本书由 蔚蓝の枫叶 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穿到古代的教书匠 作者:夏夜鸣蝉 文案 一个看起来十项全能的中学老师回到古代,让自己的生活和周围人的生活变得更好的故事。 其实就是主角带着弟子们修(吃)身(喝)、齐(致)家(富)、治(研)国(究)的美妙过程。在这个过程中将那个时代带到一个理想化的未来,一个领先世界却保持着华夏文化精粹的未来。 发展事业,科教兴邦、产业治国是目的,男主视角。 架空历史,作者手边资料有限,谢绝考据。 内容标签:穿越时空 种田文 主角:崔瑛 ┃ 配角:吕蒙正,柴宗训 ┃ 其它:种田 作品简评 现代的崔瑛就是一个普通的中学教师,意外穿越到了被穿越者改变的周世宗显德年间。拥有现代知识的崔瑛一点点改变着时代,改变着时代中的人。本文是一篇穿越种田类小说,展现了唐宋之交的历史画卷,有因现代古装剧带来的爆笑误会,有因现代知识带来的温馨改变,且看崔瑛如何带领这时代奏响盛世华章。 =================== 第一卷 初到古代手忙脚乱 第1章 倒霉的穿越   “你醒了?起来喝口粥吧。”一个穿着粗葛布裙的老妇人和蔼地说。   崔瑛觉得头有点晕,颇为疑惑地看向那人。虽然自己能听懂,但这妇人说的好像是一种很奇怪的古代方言。   “这里是抚孤院,吕县令将流民里没有亲人的小孩子送到这里来,每天给你们拨衣食呢。”那妇人面上带笑道。   崔瑛听得稀里糊涂,怎么一会儿流民一会儿抚孤院的,连县令都出来了。但他确实饿得慌,连饮了几口稀得像水一样的粥,总算混了个水饱。   “你再睡会子吧,好好养养精神,以后日子会好的。”那妇人扶崔瑛躺下,然后又去照顾另一张床上的人。   崔瑛闭上眼睛,迷迷糊糊地半睡半醒着,脑子里却像播放视频一样播放了一个孩子的一生。这个孩子也叫崔瑛,名字是他爹用十个鸡蛋请村里的秀才起的。现在应该是十三岁,他从小就和他的父亲生活在村子里,没有人说过他娘的事情,本来他应该和村里的其他人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平平静静过一生。但一伙乱兵在傍晚杀入了他的村庄,烧杀抢掠,无恶不作。除了因贪嘴在林子里摸鸟蛋的他,全村人无一幸免。   他胡乱跑到附近的村子报信,安葬了他的亲人便混入流民当中,四处躲避战乱。他不知道朝代,只听说什么张将军败了,赵将军胜了之类的,他也不关心这个。   到了这个县城,听其他人说朝廷出榜安民了,便又都涌入了县城。然后青壮或领了盘缠还乡,或就地安顿下来,官府分给土地农具。而他没成丁,又没有家人,便被送到城里的抚孤院里养着。这孩子是为了护着一个窝头,被另一个壮汉打昏了的,也是因这事,县令才下令清查孤儿送抚孤院。但这孩子并没有熬过这场伤病,醒来的是二十一世纪的崔瑛。   崔瑛心里非常复杂,他没想到学生常看的穿越小说的情节真发生在了他身上。他记得班里那个成绩不错就是一有空就抱着闲书看的小女生曾经和她的同伴们议论过:我觉得崔老师就是一个穿越小说人生赢家模板,专业级别的毛笔字水平,《古文观止》全都能背,地生物化门门皆通,还会做手工!   崔瑛原来是一名中学教师,名义上是教信息技术的,实际上是属救火队的。学校里老师编制卡得紧,每个人工作量都是满的,如果有人生病请假或者出差,这班级的课就没人带了,每到这时就需要学生们口中万能的崔老师上阵顶班。   崔瑛如此万能的原因很简单,他娘就是这个学校的老师,他爹是个军人,守边防的那种,一年到头不回家,都是他娘寒暑假带他去边疆探亲。自从他娘休完产假,他就被带到办公室由各个老师轮流帮忙照看。   崔瑛长得漂亮,性子乖巧,智商还高,那些老师教他背点古诗古文什么的,成就感暴棚。有什么不懂的问题,只要睁着他那大眼睛,摆出一副疑惑的表情,自然有各科老师来帮忙解答疑问。所以中学的内容他熟得很,毕竟教学大纲在那里,教学方法再怎么变,核心的教学内容是不动的。   后来据他娘教的那群学生说,崔瑛是他们中学生涯最大的阴影,天才什么的,小学生做高中奥数什么的,看到比自己聪明的人还比自己努力,不拼搏难道等着饿死吗?说话的那群人如今衣冠楚楚,有刚刚捐资帮学校盖楼的,也有找了施工队帮老师修葺办公室的,总之也算社会成功人士了。   等崔瑛高考考完,他爹正好调动工作回家进机关,于是他爹和他娘出去旅游过二人世界了,留他一个人在家等高考录取通知书。   谁知道录取通知书还没到,却等到了他父母的噩耗。几个喝高了的二世祖公路飙车,他爹带着他娘躲过了头一辆车却没躲过后一辆车。事故闹的很大,他爹是高级军官,在边防立过一等功的,他娘教的学生里也不乏功成名就的,几个二世祖全都进了监狱,没五年出不来,顺便将他们的爹和爷爷也坑了一遍。   崔瑛拿着赔偿金带着录取通知书去了京城,进了水木大学计算机系,除了学习本专业外,疯狂地参加各种社团,听各种专业课,让自己没有一刻空闲,不让自己有时间胡思乱想。到了临近毕业,他才彻底从丧亲之痛中走出来,刚刚谈了一个很好很好的女朋友,打算为未来努力的时候,女友却在西南支教时为救一个孩子而失去了生命。崔瑛因此决定拒绝研究所的工作,回到他长大的那所学校,那里的老师看着他长大,那里的教师宿舍比精心装修却没了女主人的房子更像家。   崔瑛仔细回想他的一生,觉得自己成年后的人生真是坎坷极了。他开始回忆着他是怎么到现在这个地方来的,好像是看天上打雷了,他去机房检查窗户关没关,然后,好像被一个球形闪电给劈了?   崔瑛心里除了再次暗骂一句“倒霉”,万年不开窗户的机房难得通一次风,都能碰上球形闪电这么小概率的事件,这除了自己命该如此以外,也没什么好解释的了。   ###   崔瑛穿到这个世界已经十几天了,前三天只能躺床上喝稀粥,而且不知道什么原因,头疼得厉害,回忆起原身的记忆时有些记忆突然消失了,或者改变了,崔瑛只以为是穿越的后遗症,也没再往心里去,只经常和同屋的另外三个人聊天了解世界。然后他知道现在的县令姓吕,最近是周和唐在打,还有如今是显德十八年,当今皇帝姓柴。   崔瑛知道这肯定不是自己前世所处的历史线上了,历史课本讲宋朝建立的时的陈桥兵变,教参上是有显德七年周恭帝禅位给赵匡胤的记载的。有显德十八年,大概是世宗柴荣没病死于幽州。   躺了三天,身体恢复了些,能出门走走了,他又打听到了更多的信息。比如当今圣上收复了燕云,比如柴荣没有像北宋那样采用“先南后北、先易后难”的策略,而是从北向南稳扎稳打的推进,到今年初实现了南北统一。   上个月开始,朝廷下令招流民返乡或就近开荒,劝课农桑。从贴在县衙的告示上,崔瑛明显感觉到朝廷开始进行休养生息,恢复经济的行动了。   而崔瑛目前最棘手的问题是,他没钱。抚孤院是官府设下的孤儿院,因为战乱,丧亲的孩子很多,除了像崔瑛这样县令专门下令的,收养的大多是兵士和城里居民的孩子,生活条件极差,每日拨发的粮食和柴火就是够煮一顿稀粥的。他身上连一个铜板都没有,眼看秋收已过,天气开始转凉,再不置办一套厚衣裳,崔瑛真怕自己熬不过这个冬天。   今天崔瑛要和抚孤院里几个大点的孩子去城外的山上打柴,为即将到来的冬天攒点柴火。他们手里握的是竹制的柴刀,身上穿的是半截袖的短打,在这深秋时节,还是挺冷的。   县城的外的山上长着毛竹、马尾松、一些杉树,甚至还有不少杜仲。崔瑛看到马尾松,条件反射地先想到亚热带季风气候,冬季最冷月均温在零度以上,耕作制度一年两熟。   然后苦笑一下,庆幸自己冬天应该没那么容易冻死,以后真能分一块田,也没那么容易饿死。但现在,他还得打柴。   深秋的山上还是有些果子可吃的,和他同屋的那个叫石头的少年递给他一个野果,问道:“你说我们多打点柴,能不能买份汤饼吃?”汤饼就是面条,如今城里一碗要十五文。   “咱们一担柴能卖四文,十五文得要……”同屋的另一个叫柱子的孩子掰了一会儿手指头,说:“哎呀,肯定很多啦,买不成的。”   “一担柴四文,四担柴十六文,买一份汤饼还能剩一文。”崔瑛接口道,看着掰着手指头算不清帐的少年人,在心底叹口气,相信莫言的《卖白菜》里不会算帐的老太太是确有其人了。   “那就多打四担柴就行了,对吧?”石头乐观地说。   “秋天一担柴四文,入冬后的时候能卖十文,现在吃了汤饼,冬天可没钱买柴。”柱子不同意。   石头没有争辩,他跟柱子是一个村出来的,没有柱子他也活不到现在,他低头努力打柴,不再提吃汤饼的事了。 第2章 贵人   瑛子,你会算数对吧,”走在回去的路上,柱子回头往向崔瑛问道。   “嗯。”   “那咱们这八担柴火能买多少钱?”柱子问。崔瑛第一次打柴,笨手笨脚的,就打了不到两担,柱子和石头是做惯活的,一个打了三担多,合一起差不多八担的样子。   “一担四文,八担,三十二文钱。”崔瑛背着柴有些累,有些断续地说。   柱子的脸色有些难看,石头直接破口大骂,前几天柱子和石头还有今天生病的栓子一起打柴,也打了八担柴,人家只给了二十六文。   柱子见崔瑛有些走不动了,便坐到路边道:“石头别骂了,咱下回不卖他家就是了。给他家街坊听去了,有我们什么好处不成。”   又转向崔瑛道:“瑛子,你坐歇会儿。”   他帮崔瑛将背上的柴放下,坐在他身边问道:“瑛子你会算数,认不认得字啊。”   “认得一点,跟村里秀才学的。”此时的秀才还不是科举路上的一个功名,读书人常常被称为秀才。   “那你晓得我和石头的名字怎么写不?我们都姓陈来着。”   “陈是这样写,”崔瑛抽了一根柴在地上划了一个繁体的“陈”,“陈家的祖宗是舜,上古的皇帝,他的孙子被封的地方在淮阳,以国为姓。”崔瑛顺口解释了一下这个姓氏的由来,他带班主任的时候喜欢叫学生写自己的姓名的来由当第一篇周记,常见的几个姓氏的来源与演变都还记得。   “柱子的柱是木字边,梁柱都是木头做的,”崔瑛一边在地上划拉一边解释道:“旁边是主人的主,你看是不是一根柱子穿了两层房板,顶到了梁上?”   崔瑛找到他大学到农民工子弟小学教书的感觉,顺手在一旁简单勾勒了一个房子画上柱子,帮助陈柱子记忆。   “子一开始是指小孩子,所以是这样,”他先写了一个“子”的汉字,又写了一个甲骨文的“子”,“圆脑袋,有手有脚,然后就成这样了。”   “陈柱子,这就是你的名字了。”崔瑛很有成就感地说。穿越到千年之前,一切都是陌生的,他现在手无缚鸡之力,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又举目无亲,就像漂萍一样找不到根,也就这熟悉的汉字能给他一点慰藉了。   吕蒙正今天心情其实不怎么好,大周朝有了一统天下的气象后对读书人也是非常宽容的,他是显德十七年的进士,初一入仕便被官家派到六安这样一个中县来做县令。休养生息,劝课农桑的话念书时也不知说了多少,真正做起来却艰难得多了。   朝廷安顿流民分给土地,一丁五十亩,由主薄带了一干书吏分头进行。前几天吕蒙正在整顿流民营时听到一些流言,说是如果不给主薄和书吏送礼划分的田地就既薄又碎,还不足数,送了重礼的就能分到上等田,且方方正正的便于劳作。   今天吕蒙正就是出城盯着小吏划分田地的,结果惹了一肚子气。田的肥瘠薄瘦他能看得出来,书吏也不好糊弄,但田亩丈量就比较麻烦了,他只知道《九章》里有“方田”一章,学得却不大精,向来读书人不大专精这些,多是聘了精明的幕僚帮忙处理。但他幼年与母亲被赶出家门,初一上任,手边根本没有可用的人。再加上流民营里的帐目好像也有点问题,只是算帐需要时间,六安民风剽悍,但读书识字的人却少得可怜,想找人手帮忙都找不到。可想而知,希望澄清吏治的吕蒙正今天一天心里有多郁闷。   傍晚回城,吕蒙正一边走一边生闷气,心里盘算是写信给自己那个不靠谱的爹,从家里抽两个小辈来帮忙呢,还是写信给书院的好友,看有没有无心科举的同窗,推荐两个来。吕蒙正与几个衙役走到大路上,正好在崔瑛他们身后不远,将崔瑛他们的对话听了个一清二楚。   吕蒙正见前头的三个小孩子年纪都不大,那两个说自己是姓陈的娃娃看着有十三四岁,那个一口报出柴价的更小,瘦骨伶仃的,好像才十一二岁——崔瑛的原身家里条件本来就不好,两年流民的生活更是雪上加霜,就显得瘦小。   “你这娃娃有点意思。”不知什么时候,崔瑛他们身侧站了几个人,为首的人一身挺素净的长袍,看得出来,料子很好,看起来三十多岁,笑吟吟地。正是吕蒙正看崔瑛教陈柱子写名字的方法有趣,上前搭话。   “大伯,偷听别人说话可不是君子所为。”崔瑛警惕地看着这个陌生人,这个时代人身权利可没什么保障,他们三个小孩子被掳掠贩卖都不是什么新鲜事。   “你那伙伴口出恶言也不是什么君子所为哦。”吕蒙正见那小孩子眼睛清亮有神,谈吐有礼有节,心中喜欢。又想这么点的小孩子算帐能算的这么清楚怕是家里大人也是个能算的,若能招俫到手下,自己就不怕被小吏糊弄了。   “咱们人小力轻,被诈了钱财还不许占点口头便宜不成。”陈柱子将崔瑛拉到身后,盯正吕蒙正说道。他刚才制止石头骂人便是怕身后那几人与城西的富户有什么牵扯。他们住在抚孤院,无依无靠的,若惹了大户不喜,以后恐怕会找不到帮佣的活计。靠抚孤院那点稀粥,怕是顶不到长大成人的那天。   “哎,别恼嘛,你们被诈了钱,怎么不去找他们理论?家里大人呢。”   “您是吕县令吧,我识得你哩。柱子哥,就是吕县令叫人送我们到抚孤院又给你和瑛子叫了郎中的,是个好官。”吕蒙正下令时清查流民营孤儿时,崔瑛原身被砸昏死过去了,柱子也饿昏过去,人事不知,就石头当时还保持清醒,认得县令。   吕蒙正这才知道面前的几个孩子都是流民营里的孤儿。他心底一沉,抚孤院的孩子受了欺负自然是不敢找富户理论的,但看着崔瑛那清亮亮的眼神,吕蒙正心底还是难过的。这,也是他治下的百姓啊。   “瑛谢过大令救命之恩。”崔瑛上前行礼致谢道。   虽然原身最终没熬过来,但柱子、石头和其他几个孩子确实因此得以活命。就是崔瑛自己,如果醒来的地方是流民营的话,也不知道能不能挺过最初三天的休养期。   “本官代天子守牧一方,这是该做的,不用谢。”吕蒙正笑着打听道:“小娃娃你的名字是崔瑛?算术是跟谁学的?”   “小子是叫崔瑛,算术是和村里的秀才公学的。”崔瑛将原身的身世简单说了一下,除了增加了一段与村里秀才学习的经历,没有任何作假。   “你数算本事学得如何?会摆弄算筹么,看得懂帐么?”吕蒙正一手拎起崔瑛身边的柴火,一手牵了崔瑛向城里走,嘴里还逗小孩说话。听到崔瑛的身世,吕蒙正就打消了找幕僚的想法,但他看崔瑛相当顺眼,他的长子刚出生不久,如今正是父爱满腔的时候。看崔瑛虽然气色不好,瘦瘦小小的,却腰挺背直,眼睛有神,一看就是个读书的种子。另两个孩子一个憨直可爱,一个有担待义气,都是好孩子。   “我学的是珠心算与笔算的法子,不摆算筹,但看个流水帐问题不大,《九章》里的题我也都会解。”崔瑛对数学非常自信,不说大学数学难度完爆唐宋时期的古人,就他五六岁时候老妈送他去学的珠心算放古代也是逆天的存在。   “小孩子可不能说大话?”吕蒙正笑着说。   崔瑛一边要接过吕蒙正手里的柴火,一边说道:“您要我算日蚀发生时间那肯定不行,但看一本流水帐可能也就一刻钟吧。”   吕蒙正先拒绝将柴火递给崔瑛,反而背到了身上,笑着说道:“没事,早个两三年我也是住在寒窑里,日日背柴换粮的,这点柴火不算什么。你们好好念书,以后也能当官,过好生活。”见一边的衙役很有眼色的将另两个孩子的柴火也背了,才转而严肃地对崔瑛说:“积年的老书吏都不敢说一刻钟清一本帐,口出狂言不是君子所为。”   “非是小子口出狂言,大令尽可一试。”   吕蒙正安排衙役将柴火送回抚孤院,带着三个孩子回了县衙后宅。   陈家兄弟俩吃了晚饭,随着仆人到客户休息了,穿来半个月终于吃了顿正经饭的崔瑛也随吕蒙正去了书房。   吕蒙正递给崔瑛的一卷刚从妻子刘月英手里要来的家里流水薄,崔瑛要了两张厚实的纸笺,又用小刀削了一支废笔管做了蘸水笔,才展开卷薄,蘸了墨汁在两张纸笺上做起记录来。   崔瑛小时候练过珠心算,后来为了帮老妈和学校里的叔叔阿姨算试卷分,这功夫也没撂下,虽然没有世界纪录那种30笔不到两秒的神速,但也只是稍慢了一些而已。   “这帐面上结余一贯二十三文,另有五笔计算有误,实际应当结余一贯三百三十六文。”崔瑛用指甲在有问题的记录上掐了一下,而纸笺上除了崔瑛怕记不住数字而留下的一点记录外,什么也没有。   吕蒙正看着刚刚烧起来,连味道都还没逸散开的香,有点傻。 第3章 献书(修)   崔瑛一夜好睡,吕蒙正连夜派人到主薄那里将流民营的帐本并县里的田籍税薄都收了回来。   第二天一早,崔瑛和陈家兄弟俩用完早餐,见吕蒙正将兄弟俩安排回了抚孤院,便进了书房。吕蒙正到任不足一年,组织流民营不过三个月,帐册并不是很多,又是经折装的,叠在手里也没一掌厚。崔瑛还是用昨晚那支蘸水笔,借助镇纸在厚纸笺上打出格子,将日期、在营人数和领取粮食一一填入,花了半天功夫便制出了一张逐日变化的清单,帐目问题一清二楚。   吕蒙正只见那瘦弱的小孩子打开一册帐本,以他根本没看太清的速度翻过,在纸笺上填上几个数字,然后又打开一本,用他算了一册帐本的时间算完了全部,而且全对。   叫下人端了一碟点心上来,看小孩一边吃一边又将刚才算过的帐本再翻了一遍,吕蒙正终于有点按捺不住了。   “算完了?”   “嗯,再验算一遍免得出错。”崔瑛将嘴里那一小块米糕咽下,说道。   “你先生教你用天竺数字的?”吕蒙正问。   崔瑛写的是阿拉伯数字,由印度人发明的,历史上到了宋代晚期才由阿拉伯人传入中国,不过吕蒙正因为年青时寄寓在寺庙里,认识了一些天竺来的苦行僧,所以也认得这些数字。   “先生只教了数算和识字,数字是跟一个过路的番僧学的,写起来快。”崔瑛答道。   吕蒙正接过结果,将帐本上有问题的地方誊写了一遍,让衙役去将主薄和书吏带到县衙里看管起来。然后看崔瑛将点心都放下了才开始和崔瑛聊起天来。   两人一聊就聊到下人敲门问晚饭的事,吕蒙正才发觉他和这孩子聊了整整半日时光。   他惊奇的发现,崔瑛的知识博杂,对许多事物都有自己独到的见解,言辞也文雅,只是对经义不是很精通。吕蒙正是个爱才的,也不将崔瑛当晚辈看,只作一位能坐而论道的朋友。   这天的晚饭是与吕家人一起吃的,此时对女性的约束并不如明清时那般苛刻,崔瑛年纪又小,吕蒙正直将他作通家之好。饭后聊天时,崔瑛才有机会悄悄打量吕蒙正的母亲与妻子,两个历史有名的传奇女性。   在崔瑛的历史上吕蒙正是比现在晚一科中的进士,但当的是状元,仕途更顺利,初任州判,回京后顺风顺水的任官,甚至三度拜相。但小时候曾与他的母亲一起被父亲走出家门,他的母亲没打算再嫁,母子俩守了一口破窑生活,吕蒙正甚至要靠乞讨才能生存。   中了状元后,他接了父亲和母亲住,但这位刚烈的女性根本不愿意再见到丈夫,最终是夫妻俩分室而居。这样一位刚烈、有韧性、会教孩子的女性如今却笑得和蔼可亲。而吕蒙正现在也没有接父亲来住,一来县令位置太低,条件一般,另一方面,战争结束的早,吕家生活还过得去,吕父还是在汴梁城当他的起居郎,与那群内宠花天酒地着。   而吕蒙正的妻子据说本来是大家闺秀,嫁给吕蒙正后却吃苦耐劳,最终供丈夫考中了进士,夫妻俩恩爱异常。这两人的故事他在小时候的历史故事里都看过,如今看到真人,不免更有好感。   接下来的几天里,吕蒙正先处理了主薄和奸滑的书吏,然后带着崔瑛四处丈量田亩,竟将流民的田地分的公正公平,流民纷纷安定下来。   “既然流民已经安定,学生也该功成身退了。”不到半个月的时间,崔瑛协助吕蒙正处理妥当了流民的安顿问题,向吕蒙正告辞了。借住在别人家里,被当成小孩子照顾,已经独立惯了的崔瑛很不习惯。   “怎么不多住些日子?可是下人无礼,招待不周?”吕蒙正惊讶地问道。   在这个时候遇到困难的读书人向寺院或友人家借住甚至借钱并不是什么特别可耻的事情,只要知恩图报,对双方来说都是一段佳话。所以吕蒙正没想到已经没有亲人的崔瑛会离开他家,他原本打算等此事告一段落,过两年资助这孩子考个功名的。   “先生家人照顾周全,学生铭感五内,但总依靠先生不是长久之计,学生亲旧俱亡,自己更该立得起来才是。”   “你既然已经打定主意了,那老夫也不多留你,这点银钱你先用着,等老夫上奏为你表功。新年过后你年满十五也算上一个中男了,到时领了分田,也好耕读传家。”吕蒙正说道。   “大令若要为学生请功的话,能否稍等一两日?”崔瑛听到吕蒙正为他请功举荐的事,犹豫了一下说道。   “有什么事?”吕蒙正问。   “虽然先生的书房被贼人付之一炬,但他编纂的几本书学生记得还清楚,一本是珠算之法,一本是农书,学生这几日已经记录的差不多了,可否一并献予官家。”   崔瑛前世乱七八糟的东西学了很多,比如珠心算,也比如速读法、记忆术。为了训练自己的速读技巧和记忆力,他看了大量杂七杂八的书籍。   穿越过来之后,崔瑛发现他之前看过的东西都奇迹般地记得清清楚楚,就像脑子里存放了电子硬盘一样。   现在崔瑛想献给刚刚统一全国的皇帝的,是原来历史上没什么名气却非常有用的《王桢农书》,里面记载了各种农业生产的工具和技巧,对于现在需要休养生息的国家来说,非常有用。   “行,那老夫就代你转交官家。”吕蒙正也知道,作为刚刚安顿下来的流民,崔瑛需要什么,特意在奏折里写明了情况。   “那有劳大令,学生先行告退!”崔瑛行了礼后跟着吕蒙正派的衙役和送他的五贯钱回了抚孤院。   ##   “这孩子有点意思。”快六十岁的柴荣拿着吕蒙正递上来的折子给坐在一旁的太子柴宗训看道:“能算,字也不错,看着不像是个寒家子,但却知道关怀农事。”   “这书卷的装法倒挺方便。”柴宗训拿到献书后先关注的是新式装订的书籍样式,这是崔瑛出于习惯装订的,与此时还是经折装与卷轴装并行的模式不大一样,更合适单手持握。   “句读可比书的样式重要多了,看着确实更容易明白,给那些稍稍识字的小吏读了,用来到乡里宣讲应该比较实用。”柴荣点了点那书卷上的句号和逗号,“和你娘以前的书写习惯一样。”   “爹再和儿说说娘的事呗!”柴宗训轻轻向柴荣靠拢,说道。   “你娘啊,冷静、大方,想法也是极为独特的,不像是个武将家的女儿,倒像是个世族的闺秀,自从嫁了我,倒把我那爆炭的性子给扭了。可惜幽州城下替我挡了那一箭,没撑过一年便走了,如果她还在,我大周一统的时间至少提前五年。你娘所学和这孩子的先生到是挺像的。”柴荣絮絮叨叨地说着符皇后的好,说着她的一颦一笑。   “可惜他那先生竟亡于兵燹,否则也是一位经世之才,孩儿也能多知道一些娘的风采。”柴宗训可惜道。想也知道,一个连十二三岁的贫家子都能教导的这么好,这先生一定差不了,又和他的娘亲相似,请入京来日日相伴可多好。   “可见李重光只重诗词不重实务,我儿引以为戒。诗词可窥人品,但能做事的才是国之栋良。”柴荣尽心教导道。   “是,儿臣谨记。”柴宗训肃手应了一声,才又问道:“父皇打算如何嘉奖这孩子?”   “工具先让工部造了,拨给皇庄使用,这孩子,先赏田宅吧,让吕蒙正多加照顾教导,等他三年任满回京述职之时,再将这孩子带来,另行赏赐。”柴荣说完又和表示赏赐太轻的柴宗训分析道:“这孩子还小,依你娘的话,她这一派特别注意保护小弟子,一派上下性子都比较单纯。如今这孩子骤逢家变,心性未定,如若赏爵封官,他年纪还小做不成事;若厚赏财帛,那能不能守住是个问题,若因此被小人勾偏了心性就不好了,你应该还记得你娘小时候给你讲的方仲永的故事?何况这孩子恐怕也正在孝期里,此时封官加爵并不合适。吕蒙正宽厚正直有雅度,有他照看那孩子,也让人放心。过两年,这孩子大了,性子也定下来了,如果真有才能,便赐一实职为我所用,若资质平平,看在有心献书又与你娘有些渊源的份上,多赐田土,让他做一世富家翁也是极好的。上位者的赏罚不是随心而行,而是要赏得其法,否则就是害人了,可明白么?”   “儿臣谢父皇教诲!”柴宗训对他父皇心悦诚服。   此时远在庐州六安的崔瑛可不知道,他献上一卷书,便已经上帝国最尊贵的两人记住他了,并且留下了极好的印象。   作者有话要说:  ⒈据考查在宋代之前,书籍都是卷轴和经折装为主,经折装就和奏折很像的,一张长纸折叠起来那种。现在这种一侧装订书的方式是在雕版印刷术推广后才出现的。   ⒉李重光:南唐后主李煜,大家中学背过他的词。   ⒊穿越女已经回现代了,作用仅限于帮作者开金手指,所有与历史不符合的地方请默念:这是一个有穿越者的世界。顺便帮主角刷刷好感度。 第4章 拼音   吕蒙正是到过抚孤院的,事实上六安城的抚孤院就是他一手设立里,之后送崔瑛他们这批流民的孩子来时他也过来查看过,可以说,他是比较了解抚孤院的。   抚孤院是设在城北,离城门很近,是一片贫民住处,一扇斑驳的黑油门里是一个大杂院。院里是杂乱的,晾晒着婴儿尿布,打了补丁的衣服挂的到处都是,柴火杂乱的堆在厨房不远的地方,几只母鸡在院子里乱逛。院子里有垂髫童子乱跑,大点的男孩子通常是不在的,他们要到街市上谋生活,最差也得打上一天的柴,没有多少女孩儿,女婴通常活不了,大点的女孩儿则会被穷苦人家花几百个钱领回家去做媳妇。院外也是混乱的,脏污的垃圾、缺瓦掉檐的墙壁,吕蒙正印象中的抚孤院就是这个样子,而这也是在这乱世将平时,他能做到最好的情况。   但眼前的抚孤院却与他记忆中极不相同,甚至除了地方和建筑是一样的以外,其它没有任何一点相似了。墙面被粉得干干净净,墙头上缺少的瓦片砖头都补齐了,黑油的大门关着,里面传来整齐地念《千字文》的声音,这声音让吕蒙正制止了衙役敲门的动作。   小孩的琅琅书声持续了快一刻钟,完整的将《千字文》念诵了三遍,然后才听到一个清朗地声音道:“好了,现在我们再来读九九表,一一得一,一起。”   童音再起,“一一得一,一二得二,二二得四……”   吕蒙正在这里又驻足了一会儿,便见到几个妇人和汉子也停在了门前不远,似乎碍于县令的官威不敢上前。   吕蒙正见他们有的担着柴,有的抱些瓮,神色上不象是路过,便将那年纪最长的老爷子召到面前来。   “老爷子,你抱了瓮在这里干嘛呀?”吕蒙正和蔼地问。   “回明府的话,”老人家看起来七十多了,经过挺多的事,遇到县令问话也不慌张,“抚孤院前些时候来了一个识字会算的小先生,愿意教咱们孩子认字咧,每天申正到酉正带着娃娃们念书,咱们也不能让人家白教,隔三差五的,挑担柴火或者抱瓮豆子过来。今天不是小年嘛,咱家里宽裕点,咱媳妇就捡了几个鸡子让老汉给小先生送来。”   老人家略带得意地露出瓮口给吕蒙正看,黑乎乎的瓮子里用稻草杆仔细地垫了,瓮口那里露出三四个胖乎乎的鸡蛋。   “好啦,今天就到这里啦,大家把东西收拾好。”他们说话间,门里那个清朗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门里一阵响动,黑油大门吱呀呀地转开,一群穿着褐衣短打的小孩子排着队,一个一个将手里一块小板子给那少年看了,才走出门去。吕蒙正一看,不出所料,那少年果然就是崔瑛。   “明府,咱们先进去送东西啦。”老人家看台阶下几人的神色,请示道。   “怎么?不是送给那个小先生吗?”吕蒙正惊异地指了指门前的少年问。   “小先生心慈哩,”也许是看吕蒙正挺和气,一个妇人抱了一瓯黄豆过来搭话道:“咱们送来的东西最后都给抚孤院所有孩子一起用了,小先生让咱们都直接放厨房,不要当孩子的面给,免得因为礼物的厚薄让孩子脸面上过不去,受了委屈。”   “圣功兄,这小先生可真有长者之风啊。”来送嘉奖令并顺便看一看同年的青年感叹道。   “永年兄,这回你可信吕某没有妄言了吧。”吕蒙正抚须得意道。   陆陆续续二十多个小孩子走出门外,嬉笑着在门外你一句我一句地做着联句的游戏,然后与出来的大人一起离开。吕蒙才领了一众人等踏入这个熟悉又陌生的院子。   与印象中杂乱无章的院子不同,现在的院子非常整洁。墙壁被白灰粉刷一新,晾晒的衣物都整整齐齐地垂挂在晾衣绳下,院子里干干净净的,不见脏乱。   年长的孩子与几个老人一起整理刚才众人送来的东西,年幼的孩子有的抓了扫帚打扫院子,有的则帮着年长的孩子打下手,一切井然有序。   “学生见过大令!”刚一到门内,崔瑛便看见了吕蒙正一行人,紧走两步上前行礼道。   “不必客气。”吕蒙正两手将正在行礼的崔瑛扶起,笑着向青年介绍道:“这就是本官在奏折中举荐的神童,姓崔名瑛,年幼无字,永年兄直接叫他阿瑛即可。”   然后又向崔瑛说:“这是陈彭年兄,字永年,来宣陛下嘉令的,你称呼他为永年兄就是。”   崔瑛一边行礼一边在心底欣喜,自己又见着一位大神。嗯,一位召人恨的大神,原来历史上《广韵》就是他编的,中文系的学生学古代汉语时绕不开的一位。   先公事公办,此时皇权没有至高无上到需要臣子动不动就跪的地步,宣的又仅仅是一道手令,崔瑛不必在寒冷的冬天跪接圣旨,仅仅需要恭立听令即可。   皇帝赏田五顷,两进中宅一座,钱百万,并鼓励崔瑛不忘师承的同时努力读书,到吕蒙正回京述职时一道进京面圣——最后这条基本等同于以后只要他表现不太差就一定有个官可当。   “这田地我给你划在城北十里处的竹山村,两顷林地,两顷平地,一顷湾田。村民大多这是次拖家带口的流民移居的,他们里正老张是个明白人,田地当初也是你帮他们给划的,他们对你驳了前头那个主薄的恩德还是很感念的,不会欺负你家里没大人,平日里你的地也可以租给他们佃。宅子就放在原来的绸缎行里,离县衙只有百十步,不怕强人。”吕蒙正对崔瑛的赏赐可谓是极尽所能,以崔瑛的年纪,没有大人依靠,在这个战乱刚平的世道里是极易被人欺负的,所以方方面面都为他用心考量到了。   “谢官家赏赐,谢大令举荐之恩。”崔瑛郑重地向两人行礼道谢。陈彭年代表皇帝在宣读奖励自然得感谢不用多说,吕蒙正的一封奏折在这个每届只录取几十个进士的时代里,其份量不比现代社会的高考加20分轻多少。有了这封举荐,崔瑛就在皇帝和政事堂的宰相面前刷了一回存在感,以后但凡再做出点什么成绩来就可以直接当官。如果不当官,这名声也会让崔瑛向名士的方向转变,从而使继任县令不敢对他胡来。   “你为老夫解决了那么大的难题,一封举荐奏折是你该得的。”吕蒙正大手一挥,视为理所当然。然后才转向他从刚才就憋在心底的问题:“你是怎么让这二十来个娃娃这么快就会读《千字文》的?”   这里必须要说一下古代教学的方法,那是一对一授课,即使屋里坐了二十个人,也是一对一授课。老师根据学生的学习能力教读几句,一遍一遍领读到这个学生记住为止——一般一开始就四字或八字,然后慢慢增加到一百多字。教会后学生回到自己的座位继续熟读到背诵,老师再接着教下一位。   按这种教学方法,老师带三五个人还能教得仔细些,带一二十人的话,那真是教的很慢了。古代这种大班额的私塾三年大概就是念完三百千加一本《孝经》,统共也四千多字,一年能念完《千字文》就算相当不错了。   崔瑛才开始教他们多久呢?就是从崔瑛回抚孤院的当天开始算起,连两个月都没到,而且一天也只有一个时辰,这教学效率简直就是闻所未闻。   “大令与永年兄怕是以为这些孩子都已经能熟读并背诵《千字文》了,其实不然,”崔瑛笑了笑,指着墙面说:“大令与永年兄请看这里。”   吕蒙正与陈彭年顺着崔瑛的手向后一看,才发现他们进来的那扇黑油大门两侧的墙壁上还有文字。仔细一看,门左侧用白灰粉了的墙上写的正是千字文,一列十六字,站在院子里可以很容易地看清每一个字。   再仔细一看,每一个字旁边还有一些小字符,看不大清,凑近一看,却是一些像字又不像字的东西。   “这是……”陈彭年反复地看几个字旁边的符号,犹豫道:“崔小友,这边上的不是字吧?有点像切音的?”   “永年兄不愧是大儒弟子,”崔瑛赞叹道:“这是家师根据切韵制成的拼音。”   “请细言之。”吕蒙正与陈彭年两人都端正了神色看向崔瑛。   “永年兄当知文字读音有直读与反切两种表示字音的方式。”崔瑛先简单概述了一下中国人表示汉字读音的方法。   汉字是一套表意为主的文字系统,后来因为生活需要造了大量的形声字,文字有一点表音的功能,但仅限于秦汉时的上古语音。此时主要的表示读音的方法是直读法,即“A读作B”,也就是要能用字典的话,先学会几百个字再说。稍带说一句,上古语音很复杂,基本上一个音就能表示一个意思,比如“吾”“我”在上古就是一个音的不同方言表现。再稍带一句,很多直读的字非常复杂而且生僻,余了表示那个字的读音外,一般人一辈子都用不上它。   后来理所当然的出现了更简单的方法,叫作“反切法”,来源于隋朝的《切韵》,就是用两个汉字来表示读音,上一个字取声,下一个字取韵。两个字表示一个读音,这套系统后来被《广韵》继承,并在接下来的一千年里成为汉字注音的主要方法。据统计用来作切字的大约有一两千,想想就觉得古代蒙童略惨。   崔瑛开始教抚孤院的小孩子认字的时候,肯定没办法一个一个教,就算别人帮他把活做了,每个孩子也还得想办法做活谋生。所以崔瑛就打算先教拼音,一个月怎么也让这些小孩学会了,然后照拼音自己认字就是。   最开始崔瑛是打算直接拿汉语拼音出来的,然而罗马字母夹杂在汉字里实在太奇怪了,所以还是采用了汉字注音符号,不记得也没关系,找这个音的常用字拆一半就行。   可当他着手标音的时候才发现一个大麻烦——唐宋时的语音与明清民国差得相当远,基本约等于二人转与粤语歌的差距。   还好崔瑛当年为了研究语音识别系统蹭过几节古代汉语的课,也和古代音韵学的老教授交流过,还记得中古音的三十六声母与二百零六韵。然后将声母中的清浊用符号代替,将韵腹和韵尾拆开单独表示,用声调来表示平上去入四声,反正按他们当年语音编码的方式用尽一切办法将表音字母缩到一百个以内。然后按现在的语音帮《千字文》注音。   学完拼音很容易,小孩子都是直接当歌谣唱的,就像崔瑛小时候唱字母歌一样,然后花了两天时间教一下拼读。后面就是直接照着墙读就好,认得的部分站在院子里远远的看,不认得的凑近些照着拼音读就行。   每天放学再带着一起读几遍,不会得跟后面拖几天也会了,而且认字的过程也会巩固拼音,所以不到两个月这些小孩就已经非常流利地读出《千字文》了。   崔瑛带吕蒙正和陈彭年看了大门右边的真·字母表,然后用《千字文》示范怎么拼读。   “这可是一桩文教圣功!”吕蒙正自己试拼了几个字,赞叹道。   “我回去以后就奏请陛下以此为标准编写韵书,”陈彭年先是喜形于色地说,然后他犹豫了半晌,低声道:“只是有一个小小的改进建议。”   “永年兄请指教。”崔瑛好奇道,按说他已经按后世的研究做的挺尽善尽美了,不知这位语言学家发现了什么不妥的地方。   “阿瑛你的注音实在是太偏南音了,离官话有点远,难道你从没发觉你说话与吕兄的语调差的实在很远吗?”   崔瑛“……”   小剧场:   陈彭年:阿瑛,你的名字里虽然有音,但按你的注音来的话,大家真的听不懂唉。   崔瑛:原身的锅,我什么都唔知吖。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陈彭年:阿瑛,你的名字里虽然有音,但按你的注音来的话,大家真的听不懂唉。   崔瑛:原身的锅,我什么都母(不)鸡(知)唉(道)。   关于语音演变推荐看B站的一个叫“中国历代古人是如何吟爱国诗的”   古今语音的差距真的就是“指”和“趾”的差距,各种意义上的。 第5章 假鱼翅   崔瑛被陈彭年对读音问题的建议怼得哑口无言,毕竟他在家从小就习惯了说普通话,学校里老师和学生也都是说普通话的,大学时普通话等级也是一甲,所以他从来没考虑过自己的语音是不是标准这个问题,直接就按原身记忆里的注音标了。   然而原身仅仅是一个南方山区偏远小村的孩子,他的语言天然不可能和大周官话一致。这个时代没有广播、没有磁带,他也没有舌位图什么的可供参考。不过既然陈彭年提出来了,那就交给他去完善好了,反正陈彭年师从大儒,本身也会成长成一个优秀的音韵学家。   “如此,彭年谢过崔小友,待我具折上奏,为你再请一功。”陈彭年欣喜地拱手致意道。他已经听到消息,官家打算让太子牵头编纂一本韵书了,他能将“拼音”一法带回京城,肯定会被选为编纂官,不光有功劳还能近距离接触到太子,这实在是个好消息。   崔瑛婉拒了陈彭年奏请当今让他入职的好意,不考虑原身此时孝期还没结束不合适出仕这个最强大的理由,单就他这年纪肯定是不能当实职官的,就是加入编纂组他也干不过那帮子诗书传家了好几代的学阀,去了京城他就是一个吉祥物,根本得不到真正的认可,反而可能会蹉跎上好些年。不过古代编个书,没个一二十年也拿不下来,到他能被当成成人甚至名士看待的时候,再拿出甲骨文或者明清训诂学的那套东西,同样也能参与到里面去,名声还要更好听。   拼音这一大杀器拿出来,以黑油大门充当黑板,用白垩充当粉笔的这些提高教学效率、降低学习成本的东西虽然也得了称赞,却也有点蟹过无滋味的意思了。   天色渐晚,陈彭年却和崔瑛就文字和语音方面聊得非常尽兴,关于上古音的拟构问题,崔瑛提了点现代旁听的皮毛,陈彭年便能闻一知十,而同样是进士出身的吕蒙正却不停地打量屋外忙碌而精神抖擞地孩子们。   “阿瑛,婆婆杀了一只鸡,请大令和上官请假鱼翅吧。”门外,吕蒙正见过一次的陈柱子端了一只大陶碗喊道。   “今天大令与永年兄有口福了,”崔瑛笑道:“余婆婆做假鱼翅的手艺可是极好的。”   陈柱子将陶碗放在正厅的桌上,几个小家伙则将碗筷勺子摆上,然后悄悄地溜了出去。崔瑛不理会那几个小家伙扮鬼脸的活泼劲儿,悄声对柱子说:“让婆婆和石头他们把今天的存货每个捡几样来,也表示一下我们对大令设抚孤院的感激之情。”   吕蒙正和陈永年此时可没心思听崔瑛与陈柱子说些什么了,那大陶碗一放到桌子,便散发出一股诱人的鲜香之气,借着还没完全落下的日光一看,灰白的陶碗里一卷晶莹剔透的“鱼翅”漂浮在金色的汤面上,仿佛落日余晖下的仙岛,几根不太规矩的丝绦在波动的汤汁里轻轻摇曳,竟有些婀娜之态。   “这可真是金齑玉丝琥珀汤,永年兄咱们今日有口福了。”吕蒙正挽了衣袖,轻轻挑了一缕银丝,用勺子接了送入口中。   陈彭年作为曾经南朝的太子伴读显然更会享受美食,他左手捏勺撇了一勺清汤,右手起箸卷了两根细丝,细丝落入勺中,一起下咽,他半眯了眼,慢品了一会儿,才悠悠地说道:“汤鲜、丝脆且劲,色美,胜过海中沙玉皮。若配了邢窑的白瓷碗,便再无遗憾了。”   说话间,陈柱子又端上了几只碟子,味道更浓郁些。   “小友何其败兴,”陈彭年闻到其它几只碟子里的香气却有些恼了,“怎么突然上了这些浊味来,掩了这美味?”   吕蒙正倒没那么矫情,掰开一只蒸饼,挑了一根串来,夹在当中一捋,将那串儿留在饼里,大口嚼了起来。   “咦,这蒸饼竟然不酸反甜?”吕蒙正突然打趣道:“阿瑛,你不是把我送你那五贯线全花在吃上了吧?”   吕蒙正当然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单看院子里的孩子与周围街坊对他的尊敬便知道崔瑛必定没吃独食,而抚孤院里孩子的衣着、脸上的气色也表明这些孩子最近应该吃的不错。   “不不不,”崔瑛有点小得意地笑:“大令与永年兄今晚吃的,就是抚孤、济慈两院老小最近制的吃食,最近政通人和,街坊们手里宽裕,年节里也愿意照顾照顾咱们这些孤儿老人的生意。”   “若是这汤与这串放一处卖,也只能卖给俗人。”陈彭年略带尖酸地说。   “嗯,假鱼翅主要供应正店酒楼,串儿与蒸饼就是由院里的孩子们走街串巷的卖了。”崔瑛简单解释一下,对陈彭年的话并不放在心上,历史上年轻的陈彭年才学早够,就是因为这尖酸的性子才晚了好几科中了宋朝的进士。如今没有宋朝,陈彭年中进士的时间更早了,这尖酸的性子没有收敛也在意料之中。   “这汤羹就叫假鱼翅?也太没品了。”陈彭年似乎被串串的味惹到了,开始挑刺。   “怎么还有济慈院的事儿?”吕蒙正更关心他治下百姓的生活。   抚孤院是他设来收拢孤儿的,请了几个品性不错、勤快能干的无儿寡妇在院子里照顾孩子。济慈院也是同时设立的,不过收拢的是因战争或天灾而无后的老人,请了两家品行端正的人家照顾老人,免得传出些不好听的话儿。这两处院子虽然只一墙之隔,过去也只是井水不犯河水,照顾孩子的和照顾老人的偶尔会互相搭把手,但孩子和老人几乎是没有交集的。   “大令你太小瞧济慈院里的老人啦,那里可是卧虎藏龙呢。”崔瑛见到吕蒙正惊诧的神色,笑着解释道:“大令收拢的孤寡老人具是乡邻们做保品行无差的,学生从大令那里回来时路过了一趟,晓得这些老人都是有些手艺和见识的,不过是身后无儿且所教非人,才落到如此境地。我便与柱子哥和余婆婆商量,让老人家指点这些孩子做活,岂不是两厢便宜?”   其实道理挺简单的,乱世刚平,街边乞丐与流民都不算少,能进济慈院的一定是本乡本土并且名声上不大坏的人。这些人最起码的人情世故是绝对精通的,不少人也都多少会点手艺,让这些老人带孩子,别说普通孩子受益,就崔瑛也跟着学到了不少东西。   陈彭年后面被崔瑛所说的,这些食物都是他们自制的这一点引起了兴趣,吕蒙正则因他说的,如今两院的孩子老人都能不受饥寒而心庠难耐,一餐到底草草用毕,由崔瑛领了吕蒙正与陈彭年去四处看看。   假鱼翅其实就是粉丝,一开始是用人家送来给崔瑛的绿豆、豌豆添了山上的魔芋制的魔芋胶,经过一系列工序制成了即韧且弹的粉丝。用鸡茸冬笋制汤的假鱼翅自然是卖给几家高档酒楼了,但小小的六安县,城里人口不过两千左右,酒楼脚店合一块儿也只有四五家,就算今年没遭战乱的人手里比较宽裕,能去这几家吃饭的也实在没多少,因此并卖不了多少。另外就是在赶集的日子里零卖一点,一天也确实能挣上一些,可也不太多。   但一斤豆添点功夫就能做出接近一斤的干粉丝来,干粉丝又比绿豆本身保存时间要长太多,而且煮起来不费柴——这对穷人家是相当重要的。所以更多的粉丝还是换给了今年手头比较宽裕的老百姓,三斤豆换一斤干粉丝,他们能净挣个三五文钱。吕蒙正与陈彭年看着济慈院里一排排竹杆上晾晒着的粉丝默默无语,感觉今年秋收六安县里的豆子都在这院子里了。   “赵爷爷年轻时是做泥瓦的一把好手,我们几个大孩子在他的指点下改了灶台,制粉丝和制卤串都要生火,这火气过烟道走地下出去,整个房子都是暖和的。”其实崔瑛就是把东北的炕给变成了地暖,不过是和泥制砖的工夫,用吕蒙正给崔瑛的钱订了几车土砖,将几间屋搭了一下,这院的孩子和老人忙了三四天就好了。   而这样的暖房崔瑛用来生黄豆芽,顺便再水培点蔬菜,肥料的来源是滤过碱水的草木灰,倒也生长的旺盛。不仅在六安城里卖的不错,前几天照顾老人的两家男人结伴跑了一趟州府,两车用稻草盖得严严实实的豆芽和蔬菜竟换回了好几贯钱,可把老人孩子们都欢喜坏了。   “你那蒸饼又是怎么回事?”陈彭年疑惑地问。   蒸饼就是现代的馒头,蒸馒头如果不放碱会比较酸,放点碱就好,比较讨厌的是没有现成的食用碱,得自己拿火碱、石灰和草木灰兑。要不是崔瑛前世帮一个老师顶了半年名为《穿越者致富必备化学知识》的校本课程,他还真不一定知道生活中的化工产品的制作方法。那个老师是抓紧时间生二胎的高龄产妇,怀孕不到五个月就回家保胎休养了,等崔瑛接班才知道,这个班里从老师到学生都是小说迷,特别喜欢穿越小说那一挂的。   “蒸饼酸,那就掺碱呗。”崔瑛带着迷之微笑说道。   当年那帮学生怎么说得来着:制好三酸两碱,古代世界我有。穿越资本积累,吃货绝对占优。   所以崔瑛带了半年校本课程,期末考试就是让学生们用天然原料做一桌大餐,美味的那种【微笑.jpg】 第6章 私塾   颁了皇帝的嘉奖令,参观了如今能让抚孤、济慈两院半百的人吃饱穿暖的各种美食,吕蒙正与陈彭年就要离开了。   陈彭年第二天一早便要启程回京,争取年前到家;吕蒙正则叮嘱崔瑛有时间就去县学里认真念书,便是不通过科举,也要熟谙五经,待崔瑛郑重的应了,两人才真正离开。   “瑛哥儿,你要搬出去了吗?”陈柱子在几个孩子的推攘下站出来说,声音非常失落。   “年后肯定要搬的,官家房舍田宅都赏下来了,若我还住在抚孤院里,那真是有负皇恩了。”崔瑛点头,见一群孩子都蔫巴巴的样子,便又笑了笑:“官家赏赐的宅子就在县衙旁边,就是幺儿跑过去也就一炷香而已,怕什么?”   幺儿是一个五岁的小男孩儿,一听崔瑛提他,面上就一红,怯怯地说:“那我能不能再找先生认字?”   “当然可以啦,”崔瑛笑着揉了揉他的两个小抓髻儿,“我听说那是一个两进的宅院,到时候我就像我先生家那样,前院里设学堂,你们和现在一样,白天好好跟着哥哥们做活,傍晚再去我那里认字就是。”   崔瑛自从听到奖励田宅后就盘算过了,他是以流民的身份到这里的,无依无靠的,如果真是单独搬出去住,难免要受些欺压。但如果能教小孩识字,哪怕就是教平民的小孩子,也是很有声望的一件事,在尊重读书人的古代社会肯定不会轻易被没身份的人欺负。如果将自己所得田地的竹山村的孩子也收过来,自己那点地不论是租佃还是雇人应该都不用太操心了。   年前崔瑛就在忙碌当中度过了,中间去了一趟竹山村,和张村长谈定了来年的土地耕作,说好两顷良田和一顷湾田佃给村民,两顷林地雇三个长工帮忙打理,种植鹿角藤、杜仲、魔芋和毛竹、杉树之类崔瑛觉得有用的经济作物。崔瑛出资买两头牛耕地,家里有孩子愿意认字的,佃地的多交半成粮,没佃地的如果愿意帮崔瑛做活也可以免费读书。   年节期间,除了带着抚孤、济老院的伙伴们挣了一笔吃食钱之外,就是在大家的帮助下将那个赏赐给他的宅子给拾掇好了。   过了元宵,田地里秧苗还没返青,农活不多,竹山村的村民便将家里的孩子给送到崔瑛这里认些字。   张雷正月十六一早,天还没亮就给他娘从被窝里扒了出来。   “雷娃,今天你爷和你爹带你去念书哩,要用功,要听先生的话,知道吗?”   张雷迷迷糊糊地到院子里擦了把脸,就打算跟往常一样去找村里的其他孩子玩耍。   “雷娃,把脸洗干净了!”张雷的爷爷张村长拿拐杖敲了敲他的小腿,训道:“有点读书人的样子!”   张雷又擦了把脸,挺委屈地对张村长说:“爷,昨儿个娘已经帮我洗过了,你看我从头到脚洗都干干净净,连个虱子都没有。”   “干干净净地才是个读书人的样子。”张村长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地说。   读书人是个什么样子?张雷并不知道。   他小时候的记忆里家门外是一条一条驶着乌篷船的河流,还有可以摸螺抓虾的稻田。然后不知怎么地,一家人便背起了粮食离开了家,走了许久,又在这片满是竹子的山脚下安顿下来了。他见过饥饿的人,见过强壮的人,但他没见过读书人。现在,他要成为读书人了么?   张雷不知道读书人是什么样的,似乎很厉害。但他爷爷是村长,他爹和他叔是村里最强壮的汉子,刚安定下来的时候,他家开垦了全村最多的田地,先种了豆,又赶种了麦,靠着豆饼,他家早就不用向官府赊粮了。村里人都说爷爷是个有成算的人,所以爷爷当了村长,村里唯一的一头牛也养在他家。   天边已经有了一点亮光,他娘包了几块豆饼给他们爷仨。他爹将平日里那头吃豆饼吃得比他还多的犍牛拉出了圈,给它小心地套上车辕,牵到村头。   村头已经围了好些人,和他差不多大的男娃今天都穿了最好最干净的衣裳。张雷觉得,大人看他们的眼神里有一点东西,就像当初大家听说城里可以安顿流民的时候眼神一样,甚至还更亮。   “今天头一天上学堂,娃娃们都要老老实实地坐在牛车上,不许把衣服弄皱了弄脏了,文曲星见了要不高兴的。”爷爷非常郑重地说。   张雷老老实实地被他爹抱到牛车上,手里还塞了一块豆饼,“慢点吃,别弄脏了衣裳。”他爹和村里其他的叔伯们做着一样的事情,这让从没坐过牛车,早上也只喝点豆粥的张雷非常开心。   小小的牛车坐满了孩子,他爹牵着牛,其他叔伯们就跟着牛车走,还互相用像唱歌一样的调子说着他听不懂的话。   日头升到城墙腰的时候,张雷也看到了城墙,然后又走了一小会儿,到平日该吃朝食的时候,牛车停下了。   “张里正来了。”一个非常清亮的声音说道。   “哎,老张头带了竹山村九个娃娃过来了,最大的十岁,最小的八岁,娃娃就交到你手里,该打打,该骂骂。”   张雷心底有点委屈,怎么就要将自己交给别人了,还许打许骂的。他感觉到那人走近,嘟着嘴抬起头,想说点什么,却突然脑子一空,心里就剩一个念头:原来读书人是这个样子!   那人看起来还没有最近老去村里的柱子哥年纪大,皮肤也不白,但就是让他感觉特别好看,走路的样子好看,笑的时候眉眼弯成小月亮好看,连他和自己说话的样子都特别特别好看——哎,他和自己说话呢。   张雷终于醒过神来,脸胀得通红。   “张雷你能自己下牛车吗?”那人又慢慢地,咬字更加清楚地说了一遍。   张雷胡乱一点头便往车下蹦,太过着急一下踩了裤脚,直接摔了下去。   没有摔到,张雷的爹就在旁边,一伸手就把自家小崽子后襟拉住,两手一错便让他站稳了。   崔瑛见那小娃娃像只小奶猫似的被拎了起来,四肢乱划了几下才站稳,有点忍不住想笑,但又怕真笑出来,小娃娃头一天就被逗炸了毛,那以后可没得玩了。便忍了笑,温柔地问:“别急,可摔着了没?”   “没。”小奶猫的声音也轻轻的,像是喵喵叫。   “那走吧,和先生一起看看以后念书的地方。”崔瑛牵起张雷的手,笑眯眯地向里走。   “先生的手比爹细,软乎乎的。”张雷在心底甜滋滋地想。   这个宅子以前是一家绸缎行的,原来临街的正门是一间铺子,比曾经的学校教室小了一半。两侧墙上还留了放布的搁板竹竿,其它的东西,能带走的都带走了,不能带走的也卖了。崔瑛托人将竹竿锯锯绑绑,弄了几只小马扎,搁板钉在墙上,刷了黑漆,这就是黑板了。   “娃娃们以后就在这里念书啊。”人群里看起来挺富态的人问。   “临街的这间教室是给白天要做活的孩子设的,每天申时我将这些孩子送走后在这里教他们。”崔瑛不想将抚孤院的孩子弄的太特殊,又补充道:“城里的街坊有想认字的也可以这个时候来,一天记上一个半个的,有个两三年功夫,记帐看契约就不用靠别人了。”   古代没有透明玻璃做窗户,要想采光好就得大开门窗,临街那面门板一打开,街市上人来人往的,恐怕这群小孩子是没办法静心学习的。也就申时之后,城门关闭,城里的人家该吃饭吃饭,该休息休息,街面上没人了才能有片刻清静。说白了,这个铺面现在就是崔瑛用来当夜校的,以后有了本钱再改作它用。   “孩子们念书的地方在里面,”崔瑛带着众人穿过铺子的后门,来到院子里:“东面是给他们念书写字的地方,西面原来是伙计的住处,我也没改,如果天气不好的话,孩子们晚上就在这边睡一宿。”   张雷一只手握着崔瑛的手,紧跟着先生身侧,看到自己未来念书的地方:砖瓦的大房子,比自己家要高得多,两侧墙上都开了大大的窗户,里面都是竹子绑成的高马扎,不过比外面还多了一个一个的奇怪架子,每个架子上还夹了一块刷了黑漆的木板。   如果让一个现代人来看,这间屋子像画室多过像教室,前面的支架与现代的画架极为相似。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六安是个小县,物资真不丰富,木材行里晒好的木料实在不便宜,倒不如毛竹,略做处理就能用。而且有过美术高考监考经验的崔瑛非常清楚,只要画架位置摆的好,老师能一眼看清所有人和所有画,非常合适人数不多的班级教学,更别说悬腕练字对笔力有相当的帮助。   “你坐这儿,”崔瑛将张雷放到最靠近讲台的一个马扎前,松开了手:“两膝并拢,把手放在膝盖上坐直。”   张雷有点恋恋不舍地松开崔瑛的手,乖乖坐好。   崔瑛将来念书的十八个孩子安排坐下,看他们一个个都乖乖将支架移到侧面,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看向他,才微笑着站到讲台中央,用好听的声音说:“今天我们开始学习第一课,礼训!” 第7章 军训(捉虫)   崔瑛说是礼训,其实是现代中小学军训的变种,现代很多中小学校会在新生开学之前弄一次住宿式军训,本意是想培养学生遵守纪律的习惯、吃苦耐劳的精神。   然并卵,老师和学生都知道,回学校之后顶多两周,就会回归本性。就像军训结束后总有人哭的稀里哗啦,过了一个学期,连教官姓什么都不记得了。   对于崔瑛而言,军训就是个了解学生性格的途径,家长一天打三个电话的,不是身体情况特殊就是家庭特别溺爱;抢饭护食的大多比较自我;谁做事认真,谁关心同学,谁又心思敏感,在与同学和老师的日夜相处当中都会昭然若揭。在还没有学习成绩对学生产生影响的情况下,学生会自然得对几个有组织能力的人产生信服感,这些学生就是潜在的班级干部的人选了。   而对崔瑛面前的这些从没念过书的孩子来讲,军训的时候学一学礼仪规矩,知道一点基本常识,真正上课的时候才不会一团糟,他可不想自己的课堂变成《红楼梦》里贾家族学的样子。   可崔瑛不能说“军训”两个字,好男不当兵,好铁不打钉,从府兵制瓦解开始,军人在中国历史上的地位就一路下滑。所以以“礼”为名立规矩,才是这个时代能够接受的方法。   “人的站有经立、恭立、肃立、卑立,”崔瑛用白垩在黑板上写了四种站姿的名称,然后画下四种站姿侧面简笔画,“这四种站姿就是这样的,我们先学经立,也就是平时怎么站才好看。”   张雷抬着头,看着前面好看的先生一点一点告诉他们要怎么做,然后走到他身边,很轻柔地纠正他的动作。先生身上干干净净的,没有泥渍,先生的味道清清爽爽的,没有汗腥味;他忽然就明白爷爷所说的叫读书人的样子是什么了。   要是崔瑛知道张雷心底的想法,估计会嗤之以鼻。讲究卫生是必要的,站有站样、坐有坐样也是应该的。但要真帮这群小家伙教得整天干干净净,油瓶倒了都不扶,那就不是教他们了,是害他们了。   第一天,崔瑛教了他们什么是经立,什么是跽坐,让他们认了“坐”“立”两个字。   第二天,崔瑛教他们列队,顺便认了高低大小等字。   第三天,报数,顺便学了数数,认了数字。   第四天,开始教左右转,顺便教方向,东南西北加左右简直快把崔瑛给教哭了,有的孩子是分不清左右,有的孩子则是搞不清东南西北。最后崔瑛被逼得没办法,用四块黑板写上东南西北架在学生的四方,用朱砂在他们左手上写个“左”字,右手上则用墨水写了“右”字,然后训练了整整一天,才把他们基本给训练清楚。   将这群孩子送出门,崔瑛长长地吁了口气,深切地体会到小学与幼儿园老师的不容易,要想将一群什么都不懂的娃娃调理得规规矩矩真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情。   “阿雷,先生奖你的纸给我看看呗!”   “不给,你粗手笨脚的,连自个儿衣裳都老弄破,别一会儿把我的纸皱了,我还要给阿爷还有爹娘看呢。”张雷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了自家邻居兼同窗。   “就是,阿秦你连先生的白垩都弄碎了好几块呢,”另一个男孩儿凑到张雷跟前笑道:“我就不一样啦,你看我的手,刚才专门洗过的,干干净净,绝对不会把纸弄脏的。”   “那你可要小心点,要是弄坏了,我叫我爷找你娘说话。”张雷犹豫着,慢慢从怀里掏出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纸来,小心地递给刚才说话的男孩儿。   “好滑啊,”那男孩儿用手指轻轻地擦了一下纸,“比阿秦家幺妹儿的脸还嫩。”   “先生说了,不许随便议论女娃子,阿虎你再说我告诉先生,让先生训你。”最开始说话的男孩儿闷闷地顶了一句。   “幺妹儿才五个月呢。”那个叫阿虎的男孩儿咕哝了一句,到底没再说什么,转头对张雷问道:“先生告没告诉你这字是什么意思?”   “先生单独教我了,”张雷小心地将纸展开,指着边上的一排红字道:“奖张雷最先学会认方向。”然后他专门指着开头那个比别得都大的“奖”字,自豪地说:“先生说这是奖励的意思,只有每天表现最好的一个人才能得到,这纸是柱子哥他们今早刚制好送来的呢。”   “那我明天也认真学,先生肯定也会奖我的。”那个叫阿秦的男孩儿在心底默默地说。   “说什么呢,走路都不看路?”   “爹,今天先生奖励我了!”张雷看到来接人的是他爹,声音都飞扬起来了。   “是么,为什么奖励你啊?”   “我是第一个认全今天教的六个字,还分清了东南西北的方向还有左右手呢。”张雷伸出自己已经被洗干净的手比划给自己爹看:“这是左手,这是右手,我们现在向北走,身后是南头,左手边是西,右手边是东,我都学会了,先生奖励我一张好纸呢,柱子哥今早才送来的那种。”   “现在别拿出来了,一会儿弄脏了。”张雷的爹没让张雷把纸拿出来,却一下把自己儿子给抱到肩头上,轻轻踮了踮,笑道:“走吧,大家都跟我回家。”   “哟,今天雷娃怎么坐你爹肩头上了?”刚进村口,那些等孩子回家的汉子便打趣地问。各家大人轮流去山下迎孩子,小孩子总是要撒娇的,回到村里也不免要被打趣两句。   “今天先生奖励我了呢。”张雷坐在他爹的肩头,兴奋的小脸通红。   众人只看张雷红彤彤的脸蛋和其他孩子有些低落的神色便知道这是张雷独得了奖励,不免多夸上几句。然后都聚到张村长家里,打算围观一下奖励。   “这是先生奖我的纸,今天一早柱子哥才送给先生的,红字是先生写的‘奖张雷最先学会认方向’。”张雷将纸铺在他娘擦了几遍的桌上,用手指着字念道。   “先生说这两个就是我的名字,东南西北和左右都叫方向,先生都教我了哩!而且先生说了,以后谁表现好谁就能得一张纸,但我这张是最早的。”张雷尖尖的童音一句一个“先生”,开心的不得了。   “好好,媳妇儿,明早给雷娃煮个鸡子。”张村长开心得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来,对儿媳妇说道。   “哎,还是村长的种,聪明!”   “可不是,不知道我家那混小子啥时候也能给我领一张纸回来。”   村里人纷纷夸奖道。   张村长享受了几句夸赞,将小孩子都打发出去玩了,才正色对村里人说道:“这纸我见抚孤院的孩子在河湾那里的作坊制的,也是崔先生的生意。今天柱子不单将纸送给了崔先生,还送到了县衙里,我让我家老二问了衙役,说吕县令赞不绝口。这作坊靠城里那帮娃娃和老人怕是撑不住,说不得得在咱们村雇人,我老头子丑话说前头,谁要是与崔先生为难,坏了村里娃娃的前程,以后可别在村里呆。”   “张老爹你放心,谁要做了坏良心的事,咱们一个一锄头也把他给刨了。”   “就是,就看崔先生那么仔细地教咱们的娃娃,谁要与崔先生为难,我们也不放过他。”   村民们纷纷应诺。   小孩子们不知道大人们的决定,崔瑛也不知道他无意中重拾老本行的教书之举却换来了村民们拳拳爱护之心。   第二天,看着明显比之前更认真更努力的孩子们,崔瑛在心底偷偷地笑了。一点小小的奖励,足以让这些天真可爱的孩子变得更加努力呢。看起来,小组竞赛什么的,可以考虑提上日程了哟。   崔瑛名为礼训实为军训的教学活动进行了一旬,除了教会这些平民子弟基本的洒扫应对,坐立行走的姿势,还教了他们一点防身的拳法,最粗浅的架式,几个孩子可以打配合的那种。   毕竟庐州是曾经的四战之地,民风也是比较剽悍的,这群孩子每天得从村里走大半个时辰到县里来,日间又规律,崔瑛也怕他们遇上拐子和歹人。学会基本配合和留记号的方法,逃跑和被救的机会都会大一些。   刚过农历二月中,崔瑛给所有的孩子放了三天春耕假,要求他们回家帮农。这也是崔瑛一直给这些孩子们灌输的思想:不能不识稼穑,不能因为读书而不劳动。而他自己则难得清净,静心把自己零散的小生意重新思考一下,优化生产流程。   “阿瑛,你的这帮学生可了不得啊!”崔瑛正沉迷于思考不可自拔的时候,吕蒙正大笑着走进门来。   “大令光临寒舍,真是蓬荜生辉。”崔瑛放下笔迎上去道。   “这是庐州军镇司范知远范军镇,想聘你去司里任教头的。”吕蒙正一指那个跟在自己身后像铁塔似的男人说道。   “范军镇有礼。”崔瑛极奇怪地行了礼,却不知这话从何说起。   “你真是崔先生?”范知远问道。   “学生姓崔,在此地设馆教书,觍着脸也能被叫一声先生。”范知远的神情实在是太奇怪了,崔瑛回得极为婉转。   “张雷、陆秦、王虎是你的学生?”   “是,他们是在学生这里读书识字。”   “你们这里的拳师是谁?”   “寒馆鄙陋,只我一人,没有额外的拳师。”   “就你这小身子骨能教那几个娃娃军阵战法?”   “学生只教了他们防身术。大令,学生糊涂了,我那三个学生好好地放着春耕假在家,这是怎么回事?”崔瑛见那范军镇不光盘问的语气不好,眼神中的鄙薄之色也越来越重,心中也有些恼了。   “范军镇追着几个江洋大盗过来,路过竹山村,那大盗穷凶极恶,抓了几个孩子要勒逼钱粮。谁知三个孩子配合极好,竟反手将他给伤了,范军镇才趁机擒了恶贼。”   “踩脚、撩裆、过肩摔?阿秦干得吧。”崔瑛觉得自家那群小萝卜头的学生里,真能阴了江洋大盗的,也只有个子高大,看起来憨厚老实,内里却极有成算的阿秦了。   “还有抛沙和捶太阳穴。”吕蒙正边笑边点头补充道。   “抛沙的是雷娃,捶太阳穴的是阿虎吧。”   “没错,难为几个孩子认得穴道。”范知远这回知道崔瑛有真本事,语气变得客气而有礼了。   他们还认得四白穴、晴明穴呢,崔瑛心底暗笑。中国人人都会的点穴神功还是要将给孩子的,至于神似防狼术的动作,嗯,只能说他爹把他娘教的很好。 第8章 印刷(修)   崔瑛最后还是拒绝了范知远关于军镇司教头的聘请,一方面他现在的身体才十三四岁,根本没长成;另一方面按历史发展的惯例,大周朝应该会文武分野,重文轻武,这时候把自己划到武将一列去,基本属于自找麻烦。   大周之前已经经历了唐末藩镇割据和领兵大将频繁造反,不光是后来的宋太祖赵匡胤得位不正,就是大周太祖郭威、郭威一开始跟随的后汉高祖刘知远都是造反出身出身。所以原来历史上的宋朝重文轻武,而大周朝的皇帝只要脑子正常,也一定是要重文轻武的。文武分立,文人掌权是这个时间节点上的必然趋势。   范知远是个直爽人,崔瑛拒绝后也没多探问,只叮嘱说以后若遇到麻烦可以到庐州军中找他。   #   “你给他们放了春耕假?”吕蒙正送了范知远后又折回来找崔瑛。   “嗯,竹山村的大部分人家都利用去年冬天开垦了荒地,今年打算种一季早稻,趁着这三年免役免税攒点家底。小孩子也得帮忙喂鸡放羊。城里那九个孩子家在下面村里也有田地,虽然种的多是不耗人力的作物,但开春也还是要伺弄几天,把地整好的。”   “读书人读书贵在坚持,哪能这么一曝十寒的?”吕蒙正有些不满。   “大令,这些都是贫家子,”崔瑛加重了语气说道:“最富裕的一家,手里只有三月粮。”   “但只要读出来,自然不会困窘。”吕蒙正理直气壮地说,“我年幼见逐于家父,与母亲苦守于寒窑之中,一朝得中进士,为母亲请得凤冠霞帔,诰命尊荣,在父亲面前也是一番荣耀。若我与母亲认命务农,此时不过一田舍翁矣。”   “三年一次大比,荣耀者不过百人,余者皆碌碌。”崔瑛不赞同地说:“一亩中田产粮二石,一丁日食二升,使一民无饥馁则需田四亩,即使妇幼减半,五口之家也得耕种二十亩田地方可有食,若算上赋租,则至少耕作三十亩地才能勉强支应。若再加算丁税,如果真家有一子专注学业,则至少得有百亩良田才可。”   崔瑛给吕蒙正算了一笔帐,古代人头税不比田赋少,妇女还得交布帛,严格意义上讲,五十亩田养五口人也就是吃个半饥不饱而已。而念书认字,如果是奔着科举去的,光买各种注疏就足以让一家农户彻底破产了。   “我这私塾只打算花个二三年让这些孩子识字会算,知道些律例规矩即可,有天资过人的就鼓励他念下去,中人之资,识些字跟老帐房学上两年徒也差不多能独当一面了。资质一般的,认些字,会看农书、告示,能耕田种地上奉父母下抚子女,也是极好的。”   崔瑛直白地告诉吕蒙正,他的私塾其实就是一个扫盲班水平,并且也不打算整的太高端,太高端他也弄不来,他虽然对国学经典很熟,但和古人相比差的是思维模式。   “我明日去竹山村和柱子哥他们施追肥,顺便和老村长他们说,等拼音学完,便让他们三日来一次,我教他们数算,顺便领了讲义回去记诵练习就是。”   “讲义?你现在给他们讲解经义?”吕蒙正不可思议地说。   崔瑛这才反应过来,他已经习惯将老师出的补充材料叫“讲义”了,但这个时代,讲义还是非常高大上的东西,只有讲解经义的稿子才叫讲义。   他连忙否认道:“不是讲解经义的讲义,是讲解《蒙求》意义的讲义。”   “是李氏蒙求?”吕蒙正确认道。   “是的,大令可愿到随瑛一观?”   “头前带路。”吕蒙正也不和崔瑛客气。   就在东厢学堂旁边的小屋,吕蒙正看到了崔瑛所说的讲义:一叠新制好的竹纸,微微泛黄,正是前些天崔瑛托陈柱子送来的好纸。纸张裁成了一尺长半尺多宽,最右边印着“崔塾讲义——《蒙求》”,左一排是稍小一号的“王戎简要,裴楷清通”,再左则是用半寸大小的细字写的关于这两句的解释以及相关的故事,每个细字头上都有更细小的崔式拼音标注。   说起《蒙求》,其实大部分人都没怎么听过,但这确实是这个时代最常用的教材。   《千字文》文字虽然没有重复,学习效率高,但内容华丽古奥,讲解困难,也没什么意思,而《蒙求》却是四字一句,一句一典,两句成对,最合适给蒙童启蒙使用。   想想也知道,学四个字就能听个故事,可比单纯的认字要愉快太多了。   崔瑛想让平民子弟多识字,就要引起他们的学习兴趣,写在纸上的故事可是识字的利器。就是现代的孩子都喜欢听大人讲故事呢,何况是在信息贫乏的古代社会。   崔瑛相信,等这些学生把一篇《蒙求》上六百多个故事都读完,不光识字不成问题,连见识也能增长不少了。   “这细字写起来可得花不少功夫!”吕蒙正赞叹道:“你可真费心了。字写得银勾铁划,文写得明白如话,可为范本。”   赞完他又叮嘱崔瑛道:“以后不要为省纸写细字,你年纪还轻,莫伤了眼睛。”   “大令真是谬赞了。”崔瑛被夸得实在不好意思,连忙打断道:“这些讲义只需写一次即可,都是用印的。”   “印刷?此字细若蚊足,雕刻起来所费不赀吧。”吕蒙正不信。   此时雕版印刷虽然还是以刻印佛经为主,但文人对此也并不陌生。通常一面册页上竖写十八个字,横分九列,这是最舒服也最容易雕刻的版式。   面前这份讲义,一列足有三十字,还都带有注音,至少有十五列,容量比正常雕版多一倍,虽说有些地方的印刷不是非常清楚,但这雕功绝对了得。   吕蒙正摇头道:“六安没人能雕这版,就凭这手雕功,不论是去河北豪族处做一供奉,还是去大庙里刻印佛像,都足以丰衣足食。”   “不是雕版。”崔瑛笑道:“学生用的是油印法,虽然精细不如雕版、也不能重复使用,但印些单张讲义却足以敷衍。”   崔瑛所采用的是八九十年代上学的人都非常熟悉的手推式油墨印刷机,崔瑛所在的学校还有一台,他小时候还玩过,后来就作为展品留在了学生兴趣小组的教室里。   最原始的油墨印刷机只需要一块钢板、一支铁笔,一个网框,一层纱布,还有蜡纸和油墨就行。唯一麻烦的是手推印刷用的滚辊,现代时候滚辊是橡胶的,如今橡胶树还在南美丛林中呢。   还好六安山上杜仲不少,教那门神奇的《穿越者致富必备化学知识》的课程时,有个学生的期末报告就是“替代橡胶的植物及提胶方法”,课后崔瑛还专门研究了一下。   所以皇帝赏的两顷林地里,开春就移植了许多杜仲,还有不多的鹿角藤。鹿角藤其实应该比杜仲更接近橡胶,但生长的环境主要在热带地区,要不是这个历史时期气温比现代高,估计六安根本不可能找到鹿角藤。   杜仲与六安的气候挺相宜,而且杜仲的枝叶果实都能产胶,崔瑛雇长工移植杜仲时就把修剪掉的枝叶和杜仲籽给收集了起来。将它们碾碎后用碱石与石灰反应出的碱水进行萃取,得到了不太多的杜仲胶。   崔瑛用年前卖粉丝与豆芽挣的钱找铁匠打了一块薄薄的,有斜纹的铁板,还有三支不一样的铁笔笔头。找木匠精心打磨了一个光滑的木质滚辊,然后用纱布浸上杜仲胶晾晒,做成略带弹性的胶皮,贴到滚辊上,油印机最难的部分就完成了。   至于油墨,这个崔瑛玩油印机的时候旁边的老师说过一嘴,就是用松烟灰或桐油灰调点麻油就能用。虽然此时的植物油因为没有精炼的关系不够健康,存放时间也短,但调墨是足够了的。   蜡纸是老百姓用来糊灯笼的,虽然不便宜,但也贵不到哪里去,更别说崔瑛已经打好了活框蜂箱,就等春暖花开,引蜂养蜜了,到割蜂脾的时候,割下的蜂蜡就是极好的制蜡纸的原料了。   崔瑛没有和吕蒙正解释太多,他拿了一张蜡纸铺在铁板上,握紧铁笔一笔一划地写了一版《蒙求》的封面。然后将蜡纸夹在网框下,又在下面铺上一张竹纸。先用一个小竹片挑些调好的油墨放在网框中间的纱网上,然后顺手刮匀,拿起滚辊均匀用力的一推,等揭起网框来时,竹纸上已经清晰地印出一页封面来。   吕蒙正激动得手都抖了,“这……这可比雕版省事太多了。”他轻轻用手抚摸了一下印出的字迹。   “呃……”吕蒙正老脸一红,原来未干的字迹被他这一摸全都花掉了。   “大令将纸放一边晾一晾会好一点。”崔瑛也不惊讶,据那些老师说,就是八九十年代的油墨,学生写一套卷子手也得黑掉。   崔瑛手下不停,一挑一刮一推一揭,做个不停。十八个正式学生并铺面里学认字的二三十人的是肯定得印的,多印一点放到书铺寄卖也应该能大挣一笔。   吕蒙正先是看,过了一会儿看明白了便上手帮着铺纸,两人合作,半个时辰便印了一百来份。   “怎么不印了?”吕蒙正见崔瑛停手,便奇怪地问道。   “一百份也够了,蜡纸破了,再印就看不清了。”崔瑛指着最后一张上的几个墨团无奈地说,“这也是油印比雕版差的地方了,一版雕完便可印成千上万份,就是印完了,板子放在库房里好好保存,隔些年拿出来也还能再用。这油印只要蜡纸一破就得重新刻蜡纸,要不就模糊不清。一张蜡纸也只够印百余份的,也就胜在方便些吧。”   吕蒙正有点意犹未尽,不甘地点点头,将那张脏兮兮的蜡纸和一最后一张印坏了的竹纸收了起来,“你以后印的讲义自己收一份,再往我那里送一份。我先写个折子给你表一功,你也尽心改进改进,等你随我入京时带上,连进献拼音方案的功劳一起,一个县子的勋爵应该还是比较容易得的。”   等崔瑛应了是,吕蒙正才又转到一开始的话题:“你明天要去竹山村?”   “嗯,基肥已经施了一次,要去看看需不需要追肥。”崔瑛有点没底地说。他对农业的基本认识就是有虫有草打农药,施了肥料长得好,再多就只有初中生物教得氮磷钾对应叶根茎了。具体肥料要怎么用,他是没数的。   “明日等老夫下衙,与你同去。”   崔瑛和吕蒙正不知道,此时竹山村里,村民们也已经把目光转向了他的田地里。 第9章 遭窃   “上汜时节,山青水秀,到城外走一走方是不负春光。”吕蒙正嫌弃地看了一眼老窝在家里看书的崔瑛,意有所指地说。   “是,大令,学生以后一定经常出来走走。”崔瑛赔笑道。没办法,崔瑛看的书都是从吕蒙正那里借的,市面上一卷书两三贯钱的价格可不是崔瑛现在能买得起的。   崔瑛和吕蒙正说说笑笑,骑着果下马,小半个时辰便到了竹山村。   张村长知道崔瑛今天要来,早早守在村口等着,见吕蒙正也跟来了,吓了一大跳。   “见、见过大令。”张村长促手促脚地行了一礼。自古皇权不下乡,极少有县官一级的人到村子里来,可把张村长给惊着了。   “没事,我就来看看阿瑛的地整的怎么样了,他一个小孩子没什么持家经验,家里又没老人,别误了农时。”吕蒙正笑眯眯地说。   但能带着一家人安全活过兵荒马乱的张村长还是听懂了吕蒙正为崔瑛撑腰的意思。   他笑道指了指山上道:“山上两顷林地是我家二小子和陆秦他爹操持的,全是按柱子要求做的,一丁点儿折扣都没打。”   他远远见陈柱子过来了,想想还是补了一句:“两个孩子都是实诚人,做事不惜力气的,不过山村野人,都是睁眼瞎,如果哪做的不对,崔先生好好与他们说,必是能做好的。”   “柱子见过明府,见过东家。”陈柱子走到他们近前拱手一揖说道。   “不必多礼。”   “柱子哥客气了。”崔瑛紧跟在吕蒙正身后说。   崔瑛受了皇帝赏的田宅,但他长住城里,对竹山村的田地有点鞭长莫及,陈柱子念着崔瑛之前想办法接济抚孤院并教他们认字的恩情,自告奋勇地承担了帮崔瑛打理村里田地和造纸厂的活计。从那时候起,他就很本份地称崔瑛为东家,并主动签了雇契。   “明府与东家往这边走,山地上都按东家说的划分好了种植区域,几种作物混植。”陈柱子一边走一边如数家珍的介绍道:“杜仲树东家说有大用,又是药材,就种的相对集中些。鹿角藤数量少,不过按东家说的分蘗钎插,最近也长新苗了。毛竹最多,就是冬天被村里的小丫头们挖了不少,不过我和村长爷爷说了,以后她们不会到这边来挖了。杉树……”   陈柱子一处一处介绍着,又将张村长的二儿子和陆秦他爹陆六给夸了一遍,终于让张村长自听说村里人来挖笋沉下的脸色好看了一点。   “村里丫头不懂事,不知道这地有了主儿就不能随便动了,不过回去后就让她们爹揍了,以后再不敢了。”下山的路上,张村长小心翼翼地解释道。   “没关系的,不知者不为罪,知道了以后不做就好。”崔瑛没放在心上,随口应道。   “嗯,不知者不罪。”吕蒙正没等张村长道谢就又重复了一遍,不过在“不知”二字上重重地咬了一下音,让张村长心惊肉跳,连连保证。   张村长之前生活在南唐,县下吏治非常乱,破家县令,灭门府尹绝不是说着玩儿的,他的腰弯地更深了。   “别起坏心。”吕蒙正趁崔瑛和陈柱子在一边嘀咕和肥料、嫁接之类事情的时候,对张村长说了一句:“尽心做事对你有好处。”   吕蒙正看出来今天这老村长对崔瑛是有所求的,但不知求什么,便先打一个底。他看得出来,崔瑛会的东西很多,但人情世故上并没有经过很好的历练,单纯的实在不像在流民堆里生活了一年多的人。但他将这归结为崔瑛的先生教得好,让崔瑛始终初心不乱,所以他也不希望这个孩子受到无谓的伤害。   “哥,咱家遭贼了哩。”刚刚走进村里,打算吃点东西再去田地里看一看的一行人,就听到陈石头在哪儿嚷嚷。   张村长和陈柱子脸色都是一变,崔瑛倒无所谓,这里就几个抚孤院的大孩子轮流晚上住这儿,有两床铺盖一瓮粗粮而已,卖粉丝和纸的钱都在自己那个小院的库房放着,他们也没什么贵重东西可损失。   “石头别瞎嚷嚷,好好说话,什么东西丢了?”陈柱子先开口,“确定不是你自己不小心弄丢的?”   “石头好好说,老汉一会儿帮你在村里问问。”张村长也赶紧接话。   “哥,瑛哥儿让我们存的肥料,少了一截呢。”石头用手比了一尺多长,心疼地说:“够五亩地用的了。”   “什么!”崔瑛和陈柱子还没说什么,张村长就先惊叫道:“神农土被偷了,什么时候?”   “什么神农土?什么肥料?”吕蒙正蒙了,盯着崔瑛问。   “我知道肥料是什么,但真没听过神农土。”崔瑛也有点晕。   “就是先生你让柱子他们每天一清早运了粪尿填的那几个坑。”张村长也有点脸红,“大家伙儿都是流民,这头一年开荒,老汉算是有成算的,连窝棚都没搭先垦了地种了豆,豆子养地,这田地还算调理好了一点,其他几家可就不行了,开春种的稻秧子一点儿劲儿都没有,软爬爬的,年中能打一石粮都是老天开眼。”   “流民分的都是荒地,用心调理几年就好了。”这个基本的农业知识吕蒙正是知道的,土地贫瘠,庄稼长的也不好,这也是国家对垦荒有三年免税五年半税政策的原因。也就是说一块荒地至少五到八年才能调理成一块普通的能纳税的地。   “可崔先生的地不一样啊!”张村长说,“崔先生的地也是咱们帮着侍弄的,可那秧长得快,硬扎,一看就是好苗子,能打粮。”   吕蒙正眉头挑了起来,都是村民侍弄的,不可能侍弄崔瑛的地比侍弄自家地更用心。   “和你说的神农土有关?”吕蒙正问。   “嗯,崔先生得了地都快过年了,也就让咱们把地平平,把石头什么的挑出来。然后就在田边挖了个粪坑,日日倒腌臜东西进去,要不是那群娃娃倒一回腌臜就填一层土,没啥味儿,大家伙儿估计是不干的。可开春前,柱子他们把那坑挖开,您猜怎么着?什么腌臜东西也没有,就是肥土,往地里一铺,这苗‘噌噌噌’地往出蹿,这不是神农土是什么?”   吕蒙正一听也顾不得休息,拉着崔瑛就往他的田地里去。   此时正是春播的时候,一家两口子都卷了裤脚走在水田里,妇人在前面牵牛,汉子在后头扶犁,官府新发的江东犁挂在一头犍牛身后,在田地里拉出一条浊线,又复归平静。   田垄的另一侧,几天前栽种的秧苗则更明显,崔家的地与另一家的就像是一个壮小子和一个病秧子的区别。   “这就是神农土的作用了?”吕蒙正惊异地问。   “是施肥还有育秧的共同作用,我献给官家的农书上有写。”崔瑛简单解释了一下肥料的腐熟过程,然后说:“直接用粪尿淋在苗上容易烧苗,而且一些害虫卵没有杀死会影响收成,味道也让人难以忍受。但腐熟后的肥料没有味道,不会烧苗,害虫卵也会被腐熟过程中的热量杀死,这就足以提高粮食产量了。”   事实上原来的历史上直到南宋中期,有机肥还是以烧桔杆获得的草木灰和直接淋兑了水的人畜排泄物来施肥,亩产三石左右,也就是一百五十公斤。而在出现杂交水稻前,农民靠化肥、农药和精耕细作已经能将亩产量提升到四百公斤了。杂交水稻产量则是从一开始的五百公斤发展到二十一世纪单季亩产八百公斤以上,彻底解决了中国人的粮食问题。   所以崔瑛在找不到水稻雄性不育株前,要做的就是通过肥料与农药将粮食亩产量提升到一个相对高度。就算弄出了杂交水稻,肥水跟不上,粮食产量也不会尽如人意。   “你这田地预计能收多少?”吕蒙正连忙问道。   “水肥跟得上的话,四五石吧。”崔瑛不确实他弄的土农药能不能搞定病虫害,给了一个二百多公斤的保守数字。   “你怎么不早说!”吕蒙正有点气急败坏,“本官回去就下令存肥,赶着下一季用上。”   “大令别急,”崔瑛笑道:“您要是听小子空口白牙地一说就叫乡亲们挖坑埋粪,怕是要被人骂脑子有坑的,但我这儿庄稼长得好了,肥不就有人惦记了?这才是风行草偃、润物无声呢。”   崔瑛不是很把那几担肥放在心上,事实上他本身就不是很计较的人,小时候跟妈妈在学校里,大家在他面前都非常有风度,非常谦逊,他也就有样学样。大学几年光念书学习各种技能以遗忘丧亲之痛了,与别人也没什么冲突。等工作了,又是在以前的学校,学校的老师们宠他比自家儿子还厉害,基本上合理要求都能满足,他根本就没缺过什么,也没争过什么。   但其他人可不会认为那土没什么,张村长给崔瑛的话一提醒,立马就要叫自己儿子召集全村的人,非要揪出那个偷土的人不可。   “张爷爷,不用了,不过是几担肥料。”崔瑛不想小题大作,流民刚刚安顿下来,急切地希望调理好土地,多收获粮食,这心理崔瑛是理解的。他不希望揪出盗贼来,让好不容易安顿下来的村子再起波澜。   “确实不用,”吕蒙正看了一圈远远地看着这边的村民,嘴角一勾:“石头,肥是今天丢的吧?”   “是,早上还好好的,刚才就丢了一大块。”   “今天有没有外村的人来?”   “没,昨天刚抓了一个江洋大盗,这几天没人敢过来的。”   “那就很容易了,过几天到田地里看看,谁家苗长得好就是了。”吕蒙正宽厚可不是滥好人,“阿瑛不要心软,五亩地,一亩少三石粮,那就是十五石,够流刑的了。”   “崔先生,你年轻心软,不是老汉说你,这回不揪出这偷儿来,往后他还得祸害村子。”   “阿瑛,若有村民来讨要肥料,你给是不给?”   “几担肥料有何不可?肯定给的。”崔瑛回答吕蒙正的问话。   “不问自取是偷,不向你要就偷是觉得你不会给,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这样的小人你若宽容他,他便只觉得你可欺了。”吕蒙正教导道。   皇帝柴荣曾经写信交待吕蒙正好好教导崔瑛,别让他恃才傲物,走错了路。可吕蒙正发现崔瑛性格实在是太和善不争了,皇帝赏的钱他用来改善抚孤院的生活,皇帝赏了地,他雇抚孤院的同伴和村长推荐的人,据说造纸的方子也都告诉给了陈柱子与陈石头。   幸好这两兄弟性子还算忠厚,没让他吃亏,但要是进了官场,谁都能把他给吃了。自从察觉到这崔瑛的性格,吕蒙正的教导方向就从君子往“小人”方向发展了。   虽然历史评价吕蒙正宽厚正直,但一个能三次担任帝国丞相的人,显然不会是什么包子货色。   “过三日本官再来看吧。”吕蒙正一边说一边向村民脸上打量过去。   “不就是些腌臜东西嘛,说不得里面还有俺家阿虎屙的呢。”一个妇人忍不住对旁边人说了一句。   “娘!”王虎低低地惊叫道。 第10章 立志   “您这是为什么?”王虎简直惊讶极了!他的母亲,一直教导他要尊重先生,就是在逃难路上都本本分分的娘亲,居然会主动动先生的东西。   “不过是粪尿而已。”王虎的娘亲低低的咕哝着,却也知道自己理亏,她红着脸,却犹自强硬地表现她没有做错什么事。   “李氏,你向来可都是个本分人,为什么要做这件事?”张村长严厉地问,既向吕蒙正与崔瑛表明他和村里人是不知情的,也要表明以往李氏是本分的,没有防犯是正常的,可不能让人把竹山村当了贼窝。   “我能怎么办?我家又没有个男人,”王虎的娘哭泣道:“我们孤儿寡母的,人少体弱,累死了也就只能种五亩地,连我们娘俩的肚皮都填不饱,更别说供虎子念书了。”   她跪在地上,眼中甚至有些怨恨地问道:“先生既然有神农土,为什么不给我们穷苦人一点儿的?您是读书人,又不靠地里的庄稼活命。”   “娘,先生有再多的东西那也是先生的,不眼红别人的财物这不是您教我的吗?”王虎有些崩溃地喊道。   “可这东西只是粪尿秸杆啊?为什么您不告诉我们?”   “李氏,你还偷看了?”张村长脸都气白了。   “村长爷爷别恼,我觉得现在还是先把大娘地里的肥土起出来的为好,不然今年的收成可玄。”崔瑛见李氏跪在地上一身狼狈,张村长又在生气,赶快接口道:“肥料这事没告诉乡邻倒不是我藏私,而是这法子我只在先生收集的农书里看过,据说埋的时间太短,腐熟不够是会烧苗的,施肥的量和法子也是有讲究的。不试一试就贸然推广要是减损了收成,那就是我的罪过了。”   崔瑛指着自己那块地,对吕蒙正还有村民们说:“我专门嘱咐了柱子哥,取了不同时间的肥料施放。”   陈柱子接口道:“按东家说的,十日一个小坑,都做好标记,一小陇地放一个小坑里的肥,在一陇里定点放肥,观察庄稼长势。现在看起来,好像只要堆了一个月左右的的好像都能用。”   “不对,”崔瑛否认道:“柱子哥你看,三个月左右的和十来的天区别很明显,”崔瑛指着一处边缘已经发黄的苗子说:“这已经明显烧苗了。”   “基肥之外,追肥不能贴苗太近,要离一指远,”崔瑛蹲在田边观察了一会儿又说道:“远了苗吃不到,近了也烧苗。还要再观察一下,肥料堆到四五月再看看。”   崔瑛站起来对已经傻了的王虎娘说:“大娘,好东西也不是越多越好,鸡子是好东西,月子里的娃娃可不能吃。您说的对,我是读书人,不靠田地活,所以我才敢拿田地去试。你们就看着这苗壮,还没瞧见后面有没有虫害、会不会只长苗不结穗,这就下手去追肥,您不觉得太莽撞了吗?”   “那……那怎么办?”李氏已经慌了,她原本是觉得走投无路了,一人侍弄五亩地,就是没有税收和徭役,也只够娘儿俩吃半饱的,更别提王虎快到半大小子的年纪了,这才偷了崔瑛的肥料,想着好歹今年多收些粮食让孩子糊弄住肚子。   “自作自受,还能怎么办?”边上一个村民没好气地说。   “娘,孩儿不去先生那里念书了,明天就和您一块儿下地,咱们多垦几亩地就是了。”王虎的两手紧紧的攥成拳头,无力地哆嗦着,他的脸胀得通红,声音也有些抖。   “然后呢,和你爹一样当个睁眼瞎,被人哄去支苦役死路上?”李氏的声音尖厉起来,眼神里透出一股子疯狂的光来。   村长低声和吕蒙正、崔瑛说了王家的事,大概就是王虎他爹是个本分人,家里老人生病用钱,本来是想把地租了的,结果被人骗了,成了卖,亏了一大笔。然后就想当个船工挣点苦力钱,结果又被订契约的人哄了,成了往前线送粮的,死在了半道儿。南唐又投了降,连点抚恤都没有,家里老人气急攻心死了,孤儿寡母的在家乡实在没法呆了,才出来逃灾的。   王虎他娘对五虎读书认字已经快要执念了,据说上回张雷得了奖,王虎没得,他娘就狠揍了他一回,搞得王虎对张雷都有些怨气了。   崔瑛轻轻按了按又气又急地王虎,和声道:“先解决你家地里的肥料吧,你娘取的好像是最近新埋的肥,还没腐熟,恐怕是要烧苗的。其他的先押后吧,总不能让这娘儿俩颗粒无收。”   张村长一听,虽然还拉着个脸,却还是叫了儿子媳妇还有几个乡邻去王家田里把肥料给起了起来。还好放的不久,又是和崔瑛地里学的隔几步放一堆,倒不是很难起,只是有些累人罢了。   围观的乡邻不好袖手旁观,骂骂咧咧地却帮忙了,李氏却还跪在地上一动不动。   “明府,李氏虽是偷盗,但到底情有可原……”张村长在一旁期期艾艾地说。他可怕吕蒙正为了维护崔瑛,真按律罚了李氏,一旦张榜布告,其他村子一定会以为竹山村的流民都是贼,那可就麻烦了。   “既然劳动全村人替你捡肥,本官便罚你为全村舂米一年吧,望你谨守本分,不要再犯。”吕蒙正略一斟酌,便宣了判。   “谢谢明府,谢谢明府。”张村长真是感激,事发生在村里,掩在村里,对村里的人来说是好事情,若传了出去,真怕村里的娃娃娶亲嫁人都受影响。   崔瑛在一旁也略有所悟:他一直觉得中国古人的选官方法只考五经是不可能做好行政工作的,但今天吕蒙正的做法却让几方都心服口服,比按律法行事要合理的多,这或许就是中国人治时间长却能将文明安然延续的原因之一吧。皇帝选的是高情商的管理者,而不是高智商的技术员,这是古代社会比较合理的用人方法了。科举,至少这个时代的科举应该比他想象的还要有趣些。   这件事就这么解决的,崔瑛又带着吕蒙正四处转转,和柱子说了一些比如生猪阉割养殖、猪牛饲料制作之类理论上正确的东西,让他慢慢试。   “你跪在这里作什么?”吕蒙正昨天傍晚回了城里,崔瑛则有些事没交待完,又在村里住了一夜。结果早上一开门便见着王虎跪在门前,可把他吓了一跳。   “学生给先生赔罪,我娘昨日迷了心窍了。”王虎眼睛是红肿的,声音也有些哑,头发上还有些晨露,看样子也跪了不短的时间。   “你快起来,”崔瑛连忙把他拽起来,“跪多久了?小心伤了膝盖。”别说崔瑛本来也没为那几担肥料生气,就是生气,也不可能迁怒到不到十岁的孩子身上。   “本来也不怪你,你娘也是被生活逼的没办法了,别怪她。”崔瑛自小受到的教育就有换位思考,宽以待人。扪心自问,异地而处,一个不识字的妇人,本来累死累活的收入连儿子和自己都喂不饱,有一个方法,别人损失不大,但自家就能吃饱,恐怕他就算不做同样的事,心里也要琢磨好一阵子。   “先生,我……我是没脸再到您那儿念书了,就是……就是您以后发给张雷他们讲义我能不能借来看看。”王虎的脸泛着红,她娘做的那事,说大不大,但真挺恶心人的,先生不愿意教他是情理之中的事,自己再要讲义其实也是厚着脸了。但如果不要的话,他怕其他伙伴不愿意给他讲义了。   “这事儿大令罚也罚过了,也不是什么需要株连的大罪,以后科举晋身恐怕不能了,但到我那里念书却没什么。我也会和村里人说,别在学堂传你娘的事。”崔瑛安抚道。在现代,就是学生本身偷窃都不会犯一次就劝退,崔瑛也不大在意。但母亲有偷窃行为,科举和举荐之类的官途都不太可能参与了,就是到城里当个伙计什么的估计也难。说实话,王虎的娘这次坑王虎着实坑的不轻。   “先生,您之前教过我们,世间的事还没有什么是能做到极至的,种田也是吗?”王虎问道。   “当然,最早我们的祖先是刀耕火种,看天降雨;后来我们有了锄、有了犁、有了各种农具;百年前的直辕犁要两牛并行才能耕种,两人两牛也不过一亩多地;如今推广的江东犁一人一牛一天也能耕种两亩地,两人两牛的速度得翻上三倍速。先生如今试的这肥,后面可能还要试些药,也能增加些产量;在很久之后呢,一个人操持一台机器一天就能耕种几十亩地,一亩地都能打上十多石粮也说不定呢。”   崔瑛拉着王虎坐到台阶上,慢慢地回忆起小时候在军垦农场玩耍的情景。一望无际的金色麦田,一台联合收割机在麦浪中穿梭。人们开始挑剔南米味道不佳,喜欢东北大米的香甜,在古代生活到现在,看到一个本分的妇人为了多得些粮食不惜名声,他才知道,前世的人们生活的有多么奢侈。   “先生,真有这么一天吗?像我和我娘这样的人家也能种出十石粮的田地来?”王虎看着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先生悠悠地看着天,语气肯定地说着像天方夜谭的话,也忍不住期待起来。   “肯定会有那么一天的,不过需要付出很多努力才行哦。”崔瑛陷于回忆之中,“得有制肥制药,得研究精耕细作的技术,还要研究机械,还要有人走遍所有的稻田去寻找那么一两棵特别的稻穗,选育出最好的稻种,所有的一切推到极致,那一天才会到来。”   “先生能教我吗?我不想当官,我想学先生使民无饥馑的本事。”王虎重新跪到地上,郑重地说,“我想学种地,我娘偷了先生的肥,耽误全村的乡亲一日劳作。这债我记得,我会还先生更好的肥料,我还让乡邻们一个高产。求先生教我。”   “哪怕这个过程很难?甚至会赔得血本无归?”崔瑛收回目光问道。   “是,我知道想找到新法子一定得冒险,我不怕。”   “但这不是一人之功,要好多人一起努力才可以。”   “但总要有一个人开始做,对吧。”王虎见崔瑛目光柔和地看着自己,略带羞涩地笑了起来。   “是啊,总是要有一个人开始做的。”崔瑛叹道,“但不会只有一个人在做。” 第11章 一年(上)   “永年兄,年余不见,别来无恙啊?”吕蒙正按邸报所说的日子到十里亭迎接陈彭年,热情地招呼道。   “圣功兄,这一年政绩斐然啊,官家与东宫都对圣功兄赞不绝口呢。”陈彭年连连拱手施礼道。   “唉,窃人之功,侥天之幸,不值一提。”吕蒙正笑中略带苦意。   “看来这功也不是好领的?”陈彭年打趣道。   “永年兄不是在翰林院编纂韵书吗?怎么又贵脚踏贱地,到我这小小的六安城里来啦?”吕蒙正转移话题道。   “有些声韵上的事还要与崔小友一谈,官家与东宫又好奇六安如今的样子,便派我来取取经。”陈彭年也是带着苦笑说道,“朝上衮衮诸公可都等着陈某回去说一说六安异事,圣功兄可别让小弟没了谈资。”   “阿瑛这一年可将老夫折腾得不轻,永年兄一观即知。”   自王虎确立了以农为业的目标后,崔瑛在与这群孩子的日日相处中也慢慢对这个时空有了归属感和责任意识。   刚到这个时空的他和父母离世他进入大学的阶段很像,为了填充时间不让自己认清现实而拼命的忙碌。大学是拼命地学习、参与各种社团活动,学了一堆杂七杂八的东西,却没有一样深入研究。   到了这个时代,他也是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乱作了一通,一会儿美食一会儿教育一会儿农业的,好似什么都做好了,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不过是一通胡闹罢了。   可王虎的娘打破她从来本分的规矩,甚至连累王虎都没了前程就为了区区五担肥料,这让他感受到了这个时代人们与老天挣命的艰辛。   连王虎这样一个山村里长大的十岁孩子都能下定决心找到自己的人生目标,难道自己两世为人却要将生活过的乱七八糟吗?   抱着这样的想法,崔瑛仔细地梳理了自己的知识和小半年的生活,认真向吕蒙正请教这个时代的生活规则。两人互相学习着,不知不觉便改变了六安这个小县城。   #   长亭离六安城不远,骑马不过一刻路程,两人随说随走,不一会儿,陈彭年便觉出些不同来了:这条道儿太干净了,比皇帝出宫前黄土垫道的御街也不差什么了。   而在他们前面不远,一个七八岁的小丫头坐在树底下,脚边放着筐子和两根长长的竹棍。她手里正拿着一张纸念念有辞地读着什么。   陈彭年好奇心起,跳下了马,悄声走到小丫头身后,仔细一看,却是一份标了注音的故事。   “小姑娘,这纸你能看懂?”陈彭年问道。   小女孩儿抬头看见一个很斯文的年轻人问她话,旁边还站着本县的县令,便笑眯眯地点头道:“嗯,我和张雷哥学的注音,今日是头一次借到全篇的文章呢。”   “能给本官看看吗?”   “那你要小心,这讲义是我同旁人借的,说好了不能弄脏弄皱的。”小女孩儿又仔细盯了陈彭年几眼,心里判断这似乎不是一个莽撞人,才小心地将那纸递了出去,还叮嘱道:“手不要碰到字哦,轻轻捏着边儿就行。”   “这纸上讲什么啊?”陈彭年笑着问小姑娘。   “讲蚕姑娘的一生啊,什么时候孵化,什么时候蜕皮,要喂什么,茧山怎么扎都有。”小姑娘毫不犹豫地说,“我都快背下来了。”   陈彭年仔细看手里的纸,这篇文章用了比评话还直白的语言,用拟人的手法写了蚕姑娘的一生。只开头那短短的一句“春天天气暖洋洋,蚕卵里钻出蚕姑娘。”就显得富有童趣,后文同样的句式重复也非常有《诗经》中叠章复沓的美感。   小女孩在旁边轻声地背着上边的句子,细嫩的童音配上童趣的句子,在这仲春时节里,有一种让人心软的舒适。   “果然合适给贫民子弟启蒙,”陈彭年将纸还给眼巴巴看着他的小姑娘,有些遗憾地对吕蒙正说:“可惜有质无文,不是正经文章。”   小女孩儿对陈彭年的话只听懂了一点,却也知道“不正经”不是什么好词。她偷偷瞪了刚才还觉得挺斯文的男子一眼,背起自己的筐,离开了树底,将官道上的落叶、牲畜粪便捡到筐里。她的心底还略带不屑地想:什么官嘛,连养蚕都不懂,还说什么不是正经文章,这都不是正经文章,那什么才是?   “阿瑛这一年也同我学了些写诗作文的法子,很有灵性的。”吕蒙正笑笑,“这种文字给乡村孩童读起来是最好的,有趣、有用。”   “那小姑娘在做什么?”陈彭年不大在意农事,却挺好奇这么个看起来也干干净净的小姑娘捡牲畜粪便做什么。   “如今在六安,这人畜粪便可是宝贝,农家宁愿贴点草纸钱也是要收的。”吕蒙正笑道:“城里城外的公厕被那几个大户整的比普通人家卧室都干净。”   “ 圣功兄,你这比喻夸张的有点恶心了。”陈彭年连连摇头。   “喏,这城门外就有一个公厕,你要不要试试?”吕蒙正也笑。   “还是算了吧。”陈彭年告饶道:“那腌臜味儿隔十里都闻着了。”   两人说说笑笑很快就到了城门底下,一丈多高的城墙不是一年前的夯土墙,而是泛着一股子青光的整块大石。   “这便是传说中的水泥了?”陈彭年问。   “是啊,去年夏天大雨冲毁了城墙,摊派徭役,阿瑛便出了这叫‘水泥’的方子,如今不光是城墙,便是普通人家里也是用水泥抹墙面、打地坪的。出些窑火钱,烧上几担水泥粉,这已经是大半年来六安成亲的建婚房的必须要有的支出了。”吕蒙正笑着引了陈彭年向城里走。   “城里很热闹啊,商人可真不少。”   “买纸的和买粉丝的,”吕蒙正随口答道:“我去年随口赞了一句金齑银丝琥珀汤可算给那小子给记住了,如今这六安银丝已经是块招牌了,去年夏天收麦之后,种豌豆绿豆的人家都过半了。”   “那纸就是京里一张能卖三五文的崔氏竹纸喽?”陈彭年问。   “京中物价我不清楚,六安这边质量最好的是供阿瑛印讲义的讲义纸,不卖的,偶尔有多出来一张能卖到十文上去。其次是普通竹纸,一刀百文,划算下来,一张纸一文线吧;质量最次但卖的最好的是草纸,一刀也就十来文,用纸来换粪也是一门好生意。”   两人走到县衙,陈彭年一路风尘仆仆得沐浴更衣,吕蒙正则吩咐家人订了一桌接风宴。席间推杯换盏自不必提,那煎炒炝灼的菜色不仅摆盘鲜亮,味道也美得陈彭年找不到北。   “六安这菜色也是一绝了,之前就零星听几个纸商说过,今日才尝到,真也足慰平生了。”陈彭年赞道。   “丫头,二楼地字间结帐。”正和吕蒙正夸赞美食的陈彭年听隔壁有人吆喝。   “就来。”一个清脆的声音应了,不一会儿就听隔壁响起脆脆地童音:“客人点了四碟果品共十五文,蟹生五只共一百五十文,新法猪肉鲊一品五十文,烧兔头一盘五十五文,瓜齑一盅十文,琥珀汤一瓯二十文。一共四碟四碗一品汤,小店送甜蒸饼一方,稻米饭每客一份,共计三百文整,承惠。”伴随着清脆童音的还有“噼哩啪啦”的清脆声响。   “店家这姑娘可真不错,嘴皮子也利索,帐上也理的清楚,是个管家的好手。”陈彭年赞道。   “嗯,如今六安城里八九岁的孩子,只要懂点事的,差不多都有这水平了。”吕蒙正轻描淡写地得意道。   “说得好像你教化有功似的。”陈彭年早从皇帝和太子那里知道崔瑛的功劳,此时大大方方地鄙视了一回吕蒙正。   两人同科中的进士,这一年又因崔瑛所提的注音之事多有笔墨往来,如今已经有些熟不拘礼的味道了。   “崔小友在哪里授课?带我去看看。”陈彭年心满意足地用完餐,才问道。   “天都擦黑了,你当是你家牛油大蜡烧整夜的?先跟我去瞧瞧阿瑛吧,你不是有事要问他吗?”吕蒙正没好气地说。   崔瑛的住处还是在皇帝赏赐的宅子里,临街的铺面如今已经上了板子,只是旁边的角门还有动静。   “阿雷,开一下门。”吕蒙正熟门熟路地叫门道。   “县尊来了,快请进,先生正读书呢。”张雷打开门仰着脸笑道。   “你还在记帐呢?”吕蒙正弯着腰对张雷说。   “嗯,我帮先生把借讲义的帐拢一拢,看有哪些是需要重新再印一版的。先生说我这一年字练得挺规矩了,过些天教我刻蜡纸呢。”张雷微微摇了摇脑袋,“其他人写得都不如我。”   “对对对,阿雷字写得最棒了,阿瑛也最喜欢咱们阿雷了是不是?”   “我去拢帐去,先生在书房里。”张雷听出吕蒙正语气中的调侃,有点不好意思地躲到铺子里去了。   “义父你来了?永年兄……陈世叔好。”崔瑛听到院子里的动静迎出来,向两人施礼道。   “义父?”陈彭年瞧了瞧吕蒙正道:“不是一直说是平辈相交的嘛,怎么就成义父子了?”   “小侄身如漂萍,自来六安一直受义父的照顾,这不就赖上义父了嘛。”崔瑛打着哈哈说道。   实际上这层关系只是崔瑛一时口快,与吕蒙正聊天打趣的时候,一时顺口按现代的语言习惯叫了一声“县尊大人”。但在这个时代,“大人”还仅用来称呼父母,即使是父母官,百姓也只称呼官职,冲着官员叫爹这么没节操的事情,要到清代中晚期才会出现。所以在吕蒙正看来,就是他对崔瑛特别好,崔瑛感念在心,真情流露,管他叫“爹”了。吕蒙正的儿子那时候还不会说话,崔瑛这声拖长了尾音的“大人”真是叫得他通体舒泰。转身就张罗着摆酒席,收义子了。   崔瑛不能跟吕蒙正说他在现代时的语言习惯,吕蒙正又对他是真好,这个时代义父子关系还挺得人看重的,毕竟当今皇帝就是太祖皇帝的义子兼内侄,一点血缘关系都没有,还能顺当当继承皇位。所以也就假戏作了真,干脆认了吕蒙正作义父。   等正式确立了义父子关系,崔瑛的生活品质那是提升了好几等。义母将他四季衣裳张罗妥了,吕蒙正日日紧盯他学习经义,隔三差五的听他讲生活中事,传授他为人处事之道。这都让数十年没有人教导关心的崔瑛感念至深,对吕家夫妻也真像儿子一样孝顺。   “你那是什么运气?”陈彭年有些羡慕有点嫉妒地说:“守着寒窑苦读能娶到知书达礼的妻子,知个小县城又白捡个好儿子,啧啧。”   “行了行了,收起你那副嘴脸,有事赶紧问,明天一早,阿瑛还得去竹山村里指点春耕呢。” 第12章 一年(下)   陈彭年本身是语言学家,他与崔瑛要讨论的无非是标准音应该是什么罢了。编纂组里有人崇古,要完全按《说文解字》来注音;有人尚北,要按现在的河北大族人说话口音来;也有尊上的,要按皇帝的口音来的,反正吵成了一锅粥。   崔瑛不想搅进这一听就容易搞成唐代《氏族谱》那样的政治事件里,凭上古代汉语课时那点印象,向陈彭年科普了一下上古音是怎么回事,又说了一下原来社会民国官话和新中国普通话的确立方法,至于选择哪一种那就是朝上诸公的事了,在官方通用语没颁布前,他的讲义还是按原身的方言来标。   陈彭年解决了心头的疑虑,注意力又转到房舍上来,觉得这房子似乎和一年前大不一样,兴致勃勃地拉着崔瑛要四处看看。   崔瑛无奈,领着陈彭年从前面开始看。   前面的铺子里,张雷坐在烛台下正看着书,边上还摊开一本今天的借阅册。   “阿雷,天晚了便别耗眼睛了,要是得了怯远症那可就麻烦了。”崔瑛见烛火摇曳不清,张雷眼睛离纸近近地,连忙制止道。   “哎,知道了先生。”张雷不好意思地收起了讲义。   陈彭年没在意这师徒官司,他仔细打量这方小铺,不再是之前吕蒙正在书信里描述的简陋学堂,一面靠墙的大书架,最上面整齐地摆放着十三经的卷本,下面则是线缝的竹纸讲义,分别按《蒙求》《农事》《志怪》等类别分了,又按日期分了册。《蒙求》还有六七册在架上,《农事》仅余一册,《志怪》则就余几张还没订成的本的讲义还在。   离书架远些的地方则是一排桌椅,还有笔砚摆在桌上,看起来是给书生抄录书籍用的。   “书架是空了些。”崔瑛习惯了图书馆满当当的书架,当时找木匠打的时候打了一个大架子,结果搜罗遍全六安,除了一套十三经,旁的也都找不到了,余下的全是崔瑛每日一篇的讲义,给学生当课外阅读看的。   “已经很不错,寒士求学艰难,怕是不少读书人因此得福。”陈彭年虽然出生高门,却也知道读书不易,轻叹一声赞道。   嘱咐了张雷早些休息,崔瑛又领着陈彭年去了教室,除了一张“红花榜”便是陈彭年已经见过的粉笔与黑板。西厢原来的床已经改作它用了,如今这一屋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这屋是怎么了?”陈彭年好奇地问。   “去年秋冬给学生睡觉的地儿。”崔瑛想起来就没什么好气。   “怎么了?”   “去年年中,我给学生放农忙假的时候,有两个学童被他们爹娘送到酒楼里当伙计,因识得字又会些个珠算,上手挺快。酒楼东家要到庐州府去开个分店,正缺人手,将我学堂里的学童拢走了一大半。等九月回来的时候听说几个学童竟被州府里几家正店匀了,说是跟掌柜学徒,一个月能领一贯多钱,还说很快就能升二掌柜的。这下可好,这六安城的四里八乡,只要家里没穷的揭不开锅的,都把孩子送我这儿了,小一百号人,哪有床给他们睡。不得已,将整屋的地都弄成炕,自己带床铺盖挤挤吧。”崔瑛想起那些教了一半被父母送走的学生就更自己手里出现流生似的,说不出的难受。   “可见是你教的好,你和圣功说要教他们上养父母,下抚子女,这不是做到了吗?”陈彭年看崔瑛兴致不高,安慰道。   “算了,我也说不清,”崔瑛没法和他们说教学循环、教学目标之类的事,摆摆手道:“就是事情做一半,心里不舒服。”   “那我就不吵你了,快去休息吧。”   一夜无话,第二天城门一开,吕蒙正、崔瑛带着陈彭年、张雷就直奔竹山村了。   城外路上一样干净得很,早早有小孩子将地上的垃圾捡了干净。离城不远便有一条清溪蜿蜒而下,杨柳临河摇曳,几个妇人蹲在水泥打的石阶上清洗衣服,有节奏的捣衣声让一行人心情都好了起来。   “说起来这水泥能建房,又能修河堤,看阿瑛你的院子里抹地也是好样的,为什么这城外的官道不用水泥?兵部尚书见了圣功兄的奏报,头一个嚷嚷地就是修官道和卫堡。”   “还在试验当中,”崔瑛笑道:“竹山村那头的小路夏天修的,入冬时就有些坑了,冬天修的这一开春便胀出裂纹了,总要先找到差不多的方案再说。另外也怕水泥路硬,伤牲口的关节,特别是马。”   “希望早点找到好方法吧,这黄土路夯得再实,两天雨一下就拖泥带水的没法出门。”陈彭年一脸不堪回首的表情,看来这趟差事中有些不太好的回忆。   通往竹山村的一路上,行脚的商人不少,大多是用骡马驮了纸的;还有一些脚力拖着平板车,车上放着奇怪的水泥块。   “阿瑛说那叫预制板,”吕蒙正对陈彭年说:“你看田边的灌溉渠就知道了。”   临近竹山村的田地里,灌溉渠与陈彭年常见的人工挖出的浑浊的沟渠不太一样,水流不是在泥沙混杂的水道里流动,而是在由一块块上大下小的梯形板间流淌。   “要说这水泥用来修渠是最好的,你回去大可和勋贵大户们讲,水走预制板间走,不会渗水到近河的田地里,再远的田都能有水,地方又浅,也不怕哪家小娃子掉进去陷泥里溺死。天热的时候把渠上盖个盖子,叫什么减少水分蒸发?反正去年六安没有为争水打架的,大家的水都够用的。”   吕蒙正细细与陈彭年说这水泥预制板的好处,远远得看见溪上架了一座龙骨水车,他指了指水车道:“看到那水车就到竹山村。”   陈彭年自小也是博闻强志之人,吕蒙正讲的,崔瑛说的,他自己看到的,都一点不拉地往脑子里硬记,以便以后慢慢分析学习。   #   竹山村的住户没有增多,村口有几个小男孩儿一边抹水泥一边在嘀嘀咕咕地说笑,听见马蹄声也不抬头,向边上蹭了蹭,高声叫道:“别踩了水泥地。”   “冯三儿,小链儿,头都不抬不怕马踩了你们!”崔瑛老师之魂发作,勒停了马,走到他们跟前就开始训。   “阿瑛年纪不大,怎地变得如此絮叨!”在崔瑛念叨了快一刻钟过后,陈彭年有点受不了地说。   “先生只要遇上安全相关的事情就会突然变絮叨,就怕我们这群学生大意出事。”跟着他们一起回竹山村的张雷忍不住为崔瑛辩白道:“如果不打断的话,三刻钟左右先生自己就停了。”   “三刻钟!”陈彭年惊叹道。   其实就是崔瑛班主任职业病发作了,从他小时候到他当老师的时候,只要国内任何地方发生未成年人重大交通事故,老师就得花一节课去念叨交通问题,后来就成习惯了。即使到这一世,遇上小孩子对交通问题不上心的,他也还要念叨,而且习惯性地念完四十五分钟。   “阿瑛,还有其它事要做,不要误了农时,这些先孩子交给家里大人管教吧。”吕蒙正比较习惯崔瑛的念叨,非常熟练地打断道。   “是,义父。”崔瑛意识到自己失态了,面上一红,应道。   再向里走几步,就看见小溪边,几个小孩子放了牛和羊吃草,团坐在一起,听其中的一个孩子读着《蒙求》里的故事。   “圣人之风盛行,这是圣功兄教化之功。”陈彭年赞叹道。   “永年兄太过奖了,不过是几个村童罢了。”吕蒙正眼中带笑道,“此时乡民们应该都在忙春耕,共赏田园风光如何?”   “恭敬不如从命。”陈彭年笑着跟吕蒙正向地头走去,乡民见了吕蒙正也不畏惧,恭敬地行了礼,末了还招呼他们身边的崔瑛中午去家里吃饭。   靠山的麦田一片青葱,近溪的水田里却少了弯腰插秧的人。一群汉子担了青苗和肥料走向自家地头,几个孩子蹲在一处将大人担来的秧苗仔细分了,带着土粘上肥,一束一束摆好,然后田里的妇人一把一把倒退着将秧苗抛入田中。   “这……”陈彭年就算不习农事都知道稻田要插得整齐,这一把一把抛出去,整只秧好像都浮在水面上,真的是种田吗?   “世叔不必惊讶,这种种法小侄与阿虎专门试过了,种早稻的话,这种种法成活率最高,而且不太怕倒春寒,非常好用。”崔瑛见陈彭年惊讶,解释道。   “这田地里的苗可比其他州县里的好太多了。”陈彭年赞道。   “那是因为阿瑛带着那个叫阿虎的孩子试了好多种蓄肥的方法,如今一坑肥不过旬半就能使用,田肥自然苗壮,如今阖县上下都受此恩。”吕蒙正有时是个慈父,偶尔是个严父,但在外人面前,总会不自觉得成一个“瑛吹”,尤其是这一年让六安大变样之后。   “圣功兄果真是谨慎忠直之人,”陈彭年看完了田园看山地,又打开粮仓瞧了一瞧,等晚上回了县城,才叫住了吕蒙正与崔瑛道:“上谕:若六安民勤俗正,着崔瑛上京应神童试。”   吕蒙正与崔瑛肃手听完上谕,面面相觑。 第13章 上京   皇帝这事儿做的有一点奇怪,之前上谕是要吕蒙正大阅时带崔瑛上京,授予官职。不知为何却又改成要崔瑛随陈彭年上京赴考。更奇怪的是,赴的居然是神童试。   在唐宋两朝神童试是一项常规考试,但赴试的童子往往在十岁以下。考试的内容通常是做一首诗,并背诵一下经典即可。比如唐朝就规定,年十岁以下,能通一经并《孝经》《论语》者均可应考。每卷诵十道,全对给予官职,对七道题的给予出身。意思就是能全文背诵五经之中的一经再加上《孝经》和《论语》的孩子,就可以当官。崔瑛的年纪显然已经过了神童试的标准,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一道奇怪的上谕。   但不论怎么样,上谕既然已经下了,除非崔瑛以后不打算当官,那么还是要遵守命令为好。   崔瑛才在六安生活了一年多一点,但需要安顿的事情却不少:竹山村的农业改良是一块儿,县城里的私塾又是一块儿,还有抚孤院的经营之类的事情。   最终吕蒙正和崔瑛商定,抚孤院的事情由义母刘月英接手处理,私塾由吕蒙正的一个幕僚帮忙代教一阵,而农田则由陈柱子和王虎进行管理,双方书信往来借吕蒙正的官方驿站进行传递。   崔瑛利用春耕间歇,找工匠改装了一辆马车,将零碎事务安顿好,在暮春三月,跟着陈彭年踏上去京城路途。   “此去京城务必要谨言慎行,莫要学那些狂生作态。专心经义,若事有不谐可找你二叔公求助。”吕蒙正这些天花了不少功夫将自己还在汴梁的同窗、同年及亲族的性情与关系向崔瑛交待妥当。   “爹,别担心,从抚州到庐州孩儿都能一个人平安走到,这回还跟着世叔,不会有问题的。”崔瑛安慰道。   “圣功兄不用担心,我会照顾阿瑛的。”陈彭年在一旁安慰道:“到时让他住我那儿去 ,管保你年底到京时交给你个好好儿的阿瑛。”   “那就拜托永年了。”吕蒙正郑重一揖。   崔瑛见着吕蒙正满是担忧的眼神,鼻尖一酸,一撩衣襟双膝跪地叩拜道:“爹爹放心,孩儿一定谨言慎行,不辱家声。”   马车吱呀呀转着,带着吕蒙正的一腔担忧踏上了去京城的路。   “还是你这车舒服,”陈彭年凑到了崔瑛的车上,乱没形象的一躺,“我那车能把我这一把老骨头都给颠散架,别的我不管,到京城,你得找匠人你给我坐一辆这样的车。”   崔瑛勉强笑着递上一杯六安瓜片,“到京城这车就赠予世叔就是。”   “我占你那便宜作什么,”与崔瑛处得熟了,陈彭年那有些放荡不羁的性子展露无遗,“你也不用太牵挂你义父,今年年底应该就能轮到他进京大阅了,就六安的政绩他必然是要升京内堂官的。你应个神童试十拿九稳,官家也不会让你们这群小娃娃任外官,到时在京城就能长长久久地住在一处了。不要学那小儿女之态,若是哭个鼻子,那我定要写信给圣功兄好好笑你一笑。”   崔瑛知道这是陈彭年在安慰自己,努力将那些离愁别绪抛开,与陈彭年讨论起路上会遇到的事情来。   崔瑛跟着陈彭年晓行夜宿,每天不是背诵经典,就是纠正自己的发音。遇到一些名胜,陈彭年还要吊古怀今一回,崔瑛也顺便学会了作诗的方法。   跟着陈彭年禁军小队队长是一个行老了路的人,一程程的路安排得非常妥当,不过十来天,便到了大周的京城——汴梁。   此时的汴梁并不大,也没有《清明上河图》里那样繁荣,连著名的虹桥也还没有踪影。全国将将统一,还没有完全恢复生气,但高大的城墙、精神抖擞的百姓还是显示了这个大一统帝国的生机勃勃。   两人进城时已经不早了,陈彭年赶在下衙前到礼部衙门销了假,顺便领着崔瑛登记,领考试通知。   “所有赴试神童均住看街亭那边,本部衙门已经着楼宅务在那里备下了房子。如果有亲眷跟来的,可在附近脚店住下,楼宅务会帮着结算房钱。”礼部衙门的小吏恭敬地同陈彭年说明道。   “看街亭就在国子监边上,我也住那边,你若有事遣个人叫我就是。”陈彭年将崔瑛送到住处,叮嘱道。   “多谢世叔,瑛应付得来。”崔瑛与陈彭年道别。   “这次神童试是特科,专门选取十到十五岁有特异之处的童子应试,记得你义父的嘱咐,一定要谨言慎行,不可放荡无度。”陈彭年也不知道皇帝打算做什么,只能反复叮嘱道。   “多谢世叔教诲,瑛铭记在心。”崔瑛点头应承道。   陈彭年将崔瑛交给在这驿馆的礼部小吏,又叮嘱了几句,塞了些赏钱,才转身离开。   “崔郎君这边来,”那小吏操着一口标准的官话将崔瑛引向后宅,并一条条地叮嘱着注意事项:“应试的神童们都住在本宅和邻宅,前院有饭厅,每日辰午申三个时辰免费供饭,若吃不惯也可叫正店或脚店送外食来,后宅里也有小灶台,不过那些花销得自己出。礼部应考的文书带好,白天可随意在城内外游玩,但酉正之前必须回归本宅,不得外宿。宅内不许外人进出,如果需要人洒扫或洗涤衣物可交由内宅的两个仆役处理。”   “多谢告知,还未请教高姓尊名?”崔瑛站到写了自己名字的屋前拱手一揖。   “某姓高,叫某高三就是,有事招呼尽管招呼某。”   “那多谢高三郎。”崔瑛实在不习惯叫“高三”,那会让他想起被试卷和竞赛淹没的青春时光,便挑了一个这个时代通行的称呼。   后宅的院子不大,正房五架,东西两厢各有三间房,崔瑛的住处在西厢上首第一间,就着灯光能看到每一间房外都贴上了各人的名字。   正房东西两厅各有一人,东首写的是宰相范质孙坦;西首则是先枢密使王朴子偃。   东厢三间是一人一间,名贴上父祖辈的职位多是州府官员。   崔瑛所在的西厢则是四人一间,只写了籍贯,比如崔瑛的名贴上就是“庐州崔瑛”四字,而与他同室的三人,最右的是京畿之地的成寅,再左一个是寿州朱钤和幽州张翼,最后就是崔瑛。一院居舍,等级分明。   推门进屋,南北墙边各有两张榻,西墙边有两张并排的小案几。案边只坐了一个和崔瑛差不多大的少年人,正对着烛火专心诵读着什么,一个眼神都没分给崔瑛。   四张床榻只留了南墙下首的一张还没有东西,看起来其他三人都已经到了,就是不知道那个读书的少年是谁了。   崔瑛见那少年没有搭话的意思,便寻了抹布将床铺擦了擦,又将地面扫了一下,再将自己的行李摆放好。崔瑛带的东西不多,那一套十三经是必带的了,另外就是一套铺盖几身衣服,几刀竹纸,当然最要紧的就是一大包草纸,说实话,在古代生活要是没有草纸日子真是痛苦又恶心。只要想一想用竹片什么的,就明白古人为什么要管上厕所叫“更衣”了。   所有东西安顿好,崔瑛也凑到烛火边,拿出礼部给自己的文书来看。一张一尺长的宣纸上最右边写明了崔瑛的籍贯、祖籍,左一列写“年十四,高六尺,体修长,肤白,貌秀”,这是外貌;最右边则写了“长于农事,擅算,以注音巧思举。”这应该就是应神童试的理由。   刚看完文书,院里便传来一阵喧闹,一群十来岁的少年人说说笑笑地进来了。   “武学那边的鹌鹑馉饳可真香,我明儿定要再去吃上一顿。”   “相国寺边上那家正店的走马灯挺精巧的,我要琢磨琢磨。”两个少年人鸡同鸭讲地推开了房门,   “寅书生还读书呢,小心读……呃,你是……”   “在下庐州崔瑛,见过几位郎君。”崔瑛有礼的一拱手。   “我是寿州朱钤,他是幽州张翼,读书的那个是本地人,叫成寅。大家得在一个屋里住挺长时间,不要客气,要不然处得别扭。”那个说要吃馉饳的少年将屋里的介绍了一下,关心地问道:“你这是刚到?吃了没?”   “住进来前在旁边脚店吃过了。”崔瑛回答道。   “明儿上院的王五郎君请咱们去他家里玩,你一同去吗?”   “小弟刚来,还有些亲友长辈需要拜会,改日吧。”崔瑛知道他说的是住在正堂西厅的王偃,但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的时候,他不打算贸然加入任何一个团体。   “我说阿钤,你们自入京以来就整日嬉游,不怕应试不过,丢人现眼么。”一直在读书的成寅终于受不了朱钤叽叽喳喳的说话声,提醒道:“每个州府就只选送一人,咱们平民不比那些膏粱纨绔。”   “叫我背《神农本草经》行,叫我读《论语》那还是算了吧。”朱钤说道。   “我就能使个刨子锯子什么的,握不来笔的。”一直没怎么出声的张翼也说道:“既然官家点名叫我们来应试,怕不是专门考念书的。”   “那随你们,我是以善诵文举,我得好好读书。”成寅不太满意地说了一句,又转向崔瑛:“刚才是我失礼了,崔瑛,我叫你阿瑛行吧。”   成寅看了一眼崔瑛,见他点头,才接着问道:“我以善诵举,阿钤以医举,阿翼以匠举,这院里有以书举的、以画举的、以数举的,你是举得什么?”   “唔,数算。”崔瑛犹豫了一下,挑了一个和别人重复的项目说。   “那你和对面户部侍郎家的卫十六肯定合得来,他也擅数算。”张翼挺开心地说,“我数算也不差,可以互相讨教。”   “小郎君,天色不早了,早些息灯休息吧。”门外一个中年妇人的声音响起。   “是,环姨我们马上就睡。”朱钤应了一声,对崔瑛道:“环姨是管院里衣物洗涤的,晚上也会查寝,需要按时熄灯。”   崔瑛点点头,抓紧做一下简单洗漱,铺了床休息。   躺在床上的崔瑛觉得这神童试说不出的古怪,也只能以不变应万变了吧。 第14章 神童(修)   第二天一早,崔瑛按往常习惯的时间起床,宅里的仆役提供了牙刷和牙粉,让在六安已经忍耐了很长时间青盐柳枝的崔瑛开心又懊恼,早知道此时就已经有牙刷了,他就不为了表现农家子身份而用柳枝了。   “唔,你会用牙刷啊?”成寅揉着眼睛迷迷糊糊地说,“那就省得我教你了,我还以为京外人都不用牙刷呢。”   “在家乡看别人用过,谢谢了。”崔瑛看他忍着困的样子劝道:“时候还早,你再睡会儿吧。”   “起了就起了,趁早上日光正好,多读会儿书。”成寅用力抹了一把脸,振了振精神道。   崔瑛也不多劝,简单洗漱后又将自己的床铺稍做整理。   “啊,这个是不用弄的,宅里的杂役会做的。”朱钤听到动静也起来了,以为崔瑛不知道,解释道:“一开始不让家人陪我爹娘还怕所有事都让我自己做,那我可做不来,不过打赏仆役些钱帛,他就能帮你都弄妥当了。”   “我知道了。”崔瑛笑一笑,手下没停,三两下便把床铺捋的整整齐齐,这点内务工作对于每年寒暑两假都跟父亲在军营生活的崔瑛来说非常轻松。   “哇,阿瑛你弄得好整齐,比那些杂役强多了。”朱钤眼睁睁看着崔瑛将床理得一点褶子都没有,惊奇地叫道。   “阿钤,怎么了?”张翼被朱钤的叫声吵醒,问道。   “阿瑛,你的床榻真整齐。”朱钤的叫声不仅吵醒了张翼,还将本来在外面读书的成寅给吸引了进来。   “庭训如此。”崔瑛简单解释了一下,见他们也没探根究底,便打个招呼,拿了笔,端碗水,在院子里找了一面空墙练起字来。   练字这习惯还是拜吕蒙正为义父后,吕蒙正为崔瑛前途考虑要求他一定要精心练习的。   古人非常讲究字如其人,不是说字好人一定好,但字不好的读书人心思一定浮躁,会给人不可靠的感觉。所有要能融入读书人的圈子,一手还能拿得出手的写是必须的。   从吕蒙正提出要求后,崔瑛便逐渐养成每天悬腕在墙上半个时辰大字的习惯。便是赴京路上也没有耽搁,这字便越发的有形了。   “咦,这字……”一个穿着青色锦衣的少年刚出上房就看见崔瑛在空墙上练字,他仔细观察崔瑛在墙上留下的水迹,评价道:“具兼颜柳之长啊。”   “坦哥儿,张婆汤饼来了。”另一个与他同住上房的少年走近,招呼道。   “偃哥儿,你来看这字。”   “哎,真挺不错的。”那人也奇了。   崔瑛到底还没练成心无旁骛的本事,有两人在一旁评头论足的,他也静不下心来,干脆收了笔,拱手一揖道:“在下庐州崔瑛,见过二位兄台。”   “我是范坦,他是王偃,我们也是这个院子的,你是以善书应举的?”范坦长于书画,对新的字体相当敏感。   “范兄过奖,瑛是以数算应举。”崔瑛笑了笑,并不觉得有多自豪。   虽然说古代读书人因为日常使用比较频繁的缘故,他们的毛笔字要比现代人圆融很多,但现代人学书法也有古人做梦都想要的优势——字帖。   古人一开始学习练字多是临的私塾先生的字,便是大贵之家,有字帖的,也不敢随便拿给小孩子用。就是官宦人家,能拥有几张名家字贴也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情。而临摹的字帖有些有形无神,有些甚至连形都不够准确,但就是这样良莠不齐的字帖,数量也是极少的。   现代人就不同了,崔瑛刚开始学毛笔字的时候是小学一周一节的书法课,用的就是黄色锦云纹封面的回宫格颜真卿《多宝塔碑》,一本只需要七八元钱。后来跟书协的老师学书法,用的字帖也都是十几元钱就能买到的。后来电子信息库越来越完善,只需要花不到一百元,就能在万能的知网上买到历代名家字帖的高清电子版阅读权限,不论是笔墨浓淡还是篇章结构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崔瑛周末的时候,最喜欢打开高清投影仪,将名家法帖投影在墙上,端上一杯清茶,细细品读一个下午,这也是他书法突飞猛进,成为一个小有名气的青年书法家的原因。   而在穿越之后,他所欣赏过的字帖都牢牢地印在脑海里,每天早上清水练字的时候,就是摹帖临帖的过程,这也是他原来因少用而有些青涩的书法现在日渐精进的原因。   “以数算举?那太可惜了,你的字已经很有骨架了,仔细打磨一下,以后一定能成为一代宗师的。”范坦满是遗憾地说:“算学哪有书画清雅?神童试后你一定要来我家,跟我说说这字,我家里还有王右军的真迹,我们可以好好砥砺一番。”   “坦哥儿,崔兄是以数算应举的,”王偃翻了个白眼对崔瑛说:“你别理他,他就是画痴,见别人有点儿长处非扒拉到自己手里不可。”   “数算除了做点钱粮事还能有什么用,再说论数算你可能比不过卫十六,他家几代都是算钱粮的,抓周试晬抓得都是算筹。”范坦一边咕哝着,一边还紧盯那点水迹,“你以后用水练字,笔墨浓淡感觉不出来,写在纸上会差很多,要是缺纸到我那里拿就是。”   “谢了,不过是早起练练结构罢了,我带了几刀竹纸,够用的了。”崔瑛感谢了一下这位画痴的好意,转而笑道:“也不能说数算与绘画毫无关系,”他抬笔随手在墙上勾了一个小人的脸,“你看这张脸是不是挺顺眼的?”   “是啊,怎么啦?”   “这是因为这张脸的五官都在一个比例位置上,要是稍微改动一下,可就没那么好看了。”崔瑛说着在旁边又画了一张脸,和前一张几乎一模一样,就是将下巴那里稍微拉长了一些。   “还真是。”范坦用手比划了一下两张画,“这个位置能算出来吗?”   崔瑛点头,就着墙壁给范坦科普了一下黄金分割的概念。   “四六开略弱一点,我怎么没发觉这画里还有这门道。”一个陌生的声音响起来,崔瑛抬眼一看,是一个瘦伶伶地一个小少年,手里面提了把红木洒金的算盘。   “我是卫轩,你叫我卫十六就行,你就是崔算盘吧。”卫轩说起话来语速极快,“我家这一年都在学用算盘,是比算筹跟算板方便了不少,正好我没太看懂那本书,你有空能教我一下吗?你没事可以跟我去户部帮忙。”   崔算盘是什么鬼,崔瑛在心底狠狠地吐了一口槽,还是笑着说:“在下正是庐州崔瑛,瑛初到京城,还要拜见一下尊长故旧,恐怕没有时间。”崔瑛婉拒道。   “行了,正式考试还有两旬呢,陛下恩典许神童科生员去国子监、四门学及六部观政学习,凭文书也可以向官员们请教,只须有吏员专门陪同,大家在一处住的时间还长呢,能不能别说些有的没的,张婆的汤饼你们还吃不吃了?”王偃先委婉地告诉崔瑛最近的安排,又叫那两人吃饭。   “多谢王兄告知,瑛会安排的。”崔瑛感谢了一下高情商的王偃,回忆一下这会是以会写诗应得举,果然情商不太低。   早餐崔瑛没有在饭厅里吃,他往怀里揣了一贯钱,打算尝尝汴梁的早点。   打破市坊的汴梁城已经取消了宵禁,天刚亮沿街叫卖的小贩就已经活动起来,食物的香气渐渐升腾到这个城市的上空。   这一天他先去拜会了吕蒙正的父亲,还在担任起居舍人的吕龟图,名义上是他的干爷爷。吕龟图可能是看在进士儿子的份上并没有难为他,但也实在称不上多热情,简单说上两句便端茶送客了。倒是吕蒙正的二叔吕龟祥似乎与吕蒙正关系很好,不仅将他送出门,还告诉他一些关于这次特别的神童试的信息。次后拜见了一些吕蒙正尚在京城的同年友人,也或多或少的得了些消息。   官员和读书人住的地方相对集中,崔瑛又只是礼节性的拜访,不过是说上两句话的事,一日下来,便也将需要拜会的人都拜访过了。   随后的日子,崔瑛开始接触一起应试的神童,跟着他们到六部观政,去国子监听讲。他本来就是成人心性,能自律、会规划,谨言慎行,却多听多看,慢慢地,他熟悉了汴梁,也更熟悉了这个时代。   #   “阿瑛,你回来了,算盘加减我已经用熟了,你什么时候有空我想学一下乘除。”崔瑛刚刚从司农寺回来,便碰上了卫十六。   “一会儿我去你屋里吧,正好叫上张翼。”崔瑛回答。   崔瑛最终还是没抵住卫十六的求学之心,索性破罐子破摔,重操教职,把愿意学的人都拉上。而这群孩子也不负神童之名,不到过十来天,小算盘已经能打得噼啪作响,进度快到飞起。   回到自己住处,一室安祥。张寅依然在轻声诵读,他是整个院子里最坐得住的,每天从日升读到日落,除了偶尔活动筋骨外,他万事不问。朱钤家里是学医的,他自娘胎里就闻着药味儿长大,看一眼药渣子都能把病因说得一清二楚,他最近日日泡在太医院,跟着那些老太医学习经方,这会儿正盯着一个药方子在那儿琢磨。而张翼最近有点迷糊,好像在研究什么东西一样,整日神思不属,迷糊得饭都要喂进了鼻孔里。   “阿翼,卫轩要学珠算乘法,你要不要一起去?”   “啊,呃,珠算乘法?”张翼被崔瑛叫回了神,连忙应道:“当然要去!”   张翼拎起自己新打的算盘跟着崔瑛去卫轩的房里。算盘打起来声音本来就不小,再加上崔瑛的讲解,在崔瑛屋里难免吵到成寅和朱钤,所以教学都是在卫轩的单间那里进行的。   “哟,泥腿子又在巴结卫十六了呀,还巴巴地送上门去教。”崔瑛刚出门向卫轩门前走去,一个阴阳怪气地声音就在旁边响起,“你也不怕把他教会了,你自己就得灰溜溜滚回家去种地啊。”   “楚霄,你能不能不要整天阴不阴阳不阳地说话?”卫轩听到声音迎出来,有些恼怒地说:“隔八百里都能闻到你那股子酸气儿了。当初阿瑛问你要不要学,你自己看不起人家,这会儿在这儿酸个什么劲儿!”   那个叫楚霄的见卫轩出来,一下就缩回自己屋里去了。   卫轩将崔瑛和张翼拉进屋里,将门摔上,气冲冲地说:“什么玩意儿,他爹不过是个借祖荫的商贾,当个里正还以为自己是个人物了。整天就会找你们这些家里没靠山的麻烦,我一张嘴就缩回去,欺软怕硬的东西。”   “楚霄这是怎么回事?”张翼之前一直沉浸在自己的研究里,今天才发觉这事,皱着眉头问:“阿瑛你哪儿得罪他了?”   “他跟我一样是以算学应举的,他本来就不如我,自阿瑛教了我珠算法,我算起东西来快多了,他一开始拉不下脸来学,我学了他又在那儿酸,用阿瑛的话说,脑袋里进水了。”   “不理他了,先说珠算乘法吧。”崔瑛转移话题。   如果是平常时候,这连十六岁都没满的小鬼要敢在他面前阴阳怪气的,那他一定怼得他怀疑人生。但这不是平常时候,从仆役与小吏日常举止中不难发现,他们有意在观察这群孩子的言行。这时候怼人,自己怜孤惜老的名声肯定要打折扣的,有点得不偿失。   崔瑛终于知道为什么他住这里的第一夜感觉很奇怪了,查寝什么的实在是太有宿舍的感觉了,至于暗中观察表现,妥妥的清宫选秀套路,实在是小气到死,不知道皇帝为什么要做这件事。   就在慢慢学习当中,神童试的时间很快就要到了,负责礼仪训练的老师开始教这群孩子演礼。此时崔瑛才知道神童试要分两轮,笔试一轮只要会默《孝经》和《论语》就行,面试一轮,则由皇帝和宰相一起对他们进行单独询问,然后选择最优秀的孩子陪伴帝国未来主宰的成长。   #   七月初,皇帝召神童入殿应试。 第15章 神童试   显德二十年壬午科神童试在大周皇宫的崇文殿举行。   即使很兴奋,前一天天刚刚擦黑的时候,所有应神童试的生员都回到了住处,简单吃了点东西便早早躺在了床上。   七月初三一早丑时刚过,大家便都被仆役们唤醒,然后沐浴更衣,吃点简单东西,收拾整齐,步行前往皇宫应试。   这次神童试的人选是由皇帝点名和地方官推荐相结合的,地方推荐上来的神童需要先经一道礼部试,合格的才能留下来参加由皇帝主持的考试。应考的考生们在宣德门外按演礼时的次序站成四列十二排,范坦与王偃理所当然地站在最前面,崔瑛则站在中间,比家里有官职的人靠后,但比地方推举上的人靠前。   所有人,包括此前经常见到皇帝的范坦都拘紧地厉害,从早上开始,院子里就没有人说话。晨光熹微,穿着红袍紫蟒的官员们或说或笑的走进宣德门内。今天不是大朝会,这些高级官员们就是考查神童试的考官。   柴荣是一位雄才大略的英主,自夺取幽州,有了一统天下的格局后,他便注重提高文官地位,让文武官员在职能上分离地更清晰。相应地,对官员也更宽容。虽然官员们没肆无忌惮到像宋朝那样直接在朝会上讲小话,逼得不好意思骂人的赵匡胤只能改良官帽,但朝会的气氛也并不压抑,走在路上说说笑笑实在是太正常不过的事了。   还有一刻便到卯时,往常带着他们演礼的礼部侍郎走到他们面前,语气温和却响亮地说:“宣神童科生员入朝觐见!”   崔瑛低着头,跟随前面人的脚步亦步亦趋地向前走。在周的皇宫既不大也不雄伟,前身只是唐代的一位节度使的官宅,后梁立为皇宫,后晋后汉包括大周都只在这基础上略做了修改,使之在建筑格局上符合一朝皇宫的格局。步行不过一炷香的时间,便到了崇文殿。   崇文殿建在三级台阶之上,玉砌雕栏在初升朝阳的照耀下,折射出一种非常润泽的光芒。但此刻走过栏杆的少年们可没有心思欣赏这样的美景,他们紧绷着脸,安静地走进殿内,按照演礼的规矩面向陛阶行稽首大礼。   整个崇文殿并不大,此时正式场合的座位还是以席、榻为主,陛阶也不像明清皇宫那么高,崔瑛的余光甚至能看到皇帝垂下的龙袍。   如此近距离地接触一个帝国的缔造者和掌控者,崔瑛也是非常紧张的。他缓慢地调整呼吸,让自己的平静下来。   “你们能站到殿前来,就已经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了,不必紧张,只管安心答题就是。”皇帝柴荣的声音略有些苍老,但也足够和蔼。   “生员入座~~”在柴荣简单地说上几句勉励的话后,司仪拖长了声音宣布开始进入考试流程。   每个人的座位都是事先说明的,在陛阶下拉开了八列案几,都是最普通不过的平头案,应该是历年殿试考生使用的。崔瑛找到自己的位置,跪坐在席上,仔细检查桌上的物品。   一座山型笔架,上面搁了两支毛笔,一块徽墨,一方石砚,只打眼一看就是好东西,至少比崔瑛往日里用的文具要高上一档,就连水盂砚滴都是非常有艺术感的瓷器。   等他们都坐定,小内侍们捧了卷轴恭敬地颁到他们面前。崔瑛用双手接了,确定桌上没有脏污,才仔细的打开卷轴。   这一场笔试非常简单,只有两部分题,前面是贴经,就和现代的填空题差不多,只是需要填的字略多一些,《孝经》和《论语》各出十题,每十题占了一张卷轴;后面则是一道策论,问对于国家来说,最重要的事情是什么。   崔瑛一边磨墨一边在心底慢慢回忆这两部书,慢慢落笔,确保不出任何错误。他能感觉到,原本坐在他们身后的官员们开始起来走动,有时还会在某些人身边驻足。而皇帝却离开了崇文殿,似乎到后面去了。   他强迫自己收敛心神,不要在乎外面的干扰,这项功夫在范坦一天天在他练字的时候向他安利书画好处的督促下,进步极为神速。   两卷贴经一写完,便立即有一位红袍的官员将自己的卷子抽走,还招呼他的友人一起来品鉴起崔瑛的字来。   崔瑛一边铺开草稿列策论的提纲,一边在心底恶狠狠地想:这要是搁现代,就这监考态度,必须投诉,考场随意走动、随意说话,严重影响考生情绪,知不知道、知不知道!想想当初中高考监考前的培训、注意事项、考试,崔瑛再一次深刻地感觉到,古代不位居人上,就真的没什么人权。   在心底吐槽完毕,注意力还是得回到试卷上来,这道策论出的实在是太大,不过大题目小切口,这是属于中高考作文写作常识了,崔瑛自然也是熟练掌握的。   他先在草稿中间画上一个圈,写下“中庸”两个字,又在一侧勾勒出一张阴阳鱼,在阴阳鱼附近写下诸如平衡、教育、流通等等一系列文字再用一两个字注明六安城相应的事件,然后在草稿的另一边,将这些词语整理成体系,提炼出文章的大纲。   这是崔瑛在现代写作和解决问题时最常用的方法,先进行头脑风暴罗列出众多可能,再将这些可能以思维导图的形式组织成框架,之后再进行写作就顺利的多了。跟着崔瑛学会这套思维方式的学生,不仅高中议论文从来不犯难,而且进入工作岗位后工作效率也都是相当高的。   框架列了出来,写起来就容易得多了。崔瑛重新铺开一张草稿,他现在并不会正统策论的写法,但写散文重内容,对崔瑛来说要写比重形式的骈文容易很多。除了要尽量使用文言词语,别让自己的文章显得太“质朴”外,就是要小心别用宋代以后才出现的典故,这些都是极易露出马脚的地方,即使在草稿上也不能出现失误。好不容易将草稿打完,崔瑛才发觉已经过了正午,他的桌角上放了一块蒸饼和一碗汤。   崔瑛借吃东西的机会四下一打量,一开始那些红袍紫蟒的官员只还有三四个在场,却不知不觉出现了一些身着青衣的低级官员,而考生的座位也已经空出了六七张,看来这回是笔试完毕紧接着就面试的节奏了。   吃完东西,将桌子再次整理干净,保证试卷不被污损,崔瑛又仔细检查了一遍草稿,改掉避讳字和几处语法不通达的地方,然后再进行誊抄,保证卷面整齐干净。   崔瑛将文章誊抄完毕,很快便有一个青衣官员领着他绕到后殿。这是一座小殿,只有崇文殿一半大小,他被引到西次间里。   “小郎君且坐在这里静候传唤,莫要心急,官家是个和气人,别担心。”   我要信一个统一全国的皇帝是个和气人,我就是个傻的。崔瑛在心底悄悄吐个小槽,气定神闲地站在那里。不是崔瑛没有坐儿,实在是大半天的跪坐让崔瑛的腿脚特别难受,可又不能在其他人面前蹦跳跺脚,免得失仪,可不就只能站着活动气血了么。   等了大约一盏茶的时间,崔瑛便被引到了正殿。崔瑛老老实实地低头行礼,站定,等待来自皇帝的面试。   前面的内容很简单,是一位坐在皇帝左边的老者询问一下崔瑛的家世、经历之类的东西,而皇帝拿了崔瑛的策论打算看一看。   “好字!”柴荣一声轻喝,将崔瑛的试卷递到他下首的柴宗训那里,“大哥儿来看看这孩子的字,堂堂之气跃然纸上啊!”   “果然是好字,乌方光大,可作永岱的法贴。”柴宗训点头道。   “没想到一个用数算应举的童生还写得一笔好字,吕圣功瞒得好紧,是怕我们抢了他的义子么?”坐在太子下首的一个老者凑上去看了看崔瑛的字,笑着点评了一句。   “吕圣功奏报说你擅数,报过即得?”   “笔数不多的话确实如此。”   “起居郎,报数。”柴荣稍稍坐直吩咐道。   这个对崔瑛确实没难度,可以证明地方奏报属实。   农事上有陈彭年的报告,也不必崔瑛说些什么。   “你这张草稿挺有意思,你为什么说国家最重要的是中庸?”   此时四书中的《大学》与《中庸》还没有被单独拎出,依然还是《礼记》中的一篇,陈抟老祖的阴阳鱼还没有传播开来,儒释道三家合流还没有开始,人们对于适度的认识并不够。   “天生万物,万物法天,则万物有共通之理。譬如一人,身陷流民之中,三日不得食。县尊大人开仓放粮,日食五升,必然腹胀而亡,需要从饮粥起慢慢调养,身体才会好。每日吃得不多不少,恰如其份,这就是中庸了。”崔瑛简单地阐释了他的哲学观点,同时也对教育的作用、工匠商人的价值等问题社会生活中的问题做了一个简单的分析,还顺便点了一下阶层固化的坏处。   “你觉得范坦、楚霄、成寅是什么样的人?”柴荣的问题一问出口,崔瑛就是一愣,说是让评价别人,其实评价别人的过程也让人们认识了你,要不卑不亢、要有礼有节,还不能太软弱、不能太假,这种问题真挺棘手的。   崔瑛想了一想,才慢慢说道:“范坦率真,醉心绘画,不喜俗务;楚霄自恃其才,不思进取;成寅用心,而世界上最怕的就是‘专心’二字。”   “此子煌煌然有君子风,见事也明白,是个好苗子。在吕蒙正回京前就让他先住你那儿去,他挺合适当永岱的学伴的。先让他和永岱处着,等方术斋的人手召齐再安排他其他差事。”崔瑛在绞尽脑汁回答皇帝和宰相问题时,皇帝已经和太子商量好了他的去处。   “庐州崔瑛,品性端良,数算精湛,为神童科甲等。封翰林院讲读,任齐国公侍读。”崔瑛回答完问题,刚刚回到住处,翰林学士到崔瑛面前宣了旨。   都不用打听,光看周围人一水羡慕的眼神就知道这是个极好的位置。齐国公就是当今太子柴宗训的嫡长子柴永岱,当今圣上前几个儿子都被后汉隐帝所害,柴宗训是皇后唯一的孩子,太子之位极为稳固。   而作为太子嫡长子的柴永岱据说聪明好学,深得父祖的喜爱。更好的是,如今太子孩子不多,庶出的都是女孩儿,可以说,齐国公伴读一大半可能是未来的天子近臣了。   崔瑛对政治是抱有相当戒心的,打定主意继续谨言慎行,先熬到义爷回京再做打算。 第16章 东宫   神童科考试一天结束同一天结果都出来了,分为甲乙丙三等,甲等有崔瑛、王偃和一个住在另一个院子里名叫柳方的少年,崔瑛以书数策具佳,品行端良得授;王偃以精擅诗赋,家世高华得授;而那个叫柳方的少年则是因精通百工,巧思善学得授。   乙等的有痴于画技的范坦、长于诵读的成寅、擅长数算的卫十六,朱钤和张翼及另一个院子里的另外三人也都在其中。丙等选了十六人,都是由州府选派上来的人。而楚宵及其他十来个人都以学艺未精的理由落选,赏布帛银两遣送回乡了。落选的生员皇帝专门颁下谕旨,令州府官员不得慢待轻侮,教与敦厚长者居,令其专心治学,年岁稍长后再选入京中应科举考试。   崔瑛本来想甲科三人如果都住在东宫的话,好歹王偃与自己是相熟的,另一人一打听就知道是那种特别典型的工科男孩儿,醉心研究,认真规矩,情商不算特别高。崔瑛本身学的是计算机,论起来也是工科男一枚,相信相处起来并不艰难。   然而现实有点残酷,王偃本来就是先枢密使的孙子,家里父兄都在当官,亲爹就在京城住,根本不需要住到东宫;而那个柳方家是山东巨贾,生意铺得满天下,所有才以钱让自己独子折腾学习各种手艺,当家的一听自己宝贝儿子能给皇孙当侍读,连夜在离东宫一条街的地方砸重金买了一套宅子,也压根不用住东宫。   崔瑛本来想推辞一下,住到吕龟图家,然而陈彭年悄悄暗示崔瑛,吕家内帷不修,根本不得皇帝待见。早年让吕龟图任起居郎是给河东大族的面子,白养闲人,后来是不想牵连有宰相之材的吕蒙正,所以就让他这么混着了。   崔瑛:……干爷爷你到底做了什么,搞得老婆不喜,上司不爱的。连孙子的同学要住在你家里都怕受到污染?   新科的神童们甲等授翰林院讲读,任齐国公侍读;乙等授翰林院检校,入国子学学习;丙等封校书郎,入四门学学习。家远者给假三月,家近者即日到任。甲等即日授职赴任。   接到任命之后,家人在京的孩子们都离开了礼部给定的宅子,和家人们住了,只有崔瑛、楚霄等零星的几个人还留在这座楼宅务专门腾出来的宅子里。   “崔瑛最会装了,”在别人恭喜他的时候,楚霄在一旁假装小声地同另外两人落选的人说:“先认知县当干爹,巴结出一个名额来,又攀上户部家的卫十六,果然卫十六最后没争过他。明明三甲应该一样,偏偏就他能住进东宫,还不知是怎么计算来的呢。”   “楚霄,信口雌黄地过分了啊。”卫轩正好带着几个家仆收拾行李准备回家,听到这话立即顶了上去,“没根没据地瞎说什么呢。”   “我说什么了?崔瑛都心虚地不吱声,你这是被卖了还帮人数钱呢。”楚霄叫嚣道。   “阿瑛,你看你果然是人善被人欺了吧。”卫轩非常不高兴地坐到崔瑛身边,“你装没听见有意思吗?这不是败坏你名声吗?”   “他败坏的是他自己的名声,”崔瑛笑着对卫轩说:“我小时候先生就讲过一个故事,从此我就不再以恶意揣测别人了。”   “什么故事?”卫轩知道崔瑛有一肚子的小故事,迫不及待地坐近。   “等等,阿瑛要讲故事,算我一个。”王偃挥挥手示意下人去收拾东西并嘱咐道:“阿瑛帮我抄的那两轴诗一定要仔细收好,不要弄折了。”   崔瑛无奈地笑笑,“先生说他早年有两个朋友,一个叫东坡居士,一个是佛印和尚,有一天先生与佛印和尚去东坡居士家里玩,东坡居士问佛印和尚:‘在大师眼里我是什么’?”崔瑛沉下嗓子,模仿成人的声音,“佛印说:‘在我眼里施主是佛祖金身’。东坡居士心里高兴,但瞧着佛印如弥勒一个大肚能容,便开玩笑道:‘可是我看和尚却像牛屎一坨呢。’”   “哎呀,这个东坡居士实在是太可恶了,他怎么这么说他朋友?”卫轩着急地说。   “我还没说完呢,先生告诉我,这其实是一场佛家的辩难,胜利者是佛印和尚。”   “咦?为什么?”这下连王偃也惊讶起来了。   “先生说佛由心生,心中有佛的人,见什么都佛,那看见牛屎的……”   “那就是屎由心生,心里有屎了呗。”卫轩一下子明白了过来,眼神轻蔑地瞥了一下还在琢磨这个故事的楚霄,点点头道:“果然是心里有屎了。”他重重地在“心”字上咬了一下重音,“所以看别人才都不是好人。”   楚霄反应过来,眼睛瞪地溜圆,“你敢骂我!”   “只是个故事而已。”崔瑛笑一笑,径自回屋去了。   屋里朱钤和成寅都已经回家去了,只有张翼还在收拾东西,但此刻他捂着嘴哆嗦地趴在床了,过了好半天才站起来,“你……你真是好促狭!”显然是刚才听了崔瑛与楚霄的对话,笑得不行了。   “好啦,这真是我小时候先生给我讲的故事,你快点整理东西吧,别笑岔气了。”崔瑛已经不将楚霄放在心上了,他可不相信皇帝在考完试后就会将眼线全部撤走,楚霄就算三年后还能入京考科举,有这样的经历在,仕途也已经可以预见了。里正在乡间虽然能只手遮天,但到了皇城脚下,却真的什么都不是,就是崔瑛现在身上挂得这个从七品的翰林讲读的身份就已经可以碾压他没商量了。   楚霄被崔瑛怼得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只敢用眼睛瞪他,却不敢再传些什么不靠谱的话了。崔瑛仔细的洗漱沐浴一下,入职第一天,总是要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的。   #   “这孩子果然与娘是同出一门,”柴宗训看了看柴荣递过来的记录,有些好笑,又有些伤感,“孩儿记得娘小时候也给儿讲过这个故事。”   “是为你和清河吧,你们俩那时候每天只要一见面就斗,如今感情反到最好。”柴荣语气柔和地回忆着,“朕与你都知道你娘有经天纬地之才,可惜身为女孩儿不得施展,朕想着,等朕得了这江山,定要让这天下河清海晏,民有其食,让你娘那样的女子也能施展所长。你是你娘抱在怀里教大的,可惜你娘走的早,永岱没受过她的教导,如今有个与她师出同门的孩子,就让他陪着永岱完成这个目标吧。”   “儿知道,明日他来东宫,儿会好好嘱咐他的。”柴宗训点头道。   崔瑛永远不知道,他之所以入住东宫,根本不是因为他义父不在京城,就是他义父入京了,他一时也摆脱不了寄人篱下的命运。   #   第二天一早,还是寅时,崔瑛就起了,换上一身绿色官袍,戴上进贤冠,他得赶在卯时前到翰林院点卯报到。   大周朝逢五才有大朝会,今天初四,翰林院的掌院学士没有让三个嫩生生的新晋神童久等,点卯之后便将他们召入公署见面了。   “陛下召选特科神童为皇孙殿下侍读,那是官家的慈心。汝等要谨守本分,多谏请殿下习诵经典,不要拿一些不三不四的东西勾引皇孙玩物丧志。”面容清瞿的掌院学士用非常严厉的眼神看着他们,“王偃出自宰相之门,行事自有分寸;崔瑛你经义学得不错,行事向王偃多讨教一下;至于柳方,”他语气轻轻一顿:“将你的奇技淫巧都收起来,专心经义才是正道。”   很明显,这是一位非常非常传统的读书人,信奉的是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走吧,老夫带你们去东宫觐见太子。”老学士站起身来,率先走了出去。   三个少年跟在后面,互相打着些眉眼官司。王偃尴尬到不行,感觉刚才被表扬得一点儿也不开心。柳方打小就是家里独子,老爹惯他惯得是要星星不给月亮,从来也不会说他一句重话,此时被当着两个同龄人的面一顿敲打,委屈地眼眶泛红,强忍着才没哭出来。   崔瑛先悄悄握了握王偃的手,示意自己理解他,然后轻轻一捏柳方的手心,向他和善地一笑,悄悄提醒他平复一下情绪。红着眼眶进东宫,不论怎么说都实在太失礼了。   等柳方调整好情绪,东宫便到了。掌院学士似乎对皇帝选特科神童意见很大,当着太子的面,直斥此举废正道,将它与汉灵帝时鸿门都学相提并论。   太子笑吟吟地听老学士一通乱喷,然后用皇帝陛下雄才大略,所思所想非常人所能理解将他搪塞过去,催促他快些编纂好韵书以便圣人之言推广天下,等老学士自觉尽了谏言之责,心满意足地离开之后才转头跟三个已经看傻眼的小少年说话。   “钱学士学问精深,你们要多向他讨教,但也别忘记自己是凭什么进入的东宫,嗯?”柴宗训尾音轻轻一挑,三个少年立即点头如捣蒜。   “永岱,这就是爷爷为你选的侍读,以后你们一同念书,好好相处,崔瑛义父远在六安,你要照顾好他,王偃你熟悉,柳方精擅百工,你那些天马行空的想法可以和他们商量着做。”   “臣崔瑛(王偃、柳方)拜见齐国公殿下。”   “免礼,不必客气。”齐国公柴永岱看起来要比崔瑛等人小一些,只有十一二岁的样子,却也举止有礼。   “你们既是同窗,便好好相处,不必严守上下之别,永岱字承岳,你们直接称呼他的字就是。”柴宗训非常和蔼,就像招待孩子同学的好家长一样和颜悦色。   “修明的字我知道,不知二位尊字为何?”   “呃,我爹给我取了字叫神工。”柳方有点不意思地说。   “好字,你当用心进取,不负尊亲之望。”柴宗训笑着点点头,将目光转向崔瑛。   “赴考匆忙,义父未及替臣取字,殿下直呼臣名即可。”崔瑛无奈地低头一礼道。   “不妥,直呼其名非礼,你之后要住在宫中,本宫也算你半个长辈,替你取一字可好?”   “请殿下赐字。”作为现代人,崔瑛对字真没什么感觉,很痛快地答应了。   “瑛为玉华,玉为君子所佩,具五德,本宫便与你取‘德华’为字吧。”   崔瑛的表情不由自主的扭曲了一瞬,别以为他没听到太子说“德华”两字时是带着笑意的,那个救了皇帝一命的穿越女不会是八零后吧,怎么连天王的名字都出来了。   “臣谢殿下赐字。”崔瑛深呼吸一下,道谢。   其他人完全没有感觉到两人的异样,柴永岱很开心地带着他的三个小伙伴去认认东宫前廷的地方了。   看着四个人都走出门去,柴宗训才趴在桌上轻轻地笑出声来。他和他的父皇都知道娘亲来历有问题,但娘亲没有明讲,他们都不曾细问,以免碰触了什么。如今这个孩子果然也是与娘亲来自一处,相信父皇听到自己为他取的字,也会好好地笑上一笑的。   崔瑛此时完全不知道他的老底已经被卖得差不多了,并且在未来两代帝王面前将好感度刷到极高了,他此刻还没放飞自我,依旧谨言慎行的做着他的侍读工作。 第17章 侍读   “东宫格局略次于皇城大内,正殿是崇政殿,你们刚才应该经过那里了,是父王办公的地方;刚才咱们待的地方是光华殿,招待臣属的地方;再后面就是丽正殿,主要是我娘接见命妇诰命用的。你们前昨天考试的崇文殿是平时讲经学习的地方。我大多数时候都是在崇文殿的西阁中学习的。”柴永岱介绍说,“我自七岁搬出内宫,就住在崇仁殿,德华你一会儿让内侍将你的行李放到崇仁殿侧厢就行了。”   几人简单地在东宫里绕了一圈,最后还是到了崇文殿,“德华每天同我一样卯时起就行,修明与神工辰时之前到这里就好。”柴永岱向崔瑛三人展示自己的学习内容,“一旬十日中,七日在崇文殿学习,午前习圣人言,午后熟练弓马,学习杂学;两日前往国子学与世宦勋贵子弟一同念书;一日休沐。”   崇文殿的正殿就是崔瑛他们昨天考试的地方,但重重帷幔之后,左右各有一个小厅,东阁据说是太子学习的地方,虽然基本没用过,而西阁就是齐国公柴永岱学习的地方了。   西阁一点也不大,以现代人的估算不到三十平方,正南方摆着一张银红包面的坐榻,西墙上是一面大书柜,里面放着几卷竹简,数堆卷轴还有一小排订好书脊的线装书。南边则摆了四张小几,面向西边,前一后三的摆放,显然是早已经整理好的房间。   “我盼个人来陪我念书盼了好久,”柴永岱开心地说:“总算不用一个人孤单单地和几个内侍在一起念书了。”   崔瑛三人一路都在默默地听,只有实在不太清楚的地方才揣度着不犯忌讳地问上一问。但柴永岱依然非常开心,说起来柴永岱之前的生活也实在有点可怜:   他爹柴宗训是当今天子的独子,前面的哥哥被后汉隐帝所杀,只有一个姐姐,如今被封成清河公主;符皇后逝后皇帝不纳后妃,所以他爹是皇帝柴荣的独子。柴永岱出生后很长一段时间也是独子,连宗室亲戚都没有的那种。所以从来只有他一个人带几个内侍对着一堆先生学习,没有个同伴什么的,寂寞得很。如今来了三个小伙伴,其中还有一个能和自己同吃同住,他开心地都有些话唠了。   “殿下,我……”柳方脸有些红地捏着书本。   “叫我承岳就行,怎么了?”   “臣自小就喜欢钻研百工,《孝经》和《论语》在启蒙的时候倒念书过,但《诗经》我还没学过。”柳方有些难为情地说。   “没事,每日学习的时间自辰时起到午时为止,统共两个时辰,《诗经》只占一个时辰,另外一个时辰读前朝史书,不会的先生自然会讲解。”   他们正说着话,一个胖乎乎的学士走了进来,先冲柴永岱拱手一礼,“臣马适见过齐国公殿下。”   “先生免礼。”柴永岱还礼。   “学生崔瑛(柳方、王偃)见过先生。”三人一同行了师生礼。   “免礼。”   互相一番见礼之后,马适没有多说什么,根据柴永岱的进度继续讲《诗经》。马适显然是个经义高手,分析《诗经》鞭辟入里,却难得不枯燥乏味。听先生讲解《诗经》是一种非常有趣的经历,中国自古就喜欢文以载道,每一首诗都要有深刻的含义。比较靠谱的比如《硕鼠》是在民讽刺官员贪得无厌,加重赋税负担;也有一些比较扯的,比如《关雎》一首好好的情诗非要和后妃之德之类的事情联系上,总感觉解读使用的是想象力而非资料考证。这种东拉西扯的分析方法,与语文阅读理解实在是有异曲同工之妙。   一个时辰的经义上完之后是史学时间,据柴永岱说通常自打能自己读书之后,史学课时间先生的话就越来越少了,柴永岱有什么事想不明白,直接去问亲爹亲爷爷就行,先生也就是起一个辅助作用。那一架子各种各样的书一大半都是史籍,有的是普通的官修正史,也有一些直接就是野史杂稿。   崔瑛很快就翻到一篇手稿,记的是大周统一天下的过程。崔瑛专门去找了后妃传的记录,很快就确定符皇后穿越者的身份,而在此之前崔瑛只能推测京城有一位女性的穿越者,而且地位颇高。   崔瑛在六安时就知道了历史的变动,起初他并没有在意,只当这个世界的历史进程与自己原来的世界不同。但却能推测出来,能救柴荣性命的,必然是一位与柴荣交情很深的能人。   另一个引起崔瑛兴趣的事情是棉花的种植,皇帝之前赏赐给崔瑛五顷地都被崔瑛种了各种各样的植物,但没种桑树,而是听王虎的意见,将桑田改种成棉田。按王虎的话说,崔瑛家里也没个人操持,不好养蚕,不如种棉田,到收获的季节请几个人来采摘就行。   如果没有厚实的棉花,崔瑛在备考那几天叠得豆腐块儿根本就成不了形。古代富裕人家以皮裘保暖,贫苦人家则是塞芦苇絮和杨絮,普通人家说不定还会有一两条毡毯,但这些东西都不可能叠得整齐。   但崔瑛最感谢这位穿越前辈的,是她对连档裤的改进。真正的历史上,直到宋朝,人们还是习惯穿开裆裤——就是两条裤子腿用绳子系上的样子。这种裤子不但极易走光,而且为了不走光还产生了一套礼仪制度,这其中就包括跪坐、不能箕踞而坐等等。   崔瑛对这样的坐姿深恶痛绝,不仅腿容易变形,而且腿麻后的那如同千蚁噬体的滋味也实在让人喜欢不起来。有了全民连档裤,推进高脚家具的进程快了许多,人们起居生活要舒适很多。   崔瑛正一边翻看手记一边思考穿越者的性格之类的信息,太子柴宗训到崇文殿西阁,一番行礼之后,崔瑛、王偃和柳方自觉地坐回原处,自己看书,让柴永岱将自己的疑问向自己的亲爹倒出来。   “你们也跟着一起听听,说说自己的想法。”柴宗训翻开一个奏折的抄本递给他们。   奏折的内容很简单,国家终于一统天下,下面就该是休养生息、恢复生产了。而恢复生产最重要的一个任务就是增加人口,方法无外乎多生孩子,增加人口红利。奏折的内容大概就是要通过强制让未婚男女早些结婚来实现增加人口,要求男子十五而娶,女子十三而嫁,超过年龄而不嫁娶的收五倍算赋,也就是人头税。   “你们来说一说,这样做可行吗?有什么想法?”柴宗训笑眯眯地拿国家大事考验四个小孩子道。   三个伴读互相望一望,这种明显考较的话题不可能让齐国公先说,只能是他们三个人先说出想法,然后由柴永岱总结,要不然就显得有点拿大了。王偃毕竟是官宦世家出身,对这些事情比较熟悉,他率先开口道:“这个自古以来就有先例,《周礼》说男三十而娶,女二十而嫁;汉魏六朝至唐都有高龄不嫁要征重税的说法,年纪也都是十五到二十之间,此时可依先例而行。”   “也许可以禁止溺婴?”柳方试探着问:“听我爹说好多地方会将女婴溺死。”   柴宗训笑着点点头,“修明果然精擅典籍,神工也关心民生,德华你是怎么想的?”   崔瑛抿了抿唇,他刚确定穿越女是符皇后,也就是眼前这位儒雅太子的亲妈,但他不确定符皇后流露了多少信息,手稿里所有超越时代的业绩都被冠到了柴荣身上,唯一一点证据仅有一句“一生一世一双人”。所以他不确定自己暴露了多少,也不确定皇家对自己的态度如何,还是吕蒙正嘱咐自己的那句话,谨言慎行吧。只是又不能简单附和,一方面他确实不忍心让国家强迫十三四岁放现代还在上初中的小女孩儿嫁人,然后不负责任地让她们在鬼门关挣扎,另一方面单纯的附和肯定不会让眼前这个专门来考校他们皇太子满意。   “修养生息,鼓励生育肯定是正确的,”崔瑛缓缓地说:“但这个政策能不能达到这个目的臣却不敢肯定。”   “怎么说?”柴宗训很感兴趣地向前倾了倾身,柴永岱和另外两人也好奇地睁大了双眼。   “臣之前生活在一个挺闭塞的山村里,只有先生一人有些见识。”崔瑛说:“先生略知医理,他总建议村里的女孩子过了二十再圆房,并且产房要用醋薰,稳婆也必须用青盐水净手,臣所在的村里妇人十有八九能母子均安。”   “这个好像很多?”柴永岱有点迷惑地望向自己的父亲。   “普通妇人生产就是一脚踏进鬼门关里。”柴宗训肯定地点头,转向崔瑛道:“你有什么想法直说就是。”   “臣想咱们能不能派人在京畿做个调查统计。”崔瑛咬咬牙,还是出了一个超越时代的主意,自己作为一个以数算巧思应神童试的童子,出这样一个主意应该是恰如其分的,不会太出格。只有让执政者重视数字,才会更重视民生,当人们习惯从具体事物中抽象出根本要素的时候,科学的精神也就能深入人心了。 第18章 调查   “调查统计,什么意思?”柴宗训颇感兴趣地问。   “调查和统计是两种行为,调查有些像隋时的大索貌阅,但规模不用特别大,统计的也不光是人口而是生育之类的事情。统计则是将调查的结果进行汇总检视,从中找出规律来。”崔瑛简单解释了一下,说实话,作为一名计算机专业的学生,社会学的调查统计跟他其实没什么关系。他之所以知道有这么一回事儿,不过是前几年大数据搞得风风火火,学校里也建立的学生学习的大数据系统,正职是计算机老师的崔瑛没办法硬着头皮啃下了一大本《社会统计学》。   “有点意思,永岱,这事你跟着德华做一次试试,若是需要人手或钱财列了账目报给我。”柴宗训笑着点点头,“我期待你们的结果,不过速度要快,现在朝上正在吵如果男十五女十三而未婚嫁应当如何处罚。”   崔瑛激灵灵打了一个寒战,如果强迫这些十三岁的女孩子嫁人,那有多少人会在十六岁以前生育,又有多少女孩子会凋零在还没有绽放的年纪里?   崔瑛前世是中学老师,他的母亲也是,从崔瑛有记忆以来,他的生活里最多的就是十几岁的少男少女,从叫着哥哥姐姐,到站到讲台上教导这样年纪的孩子,可以说崔瑛的一生都和他们紧密相关。只要想到这样一个决定可能会让少女死于难产,少年们经受妻亡子夭的痛苦,崔瑛就觉得必须尽力阻止早婚令颁布。   “殿下放心,臣必定尽力而为。”崔瑛拱手行礼道。   “父王放心,儿会用心做的。”柴永岱也保证道。   柴宗训身为太子,还有一堆政务需要他辅助皇帝处理,稍微帮儿子解答了一小会儿疑问之后,将四个孩子交给他们的史学先生,便离开了。   “德华,你说的调查统计我们现在就开始做吧,早些确定也好让门下省早点颁发政令。”柴永岱兴致勃勃地说。   “殿下,我们还是要谋定而后动,先让阿瑛说说要做什么,然后我们再谋划吧。”王偃更稳妥些。   “我们一起想一想吧,”崔瑛抽过一张宣纸,先写下“增人丁”三人字,“这就是我们的目的,增加人口。”   “想要人口多的话,多生少死就对了。”柳方非常精准地说。   崔瑛在“增人丁”下方分两列写下“多生”“少死”四个字。   “多生还是应该鼓励婚嫁生育。”王偃说。   “少死就得禁止溺婴。”柳方说。   崔瑛将这两条分别写在上面两个条目之下。   “妇人生育时也有可能死亡,而且有可能母子皆亡对吧。”柴永岱想起父亲后院里一尸两命的侍妾们,补充道。   “如果妇人在生产时死亡,对国家来说是失去一个可以继续生育、也能直接种田的劳力,一个婴儿从出生到能简单做活至少要七八年,所以母亡子存对国家来说是一种损失。”崔瑛勉强回忆起一点人口经济学的内容,补充一下。   “那最好的情况应该是让妇人平安生产,如果不成最差也要保住大人对吧。”柳方想了一下说。   “那这一条记下来,如果母子只能保一个,鼓励保大人。”柴永岱写学崔瑛抽了一张纸记录道。   “具体情况再看吧,看保住谁更有把握。”崔瑛怕自己一句话会扼杀掉一些小生命来到世间的机会,补充道。   “嗯。”柴永岱在那一条头上点了一个尖作记号。   几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将所有他们能想到的东西都记了下来,柳方突然插了一句:“我们最好问问太医院,什么情况容易伤着胎儿,什么情况容易顺产,到时候调查时顺便和百姓说一说就好了。”   “这个好,到时让官府与里正讲就是了。”柴永岱又记下一条。   最后崔瑛抽出一张新纸,拿墨线弹了格子,制出一张表格来,先调查清楚年龄与生育间的关系最为重要,而且也特别好做。   四人商量一定,两人一组到开封府下两个赤县去调阅鱼鳞册,然后再找一个相应乡里的人问一问,便能将妇人的年纪、生育了几个孩子之类的事情打听清楚了。   因为人力有限,崔瑛也不敢刚入职就撺掇上司动用大量的人力,所以只调查了两县五年内的人丁变动。县里的户籍每年一动,除了夭折的孩子之外,婚嫁生死户籍里都有记录。京畿之地,户籍管理尤为严格,所以调查起来很快。   四人照着崔瑛列出的表格翻阅户籍,两县加上汴梁皇城,人口大约五万多户,查找登记还是费了些功夫的,四人忙活了十来天才终于将数字汇总到一起。   然后崔瑛开始手绘EXCEL表格,不同年龄段的妇人生育的风险、婴儿死亡的比例,一个一个柱状图画出来,大家的脸色都不太好看。   汴梁是大周的首都,自十年前攻下幽州后一直生活比较安定,没再遭遇什么兵灾,老百姓繁衍生息的很快。但十五岁以下妇人生育婴儿时,婴儿超过三成的死亡率还是吓到大家了,更别提还有一成多的一尸两命的情况了,也就是说十三四岁成亲女孩有接近一半无法母子平安,其中不少人还会因此丧命或失去生育能力,而失去生育能力的女孩儿在夫家会过上什么样的日子也是可想而知的。相比较而言,二十岁以上妇人的孩子夭折比例及产妇死亡情况差不多也就一成多,不那么恐怖了——恐怖极了好吗?崔瑛看着这数据脸都青了,现代社会孕妇与婴儿的死亡率早降到千分之一以下了好吗?   #   “诸位臣工,这份调查是齐国公及三位神童试甲等的翰林侍读一起做的,大家看看吧。”   几位宰相看了看那张崔瑛用靛蓝、朱砂和黑墨画出的图表,都不用再看其它东西,只在内心一盘算就明白,妇女在十八岁以上生育才是比较有利于增加人口的。   “看来《周礼》所说女二十而嫁还是很有道理的。”范质严肃地说:“那门下应该起草诏令,令女子十六以上许定,十八许嫁方是德政。”   其他几人也纷纷附议,不过两天便颁发了正式的诏令。   崔瑛看到诏令将女子出嫁年龄硬定到十六以上,虽然还有年满二十不婚要增加赋税的命令,但对女性来说,至少生育这关要安全了一点。   #   “永岱这次做的不错,有条理,用人上你再指点指点他。”柴荣看了四个小孩儿这一通折腾的记录,含笑对柴宗训说。   “是,崔瑛不敢叫人那是他新入职不该搅风搅雨,永岱想不到去国子学拉人帮忙却显得有些弱气了。”柴宗训点头认同,“下一次找个机会再让他练练。”   “要不要关扑一把,我看崔瑛这小子这事还没折腾完。”柴荣饶有兴趣地说。   “关扑我是比不上父皇你了,看人的眼光更是如此,还是不扑了。”柴宗训才不会上当,连连摇头拒绝。   柴永岱自然还不知道他爹和他爷爷对他用人能力的质疑,但此时兴奋的走路都带着蹦儿,“德华德华,你知道吗,这是我第一次凭自己的本事让朝堂上的参知政事们改变主意,以前我说什么都没人听,连父王有时都会被他们顶回去,这会他们居然改主意了!”   “我把这事同我爹说,我爹可好好地夸了我一通。”王偃也笑道。   “德华,这法子能不能让我家铺子用?”柳方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这辈子尽花我爹的钱了,一直没帮他分担过什么,我瞧你这法子略改改放我家铺子里也能用,我分你一层股成不成?”   “能用你就尽管改了去用,我也不必要股子,不过说好了,若别人看中了要学,你也不要藏私就是了。”崔瑛摆摆手,不再意地说。   “阿瑛,我们再找了题目做回调查怎么样?题我找父王要或者让修明找他爹。”   “殿下,这件事可还没做完呢,”崔瑛笑着说:“您看,产妇死亡或伤了身子不能生育的原因几乎都是产后风,如果能预防产后风是不是这些妇人还能再生育?再有,婴儿说是夭折,病亡与溺亡也是不同的,就算是溺亡,也还是得要原因的吧,虎毒不食子,就算忍心下手,也一定有足够的理由,这些官府能不能管?”   柴永岱与另外两人越听眼睛越亮,各个摩拳擦掌,恨不得立即就投入调查当中,让家里的父兄另眼相看。   “不要急、不要急,这回可不是到县衙里翻卷宗,得亲自与那些百姓一起生活,所以得先学习学习,然后才能投入调查。” 第19章 田野调查   这一次的调查不再是简单的数据收集,需要采用访谈法去获取更多的信息。田野调查的方法还是崔瑛和他的女朋友到西南山区支教时,为了帮女朋友做调查学的。   崔瑛的女朋友出身书香世家,父祖都是国内一流大学的教授,她自己学习的是社会学专业,致力于保存国家历史文化遗产。崔瑛由她手把手的教会了怎么列访谈提纲,怎么与当地人套近乎,怎么记录别人的言行并分析他们的心理。崔瑛顺便学习了社会心理学的东西,掌握了许多很不错的技巧,这些技巧后来全被他用来和家长谈话了,效果相当不错。   “我们再来看看数据,”崔瑛他们又一次回到崇文殿为调查做准备,“京畿之地太平了快十年,妇人生育率最低的是大家族的妻妾,平均五年生育不足一人,最高的是殷实人家的农妇,平均五年生育一个半、接近两人。婴儿周岁存活率最低的是赤贫人家,殷实人家之上存活率都挺高的。”   “大家族的妻妾生育率最低吗?”柳方惊讶道。   “不奇怪,有些妾室一年也见不到丈夫几次。”王偃不太在意地解释道。   “世家大族都要面子,我们恐怕不好去谈,先放在最后,等基本调查出结果了再用他们验证就是了,其他人家我们一会儿就去谈吧,有五万户人要谈呢。”柳方似乎想立即就做这件事。   “不对,我们不用把这五万户全走遍,举一隅则应以三隅反,闻一当知十,选择几户人家细谈就可以了吧。”王偃提议道。   “我们分分类,每类找几户人家?”柴永岱询问地看向崔瑛。   崔瑛就在一旁目瞪口呆地看着这几人三言两语就将统计的方式由遍历法变成了随机抽样,然后又变成了分层抽样。以后谁在跟他讲古人没有科学精神他一定要糊那人一脸。   柴永岱拉着崔瑛计划选择的人家,按民户五等各抽三十二家妇人——三十二这个数字是崔瑛定下的,虽然他也不知道为什么统计学上将三十以下叫小样本、三十以上叫大样本,并且连统计公式都不太相同,但这应该是有道理了。   “那从明天起,上完经学课咱们就出去找民户访、访谈?”柴永岱看向崔瑛问道。   “我觉得咱们应该先找太医问问常见的问题,否则记错了重点会比较麻烦。”崔瑛补充。   于是第二天经义之后常规的历学课变成了医学课,柴荣专门派了负责带下疾的御医帮他们拟出访问的提纲。   一切准备就绪后,柴永岱与王偃、柳方便兴冲冲地各自找一个村庄去进行访谈去了。   崔瑛选择了开封府内一处殷实富户聚居的地方开始第一次调查,柴永岱选了京中的贫民;柳方和王偃则自告奋勇去乡村里调查。   崔瑛进行地挺顺利的,先找了这周围最有名的稳婆,略聊了两句便勾起了她的谈兴,将这一片的产妇情况摸得个清清楚楚。然后再寻人家访谈就更有针对性,效率也更高。这一天,崔瑛就问清了三户人家的信息,明天则可能访问更多的人家。   回到东宫,天色已晚,崔瑛便看到柴永岱一脸郁闷地蹲在书房门外,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门看。一见到崔瑛,他便立即跳了起来,迎了上来。   “你今天如何?”柴永岱问。   “一切顺利,怎么,殿下遇到问题了?”崔瑛问。   “嗯,那些妇人都不敢靠近我的边儿,好像我会把他们怎么样似的,说得全是场面上的话,一点儿有用的信息都没得到。”柴永岱郁闷地说。   “您是怎么说的?”崔瑛好奇道。   柴永岱拉着崔瑛在台阶上坐下,慢慢述说着他这一天的经历。   柴永岱上完经学课,连衣服都没赶上换就带着一小队侍卫离开皇宫,径奔着之前选好的地方去了。已经与开封府打过招呼的柴永岱领着侍卫直接去找了这一片的里正,由里正带着挨家挨户地叫了有孕育经验的妇人出来谈话。   结果简直就是糟糕到极点,几个妇人在丈夫保护下与柴永岱谈话,各个言辞躲闪,被逼问到极致,便哭泣、诉说生活的艰难。   “感觉今天记得这些纸全废了。”   “殿下不要急,仔细想想如何才能让百姓对你放下心防?”   柴永岱默默点头,抱着自己那份整理过的卷宗一页页地琢磨了起来。   第二天在崇文殿进学的时候,崔瑛看见了眼角泛青的柳方和一肚子火气的王偃。   “说什么京城首善之地,溺死幼儿的情况居然那么多,我多追问那妇人几句,那些汉子居然还揍我,真是……”柳方捂着泛青地眼角,愤愤不平道。   “你到底追问了什么啊?”崔瑛无奈地问。   “就是为什么要溺死女婴,产后风是怎么回事,然后正碰上一家妇人生产,我想进去看看,结果你看到了?”柳方郁闷地说。   “人家没打死你估计是看你这身衣服的面上,”今天当值的是陈彭年,他眼角一挑,斜睨了柳方一眼说:“闯产房?你干嘛不直接闯女厕去?”   柳方被他一噎,总算反应过来自己的行为相当失礼了,他喃喃了两句,不敢说话了。   “修明,你怎么回事?”柴永岱好奇地看着黑脸的王偃。   “他呀,产妇的事情没打听明白,到带回来三个俏生生的小丫头。”柳方一提到王偃的糗事,也忍不住笑了出来。   “不过是做两年使女,给她们攒份嫁妆罢了,”王偃黑着脸转移话题道:“我倒弄明白为什么许多人家要溺死女婴,或者将女婴送到抚孤院里了。”   “是吗?怎么回事?”柴永岱感兴趣地问道。   “朝廷规定凡幼儿满七岁但未满二十,男子每岁交杂粮一斗或折钱三十文,女子交绢二尺,折钱二十五文,也就是养一个女孩儿比一个男孩每年只少交五文钱。”   “五文钱不多吧,一个长工一天工钱也得快二十文呢。”柳方家是商贾,基本人工价格还是很清楚的。   “可是你没算女孩子的嫁妆,京畿风俗女孩子出嫁嫁妆必须丰厚,普通人家这几年的嫁妆钱都涨到二十贯了,也就是说就算这姑娘到二十岁才出嫁,家里一年也得给她备下一贯钱的嫁妆,农家辛苦一年能攒下两贯钱就不容易了,家里有两个女儿就得犯愁。”   众人一阵沉默,过了好一阵子,柴永岱才慢慢吐出一口气来,说道:“该谕令官府限制各等户嫁妆的数量,禁行奢嫁之风吧。”   “我看应该是倡导聘礼与嫁妆数量相等,这才是结两姓之好。”柳方提议。   “修明,你问没问过女孩儿为什么要准备那么重的嫁妆?按律来说,嫁妆是媳妇的私产,多少都是分给自己孩子的,男人不能用吧?”崔瑛记得吕蒙正书房里的《显德刑统》有这一条。   “但要是舅姑整日挤兑,非打即骂的,不拿钱出来自然是要过的惨淡些。所以那三个丫头才要到我家门里做佣,三五年的攒上一笔钱,又是在大户人家里待过,平民多少要有些顾忌,日子才能好过些。”王偃这才说了为什么那三个丫头要赖在他家做佣人。   四个人头对头商量了半天,还是崔瑛下了结论:世人贵儿贱女不过是儿子是自家人,娶妻为家里添枝加叶;女儿年纪稍长便要出嫁,又要陪送妆奁,负担太大。现在女儿出嫁的日子已经被强行推后,如果没有相应政策的话,溺婴或抛弃女婴的现象会更严重。   这个崔瑛能想到的是做一些劳动密集型的工厂,雇佣女性劳动,只要女性有独立收入,婆家要求高嫁妆的可能性就会降低,而一个女儿如果能为家庭带来额外的收入,她的父母也就愿意抚养她长大了。   可是这同样很难,京畿之地还好说,高门大户众多,女孩子到大户人家或初入京城的官员家里当几年使女,也是能赚上一笔的了。就算不做使女,集中养殖些鸡鸭猪羊,织造些绢帛绸缎,这个现在就有十多万人,未来可能会发展到百万人口的大都市也消化得了。   但京畿之外的地方怎么办?就像六安,全县人口才一万左右,甚至比不上现代人口稍多的大学,一个县城不过两千口人,能消耗多少东西?更别提没有足够的粮食产出,从事手工业的人口就不能多,否则城市里的手工业者太容易被饿死了。   四个人关于女婴的看法简单形成了一稿文字,送到了柴宗训的案头。不过几日,便听到政事堂里传出政令:免十岁以下女童口赋,女子因缺少嫁妆而无法出嫁的,官媒为之婚配。   这一次调查同样影响了政事堂的意见,但柴永岱却闷闷不乐,不光他不开心,崔瑛他们三人都高兴不起来,这条政令的效果他们心知肚明。   “不说这个了,以后咱们再想办法,”柴永岱消沉了一会儿又振奋精神道:“还有妇人产后风的原因没调查清楚呢。”他转向崔瑛问道:“修明问到了点实事儿,被坑了三个丫头进府,回去还被他爹训了一通;神工被揍成了乌眼青,却啥也没问着;你怎么能安然无恙地问到这么多消息的?”   “这个么,当然是有技巧的。”崔瑛神秘地笑笑,决定传授他们一些沟通技巧和微表情心理学的小知识,这些被包装成成功学的畅销书他当年可没少看。 第20章 平静   崔瑛要和柴永岱他们讲的沟通小技巧刚开了一个头,便被正好当值的陈彭年严厉地制止了,用他的话说,这些都是苏秦张仪的舌辩之道,君子不取。   崔瑛愣了好一阵子才明白陈彭年的意思,在现代滥大街的话术技巧,在古代是纵横家的秘籍,是被正统儒士所排斥的。随后,陈彭年私下里又告诫他,他们这一科的神童试应试者不论是在世宦世禄的大家族,还是在朝中清流眼中,都还是一群幸进的娃娃,如果年纪稍长,少不得还得被冠以“佞幸”之名。   就是前面两次调查,虽然政事堂确实照此颁布了政令,但并不是没有御史弹劾的,只不过皇帝陛下留中不发了而已。但说皇孙殿下关心带下之事、心系妇人之类的乱七八糟的传闻也没少在朝堂大臣的嘴里翻滚。   崔瑛沉默了,这是他第一次感觉到,他与这个世界其实还隔了一层,他教人识字,他想让这个时代的人过的更好,但他确实是将自己摆在了领航者的位置上了,他内心里的优越感是非常强的。   但陈彭年将他与世界摩擦时弄皱的轻纱团到了他的面前,让他感受到他的莽撞与不成熟,他自认为自己已经谨言慎行了,但他其实只要抓住机会就像愣头青一样东扯西撞。   看清了这一点,崔瑛足足沉默了三天,他只安静地听、安静地看,不再参言,也不去利用超越这个时代的东西去解决问题。他不确定,自己带给这个世界的,究竟是福泽还是噩梦。   大周朝不像北宋那样丢了幽州,没有长城的庇护,生成一副柔弱才子的样子。它的疆域虽然不如汉唐时广阔,但比之后的明朝也不差什么。如今的君主柴荣,年轻时贩过茶,中年之后勤奋好学、知人善任,虽然也有重文轻武的迹象,但不像宋代那么过分,同时也重视工商。而且大周至少两代帝王至少是相对英明的,看起来就知道这个大周朝会发展成比历史上的宋朝更富庶、更强大的样子。   华夏文明直到明代中期都可以说是领先世界的,存在即合理,古人的思维方式一定有什么他所不知道的东西,保证着这个文明的延续。在没弄清楚之前,贸贸然将在西方希腊罗马文明引导下发育出的现代性传播到东方的世界里,会发生什么,崔瑛觉得他拿捏不住。   “世叔,如果不想被上佞幸之名,应当如何行事呢?”崔瑛沉默了几天后,认真地请教陈彭年。   “以清流晋身,或以循吏扬名。”陈彭年给出了答案。清流主要是以御史、不慕功名的名士们组成,只有不在意那些阿堵物又学问精深、品行高洁的人才可以被称一句清流。而循吏则是那些治理地方卓有成效的官员才能得到的名声。   对崔瑛来说,做一个风流才子实在有点困难,毕竟让一个现代人写诗作词是有点难为人了,但做一名循吏,他还是挺有把握的。   做一名循吏,以进士科入仕,造福一方百姓,在施政过程中实践自己的所学,然后培养学生,形成学派甚至党派,最终产生能左右朝政的力量。这才是一名传统文人心中的正途。   崔瑛打定主意要重新考科举,这在大周并不是什么稀奇事儿,也没什么特别。官员可以和普通考生同场考会试,然后分别录取,共同参与殿试,殿试上除了官员科考不许得甲等的潜在要求外,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当崔瑛打定主义开始准备科举的时候,他发现科举并没有他想象中那么难,也并不是原来历史课本里说的那么僵硬。大周朝从显德九年往后,每三年一次的科举考试录取的人数都在逐渐增加,进士科从唐代的十几人逐渐增加至四五十人,据柴永岱说,柴荣和柴宗训有计划用二十多年的时间将录取人数稳定在进士科百人,明经、明法、明算诸科每科百五十人的规模。   而崔瑛打算考的进士科,现在按重要顺序是五篇策、一篇论、十条墨义和一首诗、一篇赋。诗赋的重要性是最低的,策论的重要性不相上下。   策有些像现代公务员考试中的申论,考官提出一个历史上或现实中关于国家治理的问题,考生提出应对方法;论则是议论文,考官给一段文字材料,考生给出观点就行,这两个占了考试的大头,这与原先唐宋时的进士科考试首重诗赋不太一样。   崔瑛平时用一些与众不同的方法来解决问题,会被读书人斥为歪门斜道,但在策论里,什么奇怪的观点和方法都会出现,只要能自圆其说,就有可能被选中。   倒是墨义对崔瑛来说有一点点困难,大周朝的墨义是在基础注疏之上,允许自己发挥的,大约就是陆九渊“六经注我”的意思了,特别像以一句话为题写一篇读后感什么的。他又不敢引朱熹的理学,要花脑筋去思考一些《关雎》扬后妃之德的联想,真是苦不堪言。   “为什么五音会和五行有关?为什么五行还和五脏有关?为什么五脏还和五色有关?他们除了都有‘五’之外,还有什么共同点吗?”崔瑛快要疯了,他这小半年总算将经义吃透下来,策论也写得有点模样了,最近开始专攻诗赋了。   “怎么?五音调不好了?”王偃笑道。   “我明明只像学习一下用韵的技巧而已。”崔瑛觉得自己真可怜。他学习诗赋,王偃以写诗而举为神童,是极好的请教对象。然后王偃从喉舌齿牙唇五音开始,讲配合诗词曲调的宫商角徵羽五声,这还能理解,毕竟这门学问就叫音韵学,诗词又都是可以吟唱的,所以顺便学习一下音乐他就忍了。   但接下来,王偃和陈彭年开始和他讲五音和五行有关,五行又对应五脏,五脏还对应五官,所以应该如何如何用韵的时候,崔瑛就彻底疯了,他感觉自己不是穿越到了中国古代,而是穿越到了一本修仙小说里。   “好的,我接受这个世界设定,”崔瑛默默地对自己说:“也许就是这种联想能力让中华文明永远不会消亡,就这联想水平,高考阅读理解算什么?眼睛里诡异的光代表幸福算什么啊,小儿科啦。”   吐槽归吐槽,崔瑛还是接受了情诗是颂扬后妃之德、不同的声韵会影响人体健康这些奇特的想法。然后他发现,只要接受了这个设定,作起诗赋来好像也没那么难。当然最主要原因是他习惯他此时的语音语调,就像现代人如果有着不错的文学和音乐功底,为曲子填个词并不难。当崔瑛掌握了大周的官话后,作诗填词也顺利了起来,甚至因为他掌握了许多后人总结出来的修辞方法,他的诗词也变得非常华丽。   “阿瑛,你又在练字啊。”柴永岱刚刚起床就看见崔瑛已经立在崇仁殿的粉墙之下,拎着笔蘸水练字了。   “殿下早!”崔瑛笑着向柴永岱微一欠身,又凝神专注于墙上的水迹了。   柴永岱特别佩服崔瑛的一点就在这里,虽然在陈彭年的劝告下收敛了自己的奇思妙想,但却并没有动摇他立身的根基。和之前一样,每天不到寅正就起床,先练他那套据说是家传的,杀伐之气极重的拳法,再用一些奇怪的动作锻炼身体。等到太阳稍稍漏出一丝光亮,他就端上一碗水,站在西墙面前,一笔一划地练习书法,一直到将一碗水都耗尽了,才算一天开始。而此时往往才到柴永岱刚刚起床的时辰。   柴永岱站在他身后,看着崔瑛的字迹从一笔一画工工整整慢慢过渡到灵动活泼然后龙飞凤舞起来,等崔瑛收起笔才感叹道:“阿瑛你这字真是圆融多了,再无半点生涩之气。”   “殿下谬赞,今天怎么起得这么早?”崔瑛此时已经不像神童试之前那样没有定力了,他不受柴永岱影响地观察了一下自己的蘸水的字迹才转头问道。   “到秋收了嘛,之前几年我都只能在后面捡捡稻穗,今年爷爷说我也可以跟着一起收粮食了,有点兴奋。”柴永岱不太好意思地说。   之前因为调查女性生育的事情,不仅崔瑛给清流留下了歪门斜道比较多的不良印象,就是柴永岱也让几位老大人说了几句不稳重。为了挽回名声,柴永岱这几个月非常老实地呆在东宫里学习经典,只在跟他爷爷和他爹提问时才显得古灵精怪一些。在东宫里待了两个多月,实在有些憋得慌了,如今可以趁秋收亲农出宫去玩一玩,他还是非常开心的。   崔瑛作为侍读自然也要跟着皇孙一起亲农的,皇家那块地并不大,就在内城右边祭祀社稷神的社稷坛内,与铺满五色土的祭坛遥遥相对。   五色土的祭坛自周时流传下来,青红白黑黄五色土按东南西北中的方位铺在祭坛之上,这当然又与五行、五色有关。崔瑛自觉自己已经完全接受这个设定,没有任何吐槽的欲望了。   祭祀过社稷之后就是开镰礼,柴荣念了祷词,焚了祭文,便带着一儿一孙和诸位臣工收割稻谷。   崔瑛去年在六安的时候参与过秋季的抢收抢种,再加上原身的记忆,此时动作虽然不如老农熟练,但却要比那些纯粹的读书人要强很多。   “不错,那小子没忘了本。”柴荣看到崔瑛熟练的动作,冲柴宗训笑道:“一看就是农家出身,最近住入东宫也没落下锻炼吧。”   “是,崔瑛每天早上都没断了练拳和练字,其余也就只剩埋头读书了。”柴宗训直起腰,轻轻捶了两下说,有些抱怨地说。   “你看你年纪轻轻,怎么身子骨还不如我呢?”柴荣眉头一皱,有点心疼又有点嫌弃地说:“收完这一陇你就上去打稻穗吧。”   柴宗训嘻嘻一笑,“爹你跟我一起上去呗,永岱头一次挥镰,怕是吃不消。”   柴荣最疼这孙子,听了这话也无奈地摇了摇头,顺了儿子的意。   打稻穗绝对不是一件轻松的活儿,一个成年的汉子握着一束稻穗对着一个一边高一边低的木桶来回摔,直到将稻谷全部摔离稻穗才能停手。   柴永岱年纪还小,细胳膊细腿的没什么力气,摔了一束便得歇歇,他不好意思冲父亲和爷爷撒娇,便对在一旁摔稻穗的崔瑛说道:“我摔上一束就累得不行,那乡民一家子种上五六十亩地的,便是摔稻子怕也要摔上十天,晒谷子还得十来天,若中间下雨可就麻烦大了。”   “殿下心系百姓。”崔瑛说着,在心底转了一转弯,悄声问了在另一个桶上摔稻的柳方一些问题。   “怎么,阿瑛你又想到什么好主意了?”柳方兴奋道。   “我知道一种脱谷的机器,需要一点铁才能做,但脱谷的用时要比摔谷快十倍,而且不累人,一个妇人带一个小孩就能做。”崔瑛说道。   “阿瑛,你才收敛几个月?有什么好主意等你明年中了进士,到地方施政时再用,岂不是一项平白得来的政绩?”   “阿偃,为自己好收敛一些理所当然,可我不能明知道对农事有利的事还瞒着,多脱一天谷,就多一分粮食被雨水淋泡的危险,就可能是一家人劳作一年颗粒无收。我若为一点小名声就拖到数年之后再公布,那会有多少人家要生活困苦甚至卖儿鬻女?”   “那你在六安时没做过吗?如果做过,社稷坛里应当有啊?陛下每年都会令地方州府进贡最好用的农具及一斗收成最高田里的种子。而且好像还在寻找什么天阉水稻,可以说天下良种都在社稷坛啊。”   崔瑛忍住自己将天阉纠正成“雄性不育株”的冲动,简单解释道:“没铁。” 第21章 打谷   中原王朝自汉代开始,盐铁大多是由朝廷严格管控的,缺盐人会没有力气,是人生存必须的东西;铁则是制造兵器、打造铠甲的基础,所以要想买铁必须在朝廷规定的一些铁匠铺里,而且平民除了制式的农具不允许打制其它东西。   事实上六安县的铁匠水平连一口薄铁皮的炒锅都打不好,崔瑛能吃上炒菜还是在东宫托匠作监的福。像脱谷机这样需要一些连动装置的铁器,六安不能造也造不出来,但如果将图纸给皇帝就没问题了,朝廷自然会让司农寺与工部合作搞定这件事情。   崔瑛还是先请示了一下太子柴宗训,获得首肯后,在一群老大人不满地眼神下洗了手,寻内侍取了厚纸与竹笔画起了脱谷机的设计图。   崔瑛之前打造铁锅时与匠作监打了不少交道,正好匠作监又接了修缮皇陵的部分工作,让他看到了古代画界图使用的画具,已经与西方的蘸水笔没什么两样了,完全可以线条流畅地绘制各种东西,比他之前削的竹笔好用不少。   设计图画的很快,脱谷机设计并不复杂,外面是一个大斗形状用来盛稻谷的木壳子,上面横架一圈木条,木条上钉上一排小铁环,下面用两根连杆和两圈皮带作成像脚踏式缝纫机那样的结构。这样只需要有一个妇人一边踩底下的踏板,一边用手握着稻穗来回滑动,不消一炷香功夫,那稻穗就脱得干干净净,如果有一个小孩子来回跑着帮忙递稻穗的话,就妇孺两人一天就能脱上好几亩地的稻谷。   这个机械制作起来一点难度都没有,匠作监接到皇帝柴荣的通知,派了几个手艺精湛、干活利索的匠人过来,两个木匠带了些木板现锯现削不一会儿就将外框给弄好了。细铁丝要敲制起来比较难,还好匠作监里有现在的存货,现弯现钉也没用一个时辰。   连杆传动机构做起来有点难,主要是需要一根皮带连接才行。又赶紧叫人去找了府库找了存下来的牛羊筋,看能不能用,正当崔瑛打算如果动物皮太不耐磨就忍痛拿出自己好不容易搜集来的大鹿角藤胶制成的皮筋的时候,不知道什么时候凑过来的柳方歪了歪脑袋看向崔瑛:   “只需要让这个木条制成的圆桶转起来就行了吧,为什么不做一个像小石磨那样能转的把手呢?”   崔瑛沉默了一下,在脑子里转了转才说道:“这样到不用铁制万向轮了,但手摇的话会比较费力,而且手摇、脱粒、取稻穗得三个人。”   “可是做起来容易啊!”柳方出身商贾大家,盘算成本已经成为本能,“有你做一个万向轮的工价都够再做一个木壳的了,两个万向轮再加两条皮带,够做三套有余的。”   “再做矮一点,一户人家,夫妇两人收割,三个孩子脱谷,一天收上三五亩地不是问题。”柴荣也过来了,听到崔瑛和柳方的讨论后说道:“你们不是还盘算过找些事让贫家女孩儿也能有生存之地吗?五六岁的丫头就能帮着脱谷,又不费口赋,至少一家里头三个丫头就有理由活下来了。”   “陛下仁慈。”崔瑛心里一动,心悦诚服地与其他人一起躬身行礼,他想,他又对这个世界更明白了一点,生产力这个词当年学习政治经济学的时候没有感觉,但在这个时候却触动了他的心弦。当一个五六岁的孩子可以成为生产力的时候,她就有了在这个世界继续生存的资本,这或许才应该是以后他需要注意思考的地方。   工匠很快按照柳方的建议安装了把手,一个粗陋到极点的脱谷机就做好了。   “我来试试。”柴永岱在一旁跃跃欲试地喊道。   “殿下还是先等等,让臣等调试一下才好。”王偃笑着拿来一束稻穗,转头问崔瑛:“这要怎么用?”   崔瑛对这个机械的认知是当志愿者的时候,参加中国科技馆中国农业展活动,看别人操作过。他摇起手柄,让带铁环的木桶快速转起来,“将稻穗放在铁环中间来回滑动就行。”   王偃将信将疑地把稻穗放上去,来回一动。   “呸!呸!呸!”柳方扭头吐了几口,原来稻穗脱粒效果是不错,但崔瑛忘记了需要在桶上放罩子,离了穗的谷粒被打得四处飞溅,正好打进了柳方的嘴里。   这种问题柳方脑子都不用怎么转,从匠人手里寻了四根差不多的竹杆用麻绳绑在外壳四周,上面用麻布一罩。再转动手柄的时候,就听到一阵稻谷打在木壳上的声音,稻穗便被脱干净了。   这一下,那些老大人眉头也不皱了,一个个喜笑颜开地夸奖崔瑛与柳方的巧思,然后顺便把自己手里的稻穗给脱了壳。   然后手柄被柴永岱接过去玩了,崔瑛连碰那脱谷机的机会都没有,干脆又和匠作监的人一起再打造一个精致点的,以便留在社稷坛里供皇室使用。   自柴荣登基之后,社稷坛里就有了一间专门的仓库,专门放置最好用的各种农具,州府可以派匠人来社稷坛绘制各种农具的图纸,而适用广泛的农具司农寺则会为每县提供一样以便推广。   一个翰林学士专门写了一篇短赋记述了脱谷机的用处,崔瑛、柳方和几个制作脱谷机的匠人的名字也被录在了这篇短赋后面,最后则将崔瑛绘制的脱谷机图纸也裱在了这张泥金红卷之上,这卷记录将被配上金轴供奉到社稷坛的西配殿内。   别说几个匠人高兴地满脸红光,就是崔瑛自己也兴奋得很,只要这社稷坛不毁于战火,这就是名留青史的节奏啊。史书上能明确记录下发明人,这对有志于名留青史的文人来说也是一个极大的诱惑,相信在这个诱惑之下,一定会有许多人愿意投身于发明中去的。   本来需要皇帝和大臣们忙三天的收割工作一天之内就解决了,崔瑛明显感觉到诸位大臣之前觉得小孩子胡闹的不满几乎没有了,轻视奇技淫巧的态度还有点,但变成了“虽然是奇技淫巧,但能有用还是可以的”。   柳方兴奋得回去的路上一直吱吱喳喳说个不停,等回了东宫,耳边终于清静了的柴永岱与崔瑛相视一笑,各自回屋去该看书看书,该练习诗赋就练习诗赋去了。   等第二天到了崇文殿,柳方的兴奋劲儿还没过去,一进门就小声对崔瑛说:“我爹昨晚开心地都要开祠堂祭祖了,他今儿要去司农寺捐一笔款子,让司农寺多造些机子,好好替咱们扬扬名。”   “轻浮!”今天值班的翰林院掌院学士喝斥道:“不过是造了一部小小的机器,竟然忘形若斯,真是朽木粪墙,不可雕圬。”   柳方一听这位学士的声音,吓得如果见了猫儿的小耗子一样,乖乖缩回了自己的座位。   “缩手缩脚,没个气度。”那学士继续训道:“昨日老夫见得分明,想出主意的是崔瑛,做出机子的是匠户,你不过是出了一个小小的谁都能想到的主意,有什么好炫耀的,崔瑛还在安稳稳地读书呢!果真是商贾下流,缺少涵养!”   崔瑛心底骂了一句脏话,这位钱学士骂人的时候怎么这么喜欢拉一个踩一个,这仇恨拉得,他家一定家宅不宁吧,谁家小孩要天天被别人家孩子压着,还有个老爹毒舌骂着,这不心理变态都绝对是心性敦厚之辈啊。   崔瑛在心底吐槽了两句,听他从柳方本人骂到人家祖业,柳方已经被他骂木掉了,崔瑛轻咳了一声,“先生,士农工商虽有高下,却都是国之柱石。”崔瑛轻轻在“柱石”两字上咬了一下重音。   当今陛下年轻时曾随颉跌氏在江陵一带贩茶,对商业的作用知之甚深,登基之初就说了“无农不稳、无工不富、无商不活、无士不兴”的话,国内士农工商地位平等,而不像唐朝商人是没有科举资格的——比较经典的例子就是李白因为父亲是大商人,因此没有考科举做官的资格,只能靠举荐。   柴荣登基之后,颉跌氏的家主就因为出资资助大周立国而被赏了一块“国之柱石”的匾额,还拥有税收减半的优惠。   钱学士一听到崔瑛咬那“柱石”两字,便立即闭了嘴,却也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气鼓鼓地开始讲解经义。   反应过来之后同样气鼓鼓得柳方下了课便拉了崔瑛到东宫外的一个脚店里吃茶,与他抱怨钱学士就看他俩不顺眼。   “钱学士学了一辈子《论语》,问农事的樊迟对他来说都是小人,何况你身兼工商两样呢?”崔瑛开解他道:“再说经义到底是晋身之阶,你总不能等殿下入朝之后还在东宫里作一清客吧?还是你甘心埋没于乡野之中,研究出的东西没人重视?”   见柳方还有些愤愤不平,崔瑛继续说道:“想让人正视工商,得诱之以利,慑之以威,当你居高位而继续重视工商的时候,自然就会有追随者附骥尾而上了。”   柳方心思平静了下来,若有所思道:“看来我也得正经读读经史子集了。” 第22章 归京   柳方开始琢磨怎么能发展自己的兴趣而不被别人看不起,崔瑛吸取之前跳得太欢会被轻视的经验,在秋收冒了一回头之后就又缩回去认真念书去了。   时间一转眼就到了显德二十年秋末,大阅官员。崔瑛算着日子差不多了,这一天休沐便早早到了汴水码头外等着。   深秋的汴水边上热闹非凡,全国一统了两年多,皇帝手腕灵活,各地相对安定,今年大阅的官员都是随了粮船入京。明年又是大比之年,会有一批新进士步入官场,今年的大阅只要不出篓子,升迁或者由下县升上县都是非常有可能的。也因为如此,汴水边上等人的车马络绎不绝,连离码头不远的茶棚都坐满了。   崔瑛这几天忙得够戗,和吕蒙正关系好的二叔吕龟祥正在准备明年的大比,早就躲到城郊清静的庙里去备考了。吕蒙正的亲爹在吕蒙正很小的时候就把他们母子俩赶出家门,吕蒙正也不想在那个全是他老爹宠妾的宅子里住。所以崔瑛不仅得安排接人,还得找地方租一间宅子。   “孩儿见过义父。”吕蒙正的船将一靠岸,崔瑛就迎了上去,低头行礼。   “好孩子,快起来。”吕蒙正笑着将崔瑛扶起来,回头说道:“成日里在家念叨阿瑛,瞧瞧,这不挺好嘛。”   “好什么呀,可见得都瘦了,咱们回了京,阿瑛得跟咱们住,好好补补身子。”吕蒙正的妻子刘月英抱刚两岁的儿子对吕蒙正翻了个白眼,爽利地说。   “孩儿见过义母!”崔瑛笑着低头行礼。   “行了,没那么大规矩。”刘月英说笑了两句,转头逗儿子道:“从哥儿,叫哥哥。”   两岁多的吕从简睁着乌黑的眸子,直愣愣地看了崔瑛一小会儿,才流着口水叫了一声“锅锅。”   “从哥儿都长这么大了?”崔瑛看着白白嫩嫩的吕从简,笑着从袖子里抽出一叠卡纸图画逗他道:“还记不记得瑛哥哥?”   “花……锅锅”小宝宝含含糊糊地说着,伸手去抓崔瑛手里的画。   “你别惯他,这会儿给他多少纸他都能给撕了,等他晓得敬惜字纸,你给他多少我也不拦着。”刘月英将小宝宝抱得远些,摇头道。   家中仆役将行李箱奁都搬下船,崔瑛联系好的挑夫上前挑了行李就往租好的宅子里去。接受大阅的官员一入京就得先到吏部报到,领觐见皇帝的时间,然后住在吏部驿里,直到见过皇帝之后才允许回家,在这期间不许交通京官,违规的人会受到严厉的处罚。   于是大家兵分两路,崔瑛与吕蒙正去皇城,女眷则去租好的房子里安顿家具。吕蒙正是要去吏部报到,崔瑛则打了申请,离开东宫回义父家里住。   “回家后好好孝顺你义父,既然准备举进士科,学业就不要放松了。”柴宗训在崔瑛来告辞的时候简单说了两句,“本宫等你进士及第,将你的所思所想造福苍生。”   “是,瑛谨遵太子教令。”崔瑛应声道。   “阿瑛你出了宫,有什么不方便的一定要和我说。”柴永岱依依不舍道。   “殿下,臣每日还要来东宫侍读的。”崔瑛笑着说。   “也是。”柴永岱强笑道,毕竟一个每天从早到晚都在一块儿的小伙伴变成了每天只在白天见面的同学,对他来说差别还是挺大的。   在崔瑛在东宫话别的时候,吕蒙正迅速得到了皇帝柴荣的接见,根本不像其他参加大阅的官员一样需要排好几天的队。   “吕卿,如今的六安如何了?”刚刚五十出头的柴荣精神还很不错,但确实已经老态毕露了,早年的征战生涯还是让他身体受到了极大的损伤。   “回陛下,如今六安可以称得上政通人和,民富而好学。”吕蒙正自豪地回答道:“今年六安风调雨顺,运用坑肥的田地大多增产五成以上,崔瑛有个叫王虎的弟子还试出了烧粪肥,比坑肥效果还要好些。如今他又开始寻找能防治稻瘟的方法了,据说已经有些成果,明年再试种一次就能基本确定了,这样算下来,稻麦还能再增产三成。”   “方法记下来了么?”柴荣身子微微前倾,急切地问道。   “记下了,由王虎他们几个孩子自己记的。”吕蒙正从袖子里掏出一本竹纸册子,“如今这个册子在六安几乎每个村都有一本,所以六安今年税粮比往年增加了一成。”   柴荣接过内侍传过来的册子,还是那种一尺长半尺宽的纸幅,薄薄的只有十多页的样子。翻开一看,里面有线条构成的界画,也有极细的笔写下的文字。   “不错,非常详尽,这是几个蒙童写出来的?村村都有,都能看懂么?”柴荣感兴趣地问。   “能的,如今六安十岁男童能读告示、写清状纸的差不多得有一半,另一半如今也在认真学习,下一任县令只要稍加扶持,六安百姓应该能有五成可以识字。”吕蒙正介绍道:“崔瑛之前有一个小弟子叫张雷的,如今就住在崔瑛的宅子里,平时除了帮忙刻蜡纸之外,也负责教想认字的人认字。”   “崔瑛那小家伙在六安倒做了不少事。”柴荣有些意味不明地说。   吕蒙正一个激灵,刚想为崔瑛辩解些什么,柴荣摆摆手道:“我相信他的忠心,只是这小子就是属乌龟的,搞过一回调查,真挺有用的,结果听到几句风言风语就缩回去考进士了,连后续带下病产生的原因都不研究了。秋收的时候出了一回风头,搞出来脱粒机,很有用,做完了又缩回去了,这一个多月尽读书了。朕与太子都还没说什么呢,他缩得到快。”柴荣说话时还带着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阿瑛的胆子比较小,”吕蒙正解释道:“但志向还是远大的,只要有事做,他总能给我们带来许多新东西。这个孩子合适去主政地方,在京里太浪费他的巧思了。”   “他到你那儿之后,你好好将他的性子掰一掰,让他有点胆色。功课上也上点心,争取明年春闱让他一朝成名天下知,然后朕打算把他调到六安去任职,相信有你们父子俩的治理,六安会给朕带来一些惊喜!”   “陛下,阿瑛落籍在六安。”吕蒙正提醒道。   “朕知道,”柴荣眼皮子一翻,无所谓地说:“那小子身后宗族师门都没人了,若再给他调到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任官,还得浪费时间去与那些小吏周旋。不如将他放到六安,有之前结下的善缘,还有你清理过吏治留下的好底子,可以让他少在人事上费心,专心将所学拿出来造福一方。”   “陛下莫要捧杀了小子。”吕蒙正有些放松也有些担忧地说。   “没有的事,他的师门朕与太子比你清楚。”柴荣摆摆手道:“你这些时候多和他说一些官场掌故,到底下历练一任,朕还要大用他。”说完也不等吕蒙正有其他反应,只吩咐吕蒙正这几天将六安施政的笔记做好整理,便让他退下了。   不提吕蒙正回到家让四邻认为他圣眷正隆,柴荣听崔瑛与太子请辞,回家侍奉义父,便招来柴宗训发起了牢骚:“本想让这小子陪永岱学习,能用所学影响永岱,免得永岱学成个腐儒,结果陈彭年不过提点两句,这小子就缩乌龟壳里了,到比永岱还像个书呆子,还不如王修明和柳神工两个小鬼。”   “阿瑛是老成了些,”柴宗训与符皇后生活的时候还是太小,思维里传统的东西比柴荣要多些,对崔瑛的老成之举更欣赏,“永岱与他日夜相伴,说话做事也更有条理,这也足够了。”   “且看六安三年再说吧。”柴荣心知柴宗训不如自己知道的多,也不好多做解释,只暗自稀奇崔瑛这男弟子却不如自家皇后这女弟子敢说敢做。   崔瑛和吕蒙正当然不知道皇帝与太子背后的小算盘,两人日暮时分才到内外城交界处的宅子,吃了一顿接风的酒宴,又移步书房夜谈。   “是我嘱咐得过了,”吕蒙正接过崔瑛奉上的茶,慢慢地吃着,“为父怕你年少得志,轻狂浮躁,特特嘱咐你要谨言慎行,哪知却拘束得你缩手缩脚的,没有一点士人风骨了。”   崔瑛被说得脸上一红,他从后世而来,成长的地方除了学校便是军营,这两处听话顺从的孩子都会比刺头过的好,只是他在军营的时间不多,学会了军人的坚强与服从,却没学到坚毅与主见,学校生活更不必说,成绩优秀又听话的孩子几乎受到所有人的包容,所以他其实是非常缺少面对责难的勇气的。陈彭年当时一说,他就缩了回去,再不敢露头了。   “今日我候见时碰上了永年兄,你这一缩到把他给晾得难看,人人都说他尖酸刻薄,竟将一个意气风发的神童骂成了缩头乌龟。”吕蒙正摇头道:“我竟不知你到底怕些什么?”   “我这不是怕带歪了齐国公嘛。”崔瑛小小声地说。   “你是以为东宫里的学士们是目瞎耳聋不辨是非呢,还是以为当今陛下就这点子心胸,出点什么事情还要歪赖到你这小人家头上?不过是几个御史弹章,你就能缩成这样,还举什么进士?回六安做你的私塾先生就是了,哪个进了政事堂的相公不背着等身的弹章呢?”   吕蒙正见崔瑛被他训得头都抬不起来,还是缓和了口气,安抚道:“你自幼失怙,又在流民中打混了许久,胆气弱了些也是有的,但这不是读书人的道理,最近多读读《孟子》,养一养气度,仔细想想你是想独善其身,还是要兼济天下。” 第23章 春闱   在那晚书房谈话之后,崔瑛整个人都舒朗了一些,毕竟此时距离世族巨姓的覆灭还不足百年,士人们还有着建立书香世族的野心,读书人的身份很多时候甚至比皇室宗亲还要好用一些。没有经历元代将读书人打入底层、明清皇权高度集中的磨难,此时的文人士子自有其傲骨,也不必太担忧因为行为出格而带来的伤害,只需“年少轻狂”四字就可以将许多事情抹得干干净净。   崔瑛照常白天到东宫和齐国公柴永岱一起读书,也开始谈论一些政事,但却照旧不会在人前多话。到傍晚出宫,通常会和吕蒙正拜访一些朋友,或者两人在书房里探讨一些政事民生。   吕蒙正也不强求他要立刻如何如何,但却会在书房夜谈的时候指出他的不足之处,与他讲些朝廷掌故,教他一些人情世故的事情,而这也是崔瑛最需要的东西。毕竟崔瑛自小生活在人人平等的现代社会,他习惯了约束自己但不强求别人,甚至有些小市民那种“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的自保自私意识。这一切都是与如今的文人以天下事为己任的认识格格不入的,吕蒙正的指点让崔瑛从更深层次的文化深度上理解如今的时代 。   这样的社交生活悠悠然地过了半个多月,崔瑛开始对文人间的人情世故熟悉起来时,吕蒙正便要他专心温书,准备翻过年春天的春闱考试。   崔瑛拿出他带毕业班复习的精神,梳理了课本,进士科考试的内容是以《论语》《孝经》再加上五经中的一经,朱熹还没有出生,《大学》和《中庸》还没有被单独从《礼记》里拎出来,孟子也还没被捧到亚圣的位置上去,所以说实话,学习的压力比明清时八股取士时要轻得多。   崔瑛选择的本经是《易经》,这是他询问了吕蒙正与陈彭年以及一些翰林院中的前辈之后定下来的。崔瑛能勉强填出一些诗词来,看着华丽,其实没什么内容,就跟宋初流行的西昆体差不多。让他跟上古人的脑洞去研究某一句诗是颂赞了什么品德之类的东西还是算了。《春秋》《礼记》容易和史科、礼科的生员相类同,而且崔瑛也不是很喜欢。《尚书》就更别提了,明知道古文尚书是假的还要去学的话,这也太虐了。   崔瑛本身就擅长计算,眼界也广,也蹭过哲学课,通过哲学的东西排解丧亲时抑郁的心情,《易经》这种纯哲学书对他来说不是很难。这半年在东宫听名家授课,崔瑛已经能比较熟练得掌握古文的写作技巧了。对于重视策论的大周朝科举考试来说,崔瑛本身的知识储备和写作能力让他在这一次考试中十拿九稳。   即使如此,他依然制定了非常详细的复习时间表,《周易》一共六十四卦,每卦又有六爻,崔瑛将每一卦单独作一条墨义,每一爻也单独作一条墨义,合在一处也不到四五百条,每日将十五条墨义作得精熟,由吕蒙正托了同年的好友帮忙订正,不过一个月的时间,这墨义就已经得完全没有问题了。   墨义不难,也不必标新立异,说白了和大学时的毛概马哲一样,不能挂,但对专业水平的提升帮助有限。真正决定录取资格的还是策与论的水平,墨义这种基本相当于名词解释加简答题的题目是用来刷水平明显不够的学生的。   论对于一个能考上水木大学的学霸来说,问题也不是很大,高中生都知道一篇好的议论文需要论点鲜明、论据充足、论证有力。摆事实、讲道理,综合运用引证法、比喻论证、正反对比论证等方法,就能写出一篇不错的议论文了。而在实证科学还不发达的古代,多多使用一些演绎论证与归纳论证的方法往后世已知的结论上靠,成为一代大家也是有可能的。崔瑛基本上每旬写上一篇论,仔细推敲修改,熟悉一下古代遣词造句的方式就行。   策是最重要的,题量大,考查范围广,就像当初神童试考得那种题一样,引用一段古典文献,提出一个问题,由考生自由发挥。这个崔瑛就直接发挥自己的专长了,反正进士科的问题就那么几类,政治、经济、文化、农事、兵事、外交之类的。分门别类的搜集素材,就像收集高考作文素材那样,将各种能用上的实例用笺纸记下,放在不同的匣子里,然后每一类琢磨出一个成熟的文章来,之后遇到相关的题目直接往这上面套就行了。这个本事在他当年参加即兴演讲时就已经练得很熟了,随便一个差不多的话题,给他两分钟时间准备,他就能讲上十几分钟,而且质量也相当不错。   大周的科举考试比唐代要成熟,当今陛下提出了誊录和糊名等有利于考试公平的方法,但与崔瑛记忆中非常成熟的明清科举制度不太相同。   考生必须得先经过州府的发解试取得生员资格,才允许到京城参加会试,这也是明清时举人第一被称为解元的原因。但发解试的资格是有有效期的,一届会试落第,下一届再想参加会试则必须重新参加发解试。崔瑛如果按规矩和普通考生一起应考的话,应当回到庐州府先应发解试,但作为神童试的中选者,他可以直接在京城参加春闱。   在崔瑛昏天黑地的复习过程中,新年悄悄地过去了,完全沉浸在高三状态里的崔瑛甚至连上元节都没有察觉到。当他用来做的倒计时计划的黑板上,白垩笔画出的时间被改成“一”的时候,小麦返青,融融春光之下,年轻的士子们已经站在贡院门前等待入场了。   据说是先皇后慈心,不忍读书人被一群丘八搜检,没了体面,会试的贡院里设立了一个大浴室,通过洗澡和提供文具、食物的方式减少举子作弊的机会。   崔瑛随着应试的人流向前走,不像神童试一个州府也就只能举一人,发解试的名额要多得多,从辰正排到了日上中天,才终于轮到他。   说是一个大浴室,其实就是外面有一个放衣服的地方,将衣服放在写有自己名字的竹篮里,挂起来,走进浴室。浴室并不大,房顶上并排架了五杆大毛竹,竹杆朝下的那面每一节上都被打了小孔,略有些温度的水流从上面浇落下来,在这初春的时节里还是非常容易冷的。   崔瑛和其他人一样,垂了眼睛,不好意思乱看,一溜小跑出了这间浴室。在另一边出口的房间里挂满了各种尺寸衣物,崔瑛随手拽了一条身量差不多的,胡乱地穿在了身上。   出了这间房便是宽阔的贡院广场,所有人按自己的文书编码找到自己的位置站定,一直站到金乌坠地,所有人才都到齐。   今年的主考官先说了一会儿考试的规矩,然后颁下了试题,有两个苍首老人颤巍巍地上前一步,请教颁下的题目中一些自己不能理解的东西,考官也和声说了。   然后没有问题的人便被带到了一个个号房里,号房据说是由皇后出资盖的,比崔瑛在中国科举博物馆里看到的那种要大一点,至少人在里面能转得过来身,而且笔墨纸砚和睡觉用的毯子都摆放得整整齐齐。墙面明显刚刚粉刷过,墙角也没有虫蚁蜘蛛什么的东西,看起来条件不差。   三天的考试时间已经过去了一天,饥肠辘辘地崔瑛强忍着自己想要狼吞虎咽的欲望,一点点撕了已经干硬的蒸饼,就水细细地嚼碎了咽下去,他可不想这个时候闹出点肠胃问题,给自己找麻烦。   吃过东西,崔瑛便先展开试卷,先将策、论、墨义和诗赋的题目给记下来,然后将圣板放在身下一拼,裹了毯子,闭上眼睛,慢慢打起了腹稿。   要在这考场里三天两夜,如果今天晚上睡不好,明天效率会很低,到第三天人恐怕就会浑浑噩噩,什么也想不清楚了。   七道策,问了治国之道该依法还是该循儒,问了对辽的政治策略,问了该抑商还是该培养几位陶朱公等等等等,都是崔瑛之前做过相关内容的,选择做熟的文章稍做修改就行。一篇论,曾经苏轼做过的那篇“刑赏忠厚之至论”,崔瑛借用现代司法无罪推论的法理将整篇文章写得花团锦簇。十道墨义最简单,崔瑛根本连草稿都不用打——他之前都做过了。这些内容花了他第二天考试的全部时间,留下第三天一整天来应对诗赋。   对崔瑛来说,诗赋是最消耗时间的,本经是《易经》的考生考得是以《潜龙在渊》为题,限东韵做诗一首、赋一篇。对于限韵诗,崔瑛只能拿最笨的办法,抽出一张草稿纸,先将他所记得的所有《切韵》中的东韵字列下来,然后挑意思能搭上边的韵脚字,最后再想办法将整句诗补齐。一首诗写得崔瑛暴躁得想掀桌,再加一首赋,崔瑛交卷离场时感觉自己三魂七魄都要从嘴里飘出去了。   “何至于此?”吕蒙正有些哭笑不得地听崔瑛吐槽自己凑出来的诗赋,“应制向来少佳作,隋唐数百年,应试之作仅香山居士一首《赋得古草原送别》脍炙人口,余者便是王摩诘、杜工部也不过尔尔。”   吕蒙正宽慰了一下崔瑛被应制诗伤害的心灵,便让崔瑛好好休息。会试之后出榜之前向来是举子们显扬名声的最佳时间,出榜之后落第之人自然失意,准进士们则要为进入官场做准备,也不能太过放肆,如果传出不好的名声,殿试也是要受到影响的,毕竟这时连每次科举的时间都还没有稳定,殿试不黜落生员的规则也是不存在的,生员们要更谨慎些也是正常。   崔瑛正好打算与之前神童试时住在一处的友人们多走动走动,这一日见天气正好,国子学又正好休息,便去南城找曾经住一屋的成寅,成寅今年应考明经,考试时间比崔瑛早一些,结果刚出来,如今只等授职了。   刚过了两条街,便听到前面一阵阵喧哗之声,还隐约听到救人的呼喝。 第24章 急救   瑛上前去,隐隐听到一个男人急切的声音,他人小,个子也不大,看不清里面发生了什么事,便向一旁的壮汉打听。   “那是成三儿,他家大舅子得了儿子,他媳妇回娘家去看看嫂子,他与儿子守着肉摊子,谁知这小子吃肉都不老实,与旁边的客人说话,被排骨卡住了,喘不上气了,真是造孽。”那汉子也是这肉摊的老主顾,对他家的情况也比较清楚,说起来直摇头。   崔瑛又向前挤了一点,正看到一个青衣老人对着那汉子说:“太晚了,骨头取不出来,孩子已经断气了,节哀吧。”   “钱大夫,您再想想办法,刚才孩子还有气的。”那汉子眼泪都要下来了,“求您救救孩子,我们一家做牛做马报答您,您救救他,救救他。”   “辰儿也是在我眼前长大的孩子,如果能救老朽一定救,”那老人一脸悲悯,“可惜老朽学艺不精,救不了这孩子。”   崔瑛仔细一瞧,这孩子大概也就七八岁,面色发紫,嘴唇呈现出一种蓝紫得近乎黑色的色泽,非常典型的窒息症状,此时躺在他父亲的怀里,没有任何动静。   “可以让在下试试吗?”崔瑛上前一步,对那孩子的父亲成三说:“学生早年学过一个法子,对这种情况有些办法。”   崔瑛只在高中军训的急救课上学过窒息急救和心肺复苏术,从来没在实际当中用过,但面前这是一条生命,值得自己冒险试一试。   “让这孩子试一下吧,”成三还在犹豫,眼睛依然盯着青衣老人,那老人却赞同道:“老朽是没有办法了,这位小友可能有办法。”   崔瑛不去管那还在犹豫的成三,窒息到心跳停止,孩子的时间不多了。他将孩子扶起来,先捏住孩子的两颊,确认嘴巴里没有其它东西,再用两臂从孩子身后将这小孩子环抱住,一脚抵住孩子的后脚跟,让这孩子上身前倾。一手握拳,拳心向内,在孩子的肚脐和肋骨之间的反复按压;另一手用手掌捂按在拳头上,双手急速用力向里向上挤压,反复了七八下,伴着一声清咳,一块小小的骨头飞了出来。   那青衣的大夫一见有东西咳出来,脸上也带出一丝喜色,连忙上前帮忙诊治,然后所有的笑容都收敛起来,“没有脉象了。”   崔瑛知道这是心脏骤停的表现,他一边退两步将小孩子放平,一边对成三叫道:“找块干净的纱布来,要孔大些的。”   成三强行镇定下来,冲边上街坊借了一块纱布,崔瑛则趁这时间对小孩子进行了心脏按压。等成三递过纱布,崔瑛就将粗布蒙在小孩的嘴上,进行人工呼吸。反复两次之后,小孩子先是有了些微的心跳,然后就是一阵猛咳。小孩咳得撕心裂肺,崔瑛却松了一口气,周围的人却一阵喧哗,议论纷纷。   “辰儿,辰儿你怎么样了?”成三上前抱着自己的儿子,连声问道。   那个应该叫成辰的小孩儿好容易平复了气息,软软地躺在他爹的怀里,轻轻摇摇头,表示自己没事。   成三见儿子平安无事,才想起救人的崔瑛,拉了成辰跪下道:“辰儿好好给恩公磕头,不是恩公出手,你这次肯定没命了。”   成辰晕晕乎乎地被他爹拉跪到地上,磕了两个头,才想明白自己从鬼门关外溜达了一回,吓得腿都软了,瘫在地上,动弹不得。   “大叔客气了,瑛不过是恰好知道这个法子罢了。”崔瑛伸手将成辰拉起来道:“大叔也起来吧,初春时节,地上凉,别再把小公子冻着了。”   “这位小先生,请问您这法子……”那位姓钱的青衣老人瞅见一个空隙,连忙上前求教道。   崔瑛正要回答,便听到成寅说话的声音:“三叔,我听说阿辰……阿瑛你怎么在这里?”   “本来想找你的,路上遇到这孩子被骨头卡住了。怎么,你们认识?”   “这位是我三叔,早年随陛下打过天下的,辰儿是我堂弟,最机灵不过的一个人。”成寅介绍道。   “我今天本来是想找你出去踏青的,路上遇见了这孩子有性命之忧,就施以援手。”   “是小神童啊,你可要替你三叔好好谢谢人家,不是这位小先生的妙手,辰儿这孩子今天怕是过不去了。”钱大夫在一旁解释了事情的经过,然后对成寅说。   “阿瑛,多谢!”成寅一听过程如此凶险,连忙向崔瑛作揖行礼,然后转向成辰,严厉地喝斥道:“阿辰,我与你说过多少次了,做事贵在专心致志,食不言、寝不语,做事要专一,不能三心二意。你看你,这回差点把自己给折进去。”   成辰耷拉着眼角,自己也很是后怕,成寅训他,他也认真听,还频频点头。   那钱大夫见成寅训人训得没完没了,便拉了崔瑛求教他救人的法子。崔瑛也没有藏私,将海姆利克急救法的要点传给了这位热心的大夫。   崔瑛救了成辰,成寅的三叔千恩万谢地一定要请他到家里去坐坐。成寅干脆拉着崔瑛去了他家,钱大夫也跟在崔瑛身后,亦步亦趋,颇有些以师礼事崔瑛的姿态。   崔瑛先将成人、幼儿、婴儿不同的窒息急救方法告诉了钱大夫,然后婉言谢绝了成三一家人的谢仪,最后才有空和成寅谈起近况。   “阿寅前些天已经授职了吧?”崔瑛抿了一口加了盐与姜的茶汤,与成寅交谈起来。   “说是授职,但也只定下了去州府学里当个训导或者去某个县学里当个教谕吧,具体地方还没定,据说是要先忙完你们这科进士的授官,才会分配,正好放三个月探亲假。”成寅有些担忧又强作欢乐地说。   “反正只要离开京畿,对你来说都一样,州府再繁华也比不得汴梁夜景,还是择一民心向学之地为好。”崔瑛作为进士科也不好说什么,自来进士比明经贵重,也没什么好说的。   “我还没及冠,去府学作一训导还好,与前辈们面前还能求教一二,若做主管一县学政的县学教谕,我自己心里也没什么底气。”成寅有些气虚地说。   崔瑛听懂了成寅的选择,也不好说什么,这就和现代研究生毕业选择是去一个偏远地区的村小当校长,还是选择去市直属的优质学校当一个普通老师一样。村小可能不受上司气,但统共就三五个人的学校什么东西都没有,每天要做的最多的事情可能是动员家长送孩子进学校;市属学校的新老师当然就不用考虑这些事了,但办公室里打杂倒水,帮忙写各科记录稿件什么的,一样也免不了。各人的选择不同,各有利弊罢了。   两人又聊了一下当时一院子住的其他人的近况,除了王偃还依然在东宫给齐国公当侍读外,范坦到画苑去和宫廷画家学画,卫轩去户部帮忙,朱钤去了太医院等等,基本上都被皇帝塞到各处去博采众长的学习去了。   约了过两天的聚会,崔瑛见天色不早,便也告辞回家了。   崔瑛与成寅聊了半日的天,他勇斗阴差救人还阳的故事已经在围观群众的渲染下传得满城皆知了。   崔瑛刚一到家,已经从车马劳顿中恢复过来的干奶奶刘氏就特别有兴致地拉着他问起了事情经过,连吕蒙正也坐在一旁含笑听着。   “奶奶,真不是百姓传的那样,”崔瑛在心底默默感叹一句吕蒙正太勤俭持家也有不好的地方,家里仆役少,老太太就愿意自己去买菜,什么乱七八糟的传言都逃过不老太太的耳朵,“那孩子根本就没死,只是被排骨卡了喉咙时间太久了,所有心脏因为不能呼吸而停跳了,只要让他把排骨咳出来,再让他心脏能再跳起来就行了。”   “心脏停了还能再让它跳起来?”吕蒙正惊问道。   “是的,”崔瑛点头道:“义父听说过渴乌吧,一道曲筒可以翻山灌田,但之前需要一道水做引子,”崔瑛简单解释了一下虹吸原理,才接着说:“人就和渴乌一样,刚一出生,被产婆一巴掌打哭,一口气就入了肺,之后就能正常呼吸、心跳。窒息就是这气被断了,但只要一引还是有可能恢复的。但人力有时尽,半炷香时间内救活的可能性比较大,再久就难了。”   “就是半炷香阴差还没赶到,救活了就活了,阎王也不能不认帐,过了半炷香阴差就带着魂儿走了呗。”老太太听完一拍掌,理解道:“人要是老死,那阴司薄上都记上了,阴差早早就守着呢,那你这法子就救不得人,但要是出了意外,阴差就得赶道儿了,就有救人的功夫了。”   崔瑛一噎,考虑到心跳停止过久,就是救回来也是植物人,好像老太太也没哪里说得不对的样子。   “那要这样说,这阴差脚程可快,半炷香就能到地方。”干娘刘月英忍着笑和老太太凑趣道。   “每个城都有城隍爷嘛,不就是管这个的?”刘老太太一本正经地向儿媳妇解释,“咱们以后要多拜拜城隍,有点什么意外,他叫阴差走慢点儿,咱们就容易获救了。”   “是,娘说的是。”   崔瑛看着这婆媳俩一本正经的说着话,仿佛自己见证了一场封建迷信的诞生。   “好了,不说这个了,阿瑛,你爹娘在世时给你定过亲没?”吕蒙正也是儒士,不语怪力乱神之事,连忙将话题拉到中老年妇女最喜欢的话题上。   崔瑛如遭雷劈…… 第25章 拒亲   崔瑛的意识里,这具身体的年纪还小,十五六岁正是后世中学生的年纪,谈个恋爱都容易被老师谈话,被家长棒打鸳鸯的岁数,如今已经是正合适议亲的年纪了。   “义父,我……”崔瑛来到这个时代,尽力说服自己,这是自己的新生命,自己应该开始新的生活,但前世父母的音容笑貌,那差点成为自己妻子的女孩的一颦一语都深深地印在自己的脑海之中,挥之不去,他觉得自己的心已经苍老的不能谈恋爱了。   “怎么了?”吕蒙正见崔瑛一提亲事的话题,整个人脸色都变了,感觉他整个人都沉浸在悲伤之中,连忙问道。   “怎么突然问起这个问题来了,可是有人打听咱们阿瑛啦?”刘月英看崔瑛脸色不太好,连忙拉他到一边坐下,捧了茶盏给他吃茶,白了吕蒙正一眼问道:“朝廷不是下令说成亲拖到十六之后了吗?”   “唔,议亲也正常,总不能现上花轿现扎耳朵眼儿。”老太太到觉得正常。   “是有几家人打听阿瑛,阿瑛既是神童,又能应进士科,是个上进的孩子,不论此次能不能中都能让士林接纳了,家中有适龄闺秀的,打听一二也是常理。”   崔瑛没有心思听他们说话,他坐在一边,心里默默地想拒绝成亲的理由。没有合适的理由,在这个时代吕蒙正为他定下亲事,他是没有办法拒绝的——要被打板子然后强制执行。但他不愿意成亲,他心底还惦记着那个笑容甜美,努力记录着文化遗产的女孩。也许有一天,他会尝试着走出这段感情,但不是现在。   当一家人的眼光都集中到他面前时,他干涩地张嘴道:“我师父帮我和小师妹订过亲了,按师门规矩,我不会再娶妻了。”   “你师妹?”   “她为了服侍染病的师娘而……她是个好姑娘。”崔瑛希望她的品质即使在这个世界也是完美的,如果与村民们一道亡于兵燹,那么在无聊的闲汉口中太容易传出不堪的故事来,于是只能杜撰出此节故事来。孝顺尊长对女子来说是这个世道唯一不会被人诟病的举止。   “是个孝顺的好孩子。”刘月英轻轻抚了抚崔瑛地肩安慰道。   “你的子嗣……”老太太年纪大了,更关注这个。   “师父说血脉的传承凡俗之人皆可为之,但师门传承却需薪火相传、口传心授,更耗心血。师父教我,花费了半身心血,他的独女永远是我的妻子。”崔瑛垂着眼睛,坚定地说。   感谢中国传统文化里虽有天地君亲师的排序,但一般情况下老师的话比父亲要管用得多。就像普通手艺人拜师都要写下类似卖身契的契约,文人在官场上大义灭亲还有人夸赞,但若欺师灭祖那就人人得以诛之一样,教授学识的正经老师、师门规矩要比普通的人之常情要有力得多。   “如此为父就替你回绝了便是。”吕蒙正按此时传统文人的习惯去想,以为崔瑛只是不愿意娶妻,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后宅交际不是太方便罢了,至于义子会不会绝后,他根本就不觉得是个问题,等他大一点,让妻子给他挑两个品性端方的使女就是。   吕蒙正根本没想过,始终没有走出这段恋情的崔瑛,与梅妻鹤子的林逋成了中国文化史上最有名的两位不婚主义者,甚至还引得一些追随着争相仿效起来。   拒绝了婚事,崔瑛自觉自己过会试不是问题,就全身心投入到复习科举的过程中了,争取殿试时争一个好名次,别给神童试的同年们丢脸。   会试的结果过了十来天便出来了,会试录取了五十多名贡生,按往年的情况,这意味着这一科的进士人数不会超过五十人。崔瑛不出意料的榜上有名,经历过高考的崔瑛对考试结果比较淡定,虽然会试录取率低,但是允许重考的,比一考定终身、复读难受得要死的高考又要好的多,所以紧张感并不强。   出了榜,准进士们与当初神童试一样需要演礼,崔瑛算是熟练工,礼部派来教准进士们演礼的侍郎也是个熟人,崔瑛恍惚间有些历史重演的熟悉感。   演了礼,在四月初时,殿试再一次在崇文殿举行。想想去年此时他在此考神童试,此后的小半年里,他日日出入这里学习念书,此时又在这里考进士,他诡异得有些在自己班参加高考的幸运感。   进士科的监考官与神童试时没什么不同,一样的礼仪规矩,一样喜欢站在考生身后默默读试卷的考官,崔瑛交卷出场时颇有些轻车熟路的安心之感,出了考场,遇上了齐国公柴永岱竟然也有了闲聊了兴致。   “进士科后,皇爷爷想让你回六安任职呢。”柴永岱有些难过地说,“这宫里宫外,再没几个与我年纪相当又见识广博的人了,往日咱们算得上朝夕相处,谁知你一出东宫就过了会试,马上就要离开京城了呢?”   “殿下这话让修明听到,他必得拿大眼白子翻你的,”崔瑛也打趣了一句,才问道:“陛下说好了让我接义父的任?这不能吧,我的户籍落在六安,官员异地任职这是铁则啊?”   “你认了吕卿之后,严格上讲户籍应该在寿州,无所谓啦,反正你在六安又没什么宗族势力。”柴永岱安慰道:“皇爷爷就想你试行你的那些奇思妙想呢,我可和你说,你可别又像上次调查那样,被别人风言风语上几句,就什么事也不做了。上回你半途撂挑子,可让皇爷爷和父王不满意好久了,也不知说了多少次你是属乌龟的,太会缩了。”   “自己不合规矩自然要注意,但牵扯百姓民生又是另一回事了,再不能为了保全自己让治下百姓受罪的。”崔瑛口中诺诺地答应,心底却不以为然,如果好事都激进的做起来,前有商鞅晁错,后有王安石,前者自己结果不好,后者整个国家结果不佳,都不是什么好事情,大事慢做才不会出问题。   进士科的考试的考生人数不多,算起来也就是现在一个班的学生的量,每人又只考一策一论,就是两篇作文,考官又只需要打分而不像语文老师需要批阅,又是五个考官加皇帝与太子齐上阵,不过两天便出了结果。   “这小子,文章写得是汪洋自恣,这文若如其人的话,也该是个狂士,却不想这是个小腐儒。”柴荣颇有些嫌弃地抖了抖崔瑛的卷子,接着说道:“吕龟祥的文章四平八稳,好像也是个稳重性子,看来当时让这孩子留在六安由吕蒙正教导不是什么好主意,将好好一个名士给教成了浊儒。”   “怕不是吕蒙正的原因,”柴宗训笑着帮崔瑛解释道:“这孩子在我眼前生活过一阵,对环境特别敏感,特别愿意将自己的习惯改得和周围人一致,从作息到用餐口味,都是如此。怕是打小儿作为流民得在流民堆里讨生活,看人眼色习惯了。父皇不是打算让他主政一方历练历练嘛,以这孩子的聪明才智,怕是一任县令做完,心性就能定下来了。”   “那就这样吧,三甲就算了,毕竟是有官职的人,便宜他个传胪吧。”柴荣说着提笔写下了名次。   “那三甲……”   “状元王嗣宗、榜眼吕龟祥和胡旦吧。”柴荣很快下了决定。   是的,此时的第三名还不叫探花,与第二名一样被称为榜眼,这是因为张贴的金榜最上是状元名,下一行左右各有一个人名,这是第二第三,因为位置与人的眼睛相近,所以也被称为榜眼。   探花成为第三名的专称在原来的历史上是在北宋南宋之交,而在那之前,探花往往是同科里长得最俊美年轻的进士担任。毫无疑问,崔瑛作为年仅十六(虚岁)的少年进士,是当之无愧的探花。   中进士只当天跨马游街时是众人瞩目的焦点,但对于审美更现代的崔瑛来说,跨马游街不可怕,可怕的是跨马游街时得把自己倒饬的面如敷粉,同时得头簪鲜花。意思是头上插着朵鲜艳的花儿,脸要涂得跟日本艺伎似的才能出门游街——真是耻度极高的游街啊,崔瑛在心底默默吐槽。 第26章 渊源   进士跨马游街后就是琼林宴,其实就是一个职场新人认识一下顶头上司,顺便在上司面前刷点印象分的时间。   今年的琼林宴设在金明池畔,初夏时节,池水清澈,岸边绿树成荫,从池中引得一弯溪流从这皇家园林里蜿蜒而过,宴中除了新科进士还很有些拘紧外,其他官员早就呼朋引友,观景联诗起来。   崔瑛一向是没有诗才的,便安静坐在一处,有一筷子没一筷子地吃着早就凉了的菜品,心中有点疑惑。   金明池畔的思归苑据说是当今登基后为皇后娘娘赏景所建,据说当时所有事务都由娘娘自己筹划,建设过程所费之低,简直让所有官员惊叹皇后管家理事的手段之强。   但崔瑛却觉得这个精巧的小花园有一种奇怪的熟悉感,配上造型各异的琉璃灯,让崔瑛有种又回到过去的感觉。好像他还是十一二岁的小孩子,那时候,每天放学后从图书馆里摸一本书,就能在树荫下的长条凳上一坐一整天。   “二叔祖,这琉璃灯,怎么外界不曾得见?”崔瑛觉得有些奇怪,穿越者穿到古代不造玻璃的少,造了不卖的绝对凤毛麟角。   “这些灯具都是先皇后娘娘指点出来的,只方法极难,只造了这零星几盏就停手了。”吕龟祥回答道。   崔瑛仔细看了看灯罩,灯罩大多偏绿色,不少颜色还挺重的,恐怕这位前辈不太懂得去除玻璃中铁元素的方法,但能将炉温提上来,玻璃里也没有气泡,这技术也不差了。   皇帝早就带着太子与齐国公四处赏景去了,新科进士们慢慢去了拘紧之感,有的与朝中的前辈们套交情,有的则四处找人联句展示自己的诗才。   吕龟祥也去找相熟的友人了,崔瑛便找了一处安静的角落呆着,他在写诗上是没有捷才的,可不想被人拉去作一些诗词唱和的事来,朝中的高级官员大多在社禝坛那回就将好感度刷的不错了,其它的奇思妙想还是有所成就后再做些到人前显耀的事更为妥当。   可惜没过一会儿,一个小黄门就悄悄地摸到他身边了,低声道:“崔郎君,官家召见。”   崔瑛一愣,好在这处宫苑并无什么禁处,这小黄门也是常在崇政殿外侍候的,应该没什么问题,便点点头,起身随他走开了。   绕过照壁,穿过月亮门,在一处还挺僻静的院子里,崔瑛再一次见到了这个帝国的掌控者柴荣。   “德华见这园子如何?”简单的行礼过后,柴荣一边示意崔瑛坐下,一边笑呵呵地问。   一方石质的小圆桌旁边只有三个石凳,皇帝太子各坐了一个,崔瑛有点心惊胆战地坐到剩下的那个上面。   “挺好的,很秀气。”崔瑛低着头,不知道这皇帝葫芦里卖着什么药。说实话,崔瑛挺搞不明白皇帝和太子在想什么,好像非常放纵自己的很多做法,前些年施政还有些大刀阔斧的意思,这两年天下安定了,做事好像也有些顾忌什么的意思了。   “你再仔细看看,别怕,朕又不会和你一个小孩子计较什么。”   崔瑛这才抬头,四处打量,他越看越惊讶,从这个院子,到前院的一些布置,都有一种奇妙的熟悉感,这和他那个长大的学校实在太像了。   崔瑛的母校是在前清一个富家园林上起的址,八十年代,崔瑛还不大记事时,一位从这个校园里走出去的归国华侨又专门仿名园帮学校做了一些改进,让整所学校如同置身仙境。整个校园按年级与功能教室分成几个区域,区域之间相联,教学楼不过三层,总羞达达地躲在树荫之下,便是夏天也不用开空调电扇。教师办公室则在一边的平房里,房前花木掩映,四季花香不断。   前院神似明诚斋,而现在他所在的院子也让他感觉熟悉到想落泪。   “这里是天玑阁么?”崔瑛有些期待也有些害怕地问。   “你果真与朕的皇后是同门。”柴荣抚掌大笑道:“此处确是天玑阁。”   崔瑛心头一震,猛地抬眼看向皇帝。   “好啦,经过这天灾人祸的,你胆子小些也是有的,以后尽管放心大胆地做事,梓童的师门,朕还是信得过的。”柴荣伸手拍了拍崔瑛,安慰他道:“皇后最后那一年,与朕和太子说了许多事,有些事有把握,朕就做了,有些事朕也不清楚应该如何,就看你的了,你做的好,朕便在全国推广;你做差了事,也别太担心,六安小小弹丸之地,大周还是担待得下来的。”   崔瑛被柴荣安慰得头皮发乍,他真不知道这位似乎与他是同一个学校的前辈是怎么做到了,拿他当改革试点,就差没明说让自己尽管折腾了。这样的信任让崔瑛觉得自己身上沉甸甸的,感觉更不敢动弹了。   “你在六安用的济抚互助的模式就很好,能使老有所倚、幼有所养,朕把吕蒙正调回京主持推广,六安就交给你,有能推广的便具折上奏,嗯?”   “陛下,臣年幼德浅,做事恐怕有些疏漏,您是不是再派此人跟着臣,顺便记录一下,许多事臣也许臣觉得是大功,但实际可能不值一提,怕耽误了您的时间。”   “小滑头一个,你是怕你觉得不值一提的事其实对其他地方是有用的吧?”柴荣白了一眼崔瑛,扬声叫道:“知秋你来。”   应声走进来的青年看起来有二十五六岁,浑身筋肉结实,却眉清目秀,挺拔如松,穿了一袭收腰的黛色长衫,袖口裤脚却缠得极紧,整个人都精神极了。   “陛下、殿下。”那人一抱拳,简单地行了一礼。   “这是崔瑛,娘亲的同门,他去六安上任还缺一个幕僚,你辛苦几年吧。”柴宗训笑着介绍道。   “是。”那人微微一欠身,然后冲崔瑛一点头道:“东翁。”   “这是叶知秋,我娘的弟子,虽然娘老说该叫他穿云才恰当,但允文允武,再能干不过了,娘所能教他的都教了,便是你打得那套拳法,娘也教了他第一路。”   崔瑛汗都快出来了,这位明显是早就准备好了的,如果他没主动提出来,这位怕就是不幕僚了吧。叶知秋的大名崔瑛还在那个神童试的小院里就有所耳闻,战乱年代,五六岁上被皇后收养,性敏慧,平时不爱说话,但一说起来也是一针见血,能把人噎死的主儿。只是皇后去后,他便收敛得多,平时帮皇家管着缇骑的事,轻易不出现在人前了。   感觉自己身边会跟着一个密探头子啊,崔瑛默默地想。不过反正目前皇家三代看起来都不是糊涂人,性格也都是比较宽厚的,有这么一个人在身边去去疑也挺好的。   琼林宴后,崔瑛便正式领到了朝廷的任职文书,一月内赴六安上任,正好还能赶上夏收。   “祝德华此去鹏程万里,尽展所学!”柴永岱先举杯祝贺。这是崔瑛在京城的友人们为他举行的饯行宴,设在汴梁城著名的正店中,夜色之下灯明火亮,年青人们没有太多惜别之情,反到气氛热烈。   “谢谢!”崔瑛饮尽杯中酒水,一亮杯底笑道。   “如果在六安有什么缺的少的,尽管让人递个信,咱们必定尽力帮忙。”这是柳方,家里巨富,便是在六安也有店铺。   “唔,我过些天打算出京一趟,画画风光,到时大概会去六安,要招待好我哦。”范坦最近越发地画痴起来,三句不离他那画作,近日据说看了先皇后手稿中的风景画,起了写生的心思。   “我过几天就去找你,”成寅笑道:“前几天六安的教谕请辞返乡了,我打算去你手底下当个教谕,据说六安孩子识字的多,民富而好学,应该是个好去处。”   崔瑛都一一应答了,到了酒酣耳热之时,月上中天之际才慢慢散去了。   接下来,崔瑛便要打点行装,准备回六安赴任了。   行囊由刘月英婆媳俩帮着收拾,再妥帖不过了,崔瑛却被成辰给缠住了,这个被他救了一命的小孩子非要跟在他身边伺候,说是要报答救命之恩。   “可是你能做什么呢?”崔瑛问道:“我也不缺牵马坠镫的仆役,你才这么一点大,是你报答救命之恩呢,还是我照顾你呀?”不管怎么样,崔瑛也不可能让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子离开父母,报答自己的救命之恩,何况这孩子一看就是被话本给迷得五迷三道了。   “那恩公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你堂兄说你最是机灵,学一门手艺或者好好念书。”   “我知道了,恩公。”成辰眼珠子一转,应声道。   崔瑛晓得他有些鬼心眼子,就捎了个口信给成寅让他注意。   一切安排妥当,崔瑛便带着他的幕僚踏上了回六安的路。 第二卷 建设六安大展手脚 第27章 县令   吕蒙正的任命也如皇帝所说的颁了下来,因他在六安安置流民得力,如今在京里任户部慈幼局主管,统管京里的鳏寡孤独。这是一个比较难做的位置,但若做得好,也是一个能积攒名声的好位置。   “我在慈幼局里,便也学你在六安的法子,济老抚幼互助共生。”崔瑛领了任状,定下行止,临行前的这个晚上他得与自己的义父好好讨教经验教训了。吕蒙正上来先挺自豪地说他要借鉴一下他的做法,然后才慢慢地抿了一口茶汤,开始说他自己总结的经验,“县令辖境百里,自古戏为‘百里侯’,如今天下初定,只要做到劝课农桑,潜心经营,公正公平,心明眼亮,这县令便不难了。”   吕蒙正见崔瑛听得认真,又说道:“你户籍落在六安,百里之内的蒙童多仰赖你启蒙,这是你的好处,村村户户受你恩惠,你就是当三年泥胎木塑的菩萨,只把蒙学经营好,离任时一柄万民伞也是少不了的。当初与书吏沆瀣一气的主薄我已经开革了,如今的主薄、县尉、县丞品行上都还过得去,如有不懂的尽可以问他们。叶知秋的大名我也听过,是敏慧达练之人,你多仰赖他是不会差的。”   崔瑛一边听一边睁着他那清透的眼睛认真地看着自己的义父,还时不时的点点头,看起来不像个要执掌百姓福祉的父母官,而像个认真求学的小书生。   “好啦,别担心,今年的庐州知州乃是我的同年好友,你若有不懂的尽可以写信去求教,”吕蒙正笑着将崔瑛中进士后束起的发髻揉散,“你只管大胆的将你心中所想、胸中所学尽情施展就是。”   崔瑛听着吕蒙正的话,感觉与他当年的校长忽悠他当班主任时的话一样一样的,莫名觉得后背有点凉飕飕的。他一边整理自己的发髻一边嘟哝道:“我来京考神童试,您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谨言慎行;如今儿要主政一方,辖下百姓数万,您却让我大胆施为。”   “为父过去以为你是子路,谁知你是冉有呢?”吕蒙正笑道。   “义父对孩儿评价很高嘛。”崔瑛嘻笑道,子路和冉有都是孔子的弟子,不过一个脾性冲动,孔子教他三思而后行,一个做事犹豫,孔子就鼓励他要想到就做。但不论如何,这两人都是孔子的得意门生,吕蒙正对他的评价不可谓不高了。   “好了,时候也不早了,快点回去休息吧,明天还要早起出门。”   “是,孩儿告退,义父你也早些休息。”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崔瑛便拜别了吕蒙正一家,上路去赴任了。   崔瑛与叶知秋坐在崔瑛那辆改良的马车上,在京城的一年崔瑛一头一尾都在应试,中间那段日子又因为怕太出尖也没敢着手改良马车,所以这辆马车与崔瑛刚入京时是一样的。   “东翁这车倒是舒适,是用了橡胶、弹簧这些东西吗?这是个什么道理?”一向沉默的叶知秋见到这舒适的马车,联想起曾经听过的故事,好奇地问道。   “是,还不太完善。”崔瑛给他解释一下减震的原理,叶知秋满足了好奇心就不再说话,手里拿了一堆不知哪来的卷宗看了起来。   崔瑛不知道那些东西合不合适给别人看到,叶知秋太沉默,他就只要拿出吕蒙正写给他的与六安有关的一些基本情况还有吕蒙正这一任官的心得体验慢慢看起来。   马车换了舟船,舟船又换回马车,崔瑛一行人终于到达了六安。   “六安的路……好平!”那位叶知秋惊讶道,“当真有可以在车里烧水煮茶的平地!”看来叶知秋以前一直觉得他师父先皇后是讲故事哄他们呢。   “水泥路看来做的不错。”崔瑛也有些惊讶,就凭他拿出来那种标号挺低的土水泥居然能做出这么平整的效果,简直神奇。   与陈彭年当初看到的一样,官道上奔驰着马车的、慢悠悠地踱着骡驴的,一晃三摇的挑担的混杂在一起,却又乱中有序。官道原本只有不到一丈宽,如今却被拓宽到了二丈五六的样子,三四辆马车并行之余还能留出行人走动的空间。   “东翁,这就是吕公所说的水泥?”   “是,但方子大概和我当初给出来的有所不同了,那个方子铺铺城墙问题不大,但若铺成路,人踩马踏怕是不行的。”崔瑛解释道。   “这可真是乘车若行舟,竟无丝毫震动!”叶知秋赞叹道。崔瑛嫌弃地看一眼只能装上五分满的茶汤,什么话也没说。   踏上这条路,离六安城也就不远了。崔瑛干脆就揭起帘子仔细观察道路,不知道离开快一年的六安如今变成什么样了。   可惜这个时代不是崔瑛曾经生活的那个生产力高度发达的时期,那个时候,一个小城如果有拆迁改造之类的事情,一年之内就足以让一片地区变得面目全非。而现在的六安与崔瑛记忆里相比,好像就路上捡骡马粪的人从小孩变成了老人,像陈彭年当时看到的一边读书一边捡垃圾的小女孩儿一个也没看见。   崔瑛意识到这点后,眉头不可察地皱了一皱,但考虑到此时应该是快到秋收的时节了,便也只记在心底,打算之后有空了再慢慢打听。   顺着平坦地道路徐徐前进,一个多时辰之后,晚风带着青涩的花草香气飘来,便到了城前十里的长亭,县丞带着典史、主薄及县里的书吏就在长亭里候着。   崔瑛一进了庐州境内,驿卒就按惯例通知六安县新县令到任的大概时间,县丞接到消息,估摸着今天崔瑛一行人能到,一大早就在长亭这里等着了。   “说起来咱们这位小县令也是能耐人,”典史主管县里的缉捕事,以前是随当今打天下的,脾气最是直爽,“往前数三年,这就是个踩死都没响儿的流民小子,如今却得劳动我们在这里候他一天了。”   “先应神童试又中进士的神童呢,据听说还在东宫住过挺长一阵子的,又整了些新鲜东西,听说挺得当今看重的。”主薄是前一科的明经,亲朋故旧不少都在汴梁,消息比较灵通。   没滋没味地闲聊持续了许久之后,终于看到了崔瑛一行人。   不论之前的话说得多酸,此时他们都得迎上前去行礼,而且好听的马屁话也非常多,丝毫看不见之前的不满之色。   “下官等拜见明府。”县丞带头行礼道。   “诸位请起。”崔瑛先下了马车回礼,又转身邀叶知秋下车,为自己未来的下属与自己的幕僚兼朝廷的邶国公作了一个互相的介绍。   “原来是邶国公,久仰大名。”县丞与主薄他们互相看了一眼,对这位小县令更加恭敬起来了。   一顿寒暄之后,眼见快到了要锁闭城门的时候,众人才走进城里,县中大户早得了消息在离县衙不远的一家正店为崔瑛设宴接风洗尘。   特别是有几户当初串通了前主薄将薄田、碎田分给流民,自己得了整田好田的人家,此时更是殷勤地过分。   “此前之事既往不咎,但往后本官治下,还需要各位乡绅多多出力啊。”崔瑛装出一副天真孩子硬装大人的样子将那几个大户糊弄过去,顺便在心底记下各人的态度。   不耐烦应酬的叶知秋早就回去休息了,崔瑛吃了几口菜安抚一下手下这些曾经被他算学技能坑得不轻的人,也就辞席了。   崔瑛原先的住处,早先雇佣的几个邻里已经将箱笼归置起来了。叶知秋虽然话不多,但指挥这些婆子汉子却绰绰有余,没处插脚的崔瑛被他哄去找一个不碍事的地方呆着,思来想去便去了临街的房子里,记得典史说过,他的小弟子张雷就是住在这里的。   “先生,您回来了!”一年多没见,张雷依然是那样的天真可爱。   “嗯,最近的学问长进很快哦,好好加油!”崔瑛鼓励了张雷几句后才问道:“以前县城外的路边不都是小孩会边读书边捡搭些垃圾的吗?如今怎么都成老人了?”   “现在六安县可能就我一个小孩了。”张雷有些兴奋地说。   “其他人呢?”   “去帮人当帐房监工去了。”   “怎么回事?”   “就是柱子哥,他把您的水泥方子改了一下,制成能铺路的水泥了,如今县内主要地方都用这东西修路,很好用。”张雷解释道:“有些慈善人家想用这种水泥为家乡铺些路,但买成品运起来实在太麻烦了,还不如自家制料,但制这料需要好几样东西兑在一起,只能用帐房才能算出来,但能算帐的帐房先生哪家都是宝贝,怎么敢让他和苦力们天天在一起做事?”   张雷得意地笑着说:“后来也不知道谁发现的,咱们六安十来岁的小孩个个都会算这个叫‘比例’的东西,便有人家雇了我们这边的孩子去帮着铺路,酬劳给得还不低,只要每天拨拨算盘珠子,看看秤砣,一天包两顿饭不说,一个月还给一贯误学钱。如今不但男孩子都出去帮忙了,便是女孩子只要能写会算的,都会被人请去帮忙算个帐什么的。大家都多挣了一大笔钱呢!” 第28章 番外   番外小草的新生活   小草是个小丫头,家在六安城外两里地,她有个精明的村长爷爷,抠门到极致的奶奶,憨厚的爹爹、能干的娘亲和一个黑壮壮的哥哥。   和村里的所有小丫头一样,自从会走她就要跟着娘亲忙里忙外,早上喂鸡,打猪草,闲下来还要学纺纱、织布。小丫一直非常乖,勤快、能干,不到八岁就能踩着凳子做饭,让她娘能在农忙时到地里去干活了。   “大令也太乱来了,”小草的爷爷蹲在门槛上与其他人抱怨道:“竟然还要安置一些流民到咱们村里,那些没根基的人可不是什么好东西,各家把自家婆娘小子都看好了,以后出门记得挂锁。”   “也不是没好处的,”小草他爹憨憨地笑道:“接收流民的村子不是也有赋税减免嘛,咱们少接几个人,换点赋税也是好的。”   “那还是我去接人吧,指望你,怕不招了一堆混混来。”小草的爷爷翻了个白眼,站起来对着小草道:“丫头,烧碗饭给你叔伯大爷们吃。”   “哎,爷爷。”小草放下手里的纱线,捡起斧子装做要劈柴的样子。   “别别别,蒋老爷子,这接流民的事交给您,咱们家去家去,您看着点草儿,别叫斧头劈着脚了。”另一个中年人站起来,连声告辞。   “那我就紧赶着进城,先挑先得。”   “不耽误您时间了,您多费心。”   将一波客人送走,老爷子转头冲小草儿笑道:“是个机灵丫头,多跟你娘学学纺纱织布的手艺,爷爷一定给你说个好人家。”   小草儿转头看向墙角边摆得整整齐齐的柴火,勾了勾嘴角,垂下眼坐回到纺车旁边,将手中的一团乱麻慢慢纺成细细的麻线。   她其实没有什么想法,才七岁的她对嫁或者不嫁没有什么概念,反正身边的人不论嫁到哪里去都和在家一样,每天从睁眼忙到闭眼,不同的只是偷懒的时候是挨亲娘的巴掌还是婆婆的笤帚或者是丈夫的拳头而已。她只是尽量让自己忙起来,不去想隔壁被送到河里的婴儿,或者被卖到冯家带着一身伤逃回家,却被爹娘扭送回去,死得悄无声息的大妞。   虽然她的爷爷挺疼她的,奶奶虽然老唠叨她吃的太多,却也会在盛粥时多给她点干的,爹娘哥哥虽然话不多,但也不会对她非打即骂,但她本能的还是有些担心。   “爹,城里那个抚孤院里来个了能读会写的先生哩,好像随便给院里娃娃点东西,那小先生就愿意让娃娃认字,咱们把蛋儿送去学学?”草儿听到她爹低声与她爷爷商量的事,心里有点涩,但也没什么想头,谁家好好儿的送女孩儿去认字呢?   第二天,爷爷带着哥哥,抱了一只她养大的老母鸡去了城里,傍晚才回来,少了那只下了半年多蛋的母鸡,哥哥手里多了一块黑乎乎的木板,还有一小篓白垩石。   “帮旁并明,端透定泥……”蛋儿抱着那块黑乎乎的木板背着。   “草儿,以后你多打点猪草,你哥以后每天傍晚要去城里念书。”   草儿点点头,背起竹篓,拎着竹刀出了门,割了一小会儿草,她蹲在地上,拿竹刀小心地在一片沙地上划下八个奇怪的符号,然后轻声念道:“帮、旁、并、明;端、透、定、泥……”她一边一边地念,一次一次地划,连日暮天黑都没察觉到。   “妹儿,怎么还不回家!”眼看天快黑透了,出去打猪草的妹妹还没回来,今天正式起了学名叫蒋庆的蛋儿趁着父母没注意,赶快出来找人。   “啊?”草儿一抬头,看到的就是哥哥黑乎乎的担心的脸。她胡乱把地上的痕迹一擦,“没、没什么,就出了会儿神。”   “快走吧,不然娘担心起来肯定该拍你了,”蒋庆牵了自己的妹妹往回走,“一会儿就说和我在山上捉兔子了,你想认字,我晚上回来教你。”   “哎?哎!”小草儿看着他哥哥严肃地与她对口供的脸,抿着嘴笑了。   晚回家的兄妹俩不出意外被心急的娘拍了两巴掌,但这个约定却悄悄执行了下去。蒋庆每天念书都分外认真,回到家,两兄妹便背了篓子出去,学完了功课再带着猪草回家。小草儿很聪明,不仅很快背会了那个字母歌,加法九九表和乘法九九表也背得很熟了。   没过多久,便听说那个小先生搬到县衙边上住了,还专门开了一家私塾。   “妹儿,我今天与先生说了你的事了。”蒋庆这天一回家便拉着草儿背着父母悄声说:“我告诉先生我教你识字了。”   “先生,他没生气吧?”草儿怯怯地问。   “没,先生还许你跟我一起去念书了呢。”   那位先生的允许并没有什么用处,她娘并不愿意她与一群小子混到一处。   这一年县里有了许多新鲜的东西,家里的绿豆换了一挂玉丝,便是煮些萝卜缨子也挺好吃的,爹娘盘算开了春多种些绿豆;竹山村里好像有一种肥料,能让庄稼长得好,小草儿又多了一个拾粪的活计;纸价低了一些,哥哥有时能带回一两张先生奖的纸,白生生的,看着就喜人。   她头一回在纸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然后将这张纸藏进了自己柜子的最底层。   听说那个小先生进京当官去了,然后很快爷爷说女孩子十岁以下不收口赋了,十六岁以下的女孩儿不让嫁人了。   最近知道她跟她哥认字的人越来越多了,有几家人家已经请媒人上门来了。这条命令一出,媒人虽然还来,但小草儿还是小小地松了一口气。   “草儿啊,你明天跟你哥去学里吧,”晚上,照常喝着稀粥的小草儿听到一个让人诧异的消息,“娘知道你想认字,少了你一个口赋钱,正好拿来送你去认两天字。去了学堂手脚勤快点,眼里带点水,照顾好先生和你哥。”   草儿点点头,往嘴里多扒两口饭。   学里的生活很轻松,小张先生教的东西很简单,她也不打算像她娘暗示的一样,扒着小小张先生嫁了。   柱子哥研究出来一种新水泥的方子,学堂里的地一两天便又硬又平了,吕县令开始在各处修水泥路,不光六安,外面合肥、甚至寿州都有人要买水泥。可惜这个水泥干得太快,必须现场现配现抹,学里算盘稍微打利索点的人都被请去帮忙算配比了,学里冷清了不少。   “你也会打这个算盘?”小草儿正在学里帮小张先生批改那几个算盘打得还不行的学童的课业,一个穿了丝绸的中年妇人便笑着问道:“我家男人常年在外,我个妇道人家操持家业也有些困难,想寻个能算清帐目的来教我用用算盘。女娃娃,你会盘帐不会?”   “她自然是会的,只是还没请教府上……”   “小张先生,这是邻县酒坊的当家娘子,”跟过来的保人介绍道:“她家里当家的常年在外面跑生意,家里就一个妇人家,想寻个方便的人当一阵子帐房。”   小草儿拎着他爹给她打得小木算盘和那个妇人去了另一个县,那里的生活很好,每天三顿饭都有干的,主母还给她做了绸衣和夹袄,除了拨一拨算盘,陪人说说话,她不用做任何重活。   隔个十来天,主家便用车送她回家住几天,她娘再不在她面前谈论谁家的男娃娃出息了,也极少催促她去看望小张先生了,便是在家里,她娘也很少让她做重活了,她不再是娘亲的小尾巴,而是家里收入最多的一个人。   提亲的人更多了,但却比之前要尊重的多,请来的媒人看起来更有修养了,小草儿心底已经很久没泛起那股生涩的滋味了。   听说那个私塾先生成了进士,要回到六安接吕县令的任,小草儿心底有一些轻轻地欢喜,也许,以后的生活,会更好些吧! 第29章 县中事   知道这些孩子都有去处,大点的孩子和不少大人傍晚收工后都会到这里找张雷认几个字,学着打打算盘什么的,崔瑛就放下了担忧,正好收拾院子的人来传话说是院子收拾好了,他便嘱咐了张雷几句注意眼睛、早些休息的话,就回自己的住处去了。   崔瑛还住在自己的院子里,叶知秋则住在客房里,崔瑛临时雇了左右邻里的婆子帮忙做点洗漱杂事,一夜无话。   第二天一早,叶知秋就陪着崔瑛去县衙里办交接。   在传统社会的官场上,交接是一门大学问,弄不好会让自己赔得倾家荡产甚至栽上一头罪名。不过前任县令是崔瑛的义父,以吕蒙正的人品他不至于坑继任者,而中间这小半年时间则是由县丞主政的,县丞没有意外的话,还要在这六安呆上二三年,也不敢在此时耍什么手腕。   叶知秋对官场上的猫腻显然知之甚详,择了几个崔瑛信得过的衙役锁了银库粮仓,取了卷宗财薄,一样一样带着崔瑛核对起来。   崔瑛精于速算,一页页帐册翻过去,核对得相当清楚,帐上与仓里的实物也都对得上,崔瑛才松口签了名,办好了交接。   县丞抹了一把额头的虚汗,暗自庆幸自家因早早打听到是崔瑛接得任,把这前的亏空都描赔干净了,要不然,就这邶国公这不苟言笑的冷脸,加上笑眯眯却连一文铜板都算得清的崔瑛,自己今天非栽了不可。   普通县里需要交接三五天的工作量,崔瑛只花了半天,其中大部分时间还用在了清点库存上,干脆利落得紧。   那县丞只要想起崔瑛之前教得学生不少拨拉一会儿算盘,算起帐来比崔瑛也就慢上一点儿,便觉得以后到哪里都还是不要起小心思了,这群小鬼别的不说,给县令当个钱粮师爷是足够了。   “这交接结束了,明府是否要放牌坐堂,允百姓告状申冤?”县丞小心地问。   “这不急,我先查看一下卷宗再说。”崔瑛答道。   崔瑛回六安这一路上,还是和叶知秋学了不少当官理政的知识的,感觉这当县令和当一个班主任差别并不大。以前有一个专家到学校做讲座,谈起班主任的工作职能来,号称在中国这块土地上,唯有县长和班主任能将自己的管理哲学贯穿到最底层。   当时老师们也只是哈哈一笑,认为这只是一种恭维而已。但当崔瑛了解了如今知县的工作内容的时候,感觉还真差不太多。   大周朝一个县令的主要工作很简单,治内稳定、劝课农桑,平决讼狱,如果能培养出一些名士、进士之类的读书人就是锦上添花了。就像班主任的工作就是保证班级稳定,督促学生学习,解决学生矛盾,如果能培养出几个尖子生或者拿到一些奖项的学生那就更好了。   崔瑛查看卷宗,作为一个在以经济建设为中心时代长起来的年轻人,他最关心的就是县里的财政收入问题。   整个县里的财政收入分为两块,一块是税收收入,一块是公廨田收入。税收里的田税、丁赋和专营类的商税是归国家的,其它的税收才归本县所有,税额不一定,好的年份比如去年,六安光城门税就收了三百贯,差的年份可能也就二三十贯。公廨田则是一块固定的地,可以用犯了罪的犯人来劳作或花钱雇人耕种,主要以收入粮食为主。   县里的收入不多,但支出却不少。虽然明面上县令、县丞、主薄、典史每年朝廷会分拨钱粮布帛,不用从库里出钱,只在县里有税款结余时,可以领少量分润,但实际情况是,县里的税款总要有结余,而且由于苛捐杂税的关系有很多结余。   除了有数的朝廷命官领着朝廷的钱粮外,有大量的吏员需要用县里的财政养活。文职上县学里的教谕夫子、做杂事的各种书吏,武职上皂捕壮三班衙役,狱卒库丁,合在一处得有小一百人。   这些人不在国家拨款的范围内,只能从县里的收入中拨出一笔工食银给他们。历史上由于这些地头蛇收入不高,常常找各种藉口盘剥百姓,使得百姓与官员对他们都恨之入骨,却也没有什么办法。   除了人员工资,抚孤、济慈两院虽然因崔瑛插手能自给自足了,但雇乳娘和给老人治病也是要款子的。还有每年定例的疏渠、修桥、补路,零零总总,无一处不要钱粮。   崔瑛做年度预算做得头昏眼花,看着可怜兮兮的税收和怎么看怎么红得耀眼的财政赤字,深切得觉得自己穷到一定境界了。   “有多少钱做多少事就是了。”叶知秋干巴巴地安慰道。   讲真的,这位邶国公从小跟着皇后娘娘生活,要说民间疾苦和人情世故他也是知道一点的,所以皇帝才想让他帮着崔瑛一点儿,但知道一点儿也就只是知道一点儿了,现在可没有现代的国家财政预决算制度,大家都是量入为出,实在有急用钱的地方,不论是新发一个税种还是找大户强捐点钱粮也就对付过去了。所以他看着崔瑛列的一条条花钱的地儿、收入来源,想想这两年六安好歹还有造纸、粉丝之类的收入撑着,修桥补路有土水泥少了许多人工,那其它地方……想想汗毛都能乍起来了好吗?   “冯主薄,若照原来的例,缺这些钱这事儿是怎么做的?”崔瑛好奇地问道。   “或是裁减些胥吏,或者富户捐上一些也就对付过去了。过两年百姓耕种的田地养熟了,收成好起来,税收便也起来了。”冯主薄遮遮掩掩地说,有点不自在。   “怕是扣了胥吏的工食钱令其鱼肉百姓,或是在哪里省出一缗子了吧?”叶知秋冷冷地刺上一句。   “邶国公,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有多大头戴多大帽不是?世间哪有都刚刚好的事呢?”冯主薄陪笑道。   “算了,明天知秋你随我四处走走,我看看还能从哪里挣缗子钱来。”崔瑛见整个大堂里气氛冷地掉渣,缓和道。   第二天天一亮,崔瑛带着叶知秋和两人力夫骑着马按着县志所标的村落四处走访。   六安县里只两千余口人,其他人均聚集在大大小小的村落中,大的村落能有二百多人,小的村落也就五六十人,大大小小的村落一共四十几个。只有零星几个村子分布在大别山里,大部分的村落为了耕种方便都是沿溪流分布或集中在几块平地上。这些村庄为了出行方便,也为了方便娃娃们到县里读书方便,去年冬天都在吕蒙正的努力下铺上了土水泥路。就是最远村子的娃娃坐上牛车,清早出发,宵禁前也能到县城里了。   崔瑛拎着界笔与装订好的册子,与叶知秋一路走一路询问情况。崔瑛如今刚刚十六岁,身子骨还没彻底长开,但在东宫这一年着实调养的不错,唇红齿白,穿着一袭书生的青衫,头上包着块水色的逍遥巾,夏末的小风一吹,巾带飘飘,活脱脱一个世族大户的俊秀少年。   叶知秋神色更冷峻些,言语虽少却也不是恶声恶气的形容,倒像是带着小公子出门长见识的供奉,询问起民生政事来,老百姓也乐得吐吐苦水,再夸夸前任县令慈爱。   崔瑛和叶知秋却是越听心底越不是滋味儿,老百姓今年没有太多的税收,各家还能存下些粮食,但却并不敢花用太过。前朝时敲诈百姓的恶吏依然做着今朝的吏员,世代因袭,换一个人做,他们便有法子弄得那人做不成事,官员拿这些地头蛇没有半点办法。   “不过如今倒好多啦,”离县城南边不远处一个叫张家村的村落里,老里正笑呵呵地说:“咱们娃子去年就到崔先生的宅子里和小张先生学了字,大衙门前贴的告示都看得懂了,地里的帐也算得清楚,那些胥吏也不敢瞎弄了。娃子识字,会写状子告他呢。”   叶知秋挺诧异地看了崔瑛一眼,他跟在先符皇后身边,自然晓得教育是重要的,但也只觉得非要能读书考了科举的,自己能当官做宰,再不济也能与人当人幕僚什么的才能有用。谁知就几个识字的小娃子就能把那些恶吏吓唬住,让恶吏难治的问题得以遏制。   “还得上面的官员有点手腕,而且能清廉治政才行,但凡主官愚一点,弱一点,这群恶吏自然有办法欺上瞒下。”崔瑛走在去下一个村子的路上和叶知秋讨论道:“不过老百姓懂得越多,和主官就越接近,民心的力量就会放得越大,恶吏能插手的空间就越小,吏治自然就越清明。”回忆起前世乱纷纷的网络舆论与网络暴力,崔瑛勾起一抹温和的微笑。   大部分的村庄都有平坦的道路,但凡识点数算的孩子也都到庐州甚至寿州去帮忙做修路的活计,不但家里少一个人的嚼用,孩子还能托人捎些钱粮回来。有那几家让儿子回家把闺女也教会了的,如今人人见了都要伸大拇指赞他家一声“有成算!”听说那几个八九岁的小女孩儿已经有县城里的商家放了话,要娶进门来做当家主母了。   “姑娘养起来也成哩,反正不差她那口饭,养大了出去帮人算算帐也把这点口粮钱给挣回来了。”没有修路的山村里,一个老太太的话让崔瑛觉得自己似乎有更多的力量去让这里的人生活的更好了。 第30章 农事忙   四十几个村落,崔瑛和叶知秋走访了快半个月,才大致摸清楚了一些最基础的信息,甚至更多的东西,恐怕还得等以后人手充足、时间充足之后才能慢慢梳理。   四十几个村落走完,夏收也即将开始忙起来了。在外面帮人修路的孩子们也都回家来帮忙——修路的人也得收粮食,此时没有人有功夫再继续修路了。   村子里、县城里都热闹起来了。崔瑛找了工房的典吏将他记得的社稷坛里的农具,特别是脱粒机图纸画了出来,让工房典吏帮忙做出几台来好应对接下来的农忙。   工房典吏是个老实人,下面除了两个书办外还管着三家匠户,木匠、铁匠和泥瓦匠各一户。匠户人家脑子都挺好用,拼拼凑凑,有用竹子替代铁环的,有想到用麻绳代替皮带还原出崔瑛最早那版脚踏式脱粒机的,总之,在典吏的催逼下将这脱粒机改造成不需要一点儿铁器的农业用具。   崔瑛最终还是选择了手摇式带竹环的那一版,一来六安竹子易得,成本比铁环要低得多,二来制作简单,除了最中间用来使脱粒桶转动的轴之外,其它的东西普通百姓的手艺也能打造。   崔瑛命令木匠只管制中轴,他回自己家将脱粒机的图纸、制作方式和使用方式图文并茂地画在一张纸上,让张雷带着这一年里已经做老了的印刷匠人将这图纸刻在蜡纸上,上油印机进行印刷。   熟手的匠人果然效率要高得多,一夜里印了上千份才将蜡纸印破。   “嗯,这该是够用了。”叶知秋盘算一下,四十几个村子,一村里有个二十多份,几家匀一下也就行了。   “府君这个小册子倒是好用,只这些字怕是百姓看不懂,也做不成。”工房典吏一边说一边偷眼看崔瑛,怕年轻的知县乍听到不顺耳的话发怒。   “没事,认得字的人马上就回来了。”崔瑛还没说话,一旁的叶知秋便接过话头。   “嗯,夏忙的时候肯定不能修路的,咱们县的小孩子肯定也要回来帮着农忙的。”崔瑛点点头应和道。   果然就这一两天,出去给人当帐房先生的孩子们陆陆续续的回了家,一个个穿着簇新的布衣,脸上也比离家时多了一些血色,腰间挂着一尺长的算盘,走起路来,也颇有些士子风度。   回了家的孩子如今快被各家捧上了天,县城里天天都有大人来割肉给自家孩子吃。农忙时节将至,家里人竟也不需要他们下地,还将孩子正正经经送到崔瑛之前的宅子里接着跟张雷学习起来。   见到这样的场景,叶知秋不禁赞叹一声道:“果真民富而好学。”   “不是什么好事,”崔瑛看着这群孩子穿得整整齐齐的长衫,眉头都皱起来了,“阿雷,将人叫到院子里列队,我有话说。”   “是。”已经算所有学生半个夫子的张雷恭敬得应了一声,将所有学员都叫到崔瑛最初给他们训练方向的那个小院子里了。   崔瑛能感觉到的问题是这些孩子有了读书人的傲气,这是好事也是坏事,如果以读书人自比,野心小些的,愿意做帐房先生之类的活计的还好,最怕的是天天做着为官做宰的梦,却没有足够的实力,最后拖累家人。   但这话也分怎么说,如果说得过于严厉,再加上自己知县的身份,怕是会打击这些孩子的向学之心,但若放任不管,很快唯读书论和学习无用论就会在这块土地上蔓延,搅得这群淳朴的百姓无所适从。   崔瑛斟酌了一下语气,看着台下站的那些比自己身体小不了多少岁的小孩子,微笑着问:“读书好不好?”   “好!”底下的小孩子异口同声地回答。   “好在哪儿?”   “能看懂告示,吏员不欺负我们家了。”小孩子们互相看了看,一个个子最小的孩子才乍着胆子回答。   “很好,你很注意观察自己的生活。”崔瑛笑着点点头。   “嗯,教了俺妹儿,她能给人算帐了,这次回来,俺娘许俺妹儿吃肉了。”一个黑壮壮的小子憨憨地说。   “你很关心手足,这是你的慈心。”崔瑛特别赞许地取了一块蜂糖给他道:“奖励你遇到好事时心里有姐妹。”   那男孩儿喜的脸上放光,双手接了糖,喜滋滋地道了谢。   这一下,其他的孩子胆子便大了起来,这个说有工钱能给家里买东西吃了,那个说自己可以不用下地做农活了。话说的多了,孩子们心底那瞧不起不识字的人的小心思就有些显露出来了,不是这些孩子品性不好,只是周围的人都是如此说,他们也就如此信了。   “很好,”崔瑛两手向下压了一压,示意孩子们安静,才接着说道:“大家都说了读书的好处。但读了书要会用才会有好处,比如大家学会打算盘,得用在算土石比例上才有人请你们去做工,如果你们只会打算盘那是没什么用的,对不对?”   “对!”   “是这个理。”   小孩子们高声应和道。   “那今年夏忙,你们要学会另一个本事,敢不敢试试?”   “敢的。”   “先生直管说。”   “明府说的咱们肯定用心做。”   杂乱的声音接着应和道。   “我这里有一种脱粒机的图纸,成品是这样的,”崔瑛指着衙门里壮班的力役搬进来的一台脱粒机说道:“最难制的轴我已经命匠户赶制了,其他的东西就用山上的竹子绑绑钉钉就成做成,你们的任务就是到各个村里去,赶在农忙开始前督促各家制出这么一台机器来,以便抢收小麦。”   装作没看见那些小孩子眼中的犹豫之色,崔瑛饱含深情地说:“每一粒小麦都是浸着你们父母兄弟的汗水长起来的,晚收一天就多一分收成泡汤的危险,我需要你们用你们所学到的东西,帮助你们的父母、乡邻,让他们的辛劳不要化为乌有。”   这些孩子大部分都是农家子弟,从五六岁上就跟着父母在田间地头打转,怎么会不知道农事的劳苦呢?被崔瑛几句话一说,眼中的犹豫便化作了一抹坚定。   “不光是脱粒晒场,还有加强水稻、棉花的中期管理,册子上都有,不懂的可以去竹山村问王虎,或者到这里问张雷。这件事除了能让你们学有所得之外,也毕竟是为官府做事,但凡用心做的,本官自会给予奖励。”   这话一出,所有的孩子眼前均是一亮。   “册子就在这里,你们自己找同村或邻村的人结成伍,互相帮衬一些。”看着一个个跃跃欲试的面孔,崔瑛又叮嘱了一句,“有不懂的一定要多问,千万别不懂装懂,向父兄、乡邻求助并不丢人,若是不懂装懂,误了农事,本官也是要重罚的。”   将事情交待完,崔瑛又嘱咐了张雷一些注意事项,托他向王虎递个口信。王虎如今一心扑在农业增产上,如今在这六安县里也是一个有名的种田好手了。崔瑛县里的杂事太多,只去竹山村查访顺便处理家里田地时才与他稍聊了两句。之前嫩生生有些小油滑、有着大志向的男孩儿如今被阳光晒黑了脸庞,沉默寡言的如同普通老农,只提起农事时眼睛里的光亮才透着青年人的朝气。   崔瑛让那些学生多去请教王虎,也是帮王虎正一正名声,因着那年她娘亲偷了五担肥土,王虎也没少糟白眼,念了大半年书,刚拨得顺算盘的小家伙都被人请去算帐了,只王虎从没有人叫过他。王虎的娘许是明白自己到底给儿子带来了什么,这两年天天将自己关在屋里,连找人说话都远远得站在人家屋外,不敢进屋。   张村长说起他们娘俩儿是又恨又怜,崔瑛本也觉得那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便借这机会让王虎在县里也积攒些好听的名声。   “怪不得太子常赞你施施然有长者风,你这一番话恩威并施,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这些孩子怕是要带着家长用尽全力了。”叶知秋和崔瑛一边往县衙里走,一边侧过头对他说。   “没什么,师门基本功了。”崔瑛干笑两声,应和道。他难道能说他当班主任那两年,这种对全班的思想教育每周就有一次,一次他得说满四十分钟?这还没算上某些学生犯了错之后的思想教育,不说得他深切反省自己三观都对不起自己考得那心理咨询师的证书。从一开始细心列讲话提纲到后来张嘴就来,一个结不打得从上课说到下课,说得学生绝不敢再犯错。   “农事交给这群小孩儿了,你接下来要做什么?”叶知秋不知道崔瑛心里想什么,也就是一带而过,并不细究,他跟崔瑛东跑西颠了大半个月,天天与各色人等打交道,也被逼出了几分鲜活气儿,再加上他本来就负责将崔瑛的施政节略记录下来以便推广,逢五逢十的就得写信给柴荣父子俩,说说见闻,如今不仅不再惜如金,连好奇得主动问话都学会了。   “知县百里侯,劝农桑,兴学风,平狱讼,兴渠途,农事了了,农忙也没时间疏浚河道,修补路桥,明天去县学里看看,后天去狱里清清卷宗,拉拉杂杂的碎事趁农忙做了,后面才好抽出精神来想办法敦厚风俗、富民强兵。”崔瑛显然是早做好了规划。   然后,第二天崔瑛看到了一个奇怪的短打武人比长衫文人还多的县学…… 第31章 县学   六安的县学一向不怎么样,吕蒙正在这边三年注意力主要集中在安置流民,劝课农桑上了,县学人少,除了教谕之外都是从前朝考到新朝也没考到个功名的凡俗儒生。除了拨些钱粮让他们好好学习之外,也无力再多做督促。   崔瑛到县学是一清早,按县学之前的规矩,得在卯正前在签到薄上签字,然后读上一整天的书。如果一个月内无故不到的次数超过五次,教谕和巡导就可以将这生员抓到绳愆厅去打上一顿板子了。   崔瑛卯正来到县学时,卯正刚过,也就是现代七点左右,县学里只听到一声声“嘿!哈!”的呼喝声,崔瑛听得眉头一挑,对叶知秋说道:“这县学生还能早起练武,锻体养气,我该谢谢这位请辞的钱教谕。”   叫开县学的大门,那两个门子有些局促,眼睛不停得向门里面瞟。崔瑛感觉有点不对劲,到县学里一瞧,忍不住乐了。二三十个光着膀子露着腱子肉的青壮在庭院里呼呼喝喝地打拳,一边一群穿着洗了发色的长衫的读书人跟小鸡崽子似的缩在树底下轻声地读着书。   “这怎么活似一群山匪恶霸占了别人院子的感觉?”崔瑛冲叶知秋吐槽一句,走向那群读书人。   “你们谁是斋长?”崔瑛问道。   “我是,你是哪家的娃娃?”一个三十多岁的瘦高个儿微微弯下腰对崔瑛问道。   崔瑛心里有点微妙,十六岁的崔瑛在同龄人中绝对称不上矮,这种身高上的压制再加上明显哄孩子的语气,他挺久没遇到过了。   “您是小县……是县尊当面吧?”一个更年青一些的书生犹豫了一下,咽下那个“小”字,小心地问。   “嗯,我是。”崔瑛不意外有人能认出他来,县令掌管百里,这县中的税收、赏罚、县学生的发解试资格等等全都握在县令手里,他入城那天,有心人就应该能认得他了。   “见过县尊。”这群书生也不敢当他是小孩子了,连忙作揖行礼道。   “这场中之人,也是县学生?”崔瑛问那斋长。   “不是,他们是南城勇胜武馆的镖师。”那斋长面有惭色地回答道:“县学里每年拨发的钱粮只够糊口的,便是多用两张纸都难得很,教谕连回乡的盘费都凑不上,逼不得已才将这院场赁给武馆做早操练。”   崔瑛简直目瞪口呆,庐州自古是四战之地,百姓重武轻文也是有的,但让镖师到县学里操练,这实在是超出常理了,就算是武馆想要场地,如今这又不是现代,城里的土地寸土寸金,南城富户本来就不多,场地多的很,根本没必要在县学里租场地,何况还是只用晨读的时间。崔瑛眉头皱了起来,这镖局感觉就是专门来下县学的脸面的。   “叶哥,这总镖头是个什么来头?”   “这赵老镖头是殿前指挥使赵匡胤的的远亲,最是乐善助学的,前朝时县官昏聩,不让他应发解试,他才转而习武的,如今见着县学冷清,找了个藉口给这些穷酸们些钱罢了。”叶知秋还没说话,其中一个门子便恬了脸上前搭话。   那群书生里有人面色麻木甚至有几分感激赞同的意思,有几个则气得发抖,却什么也说不出。   崔瑛心里有数了,这个门子甚至那总镖头怕是没少给这群书生气受,但大面上恐怕也就是门子说的那样,怎么说都是他有理罢了。   “县学拮据正常,兵灾带了许多流民,安顿百姓,发展生产总是要花钱的,但你们这些读书人竟是也自己挣钱的本事也没有么?”崔瑛皱着眉头问道:“蒙学的小孩子出去几天还能挣百十个大钱并一身衣裳呢,你们不拘是去书铺帮着抄书还去给人带带帐目,也应该能挣出一份钱来吧?”   “这个,”那斋长有些腼腆地解释道:“一个是学里管得严,点卯不到得挨板子,二个是咱们实在不大会拨弄那个算盘珠子,”他顿了顿,又有些艰难地说:“咱们这县里就一个书铺,只卖些四书五经,时文诗集什么的,俱是从他处进来的雕板书,足够卖了,也不需要人抄书。”   崔瑛恍然,话本小说之所以在明清时期发展到巅峰,不仅是文人叙事意识觉醒的结果,还有自宋以来蒙学发展,使得不少百姓能看懂白话文的结果,就如今这大约在唐宋之交的时代里,能认得字的不到一成,这一成人里能有闲功夫看些话本诗集之类闲篇的更是少之又少。书店里自然只卖正经书了,这个肯定是雕板的,确实不用手抄。   崔瑛正四处打量,想办法的时候,镖师们不知是看到有生人进来,还是晨练到时候后,都打了水,就在院子当中便兜头冲了一下凉,一边叫着“好痛快”一边往这边围了过来。   “好俊的娃娃,老周,是你家的后生?”领头的那个中年人笑呵呵地伸手想拍崔瑛的头,同时转头冲那斋长问话道。他的手没没碰到崔瑛的逍遥巾,就被叶知秋一伸手扣住了脉门。   叶知秋冷着一张脸,手腕上用力一扭,那人便受不住疼地跪在了地上,口里不停地告饶道:“壮士饶命,壮士饶命,好歹看在孔圣人面上,放小的一马。”   “在县学院里呼呼喝喝地,还看在孔圣人的面上?”崔瑛挑眉道。   “小的知错,小的知错。”那人服软服得快极了,边上一群年青的镖师却跟没看到这人的窝囊劲儿似的,一个个垂了眼站在那里,却两脚不丁不八地站着,将叶知秋围在了中间。   “和你们总镖头说,本官说了,县学斯文之地,容不得外人放肆,从明天起你们就别来了。”崔瑛冷淡地说。   “还……还没请教,您……”   “本官是六安知县,怎么,我当年入城的时候,你们镖局没让你们去瞧瞧我长什么样?”   “是小的们这双照子不亮堂,冒犯了老父母,请明府恕罪,小的这就回去告诉咱们瓢把子,定会登门向县尊请罪。”   崔瑛给他这一连串称呼的变动弄得浑身不自在,连忙他发了他们并那个门子离开,然后才找来了县学里现在唯一的老师——一个姓程的巡导,了解一下县学的情况。   “这个吕县尊也是尽力了,”五十多岁的巡导就是六安本地人,年轻时也曾游学四方,谁知世道不好,自己带的那些钱财被骗了个精光,家里的田地也被一些匪徒糟蹋了干净,不得已就在这县学里谋了个差事混口饭吃,他弯着腰,恭立在崔瑛地下首,有气无力地说道:“流民不得安置不是落草为寇就是易子而食,前者六安百姓要倒霉,后者更是人间惨剧,紧着钱粮安置流民是对的,只是县学里紧张些便留不住人了。”   程巡导见崔瑛没有气恼的意思,才说道:“县学是由县里拨发钱粮的,每个县学生每日当有米二升,每月当有青衫一领,三大节庆有肉二斤,冬有柴炭钱每月三百钱,反正紧巴着能过得去,但却不能供养父母,赡妻育子,因此有些能耐的人家就舍了这身份去吴越一带碰碰运气,只留年青青没什么家累的和我这样无心走开的。”   崔瑛这回听明白了,这县学根本就没有固定收入,全靠财政全额拨款,这财政一但断掉了,县学自然就废弛了。   “行了,钱粮的事我来想办法,你将学生召集好认真读书,朝廷选派的教谕说话间也就到了,别到时候考较出了漏子,吃些皮肉之苦。”崔瑛将程巡导打发去带学生学习,自己转头便寻思起解决财政困难的方法了。总不能到时候成寅一来,交给他一个破烂溜丢的县学让他治学,那跟让贫困县的教师解决学生辍学一样,就是个可悲的笑话。   “叶哥,你有什么好主意没有?”崔瑛捏着一管毛笔,强忍住照前世习惯转笔的动作,抬头问叶知秋道。 第32章 县学改革(上)   “找富户纳捐,卖县学生名额都行。”叶知秋轻车熟路地回答。   “呃。”崔瑛一下被噎到了,这个年代,这种做法实在是太平常不过了,就跟现代房地产公司投资中小学购买学区资格、有钱人交择校费进好学校一样,放不到台面上,但也不会彻底禁绝。   主要是现在科举三级考试只有发解试、会试、殿试三级,还没有作为功名等级存在的“秀才”存在,县学里的学生并没有什么正规的录取考试,大致也就相当于一个中心学校,只要县令和教谕允许就能进去读书,里面师资可能不如世族家学,自由不如自唐代起就建立起来的书院,但胜在有国家保障,也是平民的好去处。只可惜,一个县的学生也就十五六个,非常有限。   虽然叶知秋这样说了,崔瑛以他从教多年和在学校里长大的见识来看,逼捐和卖名额都不是什么好决定,逼捐名声不佳,买名额进来的许多学生可能学习上不够专心,但却奢侈成性,极易带歪学里的风气。   否掉了这两个传统项目,崔瑛开始回忆之前的中国教育史内容,想想有什么有帮助的策略。县学生与蒙学生不同,他们基本上是以读书做官为毕生目标,不会愿意做与科考无关但能挣钱的项目,强行布置任务的话,会造成生员的抵触。文人的笔杆子是能秉笔直书,也能歪歪嘴就让人一世清名毁于一旦,比如周大都督,比如武大郎与潘金莲,崔瑛可不想自己明明好心做好事,结果却要担个恶名,等几百年后再由后人平反。   “叶哥,你说我如果上书请朝廷广置学田如何?”崔瑛想到历史上宋代教育之所以发达,就是有学田制度供给学费。没有学田的时候,不论是书院还是官方的学校都是兴废无度的。到了后来,县学除了考入的学生之外,还有需要自费的学生,也就有了所谓廪生、增生、附生和例生的区别,简单讲前者是拿奖学金的,后者是花高价的。   而在现代的时候,早些年许多学校都会设立校办工厂,从印刷造纸到做其他的都有。学生会参加劳动,但不多,一周一节课到半天的样子,也有雇佣工人进行劳动,厂子的收入用来补充学校的办学经费。   “你写个章程给陛下就是了,陛下让你来六安就是让你做事的。”叶知秋面无表情地瞟了他一眼,给了一个不置可否的答案。   崔瑛摆摆手道:“还是你来写吧,我再想想。”崔瑛实在不喜欢写那种骈四俪六的章程,感觉话说不清楚,还容易弄出误会来,反正名义上叶知秋是他的幕僚,这种事不就是幕僚应该帮东翁做的吗?   “我写章程,你做什么?”叶知秋又不是真的靠东翁吃饭的幕僚,眼皮子一抬,反问道。   “我要想想能不能给县学生再找个活计,不能惯得这些读书人四体不勤,长成硕鼠的德性,还得想想怎么加强县学管理,培养几个进士明经来。”崔瑛乐道:“我负责做事,你负责记录,咱们宾主正是相得益彰。”   “说说你的打算,要是不成,我转头就辞馆回京去。”门外传来成寅打趣的声音。   “阿寅,你怎么这么快就来了?”崔瑛惊喜地迎上去道。   “不晚了,我早听说你这县令到现在允许告状的放免牌都没挂,尽在穷乡僻壤疯跑了,如今可算想起县学来了,若不给我出个主意,我可不想整天冲你手心朝上的讨钱花。”成寅与崔瑛又聊了两句,转头看向一旁坐的稳稳地叶知秋,迟疑道:“这位是……”   “啊,我来介绍,叶哥,这是我神童试时住一屋的哥哥成讳寅,字季虎。这位是叶哥,名讳上知下秋,字排云,圣上亲封的邶国公,如今是我的幕友嘉宾。”崔瑛替两人做了一个介绍,成寅与叶知秋行了一礼,叶知秋颔首致意,打量成寅年纪与崔瑛差不多,眼神也清正,稍稍勾起了嘴角。   “你接着说打算做什么吧。”叶知秋又看向崔瑛问道。   “首先学田肯定是要有的,一块由朝廷拨下来的学田也是养士的意思。”崔瑛拎着毛笔简单写下几个数据,开列道:“教谕、巡导是有俸禄的,县学生现在也就十二三个人,一人一个月三贯钱该够了,再加上门子和杂役的佣钱,零零碎碎的合在一块儿,也不会超过五十贯,五万钱而已,有五顷地绰绰有余。不趁现在民生初定先划出学田来,以后人口滋长,怕是不容易找到整块的好地。”   “这条已经议定了,再说别的。”叶知秋看了崔瑛一眼,那意思是说:你小子如果没有别的新鲜主意,那章程别想我帮忙。   “再一个,我想弄一个县学办的印刷厂,那油印机除了我就我那学生张雷才能刻蜡纸,这活计可以转给县学里字好的生员来做。”   “这也行,派两个役夫印蜡纸就是了。”叶知秋点头。   “什么油印?”成寅问道,他在京城里,这油印的法子虽然由吕蒙正写了奏折呈上了,却并没有进行广泛推广,主要是油印的数量实在是高不成低不就,印邸报份数不太够,在国子学太学里用吧,那满手油污,实在让学里那些养尊处优的学生嫌弃到死。   “一会儿你去我家看一下就知道了,而且除了油印之外,我还打算弄套活字印刷的东西,好歹能多印一些东西。”   “活字印刷?”叶知秋皱眉道:“恐怕不好做,泥的一烧就变形,木的容易干裂,铁的铸造困难,我们都试过了,弄出来的东西太丑了。”   看着叶知秋不能更明显的嫌弃表情,崔瑛越发肯定那位穿越的皇后娘娘年纪不大,估计是个好学生或新毕业的老师。沈括的《活字》是初中一篇挺有名的文言文,学生背清了字词解释和重点句后,很容易记住泥活字的制作过程。   但课文从来不会告诉学生,毕昇的活字印刷术之所以没有推广开是因为质量太差了,从字迹到泥活字的大小不一,种种问题会让活字印刷的产品显得很乱很丑。古代能识字的不是见识不凡就是家资富裕,通常不会喜欢这种丑丑的印刷品。   “唔,我打算用铅锡制作活字。”崔瑛在叶知秋还打算继续嫌弃之前说道:“可能要朝廷的允许,毕竟铅锡主要被朝廷用来铸钱了。”   “这是小事,”叶知秋道:“铅锡能制成活字?不会太软而使字迹不清么?”   “不会,你看司……庙里的铜器不是做的精巧得很么。”崔瑛本来想说司母戊鼎的,话到嘴边才想起,离那东西现世还得一千多年呢,他又一时想不起好的金器代表,只好拿当时人们熔钱铸的铜器当借口。   铅锡早在商周时期就作为铜的添加剂参与到精巧的器物制作上去了,这两种矿产的提取采集根本不是问题,而铅活字所需的另一种元素锑则是锡的伴生矿,也比较容易找。   “这活计倒合适这些学生。”成寅点头赞同,“也就县学生成做好这个厂子。”   这是活字印刷的另一个麻烦,汉字不像欧洲的字母文字,就那么几个,放置拣选都方便,汉字多,放置拣选要麻烦的多。如果再多几个字体字号,那光存字的字库就得占不小的地方。而捡字这活计必须得是识字的人才能做,但识字的人做什么不比当个拣字工挣得多呢?所以中国活字印刷发明了近千年,但在清朝依然是以雕版书籍和手抄书为主就不足为奇了。   还好崔瑛也没指望这个印刷厂一开始能挣多少钱,还得等周围识字的人多了,人们也有闲钱买乐子了,这印刷厂才会和铸币厂一样日进斗金。   “唔,也许还能让这些生员先去当一会扫盲班老师?”崔瑛暗自嘀咕道。 第33章 县学改革(下)   “什么扫盲班?”成寅耳朵灵,连忙追问道。   “唔,就是让生员到各村各乡去,帮着教老百姓点常用字、普及普及法律、税收常识,顺便帮忙调查点东西,”崔瑛含含糊糊地说:“上回和殿下调查产后风那事做了一半,有点挂心。”   “难为你还记挂着,陛下与殿下对你那一碰缩三尺的德性不满意极了好么?”叶知秋一记白眼翻过来,“你打算怎么做?”   “还没想好,生员还得上课呢。”崔瑛继续含糊,在哪个时代让学生去做社会实践都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情,就算去远足一趟,老师都得提前一星期嘱咐一堆注意事项,更别说现在的生员可比现代的学生金贵多了,要是不小心折了一两个,弹章不把自己淹了才怪。   “不过他们上课的事我倒计划好了。”崔瑛声音一提,仿佛刚才那个含含糊糊的人根本不是他,“一旬一休沐,其他的时候上课的学习质量要严格把关,有针对性的学习,”崔瑛把他从去年开始准备进士科考试的方法和成寅还有叶知秋一说,“经义就照这样学,策论嘛先给选题让他们去调查,然后过渡成让他们自己选题去做就是了,嗯,一年有两个社会实践期,一次一个月,顺便办短期扫盲班好了,正好趁农闲,一举数得。”崔瑛一下子将思路理顺了,一拍手,高兴道。   “你那复习方法挺好的,但生员进度不一,怎么排名?排名靠后的又打算怎么惩戒?”成寅问的是最实际的管理问题,毕竟县学是由他直接主管的,弄不好麻烦最大的也是他。   “从头考起,一条一条经义去过,我记得告老的前教谕是学《易》的,就他一个教谕,生员应该也是学《易》的,正好用我那套材料。”崔瑛回忆起当年用《五*三》支配学生的场景,“将能搜集到的与《易》相关的试题搜集起来,先写再读中试的例文,反复做几次自然就摸到门了。”   “我写信让殿下给你送一套来吧。”叶知秋无奈道:“也这做法也实在是不太养德性。”   “经义说白了就是考查学生基础知识水平的,不用弄得太复杂,策论才是治国根本,重点要学的是那个好不好。”崔瑛反驳道:“基础知识基础技能就是要多练,这才是最磨炼心性的呢,真磨去了浮躁气,明心正性了,后面用策论去格物致知就顺理成章了。”   叶知秋不再说什么,提起笔在纸笺上又写了几行字,算做默许。   “至于惩戒措施,”崔瑛沉吟一下,还是觉得打板子这东西不太符合他的观念,为了怕挨板子而认真念书的,这书念起来也没什么意思,“生员成绩分三等,上等额外多奖笔墨,中等不奖不罚,下等初次斥责教导,再犯罚执帚于庭院,连续三次都在下等罚去学田劳作一旬,半年内达不到合格线的,直接斥退就是。”   “那不是过几年县学生就没几个人了?”成寅担心道。   “当然要有准入制度啦,”崔瑛想了一下,直接把现代的升学制度搬过来算了,顺便完善一下现在还有一堆漏洞的科举制度,“每年择一日准备考试,在本县居住三年以上,无作奸犯科的,且祖上三代没有犯法之辈的,由里正作保就可以应试,每年录取二十人,只许在县学里待三年,三年还没取得一次发解试资格的,就让他们去自谋生路吧,别误人误己。”   崔瑛其实非常不喜欢中国民间神话故事那种家人辛辛苦苦供一个读书人出来,然后读书人遇到各种麻烦,最后一朝得中,全家鸡犬升天的套路。   这和现代早期农村里飞出的凤凰儿一样,全村尽力供养出一个大学生,有事自然也愿意找他帮忙,不帮就是忘恩负义,帮了就是一个一辈子的负担。若家人明理还好,若是将以权谋私视为对之前辛苦的补偿呢,百姓何辜,要遇上这样一个父母官?现代凤凰儿最多拖累两个家庭,在古代可是要拖累一地民生的。   将读书的时间缩短,避免长时间的单方面付出,对谁都是一件减轻负担的好事情。   “人财事都齐全了,我们列个章程和生员们说说?”成寅在心底盘算一下,提议道。   “你写个学规出来吧,我去找匠户做铸字机和捡字板,还要再叫张雷准备准备,给这些生员上上课,教他们怎么教人,现在的私塾真是太没效率了。”崔瑛继续将写作的任务推给别人,给自己找借口不做文书工作。   “行,我写完给你帮我斧正一下,毕竟县令才是一县之主,总要你点头才好。”完全没有意识到崔瑛用心的成寅还觉得这是崔瑛在推让功劳给他,欢快地接下了这个差事。   叶知秋看出来了,却也懒得提醒,周瑜打黄盖,给这小东西一点磨炼也不是什么坏事。他看着还没长开的成寅心底有点忧虑,这一个县里,主政的是个小孩子,管县学的也是个小孩子,这吏部郎中脑袋发昏了吧。   他却不知道,这个决定是柴宗训下的,柴荣本想找个老成持重的人做教谕,既不会如县丞主薄一样会分薄县令的权柄,又因做全县读书人的老师,掌着一地舆情,正可以给崔瑛一些指点与限制。   “可是父皇,德华那小子本来就够会缩得了,他爱惜自己的名声跟什么似的,再加上天性重情尊老,怕会放不开手脚,不如让他放手去做,反正排云就在他身边,真闹得过了,排云自然会插手。”柴宗训劝道。   “唔,也罢,反正你对那小子更熟,以后他也是你的臣子,你说了算。”被驳了意见的柴荣撇了一下嘴,挥挥手道:“那就传话去把那个和崔瑛住一屋子的那个小明经派过去吧,他们俩处得不错。”这才是成寅能顺利到六安来的原因。   崔瑛要处理的杂事不少,他除了叶知秋没有其他的幕僚,也没有人仆役,朝廷拨发的力役做点杂事还行,帮着做事就欠了点,于是崔瑛直接将两个要写章程的人丢在了县学,自己直奔匠户区去了。   匠户区在城西,相比其他地方更整齐些,却也更破些。匠人要承担的徭役特别重,地位又低,随便一个小吏都能让他们有破家之难。   匠户区的里正见崔瑛到这里来,诚惶诚恐地半弯着腰迎了崔瑛到自己家来。   “乡老不必惊慌,本官来不过是要寻几个手艺好些的铁匠做事,不是徭役,不必怕。”崔瑛笑眯眯地说。   说实话,崔瑛的形象是非常好的,就是中老年人最喜欢的那种,看起来天真单纯,外貌又清俊可人。要不然也不会在县里跑了半个月,人人都晓得有个小县令在微服私访却依然愿意和他说些实情了。   老里正给他一安抚,虽然明知官府不太管匠户的死活,也还是将心放下一半来,待细细听崔瑛给他讲了要做的东西——铸字机和字盘还有油印机的钢板,便拍着胸脯应承下来。   “县尊尽管放心,您过去认得的都是连进匠户都没资格的小徒弟,咱们这片的几个人,虽不如您支去做脱粒机的师傅们手艺强,但基本的东西还是能做的,只这几处关节还得请师傅们出手。”   崔瑛点点头,留下图纸和去钱粮的凭证,又转头回自己住处找张雷去了。   这时正时夏忙的时候,城外郊田一片繁忙,但城里的人们却闲了些,几个闲汉无聊地蹲在崔瑛住处的那个小学堂门外,有一句没一句地瞎扯着墙上字迹的意思,张雷捧了一本崔瑛写的音韵书正一页页地翻看,西沉的金光落满了这间小屋,让这个不到十五岁的小男孩儿有一种分外沉静的味道。   “先生,是我哪里做的不好么?”张雷听说要将刻蜡纸的活交给县学生们做,有些难过地问:“是不是我最近刻坏的蜡纸太多了?我会更仔细的。”   “怎么会?”崔瑛弯下腰,轻轻掐了一下他快没有婴儿肥的脸,“咱们阿雷的技术最好了,只是你一个人哪里能忙过来这许多事呢,等你教会了那些县学生们,还要监督他们去下面乡村里教书呢。”   张雷在教书上大概是真有些天分的,他总有办法把那群进了学堂依然想上山掏蛋、下河摸鱼的皮小子们哄得赛着认字,如今六安孩子们这么高的识字率他可是功不可没。   张雷一听自己能教县学里那些生员,也顾不得自己的活计被人抢了,喜笑颜开起来。   “你这两天想一想,如何教这些孩子认字识数最快是好,过几日去和那些生员们讲一讲。”   崔瑛没想到他一时兴起对张雷提出的要求,让张雷成了中国师范教育的开山祖师,成了配享孔庙的张亚圣,历史地位无比崇高。 第34章 番外一   自从知道自己将本县县尊当娃娃哄了,周修齐整个人都不好了,一会儿担心县尊会不会恼羞成怒,从此将他逐出县学,一会儿又觉得县尊一个神童这种事怕是遇到的多了,不会放在心上。   等他再知道自己把刚来县学的教谕当作寻县尊玩耍的普通小孩,还教育了教谕要向县尊学习,不要打扰县尊做正事的事情后,他的心里已经绝望了,他在一天之内同时得罪了县官和现管,人生已经不能用灰暗来形容了,根本就是前途无亮嘛。   忐忑不安了好几天,新来的成小教谕每天除了看他们读书学习之外就是一个人在书斋里写些什么东西,小县令听说除了每天午前在衙门里清一清卷宗之外,其余时间都在匠户区里。据在县衙里做书吏活计的堂弟讲,这位小县令当初被举神童试就是因为巧思敏慧,估计又打算弄点什么新东西了。周修齐的心渐渐放下,果然年纪轻轻就能中试为官的人,特有胸怀气度。   他的心放下了没几天,成教谕便将他们都召集到了明心堂,刚过十六岁的成寅正是抽条的时候,几天不见感觉长高了好大一截。   “诸位生员”,成寅哑着他那正在变声嗓子,提高声音说道:“本官与崔知县商议了一套学规,旨在使县学生们可以衣食无忧的专心学业,敦促帮忙县学生尽早取得发解试的名额。”   周修齐心里一喜,他家是上有老下有小,他三十多岁一个大男人,除了读书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便是读书也不安心,又不敢轻易离家,如今县学能帮上一把,自然是好的很了。   成小教谕讲了许多,平时如何作息,有哪些活计可做,考试要考什么,考好如何奖、考差如何罚,等等等等。周修齐不仅听得仔细,还督促他这一斋里的生员认真听,现在还留在县学里的,家里都不怎么富裕,若是再犯了规矩被逐出县学,那就真什么希望也没有了。   新学规执行了一个多月,周修齐的生活充实中也是五味夹杂。   每天天一放亮,县学里的小铜钟就敲得震天响,周修齐爬出被窝,一边洗脸刷牙一边叫自己的浑家赶快给他拿襕衫。一刻钟的时间,所有人必须穿戴整齐到书斋集合。   “大家、大家把书拿起来,晨读开、开始。”周修齐气都没喘匀就督促斋里的生员们开始读书。同时他将四周的纸糊的竹窗全部挑起来,让晨光照到屋里。   所有人都放开喉咙一齐唱读起来,“乾卦,上乾下乾,乾,元亨利贞……”周修齐拿起点卯的薄子,一个个对着人勾选,准时到,衣着整齐的,打上勾,衣衫不整、蓬头垢面的打叉,正勾着,就见门外一人蹑手蹑脚地往堂里窜。   周修齐本打算睁只眼闭只眼算了,毕竟无故迟到的生员按学规是要罚在县学门外站一日的,既疲惫又尴尬,次数多了还会影响风评,应发解试的名额可能更难拿。   然后他正打算抬头转向另一边放水时,就见到成小教谕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书斋的后窗口,抿着嘴角向里边望。   周修齐吓得一激灵,连忙喝止了想跑进屋里的那人。   “周哥,周哥。”二十多岁的青年不停得打拱作揖道:“我儿子最近就在县尊那里跟张家小子学认字呢,瞧着我站在县学门前算个什么事?我下次再不敢了成不成?成不成?”   周修齐沉默地摇摇头,转身面对这那人,正好挡住教谕的目光,悄悄使了个眼色,“学规如此,不敢纵容。”   那人一抬眼看见比他还小几岁的教谕似笑非笑地站在后窗,跟泄了气的皮球似的,整个人一下子瘪了下去,垂头丧气地一步一蹭朝外面走去。   成寅知道周修齐看到他了,朝他面无表情地点一下头,转身离开了,徒留周修齐出了一声白毛汗。   晨读读到卯正,那小铜钟又是一阵响,所有人放下书本,长出一口气,一边向饭堂走去,一边悄声议论道:“斋长,今天教谕来没来?”   “应该没来吧,我没注意到。”一个生员呆头呆脑地回答。   “你什么时候注意到过教谕。”另一个人鄙视道:“教谕都在屋里转一圈了,你还能问别人怎么屋里突然安静下来了,然后把全斋人都卖了。”   想到那回全屋人被教谕训的狗血喷头的样子,所有人都对这小教谕更加敬畏了。   “来了,在后窗站了大半个晨读,阿文你偷懒的样子被教谕看到了,教谕让你吃过早饭去他的书斋。”周修齐对刚才那个鄙视别人注意力的人说道:“我冲你使眼色使得眼角都要抽筋了,你还能冲我笑,我觉得你和阿彬也没差多少。”阿彬就是那个没注意到教谕然后卖了全斋人的木头,众人一听,强忍了笑,使劲拍拍他的肩,送上祝福的表情。   饭堂早上有豆花、有甜蒸饼有青菜粉丝汤,足够县学生们吃的饱饱的。周修齐打了一碗豆花,稍微倒些酱,热乎乎地呼噜到嘴里,简直心满意足。   早饭后惯例给了两刻钟休息时间,让生员们在院子里多走动走动,谈论谈论昨天的功课。那个叫阿文的则一脸晦气地走向教谕的书斋。   “好好与教谕认个错,现在还不错啦,若搁过去,怕是早拉了你到绳愆厅去挨板子了。”周修齐最后劝一句道。   “与其听成教谕念叨,我真宁愿挨五板子。”阿文哭丧着脸说道。   周修齐对此爱莫能助,只能祝他与成教谕喝茶愉快了。   等阿文一脸生无可恋地回到书斋,上课的时间已经到了,成教谕抱了他们昨天的经义重重地朝桌上一摔,“你们真的在县学里认真学过?孔祭酒的《五经注疏》明明白白,竟能被你们答出千奇百怪的结果来,真是让为师我大开眼界。”   一众生员被他刺得不敢抬头,如同淋了雨的鹌鹑一样,缩了起来。   “今日我也懒怠和你们再讲经义了,先好好将注疏背下来再与我说话,全斋人将前十五卦的注疏抄十遍。周修齐把卷子发下去,所有人将自己的错题订正三遍,明早交。”   等周修齐将手里红叉遍地的卷子发完,所有人不敢说话。   “我再说两件事,第一,往后再有这种注疏上的原题答错的,蒙童的戒尺在等着你们;第二,明日去认真搜集策论的材料,休沐日县尊亲自为你们点批策论,别给我丢人。”成寅说完,板着个脸走出了门。   屋里人一时也不敢说话,默默地磨了墨来抄书,他们自然不知道成寅一出了门便绷不住脸的事儿。成寅如今这模样全是崔瑛传授的经验之谈,崔瑛怕他年轻面嫩镇不住县学里的老油条们,便传授了他一堆初当班主任时的经验之谈,什么先绷着脸绷上一两个月,再轻描淡写地夸一夸啦,什么多神不知鬼不觉地站后门看自习的动静啦,什么要培养学生学习主动性啦,反正有用没有的一通灌,就造成了成寅如今在县学里人人敬畏的地位。   被成寅从后窗捉了几回人,如今这些县学生在书斋里可不敢说闲话,安安静静地抄了一早上的书,直抄得手酸指麻,才完成小一半的功课。吃了午饭继续抄,直到未初,周修齐这样领了县学厂办工作的人才收拾了纸墨,去后院的厂子里做活。   除了三个字最好的被选去写铅活字的字模之外,其他人都是做刻蜡纸的活计。前些天张雷专门来教他们怎么做,周修齐看到一个比县尊年纪还小的孩子拿着铁笔手把手教他们怎么把字刻得银勾铁划,他的心里已经毫无波动了。   一个时辰刻出了十多张书稿,看起来像是评话,但又与税法、《显德刑统》什么的有关。周修齐估计是那位小县尊又打算搞点什么东西出来,听说今年夏收完成的特别顺利就是因为那些蒙学生帮县尊推广了脱粒机,如今推广最得力的三个小蒙童下个月还能进县学里读书了,可把其他人给羡慕坏了。   一张合格的书稿可得十文钱,刻破一张书稿则要扣三文蜡纸钱,周修齐领了自己今天的一百二十文钱就打算回家,心底还盘算着是给家里的老娘和媳妇买两尺布还是给家里的小子买一块麦芽糖。前两天下了一场雨,还没进仓的麦子多少还是有的,本来这样的损失就只能认了,好歹今年因为脱粒快,大部分粮食都已经存好了,要是按往年的速度,怕是一半的麦子都得遭雨。但小县尊组织各家将发了芽的麦子收了上来,找来会熬饴糖的婆子将这些麦子熬出糖来,制成糖块,价格不高,过往行商和前些日子挣了钱的小蒙童们都喜欢买。   “明天要去村里教百姓识字哦,教谕还不许我们打人骂人,这要怎么教嘛。”那个阿文又在抱怨了,周修齐没有回话,他无意中听教谕和县尊聊过,怕县学生们手底没个轻重,教不会不怕,就是给他们锻炼的意思,若是打坏了人,与人结了仇,以后的工作就不好做了。   周修齐是认同这个想法的,庐州四战之地,民风虽然淳朴却也剽悍,记恩也记仇,他心里想着明天干脆带儿子去分给他的那个村里,回家时再给他买一块饴糖好了。   周修齐将钱收好,踏着暮色往家里走去,心底还在继续畅想,也许将闺女带去跟着认认字是个好主意,如今女孩儿认字的,就是比不认字的得婆家看重。他听见自家织布机的吱呀声,愉快地笑了起来。 第35章 夏税(上)   县学的事崔瑛基本甩手给了成寅,指导铁匠们做好铸字机之后,夏忙时节就要基本结束了,而崔瑛做为县令最重要的一件事——收税就得开始了。   吕蒙正在六安的时间正逢上六安安置流民,抚平兵灾,所以税收非常少,而如今税收要按正常标准征收了,崔瑛的压力便大了起来。   大周如今还在延用中唐宰相杨炎所实施的两税法,每年夏秋两季征税,目前还是钱物并行的制度。每年的税额由中央做一个基本预算之后分配给各州,各州再分配给各县,县令再根据辖境里各家的户等分配所要缴纳的赋税。   这中间不可避免地会增加一些运输费,州里想截留一些税款,知县想增加一点收入之类的额外税费,所以百姓的生活并不太好过。   庐州的知州是吕蒙正的好友,对好友的义子也是有所耳闻,当然不可能坑他,分配下来的税额比正常的额度还要略少一些,他还担心这位好友的义子年少气胜,为了政绩好看催得太紧,若处理不好,激起民变就不好了,毕竟才统一了几年,各地小股的反王流寇还是不少的。   虽然好友和京中的消息都说这位小神童从小在流民之中过得颠沛流离,胆气有些弱,但安知府还是不放心,他也是见识过一些人物的,胆子不大的人中常会有媚上而欺下的,若是如此他说不得要对不起好友了。   安知州想来想去还不太放心,正好税额分配下去了,州府里没有什么要务,县治合肥与六安之间官道不足两百里,农闲时已经修得差不多了,他决定亲自去六安看一看,必要时带一带小辈也是好的。   “东翁太过忧心了,吕圣功是何等样人,会收那等小人作义子?”安德裕的幕友柳林从自家侄儿柳方那里也听过一些崔瑛的为人,觉得自家东翁绝对是操心得过头了。   “白乐天说的好啊,试玉要烧三日满,辨材须待七年期,我那老友心地最宽厚,看着人人都是好人,我却要仔细看看才好。”安德裕自己也喜欢提携后进,却总担心别人错看好人。   两人乘了马车带了几个护卫,只装扮成普通商户的样子往六安去了一趟。   六安的土水泥路如今在这庐州境内也是相当有名气了,便是京城、寿州甚至江东都有人开始修造起来了。不像过去官道那样动不动就有一个坑,年年都得征徭役去修路,这土水泥路自建好后一年多,硬硬实实的,极少有坏的,平整的让安德裕都有些昏昏欲睡了。   一路得在驿站住上两晚,前一晚在合肥治下,与平常一样,驿卒对普通人的那副嘴脸实在是让人生厌。后一晚则是住在六安治下的驿站,感觉却要好很多,驿站周围还有两三家可供住人的脚店,不仅提供粉丝,还提供六安炒菜,虽然房间里摆设极少,床铺却极干净。   “掌柜的,这店面可干净哦。”安德裕早早投了宿,打算明天一早入六安城,这闲来无事,便起了了解民生的心思。   “那是,客官您可是住对地方了,您瞧见咱店外头挂得‘净’字牌了没?小县令专门给咱店写的。”那掌柜还没答话,边上候客的小伙计便骄傲地说了起来,“这牌牌挣得可不容易,咱店里所有的铺盖都是一人一洗,咱店里所有的碗碟用完都是洗净再用开水烫过的,咱店里所有……”   “小杨,去叫后面备点热水,一会儿客人准得要水沐浴。”掌柜得打断了小伙计的喋喋不休,颇带歉意地向安德裕和柳林拱手道:“小伙计唠叨地过了,客官海涵。”   “没事,小家伙挺有趣的,掌柜的再与我们说说?”   “哎,客官想听,小老儿自然没有不说的理儿,要说这‘净’字牌,就根刚才那小子说的,地面干净得没油没渍,铺盖上别说虱子臭虫,就是一个霉点子你要找着了,咱这牌子都得揭喽。这是咱们崔小县令新想出来的主意,您还别说,虽然这小店得多雇些丫头婆子洗洗涮涮,但住店的客人多,这流水钱也天天见涨,这才一个月不到吧,回头客都来了几拨。”   掌柜很骄傲地讲:“据说是崔小县令来六安时住了对门那家店,觉得实在是太脏了,上任没两天便派了书吏来说了‘净’字招牌的事儿,书吏也不收茶钱,一条一条把那个叫评选标准的玩意儿和我们东家说明白了,我们东家说这事做得。对门那家没整干净,给书吏塞了几拨孝敬,没用!”   “如此说来,这六安的书吏可算得上清廉了。”安德裕嘴上问着,心里压根不信,衙门书吏要能清廉,这寒冬腊月能开出报春花来。   “哪是他们清廉,是他们不敢,”那掌柜的回道:“小县令可是会抽查他们的工作结果的,上一个接了孝敬给发了‘净’字牌的书吏,牌子还没挂上墙呢,书吏的活计就丢了,店家被罚了两份孝敬钱,那书吏则是退赔了两倍的赃钱,还在衙门口被打了五板子,丢了出来,从那之后就再没人敢了。”   “他这县令就一个人,全县里他查的过来?”   “小县令是一个人,可他弟子多啊,竹山村那些卖竹纸的,只要从哪个商人嘴里听了抱怨,立马就报给管事的陈柱子,陈柱子查实了就告诉叶师爷;在张小先生那里认字的娃娃听到家里大人说哪家太脏了,就和张小先生说,张小先生也会告诉叶师爷,报信的人可比开店的人多。”那掌柜顿了一顿又道:“书吏不敢随意收孝敬,衙役也不敢随便进店,咱们老百姓的日子可舒心多了。”   安德裕听了,心底就安稳了,一个县里吏治只要大致清明,老百姓不受恶吏盘剥,就不容易出事。如此看来,这小神童有胆子和这盘根错节的吏员斗起来,胆气也弱不到哪里去。   崔瑛并不知道顶头上司要来视察工作了,他这会儿一个头已经长成八个大了,他觉得古代的税收真是一个大坑。   之前说了,税收是由县里按户等分配给各家的,按理说非常容易,只要按县衙里的户口薄划分的五等,算算平均数然后按例征税就是了。   但麻烦的是,县里户房的薄子按例是十年一修的,到崔瑛这里才到第五年,可情况已经与薄子上完全不一样了。有五年前算成上户如今连饭都吃不上的,也有算成最低等的户口却坐拥百顷良田的,若真按薄子征税,肯定得出事。   这事儿可不好解决,最好的办法当然是重新造册,然后按户丁田亩征税,可这却是非常容易触及地方豪强的根本利益,只要看看历史上那些强行括隐的名臣下场,崔瑛也不是很敢动这方面的东西。   不过六安唯一一点好处是,因为地处在大别山区,山林地多,平原地少,真正的世家豪族少有在这里置地的,几个没什么太大靠山的富户不至于真的敢和官府对着干。   只是不能做的太过,免得某些世族物伤其类,难免逮着他乱怼。   崔瑛想一想,一面叫张雷带着蒙童们学着清丈田亩,一面派人请了六安的几个大族来县衙里喝茶。   崔瑛和现代大多数人一样,都是吃不惯宋代茶粉煮制的茶汤,崔瑛在六安安顿下来不久,便偷偷托人去蝙蝠洞采了茶叶,当时是想尝尝著名的六安瓜片的滋味的,谁知作为普通平民他连铁锅都打不起,炒菜的法子在六安城风靡了起来,他却没锅来炒茶叶。   这回当了县令,能调动匠户的第一时间,他就付了工价让铁匠给自己倒了一口铁锅,没采到谷雨前的茶叶也不要紧,普通的夏茶也很好,反正比现在待客的茶汤要好多了。   来县衙喝茶的是六安三家大族,基本上代代都有人在五品以上的那种,三家加起来占了六安平原地的快五成,这三家人也说不上跋扈,来的都是能当家作主的。   “崔小县尊,不必担心,咱家会按红契交税的,不让小县尊你难做。”范家的家主好像和庐州镇抚司的范镇抚有点亲戚关系,爽快得很,言语间直把崔瑛当成了家里的小辈。   “是啊,家兄一直写信来让关照一下小县尊,咱们三家不会让小县尊难做的,有哪家无赖子为难了小县尊,你直管告诉我,你赵叔给你出气。”这位与原来历史上当皇帝的赵匡胤有点八杆子打不着的亲戚关系,因着赵匡胤老早之前有要与崔瑛结亲的打算,也以亲戚自居。   最后一个姓冯的,家里与崔瑛搭不太上关系,便默默地喝了口茶不说话。   “咦?小县尊,您这茶?”冯家那人先品一口,仔细看了看茶汤,“这茶粉都没磨,一点香料都没有,小县尊是不是太清俭了?我家里还有些上好的龙芽,回头让小子们给小县尊你送过来。”   崔瑛一口气哽在喉咙里,垂眸喝了半天茶,不想说话。   本来崔瑛是想用这炒茶的生意与三家人换土地所有权的,官府征税可不是只按盖过官府大印的红契执行,打官司时没经过官府的白契也有效力。那范家说要按红契纳税,就会少交一大笔税钱,而冯家那一句“清俭”就将崔瑛炒制的六安瓜片贬到地下去了。   不过这也不怪那冯家人,六安自古也是出名茶的地方,冯家说的那龙芽也是六安所出。此时的人们盛行的是龙凤团茶一样的茶粉,炒茶和高度酒一样出自明代,经济衰退,出于节约考虑才慢慢普及开来的。此时的人们更喜欢口味更重的,可以斗茶、可以点茶,可以玩出许多花样的茶汤。炒茶?暂时感兴趣的人估计还是普通百姓吧。   看来茶园的生意不是那么好谈了,不过没关系,崔瑛手里别的没有,软的硬的手段其实不少的。 第36章 夏税(中)   “本官请各位来衙门里,想要什么大家心里也有数,国朝商税三十抽一,地税十抽一,口赋(人头税)最重,哪一块更挣钱,诸位也可以多掂量掂量。”崔瑛将茶碗搁到桌上,坐直了身子,与他们对视。   “怎么?小县尊想括隐?”赵家家主嘴角一撇,阴阳怪气地说:“您可想清楚了。”   “我这儿有几门生意,你们斟酌一下,能和气生财最好,不成再说不成的话。”崔瑛的话平和里带着威胁。   “小县尊但说无妨。”冯家那个明显更有城府,脸上没有丝毫怒色。   “这茶叫六安瓜片,清炒的味道比做茶粉时要强,不需要存放发酵,炒茶需要的人手比较少,泡起来简单,没有正常茶的苦涩味,这门生意你们可以看着办。”崔瑛知道他们暂时对六安瓜片不太感兴趣,炒茶起始的技术含量也实在太低,本来也只做个生意的引子,失败了,崔瑛有些古今不兼容的挫败感,但不是不能接受。   “另一样,葡萄美酒,制法不受榷场限制,大别山上排水不错,能种。最后一样,轧棉机,能快速剥下棉籽,取出棉花。”崔瑛说完,继续低头饮茶,他感觉到这三个家主有点坐不住了。   这就是崔瑛的目的了,与世族对立在封建时代实在不是什么好的选择,没有到乱世将至的时候,崔瑛也不想碰这根高压线,合作共赢才是发展的长久道理。   中国古代的税收很多时候都挺畸形的,士农工商,低位从高而低,可收入上来说,读书人不做官,光帮别人抄抄写写,教书什么的,收入都比上不农户。农人收入低那是人所共知的了,工匠也麻烦,徭役重不说,还没知识产权保护,都得从小学徒熬到出师,普通人家一样东西能传三代,需要工匠的地方真心不多。商人貌似收入很高、税收也低,但就应付各方宰肥羊就够麻烦了,没有可靠的后台,想规规矩矩做生意很容易就被坑得裤子都赔掉了。   但在税收上,商税低,农税一般,人头税高,普通农户在这方面是最吃亏的。所以农户总是千方百计投效到大族之下接受庇护,哪怕丧失人生自由都在所不惜。   投效为奴就不是人了,不用交人头税,家里的支出就少了一大半,也不用服役,不怕农忙时缺少劳动力,就算大户的租子高一点也不怕,总归饿不死人,甚至到了灾年,稍微讲究些的人家还是会给这些农奴们一些粮食的。   对于普通农户来说,投效大户除了这家的主子脑子不大好使,做事太不讲究会有一些风险之外,比当这个国家的自由民实在是好太多了。尤其是前面梁唐晋汉四代轮换、十国征伐,国家税多役重,人们自然都躲在这些朝廷不想招惹的大族里了。   对于大家族而言,交少少的地税,只交家里几个人的人头税——有县学生以上的身份还能免税,有一堆人帮着种地,这是再好也没有的事了。   可对于朝廷而言,普通百姓少,但国家的土地没少,需要花的钱没少,需要征集的税收就没少,摊到每个百姓身上的税赋就得加重,然后就是百姓继续投效大族,整个一个恶性循环。   不过没关系,从千年后来这里的崔瑛带来了太多先进的技术,可以用较少的人力做更多的事情,较少的人就能做成事,那么对于大族来说隐匿人口就是不必要的了,第一次工业革命能让羊吃人,崔瑛采用温和一些的方法,让这些大族吐出点人口土地来不是问题。   三家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冯家棉田最多,对轧棉机的需求也最大,现在他家的棉花都是靠人手工剥籽的,这也是他家隐户最多的原因。之前趁安置流民,冯家招揽了大量妇人,还被百姓夸过是良善之家。   “县尊,在下之前有些孟浪了,”那冯家主站起身来一拱到底,“不知可否给在下看一看那轧棉机。”   崔瑛继续不紧不慢地品着茶,虽然他的手法很一般,但茶的清香还是炒了出来,碧色的茶汤里飘着一根根茶叶,晃来晃去,晃来晃去……   “若县尊的机器真的可用,冯家愿意将投效户放免为良。”冯和光咬咬牙说道。冯和光可不信这小崔县令是空口白牙瞎说,这可是位发明了脱粒机的神童。   “县尊,这轧棉机不让看,这葡萄美酒可以给我们尝尝吧,若是真与西域美酒一般,我赵家也可以将投效户放良。”赵家家主眯缝着眼,拖长了声音问道。   “当然。”崔瑛总算不盯着茶汤了,招呼门外的执役端了四杯美酒上来,“葡萄美酒夜光杯,再没说错的,请诸位品尝。”崔瑛伸手端下一只高脚杯,抿了一口。   崔瑛以前和女友亲手酿过葡萄酒,本来打算结婚那天请亲友同事们品尝的,后来女友出了事,那些酒就只在崔瑛思念自己爱人时才小酌两口。但他酿酒的手艺倒没落下,每年到原定婚期的日子里,崔瑛都会亲手采摘一些葡萄,亲手酿制,以解相思之情。   三根修长的手指轻轻夹在杯梗上,轻轻摇晃一下杯子,微微倾倒,酡红的酒液慢慢流进崔瑛的唇间,崔瑛半倚在高背椅上,两颊染上了抹嫣红,“尝尝,比之西域美酒如何?”   美酒配着少年人那股子清秀又潇洒的气质,竟比配酒的琉璃器还要诱人。赵家家主瞬间觉得自己有些老土了,也学着崔瑛的样子,笨拙地捏着杯梗,晃了几下,饮上一口。   “好,这买卖老赵做了。”他想摔个盏以示豪迈,却怎么也舍不得这干干净净的琉璃盏儿,最后还是悻悻地将高脚杯放了下来,又不甘心地说道:“人都说酒满茶半,你这酒有三分满没有?可是欺人太甚了。”   崔瑛将最难谈的两家说松了嘴,心底那根弦也松了松,带笑的脸上透出一丝随意来。   “您这一说可就漏了怯了,这葡萄美酒要赏其色,品其香,得其味,正如书法之飞白,诗词之顿挫,装上一整杯?俗了,俗了。”   赵家那位被噎得没话说,他们的注意力又转向了琉璃杯上。   “这琉璃杯?”范家那话没问完,见其他三人那神情,也不由面露赧色,琉璃杯的价值可不是放些隐户能比得上的。他家子弟从军的多,茶叶生意的途径比别人要广些,而且北方的牧民也吃不起极贵的茶粉,炒茶却是一门不错的生意。   三家一家一门生意,都承诺将隐户放良,投效的田地归还本家并给一些置家费,田亩照白契缴税,又因为不再纠结于地里的粮价,各家有一摊大生意,这三家以后抱团的时候也少些,崔瑛将这三大家啃了下来,六安的钱粮基本上不会再出问题了。   田亩文书、放良文书入衙,炒茶方子、酿酒方子与轧棉机交割,每家还投桃报李地给了崔瑛两成技术份子,算得上皆大欢喜了。   大户的问题解决了,余下来的夏税分配就容易多了。崔瑛再次感谢皇帝将自己分回了六安,感谢小张雷每天兢兢业业地训练蒙童们认字和数算,要不然他还需要想办法限制那群吏盘剥百姓。现在认字会算的人口多了,让里正按数将该征的税粮布帛直接送到库房就行了,乡村里再不必鸡飞狗跳了。   “如何算每一户的积分还记不记得?”张雷将圆满完成脱粒机推广任务的蒙童召集过来,很有经验地开始训话。   “记得。”下面一群小蒙童脑袋点得像小鸡琢米似的。   “那你们要做什么事呢?”张雷循循善诱道。   “算好每户的积分,小组内互相检查,没有问题的用村合计验算,全部正确告诉里正爷爷和各家的大人,每户交租后由里正爷爷发缴税券给户主,然后押送到四个门外的行仓完税。”这些小孩子掰着手指头将每一步都记牢了。   “行了,三天内把消息传到位,早点交完夏税你们也能早点过来念几天书,已经有几个外州的富户来寻人帮忙算帐了,把田亩丈量和升斗换算学好些,明年就能给别人家当帐房了,能按月拿工钱的。”张雷又透漏消息道:“上回推广脱粒机最好的已经能进县学读书了,说不好以后能和先生一样当官呢,这回先生说做的好的一样有奖励。”   蒙童们兴奋起来,互相盘问着计算积分的方法,恨不得处处都完美无缺。   积分换算是崔瑛最后想到的最合理的征税方案,将全县实际人口、实际田亩和田亩的实际等级换算成分数,进行加权分配,然后得出全县的总分值,再用总税额一除,得到每一个分值要交的税额,最后将计算积分的标准告诉给那群已经算盘不离手的蒙学生们,他们负责将该收的税钱通知到每一户。   这也就是崔瑛速算的本事高,又之前跑遍了全县,还有一群小娃娃兵,否则就只能由着县令和钱谷师爷估计个大概值(肯定比正确数额高不少),然后由县衙里的吏员向他们征收。   现在县衙里负责的书吏被崔瑛派在四门收税,捕快壮班的衙役也都在县城周围维持秩序,防止有强人抢了税粮。   #   “小草儿,你确定你没算错,可别糊弄爷爷,咱们家就只用交这点钱?这点粮?”一个老爷子听自家孙女报出的数字,有些不可置信,转头问起自家孙子:“蛋儿啊,你给爷爷说说,咱家到底该交多少?她个小丫头片子可见不太靠谱。”   “阿爷,妹儿没算错,她那算盘珠子拨的,县尊都夸呢。”黑壮壮的小男孩儿应道:“这个数县令哥哥演算了很多遍了,没问题的,您明天直管把这数目报给大家,然后趁人少给送城里去,咱们这夏税就算交完了。有三四家人等着请妹儿去帮忙盘帐呢。”   “也是怪了,你们这群小小子儿都在外头风吹日晒地算土方,这小丫头片片却在好屋里呆着,好吃好穿好招待,这世道也怪了。”孩子的母亲见儿子小脸糙糙的,再看看闺女那张白嫩嫩的小脸,心情有些复杂。   “娘~妹儿吃好穿好还不好啊?”男娃娃知道他娘是心疼他,安慰道:“富人家里都是主母当家,这当家主母肯定喜欢女娃娃呀,能面对面说话,不怕不自在。”   他低声对他娘道:“我听说有几个城里的小商户想娶咱妹儿呢,有几个大家的主母说咱妹儿就是一把管家的好手。”   他娘一听,眼睛就是一亮,“这话要作准的话,那朵儿就不送人了,长大了,你这当哥的好好教教她。”   男孩儿心底一松,点点头,他知道所谓送人不过是糊弄他们这群小孩子的,许多女婴儿其实都送了河神。 第37章 夏税(下)   崔瑛不知道他的做法又救了一个女婴的性命,他理顺了夏税的征收事项,下面要做的事就是四处巡看,别让吏员欺民,也别让刁民耍横,也可以提前思考下一步要做什么了。   叶知秋最近除了帮崔瑛摸了摸那三大家吐隐户吐得彻不彻底之外,白天跟着崔瑛到处转,晚上就奋笔疾书一天的见闻。六安与汴梁之间的快马急递每隔三五天就要往返一趟。   另一头,因感觉崔瑛能拿捏住吏员而不再担心的安德裕也不急着找崔瑛了,他喜欢上了六安的路、六安的脚店、六安识字的小孩,甚至六安的茅房。   “柳林,你说这都是依江而住的庐州人,这六安人怎么就怎么讲究呢?”这两天在六安四处瞎逛的安德裕从一家脚店后巷的茅房里出来,费解道:“你看六安这茅房修的,水泥打得地坪,平得能照见人影儿,一个一个马桶也不知通向哪儿去,反正没什么味道,里面还有厕纸,还插点花儿朵儿的,比咱老家有些姑娘的闺房都讲究了吧?好像也没在墙角闻到尿骚味儿?啧啧啧。”   柳林颇有些无奈,“东翁,咱们在六安都快半旬了吧,是不是该回县治了?”   “急什么,小事合肥县令自会处理,大事早就有衙役快马来找咱们了,六安小炒我还没吃够呢,还有那个叫张雷的小娃娃,是个好苗子,作文也有功夫,见解也独道,我得说通他,让他明年应发解试,说不得还能给咱们庐州再挣一个进士来。”安德裕说着,又转向另一家据说擅长做爆炒羊肉的正店,兴致高得很。   柳林已经不知道是该吐槽自家东翁这刚出恭就惦记吃的德性,还是该同情一下三生不幸附郭府城的知县了。   “店家,你这就是小知县给三大家家主的葡萄美酒?”安德裕走到半道儿上便被“美酒”二字勾住了耳朵。   “啊,我家闺女挣回来的,她帮着咱们知县清丈田亩,算得又快又好,要是个男娃就和前头那几个一样送进县学里念书了,这女娃嘛,小崔知县就赏了三坛子好酒并一套琉璃杯,算是给闺女当嫁妆吧。”   “那你还拿出来卖?”   “卖的钱给她攒木头打家具,准备些好布料,咱们平头百姓人家,嫁妆要好酒做什么?”   那老板小心地从柜台里摸出一只大肚窄颈的琉璃器来,又将六只高脚琉璃杯摆好,按闺女说的,小心地将葡萄酒倒进那个叫“醒酒器”的琉璃器里,稍搁一阵子。   “老板,这是本地知县送的?”安德裕平生最是嗜酒如命,那琉璃器里的酒液在阳光照射下如一抹霞光,红中泛金,空中弥散着香醇的味道,勾得他眼都有些直了。   “啊?是,是县令送的。”那掌柜地小心地将那琉璃器往柜台里推一推,将自己的身子挤到柜台和这个奇怪的客人之间。   “这酒与这酒器老板打算怎么沽卖?”   “价高者得吧,小老儿也不懂这金贵东西的价格,但这是小崔知县亲酿的,除了送三大家家主各一坛外,就送了俺闺女三坛,再没旁人有了。”   老板毕竟是人商人,话没说透,但人人都知道这酒价格低不了。   周边几个大商人已经将价格抬到了五六十两,还在一路飙升,安德裕不愿意透露自己知州的身份,银钱也不凑手,只得转身离开,免得一时控制不住自己,失了身份。   “吕圣功不是个朋友!”出了店门,安德裕咬牙切齿道:“明知我平生最嗜好酒,义子酿出好酒来也不说送我一车,那小子也坏,去我衙门竟然不带酒上门,我还说孩子年纪小,不识酒滋味,谁知……”   “东翁,那咱们……”   “走,我们去四门看看这夏税收得如何了,再去教教这小子怎么孝敬长辈!”   柳林知道安德裕也就是痛快痛快嘴,他虽然嗜酒,却是气量宽大之人。也只摇了摇头,跟着他出城门去看看。   崔瑛将交夏税的地方设在了城门外,主要是减少百姓入城时会被克扣财物的损耗,基本上按现在的收税法子,百姓只要负担从家里运粮到城门外的食物和牲口的粮草就行了。比之前一会儿间架钱,一会儿脚夫钱什么的要好太多了,再加上各村到县城里的路已经基本修好了,这本来要路三四天的路如今顶多两天就到了。   城门外壮班的力役们隔几步站一个人,指挥着交粮的队伍按序前进,安德裕瞧着有几个还没驴身高的小子身手灵活地钻进队伍里,将刚掉到地上的马粪拾起来,不禁失笑:“这六安城一大怪,粪便能当黄金卖。”   柳林是幕僚,更关注这看起来很迅速的纳粮程序。前来纳粮的都是里正,押车的都是壮小伙子,里正手里都捏了一叠子纸。   “老丈,你手里这是什么啊?”柳林看着好奇,想看看全过程,便与旁边的里正搭个话。   那老里正先警惕地看了他们好几眼,估计看他们气度不像坏人,才说道:“这是纳税券,只要我们交齐了税,吏员便不许再多朝咱们要钱了。”   “我能看看吗?不瞒您说,咱们东家听说这六安风水好,也想在这儿置块地,先和您了解了解咱这儿的规矩。”   “哦,这是今年的新规矩,那群小娃娃把这纸给老汉,老汉就照这单子上挨家收税,一家交齐了就把这儿的小纸片撕给他家,然后写清咱们村一共要交多少钱粮,我带着小子们把东西带过来,一会儿交到吏员手里就行了。你们跟着我吧,看明白了就别犯规矩,少给小知县添麻烦。”   柳林接过老丈手里的纸,一张一尺见方的纸,由一道道形态各异的祥云纹隔出一户户人家,纸的一边被撕得犬牙交错,另一边则由竖的藤蔓纹分成两条,一条是盖的是积分章,一条则是手写的实际交纳的税钱和实物,最顶上则是积分合计和实物、税款合计。   很快就排到了老丈的村子,城门外城墙根底下一溜条桌,坐了好几个吏员,但态度还是不错的,老丈将纸递给第一个吏员,那人将刚造好的户籍薄翻到那一页,一户一户核对下去,确定纸面上的积分都是对的,便一个个骑缝盖上墨章,再转到下一桌。这一桌速度一直很快,毕竟只需要看数目对不对得上就行。   下一桌则核算实物与积分是否相合,这个速度就慢了许多,三张并排的桌子同时再进行,这个小村子有二十多户人家,那书吏带着两个小娃娃拨了一刻多钟的算盘才核算清楚,然后盖上蓝章。   最后则是验税物的地方,税钱对数,盖一个圆形方孔钱的红章,税粮对数,盖一个刻了麦穗的红章,布匹对数,又盖一个红章。然后那税吏用木尺往藤蔓纹上一压,将这两条纸裁开。有积分的那张交给老丈收好,另一条则收到了木匣子里。   “凭什么他们只要交足数就行了,咱们村的粮食就得多交三成?”安德裕正要感叹一下六安吏风清正,百姓知礼守节,崔瑛治理有方,便听到另一个验收税物的地方闹了起来。   “你们村是小山娃子通知的吧。山娃子,你没告诉你们村里正税粮的要求啊?当心小张先生骂你哦!”那个税吏也不理面前那老头,冲布仓那边正帮着点数的瘦小男孩儿喊。   “瞎说啥,小张先生给我的纸条条,我一个字也没落下都读给里正爷爷听了。”那小孩儿一点也不怕税吏,当即又吼了回去,“税粮必须过一遍大筛,一升粮筛出半合沙石,罚三成筛粮钱,我读过的!”   那里正哆嗦了一下,腆着笑脸摸了几个大钱往那税吏手里塞,“小老儿有些耳背,听漏了这一段,咱们自己筛、自己筛成不成?”   “下不为例!”那税吏将那几个大钱往桌上一扔,“行贿钱直接没收,你想害你爷爷吧?打量周围都是睁眼瞎啊,要是害老子被县尊打了板子,拼着不要衙门里的活计,我也要揍你老小子一顿!”那税吏虽然在骂骂咧咧,却也没真和那老汉较真,那老汉连滚带爬地招呼同村的几个小伙子,从头开始筛税粮,又拜托邻村的同伴帮忙带个口信——税粮没带够,还得赶紧送过来。   “没想到这小家伙心思倒周全,不仅防了恶吏,还防了刁民。”安德裕看过合肥那边的税吏凶神恶煞,一脚能踢出三成粮的模样,见这边税吏虽然嘴里依然不干不净,但都规规矩矩地拿长竹片从斗上刮过,地上还铺了粗麻布,一村缴过税粮后,粗麻布上的粮食还许他们带回去。   “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安德裕念着崔瑛挂在交粮交布处的这副对联,感叹道:“这联正是应景,只不知这朱柏庐是何方高士,恨不能与之一交。”   “东翁何不去问问崔知县?这联是他所书,他当是知道此人的。”   “嗯,是该去看看这个小神童了。”安德裕毫不犹豫地应了。   “顺便再讨一碗葡萄美酒?”柳林揶揄道。   “怎么?上峰驾到,吃他一顿接风宴难道还不该,何况我与他那么有缘?”安德裕理所当然地回应道。 第38章 酒痴上司   “崔德华,你小子不地道啊!”安德裕打听到崔瑛在自己的宅子里,直接长驱直入,直接冲到了崔瑛的书房。   叶知秋面无表情,双手抱胸站在一旁,但崔瑛就知道他在幸灾乐祸。   “安世伯怎么来了?怎么也不提前通知小侄接您?”崔瑛一抹脸,笑着凑上前去作揖行礼。   “提前告诉你你能给我备上葡萄美酒?”安德裕斜睨着他,“你义父没告诉你,你的顶头上司嗜酒如命?枉费你我如此缘分!”   听着面前这位像武人多过像文人的世伯兼上司如此痛心疾首地控诉,崔瑛差点以为自己做了什么大逆不道、忘恩负义的坏事,他有点心虚地看向叶知秋和柳林,咽了咽口水,小心地请教道:“缘、缘分?”   “是啊,你看啊,我呢是小时候爹被人杀死,自己被家里老仆送与我义父抚养,你呢是小时候爹被兵匪杀死,自己跑到六安被吕圣功收养。我呢守孝之后没拿秦家一文钱,自己改回原姓,考了进士当了官;你呢,从来没改姓,自己考了进士当了官。我爹是武人,看你那举止,你家也是以武传家的吧。连你的字里都有我的名,你看你,我们这么有缘,你居然连一坛酒都不送给我?”安德裕好似被辜负的多情娘子,一顿控诉,简直闻者伤心见者流泪。   崔瑛看见叶知秋嘴角已经开始抽了,柳林早就跑屋外去了,觉得自己心有点累,提起精神应对道:“安世伯,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这美酒不酿到火候也不美不是?我早就备好了美酒打算送予世伯品鉴呢。”   “如此看来,这顿接风宴你是能让我满意的喽?”   “六安炒菜,玉丝琥珀汤,葡萄美酒,保证一样不少!小侄这就吩咐厨下去张罗。”崔瑛说完,一个箭步冲了出去,留在屋里的安德裕与叶知秋互相望望,再看看进来时忍不住笑出声来的柳林,也都笑了起来。   “邶国公,我这位世侄行事可还稳妥?”安德裕笑着与叶知秋拱一拱手。   “稳得过了。”叶知秋点点头道,“这几日才有些锋锐气。”   “如此便好,我也不担忧他年少气盛了,只安安心心地等着品美酒,吃佳肴就是了。”   “若是崔德华年少气盛,东翁难道还不吃他的酒席了不成?”   “那当然更得吃,吃得好才能好好指点他一番。”安德裕理直气壮地回答。   “如此先吃些茶,等酒菜上桌吧。”叶知秋抬手斟了盏六安瓜片给两人,请他们入座品茶道:“这也是我那东翁新制的,带着三四个力役从采摘到烘制,整花了三四天功夫,味道还是不错的。”   “唔,青青嫩的,就是不知道为什么叫瓜片,叫松针更合适些。”安德裕瞧着茶汤,摇头道:“怎么用寿窑的瓷碗,粗粗笨笨的,黄的碗也不衬茶汤,显的脏,就算不用邢窑的霜白也该用景德的如玉,若是换个碗,怕是这三家只用炒茶方子也能打发了。也罢,柳林,咱们也不白喝他一回酒,回去之后让人送一套邢白过来。”   三人说说笑笑,不一会儿四碟八碗上了桌,醒酒器与高脚杯也摆上了。   “世伯请上坐,篷门敝户的,地方小,凑合一下吧。”崔瑛致歉道:“家里地狭人少,没备上足够的案几,委屈世伯与我等共桌而食。”   这个时代有些地位的人家还是分餐而食,即使到了清代,正式的朝宴上人们也是分餐甚至分桌而食的。此时只有平民寒户才没法讲究,一小碟子菜谁夹到算谁的,显得没那么等级森严,从某种意义上还是挺怠慢贵客的。   但崔瑛从后世而来,更喜欢炒菜,也喜欢几个人围坐桌边,气氛和睦地吃吃喝喝,再加上他很少在家里宴客,所以他家里就没打上十个八个的分食餐桌备用。   “无妨,合餐饮酒更有感觉。”安德裕的魂早被那放在醒酒器中的美酒勾走了,说话时连看也不看崔瑛一眼。   “多倒点,多倒点,你这酒杯烧得好,不似小兔毫盏喝不痛快。”安德裕在崔瑛斟酒时催促道。   “这安知州果然名不虚传。”叶知秋叹为观止地对一旁的柳林说。   “等他三杯酒水下肚就好,就好。”柳林有些尴尬道。自家这东翁什么都好,与养父家处得好,儿子就比他晚一期中进士,家里夫妻举案齐眉,为人也肚量宽宏,热爱提携后进,只一条,嗜酒,碰见好酒连礼仪人情都不大顾得上,因此即使身为状元,也依然仕途坎坷,也经常会让柳林觉得尴尬。   崔瑛一边斟酒一边又将当初与赵家主所说的那些理论拿了出来,看在安德裕是个酒痴的份上,还拿出一些后世品酒的理论和他共享。安德裕统共也没吃上三筷子菜,美酒却喝下了半斤多。   葡萄酒度数不算高,可后劲儿却不小,安德裕一时有些微醉,半躺在宽大的椅子上,他半眯了眼,“德华啊,你~不错,年少之时不争强好胜就稳了一半,又能不傲上也不凌下,是个好孩子。”   崔瑛被他夸得一愣。   “你不知道,你往这六安一赴任啊,嘱咐叫我照顾你的文书是一封封的来,你义父就不用说了,送了我两坛剑南烧春;柳林他弟捎了一斗新丰;连陛下与太子都赐下了两斛贡酒。”   “您不是把酒喝完了才想起小侄来的吧?”   安德裕恍若未闻,又自斟了一杯,微晃酒杯,闻香,观色,尝味。   崔瑛乖乖闭嘴,觉得自己真相了。   “你那小徒弟张雷是个好苗子,明年让他应发解试去。”安德裕又饮了一杯酒,突然说道。   “是。”崔瑛当然不会拦着弟子上进,干脆将饮酒那篇揭过,应声道。   “将你在六安用的这一套什么‘积分’还有‘规定’之类的东西整理出来,我想办法在其它地方试试,若成了就可以正式向陛下推荐了。”   “是。”   “你这县里的娃娃借我几天,放心,绝对给你养得白白胖胖的送回来,合肥周围的路也得好好修。”   “是。”   “葡萄美酒送我一车,酒具给我一套,我在大同有一百顷地,是这几年攒下来的,都给你。”   “是,哎不对,”崔瑛突然反应过来道:“世伯,小侄没有那么多酒,再说,这一车酒也不值百顷地啊?”   “没事,反正那地周围都是煤石,也就能烧烧火,还容易有炭毒,我早想脱手,却也不想坑人,反正你脑袋里鬼主意多,说不好还能想出点法子来。”   崔瑛脑子一转,便明白那是一处地表煤矿,激动的心嘣嘣跳,有煤矿,许多的化工产品可就有着落了。甚至酒,崔瑛狠狠心想道:就留两坛做个念想吧,其它的都送给这位世伯好了。   事情交待清楚,酒足饭饱,话题才渐渐转向了日常的施政。   “夏税眼看着要收齐了,后面打算做什么?”   “梳理一下工作吧,最近忙得很了。县学整治得差不多了,由成教谕盯着应该没事了。各村今年过年的粮食应该存够了,可以计划一下把水渠清一清方便灌溉……”   崔瑛正将自己的计划和安德裕这个上司报告,就听见一个小仆役在门外轻声道:“东家,陈大郎在门厅候着呢,说是您要的提香器做好了。” 第39章 蒸馏   “提香器?提什么香?酒香?”安德裕对酒的敏感超乎寻常。   “呃,也算是吧。”崔瑛犹豫了一下,“不过不是增加酒香,而是增加酒的精纯程度。”   “像烧酒或三勒浆?”   “这个小侄都没喝过,不确定。”   “也是,你一个小毛孩子,当然不可能喝过,”安德裕略带鄙视地说:“要不是是你酿葡萄酒的手艺不错,我都不跟你谈酒精。”   “世伯,要不您随我一起去竹山村看看?”虽然已经时近傍晚,但崔瑛在竹山村就有住处,夏税收取也进入正规,不太需要崔瑛时时注意了,在竹山村住一夜也没什么问题。   “罢了,老夫就去帮你品鉴品鉴新酒吧。”安德裕貌似不情愿地说道。   崔瑛特别想说不用,然而他怂,不敢怼自己的顶头上司兼义父的好友,只能咽下一口气,貌似诚恳地感谢道:“世伯愿意赏脸是再好不过的事了,免得小侄年纪不到,不识酒的好赖。”   崔瑛引着安德裕与柳林,带着叶知秋去见陈柱子。   陈柱子已经十八了,不似在抚孤院时眼中常常带忧虑,他从帮崔瑛打理着竹山村的造纸作坊开始,一边学习认字和算术,一边和陈石头根据崔瑛那点模糊的现代知识琢磨各种技术;之前的琉璃器就是他俩的成果,这才没两天提香器也做成了。   “柱子哥,这么快就弄好了?”崔瑛一迈进门就惊喜地问道。   “东家,”陈柱子看见崔瑛身后那一串人,不自在地站了起来,两手在袖笼里捏了两下,“你说要一个能把酒或花露里的水蒸掉,收集精华的东西,对吧?”   “是啊,怎么?有什么问题吗?”崔瑛看陈柱子脸色有点奇怪,“是不是做出来的效果不好?那也没事,慢慢试就是了,用没用杜仲胶什么的封闭一下边缘?”   “不是,”陈柱子连忙说道:“我们用大鹿角藤汁调的胶涂了细绢,密封地很好。”   他踌躇了一下道:“前些天你忙夏税的时候,有个大食商人带了些花露想换纸和油印机,我们觉得他们用的那个东西应该就是你要的了,正打算与他套套话,谁知刘爷爷说那种提香器他祖上就有,他晓得怎么造。”   “刘爷爷?济慈院的糖画刘?”安德裕最近在六安县转得比较多,几个著名的手艺人他比崔瑛都熟悉。   “是糖画刘爷爷。”陈柱子点头道。   “刘爷爷怎么晓得造这个的?”崔瑛奇怪道,花露精酒肯定是暴利产品,会这东西不至于穷困潦倒到需要住济慈院还天天去摆摊卖糖画啊?   “那个,刘爷爷说他祖上是好方术的汉淮南王刘讳安的,他曾经用一种甑来烧取仙露,能提出和那个大食商人所带花露一样甚至更好的东西来。”陈柱子有点局促地说:“魏晋之时刘爷爷的祖上一直是帮南渡的世族做花水香薰的,前唐时也是替五姓郡望做事的,就是这百十年世族树倒猢狲散,大家族有地都种粮食,也没那么多花啊朵啊的来弄花水了,刘爷爷他家就被打发出来,在兵荒马乱里讨生活了。但东西他小时候见过,也摆弄过的,我们就照刘爷爷的吩咐打了一个铜的出来。”陈柱子越说声音越小,不知道为什么有点心虚。   崔瑛一瞬间有那么一点尴尬,他以为提取酒精的设备非常难做,事先跟陈柱子陈石头他们做了好久心里建设,让他们慢慢弄不着急,因为崔瑛是真不会弄这个,感觉将蒸汽导出并冷却的仪器需要非常高的密封条件。然后,他被告知这玩意儿最晚在东汉就出现了,还是那个著名的豆腐刘安发明的。   “还是一起去竹山村看看吧,我得看看那东西合不合用。”崔瑛强行找理由掩饰自己的无知道。   “好的,刘爷爷正在作坊里看着酒呢。”陈柱子强行觉得气氛一切正常,同手同脚地向外走。   “老夫去看看,什么提香器这么神奇。”安德裕作为一个古人并不觉得费事制作一个东汉就有的东西是什么奇怪的事,有儒士崇古习惯的他觉得这件事若真成了,应当是一件美谈——就像现代人修复了一样文物似的。   有马,有修好的水泥路,去竹山村的速度变得非常快。太阳还没落山,一行人便带着被夕照晒得通红的脸到了崔瑛的作坊。   还没进作坊的门,安德裕就闻到了一股直插脑门的酒气。再仔细一看,一个老翁在炉前守着火,一个黑壮的壮小伙子正抱了一只瓮替换竹管下的另一只瓮。   “这是好酒,”安德裕见猎心喜,紧上两步夺过那个小伙子怀里的酒瓮便要往嘴里灌。   崔瑛连捞带抓没拽着安德裕,等崔瑛到他身边时,他已经咕嗵下去了两大口酒了。   “嘶~火刀穿肠啊,这酒~~”安德裕话没说完,就晃了几晃,软软地坐到了地上,两眼发直,“酒~~好酒~~~”   “那个,柳先生,世伯醉了,小侄先安排你们休息一下?”   柳林无奈地点点头,还叮嘱道:“看来这提香器确实得用,但你年纪还小,不要沉缅于酒色之中。”   “这真不是用来喝的酒。”崔瑛无奈地承诺道。   柳林招来一直跟着他们的衙役,一起将安德裕扶进住处,而崔瑛则留下来,与陈柱子和糖画刘一起研究这个提香器。   “蒸几次了?”   “这是第三次了,一会儿就打算按你之前嘱咐地掺上灰石再蒸一次。”糖画刘盯着炉子,嘴角含笑回答。   “你赶快去和刚才扶着安知州回去的柳先生说,”崔瑛一听已经三蒸了,吓了一大跳,连忙对陈柱子说:“让柳先生想办法帮安世伯催吐,然后让他多喝水,一定要这样做,要不然明天安世伯肯定起不来,会耽误事儿的。”   陈柱子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连忙向客房跑去。   “你就别凑热闹了,这是能喝的吗?”崔瑛劈手夺过不知什么时候被叶知秋摸到手里的酒瓮,无奈地说。原来叶知秋也被那辛辣的酒气勾得心痒,特别想喝一口尝尝。   叶知秋状似无辜地看了崔瑛一眼,“别那么小气,最多粮食钱我出就是了。”   崔瑛气结,直接抽了一根柴火从灶下点燃,将烧着的柴火向叶知秋怀里的酒瓮表面一放,一片蓝幽幽的火苗就飘在了酒面上。   叶知秋的手微不可查地抖了一下,“这、这是?”   “你以为世伯刚才说的火刀穿肠是说着玩儿的?”崔瑛颇为嘲讽地瞪他一眼。他是一点也不担心会出危险,现代那帮熊孩子可没少在实验桌上铺上酒精烧着玩儿,只要及时用湿抹布一盖就没事了,当然生物或者化学老师的一顿臭骂是跑不掉的。   叶知秋有点蔫,他喃喃道:“你造这么可怕的东西做什么?”   “改善惠医署的现状,”崔瑛说道:“惠医署里据说疫症横行,这个能减少疫症传播,还能降低受伤后伤口化脓的可能性,还减少产妇得产后风的可能,这是药,又不是饮品。”   “惠医署?夏税还没收完。”叶知秋有些不解。   “虽然义父和吏部的前辈都告诉我,身为知县,掌控百里,只要劝课农桑,平狱决讼,再多培养几个举子进士就行,但我这些天仔细查阅了一下卷宗,觉得还有很多事值得一做。”崔瑛从身上摸出一个小册子向叶知秋解释,这是最近逐渐养成的习惯,因为叶知秋需要经常将崔瑛的施政所做所为、所思所想记下来,寄到京城,崔瑛也不想与两代帝王弄出什么隔阂来,所以常常知无不言。   “朝廷任命官员,不过是代朝廷牧民,先使百姓人口繁衍,民无饥馑;再使百姓知礼守节,淳化风俗;若能使少有所依,壮有所劳,老有所养,则近乎道矣。”   “不错,但和这酒?”   “要做到这个,不光要与民休息,朝廷还要做更多的事,我让县学生去村里教孩子甚至大人认字是一件事,让蒙学生指导并推广脱粒机也是一件事,我觉得让百姓能受到一定的医护救治同样也是一件事。让百姓为治病而卖房卖地,可不是什么好事情。”   其实酒精还有很多其它的用途,比如做为各种有机溶剂的底液什么的。但目前为止,崔瑛最看重的还是它的消毒功能。崔瑛知道古代医疗条件很差,一个小小的伤寒在这个没有抗生素时代里就是能要人性命的绝症。发个高烧把人烧成傻子都不算什么新闻,三五个村庄中有一两个这样的人实在太正常不过了。所以崔瑛在到任的最开始,就将酒精做为紧急时刻救命的东西来进行研究了。   “是个好东西,就是太费粮食了。”糖画刘一边烧火一边可惜道:“有蒸酒的粮食都够一家子吃饱的了。”   “刘爷爷,我从蜀中商人那里收来了蜀黍,下个月就能收了,虽然口感不好,但酿酒却是一等一的。而且蜀黍的杆儿还能熬糖,产量还高,不用担心。”崔瑛安慰道。   “熬糖?”糖画刘一下子精神起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蜀黍就是高粱,据说是北宋时期从南边印度一带传入的   本来是想查查蒸馏的技术难度的,然后就查到汉代就有蒸馏器,再看穿越小说里的白酒,emmmm   发现美洲的条件真是太优越了,没发展出黑科技绝对是上帝的锅——所有高产作物都是美洲的,本来想用木薯酿酒的,一查原产巴西;橡胶也是美洲的,铁矿煤矿什么的南美也多得很,真是…… 第40章 酒精立功   熬糖是门手艺,糖画是门艺术,糖画刘是掌握了一门好手艺的艺术家。   糖画这个东西对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的孩子应该是很有趣的童年回忆,公园的一角,总有那么一个老爷爷面前摆着一个小糖画摊,有一个小转盘,底下画着十二生肖,五角钱一块钱就能转上一次,转到什么那个老爷爷就给画什么。   一口小锅里熬着金灿灿的糖稀,用小勺舀上一点,在刷了油的薄石板上忽高忽低地划动一会儿,一个活灵活现的小动物就形成了。然后再用一根小竹签往中间一压,小铲子一铲,便是一个可以拿在手中,又好吃又好看还会引得其他小朋友羡慕的好东西了。   这位刘爷爷不光会做这种平面的糖画,若是有富裕人家愿意出钱,他还能做许多立体的糖塑,龙凤呈祥,麒麟送子什么的,都能做得纤毫毕现。   不过在这个时代,糖是非常奢侈的东西,再加上精细的手艺,能吃得起的人家可实在不多。若是在汴梁城,这门手艺或许能让刘爷爷晚年无忧,但在这小小的六安,这手艺只好被崔瑛挖来做玻璃塑形了。   “若是真能熬糖,我得再收一位徒弟,把我那糖画手艺传下去。”糖画刘笑道:“我家当年穷得活不下去了,我爹娘就把我送给师父当个小徒弟,师父是个好人,每天熬剩下的那点底子常常散给偶遇的小孩子。一根小竹签裹上几圈糖稀,便能让那些人记上好些年。只可惜这东西虽然说不上多精贵,但也实在不大吃得起,太费粮食。”   糖画刘花了一点时间从幼年的记忆中回来,“阿瑛,我托个大,老头子年纪一大把了,也算有点见识的人,多唠叨两句,你听听。”   “刘爷爷,您有什么教诲请直说。”崔瑛站直了身子认真地回道。   “这人啊不吃糖没事,不喝酒也没事,但不能不吃饭。你买来种蜀黍的地虽然荒瘠些,但既然你和那个王家小子能弄出那些肥料来,多花点人力整治整治,也是能种些粮食的。就算是这蜀黍,虽然不好吃,但也是能充饥的吃食,怎么就非得用来酿这烧酒,熬那饴糖呢?”   崔瑛苦笑一下,战乱才平定几年,但自然灾害却不曾少过,水灾、旱灾、蝗灾隔三差五光顾一趟,什么倒伏、蚜虫、病斑也从不曾少过。老百姓的肚皮还需要靠野菜野果来填补,这时候把粮食用来酿酒、制糖,对一个刚刚脱离了流民身份没几年的人来说,实在有些不合时宜。   “刘爷爷,这东西可不是给人吃喝的,”崔瑛摇了摇头道:“您想,这酒里撒上石灰再蒸一回,那还是能入口的东西吗?至于糖,更不用您操心啦,不是光给小娃娃吃的,等以后粮食够了,我还想再栽点竹蔗呢,蜀黍还是不如竹蔗甜。”   糖画刘半信半疑地点点头,又转身去做事了。崔瑛则去找了王虎聊聊农事,给他讲一些杂交、嫁接、打顶之类的农业知识;又去找了陈柱子和陈石头,兴致勃勃地想办法弄出平板玻璃和镜子来——当然没那么容易,还得一步步的来。   第二天一早,崔瑛刚写完一墙的大字便听到安德裕的哀嚎,崔瑛手一抖,碗里的水泼出来几滴,打湿了鞋尖,索性撂下笔,到客房去看看情况。   “我的天,崔德华,你那是什么酒?我的头~~再给我一碗冲一冲。”安德裕见到崔瑛先是一通抱怨,然后还想再勒索一碗酒喝。   “解酒汤已经备好了,今天您得多喝水,否则还有得难受呢,哪能捧了酒精喝哪?”   “这酒可比剑南烧春厉害多了,你帮我再蒸两坛,今晚我要与柳先生共饮。”   “免了,我还是喜欢花雕,德华那火刀穿肠我可无福消受。”柳林连连摆手,当然大部分这个时代的人都不那么喜欢烈酒。烈酒的主要饮用群体应该还是生活在寒冷的北方区的人们,柳林更喜欢醇厚的黄酒,在这个时代才算正常。   “安知州还是别喝这酒了吧,昨天我家东翁直接把一瓮酒给烧了起来,那蓝幽幽的火苗挺怕人的。”陈柱子听到动静过来,听安德裕还要喝酒,连忙劝道。   “德华,你还是说说你酿这烈酒用来做什么的吧。”柳林直接转移话题道。   “你都说了是酒了,除了喝还有什么用?”安德裕理所当然地说。   “不是用来喝的,”崔瑛一时也解释不大清楚,只得含糊道:“这个可以做清创药,能减少伤口化脓的可能;还能帮助萃取杜仲胶。”   前一个其他人不知道所谓的减少伤口化脓的可能是个什么意思,后一个却再明白不过了,杜仲胶可以用来做油印机的滚辊,可以用来做没有什么震动的马车,那是个好东西。   安德裕最终还是头疼得厉害,满心不愿地放弃了再喝一顿酒,以毒攻毒的打算。酒精的事崔瑛打算就先这样按部就班,存些纯酒精,再兑一点消毒酒精备用,免得被什么利器划一下,不小心丢了自己的性命。   高粱还需要大半个月才成熟,想要熬饴糖还需要一点时间,崔瑛原打算就此打道回府,将这位世伯送走之后整顿一下六安县城的街道、顺便帮惠医署的郎中培训一下外伤急救方法——想法来自于崔瑛前世学校里开展得如火如荼的创卫活动。   但还没等他们离开村子,张里正家便乱了起来,大儿媳妇六神无主地找她婆婆,嚷嚷着什么小孩子脚先出来之类的话。   几人一听一边吩咐衙役找人,一边往张里正家去。   “寤生啊,但愿孩子娘不是一位武姜。”安德裕一边走一边感叹道。   安德裕说的是古代读书人基本都知道的《郑伯克段于鄢》的事,脚先出不吉,会导致母亲的难产。   “不管怎么说,先找稳婆保住大人和孩子的性命再说。”柳林满怀忧虑地说。   到了张里正家,张里正的妻子正指派小儿子去请郎中,她则一头指挥家里其他人烧开水,为产妇准备蛋羹之类的琐事,一头冲屋里生产的小儿媳妇喊道:“老幺家的,别怕啊,你婆婆我在呢,一会儿把这小子塞回肚里转一下就行,出不了事。”   也许是这位老太太的语气太过自信,她那小儿媳妇叫喊声渐渐低了下去,屋里只有大儿媳妇安慰她的声音。院子里也没了慌乱,烧水的烧水,做饭的做饭。   老太太特意换了一身衣服,用热乎乎的水配了皂角洗净了手,便准备进产房帮忙了。   “张奶奶,”崔瑛用他还在竹山村时的称呼叫住了老太太,“我这儿有个可能能减轻产后风、褥疮的方子,您一会进去先用这个朝产妇周围喷一下,然后把您的手、一会儿要和产妇接触的东西都放在这里面泡一泡,比较好一点。”   对于怀孕和生产,崔瑛并不陌生,和前女友开始谈婚论嫁之后,他就恶补了各种育儿常识和一堆封建迷信的东西。总被女友嘲笑为全职奶爸,关于产妇孕期、产期可能遇到的一切问题,他都用写论文一样的格式列下了一二三四条应对方案。他知道有些有经验的助产士完全可以凭手眼来发现胎位不正,甚至像这位老太太说的,直接在母亲体内将婴儿调到顺产位都是存在的。看起来,张里正家的这位老太太就是这样的高手。   虽然遇到了麻烦,但老太太手艺非常好,一个七斤重的男孩儿平安出生,小儿媳妇虽然昏睡过去了,但没有大出血,没什么大问题。   安德裕看了眼刚出生的孩子,便被柳林劝着要回州府了,出来的时间太久了,快要违反朝廷给假期的时限了,再不回去肯定会被弹劾,说不定还会罢官免职。崔瑛虽然给出了酒精,也不觉得这是一件多特别的事,已经将目光转移到县里其他民生工程上去了。   但在竹山村周围,知道张里正家小儿子是脚先出来的老百姓们,看着做完月子精精神神的小媳妇,可炸开了锅。   “老姐姐,我家媳妇也显怀了,就这几天了,到时候一定请你伸手帮帮忙。”一个老妇人抓着张里正的老婆亲热地说。   “哎呀,你自己也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稳婆,怎么还要我去跟着添乱?”老里正的老婆笑眯眯地推辞道。   “嗐,老姐姐你还不知道,一般的妇人生产,我也是能摆弄好的,但我手不好,产妇老得产后风,那地方会有脏东西,更别说把生出半截的小子给调顺了,媳妇都这么精神。”那老太太恭维道。   “这可不是我的功劳,我跟你说,咱们小崔县令刚制出来一种神药,把和产妇有关的东西放里面泡泡,这些毛病就全没啦!你看看我的手,在里面泡过的。”   ……   “听说了吗?咱们的小崔县令是观音娘娘座下的善财童子,手里有能保佑产妇平安的甘露呢。”   崔瑛:你们高兴就好! 第41章 万能神药   将一坛子酒精给了张里正的老婆,崔瑛送走了拖了一车葡萄酒还一步三回头的安德裕,开始着手整理民生事务。   收完一季的税收,余下的粮食肯定够平安过冬的了,老百姓的心也就安定下来了。   但对崔瑛来说,收完了夏税算是过了城市建设的指导期,后面的一切就要他来操心了。   头一样就是城市防疫,夏季气温高,蚊蝇滋生迅速,天一热很多人都不烧热水喝,疫病传播起来还是非常迅速的。   崔瑛把惠医署的郎中和已经开始到底下乡村里进行识字教育普及的县学生集中起来,讲了一堆要注意饮用洁净水,要注意饭前便后洗手之类的卫生常识,要求他们务必宣传到位。   夏季防疫的压力并不大,没有天花、霍乱之类大型流行病的情况下,六安人口不多,方便都去公厕,路面上没有人畜粪便来繁殖苍蝇。城内和村里的主要道路都铺了土水泥,小坑小洼小水塘少了,蚊子也少了一些。   崔瑛在县城那狭窄的街道上慢慢走着,与叶知秋说起要拓展街道,要丰富六安的物产,顺便观察一下最近城市里的情况,然后就听到城门处响起急促地马蹄声。   “崔小友,你在这里正好,你随我去一趟军中吧。”一个军汉一看到崔瑛远远得就喊道。   崔瑛仔细辨认了一会儿,才发现面前这个眼圈深陷,须发散乱的大汉是之前在家里见到的范知远范军镇。   “范军镇,您这是?”崔瑛拦下叶知秋隔开两人的举动,上前施礼问道。   “你主意最多,与我想想办法。”范知远一边拉着崔瑛往城外走,一边解释发生的事情。   简单说就是有一批南唐的兵匪在国家统一后落草为寇,平时就躲在这大别山麓当中,一到夏收秋收就窜出来烧杀抢掠一番,然后再躲回去。   之前几任主官也都想办法剿过,但大山莽莽,实在困难。今年安德裕和范知远合计了一下,想办法引蛇出洞,把这群匪类一网打尽。   结果却没想到这些土匪掠了妇人在山中还繁衍生息了起来,又有被裹胁的百姓,人数比他们预计的多了不少,再加上匪类中可能还有类似军师的存在,竟在河流上游投放了许多病死的猪羊,结果导致整个军镇的士兵都上吐下泄,队不成队,伍不成伍。   “我们还是勉强杀掉了土匪的都头,但我手下的人大部分都受了比较重的刀伤,又吐又泄的。半道儿碰上回合肥的安知州,他说你这儿有能清创救人的法子,这不,我带队来找你了。”范知远尽量以轻松的语气说着经过,但崔瑛还是感到背后一寒,若是今年安知州与范知远没有剿匪,这些匪徒会到哪里抢掠呢?会不会就是六安?   崔瑛将训练乡勇的事默默提到办事日程上来,然后让范知远派人去竹山村拉酒精,叫人去冯家看看有没有已经织好的干净的白叠布。   范知远是个周到知趣的人,他将军营扎在城郊远离水泥路的地方,四周派人巡视,防止有附近村民误入,若是有村民被传上疫症了,坑的可是如今做知县的崔瑛。   和这个时期大部分的军营一样,虽然整齐肃穆,但环境脏却是可以一眼看出来的。   大部分人都多少有些时疫症状,不少人的伤口就是用身上的战袍一裹,血液与脏污的衣服缠绕在伤处,伤兵营中,疼痛的嚎叫、麻木地面庞和刺鼻的气味让崔瑛的眉间都皱得能夹死苍蝇。   “派人叫所有能动的、没病的人过来,再叫个人把惠医署的郎中们都叫来,有很多事要做。”   “卫生都要打扫干净,水坑都填起来,叫冯家把布送来,把酒精兑入二成五的水用来擦拭伤处……”崔瑛一接过指挥权就把各个指使得团团转。   崔瑛没去考虑伤口缝合问题,伤口不能止血的伤员,根本等不到他来的。   “把你们的手好好擦洗干净,放在酒精里泡一炷香,”崔瑛对那些突然被揪过来,衣衫散乱的郎中们指导道:“第一步是要清理创口,很多需要截肢的问题在一开始都是来源于伤口染了脏的东西。”   先是清水冲洗,再是酒精,然后按崔瑛的指导用干净的白棉布缠裹了伤口。   军营中的嚎叫声更大了,但士兵却不再面色麻木,嚎叫地生机勃勃。   “还是崔德华有办法,吕蒙正收了个好儿子啊!”范知远一边感叹一边写信给安德裕:“知州尊右,崔德华不负盛名,以区区劣酒并白布救回伤员百二十人,另指导兵士处理、缠裹伤口,军中上下俱念其救命之恩。唯恼军士目光短浅,竟连这等治伤的劣酒也要偷喝。所幸歪打正着,多饮此酒,人昏昏欲睡,斧钺加身亦不清醒,可代汉之麻沸散行开颅之术矣。另有传令兵中暑昏迷,亦被崔德华用擦酒精之术救醒,可见酒虽劣酒,亦有可取之处。”   且不提安德裕在合肥接到这张写着“再拜顿首,范知远”字条的帖子,心中是如何的郁闷难受。在六安,当崔瑛在发烧的病人身上擦了百分之三十的酒精帮助降温之后,从郎中到士兵对崔瑛及崔瑛的发明有了异样的崇拜。   发烧难受擦酒精,伤口化脓擦酒精,中暑生病擦酒精。有关崔瑛是善财童子,是偷了观音杨柳玉净瓶下凡的传言却传越有鼻子有眼的。   “我闻过那仙露啦,有点辛辣味,还有点酒气!”一个吊着胳膊的士兵坐在六安县城的脚店边吹道:“估计是仙家宝贝,凡人受用起来得有些磨难,倒在伤口上那个疼哦,就像一把子针扎进肉里似的。不过疼过就好了,你们看,我这胳膊,当时这么长一道口子,”他用两根手指比了一下,“那几个软蛋在那里嗷嗷叫,也不怕冲撞了神仙,我就没叫,所以他们还在营里趴窝,我就能出来吃茶了。”   “胡扯,仙家宝贝怎么可能疼?”旁边烧水的大娘啐道:“我三哥家的大小子,前两天操练的时候中暑了,用了那个仙露,他亲口说的,凉凉的,可舒服了。”   “我可是亲身试过的!”那个兵挥着他吊着的胳膊强调着。   “他也是亲身试过的,那孩子可实诚,不会欺人的。”那大娘也强调着。   “我看这仙露不会让好人疼的,”一个白胡子老头抚了抚须,一本正经道:“那些稳婆泡了器具也泡了手,没有喊疼的,要不那些婆子可不会用的。怕不是?”那老头斜斜看了那士兵一眼,“杀孽太重了吧?”   周围人的眼神一下子变了,下意识地远离那个士兵。   “你说什么!”那兵站起来,双眉倒立,嘴哆嗦了半天,“老子揍……”   “哎,兄台别激动,”正坐在脚店里听听市井流言的崔瑛本来正觉得这士兵与大娘好笑,听了老者的话,眉头一挑,拦了一下那个士兵,笑道:“你们说的那个仙露是酒精吧?”   “小后生你也试过,不疼吧?”那个白胡子老头得意地问。   “老伯你不是本地人吧?”崔瑛先是轻轻一笑,然后突然冷着脸问道:“行商对吧?若没有这些兵士杀了那些山里的匪帮,您以为他们只抢本地百姓,却会放过更富裕的商贾?”   那老头一窒,却依然强硬道:“那你怎么解释,就这些士兵会觉得疼,其他人都不疼呢?仙家宝贝肯定慈悲为怀,见不得杀生之人。”   “我这里也有一瓶酒精,你要不要在手上划个口子再试试?”崔瑛从袖笼里掏出一个小琉璃瓶,轻轻搁到桌面上。   “你这里也有仙露?多少钱?老夫愿意高价收购!”   “打个赌如何?你在手上划个深口子,泡在酒精里一炷香时间,我便赠你一瓶?”   “这~”那老头犹豫了一下,刚想咬牙答应,便听到棚外张雷在喊道:“先生,您还有空在这里喝茶呢,衙里一堆事要做呢。”   “就来就来,”崔瑛将酒精放在那个大娘面前解释道:“破皮露肉的伤口用这个会疼得厉害,不破皮擦的话就是凉凉的,莫冤枉了为咱们负伤的兵士。”   崔瑛一边往外走一边说道:“想想今夏大别山南北哪里收成最好,若让兵士寒了心,往后难道要吊着心过日子?”   脚店里先是一阵安静,然后有个小伙计怯怯地说:“刚才喊人的那个,是张小先生吧,我小弟在他那儿识得字。”   “张小先生的先生不就是……”   “果然,你这老头胡嚼的没边了,咱们小崔县令可说了,这个可不是人家当兵的造孽,倒是你这口业造了不少,我看你年纪也老大不小的了,可积点德吧!”那个大娘先啐了一口那个老头,转而又对士兵笑道:“来来来,兵娃子喝点茶水,小店的六安瓜片也是小崔县令最先制的,可方便,还香得狠,我给你泡上。”   “先生,你与那老头斗个什么气啊?好男不当兵,也不是他一个人瞧不起当兵的。”张雷不解地问。   “他们剿的这伙兵匪,灭了我全村,知恩图报,我也不能让我治下的百姓欺了他们去。”崔瑛沉默了一下,缓缓地说道。   原身许多年没有任何动静,崔瑛一直以为自己继承的是一具完全没有意识的躯壳。但看到匪首的那一刻,内心中涌出的大仇得报的轻松感让他明白,原身还是有点什么残留在体内的。   不论是为了原身的感激之情,还是为了现代的父亲,抑或者为了这个国家维持尚武的意识,崔瑛都愿意付出努力,让军人的地位提升,让军人获得他们应有的荣誉。 第42章 县衙   “你刚才说衙里还有一堆事要做?”崔瑛转移话题道,关于军人地位的改善,他暂时只在心底列了一下计划,具体的措施还需要财力和纪律做基础,起码要到秋收后才能逐步实施。   “是啊,先生,”张雷翻了一个白眼,“您自从来六安之后,先是四处走走就花了半个月,又弄了夏税的花样,还把县学生们弄去教书了,但就是没升堂啊!之前大家忙夏收,也没空打官司,现在夏收也结束了,有事的可不得到县衙接着打官司吗?”   “你小子最近本事看涨啊?”崔瑛笑眯眯地往他头上敲了一记,“都学会跟为师翻白眼了!”   张雷从十岁出头就在崔瑛的私塾里念书认字,崔瑛进京后,他就在崔瑛的小私塾接着教人识字和打算盘,平时书信往来不断。这种生活环境太过单纯,造就了张雷比较单纯的性格,最近普及教育的任务给崔瑛分配给了县学生,张雷就被崔瑛带着处理一些杂务,增加一些见识,为后面的科举考试积累一些理事的能力。日子处的久了,本来两人年纪差得就不远,师道尊严就慢慢处成了亦师亦友,张雷的性格也快速成熟了起来。   “您还是赶快去衙里把县中事务梳理一下吧,您到处乱跑,把事情都甩给叶先生,叶先生最近看人的眼神都冷飕飕的。”张雷拉着崔瑛快速地向县衙走去。   六安的县衙就在六安县城的正中间,面南背北,与如今繁荣的主街道相比,县衙从围墙到门檐都有些破落。中国官场自古就有官不修衙的古训,好像只有衙门斑驳,才显得为官清廉似的。   崔瑛无意违反官场的通行准则,但采光一般,夏天还经常有股子霉味儿的县衙也实在不得他喜欢,所以除非必要,他通常不想在衙门里待着。   县衙的大门大开,两个门子懒懒地躲在屋檐底下打瞌睡,里面是一条去年秋天打好的水泥路,与门外连小摊贩都不敢靠近的冷清不同,门里两侧的六部典房中间,来来往往的书吏抱着卷宗一溜小跑,有低声细语的,有高声叫骂的,热闹得很,看起来也忙碌得很。   没有升堂办案,正堂自然没有人,两边偏厅却人声鼎沸,崔瑛示意张雷悄声,轻手轻脚地靠近偏厅。   “凭什么这笔钱不全拨给我,”工房的典吏脸红脖子粗地喊道:“脱粒机推广是县尊亲自吩咐的,匠户们苦哈哈地忙了一夏天,竟不给工钱么?”   “匠户本来就得服役,免他们二十天的役就是了,”礼房的典吏顶道:“县学生们上山下河地去教那群泥腿子认字,不得给点补贴,起码不能让生员贴纸贴墨吧?”   “县学生哪里需要贴纸贴墨了?”这回顶话的是户房典吏,“打量我们不知道呢?县学生教认字就用一面墙和一块白垩就行了,那白垩咱们六安东山上一天能拣一篓子来。倒是三班衙役并书吏今年可没下乡,这帮壮汉子没了油水,后头糟蹋起东西来可就没数了。”   崔瑛听了一会儿就大致明白了,今年收完夏税,主薄算了算城门税、摊位钱之类的钱,发现比往年多了一注钱,这各房的头头都希望把钱挣到手里,这就吵了起来。   “县尊来了,不知您是怎么打算的?”叶知秋坐在上首,看见在外面的崔瑛,冷飕飕地问道。   “各房也把预算拿出来,我再裁度吧。”崔瑛看着叶知秋的表情,有点尴尬,转而对各房的典吏说道,“要写实价,我这县衙不是菜市,没有漫天要价,落地还钱的规矩,估算的高了我就直接裁了。”将各房的人都打发出去了,崔瑛才有功夫仔细梳理县衙里的碎事。   来六安的路上崔瑛已经和叶知秋讨教过理政的事,到六安之后,崔瑛的主要精力先是放在了农业推进上,后是放在了县学教育改革上。然后又因为酒精的事关注了惠医署,总之崔瑛到六安上任也好几个月了,却还没正经在县衙里正经理过政。   叶知秋一开始就是带着皇命来的,不怕崔瑛不折腾,就怕他被俗务牵扯了太多精力,变成一个不功不过的庸官,所以平时一些零零碎碎的事他能代为处理的都处理了。   等前面这一拨事情忙完了,叶知秋看崔瑛这一时半会儿可能没什么新想法了,便将县里的日常事务再转给他——这也是柴荣父子让崔瑛当县令的另一个用意,培养他的决断能力和胆气。要是将好好一个人才养成了唯唯喏喏的小人,考虑到先皇后可能只有这么一个同门遗孤,那就太对不起皇后了。   于是现在堆在崔瑛面前的,就是小山似的好几摞卷宗。   “先生,这一摞是县里从师公离开后攒下来没判的案子,不多,也就二十来件;这一摞是最近衙里请款的条子,总计一百五十六贯;这一摞是……”张雷在县衙里待了没几天,各项事务却也了解的不差了,他又和崔瑛处的时间比较长,已经很习惯接受崔瑛那种分门别类高效处理事务的思路,因此在崔瑛到县衙之前,他已经将琐事都归了归类,崔瑛只需要最后做出决断就好。   “多亏有阿雷你,要不然这一摞摞的卷宗可得多麻烦。”崔瑛发自内心地赞叹道。   “阿雷这次发解试若过了,进士科估计也就稳了,我看他任这一县之长,比你这甩手掌柜还合适些。”叶知秋见没了外人在,数落起崔瑛来一点都不客气。   崔瑛又与他斗上两句嘴,这才开始着手处理县里的事务。   县令是这个国家最基层的实权官员,古人常讲破家的县令,灭门的府尹这也不是个玩笑话,在大周朝,一县之内,县令虽然没有执行死刑的权利,但想弄死一两家人,都不用怎么违反律法。   州府官员还有监察御史或者通判之来的官员制衡,也会有军政权利分立之类的分权设置,但在县里,县令几乎称得上大权独揽。县中没有军队驻扎,却有百十人的壮班,几十人的捕快,基本相当于民兵与警察,这些人在人口基数不过两万,各个村庄顶多一二百人的时代里已经足以控制全县了;城市建设、科教文卫、工农业生产、以及司法裁定全部掌握在县令一人手中,其他人都只是辅助官而已。一个普通百姓一辈子可能最远能到的地方就是县城,县令对他们来说就是天。   权利大,责任也不小,反正任何地方只要有匪类想杀官造反,首当其冲的就是县令,一县百姓的生老病死、衣食住行全靠县令去调节,若县令无能则恶吏横行,民生凋敝,若县令清明,则百姓安居乐业。   先看的肯定是案件了,打官司对于任何时代的百姓来讲都是一件成本极高的事情,能先解决就先解决了。   粗粗翻看了一下案件,没有刑事案件,民事案也多是某家擅自移了界碑,某家偷了某家的东西之类的事情;商事案有三件,俱是陈述被告违约的案子。没碰上什么奇案怪案,崔瑛心底松了一口气,对叶知秋道:“明日把这几家案件的事主都叫到衙门里来,一并处理了吧,别越拖越久。”   叶知秋点点头,张雷非常有眼色地出去通知典史——县里刑狱缉盗之类的事都由他负责。   然后是请款的条子,崔瑛可不是那些连家里菜价是多少都不知道的高官子弟,在各村之间跑了半个月,了解的不仅是各村特产,还有吏员的声评和当地各个时间的物价。只要瞄上一眼,那些明显虚高的请款便被他撇到一边去了。   “我打算整顿一下吏员,这许多人里有些名声实在不好,有些做事也是糊涂,还有些人不过是借了衙门的权利欺压良善,库丁、狱卒那边好像也不干净。以前是识文断字的人少,开革了这些人便无人可用,如今这六安县里可不缺能写会算的人,能者上庸者下吧。”   崔瑛说着,又瞄见几个平时只管打仪仗,执杖刑的皂役醺醺然走进衙里,皱眉道:“连衙役也要整治一番,不然不光无人可用,还要天天防东防西的,后面好些事都没法做了。”   “你注意分寸,官场上是铁打的吏员流水的官,这些人要想做成事不容易,想要坏你的事,恶心死你却不难的。”叶知秋劝道,不如先写信与你义父商酌一二?   崔瑛对于吏员的恶行也是有所了解的,最经典的莫过于《红楼梦》里被属员坑了的贾政,上任不过一年,便因为被属员蒙蔽而被参回了京。这还是祖上当过官,有亲朋故旧的大族子弟呢,像崔瑛这样没什么根底的官员,吏员更是不放在眼中了。   “我有数,会写信与义父商议的,不过先从衙役整顿起吧,三班衙役不作反,那些文吏掀不起大浪来。”   崔瑛心里琢磨了一下,范军镇手下的兵他不能插手,先把这些衙役收拾整齐了,以后也有个模板可以说话。就算不把他们整治成现代帅气的人民警察模样,最低也得摆弄成《新白》里李公甫的整齐样来,那些衙役整日晃晃悠悠走路的样子实在伤眼睛。 第43章 衙役的军训   县衙里的衙役成分相当复杂,人数也实在不少,最体面的是皂隶,穿着一身黑衣,平时升堂时押送犯人、站班喊“威武”,偶尔官员出行,他们在前面开路举牌,所以都是挑选相貌周正,身高腿长的青壮充任。   次一等的是捕快,没案子的时候没什么事,一但有案子了,便要定期破案并押送犯人,这是油水最大的一个职务,但同样,责任也极大,到了期限案子破不了,这捕快也得当众扒了裤子吃些皮肉之苦。   最次的是壮班,每天要按时到岗,看守城门、仓库、监狱,也要分班巡视街道,油水天天有,但吃苦受累也是真的。   除了这在谱的三班衙役之外,还有门子、车夫、杂役、更夫之类的人,都是一半吃公家饭,一半搜刮百姓,恶名在外。   崔瑛梳理了一下县衙上下,壮班的衙役暂时还不能擅动,门子车夫之类的杂役也还没什么动的必要,便定下先整顿皂、捕二班,再由这二班人去带壮班杂役的计划。   转过天去,崔瑛强压着看见松松垮垮的皂隶的不舒服感,快速把那二十来个案子给结清了。不外乎追回损失,再加笞责、力役之类的惩罚。   这是崔瑛第一次真正看到人被打板子,偷盗成立,笞责二十。打人的是大别山上的大毛竹劈成的板子,三指左右宽,和人肩差不多高。两个皂隶一左一右站定,一下一下的打在犯了的臀腿上。另有一个皂隶亮着嗓子在唱数,用的应该是本地的方言,崔瑛有些听不太清,反正是一些数落犯人不该偷盗的话。五字一句,四句正好二十字,唱一字落一板,唱得是婉转悠扬,打得是节奏分明。崔瑛使劲绷着脸,才保证自己没笑场。   好容易将堂过完,告诉皂隶与捕快两班人明天早上卯正到县衙后面的仓储院子,崔瑛赶紧打发他们离开,自己躲到后堂里笑了个痛快。   “你发什么神经?”叶知秋看着崔瑛笑得一抽气,跟驴子叫似的,万分不解地问。   “这、这哈哈哈嗝,打板子怎么还、还带、哈带唱词的?”崔瑛实在笑得收不住。   崔瑛在现代看电视剧里看的打板子的都是一个人面无表情地在报数,犯人在那里哭天喊地的叫疼。结果到这里,没看到实木的大棍子,没看到传说中打豆腐练出的打板子神技,却听了一耳朵的唱词。   “笞作教刑,你教学生的时候光打不骂的?”叶知秋一脸莫名其妙。   “我、我再笑一会儿,马上计划、计划明天的训练。”   叶知秋摇摇头出去,留崔瑛一个人在屋里笑了个痛快。   第二天还有一刻中卯正的时候,崔瑛从自己的宅子里出来,和叶知秋一起到了县衙后面的仓储大院。   这个院子也已经改成了水泥打的地面,几个粮仓也都是用水泥抹了表面,除了院子两侧为防火做出的隔离带和大水缸外,这个和一个足球场差不多的院子空空荡荡,连棵树也没栽——真是一个绝佳的军训场地。   “今天叫你们过来,是通知你们一件事,”崔瑛冷眼看着底下站得行不成行,列不成列的衙役大声说道:“我奉天子令为天子牧守一方,虽然年纪不大,但还是比较要脸面的。你们是县衙百姓平安生活的最大倚仗,也是本官最得力的助手,本官可不希望把你们带出去丢了面儿。”   崔瑛的语气带着些微的瞧不起,这是衙役比较吃的一套,这些在街面上混的人,现在与他们说什么军民情、什么责任都白瞎,上官的脸面还会让他们有点敬畏感。   “从今儿起,本官亲自训练你们,做不好罚,再做不好就脱了这一身公门的皮滚回家去趟泥种地。你们知道的,这两年六安外来的青壮可不占少数。”崔瑛先发制人地提了要求,又缓和一下语气道:“做的好呢,也有奖,但凡认真训练的人,每天肉和饭管够,每月还多一吊钱的赏钱;训出成绩来了,这位是邶国公,你们知道的,最好的能到他府上当亲卫,那可不是吃公粮了,而是和本官一样吃皇粮的人了。”   底下那帮歪歪斜斜的人立马站直了身子,目光灼灼地看向叶知秋。   叶知秋看了眼崔瑛,这是今早崔瑛才和他商量的事,不拿一个饵钓着,这帮人恐怕会敷衍塞责,而国公亲卫对这些底层的胥吏诱惑力极大。叶知秋从小听先皇后提过军训,只是先皇后自小身子骨弱,没亲身实践过,每逢军训都是请假在家的。但从先皇后的话里不难推测出,用这种法子训练,不出三个月,兵卒阵列就能成了。   他也挺好奇这种训练法的,还打算亲身试试。至于那个给他做亲卫的士兵,他相信,等他下一封信寄出去,这士兵进了汴梁城准保入了羽林卫,他连一根头发丝都摸不着。   那些衙役看这位国公爷不吱声,看样子是默许的意思,各个跃跃欲试起来。   “小县尊,您就说吧,您让咱们向东咱不往西,您叫咱打狗咱不撵鸡。”昨天打板子时唱词的是皂隶的班头,他兴致勃勃地说。   “你说话算话才好,”崔瑛笑笑,“我让冯家的裁缝给你们制了几套公服,你们把衣服换上,一会儿我与邶国公和你们一起训练,好好留着力气吧!”   旁边是昨天就送来的公服,崔瑛没大改形制,只将手脚的袖口都紧了一下,腰线稍微收一收,方便活动。除了两身公服,还有千层底的靴子,白底黑帮,穿上之后,整个人都精神起来了。   “哎,你别说,这小崔县令是个实在人,你瞧这衣服、这料子,训什么不要说,这一套衣服可也值老子几身汗钱。”那个班头一边换衣服一边与他的手下说道。   “怕是来者不善,您没看这小县令和那个国公爷也穿了短打衣。”   “怕什么,你这么大个子还怕打不过他们?”   “什么怕打不过他们啊,我怕把他们打个好歹的,折了他们脸面,那我的小鞋不得成打的穿啊?”   “别人我不晓得,那小县令不是个小心眼子,咱们一会儿啊先给他个下马威,然后再听他调派,这小县令要脸,就不敢耍东耍西的了。”   一群人说说笑笑,一刻多钟才把衣服换好,然后假装讨论地大声说道:“我张风能当上班头,可不是靠嘴,那是一拳一脚打出来的。”   “那是,我就服张头,那拳脚,随便哪个江洋大盗,到咱六安就得趴,还记得前年那仨不?就咱们张头帮范军镇抓住的。”   “行了,别吹了,不就是想试试身手吗?你们谁来?”崔瑛乐道。   那个叫张风的班头上前一步,谄笑道:“要不,您和小的试试?”   “那就试试。”   “噼!啪!唉哟!”张风还没反应过来,便被崔瑛压到了地上。   “这个,县、县尊。”张风想说他还没做好准备,但崔瑛又不是他属下,这话跟上官说起来,赖皮得有些过了。   “不服气?那再来一次。”崔瑛眉毛一挑,不在意地松开手,“这次你先来。”   “那我可就不客气了!”张风站直了身子拎起钵大的拳头直冲崔瑛,然后就听“啊~啊!唉哟!”   “还要再来吗?”   “不不不,”这次被崔瑛直接卡了喉咙的张风被吓得一哆嗦,“小的服气,小的服气!”   “还有人要来试试么?”   一干衙役沉默着默契地向后退了两步,一点儿声儿都没有。   “那成,以后别瞎吹,帮着范军镇捉江洋大盗的就三个小孩,你们也好意思。”   “县尊,您,认识那三个好汉?”张风小心地试探道。   “行了,那三个小子就是你们县令的徒弟,就学了几天而已,你们好好听话,自有你们的好处。”叶知秋看不下去了,直接揭密道。   “县尊愿意传我们武艺?”张风激动了。   “看你们表现。”   “县尊您说话,你叫咱往东往东,叫朝西去西。”   “行了,别贫了,从拔军姿开始吧。”崔瑛帮他们排了排队,指点道:“脚后跟并拢,脚尖分开到一脚长,”考虑到这些衙役肯定不知道什么叫六十度,崔瑛换了一个说法,“膝盖绷紧,头正,肩后张,手指尖贴到大腿外侧,那儿有一条缝,试到了吗?”   一个个把他们的姿势纠正一下,这群衙役以为崔瑛在教他们高深的武艺,一个个紧张极了,僵在那里不敢动。崔瑛招手叫来坐在仓库边朝这儿张望的库丁,“你把这些竹片子放到他们的肘间、膝间和头顶。”   等那库丁一个个把薄竹片子放妥了,崔瑛才悠悠然点起一炷一指粗一尺长的香,“保持这个姿势,就一炷香时间,谁的竹片子要是掉了——”崔瑛笑眯眯地打开一只匣子,里面全是这种特制的长香,“我还准备了挺多的。” 第44章 衙役的军训   “行了,都坐下来休息一下吧。”从辰正快站到巳初,在烧了三炷香之后,崔瑛这一句话简直就是天籁之音。   “休息两炷香,自己按摩一下经络,”崔瑛告诉他们几个实用的放松穴位,“不要怕酸,在这几个地方好好按按,否则一会儿的训练可吃不消。”   “还要练?”叶知秋也同这帮衙役一起练了军姿,站了足足三炷香,此时腿已经不会打弯了,听崔瑛说还要练,他这正经练过武的人都有些吃不消。   “这才在哪儿呢?这十二项队列动作训练一项可还没练会呢。”崔瑛不以为然地说。   “一共十二项?”   “嗯,刚才你们学的动作叫立正,也就是站姿,最起码得一个时辰不动才叫入门,就你们现在这左晃右摇的动作,还有得练呢。”崔瑛拿的当然不是普通学生军训标准,而是他老爸练新兵的法子。   “县尊,那个……”那个刚才跟张风一逗一捧激崔瑛过招的皂隶小心地凑过来,“小的李壮,见过县尊。”   “什么事?”崔瑛笑了笑,很和气地问。   “那个,小的的腿夹不住竹片。”李壮小声地告罪道,“是不是小的练不成这功夫了?”   “你站起来我看看。”   那人站起身,照刚才的军姿一站,虽然古代裤子比较宽,但也能看出来,他两腿之间布料被风吹动了。   “你罗圈腿啊?没事,想不想治好了?”   “当然想。”   “行,你去拿根绳子来。”   “哎。”   李壮跑去将自己换下来的衣服腰带拿了过来。   “行了,这样站上一个月,你那罗圈腿就好了。”崔瑛用腰带把李壮两膝一绑,“其他人呢,休息够了吧,继续练了。”   “我……”张风一句国骂差点冲口而出,在崔瑛目光的逼视下,硬生生将脏话憋了回去。   “这次大家动作要领都熟了,”崔瑛站到队伍的前面,眯了眯眼,“这回这军姿咱们在这儿站。”   崔瑛指了指堆在一边的青石板,那是没有水泥时用来铺院子的,如今废弃在一边。   这回连叶知秋都用疑惑的眼神看向崔瑛。   崔瑛让库丁将一块石板搬到院子中央,用军姿站到石板上,后脚跟悬空,冲衙役们道:“两炷香,姿势标准,不要有人掉下来,这一项算过关。”   那帮衙役两人一组抬了一排石板,按刚才崔瑛教的军姿要求站好,库丁熟练地给他们夹上竹片子。   “这玩意儿有用?”叶知秋这回没跟着站,他问崔瑛道:“这站姿是有点累,但也没站桩马步累吧。”   “关键不在累,而在齐在忍,”崔瑛解释道:“等过三个月这些衙役连走路都是成排成列的,你就知道作用了。”   这一回站起军姿来,更痛苦了一些,重心全压在前脚掌再不能偷懒是一重,这一身黑色的皂隶公服在这个还没真正入秋的天气里,也是一重大杀器。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那些衙役就开始哆嗦起来,不过也许是古代的衙役活动量比现代天天宅在家里玩手机的年青人要大的多,这两炷香功夫还真给他们撑下来了。   “好了,来吃饭吧!”崔瑛招呼道,“按班分桌,站好了,听到命令一起吃饭。”   中午崔瑛不光给他们准备了清热解毒的绿豆汤,还准备了甜蒸饼,菘菜炒肉,让这群一肚子怨气的衙役吃得眉开眼笑。   “走吧,去学着整理内务,这是今天下午的功课。”崔瑛招呼衙役们到给他们准备的住处,“这三个月大家都住在这里,往后轮值的住这里也得按这个内务标准来,不达标的组要扣月钱的。”   崔瑛拿过一条薄棉被,棉被外面是鸦青色的被罩。在其他衙役眼中,崔瑛的手像是被神仙点化过似的,不过是一抹一掐,一提一按,那条被子便被叠成了一个小块块,比街面上切的老豆腐还要整齐。   叶知秋早在京城就对崔瑛叠被子的手艺有所耳闻,今日一见也觉得神奇,但心底却有一股更深的不以为然。如果说站军姿好歹还与军阵沾一点边,那叠被子这种侍女的活计实在看不出有什么用处。   崔瑛这回不给他解释了,只拎起一根小竹枝,指导着这些衙役叠被子、叠毛巾,摆放好牙缸的位置,整理床单,摆放公服,这可着实花了不少时间。   “今儿晚餐咱们分三等,头一等每人有一盅葡萄酒,一斤肉,蒸饼管够;第二等没有酒,有肉;第三等只有蒸饼。标准嘛,就我刚才说的那些内务整理的规矩,做的最好的头一等,第二第三算次一等,最后一名吃第三等的东西。”   衙役们总共也只有三间房,皂隶两间,捕快两间。   崔瑛说完便和叶知秋找一个凉快的地方喝茶看卷宗去了,只留这群衙役们在各自的房间里折腾起来。   “张头儿,你看我这个被子……”   “你这不像县尊的豆腐块,倒像鼓楼张婆子家的炸春卷。”   “这破被子有什么好叠的,晚上难倒不要拆了盖着?”   “行了行了,”张风虽然嘴上油滑些,但心里是最有数的,“有抱怨的功夫还是赶快把被子整好了,要被那帮捕快占个先,他们不放口条上嚼半年才怪。”   “头儿,你看,”那个罗圈腿李壮心眼儿不少,用盆接了一点水进屋,先把被子叠出个大概来,再用水把被罩打湿,用刚才练军姿时的夹的小竹片细细地刮着被沿,倒真是很像那么回事。   “这法子好,还是你壮子聪明!”张风和其他的衙役大喜,个个都用盆端了水,细细地整治起自己的被子来。   崔瑛看那屋里一个个进进出出端着个盆,还遮遮掩掩生怕被隔壁看到的样子,冷哼一声,对叶知秋说道:“难怪古人常说,任你官清似水,难抵吏滑如油,瞧瞧,这才头一天,小心眼子就玩起来了。”   “正好杀鸡。”叶知秋面无表情地在他的床上折腾那床被子,看那个不像豆腐倒像个豆渣的被子,脸上更黑了一层,“想偷懒?该罚!”   倒了傍晚,叶知秋的被子已经叠得像模像样了,崔瑛也拿了一个小打分板走到衙役们的临时住处,打量了一下还算整齐的屋子,挑了眉说道:“自觉点,把湿被子拿出去晾了!” 第45章 衙役的军训   所有把被子沾了水的衙役都在叶知秋的逼视下把被子抱到外面,站军姿站到被子干透,当然晚餐也就没有了美酒好肉。出主意的那位李壮背地里给同屋的衙役们揍了一顿,终于都歇了搞鬼主意的心思,开始老老实实地按崔瑛的要求训练。   最开始三天,崔瑛专注于训练他们的站姿和内务,其它的什么都没练。但也就是这样简单却有着各种能逼疯人的细节要求的训练,配合他专门指导厨房做出的美味的炒菜、盛在琉璃瓶中的美酒以及数量不等的赏钱,让这群懒散惯了的也油滑惯了的衙役们渐渐有些脱胎换骨的感觉。   等到崔瑛再开始训练他们左右转法,行进、跑步、立定的时候,便顺利了许多。   “队列动作学得差不多了,从明天开始,功课变一下,晨训继续队列动作,上午学擒拿术,下午学追踪法,晚上认字。”在训练了他们大半个月后,崔瑛在晚饭后宣布道。   “喏!”众人一声,短促有力,话落之后再无声响。   “休息!”   衙役们安静地列队离开饭厅,回到住处,远远地才听到一些低声的交谈。   “半月之功,恐怖如斯。”亲眼见证了这帮子衙役从站没站样的懒散变成现在这样令行禁止的模样,叶知秋极轻地感叹了一句。   “马上要秋收了,这前后据义父说是比较容易起争端的时候,快点训练完他们,免得到时候人手不够,出了事都没法弹压。”崔瑛有些发愁地说。   他这大半个月除了偶尔去县学关心一下成寅的教学成绩,派县学生去乡村中做些简单的扫盲工作外,基本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这批衙役们身上了,就是怕秋收的时候出些意外。   夏税不高,而且夏收到秋收之间野地里的动物、果子都不少,至不济还有些野菜可以充饥,所以夏收和夏税收缴通常都比较顺利。秋收之后就不一样了,秋天收的粮食要撑到来年的夏季,在开春之前,很难有什么东西可吃,贫寒之家冻饿致死也是常有的事。   所以这个时候,不光马贼土匪会出来抢劫,普通村民之间也会因为抢晒谷场、浇水、排水之类的事情打起来,衙役的作用在这个时候就比较重要了。   到新一天训练的时候,崔瑛将不用值班巡逻的壮班衙役也加入了训练队伍,他得赶在秋收前将所有的衙役基本训练成型,这样秋收时他就可以减少花费在监管胥吏方面的精力,转而改善其它方面了。   “张风,你作甲班教头,尤湘,你负责乙班。一会儿就开始对壮班的胥吏进行训练,两班人轮流出去值勤。半个月后两班大比武,听明白了吗?”   “喏!”两人出列抱拳行礼,干脆地应了。   崔瑛择的这两个教头是皂隶与捕快的班头,训练也认真,平时威望也高,用来教新丁正合适。   崔瑛将三组擒拿动作教给了衙役,由他们自己去练,又让这两个教头盯好壮班的训练,他则与叶知秋去安排秋收的相关事项。   “我看皂班的李壮应该比尤湘训练的更好一些?”叶知秋问道。   “是的。”崔瑛点头道:“尤湘年纪大了,他做捕快靠的是多年的追捕经验,日常训练上肯定不如年青的李壮。”   “那为什么乙班不让李壮任教头?因为他一开始耍心眼儿了?”见识过衙役的变化,叶知秋可顾不上沉默的习惯,必定要问清楚了才能写信给皇帝和太子,这大半个月没寄信,皇帝柴荣还算绷得住,太子柴宗训与他更亲密,信中那殷殷询问的情状竟极似幼年时追着皇后娘娘听神魔故事的样子,让人不忍辜负。   “我有意让皂班与捕班各出一人来做教头的。”崔瑛老实地答道。   “制衡?”叶知秋一脸“我家傻儿子终于长大了”的欣慰,“吕圣功可以放心一醉了。”   崔瑛作为一名普通教师,偶尔找学生探听点班级里动向什么的倒还拿手,但在班级里搞小团体平衡什么的,那就是脑子有坑了。   而现代漫长的成长过程中形成的思维让他在与人的斗争当中显得非常稚嫩,别说在县衙里搞什么拉一派打一派了,就是六安的宗族势力他都没有插手,这一年六安简直和乐融融,却也让费力帮他处理碎事的叶知秋心累极了。因此叶知秋乍听到这个像是制衡手段的决定,简直欣慰,以为自己的权谋教育终于有了结果。   “不是制衡,”崔瑛浅笑着摇了摇头,“这帮衙役如今不愁吃喝,工食钱给的也高,也不必再拿这些俗物施恩了。仓廪熟,知荣辱,如今他们的荣誉感已经在一次次的比试中建立起来了,这种荣誉如果能传承下去,就会成为一种气节,一种坚守,有了这个,便是再换几任县令,这六安也乱不起来。”   “你这不是养一时之士,而打算树一派之风啊!”叶知秋感叹道。   “嗯,我相信他们会有这种风骨的。”崔瑛笑了笑,忆起荒无人烟的边防线上,他父亲那坚实的背影,想起小时候,他问父亲为什么不能回家和自己在一起时,父亲那愧疚中带着骄傲的神情。   如今的胥吏们还只是更在乎同僚之中的评价,还注意着赏钱的多寡,但他们却已经开始慢慢孕育出一种传统,崔瑛相信当这种传统慢慢变成精神的时候,六安的百姓的生活便有了保证。   壮班只学队列动作,两班“老兵”帮着自己的班头一起练新兵,让这生瓜蛋子飞速地成熟起来。到秋收的时候,这支队伍从外表看已经来已经基本成型了。   #   “掌柜的,咱们这是要到六安那?”一个年青青的小伙计坐在车辕上问车里的老掌柜。   “嗯,东家交待,六安纸,崔算盘,琉璃器、葡萄酒,再加上银丝玉线一样也不许少带,六安书更是要有多少买多少。”老掌柜头发花白,精力有些不济,却将东家的交待记得一清二楚。   “咦?”小伙计只觉得车子一颤,之前那种让人屁股生疼的颠簸感突然消失了,马车在平滑的车道只发出细碎的轻响。   “你看什么呢?”老掌柜见那小伙计将头低到车辕旁,担心地斥道:“小心点,别让车辕把你鼻子给绞了。”   “不是说六安官道平如镜吗?怎么照不见人影啊?”   “你啊,是不是玉丝银线里就得有银有玉啊?这没有颠簸,可不是平得像镜子吗?”   掌柜的与小伙计一路逗着闷子,一路上前走,却感觉路上的人越来越多,有拉着平板车的,有推着独轮车的,还有驾了牛车,骑着毛驴的。   “大爷,你们这是做什么去啊?”   “这时候,当然是交粮纳税了!”   “怎么六安的税是自己送上门啊?”   “难不成谁还盼着胥吏下乡不成?”   小伙计见这老爷子说话噎人,也扭了脸,不再搭话,只四处去看热闹。   六安城外,人聚得比夏收时多得多,除了和夏收时一样的纳税路线外,城门的另一边还设了用绿豆换粉丝、用杂粮换高粱的点。但最引人注目的,还是在人群中站得笔直的,穿着一身黑色公服的衙役们。   那些以前凶神恶煞的衙役们如今虽然面无表情,却给人一种诡异的安心感。他们立在那里,肃静地像一尊雕塑。还有一些在走动的衙役,他们三人一行并行着,手摆得一样齐,脚出得一样高,不同于士人的优雅,却是另一种让人安心的气质。   “唉?”那小伙计见路边有一个画糖画的小摊儿,忽然起了些童心,估算一下排队入城还得有半个时辰,便袖了几文钱去了摊子上,结果刚将钱从荷包里摸出来,便被撞了一个趔趄,手里一下子空了。   “公爷,小偷!”那画糖画的老头却很平静,扬了声儿叫了一嗓子。   就见刚才走得一齐却一点儿也不快的三个衙役突然动了起来,一人绕前,一人抄后,另一个人一抬手,那小偷便踉跄了好几步,被两人直接按到了地上。   “小子,以后手里稳着些。”最后那个抬手的衙役弯腰拿过了荷包抛给小伙计道,“这个带走!”那衙役冲小伙计摆了摆手,将那小偷压到城墙根底下,直接给上了重枷。   “这位公爷……”小伙计目瞪口呆,看向画糖画的老头,以为他是什么高人。   “没事,那位公爷是使弹弓的,以前只到处招猫逗狗,就是个二流子。最近不知怎么转性了,衣服也穿规矩了,走路也有个模样了,还能帮忙抓贼。”画糖画的老人无所谓地解释道,“这是今天第三个了,我说这些笨偷也没脑子,城墙根底下都号了一排贼了,还一个个往六安窜。”   “这些可不止三个,那些呢?”小伙计指着城墙下跪了一溜抗枷的人问。   “从收秋税头一天开始,所有被抓到的偷儿白天都跪城门根儿,到晚上东西都入仓了再罚他们清扫县城,你别说,咱们六安最近可干净了。”   小伙计捂着自己的荷包,举着一片糖画坐回到车辕上,对这个不一样的六安满怀期待! 第46章 见闻   六安的城墙是水泥抹制的,虽然限于县城的级别,城墙既不高也不厚,小伙计坐在车辕上都能看清城墙上守卒的表情。   “城楼上的军爷……”小伙计帮那卖糖画的老爷子拎点东西,转头和老爷子搭话道。   “看着就精神对吧!”那老爷子的糖浆用完了,要回家去熬糖浆,干脆收了摊,见这小伙计可爱,也愿意和他多说两句,“一开始我们见城门楼子上站着两个穿甲带盔的也怕呢,但现在大家伙儿见到他们就安心。”   “怎么,这里头还有什么说道?”掌柜的也来了兴致,邀老爷子坐车上,接茬道。   “你们行商人家应该也知道,秋收之后是土匪马帮最容易出动的,”老爷子坐到车里,摆开架势说道:“咱们小崔县令为了给咱们省点事,这不把收粮交税的事挪到城门外了吗?结果头两天就被几个山匪给盯上了,结果还没等进门呢,一人腿上被军爷射了两弩,这会儿还被锁在县衙门口呢,就等秋收一结束,连秋税带这伙强人一块儿送上京去,直接给他们来个秋后问斩,永绝后患。”   老爷子来了谈兴,把那天城门口的事说得极为刺激,仿佛差一点整个六安就要被屠了一样。   “我说刘老爷子,崔县尊还等着您去给他蒸高粱酒精呢,您在这儿和这两个外乡人显摆啥啊?不就逮了俩小毛匪嘛,县尊赏了也就罢了,你们也夸得要上天,也就是那天我没在,要不,可轮不上那两个新兵蛋子。”车厢外一个有点痞的声音传过来,“您和他们又不走一条道,快点回去吧。”   “唉唉唉,我说张头儿,崔县都说了高粱酒精不可能分给你们喝,你们还催得那么紧做什么?”   “酒精能点灯,”另一个油滑的声音接话,“晚上崔县尊还得教咱们认字呢。”   “还有,这帮子毛贼不定能消停几天呢,万一来了一拨人,我们不得拼命啊?有酒精好歹能保条命,也不至于缺胳膊掉腿的。”   “呸呸呸,童言无忌,大风吹去,”刘老爷子一听这话,掀了帘子就跳下车,手脚麻利地照那个青壮的汉子身上踹了两脚,“闭上你的乌鸦嘴,你们都得给我好好的,才没有土匪会来六安呢!”   “哎哟,老爷子你可袭……袭吏啊!”那小子叫得贱兮兮地,被老爷子在素衣上留了两个大脚印。   “屁!崔县尊早就说过了,穿公服的时候不许嬉笑打闹,你今天又没穿那身黑皮,我就踹你怎么了!”老爷子笑骂道。   “得得得,你快着些吧,小县尊也不容易,一头忙税收、一头教咱们武艺,还得挂心外面的流寇乱民,又要想辙给你们找些生计,你能帮一把就帮一把吧!”   “算你说句人话,也算懂事了,行了,我去帮小县尊蒸酒去,这两位是实在人,你照顾照顾。”老爷子转头对车上的掌柜与小伙计道:“这位是衙里皂班的班头,你们叫他张头就行,这是皂班的衙役李壮,你们叫他壮子就行,都是六安的地头蛇,现在人品也算靠得住,有什么不懂的问他们就成。”   说着他拎起自己的工具折向另一个城门口了,张风冲李壮使了个眼色,那小子一点头,伸手抢过刘老爷子的工具,笑嘻嘻道:“老爷子,我和您回去蹭点糖浆呗?”   “老爷子是六安人,走平安门,你们是外来客商,要走兴安门,走吧,我带着你们。”张风笑笑,指挥着小伙计驾车向城门走去。   “掌柜的不是要卖银丝玉线嘛,旁边不是有个点?”小伙计问。   “那招牌上写了是要用豆子换的,咱们又没豆子,换什么?”   “呃,那边是专门给县里的农人换点粉丝自家吃的,碎的比较多,但胜在便宜,你们是客商,自然是要买好货的,城里有专门的铺子。”张风示意小伙计下车牵马,边走边解释道:“城内人进出是从平安门进出的,这个不收城门税,但城外人入城是要抽税的,城门附近不许驾车,只许牵着牲口走。”   小伙计连连点头,小心地打量着前面。   “有没有带兵刃?有的话拿出来。”张风嘱咐道。   小伙计从怀里摸出一把匕首,有些不安地递给城门两边的衙役。   那衙役瞄了那匕首一眼,拿一根竹枝划了几下,才问道:“一共几人?”   “两人。”   “车上的人出来一下。”   掌柜的下了车,从袖子里递了一小吊钱过去,“军爷辛苦!”   “只有这两个人?”那衙役没有碰那钱,却奇怪地看了张风一眼,接着又在那张空纸上划了两下,“来六安做什么?”   “买东西。”   “行了,”那衙役把最上面的一层白纸拿开,又揭掉一层蓝纸,将下面的白纸递给他们道:“行商入城人头税二十文,牲口一头五十文,马车一辆三十文,共计一百二十文,还差二十文。”这些衙役手里天天过钱,只瞄一眼就知道大概有多少钱。   掌柜的脸上一红,赶紧又抓了一把钱递上。   “这张纸收好,在城里就不用再交额外的费用了。”   “谢谢军爷!”老掌柜作揖道。   “客气了,快进去吧。”   城墙不厚,城门洞也不深,只有六个衙役和门外的黑衣衙役一样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好像与城门生长在一起一样。   过了城门洞,六安城便展现在这个小伙计的眼前,连着城门的街道能容四辆马车并行,青湛湛的水泥路面,没有尘土,也没有刚下过雨后的泥泞。   “你们有没有相好的店家?”   “头一次到宝地,能烦请荐个清静的院落吗?”   “往这边,进六安的客商多是住在这一片,买卖方便。”   “张头儿,这些招牌都是什么意思啊?”小伙计觉得眼有点花,这一巷子的小店面家家门前都插了好几面旗子,有些还是一样的。   “‘净’字旗的店家干净,铜钱旗的店家有商会的人在,‘食’字旗的店家供六安炒菜,‘酒’字旗的店家里有合格的酒水出售。”   掌柜的最后挑了一家有‘净’字旗和铜钱旗的店家。   “有事你们冲店里的行会人打听,另外多留点钱,过几天小崔县令可能又要拿出什么东西来卖。”张风交待完也得回去了,今天闲晃一天,晚上还有功课要做,要是完不成,会被大伙儿收拾的很惨的。   “客官,您是打尖还是住店?”   “住店,要一间普通房。”   “请您出示城门票。”   掌柜的将城门口的那张划了蓝字的纸递给店家,店家看了一下,“小二,带客人去二楼。”   所谓二楼的房间,就是一间有桌椅和一大一小两张榻的房间。   “这榻怎么?”掌柜的皱起眉头对带路的小二说:“怎么都铺白布?”   “这可是上好的白叠布,上一位客人退房时会洗晒干净,所以一尘不染。”——其实就是古代染料技术落后,没有固媒剂,所以崔瑛一开始就让店家直接买冯家的白叠布,干净省事省心。   这店除了干净外实在没什么值得称道的地方,但与行会人的关系确实很好,掌柜的与伙计刚收拾好,便有行会上找上门来和他们介绍在六安买东西的讲究。   “别贪小便宜,去门前有正规招牌的地方买就行,粉丝行在城北,算盘找匠户,纸就在这家店里就能买到很好的。至于琉璃器,你们先等等,小崔县令说秋税之后,他要开一个专门卖各种琉璃器的地方,葡萄美酒,那还是在这里喝了吧,反正也带不远!”   行会人交待完注意事项便离开了,掌柜的则养精蓄锐,为接下来的采购积攒力量。   纸就在店家就能买,掌柜的再一次见识了城门票的作用:有票才能做成生意,有票可以寄养牲畜,甚至连他买了一大堆纸,店家也把它打了包,存在离城门不过百十步的仓库。在离开六安之后,凭票可以将存储在仓库里的东西全部提走,非常的方便快捷。   与此同时,崔瑛则拿着一面精美的琉璃镜交待叶知秋:“这种镜子极怕摔,你进献给天子与太子时一定要先检查一下。”然后又转向张雷道:“正店联系好了吗?琉璃展示什么时候能开始?” 第47章 琉璃展会   住在正店的掌柜的和小伙计这几天忙得不行,先是要采购东家需要的粉丝、纸张,又找匠户订制一批红木包铜的算盘,再打听哪里有琉璃器卖,有葡萄酒沽。   “掌柜的,我都打听清楚了,”小伙计有点忧愁地对掌柜的说:“粉丝、纸张最好办,基本上要多少有多少,就是需要等出货;算盘也好办,不过那些匠人做的细致,一天也就得了两三把;琉璃器听说只有竹山村有,是此地县尊的独门生意,最近那作坊正在全力准备县尊大人的琉璃展,没空做其它的。”   “那葡萄酒呢?”掌柜得还抱有一些希望地问道。   “和行会的人说的一样,”小伙计沮丧地说,“我和人家打听哪有葡萄酒沽售,人家看我的眼神就跟看疯子似的,那酒如今除县尊手里有少少的一点儿,送了四个大家族几坛,其余的都在那位酒痴知州府里。跟那位知州讨酒?怕是比铁公鸡身上拔毛还难。”   “差不多,看来这六安的行会还挺实在的,”掌柜的很淡定地安慰了一下小伙计,“我寻来了两张名刺,五日后的琉璃展你和我一道儿去开开眼吧。”   小伙计点点头,葡萄美酒,只在一家小食铺里见过,味道也是美,颜色也好看,可惜一日只售一小壶,连如今在六安等出货的富商都不够分,像他这样的小伙计更是沾也沾不得了。   “卫掌柜,在不在?”正当小伙计满心满眼地想着葡萄美酒的时候,一个中气十足地声音在门外问道。   “在的,钱会长,您今天怎么有空来寒家小坐?”掌柜的上前将这位行会会长迎进屋,小伙计很有眼色地去煮茶迎客。   “这两天看这小伙子到处跟人打听事儿,就过来看看有什么能帮上忙的。”   “那还真有,”掌柜的递了一杯茶给钱会长,“来时匆忙,没有带可靠的家人来,这回定了好些货,却有些咬手了,运不回去东家可是要怪罪的。”   其实一开始这位卫掌柜根本不觉得六安会有多少好东西,一辆马车载上百十斤的粉丝,十几刀纸也就够了,算盘只叫自己家的供奉来做也就是了。   可是到了六安,不但粉丝这百十斤的量不会减少,纸也不能只买十几刀,这样白如玉,滑如脂的好纸少说也得买一车;六安的工匠制算盘也是极快忣好的,算盘珠光滑,盘框结实,一个老师傅带三四个小徒弟,一天能打出七八十个来,价格自然也低得很了,买上一车的价格与请一个供奉做十来个算盘的价格也没差多少。再加上六安最近有不少印制精美的农书、典籍,价格虽然与外面的书籍相当,但每本书里的内容可多了不少,划算下来就比别处的书便宜多了。而且最近好像还多了白叠布、花露之类的东西,若是不多采购些带回去,怕自己这掌柜的也就做到头了。   这加加减减下来,掌柜的带来这一辆马车肯定不够用了,从东家那里再调人也不现实,只得在六安当地雇人。这是项麻烦事,若找的人不可靠,半道儿上麻烦怕是少不了。   “运东西啊,这容易,”钱会长笑道,“我与你引荐六安县的户房典吏,他手里有愿意做挑夫的青壮名单,你直接从他那里雇就行。”   “这……不会是……”卫掌柜犹豫,胥吏可不是什么好人,吞了货物甚至更过分一些的事也不是没发生过。   “放心,在册的青壮品行都不差,而且工钱也不高,若是他们做事不认真,你直管告诉领队或在下一次来六安时投诉,他们是要吃官司的。”钱会长解释道,“县尊许农闲时百姓做活,雇一工则商税少抽一分,但你得保证所有雇工吃喝,若是不好,你这儿口碑降了,以后便不许雇六安的工。”   “这也行,雇工的饭钱与商税钱差不多,也合算。”卫掌柜点头,“但县尊图什么呀?”   “青壮不走单趟,回六安时得给县尊带点当地特产,这一来一回,青壮能挣好大一笔钱。”钱会长解释了崔瑛的设计。   卫掌柜除了在心底称赞外,也没有什么事可以做了。   一切安排妥当,只等琉璃展后离开六安。   #   琉璃展会和以后卖琉璃器的地方就在崔瑛私宅斜对面,一个两层的小阁楼,原是上一任主薄家的产业。因上一任主薄伙同书吏收受好处,划田不均,主薄被免了职,这一处小阁楼也籍没官府了。崔瑛稍加修整,便成一处清静的卖场。   卫掌柜带着小伙计到会场时,后巷的院子里已经停满了马车,随着众人进了阁楼,仿佛进了水晶宫一般。   门帘不是如今描花绣凤的大布帘子,而是由一颗颗米粒大小的五彩琉璃珠串成的,近午的光线一照,端得是流光溢彩。   伴着一小拨碎玉般的轻响,小伙计跟着自家掌柜进了楼里,然后停下了脚步,不敢挪动。   一楼的房间里高低错落地摆着各种各样的琉璃器,有七彩五彩的,有单色的,还有无色的,有细颈花瓶,还有高脚的酒杯;各自摆在展示用的底座上,阳光透过中空的窗棂,照在这些琉璃器上,晃了眼,也入了心。   “客官这边走,请不要越过绸带,碰坏了琉璃器是要赔偿的。”穿着一身短打的跑堂人引着卫掌柜与小伙计徐徐前进,边走边介绍道,“一楼主要是各种器型展示,如果客官需要的器物与这些相差不大,可以直接找匠人定做,客官可以一会儿慢慢看,二楼上有更多实用的物件,请您品鉴。”   踏着还有些吱呀作响的楼梯登上二楼,便见到一群妇人轻声嬉笑着,她们的头上簪着样式精巧的琉璃簪,手里握着一只只小靶镜,似乎在观察首饰的效果。   “你说的等身穿衣镜呢?”叶知秋早就托人快马将送给皇帝和太子家的小镜子送走了,但此时他还有些气不顺,崔瑛一开始告诉他能做出和人身高差不多的镜子,比铜镜清晰无数倍。叶知秋也是抱着极大期望的,他甚至还在信里向太子炫耀了一下,他将有一个廉价却高档的镜子。然而崔瑛最终的结果却让他有点失望,最大的镜子也不过一尺见方,而且制造难度极大。   收到小镜子的皇帝陛下与太子殿下并不意外,当年皇后娘娘也是折腾了好久的玻璃,直到怎么也除不掉里面的气泡,偏绿的色泽也无法再减少,才无奈放弃了这项烧钱的工作。   但对崔瑛自己来说,这事儿就有点想当然了,他真没想到制作玻璃镜子的难度那么大。   平板玻璃可以用浮法制造,去除玻璃中气泡虽然麻烦但还是有办法的。可惜,玻璃制出来了,但银镜反应他死活也弄不出来了。   没办法,硝酸银不难做,烧碱也还行,但氨气难以制取,银氨溶液根本没法配。后来崔瑛没办法,找了位金匠,把银子敲得极平极薄,平贴在玻璃后面,再嵌一个紧实的框子,也勉强实现了镜子的效果。只可惜,镜子不能做得太大,金匠敲不了那么大的一个平面。   除了妇人们青睐的首饰、镜子,还有一些东西也吸引了掌柜的和小伙计的目光。那是看起来就极鲜嫩的水果,放在透明的琉璃器中,只看看就觉得滋味极好。还有各种花露,只要一打开瓶子,便会散发出一种沁人心脾的香味儿。   “我看你折腾了半天,最后就那个带冷凝的蒸锅有用。”成寅最近将学生都放出去教乡民了,自己闲得很,也来了琉璃展会。   这真不怪成寅吐槽,做蒸锅最早是为了制酒精,后来用来蒸花露,再后来是做水果罐头,这蒸锅用处实在是太大了。   “好啦,让你的学生好好学,过几天我打算开一场县试,择优录入衙役,可别通风报信,那帮鬼的爪子该剁了!” 第48章 考试   琉璃展会持续了三天,在众人的赞叹下闭幕,崔瑛的琉璃作坊也算是正式开了张。刚刚忙完秋收,农人们又有了空闲的时间。   识字的小孩子又有人被请去算水泥帐了,有些见识的大人则将自己的孩子送到张雷那里学数算或者送到县学生那里认字了。青壮们有的寻了份挑夫的活计,帮越来越多来六安的商人送货,只要返程时多捎些货品,这一来一回便能赚上好大一笔钱。妇孺们也不清闲,前脚将自家粮食入了仓,后脚冯家便四处招人摘棉桃,轧棉花。人人有事忙,秋收过后除了外地的商人外,竟没有什么在街上闲逛的了。读书的读书,挣钱的挣钱,竟比秋收还忙的样子。   #   “哎,听说了吗?”   “什么呀?”   “县衙门前都贴出来啦,你不知道啊?”   “我又不识字,看什么告示?”   “让你家小子去读啊,县尊要招书吏呢。”   “嗨,我家那小子,到应天去帮人修路去啦,钱给的可比合肥那帮穷佬高。书吏有啥子好的?就那点工食钱,还不如我那小子在外头好吃好喝,挣得还多。”   “也是哦,现在当个书吏又没什么油水,前两天还听东街那个书办抱怨,说县尊盯得太紧了,他连一点油水都沾不着。”   “你听他哭穷,前两天还在赌坊赢了两贯钱,咱们县尊对吃喝在行,但这女色和买扑上嘛,”那汉子摇摇头,“还是个雏儿呢。”   “那你不叫你儿子回来考啦?”   “不叫啦,那点子脏钱,老子可看不上眼。”那汉子摆摆手,又问正好路过的两个县学生,“李先生、秦先生,你去不去考那什么书吏?”   “我就不去了,”李姓的县学生摇头道,“做了衙役就不能应举了,我明年的发解试还想再试试。”   “我倒想试试,”秦姓的县学生年纪更大点,他慢条斯理地说,“如今没有前朝贱役三代不得应举的规矩,我年纪也不小了,儿子也到了该入学的年纪,我打算在崔县尊那里寻份差事,好好养家糊口吧。”   崔瑛没打算招一群官僚预备役,他要求书吏的标准很简单,写个通知能文从字顺,会用皇后那一套标点,会用算盘算四则运算,然后亲戚朋友里没有沾赌的。   这一套标准在如今的六安并不难达到,因此不少身体不是特别强壮,没什么手艺的青年人都对这次考试跃跃欲试。这两天县学生的村塾里,青年人读书认字的人数都超过了小孩子了。   听到各个村塾传回来的消息,崔瑛微微一笑,转身继续忙这次招考了。   作为一个在市直属学校工作的老师,崔瑛的监考经验是极为丰富的,从最漫长司考,到最高等级的研究生考试,从最严格的中高考,到最散漫的各种资格证考试,他都监考过,对组织考试的一切流程了然于胸。   这次考试的试题是由崔瑛自己命题的,三张书页大小的试卷,一张算学卷,两张书判卷,由两个做熟了的油印工将崔瑛刻好的蜡纸印刷成四百多份试卷。   监考考官没使用毛遂自荐的老书吏们,而是用了刚刚练出点名堂来的皂班与捕快们,经过一个下午的培训,这帮从来没考过人的衙役们都兴奋起来,恨不得明天就开始考试,然后让他们抓上十个八个作弊的。   考试报名的活计被崔瑛交给了尤湘,这名老捕快在六安生在六安长,对六安的人熟悉得不得了,绝对不会让亲戚有麻烦的人报名成功。   “秦秀才,你也来考书吏啊?”尤湘惊讶地看了姓秦的县学生一眼,“您明年不去应发解试啦?”   “嗯,我年纪也差不多了,再考一场发解试我是竖着出来还是横着出来就说不好了,寻份活计养活婆娘和儿女吧。”姓秦的县学生有点尴尬地含糊地说。   尤湘没再多说什么,让这位秦姓的县学生填下自家籍贯和三代姓名,盖了一个章,将那张纸递给他道:“秦焕秦日新对吧,这是考状,要收好,凭考状入场应试。”   “谢了。”秦焕接过考状,那是一张内嵌了叶脉的竹纸,纸面素洁光滑,叶脉清新可爱,左边两竖列是他自己写的祖、父的姓名,中间是他自己的名字及做的工作,最右端统一印着“甲戌年八月二十辰正开始入场,考位‘宙’字号”,很明显,座位排序以《千字文》中的汉字为序。   八月二十,刚过中秋,早晚天气已经转凉,秦焕穿了两层单衣准时到了县学门外。没有正经发解试那样的搜身,来应试的四十七个人排着队,挨个儿走到门前,尤湘轻轻一点头,身后的衙役便抬起了水火棒让人进去。   县学的景色秦焕再熟悉不过了,他在这里已经呆了好些年,但今天的县学却让他有些不敢认。没看到熟悉的同窗,却看一队队步伐整齐的衙役穿梭其中,没有年纪轻轻的成教谕,却有同样年纪的小崔县令。等所有人都点验完毕,卯时也快到了。   试卷是小崔县令的幕友叶先生所发,每三人的桌子侧面便站了一个黑塔似的衙役,看得秦焕心里发慌。   试卷打开第一页,照例写下自己的籍贯,然后试题才映入他的眼帘。“第一题,计算左面的数字,并写下结果。”   算盘上木头碰撞的声音渐渐响起,秦焕也拿出真功夫,右手写字,左手拨动算盘,试卷正面的计算题不过盏茶时间便完成了。   试卷反面的土地丈量,各种千奇百怪的图形被用比文言文的还拗的方式记录在试卷上,要求计算土地的总面积。   秦焕在衙役的逼视下,艰难地完成了试题,两股站站地等同伴一起回家。   正当秦焕等候结果等得正心焦的时候,县衙传来消息,县衙文书房遭到了火灾,据说不只连考生的试卷都付之一炬,连之前的完税薄子、地产分界的记录也都被这一把火烧得干净。要不是粮食习惯存放在独立的仓库当中,这次的事故麻烦可能就更大了。   “果然,这些爪子动起来了,直接抓人吧!” 第49章 纵火   “真的成了?”一位老爷子挑了眉头问。   “真真儿的成了,县衙里红光映了半边天呢!”一个尖瘦的书吏点头哈腰的应承着。   “那便好,去向县治和京城的人传消息,咱们把这事儿闹大,我看他一个小流民有多少能耐?”老爷子半眯了眼恶狠狠地说。   “您放心,小的一准儿把这事儿弄的妥妥的。”那书吏谄笑道。   据说县学试要重考、百姓的税收要重新厘定,甚至有人说税粮被烧了,大家得多纳钱物……一系列的消息真真假假假,让县里的百姓心烦意乱。   #   庄充是在赌场被抓住的,等他挣挣扎扎被推搡到县衙大牢的时候,那股子酒意才彻底下了头。   八月下旬的大牢里,冷森森的,除了一堆破烂的稻草,就只有几只瘦耗子在空旷的院子里散步。六安的大牢空了挺久的了,本来六安民风就不是刁滑的那种,崔瑛又接二连三的弄出了许多就业机会,老百姓挣钱都挣不过来,暂时还没功夫想些歪心思。   庄充有点害怕又有一点得意,他以为那一场火必然烧得极大,否则抓他的尤湘脸色也不会那么可怕。但如果事情闹得太大,身后的人家会不会将自己当替罪羊丢出去,他也没太大把握,杀人放火一向是重罪,轻者流放,重者杀头。   “亏得我担心你,原来你竟设了个局,将我也套了进去。”成寅一听到学生传言的县衙大火,外套都没穿,披头散发地就冲到崔瑛家里,却见崔瑛和叶知秋穿着整齐,正颇有些闲情地看崔瑛表演功夫茶。   崔瑛奉上一杯茶道:“也是真挺险的,不是有义民通风报信,尤班头敏锐,张班头当机立断,这场火怕是早就烧起来了。”前面的话语还算斯文,但最后一句,崔瑛说起时简直咬牙切齿。   六安的书吏吕蒙正上任时已经在崔瑛的帮助下清过一批了,但吕蒙正上京叙职的时候早,皇帝将六安留给崔瑛练手,派他下来迟,这一来一回有半年时间六安就没有县令主政,只靠万事不管的县丞和刚接任不久的主薄根本弹压不住底下为所欲为的书吏。   伪造文书,抢夺民田,敲诈勒索,吃了原告吃被告什么的,一堆小巧手段使出来,都是踩着老百姓不值得反抗但也足够伤筋动骨的分寸来。   崔瑛上任之后,因为手边能用的人太少,暂时不敢大动书吏,直到这一年两税纳完,才开始登了告示要择些识文断字的人充任书吏。崔瑛在登告示之前就防了这群书吏狗急跳墙,先提前将三班衙役收拢在手,又梳理了全县的信息,还叮嘱了两个班头小心一些异常的动向。   结果虽然没有出乎崔瑛的预料,却也让他心惊肉跳了,崔瑛只以为这些人会偷出有问题的帐目,或者逃窜边州,他甚至想过这些人会不会杀人灭口,却没想过,这些人竟然丧心病狂到要点火烧库。   崔瑛现在一回忆起尤湘带着油坊老板来找他时的情景,都觉得自己心跳加速。   六安原来只有一家屠户兼营着一点油料生意,油坊还是崔瑛推出了大豆油压榨方法后才建起来的,油坊的老板一直将崔瑛当成祖师爷在拜祭,对崔瑛简直比亲爹还恭敬、还实诚。   油坊的老板在一个陌生人要买十几斤油的时候便起了疑心,悄悄将消息告诉了一个和尤湘走的挺近的小捕快,尤湘便有了警觉。很快巡街的壮班和捕快的线人便回报说这十几斤油辗转到了庄充手里,尤湘将事情告诉了崔瑛和张风,张风便派人盯了梢。   庄充鼓动一个平日训练时被张风惩罚而心怀怨恨的库丁,要他在晚上时泼油烧库,也许下了不少好处。那库丁本来就因为如今的工作不能蹭油水而心怀怨愤,也与庄充一拍即合,甚至比庄充只烧文库还要更进一步,连粮仓都烧。   当崔瑛看到被张风擒住库丁时,他的心底是后怕的,如今正是秋高气爽的时节,天气十分干燥,粮仓后面就是六安的棚户区,又是半夜,一但烧起来,毁得不光是县衙,还有那一片棚户区里二三百人的性命。   崔瑛将整个过程简单地向成寅复述了一下,然后表态道:“这事如果不是大家都小心,如今这庄充怕就要来个火烧六安了,这该是十恶之罪,我会亲自写封信向陛下呈情的。”   “那半边天的火光是怎么回事?”成寅心放了下来,又问道。   “我得查查幕后主使,便堆了些稻草与柴火在墙根儿底下,假充火光,所有卷宗与考生试题都放在别处呢,没事的。”崔瑛解释道。   “那你可得狠下心来细细提审犯人,可别再犯之前心软的毛病。”   “那还用说,”崔瑛翻了个白眼,“我又不是分不清轻重,这种动不动就杀人放火的家伙不审出来,难道还留着过年吗?”   提审库丁的时候,那名库丁早就已经担惊受怕一晚上了,张风和尤湘手底下的三班皂隶因这人是对训练有怨言才愿意烧库的,便轮了班去收拾他,他实在是吓得不轻,所有他知道的事情都一股脑儿的吐给了崔瑛。   但提审庄充就不那么容易了,崔瑛估计了一下,这位是个老公门,衙里的各种手段他知之甚详,就凭自己恐怕不太容易得手,便带了叶知秋一起先到牢里提审一下,打算等事情都弄清楚了再到大堂上公审,也给百姓一个交待。   六安的大牢与崔瑛曾经影视作品里看到的不太一样,没有长长的看不到头的牢房,只是一男一女两间普通的房间,房中加了一道隔栏隔出了牢房和狱卒的走道儿,墙上只挂了几副枷锁,没有传说中的拶夹烙印之类的酷刑。   “你说说吧!”崔瑛带着叶知秋坐在大牢门外,对隔栏里的庄充说道:“能把你抓过来,证据也就搜集的差不多了。”   这是崔瑛当班主任时处理学生的常用套路了,先摆了冷脸诈一诈,学生有一半就得交待了。   可惜庄充是个老衙役,这些对他来说已经是司空见惯的事了,他辩解地振振有辞,“我真没叫那库丁烧库烧人,那就是一个巧合。”他腆着脸,“我要他晚上多添点油,别黑灯瞎火的出了事儿。”   “啊~~~”叶知秋没耐心听他扯皮,见他腆着脸辩解,上去便是一通揍,而且专挑人最不耐疼的地方下脚。   “我一会儿问的问题,你最好掂量清楚,否则我便叫人上大刑了。”崔瑛继续施加压力。   叶知秋下手极黑,几拳下去,庄充便熬不住地告饶了。   “说说吧,谁指示的?”   “我说,我,我说……” 第50章 幕后   庄充挨不住叶知秋的拳脚,在地面上蠕动了几下,哼哼唧唧地喊着要招供。   “要招供啊?”崔瑛笑笑道,“其实你不招呢,我对是谁打这主意也有点数了,你最好老实一点。”   “小的老实,小的一定老实,”庄充偷眼看着崔瑛笑眯眯的模样,小心翼翼地跪起身来,眼珠子一阵乱晃,然后才犹豫道,“小的招,但后头那家实在势大,县尊您……”他说着瞄了瞄叶知秋,咽咽口水道,“您能不能将小的送到京城……”   崔瑛一听就明白了,这是想要抱叶知秋这位邶国公的大腿了。秋税收完,张风和尤湘要留下来训练壮班的人马,李壮就负责押税去州治,然后便要做为邶国公的亲卫先去京里领告身了。叶知秋和崔瑛也都告诉过李壮,他这一去很可能会进羽林卫或禁军,让他按自己意愿来就行。李壮原就是个滑头,嘴上也没个把门的,这事儿就让他给宣扬的衙里人尽皆知了。   崔瑛感觉到这些衙役训练的积极性极为高涨,又向叶知秋确认了一下没有什么犯忌讳的地方,便也由着这些衙役们乱传一气了。结果这书吏也觉得叶知秋是根金大腿,犯了事竟还求他庇护。   “我便能保下的,怕也不是什么大来头吧?”叶知秋颇为嘲讽地勾了勾嘴角,“你先招了,我再看值不值得保你。”   “小的招,小的全招,”庄充悄悄偷眼看了叶知秋一下,“这事儿是冯家那个老东西叫小的办的,他家棉田不是多嘛,让小的暗地里挪了不少田额到别人家,因着不少人家还指着他家棉田过日子,都敢怒不敢言。这回是听说县尊要查帐了,才命小的毁了文书。”   “叶哥,叫张班头领两个人进来,好好给他上上规矩吧。”崔瑛一见庄充的眼神,就知道这人没讲实话,眼神下视,眼珠乱转,这事儿连前因后果都给交待圆了,绝对不是一个讲实话的人该有的姿态,和以前在他面前掉鬼的调皮学生一个德性。   “县、县尊,小的、小的讲的是实话啊!”庄充在叫,但别说叶知秋了,就是崔瑛都不搭理他。张风他们得了吩咐进来时,正是火气正往上冒的时候,那个库丁固然被他们收拾惨了,但那就是个听命行事,半点脑子没有的浑人,收拾完了还只道自己做事不严密,走了风声,跟他生气都掉份儿。这一听说要来审这主谋,一个两个都气势汹汹地过来了。   “先来二十板子给他醒醒神。”崔瑛冲张风使了个眼色,张风点点头,冲两个皂隶打了一个手势——只管疼,别打废了。   “噼哩啪啦”一顿板子砸下来,庄充心底就是一凉,这种只疼不废的手法,这个小知县可不是什么善茬。   “清醒点了?我问你答,但凡有一句不实,便有板子教你说话。”崔瑛将声音向上一挑,“你估量估量自己的身子骨再开口。”   崔瑛一开始盘问的无非是些姓名籍贯之类的平常信息,然后才涉及到案件,比如谁买的油什么的。   “就小的自己去买的油。”因为衙役都是崔瑛带着张风他们一手训练出来的,不该露的消息一点儿也没露出去,庄充还以为这只是事后抓人,所以咬得很死。   “打!”   张风不用嘱咐,让手下人狠抽了二十板子,直打得这庄充出气多,进气少。   “我说了,让你估量估量自己的身子骨再答话。”崔瑛说得轻描淡写,庄充却真怕了这位能一下子抓出错儿的小知县。后面的回答都老老实实地,不敢再说谎,直到再次问到主使者,庄充还是一口咬定是冯家,这下连叶知秋都犹豫了,倒是崔瑛还是定定地坐着,面无表情地吐出了一个“打”字。   这次只打了十板,崔瑛使叫了停,然后慢慢念道,“是冯家?赵家?还是……范家?”崔瑛一看庄充瞳孔突然一缩,“看来是范家了?”   庄充一整个人一下子缩了下去,满脸惊恐地看向崔瑛,“你、你会妖术?”   崔瑛都懒得理他,直接麻烦尤湘去请范家的家主来县衙喝茶。   庄充与那库丁自然被拖了下去,张风专门派了一个仔细人充当狱卒看着他们俩,防止这两人出意外。等人都下去了,叶知秋才好奇地看向崔瑛,“你修过佛门的他心通?”   “他心通?”崔瑛一愣,然后摇头道,“不是,只是一些看人的小技巧,师门称之为微表情,能大概看出这个人说没说假话而已。”   崔瑛简单向叶知秋解释了一下什么眼神、瞳孔、面部肌肉之类的东西,那是他与班级里熊孩子们斗智斗勇时学会的。这些小吏再油滑也不过见识过一县之地,崔瑛只要观察一下他说真话时的反应,就很容易在他说谎时抓住他的表情破绽了。   “你这一手……”叶知秋表情有些复杂难辨,“师门里谁都能学的吗?”   “这是一门易学难精的课程,”崔瑛一看叶知秋的表情,估计皇后也提过相关的东西,但不太会,便含糊道,“只要感兴趣,多少会知道点。”   说话间,尤湘将范家家主请到了县衙的小花厅,崔瑛临走前让张风跑一趟城外,跟范军镇范知远打个招呼,免得被人说过河拆桥。   “范翁别来无恙?”崔瑛迎上前去,笑眯眯地拱了拱手。   “崔小县尊一向可好!”范家家主两手随意一抬,稳稳地坐在座位上,连意思意思地起身都没做。   “挺好,两季税完,今晨都已经送往州治去了,招等再来一批书吏,我就轻松多了。”   范家家主眼角一抽,“卷子都阅完了?”   “啊,术算卷好改得很,书判那东西,我又不要书吏考状元,写的东西能懂就行了,改得可不快嘛。”   “朝廷选材都要张贴卷宗,以免民众议论纷纷,以为不公哦。”   “嗯,”崔瑛坐到主位上,眼皮也没抬地说道:“虽然不是为国选材,但基本的卷子还是会贴出来的。”   “呯!”范家家主手里的瓷碗一抖,“据传闻,昨晚县衙里……”   “您也说是据传闻了,我烤点猪羊肉,犒劳一下衙役们,犯忌讳?”   范家家主这才明白县衙里根本什么事都没出,今天这一出就是个请君入瓮。但一想到县城外还有范知远在,才的腰杆子又挺起来道:“崔小县尊,这六安县如今百姓也算富裕,今年您该有银清渠修路吧?”   “混帐!”范知远听到这话,顾不得通报,三步连两步冲到厅里,抬手就给了那个范家家主一个大耳刮子。   那家主也是五十往上数的人了,但论起辈份来也还是范知远的晚辈,被一耳光扇到地上,也只能认栽,低眉顺眼地肃手站在一旁,喏喏地不敢讲话。   “军镇息怒,”崔瑛假假地劝了一劝,“事情还没问清楚,军镇怎么就动起手来了?”   范知远可不想惹崔瑛,都不说他圣眷之隆,让皇后养子跟在身边当幕僚为他护航保驾,就他手里捏着酒精这样的治伤神器,就足以让范知远把他贡起来了。若是惹了崔瑛不高兴,这酒精不供给他这个军镇,而是送到京营或卖给其他州的军镇,他手下那帮兵崽子就能啸营给他看,更别提范知远最近对崔瑛操练衙役的法子非常感兴趣,正想法子套近乎,看能不能得到一星半点的传授呢。   “你个成事不足坏事有余的蠢货,”范知远指着那个家主的鼻子骂道,“巴巴地与我家联个什么宗,哄得我爹真认了你这么个孙子,却不思为善乡里,真是毁我祖上清名。”   范家一直是六安三家里被当枪使的那家,崔瑛征夏税时率先出头的是他家,最后捞的最少的也是他家,如今冯家只愁人手不够用,根本不敢扩大棉花种植;赵家得了葡萄酒的方子,对平地的兴趣不如排水良好的山地,如今正在准备葡萄架准备开春种葡萄呢。   只有范家虽然得了炒茶的方子,却也就零星朝关外卖一点,他家又不会营销的方法,赚来一点羊皮驽马罢了,对现在手里的田地可不愿撒手,可惜错了法子,找错了靠山,如今算是把自己填坑里了。   “崔县尊,这混帐犯了错,你大可秉公执法,该打打,该杀杀,我爹一生清正,再不会为他这样的混帐出头。”范知远恶狠狠地表态道。   崔瑛从当班主任的头一天起,就知道,但凡家长说起“我家小孩就当自家小孩管,该打就打”的时候,这孩子一定不能碰,不是被打惯了毫无作用,就是家里溺爱过头只说场面话而已。   “主犯是一定要罚的,”崔瑛先定个调子,“放火烧库,天干物燥的时候,一但烧起来至少得损伤二三百条人命,该是不道之罪,我会具写呈状,将主从犯人押入京城受审。”县令没有权利决定流刑和死刑,崔瑛说得合情合理,“其余人等只要清退非法所得,便可赎罪,不予追究。”   “崔县尊仁慈。”范知远松了口气,只要别弄成破家的大案,他的亲族那边也就交待得过去了。   这案子就这么顺顺当当的结了案,除了叶知秋又要写案情呈状,又要写信给皇帝太子说起微表情课程外,好似一切平静——除了范家。   “按显德十六年官契,范家占田万顷,责令清退非法所得,以每年每亩三百钱赔偿债主,年内还清。”刚刚当上书吏的秦焕拿着判状到范家通知他们还钱,五年,每年每亩三百钱,上千万钱,逼得范家清退奴婢,卖田典屋,他们可不敢再卖出奴婢,给县衙里把柄了。所有仗了范家势得了好处的,如今都得一点点得吐出来。他们不敢埋怨县令手黑,只得将怨气朝曾经的依仗倾泄,整个六安范家,从此一蹶不振。   不过冯家赵家却很开心,范家清退的奴婢都被他们雇来,男的在赵家搭葡萄架,女的在冯家轧棉花,除了欲哭无泪的范家人外,所有人都欢天喜地地度过秋收之后这一段收获的繁忙时节。   崔瑛不再关心送上京城的三个人,庄充为什么愿意冒险,其他书吏是不是还有问题,他得赶紧整顿好书吏,然后趁着天还没凉下来,做好市政和农政工程,带着百姓们建设美好的六安城呢! 第51章 面试   前脚派了三个捕快送三个犯人上京,客客气气地送走范知远,后脚崔瑛便将录好的书吏选拔名单贴到了衙门外的告示栏。   秦焕这两天有点心焦,他年纪大了,总不能老待在县学里吃皇粮,家里虽然还有几亩薄田,但父母老迈,娇儿弱子嗷嗷待哺,实在也不能让他在县学里空耗了。原先秦焕还能时常替人写写信,换些个钱补贴点家用,但如今这六安城里,十个孩子里能有六个会写点字。普通百姓的家书,也不要什么文采,小孩子写得甚至比他这个书生更合口味。   不得已,他报名参加了县里的书吏招用考试,但听说县衙走了水,也有说都是传言的,众人的议论让他心烦气躁,袖了二十来个钱走出家门,四处走动,排解心中的焦虑。   “哎,我说这肯定是虚惊一场吧?咱们县令是什么人啊?能让库房烧着了?”   “哎,早知道我前一个月好好跟小张先生学学土地丈量了,你看,我要是这两题对了,也能进那个什么,面试。”   “这个叫秦焕的真厉害哩,田亩题居然没错。”   秦焕敏锐地听到了自己的名字,四处一张望,原来自己正走到了县衙门前,一群穿着长衫短打的人混在一处,好像在看新告示。   秦焕走近一看,方方正正一大张红纸,上面写着:“左侧名单人员通过笔试者,携考状于八月三十日未时到县衙东角门面试。”然后是一列列的人名,下面还有籍贯,祖父、父亲的名字,然后再最左边是一列放大标红的字“名单所示人员,如有齐衰亲内作奸犯科者黜落”。   秦焕一眼便看到了自己的名字,他仔仔细细地查了祖、父名讳,姓名籍贯,都没有错误,又小心地捏了捏让妻子缝在衣袖里的考状,轻轻地吐了一口气。他这样肩不能担手不能提,又不好意思和小娃娃一起算水泥帐的酸书生,能在县衙里当个体面些的书吏,挣些工食钱也就够了。   崔瑛趁着新人还没入门的几天,将县衙里奸刁油滑的书吏清辞得差不多,甚至连六房的典吏都辞退了三个不能视事的,专等新人进门,立个好规矩。   秦焕在八月三十一早,小心地拆出了考状,往袖里塞了几十文钱,捂着袖子到县衙东角门候着了。   八月末的天气早已经转凉,东角门那里却早就候了几个头上还沾了露水的人,秦焕与他们互相看看,尴尬地一笑,谁也不知道要招多少个书吏,所有人都可能是对手,此时少说少错。   半上午的时候,秦焕向不远处的脚店讨了一碗热水,泡着家里带来的硬饽饽,勉强吃下一点东西,然后又回到门前,焦急地等着日上中天。   “吱呀”,东角门缓缓打开,走出来的是一个脸蛋儿圆圆,眼睛也圆圆的少年,秦焕认出这是张雷,算是崔县尊的亲传弟子,他们去乡村里授课的经验还是在他那里学的。   秦焕作了一揖,低低地叫了一声:“张先生安!”   张雷先是一愣,然后才绽开一个笑容道:“你来应聘啦,我觉得你可以试试宣讲的活计,很合适你。”   然后他转头对门外的其他人招呼道:“快进来吧,先生正等着你们呢。”   秦焕跟着张雷的步子穿过明显门庭稀落的前院,走进偏厅。   “先生需要招的人员都在这里,”张雷指了指偏厅桌上的一张纸道:“工作要求都在上面,你们先自己看看想做什么,一盏茶后,一个一个进书房和先生面谈吧。”   秦焕连忙凑到桌边,有四五份一样的说明,够他们围在一起看的了。一列工作名称,一列工作要求,一列工作待遇,条理清楚。   秦焕最先看的,就是张雷刚才说他合适的宣讲的活儿,这份活需要两个人,工作是有事到各村通知事情,没事到各乡却做律法普及教育,因要在外跑,还有额外的补贴。秦焕心底一盘算,感觉这个活计虽然累点,却比较有钱。   再来还有录状,每天只需要工作四个时辰,帮百姓录下状子,捎带一点调解的活儿。再下还有七八个各房文书的缺儿,事情要忙些,但胜在只在衙内行走,体面干净。   很快就轮到秦焕了,他小心地跟着一个衙役出了偏厅,绕到花厅,厅里并排坐着崔瑛和叶知秋,今天的天有些暗,他看不清小县令的神情,只惴惴不安地行了大礼,“草民秦焕见过大令!”   “嗯,起来吧,”崔瑛点点头,“你要任什么职位?”   “宣讲,草民在乡里做了两个多月的夫子,自认为还是挺会讲话的。”秦焕红了脸,却勉强自己自吹自擂道。   “那你讲讲怎么给百姓宣讲税法?”崔瑛提问道。   秦焕稍稍想了一下,张口便是一段简单的童谣,然后才解释自己的意图。   “行了,明天早上来衙里报道!”崔瑛只听了两句便听出了水平,点头应下了。   “谢大令赏识之恩。”秦焕强抑着自己的激动,行了礼,快步走出门外,一溜烟儿就跑出了门。   “行了,下一个!”   ……   衙里虽然事多人杂,但经过崔瑛的一番梳理,让几个老衙役带带新人,又给新人立立规矩,也就处理完了。八月刚过,天还不太冷,崔瑛终于将注意力放在建设工程上了。   “今年入冬前预计修补三座桥梁,修一万尺的水渠。”崔瑛转头和叶知秋说道,“一起去看看?”   叶知秋大概知道崔瑛又找匠户那边领头的人做些奇怪的东西了,好奇心起来,便跟着崔瑛走了。   崔瑛到的地方叶知秋很熟,是烧水泥的作坊,但外面的地方摆放的东西,他就不太认得了。一群年轻的匠人在一起活泥的活泥,浇铸的浇铸,外面尽是脱了模的方形食槽,上宽下窄,而这石槽上两头是没有水泥的。   “你这是要养马?”叶知秋疑迟道:“这食槽不行吧。”   “不是,这是预制板,”崔瑛解释道,“只要将水渠挖到一定宽度,把这石槽沉下去就行,不用硬化水渠的边沿,不渗水,水也干净。”   叶知秋观察到,做活的老百姓脸上都带着淡淡的笑意,水渠也拼得极快,一个穿着鱼皮靴的壮汉刚铲飞掉一铲子土,旁边两个青年便抬了一块晒干的预制板贴着前一块小心地放下,这一尺水渠便铺好了。   不用在寒冷的时间长时间泡在水下,不用费一堆事砸硬渠坝,不过是挖挖土的事儿,一尺一块的预制板如今正在飞速的消耗着,感觉这一万尺的计划很快就完成了。   “今年的徭役比较轻松一点,这水渠应该不到半个月就能完功,那两三座桥你打算怎么办?”   “写信给义父,让他给我送来几个会架桥的明白人,我可不会算桥梁承重!”崔瑛摊了摊手,对叶知秋说道。 第52章 京中事   “你不会算?”叶知秋诧异地看着他,“你的数算不是很厉害吗?”   “谁告诉你算算数厉害,就会算桥梁承重了?这根本就是两门功课好吧!”崔瑛没好气地回道。古代就这一点不好,儒家讲君子不器,所以大家都是什么都会一点,打好基础的童子功,到任上需要用什么就学什么,大量基础性的、专业性的工作都交给了吏员,这也就是中国官员拿吏员没办法的原因之一。但由于专业知识大多由底层的小吏掌握,就不受士人重视,也没有成体系的传播途径,都只能靠师父传帮带和家传来继承。   “不都是算学嘛?”叶知秋敏锐地问道。   “不不不,”崔瑛摇头道,“算学这个名词本身就不太恰当,计算这种事只是数学的一个部分,而计算桥梁承重最需要的不是计算,而是知道要算什么,这门功课叫物理。”   “事物之理?”   “差不多吧。”崔瑛四下打量了一会儿,指着树上还没掉下去的枣子问道:“你瞧那枣子,它若掉下来往哪儿掉?”   “掉地上。”叶知秋用一种一言难尽的语气回答。   “为什么?”崔瑛嘴角噙了一抹笑,问出那个经典的问题。   “有什么为什么?”叶知秋莫名其妙。   “为什么它要掉地上?”   “自古就是这样啊?”   “如果那是一个铁块,树身上是块大磁石呢?你说它是掉到地上还是贴到树上?”   叶知秋一窒,“这就是物理?”   “这就是物理研究的东西。”   “研究这玩意儿有什么用?”   “知道东西为什么要掉到地上,就能想到办法让它不掉到地上,知道桥要经得起多大的水,才能造出不垮的桥。知道磁石与天上雷电的关系,”崔瑛笑嘻嘻地说,“那么千里传音,夜如白昼也不是神话故事了。”   叶知秋脸色一变,竟转身就回了自己的住处。   崔瑛见叶知秋转身就走,只以为自己说的未来的事刺激到他了,也没往心里去,毕竟他早些年就与王虎提过未来的农业,王虎这几年在竹山村认真的按崔瑛告诉他的实验思想尝试更好的肥料、更好的田间管理方式,尝试挑选各种各样的良种,令六安所有勤劳肯学的农户门这一年的收成都提高了好几层。   崔瑛现在正在计划秋后有闲了,将孟德尔的豌豆实验告诉王虎,引导他研究基础的遗传学,再研究嫁接和杂交之类的技术。崔瑛以为叶知秋突然要思考一些物理学上的东西,也没去打扰他,转而去规划一些市政设施了。   六安现在勉强能算上市政设施的,除了平整的道路之外,就是各个大庄子在城里设的公厕了,除此以外什么也没有。这个时代不可能出现的照明、燃气、给排水设施就不说了,垃圾处理和排泄物一起转化成肥料了,崔瑛觉得私塾教学点的调整,医馆的设置还有一些城市道标之类的东西还是要做的,如果能有一个市民广场当作赶集的地方,应该会更好的促进经济的发展。   崔瑛一边四处看看,一边抱着六安的舆图思考六安的未来城市规划,而叶知秋则迅速回屋,开始写新的一封信件,即使他前一封信今天早上才送出去。   与此同时,在京里操持着兹幼局的吕蒙正也接到了自家义子信件。   每次看崔瑛的信件,吕蒙正都是很愉快的,他在这个时代,算得上老来得子,收下崔瑛这个义子的时候,他的长子还不会说话,他的满腔父爱与谆谆教导之心都倾注在这个义子身上。   崔瑛是个知情识趣的人,从现代来的他习惯了孩子是宝贝的观念,不仅在与义父义母相处时比较放得开,也总时时挂念着弟弟,动不动就会在书信里和吕蒙正探讨一些儿童教育的问题,或者随信捎上一些蒙氏教具,使得这聚少离多的义父子关系越发的亲昵起来。   这次也一样,先附上这次的纺缍箱的使用方法,特意强调了“零”的教学,再是几张识字的画卡,都是由画到甲骨文的样子再到大篆小篆和隶书的字形演变。每次看崔瑛寄来的这些所谓的“幼儿早教用品”,吕蒙正都深深地羡慕自己义子的师门,为不知世事的幼儿专门制作这些学习的工具,即使他不知道“零”的意义,也不知道那是甲骨文而非普通的图象抽象,他依然觉得,享有这一套教具的儿子,简直太奢侈了。   将给儿子的东西放到一边,吕蒙正才认真读起崔瑛的信来。崔瑛的信向来是没有什么“父亲大人膝下”之类的客套的,只简简单单地寒暄两句后,便将近日的生活娓娓道来,有税收顺利,百姓富足的自得,有百姓开始重视女孩儿,不再溺婴的庆幸,也有差点被恶吏钻了空子,火烧库房的后怕,还有街面闲逛,听到的各种街头巷尾的趣闻。字字句句下来,满是孺慕之情。   到信的结尾,惯例是崔瑛提问的时候,他自知自己对这个时代理解不深,把握不准,一些自己拿不定主意的事,他都习惯先征求一下叶知秋和吕蒙正的意见。而这一次,崔瑛难得的,提出需要一些帮助,他需要两个会设计桥梁的人。   吕蒙正也是一愣,他与叶知秋一样,觉得以崔瑛的计算水平造一座桥根本不是事儿。不过既然崔瑛需要,吕蒙正肯定是要帮忙的,他将信件拢一拢,给刘月英送去,顺便告诉她要出门的消息:“阿瑛需要两个会造桥的人搭把手,我看他不是想做些简单的修补,恐怕又有什么好主意了,我现在去找工部的同僚打听打听,看看有没有什么造桥的好手。”   “行,我知道了,我先看看儿子的信,你晚上早些回来。”刘月英给吕蒙正找了一身出门会客的衣服,叮嘱道。   然后没两天,吕蒙正造桥人的信儿还没打听到,叶知秋的信件便送到了皇帝父子的案头。   “物理?让东西不掉到地上,千里传音、夜如白昼?”柴荣直接忽略了桥不垮塌那件现在看来极不起眼的事儿,盯上了像神话一样的描述。   “这排云也真是的,好歹问问清楚再写信过来啊,这要说不说的,真是让人心急难耐。”柴宗训有些性急道。   “说起来,这小子出了京还真放开手脚了,不管是县学的事儿还是衙役书吏的事儿,他做的都不错,看来主政一方还是挺磨他性子的。”柴荣转而称赞了崔瑛一句。   “是父皇圣明烛照,知人善任。”柴宗训稍稍捧了一下自己亲爹。   “我们父子俩还用说这个?”柴荣笑骂,“我是想说,他都折腾出那么多东西了,若这几样真能弄出来,他怕不是早弄出来了?”   “是不是县令的琐事太多了,他没功夫弄啊?”柴永岱也十几岁了,现在天天跟他爹他爷爷一起学习理政,也在殿里,他小心翼翼地替自己的小伙伴描补道,“据叶伯父说,六安现在城内地平如镜,乡村之间道路可并行双驾,又帮冯家弄什么棉纺作坊,如今六安的棉布在汴梁城也是一块响当当的招牌。还有什么琉璃镜,据说费了不少功夫,明年不是还有葡萄酒么?好像还有琉璃装的糖果子?怕是没功夫弄这个了吧?”   “那小子没这么分不清轻重,”柴荣先否定,然后又犹疑一下道,“还是叫吕圣功进来问一下好了。”   吕蒙正很快就被叫进宫了,宫里宫外对此见怪不怪,吕蒙正在京城慈幼局做事能顺顺当当,一半在自己确有能力上,一半就在这圣宠不衰上,隔个三五天总能进宫拜见一次皇帝,谁脑袋坏了与他为难呢?只能在背后酸上几句他的好运气,收拢个难民都给他收拢出个好义子来。   “吕卿,崔德华近日可有家书到京?”一番例行的礼仪过后,柴宗训迫不及待地问道。不是他性子急,这事儿让柴永岱问有些怠慢大臣,而让柴荣亲自问又有些掉份儿,只有他这个太子最为合适。   “前几日确有家书到,”吕蒙正从一开始的惊讶到现在已经快习惯套路了,“除了给小儿的识字卡片与早教玩具之外,比较特别的事一是火烧库房案,二是需要两个会造桥的匠人去六安帮忙。”   “没了?”   “没有其他的了。”吕蒙正也挺奇怪,往常应该是对这两件事进行商讨,然后定下个调子,再由吕蒙正回信给崔瑛,柴永训回信给叶知秋,这次好像有点不一样?   “他没提物理?”   “什么物理?”   “是了,这是排云的八百里加急信,崔瑛的书信应该还没到。”柴宗训算算时间,自己解释一句,然后将叶知秋信里的关于物理的奇妙之处向吕蒙正转达一下。   “阿瑛应该没想做这事儿,”吕蒙正想了想,回答道,“陛下与两位殿下应该知道,我那义子不是什么会擅做主张的人,像琉璃作坊这样的私人产业,他大概送些东西来表达一下就好,但像衙役训练、吏员招考之类的政务他都会提前写信来征求意见,而非擅自行动,如今这事儿既然没有书信,短时间内他怕是没空做这个了。”   大殿里,柴荣和柴宗训都皱起了眉头,理智上他们知道崔瑛现在在六安做的事情,对整个国家来说是极重要的,如果崔瑛能将六安治理的民富城安,那这套方略就可以慢慢在全国推广。甚至柴荣和柴宗训心里都有一些隐晦的计划,比如让崔瑛到几个条件差些的地方任上一任县令,整理出一套方略,再将他调入中枢,执掌朝政。   但感情上,让东西不落地的技术所带来的武器变化,千里传音所带来的对地方的掌握,甚至白夜如昼带来的军事安全更让他们感兴趣。   “你刚才说崔德华让你替他找造桥的工匠?”柴荣突然问。   “是的,据说是要修补三座桥,但臣估计可能还是需要造桥,这孩子年轻,没什么经验,需要找个明白人带带。”吕蒙正推测道。   “这好像是知秋问出物理之事的原由吧?”柴荣看向柴宗训。   “是,排云是这样说的。”柴宗训欠身答道。   “唔……”柴荣沉吟起来,他有点拿不准是让崔瑛继续在六安施政,还是调他回来造千里传音的东西。   吕蒙正也看出了柴荣的犹豫,但他可不想自己的好义子刚刚进士及第主政一方,又被拖回京做一些匠户的事儿,要是再因此被某些人瞧不起,那实在是太亏了。   “陛下,固国不以山溪之险,威天下不以兵革之利,百姓人心才是最重要的。”吕蒙正正色劝道。   “要不,”柴永岱眼睛转一转,试探着说道,“祖父,让孙儿跑一趟六安?”   “嗯?”   “咱们只从书信只窥见六安一角,既不知是有所矫饰,还是挂一漏万,也不知德华有没有本事造出那些宝贝来,这种机密事不当面谈又不放心,不如让孙儿跑一趟?”   “你小子懂什么?让你跑一趟有什么用?不如为父带你去一趟,还能指点你一番。”柴宗训一下子就明白这是从没出过京的儿子想出去放放风了,也只在小时候出去玩过的他自然也想趁机放松放松,于是他训斥完儿子后,便笑眯眯地转向自己的亲爹,“父皇?要不,儿子带永岱去一趟六安?” 第53章 太子将到   “说得好像你懂得很多似的?”柴荣笑斥一句,不过看儿子和孙子都垮下来的脸,又有点舍不得,毕竟他和其他皇帝不同,就这一个儿子,嫡子嫡孙也就这一个,不过这种话就不合适在外臣面前讲了。   转头打发了吕蒙正,柴荣才似笑非笑地看着腆脸讨好他的儿子,“自来只有皇帝出行,太子监国的道理,哪家太子整日价往外跑?”   这不能怪柴荣不放心,实在是唐末的时候世道太乱。柴荣的皇位来源于姑夫郭威,但郭威本来是有儿子的,只是被汉隐帝所杀,同时死在那场事故里的还有柴荣的前妻和几个孩子。那时节父子一但分离就不知道能不能再见一面,柴荣取了符皇后之后,将自己的妻儿看得极紧,生怕再次发生悲剧。这一回儿子和孙子要一起出去,说实话,柴荣是极不放心的。   “爹,没事,您派几位将军护送我们就是了,”柴宗训使了个眼色让柴永岱也离开,然后坐到柴荣身侧道,“按娘的说法,爷爷和您是打江山的,孩儿和永岱是守江山的,守江山的人没见过自己守护的河山,那也就只是一个生于深宫之内,长于妇人之手的囚徒。孩儿还好些,幼时还随您和娘去过幽州,见过胡骑,可永岱呢?总不能叫他一辈子只见过四四方方的宫墙、城墙吧。”   “朕看,不如朕带着永岱出去走走,你这个太子留京监国好了。”柴荣才不会给儿子几句温情的话就说软了心呢,他嗤笑一声,斜睨了儿子一眼。   “别呀!”柴宗训可急了,要是绕来绕于把自己给绕进去可麻烦了,“爹您可是皇帝,这出行多不方便啊?儿子就不同了,不用那不大排场,也不扰民不是?”   “太子的捧场比天子少很多?”柴荣反问,见儿子又急又蔫的样子,他才呵呵一笑,“好啦,爹知道你的心思,这样吧,崔德华那小家伙不是要匠人吗?你带上喻皓和他徒弟,朕派元朗带兵护送你们去六安。有什么事你多问问你赵叔,嗯?”   “是,孩儿遵命!”柴宗训笑着行礼道。   太子出行,即使是轻车简从,微服而出也是要不少人的,准备的时间更长,等车驾船只、人员行李都调整好,汴梁城的树叶都已经落尽,人们出门时,不是穿着皮衣,便要套一件六安棉袄,都缩头缩脑地挑着背风的地方走。   但柴永岱的心却是火热的,这是他生平第一次见到城门以外的地方,皇家的嫡子嫡孙,眼珠子一样的人儿,身边随时都有十几人跟着,即使偶有上国子学之类的地方读书,也只是从一个院子到另一个院子而已。这一出了城门,瞬间便觉得天地都广大了起来。   出了汴梁城先乘船沿运河南下,经洛阳、应天直入淮河。深秋的运河沿岸,草木枯黄,除了一艘艘运粮入京的船只外,便只有几户渔民,他们见了这一大家的船队,自然是远远地躲开了去。   柴永岱还是很兴奋,见到许多东西都要问出个一二三来,柴宗训给儿子缠得头疼,连作诗的兴致都减了两分。   “有事去问你赵叔公,”刚刚打发了一拨地方官的柴宗训郁闷得很,将宝贝儿子打发出去道,“不要靠近水边。”   柴永岱笑眯眯地跑到外面去,即使是荒山草树,对于一人从没见过的孩子而言,也是极有意思的。更别说运河上还有乘着水少时清淤的船只,还有那些渔家女孩儿婉转的歌声,这一切都让柴永岱兴奋极了。   “赵叔,咱们还是快些行船去六安吧,”柴宗训总归还是不放心儿子在外面,也走到甲板上和负责护送他们的赵将军商量道,“父皇还是希望我们年前能回京的。”   “那臣下便传下太子教令,沿途不再多作停留就是。”   船行入淮河不久,便到了庐州州治合肥,要去六安,自然得先见过人家的顶头上司,不然不是礼数。   早早得了信的安德裕,算好日子在码头上搭了彩棚,恭迎太子太孙驾到。   “安卿不必多礼,”柴宗训下了船,见了庐州知州,一番官面上的礼仪之后,落坐对答时柴宗训便向安德裕询问道,“六安知县任职半年来,行事如何?”   “回太子的话,”安德裕躬身揖了一礼,垂了眼斟酌着回答道,“崔德华年纪虽轻但行事沉稳,治理有方,夏秋两税收缴得力,又无扰民之举,百姓安居乐业。又多有创举,不论是以酒精救助军士产妇,还是协乡绅置纺棉作坊,均是藏富于民的手段,下官数月前曾往六安一次,恍惚如入桃源乡。”安德裕先时还怕说得过了引得尊上对崔瑛不满,但说着说着说到了酒,然后嘴一瓢,便称赞地有些过了。   他懊悔地抿了一下嘴,还在思考要怎么拉个弯儿,别让太子以为他是谄上媚尊的小人,便听得太子带笑道:“小王在京便久听六安之名,心甚向往,你安排一下,明日小王便与齐国公启程去六安。不必提前通报消息,嗯~”   “是,是,下臣定不敢泄露殿下行踪。”安德裕心中更是懊悔自己见酒无行,连忙请示道,“不知殿下是以微服前去还是……”   “轻车简从,不必兴师动众。对外,便说是是游学的士子就是了。”柴宗训不在意地挥挥手,示意安德裕离开。   “是,下臣告退。”安德裕心怀忐忑地回到后衙,传信给庐州团练,一定要肃清庐州境内的盗匪,若是太子太孙在自己治下受了惊吓,这一州上下的乌纱帽都得摘了,戴帽子的脑袋能不能保住都说不好。   一清早,柴宗训领着儿子带着一众随从乘着安德裕备好的车驾前往六安,安德裕自己也硬赖了一个管事的活计挤进了队里,他只有全程跟在太子身边才能放下心来。   淮河流域要比黄河周围温暖不少,不少树木还留了青绿的叶子悬在枝头,鸟雀也要多些,但官道上的行人却不少。   “赵叔公,这路上怎么这么多人啊?”柴永岱在出门之后迅速明白了自家太子爹比自己也强不了多少,再有问题就开始问护送的赵将军了。   “这时节,该是服役的人吧?”赵将军犹疑地看了一眼庐州县令,“秋税之后,应该没什么事了啊?”   “齐国公殿下,这些是去六安的商人与雇工。”安德裕被赵将军的眼神一激,连忙回话,可不能让人以为庐州有人乱派徭役。   “商人和雇工?”柴宗训坐在有减震轮胎的马车里,正在看书,听到安德裕的话,感兴趣地问道,“商人去买东西,这小王明白,雇工是什么人?”   “就和短工差不多,这六安前面大半年都没派什么徭役,全被崔德华排在了秋收之后,既不耽误田里的事儿,也方便集中做事儿。但还有一些需要人手的活计就没什么人做了,这不就需要一些短工嘛。年前这些时候,在家里闲着也闲着,这不就去六安寻点活儿,也贴补贴补家里。”   “哦,这秋收之后,还有什么活儿要做啊?”   “唔,”安德裕回忆道,“六安小神农王虎前两年从回鹘引种嫁接的柰果儿今年好像结了果儿,得要不少人去收,崔德华说要制果酱什么的,还有黄桃如今也丰收,听说要制那种能存许久的糖果罐头。又有制这轮胎的杜仲胶,今年要大面积收取,冯家那棉纺作坊日日喊着缺人,反正总有一零活计可做。”   顺着人流,慢慢向六安走,日头近午,便听那雇工的人群里有人喊,“乡亲们路边歇歇脚,到茶棚里喝口茶再走哩。”   然后一伙子人喊哥哥叫弟弟的,围着茶棚子忽啦啦坐了一堆,自己从怀里掏出些干粮,从茶棚里讨碗水,就着吃了起来。   柴宗训冲赵将军一使眼色,两个护卫便进茶棚清出一个干净的角落,恭请柴宗训和柴永岱父子俩落脚。   “秀才公请喝茶。”一个五十多的老婆子提了一壶茶水过来,笑呵呵地放到桌上,“您有自带的茶盏没有?咱小店的茶水可是六安特产,再清香不过了。”   “婆婆你坐,怎么你这店里还叫客人自己带茶盏的?”安德裕奇道,他上回来可没这个事儿。   “嗨,这不是一看秀才公就是大家族出来的,讲究。”那老婆婆笑道,“这半年,不少世家公子都来六安,各家各家讲究。”   柴宗训只笑笑,旁边服侍的人自然给取了茶盏斟了杯茶。   “浓而不苦,香而不涩,虽然泡茶的手法糙了点,但这茶确是好茶。”柴宗训品了一口茶,评价道。   “哎,这法子还是咱们县尊传的呢,青青碧碧的,文气儿。”那老婆婆笑得见牙不见眼。   “这些人,常有?”柴永岱指了指棚外的人,小声问。   “不多,咱们六安的青壮不是要服役嘛,他们便来会会子工,今年头一回。”   “不怕有恶人进六安?”   “看小公子说的,咱们平头老百姓没个路引子,谁敢无故离乡百里呢?那不是讨板子嘛,这些人哪,都是小崔县令同其他县的县令商量来的,十人一队,由素有声名的乡绅领着去六安寻活计,县尊给批了路引子,若是手脚不干净,做事不利索的,下一回这一县的人咱们都不要了。”那老婆婆将声音提高,半只眼睛朝外瞟着,得意地说道。   “听见没,要好好做事,别连累兄弟们丢了活计。”人群里一个汉子似乎对着谁在说话,各人一阵骚动,然后把干粮往怀里一揣,忽啦啦又上路了。   “公子,咱们也走?前头到六安驿旁的店里好好休息一晚,明天就能到六安了。”   “行吧,安老赵叔,你们俩来安排就是了。”柴宗训现在对六安越来越感兴趣了,他有些迫不及待地想见识见识六安城了。   而在六安城里的崔瑛,他还不知道自己随口和叶知秋吹了一回未来,不仅招来了国家未来百年的主宰者,还招来了两位历史上有名的人物。他现在正一边建设美丽的六安城,一边应付冯、赵两家家主的纠缠。 第54章 太子驾到   柴宗训一行了悄悄地靠近了六安城,享受了一回驿站外脚店干净卫生的住宿,赞叹一句六安的美食,他们便晃晃悠悠地走到了六安城下。   平整的水泥路面已经不怎么稀罕了,如今不要说六安、京城,便是应天府向南也有不少地方在铺水泥路了,做熟的匠人也不需要别人再去帮着算比例,打眼一瞄也都大差不差了。   城门外的集市勾起了柴永岱的兴致,金黄的饴糖勾勒出线条流畅的画卷,五色的面人儿立在竹签上,颤颤巍巍的,招人喜欢。又有售卖各位竹泥瓦器的,针头线脑的,吆喝声此起彼伏,一片红尘俗世的热闹。柴宗训看着十多岁的儿子想去看,又碍于面子,装作不在意的样子,心底暗暗发笑。   “老人家,这糖画儿多少钱?”柴宗训牵了儿子凑过去问。   “两文一个小的,五文一个大的,三文一次买扑。”卖糖画的老人指了指旁边的转盘,笑得慈和。   “刘爷爷,我要买扑。”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儿冲了过来,手里举着三文簇新的铜钱。   “你爹又给你钱买糖画儿?别一会儿你娘再拿了刀来逼我退钱。”糖画刘笑道。   “这是我娘给我的,”那小女孩儿乐滋滋地说,“我前几天和娘去冯家扯棉絮了,这是我挣的,娘说以后她挣的钱存着,等我再大点儿,也送我去学数儿,然后我也能和草姐儿一样到大户人家盘帐,穿漂亮衣服啦!”   “哟,那可好,来吧,转个大的。”   小女孩儿伸出手,用力地转了一下那个木针,木针飞转,但柴永岱却看到她手上几道长长的细细的血痕,一根指甲也似乎被掀翻了,看起来极为刺眼。   “小娃娃,你的手?”柴永岱有些婉惜地看着那个转到一只凤凰,笑的极甜美的女孩儿。   “手?”小女孩儿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满不在意地凑近老人的糖画摊,“扯棉絮时刮的,怎么了?”   “不疼么?”   “就那么回事吧,忍一会子就好了。”   柴永岱咬了咬下嘴唇,什么话也没说,只深深地看了那女孩儿受伤的手几眼,再没了逛集市的兴致。   柴宗训的心情也不大好,他轻轻拍了拍儿子的肩膀,搂了他向城门走去,“回头见到德华,你把你见到的和你想到的和他说说,然后将这个伤口记在心底。”   市集里三个一组的壮班衙役列队而过,城门下守门的士卒挺拔如松,半生都在军营里打转的赵将军可没皇家父子的细腻心思,他满眼激赏地看着这些兵丁,赞叹道:“真虎贲之军也!我心倾之。”又转而问安德裕,“这也是那崔酒精做的?训练了半年还是由他老子先训他才接手的?”   “这该是崔瑛崔德华的手笔,我夏税期来时,那衙役还没成这样呢。”安德裕心里对崔瑛最大的定位也是能酿美酒的好手,听到崔酒精之名,接的没有半点违和。   与他们一路到这里的那些做工的人,行到城门口便有专人来接,连城也不进,自有经纪人家开出条件,为赵、冯两家还有崔家的产业招短工。   而身为读书人的柴宗训一行,则连城门税也不必交,只将生员的告身在守门人眼前一递,那几个守门的便不多加阻拦了。   城外的集市热闹繁华,但都是小商小贩,在城外,省上一笔进城税,却也分散四门,只是稍显兴旺,但城里却是另一种热闹。   刚过了城门,便有三五个穿着靛蓝色整齐袍服的青年迎了上来:“秀才公是游学还是访友,可有住处没有?小店有县里颁发的六字招牌,还有雅致的花园可供观赏。”   “六安天寒湿冷,小店铺有县尊为抚孤济慈院所建的地暖,屋内如阳春三月,可凭窗观景,饮葡萄美酒,品六安香茗。”   “小店地处……”   “……”   不光是没见过这阵仗的皇家父子俩有点懵,就是来过一次的安德裕见着这几位热情又不失礼仪的引客手段也是有点晕头转向。最后还是对建筑爱得深沉且在汴梁习惯了帮闲作派的喻皓乍着胆子,打破一路上的隐形状态,建议太子殿下选了那家有地暖的正店。   “你们这衣服,这仪态,把汴梁城的帮闲都衬得村了。”好歹也走南闯北过的赵将军回过神来便与那帮闲搭起了话,要说对一座城市的了解,这些帮闲可比县令都要强三分。   “嗨,这不是咱们小县尊前些日子给出的主意嘛,”那个引路的青年笑得大气,“过去小县尊捣鼓出的东西也不少,但引来的都是些商贾,那些人只要东西好,别的也不在乎,有几个小毛孩子在城门口引个路也就得了。但前些时候,咱们县学里不是又弄出了一套铜活字嘛,正经印了好些五经集注,还有前朝诗集,佛经道藏什么的,所以读书人和居士来的就多了些,那群小毛孩子实在是,怎么说来着,哦,降低了格调,被县尊撵去学堂念书去了,这才叫咱们来当引路的。”   “秀才公,这就是小店了,此处闹中取静,前街六安竹纸、缝页书、上好的松烟墨、罗纹砚,前人诗今人文,甚至琉璃盏葡萄酒,都是应有尽有。后街有金齑银丝琥珀汤,鸭血粉丝,古董羹,各色六安小炒,荤素串食,一叫就到,保你一个月吃不重样儿。如是天寒了,支人叫个裁缝来,如今六安城的棉袍,便是在汴梁城里也是时兴的货色,您瞧我这一身,平常货色,软和、暖和;临走了别忘记带两床十斤大被,再冷的天,一夜到天亮被窝儿都不带冷的。”   “行了行了,你这张嘴皮子可够去瓦舍里混饭吃的了,去帮爷们叫一桌子好酒好菜来,少不了你的赏钱。”赵大将军挥了挥手,打发人离开,他们好说话。   “得咧,您瞧好吧!”那青年也不歪缠,很有眼色地出了门。   “这六安,可真有意思。”柴宗训笑道。   “殿下,咱们是在这六安再看几天,还是……”喻皓毕竟是挂了修桥的任务来的,再研究过地暖结构后便问了起来。   “再看一两天吧。”柴宗训想了想,感觉差一两天不会耽误修桥的时间,他还对这个有趣的六安有些兴趣,便决定道。   与此同时,刚刚将招到的一帮雇工分到冯赵两家,说好说歹地为自己的杜仲地留了点人手的崔瑛正斜倚在榻上,喝口茶,补补流失的口水,便听到门外衙役的通报声。   “什么事?”即使很累,见到人来的那一刻,崔瑛还是习惯性地坐直了身子。   “上回抢咱们酒的安知州变了妆陪着几个人又来的六安,瞧着是读书人的打扮,但那老爷子对秀才公挺恭敬的。护卫看着也不是一般人,很有气势,需要让小的们盯梢么?”   崔瑛眉头一挑,“你没看错?”   “县尊你是知道小的的,”那衙役咧嘴憨憨地一笑,“但凡经小人眼前过的人,就是一对双胞胎,过上十年小的也分得清楚,绝错不了。”   “他们看着像做什么的?”   “一个秀才公和一个小公子看着像父子俩,家底子不薄,一身的好料子。一队护卫瞧着像军里的爷们,见过血的。还有两个人,小的拿不大准,看着像是个手艺人,但瞧着那秀才的态度,又不像对家里供奉,不好说。”   崔瑛听得心头一跳,这京里的修桥匠人什么时候精贵成这样了,要俩人还带送搭头的。   “知道他们在哪里下塌么?”   “我瞧着他们跟文房街上的小李儿走了,应该是住在太白阁了。”   “你注意那边动静,别让不长眼的扰了那边,我这边自有区处。”   “是。”   崔瑛跑到叶知秋那边将情况一说,叶知秋也觉得这两个应该是贵人——没经历过后世影视作品洗礼的他暂时还联想不到微服私访这件事,不像崔瑛,他听了衙役的描述,脑子里立马响起“金瓦金銮殿”的旋律来了。   还好,如今除了汴梁城不执行宵禁之外,大周的其它城市虽然渐渐的消弥了市坊的区别,但夜晚依然是不允许走动的,正合适不惊动旁人的见一见微服来六安的贵人们。   “殿下,邶国公叶知秋、六安县令崔瑛求见。”柴宗训一伙儿包了一座小院儿,此时刚吃完一桌美味佳肴,正一边在院子里散步消食,一边说着六安的见闻,便听到了侍卫的禀告。   “这崔德华消息真灵啊?”赵大将军看了一眼安德裕,意有所指道。   “这可不关下官的事,上一回下官可是找上门去他才晓得下官的行踪的。”安德裕委屈道,但心底未尝没有一点小小的窃喜,今晚的葡萄酒量既少,味儿又如酒精够劲道,终究欠了点意思,若是崔瑛招待,好不好的,酒自然能管够的。   “请进来吧。”柴宗训叹了口气,吩咐道。   “臣崔瑛见过太子殿下、齐国公殿下!”不像打小和柴宗训一起长大,只需要简单一揖就可以的叶知秋,崔瑛面君还是要规规矩矩行大礼的。   “不必多礼!”柴宗训到底有点理亏,没等崔瑛把礼行完便一把架了他起来,连忙介绍道,“你不是写信让吕圣功帮你聘两个擅造桥的匠人吗?喏,工部都料监喻皓,最擅建造,孤王给你把人送来了。”   崔瑛一听喻皓的名字,脑子里直接响起的就是班里孩子晨读时“钱氏据两浙时”的背书声,在沈括的《梦溪笔谈》里,这位生卒年不详的工匠帮助修建了江浙地区著名的梵天寺木塔;他还能估算开封的风向来建一座斜塔,时间比意大利的比萨斜塔还早得多,也许等塔造好了,自己也可以搞一个开宝寺斜塔试验?他所著的《木经》虽然失传了,却有一本依据《木经》编写的《营造法式》流传后世,这书让千年后梁思成和林徽因还为之倾倒。   然而不等喻皓见过崔瑛,又指着崔瑛对赵将军说,“这就是六安的知县,崔瑛,他的字还是我起的。”再指着赵将军道,“这是护送孤王来的殿前都检点赵将军,名讳上匡下胤的,与父皇交与寒微之时,最是投契,你只叫赵将军就好。”   崔瑛脑海里转着的种种想法,在听到“赵匡胤”之后戛然而止,看着和乐融融的柴宗训与赵匡胤,他心里有点复杂…… 第55章 全篇嘴炮,可跳   不管崔瑛心里在想什么,总归该行的礼还是要行的,赵匡胤现在的官职基本上就是首都戍卫部队的首长了,非皇帝亲信不可当,从实权角度讲也是位极人臣了。   崔瑛收敛了全部的想法,先向赵匡胤深施一礼,“瑛见过赵将军!”   “不必多礼!”赵匡胤笑得很开心,“德华年少才高,将懒散衙役训练得不下禁军士兵,颇有周亚夫风范呐,恰是一位儒衫冠军侯!之后老夫可要向你讨教一二,可不要藏私。”   “将军谬赞了,小辈见识浅薄,还需将军指点。”崔瑛可不想接这话茬,在唐之后的朝代里,善于领兵都不是什么好事,何况周亚夫与霍去病也不是什么福寿双全的人物,这种称赞还是不接为妙。   “喻皓见过崔知县!”喻皓觑了个空子,上前与崔瑛见礼。虽然他才是这一行人中崔瑛最需要的人,但匠人的地位太低,即使现在的皇帝和太子都受先皇后的影响更注重技术的发展,也还是没有办法彻底改变人们的认知。顶多是士人研究匠事不被鄙薄,但要说多尊重匠人,那还真没有,所以即使见礼,他也有点小心翼翼的。   看着如此小心的喻皓,再想想曾经课文里那个笑的自得的“人皆伏其精练”的匠师,崔瑛心底有些复杂。他轻还一礼,拱手笑道,“久仰大名,虽然有些杀鸡用牛刀了,但之后的桥梁修补与建造还是要麻烦大师了。”   “不敢,定当尽心竭力。”   一番寒暄之后,自然是入室饮茶,顺便互相沟通一下情况,叶知秋与崔瑛的书信再详尽,与亲身感受还是不同,虽然崔瑛不知道为什么皇帝会把两个继承人都放出京来,但并不妨碍他尽量将自己的意思表达清楚。   最先张口的是柴永岱,之前那个一手伤痕的小女孩儿给他留下了太深的印象,“阿瑛,那个女孩儿好似并不在乎那个会留下疤的伤?为什么她受了那么重的伤,”柴永岱回忆起那被掀掉指甲而只剩下嫩粉色的指尖,轻轻一颤,“却好像很喜欢冯家的样子?”   “是感激,”崔瑛见柴宗训向他点头示意,便细细地讲解道,“殿下还记得去年咱们做到一半的调查么?”   “如何增加人口,妇人年幼生育容易母子皆亡,带下之症查了一半,溺婴的原因没查。”柴永岱沉重地点点头,那是他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参政,也是那次之后,皇爷爷在教父王理政的时候开始带上他,他才慢慢接触到除了权贵以外的其它世界。   “臣在六安做完了全部的调查,”崔瑛面色平静,这份调查有一小半是他初到六安跑遍全县的那半个月了解的,一大半是依靠到各乡各村去教书的县学生和最近才开始进入各村进行宣讲的衙役们统计上来的,“殿下想听听结论吗?”   不仅柴永岱,便是柴宗训、赵匡胤都很感兴趣,叶知秋还给不可思议地看了他一眼,显然,他都不知道这件事。   “在推行了新的户婚律之后,按律婚嫁的人家,母子皆安者七成以上,母子一存一亡者二成,母子皆亡者不足一成,未按律婚嫁者母子皆安者不足五成。”不理他们听到未按律婚嫁时挑起的眉头,崔瑛接着说,“其余人家父送十二至十六岁女童为婢妾者,比往年增加三成。”   “什么!”柴永岱惊讶地喊出声来,柴宗训、叶知秋也皱起了眉头,倒是赵匡胤表情没什么变化。   “十六岁以上女子成婚,索要聘金数额增加五成至翻倍不等,索而不得者多将女孩儿嫁给年长富户。”崔瑛垂下眼,继续说道,“义父离县而我未到时,全县女婴出生人数下降了一半。”   一屋皆静,过了半晌,柴永岱才抖着嘴唇问道,“是我们做错了吗?”他的声音里隐约带起了一丝哭腔。   “我还没说完,”崔瑛安慰般地看了他一眼,柔下了声音,“使用酒精后,妇人因生产而得带下症者降低两成,大力传扬蒋草儿替富户盘帐的事迹后,中等人家娶新的聘金翻了一倍还多。”   “可终究还是穷苦人家居多。”柴宗训叹道。   “可是当赵家需要大量的妇人清洗葡萄,”崔瑛看了一眼赵匡胤,“冯家专雇妇人去棉籽纺棉纱后,女婴出生人数回归之前的水平,全县人口增长速度提高了一成。”   见几人都松了一口气,崔瑛在和声解释道,“冯家去棉籽的活计不难,六七岁的小孩儿帮着摇轮扯絮也是可以的,所有在他家做活的小女孩儿人头税都由冯家代缴了,当然女童的工钱要比成人少不少,大多是包一顿饭再给个两三文糖钱就是。可这样一来,女儿在成婚前就不是赔钱货了。”   见柴永岱还有些不解,崔瑛再更具体地解释道,“你说的那个孩子我也知道,全六安能拿刀逼着刘老退钱的也就这一家人了。”他浅笑着说,“这家原先虽算不上殷实,但也小有积蓄,这当爹的挺疼小丫头的,偶尔挣些外钱也会给她一两文搅点饴糖吃。”   “那这孩子哪需要去做这活呢?”   “但年初他们当家的生了场重病,不仅把积蓄全送掉了,还欠了一些债务、耽误了一季庄稼,等病好时,全家就连借债的地方都要没有了。”崔瑛慢慢地描绘一个小康之家因病返贫的悲惨生活,“夏税秋税等着要交,家里还有一个刚会走路的奶娃娃,然后一个殷实人家要娶这个小女孩儿,原话是‘先当买个使女伺候儿子,到年纪了就正式摆酒进门’,而那家少爷已经快三十岁了,连话也不会说。”   三人都面露不忍之色,今天所见那个女童是个十分讨人喜欢的孩子,笑靥如花,若一生跟随那样一个丈夫实在是人间惨剧。   “然后冯家招人用轧棉纺纱,赵家要人做葡萄架子,一家里除了那个奶娃娃外都有地方吃饭,还有钱挣,这门亲事自然就不了了之了。”   “殿下您说,”崔瑛看着柴永岱,“这个女孩儿该怎么选呢?”   “我明白了。”柴永岱赞叹道,“阿瑛你好厉害!”   “穷我一人之力能救几人呢?”崔瑛轻轻摇头,“全县各出其力,六安才有此时之景。”   “乡有乡贤,吏有良吏,官是清官,六安再无不安之理。”柴宗训夸道。   “殿下过誉了,这大半年不过是疲于奔命,一环扣一环的解决问题罢了。”   “说说你是怎么想的,后面打算怎么做?”柴宗训看似闲聊,却集中了精神,这是他离京前,皇帝柴荣特意交待他的事,一是看清六安现状,若是不佳那不必多说,直接调人回京,若是真如叶知秋信里所说那样富裕安定,那就摸清崔瑛后面的计划,若有创想就只好留他在六安继续折腾,或者调他入京管理京畿赤县,若是江郎才尽,那便派一能吏来此萧规曹随,调崔瑛入京研究千里传音之术。当然若千里传音是杜撰——可能性极小,那自然要狠狠训斥崔、冯两人一顿。   崔瑛当然不知道皇家这两尊大佛是他一时口快吹来的,他只当是改革的中期审查,就和当年做课题一样,稍微理了理思路,才张口道,“前面义父已经打下了一个挺好的底子,县里官吏基本清廉,除了个别吏员衙役之外,县中人事我基本没费心。”   他这话一说完,一直默不作声的叶知秋从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出来。   崔瑛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当没听见,“主要思路其一是增加粮食产量,减少用人数量,让更少的人生产更多的粮食,这能保证全县的稳定,有王虎在,这一块我没操太多心,只在耕种方法这一块发动了蒙学生们到各家去普及。”   “嗯,排云将你编写的农谚送到京里了,很好,父皇已经让司农寺根据各地情况编写新的农谚了。”   “税收户等积分法是一个比较大的改变,等于是将朝廷的五等丁田薄分得更细,也更公平些,但这需要一批既熟悉情况又能算清帐的人才,若不是我那弟子张雷这两年不停得培养蒙童,这一条我不是自己上然后到秋税时才能用上,就是只能停滞,推广时恐怕对吏员的要求比较高。”   “到现在户部的大臣们还没弄清楚你那个什么‘税收公式’呢,要推广,估计还有的等。”柴永岱小小声地说起京里那帮人,“卫十六最近拨算盘拨得手指尖都秃噜了。”   崔瑛好悬没乐出来,强忍了笑意,正经地说,“我会再写个细致些的方略来,户部的前辈最好多请两位熟悉农事的同僚来帮忙。”然后继续道,“衙役训练和文吏招考其实都算澄清吏治的手段吧,以便之后减少在这方面的心神,专注于其他事务的处理。别的就没什么了。”   “县学的印刷,琉璃器,轧棉机,你捣鼓出那么多东西来怎么不说?”   “那些合起来也就是四个字,”崔瑛看着柴永岱,“自食其力。”他顿了顿,又接着解释道,“使民想自食其力,能自食其力,可自食其力。比如县学,要让县学生们想挣钱养家,不要指着学里那点子廪食,这是想自食其力;让孩子念书,能到外面去帮人算帐,这是给他们自食其力的能力,使其能自食其力;冯、赵家招人用工,我那罐头厂、琉璃坊、杜仲田也要不少人,这些人才可在种田之外有另一条自食其力的路子,才有自食其力的可能。”   “好一个想自食其力,能自食其力,可自食其力,此言不弱管夷吾仓廪礼节之论。”赵匡胤拍案叫绝然后向柴宗训恭身行礼道,“臣为殿下得一管乐之才而贺!”   “赵将军……”崔瑛觉得这夸赞有点让他脸皮发烫,自比管乐或被人比作管乐之才真是挺尴尬的。   “德华还年轻,赵叔莫捧杀了他。”柴宗训含笑打了个圆场,继续追问道,“那之后呢,还要继续弄出新东西么?”   “不必再刻意弄新的东西出来了,下面除了一些疏浚河道,劝学劝农之外,应该不会再弄更多商贩感兴趣的东西了。”   “为什么?没东西可弄了?”   “是市场饱和了。”   “市场饱和?”柴永岱快嘴一接,“我看城门外的市集还能朝外再摆个一里嘛。”   “不是实指市、场,而是六安对人力、物资的需求到位了。六安在籍一万一千多人,除幼童和学童及老弱不堪者外,人人除农忙外都有活做,秋后还需要临时招一批短工。若再弄出新东西来,现在的人手便不够了,人力上涨会使粮食、布帛所有的一切价格上涨,得不偿失。再有新人进来,六安城里也住不下了,六安能种出的粮食也供不了这么多人,再从外地调粮,容易出事。”崔瑛将最简单的宏观经济学的内容用最易懂的方式向两位帝国未来的主人解释,“臣测算过,以六安目前的粮食产量,差不多到城市极限了,非是州治、京畿这几个作坊也就够用了。”   柴宗训与柴荣来之前设想过种种情况,还真没想过有一种是城市本身约束了崔瑛的发挥,他一时有些拿不定主意,便与崔瑛约了明天一早到六安四处看一看,顺便说说修补桥梁的事,将崔瑛打发走后,便与叶知秋、赵匡胤商量,该怎么写这封信给柴荣,自己又应该表达什么意见。   而崔瑛可不知道自己可能又要换地方,他正满心盘算着明天怎么和喻皓交流,将物理理论与建筑实际结合到一处去,不知道能不能将这个建筑大师带歪成物理学家。 第56章 建桥   柴宗训与崔瑛约好了,他们第二天早餐过后在城南门下碰面,去看要修的桥和六安乡村的情况。   六安的深秋不是特别寒,但濒临淮水,湿气重,很有些阴冷的感觉。柴宗训他们一伙子昨天晚上睡的是已经烧起地暖的房间,在房间里只穿一件绸衣就行了,然而出门之后他们便被冻得缩头跺脚,只好大清早敲开成衣铺的门,现买了大棉袍裹在身上。   第二天一早,崔瑛穿了一件修身絮棉的锦袍走到南门口的时候,便看到四大一小五个人,一水儿的深蓝麻面厚棉袍,有点像现代那种军大衣的款式,只袖口稍收一点,领子略高一些,坐在一个朝食摊子上,正笑呵呵地朝他招手。   崔瑛见他们这姿态,差点儿没乐出来,叶知秋嘴角抽了一下,使劲地抿一下嘴角,眼睛往下一垂,看左看右看行人,就是不看他们。   “阿瑛快来,阿爹替你们俩也点了。”柴永岱欢快地朝崔瑛唤道。   崔瑛不得不庆幸,他除了刚来的时候到处跑之外,其他时候都是缩在某一个固定的地点,认识他的人实在不多,要不然,县里的百姓还不知道要想什么呢。   “你俩这一身锦袍挺精神,”赵匡胤笑得爽朗,“这大棉袍实在不错,要价也不高,又暖又软又轻,我看少东家可以带些回去,东家想必也会高兴。”他一边说一边双手朝汴梁方向拱一拱。   “排云、德华,来尝尝,这家婆婆的豆花儿可真香甜。”   “来来来,两位郎君,快请坐。”老婆婆端着两碗豆花问道,“小店里有一文一份的咸味儿小菜,有蜀黍熬的饴糖,三文一份,您二位要什么口味?”   “照常。”叶知秋看起来相当的熟门熟路,从荷包里抓了三文钱往钱匣子里一丢,等那老婆婆打了半勺稠稠的饴糖倒进雪白的豆花上,他便接过来,用自己的勺子一搅,让金色的糖浆慢慢渗到雪白的豆花里,才心满意足地慢慢舀了吃,这架式一看就是常客。   “我吃咸菜的就好。”崔瑛笑了笑说道。   “哎,给您。”那老婆婆从菜缸里挑了一大块咸菜端给崔瑛,“小公子这是头一回来六安吧,要我说咱六安的豆花还是饴糖的最地道,小店的饴糖还是城门口那糖画刘帮着熬的那。”一清早城门还没开,来往的人也不多,老婆婆好像起了谈兴,“据听说啊,这糖画刘的饴糖还是咱们小县尊地里的蜀黍熬的,味儿比麦芽甜,小郎君吃啦,准保像咱们县尊一个聪明。咱家今年开春就求求小神农,看能不能领几两种子回来种种看,到时候这饴糖就能和咸菜一个价了,小郎君到时候可要多吃点。”   全桌人都眼神复杂地看了崔瑛一眼,崔瑛只得当没看到,低头将豆花扒进嘴里,一声也不吭。   等一桌人喝完了热豆花,城门也正好开了,一群就在城墙根儿搭了几间水泥棚的汉子吵嚷着很快分成了组,这是服役的百姓要上工了。   “德华,你在这六安可真是无处不在。”穿着一身厚棉衣,完全不见风姿的柴宗训笑着打趣崔瑛。   “百姓见识少,有点稀罕事儿便传得到处都是。”崔瑛尴尬一笑,连忙转移话题道,“这条道儿就是六安渠的规划点了,”他领着一行人站得离分工的衙役远远的一座小坡上,指着坡脚的龙骨水车道,“将淮水引到渠里,由粗而细分传至各处,整个工期大约再有三四天就能完工了。”   “孤王听说,你要修一万尺的水渠?有这么快?”   “殿下,这个工作量真不大。”崔瑛轻声给他算了一笔帐,“此次修渠征壮丁八百人,大约是可抽丁员四成,其中一百五十人负责烧制水泥,由陈柱子盯着就行,一百五十人负责浇铸和运输,五百人分散在全县各处修理水渠。一万尺也就是一人二十尺而已,宽渠少挖几尺,窄渠多挖几尺,二三丈罢了,划算下来,一人一天上午铺一块,下午铺一块也尽够了。”   说话间,今天各人的活计应该是分配好了,丁壮分了十队,每队的领头人身边跟了一个明显是蒙童打扮的小孩子。   “走,看看去。”柴宗训好奇心起,便起意要跟着丁壮去看看怎么修渠的。   “那咱们往这边走吧。”所有的工程规划都是崔瑛自己安排的,每天做多少活计他心里有数,便指了一个方向道,“这边看完修渠就正好能去看桥,然后晚上去竹山村我的宅子里,正经吃顿野味。”   柴宗训点头,一行人便跟着那队人向前走,前面柴宗训、叶知秋两人不知交流些什么东西,赵匡胤和几个侍卫围着柴永岱周围,崔瑛越走越慢,然后开始跟喻皓搭话。   “喻都监,您是怎么确实要用多大的料子才能撑起屋里的大梁的?”   “跟着师父做的久了,自然就熟悉了,没有什么好法子。”喻皓有些拘紧,他的弟子在身后更是连呼吸都放轻了。   崔瑛开始笑着与喻皓显摆他仅有的一点初高中力学基础,讲力的分解之类的东西,只知晓一点点勾股定理的喻皓两眼像点燃的蚊香——知道是好东西,听得两眼放光,然而因为听不懂,所以蚊香眼里冒出的是痴光。   崔瑛停了嘴,抱歉地看了喻皓一眼,“这个,大师不必放在心上。”   “县尊能将不传之秘授于皓,皓感激不尽,可惜皓资质愚钝,一时想不明白,还请给皓一点时间。”喻皓神色更恭敬了,如果说之前对崔瑛行礼还有些勉强的话,这时他便有些师礼侍之的味道了。   崔瑛毫不怀疑喻皓能将自己那点粗浅的力学知识弄明白,毕竟这可是历史上难得有明文记载的有能耐的木匠了,而且是一位以善于思考而闻名的人。   走在前面的柴宗训、叶知秋在崔瑛和喻皓讲力学的时候就收了声,仔细听他的话,“千里传音他会不会不好说,跟在喻皓后头几天,让他独立建桥架屋肯定没问题。”   “可恨他与喻皓讲这些,却不与你我透露半句。”   “他便是说,你听得懂?”叶知秋哼了一声,“那个什么千里传音,他给我解释过,什么真动假动,什么声波传播速度还是术度?反正我有听没懂。”   “这真能实现?”   “能啊,拿纸糊两个喇叭口,底部用丝线一扣,只要丝线绷直,低声传话没问题。他还给我出了一个主意,能听到某些特定房间里的说话声,我一样也没听懂。”   说着话,便到了工地,那个蒙童把盘在腰上的麻绳解开,从一个定标开始拉线,然后开始摆弄规、矩,不一会儿便在绳上刻出了一条痕迹,然后一边用石块标出地界来,一边仰头和旁边的大人说话。   壮丁们一个个站到两块石头中央的位置,拿起铁锨就开始干活了。这一段是窄渠,一个成年人一跨步就能过去的宽度,只挖到成人的小腿深,然后运送预制板了的人到了,几人搭手将板子一块块拼好,有没有挖平的再补一补,一切有条不紊,没有衙役监工,没有精疲力竭食不果腹,半日的工程量提前了快半个时辰便完成了。   “这些预制板,好像一样大?”喻皓接到柴宗训的暗示,犹豫着问道。   “嗯,板子我定了三种规格,宽渠板得用板车拉,窄渠就这种,还有一种转弯用的,三种深度一样,长度一样,就是宽度不一样,这样做的多,每一个就更便宜,也能多存些在各村,若哪一处坏了,将它起出来换上就好了,省事。”   “这……不知木料加工上能不能用?”喻皓眼睛一亮,“陛下近日想重修金明池旁的园子,需要不要小部件。”   “当然可以啦。”崔瑛笑笑,“你就叫你手下的小徒弟把木头劈成差不多大小的木块,然后让手稳的弟子一人专做一样,肯定快。”   “嗯,那我每个给他们打出个样儿来,就叫他们照着尺寸做就是了。”喻皓毕竟主持建造过许多大型建筑,管理经验极丰富,竟然从崔瑛的模块化思路里一下子明白了标准化构件的作用,这也足以让崔瑛下定决心将喻皓拐到物理学的广阔天地里去,来大干一番。   为了达成这个目的,当他们看需要修补和重建的桥梁的时候,崔瑛便将自己残存的那点子力学知识又拿来卖弄了一番,什么水的密度啦,水面宽度与冲击力啦,什么桥礅承重力啦,有实物在面前,这些东西更好理解一些,喻皓不再两眼点蚊香,反而频频点起头来。   “那三座桥是需要修补的,都有桥礅,只是桥的梁或柱有些问题了,本来这样也就够了,但既然是大师来了,瑛便有一个不情之请了,能不能麻烦大师在六安建一座长桥,从这里,”崔瑛点点脚下,再指指对岸,“到那里,大概有三十来丈。往常这两处百姓只能往上下游走十多里才能有桥,要么就像我们这样乘船,实在不方便。”   喻皓的眉头皱了起来,他看了看两岸,犹豫地问道,“不知县尊你要建一座什么样的桥?”   “桥拱要高些、宽些,方便下面行船。”崔瑛想起在现代时不知谁说起过,关于长江大桥高度的事来,便先定下调子,不要碍了上游行船,“桥面要平些,宽些,最好是能走马车的。”桥的运输能力很重要。   喻皓在拇指上沾点唾沫,迎着风立起拇指感受一下,又从袖子里摸出一个小木片丢到水中,看那木片晃晃悠悠漂到下游去了,才转头问崔瑛,“这里夏季风雨大么?”   “这个么,”崔瑛犹豫了一下,“我来此地不过三年,一直风调雨顺,不太清楚气候的情况,等回城寻个济慈院的长者来问问吧。”   喻皓点点头,“但恐怕会比较难,而且比较花工夫。”   “人生一世,草木一春,总要留些东西给后人。”崔瑛看看喻皓,“大师愿不愿意与瑛一起,起一座如送别之灞桥,洛阳之津桥一般名传后世石桥?瑛愿倾尽所学,为六安留下一条通途。”   “愿与大令携手起一座千年不倒的长桥。”喻皓忽然展开了自见面起一直拘谨的神色,大笑着许诺,这一次,他没有再回头去看别人的眼色,眼眸点亮了属于匠师的骄傲。 第57章 崔宅   定下了修桥的计划,船正行到竹山之下,正好离舟上岸,前往竹山村。   “今日德华可要一尽地主之谊啊,老夫可早就听说你这里好东西多,可没藏私。”赵匡胤的笑声很爽朗,一副标准的军汉作派。   “寒舍蔽陋,若有一二处可入赵将军的眼,也是下县小地的荣幸。”崔瑛笑着打个哈哈,引着一行人拾级而上。   竹山村最近非常热闹,崔瑛的杜仲田在陈石头的关照下扩大了不少,到今年杜仲籽已经可以收上不少,还有许多枝叶也可以进行修剪了。六安县的丁壮如今修渠的修渠,备修桥料子的备料,在村里做活的大多是周边县里来找活计的。   “怎么你这里小的小,老的老啊?”赵匡胤见那一个个背着篓的雇工皱眉道,“德华,不是老夫说你,你当个县令爱民如子是应该的,但当家做主可不能随便发善心,就你那点小家底子可不是乡绅士族的对手。”   “赵将军此言在理,”崔瑛用哀怨的眼神看了他一眼,“若是您能帮瑛和您那兄弟说一声,让他匀我一些人手,那就更好了。”   此地的赵家与赵匡胤有点子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但多少还是有些走动的,赵匡胤也晓得有这一门亲戚在,他一听这话,立即闭了嘴。   崔瑛笑了笑,雇老人孩子不全是发善心,他这里的活不用力气,也不难做,就是需要仔细地熬工夫,老人孩子价格低,也更珍惜机会,比雇青壮合算多了。   日暮时分,竹山村的青壮完成了今天的活计渐渐回了村,家家户户的屋顶上,飘起了丝丝缕缕的炊烟。   “竹山村的青壮不用服徭役?”柴宗训问。   “活计是按离家远近综合规划的,”崔瑛知道柴宗训问他是不是在维护乡里,他坦然的回答,“每队人会轮流到人少处服役,全村一起出钱使人顶了远处的活,青壮做完当天的活计是有时间回来的。”   “这村里人很富裕?”   “陛下与您赏赐给我的产业,除了宅子是在县里之外,其他的都在竹山村,我都雇了村人帮我打理。”   柴宗训点点头,刚想说什么,又听到远处有稚嫩的声音在读着“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山野之中,听到书声琅琅,可见民风淳厚。”柴宗训轻轻点点头,循着声音向前走去。   两棵五人才可环抱的大树下,一群孩子端端正正地跪坐在小蒲团上,手里抱着一块黑乎乎的小木板,树身上则挂着一块大木板,两棵大树后面是一户人家,刷的粉白的墙上写着整整齐齐的文字,小孩子正背对着那面墙背书,一个戴着逍遥巾的少年手握书卷,一边走动一边听小孩子的声音。   “树后便是下臣的家了,殿下,请。”崔瑛轻声说。   直到走进院子,柴永岱才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来,“呼,阿瑛,村里的孩子都是在这里念书的?没有学堂?”   “最近农忙,这些孩子还小,不到能自己去学塾的年纪,便让县学生们来帮他们启个蒙。”   “这六安的县学生可真倒霉,”安德裕半是打趣半是提醒地说,“这又要刻蜡纸拣活字,帮你印书挣钱,又要到村里去教人认字,这下直接让这群读书人帮农人看孩子,若来年发解试过的人太少,本官可是要问你个失职的。”   这个时代的文教政绩可不是消灭了多少文盲,而是中了几个发解试、中了几个进士,就是六安全县都认得字了,若是发解试通过的人太少,考评上也是要得一个大大的“下”字的。   “下官府里还有全县生员的月考试卷,府君要不要检视一下下官与成教谕的教学水平?”崔瑛满不在乎,开玩笑,县学生平时快被成寅那股子高三班主任的盯盘补搞得快疯了好么?如今一个个看着小娃娃笑得跟花似的,就怕教得不好,成寅不许他们出来带学生,失去唯一可以喘口气的机会。   “那本官到是要看看,殿下,您?”   “一起,我瞧瞧两个不及弱冠的先生教出的学生水平如何。”柴宗训也笑道。   “请这边来,卷宗只有一部分在这里,给我这两天批阅的,其它的还在县学里。”崔瑛解释了一下,走到东偏厅,“太子殿下,齐国公殿下,府君,请进。”   东偏厅明显是书房摆设,正对门是一张条案,上面摆着香炉与一对一尺高的细颈琉璃梅瓶,墙上悬着一幅立轴的山水画,向阳的窗下摆了书案和几把椅子,其余的两面墙则摆了一排书架。   “殿下请坐,”崔瑛不好意思地从外间拎了两个小马扎进来,“这个,寒舍简陋,招待不周。”   叶知秋轻哼一声,自己熟门熟路的也拎了一个马扎坐下,赵匡胤与安德裕也跟着座到了马扎上,至于喻皓师徒,他们根本就没进门,只在外面呆着。   崔瑛从书架下面抽出一个匣子摆到书案上,“还请殿下与府君为这些学子指教一二。”   柴宗训才将一卷策论展开,突然抬头向窗外看去,轻轻伸出手一点,迟疑地问,“你这屋里,装了玻璃窗?”   “嗯,殿下也听娘娘说起过吗?”   “娘说过,有一种窗子,跟墙一样大,像冰一样清澈,却日照不化,冬日里坐在这窗下看书就像坐在春日的暖阳里一样。”柴宗训此时的语调柔和而甜蜜,让柴永岱和赵匡胤都听住了。   “这就是玻璃窗,与琉璃器的材料是一样的,制法上有点不同,臣这里的方子还不是太好,目前只能制出一尺见方的玻璃片来。”所以现在崔瑛书房的窗户有些像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那种格子窗,横平竖直的窗棂影子投在策论上,让人的心都静了下来。   其实这种玻璃还是带着点绿色的,不过问题不大,采光效果不论怎么说也比纸或者纱要强一些。   趁他们看策论的功夫,崔瑛出去找了陈柱子,让他帮忙打理出客房来,崔瑛长期在城里,十天里也就一两天住竹山村,村里的事务都委托给了陈柱子。   “你的院子都是两天一打扫的,最近外面人来的多,我怕有人趁乱手脚不干净,就没开院门,一会儿找张姨她们拾掇一下,很快就好。”陈柱子如今越发的干练了,做事有条不紊,再没有当年做流民时那种万事小心翼翼,生怕冲撞了人的畏缩,但依然眼神清正,用心经营着自己的生活。   “那我去陪客了,拜托你了。”崔瑛暗示了一下客人身份比较尊贵,饭菜什么要经心,又把喻皓师徒介绍给陈柱子,就赶快回屋去了。   回到书房,县学生的策论早早被他们丢在一边,他们一人抱着一只邢窑的瓷杯,品着崔瑛炒出来的六安瓜片,你一句我一句地在联诗称赞琉璃梅瓶和玻璃窗。   虽然是进士但做诗依然需要回忆韵书来凑平仄的崔瑛在门前站了几秒,看看趴在书案上奋笔疾书的柴永岱,果断去了后面暖房。   “你在门口一站就走原来是就摘菜啦?”习惯了分餐的柴永岱有点别扭地从他爹面前的盘子里夹了一筷子,“这天还有这么新鲜的青叶菜,你把地暖建到菜园子里了?”   “没有,只是在菜园子的屋顶上铺了点玻璃。”   “咳!咳!咳!”安德裕一下子呛到了,“你、你、你拿玻璃建菜园子?”   “不全是玻璃的,”崔瑛强调了一下,“再说玻璃现在贵是因为少,但本钱并不高。”   安德裕只翻了他一个白眼,不再作声。   席上除了几道有名的六安美食之外,美酒自然也少不了,安德裕不愿意浪费喝酒的工夫与一个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少年人争论高低。   用了一顿水准之上但对在座之人来说也就是普普通通的饭后,柴永岱提议去看看玻璃建的菜园。崔瑛无可无不可,说了句“稍等”,过了一小会儿便提了两盏小琉璃灯过来了。   “我说崔德华,你这儿琉璃不要钱是吧?逮着它使劲用?”安德裕吐槽道。   “至少比铜灯便宜。”崔瑛笑笑,大周此时已经有了曾经北宋时期经济繁荣的影子,柴荣不反对大臣过舒适的生活,甚至对官员家庭经商做出了一些让步,官员们不以权谋私的奢侈甚至成为一种美谈,这也是他敢在未来皇帝面前“炫富”的原因。富裕幸福的生活,结合他之前流民的身份、在东宫学习的经历,简直是送上门的宣传材料,给了寒门学子前进的动力。   “你这蜡烛,是蜂蜡?”走到半路,赵匡胤问。   “是啊,蜂蜡方便。”崔瑛不在意,其他人又一阵无语,石蜡比蜂蜡便宜十倍好么。   “您瞧,我这蜂蜡都是自家养的蜂儿割的,方便也便宜,蜂蜡烧起来还有一股清甜味儿,可比石蜡强。”崔瑛指了指不远处的一座花房说道。   温室的菜园子与花房格局一样,站在花房里,盈盈的橘光,满天的星辰,鼻尖萦绕的淡淡花香,美好的像仙境一样。   当天晚上,用竹管里流出的,据说是用太阳照热的水,配合带着花香的据说叫大豆皂的澡豆,洗了一个舒服的澡;裹着轻软的棉被,睡在烧起地暖的房间里,将睡未睡的太子殿下在心底默默地记着:明天一定写信给父皇,这样的人才还是应该放到汴梁城才能舒展开拳脚,他的生活真是比皇宫里还要舒服。 第58章 回京   舒舒服服地一觉睡到天明,崔瑛贴心地找了城里手艺最好的裁缝连夜赶制出修身的棉袍,交由侍卫送到了他们的房中。   昨日皇家父子俩穿着那笨重的棉大衣,两手揣袖口里的形象实在是与他们俊秀的外表太不相符了,有点伤眼。   侍卫轻手轻脚的将衣服放在崔瑛所说的薰笼上,薰笼坐在一个小炉子上,而这个泥砌的小炉子,烧得东西,据说是安德裕为了要酒喝,强行卖给崔瑛的石碳。   柴宗训觉得这小泥炉子特别可爱,一块块方形的石碳块,中间是四排整齐的小圆孔,颇得地方天圆的意趣。炉壁上粗陋而喜庆的泥塑也极有乡间野趣,砖石砌出的烟道直通屋外,壁上却悬了几盆吊兰,青绿可人。   穿上崔瑛特意送来的衣服,果然比昨天的要轻便些,柴宗训在心底悄悄嘲笑一下崔瑛的小讲究,抬脚出了屋门。   山间深秋的寒风卷着黄叶飘落一地,院中是鼻尖冒着汗珠的崔瑛在一拳一脚的练他那套奇怪的家传拳法。叶知秋和赵匡胤在切磋,柴永岱应该还没起床,没有看到他的踪迹。   “殿下早!”崔瑛正好练完收功,对柴宗训抱拳一礼。   “如今还能坚持练习?”   “是,家父教导拳不离手,家师则告诫瑛一日不练手生,家传师传不敢背弃。”崔瑛肃手答道。   柴宗训对些回答颇为满意地点点头,“今日有什么计划?不必顾及孤王,你自己的打算做什么。”   “打算收拢一下萃取的杜仲胶,几辆减震的马车,殿下你们回程舒服点,然后竹山村里的琉璃作坊、抄纸作坊之类的产业也要梳理一下,盘盘帐目。”   “哦,那孤王就不客气了,马车规制你不懂,但减震的车胎孤要四套。”崔瑛还没来得及应声,他便接着说,“今天先去琉璃作坊瞧瞧?孤很好奇,你昨日说这琉璃灯比铜灯要便宜?”   “殿下不如先进了朝食再说?”崔瑛实在不想对上柴宗训那兴奋得闪亮亮的眼神,直接祭出了美食大法。   在崔瑛弄出了炒锅之后,六安的美食就已经不受崔瑛的控制了,已经能吃饱饭的六安百姓们在这一年里创造出了许多美食,便是朝食也有七八种饮子,十二三样点心了,足够汴梁城来的客人们享受好些天了。   #   柴宗训与柴永岱在六安看着无尽的新鲜事儿,而远在汴梁的柴荣最近心情就有些不太美丽了,儿子和孙子跑去六安帮他“鉴定”一下六安的治理情况,结果除了来京的书信从一封变成了三封外,他看不到任何儿孙思念他的痕迹。   瞧瞧自己的亲孙儿说什么,“皇爷爷,六安新嫁接出来的苹果又甜又脆,可惜结的太少,等孙儿回京给你捎一点哦!”   嫁接是什么,苹果又是什么,还有你们什么时候回京,你倒是说清楚啊!柴荣在心底里默默的抓挠,但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儿子年长些,书信比孙子要靠谱不少,他在里绘声绘色地描绘了一翻六安的衣食住行,还给他捎回来一身大棉袄,然而也没有写上半点打算年前回京的话语。   叶知秋的信是最靠谱的,依然还是对崔瑛在六安的整理措施进行了记录,比如崔瑛用水泥代替条石来修桥礅啦,崔瑛和喻皓计划在六安城外建了一座漂亮的学馆供小孩子念书啦,还有范知远正拉着赵将军和崔瑛一起操练庐州军镇司里的兵卒啦。   柴荣看完他们的信,除了知道崔瑛很忙很靠谱,六安好吃又好玩之外,依然什么也不知道。   “官家,大理寺已经审理过六安纵火案的犯人了,相关人等已经在偏殿候着了。”   “嗯,六安来的?”柴荣的思绪被“六安”两字打断,看了一眼低头称是的内侍说道,“叫进来吧。”   “喏!”   “等等,叫六安的衙役到殿外候着,朕一会儿要见他们。”   “喏!”内侍低头行礼,倒退着走出了殿外,片刻之后,大理寺卿等一干人便进了殿。   案情很清楚,纵火未遂,可能牵连众多无辜百姓的性命,不是简单的笞杖之刑可以解决,所以崔瑛将犯人往上送;安德裕当时觉得徒刑也过轻,便又将犯人发送到京,大理寺最终判了主犯杖二十,流放三千里,从犯流放一千里的决定。   大理寺卿禀告完案情,将卷宗呈给柴荣,柴荣点了点头,转而开口问道,“依卿所见,六安如何?”   “依臣浅见,”大理寺卿直起身微微一拱手,“六安吏治清明,积年老吏也怕被县尊查出差错来,且观押解的差人也是知礼守节,想必崔县令治理有方。”   柴荣的嘴角不自觉得轻轻一勾,打发掉大理寺卿之后,直接传了押差进殿。   之前李壮已经入京了,暂时还在禁军里待着,虽然叶知秋在信中写了衙役们如何如何之好,但只一人,武力也不如何出色,柴荣见过一面之后便失望地随意安置了。   这一回,儿子孙子都说六安的衙役出色,连跟自己征战多年的老兄弟都对衙役们赞不绝口,柴荣好奇心再起,便将三人招进殿来一看。   “卑下见过官家!”三个衙役动作干脆利落,声音整齐响亮,好像一个人一样,即使是按礼仪单膝跪地,也是腰挺背直,精神得像初春的翠竹。   “好!好!好!”柴荣毕竟是打下江山的开国之君,见到如此精神的小伙子打心底感到喜欢,“快起来,来人,赐座!”   “谢陛下!”三人再次异口同声地谢了,一齐地站起身来,一齐地右转,一齐地站到胡凳前,再一齐地坐下。   他们所有的礼节动作都是崔瑛根据现代军队操练手册修改过的,但精确好看的原则依然如故,因而三人落坐后不是现代军人那样分开双膝目视前方,却在符合这个时代礼仪的同时更干脆漂亮。   “真好,你们这是训练了多久?”   “回陛下的话,”三人中的小队长起身抱拳行礼道,“卑下等在离开六安前在县尊手下训练了一个半月,其后在路上,虽未特意训练,但随时遵守县尊的规矩。”   “好啊!”柴荣感叹了一句,又问道,“你们觉得现在的崔县尊怎么样?”   “县尊年纪虽小,却也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咧,”一说道日常的话题,小队长的语气中也带起了乡音,“咱们县尊是个好人咧,税收的明白,对小娃娃好,对咱们也好咧。”   柴荣在心底对自己摇摇头,这能问出什么来?   “你们先在驿馆住下,朕还有事要问你们。”柴荣也是见猎心喜,不打算让这三个衙役回去了,就这样的人物,合该在禁军里待着。   将事情处理完,柴荣看着儿孙的信,有点犯愁。六安现在肯定是很好很好的,可惜再好他也看不见,反而勾得儿孙乐不思蜀了,这就让他有点憋屈了。   “去宣范相进宫。”柴荣吩咐道,这种官员调动的事,至少要参知政事首肯,要不然弹劾崔瑛幸进的折子怕是少不了。想想那小孩儿芝麻大点的胆子,再想想他为了不冠上佞幸之名,明明已经以巧思擅算中了神童试,却还死命读他自己不喜欢的五经,就为得一个堂堂正正的出身,还是,不要让他的努力功亏一篑好了。   柴荣想到自家一样不那么喜欢五经,更喜欢折腾各种小东西的皇后,温柔地一笑,越发舍不得这个皇后的同门受这种委屈了。   “陛下想调崔瑛入京?”范质也是从一开始就跟着郭威打天下的老人了,他很直接地问道,“崔德华的人品臣是不怀疑的,但陛下调他入京来,准备给他什么职位?”   不等柴荣张口,他便接着问道,“崔德华年不及弱冠,功不显于当事,名不昭于朝廷,一任未满,甚至一年都未满,他的功劳可长久吗?是不是吕圣功的遗泽?”   “臣当然知道德华之才天授之,臣孙今晨还念叨着他的字,可是陛下,这一任都未满,这六安的情状是否是竭泽而渔,能不能长久的发展,咱们可不知道啊?”   然后他的语气更舒缓些,“再退一步讲,便是崔德华之政果然有利,陛下可找好了接任六安的人选?若是人选不当,会不会人离政息,甚至局势败坏起来?”   柴荣默然不语,这些事有些他想到了,有些没有,但参知政事的态度他感受到了。   柴荣爱惜崔瑛的奇思妙想,也爱惜他的才华,却也觉得范质说的没错,一时间有些左右为难。   “官家,起居郎吕龟图遗折递进来了,吕蒙正丁忧折也送到了。”内侍小心翼翼地上前呈报。   “呈上来,另外八百里加急,叫崔瑛进京奔丧,县中事由教谕成寅协邶国公叶知秋先行处理!太子与齐国公即刻回京!”柴荣强忍住自己叫好的冲动,命令一连串的发下。   范质:……   作者有话要说:  历史上吕蒙正的渣爹确实在吕蒙正当官不久之后去世了,想想吕蒙正他娘的刚烈性格,真是能脑补出一场虐渣男的宅斗大戏。感兴趣的小天使可以直接度娘“吕蒙正”,宋初的女子们还是很厉害的。 第三卷 科学管理开封府 第59章 一瞬间结束的宅斗   崔瑛接到吕龟图的讣告的时候,六安的年味儿已经很浓了,柴永岱沉溺于六安的美食与各种小手工艺当中,柴宗训每天领着一队侍卫四处询访人家,甚至赵匡胤,他天天与范知远泡在军营里,将士卒操练得直叫他赵阎王。   唯二做正经事的两个人就是喻皓师徒了,他们在崔瑛的建议下,在河边建了一座水泥作坊,将烧好的水泥铸成条石模样,然后再用竹筏将条石运到石礅处,这一段时间做得熟了,工程进度快得让人惊讶,这条长桥至迟在开春之前便能建好了。   接到讣告的崔瑛内心毫无波动,对他好的义父吕蒙正是被赶出家门的,除了儒家传统伦理上的感情之外,估计义父对他父亲也没有多少孺慕之情,而义祖母刘氏更是对这位丈夫恩断义绝。他自己进京赶考的时候,皇帝宁可让一个外臣住东宫里,也不让自己住到吕龟图的家里,这其中的意义简直太明显了,因此崔瑛其实就打算去吊个孝就回来。   “等等,你把事情交待一下再走。”叶知秋感觉有些不太对劲,他让崔瑛将所有事情交待清楚,免得他和成寅两个外来户抓瞎。   “作坊的事由柱子哥管着,”崔瑛提起笔,一边刷刷点点,一边向叶知秋交待道,“我的田产,种粮的由王虎管理,山上的杜仲、葡萄、大鹿角藤、毛竹之类的由陈石头管着,私宅那边的学馆交给阿雷,你可以尽管放心。”   “你私人的产业我不插手,你一会儿交待他们就行,公事那边怎么说?”   “县衙里你处理事务的时间比我还长,只抓住衙役书吏别让他们欺上瞒下,这六安便乱不起来。”公事上崔瑛交待的更仔细些,“县学的收入不必担心了,后面你和成寅商量着,逐渐扩大县学的职能,让尽可能多的人识得字,知道朝廷的规矩,老百姓越明白事理,这六安才会越好。”   除此以外,用增加合适女性的工作来提升女婴的存活率啦,如何宣传识字的好处,女孩儿的好处啦,如何将六安打造成一个沟通南北东西的市坊啦,如此种种。   在一旁默默听着的柴宗训将这一样样都记在心底,打算回京之后将这些事理都倒给他爹。他有点心虚地想起来,来六安之后好像只顾着看六安的风土人情了,那千里传音之术好像连提也没提?还是多攒点其它信息给他爹交差吧,反正,有没有这事儿,他爹都已经把人叫回去了。   除了柴宗训,其他人都不知道,崔瑛这一离开,再次回来要许久之后了。崔瑛花了一天功夫将一应事务简单交待下去,便骑了快马日夜兼程地往汴梁赶,这无关感情,只是礼节,不是极远的子孙,总要在出殡前见先人一面才是。   柴宗训他们一行人自然不用像崔瑛那么赶,收拾了一堆六安特产,乘着减震的马车,顺着铺得整整齐齐的水泥路,悠哉悠哉地往回走。   崔瑛赶到汴梁城时,街面上卖糖瓜的小贩已经开始收摊了,朝廷也封了笔,只等新年祭祀了。他带着一身风尘先去了当初帮义父租的私宅里,沐浴一番,将快成灰色的素衣换下,换了一身纯白的棉衣,这才趁着夜色去了吕家大宅。   这个时代的消息传递并不快,崔瑛到时,还有几天便是吕龟图的三七了,此时天色已晚,又不逢大祭,挂了白灯笼的门前并没有什么人。   “孩儿拜见义父,义父请节哀!”崔瑛沉默着进门,接过府中下人递上的麻衣,先到灵堂给吕龟图上香磕头,完成一套丧仪,然后才去拜见了吕蒙正。   “好孩子,别多礼,快起来!”吕蒙正的神色有些木,愣了好一会子才反应过来,将崔瑛扶起来。   “这是你二叔公,你前次到京也见过的。”吕蒙正介绍道。   “瑛见过二叔公,二叔公请节哀。”吕龟祥与崔瑛是同科的进士,待崔瑛也温和,轻轻欠身还了礼。   “这是你二叔,讳亨的,是二叔公的嫡子。”   “瑛见过二叔。”   吕蒙亨看起来比吕蒙正小了不少,应该不到而立之年,看起来对吕龟图这位伯父的感情也一般,神色上看不出什么悲伤。   “其余人等大祭时我再与你引荐,你赶路也辛苦了,去后面休息吧,你义母已经帮你的房间收拾出来了。”   “是,那阿瑛告退!”守灵时毕竟不好多说,崔瑛也就默默地退出来。   吕龟图生前贪图享乐,不仅婢妾很多,宅子也修得奢华,三进式的宅院说不上大,却真称得上雕梁画栋。   “阿瑛你便与你三叔同住一屋吧,他是你义父的堂弟,性子最喜欢读书,人也温和,最会照顾人了。”刘月英将崔瑛领到院门外,指着正房那边低声交待,“院子里的其他人你不要搭理,他们要说什么难听的,你只管叫你三叔就是。”   崔瑛有点莫名其妙,但还是迷迷糊糊地点点头,他实在是太累了,只想赶紧躺下来,好好地睡上一觉。   热孝当中按例都是睡地上,铺麻席的,但这天寒地冻的时节,崔瑛可不打算为了吕龟图将自己冻出病了。他简单地向刚刚被自己动作吵醒的吕蒙巽行了一礼,然后将自己从六安带来的棉大衣一裹,倒头沉沉地睡了过去。   “哟~~这一个又是老头子跟谁生的野种啊?竟然睡到咱们三郎君屋子里了。”崔瑛被一个尖锐地女声吵醒了,他挣扎着想睁开沉重的眼皮。   “谁又许你进正屋的?这爷们住的院子,你一个女眷进进出出的,像什么话?”这应该是吕蒙巽的声音,低低的,稳稳的。   “切,老头子在时,这府里上上下下有我不能去的地方吗?爷们住的地方怎么啦,我儿子还住这儿呢。”当崔瑛睁开眼时,便见到一个头带白花的小妇人搂了一个有四五岁的小男孩儿,咄咄逼人地说着话。   “这是蒙正大哥的义子,正经进士及第的读书人,别用你那嘴污了我们的耳朵。”   “哼,义子?”那小妇人弱气了三分,只在嘴里嘟囔上几句不中听了,才大声说道,“那也不能日上三竿了还躺着吧,均哥儿都在这儿了,还不起来拜见叔父吗?”   崔瑛这才明白,这小妇人怕是吕龟图的妾室,而他搂在怀里的小孩子,真按辈分来说,还真是自己的叔父。   “哼,什么叔父?不过一婢生子尔,我可没这样的兄弟。”   崔瑛终于彻底清醒了,他从席子上站起来,先冲吕蒙巽行了一礼,口称“瑛见过三叔。”等吕蒙巽颔首还礼后才转向那个小妇人,“不知您是?”   “阿瑛不必与她多言,”吕蒙巽打断道,“不过是一个愚人罢了,就仗着伯父在时的几分疼宠,便忘记了自己的身份了。”   “三郎君、崔郎君,大郎叫二位用朝食呢。”一个素衣的婢女在门外轻声秉告道。   “就来。”吕蒙巽连看也不再看那母子俩一眼,叫上崔瑛便离开了房间。那小妇人恨恨地拍了那小孩子一下,才牵了他摇摇摆摆地去偏厅用饭,像她这样的出身,根本没资格到灵堂去为吕龟图守灵。   吕蒙巽在饭桌上便把屋里的事告诉了吕龟祥和吕蒙正,还没等他们说出点什么,屏风后面吕蒙正的娘刘氏便淡淡地发了声,“你们不用操心这事了,今天三七一过,我自有安排。”   崔瑛其实挺好奇的,他听办公室里的老师们谈过一些宅斗的影视作品,总的来说就是平静湖面之下的波涛汹涌,这位性格刚烈的义祖母会怎么进行宅斗,崔瑛觉得自己想不出来。   第二天,崔瑛就知道了处理结果,他想得太天真了一些,这位义祖母非常干脆将所有婢妾的契约挑了出来,十年契满的直接按契约给了钱帛放人出门;父母尚在的叫父母领了去且免了身价银,至于像那天那个妇人一样由吕龟图买来的教坊歌女,则给了放良书,给了一笔钱打发出门了。   “你爹把我们母子赶出家门,结果没我同意,他一个立妾的文书也没上成,这一院子的女人没一个是正经的妾室。”刘氏又好气又好笑地说,“这帮女人一点儿见识也没有,被他三言两语一骗,还以为咱大周律真能庶子均分家产呢,却不知当年皇后娘娘给咱们当正妻的争了规矩,要不然这帮子婢姬养的小子还要来分我的嫁妆钱呢!”   她数落了一通坑了不知多少女子的丈夫,又和缓了一下语气道,“你们也别担心她们的去处,真父母兄弟俱无的,年老体衰无用的,我也不少她们一口吃的,都将养起来就是了。”   “后宅的事,娘你与月英商量了就是。”吕蒙正并不很将这些事情放在心上,而吕龟祥更不可能插手大哥的后宅,于是在崔瑛还在震惊当中时,这所谓的后宅斗争就这么平静地过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嗯,这一章是皇后开的金手指,宋代的财产律法中女性的地位相当低,庶子地位比唐及之前的朝代都高。这有世族门阀解体,小家庭变多的原因,也有社会经济因素,应该是比较复杂的,要想解决我这文得写上一百万了,大家就当穿越女皇后玛丽苏了吧。   宋代名义上是不允许人口买卖的,家里的下人是雇佣的,而且有规定最多只能雇十年。不过很多人会把雇佣关系变成收养关系,来钻法律的空隙。但在本文背景里,柴荣就是养子,这种行为肯定不像宋代一样敢放到台面上来,所以吕蒙正他娘的做法应该完全合情合法。 第60章 悠闲的崔瑛   “三郎君屋里要热汤呢,阿婆可备下了没有?”灶间外一个年青的婢女冲里面轻声询问道。   “备下了,备下了,我的好姐姐,你可千万在娘子面前给我说说好话,咱可不想出府。”一个手脚粗实的婆子将一桶热水搬到门外,拉着婢女的手殷殷地嘱咐道。   “哎?头些日子你不天天念叨着等日子满了就离了府,和你家当家的回乡置二亩地好好过日子吗?如今娘子要放人,你怎的又不回了?”   “那是什么时候,这是什么时候?如今娘子当家,又不用我们去讨好那些小姐,处事又公道,日子可好过多了,”那婆子压低声音道,“同三郎君住一屋的那个人,咱们大郎的义子,你瞧见了没?”   “当然瞧见啦!怎么了?”那婢女奇怪地问。   “我听说啊,”那老婆子神神秘秘地再将声音压低,“那位崔小郎君是观音娘娘座下的善财童子托生哒,不仅有赚钱的大神通,还有杨柳甘露,能活死人,肉白骨呢。”   “瞎说,明明就是一个清秀的小郎君,怎么就成善财童子了?”   “谁瞎说了?”那婆子急了,“我那汉子在禁军那边帮闲,他亲耳听到六安来的衙役说的,那几个衙役马上也要成禁军了呢。我猜啊,这位善财童子不光本事学得好,和文曲星、武曲星关系也不差,你没听说呀,六安的小孩子个个都能吟诗作对,算帐算得可好了,再看看那些衙役,啧,运气。”   刘氏端起当家主母的架子,把吕龟图的内宠卖的卖、关的关,将只顾谄上欺下的仆人打发了一批,整个吕宅一下子便端肃了起来。雇佣的仆役再不敢踩高捧低,做事也尽心,只是关于崔瑛的各种真真假假的消息悄悄地传播开来了,家里下人在面对待崔瑛时,恭敬了许多。   崔瑛在吕宅的生活守孝生活平静极了,除了一开始不习惯让婢女打热水,又因为在孝中不合适动土,在洗澡上略有些为难之外,一切都很美好。就是洗澡的那点为难,在感受到冬天在大木桶里泡澡的舒适后,也早早被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早起一碗清粥小菜,然后练练字,活动活动拳脚,等太阳升起来,便到书房画几张彩色的字卡,教吕从简识字用。   “又为从儿画字卡呢?”吕蒙正在书房见崔瑛拎着细笔轻轻勾画,笑着说道,“他一个三岁不到的娃娃晓得什么?你那精致的工笔要是给他沾上口水,那就太可惜了。还是等他大一点,你才画吧。”   “本来也就是画着玩儿的,”崔瑛将手下三两笔勾出的小画儿放到一边晾干,满不在乎道,“小孩子在这个时间段对字画最感兴趣,学习起来事半功倍,昨儿从简不就背出了《咏鹅》?”这种简单的勾画对崔瑛来说是幼时起的基本功了,说不上多费心思,静心描摹的过程本身就是一种享受。   “对了,老夫一直想问,这个字是什么来头?”吕蒙正指着字卡下方的甲骨文问道,“后面有籀文,有小篆,有隶书,那这一个该不是籀文之前的文字?”   崔瑛一直没有与吕蒙正明说甲骨文的事情,他是有些犹豫的。   一方面,他希望甲骨文的出现能让读书人知道更多的信史,产生疑古意识。西方思想启蒙的一条重要途径就是对天主教神学的反叛,中国没有强力的神学,孔夫子所修订的五经于中国的意义比《圣经》不遑多让,疑古的意识绝对能促进现代思想的觉醒。   而另一方面,甲骨文的不可再生性和中国政治的复杂性又让越来越了解这个时代的崔瑛感到担心,如果发掘出的甲骨不能得到很好的保存,或者因为其内容的独特而被彻底毁弃,使得后代无法看到更多史料那就太可惜了。这可不是他杞人忧天,晋时发掘的《竹书纪年》与儒学经典中的记载天差地别,在传承了六百年后,到宋代时居然再也找不到了,这其中的意味也确实值得品上一品。   崔瑛心里转了许多个念头,最终还是含糊道,“这是商汤时期的文字,师门里也只得了一些残简,还都亡于兵燹了。”   “唉,李重光可恨!”吕蒙正虽然遗憾,却也没什么办法。   吕宅里的日子过得清静而悠游,春节不必走亲访友,只闭门过自己的生活,但汴梁城里节日的气氛却浓郁起来。在这样的气氛当中,玩得尽性的柴宗训和柴永岱终于晃回了京城当中,踩着要祭祖的点儿进了皇宫。   “哟,难得,还记得回来,朕还以为你们要在路上过年了呢。”柴荣见到儿孙本来是欢喜,也心疼两人天寒地冻的还要周车劳顿,但看两人满面红光,穿着厚厚的棉衣,鼻尖还有些冒汗的样子,一肚子的心疼全变成被抛弃的怨气,说出来的话儿都带着一股子的酸味儿。   “瞧您说的,再如何咱们也得回来和您一起祭祖过年啊。”柴宗训笑呵呵地凑近自己的亲爹,一脸讨好道,“儿臣可是尽心竭力地记了一堆六安的施政措施,只等着与父皇商量了。”   “皇爷爷,岱儿可是给您捎回来不少好吃的东西,都岱儿亲自挑选的。”柴永岱也笑着凑上去,安抚道。   “行了行了,别在这儿撒娇了,赶紧说说,这一回长了哪些见识?”   “大部分好东西儿臣在信中已经都提过了,”柴宗训说,“不过有两件事还是值得一说的。”   “什么事?”   “第一,千里传音术可制起来比较难,可在数十里的战阵上进行信息传递却不难。”   “哦,那也很有用了。”柴荣点点头,很感兴趣地微微向前倾身,“第二件事呢?”   “咱们想找的,收拢读书人心思的方法已经有了。”   “真的?”柴荣一下子坐直了身子,这是他很感兴趣的话题,他自己本身算是商人,又是武将出身,手中极为缺少治理地方的能吏。如今门阀士族已经被唐末的割据混战打伤了元气,想要治理地方,只能依靠寒门士子,收拢读书人的心思,让他们为我所用,是柴荣一直想做的事。   “一种是文吏招募,另一种是教育普及……”柴宗训将崔瑛在六安做的整顿吏治的事娓娓道来,“开封的吏员比六安要多得多,多一个可靠的吏员,咱们就多省一份心。”   “也是,那等节后开笔,你就拟个教令下去,让各部统计一下吏员的人数,然后咱们先试录一批,然后再调整录取方法就是。”   “是,父皇,不过父皇,咱们是不是叫崔瑛帮着出点主意?毕竟他对这事比较熟悉。”   “你这一说我想起来了,”柴荣转头问内侍,“崔德华进京了吗?”   “回官家的话,崔郎君数日前便已经递了折子进吏部了。”   “怎么不陛见?”柴荣皱眉。   “丁忧之官非特召不见。”内侍说得心惊胆战。   柴荣张张嘴,他又不能说一个养孙子给不靠谱的干爷爷守什么孝,丁什么忧,只能恨恨地嘟囔道:“这吕龟图死的真不是时候!” 第61章 文官变武将   皇帝说什么,不是旁人能置喙的,那内侍装作什么也没听见,默默地退了下去,心里只觉得一个大臣,死都要被皇帝说死得不是时候,也是惨。   “陛下,臣到有个主意,”在一旁看他父子俩父慈子孝了半天的赵匡胤摸摸自己颏下了两绺胡须,笑呵呵地说。   “赵卿家有什么好主意?”柴荣颇感兴趣地看向他。   “官家,这文官丁忧是祖制,可这个既管不到平头百姓身上,也管不到武将头上啊?我看崔德华治军也是一把好手,先让他去整治一下禁军如何?殿下招募书吏时可以到军营里去商讨,保证不会泄密。”   柴荣一想,理还真是这个理,唐朝的文武官员还没有分化的太厉害,大周能领兵打仗的文人也还是有几个的,文官转武将,对柴荣来说一点压力也没有。   父母去世,文官可以丁忧守孝,换其他人去继续任职,武将则只给假百日,毕竟大部分武将都是将门出身,手上的兵别人可指挥不动。   崔瑛作为吕龟图的义孙,作为文官守上一年孝,就属于孝顺到可以刷名声的了,若转了武官,那么做完丧仪之后就完全可以回军中做事了,没有任何名声上的负担。更别说吕龟图的为人,士林不耻,崔瑛做为义孙,便是不守孝,也不会有人真说什么。崔瑛上折子丁忧一年,至少大半看得是皇帝也是太祖养子的面子。   柴荣将事情在心底一盘算,“宗训,你年后正式出知开封府,朕命赵普权知开封府,为你辅弼。授崔瑛权任禁军教头一职,主抓军容军纪,等禁军练好了,再招募书吏。”他转头对柴宗训说,“崔德华胆子小,做事就老成,这个做法你回去琢磨琢磨,想不明白,为父再与你讲。”   事情就这样确定了,朝廷已经封笔了,自然不会为小小的崔瑛破这个例,一无所知的崔瑛此时还在吕家过着悠哉悠哉的小日子。   “父皇,那天的事我还没太想明白,”一过了正月十五,关于崔瑛的任命已经发下,柴宗训想起当天晚上父子俩讨论的,关于先训练禁军,再招募书吏的事情,有些不解地问,“为什么要将禁军训练好才能招募书吏呢?”   “你想没想过,崔瑛如果只想澄清吏治的话,其实夏税之前他就能招到一批合用的人手?但他却盯了一整个夏税,然后训练衙役,最后才招收文吏?如果倒过来会怎么样?”   “倒过来,先换文吏,再训练衙役,最后收税?”柴宗训结合他一路上所见到的,听六安行脚的商人听到的事情,心中隐隐有些感觉,“可能会出问题?”   “可能会把六安治理得一塌糊涂,”柴荣道,“崔瑛先用夏税安定人心,虽然他自己累点,但书吏知道他不好惹,老百姓也知道他有手段了。再后面才是关键,”柴荣将声音放低,“你娘以前说过一句世上最透彻的话。”   “什么话?”柴宗训对自己娘亲的孺慕之情极深,听到父亲提及母亲,连忙站起身来追问道。   “你们下去吧,”柴荣将内侍都打发掉,才将声音压得极低,“你母亲道,‘王朝衰落的原因有很多,胡人入侵或者百姓食不充肠,但一个王朝能立起来的原因是唯一的,那就是枪杆子里出政权。’一句道尽千古兴亡之事。”   看着柴宗训震惊地睁开了双眼,柴荣嗤笑一声,“我恋着你娘可不是后宫那起子眼皮浅的所说的,你娘漂亮贤惠什么的,我那时天天战场拼杀,朝堂争胜,要个漂亮贤惠的婆娘做什么?我最爱她那股子透彻,什么事都看得明白,抓得住关键,她一句话便能点醒了我。”   “孩儿知道娘渊博,能干。”柴宗训喃喃地说,“孩儿也知道娘有见识,但没想到……”   “你想明白了?”   “嗯,想明白了,只要武力在手且不倒行逆施,些许文吏翻不起风浪。”   “六安地方小,崔德华又有民心在手,尚且三思而后行事,所以他在六安半年,再无一星半点行差踏错,谨慎故也。在六安,他谨慎得过了,但你知开封府,再怎么谨慎也不为过。”   “是,孩儿谨遵父皇教诲。”   与此同时,每天尽情地向吕蒙正讨教文坛掌故,偶尔去义母刘月英那里帮忙画点绣样的崔瑛一头雾水地接到了关于他的任命。   “禁军教头?”崔瑛目前的知识体系基本上还是文官系的,他也没想过要从军,对于这个职位有些迷糊,他对此唯一的认知就是《水浒传》里有一位八十万禁军总教头了。   “教头啊,其实就是帮着练兵的,”吕蒙亨知道崔瑛对世事不是很熟悉,直接解释道,“大周的禁军教头是平时负责练兵的,带军队上战场的将军平时是不去军营的。”   “王侍郎请留步,”崔瑛搞清楚这个职位就是一个教官之后,赶紧叫住了传旨的兵部侍郎,“瑛幼时中的是神童试,及长考的是进士科,如今还身在孝中,怎的却授我一个武职?”   “本官岂是枉揣上意之人,”那王侍郎一脸严肃,但在吕蒙正出迎,又与他叙了科年之后,还是舒缓了脸色,“听说是赵将军荐的你,说你年纪虽轻,但颇通练兵之道。”   崔瑛觉得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又不好和这传旨的人多说,只好客客气气将人送了出去。   还好,禁中的消息,除非皇帝真心想禁,否则多少还是会流出来的,比如皇帝说吕龟图死得不是时候,会耽误崔瑛任官啦,比如转武将的原因是武将不用守孝一年啦,真真假假的消息传得到处都是。对汴梁城的权贵们来说,这个消息确认了崔瑛确实圣宠深重,当初没得罪吕蒙正是正确的事情,以后也要继续不得罪才是。   当崔瑛听到陈永年传来的确切消息时,他的脸都僵了,皇帝陛下做事实在是太不拘一格了。当然,柴荣那句“枪杆子里出政权”的话,是一星半点都没露到外面去。   元宵节的爆竹味儿还没散尽,崔瑛便得按旨意去禁军大营赴任了。   大周的禁军大营与北宋时有些微的不同,没有外弱里强到将重要的军队都设在京城周围,但就是拱卫京师的禁军人数,在这个时代也是一个极大的数字了。五万禁军的驻地拱卫着汴梁城,任何一处快马骑到京师也就是一个时辰的事情。   “赵将军坑我。”崔瑛到军营一见到对他咧嘴笑的赵匡胤,连忙叫苦道。   “来来来,我与你介绍介绍,”赵匡胤此时表现得像个热情好客的主人,又像一个斯文的秀士,他一手握着崔瑛的胳膊,做出一副把臂言欢的姿态笑道,“这里是拱卫京师的禁军所驻扎的地方,京师与陛下的安危具系于此处,你可要好好替陛下调理这帮士卒。”   五万禁军及其家属都住在这片驻地上,只这一处的人口就比六安全县还要多出不少来。崔瑛看着近处已经早早出操的禁军士卒,远处已经开始淘米升火做饭的妇人,还有几个小娃娃在院子里乱跑乱叫。不知怎么的,他联想起的不是整齐军营,而是早些年国营企业的家属大院,一股子接地气的生活味儿。   崔瑛只看了几眼操练的过程,感觉还挺不错的。毕竟是全国最精锐的士兵,开国之战刚打完也没几年,这些士兵不光年纪不大,心气儿也还足,正是最好训练的时候。若再过些年,一家子多了三五个孩子,因没有战事俸禄再被长官们克扣一些,那股子悍军血气消磨殆尽,就比较训练出成效来了。   “邶国公说你做事之前最喜欢先看卷宗了,喏,本部禁军的名册粮薄均在此处,有什么需要老夫配合的,尽管说。”   崔瑛快速的翻了翻帐本,五万禁军一日的人吃马嚼可不是个小数目,目前都还是由各地运粮入京来支撑,十来天才能吃上一顿肉,平时连吃饱都算不上。   “怎么?帐上有问题?”赵匡胤见崔瑛皱眉,连发问道。   “不是,”崔瑛摇头道,“这样的情况要是直接按我在六安的法子训,不出十日,不是营啸也得营啸了。”   “何至于此?”赵匡胤惊讶道,营啸是古代军营中最可怕的灾难,长期处于精神压抑中的士卒可能在某一个时间点被引爆掉,然后互相撕杀,死亡的人数甚至比一次大战都要多。   “要想马儿跑的快,就要给马儿吃饱了,这道理赵将军应当清楚。训练严格,食物跟不上,太容易引发怨愤情绪了。”   “那你打算怎么办?”赵匡胤问道,“能调来的粮食就那么一点。”   “给我一年功夫,再把竹山村的王虎叫来,我就有法子解决一半以上的食物问题。”崔瑛翻了翻军屯的册子,很有把握地说道。 第62章 副食生产   崔瑛的信还没有来得及发出去,王虎便跟着陈柱子到了京城。   “我来给东家送年礼,”陈柱子笑得很温和,“年前你走得匆忙,咱们都以为你就是奔个丧就回去了,前些时候听成教谕说你在吕宅守孝,我们和老村长商量了一下,还是送一份年礼过来,你手头宽裕点,就不拘束了。”   陈柱子将素色的礼单递过来,一条一条解释道,“给你送了一车竹纸,两匣子墨碇,一车黄桃罐头,一车提好的杜仲胶。另外铜钱实在太重,邶国公帮我们兑成了一百两黄金让我们带过来,可以到金店破开,也能直接去邶国公府兑。今年新纺的厚棉布十匹,都没染色,正好给你守孝穿。”   “劳你费心了。”崔瑛郑重地躬身一礼,不仅谢他自接手作坊起就兢兢业业的做事,没有半分懈怠,更谢他为了让自己在吕家过的舒心一些,尚未出年便顶风冒雪的赶路来了京城。这样的一份心意,沉甸甸地让他心头一暖。   “应该的。”陈柱子不在意地笑了笑,他自来照顾人照顾惯了,崔瑛对他来说不仅是个需要照顾的弟弟,还是改变他们兄弟生活的恩人,对恩人尽心些,有什么可说的呢?   “先生,”等陈柱子和崔瑛交待完了事,王虎才有些怯怯地上前一步,“那个,我想继续跟随先生学习农事,可以吗?”崔瑛虽然奔丧入京,但教王虎一些遗传学的东西的计划没有改,还是以书信的方式进行了一些交流。但对王虎来说,有些东西不太好描述,有些又不好理解,顶多一月一次的书信往来能学到的东西实在太少了,王虎狠狠心,将母亲拜托给村长一家,跟着陈柱子上京了。   “你来得正好,”崔瑛说,“我正打算送信邀你来帮忙。”   王虎的脸色一下子亮了起来,“我,我能帮上忙么?”   “非你不可,你在农事上的经验可比我这光会动嘴的强多了。”   “先生是君子,君子动口不动手。”王虎笑道。   陈柱子还要回六安去主持作坊上的活计,他带着崔瑛开春后捎点六安瓜片过来的消息离开了,王虎便在崔瑛给他租赁的小宅里住下了。   崔瑛承诺要在一年内解决禁军一半的饮食问题,初春的耕种规划就很重要了,他接连几天带着王虎在驻地四周察看,快成为军中的一个乐子了。   “那两个小娃娃又在地里转啦?”一个大汉坐在哨塔上和旁边一个瘦子笑道,“听将军说那个大点的娃娃保证一年内解决咱们一半吃食问题,可够好笑的,爷们下地做活的时候,他估计还在娘胎里没出来了吧?”   “你不知道吗?”那个瘦子同伴莫名地看了他一眼。   “知道什么?”   “那个穿书生袍的小秀才是上一科正经的进士,旁边那个是他徒弟,庐州人称‘小神农’,经他手打理的田地出产翻番的都有。”   “真的假的?”那大汉龇了一下牙,“要是真得那就好了,你不知道,最近户部那帮老抠交粮食时越来越啰嗦了,老子真不想再看他们脸色了。”   这话说了没几天,所有驻扎在此地的禁军便得了信,到校场集中。   “在下崔瑛,”那个年轻的读书人站在点将台上,右手握了一个筒状的东西大声地说,“奉皇命来控鹤军任教头,主要负责你们的军纪容训练。”   下面一片切切私语的声音,崔瑛并不在意,他接着说:“但按照我的标准,”他加重声音道,“场上站着的各位,肯定吃不消。”   这话一出来,全场都炸开了锅,禁军的士卒自认为是全国最好,他们都吃不消的训练,那得到什么程度啊?   “李壮小队出列。”   “是——”李壮和后到禁军的三个六安衙役站成一列,应声小跑到校场前面。   “报告教头,李壮小队应到四人,实到四人,报告完毕,请指示!”李壮的声音高亢明亮,全场为之一静。   “队列训练。”   “是!”   李壮跑到队伍前列,按崔瑛的训练操典进行队列训练演示,军体拳与搏击术的演示,校场里的士兵们从一开始偷笑李壮他们练些没用的东西,然后看着他们格、打、踢、摔、拧,每一拳每一脚有力、有节,初春微寒的风中,额上汗珠晶莹,眼里专注的目光,竟有些让人热血沸腾起来了。   “报告教头,小队演练完毕,请指示!”完成全套操练的李壮气息有些不稳,声音里的喘息很重,站在那里却有一股子渊渟岳峙的感觉。   “归队!”   “是!”李壮大声应道。   “这就是我要的兵,你们要成为的样子!”崔瑛盯着寂然的场内,自信地说,“我要你们成为大周最强之军,你们能吗?”   “能。”稀稀落落的声音响起。   “原来控鹤军里也就这点子能人?”崔瑛语带轻蔑地激道。   “能!”下面的声音齐了一点。   “再说一遍,能不能?”   “能!!!!!”响亮地声音一齐响起,崔瑛知道这支军队最起码的心气儿已经被调动起来了,接下来要做的就是保持住这股子劲儿。   分配了李壮他们四个先教基础格斗动作,维持刚才激起的高昂斗志,崔瑛走进军帐,柴荣爷孙三人和赵匡胤兄弟俩都在。   “元朗传信说你这些天早出晚归的,把控鹤军的训练章程写出来了?”崔瑛一进帐,柴荣便笑着问道,“据说能解决全军的吃食问题?”   “训练章程大概有数了,不过人太多了,我建议先训练都头,再由都头训练下面的队、伍。”崔瑛笑着行了一礼,“全军的吃食肯定没法解决,但我能想办法让士卒吃上肉食、蔬菜,能有足够的力气应付下面的训练。”   看几人投过来的好奇的目光,崔瑛展开一张控鹤军驻地的地图,展开后放到柴荣的桌上,“陛下请看,”无视自己凑过来的太子皇孙、赵氏兄弟和另几位看着眼生的将军,他用手指着图上说,“我调查过了,此地有禁军五万,亲眷十万有余,大部分禁军将士都有一妻一子,耕地不算肥沃,单纯种粮军屯的话养活这十几万人比较难。”   赵匡义的眉头皱了起来,“总不能让妇孺另过吧?”   “不,我的计划是进行集体生产,收益按劳动效率分成,就是我在六安时实施的计分法。”崔瑛看了一眼柴荣和柴宗训,见他俩微微点头,才又接着说,“我问过本地的老人,这里雨水不多,只集中在夏天,这样的气候比较合适棉花生长,大豆、蜀黍以及苜蓿能也长的不错。”崔瑛指了指几块地块的划分,“开春先整地,把能种的东西种下,大豆、蜀黍、苜蓿轮种,还能养地。”   “多种果树,树长成之后需要的人手就比较少了,直接由士卒的亲眷来做,不怕缺少壮丁误了时节。”崔瑛又指了指一片山地说道,“妇人们可以养鸡养猪种蔬菜,纺纱织布绣荷包,小孩子白天可以集中起来,懂事了的就学点东西,还不懂事的,便多活动活动身子骨,将来也好子承父业。”崔瑛说的其实就是建国初期的公社模式,虽然这种模式发展到后期会因为生产关系过于超前而分崩离析,但不可否认,这种模式非常有利于短时间内迅速积累财富。   “不种稻麦?这不行吧?”赵光义急切地问。   “稻梁菽,麦黍稷,六谷之中不种稻麦,种菽黍也没什么,更方便喂鸡喂猪,稻麦种的多,哪里买不着?”崔瑛满不在乎地说。   “那就这样吧,赵卿,德华,劳你们费心了,一定尽快把控鹤军练出样子来。”   柴荣来去匆匆,崔瑛他们着手控鹤军训练时,他已经带着儿孙回皇城了。   “这崔德华也是长了十八个心眼儿,”柴荣对柴宗训笑着说,“今天这一手玩得漂亮!”   “父皇很高兴?”   “嗯,你今日只听他说多养鸡,多纺织,多种好打理的饲料类作物,”柴荣笑道,“你该听得出来他的计划是要卖肉类,买米粮的?”   “是,但减少粮食的运输不是更好?”柴永岱疑惑道。   “这就是他聪明的地方,”柴荣感叹道,“肉食不比粮食,不腌制风干的话,很快就要坏掉了,而粮食却能保存一年甚至更久呢。”   “腌制要盐,风干要气候条件——”柴宗训思考着,“咱们是不是要控制走私盐的产量了?”   “等崔德华把禁军练出个样子来的时候吧,那时再考虑盐场的事。”   “是!” 第63章 叶知秋的信   大周的禁军虽然称不上豪富,但大多不缺钱是真的,每日里除了操练,大多数时候便趁空闲去汴梁城里的勾栏瓦舍里去找乐子。妇人们在家里打理家务,照料孩子,有空了便纺些纱,或几人团坐到树荫下纳点鞋子什么的。   这悠闲的生活自崔瑛接了教头之后便被彻底地打破了,不光是禁军里的士卒忙了起来,就是妇人们也没有闲聊的时间了。   趁着土地还没化冻,崔瑛指着军中识马性的老人将禁军的马匹仔细分了类,耐力强服从性好的记作乘马,专门派遣年纪稍长的少年人驱赶到有水草的平地上去放牧,还要时不时用敲锣声、呐喊声来训练马儿们处变不惊的性子;耐力一般但能负重的分作驮马,由妇人们赶着运送各种东西;耐力强但性子不机灵的,则作为挽马,平时拉拉车,如今却全赶到田间去耙田松土了。   禁军驻地周围几十里的土地如今都被柴荣划归到控鹤军镇,要在开春之时将计划内的土地开垦出来,时间还是非常紧张的。   除了各个都头和被挑选出的千余名精锐在跟着崔瑛和四个六安来的衙役进行全天的训练外,其余的禁军都是早晚天凉时训练,白天赶着挽马刨地。   “爹,你和叔伯们歇歇,喝碗水。”一个穿着绿色布裙的小女孩儿站在田梗上喊。   “你把水晾晾,咱们再走一垄。”田里那个一看就是领头的汉子应了一声,又冲其他人说道,“咱们今天加加紧,可别又耕个最后,被三伍地叫乌龟。”   “老大你放心,咱们还有劲着呢。”   “是啊,老大,咱们再走一垄吧。”   几个一伍的军汉你一言我一语地应和着。   又花了一顿饭的工夫,耕完一垄地的军汉们走到田地边,舀了一碗水便大口大口地灌了下去。   “噗~~”一个汉子一下子将水喷了出去,“咳,咳,这、这是什么味儿啊,甜不甜咸不咸的?”   “是崔教头教咱们兑的咸糖水,说是合适出汗的人喝,对身子骨好呢。”小女孩儿有些心疼地看着湿润地土地,“用的可是上好的蔗糖呢。”   那汉子有些心疼又有点不好意思,便四处张望了一下道,“云朵儿,今天怎么是你来送水?你娘呢?”   “娘她们忙着抓小鸡崽儿呢,过些日子,咱们就天天有鸡蛋吃了。”小女孩儿眼带向往地说。   “好啦,等你爹今天得个第一,割二斤肉给你解馋。”那汉子笑着安抚一句,然后赶紧又招集一伍的兄弟继续下地忙碌。   日暮时分,那汉子果然拎着二斤肉笑呵呵地回了家,“喏,给闺女解解馋,听说你今天去抓鸡崽儿了?怎么样?”   “鸡崽儿不错,就是那个叫王虎的小孩儿讲得那些什么消毒、饲料比例什么的听不大懂,先做着吧,反正那小孩儿最近天天在村里转,谁家有啥子不懂的,他都能说出个一二三来。”   等过了春分,将各种作物都种了下去,禁军的士卒们在心底悄悄松了口气,这段日子虽然伙食真的不错,但天天与别伍竞争,还是有些心累的,如今粮食种了下去,鸡崽儿、猪仔儿和羊羔儿最近也长得甚是肥壮。虽然人累了点,但大家都觉得现在的生活有劲儿、有盼头。   禁军的男人们忙得厉害,妇人们也不轻松,除了一组手艺不错的妇人专门负责烧饭之外,其他人不仅要忙家里的牲口,还接了忙男人们缝军装的活计。   “李三娘,你就负责裁前片儿;周二家的,你负责缝肩线,大家手上都快点,别让自家男人没衣服穿……”分配活计的这个妇人快四十岁了,看起来不甚强壮,但性情耿直,做事也雷厉风行。她是先皇后宫里再普通不过的一名宫女,皇后病重时皇帝以为皇后祈福的名义打发了一批人出宫。她的父母都在战乱中不知所终,只好拣了禁军中一个性格憨厚的伍长嫁了,却也生活的平平稳稳。   在军镇的男女都忙碌极了的时候,崔瑛却终于将训练士卒的任务甩给了李壮他们,去觐见皇帝了,关于军营的规制变化,还是得请示一下这位帝国的统治者。   “德华你来的正好,”正好也在的柴宗训开心地说,“庐州府传信过来,前几年四处劫掠的江匪被六安的捕快们一网打尽,今天正好押犯人进京,你也一起来听听六安的消息?”   “臣可真求之不得。”崔瑛笑得很开心,他离开六安时只以为是暂别,很快就会回去,各项事交代的不太清楚,如今确实想知道六安的人六安的事怎么样了。   “宣庐州的衙役进殿吧。”柴荣也知道崔瑛的心思,同时他也决定,如果那几个衙役与前面三个相差不大的话,那继续将人留在禁军,正好帮崔瑛训练兵卒。   “参、参见陛下!”三个衙役一进门,便哆嗦着跪了下去,恭敬地叩头行礼。   “德华?”柴宗训觉得这几人与之前见的人实在不同,疑惑地看向崔瑛。   崔瑛摇摇头,“不是六安的衙役。”   “你们是六安的?”柴荣问道,若是成、叶二人只用几个月时间就把一群好好的精兵训成现在这个鬼样子,他心里想,“还是把人召回来好好养着吧。”   “回陛下,我、我们是庐州治下的衙役。”   “怎么不是六安的衙役押差?”   “那个,来之前一位邶国公写了一封信让小的们带了来,据说一看便知。”   “呈上来。”   叶知秋的纸条不大,甚至不是富贵人家的洒金笺,上面的字更少,除了一些简单的寒暄语外,不过是一行字,“一卫入京无所馈,三隶押解人不归,百里侯去空传书,谁人上京得家回?”   “这个叶排云,还与朕计较起这些事来了!”柴荣哭笑不得地将信传给儿子看,“朕就不信他还能不放德华的小徒弟进京应举了?” 第64章 军营大改造(上)   柴荣对庐州的衙役不感兴趣,挥挥手打发下去之后,又和柴宗训笑话了几句叶知秋那抠抠索索的样子,才带着一脸的笑意转向崔瑛:“德华,前几日你说你要改良一下军营的条件?”   “是,陛下。”崔瑛上前一拱手,然后将厚厚一沓纸递了上去,“禁军的营地是长期驻扎的,臣建议将木结构的房屋改成砖石结构。”这是崔瑛深思熟虑后提出的建议,宋代的建筑大多以木结构为主,砖石的墙壁并不承重,支撑房屋的都是木质的梁和柱。这样结构的房屋在建造时难度相对较低,可一但房屋失火,便可能造成房屋的倒塌和连绵数里的火海。   “军中人吃马嚼的,容易烧着的东西极多,”崔瑛解释道,“营帐又是连成片的,就算每一队之间都挖了沟,但遇到风助火势时,连逃跑都成问题。如果用了砖石结构,那么一间屋的火势就不容易蔓延到其它屋子里去。”   “那这些又是什么?”柴荣不置可否,却指着另一张图上各种奇怪的架子、台子、网子问。   “这是训练士兵的器械,用于提升禁军将士作战能力的。”崔瑛又拿出一张像是一个小镇的规划图来,“臣建议将禁军家眷集中安置,强制将各家的孩子集中起来一起教授,为禁军的长远发展做打算。”   “先做这个吧,”柴荣点了点那些器械的图纸,“营房看你的要求还挺麻烦的,让永岱来帮你吧,多让他跑跑六部,历练历练,至于小孩子的教育,你在六安那个小徒弟今年底明年初也就该上京来应试了,到时候交给他就是了。”   崔瑛得了指示,也不便在宫中久留,便告辞离开了。   “父皇……”柴宗训有些担忧地看着柴荣,“永岱是不是还小了点?”   “不小了,”柴荣慈爱地看着他,“你像他这么大的时候已经能把宫里的事儿都料理好了。朕也老了,不定什么时候就去见你娘了。朕可不想等见了你娘,让她笑话我,说我这后半辈子都被皇帝的位置绑住了,就像你娘评价唐末这段乱世时说的,在人还没老糊涂前就该将继任者扶上马,送一程,这才是国赖长君的意思。”   “父皇!”柴宗训没想到柴荣会说出这番话来,一下子跪到地上,眼泪“唰”地就流了下来。   “痴儿,痴儿,为父现在还好着呢,”柴荣用手一提他的肩膀,“你怎么就做如此小儿女之态了?”   “父皇怎么说起这事儿来了?”柴宗训感受到柴荣手上力道不减,略略放下点心,擦了擦眼泪,不好意思地问道。   “怎么?只许你这太子太孙出京玩耍,就不许朕也重回年少时,骑着马儿走南闯北一番?”柴荣笑道。   柴宗训也只得摇摇头,装做无事的走出殿门,去交待儿子要做的事。   柴永岱到禁军驻地时,训练士卒的器械已经开始着手做了,现场除了崔瑛在那里捏着纸笔沙沙写字之外,就只有十几位工部的匠户们在兢兢业业地做活儿。   “崔盘算,我可逮着你了。”在崔瑛专心算器械承重的时候,一个清亮的少年音在他身后响起。   “十六郎,好久不见,指尖长好了没有?”崔瑛转头一看,竟是神童试时与他学算盘的卫轩,想起在六安时柴永岱曾吐槽他的手指尖都要秃噜了,便打趣地问道。   “还不是你弄出来那个什么积分制,可坑死我们了。”卫轩气得捶了他一下,“这回可逮着人了,你得给我好好讲讲。”   “那有什么难的?你一会儿闲了,自己去找我就是了。”崔瑛简单的与他一叙别情,才问道:“你怎么来这里了?”   “我和齐国公殿下一起来、来的……”卫轩说着说着才发觉柴永岱根本就不在他旁边,顿时无措起来。   “教头,校场上有一位陌生的小公子在玩儿您刚建好的练兵器械。”值守校场一个士卒觑了个空子小声禀告。   “走吧。”崔瑛无奈地引着卫轩上小校场走去。   器械装了一半,崔瑛也没告诉士卒怎么用,但这并不影响小孩子把这里当作游乐场。在一群孩子中,崔瑛一下子就看到了穿着牙白色长衫的柴永岱,他兴高采烈得和那群孩子一起想方设法去充分利用那仅有的几个器械。   “德华,你来了?这些器械就是你和父亲说的那种吧?怎么感觉像玩具一样?这真的能起到练兵的效果吗?”   “这只是其中的一种,”崔瑛笑笑,将长衫的角儿一扣,“我给你们先演示一下,然后你们再练练?”   “那可好!”柴永岱兴奋道。   崔瑛简单的活动了一下手脚,然后退后几步,到路头设立标志的地方,先是一段平地冲刺跑,再顺着摆在那里的小旗子东绕西绕了一下,接着敏捷地踩过几组低矮的跨桩,单手一撑翻过了一道矮墙,快速地攀上一道云梯,翻身跃下,冲过一道独木桥,飞跃高墙,最后手脚并用爬过低桩网,气定神闲地站到了终点处。   “哇!”所有的孩子看着崔瑛迅捷地动作,满满地都是惊叹,一个个都跃跃欲试,自己也想一展身手。   “德华你好厉害!”柴永岱称赞道。   “呵呵,家传、家传。”崔瑛尴尬地笑了笑,长久没进行器械训练,下高墙时不小心将脚扭了一下,此刻还是有些疼痛的。   他连忙转移话题道:“殿下,您与卫十六一起,怎么却转到这里来了?”   “我与皇爷爷看你的训练器材做的怎么样了,然后问问你军营改建章程写完了没。”柴永岱笑嘻嘻地回答。   “陛下也来了?”崔瑛四下一阵张望,才发现远处有两个老者,四周还隐约有几个护卫在紧张地观察四周。   “陛下、范相?”崔瑛紧走几步,微微行礼,低低地打了个招呼,“您二位怎么到这里来了?”   “德华,你需要多长时间才能把禁军将士训练成到你刚才的程度?”宰相范质看到崔瑛激动地一把抓住他,让他没控制住踉跄了几步。   “嘶……”崔瑛只觉得脚下一痛,差点摔倒。   “你这是?”范质吓了一跳,问道。   “刚才翻那个高的东西时扭到了吧,”行军出身的柴荣眼神要毒辣的多,一下子就看了出来。   “好久没练,生疏了,生疏了。”崔瑛尴尬地一笑,这一套真的好久没练了,古代与现代的度量衡又不能完全一一对应,甚至连身体都换了,能把这一套完整做下来,都得益于他平时没停过锻炼。   “不是说这个的时候,”范质此时一连也不像一个儒雅老成的谋国者,他急切地问,“把禁军训练成你现在的水平,要多久?”   “顶多三个月,这个又不难。”崔瑛每年寒暑假会随军一段日子,对这些器械的作用有所了解,却也不觉得这有多难,颇有些熟视无睹的意思了。   “你的家传?你也真舍得拿出来,你祖上是清河崔还是博陵崔?”范质惊叹地问。   “都不是,家里就是一小山坳子里的,自小就没见过外人。”崔瑛可不想被定上世族的身份,那会让他在朝堂的一举一动都容易被过分解读。   “应该是隐世人家吧,可恨被李重光毁了。”柴荣婉惜道,“这些训练都是攻城拔寨的必备,若禁军能掌握这一技术,世上还有何城攻不下?”   崔瑛仔细一想才明白,这些军事训练动作都是代代总结,各国间互相学习切磋出来的,最精要的军事训练要领。尤其是崔瑛刚才那个徒手翻一丈高墙的动作,若与快迅攀云梯的动作相结合,别说普通县城那种顶多一丈多高的城墙了,就是汴梁城那三丈的城墙也是不在话下的。   “你一定要尽快将禁军训练出来,”柴荣殷殷叮嘱道,“朕要你将他们的身手训练得像你一样好,纪律性比六安的衙役还要强,能做到吗?”   “臣必竭尽全力!”听出柴荣话语中的急切,崔瑛严肃地长揖到地,郑重承诺。   训练场此时已经热闹起来了,围观了崔瑛训练的小孩子已经开始一项项的玩了起来,甚至还引来了一些在假中的禁军士兵,在那里爬高上低的,连柴永岱也上去玩了两下,衣服上沾了好些泥土。   “陛下,怎么是您带着殿下出京?太子殿下呢?”面对一个帝国的统治者,崔瑛还是有些压力的,想起上一次去六安时还是太子带着齐国公,他好奇地问。   “太子当然在监国了?哪有儿子到处跑,老子在家做事的道理?”柴荣理所当然地回答。   崔瑛觉得这回答有点怪,但还没等他想明白,卫十六便盯上他问起了积分制权重分配、计算之类的事,柴永岱则要他赶快列出需要的东西,他好去户部、兵部要东西。崔瑛也就没在细想,与两个同龄人一起忙活去了。   “朕今天去禁军营地瞧过了,崔德华是个实心用事的,也知兵,等禁军训练成形,你便着手调整开封府的吏员,尽快掌握开封府。”回到皇宫的柴荣对在宫里忙了一天的儿子说,“永岱做事还成,用人上朕还得再带一带,政事上你再多费费心。”   “儿臣不敢,”再亲的父子柴宗训也不能接这话,连忙问道:“父皇正是身强力壮之年,何出此言?”   “有什么不能说的?朕帮你把天下打下来了,还得朕帮你守着不成?”柴荣有些不满道,但看柴宗训有些惊讶的神情,他又和缓了语气,“就这一阵子,你劳累些,朕要紧盯着禁军,看看崔德华是怎么练兵的。等过几天再换你出去?”   “父皇,您……不会是想像母后说的那样退休吧?母后说的可是大臣们?”柴荣小心翼翼地问。   “大臣能退休,朕凭什么不能,要不我要你干什么?”柴荣理直气壮,“我当年凡事亲历亲为,你娘就说我蠢,有人不会用,现在你也长成了……”   “能用了是吧!”柴宗训总算明白自家爹想什么了,不由有些心塞。   “行了,行了,你去看看你儿子去,崔德华好像给他和卫十六出了难题了。”被戳破用心的柴荣稍稍尴尬了一下,撵了柴宗训离殿去。 第65章 军营大改造(下)   崔瑛并不知道柴荣的打算,他将改建军营的需要交给柴永岱,又教了卫轩积分制的运算原理,然后便骑了快马回吕蒙正的家里休息。   “你这样日日来回跑也实在不是个事儿,太累了些,”刘月英心疼道,“咱们家里还在守孝,也没个油腥子给你吃,你瞧你这些日子累的,可真瘦了。”   “没事,”崔瑛笑笑,“如今京城到大营的主路都是水泥地面,平坦着呢,跑起来可快。而且义母您可别拿豆包不当干粮,不拿豆油不当油水啊。”   “行了,你们爷们有事聊去,我叫厨下一会儿给你们送点吃的来。”刘月英笑笑,转身离开了书房。   “今日官家带着齐国公去控鹤军了?”吕蒙正问道。   “嗯,看了看训练器械,让我抓紧训练。”崔瑛点点头,“我打算通过修筑营房、军镇来提高士卒的协作性和纪律性,通过军事训练来提高作战能力。”工人比农民更具纪律性和合作性,也更容易抱团,崔瑛回忆起中学历史课本里的结论,觉得自己这两手抓、两手都要硬的方法应该很有效。   “不论如何,稳住军心和抓紧训练,这两件事一定要做好。”吕蒙正叮嘱道,“天下承平几年,京中一些心思不正的小人有些不太安分。”   “是,我知道了。”崔瑛点点头,琢磨应该怎么把忠君爱国的思想加到平日的训练当中。   转过天去,随意在城门口吃了两碗汤饼,便又要去控鹤军里忙碌了。   “哎,你们发没发觉,最近控鹤军那帮子军汉很少过来了,我那瓦子有一旬多没瞧见他们了吧?”汤饼摊子上,一个打扮上像掌柜的人与旁边的人议论道。   “别说,还真是,这几天我就瞧见了零星几个,不过你也别急,那帮子军汉肯定在营里待不长,这非战非乱的,那些官长若不许他们出来找点乐子,那群悍卒不得闹事啊?”   “嘘……那几个是控鹤军的都头吧。”一个小贩低声道,“看着眼熟,但好像哪儿有点不太对劲?”   “他们走路,好像,有点齐?”   “店家,十碗热汤饼,一人再给我们上一份胡饼。”一个都头大声招呼,崔瑛轻轻将身子一转,避开几人的视线。   “你说这叫什么事儿?”那军汉扔出几文钱给店家之后与同行之人抱怨道,“每天早上要带着那群蠢的左右不分的玩意儿训练,下午还得带他们干活,那帮混帐脑袋里面都是水吧,人话都听不懂,我以前怎么没发觉我手底下人这么笨的呢?”   “你手里那队算好啦,我手底下两个伍为了争那个什么第一居然干起来了,”另一个人更激动,“就为那一份吃食,居然还能搞破坏,我看他们脑子里都进屎了。”   “不过你还别说,咱们那教头年纪虽然小,教东西还真是一流的,就老胡家的那个手艺,咱们以前又不是没吃过,最近那小灶菜炒的,那叫一个香。”另一个跟手下人蹭过一顿的人安慰道,“为那菜,打一架也说不上多奇怪,更别提咱们那小教头会拉拢小孩子了,谁家得了第一,就有书有笔有各种小玩意儿能带回家去哄老婆孩子。我那儿子,天天就眼巴巴地盼着我给他带两颗琉璃珠子回去呢。不过我那儿子也不是孬种,打珠子打得也好,赢了不少。”   “那菜真好吃?”   “能让你把舌头咽下去,老胡家的不稀罕佐料,口味可重,咸的咸、甜的甜,好吃得很。”   崔瑛默默地听着,暗暗将军中需要娱乐活动的事排上日程,也决定自己要开始注意平衡各组间的竞争。   #   “德华,你烧窑制水泥我懂,要怀集的茶杆竹做什么?”柴永岱今天是带着侍卫自己来的,卫轩学会了积分运算法,回家没忍住跟老爹嘚瑟了一下,如今已经被他爹押去户部帮助其他人学习了。   “水泥砖块是肉,这竹子便是骨,没有骨这房子立不稳。”如今已经习惯了用类比的方式解释事物原理的崔瑛,再没有当初面对五声、五行、五音、五色、五脏相关联时的崩溃了,甚至于他已经有些接受这种人法地、地法天的自然哲学了。   “竹子?为什么不用木头呢?还比竹子还易得些。”   “其实最好是用钢作筋,但这得慢慢来,等太原的煤运来再说,木头韧性不足,不像竹子能承重。”崔瑛其实更想用钢筋,但这需要焦炭才能做,但没有焦炭的话,他还记得曾经网络上有报道过一些劣质房屋,用竹子取代钢筋。现在没有钢筋的话,将营房的每个房间的跨度设计得小些,又不是楼房,竹子的强度也基本上够了。而怀集的茶杆竹又名刚竹,是中国本土竹种中最硬的一种,应该能拿来冒充一下钢筋。   “行,我让工部、兵部传信给怀集,征收茶杆竹。”柴永岱点点头,又问了几件事儿的安排,自己捏了笔圈点勾画了一番,便胸有成竹地去安排了。   崔瑛这头则充分利用场地和人力,上午各组轮流进行队列训练、战术训练和障碍训练,下午就集体协作,拌料、制坯、烧砖,砌墙,整个军事营地一门心思搞生产。   “你说这房子建好了,真能像教头说的那样,有太阳时屋里亮堂堂的,天冷的时候屋里半点风不透?”一个军汉满怀期待地问。   “你就看那小教头说出口的话,啥时没兑现吧,我看得有八成靠谱。”一个老兵充满信心地回应道。   “这烧砖垒房子我知道,你说让咱们在厕所旁边挖这大坑干嘛?离咱们的住处还那么近,平白得恶心人。”   “教头说有用就有用,你瞎操什么心。”   “就是问问嘛,头儿,听说了没?过几天教头要找些瓦舍里的伎人来营外表演,你说咱们能看到不?”   “按小教头的尿性,准又是成绩好的人看着,其他人馋着。”   “那咱们可得加把子劲。”   #   军营的修建非常快,两伍的士卒就是一小队,住一间小营房,十间小营房建在一排,排与排之间同样按此时的习惯挖了沟。   军营和军营附近的基础设施修好,军镇的建设又开始了,一都头手下的人住在一个村,村与村之间是相对贫瘠的农田,每个村中都设了小祠堂,用来教授学生和传达信息。   修建自己的家,大家的热情可比建造军营时要多得多,连绵不断的住房建在汴水旁的平地上,按崔瑛告诉他们的规划,留出地暖的烟道、留出卫生间、留出家禽家畜的饲养地方。士卒们一边建造,一边想像着家里的样子,建造速度真让崔瑛信了中国人搞基础建设的能力。   “我打死你个杀千刀的,我叫你去赌!”快到夏忙的时候,军营基本成形,各家的房子的墙壁也都起好了,人们正一边修补着院子里的疏漏,一边聊着天,然后全村的人都听到一个爽利地女声在怒吼。   一个衣歪帽斜的男子从说话的那头冲出来,“兄弟拜托,帮忙挡一下。”那男子也不辨人,直接抓住了来看禁军训练的柴荣嚷道。   “我说,你一个大男人,被一介女流吓得抱头鼠窜,可真夫纲不振啊。”柴荣看那妇人拎着菜刀极凶狠的样子,感叹道。   “没办法,”躲过一劫的男人笑道,“我自个的钱花得尽了,现在我吃她的、穿她的,可不得听她管么?现在连我儿子都知道要向他娘吃东西。” 第66章 解决赌博   “你把自己的军饷都赌光了?”柴荣皱起了眉头。   “我哪儿敢,就是……”那汉子扭捏了一下,“就是在小赌了下,还有二百钱能当本钱呢!”   “这不还是赌光了吗?”柴荣哭笑不得,禁军一月军饷十贯往上,这月还没过半,就只剩了二百钱,与赌光了有什么区别。   “我打你个杀千刀的!你一文钱不往家拿,现在吃老娘喝老娘的,还想拿娃娃念书的钱去赌?我剁了你的手,我叫你赌。”说话的工夫,那婆娘也追了上来,揪着那男人撕打起来。   柴荣看着那婆娘始终也没动刀子的模样,再瞧瞧那汉子哀哀惨叫,却也不使力的德性,估计出不了事,沉着脸走了出来。   柴荣和柴永岱走出人群,远远地就看见崔瑛脸色铁青地站在那边,盯着场里。   “没事儿,”柴永岱安慰道,“两人没闹真格儿的。”   “这可不是闹不闹真格儿的事,”柴荣沉着脸,“吃喝嫖赌,这四样哪一样沾上了都不是什么好事。”   “德华,你打算怎么处理?”柴永岱看向崔瑛。   “前一个月殿下不是请了陛下的命令了吗?”因为每天的劳动强度和训练强度都大,崔瑛也不敢完全不给这些士卒休闲的时间,除了让柴永岱寻一些翰林帮着编些忠君爱国的词曲教他们唱之外,还让瓦子里的伎人来这里作杂耍、口技之类的演出。但休闲的时间一多,自然还是有人会偷偷跑到汴梁城去玩,也赌了一场,将自己的军饷赌光不算,还欠了一屁股的债,让两个赌坊的掌柜的堵了营门要债,之后崔瑛便让柴永岱请柴荣的命令了。   “真要这么做?”柴永岱语气上有些犹豫,神态上却极兴奋。   崔瑛看了看轻轻点头的柴荣,然后他重重一点头,“麻烦殿下带人,执行陛下的命令。”   “好嘞!”柴永岱开心地一点头,冲着他的侍卫一挥手,那几个侍卫将还在撕打中的汉子揪到一边,打翻在地。   周围原本笑着看热闹的一下子静了下来,“按军法,赌博者笞四十,街坊劳动二十日。”那侍卫说完,直接将那汉子摁在地上行了刑,然后冲那妇人道,“我们带他去服二十天的役,你安心在家呆着,不要去闹腾。”   “是,”那妇人此时再不见泼辣的姿态,颇有些心疼地碰了碰他男人,“且吃一回教训,可别再入赌坊了。”   “走,带我们去那赌坊。”一群跟着看热闹的人也随着侍卫去了赌坊,这个赌坊神奇地没有设在汴梁城内,而是在离军营不远的一处驿站里。   看到这地点,柴荣、柴永岱和崔瑛脸色都难看起来,侍卫们把那汉子往地下一推,一脚踹开赌坊的门,见里面牌九、马吊、骰子无一不有,还有三五个不当值的军士正围着牌桌吆五喝六。   “就是你这里擅自收留禁军行赌博事的?”领头的侍卫冷冷地环视全场道。   “这小本买卖,来着是客,不管是官爷还是军爷,来了小店那是看得起小店,咱也不能把生意朝外推不是?”那掌柜地躬着个身,小心翼翼地回着话。   “官家发下谕旨,官民赌坊禁收禁军士卒,违者封店!”   “给我砸了!”柴永岱等侍卫头领一说完,便挥手下令道。   侍卫们将还在赌坊里的禁军全部拉出来,然后将店里的赌具拿包袱皮一装,赌徒拉到辕门帐前当众行刑,赌具则被拿到汴梁城里瓦子门前焚毁示众。   “你就负责照顾保康门外的街坊二十天,地面洒扫,挑水倒尿,一呼即应,认真做好,既往不咎,但有半点偷懒,直接流放三千里。”崔瑛指了几处街道分给那几个初次犯赌的将士,严肃地叮嘱道,“若在此时还敢再赌,不用你的婆娘动手,我叫人直接剁了你们的手!”   几个军汉素来知道崔瑛言出必行,都被吓得一哆嗦,连连保证,绝不敢再沾赌坊的门。   “德华,你择的那几户人家有什么门道?”柴荣挺好奇的,“这应该是你老早就挑好的地方吧?”   “是,在陛下发了谕旨之后,臣便请托义父选了这几处街坊,这几家原来都是兴盛之家,只后来儿孙不肖,小赌成大赌,嗜赌如命,以至心中无父母妻儿,日日逼勒钱财。有些老人原先已经搬到济慈院去,却因儿子上门,搅得院中不宁,他们自己觉得没脸,又搬出来,大多都住这一片的楼宅务的房子了。”   “如此无父无君之徒,合该判他个大不孝,杖责流放!”柴永岱气愤道。   “那就看这几个士卒机灵不机灵了,若逮了一两个送上开封府,陛下或可免了他们的劳役?”崔瑛噙了一抹笑道。   “你啊~~”柴荣笑道,“肚子里真是有十八个心眼儿。”不孝的罪名虽在十恶之中,但往往民不举官不究,但这群人却又确实是汴梁城里的最能惹事的一帮人。平时小偷小摸的,抓了打一顿,也不能长久的治他们,不若趁他们回家勒逼钱财时,判上一个不孝的罪名,流放军前或送矿山劳役。如今晋中正缺挖煤的人手呢,这才是一举数得。   那个被自家婆娘撕打的军汉果然是个机灵人,三天不到,便抓住了三个回家要钱的赌棍。   “婆娘,我真知道错了,往后我再鬼迷心窍地要赌钱,你直接剁我的手!”崔瑛到时,正听见那汉子和他婆娘赌咒发誓,情真意切。   “再有下回,我也不剁你的手,我带着娃儿和离,反正咱们小崔教头在五丈河那边建起作坊来了,正缺人手呢,我做工利索,又晓得数儿,去当个头头也使得,我还不信你能去那里闹腾。”那婆娘斜了眼,搂着儿子,悠悠地说,嘴角还含着一抹笑容。   “再没下回了,”军汉说,“我看那几家的老汉真真可怜,那几个赌棍竟是赌红了眼,半点人伦都不讲了,我可真不敢再沾了。”   “知道就好,”那婆娘小小声地说,“你没发觉不对劲儿吗?以前军里也有赌的,都是自己人掷掷骰子什么的,我多咱说过你?可最近数儿也大的,还有专门放债的,怕是有人故意设套找你们的事儿呢。”   “你说的有理,”那军汉也是一凛,“我与那群勾我赌的远着点。”   崔瑛听到此处心中一动,悄悄地离开,去找柴永岱了。   赌博的事儿以汴梁城里少了三十多个赌棍结束了,崔瑛却开始想着要给将士们找点其它的事做做,免得他们无聊了,再沾上其他毛病。   怀集的茶杆竹到了,崔瑛指挥人制出一块块丈把长的模子,将竹子三竖七横地用铁丝绑好,然后将混好的水泥浆倒入其中,制成天花板和梁柱,很快军营和军镇的住处都建得差不多了。   将士们虽然还要忙夏收的事情,却人人脚下生风,活得精神奕奕。   而崔瑛则将陈柱子送来的杜仲胶拿出来,打算做几个球来消耗一下这帮子军汉的精力。   与此同时,柴荣看着缇骑交上来的卷宗上,那勾引禁军参赌的人名,笑得极冷。 第67章 绝望的赵匡义(上)   最近赵匡义的生活相当不顺心,本来他哥护卫小太子去趟六安没什么特别的,结果带回来一个小孩儿,这也没什么,这小孩儿手里有些本事,这和他没什么关系,可这小孩儿来控鹤军练兵可就让他觉得不舒服了。   以前他的生活是这样的:早上士兵出操之后,邀几个人一起说说笑笑,看到谁家有困难就拉一把,给点小钱,收获感激,顺便为他自己和他哥树立声望。   但最近他在崔瑛接手军营改造之后出去了一段日子,等他再回来时,控鹤军给他的感觉就像换了一支队伍一样。   和以前一样,他辰末巳初的时候估摸着晨操应该结束了,这个时候正是禁军里那些汉子们扯闲篇的时候,夏天时乘个凉,冬天时晒太阳,最是悠闲。   可他今天一到军营,便怀疑自己走错了路,原来木质的围墙变成了如今流行的水泥墙,从一丈多高变成了三丈多高,眼看着这围墙高度要超过汴梁城了。   “站住,口令!”辕门前站了六个哨军,见到赵匡义绕过拒马,领头的那人高声喝道。   “是我,赵匡义。”赵匡义以为他们站的地方背光,没看到他,一边高声应声,一边往里走,“这不是李都头嘛,我们前些时候还一起喝过酒的?”   “站住!”那个李都头又喝一声,“按现行军规,无口令者不得入营,强闯者格杀!”   赵匡义一下子住了脚,疑惑地看着他,有些恼怒道:“我是你们大将军的亲弟弟!”   “大将军自己也要对口令咧!”李都头说道,“你要进营干嘛?要找将军有事的话,我们去通传一下,找人来接你。”   赵匡义被气了个倒仰,他什么时候进他哥哥的军营还要别人来接了?但看着守门的那一脸木头样儿,怕也说不清楚,只好挥挥说道:“你叫我哥派个人来接我吧,就说我外出回来,过来探望探望他。”   “是!”李都头一拱手,干脆利落地转身,跑到围墙边,冲一个小窗子里喊:“赵匡义来找哥哥大将军赵匡胤,请大将军派人来接!”   然后赵匡义听到一阵小跑的声音,好像是一个人去通传了。   不一会儿,一个亲卫打扮的细长脸一路小跑出了军营,先转身和守门的李都头说了一声确认是赵匡义,才上前几步,抱拳行礼道:“衙内,请。”   赵匡义憋了一肚子的不满,还得维持人前温良儒雅的风范,脸色铁青地看了守门的哨兵一眼,才压低声音问来接他的人,“阿蛮,我这才几个月没来?怎么连营都进不了了?”   “衙内,咱们营从两个月前就有这规矩了,是崔教头军纪军风的一个方面。”那个叫阿蛮的亲卫看了赵匡义一眼,还挺得意地说。   两个穿过高高的营墙,当他们进入军营的那一瞬间,赵匡义惊呆了。四围三丈高的围墙在视野中只是隐约能看见随风飘扬的旗帜,从营门开始,一条可并行四马的宽阔大道从他们的脚下平展开去,直通正北方向的一栋两层建筑。道路两旁是一溜平房,平房身后依然是夯实的黄土地,地上有各种各样的杠、杆、网等奇怪的设施,也有就是单纯的空旷的土地。   有一个他很眼熟的都头带着手下的兵就以一种极为紧张的姿势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赵匡义刚想去打个招呼,那个叫阿蛮的亲卫连忙一扯他的衣摆,“衙内可不能扰了他们,训练中途无故停止是要扣分挨罚的。”   赵匡义听着这跟说小孩子别打扰大人做正事的语气,简直气得想骂人。   另一边的士卒明显做的更有意思,赵匡义见着着一个以前和他借过钱的汉子和另外三人一起从一个红旗开始起跑,一会儿翻墙,一会儿跳坑,然后又是踩桩,又是在网子下爬的,到最后他们三个人竟互相配合着,只用了几息的时间便翻过了快两丈高的木墙!   “这……这是……”赵匡义指着那堵墙,张口结舌,半晌才结结巴巴地问道,“他、他们学什么提、提纵术啦?”   “三人徒手翻墙,军事越障基础项目,最高的纪律是三个翻了三丈的墙,这三个也就能算是马马虎虎。”阿蛮撇了撇嘴道。   正说着话,越障那组训练结束,正好看到赵匡义的那个年青人很开心地过来和他讲话。   “二郎,你好久没来了,咱们军大变样了吧?”   “我说岩三儿,你刚才身手够利索的。”赵匡义问道,“怕是速度上能名冠三军了。”   “您太夸奖了!”那个叫岩三儿的连连摆手,“咱们连小崔教官儿的一半都不如呢,还得练。”   说着话就到了赵匡胤的大帐,其实就是二层小楼里的一间办公室。赵匡义本来也没什么好说的,简单交待一下外出的经历,需要注意的东西,便说起要看看整个军营。   “那行,阿蛮还有事,你和岩三在一块儿,四处看看,那些违禁的东西不要靠近就是了。”赵匡胤简单叮嘱两句便打发他们出去了。   “二郎,今儿我要回家住,你要不要和我一起看看营房?”   “营房?”   “嗯,咱们现在轮值,一月里一旬全住军帐,两旬住在营房,每月有三天休沐日,可好了。”岩三儿笑着说起军营里的时间安排。   营房建在大帐后面,一水儿的方方正正的小平房,现在还是纸糊的窗户,一个个门窗大开。   营房都不大,纵深也就一丈多一点,榻上铺着褥子、被单、被子和枕头,被单平整没有一丝折皱,被子也是棱角鲜明,赵匡义仔细一数,有的屋里有八张床铺;有的屋里只有两张床,还有桌案和圈椅,看起来是有身份的人住的。   岩三住的就是两人间,他不好意思地冲赵匡义笑笑,“这屋是咱们这种小伍长住的,就赚个宽敞,上面都头他们住的那屋子更舒坦些。”   他一边说着一边从柜子里提出几张纸来,揣进袖里,领着赵匡义向外走,“今儿你有口福了,我请你吃好吃的。”   “你手头的钱还够么?”赵匡义记得这人花钱最大手大脚,常常没办法存上钱。   “还行吧,家里婆娘跟着崔教头家做事,钱不少,节俭些,日子还是很多得去的。”岩三漫不经心道。   “那咱们出去喝一个?”   “别了,婆娘整日里忙里忙外的,也不容易,最近家里娃儿跟着秀才们认字,我得多盯着点。崔教头说了,咱们自己是个睁眼瞎就算了,可不能让娃儿也跟着瞎。”   “哪来的教书秀才?”   “汴梁城里找的,按崔教头的话,满汴梁城的落第秀才,怎么着也能请个人来了。”   “最近日子可还有什么不顺心的?”赵匡义听着岩三一口一个“崔教头”简直心生绝望,只好抛出以前结束话题的常用问题,按以往的习惯,将士们总要说句托将军的福之类的话。   “托官家和崔教头的福,最近日子再没什么不顺心的。”岩三憨笑道。 第68章 绝望的赵匡义(下)   赵匡义心里痛骂岩三忘恩负义,表面上却一片和乐地跟着他向外走去。还没走出住宿区,就看到一群赤膊的军汉们嬉笑着走出一间没窗户的房子,身上还冒着热腾腾地水汽。   “岩三郎,哟,二郎君也在,今儿又找岩三耍呀?”其中的一个大汉笑着打招呼道。   “你们怎么这会子就洗澡啦?下半晌不干活儿啦?”岩三奇怪地问。   “嘿嘿嘿,”那一群汉子忽然扭捏地笑了一笑,你推我搡了一会儿,才在岩三和赵匡义的催促下含糊道,“陛下今年要放一批宫女子出来,齐国公殿下说了,都是二十出头的年纪,个个儿都识字会数,水灵灵的,崔教头今儿带我们去看看。”   “好小子,这可给你们捡着了!”岩三笑着捶了他们一拳,打趣道,“赶紧的,去把新改的那套叫什么来着,军、军礼服对吧,赶紧把衣裳拿过来,我叫你嫂子给你们熨熨,体体面面地去。”   “就等你这句话了!”那群军汉子欢呼一声,穿着大裤衩直奔营房,不过片刻,一个个抱着了青布包袱出来,仔细地交给岩三拎着。   赵匡义看着因为岩三拎不动然后塞到他手里的包袱,特别想把那包袱扔到这几个咧着一嘴大牙的家伙头上。他用力攥紧包袱纽,催促道:“赶紧的,这时间可不早了。”   “走了走了。”岩三应着声,笑呵呵地领着赵匡义往外走。   “那里面是热汤池子?”   “嗯,也是小崔教头弄的稀罕玩意儿,上面一排竹竿子,扎几个眼儿,一拧阀子就有热水淌下来,方便是方便,就是不如甜水巷里的浴室院泡得痛快。”   “你怎么三句里头有两句倒要带上那个什么小崔教头?”赵匡义出了军营才压低声音喝问道。   “我带上小崔教头怎么了?我又没说他坏话,”岩三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汴梁城都传遍啦,这个小崔教头啊是观音菩萨座下的善财童子转世,既会挣钱,又能送子,还会仿出一些神仙法宝来用,可厉害了!”   赵匡义将一肚子的脏话咽了下去,跟着岩三骑了骡子往岩三家走去。   两边的田地中,有的蜀黍已经快要收割,沉甸甸地穗儿看着就喜人得很;棉田里的棉花也快要到采摘的季节,一个个棉桃包在青青的荚子里,看着就喜人得紧。还有成片成片青青的苜蓿草,几匹军马在地上悠闲的啃着草儿,赵匡义和岩三骑骡经过的声音只引得它们稍稍抬一下头而已,连尾巴摇摆的幅度都没有更大一些。   穿过一片还没有彻底长成的桑林,一个小村落便显露在来人面前,整个村子静悄悄的,只村口的大槐树下坐了一个士卒打扮的人。   “这是……?”赵匡义迟疑道。   “啊,这是跟将军打南唐时伤了腿的王老哥,平时帮咱们看看门。”   赵匡义看着他们熟稔地寒暄了几句,才带着他进了村。   这是一个依汴河而建的小村子,村子只有一条主路,用水泥铺得平平整整,即使刚刚下过一场小雨,地上也没有半分的泥泞。   “这路是真不错,总算不用下雨天走一回路洗一回鞋了。”赵匡义笑着说。   “是啊,小崔教头弄出来这水泥的方子真挺好用的,”岩三边推开一道木门边说,“你瞧,我家院子里也打了水泥地坪,可干净了。”   岩三把他和赵匡义手里的包袱都放到了桌上,才不好意思地笑道:“我媳妇儿来得有半个时辰才回来,你随便坐坐,我把水挑满。”   赵匡义自然不会说出和岩三一起挑水的话来,他便四处打量这个房子。   很奇怪,这房子与两边的房子几乎可以说是一模一样,从大小到格局,从外观的颜色到门板的形状,几乎都是同一个模子套出来的。   正屋正好三明两暗的格局,正屋之外一头是灶间一头是库房,东厢里有条案、坐椅、和一个小巧的书架,西厢则是是妇人们养蚕剿丝织布的地方。   “你这里真……”赵匡义想说干净的,但的话还没说完,便看到岩三将一只大缸清洗干净放到一根竹管子下面,把阀门一掰,先是管子里一阵由低而高的轰响,之后一股清泉便从竹管子中流淌出来。   “这……”赵匡义惊讶地话都不会说了。   “这是咱们村儿独一份儿,小崔教头说,这个东西叫自来水,取水自己来的意思。”岩三自豪道,“可惜别的村儿地形不好,不好铺管子,用不上自来水了。”   “爹~我回来了!”门外传来一个少年清脆的声音。   “快进来,正好帮爹把水缸移走。”岩三笑道。   “就来!”少年应声推开院门,正看见岩三在接水。   “这是我儿子,你叫他岩十二就成,”岩三介绍道,“这是你赵叔,是咱们大将军的弟弟。”   “岩十二见过赵叔!”那少年两手在胸前一抱一推,仪态翩翩地行礼道。   “不必多礼,不必多礼!”赵匡义慈祥地笑着把少年托起来,称赞道,“芝兰玉树一样的好孩子,岩三你有福啦!”   “嗨,不过是跟秀才认得几个字,别当个睁眼瞎就是了。”岩三的话里透着一股喜气,表面却还嫌弃地说,“还好小崔教头见他还是个可造之材,平时里会让秀才们多提点他些。”   简单寒暄了几句,岩十二便背着自己的文具进了东厢,不过一小会儿就听到了琅琅地读书声。   “这会儿先让他念一阵子书,等会儿叫他出去打猎,给咱们添两个下酒菜。”   “又大手大脚的花钱?当心你婆娘再哭骂。”   “她且没那个闲功夫呢。”岩三豪爽地笑道,“她最近在崔教头的作坊里当个小头目呢,这一月的收入能让全家吃顿好的,不至于为这点子破事再数落我。”岩三自信道。   “女人到作坊里作工?”赵匡义用一种奇怪的语调说着疑问词。   “是啊,反正从里到外,连个蚊子都是母的,也没啥好担心的。”他顿了顿,又补了一句道,“小崔教头的作坊规矩很严的,比军营也不差什么。”   说话间,村头妇人说话的声音渐响,岩三一边把阀门关上,一边招呼儿子出来抬水缸。   “赵郎君来了,”岩三的媳妇儿是个圆脸的妇人,做事爽利干脆,见到赵匡义便笑着招呼道,“你今天可有口福,岩三,你把票兑兑,咱们今天多弄几菜给你们爷们喝茶。”   “行行行!”岩三笑道,“十二郎,去兑票。”   “是,爹!”   “弟妹,那崔小教头的作坊是做什么的?竟招了这么多妇人?”   “就是一个叫什么来着,”那妇人想了一会儿才说道,“哎~好像是叫纺织坊吧,专门做些剿丝织布,印染之类的活计。”   岩十二很快将小菜带了回来,岩三与赵匡义坐到一处,随意的交流。   “那亮堂堂的琉璃窗是怎么做出来的?”   “小崔教头找出来的方子。”   “那个自动流水的,是怎么造出来的?”   “小崔教头找了些相识的工匠们造出来的。”   “小孩儿手里的书花了不少钱吧?”   “还行,用的是小崔教头的油印书,便宜着呢。”   “你家……”   “小崔教头……”   赵匡义走的时候非常失落,岩三将之前欠他的钱都还清了,岩三家吃的食物因为是票兑来的,材质也佳,口味也好。   他试探着一提赌博,结果人人自危,根本都不想沾染。   赵匡义这一路走来,听了一耳朵的“小崔教头”,他无奈、羡慕、还有深深地嫉妒,回京经过陈桥驿时,看着夕阳下有些破败的驿站,不知怎么的,内心里那名为野心的火苗还没有燃烧就被灭得无声无息了。 第69章 热闹   “赵卿年岁也不小了,总在元朗身后当一衙内也着实委屈卿家了,琼州新定,正需要卿家这样的年轻有为之士去一正风气。可别让琼州百姓沾染中原吃喝嫖赌的不正之风。”端拱殿里,柴荣对着赵匡义笑得一脸和气,却在“赌”字上咬了一下重音。   “陛下,臣……”赵匡义一哆嗦,还想再说些什么,但看着柴荣仿佛什么都知道了的眼神,最终还是膝盖一软,跪到在地,“臣领旨谢恩!”   “元朗啊,”柴荣根本连一个眼神都没施舍给跪在地上的赵匡义,“德芳德昭年岁都不小了,什么时候也让他们出来做做事?总不能年岁老大了还跟在你身后当个衙内,容易想太多。”   “臣年齿渐长,”赵匡胤简直想一脚踹死赵匡义,却也只能惶恐道,“领殿前都点检一职已是力有不逮,请乞骸骨归乡,臣之二子文弱之人,不堪造就,请为一田舍翁。”   “元朗啊,朕与你相识于微末之中,你是什么人朕还是清楚的,”柴荣没有等赵匡胤反驳,继续说道,“你是个实在人,性子疏朗,以后当心想的太少给人当枪使,要是连累儿孙就不好了。”他顿了顿,“你我年纪都大啦,这天下也是该让给小儿辈们折腾了。殿前都点检不想干就别干,朕与你田千亩,钱万贯,你安心享乐。”   “臣谢陛下隆恩!”即使明知道这是柴荣的收权之策,赵匡胤也没有反手之力了。谁能想到,一个六安流民出身的小孩子,只用了区区不到一年的功夫,竟将整支控鹤军从他手里硬生生地挖了去呢?   转过天去的大朝,赵匡胤上疏乞骸骨,皇帝柴荣再三挽留,赵匡胤坚辞,柴荣赐田宅、封赵匡义为琼州团练使,荫二子入羽林卫以慰功臣。群臣齐赞君臣相得,官家宽厚,一片天下太平。   “崔德华这小子极善以正破奇,以力破巧,就算不是你娘的同门,只要你脑子不糊涂,他也是个能推心置腹的人物。”散朝后,柴荣笑着对柴宗训说,“你与永岱好运气,他年纪轻,只要好好对他,大周百年治世可期。”   “那父皇你不放儿臣去和德华套套近乎?”柴宗训笑着说,“我听永岱说了,最近这控鹤军里可热闹得很了。”   “你想去也行,给朕挑一个合适的接管控鹤军的人选,选得好了便罢,选得不好,你就再跟着朕学一段日子吧。”   “姑夫如何,这殿前都点检原就是他的职位,两位表弟如今身子骨都不大好,姑母操心极了,若有两子恩荫,当能一解忧心。”   柴宗训的姑母是后周太祖郭威唯一的亲骨肉,柴荣待寿安长公主这位妹妹向来是极好,但早年对妹夫却提防的过了,毕竟从血脉传承上来说,娶了郭威唯一血脉的张永德似乎比柴荣更有继位的资格。因此柴荣在北征幽州的时候,为防不测,作了一出“点检做天子”的戏码,将张永德的殿前都点检职位交到了赵匡胤手里,希望这位相识于寒微的老兄弟能帮着自己点。   结果么,若不是先皇后提醒,柴荣都没注意到禁军中一些很微妙的人员调动。只是紧接着就是皇后伤重病危,等柴荣腾出手来的时候,赵匡胤已经用他爽朗的性格和个人魅力在禁军里站住了脚。   这些年柴荣身子健康,赵匡胤不敢也不能有什么大动作,就像皇后临终前说的那样,只要他好好的,这些大臣谁也不敢乱动,但他若不在了,谁说曾经在郭威身上发生过的黄袍加身的故事不会再出现一次呢?   就算是没有了赵匡胤,在那个十国并起的时代里,自然还会有李匡胤、王匡胤起兵造反,只有统一全国了,才不必有主少国疑的担忧。因为先皇后的话,在全国统一之前,柴宗训被柴荣死死地看在身边,半步不曾离开。直到全国稳定了,才第一次放柴宗训离京,也就是去了六安。   “也行,”柴荣笑道,“其实如今只要找一个善于统兵的将领带着禁军就行了,”他向柴宗训解释道,“崔德华将控鹤军梳理得不错,这些军汉妻儿都与他绑在一处,他却将那两个以他名义建的作坊挂在了殿中司名下,只由他指挥而已,这样下来,将士承得还是皇家的情,他得名声,咱们得忠心,再好不过。”   “那儿臣算是选得好了?”柴宗训笑问道。   “好好好,给你个卖人情的机会,去你姑母那里领赏去吧!”   柴宗训笑着行了礼,换了一身便装,领着儿子先去寿安长公主府上宣旨,再去控鹤军的驻地。   “父王,姑爷爷,今儿你们来控鹤军可算是来着了,”柴永岱骑在马上,一脸主人迎客的自豪表情,“今天有朱雀营和玄武营的蹴鞠赛,捧日营和清风营的怀鞠赛,准保精彩!”   “臣倒听赵元朗说过崔德华那小子心眼儿多,整出了一堆新玩意儿,既能练兵又能消耗将士多余的精力,可作军戏,就是蹴鞠与梭鞠了?”   “嗯,可好玩了,而且比赛赢的队大多在演习中也表现极好,可见真是练兵之法。”柴永岱点头道。   “这蹴鞠我听过,宫里也有伎人会表演白打,梭鞠又是什么?”柴宗训好奇地看着儿子。   “蹴鞠是用脚踢的,梭鞠是因为那鞠像个纺梭一样两头尖尖,中间粗圆,所以才叫梭鞠。”   “这崔德华不会还造了女戏吧,”张永德笑呵呵地说,“殿下知道吗?最近汴梁城里出了一些女相扑,每次她们一表演,那些帮闲们就在那里撒钱吆喝,可是相当的不雅的。这梭鞠听名字就像妇人的玩意儿,不会是妇人们的表演吧。”   “姑爷爷你一看就知道了,才不是妇人们的表演呢,不过妇人们爱看是真的。”   柴宗训他们走出了城门,才发觉好像人流还挺密集的,张永德好奇心起,扯住一个明显是带着新婚妻子出游的少年郎问道:“小郎君,你们这是朝哪里去啊?”   “老丈是新来京城还是许久不曾出门了?”那个少年郎一脸了然地问。   “老夫是许久不曾出门了,小郎君怎知的?”   “自打秋收之后,逢休沐日到控鹤军边上看鞠赛那可是汴梁城的风尚,若是明天不能和人聊上两句,连个帮闲的活计都接不上。”那小郎君说着挥了挥手里的券道,“今日我可是有座席的,你们没有券还是快着些,人数一满那就是达官显贵也进不去了。”   柴宗训的好奇心被完全勾了起来,一行了略松了松缰绳,催着马儿走得快一些。   “这片水泥路是新修的,行人走石砑两边,咱们骑马的走中间,靠右手边走,左边留给有急事的和要进城的人。”远远得能看到控鹤军围墙的时候,柴永岱开始给两个没来过的人普及最新交通规则,至于周围的侍卫,就看他们那买渍梅子,买饮子的熟练劲儿就知道,他们在轮休的时候不定来几次了呢。   道路上还有穿着整齐的禁军士兵在维持秩序,柴宗训是见过六安的衙役的,见这些禁军将士从气势上就比曾经的六安衙役还要好,心里不由得满意地点点头。   张永德自从卸任以来,一直深居简出,虽然消息上并不闭塞,却真的挺少出门的,这一看见有气势的将士,看见高高的水泥围墙上那些站得比旗杆都直的士兵,再一想想这些兵以后都是他的手下,心中也是有些兴奋。   但同时,他也有些小小的担忧,士民日日来往于军营之下,似乎并不利于营中的安全,他在心底悄悄地想,等他接掌了大营,还是取消掉这些比赛吧。   比赛场其实离军营还有一段距离,是一个下沉式的圆形场地,每一圈的阶梯都是水泥抹出来的,秋收时用来当晒谷的场子,如今粮食颗粒归仓,这场子便成了运动场,为了防止水泥地太硬会摔伤人,士卒们还专门运来了黄土垫在场子里。   据说还有半个时辰才会开始蹴鞠赛,但数丈长的看台上已经人满为患了,少年郎君与小娘子,妇人、孩童,当然最多的还是年青力壮的汉子们。   柴宗训和张永德跟着柴永岱一起到军士们家眷的位置,看着周围一圈的妇人,他们有些别扭地动了动。   并没有什么人理睬他们,妇人们正在高声争论着哪一队的实力更强,哪一个队员最漂亮,以及,低声讨论哪家男人更“厉害”一点。   “小关索出来了,他的白打最厉害了!”一群少女打扮孩子群里传出低低的欢呼声。   “切~也就能耍耍白打,一到上场就脱勾,跟谁都配合不上。”也有几个小男孩儿这样酸酸地讲。   场子里的那个军士耍了一会儿球,然后球赛便正式开始了。   “这么大一个球门?”张永德搞明白规则后,指着两方守门员身后的用竹竿和鱼网撑起来球门骇笑道,“这还能有什么意思,就是个瘸子也能把球踢进去了吧?”   柴永岱抿着嘴,笑而不语。   场子里一个带球,跑起来迅若疾风,他的身后,数人追逐。奔跑途中,那带球的飞起一脚,这球在空中划过一道美丽的弧线,擦着鱼网的边飞了出去。   “直贼娘,就差一点点!”张永德不甘心地一拍大腿。   另一方的守门员捡过球用力一抛,这个还是灰褐色的皮球飞过半个场子,被另一个队员用脚轻轻一捅,那球便窜进了网子里。   “好!!!”张永德赞道,“太会抓时机了!!!”   比赛势均力敌,缠斗的时间很长,但却险象环出,你来我往,十分精彩。   比赛中场休息,有人在场子中央插了一个风流眼,你来我往的表演起正经的传统蹴鞠来,观众们喊好的声音时有听闻。   “和刚才那场比赛相比,这才真是娘们玩的东西。”张永德嘀咕道。   “嗯、咳,”柴宗训润了润刚才喊得冒烟的嗓子,赞道,“先锋其行如风,侵掠如火,后卫其徐如林,守门不动如山,果然深得孙武子真传!”   张永德点头,深表赞同。   下半场双方交换场地再行比试,张永德总归是个从军之人,很快他就将注意力转移到幕后的指挥身上了。   “现在这边这小子是个人才,你看他刚才手一划,对面的先锋就被掐了退路。”   “对面那个就是把一手好牌打烂的蠢货,永岱你一定要帮我记住,但凡此人入世,别给他实务来做,能坑了整个部的所有人。” 第70章 纸上谈兵   崔瑛得到信儿说太子和齐国公到了球场,赶紧将球队的指挥权交给已经憋了半天的玄武营的校尉手里。   “对面这是怎么啦?”张永德奇道,“好似都换了个人似的。”   “殿下,你怎么到这里来了?”崔瑛见柴宗训和柴永岱都挤在军属那一片,略略松了口气,观赛的人员驳杂,崔瑛还真挺担心他们遇到几个足球流氓之类的人物的。   “这是我姑父张老将军,赵将军告老还乡,往后控鹤军的点检便由他老人家接任,今日是带老人家来认认门儿的。”柴宗训笑着介绍道。   “崔瑛见过张老将军!”崔瑛拱手行礼道。   “这就是崔瑛崔德华了,控鹤军能有今日欣欣向荣的景象,大半要拜他所赐。”   “果然是少年英才,这鞠戏也是你改的规矩?有意思,比隔着风流眼对踢那娘们叽叽的样子要好得多!”张永德笑着扶起崔瑛,夸赞道。   “老将军夸奖了,原也是师门长辈们定的规矩,小生在这方面其实不擅长。”崔瑛尴尬地笑了笑,他原先还自诩是个届届世界杯,年年欧洲杯从不落下的现代人,见识过的套路不知道要比古人多多少,结果么,看他指挥那队人被对方压着打就知道,他的战术水平有多次了。   “哎,谦虚了不是,刚才这边这队是你指挥的吧,就很好嘛,随机应变,把对面压着打,你看你一走,对面发威了吧!”张永德笑眯眯地说。   “咳!”周围几个小男孩儿听到这话,连大将军与总教头的威严都没挡住他们的笑意,“老爷爷,对面才是崔哥哥指挥的,每回他指挥哪队,哪队准输!”   ……   现场尴尬的不只崔瑛,还有刚才信誓旦旦地跟儿子说,这指挥到哪儿都能把部门给坑了的柴宗训。   “德华,”到底还是柴永岱这些日子在禁军里混得久,更了解崔瑛,他低咳了两声,有些调侃地问道,“你练兵那么有一套,怎么指挥这么的……”   崔瑛想说我爹练兵时我在旁边看,我还参与了,但谁也不会让一个小孩儿进指挥室,更不可能让小孩儿跟上战场,他没有指挥经验啊。他指挥人数最多的一次也不过是带着全年级的学生排练大合唱,那个指挥要求和足球赛的指挥要求差得太远了。但他无法解释为什么带兵的父亲会被南唐的残兵杀死,于是只能闭上嘴,轻笑着摇摇头,怅然道,“不过是纸上谈兵罢了。”   在场的大人们都是有眼色的,见了崔瑛的神色都以为他有难言之隐,也不再追问,只在崔瑛的指点下专心看起了比赛。   崔瑛虽然临场指挥烂到一定的境界,战术安排也没什么太大的针对性,但赛场解说倒是一流的,不仅太子父子俩和张永德听得津津有味,连旁边几个小孩子也都凑到他的身边,随着他的解说或遗憾或欢呼。   “果真是练兵之法,”柴宗训看完一场蹴鞠比赛后感叹道,“将士一心,奋勇争先,如此作战,岂有不胜之理。”   崔瑛也就只能笑笑,他推出这些竞技游戏的目的,是为了消耗士兵们的精力和时间,至于练兵的效果,在古代的战场上能起多少作用,崔瑛自己也说不好,还是将专业的事交给专业的人做好了。   下一场是梭鞠赛,是崔瑛还原的橄榄球的比赛,张永德看着穿上皮甲锁子甲甚至明光铠的队员,简直惊讶极了,“这是怎么说的?怎么还穿铠甲上阵了?”   “老将军放心,这不是他们的战甲,都是过去淘汰的旧甲,因为梭鞠比赛更激烈,需要保护好他们,免得在比赛当中受伤,降低士兵的战力。”   因为需要用战甲出战,参赛的大多是一些士官,张永德甚至看到了一些武将家恩荫的子孙在场中比拼,各自分毫不让,你突我挡,奔跑、格斗、战略被极好的融合在了一处。   “大周的少年郎们啊,”张永德看着场中胜利的青年热血沸腾的绕场夸耀,感叹道,“恨老夫不晚生二十年,若如此,今日岂容小儿辈在此猖狂!”   “姑爷爷以后可以上阵指挥啊?德华也就弄一点新阵式给人添添堵的本事了,但姑爷爷可是上过真战场的,准能指导小字辈们以弱胜强的。”柴永岱笑着轻轻捧了张永德一下。   两场比赛结束,太阳也泛起了金色,今天这趟认门之旅全都扔到了球场上,意识到这一点的张永德也不由得老脸一红。   “老将军不如先到军镇休息一晚,明日再四处转转?”崔瑛善解人意地问。   “也好,”张永德还没答话,柴宗训先应了声,“你去告诉父皇,说我与姑夫今晚与德华秉烛夜谈,让他放心,在自家禁军,出不了事。”   崔瑛想劝,但听了他的最后一句话,还是将劝说咽了下去。   他们随着人流的尾巴走出了场地,骑上马溜溜达达地和那些兴奋的队员、军属们一起向军镇走去。   “爹,你今天可棒可棒了!”一个大概只有五六岁的小女孩儿牵着一个军汉的手,一边倒退着走一边抬起头甜蜜蜜地夸奖她的父亲。   张永德留心一看,有点想笑,那小子他还真认得,是他老部下的儿子,自来最是惫赖,刚才梭鞠比赛时,他便明显出功不出力,看着像是认真的样子,但张永德一搭眼就看出来,他根本没尽力。   那军汉脸上腾得一红,一向最二皮脸的家伙竟然羞红了面皮,嗫嚅了一下,才用一种特别心虚的声音大声说:“下回比赛,你爹我肯定帮你赢枚绢花回来!”   “当然啦,我的爹爹是最棒的!”小女孩儿满眼崇拜,看得张永德都有点酸,恨不得将这目光抢到自己身上。   “这就是德华最初所说的荣誉感?”柴宗训看着那军汉,悄声问。   崔瑛颇有些得意地点点头,“为了让这群二皮脸晓得羞耻,我费了我不少功夫。”崔瑛只要想着他为了让这群二皮脸的恩荫子弟看重些脸皮,又是美食引诱,又是荣誉嘉奖,就连在学堂里上学的小孩子,崔瑛都要给他们灌输一堆他们的爹最厉害最努力最值得尊敬的思想,终于看到这群厚脸皮的家伙有努力的动力了,崔瑛心中的幸福感和自家学生的成绩获得肯定一样高。   崔瑛在军镇有个小院落,平时主要是王虎在打理,他们回家时,正碰上王虎在坐在院子里分拣豌豆。崔瑛知道他前些天告诉王虎的豌豆杂交实验他还没完全弄明白,示意身后的几人不要打扰他,悄悄走进了正厅。   “那个就是传说中的王小神农?”张永德进了屋子才压低了声音说道,“果然一脸慈悲相,他在给种子施法么?”   崔瑛解说了一天正觉得口干,才端起了一碗水要喝,被他这一说差点将嘴里的水喷出来,勉强咽下水,他艰难地解释道,“他只是在思考。”   张永德对植物的好奇心很有限,否则也问不出刚才的问题来,他四处一张望,又发现了好东西——崔瑛在东梢间摆了一张缩小的控鹤军驻地,上面花花绿绿的,还有小房子小城墙小树小人儿等等各色摆设,可爱极了。   柴永岱已经见过了,又听崔瑛解释过这玩意儿在秦始皇时候就有,汉武帝的时候就已经用于军事了,便觉得崔瑛这东西只是做的精致,没什么可说的。   柴宗训有点意识到这东西的作用,但毕竟是没上过战阵的人,不像张永德,整个人都扑到了沙盘面前。   “这……这……”张永德轻轻用手碰了碰沙盘上的小围墙,“可真是个好东西啊~”   “崔小友,这东西是用来做什么的?”张永德对崔瑛说话的语气客气了不止三分。   “这是我用来‘纸上谈兵’的。”崔瑛笑着解释道,“禁军驻地加上各个军镇人数多,地方广,舆图不利于变动,也不直观,”崔瑛顿一下,确定他的用词几人都听明白了,才又接着说道,“我便制了这沙盘,做好几套方案,遇到问题直接套方案即可。”   “方案?”柴宗训疑惑地看向儿子。   “就是预先想好一种要发生的事故,然后多方寻找解决线索,训练士兵遇到这种问题应该如何标准化地执行这套方案。”   “什么意思?”柴永岱问。   “比如远处狼烟起了,哨兵有好几种做法:通知长官啦,逃跑啦,甚至投降啦,无所不包。”哪种方式是最好的,通过演习就能有所察觉了。   “除了军事,其他方面也能预设方案吧?”柴宗训皮笑肉不笑的地提醒道,“下次沐浴日你到东宫来吧,我觉得是时候开始招募开封府的书吏了,你来出题给书吏们演习一下吧。” 第71章 书吏招募   张永德走马上任,颇有些萧规曹随的味道,崔瑛做的一切改动他都没有进行变更,只一样一样将意图问清楚了。然后他疯狂地迷恋上了新式蹴鞠,据说他把他那一群一起和柴荣陛下打天下的老兄弟们招集在一起,每天亲自训练他们亲兵,还排起班,一天一场的打起了联赛了。   崔瑛唯一插手的地方就是帮他们排了一下赛程表,并教给他们联赛的记分规则,这些戎马半生的老将们虽然不能在赛场上奔跑,但可以在球场边上指点江山,胜了就带着儿郎们去汴梁正店里吃顿好的,败了便痛快地骂一回娘。由此还催生出了赌球业务,甚至各家的球队都有了一些忠实的拥趸,当然崔瑛对此并不了解,他被柴宗训连人带铺盖一起拉回了东宫,住进了他当年还在东宫时住的地方。   “我打算在腊月初十招募一批书吏,”柴宗训坐在正位上,对崔瑛抱怨,“如今开封的官吏不是油得要命就是木的要死,半点也不合用。”   “殿下需要书吏们做什么?”崔瑛挺好奇的,柴宗训虽说是开封府尹,这个位置表面上看就像是首都市长似的,但实际上却是太子的虚封位,具体事务主要由权知开封府的官员负责处理,真正需要这位开封府尹做的事并不多。   “收税、收录案件、准备发解试、就连你义父之前管的慈幼局都是开封府手下,要用开封府的吏员的。”柴宗训一样一样点数过来,竟点出了数十件要做的事情,点到后来柴宗训自己都有点毛了,“好像……有点多?”   崔瑛听着也有些头大,但却不像柴宗训一样大惊小怪,毕竟柴宗训自小生活在柴荣身边,所思所想均是军国大事,从不曾接触过太多实际的事务,想事情有些简单也是正常的。崔瑛即使当了半年多的县令,对开封府的工作也是两眼一抹黑,毕竟一个连县城带乡村一共也没两三万人的地方,书吏工作量其实很少,而一个几十万人聚集的大型城市,它的书吏数量、书吏需要做的事情都得是小县城的数十倍。   柴宗训似乎已经开始接受崔瑛的行事风格了,在确定崔瑛不了解开封府的情况下,他让柴永岱带着崔瑛去打探相关的消息。   “听说了没有?”当柴永岱领着崔瑛熟门熟路的坐到茶座二楼的时候,便听到一个留着两撇胡子的小青年压低了声音,在那里神秘兮兮地对面的三个茶客问道。   “听说什么啦?”另一个看起来挺秀气的书生接口道,“你又有什么消息啦?”   “开封府要招书吏啦!”小青年兴奋地叫道。   “嘁~~”那个书生接口道,“早八百年就有这消息了吧,自从六安那个流民县令回京,这信儿就没断过,这都一年下来了,开封府连只耗子都没换过!”   “这回不一样,据说那个流民县令已经开始出题啦!”   “出题?书吏考试写策论?那个流民县令的脑袋是被开过瓢的吧?”那书生不屑一顾道。   “要我说,考不考的也没什么意思。”一个一直在听他们聊天却基本没参与的商贾嘴角歪了一歪,“我家表弟就是开封府衙的书吏,他给我打包票,那些书吏事多,钱少,还老受气,没有个有经验的师傅带着,能被城外那帮子猴崽子们哄得团团转。再说了,开封府上上下下哪儿离得了他们呀?你们信不信,前脚那个小崔县令将题目送到匠户那里,后脚我那表弟就能知道是什么题。”   崔瑛和柴永岱两个面面相觑,都没见过如此厚颜无耻的书吏,把作弊的事说得如此冠冕堂皇。   “这回咱们自己动手印卷子,我看他还怎么得到答案!”柴永岱咬牙切齿地说。   在众人各异的心思之下,开封府衙的书吏招募还是正式开始了。全部的试卷都是由从崔瑛亲手刻的了蜡纸,反复校对过后,由柴永岱带着几个宫人进行的印刷的。   第一次书吏的招募最终还是没有被放到腊月初十这样靠后的日子里,也不可能一次就辞退掉所有的老人。因此开封府第一次书吏招募,实际上只需要招募五六十人,而报名的人却过了千人。   陶霖原来便是一名开封府的衙役,因性子憨直不擅撒谎,常被人排挤,如今只能在一个没有油水却又事多的位子上做着无聊的工作。年近三十的他其实工作也算认真,这回重新应聘,也是打着换个位置的主意。   考试的地点在开封府内,陶霖觉得很神奇,就开封府那么大一片地方,怎么可能坐得下所有参加考试的人? 第72章 行测   陶霖跟着人流从侧门进了开封府的衙门,这里他很熟悉,他从十五六岁跟着他爹在班房里打混,便是闭着眼睛也走不错地方。但今天一进门,他的脚步却硬生生顿了一下,所有的房间,不论是正北的衙门大堂还是两厢的侧房,所有的房间的门户大开,窗户挑得高高的,洒入一室阳光。前院和府院后面平时衙役们操练用的大校场,一溜排摆着高低错落、款式各异的马扎,马扎上还打横放着一块小木板儿。   “找到自己的考点,按考号坐下,不许乱动。”门口被调来监考的禁军可不像六安的衙役们那样对监考跃跃欲试,三年一次的发解试、会试都是禁军派人监考,除了抓到作弊的赏钱对他们来说还有点吸引力外,监考这活计一点意思也没有。所以他们便是说话也是黑着脸的,倒为这场紧而又紧赶出来的招考增加了不少严肃的色彩。   陶霖也看出他们所穿的禁军的装束了,他心里呯呯直跳:这可是和考进士一个待遇了,若是能考上了,这重要程度……   他心底胡思乱想地做着美梦,表面却老老实实地按自己的编号找到他在后院校场上的座位。   校场特别宽敞,只在一角堆了一些平时看着眼熟的条案和团椅,好像是为腾出考场而专门搬出来的。陶霖的考牌上写得是“后校场考点“昃”字排东起第五列,考试号865号。”他按着指示找到了自己的位置,那是一个特别矮的马扎,陶霖坐下去后感觉和直接蹲在地上没有什么区别,他把放在马扎上的小木板抱在怀里,别扭地左右扭了扭,才将腿伸直了一些坐稳当了。   左右两个马扎已经坐上了人,他们之间相隔了两尺多点,前后两个人也相隔了两尺左右,整个校场上很快就坐得满满当当了。   陶霖的心渐渐平静下来了,从他那些同侪中传递的消息来看,这次的试题考什么并没有任何确切的消息,市井中倒流传了一些六安传过来的试题,据说也是当时招书吏时用的。他看过那些题,十分简单,如果按这个难度来筛人的话,恐怕这千余人里能筛掉个零头就不错了。毕竟这里是天子脚下,可不是六安那个小小的地方可以比拟的。   太阳升起来了,心情彻底平静的陶霖终于有心情看看手里的抱的木板了。这是一块打磨得非常平滑的木板,和市面上卖的崔氏竹笺差不多大小,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   “肃静!”前方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响起,陶霖认得这个人,是开封府礼房的典吏,一个挺正派的老人,因为资历老,家里儿孙也争气,所以在这开封府里还算得人尊敬。   陶霖和周围的考生一样,努力收起腿,让自己蹲,不,是坐的更斯文一些。开封府现在在太子手底下,这位太子据说去过六安,也亲自去过禁军,这真来一趟开封府也不是什么稀奇事,要是因为失仪而被刷了下去,那就太冤枉了。   “进~”典吏拖长了声音叫道。   声音刚落,便听到院门外响起一声嘹亮的“喏!”然后便是一阵整齐地跑步声。   “立定!”   “唰!啦!”整齐地靠脚声一响,然后所有声音归于静寂。   陶霖发现,他们每个人的斜后方都有一位禁军的士卒,这些士卒静静地立在那里,直得像竹子。   “发稿纸!”   “喏!”前排一个将官装束的人抱着一叠白纸一份份交到排头的士卒手里,然后一人传一人,不过片刻,他身侧的禁军便将一张空白的崔氏竹纸交到他手里。   “发笔!”同样的流程,这次陶霖拿到手的是一种很奇怪的笔,不是毛笔,而是一根纸管子,顺着底端的麻线撕开便会露出里面的黑色笔芯。陶霖好奇地在手上划了一划,感觉像是石炭粉制的,却又比石炭更细更有黏性。   这是崔瑛为了方便以后开封府的书吏做事专门做出来的,用的是随煤炭入京的车里运来的石墨,煤炼焦炭的事崔瑛还正在和柴荣、柴宗训做计划。这父子孙三代人虽然嘴上从来没跟他提过千里传音之类的事情,但远在六安的叶知秋三天一封的信里十回里总要有八回旁敲侧击这事儿,什么原因崔瑛也是心知肚明的。不管电报、电话这些东西能不能做吧,先提高钢铁产量反正是没错的,总得有铁丝才能进行电磁感应吧。   至于这笔的包装方式,这法子在这个时代可比制作笔杆子方便多了,只要在裁好的纸条上粘上一根细麻线,然后用浆糊刷好裹在笔杆上就行了,灵感来源于他女友的眉笔。两个小时候都是削铅笔苦手的家伙还在一起吐槽过,为什么小时候的铅笔不弄成现在眉笔的样子,这多省事!   “德华,他们会不会根本不会用这种笔?要不还是让典吏教他们一下吧!”卫轩、崔瑛、柴永岱甚至柴宗训和柴荣此时都躲在开封府衙专门给考官阅卷的小厅里,而说出这种担忧的则是卫轩。   “没事,你我当时拿到笔也不过半炷香的时间就弄明白怎么用了,如果这些人连个人都想不明白,这样的废物不必用也没法用。”崔瑛还没解释,最近跟着柴荣在用人方面有所长进的柴永岱就先摆摆手解释了,“你刚才也看到德华出的题目了,这个都弄不明白的人,那题估计也做不出来,不如早早出去,我们还省下改卷子的功夫。”   在陶霖弄明白这笔怎么用之后,正式的试卷发下来了,厚厚的一沓,差不多得有十张的样子。   “试卷一共十二张,单面印刷,请考生清点试卷页码,并检查试卷有无歪斜、破损或字迹模糊不清等情况,如有请告知身旁的监考禁军更换试卷。”   陶霖赶紧翻检试卷,还好,他的试卷非常干净,十一张试卷被一圈线整齐地订在了一起,最下面有一张单独打着框框的。   再仔细一看试卷,陶霖愣住了,最下面那张单独的纸被一道虚线分成了两部分,眉头上写着“答题卡”三个刚劲有力的大字,然后是祖父身三代姓名、籍贯和之前从事的职业,然后是一道写着“密封线内禁止答题”的虚线。再下面是一行十个,一共十行的带序号的小格子,最下方则是答题卡使用方法,如何填写答题卡以及不得在密封线外做任何标记。   订在一起的十一张试卷则更奇怪,第一页最上面是答题说明,还给了一个例子,是一张大方框,里面画了几条杠杠,然后右下角给挖空了一块。后面是四张小图,形状和挖空的那块一样,小图前面分别用圆圈、三角形、正方形、五角星做了标记,然后告诉他们应该选择三角形,并把它填在答题卡上。   下面的就是正式的题目了,和答题纸一样是用最近挺流行的梵文数字标了序号,前三页都是图,第四页开始全是字,陶霖战战兢兢地将答题卡上的信息填完,认真开始做起题来。   前面第一页的题目简单的莫名其妙,第二页的题他需要仔细想一想,至于第三页,陶霖写的时候,手心里都是汗。   等陶霖仔细读了第四页的题目后,他轻轻松了一口气,全都是些简单题,大部分都是汴梁城的一些基本情况,什么甜水巷在汴梁的什么方向啦,进城税是多少啦,商户应该交什么钱,麦子应当几时收,杂七杂八的,越往后做,陶霖心里越没底。   到了九十五题,还有两页纸,现在离考试结束的时间只有一盏茶的时间了,陶霖心被狠狠地提了起来,然后抓紧时间仔细读题。   “说起来这试卷的最后一道大题挺有意思的,”柴宗训笑着对崔瑛说,“权贵家仆打伤欠债的佃户,致其死亡,应该如何处理,后头那几道题可都不太好选啊,不过这倒有点你说的演习的意思了,前面那些题选出来的人可能博闻广识,可能聪慧机灵,但却不一定能做好事情。”   “后天不是还有一场策论嘛,”崔瑛说,“前面淘汰掉太呆笨的,后面选出合适的性情,等后天写出三篇策论来,至少能把知道规矩、看得明白的人选出来,至于做事的人,那是教出来的,进士那是多出类拔萃的人物,考中了不是还得在翰林院里观几年的政,然后才能接手实务嘛。”   陶霖对着那个“圆圈: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三角形:杀人偿命,天经地义;正方形:按《显德刑统》……;五角星:双方各打五十大板。”的答案犹豫了半天,死死得盯着问题上“你认为这件案子的结果是……”又看了半天,最终咬咬牙,用力在答题纸上划下一个正方形,然后看也不敢再看,将卷子往他身侧的禁军怀里一塞,逃也似地离开了考场,却不知他的一举一动,都被那位默不作声的禁军监考官以及透过窗子观察考场情况的皇帝细细地记在心里。 第73章 申论   考试结束时间一到,在一旁监考的禁军便立即将试卷、草稿纸和笔都收走了,没有一点通融,没有答完题的人看着他们那黑塔一样的身躯,也只好熄了争一争的心思,垂头丧气地向外走去。   士兵们将试卷上填上每个考生的考试号,将答题卡和试卷分开放置,在卫轩的监督下所有答题卡按五十张一本,由几个膀大腰圆的妇人沿着密封线订了起来,送到皇帝一行人所在的房间。   房间里除了他们几人以外,六房的典吏有五房都在,每人手里捏着一支沾了朱砂的细笔,坐成一排。   “这是答案,一人改二十题,在前头标出对的数量来,德华和卫十六来算结果,永岱你来按德华一开始说的东西来分类,看看与他的分析一样不一样。”柴宗训先对几人布置了工作,然后又对忐忑地恭候在一旁的礼部典吏温声说道,“陆典吏,你去休息吧,明天张榜、通知复试的事还要你来操心呢。”   “不敢,臣告退!”陆典吏叉手行了一礼,退了下去。   一千多份纯选择题试卷,五六个人一下午绝对改出来了。君不见每到期中期末考试需要集中改卷的时候,选择题最多的英语学科是如何吸引语文老师的仇恨的,同样一百五十分的试卷,同样数量的阅卷老师,英语老师基本上两个多小时就能完成全年级的阅卷工作,而语文老师则至少要工作八个小时。对于语文老师的怨念印象深刻的崔瑛在听说报名人数过千后,果断抛弃了现行的选拔人才的考试形式。   “先去掉不合格的,再在合格的人中选拔合适的人,有点意思!”柴荣笑了笑,坐在一边饮着崔瑛给他们准备的六安瓜片,悠游地审着崔瑛出的后天那场策论的试卷。   开封府里的领头的都在改试卷,开封府外出了门的考生可就全都炸了锅了。   “今天那卷子是什么鬼玩意儿?”一个二十出头的斯文青年同在外面的同伴抱怨道,“什么圈尖方星的,题都看不懂。”   “看不懂也没事啊,可以胡写的嘛,反正就四个答案,蒙也能蒙中几个。”   “还是你机灵,我就没怕选错项触了谁的霉头,要是被记恨就麻烦了。”   “兄台,你们也是刚考完开封府的书吏招募吧,还记得几题?录下来,一题百钱。”   “写得晕头昏脑的,哪个还记得哟,一百题呢,你以为是考进士哪,就那几道题。”那青年正恼火,听到这话火气便朝那人发泄下去了。   招徕生意的小伙计讪讪地退远了,才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呸,牛什么牛,活该考不上。”   陶霖看到这一幕,皱了皱眉,没说什么,远远瞧见几个与自己处得好的兄弟朝自己招手,脸上泛起了笑意,朝他们大步走了去。   “看你这神气,看起来不难,不枉你这两天拿着孔圣人的书使劲读。”   “嗨,看的那点东西,啥也没用上!”陶霖一屁股坐到他们留下的空位上,满满地饮了两碗茶,才撂下碗来说道,“我这回怕是选不上了,有一题我答坏了事了。”   “怎么?考个试而已,难不成你犯了讳?”   “什么啊,整个考试,除了名字籍贯,一个字没写,尽拿炭笔画画儿了,叫什么‘选择题’,有一题问权贵打死欠债人的,让选是该偏权贵还是偏欠债的,该按律的还和稀泥,你们也知道我的脾气,选了个按律,这回铁定没戏。”   “老哥你那脾气啊,这选项可真不讨好,若是那些读书人选了,好歹还能称一声铁头御史,你说你一衙门里当差的,最差也该选个和稀泥的啊。”   “要能和稀泥,我早几年不会和呀,我算是看明白了,天天在衙门口受气,我还不如回乡种两亩地呢。”   众人说笑一阵,陶霖记性不错,把几道画图题与常识题拎出来说给这几个兄弟听,那几人有的能说出个一二三来,有的就一头雾水,互相印证了几题,感觉倒挺有意思的。   没等到太阳下山,油灯点起,开封府里的卷子就已经批改完成了。   “嗯,数量关系题错的太多的筛掉,放衙门里不够生气的。”六部尚书放了衙听说开封府招书吏,也跟过来凑热闹,若这法子好用,他们也准备让皇帝给他们部里招一批人手,这才开国几年,油滑的老吏便多的让人做事费劲了。这说话的是户部的尚书,户部衙门里最头疼的就是生手的书吏老算错帐,然后一堆人就得返工,有经验的老书吏确实是把好手,但带出来的徒弟,师父的本事没学多少,但各色小手段却学了个全套。   “啥都不懂就瞎选的也筛掉筛掉,最烦这些什么都不知道就觉得自己能出绝世好计的混蛋了。”这回提议的是兵部尚书,看样子就知道被烦得不轻。   “最后几题阿谀权贵的一定得筛掉,这些胥吏与百姓接触最多,能阿谀权贵就能欺压百姓,那还了得?”这个不用说,肯定是礼部尚书了。   删删拣拣,最后这一千多份试卷里也就留了百十份,连最初要一比三招人的目标数都没达成。   崔瑛全程一言不发,题目是他设计的,用的是类似智商测验和职业技能倾向测验的法子,除了数量关系题、常识题还有一些根本没有正确答案可选的题目,做的就是性格分类,至于要用哪类人,那就是他们用人者的事了。   等他们都商量定了人选,填好了名单准备明天张榜公布,崔瑛便向皇帝讨要了这些答案,希望能抄录一份留档。   “你要这个做什么?”柴荣好奇道。   “想做个常模分析,”崔瑛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道,“这回出题有些想当然了,似乎出的偏了些、难了些,择不出人来,若是这样考下去,再有三四年也招不齐需要的人手。如今盛世太平,汴梁的人也越来越多了,人手不足还是容易出事的。”   “宁缺勿滥,你看归看,出题难度别降低。”柴荣听不懂什么叫常模,摆摆手让他自便。   “父王,”在开封府一天有点无聊的柴永岱在回到东宫后悄悄地问柴宗训,“为什么最后选的是按《显德刑统》和和稀泥的人呢?”   “因为前两种就是二愣子,写偏权贵的,那是连表面文章都不会做的蠢货,写偏佃户的容易怜悯心太盛,在衙门里,按规矩来的和会和稀泥的都是能做事的。”   “有怜悯心不是好事吗?”   “人都有怜悯之心,普通人有怜悯之心是好事,但在考场上都这样写的人,不是沽名钓誉就是太易怜悯他人,沽名钓誉且不说,公门的名声还轮不到他来钓,太易怜悯别人,如果遇到灾年他偷偷开仓放粮怎么办?咱们想要放长线钓大鱼,他坏了事儿怎么办?那时候这人才是杀不得放不得呢。”   柴永岱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回自己屋里细细琢磨去了。   第二天天没亮,开封府衙门前的榜便张贴了起来。认定自己必然落选的陶霖正在家里睡懒觉,便被他媳妇推搡醒了。   “冤家可真会哄人,”他媳妇嗔道,“昨儿回来信誓旦旦地说这回必考不上的,结果一大早儿叔叔们便堵门上要庆贺,可怜我什么茶饭都没备下,可丢脸死了!”   “怎么可能,”正迷糊的陶霖不耐烦地拍开他媳妇的手,“若我也那答案也能选上,这衙门里也得出个青天了。”   “可不是怎么的?”他媳妇笑道,“我昨晚一琢磨啊,你这答案也对,现今管着开封府的不是太子么?哪家少当家的不喜欢规矩人呢?只有下面管事才想着捞油水呢。”   陶霖见媳妇不像哄他的样子,还是洗漱了起来,“没备茶饭也没什么要紧,我与他们出去逛逛就是了。”   一行人特意到张榜的地方去看了名单,榜上人数了了,没中的人也不多加纠缠,不过是一个书吏,成不成的,汴梁城里活计也不少,没必要在这上面再耽搁时间 。   第二场考试要自带笔墨纸砚,看起来比头一场要正式很多,但依然是当天进场当天出,比科考要轻松太多了。   这一天几乎没看到什么禁军,他们也不用坐在露天的小马扎上考试,就在大堂里,条案和杌子都是齐备的,等人都坐好了,便有两个士卒一前一后站定,上次那个礼房的典吏同样拿了两摞纸,稿纸、题纸、卷本一样一样地发了下来。   陶霖打开一看,和之前那次考试一样,也是那种叫油印的法子弄出来的卷子,上面密密麻麻地全是字,题纸是空白的,只留了地方给姓名籍贯。   再细细看题,可就有趣了,给的都是之前陶霖听他爹讲古时说起过的小案子小事件,后头又附了《显德刑统》的相关法条,用得到的一些常识民情,然后问应该怎么做。也有题是让拟条子的,范例都给好了,照猫画虎就成,但这条子要怎么写,也是一件值得琢磨的事情。   陶霖心底一乐,这个出题的人是个有意思的,是个善使阳谋的,若往后与他共事,怕是乐子和典故都不会少。 第74章 弹劾   出过一次试卷后,后面的招考基本上就没崔瑛什么事了,他只需要负责出前面数量关系的题目就好,至于后面的常识题——他已经不想去回忆他拿试卷给柴宗训审时,他犯得那些白痴错误了,时代的差异会让很多他觉得理所当然的事情在这个时代显得非常匪夷所思。   比如抛弃生病的妻子,在崔瑛看来是非常薄情寡义,但在古代,“恶疾”却是明晃晃写在七出之条里的,连“三不去”都保不住她妻子的地位。   崔瑛趁这个空闲跑回到控鹤军里,他在那边驻地建起的纺织作坊和给禁军子弟的学校还是需要关注一下的,若是出了什么差错,那就是要出大麻烦的。还有积肥的事情,虽然有王虎前后操持,他也不能老当个甩手掌柜,再加上晋中的煤一批批地运到了,炼焦的事情也该提上日程了。   “炼焦?这是什么意思?煤还需要炼焦?百姓们如今用煤的也不少了,拣几个大煤块就能烧半天。”   “炼过焦的煤能把里面的硫去掉,那玩意儿会让钢材变脆。”崔瑛解释道,他不知道什么时候看过一份资料,说中国唐代之前的冶炼工艺特别好,经常会有宝刀出现,但宋代之后中国钢材的质量下降了,原因就是冶炼开始用煤,而大部分中国的煤里含硫量都是相当高的。相反日本因为缺少煤炭资源,依然用木炭焦化后炼铁,出产的倭刀质量远高于中国的刀。崔瑛不是很确切地知道这份资料的真假,但钢的质量与铁里的炭含量有关,以及硫会影响钢材质量这两点他是知道的。   “唔,这个还是别放在禁军那边了,我叫工部给你另外找个地方吧,我也不说赏赐不赏赐的客气话了,反正亏待不了你就是了。”   崔瑛轻轻一点头,也是,总不能把军工厂建军营里。   “殿下,末将有事禀告。”门外一位负责保护太子安全的亲卫在门外通报道。   “什么事?”待侍卫行了礼后,柴宗训问道。   “报告太子殿下,”那侍卫神情复杂地看了崔瑛一眼,“控鹤军子弟与国子学里的公子们打起来了!”   “哈?”不光柴宗训奇怪,崔瑛都惊讶极了,“我没叫先生们少布置功课啊?”   那名侍卫看崔瑛的眼神更奇怪了,“听说就是为完成您的功课,做什么汴梁周围物种调查,然后和国子学里的公子们意见上有些分歧,国子学的公子们说不过,就只好动手了。”   “国子学里的念书念傻了吧?”在一旁听着的柴永岱脱口而出,“和禁军子弟打架,能打赢?”   “就是输了,才闹大了。”那侍卫小小声地说,“有几位国公家的公子受了伤,非要拿了人,禁军那边把人藏军营里了。”   崔瑛和柴永岱对望一眼,真心无奈,这种说也说不过,打也打不赢,最后只能凭老子耍无赖的人还真是……   “走,看看去!”最有兴致地反而是柴荣,他正看那些乱七八糟的申论答案有点心烦,这东西看个一份两份是个乐子,看个十份八份就有点烦人了,若是看上一百多份,参考一下语文老师有多讨厌改作文就知道了。尤其是这些作书吏的,也就只能算是文从字顺,文采?那东西根本不存在。本来这该是柴宗训和开封府吏员的事儿,柴荣一时兴起接了过来,当观察民生百态了,这时正有些后悔,来了一个借口,哪有不抓住的道理?   崔瑛、皇家爷孙三人再加上今天跟着柴永岱的王偃,一行人连同侍卫走在一处那也可以称得上是浩浩荡荡了。   一行人赶到的时候看热闹的百姓还在远远地看着,只是不敢靠近。军营门前除了常规的拒马之类的东西并没有新增什么防御设施,门前堵了一群马车,只看车厢,不少人来头可不小。   人群中间传出来张永德中气十足的声音:“怎么着?这嘴皮子说不过当兵的娃子,打架也干不过,就打了小的来了老的,开始比老子的本事了?我还就告诉你们了,咱们控鹤军的娃娃,个个都是宝儿,你们一个也别想碰!”   “这个老张,火气还是那么壮。”柴荣笑笑,也不忙着进去,扯过一个明显把热闹从头看到尾的小贩,丢给他几个大钱道,“小哥给咱们说说,这事儿是怎么一回事?”   “说起来也挺有意思的,咱们控鹤军的娃娃最近一直绕着汴梁城到处踅摸,有时候会捡点树叶子、捉几只小虫子什么的带走。前几天好像有人逮着一只带着螟蛉子的蜾蠃。说是观察一下。今儿就是在田梗上,一个小孩子说蜾蠃带走螟蛉子不是为了当养子,而是给自己的孩子提供食物。”   “哦,这个可有意思,那他们是什么闹起来的?”柴宗训追问道。   “嗐,他们不是在田梗上说话的嘛,正好给一群出来踏青的小公子听到了,便说那个小孩是胡说,因为《诗经》里面就记载什么蜾蠃负子的事儿。两边一个说我亲眼看见的,一个说书上写得没有错,这不说吵起来了。”   人群里面还在吵,这回说话的好像是那些国子学学生家的大人了,只听到一个斯斯文文的声音气愤地说:“我家孩子好心教导这些兵娃子圣人言,哪知道你们不仅不听教化,反而动手打人!”   “阿瑛,你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儿么?”柴荣问崔瑛道。   “蜾蠃和螟蛉的确是两种动物,蜾蠃抓螟蛉子,将虫卵排进螟蛉的身体里,过些时候,蜾蠃的幼虫便会孵化。山中宰相陶弘景专门记载过这件事,咱们禁军的孩子没说错。”这个崔瑛的生物老师专门讲过,他还有印象。   “那就难怪了。”柴荣点点头,示意大家一起进去。   除了张永德在军营门口和国子学来的人对喷,其他士卒都沉默地站在自己的岗位上,不动如山。   “行了,还不够丢人的呢,两个加起来都一百多岁的人了,还在大门口丢人现眼,都进营说话!”柴荣靠近之后,气哄哄地吩咐道。   “见过陛下!”众人纷纷行礼,然后在柴荣的带领下直入军营。   “请陛下为臣等主持公道!”   “什么公道?就许你们骂人打架,别人不能反手?”   一到了大帐,两方人马又掐了起来,一个抱着圣人之言,一个说自家孩子亲眼所见,吵得不行了。   “谁说这是圣人之言了?”崔瑛见他们从头到尾都是车辘轳话,两边的小孩子各自愤愤不平地互相瞪视着,恍然间有了他在办公室里处理无理取闹的家长和他家熊孩子的错觉。   “蜾蠃负子的典故出自《诗经·小雅》,怎么不是圣人之言?”   “这首诗是出自《诗经·小雅·小宛》,但它和圣人之言有什么关系?这诗的作者是周公还是孔夫子?不过是周时一士大夫耳,就成圣人之言了?”   对面那个静默了一会儿,“先人的话总是没错的。”   “有巢氏的时候人还住树上呢,没有嫘祖,你还穿树叶兽皮呢,你的日子要总和先人一样,先人能给你气活了。”崔瑛气道,“我们要学习的是先人筚路蓝缕创造生活的精神,谁告诉你先人的话一定不会有错的?”   若是在明清,崔瑛自然是不敢说得如此明白的,不过唐宋的时代,儒学开始和道家、佛家汇流,这时候各家学派多得很,“六经注我”也好,“我注六经”也罢,人们信古的有,疑古的也不少,整体地学习气氛很开放。   对面那个嗫嚅了一会儿,才好像终于发现自己犯了错似的,向崔瑛和张永德拱手致歉。   崔瑛以为这事儿就这样结了,除了皇帝一家三口又在军营里消磨了半天时光之外,不会再起什么波澜了。结果他才在学堂里坐了两天,便听说自己被言官弹劾了,理由竟然是不教士卒的孩子学习圣人之言,只学实务,败坏风气。   崔瑛觉得,自己应该好好教教这些人,什么叫自然科学,什么叫知识就是力量了! 第75章 格物穷理   准确点说,被弹劾的并不是崔瑛,言官弹劾的是殿前都点检张永德。崔瑛此时只是个禁军的教头,要说品级,可是连从七品的县令都大大的不如,还真够不上被言官弹劾的标准。   “崔家小子,你且准备准备,与老夫一起上殿辩驳辩驳,你放心,辩得成了最好,辩不成嘛,转头我就把他家弄成粪坑。”张永德气哼哼地告诉崔瑛这个消息,顺便告诉他自己会为他撑腰。   “老将军,您至于嘛?”崔瑛听张永德前面的话还正常,可后面的话就有些让人哭笑不得了。   “这有什么?如今全汴梁城的夜香都是咱们控鹤军包的,如果他们叫咱们娃儿学习圣人之言,不要做实务,那得,他家拉的东西,他家自己处理去。”   “我是说,一担夜香好歹能催出二斗粮食来,有必要浪费在他们家吗?”崔瑛笑笑,用一句俏皮话化解了张永德的怒火。   这事自然是不会放到大朝会上来谈的,便安排在了经筵的时间。经筵本来就是翰林官给皇帝讲课的时间,用来辩难也算是恰如其分了。   经筵总是设在皇帝处理完急务的时候,每月固定在逢二的日子里,这一场架是在九月末打的,离十月初二的经筵也没剩几天了,崔瑛用起曾经在大学里参加辩论赛的经验,整理好材料,又打听弹劾他的人是谁,有什么特点,甚至还准备了几个物理化学实验用的材料,然后才万事具备,只等经筵。   “你明天穿这身书生袍去经筵,免得那些老倌儿瞧不起你,今天那个丘御史最是言语刻薄,听他戏谑别人是件有意思的事儿,可要说到自己头上,那滋味可实在不怎么样。”柴永岱今天又来察看控鹤军里那些作坊的生产了,进了十月就快入冬了,作坊里的棉衣今年头一次供给军中使用,可不能出差错了。顺便也来给崔瑛撑撑腰,让别人知道,崔瑛可不只是个抱了吕蒙正大腿的小流民,他也是正经考出来的进士。   “哪儿就是至于这样啦?”崔瑛笑道,“前辈们好歹也是读书人,哪有先敬罗衣后敬人的道理,我若穿了这一身去,反而显得张狂了。”实话是崔瑛对柴永岱带来的这件艳丽的锦袍实在敬谢不敏,这大周如今的审美还是比较偏唐代,色彩浓郁、夸张,在崔瑛这个习惯了黑白灰三件套的现代人看来,实在可以称得上艳俗了。   当天早上,崔瑛穿了一身浅青色长衫,扎了一块同色的逍遥巾,什么荷包、玉坠一率不带,就这么素素净净地进了皇宫。   讲筵还是设在考神童试、殿试的崇文殿里,崔瑛跟着一身戎装的张永德到将军到时,已经有几位穿着青绿官袍的翰林官、戴獬豸冠的御史坐在了偏厅了。   见张永德进来,他们倒还站起来,几个御史颇为敷衍地拱了拱手,翰林们则秉持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毕恭毕敬地行了礼。至于崔瑛,好像并没有人看见他。   崔瑛乐得清闲,笑眯眯地缩到一边去坐着,闭着眼睛,在脑海里默默地梳理一会儿要说的要点。   巳正的时候,柴荣带着参知政事和六部尚书来到了崇文殿,崔瑛隔着刚装的玻璃窗看一眼他们的神色,御史大夫脸色阴沉,六部尚书看起来就像是来看热闹的,在一起说说笑笑,好不热闹。   崇文殿里已经不再是跪坐的家具了,柴荣也没搞抽凳子的那套,众人行了面君礼后便依次坐了下来,而崔瑛理所当然地坐在了最靠门边的下首座位。   “臣弹劾殿前都点检张永德玩忽职守,纵容崔瑛重艺轻道,重钱财轻道德,轻慢圣人之言,致令禁军子弟言不称先贤,只听信自己所见所闻,致使风气败坏,人心不古!”一个三十多岁看起来快四十岁的獬豸冠站起身来,端着笏板,拖着长长地声音说道。   崔瑛突然有点理解他那些沉迷于网络的学生们所讲的“槽多无口”是个什么感觉了,他觉得自己准备那么多东西就用来对付这么一个说话一点逻辑都不讲的人,简直浪费!   “老夫不稀得和你磨嘴皮子,”张永德连个眼神都没施舍给他,他颇为嘲讽地看了一眼御史台的头头,歪了歪脑袋,“德华你和他们说说,老夫给你们压阵。”   崔瑛有点黑线,别以为他没看见,坐在台阶上面的柴宗训和柴永岱肩膀都在抖,绝对是在偷笑。   “下官请问丘御史,”崔瑛站起身来,先朝上面一拱手,张口问道,“什么是艺,什么是道?”   “形而下者器,形而上者谓道,器即是艺。”   “也就是学习具体的事务就是艺,是器,找规律的事物就是道了。”   “孺子可教。”那御史轻笑一声,点头应承。   “您说重艺轻道,是说艺和道不可得兼?”   “自然,君子不器,才可得道。”   “只不知疱丁可得道乎?斫轮者可得道乎?”这是崔瑛用了《庄子》里两个典故,一个是疱丁解牛的故事,另一个则是轮扁斫轮的事迹。   “只得小道,与他人无益,不若达则兼济天下。”   “怎么会与他人无益?”崔瑛惊讶道,“又不知达则兼济天下又是如何实现的?”   “疱丁不过一厨,轮扁连自己的儿子都教不会,怎如夫子弟子三千。”那个御史得意地晃晃脑袋,“达则兼济天下,则需圣天子明烛万里,简拔人才,使百姓安居乐业,自是兼济天下。”   “也就是只有当官才能兼济天下,否则就独善其身?您的学问人品真令人敬仰。”崔瑛觉得眼前这人蠢得让他害怕这是个圈套,连忙将话题扯到他自己熟悉的领域,“下官却不敢苟同,若一位医者,对人体熟悉的程度如疱丁一般,那他能如华佗再世,救死扶伤,岂非兼济天下?若轮扁能传授制轮的道理,那岂不是车的数量会增多?夫子斥樊迟为小人,您在朝为官难道能鄙薄农人不成?”   那御史被噎得说不出话,不管怎样,他还没蠢到底,士大夫、高门大户可以私底下看不起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人,但台面上,大家都得悯农、惜农的。   “修齐治平,君子所为,如今天下太平,只需治国,若要治国需得齐家,如今控鹤军中,人人吃得饱、穿得暖,每位禁军将士所得钱财足以使妻儿无冻馁之患。妇人在作坊中做工,在家里饲养禽类,不仅让她们的丈夫儿女能多吃几顿肉,而且大量的肉食让汴梁城里的禽蛋类物品价格降低一成,百姓家也能多吃上肉食了。如此可称得上齐家?”   “更别说那些兵娃娃,白天读书认字,学习从军的本事,认野物,看天时,晚上回家把爹娘也照顾的好好的,家里和睦美满,如此可称得上齐家?”张永德也斜着眼看那个御史。   “连身也不修,说什么齐治平?”那个御史也真有几份骨气,怼起张永德来一点儿也不含糊。   “修身需得正心诚意,格物致知,正心讲究目的明确,诚意要经得住困难和挫折,格物是要研究事物存在的道理,致知则是推测事情的发展变化。”   ……   辩论你来我往的进行,在崔瑛的有意引导下,很快便被导入了道家与儒家的争辩当中,这是拿道家当招牌是崔瑛有意营造的一种机会。   “夫子学道于老子,夫子之后有墨、法各家。及论历代史书,王朝建立之初,百姓凋敝,宜用黄老之术休养生息;及人口鼎盛,则以儒道治国求贤;到王朝晚期,人心涣散,则需用重典,便是法家了;百家传承之途与王朝兴衰关系紧密如斯。”   “道法自然,”崔瑛接着说道,“‘道’者,路也,不言却引人前行。所以《道德经》言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夫子言仁,至荀子又说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纣亡。夫子求道于老子,兴儒术,核心就是‘仁’。仁’者爱人,有两个人才需要互敬互爱,人与人的关系要从夫子的典章中学习,人与自然的关系,则要从道家的《道德经》和《南华经》中领悟。荀子之徒韩非却重法度,讲权势,弃仁义讲规矩,以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效法自然,也可称一个‘道’字。因而我的师门兼重儒道,不斥法墨。”   “一派胡言,”那御史习惯性地反驳道,“你学道能学到什么程度?”   “那不若下官给在座各位演示一下格物之学?”崔瑛从内侍手中接过自己的准备的东西,笑道。 第76章 和光同尘   “哼,老夫倒要看看,你能格出点什么花样来。”丘御史今天的毒舌功力发挥不出来,气哼哼地说。   “《道德经》说:‘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是谓玄同。’和光同尘便出此处,敢问丘御史可知光是如何和的吗?”崔瑛手里端着自己准备了一堆工具的小匣子,笑眯眯地问。   “和光同尘为处世之道,光便是光,难不成还是许多光混在一处的吗?”   “当然,难道丘御史竟以为光只有一种吗?”崔瑛故作惊讶道。   “光自然有烛光、日光、月光、萤虫之光,但这些光是不会混同的吧。”丘御史皱着眉头,以为崔瑛要与他行诡辩之术。   “光分七色,即赤橙黄绿青蓝紫,七色混同才是如今无色之光。”崔瑛从匣子里拿出一根前两天现烧出来的三棱镜,轻笑着略微调了调角度,“大家请看。”   “嘶~”全场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冷气,崔瑛原本就坐在下首靠门的位置,空旷的大殿内部光线略暗,殿里的人只看见一袭青衣的少年长身玉立地站在门前,看不清神色,掌心里托着一根晶莹剔透的法宝,那纤长的手指轻轻一动,宫殿的粉壁上,那一道明晃晃的彩虹便是轻轻一颤。这景象,便是仙童降世也不过如此。   宫里的几个内侍有些腿软,强忍着跪下顶礼膜拜的冲动,使劲地缩到一旁,偷偷地看一眼墙壁上的彩虹,再看一眼犹如仙童的崔瑛,最后怜悯又厌恶地看了一眼此时已经目瞪口呆的丘御史。   “崔、崔小子,这、这是彩虹吧?”最先回过神来的还是久经沙场的老将军张永德,他结结巴巴地问,眼神里还带着一丝不自觉地敬畏,那是人面对未知事物的最直接的反应。   “是的,彩虹不是吸水的动物,而是太阳的光被天空中的水珠分解后的效果。”崔瑛一边解释一边紧走两步,将那根三棱镜递到眼巴巴看着他的柴永岱的手里,“殿下也可试上一试,这不是什么法器妖物,就是最近用来镶窗户用的玻璃而已。”   柴永岱小心地接过那根三棱镜,先是小小地晃动,看着墙上也跟着微微晃动的虹,再渐渐加大幅度,那虹渐渐变成了一道彩色的残影,他才住了手,不好意思地抿嘴笑了笑。   崔瑛见他停了手,才解释道,“唐时孙彦先曾说过‘日照雨为虹’的话,把虹霓出现的原因说得很清楚了,在下只是给大家演示一下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景象。光本有七色,但世人不知,只有凭借它物放大折射,才能显出各自的脾性。人也一样,人性有善端亦有恶端,朝廷简拔人才便是以策论试其才,诗赋量其志,使人的特殊色彩彰显于外,才能方便陛下选贤任能。”   “你怎么证明这光本来是七色的,而不是你弄的那古怪的东西自己能发出七色的光来?”那丘御史咄咄逼人道,“我怎么知道你有没有控制那妖物的方法?”   “那就做一个反证吧,”崔瑛并不为难,朝柴荣一拱手道,“陛下可命人制一个可以快速旋转的圆盘,在上面涂上彩虹的颜色,到时一试便知。”   “传匠作监的大匠上殿。”柴荣也对崔瑛所说的东西很感兴趣,直接召见了匠人。制作这东西非常简单,崔瑛简单交待了几句,那个上回和崔瑛在制脱粒机时就合作过的匠人就连连点头,很快便退出去做这个东西了。   “格物的一大乐趣在于发现天地间的奥妙,将本来以为不可能的事情变成可能。”崔瑛冲丘御史笑笑,“我今儿还带了两匣子书和两个半球,”他将两个东西从匣子里取出来,展示给那个御史看,“您还想看看我格物的成果吗?”   丘御史面色铁青,“且等你把刚才那个什么转盘做好再说。”   “崔教头,”御史大夫做为御史台的长官,见崔瑛胸有成竹的样子,和皇帝满脸兴味的脸,也只好硬着头皮出来打圆场,“今天是我们孤陋寡闻了,”他不理会丘御史气哼哼的声音,“还望小友将这两样都做上一做,给我们开开眼界,免得我这群属下眼界狭窄,也心胸也跟着狭窄了。”   “您客气了,”崔瑛也不是盛气凌人的人,他看了一眼柴荣,见他点头默许,才说道:“这两个试验,我师门中管验证所思所想的尝试叫试验,这两个试验需要一些力士才好。”   “叫虎捷军择二十员虎将上殿,免得有人说咱们控鹤军做假。”张永德挺直了腰杆子,脸上挂着让别人满心不舒服的笑容说道。   柴荣也知道自己这位妹夫的性子,冲传令的侍卫点点头,表示同意了。   崔瑛将两个半圆球放到一盆水中,把杜仲胶做的密封圈套在外面,将半圆中的水抽掉,让两个半圆球紧紧地贴在一起。   “您猜这得几人才能把它们分开了?”   丘御史看着眼前也就比巴掌略大一些的圆球,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要几个人才能拉开?”他在“几”字上咬了一个重音道,“老夫虽然年齿渐长,但分开一两个小圆球也是不再话下。”   结果可想而知,这位丘御史憋得一脸通红,也没把这两个半球给拉出一条缝儿来。   “请力士们来吧。”崔瑛笑了笑,将这个小球递给领头的力士。当年马德堡试验一共用了十六匹马,不知道这次要用多少人。   最终的试验是在二十个力士都上场的情况下实行的,最终勉强将这个密封器分开了,崔瑛乘胜追击,又拿出两本挺厚的书,一页一页交叠着摆放,一边摆一边问道:“丘御史您猜,这两本册子这样夹起来,要几个人才能拉开?”   那位御史不敢再出声,其他人听出了崔瑛话中的隐含的意思,都好奇起来。   “这两本书其实是空的册子,每本一百五十张纸,全部夹好了。”崔瑛将两本书展示给御史以及其他人看,然后用夹子夹住两本书的书脊,“请把它平的这样拉开。”崔瑛做了一个手势示范道。   丘御史狐疑地接过了书,两只手臂极用力地向外拉拽,那两册空白的书册纹丝不动,丘御史涨红了脸,将两本书往崔瑛面前一扔,退到后面的空旷处躲羞去了。   柴家父子倒对此极有兴趣,将力士招进来,令他们抓住夹子尾部的粗绳子用力向两边拉。先是两个人,然后变成一边两个人,再接下来是六个人、八个人,直到二十个禁军将士都站在了书册的两边,那书还依然纹丝不动,众人低低地议论声渐渐响起,那位丘御史的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   “这是什么道理?”柴永岱问道。   “前一个是大气压在作怪,”崔瑛简单解释了一下其中的原理,“本来球里外空气是一样的,无所谓大气压,但如果里面的气体被抽走,那么大气压就会让这两个小球紧密的结合在一起。后一个则是摩擦力与大气压的结合……”   一通解释过后,大家终于有点理解了崔瑛的理论,正好匠人将圆盘赶制好了,七色的转盘放在殿里,那丘御史看着崔瑛捏着转盘的边用力地一转,本来泾渭分明的色彩渐渐融为一体,那一片白光就这么在他眼前出来了…… 第77章 流言   除了崔瑛,全殿的人都有点木,一块透明的玻璃可以召来虹霓,两个巴掌大的小半圆要二十个大汉才能勉强分开,一撕就碎的书册只要互相交叠,二十个人居然都拉不开,最后七彩的圆盘转起来后,竟是一片纯净的白色。这种种平日里必然会被当成神迹的现象在一天里接连出现,所有人都有点不真实的眩晕感。   “不可能的,这不可能,”丘御史本来是缩在后面躲羞的,当他看到那一片纯白后,不可置信地喃喃自语,“这明明是七种颜色的,这一定是你使的妖法对不对?你是哪一派的?天师道还是茅山的?”他直愣愣地盯着崔瑛,神色有些疯魔。   “够了,还嫌不够丢人么?承认崔教头治格物之学颇有成就很难么?”御史大夫厉声喝斥道。   “德华,这就算光是七色的,为什么转起来的时候会变成白色的呢?” 柴永岱好奇地问。   “那是因为人看见东西有颜色是光照在物体上的光线反射到你的眼睛里了,”崔瑛觉得自己这个计算机老师如今被硬生生拗成了物理老师,却也尽力回忆初中物理、生物的知识回答道,“物体是什么颜色的,就会反射什么颜色的光,但眼睛看东西却有一点点残留,圆盘转得太快,这些残留混在了一起,就形成了白色的错觉。”   “物体是什么颜色的就会反射什么颜色的光?”柴永岱疑惑道。   “对,殿下应该有感觉吧,夏天穿黑色衣服会很热,穿浅色的衣服会更舒服。”   “那眼睛里的残留又是什么?”   “殿下见过走马灯吗?走马灯的八面是八个静止的画面,但转起来后就会有一种是兵马在追逐的错觉。”   “可是你研究这个又有什么用呢?”那个丘御史好像被喝斥一顿后,不仅清醒过来了,还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气魄了,他直起腰来,怒视着崔瑛质问道,“你格这些东西,上不能报效君王,下不能保境安民,不过是奇淫技巧,唯一的作用大概就是堵死了那些装神弄鬼的僧道的路吧,说起来,你也算是有那么一点贡献呢。这就是你修的道,你格的致?呵呵!”   “寻道是一种态度,三闾大夫屈子曾发出‘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的感叹,知无涯而生有涯,若不去寻道,那与蝇营狗苟的普通人又有什么区别呢?”崔瑛挺直了身体,目视对面那个虚张声势的人,“至于这些东西的价值,”他轻笑一声,“这些东西自然只是师门传给我的,我曾见过你做梦都不曾见过的世界,我曾经四季都吃到天下各地的奇珍异果,我感受过房屋冬暖夏凉夜亮如昼,我曾见巨大的铁翼载人飞入苍穹之上,我可与远隔天涯的亲人言笑晏晏,这便是我师门的传承,没用?真是夏虫不可与冰。”   崔瑛说着,不知为何突然想起了每回视频时冷着一张脸却眸中含笑的父亲,想起了总笑着感叹自己已经跟不上时代发展的母亲,想起那个戏称自己是上得了厅堂,下得了厨房,敲得了代码,打得过流氓的新世纪好女友;想起自己的好友、良师们,想起那些天天与他斗智斗勇,平时烦得不行,可一放假却又舍不得的学生们,不知不觉,他笑着说话,却泪流满面。   一室寂静,崔瑛所说的一切,对于他们来说都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想说那是一派胡言,可他们说不出来,六安、控鹤军点点滴滴的变化告诉他们,这些都可能是真的,没有什么是面前这个少年的师门里做不到的,除了沉默,他们无话可说。   “今日的经筵真是让朕受益匪浅啊,”柴荣长长的呼出一口气,他的妻子从来没有告诉过他,她曾经的生活是这样的幸福多彩,他只能从妻子零星的反应中猜测,他的妻子不谙世事却博学多才。如今他才知道自己的皇后和自己一起生活,到底还是受了委屈的,他从对妻子的怀念只挣脱出来,勉强打了一个圆场,“德华愿意传授他的师门绝学是一件好事,至于圣人之言,对兵家子而言,有《蒙求》和《孝经》也就罢了,便是孔圣人也说,行有余力,则以学文呢。如今的兵家子还差了一点意思,先把德华所授学扎实了再说吧。”   柴荣先将控鹤军里被弹劾的事情定了性,才又接着说,“今日德华为我们演习格致之学也辛苦了,永岱你带德华到你那屋去好好休息一下吧,晚上朕与你们一道用膳。”   “是。”柴永岱郑重地一行礼,走到崔瑛面前,轻声道,“德华,走吧。”   崔瑛涩涩地勉强勾起嘴角,干哑着声音道,“臣失态了,陛下见笑。”然后低下头,跟着柴永岱走了出去。   不说柴永岱如何宽慰崔瑛,只说殿内的气氛冷凝到让丘御史快要喘不上来气了。   “控鹤军的事,抱一你辛苦些,德华所学甚是庞杂,他年纪又小,做事难免失了周全,你多担待点。”柴荣先是对张永德交待道。   “陛下放心,臣一定尽心竭力。”张永德郑重地抱拳行礼道。   “今日经筵论学,诸位御史可还服气?”   虽然事儿是底下的御史们惹出来的,但这个时候也只有御史大夫硬着头皮出来顶雷了,他尴尬地干咳了两声,上前作揖行礼道,“启禀陛下,臣等心服口服,明日定当登门向老将军与崔教头赔罪。”他说着先向张永德一揖到底,然后又转向柴荣道,“只是臣还有一谏,请陛下试听。”   “说!”柴荣挑了挑眉,冷淡地点头应允道。   “崔教头师承大家,学究天人,只于禁军中授兵家子,实在是太浪费人才了,臣请授其国子学博士之位,在国子学里授业传书。”   柴荣在心里算了算,还有半个多月才到吕龟图的周年,心底一阵烦躁,但还是摆摆手道,“这个且容后再议,且散了吧,以后再弹劾人的时候,多过过脑子。”   经筵散去,崔瑛所做的事情也随着归家的人们传入市井之中了。   柴荣带着柴宗训将一天的政务处理得七七八八,差不多也到了用晚膳的时候,柴荣爷孙三人叫上崔瑛一起在端拱殿的偏厅里用餐。   崔瑛白天在大家面前流了一脸的泪,这时候面对柴荣一家的时候本就有那么一丝尴尬,又见这一桌明显是家宴的布置,就更局促了。   “来,德华,坐。”柴宗训笑着指了指下首的座位,“今日这宴算是给你压压惊,不必拘紧。”   “谢陛下,谢殿下。”崔瑛拱了一拱手,拣下首的小凳子上坐了。   “德华,你师门的师长是不是都是很随和的人?”柴荣叹息着问道,“先皇后就是个在礼仪上迷糊的性子,朕看你的礼仪,也不像自小行礼如仪的样子。”   崔瑛笑了笑,现代人当然是讲礼仪的,但与古代的礼仪不同,更强调平等和相互尊重,这种动不动就作揖的礼节他还是跟着吕蒙正学的,“两地的礼仪不太一样,现在的礼仪规矩是与义父现学的。”   “今日听你一言,才知道朕虽然富有四海,但平日生活里,皇后怕是也没少受委屈,”柴荣叹道,“朕虽说不是什么一代雄主,但也不是心眼针尖大,看不得人立功的皇帝,你那师门特殊,朕也听皇后说起过,不会乱打听的,你不要怕,只管安安心心地做你该做的事就好。”   崔瑛不知道那位穿越前辈给自己的身世打了什么补丁,只能含含糊糊地应了。柴荣先安慰了崔瑛一通,四人又边吃边聊,崔瑛用他在现代的见识与柴荣的所思所想互相印证,又与柴宗训、柴永岱聊些现代有趣又好玩的心理学、历史学观点,一顿饭宾主尽欢。   “你那知识体系的梳理也不在这一天半天的,你都快半个月没出门了,今天既然出来了,就开开心心地玩吧。”柴永岱最近几个月对汴梁城熟悉了不少,从控鹤军把崔瑛揪出来,挑了一间正店茶楼,叫崔瑛坐下听曲儿喝茶。   “哎,你听没听说那天经筵的事儿,那位善财童子这次发威了。”他们座位旁边,一个明显是小商贩的人假装压低了嗓音,却用一个正常人都能听见的音量问道。   “真的假的,我在六安可就见说了,那是个好性儿的,若不是有人护着,早给人吃得骨头渣子都不剩了。”   “屁好性儿,你又不是没瞧见禁军变成什么样子了?能把一帮子兵大爷训练成现在的模样,一个好性儿能做到?”   “哎~,叫你说说善财童子怎么发威的,别扯远了。”   “就那天,官家要念书,叫善财童子转世的崔教头去演习什么学问,听说演得好了,皇帝能给立庙送钱帛的,还有两个御史在旁边专门挑刺呢,你们猜怎么着?”那小贩儿绘声绘色地讲道,“那善财童子从百宝匣里挑了一根从龙王那里要来的水晶三棱棍,手里一掐法诀,嘿,一道彩虹直接进大殿啦!”   “真的假的?能放下那么大一条虹的大殿,得大成什么样儿啊?”   “当然是真的,还不止呢,听说啊,这位崔教头拿了几张崔纸,只手在上面轻轻一拂,二十个大汉没把那几张纸给拿起来,你们说厉害不厉害?”   崔瑛勉强咽下口里的茶水,看了一眼讲得极欢的小商贩,他已经讲到崔大仙吹了一口气,两个巴掌大的小圆球就能吊住二十个大汉了。他默默地摸出了几个大钱放在桌上,默默地看了一眼已经快傻了的柴永岱,默默地站起身离开了茶楼。 第78章 辟谣   柴永岱愣了一会儿,也起了身,一言难尽地看了看那个已经开始吹嘘自己兄弟亲眼所见,亲身参与云云的小商贩,急走两步追上了崔瑛。   “往常总听人说三人成虎,还想着空穴来风,未必无因,如今看来……”柴永岱很是郁闷地对崔瑛说道。   “我觉得我还是在控鹤军中好好待一段时间,等把那些小子都教明白再出来,否则再传两天我就不是善财童子或者什么大仙了,还不知道要被传成什么神怪呢。”崔瑛叹息道。   柴永岱表示要回宫去把今天的事和他爹他爷爷好好说一说,想办法辟一辟谣,而崔瑛正好也许久没回吕家了,正好趁今天休沐回去探探义父义母。   “小郎君回来啦,您辛苦了,要不要叫个热汤洗漱一下,晚上想吃啥?小的给厨下传话。”一个门子远远地看见崔瑛便躬了腰,小跑着迎了上来,殷勤地搭话,脸上还带着混杂了敬畏和谄媚的笑容。   “义父在哪里?”崔瑛奇怪地看了那个门子一眼,问道。   “郎君在书斋里读书呢。”那门子一边说着话,一边躬着身子将崔瑛往书斋引。   “你回来了。”吕蒙正正在书斋里读书,见崔瑛走进来,抬起头笑道。   “见过义父!”崔瑛先拱手行了礼,然后才好奇道,“义父在写帖子?”   “是回帖子。”吕蒙正一边安安定定地写字,一边随口问道,“我听说你在崇文殿里演习了呼风唤雨的招数?我怎么不知道你还有这本事?”   “什么呼风唤雨啊,就是拿三棱镜分光,映出一道彩虹来,那东西我明明拿给从简玩过的,这民间传言就够没谱的了,怎么官场上的传言更玄乎了。”崔瑛简直想叫起撞天屈来。   “我想也是,”吕蒙正笑着安慰他道,“百姓见识不多,遇到难解的事儿便总会往神神怪怪方面联想,官员们大概是最近辽国耶律贤身子不好,没功夫琢磨南下的事儿,他们比较闲吧。”毕竟是自家书房,守孝在家的吕蒙正也没那么一本正经了,还稍稍开了开同僚的玩笑。   “那也不能这么瞎传啊,”崔瑛嘟囔了一句,“本来是人人都能做到的事儿,却被传得这么神神鬼鬼的,真是……”   “你若是想辟谣也不是没办法,”吕蒙正忍笑推给他一摞素帖,“这些是这半个月递给你的帖子,你若是再不回来,我就要差人去叫你了。”   崔瑛狐疑地看了看吕蒙正的神色,迟疑着接过了这摞帖子。   “崔仙长尊前,敬禀者张枚、张彬……”崔瑛看到抬头的称呼,眉头就是一跳,再看看写信的人,赫然是张永德的两个儿子。再往下翻一翻,来信的大致都是和他们一样勋贵子弟,无外乎表达相交的意愿,还有两三个写了类似于“愿为门下走狗”之类的词句。话里话外的,对崔瑛那些神奇的小手段非常之敬佩,也希望能见识一二。   “这是?”崔瑛拿起一封信冲吕蒙正晃了晃,疑惑地问道。   “自你在宫中那一场演示之后,这类帖子就多了起来,你若想辟谣,不妨出席一回这种集会,这些勋贵子弟行事都有分寸,见见人,再当面澄清一下,官面上就应该没有什么乱七八糟的谣言了。这些纨绔们平时里架鹰走狗的,京里三教九流也都吃得开,若他们有心帮你辟谣,要比你自己说破嘴皮子要方便多了。”   “谢过义父指点。”   崔瑛正好除了孝,也就没了孝中去人家不吉的忌讳,他立即应下了张氏兄弟的帖子,回了帖子,约了三日后去他家里赏景。   大周朝的皇亲国戚人数实在有限得很,太祖郭威的几个孩子都被后汉隐帝杀害,唯二留下来的就只有柴荣和寿安公主两人。寿安公主与张永德聚少离多,除了两个身子骨略弱的儿子外就没有其他子嗣了,而柴荣则只有柴宗训这一枝独苗,到柴永岱这里也是只有这一个长成的孩子。   这唯二的两位皇亲叫上几个处得好的勋贵子弟,当崔瑛到时,这些帝国最顶级的纨绔们正三三两两地在一处或打双陆或掷牌九。   “崔仙师来了,有失远迎,快快入坐!”张枚颇为热情地将崔瑛给迎进了园子,“往常总听家父提起您,他老人家总说您学究天人,年岁虽然不大,却极有长者风范,今日一见,果然仙姿清韵,玉树监风。”   “您也实在捧得太过了,”崔瑛有些烦恼道,“在下真是肉体凡胎的普通人一个,哪有什么仙姿,那些奇特的现象也就是如今看着新奇,其实不过是皮影戏前挡的那层幕布,只要揭了这幕布,都是些人人都能做成的事儿,不值一提。”   崔瑛这趟来最主要的目的其实就是想稍微辟辟谣,百姓知道的不多,那是真的造谣一张嘴,辟谣跑断腿,只能暂时搁置,想办法进行科普;但若达官贵人也跟着架起秧子瞎起哄,那可就真的又麻烦又讨厌了,做科普把自己做成神仙什么的,简直不科学。   “人人都能做成?您可别哄我,这仙家手段岂是我们这种凡夫俗子所能掌握的?”张枚的年岁比崔瑛还要长些,此时一脸不信任地看着崔瑛。   “这真不是仙家手段,而是自然的造化,”崔瑛拣了一株苍松下的小石凳坐了,将自己带来的匣子往石桌上一搁,“来,今儿我再与你们做几个小实验,你们自己一会儿也上上手,瞧瞧这是不是仙家的手段。”   “这就是您的百宝匣了吧,谁给您做的?”一个崔瑛不认识的人凑上前来,一副想摸又害怕的神态。   “这是颉跌家的大郎,名叫颉跌仪,舅舅早年龙潜之时,就是跟他家爷爷一起走南闯北的,是个可交的人物。”张枚看到崔瑛迷惑的神情,连忙介绍道。   崔瑛冲他拱手一礼,笑着说:“这哪里是什么百宝匣,不过是在控鹤军里找个木匠给做的一个普通木匣,省得带一堆东西上门显得累赘。”他说着将匣子打开,将里面的东西展示给他们看。   一尺见方的木匣子外面被想讨好崔瑛的木匠雕得花团锦簇,难怪会让人以为这是什么宝贝,但里面崔瑛只粗粗地在匣子四周垫了一些棉花,又在上面缝了一层绸子,免得将一些玻璃器给磨毛掉了。   “先说彩虹的事。”崔瑛从匣子里拣出一面小镜子,又讨了一盆水来,将镜子斜放在水中,果然在墙壁上映出了彩虹的颜色。   “这……”颉跌仪怯怯地伸出一根手指来沾了沾水,那墙上的彩虹突然起了波澜,吓得他赶紧缩回了手。   “没事儿,”崔瑛安慰道,顺便将手中的镜子左右转动,控制着彩虹忽上忽下,忽左忽右,然后他将那片小玻璃镜递给颉跌仪道,“你也来试试。”   不止是颉跌仪,其他几个纨绔也乍着胆子上来试了试操控彩虹的奇事,过了好一会儿,才恋恋不舍地将那片小玻璃镜还给崔瑛,转而问起那个七彩圆盘的事儿来。   “说起那个圆盘,我这儿弄出一个七彩风车,效果也差不多。”这回说话的是柳方,他本来在工部与兵部几处观政,琢磨点小玩意儿,前些时候听说崔瑛在殿上弄出了一堆新玩意儿,这回是特意冲柴永岱讨了张帖子来看热闹的。   柳方拿出的那个风车与街面上小孩子玩的风车大同小异,只瓣数多一些,从四扇变成了有七扇,每一个扇叶上都填了彩虹的颜色,当人跑动或风速变大时,便带着那风车急速转了起来,那七彩的叶片转起来果然也成了一片白色。   “你这个好,拿硬些的纸裁一裁,普通老百姓也能弄些给小娃娃玩一玩,这下他们不会再传我能召虹改色了吧。”崔瑛笑着赞叹道。   “那气压和摩擦,是叫这两个名字吧,又是怎么回事?怎么力气那么大,二十个大汉都难以应付?”   “这个简单,”崔瑛又从自己的匣子里掏出一个小玻璃杯,装满水,用一张厚纸朝杯口一贴,将整个杯子直接倒放,只见一张厚纸稳稳地将一杯水封印在了水杯当中,“这就是气压的作用了。”   一众人等看着这个悬在半空中的杯子,透明的杯子里装着清清的水,透过杯子能隐约看到崔瑛的手指,一张薄蔳的纸竟然能封住杯口,这实在是太神奇了。   “我们周围有气存在,”这个概念古人早就具备,不需要崔瑛多做解释,“气对周围东西的压制就是气压,只要哪里没有气存在或者气极少,周围的气就要过去,被堵在哪儿,哪儿就会形成气压。”   崔瑛解释完,又说了要怎么计算气压的强度,那计算量让除柳方之外的人都有些头大。崔瑛自己辟谣的目的达到了,此时心里正开心呢,便听到花丛中响起一道声音来:   “你们两个憨货,”不知何时站在一旁,看了全部过程的张永德在他两个儿子的脑袋上狠狠地敲了一下,“崔德华连这些本事也教给你们了,你们连声师父都不会叫啊?”   张永德说着又转向崔瑛道:“这两个小子不知道规矩,学了你的本事就是你的徒弟,以后啊,这俩小子就跟着你,你该打打,该骂骂,尽管使唤他们!”   张家兄弟俩莫名其妙地看了看自家老爹,总归还是听自家老父亲的话,糊里糊涂地拜了师。   “使不得,使不得!”崔瑛连忙阻止,古代这种师徒如父子的关系对他来说还是太陌生,“两位兄长比在下的年纪都还要长些,怎么好拜我为师,使不得,使不得。”   “那话怎么说的?达者为师嘛,”张永德将崔瑛压坐在石凳上,继续说道,“你把你这本事传出个一星半点的,知道的人越多,自然就越没人去装神弄鬼了。我这两个儿子,旁的不敢说,这些杂学旁收的东西知道的绝对不少,算是个机灵人。”   崔瑛正在苦恼的时候,一个侍卫过来,冲张永德行了一礼道:“禀告郎君,园子外面有一位道号扶摇子的仙长求见崔真人。” 第79章 陈抟   “哎哟,白云先生怎么来了?快快有请,快快有请。”张永德一听,将本来压着崔瑛的手改压为提,拎着崔瑛就往前厅去,“算了算了,我亲自去迎就好,你赶快叫娘子备好茶饭,款待贵客。”   “哎哎哎,”崔瑛挣扎一下,使了一个小擒拿的手法从张永德手下挣脱,“您慢点,这位扶摇子,白云先生是哪位?”   “白云先生前些年归隐华山了,这些年很少出山,也不知找你有什么事。”张枚在一旁补充道。   听到华山,崔瑛在脑子里仔细想了一想,小心地问道:“这位白云先生,俗家是不是姓陈?”   “咦,你听过说过这位先生?”   “听说过一些,了解的不深。”崔瑛听到归隐华山之后才想起,他小时候经常去学校图书馆,找一位快退休的老爷子听故事,这位是个讲古的好手,曾经就说过一个陈抟老祖与赵匡胤下棋打赌,最后赢下了华山的故事。   “老神仙您怎么出山来了?”张永德紧走两步,笑着冲厅中老者打招呼。   崔瑛正好也打量这位在中国文化史和道教徒中享有盛誉的老人,按史书记载,这位老者今年应该一百多岁了,看起来却也真配得起鹤发童颜的评价,一身羽衣鹤氅,脚踏云履,一根木簪拢住满头的银发,皮肤虽然有些松弛,但一双眸子精神熠熠。   “福生无量天尊!”那老道士见到张永德口中唱诵一句,食指向内屈起,单手一揖,另一只手一挥塵尘,“张居士别来无恙。”   “托老神仙的福,好得很!”张永德笑道。   “这位小友丰神俊朗,度厄而有后福之相,想就是与先皇后一脉相承的崔小友了?”陈抟转向崔瑛,笑得极为慈和。   “老神仙好,您不在华山睡觉啦?”崔瑛想起历史传说中,这位老神仙学了一门叫锁鼻术的内家养生功法,常常一睡就好几个月,不知真假,便打趣着问了来。   “不睡了,不睡了,老夫夜观天象,先皇后异星临世,为紫薇星挡灾,天下提前安定了,前两年又见文曲星动,便着人四方打探,半个月前听说小友在崇文殿中合究道法之极、合格物之理,便知定是应在小友身上了。”陈抟笑得欣慰,“据说小友本经也是《易》?与我也算有缘了。”   众人分宾主落座,见崔瑛面带疑惑之色,侍立于陈抟身后一位看起来和张永德差不多大的中年道士轻声解释道:“家师早年学《易》,唐时举进士不第,这才归隐山林,以《道德经》与《易》结合,寻道养生。”   “贫道今日拜会,也是想与小友切磋砥砺一番,共求大道。”陈抟说着微微一偏头,刚才那位出声的中年道士便从袖中取出一轴帛书,恭恭敬敬地双手递给崔瑛。   崔瑛连忙起身双手接过,一旁的张枚极有眼色地将旁边的条案擦拭一下,请崔瑛展卷。   卷轴轻轻展开,一个年轻的道人微带得意地说:“这是师父毕生的心血,你要是看不懂就……”   “阴阳鱼、太极图!”崔瑛没有听到那个年轻的道人在说什么,他的注意力全被卷轴吸引,见到这熟悉的图案便脱口而出。   那年青的道人脸上得意的笑容一僵,傻愣愣地问道:“你认识这图啊?”   崔瑛刚想回应说熟的不能再熟了,后世的中国人哪个不熟悉这张图呢?不说这是极传统的中国元素,就是他小时候看的一部名叫《中华上下五千年》的动画片,其中的主人公还是头顶着这个图案,名叫“小太极”的小家伙呢。不过他略一思索,才想起他到这个世界也有几年了,也见过几处名观宝刹,还真没见到过这个太极图,而且听刚才那人的意思,这图应该是面前这位陈抟老祖所绘,那么他就不能回答说见过这图案了。要是一下子把这老神仙刺激出点什么事来,那可就麻烦了。   “无极生太极,太极生两仪,”崔瑛一边说着一边继续展开那卷轴,“负阴抱阳,自然该叫太极图的。”   “贫道倒觉得阴阳鱼这名头更好,即合太极生两仪之理,又显阴阳转化的活泼,多谢小友赠名了。”陈抟站起身来,两手虚虚一抱拳,称赞道。   “这是?”崔瑛将卷轴展尽,略去先天八卦图这种他也搞不清楚的东西不算,后面一张图上尽是一些空心的小圆点和实心的小黑点。   “这个啊,是河图洛书。”那个年青道人又得意起来。   “阿放!”中年道人低声警告道。   崔瑛一听河图洛书,再仔细一看图便明白了,他轻轻地吟诵道:“戴九履一,左三右七,二四为肩,六八为足。”这个填写三阶幻方口诀还是崔瑛中学时看金老爷子的《射雕英雄传》时知道的,也是中国数学的一大成就。想起曾经偷看金老爷子的书被老妈骂地狗血喷头的日子,真是已经有隔世之感了。   那个叫阿放的年青人这次真是目瞪口呆了,“你、你、你……”他瞠目结舌,不知道要说什么好。   “阿放,须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眼里不容他人,也就看不见前行的路了。”陈抟蔼声教导那个年青人,然后满眼赞赏地看向崔瑛,“小友果然也是学究天人,巧思擅算之名果然不虚。”   崔瑛尴尬地笑了笑,又不好说这东西在他那个时代可以称得上滥大街了,只好不言不语。   “老神仙也觉得德华本事不小吧,”张永德见气氛有些冷,连忙插话道,“我刚才正厚着脸皮为犬子延请他为师呢,老神仙不如替我儿作个见证?”   崔瑛更觉得尴尬,可惜满厅之中除了那个被叫“阿放”的年青道人有些不太服气外,其他人都是一幅正常、乐见其成的样子。   “就他这嘴上没毛的年岁也能给人当先生?可别误人子弟才好。”那年青道人低声嘀咕道。   “你说什么?”张彬正好站在离那道士不远的地方,他又不像张枚是长子,学得长袖善舞,他更具武将家门的鲁莽之气。虽然之前被父亲强压着拜师还有些迷糊,但这会儿他脑子清楚了啊。崔瑛会的那些东西可比絮絮叨叨的《论语》《孝经》要好玩多了,他们的身份注定他们不能入朝当一个掌实权的文官,身子骨又让他们离武将也有一段距离,但这位小师父学的东西可不需要什么健壮的身体,也不会触犯皇帝的忌讳,简直是给他们兄弟俩规划的完美人生!   想明白中间关节的张彬当然不能容忍有人说他师父的坏话,他一把揪住那个年青道士的衣领,恶狠狠地说:“你刚才说什么?再说一遍。”   “彬儿!”张永德意思意思地喝斥了一声,眼睛却往陈抟那边瞟。刚才那小道士的话他也听到了,心里也不是很痛快,只是顾及着这位是陈抟带来的徒弟,刚才装没听到罢了。   “小居士恕罪,”陈抟苦笑着站起来,唱诵一句“福生无量天尊”,“贫道这弟子叫种放,早年起就一直随贫道修行,同时还在华山附近教导蒙童,听说崔居士也曾教授蒙童,起了一较高下的心思,言语上便失了分寸。”他解释完便冷着脸冲种放一声轻喝:“还不道歉!”   那年青人虽然有些不情愿,但显然不敢违背老师的意思,心不甘情不愿地道了个歉,却又挑衅道:“我为授蒙童,编《蒙书》十卷,不知居士所著何书?”   “未有新发,俱是拿师门所传传人。我自己所新作的大概就是拼音之法吧,以声母、韵母、韵尾、声调组成读音,令入学蒙童可在二旬左右的时间里学会拼读,可以自己阅读带有拼音的书。”崔瑛笑了笑,这师既然已经拜了,当老师的就得在徒弟面前拿出点真本事来,若一味的息事宁人怕这徒弟在一旁看了,就是面上服了,心里也是要堵了一口气的。   “崔氏拼音法也是小友所著?”陈抟惊喜道,“那拼音之法化繁为简,深得我道门玄宗的精髓,此次下山,贫道本也想寻访此人的,如今能遇上,也真是天佑。”   那年青道士显然也知道那拼音之法是什么,面上终于露出服气的神色来,更诚心地致歉道:“贫道方才失礼了,请居士恕罪。”   崔瑛笑着摇了摇头,说了一句场面话,将这事儿圆了过去。   “如此说来,老道也算遇到喜事了,”陈抟手指上掐了一掐道,“今日正宜入学,赶早不如赶巧,老道给做个见证可好?”   这就是要正式行拜师礼的意思了,崔瑛赶快就吕家的仆人去家里把他已经编纂好的格物书取来两卷,他虽然因着六安的产业手头很富裕,但还没学会玩古董玉石这些雅好,手头也没有什么好东西,只好拿学生以后要用的教材当入学礼了。   趁着时间,张永德也叫仆人们将正堂布置一番,备下芹菜、莲子、红豆、红枣、桂圆和肉干六礼,让张家兄弟俩正式端茶拜师。   “这是我手写的两卷教材,也是我最近总结格物之学的成果,望你们用心学习,寻得大道,造福百姓。”崔瑛将两卷手写的教材交出去,还是很肉疼的,这两卷书融合了小学和初中的基础生物、化学、物理和地理学,崔瑛又没教过那种全科式综合课程,这和自己从头编一套校本教材没什么两样,实在是太麻烦了。   拜师礼结束,陈抟便礼貌地讨要了崔瑛的手卷来看,只看了两页便眼放精光,“小友学问精深,可愿与贫道前往华山对坐修道,贫道愿将锁鼻术、养生法倾囊相授。” 第80章 谁拐谁   崔瑛愣了一下,笑道:“修道之人讲究财侣法地宝,我这格物之学,后四样都不特别在乎,唯独这财的需求还挺高的,去华山,怕是没办法进行深入研究的。”   “什么研究竟是需要那么多财富?”陈抟好奇道,“贫道还有陛下赏赐的金银,有华山附近百姓的供奉,也算小有积蓄,应当能供应得上研究吧?”   崔瑛笑笑,将他带来的匣子打开,里面除了殿上用过的三棱镜、两个半圆球以及刚才在花园里用过的平面镜和玻璃杯外,还有很多镶了细铁柄的圆形玻璃片。   “这回来游园,本就是为了之前崇文殿里做的事儿辟谣的,所以带来的都是些光学相关小器物,其余一些实验的器械较大,携带不便,便都放在了控鹤军,那些大家伙对百姓民生更有用些。”崔瑛解释道。   “这些是做什么用的?”在张枚解释过平面镜和玻璃杯的用法之后,陈抟拈起一枚圆形玻璃片问。   “这是凸透镜,”崔瑛看了一眼铁线上的标签,回答道:“用处挺多的,我本来是想拿它演示点火的。”   “这个东西,”陈抟稍微用力弹了弹玻璃片,“这琉璃硬是硬了,但应该不能像火石一样打出火花来吧?”   “不是打出火花,燧石打出火花是用摩擦生热的原理,凸透镜用的是聚集太阳光的原理,不一样。”崔瑛抬头看看天气,今天游园会开始的比较早,即使中间发生了许多事情,太阳现在还依然高高地悬在天空中,大晴天,没什么云彩。   崔瑛走出刚刚行完拜师礼的正堂,来到院子里,从深秋的树下拣了几片干透了的叶片,拿过凸透镜,蹲在地上,略微调整一下焦距,然后保持不动。   一旁的几个人只看见崔瑛随便从地上拣了几片树叶,然后将那个玻璃片上下移了移,玻璃下面有一个明显的光斑变得极小极亮,然后便是保持不动,不过几个呼吸,地上的那团树叶便冒起了青黑色的烟雾。   一个小厮非常有眼色地凑过来,趴在地上小心地吹上几口气,一阵青烟变成了一点火光。   “日、月、月精华吗?”陈抟惊讶极了,“小友会采集日月精华?”   “不,只是普通的聚光原理。”崔瑛非常心累的解释,不过谁让他在崇文殿里披了道家的皮呢,人家道士往这上面想也是正常的。   崔瑛对着他的手稿,好容易解释清楚了光是怎么回事,天色居然已经暗淡下来。   “今日时候不早了,贫道告辞,改日登门造访,希望能见到更多格物之学的成果。”陈抟恋恋不舍的起身告辞。   崔瑛也顺势告辞,只告诉张家兄弟俩有空就去找他,学习一些基础的格物学知识。同时他也拜托张永德将这件事转告柴荣,看看哪些东西不能说出来。   “福生无量天尊,崔小友早,贫道今日又来打扰了。”从华山到汴梁的舟车劳顿还是非常累人的,陈抟毕竟是年过百岁的老人了,休息了几天才带着弟子们登门拜访崔瑛。   “仙长这边请,我的大部分格物之学的东西都被收到了控鹤军中,”收到柴荣口信,知道除了兵器之外的东西都可以给陈抟看的崔瑛大大方方地引着陈抟师徒到了控鹤军的驻地,“如今都是一些小道,还不值一提,不过我相信,好东西会越来越多的。”   如今的控鹤军驻地已经全部改建完成了,沿着一条笔直的水泥马路向前走,两侧都是基本一样的农家小院,这时的驻地非常安静,只有几个老人抓着大笤帚清扫地上的落叶,将它们堆成一堆,看样子是打算攒下来烧成肥料用的。   这个小村庄在靠近水流湍急处设了一个小磨坊,是崔瑛试手做的东西,这个磨坊不用畜力,而是用湍急的河水带动磨坊里的辗子,从而方便地为水稻小麦脱壳。这个大家伙是崔瑛有一天晚上在这农家小院里午休时,听着潺潺的水声,不知怎么梦到了沈从文《边城》里的情节,想起一个水力磨坊的制作难度不大,在汉唐时原有的水辗基础上稍加改动就行,有一个手艺精湛的匠人主持就够了。   崔瑛简单介绍了这东西的原理,陈抟一行人对它正赞不绝口的时候,一个妇人正好抱了一罐稻米进了来。   “哎,小教头怎么在这儿?”那妇人大大方方地招呼道,“也来辗米么?”   “来看看,”崔瑛笑着问,“这辗子好用么?”   “好用,好用!”那妇人笑道,“打建成起就没起过遇到大问题,咱们家天天舂米做饭,那饭烧得,香!”   “这是借水之力吧,这世间至柔之物也有如此力量,真是让人想象不到。”陈抟拈须笑赞道。   看完水辗继续往驻地村庄的里面走,没几步就听到有学童读《孝经》的声音。这座学堂设在村庄的中央,崔瑛没有借用祠堂,而是专门起了一座社学。   “仙长请坐。”崔瑛将人领到自己的办公室,冲了些六安瓜片递给陈抟和他的弟子们。   “这屋里,好像挺暖和的?”种放很感兴趣的四处看看,一会儿摸摸墙壁,一会儿碰碰地面,奇道:“怎么墙面和地面都是暖和的?”   “墙壁和地下都设了火道,学堂后面有灶房,白天有人烧热水,即方便取用也能让屋里暖和些,省得天寒地冻的,小孩子读书都不专心。”崔瑛随口解释。   不过种放和其他人的心思已经不在崔瑛的回答上了,他们围绕着崔瑛挂在墙上的一幅化学元素周期表发愣。   这张表也算是崔瑛的一个创新,他专门找木匠给打造了一面柜子,抽屉的面上写着元素名称和提炼方法,抽屉里面是提炼出的样品。有很多抽屉是空的,有些抽屉面上只有孤伶伶地名称,连炼制方法都没有。   “这张表?”陈抟还能稳得住,强装镇定地问。   “世间万物是由元素组成的,元素本身是由阴阳两种粒子构成的,”崔瑛选择性忽视掉中子的存在,“元素图是师门长辈给的,这些元素的提炼方法有些是从前朝炼丹书上寻来的,有些是我最近试出来的,不过实在是太少了点。”崔瑛不好意思地解释道。   “贵派是走外丹术的?”陈抟问道。   “什么是外丹术,什么是内丹术?”崔瑛对道家养生知识这一块了解的不多,只通过老娘转发朋友圈的养生公众号知道个皮毛,不敢随便接话。   “外丹一派炼汞食金,采百草,制仙丹,寻白日飞升之法;我内丹派则筑基、炼精化气、炼气化神、炼神返虚,得延年益寿之精。”   崔瑛这才突然想起来,原来后世网络仙侠小说里的等级也都是从面前这位老神仙手里传出来的。   “我师门寻的道不是渡己的小道,而是泽被苍生的功德之道,内丹外丹对我没什么意义。”崔瑛摇摇头,表示自己对丹道不太在意。   “运动三大定律是什么意思?”那个似乎是陈抟大弟子的中年道士正好看到崔瑛摊在桌子上的手稿,没敢动,却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   “这是师门探索出来的运动之道,”崔瑛没什么藏着掖着的习惯,直接解释道,“所有的大物体运动都脱不开这几条规律,这就是师门寻得的道。”   陈抟也很感兴趣地翻看崔瑛的手稿,还时不时地提出一些问题。   “老神仙,时候也不早了,咱们歇歇?您若想多了解些,不如就在这控鹤军住下?我这里快要完成一种新的分解物质的手段了,您不留下来看看?” 第81章 造化之道   崔瑛非常顺利地将陈抟老神仙和他的弟子们留了下来,修道之人清心寡欲,美食什么的也不是特别再乎。   陈抟的几个徒弟吃了晚饭就抱着崔瑛写的教学手稿在那儿啃,而陈抟自己挑了屋子的一个角落席地而卧,便沉沉睡去了。   陈抟练得这功夫睡着后呼吸极为轻微,曾经还被人误会成已经死去,崔瑛看着他几乎没有起伏的身体,有点胆战心惊。   “不必担忧,师父的锁鼻术就是这样的。”那个中年道士笑道,“还没正式与居士见礼,贫道道号火龙,算是师父的大弟子,这是我师弟,道号宝来的,平时里师父身边的杂务多由他打理。”火龙真人指了一个面容清正的中年人介绍道。   “这个是老四,道号红云子,炼外丹的一把好手。”这次火龙真人指得是抱着崔瑛的化学元素箱不撒手的青年。   “这两个是老五、老六,一个叫莲蒲,一个叫范铧,都是极擅数术的,你做出的算盘,他们早早就用上了。”那两人抬头瞧了崔瑛一眼,然后又低下头去,脑袋对着脑袋地研究起崔瑛手稿里的东西了。   “呵呵,我这些师弟都是一心修道之人,俗礼上有些……还有一位三师弟,最近四处云游传道去了,暂时没在师父身边。”火龙真人见那这群师弟泡在人家书房里,抱着人家东西不撒手的样子实在有些糟心,强行转移话题道。   “儒家讲诚心正意,道家讲抱守元一,总归是一个道理,心诚才能精进。”崔瑛在大学时也是见识过一些学术疯子的,也只有这样的人才会在学术的路上走得远。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到了入夜时分,崔瑛先撑不住睡去,那几位道长还沉迷于崔瑛书房里的新鲜事物,不可自拔。   陈抟一觉睡了两天,醒来时正好旭日东升。走到院子里,活动活动身体,就见着几个弟子一个个双眼无神,游魂一样地往用餐的地方去。这把陈抟吓了一跳,连忙扯住大弟子问道:“火龙,你们这是怎么了?”   “嗯?哎!师父你醒了啊?”火龙真人愣了一下,才回答道,“我们很好啊?”   “脚步虚浮,双目无神,这叫很好?”   “啊?”火龙真人朝自己身上看一看,原本干干净净的蓝色道袍如今沾了尘土和各种矿物的粉末,显得非常邋遢,头发也两天没洗,沾了不少石屑和油污,看起来确实狼狈。再看看几个师弟,两眼通红,眼底青黑,脚步无力,若非知道他们和自己一样沉迷于崔瑛师门那些格物之学,别人一见还以为自己这帮道士做了什么有损道行的事呢。   “真没事儿,师父,”火龙真人领着陈抟边走边说:“您沉睡的这两天,红云子将他原本会的那点炼丹术与崔小友手里那套提炼合成术放一块琢磨,正打算融会贯通之后形成新的学问,崔小友说那个学问叫化学,是造化之学,不光是研究点石成金之术,还能研究出比百炼钢更好的材料。老六阿铧在研究物学,据崔小友说这是最容易夺天地造化,借自然之力为己用;老五莲蒲正在那研究什么二进制,我是听不懂了。至于阿放,他这两天在控鹤军的小学堂里教孩子,憋着气想和崔小友一较高下呢。”   火龙三言两语把各人的状态交待清楚,让陈抟安心。   吃过饭,已经开始沉迷于崔瑛所总结出的那套分析合成技术之中的红云子,在崔瑛专门隔出的丹房里,大大小小烧煤烧柴的炼丹炉排开一溜,把控鹤军搜罗来的矿石一样样粉碎、锻烧,有时单独炼制,有时将几样粉末合在一块儿炼制,玩得不亦乐乎。其他人也各自往各自屋里一钻,沉迷于修心寻道,不问世事。   陈抟几个屋转了转,然后一把抓住崔瑛,“小友,你把老道的徒儿们拐跑了,之前说的那新的炼丹手段是不是也该给老夫看看了?”   “当然可以,正好东西备齐了,可以请您给掌掌眼。”崔瑛笑道。   火龙真人把几个在屋子里搞研究的师弟都叫到崔瑛的书房里,此时崔瑛的书桌上除了几个奇怪的玻璃管子之外还放了许多零碎的东西。   “看你这一桌子零碎,贫道才知道小友你所说的财最重要是为什么。”陈抟只瞧着一桌子晶莹剔透的瓶瓶罐罐,便由衷地感叹道,“就这一桌管子瓶子,怕是贫道将陛下的赏赐都砸进来都听不到一个响儿。”   崔瑛苦笑一下,在现代生活过的人都知道,搞科研,尤其是搞理工科的科研那就是个烧钱听不见响的活计,他摇了摇头道:“这一摊东西里,最便宜的就是这些瓶瓶罐罐了,我请了以前六安烧窑的师父来京,其余的原料也就比较好办了,剩下的那些才是耗钱的玩意儿呢。”   崔瑛提起一盘铜丝道:“光弄出这一盘粗细均匀的铜丝来,就费了匠人老大的功夫,然后又是刷生漆,又是裹杜仲胶,就这一盘线,花了我半年的功夫。”   崔瑛将铜丝缠在一个硬纸筒上,又弄了一大一小两个传动轮,小的上面塞上一块磁铁,大的上面则装了把手,传动皮带是用运动筋皮缠出来的,在两个轮子上绷的紧紧的。这就是一个极简易的手摇式发电机了,可惜铜丝长度有限,这点小机器只能用来做做化学实验,连电灯泡都点不起来——现在崔瑛可是连炭化灯丝和真空灯泡都弄不出来,电灯泡就更别想了。   用一个玻璃海装了半下水,将一铜一铅两根电极棒连上两边的电线,然后将电极棒放入水中,摇动手摇发电机的把手,那两根电极棒上慢慢浮出气泡来。   种放觉得有趣,接过手摇柄卖力的摇起来,崔瑛则将两个玻璃管倒扣在两个电极上,过了一会儿,感觉一边的气体先集满了,崔瑛用拇指将玻璃口堵上,然后将之前便插在香托上的线香取下来,往管口一放,那玻璃管里“噗”地一下无物自燃了一瞬,这一下惊得种放摇发电机的手都停了下来。还好另一边的气体也收集的差不多了,同样的线香放到管口竟然火光大盛起来,原本幽幽的檀香味儿也一下子浓郁了。   “这……这是?”种放结结巴巴地指着那东西问。   崔瑛笑笑,戴上涂了杜仲胶的麻布手套,将水中的两根电极取出来,冲他们神秘地眨眨眼睛,“看好了哦。”他将两根电线的头慢慢靠近。   种放就看到那两个平平无奇的线头越靠越近,越靠越近,然后竟闪起了一阵火花,听到“噼哩啪啦”的声音。   “雷!”陈抟最先反应过来,年逾百岁的他最先将这细小的火花和天上雷霆联系到一起,“这是五雷正法!”他激动极了,甚至连声音都颤抖起来,“道藏所说阴阳二气合而为雷,竟然是真的,老夫有生之年竟真能看到雷霆诞生于指掌之间,此生再无遗憾了。”   “水是天地间最常见的阴阳合和之物,通电则分为二气,”道家本就有老子一气化三清的说法,崔瑛的理由实在是非常非常道家了,“这一物化而为两物,或两物合而为一物的道理便是造化之道了;而阴阳而生雷霆,万物落于地,木浮于水,铁沉于渊则是格物之理了。小子在师门中也就学了一点提纲挈领的东西,但具体细节的东西却所知不多,不知道老神仙愿不愿意与高足一起研究这造化之道,格物之理?”   陈抟根本没有细听崔瑛再讲什么,他像个顽童一样将两根铜丝一会儿碰到一起,一会儿分开。突然,那铜丝放到一处也没有火花了,陈抟茫然抬头,求助地看向崔瑛。   “那个,是种兄那边没发电。”崔瑛指着停下手的种放,解释道。   “停下做什么?为师还没研究明白呢,赶快摇!”陈抟发脾气的样子一点儿也不像修行有成的百岁老人。 第82章 科研   崔瑛将几种提炼、化合物质的手段和检测物质的方法都告诉给陈抟,顺便把一些物理学的概念、实验方法什么的也告诉他然后便将那一堆实验器材都给搬到一间独立的实验室里了。陈抟师徒初初碰到电,如同发现新玩具的小孩子。   可惜均匀的铜丝不是那么容易就得到的,崔瑛在六安种的那点胶如今多用在车轮上,根本没剩下多少,这一个发电机就成了他们最珍贵的东西,一个个眼巴巴地望着陈抟,等着他玩够了自己好接手。   崔瑛将这一摊东西交给这帮快要变身研究狂人的道士们,自己继续去编写教材,顺便教教控鹤军的小孩子们了,他相信基础的理论研究教给这位老神仙,他肯定会带着手下这帮徒弟推陈出新的。   崔瑛脚步轻快地向社学走去,心里还在盘算今天是默默课文还是出两套算术题给他们做。等到了社学才发觉情况有点不太对,社学里的琅琅书声没听见,倒是嘈杂的叫喊声此起彼伏。   “这是怎么了?”崔瑛扯住一个踮着脚一蹦一蹦地小男孩儿问道。   “啊?崔教头来啦~~~”小孩儿一见到崔瑛,扯着嗓子就喊。   周围“唰”地一下全静了下来,一直在叫嚷的人突然静了下来,然后一阵纷乱。   “王虎,”崔瑛眼尖地看见人群中间王虎,常年务农的他身材结实、高大,在一群少年人里非常突出,“这是怎么回事?”   “先生,”王虎先恭敬地行了一礼,再略有些为难地左右看了看周围的小孩子,才吞吞吐吐地说,“大家在切磋学问呢。”   “切磋学问是好事,你吞吞吐吐地做什么?”崔瑛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眉头皱得更紧了些。   “那个,是国子监的公子哥儿们和咱们切磋来着。”王虎抿了一下嘴,委婉地说。   “你们学的都不是一路东西,切磋个什么劲?”崔瑛哭笑不得,“若比经诗子集,你们一屋子人绑一块儿也不是人家的对手,若比数算格物,你们独一个抗他们一斋的人那也是欺负人,比什么?”   “怎么就比不得了?君子不器,学什么不比你们这群兵家子快?”一个穿了文士袍的青年人站出来,朗声说道。   “如此,在下做个见证就是。”崔瑛笑笑,也不以为意。   “我一个过了发解试的举人和这群兵娃子有什么好较劲儿的?”那青年人傲然道,“我要和他们的先生,也就是你,比试一番,方才显出我的手段。”   崔瑛能感觉到这扑面而来的恶意,实在是太明显了,他上下打量了这人一会儿,感觉有这人的面孔有点眼熟,回忆起来京参加神童试时有一个少年人好像总看自己不顺眼,那少年与面前的人有几分相像,“你和楚霄什么关系?”   那个面皮抽动了两下,“他是我堂弟,果然是做了亏心事儿,把苦主记得牢牢的呢。”   崔瑛莫名其妙,“什么亏心事儿,什么苦主?”   “不是你走了户部侍郎家小儿子的关系,顶了他的名额,你成了神童,当了太子伴读,还任了一出县令是吧,可怜我那堂弟却只能灰溜溜地回家,再无出头之日。”   崔瑛被这神奇的因果联系雷得外焦里嫩,而今日正好来找崔瑛,打算见识见识那些声名在外的格物之学的卫轩,觉得自己似乎过了一个和楚霄完全不同的神童试。   “这都什么和什么啊?”卫轩站了出来气愤道,“德华就是教我算盘的用法,怎么就成走我关系了,我是哪个牌位上的人物,走我关系竟能过神童试?而且德华是那种需要走关系的人吗?就他那手格物之学也可以称得上宗师了好么,走我关系?反过来还差不多!”   “先生能到六安当县令是因为先生考中了进士科,和户部能有什么关系?”知情的王虎一脸无奈地说。   与他同来的少年们脚步轻移,打算避开这个莽撞人,他们过来可不是为了争强好胜的,纯粹是为了来看看能吓到他们爹、他们爷爷的神奇手段的,比赛什么的,他们脑子且还没坏了呢。   “我弟说……”   “你弟就是嫉妒德华的好本事,自己又没能耐,就会编瞎话。什么叫再无出头之日?科举不能考?县里的书吏不能做?他今年也十几二十岁了吧,还打算等着神童试来加官进爵吗?”卫轩暴躁道,二十来岁的神童,在这个时代就真是一个玩笑了。   那个青年人不作声了,面上的表情却似乎有些崩溃。   崔瑛也不好说什么,转而打趣地问卫轩道:“你们是来做什么的?也是来‘切磋’学问的?”   “切磋什么学问啊?”卫轩笑道,“大家伙儿想来看看你那召虹换彩的本事。”   崔瑛哭笑不得,这事儿都过去多少天了,这伙人怎么才反应过来。   “之前不是秋闱嘛,我们专心考试去了,这一打听到消息,我们不是立刻就赶来了吗?”   崔瑛正好也打算给控鹤军的孩子们弄点自然科学课,当然也不会反对国子监来人旁听,他把自己那个“百宝匣”拿出来,又将之前的实验做一回。不得不说,自然的造化实在是太奇妙了,单是那一道简简单单的彩虹就足以让这一群半大不小的孩子爱不释手了。   崔瑛略等他们玩了一会儿,才将控鹤军的孩子们赶进教室,准备上课。   “先生,这些学问你是怎么知道的啊?”一个年纪还很小的小男孩儿坐在比他腿都高的凳子上,扭了两下,奶声奶气地问。   “是先生的先生教先生的。”崔瑛有意逗逗这个小家伙,故意将话说得极绕,可惜小家伙并没有上当,他直接了当地问:“那先生的先生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那是因为他们掌握了一种合适的研究问题的方法,让他们能研究出很多学问。”   “那这个方法是什么?”   “三娃,闭嘴!”旁边一个十岁不到的小男孩儿喝斥道,“怎能问先生这种问题?”   “没事没事,”崔瑛笑道,“我师门中人没有敝帚自珍的坏习惯,告诉你们也无妨。”   崔瑛话音落下,所有的人都是一静,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崔瑛。   “唔,这第一步要提出问题,也就是你要研究什么,第二步是做出假设,猜测可能的原因,然后要制定研究计划,控制住影响结果的要素,接下来要执行研究计划,如果成功那正好,如果失败那就要从第一步重新开始,一直到最后成功,得出结论。”崔瑛一口气将科学探究的步骤说出来,然后才来观察在坐小孩子们的反应。   “好!!!”在大部分人脸上是一片茫然,完全没听懂崔瑛在说什么的时候,门外,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那里的火龙真人突然称赞了一声。崔瑛原本打算解释的话也转成了问候语:“火龙仙师,您怎么来了?”   “正打算去附近的观里招两个火头道士,”火龙真人艰难地动了动自己的胳膊,“手摇那东西实在是太累了。”   崔瑛笑笑,正准备答话,刚才那小奶娃儿便又有了新问题——“先生先生,这么多学问里,哪一种厉害?”   “那自然还是易数之学啦,”崔瑛弯下腰,对刚才被他戏弄了一下的小孩儿子认真地说,“易数可以表示世界上任何东西,是其它学科的基础。”   所有人眼中都浮现出不信任的目光,连火龙也不例外。   崔瑛在黑板上开始画图,火龙则赶紧找人通知陈抟,免得错失了机缘。   崔瑛在黑板上画了个大大的十字架,转过头来对学生说道,“这部分知识也不是很难,古人称为之为象数,今日我按师门的习惯称它为解析几何,你们用心学,会有好处的。” 第83章 解析几何   陈抟到社学的时候,崔瑛正在和社学里的学童解释什么是“几何”什么是“代数”——之前这些学生只学了基础的四则运算和简单的面积体积计算,就是现代小学三四年级的计算水平然后硬背了面积体积计算公式而已,他们根本用不到“几何”和“代数”那么复杂的东西。   崔瑛给他们讲这些,一方面是回答那个小孩子的问题,第二个也是希望这些孩子中有那么一两个人能听进去一两句话,算是留个种子罢了。因此他讲起来很是风趣,却并不十分严谨。   陈抟在旁边听了一会儿,冲火龙真人抚须点头,“形实数虚,阴阳之道。今日能听此语,也算不虚此行了。”   “代数是数字,几何是图,这两个怎么结合起来呢?”崔瑛用右手指节敲了敲黑板上的十字架,在十字交叉点上画了一个圈,“这儿就是零,就是一减一之后的那个零。”   崔瑛没来到这个时代之前,从来没想到过,堂堂中华,连圆周率都已经算到小数点后六七位了,连大地的弧度都能测量出来,负数的概念已经出现了一千多年,却没有一个符号能用来表示“零”这个概念。人 们只在需要时用空档来表示零。他不知道,中国最早关于“零”作为数字使用的记载竟然要晚到南宋和金的时代,这简直不可思议!   但他不知道,所以他在六安教学生的时候,理所当然地教了零,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到了京城,正好将全套的原阿拉伯数字进行了推广,零也就理所当然地被所有人接受,也没人感觉到有什么不对,除了精擅易数的陈抟,他的眉毛轻轻抖了一下。   “零的这边是正数,就是一二三四,零的那边是负数,就是欠了一二三四,”崔瑛先按当时的习惯用红色的粉笔写下负数,然后又在负数的数字前面添了一个小小的短横,“如果一时没有红笔,咱们也能用这个符号来表示负债。”   年纪小一些的孩子,已经开始发晕了,年纪大的学生、陈抟和他的弟子们,还有不知何时得了信聚拢过来的军中的书吏主薄却听得兴致正浓。   “这单一条线叫数轴,正可以用来表示数的大小和次序,”崔瑛标出了轴上的数字后,又将与它垂直的另一条轴也标上了数字,“有横有纵才能算面积,两个轴时,这是横轴,而这个是纵轴。”   陈抟的眼睛突然睁大,紧走两步立到最靠近讲台的位置,后面的学生被他一挡,也只得站起来听讲,于是不知不觉间,这间小小的社学教室里所有人都和讲课的崔瑛一样站了起来。   崔瑛列了一个最简单的方程,《九章算术》里就有的题目,尤其是那绕死人的盈不足术,在这个平面直角坐标系中表现出来的其实就是一条直线。   崔瑛毕竟也是在初中带过好久的全能老师,就是现在弄几道数形结合的题目也只是信手拈来,尤其是求解不等式的题目,数形结合简直是大杀器。   “这才是大道至简啊!”陈抟看着黑板上一条简单的直线,再回顾一下《九章算术》中又长又繁的题目,情不自禁地感叹了一句。   讲台前的崔瑛还在继续,普通的学生已经跟不上他的思路了,他们东张西望,看着周围大人那全神贯注的样子,有点抓耳挠腮地急切感,却又不敢出声打断。   “勾股术的公式一点也不难,求解也不是什么难点,只是盈不足若与勾股术放一起,那……”崔瑛话都没说完,那些硬挤进来了户部官员已经心有戚戚焉地在频频点头了。   一元一次不等式与一元二次方程的结合题,就是在现代初中课程里,也是足以拦住一片中等生的难题了。崔瑛先用描点法将一元二次方程的抛物线画了出来,然后画了一条直线,白垩制的粉笔微微一斜,将相关的地方一涂,那答案便直昭于眼前了。   陈抟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他跟这位小朋友相处的时间不久,受到的惊吓却不少,他摸了摸自己加速蹦跳的心脏,觉得自己修身养性的功夫还得再加强加强。   “崔小……”陈抟刚想张口与崔瑛交流一二,就见到崔瑛又在那纵横轴的交叉点上再添了一条斜轴,而那轴给他的感觉很怪,就好像那根轴会一直延伸到墙里面似的。   “这个就是第三根轴了,前两根轴只能在画儿上用、在地上用,但有了这第三根轴,世间的万事万物都可以标注其上。”崔瑛还在那里逸兴遄飞地叨叨立体几何上的数量关系,陈抟却直愣愣地盯着那图,然后突然跌坐在地,双眼紧闭。   崔瑛正讲得开心,今天他念叨的这些根本没指望有谁能听懂,这东西也对这些普通人没什么用处,历史上解析几何要到天文、物理等学科发展到一定程度,开始需要微积分时,笛卡尔和费马才几乎同时创立了解析几何这门新兴的学科。而如今的大周朝,一切都才刚起步,压根用不到这么复杂的玩意儿。崔瑛讲这东西,其实只是一时兴起,在这个没有教学计划、没有教学大纲的年代里,讲课跑题十万八千里实在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可陈抟这一跌坐,可把他给吓坏了,若是把这个老神仙给说出了问题来,他的罪过可就大了。   崔瑛停止了讲课,底下的学生们彻底地松了一口气。小崔教头上课好玩又实用,只是极偶尔的情况下会讲很多他们明知道是极好极重要的,但却一个字也听不懂的知识。每到这时他们就只能凭记性强记,然后课后稍加整理,崔瑛并不知道,他在控鹤军里偶尔东拉西扯,偶尔放飞自我讲的东西都被底下的学生记了下来,许多年后还出了一本名为《崔德华讲稿》的神奇书籍,那里面几乎是喷涌式出现的新思想、新理念,各种学科的知识,让这本书成了可以与《推背图》齐名的神书,几百年后还有人从中获得灵感,做出新的发明发现成果。   “师父只是在入定思考,”火龙真人拦住了要检查陈抟身体情况的崔瑛,“等师父醒来,想必学问又会有所精进了。”   崔瑛听了陈抟的大弟子的保证,轻轻挥手让学生们都离开教室,给陈抟一个安静思考的空间,他轻手轻脚地走出殿外,果然看到了柴荣爷孙三人,他上前行了一礼道:“陛下怎么来了?”   “朕听说你把白云先生给拐跑了,特意来拜会一下。”柴荣笑道,“谁知却听你讲了一堆根本听不懂的玩意儿。”   崔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一时兴致上来了,瞎讲一气。”   “前面对我们还是很有用的。”户部尚书捋了捋自己颔下的胡须点头称赞道,“不过你画了第三要戳进墙里那根轴之后的东西对我们就没什么用了。”   崔瑛用疑问地眼神看向柴永岱,不明白皇帝要拜会高人,怎么会把户部的人马全带上的。   “其实就是带些人来给老先生相看相看,说不定有那一两个有慧根的,能得到一二指点呢。”柴永岱趁柴荣和火龙真人攀谈时悄悄地告诉崔瑛真相,“皇爷爷早年时候还召白云先生做过官呢,还想学什么长生术啦,黄白术啦,还好这位老神仙是个正人君子,不光拒绝了官禄,还教育了皇爷爷一顿,再被奶奶教训了一顿,后头对那些神神鬼鬼的东西敬而远之了。”柴永岱压低了声音,给崔瑛普及了一下柴荣年轻时的黑历史。   “小友之学果然博大精深,”崔瑛身后突然响起陈抟称赞的声音,“贫道第一次见识了真正的大道!”   “请先生言之,朕洗耳恭听。”不等崔瑛有所反应,柴荣便恭维起陈抟来了。   “陛下请看,”陈抟也不客气,他一指黑板道,“这一块黑板如玄天,也就是无极,什么都没有,而这一个圈,则是太极,”陈抟指着崔瑛在三轴交点画的圈说道,“太极生两仪,自然上分阴阳,在数轴上分正负,有天地二轴阴阳交错则为四象,再添一人轴,则四象生八卦,再添一精髓。”   陈抟将崔瑛含糊过去的x轴、y轴和Z轴命名为天轴、地轴和人三轴,三轴所划分出来的八个空间则正应了八卦方位,于是三轴均为正数的那个象限就是“乾象限”,都是负数那个象限是“坤象限”,他还就着这个象限来研究了一回先天八卦的排列顺序。   “再看这个图形,”陈抟指着崔瑛画的一元二次方程的抛物线,手指轻点道,“这个在天地两轴上所构造的图形,极为简单,但却极为契合否极泰来、乐极生悲的道理。小友所说没错,易数之学果然上可行天道,下可诲人伦,是世间第一大学问。”陈抟满意地点点头。 第84章 透视   崔瑛觉得这位陈抟老祖果然不愧是被称为儒师道祖的大神级人物,能从数学图形里悟出道德与哲理,他决定有空给他再普及普及三角函数和双曲钱之类的数学常识。至于现在,刚刚经历过数学之光普照的小孩子和普通户部官员已经迫不及待地离开教室,接触现实世界去了,听懂了的陈抟和他的两个弟子赶回崔瑛的小屋里消化今天的所得。   柴荣从崔瑛微妙的崩溃表情里读出了他的想法,颇为鄙视地给了他一个眼神,“你小子,福泽深厚,可惜暴殄天物,竟然一点悟性都没有,真是浪费了你的见识。”   崔瑛非常想说他是个学计算机的工科生啊,什么道德、哲学跟他没有一毛钱关系啊,然而他只能笑笑,什么都不能说。   各人有各人去处,崔瑛也没把这件事往心里放,他平时上课时讲课讲到放飞自我的时候多了去了,这次不过是听到的人多了点而已。还有王虎那里的植物杂交、控鹤军冬季训练和修整水渠一堆事要做,他还计划着要不要修几个沼气池,提高一下肥料的利用率。   “好你个崔德华,原来还藏了这一手!”第二天一早,崔瑛正立在墙根练字的时候,小院外面传来极气愤的声音。   “伯履兄,你怎么来了?”崔瑛转头一看,竟是宰相范质的孙子范坦,当年神童试时他们还在一个院子里住过,这位想把他从数算科扒拉到绘画科的画痴形象在他这里也算印象深刻了。   “我听祖父说你能在纸上画出天地人三轴来,其中有一轴好似能直插入墙。”范坦气呼呼地说,“我与你在一院之中住了那么久,书画之道也切磋多次,你竟一点口风也没露,真是太不够朋友了!”   崔瑛拿这全部心神都在画上的画痴没有办法,他哭笑不得道:“这不是没想到么?”   “那能教我么?”范坦一谈到学画,就没有半点宰相门第的傲气,语气客气又真诚。   “这也没什么难的,”崔瑛考虑了一下怎么让范坦理解透视的概念,然后指了指书房道,“跟我来吧,我告诉你是怎么回事。”   范坦兴奋地点点头,快步跟着崔瑛进了书房。   一进门,范坦就惊住了,房间里几张长条的案桌上整整齐齐地摆了许多玻璃器皿,还有很多他不知道做什么用的器械。地面上几个穿着衲衣的道士横七竖八躺了一地,每个人脸上都还带着迷幻地笑容。   “这是?”范坦站在门外小心翼翼地点了点地上的人问道。   “是白云先生的高足们,这两天正在参悟电磁大道,吃住都在这屋了。”崔瑛压低了声音,轻轻地解释道。   两人轻手轻脚地避过了地上睡着的人,崔瑛将范坦拉到一张干净的书桌前,那张书桌前面就是扇装了玻璃的窗户。   “你这窗户也太素净了吧。”范坦摇摇头,有点看不上眼。   达官贵人家的窗子如今还都用着雕花的窗棂,便是近些天已经有人家陆续更换了玻璃窗,人们还是欣赏着透过美丽的窗棂投射进屋的繁复的花纹。崔瑛还知道,富有创造力的工匠们已经开始研究运用不同时间的日影造出不同投射效果的特殊窗棂了。而他书房的窗户,只因为平板玻璃面积还不够大,才用横三竖三的木条钉出了九宫格似的窗户棂儿,这样呆板无趣的窗户,在专注于美丽事务的范坦看来,实在是够伤眼睛的,也难怪他要摇头了。   “别叹了,那画法就在这扇窗子上面呢。”崔瑛可不喜欢太过花哨的窗棂,玻璃采光的地方被美丽的花纹占据,哪里还能看清楚书呢?他点了点九宫格的窗棂,轻声转移话题。   一谈到作画,范坦果然就不再关注崔瑛窗户的美观度了,他仔细地打量了半天,还是不得要领。   崔瑛在书桌下的斗屉里挑拣了一翻,找到一根油墨捏的小细条儿,是很早之前为了在田间地头随时随地画标记而做的。他捏着那细细的小油墨棒,直接在玻璃上描摹院外的景象——深秋时节,此时这个小院一个人也没有,窗户外只有几棵已经快掉光叶子的树和一组石桌石凳。   崔瑛直接描画了院墙——这是最好画的东西,边缘清楚,线条简单,视觉效果清晰,形状还规则,实在是再合适不过了。   “让我试试!”崔瑛只画了几笔,范坦便看懂了,他兴奋地要求道。   崔瑛笑笑,站着没动,却将油墨棒递给范坦。   范坦初一上手,便发觉有些不太对,他点出的位置和崔瑛画的连不上。   “这个法子最要紧的就是你看东西的位置要固定,是定点的,换了位置看到的东西就不一样了。”崔瑛拿回了油墨棒,将院墙补齐,就是院墙边上的花草树木也都用寥寥几笔勾出了位置和外形。   “你来看看。”崔瑛让出自己的位置,留范坦一个人站在那里,手指空划,如痴如醉。   “嘶~我的脖子!”种放轻轻一翻身,不小心扭到了脖子,一下子疼醒了,他捂着脖子略有些凄惨地叫道。   这声一出,躺在地上的道士们也都被惊醒,捂腰的捂腰,捶肩的捶肩,呼痛之声此起彼伏。唯独陈抟老祖神态自若,没事儿一样爬了起来,掸掸衲衣上的尘土,笑眯眯地看了看徒弟们:“睡好了,起来继续吧,这次我们放点青盐在水里试试电解效果如何?”   陈抟的弟子们下意识地捂住了自己的胳膊,这两天的研究已经让他们的胳膊酸到抬起来都难。火龙真人本来昨天是要找几个火工道士帮忙的,谁知给崔瑛一席话吸引了,把这事儿给忘到了脑后,昨天又吃了一天的苦头。   “师父,依弟子看,咱们还是在这附近起一座观吧,总在这里麻烦德华也不是个事儿。”火龙真人捶了捶硬实了的腰,真诚地建议道。   “昨日陛下已经表示过了,等过些天就在东边起一座观。”陈抟这两天崔瑛拿出来的层出不穷的好东西爱不释手,决定暂时先在汴梁附近住一段时间,等将崔瑛肚里的货再多掏一掏,他再决定什么时候回华山。   “小友,这是?”陈抟最先注意到范坦的还是陈抟,他看着范坦一个人在那里痴痴地描画,忍不住问道。   “这是一种观察物体的方法,”崔瑛一边用炭笔在白纸上勾勒,一边解释道,“基本上就是把眼睛看到的东西转绘到纸上或墙上,技艺高超的甚至能骗过人的眼睛。”他想起曾经网络上风靡一时的3D粉笔画,满含期待地看了看范坦。   “除了要固定视角之外,还有什么需要注意的?”范坦虚心求教道。   “要注意的地方不少,不过你还是先把这个画熟了再说吧。”崔瑛回答。   正说着话,突然听到院子外的门突然打开了,一个士卒小跑着过来道:“崔教头,您在可真是太好了,太子殿下请您去趟开封府呢,有个江洋大盗越狱逃跑了,殿下麻烦您帮忙绘一下海捕文书呢。” 第85章 指纹,捉虫   “我可以一起去吗?”范坦一听到“绘”字,连忙问道。   崔瑛看了一眼那个小士卒,看起来这件事并不十分需要保密,再加上范坦本身就是大周宰相的孙子,什么该知道,什么该不知道他可比崔瑛清楚多了。   “走吧,”崔瑛先冲他一点头表示同意,然后又对刚刚清醒的道士们交待道:“老神仙您有什么事直管吩咐外面的士卒,要做实验这屋里的材料物品您尽管用,有特殊制作要求的去村西头找匠人帮忙解决。”   “你忙你的去,”陈抟眼睛盯着那块画了围墙的玻璃,不耐烦地挥了挥手道:“老道华山险道上都能吃能睡的,行事自有分寸,不会把你屋子炸上天的。”   崔瑛与范坦骑了马赶往汴梁城,太阳斜斜的挂在东边的天空上,繁忙的汴梁城门外人来人往,有城里百姓出城来看球赛的,有刚到汴梁的人急赶着出城的。   进城的人虽多,但秩序良好,就是有哪里有些不太对劲。崔瑛和范坦疑惑地走到城门外才发现进城检查规规矩矩,出城检查却紧得狠了,守城的禁卒身后还张贴着一张犯人的半身像,上面一列写了犯人的姓名、年龄、籍贯,又一列写着犯人的外形特征,比如“身高八尺,方面圆目,左脸侧有三寸长的旧疤。”   军卒就是靠这个来分辨过往行人的,看到身高体型差不多的便要拉到一旁仔细验核,崔瑛见他们做事用心,也不敢耽搁,放着马一溜小跑地向开封府赶。   开封府的老百姓如今虽然还不至于到拢袖骄民的程度,但对各家的衣着、马车什么的可也是门清。一见崔瑛和范坦的打扮,便知道不是普通人家的子弟,纷纷避让,让他们一路顺畅地来到开封府前。   门子也认得崔瑛,一句废话也没有,麻利地把人往里让。还在上次招收书吏时他们呆的那间屋子,进出的衙役胥吏都屏气敛声,放步都放得轻之又轻,整个开封府内静得简直落针可闻。   “太子殿下!”崔瑛进了内室,端肃行礼道,一边的范坦则更努力的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你们来了。”柴宗训尽力想放松自己的语气,但显然不是很成功,他的脸色僵硬得难看,口气也还有些冲,他深呼吸了几口气,尽力放柔自己的语气,“本王不是冲你们,别在意。”   “殿下,发生什么事了?”崔瑛很少见到柴宗训能气成这样,柴永岱又不在身边,只能小心地询问道。   “你还得记你在六安任上抓得那几个书吏和衙役吧?给人放跑了。”柴宗训气道,“本王看河北的世族如今太平日子过久了,忘记自己是谁了!”   崔瑛有点莫名其妙,他的原身就是一个流民,他现在的礼仪和社会关系都是吕蒙正教他的,但吕蒙正年少时被父亲赶出家门,对于那些世族之间的龃龉也知道的不多,崔瑛就更是一头雾水了。   “前些日子,本王和父皇建议降低人头税,减少没成丁男女的口赋,官员免税的田地数量进行限制,平衡收入。”   崔瑛点点头表示理解,世族人口虽多,但相对于他们拥有的财富,人头税需要交的钱可以说是寥寥无几,但免税田地数量一进行限制,大量的土地需要交更多的税,对于拥有大量土地的人来说,这个政策确实有点亏。   “那之后本王就听到了些风声,有些家族不大安分,想要给本王添些麻烦,谁知道竟是将一个拐卖小孩儿的团伙和你六安县那伙子纵火犯给放跑了。牢房门锁好好的,这明显有内鬼,可恨本王查不到。”   这话崔瑛什么表示都不好做,听静静地听。   “其实海捕文书是小事,本王去找个会画画的小吏就是了,这次急招你来,是想你所学甚至杂,能不能帮忙出出主意,帮我把这内鬼揪出来?”柴宗训满含希望地看向崔瑛,“不过那些神神鬼鬼骗人的东西恐怕没什么用,我都诈过了,没用了。”   “我能去牢中看一看吗?”崔瑛不知道他所说的门锁得好好的是什么状态,便提出希望亲眼一看。   柴宗训点头,一行人绕过后堂,直奔关人的地方。那是两个不相连的牢房,崔瑛默默将这两牢房的位置记下,看起来放人是有预谋的,不是随手连放的。   一把黄铜的大锁金灿灿的,牢牢地把守着牢门,锁眼处整整齐齐没一点划痕,不像强行开锁的样子。   崔瑛没上手,询问得知这锁除了看守大牢的两个卫卒,没有其他人碰过,心里掂量了一下,点点头道:“如果是衙门里的内鬼,我应该能把他找出来,但还要麻烦殿下一件事。”   “说!”   “把所有衙役、书吏召集起来,让他们按个手印,我有用。”   “这事儿得有确实的证据,否则又是一桩落人口实的麻烦。”柴宗训皱起了眉头说。   “有证据。”崔瑛点点头,保证道。   崔瑛隔了丝帕小心地将铜锁取了下来,找人去控鹤军里刮些芒硝来。芒硝多产于人畜的排泄物中,控鹤军人多,秩序好,这些排泄物更多,产芒硝也多。已经会造火药的匠人们提取芒硝手法还是挺多的,很快芒硝便被送到了崔瑛面前。   芒硝干馏就能得到硝酸,放一块小银锭在硝酸当中,很快便制得了硝酸银溶液。柴宗训和范坦就看崔瑛忙里忙外,又是蒸又是泡的,就像在弄什么神奇的魔术。   “好了,下面就是比较手印的工夫了。”崔瑛用一支新毛笔蘸了点硝酸银的酒精溶液在铜锁上轻轻刷了几下,然后把锁放在了不见光的地方阴干。   “比较手印?那东西真的有用?”范坦惊讶极了。   “用什么比较?锁上又没留下来记号来?”柴宗训口气有些急躁。   “别急,这就好!”崔瑛和声道,“你们看!”崔瑛将阴干的铜锁放到阳光下,渐渐的,所有人都看到,一圈圈黑色的纹路在阳光的照射下渐渐浮现在了铜锁上面。   “您去找指纹的主人,臣与伯履把海捕文书的画影图形给画了,双管齐下,早些把事情给解决掉好了。” 第86章 番外   大周显德1064年,耶元2017年   “萱葵,快点,笄礼要开始了!”王萱葵还抱着她的手机倚在床上刷微笺,她对面床上的女生突然跳起来叫道。   “来了,来了。”王萱葵依依不舍地放下手机,将头发草草一扎,换了一件及踝收腰的改良襦裙,踏上绣鞋,就打算出宿舍门。   “等等,”对面床上的女生喊道,“今天是及笄礼,要穿褙子。”   “啊?哦!芷萝,要是没有你,我可怎么办啊?”王萱葵笑着搂了那个叫阿萝的女孩儿一下,从衣柜里取出一件褙子穿上,“我好了,走吧!”   “你啊~”那个叫芷萝的女孩儿无奈地说道,“你如今又不是小学生了,好歹是堂堂竹山中学的学生,如今也是要行笄礼的大人了,不要这么丢三落四的好不好?”   “我知道啦!”王萱葵笑笑,牵着陈芷萝的手向广场走去。   竹山中学坐落在六安市外,著名的人文景区竹山民俗村里,与竹山小学共享一座小山头。此时正值阴历三月初三既是上巳节又是女儿节,这百花盛开的时候,正是国家法定的女子及笄礼举办日,除了非富即贵的特殊家庭外,普通人家的女孩儿都是在这一天行笄礼的。而男孩儿们的冠礼则选在了一年中阳气最盛的端午日举行,以除邪秽,求健康。   春暖花开,披着长发,穿着鹅黄粉绿的少女们,三五成群,说说笑笑地走在校园的小道上,渐渐汇成一道俏丽的花海,聚集到学校正中的杏坛院里。   这里是每旬学生们学习皇诰、参拜二圣的地方,庭院并不大,将将够让站下三个年级的女生和她们的父母师长。按惯例,每个班的班主任会作为女孩儿的主宾替她们取字、簪发;她们的直系学姐会为她们梳头绾发,而直系的学妹则会为她们奉笄冠。   王萱葵和陈芷萝是一个班的同学,她们的位置正好相联,依着班主任的位置和学姐学妹们的引导,她们很快就端坐到了自己的蒲团上。   “这种正坐最累了,我怀疑我后面会因为坐麻了腿而哭出来。”有点紧张的王萱葵悄悄对陈芷萝说。   “放心,”陈芷萝淡定地吐槽道,“到时候你会紧张地忘记腿麻的,就像当初你七岁的入学礼时一样。”   “噤声!”王萱葵的直系学姐轻轻拍拍她的肩膀道,“你再胡说,一会儿我一紧张把你头发扯下来两根你可别叫。”   “好姐姐,我不说话了,你下手可千万轻点儿,你最知道我的,我护头皮护得厉害。”王萱葵立马作了一个捂嘴的姿势,笑着说。   杏坛前的讲台上传来教导处主任的声音,她是笄礼的赞者,接下来会主导整套礼仪流程。   “……令月吉日,始梳云鬓,弃尔幼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一堆骈四骊六的祝祷文后,一句祝福语下,王萱葵的学姐从学妹捧着的托盘里取了一枚梳子,轻柔地将她的头发从头梳到尾,仔细梳通,然后绾成一个庄重的发式。王萱葵和同学一起以手加额,以额触地,向父母感谢养育之恩。   “吉日令辰,乃簪尔笄,敬尔淑仪,德言容工,眉寿万年,永受胡福。”传承了数千年的祝福再一次响起,学姐将学校精心备下的发簪轻轻地插到她们的发髻上,金色的凤凰口衔流苏,垂在耳畔,折射着亮晶晶的日光。这些少女们再一次伏地行礼,这一次是谢师长的教育之德。   待师长们回过礼后,再次被戴在她们头上的便是一顶极为精巧的花冠,她们起身,向学姐学妹们躬身行礼,然后领受父母师长们为她们琢磨了好久的字。枝头粉白粉红的杏花与少女们的笑靥浑然一体,整个校园里都洋溢一股喜悦之情。   “萱葵,不,现在该叫你忘忧了。”陈芷萝笑道。   “那我也该叫你汀兰?”王萱葵有些兴奋道,“下个月我要考进士试,明天打算去白云观德华观拜拜,你要不要一起? ”   “考进士你该去孔庙吧,我下个月是打算考大周生物所的预科,正好去德华观拜拜王神农。”   “登山的话,明天你是穿襦裙还是穿胡衣?”   “我觉得最近新式短褐挺好的,不像胡衣那么紧,也不像襦裙那样绊脚。”   三月初四,不逢初一十五,上山进香的人不算太多,两个小姑娘借着上巳清明的小长假期顺利地踏上了白云观。   “哦!这《德华手稿》怎么是这个样子的?我根本读不懂。”刚刚到山门外,王萱葵就听到一个别扭的声音在和观门外摆摊的小贩争执。抬眼一看,那是一个八尺多高的大汉,长着褐色的络腮胡,五官轮廓极深,绿色的眼眸里透着惊讶的光。   “这是胡人吧?”   “听语气像,要是混血儿不可能连四声八调都说不准,全世界普及汉语也有几百年了吧?”   “还不是南方那边的人文学者,不知道他怎么理解男神的手稿的,非说要保持文化的多元融通,搞得现在不少胡人汉语都说不顺。”   两人一边说着一边往里走,眼睛一瞟就明白那个胡人为什么看不懂了,他买的是纯官体字版本,而现在日常生活中,大家都已经习惯用俗体字了,这复杂的字形足够把这个对汉语不了解的胡人砸晕掉。   白云观是一座道观,和全世界所有的白云观一样,这是一座供奉了陈抟老祖和穷理天尊的地方。三重的院落的道观占地面积不小,上千年的古树在院子里长得极为肆意,浓密的绿荫庇护着院中的人们。   两个女孩儿草草地拜过头一重殿的三清,又择了和自己生肖相同的六丁六甲神拜了拜,便赶往第二重殿了。第二重殿的正殿供奉着陈抟老祖,左右配殿里则是造化天尊红云子,数术天尊范铧等人。陈芷萝非常虔诚地拜了拜,请了一条许愿带系在院中的古树上。   第三殿则是供奉穷理天尊崔瑛的地方,左右配殿里有亚圣张雷,小神农王虎,赛鲁班陈柱等等等等。院墙上的古老的石雕塑像讲述着从挖坑积肥到电灯制造等一个个故事,讲述一位位神明曾经为人们做出的贡献。   这回认真祭拜的人是王萱葵,毕竟如今改良的进士科考试,最先提议的人就是崔瑛,也是由这位穷理天尊亲手完善的。   “呼~观里还是有点冷清,”王萱葵和陈芷萝一边往外走一边聊天道,“半天没刷微言了,也不知道又有什么新鲜事了。”   “你啊,这网瘾怕是戒尺都治不好了。”陈芷萝看着王萱葵一边走路,一边就掏出叠在袖子里的柔性屏手机开始戳戳点点,无奈地说。   “哇哦~去年的德华奖评出来了。”   “是吗?这回得奖的是哪家道观?我去捐点零花钱求大仙保佑考试顺利。”陈芷萝感兴趣地问。   “你怎么知道是哪家道观得奖的?去年生物学奖不是西边一个叫德意志的国家得了的吗?”   “就是去年有胡人得奖了,今年那些道观估计才会从压箱底的东西里放出点好的来,这都是惯例了。没遇到事儿这帮道爷都都忙参悟天道,不理世事,有人一冒头,他们肯定要砸个重量级的成果教他们做人。”   “你、们国家、还藏着研究成果、其它的,这不公平,道学属于全人类!”刚才在门口和小贩起争执的胡人正好路过,听到她们俩的闲聊,愤怒道。   “人家道爷不稀得发表罢了,”王萱葵对胡人的印象不太好,撇了撇嘴道,“公不公开成果是人家的自由。”   “可是,为、为什么?公开不好么,会有研究基金?”   “你看咱们国家的道爷像缺钱……我的天!”王萱葵惊叫道:“张玥拿到道箓了!”张玥是一名娱乐圈的当红花旦了,一直听说她家庭条件好,后台硬,简直人生赢家。   “什么?真得假的?”陈芷萝也惊叫起来,“现在道箓可不好拿。”   “真的,她在微言上晒了道箓。”   “不就是神、职人、员吗?”那胡人说道,“咱们教廷那边这种人很多。”   “道箓就是道爷们的身份证,想拿到这玩意儿,学校的排名可不能太低,道门那帮人从来不懂什么叫炒作,只看实际成绩。”王萱葵解释道。   “光有才华没钱也是一样拿不到道箓的,”陈芷萝补充道,“搞研究可都是烧钱的活计。”   “哎,你快看,”王萱葵将手机递给陈芷萝道:“张玥在微言上开了个话题,#818无处不在的崔德华。”   “这有什么好8的,崔德华不就是无处不在的嘛?”陈芷萝满不在意道。   王萱葵一边走一边刷刷点点地看话题楼,这个话题刚出现,底下的回复瞬间就上千了。   “高中生不得不跪伏在崔穷理天尊座下,那个名叫解析几何的玩意儿可要把我玩死了,为什么八个象限不能按数字编排啊?!!!!”   “楼上,那是陈抟老祖的锅,《德华手扎》里记了,崔瑛也很吐槽这个好么?”   “记八个象限还要记顺序,记正负值组合,不像这个,反正小学一年级就学过八卦图了,直接套多方便,总比那帮胡人一个平面坐标系都要一个国家一个顺序,还都是一二三四,隔一个国家,连论文都能看晕人好么。”   “别歪楼,楼上的孩子们你们以为升入大学就能摆脱穷理天尊了吗?社会学的学生告诉你,不存在的,不管是社会学、教育学还是管理学‘崔瑛’两个字都会不停反复的出现,讲真的,我都快对教材上‘我国一千多年前的著名xx家崔瑛就已经……’这种句式产生条件反射了好么?”   “我也……每次学习学科历史,都会有一种即视感,好像这段历史我是见过的。”   “其实还好啦,你们没发现吗,答任何学科的发展史,只要提到崔瑛就肯定能得分吗?”   “说起来,这位要搁现代应该是个标准的理科生吧?什么都讲流程、什么都讲规则。”   “工科生表示不服,工业化生产的始祖机床可是这位一手弄出来的。”   “艺术生表示不服,工笔画透视法和十二平均律可不是吃素的。”   “透视法和十二平均律属于理科吧。”   “请注意,崔瑛的一连串头衔里是有‘书法家’和‘画家’的,我记得就在上个月皇家博物院展示了一套崔瑛的书法绘画作品,是他为仁宗皇帝绘制的识字卡片和启蒙读物,讲真的,我超羡慕仁宗皇帝,他真是太幸福了,那些识字卡片简直就是艺术品,就算隔了一千年,依然非常不会觉得落伍。”   “一国太子嘛,当然什么都是最好的,要是我爹是成祖皇帝柴永岱就好了,想想有穷理天尊当太傅,天天对着那张历史认证过的美颜,幸福死了好嘛。”   “听说最近殿前司打算找人出版这套启蒙读物了,还会做胶带、贴纸什么的,我就算吃土也要入一套,贴在我的复古风手扎上,一定美爆了。贴张图给你们感受一下,上面的图片是我从画册上剪的【图】”   “哇哦,大神,想入坑,求带!”   “正楼,说起来崔德华应该是在语文课本里存在感最弱的了吧,我们从小到大从来不用背他写的古诗文?”   “你入学头一个月学的拼音在哭,三十六声母你还记得嘛?”   “一年前六安的考古发现,我们小学的经典课文《蚕姑娘》在崔瑛在六安当县令之前就存在了,疑似是他写的。”   “不是吧?那么可爱的文风怎么可能是穷理天尊?”   “别说了,我还说当兵之后可能再也见不到穷理天尊了,然后我居然发现我们的内务手册、实操手册居然都有他一份功劳,一千年了还没过时,他是穿越的吧?【绝望|动图】”   “果然根本不用8,这种话题除了让我们强化‘穷’这个词的意思是‘尽’之外没有任何作用。”王萱葵将手机揣回兜里,赞同陈芷萝的答案。   “有空8穷理天尊,不如想想你的社会实践报告要写什么,没有那玩意儿你连秀才都没法考。”陈芷萝提醒道。   “是啊,工匠们拿手艺考级,道爷们靠论文怼天对地,行商的只要赚钱回馈社会就好,就我们这帮当官的,进入门槛高,晋升难度大,权利还不多,稍微越点格就能被那帮乡绅往死里怼,要不是想造福一方百姓,我才不去考进士呢。”   “但进士跨马游街和道士入门进香、工匠入宫受赏、农人配祀城隍、军人封爵还乡那都是无上的荣誉呢,你不想吗?”   “想啊,怎么不想?”王萱葵嘟了嘟嘴,“我就是说说嘛。”   “好啦,我们快点回去复习吧。”   两个穿着襦裙的少女说说笑笑地回了学校,只留下那个胡人郁闷地打开手机,发一条微言消息,“来了一趟大周才发觉我们和大周之间的差距也不大,就差了一个穷理天尊而已【郁闷|静图】” 第87章 世族的反击   核对指纹是件极细致的工作,在崔瑛当着范坦的面画完了三张逃犯的速写后,柴宗训那边还没有什么进展。   崔瑛对这个倒还有些经验,他上大学的时候曾经跟导师帮官方编过验核指纹的数据库,对怎么观察指纹还是有些心得的。他观察了一下锁上的指纹,先核对牢头的,很快就根据锁上的指纹痕迹当众说出了几人的开锁顺序。所有被关在这间屋里的衙役书吏们本来就被关得心浮气躁,又见识了黄铜锁上生出黑色指印的痕迹,本来就已经吃了一次惊吓,再听崔瑛根据这些层层叠叠的黑色指印就能判断出牢头的开锁顺序,甚至连开锁的姿势都说得一清二楚,心中敬畏之感更甚。其中有几个人脸色就已经开始发白了,坐在上首的柴宗训看到人群中变了脸色的几个人,冲边上的侍卫使了个眼色,很快将几个给揪了出来。   “小的冤枉!”其中一个瘦小的汉子当即叫道,“小的和李大哥是同乡,经常去班房里的,小的最遵纪守法不过了,小的真没私放过逃犯。”   “小的冤枉,小的冤枉。”一起被抓出来的几个人一听有人喊冤也跟着一块儿喊道。   跟着柴宗训的长史麻利地从一叠手印里翻出了这几个人的,与锁上的手印一一核对,很快便发觉有两个人的手印在锁上出现了。   “行了,下面交给长史吧,”柴荣一看主要嫌疑人都抓住了,脸色放松了一点,“你把牢头和这两个人都带下去审吧,若是还找不到内鬼……”   “属下也可以直接请辞了。”太子府的长史苦笑着拱了拱手,带了一队侍卫押着人进了后堂。   “剩下的交给你了。”柴宗训瞟了一眼敬畏地看着他和崔瑛的书吏衙役们,对立在一旁的权知开封府的推官说道。   崔瑛想了想,还是把告诉柴宗训一些审讯之法的想法咽了回去,皮肉之苦好挨,精神折磨难过,这法子若落到奸人手里,不知道会构陷多少仁人义士,这些法子还是烂在自己的肚子里好了。   “殿下,汴河以北的几家世族都在跟佃户谈涨租的事儿,”一名侍卫打扮的人走到柴宗训身边低声禀报道:“他们和佃户说,因为朝廷要多收田亩税的原故,租赁田地的租子从五成涨到七成,如果不愿意干的,现在就退佃走人,已经有几十户人家因交不上租子而被撵走了,如今正往汴梁城聚集。按低下人估算,这一下得赶走七八百户佃农,这些人要是进了汴梁城,怕是会有损殿下和陛下的声望。”   柴宗训眉头皱了一下,“你去告诉吴廷祚,准备安顿这批佃户,不可使之有损。”   “喏!”那侍卫行了礼,匆匆进屋去找权知开封府府尹去了。   “殿下,”又一个侍卫脚步匆忙地走近柴宗训,“京里的粮铺开始提高粮价了,说是因为田租要涨,所以粮食价格也要涨。”   这话一出,别说柴宗训了,就是刚刚出来的画痴范坦都紧紧地皱起了眉头。   汴梁城不是普通的小县城,小县城周围多是农人,县中不过千余户,遇上丰年,农户家中常常要先留上一年的口粮,多余的粮食才会拿出去卖,有些人家甚至是不卖粮食的。在这些小县城里,如果粮价过高,吃自家粮食的农户是不会受到影响的,县里的千余户人家也能以较低的价格从农人那里买到粮食,粮价根本涨不起来。只有在灾年,农户手里没有粮食,这种提价的戏码才有用。   可汴梁人口可不是区区千户,甚至不是万户、几十万户的人家生活在汴梁城内外,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是不种粮食的,此时农人手中的粮食已经卖给了粮商,粮铺粮食涨价,普通百姓只能忍着去买高价粮,要不然就没得吃。   “我回宫去和父皇说吧,不行就开常平仓就是了。”没有灾荒的时候提升粮价,虽然有些麻烦,但柴宗训并不觉得有多心慌,各地的秋税秋粮都刚刚入京,想要稳定市场并不难。   “殿下,当心粮仓!”崔瑛想起六安逃犯所做下的事情,提醒柴宗训道。   “是了,我会安排的。”柴宗训对付这些私底下乱七八糟的手段可比崔瑛老道多了,点头应下崔瑛的提醒,一个眼神过去,自有侍卫悄悄离开去处理了。可惜坏消息还没完,很快又有人还禀告,勾栏瓦舍里有人传秋闱有人舞弊,还隐隐将矛头指向了当今太子,以及为太子做参谋的妖人崔瑛。   出了开封府,随便找了个脚店休息的崔瑛听到这些传得一点技术含量都没有的小道消息,有点无语。   “哎,阿瑛你怎么都不急的?”和崔瑛在一起的范坦脸色都急变了,“千夫所指,无疾而终,这些民间谣言最可怕了,好好的人经他们的嘴一嚼一传,就不知道要变成什么鬼样子了。”   “我知道。”崔瑛不紧不慢地点点头,这个世界上没有谁比来自后世的崔瑛更懂得舆论的力量,别说曾经什么“苍天已死”之类的谶语歌谣,只要想想潘金莲和武大郎在文学作品中的形象,就知道被造谣的下场了。不过这个世界上也没有谁比他更会运用舆论的力量,崔瑛只要想,他有的是办法洗白一个人的名声或者让一个人声名扫地。只不过,这种能力不能随便动用,没有哪个统治者会愿意自己治下出现一个会随便操控舆论的人。   崔瑛还在等,能熬过五代乱世的世族,应该不会只有这么一点儿手腕,这种跟小孩子过家家一样的陷害,太容易被拆穿了,而且也伤害不到他或者太子什么。毕竟柴荣只有这么一个儿子,而且父子关系极为亲密,皇家传统上的那些勾心斗角并不会在父子俩之间发生,更何况柴荣已经几次透露出要提前退位的消息了,离间皇帝和太子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听说了没有,”和所有的小道消息一样的开头,也一样吸引了一堆无聊的听众,“当今要把控鹤军的那位给……”那个神神秘秘压低声音的帮闲用手在脖子上比划了一下,“那位听到消息怕是要这样。”他用手作了一个翻手的姿势,眼神里全是担忧,“这天下又得乱了。”   “不能吧?”一旁有人质疑道,“那位和陛下可是亲戚呢,而且控鹤军日子好过啊,天天有好吃的,能跟那位干这个?”那人也翻了一下手掌道。   “你不知道吧,那位是咱们太祖爷招的上门女婿,说好了取公主以后天下是他的,谁知竟给一个外姓人抢走了,这能不憋屈吗?”   “那是挺窝囊的。”周围的人认同道。   “而且谁说控鹤军日子好过的?我一哥们在那里,天天都要被累死了,能趁机砍了整出这些来的皇帝,他们肯定做。”那帮闲信誓旦旦。   与此同时,在端拱殿里的柴荣还截获了一封非常要命的文书——以张永德的口吻写给辽帝的一封信,要以燕云十六州来换辽兵相助,信里还有不少详细的兵部舆图和兵力布置的说明,而这封信的字迹与崔瑛有九分像。   “这些人果然活腻歪了!”柴荣将那信递给跟着柴宗训一起进宫的崔瑛,气哼哼地说:“不必留手了,按最狠的那套方案行动吧!” 第88章 名声   对于世族的人来说什么是最狠的呢?崔瑛对这些是不太懂的,只知道他们更看重名声和家族未来的希望,对于性命什么的却不是非常在乎,世家大族是那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不过人心相同,绝望的同时看到别人过的更好,那就是最大的痛苦了。   先皇后曾经应该跟皇帝说过些什么,柴荣与柴宗训父子这些年一直在想方设法地收拢耕地,让无田的佃户能够以比国家税赋略高一些的价格佃到田地,即使不能土地国有化,但将耕地放在自己手里绝对比放在那些人手里要放心些。   造谣的人隐于市井中的禁军密探早就盯上了,只等一声令下就能抓捕,信件被截留,知道自己被诬陷的张永德气得胡须根根直竖,带着一小队控鹤军就去围了那几家的院子。   抓捕逃犯是一桩大麻烦,澄清街面上那些越传越邪乎的谣言也是一桩大麻烦。   “德华,这回可别手软,抓捕逃犯的事不用你操心,本王已经布置下人手了,但怎么澄清谣言怎么整得这几家人生不如死,就交给你放手去做了。”   “是,殿下!”崔瑛一拱手,离开时还颇有些煞气。   崔瑛当然是恼火的,不说在六安时那伙人差点烧了六安县城,他提前得了消息也被吓出了一身冷汗,若是当时他迟顿一点,那几百条人命便都葬送在那一晚了。就说那几个人贩子,专门偷殷实小户人家的孩子,这些孩子不像穷人家的孩子吃不饱穿不暖,面黄肌瘦的卖不上价,也不会像富户高门有本事引动官府去捉人。   当初将这伙人抓到的时候,经他们手卖出去的孩子不下百人,能追回来的不过一手之数,七成的孩子都没有活过两年,便死于那些寻求刺激的变态之手,另外还活着的孩子,有疯了的,有落下身体残疾沿街乞讨的,还有一个性子刚烈的,趁夜里用绳子勒死了寻欢的“客人”,然后逃跑不成,被送官的。也就是那个孩子的卷宗被无聊的柴永岱翻到,这才彻底揭了盖子,柴宗训亲自上手督阵,才把这群人给诱捕到。   “我听说那伙人贩子跑了!”崔瑛刚出宫门便见柴永岱一头汗地跑过来,身后跟了两个不敢在宫门前大声喧哗,又不敢跟丢主子的内侍。   “嗯,太子殿下已经布置人手去抓人了。”崔瑛点头。   “阿瑛,”柴永岱郑重地盯着他说道,“你一定要想办法把这两家人的名声给我搅得能有多臭有多臭,我私底下问过那三个幸存的孩子,光顾那几家私寮的都是那几家的朋友,这几个人贩子就是他们的爪牙。”   崔瑛听到这消息,真是有点被恶心得想吐了。   回到吕家,和吕蒙正将这事情一说,也在孝中的吕蒙亨因为一直生活在吕家,交际圈子与那几家有些相通,也想起了一些暗地里流传的消息,当初大家以为是哪家小人造谣中伤,也能想到煌煌大族也会干出这些龌龊的事呢?   “这事儿也太恶心了,”吕蒙亨气愤道,“我要好好写一篇文章,将他家的恶事名传天下。”   “阿瑛,你打算怎么做?”吕蒙正也被恶心地够戗,“父亲曾经是起居郎,与史官们关系还好,要不我下个贴子,麻烦他们在史料上记一笔?”   崔瑛最知道文学的影响力可比正史强多了,不过蚊子腿再小也是肉,不如多管齐下。家里两个进士,秋闱过了发解试的举子和没过的士子都还在,正是个扬名的好时候。   “陛下打算从内库拨笔钱为这些可怜的孩子超度一下,我打算在京郊给他们修个坟,立块碑,办场法事,只是这碑文和悼文嘛……”   “交给我!”   “我来写!”   吕蒙正和吕蒙亨兄弟俩同时说道。   崔瑛摇了摇头,“不是孩儿无礼,您二位的份量不太够。”事实上这个时候好像也没有如李杜或唐宋八大家那样名传千古的文豪,那么还是发动人民群众的力量为好。   不过一夜,汴梁城的百姓刚醒来,便发觉消息的流行实在变得太快。昨天还在说秋闱舞弊,说那个流民小县令是妖人,说张将军要造反。到了今天一早,要造反的张将军带着控鹤军奉皇命围了两个大族的院子,而街面上的消息则被一则贴在开封府衙上的征文比赛占据了。   “陶兄,你是在衙门里当差的,这消息作不作得了准?”吃汤饼的朝食铺子里,一群人在问。   “当然作得了准,君无戏言,官家、太子都点了头的,交给崔教头的事儿。”   “那两家真的……”其中一个人手朝那两家宅子的方向分别点了点,悄声地问。   陶霖沉着脸点了点头,“传出来的都还是好的,有些太畜生的事情崔教头怕吓着了百姓,根本没让传出来。”   “这些事都还是好的?”那汉子愤恨道,“禽兽不如!”   “你们若认得哪些才子读书人也招呼他们写一写,听说官家专门从内库拨了润笔来,从现在开始到明年春闱结束后十天,每旬择一篇好文贴出来,最后择最好的刻到石碑上去。”   征文的事儿在文人之间掀起了轩然大波,可以预见明年开春来京的举子们会将这两家的事迹传播到天涯海角,成为妈妈们吓唬小孩子的民间传说故事之一,流传上千百年。   至于普通百姓,除了口耳相传的故事之外,说书先生的话本和现在还没有的戏剧都是很好的传播手段。可惜崔瑛从小就对拖着长长唱腔的京剧不太感兴趣,黄梅调也就知道个《女驸马》,再加上音乐课学的一段豫剧《花木兰》的一段,完全不知道那些板啊眼啊的应该怎么去弄。而且他虽然出了孝,吕家却还在孝中,搞戏剧不是太方便。   崔瑛想了想,最后跑到教坊司去,把大概事情和想要的效果跟教坊司里的头头一商量,最后弄出了个刚烈女子被拐,受尽折磨后机智逃脱,太子惩治恶人,一家团圆后皇帝给予赏赐的四幕大戏,模式却有点类似话剧,崔瑛能给的建议也就只那么多,全校课程那么多,唯独影视编导班的课他没带过,也没办法。不过专业的事情交给专业的人来做,应该不会有问题,教坊司里能唱会跳的人不要太多,也有些不得志的文人能写些故事。   “记住,一定要突出这两家的恶,女孩儿的无辜,官家的英明,如果传歪了坏了女孩儿的名声,那这事儿就更恶心了。”崔瑛临走前还不忘叮嘱道。不是他多心,就是现代,受害者有罪论也是十分猖獗的,何况是舌头底下压死人的古代呢。   “你放心,我有数。”教坊司里的头领送崔瑛出门,保证道,“我不弄出个让他们家名声和院子一样臭的本子来,把头剁下来给你带回控鹤军当球踢!”   崔瑛一下子笑了出来,“你也够促狭的。”汴梁城的夜香都是控鹤军的家眷在处理,这回张永德发了狠,把两家人一围,将他们家的院子当了发酵池,那味儿顶风都能臭十里,就是苦了他们的左右邻居,大冬天的跑到城郊别院住去了。   交待完这件事,崔瑛下一步是去找陈抟,他打算让老神仙找块好地方埋葬这群可怜的孩子。   “就老道看,这里就不错。”陈抟听了全部的事儿,套了身法衣,很是做了一番大动静,然后从汴梁城门顺着大道往汴河码头走,反复几趟之后择了一个地方。   “坟茔放到林子里,清静些,这碑文就别杵在坟前让孩子们看了糟心了,往外放放,这里就挺好,不过要起个小亭子,免得碑被日晒雨淋,早早糊了。”   崔瑛一看这正好是离汴河码头半日路程的地儿,对面是幽幽的森林,人迹罕至,他们站的地方却是离官道不远。他心领神会地点点头,暗地里琢磨一下是不是把这事儿改成像《小红帽》一样的童话故事,标上拼音,供给启蒙的学生当课文用。 第89章 过渡章   碑文还在征集,得等来年春闱之后才能确定,但石料和选择、碑亭的建设一样一样都可以安排起来了。教坊司打算将这出戏精排细练,打算元宵节时在汴梁最大的瓦肆上演,崔瑛手头的小故事已经编好,准备拿去印刷。世家大族的声誉想要建立起来可能需要数百年的时光,但想要毁掉,只需几个龌龊的不肖子弟即可。   忙忙碌碌了一个多月,总算将这件事基本安排妥当,时间也已经进入了显德二十三年的腊月,不少人家门前已经堆起了成竹杆,熏制腊肉的咸鲜味道也在汴梁城的上空飘荡起来了。   “殿下、张将军你们怎么来了?”因为吕家还在守孝的原故,崔瑛最近都在控鹤军居住,临近年节,他一个人擎了卷书,倚在榻上就着日光读着前人的笔记小说。那些在曾经湮灭于战火与时光中的故事,他读得津津有味。他又不惯用仆役,控鹤军里配给他的几个家丁都在忙年,直到两人都进了书房崔瑛才知道有客人到了。   “来看看你,前一阵子忙坏了吧。”张永德笑得爽朗。   “还好,应当比不上张将军。”崔瑛笑笑。他就是在军中读书教学生,都听到汴梁城里的新闻了,因着证据还没确凿或者说柴荣还想钓钓幕后的人,正式的罪名还没下来,除了两个家主被提去了大理寺,其他人都还是被围在宅子里的。   张永德当初听到诬陷造反的消息本来就被气得不轻,他是先帝的女婿,娶了先帝唯一存活的血脉,早些年柴荣将他的位置挪给赵匡胤也是很明显对他并不信任的信号。而在之前的时代里,被怀疑要造反的臣子是什么下场,身上血腥味儿还没散干净的张永德自然再清楚不过了。听到信儿,他连生啃了那两家人的心都有了。   除了将那两家宅院围起来作化粪池外,这位军中悍将还使了不少手段来恶心这两家人,满汴梁的人天天看两家的笑话,种种事情甚至让两家的一些附庸觉得还是早早认罪的好,省得每天受些鸡零狗碎的活罪。   “这两位是?”简单寒暄了几句之后,崔瑛注意到跟在他们身后还有两个面上带伤的孩子,一男一女,站在那里有些怯怯的。   “女孩儿是苏环,男孩儿是林柏。”柴永岱简单介绍了一下,两个孩子低头行了礼,却不作声。   “是他们啊。”崔瑛有些婉惜地说,这就是从那私寮里救下来的孩子了,苏环便是那揭了盖子的烈性女子,崔瑛听说过她,却从没想去见见她,他怕他的不妥表现再次伤害到这个已经伤痕累累的女孩儿。   “有三个孩子已经被家里大人接走了,这两个孩子家大人没了,年节里宫中忙碌,他们也不好呆。”   这个崔瑛也知道,不说最近宫里传出皇帝打算传位的风声,便是清白人家的孩子也不合适在东宫长住。一手发觉并跟进了案子的柴永岱自觉自己对这两个孩子负有责任,一时担心他们住别的大臣家里会受到风言风语,一时又担心他们如果单独住在楼宅务的房子里受了旁人欺负。思来想去还是将两人交给他觉得最有办法的崔瑛了,只他自己一个人不好意思来,于是又拉了张永德过来。   崔瑛没问这两家大人怎么没的,一个平民小户的殷实人家,若真铁了心寻孩子,这人贩子后面又有靠山的话,什么事儿不会发生呢,再问细节只是给两个孩子伤口上撒盐罢了。   “林柏跟我住没什么问题,但苏环是个小姑娘,”崔瑛沉吟了一下道,“控鹤军里还有几户独自拉扯儿女长大的寡妇人家,小姑娘住那边可能更合适些。”   苏环听了这话,面上一点表情也没有,其实她自进来起就没什么表情,她略略蹲身,行了一个很粗糙的万福礼,用嘶哑到可怕的声音一点点地慢慢向外吐着字:“公子愿意收留阿柏就可以了,听说公子的作坊里招用女工,小女子愿意去那里自谋一份生路。”   “你还太小了,”崔瑛摇摇头道,“女孩子到了年岁总是需要年长者教导的,有两个妇人女工的手艺也是一绝,你好好学学总是个安身立命的本事。”   苏环心中蓦地一暖,她自被拐卖起,遇到过冷眼也看见过鄙薄,被救之后众人有的以怜悯惋惜之态看她,仿佛她的一生就此终结;有的尽力帮助她,却又好像她是家中博古架上的珍玩,不小心便碎了。但面前这人,虽然初见时也有惋惜之情,但接下来却为她长久的生活做打算,那是一个将她当成活生生的人的感觉,而这种感觉她真是太久没有感觉到了。   苏环默默地敛衽行礼,算是应下了这件事情。   将两个孩子安顿好,崔瑛再次目视两位客人,送两个受难的孩子应该不需要眼前这两个亲自上阵。   “皇爷爷打算退位了,新年过后二月二父王登基。”柴永岱正色道:“皇爷爷和父王商定了我会出任开封府尹,以后作为本朝太子的定例,我想请你和张将军助我一臂之力,将开封府治理得更好。”   崔瑛定定地看了眼这位某种意义上说也是和他一起长大的发小,忽而微笑道:“您都仿昭烈帝三顾茅庐了,我这个臭皮匠敢不从命!”    第90章 元素命名   不管怎么说,两个孩子安顿在了控鹤军里,这一帮子在战场上挣出命来的男人心思粗豪,除了训练就关注自己镇上的水渠修得如何,完全没有把两个孩子放到心里,妇人们每天作坊、家里、田间地头连轴忙个不停,也没功夫搬弄嘴皮子去说什么斜风歪话。这让苏环和林柏两人提了许久的心慢慢放下来了。   新年将近,官府忙着在年前将琐事处理完,军中除了轮值的人也都笑呵呵的沽酒割肉,准备新年,柴永岱将要成为帝国的太子,不管他有多少雄心壮志,现在他的任务都是把那一套复杂的礼仪给掌握好。   崔瑛则独自在自己的宅院中,临着窗子,研了一池的墨,慢慢地记下自己来到这个世界之后的所见所闻。历史上那个繁华的大宋王朝不可能再出现,但崔瑛愿意用他的笔墨记下一个更健康更有生机的大周,留下一份他自己笔下的《东京梦华录》。   夜已经有些深了,崔瑛调了些彩墨在手扎的留白处细细涂抹,这种在本子上写字配画的日记据他的女友说叫作“手帐”,据说是从邻国传来的一种记录生活的方式。他们俩在一处的时候,便有一人写字一人配画来记录他们的日常的甜蜜习惯。如今孑然一身处在这个陌生的时代里,他便用这种方式来怀念自己现代的亲人和爱人。   “嘣!”一个声响从近处的山上传来,有那么一瞬间,乌黑的夜空都被照亮了。   本来静谧的军镇瞬间乱了起来,有嚷着地龙翻身的,有喊着佛祖显灵的,有拜雷公爷爷的,等崔瑛走出自家的小院子,便见到四处都是面色苍白的人在乱跑。   “没事了,没事了。”红云子衣衫不整地冲进军镇,很是抱歉地冲慌乱的百姓团团作揖道,“是贫道炼丹炉炸了,惊扰了各位,还请还海涵。”   崔瑛一听这话,再联想当时在屋中看到的景象,脑子里忽而就窜进来一句“私炮房炸了”。他自己忍不住乐了一下,可想到这样一个有趣的梗却无人可以分享,又有了些孤独寂寞的滋味。他强打起精神迎上了红云子,“真人安好?”   “啊,没事没事,就是被吓到了。”红云子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你瞧,小友三番五次叮嘱贫道炼丹时务必小心,贫道却还是炸了丹房,幸亏没人受伤,否则就是贫道的罪孽了。”   “好了,没事儿了,”崔瑛安抚了一下军镇上的百姓,又叫了几个腿脚利索、口舌灵便的青壮将消息往汴梁城和四下的村落里去传一传,免得让百姓担惊受怕,然后才对红云子道,“在下随道长去观中看一看吧,说不定有什么事能帮得上忙呢?”   “也好。”虽然在黑夜里看不清人的脸色,但崔瑛从他的肢体动作中还是能感觉到红云子的局促。   白云观就建在离军镇不远的一座小山上,山路还没有完全开凿好,在夜里,即使已经提了油灯,崔瑛依然走得有些费劲儿。走了大半个时辰,山下军镇里的骚动已经平息,崔瑛他们才走到了白云观里。   “这该是样新元素。”   “这过程还能重复吗?”   “我快被吓死了,红云子师叔在弄什么啊?”   “没事,炸着炸着你就习惯了,在华山的时候炸得更厉害呢。”   ……   从陈抟到下面的小道士没有一个睡觉的,整个白云观里灯火通明。   “老神仙怎么还没睡?”崔瑛上见与陈抟见礼道。   “这么大动静,神仙也睡不着喽。”陈抟看起来没受到任何惊吓,还有兴致与崔瑛开玩笑。   “观中可还好么?”   “好着呢,看样子又有一种新的元素又要被确定下来了。”陈抟笑着将崔瑛往自己的住处延请,“小友俗事繁忙,我这白云观你是许久没来了,贫道且带你看个好东西。”   崔瑛好奇心起,随着陈抟便往静室去。   静室离道士们的住处不远,与丹房分别坐落在白云观的东西两侧,不到百步远的位置还起了一座藏经阁,四层的高,是已经能够熟练使用水泥、竹筋的喻皓给出的设计图,由他的亲传弟子来监督制造的。   “贫道打算等年后请喻大匠给观里起一座元素楼,”陈抟很得意地将一张帛书打开,“你瞧,我们已经找到了这么多种元素。”   崔瑛定睛一看,最后一列的惰性气体以现在的条件自然是没什么办法弄出来了,除了氢、氧、氯气之外的气体也没有办法进行检测和鉴定,但元素周期表中后段的金属元素却被填充了大半。   崔瑛登山的路上就听红云子说了这群寻找新元素寻找快疯魔了的道士每天会做什么事儿,找到一块矿石,必然要粉碎、锻烧、水煮、酸洗、碱洗、金属还原、电解所有的一切都来一套。   甚至这群道士们还无师自通了简单的排列组合方法,尽他们所能的将新的矿石用不同的方法、不同的顺序进行组合,弄出了许多奇奇怪怪的东西。   这间静室里正对门的墙上是崔瑛曾经告诉他们的原子运行图,图下是一张供桌和两排桌椅。东边的架子上摆了许多大大小小的玻璃瓶,里面放着各种各样的石块,上面还标着各种崔瑛根本看不懂的符号。西边的墙上则高低错落的放着各种手记,崔瑛翻开一看,竟是还算规范的实验记录。   “老神仙,你们这格物寻道的路子走得真稳!”崔瑛看着这群道士逻辑严密的记录,简直欣慰。   “以治学的态度来寻道,这路子贫道算是走对了。但在成果上还差得远,若老道有生之年能将这张图给填满,可无憾矣!”陈抟口中谦虚,神情上却有些得意。   “大师,年节也快到了,不如咱们观里弄点新奇的东西出来?”崔瑛联想到在山下看到的景象,灵机一动,想出了挣钱的好主意。要知道这白云观里的道长们原本沉迷于修行,对物欲看得极淡,皇帝赏点银钱茶资,就够众人生活好些年的了。但现在他们在汴梁城外的山中寻道,就那些瓶瓶罐罐的制作费就不少了,更别提往山上搜罗各地的地头也是一个极耗费钱财的项目呢。科研自来是一项耗资、耗时的项目,不将理论转化为生产,多捞点钱的话,科研项目也走不长久。   “小友有什么想法?”陈抟往刚来京的三弟子魏离身上一瞟,他便心领神会地上前搭话道。   “大师们做实验应该遇到过焰色反应了吧?”崔瑛看向红云子问道。   “什么焰色反应?”红云子疑惑了一下,然后才说,“你是说不同东西放在火上烧会显露出不同的色彩吗?这个当然遇到啦,”他兴致勃勃地指着那些瓶子罐子讲这个烧了是红色的,那个烧后是紫的,样样都清楚极了。   “那如果在爆竹里稍微掺一点这些东西,爆竹的颜色会不会不太一样?”   “唔,值得研究一下。”红云子低头嘀咕道,“新的元素可以叫‘銧’,把它跟铜、‘釭’……”   崔瑛听了半天,除了铁、铜之外竟没听到几个耳熟的金属,有些诧异地问道:“‘銧’是什么?”   “就是今天你们看到的那个东西,非常亮,师父用了‘金’字旁和‘光’字部来命名这东西。”红云子一边回应一边还要吐槽崔瑛:“你那张表里的命名实在太乱来了,我们根据他们的特性重新给命了名,内部好叫。”   崔瑛琢磨了一下,才弄明白那个所谓的“銧”其实就是后世的“镁”,而那个“釭”其实是钙,用的都是物质燃烧时的色彩,特别亮就叫“銧”,而“釭”其实就是因为它烧起来成了砖红色。   有那么一瞬间他为道士们的创造力而感到心累。   作者有话要说:   “私炮房炸了”那个梗是B站《琅琊榜》的魔性视频,虽然很想吐槽一句南北朝的时代还没有火药,鞭炮更要到南宋才出现,不过架空时代嘛,无所谓啦,这个视频还是非常之洗脑的。   现在使用的元素名称是建国后才规范的,很多名字都是拉丁文的音译词,我感觉古人起的名字应该比较艺术,然而我不会T_T   谢谢夏夜微凉小天使的捉虫,么么哒   今天身体好多了,谢谢大家的关心,希望再睡一觉,明天能真正清醒 第91章 新年焰火   年前孤身一人的崔瑛十分无聊,干脆就和这群富有“创造力”的道士们住到一起,没事就琢磨琢磨烟花怎么制造,再弄几盏孔明灯、走马灯什么的。反正这群没有家累的道士们好奇心旺盛,动手能力超强,时间还多,有皇帝拨款,不愁吃喝,简直人生赢家。   “我看这儿不对,底下的扇叶子太小了,带不动。”   “这中间的立轴偏了,这玩意儿转起来歪歪扭扭的。”   “你不觉得这焰火在地上歪歪扭扭地跑,像小娃娃走路似的,很可爱么?”   中年的道长们还算沉得住气,依然每天重复着各种提炼的步骤,寻找新的元素,确定各种元素的性质。但跟着陈抟的一些小弟子们,就有些按捺不住自己蠢蠢欲动的心,正逢上师父们沉迷科研不可自拔,他们便得了自在,三个五个的凑在一处,顺着无聊的崔瑛想出的无聊的点子,开始研究焰火啦、花炮啦、走马灯啦,竹屑木卷纸片子飘得满地都是。   京城里,本该很忙的柴荣将所有的事情都推给了即将登基的儿子,悠哉悠哉地翻着缇骑报上来的消息,顺便给远在六安的叶知秋写封安抚信。被赶鸭子上架的叶知秋、成寅在六安这半年过得快疯了,崔瑛走得突然,一堆事务还在高速发展当中就被交待给他们了。怕自己一不小心就把六安大好形势给弄砸了的两人,两天一趟地给柴荣、崔瑛写信,如今往返两地的马儿已经熟练到绑只猴儿在上面都能把信给送到了。柴荣只好承诺翻过年去,春闱一出结果,立即派遣靠谱的官员去接手六安。至于合适的人选,他心底暗戳戳地想着:反正过了春闱自己就退位了,管事儿的是自家儿子,他自然会想办法的。   忙忙碌碌的柴宗训莫名其妙地打了个哆嗦,真诚地建议礼部在登基当天的礼服里加点保暖的东西,至少别把自己的宝贝儿子给冻到了。   “你也不必太拘着永岱了,”靠着窗边写信看线报的柴荣对柴宗训说,“崔德华那小子躲白云观里去搞小玩具了,估计感觉不到异常。”   “我看德华就是没心没肺,”被拘在东宫里天天演礼试衣服快被拘疯了的柴永岱愤愤不平道,“我都快一个月没和他通消息了,他居然连个信儿都不给我递,活该到时候吓他一跳!”   “永岱!”柴宗训警告地瞪了柴永岱一眼,“稳重点,这可不是为君的人该说的话,你这是打算施恩呢,还是结仇呢?”   柴永岱往自己爷爷身边靠了靠,才有点委屈地乖乖点头:“儿臣知道了嘛。”   “永岱,这是崔德华的聪明之处,不分情况急缓,天天往前凑,就想搏个富贵荣华的人有很多,那些就是优伶一流的人物,闲时取个乐就好。这种知道你忙便不吵你,却有心给你备点礼物的,才是可交可用之人。”柴荣笑着抖了抖手里的线报,一手抚了抚大孙子的脑袋,语重心长地教育道。这是帝国的第三代,必然要成为一个守成之君,守成之君比开国之君要难,掩于歌舞升平下的潮流暗涌要比真枪实战的战争要难防备的多。   “哎?德华给我准备了礼物?”柴永岱到底还是在深宫中长大的孩子,对新奇东西的兴趣可要远远高于对权利的兴趣。   “到时候再看吧。”柴荣有些期待地笑了笑说。   快到年根儿底下,崔瑛才回到汴梁城的吕家,与吕家人一起关在贴了黄色春联的大宅里,过了第二个需要守孝的元日。   新年的前三天,崔瑛以及整个吕家是清闲的,过了初三,许多民间的忌讳就少了许多,崔瑛辞别了吕蒙正一家,又跑到白云观里去了。   白云观里除夕和新年意思意思的法会还是要办两场的,至于之后嘛,用火龙真人对外的说法就是:“家师最近正在闭关悟道,不理俗事。”   崔瑛到白云观时,“闭关悟道”的陈抟正在那里与小道士们一起蹲在地上试验几个在地面上旋转的小烟花,笑得如同真正的孩子一样开心。而本该在家里接受各家拜年庆贺的张永德也蹲在那里,全身心地沉醉其中。   “老神仙,祝您老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崔瑛笑着拱了拱手道。   “好!好!好!”陈抟笑着睨了张永德一眼,“到底是读书的娃娃,会说话,不像有的大老粗,上来就祝老道长命百岁!”   崔瑛先是一愣,后来反应过了这位老神仙本来就已经年过百岁了,便有些忍俊不禁了。   “我说老神仙,您老别寒颤我了。”张永德老脸一红,“我这不都答应您老元宵时候咱们控鹤军与白云观在汴梁城外好好弄一场热闹了嘛。”   “老将军新年好!”崔瑛好奇道,“控鹤军与白云观要弄一场什么热闹?”   “咳,”陈抟老脸一红,咳了一下,“小娃娃明知故问,你出主意让弄焰火不就是想让观里多一门生意嘛,这佛门和尚能弄个大相国寺庙会,老道就元宵节整治点焰火什么的不行啊?观里那点钱够不够大量买别的地方的石头,这笔帐老道还是算得过来的。”   崔瑛脸色却不变,能在唐末乱世里活得平平安安滋滋润润的,没有一个不是人精的,崔瑛起个头,陈抟想不到才真是有鬼了。   于是正无聊的崔瑛正好找到了一个新事情可做,拉了负责馆里事务火龙真人,和控鹤军的都头、主薄们一起,细细地做了一个计划,打算到时候也小赚一笔。   #   正月十五,月圆人团圆的日子,大周天子与民同乐。这又是柴荣在位的最后一次元宵节,开封府衙、礼部都绷紧了十二万分的神经,务必要保证这一天政通人和,不发生一点恶性事件。   柴荣带着儿孙与大臣在城楼上与百姓共饮了三杯酒,下了城楼就悄悄地换了便服,带了侍卫便径直往汴梁城外走去。他可是早早得了消息,崔瑛和白云观的道士在控鹤军球场弄了不少好玩儿的东西。   围绕着皇宫的一圈街道繁华热闹,城门口更热闹,好多一年也没机会上京一次的百姓们拖家带口的带京城看一看,买点东西。柴荣他们却没有为这些繁华驻足,出了城门就往大路上走。   走不了多远,便远远的看到一排如同星辰的细碎小灯。走近一看,不过是一小盅素油装在五颜六色的玻璃灯笼里,那灯芯忽明忽暗,在树梢的支撑下,晃晃悠悠的,好像调皮的小娃娃。   和被路灯吸引过来的游人们一起沿着悬了灯笼的路向前走,忽略了在灯下走来走去的控鹤军将士,眼见着一个个拳头大小的玻璃球灯慢慢变成竹扎的、纸糊的造型各异的灯笼,然后突然间眼前一空——控鹤军的蹴鞠广场到了。   还是那个下沉式的蹴鞠比赛场地,不过此时里面悬挂着大大小小的各式灯笼,站在高处的台阶向下看,有一种俯瞰星海的错觉。   “这个就是走马灯了吧?”柴永岱迫不及待地冲进场地中,很快找到了一个旋转个不停的灯,“果然是像可以动的画儿。”   “是的,居士。”一个道士打扮的人站在走马灯前笑着介绍道,“这是观中的师父们平时画的老子西出函谷图,只要您答对十个字谜就能够赢一盏回家。”   柴永岱来了兴致,四处寻找有灯谜的灯笼。   “大家都让一让,道长们请天女散花来了。”平时负责传令的大嗓门士卒吆喝着,在场地中央清出了一片空地,然后将一车烟花有规律地分开摆好。   众人听到吆喝,都将眼神转到他的身上,他嘿嘿一笑,手上持了一根线香,隔得远远地点燃了一根引信。引信燃烧的“呲呲”声在这个黑夜里并不太引人注目,只是让别人本能地向后退了一步。   “嗖-呯~~~”一枚烟花蓦地乘风而起,直窜到云霄之中,然后炸得四分五裂,周围先是有一瞬间光亮,然后丝丝缕缕的闪着光的烟花从高空慢慢垂下,果然像是一位仙女立于云端之上,随性地抛洒着美丽的花朵。   “火树银花,古人诚不欺我!” 第92章 崔瑛的礼物   控鹤军的营地远离汴梁城,此地的热闹并不能引起城里人的注意。而在球场的众人仰着头看这一簇烟花升上天空,慢慢地飘散开来,渐渐湮没于夜空当中,竟不知为何产生了一丝惆怅之感。然而这一股感觉还没有来得及在心头回味一下,又一簇烟花带着尖锐的啸声升上了天空,绽放出炫目的光彩。   然后便不是一簇一簇的烟花了,球场四周高处的看台上,一圈圈的焰火同时释放,或红或紫,或黄或青,各色的烟花在空中交相辉映,如登仙境。   又过了一会儿,焰火渐渐散去,夜空回归静寂。众人继续仰着头过了好一会儿,确认那烟花不会再点燃了,才低下头来,惋惜地赞叹着。   “奇葩仙朵,灿灿煌煌,火花无树,不可久长,可惜,可惜。”柴宗训摇了摇头,听着周围的文人雅士们用诗文来赞颂这一奇景,情绪竟有那么一点低落。   “痴儿,不过是个赏心悦目的玩意儿罢了,怎么还把你给陷进去了?”久经战阵的柴荣没什么伤春悲秋的情怀,只赞叹这一景色的漂亮。   “这是德华给我的礼物?”柴永岱却眼尖,一下子就在不算拥挤的人群里发现了一袭蓝袍的崔瑛,凑上前去欢喜地问。   “这是白云观道长们想的玩意儿。”崔瑛笑着回答,看到不远处的柴荣和柴宗训,他环顾一周,见没人注意到这里,笑着微微行了一个礼,招呼道,“陛下,殿下,又来控鹤军玩儿?”这爷仨三五不时的就要到控鹤军里来走走,崔瑛和控鹤军里的将军士卒们都对此有些习以为常了。   “这是道长们新弄出的东西?”柴荣用手指了指天上,赞叹道,“真是太漂亮了!”   崔瑛微微一笑,“道长们分析矿石成分的时候炼制出的新元素,掺在火药里就是这样了,”他简单解释一下原理,然后引着他们往人流少些的清静之处走,“一会儿这些灯笼会都悬到看台上去,这块场子用来演那场戏。”崔瑛用手指了指那两家大户的位置,冲着柴永岱挤眉弄眼地笑道。   柴荣和柴宗训也明白那就是崔瑛与教坊司商议的那出戏了,好奇道:“不是说要在汴梁城最大的瓦舍里演嘛,朕出来的时候,那边彩棚都搭起来了。”   “不是一出戏,”崔瑛有点不好意思地说,“臣对音律不是很精通,排戏就更外行了,开始提了点建议,倒把戏弄得不伦不类的,后来一商议,干脆给分成了两出。汴梁城里演正剧,咱们这儿不好弄的太晚,就排了一折丑角儿戏,给老百姓乐呵乐呵。”   “原来你崔德华也有不会的东西。”柴永岱笑嘻嘻地说,“我差点以为你这师门无所不学,无所不会呢?”   “咳!”柴荣干咳一声,警告性地瞪了柴永岱一眼。   崔瑛好似一无所觉,笑道:“师门里有人专门学这个的,我没学而已,人都是各有所长的,我们只是学习的时间长了点,学习的东西多了点,又有名师指点,自然会的就多点。你看不过半年,控鹤军的孩子们能写会算,一个个比户部的积年老吏也不差什么,不过是有我指点罢了。”   “好要脸面的崔德华!”柴永岱本来给爷爷那一咳有些尴尬,但的到崔瑛的话便又“噗嗤”一声笑开了,将刚才那点子不知什么时候泛上来的酸劲儿化得一点儿都不剩。   崔瑛很明白这种心理,特别是那些小学的尖子生刚升入自己所在的那所初中的时候,曾经班里面最优秀的学生变成了班里面优秀学生之一,甚至变成了中等生,其中的落差很容易调整不过来。但只要能让这样的学生认知到差距在什么方面,这类学生自己就能很快找准自己的定位。   所以他只用一句玩笑话说明了自己的长处在于师门的见识比较广博,学得比较多,想必回了宫,柴荣还会再教导他一些为君之道,这点小疙瘩自然就解开了。   玩笑过后,崔瑛当作没看到柴荣和柴宗训满意地点头,拉着他们到一处最好的观景点。在他们身后,小道士们已经和控鹤军的将士一起将灯笼一排排地围着看台悬了一圈,走道边还有几个小孩子挎着小篮子,手里握着细细的小烟花棒四处兜售。看着他们手里一划一个亮晶晶的圆圈,别说柴永岱,就是柴荣都有点眼馋。而看台底下,则是头上还扎着小抓髻的丫头小子们手里拎着线香,点燃了焰火陀螺,让它一边旋转一边喷射出闪亮的光芒。   “收起来,收起来,要上戏了,要上戏了!”负责维持秩序的年青将士像赶鸭子似的将底下那群娃娃赶上看台,匆匆搭起的布景台前,一出好戏正要出演。   元宵夜里出城的人毕竟不多,寻着灯走来控鹤军的人更少,正对着舞台的看台基本坐满,另外一边则还有些青年男女跟着父兄在观赏花灯。当然也不乏灯下看美人,看迷了崴了脚撞了人的愣头青。不过博得美人一笑的话,也能成就一段佳话。   舞台效果崔瑛和教坊司商议过,时间比较紧,只多弄了一些小小的玻璃灯,在外面涂上各种的颜料用来表示或喜庆或阴沉的气氛,观众们都沉浸其中,直到一折戏完,数丛焰火合着大团圆的结局照亮了整个球场,众人才揉了揉笑酸了的肚皮,择了几个孩子兜售的点心一边吃一边往外走。   “各位乡亲父老,”事先安排好的大嗓门将士站在看台高处,手里握了一个简易的扩音器大声宣布道,“感谢各位来到控鹤军参加元宵灯会,此次灯会时长共三天,未来两天的灯会除了精彩的戏剧表演之外,还有猜灯谜赢大奖活动,我们的奖品有:道长们炼制的天女散花、手持仙女棒,走地旋光,跑马灯,各种新奇物品应有尽有。”   崔瑛嘴角噙了笑,有种在现代时街边路演的感觉。   “哎呀!我的走马灯!”柴永岱听到那年青人的喊话突然懊恼地一拍额头,有些急道:“说好找灯谜换那盏《老子西函谷图》的。”   “不是什么稀罕东西,找殿前司的大匠给你做一个就是了。”柴宗训安慰道。柴永岱有点郁闷地点点头。   “殿下,要不要跟我看看你的礼物?也是一个走马灯。”崔瑛正好想趁这个时候把新工具推到帝国的掌权人手里,顺便让他们做好应对新时代的准备。   “什么礼物?”柴永岱来了兴趣,“我以为那个走马灯作礼物就挺好的。”   “陛下、殿下请随我来。”崔瑛带着这个国家最尊贵的人走到控鹤军纺织作坊的一个普通的房间里。   “来了啊,”一晚上都没出现的张永德一脸怨念地看着柴荣,“陛下真喜欢控鹤军。”   “这是怎么了?”柴荣失笑,“抱一你又和德华打赌了是不是?”   “陛下又知道了,”张永德嘀咕道,“我与德华说,这往年这一天都是在汴梁城里白龙鱼服,观察市井百姓生活的,谁知您今年出城了呢?”   “往年这控鹤军在赵家人手里,朕来做什么?”柴荣的语气淡淡的,却让张永德听得心头一暖,多年前存下的芥蒂都消解了大半。   “外面天寒地冻的,快进来吧。”这回招呼的是陈抟,他身边只跟了那个叫魏离的三弟子。   “什么东西啊,这么神秘?”柴永岱嘀咕着,跟着爷爷和父亲走了进去。   “殿下请看。”崔瑛将屋里的小油灯拨亮一点,一众人等惊讶地看见一排竖着的纺锤在不停的旋转,一个小女孩儿在那里手脚不停地絮着棉花,然后一根根雪白的棉纱便很快地覆盖了纺锤,将它缠裹成一个白玉般的纱棍。   “这是怎么弄的?它们为什么会动?”柴永岱目瞪口呆地问。   “这就是我送给殿下的‘走马灯’了。”崔瑛很有成就感地说,能在这个时代,靠着一群道士几个工匠能搞出这么个东西,他也足以自豪了。   “走、走马灯?”柴永岱回忆那个摆在摊子上精巧细致的小东西,再看看眼前这个粗糙雄壮的大机器,完全无法理解。   “这个东西能动起来与走马灯一样,都是借天地万物之力。”老神仙陈抟一脸正经地解释道。   作者有话要说:   PS:走马灯用的是热空气流动原理,工业机器应该用的是热蒸汽推动,文科生不知道能不能通用,纯属胡扯,别信。   下一章陈大忽悠出场,继续他的“寻道”之旅。 第93章 陈抟的机械理论   “还请老神仙指教。”柴荣一边很礼貌地问着,一边不由自主地回忆起上次在控鹤军教室里听陈抟讲课,然而完全听不懂的痛苦经历。   “陛下请看,这是一台合五行之力而借天地之气的器物,”陈抟一本正经地指着一个锅炉介绍道,“锅中置水,密而封之,以火攻之,锅外绝天地,锅内水以自力冲击此杆,”他又点了点后面的连杆,它正在周而复始的轮转着,“则有莫测之力而可行万物。”   见柴荣爷仨有点迷糊,陈抟轻轻叹口气,以一种“孺子不可教也”的语气无奈地说:“此物以金为体,以木为界,以水为魂,以火为引,以土为势,可驭万物。取其得天地之机而载之之意,故名为机器。”   然而这回不光是柴荣爷仨迷糊了,连看着这这台机器做出来的张永德都听不懂陈抟在讲什么了。   “其实就是用铁器做的外壳,用杜仲胶做的密封,里面装了水,用火点燃煤炭,用炭来烧水,这个动力做好了能带动很多东西,这玩意儿的名字是叫机器。”崔瑛看一屋子除了陈抟和火龙真人之外,所有人都是一脸迷茫,忍不住用大白话给解释了一遍。陈抟讲的那玩意儿,真和那些炼丹术和隐语一样,头脑正常的人都听不懂。   “原来如此,呵呵,呵呵。”柴荣干笑两声,不知道应该如何应答。   “俗!”陈抟板着脸对崔瑛道,“只见其形,不见其心,只见这机器运用之妙,却不知道寻其中的道理,真白瞎这么好一机器!”   陈抟训完崔瑛,转而又和气地对着柴永岱说道:“殿下可别和德华学,他那师门里好东西太多,倒叫他学迷了眼,不知深究了。”他又瞪了崔瑛一眼,继续介绍着这件神奇的机器,“殿下请看,以金为体,则应为身强,以木为界则为神固,身强而神固外物不侵;以水为魂则性柔,《道德经》言,水善利万物而不争,性柔则不争胜,不失本心;以火为引,火为其时也,以土为势,土为其利也,金木水成人和,火做天时,土为地利,天时地利人和具矣,何事不成?”   “呵呵,呵呵。”柴永岱除了干笑,好像也没什么话好说了。   唯一幸免于难的柴宗训见势不妙,连忙转移话题,“德华,”他连忙招呼崔瑛,“这机器除了可以让道长们参悟天地大道,修身养性之外,还有什么作用?”   在操作机器的少女手上动作重了不少,发出丁零哐啷的声音。   柴宗训仔细看了一会儿,才发现这少女的动作快得出奇,一团团棉花被她撕开喂进絮棉的口子里,很快就絮成了一根根纱线。   “这……好像比平常纺纱快?”柴宗训虽然不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人,但还真没怎么见过人纺纱织布,先皇后博闻强识不假,但女红不说一塌糊涂,反正也是不太拿得出手了。她走的又早,在柴宗训的印象里,大周已经很多年没有举行过皇后亲蚕礼了。他对纺纱的最初印象,还是先皇后为打幽州和西北,早早推行棉花种植,然后为了推广棉制品,笨手笨脚地和宫女学纺纱的场景。但还多少还记得那个来自岭南的宫女纺纱的速度,绝对没有眼前的少女快,甚至连她的三成都没有达到。   “戍边战士有福了!”想明白其中的关节并不难,皇家的爷仨很快就想到了最需要御寒物资的地方。   “德华,这机器生产速度如何?需要多少煤?多久能制造一台?一年能纺多少纱?”柴宗训急切地追问道。明年是他登基的元年,他的父亲已经为他打下了坚不可摧的万里江山,他迫切地希望能有一场别的什么政绩在巩固他在军方的影响力。   “糊涂!”陈抟沉了脸一点也不客气地对柴宗训说,“机器既然要借天地五行之气而成,用的多了自然会有伤天和,怎么可以急切地增加生产?”   “有……伤天和?”柴宗训有点傻眼。   “金属义而主兵,失义则好战必亡;木性仁而主和,失仁则好争不让;水育智而主节,失智则盲从不思,必受其灾;火生礼而主祀,失礼则盛速亡迅,类同焰火;土为信而主诚,失信则民风乱矣!”   简单点说,陈抟觉得这种机器用多了,容易引发战争,引起人们的争胜心,让人盲从潮流,可持续性差,并且会让民风失去淳朴,变得市侩。   崔瑛简直佩服这位悟道的功夫,他说得与曾经那个时代工业革命后的发展简直神相似,他甚至怀疑陈抟才是那个真真的穿越者。   陈抟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机器需要节制,不能扩大生产的理由,而最终也没逃掉这顿唠叨的柴宗训只能默默无言地也发出一声尴尬的“呵呵”。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所有理论除了五行对应仁义礼智信是百度百科上未经证实的靠谱资料外,所有理论均为本人瞎编,感觉自己功力又增长了呢。   从我的感觉上来说,中国的文化里对人与自然的平衡还是比较在乎的,相信没有外部巨大压力的情况下,本土的工业化不会走先污染后治理的道路,这是我自己一点理想主义的看法。 第94章 烟花的作用   “德华你那礼物可害苦我了,”柴永岱刚一见到崔瑛便抱怨道,“说是什么走马灯,结果害得我听白云先生念了一通义理,晚上做梦都是天地阴阳五行什么的,到现在脑子都是迷糊的。”   他紧紧抓着崔瑛的手,报复性地捏了一下,“今儿你得给我好好说说这个机器,我可不要听什么义理,只要听那个什么原理。”   “等闲人想见先生一面而不可得,听了先生一晚上的高论居然犹嫌不足,您可真是……”崔瑛正正经经地朝柴荣和柴宗训见了礼,才笑着摇摇头,回答他的话。   “义理的事儿后面朕派些国子学里的勋贵子弟去学学,今儿还是说说机器的事吧。”柴荣岔过话题道。这也是刚过正月十五,礼部与殿前司依旧忙碌着新帝登基的典礼,但身处其中的人此时却没什么事了,流程已经商定好,只等到时候跟着礼部官员一步一步行动就行。   显德二十三年说起来算是风调雨顺,黄河没有起舞,长江没有泛滥,水旱蝗灾虽然有但都局限于一州一府,北边的耶律贤正忙着改汉制,稳定国内,暂时还没有空闲南侵,老百姓的生活相对安宁。开年之后居然没什么政务的柴荣和柴宗训干脆就召了崔瑛进宫,仔细询问机器的事情。   “这个机器的原理其实和走马灯是一样的。”崔瑛这句话一说,柴宗训忍不住掐了掐眉心,他们昨晚可以算得上落荒而逃了,听陈抟念叨那些似儒非儒,类道非道,兼具黄老儒墨的理论实在是让他们这实用主义的施政者相当头疼了。陈抟阐发义理的开头也是这么一句话,柴宗训有种又要听长篇大论的错觉。   显然曾经是一位优秀老师的崔瑛只要愿意,还是能够将枯燥的说明讲得生动有趣的,他客气地从侍女手中接过煮茶的小火炉,向那侍女讨了六安瓜片,同时烧水泡茶。   “陛下您看,”崔瑛坐在那小小的红炉火炉旁,一边扇风催火,一边说道,“这茶壶里的水只要烧开,便能顶着那茶壶盖儿动个不停,若这茶壶更大些,那气只能从一个小口子出来,那股子力气比人也差不了多少,足够带动轻便些的物件活动了。”   “就和这么一个小小的茶壶一样?”柴荣走下玉阶,来到崔瑛身边弯下腰来,用手指轻轻地在茶壶盖上按了一下,感受那其中的力道,转头对柴宗训道,“你娘说世事洞明皆学问,果然有道理啊。”   柴宗训也围着这机器转了几圈,若有所思道:“这个应该能用在不少地方?就是会砍掉不少树?娘好像说树对黄河影响挺大的?”   “是,树能保持水土,减少河中的泥沙,避免水位提升。”崔瑛赶紧补充道,“不能用砍树来补充燃料,这个要用石炭,晋中地区不少,汴梁城外也有,比木头要耐烧得多。”此时的百姓已经开始学会使用煤炭了,从勘探到采矿都不用崔瑛费心。   “咱们可以就近建个作坊。”柴永岱兴致勃勃地说,“晋中铁也多,石炭也多,建个制机器的作坊,制好的机器让分到各个驻军或皇庄去,又补充了军资还能不像白云先生说的那样有伤天和。”   “晋中啊,”崔瑛担忧地说,“那儿离契丹太近了吧,我听说耶律贤最近快稳住朝政了,说不好什么时候又要南下,若把作坊建到那儿,被他一锅端了,那可亏了。作坊还是建在汴梁城吧,不论是湖心岛还是群山环抱易守难攻的地方都好。”   崔瑛想起国朝曾经有一段时间将军事工业和重工业建在地形复杂的西南西北地区,再联想起历史上辽金元的崛起,小心地建议道。   “怕什么?”柴荣好笑道,“燕云已归,那群胡儿要想南下牧马,也得看看我大周守城的将领同意不同意。”   崔瑛听得这话不经意中流露出来的自信,忽然一怔,他很多时候都将这个王朝与历史上的宋朝等同起来,他看到的许多事情也都与印象中的宋朝没有太大的分别。   这让他一直忽略了一点,能凭一己之力收复燕云十六州,能包容并让一位穿越而来的奇女子展现自己才华的雄主,他主导下的王朝会比曾经历史上的那个总是在求和的王朝要自信得多,也强大得多。   崔瑛一时思绪万千,他张了张嘴,刚想说点什么,一边的柴永岱却笑呵呵地说:“德华你也太看得起北边的胡儿了,我们都是听过白云先生讲道的人,连我们都搞不清楚那玩意儿是怎么弄的,你以为那群连字儿也不识得几个的胡儿能看懂?机器到他们手上估计也就是熔了铸些刀枪的命。”   崔瑛觉得他说得非常有道理,别说让一个没接触过现代科技的人去操作机器这么复杂的事了,他教老教师用傻瓜软件剪个视频都要费不少功夫呢。那么长时间大周军如果还不能把机器给抢回来的话,大概也没什么抢回来的必要了。   “这机器既然是能借天地之力,恐怕不会只能做纺纱这一件事吧?”柴宗训对陈抟的念叨心有余悸,脑海里又窜出那句,“这个东西能动起来与走马灯一样,都是借天地万物之力”,顺着陈抟的思路想想,机器可以喻国,也可以喻人,喻国为强国之道,喻人那必是君子,而君子不器,自古以来读书人都不是专项定制的,而是哪里需要哪里搬的,那这机器当然也是一样的。   崔瑛当然不知道陈抟已经对柴宗训洗脑成功了,他理所当然地点点头道,“没错,这机器确实可以有很多用途,比如制一个拉丝机,如果可以大量地拉出均匀的铜丝来,千里传音、百夜如昼在几年内就能实现。还比如这可以放在大船大车上取代人力,不过那个需要炼制更多的铁。”   崔瑛比较放松,这不是正经的君前奏对,没有史官在侧,而蒸汽机的出现让他看到了近代化的曙光,在他的概念里有蒸汽机就能有电线,有电线就有电力,有电力四舍五入一下电脑也就不远了嘛,于是一个没刹住车,他几乎把第一次工业革命时能做的东西给倒了个干净。   “你下面打算怎么做,朕的内库任你取用!”皇家爷仨听得目瞪口呆、热血沸腾,恨不得崔瑛话中那拖着长长身体的火龙早早地在自家土地上翱翔,那一瞬千里的仙术能早早在宫里实现。柴荣这话一说出,自觉自己可比开内库任尉缭取用的秦始皇,他也等着他的尉缭给他一个保证。   “这可不是臣一人之力可以完成的。”崔瑛摇头道,“臣只给道长们提了一点想法,所有的事儿都是道长们做的。”   柴荣深深地吐了两口气,忍住喷崔瑛一脸的想法。   宫中的人在为帝国的未来费尽心思,但过了一个平安年的汴梁百姓们,此时却更关心控鹤军里新出的烟花。   “他婶子你请了啥呀?”一个头戴珠钗的妇人问同行的另一个人。   “我请了个走地旋光,听说出门前在院子里转一圈能转运,我给我家汉子请了半打,保佑他平平安安的。你又请了啥?”   “我请天女散花,我儿子正相媳妇呢,天女保佑我儿找个能干贤惠的。”   “这样说起来,你儿子不是读书人么,怎么不买一板子高升?这都快春闱了,别让别人赶先儿了!”   刚刚过了新年,急忙忙上京打算跟崔瑛好好学习顺便考春闱的张雷,刚进汴梁城就听到了一串让他听不太懂的话。    第95章 张雷的见闻   “要不,咱们也去买一板子高升?”六安这一回发解试通过了七个人,叶知秋和成寅一商议,干脆给他们包了一条船,让两个熟悉路途的人带着他们一起上京,也有个照应。此时说话的就是与张雷同行的另一个举子,他有些讪讪地说,“这事儿听着就像是咱们县尊的手笔,他是最灵验不过的了。”   张雷想和他们说一说子不语怪力乱神的道理,但看另外六个人眼巴巴的姿态,又觉得刚入京就给他们浇冷水实在不合适,便点了点头,朝旁边的妇人打听售卖焰火的地方。   “要说这焰火啊,最灵的肯定是白云观里,旁家那些我都看过,走地旋光不够亮堂,转得太平稳,姿态也不够袅娜,不想个祈福的样子。白云观里的就不一样了,焰火亮堂堂的,一步三摇,好看得紧。”在遇到了几个一打听高升就一脸防备的妇人之后,张雷他们不得不谎称是刚来京城做生意的六安商人,顺便打听走地旋光的售卖之地。   “敢问婶子,”张雷也就才十五六岁,一张清秀的小脸非常讨中老年妇女的喜欢,他笑眯眯地问,“咱们初来京城,人生地不熟的,这白云观在哪里啊?”   “你们出了城门往那儿走,”那妇人笑嘻嘻地指点道,“顺着官道一路走下去,很快就能看到一个下沉的蹴鞠场,那儿就是控鹤军了,旁边山上就是白云观。”   “县尊就在控鹤军,看样子这白云观也与县尊有些关系。”张雷身后的一个举子小声地和同伴说。   “哎呀,你们是六安来的呀,失敬失敬!”那妇人的丈夫正好从他们身侧走过,听到了他们的话,连声恭维道。   “老丈,学生有礼了!”几个举子浑身不自在的答礼道。   “你们几个书生是来京里投奔崔神仙的吧?正好我和浑家都要去控鹤军探探亲,正好顺路带你们去好了。”那个妇人的丈夫很热情地说。   “那就劳烦贤伉俪了。”张雷一拱手,应下了这份邀请。   “你们来晚了几天,真是太可惜了,”在交谈中知道他们是来京应考的老汉惋惜道,“正月十五的晚上,这条道上都挂着琉璃灯笼,就拳头大小,花花绿绿的,可漂亮,好多那天来的读书人都写了诗呢。而且那天晚上的焰火是白云观的道长亲手点的,又是头一回烧,那个时候祈愿肯定比现在再去请的要灵验得多。 ”   “张伯那天晚上也看了焰火吗?”张雷好奇道,“好看么?”   “他哪有这运气哦,这个老背时的,白天多吃了俩元宵,噎得不运化,在家里挺了一晚上呢,那有福分去看敬神仙的好事。”那妇人在旁边揭他老底道,“都劝他吃个双喜临门就罢,他非吃个六六大顺,把自己给噎了,还累得儿子媳妇一天没安生,你们说这事儿怎么说的。”   “这不是你做的元宵好吃么。”那老汉有点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嘟囔道,“这点子破事儿你非嚷嚷到全汴梁都知道?”   “全天下人都知道才好呢,看你下回还逞强!”   张雷看着这对老夫妻互相嫌弃又互相扶持的样子便想起了他的爷爷奶奶,老俩口也是这样处了一辈子,他一想来就忍不住轻轻笑了起来。   “行了行了老背时的,”那妇人最先发觉了张雷的表情不对,不好意思地推了自家汉子一把,“你给外乡人看笑话哩。”   老夫妻俩人的大骡子车在水泥路上行进得非常平稳,不过经历过六安发展的人对此司空见惯,根本不以为意,这份气度就比初来汴梁的其他人要强得多,那老汉还夸他们道,“不愧是六安出来的,有气度。”   走过了这片树林,远远得便听到鼎沸的人声,喝骂声、叫好声此起彼伏。然后面前一空,便看见头上系着红带子和蓝带子的俩伙人在群情激愤地手舞足蹈。   “哎呀,今天是捧日军和控鹤军的蹴鞠赛!”老汉捶胸道,“我就说要早点过来,必是有什么事忘记了,竟然还是错过了比赛。”   “你是不是忘了今天来找孩儿他姨是做什么的了?”那妇人柳眉倒竖,神色严厉。   “没……就是找他姨来问问娃娃们进作坊的事儿嘛,四色礼物还是我特意备下的,怎么可能忘记。”老汉略略有些心虚地说。   一行人跟着妇人往山那边走,只那老汉一步三回头,脖子勾得远远得,就想再往场子里瞧上一眼,被妇人啐了一口才收回了眼神。   “你们年轻人不要学他,”那妇人和气地说,“这蹴鞠赛隔一天就有一回,你们考完试等榜的时候尽可以看,还能试着写写被略卖孩子的文书,写得好了,也是个名扬天下的机会。”   “张婶,咱们晓得啦!”张雷笑着应下来。   绕过蹴鞠场,再沿着军营的墙根儿走过去,没多久就到了军中家属住的军镇了。   “冯叔,他姨在家不?”妇人冲坐在军镇门口晒太阳的老士卒和气地问。   “这会儿她哪能在家啊?”老卒笑道,“你又不是头一回来,柳家的可是个能干人,这会儿肯定在作坊里呀。来走亲戚啊?”   “啊,来看看他姨。”妇人打着哈哈道。   一行人就坐在村头等人,顺便与老人和这夫妻俩闲聊。等到快晌午的时候,才见到一群妇人说说笑笑地回了村。   “姐夫、姐,你们怎么来了,快进来坐。”那个被人叫作“柳家的”的妇人与守村的士卒打个招呼,将他们引到家门。   “那个……”老汉扭捏着将四色礼物往暖乎乎的坑桌上一推,“想求你……这个是礼物。”   “哎呀,来就来,还买礼物,多浪费?”柳家的笑道,“可是有什么难处?要钱的话,需要多少你说来。”   “不是,”妇人见自家老汉不顶事儿,只好羞恼地张口道,“听说你们这儿作坊收小孩儿?你外甥他们也大了,我想让他们进去学点手艺。你也晓得他们的,手脚都麻利,眼里也带水,保证听师傅的话。”   “进作坊啊?”柳家的沉吟了一下,“大姐儿我倒可以和管理的说说看,哥儿怕是不成的,咱们作坊里全是女工,没有男娃儿。”   “这是怎么说的?怎么还只招女娃娃?”妇人一下子就急了,声音都提了起来。   “你嚷嚷什么?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们这儿是军镇,男娃娃当然要锤炼身子骨,往后好当兵,上阵杀敌立功,封妻荫子的。”柳家的白了自己姐姐一眼,“再说了,这女娃娃就是比男娃儿乖巧,叫做什么就做什么,不像那些皮小子,好好的机器放到他们手里,怕是能给拆成十八段。”   “我这不是急嘛。”妇人也意识到自己失礼了,喃喃地说,“女孩儿还比男娃儿好啦?”   “在咱们军镇啊,女孩儿可不比男孩儿金贵,”柳家的含笑抚了抚自己的肚子,“现在咱们军镇上的女孩儿养到五六岁上,每天就能跟着喂点鸡鸭,摸点子蛋。稍微大点送她去学堂认得些字,学点算帐的本事,就能到场子里做工了。这三五年下来挣份嫁妆都不难,现在朝廷又叫咱们将孩子养大些再嫁,这嫁妆钱还能再升。”   “你这是又有了?”这妇人的经验再丰富不过了,两人的话题不自觉得转向了育儿经,一直在静默着当背景的张雷等人终于还是坐不下去了,有些抱歉地站起来告辞。   “是我失礼了,你是崔教头的学生吧,过几天新皇就要登基了,他今儿去京里演礼了,得二月二之后才能回来。不过他的房子交待给我了,让你们来了尽管住,书也可以自己借阅,别弄坏就成。”柳家的正经地敛衽一礼,将崔瑛的交待给说明白,“你们若有心,去那边山上白云观里请两板子高升来点一点,给自己求点好运气。这法器可是崔真人和白云观里的仙长们一块儿做出来的,可灵验了。”   她怕这群读书人不信,还强调道:“那法器刚出世的时候地动山摇的,雷声震震,怕人的紧呢,可不敢在法器面前做昧心事儿。”   张雷带着人往崔瑛家里去,同行的一个举子悄悄蹭到他的旁边,压低了声音问道,“阿雷,你家先生咱们的县尊到底是个什么来头,在六安大家不是都说他是观音菩萨座下的善财童子嘛,怎么到了京里却与道士们混到一块儿了?”    第96章 登基   不提张雷他们一行人在控鹤军军镇对来身份来历的揣摩,这个时代现代网络小说里快烂大街的“佛本是道”设定自然没有的,甚至连洪荒小说素材来源之一的《封神演义》现在也没什么影子。儒释道三家合流没有开始,和尚就是和尚,道士就是道士,像崔瑛这样两头混的实在是少数。   崔瑛自己这几天都住在京城离内城不远的楼宅务的房子里,白天文武百官都要跟着礼部演礼。崔瑛的官职不高,说起来他身上现在的职位只有一个控鹤军的教头,还有一个没正式下文免掉的六安县令,前者根本不入流,后者在能参加皇家禅位仪式的文武百官眼中,和不入流也没多大差别。   但崔瑛这些天演礼的过程中却奇异地没受到半点轻视和刁难。   “总说你聪明,你却犯了糊涂,”休息的时候,修字典修了一半被抓来研究禅位典礼的陈彭年笑道,“你是太子潜邸的老人了,又与齐国公相善。禁军中最强的控鹤军与其说是握在张抱一老将军手里还不如说是握在你手里,难为你?”他轻哼一声,睨了一眼歪着脖子向这边看的低级官员,故意大声地说,“他不怕出了汴梁城就失足落河道里?”   崔瑛心知这是陈彭年照顾自己,自来会欺下的都是比上不足不下有余的小人物,陈彭年这一番话将崔瑛的靠山讲得无比清楚,只要脑子还正常的人自然是不敢再得罪他了。   一天天紧锣密鼓地演礼当中,二月二终于还是到了。柴家父子在忙什么他是不知道的,他只知道这天还乌黑的时候,他们便被早早唤醒了,然后到端拱殿外等着。皇帝带着太子、太孙祭了天地祖先,又行什么三进三拒之礼,这些都与崔瑛无关,他和一群低级官员一起,站在殿前空旷的广场上,随着净鞭和司仪官的号令一会儿作揖,一会儿跪拜。   崔瑛暗自得意,自己小时候看的《还珠格格》还是挺有用的,当时一听要演礼,他就拜托了军镇里手艺好最能干的妇人给自己缝了个“跪得容易”,对她只说是骑马用的护膝,那妇人给他做得正合适。再配上一个小马甲,里面填上从各家过年宰杀的大鹅身上搜刮来的鹅绒,在二月二这个微凉的早晨里,崔瑛感觉无比暖和舒适。   太阳渐渐升到中天,仪式终于进行到了最后也是最激动人心的地方——封官赏爵。   先追封太上皇后,再封皇后,封太子并任命他做开封府知府。然后是皇亲,说实话,真没多少人。除了大长公主之外基本没有别人了,郭威本就是个浪荡儿,亲戚断绝;柴荣他家要是情况好就不会让他跟姑姑姑夫生活并给他们当养子了;柴宗训、柴永岱都是独子,也没有个什么兄弟叔伯要封个亲王国公的。   皇后的娘家惯例封的是承恩公,一个精神抖擞的将军出列谢了恩,接下来就是朝臣了。范质之类的元老自不必说,各封了国公,授了三师头衔。然后按顺序就轮到潜邸官员,这些人往往会从比较低的位置突然跃升高位,也就是所谓的“从龙之功”,古往今来想走捷径的人梦寐以求的功劳。   “六安县令、禁军教头崔瑛崔德华幼时聪慧巧思,精于数算,有献农书、算书之功;及稍长教化六安,使幼有所养、老有所依;治六安,政绩卓群;教禁军,强而好礼。另献农具脱粒机一部,积肥法一方,功在当代,利于千秋。其人不慕名利,立身持正,忠于职守,以功封江宁侯,实封三百户……”   “嗡!”   崔瑛脑子里有那么一瞬间有点乱,他来到这个世界快七年了,除了最初因献书而得了一处田宅之外,并没有得到任何赏赐。要说他心里没有疑惑是不可能的,但要说有多在意,其实也没有,对于现代人来说爵位并不比钱财来得实惠,他生意做得顺风顺水,连过路费都不用交,也没人敢难为他,他已经觉得非常满意了,也不觉得皇帝有再额外赏赐些什么的必要——他觉得自己拥有的够多了。   不光是崔瑛觉得意外,除了政事堂里的几位宰相之外,其他的朝臣也得觉得极为意外——在他们的印象里崔瑛还只是个会带着齐国公跑到城外百姓家去胡闹的小孩子呢。   虽然底下议论纷纷,但通常的仪式还是要进行的,崔瑛从朝臣队伍的最后走向前去,登上重重叠叠的玉阶,跨入金殿之内,低垂着头行礼道:“臣领赐谢恩!”   “德华,你是个好孩子,”坐在偏下一层龙椅上的柴宗训微笑道,“你与朕的母后份属同门,算来也是朕的半个子侄,”他有意无意地向几个老学究和老御史那里看了一眼,“你是个能做实事的,只要认真做事,就不用担心有人进谗言,好好辅佐太子,和现在一样尽心做事,朕与太子不会亏待能人,不会伤害功臣的。”   “臣谢陛下恩典!”崔瑛木木地行了礼,然后退下,这回他的位置便是在殿内了,正好应在几位将军之下。   “小子过来,”张永德一把拉过崔瑛,小声道,“你可真沉得住气,这么大消息愣是瞒到现在,一句话也没透出来,不行不行,你这也太不把老夫我当朋友了,罚酒,必须罚酒。”   “对对对,还必须得罚葡萄酒,酒精如果多给两坛的话也行。”另一个将军也凑过来低声地说。   嗯,在朝堂上讲小话其实和上课做小动作一样,天子都看得到,但一般不管,还不够费事的。当然前提是你的周围没有一个以打小报告为己任的御史,否则斥责、罚款甚至贬官流放也不是没有过先例。   在历史上的宋朝,实在受不了大臣们天天上朝讲小话的皇帝最终用长翅官帽来换得半刻安宁。不过现在长翅官帽还没出现,柴荣的威慑力也让朝臣并不敢肆无忌惮,几人简单地寒暄了两句之后便又归于安静。   后面就非常冗长的封官封爵的仪式,一直到半下午,崔瑛觉得自己凌晨吃的那点东西已经快要撑不住他的身体时,终于,仪式结束了。   “江宁侯,陛下邀您到崇文殿一叙。”一个小黄门拦住了他的去路,崔瑛在众人羡慕的眼光下忍住肚子的冲动,饥肠辘辘地跟着小黄门穿过半个宫殿去了崇文殿。   “怎么,被吓了一跳还没反应过来?”退位一身轻的柴荣笑容都比平时爽朗了一些。   “果然被吓住了吧?”柴永岱笑道,“谁让你整个腊月都不和我联系的?”   “殿下,你……”崔瑛无奈道,“我不是给你新年礼物了吗?纺纱机?”   “然后换我听白云道长念叨枢机器原理了。”   崔瑛无言以对。   “别急,不过是给你个身份而已,你以后得辅佐永岱治理开封,身份太低的话很多事不能做,这样刚好。”   “江宁是你的故土,这两天你将你父母先人的名讳报上来,朝廷追封时要用。”   三代帝王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顺利让崔瑛又蹭了一顿饭,才放了劳累了一天的崔瑛回家休息。   还没到家的崔瑛不知道,等待他的将是一个活生生的“十万个为什么”。    第97章 为什么   “崔县尊回来啦!”崔瑛在吕家略坐了坐,还是挂心上京来的弟子,趁着天还没黑骑马赶回了控鹤军的住处,刚走到村口便听到一声陌生地招呼。   “你是?”崔瑛打量这个穿了一身短打,踩了一脚泥,脸上还抹了灰痕的少年郎君,迟疑了一下问道。   “先生不认得学生,学生是后来进入六安县学的一名学生,今年刚过了发解试来京赶考的。”   “还有一旬就要进场了,你怎么还不专心念书,却作这副农人打扮?”崔瑛见这个少年郎君眼神清亮,言语大方,也乐得与他多说两句。   这个少年郎君颇为洒脱地说道:“都到这个时候了,若说多遍几日书便能中进士,那也太小瞧天下英才了。我往日在六安住的时日少,只听闻王神农擅农事慈济县里的好名声,却始终缘悭一面。这回进京托了张郎的福住在县尊的府里,又得知王神农与县尊比邻而居,难免有些欢喜。”   他有点小狡黠地一笑道:“国以农为本,说不好今年进士科便考农事呢,说来我还占便宜,否则就我那被家父斥作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本事,考农事我真得抓瞎。”   崔瑛翻身下了马,有些好笑地指了指他的脸,示意他整理一下仪容,笑着问道:“阿雷他们呢?是在温书还是与你一同下地了?”   那少年郎君不好意思地笑笑,边拿了一方精细的帕子擦了擦脸,边说道:“原本六安县学里的同窗们都是在乡间呆过的,于农事一道可比在下强得多,就算不亲持耒耜,也能言之有物的。”   “那到是,他们当初在村里教孩子念书时可是出过不少故事的。”崔瑛点点头,“他们还不至于这两天就到处游览,应该是去控鹤军的社学了?”   “张小先生最喜欢教化事了,刚一安顿下来就带了几位年兄去控鹤军的社学里了,一边教教学童,一边自己巩固些学识。学生是家中独子,挺不耐烦与小娃娃打交道的,又不熟农事,便躲到王神农这里来学习学习了。”   崔瑛牵着马溜溜达达地往自己住处走,那少年郎君也就沉默着跟他走,只是每走上一两步就要瞟崔瑛一眼,一次两次的,崔瑛也觉察出了点什么。   “有什么话,想说就说吧。”崔瑛觉得有些好笑,这郎君就算是个少年人,但从面相上看就比自己要稍大一些,最起码也该是二十三四的年纪了,可是动作却有些天真烂漫,真像他自己说的,有些家中独子的脾性儿。   “真的?”那人眼睛一亮,说话的声儿都有些变调。   “你是个读书人,自然知道该说些什么的。”崔瑛担心他不知世事,多嘴问一些关于控鹤军内部的事情,到时他不回答伤了这孩子的脸面,难免不美,预先埋了一个话头。   那少年郎君连连点头,紧接着就问道:“那焰火是先生的炼出来的吗?我从白云观请了一枚天女散花,可真是赏心娱神,令人心驰神往。”   “那是白云观的道长们研究出来的。”崔瑛在“研究”二字上放了个重音,他实在不想把自己那已经传得神乎其神的名声上再添点什么奇异的传闻了,为了洗脱神异的名声,他时刻不忘向别人普及科学观念。   “高升能烧是因为用了火药,白云观的火药就是比前唐军中要厉害一些,不足为怪。”少年人先表明他自己不是完全不懂的山野愚夫,然后才问,“学生懂得高升升高的原因,却不明白焰火有五彩是为什么?”他兴致勃勃地问完,却又感觉不妥,但又按捺不了自己的好奇心,于是纠结了半天才郑重道,“学生是吴县范家子,学生以家族声誉起誓,不会泄露道门机密,更拿道长们的心血向外贩售获利。”   六安三个大家族,范家因为要找崔瑛麻烦被收拾了一顿,已经趋于没落,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赵家因为赵匡胤的乞骸骨也归于沉寂,低调发展,不再争强好胜;如今的六安若不是叶知秋扶持了一帮小地主小商人与冯家分庭抗礼,怕是县令说话都没冯家管用。这个少年郎说他范家人有些出乎崔瑛的意料,他一开始以为这少年郎应当是冯家的呢。   但听他自报家门是吴县范家,崔瑛便觉得有些意思了。这个时候王朝初定,主要岗位上的人大多还是打天下的和打天下的亲朋故旧,科举才刚刚成为入仕的主要门路,却远还没到需要玩“冒籍”的时候,好好的一个吴县范家人为何要成为六安的考生呢?   范郎君一下就明白了崔瑛的眼神,只得小小声的介绍了一下。现在科举的重要性远没有后世那么重要,地方官员上心,其他人却没那么上心。   范家被崔瑛收拾了一顿有些伤筋动骨了,需要再找个靠山,六安本来的县令应该是崔瑛,崔瑛又不在县里,成寅乐得多一个人过发解试,为六安挣名声,也就睁只眼闭只眼,吴县那边则更在乎大户的看法,于是这事儿就这么糊里糊涂地成了。   崔瑛在心里暗暗记下这么一个漏洞,打算这科考完后和柴永岱合计一下,别等到以后闹出事儿来了再弥补。   崔瑛没有藏私的习惯,他希望参与到这种原理性研究中的人越多越好,尤其是像眼前范郎君这样有钱有闲有脑子的,简直是天生为研究而生的。   不过他只简单告诉了他金属元素会存在的焰色反应以及常用的元素分析方法,和告诉陈抟的没什么两样。至于更深的内容,那是白云观的道长们的研究成果,理应由他们来扩散,崔瑛没讲,只告诉他这些东西只有白云观的道长知道。   解决了一个问题,这位范郎君更开心了,甚至沾满泥浆的脚步都轻快了不少,他略一停顿便又问道:“曾听闻先生可召来飞虹,又可使光色如臂使指,为什么呢?”   崔瑛听他感兴趣,又给他科普了一下光的色散原理。   “先生回来了!”两人说说走走,崔瑛与他解释了七八个问题,才到了自家的住处,比他们早回来一步的张雷听到崔瑛的说话声便迎出来问候道。   崔瑛朝张雷点头示意,还没等他接着说什么,范郎君又叫起了先生,问起他没理解的地方。   “先生?”张雷有点疑惑地看向崔瑛,见崔瑛木着脸,没什么特别的反应,便打趣道,“范三郎你且要点脸面,先生什么时候收了弟子,我竟不知道?”   范三郎面上一窒,喃喃了半天,偷眼看了崔瑛一下,有些窘迫地急急致歉道:“学生钦慕先生久矣,先生只当多了一个私淑弟子就是。”   “好了,阿雷调皮,范三郎莫要与他计较。”崔瑛对这事儿看得不重,“先生”对他来说更多的是一种敬语而非一重身份,何况所谓私淑弟子的份量实在不高,和他出了一本书,有人买了来,学会了书里的知识后的关系是一样,和没有关系也没什么区别了。他将这件事儿岔了过去,只简单回答了他的问题。   “去社学看过了,感觉如何?”崔瑛有点转移话题的意思,也更关注张雷对社学的感受。张雷似乎天生就是要做教育的,学习知识的天资说不上顶尖,但性格温柔仔细有耐心,还特别擅长哄孩子,六安有如今的繁荣,他的功劳可不少。   “控鹤军的条件比六安好太多了,”张雷有点羡慕地说,“咱们在六安只能因陋就简,控鹤军里的孩子却笔墨纸砚样样不缺的。”   “别说虚的,”崔瑛摆摆手,“我信你的眼光。”   “唔,感觉这里的夫子们太严厉了?”张雷有点犹豫道,“控鹤军里念书的都是小孩子,严厉的夫子好像会让小孩子害怕到分心的样子。”他说完稍稍一顿,见几个同年面露诧异之色,又连忙描补道,“学生一时之想,先生勿怪。”   “严师出高徒,可也要亲其师,方可信其道,这有什么好怪的。”崔瑛想想现代时的学校年级越低女教师越多的情况,完全可以理解。   “不过先生您好像不仅让控鹤军的所有男娃娃来念书了,七岁以下的女娃娃也都送来了?”张雷有些困惑道。   “男女七岁方不同席,七岁以下的女娃娃念念书也没什么不好的呀?”崔瑛可不觉得张雷是轻视女性的人,六安的几个女学生都是他一手教出来的,所以挺奇怪他有这一问的。   “可女娃娃年纪也太小了点,我虽知她们年纪稍长就要忙碌于家务女红,不得清闲,可五六岁的娃娃能学多少东西呢?”张雷有点忧郁地说。   “你瞧着五六岁的女娃娃和六七岁的男娃娃在一块儿念书是不是差不多?”崔瑛却不太在意,五六岁的年纪放他小时候够上学前班的了,一年下来学几百个字不成问题,两年基础打完,平时捎带着学点,基本的读写就不成问题了。   “还真是,先生果然高明。”张雷抚掌一叹,赞同道。   “女童比男童小一两岁,却能一样学习,女童比男童早慧?为什么?”范三郎与张雷的区别一下子就出来了,他非常喜欢刨根究底。   “我就知道这个现象,”崔瑛心累的一摊手,“为什么这样我就不知道了。”   “这个老道却有点想法。”崔瑛话音一落,就听到陈抟的声音响起。   “老神仙怎么来了?”   “来问你个事儿的,不过恰逢其会,却与老道最近发现的天理有些瓜葛。”   “老神仙你发现什么了?”崔瑛做好心理准备地问。   “这世间竟非阴阳平衡的,”陈抟严肃地说,“老道原以为世间万物该是阴阳持平如太极一般,最近却发现这世间竟是少阳之态,阳三阴七。若如此,女童早慧就不奇怪了。”   “老神仙是如何发现的?”崔瑛心中有些不妙的猜测。   “老道将蜜烛放在玻璃瓶里,点了火,只烧一会儿就熄了,可将这玻璃瓶里能吸的水却只有三成,你给控鹤军的格物书里有写,却没写原因,原来这世间竟是阴盛阳衰吗?”   “不,你误会了,”崔瑛将一声长长地叹息吞回去,“您说阴阳互相转化,氢与氧相比,氢该是阳性吧?电解水的过程中,氢是氧的两倍啊。”   “这就是老道来的原故了,电解出来的气好像都不太一样,可是都是无形的,有些有色,有些有味,有些什么都没有,怎么把它们搜集起来进行研究?”陈抟现在说话直白多了,这有利于指挥小道士们做事。   “不溶于水的可以用排水法,比空气——就是我们平时周围的这种,”崔瑛挥挥手道,“比这个重的用向下排空气法,轻就向上排空气法。”   “是了,气体是不一样重的,”陈抟一听就明白了,“那我回去收集些气再说吧。”   “都是气竟然不一样重么,为什么?”范三郎见到了传说中的白云观老神仙非常激动,又是一个“为什么”脱口而出。   陈抟笑呵呵地给他解释,反正是一通崔瑛已经无法理解的玄妙东西,他是十分佩服陈抟这种从自然科学绕到社会科学之后还能得出正确的自然科学结论的本事的。   在崔瑛走神期间,范三郞已经成功博得了陈抟老神仙的欢心,一路问着为什么跟陈抟前往白云观了。   崔瑛只担心了一秒范三郞考试的问题,下一妙想到的就是陈抟在学会测量气体的摩尔重量前,应该不会再烦恼阴阳平衡的问题了。   他现在只想好好的睡上一觉,明天开始他得天天到开封府陪着太子柴永岱上班了,后面还有数不清的事儿要做呢。   第98章 控鹤军在开封   崔瑛和开封府里的人很熟,之前柴宗训掌管开封府的时候他便操持过书吏招募,后来还为这些书吏搞过一次小培训,说起来如今开封府里一半的书吏得叫他一声“先生”的。不过之前柴宗训从身体年龄上来说年长他不少,看他总有些看自家出息晚辈的味道,开封府里的人也偶尔有把他当小孩子看的,崔瑛多少觉得有些尴尬,再加上开封府毕竟是一国都城,所以除非有正事,他也不太往开封府凑。   但到柴永岱走马上任,崔瑛就不能再缩在控鹤军里搞基础建设了。在柴永岱看来,王偃、崔瑛、柳方都是他的嫡系心腹,王偃是自小与他一处长大的,崔瑛想的主意周到新鲜,柳方则是个仔细人儿,如今正是需要他们帮忙的时候。   和崔瑛初到六安的习惯一样,柴永岱现在也学会了先调查再决定的做事思路,于是前脚他爹登基,后脚就把他踹到开封府来了,而他也是前脚接了印鉴,今天就带着一帮心腹来逛汴梁城了。   “今天明天多逛逛,后天就要开始忙春闱了,那是大事儿,不能疏忽。”柴永岱有点兴奋又有点紧张地对崔瑛他们说。   “晓得,”王偃和柴永岱自小长到大,最了解他,又是自小在汴梁长大的纨绔子弟,对汴梁最为熟悉,他兴致勃勃地建议道,“咱们先去对街那里吃份馉饳,然后去瓦舍走走。”   崔瑛在汴梁也生活了小二年,但不是生活在东宫就是在吕家和控鹤军两边跑,对汴梁城的市井生活还真不熟悉,此时也很开心地跟着王偃体验一把大周汴梁城的市井生活。   开封府衙对街是一条极繁华的街道,虽然还是清早,但大部分的铺面都已经开了门,旗幌张扬,响亮的吆喝声和婉转的叫卖声交织出汴梁清晨的乐章。   “张婆家的汤饼和李四郎家的馉饳那都是一绝,尤其是李四郎家的馉饳,馅料厚实,皮子白皙,那叫一个色香味具全。”王偃将他们领到一间小脚店里,非常自觉得从筷笼里抽了筷子,然后冲店铺后头的一个青年人喊道:“李四郎,荤素馉饳儿一样来三盘,要包得圆圆的。”   “晓得哩!”那青年人扬声应道,手里的菜刀剁在砧板上“哚哚”直响。   “你们别看李四郎年纪不大,手艺却极好的,我父亲他们也喜欢他的手艺,馅儿有劲道,也舍得下味儿。”王偃夸奖道。   四个人等着吃馉饳也没忘记今天逛街的任务,眼睛在这街道上来回看,耳朵也在仔细搜罗着周围的各种消息。   “四郎,我爹叫我给你送肉来了。”一个看起来粗豪但声音却还有些生嫩的汉子提了半扇猪大喇喇地喊着。   “等等!”李四郎看了他一眼,快出迎出门去,“你那肉给我瞧瞧,不是控鹤军来的肥猪我可不要,上一回也不知你爹从哪儿进了口没养好的破猪,肉柴得要命,险些砸了我的招牌。”   “四郎放心,”那人摸了摸后脑勺憨憨地笑道,“上回那猪是我进的,为这个被我爹狠揍过咧,现在这猪都是我爹亲自掌得眼,错不了。”   “嗯,”李四郎没理他的话,虚应一声,低头仔细地翻了翻那肉,“膘厚,肉细,没臭味儿,是控鹤军圈养的。”他招手唤了个帮闲劳他将半扇猪肉抬到后厨处理,才从柜里取了钱付给那个年纪不大的汉子。   “这控鹤军圈养的肉还有什么特别不成?”柳方之前一直在工部学习各种技艺,许久不曾到外面来,有些不理解地问。   崔瑛含笑不语,王偃却极骄傲地说:“那当然,控鹤军的猪也不知怎么养的,一年就长得肥头大耳,肉细而肥,只有香味儿没有其它异味儿,关键是膘子厚,香!不论是烧吃还是用六安炒菜法给炒了吃,都是极美味的。”   “你吃过?”   “当然,虽然控鹤军的猪数量比较少吧,但一旬之中家里总要吃上一回的。不过我倒没想到李四郎竟然也能得半扇,不少勋贵人家还没得呢。”   “我也没得多少,”李四郎看起来与王偃极熟,笑眯眯地搭话道,“不过是那屠户家与控鹤军里人有恩,一旬还能匀一口猪给他,我也是磨叽了半天,才换来这半扇肉。”   “说起来这禁军里面,最有福的还是控鹤军。”李四郎继续去剁他的馅,坐在店里等吃的食客们无聊起来,难免又接着刚才的话题聊了起来。   “可不是,我对门那家有个丫头年前嫁到那边军镇了,那日子过的,啧!”一个妇人撮了两粒蚕豆一边嚼着一边说,“婆家上来就是四匹棉布,那个软和劲哟,真跟云朵儿似的。”   “你那才在哪儿?我知道一个媳妇子,一人带俩拖油瓶,汉子因为赌的事儿前段时间被抓了,流放到晋中去了,她跟她汉子和离了,带着俩小丫头嫁给了控鹤军一个老鳏夫,那可真是掉到福窝里了。”   “怎么了,老汉疼媳妇?”那妇人颇为奇怪地笑了一下,做了一个暗示性的手势。   “什么呀!”之前说话那人推了那妇人一下,“那媳妇子嫁过去没几天,就到作坊里去作活了,一个月挣得不比军汉们少,还有人教她认字,那军汉也听她话,不嫖不赌的。前两天回娘家的时候,她那脸蛋哦,红彤彤的,可喜人了。”   “那还不错,她那俩拖油瓶儿最有福了,小子儿跟着木匠学手艺了,闺女天天跟她上工,吃喝不愁,那边又是军营,她那汉子就是回来也不敢去找她。”   崔瑛他们听着妇人们聊天,等到了自己那份馉饳。这馉饳有点像饺子,一个个小肚子圆滚滚的,白嫩可爱。咬在嘴里,肉汁四溢,鲜美可口。   “我说婶子们,你们要真喜欢控鹤军啊,我可听说了,原本控鹤军里有本事的要到各个军营里当教头呢,那边马上要招新人了,叫你们儿子去试试呗。”   那些妇人互相看了看,“嗯,当兵还得刺字呢。”她们讪讪地说。   柴永岱皱了皱眉,看了王偃一眼,等王偃点头表示自己记下来后,他才三两口吃下了馉饳,一路当先走了出去。   “殿下,好男不当兵,好铁不打钉,这改变不是一朝一夕可成的。”崔瑛轻轻劝了一句道。   “我知道。”柴永岱吐了一口气,振奋精神道,“走吧,修明带我们去瓦舍看看。”   汴梁不像长安,市与坊并不分开,勾栏瓦舍极多,那些瓦舍附近正店脚店不少,瓦舍中杂耍、讲书以及已经成为汴梁著名剧目的《斗拐》在这里轮番上演。   “哎哟~你走路不长眼的啊?”离崔瑛他们不远的地方,一个精瘦的老头冲刚才送肉的粗豪少年嚷嚷道。 第99章 双修的水稻   那老爷子一声吼,所有人都转过去看他。那个送肉的粗豪的少年郎叉扎着手,无措地说:“老丈,抱歉,我撞着您了?你哪儿伤着了?我送您去医馆?”   “屁!”那老丈爬起来一口唾沫吐在地上,“就你那小身子板儿能把我撞伤?”   “哪?”这少年郎傻傻地问,有点搞不清这位老丈在气什么。   “你把我求来的宝贝给撞洒了!”老丈一边弯腰拣洒在地上的青苗,一边气冲冲地吼,“你走路的时候张嘴等接鸟屎的吧,把头抬那么高?”   崔瑛本来听到那老爷子的声音,还以为少年遇到了仙人跳,后来感觉不太像,再听那老爷子说起控鹤军还有心多听听,但再听到他那满嘴喷脏话的语气,便皱起了眉头。   那少年有些委屈,被骂得摸不着头脑,也弯下腰帮着捡道“那老爷子真对不住,我给您捡起来,您别恼。”   那老丈费了不少劲,将地上的每一株青苗都小心地拣进自己的小布袋里,一直到从地上一根绿叶儿都没有,他才两指捏着一根小苗儿递到少年眼下道:“看看,这么壮实的好苗子,我专门从控鹤军托人带来的,种子都是放在崔神仙的炼丹房里开过光的呢,可不能随便沾了土性。小子我告诉你,这年我这地里收成要是不好,我抗着锄头上你家去刨大门!”   “崔神仙那里求来的种子啊,”那少年有点胆怯地说,“你怎么不拿琉璃瓶装啊?而且是你走得太急了。”   “你家拿到神仙种子你不急啊,我这还是发好的苗苗呢?”老头有些气弱,“我这不是托人从控鹤军里请出来的嘛,怎么可能有琉璃瓶子装哦。”   “那要怎么办啊?”少年有点急道。   “要么赔我钱,要么赔我东西。”老汉梗着脖子道,“要不然我就刨你家门。”   “要……要多少钱?”少年直愣愣地问。   “我这是好苗子,你怎么也得给我两贯钱吧。”   “两贯!这么多!”人群一下子炸开了锅。   “这老汉是被撞昏了头还是被钱迷了心窍了?”   “要是控鹤军里流出来的种子,倒还真不贵,可惜那边人嘴咬得死紧,崔神仙宅里种子一粒都流不出来。”   崔瑛看事情终究还是转向了类似仙人跳的局面,紧走了两步,拦着那个少年人掏荷包的动作。   “老丈,您也听到了,崔宅里的种子苗子可流不出来,您这一袋青苗是哪来的?别哄小孩子的钱。”   “我跟你个对崔神仙不敬的小娃娃没什么话好讲,”老汉牛气冲天道,“我这青苗是小王神农找人移秧的时候,我央他们把地里的苗儿排疏点,一亩地好不容易才省了这么兜子给我,费了我八贯钱呢。”   老汉把食指和拇指抻开,比了个“八”的造型,抵到崔瑛眼钱,“八贯,我只要他两贯是看在宝贝苗儿应该还能种的份上了。”   崔瑛神色一懔,“您说这是小王神农叫人移栽的青苗?”   “是啊!”老汉得意道,“给我苗子的人还在后头那家脚店吃茶呢,都是住在崔神仙附近的人,你们不信,我带你们去问问?”   “那就劳老丈带路了。”崔瑛笑眯眯地说,转头冲王偃使了个眼色。   王偃会意地走过去,对满怀歉意的少年说道:“小朱郎,你先别急,咱们总要问清了实价才好,对吧。”他按了按少年的肩膀,“要是价真格儿的高,我替你出就是了,你到时候多给我留些控鹤军的猪肉。”   被叫作“小朱郎”的少年看起来就是比较憨厚的那种,谁说什么都信,此时听了王偃的话,也就咧了嘴笑笑:“你留个住处,俺爹要收到好的,一准送您府上去。”   转过街角没几步,果然就看见两个穿着控鹤军日常训练服的人坐在临街的脚店那里在一边吃茶一边在吹控鹤军的生活,什么日日吃肉啦,什么白云观里的焰火想请就请啦,什么家里能通上一种气,能烧饭烧菜,残渣还能喂猪啦。听得旁边一群人如痴如醉,不停地发出各种赞叹。   “老哥,你怎么又来了?我跟你说,你就是再求我没也没处省苗儿给你了,不是移秧的活计太多,小神农还不用我们呢,就这点儿子苗儿还是咱们爷们好不容易给你抠下来的。”那两个军汉见到那老人故意提高了声音吆喝道。   崔瑛还走在后面没来得及说什么,张永德就带了一队兵将那两个军汉给打翻在地,“你们两个糟心货,原来是偷了青苗来做人情,要不是小神农下地查着数儿不对,还真给你们糊弄过去了。”   “哎哟~”那两个军汉被打得满地翻滚,一直在叫唤,半晌才缓过劲来求饶道,“将军爷爷,饶了小的吧,小的们鬼迷心窍了!再不敢了,再不敢了。”   “怎么回事?”开封府衙的禁军也到了,一边分开人群一边问道。   “老夫张永德,捉几个家贼,不用劳烦你们了。”   “张将军!”领头的衙役一抱拳,“这是怎么了,失物找回来了吗?要不我们兄弟去找找?”   “没,正好在这儿了。”张永德指着那老汉抱着的一袋子青苗道,“正好人赃并获!”   “这……就一点儿青苗……”那老人语无伦次道。   “咱们控鹤军的青苗,那能是普通的青苗?你也不想想这点子青苗经了什么人的手!”张永德听着周围老百姓的指指点点,眼珠子一晃,做出一副气哼哼的样子说。   崔瑛就听见身后一个原本虽然骂小偷,但还挺同情他们为了一点稻秧子就被打得鼻青脸肿的帮闲在那儿和旁边的人嘀咕:“这稻种怕是崔仙师从天上带下来的吧,再经王小神农的手播种。你瞧瞧,这才几月啊,就长得这么青、这么壮啦。神仙的东西都是有数的,难怪是张将军亲自出马抓贼。”   “要我说这两人也傻,”他的同伴不怀好意地瞄了一眼那袋中的青苗道,“有这种好苗子居然不栽在自家地里,还往出卖,真是败家子,活该被打死。”   张永德倒没真打死那两人,他先交待一个中年士卒骑马快速将青苗送到王虎手上,然后大手一挥,让人将两个军汉绑了,而那个老汉则交给了刚才过来的衙中禁军。   看热闹的人渐渐散去了,张永德才看见人群后面的柴永岱、崔瑛他们,示意士卒们带人先走,他才上前去问候柴永岱。   “姑爷爷,就这一点青苗,怎么劳动您亲自出马了?”柴永岱寻了一个二楼带包间的正店坐进去,才奇怪地问张永德。   “其实吧,我也没闹清楚是怎么回事,不过王小神农的脸色实在是太差了,就一会儿功夫他嘴上泡都燎起来好几个了,我能不急嘛。”张永德也是一脸的迷糊,不过他的原则挺简单的,“我是个军汉子,也不懂庄稼地里的事儿,就知道一条,偷东西该打,小神农紧张的东西肯定特重要,一定得找回来。”   “德华,你知道吗?”柴永岱转而问崔瑛。   “如果是昨天移秧的那批青苗,我估计知道阿虎为什么急成那样子了。”崔瑛点点头,“殿下您还记得社稷坛那里一直在高银钱寻的‘天阉水稻’吧?”   “嗯,据说是皇祖母叫人寻过,不过一直没得到,然后户部农司的人也不知道这种子有什么用,早些年还有些骗人的消息,这些年连个消息也没有,渐渐也就淡了去。”   “这批青苗就是柱子哥从行商手里收到的天阉水稻,从琼州带过来的,数量很少,发出来的青苗也就两袋子,这一下少了一袋,他肯定着急上火啊!”   “天阉水稻很重要?”柴永岱急切地问,“听说皇祖母生前也是心心念念,说有了这个,天下老百姓都不用挨饿了。”   “是有这个可能,但不是一蹴而就的,”崔瑛解释了一下影响植物产量的各种因素,反面是最后怎么解释杂交水稻的概念让他踌躇了一下,毕竟“杂种”这个词在古代的语境里可不是什么好词。最后他才慢慢地解释道,“水稻本身自成阴阳,就像一个人能自己生娃儿,这娃儿自然是像亲辈的。”   崔瑛斟酌了一下,接着说道:“但天阉水稻就像一妇人,得和别人交合才能生育,这便是双修了,”他用了一个现在权贵都能理解的道家术语,“殿下知道,有些娃娃会长,有些娃娃不会长,这法子就是能稳定地挑出会长的那批。”   “双修啊,这水稻会采阳补阴?啧啧啧……”张永德先不自觉得想歪了一瞬,然后才反应过来面前都还是一群生瓜蛋子,自己容易带坏小孩子,连忙摆出一副长辈的模样,“德华,这采补……咳,这双修……嗐!这母水稻生的崽儿能长成啥样啊?老夫这一趟出来的值不值啊?”   “这一两年的看不出来,”崔瑛回忆一下他当年看过的关于杂交水稻的相关技术,“怎么也得有个一二十年吧,产量嘛,一亩地十五六石吧。”   “噗~”本来在吃茶几个人一下子全喷了。   “真的假的?”   “一开始肯定达不到,这个真是看天意的,就跟有的娃儿就不会长,尽选爹妈缺点那种,总要花点时间才能找到会长的娃儿,但这产量肯定没问题。”崔瑛严肃地点头。   “我问候他们老母,刚才还是打轻了!”张永德喊道。   “姑爷爷回去再揍他们一顿吧,然后把他们撵走。”柴永岱嘱咐道。   “将军,关键不是那两个人,”崔瑛更关心实验素材,“咱们得让军镇里的人知道王虎的实验材料不能动,你想,要是王虎正把那雄……那母水稻”崔瑛别扭地说,“母水稻调养到能下好崽儿的时候,被人一锅给煮了……”   “你放心,”张永德气势汹汹地站起来往外走,“我会让那群军汉子永远记住,神农田里的东西动不得!”   作者有话要说:   听到过几次农科院的博士因为培育品种被路人摘了吃导致没法毕业的故事,总有一种哭笑不得又很气愤的感觉,所以就有了这么一段儿。 第100章 崔瑛的生意经   张永德走得气势汹汹,柴永岱他们却是安静了好一会儿,才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难怪王虎要那么紧张这些青苗了,农人无知,险些毁了宝贝。”王偃轻轻地感叹了一句,然后振作精神道:“殿下,这汴梁城咱们还逛不逛?”   “逛,干嘛不逛!”柴永岱搓了一把脸,振作精神道。   已经在脚店茶楼消磨了半上午,一行人这回就打算安安心心地逛街了。如今到底还是一个王朝的初期,汴梁的瓦舍并没有像崔瑛后世看过的《东京梦华录》中记载的那样繁华,不过有一家子悬丝傀儡的戏还挺有意思的。   “对了,德华,”柴永岱忽然想起他们到六安那年,还听说过王虎的娘偷过崔瑛的肥料,然后崔瑛宽容了她,村里人都传他是个宽厚人,后来他考中神童试、中进士人人都说是好人有好报,“你这回不会让姑爷爷也对那两个军汉高高抬起,轻轻放下吧,我跟你说,你可不能心软。”   “怎么会?”崔瑛笑道,“当年我是什么情况?什么身份?现在我又是什么身份?”   他见柴永岱迷惑不解,又解释道:“有几层原因,最简单一层,我当时是个流民,除了义父之外,我认识的其他人都是流民,还有恨我恨得咬牙切齿的县中书吏,我真追究起来,若恶了整个村子,以后可能没有安生日子过。”   他顿了顿,有些不好意思地说,“第二个原因,丢的那点东西我真大不在乎,当年在师门里古代圣贤故事看得多,总也想行教化事,遇到点事就有些拿捏起来了。”   “那还有第三个原因?”柴永岱好奇道。   “嗯,第三个原因是乡村和城市的行事准则不太一样。”崔瑛说。   “乡村和城市的行事准则?”柴永岱重复了一遍,有些疑惑。   “在村里生活的人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日子过得好的,不是极凶悍,不怕在人舌头根底下打滚的混子,就是有德性,行事公正宽厚的。”崔瑛笑笑,“不瞒你说,我当时还是有点读书人的矜持的,也想着攒些钱来考个进士,风风光光的衣锦还乡的。”   “你这是怕把事儿做绝了,有小人背后捅你一刀。”王偃最敏锐,虽然不知道他们在说哪件事,却也听懂了崔瑛的顾忌。   “当时没想那么多,有一点子士人的清高作祟,还有些怕惹着乡里人的小心思,我那时也就十三四岁,真惹了混子,他能搅得我鸡犬不宁。”崔瑛颇为老实地说:“后来想想挺后怕的。”   “也就是在村里生活,要么就是德高望重人人敬重,要么就是能狠得没人敢惹,否则就要学会过糊涂日子?”柳方是商人家庭出身,没经历过乡中的日子,好奇地总结。   “差不多吧,乡里乡亲的,都是你帮我一把,我帮你一下,若是太精了,大家都真客气了,这日子也过不来了。乡民百姓,不是读书人,道理懂一点可又不是太多,大多会有这样那样的小毛病,但不太可能是大奸大恶之人。”   “那城市是什么准则呢?”柴永岱好奇道。   “城、市,城是住处,市嘛,就是我们所在的地方,”崔瑛点点周围的商铺,“市者,买卖之地,那就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公平交易,没得人情好讲。”   “不对啊?”王偃反驳道,“我们刚才去的那家馉饳铺,可是因为我是老客而给我抹零头的。”   “这也是交易啊,一个人情换你下回再去。”崔瑛简单地解释,“或者说人熟了之后规矩就有些偏乡村的人情关系了一点。你看一个陌生人,他给不给随便抹零?”   “陌生人?”   “城里人多,居住的人除了普通居民外,大多是东奔四走的商人,这些人不稳定,可能今天暴富,转天出门就碰上路匪了,也可能他一辈子就在这里出现一次,这个时候就只能按规矩来了。”   “所以,这就是县以下朝廷的政令难以通达的原因?”柴永岱若有所思。   崔瑛摊摊手,留他们独自思考,自己盯着一出悬丝傀儡的《大唐三藏取经诗话》出神。城市乡村的思考模式差异还是当年陪女友上社会学专业课时听教授谈起过的,中国的乡村社会形成其实就是在宋代,以各种各样的乡约以及宗法构建起来的乡村社会,稳定、能抵抗自然灾害却也残害了不少特立独行的人。   就像城市里的人很难理解为什么拐了十八个弯的亲戚会管自家的闲事一样,生活在汴梁这个商业气息浓厚的世界最大城市中的富贵子弟也很难理解乡村与城市不同的思维逻辑。   “不懂,也不想懂。”柳方想了一会儿,很实在地说,“这街面上好多打着控鹤军招牌的店铺啊。”   “是哦,平是没注意,是真有不少,我看看,布店绸缎庄,嗯,控鹤军作坊布,咦?价格不低啊?”王偃看了看崔瑛,“不是听说你弄了个鸡气还是什么气的烧热水的东西,让纺纱速度快很多了吗?话说,烧个热水还得在里头放只鸡?鹌鹑行不?”   “咳咳咳!”知道什么是机器的柴永岱一阵猛咳,才冲他解释了一下什么叫机器,“也不知你哪儿来的消息,连白云先生的解释都没传全乎。”   崔瑛忍了一会儿,将笑意全都压下去,才一本正经地解释道:“控鹤军生产的大部分布料都供应给控鹤军、捧日军、虎捷军了,就少量流出来一点儿,价格反而高了,大量低价的东西随便出现在市场上,是会出事的。”崔瑛又要给他们科普一些基础的金融常识,虽然在这个时代,国家的统治者只要能掌控军队和土地就好了,但崔瑛还是觉得,知道一些经济常识至少会减少一些乱七八糟的变法给老百姓带来的无妄之灾。   “控鹤军除了布还供应了不少鸡鸭么?怎么还有切成段儿卖的?”柳方不太愿意听那些让人晕乎乎的经济概念,转而指了一家禽肉铺问。   “这样卖得贵啊,”崔瑛一点一点给他算如果卖整只鸡要怎么卖,卖一个鸡头,一根鸡脖子,两个鸡翅……零零总总又是多少钱,“而且喜欢吃凤爪的就买爪子回去啃,想吃鸡胸肉的就去买鸡胸肉,实在穷点的人家买点鸡杂补补,好歹能治治雀蒙眼。”   “看起来除了鸡毛都卖了,”王偃打趣道,“你也就比一毛不拔好一点儿了。”   崔瑛就差翻白眼了,“哥哥,鸡鸭虽然不会飞,但也是有羽毛的,军营里不留那东西做箭支,拿出来卖,他们脑袋有病么?”   王偃被噎得一愣,“那是不是就差那些小绒毛没用了?”   柴永岱捂嘴乐道,“才怪,我听说前阵子德华在作坊里对那些小绒毛又是煮又是晒的,好像要弄出个什么‘羽绒服’来,都快成控鹤军一景儿了。”   崔瑛撇了撇嘴,不屑于去争辩,他在前些天新皇登基的仪式上用的那套马甲护膝没几天就腐坏发臭了,自己正在想办法实现防腐和除臭两重效果呢。等他做成了,冬天出门的时候,穿一身轻薄暖和的你羽绒服,让他们这些裹棉袍的羡慕去吧。   第101章 开封府的办事效率   一圈勾栏瓦舍转完,不好意思去青楼楚馆的他们渐渐也失了趣味,街面上的东西再新鲜也不如家里的精致,那些杂耍技艺看着新奇,可比教坊司还是差了不止一筹。崔瑛更不用说,经历过现代影视特效的人,要想让他对那些咿咿呀呀的乐曲,一些普通的拳脚功夫感兴趣,那也太难了些。   “要不,咱们回去?”柳方有点无趣地提议道。   “太早了吧?”柴永岱看看还高悬在天上的太阳,不甘心地说,“这才过午呢,就回去,下回可不定什么时候才能得空出来呢。”   “要不咱们再找个茶馆听听诨话,我知道有个诨话人讲得挺好的。”王偃提议。   王偃推荐的那个诨话人在一间不大的脚店,刚到店门口,柴永岱就有些犹豫了。这家脚店位置挺偏,在门口就能听到高一声低一声的吆喝声,里面的人大多穿着短褐,张嘴剔牙的,翘着二郎腿的,甚至蹲在条凳上的,看起来有些乌烟瘴气。   “赵六子,给咱们寻个清静点的地儿,小爷我来听听诨话。”王偃熟门熟路地寻了倚在门根打盹儿的小二,招呼道。   “是王衙内来了,”小二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猛得一个机灵,点头哈腰道,“您往閤子里请。”   这个小店铺里面不大,当堂有个条案,一个小女孩儿正在那里唱着小曲儿,周围则是来吃饭消磨时间的汉子,王偃引着柴永岱往正对条案的唯一一个小閤子里走去,这地方相当于一个小包间,位置比下面的座位都高一些,用条屏一遮,内外隔断,还算清静。   不一会儿,四碟四碗的小食果子就摆了上来,一行人一早上都进了两回饭馆子了,也不饿,捏了枚果子放嘴里有一下没一下地咂着味儿。   “各位乡邻,今儿老朽与大家伙儿说一段子诨话……”小女孩儿唱了一阵子曲儿,便用她那七破间裙兜了揽了一会儿钱钞,然后换了一个老爷子上台来。   “老话讲,这衙门口朝南开,有理没钱莫进来,如今是圣天子当朝,倒有个讲理儿的地方,可惜喽,不懂规矩的小老百姓照样没法儿告状,不信啊,老朽前儿就见着这么一个人……”   那个诨话艺人讲了一个倒霉的傻子农民的事儿,因着不懂规矩,缴错了税,又被收了二茬税,然后被讹了钱,却又求告无门的事儿。   “那傻子就像个蹴鞠儿一时滚到东厢里,一时滚到西厢里,哪个书吏都说:‘滚吧滚吧,你不该在我们这儿的。’那傻子就滚啊滚啊,滚得衣衫破烂,然后被门子骂道:‘哪个叫你衣衫不整的进衙门的咧,快出去,快出去。’那傻子便真出了门子,还想着‘等我一会儿换身衣裳再来滚’。”   “哈!真是个大傻子!”   “我说谁家当爹的这腿没夹紧,怎么放这么个傻子进衙门,那书吏没把他乱棍打出去,真是好性儿。”   “哈哈哈!”   “……”   外间的帮闲们都在哈哈大笑着取笑那故事里的傻子,倒是柴永岱皱起了眉头,“衙门里真是这个样子?”   “殿下,不是的。”生于官宦人家的王偃对这个知道的更多些,“一般百姓真要告状是不会自己这样上衙门的,要真这样来了,一早就被乱棍打出去了,真被逼急了要告状的,一般会找讼棍过来帮着打点。”   “咱们今天在汴梁城转了一圈儿,倒没想着原来最大的问题出在自己眼皮子底下了,”柴永岱眉头皱得更紧了,“那些讼棍是什么好人不成?挑完东家挑西家,巧舌如簧的东西。”   “可老百姓一辈子也打不成一次官司,他们不懂规矩,也不值当教他们这些规矩的啊?”柳方想得很现实,老百姓不到逼不得已,谁也不想往衙门去,好不好的也得扒一层皮才能出得来。   “我就不信这规矩还能有多烦人,”柴永岱听着外面百姓一面笑一面分享那些不知从何处听来的所谓告状的“规矩”,火气直往头上撞,“咱们就去探探这衙门这规矩。”   “咱们?”崔瑛有些好笑,“殿下,咱们从来也没掩饰咱们的身份,这开封府上下有谁不认识咱们的吗?我保证您去了开封府衙,所有的一切规矩都不存在。”想当年那部很扯很扯的微服私访故事,皇帝还得出了京才有得微呢,这跑到已经进出了不知道多少趟的开封府里玩微服,真要能给他看出“规矩”来,也白瞎了崔瑛当初帮柴宗训出题选书吏的功夫了。   “嗐!我真是气昏头了。”柴永岱突然笑了一下,“那怎么办?”   “咱们换个人就是了,后面的侍卫挑个机灵点的。”王偃熟练地朝外头一指——一国太子在外闲逛怎么可能没有侍卫呢?便衣的侍卫早早就守在了外面了。   最后柴永岱、崔瑛和柳方三个人嘀嘀咕咕半天,从跟着的侍卫里找了一个样貌不出众,也肯定没在开封府前露过脸的,嘱咐道:“你就去衙门里上个红契,要买东边的一间小院子。”   这主意是柳方出的,他所能听到的和衙门打交道时最容易做的一件事就是这种了,有牙行、有契约双方到了就能签。一间小院子的契约就在柳方手里,算是柳方的爹给宝贝儿子准备的大额钱钞。   上红契是衙门里做得最多也是最不麻烦的事儿,虽然柴永岱和崔瑛都不是十分清楚具体流程——这事儿压根儿不用经他们的手,但他们很清楚,如果连这件事普通老百姓做起来都很麻烦的话,那其它事儿就更不用说了。   柳方又叫了自家的一个小伙计拿了房契当卖家,却又不让他一开始就进去,这就是崔瑛的建议了,如果上红契太容易,那就可能会造成一些程序上的漏洞,让一些懂“规矩”的人钻空子。   柴永岱他们择了一家离衙门不远的二层茶馆坐下,看着那个侍卫捏了白契进衙门。然后过了一会儿出来接了那个小伙计进去,再然后耽误了许久,才又垂头丧气地出来。   “这是怎么啦?”柳方问那个刚进他们包间的小伙计。   “真是太麻烦啦,”小伙计捂着心口一脸惊吓地说,“蒋二郎出来找我,说是需我在场,我就进去了,然后又要里正来认我是户主,又要让我出具亲房四邻的保薄,然后户房里还有调我的户籍,小的哪里还敢待哦,再待在这衙门里,怕不是要被问个窃主的罪名了。”   柴永岱听了小伙计的话,又听了侍卫复述的书吏的表现,眉头一会儿紧一会儿松的,“这事儿……”他没说出口的是,到底是好还是不好呢?   “有规矩是个好事儿。”柳方挺满意地点点头,要是真的随便一个小伙计就能把他的田宅给卖了,他以后也肯定得提心吊胆,生怕身边的下人背主偷盗。   “连上个红契都这么麻烦……”这是王偃,他总想让书吏的权力更小一些,让老百姓更方便一些,就能减少恶吏欺民的事情发生了。   “程序可不能少,”柳方连忙强调道,“要不然咱们可能得花更多的功夫去抓骗子、盗贼。”   “这样,”崔瑛毕竟当过县令,回忆了一下以前处理的卷宗,想了想说道,“房屋过户至少要户主、牙行、买主三方到场,得有房契、交易契和四邻书三样,还有没有其他的,我也不清楚,咱们找了牙子过来,把这事儿给问清楚了,都准备好,看看这事儿能不能又好又快的办成。”   柳家那个小伙计做事眼里挺带水的,听了崔瑛的话,看了自己的少东家一眼,得了柳方一个点头,就悄悄退下,不过一刻,便将一个经年的老牙子给叫到了柴永岱他们那个小隔间的门外。   “老丈怎么称呼?”柴永岱召了那牙子进来,笑眯眯地问道。   “小郎君管老汉叫张牙子就是了,这买进卖出的事儿小老儿打十六七岁上就跟着师父操办,汴梁城里大到房子院子,小到狸奴狗子,该是个什么价儿老汉心里头门清儿,绝对不会让小郎君吃亏的。”还没等柴永岱多问,这张牙子只看着柴永岱穿着上等的杭绸,绸上还有着苏绣,连腰间的荷包都精致可人。再看两侧坐着的几个人也是气度不凡,便以为自己碰上了个大主顾,一张嘴一串串的词儿就往外蹦。   “张牙子,我想卖这个小院儿,”柳方总不好让柴永岱和个牙子谈生意,连忙插话道,“我懒怠进衙门,就想让我的家人跑一趟,要准备哪些文书?”他指了指立在一旁的那个小伙计问道。   张牙子诧异地看了柳方一眼,恐怕是没想到这么一个锦衣绣服的公子竟然要卖祖产,他慢慢地打量了一下这个公子哥,“小郎君若是一时不凑手,想换些现钱使使,改个白契就使得,红契,您恐怕改不了。”   “怎么说?”   “白契是不用官府作保的,你自家交易就是了,只要钱货两讫,再没人管你。但若要上官府换红契,那必须得房主人亲自出面,或有手书交心腹来办才可以。”   这张牙子一说,在座的人都明白了,按中国传统的伦理和法律,父母在,子女不得别财异居,简单说就是没分家,所有收入要上交家庭,然后再由家长分配零用钱。私下里置产或者卖房产,不经父母同意,那就是不孝,是要打板子的,最后财产还得交给父母。   “原来爹说的尽管花是这个意思啊。”柳方有点委屈道。   崔瑛听完也是一乐,原来柳方他爹给柳方的压根不是他理解中的替代银票的东西,而是一个凭证,有点像支票一样的东西。这样柳方只要花到大钱了,柳方他爹就立即能知道了,也是防着孩子被骗的意思。   “那张老丈你给我们说说去衙门里卖一间院子得准备哪些东西?”王偃牢牢记住他们找这个牙子的原因,连忙问道。   “原主、买主、牙行各有一个能作主的去,牙子要带着楼宅务的条子,写明这房子估计该多少钱租、多少钱卖。原主要带原来的红契,没有的话可以在开封府里的户房里查到,还要带四邻书,保证自己卖房前通知他们了,并且没有意见。买主最简单了,准备好钱,然后带着最后的红契走就是了。”   “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柴永岱眉头有点紧,手里的果子都快被捏成了糊糊,他却一点也没感受到。   “说说吧,这事儿应该怎么办?”将牙子、侍卫和伙计都打发掉,柴永岱有点烦恼地说,“老百姓啥也不知道,光上个红契就这么麻烦,他们要递个状子怕得耽误不少事儿,农时不等人,这官司可还怎么打?”   “百姓愿意退让一步,不争讼不是好事么?”王偃完全没觉得这种情况有问题,“真愿意上公堂的不是逼不得已就是混子,真要百姓有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就对薄公堂,那真是官员教化的失败。”他一边说着一边看向崔瑛,觉得这位在基层干过的人应该能理解他的思路。   “但这样不就是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么?好人活该受欺负?”柳方摇了摇头,不赞同地说。   “对薄公堂不对薄公堂的是一回事,”当过县官,知道百姓能淳朴善良到什么程度更清楚一个无知且贪婪的山野之人能坏到什么程度,崔瑛对待这件事更客观,“红契商税、春闱举子的抚慰、开个路引什么的最好还是能便捷一点,也是朝廷爱护子民之举。”   “便捷一点……”柴永岱沉思了一会儿,联想起崔瑛在六安县学里让蒙童帮忙宣传农耕关键的事情,沉吟了一下,对崔瑛说:“能不能叫控鹤军的孩子去开封各处宣讲一下这些规矩,一次备齐了,省得三番四次的跑。”   “那些孩子还是太年少,开封又不像六安地方小,学生都只会呆在自己最常走动的村子,汴梁城里人多口杂,小孩子不合适四处跑。”崔瑛否决道,“而且许多百姓确实一辈子也用不上这些,不像农耕知识人人用得上,人人都想学。”   “那仿造你那私塾,放一些政事的小册子呢?”   “这个倒行,最常见的事可以用图文并茂的方式记下来,”崔瑛点头道,“我觉得我们可以试试弄一个流程标识,让头一次办事的老百姓知道要准备什么东西,注意什么事项。”   这事情就这么说定了,几个人分工合作,崔瑛负责准备好印刷用的木活字和雕版,王偃他们则负责搜集和编纂文稿。   不过几天,崔瑛的东西就准备好,约了王偃、柳方他们出来,准备将他们的文稿拿去印刷,却发现两人两手空空却气乎乎地来到了约定的地方。   “这是怎么了?”崔瑛关心地问。   “这些吏员,该死的牙子,眼皮子恁深呢,”柳方气道,“难怪百姓常说,车船店脚牙,无罪也该杀,这些人也太会算计了点儿。”   “这是……”崔瑛转向王偃问道。   “被气到了,”王偃似乎也吃了亏,有些闷闷地答道,“他们将那点子事儿当作能传家的秘密,死活也不说。”   崔瑛无奈地摊了摊手,心里一点儿都不奇怪,不得不说在这世间,最愿意将自己所知告诉别人的,除了两个宗教的信众以外,也就是儒门之下的读书人了。   “这事儿还是交给我吧!”崔瑛笑笑,“你们跟着我,顺便总结一下怎么简单有效地沟通。”   “是~江宁侯。”王偃与柳方终于露出个笑脸来。   作者有话要说:   五代之后卖房子必须先确认房亲也就是租房子的人买不买,再确认四邻买不买,最后他们都签字表示不买之后,房主才能将房子卖给外人,这个是真的。    第102章 科举考试的附加题   做事的流程什么的,真的是会者不难,难者不会。知道规矩的,顶多一天半天的,事情便能做得妥帖了,若是不知道规矩,或是书吏有意为难,甚至想收受一些“孝敬”,那才真是上面张张嘴,下面跑断腿呢。   知道这些“规矩”的,就是如今百姓嘴里的体面人,他们能够与官面上的人交流,也愿意将这份体面传给自己的儿孙,自然这东西知道的人越少,他们所能得到的越多,以至于“体面人”常常会与小吏勾结,上难为官员,下搜刮百姓,造成许多的矛盾。   崔瑛他们想要做的小册子,有一部分算是虎口夺食了,某种意义上算是破除知识垄断的一种行为,这种情况下引起书吏和牙行的反感也是非常正常的了。   崔瑛想了想衙门里的事情,决定先将处理目标对准衙门内部。衙门内部各房对接是非常频繁的,同时也很琐碎。一旦有新人进入,会让部门运转变得非常不流畅,而一套统一的标准流程可以将这些事情简化,并且变得高效起来。   “你看,我们把这事儿给弄好,人家也不用一天到你这儿跑三趟了,你还有功夫多晒会儿子太阳不是?”崔瑛蹲在库房门口,笑眯眯地跟一个很执拗的老爷子说话。   这老爷子从十六岁接手他爹看管的库房,城里风云变幻,他也起落了几回,但由于手里的帐目从来清楚,到最后,郭威入城的时候,当时的开封府尹柴荣还是将库房交在这老爷子手上,到现在也没出过什么岔子。现如今他也开始带徒弟了,听崔瑛打听这个,有点不乐意,“这是我要教给儿子的东西。”崔瑛没拿自己侯爵的身份压人,老爷子也直爽,或者说他还挺有直爽的底气的。   “老爷子,这可不光是咱们开封府一个库房的事儿,我觉得咱们能弄一套好的,让全国县里的库丁都跟你学,都当你徒弟,再给你写本书,怎么样?”崔瑛开始现代人的忽悠套路,给名声。   “我要恁多徒弟作什么?”老爷子歪了歪嘴,接过自己儿子给递上的茶水,“俺们又不是读书人,不要什么名气,库丁里认得几个字的有,看书的?那可就少喽。”   崔瑛有点尴尬,难怪之前王偃与柳方说这些小吏和牙子是眼皮子深,这眼皮子但凡浅一浅,不是之前给王偃柳方用钱给砸晕了,就是得被他给忽悠瘸了。   “您这一趟趟地打发他来回跑,费那么多口舌,不烦啊?”   “烦什么?有个人给我逗闷子还不好?”老汉油盐不进道。   崔瑛无奈,只得告辞。   “我说这群人真该杀吧,”王偃恼道,“全把他们下了大狱,拷打一回,看他们还藏不藏着!”   崔瑛闭眼又细细的盘算了一会儿,直接在地上用树枝画了一个“十”字,在四个象限里标上“优劣机危”四个字,然后开始一项一项列出自己这项改革对于一个书吏来说的态势分析。   结果不太乐观,对于书吏而言,公开这些细节的好处太少,灰色收入的损失太高,而且人人都方便了解意味着他们的可替代性增加,相对应的名声增加的收益就显得有些微不足道了。   “所以还是要给出更多的保障?”崔瑛在喃喃自语。   “不对,你还少写了一条,他们也是能看别人写出来的册子的,说不好上头那人做不好了,他能接手升职呢?是想接一个破烂摊子,还是接一个规规矩矩好生意,这点子帐他还是应该会盘算的。”   崔瑛被他一提醒,才发觉还有先撒鱼饵再钓鱼的操作手法。有了这个想法,后面的事情就容易了,不说这些小吏大多是刚招来不久的,年纪轻,总有一股子自以为是的骄傲,给他们前面垂一个饵来,便会有人上前,上前的人多了,其他人自然也就不足为惧了。   县衙内的事务就这样给弄得差不多了,有了这个引子,再由柴永岱扮个黑脸,严查了两个收受贿赂的,做出一副新官上任三把火的姿态来。   开封府的书吏年资高的不多,一些太过奸滑的去年都在柴宗训掌开封时陆陆续续被撵走了,如今剩下的这些不是比较本分的,就是新人,看柴永岱认起了真,书吏可不敢再拒绝王偃、柳方了。   这时崔瑛才真正起到作用,他可以通过细致的交流,帮助这些文化水平不高的书吏快速总结出许多行事流程。   “我觉得这些流程有些还能精简一下?”王偃看着崔瑛整理出来密密麻麻的点,有些头疼地说。   “那就是你们的事了。”崔瑛道,“我不太了解那套‘规矩’,你应该比较熟悉。”崔瑛还沉浸于他一开始冲王偃柳方夸口,然后没有实现的尴尬中,连事都有些懒怠做了。   然后他就被刚登基不久的柴宗训拎到宫里了。   “听说你夸了回海口没做成事儿,最近正躲羞呢?”柴宗训笑呵呵地对崔瑛说。   “没,躲什么羞啊,不过是做事有些尴尬罢了。”崔瑛有些脸红地说。   “行了,难得你轻狂一回,往后做事要更勤谨些。”柴宗训勉励道,然后话题一转,“这回礼部春闱也将近了,进士科的人朕是想大用的,可不想拣一群两脚的书橱来碍眼,另外也要防一防里外串通一气来舞弊,你师门可有什么好方法么?”   柴宗训的这个问题崔瑛简直太有办法了,他在后世经历过考试无数,不论是被考还是考人都经验丰富,更重要的是他还跟随他娘出过好几回试卷,对出卷流程更是清楚得不行。   “陛下明日大朝的时候将考官和制卷人都控制起来,直接关到考试结束就是了。”崔瑛先说一个防止串通作弊最实用的方法,这个方法他的印象实在是太深刻了。   在他四五岁大的时候,他老爸还在边防哨所里工作,只有他妈妈带着他生活。然后五月底教研员突然打电话让她到某某市的某某地方开会,不疑有他的崔瑛他妈总不能让小崔瑛一个人留在家里,干脆就打包了儿子跟着一起去开会。   到了地方两边才都傻了眼,一边是没碰到过出来开会还要拖家带口的,一边是从来没出过中考试卷带着儿子来尴尬到爆的,相顾无语了半天,最终装作什么事也没发生过,和乐融融地住进了宾馆。   “至于拣出能做实事的,这种也容易,试卷后面加点附加题就是了。”崔瑛想起他当年为了应对时政考试天天看新闻的日子,提议道。   “附加题?”   “嗯,就是写一写当地的民谣啦,物价啦之类的东西。”崔瑛解释道,“这个能看出考生关不关注民生,若想择些算学底子好的,就再加点术算的题就是了。”崔瑛说得很轻松。   正在开封府前按流程报名春闱的张雷莫名地觉得自己浑身有点发冷。   第103章 出题的秘密   张雷他们入考场的时间是三月下旬,一个补早早算好的好天气里。和崔瑛当时一样,他们脱了衣服,在大毛竹杆做成的沐浴下沾了点水,换了朝廷给的晒得暖和和的新襴衫,站到考场中央,行了一套简单却肃穆的开考礼仪。   不过不同的是,他们不用再看题板上的题目了,也没有看到能给他们解答疑问的考官,板着一张脸的士卒们给他们一人发了一个小纸袋。张雷按上面的说明轻轻裁开那个纸袋,里面掉出了厚厚的一沓卷子。   墨义、策、论、诗、赋一样不少,连乌丝栏的格子都印好了。而翻到最后,因着老师去出卷而心情非常稳定的张雷也忍不住倒吸了口冷气——十来张印着密密麻麻字迹还有各种奇怪图表的卷子简直让他不知所措。   要说这种从来没见过的试卷是怎么出现的,当然还是源自崔瑛上一世丰富的考试经验,至于这经验是怎么发挥的?那还得从三月初的朝会说起。   三月初一大朝会,按规矩大朝那是在京的官员都要参加,而逢三六九日的小朝会则只有一定品级一定职能的官员才会参加。   开始一切正常,国家相对安定,北边和南边的邻居也很安分,户部报了一下今年的基本预算和大概分摊到各州府的赋税;礼部鸿胪司说了一回有哪些小国要觐见新皇,禀报一下钦天监算出来的春耕礼日期,基本上就没什么事了。   “嗯,着礼部侍郎周立舜、李景阳为显德二十四年进士科考官,杨砺为明经主考,马适为明法科主考,崔瑛为明算科主考,”在旁边的侍礼太监要宣布退朝之前,柴宗训毫无预兆地报出了一串名字,连三史三礼明字之类的小科的主考官都报了出来,然后才慢悠悠地说,“点到名的人到偏殿候着,朕已经命人告诉你们家里人了,不必担心。”   众人面面相觑,除了给柴宗训出了这主意的崔瑛之外,谁也没想到皇帝会这样直接将主考官给关起来。因为此时的科举的影响力远还没到明清时那样大,还只是朝廷选官制度之一,作弊的风气也没有明清时严重,但显然,柴宗训在他的渠道里听到了一些风声,某些勋贵人家打算将科举作为网罗党羽的一种途径了。   “陛下这是不信咱们这些臣子的操守了。”一个方脸的中年人气鼓鼓地出列,行了一礼,将头顶的官帽一摘,“您若信不过臣下,何不换上信得过的人来,何苦将臣等朝廷命官当作像囚犯一般看管!”   “不是信不信得过你们的问题,”柴宗训沉着脸道,“朕现在立得是规矩,本次考试除朕以外所有能接触到试卷的人一律不得与外人接触,这就是规矩,但凡泄漏考题者,杀!”   柴宗训一个“杀”字说得煞气十足,听得人背后一凉,不敢再做争辩。   柴荣、柴宗训父子包括柴永岱都明白科举取士要比通过官员恩荫举荐要好得多,他们本来就打算逐步增加科举取士的人数,将恩荫的官职调整成虚职,成为优容老臣的一个荣誉。   科举既然要重视,以前那种散漫的考法,出问题是迟早的事,如此不如早些严正了规矩,免得以后堕了名头。   崔瑛他们几个人先坐到偏殿,不一会儿便有宫使将他们换洗的衣服什么的送来,再过一会儿,已经升任太上皇的柴荣便溜达了进来。   “陛下!”众人见到太上皇都是一惊,连忙起身行礼。   “不必多礼!”柴荣笑着摆摆手道,“此番科举,朕与你们一道儿,咱们这回做事要多思多想,为后人立个好规矩,让这科举啊真成为为国选贤的利器!”   “臣等必尽心竭力,以报陛下!”柴荣说起话来可比柴宗训艺术得多了,刚才在柴宗训面前气鼓鼓的中年考官这时候已经激动得面色通红,豪情满怀了。   柴荣和他们聊了一会儿,又说出了几个在考试中容易出现舞弊现象的环节,然后一名穿着控鹤军服饰但崔瑛从没见过的士卒站在门外,大声道:“请考官登车!”   都是初次当考官的人往外一看,在这端拱殿前,这个他们只能步行的地方,两辆马车静静地停在御道两侧。   “诸位为国选材,劳苦功高,请登车!”柴荣笑眯眯地一引手,让本就激动的几位考官更加激动几分。   崔瑛坐的是后一辆,一上车,崔瑛就能明显感觉到,这辆车该是个手艺人照着他那辆车做了改进,减震的工艺做得极好。   马车动起来声音很小,外面看起来极普通的青布车厢,里面却还蒙了一层深蓝色的厚布,完全看不到里面,没有车窗,汴梁的官道早被修得平平坦坦,坐在车里的人根本不知道自己被拉到了哪里。   等他们从车里出来时,才发觉已经是日暮时分,他们身处一个小院,院墙很高,周围也看不到什么山或者高大的树,反正就是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崔瑛除外,这个院子原先是用来关那些刺头士卒的禁闭室,还是他提议修建的。   在他们议论时聪明地保持了沉默,他觉得如果让这群读书人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估计柴荣再能忽悠他们也得爆。   “来来来,开会开会。”柴荣笑着将人招呼到一间屋里,水泥与竹筋堆起来的房间没有什么支柱,屋中间摆了一张大方桌,柴荣坐了上首,崔瑛自觉坐到下首,其他人也按年齿落了座。   “之前说了,咱们是要立规矩的,那就先说说现在的规矩,”柴荣笑道,“从现在开始到成绩张贴出来之前,你们都不能离开这个院子,一言一纸都不许出院子。你们是主考,卷子成形、阅卷标准、选人张榜都由你们决定,每组有人数不等的翰林学士和国子监生来辅助你们。”   柴荣将规矩说完,又交待了必须成卷的时间以及各科需要注意的事情,在享受了众人对他策无遗算地恭维后,才特别意味深长地看了崔瑛一眼,对其他人说道:“这套法子还是德华提出来的,你们若有什么想法大可与他切磋一番。”   崔瑛冷不丁地迎上众人那“你经历过什么”的同情眼神,简直起了一身白毛汗,却实在无法解释什么。当着众人的面,崔瑛硬着头皮先担起了出卷人组长的活儿。   #   “盈不足题,谁比较擅长?”   “在下。”   “上中下三种难度的题每种出两道。方田谁比较精通?”   “老郭,他是积年的老手了,清帐时他速度最快,做得还公道。”旁边一同僚推荐道,“他家乡邻都最喜欢找他给断公道了。”   “勾股术呢?”   ……   崔瑛将《九章算术》里的相关题型全部分给了那些学士,然后让他们将同一题型的题分出三个难度,每个难度出两题。   “等他们把题目出完之后,我就从他们的题目里随机抽取难度相当的题目,组成卷子。”崔瑛打发了属下各自去出题后解释道。   “这样的话,连事先漏题的可能性也被堵掉了。”他们中有人若有所思地说。   “你把他们都打发去出卷子了,你自己做什么?”柴荣好奇道。   “臣受陛下之命为进士科的举子们出实务题。”崔瑛笑得一脸不怀好意。 第104章 科举改革   张雷将那些常规的卷子拢在一处,先翻开这个一看就是自家先生手笔的厚厚的一摞试卷,只见卷头填写考生籍贯之类信息之后稍左的位置,写了一列小字道:“附加题,不作排名之用。”   张雷的心放了下来,将这卷子先叠好收拢,专心去答前面他非常熟悉的题目,墨义非常熟悉,这次的卷子印得清楚,只是每道墨义必须答在规定的一张纸上,多余的空不能答下一题,这让张雷和很多考生觉得有点不习惯。   答策、论的纸也是普通的乌丝栏印纸。然后是诗赋,这次的答题纸头上多了几个小方格,不知道是作什么用的,张雷只按卷子上的提示将那里空下,继续在后面答题。   这次进士科诗赋只需选答其一,策论的题量也有所减少,张雷将所有答案誊抄清楚之后,还有一夜一天考试才结束。这时他才拿出那份被他叠起收好的试卷,就着落日的余晖仔细看这份字被印得格外小的试卷——这种字他在六安县学的印刷间里见过,在先生的书房里也见过,非常有亲切感。   他翻了翻这字小且密的试卷,见到最后一页纸上的字,手一抖,差点将这试卷丢到砚台里了。   什么叫“虽不影响排名,但关乎黜陟”啊,这比排名严重多了好吗?   张雷心里暗想,先生果然还是原来的那个先生,虽然温柔宽厚但只要一出练习,心就黑得看不到光,简直坑不死人不罢手。   这个其实真是张雷冤枉了崔瑛,秉承着光明正大的做事准则,和试题务必要说清楚的出题规矩,崔瑛是想将附加题的存在极其意义用大字印在试卷袋上的。   可惜,这件事被柴荣阻止了,用柴荣的话说就是有没有能力是一回事,科举这么重要的场合,试卷都不仔细看完,要么是心大的不合适为官,要么就是懒的不能当官,这种举子,黜落了也就黜落了。   张雷发现这了行字后,原本放松的心态一下子紧绷了起来。他勉强吃一了点士卒送来的蒸饼夹肉,饮了两口热茶,见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连忙点起一根蜡烛,就着那光仔细地阅读问题。   第一题在格子正中写着“帐薄”两个字,下面崔瑛用简直的语言和明白的图表告诉考生正常情况下应当如何记帐,以及帐本应当是什么样的,哪些情况下可能会出现假帐。然后下面四页纸分别问了四个问题:   第一问先写了半页纸的收入和支出,让考生在另半页纸的帐目格上格式正确地记下上面的帐目;第二问的题目是一张正常帐目,要求是计算县里赋税的盈亏额度。第三问则是一张看似正常的帐目,让找出哪三处做了假帐。第四问,还是一张帐目,上面全是看似正常的柴米油盐果蔬肉食的价格,问在正常年份,哪些东西的价格不正常。   张雷看完题,松了一大口气,这些题都很容易,别说他已经帮先生管了好几年的私塾,就是没有这些经验,看了前面的相关信息,他也能答出个七七八八来,尤其是最后一题,张雷看得好悬没乐出来,一个鸡子一贯钱,这得多大的傻瓜才看不出来啊?!   这一道大题答完,夜色已深,蜡烛就还剩一根,张雷觉得蜡烛还是留着应急为好,这会儿还是保证自己的休息更重要。   转天天刚蒙蒙亮,不知道要被先生怎么坑的张雷早早就醒了,完全没有睡意的他打开试卷,看到最后一道题,也就是印了“虽不影响排名,但关乎黜陟”的那张纸,上面印了密密麻麻《显德刑统》和一些已经修订完成的《大周律》,题目则是几个案例,让写判词。   张雷写得是一气呵成,每个案例都有相应的律条可查,他写起判词来是文采飞扬,顺利得很。   所有试卷完成,仔细检查一下没有避讳错误、各种格式上的问题,张雷按试卷袋上的要求,将试卷按顺序整理一下,答题纸和试卷纸分开装入,封了口,交给他面前的监考士卒,带着一身酸臭味儿到龙门面前等着出门。   “今年官家也不知怎么选得主考官,竟然耗费颇多,给每人一套单独试题,还弄什么附加题,他都巴巴写着不会影响到排名,傻瓜才会花时间去写呢,有那功夫,我仔细雕琢一下诗赋不好么?”一个看起来就是世家子弟的人站在龙门前大放厥词道。   其余几个人愣了一下,再相互看了看,到底没多说什么。   张雷他们等着出考场,他们的试卷却已经被一个个训练有素的控鹤军士卒整理好,装进一个匣子后由专人看管,只等考试一结束,便可以将这些答案押送到那个院子里,由主考官们组织阅卷。   崔瑛和他的一众同僚,在考生考试的几天里,日子过得格外清闲,闲着没事,甚至连柴荣都被他们拉下水来,打牌斗嘴。   但当试卷送到,他们的生活便又紧张起来了。   先是黜落附加题一个字都不写的人,不多,七八份而已;然后便是糊名、弥封、编号。   “你俩改勾股术题,方田题老许老周来,盈不足的题目……”崔瑛将自己深思熟虑后的分解方案布置下去,让两个人交互改卷,以防出错。   等崔瑛花了一天时间,带着明算科的各位把成绩都算出来时,进士科那边连一半都还遥遥无期。   这个时候,崔瑛就不能再插手了,毕竟自己的学生还在进士科的考场,嫌还是要避的,只能指点他们更合理地划分题量。   考场外,终于从人们欲言又止的神色里猜出自己好像做了什么蠢事,目瞪口呆地听说起今年不影响排名,只影响黜陟的附加题,半晌,突然恨恨道:“果然还是看我不顺眼吧,这是崔德华肯定是故意的!” 第105章 会试结果   那位看似世家子弟的青年说这话的时候,正是在诸位举子宴饮的场合。和现代高中生高考结束后会一起出去吃喝玩乐一样,刚刚考完会试的举子也会在一起吃吃著名的汴梁菜,饮上一杯葡萄美酒,说说几位主考官的喜好,八卦一番这次考试的奇葩试题。   他这话一出,全场静了片刻,所有人都用一种非常非常一言难尽的眼光看他。   “他谁啊?”一袭锦衣的王偃停下正要饮酒的动作,疑惑地看向邀请他来的友人,“德华为什么要难为他?”   “不知道啊?”他的友人也疑惑道,“他就是一外地来的举子,还是年后来的,有什么值得江宁侯难为的?”   王偃是前宰相的孙子,父叔也都在朝任官,他自己本身又是太子柴永岱的侍读,只要不出大错,未来给自己挣个爵位一点也不奇怪,在京里待了略久些的读书人都知道他。   本来就安静的场合,因为王偃地一番话变得更安静了。   “王!偃!你不要欺人太甚了!”那青年的脸胀成了了紫红色,“我是楚霄!神童试时和你在一个院子里住了好几个月,你翻脸不认人的本事真高!”   “哦?”王偃装作仔细思考的样子,停了一下,然后一脸无辜地说,“你就是那个撒谎支使你哥找江宁侯麻烦的坑货啊。”他捏着高脚杯轻轻嗅了一下葡萄酒的香气,眼角一挑,“怎么?你哥被你坑得连会试都没考就羞愧还乡,你倒是脸皮挺厚,还上京来应举了?不是在家待不下去了吧?”   “你!”楚霄脸色红得快要滴血了,却一句话也说不出,他堂哥还算仁义,只私底下去他家闹了一回,他爹好好赔了一通不是又添了一顷上好的水田才安抚了大伯的怒火,他在家里待不住,才匆匆走了知府的关系来京应举。   “看来被我说中了,”王偃与崔瑛关系好,当初也被楚霄的流言恶心地够戗,此时语带嘲讽道,“就我这样的纨绔子弟都不记得你是哪位了,江宁侯又要管着六安百姓,又要格物穷理,还要教化控鹤军,你是哪个牌面上的东西,还值得为你费那功夫?你那张脸值印卷子的纸么?”   “话又说回来了,”王偃顿了一下,又继续说道,“我记得你出身商贾,只会摆算筹,对经义一窍不通的吧?听你堂哥的语气,你好像也没进学?你确定没有那个附加题你就能中?是你家乡无人让你产生了错觉吗?进士是那么容易中的?”   “就算容易中也不是他中吧,”王偃的友人接腔道,“纯粹因为不写而被黜落的有几个人?据我所知连一掌之数都没有,非蠢即懒,还有脸报怨?”   “你们都是一丘之貉,我不信这天下没个说理的地方了!”楚霄拂袖而去,而其他人则继续言笑晏晏,好像席间从来没有楚霄这个人一样。   外面的举子可以聚会斗嘴,小院中的考官们则井然有序地忙碌着。明算科最快,只用了一天时间就改出了试卷,排出了名次,连榜都填好了。明法、明经科在崔瑛的流水作业法的改进下也快得很,不过两天就完成了批改、复核、排名、填榜的工作。   三礼三史科略慢些,不过考生人数也不多,几位老翰林饮茶聊天慢慢批,也就三天不到的时间就全部完成。   最慢的就是进士科,题量大,难度也大,柴荣有意设下的坑也没坑到几个人,以后这一招又用不了,让他意难平了许久。   “明经科的先生帮忙改墨义,那个标准都一样,明算科的开始计分,再来两个人先帮忙把诗赋里出韵的都挑出来,直接看策论,言之无物的黜落了帐,别浪费时间。”柴荣在这小院子里呆得有些烦闷了,大手一挥,所有人齐上阵帮着进士科改试卷。   “这份卷子定是六安的。”明算科的一个翰林拎起一份试卷笑道。   “这是怎么说得?”崔瑛吓了一跳,以为有人在试卷上留了记号。   “如今天下间也只有六安的读书人论起葡萄美酒来是论瓮的。”   “可不是,”旁边一人接腔道,“这好好的美酒被这一‘瓮’字弄得粗鄙不堪,当以盏论才是。”   “我倒觉得‘盏’字太俗,高脚杯细长匀婷,当以‘婷’论。”   “不妥,‘婷’字太艳,杯如花形,倒不如‘朵’字为妙。”   ……   崔瑛无奈地与柴荣对视一眼,这就是进士科考试试卷改得慢的原因了,这些学问精深的先生们总是因为某些莫名其妙的事情争执起来,手里的事儿也就停下了,要不等他们争出个高低来,要不就只能强行打断了。   “好了,如果你们进士科的成绩三天内能弄出来的话,朕作主,让德华给你们一人送一份葡萄酒就是了,随你们是一盏还是一婷或是一朵都成。”柴荣打断了他们的争论。   “如此就谢陛下恩典,谢江宁侯慷慨了,”李景阳随意地将笔搁到笔架上,呵呵一笑拱手道,“不过送来的美酒当以‘瓮’论最佳。”   “或者以‘桶’论?”另一人手下不停,嘴中还满含期待地接话道。   “我的以‘缸’论即可,我不嫌粗鄙。”另一人语气平淡地接口道。   “呵呵。”崔瑛无言地笑道。   #   “全都可以核分了吧?”为了得到葡萄美酒,进士科的考官们加班加点,终于在第二天傍晚将所有试卷都批改完毕了。   “差不多了,单项分都已经核完了,就差将几个部分的分加在一块儿了。”   “墨义正确率少于六条的直接黜落,好歹减少了不少试卷了。”   “只看一题确实快得多,而且看得多了,对评分的把握也越来越准了,我敢说这次考试的结果绝对比之前百十年的考试都要公平公正。”   “下次要不要再加上誊录?考生的字迹会不会被认出来?”柴荣认真地问道。   “不用,”主考官之一的周立舜摇头道,“考官亲戚弟子要避嫌停考,考官只改一题,影响本身就很小,改得快了,根本没时间来辨认字迹,根本不必费功夫誊录。”   所有的试卷核完,刨掉一开始就被黜落的试卷,然后翻看后面的附加题,将应付了事、明显看得出文不对题的也挑出来放到一边,其余的文章按五经分类放好,开始排名次。   这种争吵别说崔瑛了,就是柴荣也插不上手,等他们吵上半宿,将前五名的五经魁排了序,后面就容易多了。   “我看咱们这新会元是个国子监祭酒的好料子,”周立舜笑道,“每篇策论都能紧扣格物致知、正心诚意的大纲,将教书育人的事写得花团锦簇,会是个好先生。”   “而且不是个迂腐的先生,”李景阳也笑道,“他对学童的秉性实在是太了解了,怕是掰了好长时间的蛤蟆嘴吧,真不容易。”   边说边聊,不一会儿他们就在柴荣的监督下将名次排好了,下面就是拆封填榜了。   “哈哈~难怪他能写出如此脚踏实地的文章来,”柴荣撕掉第一名的弥封,大笑道,“排云还嫌我扣着人不放,这回你这小徒弟可是自己来京的,可不是我不放人了。”   “陛下,”崔瑛见柴荣笑的得意,看着其他人奇怪的神色,觉得还是需要给这位得意的太上皇降降温,“你是不是先操心一下殿试的事儿?因为担心会试举子泄漏籍贯形成舞弊,收集各地民谣来了解官风民风的事儿可是挪到殿试上了的,而本朝习惯,殿试的文章是要结集传天下的。”   “嗯,这是好事啊?”   “您说六安的举子所记的民谣会不会是邶国公传书给您的那一首?阿雷他们可说了,那首打油诗在六安传的,有点广。”   作者有话要说:   掰蛤蟆嘴:以前指私塾先生教刚读书的小孩子学习的过程,挺形象的 第106章 辽国来使   所有的试卷批完,将因试卷模糊不清、犯讳以及附加题没写而落榜的考生名字用蓝墨录好,与已经填好的榜文一并封入密匣,交到禁军手中,禁军连夜送入礼部,这院子里的人终于可以安心地好好睡上一觉了。只等天明时分,龙虎榜一张,他们就可以离开这个住了快一个月的院子,回归繁华的汴梁生活了。   柴荣为了不给自己抹上“有来无回”的名声,早早地回城进宫跟儿子商量,应该怎么出题才能让六安的那群举子别提叶知秋那首“何人上京得家回”的打油诗。   而在考生这边,按惯例中试的举子们都要到考官家里去拜访一番,明算科不是大科,中试的大多被分入六部成为下层官吏,这批明算科的考生只组团邀崔瑛去了汴梁一家正店吃了一顿酒宴,便也作罢。   进士科的考生们则要忙碌很多,认识同年,拜见座师,汴梁瓦舍里红袖招摇,甚至一些权贵人家四处打听婚配情况。张雷年纪既轻,名次又高,样貌清秀可人,还是现在被传得神乎其神的崔神仙的嫡传弟子,想要结识他的人可实在不少。   “阿雷在家?怎么不去与同年交游一番?早上不是有几位今科中试的年青人来邀你了吗?”崔瑛在小院子里被关了许久,最近特别喜欢到外面走动,汴梁城里考生太多,他便泡在了控鹤军里。   崔瑛这几天大多早出晚归,这一回来就见到张雷在家,便好奇地问道:“我看你好像挺少出去交游的,怎么,与同年们处不来吗?”他像个担忧孩子社交能力的父亲一样小心翼翼地询问道。   “没什么,”张雷笑道,“我还是喜欢到学堂去。”他看着崔瑛问道:“先生,考进士这事儿我爷爷我爹他们盼得太久了,我一定会好好考的,但中了进士之后,我能不能,跟着您在控鹤军里继续教孩子?”   他略有些局促地补充道:“我不是不思进取,不想报效君王,太上皇虽然奇怪了点,但陛下对我们挺好的,就是,就是,我感觉,”他抿了抿嘴,有些无措,小小声地说,“我不喜欢。”   “我懂,”崔瑛看着这个站起来已经快和他一样高的男孩子笑道,“你不喜欢官场上的那套规矩,更喜欢归隐山林教书育人是不是?”   “嗯。”张雷点点头,“我觉得我做不到像先生一样奇计叠出,造福一地百姓,也没办法像邶国公与成教谕一样将繁杂琐事处决如流,我就想教小孩子。”   “那不如中试之后,我帮你和太子殿下说说,你去国子监做个博士?”崔瑛建议道,就像家长帮孩子填志愿一样谨慎认真,既想要个身份地位高的,又想工作清闲一些,还得考虑孩子自己的喜好和能力。   “别,”张雷连连摇头,“控鹤军就挺好,国子监那些膏粱纨绔,我可教不了。”   “好啦,基础教育也很重要啊,没有你教孩子识字,六安也发展不到如今的样子。”崔瑛笑着抬高手臂摸了一把他那扎着方巾脑袋,笑道:“不论是太上皇还是陛下、殿下都是我这里的常客了,你有什么想法,自己跟他们说就是了,先生支持你。”   关于张雷未来择业的讨论就此告一段落,确认张雷只是不想和兴趣不一致的同年走马章台,而不是受了排挤或者出现其他问题,崔瑛便也放下了这件事,柴永岱刚刚让人给他传了一封书信,辽国的使节还有两天就要入京了,需要好好准备一下。   “接待使节有伴馆使、有礼部那帮人,咱们就保证到时候的汴梁城安安生生的,别弄出什么妖蛾子丢人就成了吧。”崔瑛两世的生活都离外交事件挺远的,除了生活中的外国人之外,他对外交事件最主要的印象不过是有外国领导人进行重要活动时,某些地方会限行,然后“首堵”就会升级成“特堵”。至于其它的,他就真不太懂了。   “差不多吧,”柴永岱点点头,“不过这次的辽使也是太子,和我年纪又相仿,我担心哪里出了娄子,丢了咱们大周的面子。”他有点恹恹地说。   “放心吧,”崔瑛安慰道,“国力强盛才是最大的面子,其它的,都是假的。”   话是这么说,和后世有外宾或领导参观一定要打扫卫生一样,虽然柴家爷孙不至于弄出和杨广一样的面子工程,但清理清理街道,让街面上的帮闲们举止斯文些,再抓一抓有名的耗子们这些常规的事情还是要做的。要不然,若是辽国太子在汴梁逛瓦子的时候被扒掉点东西,那大家不光是脸上不好看,怕是在史书上也是要留下一笔污点的。   #   “这就是传说中的水泥路啊?”一个十五六岁的青年,穿着一身辽国特有的骑装,在距离汴梁三天还有百余里的地方突然翻身下马,单膝跪在路边,用手小心翼翼地碰了碰那平整的地面,有些羡慕地问在一旁的接馆使。   “是的,殿下。”莫名其妙被派了个接待辽人的任务还颇不开心的陈彭年在看到辽国太子羡慕的眼神时,心情终于愉快了一点,他很自豪地回答道:“这便是我那小友崔德华发明的水泥路了。”   “这路修成多久了?”耶律隆绪问道。   “这里的话,”陈彭年想了想,如实回答道,“我还真不知道,不过应该不久吧。”   “文殊奴,驿站到了,快来!”远处一个中年人地呼唤声打断了他们的对话。   “知道了,舅舅,这就来!”耶律隆绪回答道。   进了驿站,耶律隆绪见这驿站的院子里也打了水泥的地坪,便向驿卒打听消息:“老丈,你这水泥地坪什么时候打的?耗费可多么?听说很好弄,该怎么弄?”   “那小老儿就不知道了,”那驿卒摇摇头道,“反正有几种粉活到一块儿去,然后铺地上就行了吧,工部派人来弄的,我也不晓得。”   “若我大辽与周国之间也有这样一条平坦大道,那日常往来一定会很方便。”耶律隆绪见从驿卒嘴巴里掏不出什么有用的事来,便看着陈彭年,意有所指地说。   “这可不容易,咱们大周到现在还没把路给铺好呢。”陈彭年笑得很复杂,混杂着自豪、骄傲、同情和一点点鄙视,“连咱们大周内部几个主要州府都还没连起来呢,哪还有人手去修与辽国的路啊。”   “大辽可以出人手。”年纪轻轻就显出一代雄主资质的耶律隆绪看得出水泥的重要性,毫不犹豫地说。   “哦?”陈彭年说道,“那可太好了,不知贵国能出多少人手?条件不高,只需要能写会算就行了。”   “要能写会算?”   “嗯,这水泥调配可是个精细活,算错了帐,那一摊水泥就毁了,等贵国什么时候能凑出百十人的时候,再谈连路的事吧。”陈彭年严格按照接馆使前辈们的传授的技巧,能夸张难度就夸张难度,不能夸张难度就要尽量表现出很容易的样子,这样才能让辽国摸不到我们的底子。   被“真象”打击到的耶律隆绪,沉闷地回到他自己的房间里,辗转反侧了很长时间才愰然入睡。   “舅舅,还有多久才能到汴梁啊?”耶律隆绪驭使着自己的马儿靠近在前面领队的萧思温,有些不耐烦地说,“这周国的路板板正正,走个一两天都是一个样子的,边上又都是高高的大树,行人又这么多,真是骑马都骑不痛快!”   “文殊奴,莫要急躁。”被辽国太子称为舅舅的萧思温安抚道,“按行人和周国接馆使的估计,慢的话两三天就到了,快的话也就一天多点吧。”   一行人说说走走,不时地还对路边的景色或路上的行人指指点点。随着他们离汴梁城越来越近,路上的行商、农人、市民百姓也渐渐多了起来。   落日余晖之下,辽国的使节面前矗立起一座高可摘星,长若蛟龙,青灰色的城墙。   “这,就是汴梁吗?”耶律隆绪惊叹道。   作者有话要说:   ps:正史上耶律隆绪应该只有六七岁,这里提前十年,萧思温此时应该也死了快十年了,算蝴蝶效应吧 第107章 羡慕嫉妒恨   “啊?不是。”陈彭年在后面见耶律隆绪惊叹,连忙否认道,“大王误会了,这儿是禁军驻地,咱们今晚在这儿住一宿,明天一早就能到汴京了。”   “我们进入禁军驻地?”耶律隆绪情绪有点复杂地问。   “嗯,没事,主要是禁军驻地要比驿站舒服点。”陈彭年说着,一马当先直往门洞那里去了。   “梁王殿下请下马,军营重地不得骑马直驰。”过了半刻,陈彭年引了他们一行人入住了紧贴军营的一排房屋,才笑道:“此处非为迎宾所设,设施简陋些,还请多多包涵。”   “客气了。”耶律隆绪微笑颔首,然后进入他们的住处。刚一进屋,他的脚步便一顿,窗明几净是对这个房间最好的形容。   整个房间不是那种在驿站上等客房里用雕梁画栋突显出来的华丽,而是一种能被称赞为低调奢华的布置。   最吸引他目光的,就是那一扇嵌在三尺见方木框上的透明玻璃,透过微微泛青的玻璃,看着院中如在面前的一树一木,耶律隆绪的手都有些发抖。   “这……这是所有禁军都有的吗?”他紧张地问陪在身边的陈彭年。   “怎么可能,不过是这边总充当驿站,所以配的好些罢了,陛下宫中还没配齐呢。”陈彭年笑着解释。   “如此便好,如此便好。”耶律隆绪喃喃两声,然后强笑道:“小王还要和舅父商议一下恭贺贵国皇帝陛下登基的贺表,先生就先去休息吧。”   “王爷与国舅请便,下官告退。”陈彭年笑着微微一拱手,转身到他自己的住处去了。   “舅舅,”等陈彭年一离开,耶律隆绪便担心地喊了一声萧思温,“这周国什么时候这么厉害了?”   “殿下勿惊,说不好是不是增灶之计。”萧思温毕竟见识更多,他安抚道。   “唔,这样啊。”耶律隆绪隔着窗户向外看看,他们住的这个小院不大,接馆使陈彭年又刚刚出了院子,据说找一个忘年交吃酒去了。他紧走两步出了房门,围着院子走了一圈,也没找到一处露缝的墙根,只听得院墙外隐约传来呼喝之声。   耶律隆绪装作无聊地走到院门口,见旁边有两个站岗的士卒,便上前搭话道:“两位小兄弟,这是放哨呢?”   “贵人您好,您想出去转转?”一个士卒没动弹,另一个则笑呵呵地与他搭上了话。   “军营重地,小王就不给二位添乱了,这春寒料峭的,小兄弟要不要进来喝杯热酒,驱驱寒气?”   “贵人说笑了,您是贵客,只要有个人陪着,想去哪儿都行的。咱们站岗可不许擅离,被教头逮到了,军棍子可不好挨。”   “那小王可能麻烦这位兄弟陪小王四处转转?”   “贵人稍等,小的寻个人替班。”那人说着将一个木哨放到唇间,颇有些杂乱地吹了一气,不过半炷香,一个精瘦高挑的士卒便一路小跑地过来了。   “报告队长,士兵张三前来报道。”那士卒在他面前三步处站定,简单利落地行了一礼,大声喊道。   “劳动你了。”那个吹哨的士卒也认真地回了一礼,然后两人交换了站位。   “贵人请。”换了岗的士卒对着耶律隆绪笑得有些谄媚,全然不似刚才那样严肃。   耶律隆绪见着他着两张脸的德性有些不舒服,但他更分得清轻重缓急,挤出一幅笑脸道:“他叫你队长,是你手下的兵?看他的样子,兄弟你也是个练兵好手啊,怎么还要亲自站岗?”   “没啥,规矩就这样,队长算个什么东西,而且这不是为贵人站岗嘛,我也乐意啊。”   “还没请教壮士高姓大名?”跟在一旁听他们闲扯了半天的萧思温问道。   “什么高姓大名,小的姓李,打小生的壮实,爹娘就管我叫李壮,贵人叫我阿李阿壮都成。”   “李壮士,这校场上怎么此时还人声鼎沸,你们晚上还训练的呀?”萧思温问道。   “练啊,当兵不训练,朝廷白养着我们啊。”李壮满不在乎地说。   “这……”萧思温被噎到无语。   耶律隆绪看着校场上一排一排跑得整整齐齐的士卒,呼吸渐渐有些急促,如果他有这样一群战士,如果他有……他的幻想还没展开,就听一旁陪着他们的李壮笑道,“前头是澡堂子和饭堂子了,贵人就别过去了,一群大头兵也不识礼数,别冲撞了您。咱们去外头球场转转,今儿是米行与布行蹴鞠赛,这两个行会都有钱,找了好球头,准定精彩!”   “这个点钟打球赛?”   “白天也没人有功夫来看啊,”李壮装作要转身的样子,“就这点才好呢,一天活计做完,天又没全黑,看一场球赛,然后趁夜色回去,若有兴致的,再去小甜水巷里快活一把,啧~”他边说边摇头道,“这就快开始了,贵人要不要看看。”   耶律隆绪犹豫一下,“我还想先瞧瞧周国的士卒吃什么,然后再去,耽误不?”   “那可能可误了开场了,”李壮遗憾道,“布行的球头那花球技可是一绝。”   耶律隆绪不为所动,径直奔着食堂就去了。   食堂里面静悄悄地,耶律隆绪还以为没到就餐时间,谁知一头撞进去,一饭厅几百号人的目光刷地一下子就盯到他的身上,他尴尬地退了一步,萧思温见状上前解围道:“这位殿下是大辽的太子,出使周国,今日想来与诸君同乐,我们带来了大辽的酒肉,愿与诸位共谋一醉!”   没有任何人应声,所有战士都是两两对站,不言不动,连眼珠子都没晃一下。他们的身姿挺拔,就算是大盆的肉菜就摆在他们眼前,也没有一个人手指碰到桌沿。   耶律隆绪觉得这屋里的战士好像没有感情的傀儡,不像大辽的战士,听到有酒有肉必然欢呼雀跃,这些战士的表现就好像屋里根本没有他们两人,刚才没人说话一样。   “开饭——”突然一个嘹亮而粗犷的声音不知从哪里传到了这个饭厅,然后“唰”地一下,所有傀儡一样的人突然被灌注了生机,一张桌上有一个人分饭,其他人也不先吃,只将饭碗捧在手里。只等所有人都分到了饭,分饭那人起了筷子,所有人才静默而整齐地拿起了筷子,无声地吃饭。   没有声音,更没有争吵,除了碗筷碰撞的声音和人咀嚼饭菜的轻微声响,屋里什么声音也没有。   耶律隆绪四处张望了半天,也没发现哪里有发号施令的人,又没有人理睬他,便只能有些尴尬地走了出来。   “这些士卒……”他想问这些士卒是不是都是哑巴,又觉得不可能,只拿眼睛瞟李壮。   李壮刚才没进屋,却也能想象到是怎么回事,已经在外面暗笑了好半天了,此时却绷着一张脸,有些羞愧地说:“贵人别见怪,咱们就是一群军汉,没啥子教养,教头都说了好几次,吃饭别吧唧嘴,别弄出动静来,教了半天也没教会咱们,倒是军棍被打折了几根,后天教头也就不管我们了。”他顿了顿,做出一副不安的样子,“他们没冲撞到您吧。”   耶律隆绪一口气堵在嗓子里,干咽了半天,才保持了平和地声音道:“没,小王想去看球赛了。” 第108章 周军不可为敌   最近控鹤军这边的球场士卒们来的不多,几位将军一连打了几个月的比赛,最近开始考虑有目的地排兵布阵了,连续比赛实在太耗精力,频率降得越发厉害了。倒是汴梁的市井行会,看热闹不嫌事大,见场地空置的多了,自家便组织人上场了。   耶律隆绪跟着李壮出了军营,行不多远便见到那个下沉式的球场,天还没黑透,往这里聚集的人却着实不少。如今还是孟春时分,行人们都换上了轻薄的春装,鹅黄粉红,嫩绿淡紫,有的骑马,有的坐车,还有挑着担子边走边吆喝的小商贩,那是一种他从没在上京见过的繁华。   “李兄弟,今天这米行与布行的争斗很有名吗?怎么这么多人?”萧思温问道。   “也不是,这不上巳了嘛,出来踏踏青,看看比赛,晚上白云观的仙师们还要办场法会祈福,所以还是有不少人来的。不过要说人多,那还真不多,去年禁军蹴鞠总决赛的时候人才多,不光球场坐满了,外头站的人都挤到军营门口了,这才在哪儿啊。”李壮语带夸张地说。   再往近处走走,行人道两边的树上竟缠裹着各色绸缎,周围的行人常有用手去碰触的,还有些议论的样子,却没看到有人扯下那布来。   “贵国已经富贵成这样了吗,连树上都要缠绸缎,百姓却不贪图这些布帛?”耶律隆绪表面上做出一幅大为震动的样子,心里却将在军营里绷起的那口气松下来了。这周国的作派怎么与隋炀帝一个德性?莫不是欺他们辽人没看过汉人的史书嘛。   “那有富成这样子哟,”李壮拍拍大腿道,“今天不是布行米行打比赛嘛,这就是什么来着,”他拍拍脑袋,然后一脸恍然地说,“叫什么广告。”   李壮指了前面一个正在摸料子的少妇道:“布行便拣些碎布料缠在树上,路上的人见着喜欢的了,自去他家买就是,等晚间人散了,这布才许人取下呢。”   “其他人不会提前拿吗?”耶律隆绪好奇地问道。   “很少啦,这会儿出城的都是有点闲钱的,等再晚些,穷人家才能得闲出来耍,那会儿谁家的布料子被摘走得最早,那就是赞他家料子好呢,有的布行还要悄悄请人摘呢。不过这么做的时候也少,今儿估计是上巳节想搞点大事,平时布行多是请些行首小姐们穿着好看的衣裳在球场里逛逛,唱唱曲儿。”   耶律隆绪看着这树上缠得一片片绸缎,甚至还有一些细毛皮,颇有些羡慕。快到球场,便见外头有几家粥铺,香香浓浓的粥味儿勾得耶律隆绪口舌生津。   “这就是米行的广告了,”李壮指着粥铺道,“粥铺总是请有好手艺的大师傅当众熬粥,这粥等会儿会送给得胜的球员们,不过贵人要是想尝个鲜也可以进去坐坐,不过给些打赏就是了。”   耶律隆绪刚想说好,便听那边球场上人声一浪高过一浪,喊好声,嘘声,好像还有吹口哨的声音,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指了指球场道:“还是先去那边看看吧,照你说这儿散了场,这粥铺也没那么早走吧。”   “到也是。”李壮点点头,很有些急切地领了人去了球场。   “五儿,还有好票没有?”李壮远远地便与一人打招呼道。   “李哥你怎么现在才到,好票也就还有十来张了。”   “贵人你看,这票分好中差三档,坐的地方不太一样,好票离台近,看得清楚,差票离得远,看不大清,您坐哪儿?”   “自然是座好位置,”耶律隆绪自然不会在这个时候扣索那几文钱,“来八张吧。”除了李壮、他自己和萧思温,还有五个侍卫,也一并都要了最好的位置。   一行人顺着走道向下走,找到自己的座位,场地上球员在耍弄着蹴鞠,一会儿用头顶,一会儿用跨接,那个皮球在球员之间来回飞舞,引来阵阵掌声,也会引来对家的嘘声。也有一下子失误了的,那叫好声与嘘声便会调换方向——是的,这些观众们已经开始自发地选择球队并坐在一起,有些后世球迷俱乐部的雏形。   比赛很精彩,双方你来我往,相持不下,天色渐暗,耶律隆绪惊奇地发现在球场的半空,一圈琉璃宫灯被点燃,原本昏暗的场地瞬间明亮了许多。那个他原本以为天黑后就看不清的蹴鞠也在夜色里闪着荧荧的光。   “这球怎么会发光?”耶律隆绪疑惑地问旁边的李壮。   李壮还没来得及说话,坐在一旁的一个中年大汉便哈哈一笑道,“小兄弟,看你这打扮,咱们北边来的?来汴梁几天啦?我告诉你吧,这球会发光啊,是白云观的仙长们给施了法啦,我亲眼看见的,有一个仙气飘飘的道长将符水往上面一抹,然后这球夜里就发光啦,听说这位仙长手里有夜明珠呢。”   “这位大伯你也是大辽人?”   “嗯,我是大辽大周两边跑,两边人头都熟。”   “你做什么买卖的?”   “我啊,以前是丝绸茶砖换羊肉马匹,最近嘛,”他压低了声音道,“我正磨着跟控鹤军买天机布呢。”   “什么天机布啊?”   “我也不晓的,就说这布只有控鹤军里的妇人会织,仙长们给了她们一种奇怪的法器,让她们纺纱织布又快又好,我想淘换一批去北边卖卖看。”   耶律隆绪和那大汉都不是球迷,在球场边聊周辽两国的异同聊得极为投契,约好了后天汴梁城的樊家正店里再见,才随着散场的人们依依不舍地站了起来。   “仙长们做法会了!”旁边有人在喊。   耶律隆绪和很多人一起被请到了球场外面,除了球场中间,所有的灯都熄灭了。他只能从人群里看着几个道人在球场中央摆了许多东西,然后口中念念有词地说着什么。   “这些道士挺会装神弄鬼的,黑乎乎的天地之间,弄点什么别人也看不清。”耶律隆绪正这样想着,突然“嗖~”地一响,一根长筒里不知窜出了什么,在天空绽出一道极绚丽的色彩。   然后那几个道士又在灯下画了几张符的样子,可是与辽国的道士不同,他们没有点燃那些符,反而又点燃了一个长筒。   耶律隆绪本能地抬头,想再看一眼刚才那种绚丽的神迹,可只听“轰”地一声,那两个道士周围的灯突然暗了下来,然后是一点点的火星蔓延,一颗又一颗绚烂的火花在天空绽放。   “嘀——”一声尖锐地哨声在场中响起,他身旁的李壮忽然窜了出去,人群里也有好几个青壮的汉子直扑场中,还有一些穿着和饭堂里禁军差不多服饰的人迅速站到人群外面,很快将人群劝导回城了。   “兄弟,这是怎么啦?”萧思温惊魂未定地拉了刚才和他们坐一起的辽国汉子问道。   “应该没事,”那大汉挠了挠头道,“估计是几位道长祈福失败了,有几回这样的事了,不过没大事,有控鹤军呢。”   过了半晌,李壮才带着一脸的黑灰笑眯眯地背着一个道士出来,与此同时,耶律隆绪看到那长长的像蛟龙一样的城墙里跑出来一列士卒,然后他们有的手里扛着细细的软软的管子,不一会儿便有水从那管口流出,有的则喊着整齐的号子排成一排迅速地传递着水桶,往球场中浇水,不过片刻那块还没彻底烧起来的球场便彻底归于平静。那些士卒列了队迅速地回到了城墙背后,仿佛刚才热火朝天地场景都是他的幻觉。   李壮将人交给另一个士卒送往白云观,他抹了抹脸上蹭到的灰,笑道:“贵人,咱们回吧。”   回程的路上,耶律隆绪有许多话想说,又有许多话问不出口。回到自己住的小院子里,听着一墙之隔的校场上,军中的长官似乎在犒赏那些出去救火的士卒,说笑声、唱歌声伴着烤肉的滋味飘过墙头,萧思温坐在他对面的石凳上,感叹道:“周军不可为敌。”   “小小的禁军军营便如此繁盛,我越来越期待汴梁的样子了。”   “明天一早,就能看见汴梁了啊。”    第109章 汴梁春景   耶律隆绪是在院墙外的呼喝声里醒来的,他站在院子门外,看着一排排身上背着包裹的士卒在喊着号子跑步,那包裹和人头平齐,看着就不轻。   “虎贲之士啊,若我大辽有些军,必可横扫八荒、一统六合,哪会像周国的皇帝一样将这样的雄军禁锢在京城边上,天天在这么一个小小的校场上奔跑啊。”他看着也早早起来的萧思温,压低了声音,颇有不甘地说。   “殿下慎言,”萧思温同样压低了声音,“周国没有北上之心是好事,但咱们可不能没有防备。”   “北归后,我会提醒父皇注意的。”耶律隆绪郑重地承诺道,“我们要小心周国。”   “梁王殿下,早些用了朝食,咱们早些出发吧。”接馆使陈彭年笑嘻嘻地领着几个侍从进来,将几碟几碗的菜摆在院子的石桌上。侍从放下了饭菜无声地退下,他则挺殷勤地上前分发了银筷瓷碗。   “殿下昨天晚上没受惊吧,”陈彭年等耶律隆绪坐定,轻描淡写地问道,“昨天听说李队领着你去看球赛了?道长们烧了球场,没吓着您吧。”   “怎么会,我在球场上面呢,没事的。”耶律隆绪没滋没味地应付了两句,三口两口将那碗清粥并几碟小菜给吃下了肚,急促地说:“时候也不早了,咱们什么时候启程?”   “这就启程吧,脚程快些的话,到汴梁城里还能蹭上早市的尾巴,那些早点可比军中可口多了。”陈彭年不在意他的转移话题,语气轻快地说。   他最近刚从吕蒙正那里摸到点甲骨文的资料,正沉迷地厉害,被推出来做接馆使是一肚子的不乐意,要不是柴宗训早早交待一定要让辽国太子在控鹤军驻地“感受”一晚,省得他们不安分地瞎折腾耽误事儿,他早就领着使团赶路进京了。   两边人心里都存着事儿,启程地动作就快得多了,不过一时半刻,大周这边就整理完毕,在院外又多等了半个时辰,辽国的使团才都整理清楚——昨天晚上出去玩的不光是耶律隆绪,下面的普通使节也在控鹤军军官的带领下出去游览了一回,还买了不少精巧的灯笼,请了一些烟火回来。   等在一边的耶律隆绪和萧思温看着慢吞吞地使团成员,再瞧瞧陈彭年那边的利索劲儿,脸沉得快要滴下了水。   从控鹤军前往汴梁城的路修得早,质量也相当不错,数丈宽的大道便是几辆马车并行也还是绰绰有余,进出的行人非常自觉得沿右边行走,中间自然地空出了一片还挺宽敞的地方,时不时有些纨绔子弟骑着快马从那里奔驰而过。   “真君子之国矣,”耶律隆绪向陈彭年称赞道,“贵国百姓真真的知礼懂礼,让小王钦羡不已啊。”   “小王爷谬赞了,”陈彭年自豪地说,“我皇帝陛下爱护百姓如待子女,百姓自然听从陛下的命令如侍父母。”   宽敞的官道两边,每隔几里路便有一个精巧的小茶棚,走累了的路人便可在茶棚里休息,耶律隆绪没有心思观察路边的风景,急匆匆地赶往汴梁城。   汴梁的城墙自然比禁军那边还要高上一大截,只是城墙下人来人往比肩继踵的,再加上此起彼伏的吆喝声,反而没了当初一眼看见山原上禁军军营的震撼。   实事上耶律隆绪根本没时间震撼,也没功夫抒发自己的感慨,热闹的汴梁城门外连“比肩继踵”都不再是一个夸张的用词了,他原本还想坐在马上慢慢踱入城中,但这拥挤地情况也只能让他灰头土脸地下马来,牵马进城。   “这实在是失礼了,”陈彭年强忍住笑意道,“殿下其实可以从中门进去的,那是为贵客专门设下的城门,没有这么挤。”   “无妨,”耶律隆绪咬着牙挤出一抹笑容来,“小王这是入乡随俗,好好体味一下南国都城的繁华。”   好不容易挤到了城门下,过了狭窄的城门洞便是宽敞的大道,比城外官道还要宽上两分。   “等等,这个不能带进去!”他们后面一个辽国的使节被拦了下来,守城的士卒迅速聚到一处,旁边的百姓没有乱,只谨慎地向后退了几步。   “这是怎么了?”陈彭年正想赶快将这伙人送到礼部鸿胪寺去,自己好再找吕蒙正磨点东西出来,听到有人被拦,他的火气比辽使还大。   “你们没有开封府的批条,烟火不许带进城!”那士卒毫不示弱,有理有据地说。   “大辽的使节,我是,”那人使节用磕磕巴巴的汉语勉强说道,“你拦我,不能。”   “陈学士,你看这事……”耶律隆绪自然是想带些烟火回国的,于是他向陈彭年打商量道。   “殿下,在咱们大周,这规矩就是规矩,没有开封府的批条,烟火确实不能进城,您可以让侍卫先将东西寄存在友人家里,等回去的时候再去拿。”   耶律隆绪再怎么想要烟火也不敢说在汴梁城里还有友人,只得使个眼色,让那使节将东西放到外面。   等一切处理完,他们才将眼睛落在这座闻名已久的城市上来,此时的早市已经结束,做早点的小贩们正将火炉和板凳放到小板车上,推着往一个个小巷子里面走,嘴里还哼唱着词曲的旋律。   “殿下,咱们去迎宾驿吧,先把东西安顿下来,后面想怎么逛都成。”   从控鹤军前往迎宾驿的路并不远,一条宽敞的大道两旁,不少店铺都正在拆门板,准备开张做生意。面容生嫩的小伙计扯着嗓子招呼挑了热水担子的,还有身量未足的小丫头蹦蹦跳跳地招呼货郎买些胭脂水粉。   “怎么有一股香气?”耶律隆绪仔细闻了闻道,“还挺甜的。”   “唔,小王爷喜欢甜食,那桃芳酥必定得去了。”陈彭年推荐道,“他家的店面就在路头,那点心的香味儿和这街上的桃花香一混,那是真是一种沁人心脾的美好滋味。”   “这条街上都是桃树,这是有什么讲究?”   “没什么,小神农想试试什么植物生存条件,要搞大树移植,好像是这个词,便与这街上的人商定,移了几株在这边。没想到小神农手段通天,这些树除了两株没福气的,其它都长得可好了。”   说着话,耶律隆绪被陈彭年领到了那个叫“桃芳酥”的点心铺里,店铺里一列长长的透着些粉色的玻璃橱里,整整齐齐地排列着各种点心。   “陈先生,今儿想挑些什么点心?小店新出了春色系列,有茶味蒸点,桃花酥点,奶香糕还有青团,您是称重还是买个什锦的点心盒子?”   “别啰嗦,点心拿来试试再说。”陈彭年显然是这里的老客了,一言一行都自在得很了。   “小王爷也尽可以试试,他家别的不说,这每季应景儿的点心那是真不错。”陈彭年向他推荐道。   耶律隆绪接过伙计手里那一攒盒切碎的小点心,捏着银签子戳了一块奶香糕,放到唇间,轻轻一抿,那块小小的糕点一下子便化在口中,只留下一嘴的奶香与细腻的甜味儿。   他忍不住又戳了一块,桃花酥也很香,粉红粉白的花形比真桃花也不差什么了。他还要再戳,一旁看不下去的萧思温忍不住干咳了两声。   耶律隆绪有些尴尬地停下手来,装作没事人一样地问伙计道,“你这里用的是什么蜜,还是什么糖?”   “咱们这里用的可是霜糖,咱们东家与善财童子交好,从他那里得了这糖,和糕点方子,那糖真跟霜一样白,还没有涩味儿,再好不过了。”   “善财童子?”作为一个小名叫作“文殊奴”的辽国太子,他对宗教人物必然是熟悉的,听到这个佛门称号非常感兴趣。   “我也不知道,六安来的人说他是善财童子转世,可会做好事了。”   “殿下,咱们先去驿馆吧,您若想结识德华,与陛下说更好,崔德华那小子自进了京,大半时间都与太子殿下在一块儿呢。”买齐了好几样糕点的陈彭年心满意足地催着耶律隆绪离开。   还不想暴露自己喜嗜甜食的习惯,耶律隆绪只好一步三回头地往外走。   他刚出门,便差些撞到了一个穿着柳绿色襦裙,很是娇俏可人的女孩儿。那女孩儿好像根本没看见他,只喜滋滋地亮出一叠纸道,“十二花神笺都齐了,点心盒子给我挑一套!”   出了店铺又转过一个街角,一树雪白的梨花比刚才的桃花还要让人心神动摇,几个扎了青巾的士子正躬着腰与一个老妇人说些什么,他们神色温柔,不见半点书生傲气。隐约能听到一些丝竹的声音,柔柔的,配着女孩儿清脆婉转的歌喉,让耶律隆绪都快要醉倒在这一片春光中了。   “前面就是迎宾驿了,刚才驿中传来消息,请殿下您稍作休息,明天一早要进宫面圣。” 第110章 底气   迎宾驿是一国的脸面,在等级允许范围内自然是要比普通的驿站华美舒适很多的。   比禁军营地里更透亮的玻璃窗有半人高,锦缎提花的厚重窗帘不论展开还是收起都是一幅美妙的图画,摆在圆几上造型可爱的玉色瓷碟里含着几枚蜜渍过的果子,长案上供着的几枝春花正吐露着春的气息。站在这样的屋子里,耶律隆绪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重新振作精神重新出门去找自家舅舅萧思温。   “明天去见周国的皇帝,今日还没过午,我们可以再去街面上转转,多了解了解周国。”萧思温建议道。   两人换了一身大周朝汉人的衣冠,略有些别扭地叫了守在迎宾驿的帮闲带着,四处走走。   “两位要想逛汴梁城啊,”那帮闲笑道,“只不知你们喜欢走哪条道?”   “有什么道可走?”   “若是喜欢富贵温柔乡的,便沿着北边的五丈河走,好吃好玩,青楼的姐儿漂亮,瓦子里的伶人秀气,讲诨话的先儿俏皮,还有一帮子老手艺人,吹糖捏面,累丝错金,想买什么有什么。”这个帮闲显然与汴梁城里普通的帮闲不大一样,出口的词儿都是一串一串的。   “这个我们不合适去,”萧思温略有些尴尬地说,“若是不喜欢这一道的,可还有什么好地方可去?”   “看来两位是风雅人,”那帮闲笑了笑道,“那南边的蔡河一线是绝对不能错过的,这一线上武学、太学、国子监和开封府学都在,街面上有一十二家正店,各有妙手;文气汇聚之地,什么崔家竹纸,张家香墨,庐州秀笔,精雕宝砚,并笔架镇纸,砚滴毛毡,文房器具无一不有;还有美玉宝石,石雕印章,一应具全;最近会试,才子们齐聚京师,什么游园会,赏春宴,曲水流觞,飞花传令,只要您有才学,便可上高坐,游名园。”   “咳,”萧思温比刚才听到要带着外甥游青楼还要尴尬,大辽的文化素养,在这南国实在有些拿不出手,只好打断帮闲的滔滔不绝,“除了这一南一北,一俗一雅,可还有什么去处?”   “再有就不是成片的去处了,”那帮闲有些为难道,“汴梁城的哪条街上都有一两个有意思的铺子,哪个巷子里都住着那么一两个手艺漂亮的奇人,却难说哪里好玩了。”   “小王钦慕中原文化,想买些书,还是去蔡河一带吧,不过我与舅父都不擅文,那些文士的聚会就别带我们去了。”   “得嘞!”帮闲眉开眼笑,去南边的主顾大多温和客气,手里虽然不如去北边的客人散漫,但却清贵,还长见识,所以不论去南去北,这帮闲都开心。   “其实今儿也难碰上文士聚会,”那帮闲笑呵呵地领着他们往南去,“举子们都进宫里应殿试了,明儿起这文会才会真热闹起来。”   沿着蔡河一路向下走去,崔纸买了两车,名砚十方,李墨也买了好几匣子,然后耶律隆绪和萧思温进了一家书铺,便有些挪不动脚了。   这家书铺据帮闲说是新开张不久的,五经注解、唐人笔记、山水游记什么的一排排地立在书架上,这种才兴起了没几年的书籍装订方式耶律隆绪只在辽国民间的小书坊里才见过一两次,在这里却已经占了绝大部分。   “《孝经》与《论语》才这么薄?”萧思温仔细看了半天才从架子上找到了两本基础书籍,有些不可思议道。   “客官是外地来的吧?”书店里的小伙计笑着捧了一托盘的茶水点心过来,小心地为他们斟上一杯茶水,“咱们这里用的是崔家小印,字小,省纸,价格上也低些,就是看着有些费眼,比较合适家里不宽裕的读书人,晚上不用油灯的话,也不是很伤眼睛。看贵客的打扮该是富贵人家,店里有碑拓本的《五经正义》,卷轴装的,正配您这个的贵人。”   “这本《论语》多少钱,拓本的呢?”   “这本《孝经》《论语》合印,一共五十文即可,拓本《论语》一共二十卷,一卷一贯钱,一共二十贯。”   这价格差的,就是从小在大辽皇宫里锦衣玉食长大的耶律隆绪都忍不住咋舌,实在是太可怕了。   “拓本要二十贯,小印本只要五十文?”萧思温声音都有点抖,他勉强打发了小伙计给他找书,然后压低声音对耶律隆绪说道,“在大辽,别说拓印本了,便是普通雕版《论语》价格也得在二十五贯左右,都是从周国运过去的,五十文的书,听都没听说过。”   “可是周国就敢这么卖,”耶律隆绪的声音有些低沉,“难怪这帮闲说起话来都是一套一套的,我们一路走过来,便是小孩子都能写出几个字来。”   他们正说着话,就听到店外头一个清脆的童音欢快地喊道:“爹,我回来了!”   “快进来温书吧,你娘给你做了发糕,还在炉子上煨着呢。”柜台后面的门帘一掀,出来一个身材健硕的汉子,他笑着冲门外喊道。   耶律隆绪抬头一看,却是一个脸上挂了彩,手臂上缠了白纱的八九岁小男孩儿蹦蹦跳跳着进了门。   “这是怎么啦?”那汉子见孩子脸上挂了几条血印子,还有被纱布缠的胳膊,惊讶地问道。   “没事,对街李五郎嘴有点贱,我教训教训他。”那男孩儿满不在乎地说,“我可没吃亏,我狠狠地揍了他好几回。”   “老子送你上学堂是教你打架的?”那汉子声音提了起来,“整天打打杀杀的,没一点老实气,你还有点读书人的样子没有。”   “老哥消消气,不是小宝的错。”   “崔先生怎么来了,这位是?”那汉子无措地搓了搓手,冲门后叫道,“婆娘,学堂的先生来了,多打两个菜来。”   “这是我的朋友,”他笑道,“我就是怕老哥你责备小宝,跟过来解释一下,这确实是李富贵的错,说了不该说的,便是小宝不打,我也是要罚的。”   “你家儿子真不错,有血性,好好学,以后是个能报效朝廷的人才。”旁边的友人也接茬道。   “这……这是怎么说的。”汉子说着,就见对街的李家婆娘拎着她家李五郎的耳朵,骂骂咧咧地走了过来。   “许老哥,真不好意思,我这儿子没教好。”那婆娘一进门,什么也没注意直接道歉道,“我在家教训过了,再来给你们赔个不是。”   她一串话突突完,才发现这店里还有不少人,脸上蓦地一红,“崔先生,柴家公子都在啊?真是,我家孩子没教好,给你们添麻烦了。”   崔瑛笑笑,“孩子嘛,好好教,懂事就好。”   崔瑛见两边家长都通情达理,笑着与他们说了几句闲话,婉拒了家长的留饭,告辞离开。   “两位兄台请留步,”对这两个言谈出众,气质清贵还在自家父亲面前挂过号的人,提起兴趣的耶律隆绪紧走两步赶到门外,“相逢便是有缘,小弟初来宝地,可否同行一段。”   “那该我们尽地主之谊了,”崔瑛看了看这人的打扮,再看看跟在他们身后的帮闲,大概猜到面前这人是谁了,他丢了一个眼色给柴永岱,“相请不如偶遇,既然碰到了,又快到饭点了,不如去吃一席如何?”   “那就请兄台指点了。”完全不知道自己身份已经暴露的舅甥俩笑呵呵地跟着崔瑛他们走了。   “兄台,今日这事,我听了一言半语,不知始末,还请为我解惑。”   “没什么,不过是两个孩子的口角罢了。”   “然而圣人教导我们以和为贵,你为何纵容孩子们睚眦必报的性子呢?”   “无意的冒犯当然可以以和为贵,但若是存心挑衅,难道退让还能保全自己不成?”崔瑛意有所指地说。   “至少退让了不会受伤啊!”耶律隆绪脱口而出,“被说两句便冲上去打,脸面上固然好看了,但他的胳膊折了,岂不是得不偿失?”   “宝儿身形是弱了点,可要是因为这个便一直退让的话,你觉得他在多久之后就会被李五欺负到胳膊折掉?”崔瑛笑道,“男孩子就要有股子阳刚之气,受了欺负该打就得打,若是怕输便不打,那还没打就输了。”   崔瑛一开始遇到打架的事时也想按现代习惯一样各打五十大板的,可是他仔细一想,现代是依法治国,不支持血亲复仇的,而在古代,为血亲复仇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曾经那套息事宁人的做法根本不适用。   “可他必输啊,这架打得不合算吧。”耶律隆绪感觉到崔瑛语气的异样,试探道。   “没打过谁也说不准什么结果,肯定赢的仗应该打,未必能赢的仗也得打,就算必输的仗,难道还能不打了不成。”崔瑛笑道。   “你们这底气到足,”萧思温语带讽刺,“不怕被打死么。”   “不会。”崔瑛还没说话,一旁的柴永岱便接过了话茬,“只要神不散,这人就死不掉,若是脊梁骨被打断了,这辈子就别想挺直了腰杆子做人,那就只能趴在地上,这还有是人吗?”他顿了顿道,“过些天就是陛下的万寿,兄台不妨留下一观,北国有射雕的勇士,咱们大周却也不少智勇双全的将军呢,多见识见识人物也是好的。”   心知肚明的两伙人很快便各自回家,此时的耶律隆绪再看这汴梁繁华的景象便没有什么好心情了,他对萧思温道:“这繁华的汴京,这血性的孩子可能就是周国的底气所在了吧。” 第111章 三元及第   “辽国梁王殿下,陛下有请。”第二天一早,耶律隆绪和萧思温便穿戴起了辽国的礼服,去皇城里等着与大周的皇帝会面。   辽国毕竟是一个强大的国家,大周还不会将他们作为纯粹的藩属小国来对待。甫一进宫门,他们俩和几个侍卫便被请到了一个小偏厅,小厅里的窗户还没换上玻璃,蒙了一层浅浅的草色窗纱,桌上的点心却比外面见到的要精致很多。不过毕竟自己是代表国家形象,耶律隆绪还是强迫自己将目光转到别的地方。   “这皇宫小了点,不如上京。”耶律隆绪强行挑剔道,尽力撑起自己强国太子的脸面。   “可这个小皇宫却能凝聚大人心,”萧思温道,“这周国的宫殿与不少人家比邻而居,最近一户人家住处竟与宫墙只隔数丈,不是太平盛世,安敢如此?”   “梁王殿下,陛下有请!”日光洒满房间的时候,一个小黄门进来施礼道。   耶律隆绪与萧思温到正厅,便见到柴宗训带着柴永岱龙行虎步地步了进来,见到他们还笑得很和气。   “让贵客久候了。”柴宗训语气轻快地说,“最近为国选贤,事务繁杂,怠慢梁王了。”   “陛下客气了。”耶律隆绪客套一句,然后就是一系列的礼仪往来,都是两国礼部官员扯了好几天皮才定下来的。   “说来,贵国是否有一位大臣姓崔?”一切仪式走完,只剩下皇帝父子之后,耶律隆绪有些迫不及待地问道。   “我国地广人稠,崔氏又是有名的郡望,崔姓的官员实在不少,梁王说的是哪位的官员?”   “号称是善财童子转世的那位,”耶律隆绪做出一副不好意思的表情道,“小王的乳名叫文殊奴,自小颇有佛缘,听到善财之名,觉得挺亲切的。”   “你说崔德华啊,”柴宗训笑道,“今天是不巧了,往日他都同我儿在一处的,不过今日他在家里陪他的宝贝徒弟了。”   “这位……不是个童子吗?怎么竟有弟子了?”耶律隆绪惊讶道。   “那就是他们的缘份了,十三岁的先生教了一个十岁的弟子,还将这段师徒缘份延续下来了。”柴宗训笑眯眯地说着无关紧要的话。   闲聊了两句家常,柴宗训交待柴永岱招待耶律隆绪,然后便又匆匆赶去了崇文殿,在他看来为国选材可比陪一个和儿子一般大的异国客人闲扯重要多了。至于两国的国事,交给儿子就好——儿子大了就能派上用场了。   “请陛下御览。”华灯初上,一位翰林学士哑着声音将进士科考生的试卷送到柴宗训的御座前,所有的试卷按照他们拟定的名次排放,只等皇帝定下来后便填写榜单,明天一早就能安排新科进士跨马游街了。   柴宗训摸起第一张试卷,前头明晃晃的“张雷”让他嘴角一勾,他本来就在殿试时看了他一半的策论,文笔虽然称不上华丽,洗练地不像个年青人,字字句句都切中肯綮,以人喻国,以教育兴利除弊的要点写得极为精当。   与那些还在读书,至多游学过一些时日的举子们相比,张雷这个在乡间埋头教书,还愿意动脑子总结经验教训的年青人务实的经验要丰富太多,这也是他能够在会试与殿试中可以脱颖而出的原因。   “将这策论抄一份送到太上皇那里去,”柴宗训笑着对身边的学士说道,“这是父皇心心念念的未来太学祭酒,好歹将人从邶国公手里争了过来,如今是公议的状元,我爹还不定乐成什么样呢。”   几位学士也是知道这一段故事的,殿试开始前,老赖在控鹤军里不回宫的太上皇有一次破天荒的早早进了宫,揪着皇帝要皇帝改试题,只许进士题里出现反应当地官声的民谣民歌,不许写无关的事。   然后邶国公那首“官怨”诗便悄悄地在文人中流传了开来,有钦佩地方官治理有方的,也有传些歪风斜语的,不过是些茶余饭后的笑料罢了。   如今柴宗训这话一说,知道的人除了更深刻地明白邶国公与当今陛下情如兄弟,无可挑拨外,也只能暗暗牢记这位新科状元的圣眷之隆了。   柴宗训看完了前几名的进士试卷,又从后面抽了几张看看,没动前面的大名次,只在无关紧要的位置上略作调动,然后便由着学士们去填榜了。   #   “先生,你不与阿雷去看榜吗?”刚忙完春播的王虎刚从田里回来,见到崔瑛与张雷两人对坐在院了里,烧了一壶水,正在泡茶聊天,有些好奇地问。   “只要不犯讳,殿试基本不黜落举子,名次什么的,我又不想当官,无所谓啦。”张雷满不在乎地摆摆手道,“顶多名次高些,说出去好听点,学生家长更服气些,也没什么大差别。”   “今日你还是不要出门的好,反正会有报子报喜,”崔瑛颇有些促狭地一笑,“这两年榜下捉婿的风气挺盛的,去年神童试的一个也没拉下。我听张彬兄弟说,今年不少勋贵人家都早早拣了精壮的家丁,带了钱财布帛并绳索,只等捉个好女婿了。”   “先生!”张雷的脸突地一红,“学生尚未弱冠呢!”   “也是,法令规定了成亲的年纪,你被抓时只大声疾呼自己尚是童子,恐怕能逃过一劫?”   “先生难道不是童子?”被调侃地炸了毛的张雷瞪起他圆圆的眼睛,反唇相讥道。   崔瑛见他那幅模样,忽地想到了五六年前,还十岁的张雷被他爹从牛车上拎下来时那小猫儿的可爱模样,再看看眼前这个已经基本脱去婴儿肥的少年郎君,竟有些时光匆促的感慨了。   张雷见崔瑛不出声,以为自己说得过分了,有些局促地道了声歉,不安地蹭了蹭自己的鼻尖。   “好啦,中了进士就算没到弱冠也是大人了,快去换身衣裳,一会儿报子该来了。”崔瑛不再意地笑笑,撵他进屋。   “先生,阿雷是会元,这殿试名次不会太低吧,报子从后向前报,怎么着也该有阵子了。”   “能进殿试的都是人才,阿雷虽然于教化之道精研甚深,但在文辞上不是那种文采斐然的类型,名次什么的,还要看考官、陛下怎么考虑,不要报太高的希望。”   等张雷沐浴更衣又晾干了头发,报子终于敲锣打鼓地到了崔瑛的住处——张雷会试登记的地址就是崔瑛家。   “恭喜贵府张郎君讳雷的,高中丁丑年进士科状元,请郎君开门纳喜~~,祝郎君步步高升~~”报子从村头开始,一路拖着声音敲着锣鼓向崔家前进,路上还围了许多年幼的孩子和看热闹的大人。   “是小张先生吧,果然是崔教头的弟子,真真儿的厉害,中状元了咧!”   “小张先生还教过我的,脾气和崔先生一样好。”   这是小孩子的欢喜与议论。   “中了状元啊,后头得当官了吧,也不知道还有没有功夫再来这边看看娃娃。”   “且知足吧,听说吕家快出孝了,崔教头恐怕也没功夫再天天泡在控鹤军了,那才真可惜。”   “咱们还是先寻摸寻摸其他先生吧,我觉得现在孩子学得挺好的,说不好哪天还能给咱们挣副诰命回来。”   这是大人们的忧虑和思考。   控鹤军中的人考虑的是先生和孩子的学习问题,汴梁城里的人可就更关注张雷本人了。   在各个正店脚店,青楼楚馆,瓦肆歌台,平时谈诗论赋的读书人们在今天这样一个特殊的时间里,怎么也无法避免去谈论这场考试。   “说起来这个张雷是从哪儿冒出来的?以前从来没听过这号人啊?”   “没听过吧,因为他年纪小啊,今年才十六岁,刚超过神童试的年岁。”   “这么小?有什么本事成状元?”   “才不止是状元,庐州那帮人说了,当初他的发解试也是第一,这样一算……”   “三元及第!还这么小!”群人惊叹道。   “你们不知道吧,”一个人神秘兮兮地说,“这个张雷啊,可是崔神仙的徒弟,手眼通天着呢。”他用手指朝上点了点,暗示道。   “崔神仙怎么啦,你没去看他的卷宗吧,华表下面的板子上贴着呢,没个三五年教小孩子的经验,不是洞彻人心,根本写不出这样的雄文来。”一个衣冠有些狼狈地人积极地推荐道。   有两人有些意动,但还没起身,便被身边的人摁住了,“兄台刚从那边过来?”   “是啊,那边可热闹。”   “你的方巾歪了。”   刚才要站起来的人,又稳稳地坐了回去。他们这些读书人还是挺在乎自己形象的,看榜那是关乎自己的前途,没形象就没形象了;若为了看一篇文章,就要被青壮的家丁们追索一番,为汴梁有趣的生活再添些笑料,那他们可就敬谢不敏了。   “我抄了张状元的文稿,文笔有些古拙,见地却是针针见血。”旁边一人得意地从怀里抽出一卷纸,上面果然是张雷的策论。   “嘶~他写得可真是……”那些读书人看了张雷的文章都惊讶到有些失语。   “这是怎么写出来得呀,可真难为他了。”   “这文章也只有张状元才能写出来了。”落第的举子插话道,“我是庐州合肥的,与张状元算是近邻,这位张状元在崔县令当初进京应试的时候接手了一所私塾,这才几年,六安十来岁的孩子几乎都能认得几百个字。现而今六安但凡有点什么事儿,邶国公就让成教谕写个公告四处贴贴,全县就都知道了,再不怕奸胥恶吏欺上瞒下,压榨百姓了。”   “当塾师?能成吗?”有人想试试,又担心三餐不继。   “按那位崔县令一时露的口风,能把一群几岁十几岁的小孩整治的服帖、教他们学会他们本来不太感兴趣的东西,这手本事用在治国上都分毫不弱的。”   “怎么说的?”   “你想啊,你得会管教这群孩子,还得哄得他们愿意学,要写教学设计、教学反思什么的,总结哪些做的好,哪些做的不好,这一套下来,他不比咱们这些死读书的人强,那才真是白瞎了。”   “我今年回去带带家里的蒙童,多多行善积德,我也不求三元及第了,只让我中试就好了。”各处的读书人们在知道了张雷的经历后,心中都萌发出了这样的想法。   控鹤军的小院里,崔瑛替柴永岱斟上一杯茶,两人相视一笑,那笑容看得来认识认识“童子”的耶律隆绪有点毛。 第112章 较量   “崔先生的高足不光长得是一表人才,教学见识也可称得上才高八斗,真是令人欣羡。”耶律隆绪非常客套地说,“小王今日冒昧前来,恰逢其会,礼物简薄,还请状元郎莫要嫌弃。”   “梁王殿下客气了,”崔瑛坐在座位上只欠了欠身,“朝中大臣与藩国交往过密不是好事,礼物还是算了吧。”   然后他转而对侍立一旁还算把持得住的张雷道:“快去收拾一下出门吧,来往应酬把握好分寸,你年纪轻,别饮酒过量,注意节制。”   “是。”张雷勉强压下不由自主翘起的唇角,欢快地应声退下。   “见笑了,小孩子家不够稳重。”崔瑛也勾起嘴角,冲耶律隆绪客套道。   “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不欢喜就奇怪了。”耶律隆绪也笑,“这孩子是崔先生一手带出来的吧,能教出一个三元及第的天才来,您的手段让小王非常敬仰,不知能不能从您这里讨教一二?”   耶律隆绪这几天在汴梁城里听得最多的是控鹤军的富足,是六安的奇物,而造就这一切的,便是眼前这个与自己年龄相仿的青年人。在他看来,柴永岱只是庸常之君,没有什么特殊的才能,只胜在身边有不少能臣为其出谋划策,所以才没出纰漏,而他自己的本事则要比柴永岱高上许多。   只可惜大辽水土可以轻而易举地生出弯弓驭马的勇士,却难培养出精致优雅的文士,所以他来到周国,更关注的便是有非常能力的文人,而这位似乎出自释家的崔瑛就是他的目标之一。   “梁王殿下想与谁比试吗?”一直在一旁的柴永岱接过话头,带着一丝古怪的微笑问道。   “是的,”耶律隆绪点头道,“不过小王自知儒学一道是争不过你们周国的人的,听说周国人崇奉道教,我们大辽则供奉佛祖,”他看了一眼崔瑛,“不若让我大辽的活菩萨与周国的老神仙比试一番?小王的使节团中有几位佛法精深的大师,如今正在相国寺挂单,可以出面。”   “道家修今生,佛家求来世,只不知梁王殿下要怎么比试?”   “双方轮流出题,能解则胜,不能解则败,哪方连胜三局为赢如何?”辽国的使团显然早就做好扬名的计划,比赛规则脱口而出。   “这样说的话,我们还是麻烦白云先生好了。”柴永岱脸上那古怪的微笑更深了一些,“贵方定下时间,小王来给这场比试定地点好了。”   大周的道士与辽国的和尚要进行一场法会比试,这消息对于大周的百姓而言远远不如有一个十六岁的天才三元及第来得猛烈。   虽然大周立国不久,但崇文的风气已经略有突显,本来已经有些抑武的倾向,不过在控鹤军成为汴梁美好生活象征的现在,百姓对从军、对军人本身的印象已经大为好转。在这种风气之下,道士们或许还因为控鹤军的烟火而在百姓中略有名声,僧人们对百姓的影响除了祈福也就是大相国寺的庙会了。   于是在金殿面圣、跨马游街、琼林御宴等等的热闹都渐渐淡去之后,人们才将目光转向这场佛道之争。也直到此时耶律隆绪才定下了比试的时间——五月初五端阳节。   “有出息!”终于从六安琐事中脱身的叶知秋没有通知任何人便快马入京,正赶在比赛前到了宫门外,他一见到张雷便夸奖道。   “叶叔回来了,六安可好么?”柴永岱关心道。   “好得很,”叶知秋点点头,转向崔瑛道,“我这个幕僚还算合格,六安县安稳,六安人富裕,你可以放心了。”   崔瑛点点头,马上要进行两国间的比试,不是细问的时候,崔瑛虽有心想问问六安的新县令是谁,场合却有些不合适,只能默默记在心底,打算之后再去打听了。   这次的比试继续设在崇文殿,崔瑛已经连吐槽他与崇文殿缘分的心都有了,却还装出一副严肃的样子,免得一会儿伤到了国际友人的心,远来是客,这点子面子还是要给客人的。   诸人坐定,新科进士们借观政之名集体请命来看热闹,崔瑛则是作为太子伴读跟着柴永岱一起来凑热闹的。   “此为我大辽国师波德诃,大师喀卢纳及他们的弟子。”耶律隆绪十分庄重地双手合什行礼,郑重介绍道。   “阿弥陀佛!”那位叫波德诃的大和尚呼了一声佛号,用他极为流畅的汉语说了一串祝福的话,神态安祥地坐回了自己的座位。   “贫僧自大辽来,欲与诸位施主共参佛法。”另一个大和尚性子似乎开朗些,微笑着上前与大家打招呼。   “贫道火龙,这是我的师弟魏离,后生小辈,还请大师不吝赐教!”火龙真人上前单手作揖,轻宣一声“福生无量天尊!”   “老神仙怎么没来?”崔瑛悄悄问在后面没出声的魏离,他是陈抟所有弟子中最擅长和人打交道的,崔瑛自他回来之后,与他交流的时间更多,两人也更熟悉。   “还不是你前些天和他提的事儿,”魏离用余光瞟了他一眼,“家师最近喜欢上将已经发现的元素往一起揉,最近正守着高炉往铁里掺东西嘛,根本走不开。另外几位师兄弟正是寻道的关键,连饭菜都是火工道人们给摆桌子上的。这会儿打扰他们,”魏离装出一副害怕的样子,“师父不把我扔高炉里才怪!”   崔瑛一摊手,他现在和陈抟真是忘年交,闲着没事就在一起瞎聊,至于这些瞎聊会引起这位老神仙什么研究创意,崔瑛表示自己在解析几何变成八卦象限之后就已经不再细想了,随他去吧。   互相介绍完毕,柴宗训简单说上几句类似友谊第一比赛第二的废话,耶律隆绪宣布了比赛规则,比赛就开始了。   一开始的问题是互相试探,大多是一些外人看起来极难,内行的人一听就知道答案的问题。在确定了对面人的水平之后,真正的比试才开始。   “阿弥陀佛,我佛慈悲,竟愿百姓安居;贵教则有五斗米、黄巾之恶道,不知这两系如今安在否?”   这是和尚的恶毒心机了,这题说得不好,不光是比试输了,还会在皇室心中栽下一根永远也拔不出来的刺。   “妖道作恶,癣疥之疾矣,乌合之众,只一部兵马可解。”火龙真人轻哼一声回答道,“道德高士或悬壶济世,或隐居山林,吾只听闻佛盛而民不繁息,逃役税,避亲伦,而招致三武灭佛,未听有道门遭此灾祸者,大和尚需得反省。”   历史上三武一宗灭佛,其中这一宗就是周世宗柴荣,这个世界虽然因为穿越前辈的影响,柴荣做事更圆融一些了,但他骨子里对佛教是持不信任的态度,而这态度也很好地被柴宗训、柴永岱继承了。   前些时候,朝廷就颁布了法令,令无度牒的僧道还俗,这还算是题中应有之意,更狠的是,柴宗训明确要求不论僧道皆不得乞食于百姓家,寺庙田产皆需按等纳税。这政策针对的就是大批不事生产的僧人,至于道士,他们顶多将“铁口直断”的招牌花几文线给改成“悬壶济世”,反正缺不了一口饭吃,若是在求道方面有所长处,那求到白云观里,生活更是美滋滋的。   大和尚立即就哑了,除了禅宗以外其它教派遵循的戒律里有一条便是不能从事生产劳动,这在哪个皇帝面前都讨不了好,他便只能沉默了一瞬,等候对方出题。   “贵派曾有人说过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可谁曾见过花中的世界,叶里的菩提吗?”   “非有大智慧者是不得见的,贫僧愚笨,尚无缘得见。”   “可用道门的法子,我可以轻而易举的看到这样的奇景。”魏离的话一出,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他看。 第113章 佛教的作用   “来,诸位请看!”魏离小心地从他们带来的物品里抱出一只黄花梨的箱子,打开后取出一个蒙了一层素绸的奇怪东西。   所有人都好奇地围了上来,看着魏离像捧着宝物一样将这法器轻轻搁到一张圆桌上,他轻轻揭开那层素绸,展现在人们面前的是一个黄铜铸造的,上直下圆的奇特器物。   “这是莲蒲师弟与几位巧匠一起炼制出的神器,”魏离压低了声音,好像怕惊扰神灵似的解释道,“能看到小千世界。”   别说耶律隆绪和那几位佛子不信,便是柴荣、柴永岱这样隔几天就要往控鹤军跑一趟的人都不信。   只见魏离从箱子的隔层里抽出一层小小的托盘,里面垫了密密的棉花和绸缎,他先用丝绸隔着取出一片玻璃来,然后火龙真人将准备好的叶子表皮用清水一点,放在这片玻璃上,再用一个精致的小镊子夹出另一片更薄更透明的玻璃,一点点地斜斜地放到叶皮之上,最后滴了一滴似乎是油的东西到那玻璃之上。   整个过程,魏离与火龙真人是屏气凝神,其他人也是大气也不敢出一口,只等他将这片小小的玻璃放在那神器上,众人才松了一口气。   魏离上前一眼睁一眼闭地上下摆弄了一会儿,才让开道:“好了,此乃我道家神器,师父唤其为视微鉴,可视秋毫如盘柱。”   最先上前的自然是柴家父子,然后是耶律隆绪。柴家父子是经历过崔瑛各种奇异手段“攻击”的人,虽然也觉得神异,却也多少有些见怪不怪的定力。没有见识过崔瑛手中层出不穷法宝的耶律隆绪,则定定地站在那视微鉴前,半晌不曾动弹。   “阿弥陀佛!”大和尚波德诃轻宣一声佛号,将耶律隆绪唤醒,等耶律隆绪回神移开身体,他便忽视了想要凑上前来的萧思温,一个箭步窜上前去。   那视微宝鉴里仿佛一个异世界,一个个巨大的半方不圆的青绿色物体安静地待在里面,上面似乎有一个个小小的黑点在游移,却看不太清楚。可是青绿色物体一个连着一个,如同鱼鳞一样排列整齐,不是菩提树,胜似菩提树。   “阿弥陀佛,仙长们真是功德无量!”波德诃稳了稳心神,强撑着将自己软掉的脚挪到一边,生怕一个不慎伤了那宝贝,他郑重地向火龙真人躬身到地,“此宝物应我佛家真理,不知仙长可否割爱,贫僧定当在佛前日日为仙长祷告祈福。”   全场对这东西最无所谓的就是崔瑛了,他听到大和尚这话好悬没乐出来,这大和尚的作派实在是太有“此物与我西方有缘”的风格了。   理所当然的,火龙真人与魏离根本没搭理他,他们俩为了扬一扬道家的名声,“勾引”更多的有识之士来和他们一起共享追求大道的乐趣,在汴梁城里为新科进士们热闹的那几天,他们就加紧搜罗了最近的新发现,把好拿好弄的都整理好,就等今天一展身手。   这印证“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的手段相对来说比较简单,崔瑛之前辟谣的时候就已经有放大镜了,两个放大镜调整好焦距其实就能当显微镜用了。但想要看清植物的脉络,甚至想看到细菌,高的放大倍数,通光孔、反光镜的设计都需要费些功夫。   费了这些功夫好不容易才挑到合适的镜片,无色、无气泡、介质均匀、通光性好,才组出这么一台高倍的宝物,要是凭大和尚两句话就送了人,他们才真是受了佛法感化。   魏离嘴角噙了一抹轻蔑的微笑,“大和尚,你的佛法学得不透。”   “是,贫僧悟不透宝物的真谛。”波德诃干脆地应下,然后抬眼看向火龙真人,“仙师可否将此宝物借予贫僧,以耀佛法?”   耶律隆绪以手抚额,还很年青的他此时觉得面皮有点红,应该是看到异世界兴奋的。   “贫道说你佛法学得不透,不是说你悟不透宝贝之中的道理,”魏离着重咬了“道”字说道,“而是说你悟错了方向。”   “敢问仙长此言何解?”   “你们以为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就是你们所想的那么简单?”魏离颇有些嘲讽地看了两个和尚一眼,又从箱子里翻出一个玻璃瓶来。这次他的动作没有那么小心翼翼,倒是崔瑛,看到他拿出的东西时,吃惊地连瞳孔都睁大了。   “哈,总算也叫你崔德华吃惊一回,可算不枉此行!”魏离指着崔瑛笑道。   崔瑛可不管魏离在说什么,他硬生生地挤到桌前,连耶律隆绪被他挤了一个趔趄都顾不上,他仔细端详着摆在桌子上的那个小玻璃瓶:   还有些泛着绿意的玻璃瓶底是一层半透明的凝脂,上面摆着一片叶子,这不稀奇,稀奇的是,这叶子的尖上,靠近凝脂的地方竟生出了稀疏的小须,那是植物的根!   “你……你们……”崔瑛深吸了一口气,强按住自己的狂喜道,“你们怎么做到了?不不不,这不重要,你们还能重复这个实验吗?”   魏离被崔瑛那快要发光的眼睛吓退了一步,喃喃道:“不是你和师父说的,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那万物自有其初始。我们就想用叶子还原一下树,这不就捣鼓出来了?”   “这不重要,”崔瑛几乎是吼出来道,“我就问你们能不能重复这个实验!”   “能……能啊。”魏离委屈道,“还是你告诉我们的,不能重复出现和观察到的东西都不是道,不能重复的东西我们好意思拿出来吗?”   “德华!”柴永岱用手重重地摁了摁他的肩膀,“没事,仙长们既然说能重复就一定能重复,你失态了。”   被柴永岱一提醒,崔瑛才想起现在还有异国异族之人在这里,不是问这个的时候,他深深地呼吸了几次,才冲火龙真人和魏离一躬到底,“仙长们这次是真的功德无量,请先受瑛一拜!”   “别……”魏离和火龙真人都有点惊讶,如今白云观里聚集的喜道之人有好几百号有控鹤军帮着生产的各色烟火供应花销,再加上如今修道之人多出身名门,大家都不缺钱,想到什么就做什么,捣鼓出来奇奇怪怪的东西多了。要不是这个小玩意儿放在视微宝鉴后面实在方便打那群和尚的脸,还真轮不到它出镜呢。   崔瑛这边已经激动完了,和尚和耶律隆绪还有萧思温还在围着那玻璃瓶打转,愣是没大看明白,但又不敢问,他们的直觉告诉他们,如果要是问了,可能被鄙视的就不是自己的佛法水平,而是自己的智慧程度了。   和尚们前一个问题因为灭法之难而无法争辩,后一个问题连看都看不懂,自然是输得不能再输。到是一直沉默的另一个大和尚喀卢纳上前一步,“仙长,仙家法器神奇,贫道佩服,但件件仙家法器均证实了我佛家真言,难道还不能显出我佛法无边吗?”   “你佛说的东西你们这些佛子都不懂,而我白云观的道童都明白,你佛没说的东西我们也懂,你却连听也不曾听闻,不知是谁家法力精深。”魏离的嘴皮子一向是不饶人的,此时火力半开就喷得这些在辽国养尊处优的大和尚无言以对。   “大和尚,小生冒昧地说一句,”崔瑛一心牵挂着那个小玻璃瓶里生根的叶子,有些心急地说,“佛家的本事不在佛法上,你们若一心以佛参政,以佛立国,建立人间佛国,那是再不能够的,佛家连自己起家的地方都站不稳,别说在他国了。”   崔瑛这话太狠了,等于是否定掉了佛家野心的合理性,对于下层僧人们或许无所谓,但对于已经接触了帝国上层的国师级别的和尚而言,这和撕了他们的面皮没什么区别。   “不知小友何出此言?”考虑到两个道士和大周的皇室对崔瑛的态度,和尚虽然不了解崔瑛也没真失了风度,还笑眯眯地问。   “佛家重修行,却不事生产,想念佛以往生极乐,却又有三能三不能,无缘者不度,佛国无女,阴阳失调,黄金为砖,佛要金身,却又言众生平等,这……”崔瑛皱着眉头,一副临时找不到词的为难模样,“这样毕竟只能举一国之力供数座寺院,百姓劳苦,僧人喜乐,非救世之道。”   崔瑛点到即止,他这话,柴家人肯定听的懂,萧思温大概听懂了一点,耶律隆绪大概得懂装不懂,毕竟如今佛教在辽国的兴盛,从他的名字里就能看出一二了,要反佛,最后这江山是谁的可就说不好了。   “那施主又说佛家之能不在佛法上,不知在施主看来,佛家之能在什么上?”   “在平哀抚痛上。”崔瑛一点都不拖拉地说,“有人幼儿遭遇不幸,种下不幸之因,年长之后行举异于常人,得不幸之果,大和尚可用无边佛法执其果索其因,解开不幸之因,使人今生便得幸福,这才是佛法该做的事。”   崔瑛一向觉得宗教特别是佛教非常合适当心理医生,后世许多让人心里平衡的心灵鸡汤多是佛家式的禅语和开解,瑜珈也是一种很好的治疗心理疾病的方法。他觉得如果和尚们能朝这个方向努力,应该比天天忽悠人去捐钱塑造佛祖金身要有用的多了。   不过这不是关键,他现在急切地想结束这场无聊的争吵,然后去白云观找到这个小瓶子的主人问个究竟。 第114章 白云观   佛道两家的盛会因为崔瑛的心急,柴家父子对崔瑛的支持,不得不虎头蛇尾的结束,一出宫门,崔瑛几乎是拽着火龙真人往白云观飞奔,只留下被崔瑛夺了马的魏离一脸茫然地站在宫门口,还是后面跟出来的叶知秋好心帮他朝侍卫要了一匹马,他这才能顺利回到白云观。   “这崔德华,不知道又要弄出什么玩意儿来,走咱们也跟上看看,估计白云观最近折腾出不少好东西。”柴荣自打退位之后,是哪里热闹往哪里凑,见天的不是逛瓦肆就是去控鹤军的球场,汴梁城里的各种小道消息一点儿也瞒不住他。   等他们赶到白云观,就见崔瑛与他那个神农徒弟两人四眼放光,围着一个青年道士,那个青年道士一脸的迷茫。   “这是怎么了?”魏离急急问道,“你这急慌慌地做什么?”   “这会儿子抓紧再弄一批水稻苗来,明年咱们就等着大丰收了。”崔瑛压根儿就没理魏离,只盯着那个青年道士。   “德华,阿瑛!”柴永岱与崔瑛关系亲密,此刻连连呼唤道,“你这是怎么了?”   “德华,有什么事好好说,你吓到道长了。”柴宗训慢慢地拍着崔瑛的肩膀,安慰道。   “呃,没、没事。”崔瑛总算从那就极度兴奋地状态中恢复了一些精明,但神情依然是情绪高涨的样子。他轻轻拍拍自己的脸,对柴荣和柴宗训行了一礼,然后才向大家解释道:“殿下还记得几个月前被偷的青苗吗?”   “记得啊?怎么了?”柴永岱莫名其妙,然后又紧张道,“这青苗又被偷了?”   “这都快长穗了,还怎么偷!”柴宗训简直为自己儿子的农业常识感到羞愧,连忙打断他的话。   “我上次说过,这种阴阳调合生长的水稻亩产量能到十五六石对吧,”崔瑛对他们父子间的争辩不予置评,自顾自地说,“但是这母水稻量太少,要一代一代生长的话,没个三五十年留不出种子来。所以我当时说一二十年能选出品种来,但要想大面积推广,可能得百十年的时间。”   “那也是好事啊,一亩地收的粮食能翻四五番,何愁我大周国运不隆!”柴永岱年纪最轻,对时间也最不看重,不像柴荣听到百十年的推广时间就有一瞬的黯然,他满不在乎地说,“从现在开始研究,感觉到我孙子那辈就能推广起来了。”   “可是如果眼前这法子能用,”崔瑛指指让他发狂的玻璃瓶,“那咱们只要选出合适的品种,三五年里就能攒出够推广的种子了!”   “什么!”这是在场所有人惊讶地呼声,连那个做出这东西的青年道士也不例外。   “大家想,”别人都惊讶激动了,激动过的崔瑛反而平静了下来,“这一片叶子能生根,就能替代一粒种子了,若是所有的苗、叶都能这样分,这能栽出多少棵一样的水稻来?   “仙长,”王虎说话的声音都是抖的,“您这本事能传我吗?我……”   “行啊!”那青年道士突然笑了,“能造福百姓有什么不能说的呢?不过,”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这法子还不像老祖和道兄他们那样百试百灵,十瓶里能成个一二瓶而已。”   “能成就行,”陈抟老祖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人群后面,“大道无形,肯定是还有什么东西是你还没掌握清楚的,咱们一样一样试,总能找出个百试百灵的法子的。”   大家一齐往那青年道士的屋里走去,在路上崔瑛才知道这位青年道士竟然是李煜的长子李仲寓。李煜是个好词人却不是个好国主,他见柴荣对北边诸国投降的国主还算宽厚,从继位起就削减帝号,降低仪规,等大周兵临城下时也干脆投了降。进了汴梁城,柴荣懒得搭理他,他也就缩在自己的府里写些诗词。而李仲寓则明知道天下一统是正确的,又受不了父亲沉迷声色,干脆出家做了道士。   柴荣统一了国家,对李仲寓这样心里拎得清,就是有点扭不过弯来的前朝宗室都很客气——这也是立个榜样,五代乱世,谁也不知道谁家的王朝能传的长一点,善待前朝皇室算是给子孙留条后路。   李仲寓本来只能缩在家里读经,他自己拎得清,根本不去做像出京这种会让人怀疑的事情。然后在听到陈抟老祖来京的消息,便去拜望拜望,然后一头扎进了白云观里,任李煜写了多少首思子的诗篇也唤不回他了。在李仲寓的眼里,陈抟老祖就天尊化身,世间没有他不懂的道理,而白云观那就是神仙福地,有各种各样神奇的东西还尽他摆弄。   李煜投降的干脆,柴荣当初就没难为他,南唐的内库除了一部分拿来安抚军民之外都给他们带上了京城,李煜是降臣不好意思大摆酒席,这钱现在全被李仲寓拿来搞研究了。   李仲寓的住处不大,和其他在这里寄居的道士一样,是一个三间两架的小院子,这种院落在这种不高的小山上不知凡几,都是扎进白云观的富道士自家起的。有些手头不宽裕的穷道人如果能找到一个和他寻道方向相近的富道士,便能蹭吃蹭喝蹭住蹭实验器材,在崔瑛看来这都有些后世研究所的味道了。   小院子里好几排酸枣木打的架子,还雕着精致的吉祥花鸟,一头一尾还刻着道符和八卦图。   “嘿,这不是成品太少了嘛,想让上天保佑保佑。”李仲寓看崔瑛盯着那些雕花看,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手艺好的匠人得忙着做各种器具,有工夫雕花的手艺都还糙了点,也就是个意头吧,我觉得八卦图上的长得最好。”   “那是因为它在架子的最边上,光照好,既有太阳的温度又能用太阳来杀菌吧。”崔瑛吐槽道,看着这雕刻精细的架子,他才真信了眼前这个精致的青年道士是李煜的儿子。   “杀菌?你是说那些霉吧。”李仲寓从屋里拿出几碟子灰蒙蒙青惨惨的玻璃器招呼下仆拿去洗了。“感觉凡是长了这些东西的这根就不长了,一半失败在这儿,另一半儿就失败在根没发出来。”   崔瑛他们向东厢里看,有一坛子酒精,又有几块银锭子,还有一口密封极好的锅子。   李仲寓开始给其他人展示制作过程了,又是用掺银的水煮玻璃,又是用海中的石花菜炼基底,还用各种珍贵的草药烧灰,又用精盐、石灰、芒硝各种处理,看得柴荣嘴角直抽。   “朕算是知道为什么李重光最近一首接一首的思儿念子的诗词,还首首都颇有怨意了,这么个烧钱的法子,不是他有南唐内库,不用一两年家底子都得给他折腾空喽。”   “与其给他日日饮美酒换新衣,还不如给仲寓做试验呢,至少他生活不如意了,这诗作反而动人,仲寓若是缺钱了,老百姓还得接着挨饿。”柴永岱撇了撇嘴说道。   实验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做出来的,白云观里自有道童服侍,崔瑛还在一边看着这个他也不太懂的东西,忽然就听见远远地传来一群人欢喜地呼喊声,还有什么东西长啸的声音。   火龙真人看看四周不为所动的师父和师弟们,无奈地起身,冲崔瑛点头示意道:“崔郎君也一起来吧,这定是哪位道兄又有所发现了,你见识广,说不好还能给这些新东西弄点用途,也算是造福百姓。”   崔瑛点点头,一步一回头地往外走,基本看不懂而觉得无趣的人也跟了出来,一齐向外走去。   白云观所在的山本来就是离控鹤军不远的一个小土包,连个像样的名字都没有,白云观落成了,它才有了一座白云山的名字。之前几次崔瑛都是来去匆匆,大多是坐了马车顺着山路直到观门前,骑马的次数也不多。这回仔细一看,才发觉整个白云山彻底变了样。   白云观建在山顶,李仲寓的这个小院子建在南坡的半山腰,声音好像是从山上传来的,一行人便沿着山路向上走。   长长的盘山路修得又宽又平,是控鹤军的汉子们利用冬闲时帮忙用水泥铺出来的,盘山道边杂植着银杏、青松还有几株报春花。略深一些的地方则还是原来的树林,没怎么动。间或能看到一条弯弯曲曲的水泥路通向树林深入,火龙真人便告诉崔瑛那是在寻什么道的。   这一路走来,崔瑛真是开了眼界,这群衣食无忧的道士们如今像是狂热的求道者,夜以继日地研究着自然的奥秘。他们这一路上碰到了带着两个童子就开始搜集各种动植物的,打算找到天地万物生长之道的,也碰到了一边散步一边持了尺规在割圆术上花费心思的;还有擎了几十种不同的风筝出来,要找出最易飞的形状的。等他们走到声音发出的地方之前,崔瑛已经和柴永岱说好,他要在这白云观里好好呆一段时间,将他们的研究系统的梳理一下,说不好中国的工业革命会以一种奇怪的姿态展开。   “这是红云子师弟的住处,他最近在研究你和师父弄出来那个天机之器,不知又有什么创见了。”火龙真人介绍道。   红云子的院子外面挺热闹,好几个崔瑛看着眼熟的白云观里的小道童都踮着脚尖、伸着脖子在往里看,你推我搡的好不热闹。   火龙真人喝斥几声,打发了这群童子,他们才安安稳稳地进了院子,然后便见这春末夏初的时节,红云子和他的弟子们穿着一身道袍在水池里手舞足蹈,他们身后,一根小竹管子像泉眼一样咕嘟咕嘟地向外吐着清水。   崔瑛看着架在池子边上那个冒着黑烟的机器,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工业革命的契机真是说来就来。 第115章 夔龙   自从崔瑛发觉这白云山上卧虎藏龙之后,便婉拒了柴宗训在吕家出孝后让他转任四门学祭酒的打算,专心在白云观中住下,和一群道长们谈论“道”之所在,也一起想办法思考完善他们捣鼓出来的各种东西。   “陛下、殿下,阿瑛说的地方就在前面不远了。”出了孝的吕蒙正骑在马上,怀里抱着已经七岁的吕从简陪着柴宗训和柴永岱走在从汴梁往白云观的路上。这是崔瑛一头扎进白云观后第一次主动联系他们,连七十多岁的柴荣都乘着辇车来了。   如今汴梁城外的白云山,早就不是只有控鹤军的驻地环绕的样子了,不输长安灞桥的汴河码头旁边是一座高高大大的凉亭,凉亭中间竖着一块暗红色的巨石,几个妇人坐在亭子中,抱着孩子告诫他们不要远离家人,要是被拐子拐走可能会遇到悲惨的事情。还有几座扭曲的石头被雕成跪立的人像竖在凉亭不远的公厕旁边,进出的人们总愿意向他们吐两口唾沫或踹上两脚。   绕过码头,沿着一溜官道往外走,路边是小商小贩们在卖吃食,卖茶水,还有一些穿着整齐的短褐的人力车夫和穿着长衫帮闲都坐在茶棚里等着主顾。   再离汴梁城远一些的地方,茶棚渐疏,卖吃的小商贩几乎没有,道路两边桃李梨柰,各种树木横竖成行,如今正近八月中秋,林子里三五成群的妇人孩子边说笑边摘着树上的果子。   “爹爹,这树怎么这么奇怪啊?”吕从简指着路边一棵柰树问道,“怎么要砍伤它再接一块啊?”   “你大哥不是教过给你了吗?”吕蒙正笑道,“这是小神农琢磨出的嫁接之法,你从小不就是吃这上面的果子长大的吗?”   “原来嫁接是这样子的啊,”吕从简小大人一般的点头道,“阿虎侄儿真能干!”   旁边听着童言稚语的柴永岱对他的父祖笑道:“要是若成长大后能像吕大郎一样健康懂事就好了。”   “若成是你儿子,教养的好不好是你们夫妻的责任,”柴宗训颇有些不满意地说,“你小时候我哪天不抱抱你,你到好,三天两头朝城外跑,不过你要能想办法把崔德华拐回京给若成当秦王太傅,不怕若成学不好。还有,你也别光看若成,若安虽然还小,你也得上心!”   “儿臣知道,”柴永岱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他爷爷一眼,和他爹说,“这回德华能叫我们去看,恐怕白云观的事情告一段落了,回头我就把他给哄回京去,不过封官的事嘛,”他腼腆地一笑,“这还得父皇你来办。”   “去去去去去,这路你最熟,头前带路,快点到!”柴宗训挥手赶苍蝇似地赶人走。   又说笑一阵,穿过守卫着汴梁城也守卫着身后白云山的控鹤军,走过一片穗子低垂的稻田,热闹的小镇就出现在眼前了。   这个小镇罕见的没有什么树木,连低矮的灌木都没有,镇上不是汴梁城里常见的木头房子,一座座两三层的小楼房都是水泥制的,方方正正、规规矩矩。   “陛下、殿下、吕侍郎,崔先生在这边,请跟下臣来!”一个工部的郎官上前引路道,“各门的官长俱已到齐,只等陛下到来,便可开始了。”   “你知道德华弄出了什么来吗?”   “这个,”那郎官犹豫了一下,“臣不大看得懂。”他有些羞愧地低下头来。   走进小镇,一排排的房子看起来没什么特别的,但柴永岱最清楚,全大周手艺最好的匠人都聚在这里了,也就是宫里的供奉顾忌着皇命,不好独自往这里来,这几年每每自己要上控鹤军这边,从喻皓往下,大小工匠无不绞尽脑汁让自己带他们过来。   “臣等见过陛下,见过殿下!”一群朱衣紫袍的大臣们见到柴家父子齐齐躬身行礼。   “今日不讲俗礼,德华啊,你今日把朕与百官叫来,可有什么事么?”   “是有几样东西想给陛下和诸公看看,劳大家帮我们掌掌眼,看这事能做不能做。”崔瑛凑到吕蒙正那边行完家礼,立即接过话来。   “哦,什么事,说来看看?”   “陛下请到这里来。”崔瑛示意大家登到半山腰一处转角,在这里能清楚地看到山脚下的情形,然后崔瑛手中的旗子挥了挥,远处隐隐听到一声长长的响亮的声音,很快他们的眼前便出现了一个长着粗糙的大方脑袋,拖着粗长身子,声如雷震的怪物,他沿着事先铺好的道路蜿蜒向前,绕着白云山转了一圈,然后静静地停在他们的脚下。   柴宗训把崔瑛的手握得极紧,半晌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这是你们造出的天机之器还是《山海经》中记载的龙身人首,腹如雷鼓的雷泽神明啊?”   “陛下,这是机器,里面是由人控制的。”崔瑛又挥了挥旗子,底下那怪物粗糙的头颅忽然打开,里面跑出好几个穿着短褐的精壮汉子,这些人柴宗训都认得,都是控鹤军里有头有脸的小军官。   机器停在那里,既不会叫,也不会动,被吓软了腿的人们也终于将自己的胆子拼拼粘粘的壮了起来,下了山头,到近处看看这神奇的机器。   “这车轮都是好钢啊,”柴荣半生戎马,对铁器的品质有一种本能的重视,他站到那怪物身前,轻轻碰了碰车轮连接处的横杆,很惋惜地说,“这么一块钢怕是能打造十来柄上好的军刀了,要不好匠人合力吧。”   “这个我知道,不用!”柴永岱欢快地接嘴道,“德华和欧冶子的传人建了一个炼铁塔,”他指了指不远处那座还在冒烟的建筑道,“只要矿石够,一天弄出三五根这东西一点都不难。”   “军器没在这里生产,”崔瑛怕柴荣心急,连忙解释道,“这个小镇闲人没有,不知来路的人却是不少的,军械生产没有停,都在控鹤军那边呢。”   “那就好,”柴荣半眯着眼点点头,“那就好。”   “德华,这是你想让我们看的东西?”   “是,此物烧石炭,可以日夜不停的沿轨道前进,驮力巨大,一车运数千人或上万石的东西都不在话下。”崔瑛解释了它的作用。   柴宗训亲自上了车厢,看了里面堆砌的东西,看着一群小孩子坐在里面嬉笑打闹,忽然就想明白这机器的好处了。他匆忙下了车,劈头就问道:“这宝贝机器叫什么名字?多长时间能造一台?必须在轨道上跑吗?这轨道铺起来难吗?”   “啊?”崔瑛被问得一愣,刚想说这就是火车,旁边的陈抟瞪了崔瑛一眼,“陛下,德华的起名水准你该是知道的,按他的性子,这东西烧火,又能拉东西,不管它叫火车才怪。”   崔瑛十分郁闷,叫火车有什么不好吗?简洁明了,后世都这么叫,也没觉得这名字有问题啊?   “依道长的意思呢?”   “此物食土,金身,形似龙,声若夔,不若叫夔龙如何?”   作者有话要说:   注:《山海经.大荒东经》描写夔是:“状如牛,苍身而无角,一足,出入水则必有风雨,其光如日月,其声如雷,其名曰夔”。   小剧场:   “听说了没有,马上龙道就要经过我们这里啦!”   “真的假的?就咱们这个小破村子,还有这福气?”   “当然是真的啦,县衙那边都传遍啦。”   “都听说龙行云布雨,利水,水主财,合该咱们这里富起来。”   “富是肯定能富起来的,就是听说这夔龙大神脾气不太好,但凡听到它龙吟之后绝对不能靠近他的龙道,就像皇帝的御街别人不能走一样,要是在那时候靠近了,会被大神吞掉的!”   “那我要到龙道那边怎么办?”   “笨,大神很宽容的,没有龙吟的时候你直管走,别踩着龙道染上你的气息就行了。”   “那肯定的。”   “还有啊,夔龙大神是龙,青龙可是主木的,龙道两边多种几排树,龙神高兴了,咱们好处准保大大的!”   小剧场大概就是我理想当中的样子,文人、贵族和道士们会一边小心地用各种可爱的保护着环境,在一种不伤天和的情况下慢慢发展。此时我们领先很多,不必急着以环境去换经济,相信这种哲学领导下的世界发展都会比现在美好很多。 第116章 起名废们   “妙!”柴宗训抚掌大笑道,“一足为轨,身似龙,身健胜牛,声响如雷,虽然没有日月之光,出入风雨,也可称得上‘夔龙’二字。”   崔瑛觉得汉字最精华的部分——简明清晰的表达在文人心里完全没有地位,火车这样定义精准,一眼就能看清动力和类别的名字不要,非得起一个别别扭扭的“夔龙”。崔瑛深切地怀疑,如果这东西失传了,流传到后世的恐怕也是一个奇异的神话传说,崔大仙驾夔龙登仙什么的,想想就一头黑线了。   看完这最震撼人心的宝贝,崔瑛再带着人往小镇上走的时候,所有人的神色都有了变化。他们再看这个小镇,看到的不再是荒芜、呆板、缺少自然景色,而是看到一种力量,人的力量。   “真是一方福地洞天,”工部的一个侍郎感叹了一句,然后有些奇怪地问道,“崔仙长,请问这里为什么不遍植草木呢?虽然这样也是神仙境地了,但从凡人的感觉来看,似乎应该五行平衡?”   崔瑛被他那声“仙长”喊得一愣,但低头看看自己因为长年与道士们混在一处,习惯了的道士穿着,好像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只摇摇头解释那个侍郎的疑问:“这个是出于安全考虑,”他指着小镇上大大小小的铺面说道,“这个小镇铁匠、漆匠、木匠、金银匠不计其数,雷电和飞溅的火星随时可能出现,植物多了容易出事。”   听着由铁击木锤先织就的交响乐,一行人边走边听崔瑛介绍这些手艺人的本事,然后穿过小镇,往白云观进发。   “德华提了一个很好的建议,”火龙真人跟在柴宗训身后慢慢地介绍道,“寻道者之间不能闭门清修,佛家还知道要开法会,弘法传经呢,我们即使不以名利为念,为了追寻大道也要多在一起交流交流。所以我们将所寻的道比较接近的道友们搬到一处去了,余下的这些空院子都有人整理着,若是有需要,便可供那些还没找到自己道基的人住些时候,一起追寻天下大道。”   “博物轩?”柴宗训发现紧靠路边,有一个钉着铭牌的院子,院墙很高,看不清里面的样子。   “陛下稍等。”火龙真人上前轻轻扣了扣门扉,不一会儿里面便走出一位手和脸都很粗糙的中年男子。他单手轻轻一揖,沉默着让开了大门,作出一副恭迎的姿势。   “晋彦道兄不擅言辞,陛下莫怪。”火龙真人解释一句,将人往里引。   一进院子,便只觉得有些荒芜,这里生长的不是精心栽种的花朵,而是各色野草,院子里几间大房,数间小屋,建得高低错落。   “陛下请。”   柴宗训一进屋,便看见一屋子大大小小的玻璃瓶以一种整齐的姿态被摆放在桌上,每个玻璃瓶里放着一块不一样的石头。   “这是全国各地不一样的石头,另一间屋是动物,还有一间是树木花草的,有些能采回来保存好,有些就只能用画来记录了。”火龙真人引着一行人过了存放石头的屋子,转到存放草木的屋里,除了一片片脱水后保持原本形态的花朵树叶,还有一摞书放在博古架上,翻开书页,便能看到用崔法画出的植物,从形态、习性和产地环境都一一进行记录。   “这些都是晋彦道兄和与他一起寻道的道友或是托人,或是自己去寻,搜集来的。”火龙真人介绍道,“他们在研究上天的造物之道。”   出了博物轩,火龙真人正要带人往上走,便听到一个清脆的少女的声音在后面响起:“崔先生,阿虎哥说看天气不太对,问您能不能今天就开镰,怕拖久了,粮食会遭雨。”   “开什么镰?”一个农业国的君主对农业生产有着极强的敏锐性,只听到“开镰”二字,便关心起来。   “是阿虎今年的稻子熟了,看天候过几天天不大好,阿虎怕到时候一场雨来,一年的辛苦付诸东流。”   “那还等什么?”柴宗训急道。   于是众人又乌泱泱地回到小镇,还没走近,便看到一个苍青色的大铁疙瘩矗立在稻田边。   “这是……”柴宗训问道。   “福生无量天尊!”王虎还没张嘴,一个黑黝黝的精壮道士便站了出来 。“王居士就别再乱起名了,”那道士很嫌弃地看了他一眼,“你种地的神通是真大,但论到起名,你恐怕还不如崔居士呢。”   王虎也不反驳,只摸了摸头,憨憨地笑笑。   军镇里的青壮与妇人都围拢了过来,两个妇人牵了两头牛拉着那大铁疙瘩往地里走,一个青壮则站在那铁疙瘩上,冲着一个口子里拨煤。那东西前面支愣着的大耙子“哐啷哐当”地转了起来,一下将田里的稻子耙倒。那稻杆子被扒拉进底下的嘴里,然后又被推到后面的厚麻布上,那个填煤的青壮手脚利索地用绳子一扎,然后放到一个木头做的像滑梯一样的口子上,那一个稻垛子就顺着这个滑了下去。   那两头牛走的很稳,看起来比犁地还快了许多,走了十来步两三个稻垛子便已经滑到了收割完的稻田里。又有人挑着扁担左右勾了稻垛送到田梗上,田梗那里,一排绘了五谷丰登彩绘的脱粒机被妇人们踩得飞快,小男孩儿们有的跑来跑去地送着稻杆,有的将脱粒机脱下的稻粒装到麻袋里,送到不远处的一座房间里。   不过一小会儿,两头牛就牵着这个大家伙到了田地的尽头,略费了点时间转了个弯儿,那牛就又慢悠悠地走在了稻田地里。牛穿梭在金灿灿的稻田地里,那个大家伙走过的地方留下黑乎乎的土地,而它的前面是低垂着头颅的丰满稻穗,这个的景象对于初次看到的人来说,实在是有如梦幻。   几个诗才不错的官员已经开始口中喃喃,崔瑛能隐约听到一些诸如“金玄分野”“声震云天”之类的词句。   柴荣、柴宗训他们看着眼前数十个人忙碌的景象,久久不曾回神。过了许久,那个精壮的道士走到柴宗训面前,单手一揖:“福寿无量天尊,陛下,还请为此物命名。”   “怎么,道长还没给这个宝贝起名字吗?”柴荣奇怪地看了那道士一眼,要是别的人,柴荣还能以为这是为了拍拍上位者马屁,换个功勋什么的。而眼前这个,虽然他不清楚是谁家子弟,单看他道袍的材质,就知道这小子出身不凡,还不至于取这种小巧。   “此物是贫道与王居士还有陈居士一起做出来的,”那精壮的道士有些一言难尽地看了旁边的王虎和陈柱子,“三人的命名实在是……”   “哦,”柴宗训来了兴致,“你们都给起了什么名字?”   “王居士说此物用来收稻谷,并且用耙的方式,就该叫收耙机。”   “咳!咳!咳!”一个正沉浸于自己诗作的青袍官员被自己的口水呛地连咳了好几声,将手里的石墨笔掷入怀中,放弃在这个时候雕琢自己的诗句了。   “果然是崔德华的徒弟。”柴宗训的表情理所当然得很,“你是陈柱子对吧?最近又过来了?六安还好吗?”   “见过陛下,托陛下的福,六安一切安好。”   “那你给这宝物起了什么名字?”   “这就是个稻田里的宝贝,草民觉得到稻宝就很好!”陈柱子兴致勃勃地看着柴宗训,希望得到认同,“百姓朴实,名字起得花哨了也没什么用。”   全场的文化人都保持着死一般的沉默,只能听到忙碌的农人们飘过来的只言片语,连同样被认为是起名废的崔瑛都觉得,这名字已经不是起名废的问题了,搁后世,这该是个起名癌了。   “道长,你给起了什么名字?”沉寂了半晌,等陈柱子终于有了点自知之明地转过头去,看向远方,柴宗训连忙问那个道士。   “贫道观此物力大而勤,主木,称为青牛便好。”那道士一脸自信地等夸奖。   “朕观此物有力,丰收时可用,声音又似‘哐当’,正合上古瑞兽之名,不若称其为当康如何。”柴宗训仿佛没听到那道士的话一样,笑眯眯地扭头征求身后诸人的意见。   “呼~”   “陛下英明!”   “这个名字很好。”   “臣附议!” 第117章 稻种与火种   “对了,这脱了粒的稻谷怎么直接送进仓库里了?不晒么?”柴永岱眼睛盯着那些送粮食的孩子问。   “晒的,我们去那边看看?”崔瑛问。   “等等,朕先去试试这‘当康’宝贝。”柴宗训说着先亲自下地牵了一回牛,又登到那机器顶上去添了一铲子煤,扎了两捆子稻谷,才乐滋滋地走回到田梗上。   “这是个好东西,只要略知些牛的性情,就是十二三岁的小孩子也能牵牛,上头那活计累点,但比收稻子要轻快得多了。”他先将自己的感觉和柴荣说了说,才又转头对崔瑛说:“今年御田的稻子也要收了,我让宫里的大匠照着这个再做一台,收了今年的稻子便把它供奉到社稷坛里。”   崔瑛想起当初做一架脱粒机连传动带都做不出来,非得弄一个手摇式的,甚至连勾稻米的铁圈都要换成竹子的;再看如今,虽然要费很多功夫,但半机械化已经能初见成效了,那种只有他自己知道的,改变世界的自豪感充斥心间。   不过该说的话还是要说的,比如这么一台机器要造出来,不光是材料的耗费,人工也得不少,现在能做出来的机器顶多能冲冲铜合金,像钢铁这种硬度的材料只能是铸个粗模子,才去细修,要花的功夫可不少。还比如,不是在这小镇住的人,连度量衡都不精准,几个不同的人做出来的东西可能合不上。   “朕有数,”柴宗训听了崔瑛的分析,点点头,“朕会让喻大匠想办法的。”   他们说着话就随着送粮食的孩子来到了看起来像仓库的地方。但这里并不是仓库,而是一个长长的圆筒七折八弯地铺满了整间屋子。小孩子们将麻袋里的粮食倒在一个大漏斗里,便又折返了出去,而这个长长的薄铁皮筒子的另一头,则在慢慢地吐着稻谷。不同的是,倒进漏斗里的稻谷丰满而湿润,吐出来的稻谷却干燥而坚实。   “你们把稻子给烘熟了!”柴宗训抓了一把刚刚吐出来的稻子,声音陡然上升,双目圆睁,颇有些择人而食的凶煞气,与刚才引经据典取名字的儒雅完全不同。   “陛下,”崔瑛上前一步安抚道,“没熟!没熟!就算是熟了也没事儿。”   “什么熟了也没事儿?”   “陛下,这批稻谷不是留种用的,这不是天不好嘛,用这个过一下,省得好好的稻子被雨一浇,都发了芽,那就太浪费了。”   “这么好的稻谷不留种?朕还希望你们把这种子放往各州府呢。”   “这个万万不可,这种子是阿虎搭配了目前能寻到的最好的几种稻子统合出来的,相对来说杆子更粗壮,结穗也更丰硕,可这种子虽然不像骡子似的不能繁衍,却容易一代不如一代。”   柴宗训沉吟了一会儿,才有点不甘心地问道:“你是怎么打算的?这么好的种子不让百姓都种上有点可惜了。”   “其实臣的想法里,这种子最好由皇庄播种,湖广一带地广人稀,虽然不若关中平坦,沿河的平地却也不少。配合新做的机器,只需几户人家就能管一片塬子。”   “出来了,稻子称出来了。”崔瑛还想和柴宗训说些什么,可柴宗训和他自己的注意力都已经转到这句话上了。   “怎么样?”   “多重?”   “刚收了一亩地,”从隔壁走出来一个手里托着算盘的少年,欢喜道:“收了有十石粮食呢。”   “这么多!”一众人等惊叹道。   “差不多,不过今年冬天得多种点豆子和苜蓿,把地养养。”崔瑛解释。   “你刚才说这种子种到皇庄?”趁着众人都在惊叹产量,柴宗训拉了崔瑛到外面去,边走边问道,“这是个什么意思?”   “是这样,”崔瑛稍微组织了一下语言回答道:“百姓的消息说灵通也灵通,说不灵通也真挺闭塞的。臣挺怕百姓们为了多收粮食而买种子,头一个这里能生产出来的稻种有限,要供应得上得等阿虎收几个徒弟再把他们带出师再说,这个没个二三十年出不来;第二个,若有人拿普通稻种甚至更差的稻种冒充这种稻种呢?这不是白白耽搁耕种时间吗?若在皇庄里,就要简单些,而且皇庄如果够多,完全能供应上百官和军队消耗的话……”   话不用说尽,从小在柴荣面前长大的,斗争经验丰富的柴宗训立马就知道掌握了粮草的好处。   “那百姓呢?”   “减少交粮的税收?”崔瑛思考了一下说,“鼓励百姓除了种植自家的口粮之外,多种些其它经济作物,桑、麻、棉之类的,和各种蔬果。南方的杜仲、大鹿角藤胶什么的,正好供应纺织作坊和其它一些手工作坊。”   “不过如果有百姓真弄到了这个种子,也不要紧拦着,由他种去,这样如果以后种子数量多了,推广也容易些。”崔瑛补充道,“太神秘了好像也容易谣言四起。”   “倒也是个不错的想法,”柴宗训点点头,“朕再考虑考虑。”   他又在田边站了许久,将这繁忙的秋收景象牢牢记在心中,才回转过来,问崔瑛道:“前些天陈彭年上疏说希望将《显德韵典》交到你这里印刷,你这里可有什么特别之处?”   “印刷作坊就在河边不远处,”崔瑛指着一间房子道,“就在那里,请进。”   这是一座外表看起来这只是两层高的小楼,进到里面才发觉这座楼没有二楼的楼板,是一座高高的独栋房间,房间里有不少人在穿梭跑动着。   “快点快点,校对完了没?”   “好了好了,这就送过来了。”   这样催促的话伴着一群豆蔻年华的少女清脆的声音,轻盈地行动姿态,整间屋子里都充满了一种活泼的气息。   最东头是几个大大小小的检字盘,几个踏着绣鞋,扎着丫髻的少女手指轻快地飞舞着,不一会儿便整理出一个字盘。东边靠南的窗口,面对面坐着两个女孩儿,她们螓首低垂,如玉的手指一点点划过送来的字盘,对读文稿,偶尔发现一个错处,便蹙了眉头,用朱砂轻轻勾出错字,然后叫检字的女孩儿重新修改。如果没有什么错,她的嘴角便会不自觉地轻轻一勾,将字盘摆到座位旁的架子上。   送字盘管机器的女孩儿长得更健硕些,她们语气轻快,步履却极稳,轻薄的字印在托盘里纹丝不动,被送到一个机器处。然后就是机器的轰鸣,雪片一样的纸张被印上清晰的字迹,然后被手脚灵便的女孩儿快速地摘去,送到下一处去装订成册。   “这里一页纸检好字就需要一刻钟,校对三页就要一刻钟,印刷三百页的书差不多也得一刻钟。”崔瑛介绍着机器,“臣觉得这里正合适印刷《显德韵典》。” 第118章 番外:文学作品中的穷理天尊   大周显德1064年,耶元2017年   “张玥那个‘#818无处不在的崔德华’你看了吗?”江宁府学文学院的专业课上,一个清清秀秀的少年问坐在他旁边女友,“谁说文学专业碰不到穷理天尊的?咱们这不就碰上了?”   那女孩儿悄悄用自己的手机拍了一下老师的课件,轻轻在屏幕上戳了两下,在那个话题下发了一条新的微言:#818无处不在的崔德华 民俗学里存在感爆棚了。   “靠着沙发坐等。”   “搬个板凳托腮等。”   “盘膝打坐等。”   “刚才教授在讲神话的起源,以崔瑛神话过程为例,真心太强大了。”   男孩儿也看到了这条信息,他冲女孩儿笑了笑,为她打了个掩护,让她安心发信息。   女孩冲他甜甜一笑,一手在桌面上翻看笔记,一手桌肚里编辑信息:“据考古调查和从显德三十五年开始的六安口头文学记录来看,崔瑛的第一次神话是出现在他任六安县令期间,因为用酒精的消毒作用救治了产妇,被和当时流行的佛教信仰中主管生育的女神‘观音’联系在了一起,被视为观音座下的童子。”   “无槽可吐,佛教好大的脸。”   “也还好啦,听历史老师说,古代乱世佛教会比较兴盛,现世看不到希望就会寄望于来世嘛,那个时候不是刚过了四代十国的的战乱嘛,唐末也不太平,佛教兴盛挺正常的。”   “也是,在应激创伤的心理疗愈方面,那些比丘僧还是真挺在行的。”   “谁知道呢,话说咱们也没经过几次战乱啊?春秋战国的时候是乱,但是佛教还没传进来,汉末南北朝一次是佛教大兴,然后就是四代十国了吧?满打满算就两次大乱,怎么好意思称为规律的?”   “应该是算南疆外民那块的吧,咱们大周没给人机会验证规律,还不能研究研究别的国家的规律啦?唐太宗还说‘以史为鉴,可知兴替’呢。”   “那还差不多。”   “到了京城,崔瑛就和白云观扯上了关系,按《世宗起居注》记载,崔瑛当时在推行现代道学的时候受到了部分腐儒的攻击,于是使用了三棱镜之类的方式证明现代道学的作用,但在当时人们很难理解,于是就开始了神化运动。”女孩儿没时间看回复,她继续整理笔记并发了出来。   “这个我知道,小时候我还看过彩绘本的《穷理天尊成仙记》,说他修行途中最好的伙伴就是一条名叫‘虹’的七彩小龙,这小龙喜欢住在三角形的房子里,特别喜欢喝水。”   “真?童年回忆,不过说真的,同样是七彩,为什么那个小龙那么可爱,而现在网络小说里的主人公那么辣眼睛呢?”   “大概是审美的锅,就像那帮胡人没事挑染一缕黑头发,要是那种褐色头发还好,要是金发,那真是……”   “审美的锅+1”   “说到网络小说,你们觉不觉得最近佛家逆袭流的修真小说越来越多了。”   “就是那种在穷理天尊还是善财童子时对他好,然后让他留在佛家,佛教大兴的小说吗?”   “是啊,编得跟真的一样。”   “也是有点根据的,你看穷理天尊不是一辈子未婚吗?也就他家才禁婚姻吧。”   “你不会连《德华手扎》都没读完吧,小学生多看名著少发言,人家明明是青梅亡于战乱,他为妻子守身如玉好吧。”   “我当然知道,我是说那些写小说的。”   “不过话又说回来,佛教那套东西,也只有生活不幸福又没办法努力的人才会信的吧,总感觉要是都信它之后世界得完蛋。”   “你以为历史上为什么有三次灭佛行动啊,当年那场佛道论辨崔瑛也在场的好吧,参见《圣宗实录》。”   “就是仙侠小说里的佛道大战吧,据说打得是天地变色,日月无光,不过穷理天尊借此得窥天道,然后调整了大周的气运,所以咱们大周虽然自然灾害多了点,但文曲星昌盛,人才叠出,多大的灾害咱们也抗过去了。”   “楼主看我,楼主看我,我想知道那些神话故事里的法宝神兽是怎么来的。”   “楼主继续,口述民间文学记载的崔仙长集合了众多能人异士将一条恶蛟制服,为了惩罚它就让他日夜不停得负煤前行,经过长久的修行,恶蛟不光赎清了罪过,还修得了道行,于是在崔仙长位列仙班是也把它给带了上去,就成了夔龙。”   “咳!咳!咳!”男孩儿猛烈地咳嗽起来。   女孩儿一惊,将手机往袖口里一塞,特别无辜地看向老师。   “我看你复习笔记挺认真的,来说说关于崔瑛乘龙登仙的故事可能融合了哪些神话?与哪些母题相关?”   “崔瑛登仙……”女孩儿毕竟平时学习挺认真,略一沉思便回答道,“就神话故事而言应该融合了黄帝乘龙登天的传说,周处除三害的传说还有大禹治水的传说吧。母题嘛,至少应该有灾难、秩序,以大周的特色而言则是成仙考验,济世降妖。”   “不错,”那教授点点头,然后对所有人说道,“本学期的期中小论文就是分析崔德华的文学形象,研究领域不限,严肃文学也好,诗赋古文也罢,包括流行文学也可以,六千字就行,作为期中成绩记入期末考核中。”   在满教室的哀嚎声中,这节民俗学的课结束了。   “我们去图书馆?”   “必须的,你打算选什么方向?”   “我想选网络文学方向,你呢?”   “我也是。”   两人肩并着肩坐在图书馆的阅读区,从背包里抽了一卷柔性屏在桌面上一展,很快便启动了电脑并联入了网络。在学校里可以登录国家版权库免费查询所有作品的信息,不论作品发表在哪个网站,都能够被检索到。   “女性作品中,崔瑛最常见的身份依次是:老师、兄长、配偶,性格上从腹有谋化到温柔可爱,再到坚毅果断,形象变化非常多。”   “男性流行作品中崔瑛的形象就简单多了,戏份比较重的身份基本上都是兄弟,性格归类的话,就是‘百世通’吧。”   #性格百变的崔德华话题很快便登上了聚焦信息,女孩儿笑眯眯地收起手机,只等明天打开话题,这回作业的素材也就差不多了。   第119章 与我道家无缘   等柴宗训回到烘粮食的房间时,天色已经不早,各部的官员商议了一会儿关于“夔龙”的使用问题后便踏着暮色回京,就留下了皇家爷仨和如今已经十分老迈的宰相范质。   “陛下,先去住处安顿下如何?臣去张罗些吃食。”崔瑛上前请示道。   “那咱们是有口福了,”柴宗训笑着对柴荣说,“父皇您不知道,儿臣和永岱在六安那些天,这好吃的可没重了样,如今不知德华又要给咱们弄些什么美食了。”   “德华会给朕留点什么美食朕不清楚,但你和永岱回来时圆了一圈的脸朕还是记得的。”柴荣冷笑一声,作出一副拂袖而去的姿态,转而对崔瑛说道:“还不头前带路?”   崔瑛也只好笑笑,引着他们四个往白云山上去,最近他都不在控鹤军的军镇住,而是住到了白云观中,这样才能不错过这些道人们的奇思妙想。   “陛下之前只见过了博物轩,还有许多道长们的巧思创举您都没来得及看,”崔瑛有些遗憾地说,“仲寓如今把茎叶栽培植物的成功率提高了三成,快到一半了,红云子道长研究的千里传音如今也快有谱了,种放,”提到当初有点小狂妄的青年道人,崔瑛有点憋笑,“正在研究持续发电的东西。”   “他成功了没?”柴永岱想起种放也有些想笑。自打崔瑛告诉陈抟磁生电的操作后,陈抟很是着迷了一段时间,想要研究就要有人帮着摇发电机,而种放年纪最小,理所应当的,由他服侍陈抟来进行手摇发电。这个时间持续了许久,因为火龙真人找火工道士的那回正好碰上崔瑛讲解析几何以及陈抟悟道,等火龙真人再抽出空时,已经有道士比如李仲寓他们拜上门来了,再一番安顿搅扰,等火工道人就位的时候,种放对手摇发电机已经有了极深的怨念。   也是因为摇了很长时间的发电机,即使到现在,陈抟一时找不到人的时候还喜欢让他来帮忙,种放只要一有空,就要研究怎样才能让这发电机稳定、自动地旋转。为此他还求爷爷告奶奶和来山上的道友们请托人情,蹭人家请到的巧匠帮忙,这都快成白云山一个共同的乐子了。   “差不多成了吧,就是均匀铜丝太难得,现在也只有几位金匠师傅才有这手艺,那些学徒还是差了点。”   “不能弄机器吗?”柴宗训先被那条咆哮的巨龙震慑过,又在田间得到一份惊喜,最后还被那台巨大的、轰鸣着的印刷机械镌刻下了极深的印象,如今他的第一反应已经成了“凡事应该都可以用机器解决”。   “能弄,但匠人师傅们还没琢磨出来怎么做,正和道长们商议呢,恐怕还要有些日子。”   崔瑛一边走一边给柴家爷仨介绍白云山上各处的院落,这户里在研究如何做出各种各样的琉璃玻璃,据说弄出来的颜色都快赶上染料了;那间住的是一帮子想飞天的,大风筝、鸟翅膀什么都不算新奇,热气球、氢气球已经在屋角挂了好几个了,要不是崔瑛拦得及时,中国飞天的神话恐怕除了嫦娥之外,还要再来个某仙长乘飞辇升天了。而崔瑛自己的感叹,这些搞科学技术的脑袋长得都像,当时他看到那个神似万户飞天的造型,真是吓得腿都软了。   正说着,那个院子里走出来一个清瘦的中年道人,他看到崔瑛,没好气的重重地哼了一声,迈开大步子向前走去。   “这是?”   “这就是那位绑了一椅子天女散花就像飞天的仙长,”崔瑛苦笑道,“那天之后,我与老神仙商议了,所有有危险的实验必须先用山石试过,用鸡鸭牲畜再试试,之后确定最坏的情况也不能伤及人命,这才许人亲自上手,道长这是怪我了呢。”   “本来就是,”那中年道人回过头,恶狠狠地说,“探寻大道的秘密,哪有顺顺当当的,缩手缩脚的,贫道愿意以身祭道,有什么问题?”   崔瑛无奈,却也敬佩他这样奋不顾身的精神,只好抿嘴笑笑笑,插科打诨道:“道长,你愿意牺牲当然没问题,但你没想过你出事之后的事吧,”他不等那道士反应过来,便快速地说道,“万一您从天上掉下来,砸到人怎么办,就算没砸到人,砸到花花草草也是不好的嘛,要是万一给孩子看见了,不得吓掉魂啊……”   “滚!滚!滚!”那道士摆摆手,不耐烦道,“贫道已经被老神仙念了好几天了,你还念什么念?”   崔瑛这才快走几步,继续向上走。   崔瑛给皇家安排的住处就在白云观边上,一座三进的小院子,此时天已经擦黑,饭食早就准备好了,清淡的小炒,味道丰富的炖菜,厚重的红烧,大盘小碟的摆了一桌子。   但美味的食物完全不能吸引皇家几人的眼光,他们的视线牢牢地盯在屋子的一个角落,那里有一个琉璃灯罩,灯罩下不是他们常见的油灯,而是一个圆润的好像夜明珠一样发光的宝物。   然而还没等他们问些什么,那明珠便“噗嗤”一声灭了,房间里便只还留下一片银辉,那是月亮的光。   崔瑛非常麻利地将那珠子抠了下来,又换了一个摁上去,那珠子晃了晃终于稳住了,和刚才一样发着柔和的橙色光芒。   “这是?”柴宗训发觉今天他最常干的事就是用各种语气说这两个字,还是有那么一点点小小的尴尬。   “这是莲蒲道长新制的,还在试用当中,就是我曾经说过的夜亮如昼的东西,不过还需要仆役在后面不停地转动手柄,发出电来,才能让这灯继续发亮。”崔瑛笑着解释道。   柴家父子三人极为震憾,连美味的饭菜都无法唤回他们的心神,直到躺进轻柔的被窝,他们都没有回神,迷迷糊糊地作了一夜光怪陆离的梦。   “今儿早饭咱们在白云观吃吧,观里新来的灶上师傅手艺好得不得了。”崔瑛领着他们一边往白云观走,一边说道。   “唉呀,这位居士,”一行人只听得前面有人为难地说道,“都说了观里不受理处家受戒的仪式,观里的先生们忙着呢。”   “小子是诚心求道的,”他们听到一个青年人的声音疲惫而坚定地说,“仙长要是不同意,小子就长跪不起。”   “你小子是故意的吧,”很快一个年青而狂放的声音便响起,“你有什么资格来求道?”   “小子向道之心最为虔诚。”他们一行人快走了两步,便见到白云观前跪着一个顶多二十出头的小年青,他虽然是跪着的,头却仰的很高,一脸理直气壮。“小子听说想求道,想长生,为此不怕千难万险。”   “向道之心?不怪千难万险?”说话的是种放,他嗤笑一声,“跪在这里算什么向道之心?你寻的道是什么?安得又是什么心?”   青年人喃喃无语,有些急切地四处打量,却再也说不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来。他急切道:“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小子寻的是长生道,安得是寻道心。”   “阿放,无礼!”火龙真人正好出来,他先批评了种放,才对那青年道,“本观正需要愿意追寻天下大道的道友来共襄盛举,只不知道友擅长哪一部分?”   “什么……擅长?”年青人疑问道。   “不知道友可会演算数字?”火龙真人的问题是成串的,“或者道友可参悟了万物生长的规律?或是发掘出来新的元素了?”   看着那青年郎君越来越迷茫的眼神,火龙真人依然笑容可掬:“不太懂?没关系,这里是一本白云观自出的道典,你要是能回答出其中一科的问题便可加入我白云观。”   那青年接过厚厚的一本所谓的道典,只看了几页便被各种奇怪的数字、奇怪的符号绕得七晕八素,火龙真人看他那迷茫的表情,颇有些遗憾地说:“道友可能与我道家无缘了。”   第120章 学堂   “怎么就无缘了?!”那青年“噌”地一下站起来,一双眼睛恶狠狠地瞪向火龙真人,“你凭什么说我就与神仙无缘了?”   “小居士勿急,”火龙真人好脾气地笑笑,“贫道只是觉得你不合适现在就正式传度受戒而已,贫道看你似乎连这些都不大懂?”他点了点前面的数字问道。   “嗯,我昨天刚进京呢,听说白云观的道士都是能通神的,我要学,我想要长生不老。”那青年很实诚地说。   “但修道还需要很多条件的,”火龙真人一边请皇帝崔瑛他们去斋堂吃饭,一边笑容可掬地领着那青年到门房那里稍坐,还慢慢给他解释道,“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咱们求道其实求得就是自然,要想顺利地修道,基本的计算、识字知道一些天地万物的知识与规律是必须的,你啊还是在汴梁寻一个学堂读些时候的书,若学堂的先生说你可以出师了,你还想寻道的话,再来观中如何?”   “这是拜师前的考验?”青年兴致勃勃,“我是不会退缩的,哪里有学堂,我现在就去。”   “汴梁城里现下有十二家学堂,京畿周围的赤县当中也有三四家,不拘哪处学堂,你都可以去的。”   柴荣看着那青年踌躇满志地下了山,有些无语地看向火龙真人道:“他不是说你不答应他就不起来吗?”   “呵呵,这种热血上头的青年人贫道经见得多了,”火龙真人虚虚地行了一个单手的揖礼,“听了两句市井闲语,学得三行诗句,便自以为自己得了修道的根基,实际上真进了观里还不够添乱的。倒不如让他们去学堂里修习修习,便是不修道,也有个一技之长,饿不着。”   “说起来,阿雷这几年做的真不错,”柴永岱转头对崔瑛道,“先是六安的童子被教得很好,不骄不躁,凭自己的本事吃饭,在雇主当中声名极高;再是控鹤军里的孩子,现而今这汴梁周围快二十个学堂可都是在他的指点下,由控鹤军的子弟建起来的;中进士之后父皇把他安排进了四门学,他把你以前训他们的什么礼训给拿出来了,把那群小子训的,那叫一个服帖,就是出来做事的人都比别的学府里要规矩得多。”   “阿雷原本只想专心教平民子弟的,谁知陛下坚决不浪费人才呢,”崔瑛笑道,“不过还好没让他去教国子监,就教个四门学,在最开始的时候还受了一肚子的委屈,要教了国子监,还不定要怎么样呢。”   “他到底年纪太轻,还没到弱冠的年纪呢。”柴宗训随口说了一句,然后突然想起来什么似地说,“德华,算了算张雷也差不多该办冠礼了吧?你是怎么打算的?仪式弄好了吗?字取好了没?”   “今年年底吧,正好阿雷也该有探亲假了,我与他回一趟六安,也安安老村长的心。”崔瑛先点点头,然后又为难道,“至于他的字,这却实让我为难得紧了。”   “你那取名的水准,”柴宗训‘啧’了一声,“还是朕帮你起了吧,”他显然早就准备好了,连半刻沉吟都没有,直接说道,“张雷算是少年立志,却矢志不渝,能行教化之道,‘雷’之一字略显得刚硬了些,字当稍做化解。雷霆之后便有雨露,有如惊蛰之后春风化雨,唔,‘化雨’太直白了,取谐音吧,‘华毓’二字如何?不好,‘华毓’二字声音不够清朗,改作‘毓华’好了。”柴宗训喃喃自语了半天,给张雷取了一个极好听、极响亮的号。   “这个字真是极好的,”崔瑛松了口气,他起名字的水平已经被嘲了许多次,弄得他现在都不敢给人起名字了,现在有皇帝帮着起,那真是太好了,他冲柴宗训恭敬一礼,“臣就代小徒谢过陛下赐字了。”   不提崔瑛在白云观中为柴家人介绍种种神奇的发明发现,一大早爬了山又被火龙真人忽悠下山的青年一进汴梁,便和他爹商量进学堂的事了。   “儿啊,不是爹不给你念书,”那个胖乎乎的老爹一脸为难道,“你说你打小我也给你延师请傅的,这有名没名的儒生少说也请了二十号了,可你硬是只读明白了《千字文》,这进了学堂,你不得被先生的手板子打死啊?”   “爹,你不懂,这是仙长给我的考验,通过了我就能寻道修仙啦,我会用心学的。”   这当爹的当然愿意儿子念书,立马就要领着儿子出去寻个好学堂。   “这位员外,”客栈的掌柜听到他们这一番对话,虽然也暗笑这当儿子的略蠢,却也愿意结个善缘,便上前介绍道,“要说学堂啊,咱们附近就有一座,就是对街那间五进宅子,周围的小孩子都在那里上学哩。”   “哦,这学堂怎么样?先生可还和气?”这爹非常关心儿子的学习环境。   “我说老员外,这可就是你不对了,这严师出高徒,哪有挑先生还得挑个和气人的道理?”那掌柜无奈地笑笑,“不过令郎也大了,学堂里这种年纪大了的要是想学,除了晚间有一个识字班外,便都是额外交钱来读书的,先生对这些大人们还是挺宽容的。”   “我儿还不到二十,这就算年纪大了?”因为此时的私塾和府州县学都是混龄的,只要没中进士,各位年龄段的人都有,二十岁真算不上年纪大。   “学堂里主要是收小娃娃,十岁上下,学个三年五年的,能识得律法文书,能盘出帐来,还会敲敲打打修修补补的活计,出师后随便送到哪家去当个一二年学徒,便能独当一面了。控鹤军里的娃娃就是这样教出来的,这些学堂的先生也大多是在控鹤军里学习过的。”   这些都不是青年关心的事儿,他一听到确切的地方,便急急出了门,往那个宅子跑去。   “小郎君要在这里念书啊,可以的,”负责接待青年的是一个英武的少年郎,“不知小郎君贵姓大名?”   “免贵姓陶,你叫我陶大郎就是了。”陶姓的青年大大咧咧地问,“我想学到能入白云观的程度,要多长时间,要交多少钱帛?”   负责接待的少年郎面皮稍微抽搐了一下,然后慢慢地,小心翼翼地说:“那个程度比较难,恐怕得花两年多吧。”   “没事,我是要求长生的人,不怕耽搁这两年。”   “那两位居士,”那少年郎看了眼刚刚追过来的胖胖的陶老爹,邀请道,“请随我来。”   陶姓青年走的是侧门,接待的青年边走边给他们介绍道:“这东轩是给十来岁的小孩子的,西轩则是给像郎君一样大气晚成的人的,每天辰初就要开始读书;这一进的后面就是住处,相对来说简陋了些。”   沿着中轴往前走,迈过一道仪门,便见到一些八九岁的小男孩儿握着根白腊杆子在那里挥舞,少年郎还没来得及介绍些什么,一个小童子打扮的孩子苦着脸走过来禀报道:“夫子,四门学的郎君们又来了,据说是来听我们讲故事的。”   “好啦,能将口耳相传的故事记来了以飨子孙,这也是件功德无量的好事情,别皱着一张脸给人看,太失礼了。”   第121章 实习   那个陶小郎君见那小童子苦着一张脸,又见三个书生打扮的书生走进仪门的时候步履匆匆,便以为那四门学的学子倚势欺人了。他急走两步拦到前头,皱着眉头喝道:“你们三个大男人欺负一个小孩儿,还欺负到学堂里来了,还有王法没有?”   那三个书生一愣,停住了脚步,疑惑地看向旁边负责接待的夫子,有些羞臊地一拱手:“学生未经通报便进了内院,莽撞了,还请夫子原谅则个。”   陶老爹听着话音不对,一扯儿子的胳膊,打了个圆场道:“小儿是个粗人,还没正式入学,不知道规矩,有冲撞之处,还请郎君莫要见怪。”   “陶小郎君也是好心,”那个夫子笑道,“这几位四门学的学子常来学堂里,有些熟不拘礼了,造成些许误会,不值什么。”他笑着弯下腰,摸摸刚才报信的小童子的后颈,见没有什么汗湿,才拍拍他的肩膀道,“这位大哥哥也想来学堂里念书,你帮夫子领着这位陶哥哥四处看看好不好?”   那小童子本来就因为陶郎君帮他说话而对他极有好感,又听说要帮夫子做事,还不用再给这些郎君讲故事,欢喜的小脑袋点得和小鸡啄米似的。   “陶哥哥,陶伯伯,你们跟我来,我带你来看学堂。”小男孩儿边倒退着走边招呼他们。   “稻谷,走路看路,要不然我晚上和你爹告状。”正和几个书生寒暄的夫子抽空提高了声音提醒道,然后还急匆匆地拜托了陶家父子注意照应一下孩子。   “你叫稻谷啊?”陶姓的小郎君好奇地与那男孩儿搭话道。   “是啊,哥哥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陶宗代,没有字,那玩意儿还是读书人才叫得起,你叫我陶大哥就行了。”   “好的,陶大哥,”稻谷点点头,用手指了指刚才他们经过的那个校场,“那儿就是校场,平时进行演武习礼的地方。刚才夫子是从侧门接你进来的吧,那边是书斋,平时自己读书和夫子检查功课的地方。现在这边比较好玩,”小男孩儿笑得眼睛里闪着星星,“今天夫子请了面人刘教我们做面塑呢。”   出现在陶家父子眼前的应该是这五进宅子的第三进,极宽敞的院子,院子的墙边栽了几丛竹子,几棵树,一边的窗台上摆了一个猴行者的彩色面塑,还有几坨奇怪形状的面团。西厢房的门是开着的,里面有不少锯刨凿锥之类的东西,陶老爹甚至在墙角发现一个打铁炉,真是很特别了。   “嘿嘿,我们今儿这面塑做的不咋样。”小稻谷摸了摸自己后脑勺,有些脸红地说。   “人家传家的手艺还真能传给你们了?”陶老爹不可思议地说。   “那哪成啊?”稻谷毫不犹豫地反驳道,“就是请师傅们教教我们工具怎么用,至于怎么做的好,有灵性的等从学堂出了师再拜山门就是,省得到师傅家去,师傅管吃管喝的,自己手笨学不到东西,两下落埋怨。”   “那这边是什么啊?”陶宗代小郎君指着东厢问。   “那儿是道士伯伯的法器,”小稻谷神秘地说,“每旬会有一位道士伯伯来这里教我们两天天地间的道理,据说有灵根的人,出师后就能到白云观里当道童啦!”   陶宗代一听到“道士”“法器”这些词眼睛“噌”地一下就亮了,他迫不及待地问道:“仙长什么时候来?他教你们长生的本事吗?”   “每二六都来,不过陶大哥,你现在可能不能来听课。”   “凭什么呀?”   “喏,这种题要全部及格道士伯伯才许人进门哩。”小稻谷“噔噔噔”往前一重院子跑去,很快又跑了回来,手里还多了一卷纸,“我在二进的藏书库里拿的,陶大哥你看看。”   陶宗代看着那张卷子上分门别类的格物之学、易数之学、天演之学、造化之学的题目,和在白云观里看到的道典一样,完全不知所云。   “陶大哥,不要紧啦,你在这里安心读书,这张试卷不难的,我小弟才八岁,学了一年道长伯伯就许他进门学习了呢。”   陶宗代看着东厢靠窗的一个玻璃瓶中生长的青绿色的叶芽儿,心中又涌起了万丈豪情:这些仙长连一片残叶的生机都能恢复,让人长生,恐怕也不是多难的事吧。   #   不提陶家小郎君跟着小稻谷四处参观学堂,留在仪门处的四门学的学生也正与这里的夫子商量事情。   “所以,你们这回来不是来记录故事的?”夫子问道。   “张小祭酒给分的活儿,小学学识扎实的都被选派到崇文殿了,听说官家已经搜罗到了八面石鼓,还寻到一些三代时期的竹简、龟甲还有兽骨,如今正在尝试认读,正是需要人手翻阅典籍的时候,他们去那边正好,算做修史;而我们,按张祭酒的说法该学习至圣先师的事迹,不论是学习《诗经》进行民间采风;还是钻研《礼记》,修正我朝的律法,引导民风;抑或是学《易经》,卜算天地;或是与孔夫子为师为友,得三千弟子而教育之。”   “你们来此,打算如何?”那夫子疑惑道。   “我们想记录一些民间的工艺、诗歌,顺便教化教化学生,也是一项德政。”   “你们来此,是想教化学生?”   “是,给夫子添麻烦了。”三个人拱手到底,“还请多多包涵!”   四门学的这批书生都是张雷一手一脚教出来的,自认为自己可能比国子监的学生弱些,也只弱在家世背景上,其它方面他们不输其他任何人。   当天下午,陶宗代小郎君的第一节 课,也是这群书生初为人师的第一节课,教的就是数术与识字。拼音这东西识字的人学起来还是挺快的,不识字的学起来慢一点也有限。书生人志得意满,觉得自己特别像孔圣人第二,而和陶小郎君也觉得茫茫仙途他已经走出了第一步。   数术课就比较惨了,陶小郎君对道典里那些扭曲的像麻绳一样的文字印象极为深刻,觉得这是修道成仙的关键法门,学习的非常认真。但认真并不能解决一切问题,常规的加减乘除运算难不倒这个商贾之家的孩子,可神奇的叫作应用题的题目却让陶宗代觉得有些晕头转向。   “笼中养雉兔,上有头三十五,下有脚九十四,问雉兔各几只?”   “这个我知道,兔十二、鸡二十三只,以前我爹教过我。”   “看来你是会了,那么看下一题,匣中养蜘蛛并蛐蛐儿共十一只,腿76条,问蜘蛛和蛐蛐儿各有多少只?”   “这都有数清这么多条腿的功夫了,还不能数清各有多少只?也是盐吃多了,真够闲(咸)的。”   “别唠叨了,你不是想修仙吗,这是推算的基础哦,你见哪位老神仙不是能掐会算的?”书生哄着他学,顺便想起自己刚听到这种题目的无力感,不知为何,却觉得心中有些快意了。   “修仙的人这么闲?”陶宗代开始怀疑自己能否修仙了,不过此时他还是挺有动力的。   作者有话要说:   注:   小学:古代指训诂、音韵之类对文字进行研究的学问。   关于石鼓,推荐看上周起热播的央视综艺《国家宝藏》,超级棒。   ##   蜘蛛那里是在知乎上看一个关于科学家的子女生活状态的问题时原,很有趣,化用一下 第122章 六安重游   不说小学堂里书生和学童们的互相伤害,也不说这群书生要费多少口舌才能让手艺人们相信记录下他们的手艺并不是为了外传,不会给他们带来损失,这些都是四门学里的儒学生们需要烦恼的事情。   白云观里崔瑛带着皇家爷仨参观了尽兴,什么植物培育,机械构造,金属冶炼,一样样新奇的事物将他们的感官冲激到麻木,然后将这些东西的应用问题扔给这群皇家人,如何平衡现在发展与子孙后代的利益,也只有这个国家名义上的主人才最为关心。   不是昏君的帝王必然要考量这些有限的资源如何使用的问题,他们最怕的不是国家如今有多少困难,这个都可以克服,他们怕的是千秋之后子孙的埋怨,周礼儒思,人们最在乎的就是身后的祭祀了,所以他们一定会谨慎的使用这些力量的,不需要崔瑛多操心。   崔瑛安排好观里和控鹤军里的琐事,就打算带着张雷回六安了。从中秋之后启程,到过完年后回来,可以在六安呆上小半年,正好可以安抚一下早已经年迈且思孙心切的老村长了。   “张彬,你这一路上好生服侍你师父、师兄,好好看看这铁壳船怎么样,要是好用,那蜀中、辽地、南越都可以不必放在心上了。”张永德拉着自己的儿子殷殷叮嘱,而在汴河码头,许多百姓和官员都在围观这艘极大的舰船。   这艘船内里的龙骨还是木头的,所以并不十分的长,但底下加了小间的密封舱,保证即使船底破损,也不会让船迅速沉没。而船的外壳,则是由铁皮包裹,而在控鹤军的船坞里,全铁的军舰也已经在试制,只是钢铁的强度还不太可靠,白云观研究“外丹”的道士们正在研究。   “铁还真能浮在水面上唉,这仙长的手段真是了得。”   “不知道是得了哪位仙长的指点,我家那小子还说什么浮力什么的,反正就是铁能浮水是正常的,啧啧啧,真是学得多了,昏了头。”   “我看老哥你是高兴昏了头吧,能得仙长指点,你儿子以后少说也能到白云观里当个童子,那时候才是老哥你的好日子哩!”   不懂得道理的百姓在下面议论纷纷,崔瑛邀了陈柱子、带着张雷,还允了一些往返六安与汴梁的商人搭个便船。   “祭酒,这船真的不会沉?”两个四门学的学生有些胆怯地点在岸边。   “你们怎么这点胆子都没有啊?”张彬站在船头不耐烦地想让他爹快点下船,听到这话嘲笑道,“真给你们祭酒丢人,你们师爷门下哪有这么怂的?”   那两个学生被他这话激的面上一红,喃喃地不敢讲话。   “还没出门嘴就开始犯贱!”张永德气地一拍儿子的脑袋,“谁告诉你四门学的学生是你师侄来着?德华的门第是这么好攀的吗?”   张永德的嗓门响亮,中气十足,更是让那两个书生羞得抬不起头来。   还是崔瑛笑道:“别担心,这船的载重我与白云观的道长都算了好几回,绝对符合天道要求,不会沉的。”   被崔瑛温和的笑颜迷惑了的学生背了自己的行李,带着两个同样害怕的小厮,颤颤巍巍地走上了船。   船一声长长的鸣叫后缓缓地驶离了码头,官员们经历过夔龙的龙吟,对这船的咆哮还有些抵抗力,普通百姓早就被吓软在地上,不住得磕头祈祷了。   “莫要笑他们,”崔瑛见张彬看着下方百姓鄙夷地笑,转过身严肃地说:“你想想你第一次见到火……夔龙时的样子,腿都软了,好悬没尿裤子,比这些百姓又强到哪去?他们现在不懂不好笑,往后就懂了,若是往后还不懂,”崔瑛点了点自己,又点了点张雷、张彬和两个四门学的学生,“那就是你我的过失了。”   张彬听懂的崔瑛的话,与张雷和两个学生一起恭敬地一礼,谢过崔瑛的教诲。   好奇的张彬拉了两个胆小的学生,直奔舱底,看那轰鸣的机器是怎样拍打着水面溅起如碎玉般的浪花,感叹五行的完美交融。   这条吃水并不深的船在汴河上实在是独领风骚,崔瑛自在地看了一会儿两岸的景色便回到船舱里休息了,好奇心起且精力充沛的张彬则上上下下地玩个不停。   有蒸汽为动力,不用考虑风向,又有明灯挂在船头、走老了航线的老人领着航路,不怕夜行搁浅,除了补充煤石与食水,这船便日夜不停地行进着,很快便到了庐州的码头了。   由六安带动,安德裕这个庐州知府也是各种行方便,如今整个庐州发展不亚于江南、河北繁华之地。但再繁华的地界,这冒烟轰鸣的巨船还是没见过的,庐州码头也是一阵荒乱,还是早就得了信的安德裕提前安排了衙役来维持秩序。   “头儿,这不行啊!”一个衙役哑着嗓子道,“都说了不是怪物,但老百姓不听啊?而且……”他有点抖地说,“这机……机器真的不吃人吗?”   “看你怂的,崔县尊可是菩萨身边……”那个衙役头头话说一半,见面前乱跑的人流,把心一横,吼道,“跑什么啊?崔善财御了个坐骑回来祭祖而已,这怪物早就皈依了,不伤人!”   在他左近的人群瞬间安定了下来,然后一阵乱七八糟的传话后,岸边的百姓终于绷住了点家乡父老的尊严,站在那里伸着脖子往那船上望。见那船上走下了船夫、小厮、读书人,都很正常,没有缺胳膊也没掉了腿,样貌也算得上正常,百姓终于淡定下来,仿若无事地散开。   按崔瑛的行程,今天晚上在合肥住上一夜,天一亮便租车起程前往六安,到傍晚就应该能到家了。   如今从合肥到六安的路途被修得平整宽敞,这是六安特产走向天下的必由之路,跑这一路的商人与驾车的马夫也是多得不胜枚举。崔瑛他们在车行的推荐下择了一个口碑不错的老汉驾着新式的马车前往六安。   “郎君们是来六安游学的吧,可惜你们来的有点不是时候。”老马夫非常有后世北京的哥的风范地说道。   “怎么不是时候了?”   “崔善财不教了,进京当大官了,张小先生如今到京城教别家娃娃了,成教谕这两天又带着学生下乡做什么记录,你们恐怕谁也不碰不到。”   “那如今私塾可还有人代课?”   “有,是草儿丫头,那可是个能干姑娘,教得可好了,蒋老头是个有福的!”老头回应了一下崔瑛的问话,然后又继续闲扯道:“要我说咱们六安就是块宝地,你不信啊?我跟你说,你看咱们崔知县,早年间命就不大好,丧父丧母丧亲人,到咱六安之后,身子也养得好了,还积攒了好多功德,几年功夫就升到了京城首善之地,到如今更是不得了,了不得。”   那老头忽地压低了声音,神秘地说道:“我听说啊,他在京城还降住了一条恶龙,能用打神鞭打得它服服帖帖,不知道和昨天那条水龙是不是那条。”   车内所有人都强忍住欢笑,除了崔瑛。 第123章 六安新景   “不是,那条是旱龙,这条是水龙,差得远了。”坐车里的张彬强忍住笑,故意逗他道。   “那县尊就有两条龙啦?真不愧是仙人转世呢。”赶车老汉的语气里充满了敬畏与羡慕,还有一点莫名的,自家孩子出息了的骄傲,“那两个大家伙看起来胃口就不小,不知道吃荤吃素,不过都皈依了,应该是吃素的吧。”   老汉一路上都在絮絮叨叨着想象拥有两条龙的仙人应该怎样生活,崔瑛用力地瞪着那几个寻到乐子的同行者,想要用眼神制止他们逗赶车老汉瞎想的问话,但只是徒劳,等他们到六安城外的时候,老汉已经连一整套崔瑛怎么收服两条恶龙的故事都已经编完整了,其细节之栩栩如生,真是有如亲见。   “老丈,”崔瑛临下车时极无奈地说,“这几个顽童故意逗你的呢,莫当真了,那不是什么怪物,和你赶的车、江里飘的船一样,就是个东西罢了,铜锣一敲还震天响呢,还有什么神异不成?”   “晓得、晓得,老汉一定不乱说,一定不乱说。”刚刚知道崔瑛身份的老汉躬着个身子,一脸“我知道你想隐瞒,我会帮忙”的表情答应着。   崔瑛实在无话可说,狠狠地瞪了挑事儿的张彬一眼,磨了磨牙道:“赶紧进城吧,晚了你就在城门根睡好了。”   张彬终于想起来他这师父虽然因为挺忙,教他们东西大多不强求还都很有趣,但依然是他师父的事实,摸了摸鼻子,特别殷勤地上前递了钱帛,然后撒腿往城门前跑。   等崔瑛他们到城门前的时候,张彬已经冲他们直挥手——入城的手续已经办妥了。   守城的士卒早就不是当初崔瑛和叶知秋训练的那一批了,那批衙役们入禁军的入禁军,其余的也被各个州府的军镇招募瓜分,只还有两个家中独子的还守在六安,如今也早升成了衙役的头头,不必亲自守城门了。   不过守城士卒的姿态还是极得崔瑛他们真传的,挺拔的姿态,干脆利落的动作,规范的操作,没有吊儿郎当,没有揩油勒索,干干净净、利利索索。这些秋税已经收完,城门外几乎都是排队入城的人。   “不是说六安城外的集市是极热闹的嘛,怎么没人了?”张彬转头问张雷。   “唔,我走的时候城外就只有一些零碎的小货郎担了。”张雷道,“大宗的交易都在城里集市了,当时邶国公和成教谕按先生的意思,在城里修了挺好的门脸,正经经营的商铺都搬那儿去了。”   “小郎君们好久不来六安了吧,”在一旁兜售栗子和茶饮的老婆子笑眯眯地说,“如今城外的生意没啥子意思了,大家都要集子里去哩,那儿人多,给价也爽快。”   “那老婆婆你怎么不去那儿啊?”   “我就在这儿等乖孙儿回家,顺便贴补贴补家用。”   “你家多远啊?过来接孩子要花不少时间吧?”   “也不远,这不是最近听京城来的客商说,有些大户人家就喜欢找些小门小户的孩子嘛,而且最近有些人家聘不着咱们的孩子就开始想歪着,上回新来的县令还端了一个拐子窝呢。”   “那些拐子怎么处置了?”   “本来说是站两天笼,然后押上京城的,不过老天有眼,”那老婆婆笑道,“一道雷把恶人都劈死了,自那之后咱们六安城里就安生多了。”   “我记得六安如今的县令是控鹤军出身吧?好像是师父你当初教的小孩儿。”   崔瑛当时被植物组培技术吸走了全部心神,连叶知秋后面是谁接任六安都没过问,不过想当然,这个人选一定是被所有人反复斟酌过的,这时听张彬这么一说,他也想起来,如今的六安县令真是他当初教那批和国子监为《诗经》互怼的领头人,看起来倒真的活学活用了。至于是不是真的被雷劈死,别说崔瑛,就是那两个跟来的四门学的学生都不信那里面没被动手脚。   进了六安城门,当初崔瑛栽种在道路两侧的行道树已经郁郁葱葱了,伸得长长的树枝在人们的头顶上相交,即使在这深秋时节,都能透过斑驳的树阴感受到生命的气息。   本来是想全都住到崔瑛的旧宅里的,可自从听那赶车的老汉听说如今是那个叫草儿的小姑娘在管理学堂,就算女孩儿不在学堂里住,他们一群大男人也不合适住进去了。更何况如今六安关于崔瑛神异的传闻越来越多,越来越离奇,崔瑛挺怕他一进家门,第二天一早家门口便被摆了三牲六礼九品香的。   所以他们还是寻了一家清净的旅店,打算先住下,第二天再去竹山村。如今六安的旅店不再只有正店脚店的档次,也不只有“净”字牌、美食牌了。如今每家旅店的门前都摆了一些黑蓝两色套印的彩色六安城图,只标注了几条主要干道和分布于各处的旅店,用大小不同的蓝点将旅店分成“天”“地”“玄”“黄”四级,崔瑛看着印有“六安旅店行会印制”字样的简易地图,笑得有些欣慰。行业内能推行自治这实在是一件极好的事情,这样一来官员对某一个行业的调整就不能再随手胡来,纠结在一起的力量是能够发出自己的声音的。   看到地图上为旅店的设施、服务、饮食等等进行评级的条款,没来过六安的张彬兴致冲冲地挑选了最好的一家正店——位于穿城而过的小溪之畔,自建有精美的园林,提供各种周到服务,靠近最大的集市和县衙——完全与崔瑛曾经看到过的酒店广告语不谋而合。   “几位客官您好,”到了这家正店门前,一个青衣小帽的秀气青年气定神闲地走过来,作揖行了一礼,“几位客官是住店还是游园?有什么需要小店为你做的?”   “要一个上等的院子,够爷几个人住的。”   “好的,小店符合小郎君要求的院子共三间,以霜菊为景的素商院此时最合节气;以修竹出名的玉管苑;以冬梅衬雪景的玄英阁,不知小郎君择哪一处?”   “菊、竹、梅都有,为何独独没有兰?”一个四门学的学生好奇道。   “以春兰彰其志的逸阳轩已经有客人入住了。”这好像是店小二的青年不急不躁地回答。   “就住素商院吧。”崔瑛决定道。   “好的,但不知客官是付货票还是会现钱?”   “货票是什么?”张彬好奇地问道。   “一开始是陈石头和陈柱子兄弟搞的,因为六安和汴梁两边来往来频繁了,一次次的钱财交付,每回光运铜钱就得运上好几车,折银价吧又不太稳定。后来索性两边记帐,每个季度对一遍,再将多出来的钱运到,或者折了物品运到,这中间就有了那个凭据。后来跟着一起跑这条线的商人也不耐烦带太多钱,就托他们帮忙带一下票,后来陈石头干脆专门弄了家铺子,就负责两地的钱财往来,直接写上银钱就是了,这个就是我们说的货票了。”那青年不好意思道,“听小郎君的口音像是京城人士,我就问你们有没有货票了。”   “你们不怕这货票出问题啊?”   “没事儿,纸是崔家纸坊特制的,而且陈家兄弟俩也算是仁义人,我们还是信得过的。”   崔瑛听到有价证券居然是当年那个连吃汤饼要打几担柴都算不清的陈石头弄出来的,而且是因为自己的产业登上历史舞台的,让他心中升起一股奇怪的滋味。   “我听说六安的小孩子都很厉害啊?怎么没见到?”张彬不知道这些货票有什么意义,他更多的是想印证传说中的六安与现在的异同。   “以前那是没办法,现在六安能做的事那么多,哪还能什么都让孩子做?家里稍微好点的,都让孩子安安心心在村里和县学生们识字学数啦,等逢假的时候才会出来张罗些小生意,贴补贴补家用。”青年又是骄傲又是不好意思地说。   第124章 竹山村约   这一日略作休整之后,崔瑛他们一行人便开始张罗张雷的冠礼。冠礼自然被放在了竹山村里,村中因出了崔瑛和张雷两个进士而树起的双层木牌坊下,一条平展展的水泥路直通向村中的祠堂。   有两个进士在,看黄历、选吉日自然不在话下,村中有经验的老人帮着看了近几日的天气,择了一个天气晴好、诸事皆宜的日子,然后便广发请帖,邀庐州附近的士绅前来观礼。   虽然日子比较急,但冠礼的准备却非常地有条不紊。一方面崔瑛与张雷都不是特别张扬的性子,也不打算太过铺张,另一方面,经济极为繁华的六安大部分冠礼需要的东西都可以比较方便的买到,而不必和其他地区一样,准备一场宴会,还得提前养下鸡鸭猪羊。   到了择定的日子,许多有身份的人都乘着崔式的减震马车来到了竹山村,孙子有出息又衣锦还乡的张里正从早上睁开眼睛起就乐呵呵地,嘴都不曾闭上过。   “还是张公你有福啊!”村民们围着张里正恭喜道。   “瞧瞧状元公,真俊哪!”这是已经开始在心里寻摸适龄女孩儿的三姑六婆。   “张老头你最是知时,早早将孙儿送到崔大仙手下,”还有人酸了吧叽地说,“大家数数那拨学生,张家郎君三元及第,王虎有那么一个缺德的娘也还能被教成个神农,陈家兄弟更了不得,家财万贯也是有的吧?”   “那又怎么了?”旁边一人听不下去了,“人家张公早早就知道送孩子去念书,哪像你家,人县学生在村里教孩子念书,连束脩都不要,你竟还抠抠索索地心疼那点子纸钱,活该人家孩子封侯做宰,你家孩子地里刨食。”   各种议论终归还是议论,冠礼还是如期举行了。这冠礼自西周被周公修订下,数千年来几乎不曾有过什么变动。三祝三加,崔瑛见着自己面前的孩子从垂髫童子长大成人,那披散的头发被束起,裹上细布的进贤冠,戴上精致的皮弁,庄重地将那个太子赐下的“毓华”之字公之于众。   百姓所能接触到的最高的官也只不过是知府而已,这时听到太子的名号,再看向张雷的眼光里就有了更多的敬意。   冠礼波澜不惊,冠礼之后,张雷却从怀中掏出了一本小册子。他面对着来参加冠礼的诸位士绅躬身一礼,骈四骊六地念了一篇《竹山祠记》,先是记述了一番幼年时随流民辗转千里,四处谋生的悲惨境遇,再是描写了一下一家人落户到竹山村后筚路蓝缕开荒种地的辛勤,接下来是抒发了来自天下州府的各路百姓互帮互助的朴素情怀,最后则记下了这座祠堂存在的意义——让后世子孙要团结、宽容、勤劳。   张雷又从怀中取出了一张纸:“各位乡贤父老,小生后学末进,自觉这一路走来,读书认字是对末学的最有影响的一项,家乡父老的帮助,让学生一切顺利,如今小生也算有些功名,也想为家乡做些事来。”   他正色道:“为了奖掖学童,淳化乡风,本人拟与诸位乡贤相约:使老有所养、幼有所依;青年男女成婚给嫁娶钱,鳏寡再行嫁娶亦给半份嫁娶钱;守望相互,贫疾相顾,以延福泽。”   底下的乡绅百姓听到张雷的这番话都惊讶起来,到是之前就知道底细的张家人一脸淡定的微笑,在众人看过来时或抚须颔首,或用手摸了摸头上的珠翠,都是一脸的自豪骄傲。   “张大郎,你这话是真的?可怎么执行呢?”底下一个竹山村的老住户忍不住扬声问了起来。   张雷笑道:“钱财方面大家不用担心,”他朝崔瑛的方向拱手一礼,“先生出一顷上好的水田以及纸坊里三成利钱,小生家里出一顷上好的水田,并两头犍牛和农具若干。如今只需要各家派个主事儿的到我爷屋里把章程定下来就成,咱们以后就按这章程办,我们说到做到。”   有这一说,本来只是来吃场喜酒就要走的附近乡绅也不走了,直接在村民家里赁了一间屋稍做休息,而村中各家则奔走相告,各派了一人到张家堂屋里商议这个约定。   等诸人坐定,崔瑛清咳两声,站起身来说道:“瑛自幼年流落自此,有赖各位乡邻扶持,这次借小徒冠礼,想为竹山村长久发展做些谋划。”   “原来是崔县尊的主意,那更没得说,您怎么说,咱们怎么做。”   “对,您说就是。”   “在下毕竟年轻,对世事的了解不如诸位乡亲,”崔瑛轻松地说,“老话讲三个臭皮匠还能赛个诸葛亮呢,大家一起出出主意,总比我们师徒拍脑袋瞎想要强!”   “那也成!”众人纷纷应和。   “不过有几条原则咱们得说好,”崔瑛见大家情绪都很积极,便也有话说话,“头一条,国大村小,村约不能大于国法。”   “这是自然!”   “第二条,救急救穷不救懒,村里不留不劳而获的人。”   “这是必须的。”   “第三条,村约定好的赏罚要各家轮流选派人执行,不许一家赖在任上不下来。”   “这……没必要吧,”村民们瞄了瞄旁边的张里正一家,“张里正挺公正的,张家两个兄弟也都是正派人,咱们信得过。”   “咱们这村约是要为孙子后代考虑的,”张雷特别主动地说,“爷爷和爹肯定不会出问题,就是到我这一辈,小子也自己能管住自己,但小子还没成亲,可不知道我的儿子会是什么德性,有些防范总比之后落得个鱼肉乡里,祖宗蒙羞的下场要好。”   “老夫也是这样想的,”张里正斜了斜自己的两个儿子,“我那孙儿是个好的,但我这俩儿子就是属石头疙瘩的,心眼子也一般,什么事都靠他们俩,呵呵……”   张雷他爹和他叔面上一红,却也不做反驳。   当初这个轮流的提议,兄弟两人是不满意的,不是说想什么歪心思,而是觉得不被信任。然后就被他们的爹张里正给怼的哑口无言,如何帮忙纳粮,如何分配徭役,如何分水,如何分肥,事儿多着呢,都由着这兄弟俩,还真够戗。兄弟俩被他们的爹给训哑了,这时候连头都没抬。   村民见这事儿连里正自家都没意见,他们更没什么好说的,也同意了。   最终,村民一起拟定了一份《竹山村约》,上面规定了村中每年出钱邀请一位品行端方的老先生教授八岁以上男孩儿和六岁以上女孩儿认字学数。另外请村中手艺好、人品过硬的妇人每天教女孩儿针凿女红。不论男女,凡能在人前通读并解释《显德律》的,则奖励男孩儿粮一石,女孩儿布一匹。男孩儿中试,不论科目均有奖励,女孩儿没有这种奖励,村中却定下一条:女孩儿自家挣的钱一半还报父母,一半可自攒作嫁妆,便是父母公婆都不得插手。凡竹山村村民不论鳏寡,无后者村中代为收殓;丧亲无依者,村中代为抚养;禁发寡妇财,禁略卖孤儿。   说完了村中的福祉,又规范了村中的惩戒,若村民有品行不端、不孝不慈、手脚不净的,先训斥、再杖责,还不改悔者责令离村,不得归葬。   除了这些与风俗相关的内容,崔瑛还引导他们约定了一家遇敌,全村同心的类似保甲的村中保护制度;约定了村中施医赠药、借贷还款的规矩,保证整个制度收支平衡;约定了修改条约的制度,保证条约能与时俱进;还设立了一个用来促进村民情感的集会制度,让大家在一个固定的日子里在一起饮宴游戏,增进了解,解除误会。   《竹山村约》很快便流传到住在村里的乡绅手中了,他们中有些人家赀丰厚,考虑到自家的地位,为子孙后代长久打算,为当世的名声打算,计划在自己家乡也搞一搞村约;有些小地主乡绅资产没有那么丰厚,便打听捐献些家产,移籍到此处的可能——在看天吃饭的农业时代,这样的互助条约可以看成是一个社会保险,可以降低许多风险,尤其让那些偏重商业的小地主小商人心动。   最终有两家小商人家以每年十贯钱的价格入籍了竹山,而如今财大气粗的陈石头也抛出了年给百贯的补贴,让外乡的人们羡慕的两眼发红。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一:   “语文作业:写《重修竹山祠堂记》的三行翻译,并背诵。”   “历史作业:分析《竹山村约》的历史意义和现实意义。”   “道德与法治作业:传统意义上我国的村民自治制度起源于什么?请分析它对现代大周村落管理的影响。”   #无处不在的崔德华^_^   小剧场二:   竹山镇户口是全大周最令人羡慕的籍贯,除了有特殊贡献的荣誉镇民外,只有两户外来人家。这两家人早就将做决定的祖宗供了起来,早晚三炷香感谢他们英明的决定。 第125章 感冒发烧,请假一天   冠礼结束、村约定好,崔瑛和张雷回来的主要任务便已经完成。假期还有很长,他们打算安享一段时间田园生活的清静闲适。   秋忙已过,新年未到,整个十月份张雷都在被邀着走东串西,也顺便指点一下县学生的教学方法。   随着张雷和张家人的名声逐渐为人所知,如今整个六安正在流行一种新的上学仪式:让适龄的孩子穿戴整齐,然后由父亲抱上牛车,由当爹的亲自牵着送到学堂里去,再拎着衣领子把孩子放到地上——完全还原张雷当年入学的场景,据说这个能得文曲星保佑。   崔瑛本来觉得这风俗的产生很有意思,值得好好研究一下,谁知却有那家里比较富裕的人家送上重金给崔瑛,就想让崔瑛来牵牵孩子的手,据说能得文气。这把崔瑛吓得,只敢躲在自家里寻个清静了。   这一天,崔瑛正在自家竹山村的书房里,泡了一杯热乎乎的瓜片,翻着两个弟子交上来的作业,悠悠闲闲地享受着透过玻璃照进来的冬阳,整个人都处在一种似睡非睡的状态。   “先生,门外有个婶子想拜见你。”一个小童子笑眯眯地走进来说。   因着崔瑛一直不习惯买卖人口,他的住处总是雇些人帮着打杂,一些轻便的活计就由私塾里贫家子轮流来做,算做一种勤工俭学。这些小童子也珍惜这样的机会,做事仔细,还多是笑呵呵的,看得人心情也好了起来。   崔瑛有些奇怪,因为他的神异之名广泛流传,百姓对他的态度也都是敬畏多,亲近少,自他拒绝了封建迷信活动,张雷吃席吃得腰身都放宽了两寸,他却除了一些人背着他留下的香灰外,也只有如今的县令和昔日的友人成寅上门了。如今有人主动上门,崔瑛一下来了兴致,他坐直了身子道:“请人到小花厅,上茶,我换身见客的衣裳就来。”   小花厅里,一个中年的妇人很拘束地坐在房间下首的圆凳上,听到崔瑛的脚步声便像身下有针扎一样弹了起来,有些紧张地抬头向外张望。   崔瑛刚踏进小花厅,便见到一个中年妇人穿着一身灰突突的褙子,她的腰弯得厉害,头发是一片霜色。“你是……王婶?”崔瑛仔细地打量了半天,才勉强从她那满是皱纹的脸上辨认出人来。   “小崔神仙,”那妇人把腰弯得更低,极谦恭地说,“妇人无知,早年冒犯了神仙,但神仙您大人大量,还授我儿神农之术,老妇人无以为报,只能日日在家为您祈福。”   “您这是?”崔瑛被她这没头没尾的话说得有些莫名其妙,他问道:“您来找我是有什么事么?”   “没什么事,没什么事。”她一边说着,眼却还一眼一眼地偷瞄着崔瑛。   “要不,等我们回京时,带你回去和阿虎同住?”   “不不不,”她连连摇头,“我就不去京城了,我在这边很好,没得去京城给阿虎丢人。”   “那?”崔瑛真迷惑了。   “阿虎的亲事,”她吞吞吐吐地说,“他前些日子托人带了个口信给我,我想着您好歹教他念过书,他现在这一身本事也是您传的,能不能麻烦你,麻烦你帮着张罗一下他的亲事?”   “阿虎是想成亲了,还是已经有相看好的女孩儿了?”崔瑛感兴趣地问。此时风气不像后世明清那样严紧,未婚的男女偶尔相见并不是什么犯忌讳的事。王虎整天忙着田间地头的事情,能碰上的应该也不是高门大户的女孩儿,而王虎若和平民女孩儿结亲确实没什么后顾之忧。就他现在手里握着的粮种,恐怕连残存的门阀都愿意有这么一个东床快婿。   “他说他看上一个女孩儿了,我想着他年纪也不小了,他爹走得早,我这个当娘的不说照顾他,反到给他抹了黑,让他不能当官,他如今也大了,也该有个知冷知热的人了,就劳烦大仙给操办操办吧。”   “他看上谁了?”崔瑛问。   “一个叫苏环的闺女,听说她有一手的好绣工,难得还特别会养牲口,听说人家要养半年才能吃的鸡,到她手里也就三个多月,而且养得那个肥哦。”她拍了拍自己的腿,有些开心地说:“神仙你看,阿虎现在是一头钻进稻子地里出不来了,要有个媳妇能和他一起琢磨事儿,这应该就和你们读书人喜欢和认得字的小姐在一起是一个意思,总归有个人能说得上话。”   “苏环?”崔瑛仔细想了想,才想起当初确实有这么一个小姑娘,因着勒死了禽兽不如的“客人”并逃跑,揭了两个世族虚伪的面具。而在破了这个案子之后,作为被拐卖的幸存者,无处可去的她是被自己安排在控鹤军里,随年长妇人们学习女红的。   那个女孩儿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很沉寂,控鹤军这些年又一直在忙碌着,根本没人有功夫想起那两个特殊的孩子,甚至连崔瑛都快把他们给忘记了。   崔瑛有些想问她知不知道苏环的身世,却又觉得没事先询问,并不好将苏环的特殊之处告诉别人。   “神仙,你也别嫌那孩子命苦,”王虎的娘絮叨道,“我听阿虎说了,那些杀千刀的混帐也已经遭报应了,我想着要是女孩儿不嫌我家阿虎有个丢人的娘,就让他俩好好过日子,我也不在他们跟前碍眼。咱们村里人照应我,也没把我那丢人现眼的事儿外传,外头也不说阿虎的闲话,但咱们自家事自家知,这样也挺好的。”   崔瑛听懂了,这王虎的娘完全不知道这小两口做的事有多大的意义,就想着一个不幸的女孩儿和一个有污点的男孩儿能搭伙过日子。   “婚礼恐怕得放到明天四月,正好有些闲时间,但阿虎可能没时间回六安,要不你跟着我们一起去汴梁?”   “不了,我就不去了,阿虎做的是要紧事儿,我不去添乱。”她垂了眼,“我就是想守着他爹的坟,不想挪动,人家顶多奇怪一下,若他们回来,保不准就听到风声了,不好。”   崔瑛一声叹息,不好再说什么,只承诺会将这婚事办妥帖。   不提崔瑛传信给柴永岱后,柴家父子在盘算如何赏赐王虎,让他封妻荫子。崔瑛的日子还没有恢复平静,便收到了汴梁的紧急传书:辽国皇帝耶律贤去世,来过汴梁的耶律隆绪继位,整个辽国如今厉马秣兵,边境有些不太平。   第126章 攻城战   “陛下,您初初践祚,国内部军力尚未安顿好,而南方周国最近民生安定,各军听说都按控鹤军的模子在训练,如今冒然进攻,是不是……”辽国的大殿里,萧思温有些不解地询问和他一起亲眼见证了周国国力的新帝耶律隆绪。   “我知道我弱彼强,”耶律隆绪叹了口气道:“当初从南国回来,我不是没想用南国的法子强化军队,可惜,功亏一篑。”   “说来咱们的虎贲之士差点就成形了,只是碰上了营啸之事,只能说天意弄人了。”萧思温每次想到那初现雏形的勇猛军士竟然毁于营啸,之后本来就反对耶律隆绪进行汉化变革的保守人士更是对他们群起而攻之,若非耶律隆绪与耶律贤父子之间情感甚笃,那一回甚至能让辽国太子易主。   “不过我们既然能成一次,就能成第二次,这次我们小心些,总不能次次营啸吧?”萧思温还是劝道:“此时攻南,时机实在不对。”   “朕知道!”耶律隆绪有些急躁地在御座上走来走去,“国舅与我同去南国,朕岂有不知南国强盛之理?”他从书桌上掷下一叠文书道:“当初与我同去南国的两位国师,一位随我们北归,可是国舅你扪心自问,你听了南国崔善财对佛道的叙述后,还敢放任大辽成为地上佛国?”   耶律隆绪走到大堂中央,指着地上的文书气道:“至于另一位,到是留在了南国,前两年还能来信说说南国政事、新事,这一年他都快成训兽员了,整天研究什么让狗听铃流口水,让耗子自己找食什么的,有个鬼用!”   他红着眼看向萧思温道:“朕何尝不知南国兵力强盛,如今只盼打他们个措手不及,占些便宜,然后趁隙派一队死士直奔汴梁城外白云观,能掠几个道士是几个,然后我们再细细的研究如何赶超南国。若只靠我们自己,”耶律隆绪冷哼一声,“只怕再有几年,这大辽就成了南国周人的牧场了!”   辽国的贵族对于南下劫掠这种事不说轻车熟路,也差不多,听说皇帝要南侵周国,各个都摩拳擦掌,招呼了各家的部属,只等享受南国的温香软玉,锦衣美食。   崔瑛还没到京城,柴宗训便听说辽国从北边娘子关处猛攻,只能勉强伤人的粗陋火器、弯弓射雕的勇猛之士快速聚集到长城之下,把娘子关的守军,曾经和崔瑛一起训练六安军士的范军镇打了个措手不及。   “火弩箭准备!”范知远站在关卡之上,猎猎西风吹得墙上军旗飘扬,他擎着一支崔瑛送给他的望远镜,一边看远方辽军大营的动静,一边哑着声音呼喊道:“三层铺射,三、二、一、放!”   城墙上,浸了油,点了火的箭支如同一场火雨铺天盖地地飞落在辽军战士的身上、铠甲上、旁边的草地上,无数碰到火箭的辽军将士在城下翻滚,挣扎、陨命于城墙之下。   “这南国的攻势挺猛的啊?这都放了几轮了?感觉箭支没见少啊?”负责进攻的辽国将军皱着眉头和旁边人商量道,“这样下去,他这一个小小关隘里的箭支能撑几天?”   “我们只管猛攻,一定要在南国派兵前攻下娘子关,到时候我们长驱直入,直奔汴梁城外,方不负大汗的重托。”另一人在旁边劝道。   而娘子关上的范知远却并不担心关里的军械问题,这两年北方沿线的军镇关卡中都备下了削制箭支的机器。一根完整的粗大木料在剥去树皮后,经过匠人地切制,变成大小、粗细基本相同小木条,然后一个支架、一根绳子,一个定好位的削刀,这套被崔瑛称为原始车床的手动削箭机在工匠的巧手下飞快地加工着小木条,然后弩箭便源源不段的生产出来了。   “娘希皮的,”范知远骂了一句脏话,“早说让兵部快点把机器的削箭机运过来,靠人工得削到几时去?连士兵训练都才勉强够用,这仗再打半个月,这群工匠累也累瘫了。”   “军镇勿急,”一旁的谋士劝道,“快马急递三日内必到京师,援军一定会早早就到了的。”   城墙上,一个人只需要一勾一扣便可射出一只弩箭;城墙外,辽军大营里,主持进攻的将军捏着一枚纯钢精炼的箭头,目瞪口呆。   “这特娘的箭头比我这儿正经军士的兵刃还利,”那将军暗骂一声道,“真是吃饱了撑的,没事干!”   第127章 军资   送信的兵士趴伏在马背上,身上背着传令的令旗,疾驰在平坦的官道上。经过几年的推广,随着六安子弟和控鹤军子弟的脚步走过整个黄河以北地区,水泥的道路已经成为官道的标志。行人靠右行,中间留出马匹疾驰的空间已经成为大部分老百姓都知道的常识。   他跑得很累,沿途的驿站随着边境狼烟的信号,都已经改成了战时的模式——普通的百姓不可再靠近驿站百步,驿站门前随时有喂得肥美的战马候命,他只需要下马再上马即可。马鞍侧面挂着烘焙好的饼子和淡米酒的水囊,可以让他在路上补充食物。当他强撑着身体冲入汴梁城的时候,才发觉原本至少三天的路程他只花了一天多一些就赶到了。   连灌了几口淡酒,勉强让自己清醒些,他将范知远的军报送到兵部,然后被兵部的郎官领着,进了皇城,他会在这里受到当今陛下的接见和询问。   “你辛苦了,”柴宗训走下御座很和气地说,“范军镇的军报朕已经看了,你再与朕说说你所知道的边关详情。”   “是!”按军中规范行了一礼的兵士用力绷紧自己的身体,用他沙哑的声音响亮而有条理地说:“两个月前北边的老皇帝病重,辽国各地就有些不安。范军镇便要我等小心,也按战时规矩储备了军弩、箭支和石块、热油之类的战时之物。属下传令之时,辽地陆续集结于娘子关下的兵力超过五万,且还有陆续集结的样子。”   那兵士一点点地说明了自己关里还存的粮草物资,也说了他和其他士兵看到和听到的关于辽军的事情。   “如此说来,娘子关暂时没有失守的担忧,但害怕难以应对辽军的围困?”柴宗训细细地问完后,总结道。   “是!”那兵士点点头。   “好的,你下去休息吧,朕立即安排军队。”柴宗训宽慰了那士兵一番,然后便召集六部长官前来议事。   “从目前情况看,耶律隆绪是打算从一点猛攻,直击关内了。”   “还是快些调拨物资北上吧,不光娘子关,恐怕整个长城一线都得考虑到,耶律隆绪可能年轻冲动,那萧思温可是个稳重的主儿,一击不中,转攻他地也不是不可能。”   “陛下,兵部这两年攒下天机布数万匹,纱布、棉花若干,够十万大军三月之用。”兵部主管军资的大臣上前禀告道。而这个报告,让所有人先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天快要转凉了,棉衣得先做起来,然后调各地禁军入京,北上击辽。”   “陛下,”工部侍郎上前报告了另一个好消息,“自白云山下见了夔龙之后,工部一直再与仙长们磨合铺龙途的法子。如今若指挥得当,一百青壮三日便可修十里龙途,若是这一线的龙途修成,其功绩怕是直逼长城运河啊!”   “你小子别乱吹,青壮抽丁是一回事,你哪有那么多铁来?”   “控鹤军试炼高炉的时候存下了一批铁条,可以用来铺龙途。”旁边张永德冷不丁地冒出来一句,“不过铺不到那么远。”   “这事还是不要操之过急了,”柴宗训摆了摆手道:“等把辽国这一拨折腾弄完了,叫德华和那些仙长一起仔细筹划一下,省得为一场癣疥之疾反到弄得全国不安。”   “是!”诸位大臣回答的语气里有一点点放松,还有一些失落,他们自己也琢磨不清是希望皇帝节约民力轻徭薄赋呢,还是希望皇帝拿出始皇的气概来,用龙途将整个大周连到一处。   “姑父,”柴宗训望向张永德,“此次娘子关一役虽然不显凶险,但要是赢得漂亮些,也能一彰我大周国威。”   “是,臣愿请命领军,前往娘子关镇守。”张永德知机地请战道。   控鹤军当天就行动了起来,伙头军招呼了妇人们帮着一起准备各色干粮,妇人们一夜忙碌,将绑腿、背包打好,挂上轻质的铠甲,擎起锋锐的兵器,一夜好眠的青壮们精神高涨地站在了控鹤军的校场上。他们已经训练了许久,终于有机会一试身手,所有人都跃跃欲试了起来。   “各位将士,你们是大周最勇猛的军队!”柴荣站在校场前大声地说着出征的宣言,校场侧面,一脸郁闷的张永德冲陈抟半真半假的报怨道:“太上皇可真是……这么点阵仗可比收复燕云时弱得多了,值当亲自上阵的吗?还把太子给带上了。”   “呵呵,张居士,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你这么想领军出征,还当体谅陛下之心啊。”陈抟特别特别委婉地安慰了一下张永德。   “老神仙,太上皇是行武之人,想要北上击辽我也能理解,您这都多大年纪了,怎么还想带着徒子徒孙为国捐躯不成?”   “呸!”陈抟捻着自己白色的胡须笑着唾弃了一下,“老道就是带徒弟去验一验咱们走的是不是正道,你若有意见,老道这就带着徒子徒孙们回观里。”   “别~老神仙,老张就是个粗人,嘴笨,不会说话,您老别介意,别介意!”张永德立马开始哄面前这个老小孩儿。要是因着自己那几句话,就让那群能翻江倒海的神仙全缩回山上,别说皇帝能把他给活撕了,底下的属下也不定怎么编排自己呢。   柴荣领着柴永岱做完一整套出征的仪式,便一骑当先,领着控鹤军直上娘子关。柴宗训特别幽怨地在汴梁城外送别了自己的父亲和儿子,领了柴荣“等德华回来,快点护送这小子北上”的嘱托,回到京城里忙碌起军资的事项。   如今被称为龙途的铁路线是一定要修的,但却不能操之过急,几座高炉日夜不停得流出通红闪亮的铁水,被铸成箭头、刀刃和铁轨。   刚刚收好的棉桃被勤劳的妇人纺成透气的棉纱。六安的蜀黍蒸出清亮的酒液,一坛坛编上号码送到马车之上。更不用提各地收集的硝石、硫磺、烧制的木炭等等。   秋收已过,各地的粮食都刚刚被装船装车送入京城。今年虽然也有些地方出现了水旱灾害,但并不严重。成包成包金灿灿的粮草堆叠,倒让这运送军粮的场面带上了一些丰收的喜庆。   崔瑛押着粮草追上柴荣的部队时,他们已经到达娘子关了。拜这些年控鹤军分赴各地训练地方军队的情谊所赐,运输粮草的官道非常太平,正源源不断地往前运送着军粮。   “陛下、殿下!”崔瑛向老当益壮的柴荣和兴奋之情尚未削减的柴永岱行了一礼,又转向陈抟和他的弟子们招呼了一下。   “老神仙,你们可带了不少好东西来啊!”崔瑛指着那些奇形怪状的大小机械,它们还在冒着黑烟的大车上没有被卸下,他打趣道,“您是不是把您的家底子全给掏到这儿了?”   “行了,你也别打趣我们了,你当老道不知道,辽国那位新皇帝年纪不大,野心不小,就是冲老道的徒子徒孙来的。”陈抟翻了个白眼,“虽说出家人要慈悲为怀,但总不能让五胡之事再现中原大地,这些小玩意儿也算是老道上承天子恩泽这么多年的一丝报答吧。”   崔瑛能明显地感受到,一直精神矍铄的陈抟如今更容易显出疲态了,这回带着白云观的道士主动参与到周辽的对阵中,可能也是希望在柴荣面前多留一丝香火情吧。   第128章 撤军   陈抟所考虑的事,对于年青的道士们来说太过遥远,他们的注意力还是更多的集中在如何验证他们自己的“道”上。   精于术数的范晔领着他的童子率先登上城墙,指导士兵们如何使用城墙上的投石机击打更远处的辽军中军,如何调整攻城弩的位置,射击辽军的百夫长、千夫长。   这次他带来的道童大多已经过了十五岁,虽然刚上城墙时,被城下血染秋叶的景象吓得不轻,但很快就在范晔的指导下收摄了心神,专心记录下弩箭的角度和落地点了,尽力调整射出角度。   当初炼制各色烟花的红云子则布置下了一片偏僻的营地,从研究烟花的多样转而研究威力的强化。当然这些在控鹤军中早有研究,双方这回算是一拍即合,互相都有些启发。   至于擅长医道的去救治伤病军士顺便研究人体、研究飞行的那几位仙长弄出类似鲁班的回旋镖想干扰敌军,甚至还有想偷偷往辽军大营的军帐上埋根引雷针,引天雷劈军帐的,种种合理的、不合理的,有用的、没用的事情轮番上演。崔瑛看着一个个穿着青白道袍清俊高挑的道长一会儿摆弄摆弄这个,一会儿折腾折腾那个,简直就像是群魔乱舞。   “德华啊,”柴荣笑眯眯地对崔瑛说,“你以前和太子说过,打仗就是打后勤?”   崔瑛一愣,他平时和柴永岱闲聊时说起后世的见识也不是一回两回了,除了一些犯这个时代忌讳的事外,他讲了什么他自己都不大记得了。不过道理没错,他也就点点头,应承了下来。   “如今最先到的是控鹤军,随后各地的军府还会再选调精兵,就由你协助太子把这后勤的家给朕当好吧!”柴荣笑呵呵地将他招崔瑛的目的说了出来,“怎么说你也是以精算巧思应的神童试,这童子功没丢吧?”   崔瑛倒没多想,反正自从皇帝他们看了他指挥的球赛后,就没有人敢让他带兵上战场了,又急慌慌地叫他北上,管理后勤也是比较正常的安排了。毕竟现在军中新东西不少,编制也与曾经的军队不太一样,不熟悉的吏员做起来还是比较费事的。   一伍一什的人按营地划分住到一处,如今的控鹤军中还有一部分十七八岁的新丁,都是子承父业的控鹤军子弟。这些新丁身体强健,能写会算,一什里分上一个,崔瑛和柴永岱的后勤工作进行的无比顺利。   “右军第二曲来领今天的粮食。”一个还带着点婴儿肥的黑壮青年憨笑着过来,清点了该领的米面粮蔬,在薄子上签下名字,然后才让一起来的同伴将东西抗走。他会将东西分发到下面的什伍,不是不能集中用餐,只是战时防御,还是怕不小心给人一锅端了。   “左军医疗营来领酒精、纱布。”这次进来的是平时常在白云观里混的精瘦小子,他一边说着一边把手里的帐薄递到崔瑛手里,“先生,咱们营如今住了一百零三个伤员,二十六个病员,伤员用酒精若干,纱布若干,病员用草药若干,用醋若干,都在这里。”   “很好!”崔瑛在心里估算一下,感觉消耗还算正常,点点头,批复了新一批医疗用品。   “先生,中军奉命来领箭支,外面一共有二十五柄已经断弦的弩器,请发新弩!”新来的人是张彬,他笑眯眯地对崔瑛说。   “怎么只领了这么点?”崔瑛有些疑惑道,“我看这两天这城墙上弩箭就没停过啊?”   “先生,这箭射出去了又不会没掉,等辽人被打退休整的时候,我们还是会出去把箭支再捡回来的。”张彬理所当然地说,“要不您以为伤病营里那些伤员怎么来的?不就是打扫战场时被没死透的辽人偷袭的。这还是太上皇心疼兵士,射得远了的,都没让捡的原故呢。”   崔瑛心中疑惑稍解,不好说为了一些箭折了士兵值不值,战争的时候一切都不好说。   发完各种物资,崔瑛伸了伸腰,又到对面去走走,那边柴永岱正指挥人将一批批新到的物资分门别类的存放起来。   “殿下,最近物资运转还顺利吗?”   “很顺利,听皇爷爷说,他上次和皇祖母北征燕云的时候,虽然有皇祖母一力支撑,也很是艰难,特别是冬衣,据说当时因为寒冷而冻伤手脚的士兵十个里面得有五六个。也是从那时候起,皇祖母和皇爷爷开始大力推行棉花的种植,没想到,这才几年,如今控鹤军里人人都能有一套棉衣了。”   “还不止呢,”一旁跟来帮忙的卫轩卫十六一边拨拉着算盘一边说,“以前我爹他们从户部帮兵部调东西,最烦的就是折损了,一群人送军粮的量还不够他们路上吃的,更不用说因为陷到泥坑里导致粮食遇水霉坏不能吃的情况了。现在到好,一路坦途,运输速度又快,车还有顶篷,押夫不受罪,粮食不受潮,这折损比北征的时候少了快九成。”   “我还发现了一个挺有意思的事,”柴永岱点了点手里的薄子说道,“昨晚皇爷爷打算选一拨精兵去夜探一下辽营。这个在以前可难了,士兵不是过于瘦弱,速度不够,就是有雀蒙眼,夜里看不见东西,这也是过去常会有营啸的原因。结束这次一选,你猜怎么着?”   “怎么着了?”崔瑛含笑问道。   “这控鹤军里十个里至少有八个是合格的,皇爷爷那个欢喜哦!”   #   不提大周这边战事组织的有条不紊,对面的辽军大营气氛有些压抑。   耶律隆绪在一天前就已经抵达了娘子关外的大营,但此刻他的脸色阴沉得可怕,完全没有崔瑛他们曾经见过的那种少年意气。“你是说,他们的禁军已经到达娘子关,比朕的车驾还要早两天?”   “是的,大汗!”负责此处的将军躬下了身体,一脸不可思议地说:“探马回报,周国的快马是十六日前一早出发的,周国禁军最早到的那批是四日前,也就是说他们从报信到援军到达一共才花了十二天时间。”   “驰百里而逐利,必厥上将军,周军这不说一日百里也差不多,你没上前攻上一仗,攻其疲惫?”   “大汗,臣打了,却被上天警告了!”   “怎么被警告了?”   “那天城头上出现了一个道士,”那将军心有余悸地说,“他在一个弩手身边画了一张符,那弩手一下就将弩箭射到臣身前一尺,这必然是那道士招了英魂来。”   “不是,只是那道士会算而已。”去过大周的耶律隆绪当然不会以为那是仙术,他在大周的汴梁城实在是看到了太多奇奇怪怪的东西,这点小把戏他已经不放在眼里了。   “会算?!”那将军显然不理解,“大汗,咱们可斗不起能掐会算的道士,咱们还是……”   “不是能掐会算的那个算!”耶律隆绪暴躁地堵了一句,“那些道士不会仙法,你安心指挥部属就是。”他说完很不耐烦地一甩袖子走出了大帐。   “陛下莫气,”萧思温快步追上来道,“将军只是对道法了解不多,心存敬畏罢了。只等我们打进中原,掠来几个道士,他们自然就懂了。”   “朕知道。”耶律隆绪摆摆手,叹气道,“南国其它关卡没有减兵或支援娘子关的动向?”   “回陛下,没有,他们似乎都接到了命令可紧守关隘,根本没有调兵的迹象。到是听关内线人报告,周国在调动其他地方的禁军北上。”   “能不能煽动起一处叛乱来,若他家后院起火,我们应该还有可趁之机。”   “可能比较难,”萧思温为难地回答,“这次周军不是征发徭役,而是支钱雇工,还雇的是那几个有水旱灾的地方。如今百姓都仰赖周国朝廷拨衣拨粮,连个声都不敢吭的。”   “其它地方呢?”   “咱们探子多的地方大多殷富,这几年那些小吏也不知怎么邪性起来了,也不作恶了,怕是……”   “算了,先去匠营看看。”耶律隆绪蹙起了眉头,大步向北边的匠营走去。   匠营里烟火缭绕,叮叮当当的打铁声此起彼伏,在这深秋的天气里,走在营中,不多远便热出了一身的汗来。   “怎么样了?”耶律隆绪冲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问。   “回大汗的话,”那老者跪伏在地上,颤颤地说,“将军送来的箭头质量极好,至少也是百炼钢的胚子,奴已经打了两柄利刃献给大汗。”   “朕问你,”耶律隆绪一边接过老者献上的宝器,一边问道,“若让你来打这箭头,需要多久?”   “这……”老者沉吟了一下,“便是不塑形,光锤炼出这样的铁质怕是也得有一两个月吧。”   耶律隆绪的眉头皱了起来,心事重重地将宝剑将到萧思温手上,慢慢往回踱步。   “陛下,出事了。”萧思温听了一个的回报后,走到耶律隆绪身侧,轻轻地说。   “怎么了?”   “刚才牧官传来消息,咱们的羊群有些多,这里的草场撑不了太久了。”   “这个朕心里有数。”游牧民族的战争方式作为一国统治者的耶律隆绪很清楚,他们打仗时从来都是骑着马赶着羊的,不像南国之人打仗需要背着干粮。他们从来都是打到哪里吃到哪里,而草场能撑住大军的时间他心里还是有个大概的估算的,到了时候如果进攻不成的话,便必须后撤了,否则大军能饿死在草地上。   “可刚才有一片草场被烧了,羊群也被天雷惊散,几个牧官和那些妇孺根本控制不住羊群,现在羊群十不存一。”   “报~~~”一个传令的士兵飞奔而来。   “怎么回事?”   “将军传信,关里出来了一只怪、怪兽,刀枪不入,所过之处不论人马均被碾成,碾成了肉饼!”   “什么!快带朕去看看!”耶律隆绪心里转着许多个念头,嘴里却急急地应道。说着话的同时还冲萧思温打了一个事先约定好的手势——准备撤军。   第129章 追亡逐北 白衣出降   追亡逐北   耶律隆绪随着报信的士卒赶往最接近战场的一座矮山,那士卒手脚俱软,几乎迈不开步子,是被几个亲卫架着跟上去的。   深秋的山上本只有枯黄的草叶,高大的树木在辽军攻城时砍伐一空,如今是一片开阔的平地,而这片平地成了所有辽兵的噩梦。   耶律隆绪看着那巨大的有着铁灰色外壳的怪物转着它的轮子在平地上横冲直撞,它的身后冒着象征不祥的黑色烟气,没有咆哮的兽吼,只是沉默着碾压。   躲避不及的辽兵被撞倒,有的运气好些,只被压到了手或腿,他们在地上翻滚嚎叫;有些不幸的,竟被压得面目全非,尸骨无存。还有些离那怪物比较远的士兵,他们被周军的骑兵驱赶着,就像牧羊人驱赶着他们的羊群。整片平地上都是他的子民哀嚎的声音。   “传令,集结队伍,回上京!”耶律隆绪抖了抖嘴唇,下令道。   “他们跑得到快!”站在城墙上的柴荣冷哼一声,“德华那小子还不舒服呐?”   “江宁侯是斯文人,这场景也实在是……”旁边一位官员也是白着一张脸,不太敢看城楼下那一片人间地狱的惨状。   “罢了,你们下去休息吧,众位将军随朕一同迎接凯旋而归的将士。”柴荣也不多说什么,只在心底鄙视了一番文人的胆气,招呼将军们下去。   那巨大的怪兽在将辽军驱散之后便调了头,施施然地回到了城里。在它的两侧是控马齐行的控鹤军将士,他们的步伐整齐,精神昂扬,竟不像是刚经历过一场大战的人。   范知远派了一些小卒去收拾战场,而他和其他的将军一起聚在城楼边上。等那钢铁怪物停稳,里面的人白着脸钻了出来,才一个个兴奋地上前去,一会儿摸摸它那长长的轮子,一会儿敲敲它坚实的外壳,像张永德那样性急的,就打算直接爬到那刚出来人的口里去了。   “这法宝不知是哪位仙长所炼啊?”柴荣一眼将张永德瞪回地面,同时问在一旁垂头念着经文的陈抟以及他身后的那些道士们。   “是,是贫道。”从人群里走出来的人是种放,此刻他的脸色苍白,眼睛都不太敢看向那还粘着血肉的车子。   “仙长好手段啊!不知此物炼制是否困难?再制一只需要多少时间?”柴荣装作没看到他脸上的神色,和气地问道。   “陛下,此乃国之重器,”种放避重就轻地说,“自古忘战必危,然则好战必亡。不算外面的铁壳,光这内部的机械就让白云山下的铁匠、金银匠们通力合作了快两年,这样的国之重器做起来实在是劳民伤财,得不偿失,不宜准备太多。”   被战场惨象惊得有些怔愣的种放极委婉地表达了一下自己的想法,又低下头去,念着不知什么经文。   “朕知道了。”柴荣有些不乐意地说。   柴永岱有些犹豫地问道:“皇爷爷,孙儿一会儿能进去试试吗?”   “殿下,这里面气味有些不雅,您是个尊贵人,还是别了吧。”刚才在里面操控机器的一个小校连忙阻拦道。   不信邪的柴永岱在那小校的指导下钻进了这个铁壳子里,闷得如同蒸笼一样的舱里,硬实的坐椅,身边管子里轰鸣的声音,地面的每一点凹凸不平都反馈到自己身上的颠簸,柴永岱甚至连关内那条小路都没开完,就退了出来。   “永岱不错!”柴荣只看了一眼柴永岱的情况,便知道那舱里真不容易,立即赞赏道。   这巨大的钢铁机器本来是种放研究自动旋转发电机时,测试各种动力源的一个副产品,主要是用来运输道观里各种各样的器材。   到了娘子关,年轻气盛的种放觉得缩在城里隔空打敌人这种事实在是太没气势了,在崔瑛不小心提了一嘴之后,他便伙同几个匠人,结合冲车的原理,打了一个厚厚的铁壳,将这机器彻底地改装了一下,烧煤油的机器动力可比烧煤的要厉害得多,一出关便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   “仙长,此宝可有名号?”柴荣笑呵呵地问。   “福生无量天尊,贫道不曾为此物取名,有劳陛下了。”种放白着一张脸,恨不得将所有的干系推得干净。   “如此,此宝便叫蚩尤战车吧。”柴荣说道。   战车需要烧煤油,那东西现在还只是在白云观里尝试性地提炼了一点,从汴梁跑到娘子关,今天又出去了一天,所存留的已经不多了。将军们用炽热的眼光又“抚摸”了一会儿这巨大的怪物,才终于恋恋不舍的离开——战争就算是胜利了,后面也还是有很多后续工作的。   “陛下,这耶律小儿还曾到过我朝,我朝均以礼相待,谁知他刚刚登基便要翻脸,实小人也,臣请继续北征,除恶务尽!”张永德请示道。   “陛下,天下承平不久,百姓尚需要休养生息,我朝又没有太大的损失,臣请陛下以慈悲为念,莫要赶尽杀绝。”一个文臣反对道。   “不必再说了,这耶律小儿既然敢不知天高地厚的伸爪子,朕不教训一番,心头难消旧恨!”柴荣沉着脸,“若非北征燕云,遭了辽人的冷箭,朕的皇后也不必年纪轻轻便离了人世,杀妻之仇,朕若不报,枉为人夫。”   柴荣此话一出,所有大臣都不再吭声了。   “陛下,打天下易,守天下难,北方胡人与我中原语言相异,风俗不通,若贸然攻打,只怕契丹如三代之犬戎、汉唐之匈奴,杀时如鸟兽散,却又会迅速聚集,如野草,火烧不尽,风吹又生。”崔瑛想了想,还是提醒道。   “这是皇儿的事!”柴荣摆摆手,“朕打天下,他与永岱守天下,朕若为子孙留一强敌是朕之过,至于怎么治理,不是还有诸位贤臣可与我儿共同谋划嘛。”   这话说得实在是太有道理,崔瑛简直无言以对,更可怕的是,周围的大臣们还一副与有荣焉的表情。弄的崔瑛也只好闭上嘴巴,暗暗发愁。   事情进展比崔瑛想象的要顺利很多,契丹虽然是一个民族,但和其它的游牧民族一样,他们中的大部分人都是依部落生活,对部落首领的认同感比对皇帝、国家、民族的认同感要高的多。大周的强盛,那些生活在周辽交界处的牧民是最清楚的,请求内附的大小部落比比皆是,形式好的简直让人觉得大周已经德布四海了。   娘子关的守军和控鹤军的士兵以小队为单位四面出击,防止散兵游勇袭扰百姓,主力军则由柴荣指挥着追击耶律隆绪。   崔瑛没再跟着主力军队北上,他实在不太能适应这个时代的战争。他和见识过战事的柴永岱一起,负责起整个北方的防御工作。   水泥路的修造,城墙的修缮加厚,边地村镇的保甲训练,甚至户部和工部已经规划好了从汴梁到长城沿线主要关卡的“龙途”,只等将最新一批学堂的学童教出师来,分配到各个铁矿地建设高炉,炼制铁轨。   耶律隆绪此时极为狼狈,原本精致的貂皮大氅被泥灰抹得不见光华,引以为豪的髡发散开,露出青色的头皮,手上腿上都是细小的伤口。   跟在他身后的亲卫已经不多了,收拢人员时有一批被吓破胆的直接请求内附了,还有一些普通士兵只要听到一个“周”字都要哆嗦半天。曾经赫赫扬扬的大军最终如鸟兽散,耶律隆绪所认得的,百不存一!   而等他们逃到上京附近时,关于南国皇帝是黄帝重生,能御使蚩尤的传说已经散布到了整个草原,所到之处,人心惶惶。   “舅舅,”耶律隆绪坐在军帐前,眼睛直直地盯着面前的一堆篝火,“事情怎么就成了这样呢?我们怎么可能连一道关都攻不进去?南国的援军为什么会到的那么快?我……是不是……做错了?”   “陛下,事已至此,还是想想往后吧。”萧思温劝道,“柴家还算是个仁厚的,不管是南唐的李重光也好,还是吴越的钱氏也罢,如今在汴梁城的生活都说不上太差,我们上次也是打听过的……”他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心绪也极为复杂。   契丹立国可比大周要早得多,契丹的军力也一直是他们的骄傲,如此迅速、如此彻底的溃败他们便是一向持重的萧思温也不曾想过。   “那,朕若想做拼死一搏呢?”耶律隆绪的眼光如利剑一样射向萧思温,“不知舅舅可否愿意助孤一臂之力?”   “萧家与皇室世代联姻,自然是生死与共,臣也会为陛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是吗?”耶律隆绪口中喃喃,然后又沉默起来。   耶律隆绪还是想尽力一搏的,可当他点校兵马时才发觉,在他即位之初,这样一场战败在尚武的契丹会产生多大的影响——除了他自己那少得可怜的亲卫,所有部落和大贵族的属军他完全无力指挥。更糟糕的是,大周的军队很快将上京包围了。   “众叛亲离”,当耶律隆绪在他的大殿上听到周军围城的噩耗时,当他看着殿中零星的几个汉臣,当他看着空下来的各个部落贵族的位置,他的脑海中唯一能想到的就是这个词了。   “为……什么?”耶律隆绪有些绝望地问萧思温,“其他人上哪里去了?”   “内附、西迁、北上,能逃的都逃了。”   “朕明白了,朕总算知道为什么父皇想要汉人的规矩了。”他悲凉地笑一笑,“舅舅,既然要归顺,那就按汉人的规矩来吧,白衣出降对吗?去准备吧。”   第130章 盛世气象(上)   柴荣这场灭国之战虽然顺利,但依然打到了快开春的时候,崔瑛在娘子关陪着柴永岱过了一个忙碌的新年,不久便听到北方传来消息,辽帝耶律隆绪白衣系组,衔璧牵羊,向柴荣投降了。   “德华,护送耶律隆绪回京的事儿就交给你了哈。”柴永岱将面前的卷宗往桌上一推,“父皇派来的六部侍郎都还能干,还有姑爷爷亲自坐镇,我总算可以放心了。”   “放心了?你也要走?”   “在你前头,跟皇爷爷一起,”柴永岱先是开心地笑了笑道,“老人家好久没见着重孙子了,想得慌。”   崔瑛也只好在心底瘪了下嘴,接下了这个尴尬的事情。   柴永岱和他的手估计是和柴荣一样归心似箭,就看他三两天内就将太子的那一大套东西都收拾好,便可见一斑。等柴荣的亲卫一到,只做了一个简单的犒军仪式,他们爷孙俩便两队并一队,由亲卫护送着,向汴梁奔去了。   崔瑛只好一个人等在娘子关,一边帮着出主意安顿内附的辽国百姓,一边等着耶律隆绪的到来。   来自于后世的崔瑛对于构建文化认同还是很有一套的。他专门找了那些契丹话和汉话都懂点的百姓到辽军的俘虏营去喊话,大概就是能学会说几句汉话就能吃一口干的,蓄发改衣,学会汉人规矩的,就许分给他牛羊或田地。   然后就是套用某些英语学习者的理论,强调语言环境对语感和语言水平的影响。这一套很有用,不到一个月,头发还没长齐的辽兵就已经能用怪腔怪调的汉语互相打招呼了,连身上的羊皮大袄也被改成了汉人的短褐样式。就等头发长得长些,能挽成髻了,便彻底看不出辽人的样子了。   一个月后,耶律隆绪一行人才一身疲惫地在控鹤军的“护送”下到达娘子关外,还没入关便看到这样一副略显诡异的景象。   “这里,真的是我辽军的俘虏营?”耶律隆绪看着俘虏营外,小溪旁边,一溜穿着羊皮短褐的汉子一边用黑乎乎的泥往头上抹,一边还配合着手势辅助,用怪怪的腔调一个字一个字地蹦着汉语交流着。他们笑得露出有点发黄的牙齿,神态平和愉悦。   崔瑛、耶律隆绪两人连同一旁的萧思温都被震惊了。   崔瑛是出了点主意后就只留心俘虏营中有没有克扣或虐待俘虏的事情,没太注意俘虏营的新动向。今天他是出城来迎接耶律隆绪的,不管怎么说,耶律隆绪也曾经是一个庞大帝国的皇帝,基本的尊重还是要有的。   而耶律隆绪也不愧历史上的明君之名,见到崔瑛之后,提的第一个要求就是悄悄去看看辽军俘虏。他们谁也不知道俘虏营里发生了什么,怎么会出现这样一副诡异的场景。   “去,找个人打听一下,这是在干什么?”崔瑛脑袋偏一偏,冲身边的亲卫说。   “侯爷,不用打听,属下知道。”崔瑛身边一个很年青的小伙子忍着笑说。   “哦?那你说说。”   “殿下临走前不是给辽兵们一个恩典嘛,就是那个蓄发改服,能说汉话就有赏的恩典。”那个小年青好笑道,“这改服容易,汉话虽然需要点时间,但只要他们自己想学,平时常说的那几句话,学起来也不难。但这头发想蓄到能扎髻带冠,没个一年功夫哪成成?这帮子辽兵也不知从哪儿整到一方子,说是能让头发快点长,这不都在那儿上药呢。”   这事儿让耶律隆绪和萧思温这两位高级“俘虏”面面相觑,不知道说什么好。   “殿下,咱们进营里转转?”崔瑛问道。   “不必了。”耶律隆绪眸色低沉,却勉强挤出一副笑脸道,“只听贵国陛下的恩典,便知他们过得不错了。咱们直接去汴梁吧,不要再多生事端了。”   崔瑛也没强求,反正他的东西也算好了日子整理好,随时可以启程。   “小王爷,萧国舅,上来坐?”崔瑛单手一指一辆外表朴素的马车,邀请道。   “这辆马车与常见的马车不太一样”耶律隆绪刚一坐进这辆车,便敏锐地察觉到了这辆车的与众不同,他坐在车里,不动声色地四处打量。   马车非常平稳,车里小水炉冒着热气,发出“咕嘟咕嘟”的细微声响,却没有一滴溅溢到其它地方。   外面的士兵行军速度很快,耶律隆绪注意过,一什的士兵跟着一辆平板的马车,马车上放着扎营的东西和粮食。有人专门驾车,其他人轮流在马车上休息,没有争吵,这些士兵们似乎已经达成了某种默契,上车下车不过是一个眼神的事情,数千人的护卫队行动起来像是一个人似的。   走了两天的路,耶律隆绪便渐渐有些认出去汴梁的路了,他们离汴梁已经很近了。当他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他真得相当惊讶。   “崔先生,咱们这是,快到汴梁了?”   “还有两三天吧,不是急行军,速度有些慢。”崔瑛漫不经心地说。   耶律隆绪想起他们一行人光是从上京被“护送”到娘子关就花了一个多月的功夫,娘子关到汴梁虽然路程比上京到娘子关要短了快一半,但也不至于四五天的功夫就到了吧。   中午休息用餐,他正好看到平坦的官道外几丈远的地方,有一群人正在夯实地基,一辆马车从汴梁方向驶来,车上摞着钢条。精壮的汉子们熟练地将钢条卸到地上,扎着蓝色头巾的妇人们拎着食盒,笑语盈盈地送来午饭。蹲坐在钢条上的汉子们捧着人头大的碗,头都不抬地吃着饭,整个工地一片安乐祥和。   “贵国也没传说中那么爱民如子嘛。”耶律隆绪玩味地笑了笑,“如今正是农忙时节,却征发民夫民妇来做活,不怕影响农时吗?”   “看你这小伙子说的,外邦来的吧。”正拎了食盒到溪边清洗的一个妇人翻了个白眼,接过了话茬,“什么耽误农时啊?我们农事早就做完了,来这里做活,朝廷还给发工钱和粮食呢,这好事为什么不来?”   崔瑛只抿嘴笑笑,上前打听道:“婶子,请问离这儿最近的夔龙巢在哪儿?”   “一会儿就要来一辆车,载了枕木来,然后带我们回家,你们这么点人,应该能装下了。”   耶律隆绪到底还是被那龙吟响亮,龙身威武的夔龙吓到了,他直到坐到车上,才发觉自己手脚发软。   一声长吟过后,伴着“轰嚓轰嚓”的声音,这条夔龙正慢悠悠地向汴梁出发。   第131章 盛世气象(中)   在耶律隆绪眼中,他乘坐的这条夔龙有八节车厢,他、萧思温和崔瑛以及在最后还在跟随他的几个汉臣在最前面的第二节 车厢,部分周国的侍卫也在这节车厢。   车厢里原本横七竖八摆了许多席子,应该是那些民夫民妇们用的,现在都被打扫干净,铺上新的坐席——如前朝一样跽坐在车里。   车厢摇摇晃晃,从透明的窗户能看到倒退的树木,偶尔还能看见挥舞着铁镐、铁锤劳作的百姓。   耶律隆绪眼皮有些发沉,这样有节奏的摇晃,崔瑛面前冒着热气的茶水点心,连日被“护送”的担惊受怕与风尘疲惫一下子都翻涌了上来。他不知不觉地倚在车厢壁上,沉沉地睡了。   崔瑛轻轻压灭了炉火,无声地冲侍卫打了一个手势,很快铺盖便被从另一个车厢送了过来。   “都休息一下吧,一天一夜到了京城才会下车。”崔瑛轻声地对萧思温说。   随行的侍卫们是轮班休息的,车厢还比较宽敞,挤一挤就地躺下也不是问题。战胜国的侯爷都能躺地上,他们这些败亡人就更没资格计算什么了,也纷纷躺下。   崔瑛醒来时,耶律隆绪也将将睡醒,满天的星斗照不进车厢,只有厢角上一盏摇摇悠悠的油灯映出昏黄的灯光。   “朕其实并不后悔,”耶律隆绪突然对崔瑛说,“我被俘的时候曾经后悔过,若是不发动战争,我说不定还好好的当我的大辽皇帝。”   崔瑛没有说话,只静静地看着他。   “不过当我看到娘子关外俘虏营的士卒时,我就不后悔了。”耶律隆绪眼睛看向窗外,“燕云之地,我大辽得之,半百之年尚未能使百姓归心,俘虏营才被收拢多久,三个月吗?竟除了髡发、语音,俨然汉人了,我便知我斗不过南国。”   他顿了一顿,眼睛划过那些不知真睡假睡的臣属,自嘲地笑笑:“见了这夔龙,朕甚至有些庆幸,若是再过几年,这能载着成千上万人奔驰于大地之上的夔龙像秦时驰道一样遍布南国江山,朕怕是不光保不住社稷,恐怕连当个阶下囚都难了。或者,”他神色柔和地看了一眼北方,“连战争都不会有,就像部落内附一样,不知何时朕的大辽就会消失在史册当中,就像曾经的西域诸国一样,只留下一个名字。”   在崔瑛的沉默当中,耶律隆绪的情绪也渐渐平静了下来,他苦笑道:“你我年纪相仿,朕自问论天资人才也不弱于贵国太子,难何天降魁星于南国,此实非战之罪。”   天光渐亮,车外的景象也不再是单调的各种树木,黄河边高高的水泥坝,青嫩的麦苗,明艳的花朵,零星的人家,驾着牛车的百姓,便只是一晃而过,也能看清他们脸上充满干劲的精气神。   随着一阵轰鸣,晃动了一夜的夔龙终于停下了它的步伐。崔瑛早已经让人整理好了东西,这时大家得以体面地、从容不迫地下了车。   站在只铺了一个顶棚的简陋石台上,耶律隆绪努力稳了稳习惯了晃动的身体,感叹道:“这天下终究是柴家的天下了,有此利器,北疆尽在掌控了,南方虽然多山,龙途不易铺设,但终于是癣疥之患。”   “小王爷,咱们这就进京吧。”崔瑛没去戳穿还没有转过身份来的耶律隆绪,只指了指出去的路。   “这夔龙巢也实在太简陋了一些,简直侮辱法宝。”一个大臣边走路边抱怨道,“若我大辽有此法宝,定以檀木为梁,金砖铺地,把此地弄得富丽堂皇。”   “所以现在是你们在汴梁,而非我们在上京。”崔瑛将“你们”两字咬得重重的,从见到耶律隆绪开始第一次表现出不客气的态度。   他对耶律隆绪温柔一是使臣职责,他自己没有棒打落水狗的陋习,二是之前的交锋当中,耶律隆绪表现得像个明君,虽然生不逢时,但他的人品及能力却无可挑剔。   至于这个大臣,别说汉人贰臣本就为人所不耻,就他那股子什么都不懂的“高贵”劲,就让崔瑛和一边的侍卫们满心不舒服。   他们还没走远,一帮精壮的汉子就一拥而上,将后面那几个车厢拆下,重新挂上新的车厢,车厢里装满了堆得快冒尖的枕木,还有同样长短的铁条,这是要送到龙途支援修建的。   那些精壮的民夫只是好奇地看了他们一行人一眼,没有行礼,也没有避让,就是在他们离开车前后开始做自己的事情。   “不是说南国是上邦大国,礼仪之邦嘛,这些庶民见了贵人都不知道行礼的?连大辽的马奴都不如。”   崔瑛瞟了旁边的侍卫长一眼,然后自顾自地领头向前走,根本不去和那个大臣对话,真是太掉价了。   “咳!”那侍卫长干咳一声,“这位郎君莫不是离了中原太久,中原汉人的规矩都稀疏了?竟拿胡蛮之地的奴婢与黎民百姓相提并论。”   “呵呵,我知道我怎么输的了。”耶律隆绪看了看自己大臣的表情,再看看那些迎面碰到崔瑛的百姓脸上敬多畏少的笑容,突然就知道了中原汉人书里所说的“民心”是什么了。   “呜~~”他们刚刚走出夔龙巢——立在出入口处的正式名称是“夔驿”,不过百姓们传来传去时,偷懒再加上自己的理解,就讹传成了“夔龙巢”——便听到了远远的河面上也传来的长长的和龙吟一样的声音。   被吓了一跳的辽国人往那儿一看,就见到一艘比楼船还要高大的铁皮包船停靠在了岸边,从船里陆陆续续地走出了许多人,他们一边往汴梁城方向走,一边用他们的方言互相交流着,听着似乎是从蜀中来的。   “这是?”   “和夔龙一样的道理,食煤石,而劲力极大。”   “这船只竟能在蜀中自在穿梭嘛?”   “当然!”崔瑛装出一幅很惊讶的语气道:“此船无需风帆,自可逆流而上,当然可以从水道入蜀。”   “曾经我作为大辽使臣来到周国,也是在这个时候了。”耶律隆绪突然感叹道,“却感觉仅仅数年,这汴梁城又与当时完全不同了。”   说着话的时候,他们已经乘上了马车,挑看帘子看着窗外。   车外几个扎着丫髻的小男孩儿和小女孩儿手里捧着几张纸,正在那里念着什么,一个书生打扮的年青人弯下了腰,好像正在指导他们似的。   耶律隆绪他们一行人暂时还不能入京,那还需要一个盛大的、重要的仪式。   他们的住处被安排在了一处别院,也是依山傍水,宁静而美丽。不过他们刚进门不久,便听到门外发出了极强的喧哗声,宁静的山居别院,此时热闹得像个市场。   “你们都围在这里做什么?”崔瑛打发了一个侍卫问道。   “这位国公不是要出新诗集子了嘛,”一个大叔笑道,“外头有人出高价买呢,而且听说这位写了许多诗篇,就是让仲寓仙长还俗回家。”   第132章 盛世气象(下)   “这里是唐国公的宅子吧?”那侍卫问道。   “我不知道他是什么国公啦,听说以前也是个皇帝,而且诗写的特别好,许多读书人都喜欢收集,记下一首卖给那些文人就能得不少钱呢。”   “你们怎么记人家的诗啊?”连情绪有些低落的耶律隆绪都来了兴趣。   “反正文人写诗,要不就是放纸上写,要不就是放嘴里念,要是写在纸上,我是没办法了,要是在嘴里念,我不就能听到了嘛。”   “你能记得?”   “嗐,我这才认得自己名字的大老粗能记得什么诗啊词啊的?”   “那你?”   “我不会,但我儿子会啊,喏,那就是我儿子。”那汉子用手一指那边,有好几个少年郎君围在一起,还有调皮的,竟扒着门缝,似是要偷听。   “请问是江宁侯面前吗?”正说着话,李煜家的角门那里出来一个管家模样的中年人,他冲崔瑛行了一礼,恭敬道:“我家主人想请您一叙。”   崔瑛是从皇家得到过暗示的,因着李仲寓那植物组培的事儿,只要李仲寓不想着还俗和他爹乱来,李煜自己折腾点什么事来,柴家都打算纵容一些。   “瑛见过唐国公,久仰大名,能见尊面,幸甚幸甚。”崔瑛见到那个已显老态却不掩英俊相貌的李煜,发自内心地微行一礼。   “江宁侯少年英才,老朽亡国之人,幽居山中,与小友相距咫尺却缘悋一面,今日得见,是老朽的幸事。”李煜非常客套地将崔瑛和跟着崔瑛来见识一下自己未来生活的耶律隆绪、萧思温打了个招呼,将人引到待客的花厅里。   “今日请小友前来,还是有一事相求。”李煜连茶水都没怎么上,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说。   “不知有何事是瑛得以效劳的?”   “这是老朽的拙作,江宁侯自身进士及第,又能教出三元及第的弟子,想必也风流才子,还请品评一番。”   崔瑛接过那卷作品,嘴上客套着,却也打开书册一看。不得不说,李煜的作品都是极为情真意切的,有几篇真是不亚于那篇“恰似一江春水往东流”。   当然如果作品里不是充斥着“薄衾”“蔬食”之类抱怨饮食不精,丝帛不细的哀怨,顺便掺杂着希望儿子回家共享天伦、别再要钱的郁闷的话,崔瑛觉得这些诗还是可能在文学史上还是能有一席之地的。   “小王爷,这便是唐国公,李煜李重光,诗艺超绝的。”崔瑛对诗作不予置评,反倒给他们互相作了一个介绍,“唐国公,这位是曾经的辽国皇帝耶律隆绪。”   李煜有些尴尬地与耶律隆绪互相认识了一下,然后又饱含期待地看向崔瑛,“老朽的诗作……”   “唐国公,”崔瑛点了点他这花厅里一面面巨大的玻璃窗,又用手指在厅里划了一个小圈,“您这里雕梁画栋,帘帷精美,这粗陋的评价有些失实了吧?”   李煜尴尬地一笑,“拙荆喜美乐、美景、美食。”   “你们想去看看仲寓仙长在做什么吗?”   “自然。”   “这个,仲寓不会恼了我吧。”李煜虽然思子怀儿的诗都写了一叠,此时却有些惴惴了。   崔瑛让侍卫去汴梁城和白云观里都报了个信,然后还是由侍卫保护着,带着耶律隆绪、萧思温还有李煜去了白云观。至于其它杂事,自然有那些跟着他们的臣属们去处理。   白云观离他们的这片别院一点也不远,骑着马,顺着桃李夹道的官路向前,不过数刻钟便到了白云观。   白云观下的小镇俨然已经进入了工业时代,这里不见树木草丛,只有红砖青瓦的房屋和被阳光晒得黑黝黝的匠人们。   “这里就是白云镇了吧?”李煜问道,“寓儿有说过之里,据说此地金盛火旺,水脉不畅,因而木气不稳,如今一见,果然如此。”   崔瑛并不想和他解释这些,只带着他们向前走去。两侧的铺子里都是三五成群的匠人在劳作,不见妇人,更不见孩子。   走了几步,到了快进白云山的地方,一座有着与李煜的唐国公府不相上下玻璃窗的建筑映入他们的眼帘。透过那大大的,嵌在雕花窗框上的玻璃,看到的是许多孩子,他们坐在一间间房子里,衣衫干净整齐,面色红润精神。他们有的正襟危坐,认真地听前面的夫子讲课;有的则低着头,好像桌子底下有一个奇妙的新世界。   “这些孩子的脸色真好,汴梁城里的孩子脸上都是有血色的,这一点我是真佩服柴家人。”耶律隆绪感叹道。   “他们读的这是什么东西?太缺少文采了吧?”这是一心扑在文学艺术上的李煜。   已经听到孩子是在念自己抄得那篇《蚕姑娘》的崔瑛也只好故作没听见,催促着他们向前走。   白云山间的盘山路和北征辽国之前相比,变化并不大,但对于一直在北边生活的耶律隆绪和一直宅在自己家的李煜来说,可以乘车直上,一点颠簸也不用受的盘山路还是很震撼的。   李煜看着山路一侧的县崖与山脚下缺少绿色却不缺少生机的人家,竟当场填了一首词轻轻地吟唱起来,崔瑛默默地从怀里掏出炭笔将这首《白云观寻儿途中》记了下来,以他熟背唐诗三百首的经历来看,只凭“遥闻金石伴书吟,踏玉龙,绕山行”一句,也该在诗词选集中留下一笔。   李仲寓现在和王虎住的比较近,王虎在南坡尝试着开辟了一小块梯田,专门用来试种各种新的稻种,院子只是存粮种和睡觉的地方。李仲寓则几乎一人独占了整个院子,大大小小的瓶瓶罐罐、奇形怪状的锅碗瓢盆还有深红色木头制得架子柜子,将小院有限的地方塞得是满满当当。   “怎么样?”   “出苗很顺利,应该能移到大田里了。”   “这次能打多少粮?”   “唔,怎么说也得有个十二三石吧,就是口感估计又会被你嫌弃了。”   “要不拿粮食来喂鸡和猪吧,估计会长得不错。”   “哪有这么糟践粮食的,多出来的蒸酒精好了。”   听声音院子里至少有三个男的,一个女的还有个小孩儿,只是隔着重重地木架,看不到人。   等崔瑛他们绕过木架,就看见三个青年郎君和一个青春少女围坐在石桌边,一个顶多三岁的小孩子被其中一个青年揽在怀里,睁着清亮亮的眼睛看着说话的人。   而李煜眼中,就只能看到李仲寓穿着一身素色的窄袖道袍,一个木簪束发;他对面坐的那人穿着泥腿子的短褐,手指缝里还有没洗干净的泥沙。   “仲寓,你看你的住处,真是,哪里像个一国太……大家公子哦。”李煜根本没听他们在讲什么,只嫌弃地说,“你看你和什么人坐在一处,你们有什么东西可聊的。”   “小王和仲寓聊的挺好的,唐国公你有什么意见?”   大家定睛一看,被嫌弃的王虎正和坐在他旁边的少女眉眼乱飞,根本没生气,倒是坐在少女对面的青年郎君语气严厉。   崔瑛都没想到怀里面抱着个孩子的人居然是柴永岱,看年纪,不用说,他怀里的是未来的太子,柴永岱的长子柴若成。   “见过太子殿下!”见到了太子,自然有一翻礼仪搅扰,而后李煜才想起他刚才的话实在有些不妥。   “唐国公从来不曾见过仲寓做的事吧。”崔瑛他们毕竟不想让李仲寓难堪,连忙转移话题道,“今天好好看看,仲寓做的事情,是功在千秋的事情。”   一株株生长在玻璃瓶里的小苗被移栽进满是泥土的盆里,只等过几天就集中种植。院子南面的梯田早已经是一片郁郁葱葱的青色,院子后面是猪圈鸡窝。站在院子当中,四周的景色一览无余。   王虎见到崔瑛,先是脸红了一下,有些扭捏地叫了声“先生”,然后指了指立在一旁的少女,“这是阿环,先生认得的。”   那少女倒落落大方地行了一个福礼,恰到好处地跟着叫了一声“先生”。   等崔瑛面上毫无异色地与苏环点头致意后,他才松了一口气,开始极自豪地和崔瑛介绍道:“先生,现在普通的稻种麦种我能种出五石以上的产量,若是用双修水稻改良,如今产量基本上都在十石往上。只等再多攒些苗,便能从京畿往山东、江南推广种植了。这种稻子吃起来不够香甜,不过充饥没有问题了。”   “好啦,你也不必再拐弯抹角的了,”李仲寓道,“我会抓紧育苗的,你催也催不来,学堂的学生没毕业,我人手也紧张啊。”   “唐国公,仲寓是用了唐国府不少钱财,但他让数百万百姓可以免受饥馑,只这一点,他可比你要强。”柴永岱说。   李煜自然不会反驳什么,只还有些心有不甘。   “对了,德华,”柴永岱轻轻将怀里的孩子放到地上,让他站好,“我与皇爷爷和父皇商议过,你这样无官无职、儒不儒、道不道地四处帮闲实在不成体统,但将你束缚于一处又实在无法发挥你的才能,于是我们给你找了一个最合适的位置。”   “谢谢陛下恩典。”崔瑛冲皇城方向拱一拱手,“劳您费心,臣觉得现在这样挺好的。”   “这是若安,”柴永岱没去纠缠那些客气话,指着地上的三岁小豆丁说道,“如今被封为秦王,父皇将拜你为秦王太傅,负责教养秦王。”他有些狡黠地一笑,“以后我们会常常考较若安的哦。”   崔瑛无奈地一笑,“臣才疏学浅,实在担心误人子弟。”   “小王信你,”柴永岱郑重地说,“皇爷爷和父皇也信你,我们相信你会将若成教养成一代明君,打造出一副盛世气象!”   崔瑛心中一动,他轻轻将站在地上,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抬着头看他的柴若成抱了起来,带着他环视了周围,郑重地说:“秦王殿下,记住现在的场景,为君礼贤下士,无论贵贱男女,只要能为这如画江山添上一笔精彩的,都值得被感谢。君王、贵族、平民、妇孺、胡宾,可坐而论道,这就是真正的盛世气象!”   作者有话要说:   借风之无形小天使的想法解释为什么工业区不能种树。   李煜的诗是我自己胡诌的,什么词牌、平仄都没考虑,且作一笑。   这篇小说的正文就到此为止了,第一次写文,有很多东西把握的并不好,结尾也有些仓促了,但笔力有限,感觉再写下去可能会又臭又长,也许适可而止会是个好选择,以后笔力有所提升之后,也许会再进行修改,但现在也只好这样了。   后面关于黄河治理、工业与农业的平衡和大航海剪影会以番外片断的形式继续,大家想看的关于张雷的教育事业、后世的番外也会有的,大家可以选择自己感兴趣的订阅。感谢众位小天使一路以来的陪伴。   新文计划:在本文的番外完结之后,我大概会花一两周时间为新文《晴雯的现代生活》做准备。这会是个十来万字的短篇故事,主要是进行全文布局的练习,这篇写完后,我会继续崔瑛的女友《穿到异界的女学者》的故事,女主无CP,和这篇一样脑洞和金手指齐飞,到时相信我的笔力会有所提升,能为大家奉献一个更精彩的故事。如果对我的故事还抱有信心,希望大家能收藏一下作者专栏,也收藏一下自己感兴趣的新文。 第133章 番外:一赐乐业人入周记   “上帝保佑我们,繁华的东方神赐之地就在眼前了,大家再坚持一下。”戴着黑色毡帽的亚伦因称呼神名而习惯性地点了一下头,然后转过身子招呼后面的人们。   “亚伦拉比,东方的神赐之地真能允许上帝的子民在此生活吗?”十岁的小男孩儿有些担忧地问,“我妈妈病的很重了,我担心她。”   “别担心,我仔细和过往的商人打听过了,他们都是很有见识,很诚实的人,他们都说东方神赐之地的统治者宽容、仁慈,会有我们容身之处的。”亚伦弯下腰,安慰了他一番,然后用力捏了捏男孩儿的肩膀,“小伙子,去,照顾好你的妈妈和妹妹,我们快到了。”   亚伦直起身,眯着眼睛向远处太阳升起的地方看,在地平线上,隐约看见了一道建立在山峦上的城墙。周国的商人曾经告诉过他,见到这样的城墙,就意味着他们要到家了。   “什么人?”穿着修身皮甲的守城战士警惕地喝问道。   “尊敬的骑士阁下,”亚伦行了一礼,保持着安全的距离说道,“我们是一赐乐业人,从遥远的欧罗巴出发,穿过一望无际的大漠,带着我们的牛羊和家人,来朝见东方伟大的帝王。”   亚伦的汉语很不错,从他第一次遇到周国的商人,并从他们身上学会了仁义,看到了诚信,见识了能力之后,他便积极地和过往的大周商人学习汉语,欧罗巴对他们实在是太不友好了,他需要像摩西一样带着他的族人们寻找新的安居之地。   听到亚伦怪声怪调的汉语,守城的士卒语气和缓了一些,他指了指离城门有一些距离的寨子道:“你是他们领头的吧?把你的族人们带到那边的流民营去,我会叫衙门里的人来安顿你们的,你们的人数不算少了,怎么安置还得等报给京中才能决定。”   “这……”亚伦心里一慌,谄笑着从袖子里摸出一块小金块子就往那士卒手中递,“请问皇帝陛下会做什么样的决定?我们是上帝忠实的子民,遵守国家的法令,请您为我们多说说好话。”   那守城的士卒在心底暗骂一声“二愣子”,表面上却不为所动,“你们只管住到寨子里去,之前辽民、回鹘都是一个部落一个部落来得,小一万人都有,都安置妥了,你们担心什么?”   亚伦略略放下了心,一步三回头地带着他的族人们进了那个寨子。寨子依山而建,寨前有溪流,寨中有水井,旁边还有一大片郁郁葱葱地树林。灰白的外墙里是同样因抹了水泥而呈灰白色的房屋,一排一排整整齐齐。此时正值夏日,凌霄花、爬山虎布满了墙壁,墙角还有数丛蔷薇,开得正艳。   “哇!这里好漂亮!”刚进寨子,精力旺盛的孩子们就用他们的母语欢呼道。   亚伦按那士卒说的,安排妇孺孩子们住下,又叫上青壮将最中间最大的一间屋子布置成教堂,准备一会儿沐浴之后做一下祷告。   教堂才粗粗布置好,一位穿着青色长衫、头戴官帽的中年人便走进了寨子里。   “你是他们的首领?”那中年官员找到了亚伦,直接了当地问。   “是的,请问您是?”   “本官是这阳关接洽使,北方胡人内附都是由本官接手。”那官员从袖中摸出一个小册子,一根纸缠的小条,一边打开册子一边问道:“你们来自哪里?以前的首领是谁?周围有哪些部落?”   “我们是一赐乐业人,来自大漠的另一端,我们的故乡耶路撒冷被暴君攻破,我们在欧罗巴流浪了许久,听说东方是繁华的神赐之地,我们赶到此处,希望沐浴上帝的荣光。”   那中年官员皱起了眉头,“你说你们来自欧罗巴?”   “是的。”亚伦躬了下身,小心地回答道。   “你们一共多少人?”   “我们一共来了十七个姓的人,大约两千人。”   “不少妇孺病得不轻,”那官员将册子往怀里一揣,“我一会儿叫医官儿过来给他们看看。”他一边说着一边指了指西边的一间屋,“这儿派人使劲踩就能把水提上来,上面那个大桶里是由太阳晒热的溪水,你们打开这个调节一下就能洗澡了。”   亚伦看着那从竹管子里流出的温热的水,有些呆愣。   “对了,你们是洗澡的吧?”官员不得不有此一问,他之前碰到一个奇怪的胡族,人都很好,就是打死也不敢洗澡,说是洗澡会被外邪入侵,弄得他很恼火,费了好些劲才把这观念给拧过来。   “当然,上帝要求他的子弟保持洁净。”亚伦点头。   “呼,那你们应该和回鹘差不多,”那官员说,“也是不吃不洁的食物?”   “是的,您真是太广博了。”   “那就好,你们在这里住下,山下的草场可以用,坡地上的果实也可以吃,等京中有了安排再离开。”那官员说完就急匆匆地离开了。   亚伦招呼青壮踩水,先给小孩子洗澡,听着那房里小孩子欣喜的尖叫声,他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安心地笑容。   第二天一早,一个白胡子的医官带着几个年青的学徒来到寨子里,为生病的人诊病。亚伦看着那医官只摸了摸人的手腕,问了几个问题,便开出一些草根树皮之类的东西,让他们煮水喝。他对上帝发誓,就那种黑乎乎的、散发着苦味儿的汤药,如果不是那个大周的官员端着一幅比药还黑的脸看着,他是一口也不会喝的。   “这几个人的病因都差不多,不过因体质不同,药物还需要增减,你们各自开了方来给我看。”老医官吩咐他的学生,待学生开过药方,老医官就着药方与脉象又对学生进行一番指导。   “你们现在不要离开寨子,如果随便和城中人接触的话,是会驱逐你们的。”那老医官和气地说,“我听回来的商人说,欧罗巴正在闹瘟疫?”   亚伦想到那些人死亡的惨状,激灵灵打了个寒颤:“是的,这也是我们来到东方的原因,欧罗巴人把上帝的惩罚当成是我们引来的灾祸,不再允许我们在故乡生活。”   “屁,”老医官气得胡子一翘一翘地,“那东西是因为脏才带毒的,我在京城亲眼看过的,这也是不让你们与别人接触的原因,两边会互相传病。”   亚伦提起的心放了下来,这果然是神赐之地,一个巫医都比欧罗巴的名医要博学的多。   亚伦他们在这个封闭的小寨子里住了快三个月,那位负责接洽内附民族的中年官员派了两个年青的书生来到寨子里,专门负责传授他们汉语、汉话、汉字,就在这三个月里,一赐乐业的孩子就已经能用汉语做各种游戏、流利地说出日常用语了。   “亚伦,收拾一下,京中传来消息,让你们进京。”   “是,请问这是怎么回事呢?”   “别担心,是好事儿,去京里后会有专门的人给你们分田置地,方便你们经营的。”   “亚伦拉比,我们又要流浪了吗?”小男孩有些担忧,“我觉得这里就挺好的。”   “不,我们是去寻找我们能安心长久住下去的地方。”亚伦相信道。   边关的夔驿非常简陋,这条新建的夔驿甚至只有夔龙有雨棚,等它的人只能露天站着。两千多人的队伍看起来极为庞大,但坐到夔龙当中却完全不拥挤。   从阳关到汴梁需要十多天的时间,高耸的城墙外面是漠漠黄沙,但从阳关向关内去的路上却很难看到成片的黄沙秃岩。通过透明的窗户,他们能看到龙途两侧曲屈盘旋的胡杨,能看到一些额头有墨色的人在胡杨林中穿梭往来。   “这些人是做什么的?”亚伦问和他们一起入京,准备参加考试的举子。   “这额头上刺的是他们的罪名,这是黥刑。据说以前犯了罪的罪犯都是送到军前服役的,但江宁侯崔太傅说这样不好,不利于军队战斗力的形成,于是就发配这些犯了流放罪的人来西北荒原中种树,每活一百株可减一年的刑。如今关中就快连可种树的荒山都没了。”   “我听大周的商人提过关中,据说是一片很大的土地,都要种满了,贵国的罪犯很多嘛?”亚伦有点慌,在欧罗巴犹太人太容易被扣上各种罪名,受到处罚了。   “平时没多少,但早几年有一回黄河起舞,本来江宁侯已经用水泥把堤岸加固了,也拓宽了,只要稍微分一下流,这次水灾就能有惊无险的过了。谁知有人脑子坏了,偷偷掘堤,想让上游泛滥,分流下游的水,结果弄得黄河下游一片泽国,这几个家伙还在黄河新改道弄出的水泊梁山上占上为王?这孽造得太大了,所有涉及到的人家全都发往关中种树。你还别说,这树种下去之后,黄河起舞的次数少了不少。”   亚伦听着,看着沙漠中的胡杨,莫名想起了自己的故乡,不知道是否能有那么一天,它能在它子女的手中重现辉煌。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的时间线是三十年后   黑死病应该在三百年后,提前到公元一千左右;   本书由 蔚蓝の枫叶 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