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 sanyue122 整理 ================ 锦衾灿兮 作者:蓬莱客 文案 “锦衾灿兮,得汝同眠”, 这样一个原本再简单不过的愿望,王的有生之年,如何才能实现。 …… 1.背景类周,周室为天子,下分封公侯伯子男等不同爵位的诸侯国,周室地位依旧为尊,但威信开始瓦解。架空,不考。 2.主言情,苏文,女主穿越,男主非处。 3.不喜请弃。 内容标签:穿越时空 主角:玄姬,庚敖 ================ ☆、1.阿玄 秋麦甫收,农事终于暂告结束,但世代居于秭国赤葭这块地里的农户们却依旧不得半刻的空闲。男人进山樵猎,妇人在家捻麻纺织,就连稍大些的孩童也奔走于林田捡麦穗、寻野果,忙于为过冬做着准备。 虽忙忙碌碌时刻不能得闲,但只要能填饱肚皮,免于战祸,于寻常人看来,便是难求的清平日子了。 但这几日,这样的宁静却被打破了。 北方那片一望无际的广袤林野里,远处似有野火升腾,远远望去,升空的团团黑雾犹如云霓黑鸦鸦地笼罩着四野,伴随着隐隐的虎啸狼嗥,有战车擂鼓和士兵列阵的呐喊声随风传来,虽断断续续,距离听起来也极远,却依旧令人感到心惊肉跳。 可以想象,倘若靠的近了,这声浪当是何等的雷霆震耳。 今周室天子,御宇天下已经数百年了。 从前王室祲威盛容、天下太平的时候,天子照制每年进行四次田猎,为春搜、夏苗、秋狝、冬狩,众诸侯国则举行春秋两次田猎,势力强大的诸侯国,譬如晋楚,动辄出动千乘战车,人员数万,声威之浩大,可媲美战争。 而事实上,田猎在当下,既是王公贵族的娱乐活动,也是国君的讲武之礼,将野兽视为假想敌人,投入实战般的阵列,听金鼓进退围散,以此,检阅军队的阵列、骑射、驭驾、技击的作战能力。 秭国去周室都邑洛邑西南千里,被归入东夷、西戎、北狄、南蛮的“蛮”之属。在周天子和中原正统诸侯国的眼里,连楚人也被视为南蛮,何况是西南的秭人? 秭国就夹在西北穆国与南方楚国的中间,从前还能安生度日,但最近这几年,随着穆楚冲突渐起,每至春秋,甚至在冬夏,秭国人都能听到边境传来田猎响动,有时来自穆国的方向,有时来自楚国,每每田猎,声势无不浩大。 这样的田猎,目的也很明晰,不过是在向对方施以军事压力,或是借机刺探边情,你来我往。 作为一个根本没有资格进入周天子视线受分封的西南附庸,秭国因天然的地理,夹在了穆楚两国的中间,日子过得可想而知,国君两边都不敢得罪。哪边车乘大军开到边境田猎,国君必具礼派人赶去拜会,无不例外。 赤葭位于秭国北的边境,这一带山林丰茂,过了赤葭往北数十里的那片林地,便是穆国的地界。 今日这犹如大战的来自北方的响动,当是穆国的王公贵族又在举行秋狝了。 赤葭人虽已习惯这样的场面,但穆人前来田猎的消息一传开,即便是再勇猛的猎手也立刻归家,不再入林野活动,家家闭门闩户,直到数日后,北边林子那头的响动终于彻底消失,隗龙也回来告诉村民,穆人已经离开了,人们才放下心,一面抱怨着,一面恢复往常的生活步调。 …… 穆人来边界田猎的那日,阿玄本是要入山的。 入山除了采药,另有一件事叫她挂心,耽搁了几日,终于可以出发了。 一早,她便带了简单行装出村。 一路行去,所遇的村民无不用敬畏的目光望着她。 她才不过十六岁,但在这一带人的眼中,她的身份非同寻常。 僰父是一位令人敬畏的巫祝,她是僰父养大的女儿。 上古尧舜的时代,唯智慧者才能为巫,他们不但禳病去疾,而且被认为能够交通神祇、洞察天地、通达魂灵。 如今周王的王宫里,便设有专门掌管占筮的司巫。各诸侯国下,虽也有不奉巫觋者,但依旧有不少国君崇巫,交战之前,必要请巫官占卜吉凶,举行祭礼。 僰父已经很老了,老的没有人能确切地说出他的年纪,赤葭人之所以敬重感激他,除了他那些传说里的能力,他还为人治病去疾。 阿玄继承了他的衣钵,虽然才十六岁,但已经是一个很好的医士了,尤其最近这一年,僰父因为老迈,深居不大露面,那些求医问药的事,已由阿玄代替。 “阿玄!” 行出村口,身后有踢踏追赶的脚步声,一个浑厚嗓音传来。 隗龙来了。 阿玄每月都要入山走林采药,对这一带的山林熟悉的如同自家后院了,但每次,只要她背着药篓出了村口经过隗龙家门前,隗龙必会现身送她一道进山,等采药完毕,再一道归来,从未落下过一次。 阿玄便停了脚步,转头看向隗龙:“阿嬷身体还没痊愈,你留下照看她便是,我自己进山无妨。” “阿母让我陪你去的。” 隗龙话不多,一如平日,说完就拿了阿玄肩上那只装了工具和干粮清水的篓筐,自己背着,大步朝前走去,仿佛唯恐被她夺了回去似的。 隗龙是这一带最勇猛的猎手,箭法超群,力大无比。三年前他才十七岁,有一回独自入山狩猎,因为走的远了,竟遇到一只成年的斑斓猛虎,最后靠他自己一人之力打死了猛虎,从此无人不知他的名字。 阿玄望着他的背影,一笑,跟了上去。 她经常走的这一带山林,从未听说过有危险猛兽出没,但一旦入了山林,保不齐就会有什么意外,有隗龙同行,也是好的。 何况,她也习惯了他的同行陪伴。 隗龙起先走的很快,阿玄被远远地落在了他的身后,等出了村,两人走在那条被世代的樵夫和猎户踏出的野径上,他的脚步渐渐便放慢了,直到两人中间,隔着四五步的距离。 隗龙是个沉默寡言的人,阿玄平日话也不多,两人就这样一前一后,一路无话地朝前走去。 但是每当两人中间的距离渐渐拉大,隗龙便会再次放缓脚步等她走近。 日头渐渐升高,走了十几里的崎岖野路,阿玄感到有些热了,鼻尖微微沁出一层细汗。 她抬手擦了擦。 “你口渴吗?” 隗龙仿佛脑后有眼,立刻停下脚步,转头问她,又去拿箩筐里的水罐。 “不渴。”阿玄摆了摆手,笑道。 隗龙便默默地停在原地,望着她,直到阿玄上来了,两人自然地改为并排行走。 还没进入蔽日老林,秋日的一道丽阳,正从头顶那簇落了大半树叶的金黄冠盖中间筛了下来,洒在阿玄的面庞上,光影斑驳跳跃,她的双瞳宛若两粒曜黑流转的宝珠,目光愈发晶莹。 阿玄见隗龙扭头看了自己好几眼,似欲言又止,便问:“怎么了?” 隗龙迟疑了下,轻声道:“你的病,真的治不好吗?” 阿玄对上他关切的目光,微微一怔,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面庞:“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隗龙忽然意识到自己这样发问不妥,慌忙解释:“你莫误会,我不是说你难看。你很好看,真的很好看!我没有骗你!” 他的面上露出后悔的神色,停下脚步费力地解释,见阿玄面带微笑地望着自己,更紧张了。 “我真的没有骗你!你以前好看,如今也好看!天上的云霞也比不过你!我刚才那么问,只是想知道,若你想治病,需要用到什么药,哪怕再难找,你只须告诉我就好,我会为你采来……” “我只是怕你难过。” 他的脸庞涨得通红,终于嗫嚅着唇,再说不出话了。 是啊,十六岁的碧玉年华,又有哪个女子不爱惜自己的容颜? 何况,她曾是如此的美丽。 阿玄笑了,再次摸了摸覆在面庞上的那层粗糙皮肤:“谢谢你,我知你出于好意,等哪日我若需要,我会告诉你的。” 隗龙松了一口气,点头,脸依然有点红,不敢和阿玄对视。 “前头不远就入老林子了,你跟紧点我,小心草丛里的蛇。” 虽然这条路,两人已经一道走了不知道多少遍了,但他还是叮嘱了她一声,说完方转身朝前而去。 …… 阿玄曾经肤色玉曜,眉如月,眸如星,乌发如墨,生的极美,陌生人第一眼见到她,无不驻足,即便她人已走远,也依旧望她背影,恋恋不愿挪开目光。 她名玄,也是当初小时,僰父因她生的一头黑发曜丽,才起了这名的。 但是两年前,在她十四岁的时候,发生了一件事。 楚王好色。秭国在向楚王例行进贡的时候,被命送上美女十名。 秭国君不敢推拒,如数送去美人,楚王却不满收到的美人,称素来听闻秭地多美,如今不过索要区区十美,何以胡乱送来女子充数。 国小民弱,长久以来,也习惯了以附庸的地位在大国的倾轧间苟延残喘,秭国君无奈,只得命人重新在境内遴选美人。 随着阿玄慢慢长大,赤葭玄姑的美貌,闻名遐迩,王使有心带走玄姑,却又忌惮僰父之名。 说来也巧,阿玄那时忽就生了一场病,一夜之间,原本如玉的面容肌肤竟变的焦黄而粗粝,犹如附上了一层晦暗的皮壳,虽不至到丑极的地步,但原本的美貌顿失。 王使原本不信,亲眼查验过后,终于离去。 一晃两年过去了,阿玄至今仍是病后的那副容颜,再也没有恢复成原本的美丽容貌。 乡民都为阿玄感到惋惜。但她每日依旧为前来求医问药的病人看病,偶尔也代替僰父为人占卜吉凶,对自己的容貌似浑不在意。 她无父无母,身世颇是奇怪。 十六年前,她尚在襁褓之中,不知被何人因何故放置在了一段中空的漂木之中,随了南下的秭水兜兜转转,最后停在了赤葭野渡的一片芦苇丛中。 是隗龙的母亲隗嫫发现了她,将已奄奄一息的她抱了回来,送去僰父那里求救。 僰父救活了这个濒死的女婴,随后不知为何,凝视她许久后,出乎意料地将她留在了身边,抚养她长大。 ☆、2.白鹿 阿玄和隗龙入了密林。 头顶的光线渐渐变得昏暗。 虽然是深秋了,但老林子里的草丛依旧茂盛,随了两人的脚步声,不时现出一两只被惊动的獾或野兔的身影,它们在近旁飞快地逃开,如一道离弦的箭,还没来得及看清,眨眼就消失的无影无踪。 阿玄今天过来,并不急着去采药。 她心里一直记挂着一只母鹿。 那只鹿,是她三年前入林采药偶然遇到的。 它是只没有成年的母幼鹿,竟然通体雪白,没有一丝杂毛。 在赤葭人的图腾崇拜里,鹿是能带来祥瑞的用以祭拜的神物,他们猎杀野兽,却从不伤害鹿,至于白鹿更是传说中的灵物,从来没有人能亲眼见到过。 当时,那只白色幼鹿的腹部开裂了一道长长的口子,似是在搏斗中被对手用锋利的爪角划破了肚皮,血裹着肚肠,流了一地。 阿玄来到它面前的时候,它躺在地上,已经快要断气了。 它的四腿抽搐着,睁着一双仿佛充满了泪水的湿润大眼睛,用绝望而无助的目光看着她。 阿玄用尽全力,救活了这头小白鹿。 后来,这头白鹿就成了她在老林里的朋友。白鹿并不群居,引她到过它自己的居穴。她来林中采药的时候,它仿佛也能感知,时常出现在她的身边。 虽然是只母鹿,但它成年之后,体型竟比寻常的公鹿还要大上几分,并且,它还长了一副丝毫不输雄鹿的美丽鹿角,配上通体宛如银雪的皮毛,罕见的神骏。 数月前,白鹿却忽然消失了,居穴附近也不见它的踪影。 这让阿玄感到有些惴惴,疑心它是否又遭遇了伤害,已经死去。 幸好只是虚惊,上月她入林,它终于再次露面了。 阿玄惊喜地发现,原来它怀孕了。 母鹿怀胎很辛苦,通常要七个月才足孕生产,阿玄心疼它,又担心前些天穆人那场声势空前浩大的田猎,所以今天一进林子,立刻找了过去。 …… 阿玄和隗龙来到白鹿的居穴,不见它的身影。 两人在附近寻了良久。阿玄以叶哨呼唤,却始终不见白鹿现身。 阿玄未免怏怏。但转念,想到或许怀孕的母鹿性情改变,出于保护腹内胎儿的天然母性,加上前几天受到那么大的阵仗的惊吓,去了另外更深僻的密林里另觅居穴也不定。 这样一想,才觉得舒心了些,见大半个白天过去了,匆匆采了些急需的药材,两人便循原路出林,行至树木疏阔一带,渐渐出林之时,隗龙忽然哎呀一声,拍了下自己的头壳。 “我的刀还忘在鹿洞里!” 白鹿喜吃板栗和野山楂。刚才虽然没找到白鹿,但隗龙还是爬到树上,斫了许多白鹿够不到的长满肥美野栗和山楂的枝条,阿玄和他一起搬到鹿洞里,忙忙碌碌,离开前竟将腰刀忘在了那里。 铁器金贵,何况腰刀还是隗龙亡父留给他的遗物,阿玄让他回去取。 “我先送你到前头不远的那户猎户家中歇脚,你等我,我取了就回来。”隗龙想了下,说道。 天色虽然很快就要黑了,但隗龙夜视目力过人,奔跑跳跃更是不在话下。他独自去取,比她同行要快的多。 那户人家阿玄也认识。从前采药归来有时会路过,讨一碗水喝,或者歇一歇脚。她还曾帮猎户的小儿看过病,一家人对她很是感激。 阿玄点头。隗龙送她到了猎户家中,叩开柴门说明缘故,猎户忙请阿玄入内。 猎户妻子生火造饭,几只粗糙陶碗盛出豆饭和藿羹。 因为阿玄的到来,又额外蒸了一块平日舍不得吃的风干兔肉。 “家中别无精细食物可招待,慢待玄姑了。” 猎户妻子请阿玄用饭,显得很是拘谨。 被万千庶民供养着的高高在上的王公贵族和士大夫阶层钟鸣鼎食,每日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但庶民们的日常饮食,通常不过就是如此。 阿玄向她道谢,洗了手,刚坐到地上的蒲席上,忽然柴门被人用力拍响,急促的砰砰声冲耳而入,焦急中又带了点凌驾于上的姿态。 猎户急忙应门。 来的似乎是个异地男子,在门外和猎户说了几句,接着,脚步声咚咚而近。借着天黑前的最后一点天光,阿玄看到冲进来的是个中年汉子,身材壮硕,一脸的络腮也掩不住他面容的焦急之色。 “你便是他所言的医士?” 他的一道锐利目光扫过阿玄,神色间飞快地掠过一丝疑虑。 “她便是!”猎户忙点头,“我家小儿的病便是玄姑治愈的!你来的实在巧,正好她今日路过了我家,有事耽搁,你才得以遇到!” 汉子显得有些焦躁,虽然还是半信半疑,但这一带人烟稀少,他出来也有些时候了,好容易找到了这一户人家,恰好又有自己急需的医士,便也管不了这么多,转向阿玄:“你,快随我来!” 阿玄缓缓地站了起来:“什么人,病情怎样?” 汉子粗声粗气:“快些随我来就是了!我说也说不清,你去了就知道!” “财帛少不了你的!” 他又说了一句。 这中年男子虽一身庶民的打扮,但无论是说话语气还是举手投足,都带了一种军人式的强悍命令意味。 他的腰间,还悬了把庶人绝对不可能持有的长剑。 就算她不去,他必定也会强行挟她而走,凭自己和猎户一家,断不可能抗拒。 阿玄看了他一眼,见他面上焦色显著,并非作假,想必确实是有人得了急病。 好在每次自己出门前,都会随身携带给人看病的药囊,就在篓筐里,便拿篓道:“我随你去吧。” 中年男子立刻劈手就夺过她的篓筐,催促:“快走快走!” 猎户妻子忙道:“你落脚哪里?容我男人和你们一道去吧,天黑了,她回来也方便。” 汉子人已出去,指着停在柴门外的一匹高头骏马:“一马如何乘的了三人?等看好了病,我再送她回来就是了,你怕什么?” 阿玄还没来得及开口,人就被汉子腾空给挟在了肋下,旋风般地出了柴门,忽一下就被举上马背,人没坐稳,那汉子已翻身坐到了她的后面,挽缰叱了一声,骏马扬蹄便疾驰而去。 …… 阿玄被身后汉子载着在马背上疾驰了约一炷香的功夫,才放缓了速度。似乎到了地方。 她被颠的头重脚轻,马匹刚一停,那汉子就挟她下了马。 她停了停,回过了神,环顾了一圈。 天此时已完全黑了下来,一轮满月,挂在东边的天际。 她其实已辨不清具体方位了,但依稀感觉,自己似乎被这汉子带到了临近穆国的地界。 前方一片空地上燃了堆篝火,篝火后搭着个类似行军用的简易毡帐,近旁停了数匹高头大马,一个似乎负责瞭望的男子正等得焦躁不堪,终于看到汉子现身,远远地疾步迎了上来。 “医士可寻到了?” “便是她!” 汉子指了指阿玄。 “病人哪位,症状如何……” 阿玄问对方,目光扫了眼正架于篝火上的一块大肉。 肉被火烤的吱吱作响,不断地往下滴着肥油。在脂肪的助燃下,篝火里不断跃出蓝色和黄色的一簇一簇的小火苗。 她收回目光的那一刹那,顿住了。 月光清辉,篝火跳跃。 她清楚地看到,就在距离自己脚边不过数步之远的地上,摆放着一只硕大的鹿头。 那是一只生着雪白皮毛的鹿头,它被人用利刃断了喉管,再从脖颈上无情地整个割了下来,下缘处的雪白皮毛上,沾染着斑斑的血迹;它头顶的那对巨大鹿角,如珊瑚般朝着上方的漆黑肆意地交织延伸着,勾勒出美丽的图案;它那双平日透出温驯灵慧目光的双眼,此刻依旧圆睁,正凝视着阿玄,仿佛透出淡淡的悲伤光芒。 阿玄闻到空气里漂浮着的混合了烤肉香气的浓烈血腥味道。 她的胃腹原本空空,这一刻却忽然抽搐,紧紧扭缩成了一团。 她忍不住呕了出来。 …… 毡帐内燃着火杖,地上铺了一张茵褥,褥上仰面卧着一个昏迷不醒的年轻男子,面庞赤红的到了几乎就要渗出血丝的地步。 “快救公子!” 祝叔弥将僵立在火堆前的阿玄强行推了进来,焦急万分,见她却一动不动,再次催促。 诸侯之子,方能称公子。 阿玄恍若未闻,盯着地上那个昏迷的男子。 “你还站着做什么?” 祝叔弥性子本就急躁,见状勃然大怒,锵的一声拔出了剑。 “公子危急,你再推三阻四,若是有个不好,我不但杀你,还要连你族人悉数抵命!” 阿玄闭了闭目,按捺下心中的悲伤愤怒和掉头而去的强烈冲动,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终还是迈步来到那个年轻男子的身边,跪坐到他身侧,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扶他脉搏,随后叫人将那男子的衣裳解开。 这是一副精筋节骨的年轻躯体,充满了男性的力量之感,只是此刻,他全身皮肤下的条条血管却贲突而起,纵横交错,火光中看去,就如爬满了无数密密麻麻的青色蚯蚓,情状骇人。 “公子到底是如何了?猎鹿回来,路上还好好的!” 祝叔弥手中的长剑坠地,额头不住地往外冒着冷汗,声音发颤。 阿玄未应,只从药囊的针包里取出一枚长针,从头部开始,认准体穴刺入,直到挑出血珠。 她忙碌了许久,那男子周身体肤下原本暴凸而起的血管仿佛得到了安抚,渐渐地平伏了下去。 终于,他的手指微微动了动,慢慢地睁开眼睛。 阿玄对上了一双如同染血的的赤红眼眸。 “公子!公子!” 祝叔弥大喜,噗通一声,双膝落地,跪在了他的身畔。 “你总算醒了!你到底出了何事?” 男子并未应他,依旧盯着阿玄,目光一动不动,片刻后,仿佛感到有些疲惫,闭上眼睛,慢慢地吁出了一口气。 “你出去吧。我无事。” 他低低地道了一句,嗓音嘶哑。 祝叔弥虽还是不放心,但见他已经苏醒了,又命自己出去,瞥了眼他衣衫不整的样子,终还是应了一声。 “好生替公子诊治,有重赏。” 出去前,他叮嘱了阿玄一声。 比起方才的那种态度,这回恭敬了许多。 毡帐里剩下了阿玄和男子二人。 他依旧闭着眼睛,但阿玄能清楚地听到他呼吸的声音,一下一下,十分粗重。 …… 就在片刻之前,庚敖还陷在昏迷里,灵台只残存了最后一缕清明。 但这缕清明唯一带给他的感觉,却是来自于那具血肉躯体的痛楚。 他的颅内如有针刺,而他浑身的血液成了一头来自地火深处的炽烈猛兽,它咆哮在他的四肢百骸里,肆意蹿走,没有方向,仿佛那尖牙利爪随时便能割裂困住了它的那层薄薄的血管皮肤,喷炸而出。 他正经受着他此生前所未曾有过的痛楚煎熬,而这煎熬的来源,只是因为那一股在猝然间喷向了他的滚烫鹿血。 …… 事情要从数日前的那场秋狝说起。 对于他来讲,秋狝能猎多少野兽,并不是目的,目的在于操练士兵。 久不淬血,钝的便不只是戈戟,还有士兵的杀气。 秋狝进行的酣畅而淋漓,尔后顺利结束,按照预定,此刻他本应当和兴高采烈的士兵们一道,已经回了丘阳。 但是就在预备动身离开的那日清早,他改变了主意。 一头罕见的白鹿进入了他的视线。 发现它的时候,它站在远处一道高高的丘岗上。 初升的朝阳,正从丘岗后的荒野地平线上慢慢升起,当那轮火球跳跃出地平线的那一刹那,天地间仿佛染了一层瑰丽的色彩,它沐浴在朝阳里,一动不动地,仿佛正被这造化的神奇一幕给吸引住了。 这牲畜的四蹄修长,躯干健美,姿态高贵,尤其是头顶的一双巨大鹿角,折射着朝阳变幻的光晕,美丽异常。 他立刻就被打动了。 如此硕大的一头白色雄鹿,实属罕见,既然此行是为狝猎,它又恰巧自己撞了上来,不如顺道猎了它,将鹿首割下带回,倒也不失为一件值得收藏的战利品。 他当即命大队按照预定计划先行开拔,只留了亲随丁厚和成足二人,但将军祝叔弥却死活要和他同行,称此处边境,这几日的田猎,必定已经引起了楚国人的注目,绝不能叫他落单于此。 庚敖知道他一向固执,便也随了他的意思。 在庚敖想来,猎杀这头白鹿,应当不算难事,得手后再一道追上大队便是。 但他没有想到,白鹿竟极其警惕,没等他靠近,撒开四蹄已经跑的无影无踪。 庚敖追踪着它,此后数次得以靠近,却屡屡总是被它逃脱。 如此一个耽搁,数日转眼便过去了,这头白鹿总似就在前方的不远,他却始终不能得手。 他更被激出了必要猎到手的强烈念头。 终于就在今日,他再次追踪到了白鹿的踪迹。 几番交道下来,他知这头白鹿异常机敏,为了避免它再被惊走,命祝叔弥和丁厚成足等待,自己单独猎它。 一番迂回曲折,他终于追上,发出了一箭。 箭簇力透弓背,一箭就穿透了白鹿的脖颈,奔逃中的白鹿栽倒在地。 追它数日,终于得手,但在庚敖检视猎物的时候,才发现这头体型比寻常公鹿还要大上几分,又生就了一副大角的白鹿,竟是一只母鹿。观它腹部微鼓,乳,头胀起,似还怀有胎孕,只是因为时日不久,加上它体型硕大,所以并不显腹。 他感到有些意外。 它被一箭贯喉,必是活不成了,但并未立刻死去,此刻只倒在地上,发出断断续续的呦呦哀鸣,声含痛楚。 倘若一开始,就知道它是头怀有孕身的母鹿,他应当不会追猎它的。 但是此刻,它已被射倒了。 庚敖略一沉吟,也就抽刀,一刀割断它的喉管,结果了它。 就在那一刻,发生了一个小小的意外。 他割断鹿喉的瞬间,一股滚烫的鹿血,从被割破了的口子里喷涌而出,笔直地溅在他的面门上,灌入了他的口鼻。 他下意识地吞咽下一口鹿血。 其腥其稠,远超他的想象。 白鹿既已气绝,他以唿哨唤祝叔弥等人前来。他们围着白鹿啧啧称奇的时候,他到近旁的溪流边清洗脸上被喷溅上去的血污。 那时他便觉得腹内异常,从那口鹿血下去后,便暖洋洋地发热。 鹿血自然是样好东西,除养生健体,他也曾听说过,公族里有亏虚的男子,常以饮用刚刚割放而出的新鲜鹿血来助闺闱之兴,有时为求得一头精壮雄鹿,往往不惜千金。 他身后的不远之外,祝叔弥和丁厚成足几人,也正在谈论着没能集到鹿血,因他们赶来时,血已流失殆尽了。 他们自然不敢埋怨自己不等他们赶到再割鹿喉,但语气带了些惋惜。 他此刻腹内发热,应就是无意下去的那一口鹿血所致。 看来所闻倒也并非全是虚言。 只是他并不在意。 不过区区一口鹿血罢了,能将他如何。何况,他更不是不能自制之人。 但是很快,他就知道,自己轻看了那一口鹿血。 这头被他杀死的非公非母,既雌又雄的诡异白鹿,如此快的便在他的身上施加了来自于它的报复。 回去的路上,他就已经感到非常不适了:腹内炙燥更甚,全身血液滚烫,如针一般地刺着他周身皮肤,又心跳如同擂鼓,热汗不停外冒。 但他不想让祝叔弥和两个随从看出端倪,忍着体内的不适之感,面上依旧若无其事。 回到驻地,因天近黄昏,决定先过一夜,明早再上路,他们便割下了鹿头,又剥皮架火烤肉。 他胸间却已气血翻涌,喉头阵阵发甜,几到了无法忍耐的地步。 不愿叫他们看到自己的狼狈,他便起身,避入毡帐。 纵横于千乘万军里的他,最后竟还是败在了那一口鹿血之下。 鹿肉烤熟,祝叔弥入内唤请他,才发现他已晕厥,双目紧闭,浑身皮肤滚烫,如同烧起了火。 祝叔弥大惊失色,更不知他怎突然就晕厥不醒,眼看唤不醒他,情状危急,命丁厚成足原地守护,自己纵马入了秭国边境寻医。 便是如此,阿玄才被挟带到了这里。 …… 庚敖虽然苏醒了,之前身体里折磨着他的那种痛楚灼烧之感也渐渐地消去,但人依旧感到很不舒服,身体里的那种莫名炙燥,依旧在煎熬着他。 他实在不解,不过区区一口鹿血而已,何以竟就放倒了他。 身边这个看起来年纪不大的丑陋医女,应当就是在他昏迷的时候,祝叔弥从秭国找来的。 刚才苏醒的一刹那,他第一眼就看到了这个少女。两人对视的时候,在她投向自己的目光里,他清楚地感觉到了憎恶。 她必定猜到自己是穆国人了。 秭人不喜穆人,这也没什么奇怪,何况,她想必应是被祝叔弥给强行带来的。 故他也并不在意。 庚敖闭着眼睛,依旧躺在那里,让这少女在自己的身体上继续施针放血,偶能感觉到她手指不经意地碰触到自己滚烫的身体皮肤。 那种冰凉而柔嫩的触感,分外的清晰,如雪片轻沾于火,带着凉意,无声无息地融散入肤。 他感到十分舒适。 ☆、3.王姬(修文!!) 阿玄的目光,慢慢地落在了面前这个男子的脸上。 这张面庞虽还是泛着醉酒般的醺红之色,但比起她刚到时所见的血色,此刻已经显得没那么骇人了。 他闭着双眼,低覆着一双睫毛,凭她在他的身体上施着针,毫不设防,如同睡了过去。 阿玄的神思,渐渐变得恍惚了起来,眼前再次浮现出了刚才看到的一幕。 白鹿的头就那样被割了下来,孤零零的一只,放在了地上。 它再灵慧,于她再怎么特殊,在其余人的眼中,它不过就只是一头鹿,和那些被猎人们猎杀的野兽,并没有什么不同。 这样的道理,她不是不明白。 她只是不能释然,也做不到释然,心里再次涌出了一股浓重的悲伤和愤怒,捻着针的那只手,控制不住地抖了一下,针头便偏了过去,斜斜深刺入了皮肌的深处,针尖抵骨,应力从中一下断成了两截。 一滴殷红的血珠,慢慢地从胸膛皮肤里冒了出来。 庚敖吃痛,一双剑眉微牵,睁开眼睛,便对上了她的视线,见她神色漠然地看着自己,仿似什么都没发生。 两人这般对视了片刻,庚敖微微皱了皱眉,不再望她,瞥了眼那枚还刺在自己胸前的断针,抬手拔了出来,坐起身,掩上衣襟道:“我无事了,你可出。” 阿玄却不动,只道:“我来之前,你的随属曾许我金帛为赏,我不取,只索外间的鹿头鹿身。” 庚敖一怔,转脸望她:“为何?” 阿玄垂下了眼眸。 白鹿已被猎,她亦不能要猎它的人偿命,能做的,或许也就只是收它归土,免它那颗美丽头颅被人制为标本用以炫耀,更不愿它的肉身再成肉炙。 阿玄慢慢地坐直了身体,望着他的深邃双目:“外间那头被杀的白鹿,幼时曾为我所救。我今日入林,本是为了寻它。” “它已怀胎,原本明年春末,便可诞下幼鹿。” 她一字一字地道。 庚敖仿佛再次怔住,对上她的目光,迟疑了下,终于道:“原来如此……它生就了一副雄角,我猎它时,倒不知它已怀胎……” “我可收回它?” 阿玄打断了他。 “然。”他点了点头。 “你若令有所求,只管道来,我必补偿于你。”他又道。 “并无别求。” 阿玄淡淡道。 帐门微动,忽被祝叔弥掀开,他那一颗生满了乱糟糟毛发的头颅探了进来,见庚敖已坐起了身,看似已经无恙,面露喜色,对着庚敖恭敬地道:“公子大半日未进食了,糗粮恐难下咽,我可割取鹿腿嫩肉为炙,公子稍候便可。” 庚敖迅速望了一眼阿玄,见她目光落于地上,神色淡漠,微咳一声:“不必,我不食鹿肉,尔等也勿再动,将鹿头鹿身悉数存放,明日由她带去。” 祝叔弥一愣,虽觉这道命令来的没头没脑,但公子既吩咐了,自也照办,望了一眼秭女,诺诺而出。 …… 半夜,阿玄身畔的那堆篝火已经熄灭,只剩零星的火星子在夜风中忽明忽灭。 深秋原野里的寒意,逼人而来。 那个穆公子虽然看起来无事了,但祝叔弥自然不会立刻就送她回去,要她再留下过了这一夜。 他们只有两顶毡帐,穆公子一顶,剩下的一顶,自然不会轮到让她这个地位低下,命贱若泥的平民来过夜。 阿玄便侧卧在铺了张兽皮的地上,用兽皮将自己的身体裹住,紧紧地蜷成一团,用以抵御慢慢浸渗入肌肤汗毛孔里的重重寒气。 她醒了很久,终于闭上眼睛,不再去看月光下的白鹿。 耳畔静悄悄的,只有轮到值夜的护卫成足在近旁来回走动时发出的轻微的窸窣脚步声。 对面那顶毡帐里忽然起了动静,庚敖现身在帐门口,成足看见了,急忙跑过来,庚敖似乎低声吩咐了他什么,他转头看了眼阿玄的方向,快步走了过来。 “公子吩咐,许你入他帐内过夜。” 阿玄睁开眼睛:“不必了。” 成足一愣,仿佛有些不信自己的耳朵:“此为公子恩赐。” 阿玄翻身背对。 庚敖听完成足回报,瞥了眼月光下那个背对着自己蜷成了一团的身影,放下帐门,躺了回去。 …… 那一口鹿血,性竟烈至如此地步,即便到了此刻,他依旧感到身体很是不适,某个部位始终无法得到纾解的那种胀痛,令他根本无法睡得着觉。 但方才他让成足传话许秭女入帐,倒不是要拿她纾缓不适。 此女貌陋自不必说,性子也不为他所喜。 便是裸,身呈献,他也绝不可能看上。 不过是在方才辗转之间,想到这秭女对自己也算有功,一时起了恻隐,这才许她入帐过夜。 没想到她竟不领情。 他知这秭女应是责怪自己杀了那头白鹿。 只是,他不过是误猎了一头畜牲而已,莫说本就是林间野物,便是真如她所言,乃她豢养,又能如何,杀都杀了,何至于引她如此的不满? 庚敖感到了一丝被冒犯的不悦,但很快便释然了。 不过一乡鄙之女罢了,何须与她多计较。 他闭上了眼睛,极力忽略身体的不适,慢慢地调匀呼吸,想引自己入眠。 忽然,旷野的远处,仿佛隐隐地传来一阵疾驰的马蹄声。 马蹄声越来越清晰,连成了一片。 他很快就辨听出来,似有七八轻骑正纵队从国都丘阳的方向往这里而来。 田猎大军回师之前,他已告知过带队的白驷将军,自己一旦事毕,就会自行回往丘阳。 这才几日而已,国都里出了何事,竟会有轻骑这般漏夜赶来这里? 他的心里掠过一丝不祥的预兆,蓦地睁开眼睛,在黑暗里翻身而起。 …… 来人是从丘阳赶到的信使。 阿玄从地上站了起来,看着庚敖一行人迅速地上了马背,连毡帐也不收,立刻便朝北向疾驰而去。 如同一阵风,转眼消失在了茫茫的夜色里,只剩下她一个人。 荒野夜色重重,从四面八方向她压了下来。 一阵夜风吹过,吹散她脚边的一团篝火余烬,她打了个寒噤,在原地茫然立了片刻,终于迈步,正要往帐子里走去,月色之下,一匹快马又迅速地驰了回来。 成足回来了。 “公子令我送你回去。” 他如是说。 …… 阿玄后来才知道,那天的信使,带来了一个凶信。 穆国国君在去往朝觐周天子的途中,于毕地遇刺,身受重伤,提着一口气回来后,急召王弟庚敖归都。 …… 洛邑。 昏黄的残阳,斜照在通往王宫大朝之殿前的那条笔直的长长跸道上。 在四合民众仰望的远眺目光和遐想里,这座居于王城中央的王宫是那么的巍焕:高耸宽阔的百尺夯台、雄飞的檐宇、镂饰郁金的凌空巨栋,以及传说中皋门旁那需数名侍人合围才能抱住的高达数丈的丹楹…… 燕廷的一间宫室外,寺人和女使们在低垂的帐幔角落间屏息静候,不敢发出半点多余的声音。 宫室里,一个年不过十四五岁的少年,正坐于一张卧榻之旁。 他已经这样坐了许久,眉睫低垂,目光落在对面的一扇透雕槅窗上。 有暮色正从槅窗里射入,照在他清秀而略显苍白的一张面庞之上,在他笔直的高挺鼻梁侧覆了一层暗影,将他身后的影子,也拉的愈发孤瘦了。 这个少年,便是周天子的儿子姬跃,卧病于榻的那个妇人是他的母亲息王后, 息王后在睡梦中也眉头紧蹙,忽然不安地动了下,仿佛做了什么噩梦。 跃从冥想里回过神,靠过去握住她的一只手,唤道:“母后醒来!” 灵王后宫美女众多,但论容貌,无人可比年轻时候的息后,容可倾国,从前一度极受灵王的宠爱,如今虽年长色衰,灵王早有另宠,她又缠绵病榻许久,但面容里,依旧能看的出年轻时代的美貌痕迹。 息后挣脱了跃的手,胡乱在空中摸索,似要抓住什么似的。 姬跃再次握住息后的手,转头命寺人去唤太医。 息后终于醒来,慢慢地睁眼:“跃,我方才又梦到你的王姊了……她若还活着,如今也当有十六岁了吧……” “母后放心,父王已遣使四处寻访,想必很快就有消息。”跃安慰着母亲。 但是息后仿佛没有听到,目光渐渐又迷离,自言自语般地喃喃:“我的女儿……她刚出生,头发便漆黑似墨,肌肤如同白雪……她身上还有一处花朵似的朱砂胎记……她是那么的美,又那般惹人怜爱……可是你父王却听信司巫的话,非说是她带来了灾祸,他要杀她……我不忍心,才将她悄悄地送出了王宫……” 她的神色变得激动了起来。 “跃,你要找回她!一定要找到她!我知道她一定还活着!我总是梦见她的样子……” 眼泪从息后的眼眶中滚了出来。 她本已虚弱不堪,但是忽然间,身体里仿佛又被灌注入了新的力量,死死地用力抓住跃的手。 姬跃不断地安慰着息后,向她保证着。 息后终于慢慢平静了,再次陷入了昏睡。 跃望着病榻上母亲充满忧愁的脸容,眉头微锁。 他的父王如今虽然后悔了当年所为,如今已经遣使知照诸国,命国君助王室寻访当年的公主,只是,人海茫茫,即便他的王姊真的还活在人世,又能找的回来吗? ☆、4.变故 冬天过去,次年春又来了,阿玄再次入林,经过鹿冢前时,看到去年秋天她埋下的那个土包已经长满了萋萋芳草,她在鹿冢前驻足了片刻,除去冢包上的野草,回到赤葭,隗嫫正在村口翘首等待,看到阿玄和儿子的身影,匆匆迎了上来,告诉她一个消息。 国君来拜望僰父了。 阿玄听了,颇为惊讶。 荆楚一带的民众畏惧鬼神,崇尚巫觋,国君也不例外。 僰父是个很有名望的巫,秭王知道他,从前曾数次遣人来此,请他入宫掌管巫司,但均被僰父拒绝。秭王虽不悦,但忌惮于他,并不敢勉强。 秭国不算大,但从国都来到这里,坐马车也要三两日,也不知道秭王到底何求,今日竟不辞劳苦亲自来到这个偏僻的地方来拜望僰父。 阿玄便匆匆赶回家。 她和僰父住的庐舍距离村人的房子有些远,位于山脚之下,阿玄赶到,见庐舍外的空地上停了几辆马车,其中一辆朱盖四驷,装饰华丽,应该就是秭王的座车,车下站着骖乘和官员,村民不敢靠近,远远在旁围观。 阿玄知秭王此刻应在舍内和僰父会面,不敢贸然进去,和村民一样停在路边观望,片刻后,一个翠衣鲜冠的肥胖男子从庐舍里走了出来,他的面色阴沉,显得很是不快,登上了马车,车轮辚辚,卷起了一堆黄尘,很快便消失在视线里。 村民知这服饰华丽的肥胖男子便是国君,方才他一出来,便悉数跪拜于道边不敢抬头。等一行马车离去了,方接二连三站了起来。 一生或许也就只有这一次的机会才得以见到国君容颜,村民有些激动,又感到好奇。但平日对僰父敬畏有加,此刻也不敢贸然进去问询,看到阿玄回了,于是向她打听。 阿玄自不知内情,在村民的注视之下跨入了家门,放下药篓,来到僰父日常居住的北面玄屋,轻轻推门,走了进去。 屋里光线昏暗,僰父闭目盘膝坐于一张蒲席之上,面前的地上,撒了一副刚烧过的龟壳。 阿玄到他身畔,跪坐了下去。 僰父睁眼道:“秭王向我问卦,我便烧了一卦,你看主凶主吉?” 阿玄低头,看着龟壳:“问何事?” “战。” …… 龟甲背隆如天,腹平如地,正合天圆地方之说,龟也就被认为是天命灵物,殷商人起,便以炭火烧烤龟壳,用龟裂的纹路来预知吉凶兴衰。 阿玄只向僰父学医,但时日久了,耳濡目染,她慢慢也学了点占筮皮毛。 “如何?” 僰父微笑问她。 阿玄仿佛知道了,片刻前秭王出来时为何面带不快。 “我言战凶。” 僰父说道。 …… 穆国那位去年继位的年轻的穆侯,认定王兄的遇刺身亡和楚人的谋划有关,而楚人对穆这个近邻之国的日渐崛起,也感到了莫大的威胁,连境之国积累多年的矛盾,终到了爆发之时,最好的解决方式,便是一场战争。 穆楚开战,夹在中间的秭王原本依旧可以保持他的中立,但楚王要借秭国的地利,于是遣使说秭王同战,允诺以三座城池、一车珠宝为谢。 珠宝倒在其次,那三座城池,对于秭王来说却是一份极大的诱惑,一旦获得,秭国将国力大增,从西南诸小国中脱颖而出。 秭王心动,再三考量之后,终于还是决定将宝押在楚国身上。 穆国这个从西北的边塞苦寒之地脱化而出的邻国,它虽然也很可怕,如同一头盘踞在秭国头顶的虎狼,但在秭王看来,当世能与强大楚国相争的,只有晋国了。 所以这一战,他押楚人胜出,做了这个决定。 但他终究还是有些不放心,身边那些巫司占出吉卦之后,他又想到了从前只听闻过名声的赤葭巫僰父,便不辞劳苦地赶了过来,恭敬地请他再为自己的这次出战卜上一卦。 僰父以龟壳卜卦,言凶。 秭王大为扫兴,心中不快,拂袖而去。 …… “义父,卦象既然兆凶,国君可会改变主意?”阿玄问。 僰父缓缓摇头:“他心中贪利,来此不过是为求个心安罢了,又岂会因我一卦而止?” 阿玄沉默了片刻。 “义父,卦象是否真的能够预兆世事,断人吉凶?”她终于问。 僰父一双因了年月沉积而变得浑浊的双目里,目光微微一动,看向她:“你说呢?” 阿玄摇头:“玄愚钝,实在不知。” 僰父叹了一口气:“阿玄,以你之慧,又岂不知天地玄妙,焉能凭一龟壳而妄断未知之吉凶福祸?战即是凶,凶便是战。秭王为利所驱,如跳虎笼,我秭人从今往后,将再不复有安乐了。”说完缓缓闭目,良久不再发声。 阿玄怔怔地望着面前的这个老人。 “阿玄。”他忽然又睁开了眼睛,目光落到她的脸上。 “你的容颜还是打算这样一直保持下去?倘若你想恢复原本的容貌,义父此刻便可为你解蛊。” 三年前为了避开选美,僰父以一种神秘的蛊术封住了她原本姣好的容颜。一夜之间,一层皮壳附生在了她原本的肌肤之上,宛若天生,她失了美貌,面容变得晦暗而粗糙。 阿玄摸了摸自己的面庞,指尖感觉到了来自于皮肤的微微糙感。 “是的,我还不想恢复。” 她说道。 她说的是真心之言。 太过出众的一张皮囊,于她来说,未必就是件幸事,她其实早已经习惯戴着这样的一张面具。 这张面具,给了她能将自己隐藏起来的安全感。她需要这种安全感。 僰父注视着她:“但是我就快要死了,等我死后,我施在你身上的蛊术,于半年之内也就会随我之死而得以自解。” 阿玄吃了一惊:“义父!” 僰父微微一笑:“无论上天赐你何等容貌,都是你的命定,福祸自有定数,你也不必过于执念。至于我的将死,你更不必悲伤。我已经活的够久了,也该去我该去的地方了。” “义父……” 阿玄胸中涌出一阵酸楚,紧紧地抓住僰父那双枯槁的手。 这一年多来,她其实也看了出来,僰父的精力,一日比一日变的衰弱了,她心中无时不刻不是暗暗担忧。 “我走之前,有一样东西要交还给你。” 僰父起身,取来一只匣子,打开,里面是半块玉珏。 玉珏色润,雕有对龙凤,从中剖成了两半,这是其中的一半。 “你当早也听说过,你是随水漂到此处,被隗龙之母从水边抱到我面前的。义父不知你的身世如何,更不知你的父母何以将你抛弃,只在你的随身之物中见到了这半枚玉珏,应当是你家人放置在你身边的。你收起来吧。” 僰父微笑着道。 阿玄定定地望着僰父,眼中渐渐有泪光闪烁。 “义父……” 她声音哽咽,才唤一声,便喉头堵塞,再也说不出话了。 “当日你被抱到义父面前时,已是奄奄一息,本以为救不活你,不想你的求生之念竟远超义父所想,最后还是活转了过来。” “玄,记住,上天既垂怜于你,历大难而不死,则必有后用。” 僰父说完,闭目如同养神,不再开口说话。 阿玄在他的身畔陪了一夜。天将亮时,僰父去世。 …… 僰父虽叫她不必为他的离世而难过,但他的去世,对于阿玄来说,却是失去了长者和亲人。 至于她的生身父母到底是什么人,阿玄知道,她这一辈子,应该也是不会想去探寻,更不会有任何想要再回到他们身边的念头。 就在她沉浸在失去亲人的悲痛中,还没恢复过来的时候,便如僰父曾预言的那样,秭人遭到了一场灭顶灾难。 秭王终究还是没能抵住来自楚王开出的诱惑,加入了楚国的阵营,让出通道迎楚军入境,和穆国战于南郑。但是没有想到,他们错误地估计了穆国的作战能力。 是役楚军大败,被迫后退,在穆**队的追击之下,一个月内接连失去了五座城池,眼看就要逼近楚国国都丹阳,楚王一面抵御,一面火速派了使者赶往洛邑向周王请求援助,请周王出面干涉。 周王下诏,命穆侯结束战事,穆侯却继续又攻下了两座新的城池,一直打到距离楚国都城丹阳不过数百里的南陵,方作罢,随后才向周王禀告,称此战是为王兄复仇。 楚王唯恐都城丹阳也将不保,好在国境辽阔,被迫迁都郢,这一场穆楚之战,才终于算是告一段落。 楚国可以用迁都的方法来避开穆人的锋芒,但秭王就没有这么幸运了。 不过数天,整个秭地便被穆**队攻下。秭王和王室全部被杀。西南存在了数百年的秭国,就此灭亡,并入穆国。 不幸中的万幸,穆**队占下秭国后,除了杀掉秭王和一干王室成员,并未屠民。但是,穆侯一声令下,发迁将近两万的秭民北上,迁居到人烟稀少的狄道,戍边屯田。 阿玄,就是这两万北迁之人中的一个。 ☆、5.玉珏 阿玄夹在不见头尾的蜿蜒队伍里,跋涉在这条去往陇西的路上,已经走了一个月了。 与他们同行的,还有一支大约五千人的穆人军队。 军队也是去往陇西的,以替换那里的原有守军,所以他们这些俘隶,必须要跟上行军的步伐。 战争中获得的俘隶,是这个世界里最为卑贱的人口,地位如同牲口,遇到口粮缺乏,往往会被原地屠杀。这一支迁徙的俘隶,白天被迫随了军队步调努力徒步前行,每人每天只发到维持不被饿死的最低限度的粝粮,晚上就在野地里露宿过夜。大强度的体力消耗,加上天气渐渐变得炎热,不断开始有人倒毙在路上,尸体就被弃在荒野,沦为野兽的腹中之食。 她脚上的破鞋,是前几天从一个正好死在她边上的人的脚上扒下来的,并不合,每走一步路,就会蹭着磨出来的水泡,丝丝钻心的疼。但比起那些赤脚走路的人,脚上还有双鞋能穿着,已经算是幸运了。 何况,疼久了,也就变成麻木。 趁着军队停下歇脚的短暂功夫,阿玄手心里握着原本贴身藏的那件东西,朝着路边的一个中年男人走了过去。 她已经观察了几天,这个穆人军队里的低级军官还算厚道,从没见他挥鞭抽挞过走不动路的秭人。此刻他正停在一辆装载辎重的车乘近旁,边上也没有旁人,是个很好的机会。 阿玄走了过去,向他恳求道:“我阿母年迈体弱,又病倒了,实在走不动路,恳请施恩。” 这军官是个什长,郑姓,手下管十名军士和一辆辎车,一听就摇头:“我如何能帮的到你的忙?莫多事了,快些回去,不如趁这功夫歇歇脚,还要走半日方夜宿。” 阿玄指辎车:“求施恩,容我阿母上车,她实在走不动路了。” 她摊开手心,露出那面还带着她体温的玉珏。 美玉在她的手心里,发出莹润的光。 那个什长的双眼定住了,久久无法挪开。 珏虽只有一半,但依旧是少见的美物,价值不菲。 军中治军颇严,他实是不敢私收。只是对着这样的美玉,又难以拒绝,迟疑了片刻,转头望了眼四周,见无人留意,终是抵不住诱惑,迅速接了揣入怀里,压低声道:“等天黑,将你阿母搬上车,我用粮草遮挡她。” 他扫了眼阿玄脚上破履,又道:“你若也走不动,一道同坐。” 阿玄大喜,再三道谢。 …… 那郑姓什长果然守信。当晚夜幕降临,队伍停下过夜,他将阿玄和隗嫫藏在了车上。 军中这种载运辎重的双轮车,车身宽大,阿玄和隗嫫坐在中间,四面以粮草遮挡,头顶覆盖草席,虽然空间狭窄,连转个身都困难,但比起靠着双腿行走,这样的待遇,已经不知道好了多少。 隗嫫的脚板烂的厉害,过了几天,阿玄又央求那郑姓什长从军医处取了些药膏。 这日入夜营宿,隗嫫流泪道:“阿玄,我儿不在,我若不是有你,这一条命,早就已经没了,叫我如何报答才好。” …… 穆楚之战爆发时,隗龙和村中青壮悉数被征入军伍,随后就没了消息,如今也不知道生死。这一路,阿玄一直搀扶隗嫫同行。 隗嫫本就上了年纪,又记挂儿子,上路后不久便病倒,起先还能勉强跟得上队列,前些天,脚掌又溃烂浮肿,越走越慢。 原本她们行在了队列的中间,如今已经渐渐掉到了队尾。 隗嫫数次让阿玄不要管自己了,但十七年前的那一幕,阿玄却至今还记得清清楚楚。 那一日,当她死而复生,睁开眼睛的时候,她发现自己身处在了一个异世,成了一个躺在一截中空浮木中的奄奄一息的女婴,正在顺水漂流而下。 命运的河流,最后将她带到了那个名叫赤葭的地方。 小小的她无助地躺在浮木的凹槽里,身畔是高高的芦苇丛,她又冷又饿,四肢僵硬,浑身没有半点的力气,连啼哭的声音也发不出来。 就在她以为自己又要再次死去的时候,是面前这个善良的妇人来到水边,抱起了她。 隗龙离开前,曾将他的母亲托付给她。 即便没有隗龙的托付,只要她还有一口气在,她也绝不会弃这老妇人于不顾。 …… “阿姆待我一向如亲,我照应阿姆,本就是天经地义。” 阿玄替她敷着药,低声说道。 隗嫫想到儿子,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出神半晌,道:“也不知道我儿如今身在何方,是死是活……” 阿玄心中黯然,面上却依旧带着微笑:“阿姆放心,阿兄临走前,你不是叫我为阿兄卜了一卦吗?卦象大吉,阿兄必无事。” 隗嫫终于稍稍放心,道:“是了!我都忘了!我儿一定无事。” 阿玄微笑,帮她敷好了药,扶她躺在车中间空出来的那道夹层里,自己坐在她的脚边,为她揉着肿胀的双腿。 隗嫫慢慢地睡着了。 夜已经深了,旷野静悄悄的,阿玄背靠在身后的一只粮袋上,闭上眼睛,陷入了冥想。 已经走了大半的路程。 据那郑什长讲,离天水郡,也就剩下七八天的路程了。 等过了天水,就是他们这些俘隶的终点狄道。 狄道接近豲戎,地域苦寒,除了一支穆人军队常年驻扎,人烟稀少。 他们这些人被发迁到那里,往后,男人自然戍边屯田,而女人,最大的可能就是被配给士兵。 美貌自然受欢迎,若无美貌,壮实也是好的。 倘若两样都不占,譬如现在的她,那么到了狄道后,最大的可能,应该就是被胡乱许给残兵老兵了。 她睁眼,仰头望着头顶的星空。 夜幕深蓝,星汉灿烂。 这个世界残酷而阴暗,但头顶却是她从前根本无法想象的美。 她久久地仰望着这片深邃的仿佛能将自己吸进去的星空,心底的深处,再次慢慢地涌出了一丝孤独之感。 就在此时,远处忽然起了一阵杂乱脚步声,仿佛有人朝这方向行来。 阿玄回过神,屏住呼吸,一动不动。 郑姓什长将她和隗嫫藏在辎车里,入夜停在最靠边的地方,好让她们下来方便。又再三地叮嘱小心,不能被人发现。 阿玄自然也不想惹出什么麻烦。 本以为来人只是经过,却没有想到,脚步声最后停在了近旁,堆放在辎车外那几只藏住她和隗嫫的粮袋被拨开,一只火把探了进来,照出了几张士兵的脸。 …… 阿玄被带了过去,看到那郑姓什长被扒了上衣,和另外七八个同样光着背的军士一道绑在了马桩上,一溜地受着鞭刑。 皮鞭抽在他们的脊背上,发出清脆的噼噼啪啪的声音,夹杂着痛叫声,声音老远就能听到。 “每人再加二十鞭!看哪个还敢违反军纪聚众赌博!” 一个百夫长站在一旁,大声喝令。 噼噼啪啪的皮鞭落肉声又响了起来。 阿玄心中惴惴。 百夫长指挥施刑完毕,命人将那几个人带了下去,转头身,看了眼阿玄,抬手晃了晃手里的东西:“可是你的?” 阿玄一眼就认了出来,正是自己前些天贿赂给了郑姓什长的那面玉珏,只得承认。 百夫长道:“这玉珏质美,你何来的这东西?”他打量了她一眼,哼了一声:“莫非你和秭人王族有关系?” 穆人以军功封爵赐赏,倘若能捉到秭王族人,当是功劳一件。阿玄心里更清楚,如果自己被认定是秭国王族中人,等着她的下场,恐怕更是悲惨,急忙道:“我和秭国王族没半分的干系。我不过一平民而已,此珏是我双亲所赐,只是双亲如今早已过世,他们当初如何得到,我实在不知。” 百夫长盯着阿玄,“我看你分明是在狡辩,我劝你还是如实道来,免得遭受皮肉之苦!” 阿玄无奈,又道:“我所言字字为实。我本就是一介平民,但能行医,去年贵国秋狝,我曾为一公子治病,当时公子身边有一人,名成足,不知军头知他名否?问他便可知晓。” 百夫长一怔,看了她一眼,迟疑了下,命人看着阿玄,自己转身匆匆走了。 阿玄等待了片刻,看见对面来了两个人。其中一个是方才离去的百夫长,边上的那个年轻男子,竟就是她刚才口中所提的成足! 百夫长引成足到了近前,指着阿玄道:“将军,便是她!” 成足出身于穆国的公族之家,小时起便是庚敖的武伴,此次奉命领军发往狄道,方才原本已经歇下了,听了百夫长的禀话,起身过来。 去年秋狝发生的种种事情,他如今还历历在目,那个秭女,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才一个照面,他便认了出来,指着玉珏道:“此物为你所有?” 阿玄道:“从前确实是我所有。” 成足迟疑了下。 方才百夫长来报,说巡夜时捉到军士八人暗地聚众赌博,拿了以军法处置,又从一个郑姓的什长那里缴了一面玉珏,追问来源,说是从一个秭女那里贿赂所得,百夫长疑心那个秭女是秭王族,秭女却不承认,还说出了去年秋狝时的事情,称认得自己。 他当时半信半疑,没想到竟真的是去年那个后来自己了奉穆侯之命去而复返送她回家的秭女! 阿玄见他沉吟着,便道:“将军莫误会,方才我提及去年之事,绝无半点邀功之念,只是军头不肯信我的辩解,我才无奈提及将军之名。至于这玉,实在是我有一阿嬷,她年迈体弱,腿脚又不便行路,狄道路途迢迢,我万般无奈才出此下策,求了那郑姓什长借辎车搭载而行,将军若不信,我领你去看。” 成足将珏递还。 “不必了!军中少一个军医,你正可代替!” ☆、6.巨贾 境况就这样戏剧性地发生了改变。 也算是因祸得福,阿玄的俘隶身份虽依旧如前,但待遇却好了不少。成足不但允许阿玄和隗嫫以车代步,分配了干净的饮用水和精细口粮,还派她一顶毡帐,夜晚终于可以免于露宿之苦。 作为回报,阿玄尽职地充当着一个军医的角色。 她容貌平平,身材也去丰满甚远,讨一件军士的阔大长襦,腿扎行縢,脚穿浅履,再将长发绾成男式锥髻,以布巾扎,浑身上下,没有丝毫引人注目之处,前来就医的军士虽知她是女子,听声音娇稚,但循声望人,看她一眼,无人会去打她的主意。倒是见她看病仔细,处置伤口的动作也不像别的军医那样粗暴,都愿意来找她诊治。 除了穆人军士,力所能及的范围里,阿玄也替秭人医治。 她猜测成足应该知道的,但一直没人来阻止,想必得到过他的默许。 如此一晃七八天过去,这支由士兵和迁徙俘隶组成的数万人的队伍,经过将近两个月的艰苦跋涉,终于靠近了天水。 天水是距离狄道最近的一个有着定居人口的城池,过了天水再往西,就是人烟稀渺的狄道了。几百年前,穆国国君的祖先就是在这一带为周天子戍边牧马,经过多代先祖的经营和扩张,慢慢地从一个默默无闻的蕞尔小国变成如今能与楚国相抗衡的国邦。 不仅如此,天水如今也是西北最大的商贸城池。每天都有来自东方各国的商人,用驼马拉着一车一车的布帛、黍粟、山珍、海味,来到这里交易西戎的皮毛、马匹、奴隶。前几日开始,随着距离天水越来越近,远处那条古道之上,不时就能看到商队的身影。 这日抵达了天水。包括俘隶在内,队伍将在城外的旷野里整休一日,随后去往此行的最终目的地狄道。 虽名为整休,但对于阿玄来说,却更加忙碌。一早起寻她诊治的军士就络绎不绝,虽然多是些因为长途跋涉导致的腿脚受伤之类的小毛病,但架不住人多,她忙了整整一个白天,直到傍晚,才看完了最后一个就医的军士。 军营和俘隶的宿地是分开的。阿玄拖着疲惫的脚步回往俘隶的宿地,快走出军营的时候,忽然听到远处的前方传来号令官的一声大吼,似乎是在发号令,旗帜在风中舞动。因为距离远,阿玄没听清楚到底在喊什么,但士兵们显然明白发生了什么,原本或坐或卧的人群里起了一阵骚动。这骚动如同波浪,由远及近,迅速地传到了阿玄的近旁。 整个军营都变得沸腾了。 “君上临,犒慰守军!” 阿玄听到近旁一个军士和伙伴接耳,面带欣色。 派去驻守狄道的守军长年孤悬边境,不但要备战西戎,还要经受苦寒气候,条件艰苦。穆国去年刚继任的那位国君前些天亲自去狄道巡边,今日回天水,来到了军营,犒慰这一支即将要去戍边的军队。 百夫长高声喝令列队,转眼之间,军士们就列成了整齐的两排队列,左右相对而站,个个昂首挺胸,雄赳气昂,犹如下一刻就要出发作战。 阿玄起初有些茫然,驻足停在原地,抬眼看向前方。 十数匹骏马以纵队疾驰而来,停在了军营入口,马蹄翻起一阵黄尘,她看到成足随一男子从马上翻身而下,那男子很年轻,不过二十多岁,玄甲鹖冠,胁下佩剑,形貌伟岸,脚步矫健,下马后与成足似乎相谈着什么,两人快步往这方向走来。 衣甲簌簌摩擦声中,两旁的军士参拜,齐刷刷地单膝下跪,转眼之间,四周就只剩阿玄一人孤零零地矗在了道旁,显得分外格格不入。 那男子似乎注意到了阿玄,抬眼,一道锐利目光扫了过来。 阿玄认了出来,这个正朝自己快步而来的穆国国君,竟就是去年在边境猎杀了白鹿的那个穆国公子! 两人四目相对。 阿玄一身寻常军士的打扮,犹如男子。 对方显然并未认出她,神色淡漠。或许他只是讶异于来自这个低等士兵对自己的无礼直视,双眉又微微一簇。 阿玄终于回过神,急忙低头,退到了路边,如身旁的军士那般向他见礼。 庚敖未再看她一眼,脚步更是没有丝毫的停顿,从她面前大步而过。衣袂随他步伐翻动,拂出一丝轻风,撩动了阿玄面门上垂下的几丝鬓发。 成足经过阿玄的面前,飞快看她一眼,快步追上了庚敖,低声道:“君上,方才那人,不知君上记得否,乃去岁君上于边境秋狝所遇的医女,前些日我在俘隶众中遇到了她,因军医不足,故提她出来充当,也算是尽她之用。” 庚敖脚步一顿,终于停了下来,转头,目光再次扫向阿玄。 她低首敛眉。 他的视线在她侧颜上停留了片刻。 “君上若觉不妥,明日我便叫她不必再来。” “由你安排便是。” 庚敖淡淡道了一句,随即收回目光,转头继续快步朝前而去。 “君上,齐翚恰也在天水,得知君上亦来此,不胜欣喜,正在城中传舍里等候觐见君上。”成足又道。 齐翚家族本是息国人,姓姒,后迁居齐国,被人以齐冠名。齐国商贸一向繁荣,齐翚家族数代从商,传到齐翚手上,经他翻云覆雨,不过数年之间,他便成为齐国巨贾,财富积累富可敌国,门下食客上千,被人冠以天下首富之名。据说齐王也曾邀他入朝为士,却被齐翚以年轻德薄而婉拒,他每年都会亲自来天水一趟,当地无人不知他的名字。 庚敖略一沉吟,道:“如此,孤便去见他一见。” …… 周室立天下之初,各诸侯国便于道途和城池里设馆,供人长距离行旅中歇宿。路上为驿舍,城中为宾馆,都城和重要城池里的宾馆则为传舍,专门接待各国来往使臣和贵宾。各国为在外国臣宾面前彰显国力强盛,传舍无不修的富丽而堂皇,甚至有国力弱小的国君,自己居住的宫室已经多年未修低矮破败,但用来接待外国宾客的传舍,却修的高大华丽,气派如同大国王宫。 天水作为穆国重要的一个城池,城内的传舍却普普通通,虽高大而宽阔,却无堂皇装饰,丝毫没有特别显眼之处。 但是今晚,传舍里却来了两个当世的大人物。 一个是因穆楚一战声名迅速传遍天下诸侯之耳的穆国新君庚敖。 一个是富甲天下的东方巨贾,各国国君的座上之宾齐翚。 天还没黑,传舍里的甸人便点起每一个角落里的火把和烛杖,馆人亲自再一次巡视遍馆室,以确保隶人做好分派下去的每一件事情。 火光洞洞,庚敖坐主位,齐翚相对,两侧丛臣陪坐。 齐翚虽以巨富之身而名扬天下,其人却不过二十七八岁而已,修眉凤目,发以玉簪绾于顶,衣白色缯衫,广袖飘飘,风流倜傥,数尊酒后,放下手中的嵌错龙纹铜酒尊,笑道:“我虽一向远在东夷,却也听闻君上之名,有心想拜会,苦于无人引荐,此次前来天水易些贱鄙资货,本未敢希冀得见君上面,未曾想此刻能与君上共饮,幸甚!我有一双宝物,愿献君上,以表尊慕。” 说罢轻拍双掌。 先是两个隶人抬了一支高过人顶的玉灯入内,玉灯下雕了一条蟠龙,鳞甲上百,栩栩如生,龙口衔了一灯。那隶人点亮了灯盏,只见蟠龙上的鳞甲竟游走而动,点点灯光随之闪耀,放射出的光芒如同星光漫射,撒满了屋室,蔚为奇观。 陪坐的丛臣见状,无不露出惊讶之色,啧啧称赞。 齐翚面露笑容:“此为西域离支国之宝,我以重金求得……”他望了眼对面那个始终面带微笑,却并无半点别样神色的年轻的穆侯,顿了一顿,又拍了一下双掌。 一对年轻女郎并肩入内,玉臂共捧一件色白如玉的裘衣。女郎极其貌美,更难得两人竟生的一模一样,显是一对孪生姐妹。 两女款款入内,跪在堂前。 “君上请看,此裘看似寻常,实则有妙处,名吉光,入水不沉,入火不焦,世间罕见。” 他说完,其中一个女郎起身,取了一支火烛凑向皮裘,烧了片刻,皮裘果然分毫未损。又以水泼之,水滴纷纷滑落,皮裘丝毫不沾。 堂内众人再次交头接耳,发出惊叹的嗡嗡之声。 齐翚拱手道:“不瞒君上,齐侯听闻我有此二宝,曾数次在我面前提及,言语间不无索要之意,均被我推脱了去。我愿献给君上,请君上笑纳。” 庚敖微微一笑:“君既知孤,当也听说过,孤之穆国,不过一西北苦寒之邦,地贫瘠而民生艰,孤初初即位,怎能受用如此珍奇玩物?君之美物,孤可心向往,却不敢实受,还是请君收回。” 齐翚微微一怔。 这两件东西,称珍奇异宝,并不为过。他有心结交这个年轻的穆国国君,所以这趟出门特意带在了身边。原本担心没有机会见面,倘若能够见面,他笃定必定能够打动国君的心。 却没有想到,竟然被拒了。 齐翚虽不到而立,自幼起却就随了家中商队走南闯北,历练非一般人能启及,被拒,心里虽失望,面上却没有表露半分,笑道:“从前就听闻穆侯英才大略,今日有幸面君,果不欺我!”说完再拍手掌,隶人和那一双美姝便各自带着宝物退了出去。 …… 阿玄回到住的地方。 成足派给她的那顶军帐,晚上除了她和隗嫫,还一同容了十几个年迈体弱的妇人,一下就变得挤了。 夜深,身边有妇人磨牙呻,吟,她久久无法入眠,渐渐觉得气闷,正想到帐外透一口气,忽听急促的脚步声传了过来。 “秭玄!” 成足的声音传了过来。 阿玄霍然睁眼。 “快出来!随我入城,有人发急症!” 阿玄撩开帐门出去。 成足立在月光下,说道。 ☆、7.茅公 阿玄出了宿地,看到路边停着一辆通体用黑色毡布包裹的严严实实的辎车。 她略一迟疑,转头问成足:“可否告知何人何症?” “去了便知!” 成足显得十分焦急,又不愿多说,只是催促着她。 阿玄便爬上了车。成足一跃上车舆前方,叱了一声,驾着双马辎车便朝城池的方向疾驰而去。 野地的路面颠簸不平,他驾车速度又极快,阿玄坐在车舆之内,皮鞭抽在马背上发出的啪啪之声不绝于耳,人被颠的上下跳个不停,终于来到了城门前,那门吏似乎一直在等着,远远看到成足驾车折返,立刻开了城门放行。 辎车终于停在了一条宽阔的街道之上。 阿玄从车舆里出来,看见面前矗立了一座高大的屋宇,借着月光,门前横匾上依稀可以辨出“天水馆”三个篆字。 她被成足领着匆匆入内,并没有惊动多少人,只有一个看起来像是舍人的吏在候着,等行到一间屋前,舍人也被成足屏退,最后随他入了一间亮着灯火的屋内。 里面有个年约五十的老仆,形貌像是寺人,正在焦心如焚地来回走动着,一听到门被推开的声音,立刻迎了上来压低声道:“如何?”视线落到了阿玄的身上:“便是此人?”目中尽是失望之色。 成足匆匆转头:“君上突发头疾,医士无策,故叫你来!” 阿玄微微一怔,随即明白了。 刚才来的路上,她便在猜测到底是什么人突发急症,竟能叫成足亲自驾车来接自己入城。 原来是穆国国君庚敖。 那就理所当然了。 只是,阿玄记得傍晚与他打了那个照面相遇的时候,那人看起来还是龙精龙壮的,丝毫没有半点不对。 “你说他突发头疾,当时经过如何?” 虽然心里对那穆国国君不喜,但她还是往内室走去,一边走,一边询问。 成足立刻跟了上来:“今夜君上夜宴宾客,亥时归,不久便发作了头疾,痛如刀绞,险些人事不知,唤了医士前来,无果,我想到了你,便接你来为君上诊治。” 想起当时意外的一幕,此刻依旧心有余悸。 “你须得尽心尽力,不可存半分懈怠。”他又强调。 阿玄看了他一眼。 “我若能解他病痛,自会尽力。” 她撩开了垂在面前的帷幔,转入内室。 内室四角皆燃明烛,果然,阿玄看到那个男子仰面卧在榻上,全然没了傍晚时看到的那种高高在上舍我其谁的霸气,此刻闭着双目,一动不动,身上只着了一件单衣,胸前后背都被汗水湿透了,紧紧地贴在身上。 “君上,你如何了!头可还疼的厉害?” 那个寺人疾步来到榻前,拿手中帕巾替那男子擦拭面额和脖颈上的汗,声音微微发颤。 “君上,秭女带到了!请容她为君上再诊治一番!”成足也说道。 阿玄看到榻上那男子的眼皮微微地颤抖了一下,接着睁开了眼睛。 他推开寺人正在替他拭汗的那只手,自己以手掌撑榻,慢慢地坐起了身。 “我已无碍了,叫她退出去吧!” “君上!人既然到了,还是叫她替君上诊治吧,万一下回再……” 那寺人起先看似并不信任被成足带回的阿玄,但这样却又不放心了,在旁劝说着。 “孤说了!孤已无碍!” 床上男子的声音蓦然提高,一个下榻便站起了身,赤脚立在地上。 “不早了,明日一早要上路!茅公,成足,你二人也去歇下……” 话音未落,他的肩膀忽然微微一晃,声音顿住。 阿玄望着他。 他闭了闭眼睛,抬手紧紧地压住两边太阳穴。 刚才还站的顶天立地的一个大男人,竟往后一仰,“咕咚”一声,后脑勺实打实地撞在了坚硬的榻沿之上,身体跟着也慢慢地倒了下去。 “君上!” “君上!” 茅公和成足两人大惊失色,抢上前,一左一右地扶住,将他弄到了榻上。 “快些!” 成足转头朝阿玄喊道。 阿玄急忙来到榻前,搭了把脉。 他脉息飞快,不过转眼功夫,额角就沁满了豆大的冷汗,皮肤冰冷,身体更是僵硬。虽没有发出半点哼声,但额头和脖颈上的青筋一道道地贲起,那张原本英俊的面庞,因痛苦而僵硬的到了近乎扭曲的地步。 阿玄知他正在咬牙,忙要了块布巾,折叠起来命他张嘴咬住后,取针往他头部穴位插入,慢慢捻着,随后又取出一只小布包,从里面倒出一些干燥的碎叶末子,在火上烤了片刻,化为黑色齑粉,轻轻吹入他的鼻腔。 片刻之后,听到他长长地透出了一口气,原本强屈着的身体终于放松了下来,呼吸也慢慢地恢复平稳了。 “君上!” 老寺人一直在旁紧张地瞧着,靠过去轻声唤他。 庚敖脸色依旧有点憔悴,但缓缓地睁开了眼睛,朝他微微点了点头。 老寺人终于松了一口气,面露喜色。 阿玄知他暂时应该是止住了头痛。 刚才她吹他鼻腔的那种叶末状的齑粉,是从前僰父用来替人治病的一种药剂,不但止痛,而且舒缓情绪,药效奇妙。两个月前,秭人被迫离乡踏上北迁之路的时候,被允许携带部分随身之物,阿玄带的东西里,就有这一包叶末,因为其中一味草药极难采到,所以平时也不大舍得用。 其实她之所以被迫离开生活了十七年的熟悉的赤葭,踏入这颠沛流离的北迁苦旅,全是拜眼前这个男人所赐。 本是不该将这珍贵异常的药用在他身上的。 只是方才情况有点特殊,她也来不及考虑太多的别的因素。 阿玄心里五味杂陈,默默地收拾东西。 庚敖转头望了阿玄一眼,似乎疲倦又袭来,再次闭上了眼睛。 老寺人替他轻轻擦汗,又为他盖被。 成足示意阿玄随自己出来,到了外间,两人站定,他看向阿玄,神色里带了微微的感激之色,低声问道:“你可知君上为何突然头疾发作?” 阿玄道:“国君到底因何突发头疾,我实在是不知。且不瞒你,我只能替他暂时止痛,能做的也就如此而已。” 成足一怔。 身后响起轻微脚步声,阿玄回头,见那个名为茅公的老寺人出来了。 “你做的很好。今夜不必回去了,就留在此处。”老寺人对着阿玄说道。 阿玄知他担心里头那个今夜再发头疾才要留下自己的。 也容不得她拒绝,便不作声。 “另有一事,你须得牢牢记住,”老寺人的神色忽然变得凝重,语气也阴沉了,“君上今夜突发头疾之事,你不可向外人透漏半句!” 阿玄微微一怔,联想到刚才成足亲自驾车来接自己,那辆辎车包的密不透风,且以庚敖国君之尊,一路进来,他的跟前除了这个老寺人,也不见别的什么人在服侍。 “我的话,你可记住了?” 老寺人的声音再次响起,双目紧紧盯着她,目光迫人。 “然。”阿玄应道。 老寺人端详她片刻,眼神方慢慢地转为柔和,微微颔首。 “记住便好,”他微笑道,“你做好自己的本分,君上必定不会亏待于你。” …… 老寺人再次入了内室,看一眼依旧仰卧于榻的庚敖。 庚敖闭着双目,神色平静,似乎已经睡了,他便轻手轻脚地走了过去,正要吹灭过亮的几盏烛火,忽听他道:“今晚之事,不许泄露出去半分。” 老寺人停下脚步,转身恭敬地道:“君上放心,绝不会泄露半分。秭女也已被我封口,我观她应当不是不知轻重之人。” 庚敖睁开眼睛,微微一笑:“茅公年迈了,不复我幼时的壮年之力,此次西行颠沛,本不该让你同行,当留你在宫中才对。今日你想必乏了,你去歇吧。” “君上何出此言?只要君上不嫌茅公无用累赘,茅公便是翻身碎骨,也心甘情愿!” 老寺人迟疑了下,又道:“君上莫嫌茅公多嘴,茅公也算看你长大,记得君上从小到大,身上莫说大灾大病,便连小病也是罕有,却不知今夜为何竟突发如此这般的暴烈头疾?不知君上平日可有感兆?若平日就有所不适,君上万万不可凭了一身年轻血气不当回事,更不可讳疾忌医。君上之一体安康,关系我穆国国势,万万不可轻视。” 庚敖心中一动。 今晚突然发生在他身上的这一场头疾,不仅老寺人和成足没有料想到,就是他自己,也是始料未及。 事实上,从去年秋狝之后,直到如今的这半年多时间里,他已经不止一次地感到头疼了。 他记得很是清楚,第一次的身体不适,发生在秋狝三个月后的某天。 那时他已成为了穆国国君。那日和廷臣议事,忽感到头颅内仿佛被针刺了一下,痛感尖锐,但立刻就消失了。 当时他根本没有在意。 但不久,这种感觉再次来袭。而且时间持续的比第一次要长些。 因为痛感尚在能够忍耐的范围之内,过后也无任何的异样,加上他新登国君之位,正筹谋和楚国一战,每日忙碌异常,当时也同样没放在心上,只以为是自己疲累所致。 随后第三次,发生在大约两个多月前。当时发作的时候,他正骑于马背上,险些坐不稳坠马而下,当时身边还有丞相伊贯,伊贯似乎觉察到了他的异常,出言关切询问,被他掩饰了过去。 半年之内三次头疼,一次比一次痛感强烈,他终于觉得有些不对,好在疼痛短暂发作就又消失了,过后也无任何的异状,那时又忙于对楚收尾之战,所以同样也被他抛在了脑后。 直到这一次,今晚夜宴归来,突然之间,那种他已经不再陌生的针刺般的头痛就毫无预兆地再次袭向了他。 不像之前几次那样,短暂的疼痛过后就结束了,这一回,他竟痛的倒在了地上,恨不得以刀剖开脑颅,拔出扎在里面的一根一根正在刺他的针。 此刻疼痛终于过去了,他却也被老寺人的一番话给提醒,联想到之前经历过的数次类似境况,后背忽出了一层冷汗。 所幸今晚他只身处于内室,身旁只有老寺人茅公一人。 倘若今日这回病发,换成廷堂之上,当着穆国的那些公族和大夫们,他这般狼狈不堪,则威信何在? 又倘若,被人知道短短半年之中,他就已经发作了数次不知来由的头疾,又如何抚定人心? 那种针刺般的疼痛之感已经消失,但后脑勺却还疼的很。 他记得是自己后仰在床榻上磕了一下所致的。 当时的自己,竟屈服于疼痛,以致于对身体也失去了掌控力。 他这毫无征兆的头疾,到底是因何而来? …… “君上何妨明日在此多停一天。迟一日回往国都,也是不迟。”忠心耿耿的老寺人劝他。 “不必了,我甚好。照原定行程,明日一早便走。” 庚敖驱散心底的一层淡淡阴影,微笑道。 ☆、8.回营 这夜,阿玄睡在传舍内。 这是自从踏上北迁之旅后的这几个月中,她睡过的最为舒适的地方了。身下不再是潮湿坚硬的地面,也没有蚊虫滋扰耳畔,但她却辗转难眠,闭着眼睛醒到了天亮。 她起身后,便留意到庚敖一行人似乎是要动身离开了,便站在庭前的一条通道侧等候。果然,没片刻,茅公来了,命随行的传舍隶人递来一套女子衣物,吩咐道:“你且换上衣裳,头脸收拾整齐,到大门外候着,稍后随我上路。” 阿玄看了眼隶人手中的女子衣物:“可否告知要带我去往何处?” 茅公吩咐完本已转身要走了,听她在身后发问,似乎略感惊讶,停下脚步,回过头,一双花白眉毛动了动。 “叫你同行,你遵照便是,何来的疑问?”瞥了她一眼,终还是道:“回往国都路途尚有半月,我精力有些不济了,君上身边还少个服侍的人。” 穆国君出行在外,身边怎可能缺她这么一个服侍的人,茅公话虽这么说,但言下之意,阿玄自然明白,必是怕他万一又发头疼之症,便道:“我能服侍君上,本是求之不得的好事,只是北迁秭人里,有一年迈老媪需我照应,她虽非我生母,待我之情分却丝毫不逊生母,她年迈体弱,身旁更无别人可以依靠,此刻若我弃她于不顾,实在于心不忍……” “这好办,”茅公打断了她的话,“我吩咐人,代你好生照应她便是。” 阿玄之前曾请求成足,等到了狄道后免她婚配,容她继续充当军医。成足当时也答应了她。 阿玄有一种感觉,隗龙应当没有死。既然得到了成足的应允,阿玄原本计划,等到了狄道,一边当军医照顾隗嫫,一边等着隗龙。 倘若隗龙真的还没死,他迟早一定会来狄道找她们的。 退一步说,即便如今没有隗嫫需她照顾,从她本心来讲,她也实在不愿被带去穆宫。 那种地方,比起苦寒狄道,或许更加吃人不吐骨头。 她迟疑着,既不应是,也未摇头。 茅公何等的眼力,眉头一皱,命身旁的隶人退下,语气变得不快了:“你莫不识好歹!若不是看在你有一技之长,怎能有此好事落你头上?怎的,比起服侍君上,你倒更愿发往狄道充边?” 阿玄抬头,对上老寺人投向自己的两道审视目光,恭谨地道:“怎会作如此想?只是有一事,我不敢瞒。太宦您方才亦说了,全是因我之技,我才得以被择选服侍君上。但不相瞒,我于医道其实不过粗通皮毛而已,平日也以医治疔疮体热居多,昨夜实属侥幸,且真正有所助力的,非我医技,乃我所用之药。药是我义父生前所传,有止痛安神的奇效。我可将方子连同剩余之药一并献上……” “昨夜那药的方子,你自然是要献上的,除此,你人也要同行!” 老寺人斩钉截铁。 “不必多说了,这就去换衣裳,等着上路!” 话都说到了这地步,阿玄心知再无转圜余地,更不可能抗命,无可奈何,只好道:“既如此,我听太宦安排就是了。只是恳求太宦,务必叫人好生替我照料隗嫫……” “谁准你随孤同行?” 身后忽然响起一个声音。 阿玄回头,看见庚敖从身后走道的那个拐角处现身,旋即停住了脚步,两道目光淡淡地投向自己。 他长身鹤立,精神奕奕,无半点昨夜曾发病的迹象,盯了她片刻,目光转向老寺人。 “孤何时说过,要你将她留孤身边?” 他问,语气平静,喜怒莫辨。 茅公忙到他近前,低声道:“确实是老奴自作主张了。因回去丘阳,路上还有些日子,老奴见这秭女手脚还算利索,便想着让她同行,一路也好替老奴搭把手……” “不必了,孤的身边,不缺她。” 庚敖未再看阿玄一眼,迈步从她身边越过,行出去了十来步路,忽又停住,转头道:“吩咐成足一声,至狄道后,她有任何诉求,一概满足便是。”说完大步而去,再未回头。 阿玄低头不语。一旁茅公目送庚敖身影消失,方来到阿玄身旁,盯了她一眼,神色里交织着不快和无奈:“罢了,君上既发话,你回去便是了。将昨夜那药和方子留下。” 阿玄松了口气,点头应允。 “我实是不解,以你俘隶之身,有今日这样的机会,只要好生服侍君上,日后不定另有造化,你竟……” 茅公摇了摇头,拂袖而去。 …… 阿玄回了秭人宿地,隗嫫见她一夜不归,正在担心着,此刻她终于回了,十分欢喜不提。 当日,这支北迁的队伍便被驱策着继续上路了,再这样走个十来日,便是此行的目的地狄道。 昨日的短暂整休,并没有加快行进的速度。或许是在路上走的太久,到了此刻,几乎所有人都已到了疲乏的临界,庞大的队伍拖拖拉拉,这个白天竟只行了统共三四十里的路,比平常还要慢上许多。成足考虑到狄道的换防期限快要到了,便抽了一半军士疾行,以先期抵达,剩一半由自己领着继续监押秭人上路。 当夜,秭人和剩下的军士,宿在了一片旷野里。 阿玄支起毡帐过夜。 天气越发炎热,旷野里虫蛇遍地,尤其是毒蚊,更是疯狂袭人,今晚来求入帐过夜的人横七竖八躺满了一地,连个多余的落脚之处都没有。阿玄将自己睡觉的地方让给一个已有七八个月身孕的妇人,自己靠坐在帐外的地上过夜。 月渐上中天。阿玄用衣服将头脸蒙住,以避开蚊虫的叮咬,渐渐昏昏欲睡的时候,忽然感觉有人轻轻拍了一下她的肩膀。 困意一下消散。阿玄猛地睁开眼睛,扯下衣裳,看到一个黑色身影半蹲半跪在自己的面前。 她吓了一跳,坐直身体,那人轻轻“嘘”了一声。 “阿玄,是我!” 阿玄立刻就认出了这声音。她再熟悉不过了! “阿兄!” 她惊喜万分,脱口而出,随即捂住了嘴,看了下四周。 野地上横七竖八地躺了许多的秭人。远处,有负责看守的守夜穆人士兵手执长戈,三三两两地来回走动着。 隗龙注视着阿玄,一双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亮,闪动着欢喜的光芒。 “阿玄,我母亲应还和你一起吧?我……” 阿玄示意他噤声,领他悄悄来到近旁一处避开瞭夜士兵视线的角落。 “阿兄放心,阿姆还好,正在帐里睡着。你怎突然到了这里?” 隗龙吁出一口气,便低声将自己此前的经历向阿玄说了一遍。 他被秭王强行征去参与那场对穆战争,战败随众被俘,随后被押往北方修筑抵御北狄的长城,因为记挂隗嫫和阿玄,想方设法于半道逃脱了出来,历尽千辛万苦,终于回到了赤葭,却发现家园不复存在,听闻有数万秭人被迁往狄道,便又追了上来,数日前追上了队伍,趁夜潜入,随后四处打听阿玄的消息,终于在今天得知了她的下落。 “阿玄,我在路上,无时不刻都在担心你和阿母,此刻终于找到了你,我……” 隗龙难以抑制自己的激动,声音微微哽咽。 “幸而有你一路扶持,否则阿母必定早就已经没了。你的大恩大德,叫我如何回报才好……” “阿兄何处此言?”阿玄道,“阿姆如我亲母,你不在,我若还不看顾她,谁来看顾?” “阿玄,”隗龙情不自禁,抬手紧紧地握住她两边肩膀,“我再也不和你们分开了。等我寻机会,我带你和阿母逃走,我们寻个清静的地方,我能养活你和阿母!” “傻阿兄,这天下,哪里又有什么真正清静的地方?”阿玄微笑道,“好在那个穆人将军已经答应了,等到了狄道,许我继续行医,不会勉强我婚配,到了那里,再慢慢想以后的事吧。只是阿兄你……” 她忽然留意到隗龙一侧面颊上竟似活生生地少了一小块皮肉,有些吃惊。 “阿兄,你的脸怎的了……” 她忽然明白了。 为了防止战争中俘获的被用以劳役的他国士兵逃走,战胜的一方,往往会他们的脸上打了用以辨认的烙印。 隗龙摸了摸脸,不以为意:“无妨。我怕被人认出,索性挖去了一小块皮肉,早已好了。” 借着月光,阿玄又见他赤着一只脚,另脚上的那只草屐也破的露出了脚趾,想他死里逃生餐风宿露一路终于追到此处的艰难,心中感到微微酸楚。 “阿兄,白天你若混在队伍里同行,小心不要惹人注意。” 隗龙点头:“我知道,我会小心。” 就在此时,阿玄听到毡帐的方向忽然传来一阵喧哗的声音,仿佛有人高声在唤着自己,声音听起来带着焦急,和隗龙对视一眼,忙道:“阿兄你自己小心,我去看看。” ☆、9.穆侯之诺 阿玄快步而归,看到地上躺了个人,边上有个汉子,神色焦灼万分。 睡在帐里的女人们都已被惊动,纷纷出来,附近的许多秭人也围了上来。 “快救我兄弟!他方才被蛇所袭!” 汉子看到阿玄,厉声大喊。 阿玄从前并不认得这人,如今也只知他原本来自秭国的历地,被人称为历黑。 这一支被迫北迁的队伍,刚开始的时候,来自各地的秭人是散乱上路的,后来慢慢地,按照不同地域,内部也形成了几个团体,有时为了争夺下发的口粮,或是为了过夜能抢到一块相对更好些的地盘,来自不同地方的秭人会发生冲突。 通常这种冲突都是在秭人内部解决的,方式自然是弱肉强食,受了欺凌的秭人,也绝不敢因此而向穆国人请求帮助。因一旦将这事捅到穆人的跟前,就意味着让自己和剩下的所有秭人都站在了敌对的立场。 在一个群体共处相对封闭的环境中,这将是一件很可怕的事。如今在路上,有穆人军士在旁远远盯着,对方可能不敢做的太过火,但一旦到了狄道,没了时刻在旁的监管,到时会遇到什么样的报复,那就难讲了。 更何况,即便穆人出手干预秩序,最多也不过是将领头人捉去施加一顿鞭刑而已,过后,弱的一方暗地里可能还会遭到更多的报复性欺压。 上路已经两个月了,这些阿玄自然看在眼里。 赤葭人数少,且多是老弱妇孺,而历地人却仗着人数众多,这一路上,少不了欺凌赤葭人,赤葭人不敢如何,敢怒不敢言而已。 阿玄知这历黑是历地人的头子,平常对此人印象很是不好,但一码归一码,听到有人被蛇咬伤,别的也不及想,急忙蹲下去察看伤者。 方才这一阵骚动,已引来穆人的瞭守,一个什长手举火杖,带着一队军士匆匆赶到,因认得阿玄,便也没作声,只在一旁监督着。 火光之下,阿玄见地上那男子脸色乌青,口吐白沫,从脚踝被咬伤的部位开始,皮肉一路肿胀上去,整条小腿已经肿的如同发面馒头,急忙取刀割了十字挤压污血,却不知这人到底被什么毒蛇所伤,毒性竟如此剧烈,很快,便停了呼吸和心跳。 这人被送来的时机,本就已经晚了,刚被毒蛇咬伤时,又没有得到及时的正确处置,加上她也没有能解蛇毒的灵药,遇到这样的惨剧,实在是无能为力。见那男子已经气绝,只能停了下来,缓缓起身:“他已去了,我救不活他。” 历黑猛地从地上站了起来。 “你再救一救!他们不是都说你是神医吗?” 阿玄道:“倘若我能救,我一定救。只是真的无能为力。” “你胡说!” 汉子咆哮,两侧鼻翼不住地翕动,双目圆睁,“分明是你不肯全力!” 隗嫫气道:“我等都是秭人,你怎如此蛮不讲理?这一路我家阿玄不知替你们看了多少病痛,若是能救,她岂有不救之理?” 历黑带着愤恨的目光扫过阿玄身后的那顶毡帐,冷笑:“恐怕你们早就不是秭人了!当我不知你们投靠了穆人?若非讨穆人的好,你们岂能有这帐包过夜?” 这什长本就不耐烦一路被秭人拖的越走越慢,厉声呵斥:“不得闹事!死了就死了,快将死人抬走,全都散了!明日一早还要上路!”见历黑还直挺挺站那里不动,大怒,解下鞭子,朝他夹头夹脑一鞭子抽了过去。 “啪”一声,历黑面脸和脖颈便多了一道鞭痕。 “再敢闹事,全都绑了!” 历黑目露凶光,竟一把拽住鞭身,大吼道:“族人都听好,穆人毁我家园,杀我兄弟,掠我妻女,如今又将我等千里迢迢发往狄道!我早听闻狄道不毛死地,便是去了,我等迟早也逃不过一个死字!不如趁着今日还有一口气在,和穆人拼了,不定还能博一条活路!”说完夺了近旁一个军士手中的矛,一挺,便刺入了那军士的胸膛。 这历黑早有哗变打算,之前一路行来,暗地就不断和族人联络,商议伺机行事,只是一直寻不到机会,眼见就快到狄道了,本就感到焦灼,恰好今夜出了这样的事,穆人士兵又只有原来的一半,索性趁这机会铤而走险。 随他同来的历地秭人立刻呼应,将近百人团团围了上来,将毫无防备的什长连同随行的十来个士兵围住抢夺兵器,一阵搏杀,什长虽奋力想要突围,奈何事发突然,对方人数又太多,很快不敌,被砍杀在了地上。 阿玄被眼前发生的变故惊呆了。 秭人越聚越多,呼啸声四起,有的往穆人宿营的方向冲去,有的逃跑,还有的竟趁乱劫掠。忽然看到一个面目凶陋,衣衫褴褛的男子抢夺一个女人的包袱,女人不从,被那男子一石头拍在地上,夺了包袱,又恶狠狠地朝自己这边走来,急忙扶起隗嫫,转身正要逃跑,侧旁一个黑影扑了出来。 隗龙一拳打翻了趁乱打劫的男子,转身抓住了阿玄的手,将她护在了身后。 …… 天亮时分,这场暴动,终还是以被镇压的结局而告终。 旷野里到处是横七竖八躺着的尸体。这些尸体里,有秭人,有不幸遭了池鱼之殃的女人孩子,也有穆国的士兵。 昨夜之乱来的毫无征兆,留下的两千多穆人士兵做梦也没想到,眼看就快要到目的地了,秭人竟敢以武力反抗,加上一路长途跋涉,人人都感疲乏,除了那些被安排瞭守的士兵,其余大部分人都在酣眠。 就是在睡梦中,秭人冲入了他们的宿营地。 参与□□的秭人人数虽占了绝对优势,但终究都是些田夫,一旦训练有素的穆国士兵反应过来,迅速就展开了反击,最后虽然将□□镇压了下去,但损失也不可谓不轻。 据说,穆人光是百户长就死了好几个,士兵也被杀死数百,受伤的人数更是不少。 此刻,除了许多已死的,还有数百被确认是参与了昨夜暴动的秭人已被五花大绑地捆了起来,堆在旷野里等着行刑,剩下秭人男子中的青壮年也全部被驱赶到一起,有将近千人,同样以绳索捆住。 他们的命运,等着来自穆国国君的最后裁决。 隗龙就在其中之一。 白天过去,黑夜复来。 这一夜,没有人能睡得着觉。 旷野里的尸体已经被打扫干净了,但昨夜的可怕一幕依旧历历在目。 隗嫫和许多与她一样的女人们,正在惶恐地等待着天亮。 因为天一亮,那道能够决定她们丈夫和儿子命运的裁决就会送到这里。 阿玄忙碌了一整夜,为那些受伤的穆国士兵包扎伤口,耳畔传来的穆国士兵的□□和咒骂秭人的声音让她感到心惊肉跳。 她已经去见过了成足,再三强调,隗龙并没有参与昨夜的暴动,更没有杀死过任何一个穆国士兵。 他只保护了自己和他母亲。 成足当时脸上满是血污,正在指挥士兵收拾遍地的尸体,用带了疲倦的口气对她说,为了防止类似情况再次发生,这支队伍里的所有秭人青壮都必须先行看管起来,等着君上的命令。 他让她等着消息。 …… 天亮了。 穆国君的命令被一匹快马带到。 国君在回往国都的路上惊闻消息,震怒,下令将所有青壮全部坑杀,以平穆人之怒。 旷野的平地里,烈风阵阵,秭人在身后无数弓箭的驱使之下,不得不挖着深坑。 一旦这个坑被挖成,等着他们的,就是被赶下去活埋的命运。 旷野里传来阵阵女人的哭泣之声,此起彼伏。 隗嫫还没来得及体会儿子归来的喜悦,转眼之间,便又遭受撕心裂肺般的痛苦,晕厥了过去。 阿玄脸色苍白,心口狂跳,托人照看隗嫫,匆匆去寻成足。 “前夜暴动,参与者大多是历地秭人,和他们并无干系!”她再次强调。 成足对她一向颇为客气,见她又来求情,面露为难之色:“非我不愿相帮,但君上之命,我不能不遵。” 阿玄定了定神,望着成足:“数日前,我离开天水城时,穆侯曾对太宦发话,命他传话给你,无论我有何诉求,一概满足。将军应当知道穆侯有此诺吧?” 成足一怔,随即失笑,用诧异的目光看着她:“你不会是要我违抗君上之命,赦免了这些人?” 阿玄摇头:“将军误会了。我有几分轻重,自己心知肚明,怎可能对将军提出这般的荒唐要求?我只请求将军暂缓执行命令,我想求见穆侯。那日穆侯既然许诺过了,这样一个要求,应当不算僭乱吧?” 成足皱眉望着她,迟疑了片刻,终于道:“也罢,我暂缓行事,再将此事报给君上便是。” 阿玄再三向他道谢,回去后,安慰着苏醒后悲伤欲绝的隗嫫,自己亦是心乱如麻。 她怎会不明白,遇到了这样的事,出自旁人之口的那样一句仿佛随口而出的轻飘飘的许诺,又怎可能当的了真? 不过是抱了最后的一丝侥幸,希望事情还能有最后的余地罢了。 …… 第二天的傍晚,成足带来了一个消息。 穆侯同意见她了。 阿玄坐上成足安排的一辆轺车,连夜上路追赶而去。 ☆、10.一念 因秭人生变一事的耽搁,庚敖那日离开天水城上路后也未行出去很远,此刻还停在天水往西百余里外的泷城之内。 阿玄在次日晚,赶到了泷城。 轺车上路轻便,颠簸的却十分厉害,接连颠簸了一天一夜,下车双脚刚踩在地上时,差点没站稳,顾不上疲乏,立刻入了泷城馆。 庚敖今夜就宿在此处。 她被舍人带到庚敖的住所。 此刻已经很晚了,泷城馆内黑漆漆的,只有前头的那片门窗里还透出灯火的影子。舍人命她原地等候,自己入内通报,片刻后,阿玄看到一个人影随舍人慢慢晃了出来,认出是茅公,忙迎上去几步,向他行礼。 茅公停下脚步,道:“君上尚在批阅报书,你且等等。” 阿玄道:“多谢太宦传话,我等着便是。” 茅公也无其余多话,只看了她一眼,便转身入内。 舍人也走了,庭院里只剩下阿玄一人。她立在阶下,等了许久,站的腿脚都发酸了,终于看到前方的那扇窗上仿佛有人影晃了一下。 阿玄睁大眼睛等着。门内果然出来了一个隶人,通报她可入内了。 阿玄打起精神,理了理鬓发和衣裳,快步登上台阶,被带到了那间亮着灯火的屋子里,有一玄衣男子正坐于一张髹漆案后,案上堆放简牍,他右手握一笔,正悬腕在面前一张摊开的简牍上飞书,目光凝然。 正是穆侯庚敖。 阿玄向他行蓌拜之礼。 庚敖并未立刻叫她起身,只抬眼,视线从她低俯下去的面容上掠过,写完了一列字,才搁笔道:“成足传书,说你要面见孤,何事?” 语气淡淡,声平无波。 阿玄在轺车上颠簸了一天一夜,方才又在庭院里等了良久,两腿本就发酸,此刻行这蓌拜之礼,双膝弯曲,半蹲半跪,未得到他回应,自己也不能站直身体,保持这姿势,比直接下跪还要吃力许多,勉强撑了片刻,双膝便控制不住微微地打起了颤,终于听他回应了,方慢慢地站直身体,抬眼对上了他投向自己的视线。 灯火微微跳跃,他的一张面容也和他的声音一样,肃然若石,没有半点多余的表情。 阿玄定了定神,道:“多谢君上允我面见机会,不胜感激。数日前的深夜,宿地起了变乱,君上要杀那些伤了穆**士的暴动之人,我绝不敢多话。我来求见君上,是恳请君上明辨是非,勿迁怒于无辜之人。” 庚敖双眸落于阿玄脸上,瞧了片刻,忽然笑了起来,神色如雪逢春,坚色瞬间消融,目光却隐隐透出刀锋般的锐利之色。 “你言下之意,孤是非不辨,暴虐无道?” “我虽非穆人,从前对君上所知不多,从去岁君上于边境秋狝偶遇以来,算上今夜,总共也不过得见君上三次,但却知道,君上绝非昏暴之人,非但如此,君上心性坚定,意志宛若磐石,不可夺,更不是以暴虐取乐之人。便是认定君上是这样的人,我才斗胆,敢恳请成足将军代我求见君上,言我所想。” 庚敖似笑非笑:“如你所言,你与孤总共不过寥寥数回碰面而已,你何以就敢对孤下这般的论断?以为奉承几句,孤便会改了主意?” 阿玄摇头。 “我知君上心性坚定,是因为前两回见到君上,君上恰都处于病痛之中,身体僵屈,触之如岩。我自小随义父行医,深知人体若僵屈到了如此地步,则疼痛几已达人体所能承受之极限了,以刀绞肉为譬也不为过。我见多了略有病痛便呻,吟呼号之人,君上承受这般痛楚,意识却始终清晰,更未听君上发出过半句苦痛□□,凭此断定心性坚忍,远超常人,应当无错。” 或许是第一次听到有人对自己做这样的描述,又或许,是想起当时自己在她面前的狼狈模样,庚敖面上露出一丝浅浅的不自在的神色。 “我知君上非以暴虐取乐之人,则来自去年秋狝之时,君上所猎的那头白鹿。” 她想起那头白鹿,心里一阵发堵,很快压下情绪,继续道:“我记得君上当时也曾向我解释,君上猎它之时,并不知它是怀有身孕的母鹿。对畜如此,何况是人,故我也敢断言,君上绝非以暴虐取乐之人……” 庚敖动了动肩膀,微咳一声,打断了她的话:“不必说这些了!孤知你来意,只是孤告诉你,秭人以俘隶之身,竟敢暴动伤我穆人军士,罪不可赦,你多说也是无用!” 阿玄急道:“君上请再听我一言,那夜暴动来的实在突然,当时人人惊恐,乱作了一团。成足将军最清楚不过了,那夜参与暴动冲入军士宿地之人,多来自历地,和旁的秭人并无干系,不但如此,许多妇孺还遭了池鱼之殃,死伤也不在少数。君上如今却要将全部秭人青壮一概坑杀,实在不合情理!” 庚敖冷冷哼了一声:“你怎知其余秭人都是无辜之辈?据孤所知,这些人中的不少,都是在逃跑途中被抓回的,不少还有反抗。” 阿玄跪了下去,双膝着地。 “君上,我从小生活于与穆接壤的赤葭,我所知的那些赤葭人,从前只是普通的田夫和樵猎,一年到头艰辛维生,倘能遇到一个丰穰之年,于乡民来说就是上天垂怜,无不起社祭神,感恩戴德。前夜事发之时,乱作一团,即便出逃,那也是出于恐惧,对君上您这个征服者的恐惧,对发迁狄道后的种种未知的恐惧。这难道不是人之常情吗?即便有罪,也罪不至于坑杀。” 庚敖注视着她。 “君上,容我大胆揣测,君上之所以下令将全部秭人青壮坑杀,一为平愤,二为震慑,其三,或许也是为了免除日后类似的麻烦。只是君上……” 阿玄慢慢抬起眼睛,对上了他的视线。 “恩威并施,方是治人之道。那夜我亲眼所见,无数秭人彻夜不眠,焦心等待来自君上的裁决,心中唯一所盼,不过是君上能留他们一条性命。次日绝早,君上坑杀之令带到,四野哭声不绝,人人悲恸难当。” “苍苍烝民,谁无父母,谁无兄弟?坑杀容易,只是坑杀过后,君上留下的秭人,从此往后只会愈发怀念故土旧王,无论男女老幼,无人不视君上为敌。君上何不将这迁发路上的所有秭人全部一并坑杀,以绝后患?” 庚敖两道剑眉微蹙,神色仿佛有些不悦。 “君上杀参与暴动的秭人,此是立威,毫无可指责之处;赦罪不至死之人,此是施恩。君上并非暴虐之人,何不施这恩德?于君上不过一句话,于万千秭人,却是生死大事,无人不对君上感恩戴德。” 阿玄说完,低头下去,屏息等着来自座上那男人的反应。 庚敖盯了她半晌,忽冷冷地道:“你说的好听,却以为孤不知,你此时此刻,恐怕正在腹诽于孤吧?” 阿玄一怔,抬起了头。 “不知君上此言何意?我实在不解。” 庚敖道:“便如你方才所言,从前你们这些秭人,守着故土家园度日,如今国灭家亡,又被发往狄道,秭人岂不怨怪于孤?” 阿玄沉吟。 庚敖冷笑:“无言可对?孤既灭了秭国,自然也不惧秭人之怨。只是,我也告诉你,你们秭人,与其怨责于孤,倒不如怨秭国之王,竟背叛于孤,妄想分楚人一杯羹,有此下场,也是咎由自取!” 阿玄道:“君上,秭王即便没有参与此次穆楚之战,依旧如从前立于中间之地,日后君上难道一直会容秭国安卧于侧?” 庚敖一怔,随即挑了挑眉:“你此言何意?” “穆人先祖,最早不过偏居西北一隅,为周王牧马御边,连爵位都不曾获封,而今竟能与楚人一战,君上所图,恐怕远不止西北之地,而是要承先祖之志,将穆国之力东向渗入中原吧?远交近攻,穆楚地域相连,世代交恶,秭国恰又处于穆楚之中,君上岂能容秭王长久左右逢源?即便秭王不投楚人,日后秭国之地,也必落入君上之手。周王无力维持公义,天下再无正义之战。确如君上所言,要怪,只怪秭国羸弱不能自保,便如林中猛虎追肉,弱肉强食,无可避免,今日即便没有你穆侯,日后迟早也必有他人来攻。蝼蚁烝民,卑贱如泥,唯一所盼,不过就是强者能秉持最后的一点人道公义。” 阿玄眼眶微微湿润,极力忍住了。 “故我今夜斗胆前来,恳请君上酌情处置暴动之事。” 她说完,向座上的男子深深叩头下去,以额触地。 座上一直沉默,良久,阿玄听到他平静的声音传来:“出去吧。” 阿玄默默起身,退了出去,行到门槛前时,身后那个声音又响了起来:“你就不问,孤最后如何决定?” 阿玄抬眼,见他端坐,目光笔直望着自己,便恭敬地道:“无论是坑杀,或网开一面,我料君上必有自己的斟酌。我为秭人所能传达的话,都已说了,一切都在君上的一念之间。” 她向他再次行了一礼,正要转身出去,身后传来脚步声,老寺人茅公进来了。 方才他应该一直在门外听着。只见他笑吟吟地站定,向庚敖弯腰道:“君上,这秭女想留下服侍君上,君上意下如何?” 阿玄一愣,转头呆呆望着老寺人。 老寺人面上却丝毫不见异色,依旧望着庚敖笑道:“老奴前几日于天水城时,也略略打听过,这秭女名玄,从前在赤葭,名声也算不错,我见她手脚也勤,不似滑头油脑之人,觉着留下也是可以的,君上以为如何?” “想留,她自己没嘴?” 庚敖低头,已在翻着一幅简牍,简片相撞,发出轻微的悦耳哗啦之声。 他的语调显得漫不经心。 茅公看向阿玄,朝她丢了个眼色。阿玄终于回过了神儿,心里苦笑。 老寺人突然这样说话了,如此情境之下,她怎么可能再拒绝?只好顺着老寺人的口风,低声道:“确实我有此意。” 庚敖抬眼,瞥了她一下,对茅公道:“你看着办吧。”语气淡淡。 茅公露出喜色,道:“老奴明了。不早了,君上也早些歇下,老奴先带她下去安置。” …… 阿玄跟着老寺人退了出来,心情有些郁闷,到了个稍远的角落,正要开口问,茅公已摆手道:“不必多说了,前回你已惹怒君上,这回算你还聪明。你留下,往后随我服侍君上!” 头顶悬着的灯笼皮里漾出一片昏光,照着老寺人两道生的杂乱的花白浓眉,眼睛被眉毛投下的影子所掩盖,面容顿显严厉。 阿玄知他还是没改之前的想法,无可奈何,只得应是。 茅公点了点头,语气又变得温和了。 “我其实也是为了你好,”他说道,“方才你和君上说的那些,我都听到了。君上既留下你,想必就会考虑你的所求。你等着就是了。” 和隗龙以及那些罪不至死却等着要被活埋的秭人的命运相比,自己往后的去留,此刻已经微不足道了。 阿玄一凛,恭敬地道:“我明白了。多谢太宦!” 老寺人嗯了一声:“明日起便随我服侍君上吧,须用心。” 阿玄应是。 ☆、11.美人 次日绝早便动身上路了,临行,阿玄看到一匹快马载着庚敖身边的一个斥候朝昨天自己来的方向疾驰而去,应当是给成足带去了消息。 尽管昨夜茅公的话,令阿玄感到放心了些,但在未确证前,她终究还是忐忑的——她自然不能面问庚敖,更不可能指望那人会主动告诉自己,今早那个发往天水方向的斥候到底带去了他怎样的一个决定。 深夜,终于抵达沿途的下一个馆舍,阿玄觑了个时机,拦住茅公打听。 茅公道:“斥候今早已带去了君上之命,赦免死罪。” 他说这话时,神色是愉快的。 阿玄终于舒出了一口气。 这世道,死很容易,随便生上一个小病就有可能死去,活下去却不容易。只要隗龙能继续活下去,那就是件好事。 “多谢太宦告知。”阿玄向他道谢,恭恭敬敬。 茅公一双花白眉毛微微动了动:“不早了,服侍君上就寝吧。” …… 庚敖这趟出行,身边既没带姬妾,也没带多少服侍的隶人,以护卫居多,轻装便行。 阿玄观察了几天,发现此人既好伺候,也不好伺候。 说好伺候,是因为他为人似乎不算苛刻。昨晚宿于馆舍,舍人进上膳食,其中一盘配菜,以芝荋(木耳)佐螺酱,大约是合了他胃口,他吃的不少,吃到最后,盘底却赫然出现了一只已被烹熟的肉虫。舍人大惊失色,和庖厨下跪告饶,倒也没见他发多大的怒气,皱了皱眉,事情也就过去了。 说不好伺候,是因为他精力远比一般人旺盛,到了令阿玄惊讶的地步。每到一城,不管多晚,他必见当地官员,会面往往持续到深夜,随后略睡上一两个时辰,天亮便又动身继续上路。 他自己无妨,次日照样精神抖擞,近身服侍的人却跟着受累。此前一直是茅公在旁伺候,他体谅茅公,往往早早就让他去歇息了。阿玄却没茅公那样的待遇。必须要等到他合眼了,她才能躺下。 几个晚上过去,茅公似乎对阿玄终于感到放心了,将服侍就寝的事交给了她。 阿玄不敢怠慢。只要他没躺下,她便等着伺候。连睡觉也不得安生——她就睡在和他卧室相连的外间,随时要听他的传唤。 好在白天上路后的那段行程,她有时可以在颠簸的车里补个觉。虽然日夜颠倒,令她颇感吃力,但只要想到数月之前,她还曾拖着被磨破了皮的双脚一步步地向北跋涉,这么一点事情,也就不算什么了。 …… 这个世代的人口密度相对稀少。周王室下的许多诸侯国,都是由一个个以点状分布的城池而构成的。有些小国,名为国,其实不过就只是几个城池而已。出了城池和郊畿,就是大片大片的荒野,在城池和城池之间,则由四通八达的驰道相互连接,通常每隔五六十里,驰道上会设一处路馆,以供来往使臣宿息。 这个白天,因在路上耽搁了半日,此刻天已黑了,下一处的路馆却还遥遥在前,人困马乏,庚敖便命就地搭设帐幕过上一夜,等天亮再继续上路。 阿玄感到十分疲累了,却还跪坐着,肩背挺的笔直,一下一下地摇着手里的蒲扇。摇了许久,手酸了,困意也袭来了,一双眼皮控制不住,慢慢地粘重起来。 在路上已这样走了七八天了。茅公说,再走这么七八天,就能回到国都丘阳了。 毕竟上了点年纪,此刻又不早了,已经睡了下去。 庚敖的随卫们也分成几拨,有的先入帐就寝,有的在近旁瞭夜。 夏夜的旷野里,静悄悄的,帐幕帘缝里不时钻入几声忽远又似近的虫鸣声,愈发的催人困顿。 阿玄手里的蒲扇越摇越慢,终于停了下来,头往下一点,猛地一个激灵,惊醒,抬头飞快看了眼正坐在地席上翻阅着简牍的庚敖,见他依旧全神贯注,既无就此收了去睡的打算,也未觉察到自己的走神,忙打起精神,啪嗒啪嗒,再次摇扇为他打着凉风。 又片刻过去,摇扇声再次变得稀落,凉风也有一下,没一下。 庚敖的视线从手中的那卷简牍上挪开,眼角瞥了她一下。 烛光映出她额头上的一片细细汗光,她微微垂着眼皮,睫毛在眼睑下拖出两道圆弧形的暗影,一根一根,丝丝分明。 相对了几天,大约是习惯了,倒也没再觉得这张脸是如何的不堪入目了——就如同王宫里那些华服美人,再美的一张脸,看的多了,也同样没了任何的感觉。 甚至,这个秭女倘若不是脸庞皮肉粗糙黯黄,原本生的应该也还算是端正的。鼻、唇,面型,都还过得去。 一把头发也算好的。便如此刻,绾的松了些,便沿着肩膀斜斜地堕了些下来,又被烛火打了层光,看起来像是一匹厚实黑亮的光滑绸缎,摸一摸的话,手感想必甚是清凉。 尤其她的眼睛,其实给他留下了相当深刻的印象。 他到此刻,还记的去年秋狝第一次见到她时的情景。 他恰从剧痛的昏迷中苏醒,睁开眼,映入了他瞳孔的,就是她望着自己的那双眼睛。 两丸晶莹宝珠,眸光灼灼若华,居高临下,用带了点厌恶似的目光俯视着他。 令他印象鲜明,至今如在眼前。 …… 见她困的越发厉害了,脑袋越垂越低,庚敖手中简牍一合,抛在了她膝前的地席上。 “啪”的突然一声,在这静谧的夏夜里,听起来倍加的脆亮。 阿玄一下被惊醒,抬头,见他坐在对面,两道目光冷冷地投向自己,忙打起精神,再次替他扇风。 “罢了,睡去吧!” 他淡淡地道,大袖一拂,背对她便卧了下去。 …… 阿玄当然没有可以自己一个人睡觉的幕帐。 她卧在距帐帘门不远,那块他脚边的地方,不大也不小,正好可以容下她。 躺下去后不久,黑暗中,她便听到他发出的均匀呼吸声。 说也奇怪,片刻前,她还困的坐着打扇就能差点睡过去,此刻真的叫她睡,她却又睡不着了。 他的呼吸声明明和她隔了至少数尺的距离,听起来却格外的近,如同就响在她的耳畔,不断地吹着她耳垂上的茸毛,吹来吹去,吹个不停。 帐内闷热,躺下去没片刻,浑身汗更多了。 她愈发心烦意乱,闭着眼睛,开始数他的呼吸。 一,二,三…… 她数到两百,非但没数来困意,反而惹出了内急。 小腹慢慢地涨了。她屏住呼吸,侧耳又听了片刻,确定他已熟睡无疑,慢慢地从卧毡上爬了起来,摸索着幕帐角,蹑手蹑脚地猫了出来。 钻出帐帘,迎面一阵夜风,整个人凉爽了不少。 …… 阿玄向瞭夜守卫简单说了声,便朝不远处的一处土坡走去,藏在坡后,迅速解决了内急,转身来到了野河旁。 宿地傍水而起,数十丈外,便是这条野河。 满月高悬于顶,清辉曜洒若水,河面倒映了一片银光,夜风拂水,泛出粼粼一层微波。 阿玄蹲在水边,俯身撩水泼面,一阵清凉之感仿佛渗透入了毛孔,慢慢地入了肌肤的深处,感觉极是熨帖。 替那人打了一晚的扇,身上汗津津的。 阿玄回头,看了眼不远处的宿地,静悄悄无人,只有瞭夜卫兵几道模糊的身影。 她便沿着河边,又往前走了数十步路,停在一簇高及人腰的水苇丛边,蹲了下去,脱去外衣,洗去沾在身上肌肤的一层汗泥。又濯了足,正要穿回外衣,忽然感动脸庞微微发痒。 阿玄起先并没在意,只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手却顺势一滑。 她顿住了。 那层她早已经习惯了的附在她脸上的如同第二层肌肤的面皮,仿佛熟透了的果子,毫无预兆就这样顺着她的手,从她的脸上整张自然地脱落而下了。 一阵夜风吹过,身畔苇草簌簌地响,阿玄感到面庞凉飕飕的。 她呆住了。突然反应过来,再次摸了下脸。 触手柔嫩而光滑,犹如一只刚刚剥去了壳的蛋。 义父临走之前曾说过,在他去后半年之内,他施在她身上的异术就会自解。 义父去世后,她先是被发迁北上,再又到了庚敖的身边,中间一波三折,算时日,至今已经过去了将近四五个月。 随着半年之期日渐逼近,阿玄也不止一次地想过,倘若哪日恢复了原本的容貌,她该如何自处。 她没有想到的是,这一天竟比原本预料的要快,猝不及防,说来就来了。 长达数年的时间里,她早习惯了附着这张假面生活,此刻骤然没了假面,就如同没了能让自己躲藏的蜗壳。 面庞依旧凉飕飕的。阿玄不死心,又抬手捏了捏。 另只手上的那张面皮,还在随风晃荡。她忽然感到一阵心慌意乱。 身后渐渐传来窸窸窣窣踏着草丛的脚步声。 阿玄回头,看见一个男人正朝自己的方向走来。 月光照出了他的身形和面庞轮廓。 竟是庚敖。 阿玄吓的魂飞魄散,什么都来不及想了,几乎是出于本能,哗啦一声跳下了水,高声嚷道:“你不要过来!我没穿衣裳!” ☆、12.本章补完 月光如银瓶泄水而下,芦苇丛边的水面泛着涟漪的波光,她正背对着他,矮身于这片波光的的中央,只剩一段颈背还露在水面之上。 柔美的颈项线条,抹了层凝蜜似的雪白后背,**地泛着水光。 庚敖的视线,定了一定。 阿玄未敢回头,却听到他脚步继续踏草而来,仓皇又往前下了两步,本已安静的水面便裹着那片月光再次荡起了一圈一圈的银色涟漪,那涟漪便盖住了惊鸿一瞥的那爿雪背,只剩一段脖颈还露在水外。 庚敖脚步停住了。 “你出来许久了,意欲为何?” 其实方才她从他脚边爬起来蹑手蹑脚地出去时,他便已经醒了。许久不见她回来,又感到帐内闷热,便也出来了。 他环顾四周。 视线的尽头,荒野无垠,黑夜漫漫。 “莫非你想伺机逃走?孤提醒你,你一个人,还是打消这主意为好!” 粼粼水面就在她下巴齐平处轻轻荡漾着,阿玄感到自己整个人仿佛都要随了水波漂浮起来,微微的头晕目眩。知自己方才举止仓皇,恐再惹出他更多疑心,极力镇定道:“君上误会了,只是方才闷热难当,出来透一口气而已,不期扰到君上,恳请移步,好容我一个方便。” 庚敖盯着她那只一动不动的后脑勺。 直觉令他怀疑,她仿佛有事欺瞒于他。 这令他感到不悦,忽想逼她问个清楚,却碍于身份,这念头很快又打消了下去。 他压下心里涌出的怪异之感,哼了一声,转身而去。 脚步声踏草而去,终于彻底消失在了耳畔。 阿玄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岸边,空空荡荡,已经没有人了。 她涉水上岸,坐在石边,手里捏着那张片刻前从她脸上揭落而下的旧日面皮,止不住感到一阵心烦意乱。 她已数年没见过自己原本的那张脸了,更不愿别人见到,尤其是在此刻这样的状况之下。 她盯着手里的那张旧面。 月光之下,它薄若蝉翼,却柔韧异常,整张完整,没有半点的毁损,如她面容轮廓的第二层肌肤。 阿玄并不知道义父当年是如何为自己造出这样一张假面的。他从没教过她这神秘的巫术。他曾说过,这种能力半为天赐,即便得到巫灵认可,对于人来说,拥有它也不一定是件幸事,因作为代价,被授者须以终身牺牲于巫灵,否则必遭反噬。 阿玄出神了良久,将它展平,试着小心地贴回在面庞之上。 令她欣喜的事情发生了。这层假面碰触到她面庞肌肤,便如有了吸力,竟轻轻附了上去,只要不去揭它,贴合如同从前。 阿玄试了几回,均是如此,又惊又喜。心中对义父的感激之情,无以言表。 她耽搁的有些久了,再不回去,恐要惹他不快。 …… 幕帐门帘的缝隙里,隐隐透出烛火的光。 阿玄停住脚步,再次以双掌轻压两侧面庞,确定它完全服帖了,方长长呼吸了一口气,掀帘而入。 庚敖背对着门帘侧卧,一动不动,仿佛已经睡着了。 阿玄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地正要熄灭烛火,看到他身体动了动,睁眼,转过头,看向自己。 虽然能够确定,那层假面贴合自己的脸,犹如再生肌肤,何况此刻烛火昏暗,绝不至于叫他能瞧出什么端倪,但见他两道目光投来,心里依然不可避免地忐忑,却不露痕迹地微微转脸,尽量隐没在烛火里,轻声道:“扰了君上安眠,为我之过。” 庚敖视线从她笼在暗影的面容上往下,停在自她外衣下露出一截的湿透了的裙裾上,单掌按地而起,穿上鞋履,掀帘便去了。 一阵风钻入,掠的烛火摇曳,帐内只剩她一人了。 阿玄一怔,心里并不确定他忽然出去,到底是余怒未消,还是别的什么原因。等了片刻,始终没见他回来,掀开帐门往外看了一眼,确定他一时应该不会回来了,忙借机换掉身上湿透了的衣裳。 他很迟才回来,径直灭了烛火便躺了下去。 阿玄依旧蜷在他的脚边,半睡半醒,直至天亮。 …… 次日东方微白,一众起身继续上路,一路无话,深夜入了枼城馆。 随着国都愈近,沿途城池的规模也变得大了起来。 枼城人口达十万,是个不小的城池,但因了一贯实行的严格宵禁,整座城内黑漆漆的,街头只有夜巡士兵列队而过的身影。 舍馆的一间屋内,透出昏黄灯火。 茅公正在浴房里为庚敖搓捏着后背,消除白天赶路的疲乏。 庚敖闭目趴在榻上,身未着衣,后腰处只松松覆了一块浴巾,露在外的身躯修长而劲拔。此刻人虽安静俯卧,起伏的躯体线条却充满了呼之欲出般的力量。 路上虽多了阿玄,但君上沐浴这种事,仍由茅公亲自动手,他通穴位揉捏之法,一通下来,疲乏尽消。 平常这种时候,庚敖通常不会想什么,只要放松身体,排空脑袋便是了。 但此刻不知为何,亦或是许久没碰女人了,老寺人那双在他后背推捏挪移着的手,竟也让他慢慢产生了一种异样的感觉。 他闭着眼睛,眼前浮现出昨夜宿于野地时无意撞见的惊鸿一瞥。 月光之下,她袒露在外的那片后背,竟好看的到了令他定睛的地步。 他感到有些惊讶、亦是微微的好奇。 没有想到,平日被衣裳裹住的那具身体下竟藏了一副玲珑皮肉。 他微微地走了神。 “君上……” 老寺人轻唤他翻身,未听他应,以为睡着了,便停手看了过去。 庚敖回过神,翻了个身。 老寺人瞥了眼他腰下,仿佛若有所悟,俯身到他耳畔低语:“君上,今夜可要舍人唤个女侍过来?” 庚敖依旧闭着双目。 “不必了。”他嘴唇微翕,淡淡地应了一声。 老寺人略一踌躇,又道:“或者,老奴唤阿玄来伺候?” …… 阿玄一手举着烛台,俯身对着屋里那面打磨的晶亮的铜镜,凑上去察看自己的脸,不放过任何一个细小的地方。 从昨晚的意外惊吓开始,这个白天,她一直处于紧张之中,唯恐被人看出脸上的异样,更担心它突然滑落,时不时要伸手摸一下,以确定它还好好地附在自己的脸上。 终于等到天黑入城落脚在馆舍了,趁着茅公此刻正在服侍庚敖沐浴,阿玄仔细地检查。 或许因为它曾附在自己脸上一同生长了数年,如今即便剥落下来了,除了贴合的边缘有道非常淡的痕迹之外,整张脸看起来极其自然,和从前并无什么区别。 这点遗憾,问题应该不大。除非如她此刻,用这么近的距离进行仔细观察,否则绝不至于发现。 阿玄对镜,又做了几个表情,也看不出什么大问题。 她终于安心了不少。 往后只要多加注意些,应该不至于出问题。 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不疾不徐,不轻也不重。 “太宦!” 阿玄立刻放下烛台,转过身迎了上去。“可是君上沐浴完毕,要我过去服侍了?” 她匆匆要出去。 茅公拦住了她。 “阿玄,”他望着她,语气温和,“君上那里,往后不必你近身服侍了。正好,你白日精神瞧着也有些不济,我吩咐舍人给你拨间空屋,你去歇了吧。” 阿玄一怔,面带疑惑:“太宦是说,往后君上身边,都不需我服侍了吗?” 茅公颔首,神色如常,心中其实也是不解。 …… 君上是先文公的次子。 四年前,他还是公子时,年满二十。按照周礼,男子二十岁冠而列丈夫,可议婚姻,恰此时,先文公薨,他为君父守制三年。 去年守制满,先烈公再提公子敖的婚事,本已拟定联姻女方,正是晋国国君之女,对方亦有意嫁女入穆,不想还没议完亲,烈公在去往朝觐周王的途中,不幸竟遇刺身亡,临死传位于公子敖。 公子敖成为穆国新君,但婚事也再次被耽搁了,守制一年,算时日,至今也差不多了。 贵族于丧制,尤其禁止“作乐”这一条上,少不了阳奉阴违,但君上对先烈公却十分敬重。 茅公对他的这些近身之事,再清楚不过。知他久未亲近女色,方才既起了异动,想着守制也差不多了,便提了那么一句。 也是他老糊涂了,被拒,想到这秭女就近在眼前,更便宜些,顺口又提了她。 只是他实在不知,如何这就惹恼君上至此地步。 方才那句话一出口,见他立时睁眼翻身而起,面露不快,吩咐往后不必让这秭女服侍他了。 茅公目光掠过阿玄的一张脸。 这么一个通医术,又能干细心的女子,生了如此一张难入人眼的脸,未免遗憾了。 若她容貌稍微再好些,至少能入君上的眼,日后不定能做个侍妾,想必她也会加倍尽心服侍君上,如此,万一君上再有个急症病发,也不至于像前回那样险些出了大事。 …… “太宦可是说,能放我回去了?”阿玄依然不敢这么好的事会掉到自己的头上。 果然,茅公摇头:“并非让你回去,只是君上那里,往后暂时无须你再近身服侍罢了,你还得随我同行。” 阿玄感到淡淡失望。转念一想,虽然依旧没法回去找隗龙,但不必再伺候那位穆国国君,于她正是求之不得,尤其是在发生了昨夜一幕之后。 她微笑道:“我明白了,多谢太宦传话。” ☆、13.朱砂桃花 茅公在阿玄这边传话完毕,回了庚敖的居屋,见他换了白色中衣,却手执一卷,依旧坐于灯火之前,目光落于简牍之上,神色凝然,也不敢再贸然提那秭女了,只走过去,将烛火挑了挑。 庚敖抬眼道:“我稍息便就寝,你去歇了吧。” 这时,舍人领了一隶人亲送夜间小食而至,正候于门外。 茅公道:“老奴先服侍君上用餐。”过去开了门,接入食物。 出行在外不比王宫,饮食更是不敢松懈。按照惯例,茅公先取小份各吃一口,再转呈到了庚敖的面前。 庚敖似乎胃口不佳,吃几口便放下了。 茅公便命隶人将食托收了去。 那隶人低头躬身,来到庚敖面前,收了置于案上的食托,再次躬身要退出时,一只手忽然伸到托盘底部,摸出一柄预先藏在托盘凹底下的利刃,寒光一闪,人便朝对面距离不过数尺的庚敖扑了过去。 这变故就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没有半分的征兆,利刃划破了庚敖领口衣襟,与此同时,他的右手已抓起案头一卷简牍,以牍为盾,生生地抵住了欺来的匕尖。 此刻距离他的咽喉,不过数寸之距。 “哗啦”一声,竹片碎裂,四下飞散。 那隶人见攻势被阻,一怔,随即再次扑上,庚敖却不再给他第二次机会了,仰面往后倒去,同时抬起一腿,一脚重重踹了出去,正中隶人胸口,随了骨裂的轻微“喀拉”一声,隶人身躯如断线风筝般地飞了出去,“砰”的一声,倒在了地上。 茅公高呼“刺客”,很快,布在外的护卫涌入,立刻将那隶人控住。 庚敖从地上一跃而起,拔出佩剑,面带怒容,大步来到刺客面前,以剑尖指他咽喉,咬牙一字一字道:“汝为何人所派?竟敢刺孤?” 他方才踹出去的那一脚,力道惊人,这刺客此刻蜷在地上,呼吸急促,嘴角不断地往外溢出血泡,身体抽搐,显然极是痛苦。 …… 阿玄本已经睡了下去,忽然听到那边出了事传唤自己,急忙穿了衣裳匆匆赶去,入内,被看到的一幕吓了一跳。 庚敖神色阴森无比,指着地上一个脸色发青,身着隶人服色的男子,冷冷道:“你且救他性命,我有话要问。” 阿玄不敢多问,到了地上那隶人的面前,让人将他身体展平,探摸他胸骨。 胸骨断了五根,其中两根应该倒插入肺,致命伤。 她摇了摇头:“活不了了。” 庚敖眯了眯眼:“他还没死!孤让你救,你就救!”语气不容辩驳。 阿玄盯了他一眼,想了下,命人压住这刺客的手脚,取银针入穴,片刻后,那人渐渐停了抽搐,面上的痛苦之色也缓了些。 阿玄又叫人将刺客牙关撬开,将他口中淤血清除,随后站起身,道:“我救不了,能做的只是替他暂时止痛。趁还有最后一口气在,你问便是。” 她转身要走,地上那刺客却仿佛缓过了神,睁开眼睛,伸手竟一把抓住了阿玄的脚。 阿玄猝不及防,惊叫一声,人便摔在了地上。那刺客抱住她,在地上滚了两圈,伸手一把够到方才脱手飞了出去的那把匕首,抵在了阿玄的脖颈上,嘶哑着声道:“放我走!否则我便和她一道死,死的也不屈,算是有人作陪!” 庚敖肩膀微微一动,似要上前,又没动,目光盯着被制住了的阿玄。 刺客见他不应,一旁的护卫已提刀而上,手往下一沉,匕尖便刺入了阿玄的皮肤下,殷红的血冒了出来,染了一片衣襟。 阿玄痛的差点晕厥过去,脸色发白,双目紧闭,死死咬着牙关。 庚敖双眸寒光微微一动,抬手阻止了护卫,盯着地上那刺客,迈步朝他缓缓走了过来。 “她不过一个俘隶而已,死活于孤何干?”他冷冷地道,“你若想活,不如说出是受何人指使,孤便饶你一死。” 刺客望着庚敖,神色间夹杂着犹疑和绝望,呼吸越发急促,眼见他越走越近,嘶声道:“你站住!” “好,孤站住了,你说便是。” 庚敖微微一笑,话音未落,飞起一脚踢了过来,正中刺客手腕,他手中匕首被踢了出去,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叮的一声,掉落在地。 庚敖上前一步,便将阿玄从那刺客手中抱起,早有护卫一拥而上,将刺客牢牢地摁在了地上。 刺客张嘴,急促地呼吸,如同一条失了水的鱼。 血又从他口中鼻腔中迅速地涌了出来。 茅公急忙逼问,那刺客却说说不出话了,剧烈地咳嗽起来,眼睛慢慢翻白,一动不动了。 茅公伸手探他鼻息,抬头道:“刺客已死。” 庚敖阴沉着脸,冷冷地道:“拖出去吧。”抱着阿玄将她放在了自己的榻上,伸手解开了她的一片衣襟。 方才那一刀,就割在她锁骨下方数寸的胸口之上,划了道寸许长的伤口,血珠子还在不停地往外冒,染在一片玉白无暇的肌肤之上,触目惊心。 庚敖迅速取了块干净的帕子,压在伤口上止血,视线无意往下,不自觉地一停。 就在她这侧的胸乳之上,衣襟半遮半掩下,他隐隐仿佛瞥到生了一朵形状宛若桃花的小小的朱砂痣。 位置,似乎恰好就在…… 他还没来得及看清楚,阿玄一双睫毛微微抖了一下,忽地睁开眼睛,推开了他的手,自己压住伤口,随即掩上了衣襟。 “只是一点皮肉伤,不重,我自己能处置。” 她的唇色惨白,声音也微微发抖,但语气很是坚定。 庚敖一怔,见她始终垂着双眸没看自己,唇微微动了动,仿佛想说什么,终还是没有说,只皱了皱眉,转身快步而去。 …… 庚敖去了后,阿玄忍着痛,自己处置好伤口,便扶着墙慢慢回了屋。 她因了疼痛,这夜没睡好,整个馆舍里,也是一夜无人能眠。 去年烈公遇刺身亡,如今新继任国君的庚敖竟再次遇刺,而且,还是在穆国的过境之内! 当夜,枼城令去而复返,将连同舍人在内的全部馆人都拘押了,连夜审讯。 阿玄自然不知道审讯结果,只是想来,应当也没审出什么名堂,次日早上路,庚敖神色冷漠,目光只在掠过阿玄时,在她身上停了一停,随即转身,登车而去。 显然,因为这场刺杀,庚敖一行人加快了赶路的速度,但对阿玄并无什么影响。 甚至称的上是因祸得福,挨这飞来横祸般的一刀,倒换来了接下来数日路上的舒坦。 她独占一车,身下垫了软软的茵褥,因天气热,车舆内竟还有冰盒供她纳凉。茅公给了她金疮药,叮嘱她好生养伤,若有任何需要,知照他一声便可。 阿玄颇有自知之明。其实这么一点伤,确实不算严重,换来这样的待遇,已是那位穆侯的格外开恩了,她还能有什么别的要求? 如此白天坐车,入夜随大队宿息,行了七八日,这天到了穆国的国都丘阳。 庚敖一入国都,立刻被闻讯赶到城门迎接的大队人马迎入王宫。 阿玄却没有随他一同入王宫,而是被茅公安排住在了距离王宫不远的传舍内,居于一间偏僻的位于西北角的屋子,一墙围出一个小小院落。 茅公对她说,往后她就住这里,可出传舍,但不允许离城。 ☆、14.遗珠 庚敖出国都近两个月,骤回,廷臣云集于前殿,议事直到戌时方散。 他往王寝行去。应门的侧旁已站了一个紫衣寺人,似等待许久,张目四望,见他身影渐渐行来,眼睛一亮,躬身小碎步地到了近前,道:“君上归安。伯伊夫人知君上归,欣喜不已,设食为君上接风洗尘,着奴前来恭迎君上。” 伯伊夫人便是先烈公的夫人,即庚敖兄嫂,出自穆国贵老世家,当今老丞相伊贯的长女,于五年前嫁烈公为正夫人。 烈公不幸薨了,庚敖出于敬,并未令她立时迁居,如今她依旧居于王宫后寝,王宫之人也如从前一样称她夫人。 紫衣寺人名叫鲁秀子,面容俊秀,口齿伶俐,是伯伊夫人身边的亲信。他传完了话,便躬身不起,垂首等待。 庚敖略一沉吟,转身往后寝而去。 鲁秀子忙跟了上去。 …… 后寝内烛火通明,屋角一只鼎炉燃起密香,香气四散,如云似雾,缭绕在重重的帐幕中间。 伯伊夫人已梳洗换衣,坐于榻上,微微闭目。 她才二十六岁而已,烛火投在她的面容上,这张面容光润而鲜彩。 女御脚步声渐近,低声道:“夫人,君上已至。” 伯伊夫人睁开眼睛,下榻急忙迎了出去。 对面阶下,庚敖深衣赤履,玄冠玉缨,还是面见廷臣时的一身着衣,身后交织着夜色和王宫灯火,正大步拾级而上。 “子游!” 伯伊夫人唤他的字,面带亲切的笑容。 “阿嫂!” 庚敖快步跨上最后几道台阶,停在了伯伊夫人的面前,向她见了一礼。 “阿嫂一直等敖,连自己也未进晚食,我心中实在过意不去。阿嫂大可不必为敖如此费心。” 伯伊夫人笑了:“子游这话,阿嫂就不愿听了。先君去了,如今整个大穆压于子游双肩。前次子游伐楚归来,阿嫂本就想设宴为子游庆功,奈何子游未在宫中停留几日,便又出国都西行,一路必定少不了餐风宿露。子游为我大穆,宵衣旰食,阿嫂居于王宫,日日锦衣玉食,心中岂能自安?不过餐饭而已,何来的费心。” 庚敖摸了摸腹,道:“正好我也饿了,多谢阿嫂。” 伯伊夫人笑着将庚敖引入,二人分坐各一张食案之后,女御鱼贯而入,以各色食器进献酒食。 庚敖确实饿了,坐下后便取食,听伯伊夫人问:“阿嫂听闻你在归来途中,于枼城遇刺?当时可有受到惊吓?” 庚敖抬头,见伯伊夫人目光投向自己,面带关切之色,便笑道:“刺客当场被杀,我无事,阿嫂放心。” 伯伊夫人双眉微蹙:“子游,先君遇刺而去,留我一未亡人苟存于世,身边无可倚之人,阿嫂每每想起,心中便悲恸不已,前些时日,又惊闻子游你竟也遇刺,阿嫂当时彻夜未眠,担心不已,幸而随后得知你化险为夷,阿嫂一颗心才放了下去……” 庚敖道:“多谢阿嫂关切,敖无事。” “指使之人可有眉目了?莫非又是楚人所为?” 庚敖道:“暂时还未得知,正在追查。” 伯伊夫人咬牙道:“若捉到暗地指使之人,千刀万剐,也不足以消我心头之恨!” 庚敖笑道:“我知阿嫂一向待敖亲厚,敖拜谢。” 伯伊夫人点头,叹息一声,眼角便流出了淡淡一缕绵色:“子游你知阿嫂之心便可。” 又道:“瞧我,因了关切,只说些败兴之言。” “为先王之祭,宫中禁乐已足一年。阿嫂知你平日辛苦,特意排了一支新曲,以乐侑食,解子游路上风尘。” 她轻拍双掌,便有一列彩衣舞女入内,礼毕,一道低垂于地的帐幔之后,传出一缕悠扬箫声。 这箫声起先如林中云雾初起,渐渐风过松枝,天女散下缤纷,盘旋登上云霄,最后收曲,风卷荷叶,荡出满湖微波,粼粼波光,渐行渐远。 舞女彩袖翻飞,宛若惊蝶,中间又有笙簧伴奏,只是无论这翩翩舞动的舞女还是那笙簧之声,都似在烘托箫乐,它无处不在,幽咽回旋,袅袅婷婷,丝丝入耳,直至最后消声,余音却还犹在耳畔盘旋,久久不散。 “子游以为这箫声如何?” 一曲终了,伯伊夫人问。 庚敖微微一笑:“行云流水,飘飘如绕云宫。” 伯伊夫人笑道:“子游果为知音之人,也不枉我阿妹特为子游归都所做的这支云宫曲。”说完看向方才箫声起处。 “妱,出来吧,拜见君上。” 帘幕微微波动,犹如风吹水面,荡出层层涟漪,涟漪里出来一个手执玉箫的红衣少女,微微低头,朝庚敖行来,到他面前,行了一礼。 “妱拜见君上,愿君上万岁无疆。” 她生了一幅可人容貌,身姿袅娜,螓首低垂,玉面泛出一层娇羞红晕,烛火映照,极是动人。 庚敖视线在她面上扫了一眼,仿佛略微惊讶,看向伯伊夫人。 伯伊夫人笑道:“她便是我的阿妹,名妱,前些时日我染了场风寒,妱入宫来陪我,我病好后,舍不得放她回家,又留她在宫中多住了几日。妱从前在家中,常从父兄口中听到对君上的美辞,知君上你卓伟不凡,气宇盖世,虽未能得见君上之面,却神交已久。我恰又得知子游不日归,便叫妱为子游作了一曲,方才献丑,幸好子游不嫌她方才箫音刺耳,若是败了子游的兴,那便是妱的罪过了。” 庚敖仿佛恍然,略抬了抬眉,微笑道:“原来如此。阿嫂用心了。”复看了眼少女。 “很是不错。”他颔首道了一句。 “君上夸赞你了,”伯伊夫人笑,“还不快上来,为君上敬上一尊?” 妱应了声是,将手中玉箫递给近旁一个女御,来到庚敖案前,取了一只彩凤双联杯,满酒后递了上去。 庚敖微微一笑,接过饮了。 “妱不但通音律,在家中也勤习女事。七月流火,合食牛鹿。这小鹿之肉便是妱亲手所烹,以彘油制,极是鲜嫩……” 妱跪坐于庚敖案侧,以挑匕取了一片切割好的鹿肉,呈了上去,含羞道:“君上若不弃,可品尝。” 庚敖视线掠过身侧少女那张惹人怜爱的玉面,转而投到她手中挑匕里的那片鹿肉上。 鹿肉被切成精致的薄片,泛着油汪汪的绯红色,看起来润泽而可口。 少女用含羞带怯的期待目光,望着自己。 也不知怎的,便在这一刻,他的眼前却忽然浮出了另一双居高临下盯着自己的眼眸,心里忽然感到被什么给顶了一下似的。 妱呈上了鹿肉,却等不到来自庚敖的回应。 她悄悄地抬起眼睛,望了一眼面前英俊的年轻男子。 他的视线正定定地落在自己手中挑匕里的鹿肉上,神色看起来有点怪异。 妱吃不准他在想什么。迟疑了下,回头看了眼伯伊夫人。 伯伊夫人向她投了个眼色。 妱咬了咬唇,凝视着庚敖的一双眼睛里流露出微微的委屈之色,轻声唤道:“君上……” 庚敖回过了神,朝她笑了笑。 “孤不食鹿肉。” …… 庚敖离了后寝,路上,神思慢慢地转到了今日廷臣在他面前的那一番激烈争论上。 争论的焦点,就在于他接下来的婚姻之事。 一年之前,烈公在世之时,为他这个王弟择了晋侯之女联姻。当时议亲只进行了一半,烈公便不幸身亡,婚事随后耽搁了下去。 一年之后的今日此时,晋公子颐正在前来丘阳的路上,之前他曾遣使说,此行是来拜烈公的周年祭。 拜周年祭自然是真的,但他此行的另一个目的,显然是重议婚事。 他的妹妹,便是去年曾议亲的那位晋国君之女,至今还没出嫁,依旧在等着履行两国婚约。 当初烈公提出这桩婚事的时候,朝廷里并无人反对。但如今,情况却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今日的廷会上,老丞相伊贯始终未置一词,立在那里仿佛打起了瞌睡,但卿大夫们的意见,却分成了两派。 司徒周季为首的一派,认为晋侯昏庸,国内局面动荡,随时可能发生重大变化。既然当初国君和晋国的婚约并未事实订立,如今完全不必再履行婚约。 而大夫荀轸等人却坚决反对,称穆晋两国向来有互为婚姻交好的传统,如今既与大国楚国交恶,量穆国之力,不可同时再和晋国离心,否则若是晋楚交好,于穆国大不利。何况国君的这桩婚事,当初是烈公所提,烈公虽去,遗愿断不能悖。 两方朝臣,当着庚敖的面,争的面红耳赤,各不相让,就差没有撸袖子打架了。 庚敖恼怒,当时拂袖而去。 …… 穆国王宫为庚敖高祖庄公时所修,至今已逾百年,因历代国君一贯倡简,反对奢靡,除做过些局部修缮,从无大兴土木,故不比别国王宫富丽堂皇,带着西北穆人特有的一种沉凝古朴之感。 庚敖穿过乌沉沉的应门,入了自己所居的王寝。 虽回宫才第一天,但等着他处置的简牍,堆积的已成了数座小山。 庚敖坐于日常阅简的案头之后,埋头处置政事。 茅公从堆积如山的简牍里翻出一册帛卷,呈了上来,道:“君上,此为两个月前周王所下的朝书,君上览之。” 庚敖头也未抬,只问了一句:“可是在催问纳贡?” 作为周王室下的分封之国,每年纳贡,本是封国的职责所在。但如今,周王室威信日益堕落,虽名依旧是天下共主,地位至高无上,但除了中原的一些传统小国依旧还按时分岁地向周王纳贡,像晋、齐、楚这些边缘地带的大国以及依附于诸大国的许多小国,渐渐开始减了上贡,甚至有的干脆就不纳贡了。 照周礼,距洛邑千里之外的分封国,国君最少三年一次亲入周室去朝觐周天子。 自己的兄长烈公,就是在去往朝觐周天子的路上遇刺身亡的,当时周王连个屁都没放,庚敖如今岂还会纳贡给他? “似乎并非纳贡之事。”茅公道。 庚敖停下,挑了挑眉,接了过来展开,浏览了一番。 周王的朝书说,十七年前,王室有一王姬流落于外,周王思念成疾,欲寻王姬回宫,特命天下诸侯国倾力助王室寻找,若能找到,必定予以封赏。信物便是一面玉珏。 朝书附带那面玉珏的图绘,上有半对雕龙凤,绘的十分精细,细节栩栩如生。 庚敖不过扫了一眼,将周王帛书丢在了案头上,嗤了一声:“孤何来的空闲,替他寻这沧海遗珠?” ☆、15.西市 四更,庚敖从理政的高室归内寝。 王寝里的女御都知道,君上不允她们入高室一步。 被茅公唤来等在内寝里的卢姬迎上来,服侍更衣。 毕,庚敖坐于榻侧,望着卢姬自褪衣裳。 绫罗纱衣渐次委地。卢姬靠将上来,轻轻依偎入他怀中,仰面喃喃轻唤:“君上……” 她声若呢喃,眼眸里脉脉含情,又流露出了些许仿似不敢诉说的委屈之意。 卢姬是卢国进献而来的美女,卢国公族之女。 卢国本是周室同姓分封之国,地处洛邑之西,从前是周天子用以拱卫王室的封国之一,奈何时移势易,周王威堕,卢国如今国小民弱,屡遭近旁诸国夹击,苦不堪言,遂投靠了地处卢国之西且日渐雄起的穆国。五年前献上以貌美著称的卢姬。文公一向喜爱次子,当时便给了庚敖为女御。 既为国君,勤政抚民自是他应担的职责,但暇时享用美人温柔,亦是权力所附的理所当然。 卢姬貌美,性柔媚,于床笫之事,亦极能投男子所好。 他久未近女色,便也冷落了她许久。 庚敖笑了笑,顺势便将她放倒在了榻上,视线落她胸间,一顿,眼前忽跃出了那日所见的一幕。 那秭女的身段,自比不上此刻卧于王榻之侧的女子丰腴,但盈盈娇致,却更有一种惹人想去怜爱的美态。 叫他印象深刻的,还有那处宛若桃花的胎记,似朱砂精心描绘,精致小小一朵,怒绽于玉白肌肤之上,似要与那两颗淡淡粉红的蕾尖斗艳。 虽不过匆匆一瞥,所见就被她以衣襟给遮掩住了,但当时的惊艳,却扑目而来,此刻想了起来,犹历历在目。 可惜了,天生一副绝品皮肉,也不知是否因了从前在秭地生活艰辛风吹日晒所致,面容却如此不堪相配。 面容还在其次,她的性子,更是令他不喜。 想起来就觉心中不快。 …… 卢姬双眸半睁半闭,眉目媚态横生。 庚敖盯着她的脸,心中忽发一个奇念。 倘若将她召来,命她侍寝,被他压于身下之时,不知她又将会是何等模样? 难道还能保持住这一路上的不假辞色之态? 念及此,他忽血气翻涌,恶念顿时大炽。 卢姬觉他暴胀,面颊潮红,喘息急促,却又悄悄睁开了眼睛,红唇附他耳畔,娇喘低声道:“君上……今夜伯伊夫人可曾请君上过去?” 庚敖漫不经心唔了一声。 卢姬伸舌轻舐他耳根,吐气如兰,“妾听闻,伊贯恐势力被削,想再以伊氏女入君上后宫,这才极力反对君上妻晋侯女。君上若再以伊女为正妻,则日后伊氏之势,恐压君上一头……” 庚敖睁开眼睛,眸色瞬间转为冰冷。 “你受何人指使,敢在孤面前说这话?” 卢姬一惊,随即摇头:“并无人指使,只是妾随想而已……” 庚敖翻身而起,冷冷道:“孤妻何人,此事能容你置喙?你当孤不知?荀轸从前暗中赠你夜明珠,便是要你在孤面前说这番话吧?” 伊氏、荀氏是穆国的两大贵老之族,家族子弟众多,身居要位,一向相互倾轧。从庚敖登上国君之位开始,身为荀氏族老,荀轸自然不欲年轻国君再立伊氏之女为正妻,这才力主国君守约与晋国联姻。又知卢姬与寻常女御有所不同,便暗中赠送夜明珠,让她伺机在国君耳畔吹风。 这是半年之前的事了。卢姬此前一直没机会得亲近国君,今夜终于被召,喜不自胜,方才趁着男子情,欲勃发,知这是开口的最好时机,便如此这般说了出来。 她却没有想到,这事竟也被他知晓,只从前隐忍不发,见他两道冰冷目光投向自己,大惊失色,再不敢分辨,慌忙爬了起来,跪泣道:“君上息怒!怪妾一时糊涂犯忌!君上罚妾便是。如何罚,妾受之如饴!” “妾明日便将他所赠之珠交出!” 她又道,一时堕泪纷纷,梨花带雨。 庚敖盯着她,微微眯了眯眼。 “他既赠你了,何必退回。” 半晌,他淡淡道,眉宇间的那丝怒意也似渐渐消退。 卢姬一颗心方定了些,拭去泪痕,又爬回到他身后,身子贴上他后背,一双柔荑也慢慢攀回到他了的腰腹之上。 “君上,不早了,妾服侍你睡下吧……”她的声音带了点鼻音,又软又浓。 “出。” 卢姬一怔,仰脸看他,见他面容冷漠,片刻之前的情动模样已荡然无存,不敢悖逆,咬唇爬下了榻,匆匆穿回衣裳,低头出了内寝。 茅公入内,行至王榻之侧,见他闭目仰卧,神色索然,迟疑了下,低声问:“君上,可要另召女御侍寝?” 庚敖道:“不必,你去歇了吧。” 茅公应是,转身退出,忽听身后声音又起:“那个秭女,如何安置的?” 茅公停下脚步,回头望了他一眼。 他依旧闭目,方才那一句,似不过信口所问。便道:“老奴将她暂安置于传舍一偏院内。” 庚敖唔了一声:“令舍人监察,亦不得慢待。” 茅公应了,再等片刻,未听他有吩咐,似已入睡,便轻手轻脚退出内寝。 …… 阿玄在传舍里暂时落脚下来,转眼便过去了五六日。 这些日,倘她外出,无人阻拦。但阿玄也觉察到了,身后不远之处,必有一舍人跟随。 阿玄知这是为了防范她逃走。 她确实考虑过伺机潜逃,但很快就打消了主意。 就算她逃出了丘阳城,天下之大,唯一能去的地方,也就是回狄道寻隗龙。 即便运气够好,让她能够搭上商队穿越路上的城池和荒野,最后安然抵达目的地,但这边倘若不放过她,又怎可能想不到她的去向? 茅公之前强行带她同行的本意,自然是为了给庚敖治他那个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发作的头疼之症。 此后接下来的一段日子,倘若没有意外,应该就是这样过下去了。 逃走并不现实,只能退而求其次。 隗龙母子,如今就是她在这世上所剩的最后亲人了。 她知道他们一定在挂念自己,就像自己时常挂念他们一样。 她想让隗龙知道她如今已平安抵达了丘阳,过的很好。 她也想知道他们的近况。 阿玄便寻舍人,说了自己的请求,请他转告茅公。 舍人此前曾得过茅公的吩咐,若这女子有事,便去王宫转告。当日将消息传了过去。 过了几天,舍人笑容满面地来找阿玄,说恰有一批辎重不日发往天水,可为她带信过去。 阿玄大喜。 隗龙从前曾随阿玄习字,陆续也识了不少的字。阿玄便写了一封告平安书,又想着那边冬日严寒,隗嫫若无冬衣御寒,怕熬不过去这个冬天,便想为她捎带一件寒衣。 她在传舍里饭食无忧,却身无分文。唯一值钱的东西,就是那面她曾用以贿赂坐车的玉珏了。 阿玄拿了出来,翻看了片刻。 她想起前几日外出时,在城西曾见到过商队的影子。 商队来自各国,南货北易,说不定能收了这块玉珏。 …… 丘阳作穆国国都,至今已逾百年,人口繁衍,如今达数十万之众,街道喧闹,西市因汇聚各国商人,更是熙熙攘攘。 阿玄一路过去,站在角落里观察了片刻,朝一支操齐人口音的商队走去。 齐国商业繁荣,天下丝绸珠贝,十之七八都经由齐人之手流通,商人见多识广,或许有看中的,愿意收了这块玉珏。 阿玄寻到那支商队的头领,取出玉珏,递了上去。 头领接过,就着日头照了几下,道:“我不诓你,你这玉珏,倘若成对,价值贵重。如今只得一只,未免失双,我收了也无大用处……” 这东西,阿玄留着不过只是废物,若换成钱,也算是尽了其用,道:“我知你所言不差。只是你当也是识货之人,这玉质地绝美,也算罕物,何况我不出高价,你收了去,怎就不能盈利?” 那齐人踌躇了下,转头看了一眼不远处一个正与人说话的白衣男子,叫阿玄稍候,走了过去,恭敬地道:“主人,有一女子欲出这枚玉珏,质地上好,可惜不能成对,收不收?” 齐翚视线掠过玉珏,起先并不怎么在意,忽然目光定住,取过玉珏,拿在手上翻来覆去看了片刻,终于想了起来。 他此次临出齐都之前,齐侯曾传他入宫,向他展示来自周王的一封朝书,因他走南行北,见多天下宝物,询问他从前是否见到过朝书中所绘的那面玉珏,知他未曾入眼过,又叮嘱了一声,说日后若是见到,便来禀告,因那持珏之人,极有可能便是周室王姬。 周王虽威信渐堕,但还是天下共主,九鼎之尊,地位摆在那里,诸侯能从竞求者中娶到王姬,依旧是件脸面贴金的事。 当时齐翚漫口应了,却并未上心,渐渐也忘记了此事,片刻前刚看到那面玉珏,只觉眼熟,接过仔细察看,才终于想了起来,应该就是那日在周王朝书中所见过的那面玉珏。 玉面上的龙凤雕纹精致异常,形状独特,以他眼力,绝不至于看错。 齐翚心里微微波动,立刻问道:“人呢?” 头领指着阿玄:“便是她了。” 齐翚看了眼阿玄,朝她快步走来。 ☆、16.交易(捉虫) 阿玄在原地望着。 齐人将珏递到那个看似家主的白衣男子手上,男子接过,翻看了片刻,朝她走了过来。 他二十七八的年纪,姿容清俊,双目却炯炯有神,眼锋中透着干练。 “此珏为汝所有?” 他面带微笑地发问,望着阿玄,双目一眨不眨。 阿玄点头:“是。” 男子道:“是块好玉,我有意收下。只是……” 他仿佛迟疑了。 “何事,请讲无妨。” 男子注视着阿玄:“此玉,确为汝所有?”他重复了一遍最初的问话,随即解释:“非我多疑,我既收下,自要清楚来历。” 阿玄道:“放心,确为我所有……”她略一迟疑,又道:“实不相瞒,此珏是我小时随身之物,若非不得已,我本也不愿出手。” 男子双目微微一闪:“有你这话,我便放心了。我收下,价钱几何?” 阿玄道:“我见你是个爽快人,我也实说,我诚意出手,你若也诚心要,照你的估算,出个价便是。” 男子道:“这玉虽失双,但质地绝美,并非俗物。你虽急于脱手,我却不能借机打压,我愿以一千圜钱易之,如何?” 穆国流通圜钱。阿玄本只计划换上几百圜钱,没想到能易至千钱,自然欢喜,忙向他道谢。 一旁的商队头领笑道:“你今日运气好,遇上了我家主人。主人行商,向来讲求诚信仁义,你可知他为何人?” 阿玄看了一眼那男子。 “我家主人,便是人称夜邑君的……” “某齐翚,一商人罢了。” 男子打断了商队头领的话。 齐国巨贾齐翚之名,天下几无人不知,阿玄也听说过,没想到竟会在这里遇到,此人又如此年轻,未免惊讶,轻轻啊了一声,心里方才的那丝疑虑,也彻底打消了。 难怪对方看中这玉,便愿出一千圜钱。 齐翚仗义疏财,与巨贾之名一同被人并称。 齐翚面上却并无半点得色,只笑道:“如此便定了!”命商队头领点出一千圜钱。 穆国里流通圜钱,以青铜铸,质地厚重,这数目的圜钱,重达几十斤。 齐翚看了眼阿玄:“你落脚于何处?我着人送你回去,免得万一路上闪失。” 阿玄正愁自己怎么扛这堆钱回去,十分感激,道:“我暂落脚于传舍。多谢相助。” 齐翚扬了扬眉:“如此巧,我恰也住传舍,正好一道回去。” …… 齐翚回到传舍,收起玉珏,立刻派人出去探听消息。 他的耳目随同他的商队遍布各国,不过数日之后,洛邑李鳅便将消息递了回来。 十七年前,息王后生了一个王姬。在王姬出生前的几个月,西戎进犯瞿国,瞿伯向周天子求助。 周天子那时登位不久,依然怀着要在诸侯面前重树王室威严的雄心,于是一番号令,召集到了数**队,连同王师一道,由周天子亲自带着联军前去御敌。未料应召而来的各**队临战相互推诿,战事结果一败涂地,天子颜面扫地,回朝途中,天相日食,接着洛邑一带又发生地震,洛水改道,国于是流言四起,非议不断。 周王惶恐不安,向王宫里的一个巫司占筮。巫司说,卦象所兆,是新生王姬给周室招致了不祥。周王迟疑着是否要以王姬献祭。息王后闻讯,安排亲信带着还在襁褓里的王姬逃出洛邑,去往南方外祖所在的息国请求收容。 亲信带着王姬南下,渡过汉水,方知楚国趁着周王与西戎战时攻下了觊觎已久的息国,息国灭。当时周王派来的人追赶而至,亲信又逃至嘉水之畔,眼见四面荒野,身后追兵又至,走投无路之时,江边恰漂来一段中空浮木,便下跪拜天祝祷,将息后留的一面玉珏贴身藏于小王姬衣内,放她入浮木,随水漂流而下,从此再不知下落。 十七年过去了,但息后始终放不下自己所生的那个王姬,每每提及,哭泣不已,周王也心生悔意,便再命宫中巫司占筮王姬生死。 十七年过去,宫中巫司早已易人,如今的巫司深得周王信任,起卦称,王姬似生又非生,似死又非死,生死难以定断,但当年那一场占筮却有误。 日食地震,并非王姬所致。相反,王姬归,或许能为周室带来中兴之相。 周王如获至宝,当时便向天下诸侯广发朝书,命助力王室,寻找王姬。 …… 齐翚问:“除此,周王宫中可探听到另外消息?” 李鳅道:“周王下诏已小半年,陆续有不少称是持珏的女子被送去,然,均被证,并非王姬。” “何以得证?” “除玉珏不符,寺人称,王姬身上似有天生胎记,极易辨认。” “是何胎记?” 李鳅摇头:“详细不得而知,只有王后燕寝女御才知。” 齐翚命李鳅退出,沉吟。 李鳅之前,他已打听到,这持珏少女来自秭国,身份是俘隶,因通医道,被穆侯身边的老寺人茅公相中带至丘阳,只不知何故,尚未入宫为奴,暂被安置在传舍的偏僻院落里。 倘若她在西市的话并无虚假,玉珏确是她小时之物,凭她所持的这玉珏,应该就能断定,她有可能就是周王当年的那个王姬。 这少女不知为何,面容皮肤似是受损以致糙黄貌陋,但衣领掩盖下的脖颈肌肤却隐见玉雪之色,眸光美而灵动,许是因为面容衬托的缘故,令他更是印象深刻。她年龄符合,又来自秭国,地理正位于嘉水下游。 他此刻自然无法验知这少女身上是否带有胎记,但凡此种种,结合起来,这可能性极大。 多年经商的经验告诉他,只要有大利,一旦机会出现,哪怕没有十成十的把握,只要蚀不伤根基,便可图。 齐翚独自在屋内踱步良久,终于下了决心。 或许,这就是上天给他的一个机会,他绝不可错过。 …… 次日,庚敖服皮弁外出,傍晚从丘阳城北的熊耳山归来,王驾远远路过传舍。 庚敖转头望了一眼,纵马疾驰而过,入王宫,留于宫中的茅公来禀,齐翚请求面君。 庚敖略感意外:“孤先拒他复国之求,再拒他进宝,他怎又来。可知何事?” 茅公道:“未曾言,只求见君上。” 庚敖略一沉吟,命传他入偏殿,随后更衣,至芷殿。 …… 齐翚家族本是息国贵族,十七年前,息被楚灭,从此他的父亲便为复国而四处奔走。 死了的息侯,本还是周王岳父,周王自然也想为息国主持公义,奈何与西戎一战,大伤颜面,天子发声,楚国置若罔闻,周王根本就组建不出能够痛打楚国一顿的王师,只能忍气吞声无可奈何。齐翚父亲后又联络各国诸侯,希冀能得到诸侯帮助得以复国,奈何楚国国力强大,重贿之下,虽勉强拉到几个支持的国家,却也不过以口头谴责为主,最后不了了之。 齐翚父亲死后,他便继承父亲遗志,为息国复国大业继续奔走。齐侯虽待他如上宾,甚至邀他入朝为官,但齐侯却不肯为了一个和自己八竿子打不到的息国和楚国翻脸,恰穆国渐渐崛起,齐翚便将目光投向与楚国不和的穆国,希冀能借穆国之力得以复国。他先是通过穆国大夫向庚敖进言,许以重利,但庚敖似乎兴趣不大。齐翚并未放弃,这才有了之前于天水城内的献宝一面。 此刻他衣冠整齐,正静静等候于芷殿,听到身后一阵脚步声近,转头见庚敖至,以外臣身份向他施礼。 庚敖面带微笑:“孤与你也不算初见。汝夜邑君之名,天下何人不知?不必多礼,请坐。” 齐翚谢坐,庚敖径直问事。 齐翚和面前这年轻君主打过数回交道,知他行事果决,自己亦不绕弯,道:“东夷产鱼胶,我与东夷族有交往,可得上好鱼胶。我愿以十车鱼胶进献君上。” 在冷兵器的时代,弓箭是战场上重要的远距杀伤武器。当世任何诸侯,但凡想要称霸,军备库内必定少不了弓箭。制弓六材,“干、角、筋、胶、丝、漆”,以胶最为关键,它决定了整张弓的韧性和使用寿命。不但如此,上好的胶,也不似其余五种材料随处可得,“胶”的最佳炼制原料便是黄鱼胶,而要获得足够的黄鱼胶,就必须进行大量的捕鱼。 齐国出良弓和神射手,便是借了地利之便,为垄断,更是严格限制鱼胶外流。 换句话说,鱼胶是一种重要的战略物资。 庚敖笑道:“十车鱼胶,可造千把良弓,孤确实心动,然不知你所图为何?若依旧是息国之事,莫说十车,便是百车,孤也只能割爱。” 齐翚亦笑:“既已被君上拒,齐翚再厚颜十倍,也不敢再在君上面前重提旧事了。此次这十车鱼胶,不过是想向君上要一个人罢了。” 庚敖笑道:“何人,竟值你以十车鱼胶换取?” 齐翚道:“便是如今被安置在传舍里的那个名为阿玄的秭女。” 庚敖目光微微一动,面上却依旧漫不经心:“不过一个俘隶罢了,不知你看上她哪一点,愿以十车鱼胶换去?” 齐翚道:“实不相瞒,我有一友人,父母早年路过荆楚之地,不慎走失幼妹,至今念念不忘,其妻更是思女成疾,日日泪面。因我走南行北,友人便托我多加留意,代他寻访幼妹。我既应允,便不敢怠慢,这些年来一直随路寻访,奈何始终没有消息。也是巧了,此次我入丘阳,蒙许可亦落脚于传舍,前日无意间遇见那秭女,见她容貌竟与我那友人之母十分肖似,我震惊莫名,随后打听,方知她来自秭国,正合当年走失之荆楚,如此巧合,我疑心她便是友人当年走失之妹。知这秭女乃太宦茅公带回丘阳,故贸然前来求见,愿以十车鱼胶换这秭女。倘若真是我那友人之女,则我也算不负友人之托,心中大慰!” 庚敖微笑:“莫说一个俘隶,便是十个,百个,你既在孤面前开口,孤原本自当送你,奈何她却不便。” 齐翚一怔:“君上可否告知缘由?” 庚敖道:“亦不便相告。” 齐翚心中惊讶不已。 据他所知,那老寺人茅公因在路上犯病,才将她一路带至丘阳,安置在传舍偏僻角落之后,也不见如何看重她。既如此,十车鱼胶,这穆侯何以竟不肯松口? 他显然应当还不知这名为阿玄的女子的身份秘密。 他立刻道:“再加百车鱼胶,足够君上造万柄良弓,如何?” “孤说了,不便。”庚敖眼睛都未眨一下。 齐翚迟疑着时,庚敖笑道:“夜邑君可还有事?若无,孤却有事在身。” 齐翚知此刻这场会话再无继续下去的可能,只能再另想办法,压下心中沮丧,起身告退。 齐翚一走,庚敖面上笑意顿时消失。 …… 阿玄以玉珏换钱后,当日去集市采购粗布和价格不菲的丝绵,回到传舍,埋头便做起冬衣。 她打算给隗龙和他母亲各做一件,忙碌了一天,次日傍晚,听到门外有人唤,开门,见舍人领了一个面生的寺人来了,说是奉太宦之命,召她入王宫。 ☆、17.妫颐 王宫燕乐之堂,今夜正举行一场宴礼。丹地朱漆,烛杖四曜,火光照的嵌饰于中央那根巨大都柱之上的金釭闪闪发亮,主客分列东西席位,秩序俨然,豆内鱼肉佳肴,笾中干鲜瓜果,美酒溢满尊爵,旁有乐人击鼓敲钟,吹笙抚箫,钟鸣鼎食,一派华贵热闹的景象。 庚敖宴请的客人,便是白日抵达丘阳的晋公子妫颐。 穆晋上两代国君交好,晋公子远道而来,庚敖自然盛情款待,酒至微醺,命人张起大幅虎皮,射箭取乐,凡射中虎目者,满堂喝彩,陪饮三杯。宾主酬酢间,夜宴尽欢,深夜方散,庚敖亲将妫颐送出王宫。 …… 妫颐回到传舍,虽路途劳顿,人此刻也是半醉,却丝毫没有睡意,与同行的大夫詹吉依旧相谈于内室。 詹吉面带失望之色,道:“世子,此前我便打听到消息,穆国伊贯周季等人,心存私念,不欲穆侯与我晋国联姻。方才夜宴之上,我数次试探,穆侯也无接话之意。以婚姻缔好,恐怕不能抱过多希望。” 妫颐由晋侯正夫人所出,天资聪颖,仪表出众,自小就被立世子,只是这些年来,晋侯宠爱宋子夫人,爱屋及乌,渐渐对妫颐不满,有意改立宋子夫人所生的公子产为世子,晋国内部又佞臣当道,妫颐举步维艰,幸有公族之人及大夫詹吉等支持,这才勉力维持现状。 他有一同母之妹,去年詹吉出使穆国,游说烈公,烈公亦有意支持妫颐,恰王弟公子敖适龄未娶,遂商议联姻。 妫颐本想以此借穆国之力巩固自己在国内的地位,没想到烈公意外去世,议婚也被搁置,如今一年之后,穆国内部情况已经发生改变。 不必詹吉开口,他自己心中亦是清楚,穆国的新君庚敖,似乎对继续去年曾议过的那桩婚事,兴趣并不是很大。 他目光凝视着面前微微跳跃的一盏火苗,出神了片刻,缓缓地道:“我既来了,再慢慢探他口风便是。好在荀轸主张联姻,你私下里再去拜会于他,许之以利……” “倘若真不成,那也是上天使然,奈何!” 妫颐起身,拔出宝剑,手指抚触冰凉剑锋,长叹一声:“晋国本位列诸侯之霸,奈何君父宠信奸佞,对我一味防范,如今国政纷乱,人心不齐,反观他国,西有穆国,东有东齐,汉水以南,皆是楚人之地,其余但凡还有一口血气,无不意图争霸中原。我妫颐一人不得志事小,我只恨国将不国,先祖之雄壮基业,就此不复!”说话之间,眉宇郁结。 詹吉忙宽慰他,忽此时,侍从入内,称齐翚前来拜访。 齐翚巨贾之身,又是齐侯入幕之宾,名满天下,从前他去晋国,妫颐曾与他会面,一怔:“他怎也在丘阳?”收剑入鞘,令随从请入。 随从诺,正要退出,又被妫颐叫住,整了整衣冠,亲自迎了出去,将齐翚请入内。 齐翚道:“我知世子今日抵丘阳,想起从前与世子面于绛都,一见如故,故漏夜前来拜访,望世子恕我冒昧。” 妫颐笑道:“夜邑君亲来见我,荣幸之至,何来冒昧之说?” 二人寒暄过后,各自入座,叙了些旧,齐翚话题渐转:“我听闻,穆国去年曾有意与贵国联姻,后因烈公之薨,耽搁了下来。世子此番亲自入穆,一为烈公之祭,二来,想必也是为了联姻之事吧?” “联姻非我此行目的,”妫颐笑道,“若事成,为的也是不负烈公两国交好之愿,不成,亦无憾处。” 齐翚道:“怎的我却听闻,世子此行,所图便是要与穆国联姻,奈何不顺?” 妫颐面上笑容渐渐消失:“夜邑君此话怎讲?” 齐翚微微一笑:“晋侯宠爱公子产,与诸多佞臣来往丛密,世子举步维艰,此事天下人皆知。” 妫颐望了齐翚片刻,苦笑了下:“夜邑君见我,便是为嘲我乎?” 齐翚神色转为肃穆,道:“岂敢。我与世子虽不过一面之交,然世子龙章凤姿,礼贤下士,风度令我折服。若世子不弃,我愿为世子出谋划策,聊表寸心。” 妫颐道:“愿闻其详。” 齐翚探手入襟,取出一块包裹了什物的丝帕,解开,露出一面玉珏,摊于案面。 “世子请看,能否认出此为何物?” 妫颐就着烛火看了一眼:“何物?” “数月之前,周王应也曾向贵国下诏,世子若见过诏书,则当认得此物。” 妫颐目光一动,拿起玉珏,翻看了片刻,蓦地抬眼。 “你从何处得来?” 齐翚将那日西市经过说了一遍。 妫颐目露讶色:“依你之言,那个秭女便是周王王姬?” “极有可能便是,”齐翚道,“不瞒你说,今日我还曾入宫,以十车鱼胶向庚敖易这秭女,不想被他拒了。” “莫非他知这秭女身份,这才拒你?” 齐翚出神片刻,忆及当时庚敖神色,缓缓摇头:“我能断定,他还不知。” “那他为何不肯做你这个人情?”妫颐面露不解之色。 …… 何止妫颐,便是齐翚自己,直到此刻,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据他搜集得来的消息,这名为玄的秭女,只是因了通医,才随庚敖被带入丘阳的。庚敖年轻体健,应当不至于要她医治,极有可能是为了那个老寺人的缘故。 退一万步说,即便带她上路是为庚敖治病,应也只是他在路上偶然所染的疾病,如今回到国都,宫内自有医术高明的太医,这秭女并非必不可少——这一点,从她入丘阳后并未被带入宫,而是被安置在传舍偏僻角落一事,就能推断的出来。 这个名为阿玄的少女,对于庚敖来说,是个有用、但并非必不可少的医女。 正是基于这样的判断,所以他去见庚敖,才提出用十车鱼胶交换。 正常情况之下,庚敖应当没有理由不给他这么一个顺手人情的。 但是令他意外的是,他竟然连想都没想,立即就拒绝了他。 也是因为太过意外,且他想要得到这少女的心情太过急迫,这才不假思索地又加了筹码。 如今想来,自己当时有些操之过急了。但细细回忆当时会面时庚敖的细微神色变化,他更加疑惑。 既不知她王姬身份,那么,一个对于庚敖来说并非必不可少的容貌普通的俘隶医女,他何以竟毫不犹豫拒绝自己的条件,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应当还有他所不知的秘密。 正是他不知道的这个秘密,导致他做了一笔失算的生意,铩羽而归。 而且极有可能会因自己这个疏忽,令他接下来不能再与那少女轻易接触。 但是,这个机会太难得了,即便是赌,他也要继续赌下去。 他便赌在庚敖发现那名为玄的少女的身份秘密之前,自己和晋世子颐达成一致,并付诸行动。 …… “不瞒世子,我尚未查知。”齐翚缓缓道。 妫颐注视着他:“如此,夜邑君夜访于我,又将王姬之事告知于我,不知所图为何?” 齐翚道:“我欲助世子大事。” “愿闻详情。”妫颐目光微动。 “我于半月之前至丘阳,停留至今,知为何?因我知世子不日便到,我欲在此等待世子,与世子面谈机宜。数日前无意得知那少女身份,更觉上天助力。待我与世子相谈完毕,我便派人动身前往洛邑,以世子之名觐周王,令周王知悉,乃是世子苦寻,终得知王姬下落,请周王遣使一道前来,迎奉王姬回宫。我再倾我财力人脉,全力助世子尽早登晋国国君之位,世子亦向周王求亲,若得周王敕封,则世子名正言顺,晋国再无人可撼世子地位。” 一桩背后血雨腥风之事,从他口中徐徐讲出,平淡如同白水。 “如何?世子可愿与我一道,共图大事?”齐翚说完,含笑望着妫颐。 妫颐盯着齐翚,烛火中身影凝然,良久,问:“你助我,所图为何?” “待世子成就大事,助我复国。” 妫颐略一迟疑:“倘若那少女并非王姬,该当如何?” “即便不是,也无损失,何况玉在手中,从那少女口中,总能问出王姬下落。” 妫颐长长呼吸了一口气,闭了闭目,蓦地起身,再次拔剑,一剑斫下案面一角。 “颐以此案起誓,事成定不食言,如违背,天谴我!” …… 庚敖今夜亦饮了不少的酒,入内脚步微浮,茅公忙上来扶他,被他挡开,开口便问:“可问过秭女的话?” 茅公道:“问过了。据她所言,她与齐翚并无深交。只是数日前去西市卖玉,恰遇到齐翚商队,齐翚相中买下,除此无往来。” “卖玉?”庚敖眉头皱了皱。 “是。老奴问过了。说是她出秭地时随身所带。”顿了一下,又解释:“前些日,她曾托舍人问话,想给她如今在狄道的故人传信报个平安,舍人报至老奴这里,老奴想着此也为人之常情,何况她亦算是有功,便应许了。她称狄道苦寒,想一并再捎带两件冬衣,故去西市易玉,这才识得齐翚。” 庚敖眯了眯眼:“齐翚亦落脚于传舍。她与齐翚,真没有任何其余私下往来?” 茅公面露迟疑之色:“这……老奴不敢断定。老奴先前只命舍人在她外出时跟随,防范她私自出城,至于传舍之内的行动,确实并未多加留意。” “是了,”他忽想了起来,“舍人曾言,那日齐翚与她一道归来,亲自送她回的屋。” 庚敖半晌没出声了。 茅公在旁等了片刻,见他脸色醺红,又闻到一身的酒气,便道:“不早了,君上不如更衣,安置了吧?” 庚敖和衣慢慢躺下,闭上了眼睛。 茅公亲手为他脱靴,刚脱掉一只,忽听他问:“她尚在宫里?” 茅公道:“是。若君上再无别事,明日一早便叫她回。” “将她唤来。” 茅公抬头望了一眼。 庚敖双目依旧闭着,似是睡了过去。 “老奴这就去。” …… 阿玄起先被传入王宫,茅公问了一番她和齐翚交往有关的话后,也没说别的,只让她暂时等在一间偏室里。 阿玄莫名等了大半个晚上,直至此刻深夜,渐觉疲乏,见室内有榻,便和衣卧于榻上,闭目冥想之时,忽寺人来传,便起身,随寺人穿过曲折幽深的走道,最后来到一处看似内寝的宫室,停在檐廊下等待。 稍顷,茅公从内里出来,对阿玄道:“君上传你。” “好生服侍。若问你话,如实回禀,不可隐瞒。” 老寺人又低声叮嘱了一番,亲自带阿玄入内,停于一幅纁色巨幔之侧。 内室阔大,四角各一落地人高枝形烛架,每架高地错落地燃着数十支明烛,光亮热烘烘地扑面而来。 阿玄悄悄抬眼,见巨幔侧一张阔榻,锦衾绚烂,庚敖和衣仰卧于榻,一脚着履,悬于榻沿之侧,双目闭着,似是睡了过去。 ☆、18.酒色 茅公退了出去,内室只剩阿玄一人对着榻上庚敖。 方才虽只匆匆一瞥,透过帷幄间隙,阿玄已看见他面庞纁红,鼻息里是蜂蜡充分燃烧散出的兰膏之馨,却又闻到其中混着一丝淡淡酒味,知他宴饮而归。 茅公出后,她起先未再看他,视线只投于地上,等着他发声,如此立了半晌,室内始终无声无息,不禁疑心他是否真的醉酒睡了过去,便悄悄再次看向床上那人,才抬起眼皮,恰撞到两道投向自己的视线。 庚敖依旧仰于榻,保持着阿玄起先所见的那般卧姿,只是双目却不知何时睁开了。 想必方才她垂眸静待之时,他一直便这样看着她了。面庞无任何表情,双目泛出酒意,眸光看似混沌,却又泠泠带着寒意,两道冷隽目光,穿过帷幄,笔直投于她的脸上,也不知这样看她已经多久了。 阿玄丝毫不曾防备,说被他吓了一跳也不为过,心口倏地一跳,略一迟疑,正要开口,却见他身体一动,人便从枕上翻身而起,坐在了榻侧,依旧一脚光赤,另脚整齐着履,瞧着不大相称,尤其在他身上尚未除去的严整的上衣下裳的衬托之下,更显头重脚轻之感。 有点……滑稽。 只是他自己却似乎分毫未觉,坐那里,腰身挺的笔直,冷冷地瞧着她。 阿玄视线不敢再盯他那只光脚看了,再次垂下眼皮,道:“君上召我,不知何事?” 那人起先依旧未发声,片刻,阿玄才听他哼了一声:“你与齐翚,私下到底有何不可告人之处?” 阿玄一愣,实在弄不懂,自己不过卖了块玉给那商人齐翚,怎就惹了不是,被召来这里,先是茅公问了她一通话,没完,又被叫到这里继续接受他的盘问。 她便道:“我实不知君上何出此言。先前我已向太宦一一言明,事无巨细,自问并无任何遗漏之处。” “当真?”他语气中的那股讥嘲之意,扑面而来。 阿玄纵是泥人,也有几分泥性,何况她本不是泥,从被迫北迁开始,这将近半年的时间里,一路颠沛,一直隐忍,此刻终究还是按捺不下心中积压依旧的懑恨,抬起视线,对上了他的目光,道:“否则呢?君上以为我和齐翚有何不可告人之处?” 庚敖似一怔,盯了她一眼,随即眉峰微耸:“你若和他无私下交通,他何以会以百车鱼胶易你?”语气已是咄咄。 此刻轮到阿玄发怔了,一定,迟疑了下:“我不懂君上之意。” “在孤面前,竟还狡辩!” 他顿了一顿,“他今日见孤,称你许是他一故人之女弟,愿以十车鱼胶换你,孤未应,他又加至百车!” 他线条分明的下巴微微抬了抬:“你与他若无不可告人之私,他何以出价至此?” 阿玄这下彻底呆住了,一时愣住。 庚敖呵呵一声冷笑:“你还有何话可说?” 阿玄回过了神儿,忙道:“我实在不知他为何要到你面前开口要我!除了那日西市遇到,我当真和他无任何干系,从前更未曾见面。至于他说的故人女弟,绝非是我!” 她覆着假面,怎可能会是齐翚口中所谓的“故人女弟”?或许是他别有用心,或许是他真的误认了人,只有这两种可能。 庚敖狐疑地盯着她:“当真?” 阿玄此刻半点也不想惹上什么别的麻烦。立刻点头:“绝无半句虚言!” 她的语气极其肯定,目光望着庚敖,没有半点的躲闪。 她的双眸漆黑,映照点点烛光,似夜空中的双星,闪耀着碎钻般的光芒。 庚敖注视她片刻,就在某一个短暂的瞬间,他心里闪过一个稍纵即逝的念头,他一定是花了眼,竟觉她双眸晶彩掩了这张脸的不是,入目顺眼了起来。 心中之前所有的怒气和疑虑,如春日积雪,随潺流一寸一寸消融,慢慢退了下去。 她应当没对自己隐瞒了,庚敖的直觉这般告诉他。 他需要怀疑的,只是齐翚和他隐藏起来的动机。 但这不急。 齐翚的目的是要她。她是他的女奴,攥在他的手里,只要他不放,齐翚再长袖善舞,再富甲天下,又能在他的穆国里翻出什么样的浪头? 庚敖心中终感到舒服不少,一放松,胃腹里的酒意便涌了上来,斜斜睨了她一眼,道:“为孤更衣。”随之站起,依旧一脚赤着,一脚着履,似乎未站稳,身躯微微一晃,又定住了。 在王宫的后寝,“更衣”通常绝不仅仅只意味着“更衣”那么简单。 单纯地服侍他更衣安置,此前这一路,在那晚他莫名其妙不准自己近身之前,阿玄一直有在做,驾轻就熟,此刻一时也没想到别的,听他开口,只好到他面前,为他宽衣解带。 应是饮了酒醪的缘故,他整个人热烘烘的,连衣裳和腰间所佩的玉组似也染了他的体温,蔓延到阿玄不可避免碰触着他的指肤之上。 她不喜与他的这种体肤碰触,动作很是仔细,极轻,尽量不去沾碰他的裸肤。 她个头恰到他的下颌,庚敖微微低头,目光便落在了她的秀发之上。 她的发丰厚,灯火中闪着曜黑的光泽,甚美,他看了片刻,鼻息里仿佛又钻进了一缕若有似无混合皂荚气味的少女体香,爽而清冽,甚宜人,如此,他的视线便又自然地顺着她发梢移到了耳垂之上。 庚敖第一次留意到,原来女子耳垂生的也颇是可爱。肌白皙而幼嫩,覆一层细细的汗绒,如初春田野里新发的卷耳,娇嫩极了。 指尖忽微微发痒。 他竟想去捏一捏它,忍住了,视线又落到她那一段从衣领中露出的玉颈之上。 阿玄已替他褪下腰饰和外衣,抬手正继续解他中衣,忽听头顶声音说道:“你要冬衣,和舍人说一声便是,何必去西市易玉?” 声音淡淡,似信口而出,辨不出喜怒。 阿玄尚未应答,听那声音跟着又道:“你若想要回,孤可代你赎。” 阿玄一怔,眼睫微微动了动,抬头,对上了他俯视自己的两道目光。 他目光幽暗,瞳睛处各一点火光跳跃闪烁。 两人距离似乎过近了,阿玄能感觉到他说话时扑来的掺着酒气的炽热鼻息,忽微微紧张。 这种感觉,此前未曾有过。 她并未表露,只借着脱衣,不动声色地转到了他的背后,道:“谢君上,只是不必了,不是什么重要物件。” 庚敖慢吞吞地随她转身,一张泛着酒色的英俊面庞朝她凑了些过来。 “你怕孤?”语气竟带了丝轻薄意味,那酒气也更浓了。 阿玄后颈汗毛顿时倒竖,抬眼望着他,道:“君上何意?我不解。”语气平淡,神色亦是无波。 他似乎有些扫兴,盯了她片刻,越过她,自己咕咚一声仰卧在了榻上,双手交于脑后为枕,闭着眼睛道:“除履,净面。” 阿玄暗松一口气,矮身替他除去另只脚上的袜履,转身要唤候在外的寺人送水入内,身后却窸窣一声,没有丝毫的防备,腰身便被一支坚实臂膀给箍住,那臂膀一收,她身子顺势往后仰,整个人失了重心,顿时倒在了身后那张榻上。 她大惊,下意识地要翻身坐起,被他一把摁了回去。 阿玄又挣扎,胸腹却一重,那男人竟抬起一侧膝盖压了上来,将她牢牢钉在榻上,如鹰踞于她的身侧,脸朝她一寸寸地压了下来。 阿玄睁大眼睛,骇然见他竟又伸出一手,端住了她的下巴,将她脸强行抬高。 “孤尚且不鄙薄汝貌陋,汝何以竟作态至此?” 他的语气不快,酒气更是喷薄而出,直扑她的面门。 阿玄心跳加快,闭了闭目,极力忍住想将他那只手从自己下巴上拂去的冲动,再不敢乱动半分,僵着脖颈,听到自己声音发涩:“不敢。自知卑陋,从无半分他念。” 庚敖泛红双目注视着她,片刻后,神色渐缓,视线转而在她脖颈下被衣襟掩住了的曲隆上停留片刻,眸色渐渐转至深浓,喉结动了一动,唇慢慢附她耳畔,低低地道:“孤尝听闻,秭人于男女之事,颇多恣情。汝从前尚在秭地之时,可曾有过情,事?” 他语气听起来似是漫不经心,一边说着,一只手掌已移至她胸前,慢慢解起了她的衣襟。 阿玄身子僵直,一颗心嘭嘭跳跃,他手掌覆罩于上,许也感觉到她那就要破胸而出的心跳,似是了悟,眸光微微一动,竟笑了,露出白森森一副齿,又附耳低语,如在宽慰于她。 “莫怕,多些柔顺,孤会令你甚是快活。” ☆、19.真颜 温热鼻息随着他的耳语,吹在了她一侧的脖颈上,堆积的热气尚未散去,他竟然又探出舌尖舔她耳垂,含住,以齿轻轻舐了一下。 这种被湿热软体舔咬过的感觉,怪异至极,又酥,又麻……又有点恶心。 阿玄耳垂肌肤连同周围的一片脖颈,瞬间爆出了一层细细的鸡皮疙瘩,她打了个哆嗦,从震惊中回过神,猛地抬手,抓住了那只已半探入自己衣襟的手掌,阻止它的动作。 庚敖微微一怔,张嘴停住,从她耳畔抬起脸。 阿玄整个人,此刻被一种压抑和紧张的感觉给紧紧地攫住。 除了他带给她的压迫,两人之间的距离也太近了。她担心被他觉察到自己面容的异常,只能尽量不动声色地将脸朝向帷幄后的一片暗影里,希冀今夜能够全身而退。 “非我不可吗?” 阿玄的尾音里,带着微微的颤音。 庚敖的目光,在她那张被帷幄暗影笼住的脸上梭巡了一下:“何意?”语调慵懒,略带沙哑。 阿玄命自己极力稳住。 “我知君上此刻有纾解之需……” 应是酒水的刺激吧,今夜他和阿玄平常印象里的那人判若两人。虽与他体肤中间依旧隔着数层衣物,但她清晰无比地感觉到了来自于他张狂的勃发,他也丝毫不加遮掩。 他似是一怔,随即眉峰一耸,算是默认了。 阿玄尽量忽略此刻他施加在她身上的那种不适,对上他俯视自己的目光:“倘若君上非我不可,不过一具肉躯,君上要去便是,我也无妨。倘若并非非我不可,则我斗胆,念我数次曾为君上止痛除疾,请免我侍寝。” “君上后寝美人如云,无论哪位,都远胜我千百倍。” 庚敖眉头不易觉察地皱了皱:“怎的,你不愿侍寝于孤?”声音也变凉了,不复片刻前的愉悦。 阿玄道:“侍寝于君上,原本并非当初太宦命我同行之缘由。只是方才我也说了了,君上若瞧得上这块肉,非我不可,我也不敢拒。并未想过如君上所言,从中得什么快活。君上心怡便可。” 阿玄松开了自己方才抓住他那只手腕的手,闭上了眼睛。 帷幄低垂,耳畔沉寂,听不到半点声息。王榻内又闷又热。 他依旧压她身上,躯体沉重无比,阿玄如被一座大山压住,热汗不停地往外冒。 就在她感到似快要窒息的时候,身上压力骤然一轻。 他翻身,下了她。 阿玄如逢大赦,睁开眼睛,也没看他此刻神色如何,几乎连滚带爬地下了床榻,如同落荒而逃,连松散开的衣襟也不及整理,掀开面前低垂的帷幄,匆匆便往室门而去,未料步伐太过急促,一足竟被摆动的帷幄缠住了,身体瞬间失了重心,一下摔在地上。 面上覆着的那张面皮,因方才浮汗不断,阿玄本就感到它有些松脱了,此刻骤然失控摔倒,扑地的一刻,她的注意力并不在吃痛的手心和膝上,而是那张因了突然冲力从脸上骤然脱落,掉在了地上的面皮之上。 她大惊,立刻以袖遮挡,另手飞快拾起面皮,低头戴上,令它再次吸附于面,顾不得疼痛,随即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了起来,往室门飞快而去。 终于快到门口,身后却忽地传来一个声音:“站住。” 阿玄听到他下榻朝自己走来的脚步声,急忙抬手,再次以衣袖遮掩,犹如擦汗般地飞快按了按脸,以尽量固定假面。 庚敖已至,转到了她的面前,挡住她的去路。 阿玄即便低头垂目,亦能感到他的目光正落在自己的脸上,紧张无比。 “抬头。”他忽道。 阿玄心口微跳。硬着头皮,慢慢地抬起头,对上他的两道目光。 他神色古怪,盯着她的脸,目光锐利。 阿玄两腿开始发软,冷汗不住外冒。 他便这样盯着她,眼睛一眨不眨,忽然抬手,朝她的脸伸了过来。 阿玄心跳如狂,下意识猛地后退了一步,面庞勘勘躲开了他的手,肩膀却被抓住了。 他五指如爪,将她牢牢钳住,一带,阿玄便扑到了他胸膛上,被他箍住了后腰。 阿玄挣扎,他猛地一收臂膀,低低喝了一声:“抬起脸!” 阿玄停止了挣扎,脖颈僵硬,一动不动。 他另手便强行托起她的下巴。 阿玄被动地仰起了脸。 他的视线落到那张面皮和脖颈相连的下颌边缘,停留了片刻,手指在她面庞上轻轻搓了一搓,接着,慢慢地掀起了面皮的边缘。 阿玄已经没法阻挡,眼睁睁地看着他掀开了自己的假面。 起先他动作极缓,似乎还带着犹疑和不确信,但是,当那张犹如第二层肌肤的假面开始与真正肌肤清晰地剥离,就在刹那之间,他的神色微变,目光闪动,露出一丝惊骇之色。 他继续慢慢地掀着假面,从下往上。 她真正的模样,随着那张渐渐被掀开的假面,一寸一寸地露了出来。 至半,他仿佛失去了耐心,猛地一撕,那张伴了她长达数年之久的假面,彻底地从阿玄脸上被撕掉,捏在了他的手上,轻轻地晃荡。 这一切来的如此突然,阿玄惊呼一声,下意识抬手,捂住了自己的脸。 庚敖却不容她躲避,抓住阿玄手腕,强行拿开了她遮挡脸庞的手。 灯火照出一张无暇的面庞。双眉青黛,琼鼻樱唇,肌肤玉白,娇嫩吹弹可破。 似曾相识的一张脸,却又是完全不同的容颜,宛若一朵绝美娇兰,猝不及防地褪了青苍,盛绽于他的眼前。 庚敖死死盯着她的脸庞,仿佛还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竟抬手,反复触她面庞,似要确定究竟哪张脸是真,哪张脸是假。 阿玄转头,避开了他的手。他便又看自己手中还捏着的那张面皮,反复看了好几眼,目光中依旧满是不可置信的震惊之色,慢慢地,将它举至了她的面前。 “此为何物?你究竟何人?竟如此欺瞒孤!”他质问她,语气严厉。 阿玄膝窝软的如同棉花,心绪更是紊乱无比,闭了闭眼睛。 “睁目!回孤的话!” 阿玄睁开眼睛,对上了他的视线。 他看起来已从片刻前的震惊中恢复了过来,此刻双眸沉沉地盯着她。 阿玄压下心中涌出的沮丧,道:“并无刻意欺瞒。三年前秭王遴选女子送入楚宫,义父为我制了这假面以避祸。我也早习惯了,故这些年一直戴着。乡民只以为是我生病所致。你若不信,可派人去打听,一问便知。” 庚敖再盯了她片刻,神色终于渐渐缓和,看了眼手中的那张面皮,五指一收,便将它揉成了一团。 阿玄惊呼,伸手要夺回来,却迟了,那面皮已被他掷在地上。 阿玄急忙拣了回来,小心地展开,却发现它已被他揉的支离破碎,已经无法再用了。 阿玄心疼不已,忍着怒气,抬头道:“你为何毁它?” 庚敖却不答,视线只落在她的脸上,目光幽幽,神色不定。 周围再次沉寂了下来,安静地仿佛能听到自己的心跳之声。 阿玄渐渐被他看的心里发毛,迟疑了下,道:“若无事,我先退下了……” 她往后慢慢地退了一步。 “齐翚是否见过你的面容?” 他忽然开口,语气平淡。 阿玄怎么也没想到,他突然又提了那个齐国大商,一个错愕,方反应了过来,摇头道:“未曾。” 庚敖朝她走了过来,停在她面前,抬起手,捏住了她的下巴,再次迫她扬起了脸。 “当真?” 他盯着她,语气颇是古怪。 阿玄蹙了蹙眉:“我为何骗你?方才我已告诉你了,三年前开始,我便一直以这假面示人。我与他又无深交,我为何要以真容示他?” 庚敖道:“他若未见你真容,何以会来我面前开口要你?” 阿玄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又是吃惊,又感可笑,睁大了眼睛:“你何指?你是说,我以容貌诱他?” 庚敖不语,目中怀疑之色,却是扑面而至。 阿玄只觉匪夷所思,忍气道:“君上执意如此作想,我再多自辩亦是无用。君上何不面问齐翚,究竟为何他要到君上面前索我?不早了,君上方才既容我退下,我便先退了。” 她朝他一礼,后退了几步,转身匆匆要出去,腰身却一紧,低头,见被一手给掐住了。 阿玄回头,见他一张脸逼了过来:“孤何时说过,容你退下了?” 侧旁灯架之上,烛火灼灼,映的他双眸亦是灼灼,混合着酒气的炽热鼻息扑面而来。 阿玄呼吸一滞,双脚悬空,人已被他打横抱起,朝着那张王榻而去。 “孤自然并非非你不可,只是,今夜孤却偏要你侍寝!” 他将阿玄置于榻上,俯身,虎口捏她面颊,一字一字地道。 ☆、20.何方美人 阿玄被他掐的口角疼痛,却又不能出言。 穆人先祖最早迁至西北一隅,土地贫瘠气候恶劣,几百年来,为生存,为地盘,为繁衍,凭着世代延续在骨血里的虎狼因子,和西戎大大小小无数部族不休征战,踏着枯骨和脓血,步步而来,方有了今日之穆国。 她面前的这个年轻男子,大朝时虽也如周礼之规范,头戴旒冕、足踏赤舄,但他却不是中原那些逸乐国的富贵王宫中走出的翩翩公子。 他的骨血中,继承了穆人先祖的虎狼因子,天生一头猛兽。 据说他才十六岁时,就曾领兵征服绵诸戎人,直到现在,绵诸戎人依旧臣服于穆国,不敢起分毫异心。 就在方才,阿玄也曾想过,倘若今夜真的无法全身而退,那么就去学会承受。 她虽做不到能将屈辱变成享受,但应当也能最大限度地让自己顺利地度过这种经历。 但就在这一刻,她忽然却感到有些不确定了。 他朝她压迫而来的那张醺红面庞,咻咻的鼻息,以及唇角勾出的那种仿似混杂着兴奋和狞笑的表情,无不令她汗毛倒竖。 她感到了恐惧。 胸腹一凉,那是彻底失了最后一层的遮障。 她闭上眼睛,咬牙等待,但是片刻过去了,却始终没有料想中的发生。 她的一双长睫微微颤抖了一下,忍住胸腔间翻腾着的屈辱,睁开眼睛,却见他视线依旧落在她那一副玲珑躯上,双眼一眨不眨…… 他伸手,覆了下来,慢慢抚了数下…… 他掌心的指根处,有因常年执重剑而磨出的一层茧,甚是糙砺,蹭感更是强烈。 他低头,舔那朵朱砂桃花,又含弄粉蕾…… 肌肤上的鸡皮疙瘩,随了他的碰触,起了一层又一层。 他热汗滚滚,阿玄冷汗却不住地沁出。她克制不住自己,身子开始微微颤抖,胸闷的几乎就要透不出气来。 在他仿佛开始试图劈破而入时,她再也忍耐不住了,奋尽全力,将他一把推开了。 两人身体因汗水而变得滑溜,他毫无防备,竟也被她给推了下去。 错愕之间,来自于她的这种在王榻上的无伤大雅的小小反抗,他似乎颇是喜欢,双目愈发烁烁,快活似的朝她呲牙一笑,如展翅鹰隼,朝她再次扑了过来。 方才是点心,此刻才是开始。 阿玄毛骨悚然,尖叫一声,翻滚躲避,身后便是榻沿,后背无所凭托,整个人摔落到了地上。 王榻不高,离地肘半,榻前又铺一张毳毛茵褥,掉上去并不疼痛,却不期身子卷住了榻前悬垂着的一面帷帐。 嘶啦—— 耳畔响起清脆一声裂帛之音,整幅巨大帐幔,如一道纁色瀑布,从高高的悬柱横梁上泻下,如云似雾,飘飘洒洒,将阿玄从头到脚地盖了个严严实实。 …… 穆侯兴奋地全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里似都在争先恐后地往外冒着热汗。 于男女之事,他本从不会如今晚这般,急切渴望地如同回到了青涩少年的时代——事实上,他对于自己从前青涩少年时代的那段印象,如今也早已模糊不清了。 定是今夜饮酒过量,他才会醉醺到了如此地步。看到她为躲闪自己不慎滚落掉下王榻,被帐幔盖住,如落入了困网的一只小兽,很是愉悦,一种不必他动手便惩罚了她的愉快。 他自不会留她一人在地,就在他要跟她下榻时,忽然,他感到一侧的太阳穴抽痛了一下,如被针刺。 这感觉他其实算不得陌生。 上几回头痛之症的发作之初,便是这般起兆。 他本应当有所警惕,但此刻全部心思都扑在了地褥上那团正努力想从帐幔堆里挣脱出来的活动着的人儿身上,浑未在意,赤脚跳下了榻,哈哈笑着,张狂得意,出手助她脱离那团困缠住她的帷帐。 她正趴在褥上,手足依旧被缠,一堆纁红织物里露出了一段白生生的小蛮腰,雪肌曜目,稍下桃臀对生两只圆涡,犹如美人玉面一双梨涡,可爱无比。 他的眼眸发涩,无法挪开,手掌情不自禁轻轻抚了上去,触手柔软细腻,如陷软玉,浑身血液再次贲涌,待抱她回榻,方才那股太阳穴内的抽痛忽再次袭来。 …… 阿玄手忙脚乱终于从帐幔堆里爬了出来,知庚敖就在身后,何敢停留,抓起地上自己方才被褪的一件衣裳,抱着跳了起来,一边匆匆套衣,一边奔向门口,至,喘息回头,见他并未追赶上来,却分腿立于榻前,身形僵硬,双手紧紧按着两侧太阳穴,眼目紧闭,面上露出痛楚之色。 阿玄一愣。 突然,他的痛楚似乎来的更加猛烈了,身体摇摇欲坠,竟不辨方向,如同喝醉酒似的,肩膀砰的撞上了侧旁那架落地连枝烛台,十数盏燃着的灯烛连同整个青铜灯架,顷刻间歪斜下来,砸在他的后背,咣当倒地。 他亦随灯架倒在了地上,双手紧紧抱着头颅,身体痛苦地蜷曲,身后一地,流满正在燃烧的熊熊灯油。 阿玄顿时明白了,他又犯了头痛之症。 她依旧惊魂未定,一颗心狂啄胸腔,几乎跃出喉咙,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睁大眼睛看着他仰于地上,痛苦挣扎。 那滩流火,迅速朝他近旁一道垂地帐幔烧来,越逼越近,火苗跳跃,黄色火舌倏地卷燃帐幔,由下至上,整幅帐幔,哄的燃烧了起来。 阿玄顿了顿脚,高呼一声“失火”,恨恨地跑了回去,抓住他胳膊想将他从地上那滩火油旁拖开,偏他身躯沉重,她又手脚发软,足底一滑,非但没将他拖离,自己反摔在了他的身上,恰成骑坐之姿。 “君上!” 身后纷沓脚步声至,阿玄抬头,看见茅公和几个寺人奔入。 烛架倒塌,火油满地,帐幔燃烧,跃跃火光映照之下,穆侯赤身仰面于地,身上跨坐一衣衫不整的美貌少女…… …… 阿玄入内后,茅公方才便一直没离开,起先守于外,后隐隐听到内室里传出异样动静,便将原本候于外的几个寺人遣远,自己也退到檐廊之上,静待事毕。未料片刻之前,先听内室里“咣当”一声,似有重物坠地,心中不安,想入内问个究竟,又疑心是否战况正烈,贸然恐将打搅穆侯好事,正迟疑间,忽听阿玄一声“失火”,吃了一惊,忙唤那几个寺人一道入内,万万没有想到,入目竟是这般的景象。 莫说寺人们瞪大眼睛,便是茅公,亦是震惊万分,视线落那少女身上,分明知她就是阿玄,却不知为何容颜大变,再看向被她压坐于地的庚敖,电光火石之间,心中便明白了。 并非什么香艳不可说之秘,而是穆侯头痛之疾又发作了。 …… 庚敖神志终于清明。 耳畔沉凝,他慢慢地睁开眼睛。 王寝走水,他被暂移至近旁的一间配室。此刻天光未明,室内依旧掌着灯火,他看到茅公陪伺在他榻前,神色焦急,见他睁开眼睛,似松了一口气,探身轻声问他:君上可还好? 庚敖闭了闭目。 那将他扼住的剜髓剔骨般的痛楚之感虽消失了,此刻他却依旧感到有些余疲。 他闭了闭目,倏地又睁开了眼睛,转头看了一眼室内。 空荡荡无人,并不见她。 茅公仿佛窥到他的所想,立即道:“君上安顿后,老奴见她亦是疲乏不堪,便叫她去歇了。” 庚敖不语。 茅公想起那令他印象深刻至极的她跨坐在他腰上的一幕,迟疑了下:“君上若需她服侍,老奴着人将她唤来。” “不必了。” 他脑海里浮现出昨夜种种,眼角微微一跳,语气却颇是冷淡。 茅公应是,又稍稍靠过来些,低声道:“君上放心,头疾一事,老奴遮瞒了过去,无人会知。只是王寝失火,闹出了些动静,怕是瞒不过去……” 庚敖唔了一声,闭上眼睛。 …… 前夜王寝失火,惊动穆宫,据说因穆侯新得了一美人,过于放纵所致。当时情状之放荡,莫可言状,非但因了纵情声色引发失火,连穆侯体肤都被火油所燎,以致于当场晕厥,幸而无大碍,次日如常,于路寝(议事厅)面臣。 正值国君议大婚之际,王寝却发生了这样的内帏艳事。 没两天,消息不但传遍整个穆宫,连大夫们都有所耳闻。 公子敖少年之时,卿大夫们只知他允文允武。十二岁被先文公送至掌天下周礼的鲁国泮宫专习六艺,通礼乐,精射御,知书数。十六岁亲领兵征服绵诸,悍而勇猛,戎人望风披靡。除了这些,从未听闻过过他和美人有关的逸闻。 后,公子敖先为文公守丧三年,继任国君,再为先烈公守孝一年,先后叠至四年,姬移居别宫,无半分越矩,为卿大夫们所称颂。 万万没有想到,值此时刻,却传出了这样的消息。 究竟何方美人,竟令一向克欲敬事的年轻国君做出如此放荡之举,以致置伤身于不顾? 无人不奇,皆私下议论。 ☆、21.第二十一章 这一夜于阿玄犹如梦魇。 庚敖突发头疾, 茅公当时闻声入内,迅速灭火后立刻屏退寺人, 命阿玄再为庚敖止痛, 随后等他渐渐昏睡, 阿玄已是筋疲力尽,回答了茅公询问的关于自己容貌变化的原因, 便提出要去歇息。 看的出来,这老寺人其实并不放心让她离去,本意应该是想令她继续在旁守着庚敖,但也未强留,让她先退下了。 阿玄回到起先那处宫室,擦了个身, 洗去那男人留她身上的气味痕迹之后, 拖着两条发虚的腿,上榻倒头便睡了过去。 大约是太过疲乏,她这一觉睡的沉沉,倒没再做什么噩梦。醒来睁开眼睛,只觉光线刺目,揉了揉眼看向窗外,才见日上三竿, 这一觉竟睡到了近午时分。 她爬坐起来, 还发着呆, 忽听门口方向传来脚步声, 循声望去, 见一个女御走了进来,身后跟了几个捧着盥洗用具的宫人。 王宫里的女御,也有受国君宠幸的,但通常日常只负责管理女奴,安排嫔妃侍寝、或在祭祀等活动时协助世妇做事。 这女御四十多岁,虽进来就面带微笑,但看起来似乎地位不低,到了阿玄面前,自称名叫女梁,茅公派她来服侍。 阿玄感到有点不及防备,但也没说什么,起身要寻自己昨晚脱下的衣裳,却找不到了。 女梁笑道:“衣裳已被我命人拿去浆洗,可换新衣。”说完便有宫人捧着衣裳上前。 阿玄昨夜被召入王宫之时,事出突然,并未携多余衣物,身上穿的早被汗水浸透,听了便也没说什么,只笑了笑。 女梁亲手服侍她穿衣。内白缯,外绛色深衣,纤腰一握。 宫人来为阿玄梳头,插一面玉蓖。女梁端详了她,赞道:“玄鬓如云,美容貌,妆成引众女嫉。”又命人送食。 阿玄心里没底,便问她自己何时可出宫。 女梁看了她一眼,道:“太宦只命我服侍玄,其余并不知悉。” 先前住在传舍里,阿玄外出虽也有人随着,但无论如何,比身处王宫要来的自由。 何况昨晚发生了那样的事,阿玄想起来就觉得浑身不自在,只是心里也明白,如今以自己的身份,连性命都不能自主,何况是这具身体的自由?既然暂时出不了王宫,也就只能暂时先住下来。 坦白说,如今她心里最抵触的,便是被庚敖再唤去侍寝。 好在一连数天过去,非但再没有侍寝之召,连那人的面都未曾在她面前露过。 阿玄原本绷着的那根弦,终于慢慢开始放松了下来。 或许,那天晚上的那件事,只是个意外而已,她心想道。 …… 高室,庚敖阅简牍,渐渐全神贯注之时,寺人入内禀报,宰夫买前来求见。 宰夫买是穆国公族,掌朝治之法,论辈分,庚敖唤他叔父,听他来了,便落笔,让寺人传他入。 宰夫买入内,向庚敖行臣礼后,开口便问:“君夫人之事,君上可有定夺了?” 庚敖不语。 宰夫买又道:“君上若迟迟不立君夫人,则王宫无人掌妇法,社稷亦无以稳固。” 庚敖微微皱眉:“先烈公之孝,除未及满月,叔父何必如此催促于孤?” 宰夫买道:“君上!非买一味催促,乃为我大穆社稷!君上当早立夫人,此并非买一人之愿,凡我穆国卿大夫,无人不与我同愿!” 庚敖父君一脉,只得先烈公和庚敖两子,先烈公无留子嗣,庚敖一出孝期,宰夫买催促他立君夫人,也算不得无理取闹。 庚敖眉微扬:“叔父所言有理。只是孤问于叔父,孤当立何女为君夫人?” 宰夫买迟疑。 庚敖道:“卿大夫或主伊贯之女,或主晋公女。以叔父看来,孤当娶何人为妥?” 宰夫买终于道:“两家各有利弊。若联姻晋公女,我穆国助公子颐固位,日后可得一盟邻,共慑楚人。若立伊贯之女为君夫人,则有助我穆国安定,君上也如虎添翼。” 庚敖微微一笑:“叔父所言极是,故孤权衡不定,迟迟未做决定。” 宰夫买急道:“买听闻,君上数日前曾去牛耳山探望叔祖,叔祖何意?” 庚敖道:“叔祖命孤自行定夺。” 宰夫买一愣:“这……” 娶哪个女人当夫人,于庚敖而言,并非他个人之事,宰夫买急,他也不是不能理解。 他手指于案面下意识地轻叩了数下,沉吟片刻,展眉道:“孤邀晋公子一道秋狝,不日出行,待归来,再做定夺,如何?” 庚敖虽年轻,但比起从前烈公,宽仁有余而魄力不足,从深心来说,宰夫买对公子敖更是敬服。见他答应游猎归来便定夺此事,自然不再催逼,诺声退下。 宰夫买离去后,茅公入内,向他禀告秋狝的预备之事。 庚敖一边听,一边继续阅着案上简牍。 茅公禀完,又道:“秭女玄,老奴已派人去往秭地探查,如今如何安置,老奴定夺不下,来问君上之意。” 庚敖握笔的手微微一顿,驱散脑海里骤然浮现出的那夜的种种,淡淡地道:“你看着办便是了。” 茅公道:“如此老奴便直言了。那晚后,无人不知君上幸了秭女。秭女既成君上之人,于从前便不同了,老奴以为,也当叫她熟知王宫礼仪,故这几日遣了女梁到她那里详加教导。以老奴之见,若秭地消息回来确信,则往后不必再送她出宫了,就留她在君上身边,长久侍奉为宜。此次田猎,来去至少大半个月,老奴先安排她同行,君上以为如何?” 庚敖未应声,继续走笔。老寺人在旁静候片刻,躬身道:“如此老奴便去安排了。” …… 阿玄很快就知道了,那晚上的事,原来还是自己想错了,并不只是个意外。 因为很快,就又有了后续。 女梁来她这里,并不仅仅只是为了服侍她,而且,她似乎还肩负了教导她王宫规范的职责。 她向阿玄解说王宫之妇应当具备的德行、言辞和仪态。大到祭祀之礼,小到如何协助日后的君夫人进献盛有黍稷的玉敦这类细节,当然更多的,还是教导她应当如何侍奉庚敖——这座王宫里的所有女人的唯一男主人。 女梁向阿玄教授这些内容的时候,态度虽然依旧恭谨,但神情却异常的严肃,阿玄甚至有些不敢在她面前露出懈怠。在她教导下过了几日,这天实在忍不住了,又发问:“能否代我问话太宦,我到底何时可出宫?” 女梁仿佛对她依旧还抱有出宫的念头感到十分惊讶,道:“你怎还作如此想?不管你从前身份为何,君上既幸,你便与从前不同,否则我何以被派来教导你这许多事情?” 阿玄苦笑。 女梁看了她一眼。 她从前是庚敖母亲,文公君夫人跟前的女御,在王宫中地位很高,连如今还住在后寝的伯伊夫人,见了她也不敢随意颐指气使。 她知这个名玄的女子侍寝过庚敖,侍寝之夜还闹出了不小的动静,连她都听说了些细节,据说她骑于君上之上诸如此类,这令她未免感到匪夷所思,直到见了人,惊于她的美貌,才有些相信,或许那些传言并非全是无稽之谈。 至少,君上想必对她确实是钟爱的,否则茅公绝不会让她来亲自教导这些事情,这一点确信无疑。这几日处下来,自己教导她的礼仪规范,她虽然很是聪敏,一遍便记住,考问无碍,但以女梁的眼力,怎会看不出这她心思似不在王宫,于自己教导的那些礼仪,也不过是在应付而已,并未走心。 女梁正色道:“玄,我知你来历,你从前乃秭人,秭亡,你以隶女之身随伺君上。不管你从先有何过往,心怀何念,到了此处,从今往后,你不可再首鼠两端。以你美貌,若再用心,不难宠于国君……” 她视线往阿玄小腹扫了一眼。 “日后恭谨侍奉君夫人,再早些为君上诞育子嗣,则得封夫人,也非不能企望之事。” 阿玄唯有再苦笑。 女梁说的这些,字字句句,无不在理,她何尝不明白。 只是莫说夫人,便是君夫人,那又如何? 不是想要的,心便无法安定的下来。 …… 第二天,阿玄被告知,国君不日出行秋狝,命她随行。 秋狝是每个诸侯国每年必定会举行的一场出动战车和军队的盛大军演活动。便是因为去年穆国秋狝,阿玄才会阴差阳错地和庚敖碰面,继而有了如今这样牵扯不清的关系。 看着女梁为她收拾预备出行的随身之物时,她心中微微感慨。 到了那日,阿玄登上一辆轺车,夹杂在浩浩荡荡的随驾车乘之中,出城往北而去。 一场为时将持续至少半月的传统秋狝围猎,将在国都北去的汭水穆野之上进行。 汭水北向,便是岐、荪氏等西戎族国的聚居之地。这些西戎之国,原本在文公时已附庸于穆,每年进贡,文公薨、烈公在位的数年间,在乌戎的怂恿之下,曾企图蠢蠢欲动,后被镇压。 去年庚敖的军事重心在于西南楚人,在取得对楚的阶段胜利后,如今便将目光重新投向了西北方向的这些西戎族国。 此次秋狝,既是练兵,也在向这些西戎族国施以军事压力。 这便是他将今年的秋狝之地选在此处的原因。 阿玄随这支如同军队的大队车马出丘阳城往北,路上行了一天,至晚,随王驾驻扎过夜。 沿着驰道,幕人在两边平缓的野地上,支起一个一个的帷幄。 正中那个最高大的,便是庚敖的王幄。 天黑,野地里燃起了点点篝火,阿玄被召入王幄。 虽然距离那夜过去已经好些天了,但一想到要再次和他面对面,阿玄依然感到很不自在,浑身如有针刺。 好在进去后,并没看到庚敖在里,茅公很快过来,说国君正与晋公子及同行的公族大夫们宴乐,叫阿玄在此等着。 又叮嘱今夜起,以及之后的一路,入夜都由她来王幄服侍国君起居。 这次秋狝属国君正式出行,扈从无数,所携日用器具也面面俱到,路上光是载各种用具的大车就有数十辆之多。茅公将各种需要阿玄知道的事项一一叮嘱完毕方出去,最后留下阿玄一人。 王幄高大,空间轩敞,由许多根青铜支架巧妙搭嵌而成,形状如同一座屋子,上覆以帛衣,下铺地毡,有门,阿玄方才一路过来,野地里夜风颇大,但入内却感觉不到半点支架摇晃,抓地十分牢固。 王幄内以一张雕漆屏风分隔内外,内为浴,外作卧,明烛照耀之下,锦绣被堂,金玉珍玮,倘若不是耳畔还能听到帐外随了夜风飘来的隐隐的夜饮作乐之声,置身于内,便和平常身处屋宇并无什么大的区别。 阿玄直觉地抵触面前的那张漆木大床,离的远远,在幄门附近放着的一张靠几边慢慢坐了下来,侧耳听着外面的动静。 渐渐地,帐外远处不时传来的笑声和喝彩声渐渐稀落,又彻底地从耳畔消失了。 应是亥时初,她忽然听到有脚步声朝着幄门方向而来。 和那个男人其实并不算熟悉,但她却立刻就感觉了出来,这脚步声应就是庚敖所发。 随着那脚步声越来越近,阿玄身体里的那根弦也绷的越来越紧。她从地上一下站了起来。就在她站起来的那一刻,幄门被一只手推开,伴着一阵突然涌入的夜风,一个男人跨了进来。 烛火随涌入的夜风忽然摇曳,明灭不定的一团光晕里,阿玄看到身着田猎皮弁的庚敖出现了自己的面前。 她站在那里,身体微微发僵,那男人却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只看了她一眼,将幄门一关,便从她面前走了过去,随后转入那扇屏风之后。 屏风后发出一阵窸窸窣窣仿似脱衣服的声音,接着哗啦一下水声起,他应是跨入浴桶沐浴了。 阿玄站着不动。屏风后也没有传她过去的声音。片刻后,又一阵水声,他似乎出来了。 “取衣物!”他的声音响了起来。 阿玄拿了衣裳,转入屏风后,看见他就站在浴桶之侧,未着寸缕。 阿玄垂目,将他的衣物递了过去。 他没接,道:“你来替孤穿。”声音听起来,甚是柔和。 阿玄面无表情,过去将衣裳套在他身上,结着衣带时,他的一只手忽然伸了过来,轻轻抚了一下她的头发,手指又落到了她的一侧面颊上。 阿玄偏了偏头,他手摸空,一怔,随即低头凑到她耳畔,几乎像是耳语般地道:“孤知你上回被孤吓到了,今晚孤滴酒未沾,莫怕。” 阿玄依旧无甚表情,替他结好衣带,再次避开他的手,低头去收拾他方才丢在地上的衣物,刚蹲下,后腰被伸过来的一双手抱住了。 庚敖俯身下来,在她耳畔低低地咬了一句“莫管这些了”,一把抱起她便转出屏风,将她放在床上。 阿玄仰于锦衾上,见他微微俯身下来,凝视着自己。 慢慢地,他的视线落到她的唇上,看了片刻,脸越压越低,似是想亲她的嘴。 阿玄扭脸,避开了他的嘴。 他随她转脸方向,再次追了上去。 阿玄推开他追逐自己的头,避开他的唇,一下坐了起来。 “君上可是要我侍寝?我脱衣便是。” 她低头开始解衣。 庚敖望着她,面上原本带着的那种柔色慢慢地消失,眉头皱了起来。 “女梁未曾教过你该当如何侍寝?”声音不悦。 阿玄头也未抬:“教过。只是我天生愚钝,再来十个女梁,也是教不会我。” 阿玄很快便脱去了上半身的衣裳,露出如新剥嫩菱的裸身,袒于他的面前,双眸更是直视着他,无半点躲闪,更不见羞涩。 庚敖视线扫过她身子,神色渐渐变得冰冷,忽道:“滚。” 阿玄又穿回了衣裳,系妥衣带,爬下床后,朝他行了一礼,转身便往幄门而去,手刚碰到幄门,身后庚敖忽然几步追了上来,一把拽住了她的胳膊,将她拖曳回床上,双手压住她脸,低头就亲了上来。 阿玄并未挣扎,只死死地咬紧牙关,就是不肯松口,他始终撬不开她牙关欺入,两人纠缠了片刻,庚敖唇舌间忽然尝到了一丝甜腥的味道。 他一顿,终于松开了阿玄的嘴。 一缕血痕,顺着她的唇边,慢慢地淌化。 “君上要我这肉身,拿了便是,何必定要这么做?”阿玄也未擦唇上方才磕碰破而流出的血,依然仰在枕上,微微笑道。 庚敖视线落在她染了血的唇上,目中渐渐现出恼意。 “你不过一个隶女,何以三番四次,总是不肯顺从于孤?”他一字一字地问。 阿玄凝视着他:“君上可容我说我所想?” 他神色阴沉,一语不发。 “君上未言不,那我便当君上许我说我所想了。” 阿玄抬手,以手背擦了擦唇上的血,从枕上坐了起来。 “我不过一俘隶,君上看中我,我本当感恩戴德,然,当初太宦命我同行,本是要我医治君上头疾,并非要我侍寝,我自问也尽心尽力,并非全然无功,如今君上却忽要我侍寝,此绝非我所愿。只是我连性命都捏于君上之上,何况意志?故虽不愿,但也不敢忤逆君上。君上要我侍寝,我侍寝便是,何必定要如方才那般?” 庚敖道:“你的那些族人,如今正在狄道服役,莫非比起锦衣玉食,你倒宁愿去狄道与他们一道戍边?” 阿玄道:“锦衣玉食谁人不爱?然这般易换,非我本心。” 庚敖盯了她片刻,忽冷笑:“你既如此作想,孤何不称你心愿?” 他腾的站了起来,大步走到幄门边,一把拉开道:“这就上路去狄道,不许停留片刻!” 夜风再次从门外涌入,拂卷着他的衣袂,灯火摇曳,他投在幄壁上的黑色影子来回晃动。 阿玄一愣,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看了他一眼,见他神色冷漠,不似信口所言,急忙从床上爬了下来,匆匆从他面前走过。 他刚回不久,茅公此刻尚未离开,还在近旁巡查夜间岗哨,忽见阿玄从王幄里出来了,急忙过来询问。 阿玄道:“君上命我回狄道,连夜动身,烦请太宦今夜可否先安排车送我回都,等到了丘阳,我再动身去往狄道。” 茅公一怔,忙叫她停步,转身急匆匆要入内,却见庚敖一步便跨了出来,冷冷地道:“孤何时说过以车送她上路?当初她如何从秭地去往狄道,此刻便也如何从此地去往狄道!” ☆、22.第二十二章 茅公一愣:“此为何故?”见庚敖不语, 寒着一张面,只得跟着他转头, 亦看向阿玄, 道:“你到底如何开罪了君上?还不快向君上请罪!” 阿玄迟疑了下。 方才听到类同于叫自己滚回狄道的话从庚敖口中说出来时, 她的第一反应是松了口气。 倘若他真能放行了她,让她回狄道找到隗龙和他们继续生活在一起, 即便那边地域苦寒生活艰难,但于她来说,未必不是好事。她并非吃不得苦的人。 令她没有想到的是他此刻又开口说出让她徒步去往狄道的话。 这还不算,听他口吻,是要她一个人于此刻当即便动身上路。 她原本想,倘若能先被送回到丘阳, 即便剩她一人, 她也可以想法子寻个同向的商队搭着上路。 这个时代,能给人看病的医士不多,尤其对于普通民众来说,医士社会地位虽然算不上多高,但无论去往哪来,都是相当受人尊敬的,她不怕找不到愿意带她同行的商队, 这只是个时间快慢的问题。 不料他此刻却又抛出来这么一句话! 从这里回国都, 虽不过才行了一个白天的马车行程, 但早已出了郊鄙, 入野, 她徒步回去的话,不眠不休,想来也要走上三天。 这也没什么,她从前不是没走过比这要远上无数的路,只是此刻将近夜中了,掉头而回,沿途除了一条驰道,两边根本看不到任何人烟。 这也罢了,最危险的是,深更半夜,附近极有可能还会有野兽出没。 白天来时,她就在驰道上看见过野狼的粪便——从前在赤葭,她没少出入老林,对动物粪便不算陌生。 “玄!” 茅公见她迟迟不应,语气变得严厉了:“莫忤逆君上!忘了我如何教导你的?” 阿玄看了眼对面的庚敖。 他下颌微微端着,月光照于他的面庞,清楚地照出他一脸的睨目冷笑。 阿玄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庚敖吞了一口唾沫。 茅公懵了,望着阿玄背影,又叫了两声,她未停,只剩月光下一道背影越去越远,竟是不回头了,忙看向庚敖,见他神色愈发阴沉,双目盯着她的背影,心里暗叹口气,低声道:“君上,方圆入野数十里,她一人如何行的了夜路?莫若老奴暂且将她扣下,她有开罪君上的地方,老奴再好生教训她,叫她给君上赔罪便是了……” 庚敖怒道:“不过一个隶女罢了,何至于要你如此委曲求全?传孤的话,放她出营!老寺人你再莫多事!”说完转身便入了王幄,“啪”的一声关上了门。 茅公错愕。 这个名叫阿玄的秭女,和他处的时日也不算短了,留给茅公的印象,除了有一手出众的医术,便是识大体懂隐忍,她这一点,他也颇欣赏,对她很有好感。 他实在不明白,分明她既已侍寝过了,成了君上的人,到底又出了何事,好端端的,才上路第一天,她竟就如此触怒了君上,以致于他要将她驱走,还是以这种方式? 这个秭女自然是不能走的。 但君上此刻应在气头上,自己若忤逆他意思将她扣下,恐怕会真触怒了他。 何况,秭女今晚的这性子,确实倔了些,甚至不识好歹,和平常大相径庭,令茅公颇感意外。 她既不肯向君上服软,执意要走,必是不知落单上路的辛苦乃至危险,不如借此给她一点教训,吃了堑,往后想必也就长记性了。 茅公望着前头月光下那个越来越小的孤单背影,抬脚匆匆离去。 …… 阿玄带着简单的医囊,里面有把她小刀,连同裹了几件衣裳和干粮,独自一人出了王幄所在的宿地,上了那条驰道,朝着白天来的方向走去。 她出来的时候,除了放行的守卫,并没有别的什么人留意到她的离开。 天地浩渺,银月悬空,夜色下的茫茫荒野,人是何其渺小,不过一粒尘埃而已。 起先,驰道两旁数十丈外的野地上,还能看到一个个营帐和一架架的车乘,走出去十来里后,两旁终于变得空荡荡了,视线尽头是黑漆漆的荒野,耳畔除了远处呜呜刮过的凄厉夜风,再没有别的动静了。 阿玄在头顶圆月的陪伴下踽踽独行,再走片刻,看到道旁不远一处沟渠旁凹进去一块地方,下面有石头,外长满野草,正可以做个暂时过夜的容身之所,便停下脚步,决定先在这里过完这一夜,等明日天亮,应会有去往国都方向的车,到时再试试运气,看能否搭到便车。 她下驰道,探了草丛,未见异常,便拨开草丛进去,靠坐在了沟渠旁。 走了将近一个时辰的路,她的腿发酸,脚底也开始疼痛,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她那张原本可以很好保护她的假面,被那个人给毁掉了。 想起来就觉厌恶。再没有什么时刻比此刻更加厌恶这个男人了。 阿玄将脸埋在臂弯里,脑海里想着明天上路前,先如何将自己的脸给遮起来。 她的药囊里有一种消炎的草药,捣烂后呈枯草黄的颜色,具一定粘性,或许可以试着混些泥敷在脸上等它干。逼真效果自然比不上从前那张假面,但换件寻常衣裳,再将头发包起来,应该不至于太过惹人注目…… “阿玄……” 她闭目冥想的时候,面前忽然响起一个轻轻的微颤的声音。 这声音,她很是熟悉…… 阿玄猛地抬头,看到一个高大的人影站在自己的面前。 她简直不敢置信,猛地睁大了眼睛,从地上跳了起来,扑到他的怀里。 “阿兄!” 隗龙!竟是她以为此刻原本应当就在狄道的隗龙! “阿兄!怎会在此遇你!太好了,太好了……” 阿玄话没说完,鼻头一酸,眼泪便滚落而下。 是喜极而泣,也是极度委屈。 隗龙被阿玄抱住,一怔,慢慢地将她也反抱住了,起先轻轻的,听到她哭,一下将她抱紧,低声安慰着她。 阿玄哭了片刻,擦干眼泪,从他怀里出来。 “阿兄,你怎会在这里?” “我一直在寻你。” 隗龙凝视着阿玄,慢慢地道。 小半年前,天水邑俘隶营事变,他原本以为自己要被坑杀,没想到次日却得了赦免,当时命虽捡了,但阿玄却就此没再回来,也无确切消息,只听说似是被穆国君带去了丘阳。隗嫫日日担心,本身体就不好,到了狄道后,不久便染了一场时疫,不幸去世,隗龙葬了母亲后,一日寻到机会,悄悄再次逃走,就在不久之前,他到了丘阳。 他自然进不去王宫,也没想到阿玄会落脚在传舍,无头苍蝇似地在丘阳城里转了半个月,始终没有阿玄的消息,直到昨日,听闻国君北上秋狝,扈从众多,便抱着或许会有阿玄下落的念头尾随而出,今夜原本在王营后畔的野地里露宿过夜,无意看到一个人影沿着驰道反向而行,便跟了上去,没想到竟是阿玄,于是在荒野里尾随,最后跟她到了这里。 阿玄感动至极,又得知隗嫫去世,刚刚止住的眼泪,再次夺眶而出。 “阿玄,你的脸……”隗龙定定地望着她,说不出话来。 阿玄这才想了起来,摸了下,道:“义父去世后,我的病慢慢好了。” 隗龙似懂非懂,点了点头。 阿玄擦去眼泪,正想和他商议往后去往哪里,忽见他转头看向自己身后的方向,神色陡然凝重,跟着扭头,吓了一跳。 月银如霜,她看到一行十数匹快马,正沿着驰道往这个方向而来,最前头的那人,虽看不清面容,但凭感觉,阿玄认了出来,似乎便是庚敖,速度极快,几乎就在眨眼之间,耳畔便能听到清晰的马蹄落地之声。 阿玄脸色一变,环顾四周。 往两边旷野跑的话,视线一览无余,反而容易暴露。 来不及再想那么多,她拉起隗龙,急忙躲到了方才自己藏身过的那块沟渠里,以野草遮挡。 马蹄声越来越近,如一阵风似的,从面前不远的驰道上卷了过去。 阿玄终于松了一口气,再等片刻,确定后面不再会有人马追上了,低声道:“阿兄,往后我们去哪里?” …… 庚敖沿着驰道往丘阳方向一口气纵马奔出几十里,始终不见她的身影,心里越发觉得不对。 以她的脚力,走的再快,亦不可能在一个时辰内走出如此远的距离。 如果她不是蠢到往危险重重的旷野里乱钻,那么唯一的可能,此刻应该还停在道上的某处落脚,以等待天亮。 庚敖压下心里涌出的悔意,骤然停马,命几名随扈散入两侧旷野搜寻,自己带了剩余之人,沿着驰道掉头寻找。 这次不再疾驰而过,而是一路地慢慢地找回来。 他坐于马背,视线扫过前方,借着月光,忽然留意到道旁不远的野地里有一处沟渠,前野草丛生,看起来似乎是个不错的藏身之所。 几乎是一种直觉,他立刻纵马到了近前,翻身下马,正要拨开草丛察看,忽然听到一阵窸窣声,抬眼,见一个黑影果然从草丛后钻了出来,正是之前掉头走了的阿玄。 庚敖立刻松了一口气,随即又沉下脸,神色倨傲,手里执着马鞭,交手负于后,一语不发地望着她。 …… 阿玄此刻紧张极了。 方才明明看到他和那一行人马从面前道上掠了过去,和隗龙商议了上路的方向,正要离开,却不期他竟又掉头回来了。 他似乎留意到了自己和隗龙的这个藏身之所,下马走了过来,越来越近,唯恐被他发现自己和隗龙在一起,急忙附到隗龙耳边,叮嘱他万万不可出来,务必先自保,随后立刻起身钻了出来,现身在他面前。 阿玄极力定住心神,朝月光下那个负手而立的男子慢慢地走了过去,停在了他的面前。 庚敖本不想再看她的。奈何月光极是皎洁,她就俏生生地站在自己对面,忍不住又瞥了她一眼,这才留意到她眼皮微微肿了起来,似是哭过。 必定是一时负气走了,路上却又吓哭所致。 他心里迅速掠过这样一个念头,似心疼,又似感到舒服了许多,便冷冷道:“怎的了?有话说?” 阿玄低头,低声道:“无……” 庚敖哼了声,待再开口,忽听到她身后那草丛堆里似又传来一声轻微窸窣,立刻警觉起来,正要过去再看个究竟,阿玄忽然尖叫一声,庚敖倒被她吓了一跳,转头刚要发问,阿玄已死死抓住他一边胳膊,另手指着前头颤声道:“那是何物?” 庚敖顺着她手指方向看了一眼,忽想笑,却忍住了,淡淡道:“孤还当是何物,不过一块石头罢了!” 阿玄死死抓他不放,用带了哭腔的声道:“我怕。” 庚敖看她一眼。 她正微微仰脸地看着自己,明眸微肿,神情楚楚,他腔内腹肠忽似被什么轻轻搅了一下,堵他一晚上的所有怒气尽都烟消云散,伸手将她搂住,手掌轻轻拍她后背,柔声道:“莫怕,孤这就带你回去了。” ☆、23.第二十三章 近旁停着庚敖那匹名为赤翼的坐骑, 月光之下,赤翼毛色如火油, 轻轻甩动马尾, 状极适逸。 他带阿玄到了赤翼近旁, 从后托她腰身,轻而易举将她送上了马背。 阿玄悄悄回头看了一眼。 身后恰有大风掠过, 那片草丛被风压的半倾,隗龙此刻正匿身在那暗影之中……忽然视线被一宽厚胸膛挡住。 庚敖亦翻身上了马背,坐她身后,一臂从她腰侧伸来,将她晃动的身子在怀里固了固,顺势搂住, 另手挽住马缰。 夜风在耳畔剌剌啸过, 阿玄此刻的心情,除了沮丧,更多的还是担心。 倘若她能预先知道身后这人会如此快地找了过来,方才隗龙毫无预兆地再次现身在她面前时,她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因情绪失控而在他面前落泪哭泣的。 虽然她当时并未对他诉半句苦,但今夜自己独行于荒野驰道之上,恰被他遇到了。 从小一起长大, 她了解隗龙, 今晚之事, 哪怕她告诉他, 这是她自己心甘乐意的选择, 他想必也却不会如此作想。 他必认定她如今身处水深火热,绝不会就此丢下她轻易离开。 她固然希望能脱离身后这男人的掌控,但却不是让隗龙以置身于危险为代价。 她心神不宁,面上却不敢表露半分,心里更只盼着能快些离开这里,被庚敖抱住腰身也未有丝毫的挣扎,顺他力道背靠于他的胸膛上。 庚敖对她的柔顺似乎感到颇为满意,又微微收了收臂膀,让她在马背上坐的更稳当些,随后向远处分散开来的扈从传了一声哨,十数人很快聚拢回来, 正要上路,对面驰道上忽匆匆赶上来一人,气喘吁吁,似有事要禀,庚敖身后一个扈从便迎了上去,那人不知说了什么,阿玄只看到他指沟渠方向。 阿玄顿时紧张起来。 果然,扈从回来,看了眼马上的阿玄,略一迟疑,道:“君上,此处应还另匿有一人,恐是细作。” 阿玄手心里顿时沁出一层冷汗。 她哪里知道,她上路后,茅公思忖,倘君上一时消不了气,与其再去他跟前火上浇油,不如自己暗中派人先跟着阿玄,既是防她真的走脱了,也为保护。这人便奉命一直远远跟着阿玄,方才隗龙现身于阿玄面前,自然落他眼中,因今夜月光甚好,他怕被察觉,故先隐匿在了道旁,不期君上随后纵马而过,便匆匆追赶上来,恐那男子是细作,不敢隐瞒,禀了自己方才所见。 “搜。”他的声音响了起来。 扈从纷纷下马,朝着那道沟渠走去。 阿玄看见隗龙从那簇草丛后慢慢地直起了身。 月光投在他高大的身影上,他神色凝重,身影一动不动。 阿玄一颗心狂跳,慢慢地转头,看向身后的庚敖。 他的视线越过她的头顶,投向对面的隗龙,脸庞坚硬的如同岩石,也未发一声,但阿玄却清楚地感觉,他搂在自己腰间的那条臂膀蓦地收紧了,箍痛了她的肋骨,几乎令她无法顺畅呼吸。 “是我一路跟至此,她全不知情,和她无半分关系。”隗龙一字一字地道。 庚敖一动不动,视线一直落到对面这个胆敢直视自己的年轻男子的脸上,看了良久。 阿玄已经快要透不出气了。 “杀。” 短促一字,从他的嘴里吐了出来。 整齐的刀出鞘声,随扈拔刀,立刻朝隗龙围了上去。 阿玄大惊失色,紧紧抓住他的胳膊:“他非细作!是我从前在赤葭的阿兄!如我家人!此前分散,他来找我,绝无他意,遇在此处,也全属巧合!” 庚敖却仿佛未曾入耳,双目依旧盯着隗龙。 “杀。” 他重复一遍。 阿玄绝望了,向隗龙喊:“阿兄你快跑,我无事的!” 隗龙从小奔走于山林野地,肢体异常灵敏,力大无穷,他小时候,楚国一个精于剑术的铸剑师为避祸,隐居赤葭数年,见隗龙资质上佳,又喜他秉性纯良,曾教授他数年剑术。 此刻他面前虽围有十数人,但倘他只求脱身逃走,虽机会不大,但也并非完全没有可能。 隗龙身影却一动不动,直视着庚敖投来的目光,缓缓道:“我并非细作。倘若你待阿玄好,她在你身边快活,我便也就放心离去,但你却待她不好,阿玄在你身边不快活。我要带她走。” 阿玄呆住了。 庚敖仿佛也一怔,盯了隗龙片刻,忽冷笑:“你有何资格,敢在孤面前说出此话?” 隗龙道:“阿玄唤我阿兄,我便要竭我所能护她喜乐。方才阿玄嘱我以自保为重,我恐牵累于她,故未现身。你虽是穆国国君,我却不惧你。若我能打败你,你须让阿玄随我走。” 阿玄清楚地感觉到身后那男子的身体紧紧地绷了起来,但是他的声音却更加冷漠了:“若你不能呢?” “可杀我,我愿以命恳请君上善待阿玄,她是我见过的最好的女子,至少,你不该驱她一人如今夜这般独走夜路!” 阿玄喉咙似被什么哽住了,凝视着那个站在地上,衣衫褴褛,肩背却挺的笔直的阿兄。 她极力逼回眼中已涌出的一股热意,向着隗龙笑道:“阿兄,你误会了!君上宠我,今夜只是我自己起了小性,这才负气出走,非他逼迫于我。你也瞧见了,他不是亲自来找我了吗?” “玄如今过的很好,阿兄放心便是,往后不必再牵挂于我。” 她转向身后那个男人,双臂慢慢地抱紧了他的腰身,将脸贴到他的胸膛上,用只有他才听得到的声音低低地道:“我将他视为兄长,他亦视我为家人,除此无半点私情,若诳语,天殛。你放了他,求你。” 庚敖一语未发。 耳畔只剩呼呼的风声,阿玄闭上眼睛,只紧紧地抱着他不放,半晌,终于觉他身体动了一动。 “以汝之卑贱,何来资格与孤争夺美人?只是孤却尚汝胆色,今次便不杀汝,留汝性命,好自为之!” 庚敖抬臂,示意随扈收刀,随即调转马头,纵马疾驰而去。 …… 赤翼神骏,背上虽多了一人,却犹如无物,风驰电掣间,几十里的路,没半柱香工夫便回了。 这一路,他一句话也不曾开口。 此时已是深夜,整个营房静悄无声,茅公正翘首等待,见阿玄被带了回来,二人同乘而归,忙迎上去。 庚敖翻身下马,将阿玄也抱下,随即松开了臂膀。 方才那一路,赤翼速度几乎可用狂奔形容,阿玄被颠的本就头晕眼花,此刻腿脚发软,脚底才落地,骤然就失倚仗,腿一软,差点摔倒,幸好茅公眼疾手快,上来扶了一把,她才站住了脚。 “幸而君上大量,不计较你的冒犯,可向君上请过罪了?” 阿玄尚未开口,一旁庚敖已冷冷道:“不早了,茅公去歇了吧。”说完便丢下两人,自己转身,迈步朝王幄大步走去。 茅公朝他背影应了声是,向阿玄做个手势,阿玄到他面前。 “又出何事惹怒君上?”茅公低声问。 他派人尾随阿玄一事,并未告知庚敖,后见他自己忽然出去,猜到应是过了气头心生悔意,原本松了一口气。没想到此刻人回来了,却又带着怒气。 阿玄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沉默。 茅公打量了她一眼,摇了摇头:“罢了,无事回来就好。你平日也非妄人,今日想必一时糊涂,余话便不多说了。去吧。” 阿玄向他低低道了句谢,转身朝那顶王幄走去,到了那扇闭合的门外,长长呼吸了一口气,终于伸手推开,跨入。 庚敖并未宽衣上床,而是端坐于案后,手执简牍,她进来,带入的风压的烛火晃了一晃,他视线连半分也未抬,仿佛全神贯注于手中的简牍,半点不曾留意到她的入内。 阿玄如从前做过的那样,跪坐在案尾侍读,片刻,见灯芯枯卷,烛火变暗,便取灯勺轻轻挑了挑,烛火复明。 庚敖瞥了她一眼:“岂不是宁死于道,亦不愿随孤吗?” 灯火投在他的面庞上,他神色淡然。 阿玄避而不答,只放下灯勺,垂眸低声道:“多谢君上,放过我的阿兄。” 庚敖路上隐忍了许久的怒气似被她这一句话忽的给引爆了出来,将手中简牍重重拍在了案面之上,“啪”的一声,烛火跳了一跳。 “你夜行于道,他竟就半道与你相遇,世上竟有如此巧合之事?你还口口声声称他为兄,当孤可欺乎?” 阿玄抬眼道:“他久无我的消息,前来寻我,又一路跟随至此,此确是实情。但今夜遇于道却是巧合。我之所言,句句是真。何况今夜我之出走,本就出自君上之命,何来预谋可能?” 庚敖眯了眯眼:“你与那人,真无半点私情?” 阿玄道:“半点也无。” “孤从不信天殛,若真无半点私情,示孤。” 他盯着她那双依稀还带一缕风干泪痕的美眸,一字一字地道。 ☆、24.第二十四章 二人之间距不过一臂之遥, 阿玄能清楚地看到自己投在他一双瞳睛里的两只小小身影。 “君上要玄如何示?” 片刻后,她轻声问。 庚敖不语。 阿玄注视着对面男子的面庞。 双眉如修, 斜挑入鬓, 乌沉沉一双眼, 眉宇天生似带几分矜倨。 阿玄忽微微一笑。 “君上,玄身为俘隶, 连生杀也在于君上一念,何况别事?随伺君上也有些时日,君上对我诸多容忍,我岂不知?更何况今夜又放我阿兄,玄感激莫可言表。今夜之前,若我随伺君上是以被迫居多, 则今夜之后, 便从此刻起,我为君上奉水事衣,甘心情愿,以报君上之恩。” “如此,君上满意否?” 庚敖身影纹丝不动。 阿玄便碎步膝行至他面前,伸臂轻轻攀住他的肩膀,将自己的唇, 印上了他的双唇。 柔软的女子唇瓣伴着温热的呼吸贴了上来, 和他四唇接在一起。 就在她做出这个举动之前, 庚敖的脑海里, 想的恰便是这一幕。 …… 自王宫之夜后, 他已有些时日没召她来跟前了。 他是一国之君,穆宫内外,无人不仰其鼻息,即便国中公族大夫如伊贯荀轸,虽资历深厚甚至倚老卖老,当着他的面,却无不毕恭毕敬。 但她却像是他的梦魇。从第一次见到她开始,他便狼狈不堪,此后并无多大改变,尤其王宫里的那一夜,倘若不曾发生后来那些事,他从不知道,自己面对女人,原来竟也会丑态毕露到了那般的地步,虽过后以酒醉来解释,但事后想起,依旧深感匪夷所思。 更不用说,那晚她被自己脱去假面后露出真容的一瞬所给他带去的那种震惊。 他需要时日,慢慢平复那一夜给他造成的各种不适。 直到今夜。 他想见她了。 知她应已被带至自己的王幄,想象她于幄中候着自己,螓首微垂,一抹娴婉侧影,虽面对晋国世子公卿大夫把酒言欢,他却心不在焉,甚至一反常态以身体不适为由,一滴酒也未曾入腹。 但是接下来,她却令他极其失望。 庚敖也不知当时自己为何鬼使神差竟想品尝女人唇舌的滋味了,或许仅仅只是因为那一刻,她的嘴恰好吸引了他的注意力罢了——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竟宁可让自己夺了她的身子,也不愿自己碰她的嘴。 庚敖对女人的身体并不陌生,但用自己的嘴去尝女人唇舌的滋味,却是生平第一次。 在庚敖看来,这是她对他无言的羞辱。 这一幕犹如一根针,刺入了他的肉里,他耿耿于怀,以致于就在片刻之前,他脑海里出现的,还是当时那一幕。 但此刻,当她仿佛猜到了他的心思,真如他所想的那样主动来吻他,四唇相接的时刻,却犹如原本不可言说的心底阴密被揭曝于日光之下,那根刺入他肉里的针非常没有拔除,反又深入一寸。 阿玄的唇瓣已和他的完全贴合在了一起。 他四唇闭合,仿似抚慰于他,阿玄伸舌,用她濡湿的丁香舌尖温柔地舔了一下他的唇。 一种奇异的酥麻之感,迅速从被她用舌尖舔触过的一小片唇上蔓延了开来。 庚敖口中慢慢溢出了涎湿,喉结动了一下,他情不自禁地闭目,慢慢张嘴,想迎她送来的那团湿软舌尖时,眼前忽又浮现出片刻之前发生在野地里的那另一幕。 那时,她应当也是听到了躲在草丛后的她那个“阿兄”所发出的响声,为了蒙蔽自己,假意在他面前示弱,以期转移他的注意力。 当时她紧紧地抓住他的胳膊,仰脸对他说,她怕。 月光下的那张脸看起来如此楚楚动人,以致于他竟丝毫不加怀疑,在分明听到草丛后似有异响的情况之下,依旧忽略了过去。 自己竟会被她如此戏于股掌! 此刻她主动亲吻,还有说的那些话,看似终于服软,想来不过也只是迫于情势在应付他,企图再次蒙蔽他。 一个女隶罢了! 一种深深带着羞耻的狼狈之感忽然涌了上来,心跳突突地加快。 他一下睁开眼睛,转脸避开阿玄的唇舌,抬起胳膊,将她攀在自己肩膀上的手臂一把拂开,从案后直身而起。 “孤乏了,歇下吧!” 他冷冷道了一句,口吻里透出一丝厌恶,说完径直走到床前,也不用阿玄服侍,自己三两下除去外衣,蹬掉脚上的鞋履,翻身便登上床,闭目而卧。 他拂开她的那一下,动作颇是粗暴,阿玄没防备,被他推的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回过神,转头见他已登床高眠。 阿玄跌坐在地上,既松了一口气,又略感困惑。 她自觉自己方才应该并未误读他的言下之意。 出于情势,也确实存了点因他放走隗龙而生出的感激,所以最后,她还是顺了他的所想——虽然和一个自己不喜的男人口水相渡比□□相接还要来的令人不适,但这一夜,发生这么多的意外,此刻细细想来,既然她还舍弃不下这条命,连身体都不属于自己了,再坚持舌吻所代表的某种似带有仪式性的含义,也就显得有些可笑了。 只是她实在不知,他为何突然就对自己冷脸相对了。 她出神了片刻,便从地上爬起来,将他方才脱下随手甩于案上的衣物整了整,又将东一只西一只的双履整齐摆放在床前,走过去吹了灯火,和衣蜷睡在他床前的一片地毡之上。 …… 次日,阿玄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晚了。 庚敖不但不在帐内了,外头还有幕人正等着拆卸王幄继续上路。 她忙起身,匆匆洗漱完毕,出幄,眺望远处,昨夜支起一顶顶帐篷的下级军士和随扈们的宿营地里早也空了,百夫长们正在道上指挥步兵和车乘预备上路,景象忙碌而又有条不紊。 阿玄忙登上自己坐的那辆轺车。 这个白天,轺车行在蜿蜒的绵长队伍里,离最前的王驾也越来越远。当晚再次宿营,阿玄正要去那顶王帷,茅公对她说,君上那里,她不必再去了。 他想必已知道了昨夜在野地发生的事了,但说这话的时候,口气听起来倒无责备之意。 阿玄低声道:“怪我不好,令太宦费心。” 茅公道:“罢了!到了地方好生待着,哪里也别乱走,免得又生事端。” 他话中之意虽点到为止,但阿玄岂有不明白的道理,应了下来,如此在路上行了数日,再没见庚敖露面,这日,大队人马终于抵达了此行的终点,汭水之畔的穆野。 穆君秋狝于此,引千乘,步兵上万,骑者无数,声势浩大,如同战斗。此前臣服于穆国的岐人、荪氏等戎人首领早已率部族带着供奉迎候于汭水,祭祀后,每日大军田猎,猎罢飨宴,战车擂鼓和士兵呐喊声震动四野,场面壮观。 阿玄既再被庚敖厌恶,乐的不用再去伺候,自然也谨记茅公叮嘱,扎营下来后,每天哪里也不去,心中唯一记挂就是隗龙。 她总有一种感觉,那晚过后,隗龙绝不会就此丢下她走了。 极有可能,他此刻就藏身在附近某个不为人所知的地方,或山林里,或水泽边,寻找机会能够再将自己带走。 隗龙虽然天性纯良,但并不是莽撞之人,阿玄并不担心他会贸然闯来从而再次陷入危险。 她只担心万一还没寻到什么机会能够离开,他就已经被发现了。倘如那夜的情况再次发生,想再全身而退,恐怕就没那么容易了。 …… 秋狝进行到第五天。 阿玄所居的那顶小帐挨着茅公的帐篷。白天庚敖田猎,茅公不用跟随,也留在宿地,此刻唤阿玄到他帐中协助安排今晚夜宴人手的调度,正忙碌间,一个百夫长匆匆寻来,说前日起,他手下陆续开始有士兵体感不适,起先只是腹泻,也没在意,渐渐体热发烧,腹泻愈发频繁,患病严重者已是卧地不起,且人数越来越多,报已计近百,随行军医一时无良方可对,无奈前来禀告求助。 茅公略一思忖,让阿玄去察看病情,阿玄答应了,随百夫长匆匆赶去,仔细问诊,去察看水源,回来再问伙夫,得知处理饮水之法便是加入细石(石膏)。 这些下层军士的日用饮食粗糙,不似贵族阶层,每日有大量庖人为他们精心烹食,而士兵的饮食,除非严冬腊月,否则日常饮水,讲究些的也就先投细石,定水后便供饮用。 阿玄疑心病是水源不洁所致,命伙夫更换水源,取水后务必保证烧开后再供士兵饮用,又全力救治那些已染病的士兵,忙碌了两日,手头短了一味药材。 军医于跌打外伤有心得,但遇内病往往只通皮毛,至于各种野生草药的分辨,更是不在行。 那百夫长也知阿玄身份有些特殊,得茅公准许后,亲自领了一队扈从送阿玄入附近林中寻药。 阿玄忙了半日,傍晚时分,采了草药出林。 此时白天田猎已近尾声,厮杀呐喊渐消,远处原野上空烧了一日的巨大黑色烟柱也慢慢地飘散,随风而化。 夕阳照着林边一条溪涧,流水潺潺。阿玄出了一身的汗,将药篓放在水边,自己蹲于溪畔,鞠水于掌心泼洗面庞,溪水清凉透肌,带走了燥热,她取出随身一块巾帕,蘸水拧干,抬起脸,擦拭面上的水珠。 夕光照在她湿漉漉的面庞上,双眉秀丽若裁,眼眸顾盼若水,美人玉面,仿佛不食人间烟火。 百户长与他那些军士,此刻也在她的下游不远之处饮马,阿玄索性又脱了鞋,挽裙裾至小腿,坐于水边,将一双玉白纤足放入溪流,濯足之时,无意抬头,微微一怔。 对面林畔,不知何时,竟斜斜站了一个陌生的青年男子。 那男子年纪与庚敖相仿,身量修长,丰神如玉,头戴常冠,身着田猎弁服,腰间佩剑,手中牵一马,看起来仿佛是想来此饮马,却在不经意间停了脚步。 看他穿着,应是随庚敖来此参与秋狝的贵族。 虽中间隔了一道溪流,阿玄却看的分明,男子的两道视线正投在自己的身上,神色微微发怔,似是看她看的入了神,以致于连脚步都停了下来。 阿玄便偏过脸,抽足起身,不想手肘不慎碰了下身边药篓,篓跌落溪中,随了溪流,半浮半沉,迅速朝下飘去。 阿玄一怔,正要唤下游的百户长将药篓拦住,对岸那青年已敏捷地纵身跃入溪中,拔剑勾住药篓,提了起来,朝着阿玄涉水而来,到了她的面前,将药篓递了过来,双目凝视着她,微笑问:“吾晋公子颐,汝何人?饮马相遇,幸甚!” ☆、25.第 25 章 阿玄未答, 只接过他递回的那只还**淌着溪水的青色竹篓,微微颔首:“多谢公子。” 百夫长虽在下游饮马, 却一直留意在上游濯足的阿玄。 他得过茅公叮嘱, 出来务必时刻保证她无虞, 又知她身份特殊,虽为奴, 却似主,何况这几天仰她全力救治自己的士兵,生的还如此美丽,真是半点也不敢松懈,一看有个男子涉水朝她走来,立刻赶了过来, 到近前, 认出是晋公子颐,便向他施了一礼,旋即看向阿玄。 阿玄微笑道:“日将暮,回吧。” 百夫长忙让道,阿玄朝妫颐再次点了点头,提起竹篓,从他面前走过。 青山苍黛, 落日如金, 那一抹聘婷身影, 渐行渐远。 妫颐立在水边, 怅然目送, 直到那个身影完全消失在暮色之中,脚步依旧一动不动。 …… 昨日傍晚,有人归去思慕佳人,彻夜辗转,阿玄心波却无波动,很快就将那个偶遇丢在了脑后,倒是次日,去为剩下尚未痊愈的士兵继续看病时,几个岐人孩子的到来,引起了她的注意。 穆人秋狝大军到来,每日需供万人饮食,驻扎下来后,汭水一带的戎部村民每日会送东西过来,以换取食盐。 这几个岐人孩童,每天都会来此送上一捆柴火,阿玄出去的时候,遇到他们走来,四五个孩童,七八岁大,个个面黄肌瘦,腹大如斗,背上背着柴火,从阿玄面前弯腰弓背走过。 阿玄便等在那里。 片刻后,孩童们出来了,阿玄迎上去,将自己带在身边用作干粮的一块馕饼掰开,分给他们。 馕饼是庖人为秋狝的贵族特制的干粮,细面掺着蜂蜜,入口松软甜蜜。 几个孩童起先不敢接,怯怯地望着阿玄,阿玄掰了一小块放进自己嘴里,然后向他们笑着点了点头。 孩童们咽了口口水,纷纷接过来,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有个看起来最大的女孩,生了双明亮的大眼睛,接过馕饼却不吃,打开手里拿着的那个包了一小搓食盐的叶包,将馕饼放进去,小心翼翼地再包了回去。 阿玄便走过去,蹲下身笑问:“你怎不吃?” “带回去给阿弟吃。” 女孩生平第一次见到如此美丽又和气的阿姐,见她特意和自己说话,羞怯地低声应道。 阿玄点了点头,抬手轻轻摸了下她鼓胀的肚子:“你们生病了吗?” 女孩露出难过之色,点头道:“我阿弟比我病的还要重,躺在地上走不动路了。” 另几个孩童见阿玄和女孩说话,纷纷围了上来。 阿玄问:“没人给你们医治吗?” 孩童争着道:“巫赐药。” 阿玄又细细询问,终于大致听了个清楚。 今年春夏之时,此处接连大雨,爆发山洪,冲下来许多淹死的动物尸体,山洪过后,那些动物尸体,有些被人捡回去食用,有些随水飘走,后来慢慢地,开始有人生病,成人也有,但以孩童居多。 巫祭祀赐药,病情也有渐渐变好的人,但大多并不见效,都是类似这种症状,腹部腹水鼓胀,面黄肌瘦,到了如今,已经死了好几个了。 巫说,只有敬重鬼神祭享灵保之人,才能受到庇佑。 女孩说起这个的时候,神色十分忧伤。 阿玄检查了一遍女孩和另几个孩童的身体,道:“我来替你们治病。” 孩童相互看着。女孩迟疑了下,道:“你是巫吗?” 阿玄笑道:“我从前在家乡时,正是巫女,他们都唤我玄姑,你也可以唤我玄姑。”她指了指身后兵营的方向,“里面那些生病的人,都是被我治好的。” 女孩立刻点头,露出欢喜之色。 阿玄便带几个孩童入内,细诊后煎药让他们服下,叫接下来每日都来这里继续诊治,最后送他们离开,自己正要回,忽看到远远有人坐于一匹骏马之上,似乎正在望着这边,认出是昨天傍晚在水边偶遇的那位晋公子。 因不过一面之缘,此刻中间又隔了些距离,阿玄也未在意,转身走了。 此后几天,她继续来此,那几个岐人孩童也每日过来,阿玄继续为他们诊病用药。孩子们的肚子渐渐变小,精神也好了许多。 …… 秋狝过半。 这日猎到一头猛虎,上下庆贺,当晚于汭水之野设下大宴,夜幕繁星如斗,水畔篝火熊熊,映的水面红泽闪烁,数里相连,武士在雄浑鼓点的伴奏之下作战舞娱乐,军士饮酒喝彩,声此起彼伏,数里之外几亦可闻,场面蔚为壮观。 宴至高,潮,司徒周季起身,提议演投壶助兴。 投壶是时下贵族阶层宴饮中极受欢迎的带竞技意味的娱乐,脱自最初的礼射,但相较于直接上场拉弓射箭,投壶更显贵族风范,故最初从中原王宫中兴起之后,迅速风靡各国。 庚敖应,周季便命人摆上矢和壶具,比赛两方立于定点之处,各自投矢入壶,最后以数多者胜,败者罚酒,周季自任司射。 鼓点声中,平日擅于投壶之人纷纷上场,岐、荪氏等戎族里的擅射者亦争相竞技,或赢或输,喝彩不断,最后,一个名叫师氏的穆千夫长技压群雄,以十矢全中的战绩取胜。 师氏亦穆国贵族子弟,庚敖笑容满面,亲手赐师氏美酒,师氏受领,喝彩声如雷四起,定,周季望向坐于庚敖下首首位的妫颐,笑道:“我听闻晋公子亦是个中高手,季慕名已久,今夜良主贵宾齐聚一堂,不知公子是否有兴展技,好令我等开眼?” 方才满堂为乐,妫颐一案独酌,视线投向远处那片黑漆漆的宿营之地,眼前仿佛再次浮现出那日于黄昏水边偶遇的少女倩影。 那日田猎至晚,他为追一猎物,与随扈走散,随后误入那片树林,听到溪水声音,见马匹疲倦,便循声前来饮马歇息。却没有想到,出林的那一刻,抬眼便见对面溪畔那片夕阳之中,坐了一个正在濯足的少女,彼时夕光花容,两相映照,那种恍若神女入梦似的恍惚之感,犹如一支利剑深刺心房,令他当场定在了原地,再也迈不开脚步。 当时虽不过惊鸿一瞥,她对他态度亦是疏远,但他却一见倾心,反复思量,就此再难忘记。 这几日,他已得知,那少女名玄,通医术,似是庚敖宠姬,但不知为何,又似遭到庚敖厌弃,此次北上秋狝,她虽依旧同行,但一路并未与庚敖同帐。 玄独居于寺人茅公帐畔。 玄此前似也从未现身于穆宫,从她现身时间来看,倒有些像是齐翚曾对他提到过的那个疑似周王王姬的少女。 但她显然不似齐翚口中的那个少女。据齐翚言,那少女貌平平,而玄却有着倾城之颜。 这其实也无关紧要,对于公子颐来说,何为一见钟情,寤寐思服,从他与那个名为玄的少女的偶遇开始,他终于明了了。 他正微微出神,忽听周季邀投壶,回了神思。 抬眼,见无数道目光齐刷刷地投向自己。 司徒周季向来为伊贯为用,自是不愿看到穆楚联姻。 妫颐此行既以联姻为目的,对这些人事,心中自然雪亮。他此刻忽然当着众人之面邀自己上场投壶,怎会是善意? 近旁随臣詹吉正待开口替他推挡,妫颐已摆手阻止,笑道:“颐原本只恐技薄,若不自量力,徒惹笑话,不期司徒相邀,盛情难却,便献丑了。”说罢起身,迈步朝场中而来。 他本就丰神秀逸,此刻不疾不徐行至矢壶之前,站定,面带微笑,更显风度翩然,尚未出手,便已引来周围一片暗中称许。 庚敖放下手中酒觚,望着场中妫颐的背影,神色似饶有兴味。 周季见他应的爽快,微微一怔,好在事先有准备,命隶人将壶往后移动,投矢距离从原本的五丈,顿时变成了十丈之遥。 四下低语,嗡嗡声四起。 周季笑道:“高手之决,若还只是寻常距离,有何兴味可言?不如倍二,取十丈之距,方显技艺,公子以为如何?” 妫颐含笑道:“我无不可。” 周季抚掌,方才夺魁的师氏便上前,与妫颐互行揖让之礼,周季依旧为司射,鼓点声再起,二人依次举矢投壶。 第一回合,双方各投矢入壶,第二、第三回合,亦是如此。 周围之人从惊诧转为期待,喝彩不停。 转眼到了第八回合。 此前七投,双方依旧持平,周季口中虽报着数,脸上也带着笑容,但笑容却渐渐勉强了起来。 师氏投壶之技,精妙无比,曾有过二十丈外一投入壶的惊人战绩,难逢敌手,他正是知道这一点,片刻前才故意激妫颐上场竞技,又将投壶之距拉长一倍,不仅是想让他输,还想让他输的很难看,目的,自然是叫他当众出丑,打压他意欲联姻的念头。 怎么也没想到,这个晋公子的投壶之技,竟然亦是精妙如斯!眼看十矢之数将满,他却一矢未失,剩三,万一他以二比一取胜,则今晚非但不能达到羞辱他的目的,反令穆国蒙羞。 他迅速看了眼坐上国君。他唇角微微勾起,似在微笑,神色却有些凝重,双目投向妫颐的背影,也不知此刻在想什么。 周季忙又看向师氏,做了个眼色,示意这最后三投,他务必保证不能出任何差错。 师氏也知接下来的胜败非己一人之事,没想到今晚遇到这样一个厉害的对手,被周季施压,定了定神,看准十丈之外的那只壶,投出了手中之矢。 矢划出一道流畅的弧线,飞到了壶口,眼看要入,不料准头偏了一点,叮的一声,矢头击在壶口壁缘之上,晃了一晃,掉在了地上。 师氏心微微一沉,只能寄希望接下来晋公子也失准头。 妫颐在无数目光注视之下,瞄准壶口,投,矢如同生了眼睛,稳稳入壶。 周季脸色相当难看。 第九投。师氏稳住心神,发挥稳定,入壶,全场欢声雷动。 轮到妫颐,他依旧不慌不忙,出手后,那矢眼看就要入壶,不料末了却偏半寸,掉在了地上。 四周之人,不自觉地齐齐“啊”了一声。 双方各失一投,暂时平局。 最后决定分晓的一投来临,连鼓声也停住。 师氏长长呼吸了一口气,站定,瞄准,出手,矢入壶。 只剩妫颐的最后一投了。 倘若他失,师氏胜,这结果自然是全场穆人所乐见的。 倘他也投中,双方打平,各自保住面子,也不算不能接受。 鸦雀无声中,全场看着妫颐投出了最后一矢。 那矢却偏了准头,掉在了瓶口之外。 一阵静默。妫颐神色却无甚变化,依旧面带微笑。 周季终于松了一口气,高声宣道:“师氏贤于公子颐!”喜笑颜开。 全场欢声笑语。 妫颐转向庚敖,神色坦然,只用不无遗憾的口吻笑道:“穆国卧虎藏龙,我技不如人,输亦是心服!” 庚敖命侍丛满了一觚酒,亲自端着,起身来到他的面前相赠,笑道:“一游戏耳!何来输赢之分!且风力旁扰,即便失手,亦是风使然,非公子技逊!” 妫颐道谢,含笑接酒,一口饮尽。全场无不为他风度折服,齐声喝彩。庚敖亲引他回座,命乐宴继续。 …… 夜宴持续到戌末方尽兴而散。 妫颐请见庚敖,二人屏退随从,立于汭水之畔。 片刻前的狂欢盛景随了筵散渐渐而去,周围静寂下来,耳畔只剩脚下不绝流水之声。 庚敖似乎兴致不减,迎着夜风笑道:“公子此刻不伴美人,见孤于此,岂非辜负良夜?” 妫颐亦笑道:“穆侯取笑,我何来美人可伴,却是颐扰了穆侯良宵才是。” 他神色转为肃穆:“不相瞒,我请见穆侯,有话要说。” 庚敖似不经意,侧望了他一眼:“公子与孤也算老友,多次把酒言欢,有话但讲。” 妫颐道:“我此次出使贵国,除为烈公祭,另有一事挂心,想必穆侯也是知晓。在穆侯面前,我也不必遮遮掩掩。烈公当初有意促成你我两国联姻,如今穆侯心意如何,可否相告?” 庚敖双眉微微一动:“宰夫未告知公子,待秋狝毕,回都后孤再决定?” 妫颐道:“宰夫确曾传话。只我料想,穆侯此刻应当也已有所考虑……” 他顿了一顿,望向庚敖:“倘两国联姻,穆侯助我登上晋国君位,事成之后,除世代交好,永不言战,我亦愿将定、刑二邑让与贵国,以此作为谢礼,如何?” 定、刑二邑位于穆晋两国国境,城中两国国民杂居,人口稳定,贸易繁荣,百年前开始,两国就为这二邑的归属争执不下,只是当时穆弱晋强,被晋夺走,归入了晋国之辖。 庚敖一笑:“公子出手不可谓不大方,孤若说心不动,则言不实……” 他略一沉吟:“孤联姻晋公之女,当百利而无一害。然两国联姻,终究非孤一人之事,容孤秋狝回宫,召司巫卜筮,定吉凶,再公之于众,如何?” 古起便有文王卜出猎,武王卜伐纣,至如今,上自天子,下至诸侯、卿大夫以及家臣,遇事无不用卜。大到战争、任命、立太子,小至生育、疾病、乃至解梦,几乎涵盖一切日常,婚姻更是其中的一项重要内容。 听他言下之意,应该就是认可了这桩联姻,只是仍需借用卜筮来压伊贯、周季等人之口。 妫颐原本对这桩联姻并不抱太大希望,如今看来,定、刑二邑的出让,确实为这桩联姻加了一个极重的砝码。 倘若他能得到庚敖相助,再借齐翚之力,则晋国再无人能撼他地位,他胸中宏图大志,一展可期! 他压下心中涌出的微微激动,笑道:“如此,我便静候佳音!” …… 庚敖回往王幄途中,远远经过茅公居帐之前,脚步微微一停,扭头瞥了眼那座挨着的小帐。 军士出病情后,她忙碌异常,早出晚归,简直比他这个国君的事情还要多。 他已经接连好几天,没看到她在自己跟前露脸了。 此刻她应该就在帐中,似乎还没睡。门帘的缝隙之间,隐隐透出一丝灯火之色。 他掉头,继续朝前,入王幄,茅公与寺人一道服侍他宽衣,换了宽松衣裳,寺人出,茅公便笑道:“今夜热闹!老奴虽未亲眼所见,但到处听人讲,师氏技压公子颐,最后险胜一矢,扬我穆人之威,甚好!” 庚敖淡淡一笑:“你当晋颐真的技不如人?他分明胜算极稳,却故意相让,连平局都不要,投偏最后二矢,自败罢了!” 茅公一怔,略一思忖,便明白了。 庚敖也不再说话,只随手取了一卷简牍,就着灯火翻阅。 茅公知他一向精力旺盛,睡眠少于旁人,次日也精神奕奕,只今日白天为猎虎,想必费了一番力气,此刻也不早了,正想劝歇,门外忽有人来报,说岐人首领野利氏前来求见。 岐人是汭水北势力最大的戎族,人口达数十万之众,这么晚了,野利氏还来此求见,想必应当有事。 茅公看看向庚敖,果然,他搁下手中简牍,起身道:“更衣。” 庚敖换了正装,于王幄中见野利氏。 野利氏是个中年汉子,头戴羽冠,短装皮靴,貌雄伟而体彪悍,入内如一尊铁塔立于前,见到庚敖,行礼后,开口就道:“我族中有数村落,半年前起,多人遭受病痛之苦,尤以孩童居多,村民苦不堪言。我得族人报,知君上营中有一女巫,擅施灵药,村中有数个孩童,便是经她之手得以救治,如今病情已经大好,村民无不喜,前来求我,我便来求君上,请君上将那女巫暂借我,我迎她入村,以救我民众!” 庚敖一怔,看向一旁的茅公。 茅公也是一头雾水,丝毫不知此事,跟着一愣,忽想了起来,问道:“你所言的女巫,可是一个年轻女郎,名玄?” “是!”野利氏点头,“便是女巫玄姑!” 茅公看了眼庚敖,请野利氏先退下,野利氏急道:“若非情况情急,我也不敢如此深夜前来相扰。今日又有两个孩童病危,腹鼓胀若破,动便痛若刀绞,玄姑若不肯去,怕那两个孩童要折!” 茅公忙好言稳住他,请他先出去,等野利氏退出了,庚敖皱眉:“不是说她只在营中为军士治病吗,何时又惹上了岐人?” 茅公微咳一声:“想是她无意遇到那数个孩童,能治,也就治了。君上,此为善事,听那野利氏之言,情况颇危急,不如命她过去?” 庚敖一时不语,只继续翻着案头简牍。 茅公等了片刻,道:“如此老奴便去告她一声,她若愿去,明早叫她动身。” 茅公出了王幄,身后那扇门忽哗的开了,一个人影一晃,庚敖从里头走了出来。 “孤亲去告她,问个究竟。” 话毕,他从茅公身畔走过,神色庄而目不斜视。 ☆、26.第 26 章 庚敖去往阿玄住的那顶小帐, 脚步不自觉地放缓,越来越慢, 到了帐门前, 站了一站, 方抬手掀帘,视线往里一扫, 一停。 帐内飘着一股清苦却又芳香的草药气息,阿玄向着一侧屈着双腿坐于地毡,一只手里还捏着簇枯萎的白薇,人却趴在面前的矮几上,已是睡了过去。几案和她脚边的地上,到处都是白天晒后收进来的各种草药, 有的已经整整齐齐地捆扎起来, 有的还零散混杂在一起,等着分拣。 她看起来似乎很是疲倦,这样趴着,睡的也是很沉,庚敖在帐门口站了片刻,她分毫也没有觉察。 凉风从他身后随掀开的帐帘涌入,帐内那盏烛火摇晃了起来, 她仿佛有所感应, 闭着的一双长长的睫毛颤了一颤, 似是想睁开眼睛, 但终究还是抵不住那缠缠绵绵捆住了她的困意, 睫毛如蝴蝶翅膀,微微动了动,又停在了花瓣上,睡了过去。 庚敖心跳忽然有点加快。 他跨了进来,放下帘子,小心地穿过地上堆着的白荑、茱萸、黄岑、葫……慢慢来到了她的侧旁。 起先他俯视着她,渐渐地,他弯腰下去,最后蹲在了她的面前,视线投在她的脸庞之上,从她的额来到眉毛,鼻子,最后停在了她的嘴唇之上。 她的唇若樱桃娇艳,此刻因为面庞侧压在胳膊肘上的缘故,唇瓣便微微翘起,仿佛一朵内里饱含鲜甜花蜜只等蜂蝶前来啜吸的半绽半闭的花骨朵,诱人极了。 庚敖双目一眨不眨地盯着看了片刻,脑海里浮现出那日她一双玉臂主动攀住自己肩膀,香唇贴靠,伸出一团柔软舌尖舔吻他的一幕。 那种感觉丝滑入肉,令他毛发皆竖。 他的口中慢慢地溢出了津液,喉咙却变得干燥无比,忽然感到有点后悔,当时怎就拒绝了她的主动讨好…… 倘若那会儿他半推半就地顺从了她,她早就已经彻底属于他所有了。 他是国君,只要他想,要了就是,又何须在她面前缩手缩脚? 庚敖心里又跳出这般念头,心跳再次加快,浑身血液立刻勃勃而动,情不自禁抬起手,朝她慢慢地伸了过来。 …… 阿玄这些日忙碌不已,晚上独坐帐中整理白天请隶人晾晒过的草药,感到一阵浓浓困意袭来,撑不住趴在案上便睡了过去,迷迷糊糊中,感到面颊上似有蚂蚁爬过,肌肤微微发痒。 庚敖手指停在她的面颊上,将那绺沾她面的发丝轻轻捋开,指尖抵不住柔嫩肌肤带来的诱惑,顺着面颊继续移到了她的唇上。 她的唇瓣又软又绵,让他情不自禁想起他曾抚过的她的胸脯…… 他指腹发痒,忍不住又试着,轻轻往下压了压,忽见她眉尖蹙了蹙,眼皮动了一下,似是要醒来了,一惊,倏地收回了手。 …… 阿玄醒来,感到眼皮还是酸涩,抬手揉了揉,星眸半睁半闭之间,影影绰绰看到侧旁仿佛有坨硕大的黑影,吃了一惊,睡意一散而光,猛地坐直身体,才看到庚敖不知何时来了,竟就蹲在自己的脚旁,手里捏着一簇白薇,也不知道他想干什么。 她睁大眼睛,吃惊地看着他。 他将手中那簇半枯的药草随意似的凑到鼻端,闻了闻,随即“噗”的一声,掷在了她的面前。 白薇四散,七零八落散了一案,一枝还掉到了她的裙面之上。 接着他便从地上站了起来,双手负后,柱子似的居高临下看着她:“孤来,有话要问。” 阿玄默默将白薇快速理好,拂了拂裙裾,从地毡上起身,往后几步站定:“君上请说。” “孤何曾允你随意离开营地?你怎认得那些岐人?” 他的语气带着一丝不悦。 阿玄便将那日无意偶遇那几个送柴孩童的经过讲了一遍,见他神色似缓了下来,略一迟疑,微微抬起面庞,对上了他的视线:“君上来的正好,我正想寻太宦说事。” “何事?” “据我医治的女童言,她家中有一阿弟,病更甚,村中亦有不少同样患病的孩童,病重者甚至不能移动,恰这些日军中病患已解,剩下之人,军医可治,我无多事,想入村一趟,能帮几分是几分,请君上准许。” 庚敖望着她,半晌,淡淡地道:“方才岐人首领来见孤,说的便是此事。你既也有意,明早去吧,孤派人随你同行。” 阿玄讶道:“岐人来了?既夜半至,想必有险急,君上既准,我此刻便动身。”说着匆匆收拾起医囊和药草。 庚敖眉头皱了起来:“方才见你趴着便睡了过去。明早再动身,不过耽搁半夜功夫,怎就等不及了?” 阿玄道:“人命关天。从前我在赤葭,半夜出诊是常有的事,我无妨。”一边说着,手中忙碌丝毫没有停下。 庚敖盯着她,见她始终背对自己忙着收拾物件,连头也没回一下,顿了一顿,转身拂袖而去。 片刻后,那野利氏被告知,玄姑这就和他同去,大喜,等在一旁。 阿玄收拾好一应要带的药囊和随身换洗衣物,出来,茅公已在等着了。 茅公命千夫长精选得力之人护阿玄同行,又点了两个军医协阿玄做事,再对野利氏道:“玄姑仁心,愿助你族民,你当好生照应,不能有半分闪失!” 野利氏极是感激,拳头将胸脯拍的嘣嘣的响:“放心便是,我接玄姑走,必也亲自送她回!” 茅公点了点头,看向阿玄,叮嘱她自己小心。 阿玄向他道谢,登车而去。 …… 病患村落距宿地有数十里的路。 这世上有太多的事情,阿玄自知无力。 就连自己的命运,她都无法掌控的住,何况旁事? 倘若难以接受,那么就学会去忽视——但即便这样,在自己力所能及的前提下,阿玄还是愿意尽心尽力。 她带着两个军医赶到岐人的几个村落里,连一口气都来不及喘,立刻投入了紧张的救治,一转眼过去了几天,这日正忙碌着,茅公身边的寺人余来到了村里。 阿玄迎他。 寺人余到她面前,笑着和她问了声好,阿玄见路边停了一辆车,上面放了好几只大箱子,便问。 寺人余忙叫人打开箱子,阿玄走过去,看见里面满满全是各种药材,翻了翻,居然还全是自己用得上的,有些惊讶,抬起了头。 寺人余道:“君上派我到最近的浠邑收来了这些药材,连夜火速送至此处,玄姑瞧瞧,是否都能用得上?若还缺哪一味,只管道来,我再去寻。” 患病孩童太多,阿玄正苦于手头现成药材有限,虽村民都已纷纷照她所讲,每日入山采摘需要的药材,但数量依然短缺,忽见送来了这么多,且都是能用得上的,犹如遇到雪中送炭,心里不禁欢喜起来,喜笑颜开:“劳烦你了,瞧着应当够用些天了。” 她本就貌美无比,这欢喜一笑,便如娇花绽放,寺人余都瞧的心漏跳了一个拍子,反应了过来,忙道:“能用的上就好,我帮玄姑送进去。”说罢不敢再看了,忙指挥人将几只大箱子都抬进了阿玄住的屋里。 阿玄向他道谢,他慌的不住摆手,连称不敢受,阿玄一笑,也不再客气,送寺人余出了门后,回来捡点药材,分给军医,忙碌了一阵,又赶往附近数里外的另个村落,千夫长自然寸步不离地跟着,行在路上之时,忽见前方那条崎岖小路之旁停了一匹马,马背上坐了一人,认出是那位晋公子颐。 阿玄一怔,停下了脚步。 妫颐看到阿玄现身,从马背翻身而下,朝她快步走来,停在了她的面前。 阿玄知他应是来寻自己的,便向他问了声好。 妫颐回了一礼,道:“我听闻岐人数个村落有孩童患病,你不辞劳苦来此,为他们祛病消疾,我很是钦佩,恰今日狩猎路过附近,便过来瞧一瞧,若是有何需要,尽管道来,我虽不材,却必定全力相助。” 他主动提出帮忙,令阿玄感到有点意外,但也听了出来,他语气里颇多真诚,并不似在敷衍,含笑道:“多谢公子一片善意,若有需要,我便告知公子。” 妫颐颔首,注视着她,一时未再开口。 阿玄心里记挂着邻村的病童,站了片刻,见他似乎也无别的话了,便道:“公子可还有别事?若无,我先去了。” 妫颐仿佛如梦初醒,示意阿玄稍等,转身从一个随扈那里抱来一物,送到阿玄面前。 一只幼鹿,看起来不过才一两个月大的样子,一条前腿骨头仿佛断了,被妫颐抱在臂里,身子缩成一团,似在微微颤抖。 阿玄啊了一声。 “今早无意在野地遇到,似是失了母鹿,我见它可怜,若弃之不管,想必也活不了多久,便想到了你,顺道送来,不知你能否替它治伤?” 阿玄见这幼鹿用湿漉漉的一双乞怜之眼望着自己,立刻想到自己从前救活的那头小白鹿,心里顿时涌出怜惜之情,急忙接了过来:“我会替它治伤。” 妫颐似乎松了一口气,笑道:“如此我便放心了。多谢。” 阿玄道:“该我谢你才是,救了它一命。公子放心,我会治好它。我先去了。” 她朝他含笑点了点头,抱着幼鹿匆匆离去,身后的千户长向妫颐见了个礼,也跟了上去。 妫颐站在原地,面带微笑,望着阿玄背影,直到消失在了视线里,方转身上马而去。 …… 寺人余送完药材从岐人村落里归来,天已黑了,气来没来得及喘上一口,就被庚敖给召了过去,问他送药详情。 他平常难得有机会在国君面前开口说话,此番得了这种机会,岂敢松懈,一五一十,将当时情况说了一遍。 庚敖问:可说了是孤派你送去的? 寺人余道:说了。 庚敖问:她见到药材,是何反应? 寺人余道:玄姑极是欢喜。 庚敖唇角微微往上一勾:有说什么? 寺人余道:说应该够用些天了。 庚敖问:就此一句? 寺人余道:玄姑说劳烦我,还向我言谢,我岂敢受?玄姑便亲自送我出来。 庚敖蹙了蹙眉:再无别话? 寺人余眨巴了下眼睛,摇了摇头:无。 庚敖脸色便沉了下来,冷冷道:出。 寺人余此番辛苦做事,也不知自己哪里做的不是,似开罪了国君,见他不喜,退了出去,夜深,等到茅公从王幄里回来,急忙迎上去给他端茶洗脚,哭丧着脸诉了一番,忐忑道:“也不知我哪里做的不是,君上似对我甚是不喜。太宦方才在旁,君上可有责我不是?” 茅公对这蠢儿摇头,笑叱:“你是何东西,也值君上为你不喜?这几日做事辛劳,早些去睡罢,过几日我替你到君上那里请个赏赐。” 寺人余这才松了一口气,忙殷勤为茅公擦干脚,扶他起来,又去铺床,口中碎碎念道:“昨日下了场雨,天眨眼就转凉,太宦被衾可感薄凉?若薄了,我这就替太宦加衾……” 茅公道了声不必,捶捶酸痛的后腰,过去正要躺下,忽听帐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此处为王幄中心地带,便是守卫,行路也极谨慎,似这种大步橐橐的迈步之声,入耳就能辨出是何人所发。 茅公出帐,月色之下,果然看见庚敖出了王幄,背影正往营外而去,忙追上去:“夜深,君上何往?” 庚敖停了一停:“孤觉帐内闷热,又无睡意,出来走走。” 茅公忙道:“君上稍等,待老奴更衣随伺。” 庚敖道:“孤骑马,你腿脚如何跟得上?你且睡,孤自带随扈。”说完撇下老寺人,头也不回地去了。 ☆、27.第 27 章 岐人认定阿玄既医又巫, 对她敬重异常, 自她来后,将落脚村中最好的屋子让出来给她住, 开牖窗,以苇席经纬编织铺就的地面, 里外打扫的干干净净。 阿玄这日忙碌到很晚,亥中才看完前来求医的最后一个病人,病人走后,她闩户沐浴, 换了身睡觉的宽松衣裳,去看了眼白天从晋公子颐那里接收来的幼鹿。 幼鹿那条断腿已被接好,以木棍固定, 阿玄也已喂它吃了些东西, 此刻安静地盘卧在千夫长给它做的那个草窝里。 百夫长粗中有细, 草窝做的结实又美观, 阿玄怕它在外会引来黄鼠狼之类的危险,故将它连窝一起搬进了自己的屋里, 见它乖乖的蜷着, 想起自己从前的那只白鹿, 伸手摸了摸它头顶柔软的一层茸毛, 吹烛上床。 这些天她实在是累, 今日忙到此刻, 也是筋疲力尽, 才躺下去, 便觉一阵困意袭来,迷迷糊糊正待入睡,耳畔听到外头起了一阵说话的声音。 似是有人来了。 她以为是来求医的,恐百夫长会以夜深的理由将人拒出门外,一下醒了,披件外衫,下床亮灯去开了门,道:“百夫长,可是来请医……” 月色之下,门柣之外,立了一个高大的黑乎乎的人影。 虽还没看清楚来人的脸,但她依然一眼认了出来。 庚敖来了。 她的话便打住了,归于沉默。 庚敖转向百户长:“退下吧。” 百户长喏声,退了下去。 阿玄向他见个礼,和他隔着门柣相对而立,等他开口。 等了片刻,他却始终没有说话。 气氛渐渐变得有点令人不适。 阿玄微微咳了一声,正想问他到此贵干,见他肩膀动了一动,迈步走来,抬脚径直跨柣,从她身旁经过,入了屋里。 阿玄只得跟了上去,却未靠近,只停于门边。 庚敖入内站定,打量着四周屋壁。 屋子已是此处最好的一间,收拾的也干净,但难免简陋。阿玄见他看着四壁木骨泥墙,似在微微皱眉,便问:“君上深夜来此,所为何事?” 庚敖收回目光:“白日寺人可送来了一车药?” 阿玄应哦,点头:“确曾收了。寺人说,乃受君上之遣送至此处。我代村民多谢君上有心。” 庚敖唔了一声:“收到便好。若还缺何味,说与孤便是。” 阿玄道:“知晓。” 庚敖视线便落到了她的脸上,直勾勾地盯着。 阿玄被他看得心里有点发毛,想起那个同样的那个深夜里,王寝中他强迫自己侍寝时的一幕,浑身难受,忽见他朝自己迈了一步过来,下意识地便往后退了一步。 他停了脚步:“孤见你清减了不少呢,太过疲累了吧?” 他声音之低沉,语调之温柔,前所未有,听的阿玄几乎毛骨悚然,忙摇头:“有军医从旁相帮,不累。” 他便沉默了,片刻后,又问:“此处你尚要停留几多时日?” 阿玄:“看情况,少则小半个月,多则一二十天也是不定。” “若是过于疲累吃不消,你回来便是,孤另派军医来顶替。” “无妨。”阿玄摇头,想了下,又向他道了声谢。 他仿佛有些欢喜起来,望着她的目光微微闪亮,忽此时,角落里发出一声轻轻的呦呦之声,庚敖一怔,循声转头,过去看了一眼,露出微微讶色:“幼鹿?” 阿玄便跟了过去:“它腿骨折了,母鹿想必也已丧命,甚是可怜。” 她说这话的时候,又想起了从前那头白鹿,忍不住盯了他一眼,一双美目,含了微微怨气。 庚敖应也是想起了那事,略不自在地躲开了她双眸的注视,假意弯腰,抬手轻轻爱抚幼鹿脑袋,啧了一声:“是,甚是可怜,幸好遇了你,若是落到那些心狠之人手中,不定已成鹿炙……” 他一顿,改口:“……你从何处捡来?” 阿玄道:“非我捡来。今日路遇公子颐,是他捡来交于我的,托我给它治伤,我见它可怜,便收了,待养好伤,再大些,将它放回野林……” 庚敖那只本在爱抚幼鹿脑袋的手掌骤停,收手直起身,转身道:“晋颐?你何以与他路遇?” 阿玄道:“他想是狝猎经过附近,捡了这幼鹿,知我在此,顺道便将它送来。” 庚敖半晌不语,盯着阿玄,神色古怪。 阿玄道:“你为何这般看我?” 庚敖又盯了一眼草窝里的幼鹿,忽一把抓住阿玄手腕,带着她便往外去。 阿玄猝不及防,被他曳着拖了几步,挣扎道:“你做什么?” 庚敖道:“随孤回去,此处你不得再留!” 阿玄诧异:“为何?” 庚敖一顿,哼一声:“孤允,你可来,孤不允,你便不可留。何来的为何?” 阿玄懵了,不知他为何突然变脸,心底忍不住隐隐地也恼了,见他还拽着自己手腕,道:“别事我自然要遵君上之意,只这治病之事,既已起头,我怎能中途一走了之?” 庚敖道:“你之事,孤另命军医代替!” 阿玄气恼地掰开他的手:“就算走,我也不好此刻便走!你至少要留多几日给我,容我将手边的病童患者看完,再将其余事情交待下去!” 庚敖盯着她道:“你敢违孤之命?” 阿玄寒面道:“你倒是说清楚,为何突然好端端地就要我走?说清楚了,倘若真有必要,我自会遵你之命!” 庚敖脸色变得很是难看,忽转头,大步便去,身影很快消失在了门外。 阿玄揉了揉被他抓的有点疼的手腕,跟到门边,见他背影悻悻而去。 …… 庚敖出了屋,百夫长听到动静,忙相送。 庚敖接过扈从递来的马鞭,抓住马缰,正要翻身上去,又停住,屏退扈从,问:“今日晋颐来过?” 百夫长道:“是。于道边相遇,他与玄姑说了些话,随后便交给玄姑一只受伤的幼鹿,称是野地里所得。” 庚敖冷冷道:“晋颐现身于此,方才怎不报与孤?” 百夫长忙辩:“方才本想报予君上,只是君上行色匆匆,尚未来得及开口,君上便已入屋。” 庚敖回头,看了眼自己刚出来的那间屋的方向,哼了一声:“晋颐和她怎会相识?今日还话于道,送她幼鹿?” 百夫长道:“前些日玄姑入林采药,傍晚出来,于溪边停留时,恰好公子颐亦饮马于溪,想必便是如此才得以相识。” 庚敖一愣,问详情。 百夫长便将那日情景一一道来:“……当时我在下游,看见玄姑药篓翻入溪中飘走,正待下水去捞,公子颐已早我一步涉水取了药篓,交还玄姑。” 庚敖脸色更加难看了:“有这等事,你为何只字不报?” 百夫长一愣,心道太宦只命我好生护卫玄姑,务必保证不能出任何岔子,却未叮嘱我连这种事也要上报…… “因公子颐乃君上贵宾,且那日玄姑与他也只不过短暂一个照面,故当时未曾想到上报。若有失当之处,请君上降罪!” 百夫长抬袖擦了擦汗,忙辩白。 庚敖拂了拂手,命他退下,自己在原地又站了片刻,想走,又觉不甘,踌躇了片刻,想起她方才的不丛。 自己夜行数十里路,难道就是为了被她顶撞? 一阵恼意发自心底,庚敖将马鞭丢给身边的随扈,转身又大步往里而去。 …… 累了一个白天,好容易能休息,方才刚躺下去,就被他给打搅了。 阿玄关了门,熄灯再次回到床上。 一道清浅月光,透过牖窗半遮的影,落在阿玄床前的地上,照出她刚脱下的一双静静摆于床前的鞋子。 她心里着实还是气闷,一时也睡不着觉了,翻来覆去了片刻,忽然听到外头又起了一阵脚步声。 这步伐声听起来跨步很大,落地沉重,听起来似乎带着怒气。 阿玄心头警铃大作,忙坐了起来,果然,那扇门已被人从外拍响,啪啪有声,这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听起来分外的刺耳。 角落里的那只幼鹿也被惊动了,直起脖颈,草窝里发出一阵轻微的窸窸窣窣之声。 近旁就是村民居所,阿玄唯恐惊动了旁人,忙道:“勿拍!”匆忙下地,连鞋都来不及拔上,趿着便到了门后,并不敢立刻开门,只贴着门板压低声道:“我今日实在乏了,君上若还有事,明日再吩咐可好?” 门外静默了一阵,庚敖声音传了进来:“你开门,孤等不及明日。” 阿玄道:“何事?” “叫你开门,你开便是,何来如此多的话!”那声音蓦地提起音量,听起来已很是不悦。 阿玄无奈,只得慢慢下了门闩,打开了门。 庚敖身影再次立于门柣之外,仿佛凝固住了,和黑夜融为一体。 阿玄手扶着门边,望着那团黑影,轻声问:“君上复返,请问何事?” “孤……” 他的声音低沉,一顿,忽伸手过来,握住了她的肩膀,轻轻一带,阿玄身不由己,身子朝他扑了过去,跌入了他的胸膛里。 她胸前的柔软**,结结实实地压在了他坚硬的胸膛之上,触感之强烈,令他情不自禁地闭了闭眼。 阿玄一阵手足僵硬,突然反应了过来,正要挣脱开,他另条臂膀已顺势环了过来,将她整个人圈在了怀里。 阿玄心房啵啵地跳了起来,下意识地挣扎,庚敖跨入,抬脚一踢上门,返身便将她压在了门板之上。 “孤要亲你,等不及明日了!” 伴随着他低低一声耳语,阿玄的唇便被他压下脸,吻住了。 ☆、28.第 28 章 四唇贴合, 来自他的灼热呼吸瞬间盈满阿玄的面庞, 阿玄唇瓣被他舔过, 尚未来得及闭合齿关,他的舌便直欺而入,吸住了她躲闪的香舌, 紧紧地缠在了一块儿。 起初阿玄一直睁大眼睛,一动不动, 渐渐感到呼吸困难,又被他吸痛了唇舌, 便推他, 想挣脱出来, 挣扎间,整个人反被他抱了起来,送到床上。 犹如涸泽逢霖, 鱼儿似的阿玄终于得以畅快呼吸, 一下张开了小嘴,谁知还没喘完一口长气, 听到身下床脚发出轻微的“咯吱”一声, 那团黑影又跟着压了下来。 他再次吻住她,似乎很是陶醉。 阿玄摇头,推他的脸,躲他的嘴。 屋里没亮灯, 黑乎乎的, 他却准确地摁住了阿玄两只玉腕, 在她耳畔喘息道:“你欲孤亲你,还是侍寝?” 阿玄立刻止了挣扎,闷闷地呜了一声:“你咬痛我了……” 他一顿,改而啄了口她软嫩的耳垂,柔声道:“叫你再躲着我!” 阿玄一时忘了以尊称呼他,他也忘了以孤王自称,二人都是浑然未觉。 但他这仿似抱怨的一声,却令阿玄顿时起了足足半边身子的鸡皮疙瘩,咬了咬唇,却真的不敢再挣扎了。 他似乎满意了,又开始亲她,但这回的亲吻,力道变得温柔许多。 昏暗之中,阿玄被他用双手捧住脸,从嘴角亲到面颊,再到她的耳垂,又亲回来,最后以舌撬开她的齿,和她湿滑香舌再次绞在了一起。 既然躲不过了,阿玄原本也只抱着应付之心,盼他快些亲完便是,谁知他仿佛食髓知味,没完没了,阿玄半张脸都湿乎乎的,被他亲的渐渐神思散漫,闭上了眼睛,晕晕乎乎的时候,忽然感到胸口一热,一只掌心滚烫的手移了过来,隔着衣裳捉乳,捏了一捏。 阿玄一下清醒,睁开眼睛:“方才你说只亲的!” 阿玄这话一出口,立刻就回过了神,自己是有多蠢,竟会相信男人嘴里吐出来的话。 果然,他仿佛根本没有听到,继续,接着那手又来到了下面,挑开衣衫,贴着她柔滑的大腿肌肤,慢慢打着旋地抚摸。 上回在王宫里,只是叫她侥幸逃过了。 虽然知道这是迟早的事,但今晚,在这里,阿玄打心眼里抗拒这种事,更遑论配合了。 她两腿死死夹紧,不让他手掌插,入,又埋脸在他脖颈之侧,低声道:“我一早起便替人看病,忙的连喝口水都来不及,实在很是乏累了……” 庚敖手一顿,仿佛迟疑了下。 忽然此刻,屋子角落的那个草窝里传出细弱的呦呦之声,接着,窸窸窣窣响动不断。 阿玄松了口气,急忙抽出他那只还插在自己腿间的手,推他:“想是它腿痛了,我去瞧瞧!” 庚敖被她推开了,懒洋洋地仰在床上,看着她点灯,走过去停在那只草窝前,折腾了半晌,迟迟就是不见她回来,渐渐不耐烦,道:“瞧好了没?方才不是央告乏吗?” 阿玄:“君上今夜不回吗……” 庚敖:“孤就留在此处了!” 阿玄不语,继续在草窝前蹲着,一根一根地撸顺幼鹿脖颈上的杂毛。 “回来睡了!” 身后那个声音蓦地拔高。 阿玄最后摸了摸小鹿的耳朵,过去洗了手,回到床边,身子离床沿还有几步远,庚敖探身过来,一把抓住她,阿玄被他拖了过去,两人一起又滚到了床上。 庚敖一手搂她,另手挥灭烛火,将阿玄结结实实地抱住。 他英挺的鼻尖轻轻蹭了蹭她温凉如玉的鼻头,两人呼吸相渡,一种犹如亲昵的陌生气息,便慢慢地弥漫在了两张面庞的中间。 阿玄感到有些不适,闭住呼吸,脑袋下意识地往后靠了靠,想分开些和他的距离。但是后脑勺被他手掌压住了,很快他的嘴又找了上来,和她的唇再次贴在了一起。 却不想此刻,角落里的那阵窸窸窣窣声又响了起来。 庚敖一顿。 片刻之后,那声音非但没停,反而更加响了。 幼鹿似想从草窝里爬出来,大约触到伤处,又呦了几声。 阿玄忙脱开他的唇,道:“我再去瞧瞧——” 她奋力从他怀里钻出来,刚爬起半个身子,被他一巴掌给按了回去。 他下榻,点灯。 阿玄见他黑着脸,径直走了过去,将那只半边身子挂在外的幼鹿提溜进窝,连鹿带窝,端起来就往外去,忙坐了起来:“前些日夜里外头有黄鼬跑过,不好放它在外!” 她下床追了上去,从他手里端回草窝。 庚敖望了一眼幼鹿,神色愈发不快:“他送来的东西,你就这般宝贝?孤动都能动它一下?” 阿玄起先一怔,随后才明白他口里的那个“他”的所指,蹙了蹙眉:“君上此话何意?” 庚敖哼了一声:“孤本不欲于背后论人是非,奈何你识人不清,愚蠢至极,索性提醒你一句,何来如此巧,恰就让他捡了只腿折的幼鹿送来请你医治?此血气相争之世,又何来如此多的谦谦君子?此人分明心机深沉。不过是他觊觎你的几分色相,为博你怜惜,刻意为之罢了!这鹿腿如何断的,还尤未可知。” 阿玄盯了他片刻,淡淡地道:“旁人如何,我无深交,不敢论断,是否君子,与我更是无干。倒是愚蠢如我,多谢君上教训,我当好生领会。只这幼鹿,既已到了我手,我便要好生照看。它虽扰了君上淫乐之兴,但还请君上勿和一头牲畜一般见识。” 庚敖神色一滞,也不知是因她话中所指的“淫乐之兴”还是别的。 片刻后,终于扬了扬眉,目露阴沉之色:“你言孤与牲畜一般见识?” 阿玄道:“怎敢,此君上之言,非我原话。” 庚敖似是恼了,在她边上来回走了几步,忽停下,点头冷笑:“孤知你对孤从前误杀白鹿之事至今耿耿于怀!只是孤难道未曾与你言,当时并不知晓那畜生为怀胎母鹿吗?何以事过境迁如此之久,你依旧对孤记恨在心?” 阿玄叹了口气:“从前之事便不必提了,且我又何敢对君上记恨?不期君上今夜幸临,我也不欲开罪君上,方才若有失言之处,请君上海涵。” 她说话时,怀里的那只幼鹿一直睁大圆眼仰脖望她,此刻又将头颅靠来,在她胸前蹭了数下,发出几声幼弱的叫唤之声,似在应和着她。 阿玄抚了抚它的头顶,抱它转身,送回到原先那个角落。 庚敖盯着她的背影,神色为之气结。 “玄姑——” 外头忽传入一声焦急呼唤。 阿玄辨出是白天曾去过的一户村民,家中病童情况不稳,当时便叮嘱过,若有异样,随时可来唤她,急忙应了一声,穿好衣裳,理了理头发,取医囊,临走前,看向还定在自己身旁一动不动的庚敖,一双美眸露出歉色,朝他微微一笑:“实是病情紧急,我不得不先去了。君上若还留,请自便。” 她出门而去。 …… 阿玄在病童家中一直耽搁到五更,见那孩子病情渐渐稳定,睡了过去,才收拾东西离开。 待她被感激不已的病童父母送回来后,天也微微起白。 果然如她所料,庚敖早已走的不见了人影。 阿玄筋疲力尽,一头倒在枕上,闭目便睡了过去。 接下来她既没再遇那位晋公子,也没见庚敖再露面,转眼七八天又过去了,附近几个村落的病况渐渐好转,据百夫长之言,此次秋狝也快将近尾声了,最后一日,按惯例将举行一场大射之会,当日,所有参与秋狝的穆国贵族和得到邀请的附近戎人首领以及麾下勇士,都将齐聚一堂,除了进行角力、相搏、窬高、赛马等竞技,最后还有一场大射之礼,将祭择士,场面极其壮大。 和这名叫徐离的百夫长渐渐熟悉,阿玄也知他在军中以武功而著称,只是出身低微。 文公在世的最后几年间,穆国便拟打破承袭数百年的世袭爵位制,尤其在军中,实行军功升爵制,但推行却遇到了极大阻碍。到烈公时,因烈公性格中庸柔弱,遇到来自公族和卿大夫的阻力,往往摇摆不定,改制一直无所进展。烈公薨,庚敖接继国君位,在与楚国一战后,着手的重要事情,就是重推改制。 年轻的新国君手段雷厉风行,不惧压力,改制如今正有条不紊地进行,一旦推行,徐离将极有可能会是首批得以晋升的军官。 听他此刻言下之意,似是对停留于此未能回去参与大射,感到颇为遗憾。 阿玄笑道:“百夫长可自去,我这里无妨。” 那日深夜,国君突从天而至,入玄姑屋,起先静悄悄无多大声响,百夫长以为宠幸,自然不敢靠近,与国君同行而来的那些随扈一道,远远站在屋外十数丈外守着,不想没片刻,便隐隐听到屋里似传出两人的争执之声,再片刻,有村人请玄姑急诊,便见她撇下国君独自走了,国君随后出,似面带悻悻之色,却也未说别的,只命他好生护好玄姑,不得出任何差池。 庚敖亲自领军作战,骁冠于军,如今又大力推行新制,百夫长对他极是崇敬。这玄姑虽分位不明,但于国君来说,显然不是一般女人,他又岂敢懈怠半分?立刻摇头,恭敬地道:“岂敢,我奉命护玄姑来,自也要送玄姑同回。” 阿玄含笑道:“百夫长费心了。” ☆、29.第 29 章 次日早,阿玄正准备出门诊病, 外头忽传来唤自己的声音, 出去, 见是那个大眼睛女童, 正朝这里飞快跑来。 女童名叫阿末, 如今病已好了, 三天两头常会来阿玄的住处帮她做事,因阿玄忙忙碌碌,白天也腾不出空照看幼鹿, 见末十分喜爱小鹿,前两日就让她将小鹿抱回了家, 末的父母对阿玄极是感激, 知它是玄姑救下的鹿, 自加以善待。 阿玄便停下脚步, 等末跑了过来, 笑问道:“小鹿这几天可好?等我有空就去看它……”忽留意到她神色惊惶,左看右看, 似是另有别事要和自己说, 微微一怔, 便俯身下去:“出何事了?可是谁又得了病?” 阿末摇了摇头, 转头看了眼身后, 凑到阿玄耳畔, 低声说了几句话。 阿玄大吃一惊:“是你亲耳听到的?” 阿末点了点头:“我听到那个乌戎人提起你, 他看着不是好人, 我就悄悄躲在外面偷听。昨晚我回来,担心了一夜,怕你会被抓走,就来告诉你。” …… 乌戎人世居于汭水北去数百里外的乌地一带,文公时,首领方当氏野心勃勃,四处发兵,吞并了附近十来个西戎小族,势力日渐扩大,遂以王自称,又袭扰近旁的李国,文公便领周天子之命,发兵前去征讨,方当氏大败,去王衔,归服。 文公薨,烈公在位的几年间,方当氏趁着穆楚相持的机会,再次暗中扩展势力,数年前再次自号为王,烈公彼时无暇分神北顾,远在洛邑的周王更是有心无力,见它虽称王,却未再袭扰近旁周朝国家,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它去了,直到如今。 此次庚敖北上秋狝,除联络岐、荪氏等汭水一带的西戎,也带有震慑乌戎之意。 阿玄此刻听女童说起乌戎人,忽想起昨天的一件事。她从村中出来,于道旁遇到一行人骑马正往野利氏所在的方向而去,服色与岐人稍异,其中一个中年男子,看样子似是领队,看到自己,竟直勾勾地盯着不放,走了过去,还频频回头。 当时她也未多留意,只觉厌恶,转身便走了。 此刻想起,那一行应当便是乌戎人了。 阿玄压下骤然变快的心跳,摸了摸她的头发,蹲了下去:“你还听到了什么,都告诉玄姑。” 阿末点了点头,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阿玄听完,叮嘱她回家,不要告诉任何旁人,自己匆匆唤来了徐离,转告方才听来的消息。 徐离亦大惊:“野利氏听了乌戎人的挑唆,合谋要刺君上?怎可能?” 阿玄蹙眉:“那女童平常为野利氏那里送柴,昨夜因摆宴,人手不够,被留下打杂才无意偷听到的,似是要在今日大射之时行刺,详情不知,事关重大,你立刻赶回去通知君上,加以防备!” 徐离道:“君上曾再三叮嘱,要我保护玄姑,你还是立刻随我一道离开!” 阿玄摇头:“我一走,恐怕他们立刻会察觉,若追赶加以阻挠,恐怕连你也走不成了。你快动身,越快越好,等你走后,我也寻个借口尽快回去,有你的军士护着,也是一样。何况我于岐人有恩,他们也有求于我,即便我走不脱,想来暂时也不会为难我的。今日大射迫在眉睫,倘刺杀是真,若丝毫不加防备,出了大乱,到时我便真的再也走不了了!你务必亲自赶回去送消息!” 徐离略一踌躇,点头应下,匆匆唤来随行,命护好阿玄,自己牵马悄悄上道,疾驰而去。 …… 今日秋狝大射,天公作美,一早起风和日丽,平坦的野地里,旌旗飘摆,鼓鼙声声,军士角力、相搏、投石、赛马,呼喝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至午,大射开始。 大射场地宽五十丈,长百丈,三面甲兵,向着王座约一箭之地的终点,摆了一排装饰着鲜艳羽毛的兜鍪,以木杆高高挑起,兜鍪顶的羽毛在风中飘摆,煞是显眼。 这一排兜鍪,便是接下来要举行的大射之礼的标靶。凡一箭射落羽毛者,将得国君嘉奖,荣耀无比。 庚敖坐于王台正中,和两边的穆国贵族以及戎人首领一道观射,谈笑风生。 今日受邀的那些戎人首领,除野利氏外,其余无不齐齐到来。 野利氏未到,但派了他的族弟岐人渠列席。据岐人渠说,野利氏昨日归去之时,因醉酒不慎跌落马背,腿脚受伤,是以今日无法赶来,特派他来向国君谢罪。 庚敖询了几句伤情,便赐岐人渠入座。 牛角声中,众射手纷纷入场列位。司射号令声起,羽箭朝着远处的兜鍪齐飞,场面壮观,喝彩不断。 岐人渠今日似是有些心神不宁,坐了片刻,便借口如厕告退。 下一场的其中一个射手,照所唱名单,便出自野利氏的麾下,很快就要出场。 庚敖瞥他一眼,笑道:“速去速回。若错过,岂不可惜?” 岐人渠目光有些闪躲,口中笑道:“自然。去去就回。”一边弯腰,一边退了出去。 庚敖看了眼他匆匆离去的背影,收回目光,视线改而投向不远处那一列正朝王台行来,要向自己行参拜之礼的射手。 其中一人岐人打扮,肩背弓,腰佩箭囊,正是野利氏送来的勇士。 参拜毕,一列人分别站定位置,面向标靶,开始挽弓搭箭。 风有些大,头顶阳光亦略微刺目。庚敖眯了眯眼,视线的尽头,忽现出一骑快马,正朝王台方向疾驰而来。 外围的侍卫发现,急忙前来阻挡,但那人却丝毫没有减缓马势,以刀柄拨开侍卫,疯了似的继续朝着这个方向冲了过来。 这意外立刻引发了骚动。 虽然已经有人认了出来,此人便是百夫长徐离,但他这样如同疯虎地往王台驾马而去,侍卫又岂会放行?转眼之间,数排甲卫手执长戈,拦在马前,挡住了徐离的去路。 庚敖眉头微蹙,出于一种多年潜移默化而来的职业军人的习惯,右手反射性地搭在了腰间的剑柄之上,五指收紧。 “君上!有刺客!” 徐离被几十柄迎面而来的长戈一起挑下了马背,落马之前,一道嘶声力竭般的呐喊之声随风远远送来。 几乎就在同一时刻,十丈之外那个原本正瞄准前方兜鍪的岐人猛地转身,调转弓箭方向,电光火石之间,那支已蓄满了他全部精力的箭矢便脱弦而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着王台正中的庚敖笔直飞射而来。 锋利箭簇穿破了气流,发出嗜血的咻咻之声,令人为之胆寒。 王台上的所有人,包括穆国公族和近旁的戎人,都被这一幕惊呆了,一时竟无人能够有所反应。 那支箭簇,犹如一条被无形暗力拉直的毒蛇,带着锯齿,眨眼之间,飞射到了庚敖的面前,距离他的咽喉不过不过数尺之遥。 庚敖双目盯着箭簇,一双瞳睛之中,已经映出了带着死亡的浓浓气息。 他眨了一下眼睛,手臂一动,一道白光,剑已出鞘。 “叮——” 一声带着清脆袅袅余音的金铁交鸣之声。 当王台上的众人反应过来的时候,那枚坚硬而冰冷的箭簇已被宝剑削断,余势不减,斜斜擦过坐于庚敖近旁的周季的头顶。 周季眼睛一闭,头一缩,耳畔噗的一声,慢慢回头,看到那枚断簇深深地钉入了他身后的一杆旗杆之上。 周季脸色惨白,牙关瑟瑟发抖,突然清醒了过来,猛地站了起来,手指戳着那个正要逃跑的岐人射手,直脖用颤抖的声音大声嘶吼:“护君上——抓刺客——” 场面顿时大乱,甲卫蜂拥而来,一半围住王台上的庚敖,一半扑向岐人。 “君上!你还好吧?” 周季转向庚敖,扑到他脚下,紧紧抓住他腿不放。 唰的一声,庚敖归剑入鞘,从周季两只死死抱着自己的胳膊里拔出腿,看向远处方才徐离纵马而来的方向,眉头深深皱起,纵身跃下王台,拨开层层甲卫,朝着徐离飞奔而去,到了近前,见徐离还被卫士以长戈压制在地,狼狈不堪,上去命松开,提起他衣领,厉声问道:“她如何了?孤不是命你护她吗,你竟敢独回?” …… 日影渐移,野利氏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在屋内不停地来回走动,心绪不宁。 和他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他近旁的那个乌戎人费颌。 费颌是乌戎方当氏的近臣,此刻盘膝坐于一张毛皮茵席之上,神色自若,侃侃而谈。 “……不必担心!今日穆人大射,我安排的死士,精于弓箭,百发百中,又身藏喂毒弓矢,只要能以你麾下勇士之名入场,等到大射之时,以十丈之距,向庚敖突发弓矢,庚敖必丧命无疑!庚敖一旦死,穆国无正统继位之人,被封于别地的公子庆、公子服虞等人必定起而争夺国君之位,到时穆国内乱,自相残杀,旁再有楚人牵制,你不费吹灰之力,便可将汭水千里之地收入囊中,机会千载难逢!” 他起身,走到窗牖之侧,探头看了眼太阳的位置,回头笑道:“倘若我没猜错,庚敖此刻应当已死于非命!你等着好消息便是!” 野利氏眼皮子跳了一跳,哼了一声:“我收汭水之地,你乌戎人费尽心机,莫非只是甘心助我成事?” 费颌哈哈笑道:“汭水之地,乃是你岐人世居之所,你尽管放心!我乌戎对汭水之地,丝毫无觊觎之心,更不敢与你岐人相争,此次之所以来此,一是受楚人之托,二也是为报当年之辱,此外绝无他心!” 野利氏冷冷道:“既如此,为何羁扣我儿,不放他归来?” 费颌笑道:“首领误会了!并非我王羁扣,而是他在我王身边被奉为上宾,美人佳酿,一时不想回来罢了。等事后,我王必定催促他尽快归家,免得首领担心。” 忽此刻,门外一阵急促脚步声,一个岐人奔入,野利氏急忙迎了上去,听完回报,呆了一呆,脸色大变,旋即露出怒容,猛地一拍案几,怒道:“费颌,你也听到了!你们用卑鄙伎俩捉了我儿,逼我反穆,如今射杀不成,他若领兵前来,如何是好?” 费颌也是愣住了,但很快回过神,压下心底失望,站起身:“刺杀既不成,你岐人和我乌戎齐心协力,共同应对穆人便是!他此次秋狝,总计不过万人,你岐人中,骁勇善战者便有数万,有何惧哉?你不必担心,我这就遣人禀告我王,火速派军前来应援。到时你我两方夹击,必能全歼穆人!” 野利氏脸颊肌肉不住跳动,在屋内走来走去,脚步沉重无比。 费颌见他到了此刻,竟似还在犹豫不决,冷笑道:“野利氏,事已至此,莫非你还心存侥幸?就算你想向穆人示好,恐怕庚敖也不会饶你了。秭国便是前车之鉴!秭人不过协从了楚国,他灭秭之后,便杀秭王一族。你莫忘了,今日刺客,可是以你麾下之名而入的!你若束手就擒,到时我王便是送回你的儿子,恐怕他也只能引颈就戮,不如留在我王身边为好!” 野利氏脸色铁青,半晌,咬牙切齿道:“我一向视你为宾,你却如此害我!罢了,事已至此,我还能有退路?只是你回去转告方当氏,若我岐地被穆所灭,你乌戎迟早也难逃同运!” 费颌松了一口气,笑道:“怎如此说话?你我皆为戎,亲如兄弟,长久却饱受穆人欺凌,如今不过一道奋起抗争罢了!你放心,只要你有所求,我王必应!” 他忽然想起昨天道上所遇的那个美人,容光玉曜,绝色无匹,一时心猿意马,压低声道:“你若让出那个穆女,我王必定不惜千金易之!” 野利氏冷冷道:“她是我请来的,救我无数民众,我岂会将她交给你?” 费颌面露讪讪之色,打了个哈哈:“随口罢了,不必当真!” …… 徐离走后,阿玄依旧若无其事,估摸他差不多应该已经出了岐人地界,回来简单收拾了下行装,唤齐徐离手下和与自己一道的军医,将情况简单说了一遍,正商议先后悄悄离开,外面传来一阵纷乱脚步之声,出去,见四周来了许多岐人,将屋子团团围住,其中一个阿玄认得的岐人上前一步,恭敬地道:“因出了些意外,首领命我来此,保护玄姑平安,请玄姑留步,暂时哪里也不要去。” 阿玄冷笑:“我好意应野利氏之求,来此为你岐人治病去疾,你们这是何意?若我没记错,你儿子的病,便是我治好的!” 岐人面露愧色,目光避看阿玄,只道:“玄姑息怒,我也实在不想为难你们。” 那七八穆人军士大怒,齐齐抽刀挡在阿玄面前:“玄姑勿怕,我等便是舍命,也定杀出一条路,送你回去!” 自己这边只有这几个人,对方却数之不尽,既强行要留下自己,军士纵然再勇猛,让他们带着自己硬闯,恐怕非但无果,反而要遭损伤。 阿玄低声道:“我于岐人有恩,他们也有求于我,暂时应该不会为难我的。他们人数远远众于你们,不必做无谓牺牲,不如静观其变。” 军士看向徐离留下的伍长,伍长略一沉吟:“既如此,玄姑请入屋内,我等在外守着。只要还有一口气在,绝不允他们动你一跟汗毛!” 阿玄甚是感动,含笑向众人道谢,看了一眼对面的那些岐人,入内,闭上了门。 伍长便领着手下在阿玄门外列成一队,严阵以待。 这些年来,汭水一带少有征战,大多数的岐人,本就不愿和穆人再起冲突,何况这些人里,不少都受过阿玄之惠,见这些穆人军士不再硬闯,便慢慢后退,留下一部分人看着,其余散去。 附近村民被惊动,此刻三三两两地出来,远远地看着,面带惊疑之色。 …… 阿玄就这样被软禁了两天,也不知那日刺杀如何,如今外面情况又到底如何,心里焦急万分,熬到第三天,按捺不住,向看守的一个岐人打听。 那人不过二十多岁,血气方刚的年纪,对着阿玄这张颠倒众生的脸,毫无抵抗之力,没片刻就把自己知道的全都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两天之前,穆国国君亲领军队过汭水而来,野利氏急召三万岐兵借地势对抗,穆人起初攻势受挫。据说庚敖震怒,就在昨夜,亲领一队精兵突袭,岐人不敌,连夜后退,今日穆人逼进,岐人死守险隘不出。 又据说,庚敖已发符节,召大军疾速前来,野利氏也正在动员兵力,准备全力对抗。 阿玄听完,正沉吟间,忽然远处冲来十数匹快马,马上一色岐人装扮,转眼到了近前,一人高声喝道:“奉首领的命,带穆女前去问话!” 伍长立刻叫阿玄入内闭门,自己领着军士挡在门口。 那些负责看守的岐人并未接到命令,忽听要人,行迹可疑,仔细一看,喊道:“你们是乌戎人!为何冒充我岐人?” 乌戎人见被认出,抽刀将阻拦的岐人砍伤,马阵便冲了上来,竟强行要带人走。 伍长领着军士奋勇抵挡。 阿玄人在屋内,听到外面搏杀之声不断,跑到窗牖之侧,通过缝隙看出去。 伍长带着军士以少敌多,都已受伤,却还守在门外,竟连半步也未后退。 阿玄心惊肉跳,转身正要找件防身之物,听到外面又起了一阵嚣声,似再来了一拨人,急忙再次贴着窗缝看了出去。 这回是野利氏带着人来了,他神色狰狞,铁塔似的站在那里,目光扫过那些作岐人装扮的乌戎人,喝令拿下。 他身后的武士便一拥而上,一阵搏杀,乌戎人逃了几个,剩余全被捆了起来。 野利氏拔出一把尖刀,上前踩住一个乌戎人的胳膊,一刀下去,将那只手掌钉在了地上,怒道:“费颌去哪了?” 乌戎人发出惨痛嚎叫:“他片刻前刚走,命我等来劫这穆女!” 野利氏一脚踢开地上的乌戎人,看了阿玄屋子方向一眼,迟疑了下,终还是命手下看好,转身要走。 “首领请留步!” 忽此刻,屋内传出一道清柔的女子声音。 野利氏停下脚步,转头,“咿呀”一声,那扇原本紧闭的门打开了,阿玄现身在门柣之内,脸色有点苍白,但神情却很平静。 对上野利氏的两道目光之时,她甚至朝他微微笑了一下。 “我想和首领说几句话,不知可否?” ☆、30.第 30 章 才数日不见, 野利氏便似换了个人,双眼通红,一边腮帮子微肿, 瞧着应是上火所致。 阿玄望着他:“你将我接来此处,当时你曾许诺,亲接我来, 也必亲送我回。如今你却强行将我扣在此处,你究竟意欲何为?” 野利氏起先未说话,避着阿玄的目光,面露微微的狼狈之色。 阿玄道:“容我猜猜。你刺庚敖不成, 反引穆军压境,你是想着万一到了迫不得已之时, 留我去挟制庚敖?倘若这样,你就想错了, 我只是秭国一个俘隶, 生死于他,并无相干。” 野利氏终于道:“我对你恩将仇报, 猪狗不如, 我自己亦是知道!只是我的一个族弟落在穆人手里, 我须得换他回来!我再无路可退!” 阿玄道:“你怎就没有退路?”她顿了一下,“当日我见你第一眼, 便觉你不是背信弃义的小人, 实在想不明白, 你何以突然行刺杀穆国国君。” 野利氏咬牙切齿:“乌戎人使计扣住我儿, 我亦是无可奈何!” 阿玄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野利氏看向阿玄:“我不会伤你一根汗毛,我已传书于庚敖,只要他将我族弟放回,我便放你回去!你放心便是!” 他仿佛不欲再留,抬脚转身便要走。 “首领,你真要和穆人就此为敌,甚至不惜以阖族之人福祉作为代价?”阿玄对他背影道。 野利氏脚步停了一停。 “倘这般,我又何必费如此大的力气医治你的族人?他们即便如今侥幸不死于对穆之战,日后也难免死于流失之苦,便如秭民一般,我曾亲历,深知其中之苦。” 野利氏慢慢地转过身,盯着阿玄,眼皮子跳了一跳:“你何意?断定我岐人必败?” “战,必败无疑,只是早晚的问题。” 阿玄一眨也不眨:“穆国早不是从前的那个西北小邦了,文公四十载,国力日渐强盛,如今的国君隽武英材,携年少锐气,大有捭阖纵横、舍我其谁之势,去岁大败楚人,虽不可单凭一战断言孰强孰弱,但庚敖绝非庸碌之君,首领你当比我更清楚。岐人比之楚人,孰强孰弱?” 野利氏慢慢吐出一口气,道:“纵然他强我弱,岂有坐以待毙之理?” 阿玄注视着他:“这两日我虽被你限制行动,但也听说了些此事的来龙去脉。听闻乌戎背后靠着楚人。然首领你的背后,又能倚靠何人?” 野利氏被她问住,一动不动。 阿玄代他道:“一旦你结怨穆国,不管你愿不愿意,日后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投向乌戎,联合抗穆,想必乌戎人也曾予你如此许诺,你才铤而走险。然乌戎是个什么样的种族?狼子野心,反复无常,数次投穆,又数次反叛,抢夺周边戎人的牛羊和水草之地,行径与盗匪无二。它唆迫你反穆,更不会是为你岐人着想,不过是想趁着汭水变乱,有利可图罢了!” 野利氏脸上慢慢露出一丝无奈之色:“事已至此,还能如何?” 阿玄道:“亡羊补牢,犹时未晚。你虽刺庚敖,但源于被迫,幸也未伤及人身,尚有可回旋的余地。” 野利氏略一迟疑:“如何回旋?” “捉乌戎使者,杀,表你与乌戎的决裂之心。此其一。” 野利氏目光微动。 “你不带一兵一卒,亲自提乌戎使者之人头,去向庚敖谢罪,此其二。只要你有胆色做出如此谢罪之举,庚敖必定不会杀你,更不会灭你阖族子民。” 野利氏迟疑了片刻:“方才我已派人去追那费颌,第一条并不难办。只是这第二……” 阿玄道:“信我。我不敢说对他深知,但其人心性,我还是有所知。虽倨傲以致类酷厉,却有雄才卓识,更能虚怀纳谏,任人以贤。他将此次秋狝之地定在汭水,何尝不是为了向西戎诸国展示武功之外的怀仁?倘若他连这样的容过心胸都不具备,日后又何以争霸华夏诸国?” 野利氏原本摇摆不定,听这一番话,定定地注视了她片刻,对上她那一双明澈若镜的眼眸,瞬间一股热意随着信任之感充盈胸间,用力捏紧拳头,骨节捏的咯咯作响,慨然道:“我就听你一回!就算不得宽宥,丢了这颗人头,也绝不怨你!” 阿玄吁了一口气,道:“我愿随首领同行。” 野利氏颔首:“劳烦玄姑!” 阿玄道:“事不宜迟,若你方便,尽快传信于庚敖,免得战况一再扩大,不可收拾。” 野利氏道:“是极!我这就派人传信!” 他转身飞快朝外而去,到了门口,忽又停住,转身看向阿玄,面带微微疑惑:“敢问玄姑,我对不住你在先,为何你却帮我?” 阿玄沉默了片刻:“我非为了帮你。我是为了那些我费了极大心力才治好疾病的孩童。” 野利氏一怔,猛地握拳,用力重重地击了一下自己的胸口,发出极其响亮的咚的一声,惭色满面:“我放不下自己的一个儿子,竟令万千岐民陷入战事!我糊涂至极!穆国国君便是杀我,我也绝无怨言!” 他转身,大步匆匆而去。 …… 当天傍晚,在无数岐人的目光注视之下,阿玄坐于一辆安车(注:当时一种独马所拉的轻便马车)之上,野利氏亲为御者,驱着马车往隘口而去。 那里,驻着庚敖和他身后的穆国大军。 安车终于到了终点,停在了野地之中。 那里,驻着庚敖和他身后的穆国大军。 阿玄并未下车。她继续坐于车中,透过安车前垂下的一面挡布,看着野利氏提着以布裹着的人头,散发袒胸,徒步去往隘口。 他离前方越来越近。 阿玄的目光离开野利氏的背影,投向他前头的远处。 远处是一道由两侧相对山峰生成的隘口,山壁陡峭,直插而下,犹天工刀劈斧斫,森森压人之势,当头而下。 一道斜阳正从青山中间射入,在夕阳的光影里,阿玄看到一个玄甲男子站于一辆通体黑色的驷马战车之上,马镳森严,当庐错金,左一持弓甲士,右一执戈参乘,那男子居中,高高而立,腰佩重剑,夕阳照在玄甲之上,远远望去,他犹如一尊战神。 这男子便是穆国国君庚敖。 就在他的身后,无数战车整齐分列,每辆战车之后,紧随一百军士,由百夫长统御,胄甲分明,刀戈森严。 万众之军,却森森然不闻半点声息,唯独一面巨大的黑虎战旗迎风铺张,猎猎狂卷,即便隔了如此之距,旗风仿佛依然能够清晰地送入阿玄的耳内。 …… 野利氏大步朝前,一直到了那辆驷马战车之前,双膝跪地,将手中那一大包还在往下滴着人血的东西高高举过头顶,呈向庚敖。 一个将军朝他走来,接过布包,解开,送到马车之前,随即掷在地上。 十来颗人头便滴溜溜地滚了出去。一队骑兵列队来回俯冲,马蹄如乱雨般地踏过,渐渐地,人头化为血肉之泥,和入了泥土之中。 野利氏俯伏叩头的时候,庚敖从战车上跃下,朝着对面一箭之遥的那辆安车走来。 他踏着野地里遍布的慢慢染上了秋黄的荼,窸窸窣窣声中,脚步越走越快,越走越快,到了最后,几乎是在向她奔走而来。 身后斜阳在他面前的地上拉出了一道长长的人影,那人影不住跳跃,离安车越来越近。 终于,人影在那块垂下的帘子上晃了一晃。 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伸了进来,一把撩开帘子。 风涌入,撩动阿玄衣袖,阿玄抬起眼睛,对上了庚敖的一双眼眸。 …… 阿玄当晚便回了宿营之地。 原本此刻,汭水之畔的这片荒野,应已恢复了它原本的宁静。 但是因为这场突如其来的战事,今夜,这里依旧遍布了一个一个的帐幕,绵延十数里,一望无际。 阿玄又被送回了那顶位于中心的最大的王幄里。 她泡在温暖的水里,从头到脚,洗了一个舒舒服服的澡,如同洗去之前的满身疲惫,整个人轻松无比。 她出浴,慢慢擦干长发,被温水温柔浸泡过的玉肌雪肤慢慢地舒张。 一阵困意向她袭了过来。 她确实累了,接连多日,几乎没有睡过一个长觉。 不知不觉,她伏在王榻前地毡上的一块角落里,闭目睡了过去。 蜷着纤柔身子,一头长发委地,犹如一匹美丽的黑缎。 庚敖回到王幄里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的一幕。 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看她,看了许久,直到见她似在睡梦中也感觉到了寒意,将身子又蜷了蜷,这才惊觉,急忙靠过去,伸臂将她从地上轻轻抱了起来,放到他那张王榻之上。 阿玄头沾枕的一刻,惊醒了。 眼睫毛微微一颤,发现庚敖不知何时回了,自己被他抱到了床上,忙要坐起来。 庚敖抱住她,顺势躺在她的外侧,伸手转过她的脸蛋,迫她和自己面面相对。 两张面庞中间,不过只剩一拳的距离,近的阿玄都能感觉到他温热呼吸的频率。 阿玄渐渐感到别扭,动了动身子,向往后靠一些,忽听他道:“岐人道你是巫女。你可对孤下过巫符?” 阿玄一愣,看了他一眼,见他神色一本正经,疑惑地摇了摇头:“我是医,非巫,怎可能对君上下巫符?” 庚敖凝视着,慢吞吞地道:“夺我魂,慑我魄,安敢狡辩无辜?” 阿玄再次一愣,随即咬了咬红唇,别过脸,不去看他那张惹人生厌的英俊脸庞,哼了声:“我便是巫女!敢问君上,何日放我自由?再这般,你就不怕我真对你施下恶咒?” “待巫符解日,孤魂魄归位,自放你走!” 庚敖将她骤然卷入了衾底,附耳,一字一字地道。 ☆、31.第 31 章 他似在和她调笑, 语气却又颇真。 阿玄怔了一怔, 忽意识到自己方才那话,出口虽是无心,但此刻想来,倒有些像在勾他说出这话似的。 她心底立刻起了一丝懊悔之意,庚敖的脸却在这时候靠了过来, 开始亲她, 温热的唇蹭她面庞肌肤,最后停在了她的嘴上。 许是两人挨的太紧了,阿玄感到有些不适,扭脸避他, 挣扎了下, 却觉他将吻移到自己耳畔,低低地道:“全是孤的疏忽, 令你此次身处险境,孤想起来便……” 他停了一下,声音变得异常柔和:“孤知你必定受了极大惊吓。莫再怕。此刻起,孤定会好生保护你,再不叫你犯险……” 阿玄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 他改而啄吻一下她的眉心,柔声道:“你往后不必再睡地上。孤知你乏, 睡了吧。” 他微微收紧搂住她的一边臂膀, 掌心轻抚她的后背, 似在哄她入睡。 阿玄确实很乏了。此刻耳畔静下来, 悄无声息,他轻抚自己后背的动作令她感到放松。 一阵倦意很快袭来,她便这样蜷在他的怀里,慢慢闭上了眼睛。 迷迷糊糊,不知睡了多久,似是半夜,阿玄忽被来自身畔的一种异样之感给弄醒了。 深秋的下半夜,空气里已浸透凉意,身畔那男子的体温却急骤升高,散着热气,发了烧似地灼着她。 身畔有这样一只火炉暖觉,本没什么,阿玄也并非因此而醒来。 弄醒她的,是被衾之下贴着她的一样异物。 它滚烫而坚硬,硕大的鼓包,虽然隔了衣衫,触感依然异常清晰。 阿玄屏住了呼吸。 她不敢乱动,只慢慢地,尽量不着痕迹地一寸寸往后挪移身子。 他应该是睡着了,始终一动不动。 那令她感到不适的异物,终于不再贴着她了。 阿玄刚呼出一口气,身畔那人却动了一下,一只掌心同样灼热的手毫无预警地伸了过来,捉住她的一只小手,牵引着,轻轻地按在了那个位置之上。 阿玄仿佛被滚烫烙铁给烫了一下似的,那只手立刻往后缩,却被他按住了。 她的手背,感到了一种来自于那只手掌的完全不容她再后退的力量。 接着他的唇便轻轻扫过她的面颊,来到她耳畔,柔声低语:“莫怕,孤会待你很好的。” 阿玄心头一阵鹿撞。 该来的,果然还是躲不过了。 她能清楚地感觉到,自己手心里的那物如同一头恶龙似的迅速抬头,蓄势,充满叫嚣的力量。 她浑身发僵,那男子却仿佛已忍耐许久,再忍耐不住似的一个翻身,将她猛地压在了身下。 两具身体立刻紧紧地贴合在了一起。 阿玄胸间的一口气,仿似被他硬生生地给压了出来,喉间不受控制地轻喘了一声,这听起来仿若娇喘的声似是令他愈发兴奋,他立时低头下来,含住了她的嘴。 …… 阿玄一直闭着眼睛。 她长发凌乱,铺散于玉体之下,又水草似地缠在他的臂膀上,汗,不知是热汗,还是冷汗,不住地从她肌肤里慢慢地沁出,愈衬的全身玉肌稔腻,温润莹洁,腰肢细细,一握可盈,如一只美丽至极的羊脂玉瓶,被褪去最后的一丝羁绊,彻底地展露在了他的视线之下。 庚敖锁住她一双玉腕,鼻端贴靠,闭目深深地闻她。香汗熏蒸,似有一缕淡淡体芳,如兰似麝,沁人心脾。 他目光发赤,方才引她小手按住的那里,此刻痛的恨不得立刻原形毕露,肆意占有,却强行忍住,极其温柔,整个过程里,几乎都在不停地亲吻她,撩拨她。 他心中爱煞,最喜她被自己亵弄的鼻尖冒汗,紧闭一双美眸,不肯应唤睁眸看他,一双睫毛却不住颤动的可怜姿态,甚至因她初经人事,在他终于侵她的那一刻发出了痛般的呜咽之声而放弃了,再次以亲吻令她放松,继续讨她的好,让花儿一样娇美的她在自己身下一瓣一瓣地慢慢绽放,只属于他庚敖所有。 这过程反复了两次,连他自己也从不知道,他竟会有如此的耐心。 但他终究还是不肯放过她所剩的最后一处他尚未宣示过占有的美肉,第三次,当阿玄再次呜咽抗拒,他却再也不肯向她施舍怜悯,情潮狂飙,扶着那胀痛的几欲爆裂的恶物,在她双股间濡研片刻,搴帷入室,彻底地要了她。 阿玄早被他弄的娇眼迷酣,手足酸软,浑身肌骨如融,此刻又如何敌得过他的伟岸之力,只能死死地攥他肩背,指甲深深掐入他肉,待那阵袭来的不适之感褪去,清楚地感觉到,这男子在占有她的那一刻,仿似达到极度兴奋。 他墨鬓汗湿,心跳如雷,浑身热气腾腾,紧闭双目,紧紧地抱着她,如同要将她完全地嵌入他的身体里。 …… 随后很快就结束了。 庚敖本想极力忍着的。 他知她初经人事,这也是他第一次向她展示自己除了国君身份之外,作为男子在这方面的能力,以及能给予她极大欢乐的重要机会。 一旦征服了她,或许从此她就会对自己俯首帖耳、死心塌地,完全属于他了。 他极想好好地表现给她看,却根本无法控制的住。那种被她像是奋力排挤却又紧紧咬住不放的感受,**极了,前所未有,他根本无法抵抗,本就犹如身处悬崖边缘,足下万丈深渊,他已摇摇欲坠,耳中再听她发出几声细细娇啼,如泣如诉,浑身毛孔愈发舒张,如何还抵挡的住,后腰一酸,脑中似有一团白光炸裂,通体舒泰,顿时连一丝都都留不住了,一泄如注,涓滴不剩。 他彻底软在了她的身上,终于从那夺魂似的余韵中回过神,睁眼,见她双眸依旧紧闭,额光香汗淋淋,想起方才她因吃痛死死攥住自己时的模样,心中又是怜惜,又觉充满柔情,便轻声附到她的耳畔,低低唤她“玄”。 庚敖头回这般亲密地唤她名字,语调温柔,唤了好几声,见她非但不理自己,反背过身去,也不恼,只觉她怎样都是可爱,越看越是可爱,倾身靠过去,亲了一下她后背两片漂亮的蝶骨,随后亲自下榻,取了帕巾,替她擦去前胸后背的积汗,自己也清理了下,再上榻伸出臂膀,将她搂了回来。 王幄内静悄无声,耳畔只有远处野地深处阵阵掠过的隐隐风声,更显静谧。 庚敖已禁欲许久,方才既放兽出笼,一次如何餍足?怀里抱着美人,温香软玉,很快便又起了绮念,忍不住再次细细亲她玉背,手掌从后慢慢试图再次分她**,却听她低低地道:“我累了。”声带了些鼻音,入耳娇怯。 庚敖一怔,收回了手掌,改握她肩膀,将她翻了个身,让她面对自己,见她面颊上的红潮已经褪去,脸色微微苍白,眼睛下似隐有一圈淡淡的青色,端详了片刻,胸臆间慢慢溢满柔情,便低头,亲了亲她的额,唔了一声,柔声道:“孤不动你了,睡吧。” …… 次日一早,庚敖再醒来,脑海里映现出昨夜**一幕,顿时喉咙发干,欲,念再起。 他闭着眼睛,手掌抚向依然睡在身畔的那个女子,正想翻身压她,触到她柔软体肤的一刻,手一停,睁开了眼睛。 阿玄依然蜷在他的身侧,身子蜷的如同一只虾米,却是双眸紧闭,额头滚烫,面颊绯红,竟发烧了。 庚敖脑中绮念顿消,慌了手脚,赤身下地,匆匆穿了衣裳,要召军医,阿玄撑着坐了起来,拽住他的胳膊道:“只是有点不舒服而已,我自己能调治好。”声音里带了嘶哑。 庚敖这才回过神,她自己就是医士。 便坐回到她边上,抬手探了探她的前额,烫手的很,心中已是明白,必是因了昨夜和自己行那事所招致的。想此地旷野,虽身处幄内,毕竟夜深露重,自己当时又只顾行乐,她身子娇怯,这才不慎着凉,心里后悔,忙帮她穿回亵衣,以衾将她身子裹住,放她躺回枕上,柔声道:“孤陪你,哪里也不去了。” …… 今日照着预定,秋狝大军本要拔营归都。 一早起,上从随行贵族,下至军士脚夫,无不依令而行,整装待发,等到日上三竿,始终不见王驾启动,周季寻过来要问究竟,茅公匆匆而出,代传庚敖之命,让大队先行,他有事,改去附近的浠邑,停留两日再起驾回都。 周季疑惑,实不知庚敖为何突然改道去往浠邑,便旁敲侧击地打听,茅公却是丝毫不露口风,完全打听不出什么内情。 他想起这几日众人都在暗议,君上和晋公子颐似是意气相投,这些日,无论他去往何处,射猎饮宴,操练军队,事无巨细,必邀妫颐同行,颇有形影不离之态。 群臣私下到处都在谈论,穆晋联姻已是板上钉钉,就差昭告示人,想必此行归都,便会安排此事了。 周季压下心中沮丧,又试探地问:“公子颐是否随君上同行?” 茅公道:“公子颐自有事在身,不日便要归国,怎会随君上耽搁了行程?” 周季这才稍稍放心,笑而退。 ☆、32.第 32 章 穆国君今日启程归都, 戎人首领齐来相送。庚敖虽将转道去往浠邑,但临行前, 依旧照制简短接见了一番众人, 内里便有野利氏。 上位之人最为忌讳之事,当数篡位、刺杀,凡沾这二者之人,倘若事败, 下场无不惨烈。当年有息人刺楚王,事败被投入鼎中活活烹杀。 野利氏自知犯下了大忌, 以常理而言, 绝无退路, 这才铤而走险要和穆人垂死一搏, 不期昨日被玄姑说动,凭了一腔血气, 只身前去负荆请罪。 他本也做了最坏打算,结果却如玄姑所言一样,感激之余, 对庚敖更是敬佩的五体投地,此刻领了族人前来拜送,由衷说道:“玄姑之言君上, 果分毫未错!我本犯下大罪, 幸得君上宽宥, 感激不尽!于此立下重誓, 若再敢起半分叛念, 天诛地灭!日后君上有召,我阖族岐人,必定效犬马之劳!” 一觉醒来,阿玄体烧如火,头晕目眩,娇弱竟至不能下地行走的地步,庚敖人虽在这里,心思却早就飞到了她的身边,何况面对的又是野利氏。虽说昨日不计前嫌容下了他的叛变之举,但思及那日大射之时千钧一发,若非阿玄得知消息让徐离赶回来及时报讯令自己预先有所警觉,恐怕此刻,他已经横着被人送返国都了,故心中难免依然有些芥蒂,此刻本也没留意他在说些什么,忽却听他提及阿玄,听他口气,阿玄似在他面前说起过自己,心里一动,便问:“玄姑如何对你言及孤?” 野利氏便是听了阿玄之劝,方降于自己,庚敖知这一点,却不知她在野利氏面前评过自己,乍听,他心里实是好奇,竖着耳朵要听,语气却十分淡然。 野利氏恭敬地道:“玄姑劝我向君上请罪,赞君上雄才卓识,虚怀纳谏,任人以贤,定能不计前嫌宽宥我罪,我便听从,果然如此。君上之恩,无以为报……” 野利氏在那里不停表着忠心,庚敖却愈发地坐不住了。 原来她竟如此看我? 惊讶、兴奋,又有一丝隐隐的自得。 好容易等到见完了人,庚敖匆匆便返。 …… 秋狝大军回往丘阳,庚敖王驾则在次日抵达了附近的浠邑。 浠邑是个小邑,城墙四四方方,城中军民混居,孤矗于此,四面通达,与其说是城池,不如说是穆国于此的一个用以瞭卫西戎的的带军事目的的塞垒。 王驾一入城中,阿玄便被送入舍馆养病,庚敖时时伴她,几乎寸步不离,如此过了三天,这晚上深夜,屋内烛台默燃,静谧无声。 阿玄起先一直闭着眼睛,仿似睡了过去,慢慢地,她睁开双眸,转头看向身侧。 庚敖就和衣侧卧在她身旁,一条坚实臂膀朝她的方向伸来,手掌搭于她的腰间,仿似先前撑不住困,终于沉沉地睡了过去。 阿玄盯着烛火映照下的这张男子的面庞,似在看他,神思又似是飘远到了不知名的某个地方,良久,目光一动不动。 一阵夜风忽从闭合不严的窗隙间涌入,烛火被吹的噗噗地跳动,庚敖锋眉微动,一下睁开眼睛,阿玄目光不及躲闪,和他四目相对。 她立时垂下了眼眸,庚敖却仿佛有些意外,轻轻“啊”了一声:“你醒了?”转头看了眼那簇晃个不停的烛火,翻身下床,过去将窗牖闭紧,复回来,伸手探阿玄的额头,又摸了摸自己的额头,终于露出舒气的表情:“你觉得如何?可好些了?” 他的声音和注视着她的目光一样,很是柔和。 阿玄再次抬起视线望他,微笑道:“好多了。” 她体温已恢复了正常,除了说话嗓音依旧带些沙哑,病已大好。 庚敖的视线,落在了她的面庞之上。 病了几天,她的一张小脸仿似瘦了,下巴尖尖,原本娇嫩的双唇也如失了水的花瓣,虽憔悴,却另有一番楚楚姿态,极是动人,看的庚敖恨不得搂她在怀里好好疼惜。 他亲自给她倒了一盏温水,端过来扶她坐了起来,喂她喝水,等她喝完,又扶她躺了回去,自己也脱去衣裳,躺在她的身边,伸臂将她搂入怀里,道:“睡吧,孤陪你,明早等你一觉醒来,病就全好了。” 起先阿玄没作声,半晌,低声地道:“因我生这小病,耽误了君上的行程,君上费心了……” 庚敖低头看她。 从他这个角度俯看下去,她两排漆黑的浓密睫毛仿似羽扇,轻轻颤动,如同蝴蝶翅膀扇过他的心尖,忽撩的他一阵心痒难耐。 他压下了心里那个此刻不该有的念头,只将阿玄一只软绵绵的素白小手拿了过来,引它搭抱住自己劲贲的腰身,唇轻轻刷过她薄薄的眼皮子,柔声道:“孤迟几日回无妨,你身子要紧。睡吧。” 阿玄便听话地闭上了眼睛,很快,她的呼吸变得均匀,缩在他的怀里,一动不动,仿佛再次睡了过去。 来此地这几日间,或许是她因病变得娇弱了,亦或许是她终于想通,总之,她表现出来的柔顺,有时甚至会令庚敖感到有些喜出望外。 他略略紧了紧臂膀,搂实怀里温顺如同小绵羊的女子,心里慢慢涌出了一丝满足之感,随她一道,也闭上了眼睛。 …… 再过去两天,阿玄的病大好,今晚忽在他面前提了一句,说那日来时,无意见到城外层林尽染,秋色甚美,又抱怨生病闷在屋里多日,问明日能否带她出城透一口气。 她语气如在央求,庚敖如何抵得住?何况是和心仪美人同游,这样的美事,在得她之前,他既无心绪,更无空闲,如今美人主动开口,正是求之不得。 反正已耽搁了回程,也不在乎多出个一两日。唯一顾虑,就是她病体初愈,怕出城又吹了风。 阿玄微笑道:“你不知道,总关在屋里,病其实反不容易好全,出去走走才好。风大也不怕,加衣便可。” 对上她望着自己的一双饱含期待的美眸,庚敖如何舍的摇头?一口便应了。 阿玄显得很是欢喜,朝他微微一笑,轻声道:“多谢君上!” 那夜之后,庚敖便如尝过美肉,食髓知味,心里总是被勾着似的,时不时想起来,每每想到,便觉体股酥麻,恨不得再和她行那欢好之事,重振雄风。只是前几日她病恹恹,他自不好强行要她,今夜见她精神了,此刻又在自己面前露出了难得一见的小女儿情态,心猿意马,抱她卧倒,正要解衣,却被阿玄轻轻捉住了手腕。 庚敖对上她的视线。 阿玄双眸若含水光,潋滟生波,凝视着他,轻声道:“我还有些乏。” 庚敖一怔,顿时想到她此次生病起源,便是自己那夜要了她着凉所致,此刻病体也未痊愈,心里涌出一丝怜惜之情,扯被将她盖住,自己和她并头而卧,片刻后,于被下悄悄牵她那只小手放到了自己业已胀痛的□□之上,附她耳畔低低地道:“你捧它睡觉可好?” 阿玄睫毛微微一颤,闭上了眼睛,却也未再抗拒。 庚敖压下心里的欲,念,亲了亲她,将她搂入了怀里。 …… 次日两人一早起身。庚敖精神奕奕,穿好衣裳,临出门前,见阿玄手心里托着一颗龙眼核大小的黑色药丸,双目盯着,露出厌恶之色。 庚敖知她生病后,每天早上都要吞一颗这种药丸,说是她自己从前所配,用以调理体气。此刻见她迟迟不肯吞服,知她厌这药丸气恶,便哄她道:“快些吞了,吞了孤便带你出去。” 阿玄收了药丸:“我的病已经好啦,不吃了。” 庚敖方才分明见她还要服药的,沉下脸:“不可!” 阿玄苦着脸:“这药真的很臭……我吞不下去……” 庚敖闻了闻:“何来的臭?孤闻着,甚是清凉。” 阿玄哼了一声:“又不是你服,你自然不觉它臭!” 庚敖知她还有这种药丸剩下,拈起她手心里的那颗便丢进嘴里,也不用水送,咕咚一声便吞了下去,再打开她的药匣,取了一颗出来,送到她的嘴边:“孤服了!轮到你了!” 阿玄睁大了眼睛,见他笑望着自己,慢慢咬了咬唇,垂下眼睛,终于和水,将药吞了下去。 庚敖露出满意之色,又亲手往她身上添了一件带斗篷的披风,带她出了馆舍。 车出城门,走一段路,四周秋色渐渐浓郁,空气无比清新,庚敖命扈从牵来自己的坐骑赤翼,抱着阿玄上了马背,命随扈原地等待,不必跟随。 赤翼放蹄,秋色怡人,何况又与心爱美人同乘出游,庚敖只觉心旷神怡,行出去数里之外,渐渐到了一处秋林之畔,阿玄忽说有些不适,庚敖停马询问。 阿玄回头,笑容在秋阳里显得分外灿烂:“我好的很,就是赤翼跑的太快,颠的我有些难受。” 她看了下四周:“此处风光很是不错,君上能否陪我小坐片刻?” 庚敖这才放心,哈哈一笑,下马,将她也抱了下来,环顾四周,看见前方有株红树,一树叶片红黄交织,尽显艳丽秋色,树下正有一块平整大石,便牵她手过去,自己背靠树干坐于石上,解披风铺在前,示意她坐于上。 阿玄被他拉着,坐了下去。 风掠动她的发丝,不时搔他面庞脖颈,弄的他有点痒痒,他便凑过去,深深地闻了一口来自她发间的馨香,忍不住一阵情动,从后环抱住她的腰身,带她靠向自己的胸膛。 阿玄略一挣扎,很快便放松下来,依入了他的怀里。 那赤翼神骏,也不用拴缰,自己停在距离两人数十步外的一片草丛之畔,四周静悄悄的,只有风穿过树叶间发出的簌簌之声。 庚敖见阿玄拈起一片掉落到她裙面之上的斑驳彩叶,似是若有所思,忍不住靠过去:“汝所思为何?” 阿玄仿佛如梦初醒,哦了一声,举了举手里的那片落叶:“无它,只是见到落木萧萧,忽觉人生无常。” 庚敖一怔,随即取了她手里的落叶,丢在一旁,柔声道:“玄可安心,往后孤会护你一生安乐。” 阿玄回头,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却没说什么。 斑驳秋阳从头顶的树叶中间筛落,映她面庞之上,她肤光若玉,双眸晶莹,美的令他难以挪开视线。 他凝视她良久,忽觉有些头晕目眩,闭了闭目,等那种感觉过去,睁眼,抬手轻轻端住她的面庞,头朝她的面颊,慢慢地压了过去。 阿玄起先不动,等他唇快要贴上来时,忽往后仰了仰头,轻声道:“君上方才可是觉得不适?” 庚敖笑道:“无。” 他话刚出口,心里忽然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 阿玄已经拿开了他环住自己腰身的那条臂膀,从他怀里起身,往后退去,一直退出十数步远,最后才站定。 风吹动她的裙裾,她美若神女,似下一刻就要随风而去。 庚敖依旧靠坐在树干上,抬眸定定地看着阿玄,面上笑容渐渐消失,眼中忽掠过一道阴影。 他猛地从地上一跃而起,朝她走去。 一步,两步…… 他的步伐越来越慢,越来越慢,离她还有数步之遥的时候,身体晃了一晃,倒在了地上。 阿玄闭了闭目,慢慢地吁出了一口气,睁眼转头四顾,唤了一声“阿兄”。 十数丈外的一片树丛之后,跃出一个高大的身影,隗龙宛若一头猎豹,朝着阿玄疾步奔来。 “阿玄,你可还好?” 阿玄点头:“阿兄放心,我很好。” …… 这个脱身的法子,从阿玄在岐人村落里和隗龙再次取得联系的那一刻起,便慢慢地在她心里酝酿了开来。 那日她去采药,经过入山的一条必经之道时,无意在道旁的树干上看到了一个用刀刻出来的标记。 很简单,旁人绝不会多加留意,但阿玄却认了出来,这是从前隗龙打猎时为标记猎物行踪而惯用的一个记号。 隗龙果然如她先前担心的那样,并未放弃,这些日,应该就在她附近藏身。 接下来的那几天,她终于寻到一个机会,支开了一直寸步不离的徐离,借着那个短暂的机会,和隗龙取得联系,这才有了今日的这个安排。 秋狝大军开拔前的那个夜晚,面对着他的求欢,她之所以未加抗拒,只是因为她知道,自己明日一早必定发烧。 因为她服了一种能够引发高烧的带了毒性的草药。 她必须要确保明天庚敖单独带她去往附近的浠邑养病,那里四面通达,是她脱身的唯一机会。 倘若因为抗拒而激怒了他,导致被他强行带回丘阳,这对于她来说,完全得不偿失。 事情果然如她所想的那样,顺利发展了下去。 今天一早,她又引他吞下了自己特意备好的那颗药丸。 那不是她前几天故意所服的用以调理体气的普通药丸,而是义父从前所制的一种类似于麻醉剂的药。它能在一定的时效内让人失去意识,陷入昏睡。 阿玄所制的那颗,大约能在一个成人体内保持一个时辰的药效。 阿玄以外衣将它包裹成自己所服药丸的样子,外表完全看不出来,引他服下,接着,便是方才所发生的一切事情。 药丸入他腹内,随着外衣渐渐消化,如她所料,药性发作,他终于被药倒了。 此刻的近旁,也不再有那些原本时刻相随的护卫。 这是她唯一能够脱身的机会了,为此她已等了许久。 她已经想好,倘若能够脱身,那就去往越国。 那里是她前世的故乡。从此以后,隐居山林,泛舟湖海,如一颗微尘般化入这个世代,这便是她唯一所求。 …… 阿玄随隗龙快步而去,走出数十步外,忽转头,又看了一眼身后的庚敖。 他依然仰在地上,身影一动不动,如同死去一般。 赤翼似是觉察到了主人的异常,来到他的近旁,伸出舌头,不断地舔着他的脸庞。 阿玄抬头,看了眼天空。 出来的时候,风和日丽,此刻天却忽然阴了下来,近旁,山风卷着落叶,发出刷刷的声音,远处有大片云霾,正在向这边慢慢飘来。 似是要下雨了。 阿玄迟疑了下,终还是停下脚步,转身回来,拖着地上的他往近旁一处地势稍高的浓密草丛里去。 隗龙一怔,见状迅速跟了过来,和她一道将庚敖放躺在草丛里。 阿玄拿了那件方才他脱下让自己坐的披风,盖在了他的身上。 隗龙去牵他预先备好的马,阿玄转身,匆匆要走之时,身后忽传来一阵窸窣之声。 阿玄还没来得及回头,脚踝忽就被一只状若铁爪的手从后猛地攥住,阿玄身体瞬间失去重心,惊叫一声,整个人便扑摔到了地上。 “孤自问待你不薄,你竟如此算计于我?” 一道咬牙启齿般的声音,自她脑后响了起来。 阿玄猛地回头,看见庚敖竟竟睁开了眼睛,从地上坐了起来。 他的眼尾发红,神色僵硬,样子看起来极其骇人。 阿玄心脏狂跳,惊呆了,没想到自己算好的药量竟还不能完全放倒他。片刻后方回过神,奋力挣扎,想踢开他那只手对自己的钳制。 庚敖猛地一拽,阿玄被他硬生生地拖了过去,下一刻,他的那只手便掐在了她的喉咙之上,一张脸也朝她压了下来。 “说!” 他的手劲蓦地加大,双目赤红,神色狰狞。 ☆、33.第 33 章 阿玄喉咙感到一阵被压制的剧痛, 呼吸立刻停滞,面庞渐渐泛红, 皮肤之下,如有针尖密密扎着的麻木刺痛。 就在她视线也随之失去焦距之时, 忽然喉咙一松, 一阵新鲜的空气涌了进来。 她剧烈地咳嗽。 隗龙匆匆牵马过来, 忽看到这一幕, 吃惊地在原地定了一定,随即反应过来,大惊, 拔出藏于身上的刀, 飞奔而来。 阿玄已止了咳嗽,被庚敖制着,仰面卧于地, 望着他那张距离自己不过咫尺的面庞:“君上曾言, 玄可放心,往后孤会护你一生安乐。玄甚是感动。然敢问君上, 你如何护玄一生安乐?令我衣食无忧, 免于流离, 亦或再封我一个夫人头衔, 从此于王宫中朝夕盼君回眸一望, 此便是我的一生安乐?你焉知何为我之乐?” “我虽是秭国俘隶, 却也数次解你灾病, 自问并未欠你过多, 倘我能走,我为何不走?” 似又一阵晕眩向庚敖袭来,他身子晃动,闭目缓了一缓,随即睁眼盯着阿玄:“你此言何意?莫非竟要孤立你为君夫人?” 他的神色很是古怪。 阿玄失声而笑:“君上,你可讥我自命清高,只是,你便将国君之位让我,亦非我所乐。” 她说完,不再理他。 庚敖死死盯着她那张神色平静的容颜,拳头紧握,额角渐渐迸出两道粗若虫蚓的青筋,不住地爆跳。 隗龙奔至他的身后,以刀柄重重击打了一下庚敖的后脑。 庚敖身子晃了一晃,竟未倒下去,猛地回头,两道浓黑锋眉如利剑般直飞入鬓,双眸赤红,如怒龙在野,整个人散发出一种嗜血般的令人畏惧的的王者威严。 隗龙硬生生地止住了脚步,稍一迟疑,见他身形僵硬,便紧紧地盯着她,一字一字地道:“你若敢伤害阿玄一丝一毫,我必以命相搏!” 两个男人就这样相互盯了对方片刻。忽然,庚敖的身体再次晃了一晃。 阿玄猜是药性终于发作,睁大眼睛盯着他,整个人神经绷的紧紧,屏住呼吸,正等他倒地,意外的一幕发生了。 他确实倒了下来,彻底松开了对阿玄的钳制,却并不是昏睡过去,而是以手掌用力压住两侧太阳穴的位置,面露极度的痛苦之色。 他这样子,看起来分明就是头疾复发。 阿玄吃了一惊,慢慢地从地上坐了起来。 …… 上次王宫之夜,庚敖头疾再次复发。 已是屡次三番,茅公很是焦急,暗中寻访名医,又命阿玄务必寻根探源,找出君上发病根源,彻底加以医治。 以如今的医疗设备和水平,阿玄也也只能凭自己的经验推断各种可能,继而在现有可能的条件之下尽量进行治疗。 但这只是她单方面的考虑,那个当事病人,从那个晚上之后,根本就没见她。后来见面了,人就又是在路上,是以并无任何实质性的进展。 阿玄怎么也没想到,就在此刻,他看起来竟又发病了!双目紧闭,脸色血红,额头和脖颈之侧的青筋迸绽,痛苦地蜷在地上,便如下一刻就要死去。 隗龙亦是一愣,随即回过了神,迅速地来到阿玄身边,将她从地上扶了起来,拖着她便疾步而去。 阿玄被隗龙拖着,跑出去十几步路,忽听身后传来一阵痛苦的□□之声。 她在心里告诫自己,断不可回头。 既已下定决心做了这样的选择,也迈出了第一步,那么此刻开始,身后那个男人的一切,便都再也和她无关了。 然而,在被隗龙带着跑到马的近旁之时,她终究还是回了一下头。 便是这一个回头,前功尽弃。 她看到庚敖仰在地上,双目紧闭,能清楚地看到他牙关紧咬,咬的面庞两侧的下颌骨突兀而起,而他的唇角,正在不断地往外溢血。 根据血量判断,阿玄断定他已经咬伤了舌。 人若出于极端痛楚的情况之下,极有可能咬断舌头,或是对舌造成巨大损伤。 这有数种结果。可能因剧痛引发休克,导致呼吸系统紊乱,也可能因断舌和短时间内大量涌出的血液倒流导致窒息,或者,倘若一直任由他这样,等随扈找来这里,他极有可能已经死于失血。 阿玄手心忽然发冷,捏了一捏,方觉沁满冷汗。 “阿玄!快走!” 隗龙已经上了马背,催促阿玄。 阿玄再次看了一眼地上的庚敖,一咬牙,转头跑了回来,蹲在庚敖身边,试图启开他的嘴。 但他牙关咬的太紧了,阿玄很难打开,遂以肘用力击了一下他的胸窝,他一下启齿,阿玄迅速将手指探入,抵住了他的牙关,清理口内积血。 隗龙原本坐于马背之上,见她忽然跑回去,稍一迟疑,翻身下马,快步跑到阿玄的身边。 “快帮我,取布垫他齿间!” 阿玄道。 隗龙一怔,但立刻照她吩咐,嘶啦一声,撕下自己的衣襟下摆,手忙脚乱地折成一叠,垫在了庚敖口中。 庚敖紧紧咬着布,仿佛终于长长呼出了一口气,双目却依旧紧闭,再不复平日的英伟模样,宛如一只受了致命之伤的兽,收起了它平日的利爪和尖牙,蜷在阿玄的脚边,乞求她的怜悯。 已是凉秋了,汗水却不住地从阿玄的额头滚落。 隗龙在旁,怔怔地看着她用微微发抖的手,不断擦拭庚敖嘴角溢出的血,又看了一眼地上的那个男子,忽道:“阿玄,他看起来病的不轻,你手边没有医囊,怕是帮不了他,我且将他那些随扈唤来吧!” 他的语调有些低沉,但说完,也不待阿玄回答,转身便飞奔过去,翻身上了马背,朝阿玄和庚敖起先来的那条路,疾驰而去。 阿玄一颗心跳的几乎跃出喉咙。 她张了张嘴,慢慢地转头,他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视线的尽头。 …… 片刻之后,那一队随扈赶到,见庚敖倒在地上,后脑、前胸全是血迹,大惊失色,纷纷下马,将他抬放入马车里。 就在此时,庚敖那双原本一直闭着的眼睛慢慢地睁开了。 他的眼内依旧充血,目光有些迷乱。阿玄知道,这应是早上他吞下的那颗药的药力所致。 但是他的神志,此刻依然是清晰的,阿玄能强烈地感觉到这一点。 他一口吐掉了塞他嘴里的那块染满了血的布,两道目光笔直地落在阿玄的脸上,用含糊却又能听的清清楚楚的声音,一字一字地道:“不惜代价,扣住他们,等孤亲讯!” 他说完,人直直地往后仰去,真的昏了过去。 …… 听到那一句话从他嘴里出来的时候,阿玄彻底地懵了。 但就在电光火石之间,她忽然又顿悟了。 原来他根本就没发作头疾。 方才的一切,都不过是他在欺骗自己。 她先骗倒了他,但这个狡诈无比的男人,就在片刻之前,他同样也骗倒了自己! 阿玄也不知道他究竟是如何做到能够在强撑了这么久之后才彻底昏迷过去。 或许是他本身体质天赋异禀,或许是他意志力惊人,又或许,他靠着咬舌这种能感受到的极大的剧痛来刺激被药物麻醉的神经。 总之他做到了,然后再借假装头疾复发,硬是将她骗了回来,极其漂亮地反将了她一军! 阿玄看着他被送上马车,御者驱车匆匆离开,随扈们随后围向她和隗龙,用恭谨却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玄姑,请勿为难我等。” 自从那次在回往丘阳的路上遭遇到刺杀,庚敖的身边就多了这些随扈,全部都是一等一的搏杀高手,必要时刻,完全可以挺身代替国君挡住刀剑的那种死士。 这一刻,阿玄也不知道自己是何等心情。 茫然、绝望、懊悔、愤怒、失望、无奈……各种心绪混杂在了一起。 但最令她难受的,还是连累到了隗龙。 原本隗龙已经精心选好路线,她也可以易容,他们有很大的几率,能够避开追赶去往目的地。 但是,因为她的那一下回头,不但断送了这个绝难再有的大好机会,而且也连累了隗龙。 她慢慢地看向隗龙。 他神色却无多大变化,只看了一圈围住了自己的那些武士,慢慢地收了刀,转头,朝她微微颔首:“我无妨,不必为我担心。” ☆、第34章 回去的路上, 头顶乌云浓密聚卷, 一滴冰冷的水, 打在阿玄的额头之上。 天下起了雨,雨水落在身上,很快湿透衣裳,风吹来, 浸肌入骨般地凉。 终于回到馆舍,阿玄在堂前的夹道等了许久, 不断看到医士进进出出, 等到原本紧贴于肌肤的那层湿透了的内衫渐渐被体温烘的半潮之时,茅公终于匆匆来到她的面前。 阿玄忙迎上去,尚未开口,茅公已摆手:“我知你何事, 君上方醒,不欲见你, 你再多说, 恐更增君上之怒。” 老寺人想起庚敖方才醒来, 舌肿胀不能言,亦不能进食的样子, 再看一眼阿玄, 立在夹道之上,面色苍白,瑟瑟发抖,终叹了口气:“去吧, 换身干的衣裳。勿四处走,免再生事。” …… 这天晚上过去,次日绝早,阿玄随了王驾,动身离开浠邑。 她被独禁在一辆车中,夹杂在队伍里,上了回往丘阳的路。 这一路行程安排甚密,往往天不亮出发,深夜方入宿。 阿玄一直未见隗龙,更无他的任何消息。路上,她数次恳求面见庚敖,但庚敖始终没有见她,直到王驾抵达王宫,当天阿玄被送入宫,禁在了一间夹室里,连门外也不能走出一步,唯一能活动的空间,就是那间容她居住的四方之室。 她手足虽未戴枷锁,却真正地成了一个囚徒,彻底失去自由。 …… 庚敖回宫次日,宫廷内外,便传开了一个消息。 司巫占卜穆晋联姻之卦,出象不吉,三卦皆同,因天意不可逆,国君只能放弃此念。 数日后,公子颐动身离开丘阳回往绛城的前夜,庚敖于宫中设宴相送,附赠美玉一双,珠宝若干,以此作为对晋公女的补偿。 妫颐心中之失望,无可比拟。 倘若没有那夜汭水之畔的一番对话,收获今日结果,也算是在他的预料之中。 但在汭水之畔,他和庚敖进行那番密谈之后,他虽不敢断言庚敖当时确已被他许出的条件所打动,但无论如何,所表现出来的态度,在妫颐看来,是一个良好的暗示。 所谓司巫占卜,对某些人来说固然重要,但对于另些人来说,不过只是一种手段。 妫颐清楚这一点,所以那日,当宰夫买告知他这个消息之时,他的心情犹自峰顶坠入谷底。今晚夜宴,面上依旧言笑晏晏,宴毕回到传舍,一夜无眠。 次日,妫颐被送出丘阳,于道上行了一日,当夜落脚之后,等到了秘约而至的齐翚。 “如何?周王宫中可有消息了?” 见到齐翚之面,妫颐开口便问。 公子颐和庚敖之间曾经发生过的那段扑朔迷离的关系,齐翚自然了然于胸,却只字不提,只微笑道:“使者以世子之名持玉珏去往洛邑,周王亲自接见,确证玉珏无误,王欣喜不已,王子跃亲出洛邑,正在来往丘阳途中,不日便可抵达。” “极好!” 妫颐心中郁闷之情被这消息一扫而光,面露笑容,忽又想起一事,看向齐翚:“实不相瞒,我今夜之所以密约夜邑君,是想向夜邑君打听一个人。君耳目众多,想必能够为我解惑。” “公子请讲。” 妫颐眼前仿佛浮现出那张美人玉面,出神片刻,问:“庚敖身边,可有两个名为玄的医女?” 齐翚目光微微一闪:“此言何意?” “夜邑君先前曾告知颐,王姬极有可能便是那个名为玄的医女,然其貌平平。我却在秋狝之时见到了另一名医女,亦名玄,随庚敖同行,只是彼玄女容貌美丽,故百思不得其解,不知君可否为颐解惑?” 齐翚注视着妫颐:“世子莫非钟情于那美貌医女?” 妫颐不答。 齐翚一笑:“也是巧,倘若再早些天,世子便是问我,我也不知。恰前些日,我于穆国宫中得了些消息,告知世子亦是无妨,倘若我所料不错,彼玄女便是此玄女,二者同一人也。” 妫颐一怔:“怎讲?” 齐翚道:“我听闻玄女入王宫后,一夜之间,容貌大变,似从前曾以异物易容,故我初次与她相见之时,她容貌平平,如今世子所见之貌,才是玄女真容。” 妫颐呆住了,忽回过神,目中光芒大盛:“如此说来,我于秋狝所见的那位玄女,她……她便是当今周室王姬?” 齐翚道:“王子跃未到之前,翚不敢断言,但十有八,九,应当便是如此了。” 妫颐心情激荡不已。 秋狝之时,黄昏溪边偶然一面,那一抹倩影便令他萦绕于心,再难忘记。此后他也试图与她接近,但那次借着送鹿和她近距离见了一面过后,他便再也寻不到合适的机会靠近于她了。 原本他想过,倘若她不得宠于庚敖,那么等到合适的机会,他可开口要她,条件由庚敖提出便是,只要他能办到,必定应允。但是秋狝结束,大军拔营回归的那日,庚敖王驾不随大队,单独去往浠邑,原因似是她染了风寒,他要携她去往城中养病。 那一刻,他便明白了,她不但是庚敖的宠姬,而且,庚敖对她的宠爱还非同寻常,至少目前看来,想从庚敖手里得到她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只是,越得不到的,或许越是叫人难以忘怀。 那个名为玄的医女,对于妫颐来说,便是这样的一个存在。 他没有想到的是,她竟然极有可能就是王姬,这怎不叫他心情激荡,难以自抑? 他忽又想到了一种可能性,看向齐翚:“倘若她是王姬,到时庚敖若是不放,乃至将她隐匿,则如何是好?” 齐翚道:“世子所言,不无道理。好在庚敖至今分毫不知玄女身份,王子跃亦恐夜长梦多,正日夜兼程而来,到时我为扈从,与王子跃一道面见庚敖,人证物证齐下,庚敖纵再多不愿,也断无私扣周室王姬的理由。” 妫颐起身,对齐翚恭敬地行了一礼:“听夜邑君一言,茅塞顿开。颐在此再表心迹,倘日后得偿所愿,必倾尽全力,助君复国!” …… 有人失,有人便以为得。 伯伊夫人得知庚敖婉拒联姻的消息之后,喜出望外。 不止她喜出望外,她的父亲伊贯、宗族,以及周季等人,也都是如此。 原本以为穆晋联姻已是板上钉钉,没想到临了事情变卦,公子颐被客客气气地送走。 既然不娶晋公女了,那么伯伊夫人的妹妹妱,显然就是庚敖接下来要考虑的君夫人人选了。 莫说伯伊夫人这些人在等待,就连宰夫买也按捺不住,这日求见庚敖,问及此事。 令人意外的是,庚敖却并似乎无此意,宰夫买加以催促之时,他竟搬出周礼“男三十而娶”之言,称此事日后再议。 宰夫买这下不愿了。 如今各国诸侯,是有大龄而妻位空悬者。譬如前代齐侯,为向周王求娶年幼王姬,硬是等到王姬行了及笄之礼,自己也老大不小了,才行婚姻之事。 但前提是,齐侯当时已经夫人众多,子嗣满堂。 庚敖如今非但没有子嗣,后宫有分位的姬妾,也就卢姬一人,何况,宰夫买也听闻,卢姬似失宠,久未侍于王寝。 宰夫买欲再进言,庚敖已面露不耐,以身体不适为由,转身而去。 他秋狝归来后,有一段时日,说话不便,于群臣议事之时,只听不言,若有话说,便以手书示人,据说君上口舌受伤,以致于饮食难以下咽,至于为何受伤,那就无人知晓,各种说法都有了。 宰夫买望着他的背影,喊道:“君上,汝拒晋公女在先,又不议我穆国贵女,买实是不解,君上到底欲立何人为君夫人?” 庚敖脚步微微一顿,随即加快离去。 他回到高室,有些心浮气躁,独自出神之时,寺人余入内,说伯伊夫人来了,欲见君上。 庚敖眉头微微一动,道:“请夫人至东序,孤稍后去。” …… 伯伊夫人被寺人余引至王寝东序(当时王宫东厢),等着庚敖之时,陷入了沉思。 穆晋联姻虽如她所愿的那样,以公子颐的离去而收场,但接下来,她却等不到庚敖表示出对自己妹妹的兴趣。 她多方打听,也未得知除自己妹妹之外,庚敖目前还有别的可纳入考虑的联姻对象。 这令她很是困惑,百思不得其解,直到数日之前,她被寺人鲁秀子提醒,说君上对那个名叫玄的女子,不同寻常。 那个名叫玄的女子,伯伊夫人此前也听说了些关于她的事。 据说是个来自秭国的医女,因医术被带入宫中,容貌出众,似乎颇得君上宠爱。 一个隶女,容貌再好,于庚敖这样的男子,不过也就是图个新鲜,若过些时候,庚敖对她兴趣还在,最多也就收入后宫,封她一个名号,也就了事了。 譬如那个卢姬,当初被送来时,还是公族之女。看她今日情状,不过就是那个秭女的明日罢了。 再说了,即便没有秭女,庚敖身边也会有别的女子受宠。 一只玩物罢了。 是以伯伊夫人起先一直不大在意。 但到了现在,她也终于渐渐觉得不对劲了。 据鲁秀子探听来的消息,君上此次秋狝归来,之所以没和大队同行,完全是为了那个秭女的缘故。 她身子不适,故庚敖特意为她绕道行至浠邑,在邑中逗留多日,这才回都。 至于那个秭女到底因何开罪庚敖,以致于一回王宫就被禁在王寝西夹之中,虽无从得知,但这更令伯伊夫人起了疑心。 越这样,越表明此女对于庚敖来说,是个不一样的存在。 是以昨日,伯伊夫人终于起了好奇之心,借机来到王寝西夹。 她本想亲眼看一看秭女,到底生的何等容貌,能引庚敖如此特殊对待。 令她意外,也略感不快的是,寺人竟然阻止了她的入内,称奉了太宦之命,任何人都不能入西夹。 太宦之命,自然就是庚敖的意思了。 伯伊夫人当时虽若无其事地出来,但心里愈发觉得不对。 她的直觉告诉她,庚敖不立君夫人,或许就和这个如今被他紧在西夹的女子有关。 …… 一阵脚步声传来。 伯伊夫人回神,抬眼望去,见庚敖入内,露出笑容,迎了上去。 庚敖向她见礼,毕,微笑道:“方才孤有事在身,来迟了,叫阿嫂久等。阿嫂见孤,可有要事?” 伯伊夫人道:“你的后宫之事,你说是否要事?” 庚敖笑了笑,不语。 “非阿嫂多事,实在是子游你令人放不下心。先前阿嫂听闻你意欲娶那晋国公女,若婚事成,犹珠联璧合,待后宫女主到来之日,阿嫂也可放心而退,免得被人议论鸠占鹊巢,正由衷欢欣,不料司巫卜卦不吉,婚事中断,阿嫂虽觉可惜,却也知天意不可违。” 庚敖道:“后宫杂物,有劳阿嫂了。” 伯伊夫人含笑道:“本就是我当尽之责,何来有劳之说?只是我听闻,你此次回来,将那秭女禁于王寝西夹?” 庚敖面上依旧带着笑意,目光却闪过一道暗芒,看向伯伊夫人:“阿嫂连此事也知道?” 伯伊夫人笑道:“非我蓄意探听,乃昨日闲来无事,路过西夹,见门户紧闭,出于好奇,问了一声,才知有此事。” 庚敖淡淡道:“多谢阿嫂关切。她身子不适,亦不愿见外人,故孤令她于西夹静养。” 伯伊夫人颔首:“如此便好。子游若不嫌阿嫂事多,阿嫂有一言,不知可讲不可讲?” “阿嫂请讲。” “子游可暂时将立君夫人一事悬起不议,然子嗣迫在眉睫。阿嫂听闻秭女容貌出众,既如此,何不封她一个名号,收她入你后宫?令她与卢姬一道侍奉于子游,若能尽早诞育子嗣,则为我穆人之喜!” 庚敖微微一笑:“劳阿嫂费心,孤自会斟酌考虑。” …… 庚敖回到高室,至深夜,召茅公入,问:“她如何了?” 茅公望了他一眼,轻声道:“病了些天,这两日听寺人言,病况已有气色。” 庚敖唔了一声,拂了拂手,起身归王寝。 …… 阿玄从梦中醒来,睁开眼睛。 一片黯淡的朦胧月光,透过西户筛入屋里。 昏暗夜色之中,遽然看到一个黑色人影出现在自己的床前,一动不动,仿佛一座凝固住了的山峰。 事情过去了这么多天,她终于见到了这个男人。 她慢慢地坐了起来,看着那个人影,良久,用沙哑的声音问:“我阿兄如何了?” 那个已凝立了许久的身影终于微微晃了一晃:“你以为呢?”声音漠然,无半点的起伏。 她的心跳慢慢加速。 “你……杀了他?” 她定了定神,试探般地问。 他沉默。 虽然这个结果是可以预见的,这也是之前,她一直恳求希望能面见他的原因。 她需要弥补,以尽量将事情的结果控制在双方都能接受的范围之内。 但他拒而不见。 这虽令她忐忑不已,但就在这一刻之前,她的心底里,对此总还是怀有一丝类似于侥幸的希望。 但此刻,希望随了他的这个默认,彻底地破灭了。 阿玄浑身血液仿佛骤然冰凉了,犹如身处冰天雪地,牙关控制不住地瑟瑟发抖。 她僵了片刻,胸腔深处突然发出一种类似于愤怒的呜咽之声,突然伸手,一把揪住那男人的衣襟,奋力一扯。 她从上路回丘阳后,就开始生病,原本病的已经全身发软,但此刻,也不知何来的气力,竟将一个人高马大的成年男子拽的扑到了被衾之上,接着,“咚”的一声,赤足重重朝他踹出一脚,踹在了他的肩膀上。 她是真的下了全身狠劲,咬牙踹出一脚不够,又踹来了第二脚,这一脚不偏不倚,正中他的面门,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庚敖被她踹的头往后仰去,鼻梁一阵酸痛,差点没掉眼泪,他终于反应了过来,抬手一把抓住她的足腕,一拖,阿玄仰面跌在了床上。 他爬了起来,屈腿压制住了她的双腿,俯身朝她逼了过去,咬牙道:“你再伸脚试试?” ☆、35.第 35 章 “啪”的响亮一声,阿玄挥出那只未受禁锢的手, 一个巴掌甩了过去, 打在了庚敖的一侧面颊之上。 庚敖彻底懵了。 等反应了过来, 他自喉间发出一声可怕的低低的怒吼, 这表示他正处在极度的愤慨之中:“你竟敢打我?” 他不再只是压住她的双腿, 这次整个人朝她扑了过去, 连同她上半身和两只手腕, 一道牢牢地钉在了床上。 阿玄在他身下,犹如一条砧板上被大刀压住的鱼般徒劳挣扎, 方才积聚出来的身体里的力气随了她的挣扎迅速流失, 很快, 浑身变得没了半分力气。 她停止了挣扎,切齿:“我真是后悔,那日竟会上你的当!你既杀他, 何不连我一道杀了?否则余生只要我再有机会投药, 我所投的,便绝不可能叫你只是再睡上两个时辰!” 庚敖呼吸渐渐变得粗重。 “那个人, 他对你竟如此重要?他死了,你就不愿独活?” 阿玄眼眶泛红,怒目以对。 庚敖盯着她,慢慢地放松了对她的压制, 忽然一个翻身, 从她身上滚了下去, 仰面躺在她的侧旁, 沉默了下去。 昏暗的夜色里,只闻阿玄短促而紊乱的呼吸之声。 半晌,他忽道:“雄才卓识,虚怀纳谏,任人以贤……” 他顿了一顿,轻笑一声,笑声中似是包含了几分苦涩和自嘲。 “这当是你对野利氏亲口所言的吧?既如此,我自问于你也不算薄待,你为何对我虚以为蛇、费尽心机也要离开?” 阿玄冷冷道:“那些不过是我当日为劝服野利氏,信口胡扯罢了!” 庚敖再次陷入了沉默,忽然翻身下榻,头也不回地大步而去。 阿玄怔怔地望着他迅速消失的背影,原本绷着的身体慢慢地软下,闭目,将脸埋在枕中,久久一动不动。 …… 三更已过,北城门的方向,渐渐来了两骑,当先那人身裹黑色披风,看不清容貌,身后一人状似随扈,纵马来到城门之下。 国都入夜便施行宵禁,两骑渐渐行来,发出的马蹄敲打路础之声,于这深夜听来分外入耳。 城门令上前,接过那随扈递出的启节,见竟是代表国君使者的玉节,一惊,抬眼细看,认出竟是太宦茅公,何敢再问,归节后立刻命打开城门。 两骑飞纵而出,朝着丘阳之北的熊耳山疾驰而去,约一个时辰后,抵达山脚,那男子下马,抬眼眺望一眼半山方向,随即朝筑于半山的一处房舍行去。 月悬中空,男子沿着石道疾步上山,待行至房舍之前,门户早已紧闭,他叩门,清晰声音传入院中。 片刻后,门内传出一阵轻快脚步之声,门“吱呀”一声打开,站了一个十五六岁的黄衫少女,貌秀丽甜润,一边揉着惺忪睡眼,一边问:“何人夜半至此,扰人清眠……” 那男子摘下披风。 少女一怔。 “敖?”她语调有些惊讶。 少女年纪分明比庚敖要小上许多,张嘴却直接呼他名字。 “小姑,叔祖可睡了?” 庚敖朝内庭看了一眼,问。 原来这少女名玉玑,乃庚敖的季叔祖所生的幼女,季叔祖于十年前战死,庚敖的次叔祖武伯,便是此间主人,无子无女,收养了这个侄女,这几年的大部分时间里,一直居于此处。 武伯则是庚敖父亲文公的叔父,庚敖叔祖。 庚敖祖父平公临终之前,知武伯有乾坤定夺之能,托他辅佐文公。武伯不负王兄之望,呕心辅文公四十年,令穆国国力大增。文公薨,当时穆国公族里有公子庆、公子服虞等野心勃勃,暗中伺机行乱,亦是武伯力稳局面,扶持烈公上位,后为助烈公稳固国君之位,安排他娶了伊贯之女为妻。 如今武伯年过古稀,数年前起,便不再过问国事,在玉玑侍奉之下,一直闲居于城北熊耳山的此处屋宅之中。 庚敖继国君位后,每逢不决之事,常会来此请教武伯。是以玉玑见他此刻深更半夜竟纵马一个时辰赶到,以为有重大不决之事,忙请他入内,轻声道:“你稍等,我去瞧瞧。叔父刚睡下也没多久……” 她正低声说着话,身后一扇牖窗之内亮起烛火,一个苍老的声音传了出来:“可是敖到了?叫他入。” 玉玑应了一声,关门,带了庚敖入室。 …… 室内地铺一张整洁凉席,侧旁摆一弈局,武伯已披一葛衣起身,坐于其上。 庚敖至他对面,恭恭敬敬叩首后,跪坐于旁:“深夜至此,惊扰叔祖了。” “可是遇到难解之题?” 武伯须发皆白,面容慈和,虽年过古稀,但精神依旧健硕,双目炯炯。 庚敖先是摇头,后又点头,不待武伯询,自己先道:“叔祖,敖于数日之前,拒了与晋国之婚。” 他顿了一下。 “与晋联姻,扶公子颐上位,巩固穆晋两国之好,此原本为烈公之遗愿,公子颐又曾许诺,若助他上位国君,日后割定刑二邑为谢。” 武伯目光微微一动:“既如此,你为何拒婚?” 庚敖道:“公子颐心机颇为深沉,如今为登国君之位,自然可随意允诺,日后一旦上位,我料他必定不肯履诺。若真割让二邑,必激发晋人反对,他倘以借口拖延,到时我将如何?弃,不甘。不弃,兵戎相见。此非我所愿,亦非我所喜。” “且公子产若继位,日后为稳固君位,必定也会求好于穆国。既如此,我又何必定要以联姻来纽结穆晋之交?” 武伯微笑道:“你考虑甚是周详。叔祖前次也曾有言,此事由你自己做主,如今也是一样。” 庚敖道:“叔祖当也听说了,我亦搁置了立伊氏女为君夫人之事吧?” 武伯微微颔首:“想必你亦有考虑。” 庚敖抬起眼睛,对上武伯的目光:“叔祖,敖若因自己之心,娶敖喜爱之女子为妻,叔祖是否应允?” 武伯一怔:“她是何人?” “秭国之女。” 武伯哦了一声:“她如何就令你心生想要娶她之念?” “想到和她朝朝暮暮,共此一生,我心中便甚是快乐。” 武伯不再开口。 庚敖注视着他,肩背微微绷紧。 “叔祖若是言否呢?”武伯终于开口。 “那么除她之外,敖必须要立的君夫人是哪家之女,请叔祖告我。” 武伯半晌不语。 “若无,敖为何不能娶她?” 武伯沉吟良久,终缓缓道:“你的故去兄长,以他国君之位而言,魄力不足,故需借力一强有力的妻家。至于你……” 他注视着庚敖,微微一笑:“此若为你慎重之虑,你可自行决断。叔祖虽觉意外,却也不会横加阻挠。” 庚敖仿佛松了一口气,面露微微喜色,向武伯叩首为谢。 他出来后,玉玑相送,望着庚敖,吃吃地笑。 庚敖知她必是偷听到了方才自己与武伯的谈话,笑道:“小姑因何而笑?” 玉玑道:“我只听说国君如何年轻隽武,惜乎不解风情,却从不知,原来竟是情种!下回你带那秭女来见叔父,顺道让我也见识一番,到底是如何的瑶池神女,竟能令你舍那两个城邑!不愿娶晋国公女,直说便是,还在叔父面前绕来绕去地寻借口!”庚敖因纠结多日的心事卸去大半,心情愉悦:“等时机到了,我便带她来拜望叔父和……小姑。” 玉玑一笑,为他开门:“那我就等着了。” …… 庚敖纵马回城,此时已是四更,整个王城,正笼罩在黎明之前最为深沉的黑夜之中。 他并未直接回宫,而是来到王宫之前位左,与位右社稷相对的的太庙,入内。 司常从睡梦中惊醒,见国君现身,惊诧不已,忙领胥人出迎。 庚敖屏退司常等人,命远远在外,不得靠近,只带茅公入内,入门塾后,命他亦停步,随后独自穿过中庭,最后步入位于北部正中的祖庙之前,点香火,下跪端正叩首,随后对着前方以左昭右穆序列的一团黑漆漆的神牌说道:“敖之列位先祖在上,受我大礼,听我之言。先祖有灵,不必我再赘叙,想必也能知我所想。她不但极好,且数次救我性命。倘若无她,我此刻不定早丢了性命,亦来此处侍奉众位先祖了,更遑论日后为先祖延续血脉,上以事宗庙,下以继后世。她虽算计了我,但临了见我置身险境,还是毅然回头救我,可见她对我亦是掏心掏肺,只是她自己尚未得知而已,如此好的一位女子,又是敖的心头之人,敖深夜来此,便是拜请众位先祖允我娶她为妻,立君夫人。” “自然,敖并非必定非她不娶,往后还须看她表现。只是无论如何,先请先祖许可。” 他口中说完,从怀里掏出一对掷珓,闭目摒心静气又默默祝祷一番之后,睁开眼睛,往地上投了掷珓,低头观其俯仰,脸色不大好看。 地上两只占具,被他投出了两个反面,阴卦,凶。 庚敖便道:“方才问的是先父,先父若不赞同,我再问先祖父之意。” 他闭目再次祝祷,又丢了一次。 这次一阴一阳,中卦。 庚敖道:“先祖不反对,敖再问高祖许可。” 话毕,“噗”的一声,再次投卦于地。 这次,占具出了个双阳宝卦,大吉。 庚敖立刻收起掷珓,朝前方那团漆黑再次叩首,恭恭敬敬地道:“多谢先祖应许,敖拜谢。日后定竭尽全力兴我穆国,以不负众位先祖今日之恩。” …… 茅公等在门塾之外,良久,见庚敖终于出来了,神色虽依旧淡淡,但脚步却十分轻快。 他虽不知君上为何深更突然转来宗庙,但瞧着,出来时似已解决了一个困扰多日的难题,心中也是跟着松了一口气,见他出宗庙往王宫去,忙跟了上去。 …… 五更,晨光熹微。 庚敖一夜无眠,嘴唇干燥,眼尾亦泛出了纵马之时夜风迎面袭出的淡淡红色血丝,但整个人,此刻却分外的精神。 他抑制不住心里那种已经反复折磨他多日,此刻亦正在翻腾的浓烈情绪,再次来到了关着她的王寝西夹。 室内静悄悄的,帐幔垂地,纹风不动。 庚敖脚步无声无息,停在了榻前。 被衾凌乱,她正趴在上头,面压于枕,只露出半张的小脸,闭目睡了过去。 晨曦从牖窗透入,尚且黯淡,但却足以叫他能够看见他面颊之上犹未干涸的一片泪痕。 想是哭了许久,方才沉沉睡去不久。 庚敖双目注视着她的睡容,心头再次掠过那日于浠邑之外发生的一幕。 他对她毫无防备,只有因她意外柔顺而生出的一腔柔情。 那日一早,倘若那颗托于她手掌的药丸并非麻药,而是毒剂,想必他也眼睛不眨地自己就吞入了腹中。 当他倒在地上,极力撑着灵台的清明,看到那个他曾放过一次的年轻男人朝她奔来的时候,他所得到的那种掺杂着极度愤怒和震惊的感受,即便事情已过去多日,此刻想起,似乎依旧还是没有完全从他心底里散去。 他袖下的手掌捏紧,慢慢地握成一拳。 之所以到了此刻,还愿意大费周章地再给她创造机会,只是因为当日,当他怀着满腔的愤怒和不甘,以自己性命为赌注,赌她不会丢下自己离去的时刻,她总算还是没有丧尽天良,丢下那个男人,回到了他的身边。 庚敖面无表情地盯着她布着泪痕的面颊,在心里这样想道。 他终于上前,伸手推了推她,道:“醒来!” …… 半夜庚敖离去之后,阿玄便一直流泪,哭了许久,倦极,方才不久之前,沉沉睡了过去,此刻被庚敖唤醒,睁开一双红肿如桃的眼睛,见他又回来,站在床前,便闭目,转身向里。 “你的那个阿兄,他还活着!” 她听到一道声音自她身后响起。 阿玄猛地睁开眼睛,一骨碌爬坐了起来。 “真的?你未曾骗我?” 她双眸大睁,微微仰脸望着他,方才还死气沉沉的一张漂亮小脸,瞬间仿佛活了回来。 庚敖压下心里泛出的酸气,冷冷又道:“你的那个阿兄,孤早就查清了他的底细,本为战俘,私去面黥出逃,他有罪在身,竟还敢屡次三番……” 他话未完,阿玄已尖叫一声,下一刻,整个人从被衾里跳了起来,朝他扑来,握起一只粉拳,恨恨捶了一下他的胸膛,发出咚的沉闷一声。 “你这个坏人!阿兄既还活着,你为何骗我!害我以为他真的死了……” 阿玄眼圈一红,一串晶莹泪珠,又从她哭的红肿的眼睛里滚落下来,却是喜极而泣。 庚敖被她这一打,又一声似嗔似喜的“坏人”,心里便隐隐泛出一丝甜蜜,愈发庆幸那日醒来之后,被茅公劝住,盛怒之下,没有下令将那奸夫给剐了,面上神色却愈发不显,只是一语不发地盯着她。 阿玄见他俯视自己,神色冷漠,忽然觉察到自己的失态,忙稍稍背过身,拭去泪痕,方抬眼望他,轻声道:“你要如何,才能放他?” 庚敖沉默了片刻,忽道:“隗龙的命,孤自然可以留。便是你……” 他的视线落到她身上,停驻了片刻:“便是你,孤亦可以抬举你,或立你为君夫人……” 阿玄吃惊地睁大眼睛。 半晌,她终于回过神,迟疑了下:“我不明白,君上此为何意?” “求孤。只要让孤满意了,一切皆有可能。” 他盯着她那双还带着泪光的红肿美眸,一字一字地道。 阿玄定定地望着他。 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神色倨傲而轻松,目光中尽是生杀予夺的主宰之色。 方室里变的寂静无比,空气仿佛乳脂般凝固了,从四面八方合围而来,浓的令人无法顺畅呼吸。 阿玄能听到自己的心跳之声。 砰,砰,砰…… 一下又一下,如同鼓点,清晰地撞击着她的胸腔。 在他紧紧盯着不放的目光注视之下,她下意识地伸出糯软舌尖,舔了舔自己干燥的几乎脱皮的唇。 庚敖随她这无意识的小小动作,吞咽了一口唾液,带着男性体征的凸出喉结,上下微微动了一下。 他也忽然感到有些口渴,似乎一夜没有喝水了。 并且,他也渐渐地兴奋了起来。 忽然便在此刻,他听到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略带了点急促,接着,茅公的声音便传了进来:“君上,有事。” 庚敖感到了一丝快感被打断的不悦,脚步未动,头也没回,双目依旧盯着阿玄:“何事?” “甸人方才来报,王子跃一行已至城外田野之地,遣使,命君上前去相迎。” 茅公的语调,听起来似乎也有些惊诧。 ☆、36.第 36 章 庚敖回过了头:“王子跃?” “周室王子跃?”他顿了一下,重复一遍。 “正是。” 庚敖略一迟疑, 看了眼阿玄, 撇下她转身匆匆而出。 “周室之人怎会突然到来?事先毫无知照?” 一出去, 庚敖便发问, 掩不住诧异之色。 茅公道:“甸人亦是今早见到使者之面,方知王子跃已抵城外之野。” “除他,同行者还有何人?” “鲁公孙仲申。” 庚敖微微蹙了蹙眉。 中原的东方诸国之中,姬姓鲁国是个特殊的存在,地位颇为超脱, 因文化正统, 历代国君代替天子掌管礼乐,为周王室和诸侯之间的结姻掌婚。公孙仲申此人, 分位高,熟知周礼, 入周室为卿士, 当今周天子亦尊他为叔父,在列国中颇具名望。 庚敖幼时被送往鲁国泮宫进学之时, 恰受过他的教诲,以老师①相称。(①指年老资深学者) 没想到他竟也来了。 “可知为了何事?” 茅公摇了摇头:“半句未提。” 庚敖沉吟。 洛邑到丘阳,路上至少也要走大半个月,倘若无事, 王子跃和仲申这一行人, 少的少, 老的老, 绝不至于亲自千里迢迢跑到自己穆国的地界里来。 对这一行不速之客的此行目的,他脑海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便是周王来向自己讨要岁贡。 但很快,这想法就排除了。 拒向王室进纳岁贡的诸侯国并不只他庚敖一家。齐楚晋穆四国之中,如今除了晋国依旧还在纳贡,其余三国,楚、齐早已停止,穆国从庚敖开始也不再上贡,这三大国停了贡,分别投靠的那些小国自然也纷纷效仿。 但周王室再穷酸,应该也不至于做出派王子跃亲自到诸侯国来讨要岁贡的事情。 但是目前,除了岁贡之事,庚敖实在也想不出来这一行人到此,到此想做什么。 他便道:“说孤身体不适,不便出城,由宰夫买代孤相迎,问王子跃此行目的……” “若是讨要岁贡,随便给些,打发了便是。” 庚敖吩咐完,转身走了。 …… 宰夫买是庚敖的族叔,接命后更衣,代替庚敖出城来到东野,面上礼仪自然做足,将王子跃和卿士公孙仲申一行人迎奉入传舍,一番叙话,知道此行目的之后,请王子跃暂歇,自己匆匆回去复命。 庚敖于路寝(天子诸侯的正厅)见宰夫买,问经过。 宰夫买道:“王子跃称,此行来到穆国,乃因之前得到确切消息,十七年前王室所失之王姬如今就在穆宫之中,因事关重大,故亲自来迎。” 庚敖一怔,终于记起来了,之前自己刚从狄道回来的时候,有天晚上,确实看到过周室发送而来的一道关于命天下诸侯襄助王室共寻王姬的王诏。 他微微撇了撇嘴:“一派胡言!周室王姬怎会在我穆宫之中?” 宰夫买道:“王子跃称,宫中如今那位名唤玄的秭国医女,极有可能便是王姬。” 庚敖双目一定,唇角讥色凝固,片刻后,眉头拧了起来:“叔父没有听错?秭玄是周室王姬?” 宰夫买正色道:“乍听确实匪夷所思,只是王子跃振振有词,称王室辗转得到十七年前佩于王姬身上的玉珏,辨认确信无疑,而那玉珏,便是秭玄所有,故她极有可能便是王姬。” 庚敖坐那里,出神似的定了半晌,目光一动不动。 宰夫买等了片刻,见他没有反应,唤了声君上,从旁道:“周室虽衰,天命未改。既然王子跃亲来我穆国迎人,不如叫他和那秭女见上一面,若确系王姬,将人交还便是,毕竟,王室血脉……” 宰夫买话未完,忽见庚敖猛地于座上跳了起来,什么也没说,转身匆匆便去,宰夫买叫也叫不住,追了几步,眼见他步伐如风,转眼便撇下自己走了,目瞪口呆。 …… 庚敖奔回高室,命茅公找出当日的那封周室王诏。 每日送入王宫的简牍帛书,待国君处置完毕,都会由寺人按照重要程度进行分类收藏。因简牍占地,高室储纳有限,故每隔半月,寺人会将简牍帛书移到储室,那里的经年旧简,堆积如山。 当日那封周王诏书,庚敖随意看过一眼,便丢下了,至此再无后话,过了数日,便被归入末等文书,放在了储室的最深角落。 茅公带着寺人一番翻找,尘螨飞扬,喷嚏也不知道打了多少个,最后终于将那封王诏从一大叠简牍之下给翻了出来,捧着匆匆递了上去。 庚敖在旁,等的已是很不耐烦,接过匆匆浏览了一遍,视线最后定在所绘的那面玉珏之上,出神片刻,转身便往西夹而去。 …… 从昨夜庚敖露面开始,阿玄的情绪便如过山,忽陷谷底,忽又被抛至高峰,忐忑疑虑,坐立不安。 一开始,她以为庚敖为泄愤已杀了隗龙,整个人被巨大的悲恸自责给紧紧攫住,待他走后,流泪至天明。不想庚敖回来,又说隗龙还活着。 她还没来得及彻底消化这个如同拯救了世界的佳讯,接着,就被庚敖的一句“可立你为君夫人”给弄懵了。 他可以放过隗龙,甚至可以立她为君夫人。 但要她求他。 阿玄出神之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回头,见庚敖去而复返,匆匆入内。 她便慢慢地站了起来,看着他,等他开口。 他停在了她的面前,却只盯着她看,半晌什么也没说,神色古怪,有些令她捉摸不透。 阿玄迟疑了下,终于开口:“君上,只要你放了隗龙,我便再无别求。君夫人之位,我从未想过……” 庚敖快步来到她的面前,向她展开手中一面折起来的帛书,指着其上露出的一副绘图,问:“你可认得此物?” 他问的有些莫名。阿玄停住,看了一眼,立刻便认了出来,帛上所绘的这面玉珏,似是自己从前的所有之物。 一怔,抬眼道:“认得。倘若没错,似是我从前所有的玉珏。如今它应在齐翚手中。” 庚敖目光闪烁,将帛书收了。 “此物确系你所有?” 一早他被茅公打断,走的有些突然,此刻回来了,也不知为何突然向自己问及这面玉珏之事,有些没头没脑。 阿玄压下心中疑惑,道:“确实。据义父所言,从前我随水漂至赤葭,被人发现之时,身边便有此玉。” 庚敖更加确信了。 王子跃来的应当没错。面前这个他原本以为只是一个秭国隶女的医女,极有可能就是十七年前流落在外的那个王姬。 庚敖此刻心中的懊悔之情,难以言表。懊悔自己当日明明看过了这封王诏,也知她曾向齐翚转手过一面玉珏,那齐翚又曾向自己要人,怎的当时,他就没将这两者关联起来! 王子跃既代表周室亲自来这里向他要人了,想必也是有所准备。背后推手,倘若他没有想错,十有八九,应当便是那个齐翚。 见过她的人不少。她如今就在宫中,一个大活人,他即便想否认,纸包不住火,恐怕也是拖延不了多久。 倘若当时自己对王室寻王姬一事稍加些留意,早早问她,也不至于会令自己陷入今日如此被动的局面之中! 他后悔极了,神色间却丝毫没有表露,面无表情地望着阿玄:“既如此,此物当事关你的父母身世,你为何还要将它转手于人?” 阿玄被他问的莫名其妙:“我知它应是我的生身父母所赠。只是生我之人既然弃我,想必有他缘由,我又何必苦苦追寻。养我之人,在我看来,比生我之人更是重要……” 她一顿,话题也随之一转,又带回自己方才一直想说的事上:“义父已经去世,隗龙之母也病亡于狄道,隗龙如今是我在这世上所剩的最后一个家人……” “他若因我而死,余生我将如何自处?” 昨夜她当哭了许久,一双美眸,直到此刻,依然还是带着些红肿的痕迹。 庚敖定定望她片刻,忽朝她笑了起来,来到她的面前,伸出臂膀,将她慢慢地搂入怀中,道:“阿玄,你既视隗龙为家人,孤又怎会忍心令你痛失家人?你放心便是,他如今不但活的好好,日后孤还定将厚待于他。” 今早他虽说可以放过隗龙,但当时的姿态,高高在上,透着一股盛气凌人的威胁之意。 到底出了什么情况,此刻他转了回来,先是问那面玉珏,接着态度立刻大变? 阿玄一时惊诧,抬眸怔怔地望着他,迟疑地道:“你不骗我?” 不但愿意放了隗龙,居然也不用她求他了? 庚敖点头:“孤出口之言,岂有戏言?你放心,孤这就命人将他释放!你若要见,孤便安排他来见你!” “玄想如何,孤便如何,都会答应于你!” 末了,他又加了一句。 他应的竟如此爽快,听起来竟不像是在敷衍自己。 阿玄诧异之余,一颗心终于彻底落地,闭目定了定神,睁开眼睛:“多谢君上!若真能安排玄见他一面,玄感激不尽。” 庚敖望着怀中这张因了自己一句承诺而露出欢喜之色的娇美容颜,心里五味杂陈,顺势坐到床边,将她身子抱了起来,臀放坐自己的膝上,命:“抱住孤。” 这姿势极是亲密,透着一种暧昧的气息,何况他还要她抱他。 阿玄玉颊浮出一层淡淡绯色,微微垂眸,虽未挣扎,却连头发丝也未动一下。 庚敖叹了口气,最后自己伸手,将她一双臂膀搭到自己腰际之上。 阿玄咬了咬唇,终是搂住了。 他便低头,高挺鼻梁轻轻蹭了蹭她光洁如玉的额头,柔声道:“孤今早说的,欲立你为君夫人之事,你应了孤可好?”语气竟含着浓浓的恳求之意。 阿玄心跳微微加快,迟疑了下,抬眸看他:“到底出了何事,君上态度大变?我实是不解……” 庚敖低头,一口含住了她的唇,一边亲,一边诱她:“听孤的话,你应了就是!” ☆、37.第 37 章 阿玄左推右挡, 终于止住了他, 二人四目相对。 “便是寻常庶人, 嫁娶亦非儿戏, 何况君上乃一国之君,受诸多羁绊?君上愿立我为君夫人,我本当感恩戴德, 然我实难胜任穆国君夫人之位,更不能服众,请君上三思……” “孤欲娶你,连孤之叔祖并太庙先祖俱一并应允, 大夫安敢微词?” 他的神色不以为然。 阿玄一怔:“君上此言何意?” 庚敖一顿, 似惊觉自己失言, 但很快哂然一笑:“总之你无须顾虑。孤娶你,你只需应允便是, 其余一概杂事, 孤自会处置妥当。” 阿玄沉默了, 内心只觉纷乱无比。 这人一定有事瞒她,这暂且不说, 即便他对她无所遮瞒,就这样成为他的“君夫人”,于他哪怕是再大的纡尊降贵, 但于她而言, 依然还是太过儿戏。 一切发生实在突然, 她完全没有任何准备。 “怎的, 你还不愿意?” 她迟疑之时,忽听他慢吞吞地问了一声。 阿玄抬眼。 他唇角依旧微微上翘,含着微笑的怡然模样,但盯着她的两道目光,却变得意味深长—— “阿玄……” 他低低地唤了她一声,收了收臂膀,将她如娃娃似的在怀中抱的更紧了些,低头附唇到她耳畔:“只要你应允了,你的那位阿兄,孤便立刻传令放人,你也很快能见到他面。” 极是温柔的语调,阿玄却分明听出了几分幽凉的味道。 她定定地望着他。 他并不闪避她的目光,依旧含笑望她。 阿玄唇瓣微翕,喉下却渐渐变得紧涩。 她沉默之时,他等的仿佛终于不耐了,手掌轻轻揉了一把她柔软的腰窝,似是催促,又似是无心的调弄。 阿玄睫毛微微一颤,垂下眼眸:“既蒙君上错爱,玄若再加以推诿,未免不识好歹。” “随君上之意便是了。” 她视线落于他胸膛交领衽襟之上的一段精美絺绣,慢慢地道。 庚敖那手停住,仍环她腰肢,另手慢慢托起她尖尖的下巴:“看着孤。” 阿玄被他抬起面颊,再次对上了他的视线。 “孤要你起誓,往后对孤绝无二心。以你阿兄之福祸而起誓。” 他慢慢地道,声音听起来依旧那么温柔。 阿玄蹙眉:“君上何必如此?你若定要我起誓,我以我自己发愿便是了!” 庚敖漆黑眼眸盯着她,只道:听话。 …… 幽室内寂静无声,牖窗之外,似有寺人由远及近行过甬道之时衣角擦过草木枝叶所发出的轻微窸窣之声。 耳畔窸窣之声渐悄,阿玄贝齿暗咬,在他两道目光的注视之下,终于说道:“从今我于你将再无二心,以阿兄之福祸而起誓。” 她的声音微微发抖,说完,便闭上了双眸。 庚敖面上却再次露出笑容:“甚好。孤记住了,神明亦已听取。” 他说完,便抱她躺下,自己侧卧于她的身畔,抬手怜爱地将她略微凌乱的长发抚平,沉吟了片刻,道:“阿玄,你可知孤方才为何问你玉珏之事?” 阿玄依然闭目,淡淡地道:“不知。” 庚敖似也不在意她的冷淡,自顾又道:“今日一早,周室王子跃来此,你猜他意欲何为?” 阿玄索性不语。 “王室之人来此,是为寻回十七年流落在外的王姬,凭证便是当年随了王姬在身的一面玉珏。” 他的语气不疾也不徐。 “彼玉珏,便是你当日转手给了齐翚的那块。倘若玉珏确系你出生所有,阿玄,你应当便是周室那位十七年前流落在外的王姬了。” 阿玄蓦地睁开眼睛,要坐起来,被他单臂压住肩膀,轻轻地按了回去。 “稍后孤便去见王子跃……” 他俯脸望她,神色渐渐郑重。 “孤是真的不舍让你走。只你若真是王姬,孤此刻亦不能强留你在此。孤亲送你回洛邑,再向周王求亲,迎娶你归我穆国,如何?” 阿玄只觉自己身处一个荒唐世界,震惊至极,反倒嗤一声笑了:“我怎可能是那周室王姬?” “孤亦愿你不是。” 庚敖单臂撑肩而起,望着她笑了一笑:“只是无论你是否王姬,你必都是我庚敖之妻。” “君上——” 传来茅公的唤声:“王子跃已出传舍,车驾正往王宫行来。” 庚敖目光微微一动,手指轻轻划过她的面颊。 “孤先去了,你歇着。” 他一个翻身下地,转身而去。 …… 庚敖更衣,着冠服,亲自出宫,迎王子跃及鲁公孙仲申于宫门之外的阼阶,站立等候了片刻,远远看见宫门之前那条能容九马并行的大道之上,一列车队在甲卫的持护之下辚辚而来。 最前的那辆马车,通体黑色,插绣画狡龙旗帜,帜迎风飘展,甚是惹人注目。 马车越驶越近,终于来到宫门之前,停在阼阶之下数十步外。 有随行寺人上前置足墩,打车帘,车内出来了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抬起双眼,望向前方。 这少年身量颀秀,着王子冕服,身饰九华美玉,容颜如雪,姿态端方,双目明亮,举止舒雅。 他立于车畔,身形稳稳,腰间大带之侧,佩一玉具长剑,剑柄之下一缕丝绦流苏随风飘动,远远望去,犹如玉峰出云,辄有风气,光彩照人。 那个遥远的周,原本在穆国国人心中已经变得日渐模糊,但此刻,随了这少年的现身,仿佛一下又变得清晰了起来。 远处的那些穆国国人,本都各自交头接耳,等王子跃现身,渐渐无人再说话了,无数道目光投向他的身影,人人屏住呼吸。 其后马车坐了公孙仲申,出车,被王子跃轻扶,二人行来,立于阼阶之下。 庚敖大步迎了上去,衣袂随他矫健步伐而动,身姿潇洒,到近前行吉拜之礼,道:“穆国守臣有礼。今早听闻天子使臣抵我穆国,本当亲迎于野,奈何守臣体有不适,有所怠慢,望王子与老师勿要见怪。” 姬跃望着面前这个年轻而英武的穆国国君,微微一怔。 王室不振,以致于诸侯轻慢,他虽还只是个少年,但个中体会,并不比他的父亲周王要少。 周王如今年岁渐长,早已消磨了年轻时候亟欲重振王室盛威的雄心壮志,得过且过,醉生梦死,但姬跃的内心深处,却无时不刻不为周室命运而感到深深的忧虑。 今早他抵达丘阳之野,庚敖并未按礼制亲自出城迎接王使,而是由他的族叔宰夫买代迎。姬跃入城中传舍后,因记挂那位极有可能便是自己王姊的少女,稍作安顿,立刻便请公孙仲申与自己一道去往王宫。 他心知对方怠慢,倘若留在传舍一概听从安排,恐怕不知何时才能见面,母亲之病已容不得他再拖延,不如主动上门要人。 姬跃原本已做好再次遭到冷遇的准备,却没有想到,庚敖忽亲候于宫门之外,不但如此,他看起来礼数周到,语气诚恳。 他压下心中疑惑,还了一礼,微笑道:“有劳了。” 庚敖又向一旁端着脸的公孙仲申行礼,以学生自居,唤他老师。 公孙仲申至今还记得被穆文公送至鲁国泮宫进学的那个少年的种种顽劣,对自己这个曾经的学生,他印象极是不好,在背后曾以“衣冠蛮夷”而评之,且他自命正统,打心眼里确实不大瞧得起穆国这种边鄙之国。此次西行,周王想倚仗他在列国之间的名望,托他与王子跃同行,因路途遥远,他又年迈,原本并不乐意,但看在齐翚着人暗赠的珠宝的面上,最后还是动身了。一路风尘仆仆,终于来到穆国,今早却受这等怠慢,心中原本极是不快,此刻见庚敖终于出来相迎,礼数周到,对自己态度亦是恭恭敬敬,一肚子的闷气方消。 庚敖引姬跃公孙仲申入王宫,至路寝落座,再一番礼叙,姬跃便切入了正题:“君想必也已知晓我此行目的。实不相瞒,母亲因日夜思念王姊,以致于病入膏肓,得知王姊下落消息,眷眷期待,我身为人子,何敢耽误,故心急如焚,亟盼见面。” 庚敖双眉微扬,面露同情:“棘心夭夭,母氏劬劳。王子拳拳之心,守臣岂能不察?只是实不相瞒,王子到来之前,孤与那女子已有婚约,正欲立她为我穆国之君夫人。” 姬跃惊讶,与公孙仲申对望一眼,略一迟疑,道:“我欲先见她一面。” 庚敖道:“王子既到了守臣鄙地,倘她确系王室遗珠,守臣自然不敢强留。只是时隔多年,单凭一面玉珏,便断言她是王姬,未免过于草率。” 姬跃道:“君言之有理,好在我母知王姬体有可辨之记,有女御随我同行而来,君只需召她出来,是或不是,女御察看便知。” …… 庚敖心中,慢慢地泛出一种奇异的感觉。 他少年之时,曾随父亲文公入洛邑朝觐周王,见过周王一面。 印象中的周王虚张声势,并无任何值他仰望之处,这印象一直延续至今,但面前的这个周室王子,亦是未来的周天子,看起来不过还只是个瘦弱少年,面上稚气犹未脱尽,一番对应,却不卑不亢,既不堕王室之威,亦无咄咄逼人之态,说话滴水不漏,让人寻不到任何的把柄。 倘若这少年的此行目的不是要将玄从他身边带走,庚敖甚至可能会去欣赏这个颇有风骨的周室王子。 但他的感觉却很是不好。 他分明软硬兼施,迫她以隗龙之名发誓顺从于他,料她从今往后,应当再不敢生出二心,且即便她真是王姬,在她离开之前,只要将名分定下了,料周王室也不敢得罪他而强行将她另嫁。 但不知为何,此刻他心中却生出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仿似他就要失去了她似的。 “穆侯何不将那女子请出,女御察看便知?” 他微微走神之际,听到公孙仲申开口说道。 …… 庚敖走后不久,女梁服侍阿玄梳洗穿衣,随后有寺人来,将她带至路寝,停于一扇巨大的屏风之后。 屏风内侧,已站了一个中年妇人,修容气雅,阿玄现身的那一刻,她视线落在阿玄的脸上,双目一眨不眨,渐渐地,脸上露出激动之色,喃喃地道:“像,真像……” 她盯着阿玄看了片刻,仿佛终于压下心中的激动,来到了她的面前,低声道:“能让我瞧瞧你的左胸吗?” 阿玄不语。 妇人便抬手,轻轻解开她的衣襟,当拨开亵衣,露出胸口雪白肌肤之上那朵精致美丽的小小花形胎记之时,她的目光定住了,随即眼眶发红。 她帮阿玄掩好衣襟,动作慈柔无比,仿佛她是一块一碰即碎的珍琼美玉。 掩好衣襟,她转头拭去眼角泪痕,随即后退,朝着屏风之外的方向大声说道:“迎王姬归。” …… 阿玄后来才知道,这妇人名春,十七年前,便是她新婚不久的丈夫带她逃出洛邑投奔息侯。 如今王姬归来,但春的男人,却再也没有回来。 ☆、38.第 38 章 髹漆屏风高过阿玄头顶, 将她和外面完全地隔离开来,她看不到对面, 却知那里此刻应该站了不止一人。 女御春一声“迎王姬归”后, 她的耳畔彻底地安静了下来, 听不到半点的声息。 春便站在她的面前, 一直望她,目光柔慈无比,阿玄却陷入了一种犹如身在梦境的虚幻之中, 她下意识闭了闭眼睛,忽听到一阵脚步声朝她走了过来,那脚步声起先不疾也不徐, 快到屏风前时, 忽然加快,仿佛那步伐的主人再也按捺不住此刻的心情,他迫不及待地想要看到她的样子了。 屏风侧一道人影一晃, 阿玄睁开眼睛, 看见对面已经立了一个俊美无俦的少年,他停下了脚步,望着自己, 眼中流露出迟疑和欢欣交织在一起的跳跃光芒。 少年仿佛迟疑了了一下,终于朝她走了过来,最后停在她的面前, 凝视着她, 面庞上露出一抹孩子般羞涩又欢喜的笑容。 “阿姊, 母思念汝,寝疾,弟今日接汝归去,可好?”他轻声问。 阿玄望着面前这个双眼一眨不眨凝视着自己的少年。 他的身体里,流着和她相同的血脉。 他是她的弟弟,而她是他的阿姊,周室王姬…… “极好!极好!今日王女归宗,终全天伦之道,也不枉我仆仆风尘,跋涉千里!” 屏风之后,传来公孙仲申哈哈大笑之声。 伴随着再一阵的脚步声,阿玄看见庚敖身影从屏风后转入,朝她疾行数步,忽又停下,只立于姬跃身后,两道目光投向了她,眉宇间仿佛掠过一丝郁色。 …… 庚敖确实很是郁闷。 就在他面见姬跃的那一刻,他的心里其实隐隐还是揣着一个念头:时隔十七年后,仅凭一件身外之物前来认人,未必就能断定她是王姬,中间存在了太多的变数。 女御春说,从周王向天下诸侯发诏开始,便陆续不断有持珏少女被送入王宫。她们中的不少女子,年纪和王姬相仿,容貌不无美丽,也各自都有一个关于身世的故事,但是最后,没有人能够通过她的这最后一关。 只有她才知道,真正的王姬该是如何模样。 阿玄通过了春的这一关。 她不但有着肖于王后却更美于王后的绝美容颜,而且她的身上,带着那个独一无二再无第二人能有的胎记。 春虽然没明说是什么胎记,但庚敖自然能猜到它为何物。 玄全身肌肤欺霜赛雪莹润无暇,唯独左侧胸前生了一小片桃花胎记。 他没有想到,正是这曾深深诱了他目光的美丽的桃花胎记,竟成了她被迎回周室的最直接、也是最有力的证明。 只要周室认定她是王姬,他庚敖再不可一世,也必须先将她送回王室,除非他想公开和周室决裂,成为天下各国的众矢之的。 宰夫满所谓的“周室虽衰,天命未改”,讲的就是这个道理。 但这并不是令庚敖感到郁闷的唯一原因,更糟糕的是,他已经无法按照原定计划亲自送她回往洛邑的那座王宫了。 …… 事情还要从三天前说起。 玄被认定王姬身份之后,当天就被接出王宫,以王姬的名义随王子跃一道暂居在了传舍,又因息后病势沉重,故姬跃也不欲多做停留,考虑到仲申年迈,整休了两日之后,便决定尽快动身上路回往洛邑。 时间就定于明日一早。 动身前的这几日,庚敖异常忙碌。 关于玄女身份的消息,随着王子跃的到来,已经插翅般地传遍了穆宫内外。 一个来自秭国的医女,摇身一变,竟成了周室王姬,这消息原本就很不寻常,何况随之而来的,还有另一个更加引人注目的消息。 据说,国君将亲自护送王姬入洛邑,并且求娶王姬。 这消息传开后,大夫们议论之余,纷纷向宰夫满打听确切。 宰夫满的默认,无疑加剧了这消息的传播。 有人乐见,譬如荀轸他们。当初他们之所以希望庚敖和晋公女联姻,倒并非觉得晋国如何的好,而是不愿看到伊贯之女再次入主后宫。如今国君意欲求娶周室王姬,正合他们心意。 何况,周室虽式微,地位还摆在那里,王姬从来也只与中原腹地的一些除姬姓之外的正统国家和东方大国齐国联姻,从没嫁到过位于西北边鄙的穆国,倘若这回国君能求娶到王姬,也算是首开先河,是件能给穆国脸上贴金的事,为何反对? 持这种想法的的大夫们,不在为数。 至于周季之流,闻讯吃惊之余,知庚敖不比烈公软和,行事向来果决,极有主见,明里不敢多说,暗地里走动打听消息,听闻国君去了趟熊耳山,告知了武伯关于求娶王姬之事,据说得到了武伯首肯。 武伯贵为公族之首,又辅佐了三代国君,地位之尊,威信之高,穆国无人能及,他都首肯了,旁人何以敢提出非议? 故周季等人,心中虽极其失望,面上却也不敢表露过多,在旁观望而已。 庚敖这几日,除了宴请姬跃和仲申,便是加紧处置国事。 因这一趟去往洛邑,来回估计至少也要耗费两个月的时间,各种国事,能立刻处置的,他自己日以继夜地解决,剩余那些日常之事,便一一委给得力的大夫。 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中时,不想今天一早,却传来了一个意外的消息。 成足遣使送来急报,称西戎人忽大举侵犯,沿着边境同时作乱,大肆掠夺牛羊人口,他被迫分散兵力加以抵御,战况吃紧,恳请丘阳即刻调兵前去援战。 庚敖的东出洛阳计划,被这个突然而至的紧急战报给全盘打乱了。 白天他原本邀姬跃出游,闻讯只能派人前去传舍致歉,取消自己原本亲陪的安排,改由公族之人相陪,随后召群臣议事。考虑到西戎此次作乱来势汹汹,数族合并,规模空前,背后似有预谋,除发符火速调增兵援狄道之外,庚敖最后做出了一个决定,决意亲自前去御敌。 从他的祖先开始,穆人和戎人便为争夺地盘征战不止。 倘若敌人不能归附,那就必须消灭。 听起来虽然残酷,但这个道理,对于一个正在迅速壮大,有着强烈膨胀意愿的国家来说,犹如猛兽之于林中捕食,天经地义。 庚敖幼年之始,便立下了承袭先祖之功,要将西北水草丰美之地尽数纳入穆国版图的大志。 但这并非他所想的全部。 待吞尽西北,后方大定,他还要东出,宣威中原,令天下诸国闻穆之名而不敢异动。 少年时代被崇尚中原文化的父亲送去鲁国泮宫进学的那一年,来自各国公子公孙们的排斥和背后以“马奴”呼他的经历,令少年庚敖明白了一件事。 所谓礼法,学的再好,不过也只是一块遮羞布。和衣冠楚楚的人讲道理,他是讲不过他们的,但他挥出来的拳头够硬,能将人揍趴。 他至今记得,当日那个不可一世的齐国公子姜突被他打的鼻青脸肿投下泮池差点淹死,爬出来后向他跪地求饶的一幕,自此,所有人见了他便战战兢兢,再不敢有半点不逊。 鲁国进学的这段经历,令他受教至今,他发誓有朝一日,定要让穆国立威,叫那些所谓的正统礼法之国,统统屈服于他的兵威之下。 而这一切,靠的,就是一支即便箭簇贯颊也依然奋勇向前的虎挚锐士。 在他父亲的时代,文公对西戎以怀柔居多,即便冲突,戎人战败,只要表降服,文公非但不予追究,甚至赐物以表宽宏。这固然让穆国收服了包括岐人在内的一些戎族,但更多的戎人,只会以为穆国可欺,首鼠两端,叛乱不断。 至烈公的几年,更是祸患愈显。 穆国传到了他的手上,如今仓禀丰实,兵强马壮,有足够的国力去支持不胜不休的大战。 是时候终结旧日局面,去开创一个他所想要的铁血穆国。 但在他做了亲征决定,臣属也散去,匆忙做着各种战前预备之时,庚敖忽想起明日就要动身离开的玄,原本因战而沸腾的一身热血,慢慢地凉了下去。 他沉吟了片刻,命人将叔父宰夫满请来,请他知照姬跃,明日自己无法护驾同行。 宰夫满知战事要来,应下,却又听庚敖道:“孤战事在身,不能成行,只能让叔父劳顿,代孤随同入洛邑行求娶之礼。” 宰夫满看了一眼年轻的国君。 他双眸投向自己,目带殷殷之意,又如何能够摇头拒绝?亦一口应下了。 庚敖仿佛松了一口气,笑道:“叔父向来稳重能干,连叔祖亦数次提点于孤,要孤重用叔父。此行有叔父代劳,想必比孤亲去更为妥当。一切仰仗叔父了。” 宰夫满自知此为侄儿在给自己戴送高帽,但从中也愈发瞧出他想求娶玄姬的心意。 他其实此前早有听闻,自己这个侄儿,宠爱身边那个美貌医女,此前婚事摇摆不定,先拒晋公女,后又剔伊氏之女,他本有些担心,恐侄儿是受了那医女蛊惑,失了本心,万一若是生出扶她为君夫人的念头,则到时候朝堂内外,恐怕少不了一场因红颜而起的祸水纷争。 好在冥冥中自有定数,没想到那秭女竟会是周王王姬,既然如此,君上又喜爱她,倘若能够娶来,倒也不失为一件美事。 宰夫满便笑道:“战事大捷,君上大婚,此为我穆人之幸也,我必全力相待,君上等我佳音便是。” …… 庚敖亲送宰夫满出宫,此时天已擦黑,宫中掌灯。 这个紧张而漫长的白天,终于过去了。 庚敖到高室,独自坐于案后,面前对着堆积如山的文牍,想到明日一早她就要被带离自己的身边,她去往洛邑,而他不日也要奔去戎地赴战,一东一西,中间相隔千山万水,最快恐怕也要数月后才能再相见,一时再无心于别事,对着烛火定定出神许久,眼前仿佛又浮现出那夜于王幄之中与她一番温柔缱绻,虽事后证明不过是场伤心之事,但此刻再度想起…… 庚敖心猿意马,一阵心旌动摇,腹下发热,渐渐自立而起。 从她以王姬身份出宫之后,算上今日,他已足足三天没有见到她的面了。 明早他自会送她出城,但如此短暂的相会便要离别,近旁又有眼目相随,如何能够令他尽诉心中所想? 庚敖想要见她之念头,忽如烈火烹油,烧的他再难抑制,抛下手中卷牍,起身只唤来了茅公,也不带随扈,从王宫西的一扇角门无声无息而出,身影随之隐没在了夜色之中。 …… 阿玄恢复王姬身份,已有三天。 春对她百般疼爱,简直是含在口里怕化了,捧在手心怕摔了,领侍女服侍于她,周到以致无微不至的地步,连送来的饮食都要先代她试探凉热。 阿玄央她不必如此,春却怜惜望着她道:“玄本是王姬,母贵为王后,生而却因造化之弄流落在外,颠沛流离,受尽委屈,好在今日终于归来,便让春服侍于王姬,亦算圆我这十数年来心心念念盼望之事。” 春并不只是王后燕寝里的普通女御。 她的母家从前也是息国公族,当年阿玄便是被春的新婚丈夫带着逃出洛邑。如今她被找到了,但春的丈夫,早已埋骨异乡。 这些都是跃告诉阿玄的。 春看到她,或许便如看到丈夫当日以命相护的珍宝,故对她分外疼爱。 阿玄心中感激,向她一笑,又被服侍着沐浴,出来后换了私衣,坐到铜镜之前。 春亲自帮她擦干长发,慢慢梳平,最后打开一只玉盒,从中以玉勺挖出少许香膏,在掌心轻轻抹化,往阿玄面颊上稍稍抹了一层,滋润肌肤。 这只双层九子髹漆奁,上层盛放出行保护双手的手套、防风的絮巾等杂物,下层挖空,置九只各种形状的小奁,内分装脂粉、梳篦、首饰,不但设计匠心,且在绘纹之间,巧妙镶饰各种宝石,奢美至极,却丝毫不见恶俗之气,观之如同一件精美的艺术品。 像这样的日常杂件,阿玄在穆宫中的这些时日里,从未曾见到过。 周室虽衰,但往昔天下共主的祲威盛容,便是从这些日常用度的细节之中,也还是能看的出来。 春从侍女手中接过一盏温羊乳,让阿玄饮了两口,复换清水漱口后,微笑道:“不早了,王姬歇了吧,明日一早便要上路。” 沐浴过后,整个人慢慢放松了下来,阿玄也感到有些疲乏,便听春的话,上床躺了下去。 春为她拉好被衾,熄灯出屋而去。 阿玄虽感疲乏,上床后却一直无法入眠。 这几日发生在她身上的境遇变化太过于戏剧性了。 她闭上眼睛,脑海里却不断地浮现出各种人和事。 从前在赤葭时,僰父去世前和自己的交谈……隗龙应当很快就能被送来和她相见了……自己那位素未谋面因思念她而病重的王后母亲……因笃信占卜曾想杀她的周王父亲…… 她辗转之时,脑海里忽又跳出庚敖逼迫自己以隗龙发誓的一幕,心情愈发的堵…… 忽此时,门上传来轻轻一声叩击。 片刻后,又是一声轻叩。 阿玄便起身,亮灯火开门。 门外站了一个来此随同春服侍阿玄的穆宫女使,见阿玄露面,女使从袖中匆匆取出一片简书,朝她鞠了一躬,转身而去。 阿玄关门,就着烛火看了一眼,见是庚敖手书,让她去传舍西堂的侧阶,说他在那里等她,有话要对她说,不见不归。 阿玄丢掉简片,爬回床上,睡了下去。 …… 春睡在阿玄那屋西侧的一间旁屋里。 夜已深,她却难以入寐,坐于烛火之下,最后检视着明早要带走上路的一应器物。 那日见到了王姬,只消一眼,她心底便涌出了对她的无限疼爱和怜惜。 如此美丽动人的一个高贵玉人儿,竟一度沦落至隶女的地步,命运勘怜,如今怎么疼惜都是无法弥补。 还有那个穆侯,虽称和她两情相悦,两人更有婚姻之诺,待向周王提亲之后,他便娶她归穆。 话虽如此,不知为何,这几日春试探于王姬,看她的反应,却总觉内里另有隐情。 只是王姬心思暗藏,春也问不出多余之事,虽心中疑虑,怕引她不满,也不敢再多加逼问。 但那位穆侯,却给春留下了不大好的印象。 并非春瞧不起穆国,也非穆侯本人配不上王姬,而是春在王姬的身上,实在看不出有任何两情相悦的迹象。 春也曾年轻过,知道倘若真如庚敖所言,王姬与他彼此相悦,诺守结发,那么明日分别在即,王姬绝不会是今晚这般,连半句都不曾提他,甚至每当春有意将话题引向穆侯之时,她还会将话题错开。 王姬虽不否认所谓的婚约许诺,但倘若她无心于此,又怎能让春放心的下? 春慢慢地停下手中正在折叠的一件衣裳,对烛出神之时,忽听叩门声起,开门,见是穆宫女御女梁。 女梁笑道:“王姬明早上路,因路途迢迢,车马劳顿,我奉君上之命,虽已竭尽全力预备下明日随她上路的一应供奉,方才刚送到传舍,只是安排的匆忙,难免有所疏忽,故深夜前来打扰,请女御随我同去检视一番,查漏补缺,免得上路若有短缺,委屈了王姬。” 春略一迟疑,想到王姬娇弱,预备的周到些总是没错,便含笑应许,随女梁一道去往大堂。 ☆、39.第 39 章 阿玄卧床, 愈发睡不着觉了,闭目之时,忽想到明日一早春若进来,简片被她瞧见不好, 便又爬起来撩帐下地,复点了灯, 正要凑到烛火上烧了,门再次被人叩响。 或许是春还没睡下, 恰看到她房中亮起烛火前来相询,也可能是方才的那个使女, 庚敖等不到她过去,便又来催问。 阿玄便将简片压在那只子母奁下,定了定神,过去开门, 手停在了门框之上。 庚敖立于门外。 阿玄瞥了眼他位于他身后左侧那间春住的屋, 窗牖漆黑, 想必她已睡了下去。 她怕惊动了春,手还搭在门上, 压低声问:“何事?” “孤等了你许久, 为何不来?”他问。 阿玄道:“有话可明日说。不早了, 我要睡了。” 她迅速关门,庚敖一边臂膀探入, 生生地抵住了门, 推开, 接着便抬脚跨入,带上了门。 阿玄后退一步,微微蹙眉:“你何意?” 庚敖站定:“你的王弟可有对你说起过?明早孤不能送你回洛邑了。非孤不送,而是……” “我已知晓,”阿玄打断了他,神色冷淡,“保重,胜归。” 庚敖沉默了,灯影下的人影凝固,一动不动,望着她的一双眼眸里,渐渐仿佛流露出了浓重的失望之色。 阿玄被他看的忽然有点心烦意乱,侧过脸去,淡淡地道:“我已将止痛方子给了太宦,施针之法也教过太医,望你平安无虞,只是万一若再病发,应当也能救急。” 庚敖依旧沉默着。 阿玄顿了一下,想了下,终于转回了脸,望着他正色道:“君上之疾,望你自己平日还是多加留意为好。我另留了一平日调治的方子,太宦会照方煎药,你按时服药。” “好,”庚敖道,“孤全都听你的,好好服药。” 他应的如此乖巧,倒令阿玄不大习惯,看了他一眼,又道:“不早了,君上请回吧。” 他不动。 阿玄轻轻蹙眉:“我累了,要睡觉。” 他还是不动,眼巴巴地望着她。 阿玄走了过去,将门打开:“出。” 他仿似依旧没有听到。 阿玄回来,抬手推他胸腹:“你快走!” 他顺她的气力,一具高大身形往后接连退了数小步,退到门边,两脚便如钉地,阿玄再也推他不动。 阿玄恼了:“你再不走,我唤春来!” “她已被女梁叫走,一时半会想必回不来的。” 他慢吞吞地道。 阿玄一怔,这下真的恼了,奋力推他,双脚却忽然悬空,竟被他单臂一把抱了起来。 他以脚带门,顺手将门一闩,抱着挣扎不已的阿玄回床边,将寝帐一撩,手一松,两人齐齐滚到了床上。 阿玄发现自己竟将他压在了身下,两人脸对着脸,胸腹相贴,隔着几层衣衫似都能感觉到他身体的热气,手忙脚乱要从他身上爬起来,不料衣衫下摆恰被他压在了身下,她身子失去平衡,惊呼一声,身不由己,又扑回到了他的身上。 她软馥娇躯再次紧贴于他,庚敖喉下随之发出一声低低的呻,吟,拖出一道气息不定的尾音。 阿玄自知这是怎么回事,不敢再乱动了,改而去抽自己那副被他压住的衣角,终于抽出,正要再爬起来,却不料后背一重,他以掌压覆住她,带着翻了个身,两人便换了方向,她在下,他压于上。 “玄,我不日便要发兵去往狄道,若战死,你回周室做了王姬,往后可会想起我?” 他斜睨着她,神色笑吟吟的,似在调笑于她。 阿玄一怔,正要骂他,却听他又喃喃了一声:“罢了!你勿开口!开口必无好话……” 他果然不给阿玄开口的机会,自言自语般地说完,双手便捧住她的脸,低头立刻亲了下去。 他的亲吻起先很是温柔,但很快,唇舌就霸道地欺开了阿玄的嘴,缠吻住她的香舌,呼吸也渐渐变得粗重。 他此刻想做什么,阿玄再清楚不过,心里只恨自己无用。 这种时候,她的力气虽比不过他,但倘若真能狠的下心,一口下去咬坏他的唇舌,想必她也就能脱开他的钳制…… 心随念动,她一咬牙,两排贝齿便啮住了他正在自己口中肆虐的舌。 他似是感觉到了她的意图,稍稍一停,但很快,非但没有退出,反而将她那段香舌缠绞的更紧,愈发用力地吸她,带着似要将她吞下肚腹的气势。 一个闪神之间,阿玄败退了。 而败退一旦起头,便是节节后退。 …… 阿玄被他亲的喘息不停,玉肌沁出了一层潮热的香汗。 庚敖的喘息,也变得越来越粗重。 他终于放过了她的唇瓣。 “……想我如何待你,向我说来便是,我必应你……” 他和她耳鬓厮磨,不断地柔声哄她,见她始终不应,便低头沿着玉颈往下继续亲吻。 他对身下的人儿简直爱不释口,恨不得吞下去才好,她却始终咬牙闭目,任他怎么亲吻爱抚,向她表达他对她的喜爱,并无回应。 他眸光略暗,下已昂扬自雄,涨的发痛,但他依旧忍着,身上衣衫整整齐齐,连腰带都未曾卸下。 他开始慢慢地剥她衣衫,动作很是温柔,不疾不徐地继续爱抚她的全身。 阿玄全身的力气在方才和他来来往往的控制和挣扎之间,慢慢地流逝殆尽。 她终于放弃了抗拒,因心中明白,此刻无论她怎么抗拒,看起来都更像是欲拒还迎,直到最后,阿玄哀羞至极,挣脱不开,**更是闭合不拢,只能紧紧闭上眼睛,由他唇舌在那娇嫩的方寸花蕊之间调弄,渐渐体酥骨软,魂飞魄散,忽便在此时,耳畔传来一阵叩门之声,接着,春的声音响了起来:“王姬,你可还好?” 阿玄大惊失色,花蕊猛地一缩,一股晶莹蜜液涌出,足尖刹时绷的笔直。 ==================微博补全=======================   阿玄被他亲的喘息不停,玉肌沁出了一层潮热的香汗。   庚敖的喘息,也变得越来越粗重。   他终于放过了她那张已沾满晶莹津液的肿胀了的可怜唇瓣,唇沿着她的玉颈往下,停在胸前娇乳之上,隔着一层薄薄衣衫,以手掌感受过后,张嘴含住了她的一侧乳尖,轻轻舔舐。   薄薄丝料很快就被口涎沾湿,漾出了一圈深色的水痕,紧紧贴在阿玄的一只玉乳之上,顶端的乳珠也慢慢翘立而起,诱人至极。   “……想我如何待你,向我说来便是,我必应你……”   庚敖和她耳鬓厮磨,不断地柔声哄她,见她始终不应,便低头到她胸口吸舐,这边爱抚过了,再换另侧。   他对身下的人儿简直爱不释口,恨不得吞下去才好,她却始终咬牙闭目,任他怎么亲吻爱抚,向她表达他对她的喜爱,并无回应。   他眸光略暗,含住一侧乳尖,轻轻地咬啮了一口。   娇嫩乳尖反复摩擦湿了的丝衣,本就变得敏感至极,再被他心存恶意地这般啮上一口,一阵透入骨髓般的酥麻之感立刻从被他含住的那尖尖之处迅速蔓延到了全身。   “嗯——”   阿玄喉下发出了一声控制不住的颤抖轻啼,面颊粉红,睫毛不住地颤抖。   她想推开他那颗在自己胸口凌虐的头,一双小手却酸软无力,搭在他的脖颈之后,反倒像是抱住了他。   庚敖下体早已昂扬自雄,涨的发痛,恨不得立刻埋入她的身体,叫她紧紧裹住自己,驰骋纵横。   但他依旧忍着,身上衣衫整整齐齐,连腰带都未曾卸下。   他开始慢慢地剥她衣衫,动作很是温柔。   阿玄全身的力气在方才和他来来往往的控制和挣扎之间,慢慢地流逝殆尽。   她终于放弃了抗拒,因心中明白,此刻无论她怎么抗拒,看起来都更像是欲拒还迎。   庚敖解开了阿玄衣裳,目光落在胸前那一朵颜色愈发显得娇艳的桃花胎记之上,眸色深沉。   他靠了过去,含住再次舔吻,双掌自乳而下,沿着腹股,摩挲着慢慢地来到了她的脐下,将她双腿打开,借着帐外透射而入的烛火,见玉蕊莹润,被他方才一阵调弄,已有淡淡蜜露渗出,宛若一朵沾着晶莹露水的含苞白兰,娇美至极。   他心中爱煞了她,情不自禁,凑上去含住便是一口。   阿玄哀羞至极,挣脱不开,双腿更是闭合不拢,只能紧紧闭上眼睛,由他在那方寸之间调弄,渐渐体酥骨软,魂飞魄散,忽便在此时,耳畔传来一阵叩门之声,接着,春的声音响了起来:“王姬,你可还好?”   阿玄大惊失色,花蕊猛地一缩,一阵奇异快感突然随了一股晶莹蜜液涌出,足尖刹时绷的笔直。 ==================微博补全======================= 她整个人立刻被一阵奇异的快感所吞噬了。 …… 春方才被女梁请去前堂,看过她准备的各色物件,无不妥当,待要回,女梁却又打开一只装了衣物的竹笥,说是请她瞧瞧给王姬路上所备的换洗衣物。 春为人精明,女梁深夜忽然来将自己叫出,本就反常,看过方才那些物件之后,又留自己看衣物,更是引她生疑,她心里便记挂起王姬,再停留片刻,便匆匆回来,看见王姬房中灯火亮着,值夜使女见到她,面露惶色,便知情况不对,逼问几声,得知庚敖竟夜探王姬,心中咯噔一跳,压下心中不快,立刻过来敲门。 阿玄终于从方才身体带给她的那阵极致快感中回过了神,手脚依旧发软,浑身是汗,见自己衣衫不整,模样狼狈,那始作俑者却依旧衣衫整齐,除了神色有些紧绷,目光深沉,看着便跟没事人似的,不禁又羞又愧,慌忙翻身爬坐起来,低头抖抖索索地掩着衣襟。 春等了片刻,听见内里似无动静,再次发问:“王姬,一切可好?” 阿玄含含糊糊应了一声,声音依旧发抖,轻的连自己都没听清,正要再应答,庚敖忽朝外道:“孤正与王姬亲议婚事细项,你候着。” 他说完,便帮阿玄一件件地穿好衣裳,系妥衣带,又将她抱至梳奁案的那面铜镜之前,取梳梳理头发,再于脑后绾发。 他的动作有些笨拙,扯地她头皮有点疼,阿玄终于渐渐定下了神,推开他,自己绾了长发,又以手掌轻轻压了压还有些滚烫的面颊,扭头看了他一眼,想了下,对门外道:“我很好,你且去吧,不必候着了。” ☆、40.第 40 章 “诺。我候于外, 以恭送穆侯。” 停了一停, 春恭谨的声音隔门再次传入, 脚步声渐渐远去,直至不闻声息,应是如她所言,等在了较远之处。 庚敖向阿玄投来一道感激目光,随即匆匆入了与寝屋相连的浴房。 阿玄慢慢地吁出了一口气。 她方才便是瞥见他下头还是如锥在囊,颇不雅观,为免他尴尬,这才出言打发走了春。见他入了浴房,自己两腿依然感到有些发虚, 便慢慢地坐了下去, 等了许久, 不见他出来, 里头也听不到半点的声息,也不知他到底在做什么,终究还是放心不下,略一迟疑, 起身来到浴房门前,敲了一敲:“你快些。春在等着。” 门里忽然伸出一只手,抓住阿玄的手臂, 将她一把拉了进去。 阿玄猝不及防, 被他拖了进去, 打了个趔趄, 才站稳了脚。 浴房里未燃灯火,光线昏暗,借着从门口投射而入的半扇门的灯影,阿玄看到他背靠在门边的墙上。 他低头望着她,双眉紧皱,神色郁结。 他的手心滚烫,阿玄感到被他握住的胳膊上的那块皮肤热烘烘的。 她一把甩开他握着自己的那只手,蹙眉道:“你还没好?” 庚敖闷闷地道:“我释不出,难受……” 阿玄淡淡瞥了一眼他的腹股:“慢慢来吧,不急。”一个扭身要走,却被那人从后一把抱住,转了个身,便将她紧紧地压在了墙上。 他握着阿玄的一只小手,引到了那正折磨着他的万恶之源。 阿玄手心里吃入了一只钝头钝脑的东西,她并不陌生,硬的如铁,热的几乎烫着了她,她缩了缩手,被他包住手背,压了回去。 “吾子阿玄……怎狠心至此地步……” 阿玄的耳畔,响起他仿似极力压抑着的呢喃之声。 阿玄眼睫颤了一颤,终还是闭上了眼睛。 …… 他终于释放而出,面露舒爽之色,长长地吁出了一口气,双臂却依旧紧紧抱着阿玄,和她交颈贴面,耳鬓厮磨,恋恋不舍,状极亲昵。 阿玄推开了他,整理了下自己,撇下他径自而出。 他从浴房里出来的时候,看起来已经一切如常,精神更是分外抖擞。 阿玄双眸不去看他,早早已经立在门侧,为他打开门。 他走了过来,停在门前,朝向阿玄,望着她的目光柔情似水,低声道:“玄,孤明早送你出城,你回周室后,安心等待,孤尽快娶你入穆。” …… 庚敖去后,春很快入内。 和春相处虽不过数日,但阿玄感觉的到,她是个很精明的妇人,也谨守进退之礼。 庚敖走后,她半句也没问详情,只在服侍阿玄再次就寝的时候,摸到她身上亵衣似带潮意,手停了一下,看了阿玄一眼。 阿玄感到有些羞耻。 春却没说什么,只从衣笥里取了件干爽的新衣,服侍她换了,最后微笑道:“王姬无须有任何顾虑,往后无论何事,只要出自王姬之意,悦王姬之心,春便谨遵。” …… 次日早,阿玄起身,春带着侍女服侍她梳头穿衣。 春从王宫出来时,带着王姬之服,内有一件外出所穿的衣裳,薄若蝉翼的丝绸上印着精美繁复的花纹,金银双线交织勾绣,层层叠叠,华美至极。 阿玄便身披华裳,足踏高底丝履,青丝绾为云鬓,双唇轻染朱丹,耳坠璀璨玉珰,在春和侍女的扶持之下,从传舍大门里缓步出来。 姬跃正立于阼阶之下,庚敖在旁,二人叙话,看到阿玄从里而出,两人停了下来,齐齐转头望去。 阳光照耀,风动飘袖,美人华服玉貌,光华之盛,灼灼曜目,几乎令人不敢直视。 庚敖见过她头戴荆钗、身着布衣,天然不加雕饰的清丽容颜,也知她于人后褪去衣衫的那副玉体娇躯能令世间男子**到何等地步,但他从未见过她如此刻这般的盛容丽妆。 在看到她的那一刻,他的视线仿佛被击中了,再也无法挪开。 也是直到这一刻,他才仿佛第一次真真切切地生出了一种感觉:她,周室王姬,天子之女。 姬跃看到阿玄现身,双目一亮,急忙向一早便来相送的穆侯告了声罪,转身迎了上去,亲自引阿玄,送她登上了停在阼阶之下的那辆马车。 庚敖看着她从自己面前经过,鼻息里仿佛随风钻入一缕若有似无的香雾,再要细嗅,那缕香雾却已消散的无影无踪。 车舆的门被关上,她的身影也消失在了他的视线里。 车队慢慢启动,在甲兵的护卫之下,沿着大道向城门而去。 庚敖相送,一直送出城门数十里外,不知道回头了多少次,却再也没有看到过阿玄从马车里露面。 他和她的中间,始终隔着一层帷幔。 最后他立于郊野,目送那辆载着她的马车越走越远,直到彻底消失在远方驰道的尽头,心里忽然仿佛少了一块什么东西,空落落的。 以穆今日之国力,只要他求亲在先,周室必不敢悖逆,至少,绝不敢背着他将他的女人另嫁他国,哪怕她是王姬。 何况她还以隗龙之福祸向他发过重誓,料她回去之后,绝不敢对他生出二心。他在心里对自己说道。 他如今需要做的,便是尽快打一个大胜仗,平定边境,终结战事,然后将她迎回穆国,成为他的君夫人。 …… 令庚敖没有想到的是,仅仅就在数日之后,传来了一个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的消息。 隗龙死了。 事情还要从汭水之事说起。当日庚敖从昏迷中醒来,暴怒不已,一度甚至起了杀念,但最后还是改了主意,下令将隗龙发往西垂服役。 西垂比狄道还要偏远,已是穆国的极边之地,那里有一铁矿,发去服役的囚徒,全部都是犯下重罪的死囚,白天在监视中下矿劳作,夜晚戴上镣铐以防逃跑,若无意外,终此一生,也不可能归来。 在矿人的眼里,那个名叫隗龙的死囚,算是其中幸运的一个。因为他被发来这里劳作了没多久,他便收到了一道加急发送而至的特赦令。 令来自穆国国君。 ☆、第41章 王城之外二十里地, 有一座专供诸侯入王城朝觐前落脚的舍馆。 阿玄在舍馆中稍作整休, 春为她梳妆更衣。 舍馆之外已经停了一辆玉辂华盖车,稍后,王子跃将和王姬换乘此车, 一道进入王城。 这一天, 王城之外的千里郊野,大片田地龟裂,土地干涸, 太阳也依旧悬在头顶,天边的云层,总是刚聚起来就被风吹散,让人看了心里绝望。但对于王城的国民来说,这一天依然是个特殊的日子。 通往王宫的那条跸道修的宽阔又平整, 能容十二马并驾齐驱, 而诸侯国王宫前的路,最多只能允许九马并驾。 从周朝立国至今, 数百年来, 王民曾无数次地看到来自各国的诸侯被马车载着, 在这条道上来来去去——他们见惯了紫气贯日,万邦来朝, 也习惯了王气黮黯, 王庭冷落。 洛邑城里的王民,早已经四平八稳,宠辱不惊。 但今天却不一样, 当那辆载着王姬的玉辂车被引入王城,由远及近地进入视线,道路两旁的民众渐渐地起了骚动,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到了第二天,关于王姬稀世美貌,风华绝代的消息就轰动了整个王城,渐渐扩散到了附近的城池。 周国的国民们从看到王姬的第一眼,就更加相信那个王姬就是天命所归的谶言,期待她的回归能为周国重新带来上天的恩德。 阿玄面带笑容,便是如此,在身后无数道热切目光的注视之下,步入了洛邑的王宫。 王宫位于王城正北方向,占地广阔,高高地坐于夯土台基之上,高台连叠错落,宫殿飞檐翼角,远远望去,充满令人不敢仰望的巍巍王者之气,然,入宫门,尤其是到了后宫殿室,入目却是朱漆剥落的楹柱,黯淡无光的金釭衔璧,以及随处可见的因风雨侵蚀褪了色却还来不及填补的宫墙文画。 两相对比,愈显王气颓败。 少了大部分诸侯国的纳贡,只靠周国井田的产出,周王捉襟见肘,可见一斑。 阿玄的父亲周王此刻并不在王宫之中。 青年时代的宏图壮志遭受打击之后,周王便如折了翅膀的鹰,渐渐对什么也不大感兴趣了,后宫之中,除了当年迎王后时一并入的那些妃嫔,这些年再没添加过新的面孔,国事也不大理——事实上,周国这些年,也根本没什么非要周王亲理的政事,国里的杂事,自然是天官宰、地官司徒、春官宗伯等林林总总大小卿士的职责,而出了周国国境,对外面那些个个自立为大的诸侯,周朝卿士无能为力,周王索性也不闻不问,一心沉迷于祭祀占卜之事。 他最宠信的官员,不是大宰甲臣,也不是司徒泄猛,而是大卜,诅祝、司巫、神仕。 周王不爱女人,不爱钱,天下诸侯也不给他面子,他唯一看重的,就是周国国民对自己的评价。 譬如去年,周国公田所出上缴入国库后,他下令给耕种公田的国民每户多发一豆麦,第二天派寺人出宫四处探听国民评价,听到寺人回来转述那些褒奖之辞,唯有这样的时刻,周王生平郁懑才会得以暂时消失,获得一种身为天子的满足之感。 这些年,国民对他从无怨言,周王对此颇多自喜。 诸侯那里毫无威信可言,这没关系,只要得到国民爱戴便可。却没想到,继十七年前的那次大挫之后,老天如今又不给他这个天子颜面了,国中大半年没有下雨,周王也听说了国民渐渐对自己不满,心里既憋闷,又委屈,这些时日,干脆带着卿士出宫,亲自祭天于南郊,夜以继日,为表明自己请罪自责的赤诚之心,甚至接连多日去舍露宿,此刻还没回来。 周王既不在宫中,阿玄一入王宫,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去燕寝看望息后。 来的路上,姬跃告诉过她,母亲息后因为思念于她,卧病在床。 当年周王对王姬心生杀念的时候,倘若不是息后爱女心切,送她逃出了宫,如今也不会有她的存在。 阿玄深知这一点,故经由姬跃之口得知息后对自己的思念,便存了要好好侍奉于她的念头,以报生母恩情。 一开始,她确实只是存了这样一个简单的念头。毕竟,息后虽是她的母亲,但对于阿玄来说,也只是一位血缘认知上的母亲,比起这位素未谋面的王后,从小抚育了她的僰父、隗母,才更像是她真正的父母。 但是这种生疏之感,在阿玄被带入后寝,见到那个妇人的第一眼起,就消失了。 病榻上卧着一个女人,尽管病了很久,容颜憔悴,瘦的也皮包骨头,但阿玄依然能够在她的面容上依稀看到几分自己的影子。 她非常虚弱,阿玄入内的时候,她睡着了,一动不动。 跃走到息后的病榻之侧,正要轻声唤醒她,阿玄向他摆了摆手,坐到了床榻之侧,轻轻握住了她的那只手枯的手背可见青筋的手。 她的指很凉,阿玄温暖的皮肤和她贴在了一起,她仿佛立刻有所感应,眼皮动了几下,终于慢慢地睁开眼睛,视线落到阿玄的脸上。 一开始,息后的目光是茫然而虚散的,似乎并没有聚焦的所在,但很快,她仿佛开始清醒了,目光望着阿玄,一动不动。 忽然,她的目光变得清明了起来,瞬间便溢出光彩,她的嘴唇翕动了一下,似乎想发出声音,却说不出话,又动了动身体,想撑着坐起来。 阿玄扶住了她的肩膀,扶她慢慢地躺了回去。 “母亲,我回了,往后你可呼我为玄。” 阿玄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面带微笑,轻声地对她说道。 息后双眸一眨不眨,定定地望着阿玄,渐渐地,原本干枯的眼眶之中,泪光闪现。 “玄……我的女儿……” 她喃喃地低语了一声,唇角露出笑容,一颗眼泪顺着眼角,倏然滚落了下来,随即反握住了阿玄的手,紧紧地握住,眼睛一眨不眨,仿佛一个松手,一个眨眼,她牵肠挂肚了十七年,好不容易回来的女儿就会从她的面前再度消失。 “玄……玄……多好听的名字啊……我的女儿,生的真美……” 她喃喃地念着阿玄的名字,一遍又一遍,含笑看着她,眼泪却汹涌而下。 阿玄凝视着面前的这个妇人,胸腔深处的某一个柔软角落里,慢慢地涌出一种欢喜又酸楚的情感。 她想起僰父,想起隗母,想起从前经历过的种种生离和死别,当面前这位思女心切的母亲用她枯瘦的手怜爱地轻抚她如花朵般娇美的面颊之时,她将脸靠了过去。 “母亲……” 阿玄再次轻唤了她一声,眼眶也随之湿润了。 跃在旁,定定地看着自己的王姊和母后,春已泪流满面,拭泪来到床边,笑道:“王姬归来,王后身体想必也能康复,此极大的喜事,莫再流泪。” 阿玄为息后擦去泪痕,柔声道:“母亲宽心,女儿往后会服侍在旁,母亲身体一定能康复如初。” …… 息后缠绵病榻,起源还是心病,如今王姬寻了回来,心事一去,精神便好了不少,吃了阿玄为她诊病后所开的药,握着阿玄的手,慢慢地又睡了过去。 跃出城,来到周王已经居留了半个月之久的祭场,向他禀告王姬之事。 据巫司言,求雨已至紧要关头,周王不敢离开,恐前功尽弃,便命跃先回,称求得甘霖,他再回宫。 阿玄一直陪侍在息后身边。直到天黑,息后服药后沉沉睡去,她才回到春为她准备好的寝殿里。 白日阿玄入后宫的时候,看到后殿不少边边角角都露出了破败的迹象,但她住的这间寝殿,或许周王之前特意命人重新修缮过,内里光鲜亮丽,锦榻宝帐,玉几香炉,无一不显精美。 阿玄沐浴过后,屏退侍女,上榻睡觉。 这一路上,她所乘的马车虽也算舒适,但毕竟长途行路,接连将近一个月,有时夜晚宿在了馆舍,做梦却都还是在马车里颠簸,今日终于抵达,此刻夜也深了,难免感到疲劳。 半夜,阿玄朦朦胧胧之时,被远处天边的一阵闷雷之声给惊醒了。 她睁开眼睛,侧耳细听。 片刻之后,伴随着窸窸窣窣的声音,仿佛有一张细密的网从天而降,由远及近,罩在了庭院花木的枝叶之上,接着,又落在了阿玄头顶的瓦片之上。 阿玄披衣下床,来到窗牖侧旁,打开窗户。 一阵混合着泥腥之气的水汽朝她迎面扑来,风卷起她的衣袂,直扑室内的紫罗帐幔,掠的悬于床前的一串琉璃珠幕左右摇晃,珠串相互撞击,发出悦耳的叮咚之声。 有瓦当被狂风卷下了檐顶,“啪”的一声落在了阶前,碎裂成了两半。 “天降甘霖,佑我大周——” 远处不知来自何处的哪个角落,忽然隐隐传来一声欢呼,虽听不大分明,却掩不住语气里的狂喜之意。 干旱了大半年的周国,终于在今夜迎来了一场大雨,当夜举国不眠,国民争相搬出家中盆罐露天接蓄雨水,庆贺直至天明。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明早9点。 顺便,大家去看《摔跤吧爸爸》吧,好看的没话说,满满的感动和励志。 ☆、第42章 周王连日苦苦求雨, 为表赤诚, 夜间甚至露宿于野,到了这个晚上,天边云层渐渐厚积, 四野狂风大作, 随着天边起了一道闪电,滚过闷雷,一滴带着凉意的水滴砸在了他的额头之上。 他呆了一呆, 抬手摸额之际,身后已响起一道颤抖的大喊之声:“天降甘霖,佑我大周!” 出声的是个大夫,随了周王在此露宿多夜,早已苦不堪言, 喊完激动跪地, 其余人纷纷效仿,祭坑前的巫觋们舞的愈发淋漓, 缭绕冲天的浓烈青烟之中, 久违了的雨水终于从天哗哗而降。 周王在大雨中乘王驾回宫, 从野入城,国民门户大开, 沿途载歌载舞, 耳边充斥了“天降甘霖,佑我大周”的呼喊之声,赶回王宫, 甚至来不及更衣,立刻便命寺人徐丑将王姬唤来。 阿玄住的殿室之外有道廊庑,廊前砌一荷花方池,池底暗径曲通洛水,因久旱,白天阿玄经过,看到池中水已枯竭。 夜雨忽来,阿玄再睡不着觉,一直醒着,闭目听着落雨,天快亮的时候,耳畔渐渐起了流水之声,想是洛水终于因雨丰盈,于是这王宫之内的荷花池也再度盈了活水。 春来了,说周王回宫。 阿玄便起身,更衣完毕,被春带着,穿过那方渐渐盈水的荷池,来到了周王日常所居的小寝。 此时天蒙蒙亮,因雨还未止,帷堂里灯火通明,阿玄看到一个中年男子立于堂中,面白蓄须,身材发胖,一团和气的样子,若不是体穿王服,实在有些看不出来,他便是周王,自己的生身之父。 他应该已经连日没有休息好了,眼睛下挂着疲乏的眼袋,但精神看起来却极其亢奋,颧骨上甚至染了一层看起来不大健康的红晕,从阿玄出现在他面前的那刻起,他便盯着阿玄看。 “父王——” 阿玄迟疑了下,终于叫了他一声,带了一丝丝不自然。 “哈哈——”周王忽然大笑出声,双目映了灯火,闪闪发亮。 “玄,汝名为玄?极好!今日起,汝便为我大周王姬,昭告周国,普天同庆!” …… 大雨下了一夜,天明止。 为庆王姬归宗,周王大赦天下,举国王民,沉浸在了欢欣的气氛之中,阿玄回王宫的头三天,一直都在燕寝中陪侍息后,别的地方一步也未曾去。 第四天,周王带她出城,至南郊寰丘举行谢天祭礼。 上天应求降下甘霖,天子自然要再次祭拜,以表谢意。 这两天,中间陆陆续续又降下了几场雨,干涸了的洛水再次丰盈,汤汤东去,阿玄坐在周王的身边,坐着一辆华丽的六驾王车,在前后卤簿的拥簇之下出了城。 王城之外的大片田野已经吸足丰沛雨水,农人抢最后的农时,忙着犁田播种,到处都是忙碌景象,见到王驾出城,纷纷聚来,于道旁向周王和王姬跪拜。 看的出来,周王心情极好,看着阿玄的目光,简直是个真正的慈父。 冗长而繁复的祭礼完毕之后,周王又叫阿玄再次登车同归。 方才祭天之时,寰丘之外也聚集了许多自发而来同向上天表达谢意的国民,由甲兵挡在外围,一眼望去,密密麻麻,到处都是俯伏跪拜的身影。 阿玄随周王登上了王车。 御者驾马,王车缓启,阿玄视线无意扫过民众的方向,一定。 她看到一个灰色身影夹杂在道旁的国民当中,和旁人一样,那人也俯伏跪拜于地,但和旁人垂首低头不同的是,他恰抬起了脸,两道目光,与阿玄撞到了一起。 虽然中间隔了一段不算近的距离,但阿玄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她吃惊极了,一下睁大了眼睛。 那人竟然是隗龙! …… 离开丘阳之前,庚敖答应过她,立刻将隗龙释为无罪提回,并且表示要留他重用。 他说“留他重用”的时候,表情一本正经,阿玄当时也就懒得戳破他了,因为息后卧病,她也等不及隗龙回来见面,匆匆先便动身上路了。 她是于一个月前离开丘阳的,按照她的估计,隗龙此刻应当就在丘阳。 这几天,息后病情稳了不少,阿玄渐渐也安顿下来,正想着隗龙。 她想和他见上一面,问问他自己的意思。 倘若隗龙愿意留在庚敖那边,就让他留下。 倘他不愿意,那她就向庚敖要人。 却无论如何也没想到,隗龙此刻竟然现身于此,而且看他样子,似乎还是潜逃来寻自己的。 难道中途又出了什么她不知道的意外? 阿玄急忙转头,指着隗龙对周王道:“父王,那人是我从前在秭地的阿兄,请父王容我带他回宫。” 周王循着阿玄所指,看了一眼远处的那个布衣青年,不以为意:“阿兄?你只有王弟,何来的兄?他若特意来寻你,余命寺人赐些赏物,叫他离去便是!” 阿玄道:“从前我漂至赤葭,若非遇他母亲相救,便无今日之我。” 周王回头又看了一眼,终于勉强道:“也罢,叫他跟来吧。” 寺人过去吩咐了一声,隗龙从地上起身,随寺人入了随扈之列。 一回王宫,阿玄立刻命人将隗龙带来。 荷池之畔,隗龙望了阿玄片刻,慢慢屈膝,向她跪了下去。 阿玄急忙上前,一把扶起了他:“阿兄,连你也和我见外了吗?” 隗龙沉默了片刻,忽道:“好,只要阿玄往后还叫我阿兄,我便做你一辈子的阿兄。” 他的语气坦然无比。 阿玄此刻的心情,却是复杂无比。 从小到大,隗龙一直默默守护于她,数次不顾安危寻她,这样的深情,他虽从未在她面前用言语表露过半分,但她并非草木,又怎可能一无所知、毫无感动? 浠邑城外的那天,倘若不是最后功败垂成,她已随隗龙脱身而去,那么往后或许她也就会嫁给隗龙,从此隐没于世,做一对这世间虽平凡却安心的夫妇。 但命运却一转再转,再次相逢,她成了王姬,听到这样一句话从他口里说出,阿玄除了感动、心酸,抑或也夹杂了几分愧疚。 “阿兄……” 阿玄唤了他一声,停住,不知该说什么。 道谢的话,此刻也是如此苍白无力。 隗龙仿佛觉察到了她的情绪,道:“阿玄,我向来便视你为阿妹。如今你还愿意叫我一声阿兄,我已经很是高兴了。” 阿玄压下心中的情绪:“阿兄,我离开丘阳之前,穆侯曾许诺释你无罪,但看你方才的样子,莫非你是自己逃出来的?” 隗龙略一迟疑:“阿玄,穆侯真要求亲娶你为妻了吗?” 阿玄未应。 他注视了她片刻,释然般地微微一笑:“如此便好……” 他顿了一顿,“那日于浠邑城外,我其实便瞧了出来,你对他亦是……” “阿兄!”阿玄打断了他,“你怎会找我到了洛邑?他没有放你?” 隗龙道:“之前我被人在西垂矿山里,想起那日情景,一直担心穆侯对你不利,故想方设法逃了出来,到了丘阳,知你成了王姬,穆人都在传扬穆侯欲求亲于你,我便又到了洛邑……” 他面露后悔之色:“我起先不信,因太过匪夷所思,原来都是真的。阿玄你竟是周室王姬,穆侯也是要立你为君夫人的,这样就好。早知如此,我便不出逃了,万一因我所为对你有所不利,我便是万死也是不辞!” 阿玄微笑道:“阿兄怎如此作想?你记挂我的安危,我感激万分,看到你平安无虞,我高兴还不及。往后你哪里也不要去了,留下可好?” 隗龙沉默了片刻,道:“阿玄,你如今一切都好,我便也无所牵挂了。王宫非我适留之地。穆侯既赦我无罪,我便就此告别。” 阿玄一怔:“你去哪里?” “秭国虽不在了,赤葭却依然还在。我母亲死前,心心念念便想归往故土。我去狄道将她遗骨收了带回赤葭,那里若是还能安居,我便落脚下来。” 阿玄沉默片刻,点头:“既如此,我便不再强留阿兄。往后若有机会,我会回赤葭去看阿兄,还有义父和隗嫫。” 隗龙含笑:“阿玄你要保重。往后若是有任何用的着阿兄的地方,派人去赤葭唤我一声便是。” 阿玄眼眶泛红,强忍哽咽,点头道:“我记住了。” …… 阿玄亲送隗龙出城,目送他的身影渐渐消失,久久停驻。 王子跃陪她出城,轻声道:“阿姊,该回了。” 阿玄转头,见他正望着自己,便微微一笑,登上了车。 跃和她同车,路上不时看她,似是欲言又止,阿玄便问:“怎么了?” 跃迟疑了下。 从小到大,他就是个孤独的人,他的想法从不会告诉周王,也不会向自己的母后倾诉。 但是看到王姊的第一眼起,他便对她生出了一种强烈的亲切之感,犹如见到了真正的亲人。 他喜欢她和自己有几分肖似的容貌,喜欢她那双明亮的眼睛,喜欢她说话时不疾不徐的语气,他总觉得这个在外过了十七年的王姊和别人不一样,不管他以后做出什么样惊世骇俗的举动,可能招致来怎样强烈的反对,她一定能够理解他,也能支持他。 他更渴望自己有一天有足够强大的能力,强到能够去保护他这个美丽的王姊。 他终于对上了阿玄的目光,说道:“阿姊,宰夫买正替那庚敖在向父王提亲,晋公子颐的使者也来求亲了。父王决定不下。” …… 循礼,诸侯或使者抵达王城,不得立刻入内,须得等待周王召见,故那日阿玄入王城之时,宰夫买留在城外的舍馆里候着。 烦扰周王许久的旱灾之困得以缓解,周王终于松了一口气,又听宫正来报,说宰夫买此行缴清了去岁欠下的纳贡,这日便命人将他引入城,于王宫面见。 宰夫买恭敬行过拜礼,呈上束帛玉璧,先为穆国去岁未能及时纳贡之事解释了一番,说是一直忙于战事,请周王见谅,旋即禀告王姬之前与穆侯立有婚约之事,道:“穆侯本欲亲来向天子求亲,奈何西陲依旧不宁,戎人再次作乱,穆侯代天子戍边,无暇分身,故派臣下代求,盼王上允婚。” 召见宰夫买之前,周王已经见过了晋国使者,知两国都有意求娶王姬。 他心里其实并不是很乐意。 经此一场及时雨,他想起从前巫卜所言的王姬“中兴周室”之卦,心里便又相信了几分,好容易才刚寻她回来,不管是庚敖还是公子颐,周王此刻都不想点头。 何况,就算穆国这回顺道缴了欠他的纳贡,周王心里的那个疙瘩依旧还在。 按照礼制,庚敖继任穆国国君之位,应当亲自入周国朝觐,得周王之封,如此才算名正言顺地继位。 但他压根就没理周王,别说亲自入周,连个使者都没来过,周王未免耿耿于怀,对庚敖便极是不喜,即便他想嫁女,也丝毫没有要将王姬嫁入穆国的念头,面上却没过多表露,只含含糊糊地道:“王姬刚归宗室,王后病重,此时不宜谈婚论嫁,你可先回国,日后再议。” 宰夫买看出周王的推脱,也知晋国求亲使者已至,昨日便与自己一同居留于城外的舍馆,今日一早,自己还在苦等天子召见,他一个后到的却比自己先得了召见,当着他的面,趾高气扬地出了舍馆登车入城,恐事有变,便又道:“王上所言无不道理,只是王姬归宗室前,曾居留鄙国,与我国君情投意合,倘若不是事出意外,王姬此刻当已被立为我穆国之君夫人,我穆国国民无不盼望天子嫁女入穆,此为无上之荣耀,望王上许婚,以慰我国民仰望周室之情。” 周王不悦道:“此一时,彼一时,那时之事,此时如何做的了数?你不必再多说了。退下吧!” 言已至此,宰夫买无奈,只得先出。 此次求婚,临行之前,不但君上对他殷殷相托,更糟的是,穆国朝堂内外,连同国民都已知晓,国君很快将要迎娶王姬,虽大战在即,国君离开国都之前,却还不忘命大司徒立刻选址,不惜耗资以木兰香木营造木兰宫,为的就是迎娶王姬,却没想到自己到了这里,在周王面前碰了个软钉子。 若辱命而归,甚至,倘若王姬被许给了别国,到时消息传来,这让君上的颜面往哪里搁?他回去又该如何交代? 宰夫买被寺人引出王宫,心思重重,行至应门之旁,忽见前方立了一个女子,可不就是王姬? 他方才正想着是否想个法子和王姬见上一面,探探她的口风如何,却没想到抬头就在这里遇到,看她样子,似是特意等着自己,忙赶上前去,向她见礼。 阿玄微笑颔首:“宰夫护送我至此,一路辛苦,我甚是感激,已命人备了谢礼送往舍馆,舍人也已将宰夫所乘之马车内外检过一遍,配以良马。宰夫年事已高,回程还请多加保重,勿过于辛劳。” 宰夫买听她关切自己,甚是感动,忙道:“多谢王姬垂怜,臣无妨。只是臣有一事,正要告知王姬……” 他看了下左右,靠过去些,低声将方才面见周王的经过说了一遍。 “王姬当也知,临行之前,我君上将求亲之事交托于我。如今周王不允,回去臣该如何向君上交待,王姬可否指点一二?” 阿玄从袖中取出封起的一卷帛信,递了过去,微笑道:“宰夫回去见了君上,代我将此书转交便可。” 宰夫买知再留下也是无用,不如回去早些禀告国君,原本正愁自己此行辱命,回去不好向国君交待,见王姬考虑妥当,早有预备,这才稍松了口气,忙双手接过藏起,感激道:“多谢王姬,臣回去了便转交君上。” ☆、第43章 既得了王姬亲笔手书, 宰夫买便匆匆离宫, 思忖明日一早动身上路,片刻后,行至通往城郭的内城门口时, 马车忽一个急停, 宰夫买丝毫没有防备,人险些扑在了车舆地板之上,未免气恼, 质问:“何事?” “禀宰夫,去路被阻!”御者慌忙告罪,“本应对方让道,他却直直挤入,小人闪避不及, 惊扰宰夫, 罪该万死!” 宰夫买定了定神,掀起前帷看了一眼。 自己出城, 对方进城, 自己的马车已在城门门洞中央, 对方却还硬生生地夹挤进来,分明就是衅事的姿态。 他已认出, 对面的便是晋国使者上大夫夫留所乘的马车, 车体宽大,威风凛凛,占了城门三分之二宽。见对方死死堵在那里, 皱了皱眉,也不欲多计较,正要命御者后退先让对方通过,却见对面马车的车帷被一手掀起,一人探头而出,以手指着前方,怒斥身前御者:“前方何家犬马挡道?还不速速清道?” 宰夫买认出此人便是夫留。 城门被堵,四周已经聚了不少围观的周国国民,在旁指指点点,听他如此公然指桑骂槐,以犬马讥嘲自己,忍住怒气,道:“原来是晋人挡道。却不知何时起,晋人竟自比犬马?” 他话音落下,城门附近一片大笑。 这夫留迟于宰夫买至洛邑,却早于宰夫买在昨日便得了周王召见,本以为凭着晋国对周王一向的抬举,求亲之事十拿九稳,却不想周王如同鳅般滑溜,既不拒,也无允婚的意思,他无果而出,一早见宰夫买被召入城,本就放心不下了,没多久,又看到有寺人送来布帛绢丝,说是王姬给宰夫买的赐品,舍人又为宰夫买更换良马,再想起之前公子颐入穆求亲被拒一事,新仇旧恨,心中不忿,也不惧并无周王之召,带了人驱车便来到内城门口,买通门人,候在另头,远远看见宰夫买的马车来了,觑准时机便冲了进去,将他堵在了门洞之下。 他本想当众羞辱穆人,却被宰夫买反唇相讥,见围观周人哄堂大笑,面皮禁不住一阵红一阵白,喝令一声,随行便操起预先备好的棍棒冲了过来,冲突顿起。 门洞窄小,无处腾挪,后路又被事先买通的周国门人所挡,宰夫买所带的随行也不过寥寥数人,抵挡不住对方数十人一哄而上,一阵乱殴,等晋人得胜扬长而去,宰夫买的几个随从不但全都受伤倒地,无一幸免,混乱中连宰夫买自己的额头也被对方敲了一棒,头破血流。那几个暗中帮晋人架的周国门人却仿似事不干己,只袖手旁立,一副看笑话的姿态。 穆人向来凶猛狠勇,去年对楚一战,为夺南陵,战至红眼,冒着楚军如雨箭镞,穆人竟光头袒胸冲锋陷阵,面颌贯箭犹奋戟向前,方才实是事出突然毫无防备,加上对方数十人齐齐而上,这才吃了个明亏。 无端端竟招来如此一场折辱。 宰夫买被扶起,以帕压额止血,回到舍馆,剩余随从得知经过,无不暴跳如雷,操戈便要去寻晋人干架,被宰夫买阻拦,沉吟片刻,也不过夜了,下令立刻启程,随从无奈,只得恨恨上了西返之路。 夫留回到舍馆,听闻穆人已匆匆离去,得意过后,想到虽出了一口恶气,只是周王不肯允婚,自己此行怕要空走一趟,忙也修书送回国内告知进展不提。 …… 那日内城门里晋穆冲突的消息,很快传入王宫。 跃亦不喜穆人,但晋人于王城之内这般公然衅事,分明没将周室放在眼里,他心中不快,但又能奈若何?连周王也浑不在意,只下令将当日那几个助架的守门人笞责一番,在夫满面前只字不提,待夫满离去,还于宫中设宴相送。 宴散,跃至周王小寝,下跪道:“父王如此纵容晋人于王城内恣睢放肆,莫非舍不得晋国之千石岁贡?” 晋国如今虽还在纳贡,但所纳之贡,早也不足数了。 周王已半醺,闻言色变,勃然大怒,抓起案面一张玉圭,朝着跃掷来,玉圭击中跃的肩膀,落地断成了两截。 跃一动不动,望着周王。 周王一呆,面上怒色渐渐消去,半晌,面露萧瑟,长叹了一声:“余虽为天子,又能如何?天下诸侯,大国中就只晋国明面上还算敬我。可恨郑国,恃强无礼,屡屡衅我大周,然我大周倾尽王师,总共也不过两百乘,不笼络晋国制郑,难道叫余以天子之名,去向郑人俯首低头?” 中原诸国,以郑国为小霸,三年前与周王起了冲突,郑国陈兵驱入周国境内,最后虽不敢动手,却顺手割走周国边境的麦子,扬长而去。 周王至今说起此事,还是气不打一处来。 跃道:“我知父王亦是无奈,故一向恳求父王,与其仰人鼻息,为何不效仿穆人,施行革新除弊之举……” “不必说了!” 周王又怫然变色。 “穆人乃西北蛮人,不知礼数,与戎狄何异?我周国九鼎天命,厚德载物,祖宗法度,岂容你一小儿质疑?退下!” 跃神色黯然,慢慢低头,向周王行叩拜之礼,起身而出。 …… 息后从前缠绵病榻,饮食不思,身体极其虚弱,自从阿玄回宫,得她精心诊治,日日陪伴,软语宽解,不但气色日渐好转,饮食日渐恢复,身体也慢慢向好。 这天午后,阿玄侍奉她吃完药,扶她躺下,息后靠在枕上,握住了阿玄的手,示意她也躺到自己身边。 春屏退了侍女,自己立于宫幔之外。 阿玄上榻,躺在了息后的身边。 日光被重重帐幔遮挡在外,宫室里静悄悄的,阿玄的鼻息里,慢慢充盈了来自她身上的带着药草气味的淡淡兰馨。 这气味让她感到很是安心。 她往息后身边靠了靠,额头抵在了她的胸前,慢慢闭上了眼睛。 息后伸臂,将她一段盈软的身子搂入怀中。 “玄,那位穆侯,是个什么样的年轻人?”耳畔忽然响起一个轻柔的声音。 阿玄缩在母亲的怀里,一动不动。 “春说,穆侯不及跃之俊美,但跃却不及穆侯之英武,我真想看看,他到底生的何等模样……” 阿玄依旧一动不动,仿佛在她怀里睡了过去。 “玄,你可心悦于他?” 片刻后,阿玄听到她在自己耳畔,轻轻又问了一句。 阿玄慢慢睁开眼睛,抬起脸,对上了息后那双含着柔情的微笑美眸。 “玄,我听春之言,你回周之前,穆侯与你已有婚约,他对你也甚是喜爱……” 她迟疑了下。 “我听闻穆地苦寒,风物想必亦远不及中原之国,你从前在外颠沛流离,如今好不容易才回来,我虽舍不得将你远嫁至西北,然,你若也心悦于他,我便和你父王说,叫他允婚。他若不愿,你也莫怕,我总会想法帮你达成心愿。” “母亲……”阿玄摇头:“不必了。” 息后凝视着她:“你不喜那个穆侯?” 阿玄心里慢慢地涌出一丝复杂的心绪,沉默了片刻,对着自己美丽又温柔的母亲,只道:“他不合我,我亦不合他。” 息后露出困惑之色。 阿玄忽一笑:“我谁都不想嫁,只盼母亲身体能早日康复,玄一辈子陪在母亲身边,也是心甘乐意。” 息后也笑了,轻抚阿玄散于枕上的丰厚长发:“痴儿,母后怎舍得让你一辈子留我身边……” 忽此时,室外远远传来一阵脚步声,春的声音随即轻轻响起:“王上至。” 阿玄忙下榻立在一旁,没片刻,见周王入内,来到息后身前,俯身下去握住她手,轻抚,柔声道:“今日身体如何?” 息后貌美无二,又天生媚好名器,周王当年得她之后,极是宠爱,只是他欲杀息后长女王姬,以致王姬最后生死不明,事后,息后便不苟言笑,对周王极其冷淡。 周王一开始对她亦很是恼怒,怪她瞒着自己行事,坏他家国大事,又气她对自己冷淡,一度也冷落于她,将她置在了别宫,后来随着地震、日食以及战败引发的动荡渐渐过去,周王便后悔了,虽碍于巫司之言,无意再将王姬找回,但却将她重新接了回来,此后这些年来,许是心里对她有愧,周王在她面前一直小心讨好。 随着最近阿玄归来,息后终于肯对周王露出久违了的好脸色,周王心里甚喜,故常来这里走动。 阿玄便转头不看,正要先行告退,寺人徐丑匆匆入内,禀道:“曹国使者至,求见王上。” …… 当夜,周王似是遇事,在路寝召卿士和太史议事,迟迟未回。 阿玄依旧陪着息后。 息后久卧于床,如今精神慢慢向好,阿玄方才叫了春一道,两人左右扶她,在庭前慢慢走了一圈,此刻回来,又为她揉捏双腿。 息后甚是心疼,叫她不必如此辛劳。 阿玄笑道:“女儿不累。母亲体若有酸痛,告诉我便是。” 息后心满意足地叹息了一声:“还是女儿贴心……你的王弟平日虽也孝事,却从不和我说他之事。” 阿玄笑应,等她睡了过去,出燕寝,回往自己的宫室,却见荷池之畔,立了一个身影,似正望着水中那轮倒映的月影,背影一动不动。 “跃!”阿玄叫了他一声。 跃转头,快步迎了上来。 见他似是心思重重,阿玄问:“可是有事?” 跃道:“曹国生变了!” …… 曹国是周室同宗的分封之国,国君姬休在位多年,是少有的对周王还算拥戴的诸侯之一,但是就在半月之前,他的异母弟弟,封在寿邑的公子缓在郑国的暗中支持下,成功发动宫变,夺了国君之位,原国君姬休逃至亲家道国避难。 今日入周的曹国使者便是公子缓所遣,带了两车珠宝和丝绸,请周王为自己封侯。 “父王如何决定?” 阿玄听完跃的转述,问。 “决意封公子缓为曹国国君。” “你如何看?” 跃眉头紧锁,抬手重重击了一下身旁的一根廊柱,发出咚的一声:“我以为不妥。” 水中一尾锦鲤,被他发出的击柱之声惊吓,哗的一声,扫尾划过水面,在池面留下了一圈涟漪。 阿玄望着他:“既不妥,为何不去父王面前据理力争?” “阿姐,我方去过,被父王赶出了。”他苦笑,“父王畏郑国,公子缓又主动来求和,称从前如何,往后便也如何,父王岂会不应?” 阿玄沉吟了下,看向跃:“倘若父王听了你的,拒曹国使者,你可想过接下来要如何应对?” “想过!” 跃立刻点头。 “可以要公子缓亲来洛邑接受周王封赐为名,将他诱来,趁其不备扣下,同时遣人去往道国联络姬休,叫姬休许道国以利,求道国出兵护送他回曹国。道国有利可图,公子缓又已被扣,料不会不应。姬休有道国支持,他又任国君多年,颇得曹国国民之心,回国必能复位。” 阿玄点头:“你想的很是周到。只是还有一点,倘若郑国横加干涉,那又如何?” 跃一怔,迟疑。 阿玄一笑,附耳到他耳旁,道了几句。 跃面露喜色:“阿姐!你想的极是周到!只是……” 他又皱眉:“父王这里,如何让他松口?” 阿玄道:“我和你一道去见父王。” …… 周王坐于案后,面前数个箱子大敞,内里各色珠宝在烛火映照下葳蕤生光,周王盯着正出神,听徐丑报,王子跃与王姬一道求见,忙将箱子闭上,叫带入。 阿玄和跃入内,向周王行礼过后,周王便命徐丑打开箱子,笑道:“玄,你去瞧瞧,若有喜爱之物,尽管拿去。” 阿玄过去,拣了一只玉佩,周王亲自过来,将玉悬于她的腰际,打量了下,摇头道:“余之王姬,其美远胜于玉,如此俗物,实不相配,下回父王领你去府库,你喜爱何物,尽管挑选。” 阿玄向他道谢,旋即问:“父王,这些可是曹国公子缓所献之宝?” 周王颔首。 “父王可知公子缓为何要进献宝物?” 周王看她一眼。 “公子缓夺国君之位,其兄逃去道国,惶惶然若丧家之犬,他在曹国,分明已是国君,却还特意遣使来求父王封位,为的,便是名不正,言不顺,恐国民不服。” 周王面露不悦:“余自然知道,何用你说?” 阿玄微微一笑:“父王,何为我周朝立国之本?” 周王一怔。 “周朝立国之本,便是宗法分封。王将天下分封诸侯,命诸侯代为管理,诸侯再将名下土地分封卿士,卿士再分封家臣,依次下去,王为上,尊卑分明,不可僭越,爵位承袭,亦是如此。如今公子缓以阴谋篡得国君之位,以下乱上,他若不来,父王也可当做无事,只是他为正名,却来向父王求封,天下必都看着父王。父王,你封一个曹国国君事小,不过一道诏书而已,然诏书出后,曹国人作何想?天下人又将作何想?连周王自己都无视宗法承袭之制,承认谋逆之君,叫天下人还如何遵大周之礼?日后,倘若郑国再来侵袭我周国,恐怕就不只是割走麦子那么简单了。” 周王呆住,半晌没有说话。 跃看了眼阿玄,双眸发亮,随即上前,跪在了周王面前:“父王,曹侯一向勤事于周,此次他遭了大难,父王不救便罢,若还封那公子缓为国君,恐怕其余事周之国,见之齿寒!” 周王迟疑:“倘若郑国发难,又当如何?” 跃道:“我方才得阿姐之提点,已有应对之策。郑伯既支持公子缓乱曹国,父王何不用公子策去乱郑国?公子策从前作乱,如今逃往宋国避难,人虽不在郑,但国内依旧有支持他的势力,郑伯忌惮,郑宋又一向不和,父王可派人说宋侯,只要他将公子策送来周国,父王便恢复他公爵头衔,料宋侯不会不应。” 宋国本是公爵国,前代国君因罪被削,降为侯爵。从公到侯,如今的宋侯耿耿于怀,曾数次要周王恢复其公爵爵位,周王怪他对自己不敬,一直不肯应允。 宋侯如今虽处处依然以公爵自居,但没有周王敕封,终究名不正言不顺。以一个公爵头衔换郑国的公子策,还是很有分量的。 周王听完,露出吃惊之色,半晌无语。 …… 跃和阿玄一道出来,望着阿玄,双目闪亮,难掩激动之色:“阿姐!幸而有你!倘若此次我周国能出面平定曹国内乱,不敢说重扶声望,至少在天下诸侯面前,能为我周室正名一回!” 阿玄微笑道:“好好去做,务必做好每一步细节,只能成功,不可失败。” 跃用力点头:“我知晓,我这就去和大宰商议,阿姐放心!” …… 一个月后,周历蜡日节到来。 对于周国人来说,这是一个重要的岁末节日,且按照周礼,天下诸侯或使臣也当在这个月份从四面八方携着今年的纳贡,齐聚洛邑向周王朝觐。 而这个时候,穆国国君庚敖,正在西垂之地,与戎狄进行着最后一场至关重要的大战。 此前的一个多月时间里,他已相继攻下了平凉、密须、旬等多处要地,不断挺进戎狄腹地,接下来与乌氏、义渠联军的一战,至关重要。 只要打败这一支由两个最强大的戎狄所组合的联军,剩余的戎狄之地,都将如同探囊取物,甚至不战而胜。 这个晚上,他和祝叔弥、成足等人于帐中议事完毕后,已是深夜,他依旧毫无睡意,立于悬在帐壁上的一幅硕大羊皮地图之前,陷入了沉思。 身后火烛将他身影投于墙上,一动不动。 茅公入内,唤了一声,呈上一封刚刚收到的丘阳信报。 这封信报,他此前已催问数回,如今终于送到。 ☆、第44章 “可是叔父来信?” 庚敖看了一眼。 “正是。” 这些时日, 虽战况不断, 但茅公也知,每逢国都有信报随驿车而至,君上虽不问, 但往往会先翻遍送至他面前的一叠卷牍。 他在找什么, 茅公自然清楚。 等了些时日了,终于收到宰夫买的信,茅公亦是暗暗松了口气, 方才一看到,先就呈了上来。 庚敖目光一动,掠过一丝不易觉察的喜色,伸手欲取,瞥了眼茅公, 又一顿:“不早了, 你去歇下吧,孤这里无事了。” 行军于外, 处处便宜行事, 没宫中那么多讲究, 茅公便退了出去,面上带笑。 他一出, 庚敖立刻拿起信筒, 拆开后一个倒置,内里便滑出一册卷简,他飞快地展开, 一目十行。 信确实是宰夫买所书,但信中内容,却非庚敖所想。 宰夫买言,王姬已平安抵达王城,只是周王并未允婚,他此行有负君上所托,甚是惭愧。好在周王未一口拒绝,尚有余地。另,晋国亦派使者同来求亲,但据他所知,目前周王也无应许晋国之表露,请君上不必过多挂虑。 庚敖眸中掠过一丝淡淡阴影。 然,宰夫买在简牍上又欣然补了一笔,临走前他有幸得见王姬之面,王姬托他转信于君上,想必是对君上有所叮咛,信一并附上,请君上自启。 这才是宰夫买此信要表述的重点。 庚敖目光倏然又是一亮,忙拿起一旁的信筒,抖了数下,内里果然坠下一卷折叠整齐、以蜡封缄的帛书,他一把接住了,小心翼翼地破开封蜡,展开。 信果然是她写来的。 她说:“君高美,又错爱于我,然我却时常恐己不能承君之期待,且与生母暌违多年,如今重聚,母寝疾,需我长久侍奉于侧,实是无心旁事。汝为一国之君,君夫人身系国民之望,如今序位空悬,上从大夫,下至国民,无不翘首等待,君更当聘以良配求娶,如此方合乎民望,亦是明君所为,故思量再三,不敢误君,更不敢误穆国之民,你我从前所谓婚约,不如就此作罢。” 她又说,“我知君有雄才大略,更有旷达胸襟,见字如晤,想必不会拘泥于浅薄旧事而为难于我。与其踏遍岭云,相看两厌,何如隔山遥祝,你我各安。” “又,另有一事,还是及早告知你为妥。阿兄隗龙已自脱身。因我先前曾要你将他开释,他如今自去,为免你不知情而空挂于心,特此相告……” 庚敖将这信反复看了好几遍。 头两遍,他似是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看的飞快,第三遍,他终于一字一字,从头至尾慢慢看完,目光最后盯着帛上所书的“与其踏遍岭云,相看两厌,何如隔山遥祝,你我各安”几字,一动不动,只捏住了帛书的那只手掌渐渐收紧,忽将它一把揉于掌心,抬头喝道:“送信人何在?” 茅公本就未走远,还候于外,本以为好消息至,于接下来的这场大战也是个好兆头,却不料帐内忽传出一声喝吼,辨声绝非好事,一惊,忙命人将信使传来,带入帐内,看向庚敖,见他神色不辨喜怒,只问信使:“你曾随宰夫去往周国?” 这信使便是宰夫买的随扈之一,因信件重要,宰夫买怕交由驿车路上有所闪失,特命这随扈同行。 信使恭声应是。 “从头至尾,经过如何?” 信使原本微微低头,听国君发问,抬眼猝然对上国君投来的两道沉凛目光,一凛,立刻躬身道:“禀国君,因前方战事,宰夫恐令君上分心,信上想必未曾道明,先前命小人亦不得透漏半句,只是小人不敢隐瞒,宰夫此次周国之行,实遭受莫大羞辱!” 庚敖双眸微微一眯:“如实道来!” “宰夫至周国,于城外舍馆滞留多日,周王并不召见,那晋国使者后到,反先得周王许可入城,次日周王方召宰夫。宰夫出城时,又被晋人以马车阻于城门之下,晋人衅事,仗着人多殴我穆人,弟兄无不受伤,连宰夫额头都被打破,血流满面,当时小人被宰夫留于舍馆之中,并未随同,待宰夫回,小人不忿,欲领众弟兄去向晋人讨回公道,奈何宰夫禁止,无奈只得作罢!” 随扈亦越说越是气愤:“晋人便罢了!宰夫此次入周,对周王礼数周全,丝毫无不到之处,周人却竟也助晋人欺我穆人,晋人衅事,周人非但不加干涉,反故意将城门挡死,实在欺人太甚!若非宰夫严令禁止,小人便是不要了性命,也不能叫人如此轻慢我穆人!” 庚敖脸色阴霾沉沉,起先却并没说什么,待随扈讲完,只命他退下。 帐内一时死寂无声,只剩茅公还立于一旁。 他有些不安,看了一眼庚敖,略一迟疑,正要开口,却见他猛地起身,挥袖一扫,堆叠了半张案面的的简片和卷牍宛如秋风扫落叶般,稀里哗啦全都散在了地上,最远的甚至被扫到了帐门之畔。 地上狼藉一片,他的脚下,亦掷了一方已被揉的皱巴巴的帛书。 茅公虽未亲见宰夫买的信函到底言何,但从方才那信使的讲述来推断,宰夫买的周国求亲之行,必定未能如愿。 他这等反应,显是暴怒至极,以茅公对庚敖的了解,光是晋人或周人的挑衅,绝不至于令他暴怒至此地步。 茅公在穆宫中资历颇深,是文公小时起的伴人,后历任侍从官职,从小看着庚敖长大,说话也无过多顾忌,便弯腰,一边捡起地上的简牍,一边问:“君上,到底出了何事?可是晋国亦向周王求亲?” 庚敖眼皮子跳了一跳,目光阴沉,却未开口。 茅公继续拣着,口中道:“王姬身在王宫,倘若周王定要将她另嫁,恐怕她也身不由己。不巧,君上如今战事缠身,分身无暇,为免夜长梦多,下月恰是周历之腊祭,诸侯本就有前去朝觐周王之礼,倘若君上有话要传王姬,不如借这腊祭之机,再派使者去往洛邑……” “不必了!”庚敖忽然打断了他的话。 “等战事毕,孤再亲去洛邑,会一会那些人……孤料她没那么快便另嫁……便是定下婚事,又有何妨?” “她嫁哪国,孤便打哪国。我穆人在西北韬光多年,也是时候该去中原走动走动了,孤倒是要看看,她不嫁孤,最后到底能嫁何人?” 他的唇角微拧,露出了一丝冷笑的神气。 茅公从未见过庚敖如此的模样,这神情,这语气,连他瞧了,心里也是有些发憷,更是不懂他到底为何说出如此之言,忍不住又瞥了眼地上那方被揉的皱巴巴的帛书,一路收拾过去,正要捡,侧旁伸来一只手,庚敖已俯身,拾了起来。 他似已从方才的暴怒中平复了回来,坐回到案后,展平帛书,又扫了一眼,指尖下意识般地轻揉帛质,出神了片刻,道:“隗龙未死,已出逃。传孤命至西垂,命矿人彻查当日矿难之事。若查不出如何叫他逃脱,命矿人挖坑,自己埋了!” …… 一转眼,阿玄回到周室已经三个月了。 她之前请宰夫买转给庚敖的那封信,想必他早已收到,但迄今为止,并无任何的回音。 看起来,他似乎也被她说服,默认了信中内容。 阿玄原本怀了些忐忑的心情,随了那个收信人的缄默,在日子的静静流逝之中,终于慢慢地平复了下来。 最近,她听说了些关于穆人和西戎人之间的战事消息。 西戎人一向强悍,从周朝立国之始,游牧民族便成了周朝这个以农耕为本的华夏国家的祸患,时常遭它袭扰,阿玄的父亲,如今的周王,当年便是打西戎战败,声望一败涂地,至今一蹶不振。 但穆国却有如神助,节节取胜,势不可挡。据说战事于大半个月便结束了。 穆国大胜,彻底击败了戎狄联军,将原本属于戎狄的大片沃土纳入了穆国之境。 就在昨天,曹侯,道侯、杨伯、刘子等几个诸侯在周王的宫宴上谈及此事,语气又是羡慕,又是发酸。 曾经的西北小国穆国,本是他们这些中原正统之国所瞧不起的,如今时移世易,穆人竟强大如斯,如何不叫他们发酸? 这几个诸侯,是来洛邑参加腊祭的。 腊祭就要到了,这是周国最重要的一个节日。周王停止徭役一月,使农夫得以修生养息,对先祖五祀举行隆重的祭祀,按制,诸侯也要赶到洛邑,除了朝觐,一并参与周室的祭祀活动。 周室衰微,这十数年来,那些有实力的诸侯,除非有事求于周王,否则极少会亲来洛邑参与腊祭。但迄今为止,依旧也还是有少数几个诸侯国依然礼事于周王,譬如杨国、单国、刘国等,虽都是些不入流的弹丸小国,有些封国甚至不过百里,但不论大小,好歹都算是有爵位的国君,只要肯来,便算是给周王在国民面前撑住一点面子,故每年腊祭之前,周王都会早早下诏,“请”这几个诸侯前来参加腊祭。 杨伯等人,未必也愿意年年长途跋涉而来,但今年,他们却都主动地早早到来,十分痛快。 因为就在不久之前,周室做了一件令天下诸侯刮目相看的事。 曹国发生内乱,周室不但制住了作乱的公子缓,帮助原曹侯姬休恢复了国君之位,甚至,竟然还拿住了小霸郑国国君郑伯的把柄,据说,郑伯正在亲自赶来洛邑的路上。 曹侯得到周室相帮,杀了公子缓,做回了国君,对周室感恩戴德,今年的腊祭自然要来,他的亲家道侯也来了,加上原本的杨国、单国、刘国,还有正在路上的郑伯,看起来,周王今年的面子要远胜于往年。 周王心里难免得意。 一得意,他就册封起了阿玄。 今日一早,阿玄醒来,春笑容满面地进来,告诉她,周王将要封她“西鸾王姬”之号。 西鸾者,西方有神山,名昆仑,山中有青鸟,名鸾,出,则天下祥瑞。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卡了,晚了…… ☆、第45章 这一年的周历岁首, 土气收敛,天高气清, 周国迎来了腊祭之月。 辛勤劳作一年, 终于能够得以休憩,向上天苦求了许久的甘霖也如愿降洒到了大地, 总算可以松一口气了,但这一年对于周国国民来说,过的并不容易, 所以他们比往年更加注重腊祭之礼。 腊祭, 天子祭万物群神,诸侯祭天地日月,士人和平民只需祭祀家祖。就在忙于打扫清洁、预备精洁祭品、拣选吉日良辰准备祭祀先祖之时, 国人惊奇地发现, 城外那条通向王城的驰道之上,每天都有浩荡的车队辚辚而来,国民所熟知的曹侯, 杨伯、刘子等几个小国诸侯已早早到了,入了王城, 这本司空见惯, 但除了这几人,今年竟不断还有新的大人物陆续抵达洛邑了。 先是郑伯, 再是晋国世子颐,继之宋公、鲁侯……最令周国国民感到吃惊的,还是最后一个抵达的诸侯, 齐侯和世子姜突。 要知道,齐侯已经接连十数年没有参加过周国的腊祭了,没想到今年,他竟也带着世子亲自赶来。 当今天下,国力最强大者,当数边境四国和中原小霸宋。今年周国的腊祭,除了一向自立称王的楚国和穆人之外,晋、宋、齐三国竟齐齐而至! 齐侯和世子姜突乘坐的马车出现在王城外的驰道上时,吸引了许多周人的目光。 晋宋齐这些大国都来了,各自依附于这几个国家的小国国君闻风而动,自也动身赶来,于是这小半个月,王城外的驰道之上,到处飞扬着马车经过时卷起的滚滚黄尘。 诸侯抵达,不可草率擅自入城,须按爵高低先落脚于舍馆之中,周王派使者带着天子冠服和玉璧至,慰问路上辛劳,诸侯亦呈上相见之礼,择日再身穿礼服,手持玉圭,出馆舍乘坐玄车入城。 王城之中,那条已经沉寂了多年的通往王宫皋门的跸道,再次开始热闹了起来。 许多周国老人都说,如此盛大的情景,上一次看到的时候,还是几十年前上代周王在位之时,说到激动之处,向来有王民风范的周人,未免也变得热泪盈眶了起来。 …… 就在周国王城因为即将到来的腊祭而渐渐沸腾起来之时,于此同时,位于千里之外的穆国,正悄悄地完成了一个对于穆人来说起着至关重要作用的改变。 随着乌戎和义渠联军的瓦解,西北数十戎国彻底依附于穆,穆国将大片土地纳入版图,国土面积不但剧增,西起陇西,东至华崤,绵延长达千里,而且最重要的是,它的西北后方从此稳固无忧,借着华山、崤山之险,穆国从此,东可进中原,西可退守故地,其战略意义,不言而喻。 就在昨夜,这支将戎狄打的溃不成军的由穆国虎挚锐士组成的浩荡军队,在国君庚敖的统领之下,一路行军,回到了国都。 无数的穆国国民夹于道旁相迎,向身披甲衣,高高坐于战马之上的年轻国君行跪拜之礼,战歌四起,气氛之热烈,比之千里之外的王城,有过之而无不及。 庚敖入国都,于王宫见群臣,随后大犒军队,对将士行完封赏,当即单独召宰夫买入宫。听到宰夫买的脚步声起,他离座,快步亲迎,请他入座。 宰夫买额头的伤口已痊愈,但仔细看,依然留有一道疤痕。 庚敖面露愧色:“因孤之故,累叔父受辱至此地步,实为孤之过!” 宰夫买慌忙从座上起身,躬身道:“君上何出此言!君上亲率我穆人将士,血战戎狄,我所受的,不过区区皮肉小伤罢了!君上不怪我辱没使命,在晋人面前折了我穆人的颜面,我便感激不尽了!” 庚敖过去,再次扶他入座,目露沉色:“叔父所受之辱,孤记住了,日后定会替你加倍讨回。” 宰夫买道谢,二人又话了几句,庚敖忽话题一转:“孤听闻,周国此次腊祭,天下诸侯,十之七八都已齐聚洛邑,叔父如何看?” 宰夫买人在丘阳,洛邑的消息却是时刻关注,颔首:“臣亦有所知。” “愿闻其详。” “郑伯至洛邑,是为公子缓落到了周王手中,意欲回旋,要回公子缓这个心腹之患;宋公是为了封爵;鲁国本掌管周礼,此种场合,天下诸侯俱到,鲁侯能不去?至于晋国世子颐与齐侯……” 他看了眼庚敖的神色,微微咳了一声。 “若我所料没错,应是为向周王求亲之故。” “诸侯看似礼周,实则各有打算,暗怀鬼胎罢了。”宰夫买最后说道。 …… 宰夫买出后,庚敖独坐于室,凝神之时,司徒前来求见,向他禀告木兰宫的建造情况。 数月前大军西征之前,司徒奉命选址营造新宫,当时不敢怠慢,选地西南城郭之外,征用工匠民夫数以万计,日以继夜加紧督造,将近况阐述一番,道:“一切进展顺利,如今已初具规模,只是……” 他看了一眼座上那位面无表情的国君,停了一停。 庚敖之前下令营造木兰宫时,人人都知新宫是为迎娶王姬所用。 穆国之前的几代国君,从无营造新宫的举动,庚敖此次不但营造新宫,木兰宫还是以香木营造,造价不菲,故在此之前,丞相伊贯等人一直便有微词,批评国君不法先人,流于奢靡,耽于享乐。 国君虽年轻,继位亦不到两年,却先击败楚人,此次又亲征戎狄,大胜而归,积威日益深重,对他大造木兰宫之事,伊贯亦不敢当他面批评,只在司徒面前数次提及,颇是痛心疾首。 庚敖望向他。 司徒迟疑了下,终道:“禀国君,臣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 “臣遵上意营造木兰宫,只是朝中有人以为过于奢靡,不符祖制……” 庚敖眉头一扬,打断了他:“可是伊贯那些人?” 司徒默认。 庚敖冷冷道:“当孤不知?伊贯别宅木衣覆锦,土被朱紫,顿顿饮食,动辄案累百器,以致于口不能遍味!孤不过造一宫室罢了,论奢靡享乐,往后还需向他请教,他下回若再在你面前提及,你转孤之言,叫他直面于孤便是。” 司徒暗暗吃惊,忙诺声应下。 “加紧营造,不得懈怠!” 庚敖最后起身说道。 …… 洛邑王城的大街小巷,这月到处可见鲜衣怒马之人,都是跟随各国国君而来的随官和扈从,已多年罕见如此盛大情景,周王在王宫亦时常设宴款待诸侯。 这日宴毕,周王半醉回至后宫,徐丑入,说晋世子妫颐,私下求见于王。 妫颐如今在晋国的地位,于短短半年之内便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不但晋国朝堂里的公族大夫提起他赞不绝口,连国民也受他恩惠,对他颇是爱戴,偏上个月,晋侯原本宠爱的公子产被人告发,他竟暗中图谋刺杀公子颐,证据确凿。此事一出,不但引发朝堂汹涌批挞,连国民也愤怒不已,聚到王宫面前要求晋侯严惩公子产,晋侯本就卧病于床,国事多赖卿士,身边卿士却多倒向妫颐,迫于压力,只得将公子产远远地赶出绛都,囚禁在了别邑,妫颐顺势掌了朝政,晋侯全被架空。 妫颐如今距离国君之位,也就只少一个名头了。 此次入洛邑,妫颐不但全数纳贡,且在众诸侯面前,对周王执臣礼甚恭,周王对他颇是满意,闻他求见,忙叫传入。 作者有话要说:  今晚晚些 大概10点,二更下半章。 ☆、第46章 妫颐入, 含笑向座上的周王行礼,自称晋土守臣:“晋臣离国之前, 拜君父, 君父卧病,为不能亲来王宫朝觐王上遗憾不已, 再三命我见了王上,定要代他向王上行守臣之礼。” 说罢,他再向周王行礼。 周王哈哈笑道:“不必多礼, 晋侯身体如何?” “尚可, 只是不良于行,故此次由守臣代君父而来。” 周王捻须点头,喟叹了一声:“今我不乐, 日月其除!好在晋侯有你这般世子, 亦可称老怀安慰了!” 妫颐自谦,道谢,又含笑道:“君父人虽不能至, 却命守臣带来了两件晋国之宝,请王上容守臣献上。” 周王哦了一声。 妫颐回头唤了一声, 只见两个寺人小心翼翼地抬了一盏人高的蟠龙玉灯入内, 点亮,蟠龙上的鳞甲游走而动, 灯光闪耀,屋满星子。 周室如今衰败,甚至穷到连宫室都没法得到及时修缮, 但天下的宝物,自然见过不少。 但这样的奇巧宝灯,连周王也是头回见到,瞧了片刻,目露感兴趣之色,见妫颐身后还有一只箱子,忍不住问:“箱内何物?” 妫颐便打开,取出内里的一件裘衣,色白若玉,呈上供周王抚摸,这才笑道:“此灯为西域离支国之宝,名蟠龙玉灯,至于此裘,名吉光,入水不沉,入火不焦,世间罕见。” 他说完,亲手取火烛凑向皮裘,烧了片刻,皮裘分毫未损。 周王目露奇色,哈哈笑道:“果然少见!晋侯有心了!”他手掌摸了摸柔软的狐裘,又抬眼看向妫颐:“余虽为天子,亦不好白白取你宝物。你可是有求而来?” 妫颐目光微微一动,立刻道:“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此二物若能博王上一笑,君父得知,想必便也满足了。只是蒙王上厚爱,既开口垂询,守臣便也大胆直抒胸臆。不敢欺瞒王上,守臣出行之前,君父曾再三叮嘱,盼守臣此行能求得王上首肯,若将王姬下嫁,入我晋国,则守臣幸,我晋人亦幸!” 周王微微一怔。 这年的腊祭,天下诸侯,十之七八竟都齐聚洛邑朝觐,这样的场面,周王先前是连做梦也都没有想过的。 这些天他虽轻飘飘的有些不分东西南北,但此刻一听到向王姬求亲之事,脑门立刻清醒了。 他心里门清,晋国世子求娶王姬,齐王亦有意要为世子姜突求亲,然以王姬的美貌和天命之名,何愁无嫁,婚事可从长计议,周王他老人家真的不急。 何况说真的,周王如今打心眼里,还真的舍不得就这么把阿玄给嫁出了周国。 实是她一回来,周国便好事频频,先前的卦辞,周王不信都不行。 周王便不动声色,抚须道:“此事原本不难……余若能得佳婿如你,也算大慰平生,只是你也知道,王姬方回归王室不久,余爱她胜过掌上之珠,实在不舍如此快便又将他出嫁……” 他皱眉,似陷入思忖,片刻后,展眉笑道:“余考虑一番,待考虑过后,再行答复,如何?” 妫颐自然知道,齐侯此行的目的和自己一样,是为他的儿子姜突求亲。 那个姜突,他也见过,一纨绔而已,行事乖张荒唐,不足虑,然齐国之国力,却不能小觑,难保周王不会为了东夷之地而把王姬嫁去齐国。 他对王姬一见钟情,当日溪边濯足少女的那抹倩影,至今还时时萦绕心头。 齐翚此前曾对他说,只要助他上了晋国国君之位,王姬能求,自是锦上添花,若求不得,于大事也不算有大的影响。 但妫颐却不认同。 他实是爱慕王姬,之前因她落于庚敖之手,他鞭长莫及,实在无可奈何,如今王姬归于王室,就算她心系庚敖,他也一定倾尽全力想方设法,定要将王姬求来,成为日后晋国他的君夫人。 他对齐翚说,当初他答应助他复国,是有两个条件。如今第一条即将实现,还剩第二。 只要他娶到了王姬,他必履行诺言,全力助齐翚复国。 他求亲之心,坚若磐石,故带着一双宝物来献周王探他的口风。 妫颐是个聪明的人,周王在敷衍,他岂会看不出来? 但据他所知,周王非但没有答应先前庚敖的求亲,如今齐侯那边,他也在含糊其辞。 周王的盘算,妫颐自然清楚,但这也令他松了一口气。 只要周王图利,等到他想嫁王姬的时候,他相信,无论是庚敖,还是齐侯,这世上,绝没有人会比他肯出更高的代价。 他要得到阿玄,不惜代价。 妫颐便含笑道:“多谢王上,守臣十分感激。” …… 妫颐走后,周王端详了下面前的玉灯和狐裘,命寺人送去王姬那里。 …… 数日后,便是祭师择定的祭祀蚕神的良日。 每年逢腊祭,祈祷来年丰收也是项重要内容,而其中的蚕神祭祀一项,当由王后领后妃至神庙祭坑主持。 息后从前卧病,已接连两年没有主持祭祀了。今年阿玄归来,数月过去了,精心调治,加上心情大好,她身体渐渐康复,最近已能起身,今日的祭祀,便决定亲领后妃,带着阿玄一道,出宫前去主持。 王后今日穿了祭祀场合须穿的祎衣,阿玄亦着王姬首服,打扮了起来。 她内着素纱,外穿紫罗衣裳,一头乌发梳成高髻,发髻左右各插六伽玉笄,当中一枚笄首,坠下以美玉琢磨而成的指甲盖大小的圆润玉瑱,玉瑱两侧各悬一颗,悬于她的双耳之侧,玉光晶莹,和耳珰两相辉映,花容玉面,目若含光,实是绝美无双,装扮妥当出来,连息后都忍不住笑叹,说自己便是回到当年她这年纪,怕也比不上阿玄这张娇面的美好颜色。 息后说这话的时候,望着阿玄的眼神,满是骄傲和欢喜。 …… 阿玄随息后出王宫,于皋门之外登车,在卤簿和扈从的陪驾之下,一路去往神庙祭场。 祭祀的礼节一向是冗长而繁复的,最是累人,息后又虔诚,专注凝神,终于等到祭祀完毕,出祭场时,阿玄见她面露疲倦之色,便过去,扶住了她的手臂。 息后转脸,轻轻拍了拍阿玄的手背,朝女儿微微一笑,低声道:“我无事。” 出了神庙,阿玄扶息后上车,自己正要同上,近旁人群之中,忽然起了一阵骚动。 方才她随息后坐玉辂车出来,一行往神庙方向来的时候,沿途便已追随了众多的周国国民,此刻神庙之外,左右两边的空地之上,依旧挤了许多随同息后一道前来祭神的国人,密密麻麻,都是人头。 骚动便起于道旁的人群之中。 阿玄抬眼,看见不远之外的道旁,一个身着齐人服饰,腰间佩剑的青年男子骑在马上,双眼直勾勾地看着自己,也不知是他故意,还是真的失了神,竟放任胯,下的那那匹高头大马朝着玉辂车的方向跑了过来。 王宫随扈见状,立刻执戈冲上去加以阻拦,那匹大马受了惊吓,扬蹄跳跃而起,将马上的青年摔了下去,他竟似丝毫未觉疼痛,从地上一跃而起,朝着阿玄的方向大声喊道:“汝可是周室西鸾王姬?我乃齐国姜突!有幸于此得见王姬之面,三生有幸!” 阿玄一愣,还没反应过来,那个姜突看似臂力过人,竟叫他推开了挡在身前的王宫随扈,朝着玉辂车的方向快步而来,这回改而冲着车上的息后道:“吾齐国世子姜突!此次入周,为的便是向周王求娶王姬!早听闻王姬貌美绝伦,果不欺我!我与王姬年貌相当,王后瞧我可否满意?” 近旁周人顿时嘘声四起。 息后一时错愕。 王宫随扈要将姜突赶走,那姜突不断左推右搡,双目始终落于阿玄身上,竟就是不走。 场面一时乱了。 对方是齐国世子,远道而来,息后也不欲多和他纠缠,低声叮嘱随从勿伤了他,便握了阿玄的手,牵她上车坐定,正要放下车帷离去,忽另侧突然又来了一个青年,玉冠缯衣,腰亦悬宝剑,对姜突冷冷道:“齐世子,你这般胡搅蛮缠,未免太过无礼!” 姜突一怔,抬眼,认出对方便是晋国妫颐,知他此次也和自己一样,来此的目的,也是向周王求娶王姬。本就对他有所不满。先前没见过王姬便罢,方才一眼看见,如见天人,此刻再看妫颐,他立在那里,玉树临风,样貌便把自己给比了下去,不但如此,还当众斥责自己,看近旁周人纷纷对他点头,似在夸赞,心里便恼了,怒道:“关你何事?闪开!” 妫颐没理会姜突,只转身,朝息后见了一礼,道:“王后,此人实在无礼,仗着齐国世子身份,目中无人,竟敢公然挡王后王姬之车,请尽管先走,我留下,劝他自行离去。” 息后看了眼妫颐,微微含笑,点了点头,御者启车而去,随扈跟从,一行人很快消失在了道路尽头。 妫颐目送玉辂车渐渐消失,方转头,淡淡看了姜突一眼,转身便要也离去。 姜突在齐宫中从小横行惯了,此刻如何咽的下这口气?对方是晋国世子,他却也是齐国世子,何来惧怕于他,一把拔出宝剑,随从便从人群里钻了出来,朝着妫颐冲来。 妫颐外出,身边自然也带随扈,见状也围了上来,挡在世子身前,一阵乱斗,到了次日,神庙之外,晋世子和齐世子为了王姬争风恶斗的消息,便传遍了整个王城。 ☆、第47章 这日, 一队人马的身影,渐渐地出现在了进入周国国境的驰道之上。 这支人马自西而来, 行在最前的, 是穆国的使臣。 使臣入了周国边境的丰邑,过关奉上符节, 自称奉国君之命前来,一为传报对戎狄的战事,二来参加王室的腊祭之礼。 穆国使者, 终于还是来了。 他们在路上已经走了大半个月, 再行数日,便能抵达洛邑了,虽姗姗来迟, 但应当还是能赶得上参加即将到来的周王腊祭之礼。 封在丰邑的邑官立刻以快马将这个消息送入了王城。 …… 神庙归来之后, 阿玄便未再外出。但宫外的消息,却进一步地传扬开来。 齐世子是孟浪无礼,晋世子是不平拔剑, 而于王姬,那日发生的小小意外, 则愈发增其貌美之名。 诸侯从四面远道而来, 停留于洛邑的这些时日里,可能要与曾交恶的敌国国君一堂共饮, 也可利用这种平日难得的机会,和交好或是有意结交的别国国君联络交往,故子弟臣属多有随行, 内中亦不乏青年之辈,听闻消息,愈发向往即将到来的腊祭之日,因那日,周王祭祀天地神明之后,将于太庙举行飨礼,到时王姬可能露面,人人都想亲眼见到王姬,看她究竟美到何等程度,才会令晋齐两国世子竟为她当众起了冲突。 没两日,又有消息传开,据说王姬精通医理,有时会亲自现身在王宫近旁的医馆之中为国民看病。 接下来的几日,医馆几乎被人踏断了门槛。 因息后从前卧病的缘故,医士常出入燕寝,阿玄回归周室,和这些人渐渐地相熟了起来。 上古巫医不分,到了如今,医正慢慢地从巫的范畴里分离出来,王庭有专门的医官,但依旧归于巫司管辖,而且,医也有着严格的分类和等级的划分。 第一种是医师,执掌医政,为王室之人看病,同时钻研药物,地位最高,相对来说,医术也最高明。 其次,有专门的食医,执掌王的日常六食六饮六膳,百馐百酱八珍。 再就是那些由医师所派的医者了,负责为国民治疗四时疠疾。 息后如今身体渐渐恢复,阿玄先前日常有空,有时便会去王宫旁的医馆走动。 医馆里的医者,地位最低,事情最多,每日要面对前来求医的络绎不绝的国民,到了周历年终,还要根据这一年的诊病情况考核,分四等,以此确定能够得到的食粮,若前来求医的病人里,有十分之四不能诊断准确,便被定为下等,所得食粮微薄,仅能果腹,故深以为苦。他们没想到,新近归来的王姬不但精通医理,而且有时还亲来医馆为国民看病,或向他们传授一些从前所不知的药理和医术,极是感激。 这日午后,息后睡去,阿玄想起前日有个医者向自己问病,当时没有阐述清楚,此刻无事,便换了身衣裳,在春的陪伴之下出了寝宫,经由王宫的侧门去往医馆。 最近她渐渐起了个念头,打算等再过些时日,试着向周王进言,将王宫里的医者彻底从巫司里分离出来,并在全国设立更多的医馆。 她已和跃说过这个想法,跃表示他会支持王姊。 …… 医馆就在王宫侧旁,快到的时候,春的脚步忽然停了一停,伸手拦住了阿玄。 阿玄抬眼,见医馆门前围了不少的人,那些人看起来却不是前来求医的,多都是些少年,服饰虽稍有差异,但无不华美,一看就知,应是这些时日跟随诸侯聚到了洛邑的各国公族子弟。 那些人也不入内,只聚在医馆门前,朝里踮脚探头,仿佛在找什么人似的。 春也听寺人说过,这两日常有各国的轻浮少年来医馆,为的就是碰运气想见到王姬的面,见状,眉头蹙了蹙,看向阿玄:“莫若回吧,免得这些人冲撞了王姬。” 医馆门前既被那些惨绿少年给堵住了,阿玄自然不便再去,转身回宫。 …… 当夜,周王在王宫里设宴款待齐侯、妫颐等数位大国诸侯,跃作陪。 阿玄从息后那里回来时,天已黑了。 春留在息后的燕寝里,阿玄屏退侍女,独自坐于莲池的栏杆之侧,有一下没一下地往水面投着鱼食。 水中那十数尾红鲤,被鱼食吸引,聚到了她的脚边。她低头望着。 红鲤盘旋游动,搅乱了平静的池面,幽暗的水面泛动几圈缓缓漾开的涟漪,月影也随之破碎,四散化入了水面。 阿玄感到有些心神不宁。 跃这些日十分忙碌,一直伴在周王之侧酬酢诸侯。他学识渊博,应对自如,很为周王的脸面增添光彩,虽然不过才十六岁,但听闻已有好几个诸侯似乎看中了他,有意将公女嫁入王室。 这是方才在息后跟前时,阿玄听来的消息。 这自是好事,但随之而来的另一个消息,却让阿玄高兴不起来了。 息后说,穆国使团也来了,正在赶往洛邑的路上,想必再过数日便能抵达了。 周王虽不喜穆国,但穆人在取得对戎狄的大胜之后,立刻组使团正式来洛邑朝觐,至少从明面上来看,这是对周室的礼敬,自是个令周王乐见的好消息。 但当时,阿玄乍一听到,心口却跳了一下,整个人立刻紧张了起来,以致于连息后似乎都觉察到了她的变色,看了她一眼。 这对于她来说,绝对不会是个好消息。 宰夫买前次被晋人殴伤,周国门人也加以轻慢,等阿玄听闻消息派人去往舍馆看望之时,他已于多日前离去了,当时阿玄心里很是过意不去,如今时间过去了几个月,事情慢慢地淡去,这月逢周朝腊祭之礼,那些有意来朝觐的国家,差不多都已到齐,当中不见穆国。 穆国刚结束对戎狄的作战,国事必定繁多,加上庚敖继位后一向不敬周王,时间又如此的紧,穆国不来,并无丝毫可奇怪之处,何况,这也合她的心意,阿玄的一颗心,原本已经放了下去。 没想到此刻,突然竟又传来穆人使团前来的消息。 幸好,息后接下来又说,她听闻,使团领人依然是宰夫买,穆国国君庚敖,并未亲自来朝。 若是宰夫买率人再入洛邑,倒也无妨,她正好可以派人为上次的事去向他陪个罪。 阿玄听到这话,绷紧了的神经,才慢慢地重新放松了下来。 当时息后看了她好几眼,欲言又止的样子,阿玄怕又勾出她对庚敖的兴趣,问自己从前在穆国时的旧事,若无其事地在边上再陪了片刻,便借口乏了,回了自己的寝宫。 庚敖此行既不来,自然也就无事,只是不知为何,此刻阿玄一人独处,心里渐渐又感到有点不宁。 她出神了片刻,将手中的最后一点鱼食投入池中,在红鲤争相跳跃争食发出的啪啪击水声中,转身入内。 寝殿里已掌烛,灯火明亮,阿玄看到几个侍女正围在前日周王派人送来的那盏蟠龙玉灯之前,轻声说着话。 “我听说,只要点亮龙口衔着的灯,鳞便会游动,满屋全是星子……” “真想看看呀……等下我们求求王姬,准许点灯,瞧瞧到底是何模样……” 侍女们窃窃私语,忽听到身后起了脚步声,回头见阿玄入内,忙站回了原位。 侍女知王姬性子温柔,服侍她的这几个月里,从没见她斥责过自己这些人,其中一个胆大些的便道:“王姬,可否点亮玉灯?” 阿玄笑了笑,点头。侍女面露欣色,忙取来烛火,凑过去正要点亮龙灯,一个寺人入内,躬身禀道:“王姬,宫门之外来了一人,自称隗龙,有事欲求见王姬。” 阿玄一愣。 隗龙前次离开洛邑之后,为防他万一再有事回来寻自己,她曾特意叮嘱过宫门卫士,倘有名为隗龙的人来寻自己,不得慢待,更不得隐瞒,须第一时间来禀告。 故此刻,消息从宫门传到她这里,并不奇怪。 叫她惊讶的是,隗龙怎会如此快的又回了洛邑来寻她? 难道是他又出了什么变故? 阿玄心口一悬,想也没想,立刻道:“快请他入宫,带他来此。” 寺人诺声退下,阿玄在寝殿里等了片刻,忍不住出去,亲自来到通往自己寝宫的那扇路门之前,翘首等着隗龙的到来。 ………… 路门之侧燃了一盏宫灯,许是宫人疏懒,未及时添加耗去的灯油,火有些暗,在地上投出一团黑糊糊的微微晃动的影子,犹如阿玄此刻的心情。 阿玄清楚记得那日隗龙离开时,二人话别的情景。倘若不是出了什么意外,想来他绝不会突然回头又来这里找她。 阿玄在门口等了片刻,不见人来,迟疑着是不是再出去瞧瞧,终于看见路门之外的那条宫道上来了两个身影,因光线昏暗,也瞧不大清楚,但前头是寺人,后头的那个人,便是隗龙了。 阿玄忙跨出路门,迎了上去,唤了一声阿兄。 天气寒冷,隗龙身罩一件男子骑马时常罩于外的大氅,盖住了半边的头脸,他并未应声,只静静地站在道旁,身影隐于树影之下。 阿玄知他入王宫感到拘谨,忙对寺人道:“你等都退去吧,未召勿入。” 寺人知这名为隗龙的男子和王姬交情匪浅,王姬既如此吩咐,岂会悖逆,忙和侍女们一道,全都退在了路门之外。 阿玄便亲引隗龙入内,隗龙一语不发,随她前行,经过莲池,登上宫阶,阿玄引他入了外室,转头笑道:“阿兄,方才寺人来传话,说你在宫门之外,我实是惊讶,你怎突然又回了……” 她带着笑意的声音戛然而止,双目蓦地圆睁,呆住了。 那人一脚跨进门,站定了,随手一把抹下大氅,便露出一张英俊面庞,两道剑眉如描似修,眸光沉沉,射向于她。 “是你!” 阿玄惊呼一声。 庚敖朝她勾了勾唇,露出半边脸笑,半边脸又不笑的一副模样,神色甚是诡异。 阿玄只觉后颈汗毛忽地一竖,下意识地朝后退了一步,随即反应了过来,张嘴刚要唤寺人入内,庚敖却已一个箭步到了她的面前,伸手握住她的肩膀,一带,阿玄站不住脚,身不由己,人便扑到了他的怀里。 他一只铁臂紧紧箍住了她的腰肢,令她无法动弹,另手掐住她下颌,迫她仰起一张小脸,他低头端详着她,双目映着对面的烛火,目光闪闪发亮。 阿玄两颊被他掐住,根本不能发声,一颗心更是跳的几乎要蹦出了喉咙。 她没有想到,就在今晚片刻之前,息后还刚在她面前提及穆国使团,说再过几日才能到达,此刻庚敖竟就不声不响地现身在了她的面前。 她更是做梦也没想到,他竟然冒充隗龙,以这种匪夷所思的方式,入了王宫! 方才宫道上光线昏暗,他和隗龙的个头差不多高,又身罩大氅,她一时没有防备,竟完全没有觉察到异样! 他一只手掌张开,几乎便能罩住她的一张脸,阿玄感到自己两颊上的肉被他捏的都要变形了,嘴唇想必也成了喇叭花的形状,又疼,一开始的震惊过去之后,便气恼了起来,抬起两只还能动的手,用力打他,推他,嘴里发出呜呜的含糊声音。 庚敖任她捶打,一动不动,这般盯着她,始终一语不发。 他的神色里,起先似是带了丝怒气,慢慢地,那缕怒意消退了,看着她的目光也变得柔和了起来。 他瞟了眼她被迫嘟起来的唇瓣,松了手,改而托住她的脸,慢慢朝她低头,似要想要亲吻她,却被阿玄一掌给推开了。 “你怎来了!” 阿玄抬手揉了揉自己还有点疼的面颊,气恼地道。 庚敖没再试图抱她,站在原地,望了她片刻,神色渐渐又凉了。 阿玄不去看他,只绷着一张小脸:“出。否则我唤人了!” 庚敖置若罔闻,只从袖中取出一方帛帕似的东西,抬手朝着阿玄劈头盖脸地掷了过来,那东西径直甩在了阿玄的面门之上,随之又掉在了她的脚边。 阿玄低头,认出是自己之前请宰夫买转交给他的帛书。 “汝此为何意?” 他目光阴沉,一字一字问。 ☆、第48章 “我之意, 帛上字字分明,何必再问。” 阿玄忍住气, 抬头道。 庚敖盯着她, 似亦在强忍怒气:“你莫忘了,你曾在孤面前立誓, 你竟食言?” 阿玄实是忍不住了,嗤笑出声:“你不提便罢,我本也不愿再说旧事, 既然你先提, 我且问你,当日你以我阿兄胁迫我起誓,骂你一声卑鄙无耻, 不算冤屈你吧?你一个男人, 你羞也不羞?竟还有脸在我面前重提?” 庚敖神色间丝毫不见半点的羞惭,目光反而愈发阴沉:“故你当时虚与委蛇,哄的孤信了, 过后等那隗龙脱身逃走,你得了消息, 便与孤翻脸撇清干系?你倒真做的出来!” 阿玄道:“你能做的出来, 我为何做不出来?当日那话,倘是立誓, 也是违心所立,上天若有灵感,当知我心, 那种违心之言,谁会当真?” 庚敖咬牙:“孤从前倒是小看了你,你竟无赖至此!” 阿玄冷笑:“论无赖,和你相比,我望尘莫及。” 庚敖似是被噎了一下,不说话了,盯了她片刻,目光忽落到她的身后。 阿玄并未留意,只缓了缓语气,又道:“你心中当也再清楚不过,我本就从无嫁你之念。我之所想,信上已一一向你道明,此刻你找来了,即便拿刀架我脖颈,我亦别无多话了。你身为一国之君,如此闯入王宫,倘若传了出去,我是无妨,恐于你身份不合。我叫寺人来带你出宫,你如何来,便如何去,望你勿为难我,更勿为难你自己。” 阿玄说完,正要过去开门唤人,却见他大步朝自己走来,从她身旁擦肩而过,竟一把撩开珠帘,闯入了内室。 珠帘在他身后瑟瑟抖动,他停在那尊置于珠帘旁的玉灯前,上下打量,面露古怪之色。 阿玄错愕,冲他背影道:“你还不走?周室虽衰,王宫之内,却也容不得你如此……” 庚敖猛地回头,隔着珠帘,亦能见他目光阴恻恻的,瞧着有些瘆人。 阿玄半张着小嘴,停住了。 他抬手指着近旁的玉灯:“此为齐翚献晋颐,晋颐为讨好,又转赠于你?”说完目光又扫了一圈内室,掠过罗帷宝帐,很快便看到那件搭在漆几之上的狐裘,神色愈发难看了,点头冷笑:“果然!” 阿玄回过神来,亦真怒了:“我不知你在说什么!便是如此,又关你何事?你再不走,我叫人请你走!” 她喊了一声寺人之名,转身匆匆要出,身后哗啦一声,庚敖摔帘而出,几步便追了上来,随即拽住她的手臂,将她生生拖了回来,锢在了近旁的一根殿柱之上。 阿玄奋力挣扎,奈何气力不敌,没几下,双手手腕就被他扣住,高高举过头顶,一下摁在了柱上,她急促喘息,因这体态显得愈发挺翘的胸脯便随她呼吸上下起伏,甚是惹眼。 他身躯靠了过来,低头,视线扫过她的胸脯。 阿玄鼻息里立刻盈满男子的气息,又羞又怒,叱道:“你看什么?” 庚敖慢吞吞地抬起了视线,目光改而落在她因羞怒而浮出一层淡淡红晕的面庞之上,仿佛第一次认识她似的,望着她的眉眼和小嘴,眼睛一眨不眨。 “玄,你分明已是孤的女人了,从前说的也好好,转头却口口声声无意于孤。”他说道,脸上带着容忍之色。 “莫非你是想让周王将你待价而沽?也是,回来不过数月,晋颐和姜突俱已成你裙下之臣,甚至为你公然于街拔剑相向。为看你一眼,各国公子竞相跑去医馆,只差踏破门槛!” “西鸾王姬……” 他用一种令人听了极不舒服的语气,念了一遍周王给她的封号,点了点头。 “是,孤知你如今和过去不同了。你是周室王姬,拿娇亦是常情。说吧,到底要孤怎样,你才肯点头?礼敬周室?可以。往后穆国不会少你父王一分纳贡!擅宠专房?亦可以!孤做的到。自你来后,孤便未再碰过别的女子了!孤可为你遣散后宫,只要你不点头,王寝绝不会再纳任何旁的女子。” “如此,你可放心了?” 他几乎是从齿缝间,挤出了这一句话。 阿玄和他对视了片刻,说:“你不必如此。我是不会嫁你的。” …… 庚敖是在昨日撇下使团,独自提早抵达洛邑,悄悄入了王城的。 洛邑的街头巷尾,几乎到处都有人在谈论王姬。 王姬的美貌,王姬的天命所归,王姬的裙下之臣…… 数月之前,在他刚收到她的绝交书时,他就已经恨不得立刻插翅赶来,当着她的面质问清楚。 但当时因战事之故,他隐忍了下来,此刻终于赶到了她所在的地方,耳畔充斥着关于她的这些消息,叫他如何还能忍得住? 不过隔着座王宫而已,她不出来,那就让他去找她。 在庚敖想来,自己在她的面前,已是做到了他的极致。 他生出立她为君夫人的念头之时,她还只是个地位卑贱的隶女; 他可以为了一个原本应当任他随心所欲的女子而忍住自己的欲、望,甚至不惜放下了身为国君的尊严,百般取悦于她; 他为了她,可以去礼敬她那个他原本根本看不上眼的周王父亲; 女子都是善妒的,他知道这一点,为了让她明白自己对她的喜爱,就在片刻之前,他甚至主动提出为她遣散后宫,往后独宠她一人。 庚敖深觉自己为她,已是百般容忍,只差匍匐在她脚下亲吻她的足了,他想不出来自己还能做什么去讨好她,他更想不出来,她为什么心肠竟冷硬到了如斯地步,没有半分的感动,姿态摆的如此高傲? …… 庚敖盯着她那张仿佛任自己宰割却又透出疏离的一张漂亮的小脸儿,呼吸渐渐变得粗重,扣住她手腕的那只手掌,不自觉地越收越紧。 阿玄只觉痛彻入骨,腕骨似要被他捏碎了,终于吃不住疼,白着张小脸,蹙眉哼了一声。 庚敖手掌一松,松开了她的手腕。 阿玄揉着终于得了解脱的手腕,怒气渐渐抑制不住,见他伸手似想帮自己揉,重重一掌拍开了,抬头怒道:“你知我为何不领你情,不愿嫁你?因从头至尾,你处处在逼迫于我。之前不用说了,如今你依然如此!你想如何,我便要如何!我在你眼里,大抵并非人,只是一件你要弄到手的物件罢了!你处处容忍我,方才甚至说要为我礼敬周室,乃至遣散后宫,我感动吗?我本该感动,然我却无法感动!为何?你可知你说这话时的嘴脸如何?对着你那样一副嘴脸,我实是无法感动!亦不需你的这种抬举!” 阿玄冲他一口气嚷出了压在心底许久的不满,大口大口地喘息。 庚敖起先面露惊诧之色,望了她半晌,神色渐渐又阴沉了下来。 “原来你竟如此看孤?”他点了点头,冷笑一声。 “孤初次见你,你并非王姬,想想你当时的身份,孤那样待你,想对你好,何来之罪,以至于引你如此怨言?如今你成王姬,孤依礼前来求亲,一片诚心,孤更是不知,你到底在不满孤什么?孤为你礼敬你那个周王父亲,为你遣散后宫,怎就成了令你生厌的嘴脸?” 阿玄望着面前的这个男人,心底里渐渐地涌出一种无力之感。 她摇了摇头:“罢了,你就当我方才什么都没说。我还是那句话,倘若我能选择,我是不会嫁你的。” 庚敖仿似极力在忍就要迸发而出的怒气,视线落到方才被他掷在地上的那封帛书,走过去俯身捡了起来,展开又看了一遍,抬头道:“玄,孤今夜来见你,本意并非是要与你争执,只是原本一切说好,你忽来了这信,不问个清楚,如何甘心?故与戎狄战后,孤便抛下旁事,立刻来了洛邑。” 他顿了一下:“且我也许久未见你的面了,很是想念……” 他朝她走来,伸臂似想再次搂住她。 阿玄躲开了,冷冷道:“你走吧。” 庚敖伸出的那只手便停在半空。 他慢慢地收回了手,注视着她绷着的那张小脸,微微眯了眯眼,再次开口,语气便也生硬了:“在你眼里,孤便如此不堪?到底你对孤可曾有过半分的感情?孤不信你半分也无,否则当日浠邑城外,你为何要回来救孤?” 阿玄叹了口气:“我承认也是无妨,有时我是被你吸引,但也仅此而已,你绝非我仰望终身之良人。至于那日,我是医者,怎会看着你死去而不顾?” 庚敖盯着她侧对着自己的那半张脸。 绝美的一张侧颜,神色却是冷漠无比。 直到此刻,他才知道,她竟是如此刚硬心肠的一个人。 他胸间那一股已隐忍了许久的怒气,慢慢地开始翻滚、上涌。 “看着孤!”他说道。 阿玄恍若未闻,转身要去开门,庚敖大怒,“撕啦”一声,将手中那张帛书撕成了两半,随即上去便将她一把扛了起来,大步往内室而去。 阿玄挣扎,一只鞋也踢的掉在了地上,却是挣脱不开。 珠帘挡在前,被他一把甩开,哗啦一声,半幅珠串应力而断,无数的珠子跌落在了地上,跳跃滚动的瑟瑟声中,阿玄被他投在了榻上。 她慌忙爬起来,却被伸过来的一条铁臂给牢牢压住了。 她被他制在了枕上,睁大眼睛,看着他那张带着怒气的脸,朝自己越逼越近。 “我不知你方才所言到底何意!你若喜欢我,那就做我的女人!不喜欢,当日在浠邑城外就不必回头!别以为你如今成了王姬,周王收了几个小国,你有几个裙下之臣,我便拿你没办法了!” 阿玄大惊,也顾不得别的了,急忙张嘴大呼,刚发出一声,面前一团黑影压下,他已堵住了她的嘴。 从前他亲吻过她数次了,渐渐熟悉了彼此后,两人最亲密之时,他喜欢勾着她的舌逗弄她,逐的她无地可逃,娇喘吁吁,他再一口含住了,便是满满的得意柔情,当然,有时也会因为忘情气力大了些而弄疼了她。 但大多数时候,来自他的亲吻还算是愉悦的。 但这一次,他却粗暴无比。他不是在亲吻她,只是在凌虐她,宣示他对她的压倒性的占有而已。 阿玄的舌被他绞的很痛,舌根都似要断了,又挣脱不开,怒从心头而起,上下两颗尖尖小牙一啮,口里便弥漫了一股甜腥的味道。 他一顿,片刻后,非但没停,反倒像是被弥漫在口鼻里的血的味道给刺激了,愈发绞着她的舌不放。 口里的甜腥味令阿玄渐渐感到反胃,她忍不住干呕了一下,呜咽起来。 那男人仿似终于觉察到了她的异常,禁锢住她的力气松了些。 便在此时,寝殿之外,忽然传来了一个女子的声音:“玄!你可在里?” 息后来了! 门并未反闩,息后在外唤了一声,便推开了门,跨了进来。 阿玄失色,顿时手脚发软,庚敖仿佛也是一怔,停了下来,抬起了头。 两人四目相对。 时间仿佛凝固住了,只有耳畔息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她朝内室走了过来。 ☆、第49章 阿玄全身一下绷紧, 猛地弓膝,倾尽全力顶开了庚敖。 她慌里慌张的——也不知为何会慌里慌张, 总之想到若被息后发现自己和这男人如此共处一室, 她便莫名感到恐慌,仓皇间也不知顶到了他哪里, 他闷哼了一声,面露痛楚之色,蜷起身体捂住下腹。 还没等他直起身体, 阿玄已连滚带爬地下了床, 又推又拽,将他扯到了东北向墙的一道落地帐幔之前,一把撩开。 “我母亲来了!我会应付!过后我再引你出宫。” “你莫给我生事!” 她压低声, 恨恨地道, 语气不容置疑。 庚敖咬紧牙关,忍着那几欲跳脚的疼痛,看向她。 她的神色绷的紧紧。 他迟疑了下, 终还是顺着她,默默被她一口气给推到了墙角。 阿玄将帐幔放下, 检查见无异样, 耳畔听到息后再次高声唤自己,忙应了一声, 飞快捋了捋鬓发,光着一脚提裙小跑而出,一眼看见地上扣着那只自己方才挣扎间落下的鞋, 忙跑了过去,正要捡起来穿,外间脚步声近,已是来不及了,忙一脚踩住鞋子,抬头,见息后和春入了。 阿玄慢慢地站直身体,对上面带焦虑之色的息后,定了定神,脸上露出了微笑:“母亲!” …… 息后对阿玄这个十七年后才辗转回到身边的女儿,心中只觉如何爱她都是不够。她知女儿回来前居于穆国,和穆国国君的关系非同寻常,甚至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故数月前宰夫买代国君向周王求亲被拒时,担心周王之举违逆女儿心愿,命春多加留意。春回报说,王姬一切如常,拒婚之举似乎对她并无影响,息后这才松了口气,但未免也感到奇怪,出于母亲的天性,自然想知道儿心中所想,奈何阿玄是个闷嘴葫芦,回来这些时日,虽日日侍奉于前,却从不会主动在她面前提及任何与穆侯的旧事,就算息后问及,她也是含糊应对一语带过,息后无奈,渐渐也就不大再问。 恰今日她得知穆国使团不日抵达的消息,晚上也是顺口,提了几句,待女儿离去后,细细回想,总觉她当时神色异常,一时放心不下,便和春一道来了。方才行至她的寝宫前,见服侍她的寺人和侍女都在路门之外,问了一声,得知隗龙被引入王宫,王姬为方便和他叙话,命他们等候在外。 阿玄平常虽不愿提及那个穆侯庚敖,但除了此人,其余过往都曾告诉过息后,故息后早听也说过隗龙之名,知是他母亲救起了幼年的阿玄,他亦如阿玄兄长,多年来对她照顾有加,是以虽对他此刻现身王宫感到惊讶,但更多还是欢喜,故想亲见他一面。 她是长辈,自无须避讳,入内来到寝殿之前,唤了声阿玄便推门而入,见外室无人。 阿玄虽与那男子一起长大,她亦称他为阿兄,但关系再好,于内寝接待,未免也有些说不过去。 息后迟疑了下,往内寝方向看去,却见珠帘半倾,地上滚满了水晶珠子,也不知出了何事,吃了一惊,忙高声又唤阿玄,匆匆便往里去,忽听阿玄应了一声,现身在了自己面前。 近旁烛火耀亮,她站在那里,面带微笑,神情与平常无二。 息后见她无事,松了口气,又看了眼四周,内室里只有她一人,不禁奇道:“你那位阿兄呢?方才寺人说,你接了他入宫。” 阿玄笑道:“阿兄方才走了,我亲送他从小门出的宫,刚回,母后就到了。”一边说,一边借着裙裾遮挡,慢慢地用脚翻过那只鞋,套了进去。 息后惊讶,忍不住责备道:“怎如此快便走了?为何不多留几日?上回他来,我还病着,不曾见他,这回既再来了,你本当带他见我!何况,怎能让他走小门而出?” 小门平日只供寺人、隶人或侍女出入。 阿玄道:“是,母后教训的是,女儿疏忽了!阿兄此行只是路过看我,因另有要事,故见了女儿的面便走了,他也不敢打扰母后。母后若有见他之意,下回他再来,女儿定带他去见母后。” 息后目光落在了地上,未等她开口,阿玄已道:“方才女儿回来,不小心绊了一下,险些跌跤,趁手抓了把珠帘,不小心扯断,正要叫人来收拾。” 随在后的春出去叫侍女入内,很快便打扫干净。侍女退了出去,息后命春也出去,自己牵着阿玄的手,带她坐到了床沿之上。 女儿神色如常,说话也条理分明,但息后方才一进来,就留意到她双颊泛着不大正常的红晕,心里总觉哪里不对,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便端详着她。 …… 自己的内寝里,此刻就藏着一个男人,这男人还是庚敖,不过只被一道帐幔遮挡住了而已。 他今夜如此贸然入了王宫,倘若被发现,于情于理,他完全站不住脚,是件大**份的事情。 只要还有脑子,想来他绝不至于蠢到自己出来,是以阿玄并不担心这一点。 她只怕万一他不小心弄出什么动静被息后发现,到时自己便不好解释了,心情实是忐忑,恨不得立刻送走息后,见她看着自己不说话,强作镇定:“母亲可还有事?也不早了,母亲身体弱,宜早些歇下,我送母亲回去吧。” 她起身要扶息后起来,却被息后压住手背,轻轻拍了拍,示意她坐下。 阿玄无奈,只得慢慢又坐了回去。 息后道:“玄,你可有事瞒我?” 阿玄心微微一跳:“母亲所指何事?” “你和那位穆侯庚敖,两人到底如何?” 阿玄飞快瞥了眼屋角那道静静凝垂的帐幔:“之前不是向母亲说过吗?并无多事,何况也都是过去了……” “晚上你在我跟前时,我提了两句那穆侯,你便走了,我有些不放心,故来瞧瞧……” 阿玄挽住了息后的胳膊,靠过去,将一张小脸埋在了息后的怀里。 “母亲……我真乏了……”她含含糊糊地道。 息后笑了,摸了摸她垂下的柔软细发:“母后话说完便走。” 阿玄只好又坐直了身子。 息后注视着阿玄:“玄,你如今刚回,你父王纵此刻不将你许嫁诸侯,然迟早终有一天,会择一对他有利之国将你嫁去。你常在母后面前提及不欲嫁人,然母后却深知女子之无奈,往往身不由己,何况你身为王姬,日后之归宿,只能是列国诸侯之一。与其日后听凭你父王择人,不如由母后帮你择选……” “如今求亲之人,连同前次的穆人,已有三位,母后俱已想过。那位穆侯庚敖,对你实是诚心。我听春言,当日他还不知你王姬身份,便已有立你为君夫人的打算。母后当时甚是惊讶,原本还有些不信。何况春又说,穆侯与你年貌也甚是相当。只是不知为何,看你却似并不喜他。故之前母后时常向你问及穆侯之事……” 阿玄疑心这话全被庚敖听去了,心烦意乱,忙打断:“母后,嫁人之事,我心中有数,另有计较,下回再说吧……” 息后道:“下回你会说再下回!你且听我说完!” 她顿了一下:“母后原本想,难得穆侯对你诚心,倘日后你嫁去穆国,母后也能放心了,偏你就是不愿……” 她面露无奈不解之色,叹了口气。 阿玄心神不宁,咬住下唇,悄悄瞥了眼屋角。 那帘帐幔依旧凝垂不动。 “至于齐国姜突……” 息后并未觉察她的走神,想起那日神庙之外发生的事,皱眉摇了摇头,跳了过去。 “再有便是晋世子颐。世子颐年貌和你倒是般配,那日在神庙之外,他仪容出众,进退有度,母后甚是满意,也着人打听过,世子在晋国也颇得民望,品行一向被人称道,又得公族大夫拥戴,日后想必也能顺利继任国君之位。” 息后将女儿娇软的身子抱入了怀里,凝视着她:“玄,世子颐对你颇是上心,数次于你父王面前表他求亲诚意,想必日后应也能善待于你。母后想,你若实在不愿嫁穆,往后嫁去晋国,也是未尝不可……” 阿玄心烦意乱,正要开口,忽瞥见庚敖藏身之处的那道帐幔一动。 她心口亦随之忽悠一下悬了起来,脸色微微一变,心里忽然闪过一丝不祥的预兆。 息后听到身后起了异动之声,转头,看到一个陌生的年轻男子一把撩开帐幔,从后走了出来,径直到了她的面前,站定。 她大吃一惊,猛地从床沿站了起来,正要质问,见那男子已向自己下拜,口中道:“穆国守臣庚敖,拜见王后。守臣贸然现身,若惊扰王后,请王后降罪,守臣甘受责罚!” 阿玄全身血液于此刻齐齐翻涌,面庞倏然涨的绯红,她咬碎银牙,睁大眼睛,恨恨地盯着跪在息后面前的这个男子。 他却连眼角风都没瞥她一下,行完标准的觐见之礼,便抬头,迎上了息后的目光,神色恭敬而肃穆。 ☆、第50章 女儿内寝屋角的帐幔之后, 突然竟冒出了一个陌生的年轻男子,息后起先真的被吓了一大跳,正要发怒,却见他朝自己觐见行礼, 又自称穆守臣庚敖, 不禁一怔,抬目望去。 以常理而言,不管对方身份为何, 即便是国君,以如此的方式现身在王姬的内寝之中, 总归不是件坦荡之事——但这个自称穆国国君的年轻男子,毫无躲闪之态, 对自己行拜礼后,便抬头迎上了她的目光, 竟颇有几分渊渟岳峙、隽拔不群之感。 息后亦是惊呆, 错愕了半晌,方回过了神, 转脸看向女儿:“方才你不是说来人是你阿兄隗龙?你已送走了他?他……他又怎会在此?” 息后再次看向面前的这年轻男子:“他真是穆侯?” 阿玄面庞涨的通红:“母后你莫误会,你听女儿解释……” “与王姬无关,一切都是守臣之过。”庚敖接了阿玄的话。 既然女儿没否认,看来面前这个突然现身的年轻男子确实便是穆国国君庚敖了。 息后压下心中惊诧之情, 复转向了庚敖,打量了几眼:“你且起吧,你怎会在此?到底怎的一回事?” “他来洛邑, 不遵礼法于舍馆候召,私自潜进王城,又对宫卫自称隗龙。因女儿从前曾特意叮嘱,若有自称隗龙之人寻我,须立刻叫我知道,故宫卫将消息传入,女儿不疑有他,叫寺人将他带入,见面才知是他!” 阿玄已从起先的慌乱中镇定了下来,冷冷道。 息后蹙了蹙眉,看向庚敖。 庚敖神色坦然:“王姬所言无差。守臣不遵礼法在先,冒名入宫私见王姬,更是毫无私德可言,然守臣不得不如此!非如此不足以平我心!既巧遇王后,守臣斗胆现身,请允守臣说话。” 息后道:“你有何话?” “王后也知,王姬未归王室之前,曾居留于穆地,守臣有幸得遇王姬,一心求娶,王姬原本亦应承婚约,只尚未履婚罢了,随后王室到来,欲接走王姬,守臣虽不舍,却也万万不敢阻拦王姬归宗,当时边境恰又与戎狄起了战事,守臣便想,待战事平定后,守臣来向王室求亲,不想事却中途生变,当时守臣人在边陲,正临生死大战,却收到了王姬的一封拒婚之信,守臣当时之震惊,莫可言状,若非战事紧急不得脱身,当时便欲见面求解。上月战事终了,又逢腊祭之礼,守臣循制,率使团赶来,虽星辰夙驾,却心急如焚,恨不能立刻面见王姬,故脱离使团先行入了洛邑。王姬若知是我,必不会见我,守臣无奈,才出此下下之策,方得以见到她面。” 他顿了一下,语气更为郑重:“敖今夜来此见她,并非是以穆国守臣之身份,而是她的过往之人,此便是守臣现身于此的缘由,句句是实。” 方才庚敖对答之时,息后的视线便一直落在面前这个年轻男子的脸上。 她留意到他的下唇破了一小块皮,瞧着像是刚被咬破不久的样子,略带了丝血痕,又想起方才女儿现身时面颊泛着不大正常的红晕之色,再想到那幅被扯落滚了满地珠子的水晶帘子,方才自己进来之前,他两人在做什么,她的心里,多多少少,便也有些了然了。 这个穆人,如此闯入王宫强行夜会自己的女儿,行事之孟浪无礼,比那日在神庙外遇到的那位齐国世子更甚。 息后心里本是有些不喜,但又不知为何,或许是面前这年轻人周身英武,举止言辞,又透着一种磊落,尤其方才最后那句“并非是以穆国守臣之身份,而是她的过往之人”,竟对他无法生厌。 息后略一沉吟,转向阿玄:“他所言可是真的?” 阿玄恨恨道:“母亲!你有所不知!他自以为是,一向惯会迫我行事!他口中所谓的婚约,当日亦是以我阿兄为胁,我迫无无奈才应允下来的,算何婚约?何况当初,我是以俘隶之身到他身边,他要如何,我能不从?如今我既回了,为何还要听凭他的摆弄?就因他口口声声说要娶我?” 息后又看向庚敖。 庚敖神色愈发恭敬:“王后,守臣生性是鲁莽了些,平日亦不够体贴,但王姬之意,我已明了,倘有幸能求她为妻,日后我必改过。守臣非她不娶,此心可鉴。方才我亦对王姬许诺,只要迎她入穆,守臣必遣散后宫,此生独守她一人,爱她护她,不叫她受半点的委屈……” 息后微微动容,注视着庚敖之时,阿玄面若寒霜,在旁已打断了他:“你不必多说了,我无半点嫁你之念。”她转向息后:“母后,不早了,叫人引他出宫,女儿送你去歇了吧。” 息后站了起来,对阿玄柔声道:“母后瞧你是累了,你早些睡了吧。”又对庚敖道:“你随我来。” 庚敖恭恭敬敬应是。 阿玄仿佛已经预感到了什么,心里愈发恨了,忙道:“母亲!他莫信他!他根本瞧不起周室!方才就在我面前加以诋毁!他是恨我屡次拒他,这才故意讨好于你!” 息后不理会她,只唤了春入内,让她服侍阿玄歇了,阿玄追了几步,最后无奈,只能眼睁睁看着息后带他离去。 他随息后出,抬脚临跨殿槛,忽回头,看了阿玄一眼。 两人四目相对,他朝她微微扯了扯唇角,似是笑了一笑,随即跨了出去,身影很快消失在了夜色里。 阿玄定在原地,气的手脚冰凉。 …… 息后引庚敖出了阿玄寝宫路门,带他来到一处僻静之所,屏退随人,借着道旁亮于一尊灯俑里的灯火,注视着庚敖,起先一语不发。 庚敖便道:“方才王姬一味要赶守臣,也是守臣不好,情急之下,失口许是说了些不当之言,以致王姬耿耿于怀,守臣后悔万分……” 息后摇了摇头。 周室衰微,当年连自己的宗国被楚吞灭,周王都是无可奈何。至于天下诸侯,更无哪家真正会将周室放在眼里,息后岂能不知? 阿玄是她头生长女,她至今记得刚生下她时,那个小小女婴的可怜可爱模样,她爱她到了骨子里,哪怕叫她用生命护她周全也是愿意,只恨周王无能在先,糊涂在后,竟将天灾**归于无辜稚女的头上,她得知消息,当机立断,忍痛送她去往自己的母国暂时避难,不想一别竟然十七年之久! 这十七年来,犹如心头之肉被挖走了一块,息后几乎无时不刻思念,如今终于寻她回来了,她正当嫁龄,息后最大的心愿,便是在可以选择的范围之外,让女儿尽量嫁得一个能够依靠终身的男子。 倘若说,今晚之前,息后对此还感到犹疑不决的话,那么在见了面前这个年轻男子的面之后,她已下了决心。 她曾有一个异母之妹,亦美貌出众,当年曾嫁入梁国,梁国弱,被留国灭,她便被留国君掠入后宫,不久郁郁寡欢病死。她至今想起,依旧伤感不已。 穆国虽是西北边地,但国力日渐雄厚,国运亦蒸蒸日上,这从去年战楚人,数月前收戎狄的两战便可窥之。息后不知穆国日后走向将会如何,但阿玄嫁去做国君夫人,想来不会重蹈自己那个妹妹的覆辙。 何况这男子还许诺,此生只她一人。 这个穆国国君,行事确实不守礼法,带了乖张之气,但世上又何来十全十美的如意郎君? 在息后看来,只要他能护女儿一生周全,能做到如庶人那般独妻她一人,便已足够。 “方才你对我言何?”她问。 庚敖一怔,忽醒悟过来,忙道:“守臣若能求得王姬入穆为君夫人,必遣散后宫,此生独她一人,护她一生周全!” 息后注视着他:“你此话当真?” 庚敖正色道:“守臣以宗室之名向天起誓,决不食言!” 息后慢慢吁出一口气,出神了片刻,缓缓道:“玄方回我身边不久,我亦舍不得将她如此快地嫁了出去,只是有你这话,我便放心了许多。倘她父王要将她择人而嫁,我必助你。” 庚敖恭恭敬敬道:“多谢王后。守臣必信守承诺,不负王后美意。” …… 半夜,阿玄睡不着觉,起身披衣推门而出,坐到了莲池之畔。 月悬顶,倒映在池面的月影清冷而幽凉,如这寒夜里的重重寒气。 四周静悄悄的。 阿玄知道那个男人,他倘若看中了一样东西,只要还有可能弄到手,他想来绝不至于善罢甘休。 阿玄只要想到他临走前回头看向自己的那一笑,便觉心口犹如火烧,炙的她难受无比。 她在池畔坐了良久。身下青石浸满了夜的寒意,那寒意侵过数层衣裳,慢慢地沁入了她的肌肤。 夜的寒意,让她终于平静下来。 活在这一世,嫁人,或是说,觅一个如意郎君,从来不是她的目标。 倘若时间倒流,秭国没被穆人所灭,赤葭也依旧是她熟悉的故地,那么极有可能,她就一辈子戴着那只面具,在赤葭做一个继承僰父之事的医女,或是旁人眼中的巫女。日子平淡,但她绝不至于过不下去。 只是世事从来不由自己。 在庚敖身边,她从来没有选择,在她最后同样被迫违心应下庚敖婚约的时候,她的弟弟王子跃寻了过来,她忽然得知自己是周室王女,生母病重。 她再次没得选择,入了王宫,当了旁人眼中地位高贵的王姬。 而哪怕她地位再高贵,成为王姬,联姻或许就是她唯一的归宿。 这个问题,事实上,从她踏入王宫皋门的第一天起,她就已经有所考虑了。 ☆、第51章 “阿姊。” 身后忽有人唤她。 阿玄回头, 看见跃站在不远之外。 月光将他身影投在脚下,朦朦胧胧的一团,孤寒而清瘦。 “深更了,你怎还未睡?” 跃走来, 停于她的面前, 阿玄微笑地看着他。 “我睡不着,想寻阿姊说说话,到了, 又怕扰阿姊安眠,没想阿姊也未睡。”跃轻声道。 他个头比阿玄高了许多, 看起来已经像个青年,站在阿玄面前时, 她要微微仰头地看他。 阿玄便坐了回去,示意他也坐于自己身畔。 “想说何话?” 跃坐了下去, 却又沉默了, 目光落于莲池水面的那轮月影,身影仿佛凝固。 “你怎的了?” 阿玄抬手, 帮他抚了抚衣衽,柔声问道。 对面前这个身体里和自己流着相同血液的少年,从第一天他带着羞涩又欢喜的神情出现在她的面前,唤她阿姊之时, 她心中便对他生出了一种天然的亲近之感。 他终于从那片月影上收回目光,慢慢转过脸。 “可是今日出了何事?”阿玄问。 白天,齐世子姜突等人强行闯入了周室宗庙, 竟以举鼎赛臂力为戏。 宗庙九鼎,为夏王大禹划分天下九州而铸,一鼎象征一州,上镌名山大川,奇珍异物,为王权至高、九州一统的象征,姜突等人竟如此轻慢,跃得卫士禀,赶去阻止,方将人驱走,过后周王问齐侯,齐侯不过假意责备姜突几句,周王亦是无可奈何。 跃开始向阿玄讲述经过,语调平静,目光里却满是愤懑和忧伤。 “阿姊,去岁你未回时,父王修祭坑,效仿夏商,于门前两侧活殉武士,左右各三人,令持戈跪埋于地下,以纳善辟邪、击析防害,我极力反对,父王终改埋人俑,然又能如何?我所能做不过只是如此,留几条武士之命罢了!今日眼睁睁看着宗庙受辱,却无能为力!周室之于天下诸侯,不过只是笑柄!” 他的五指紧紧地捏成了拳。 “阿姊……我周室,还能有中兴,真正重振天子威严的一日吗?” 他凝视着阿玄,问道。 阿玄沉默了片刻:“很难。” 跃的目光黯淡了下去。 “跃,你当还记得前次,我与你同去父王面前劝他助曹侯平乱时的那番道理吧?周王高高在上,地位不可逾越,这在当初本是好事,然便如一面钱币,有正必有反。反便是如此一级级地分封下去,周王名义下的土地日益增多,然实际可控之地,却是日益稀少。今大争之世,土地和人口,方是一国能够兴盛的基础。这基础,我周室无,不仅仅我周室无,所有从前被分封在了中原腹地的国家,一概俱无,因手中土地有限,自周立朝以来,至今数百年之久,土地早被瓜分一空,再无资源可用,既无资源,又凭何真正强大?即便国出明君称霸,也不过是昙花一现,绝难持久。” 跃喃喃地道:“我明白了。倒是从前那些毫不起眼的边远之国,譬如穆、楚,地域广阔,可向外扩张,日后才是真正无可限量?” 阿玄道:“可以如此认定。” 跃出神了片刻,苦笑:“阿姊,我今日原本心中极是难过,不懂为何周国颓败至此,恨自己无用,听你这一番话,倒是解脱了不少。多谢阿姊宽慰。” 阿玄笑道:“话虽如此,你有少年志气,秉持振兴周室之心,阿姐甚是欣慰!纵然因了先天不利,我周室或许再不能恢复往昔之天子荣耀,然若有日能够自强自立,胜过今日,至少不再受从前郑国割麦之辱,那也是好事啊。汝未来天子,阿姊愿你为之努力,不做,怎知可不可能?” 跃望着阿玄:“阿姊,你可知,我当如何去做才好?” 阿玄沉吟了下:“阿姊不懂治国之道,只想告诉阿弟,我周室势衰,非一日之寒,想重振王室,也绝不可能一蹴而就。好在周室有一点是其余诸侯国所不可比拟的,那便是再衰微,再受人鄙视,也无人敢真正来伐。阿弟你不必急,来日方长,尽可以慢慢地做,等你有天长大,时机成熟了,如你从前所想的那样,效仿穆国,鼓励垦荒,将公田改授农者耕种,军功者奖土地归他私有,想方设法吸引商人来我周国贸易,一步一步,总有一天,阿弟你会有一番作为。” 跃原本颓丧的神色一扫而空,目光重新变得热切,充满了光彩,他紧紧地抓住了阿玄的手:“阿姊!有你在,我心中踏实了许多!我知晓了!” 阿玄微笑:“阿姊帮不了你什么,日后一切都要靠你自己慢慢去做。” 跃用力点头,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俊秀面庞之上,再次露出烦恼之色。 他巴巴地望着阿玄:“阿姊,你快要出嫁了吗?” 阿玄道:“你想阿姊出嫁吗?” 跃小声道:“我舍不得阿姐出嫁……” 阿玄道:“阿姊如今若不想嫁人,你会帮我吗?” “只要阿姊不想,我必定倾尽全力帮你!” 跃立刻道,话说出口,又迟疑了:“可是阿姊,你是女子,跃再舍不得阿姊,阿姊也是要嫁为人妇……” 阿玄微笑:“阿弟若肯帮我,便是父王,也不能迫我。” 跃立刻道:“我能为阿姐做何事?阿姐只管道来!” 阿玄望着他:“跃,你老实告诉阿姊,当初那个声称阿姊归宗便可中兴王室的卦象,到底何来?” 跃一怔,避开了阿玄的目光,支支吾吾。 阿玄道:“是你骗了父王吧?我见你对巫卜之事并不上心,却听寺人言,当初是你劝父王再去向巫司卜卦,这才得此卦象。” 跃面露愧色,低声道:“那时母后思你成疾,父王碍于母后,虽也派人出去寻访你的下落,只我瞧他不过敷衍居多,并未上心,恰那巫司叫我寻到了个不是,我再许他些好处,他便应允照我之意卜了那卦,父王一向信他,这才向天下诸侯广发诏令寻你归宗……” “那时我一心只想快些找回阿姊,也未多想别的……阿姊你莫怪我……” 他顿了一下,“不过甚是神奇。阿姊你回来的当夜,周国竟就下了大雨……” 阿玄出神了片刻,慢慢地道:“跃,你帮阿姊一个忙,再替父王卜上一卦。” 作者有话要说:  虽然大概三章之内男女主就会凑做一堆了,但出于看文图个高兴的目的,友情提示下,女主立刻变成部分读者期待的那种模样,这不可能。 ==========旧版的52至55章========== 第52章原版 数日后, 穆侯庚敖携今岁纳贡,终于抵达洛邑,照制,于王城外舍馆落脚, 以待王命。 穆国取得对戎狄的统治性的武功胜利, 国域大扩,这消息震动诸侯,这些时日, 穆国使团人虽未到,但一直就是诸侯议论的话题, 有惧,亦有妒。 那日周王得信, 知穆国使团不日便可抵达王城,虽闻讯暗喜, 但对庚敖并未亲来, 心里终究还是感到有些不快,却没想到原来是他亲自前来朝觐, 心中大为得意,遣使出城行见面之礼,引入王城。到了腊祭之日,周王黄冠黄衣, 率众多的大小诸侯郊祭于野,大祭天地万物群神。当日场面宏大,祭旗遍插四野, 几遮天蔽日,盛况为数十年来之首次,祭坑内升腾而起的祭烟犹如狼烟,连远远散于城外的四野之民亦能看的清清楚楚。 腊祭结束后,入夜,周王于王宫设飨宴请诸侯,分食祭祀酒肉。 王宫里烛燎辉煌,亮如白昼,飨席始,周王居中高坐,息后、王子跃、王姬分坐于侧,诸侯以爵位高低左右列位,数十名乐人击钟打磬,场面盛大庄严,但底下,却暗流涌动。 继晋颐、姜突之后,穆侯庚敖一抵达洛邑,便通过鲁侯正式向周王求亲,欲求娶王姬联为婚姻,此事已人人皆知。 有这三国求亲在前,其余小国,纵有意动,自知不敌,怎会贸然求亲,故如今所有的诸侯,都只等着看晋穆齐三家到底谁能如愿。 齐本也是大国,然姜突数次开罪周室,看来无望,就剩晋穆两国。 晋是传统之强国,这几年因晋侯昏聩,虽国望有所削弱,但实力依旧不容人小觑,能和强楚抗衡的,从前也就只有晋国一家。 而穆国从庚敖继任国君位以来,挟着对楚和戎狄两战的大胜之威,令中原诸侯震动不已,再不敢小觑这个从前不为人注意的西北之邦。 能娶到王姬,已不仅仅是妫颐和庚敖两人之间哪个胜出的问题,而是国与国之间的暗中交锋了。 两国各自都向周王许以了厚重的聘礼,除了寻常财物,据说,晋颐应诺周王,倘若娶得王姬,日后一旦周室有征召之需,晋国必出兵应召。而穆国则应允,可向周王进一场献俘之礼。 逢战,诸侯应周室之召出兵应援,此原本就是诸侯之责,但如今周室衰微,若真遇战,想征召诸侯出兵协同王师作战,难上加难,妫颐如此承诺,分量不轻。 周王年轻之时,领王师伐戎,大败而归,颜面扫地,对戎狄之败从此亦成为周王的最大耻辱,穆许诺献俘于周王,犹如替周室一雪前耻,象征的意义,也是不言而喻。 妫颐、庚敖,二人又都是人中龙凤,为娶王姬,暗中较劲,王姬貌美倾城,身世离奇,又身负天命之名,当日回归周室,久旱的周国便下了一场甘霖,种种传言,交织于一身,早沸沸扬扬,令人心生向往。 因三国已各自经由鲁向周王正是求亲,故今夜,周王将公布择定的王姬联姻人选。 王姬到底嫁入哪国,人人都感好奇。 …… 座前香鼎泛升袅袅青烟,周王和息后领王姬、王子跃现身入座。 息后华服崇光,王子跃清贵俊美,至王姬出,容色曜丽,惊动四座,她一双秋水翦眸扫过四座,人人心中皆生她凝睇于己之感,大殿之内,人皆屏息,目不转睛,以致于竟能听到她浆过的裙裾随步伐行动时擦出的沙沙曳地之声。 正静默时,忽闻“当”的一声,突兀惊动众人,循声望去,见那曹侯双目定定望着王姬,一时失手,手中酒尊滑落而不自知,坠至案面,酒水泼洒而出,顿时溅湿了一片衣襟。 近旁皆轻笑,咳嗽声四起,曹侯这才惊觉失态,忙扶起酒尊,正面红耳赤,幸有大宰甲臣现身,代周王向列位诸侯宣辞,这才掩过了尴尬。 曹侯自也听说过那日妫颐和姜突于神庙外为了王姬公然起冲突的传言,对王姬之貌,本就好奇,又听闻之前亦是得王姬进言,周王才决意发兵,扶持自己回国重登国君之位,对王姬更是心生向往,方才见她现身,竟美貌如斯,一时看的出神,以致于当众失态,过后渐渐定下神,见王姬和倾身靠向她的王子跃低声不知耳语了句什么,她看似心情不错,樱唇微微含笑,梨涡浅现,美丽至极,看的再次意动神摇,只恨自己国弱,求亲无望,否则此生若能求得如此美人为伴,便是叫他折寿亦是甘心。 大宰宣辞完毕,飨宴始,钟磬声中,隶人捧上切割成块的肉,分别呈献于诸侯面前的簋中。 肉是祭祀所用的牺牲,置于鼎中煮熟而已,寡淡无味,曹侯无心食用,只不住地拿眼瞧着王姬,看了又看,正心猿意马,眼角风处,忽觉斜斜对面似有两道目光射向自己,抬眼望去,不禁一怔。 那穆侯庚敖,不知何时起在盯自己,面不见半点的笑容,目光沉沉,冷若寒刃。 这个西北来的,虽到的最晚,这几日却是所有人的关注焦点,诸侯私宴之时,谈他最多,连他幼时被送去鲁国泮宫进学的那些事也传了开来,曹侯也是有所耳闻,一惊,忽想到他便是王姬求亲者之一,又风闻王姬回归王室之前,曾居留于穆国,似与他有过些旧事,想必自己方才多看了王姬几眼落入他的眼中,看这样子,这是惹他不快了,自忖得罪不起,忙讨好地朝他点了点头,不敢再多看了。 …… 阿玄入座后,虽并未刻意去看,视线却也扫到了庚敖。 他坐于宋公之下,位序虽靠前,但因大殿宽广,距她依旧有数丈之远。 他的斜对面便是妫颐。 这两人,还有齐国那个姜突,三人一道向周王求娶于她。 今夜便是决定她接下来命运的时刻了。 傍晚时分,就在这场夜宴开始之前,周王焚香净身,和息后一道,虔诚去向巫司问卦,出来后,便径直来了这里。 虽事先已经做了准备,但真临了,到了这一刻,她心情还是免不了有些紧张。 好在方才,跃大约瞧出了她的情绪,靠过来轻声耳语说,阿姊放心,他已经照她叮嘱吩咐过巫司,巫司也应允了,事情绝不会出岔子。 周王会得到一副卦象,告诉他说,王姬不宜外嫁,宜留于宗室守宗祭祠,如此,正合之前的中兴之卦。 留长女于家祭祠,这种风俗古起便有,只是如今渐渐不兴罢了。 只要周王得到这样的一副卦兆,再联想到她刚回来时天恰好下的那一场雨,他没理由不信。 无论是庚敖还是妫颐,许周王的聘礼再厚、再重,比起王室中兴,周王也一定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后者,这一点,就阿玄这些时日对周王的观察,还是相当有信心的。 所以方才,在得了跃的再次保证之后,阿玄终于彻底放下了心。 只要周王不起将她外嫁的念头,就算有自己母亲的支持,十个庚敖,也不可能再迫她。 阿玄慢慢地吁出一口气,终于瞥了一眼庚敖。 这是今晚她看向他的第一眼。 他正与坐他近旁的宋国国君在交谈。 那位宋公已年过花甲,为恢复公爵头衔,此次也不怕辛苦,亲自跑来洛邑,终于如愿,此刻心情很好,和庚敖不知在说着什么,庚敖恭敬似地听着,亦面带微笑,表情看起来很是放松,但就在阿玄看向他的时候,他仿佛立刻有所感应,突然间便转过了视线,抬眼,准确地捕捉到了她的目光。 二人四道目光,一下对在了一起。 他眼中依旧含着方才未消的笑意,看见阿玄望向了他,笑意变得愈发浓了,最后竟还朝她隔空微微颔首,神色温柔至极。 和他认识这么久,第一回,阿玄在他的脸上,看到如此的表情。 她一怔,迅速收回了目光,不再看他,心里却总觉哪里仿佛不对,忽然掠过了一丝不祥似的预兆之感。 …… 飨礼是天子或诸侯在大祭之后办的带祭祀意义的宴会,故过程正式,中间无取乐项目,依次上完牛、羊、豕肉,便将近尾声。 鲁公孙仲申起身,行至周王面前,行礼道:“王上,下臣受晋、穆、齐三国之托,求亲于王姬,腊祭已毕,不知王上有定夺否?” 周王和身畔的息后对视一眼,息后目中含笑,微微颔首。 周王便笑道:“余已有定夺。王姬可下嫁穆国,为穆侯之妻。” 阿玄大惊,猛地转头,看向周王,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大殿里静默了片刻,众诸侯随即交头接耳,嗡嗡声四起。 周王示意众人安静,随即站起身,笑道:“此次三国齐来求亲,余实难抉择,定穆,非余不重晋、齐,余尝问卦,卦指西北乾位为吉,西北正是穆地,此天意也,余岂能不从!” 妫颐脸色有些难看,定定地望着阿玄,一动不动。 阿玄心乱如麻,脸色微微苍白,一颗心狂跳,几乎要撞破了胸腔。 她转头,看向跃。 跃神色错愕,亦一脸茫然地望着她。 第53章原版 周王既宣了婚事, 诸侯便纷纷向庚敖表贺意。 宋虽贵为公爵,地位超然,但与邻郑交恶处下风,故从前收留作乱的郑公子缓用以挟郑, 宋公这些日来洛邑, 听了不少,也见了不少,心中有数, 有心交好于穆,笑道:“王姬玉貌仙姿, 穆侯英雄盖世,今日得王姬下嫁, 乃天作良缘,待大婚之日, 寡人必贺!” 余人纷纷附和。 庚敖含笑道谢, 目光越过面前的人群,看向阿玄。 她眼眸低垂, 忽从座上起身,转身便匆匆而去,身影很快消失在了殿角。 …… 巫殿位于王宫西南,周王舍不得修缮王宫□□, 却将这里修的屋宇雄伟,殿舍华丽。 周王占卦离去后,司巫起先吩咐人将大门紧闭, 无论谁来,都称自己在研习繇辞,不见,闭门后,翻着《周易》,耳畔忽隐隐听到周王今夜举行飨宴的宫殿方向传来了钟磬之乐,辨出是终曲,知飨宴结束,心神不定,沉吟了下,决定还是先出宫去往郊外的祭祠里先去躲躲,带了几个卜师,开门匆匆正要离去,抬眼看见王子跃朝着殿门方向大步而来,一惊,慌忙后退,忙叫人关殿门,却是迟了,王子跃已看见了他,疾奔而来,到了近前,指着司巫厉声道:“尔不过被我父王所养,竟敢戏我!莫非倚仗父王宠信,以为我就奈何不了你?你莫忘了,鲁曾焚巫乞雨!” 鲁侯曾信巫觋,上年鲁国亦遇大旱,久乞雨而无果,鲁侯便责备巫觋,听人之言,下令焚巫乞雨。 王子跃向来温文尔雅,司巫头回见他露出如此厉色,惊惧不已,慌忙乞饶:“王子息怒!我岂敢戏弄王子?实是无可奈何。我亦是遵了息后之命!” 姬跃勃然大怒:“当我三岁小儿?竟还敢以母后之名压我!”一把拔出腰间佩剑,朝着司巫便刺去。 司巫吓的肝胆俱裂,慌忙转身逃,一边逃,一边乞饶:“王子饶我!实是王后发的话,我不得不如此……” 周王平日宠信巫司,几乎到了事事问卦的地步,姬跃平日便对这巫司便很是不喜,此刻又是在气头之上,一想起方才飨宴之上阿姐转头看向自己的表情,他整个人便怒不可遏,哪里肯听,追上去一剑就要刺下,身后忽传来脚步声,听到一个声音道:“住手!” 姬跃转头,见是阿姊来了,一愣,停住。 阿玄跨入殿内,匆匆来到跃和司巫近旁,见姬跃一脸怒容,那司巫脸色发白,面带惧色,看见自己便开口乞饶,压下心中怒气,问道:“到底怎生一回事?为何你竟出尔反尔?” 司巫道:“非我大胆戏弄王子王姬,实在事出有因。前日我得了王子的吩咐,不敢怠慢,这两日已预备好卜卦之物,就等王上前来问卦,不想就在今日,王后忽来此,问前日王子寻我意欲何为,我起先亦想隐瞒,不料王后竟似已知晓内情,严厉责问,我推脱不去,只得说了出来,王后责我,随后命我照她所言行事,我不敢不遵……” 姬跃呆了,和阿玄面面相觑了片刻,蓦地再次发怒:“母后深居燕寝,她怎会知晓我那日寻你之事?定是你泄了出去!” 司巫慌忙摇头:“王子明鉴!此事关乎我之名声,我岂敢随意外泄?至于王后如何得知,我实在不明!今日周王前来问卦,王后在旁相随,我岂能不从?请王子王姬饶我!” 姬跃怒火依旧难消:“母后既寻过你,你为何不告我?” 司巫哭丧脸道:“王后不允……” 姬跃还要再叱,阿玄在旁,慢慢回过了神,道:“罢了,事已至此,杀了他也无用。” 姬跃心中自责无比,顿脚道:“阿姐,我知你不想嫁那庚敖!我这就去寻父王,言明所谓西北乾位为吉,全是这司巫作怪……” “跃!你胆子愈发大了!你眼中可还有我这母后?” 阿玄还未来得及应,听到身后传来一道隐含怒气的声音,和跃齐齐转头。 两人都愣住了。 息后不知何时竟也来了,正立于殿门之外,门口那几个卜师已跪在两旁,她的身影入殿,在地上显出一道长长的影子。 跃慢慢地转身,朝向息后:“母后!阿姊不想嫁人,更不想嫁那个庚敖……” “住口!”息后叱。 跃一怔。 阿玄轻轻握了握他的手臂,随即朝息后迎了上去:“母后,你怎来了?” 息后两道目光投向她,注视了她许久,一句话也无。 阿玄亦沉默着。 “玄,你随我来。” 息后忽道,说完,转身而去。 …… 阿玄随息后至燕寝,屏退了寺人侍女,室内只剩她母女二人。 息后起先还是一语不发,只一直盯着阿玄在看,神色异常的严肃,甚至有隐隐的怒气。 回来的这小半年间,息后给阿玄的印象,一直是温和而柔慈的,阿玄从未见她露出过此刻这般的神色。 事实上,方才息后在巫殿现身时,阿玄便知她不快了,只是当时,她自己也沉浸在突然转折而至的巨大震惊之中,无法自拔。 她定了定神,终于道:“母后,你莫怪跃,全是我的主张。是我让跃找司巫安排的事情,并非跃自作主张。” 息后凝视着阿玄,慢慢摇了摇头:“玄,并非母后急着定要将你嫁人,母后也舍不得让你离开我,只是母后实在不懂,你到底是如何想的,竟敢动了守宗祭祠的念头?你可知这意味着什么?”她加重了语气。 阿玄道:“女儿知道。一生不嫁。” 息后目中再次露出愠色,语气也变得严厉了:“我还以为你不知!你既知道,为何还胆敢如此行事!世上女子,倘若不是逼不得已,谁会甘心留家守宗祭祠,孤老一生?” 阿玄压下心中涌动的烦乱情绪,道:“母后,世上女子,贫贱富贵,婚者固然千千万万,然中有几人真能如意一生?从前我是受制于人,不能自主,如今母后既寻回了我,我亦知如何才是我心之所向,母后为何不能成全于我?我愿留家,守宗祭祠,心甘情愿!” 息后用惊诧的目光望着她:“玄,你所言固然有理。是,即便如你母亲,贵为王后,生平亦不能随心所欲,从前你未回时,心中更常有恨憾!然如今,母后有你,还有你的阿弟,此生又怎不能算是圆满?须知女子及笄,择人以嫁,男子成年,娶妻成家,二人上事家庙,下继子嗣,天地人伦,阴阳两合,自古皆然,你何以竟敢言孤老一生而心甘情愿?倘你不嫁,日后等你老去,膝下无人,何人为你送终?” 她顿了一顿:“何况,难道你以为母后对你日思夜想,终将你寻回,为的就是要再将你胡乱嫁了出去?那穆侯隽拔不群,堪称英雄,与你人材相配,更难得他对你一心一意,乃至以宗室之名向母后立誓此生独妻你一人,如此之人,你何处去寻?你为何就是固执己见?玄,倘你真的留家守宗,孤独老去,母后死了,也是不能安心!” 她凝视着阿玄,双眸渐渐泛出泪光:“你想想,秭地那位将你养大的义父,倘若他也是想你孤寡此生,当初他为何不叫你继承他的衣钵成为巫女?他分明也是爱惜于你,盼你一生圆满。你如今竟瞒我竟做出如此之事!幸叫我得知,及时加以阻拦,否则如何收拾?” 阿玄心乱如麻,听到息后提及僰父,忍不住鼻头发酸:“母后……” “玄!母后虽无用,但男子是否赤诚待你,母后还是辨的出来。你听母后一回,勿因一时置气,做出日后后悔之事。” 息后将阿玄搂入了怀中,柔声劝道。 阿玄面庞靠在母亲温暖柔软的怀里,闭上眼睛,心中无数的委屈、郁懑、无奈,忽然齐齐涌上心头,眼泪一下滚了出来,抱住息后的腰肢,恨恨道:“母后,你只说他如何如何好,你根本就不知道,他一向逼迫我照他的话行事,欺负我,我实在不甘心……” 息后轻拍她背,哄道:“他如何欺负你了,你告诉母后。” “他……” 阿玄顿了一顿。 那些过往之事,虽然叫她想起便觉心中发堵,但若真叫她对着息后诉说,她却又说不出口了。 她不再说话,只将脸埋在她的怀里,一动不动。 “玄,母后知道你从前受了很多委屈,你若想哭,哭出来便是,哭出来了,心里便会好受些。” 息后不再逼问,只抱着她,仿佛她还是个孩子似的,温柔地轻拍她的后背。 阿玄紧紧地抱着母亲,闭着眼睛,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良久,心里终于觉得舒服了些。 息后将她扶起,轻柔地为她擦拭面颊上的眼泪。 “母后,倘若你一定要我嫁,我也不想让你失望。只是婚期要定在三年之后。” 她双目还含着些泪花,望着息后:“我才回母后身边不久,我想多陪你几年,不想这么快就出嫁。” 倘若女儿出嫁了,若无大事,这一辈子,她能回来的次数,恐怕确实只是寥寥了。 息后迟疑了下:“玄,母后也想多留你些日子,只是倘若定下了婚约,三年之期,有些过久,恐怕穆侯不应……” “他不应,那就作罢!”阿玄手背抹了抹眼睛,道。 息后摇头,抬手,一根纤纤玉指轻轻点了点她的额头:“你又任性了!” 她想了下:“这样吧,我和他商议下,看能否将婚期定为一年之后。如此,女儿你既能再多陪我些是时日,婚事预备也能宽泛些。” 阿玄再待开口,息后摇头,止住了她:“你莫再多说了,就这样!” 阿玄咬了咬唇,心中不甘,又是无奈,当晚在床上辗转反侧,彻夜无眠。 息后临走之前,她向息后探听,到底是如何得知跃私下去寻司巫定事的,息后当时含含糊糊没有言明,只说瞒不过她。 阿玄却有一种感觉,这事一定和庚敖有关系。 她闭上眼睛,眼前便不断浮现出王宫飨宴之上,二人四目相对之时,他朝自己忽然露出的那一个笑容。越想,越觉得另有含义。 阿玄简直恨不得立刻冲去找他质问,却知问他他也必定不会承认,心里只觉一股无名闷火在烧,烧的她根本无法入眠。 …… 第二天一早,阿玄起身,微肿着两只眼睛,坐在镜奁之前。 身后,两个侍女正在帮她梳头。阿玄望着镜中自己那张无精打采的脸,出神之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 春进来了,叫侍女起身,自己跪在阿玄身后,握住她一把丰盈乌发,一边为她轻轻梳理,一边柔声道:“王姬,婚期定下了,就在三个月后,今岁季春。” 阿玄吓了一跳,一下回头,长发被撕扯了一下,也顾不得疼,猛地睁大眼睛:“春你说什么?” “王姬和穆侯的婚期,定在三月,正当春发,万物兴荣,生气旺盛,是个好日子呀。” 春笑道。 作者有话要说:  通知下,下章起,我试着启用晋江自带的防盗系统,订阅率低于百分之50,24小时后能看见正文。之前如果买了最新章节,看到的是前文的随机章节。 设置对订阅率高于百分之50的读者,没有任何影响。 谢谢大家的理解。^_^ 第54章原版 阿玄揪下了春正为她插入发鬓的一只玉篦, 摔在了奁台之上,细密的篦齿之间, 嵌了几根被扯断的乌黑青丝。 春的手一停, 见她从地榻站立而起, 转身便往外去。 她身上还只着了素纱中衣,外衫未穿。 “王姬——” 侍女捧了外衫,急忙追了上去。 阿玄恍若未闻, 疾步一直走到了室门的槛前, 跨出去时,衣角翻动,被槛侧的一枚镂雕饰钉挂住了, 发出轻微的“撕啦”一声, 衣角被挂出了一道口子。 阿玄身影一顿,停下了脚步, 背影仿佛随之凝固, 立在了那里,连一根头发丝儿都不曾颤动。 侍女追上,捧着衣裳, 怯怯地停在了一旁。 春面上的笑容慢慢地消失了,亦站了起来, 望着她的背影。 宫室里静悄无声。 良久, 阿玄慢慢地转过身。 “母后也应了?” 她望着春,问,眼皮子还带着昨夜没睡好觉的微微浮肿, 神色僵硬,春看了,心底也忍不住泛出了一丝丝的心疼。 她不禁想起了昨夜。 …… 昨夜,王姬离去后,息后便去寻周王,她提出再留王姬一年,一年后行婚姻之礼。 周王应允,传话鲁公孙仲申。 仲申见宰夫买,很快便回来,答复周王,称穆人希婚期提早至今岁季春,又称,当月之壬辰日为此一年中之大吉日,最宜行婚姻之礼。 周王沉吟之时,宰夫买求见,周王召他入。 宰夫买离去,周王至王后燕寝,未等她开口,便说婚期已定,提早至今岁季春,王后惊讶,问何以如此仓促,周王起先不答,只称被穆人诚意所感,意已决,不但应了穆人之求,也已知照鲁国加紧预备主婚之事,王姬嫁期,断不会改。 息后再三逼问,方被她问出了改期之原委。原来宰夫买许诺,倘若婚期定于三月之春末,届时,献俘之礼便可与迎王姬礼同时进行,邀诸侯共同观礼,不但如此,十七年前因王师之败而被戎人占去、如今新归穆国所有的那块瞿国之地,此次也可作为聘礼,一并进献周室。 十七年前那场对戎的战争之败,这些年来,一直成为周王的心头之病。 如今只要他嫁出王姬,便能换来天下诸侯共同见证的这种扬眉吐气,再没有人比息后更是知道,穆国许出的这份聘礼,对他的诱惑是何等强烈。 莫说三个月,便是三天,恐怕周王也会答应下来。 息后当时不快,与周王起了争执,周王不肯松口,最后拂袖而去,息后便立刻召见庚敖。 当时已是深夜,庚敖却仿佛料到息后要召他,衣冠整齐,很快便到了息后的面前。 王后问:我既已答应将王姬许你,你为何连一年之期都等不得? 春当时就在一旁,她听的清楚,王后问这话的时候,语气里分明已有责备之意。 庚敖当时神色极其恭敬,向她下跪,行拜礼,说:王姬身世勘怜,与生身父母生离十数年之久,如今终得归宗,令王姬长久承欢父母膝下,以弥补从前遗憾,本是理所当然。 然他月前离开穆国前来觐周,临行,曾受叔祖武伯之教诲:昔文王得太姒,武王娶邑姜。圣贤之君得圣贤之后,则上可以配至尊以主宗庙,下可以宜家人而及邦国。他虽不过只是天子之下的穆地守臣,却亦有效仿先贤之心。然自知德薄,故求得一贤惠内助,以协成至治之心,尤为亟迫。如今穆人王宫少一女君,全地穆人,亦少一女君,无女君,则躬桑劝蚕无主,祭祖祀神亦是有缺。故不止他一人,全地穆人亦翘首盼他早日能将王姬迎入穆国。 王姬敏惠贤达,为哲淑之配,若能早日下嫁迎入穆宫,不但是他国君之幸,亦是全地穆人之幸。上有叔祖之期盼,下有穆人之亟待,故他不敢不从,故盼尽快迎娶王姬。倘若夺爱于王后,请王后恕罪。 他这一番话说完,息后当时竟无言可对,静默之时,庚敖又道,他亦知王后王姬母女情深,不舍分离,往后若逢朝觐,他必带王姬同行,以全母女之情。 他说完,再次向王后拜谢。 庚敖离去后,王后对着沉沉夜色,久久凝立。 …… “王后之言,王姬若是有话要问她,可去。她在等你。” 春来到阿玄的面前,俯身下去,将她那片被铜钉挂住的衣角解开,柔声说道。 …… 转眼,腊祭日过去已数日了,王姬婚事也尘埃告定。 三个月后,鲁侯将护送王姬去往穆国,下嫁穆侯庚敖,届时,穆国将以盛大的献俘之礼迎亲,遍邀诸侯观礼。 事既毕,诸侯便纷纷开始动身离开洛邑。周王此次风光,前所未有,照一贯规矩给列侯分下赐赏。轮到郑伯时,除了寻常的玉圭玉璧,还命人另多装他两车的麦子带走。 人人都知,这是周王借机在报复郑伯当年的围城割麦之辱,背后好生议论了一番。 郑伯含恨带羞,悻悻而去,周王洋洋自得不提。 …… 庚敖此行出穆,本就行动仓促,放下了许多的国事,如今求亲顺利,婚期定在三个月后,一概迎亲之事,亦亟待准备,故今日便动身返穆。 昨日他托息后带话,想见阿玄一面以辞,被息后婉拒,说既定下了婚事,便不宜再见面了,这几个月间,自己会好生照看王姬,叫他放心便是。 此次求亲,他费尽心机,虽得偿所愿,却也知自己已将阿玄得罪狠了,她心中必恨自己。便是息后不加反对,想必她也不会点头。虽觉怅惘,但一想到很快便能将她娶了,叫她从此彻底成了自己的人,心里又觉畅快无比。 无论如何,先将她尽快娶到手,这才至关重要。至于别的…… 日后再说。 庚敖留宰夫买在洛邑,协鲁侯和周室预备王姬下嫁之事,这日绝早,便预备上路。 周王知他今日离开,派了礼官相送,一番应酬之后,被送至西城门外,庚敖请礼官止步,自己上了赤翼之背,临行,最后回头望了一眼。 此时,东方晨曦方微微显白,田野深处霜冻未解,雾气缥缈,他身后不远之处,王城那堵灰色的城墙,亦笼罩在半明半暗的曦光之中,虚无缥缈。 他收回目光,正要掉头驱马扬蹄,城门口的方向,忽然来了一辆马车。 马车越行越近,渐渐看的清楚,上有王宫之帜。 庚敖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心跳慢慢加快,待那马车行到近前,正要迎上,却见停了下来,舆帘打起,一个少年从里探身而出。 王子跃来了。 庚敖眼中飞快掠过了一丝浅浅的失望之色,但很快便恢复如常,见他朝自己走来,便也翻身下马,面带微笑,迎了上去。 王子跃停在了庚敖的面前,望着他,一双黑眸泛出琉璃光泽的冷色。 他说道:“你来,我有话要和你说。” 他说完,转身大步往田野方向而去,地上枯萎草根间的斑驳露水,很快打湿他的衣角履面,他步履生风,一直朝前而去。 庚敖望着他的背影。 “君上……” 随扈觉察到了什么,注视着王子跃的背影,似想开口劝阻。 庚敖迈步跟了上去。 …… 跃穿过野地,一直前行,直到前路被挡,他站在了洛水之畔,转身,看着庚敖停在自己面前,慢慢拔出长剑,剑尖指着庚敖。 四野空旷无人,洛水静静流淌,远处的地平线上,第一道朝阳喷薄而出。 跃盯着庚敖,双瞳如他手中的剑刃,泛着一层薄薄的金属色泽的没有温度的光芒。 “是你,向我母后告的司巫之事?” 他一字一字地问。 “告你母后之人,乃司巫身边一卜师。” “不过……”他微微扬了扬眉,“卜师得了些好处,便听守臣之言。故你所言亦是没错,是守臣所告。” 跃咬牙:“你分明知我王姊,她厌你至极,不愿嫁你,你何以还要如此相逼?” 庚敖注视着王子跃,唇边的笑意渐渐消失。 “是她叫你来的?” 跃不语。 庚敖慢慢点了点头:“不是她,那便是你自己的事了。你既问,守臣便答你,我与她之事,各自心中清楚便是,无须你过问。王子若无别事,守臣还须上路,这就告辞。” 他向王子跃行了一礼,转身便走。 跃从后疾步追上,执剑挡住了他的去路:“庚敖!你从前欺我王姊便算,今日竟还如此逼迫!你要她下嫁于你,先问问我手中青锋,应是不应!” 剑尖紧紧地抵在了庚敖胸膛之上,锋利的剑刃,转眼便刺破了衣裳。 “穆人!拔汝之剑!叫我见识你西北穆人到底有何资格,能娶走我的王姊!” 庚敖双肩若山,纹丝不动。 他的神色渐渐变的阴沉,目光如同两道利刃,直直地盯着王子跃,片刻后,忽抬步,慢慢朝前走去。 剑尖便刺入了庚敖的胸膛,一团殷红的血色,慢慢地浸染了他的衣襟,他却仿佛浑然未觉,双目盯着王子跃,继续朝他走去。 剑尖又入肉一寸,衣襟上的血痕迅速扩大。 跃不由自主,后退了一步,脸色渐渐地泛白,怒道:“庚敖,莫非你以为我不敢伤你?” “王子,你尚未成年,行事未免冲动,也因你是我心爱女子的阿弟,故守臣不与你一般见识。” 庚敖停住,忽道,抬手执住了那道刺入自己胸膛的剑刃。 跃呼吸急促,提剑的手,微微地抖动。 庚敖依旧凝视着他,一动不动,半晌,唇边现出一丝淡淡冷笑:“王子,你既不杀守臣,守臣这就去了。等他日,若你真有能力如你所想,能留住你的王姊,到时你再来寻守臣吧!” 他五指蓦然发力,清越的“叮”的一声,剑刃便应声折断。 那截剑尖沾他血迹的断刃,掉落在了地上。 庚敖撇下了神色黯淡的王子跃,转身大步而去。 跃依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举着那柄断剑,双目圆睁,眼睁睁地望着前方穆人的身影消失在野地尽头,那只握剑的手,颤抖的越来越厉害,忽“当”的一声,断剑坠地。 第55章原版 今日代周王为庚敖送行的礼官是息后的兄长成甘。 成甘本是息国世子, 奈何还没当过一天国君,国就被楚给灭了,成甘流亡至洛邑后, 因长袖善舞, 又处处投周王所好,虽是个亡国公子,但这些年混的却很是不错, 还被周王封为小宗伯, 掌神鬼之礼。 今早他送庚敖至此, 不期王子跃突然追至, 见王子跃神色似是不善,便也没说什么, 只目送庚敖和王子跃的身影渐渐远去,立在道旁等候, 等了半晌, 终于看见庚敖回来了, 身后却不见王子跃, 压下心中狐疑,笑容满面地迎上去, 正要开口相询, 视线落到了庚敖胸前,见衣襟染了一片血迹,吃了一惊,忙问缘由。 庚敖不答, 只命随扈上来止血。成甘只好在一旁等着,不住东张西望,等庚敖包扎过后,劝道:“穆侯既受了伤,不如回往舍馆,休养两日再上路不迟。” 庚敖谈笑自若:“皮肉浅伤而已,无妨。” “穆侯既回,怎不见王子?”成甘试探。 庚敖一笑:“王子尚在洛水之畔。有劳宗伯相送,我上路了。” 成甘唯唯诺诺,目送庚敖一行人渐渐离去,身影消失在了西去的驰道之上。 方才二人一道走,回来却只庚敖一人,他还受了点伤,庚敖虽只字不提过程到底出了何事,但成甘隐也能猜想的到,王子跃和庚敖必是起了冲突,等庚敖一走,吩咐随行在道旁等候,自己立刻提起衣摆,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方才他二人去的野地深处走去,远远地,终于看见一个身影立在洛水之畔,一动不动,背影宛如一尊雕像,认出是王子跃,急忙加快脚步奔到近前,看见地上掉着两截断了的剑刃,其中一头沾了血迹,哎呀一声,整个人跳了起来:“王子可安好?那西北野人可有对王子不利?” 跃双目投在脚下那道东流而去的洛水水面之上,目光浅滞,仿佛没有听到。 成甘便捉住了他的两边臂膀,上下摸着,被跃撇开了手。 成甘也不恼,只松了口气似的:“无事就好!无事就好!方才他回来,舅舅见他胸前有伤,应是王子所刺吧?”他靠了些过去,面带谄色:“舅舅知王子剑术一向精妙,果然出手便中!不过一鄙地之国,凭运打了两战,竟就妄攀王室!王子!舅舅知你不欲将王姬嫁那庚敖,舅舅亦听闻,王姬似也不愿下嫁于他,如此张狂之人,合该王子出手教训……” 跃眼角微微跳动,转头撇下成甘,大步而去。 成甘知王子跃和自己一向不亲,方才虽热脸贴了个冷屁股,倒也不以为意,望着王子跃的身影渐渐消失,沉吟了片刻,匆匆追了上去,等王子跃登上马车离开之后,自己也上了马车去往舍馆,到了舍馆之外,着人通报,没片刻,妫颐便从舍馆里迎了出来,将他接入。 妫颐对他甚是恭敬,请他上座,成甘便将方才之事,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一番。 “看来传言是真!王姬确实不欲下嫁庚敖,王子不忿,这才过来寻庚敖的不是!方才世子你没见到,王子将庚敖刺伤,胸前鲜血淋淋,若无大恨,怎下手如此之重?” 他叹了一口气,面露惋惜:“我本看好世子,在王上和王后面前也多有为世子美言,奈何结果不尽如人意,实是为世子惋惜!王姬之美貌,天下共知,当世也就世子你勘能匹配,可惜啊……” 妫颐沉吟。 成甘瞥他一眼:“世子许我复国之事,当不会变吧?虽未能如愿求的王姬,然世子于晋国有今日之地位,齐翚助力良多。” 妫颐道:“自然。” 成甘眼珠一转,压低声道:“王姬无意于庚敖,乃被迫下嫁,如今芳心必一片苦楚,我见世子这几日亦长吁短叹,甚是惆怅,本佳偶天成,奈何庚敖从中作梗!我实在瞧不过眼。世子若是有意,我愿为世子代为传书,便是安排见面,以诉衷肠,也并非绝无可能……” 周王那日宣布择穆许以王姬后,妫颐这几日便一直留于舍馆之中,寸步未出,原本前两日便要动身回往晋国,奈何心中实在有所不甘。 他的眼前,反复浮现着王宫飨礼那夜时的情景。 他看得分明,王姬当时坐于王后之侧,视线扫来,与自己四目相对,他向她颔首为礼之时,她也回他微笑,笑容之动人,令他无法不为她怦然心动。 他的心里,极是爱慕这个名为玄的女子。纵然从认识她直到此刻,他和她说过的话也不过寥寥数句,然他割舍不下,这种感觉前所未有。 哪怕是到了如今,时间过去如此之久,每每忆及那个黄昏他第一次见到她时的情景,他也依然还是心有悸动。 成甘的话,令他心底此刻微微地触动。 求亲已是无望,他本应该踏上了回国之路,此刻却依旧滞留在此,或许,为的就是心中的那点不甘。 他略一迟疑,双眸投向成甘:“你真能安排我见到王姬?” 成甘点头:“我出入王宫之时,曾帮世子留意过,周王定下婚事之后,王姬便多在药圃,那里甚是僻静。她虽身处王宫,然世子若欲见,有我安排,也是不难。” 妫颐眼前仿佛浮现出那一张令他魂牵梦萦的花容玉面,心跳微微加快,正要开口,外间一阵脚步声起,有人说道:“不可。” 妫颐转头,见齐翚入了。 齐翚大步而入,到了近前,先向成甘行礼,依旧以故国之“世子”称呼于他。 成甘如今在洛邑混的虽是不错,然一个掌鬼神之礼的宗伯,看似风光,实际又有多少权力?故从前齐翚寻到了他,称愿意拥他复立息国,他便重新开始做梦,日思夜想,就是有朝一日,能够回去当他的息侯。而复国又谈何容易,故他处处笼络妫颐,所图便是他日能够依靠晋国实现复国之梦。 齐翚向成甘见完礼,便恭请他避让。 成甘虽名为主,如今事事要仰仗齐翚,何敢不从,知他应是有话要与妫颐密谈,讪讪一笑,也就起身而出。 室内只剩二人,齐翚转向妫颐道:“世子方才与故主之对谈,实不相瞒,我亦入耳。请世子听我一言,周王既定下王姬婚事,天下皆知,世子此时再去私会王姬,若被人知晓,必结怨于穆国,百弊而无一利!如今穆国挟武功之威,国势正如日中天,来势汹汹,世子如今,实在不宜与庚敖正面交恶。须知庚敖此人,非泛泛之辈,他平定了西南戎狄,去后顾之忧,便绝不可能只安耽于山西之地,必图谋出关以图霸业,我知世子,向来亦有踏入中原之争霸雄心。日后,一旦庚敖西出,世子南下,将都被阻于安国,故安国之地,迟早会成世子与庚敖的共同征伐之地。到时倘若不敌穆国,将安国拱手让出,则晋国日后必定处于下风。故我劝世子,求亲事既不成,虽诸多遗憾,但也不宜再于此时多生是非,不如速回晋国,稳固局面,厉兵秣马,所谓君子报仇,待日后倘世子力压穆国,破了山西之地,又何愁庚敖不献王姬?” 妫颐心中虽依旧不舍心爱玉人,却也知齐翚这话并非没有道理,沉吟了片刻,咬牙道:“你所言甚是!我今日便向周王辞行,动身归国!” …… 妫颐终于还是怀着满腹的遗憾,离开了洛邑。 热闹了大半个月的王城,随着诸侯们的相继离开,渐渐地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而对于阿玄来说,这些时日,她的生活亦过的极其平静。 息后本也不赞同那三个月的嫁期,确实太过仓促,知是庚敖的提议,故那日召他面见之时,她的确是不快了。 然当时庚敖的一番应答,却令她无言以对。纵然心底依然不愿,对着面前这个对自己毕恭毕敬的年轻男子,息后竟无法摇头。 这个来自穆地的年轻国君,他身上隐隐散发而出的那种仿佛不容人质疑般的强势之感,周王没有,王子跃没有,息后也是生平第一回遇到。 庚敖当时去后,息后心情复杂无比。 她隐隐似是有些明白了,为何女儿会对那男子的反应如此抗拒。 她既对庚敖的这个举动感动有些不满,却又相信这个生了一双敢于一直直视自己的炯炯双目的英武男子,日后定会如他誓言所起的那样,护她女儿的一生——这是直觉,她相信自己的直觉。 日期既无法改了,故次日早,她让春将消息带给阿玄,也准备好了女儿再来寻她,诉说来自于她的不满和委屈。 但令息后感到惊讶的是,阿玄并未来找她诉怨,当天,倒是息后忍不住去找她,怀着一丝歉疚的心情,向她解释婚期为何定的如此仓促之时,她看起来竟很是平静,反而安慰起了她。 息后当时还是不放心,唯恐她表面如此,背地却想不开,做出什么过激之举,命春多加留意,后来接连多日,得知她每天都在药圃里忙忙碌碌,早出晚归,除此,并无任何异常之举,这才终于放下了心,开始一心预备嫁事。 冬日过去,天气渐渐开始变暖,日子一天天过去,当王宫里的侍女脱下冬衣,换上春衫之时,王姬嫁期至。 主婚的鲁侯和受邀而来的宋公、蔡侯、卫侯等诸侯,相继纷纷抵达洛邑。 王城再次热闹了起来,街头巷尾,国民洒扫除尘,从早到晚,无不争相谈论王姬下嫁穆国之事,兴奋不已。 穆人也如约而至了,除了迎亲使团,还有与献俘相关之人。穆国出动了百乘之车,万人之军,一路护送而来,队伍绵延长达数十里,抵洛邑的当日,引的全城国民争相出城观看,场面盛大无比。 …… 王宫西北一角,有片阿玄回来后不久便开辟用作种植的药圃。 这几个月,她除了去医馆,剩余的大部分时间,便都在药圃里渡过。 全城的周国国民仿佛都陷入了王姬出嫁的盛大狂欢之中,但在王宫宫墙的这个角落里,即便是白天,也安静地听不到半点人声。 阿玄舀了一瓢水,俯身在一丛新发的艾草之前,仔细地均匀浇水。身后药圃的那扇门,忽然被人推开,仿佛有人走了进来。 阿玄继续低头浇水。那脚步声越行越近,停在了她的身后。 那人起先没说话,仿佛一直在看着她的背影。 阿玄没理会,慢慢地浇完了水,直起身体之时,听到身后传来一道清亮的女子声音:“汝是王姬?” 阿玄转头,看见一个和跃相仿年纪的陌生少女站在那里。她双眸明亮,笑容甜美,一身黄衫,明媚可人。 阿玄微微一怔,望着这陌生少女。 少女看到她转头,眼睛一亮,蓦然睁大眼睛,惊叹道:“你果然是王姬了!我出来前,曾问敖,到了周国,如何认出王姬。敖说,看到的最好看的那位就是了。我侄儿果未欺我呀,叫我见到了如此美人!” 她说完,上前高高兴兴地挽住了阿玄的胳膊:“我是敖的小姑姑。周太远,我本不想来的,可是敖一直求我,说你路上一人无伴。我见他可怜,一时心软便答应了。早知你生的如此好看,不用他求,我自己就来啦!我生平最喜,便是美人!” 作者有话要说:  五月五日午,赠我一枝艾,故人不可见,新知万里外。但有大家的陪伴,每天都是好时光。 端午康乐!^_^ ==========原版的52至55章========== ==========以下为新版的52至55章========== ☆、第52章 数日后, 庚敖携了今岁的纳贡, 终于抵达洛邑,照制, 他于王城之外的舍馆先行落脚,以待王命。 穆国取得对戎狄的统治性的武功胜利,国域大扩,这消息震动诸侯,这些时日,穆国使团人虽未到, 但一直就是诸侯议论的话题,有惧,亦有妒。 那日周王得到信保, 知穆国的使团不日便可抵达王城, 虽闻讯暗喜,但对庚敖并未亲来, 心里终究还是感到有些不快,却没想到原来是他亲自前来朝觐, 心中大为得意,遣使出城行见面之礼, 引入王城。 继晋颐、姜突之后,穆侯庚敖一抵达洛邑, 便通过鲁侯正式向周王求亲,欲求娶王姬联为婚姻,此事人人皆知, 不仅周国的上卿大夫,就连国民每日亦在热议。只是不知事从何起,周国民间开始盛传一种说法,王姬之归来,犹如上天于周室之气运。从前她刚回之时,天降甘霖,此便是应兆。王姬倘外嫁,周国气数恐再难以为继。 这种说法,从传出晋、齐欲借此次腊祭的机会向周王求亲的消息之始,便悄悄在民间流传开来,至腊祭前夕,传言更是甚嚣尘上,不止王城一地,也迅速蔓延到了洛邑之外的滑、甘露等城邑。 周国民众虽不敢公然表示反对王姬外嫁,但谈及此事,无不忧心忡忡。 庚敖抵达洛邑的次日,便是腊祭之日。白天,周王黄冠黄衣,率众多的大小诸侯郊祭于野,大祭天地万物群神。当日场面宏大,祭旗遍插四野,几遮天蔽日,盛况为数十年来之首次,祭坑内升腾而起的祭烟犹如狼烟,连远远散于城外的四野之民亦能看的清清楚楚。 祭祀从早至晚,持续了整整一个白天,入夜,周王将于王宫设飨宴请诸侯,分食祭祀酒肉。 白天,在众多诸侯的注目之下举行这个冗长而繁复的祭祀之礼,这种多年以来未曾有过的体验,虽令周王在当时感到亢奋无比,但随着祭祀结束,伴随而来的难免便是疲乏。 但令周王感到精神不济的,并不仅仅只是因为白天过于亢奋,此刻,还有另一件事,正在深深地困扰着他。 晋、齐、穆三国齐齐正式求亲,今晚的飨宴之上,他便要予以回复,但此刻,他心里却依旧还是举棋不定。 齐本也是大国,从前周室为表王室恩被东夷,便有下嫁王姬至齐的先例,然,这回齐国虽名为求亲,也领东夷诸国一并上了今岁纳贡,然除此,实并未拿出什么真正能打动周王之心的聘礼,尤其是姜突,数次开罪过周室,周王心中厌恶至极,已将齐国排除在外,此毫无疑问,剩下晋、穆两国。 晋是传统之强国,这几年因晋侯昏聩,虽国望有所削弱,但实力依旧不容人小觑,能和强楚抗衡的,从前也就只有晋国一家。而穆国从庚敖继任国君位以来,挟着对楚和戎狄两战的大胜之威,令中原诸侯震动不已,再不敢小觑这个从前不为人注意的西北之邦。 能娶到王姬,已不仅仅是妫颐和庚敖两人之间哪个胜出的问题,而是国与国之间的暗中交锋了。 妫颐除了进献厚礼之外,早早就曾向周王许诺,倘若能娶到王姬,日后一旦周室有征召之需,晋国必出兵应召。 逢战,诸侯应周室之召出兵应援,此原本就是诸侯之责,但如今周室衰微,若真遇战,想征召诸侯出兵协同王师作战,难上加难,妫颐做出如此承诺,分量不轻。 而庚敖昨日刚入王城,便亦向周王私下允诺,倘若王姬下嫁,穆国将为周王进一场声势浩大的献俘之礼,礼仪到时与迎亲同时举行,届时,将遍邀天下诸侯前来观礼,不但如此,穆国还会将那块从前被戎人占去,如今刚回穆国手中的瞿国故地一并进献周室。 周王年轻之时领王师伐戎,大败而归,颜面扫地,对戎狄之败从此亦成为周王的最大耻辱,庚敖许诺以此种方式献俘献城于周王,犹如替周室一雪前耻,象征意义不言而喻,对周王的诱惑之力,可想而知。 周王起先有些摇摆不定。 比起穆国,周王对晋自然更有好感,何况,身边也有人不断在劝说他应许晋国,描述王姬下嫁晋国,日后将会给周王带来的种种好处。其中游说最卖力的,便是息后的弟弟成甘。 成甘本是息国世子,奈何还没当过一天国君,国就被楚给灭了,成甘流亡至洛邑后,因长袖善舞,又处处投周王所好,虽是个亡国公子,但这些年混的却很是不错,被周王封为小宗伯,掌神鬼之礼,可称是周王的心腹之一。 庚敖亲抵洛邑之前,周王便一直谋算应许或是不许。 令他没想到的是,庚敖昨日亲来朝觐,又向自己私下许了如此的承诺。 一夜之间,周王内心再次起了巨大的波动,陷入两难。 先不论如今嫁不嫁女的这个考虑,倘若嫁的话,他要考虑晋国对周室一向的示好,又舍不得穆国许下的聘礼。昨夜他便问于息后。 息后对庚敖赞许有加,主张将王姬下嫁穆国。 这些年来,因王姬之事,加上息被楚灭,周王无能为力,在息后面前,周王一向自感有愧,他本就摇摆不定,息后既如此坚持,周王心中之天平,便开始向穆国倾斜了。 然,即便如此,周王依旧顾虑重重。 这些时日,随着众多诸侯来到洛邑,周国民间关于王姬外嫁于周室气数有损的传言传的愈发厉害了。 周王从前专门设人刺探民言,自然也知道这些传言。 他的顾虑,便是与此有关。 人人都知周王笃信巫觋,但从周王的内心深处来说,他自己有时,对此也会感到迷茫。 或许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他其实最早,也未必真的完全相信所谓的占卜问卦。 但倘若他不信这些,面对日益衰落的王室和周围的虎狼诸侯,他这个天子,又能做什么? 倘若说一开始,巫觋只是周王用于让自己获得心理平衡的法子,那么多年下来,这已成了一种习惯,融入了他的骨血,他只要还活着,哪怕明知荒唐,他也要相信下去。 这或许,亦是他能为自己寻回尊严的一种方式:将一切的不利都归于天命。 就如司巫所谓的王姬天命之说,他一开始,其实亦是半信半疑。 但自阿玄归来,天便降了霖雨,周王顿时认同了这个说法。 有如此身负天命之说的一个女儿在身边,他感到了一种迷信般的安心。 故此亦是上回,他拒了晋穆求亲的最大考虑。 如今,周国境内日益汹涌的“王姬外嫁不利国运”的传言,令周王不得不再次考虑起了这个问题。 但庚敖开出的条件,于周王来说,实在太具诱惑力了,又有王后从旁劝言,尽管周王心里依旧对穆国怀有成见,但他已不可能再像前次那样,眼睛也不眨地一口拒了穆国的求亲之举。 今晚飨礼之后,他便要做出决定了。 他踌躇良久,最后终于还是起身,独自悄悄去往巫殿。 …… 巫殿位于王宫西南,周王一向舍不得修缮王宫□□,却将这里修的屋宇雄伟,殿舍华丽。 周王信司巫,平日遇到大小为难之事,必会来此寻卜求卦,这早不是什么秘密了,但此刻,外人眼中向来凛然不可侵犯的司巫却有些心神不宁,命人将殿门关闭。 白天,女御春来此,传息后之话,责问他是否收受成甘之贿,借占卜之机,欲在周王面前推动晋公子颐的求亲之举。 女御春当时的语气,十分严厉。 司巫吃惊。 成甘于数日之前,确实悄悄来找过他,给了他一笔丰厚的贿赂,要他在周王面前为世子颐说话。 成甘是息后兄长,周王平日对他很是宠信,封他为小宗伯,司巫亦受他辖制,他亲自来寻司巫,司巫岂敢悖逆,当时答应了下来。 此事原本很是私密,司巫也不知,怎就会走漏风声被息后得知。 女御春即代表了息后。息后既派她前来质问,司巫怎敢再抵赖,只得承认下来。 女御春随后说,王后对弟弟成甘向来蛊惑周王之举,不满已久,从前因久病卧床,有所疏忽,往后必会严加督责,又斥了司巫一番,最后说,王后并无意插手巫司之事,只是倘若周室能与穆国联姻,则日后必于周室有利,此亦是王后所乐见之。 司巫能有今日之地位,自是个聪明之人,深知息后对于周王之影响。这么多年,周王也就只在十七年前王姬一事上对她有所悖逆,只是当时息后抗他行事,过后周王也是不了了之。女御春既把话说到了如此地步,息后之心意,不言而喻,司巫怎还会为了成甘得罪王后,当场允诺。 飨宴将于今夜举行,虽时辰未到,但隔了如此之距,身处巫殿之中,司巫也能隐隐听到宫殿方向传来的钟磬乐声。 他知周王应当很快就会来寻自己了,定了定心神,屏退身边卜师,为保万无一失,亲手再次整理卜卦之物,此时卜师来报,王子跃来了。 ☆、第53章 司巫一怔, 心里立刻涌出了一丝不安的感觉。 王子跃和周王不同, 平日对巫觋之事并不上心,极少来寻司巫。 上一回王子跃来, 还是为了借他之力,敦促周王发诏各国,以早日寻道王姬。这一次他又来,司巫虽还不知为何,但他已经有了一种感觉,想必也是和王姬婚事有关。 司巫不敢怠慢, 忙亲自将他引入密室,听完王子跃的来意,大吃一惊, 慌忙摆手:“不可。王姬怎可守宗祭祠?倘如此, 便如同立誓不嫁,我万万不敢担此重责, 恳请王子饶过!” 跃道:“守宗祭祠,岂就等同于立誓终身不嫁?旁人或是如此, 但我阿姊身负天命,自与旁人不同。” 王子跃是周朝未来的天子, 司巫平常对他,很是小心侍奉。 王子平日温文尔雅, 亦沉默寡言,但有了上次打交道的经历,司巫却知, 他其实颇是少年老成。 司巫迟疑了下:“实不相瞒,女御春奉王后之命来过,方走不久。王后之意……是将王姬许给穆侯……” 王子跃蹙眉:“不可!” 司巫为难道:“此为王后之意,我不敢不遵……” 王子跃双目凝视司巫,似笑非笑:“母后之意,你不敢不遵,我之意,你便敢违逆了?” 司巫一惊,慌忙连声不敢。 “我谅你也是不敢。我知你一向机敏,前回亦是得了你之相助,我周室才能顺利寻回王姬。王姊刚回宫不久,母后身体虽日渐康健,但仍需王姊陪侍左右,王姊亦有此心愿……” 他顿了一顿:“此次你若能再助我一臂之力,日后我定会保你司巫之位,无人能够撼动!” “至于母后那里,我亦可向你保证,过后我自会向她担责,你放心,母后怪不到你的头上来。” 司巫立在那里,神色尴尬无比。 跃注视着司巫,微微一笑,语气却是不容置疑:“父王应当很快便会来了。我知这回,你一定还能为我想出一个好办法来。” 夜幕降临,王宫里烛燎辉煌,亮如白昼,吉时至,飨席始,诸侯分列两班,从王宫东西两阶入堂,分别就座。 周王身穿礼服,引息后、王子跃、王姬现身堂上,面向诸侯亦入座,堂上户牖之间搁置屏风,天子坐席左右各设一张玉几,以示周室与诸侯的尊卑之分,两侧有数十名乐人击钟打磬,场面盛大庄严,但底下,却暗流涌动。 晋、齐求婚在前,穆侯庚敖虽昨日才至洛邑,但一到,便也立刻经由鲁侯向周室正式求亲于王姬,这消息,今晚已是人尽皆知。 有这三国在前,其余小国,纵有意动,自知不敌,怎会再贸然开口求亲,故今夜,众诸侯来此,与其说是飨宴,不如说,都只等着看晋穆齐三家到底谁能如愿。 姜突来到洛邑,不过短短小个月里,便两度开罪了周室,希望已是不大,周王应会在晋、穆之中择一。妫颐和庚敖,二人都是人中龙凤,为娶王姬暗中较劲,各自经由鲁向周王正式求亲,今夜,周王将公布择定的王姬联姻人选。 王姬到底嫁入哪国,人人都感好奇。 …… 玉几之前,两座香鼎泛升袅袅青烟,息后华服崇光,王子跃清贵俊美,至王姬出,容色曜丽,惊动四座,她一双秋水翦眸扫过四座,人人心中皆生她凝睇于己之感,大殿之内,人皆屏息,目不转睛,以致于竟能听到她浆过的裙裾随步伐行动时擦出的沙沙曳地之声。 正静默时,忽闻“当”的一声,突兀惊动众人,循声望去,见曹侯双目定定望着王姬,一时失手,手中酒尊滑落而不自知,坠至案面,酒水泼洒而出,顿时溅湿了一片衣襟。 近旁皆轻笑,咳嗽声四起,曹侯这才惊觉失态,忙扶起酒尊,正面红耳赤,幸有大宰甲臣现身,代周王向列位诸侯宣辞,这才掩过了尴尬。 曹侯自也听说过那日妫颐和姜突于神庙外为了王姬公然起冲突的传言,对王姬之貌,本就好奇,又听闻之前亦是得王姬进言,周王才决意发兵,扶持自己回国重登国君之位,对王姬更是心生向往,方才见她现身,竟美貌如斯,一时看的出神,以致于当众失态,过后渐渐定下神,见王姬和倾身靠向她的王子跃低声不知耳语了句什么,她看似心情不错,樱唇微微含笑,梨涡浅现,美丽至极,看的再次意动神摇,只恨自己国弱,求亲无望,否则此生若能求得如此美人为伴,便是叫他折寿亦是甘心。 大宰宣辞完毕,飨宴始,钟磬声中,隶人捧上切割成块的肉,分别呈献于诸侯面前的簋中。 肉是祭祀所用的牺牲,置于鼎中煮熟而已,寡淡无味,曹侯无心食用,只不住地拿眼瞧着王姬,看了又看,正心猿意马,眼角风处,忽觉斜斜对面似有两道目光射向自己,抬眼望去,不禁一怔。 那个穆侯庚敖,不知何时起在盯自己,面不见半点的笑容,目光沉沉,冷若寒刃。 这个西北来的,虽昨日才姗姗来迟,但他一现身洛邑,却立刻成了所有人的关注焦点,昨夜诸侯私宴之时,谈他最多,连他幼时被送去鲁国泮宫进学的那些事也被提及,曹侯自然有所耳闻,见他如此看着自己,一惊,忽想到他便是王姬求亲者之一,又风闻王姬回归王室之前,曾居留于穆国,似与他有过些旧事,想必自己方才多看了王姬几眼落入他的眼中,看这样子,这是惹他不快了,自忖得罪不起,忙讨好地朝他点了点头,不敢再多看了。 …… 阿玄入殿之时,虽并未刻意去看,视线却也扫到了庚敖。 他位列宋公之下,位序靠前,很是显眼,她能感觉的到,她一出现,他的目光便落在她的身上。 阿玄并未看他,转过视线时,无意看见坐在庚敖对面的妫颐。 妫颐也正在注视着她,和她四目相接之时,他双目闪亮,朝她微微一笑,颔首为礼。 阿玄亦微笑点头,和他致意过后,随即入座。 …… 飨宴开始不久,宋国国君宋公便倾身靠了过来,和庚敖低声叙话。 宋公已年过花甲,为恢复公爵头衔,此次亦是不怕辛苦,亲自跑来洛邑。 宋国虽一向贵为公爵,地位超然,但与邻郑交恶,一直处下风,故从前收留作乱的郑公子缓用以挟郑,这些日来洛邑,宋公听了不少,也见了不少,心中有数,有心交好于庚敖,方才借机和他主动攀谈了几句,又转头,看了眼坐于天子坐席的阿玄,笑道:“穆侯英雄盖世,无人能及,王姬玉貌仙姿,名不虚传,若得王姬下嫁,实为天作良缘,到大婚之时,寡人必亲贺!” 庚敖听着,亦是面带微笑,却有些心不在焉,双目再次望向王席之上的阿玄。 从她现身的那一刻起,许多道目光,和自己一样,此刻正从这殿堂的各个方向望着她。 她从入座后,看起来便极是淡然,偶尔与近旁的王子跃低声交谈几句,面露笑容,除此,便没再看向任何人了。 庚敖注视着她,视线落于她那张看不出任何表情,完全可以用平静来形容的面庞,心里忽慢慢生出了一丝不确定之感。 这种感觉,他此刻不应该有的。 她的母亲息后,已完全站在了他这一边。 他知周王笃定巫觋,故那日与息后叙话完毕,离开王宫之前,还特意出言提醒过。他相信息后定会有所处置。 至于周王这里,妫颐出兵应召的允诺固然难得,但比起自己所提供的条件,庚敖相信,更能打动周王的心。 方方面面,他都已考虑到了,此次求亲,他势在必得。 他原本很是笃定,但此刻,看到她这种平静到近乎淡然的样子,庚敖渐渐感到有些不对劲了。 他忍不住,又看了眼坐自己对面的妫颐。 他正注视着她,目光里带着不加掩饰的爱慕之意。 庚敖留意到他如此看她,已有些时候了。 他不动声色,只微微地眯了眯眼。 …… 飨礼是天子或诸侯在大祭之后办的带祭祀意义的宴会,故过程正式,中间无取乐项目,依次上完牛、羊、豕肉,便将近尾声了。 鲁公孙仲申起身行至周王面前,行礼道:“王上,臣之君上受晋、穆、齐三国之托,求亲于王姬,腊祭已毕,不知王上有定夺否?” 殿堂里声息顿时俱无,人人看着周王,等他开口。 周王沉吟片刻,转头看了一眼坐于身旁的女儿,终于下定决心,抚须道:“余有爱女王姬,齐、晋、穆三国齐来求亲,三人皆俊才,余实难抉择,故问于卦,卦指如今非议婚良机,若强行予以婚配,恐不吉,盖因王姬身负天命,当守宗祭祠三年,满三年后,方可议婚姻之事。” 众人皆惊诧,面面相觑。 息后亦惊讶,转头看向周王。 周王也知时有人于背后诟病自己笃信巫觋,微微咳了一声,挺胸道:“非余全然听信卦兆,诸位来此也有些日了,想必亦是有所听闻,洛邑内外,乃至甘露、郗等地,民间谶语,云王姬归,周地降甘霖,王姬若去,恐四时不顺。余亦盼能早日为王姬择一良婿,奈何民情汹涌,身为天子,不得不顺应民情,故思虑再三,无奈做出如此决定。此次齐、晋、穆三国齐来求亲,非余不重诸侯之情,乃天意民情皆是如此!” “王姬婚事,三年后再议!” 齐侯闻言,心里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齐国毫无疑问是东方诸国之首,然近年,时有东夷小国不服齐国管教,时常生事,齐侯四处用兵,本就疲于奔命了,不想前两年,还遭遇到了莱国的强力抗击,令齐国在东方声望大是受损。而周室从前为对抗齐国,对东夷诸多小国百般怀柔,在东夷诸国之中,声望颇是不错,故此次,齐侯听闻周室那位回归的王姬正当适婚,便生出了求亲之念,想以此来震慑东夷诸国。加上姜突听闻王姬貌美倾国,一心求娶,齐侯便带他千里迢迢赶到了洛邑。没想到事与愿违,先是遭遇晋,再杀出来个穆国,齐侯自知不敌,眼见求亲初衷非但不成,反而要失颜面,方才正想着此次西行,赔了纳贡又折名声,心里正后悔,没想到最后竟是如此结果,大喜,当即第一个站了出来,正色道:“上合乎天意,下顺乎民情,天子之虑,守臣深以为然,愿遵上意!” 他话音落下,殿堂内静默了片刻,众诸侯开始交头接耳,嗡嗡声四起,众人纷纷看向妫颐和庚敖。 妫颐心中极是怅惘,对于周王的这个决定,他自然是失望的,但失望之余,深心之处,其实或许也有那么一丝的庆幸。 他的心里,极是爱慕这个名为玄的女子,纵然从认识她直到此刻,他和她说过的话也不过寥寥数句,然他割舍不下,这种感觉前所未有。哪怕是到了如今,时间过去如此之久,每每忆及那个黄昏他第一次见到她时的情景,他便还是心有悸动。故为了博取周王欢心,他顶着可能来自于国内的反对压力,做出了应召发兵的承诺。 他确实已做了自己能做的一切,然,无奈的是,他不得不承认,庚敖能比他提供更为有力的条件。 妫颐很是清楚,庚敖对周王所允下的承诺,完全就是对症下药,周王很难不为之动心。因此,虽然他有成甘为助,在周王面前为他说尽了好话,成甘甚至表示可以对周王的占卜动些手脚,但妫颐对自己最后能否胜出,如愿求娶成功,依旧不是很有信心。 他很早之前就意识到,世代和晋国交好的近邻穆国,极有可能将来就是晋南下进入中原的强有力的阻挡,故烈公还在位时,他便关注起了当时已开始于战场中崭露头角的庚敖,虽谈不上有多了解,但多少也知道,庚敖此人,做事极有一股狠劲,不达目的决不罢休。 多年之前,文公尚在位时,穆曾与戎狄于吴阳爆发战事。因戎狄蓄谋已久,穆人初期处于不利局面,将军祝叔弥和三万穆**士四面受困,当时年仅十七岁的庚敖率领增援奔赴吴阳,途中得报,戎狄于前路埋设重兵,意欲狙击,庚敖便命大队依旧照原速行军前行,以迷惑对手,自己领一支由骁锐之士组成的百人小队,兼程悄悄从侧路赶至戎狄设伏之营,于深夜闯入营房,直驱而入,不但火烧粮草,还取了从睡梦中仓促而起组织应战的戎人首领的头颅,一举清扫了途中障碍,救兵及时奔至吴阳,令穆人终于反败为胜。 也是经此决定性的一役,穆国与戎狄的势力,从此渐渐开始反转。 可见庚敖此人,绝非蛮干之徒,可谓心机深沉,甚至不择手段。 倘若他是敌手,那么,绝非容易对付的敌手。 作者有话要说: ☆、第54章 并非妫颐对自己没有信心, 而是庚敖既和自己争王姬, 肯对周王下如此大的本钱,可见势在必得, 那么他绝不会什么也不做。 故,妫颐对今夜之结果,本并不敢抱必胜之信心。 在他自知处于劣势的情况之下,周王忽然如此宣布结果,虽极叫人意外,但不可否认, 妫颐的心底,其实还是有那么一丝的庆幸。 虽然自己未能如愿,但至少, 这表示他的敌手也同样未能如愿。 只要王姬还未被许给庚敖, 那么他就有机会再行竞争。 庚敖虽然并非泛泛之辈,但妫颐相信, 只要给自己以同等的机会,无论是在治国, 亦或战场之上,他绝不会比庚敖做的要差。 他知此刻, 有无数道的目光正投向了自己和他对面的庚敖。 他的脸上,慢慢露出了一丝极其符合他身份的微笑, 继齐侯之后,起身向周王行礼,恭恭敬敬地道:“守臣附议齐侯之言, 愿静候三年之约。” 周王显然对他的反应很是满意,抚须哈哈笑道:“岂能因王姬耽误余之家国大事,若有合婚者,当尽早立君夫人为妥。” 妫颐微微一笑,看向王姬。 她坐于王席之侧,双眸微微低垂,神色平静,叫人看不透她此刻内心的真实想法。 周王安抚完妫颐,看向庚敖,含笑道:“卿可有话要说?” 从周王宣布那个王姬守宗三年的决定之后,庚敖便一直盯着阿玄,面无表情。 他坐的笔直,起先一动不动,最后,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之下,慢慢地起身,一笑:“守臣亦是无话。” 众人期待已久的重头戏如此结束,飨宴便也随之散了。诸侯照原路,依次从东西两阶退出,离开王宫。 周王知息后必要质问,一回寝宫,屏退寺人侍女,先便对息后道:“非余不与你商议,自作决断,乃是临时起意去问凶吉,得如此卦象,只得遵从。” 他说完,见息后不语,又道:“你也知,国民以王姬外嫁为凶,洛邑内外,谶言广布,余身为天子,当顺应民情。” 息后冷笑:“倘若国民以天命为由,一直不欲王姬外嫁,你便要将王姬留一辈子?” 她顿了一顿,“你有今日如此之风光,全是因了我女儿的缘故。尤其晋穆两国,倘若无她,世子颐与那穆侯岂会对你如此敬重?你以为我不知?你先前既贪求亲之人的应许,又不愿这般快便定下她的婚事,你真正所想,是怕一旦王姬外嫁,日后必受夫国掣肘,恐不能顾及周室,不如再留她下来,以她为饵,好继续为你换得天子之威吧?” 周王被戳中心底那不可言说的心思,恼羞成怒:“妇人之见!晋从前对我周室,不过只做些表面功夫,纳贡不到半数,更是不必指望应召发兵,至于穆国,不用余多说,从前如何态度,你也知晓。此二国,对我周室不敬在先,又有入主中原之野心,余若能利用此千载难逢之契机,令他二国相互敌对,彼此制约削弱,同时又各自有求于我周室,有何不可?” 息后吃惊地注视着周王,半晌,摇了摇头,道:“有时我真怀疑,你到底是真的信奉巫觋,抑或只是借巫觋之名,行你所欲之事。十七年前,你为了平息国民对你的不满,借凶卦之名,顺势将罪责推到了我那无辜女儿的头上。如今她长大归来了,你又以占卜为名,行你私心之事。你不止她一个王姬,我却只有她一个女儿!” 周王一张老脸泛红:“余知你中意那个穆侯,余本对他也算满意,倘不是为顺应天意民情,本也不会悖你心意……不过再留女儿三年罢了。今夜妫颐之表态,你也看到了。倘这穆侯对王姬真若也有心,叫他再延三年立君夫人,那又如何?女儿如此貌美,你还怕她三年后无人求娶?” “何况……”他缓了缓语气,“女儿与你生生分离十七载,如今终于归来,余知你母女舍不得分离,留她在你身边多加陪伴,三年后再择婚事,你为何不愿?” 周王说了如此多,也就这最后一句合了息后心事,知事已至此,短期内是不能变了,看周王,越看越觉厌恶,不再理会,转身回了燕寝,唤了春来,吩咐了几句,春遵命而出,没多久便回了,称那司巫承认,确系受了王子跃的逼迫,无奈才照他所言行事。 息后愠怒:“去将他给我唤来!” 春望了她一眼,正要打发人去,又被息后止住,沉吟了下,道:“我自己去吧!” …… 飨礼一结束,阿玄便退了,跃亲送她回到寝宫,命人都下去了,说道:“阿姊,是我不是,未与你商议,便擅自命司巫添了个三年之限……” 他迟疑了下:“我不愿阿姐受人逼迫,违心而嫁,无论逼迫者为何人,是父王抑或别人。只要我能做,为了阿姊,我必不遗余力。只是阿姊倘若真因此事守宗一生,便是阿姐心甘情愿,我心中亦多不安,故我到了巫殿,算是临时起意,逼司巫添了个三年之限。阿姊,三年已不算短,等三年期至,倘若那时,阿姊依旧不愿出嫁,到时我再助阿姐想个法子,也是不迟。只是我未与阿姊商议,便擅自决定,阿姊勿要见怪……” 阿玄笑了,心情极是轻松,是这些时日以来前所未有:“阿姊知你全是为了我考虑,感激尚来不及,如何会怪你?你说的是,世事无常,今日尚且不知明日,何况是三年之后,到时再看也是不迟。” 跃舒出了一口气,望着阿玄,脸上露出欣喜之色:“极好!我能多留阿姊三年,母后也能得阿姊陪伴!等三年后,阿姊若改变了心意,到时再求母后为阿姊择一良人嫁了,亦是不迟……” “你们姊弟,眼中原来竟还有我这母后?” 身后忽传来一道声音。 阿玄回头,见息后入内,面带隐隐怒气,和跃对望一眼,忙迎上去,唤了一声母后,笑道:“母后莫气,亦勿责备阿弟,全是我的主意,让跃找司巫安排的事情,并非跃自作主张……” “母后,要怪就怪我!是我不愿阿姊被父王逼着出嫁,这才去找司巫!”跃亦抢着道。 息后冷笑:“你二人都大了,胆亦可包天,伙同起来欺瞒我便罢了,若被你父王知晓,该当如何?” 跃极少见到息后如此生气的模样,看了一眼阿玄,一声不吭。 阿玄面上依旧带笑,挽住了息后臂膀,轻轻摇晃:“母后,女儿知道你全是为了我好。母后要责,就责我,我甘心受责,阿弟被我所用,你莫怪他。” 息后方才来时,心中甚是恼怒,此刻见一双儿女就在面前,跃脸庞涨红,低头不语,一副受教的样子,女儿却挽着自己臂膀撒娇,笑语盈盈,双眸闪亮,多日以来,难得见她露出如此轻松的表情,想到她从前的经历,怒气一下便消失了,却仍虎着脸,斥道:“你到底如何作想,竟敢动守宗祭祠的念头?你可知这意味着什么?你是想气死母后吗?” 阿玄面上笑容渐渐消失,低声道:“我知这意味为何。” 息后目中再次露出愠色:“我还以为你不知!你既知道,为何还胆敢如此行事!世上女子,倘若不是逼不得已,谁会甘心留家守宗祭祠,孤老一生?幸而这回加了个三年之期,否则事情如何收场?” 阿玄道:“母后,世上女子,贫贱富贵,婚者固然千千万万,然中有几人真能如意一生?从前我是受制于人,不能自主,如今母后既寻回了我,为何不能由我所想,定要择一人急于将我嫁出?” 息后用惊诧的目光望着她:“玄,你所言固然有理。是,即便如你母亲,贵为王后,生平亦不能随心所欲,从前你未回时,心中更常有恨憾!然如今,母后有你,还有你的阿弟,此生亦可称是无憾了。须知女子及笄,择人以嫁,男子成年,娶妻成家,二人上事家庙,下继子嗣,天地人伦,阴阳两合,自古皆然,倘女子不嫁,日后老去,膝下无人,何人送终?” 阿玄知今日之事,对息后震动不小,她生气亦是应当,便不再辩驳,低头不语。 息后望了她片刻,终于叹了一口气:“玄,母后对你日思夜想,终将你寻回,难道为的就是要再将你胡乱嫁了出去?只是那穆侯,我见他与你人材相配,更难得他对的一番心意,原本是想着,如今将你二人婚事定下,也非立刻出嫁,至少再留个一年,到那时,再将婚事办了,岂不最好?如今事却被你弄成这般模样……三年之后,恐他早已另娶了!” 她的语气,极是无奈。 阿玄听出她已经消气,也不再辩驳,只是听到最后,笑了一笑。 息后又责了她和跃几句,最后反倒是她自己,严加叮嘱此事不可外泄,吩咐完了,暗叹一口气,回来后想到那日自己对庚敖的承诺,心中有些不安,更不好叫他继续再在自己女儿身上空耗时日,便唤了春来,命她亲自出宫,代自己去向庚敖传个话,除了抚慰之意,亦说不敢再耽误他下去,请他便宜行事。 …… 腊祭过去,曾吸引了众多诸侯关注目光的三国求亲之事,也终以周王决定再留王姬于室而终结。 事既毕,诸侯纷纷开始动身离开洛邑。 周王此次之风光,前所未有,照一贯规矩为列侯分下赐赏,轮到郑伯时,除了寻常的玉圭玉璧,特意还命人另多装他两车的麦子一并带走。 人人都知,这是周王借机在报复郑伯当年的围城割麦之辱,背后好生议论了一番。 郑伯含恨带羞,第一个悻悻离开了洛邑。 周王得到郑伯受辱而去的报讯,终觉出了一口当年的恶气,正当洋洋自得之时,有一骑快马远道而来,抵达洛邑的南城之门,被门人阻拦后,对方自称受沈侯所派,日夜兼程赶来洛邑,为的,是传达来自沈侯的求助书。 大半个月前,周王开始为腊祭之礼做准备的时候,沈国遭楚攻伐,沈侯一边苦苦支撑守城,一边派遣使者来向周王求救,恳求周王能如前次解救曹国之难那般助力沈国,令其免遭楚国荼毒。 ☆、第55章 楚国于去年败于穆国之后, 楚王心有不甘, 一是为了更加稳固防备,二来, 楚王早也有迁都之心,趁机将国都迁往楚境腹地,与此同时,楚王加紧厉兵秣马,动员士气,终于到了如今, 时隔一年之后,趁着周王举行腊祭的机会,兴兵北上, 意欲攻下楚国北上中原所遇的阻碍之一沈国。沈国本不算弱, 奈何楚国有备而来,出动战车八百乘, 兵力超过十万,气势汹汹, 势在必得,沈侯虽苦苦支撑, 奈何不敌,就在信使还在路上的时候, 沈国便被楚国攻下,成为继附近的息、樊、黄等国之后,又一个被楚所吞的周室分封之国。 当日, 这个消息就传开了,一些还没来得及走的诸侯又停下了脚,对此议论纷纷,等着看周王的下一步动作。 楚的北上蚕食之路,虽进展缓慢,但这些年来,却从未停止过,它的强大和毫不遮掩的野心,令众多的诸侯倍感不安,尤其那些封国之地靠近楚国的诸侯,对此反应更是巨大,次日,便有道国、房国、柏国三位临近楚地的小国诸侯齐齐求见周王,请求周王挟前次助曹国复国之威,再次以天子之名义,号召天下诸侯协同王师,南下伐楚,以遏制楚国不断北上的狼子野心。 周王还没表态的时候,晋国很快便站了出来。 就在沈国使者抵达洛邑后的次日,妫颐便求见了周王,表示晋国愿出兵八百乘,助王师南下伐楚。 晋国既表了态,和快,道国、房国、柏国以及之前因得了周室之助而得以复国的曹国等国君也纷纷附和,愿意出兵协同作战,这数个国家,虽加起来总共也不过两百乘之多,但并入晋国,总数达千乘至多,以一乘后随百人计算,不计王师,便已有了十万之数的兵力。 …… 洛邑城中的国民,还没从数日前那场盛大的腊祭之礼和对于王姬的婚事热议中冷却下来,便又立刻卷入了这场关于到底战还是不战的争论之中。 周室对楚国的上一次征伐,还是将近五十年前的旧事了。那时,周室的声望还能号召诸侯齐战,诸侯即便不愿,也只能发兵协从。 但即便如此,战争还是以周室的失利而告终。周室从此一蹶不振,而楚王则真正坐实了王的称号,彻底不再将周室放在眼中。 周国国人没有想到,时隔五十年后,周国竟然还有再次征召诸侯组成一支千乘大军与楚国一战的机会。 王宫之内,周王这几日因了此事,亦是寝食不安。 他已经连着两个晚上没有好好合眼了,此刻已经深夜,妫颐和齐翚刚离去不久,周王感到有些疲累了,但他的精神却很是亢奋,毫无睡意,他依旧站在那张妫颐进献的舆图之前,目光看过一个又一个相邻的城池,想象着不久的将来,王师挥戈南下,与楚人再决一战的情景,年轻时候的那种豪情壮志仿佛再次归来,他浑身的血液,慢慢地随之沸腾了起来。 跃来求见的时候,他还依旧沉浸在幻想之中,十分兴奋,看见跃,笑容满面,招手示意他靠近,指着舆图笑道:“知此图何来?世子颐所进。据说齐翚为复国,这些年派了不少细作以行商之名南下入楚,终绘出此图,莫说城池,便是连桥梁要塞都极是精确,得此舆图,堪成利器啊!” 跃望了一眼,赞了几句。周王听出他有些敷衍之意,感到有些扫兴:“怎的,你有话说?” 跃便向周王行了一礼:“儿臣确实有话要说。父王,以儿臣之见,此仗不宜打。” 周王一怔,脸色便慢慢地沉了下来,皱眉道:“何出此言?” 跃道:“此次沈国求助,与前次曹国情形有所不同。郑虽号称小霸,然国力终究有限,难以支撑长久大战,又有公子缓为胁,故父王可从中转圜,不费一兵一卒,便令郑国退兵,救下了曹国。楚却不然,去岁虽败于穆国,但国力依旧强大,我大周虽号称天子上国,然倾尽全力,亦不过区区两三百乘的战力,非我妄自菲薄,实在难以与楚国正面相抗。如今当做的,应是韬光养晦,大力垦荒开田,繁衍人丁,而非要与楚国打一场大仗……” “住口!”周王怒了,“王师固然不过两三百乘,然俱是兵强马壮,何况还有晋国连同众多其余国家,兵力联合,不下千乘,如何就不能再与楚国一战?” 跃苦苦劝:“父王,晋世子为何此时突然极力游说父王攻楚,儿臣不敢妄下论断,然联军虽众,看似声势浩大,一旦兵临城下,各家为自保兵力,难免便各有保留,更难以同心协力。父王当年伐戎,兵力不可谓不盛,然为何败北,岂不正是因了诸侯各自为大,不听调度?我望父王慎重考虑,切莫听信人言,轻易言战。” 周王大怒,指着跃道:“余年迈体衰,难再南下亲征,本还想着派你待余领兵亲征,未想你竟懦弱至此!” 跃大声道:“父王,儿臣绝非懦弱之辈!亲征岂会令儿臣退缩?儿臣做梦亦想振兴周室!然现状如此,儿臣不过是为我大周着想! 周王道:“你有此胆色便好!不必多说了!如今沈侯前来求助,众多诸侯双目盯我周室,余既为天子,岂可退缩?何况有晋国助力,余料世子颐,当倾尽全力。既如此,有何可惧?倘若得胜,非但能壮我周室天威,你母后之息国亦可趁机收复,难道你就不想吗?” “父王!求你听儿臣之劝,……” 跃还没说完,周王便面露不耐,拂手让他退下。 跃怔立了片刻,无奈只得退出,来到阿玄之处。 阿玄一直在等,见他回来,无精打采,心中便知结果了。 “阿姐……”跃神色怏怏,“我与父王力争,父王不听,是我无能……” 阿玄轻轻拍了拍他的手,以示抚慰。 周王之所以突然对伐楚之事到了近乎狂热的地步,除还未从之前曹国之事和腊祭之礼的兴奋中恢复过来,妫颐在旁的游说,恐怕才是最主要的原因。 阿玄听闻,他向周王保证,必倾晋国之力助王师与楚大战一场,齐翚亦会倾尽全力相助。 周王本就不甘平庸,受挫后蛰伏这么多年,突然有朝一日,让他看到重新一雪前耻的机会,他焉能不感到兴奋? “阿姐,你在想什么?” 跃见她出神,在旁问道。 阿玄回过了神:“跃,你代我传个口信给世子颐,请他来见一面。” …… 王宫西北一角,有片阿玄回来后不久便开辟用作种植的药圃。 这日傍晚,趁着白天的余晖,阿玄在为一丛新移栽不久的石斛浇水之时,跃带了妫颐入内,停于药圃门口,唤了她一声。 阿玄放下水瓢,转身朝着二人行来。 金色夕光笼罩着药圃和对面那个正朝自己而来的女子,这样的情景,妫颐仿佛似曾相识。 他望着她,双眸一眨不眨,直到她来到面前,他方惊觉自己失态,掩饰般地回她一笑:“颐见过王姬。” 阿玄微微笑了笑,跃便出了园门,将门虚掩而上,自己守在了门外。 妫颐望着站于自己面前的女子。她亭亭而立,他不但清晰地看清楚了晚风拂动她鬓边垂落而下的那几丝散发,甚至仿佛闻到了来自于她的淡淡幽香,他犹如微醺,一时竟忘了开口。 阿玄朝他点了点头,开口道:“蒙君高看,此次特意前来洛邑向我求亲,无论如何,汝之心意,我甚是感激,但也仅此而已。那夜君曾对于周王,言静候三年之约。倘这话本意是为接我父王之言,最好不过。倘是出于君之本意,请听我一言,周王或许有以我为饵之意图,但我于君,向来别无他心,断不敢因我之故,耽误君三年之期。” 妫颐缓缓摇头,道:“三年何妨,饵又如何,守臣甘之如饴。” 阿玄道:“蒙世子错爱,然我实是经受不起,请世子往后不必再费心于我。” 妫颐怔怔望她片刻,忽朝她前行了一步:“我从前以为王姬心有旁属,故不敢奢望过多,然最近,我听闻王姬似亦是无意于旁人。既如此,王姬为何不能给我一个机会?” 阿玄淡淡道:“世子很好,然非我所喜。”她顿了一下,“倘世子不怪,我能再冒昧问一声,世子何以得知沈国求助之后,便大力游说周王出兵伐楚,非但如此,还慷慨允诺助周室出兵?” 妫颐面露失望之色,但很快便道:“王姬但问无妨,守臣求之不得,怎会怪你?”他凝视着阿玄,“此前我便应允过王上,一旦周室有需,晋国必应召出兵。此举不过是兑现诺言而已,并无他意。” 阿玄原本神色一直和缓,至此,眉头不禁微微皱了皱,语气也有些不快了:“世子,我说话向来直白,不欲遮掩,若有得罪,望包涵。世子方才称此举是为兑现先前诺言,然周王并未应允将我嫁入晋国,何来诺言可言?何况……” 她盯着妫颐:“我虽不敢妄下论断,但世子这几日之所以游说父王出兵伐楚,必有大局层面之考虑。世子倘若有对楚一战之需,以晋之国力,足以与楚人抗衡,只管绕过周国直接南下便可,天下诸侯,此前无不如此,也从未见周王发过一声,世子如今又何必定要拉上周与别国那区区数百乘的战车士卒?” 妫颐一怔,望着神色渐渐紧绷的阿玄,目中起先掠过一丝微微的尴尬之色,但很快,便恢复如常,笑道:“王姬既如此直爽,守臣便也不遮掩了。诚如王姬所言,对楚之战,守臣确实另有别图。因守臣从前曾得过齐翚不少的助力,故许诺齐翚,有朝一日,必助他达成复国之愿。如今便是个绝好机会,但此事只许成,不许败,倘有王室一道,师出有名,必定无往不利,故守臣亟盼周天子能再拾往日之威,统帅联军,一举伐楚,以共创大业……” 他双目望着阿玄,加重语气:“守臣知王姬心有顾虑,在此便向王姬表我心迹。守臣虽爱慕王姬许久,更盼能迎王姬入我晋国,但此次游说周王伐楚,并无半点私心。守臣在此,亦可向王姬保证,一旦出兵,我必倾尽全力,不胜不归,绝不至于叫王室因我今日之举蒙羞。王姬但请放心!” …… 两日之后,周王下诏,决定应沈国之求,出动王师以及联军择日南下,征伐楚国。 周王命王子跃持天子之剑,代天子亲征,与此同时,另外一封发自周王的关于命令其余诸侯出兵应召的诏文,也送到了庚敖的手上。 庚敖还未离开洛邑,这几日依旧居于舍馆。 宰夫买看完周王之诏,看向庚敖,迟疑了下,试探道:“君上,我穆人应诏否?” 庚敖起身,信步来到窗前,一把推开,朝外眺望旷野,片刻后,答非所问:“妫颐一心游说周王南下伐楚,此举叔父如何看?” 宰夫买沉吟了片刻,道:“妫颐如今在晋国,虽可算大权在握,但依旧有不少反他之人,倘若此次对楚用兵获胜,于他提升君威,彻底执掌晋国,大有裨益。此其一。” “其二,晋国虽强,然不能号召诸侯,周室虽弱,却秉承天子之位,倘若用兵能胜,则晋国于中原之威望,必将大大提升。此战,看似妫颐助力周室扶威,实则亦是晋国利用周室,将己之触角传至中原腹地,倘若成功,则可利用这契机掌控周室为他所用,可谓事半功倍。” “这其三……” 宰夫买迟疑了下,悄悄看了眼庚敖的神色,终还是将话吞下了腹,摇了摇头:“臣愚钝,实是想不出了。” 其三,妫颐亦是想利用这契机,在周王跟前博得更多好感,以图王姬。 宰夫买说完,等了许久,见他始终未出声,忍不住又问:“君上,周王既决意要与世子颐联合出兵南下,倘战事获胜,于我穆国当大不利,当如何应对?” “不需应对,先行回国。静观其变便是了。” 庚敖转过身,冷冷地道。 作者有话要说:  从52章起,关于求婚的内容,全部推翻重写了,烦请大家从52章开始重看。 ☆、第56章 半个月后, 周王备齐粮草辎重, 集合王师, 命王子跃代自己南下伐楚,以匡王道。 周国上一次的对外战争,还要回溯到十七年前周王发动的那场伐戎之战。因武道多年不修,战车陈旧,从府库里拖出之时, 有些轮彀甚至因为腐朽而脱落,但好在这两年, 鉴于郑国割麦之辱, 王子跃一直有在练兵,到了最后, 虽集齐周国之力, 亦只能凑出战车两百乘,兵马两万人,但好在这两万士卒当中少有老弱,多为青壮,平日亦有操练, 到了出征那日,洛邑城外的旷野之地,绣着蛟龙的旗帜迎风飞舞, 士兵身穿擦的雪亮的铠甲,手执磨出锋芒的刀戈,以百人为伍, 整齐列队于战车之后,气氛庄严而肃穆。 周人已多年未再经历如此的战前发兵情景了。今日无数人从城中涌出,亦有无数人从王城的四面八方赶来,为的就是亲眼目睹王师之盛,盼望年轻的王子,能为这个世代的周人,再次带来先祖之辈那足以令人热血沸腾的曾经真实存在过的荣耀。 当王子跃身着铠甲,高高立于战车之上,缓缓出现在周人视线里的时候,洛邑的原野鼎沸了,周人用以表达赞颂和祈胜的欢呼之声,响彻四野。 阿玄和息后同乘玉辂车出城,亦送跃至此。 今日天气很好,头顶的太阳灿烂极了,即便坐在车中,光线亦是足够耀目。 阿玄微微眯着眼睛,远眺着跃的身影。 他从战车上下来了,朝着周王所在的礼台大步而去。 他穿过巫觋的祭坑,来到了周王的面前。他的头顶,是一面迎风飞舞的饰了九条流苏的巨大白色王旗。他在王旗之下下跪,双手接过了周王赐下的代表王权的王剑。 他转身,拔出长剑,向列队于前的周**队和四野的周人致意,军队和周人回以他震耳欲聋经久不息的欢呼之声。 吉时至,一堆堆的烽火次第燃起,在沉闷,却又带着种仿佛能够撼动人心的力量的角声之中,旗人拔旗舞动,这支由两万名周国青壮组成的王师,背负着周人对于荣耀的期待,开始朝着南方迤逦前行。 跃转身,朝着息后和阿玄所在的方向走来。 阳光当头而下,映的他肩头甲胄闪闪耀目,他神色凝重,步伐亦迈的很是稳重,完全看不出来,他如今不过刚满十七岁而已。 未等他行至车前,息后便下了车,等待他的到来。 快到近前,跃加快了脚步,息后亦迎了上去。跃辞行,息后面带笑容,双手却紧紧地握住他的手,凝视着他,半晌,只道了一句:“母后等你归来。” 跃郑重拜别,息后点头:“知你和你王姊有话,母后先回车中了。” 她面上笑容更甚,但转过脸的一刻,阿玄却分明看的清楚,她眸底隐隐已有一层水光浮现。 阿玄心底的那根弦,仿佛再次被触了一下。 她知息后已接连数夜无眠了,临了到了这一刻,除了为儿子感到骄傲,她的心里,更多的恐怕还是牵挂和担忧。 跃尚未出征,做母亲的,便已开始记挂了。 阿玄目送春扶息后登上玉辂的背影,压下自己心底忽涌出的此刻不该有的一丝感伤,转头,含笑望着跃。 从周王宣布助力沈国对楚用兵的那天开始,跃便忙碌个不停,阿玄也已有数日没有见到他的面了。 才短短不过几天功夫,她的阿弟便犹如换了个人似的。他不再是阿玄熟识的那个人后仿佛总是带了几分郁色的翩翩如玉美少年,他皮肤变的黑了些,两侧面庞仿佛也往里削了进去,一身戎装,目光明亮,立于她的面前,从头到脚,全然的精气飒爽之姿。 “阿姊,我这便走了。” 跃笑着对阿玄说道。 从周王决意伐楚,诏令周国全境,周人群情激昂振奋,王命再不可能收回的那一刻起,跃便默认了这个事实。 他没有埋怨,更无半句哀怨退缩之语,一直忙于各种战前动员和预备。 跃有能听人言,始终保持清晰的一个头脑,但一旦事成既定,即便非他所愿,也绝不会怨天尤人,而是付出全部努力,以期达到最好的结果。 这就是阿玄喜欢自己这个阿弟的原因。 她注视着他:“你多加保重,遇事多与怀老将军商议。” 此次王师出征,王子跃代表天子为帅,随同王子跃的,还有周国老将军怀毅。 怀毅父祖俱是周国上大夫,入为相,出则拜为将,曾为周国立下大功,被封于怀。怀毅亦是难得的将帅之才,当年周王伐戎,诸侯战前离心,倘若不是怀毅以一己之力苦撑战局,周王险些便被戎人俘虏。但王师回朝之后,周王非但没有封赏于他,反而将败责归到他的头上,降他为下大夫。当时有别国欲请怀毅,但怀毅始终忠于周室,宁愿赋闲,亦不愿另就。跃这几年常去拜访怀毅,尊他为师,怀毅亦喜王子,不遗余力地教授跃以兵书阵法。时隔多年之后,王师再次出征,王子跃再拜怀毅为将军,老将军亦欣然从命。 跃点头。 阿玄面露笑容:“去吧,我与母后等你胜仗归来。” 跃向阿玄颔首,转身欲走,略一迟疑,回头看了眼阿玄,又低声道:“阿姊,我知你担心。你放宽心吧。怀老将军亦说,王师虽弱,然有晋国雄兵,只要联军行动一致,便能与楚一战。此战虽非我愿,然事既不可改,国民又对我寄予厚望,我岂敢有半分懈怠?必全力以赴。” 阿玄笑:“此战必胜!等跃归,阿姐再亲来城外相迎!” 跃亦笑,眼眸晶亮,点了点头,转身匆匆而去。 阿玄一直目送他的背影远去,渐渐和向前移动着的队列融合在了一起。 她慢慢转身,看到息后的目光,依然还投在他方才身影消失的那个方向。 “此仗,王师当得胜吧?” 回城的路上,一直沉默的息后忽然道了一句,似是自言自语,又似在问阿玄。 “王师当胜。” 阿玄握住息后微微泛凉的手,用能说服息后,亦能说服自己的语调,慢慢地应道。 …… 半个月后,王师抵达共,在那里,与道国、房国、柏国三**队汇合。 晋军亦取便道南下,一路需穿数国腹地,那些国君虽不愿,然晋人有襄助王师之名,不敢拒,又忌惮晋国兵马之盛,一路相送,晋世子妫颐统领的千乘之军便如期抵达,五方汇合,战车共计两千乘,士卒近二十万,以王子跃为帅,挟浩大声势,朝着已被楚占领的两百里外的沈国行军而去。 初五,王师联军与楚国一股先行军队首会于洪,大败楚军。 初十,联军行军至厥貉,遭遇楚军大股军队抗击,一番激战过后,联军取胜,楚军后退,防线亦随之后退。 二十日,联军继续高歌猛进,推至沈国都繁阳,夺回城池,楚军被迫放弃沈国,退回到了楚、沈两国交界的狐丘。 …… 胜利的消息,不断飞传至洛邑。 周王喜笑颜开自不必说, 息后从跃走后,夜常难寐,原本被阿玄调理的渐渐康复的身体又有些坏了下去,前些日不慎又吹了风,染了寒气,便又卧病在床,好在胜仗的消息渐次到来,加上阿玄用心侍药,息后的病情终于有所起色了。 然,阿玄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再过些天,又传来了新的消息。 王师联军意欲攻破狐丘,继而推向从前被楚国占领的白国、息国之地时,遭遇到了楚国的强力反击。 楚国经营狐丘多年,筑有方城,坚固无比,联军虽来势凶猛,但毕竟长途跋涉,一个月内又接连打了数仗,后继难免乏力,数次正面交锋之后,各有胜负,双方便各守阵地,不再轻易主动出击,局面呈胶着之状。 …… 一转眼,从跃统领王师出洛邑至今,已经过去了三四个月了,时令也从冬入春,日渐变暖。 洛邑城外的野地里,到处泛着新绿,王宫的庭园之中,亦是花粉叶翠,暖风袭人。 到处都是欣欣向荣的景象。 但阿玄的心情,却没有感受到半分春意所给人带来的喜悦和希望。 她刚刚得知了一个消息,很是不好的消息。 就在联军与楚军陷入僵持作战的紧要关头,妫颐突然决定撤出一半军力,由他亲自带着先行返晋。 …… 王师和楚军在相持了大半个月后,楚人借着地利,调集战车士卒,主动向联军发动攻击,双方战于栎。就在王师渐要取胜之时,妫颐忽得到一个来自晋国的急报。 从前被赶至箕地软禁的公子产,疑似得到郑伯的支持,竟从箕地逃脱,随后召集了一群旧日之臣,大摇大摆地回到晋国国都绛,一度被架空了权力的晋侯发诏废黜妫颐世子之位,封公子产为世子,并下令,不得让妫颐返回晋国。 妫颐闻讯,心急火燎,权衡之下,也顾不得对楚之战了,当即便要领兵返晋,遭到随军的齐翚的反对。 齐翚劝他说,如今联军局面正好,倘若半途而废,实在可惜,不如暂时不管晋国国内,先集中精力将此仗打好,若能胜楚,到时挟着兵威,借天子之名,再领兵回晋平公子产之乱,亦是不迟。 妫颐一开始,是被齐翚劝住了,决意先打好此仗,但随他同行的心腹詹吉私下却苦劝他尽快返兵平叛,称齐翚不过是想借晋国之力尽快夺回息地,全然是为他自己谋划,半点也不考虑妫颐的处境。 “有晋侯助力于公子产,世子倘再不回兵自救,息国或可复立,然不久之后,晋人将只知世子产,而不知世子颐!” 妫颐被詹吉的一番话说的冷汗涔涔,踌躇良久,终于做出决定,当夜召了王子跃、齐翚以及道侯、房侯、柏侯齐聚,称晋国国内情势危及,他已决意先行返晋自救,但鉴于先前之约定,不将全部兵力撤走,留一半继续在此,待晋国平叛之后,必再来协同作战。 妫颐既下决定,当夜便点了一半兵马随同自己连夜北上返晋,留晋国将军韩服统剩下人马,协同王子跃继续对楚之战。 此次王师联军,多半的兵力都来自晋国,妫颐仓促间带走了一半人马,王师原本的排兵布阵立刻陷入被动,且长久作战,军士已露疲态,王子跃便听取了怀毅之言,决定将兵力收缩,暂时先退至沈国境内,稍作休整,以待后续机会,不想却遭到韩服的反对,认为此为示弱之举,竟悖逆王子跃之命,带领晋军和道、房、柏三国联军,主动向楚军再次宣战。 联军此役大败,被楚军打的丢盔弃甲,战车亦损失过半,终于仓皇退守沈国。 双方攻守之势,因此一役,发生彻底的逆转。 面对楚军的咄咄逼人,联军内部,也不可避免地迅速开始分化,道、房、柏三国,先后瞒着王子跃,悄悄将主力撤退,只余不到千人的军队做做样子。韩服受伤卧床不起,残余晋军亦是人心惶惶。 周王之所以时隔多年之后,再倾举国之力,发动这一场伐楚之战,起因,全是因了妫颐的游说。 王子跃心知,从妫颐领兵离去的那一日起,这场开头看似甚是轰烈的伐楚之战,便已注定,将要以失败而告终了。 妫颐想必对此也有所准备,故带走的,全是精锐之师。他留下那一半兵马,想来不过也只是为了全他一个信义之名罢了。 …… 五月,沈国那片名为大冥的旷野地里,处处野花,景色宜人。 这是一年当中最为美丽的初夏时节,但这片土地之上,此刻,却正在上演着一场杀伐大战。 就在小半个月前,楚军趁着联军人心不齐,重兵来袭,道、房、柏三国略做抵挡,便返兵撤退,晋军失了主心,毫无战斗力可言,正当人心惶惶之际,老将军怀毅临危受命,站出来统领着剩余的数万周国士卒和晋军,一番苦战,终突围而出,撤至沈国与陈国交界的大冥,本想在此稍作整休,再定后策,却没有想到,陈侯暗中早已投靠楚王,发动进攻,不久楚国追兵亦至,王师陷入前后夹击,战况艰难。 大战已经持续了半日,王子跃早下了战车,与士卒一同浴血而战,受他的鼓舞,士卒奋不顾身,杀的红了眼睛。 然即便如此,双方实力实在过于悬殊,周人不断地倒下,包围圈变得越来越小。 一匹快马穿过正在厮杀的人群,马上之人挑开一个楚人,冲到了王子跃的面前,翻身下马。 他已白发苍苍,面髯之上,亦染满鲜血,神色焦急万分,正是老将军怀毅。 “王子!速上马,老夫派人护送王子杀出重围。此处剩余之事,交由老夫便是!” 王子跃此刻头脸亦染满了血色,双目通红,早不复往日的清雅模样。 他仿佛没有听到,咬牙,一把推开了老将军。 老将军嘶声道:“王子!我可降,士卒亦可降,然汝为周室王子,未来之天子,汝绝不可落入楚人之手受辱!怀毅无能,有负王子所托,王子若还不走,怀毅便只能以死谢罪!” 他举起手中那把染满鲜血的刀,举到了自己的脖颈之上。 跃神色僵硬,眼角若有血泪迸出,转头,瞳仁中映入了一道利箭,正朝这个方向破空而来。 跃朝老将军扑了过去,将他推到在地,自己却是闪避不及,“噗”一声,利刃入肉,跃胸前中箭,身形一僵,整个人随即后仰,倒在了地上。 他双目视线渐渐变得模糊,影影瞳瞳,仿佛蒙上了一层红晕,耳畔的声音也如潮水,忽远忽近。 忽然,模模糊糊之间,响彻在他耳畔的声浪渐渐变得清楚了起来。 他仿佛听到远处又传来了新的厮杀和呐喊之声。这声浪如同狮虎所发,充满了震慑人心的力量。 想必是楚军后援又至了。 跃在心中如此想道。 “王子——” 模模糊糊之间,他仿佛又听到有人在近旁高声呼唤自己。 跃本已非常疲倦了,他已接连数个日夜无法入眠,此刻这般倒地,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生出了就此闭目睡去的念头,但很快,伴随着那阵厮杀和呐喊之声,他又清醒了过来,知自己不能睡。 他是周室王子,未来的天子,即便战败,甚至死去,也不能让敌手耻笑。 他紧紧地咬舌,剧痛之感,终于令他完全苏醒了过来。 他一把拔出了插在胸前的箭,任血溅流,亦不用人扶,推开近卫,自己以剑尖撑地,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看向方才那阵令他苏醒过来的呐喊厮杀声的源头方向。 他看到一支陌生的军队,如同神兵从天而降,加入了对楚的作战。 甲兵锐不可挡,如同一柄利刃,迅速便撕破了楚军和陈军联合起来的包围圈,毫无防备的楚人和陈人被杀的豕奔狼突,四下逃散。 一面黑色大旗,渐渐地出现在了王子跃的视线里。 大旗随风狂展,上绣狡龙,张牙舞爪,有一玄甲男子,高坐于战马之背,朝着他的方向疾驰而来,转眼便到近前。 跃惊呆了,双目定定不动,握剑的那只手,微微颤抖。 庚敖停在了他面前,勒马,转过脸,居高看了跃一眼,淡淡道:“王子,可好?” ☆、第57章 晋国情势突变, 妫颐引兵急回扑火, 虽留了一半兵力, 然联军军心因此大动, 战斗力锐减,面对楚军的咄咄逼人之势,道房柏三国相继退出, 五国联盟,分崩离析,周王之师在王子跃的统领之下, 虽奋勇不减,然孤掌难鸣,力量相差过于悬殊,不敌, 只能暂时退守沈国境内。 这消息是半个月前送至洛邑的。 昨日还是一路凯歌, 朝堂内外, 乃至周国的街头巷尾,人人都在热议王师联军如何克敌制胜, 今日, 随着消息蔓延开来,气氛陡然沉重了下去。 周王更是如此。 前些时日,随着捷报飞传,他整夜整夜地难以入眠,整个人陷入了近乎狂热的兴奋状态。他开始憧憬攻下楚都,迫楚王向自己俯首称臣的种种, 他甚至后悔当初做出的让王子跃代替自己亲征的决定,却没有想到,一夜之间,情势竟突然逆转至此! 卿士亦无不震惊,随后于背后纷纷议论,称郑伯必是为了报复周王前些时候对他的慢待,不忿联军奏凯,这才勾结公子产在晋国制造事端,目的便是瓦解联军。 显然他的目的达到了。 周王狂怒,破口大骂,骂晋颐背信弃义,骂郑伯卑鄙无耻,骂完了,急召公卿商议对策,一番乱哄哄争吵过后,终于做出决议,派人火速去往宋国曹国,命两国出兵,赶去应援王师。 宋公于腊祭之时刚被周王复封为公,关系算是不错,至于曹,曹侯得以复位,全是因了周室助力的缘故,想来两国不至于翻脸不认,更重要的是,宋、曹二国恰好距离沈国不远,倘若出兵,三四日急行军,应当便能赶至沈国对王师加以应援。 信使出去之后,周王日夜不安,嘴角都生了燎泡,焦急等待之后,好容易终于收到了回讯,却均非所盼。 使者至宋国,宋公一直推病不见。至于曹侯,人虽见到了,亦答应出兵应援,最后却只拉出破旧战车十架,老弱士卒千人,称国小民弱,事先又无任何准备,如今只能凑出这点兵力,以尽自己对周王的绵薄之力。 周王气的手脚冰冷,一脚踹翻了王案,急忙再召卿士商议,有人主张以保王子为先,立刻向楚求和,有人极力反对,称求和有损王师之威,莫衷一是之时,南方又传来了新的战报:王师退至大冥之时,遭到陈国和楚军的前后包夹,包括王子跃在内,全部之人都被困于大冥,情势岌岌可危。 以传信路上所耗时日来计,这消息送到之时,王子跃和周**队,至少已被困有四五日了。 战局瞬息万变,四五日的时间,什么都有可能发生了,只是消息还没传至而已。 周王为打这一场伐楚之战,已是倾尽举国之力,何况还派了王子跃亲征,得知这个消息,他顿时面如死灰,一双手不住地发抖,忽两眼翻白,咕咚一声,人往后仰去,倒了下去。 …… 息后染了风寒,本就卧病,前些天又传来晋人临阵撤军,联军被迫退至沈国的不利消息,她愈发担忧,病情一直不见好转。 阿玄这些时日,一直都在息后跟前侍病,方才服侍她吃了药,息后沉沉睡去。 她这些时日以来,也没睡过一个安稳觉,此刻感到有些疲倦,见息后睡了,正想先回去稍作小憩,见春来了,似有话要说,忙出去,小心问道:“可是南方又有战报到了?” 春目光焦虑,压低声道:“王师遭陈楚夹击,困于大冥,王上方才得讯,急怒攻心,昏厥了过去,朝堂亦乱成一团,卿士莫衷一是……” 阿玄脸色大变,心口跳的飞快,勉强稳住神,正要迈步,忽想了起来,转头道:“此事先瞒着母后,不可叫她知道。” 春应是。阿玄急忙赶去周王那里,入内,见周王直挺挺地仰面躺在床上,近旁数位医士正在施救。 片刻之后,周王终于苏醒,不料却口眼歪斜,流着口涎,既无法站立,亦不能清楚说话了,只剩一双因为熬夜布满血丝的眼睛还能动,喉咙里跟着咕噜咕噜个不停,两道目光望着阿玄,神色显得怪异又悲哀。 阿玄仔细听,终于听了出来,他是在不停地重复着“穆”这个字眼。 周王虚荣、怯懦,得势便妄尊自大,此次腊祭,郑伯既主动求和,人前亦给了周王应有的礼敬,倘周王稍知一点进退,也不应当众以那般方式羞辱于人,须知小人之怨,往往才是防不胜防,何况今日的周,远没有能够支持周王如此显摆天子之威的国力。 倘若此次晋国内乱真的是因郑伯怀恨报复而起,从某种程度上说,和周王不久之前的轻慢自大亦是有直接的因果干系。 只是周国为此付出的代价,太过巨大了。不仅牺牲了王子跃,还有那两万精壮军士。 阿玄对自己的这个父亲,从来就没有过好感,但此刻,见他因为急怒攻心引发中风成了这副模样,心里未免也感到了一丝悲哀,和他那双满是虚弱无力之感的通红眼睛对视了片刻,终于道:“我知你所想。你放心,我会照你意思行事,却不是为你,而是为了因你的虚荣而被送上险路的跃和那两万周**士。” 她说完,起身而出。 …… 方才周王昏死过去的路寝之内,一群卿士正在焦急等候周王消息,得知他病重,便聚在那里,议论纷纷。 大宰甲臣是教授王子跃礼经的太傅,在周国德高望重,此刻神情悲恸,提出事既至此地步,已无力回天,当尽快派遣使者去向楚王求和,以保住王子为第一要务。 周王之前之所以一心伐楚,仰仗的便是晋人,如今妫颐退兵,联军瓦解,楚人又有陈国为盟,实力悬殊,周人想凭一己之力继续对抗于楚,无异于痴人说梦。 妫颐背信,和周室算有交情的能够于短时间内赶至沈国驰援的宋、曹两国也指望不上,求和,以争取用最小的代价结束这场战事,才是目下唯一的明智选择。 人人心里都清楚这一点,只是无人敢说出口。见大宰提出了,纷纷附和。 既求和,便要派使臣。但说到派何人出使,偌大的路寝里,顿时变得鸦雀无声。 大宰年迈,已近八十,老态龙钟,自不合出使。除他之外,朝中平日算有声望之人,当数司徒泄猛和成甘。 泄猛见众人目光在自己与成甘身上看来看去,抢着道:“国有难,泄猛本当义无反顾,然我一向口拙,难当此舌任,成甘却以辩才见长,何况,他又是王后之弟,王子亲舅,由他使楚,最是适合不过。” 楚王凶暴,伐樊国时,获樊侯之弟,以戈断其喉杀之,将头首埋于北门。 成甘恐惧,不愿使楚,方才听到众人议论使臣人选,便知不妙,正打算悄悄退出,却是迟了,见众人都看向自己,慌忙道:“非成甘不愿出力,只是诸位也知,我并非周人,倘若出使,恐名不顺言不正……” 泄猛冷笑:“汝此时自认非周人,平日却身居高位,怎不见你推辞?何况此次王师伐楚,亦是为助你息国复立,如今王子被困,情势凶险,你怎见死不救?” 成甘满头热汗滚滚,呆了片刻,忽面露痛苦之色,以手捂肚,哎呦一声倒地,痛呼个不停。 众人一愣,随即便明白了,知他想以此推诿,有讥笑,有嘲讽,也有忙着去唤医士的,正乱成一团,大宰猛地以拐顿地,怒道:“罢了,尔等也不必推脱,诸般丑态!由老夫去便是了!” “大宰!你年事已高,不可出行。” 众皆默然之时,耳畔忽传来一道女子声音,纷纷转头,见王姬来了,忙各自向她见礼。 阿玄径直走到大宰甲臣面前,停下了脚步。 甲臣神色凝重:“多谢王姬体恤。然王子危在旦夕,如今唯一能够保全的法子,便是谋楚媾和,朝中既无人肯去,老夫去便是了!” 阿玄道:“大宰年迈体弱,恐经受不住路上兼程颠簸,此其一。我父王病重,不能理事,朝中须有人代掌国事,除大宰之外,无人能够胜任,故大宰不可贸然出行。” 甲臣面露无奈:“老夫若不去,何人能去?” 阿玄道:“我可去。” 甲臣一愣,旁人亦也吃惊,看着阿玄,呆若木鸡,连还躺在地上捂着肚子闭目哼哼不停的成甘也忘了装病,睁大眼睛,吃惊地看着阿玄。 甲臣回过神来,立刻摇头:“不可。王姬金枝玉叶,岂可如此以身犯险?老臣去便是了!” 阿玄道:“我知大宰忠心可鉴,万分敬仰,然朝堂内外,如今人心惶惶,有大宰在,方能安稳民心,使楚由我去便是,不必再争论了,我知该当如何,大宰不必顾虑。” 甲臣也知王姬一向颇有见识,迟疑了下,问道:“王姬有何打算?” 阿玄道:“楚王曾请鲁公孙仲申入楚授经,以教化民众,他与楚王有些交情。我欲请他随我同行,至于别事,随机应变便是。” 甲臣听到她如此的打算,顿时觉得信靠了许多,知她确实有备,又听她语气坚决,便迟疑了起来。 阿玄目光掠过面前那一张张看着自己的惊讶的脸,道:“战况紧急,不必再多说了,照我之言行事便是!” 她转身去了。 甲臣望着她的背影,去了拐杖,颤巍巍地行了个礼,颤声道:“王姬大义,实为我周室之福!老臣代我周国国民,谢过王姬!” 泄猛面露愧色,低头不语,地上的成甘脸孔涨的通红,慢慢坐了起来,见无人再关注自己,悄悄爬起来,灰溜溜地走了。 …… 阿玄回到息后寝宫。 息后吃的药令人嗜睡,此刻还是沉沉未醒。 阿玄轻轻坐在她的身边,凝视了自己母亲病中睡颜片刻,起身回到自己的寝宫,刚入内,一个寺人便躬身捧上一只信筒,称是晋国世子妫颐命人传給王姬的信。 阿玄看也未看一眼,只道:“原路退了。” 寺人应是,捧着信筒匆匆下去。 春知道她明日一早就要上路南下,正在为她收拾行装,见她回了,迎了上来,道:“王姬,明日还是由我随你上路吧,路上必定辛苦,我不放心让旁人服侍。” 阿玄看的分明,她望向自己的目光里,充满了担忧和关切。 她微微一笑:“你莫忘了,我从前还曾徒步走去狄道,如今怎就离不了你的服侍?我母亲病中,更需你的照料。你留下便是,不必为我牵挂。此行该当如何,我心中有数。” 春望着她,沉默了片刻,终于恭恭敬敬地应了声是。 阿玄便入内,跪坐于漆几之前,挽袖,一只雪白素手提笔于空,凝神了许久,终于蘸了墨漆,在一张铺开的素帛之上,落下了第一道墨。 她写了很久,涂涂改改,中间废弃了好几块素帛,直到日影西斜,侍女悄悄入内掌灯,方终于书成,却不过短短数列字而已。 她将信帛装入信筒,打上火漆,叫了春入内,递了上去,道:“你派一个信靠之人,尽快将它送至丘阳。记住,事关重大,务必要亲手交到穆侯手中……” “倘见不到穆侯,请宰夫买转亦可,报我之名,想必他会见。” 她想了下,又补了一句。 春双手接过,却又难免黯然,低声道:“我知王姬一片苦心。然,穆国距大冥,何止千里之遥,穆侯便是愿意发兵相助,恐也来不及了……” 阿玄道:“我岂不知?我也并非要穆为周出兵。只要穆能发声拥我周朝,便能给楚带去压力,如此,即便跃已落入楚人之手,楚王必也有所忌惮,不敢过于轻慢,更有利于我前去谋求媾和。” 春一怔,随即目露了然之色,急忙点头:“王姬考虑周到!我明白了!这就派信靠之人将信送去穆国!” ☆、第58章 当夜, 阿玄亲去拜访尚留于洛邑的鲁公孙仲申, 劝服他出面助自己往楚谋和。 鲁仲申与周室关系原本一向匪浅, 且鲁因执掌周礼而得到高于诸国的超然地位, 周室此次伐楚,本已失利,倘若楚再因此兴兵北上, 真正称霸于中原,对鲁国没有半分好处,是以当场应允下来, 次日一大清早,一行车马在护卫的随行之下,冒着熹微晨光,并未惊动任何周人, 悄悄出了城门, 沿着驰道南下而去。 从周往楚的最短的捷径, 是经由郑国,但周郑如今交恶, 只能迂曲取道, 依次经霍、应、蔡,即便一路顺利,加紧赶路,至少也要十天左右,才能抵达靠近楚国的鲁国盟国唐国。 到时倘若确定了消息,阿玄将停留在唐国, 由鲁仲申出面,安排与楚的会面。 次日,日暮天晦,阿玄一行人终于抵达了周边境的泉邑。 行路已一个昼夜,但阿玄并不觉吃力。 周王虽在得知大冥之困的第一时间便派人去往沈国查探后续了,但尚未有回报。阿玄昨日动身后,也再派出了几拨人马去往沈国再次打探消息。 跃迄今生死未卜,或者更大的可能,就是已经落在了楚人的手中。她焦心如焚,恨不得能插翅飞去才好,又怎会觉得疲乏,但鲁仲申如此行路一个昼夜,此刻已是满身疲态,阿玄想到出了泉邑,便是大片旷野,况且天也快黑了,路并不好走,便决定先在泉邑过这一夜,明日早些再继续上路。 泉邑令得报,知王姬要出周,今夜于邑中过夜,亲自来迎。 鲁仲申赶路辛苦,入了泉邑舍馆,顾不得破旧,早早歇了下去。 阿玄亦回了自己的住屋,舍人奉上晏食。 从得知妫颐退兵消息以来,她就没好好吃过一顿饭,今日赶了一天的路,此刻早也腹饥,却没半分胃口,勉强自己吃了些,便放下了食具,这时一个随从来报,说女御春赶了上来,人已至馆舍。 阿玄出去,看见春正从一辆车上匆匆下来,臂中挽着一只包裹,心里便明白了,果然,春到了她的面前说道:“王姬,王后知你心意已决,她不拦你,但命我随你同行,路上亦多个照应。你放心,王后那里无事,她托我转话给你,说她会养好病,盼你与王子早日归来。” 她昨日一早出的洛邑,春今天既追到了这里,阿玄知是母亲的一番心意,便也不再坚持要她回去,微笑道:“如此辛苦你了。” 春连称不敢,问随从,得知阿玄方才不过只吃了几口饭食,怎放心,说道:“我知王姬心焦,只是后头事还很多,王姬须得自己保重身体。” 阿玄知她说的有理,笑了笑,道:“你赶路而来,想必腹中也饥饿了,进来一道吃吧。” 春随她入内,刚安顿下来,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带着仿似出了什么大事的惊慌之意,接着,门一下被人推开,阿玄回头,见邑令竟径直冲了进来。 “出了何事?” 春立刻起身,问道。 “大事!我方得鄙野之民来报,郑国方向有不明身份之军队正向我周地开来,人数众多,恐来着不善!” 邑令神色仓皇无比,声音甚至微微发抖。 数年之前,郑**队便是开到了他这里,围城多日,最后割了城外麦子扬长而去,当时经历,邑令至今想起还是心有余悸。 当年郑人来围,周王至少还能派王师助阵,和郑人相持。如今周**队悉数南下,周国形同虚设,倘若郑国来攻,他这泉邑之中,此刻便是想凑出千人亦是难事。 阿玄有些吃惊,亦颇感意外。 郑伯对周王想必恨极,这是毫无疑问的。但王师伐楚,已然遭遇重挫,传闻还是因郑而起,郑国再挑这个时候落井下石,特意组织出一支人马远道开来周国行恐吓威胁之事,对于郑国来说,非但无任何实质好处,反而会给郑国坐实了不义之名。 除非郑伯真的是被周王被气糊涂了,否则,他应不至于要在这种时候做出如此之事。 “距离还有多远?”她沉吟了下,问道。 “不足数里!半个时辰之内便到!” “可看清旗帜了?确系郑人?” “因日暮天晦,距离亦远,并未看清,但确系从郑国方向而来!我已下令关闭城门!倘真是郑人来袭,这可如何是好?” 阿玄命人去通知鲁仲申,随后道:“你不必惊慌。即便真是郑人来了,料他一时也不敢悍然攻城,你先将城内可用之人悉数调集至城门,以待后命。” 邑令见她神色镇定,渐渐也跟着镇定了下来:“王姬所言极是,我这就去办。” 鲁仲申刚躺下不久,就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给惊起,匆匆出来,见到阿玄,怒气冲冲:“郑人到底意欲何为?莫非是想引天下口诛笔伐?你莫怕,随我去城头,有我在,我看他郑人敢攻城否?” 阿玄恭恭敬敬地向他道谢,随他出了舍馆,一道去往城门。 泉邑是个小邑,方圆不过数十里地,很快便赶至城门口。 阿玄登上城墙,朝着前方远处极目而眺。 时令进入盛夏了,城外大片的平坦旷野地里,长满了卷耳、野薇、蒿草,野花犹如织毯般地疯狂蔓延,视线的尽头之处,远山蟹壳青的天幕之上,剩下最后一道残余的紫色暮光。 就在那片微弱的暮光之下,她看到有支队列黑色的影子,慢慢地出现在了视线里。 这队列长的一眼望不到尾,仿佛一条蜿蜒的游龙,朝着泉邑无声地逼近,速度虽然缓慢,甚至仿佛感觉不到它的移动,但却带着一种犹如荡平前方一切阻挡的肃杀的气息。 随着那支队伍的距离越来越近,鲁仲申仿佛也感受到了某种迫人的气息,渐渐闭口不再叱骂,神色变得微微紧张了起来。 阿玄双目一眨不眨地凝视着那支在晦光中蜿蜒而来的军队,双手扶着城墙上的斑驳泥砖,十指慢慢收紧,手心不觉沁出了汗。 就在距离只剩大约一里之地的时候,那支军队仿佛停了下来,接着,也不知为何,竟改道了,一分为二,其中大股仿佛上了一条往西的岔道,渐渐远去,只剩另一小股人马,往泉邑方向继续而来。 阿玄不禁迷惑了,身旁鲁公孙亦是惊讶,邑令立刻派人出城前去刺探,片刻后,探子疾驰而回,奔至城门之前,高声喊道:“王子回了!王子回了!”声音里充满了兴奋。 阿玄心跳蓦然加快,愣怔了片刻,倾身压在城墙之外,睁大眼睛,盯着前方暮光中那一队影影绰绰已能看到轮廓的人马,忽转身,疾步下了城头,飞奔出了城门。 …… 阿玄在距离城门一箭之地的道旁,接到了跃。 他躺在马车之中,胸前裹伤,神情委顿,人又黑又瘦,但精神却还不错,突然见到阿玄钻入马车,惊喜万分,一下坐了起来:“阿姊!”话音未落,大约是动作过大,牵扯到了伤处,他呲牙嘶了一声,抬手捂住了伤处。 阿玄吃了一惊,急忙扶住了他,让他慢慢躺下去,问他受伤情况。 “无妨!中了一箭而已!已经好多了!” 跃对着阿玄笑道。 阿玄解开他伤处察看,见已有化脓的迹象,好在路上应有持续换药,并不至于十分严重,回去后加以治疗,想必慢慢就能痊愈,方稍稍放下心,凝视了他片刻,长长呼吸了一口气,等方才的激动情绪渐渐平复下去,问道:“你何时回的?怎也不来个消息?战事如何了?前次收到信,不是说你们被陈楚大军夹困在了大冥吗?” 跃点了点头,面露惭色:“全怪我无能,折了自己便罢,还险些折损那些随我出征的士卒。” “不怪你。你已尽力。有些事,只要尽了人事,成或不成,只能交由天命。” 她取出手帕,怜爱地为他擦拭沾在额头上的尘汗:“还没告诉阿姊,战况后来到底如何了?你怎如此快便回了?” 她又想起方才改道而去的那一支军队:“对了,方才阿姐在城头看到另支军队与你同行?何以又分道,不入我国境?” 跃点头:“是,那是穆**队。” 阿玄正在为他擦汗的手停住了,双眸投向他:“穆**队?” “是。” 跃手臂撑着自己,再次慢慢地坐了起来:“半个月前,王师退至大冥,我知再战下去,也只白白折损我士卒,故和老将军商议择道退兵,不料后路却被陈人所断,楚军随之压上,恶战半日,我与军士陷入包围,我也吃了一箭,就在我以为要全军覆没之时,穆侯竟领兵而至,击退楚陈联军,次日又战,穆人再胜,俘了陈侯,楚军便退至方城之内,不再应战,随后穆侯留了些兵马在沈国,自己送我回周,取道郑国,郑伯不敢不从,一路开放关隘……” 从跃口中说出第一个关于“穆”的字眼之时,阿玄便发怔,心跳加快,等他说完,她双目定神,额头沁出一层薄汗,呼吸也随之有些不稳。 “……我解困之后,便派人往洛邑传书,阿姊,你们没有收到消息吗?” 阿玄恍若未闻,依旧发呆。 “阿姊!” 跃又唤了她一声。 阿玄终于回过神,啊了一声:“你说什么?” “我解困之后,便派人往洛邑传书,你们没有收到消息?” 阿玄摇了摇头。 从沈国大冥至周,倘若不走郑国那条便道,中间迂回穿过数国,稍有不慎,信使在路上耽搁,或是意外,也是常有的事。 “消息竟耽搁至此!”跃神色懊恼,“我叫你们担忧了!对了阿姊,”他忽想了起来,“你既不知我已脱险回来,怎会在此处等我……” “跃!” 阿玄忽打断了他,注视着跃,迟疑了片刻,终于艰难开口:“方才你说……穆侯他亲自送你回的?” “他就在那支队列里?” “是。”跃点头,“天色将暮,我请他引军入邑,但他拒了,说另有事,要尽早赶回穆国,我留他不住。” 他看了眼阿玄,见她转头,视线透过车舆的望窗向着身后那个方向看去,目光凝然。 “阿姊,此次大冥之围,倘若不是穆人及时驰援,我此刻也断不可能回来。可是你们收到晋颐退兵的消息,便向穆人求助了?” 阿玄收回视线,慢慢摇了摇头。 跃道:“我猜想亦是如此。洛邑距离穆国有些路,一去一回,即便那时便向他求助了,穆人亦不可能如此及时赶到,应是他自己……” 他忽停了下来,仿佛意识到了什么,小心地看了眼阿玄的脸色,不再说话。 “他和你一路同行,可曾说过什么?” 阿玄沉默了片刻,问道。 跃摇头:“他出兵助我周室,亦救了我的性命,我数次想向他表谢意,但他……甚是冷淡,一路不大与我说话,更是半句也未提他为何助我。” 阿玄睫毛微微一颤,不再说话。此时马车引着身后的周人军队,渐渐靠近城门,鲁仲申和邑令来到城门之外相迎,忙着安置周国幸存回来的军队,又立刻派人往洛邑王宫传送消息。 跃径直入馆舍,阿玄为他重新换伤药,一番忙碌过后,跃因受伤,元气大伤,路上又疲累,此刻安顿了下来,放松下去,闭目很快便睡了过去。 阿玄回屋,靠站在窗前的一片昏影里。 良久,窗外一片夜幕从蟹壳青转为深蓝,她的身影始终一动不动,仿佛渐渐融入了这迷离的夜色之中。 一阵脚步声至,春手执一盏烛火入内,搁烛火于案台之上,轻声道:“天佑我大周,王子能化险为夷,平安回来便好!王姬这些时日亦是辛苦,我叫人预备澡水了,王姬可去沐浴,早些安歇了吧,等明日……” 阿玄忽转身,快步朝外而去:“备车,我要出城。” 春一愣:“夜已至,王姬还要去何处?”她话音落下,自己便似明白了过来,立刻又道:“遵命。” ☆、第59章 伴随着门枢转动发出的那一声沉重而古朴的“吱呀”之声, 城门慢慢开启, 一辆轺车穿行而出, 冒着渐渐浓重的夜色, 沿驰道一直行到那个道口,右拐,上了往西而去的岔道。 盛夏的夜, 头顶繁星灿烂,一弯淡淡眉月,刚刚爬上了旷野尽头的远山之巅, 轺车下的泥路干燥而颠簸,随着两只车轮飞快转动,整架车身不时跳跃而起,带的两扇车门跟着不住微微地抖动, 发出细碎的令人听了心烦意乱的咣咣的杂音。夜风还挟着尚未散尽的白日余温, 随着马车急速前行, 不断地从被抖开的门缝里扑入,打在人面之上, 令人感到愈发炙燥了。 马车行出去将近数十里地后, 终于慢慢减速,最后停在了道旁。 辕头那两匹拉车的良马,跑的浑身冒汗,一停下来,便不住地喷着粗重的响鼻之声。 夜色有些迷离,但也足以能够看清了, 就在前方不远之处,那片靠近浅溪的坡原之下,密密麻麻数不清的士兵们来回走动,忙而不乱,一个一个的行军帐包正在竖立而起。 军队似刚刚落脚此处扎寨过夜。无数的堆火,在夜色里微微地跳动,远远望着,仿佛一点一点掉落到了地上的橘色的星火。 阿玄从车中下来,眺望前方的那片宿营地,片刻后,命春和随行等在原地,自己迈步,朝它走了过去。 …… 阿玄下了坡地,渐渐地靠近营地,还没到近前,就有两名卫兵迅速跑来,其中一人厉声喝道:“何人?” 阿玄停下,报上身份说明来意。 守卫面露诧异之色,到了近前,看清她的样子,语气立刻变的和气了,让她原地等着,一人转身匆匆而去。 阿玄等了片刻,看到有个人影朝这边疾步而来。 她认出了对方,迎了上去,唤道:“成足将军!” 成足方才正在安排扎营事项,得卫兵传报,说一女子,自称名玄,从数十里外的泉邑赶来,欲见穆侯一面,十分惊诧,便先自己过来瞧个究竟,此刻见到了人,见果然是阿玄,有些惊喜:“竟真是王姬?方才守卫来报,我还有些不信。王姬怎会来此?” 阿玄微笑道:“我今日恰好在泉邑,听阿弟说了些事,知穆侯在此,便冒昧寻了过来。将军可否代我传话?” 成足颔首,示意她随自己来:“方扎营,还乱着。穆侯方才与祝将军一起,应就在前头,王姬随我来。” 阿玄便随他朝前,行了段路,靠近一座矮丘之时,看到对面有两人各自牵了一马,正朝这方向走来,一边走,一边似在说着什么。 夜色昏暗,中间也隔了数十丈的距离,太远,她看不清人的样子,但凭身形轮廓,阿玄依然一眼便认了出来,其中一人正是庚敖。 她不自觉地停下了脚步。 成足也看到了,回头叫阿玄稍等片刻,自己朝前跑了过去。 阿玄立在原地,睁大眼睛望着,见成足跑到近前,和那人说了几句话,他便转头,看了过来。 阿玄知他看到了自己,顿时心跳加快。 她屏住呼吸,等了片刻,见他身形始终不动,仿佛凝入了这夜色,终于鼓足勇气,迈步朝他走了过去。 她的脚步,起先还有些迟疑,但越走越快,最后径直到了他的面前,停下,向近旁那位一脸浓须也遮不住诧色的祝叔弥点了点头,随即看向了他,轻声道:“可与你说几句话吗?” 庚敖未说什么,只将手中马缰抛给了成足。 成足一把接过,牵了马,立刻离开。 祝叔弥看了庚敖一眼,随成足一道离去,两人身影很快便消失在了矮丘背面。 夜风掠动阿玄的裙裾,裙角擦着她近旁的草丛,发出轻微的窸窸窣窣的声音。 “你怎来了?” 他动了动肩膀,开口问她,语气颇淡。 “今日我恰在泉邑落脚,本打算明日出周往楚谋和,不想阿弟竟意外回了……” 她抬眼看向他。 他的面庞在夜色掩映之下,显得有些朦胧。 “……我方知道,原来阿弟他们被困于大冥身陷绝境之时,得你及时驰援,方死里逃生。阿弟说今日曾邀你入城,但你拒了。” 他沉默着。 “不瞒你说,我父王起先以为能够仰仗晋人,故倾举国之力,南下伐楚。不想战局急转直下,洛邑朝堂内外,已乱成一片。我本抱着最坏打算,请鲁仲申出面随我赴楚斡旋,以求以最小代价结束这场战事。你不知,昨日动身前,我曾给你发去一信,求援之信,我本希冀,只要你肯发声应援周室,便已是极大的援助。我却万万没有想到……” 阿玄顿了一顿,深深呼吸了一口气。 “我却没有想到,原来你已早早发兵援周。倘若没有你的驰援,不但周师全军覆灭,我阿弟现今境况如何,亦是难讲。我感激无以言表,若不亲口向你言谢……” “你来此处,为的便是向我言谢?”他忽然打断了她的话。 阿玄迟疑了下。 “对比起你对周室和我阿弟的助力,言谢实过于轻飘。周室虽衰,然名义之上,依旧为天下共主。我知你一向有称霸中原之雄心,日后倘若有用得到周室的地方,你派人来言说一句便是,必无不从。” 庚敖挑了挑眉:“我知王姬一向厌我至深,此次其实大可亦不必如此纡尊降贵。此仗看似周室为正王道而起,实是晋楚之争,牵动全局,天下诸国无不观望。周室早日落西山,即便因此全军覆没,亦是不自量力,咎由自取。然我却不可令楚获胜。这十数年间,楚相继吞并邓、赖、曾、息等国,势力已北扩至淮,此仗它若再胜,必趁机越过淮地,大幅深入,到时形成一呼百应之势,日后想再遏它入主中原之触角,我穆国恐要付出比如今大的多的代价。故此仗,乃是为我穆国而打,又何须王姬特意连夜赶来此地向我言谢?” 阿玄有些眼热鼻酸,强行逼了回去。 “即便如此,也需向你言谢。倘若不是你及时赶到,我阿弟和周国将士……” “不必说了!我不需王姬向我言谢。” 庚敖面上仿佛露出一丝不耐之色,拧了拧眉:“不早了,我亦不敢久留王姬,若无别事,王姬还是及早回泉邑吧。” 他说完,转身大步离去。 阿玄望着他渐渐消失在夜色里的背影,于原地立着,良久,终于转身,朝前慢慢走去。 片刻后,成足追了上来:“可要我送王姬回城?” 阿玄停下脚步,微笑道:“多谢将军,不必了。我来时有人同行,坡上等着。” 成足点头:“好。我送王姬出营。” 阿玄行出营寨,请成足不必再送,成足终于止步,目送她离去。 阿玄循着来路,朝着方才她命春和随从等待她的方向走去。 她的脚步起先走的很快,渐渐地,越来越慢,越来越慢,风迎面吹来,她感到面颊发凉,抬手摸了一摸,手指被沾湿了。 她知道春和随从就在前方不远处等着自己,不愿让她们看到自己如此的模样。 她停下了脚步,以手背拭泪,却越拭越多,眼泪仿佛开了一道闸门,再也抑制不住,汹涌而下。 …… 她曾经听从了内心,无法释怀于相识以来两人之间曾发生的种种不快,即便那些不快,都是带着动听的喜爱她的名义。在她终于能够向他说不的时候,她选择拒绝了他。 聪明如他,怎可能想不到当日周王之拒便是来自于她的拒绝。 高傲亦如他,轮到今日这样的局面,即便他对她冷眼相待,本也是人之常情。 她在今晚生出想要赶来向他言谢的那一刻时,便已经有了心理准备。 然,到了此刻,周围空无一人,身边除了头顶夜穹相伴,就只剩空旷四野里的野风,她却终于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 她亦不知自己为何如此。 没有人知道,在她下定决心写信向他求援的时候,她曾经历了怎样的一个过程。 倘若可以,在她曾经那样决绝地拒绝了他之后,她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再开口向他求助的。 但她没有选择。 妫颐的临阵退出,谁也无法预料的到。 在做出与楚谋和的决定之后,即便她与大宰商议过了到时各种可能出现的问题以及如何应对的法子,但她心里依然清楚,真到了那一步的话,绝不会轻松,甚至极有可能,还将遇到事先无法预料的意外,而那些意外,极有可能会令之前的所有努力都付之东流。 她只能成功,不可失败。周国最后那仅剩的两万士卒和跃的性命,容不得出任何的意外。 故她必须向他求助,以尽量为自己接下来的南行争取到更多的支持力量,哪怕这于她而言,是一种极大的难堪。 但这又有什么关系?颜面和实实在在的关乎切肤之痛的活生生的性命,孰轻孰重,她分得清。 傍晚从见到跃,得知他同行,却过城而不入,她的心绪便纷乱无比。 在来之前,她就已经做好了收到冷遇的准备。虽知自己的言谢于他渺小无比,他也未必在意,但应当做的事,她还是会去做。 她也绝不是因为当初的拒婚之举而后悔。 况且,面对她的感谢,他亦用理智到近乎冷漠的语气告诉了她,他出兵是为了穆国,并非为了救周。 既如此,此刻的她,本该释然才是。 阿玄却彻底无法抑制自己不受控制的泪水,到了最后,她终于放弃,慢慢地蹲在了地上,双手掩面,任由泪水从指缝间慢慢地溢出。 她便如此蹲在地上,无声泣了许久,渐渐地,终于觉得心里舒服了些,眼泪也慢慢止住。忽然想到春还在等着自己,怕耽搁过久她会寻过来,正要站起身,抬脸之时,愣住了。 她的面前,竟有一人! 庚敖不知何时竟来了,就站在她的面前,没有发出半点声息。 阿玄便保持着错愕的仰面姿势,定定地和他对望了片刻。 他微微俯脸,面庞便隐没在了夜色里,叫人看不清他的神色,只有双目,似在微微闪动着光芒。 忽然,阿玄见他肩膀动了一下,竟学她,慢慢地蹲了下来,抬起一只手,朝她的脸伸了过来,指尖碰到她一侧面颊,沾了些水痕,捻了捻。 阿玄回过了神,脸庞顿时涨热,一下跳了起来,仓促转过身,抬袖擦去脸上残余泪痕。 “你哭什么?我方才又没骂你。” 身后那人说道。 “不是。和你无关……” 阿玄声音还带着哭泣后的娇浊鼻音,含含糊糊应了一声,便绕过他,低头快步朝前匆匆而去。 庚敖望着她仿佛受惊兔子似的背影,微微皱了皱眉:“你方才说,要谢我?” 阿玄迟疑了,脚步停了下来,慢慢转过身。 庚敖走到她面前,神色甚是严肃:“我虽不能坐视楚胜,但确实救下王子跃,亦令你周室保住了最后一点士卒。我一向不做无利之事,方才想了下,周室确实应当还我这人情。” “你……要如何还?” 阿玄望着他那双盯着自己闪着幽光似的眼睛,忽然感到微微紧张。 “倘若你真想谢我,那就用你自己。周国上下,除九鼎,也就只有你,才入的了我眼。鼎器我不取,便取你。” 阿玄哑住了。 庚敖微微眯了眯眼:“怎的,你还不愿意?” 阿玄心中犹如打翻了一个五味瓶,点头不是,摇头也不是。 庚敖注视了她片刻,唇角忽不易觉察地微微扯了一扯:“你既不摇头,便当你愿意了。我会尽快派人再去洛邑求亲。此为第三回。倘若这次,你再耍手段……” 他停了下来。 阿玄慢慢地垂首,一动不动。 一阵大风忽从侧旁刮来,阿玄衣袂狂舞,身子也微微晃了一晃。 “如此便说定了。不早了,你先回城。” 庚敖双臂朝她伸去,一手托她臀,一手揽她腰,如抱娃娃似的将她抱了起来,随即朝着前方走去。 阿玄整个人蜷在他怀里,面颊靠他温热的肩颈之上,清楚地感受到血液在他颈间动脉里奔流的脉动。 她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春久等不见阿玄回,有些焦心,便叫随从与自己前去察看,下了坡地,忽然看见远处走来一个人影,渐渐看的清楚,竟是那穆侯抱着王姬走来,目瞪口呆,停下了脚步。 庚敖仿佛没有看到她,抱着阿玄径直从她面前经过,将人放入轺车之中。 春匆忙赶上来,在旁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庚敖转身道:“回去转告周王王后,不日我便派人再去求亲。” 作者有话要说:  ……这周榜单任务好像完不成了……/(ㄒoㄒ)/ ☆、第60章 阿玄入城, 城门在她身后关合。寂静的深夜时分, 朦胧月光之下, 轺车不疾不徐地走在城中夯平的黄泥路上, 轮轴随着转动,发出有节奏的轻微的辚辚之声。 到了这一刻,白日暑气已是散尽, 迎面夜风亦多了几分露水凉意,阿玄却还是耳颊发热,回到馆舍, 灯火映照之下,见她面颊泛红,双眸湿潮,看起来便犹如病了似的, 春伸手要探她前额, 被她挡住了, 向里翻了个身,将自己的脸埋入了枕中。 “王姬可是不适?”春不放心。 阿玄未应, 只摇了摇头。 春坐她身畔, 迟疑了下,又问道:“穆侯方才已与王姬说好求亲之事?” 阿玄依旧埋脸于枕,一动不动,半晌,只低低地嗯了一声。 春本想问她如何做想,但想起方才那男子抱她行来, 她伏于他肩颈之上,柔顺犹如小鸟依人的一幕,终于放下了心,柔声道:“遇事方见人心,何况穆侯对王姬确是上心,”她理了理阿玄凌乱散落于肩背的一片柔软乌发。 “这些时日以来,确是出了许多的事,好在都过去了,安心睡吧,明日便可回洛邑了。” 春熄了灯,为阿玄带上了门,轻手轻脚地离去。 …… 休息了一夜,跃的精神看起来好了许多。他已得知周王和王后的情况,归心如焚,这里既无事了,次日,一行人便上路回了洛邑。 跃和王师被穆侯所救,如今已回来的消息,昨夜深夜便已传至王宫。阿玄和跃入城之时,息后不顾还病着,亲自到王宫皋门之外相迎,见到一双儿女,将两人紧紧搂入怀里,忍不住潸然泪下。 阿玄回王宫大半个月后,这日,宰夫买抵达了洛邑,求见周王王后。 周王依旧卧病,无法理事。好在息后近来渐渐康复,跃箭伤也大好,在大宰等人的提议之下,这些日已慢慢开始代周王行王庭之事,得知宰夫买道了,连夜着人引他入城,息后亲见,赐他入座,含笑道:“宰夫远道而来,跋涉多有辛苦,一路可顺畅?” 宰夫买谢坐,道:“路上甚是顺利。我听闻王上卧病,不知近况如何?” 息后道:“王上正养病,慢慢调治,日后必安,宰夫不必牵挂。说起来,我本当向穆侯表言谢才是。此次伐楚,王师不利,倘若不是穆侯及时驰援,后果不堪设想。” 宰夫买道:“周室为王,穆人援王,本是天经地义,王后言重了。” 息后含笑,摇了摇头,看向他:“不知宰夫此次前来,所为何事?” 宰夫买便从席位上起身,拱手道:“实不相瞒,臣此次再入洛邑,乃是受君上之托,意欲再向王姬行求亲之事。不知王后意下如何?” 阿玄一回来,息后经春之口,便知道了那夜发生在泉邑的事。这些时日,暗中正在等着穆国来人。宰夫买的来意,王后自然清楚。此刻听他说了出来,略作沉吟。 穆国曾两次求亲于阿玄。 第一次时,阿玄刚回洛邑,王后未亲见过庚敖,只从春和阿玄那少的可怜的只言片语的描述里,感觉到女儿不愿嫁他,是以周王当时拒绝之时,她也无多大的感受。 庚敖第二次求亲,当时在数个求亲者当中,王后对他很是满意,原本以为能够事成,奈何因司巫之事,中途生变,他求亲未果而去,当时息后又是生气,又是无奈,更觉惋惜,原本以为他再次遭到女儿拒绝,想必也就断了念头。却没有想到,此次伐楚生变,危难之时,竟是蒙他及时出手相助,这才救了跃,也令周室得以保存最后一丝颜面。息后心中对他实是感激。听春的口述之言,得知女儿那夜主动去找他,随后被他抱着送了回来,又说不日再来求亲,当时心中便应许了。 “穆侯对我周室有大功。既求亲,我自然应允。”息后笑道。 宰夫买松了半口气。 这半年之间,他为了国君侄儿之婚事,可谓劳苦奔波。此次再入周求亲,庚敖出于体恤之心,原本打算另外派人前来,但宰夫买唯恐再出意外,也不怕辛苦,自己坚持又要了这差事,一路紧赶到了洛邑,此刻终于听到息后允婚之言,算是事成了一半。 之所以称“事成一半”,是因为穆国此次挟恩求亲,周室允婚,本就在意料之中,接下来的他要完成的另一半事,其实才是重点。 宰夫买微微咳了一声,看向息后:“多谢王后允婚。关于婚期,王后可有定夺?” 息后和女儿分离长达十七年之久,如今好不容易,女儿回到了身边,做母亲的,自然舍不得她出嫁。 但女儿已大,更重要的,有了在息后看来适合托付终身的男子,她再舍不得,也不能耽误她这一生之事。 息后沉吟了下,道:“关于婚期,便照王室之惯例,尽快定亲,一年之内,行完六礼,成婚嫁,如何?” 宰夫买从坐席上起身,行至息后面前,极其恭敬地朝她行了一个拜礼,道:“王姬与父母生离十数年之久,如今终得归宗,令王姬承欢膝下,以弥补遗憾,本是人之常情,然臣离国前来代国君求亲之时,与国君话别,方知国君曾就求娶王姬一事问于叔祖武伯,曰,昔文王得太姒,武王娶邑姜,圣贤之君得圣贤之后,则上可以配至尊以主宗庙,下可以宜家人而及邦国,如今我穆国之国君,虽不过只是天子之守臣,亦有效仿先贤之心,然自知德薄,故求得一贤惠内助,以协成至治之心,尤为亟迫。” 息后一怔。 宰夫买继续侃侃而谈:“王后有所不知,如今穆人王宫少一女君,全地穆人,亦少一女君。无女君,则躬桑劝蚕无主,祭祖祀神亦是有缺。故不止叔祖一人,全地之穆人,亦翘首盼他早日能将王姬迎入穆国。王姬敏惠而贤达,实为哲淑之配,若能早日下嫁,迎入穆宫,不但是国君之幸,亦是全地穆人之幸。” 他向王后再次深深行了一礼:“故如今,国君上有叔祖之期盼,下有穆人之亟待,他不敢不从,盼尽快迎娶王姬。一年之期,恐有些长。” “以宰夫之言,当以何期为妥?”息后想了下,问。 宰夫买想起临行前庚敖的吩咐,看了王后一眼,硬着头皮道:“若能于三个月内有幸能迎王姬入穆,则不但是我国君之幸,亦称我全地穆人之愿!” “倘夺爱于王后,请王后恕罪!” 他说完,忙又补了一句。 息后心里明白,这话虽是出自宰夫买之口,但本意,当来源于庚敖。 他要周室三个月内便完成六礼,出嫁王姬,实是有些仓促。 但话既如此说出了口,言辞再彬彬有礼,其实亦是一锤定音,不给周室这边留商量的余地了。 倘若没有大冥之事,他如此单方面定下三月之期,息后当不会应允。但如今他却是挟恩而来,还是个天大的人情,息后实在无法推辞,况且宰夫买的话又说的极是宛转,滴水不漏。 息后踌躇了下,终于道:“宰夫之意,我已知悉。宰夫可先回舍馆歇息,待我考虑过后,便予以回复。” 宰夫买也知这要求有些为难于人,见息后没一口拒绝,也是松了口气,依言退了出去。 …… 阿玄刚刚沐浴而出,身穿宽袍,坐于镜台之前,侍女帮她擦干长发,她取梳,正自慢慢梳理长发,息后来了。 阿玄放下手中玉梳,正要起身相迎,息后已快步而入,示意她不必起身。 侍女出去了,息后拿过玉梳,跪坐到阿玄身后,亲自为女儿梳理一头如云青丝,道:“今日宰夫买来了,代穆侯向你求亲。” 阿玄轻声道:“女儿听说了。” 息后停下,望着女儿映在镜中的那张芙蓉玉面:“宰夫买的意思,是三个月内,便行婚礼之事。” 她顿了一下,“母后原本是想再留你一年,此亦为王室嫁女向来之惯例。奈何他言辞恳切,声情并茂,母后不好一口拒绝,但当时也未应允,只叫他先回传舍休息,等我消息,母后来问你的意思。” 阿玄垂眸,沉默着。 息后等了片刻,等不到女儿的回答,叹息了一声:“穆侯这婚期,催的是过于紧了些……母后本不欲应,奈何我周室欠他一个天大人情……” “他一向便是如此,我早猜到,也无甚惊讶之处。我无妨,随母亲做主吧。”阿玄道,向息后微微一笑。 息后望了她片刻,伸出手,将女儿娇软身子搂入了怀里。 …… 周室应穆国再求,决定将王姬下嫁穆侯,随即向鲁国发知照。 因婚期定的有些紧,从定下婚事次日起,使者便不断以快马往来于周、穆两国之间,斗转星移,日子一天天过去,当王宫里的侍女开始往身上添加秋衣之时,婚姻六礼,只剩迎亲待履,王姬嫁期至了。 数日之前,主婚护送王姬入穆的鲁侯抵达了洛邑。 随着穆国再次胜楚,已然初现霸主之相,值此机会,那些想借此交好穆国的诸侯,譬如宋公、蔡侯、卫侯等,均照礼仪前来洛邑观礼,这些时日,但见诸侯们的华丽车队来往不停,王城之外的驰道之上,终日尘土飞扬。 王城亦似感染到了这喜庆,因之前那场战事而沉寂了数月的街头巷尾,渐渐变得再次热闹了起来。国民纷纷洒扫除尘,从早到晚,谈论着王姬下嫁穆国之事。 迎亲的穆人,也终于如约而至了。穆国此次迎亲使团,竟出动百乘之车,万人之军,队伍绵延长达数十里地,场面盛大无比,抵达洛邑的当日,引的全城国民争相出城观看。 ☆、第61章 拜会、献礼、禳祭、飨宴, 鲁侯主持, 众诸侯观礼,三天之后,这一系列的繁琐礼节终于完成。 黄昏, 王城城门大开,街道洒水除尘,周人集于道路两旁, 等待迎亲队伍的到来。 吉时,穆国迎亲仪仗缓缓出现在城门之下, 旃旗飘扬,辎车被引着进入王城,在周人的注目之下, 驶向王宫。 辎车以驷马为驾,通体漆黑,舆身宽大,前梁饰以琥珀云母,轭首镶嵌铜銮, 四驷俱为乌骓, 体格雄健, 马身饰革带,带上贯有鳞形金饰, 马鞅左右各垂十二繁缨,跑动之时,锵锵为声, 华丽中不失庄严,正合今日如此之盛大场面。 同一时刻,王宫之中,正宾、赞礼、摈者、执事俱已到位。阿玄已装扮完毕,在女摈的引领之下,来到王宫路寝,正式拜别周王和王后。 周王病情比之从前有所改善,但依旧行动不便,说话口齿也是不清,此刻靠于一张矮屏之上,王后坐于他的身边。 阿玄向他二人跪拜辞别。 周王望着阿玄,目光里露出一丝复杂之色,似喜,又似是悔,起先一动不动,随后嘴巴微微张翕,发出一串含糊不清的声音。 息后靠过去,倾听了片刻,听明白了。 周王他在对即将出嫁的女儿说,到穆国后,亦不可忘她王姬身份,若穆有不利周室之举,她需以周室为先。 息后起身,来到阿玄面前,亲手扶起她,凝视女儿如花似玉的一张面庞,道:“玄,临行之前,汝父之言,你需牢记:既成婚姻,便须敬慎重正。夫君之夫者,意为汝须爱之,夫君之君者,意为须汝敬之,既爱且敬,夫妇方能琴瑟和鸣,结发白首,你可记住了?” 她双手紧紧握住阿玄的手,目光充满了怜爱的柔慈之色,语气却郑重异常。 阿玄对着面前这个自己唤她为母亲的妇人,想起第一次和她见面时的情景,那时候,她病的昏昏沉沉,当听到春说自己回来了的时候,她睁开双眸,握住自己的手时的那种感觉,和此刻一模一样。 只不过,那时母女初见。 而如今,短暂的相聚之后,却是再次分离。 这一去,等到下回再见,也不知是何时之事了。 阿玄鼻头一阵发酸,眼泪忍不住盈眶了,点头道:“母后放心,女儿必牢记母后今日教训。” 随她点头,蓄在眼眶中的泪水便夺眶而下,沾湿了她傅过一层脂粉的面庞。 息后笑了,取帕小心为她渗去泪痕,低声道:“我知你本就聪明,亦极是懂事,只是性子倔强了些,如今你出嫁,既答应牢记母后之叮嘱,母后便就放心了,料你往后必能恪尽本分,与穆侯共事宗庙。” 阿玄含泪点头,见跃一身弁服,朝自己走了来,急忙抬手,压了压眼角。 跃行至近前,轻声道:“阿姊,穆国迎亲使者已到,候于皋门之外,我送阿姊登车。” “去吧,不可耽误良辰。” 息后松开了阿玄,含笑催促,立在原地,目送女儿一步三回头,那抹窈窕身影,终于消失在了路寝的大门之外。 女儿身影消失在视线里的一刻,她面上笑容消失了,目中渐渐泪光滢然。 春向她拜别:“王后安心,婢会照顾好王姬。” 王后转脸,拭去眼角泪痕,颔首道:“去吧。路上保重。” 阿玄被引送至王宫皋门,双手持以红黑丝带所系的周王和王后分赠的代表了王室之尊的圭璋,在赞礼的引导之下,登上了那辆装饰的极是华美的辎车,于前后礼车的簇拥之下,在无数周人的目光之中,缓缓出了洛邑的西城之门。 “恭迎王姬入穆——” 此时,一直候于城门之外的万人之军在师帅指挥之下齐声呐喊,声响冲天,震彻四野,达及洛水两岸。 车队沿着驰道开始西行,暮色渐渐浓重。 阿玄回头,看了一眼身后。 天边燃着绚丽的火烧云,云光将穆人盔甲镀上了一层金黄色的暖光,洛邑那道高耸的城墙,亦渐渐被抛在了身后,终于幻化成一片模糊的影子,彻底地融入了暮色。 …… 这支人数多达万众的迎亲队伍昼行夜息,浩浩荡荡地穿过曲、焦等国,诸国国君,无不恭送,如此,路上走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这日,一众抵达西华关。 此为穆国如今之西境,西华关亦是扼守入穆通道的重要关塞,穆国常年重兵屯守于此。庚敖已于数日前抵达,亲自迎接王姬入关。 送亲的鲁侯和前来迎亲的庚敖相会,按照惯例,庚敖此时还是不能与王姬□□,只由他亲领着,继续一路往西,再行数日,终于抵达了国都丘阳。 是夜,阿玄和周国送亲使团停留于丘阳城外,入住早已搭设好的巨大帷帐,次日吉时,乘载着王姬的那辆辎车和送亲使团,在无数穆人的夹道相迎之下,进入城池。 天下诸侯相互联姻,联姻之最高等级,便是能聘娶周室王姬。就在几十年前,周室尚祲威盛容之时,诸侯倘能娶到王姬,可谓一件极其耀盛之事,如今周室虽不复往昔,但王姬依旧是众多诸侯竞争的对象,譬如今日这位,据说先前求娶之国,除穆之外,尚有晋、齐,无不是当世之大国,如今穆国折花,加上前些时日对楚之战再获胜利,可谓喜上加喜,全城穆人欢欣鼓舞,无不深感扬眉吐气。 穆人知本国从前一向被中原众国轻看,早就憋了一口气在心,听闻今日将有盛大的送亲使团随同王姬入城,内中除了周人,还有鲁侯等人,为不叫人轻看,今日纷纷梳头洗面,换上整洁衣裳,涌上街头,但见人头攒动,却是秩序井然,丝毫不见纷乱,令鲁侯深感意外,以致于回去之后,私下里曾与近臣感慨,称穆人之齐心,他实是前所未见,有如此国民为托,难怪穆**容威盛,天下几无可挡之国。 穆侯庚敖,今日通天为冠,冕服加身,束辟邪蟠夔腰带,蓝田美玉为勾,本就英俊,如此着装,更衬托出身形挺拔,器宇轩昂,神采奕奕,此刻他立于前殿东西两阶之间,双目眺望前方。 他在等着鲁侯将王姬送至此处,二人成同牢之礼。 伴着一阵悠扬的钟鸣之声,两队摈者现身导路,随后,鲁侯引一女子,终于出现在了他的视线之中。 庚敖眼睛一眨不眨,紧紧地盯着那个正朝自己缓缓行来的女子。 她长发左右分梳,绾于耳后,身着庄重礼服,玄黑为底,纁红滚边,落至膝位的宽大袍袖之上,双侧以金色丝线刺绣对凤,金凤栩栩,犹如振翅欲飞,全身上下,除了玄、纁、金三种贵色,便只剩领衽露出的一片素纱中衣的纯白之色,愈显玉面如画,容颜绝色。 世间至美至贵,再无出其右者。 穆宫之中,今夜灯火辉煌,此间更是装饰的耀灿无比,但随她行近,衣袖拂展,满堂珠光灯火,仿佛亦随之失去了光彩,变得黯然之色。 庚敖双目绽放精光,忽快步走下台阶,朝她迎了过去,伸手揖住她袖下的一只手,不容她有任何的躲闪,五指便顺势插入她的指间,和她手心相贴,十指紧紧地扣在了一起。 阿玄睫毛微颤,慢慢地抬眸,看向了他。 他目光炯炯,正微微低头,目光俯落于她,见她望来,他笑了,朝她颔首,以为迎妇之礼。 …… 就在方才,阿玄乘坐的那辆辎车进入丘阳,行驶于平整宽阔的街道上时,阿玄人虽坐于车中,却也看到了无数的穆人夹道欢迎自己时的那一张张的笑脸。 她对丘阳这座城池,并不陌生,但今日再次入穆,她的身份已和从前有着天壤之别,心境更是迥然。 从这一刻开始,不管她内心是否欣然,在这些用笑脸迎接自己的无数穆人的眼中,她便是他们国君之夫人,亦是穆国之君夫人了。 当时她的心中,忽然生出了一丝茫然和忐忑。 但此刻,当她清晰地感觉到来自于袖底之下,他正与自己十指相扣的手掌心所传来的灼人温度之时,仿佛被他感染了,那一缕原本如影随形一直伴她到了此地的茫然忐忑之情,忽然便烟消云散了。 她定了定神,在周围道道目光投射之下,迈步跟上了他的步伐,上台阶,入西堂。 在鲁侯的礼赞声中,新人行完同牢之礼,新妇被送入内室,庚敖留于堂,答谢众宾。 …… 这趟漫长的出嫁之旅,从她离开洛邑那日算起,前后竟延续了一个多月的时间,今日终于到了终点,大礼方才亦顺利完成,阿玄仿佛终于打完了一场大仗,慢慢地松了一口气。 她身处的这间内室,堂高而内深,尽管今夜,此处已经重新装饰,室内摆设、帐幔、寝具,全部焕然一新,但她并不陌生。 此处便是穆宫王寝,她从前来过这地方。 想到很快,她便要以新的身份和那个男子单独相对了,一些旧事浮出脑海,她原本渐渐已松弛了下去的精神,忽又有些绷了起来。 春让她坐于镜台前,她顺从了,任她帮自己卸去了妆容,又拆下用以固定发型的沉甸甸的镶玉金笄。 随着金笄一根根地被抽出,长发随之散落,披拂在她双肩,镜中那张娇美的小脸,倍添几分慵色,愈发动人。 春又取了一只玳瑁梳,为阿玄梳理着略微凌乱的长发。 王姬发丰而美,烛火映照之下,宛若青缎,握于掌心,既柔且凉,没有人不会喜爱。 阿玄拿过她手中梳,转头道:“你去歇歇吧,我无事了。”她脸上带着浅笑。 春道:“我不累。” 她改而为阿玄轻轻揉捏肩背,助她放松。 阿玄慢慢地放松了下来,思绪渐渐怔忪,她微微歪着头,望着镜中的自己,有一下没一下地慢慢梳着长发,这时,寝门方向,传来了一阵脚步之声。 脚步声走的矫健而迅疾,仿佛转眼便到了近前。 阿玄蓦然回头,看见寝门之侧的那道帐幔被人掀起,一个高大人影随之转入,庚敖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他来的比阿玄预想的要早,令她有些猝不及防。 他停在了那里,两道目光却笔直投向镜前的阿玄,目光闪闪发亮。 阿玄心跳顿时加快,肩背发僵,执梳的手,也停在了胸前。 春看了阿玄一眼,俯到她耳畔,用只有她才能听的到的耳语道了一声:“穆侯甚是爱汝,王姬放松便是。” 她说完起身,向庚敖行了一礼,旋即退了出去。 …… 内寝里静的仿佛只剩下了阿玄的心跳之声。 春出去片刻后,她在他那种丝毫不加掩饰其间灼热的目光的逼视之下,脸庞慢慢地涨红,终于回过了神,要站起来,身子才微微一动,庚敖几步便到了她近前,伸手按在她的肩上,轻轻一压,阿玄腿一软,便又坐了回去。 他拿走了那只被她紧紧捏着如同救命稻草的玳瑁梳,随手搁于镜前,俯视着她,柔声问道:“可饥饿?要吃什么,孤可喂你。” 做这些,说这话时,他双眸始终落在她的脸上,不曾有半分的挪移。 阿玄顿时羞的满面通红,急忙摇头。 庚敖一笑,端了玉几之上预先倒了甜酒的一双玉卺,回到她的面前,和她相对跪坐。 “共牢而食,合卺而酳,所以合体同尊卑,以亲之也。” 他一本正经地诵,将其中一只送至她的面前。 在他含笑的目光注视之下,阿玄硬着头皮接过,送到嘴边,却不想喝的急促了,竟呛了一口,顿时咳嗽起来,还未来得及下咽的酒液,一下喷到了他的衣襟之上,有几点仿似还沾到了他的脖颈上。 庚敖已一口饮尽自己卺中之饮,见她被呛了,急忙拿开她手中之卺,搁于席上,轻拍她的后背为她顺气。 阿玄终于止住了咳,见他衣襟和脖颈被自己弄脏了,又羞又窘,急忙取帕为他擦拭,还没擦两下,下巴被他托住了,轻轻勾起,一张小脸便被迫仰了起来。 方才咳的她俏面泛红,此刻双眸若湿,唇瓣莹润,模样诱惑至极。 庚敖紧紧地盯着她,喉结不经意地滚了一下。 阿玄身上衣裳依旧完好,连一缕布都不曾少,但在他这种目光之下,却觉自己仿佛已被他剥光了,俏面更红,浑身不适,扭脸挣脱开他托住自己下巴的那只手,纯粹只是为了缓解情绪,说道:“方才我非故意……” “孤知道。” 庚敖嗯哼了一声,端起方才她那杯没喝完的甜酒。 “张嘴。”他说道。 春之前曾特意叮嘱过阿玄,卺中之饮,不可剩余。 阿玄知他要喂自己了,有些难堪,抬手想自己接过来,他避开不让她拿,又道了一声:“张嘴。” 这回已是带着命令的口吻了。 阿玄咬了咬唇,只好慢慢张开小嘴,却见他将那甜酒送至他自己的嘴边,仰脖一口含了进去,接着,双臂抱住了她。 阿玄还没反应过来,张开的唇瓣已被他吻住了,泛着甜蜜气息的酒液,伴随着他探入口中的舌,漫进了她的嘴里,唇齿生津。 ☆、第62章 出于本能,阿玄咕咚一下, 便将口中酒液咽下了腹, 回过神来,急忙挣脱开了他的嘴, 红着脸摇头。 庚敖望着她的模样, 哈哈笑了起来,笑声里满是快意,猛地将她一把抱了起来,送至床榻压于身下, 十指紧紧插入了她的两侧发间, 叫她和自己面对面, 端详着身下她那张终于近在咫尺的脸。 阿玄见他紧紧盯着自己,眼角微微泛红, 混着酒气的灼热呼吸一阵阵地扑到她面颊之上, 不禁有些难堪, 又微微发憷,扭脸欲躲,却被他再次舌吻住了。 呼吸里满是甜酒和他的气息, 他的亲吻也变得越来越激烈了,沿她修长脖颈一路往下,腾出了一只手,开始解她包裹的严严实实的衣襟。 阿玄的衣裳很快便散开了,精致华丽的衣料沿她肩头脱落,凌乱地堆在了腰间, 他俯在她莹润胸脯之上,吻她那朵令他过目难忘的桃花胎记,用唇齿轮换爱抚她一双娇乳,手掌亦翻开裙裾,沿着光滑柔润的**探幽而上,在裙下慢慢拢捻。 “玄……玄……” 庚敖轻轻唤她名字,爱不释手,指一点一点地探入,诱她为自己绽放原本紧紧闭合的那朵花心。 他的指腹渐渐湿润了,她白花花的身子在他调弄之下,无助地蜷成了滚圆的一团,乌发散乱,面庞绯红,喘息急促,鼻尖亦慢慢地渗出了细汗,却紧紧咬牙,强忍着,不肯如他所愿地发出他想听的娇吟之声。 庚敖目光愈发幽晦了,忽然放开她,跪坐而起,一把扯下腰带,掷在了一旁,又三两下除去羁绊着他的厚重外裳,连中衣都等不及脱,撩开衣摆,露出那可怕狰狞之物,借着阿玄起先沁出的一点晶莹玉露濡研,顺势一下便顶入她的花,径之口。 阿玄从前虽曾与他有过一次私密相交了,但时隔许久,一时怎堪承他之巨?只觉酸涩不已,还没回过神儿,又觉那钝物竟似活了过来,卡在那里竟似又胀大一圈,又惊又骇,愈发不适,吃痛时,整个人被他顶的往上,无力地闷哼了一声,下意识地抬起一双绵软玉臂,想要推开他。 庚敖早已满头大汗,身上尚未脱去的中衣,亦被汗水紧紧地贴于他的后背。 被她吞入的一刹那,她那张小肉嘴便紧紧地咬住了他,那种终于如愿以偿的满足之感,几令他无法把持。 他顿时想起前次经历,急忙稍稍后退了些,闭了闭目,稳住了,方睁开眼睛,却见她双眉微蹙,被自己方才顶的歪着张脸儿,滑腻腻身子在他身下扭动,双手又推自己,附耳过去,咬牙道:“你再动,孤便不管你了,口死你时莫哭!” 阿玄本感极是不适,冷不防听他连如此粗话都讲了出来,见他额头不住冒汗,神色看起来仿佛比自己还要痛苦,顿时僵住,脸涨得通红。 见她不动了,庚敖长长透出一口气,将她一双玉臂拿起,攀交在自己后颈之上,吻舐她敏感的耳垂,柔声哄道:“抱紧孤,等下便快活了。” 阿玄身子颤抖着。 庚敖一边继续吻她,一边慢慢地动,一寸寸地扩张,随着她的蜜露渐渐丰盈,忽然猛地一个深入,伴随着她一声娇呼,两人彻底地结合在了一起。 …… 他越来越快,越来越快,撞击的也一次比一次狠,阿玄在他身下犹如支离破碎,起先还忍着,后几近崩溃,求饶要他快些放过了她,他却恍若未闻,反而愈发兴奋,将她腰肢折起,双腿压于胸前,从床榻中间,一直顶她到了床头。 “当初你千方百计不欲嫁孤,到底要嫁何人?” 他突然问她,不断地顶她,凶狠无比。 这姿势极是折磨人,阿玄被他顶的几乎要背过气去,话都说不出了,只剩呜咽摇头,乱发纷纷,受刑似的好不容易终于盼到他结束之时,可怜阿玄,雪脯之上点点都是被啃噬过后的红痕,下面更是又红又肿,小嘴久久不能闭合,眼皮子也红的好不到哪里去了。 庚敖抱着她,压在她身上,终于长长吐出了一口气,睁开眼睛,却见她这可怜模样,急忙抱住百般安慰,见阿玄仿佛负气,扭着身子挣脱开,不让自己再碰她,伸臂将她一把抓了过来,强行搂在怀里:“孤保证,今晚不再动你了!” 阿玄实在没力气和他再闹,不动了。 庚敖笑了,和她并头而卧,抬手轻轻抚了抚她发红的眼皮子,和方才那凶狠的样子判若两人,望着她的目光里充满怜爱,亲了她一口,搂她脑袋,让她脸颊贴着自己的胸膛。 阿玄蜷在他怀里,感觉到他手掌安抚似地轻轻抚摸自己的光背,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方才他要了她两次。第一次,他还算温柔,她亦能承受,没想到还没从余韵中平复下去,他竟兴致勃勃缠着她又要了起来,她抵挡不了,也就顺了他。但没想到,这第二次的经历…… 实是一言难尽。只能用恶狼来形容身边的这个男人。 她此刻真的累极。两腿方才被他长久压于胸前,刚放下来时,酸的几乎在发抖。此刻慢慢放松下来,困意也渐渐袭来,迷迷糊糊之时,感到耳朵根又被边上的男人轻轻咬了一口,虽然不疼,睡意却顿时被赶跑了。 阿玄嘤了一声,气恼地睁开眼睛,见庚敖笑眯眯的,那张脸凑过来道:“孤睡不着!陪孤再说说话吧。” 阿玄白了他一眼,翻了个身背对着他,没片刻,肩胛骨又酸又痒,感到他凑上来在啃咬,急忙躲闪,恨恨推开他脸:“方才你还没要够?你向我保证什么了?” 庚敖一怔,叹了口气,将她再次搂入怀里:“睡吧,孤不动你。” 阿玄终于得以再次安生。只是被他如此一闹,睡意一时也没了,闭着眼睛之时,忽听他又轻笑一声,似是想起了什么好笑之事,起先并不想理他,只是觉他胸膛不住抖动,仿佛在极力忍着,憋的很是难受的样子,终于还是忍不住好奇之心,睁开了眼睛。 “你为何发笑?”阿玄狐疑地望着他。 庚敖起先不肯说。 阿玄想起他方才对待自己的那股凶狠劲,又来气了,撇了撇小嘴,表示不屑于知道,再次闭目不理他时,他却自己又凑了过来,咬着她耳朵道:“那夜在泉邑,你来寻我,后来离去之时,是否故意停下哭鼻子,好引孤来,叫孤心疼你?” 阿玄一怔,倏地睁开眼睛,对上他漆黑的一双眼眸,当时一幕,顿时再次浮出脑海。 那日发生的事,直至此刻,依然历历在目:就在她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之时,先是跃奇迹般地回了,再是她冲动之下去追他——阿玄可以发誓,当时她做出那个决定之时,唯一的想法便是应当向他言谢,后来,她控制不住情绪哭起了鼻子,这便罢了,竟然还被他撞见了…… 阿玄想起当时他蹲下来,伸手触摸自己脸上泪水的羞耻一幕,顿时面红耳赤,斥道:“胡说!我何时要你心疼了?我怎知你会跟上我的?” 庚敖哈哈大笑。 “是。是。孤胡说八道自作多情,可好?” 他口中在赔礼,双眸中分明闪动着得意的光芒。 阿玄恼羞成怒,打开他搂着自己的臂膀,朝里滚了个身,和他隔开两个人的距离,随即拉被,蒙住了自己的头脸。 庚敖要扯下她的被衾,阿玄紧紧压住,闷声道:“我累了,要睡了。” 庚敖唤了她几声,见她就是不理自己,便跟着钻进她被底,抱住她凑到她耳畔哄道:“方才和你玩笑呢。那夜是孤不放心你,怕你伤心,这才跟上你的。没想到你真在哭。全是孤不好。” 阿玄不动。 庚敖叹了口气:“孤那夜还说,你若再拒我求婚,孤便……” 他停了下来。 被底捂住两人,很快变得气闷,阿玄终于忍不住,扯下被,大口呼吸了一下。 “你便如何?”她哼了一声。 “孤便再去求婚。无论如何,总要想个法子出来,定要娶你为我庚敖之妻。” 他凝视着她睨睇自己的一双美眸,慢慢地道。 阿玄咬了咬唇:“你为何定要娶我?” “不娶你,孤娶何人?” 他反问一句。 阿玄沉默了下去。 庚敖一笑,抓住了她的两只小手,将她再次搂了回来,让她那片饱满酥胸紧紧贴着自己的胸膛,手掌沿她线条优美的光裸后背,慢慢地滑到腰下,最后包住她的圆臀,轻轻揉捏了几下。 阿玄呼吸一滞。周围亦仿佛突然变得沉静了下来。 他眸光转暗,却低头,温柔地亲了她一口,用沙哑的声音道:“孤知你累了,睡吧。明日还要早起,孤带你先拜宗庙,再去拜吾叔祖。” ☆、第63章 这个婚礼,从头至尾持续了一个多月的时间, 直至昨夜, 阿玄剩下的最后一丝体力亦被榨干,人似处于虚脱状态, 又是下半夜才得以休息, 一睡着,整个人宛若沉入了黑甜乡,睡的极沉,只是仿佛还没睡多久, 迷迷糊糊之间,感到自己面颊仿佛被什么轻拍了数下。 她想睁眼, 眼皮却黏腻了在一起,一时怎么也睁不开。 庚敖醒来已经有片刻功夫了,看到她蜷在自己身边酣睡的模样,极力忍着不去动她,忽听到王寝之外传来第一声鸣金之声, 知是寺人开始提醒时辰, 当起身了,只是见她睡的如此香甜, 不忍立刻吵醒, 当时轻轻松开她,自己蹑手蹑脚下床先穿妥了衣裳,片刻后第二声鸣金又至,她却依旧酣睡浑然不觉, 庚敖便凑上去轻拍她脸蛋唤她,见她睫毛颤动,一副想醒却又睁不开眼的样子,迷离娇憨,前所未见,极是可喜,唇角忍不住地上翘,索性将她连人带被拖了过来,抱她坐起,在一堆凌乱衣裳中翻找到她的亵衣,替她穿了起来。 阿玄将醒未醒,迷迷糊糊,感到自己被人拖了出来,打了个激灵,睡意终于去了些,勉强睁开粘在一起的眼皮子,发现自己竟被连人带被地被庚敖给抱了起来,靠在他胸膛之上,和他面对着面,头歪着,一张脸压在他的肩上,他正帮她穿着亵衣。 阿玄一时还没清醒,抬起一只玉白藕臂,揉了揉惺忪睡眼,微微仰面看向他,被衾从肩膀滑落,堆在了腰间。 丘阳地处西北,秋寒比之洛邑要来的早,清早已带寒意,她双肩裸着在外,庚敖怕冻着她了,将中衣披在了她肩上,顺势亲了口她还带着衾底温度的暖暖的额:“五更将至,该起了。” 他面带微笑,声音柔和,身上衣裳亦差不多齐整,起身应已有片刻功夫了。 阿玄虽依旧惺忪,却也知今日事多,拜祭宗庙,更非儿戏,绝不能迟到,一愣,急忙从他怀里挣脱,爬了出来,不期方醒,手酥腿软,爬下他大腿时,膝被胡乱缠在腿上的被角给绊住,“哎呦”娇呼一声,人便摊手摊脚地扑在了床上。 庚敖被她呆头呆脑的样子给逗乐了,倾身靠了过去,抬手拍了拍她那只正对自己的微微撅起的绵软圆臀,顺势再捏了一把,轻笑一声:“还是为夫帮你穿衣为好。” 被这一摔,阿玄困意彻底没了,听他口中调侃自己,手上动作又甚是轻佻,拍开他还停留在自己臀上的手,一骨碌爬了起来,夺回自己衣裳,背对着他,匆匆穿了起来。 庚敖哈哈一笑,知时辰紧,也不再逗弄她了,翻身下榻,开内寝之门,早已等在外的春和侍女捧着盥洗之物入内,服侍二人起身。 阿玄洗漱完毕,梳了头,被服侍着穿上了今日祭祀所用的袆衣。袆衣层层叠叠,极其厚重,最内亦素纱衬里,外衣绣五彩之雉,与庚敖身上所着之祭服同色同纹,二人并肩同出,看起来极是般配。 …… 出王宫,东方才泛出微微一点鱼白之色,王宫皋门之外,火杖依旧通明,近旁停着一辆华盖之车,茅公领人候立,正张望着,远远看见庚敖牵着阿玄行出皋门拾级而下,快步迎了上去,面带笑容地向国君和新君夫人问安。 他神色恭恭敬敬,但抬头望向阿玄之时,目中尽是笑意,这令阿玄不禁想起了些从前旧事,心里一时有些感慨,面上却未表露,亦含笑,向这位庚敖身边的亲信之人微微点了点头。 “都预备好了?”庚敖带着阿玄前行之时,顺口问了一句。 “是,公族大夫俱已到齐,只等君上与君夫人了。” 庚敖微微点头,带阿玄来到那辆华盖车前,扶她登车,自己亦坐了上来,御人驱车,朝着宗庙而去。 …… 周之朝代,宗庙不但与朝廷并重,于礼制而言,地位更在朝廷之上,不仅祭祖,亦是举行国之重大典礼之所,因以左为尊,为体现尊祖敬宗,宗庙从王宫分离,单独建于王宫之东,与西之社稷遥相呼应。 穆国亦是如此,只不过比之天子七庙,规制降为五庙而已。 马车出皋门,沿宽阔跸道平稳前行,片刻便至宗庙。 阿玄下车,抬眼望去,看到前方雄伟的庙门之外,已肃立众多身穿官服之人,分左右两列。 左列应是庚敖之同姓公族,为首那人她再熟悉不过,便是宰夫买。右列当为外姓之公卿,以卿、大夫之衔职高低序列而下,最前那人须发花白,立于阶下,神色庄重,阿玄之前虽未见过这老者,但也能猜测的到,此人应当便是伯伊夫人之父,穆国如今的丞相伊贯了。 见王车至,众人迎来见礼。 国君精神奕奕,他身畔的君夫人,身着祭服,唇边含着微笑,美丽端庄,与国君看起来如此般配。 宰夫买注视着国君和君夫人,见君夫人看到了自己,向自己颔首为礼,忙躬身还礼,心中甚感欣慰。 右手边,伊贯拄着拐杖,在周季等人扶持下,迈着方步,朝庚敖缓步行来,到了近前,向他行完礼,轮到他身畔阿玄,却不过淡淡扫了一眼,并无多余礼节。 他既如此,他身后的周季等人,当着国君之面,虽不敢同样托大,但向君夫人行礼之时,无不敷衍。 庚敖双目微微眯了一下,眸中一丝阴影,却转瞬即逝,笑道:“累老丞相久侯。老丞相年迈,今日原本不必来此。” 伊贯颤巍巍道:“今日君上与君夫人拜祭宗庙,此头等重要之事,老夫怎可不来?” 庚敖一笑:“有劳老丞相了。” 他说完,偏头望了眼稍落后于自己一步的阿玄,没有任何征兆,突然就朝她伸出手掌,微笑道:“步阶陡耸,汝跟上孤,小心脚下。” 周围顿时安静了下来。 众目睽睽之下,他竟然如此做派,阿玄错愕,望向了他。 他正看着自己,神色极其坦然。 阿玄略一迟疑,在周围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之下,终于,朝他慢慢伸出自己的一只手。 她指尖方碰触到他掌心,他便反手一握,握住了她的手,朝她微微一笑,随即引着她,朝前方通往宗庙的台阶走去。 …… 宗庙亦如宫殿格局,前为堂,后为寝,堂中安放祖先之神主,寝则收纳祖先衣冠。所谓事死如生,司常领着胥人,每日供奉鲜食,定期祭祀,如同先人活着一般进行侍奉。 国君与新婚之君夫人将来此拜祭先祖,各种预备万无一失,庙内从昨夜起,便燃点着经夜不息的兰膏巨烛,芬芳氤氲,灯火通明,司常衣冠整洁,肃立于门塾之外,带领一众胥人迎接国君夫妇的到来,肃穆礼乐声中,抬眼却见国君携一女子之手,二人穿过中庭朝这方向行来,那女子身着祭服,裙裾延伸曳地,其貌美,其端庄,几不可言表。 司常一怔,随即迎了上去。 直至跨入宗庙,行至神主之前,庚敖方松开阿玄的手。 阿玄此时手心已是捂出热汗。 时至,祭始,公族从左阶入,卿士从右阶入,庚敖带着阿玄,二人列于正中前方,向面前神主下跪。 青烟缭绕中的两列神牌,高高在上,庄严肃穆之气,扑面而来。 阿玄渐渐定下心神,跟随庚敖朝着神牌叩头,郑重以额叩地,礼毕,见庚敖却还不起身,忍不住微微转脸,悄悄看了他一眼。 他两只眼睛盯着前头那两排父、祖、曾祖之牌,嘴唇微微翕动,看似是在默默祝祷,只是不知道他在祝祷何事,过了一会儿,他似是祝祷完了,朝前又恭恭敬敬地叩了几个头,这才看向她,冲她一笑,起了身,二人又转至前庙,再一番必不可少的繁琐礼节之后,终于礼毕,出宗庙时,天已大亮。 庚敖未回王宫,径直带阿玄登上茅公预先准备的另辆四面遮挡的辎车,在前后随扈车马的伴驾之下,朝着北城门的方向行去,预备去往熊耳山。 …… 周天子的送亲使团抵达,昨日国君与王姬大婚,全城无人不知,知今早国君和君夫人拜于宗庙,一大早,王宫和宗庙附近的街道之上便聚来许多国民。 随着天大亮,日头越升越高,人非但没有少去,反而越来越多,众议论纷纷,无不期待,盼望能见到国君和君夫人的面。 这在平日前所未有,宫正亦是头回遇到,唯恐堵塞道路,甚至惊驾,不得不调来卫兵维持秩序,以阻止民众靠近,忙碌之时,忽不知道哪个高喊一声,众人看去,见宗庙方向,罗旗飘展,似有车队正在行来,群情立刻激动,纷纷涌了上去。 宫正一边命卫兵阻挡,一边疾奔,匆匆奔至庚敖面前,将前方情况禀了一遍,道:“为免惊驾,恳请君上容我先肃清闲人,再请跸道走。” 庚敖已听到前头隐隐传来嘈杂之声,想了下,转向阿玄:“孤之国民,欲见君夫人之面,夫人可愿见?” 阿玄对上他的目光。 他双眸漆亮,目光似含期待。 她慢慢点了点头。 庚敖顿时笑容满面,立刻转向宫正:“不必驱赶,勿令人入道便是。” 宫正得令,转身飞快离去。 庚敖便命人开舆门,降两侧望窗。马车在护卫前后相随之下,再次缓缓朝前行去,快出禁区时,他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转脸飞快看了阿玄一眼,见她双目凝视前方,和自己中间隔了半人之距,便趁人瞧不见,一边臂膀偷偷从后伸了过去,搂住阿玄的腰肢,将她身子往自己身边拢了拢,附耳私语:“靠孤近些!莫让国人明日背后笑话孤,一夜不力,方不得君夫人之心。” ☆、第64章 翘首等待之中, 那辆载着国君和新婚君夫人的马车, 终于出现在了穆人的视线之中。 年轻的国君励精图治, 继位不过短短两年, 便西平戎狄, 二度败楚, 民望与日俱增。他端坐于车中,神采奕奕,身畔便是昨日刚迎娶的新婚君夫人,来自周朝的王姬。 王姬之美名, 穆人亦早听闻。当初传出国君求婚于周室的消息之时, 国民便已开始期待,盼望周室王女能够入穆。昨日大婚,她乘辎车入城,路人但见车之华美, 不见车中之人,等到此刻,方终于得见其容。 随着马车由远及近,辚辚而来,穆人渐渐看清, 马车中的那位女子, 头梳中衡高髻,身穿庄重礼服,并肩坐于国君身侧,传闻并未夸大, 果仙姿玉貌,绝代佳人。 路人静默了,片刻后,有人向她欢呼道安,她仿佛听到了,微微一笑,转过头,朝着道安声的方向,向着路人点头致意,笑容之中,说不尽的雾鬓云鬟,明眸皓齿,熠熠光彩,宛若神女。 从前若逢国君仪仗出行,必是万众瞩目之焦点,然此刻,车驾之中,那位英俊的国君似乎也黯然失色了,几乎所有人的瞩目焦点都落在了他身边的君夫人的身上,随着她以笑容回应,路人为之激动,欢呼和问安声变得更大,原本只是稀稀落落几声,很快,前后左右,声若波涛,一阵跟着一阵,不绝于耳。 人人天生便乐爱美好,物如此,人亦如是。 这位来自周室的王姬君夫人,不但如传言中那般有着绝世美貌,还如此亲善。 王宫位于城北正中,从此处出发至北门,路不过短短数里,时不过燃半柱香,然就在这短短数里的半柱香的途中,道路两旁的穆国之人,无不为与国君初次一道现身的这位年轻美丽的君夫人所倾倒了。 先前国人中有传言,国君在东水之畔营建那座木兰新宫,据说就是为了周室王姬而造。不少人特意跑去看过,新宫矗于东水之畔,遥遥看去,宛若仙宫。 又传言,新宫以香木而造,内引温泉之水,天晴之时,隔着东水,岸边仿佛都能闻到香木蒸腾而起的沁人芬芳。 年轻的国君,为了一个女子之欢心,不惜奢靡至此,为此还曾引来丞相等人的反对。但国君依旧一意孤行。 这些传言,之前曾流传甚广,但今日,等亲眼见到了王姬之姿,再无人觉得那座木兰香宫造的多余了。 丘阳王宫已经陈旧了,只有木兰宫那样的地方,才配的上如此美人入穆安居。 …… 马车终于驶出北城之门,将欢呼之声渐渐抛在了身后,速度也随之加快,朝着熊耳山的方向驰去。 临近中午,马车到达,停在了山脚之下。 阿玄感到被人轻轻晃了两下,睁开眼睛,对上一双含笑的眼睛。 “到了。”庚敖说道。 阿玄“啊”了一声,急忙离开他的怀抱,坐直了身子。 出城之后,一路前行,她坐着坐着,感到有些困,当时庚敖抱着她,让她闭目小憩,没想到她竟睡着了,一路睡到这里。 阿玄知接下来要拜见的那位武伯是庚敖叔祖,不但地位超然,而且德高望重,唯恐自己方才不小心睡坏了妆容,急忙抬手摸了摸面颊,又去摸头发。 庚敖笑道:“叔祖很是慈和,见了你必会喜欢,不必担心。”他端详了下阿玄,抬手捋了捋她鬓边一绺垂下的碎发,下车,将阿玄抱了下来,两人站定后,指着前方道:“那里便是了。” 阿玄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 漫山秋色,半山腰间,隐约有一房舍露出青色屋角。 庚敖带她前行。山脚之下,早有小筑中的仆从于此等候,见到庚敖和阿玄,迎上来向两人行礼,随即引他二人上山。 登上山阶,没走几步,庚敖便停下来,说要抱阿玄上去。 阿玄摇头:“我自己上。” 他想了下:“也好。我们慢慢上。” 他便牵住了阿玄的手,带着她,不疾不徐,登上了半山,朝着山道旁的屋舍走去时,阿玄听到庭院里传出一道清亮的声音:“敖和新妇还未到吗?”似是在问旁人。 她抬头,看见门口匆匆出来了一个少女。 庚敖告诉过她,他有一个小姑姑,名叫玉玑,辈分虽高,年纪却比她还要小些,一直伴着叔祖住在此处。 此刻见到这少女从庭中匆匆而出,又听到她方才大喇喇地称庚敖的名,便知她应就是那位小姑姑了。 庚敖停下脚步,笑道:“小丫头!既要充长辈,怎无半分长辈模样?” 少女跨出门槛,抬头看见阿玄,眼睛一亮,立刻朝她径直跑了过来,停在她的面前,睁大眼睛,惊叹道:“你便是王姬,敖之新妇?” 这少女,论辈分是长辈,但论年纪,以及说话口吻,却活脱脱不过只是个小女孩。 阿玄一时虽有些不知该如何应对为妥,只是见她双眸明亮,笑容甜美,言语不见矫揉,心中颇喜她烂漫,便朝她一笑,点头道:“我正是。” 少女上前,高高兴兴地挽住阿玄臂膀:“我是敖的小姑姑,往后你叫我玉玑便是。” 她说完,仿佛想起了什么,急忙转头冲庚敖道:“她可叫我名字,你不可!” 庚敖失笑:“好,好,我不叫。叔祖可好?” 玉玑埋怨:“正在等你!你磨磨蹭蹭,此刻才到,害我好等!”说完便拖着阿玄往里而去,跨入门内,高声喊道:“叔父!新妇至!” …… 阿玄步入一间布置简单的内室,看见一个青衣老者坐于地席之上。老者面容清瘦,精神却是不错,双目含慈,唇角带着笑意,便朝他恭恭敬敬地行了大礼,随后双手奉上一双鞋履。 武伯含笑点头,命玉玑代自己接了,道:“你远道而来,路上必定辛苦。”他看向一旁的庚敖,“你原本不必今日便赶着带她来此的。等过些时日,亦是无妨。” 庚敖笑看了眼阿玄:“是孙儿粗心了。等拜见过叔祖,回去我便让她好好休息。” 阿玄忙道:“孙妇不累。知夫君对叔祖一向敬爱有加,今日便能得见叔祖慈颜,心中甚是欢喜。” 武伯注目了她片刻,点头:“王宫中若无紧急之事,你二人留下用膳吧,迟些再回。” …… 饭毕,庚敖陪武伯弈棋,阿玄知他二人有话要讲,侍棋片刻,退出,便被迫不及待的玉玑引出门,带她赏玩附近山景。 正当秋浓,山色烂漫,身后侍从跟随,玉玑挽住阿玄的手臂,向她指指点点周围风光, 玉玑辈分虽高,毕竟是个花龄少女,平日陪着武伯居于山中,地位虽是清贵,身边却少说话之人,今日得见阿玄,先是被她美貌一眼降服,又见她言语温柔,态度可亲,此刻和她一起漫步于山道,嘴里有着说不完的话,慢慢逛了附近的赏景之处,走走停停,一个悠长午后,不知不觉过去,待日头偏西,返身回来之时,玉玑对着阿玄,已是无话不说,简直相见恨晚。 “我早就知道你了!一直好奇,到底是如何美人,才能引我侄儿如此上心,那夜竟似发了癫狂,深夜独个人从城中跑马到了此处,跪求叔父允他娶你。今日见你,我方信了。莫说是他,连我都想和你日日一起,夜夜同眠,不要分开才好呀!” 她感叹着。 阿玄微微一怔,迟疑了下,终于还是忍不住好奇:“……何时之事?” 玉玑偏头看她:“他未跟你说过?” 阿玄摇头。 玉玑面露费解之色,忽然仿佛顿悟,捂嘴吃吃地笑:“我知晓了。他必是怕被你知道了要笑话,这才不说与你的!大半年前的事了,有一晚深夜,我与叔祖都已睡下,他突然跑了过来,跪到叔祖面前,说要立你为君夫人,恳请叔祖应允……” 她转头,看了眼身后,见侍从尾随于数丈之外,近旁无人,凑到阿玄耳畔:“我悄悄告诉你呀,我当时一时好奇,躲在门外偷听。我听到叔祖问他,为何要娶一个秭女,你猜我听到他说了何话?” 她顿了一下,模仿庚敖当时语气:“想到和她朝朝暮暮,共此一生,我心中便甚是快乐……” 她说完,自己越想越是好笑,忍不住捧腹,笑声惊动停于道旁一株老树上的几只鸹鸟,扑棱棱地展翅飞走。 “哎呦,你说好笑不好笑?他竟当着叔祖之面说出如此没羞没臊的话!这便是我所知的敖?听的我好生肉麻!偏当时叔祖却是应许了……” 玉玑在旁,一直咯咯笑个不停,阿玄却渐渐神思恍惚了起来。 她还是秭女的时候,大半年前…… “这丫头可是疯了?越发没有样子了!” 面前忽然一个声音道。 玉玑抬头,看见庚敖笑容满面,沿着山道正朝这边大步而来,慌忙闭口,抱住阿玄耳语:“莫叫他知道我学舌!”说完转向他埋怨道:“你怎来了?吓我一跳。” 庚敖几步并做一步地登上山阶,走到阿玄近旁,道:“要回了。” 玉玑顿时面露不舍之色,抱住阿玄胳膊不放:“你自己回便是了。我要留她多住几日。” “吾乃尔之长辈,尔敢不从命?”她又端起了架子。 庚敖挑了挑眉:“你去问叔祖。叔祖点头,我便留她陪你。” 玉玑欢呼一声:“你自己说的,可不准赖皮!”放开阿玄,飞快便跑了进去。 庚敖望着她的背影,摇了摇头,看向阿玄,和她一边往回走,一边随口问道:“你们方才言何,她笑至如此地步?” 阿玄含含糊糊地道:“没什么。” 庚敖也不以为意,笑道:“走吧,去向叔祖辞个别,便好回去了。” …… 武伯自然没有应允,玉玑掩饰不住满脸的失望之色,央求道:“叔父,那我去王宫住几日,可好?” “绝不是我不想陪叔父,只是好久没去王宫了,总要走动走动。” 她说完,眼巴巴地看着武伯。 玉玑和伯伊夫人不合,更不喜王宫压抑,平日有时庚敖邀她,她都不肯过去,今日却一反常态自己开口要去,这也是少见。 武伯沉吟之时,玉玑又向阿玄投去眼色。 虽相处不过半日,阿玄却颇喜欢这个烂漫天真的女孩,正想开口,庚敖正色道:“小姑姑,这几日我与她事多,忙,你去王宫多有不便,还是改日,待侄儿空闲了再亲自接你来,你要住多久都随你。” 阿玄顿时耳燥,玉玑却分毫也没听懂,辩道:“你忙你的,我只要她就是了!” 庚敖笑嘻嘻道:“小姑姑听岔了。方才侄儿说,是我与她俱都忙碌,实在无暇照顾于你。” 玉玑还要争辩,武伯眼中含笑,望了庚敖和阿玄一眼,抚须道:“玉玑,听你侄儿的话,且过些时日再去吧。” 武伯都如此开口,玉玑只得作罢,对着阿玄怏怏地道:“等你空了,定要记着传个信。” 阿玄没想到武伯还有如此一面,脸庞发热,急忙点头,被玉玑依依不舍地送出门,随了庚敖循原道下山,坐上马车,想起方才一幕,越想越是牙痒,忍不住握拳,重重捶了一下庚敖的肩膀,埋怨道:“玉玑要来,你让她来便是!为何定要阻拦?” 庚敖哈哈大笑,将她顺势压倒在了地席之上:“这丫头浑浑噩噩,没半点眼色,她若来了,到时日日缠你,白日便罢,不定入夜还要与你同睡,叫我如何是好?” 阿玄躲开他朝自己压下来的一张脸,呸了他一口:“厚颜无耻!当着叔祖的面,竟什么话都说的出来!” 庚敖浑不在意:“叔祖面前,何话不能说?他老人家可是盼着我早日得子!王宫实在冷清。” 阿玄脸更是涨热,双手推挡,就是不叫他亲到自己,庚敖仿佛燥了,伸手一下将她双手手腕扣住,屈于头顶,阿玄便不能动了,睁大眼睛,屏住呼吸,只能眼睁睁看着他那一张脸朝自己越压越近,越压越近,最后停在她的面庞之上,和她四目相对,彼此呼吸可闻。 她忍不住“咕咚”一声,咽了一口唾液。 庚敖眼神一暗,慢慢凑到她的耳畔,含住她耳垂,轻轻咬了一口:“今日孤之国民,俱为君夫人倾倒,眼中只见夫人,不见孤。今夜汝当如何慰于孤?” ☆、第65章 耳语毕, 他便笑望着她, 神情半是认真,半是玩笑。 对着如此厚颜之人, 阿玄颇有些无力招架之感。 方才她的气恼自然是真的。但她亦能清楚地感觉到身畔这男人对着自己时的那仿佛随时随地、无处不在的喜悦之情。 愉悦的情绪, 总是很容易感染身边的人。 阿玄望着他那张英俊的面庞,想起白天玉玑模仿他从前在武伯面前说那句话时捧腹大笑的一幕,心忽然便硬不起来了,心情亦跟着, 慢慢地开始轻松了起来。 “不知羞!” 她再次轻叱了他一声,眸光却晶莹闪烁, 模样看起来动人极了。 庚敖眸色愈发暗沉, 手掌悄悄探入她衣襟之下, 略带了点手劲, 惩罚似地捏了一捏:“大胆。” 阿玄有些吃痛, 喉咙底嘤了一声, 蹙起双眉, 抬手打他, 才打了三两下,唇便被他吻住了, 两人彻底地倒在了车舆之上。 他起先只是亲吻她,很快动作变得激烈了起来, 突然放开她,起身跪于她身畔,迫不及待地解起衣带。 阿玄知他意图。 车舆之前便是驱车的御者, 前后不过以一道车门相隔,左、右、后亦有十数随扈在旁,茅公也一路同行,近不过咫尺。 他不要脸皮,她却不敢放任他在这种地方胡来,用力抓住他的手,又摇头阻止。 庚敖起先有些不愿,喘着粗气和她僵持,对着她坚决不许的目光,片刻后,终于松开抓在腰带上的手,吐出一口长气,朝她压了下去:“孤先听你的。只是回了宫,你要听孤的。” …… 马车回到城中之时,天已黑透,继续行了段路,平稳地停了下来。 车外,随驾恭声传入:“君上,君夫人,王宫至。” 回来的路上,阿玄后来半靠半卧在庚敖怀中,随着身下马车摇摇晃晃,渐渐忍不住又打起了盹,迷迷糊糊听到声音,一下醒来,在他含笑注视的目光之中,整理了下衣裙,二人下了马车,从皋门入了王宫。 回王寝内,阿玄拆去发饰,脱了身上那套压着她的厚重礼服,只觉身子都轻了一半,正要入浴,庚敖命春等人都退出,走来拥住阿玄,附到她耳畔道:“孤服侍你入浴。”说完也不管她乐不乐意,将她一把抱了起来,快步往浴房走去。 浴房内已备妥热水,雾气氤氲,十分暖和。庚敖抱着阿玄入内,一脚踢合上门,将她放进那只硕大无比的浴桶,自己亦三两下除去了衣裳,噗通便跳了进来,只听“哗啦”一声,水花四溅,阿玄尖叫一声,躲都来不及,被水溅了个满头满面,一时连眼睛都睁不开了,抬手还在抹着面上水痕,人又庚敖捞了过去,扑到他胸膛上。 阿玄气恼,啪啪啪地不停打他,庚敖大笑,捉住她亲吻,嘴唇沿着她修长脖颈一路滑到莹润胸前。 阿玄本就肌肤柔腻,人在水中,更是滑不溜秋,竟数次被她躲开,庚敖一时性起发了狠,一手抓住她湿漉漉的长发,将她脑袋固定在浴桶壁上,另手捉住她一条腿,哗啦一声抬出了水,沾着晶莹水珠的雪白**,便高高地架在了浴桶壁上。 这姿势极是羞人,阿玄想收回腿,被他按住,半分也动弹不得,咬牙道:“你敢?” 美人儿面庞绯红,眼睫毛湿漉漉地沾在脸上,双眸莹润,宛若滴出露水,乌黑长发飘于水面,随着戏出的水波婉转游荡,修长**之下,水中的雪白身段若隐若现,美的令人无法顺畅呼吸。 庚敖双目闪闪,手掌紧紧抓住那段**,五指深深陷入雪肤,冲她露齿一笑:“有何不敢?” 阿玄知他要兴起要硬来了,屈起另条腿胡乱踢他,水花四溅,又被他一手捉住了脚掌,两人正闹着,忽然此时,听到外头传来茅公声音:“君上,有事。” “何事?” 庚敖停了下来,眉头一皱,不耐烦地应了声。 “宰夫买求见,正候于外。” 门外,茅公的声音听起来很是谨慎。 庚敖微微一怔。 他昨日才大婚,倘若不是真的有事,茅公决计不会在此时来传话,宰夫买亦不会来扰。 庚敖略一迟疑,抓住阿玄大腿的手慢慢松了下来。 阿玄正被他迫的不住喘息,此刻张大眼睛望他,忽醒悟,急忙推他:“宰夫来见,必定有事,你快去!” 庚敖看了她一眼,慢慢地吐出胸中一口气,“哗啦”一声,从水里站起了身,抬脚跨出浴桶,取巾擦干身体,裹了件衣裳,正要走,又转身朝阿玄走来。 阿玄急忙往水里缩。 庚敖一笑,俯身下来,伸手轻轻捏了捏她的脸:“洗完上床,等孤回来。”说完转身,匆匆出去。 …… 庚敖走后,春很快入内,继续服侍阿玄沐浴。 阿玄终于得以自己洗了个正常的舒舒服服的澡。出浴后,只觉满身轻松,裹了件衣裳,等擦干头发,差不多可以睡了,庚敖却始终没回,意识到可能真是出了什么变故,心里渐渐有些不安,便问于春。 方才宰夫买来的急,到底何事,春亦不知。 阿玄想了下:“你去瞧瞧寺人余在否。将他叫来。” 寺人余是茅公的亲信,许多事都经他手,茅公随庚敖一道走了,倘若有事,寺人余说不定知道。 春点头,正要去寻,恰见寺人余匆匆入内,向阿玄躬身行礼,恭恭敬敬地唤她“君夫人”,未等阿玄开口,便道:“君上差奴来告君夫人一声,不必等他回,君夫人可自行安歇。” 阿玄叫他起身,问道:“方才太宦唤走君上,说宰夫求见,你可知是何事?” 寺人余点头:“奴略知一二。似是军中起了哗变。” 阿玄吃惊。 从前在岐地之时,寺人余便知国君喜爱阿玄,故被派去送药之时,对她极是恭敬,如今她成了君夫人,自然更想讨好于她,不待阿玄多问,主动又将自己知道的事一股脑儿地说了出来:“君夫人有所不知,如今国中百官职爵一体,多为世袭,军中重要官职亦是如此。从前文公在时,便有意革除此制,将爵职分离,军中废世袭,以军功而加官进爵,奈何进展不顺,至烈公,此事停顿。君上继位不久,便秉承文公之愿实行变革,国人无不赞许,只也惹来一些人的不满……” 他压低了声:“譬如伊贯周季,还有一些公族之人,无不极力反对,君上意志如铁,他们拗不过,前些时候终于消停了。只是不料方才宰夫来报,说城南军营之中,有上少造等军官不满新政,竟领人挑唆军士哗变,妄图逼迫君上收回成命。” 他恨恨地咬牙:“那些人实是可恨!君上昨日大婚,鲁侯与周国使团尚未离开,挑这时候生事,意欲何为?” 阿玄终于明白了。 难怪宰夫买这时候来叫走庚敖。 上少造已是穆**中职位不低的高级军官了,爵职向来都是由公族或贵族子弟担任,如此级别的贵族军官领军哗变,倘若万一事态失控,后果可想而知。 “君夫人莫担心!” 见阿玄神色凝重,寺人余怕自己方才的描述吓到了她,急忙又面露笑容,安慰道:“君上向来铁腕,又极得军心,军士无不爱戴,逢战甘为君上喋血舍命,只要他去了,绝不会有失!” 春原本面露忧色,听完,微微松了口气,亦道:“说的是。君夫人不必多想,君上既亲去,必能压服营众。” 阿玄微微一笑,点头,叫寺人余下去了,心知庚敖回来必不会早,自己此刻也是毫无困乏之意,取来从前闲暇之时一直在写的一册医书,摊开卷帛,坐于灯下,静心屏气,提笔继续慢慢书写。 春亦不劝她去睡,只坐在一旁,做着针线陪她。 王寝里静悄悄的,没有半点多余声息。阿玄写了半面帛卷,耳畔听到王寝之外由远及近,传来一阵说话之声,仿佛有人来了,心不禁微微一跳。 她第一反应便是庚敖回了。但很快,便否决了这念头。 军营驻于城南门之外,离王宫距离不算近,即便事态顺利得以控制,他应也不可能如此快便回来了。 她抬起眼睛,看了春一眼。 春朝她点了点头,放下手中针线,起身道:“我去瞧瞧。” 她走了出去,片刻后入内,来到阿玄面前,轻声道:“伯伊夫人那边派了人来,说心口疼,叫医士也瞧不好……” 她停了下来,面露隐隐的不快之色。 伯伊夫人其人,阿玄早有所听闻。知她是烈公遗孀,庚敖对她似乎很是敬重,一直让她居于后寝,如今还没搬出去。 见春面露不快,说话吞吐,她便明白了:“可是叫我去替她瞧病?” 春皱眉道:“君夫人不必去。我去代你回个话便是了。” “她既派人来说身体不适,又是烈公遗孀,我去瞧瞧她,也是应该。” 阿玄出神片刻,轻轻搁下了笔。 ☆、第66章 阿玄穿衣梳头。衣是玄色缘衣, 六服之一, 君夫人御于国君之服,亦是平常在宫中的燕居之服。寺人余还在王寝之外, 近旁站着另个寺人, 容貌秀致,见阿玄出了,那人急忙上前:“伯伊夫人今夜心口犯疾,医士药治无效, 言君夫人擅医,或能助救。伯伊夫人不欲烦扰君夫人, 然心疾疼痛, 实在难忍, 无奈才打发奴来。” 他说话时, 语气毕恭毕敬, 身体躬屈, 目光却透过眼帘, 由下而上, 带着丝细细观察似地,落在了阿玄的脸上。 阿玄知这寺人名鲁秀子, 是伯伊夫人身边之人,微微颔首:“无妨。我去瞧瞧。”说完迈步, 春随她,寺人余亦跟上同行。 后寝之中,伯伊夫人正侧卧于榻, 听到传报之声,转头见阿玄入内,忙坐起身,要下榻时,又跌坐回去,被近旁的侍女扶住,她推开侍女,自己扶着床沿要再起身,阿玄已快步而入:“阿嫂体既不适,快不必动,躺下便是。” 伯伊夫人怎肯,坚持起身,亲自迎到阿玄面前,执住阿玄的手,面露歉然之色:“你怎好亲来?我不过小疾而已,歇歇便好,你昨日方至我穆国,新婚燕尔,怎好叫你亲来此处为我看病?” 她转向了鲁秀子,不悦叱道:“可恨这些奴人!凡事大惊小怪!竟敢不听我的阻拦,如此深夜,还去打扰你与子游!” 鲁秀子惶惑下跪:“全怪奴自作主张!请夫人和君夫人责罚于奴!” 伯伊夫人望了眼阿玄,见她笑而不语,神色放缓:“出去,莫再叫我见到你!” 鲁秀子膝行后退了几步,起身匆匆而去。 伯伊夫人看了眼阿玄身后,仿佛想了起来,自责道:“子游与你新婚燕尔,正当如胶似漆,方才你被那狗奴扰了来我此处,他想是埋怨我了。” 阿玄道:“阿嫂莫多心,他方才不在。便是在,倘得知阿嫂体有不适,又怎会埋怨?今日事多。一早先去拜祭宗庙,随后出城拜望叔祖,回来时已是迟了,怕扰阿嫂休息,这才未来见过阿嫂,阿嫂莫怪。” 伯伊夫人露出惊讶之色:“亦不早了,他今夜怎不在宫中?何况你与他昨夜新婚……” 她说着,摇头:“子游于国政向来勤勉,但倘若对着如你这般新婚娇妻还放不下正事,那我这做阿嫂的便看不过眼了,我必替你说他!” 阿玄一笑,并未接话:“阿嫂哪里不适,我且为你试诊。” 伯伊夫人忙推拒:“只是旧疾罢了,你乃周室王姬,又贵为穆国之君夫人,怎可劳动你替我看病。” 阿玄道:“医者毋言贵贱,何况事关阿嫂,何来劳动之说?” 伯伊夫人这才躺了下去,将一只涂着鲜红蔻丹的手伸了过来,说一直以来口焦心悸,神乏力疲,入夜无法安眠,梦寐不安,甚是烦扰。 阿玄为她仔细诊治了一番,说道:“以我看来,阿嫂并无侯症。” 伯伊夫人笑道:“无侯症自是好事。只是倘若如你所言,阿嫂怎有如此症状?” 阿玄正色道:“阿嫂有所不知,倘若长期思虑过甚,抑或心中所求不得满足,长久空虚,亦会引发阿嫂方才所言之症状,如此,仅靠药石自是无效,更需放开无谓思量,心宽,体方能安。” 伯伊夫人微微一怔,飞快看了阿玄一眼,起先疑心她是在借机暗讽自己,见她说话之时,却又面带微笑,神态宁和,看起来又不像是有如此心机之人,便叹了口气:“倘真如你所言,我也就放心了。我一未亡之人,如今不过浑噩度日,活一日算一日罢了,何来所谓思虑过神,又怎有心中所求不得满足。” 阿玄微笑道:“无欲是福。阿嫂能如此做想,我再助阿嫂慢慢调理,身体必能大安。” 伯伊夫人有些无趣,态度却愈发亲热了,笑吟吟点头,转了话题:“从前我便知你,如今你嫁了子游,阿嫂甚是欢喜。阿嫂身边也无其余之人,甚是孤单,记得往后与阿嫂多多往来,若遇不解之事,尽管来寻阿嫂,阿嫂必定倾力相助。” 阿玄向她道谢:“亦不早了,阿嫂若无事,我先告辞。” 伯伊夫人忙留她:“子游亦不在,阿嫂这边也无人说话,你再坐坐……” 阿玄道:“阿嫂虽无多大的症候,只既现了病情,每日还是早些歇息为好。我不敢再扰阿嫂,改日再来看望。” 伯伊夫人便含笑道:“也好。你远道嫁来,这几日想必也是乏累,亦早些安歇。阿嫂送你。” 阿玄请她留步,她坚持要送,阿玄便也随她了,刚起身,却听到门外隐隐传来喧哗之声,似有人要入,却被拦于外。 伯伊夫人朝外高声问道:“何人喧哗?如此无礼!” 她话音刚落,伴随着一阵急促脚步声,从门外竟飞奔进来一个年轻女子,一下冲到了阿玄的面前,双膝扑通跪于地上,向她叩头,口中道:“卢姬拜见君夫人,恳请君夫人可怜于我,莫赶我走!”声音发颤,垂头缩肩,不敢抬头。 伯伊夫人仿佛一怔:“你怎闯至此处?” 那女子不应,鲁秀子匆匆追入,见状也跪了下去:“君夫人见谅!这卢姬方才听闻君夫人在此,要见君夫人,被奴阻拦,一时没拦住,竟叫她闯入了!” 伯伊夫人不说话了,只看向阿玄。 “君夫人,请勿赶我出宫!”卢姬不断恳求。 阿玄起先被这一幕吓了一跳,等听到这女子开口,微微一怔。 庚敖在她之前,后宫中已有姬妾,卢姬是有正式名分的夫人。当初由卢国献来,文公给了次子庚敖。 这一点阿玄早就知道。 大婚前一夜,那晚她停留在城外,寺人余被派出城来侍奉。阿玄虽未与寺人余多说什么话,但春随后告诉她,寺人余说,国君已将卢姬送给彭国国君,她人如今正在去往彭国的路上。 彭国在穆国西南角,地极小,不过数百里而已,如卢国一样,一直依附穆国而存。 彭国与卢国亦是姻亲,卢姬与彭国的国君是表兄妹。卢姬从前被送至穆国前,与当时还是公子的彭国国君一直有往来,本就是旧识。此次,彭国国君忽然得知庚敖竟要将卢姬送给自己,喜出望外,当时对信使说,到时他将出国境迎卢姬。 此次入穆嫁人,虽过程一波三折,也谈不上和庚敖心心相映,但无论嫁他的理由是什么,既无法再改变这事实了,阿玄想的,自然也是和他好好过下去。 他从前身边有无女人,她不在意,但既娶了她,叫她心胸宽广到去接纳丈夫拥有她的同时还有别的女人,这一点,她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的。 所以,哪怕卢姬再怎么无辜,她也没法因为同情而容纳她。是以当时听到这消息的时候,阿玄虽未召寺人余到面前来再详加打听,但她确实以为,卢姬应该已被庚敖安排了去处,往后再不会回来的。 却没有想到,卢姬居然还在王宫之中,此刻还以这种戏剧性的方式,出其不意地出现在了自己的面前。 阿玄终于回过了神,打量了眼突然闯到自己面前的这个女子。 她还很年轻,二十多岁,容貌甚美,此刻跪在自己面前,神色凄苦。 阿玄便叫她起来。卢姬不肯,只反复恳求,眼中含泪:“我知君上乃是出于悦爱君夫人,恐妾日后惹君夫人不喜,这才于迎娶君夫人前,将妾送去彭国。然君上误会妾了!妾侍奉君上这些年,从无半点非分之念,如今君夫人来了,妾欢喜犹不及,又怎会惹君夫人不悦?恳请君夫人可怜我,莫赶我走!” 阿玄见她定不肯起来,也就由她了,端详了下她片刻,转头看了眼身旁的伯伊夫人,略一沉吟,问道:“你何时回的宫?” 她的语气甚是温和。 卢姬看了她一眼,擦拭了下眼泪:“禀君夫人,便是今日。” 阿玄点了点头:“方才你说君上送你去了彭国,既如此,你是如何回来的,又怎进的了宫?” 卢姬一怔,面露微微紧张之色,视线看向伯伊夫人。 伯伊夫人命侍人都出去,转向阿玄道:“你莫误会,并非阿嫂故意生事。乃今日子游与你出城拜望武伯,我于宫中,忽听人来报,说这卢姬竟自己中途折了回来,正跪于王宫侧门之畔,如何驱赶亦是不走,哀求放她入宫。我怕传开风闻不利,便出面将她先接了进来。” “子游为娶你,将卢姬送与彭国国君,原本安排也算妥当,这卢姬却悖逆子游之意,自己擅自回宫,原本我不该收留,只是非我托大,倘子游决定之前,能问我此事,我必不会赞成。她本是卢国为示好我穆国进献而来,当初又是文公做主,有夫人之名分。子游身为国君,岂可如此处置身边夫人?于礼,于法,乃至人情,皆是不妥,传扬出去,恐有损他名声,故今日我自做主,先将卢姬接了进来,暂留她于我之处。原本是想着等过些天,再寻个机会和子游说此事,不料这卢姬竟如此冒失,此刻自己闯来,惊扰到你,实是可恶!” 她皱了皱,瞥了卢姬一眼。 卢姬急忙低头。 伯伊夫人双目再次落于阿玄面上,神色端凝:“不过,既叫你知道了,也是好的。这卢姬服侍了子游多年,阿嫂见她行事也算稳重,从无乱君惑主之举,虽未为子游诞下子嗣,但亦算有功。子游今日为你,行事欠妥,但你身为周室王姬,必熟知礼法,阿嫂料你不会和他一样。穆之后宫,当有后宫之秩,倘卢姬真就此被赶,往后恐人心惶惶,难以服众……” 她加重语气:“此原本并非我能做主之事,只是子游既敬我,阿嫂便也一向将子游视为自家之人,你如今来了,亦同,难免为你考虑甚多。但话又说回来……” 她顿了一下,面露微微笑容:“到底留她不留,全在你的一念。“ “恳请君夫人可怜妾!妾实不愿去彭国!只要容妾留下,妾甘愿做君夫人脚前之婢!” 卢姬又开口哀求。 阿玄对上伯伊夫人那两道含着微笑的目光,心里早就明白了。 原来这才是伯伊夫人今晚请自己来的真正目的,先前什么叫她看病,都不过只是开胃菜。 她先前也略有风闻,知伯伊夫人和这卢姬从前关系并不如何,此刻却忽然如此热心助这卢姬留下,虽满口的道理,听起来亦是冠冕堂皇,但背后到底如何,也就只有她两人自己知晓了。 阿玄起先沉默着。 卢姬仿佛也觉察到了气氛的微妙,停下了哀肯之声。 周围安静了下来。 阿玄双目和伯伊夫人对望了片刻,忽道:“恐怕要让阿嫂失望了。我向来便无自己的主见,况且又是国君定下的事,我怎可悖他?” 她看了眼还跪在地上不肯起来的卢姬:“阿嫂既收容了她,那便叫她暂时留在阿嫂这里,若真执意不走,我记得方才阿嫂亦说身边孤单,往后叫她与阿嫂作伴,也是好的。” “君上随时便回。若无别事,我先走了。” 阿玄朝伯伊夫人微微一笑,转身而去。 ☆、第67章 阿玄一回来, 寺人余便匆忙跟入,看了眼她的脸色, 小心地道:“禀君夫人, 卢姬之事, 君上当也不知。先前分明是奴亲自送她出的城,不知她怎就又回了, 其中恐怕另有内情。” 阿玄微微颔首:“你且去吧,有君上消息, 立即告我。” 寺人余见她神色间并不见异常,方松了口气, 应声出去。 阿玄换了衣裳,坐回先前的位置, 依旧在灯下埋头写着药卷。 滴漏里的浮针寸寸上移,春数次出去询问, 至亥末, 庚敖依旧没回。 春见阿玄停了笔,视线看向那架摆在殿角的青铜滴漏,压下心中隐虑,劝道:“不早了。君夫人若乏,不如先去歇息了吧。南营之事, 君上既亲去, 必定无忧。” 已是亥末了。 阿玄再次看向滴漏,迟疑着时,听到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急忙转头,见寺人余飞奔而入,人还未至近前,声便已经传至:“禀君夫人!好消息!南营哗变已平息!无事了!” 春松了口气,一下站了起来:“君上可回了?” “回了!”寺人余奔至阿玄面前,“只是君上与宰夫等人方才去了高寝。太宦命我传话,君上叫君夫人不必挂心,去睡便是,他议完事便回。” 想必他是想早些将话传到,从宫门一路奔至此处,此刻停下来说话,不住地喘息。 阿玄慢慢放下了笔,含笑道:“我知晓了。辛苦你了。你也去歇了吧。” 寺人余笑嘻嘻道:“多谢君夫人惜奴。只是太宦尚伺候着君上,奴怎敢先歇?奴这就去高寝等候。”说完匆匆离去。 阿玄旋了旋有些发酸的手腕,继续提起笔,对春笑道:“你去歇了吧,不用留下了。” 春道:“我陪君夫人等。” …… 国君亲自现身之后,今夜的南营之乱很快便得以平息,那十数名带领亲兵煽事的军官被带到他的面前,无一不是公族或贵族子弟,看似喝了不少的酒,醉意熏天,内中领头的上少造还是周季之侄,见到庚敖,非但不惧,反而大声诉苦,称似周氏这般老族,曾为穆国立下汗马功劳,子弟亦多俊杰,如今却连爵职也将不保,人心不服。 庚敖起先并未理会,只命成足将这些煽事之人收监,其余从众一律施鞭刑,待要离开,周季闻讯匆匆赶了过来,痛斥侄儿莽撞,请求国君严厉施加惩戒,以儆效尤。 周季原本只是做做样子,料庚敖无论如何也不会当众拂了他的面子。 倘若不给他脸面,也就是不给包括他在内的所有反对新政实施的公族和贵族之人脸面。以伊贯为首,他们这一群公卿臣子,在穆国朝堂之上,势力盘根错节,影响力国君不得不考虑。当初文公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新政才不了了之。 事实上,今夜这场南营哗变,亦是他的人暗中安排,目的便是要向这个因为昨日大婚还沉浸在发热头脑里的不知好歹的年轻国君泼一泼冷水,让他清醒一下,好叫他知道来自自己这些人的态度和影响力。 他却万万没有想到,庚敖竟顺了他的话,忽然便变脸,当场下令革除了这十几个军官的爵衔,又剥去上衣全部绑了,以滋扰军营,煽乱人心之罪,当众加以鞭笞,其中周季之侄,以下犯上,另多加二十重鞭,施刑完毕,又命人将这十数人押监,讯问背后指使。 周季当时脸色难看至极,好容易等到庚敖离去,方匆匆离开。 庚敖回宫之后,亦无片刻停歇,立刻于高寝召宰夫买、祝叔弥等人继续议事,至凌晨子时末,终于议完事,他起身出了高寝,往王寝而去。 此刻,他的心情轻松无比,脚步更是迈的匆匆。 白天在叔祖武伯那里,他与叔祖对弈之时,恰好刚向他阐述了自己的决心和计划,回来的今夜,南营便就发生了这样的事。 犹如一个天赐良机,这正是个让他动手的绝好机会。 延续了数百年的旧日之制,令伊贯这些公族贵族不但分去了国君手中的权力,令国君处处受到掣肘,而且,因为这些人的存在,阻碍着那些真正有能之人得以提拔重用。 是时候改变这一切了。 父辈的未竟之事,将要由他来完成,他也必定能够完成。 他感到热血沸腾,身体之下,有一种急需发泄欲,望似的兴奋和冲动。 又想到阿玄此刻就在身边,他比任何时候都急于想要见到她,和她分享来自自己的决心和喜悦。 他的步伐迈的又大又急,风一般地往王寝去,将茅公远远地抛在了身后,快入王寝时,终于被身后的茅公赶上。茅公喘着气,道:“君上留步,有事要禀……” “明日再说!” 庚敖头也没回,一脚便跨入了内寝,快步往里而去,抬头看见阿玄还坐在灯火之下写着什么,边上女御春陪伴,微微一怔,继续朝她走去。 春急忙起身。 “如此晚了,你怎还未睡?”庚敖问。 “君夫人在等君上回。”春代答。 庚敖便叫她下去,自己来到阿玄面前,看了眼她的手书,连声赞好,又说她辛苦了。 阿玄一笑,放下了笔,仰面望着他:“你那边无事了?” 庚敖点头,顺势坐到她身畔,伸臂将她紧紧抱在了怀里,凑过去朝她脸上重重亲了一口,发出响亮的“叭”的一声,随即将脸埋在她垂在颈间的蓬松秀发之中,深深地闻了一口来自她发间的馨香:“无事了。阿玄,孤告诉你,明日,孤便要做一件大事,事成之后,孤之穆国,从上至下,将焕然一新。阻力必定不小,然孤丝毫不惧。你可信孤?” 他松开了阿玄,双目炯炯地望着她。 阿玄和他对视了片刻,点头,嫣然一笑:“我信你。穆有国君如你,将来必胜今日。” 庚敖继续凝视着她,呼吸慢慢变得粗重,忽将她一把抱了,疾步来到床榻之前,甚至还没来得及放下她,便将她压在了身下,两人滚在了一起。 “玄……阿玄……”他一边亲吻她,一边含含糊糊地道,“我知你必定知我……” 他的手掀起她尚未脱下的裙,沿着双腿,带了点迫不及待地抚了上来,要分腿时,被阿玄伸手压住了。 “我困了。想睡了。” 她的声音,在庚敖的耳畔轻轻软软地响了起来。 庚敖看她。 美人儿星眸半睁半闭,模样实是勾人,他愈发感到体内热血沸腾,欲,求更是不满,手虽停下了,脸却凑到她耳畔,低声恳求了起来:“玄……莫如此狠心,亦怜一回孤吧……好不容易昨日才娶到了你,今日一天都在想你……你让孤亲近亲近,这回很快,孤保证很快便好,好了你便睡,孤叫你睡个够……” 阿玄拖出一道娇浊的嗯声,偏头躲过他的袭吻,脸朝里道:“卢姬回宫了,你可知道?” 庚敖一怔,犹如一瓢冷水当头而下,抬手将她脸扳了回来,让她朝着自己。 “你方才言何?” “啪”一声,阿玄一把拍开了他捉住自己面颊的那只手,又将他从自己身上推了下去,掩嘴打了个呵欠:“她在阿嫂那里。睡吧,也无甚大事。她求我容她回宫,我拒了。” 庚敖望着她,见她说完了话便不再理自己了,懒洋洋地闭上眼睛,满脸的倦容,呆了片刻,忽想起方才茅公叫住自己一事,安抚般地拍了拍她的脸,随即翻身而起,快步走出王寝。 …… 庚敖回宫于高寝议事之时,候在外的茅公便从赶来的寺人余口中得知卢姬之事,见庚敖出了高室,宰夫买等人也散去了,还来不及寻合适机会向他禀告,就被他抛在了身后。方才终于在王寝外追上了,却亦不得机会开口,知他片刻后应当还会传自己,故并未离开,一直在外等着。等了片刻,果然听到内寝方向传出脚步声,抬眼见是他出来了,忙迎了上去。 “卢姬怎还在宫中?” 庚敖劈头便问,脸色甚是凝重。 茅公忙道:“老奴疏忽了,君上息怒,老奴亦是今夜才知这事。方才余来告老奴,言卢姬不知为何竟擅自半路折回,白日时跪于王宫侧门乞求回宫,伯伊夫人闻讯,将她接入。” 庚敖皱眉:“叫君夫人前去看病,又是何情况?” “禀君上。据余所言,乃是君上离宫之后,鲁秀子来传话,称伯伊夫人体有不适,君夫人便过去了,不曾想在那里却……” 茅公停了下来,望了眼庚敖。 庚敖双眉越皱越紧,目光亦渐渐变得阴沉,忽然迈步,朝着后寝方向快步而去。 ☆、第68章 后寝。已是下半夜, 伯伊夫人依旧没有睡去, 她闭目侧卧于榻,鲁秀子跪坐在她脚边,伸出一双保养的如同女子般的娇嫩双手, 慢慢地为她揉捏着腿脚。 她知庚敖已经回宫,南营之乱也平了下去,非但没有达到向庚敖施压的目的,反而因为周季一句话,他竟真的对那十几个军官动了手。 不但宫外如此, 后宫之中, 自己这边进展亦是不顺。 庚敖桀骜而有主见, 不像她那个死去的丈夫烈公容易控制,她的父亲也是意识到了这一点, 故从庚敖继位之初,就有意安排妱成为君夫人。倘若事成,一来可以继续稳固伊氏的地位, 二来,只要妱能生下可以继承国君之位的儿子, 倘若庚敖日后真的不受控制, 到时也不是没有别的办法。 但是如今, 看这样子, 让妱进入庚敖后宫的计划,已是不大可能了,至少目前看来, 希望极其渺茫,伯伊夫人只能把目光落到那个她原本一直看不上眼的卢姬的身上。 她心知,随着那个周室王姬的到来,自己迟早有一天是要迁出王宫居于别宫的,一旦她走了,她的妹妹妱又没有如愿进入后宫,这地方必须要留有一个能听自己操控、或是有可能生下国君子嗣的棋子。知悉庚敖将她遣出王宫送去彭国的消息,她便买通卢姬身边之人,在路上多方劝说。 卢姬虽与彭国国君有旧,但彭国全地加起来也就一个丘阳城大,倘若不是依附于穆国,早就不存,心中本就不愿离开,被人一劝,愈发自怜,又听到伯伊夫人肯助自己回宫,便听从安排半路折回,这才有了今日之事。 照伯伊夫人原本的设想,有卢姬如此哀求,加上自己在旁以礼法压人,身为国君夫人,那个玄姬就算心中再不愿意,也不可能摇头。 她刚嫁入穆国,正是立名的时刻。想要赢得贤名,那就必须让卢姬回来。 但伯伊夫人万万没有想到,那个玄姬竟然以不敢悖逆国君为名,将卢姬如此推回给了自己。 此刻她的感觉,便如接了一只刚从火里取出的栗子,送走不是,留亦是不是。 鲁秀子觑着伯伊夫人的脸色,见她双眸低垂,眉头紧锁,一双手便悄悄插入她的裙裾之下,顺她小腿慢慢游走而上。 伯伊夫人并未睁开眼眸,只红唇微动,叱道:“老实些!何来心情与你耍弄!” 鲁秀子并不惧怕,笑嘻嘻道:“奴可不是见夫人愁眉不展,这才想伺候夫人,好叫夫人松坦松坦些吗?” 伯伊夫人微微叹了口气:“我身边之人,也就只有你最贴心,知我冷暖……” 鲁秀子道:“夫人对奴好,奴自然要对夫人好上百倍,奴只盼夫人事事顺心,每日高高兴兴,奴便无所求了。” 伯伊夫人慢慢睁开眼睛,瞟了他一眼,眼角隐隐风情,忽听门外传来脚步声,有寺人的声音传入:“禀夫人,国君至,请夫人出来,有事要问。” 伯伊夫人神色微微一变,一把推开鲁秀子,倏然坐起:“说我体有不适,夜深睡下了,有事明日再说。” 寺人诺声,转身正要退出,被鲁秀子叫住,看向伯伊夫人:“夫人避而不见,反显心虚,不如出去见他。接那卢姬进宫,夫人非出于私心,他岂能怪你?” 伯伊夫人慢慢吐出一口气,点了点头:“你所言极是。”她转过头:“传我的话,叫他稍候。” 寺人离去,伯伊夫人随即下榻,鲁秀子服侍她穿衣,取一件新裁不久的紫罗衣,伯伊夫人摇了摇头,换了件暗赭色的旧衣,定了定神,走了出去。 倘若说,当初她还存了几分与这年轻英俊小叔暗通款曲的心思的话,如今这心思早已断了。 她早看了出来,这个小叔,绝非那种能和自己扯的上不清不楚关系的人。与其自取其辱,不如在他面前扮演好端庄长嫂的角色,凭了这一层关系,或许还能继续为自己日后在宫中留有立足之地。 她出了内寝,在侍女的扶持之下来到堂中,看到庚敖立在那里,神色肃然,便推开侍女的手,朝他缓缓走了过去,微笑道:“如此深夜,子游怎还来阿嫂这里?阿嫂身子有些不适,早早睡下,耽误了起身,子游莫怪。” 庚敖道:“无妨,孤深夜来此,本就不是,等等阿嫂,亦是应该。阿嫂身体如何了?若还有不适,孤这就再派人去将玄唤来,叫她再为阿嫂诊治。” 他的语气,听起来客气而冷淡,一如他此刻的神色,面无表情。 伯伊夫人微露尬色,瞥了眼一旁的鲁秀子,鲁秀子立刻跪地:“全是奴的不是。先前见夫人心口痛的厉害,医士无用,慌乱无措,想起君夫人妙手仁心,这才惊扰了君夫人。夫人当时亦再三的阻拦,却是奴自作主张,君上责罚便是,奴无不受。” 庚敖连眼角风都未投向地上的鲁秀子,只注视着伯伊夫人,片刻后,神色看起来缓和了不少:“阿嫂有如此贴心之奴在旁服侍,敖亦放心了。玄先前为阿嫂瞧病瞧的如何?” 伯伊夫人忙道:“极好。阿嫂极是感激。”她又笑了,“子游你还不知吧,她与阿嫂虽是头回见面,却颇谈的来。阿嫂亦对她说,往后若有用得到阿嫂之处,尽管开口,阿嫂必定倾力助她。” 庚敖颔首:“孤代玄谢过阿嫂。只是孤却听说,卢姬今日擅自回宫,还是阿嫂将她接入宫中,这是为何?阿嫂当知,送卢姬去往彭国,此为孤之决定,亦是孤后宫之事,阿嫂何以涉入?” 伯伊夫人道:“子游千万莫误会,并非阿嫂擅自做主横加干涉,乃事出有因。卢姬今日回来,跪于王宫门外,死活不肯离去,阿嫂怕事情传扬开来于你名声有碍,亦怕她万一想不开,做出轻生之事,恰今日你又不在宫中,故暂时将她接入加以安抚。阿嫂本想等你回来便将事情告知,不想你回的迟,尚未来得及寻你,你便又出了宫,这才拖延了片刻。你来的正好,卢姬交还给你便是。” 她这一番话说的合情合理,庚敖道:“有劳阿嫂费心。” 伯伊夫人笑道:“应当之事。况且又非外人,子游何必与阿嫂如此客气。” 庚敖点头,看向伯伊夫人:“敢问阿嫂一句,卢姬之事,孤可自己做主乎?” 伯伊夫人一怔,随即笑道:“看你这话说的。你乃国君,又是你的后宫之事,自然由你自己说了算。” 庚敖微微一笑:“多谢阿嫂。既如此,将卢姬唤来便是。孤再派人送她去往彭国。” 伯伊夫人道:“子游听我一句,此举不妥。一来,于祖宗礼法不合。卢姬分位正当,乃是文公为你……” “阿嫂不必多说。” 伯伊夫人话才开口,便被庚敖打断了。 “阿嫂方才既也说了,此乃孤之后宫之事,便请阿嫂由孤自己定夺。倘于祖宗礼法不合,或有悖于先父之愿,孤自会去宗庙向先父请罪。阿嫂将卢姬唤出便是。” 伯伊夫人掩不住尴尬之色,沉默了片刻,看向鲁秀子,鲁秀子会意,急忙从地上爬起来躬身退出,去传卢姬。 等着之时,庚敖双手负后,沿着堂中慢慢踱步一圈,目光最后落到伯伊夫人的脸上,若有所思。 伯伊夫人心中突然生出一种不祥之感。 庚敖看了她片刻,忽道:“阿嫂,有一事,孤原本一直忘记了说。此处乃后寝,先兄薨已有两年之多,孤如今亦迎娶了君夫人,不可叫她长久无居住之所。城西有太宫,本就是为先王遗孀所建,敢问阿嫂,何日能搬迁去往太宫?” 伯伊夫人勉强保持着镇定,道:“最近时日,阿嫂也正想着此事,心中甚是不宁。此处为后寝,我为未亡之人,此地原本不合我再居住,本早就想搬出的,只是先前,一来,得子游留我长居,二来,我身处此宫,每日所见,一饭一饮,一草一木,无不令我回忆当初,便似烈公依旧在世,心中亦是不舍,故一直住了下去……” 庚敖微微颔首:“阿嫂说的是。原本再留阿嫂长居,也无不可。只是方才,孤却被阿嫂那一句于祖宗礼法不合给提醒了。孤若再强留阿嫂居于此处,恐怕有悖于祖宗礼法。” 伯伊夫人面色大变,呆了片刻,终于勉强笑道:“如今穆国有了君夫人,此宫当由君夫人燕居,子游便是再留阿嫂,阿嫂自己亦不好再住下去了……” “阿嫂如此深明大义,主动愿意搬迁,孤甚是感激。既如此,明日孤便安排人来助阿嫂迁宫,阿嫂自己不必费心。” 庚敖含笑道。 伯伊夫人再也说不出一句话,面色苍白,定在那里,一动不动。 片刻后,伴随着一阵脚步声,鲁秀子带着卢姬来了。 卢姬平日便有些怕庚敖,此次心中虽万分不愿离开,但之所以敢悖逆他的决定私自回来,却全是因为相信伯伊夫人能助自己留下。 她被带到庚敖面前,还不知道方才到底出了何事,心中忐忑不安,见庚敖两道目光朝自己投来,立刻低头,不敢和他对望。 “汝随孤来。” 庚敖说了一句,语气平和,随即转身离开。 卢姬急忙跟了上去,见他引着自己一直往自己从前居住的西宫而去,又想起他方才语气平和,忐忑渐消,心里渐渐地生出了一丝期望之情。 庚敖带着卢姬入了西宫,停在门前,道:“你既回了,今夜便宿于此处。明日一早,孤派人再送你上路。” 他说完,转身而去。 卢姬愣住了,定定望着他的背影,眼中渐渐涌出泪光,忽然呜咽出声,朝他奔了过去,追上跪在了他的脚边,伸手紧紧地抱住了他的一条腿。 “君上!你竟狠心如斯!” 她仰脸望他,泪如泉涌。 “君上纵然对妾无爱,然妾自问这些年,侍奉君上,无处不是用心,君上今日竟忍弃我如敝帚?恳请君上容妾留下,妾往后必定好生侍奉君夫人,绝不敢惹她半分不满……” 庚敖低头看了她片刻,慢慢地道:“卢姬,两年之前,烈公薨,彭国国君前来拜祭之时,莫非你没有私会于他,向他诉苦,怨孤冷待于你?” 卢姬微微张嘴,目光定住,露出骇色,很快回过神来,慌忙辩解:“君上明鉴!我与他是表兄妹,从小相识,我视他如亲兄,当时只是糊涂了,向他随口诉了几句而已,何敢做出不当之事!” 庚敖淡淡道:“好一个亲兄,只怕是有心无胆吧。你与彭子若有胆做下了,孤还能留你到今日?” 卢姬面如土色,慢慢缩回方才紧紧抱着他腿的两只手,低头不再说话,只抽泣个不停。 庚敖微微皱眉:“两年之前,你便怨孤冷待于你,那彭子既是你的旧相识,你与他又暗通款曲,今日孤便送你去他那里,连同这西宫你从前一应日用之物,外加两车珠宝,你为何不走,定还要留下?你是舍不得孤,还是舍不得这王宫?” 卢姬抽泣更甚,泪流满面。 “你若定要留,孤亦不赶你,你可留下。只是孤告诉你,从今往后,这一辈子,孤都不会再碰你一根手指头,你与守活寡无异。孤不想令你陷入如此境地,这才安排你去彭国。” “孤再给你数个时辰,天明之前,你自己想好,是要去彭国,还是留下。若要留,也好,孤不会短了你的吃喝,只是孤告诉你,你若敢在后宫之中行那秽事,叫孤知晓,休怪孤无情,那时你便是想去彭国,恐怕也去不成了。” 他语调也依旧平缓,没有丝毫的波动,说完,转身迈步而去。 卢姬望着他的背影,神色渐渐慌乱,忽然发出一道呜咽之声:“妾……愿去彭国……” ☆、第69章 空气里带着渗入骨髓般的深秋寒意, 深沉夜色笼罩而下,古老的王宫显得愈发肃穆。 庚敖加快脚步回到了王寝, 慢慢推开面前那扇虚掩的门, 抬脚跨入。 内寝中静悄悄的, 依然亮着灯火,昏黄光晕驱散了夜的漆黑, 凭添了几分暖意。 这个多事的夜,随着门在身后合拢, 终于彻底地被隔绝在外。 阿玄仿佛睡着了,缩在被衾之下, 看起来小小的一团,只剩一束云鬓青丝露于被衾之外。 庚敖脱了衣裳, 轻手轻脚地上了床,躺下将她轻轻抱住。 蜷在怀里的身子软而温暖, 触手可及。 “孤回了。” 他说完, 唇又凑到她的耳畔,轻声耳语了几句,最后道:“……委屈你了,你莫往心里去。” 阿玄摇了摇头,在他胸膛里蹭了几下, 寻了个更舒服的位子。 庚敖附到她耳畔:“困吗?” 阿玄闭目嗯了一声, 一只手慢慢地爬搭在了他的腰间。 男人的那只大手便接住了悄悄爬上自己腰身的那只小手,将它包握在掌心,轻轻揉捏了片刻, 沿着手腕和臂膀慢慢往上,穿进那一管宽大的衣袖,转到了她的后背,抚摸两瓣精致的蝴蝶骨,片刻之后,又顺着那片柔美背脊往下,轻轻搔了搔她的腰窝。 阿玄起先不动。 那只手不走了,继续搔了几下。 阿玄终于忍不住那种仿佛被毛毛虫爬过似的痒,嗤的轻笑一声,猫儿似的弓了身子往后缩,躲开他那只在自己身上作怪的手。 “我困……” 她的声音略带了点鼻音,听起来娇软无比,仿佛是在埋怨,又像是在撒娇。 庚敖将她身子拖了回来,压她贴住自己,让她清晰地感受到自己对她的渴望,声音有些喑哑:“你睡便是,孤会很轻……” 阿玄半睁半闭着眼,任他摆弄,被他欺入。 他的动作起先确实轻柔无比。如此舒缓的韵律,渐渐令阿玄放松了下来,她的腰肢绵软若水,毛孔亦似徐徐舒张,全身上下,唯脚趾渐渐绷紧。 他看着她面庞渐渐染了红晕,呼吸如兰,恨不得一口将她吞入腹中,却强忍着,继续不疾不徐地碾磨着,终于在她双手捉住了他的手臂,喉间发出一声压抑的细碎呻,吟,仿佛想要更多之时,忽然停了下来。 阿玄睁开眼睛,对上了他那双正俯视着自己的眼睛。 “还困吗?”他柔声问,不等她回答,忽然狠狠地顶了她一下。 阿玄被他顶的头歪到了枕上,发出一声短促的抽气之声。 “孤舍不得睡。” 他眸中带笑,语气逗弄。 阿玄呼吸潮热,脸愈发红,和他对望了片刻。 “抱着孤可好?”庚敖低声恳求她。 阿玄起先不动,但在他含着期待的目光注视之下,终于慢慢伸出一双玉臂,轻轻搂住了他的脖颈。 庚敖眼眸发亮,胸中顿时被愉悦完全地充满,一个反手,发力便抱住了她,尽情狠狠地要她,一番淋漓酣畅过后,命人送热水入内,抱她同浴,回到床上拥她而眠,一觉天亮。 …… 次日,也就是国君庚敖大婚后的第三天。 昨夜发生在城外南营的那场异动,仿佛一块投入湖面的石头,天明之后,便无声无息地消沉了下去,并没有对国人造成任何的影响。这一天,丘阳城中的国人还沉浸在昨日国君夫人带给他们的惊艳和震撼之中,街头巷尾依旧在热议这个话题的时候,他们并不知道,朝堂之上,发生了一件表面看似寻常,实则暗流涌动的大事。 今日朝会之时,国君庚敖宣布了两件事。 第一件事,他以伊贯功德兼隆为由,决定封他太师头衔。 太师位列三公之首,地位无上尊贵,臣子中无以复加,穆国此前从无哪个公卿能获此殊荣,从前便是武伯,也只被封国太傅之衔,如今却封他太师,此为庚敖对他的额外荣典,以示恩宠。 第二件事,他决定效仿周室,废黜宰相之职,改设大宰,总管国务,由宰夫买担任,开府设属官,总摄政务,同时封祝叔弥为大司马,协助国君统军作战,总管军务。 这几项任命,看似寻常,实则暗含玄机,一俟宣布,群臣无不吃惊。 丞相一职,在穆国由来已久。官居丞相,不但治民,而且辖有军权,权力极大——甚至可以说,分走了国君的一部分权力。而太师的头衔,虽尊贵无匹,实际但却不过是个荣衔空职,并无实权。 庚敖今日升他同时,废黜丞相一职,又效仿周室设大宰,显然是让宰夫买接替伊贯手中原本的治民之权,至于军权,同样也通过祝叔弥,完全地集中到了国君一人的手上。 …… 宣布任命之后,宰夫买和祝叔弥出列,向座上的国君跪拜谢恩。 伊贯为官多年,原本早已练就一张泰山崩于前亦不变色的脸,此刻却也僵住。 昨夜南营之事,他起先分毫不知,直到周季匆匆入他府邸商议对策,他才知道周季瞒着自己安排了此事,当时大怒,但怒气过后,也并未真正将庚敖的反应放在心上。 身居高位多年,经历了文公、烈公两朝,他在培植出庞大势力的同时,也渐渐开始误判了自己对于国君的威慑之力。 他知穆国如今这个年轻的国君不好驾驭,但在他想来,刚上位才不过两年多的年轻国君,就算对自己有所不满,最多也就只会和他暗中较劲。在他看来,庚敖当时惩罚那十几个贵族军官,应该只是出于泄愤。 年轻气盛的国君遭遇到军官当众忤逆,愤怒之下,为了挽回颜面,有如此反应,也是理所当然。 故昨夜后来,他训斥了周季一通,严令他今后不得瞒着自己再行类似之事后,便也没将此事真正放在心上,想着过两日,等庚敖气消了,自己再见机为那十几个子弟开口陈情,想来庚敖不至于不肯给他这点面子。 他没有想到,一夜之间,庚敖突然对朝堂人事做了如此巨大的变动! 毫无防备之间,这个年轻国君竟然敢对自己下手,且下了如此大的狠手!明面上对他尊荣有加,实则将他手中权力夺的一干二净。再联想到一早自己女儿给他传来的后宫之变的消息,纵然伊贯这辈子已见惯各种场面,此刻一时也是惊呆,半晌没有作声,直到听到耳畔传来卿士大夫的嗡嗡议论之声,这才终于定住心神,随宰夫买和祝叔弥出列,颤巍巍地向庚敖下拜谢恩。 庚敖笑容满面,从王座起身,来到伊贯面前,亲手将他扶了起来,对着群臣朗声道:“孤有太师,如有至宝。孤知太师年高,近来体亦病弱,原本应当放太师早日颐养天年,然孤尚年轻,行事未免多有不足,往后更盼太师不吝余力,继续辅弼于孤。” 周季等人一语不发,其余卿士大夫纷纷点头附和。 伊贯道:“蒙君上信重,老臣岂敢不誓死效力?” 庚敖含笑点头,转头对侍立在侧的茅公说道:“明日起,凡太师上朝议事,于孤之下为太师另设一尊座。” 茅公应了,伊贯忙推拒:“老臣德薄位卑,岂敢如此?” 庚敖道:“太师德高望重,孤不过为太师设一座罢了,何人敢言太师不是?” 大夫们便向伊贯恭贺,伊贯只得挤出笑脸,再次向庚敖道谢。 庚敖仿佛忽然想了起来:“有一事,太师想必还不知晓。伯伊夫人昨日见于孤,言君夫人既入穆,她亦当迁宫为宜。孤与夫人均苦苦挽留,奈何阿嫂心意不改,今日便要迁居别宫,孤无奈,这才应允。夫人甚是不安,今早孤离后宫之时,夫人托孤,见到太师,代她向太师问安,请太师勿怪为好。” 周季闻言,仿佛吃了一惊,双目骤然圆睁,欲言又止,终于还是硬生生忍了下去,闭口不言,只是脸色愈发难看了。 伊贯道:“怎敢当的起如此之言?先公既去了,老夫之女本就不当再居后寝,如今迁宫,亦是天经地义。倘她自己不提,老夫亦要提醒于她了。” 庚敖笑道:“太师深明大义,才会有阿嫂之恭谦柔德。太师放心,阿嫂虽迁于别宫,然从今往后,孤与夫人必视阿嫂如亲,绝不敢有半分的怠慢。” 事已至此,伊贯也只能干笑道谢。 朝议还在继续,场面一如既往,但立于这朝堂之上的每一个人都明白,一道无声的洪流,正从每一个人的身边暗暗汹涌而过。 随着面前这个年轻国君雷厉风行般的举动,穆国朝堂的格局,从这一刻开始,恐怕就要发生改变了。 …… 后宫,阿玄亲送伯伊夫人至宫门。 伯伊夫人脸色苍白,厚重脂粉也掩盖不住她昨夜无眠留下的眼圈,只是她的神态依旧端庄,下巴微微抬起,走出后寝大门之时,停步,转身看了片刻,视线投到阿玄的脸上,朝她慢慢地走了过来,一直走到她的近前,倾身靠来。 “陋野之砂,亦敢自媲南珠。如今你凭男人一时之宠,唆他将我赶出此宫,只是你以为你能独宠一世,叫他往后再无别的女子?美貌能有几时?你名为王姬,周室却不能令你借力半分,总有一日,你会失宠于男人,到时我再看你,是何下场!” 两人距离极近,她的脸上带着笑容,如果不是听到她说的话,落入旁人眼中,便似她是在与阿玄不舍告别。 阿玄一笑:“荒野之鹫,眼中除去陋砂,还能见到何物?我日后如何,不劳阿嫂挂心,阿嫂去了别宫,往后好生保重自己才是。阿嫂还年轻,别宫索居一生,未免不近人情,往后若有另外打算,君上与我必全力相助。” 伯伊夫人一顿,不再开口,盯了阿玄一眼,在身旁鲁秀子的扶持之下,出宫门登车而去。 …… 次日,庚敖设下盛宴,款谢鲁侯与送阿玄入穆的周国使团,宴毕,鲁侯与周人离开了穆国,至此,这场大婚才告完毕。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庚敖和阿玄各自异常忙碌。 庚敖这边,召集全部公族卿士至宗庙,正式宣布实施新法,通颁全国。继伊贯升太师之后,又根据新颁的律法,继续对穆国朝堂的人事做了一系列的调整。他手段强硬,说一不二,最重要的是,无论是民心还是军心,无人能够撼动半分,随着伊贯周季等人的集体失声,那些对新政,乃至对国君怨艾生恨之人,纵然背地里恨的牙痒,表面上却再也不敢公然反对。 新法实施,人事调整,千头万绪,庚敖忙于政事之时,后宫中的阿玄也不得空闲。 作为新来的君夫人,和国君大婚后的第一件重要之事,便是接见贵妇。 这些贵妇人们,除了来自丘阳的世老贵族,还有许多从封地、乃至临近附庸小国远道而来的国君和公族夫人们,普通的可以见个面就打发了,但有些资历深厚,或是年纪大、辈分高的贵妇们,阿玄便需应酬,至于那些从别国远道而至的君夫人,更要以正式礼仪相待,过程无不繁琐。虽然从一开始,就有春和女御为她全程安排,但即便这样,多日下来,也绝非一件轻松的事,更何况,白天忙碌不算,入夜她还要应付庚敖在床上的索要,一连十来日,几乎没有间断,阿玄感到有些疲乏。 好在再累,人也有见完的一天。 半个月后,随着最后一位邻国国君夫人被送走,阿玄终于得以松了一口气。 这个晚上,庚敖在高室处理白日未完的奏简,阿玄在旁相陪。 天气已经转寒,高室里燃起了地炉,暖洋洋的。庚敖批了一半奏简,忽然投笔,将阿玄抱入怀中,让她仰躺在自己腿上,低头端详她的脸,露出心疼之色:“孤瞧你脸怎似小了?可是这些日太过辛苦?”说完手又伸进阿玄的衣襟里,捉桃似的捏了一捏,“此处倒未见小,好似还大了些……” 宫室内虽温暖如春,但他那只手突然摸进衣襟,贴着她温暖的胸脯,感觉依然生冷生冷。 阿玄急忙抽出他的手,呸了他一声,低头理了理衣襟,起身便要回去:“我乏了,你自己慢慢做事吧,我不陪你了……” 话音未落,庚敖便朝她伸出了一手,捞了一下,五指便紧紧地抓住了她的一只脚腕,再一拖,伴随着她一声尖叫,她整个人便歪摔了下去,不偏不倚,正落入了庚敖又摊开了的一双臂膀里。 阿玄没好气地打他,他哈哈大笑,神情得意,抱着她在柔软的茵褥上翻滚了起来,吻住了她的嘴。 阿玄慢慢地停止了挣扎。 终于结束了这个绵长的亲吻,她面颊绯红,双眸半睁半闭,软在了他的臂弯之中。 庚敖把玩着她的长发。 “司空前些日见孤,说木兰宫已全部营造完毕,内中温泉极好,正适合冬日。这两日你准备一下,孤事毕,便带你去木兰宫里住些日子,如何?” 他笑吟吟望着她道。 阿玄唔了一声,忽然想了起来,睁开眼睛:“我派人去问声小姑姑,看她要不要同去。” 庚敖立刻摇头:“她去太吵,勿派人扰她。” 阿玄不高兴了,拧了一下他的腰:“你好小气!偌大一个木兰宫,如何就叫她给吵到了?前次我答应过她的。你若不叫她,我也不去了。” 庚敖只好道:“好,好,孤听你的。你说如何,孤便如何。” 阿玄这才欢喜了,朝他嫣然一笑:“那就说定了,明日我便派人去叫她。”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18点见。^_^。 ☆、第70章 数日后, 庚敖终于不似前些时候那般忙碌了, 便带着阿玄和兴奋的玉玑,一行人来到了木兰宫。 人人都知,木兰宫是国君为君夫人所造, 依山坐落于城外,占地广阔,流水穿入宫墙,东西逶迤而出,内中楼台矗立, 气势巍峨, 长桥缦廊, 精致华丽,主体宫殿更以深山所出的百年香木为材, 奇香蒸腾,不但如此,内中还就着一道天然温泉泉眼建了一座暖宫, 这种天气过来,热雾氤氲, 人泡在温泉汤中, 美妙宛如置身人间仙境。 阿玄颇喜欢这地方, 玉玑更不用说了, 到了后的第一天,便似出笼的鸟儿般欢快,东游西逛, 无事和阿玄泛舟水上,冷了便拉她一起去泡温泉,如此一晃十来天过去,乐不思蜀,恨不得一直住下来不走才好。 庚敖人虽出了王宫,事务也不似之前繁忙,但其实也就相当于换了个地方履行国君之职罢了,每日照旧会有成车简牍送来等他批阅,大臣们也来来去去,故白天还好,但到了晚上,玉玑还是要和阿玄粘一起,不到入睡时刻便不走,总插在两人中间,令庚敖倍感不便。 这日傍晚,他早早结束事情,打发了人,回到这些天他和阿玄所居的宫室,不出所料,玉玑果然又在,正和阿玄说着她从前山居时的一些趣事,边说边笑,人还未入,先便听到了她那银铃似的笑声。 庚敖入内。阿玄见他回来,起身相迎。 因此处是别宫,故阿玄日常穿的也不似前些日在王宫中那般严谨,一袭雨过天青色的深衣,长发垂束于后,除去耳畔戴了一双玉珰,别无多余装饰,别有一种温婉之美。 她帮他脱去外衣,一边脱,一边问:“腹中饥饿了吧?正等着你回,稍候便可用饭了。” 她眉眼盈盈,语气温柔,庚敖心中极是受用,低头看着她:“你想必等饿了吧?下回不必特意等我,若是饿了,自己先用饭便是。” 阿玄摇头:“先前我和玉玑吃了些小食,不饿。” 她顺手又帮庚敖理了理了衣襟,庚敖便握住了她的手,送到自己唇边,飞快地吻了吻她的手背。 他做这事时,本是背对着玉玑的,动作也很快,却还是被眼尖的玉玑给看到了,在他身后睁大眼睛,吃吃笑个不停。 阿玄有些耳热,急忙抽回自己的手,庚敖便转过身,冲着玉玑道:“小丫头,笑什么笑?” 玉玑道:“才回来,竟就当着你姑姑的面和她亲热!眼里可还有我这个姑姑?” 庚敖笑吟吟道:“孤和夫人亲热,天经地义,哪里来的姑姑,既是长辈,怎就不知避让?” 玉玑手指划脸:“好不知羞!” 庚敖正色道:“你再说孤不好,孤今晚就派车把你送回去。你来也有些日了,叔祖他老人家定有些想你。” 玉玑冲他嘻嘻一笑:“你休想赶我走!我才不怕你。来之前,我就求过叔父了,叔父说了,我想住多久就住多久!你若瞧我不顺眼,不如你回宫去,我陪她留在此处过冬。等春来了,我再送她回宫。” 庚敖笑:“原来你也知孤瞧你不顺眼?”说罢屈指,重重弹了一下她的额头,玉玑哎呦一声,捂住头,撅嘴向阿玄告状:“他欺负我!他从前不这样的!” 阿玄白了庚敖一眼,赶紧伸手摸了摸玉玑方才被他弹过的额,又凑过去轻轻吹了吹:“方才你不是嚷着腹饥吗?去用饭吧。” 玉玑见她护着自己,一下又欢喜了,朝庚敖投去一个不屑眼神,挽住了阿玄的胳膊:“我们一道。” 庚敖望着阿玄被她带走的背影,摇了摇头,迈步跟了上去。 三人一道用完了饭,歇了片刻,庚敖取了件镶着狐裘的大氅,披在阿玄身上,一边为她系着领口,一边低声道:“和孤出去走走吧。” 他话音还未落下,一旁玉玑立刻站了起来,一边催促侍女赶紧取来自己的斗篷,一边凑过去,伸手要挽阿玄的胳膊:“我也要去走走。” 庚敖眼疾手快,抱住阿玄肩膀,一带,便将她带入自己怀里,玉玑手伸了个空,嘟了嘟嘴:“你不能撇下我。我先前就和她说好了,你们去哪都不能丢下我,她也答应我的了,是不是?” 她终于还是捉住了阿玄的一只手,一边轻轻地摇晃,一边用恳求的目光看着她。 阿玄犯难之时,脚下一空,庚敖竟将她打横抱了起来,撇下玉玑,转头而去。 玉玑目瞪口呆,回过神来,顿了顿脚,追了上来。 庚敖停下了脚步,转头看着玉玑,扬了扬眉。 玉玑有点害羞,却仍不肯认输,翘着下巴道:“你这般我就怕了?你抱便是,休想撇下我!” 庚敖笑吟吟的:“小姑姑,你知孤要带她去何处?” “何处?” “孤要和她去泉宫共浴,你真要来,孤也不拦你。” 玉玑虽天真浪漫,对男女之情也懵懵懂懂,但一男一女到温泉中会是什么样子,她还是知道的。 要脱了衣裳下去,她之前和阿玄没少一起洗过。 玉玑一张小脸顿时涨得通红,脚步定在了原地。 庚敖见终于镇住了她,哈哈一笑,抱着怀中阿玄,转身便扬长而去。 …… 他抱着阿玄,一直出了宫门,回头见身后静悄悄的,想必那丫头知道害臊,终于没再跟出来了,顿觉耳根清净,这才放下了她,吁出一口气。 阿玄想起方才一幕,忍不住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见他看向自己,两人四目相对了片刻,忍不住同时笑了起来。 “陪孤走走吧?” 笑完了,庚敖柔声问道。 阿玄嗯了一声,将手放进了他朝自己伸来的掌心之中。 外面空气干冷,他的掌心却很温暖,握住了她手,两人并肩,朝前慢慢走去。 …… 庚敖和阿玄散步了片刻,便转去泉宫。 温泉洗滑脂,美人娇无力,身处此间,别有一番**滋味,等出来已是半夜,阿玄腿脚连走路的力气都没了,被他一路抱回了寝宫,此刻玉玑早已回去睡了,阿玄倒在床上,很快便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的沉甜,连身畔的人什么时候起身离开,阿玄都未觉察,只在醒来睁开眼时,发现外面天还是黑蒙蒙的。 虽也是清早了,但这里毕竟不是王宫,大冬天的,庚敖没必要起的如此之早,来此半个多月,阿玄还是头回醒来不见他人。 她等了片刻,一直不见他回来,渐渐觉得有些不对,于是披衣下床,开门问人,寺人忙忙地跑来道:“禀君夫人,卯时大司马来此,急欲求见君上,君上出时吩咐,君夫人若醒来,继续睡便是,他见完大司马便回。” 大司马便是祝叔弥。他忽然这么一大早地从城中赶来木兰宫见庚敖,莫非起了军情? 阿玄望了眼前方,呵了呵手,迟疑了下,转身慢慢入内,爬回已经渐渐凉下的被窝里,也睡不着觉了,见天渐渐起了丝曦光,正要起身,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接着殿门被推开,急忙坐了起来,看见庚敖回了。 她忙掀被要下床,庚敖已快步到了床边,坐在床沿之上,俯身过来,伸手将她按回了枕头,微笑道:“还早,你不必起身,再睡便是。” 他的双手虽已小心地不去碰到她了,但阿玄依然能感到他的双手,带着外面的寒意。 她便从被窝里伸出自己带着温暖体温的手,捂了捂他的手,望着他轻声问道:“大司马如此早来见你,可是出了事?” “孤正想和你说此事。” 庚敖侧身躺到了她的外面,将裹在被中的阿玄搂在怀里。 “昨夜大司马得前方军情,晋人欲发兵夺曲地。曲地乃晋人南下之通道,亦是我穆国东出之道,附近横贯大河,有一良渡,地理至关重要,若被晋人夺去,则我穆国东出之道必定被阻,事关大计,故大司马一早来此见孤。” 阿玄听到晋人二字,不禁微微恍惚。 距离跃被困于大冥遇险的那场变故,时间过去虽还不到半年,但这中间,却仿佛已经发生了很多事情。 她嫁入穆国,成了庚敖的君夫人,而晋国,似乎也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 …… 妫颐当时带兵赶回晋国之后,凭着手中强大兵力,将公子缓和趁自己不在时追随公子缓作乱的一众公族大夫们制住了。 如何对付这些人,成了摆在妫颐面前的一个难题。 因为分封制的存在,一直以来,各国国君权力被手中握有兵权和土地的公族大夫们分削乃至架空,这已是一个普遍的问题。 妫颐梦想着将全部权力都集中到自己的手上,而公族大夫们不肯放权,这就注定他无法和他们和平共处下去。 怀柔,已被证明作用甚微,他的一再容忍和安抚,只会愈发助长这些人的野心。 继续以分封为名将这些人赶到远离国都的地方,也非良策,反而给他们提供了在暗处继续发展实力相互勾结的机会,此次公子产的卷土重来,就是一个活生生的教训。 剩下驱逐,让他们远离晋国,这亦是个风险举动,他们极有可能贿赂别国国君,借兵回攻晋国。这一招,在别国也已屡屡上演,并不新鲜。 妫颐最后采用了一个可谓是石破惊天的斩草除根之法。他先是赦了所有人的罪,表示不予追究,诚恳地希望他们往后能真心拥戴自己,并保证不会削弱他们已有的半点权力。随后,他以封赏为名,将这些人召集到一个远离他们原本封地范围的城邑,等人全部到齐之后,深夜时分,预先埋伏在外的军队便涌入城中,将这些还在睡梦中的人一网打尽,全部杀掉,这其中,就包括了他的弟弟公子缓。 政治斗争从来就是冷酷无情,不论血缘,亦无亲情,不是你死,便是我活。妫颐能做出如此决断之事,可见他亦非寻常之人。 这些人在睡梦中被砍掉脑袋的时候,也依然无法相信,一向看似谦恭的妫颐,竟敢对自己下了如此的狠手。 自然,等这可怕的消息传到国都,全国为之震惊之时,妫颐便称当夜杀入城中的军队乃是穆人乔装潜伏入境所为,当时自己倘若不是得到亲兵誓死保卫,恐怕也难逃一死。 消息传开,整个晋国哗然。 当初庚敖婉拒晋国联姻,便已引起晋人不满,如今出了这事,街头巷尾,到处都是痛斥穆人不讲信义卑鄙无耻的言论,晋人义愤填膺,纷纷要求与穆人誓死一战。 上月,晋侯病死,妫颐顺理成章继位,晋侯出丧后,他便下令发兵曲地,不惜代价定要夺下。他身穿孝衣,亲自督阵,晋国大军,如今正在向着曲地开赴而来。 …… 庚敖对曲地,早亦虎视眈眈,但此刻也不欲对阿玄多说这些,沉吟了下,道:“孤有事,今日先回宫。王宫阴冷,此处更适合过冬,你无事,不必急着回去,和玉玑在此住下便是。” 阿玄知这些军情之事,和自己确实无多大干系,望着他慢慢点了点头。 庚敖一笑,伸手亲昵地揉了揉她堆在枕上的鸦鬓,俯身靠过来,亲了一口她温暖的额头:“安心住下便是。孤议完事,便来看你。” 作者有话要说:  <( ̄3 ̄)> 接下来不会有坏人掳走阿玄这种事。 ☆、第71章 玉玑一早得知庚敖有事入城回了王宫, 留阿玄和她在此过冬, 喜出望外,恰好当天,又下起了今岁入冬的初雪, 木兰宫很快变成白皑皑一片,美不胜收。 玉玑快乐极了,趁着雪停下了,白天呼阿玄同登宫围之内的小山,欣赏雪景, 入夜去泡温泉。 外面冰天雪地, 泉池内热气氤氲, 正当享受时刻。 昨夜在这池中,全程都是庚敖抱着阿玄, 她自己几乎不费半点力气,这回边上没有他的借力,阿玄没泡片刻, 便感浑身无力,手脚发软, 何况今日雪景虽美, 但她其实一直有些提不起兴致, 心里总觉有所牵挂, 本想出浴回往寝宫,但见玉玑依旧兴致勃勃,不忍扫她的兴, 便自己裹巾从泉中爬了上去,靠坐在水边,望着还在池中戏耍的玉玑,渐渐出神。 玉玑自己再玩片刻,也乏了,分水来到阿玄身边,趴在那道雕镂着柿蒂花瓣纹的玉阶之上,托腮歪头看着阿玄,从她露在巾外未被包裹住的一双莹润**往上,一直看到她那张汗蒸粉肌、睫毛犹沾水珠的面庞,半晌没有作声。 阿玄低头笑望着她:“怎不说话了?” 玉玑轻叹一声:“你真美。难怪敖想赶我走,他就想独占你。” 阿玄忍俊不禁,轻轻捏了捏她被温泉浸的红扑扑的面颊:“小姑姑才是小美人,再过一两年,会比如今更美。夫君说……” 她顿了一下,停住了,含笑望着玉玑。 玉玑甚是聪明,立刻摇头:“敖是说要将我嫁出去是吗?世上之男子,除非能入我眼,否则我不嫁人!我是他的姑姑,他休想将我胡乱婚配!” 阿玄笑道:“他怎敢将你胡乱婚配?他是叫我问问你,你想嫁何等男子,他好为你留意。” 玉玑松了口气,凑了过来,将自己面庞贴在她柔软的胸口,闭目蹭了蹭,轻声道:“我还不想嫁人。你不知道,我生母生下我后不久,生病死了,我连她生的是何模样都不知道。我父续娶她时,年纪已经很大,这便是为何我年纪小,敖却要叫我姑姑的缘故。后来我被叔父养大。叔父待我很好,只是我从前总是有些孤单,没人陪我说话。如今你来了,我真是欢喜……” 她紧紧地抱住阿玄腰肢,嘴里含含糊糊地说道。 阿玄微微一怔,随即反手抱住了她,轻轻拍她肩膀。 玉玑在她怀里伏了片刻,抬头睁眼,又恢复了先前的灿烂神色:“你累了吧?我们回去了。” 阿玄笑着点头,将她从池中拉上,春和侍女过来,服侍干身穿衣,回到寝宫,同床同眠,阿玄抱着钻入自己怀里的玉玑,陪她喁喁细语。 “……我听闻你从小长于秭,何人将你抚养大的?那里如今可还有你的亲人?” “我有义父,义父已去世,如今还有一位义兄,我视他如亲兄,他待我亦极好。” “原来你还有义兄啊?既如此,你成了穆国君夫人,何不叫他来?敖如此喜爱你,只要你开口,封地封官,必不在话下。”玉玑有些好奇。 阿玄想起那日送别隗龙的一幕,微微惆怅,却微笑道:“他天性淡泊,不求这些。” 玉玑哦了一声,又开始追问阿玄和庚敖当初如何相识,叽叽咕咕了许久,困意袭来,终于睡了过去。 夜色之中,阿玄听着玉玑均匀而平静的呼吸之声,久久无法入眠,到了下半夜,耳畔仿佛传入雪压松枝之声,忍不住披衣悄悄下榻,来到西窗之前,轻轻推开槅窗。 不过一天而已,她发现自己竟然仿佛开始挂念他了。 不知军情到底如何,他此刻又在忙碌着什么。 木兰宫中雪景极美,温泉之池更是造化馈赠,然他不在,再美的景,再好的泉,仿佛也变得索然无味。 阿玄在夜色里眺望着远处漆黑夜之下丘阳城的方向,伫立良久。 …… 次日一大清早,庚敖便派了个寺人来传话,说中午时分过来看她。 午时他没现身,倒又来了个寺人,传话说他临时有别事,今日恐怕来不了,改明日,让阿玄今日不必等他。 阿玄压下心中失望,看了眼预备好的午食,唤来玉玑道:“他有事,今日不来,不必等了。” 用饭时,玉玑不时看她,用完饭,一起身,便命人备车,收拾物件,对阿玄道:“我想回了。” 阿玄有些意外,疑心是自己这两天的表现令她感到无趣,心生歉疚,忙挽留。 玉玑叹气:“唉,前些时日敖在,我是巴不得他走,如此没人和我抢你。如今眼看又要打仗,他真走了,我却又于心不忍。我看出来啦,你亦在想他,若不是我绊着你,你必也早就回王宫了。” 阿玄略一迟疑,道:“便是走,也不至于今日就走。再过一夜吧,明早我再送你回。” 玉玑摇头:“出来前,叔父其实叮嘱过我,叫我住两日便回,不可长久打扰你和敖。我骗敖,说叔父叫我想住多久就住多久,他也就信了……” 她说着,忍不住自己又捂嘴笑了起来。 阿玄哭笑不得地望着她。 玉玑笑完了,洒脱地道:“我今日便走吧,你也好回王宫了。其实出来这些日,我亦有些想叔父了。” 阿玄见她如此说,也就不再强行挽留,何况自己确实亦想回了,便道:“也好,如此我便不留你了。下回再叫你来。” …… 庚敖走之前,在木兰宫留下了保护君夫人的一队锐士,当日,阿玄在锐士护送下,先送玉玑回往熊耳山,顺道上山去拜望武伯,下山之时,天色已暮。 她归心似箭,马车颠簸在泥泞雪地,连夜径直回城。 丘阳东西南北四城门外各有军营。马车靠近丘阳之时,透过望窗,阿玄看见远处军营的方向灯火点点,隐隐似有马嘶之声传来。 战争的气氛,就这样毫无预兆地再次笼罩而下。 阿玄回到王宫,已是晚上亥时初,手脚冻的业已冰冷。 庚敖不在寝宫。 阿玄还来不及暖回手脚,便问他详情,寺人说他还在高室与大臣议事,又得知他从木兰宫回来的这两日,极其忙碌,军情来往不断,昨夜深夜才回寝宫,今早天没亮便又被急报唤起,这个白天,还没见他回过寝宫。 阿玄叫人不必去通报,自己安顿了,沐浴过后,便在内寝等他回来,一直等到深夜,春送来了夜间小食,阿玄吃了一口,味道甚好,便□□多盛了几碗,装在食盒之中,提了往高室而去。 高室灯火通明,外间有七八个寺人,中门里,寺人余候着,非召不得入内,忽见君夫人至,也不知她怎就突然从木兰宫回来了,惊喜不已,忙迎了上来。 阿玄听到内里隐隐传出说话之声,知庚敖还在和人议事,不等寺人余开口,先示意他噤声,随后压低声问:“可曾送进夜食?” 寺人余知她不欲扰了国君,亦轻声道:“先前太宦曾传食,君上却无暇食用,冷了,便拿走了。” 阿玄便命人放下食盒:“你瞧个空,去唤太宦出来,就说我来过,叫他趁热将吃食送进去。” 寺人余笑容满面地应了,阿玄转身正要离开,高室里有人开口说话,声音飘了出来。 从她这距离听来,声音听不大清楚,但阿玄还是听出了那人话中提及“周室”二字,下意识转头望了眼高室,透过槅窗,见烛影里人影晃动,仿佛有人起身走动。 阿玄低声问道:“君上此刻和谁议事?” “今日有郑国使者至,方才成足将军带了郑人入宫面君,如此晚了,想必是有要事。”对着君夫人,寺人余知无不言。 阿玄再次看了眼高室:“你先出去吧,还是由我亲自送进去为好。” 余不疑有他,点头应允,退了出去。 阿玄迟疑了下,慢慢朝着高室走去,最后停在了门外。 片刻后,门外等候的寺人余见君夫人出来了,忙迎上去。 阿玄微笑道:“我想了下,还是不打扰君上正事了。食盒下有滚水热着,我留下了,等他议完了事,若还未冷,你再送入便是。” 寺人余恭敬地应下,阿玄转头,看了高室方向一眼,转身离去。 …… 高室内,庚敖双目炯炯,打断了郑使的滔滔不绝:“郑伯遣汝之来意,孤已知悉。回去告诉他,孤当初既应允结盟,今日便不会坐视晋人南下而置郑于不顾,孤必阻晋人于曲,绝不叫晋人南下一步,叫郑伯放心便是!” 妫颐大军开往曲地,声势浩大,一旦曲被晋占领,南下无碍,首当其冲者,必是位于曲国之南的郑国。 郑国国力虽一度强盛,甚至号称中原小霸,然毕竟是几十前的事了,最辉煌的高峰已是过去,如今每况愈下,国力根本无法与晋抗衡。 郑国国力最为强盛之时,曾为控制曲地所在的曲国而与晋国结下仇怨,对晋南下入中原之意图,一向极其抵触,是以一得知妫颐如今似要大举攻占曲的消息,郑伯便匆忙遣使来穆。 郑使要的便是庚敖如此一句话,闻言吁了口气,忙郑重道谢。 庚敖话锋一转:“只是孤亦另有一话,你也须替孤将话带到郑伯之前。” 郑使毕恭毕敬地躬身:“穆侯但讲,外臣必牢牢铭记,予以转达。” “孤知郑伯,向来重利而轻信义。此本也无妨,人岂有不为己利奔走者,何况国?只是孤提醒郑伯,此番孤狙晋于曲,大战难免,汝郑人若敢为谋私利,于背后行有悖盟约之事,则他日晋不灭汝,孤也必第一个先灭郑。汝可记住了?” 他盯着郑使,一字一字地道,语气森然。 郑使出了一身冷汗,忙道:“以郑国之力,能与穆缔结盟约,已是幸事,国君只求力保今日之局面,绝不敢不自量力,另有所图。” 庚敖微微一笑,颔首:“亦不早了,使者下去歇了吧。” 郑使道谢退下。庚敖依旧端坐于案后,沉思了片刻,抬眼看向一旁的成足:“大军几日内可发?” 成足道:“据大司马之言,三日内便可出发。” 庚敖点了点头,看向成足泛着红色血丝的眼睛,面露微笑:“这几日你也着实乏了,先去睡一觉吧,养足精神。” 成足诺声退下,庚敖长长地伸了个懒腰,对茅公道:“备马。孤要去木兰宫。” 茅公劝:“君上,如此深夜,雪地难行,君上这两日也未好眠过,不如先睡一觉,明早再去想也不迟。何况老奴今日不是也派人告知过君夫人了吗?” 庚敖双手撑案,一跃而起,头也不回地朝外走去:“孤睡不着。” 茅公无奈,只得跟出,却见寺人余手里提了个食盒,匆匆迎了上来,笑容满面地道:“君上!君夫人回宫了。方才还亲自送来了夜食,又怕扰到君上议事,故放下走了,叫奴见机送入,夜食还有些余温,君上可要……” “夫人回宫了?” 庚敖眼睛一亮,还没等寺人余说完话,撇下了他和茅公,匆匆出了高室,疾步往王寝而去。 ☆、第72章 照制, 身为君夫人的阿玄, 日常应当居于后寝了,但庚敖似乎就没这个打算。他不提,阿玄也不急着要搬过去, 故依旧和之前一样,还和他同居于王寝之中。 庚敖挟裹着一身寒气回来,转入内寝,果然,一眼看见阿玄坐于灯下等着自己, 双目望着她, 口中命人出去, 自己立刻快步朝她走去。 阿玄起身,朝他还没走去两步, 庚敖便已一个箭步到了她的面前。 仿佛两人已分离许久似的,他伸臂将她紧紧抱入怀里,低头朝她一笑, 便要亲她。 阿玄抬手,挡住了他的唇, 他便捉住了她的手, 凑过来改亲她的指, 双目凝视着她:“外头如此冷, 天气又不好,不声不响自己便跑了回来?孤方才正想过去的。” 阿玄道:“小姑姑今日回了,我一人在那里无事, 便也回了。” 庚敖咦了一声:“她怎不缠着你了?” 阿玄从他臂中挣脱了出来:“方才我给你送了夜食,你吃了没?” 庚敖摇了摇头:“一听你回了宫,孤便跑了回来,来不及吃。” 阿玄道:“你稍等,我叫人热了送过来。” 庚敖摸了摸肚子,冲她咧嘴:“好。正好也饿了。” 阿玄一笑,出去吩咐了一声,没片刻,春送了夜食进来,阿玄在一旁,看着庚敖狼吞虎咽般地吃完,笑道:“够吗?” 庚敖点头,阿玄便起身,吩咐人送水服侍他沐浴。 庚敖知她爱干净,想到等下就能拥她登床而眠,立刻照办,很快洗完,身上只着了件中衣,前襟也未系,出来看见她坐在床沿边,仿佛在等自己,直奔而去,伸手便抱住了她,低声埋怨了起来:“方才孤叫你进来,你怎不来?” 阿玄未理会,只转头看着他,似在端详。 庚敖起先也未在意,见她含笑似的目光始终落在自己脸上,双眸一眨不眨,便摸了摸脸,和她调笑:“孤生的还入你眼吧?不敢说当世无二,但也算器宇轩昂,正和你相配……” 他笑吟吟地朝她靠了过去,鼻尖亲昵地蹭了蹭她的脸庞。 阿玄被他抱靠在他□□胸膛之前,仰脸望着他:“方才我去高室送夜食时,听说郑使来了,你连夜见他。所为何事?” 婚后这些时日以来,阿玄几乎从不主动过问他这些朝堂之事,今晚却是破例了。 庚敖仿佛一怔,随即哦了一声:“郑与晋有宿怨,晋人若占曲地,于郑不利,故郑国派使者向孤示好,希冀此次我穆国能狙晋于曲之外。” “只这样?” 庚敖点了点头,随即便将阿玄压在了床上,一边亲她,一边急急解她衣带,口中含含糊糊地道:“不说这些了……孤已两天没见你了……” “你和郑人于周伐楚时便已缔盟?” 阿玄并未阻止他的动作,只将唇靠近他的耳畔,轻轻又问了一句。 庚敖放她腰间的那只手停了一停,随即一把扯开她衣襟,将她完全地压在了身下,张嘴含住她敏感的耳垂,极尽撩拨之事,口中含含糊糊道:“……这两日你不在,孤甚是想你,不早了,歇了吧……” 阿玄忽然用力,将他猛地推开。庚敖没有防备,人便从她身上掉了下来,仰面躺在她的身边。 他转过脸,看着阿玄翻身坐了起来,低头整理方才被自己弄乱的衣裳,掩上了衣襟。 他翻了个身,下巴倚在她的腿上,笑嘻嘻地扯了扯她的衣袖:“好好的,你怎的了?” “啪”一声,阿玄重重打开了他的手,跪坐起来,冷笑道:“还在我面前装是吧?跃和妫颐伐楚时,原本形势颇好,不说胜楚,至少未落下风,晋却突然起了内乱,以致于伐楚一败涂地。先前我还真以为是郑人之过,如今想来,既然你与郑人那时便已缔盟,你才是主使吧?” 庚敖一怔,面上笑容慢慢消失,瞥她一眼:“方才你听到了什么?” “难怪当时你出现的如此及时,不早一刻,不晚一刻,恰就在周师被困,陷入绝境之时!” 阿玄盯着他,“你敢不承认?” 庚敖和她四目相对了片刻,见她面罩寒霜,慢慢地坐了起来,微微扬眉:“孤有何不敢承认?孤确实是料到应当会有此种事情发生,故提早有备而去,否则千里之外,孤如何领军及时抵达大冥?只是公子产作乱之事,却并非如你所想那般,是郑受了孤的指使。你既问了,孤不妨和你说个清楚。当日之战,倘若晋胜,势力必入中原,此为郑之不愿,况且你那父王,亦掂不清分量,腊祭之时在天下诸侯面前羞辱郑伯泄愤,郑伯此人心胸狭隘,有意造乱,只是他亦清楚郑不敌晋,恐事后遭晋之报复,故当时遣使面孤,阐明意图,希冀与孤结盟。晋若乱,于我有百利而无一害,孤为何不应?” 他的语气听起来,满不在乎。 他说的字字在理,阿玄知道。他既为国君,怨不得他如此行事。但是一想到当日,跃就是因为面前这人对郑人说出的一句许可,导致战事一败涂地,令跃身陷重围、险些丧命,她便觉胸腔处如有一大口气被什么堵住了,呼吸不畅,胸闷的几乎就要呕血了。 她慢慢点头:“原来如此!你亦不愿晋入中原,郑人此举正合你心意,是也不是?妫颐撤兵回晋自救,伐楚失利,跃正当危难之际,你又及时现身解难,令我周室亦欠下了你一个天大的人情,是也不是?” 这一石二鸟,他用的也是顺手。 庚敖仔细地看了她一眼:“你在怪我那时没有阻止郑人之举?“ 阿玄道:“怎敢?” 庚敖叹了口气:“我知你在气我。”他放低了声调,一改方才那种满不在乎的口吻,用带了讨好的语气道:“孤承认,当时出兵助周战楚,确实有出于国利之考虑,但短时内出兵十万南下,代价亦是不小,此为可战可不战之役。孤却毅然决定出兵,究其原因,还是为了你之缘故。周王好大喜功,痴想借晋国之力以正王道,不自量力,便是再遭羞辱,亦是咎由自取,但孤却知你和王子跃姐弟情深,孤实是不想你的阿弟夹在中间,有任何闪失,这才毅然决定出兵……” 他不说还好,越是如此辩白,阿玄反愈发恼怒,想起那夜泉邑城外,自己浑然被蒙在鼓里,追他到了宿营之地,对他何等的感激涕零,却做梦也没有想到,郑人就是有了他的撑腰,这才肆无忌惮惹出了晋国的内乱。 晋乱否和她无干,但这却直接导致了王师联盟的破裂,令跃身陷绝境,险些丧命,纵然最后他及时前去驰援,但那种感觉,如鲠在胸,她实在没法感激。 “你不必说了!”阿玄打断了他的话。 庚敖顿了一下,再次开口,语气居然带了点委屈:“此事你真不能怪孤。妫颐当时若是信守盟约,孤难道还能出兵助楚不成?何况,亦非孤拿刀架着妫颐脖子逼他回兵。他当时绝非定要立刻归晋的。公子产虽有郑人相助得以归都作乱,然晋之精兵大多握在妫颐手中,只要手握精兵,区区公子产有何可惧?至于公族大夫,大多更是见风使舵之辈。倘孤是妫颐,定先履诺,全力助周伐楚,事后再归晋,那时不但可挟战利之威,亦有天子为其正名,何愁不能复位?他却定要背信弃义,匆忙离去先行自救,致使王子跃孤掌难鸣,陷入绝境,你不怪他,怎反倒怪起了孤?” 阿玄被他这一通似是而非的辩白给气的不轻,想要反驳,偏又想不出能驳倒他的话,胸口愈发闷涨。 庚敖朝她伸出了双手,将她抱住,低声哄道:“勿气了。说起来,你若早早就肯嫁孤,便也无后来之事了。即便有如此之事,郑人来时,孤自然为你考虑……” 阿玄道:“多谢你了,我可不敢当。” 她从他臂弯里挣脱出来,撩开被衾自顾躺了下去。 庚敖望了片刻她朝向自己的背影,忽然皱眉,屈指以指节敲了敲自己的头,发出咚咚两声,随即轻轻哎了一声:“玄,孤好似有些头疼。” 阿玄闭目,一动不动。片刻后,听到身后“咕咚”一声,仿佛有什么栽到了地上,睁眼转头,见庚敖已摔下了床,倒在床前铺设的那面地褥之上,双手紧紧压住太阳穴,面露痛楚之色。 他这头疼之症,当初发作的便有些突然,甚至可称之为蹊跷。阿玄生平虽医人无数,但对他身上的这个毛病,却颇有些无从下手之感,只能照经验,摸索着慢慢试药。之前她被接去洛邑,离开丘阳之前,曾给茅公留下调治的方子,茅公一直有照方给他服药,疗程已过,或许是自己开的药对症,亦或许是别的缘故,所幸之后,一直未见他再发病了。 阿玄起先没理会,片刻之后,终于还是翻身,慢慢坐了起来,迟疑了下:“你真又头疼了?” 庚敖未答,只呻.吟个不停。 阿玄从床上爬了下去,赤足站在地褥上,俯身仔细看他。 “如何疼?” “很疼,很疼,针扎似的疼……孤快受不住了……你快帮我看看……” 他翻了个身,抱住阿玄的一侧脚腕,呻.吟声愈发痛苦了。 阿玄低头盯了他片刻,用力抽出自己那只被他抱牢的脚,抬起便踢了他一脚,冷笑:“如何?好些了没有?” 庚敖呻.吟声愈发大了。 阿玄又踢了他几脚,见他还装模作样,恨的牙痒,蹲下去伸出手,指甲掐住他腰身上的一点皮肉,狠狠旋扭了一下,终于听他发出一声痛叫,这才撇下他,转身重新爬上了床。 她刚爬了一半,双膝还跪在床沿之上,身后庚敖已睁开眼睛,猛地翻身坐了起来,两手伸出去抱住了她的臀。 阿玄惊叫一声,整个人被他拖了下来,跌到他的胸膛之上。 他翻身将她压在了厚实的地褥之上。 “好狠的心!只心疼你的阿弟!孤可是你的夫君!” 庚敖神色气急败坏,一边说,一边嘶着气,呲牙咧嘴,一张脸朝她压了下来。 ☆、第73章 “头疾好了?”她讥嘲道, 正眼都没瞧他一下。 庚敖眸中掠过一道不悦的暗芒, 眯了眯眼,将她一下从地上抱到了床上,再次压住她。 两人仿佛同时哑巴了, 谁也不再说话, 只是一个要, 一个在他身下奋力挣扎不让得逞。相持了片刻, 帐中开始传出男人和女子混杂在一起的此起彼伏的喘息之声。 她的气力终究有限,终于还是被他除去了衣衫,强行欺开了双腿。 阿玄便张嘴,一口咬在了他的肩膀之上。 他停住了,将脸压在她因为剧烈喘息而起伏不停的胸脯之上, 一动不动, 半晌, 慢慢抬起头,注视着她的双眸。 阿玄松了口。许是因为片刻前的挣扎和反抗, 她的眸光比平常更加晶亮, 盯着他时, 里头仿佛正冒出四溅的点点火星。 庚敖和她四目相对了片刻, 道:“孤承认, 当初郑人见孤说晋国事时,孤之所以未加阻拦,除去国之考虑,确实亦存有私心。孤心悦于你, 数次求亲,然你却拒孤于千里之外……” 他语气一顿:“事情,孤是做下了。莫说你恼,便是咬下孤身上之肉,孤亦不会怪你。” “孤只想知道,你要孤如何,才肯原谅孤?” 阿玄一语不发。 庚敖嘴唇慢慢移到她的耳畔,低声道:“阿玄,此次对晋之战,对我穆国至关重要,只能胜,不可败,你如今不但是孤之夫人,亦是我无数穆人之国君夫人,三日后,孤便要亲自领穆人东出,与晋人决一大战,你真狠得下心,叫孤如此出征而去?” 阿玄不动。 “玄……” 他在她耳畔低低地唤,声音温柔无比。 阿玄有些无力地抬起视线,对上了他那双凝视着自己的眼眸。 “孤想你为孤生个孩子……孤想做父亲了……” 他喃喃地道,手指渐渐插入她的指间,和她十指交握,又慢慢低头,含着她的唇,最后深深地吻住了她。 …… 三天后,大军出发。 消息早已传开。当日,不但国都中的穆人倾巢而出,附近毫邑、毕邑等地的国人亦连夜赶至东郊之野,齐齐为国君和大军送行。 祭天之后,丘阳的郊野里,雄浑的“必克”和“万岁”的呼声此起彼伏,人人翘首等着国君现身。 庚敖对阿玄道:“回吧。安心等孤胜仗消息。” 阿玄望着他精神奕奕的脸容,微微点头,笑了笑。 庚敖张臂,用力抱了一下她,随即松开。 早有随从开了舆门,他弯腰行至车门口,又回头,朝阿玄又笑了一下,这才跃下了车。 国君终于在一列甲卫的随护之下现身了。 他身着凛凛战甲,手执宝剑,肃穆立于战车之上。 随着他的现身,丘阳郊野里的呼声更是四面而起,声势排山倒海,直冲云霄。 阿玄坐于车中,透过望窗目送,渐渐的,他的背影被一辆接一辆的战车和入林的戈戟之阵所遮挡,彻底地消失在了视线之中。 …… 对于这场对晋之战,整个穆国都投入了巨大的关注,从国君出征的次日起,街头巷尾的国人便开始谈论大军行至何处,何时能与晋人相遇,将于何地交战,何日胜仗而归。 阿玄更是牵挂。 就算她对庚敖的当日之举依旧无法彻底释怀,但生他的气和盼他胜仗早日归来,这两件事却并不矛盾。 庚敖离开之前,将国事交托给了宰夫买,除此,亦留下他信任的成足协宰夫买镇守国都。 庚敖离去后,阿玄虽未在路寝现身过,但每当有关于大军的新的消息传至,宰夫买阅后,必会在第一时间传至阿玄的面前。 一晃,将近两个月过去了,穆国进入了一年当中最为寒冷的严冬。 庚敖对此战势在必得,妫颐亦是如此。在用计杀了阻碍自己的那批公族大夫,彻底解决后顾之忧后,此次赴战,可谓倾举国之力,号称三十万大军,浩浩荡荡地开赴曲地。 一个月前,庚敖所率的大军和晋人便相遇了,双方为争夺战略要地,已是战了数回,各有得失,但曲地最重要的关隘霸城,上一战已被穆军攻下。 穆原本隐现优势,但今日刚刚传至阿玄面前的战报,却又令局势变得无法乐观了。 楚人趁火打劫,集合了十万大军,开赴如今已被归入穆国的从前的秭地。 秭地如今有穆国三万军士镇守。以三万对十万,一旦被楚人占下,则穆国的南边防线岌岌可危。 宰夫买闻讯,立刻奔赴熊耳山拜会武伯,回来后,便命成足立刻再率两万军士驰援秭地,抗击楚军。 无论是曲地亦或秭地,于穆国而言,都是不可失之要地。但倘若两边同时开战,而对手俱为大国,穆国如今面临形势之严峻,可想而知,曲地的战略优势,仿佛一下又回到了晋人手中。 已是深夜,阿玄依然无法入眠。 庚敖出征后,玉玑原本也来了王宫,和阿玄同食同寝,但前些天,祸不单行,叔祖又染风寒,身体有些不适,阿玄与玉玑一道去了熊耳山,为叔祖精心诊治,待他病情稳了些后,阿玄回宫,玉玑留下照顾。 这些天,或许是身边少了个活泼的玉玑,亦或许是天气愈发严寒的缘故,阿玄总觉自己精力有些不济,总想睡觉,但真躺下去了,却又睡不着觉,便如今夜。 她睡在身下宽大的王榻之上,辗转许久,才终于入睡。迷迷糊糊,睡梦之中,却忽然被一阵晃动给惊醒了。 她睁开眼睛,发现身下那张原本牢固至极的床榻竟在不停地抖动,头顶不断落下泥尘,器物摔碎在地的声音,不知何处瓦梁裂移之时所发出的令人恐惧的咯咯之声和泥灰下落时的簌簌之声亦交织在一起,不绝于耳。 地震了! 阿玄心口猛地提到了嗓子眼里,一骨碌坐了起来,想翻身下榻,却感到一阵头晕目眩,整个人似是晕船,竟连坐也坐不稳,一头摔回在了枕上,正要再爬起来时,来自大地深处的这阵战栗,停止了。 阿玄趴在床上,听着头顶泥灰下落的簌簌声终于渐渐停止,正要再爬下床去,内殿之门已被人猛地推开,伴随着一阵焦急的呼唤之声,女御春手执烛台,飞奔入内,扶住阿玄,连声道:“君夫人,你如何了?你如何了?” 阿玄定了定神,爬了起来,见春衣衫不整,神色焦惶,显然也是从睡梦中被地震惊醒的,道:“我无事。你快叫人高声喊话,命人全都出屋,万一再有余震……” 她话音刚落,头顶簌簌之声又起。 春一把拖了阿玄下榻,拉着她便跌跌撞撞地跑出了内殿,一直跑到前庭的空旷之处,这才停了下来。此时许多侍女和寺人也从睡梦中惊醒,纷纷跑了出来,尖叫声,哭泣声,不绝于耳,一时乱成一团。 好在这余震很快便停下了,没片刻,茅公急匆匆而至,见阿玄无恙,方松了一口气。 阿玄已镇定了下来,立刻命他将王宫内的人全部集中到空旷地带,今夜不管再有无余震,不能再入室过夜。茅公命人发令下去。没片刻,发现西南一处殿室又起了火,想是有人逃出时火烛落地卷燃帐幔所致,茅公立刻又安排人手前去扑火,整个王宫,乱成了一团,阿玄丝毫也未觉察自己身上不过只着一件中衣,甚至还是光着脚的,直到春抱着她的衣物来到她的面前,阿玄这才感觉到了冷。 阿玄穿好衣裳,顾不得歇一口气,命赶了过来的宫正带人维持宫中秩序,安排宫人在外过夜,以躲避余震,又记挂宫外情况,这时听人报宰夫买入宫,急忙召他见面,得知他在入宫之前,第一时间便已经安排军队巡城,以防国都生乱,这才稍稍松懈下来。 天明,再无发生任何的余震,宫殿失火也被扑灭,宫人陆续回到自己原本的位置。除数名宫人因昨夜慌乱逃出屋时不慎摔倒受伤或被火烧伤之外,其余人概无伤亡。 除去几处在地震中因受损而坍塌掉部分的围墙之外,王宫之中,已看不出昨夜地震的迹象,很快就恢复了平日的秩序。 但是外面陆续报上的消息,却令阿玄感到忧心忡忡。 数日前深夜发生的那场地震,虽然对地基夯实的王宫并未造成什么实质性的损伤,即便有局部毁损,很快也能修好。但城中的民居,却远不及王宫坚固,那夜地震发生之后,毁损坍塌了不少,计数百间,睡梦中来不及出逃的死、伤者,总计达千人,祸不单行,当夜城中数地,又同时起了大火,大火扑灭之后,过火房屋连同屋内来不及抢出的财物全部烧毁,直接导致上万城中灾民无处可居。 这并不是最严峻的。最严峻的情况是,那夜地震发生之时,震感并不仅仅只是国都,附近方圆数百里的几座城池,均遭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损失。房屋毁损,灾民总计数万之众。 如此严寒的天气,这数万人的吃穿保暖和过夜之地,一下成了亟待解决的大问题。 果腹目前暂时并非最大困难,因地震的次日,宰夫买便立刻着手放粮赈济灾民之事。 但在春来房屋重新竖起之前,如何安置这数万人的避寒居所,这才是个难题。 不过一个晚上过去,便有受伤年老体弱者被冻死在路边的消息上报到了阿玄的面前。 地震当夜,余震过后,阿玄第一时间便派人去往熊耳山,得知武伯和玉玑均安然无恙,方放下了心。宰夫买忧心忡忡前来向她回报灾民被冻死的情况后,阿玄便想到了一个法子,但她自己却不能立刻做主,当即出城,去拜望病中尚未痊愈的武伯,一回来,便命宰夫买召集群臣,宣布将宗庙和社稷前殿开放,暂时接纳灾民入内过夜,贵族大夫或各个受灾城中的富户,凡有愿意于宅中腾出空屋接纳灾民助其过冬者,一律登记造册,以人头计,过后如军功般加倍予以封赏。 这决定一出,宰夫买起先吃惊,随即大喜,当即第一个表示赞同。 君夫人此策,必定是得到过武伯的许可。连宗庙和社稷都开放容纳灾民了,其余贵族大夫,哪里还敢说不,当即纷纷附和,表示愿意襄助国家之难,贵族大夫都如此做派,城中那些富户,听闻此举能被视为军功,原本地震过后,唯恐被人强行入户,紧闭门扉,转头却是争着大开门户,只恨家宅太小,灾民不够,恨不得能多几人才好。 阿玄叮嘱宰夫买,专门设人每日巡查灾民收容后的情况,免得有人趁机浑水摸鱼,冒领功劳。 如此大的一个难题,被君夫人以如此大胆又巧妙的法子给解决了,宰夫买如今对她佩服的五体投地,一一记下。阿玄又组织宫中医士,为地震中受伤的人员进行救治,自己亦参与其中,忙忙碌碌,如此数日过后,丘阳和附近几个受灾城池里的秩序,终于渐渐地恢复了稳定。 ☆、第74章 此次地震, 以距离国都两百里外的毫邑倒塌受损房屋最多, 人员伤亡亦最为严重,全城几乎有四分之一人口在地震中受伤。得知灾情的次日,宰夫买便派人前去抚灾。随后, 一俟国都秩序趋于稳定, 阿玄又以君夫人的身份赶至毫邑。到了后, 顾不得歇一口气, 便开始巡视赈灾安抚的情况,行至收治全城伤病者的临时收容之所,见内中伤患众多,医士人手奇缺,许多得不到及时救治的伤患躺在那里徒劳呻, 吟, 边上亲人焦急万分, 立刻派人去往丘阳再调拨医士。医士到来之前,她换去衣裳, 卷起衣袖, 亲自为国人治病, 次日还帮助一个生产不顺的产妇生下了孩子。 自从发生地震, 阿玄殚精竭虑, 连日奔波,忙碌到此刻,人本早已疲倦不堪,那产妇终于生下孩子的一刻, 精神一松懈,人便感到腿脚发软,但在听到婴儿坠地发出的呱呱哭声之时,连日以来所积聚的所有疲倦,仿佛全都不翼而飞了。 她命人给那产妇多留些口粮,随后洗了手,在女御春的陪伴之下走出来时,意外地看到门外聚集了许多的毫邑民众,内中一个白发苍苍者,被人搀扶来到近前,向她下跪叩头道:“老朽原本居于城北,地震之时,与众邻房屋倒塌,存粮亦被大火一把烧光,本以为今冬难有活路,不想如今不但能够避寒度日,君夫人还亲自来此看望我等贱民,感激涕零,大恩大德,我等无以为报,方才便捉住了一个散布谣言之人,交与君夫人,请君夫人严加处置!往后再听到有人传谣,见一个,我等便送官一个!绝不容人如此诽谤我穆国国君!” 老者话音落下,身后几人推搡一个男子上来。 “君夫人!方才便是此人散布国君败仗的消息!说南边楚人也要打来!还说此次上天降灾,乃是因了……” 那汉子不敢再说下去了,停住。 周围穆人交头接耳,发出嗡嗡的议论之声,神色不安。 男子面如土色,趴在地上拼命叩头求饶:“君夫人明鉴!小人亦不过是昨日听人如此传言,方才随口说了几句,小人知罪了,往后再不敢胡言乱语,求君夫人饶命!” 阿玄双目投向地上那个不住磕头求饶的男子,沉吟了片刻。 如此谣言,从地震发生的次日开始,也不知起于何人何处,慢慢开始在国都中蔓延了,以致于人心惶惶,不但如此,更有一种说法,称是因了国君放诞无道,行事触怒上天,上天降灾,这才有了此次国都地震。 方才那汉子不敢说下去的,想必便是此话了。 阿玄当时风闻,立刻召了宰夫买商议对策,追查谣言来源,以正视听,更重要的是,随着赈灾取得显著效果,人心安定,这种谣言才渐渐止息了下去。 却没有想到,谣言在国都中虽被压下,却蔓延到了别的城邑之中。 毫邑邑君唯恐君夫人有失,一直在近旁跟随,见状,立刻命武士将那人捉去邑府施惩。 在一片带着怀疑和不安的嗡嗡声中,阿玄示意众人噤声,随即高声道:“诸位父老国人,你们可知我今日何以会来此?我来,并非出于我自己,乃是受汝国君所遣!你们穆人的国君,他带着你们英勇的子弟儿郎,如今人虽远在关外与敌浴血而战,但他无时不刻心系国内,得知都邑一带发生地震,当即遣人快报于我,命我告朝堂群臣,曰,数百年来,穆人先祖何以孜孜梦求东出,如今,他又何以领穆国子弟出关而战?为的,乃是国之安危、民之福祉!如今国家遭难,第一要务便是抚民赈灾,不可叫我穆人因天灾饿死冻死!” 她顿了一下,环顾一圈面前越聚越多的穆国民众,再次提气道:“日月有常,四季轮回,雷霆霜雪,丰馁交替,此本为天地自然之法,地动亦是如此,与上天之怒又有何干?上天真当要降怒于君,亦会施惩于君,又岂会祸及苍苍蒸民?蒸民何辜之有?” 四周彻底地安静了下来,无数道目光望着阿玄。 “国之宗庙社稷,本为无上之所,便是国君入内之前,亦须沐浴焚香,以示敬虔,但如今,你们应也听闻,丘阳之宗庙社稷,俱已成为我穆国之人的庇所!此亦为国君之意!国君有言,非常时期,开宗庙社稷助穆人渡过难关,绝非是对先祖之不敬。倘因赈灾不力,令我万千穆国子民无瓦覆顶,此才是对先祖之大不敬!” “父老国人,你们有如此国君,上天岂会不喜?祖宗又岂会不加以庇佑?诚然,如今前方战事有所滞阻,但想想吧,你们的国君,睿智勇猛,从前何曾败于敌阵?你们的儿郎,无一不是锐士,天下又有哪一国的武卒能直面抗击?捷报必来!你们只需安心,听从邑君安排,等渡过目下寒冬,待来年春暖,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随着阿玄开口,四周穆人的神色,渐渐变的激动了起来。 “我等谨遵君夫人之言!” “恭迎国君胜归!” “穆人必胜!” 等她说完,众人变得激动万分,甚至有人眼含热泪,呼喊声此起彼伏,争相朝她下跪。 阿玄微笑颔首,请众人起身,最后看向了邑君。 邑君亦是被她方才一番话听的激动不已,何况心里更是清楚,国君如今战于外,国内逢灾,若抚民不力,万一引出动荡,自己难逃其咎。 面前的这位君夫人,虽年轻貌美,但无论是见识、举止还是口才,早令他佩服的五体投地,见她一双美眸投向自己,面露恭敬之色,立刻道:“请君夫人放心,臣必竭尽所能,不敢有半分懈怠!臣将领我毫邑之民,恭候国君胜归!” …… 次日,阿玄结束毫邑之行,马不停蹄地又去了另几个受灾城池看望灾民,所到之处,无不引发万民追随,等结束行程返回丘阳之时,她那日在毫邑对民众所说的话,早已被大主书记录在册,宰夫买命人誊抄,以最快的速度发至穆国各地,由专人于集市、城门等人多之处宣读,很快,之前随了地震消息传遍全国的谣言和因战事不利带来的各种恐慌猜疑荡然无存,穆人热血沸腾,知南方秭地对楚局势吃紧,许多青壮自愿从军赴战,民众齐心协同国君共克难关,盼望胜利消息早日到来。 …… 阿玄回了国都,刚洗去一路风尘,才松了口气,宰夫买后脚便至王宫求见,恭恭敬敬地向她行礼。 阿玄忙叫他起身,又请他入座,宰夫买不动,道:“国君战于外,首尾受敌,国都又逢天灾,谣言四起,我穆国数十年来,罕遇如此艰难之境,能有今日稳定局面,全仰仗君夫人奔波出力,请受臣一拜。” 阿玄过去将他扶起,宰夫买方直起身,但仍不坐。 阿玄也就随他了,道:“叔父见我何事?” 宰夫买道:“关于前次谣言之源,虽无确凿证据,但臣若料想没错,当是周季等人所为。” 阿玄也早有如此猜测,问:“太师可参与其中?” “太师是否知晓,臣不得而知。” 阿玄点了点头:“太师如今身体如何了?” 伊贯被庚敖封为太师,明升暗降之后,据说卧病不起,从前跟在他身边的那些公族大夫亦降的降,调的调,从那之后,便无发声。 “依旧卧病不起。”他看向阿玄,“臣今日来见君夫人,乃是想禀夫人一声……” 他停住。 阿玄扬了扬眉,示意他继续。 “据臣所知,周季少年时,曾与臣之族弟公子服虞密交,后服虞以庶出与文公争位未果,被封于边地,两人便渐渐疏远,至这十数年间,看似再无往来,然臣一直疑心……” 他迟疑了下:“臣疑心烈公当初遇刺,恐怕并非楚人所为,背后另有人在。若当真如此,结合此次有人趁着地动之灾散布谣言之事,其用心之险恶,令臣毛骨悚然。君上此次出兵之前,留成足和五万精兵镇守国都,然不期楚人入侵秭地,不得不派成足南下抵御,国都所剩兵力,如今不过两万,倘若有人意欲借机生事,恐怕又是一场天大的事。伊贯任宰相三十年,从前亦为国做了不少实事,无论在朝廷抑或国人之中,威望犹在,不可小觑。故臣意欲前去探病,亦探伊贯虚实。” 阿玄沉吟片刻,道:“我与你同去吧。” …… 伊府。 伊贯卧于病榻,边上并无旁人,只有周季。 周季神色紧张,紧紧地盯着床上的伊贯,半晌,见他双目紧闭,面无表情,仿佛睡了过去,终于按捺不住,上前又低声道:“丞相——” “老夫已非丞相!对你说过数次了,勿妄呼,免得落人口实!” 伊贯并未睁眼,只打断了周季的话,随即咳嗽了起来。 周季忙将他半扶而起,抚他后背:“是,太师!如今庚敖小儿和晋颐在曲地相持不下,楚人又攻打秭地,国都兵力空虚,国人遭地震之灾,人心惶惶,正是天赐良机,是我等与那庚敖决一死战的机会!倘若白白放过此等良机,日后不久,恐怕你我全都要步晋国公族的后尘,将来如何死都不知道!庚敖之狠,绝不在妫颐之下!纵然太师你想退让,他也绝不会放心于你!” 伊贯睁眼,一双浑浊的眼睛盯着周季,用嘶哑的声音慢慢地道:“你当我不知?你引楚人去攻秭地,欲扶持公子服虞上位,然你有必胜之把握?何况……” 他皱了皱眉,“老夫怎听闻,国都之中,如今人人都在称颂国君和那个君夫人,等着胜仗而归,何来的人心惶惶之说?” 周季脸一热,随即咬牙:“太师不必多虑!服虞忍辱负重,为等这一天,已精心准备了半辈子,如今机会来了,必一搏而中!只要攻下国都,关闭西华关,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有西华关阻断庚敖归路,到时前有楚人,后有晋人,就算庚敖再能征善战,待他军中粮草耗尽,他便是三头六臂,也绝无脱身之可能!” 伊贯再次闭上眼睛,仿佛入定。 周季继续苦劝:“太师!想你伊家,数代对庚氏忠心耿耿,太师你亦辅佐过数位穆国国君,如今却遭庚敖小儿如此羞辱,太师你难道甘心就此作罢?服虞托我求告太师,只要太师到时出面,以太师之威望,必定一呼百应,待助他登上国君之位,他不但要令太师官复原职,加官进爵,且会将庚敖如今所行之新法全部废黜!” 伊贯眉毛微微跳动了数下,脸上渐渐露出踌躇之色。 便在此时,门外下人传话,说君夫人与宰夫买一道前来探太师的病,人已到。 周季一怔:“她来何为?” 伊贯慢慢睁开眼睛,出神了片刻,最后看了周季一眼。 周季会意,匆匆退入内室,藏身角落。 伊贯命人取来自己的袍服,慢条斯理地穿上,这才被人左右扶着,缓缓步出。 还没迈出门,阿玄与宰夫买便已被伊家之人引至面前,伊贯这才露出惶色,拂开扶着自己的下人,佝偻着腰,颤巍巍地要朝阿玄见礼,口中道:“不知君夫人驾临寒舍,有失远迎……君夫人恕罪……” 阿玄身穿君夫人之展衣,妆容严整,快步行至伊贯面前,双手将他搀起,笑道:“怎敢劳太师出迎?”说完叫人搀扶他坐下。 伊贯也未推脱,入座后,和宰夫买寒暄了几句,一下又咳嗽了起来,咳的脸面通红,神色痛苦,片刻才慢慢地停下,胸口喘息不停。 阿玄目露关切,道:“我从前是医女,不敢说医术有多高明,但确也能看些疾病。老太师若信我,我可为老太师诊病,看能否助老太师稍解病痛。” 伊贯喘息渐平,慢慢摇头,抬目看向宰夫买和阿玄:“不知君夫人来此,有何贵干?” 宰夫买看了阿玄一眼。 阿玄道:“我今日刚从毫邑归来,听闻老太师身体欠佳,想到地震后的这些时日,我因忙于琐事,一直未来得及探望太师,故方才请了叔父一道前来探望,盼未扰到老太师的休养。” 伊贯声音平平地道:“君夫人百忙之中还不忘关照老夫,老夫实是感激。” 阿玄微微一笑,忽跽坐,双手平交于胸,朝着伊贯微微躬身,拜了一礼,神色庄重。 这一拜,不但伊贯怔住,连一旁的宰夫买也愣了。 短暂静默过后,伊贯道:“君夫人此为何意?老夫受不起。” 阿玄道:“老太师有所不知,此次国都遭遇地震,我去往毫邑等地,一路所见所闻,令我心生颇多感慨。途中,我曾遇到多位乡野老者,年高者至耄耋,白发苍苍,知我身份后,拜我之余,异口同声,无不向我问及老太师,他们是恐老太师因此次地动有所不测,得知老太师安然无恙,老者方心安,又托我回都之后,代他们拜问老太师之安。” “我起先不解,后问随从,才知多年之前,穆国积弱,曾数次遭遇敌军入境,老太师当时正当风华,若非你领兵击退敌军,国恐不国。如今你虽年事已高,亦不愿再过问朝堂,然我穆国民众,至今却依旧记得老太师的功德。方才我那一礼,便是代民众,亦是代国君与我自己,向老太师行礼,此礼,老太师当受。” 宰夫买愣了一下,随即看向伊贯,见他双目定定不动,眼神渐渐空远,仿佛在回想当年之事。 “穆国望族众多,然哪家能及的上老太师?老太师有如今之威望,所凭并非家族之世袭官爵,乃从前曾为穆国立下的赫赫功劳。国君私下曾对我言,他年幼之时,最为敬重之人,一为叔祖武伯,二,便是太师你了。他如今实施新法,目的并非是要为难公族大夫,更不是要和老太师作对,乃是看到旧制积重难返,唯一所想,便是改制之后,能令穆国更加强大。唯国强,民方能安居乐业,臣亦可建功立业,此应当也是老太师之所愿。如今他为穆国东出之路,正与晋人奋战,不期南疆却又遭遇楚人攻击,境况不易。我身为君夫人,所能做的事情,实是有限,只能尽我所能抚定灾民,稳住民心,助国君,更是助穆人打下这一大仗。” 伊贯神色不动,目光却落在了对面那位年轻的君夫人的脸上,渐渐露出古怪之色。 “沧海横流,方显本色。老太师,值此国难之际,不止国君与我,还有千万万万如我路上所遇的乡野穆人,无不盼着老太师能再次成我穆国之砥柱,再定人心。我代国君,于此先行谢过。” 阿玄说完,如方才一样,再次向他行了一礼。 …… 阿玄和宰夫买离去后,伊贯躺回床上,闭目良久,方睁开眼睛,对着身畔的周季缓缓道:“国君若是如此容易对付,老夫今日便也不会躺在此处与你说话。如今再加上如此女子……” 他长长地叹出一口气,神色落寞,瞬间仿佛又老了十岁:“亦是命定。你与那些人,莫再空想了。听老夫一言,与服虞断了往来,将他交给庚敖,如此往后还能保住富贵,否则,如你方才所言,晋国公族的下场,恐怕就是你们的下场。莫让一语成谶!” ☆、75第七十五章 太宫位于丘阳西的方向, 周围风景优美,这夜, 角门里入了一个身影,那人在浓重的夜色掩映之下, 朝着深处潜行而去, 最后来到一处宫室, 径直步入内寝, 显得很是熟门熟路。 内寝里烛照迷离, 一个少妇正侧卧在床榻上,唇染胭脂,长发不整, 衣襟微微松散, 隐隐露出内里一抹雪腴之痕, 正是移居此处已有些时日的伯伊夫人。 “夫人, 司徒至。” 一个寺人在门外轻声说道。 鲁秀子正跪在床前,在为伯伊夫人揉捏腿脚, 听闻, 撒娇道:“他来了, 夫人便又要赶我走了。” 伯伊夫人正在等着周季,闻言, 宠爱地摸了摸鲁秀子漆黑的头发,哄道:“去吧, 他不会留下过夜。等他走了, 我便是你的了。” 鲁秀子作出不舍之态, 却也飞快地起身,帐幔外已经传来脚步声,周季大步入内。 鲁秀子恭恭敬敬地唤了一声司徒,随即低头快步而去。 周季盯着鲁秀子的背影,眼中露出厌恶之色:“阉人无情,不是叫你赶他走吗?怎还留在此处?” 伯伊夫人慢慢从床上坐了起来,理了理垂落在胸前的散发,瞥了眼周季,眼梢眼角,风情万种。 “我孤居此处,你又不肯来看我,请了你数次,好容易你才来这一趟,不养着他解闷,你叫我如何打发日夜?他也伺候了我多年,忠心耿耿,怎凭你一句话,我就要赶他走?” 周季便坐靠过去,抱住伯伊夫人哄了两句,帐幔落下,**过后,周季穿回衣裳,伯伊夫人见他便要走了,面上渐渐露出怨色,道:“有时我真是后悔!当初为何要入了你的套,生生把自己弄成未亡人!倘先夫没被你和服虞合谋害死,先夫纵然生不出子嗣,亦可从公族中择人过继,我稳居后寝,王宫之中,岂有那乡野女子的立足之地?” 周季一边穿衣,一边道:“如今有何不好?难道你便愿意守着那无用之人过一辈子?且听你口气,怎就把自己摘的一干二净?当初那事,你非但知晓点头,连他去往洛邑朝觐时的随扈,也你暗中买通做了手脚的!何况,你我阴私既被他猜疑,我若不先发制人,日后你我如何死的,恐怕都不知道!” 伯伊夫人一时哑口,遂恨道:“罢了!我且问你,如今这大事,你与服虞做的到底如何了?” 周季回头看了她一眼,坐回到她身边,耳语道:“时不待我。趁庚敖未回,国都空虚,若再不动手,往后恐怕便没机会了。公子那边,万事皆已准备妥当,便是这几日的事了!放心,公子答应,只要能登上国君之位,便立你为君夫人,一同娶你阿妹,更会保你伊氏一族荣华富贵!” 他捏了一把伯伊夫人的面颊:“我虽叫你做了几年的未亡人,如今当不成穆国的君夫人,但很快便再还你一个做国君的丈夫,你还有何不满?” 伯伊夫人想起公子服虞年过半百一脸松垮垮皱纹的模样,目中露出厌恶之色,冷笑:“说的好听!什么保我伊氏荣华富贵,还不是怕到时压服不了众人,要借我伊氏之声望?” “我父可知晓?他可支持服虞?” 她忽然想了起来,问。 周季不快地道:“太师不肯出面,还叫我放手。他是越老越无胆色!我等父祖之辈,哪个没为穆国立下过赫赫功劳?庚敖如今翻脸无情,那就休怪我先下手为强了!” “你们如何行事?” “三天后,公子将起兵攻丘阳,宰夫买手中只有两万余人,必定力不从心。我在朝中经营了数十年,四门防卫,俱有我埋设之人,到时里应外合,破城攻占王宫,再控制住西华关,断绝庚敖回兵之路,大事便成!你在此安心等待,事成立刻接你回宫!” 伯伊夫人面露喜色,随即又蹙眉:“父亲如今到底是为何意?纵横一世,难道真当甘心就此俯首?” 周季道:“你放心!太师向来瞻前顾后,依他性子,事不到周全,绝不肯轻易出手,此次出言阻拦,也在情理。他不出面也无妨,只要我与公子服虞事成,到时入了国都登上国君之位,太师自然也就首肯。” 他的语气十分笃定,伯伊夫人这才松了口气,想起自己那日被驱出王宫的一幕,眼中掠过一道阴冷光芒,咬牙道:“极好!如此,我便在此静候你的佳音!” …… 深夜,宵禁中的丘阳城一片漆黑。 这座四方城池的上空,夜亦黑的如同泼了墨漆,厚重乌云在夜空里翻滚涌卷,幻化狂走,冥冥之中,仿佛有只看不见的命运巨手,正在主宰着一切。 铜炉中的炭火早已灭了,只剩零星火点忽明忽暗,静室内的空气冰冷,亦无灯火。 一个身影坐于黑暗之中,一动不动,仿佛和这夜色融为了一体,化作一座雕像。 许久,他终于开声,唤入一直候于外的儿子伊昌,望着他手执烛台匆匆行至面前,朝自己下跪:“父亲有何吩咐?” 烛火照出伊贯那张形容枯槁的脸,他的目光落在案上一卷用火泥封印的简牍之上,看了许久,终于伸手,缓缓将它推了过去。 “去交给宰夫买。立刻。” 不过短短数字而已,从他口中说出,却艰难的犹如千钧之重。 伊昌迟疑了片刻,小心地看了伊贯一眼:“父亲……真决意如此?” 伊贯闭了闭目,起身缓缓行至窗牖之前,伸手一把推开,对着漆黑暗夜伫立良久,缓缓道:“汝父为穆半生戎马,方得一世英名,如今与少年国君不和,落得如此下场,心中虽有悲戚不甘,然从无作乱之念。服虞周季之流,难成大事,此次即便侥幸获胜,终必不敌庚敖……” “去吧。吾今日此举,乃是为我伊氏留下最后一条后路。” 伊昌一凛,应了声是,急忙双手捧起那卷简牍,转身匆匆离去。 …… 公子服虞按照计划,于封地暗中召集事于自己的公族大夫,纠集各路兵马正欲起事,不料宰夫买竟率领军队从天而降,各路叛军未等集结完毕,先便各自被剿于路上。 服虞仓皇退入封邑,守城三天,城破,自刎于乱军之中。 周季第一时间便得知快报,知再无退路,决意拼个鱼死网破,临时召集党羽发动宫变,企图占领四边城门并冲入王宫之时,武伯亲领一支军队,开入丘阳。 武伯一生辅四代君王,统领军队打过不下百仗,壮年之时,与伊贯被并称为穆国双雄,威名赫赫,如今穆**中年长些的军官将领,当年哪个不曾在他麾下效力过,只是他这些年罕有露面,此刻见到他宛如神人般现身,虽白发苍苍,但一身战甲,手握长剑,高高坐于战马之上,目光如电,神威凛凛,竟丝毫不逊当年,再听他发出一声怒喝,犹如振聋发聩,那些随从周季的军士无不心惊肉跳,军心更是大动,何来心思恋战,且走且退,最后除少部分周季死党随他一道被乱箭射死于王宫皋门之外,其余全部投降。 不过半日,这场发生在国都的宫变便被镇压了下去。因惊恐闭门不出的国人,听到王宫方向传来的厮杀声终于停歇,打开家门,纷纷出来,眺望着王宫方向升起的那把冲天大火,议论纷纷。 周季叛军攻打王宫之时,放火焚烧皋门,平叛一定,众人立刻扑火,半日之后,终于将大火扑灭。 皋门虽被焚毁,但所幸大火并未蔓延开来,路寝后宫分毫未损。点计人头,除死了十来个因为害怕叛军攻入王宫趁乱私自出逃的寺人宫女之外,其余人全都安然无恙。 武伯身体本就未曾痊愈,得知阿玄传去的周季伙同公子服虞作乱的消息后,今日撑着一口气,方重披战甲,现身指挥,打下了这场国都平叛之战,战后精力不济,当晚便留于王宫,阿玄和玉玑一起守在他的身边照料。 天慢慢地黑了下来,武伯服药后,睡了过去,阿玄见玉玑一脸倦容,亲自送她也去休息了,出来,看到宫正等候在外,打起精神走了过去。 “禀君夫人,属臣奉命去往太宫,伯伊夫人正欲逃,被属臣抓获,如何处置,等君夫人示下。”宫正禀道。 今日平叛战后,审讯一个周季心腹,那人竟意外地供出三年前烈公朝觐周王于半途遇刺身亡的□□,称烈公遇刺不但出自周季安排,而且似乎还和伯伊夫人有关。 事关重大,阿玄当时便派宫正去往太宫控住伯伊夫人,又派人将消息递给伊贯,据回报,伊贯虽托病未曾露面,却传话说,倘伯伊夫人真当犯下如此滔天恶罪,当如何处置便如何处置,不必有所顾忌。 阿玄想了下,道:“派人将她看住,等国君回来后,再由国君亲自处置。” 宫正领命而去。 阿玄在原地伫立了片刻,出神之际,春悄悄上前,伸手扶住了她:“君夫人,你连日未曾好好休息过了,事既毕,去睡一觉吧,莫累坏了身子。” 阿玄脸色确实苍白,转头对上春投向自己的心疼目光,点了点头,被她扶着,回到王寝,沐浴过后,睡了下去。 此刻她唯一的感觉,便是累极了。 从庚敖出征离开穆国,地震之后,直到此刻,这两个多月的时间里,她竟仿佛一直疲于奔命般地在应对层出不穷各种各样她从前根本未曾有所预备的事情。终于到了此刻,这一切全都过去了,白天的厮杀声和烈火的冲天火光消失了,王寝里静悄悄的,没有半点声响,她可以放松,好好睡一觉了。 她睡着了,睡的极沉,却做了个梦。 她梦见了庚敖,仿佛还是第一次和她在秭地边境相遇时的样子,缁冠劲衣,英俊无比,面带笑容地朝她大步走来,快走到她面前时,白鹿忽然现身,停在了两人中间,它转过头,望了阿玄一眼,随即便从两人中间腾越而过,犹如一道白色的闪电,转眼便消失在了她的视线之中。 阿玄只觉心中惆怅无比,转头再看庚敖,却发现他已倒在地上,面庞露出她再熟悉不过的那种痛苦之色。 阿玄猝然惊醒,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的一颗心跳的飞快,几乎就要蹦出了喉咙口。 冬夜漫长,天依旧漆黑,她却再也睡不着了,睁着眼睛,一直醒到了天亮。 ☆、76第七十六章 次日, 传来了秭地的战事捷报。 当初穆国灭秭国后,除强行迁了数万人去往狄道充边, 对剩余的当地之人,并未施加酷治, 尤其到了今夏, 秭地遭遇旱情, 秭人所得收获仅供果腹, 无粮可贡, 庚敖得知,便下令免去秭人贡赋,人心慢慢安定了下来, 如今生活刚趋于稳定, 却突然又遭楚人的进犯。 从前秭王治国, 国小民弱, 楚国不但隔三差五地以各种名目要秭国纳贡,且多次索要美人, 秭王不敢反抗, 民间时受骚扰, 秭人对楚一向心怀不满,成足领军前来阻击进犯的楚军, 得到全地秭人相助,数次大小战事过后, 楚军被阻, 原本打算经由秭地纵深挺入穆宫的计划遭到重挫, 一时不敢再贸然行动,战事终于暂停了下来。 关外国君对晋作战虽然依旧陷入相持,目前并无新的进展,但从秭地传来如此的好消息,依然足以振奋人心,当天,不但宰夫买和群臣喜笑颜开,全城国人听闻捷报,也无不欢欣鼓舞。 阿玄也松了一口气。 在经历过地震、楚军来袭、曲地之战陷入停滞,国内又发生叛乱这一连串令人压抑的事情过后,穆人太需要一个捷报来驱走这些时日以来宛如压顶而至的乌云。如今秭地的对楚战局得以扭转,不但提聚士气,振奋国人,而且,对于此刻还在关外的庚敖来说,更是一种无形的减压。 从这场对晋作战的开始,阿玄就深信他必定能够带领穆人战胜晋国,最后平安归来,这一点,哪怕是在之前最为艰苦的时刻,她也不曾有过半点怀疑。此刻更是如此。 但是不知为何,她心底生出的那种想要赶赴至他身边的念头,却一日比一日来的强烈。 她知自己此刻过去,并非是个好的打算,她亦不能助庚敖上阵杀敌,但她实在无法抑制心中这种日益堆积出来的焦虑和不安所带给她的煎熬,在渡过了又一个无眠之夜过后,她终于召来归都的宰夫买,将自己的想法告诉了他。 宰夫买听了,有些惊讶,起先并不赞同:“前方战事正紧,君夫人身份贵重,如何能亲涉险境?不可。” 阿玄道:“我去西华关迎他胜仗归来,那里无妨。” 宰夫买迟疑了下:“莫非……君上给君夫人的信中提及他有不适?” 他是除了茅公之外唯一知道庚敖这两年患有头疾之症的人。 阿玄慢慢摇头。 其实,就在她做了那个梦后不过两日,她便收到了来自庚敖的一封私信。信是和公文一道发来的,不长,字迹也略潦草,似是忙碌间隙,忽然想起来提笔写给她的。 他在信中向她简单提了几句最新战况,信末对她说,他一切很好,叫她不必挂念,安心等他归来。 宰夫买见她否认了,松了口气:“如此便好。君上若是体有不适,必会告知,既一切安好,以臣之见,君夫人大可不必亲自过去。君夫人纵然不出关,但此去依然路途遥远,君夫人前些时日奔波辛劳,如今好容易得以歇一口气,以臣之见,还是居于宫中,静候君上捷报归来便是。” 阿玄出神了片刻。 那天晚上的那个梦境,清晰的便似发生在她的眼皮子底下,阿玄仿佛能感觉到白鹿从她面前腾跃而过时带出的那阵拂面微风,庚敖头疾复发倒地时看向她的那一眼,即便到了此刻,依旧还是能在她眼前清晰浮现。 他已有些时候没再犯头疾了,为了稳妥起见,此次他身边也跟随了一个由她手把手教过如何应对突发的医士,而且,还有他亲笔写来的报平安书。 他应当是无碍的。 但是自从做了个这个梦,不知为何,阿玄心里便开始不安,随着时日过去,这种不安之感非但没有消除,反而愈发萦绕不去,甚至,连数日前收到的来自他的那封书信都不能叫她安心下来。 “正是因了国都已安定,我可去往西华关了,这才将你召来与你商议。”阿玄道,“我也无事了,与其在宫中枯等,不如去那里等他消息。这里一切,便全都托付你了。” 她面带微笑,语气也颇是寻常,但宰夫买却听出了她话下的坚决之意。 这些时日,与这位君夫人一道经历了这接二连三的变故,宰夫买知她看似柔弱,实则意志坚韧,丝毫不逊男子,知她定不会听自己劝了,亦有感于她对国君的记挂,沉吟了下,道:“君夫人既定下了,臣便遵照。为君夫人安危起见,还请君夫人在西华关等候君上为宜。” 阿玄笑道:“我知晓。多谢宰夫。” …… 次日绝早,微明熹光,阿玄在一队随扈的护送之下,乘坐马车出了丘阳城,沿着驰道朝前疾驰而去,昼行夜息,七八日后,终于抵达了有穆国东门之称的西华关。 守将得知君夫人到来,亲自将她迎入关内。 西华关距离此次穆晋两国争夺的曲地约有三四日的路程,从曲地而来的所有战报也须经由此关送回国都,得知战事消息的速度比身在王宫要快捷的多。 迎阿玄入关后,守将便向阿玄禀告了一个刚刚收到的捷报。 穆晋刚刚结束了一场战役,穆国终于再次控制了柏谷——此为曲地的一个战略要地,双方此前为了控制此地,曾发生过数次战事,各有得失,就在昨日,经过一场惨烈大战,此地终于被穆人攻下,牢牢控在了手中,晋军亦被迫往北退去了百余里地。 守将已将捷报送往国都,不日应当便能抵达。 阿玄追问,得知发生在昨日的这场大战,正是由国君庚敖亲自指挥统领。据说此战,晋侯妫颐为激励将士,亦亲自披挂上阵,双方士兵鏖战至关键时刻,正是国君庚敖摒弃了战车的保护,跨上马背,以盾护身,冒着如雨般的箭簇亲自率领一队锐士直冲在前,穆国将士一鼓作气,跟随国君舍命搏杀前冲,气势令晋人为之胆寒,不敌败阵而去。 “惜末将身负守关重任,不能擅离职守,否则若能追随国君杀敌于阵前,便是肝脑涂地,死而无憾!” 守将自己未亲临战场,但从旁人口中听到激烈战场的描述,此刻在君夫人面前讲来,依旧热血沸腾,对国君的那种尊敬崇仰之情,更是毫无遮掩。 阿玄未免听的心惊肉跳,为这守将对国君的尊崇,在心底里,却又油然生出一种与有荣焉之感,连日来一直盘在她心头,亦是驱使她不顾疲劳坚持来到这里的的那种莫名不安之感,终于也慢慢消退。 既然昨日他还亲自指挥作战,大发神威,看来自己真的是过于敏感,因为一个偶然的梦境,竟然变得疑神疑鬼了起来。 阿玄慢慢吁出了一口气:“国门固,民众方心安,国君亦可去后顾之忧。将军今日为国君守好国门,此功绝不在上阵将士之下。” 守将得她褒奖,欣喜地道:“多谢君夫人谬赞。明日有一批重要军辎补给抵达,祝将军亲来接收,君夫人若欲知详情,可召祝将军见面,问他便知。” 阿玄笑道:“甚好。祝将军到时,劳烦将军告我。” 守将忙道:“不敢劳烦二字。君夫人路途劳顿,末将已为君夫人安排了住处,请君夫人今日先去歇息,明日祝将军便到。” 庚敖此次出关作战,体恤茅公日益年迈,对他想要如从前那样跟从服侍的请求并未准许。庚敖都如此了,阿玄此次出都,自然也不会答应带他同行,身边跟着春和寺人余。因连日赶路,当晚无事,又知悉打了胜仗的消息,心情放松,到了住处,早早歇了下去,一觉睡的极是深恬,次日睁开眼睛,发觉竟已至午,怕祝叔弥已到,急忙起身。 春入内,服侍她穿衣,笑道:“祝将军未到。我是见君夫人睡的实在香甜,不忍搅扰。放心不会耽误。想必君夫人也饿了,我这就传膳。” 阿玄点了点头,忽然觉得有些反胃,似起了呕吐之感,皱了皱眉,急忙俯身向外呕了两下,因刚醒来空腹,也没呕出什么,只是呕完之后,胸口有些闷涨。 她起先有些茫然,也不知自己怎突然感到身子不适,只是慢慢坐直身子之时,忽然联想到一件事。 阿玄还在出神,一旁的春却忽然像是已经明白了过来,急忙扶住阿玄,睁大了眼睛:“君夫人,莫非你是有了?” 阿玄一怔,随即又一阵茫然。 庚敖离开之后不久,国内便接二连三出事,身为君夫人,她殚精竭虑,疲于奔波,上月月事,仿似迟迟不来,因事情千头万绪,加上除了有时倍感疲乏,身体也无任何其他异常之处,根本无暇多想,并未放在心上。 此刻被春一句话提醒,阿玄才终于有所顿悟,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还平坦的没有半点迹象的小腹,慢慢抬头,和春对望着。 “君夫人必定是怀了君上骨肉!” 春喜笑颜开。 “上天护佑!幸好路上平平安安!这孩子有福啊,君上才打下一个大胜仗,他便就来向君夫人报喜了……” 她正说着,阿玄又感到胸口一阵憋闷,忍不住又干呕了起来。 她本为医,对妇产更不陌生,倘若说方才还因突如其来,一时有些措手不及,等这阵呕感过后,心里便也清楚了。 春说的应当没错,自己看来真的是怀了身孕。 没有想到,如此快,肚子里就孕育了一个共同属于她和庚敖的孩子。 阿玄一时百感交集,手扶着肚子,还在发呆之时,春已经忙碌起来了,要阿玄立刻躺下,哪里也不要去了,又叫人传膳,正忙碌着,听到外头有人传话入内,说是祝叔弥到了,得知君夫人到此,急要求见。 ☆、77第七十七章 前日一战, 穆虽夺回柏谷,将晋人逼的北退百余里, 但祝叔弥心中明白,为争控原本属于曲国的这块地方, 穆晋无不出动举国之力, 但从两国开战至今, 此前打过的那几仗, 其实不过只是在相互试探而已。 从柏谷一役之后, 战事才真正进入白热。 穆国有多想控占住曲地,晋人就也有多想。柏谷一战虽失利,但妫颐的主力并未受到损失, 接下来, 或许很快, 就将会有一场真正的生死大战要在这片土地上爆发了, 胜负对于交战双方来说,或许将会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影响着这个国家的命运。 穆国若败, 东出之路将会被晋堵死, 从此只能囹困于西华关内, 而同样,晋国若失去曲这条南下之道, 恢复昔日天下霸主的荣光,将会成为晋人遥不可及的一个旧日残梦。 这是一场谁也输不起的战争。 这几日, 探子回报, 妫颐在重整旗鼓, 穆军中更无半点懈怠。因这日有一批重要军资抵达西华关,为保万无一失,故祝叔弥亲自来此押运。 前日的柏谷大捷,并没有让这个身经百战的穆国大将感到有丝毫的轻松,相反,他心中颇多隐忧,方才抵达,一俟交接完毕,正要押着军资踏上回程,却从守将口中得知君夫人昨日抵达,此刻人就在关中,不禁又惊又喜,随了守将便匆匆赶来,果然,见君夫人坐于案后,压下心中激动,上前拜见,一番礼毕,看了眼阿玄近旁的随从。 阿玄看出他似乎有话想说,又不欲让旁人听到,便示意春等人下去,问道:“祝将军可是有话要说?” 祝叔弥上前一步:“君夫人来的正是时候!此前我便数次进言君上,欲将君夫人接来,奈何君上不允!不期君夫人今日自行到来,君上必安,大善!” 阿玄立刻捕到了他话中之意,心口悬起,倾身问:“可是君上体有不宁?” 祝叔弥点头:“正是。” …… 阿玄当天就动身出关了。 春不敢阻拦,只告知祝叔弥,君夫人应是有孕了,行路不可太过颠簸,又在她乘坐的马车里垫上厚厚数层褥垫,自己一路精细照料,走了三天,到了穆军驻在柏谷的大营。 已是深夜,军营中寂静无声,卫兵们沿着哨岗巡夜走动,长戈在月光下泛出泠泠白芒。 阿玄随祝叔弥入了大营,朝着远处前方那座矗立在丘岗上的大幄走去。 或是巧合,或是心有感应,那个困扰着她,亦是驱使她来到了这里的梦,竟成谶了。 祝叔弥告诉她,大约一个多月前开始,国君便出现了头疼之症。 那日他随国君外出勘察地势,国君忽然头痛难当,强行忍痛归营,召随军医士施治,当时是止住了,但随后隔三差五,头痛频发。 与晋人大战当前,国君却发如此头疾,倘若传扬出去,军心必定不稳。 祝叔弥严令消息不得外泄,又亲见国君头疾每每发作,虽不至于要了性命,却痛苦无比,自然焦心如焚,便提出将君夫人接来,却遭到了国君的拒绝。 祝叔弥无可奈何,只得打消了这个念头。 那日,柏谷大战,战局陷入僵持之时,擂鼓声中,正是国君分开护卫,从后越至阵前,亲领将士血性冲杀,终于夺下柏谷。 战毕,他浑身是血,分不清是杀敌所染还是自己身上之血,却依然谈笑风生,在穆国士兵庆祝胜利的震天呐喊声中归营,命人不得跟随,身边只留祝叔弥,祝叔弥随他跨入营帐的一瞬,却见他面上笑容消失,脸色苍白,倒在地上,抱头蜷成了一团。 祝叔弥见状大骇,知他头疾又犯,急忙召来医士,止住痛后,才知战中僵持之际,他头颅便已开始阵阵抽疼,只是自始至终,一直咬牙挺了过来,在欢庆胜利的将士面前,更无半点表露,直到此刻入了营帐,近旁无人,坚持不住才倒了下去。 祝叔弥说,他离营往西华关时,君上头疾已止,只是人被这一个多月以来的头疾折磨的很是憔悴,他忧心忡忡,正想瞒着国君向君夫人报个讯,却没有想到,君夫人在这种时刻,竟然自己赶到了西华关,令他欣喜万分。 …… 阿玄在祝叔弥的引领下,穿过军营,渐渐靠近那座大帐。 帐外有甲士守卫,远远看到人影靠近,上来欲行盘问,走近些,认出是祝叔弥,忙朝他行礼。 “君上还未歇?” 大帐帘门的缝隙里,此刻依然漏出些光照。 “君上今夜召将军们议事,方散了不久。” “君上臂伤可好了些?” 前次一战,庚敖右臂被一支□□擦过,当时因满身是血,也未觉察,过后医士为他治头疼时,才发觉他臂膀亦受了箭伤。 “医士今夜来过,想必已为君上换药……” 未等那甲士说完,阿玄再也按捺不住,撇下祝叔弥,快步朝着大帐走去。 她出行在外,衣着甚是简朴,加上天黑,那甲士并未认出是君夫人,见她径直往大帐闯,下意识便要举戈阻拦,被祝叔弥拦住了。 “君夫人到了。” 他注视着阿玄的背影,道了一句。 …… 阿玄一把撩开帘门,弯腰入内,抬起视线,正要开口,忽然定住了。 帐中明烛还在燃烧,那条长案之上,叠满了简牍,庚敖正和衣仰卧在近旁的一张行军床上,双目闭着,头微微朝里歪了过去。 他的一臂搭在胸膛上,掌中压了片简牍,而他的一条腿,却还松松地搭在床沿之外——看起来,他似乎先前躺在这里看他手里的东西,许是太困了,就这样睡了过去。 阿玄望他侧影片刻,慢慢朝他走了过去,最后来到床边,停了下来,低头望着床上的这个男子。 才三两个月未见,他竟变得如此黑瘦,原本棱角分明的一张英俊面庞上蓄了寸长的乱糟糟的须髯,乍一看,憔悴的仿佛老了十来岁,倘若不是那副她依然熟悉的眉眼和挺直的鼻梁,阿玄几乎有些认不出他了。 她定定地凝视着他,视线从他的面庞移到受伤的手臂,又从手臂转回到脸上。 就在片刻之前,她掀开门帘入内的那一刻,她的心里对他还隐隐有些生气,但此刻,凝视着这张充满倦乏的憔悴的脸,所有的情绪都退散了,独独只剩下了心疼。 满满的心疼。 她轻轻地坐到床沿上,看了眼他手里的那片简牍,认了出来,便是她前次回给他的信。 阿玄慢慢地吐出一口气,将那片带着他手掌温度的简牍从他掌中轻轻抽出,放在了边上。 他双目依然闭着,只是眉头蹙了蹙,指随着简牍从掌心抽离,微微动了一下。 阿玄继续凝视着他的睡容,终于情不自禁抬起手,朝他脸庞慢慢伸了过去。 她想抚摸她看到的这张男子的面庞。 就在她的指尖快要碰到他面颊时,他仿佛有所感应,睫毛一颤,突然便睁开了眼睛。 他的眼睛里,布着蛛网似的几缕淡淡红色血丝,睁开的那一刹那,便立刻定住了,双瞳一动不动。 忽然,他仿佛彻底清醒了过来,眼中迅速地放出了不可置信般的惊喜光芒。 “阿玄!你怎来了?” 他支臂便要坐起,却忘了自己的手臂,一下牵动伤口,身形一顿。 阿玄急忙扶他,按着他重新躺了下去,道:“丘阳无事,我便来了西华关,原本想在那里等你回,不期遇到了祝将军……” 她话音未落,庚敖便伸臂将她抱住,紧紧地搂到了自己的胸膛之上,搂了片刻,忽然一个翻身,伴随着身下那张军用床架发出的轻微咯吱一声,阿玄被他压在了身下。 他低头下来,吻住了她。 阿玄闭上眼睛,承受着来自于他的突然又热烈的亲吻,很快,她亦抬起双臂,勾住了他的脖颈,香舌和他紧紧缠绵,直到有些无法呼吸,这才结束了这个吻。 他凝视着身下被自己亲吻的面颊绯红气喘吁吁的她,低声道:“你怎不声不响就跑来了?知此为何地?” 他的语气带了一丝隐隐的责备,望着她的目光却充满了柔情。 阿玄和他对望了片刻,抬手,纤指慢慢插入他面颊侧的那把乱须之中,轻轻抚摸了几下,忽然一扯:“我还正想问你!月前开始你便频发头疾,既如此,为何要瞒我?” 庚敖被她扯疼了,发出嘶的一声,摸了摸脸颊,很快露出笑容,凑过去,拿自己满面乱糟糟的胡须去扎她柔嫩的脸颊,低声笑道:“孤这样子,起先你认出了没?” 阿玄推开他的脸:“我在问你话!” 庚敖脸上依旧挂着笑:“孤这回发病,比从前轻了不少,忍忍也就过去了,无须你来……” “一次也就罢了!祝将军说你频发,连那日战时,你竟也发病了!倘若不是我自己来了,你还打算继续瞒我,是也不是?” 庚敖和她对望片刻,脸上笑容慢慢消失,揉了揉额,翻身从她身上下来,仰在了她的外侧。 “阿玄,你莫生气,孤之所以不叫你知道,乃是不想让你太过操劳……” 他侧过身,伸手搭在她的肩膀,将她身子拢入了胸膛之中。 “孤领大军出战不久,国都便接二连三出事,无已不是大事。叔父全都告诉孤了。地震后你抚恤灾民,四处奔波,安定人心,好容易安抚下人心,又出了周季一党的宫变之事。内忧患不断,外有敌军压境,你已为孤做了许多的事,太为难你了……” 他靠过来,深深地印吻了一下她的额头:“孤这头疾真的无性命大碍,孤知道。孤亦知道,你若是知晓了,必定会赶来此处。孤不想再叫你为孤奔波挂心,孤自己能忍,真的。等打完仗,回去了再告诉你,叫你再替孤好好看看,也是一样。” 他凝视她的目光是如此的温柔,充满了歉疚和感激之色。 阿玄想起方才方才刚进来时看到的一幕,心忽然软的一塌糊涂,伸臂将他紧紧地抱住,一动不动,半晌,幽幽地道:“你平日精的叫人恨不得咬你一口肉下来,怎的这回如此糊涂?既再犯了头疾,就该立刻叫我知道。我宁可再多奔波十倍,百倍,也不想你出半点意外。万一你若是有个不好……” 她猝然打住,把自己的脸埋在了他的胸膛里,抱他抱的更紧。 庚敖托起她埋在自己胸膛里的脸庞,凝视着她微微含着水光的一双眼眸,胸膛里的五脏六腑仿佛被一种看不到的力量紧紧地扭结在了一起,结成一团,而一种令他感到快乐无比的幸福之感,慢慢地从中升起,蔓延到了他的全身,充满四肢百骸。 “玄,阿玄……” 他喃喃地唤她,再次吻住了她的唇。 比起刚才那个热烈的吻,此刻来自于他的亲吻,除了缠绵,还是缠绵,渐渐地,两人气息变得潮热,体温也在急剧升高。 他的掌心贴着她衣下那具柔软的身子,尽情地爱抚,就在他想要要进一步的时候,阿玄终于从火热中清醒了过来,阻挡了他。 “玄,孤想你——” 他继续和她缠绵着,含着她的耳垂,在她耳畔低低地乞求。 阿玄鼻息紊乱,睫毛轻颤,终于捧住他的那张长满了乱糟糟胡子的脸,唇贴到他的耳畔,低低地道了一句。 庚敖一下愣住,起先仿佛没反应过来,片刻之后,猛地睁大眼睛:“阿玄你方才说,你有孕了?” 阿玄脸庞绯红,艳若桃李,咬唇,轻轻点头:“应当是了。” 庚敖顿时欣喜若狂,在她脸上胡乱亲了几下,随即哈哈大笑:“孤要做父亲了!孤真的要做父亲了!” 他声音嚷的甚是响亮,在这万籁俱寂的深夜,听起来格外入耳。 阿玄慌忙伸手捂住他的嘴:“轻些,莫叫人听到了!” 庚敖笑吟吟地望着她,张嘴,慢慢地含住了她的几根手指,亲吻着,双眸闪闪发亮:“怕甚,君夫人有喜,当贺!明日孤便传令,全营添肉!” …… 这一夜,阿玄便宿在了庚敖的大帐之中,在那张并不十分宽敞的临时所用的行军床上,两人抱着对方,彼此亲吻,相互爱抚,轻声说着悄悄话,倦了睡着,再醒来,再亲吻,再说悄悄话…… 两人分开好几个月了,今夜如此相逢,睡在一起体肤相触,他难免被她勾出内火,却因她有孕,不敢要她,起先只忍着,后来阿玄见他忍的辛苦,主动帮他纾解了一回,随后相拥而眠,终于倦极,睡了过去。 四更,正是一枕黑甜的时分,阿玄被远处传来的营房报更之声给吵醒了,睁开眼睛。 周围昏黑一片,她周身却暖洋洋的,鼻息里充满了身畔那个男人的味道。 身在军营,大小阵仗不断,他的衣体之上,自然不可能如在王宫中那样好闻。 在他身上,阿玄仿佛闻到了淡淡的汗味、马匹味、血的铁锈味……都不是能让人感到愉悦的味道,但此刻,在她的感觉,却满满全是令她安心无比的属于他的男性气息。 她的心底里,生出一种脉脉的满足之感,往他怀中靠的更紧了些,刚动了下,感到他的手轻轻抚摸了下自己的后背,知他原来还醒着,微微一怔,低声道:“你怎还醒着?” 庚敖往上抱她,将她抱的和自己齐平高,亲吻她的嘴,放开后,低声道:“孤睡不着。” 阿玄抱住了他,和他额头相抵,闭目柔声道:“你在想什么?” 他沉默着。 阿玄等了片刻,始终不见他开口,微凉的鼻尖轻轻蹭了蹭他的面颊:“怎的了?你有心事?” “阿玄,最近有一天晚上,孤做梦,梦到了那头从前被我杀死的鹿。孤醒来后,便在想,孤的头疾或许就是因为它的缘故,孤记得当时,孤因意外,曾吞过一口它的血,随后便开始头疼……” 阿玄一怔,慢慢睁开眼睛。 “这头疾发作起来,孤确实深受折磨,但你若以为,孤因此而恨恶于它,那便错了。孤非但不恶,反而极是感激。倘若不是孤得了这头疾,你便不会留在孤的身边,孤更不可能娶到你做孤的妻……” “孤有时突发奇想,只要这头疾要不了孤的性命,孤愿意一辈子都不好,只要每次头疼之时,都有你在孤的身边,心疼孤,孤便心满意足了……” 阿玄忍住胸腔间慢慢泛出的那种和着甜蜜和酸楚的感觉,轻声道:“别胡思乱想了。我会想办法治好你的头疾。” “阿玄,孤今日真的欢喜,极是欢喜。方才孤句句话都是真,能娶你为妻,实是孤之幸!” 昏暗中,阿玄听到身边的男人又轻笑了一声,仿佛想到了什么事情,将她搂的更紧,附耳道:“之前你为孤骗取你的感激方答应嫁孤一事恼我,可是阿玄,你便是恼,孤也要说,倘若再来一次,孤还是会那样做。孤从前得罪你太多,不如此,如何才能哄的你甘心嫁孤?只要你成了孤的人,哪怕心硬如石,孤迟早亦会捂热你。” 阿玄原本被他那番表白给弄的既甜蜜又伤感,此刻听他又说出这种话,果然是无赖照旧,顺手扯了一下他的胡须,哼了一声:“明日把脸拾掇干净,否则不要亲我了。扎人。” 庚敖摸了摸自己的脸,随即捉住她,凑过来强行要亲她,阿玄躲避,脖子却被他刺的发痒,低声吃吃笑着,终还是被他擒住了,两人一道缩在了被衾之下。 ☆、78第七十八章 次日, 穆营之中传开消息:君夫人到了军营,国君下令犒赏全军, 并将与君夫人一道阅视兵容,以激励将士继续奋勇作战。 众将士虽身在关外, 但前些时候国中发生的一系列变乱却无人不晓, 知正是在君夫人和宰夫买的共同主持之下, 国中大局才得以稳定, 当日宰夫誊送各地的那篇君夫人用以抚民辟谣的述言, 也早随公文抄送至了关外的军营,将士阅知,无不动容, 本就对这位君夫人心怀敬意, 没想到国都方平不久, 她竟就不辞迢迢, 奔赴关外亲自来到军营看望众人,全军便似炸开了锅, 群情激扬, 等到国君和君夫人现身之时, 将士精神抖擞,身着战甲, 手执兵戈,整齐列队, 十数万人齐齐所发的欢呼之声, 犹如雷鸣, 声波震动山谷,连数十里外的晋营也被惊动,军士不安,纷纷议论。 妫颐很快就从探子口中得知穆营发出如此动静的缘由,一语不发,沉默了许久。 如今他的心里,不是没有后悔,为当日自己仓促间做出的那个撤兵返晋先行自救的决定。 其实就算是在当时,他也明白,除了立刻返回晋国自救这一条路,他也可以先行与王师一道先打完对楚的那一仗。 当时他并非没有犹豫过,但最后,他还是选择了先行自救。 他承担不起因为延迟回国而可能导致的令自己被彻底排除出晋国权力中心的后果,哪怕这种风险很小,他也不能去冒。 他所经历过的关乎世子之位的波折,令他认定,无论什么,都比不上权力实实在在被握在自己掌心中来的叫人踏实,只要他能牢牢掌握住晋,其余的一切,都能慢慢图谋,即便得罪周室,也是在所不惜。 唯一的遗憾,或许便是那个她了。 当时做出那个决定之后,他便知道,从那一刻开始,或许他将再也没有机会能够真正获得她的心了,这令他想起来便感到痛苦,但他没有选择,他承担不起那样的后果。 如今他终于将整个晋国牢牢地掌握在了手中,而她,应当是出于报恩目的,也嫁入了穆国,成为庚敖的君夫人。 乍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他也曾痛苦,甚至后悔不已,但他很快还是振作了起来。 他必须要占控曲地,如此,不但可以为晋打通南下之道,更重要的是,从此就能将穆国死死禁锢于西华关内,打掉庚敖想要东出将势力探入中原的勃勃野心。 晋穆从前曾为友邻,但从今往后,他与庚敖已经势不两立。 就在数月之前,他经过精心筹备,倾举国之力出兵,双方战于曲不久,他便听闻穆国先是国都地震,再遭楚人侵袭,继而周季作乱。短短数月之中,变故竟接踵而来。 他原本以为这是上天对他和晋国的偏袒,国内变乱,不信庚敖分寸不乱——正也是借着这个契机,他曾一鼓作气,在那段时间内夺下了柏谷,初尝复仇胜利的快意之感,但他却万万没有想到,穆国那些内乱很快便波澜不兴了,数日之前,一场大战过后,柏谷又被庚敖夺回,不但如此,今日竟连她来赶赴到了战场,方才那阵惊动了晋营的来自对面的震天之声,便是她与庚敖同阅军容之时将士所发。 妫颐立于高岗之巅,遥望数十里外穆人军营的方向,一动不动。 他自然看不到那边,更看不到她。 但他知道,穆营就在那里,她也在那里。 …… 探子回报,晋营正厉兵秣马,看起来似乎将会有一场大的动作。 凭着多年以来在战场上磨炼出来的近乎直觉的灵敏嗅觉,庚敖亦感觉到了最后一场大战到来前的如同山雨欲来的凝重气息。 他亲自先送阿玄回西华关,嘱守将护好君夫人的安全,又吩咐春好生照顾阿玄,让阿玄在此处安心等着自己,随后匆匆离去。 数日之后,果然,晋重整旗鼓,以倾巢之力,向着柏谷再次发动攻击。 这一场鏖战,从清早到日暮,因夜暂歇,次日继续。 妫颐在发动最后攻击之前,虽也以高官厚禄激励将士,言明斩获一穆人头颅者,便可记为军功,斩杀越多,军功越大,但临战之时,对阵浑然将生死置之度外的穆国将士,鏖战一天一夜之后,面对犹如铁阵一般的穆国士卒,晋人意志终于还是垮塌了下去,乃至溃不成军,军士回头往晋国所在的北方溃逃而去,沿途丢满辎重和盔甲。 在庚敖继位国君之前,晋穆虽命为友邻,但晋倚仗势大,加上觊觎曲地,最近数十年间,一直没有停下将势力范围渐渐向穆逼近的脚步,如今曲地之北,毗邻穆国东北方向的大片土地,都被归入晋国所有。 庚敖带领士兵北上追击,乘着胜势,一口气追击出去数百里外,不过短短小半个月,以摧枯拉朽之势,一口气夺下了六座城池,其中就包括从前在汭水之野时,妫颐曾许诺过的定、刑二邑。 晋人之势,百年以来,首次彻底地被驱离了穆国东境,从此以后,星辉交替,强弱对置,晋一蹶而不振,妫颐曾经的踌躇满志,经此一战,注定折戟沉沙,空留余恨。 这日,庚敖攻下最后一个城池,妫颐遣使到来,表示愿意将这毗邻穆国的六座城池奉上,请停战。 军中的许多将士,斗志依旧昂扬,纷纷陈情,求请国君允许大军继续北上,直到攻下晋国国都,灭晋以穆取代。 庚敖已得到消息,妫颐先前见前方战事一败涂地,他再难掌控,逃回国都后,虽遣使求和,但同时并未停止动作,集合了剩余兵力,又向全地晋人宣扬穆人残暴,以激发民情,同时在国都附近布列严阵,以抵御极有可能就要攻来的穆国大军。 “将军如何看?”庚敖问祝叔弥。 祝叔弥立刻道:“晋侯虽遣使谈和,然国都却坚壁清野,显见战心不死,谈和不过只是拖延时日。以臣之见,当趁军心鼓舞之际,一鼓作气,攻下晋都,如此方能彻底打掉晋之士气,叫晋人从此闻穆之名便为之胆寒!” “攻下之后呢?如何处置?”庚敖未动声色。 祝叔弥略一迟疑,又道:“并晋入穆,从此天下再无晋之名,此为一法。然即便屠尽妫氏公族,晋立国迄今,却已有数百年之久,地域广大,民基数众多,扶者亦众,人皆以晋人自居,倘若强行并入,恐埋祸患,于我穆国亦非好事。君上如今已掌控晋国南下要道,犹如扼喉,即便容晋国留存,他想再起势,也是难如登天,而我穆国正中兴方始,宜立威天下,宣我国威,故以臣之见,待破了晋都,灭掉晋人志气之后,若晋人臣服于我穆国,便可休兵。” “君上如日之东升,雄图霸业,宜徐图之,待蓄势已满,一切便水到渠成。” 最后,祝叔弥又补了一句。 庚敖面露诧色,盯了祝叔弥一眼,笑了:“看不出来,祝将军平日沉默寡言,此事却考虑甚远。” 祝叔弥忙道:“君上谬赞!此并非末将之言。乃前些时日末将送君夫人至军营时,路上与夫人叙话,偶听夫人所言。” 庚敖再次笑了:“君夫人之想,与孤果然不谋而合……” 他停住,面上笑意消失:“将晋使驱走!发令下去,今日犒赏军士,明日一早,出兵直捣晋都!” 他微微扭了扭唇角,露出一丝带了点恶意的冷笑:“妫颐屡次得罪于孤,孤岂能轻易放过了他。待攻破晋都,孤要妫颐再让六座城池,纳贡于穆,永世臣服,若有反悔,孤纵然不亲自领兵入晋,亦不会叫他坐稳国君之位!” 祝叔弥领命而去,庚敖长长伸了个懒腰,忽然想了起来,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 离上次他亲自将她送回关内避战,眨眼又过去了将近一个月,他忙于战事,便疏于打理自己,脸上好似又冒出了寸许的胡须。 对她思念的紧,恨不得明日便休战赶回去见她了。只是须得记得,回去之前,定要先把脸容修好,免得又遭她嫌弃。 再见她时,她的肚子会不会已经大了些? 庚敖想的出神之际,忽此时,听外面隐隐传来一阵嘈杂声,似是有人吵嚷,便着随扈出去探听,没片刻,随扈入内,说一个名叫成甘的人方才跑到城门之外,起先在那里徘徊,落入守军眼中,见他行动鬼祟,便将他捉住绑了,他又挣扎抗拒,说自己是穆国君夫人的亲娘舅,来此是要面见穆侯,有重要事情相告,守军便将他带入。 庚敖略感意外,沉吟了下,叫带他来,自己入座,没片刻,看见成甘果然被两个彪兵持着入内,看他神态,似是对所受的待遇很是不满,朝前左右张望,一眼看到庚敖,面露喜色,待要上前,却被人抓住左右臂膀,气道:“我乃成甘!君夫人的亲娘舅!穆侯前回到洛邑,便是我接待的!” 庚敖微笑,叫人放开他,成甘气恼地掸了掸衣袖,这才重露笑脸,到庚敖面前行礼。 庚敖请他入座,耐着性子听他对自己吹嘘了片刻,道:“此地为凶地,小宗伯怎突然现身于此?既来见孤,想必有事,直言无妨。” 成甘方才吹捧庚敖之时,口若悬河,滔滔不绝,此刻听庚敖如此发问,一时又顿住了。 原来周王病至不能自理,洛邑的朝事,如今慢慢皆由王子跃代领。跃对成甘一向不喜,十分冷落。息后也知这个弟弟从前便是靠着逢迎周王才身居高位,只是从前她自己一直病着,无心与朝堂之事,如今身体渐好,跃又慢慢亲掌国事,每逢成甘来寻自己哭诉,自然站在儿子一方,起先还劝他多以大局为重,后来次数多了,便避而不见,成甘在周地位一落千丈,前些时日便离开洛邑去投奔妫颐。 妫颐倒是没嫌他,非但如此,对他还很是客气,封他做了个不大不小的官。此次晋穆大战,他原本满心盼着晋国大胜,如此,自己往后不但能继续在晋国为官,有朝一日借着齐翚之力,说不定还能继续做着复国之梦,没想到妫颐一败涂地,他思前想后,冒着兵凶跑到这里,实际是想改投庚敖。 他吞吞吐吐说明了来意,最后道:“息后乃我亲姊,君夫人亦叫我一声阿舅,我一向便将穆侯视为己亲,此次大战,我一早就料到晋人必败无疑,本早就想改投穆侯,奈何被妫颐强留,前几日终于叫我逃了出来,九死一生,方至穆侯跟前。经此一次,穆侯威满天下,又有何人敢与穆侯比肩? 他说完了话,见对面的庚敖看着自己,神色平淡,不辨喜怒,心里一时没底,正忐忑着,忽听他问:“听闻你有重要之事要告我,何事?” 成甘忙起身,小步到了他近旁,附耳低声道:“我来,正是有事要告。实不相瞒,妫颐疑心前次王师伐楚失利,乃是穆侯你与郑人合谋所致。他对君夫人依旧怀有妄念,原本谋算我以探亲之名来见君夫人,将此事告知君夫人,以离间穆侯与君夫人,他好从中渔利。我一向将穆侯视为己亲,怎肯受他摆布?故辗转逃离,九死一生,今日终于得见穆侯,遂将此事相告。穆侯放心,我只盼穆侯与君夫人百年好合,决计不会在君夫人面前吐露半字!” 庚敖慢慢转头,盯着成甘,一语不发。 成甘原本有些得意,心想他定会感激自己,不想他这反应,却是出乎意料,被他看得渐渐心里发毛,脸上笑容退去,迟疑了下,试探道:“穆侯何故如此看我?” “这便是你所谓之重要事?” 庚敖问了一句。 “是!穆侯你要当心小人,免得中了离间!”成甘一脸义愤。 庚敖忽然放声大笑,笑的前仰后合,在成甘错愕的目光注视下,道:“多谢小宗伯九死一生冒险前来相告!孤甚是感激,然小宗伯如蛟鹏出世,孤之庙堂,水浅天低,恐容藏不下,小宗伯还请另寻高就之所!” 哈哈大笑声中,他按剑而起,撇下成甘大步而去。 …… 阿玄在西华关等了庚敖两个月了。 又是一年春至,西华关附近的野地里,冰雪渐渐消融,昨夜一场小雨过后,今早起来,远远看去,远处地平之上,已然开始冒出一片淡淡的新绿草嫩之色。 最近这个月,她脱衣已经渐渐显腹了。腹中孩儿非常乖巧,除了每天早上起来偶有呕感,她也更爱睡觉之外,剩余时间,阿玄便和平常没什么两样。 她人虽在关内,但从庚敖离开后,几乎每天,都能从守将那里得到关于前方的消息。 晋人不敌穆之勇士,溃不成军…… 国君领军,一口气攻下了六邑…… 国君驱走晋侯派来的求和使者,攻破晋都,晋侯妫颐和全部公族大夫被俘,迫于形势,向庚敖呈上降书,承诺割地纳贡,永不反悔…… 最令阿玄感到欢喜的,便是庚敖如今已经领军行在了回关的路上。 按照行程,或许最快三天之后,她便能见到夫君的面了。 虽然还有数日他才能回,但阿玄对他的思念,已是一天天堆积,甚至有些迫不及待了。 这日黄昏,她用过晏食,照习惯,在春和几个随扈的陪伴之下外出散步,不知不觉,行至西华关前。 夕阳慢慢沉下山头,金色的光芒,完全地笼罩了她面前的这座关隘。立于关下,仰头而望,暮色中爬满青苔和藤萝的这座古老关隘显得愈发雄壮沉浑,如同一道拔地而起的巨大屏障安插在了山峰之间,为穆人牢牢把守着东边的大门。 守将远远看到君夫人的身影,急忙跑来向她问好。 阿玄望了眼关隘之顶,微笑道:“我可上去?” “自然!君夫人当心便是!”守将忙道。 阿玄点头,春忙扶住她。 阿玄足踏脚下那仿佛镂印着刀剑和岁月痕迹的巨大青色石阶,一级一级慢慢攀登而上,最后登顶来到关楼,立于城墙的垛口,朝着远处前方眺望。 这是她第一次登上西华关的关楼。 夕阳刚刚沉下山头,关山之外,远山苍莽,长川蜿蜒其中,犹如玉带盘旋,头顶暮色,正迅速压拢而下,天空呈现一片最后的苍茫青紫,视线尽头的远方,归鸟争相振翅入林,猎猎风起,云端之下,若有声声龙吟鹤唳…… 入目之景,其磅礴、其壮丽,令人浑然生出一种天地悠悠,万物刍狗之感。 阿玄心潮激荡之时,小腹忽然微微一动,仿似身体中正孕育的那孩子也感应到了她此刻的心情,在用他的方式应和着母亲。 阿玄抬手,轻轻按在小腹上。 春见状,略微紧张,忙道:“君夫人可是乏了?天亦要黑了,还是早些回去歇了。君上三日后便可回了。” 阿玄一笑,点了点头,再次眺望了一眼从关口延伸而出的那条驰道。 它笔直朝前,宛如劈开莽林的一支利剑,伸向那不可知的遥远远方。 三天之后,庚敖便会回了。 阿玄最后看了一眼消失在远方的驰道,慢慢转身,正要下去,忽然,她的视线定住了。 就在驰道尽头那片交织着暮色的树影之中,忽然出来了一个黑点。 起先它真的只是一个黑点,但很快,渐渐变大,跃入眼帘,竟是一匹快马,那匹马如风驰电掣,沿着驰道往关门方向急速而来,越来越大,亦越来越清晰。 每日都有讯报以快马送至关隘,守将起先以为是送信之人,阿玄却定住了身形,睁大眼睛,望着驰道之上那一抹穿破浓重暮色正朝城门疾驰而来的身影。 突然,她睁大眼睛,目中显出不敢置信之色,而马背之上的那人仿佛也看到了她在远在关楼之上的那道身影,坐于马上抬头,朝她一笑。 纵然因为距离太远,暮色太浓,彼此并不能捕捉到对方的目光,但就在那一刻,阿玄仿佛感应到了那马上之人的笑容,眼中迅速绽出了欣喜的光芒。 她的心跳突然加快,面庞亦涌上了热潮,转身便往下而去。 那匹快马如同闪电,转眼便到了关门之前,守将正要俯身向下喊话问明身份,却见那人勒住了马,一把摘下头鍪。 “开门!” 战马发出的嘶鸣中,这一声犹如振聋发聩,守将一愣,终于认出马上之人便是国君庚敖,大喜,一边大呼君上,一边高声命人大开关门。 关卒开启两扇关门。在大门开启之时所发出的沉重吱呀声中,一骑快马,转眼便冲入关门。 阿玄才下了没几步,便看到一个身影出现在了关楼的那道石阶之下。 庚敖正迈步登上石阶。 阿玄停住了脚步。 庚敖一口气登上了数丈高的石阶,停在她的下一级台阶之上,朝她伸出双手。 “孤回了。” 他微微仰脸,凝视着上方的她,轻声道。 两个月不见,他竟又成了胡子拉渣的模样,整个人从头到脚,风尘仆仆,却笑容满面,双目更是炯炯。 他便如此朝自己伸出了双手。 阿玄将手放到了他的掌心,下一刻,人亦依偎入了他的怀里,庚敖一把抱住,将她紧紧地搂入怀中。 “孤想你想的受不住了。你可有想孤?” 他亲吻她散发着馨香的鬓发,亲吻她柔软细嫩的耳垂,最后将唇压在她的耳畔,喃喃地问。 阿玄脸庞通红,含含糊糊地呢喃了一声:“我……也想你……” 在为了避嫌不得已躲到角落里的守将和士卒们那瞪的眼珠子几乎都要掉出来的注目之中,国君将他的君夫人一把抱了起来,快步下了关楼,脚步轻快无比。 ☆、79第七十九章 是夜, 庚敖洗尘修面,恢复了往日的英俊模样, 散发仰面枕于阿玄膝上,阿玄为他擦干漆黑似墨的湿发, 又以指为他轻轻揉摩头皮。 庚敖闭目不动, 睫毛低垂, 呼吸平匀, 仿佛睡了过去。 阿玄知他为早些回来日夜兼程赶路, 此刻放松了下来,应当困乏,不忍叫醒他, 低头端详着他的沉静面容, 片刻后, 指尖忍不住轻轻抚过他两道英挺的眉, 随即慢慢地放平自己被他枕着的双腿,好让他睡的更舒适些, 又轻轻拉过被衾, 正要盖在他的身上, 见他眼睫微微一动,翻了个身, 脸鼻便轻轻压在了她的小腹上,亲昵地蹭了几下, 口中含含糊糊地道:“我不在时, 他可乖?有没欺负你, 叫你难受?” 原来还醒着,方才只是假寐骗她。 阿玄推开他那个往自己怀里拱的脑袋:“比你乖多了!” 庚敖唇角一弯,笑了起来,顺势将她放在枕上,捧住她的脸,和她接吻。 娇妻在怀,温香软玉,鼻息中芬芳醉人,庚敖渐渐难以自持,忽然松开了她,翻身下地便要往浴房去。 阿玄睁开双眸,伸出一条雪白玉腿,勾住了他的腰身。 庚敖停下脚步,低头看了眼那只挂在自己腰上的白嫩小脚,再转头看她,见她云鬓不整,衣襟半掩,遮不住衣下如蜜桃般日渐丰盈的一片雪肌,樱唇刚被亲的泛着润光,一双眼眸瞧着自己,盈盈若水。 他长长吐出一口气,苦笑了下,抬手握住她那只纤足,轻轻揉了揉她的足底心,哄道:“勿淘气,容孤先去缓缓……” 阿玄被他挠的足底发痒,脚趾蜷缩了起来。 “给我过来!” 她长腿又一勾,庚敖便似浑身力气被抽光了,手软脚软,听话地扑回了床榻上,却分毫也不敢压她小腹,只在她耳畔不住地轻声告饶:“你再勾我,我真要受不住了!” 阿玄将他推到了枕上,庚敖仰躺,看着她起身,双腿分开,压坐到了自己的腹部。 庚敖难免便联想到了什么,立刻闭了口,却又有点不敢相信,睁大眼睛,半是惊喜,半是不敢相信地望着她。 被他双目这么盯着,阿玄脸庞禁不住发烫,慢慢浮出红晕,却还是朝他俯身,唇凑到他的耳畔,低声问:“先前我不在时,你也如此的话,怎么办?” 庚敖口干舌燥,喃喃道:“我想着你……自己办了…… 阿玄贝齿咬唇,轻轻嗯了声:“……这回我帮你……” 她还没开始做什么,庚敖便觉呼吸困难,盯着她红润水滟的一张樱唇,心跳的飞快无比。 他不再说话,只费力地吞了一口唾液,盯着阿玄伸手过来,慢慢解开自己的衣裳,接着俯身,唇轻轻刷吻过他的胸膛,停留片刻,又慢慢沿着他平滑而结识的腹肌游移下滑…… 庚敖被突然袭来的一种飘飘然的巨大满足感给紧紧地攫住了,就在他满心期待更多之时,阿玄忽然停住了。 庚敖喉咙里发出了一声叹息。 “玄……”他恳求着。 阿玄抬头,脸红红的:“你闭眼,不许看。” 庚敖立刻点头,听话地闭上了眼睛。在她青涩却又充满柔情的含弄之下,没片刻,那原本威武逞凶的硕物便向她屈服了,脑海因那如爆炸般的巨大快感而变得一阵空白。 他满足地喘息着,将也还娇喘着的她搂到怀中,简直不知该如何疼她才能回报她对自己的好,两人耳鬓厮磨,喁喁私语,直到深夜。 阿玄终于困了,昏昏欲睡之际,忽听庚敖在自己耳畔道:“明日我们便回国都,等你生下这孩子,养好了身子,孤便带你回赤葭,如何?” 阿玄睡意一下又没了,惊喜地睁眼,抬头看他,见他望着自己,双目含着微微笑意。 她一直便想着何日能再回赤葭,去看看隗龙,再探望义父、隗母,还有她从前曾亲手埋下的那只白鹿的坟。 时光荏苒,一晃,光阴就这么过去了。 她和他对望了片刻,点头:“好。” …… 大半个月后,国君携着小腹已经显身的君夫人回到了丘阳。 入城之日,民众夹道相迎,整个国都都陷入了狂热的欢庆气氛之中。 穆晋两国于曲地的大战结果,此时已沿着四通八达的驰道传遍了天下各诸侯国,宋、郑等国纷纷派遣使者前来祝贺,楚原本是想借着穆晋之战从中渔利,见状,不等庚敖发兵前来,自己先便撤退,秭地随之恢复了稳定。 成足月后领兵归都,庚敖照新法对有功将士实行封赏。这日成足求见,称此次对楚之战,自己曾得到当地秭人的大力相助,其中有一人,助力尤甚,当日他曾与楚兵作战,陷入包围之时,便是那人领着一支由数千秭人所组成的队伍赶来助阵,凭借着对地形的熟悉,终击退楚人,后来亦数次协同穆军出战,立下大功。那人武艺高强,箭法精绝,善于铸造,在当地极有威望,此次他回兵,亲自请他同行入国都以接受国君封赏,却被对方婉拒。 庚敖道:“有如此能人,亦曾出手助你抗楚,为何却不肯入国都受孤之封赏?他姓甚名谁?” 成足看向坐于一旁的君夫人:“便是隗龙。” 庚敖一愣,亦飞快看了眼阿玄,不说话了。 方才成足还在描述那秭人如何如何之时,阿玄便已猜到必是隗龙,果然,听到他的名字从成足口中说出,忙问:“我阿兄可都好?” “禀君夫人,隗龙安好。” “他可有话要你转我?” “隗龙说,若是方便,叫我转告君夫人,他一切都好,请君夫人保重自己,不必挂心别事。” 阿玄一时沉默了下去,一旁的庚敖却忽然道:“我穆国实施新法,其中一项便是以功行赏,他既为国立了战功,岂能拒赏?命大主书记下,擢隗龙为公大夫,封一邑,食千户,即刻便传送过去!” 成足应了,要退出时,庚敖又叫住他:“他既不愿入都,便不必勉强他,不必叫他来谢封!” 成足再次答应。 “还有!”庚敖仿佛突然又想了起来,再次叫住他。 “再选两个美人一并送去,此亦为他应当所得!” 成足正要再应,听到君夫人道:“美人就罢了,不必了!” 成足立在那里,神色茫然,一时不知该听谁的。 阿玄看了庚敖一眼。 庚敖动了动肩膀,终于勉强道:“罢了,美人不必了。” 成足退出后,近旁无人,庚敖道:“夫人,你阿兄与孤相仿年纪,如今孤也要做人父亲了,他却至今未娶,孤便送他两个美人,以解孤独,你何以不满?” 阿玄道:“你封官封地就好,送美人又为何意?怎没见你给别的功勋之人送过美人?” 庚敖笑眯眯道:“他是你义兄,孤自然要分外厚待于他。” 阿玄呸了他一口,庚敖大笑,搂住她道:“下回去秭,你必要见他,孤不拦你,只是你记得问一声,他到底如何才肯娶。他一日不娶,孤心里的疙瘩便一日不去……” 他正说着,外头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朝着这方向快步而来。 偌大王宫之中,也就只有小姑姑敢如此走路了。 果然,玉玑人还未至,声便先扬:“我来了……” 庚敖急忙放开阿玄,人还没坐稳,玉玑便已入内,看见阿玄,眼睛一亮,朝庚敖点了点头,径直便跑到她身边跪坐下去,看向阿玄日渐隆起的小腹,小心翼翼地伸手抚摸,欢喜道:“叔祖嫌我聒噪,允我来宫中住。这回我能一直陪你,住到等你生下了娃娃了!” 庚敖眼前一黑,以手撑额,呻.吟:“小姑姑,你年岁不小了,再不嫁,恐人老珠黄,叔祖更是忧心忡忡,前些日还要我替你留意婚事,你说说,你想嫁何人,只要是你看中,无论是谁,孤必为你做主,便是绑,也绑来叫他和你成亲!” 玉玑嗤笑一声,搂住阿玄臂膀,正色道:“你身为国君,朝堂多少事情不去理,白日竟也在此虚度光阴?非我教训你,武王谔谔以昌,殷纣墨墨以亡,我是看不下去才开口,怎每次我来,你都未在修政,还一直盯着我的婚事不放?” 庚敖苦笑,只好起身往外去,摇头道:“好,好,孤这就走,白日将她让你便是,等孤回了,你千万勿再现身。” …… 玉玑自此便住下了。 庚敖白日确实忙碌,不大有空能陪阿玄,有玉玑陪着,阿玄养胎的日子过的很快,一转眼,到了这年的夏末,一日半夜忽然胎动,原是十月怀胎日子已满,顺利生下了她和庚敖的头生子,因出生之时,朝阳正出,取名为照。 国君本就属于晚婚之列,举国上下,都在盼望君夫人能平安诞下穆国长公子,消息传开,举国欣喜,庚敖下令大赦全国,凡非犯下重刑罪者,皆可得赦免,以示庆贺。 长公子照满月后的某日,传来伊贯危重的消息。 庚敖亲自前去探望,数日后,伊贯辞世,庚敖赐谥号,赏厚葬,以表国君对国中老臣礼遇之恩。 再过些天,阿玄从入宫来探望照的玉玑口中听闻了一个消息,此前一直被幽禁在太宫中的伯伊夫人于数日前的夜里,被烧死在了宫室之中。 据说起因是她那宠佞鲁秀子不堪冷宫生活,当夜意欲独自潜逃,却被伯伊夫人发觉,伯伊夫人恨极发狂,以烛台击他头颅,不想引发火情,宫禁见到火光前来扑救,伯伊夫人却状若疯狂,以恶言诅咒君夫人,被一根烧断的横梁砸下击中,当场殒命。 庚敖当时听闻消息,十分愤怒,只是怕惊吓到了阿玄,并未告诉她。 烈公当年之殇,与伯伊夫人亦脱不了干系,庚敖当初未杀,只以她参与周季之乱的罪名而将她禁于太宫,一是不欲旧事重提令烈公蒙羞,二也是看在伊贯的面上,不想做的太过难看,却不想她临死还如此口恶,余怒未消,于路寝痛斥了那些请求将她和烈公同穴而葬的伊家之人,命野葬于荒,巫司施魇咒,永世不得移出。 玉玑在旁不忿,怒斥伯伊夫人失心疯之时,阿玄倒并无多少怒意。 人之无良,相怨一方。伯伊夫人如此下场,也算是咎由自取,所谓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好好过好每一天,便是人生最大的福气。 ☆、80第八十章 照儿能吃会睡, 到了次年初春,他半岁之时, 不但坐的稳稳当当,还能爬行几步了, 整日咿咿呀呀, 一逗便笑, 可爱至极, 庚敖此时也终于能腾出空闲, 便于此时借出巡之际,带着阿玄出了国都往西南去,一路巡视, 最后抵达了秭, 当夜于馆舍内过了一夜, 次日, 两人换了常服,去往僰父坟前祭拜。 时隔数年, 物是人非, 再次回到了曾生活过多年的这片故地, 阿玄跪于僰父墓前,回忆当初义父音容笑貌, 依然历历在目,一时百感交集, 忍不住眼眶湿润。 庚敖随她恭敬叩拜, 抬头见她泪盈余睫, 知她此刻心潮起伏,便先起身退至数十步外,静静等她自己平定情绪之时,看见远处渐渐行来一人,步伐迈的稳健无比,走的稍近,便认了出来,正是隗龙。 随扈将他拦下了。 庚敖转头看了阿玄背影一眼,转身朝隗龙走去,示意随扈放行。 隗龙站定,和庚敖对望片刻,终于向他下拜,说道:“蒙君上之恩,隗龙方得以晋爵封地,得知君上和君夫人到此,故此前来拜谢。” 庚敖面露笑容:“去岁御楚之战,你功不可没,国有章法,孤亦是循法而封,你不必多礼。” 他亲自大步上前,双手扶起了隗龙。 隗龙忙辞道:“不敢。” 庚敖道:“有何不敢?成足曾对孤言,去岁御楚之战,倘若不是得你大力相助,战果如何,尚未得知。孤封赏军功之时,本欲于百官之前倍加荣耀于你,奈何你淡泊名利,不入丘阳,孤心中一直有憾,此次前来,一是为偿夫人心愿,二来,亦有一事,想要重托于你。” 隗龙迟疑了下:“敢问何事?” “孤有意在我穆国重量地界,设郡县,举郡令,秭亦为其中一郡,孤意欲委你为郡令,代孤牧治此地之民,你可愿意?” 隗龙一怔,正要推辞,庚敖又道:“孤知你心中顾虑。不错,从前孤确曾与你有过不快,彼旧事耳,如今若还耿耿于怀,未免流于下乘。孤今日此意,绝非一时兴起,更非别有用心,乃出于郑重。秭毗邻楚,为要冲之地,辖官非担当、信靠之人,不能委以重任。你本就为秭人,能力担当,毋庸置疑,论信靠,阿玄视你为阿兄,孤实在想不出,除你之外,还有何人能比你更胜任此位?” 他注视着隗龙,双目炯炯:“隗龙,秭国虽是被孤所灭,然以当今乱世,即便孤不灭秭,以秭之弱肉,迟早必也成强者口中之食。如今在孤治下,倘若孤能令秭地之人有饭可食,有衣可穿,你又何必拘于旧,不肯为我所用?” 隗龙望着对面的男子。 他还很年轻,和他一样,尚未到而立之年,不过一身常衣,此刻亦面带微微笑意,但长身而立,气度恢弘,周身上下,那种仿佛从骨子里散发而出的风范,竟叫自己无法抗拒。 终于,他缓缓地再次向着对面的男子下拜,道:“多谢君上看重,委我以重任,从今往后,我必竭尽所能,不敢懈怠。” 庚敖面露喜色,再次将他扶起,转头见阿玄正朝这方向快步而来,笑道:“你兄妹二人许久未见了,她一直在孤面前念及你,如今想必有许多话要说,孤还有些官员要见,先回了,将她交与你,等你二人叙旧毕,你将她送回便是。” 阿玄目送庚敖背影渐渐离去,拭了拭眼角残余泪痕,凝视隗龙片刻,笑了:“阿兄,你瞧着黑了不少,这两年莫非都在日头下奔走?” 隗龙摸了摸脸:“是吗?” 阿玄点头:“是。不过,瞧着比从前更有男子气概了。” 隗龙一怔,随即也笑了起来,两人原本因为长久未见而带来的距离之感,随了这一声笑,顿时消融于无痕之中。 “阿兄,你好吗?” “好。你呢?” “我也很好。”阿玄道,“去年有了孩子,取名照。此次来秭,本想带他同行,但因他过小,出行诸多不便,故留在了宫中。下回等他再大些,我必带他来此拜祭义父,到时也请阿兄教他射箭。” 隗龙笑:“好。如此我便在此恭候。长公子有父如此,再有你的教导,日后必有大为,阿兄实在为你高兴。” 他看着阿玄的目光是真诚的,语气中带出的欢欣,更是发自肺腑。 阿玄点头:“多谢阿兄,如此我便为照儿定下你这个射箭师傅了!” 阿玄又谢他一直代自己照看僰父坟茔,请他带路,去往隗母的坟前,再次拜祭过后,两人并肩,一边叙话,一边朝前走去,不知不觉,来到了当年隗母曾将阿玄救起的那片芦苇渡前。 这里波光澹澹,芦苇丛的梢头余着尚未开尽的一片白色芦花,风吹过,芦苇弯腰,芦花飘飘荡荡,一切都如昨日。 阿玄折了一枝芦苇茎杆,如自己小时那样,破开做了一只苇笛,凑到唇边,试了试,苇笛发出几下短暂的呜呜哩哩之声,听起来甚是怪异。 阿玄摇了摇头,停了下来,看向隗龙:“好些年没吹,吹不好了。” 隗龙一笑,亦折了一杆老茎,很快做好苇笛,呼了一口气,凑到唇边,笛便发出了一道带着韵律的悠扬之声。 阿玄听了出来,正是她熟悉的当地女子在平原山地间采摘桑葛野菜时惯唱的采秀之曲,亦可寄托少男少女恋慕之时的情怀表达。 阿玄凝神细听,待音绝了,道:“阿兄你吹的还是和小时一样好听。” 隗龙凝望阿玄片刻,蓦然折断了手中芦笛,朝着前方奋力一投。 那截断了的芦笛便落在了水面之上,半浮半沉,随着水波,缓缓东流而去,终于彻底消失。 他转头看向阿玄:“穆侯还在等你,阿兄送你回吧。” 阿玄点头,朝他一笑:“多谢阿兄。” 隗龙将阿玄送回舍馆,目睹她的身影在扈从相随之下隐没在那扇大门之内,停驻了片刻,长长地吐出了胸膈中的一口气,转身迈步,朝前而去。 她遇到了她命中的那个男子,如今过的很好,这便是他所乐见的。 从今开始,除了做好这一地之事,他也会去寻一个自己喜欢,她亦同样喜欢自己的可爱女子,和她生儿育女,好好过完这一辈子。 …… 照儿留在宫中,虽有春和玉玑的悉心照料,但阿玄还是十分牵挂,何况出来有些时候了,自己此行目的也一一达成,唯一所剩的心愿,便是再去看看从前她亲手埋下的那处白鹿之茔。 当日她将白鹿带回之后,埋在了林中深处它曾经栖息的洞穴之畔。 庚敖忙碌了两日,终于在离开之前,这日的清早,伴着阿玄踏入了这片她往日常常前来采药的老林之中。 树林依稀还是阿玄记忆里的模样,被猎户和樵夫踩出的路径也依旧还在,只是越靠近阿玄记忆里的鹿洞,因少有人往来,道路便愈发难行,脚下渐渐爬满藤棘,头顶的树荫也愈发浓重,光线阴暗的如同傍晚,到了最后,还是靠着庚敖抽刀,不断劈开挡在前头的藤蔓和荆棘,艰难行了大半日,最后终于寻到了地方。 那座土丘依然还在,便静静卧于地上,只是周围落满枯枝败叶,上头已经长满了萋萋碧草,随着阿玄靠近发出的脚步之声,隐在土丘后的一只野獾被惊动了,忽然从草丛里蹿出,转眼逃的无影无踪。 阿玄在那座土丘前站立了片刻,随行之人见状,上来欲要拔除土丘上荒草之时,庚敖阻拦,命人都退下,自己亲自上前清理枯枝落叶,又拔除野草。 阿玄默默加入,渐渐将周围整理干净,开始清除土丘上生出来的那堆野草之时,她的动作渐渐慢了下来。 就在土丘之上,她看到生了一种对序叶序的草,它的颜色是紫色的,茎枝柔嫩,叶片如同鹿茸,覆盖一层细细的白色茸毛,靠得再近些,阿玄仿佛闻到了一种浓郁的清苦气息。 庚敖伸手拔了一簇,那种清苦的如同药味的芳香愈发浓厚了。他正要丢弃,被阿玄叫住了。 庚敖一怔,停了下来。 阿玄从他手中接过紫草,扯下一片叶子,揉了揉,捻出一些汁液,随即凑过去,仔细地闻它的气味。 阿玄从小跟着僰父,认遍了百草,但她从没见过这林子里有这样的草,并且,凭了她的经验和直觉,她断定这应该是一种能够治病的药草,只是不知道到底是何功效而已。 她再次闻了闻,随即捻了一点叶子,送到嘴里,尝了尝它的味道。 入口极苦,但片刻过后,舌底却又泛出微微的甘津。 “勿尝!” 庚敖急忙阻止。 阿玄摇了摇头:“无妨。叶片有被动物啃咬过的痕迹,必定无毒。” 僰父从前曾说过,人虽为万物之灵,但那些世代栖息在深山老林中的东西们,才是真正的道法天地,它们天生就有趋利避害的本能。这种她前所未见的野草,味道既如此苦,蛇兽还来啃咬,必是灵药。 这座土丘之下,息着那只曾被她救下养大的灵鹿,如今它想必早已化归土壤,她不知今日这土壤之上何以会生出这种药草,但她有一种直觉,这或许便白鹿留给她的慷慨的馈赠。 她亲手挖掘,小心地掘采了一半,连土带泥归置好后,和庚敖将土丘上的其余杂草清理干净,最后只剩那种紫色鹿叶,留它们继续在此伴着白鹿,亦造福于这林中的生灵。 庚敖又亲自取土,将坟丘周围因为雨水冲刷变得塌陷下去的沟渠填满,再以石压牢,一切妥当之后,一行人终于离开了。 阿玄行了几步,忍不住回头,再看了一眼。 四周静谧无声,有风过,吹的土丘上的鹿草随风摇曳,发出一阵轻微的沙沙之声。 …… 三年后,这个艳阳高照的秋日,距离西华关外数百里外,在那片广袤的看不到尽头的桑原上延续了千百年的平静,被马嘶和虎啸之声打破了。各国战车和士兵列队所扬起的尘土,几乎遮蔽了半边的天空。 这三年中,穆侯庚敖战无不胜,纵横天下,在他刚过而立的这年,于桑原召天下诸侯会盟,宋、郑、陈、卫……这些地处中原腹地的大小共计十余国,纷纷应召而来,会盟约定共尊天子,凡缔盟之国,从今往后,未得周室和盟主国的许可,不得擅自发动对盟约国的战争,而一旦遭到盟约国外的势力入侵,亦能得到盟主国的声援和保护。 这场会盟,虽名目上立下了共尊天子,维持不战,但人人心中都清楚,这场会盟的背后,是穆国向天下宣告它真正称霸于列国的象征。 从这一天起,穆国正式开创霸业,再无哪个国家敢独自贸然挑战它的兵势,穆侯威名,更是传遍列国。齐、燕等地域较远之国,虽未加入会盟,但各自派遣使者前来道贺,当日场面,壮观无比。 阿玄带着一双儿女,依旧在西华关里,等着庚敖会盟归来。这日寺人余来传话,说有人来到了关外,求见君夫人。 阿玄问清来人,沉吟了下,叮嘱春照看孩子,自己换了衣裳出来,命人将齐翚带入。 一晃多年未见,齐翚比阿玄印象中的模样已经老了许多,不过也就三十多岁,两鬓却已微微见苍,见到阿玄,他向她行礼,态度恭恭敬敬。 阿玄面带微笑,请他入座,他命人奉上一只他带来的宝匣,却被阿玄阻止了。 “夜邑君寻我至此,可是有事?” 因为他曾是息国贵族的身份,阿玄对他很是礼遇。 齐翚注视着阿玄,忽然从座上起身,来到她的面前,朝她双膝下跪,叩首道:“翚愿倾尽财富,尽数贡献于君夫人,只要君夫人肯劝穆侯重立息国!” 阿玄沉默之时,他又道:“翚知此行冒昧,更兼不情之请,不该在君夫人面前开口,然倘若不见君夫人一面,便是身死,亦是不甘!息国不仅是我齐翚之故国,亦是息后之故国,息后纵然不在君夫人面前提及此事,心中恐怕也有遗恨,难道君夫人便丝毫也不肯怜悯?” “可笑我齐翚,从前穷竭精力,只为复国,到头来依旧成空,如今天下,能助息国复立之人,唯穆侯一人耳!而穆侯盛宠于君夫人,天下更是无人不知,倘若能得君夫人垂怜,就此在穆侯面前说上一两句话,穆侯必有所考虑。倘若能有如此一天,于我齐翚,于千千万万的息国遗民,宛如再造之恩!” 他再次向阿玄叩首,直身之时,眼中隐有泪光闪动。 阿玄注视了他片刻,问:“倘若穆侯真的助息国复立,当扶何人为君?夜邑君请告诉我。” 齐翚张了张嘴。 “我的舅父成甘吗?你当也知,便是连我母亲,对他如今也早已失望,扶如此之人立国,夜邑君真认定是件好事?” 齐翚忙道:“倘若成甘公子不妥,还有其余公族之人……” 阿玄打断了他:“夜邑君,有一事,我一直不解,你可否告知,你为何如此执着于复国?” “翚之父、祖,世代深受息侯之恩,翚生而为息国之人,死亦为息国之鬼。翚早知复国如同一梦,然只要还有一口气在,不为之奔走,愧对先祖,亦愧对息侯!” 阿玄摇了摇头:“你可曾想过,民众真正所欲为何?不是一个名为息的国和王,而是能为他们带去安定生活,有饭吃、有衣穿的王。天下各国纷争,如今不过刚起了个头,日后只会愈发暴烈,纵然息国得以复立,以如此国小民寡之国,如何能如你所愿,于列国倾轧之中得以永继?不止息国,这天下也是同理。世上没有永世存继的国,更无永世存继的王。我敬你的孤臣之心,亦有感于你对故国的执念,只是今日,即便是我母亲开口,我也不会要穆侯再去复立一个已然不存的国家。” “息国气数已尽,如人之耄耋寿满,让它就此消失,岂不更顺应天道?” 阿玄最后说道。 齐翚神色黯然,目中的最后一点希望光芒亦渐渐消灭,终于,朝着阿玄行了一礼,哑声道:“君夫人之言,翚领受了,告辞。” 阿玄立于关楼之上,目睹齐翚和他的随从们渐渐远去的萧瑟背影,最后将目光投向远处桑原的方向。 唉,他若还不回来,不止一双儿女,就连她,也忍不住开始偷偷想念了。 …… 此次庚敖出关,阿玄嫌路远,本不欲同行,偏她那个两岁的女儿璎,一刻也不愿父亲走开,知道父亲要离开王宫一段时间,哭的涕泪涟涟,庚敖对这个娇若玉雪的女儿一向疼爱如命,当场拍板要带她同行,阿玄无可奈何,只好带着一双儿女随庚敖同行到了这里。 庚敖那日出关之前,再三向璎保证,说数日内必定归来,两岁的女娃娃才忍着哭泣,抽噎着送走了父亲,漂亮的眼睛里含了一包眼泪,叫阿玄看的又是心疼,又是好笑。 好在儿子照快四岁了,原本顶顶淘气的男孩子,在做了妹妹璎的阿兄之后,仿佛一下就长大了,对妹妹极尽爱护之能,这几天,等着父亲归来至极,照带着妹妹玩耍,璎初次离开王宫,虽然和父亲暂别,但母亲在旁,哥哥陪着,周围还有许多她从前未曾去过的好玩的地方,渐渐终于不再天天追问阿玄父亲何日归来了,和哥哥愉快地玩耍在了一起。只是到了这两天,又时不时开始念着父亲,自从阿玄告诉她,站在关楼之上能最快地看到父亲归来,她便迷上了爬城楼,哄也哄不住。 这日一早,阿玄带着照儿和璎又一起去爬城墙,一直玩到日上头顶,两个孩子回来后吃饱肚子,被哄上了床,没一会儿,璎的眼皮子就沉了下去,眼看快要睡着了,忽然嚷了一声“阿爹”。 因庚敖带信,说这两日便能回,女儿冷不防的这一声娇音,倒让阿玄心口跳了一跳,以为真是庚敖回了,转头看向门口,哪里有人,再看女儿,她已经闭上眼睛,嘟着张小嘴睡了过去。 阿玄笑了起来,看着一双儿女恬静睡颜,忍不住俯身下去,各自在他们额头轻轻印上一吻,替他们盖好被,轻手轻脚要下床时,手指忽然被一只小手轻轻抓住,转头,见照睁开了眼睛,原来他还醒着。 “照儿还不睡?” 阿玄便侧卧到了儿子身畔,柔声哄道。 儿子长长的两排睫毛动了一动,睁大一双眼睛望着阿玄:“娘,阿爹快回了吗?” 庚敖出关已有半个月了。 阿玄点头:“是。照儿也想他了?” 照儿不应,只把脸埋在了阿玄的怀里。 比起阿玄这个做母亲的,庚敖对一双儿女,尤其是女儿,简直宠爱的根本不讲道理,常被阿玄数落,所以比起时常教训自己的母亲,两个孩子其实和庚敖更加亲近,只是女儿对父亲的毫不掩饰,儿子比起来要内敛些罢了。 阿玄轻轻抚摸着儿子漆黑的发,低声道:“你阿爹这两天就回了。睡吧,娘陪你。” 照儿在母亲怀中闭目片刻,睁开眼睛,低声道:“娘,我听人说,阿爹是当世霸主,我长大了,要和阿爹一样做霸主!” 他说完,仿佛感到有些害臊,一张小脸又立刻钻进了阿玄怀里。 阿玄轻拍他的后背:“好。娘就等着照儿做霸主,和你阿爹一样!” “娘……霸主为何?” 过了一会儿,照又睁开眼睛,轻声问道。 阿玄笑了,对上儿子那双和庚敖肖似的漂亮眼睛,想了下,道:“霸主能号令天下诸侯,令原本敌对征战的国家因为忌惮而不敢相互用兵,从而维持稳定,让民众能过上安定的生活。” 照儿似懂非懂,用力点头:“阿爹真了不起。我一定要和他一样做霸主,还要做霸主的霸主,谁不听话,我就打谁!” 阿玄失笑:“怎可谁不听话就打谁?好了,睡吧,莫乱想了。” 照儿乖乖闭上眼睛,闻着熟悉的来自母亲身上的馨香,慢慢地进入了梦乡。 在他的梦乡里,有一颗小小的种子,正在他继承自父亲的果敢的那颗心中慢慢地萌芽。 庚敖回来,入室的那一刻,看到的便是这一幕。 他心爱的女人,怀里搂着他们的一双小人儿,三人沉沉地睡了过去。 女儿被他宠的霸道无比,连睡相也是如此,摊手摊脚地横卧着,呼噜呼噜熟睡,一只小脚丫翘起来,架在了照的脖子上。 庚敖心里涌出无比的满足之感,轻手轻脚地朝着床榻走了过去,将女儿的脚丫子从儿子的脖子上拿开,将她抱正,又轻轻将儿子攥着妻子衣襟的那只小手拿开,随后俯身下来,凝视着睡梦中的阿玄。 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在他的眼中,她却依旧娇如同雨后一支带露的蔷薇,他只觉一直要不够她,倘若不是怕她太过辛苦,他更想她再为自己多生几个孩子,他们的孩子,越多越好。 他忍不住,伸手轻轻触摸了下她的面庞。 阿玄睫毛微微一颤,慢慢睁开眼睛,忽然看到庚敖那张渐渐朝自己靠过来的面庞,惊喜地睁大眼睛,和他默默对望了片刻,唇角慢慢上翘,伸臂轻轻勾住他的脖颈,将他压向自己。 庚敖顺势跪在了床榻之前,低头,和她深深地亲吻在了一起。 (完) 本书由 sanyue122 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