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本书由(Greenphoenix)为您整理制作 作品仅供读者预览,请在下载24小时内删除,不得用作商业用途; ========================================================= 带着缝纫机回古代 作者:言呓 文案 新贵设计师夏颜,奋斗数年终于成立了自己的工作室。 原本意气风发的时尚新秀,刚要大展拳脚的时候…… 却意外穿越了。 且慢,人穿过来就算了,怎么连工作室也跟着来了? 夏颜望着崭新的工业缝纫机傻眼了…… 没有电!怎么用? 内容标签:穿越时空 随身空间 种田文 布衣生活 主角:夏颜 ┃ 配角:何漾,梅廉 ┃ 其它:双双奋斗,1V1 ================== ---------------------- 提醒:大家通过手机百度搜索访问久久小说网时如果出现首页几天不更新的情况时,请直接输入m.jjxsw.com访问,因为您访问的是百度复制的本站内容。 ---------------------- 第1章 多了一架缝纫机(捉虫) 霜降过后的凌州城下了一场冰珠子,冻得路上的老狗几天没了声响儿。 寅时刚过,绕城的竹梆子敲了三下,夏颜在冷冰冰的被子里搓热了脚,摸黑起了个大早。 她抓了一把米撒进滚水里,又把陶罐里仅剩的一碗杂面粉倒进钵子,加水揉搓成团,放了油和细盐,摊成饼子贴在热锅内。趁着这空当儿又去了一趟鸡舍,拾了两个鸡蛋回来,洗净后丢进了米汤里。 这边刚忙活完,东里间的柴油灯亮了。 何大林手拿一杆水烟管,紧了紧披在肩上的罩衫,朝墙根下吐了一口浓痰。 夏颜把面饼子和蛋装进草箩子里,用小陶瓮装了粥,趁热端上了桌。 何大林见她麻利地做着活儿,傻呵呵笑了两声:“大妞儿,又起早啦,昨儿你熬夜扎花,仔细眼睛受不住,快些吃完饭,回屋歇着吧。” 说罢抓起还热乎的鸡蛋,在袖子上抹了两把,擦净蛋壳上的米汤汁,就要往她手里塞。 夏颜往一边避了避,轻巧地躲开了何大林,舀了两碗稀粥,回头对他笑了笑。 “您今天要盘货,还是吃饱些吧,天冷了,鸡子下蛋也少了,这两个您和哥哥一人一个,”虽有些别扭,末了还是加了一句,“爹,趁热喝了罢。” 何大林听见这一声“爹”,通身都舒泰了起来,老脸上的褶子止不住开了花。 夏颜背过身去,轻轻呼出口气,来这家快一个月了,还是有点不太习惯。 夏颜又想起一个月前的那场地震,她睁开眼的时候发现自己被压在废墟下,动弹不得,满心恐惧。后来何大林救了她,把她领回家,给她吃穿,待她如亲女儿一般。 可那些日子,夏颜过得犹如行尸走肉,整日整夜躺在床上,米水不进,只想就这么过去吧。 她不敢闭上眼睛,只要一闭眼,就梦见自己踩着奢华精致的高跟鞋,手握香槟,穿梭在人群中,和上流人士侃侃而谈,在摩天大楼的顶层俯瞰繁华不眠的夜景…… 奋斗了五年,终于成立了自己的品牌,有了最顶尖的工作室和团队,成功之门仿佛只需轻轻一触就会打开…… 这个梦她做了无数遍,早已分不清现实和梦境了。 烛花爆了一声响,把她拉回现实。夏颜闭上眼深吸一口气,沉溺过去不是她的作风,摇摇头把心里那一丝怅然甩去。 西里屋也传来动静,窸窸窣窣一阵过后,脏旧的棉布帘子被掀开,一少年打着哈欠出了屋。 “见天儿这么早,吵得人都没法睡觉了。”何家大郎说完埋怨的话,大大咧咧坐了下来,拿起鸡蛋就要剥壳,被何大林一掌拍了下去。 “给你妹妹留着,鸡蛋进你狗肚子白瞎了!” 被骂了一头,何漾也不生气,嘻嘻哈哈抢过鸡蛋,耀武扬威往门口跑,何大林作势要撵,被夏颜拦了下来。 “哥哥快去漱嘴吧,盐巴已经拿好了,碗里是刚开的滚水,仔细烫着。” 何漾跑到门口,把手里的鸡蛋朝空中一抛,夏颜眼疾手快接住了,握在手里的温度刚好暖手。 饭桌上,何大林呼啦啦喝了两口热米汤,满足地叹了口气,又把新炒的菜苔子嚼了满嘴:“大妞儿,今儿官府造新册,你正好去把户头立一立。” 夏颜闻言一愣,心里百转千回,虽然对这个陌生的时空还在排斥,但有了身份,将来行事就便宜许多,她一向务实,便脆生生应下了。 月前的地震,不仅死伤了数百人,还压垮了大半个府衙,文书户册都有缺失,这才要重新造册,夏颜也就打算去钻这个空当儿,把自己塞进凌州城的户头里。 用完饭,夏颜拧了一块热毛巾给爹擦脸,想起早上空空的米面翁子,抿了抿嘴低眉道:“家里的口粮快没了……” 这是她第一次开口要钱,显得有些底气不足。 何大林微微一愣,抹了把嘴笑笑,从怀里摸出个毛了边的小荷包来,抖落了两下,倒出一枚小碎银子。 “你拿去给家里添些柴米,若有余,就给自己买些头花脂粉,权当做零花吧,”眼见何漾打了个打哈欠回屋补觉了,便压低了声道,“东边屋里圆角柜下面,有个小坛子,里面装了些铜板,你往后要钱使,就去取,别告诉你哥哥,他要知道早摸了去……” 话音未落,西边屋的何漾就提高了嗓门:“这话就小瞧人了啊,谁不知道坛子里那几枚破铜子儿,还真当我缺这点子花销么……” 何大林被噎得一愣,低骂了声:“臭小子,倒长了双狗耳朵。” 西边屋又传来轻飘飘的声音:“您这是把自己也骂进去了啊。” 何大林被顶得气笑了,再不理会自家这个混小子,兀自去前头铺子盘账了。 何家这是个二进的院落,后面的屋院是生活起居的地方,前头的院子沿边架了两个大棚子,下面整齐地码着木料,再往前,临街的屋子就是个妆奁铺子。 何大林有一手刨木的好手艺,打出来的木器件件精美,尤其是妆奁匣子一类的小物件,层层格格巧思不尽,很得一些大姑娘小媳妇喜欢。 夏颜见屋内无人了,便回到自己的厢房,反手将门栓插上,闭上眼集中注意力。 一瞬间,眼前白光一闪,便进入了一片新天地。 出现在眼前的,正是她最熟悉的工作室。 工业缝纫机、拷边机、整烫台、裁剪台、立体人台整齐地摆在一起,另一面墙上钉着上百个线架,套着不同颜色的缝纫线。 对面还有个小门通向一间面料室,里面堆放着成山的服装面料和辅料,从针织料到雪纺纱,从金属扣到弹力绳,应有尽有,眼花缭乱。 夏颜无视这些成堆的布料,直径跑到最角落,翻箱倒柜找出了一只塑料箱,打开盖子,里面整齐地摆着几十条手帕。 手帕上印着各色图案,有小碎花、卡通图、几何线条、欧式花纹等等,都是当初夏颜利用剩余的边角料做出来的。 夏颜仔细挑选了几条花色清新的帕子,塞进了自己的袖袋中。刚准备再找一些得用的物件时,头顶的灯闪了一下,紧接着陷入一片黑暗。 只一眨眼的功夫,眼前的景象又回到了何家的厢房。 夏颜叹了一口气,又被强制退出了。 自从她发现自己居然能进入另一个空间后,就尝试了无数次,可每次呆在里面的时间不超过十分钟。 似乎和工作室的电力供应有关,有一次她进去了没有开灯,在黑暗中坚持了近半小时,后来试着踩了会儿缝纫机,就又被“踢”出来了。 工作室里倒是有一台脚踩的老式缝纫机,是夏颜创业初期用的,一直没舍得丢掉。但眼下显然不能把这个惹眼的东西带出来。而且凭她现在这副小身板,根本搬不动这样的重机器。 一想到此就让她心烦不已,她来到这个世界,身体也硬生生小了一轮,样貌还是自己的,就连手腕上的纹身都还在,可瞧上去只有十三四岁大。夏颜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长大,万一永远都是这幅样子呢? 夏颜拍拍脸颊,丢下这些烦心事,拿出小戥子把何大林给的碎银一称,竟有三钱重,不禁乍舌,这些都够买上两百斤的谷子了。 手里有钱,脚下轻快,夏颜小脚一踏,就去街市逛了。 凌州的小芦河是个直通南北的大运河,码头贸易及其繁盛,夏颜一路打听,总算摸到了最繁华的码头。 刚开早市,码头前烟雾缭绕。炕煎饼的、蒸包子的、煮甜水的,吆喝声此起彼伏;一船货刚到,精壮的汉子们拉着纤绳,打着号子,吼声震天响。 货郎拉着小推车,手摇拨浪鼓,见着大姑娘小媳妇就推销头花手绢,把糙货也能吹捧上天。 夏颜走到货郎跟前,低头仔细观察车上的商品,都是些粗糙的小玩意,小面人、小头绳之类的,绣的帕子也是粗粗几朵小花,面料厚硬不均,颜色也暗沉。就是这样一帕,也要四五文钱。 夏颜拿在手里翻来覆去查看,货郎还当她有意要买,中听的话像蹦豆子似的倒出:“您瞧瞧这质地,这针脚,五文钱可是讨着大便宜了,若不是这绣娘急用钱,断不会贱卖的,小娘子的手这般白嫩,配水仙花最合适不过了。” 这话说得有些造次了,若夏颜不是穿越而来,对男女大防没那么讲究,只怕要被他轻浮的话气恼了。 当下她也不怒,状似不经意从袖袋里拿出了四条手帕,随意抖落开,货郎的脸色当下有些不美。 几个帕子是一系列的和风印花布,有的滚着蕾丝花边,有的镶珠滚边,还是双层的,花色不一却相互呼应,看起来极雅致。 “大哥,你说,我这帕子能卖几钱?”夏颜白嫩嫩的小脸上挂着笑,讨喜地问道。 伸手不打笑脸人,那货郎脸色好看些,拿起帕子仔细端详了一会儿:“这针线活着实鲜亮,针脚像是比着尺子扎出来的,我这小摊子可收不起哩,小娘不如往丽裳坊问问去。” 丽裳坊夏颜早上路过见过,是很大气奢华的门面,夏颜到没想这几张帕子能得这样青眼。 按捺住兴奋的心情,当下也没细想,一转身就往本城最金贵的玉明街去了。 第2章 冷遇 玉明街可比码头边的新仓街安静多了,夏颜一路走来,行人没见着几个,高棚马车倒是路过好几辆。 脚下的黄土路被马车压得硬实,过了几个外围的铺面,主道上竟还铺砌了青石板,各家门前都洒扫的干干净净。 夏颜老远就见到了丽裳坊的幡,因是成衣铺子,他家的幡也与别家不同,俱是巧手绣娘绣出的万福图。 一路走来,夏颜的身上微微发热,她理了理鬓角衣裳,平复了呼吸,抬脚便跨进店内。 一年轻妇人正在柜台上打算盘,指尖动作飞快,不时停下在账簿上记着数目。 发髻梳的一丝不乱,别着一只暗纹金钗,面色微黑,眉梢上吊,嘴角下撇,面相上瞧着是不好相与的,饶是在职场上混惯了的夏颜,也觉出一股气场来。 夏颜立在柜台前,清了清嗓子,故意发出一丝响声。 那妇人这才抬起头来,见着面前是个半大不小的丫头片子,衣裳鞋面倒是整齐干净的,但料子确实平常小门小户才穿的,连大户人家的丫头都不如,便知是个买不起东西的,一双细长的眉毛顿时拧了起来。 “掌柜的,您瞅瞅,这几个帕子可能入您的眼?”夏颜也不秫她,双手奉上东西。 丽裳坊的梅老板表情没有一丝变化,目光在夏颜的手上顿住了一刻,又多扫了一眼,才收了回去,语气里也有了一丝不耐:“去去去,你当我这是杂货铺么?我们向来不收外面的东西。” 夏颜被轻视,脸上微微有些发热,但多年的职场经验让她依旧保持了一副宠辱不惊的神态,她抿了抿嘴角,声音也有些冷了下来:“那打扰了。” 说罢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出了门走出好远才深吸一口气,回首望了望远处的万福幡,咬紧了嘴唇。 丽裳坊的一头冷水浇下来,倒让她收起了轻视浮躁的心,让她明白无论是在任何时代,想要往上爬都是一条披荆斩棘的路,而这条路她曾今走过,现在不过是重来一回而已。 虽然有些丢脸,但丽裳坊的老板倒是提醒了她,可以到杂货铺碰碰运气。 夏颜去了隔着两条街的坊市逛了逛,这里不如玉明街气派,但也住着不少小富之家,最终她选了一间铺面不大但货品齐全的店面,和掌柜的攀谈了一会儿,很快就把手里的帕子脱销了。一条帕子卖出八个大子儿,一下子就进账了一百五十文。 经过一个上午的试水,夏颜决定今后先做中低阶层的销路。她的手艺和料子自然没话说,只有一些审美偏差,工作室里的东西也不是全能用上的,她一边往回走一边思索着接下来该怎么办。 不知不觉就到了饭点,饭肆里飘出一阵阵肉菜香,夏颜这才觉出饿来。暗道一声糟糕,怎么把买菜做饭的事忘在脑后了。眼下现做是来不及了,便只好在小食铺里买了几样熟菜,用荷叶包好匆匆赶回了家。 从后门进了屋,家里正无人,何家大郎也去前头铺子帮忙了,今日盘货,正是短人手的时候。 夏颜系上围裙,把买回来的卤味用小钵子装好,放进大锅里用热水温着,再把昨晚吃剩的一盘白米饭取出,去鸡舍里摸出了两个蛋,卧了蛋打散,浇到米饭上,倒进烧热的油锅里翻炒起来。 待饭炒熟出锅,又温了一小细瓶黄酒,连同荷叶肉一齐装进食盒里,趁着热乎赶紧送到前头去。 还未走进铺子,就听见了争执声。 “何漾!你这泼货,竟敢诓我!”听声音是个陌生男子,因为气急败坏,嗓门都有些尖细,“前儿你卖给我的鼻烟壶,竟谎说是圣祖爷的爱物!那明明是苏家的玩物,准是你趁月前地动,苏家大乱的时候顺手牵羊出来的!” 夏颜已经走到了门口,站在木料棚子后面观察,只见一肥硕的少年背对着她,耳朵根都急红了,对面的何漾倒是老神在在地敲着二郎腿,背靠在椅子上,双臂枕在头下,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你听哪个乱嚼舌根的?那才是诓你,整天老实巴交的,被人戏耍了多少次?” 胖少年满腹牢骚被几句轻飘飘的话堵了回来,脸顿时涨成猪肝色:“苏家二少亲口说的,那物件是他赏给底下小厮的,那还有假?” “就说你是个木鱼脑袋,活该被人耍,是不是又被人骗了一顿酒?”何漾换了一只腿翘着,嗤笑一声,“何二那货眼鼻登天的,连宫里的夜壶都说成是他家的,再往后去,怕是连大惠朝的半边天儿都吹成是他家的……” 话未尽,就被何大林的一声怒喝止住了:“这砍头的话也是你浑说的!” 夏颜见何大林是真动怒了,端着食盒轻轻巧巧地迈过了门槛:“爹爹,今儿我给您打了荷叶肉,还有酒,您吃完了先歇歇吧,剩下的活儿交给我和哥哥就成。” 何大林听见女儿的声音,心先松了一半,后又正色对那胖少年道:“云哥儿先回吧,不如先找个人验验货,我家大郎虽皮实些,但坑蒙拐骗的勾当是断不会做的。” “跟他说这么多做什么,”何漾不耐烦地挥了挥手,直接丢了一块银角子过去,“银子退给你,趁早把货还回来,这东西一天一个价儿,我还怕没有识货的么,就当是白给你玩了两天!” 他这么一说,少年倒踌躇起来,拿着的银锞子的手收也不是放也不是。他瞧了一眼似笑非笑的何漾,嗫嚅了几下,像甩开烫手山芋般把银子丢在了桌上,一句话也没说就灰溜溜走掉了。 何漾好似没事人一样,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揭开食盒盖子,猛嗅了一下:“这味儿够香!” 夏颜一边摆碗筷,一边劝说道:“和气才能生财,哥哥这样做生意,可不得得罪人……哎呀!”夏颜捂住被瞧疼的脑门儿,怒瞪着他。 何漾哈哈一笑,作势还要再来一记板栗:“小丫头片子也敢来教训为兄了!” 夏颜灵巧一溜,躲到了何大林身后,瞪了他一眼。 一顿午饭在吵吵闹闹中度过了,饭后何大林去午休,何漾继续对账,夏颜收拾了碗筷,正准备再出门一趟。 “洗过碗来铺子里帮忙,弄完了和你一道去把户籍办了。”何漾一边拨算盘一边说道。 夏颜一听是正事,立即应了。 这次盘货把一些久囤的旧货都翻检出来了,夏颜拿了抹布,把一件件器具擦拭干净。 擦到一辆小推车时,原本一体的车身微微晃了一下。夏颜捏住凸出的小花球,轻轻往旁边一拉,竟是个推拉门,里面有两个隔层,还有个带锁的小抽屉。 这个小车倒比一般货郎推的精巧许多,车身也十分轻便,就是夏颜这样的小身板推起来也不吃力,就是几个拐角处上了霉,便一直没卖出去。 “哥哥,这个小车真好啊……”夏颜爱不释手地摸了又摸,笑眯眯地对何漾说道。 何漾一听这个语气,就知道她有求于人,一个多月下来,他也摸出了一些她的脾气:“怎么,你想要这个?” 夏颜有些害羞地点点头,虽然不好意思但还是开了口:“可以先赊账不?等我赚了钱再还……” 何漾噗嗤一声笑了:“你能还几个钱?把你按斤卖了都不够数……”眼看夏颜脸上有了些薄怒,知道自己看轻她惹她不快了,便也不再逗她,“你若喜欢这样的,改明儿让爹爹再给你打个好的,四轮的。” 夏颜摇了摇头,这辆小车虽然是两轮的,但后头还有两根腿柱子,抬起来能走,放下来能立,很是轻便灵活,夏颜对此很满意。 知道铺子里的事情还是何大林做主,何漾是从来不插手这里的生意的,便打定了主意要去磨一磨何大林。 一辆小车的手工活儿不轻省,夏颜也没打算白拿,白放着发霉可惜了,不如卖给她。霉掉的地方清洗了晒干,再上漆就好了。 收拾完货物,何漾拿着自家户籍,带夏颜前去立户了。 何漾人脉广通,在衙门里也有相熟的,办事章程一点没拖沓。 原本像夏颜这样“来路不明”是身份是有些难办的,因怕她是罪奴逃奴,审核的程序要一道严似一道,乡人、里正都要证明,还要有保人,如今何漾几句笑谈,就把事情办下了。 在衙门里,夏颜还听到在这里是可以单独立女户的,但条件也很苛刻。 首先要家中无男丁,否则不能平白无故分出来,就连寡妇若是有了儿子,那户主也是儿子的,女户一年还要上缴一两银子的税钱,这对于只能绣花糊口的女人来说是极难的,夏颜听过便早早打消了这个念头。 回去路上,夏颜顺便去了米面铺子,粳米和白面各买了一斗,五谷豆子也装了满满一翁,又买了几尺棉麻布和针头线脑,三钱银子就只剩个零头了。 本打算和何漾一起把东西搬回去,奈何这家伙长了一副少爷脾气,硬是不肯出力,最后还是雇了一辆车,才把东西都运了回去。 夏颜坐在骡车上,看着走在旁边的何漾,故作老城地叹气:“唉,你手脚这般散漫,可怎么顶门立户,千金家财也不够你花的。” 何漾坏笑一脸,啧啧了两声:“放心,妹妹的嫁妆会攒着的。” 若是一般的小姑娘大概早就脸红了,偏夏颜是个脸皮厚的:“那你可得攒出百亩田庄来!” 不意夏颜会这么一说,倒把他逗乐了:“田庄铺子和头面,一样不会缺,你可还要列个单子?” “待我回去思索两日,定给你列个一尺厚的清单来!” 俩人就这样唇枪舌剑走了两刻钟,刚到家巷口时,就见何家木器铺门口围的水泄不通,随即一声哭天抢地的号哭传来。 一听见这声音,何漾的俊脸顿时冷冽了起来。 第3章 打秋风 哭喊的人正是何漾的婶子何氏,她此时正坐在门槛上,涕泪横流,旁边劝架的人说什么也不听,嘴里只反复念叨着命苦。 “他二婶,你这样拦着我做生意也不像样,要不这样,你先回去,晚间我再去瞧瞧,这里有些银子,你拿回去给板材治病。”何大林被闹得头疼,他拿这种妇人最没法子,自己又是个鳏夫,和弟媳拉扯不清,传出去最是难听,只好破财消灾,指望把这瘟神送走。 何氏眼疾手快接过钱袋,在手里掂了掂,啐了一口:“呸,你当打发叫花子?一钱两钱的给?这铺子一年出息多少?可不还有我们家板材一半儿!” “婶婶这话什么意思?”何漾从人群中走了出来,脸色冷的像冰渣子,“当初分家的时候就理清了,叔叔分了祖屋祖田,我爹只拿一间铺子,这白纸黑字写好的契据,还能赖的?” 何氏一见何漾,心里先打起了鼓,这小子油盐不进,比自己还泼赖,从他身上从没讨到过便宜,但既然事情已经闹大,看热闹的人多了,自然不能先软了下来:“那是你们大房欺我家板材年轻不知事,哄骗了他去的!” 何漾不怒反笑,抬起一脚就要往下踏,何氏还当他要踢自己,抱着头哭号了起来。 却不料何漾只是把脚踩在门槛上,一只手搭在膝盖上,弯下腰靠近何氏,满面讥笑:“若是这样,那何家的祖田,也该有我父亲的一半才是。我是长房长孙,少不得还有我一份罢,当初几百亩田卖了多少来着?”他一边说一边变戏法似的从袖子里摸出个巴掌大的小算盘,噼里啪啦拍得脆响,最后一颗珠子拨好,递到了何氏面前,“可是这个数?拿出来一起分了罢!” 说罢作势要去取何氏手里的钱袋子,这点银子可是她好不容易从何大板手里抠来的,怎么可能轻易让回去,当即捂紧了急急站起身,朝人群里钻去,嘴里止不住的骂骂咧咧。 围观的人见正主都跑了,便都一哄而散,夏颜呆在人群里,听众人七嘴八舌议论过,也把前因后果听了个大概。 何家两兄弟确实是按何漾所说分了家的。弟弟何板材成亲多年膝下无子,何大林只当弟媳不好生养,便把田舍都让了出去,好让他们夫妻多些钱财傍身。自己则带着老婆孩子搬到了铺子里。当年的木器铺只是个一进的破院子,全凭自己和婆娘起早贪黑打理,才把门户立了起来,几年下来,又添了一进院子,生意也越来越红火了。 何家二房这才眼红了,祖屋田地早就败光了,何板材前年学人跑马做生意摔坏了腿,从此就落下了跛脚的毛病,二房的俩夫妻,也就时不时以这个为借口,讹几个钱花花。 何大林知道儿子最厌恶他拿钱贴补叔叔一家,不禁扫过去一眼,有些心虚的移开目光。又见女儿一人从拉车上搬米面,便上前帮了一把,何漾也跟了上来,一齐抬东西。 “这回只给了两吊钱,救救急,”何大林搓了搓手有些讨好的说,“到底是一家人,他们日子过成这样谁见了不难受?你是不记得你叔叔当年的风光……” “他风光的时候可曾想过我们?” 何漾暗讽的一句话又把老爹堵得没话说,何大林刚要示弱,又想到在女儿跟前,自然不能让她看扁了去,便挺起胸膛,拿出父亲的威严来:“你倒是翅膀硬了,还敢跟你老子顶嘴?” 何漾哼了一声,掸了掸袖子上的灰,一脸懒散:“我也懒得理这摊子烂事,你爱填多少随意,最好把我老婆本也填进去。” 这话倒让何大林瞬间破了功,他憋着笑喘了两口气:“原来臭小子是担心这个,别以为老子不知道你有多少私房。你的老婆本自己挣,家里这些产业,将来给你妹妹做嫁妆。” 闹了这么一场,众人都累了,夏颜把中午吃剩的卤肉剁碎了,和在面里,简单炕了几个饼子,几人就着米汤吃了个肚儿圆。 晚间为了省灯油,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做活儿。何大林觑着眼查看老黄历,何漾打算盘记账,夏颜就拿着木炭在纸上打版,她打算给自己做个腰包,将来做生意能用得上。 一想到自己将来的打算,肚子里的话转了几圈,才抬头对何大林开口:“爹爹,今儿我看前头有个小推车不错,雕着金鸡报晓的那个,你便宜些卖给我吧。” 何大林拧着眉头想了好一会儿,才露出一脸恍然大悟:“你要喜欢,拿去耍就是,不值什么,就是有几处霉斑,等明儿给你重新漆一遍。” “我打算拿它来做生意呢。”夏颜说了一句就低下头,静静等着,捏着木炭的手都攥紧了。 这下连拨算盘的声音都没了,静谧了好一会儿,何漾饶有兴味的声音才响起:“扎俩辫儿的毛丫头,能做些什么营生?” 夏颜早料到他会打趣,当下也不恼,只撇过脸,认真地看着何大林解释道:“我想卖些荷包头花,攒几个零花。” “你不是真要给自己攒嫁妆吧,哈哈哈哈……” 何漾笑得眼角泛泪,气儿都短了,被何大林瞪了一眼才渐渐止住。何大林倒是一脸慈蔼,拉过夏颜的手,摸摸她黄绒绒的小辫子:“可是零花不够?爹爹每月再多给你一吊钱罢……” 夏颜摇了摇头,垂下眼声音也低了:“我想去人多的地方打些交到,没准就能打听到我爹娘的下落呢……” 这是她早就想好的说辞,虽然在这世间她已是孑然一身,但何家爷俩都以为她跟家人失散了。 夏颜料到他们断不会拒绝这个理由。 果然,何大林叹息一声,握着夏颜的手又紧了紧,粗糙的老茧刮得她手背微疼:“去吧,若是有人欺负了你,就告诉爹和哥哥,定不叫你受了委屈。” 夏颜开心地点了点头,又一脸灿烂地望向何漾。 何漾翻了翻白银,从鼻孔里喷出一股短气,嘟囔了一句“小没良心的”。 第二日夏颜照例起了个大早,天日晴好,夏颜打算把屋子里外都洒扫一遍。 何家两个男人到底是糙汉子,打扫整理的活儿完全不放在心上。门帘的边角都污得看不出原色了,案几箱柜上也落满了灰。这会儿已是深秋,还挂着帐子,被褥也睡得硬邦邦的。 夏颜决心这几天定要把这个家理出个样来。 她先烧了热水,把帘子床单被罩洗了个清爽,又去隔壁王棉花家里订了两床新被。旧被晒在院子里,用竹拍一打,眼见的灰尘都往外跑。 夏颜庆幸自己早有准备,拿出已经做好的口罩、头罩和罩衣,全副武装穿戴好。再一手拿鸡毛掸子一手拿湿抹布,把家里从里到外打扫了个遍。 “哟,这么大阵仗是做什么,要过年了吗?”一声清脆爽朗的声音响起,夏颜回头一看,顿时喜笑颜开,是巷东头的刘大娘。 刘大娘是个爽利大方的妇人,她男人和何大林是发小兄弟,好得穿一条裤子似的。两家原先也常走动,只后来刘家汉子一场意外瘫在了床上,刘大娘为避嫌便渐渐少了来往。有了夏颜后,何大林就时常让夏颜跑腿送东西接济他们,这才又热络起来。 “大娘今儿来不巧了,家里现在着实不像样,您先端个椅子坐院子里罢,我去洗个手就来。”说罢就要除掉罩衫,被刘大娘一把拉住了。 “跟我还客气什么,你忙你的,我也搭把手,”刘大娘笑宴宴的,四处打量一番,不住点头,“这样才好,家里多了个丫头,总算有了温热气儿,往日里光楞楞的就他爷俩儿,冷锅冷灶的不成个样子,连打个补丁都跟耗子啃似的。” 说着自己也笑了起来,撵了夏颜去忙活,自己就去灶上,刷锅洗菜烧火,蒸丸子烩白菜炒腊肉,小半个时辰就齐全了。 一个上午洒扫下来,夏颜累的腰都酸透了,她正准备叫刘大娘一道用饭,却不想厨房里早已空无一人。 灶里的火星子还没全灭,抹布都洗净了担在水缸沿,饭菜温在大锅里,冒着一阵阵热气。 夏颜赶紧取出一海碗来,见样夹了些菜肉,又用瓷罐子打了饭食,放进包着棉絮的暖萝里,匆匆送到刘家。 进屋又是一番推辞,刘大娘才肯收下饭菜,夏颜临走前还和刘大伯打了招呼,见他脸色较几天前更乌青了,心里叹息一声,告辞。 吃饭时夏颜把刘大娘来的事儿说了,何大林沉默了半晌才道:“准是为了官府抚恤银来的,大郎你下午去衙里问问。” “银子过了雷蚂蟥的手,还能流下渣滓来?”何漾往嘴了塞了一个丸子,囫囵说道。 雷蚂蟥是本县县令,因惯会搜刮民脂民膏,故得了这个名号。 何大林听了气不打一处来,反手就把筷子拍在桌上:“那也比干坐着不出力强!” 何漾见老爹动了怒,舔了舔嘴角不再说话,虽然心知又是白跑一趟,脸上也没露出不耐来,把最后一个丸子夹给老爹,自己扒白饭吃得喷香。 第4章 被抢钱 何大林把夏颜的小推车又改造了一番,听她说要卖些针线活儿,就在车顶打了两个孔,插上木杆子,再用细木棍串起来,就可以挂些小玩意儿了。 就在小车完工的同时,夏颜的腰包也完成了,分了两个夹层,还有暗袋,用弯角扣开合,做生意找零钱是极便宜的。 夏颜考察了许久,还是觉得码头这一带最适合出摊。码头上天刚蒙蒙亮就人声鼎沸了,旁边就是菜市,早起的妇人们也会来买菜,夏颜算过了,若是生意好,出个早市就尽够了。 她这次定下的目标人群,就是码头的工人们。这些工人天天拉纤搬箱,一双手糙得不像样子,还时常被纤绳磨破老茧,汗水一浸,几天都好不了。 夏颜用空间里的棉纱布做了几十双工装手套,这棉纱比现在的纱质要软和得多,套在手上又轻便又耐磨。 这时代虽已经有了五指手套,但大多是皮质的,富贵子弟带着狩猎用的。夏颜这几副做工精细,带着做工也不妨碍。她给自己带了一副,剩下的都挂在车上,在码头上吆喝一圈,四文钱一副,比普通手帕还便宜,很快就出了一半。 小车前有了人气,从众效应下,光顾的人也越来越多。先前准备好的手帕,串珠都有人要,这些都是空间里现成的,并不花费功夫。 倒是头花,着实费了一番心思,夏颜这次只做了两种珠花,一种用硬质粉纱做的掐丝樱花,花蕊是仿真珍珠,小小一颗莹润润的,年轻小姑娘带上立马娇俏三分;另一种是青花布发网,褶皱梅花下用弹力布兜着,妇人带上极牢靠的,比一般裹发的包巾强多了。 出了一个早市,夏颜的小推车就空了一半,还有人来问她的腰包怎么卖的,直把她乐的合不拢嘴,哼着小曲儿推车回家,腰包里的铜板叮当响。 去了菜市,打了一斤肉,买了几段藕和一把菠菜就回家了。家里两个男人都爱吃藕,从上市吃到下市,怎么吃都不腻,只这个天儿的藕都老了,炒着吃不香,夏颜就想换个花样。 回到家,把腰包随意挂在小车上,就系上围裙忙活了。 墙根下种的小葱绿油油的,夏颜掐了一把,和其他菜一起丢进菜盆子里,又从灶上的暖坛里舀了一瓢热水,兑上冷水一齐洗了起来。 这也是她做事的一个习惯,天冷了擦洗总要用热水。何大林知道后也没怨她废柴,反倒是每天早晨都会劈好柴给她使用,自己刨木余下的木屑也给她留着引火。 猪肉用开水一烫更容易退毛,夏颜切下一小块来剁馅儿,和葱花姜末和匀了,撒上细盐和糖,滴上芝麻油跟酱,用力搅拌起来。 正当她一抬头时,就见二房的何氏鬼鬼祟祟站在院子里,手上正拿着她的腰包! 夏颜差点气得七窍生烟,放下手里的盆子就冲了出去,怒喝道:“你要做什么!” 何氏被这一吼声唬了一跳,回头见是夏颜,便嗤笑了一声,又瞬间变了脸恶狠狠道:“滚滚滚,外姓的小贱蹄子,吃了我家穿了我家的,还想拿钱花?” “谁吃你的穿你的了!我只认爹爹哥哥,你算哪门子亲戚?趁早给我把东西放下,不然就报官抓你!” 何氏不料这小丫头这般泼,眯着眼静默了一会儿,似乎在思考怎么办。但很快,她就又换上一副轻蔑的嘴脸,提着小包就往门口走去。 夏颜赶紧追了上去,一把揪住她的袖口,赖坐在地上。没办法,她现在比何氏还矮一个头,细胳膊腿的也没什么力气。 夏颜四处观察,见有人走动,立马卯足了劲儿大喊:“来人啊!抢劫啦!何板材家的入室抢劫啦!” 两句话就把事情重点说得清清楚楚,何氏不意这丫头还能说出“入室抢劫”这样的话来,愈发觉得难缠,当下也是下了死力气一把推开,又顺势在她胸口踹了一脚。 夏颜只觉胸口一阵甜腥,眼前也一阵阵发黑,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气都喘不上来了。眼泪也不争气地掉了下来,这一刻她是真的怕了,又觉得心头有股闷气咽不下,长这么大还没这么窝囊过。 何大林一早进木料去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何漾听见动静赶到的时候,就见自家小丫头坐在门口哭,鼻尖通红,泪水像珠子似的往下掉。 何漾急急上前两步把她扶了起来,关切道:“可伤到哪儿了?” “心口疼……”夏颜说了一句话就没力气了,靠在何漾身上大喘气儿。 何漾一手握住她的肩膀,一手托住腋下,慢慢把她扶进屋,又把她放到床上,亲自给她退鞋盖被,沉默了片刻才道:“还是请个大夫来看看吧。” 夏颜越想越气愤,咳嗽了两声,忍下心口的闷痛说:“她抢我钱,我要报官!” 何漾原本出去的脚又收回来,转过身立在床头,默默盯着夏颜看了一盏茶功夫,才柔声应道:“好,我帮你。” 大夫和捕快是前后脚进门的。大夫细细诊了脉,说是郁结于心,只开了两幅发散的药便回了。办差的捕快先问了大致情形,又问了被抢小包的样子。 “是个拴在腰上的包,绛紫色的,里衬绣了个‘颜’字,咳咳……”夏颜说了两句话就有些气喘,喝上几口热茶才好些,“总数不少于两百文罢……” 里面具体有多少钱她还没来得及数,只能估算个大概。虽然为了两百文报官有些小题大做,但她更咽不下这口气。 那捕快问清来龙去脉后便离开了,临出门前与何漾打了个眼神招呼,看样子也是熟识的。夏颜不禁有些担心他会碍于何漾的面子从轻发落。 送走了捕快,何漾回到屋子里,支起两个小炉子,一个煎药一个熬粥。背对着夏颜忙活,又讲了一些趣事,见她依旧眉头紧锁,便轻声安慰道:“你放心,我也早就想出这口恶气了,这些年不知被他们刮走了多少,这次定会给你讨个公道。” 夏颜听了这话,一颗心总算放回了原处,面上也露出一丝笑意。 何漾叹一口气,颇有些无奈道:“你就这么不信我?好冷情的丫头。罢了罢了,我也不和你个女娃娃计较。只眼下你一定要好好静养,若是为这事落下病根,可真是不值当了。” 夏颜听进了这个道理,勉强支起身吃了小半碗粥,吃得身子微微发热。待药煎好后,又捧着药碗喝了个精光。 闹腾了这许久,夏颜只觉疲倦不已,临睡前她才想起何漾连午饭也没吃呢,便忍者困意道:“今儿厨房里本准备煎藕夹子的,肉馅我都拌好了,你打了鸡蛋和进豆粉里,裹在藕夹外滚一遍油锅就成。” “我哪里会弄这个,你别瞎操心了,待会儿我送到刘大娘家去做就是了。” 一阵阵困意袭来,夏颜也不再理会,搭上眼皮就睡着了。 何大林回到家听到夏颜被打了,着实怒了一回,指着何漾骂他没看顾好妹妹。再得知他竟报了官后,又发了好一通脾气,大骂他冷情冷血不念亲情。 何漾依旧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笑吟吟地任他骂,可就是不肯松口去衙门销案。何大林无法,只好自己出门奔走。 夏颜知道后只深吸了两口气,很快平复了心里搅动的怒气。何大林什么都好,就是滥好人,可夏颜也得感谢这样的何大林,若不是他好心收留,自己现在还不知过着什么日子呢。 夏颜对这事儿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大惠朝重刑罚,按律何氏是要蹲牢缸的,可到底还是何大林出了力,官府收下银子,只关了她一夜,当众打了十板子便放回了。 一想到何氏被扒了裤子打板子,夏颜就忍不住想笑,一口恶气也算出了。心里松快,身子也跟着好了起来,这两日她已不觉出有什么不妥了。 这日晴空万里,夏颜便想出门透透气。 刘大娘一进门见她下了床,立刻回身把门关严实了:“就在屋里走动走动吧,出门吸了冷风,可不得激得咳嗽,那就落下病根了,这几日病症收尾,万不能掉以轻心。” 夏颜嘟了嘟嘴,还是听话应了。这些日子都是刘大娘忙前忙后照顾她,她家里还有个瘫痪丈夫要伺候,着实不容易,夏颜也不会逆她的意。 今儿刘大娘煨了肚肺汤,嫩油油的葱花飘了一层,夏颜吹开葱,细细喝了一口,热烘烘的汤水顺到肚肠里,说不尽的畅快。 才喝了小半碗,院门外就响起了一阵骚动。夏颜听见那尖细的嗓音,眉头就是一皱。 “她大伯,你万不能这般狠心啊,千错万错都在我,我去给那丫头赔不是,可你不能毁了我们家芝姐儿的前程啊!” 芝姐儿是何板材的独女,何氏进门过了五年才怀上的,今年也有十来岁了。只不知道何氏口中说的“前程”是什么。 “婶娘这番话好没道理,芝姐儿的前程自有叔叔操持,怎么就赖上我爹了,再说……” “你闭嘴!我跟你爹说话,你插什么嘴!家里正经妹妹你不扶持,倒偏向个外姓的小货……” “他婶子!”何大林一声怒喝,让何氏把后面的话瞬间吞了回去,他忍了又忍才放缓语气道,“这事急也急不来,苏家招人自有一套章程,少不得要等到腊月罢,你们别听风就是雨的,先回去等消息吧。我家大郎跟苏大少曾是同窗,总能帮你打听着些。只是我得提醒你一句,替大户人家做工可不是什么轻松活计,你们可得想清楚了。” 何氏的声音顿时兴奋起来,夏颜隔着墙都能想象得到她那谄媚的嘴脸:“哎呀呀,咱家大郎竟这般出息呐,连苏家少爷都有交情,芝姐儿的事儿还得靠你这个大哥了。” 何漾没出声,过了许久才接过话头:“才不是还说要跟阿颜赔不是?现在就去吧,还有她的东西可曾还回来了。” “瞧你说的,那日官府可不是把包都收了回去?我这就回家看看还有什么落下没有!”何氏丢下一句话就走没影了,只字不提道歉的事。 腰包是还回来了,里头铜子儿不仅一文不少,还多出许多。夏颜心知肚明,准是这爷俩偷偷塞进去的,以何氏的性子,怕是早就把那些钱搜刮干净了。夏颜没再刨根问底,这事儿就算揭过了,大家都心照不宣。 “才从牢房里出来,苏家怎么会看上他们。”何漾啧啧了两声,不以为然的说。 “你还说!是谁送她进去的?我们老何家的脸面还要不要了?”何大林气不打一处来,恨不得像小时候一般揪他过来甩两下屁.股,语气也硬邦邦的,“芝姐儿的事儿你也上点心,他们家能多一笔进项也是好的。” “我不去,事情是你揽的,你自己操心去,我家里还有个正经妹妹要照顾呢!” “臭小子,皮又痒痒了不是……” 骂声和顶嘴声都渐渐远去了,屋内才又重回寂静,夏颜和刘大娘面面相觑,又都同时噗嗤笑了起来。 “哎,你是个有福气的,”刘大娘叹了一口气,把夏颜鬓边的碎发别到耳后,点了点头笑道,“你家这爷俩也是好的,只是摊上这么一家子……” 大概也觉出说人是非不好,刘大娘及时止住了话头,把吃剩的饭菜收拾好,合上门出去了。 第5章 售罄 夏颜在屋子里将养了五六日才算大好了,她心系的第一件事自然还是生意。 上次带去的珠花、手绢都是紧俏货,新颖又精致,不用吆喝就赚足了眼球,价钱又是人人都出得起的,自然卖得好。这次她足足备了一车货,一大早吃完饭就出市了。 受上次启发,这次她还多做了几个腰包,集市上到处是人来人往的货郎小贩,没准就能卖出几个。 放着空间里的缝纫机用不了,着实让她焦心了几日,后来总算想出一个法子。 她先在外面完成打版裁剪的活计,再带着煤油灯进空间,就着油灯,用老式的缝纫机把裁片车好。锁边机是用不了了,只好在接缝处多倒车几次,也算牢靠。 这样干活可比手工缝纫快多了,这几日她就赶出了八个腰包,二十多只头花,还把剩下的手帕都带了出来,有些花色可能对于这个时代来说过于前卫了,但没准就能投了猎奇者的眼缘呢。 由于这些东西都是背着何家爷俩做的,这次她打算去远一些的地方摆摊,省的被他们撞见解释不清。好在何家爷俩也没把她做生意当一回事,只当她是心血来潮闹着玩的,也没过多关注她到底卖了什么。 这次她把车推到了凌州互市去了,这里和码头不同,来往商贩大多是做大宗买卖的,一单流水少则几十多则上万两,夏颜这个小摊子就很不够看了。 但谁也没规定不能摆摊啊,夏颜取出一块大白布铺在地上,上面整齐摆放着自己的手工活儿,花色和素色搭配陈列,一眼望过去赏心悦目。 和上回不同,这里来往的商客大多行色匆匆,驻足询问的人寥寥无几。 夏颜只当今天要无功而返了,眼看日头高了准备收摊,却有个穿绫的商人停在了她面前,夏颜不禁对他多打量了两眼,这时代的商人只允许穿绢、布,能穿绫的怕不是普通人。 那人穿着高筒毡靴,袍子下摆沾了些黄泥,身形极高大,二十来岁模样,开口就是一腔官话:“你这些物件都是怎么卖的?” “腰包三十,帕子八文,珠花十文二十文不等,看您选什么样式了。”有客上门,夏颜自然笑脸相迎。 “价倒不贵,只这些料子都罕见,可是你自家印的?”他举起一串珠花,仔细研究着上面的珠子,一颗颗大小颜色俱都一模一样排列在一起。 夏颜听见这一问,心里咯噔一声,又观这人神情,确实是好奇居多,便按捺下心头慌乱,强作镇定道:“客官好眼力,这些都是番货,小芦河码头运来的,据说是西洋人的东西呢。” 这个时候确实已经有了远洋贸易,只不知道现在西方是个什么发展程度了,眼下无法,只好拿来顶包了。 不料这番话没能打消他的疑虑,倒叫他眼中的疑色更重了:“西洋的东西为何会如此贱卖?” 这下可真是轮到夏颜支支吾吾了,她答不上来,便观察起附近的环境,实在不行只能弃货逃跑了。 幸好那人并未继续追问,只自言自语嘀咕了一句“怕是没交税银罢”,似乎把这些东西当成走私品了。 “你的这些东西我全包了,算个价吧,”他把手上的珠花随意丢了回去,又道,“这些货成色都不错,下次大集你可还来?我还要进些货。” 夏颜被吓出一声冷汗,哪里还敢再生是非,嘴里只会说“好的好的”,连账都算错了两次,才算把这位难缠的顾客送走了。 她手里捏着一块银锞子,也没看究竟是多少,慌慌忙忙就把摊子收了,一路小跑回家去。直到进了家门,一颗心才算落回了实处,到底还是太张扬了些,她给自己敲了敲警钟。 回到家她把赚到的钱放进了匣子里,和上次的一起数了数,光这两日下来就赚够了一吊钱,她用绳子串好,打算赚足五两就去换个银锭子回来。 虽然累得腰背酸痛,可还得烧火做饭,天冷了口头也重了,何家爷俩现在是顿顿不离辣。夏颜把泡好的老卤白菜取出一颗,切了一半备菜,另一半放进碗橱里打算晚上炖锅子吃。 厨房篮子里有晒干的辣子和碱面,夏颜把辣子直接丢进油锅里炒,烟火呛得她直流眼,粗粗抹了一把眼睛。面用开水焯过,再用冷水湃一回,直接下热锅和白菜一起炒,老卤味重,都不用加盐就入了味。 何家爷俩吸溜面条的声音引得门外的老狗都叫唤了起来。 收拾过碗筷,何大林继续把手上的一点活计收尾,何漾拿出个小巾子擦拭砚滴,不知又是从哪里收罗来的文玩,夏颜也见怪不怪了,正准备歇个晌儿,却被何漾叫住了:“这两日咱俩把东边厢房收拾出来罢,给你盘个炕,凌州这冬日,能冻死老狗呢。” 夏颜这几日确实觉得手脚冰了,汤婆子焐到夜里就冷了,她又懒得起来换水,可不就得这么冷过下半夜去。 盘炕的事她也想过,可到底是个大工程,她没好意思开口,何大林是个粗人,身上火气又旺,自然不会想到这上头,没想到何漾倒是个细心的。 夏颜喜笑颜开应了一声,倒惹得何漾不快了:“跟你说过多少回了,缺什么短什么要开口说,你这是跟谁见外呢,让爹知道了可不得难过了?” “知道啦,我正准备过两日说呢。”夏颜吐了吐舌头,回屋蹬了鞋就眯上了。 下午隔壁棉花铺的被胎送来了,新上的棉花又软又厚实,用红绳绑着,夏颜这副小身板都抱不过来。只没想订了两床,送来的却多了一床。 “你哥哥又去补订了一床,说是给你屋里添的。”王棉花家的喝了口水,丢下这句话就走了。 这下夏颜是真的对何漾刮目相看了。这人整天不着调的样子,没成想心思却比一般人还细。 原来两床旧棉被用不上了,正好门帘该换厚的了,夏颜就把被罩拆了下来,做新门帘。 原来的帘布上有几处油斑洗不掉,夏颜就想遮补上,刺绣太耗力气,拼花又显得娘气,何大林不说,何漾是断不肯挂上的,正好上回买了一块红布,夏颜就剪出几个福字来,倒着缝了上去,又在空间里找了一块青白方格布,给帘面加了滚边,这样看上去就显得喜庆又鲜亮了。 这个家里正在一点点变得精致舒适,夏颜对此很有成就感。 受到做门帘的启发,夏颜想到自己也可以用这时代的普通布料为主,空间里的料子为辅,做一些既不扎眼又别致的东西来,这样价钱低些也不会惹人怀疑了。 光是这个灵感一现,她的脑子里就冒出好几个点子,但一口吃不成胖子,计划总得一步步实现。 东厢房里堆的都是何漾收罗来的古董文玩,一个个用稻草裹着,装在带隔板的小箱子里,足足搬了半个时辰才搬空。 夏颜拿了水进屋洒扫,把蛛网鼠屎都扫干净。屋子空出来后有两丈见方,很是宽敞,夏颜就想在靠窗的墙边搭个工作台,再摆个大立柜,可以放她收集来的面料辅料。 但她也知道开这样的口是极过分的,何家虽然待她不薄,但也不能由着她提出格的要求。于是只好先把这一块空着,等日后有机会再慢慢添置。 第二日盘炕的工人就来了,夏颜这日便不出早市了,工人做的是力气活,巳申两时还得加一顿副餐,夏颜早早就提了小篮子去买菜。 买了猪肉和大料,又搭了一根猪骨,去豆腐坊切了一块老豆腐,夏颜一边走一边盘算今天该做哪些菜,见路边摊上的萝卜正水灵,又拣了几根脆萝卜,那小贩还硬要塞一把青菜,只好又多给了几文。 回到家,见刘大娘也来帮忙了,便笑着打了声招呼。在这时代,家里砌灶盘炕都是大事,左邻右里都会来搭把手,此时就多了四五人进出,夏颜顿时感到压力,一刻也没歇就忙了起来。 才刚把萝卜上的泥洗净,何氏就在厨房门口探头探脑的,夏颜一见她就不喜,自然没给她好脸色看。 “呦,这个天就用热水洗菜呐,这得费多少柴?作孽的败家精,”何氏嘴里说着阴阳怪气的话,一双眼睛止不住地乱转,“那肉也买得太瘦了些,这还能出油花?这家给你当的白瞎了铜子儿了!” 夏颜最烦她在身后挑三拣四的,若不是今天办大事早就吵起来了,但眼下她也没忍着,只学着何漾的神情,一脸嘲讽地说:“牢里蹲得可快活?” 何氏脸色一僵,肿眼袋子抽搐了一下,抬手就要打来,夏颜迅速端起了泥水盆,瞅准了位置一把泼了出去。 不料因她力气小慢了一拍,倒让何氏躲了过去,只跟在她身后的小姑娘没能躲去,一盆水全溅到了她脚面上。 崭新的花布鞋上沾满了泥渍,芝姐儿心中一疼,哇呜哭了起来。 第6章 反击 何氏见女儿的新鞋被脏水污了,撸起袖子就要闹,夏颜也不是吃素的,踮起大勺护在面前,她要真敢出手打人,就别怪自己抡她的脸。 好在何氏只是破口大骂,一双小眼睛警惕地看着夏颜。经历了两个回合,她也明白夏颜不是好惹的了,心里不禁有些慌。这些年她这里作威作福惯了,一时下不来台面。何大林向来是好吃好喝供着她,何漾虽然精些,却也没真把她怎么样,不过占些口头上风,自己总有办法抠出些钱来。 可这丫头却不一样,一股子天不怕地不怕的狠劲儿,翻起脸来六亲不认,连官都敢报,一想到这,就觉得腚上的皮肉又火辣辣的烫起来。 厨房里乱成一团,刘大娘最先赶到了,她一把挡在了夏颜面前,对何氏冷冷道:“何家妹子,先带芝姐儿回去换双鞋袜罢,这大冷的天儿,仔细寒从脚入。” “家里哪还有富余的鞋?钱都给她爹治腿啦!”何氏嚎了一嗓子就要哭,手下掐了芝姐儿一把,芝姐儿吃疼,哭得更厉害了。 “这是闹甚么?”何大林满手泥浆跑来,汗水滴进了眼里不住眨眼,看到眼前这景象头又疼了。 “爹,她要打我!”夏颜抢先答道,白着一张小脸,不知是怕的还是气的。 何大林一听立刻唬了脸,看何氏的脸色也有些不善:“上回打得她几天出不了门,这回还要作妖?” “他大伯,你怎么能被这小贱……小丫头唬了去?你看看我们芝姐儿!”何氏把女儿往前一推,小丫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 何大林瞧见了她湿漉漉的鞋子,眉头紧紧锁了起来,指着窗台下一双晒着的鞋袜道:“那是颜姐儿新做的,先给芝姐儿换上吧。” 那双鞋是夏颜做了跑生意的,鞋底纳得厚厚的,铺了棉花垫,走远路也不会疼了,鞋面是药斑布,里衬加了细绒布,保暖又透气。何氏一见立刻双目放光,大步奔了过去,连身边的芝姐儿都被撞了个踉跄。 夏颜知道这双鞋是有去无回了,心里有气,刚要出声拦她,却被何大林一个瞪眼止住了。夏颜不禁一愣,他还从没这么严肃对过自己。 心里委屈,连何大林也不想再多看一眼了。转过身兀自做活,把骨头剁得咚咚响。何大林摇了摇头,也不理会夏颜的小性儿,揭下手背上的干泥块,转头又去忙活了。 刘大娘拿了簸箕和扫帚,把屋子里的积水扫尽。回头见小丫头双手握着厨刀,拼着力气剁骨头,一张小脸憋得通红,便扶住了她的胳膊,自己接过刀去,一边使力气一边道:“下回让卖肉的替你剁小些就成。” 夏颜一言不吭,又拿了刨子削萝卜皮,垂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 “别怪大娘嘴碎,今儿这事,是你浮躁了些,”刘大娘把剁好的骨头扫罗进盆子里,下锅焯水,拿着勺子不住地搅,“她那副德性是邻里皆知的,谁遇着她还不躲着走,你人小力薄,何苦还去硬碰硬?” “遇上这种无赖,难道硬要忍着么?爹爹当家时我不知,现在是我管花销,断不能让她刮了去!”夏颜把萝卜滚切成块,抓进碗里放在一边备用。眼看时间不早了,又赶紧和起面来。 “这话你爹爹是第一个不赞成的,怎么都是一家人,打破牙齿肚里吞,到底血浓于水,他是长房长子,肩上挑着担子,断不能看着弟弟弟媳吃苦的。” “以德报怨,何以报德?”夏颜把老酵面掰下一块来,拿水和开了倒进面粉里,揉匀发酵,又接过刚才的话头,“爹爹就是滥好心,养了这些年可养熟了?到头来只为博个好名声么?” 刘大娘切肉的手一顿,看了夏颜一眼,把手边的油盐递了过去才又道:“我是不晓得什么德啊怨的,你只凭良心问问自己,你爹爹待你可是真心?难道这也是为了博名声么?” 夏颜咬着唇不说话了,自己刚刚那番话确实不懂事,只希望何大林没听到才好,甫一抬头,见到何漾正站在门口笑眯眯地看着她。 被夏颜瞪了一眼,何漾更加觉得好笑:“我倒不知,你这丫头还知道孔夫子?” 夏颜举起大勺挥了两下,威胁般露出一双小虎牙:“孔夫子还说‘君子远庖厨’,尔等还不速速离去!” 何漾噗嗤笑了,把手里一小袋芝麻糖递给了夏颜,依旧是一副痞痞的样子:“刚刚货郎路过,买一袋给你解解馋,可别再哭鼻子了。” 夏颜知道他这是在安慰自己,原本心里的那点不快也散了,嘴上却不接受他的好意:“你当我还是三岁小孩么?” 何漾捏起一块糖,眼疾手快塞进了她的嘴里,拽拽她的小辫子,说道:“可不是。” 夏颜举着大勺撵走了他,转过身时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刘大娘被这对活宝逗得直乐,手上动作却不停,麻利地把萝卜块倒进煨了半熟的骨头汤里。 面团发酵好已经是两刻钟后了,这期间有刘大娘帮忙,包子馅儿也调好了。菜馅儿里拌了白芝麻,比滴麻油香多了,肉馅儿里也加了香料,一点也闻不出腥味,夏颜抽着空还做了萝卜丝馅儿的,何家爷俩嗜辣,撒了辣面子进去,光闻着就能把人馋虫勾起来。 刘大娘手活儿漂亮,包包子的活就交给她了,夏颜只在一旁打下手,把面团捏成一块块小剂子,滚了干面给刘大娘擀。刘大娘动作麻利,一屉包子刚出锅,另一屉就接上了。 巳时刚过,匠人们正好塞两个包子进肚,午饭还得一个时辰后才开灶,若没有副餐垫饥,手脚早就饿软了。饶是这会儿吃饱了,锅里的汤正冒着香气儿,这些人也忍不住多嗅两鼻子。 快到午时,何氏才带着芝姐儿现身,说是帮忙实是蹭饭,夏颜只当她们是空气,路过时瞥了一眼芝姐儿的脚,鞋袜已经换了,却不是夏颜的那双,一双旧单鞋套在瘦小的脚上,鞋边打了补丁,脚趾顶着鞋头都能看出轮廓。 见夏颜盯着自己的脚,芝姐儿不安地缩了缩脚尖,把长及脚脖子的裙子往下扯了扯,指望能盖住脚面。夏颜望了她一眼,直把她吓得抖了抖。夏颜摸摸脸尖,自己有那么凶么。 面食不顶饿,中午又煮了新粳米饭,刘大娘掌勺做了红烧肉和酸菜炖豆腐,因着两个小丫头不能吃辣,便把泡椒另装一只小碟。她自己在厨房扒拉了两口饭,装了些饭食就回去伺候丈夫了。 几个汉子闷头吃饭,一句话也不说,饭菜吃了精光就把碗丢到井边的大盆里,夏颜烧了碱正准备洗碗,芝姐儿磨磨蹭蹭走了过来,声音像蚊子响儿般:“我替你洗碗罢。” 说罢捋起袖子就要下水,却被后面跟上的何氏拍了一头:“作死的闲得慌啊!家里荷包绣完了吗?你明儿个拿什么卖钱?”骂咧咧地拽着女儿走远了,只有芝姐儿的抽泣声断断续续传来。 看着何氏远去的背影,夏颜不怒反笑了,想不透做人怎么能这么荒唐。 晚间何大林泡了脚,夏颜端了洗脚盆要去倒水,被何大林拦住了:“大妞儿,先不忙,爹爹有话说。” 夏颜又放下盆,坐在了下首的小杌子上,双手交叠在膝前,等着何大林的话。 “今儿你可是恼了爹爹?”何大林把手里的烟杆子点起,吸溜了一口烟吐出,蒙蒙的看不清脸。 夏颜盯着鞋尖,绞着手指不说话。 “你婶娘是有些出格,可她没什么坏心,”又想到前儿才把夏颜踢得下不来床,这话就有些站不住脚,咳嗽了两声继续道,“她当年也不是这样的,都是变故一个接一个,才硬生生把人磨坏了……” “爹爹这话差些道理,”夏颜抬起头,打断了何大林的话,接下来那些道理夏颜捂着耳朵也能想到,可她就是认为那套不对,“自己不争气,怨不得旁人,叔叔婶娘有手有脚,只要肯吃苦,日子怎么过不下去?那明明是个无底洞,爹爹何苦要去填?” “难不成还要看着他们饿死不成?我们到底是嫡亲兄弟,把他们看顾好了,将来我才有颜面下去见爹娘。” “爹爹只顾自己问心无愧,可曾想过这样是害了他们?谁还能养他们一辈子不成?” 何大林抬了抬手哀叹一声:“你说的这些我何尝不知,可到底是放不下,你不知他们三天揭不开锅的日子是啥样的……” 夏颜知道自己劝不住,便也不再多舌,活到何大林这个岁数了,有些习惯是一辈子都改不了了。 “还有件事爹爹想和你跟大郎商量,”原本靠在椅上假寐的何漾闻言望了过来,何大林摸出一个油纸封子,取出几张宝钞银票来,“爹想置办些地,种树。” 第7章 买地(捉虫) 何大林是个言出必行的人,买地的事他考虑许久才下定决心。变卖祖田一直是他的心病,好容易攒下些钱来,头一件事自然是把地再置办回来。 只是这回他不打算买水田了,只打算买些山地种树,一来是山头更便宜些,二来也可以给自家铺子供料。 他跑了许多路,最后看中了两处。一处是邻县的荒山,前年发大水把村落都淹了,官府缴了匪就收回了山头,掐头去尾有七百亩,通共要价六十两;另一处就在小芦河对岸的田家村,山头是村里共有的,面积小了一圈儿,要价却高出一倍,还有两户人家嫌价低,不同意卖,何大林正为这事儿发愁呢。 夏颜去看过一回,山头是小些,但植被茂密,杨木松木都是长成的,倒省了开荒的功夫。而且离铺子又近,只隔着一条河,砍了木材用船就能运来,一个上午的功夫,木料就能入库了。 何大林也是中意的,但价钱却没谈拢,田家村觉着少了山里的出息不划算,农闲时连打牙祭的去处都没了,这才一直没点头。 夏颜听后出了个主意:“爹爹,你和厘正再商量一回,就说咱们只要山里的木料,腕粗的树苗一律不得砍伐,其余的山野杂菜咱们一概不管,就算两方共有,这样可成?” 何大林听了,一拍大腿直说“得用”,风风火火就去田家村了。 回来时地契就办妥了,五百亩山地定下了九十两,村里二十多户人家,每户分了四两多,野味照打野菜照挖,和平时并无二样,天上掉下的银子怎会不欢喜,只把何大林当成了冤大头,怕他反悔当天就签了契。 眼下已经入冬,栽树的事只能缓到明年开春了,至此一件大事总算尘埃落定。 日子流水般划过,夏颜出摊也有一段日子了,除开业前几日火爆些,后来夏颜怕惹人耳目就把价钱调高了许多,生意就渐渐回落了,但也算趋于稳定,一日总能赚上一二百文。不出几日,钱匣子里的铜板儿就装满了,夏颜带到钱庄上去换了四两银子。 何大林不料她真能赚钱,对这个便宜女儿倒收起了玩笑轻视的心,把她的生意也当成是一件正经事了。 夏颜随口提了一句裁衣台,他就拿剩料拼凑几番,果真打了个三尺宽的台子,榫卯扣得严丝合缝,一看就是花了大心思的。 新台子让夏颜爱不释手,虽只是杨木的,但平平整整的刷了新漆,手掌划过去没有半点凸起,夏颜还怕针剪划花了漆面,特意整烫了一块大棉布铺了上去。 俗话说“千层衣不如一层棉”,天沉了之后,夏颜就打算做冬袄了。 从王棉花家里订了十斤皮棉,捏在手里一揉,果然弹得松软无籽,夏颜暗自点头,他家做生意也是实诚的,将来做棉衣生意可以从他家进货。 何大林要做木工活,束口短袄最适合不过,他干活儿时身上都是热乎的,也不必做厚,连上裤子三斤棉就尽够了。 何漾的衣服最麻烦,这个少年郎爱美,娘气了不穿,老成了也不穿,平日里服饰头冠无一不是精细的,外头买的不合心意,还要夏颜替他改,因此他的喜好夏颜也是一清二楚的。 夏颜买了两种布,平纹和斜纹的。今时人多穿平纹棉布,结实耐穿但是厚重,颜色也暗沉些,夏颜就裁成了短打的衣片,填了棉花压实,做给了何大林。这时期的窄袖大多是比着腕粗收口的,但做活儿的时候要捋起袖子就不成了,夏颜就把束口改成了活扣,一列钉了三颗小扣,可以自行调整粗细。 何漾的衣片在袖口裤脚处都绣上了竹叶,浅绿深绿交错,还用银丝线勾出露水纹,一眼望去,到真像是叶子落在上头似的。 打版裁衣绣花,花了整整两日功夫,在空间里踩缝纫机,不出一个时辰就完事儿了。夏颜不禁又感慨了一回古代劳动人民的伟大,若是自己来手缝,一套厚棉衣下来,可不得把手都戳肿了。 做了两大件儿后,夏颜就觉出手头的工具不趁手了。一把剪子裁布剪线剪纸不分,时间长了一裁厚布就容易绞住,虽然空间里的工具都是现成的,但夏颜不想拿出来惹人猜疑,便寻思着再买一把好剪子来。 只是现在官府对盐铁把控极严,寻常百姓用的铁器都有规格,市面上要寻一把好铁做的剪子着实不易。 何漾听了她的央求后,忍不住点点她的脑门:“小小一个人儿,怎么这么多花样?” 夏颜把手里做好的棉袄抖落开,月牙白的盘领绣着翠竹,连腰带都是成套的,献宝般在何漾身上比划一番:“妹妹花了这么多心思做的袄子,还不能找补些好处?” “就你是个鬼机灵,且等着消息罢。”何漾伸手一勾,把衣裳带进了肘弯里,摇摇摆摆走开了。 夏颜想拾回老本行做成衣生意,打算先从时令的棉衣起步。逛了绸缎庄子几回,只买到了些零碎布头,合眼缘的布料一件也无,翻来覆去就那几样颜色,又笨重又老气,便想着再去一回互市碰碰运气。 互市里分区鲜明,卖药材吃食的在一片,布料皮草在另一片儿,夏颜上次来过一回,轻车熟路就找到了地方。 这次她细细逛了一圈,倒是相中了好几匹料子,大织造坊出产的东西果然不一般,巧手织工的技艺比后世机织的工艺还有过之而无不及,只是价钱她承受不起,价钱讲不下来,就只好把眼光放低一些了。 夏颜知道淘布是最耗精力的,往往走上一天也买不到合心意的,但一块好料子能让设计师的工作事半功倍,因此浮躁不得。 就在她犹豫买胭脂红还是榴花红时,肩上突然被人拍了一下。 “小娘子,你可总算来了。”是个似曾相识的声音,夏颜一回头,脸色一白。 是上回在这里遇到的那个把她的货都包了圆儿,还质疑她走私的人。这次他套着一件貉袖,对襟上绣着祥云。 夏颜对着他勉强露出一丝笑意:“又遇见公子,真是巧啊。” “我可是足足等了你两个大集了,小娘为何失信于人?”他露出一丝抱怨的意味,语气里又有一丝欣喜,“小娘上回卖我的货物销路极好,家慈也爱那些串珠,这回可还有了?” “那些存货本就不多,早就销光了,往后我只打算卖成衣了。”这人太精明,一眼就能看出自己的破绽,夏颜不欲与他纠缠。 不料他更是一脸兴奋,还忍不住拍了一掌:“那感情好!我正愁找不到合适的手艺人呢,我这里有一单,二十件成衣,配花冠珠帽,明岁开春交货,你可有意?” 这可是大单,若是能做成这一笔,进项可比的上她摆半年的摊了。夏颜内心不住激战起来,要不要冒一次险? 最终银子战胜了理智,夏颜在脑海里思索了两圈,才谨慎道:“工期不是问题,只我自己没有那许多本钱进料子,也不知公子要做什么样式的。” “这你自然不用愁,按行规我会先付三成定金,纸样也会一并交与你的,只有一个要求,针脚手艺还要像上回一样细密扎实才成。” “这是自然,我断不会砸了自己的招牌。” “如此甚好,在下梅廉,敢问小娘芳名,家住何地?”大概是怕她像上次一样消失,这人不放心,才有此一问。 大惠朝女子地位不低,也常有女户开门做生意,在历史上甚至有女子做到首富的先例,因此在商界,男女合作的客商也算是平等的。在商言商,那人问了夏颜姓名住址,并不算唐突。 “我是夏颜,家住新仓街,我爹爹何大林,是个木匠。你去打听一番,十里八街都知道他的名头。” “既然如此,天色已晚,在下送小娘回去可否,若是太阳落了山,遇上歹人就不好了。” 这人果然谨慎,知道了名号住址也不放心,定要自己亲眼确认了才肯罢休。 夏颜对这一提议是有些抵触的,她一个姑娘家,也怕遇人不善啊。但想到从互市到家的一路都是闹市,而且也有些相熟的店商,便不那么怕了。 夏颜引着他一路往回,其间还去包子铺买了几个馒头,和老板娘说笑时,用余光打量着梅廉,见他静静等在不远处,也没什么不耐不安的举动,便放下一半心来。 又重复几次和相熟店面打招呼,买了酱料和腌菜,这才平安到了家巷口。 说定了第二日一早来签契,梅廉还同意夏颜的父兄旁证,这才打道回府。 日暮西山的时候,夏颜踏进了家门,把买来的馒头上锅蒸热,又炒了酱菜,何大林喜欢馒头裹馅儿吃,一海碗酱没几口就见底了,夏颜怕光喝粥淡味儿,就又切了腌宝塔菜,拿麻油拌了,撒上碎花生米和香菜末,撮成一堆小尖尖,装碟上桌。 冬日清闲,何大林早早就打了烊,抖落干净头脸上的木料屑,又极爱惜地把新袄子掸了灰,这才合上门板回后院。 热腾腾的粥菜已经摆好,何大林只觉通身都熨帖了起来。 米汤灌下半碗时,铺子上的门板突然响了,拍门声又重又急,像是出了大事儿,何大林一口热汤呛到了嗓子里,来不及抹把脸,趿拉着鞋就去开门了。 拍门声突然静默了下来,紧接着又是一阵骚动。夏颜好奇,疾步走到前院看动静,只见一丫鬟打扮的女孩儿跌跌撞撞跑来,脸上哭成了泪人儿。 何大林拆了门板放人进来后,又把脑袋伸出去察看四周,见无人关注才放下心来,把板子静悄悄装了回去。 “何家大郎!”少女哭着跑来,话都说得抽噎,一进屋就跪坐到何漾脚边,“大郎,我家姑娘昏过去了,您快去请……” 后面的话还没说出口,何漾便朝桌面怒拍一记,屋里几人俱是一怔,寂静地连呼吸声都听得见。夏颜更是震惊,向来玩世不恭的何漾何曾怒成这样过。 “姑娘起来,好好说话。”何漾嘴里虽说着客气话,神情却极冷漠,“好好”俩字咬得又缓又重,一句话倒像是从牙齿缝里挤出来的。 那女孩一抽噎,愣住了一瞬,眼泪便流水似的往下淌。 “请大郎去瞧瞧姑娘吧,雷老爷一吃醉酒,就拳打脚踢的……” “昏过去就请大夫,再不济还有你家鸨母,请我作甚?当初既说定了好聚好散,你劝她……都忘了吧。” “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大郎……当真这般狠心?” 夏颜倏地瞪大了眼睛,内心骤然波涛翻滚:我的天呐,这是听到了什么惊天大八卦! 第8章 第一笔订单 夜里夏颜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何漾今年十八岁,虽然说在这时代已经到了娶亲生子的年纪,但他的情史,也太奔放了吧。 一想到他那玩世不恭的性格,又觉得一切都是顺理成章的。可这些日子以来,也没见他对什么姑娘上过心。 爱过就忘么,果然是个薄情的。 夏颜一会儿骂何漾是个负心汉,一会儿又替那女子感叹一回,就这么胡思乱想入了睡。 第二日鸡鸣响了两起,夏颜才一咕噜爬坐起来。早上还有正事要忙,梅廉估计巳时就到,她赶紧洗漱了做早饭,还得赶在客人来前把家里打扫一遍。 昨晚被一通闹腾,都忘了和爷俩提这茬,有他们掌掌眼,夏颜也不怕被人蒙骗了去。 饭桌上与他们说了,何大林倒是欣然应允,直夸夏颜能干,就是担心二十件成衣太吃力,可既然女儿兴头正高,也不忍扫她的兴。 何漾却提不起精神,把面前的碗一推,满脸不耐:“这事儿爹看着办就是了,又不是和婆家吵架,还得娘家人撑腰!” 一张嘴就跟吃了炮仗似的,夏颜忍了忍自己的脾气,知道他为情所困,不欲惹他,把碗筷一咕噜全收了起来,何漾正要夹菜的手落了空,菜碟也被收走了,直看着夏颜的背影说不出话来。 夏颜刚把案几上的香灰擦干净,梅廉就拎着布袋子到访了。夏颜赶紧迎他进屋落坐,又沏了酽茶招待,这才把何大林也叫来。 两男人互报了名姓,客气一番,就算相识了。梅廉从布兜里拿出笔砚,又铺开一张纸契,先递给了何大林。 何大林接过仔细审阅一遍,只添了一项钱货两讫后除开质量次劣,不得随意退货的条款,其余便通过了。 夏颜也拿了契从头至尾审了一遍,觉得条约都算合理,便同意签下。她绕过了梅廉递来的印泥,右手执起笔,握笔的姿势又正又熟练,倒让梅廉刮目相看。 何大林也惊讶,虽知道夏颜识得几个字,却没想到还是个会写的。 歪歪扭扭写上自己的大名,又按上手印,眼见这狗爬似的字儿,夏颜耳根有些发烫。换过梅廉签字按印,这桩买卖才算敲定。 还没来得及谈后续的事儿,就被一个慌张闯进的人打断了:“何大叔,您快去看看吧,刘家大娘被人打啦,何漾也伤了脸!” 屋内众人俱都唬了一跳,夏颜第一个跑出了屋子,何大林也匆匆告罪离开。 刘大娘屋子里闹哄哄的,街坊们都挤进去瞧热闹,夏颜仗着身量小,好容易从人缝里钻过去。 只见刘大娘趴在床上,从腰到腿的衣裤上血染了一片,夏颜受惊,急忙捂上眼,心口咚咚跳得厉害。 手又突然被人一把抓下,何漾一脸乌青出现在眼前,他嘴角破了皮,颧骨肿出老高:“先给大娘换身衣裳,我去请大夫。” 说罢抬脚就要走,又被夏颜一把拉住:“这是怎么了?” “救人要紧,回头细说。” 夏颜也不再多做纠缠,把屋里乱糟糟的人都请了出去,只留下两个相熟的媳妇一起照顾。 王棉花家的一层层剥开了刘大娘的衣衫,眼见血肉一片模糊,忍不住闭了眼。她稳了稳心神,才又道:“颜姐儿先去拿热水来。” 夏颜也是第一次遇见这种情形,一时间六神无主,但好歹也是历练过的人,很快就镇定了下来,不需多做吩咐,就用滚水煮了帕子,绞干递了过去。 另一个媳妇麻利地从箱笼里找出干净的中衣,几人搭把手,给刘大娘擦净换上了。 大夫赶到的时候,屋里都收拾了干净,夏颜还去了刘大伯的屋子,轻声细语宽慰他一番。刘大伯嘴唇又干又白,止不住地抖,说不了话只能发出呜啊的声音,眼角的浊泪流不尽,夏颜给他擦了脸,又拿棉花球蘸水喂他。 因为伤着的地方不好,郎中不好细看,只匆匆把了脉,在屋外询问伤口的情况,得知是棍棒打伤的,留下了金疮药粉,并细细嘱咐了用法。何漾的脸伤,也一并瞧了,都是皮外伤,只说不碍事。 何大林在外间送走郎中,便去抓药,何漾回屋来就被几个女人围住。 “到底是怎么回事,刘家姐姐向来与人无争,怎么会伤成这样?” “还不是这几日知府下县巡访,大娘得信后在路上拦轿递状,说丈夫的抚恤银子被昧了,那昏庸的知府竟把事情不了了之了,反叫雷蚂蟥知道了,押过去一通好打。” 刘大伯是军户,剿匪的时候致残了,拿命换来的二十两银子,拖了大半年也没见到影儿。这钱进了谁的口袋,百姓们都心知肚明。王娘子叹了一回,按了按眼角:“唉,这都是什么世道……” 夏颜没工夫感慨世事,只盯着何漾脸上的伤:“你可是跟官府动手了?” “没动手,只是冲去护住大娘的时候,挨了几下挠挠。”何漾说得轻松,一扯嘴角就疼得龇牙咧嘴。 到底是雷县令心虚,打了几十板子就不再追究了。 这里有王娘子看顾,夏颜是放心的,几人说定好轮流照看后,就一道回去了。 踏进门槛时,夏颜一回身,差点撞上何漾的胸膛,后退了一步仰起脸来:“明个儿我去看顾,到了饭点儿就去替我,由不得你偷懒了!” 叫个小丫头看轻,何漾顿觉颜面有失,举手就要敲个爆栗,被夏颜灵巧躲开了。 一同穿过堂屋,只见院子里还立着一人。 “梅相公?你怎么还在这里,”又觉出这话有撵人的意思,夏颜急忙补充道,“我是说,早上对不住了,撇下你就跑了。” 梅廉微微一笑,先对着何漾抱拳见礼,才转回目光对着夏颜:“虽立了契,在下的定金还未交付。” 夏颜又立即把他迎进屋,在桌边坐下,何漾却没回屋歇着,也搬了凳子坐在一边。 梅廉从袖袋里取出个荷包,搁在桌案上:“先付定钱五两,夏小娘写个收据吧。” “先等等,”何漾出声打断了两人的交谈,又觉说话扯着嘴角疼,便用拇指按住伤口,“你付的这是定钱,进料的钱呢?” “在下已和夏小娘商定,先从定金里扣。”梅廉对着肿成猪头的何漾,竟涵养极好的未露出一丝笑意,反而一本正经地回答。 “那这钱一进一出就说不清楚了,我们这儿的规矩,定金本钱是要分开的,所以这账得重新算,”何漾又摸出了他的小算盘,一边敲一边自言自语,“二十件舞衣得用上好的纱缎,还有江宁织造的绫罗,绣线里可有金线?有的话得另添一笔。” 最终他敲出个数来,递给了梅廉。 梅廉顺着他的话,思索良久,才对他拱手抱拳道:“实不相瞒,今晨在下心里还有些后悔,兜兜转转了半天竟找个小娘子合作,但看方才事件,认定兄台一家都是有情有义之人,就知道这单是成了一半了。兄台方才所言比在下周到得多,梅某不得不服,这是在下当家后第一笔生意,故谨慎了些,还请夏小娘见谅。今日梅某把本金也一并留下,就算交了二位朋友了。” 果然他又取出一块银锭,与荷包放在一处:“一共十两,进货的本钱再添五两,多退少补,这样可好?” 夏颜自然满口答应,掩不住喜色,直拉着何漾的袖子笑,却被他嫌弃地推到一边,啧了一声:“出息。” 已快午时,夏颜便留梅廉吃饭,他们已成商业伙伴,吃顿饭也是应该的。梅廉提议要请他们去饭庄,可何漾肿了脸不便见人,就只好留下一起吃锅子了。 天气凉了,何家是常吃锅子的,草果八角茴香是常备的,夏颜一早还熬了辣油,知道梅廉也爱吃辣,倒省去了做白锅的功夫。 夏颜手快洗了菜,把鲜白菜切成一条条装进敞口瓶里,又用热水揉搓开香菇切成片儿,豆腐皮泡开了摸在手里滑溜溜的,一摞子青菜只取嫩芯子,外面老的菜叶留晚上焖菜饭吃。牛羊肉切的极薄,肉丸子只搓成铜板大小。把腊肉片在米锅里,烧火焖饭。最后开了一坛新酒,用温壶装满。 食材虽不丰,倒也够几人吃得尽兴了,夏颜不能吃辣,还得用白水过一遍才能入口。 几个男人都吃得面红耳赤,就是带着伤的何漾,都喝了三盅黄汤,一顿酒饭下来,都成了称兄道弟的关系。 夏颜不去理会他们的醉态,收拾好自己的碗筷,留他们在桌上胡言乱语。 回了房,她先取出梅廉给她的图册子。这只是一套粗粗画成的样稿,大致颜色配上粗略花纹,只能让人猜出个大概,具体的设计还得重新来过,对于这一点,夏颜还是充满信心的。 二十件衣裳大多是仿唐制的舞衣,外覆轻纱,内衬绫罗。其中一套领舞的衣裳更加华贵,搭配的七彩珠帽,与先前夏颜卖出的头花有些相似,梅廉就是看中这个,才找她来制衣的。 做衣的工序自然没有难度,但目前却有两个难题。一是领舞的衣裙为飞天样式,露脐贴身,尺寸不能有半点闪失,没有人形模特试衣,夏颜是断不敢随意下剪的。 还有一个就是衣服上的绣花,夏颜虽然学过刺绣,但毕竟不是本行,和这时代的巧手绣娘没法比。缝纫机装上绣花板倒是可以绣的,但现在空间能利用的时间太少,十分钟基本上做不了什么事情。 她又折回去找梅廉,把自己的难处说了。 梅廉吃酒吃得双颊通红,眼神却还算清醒:“这都不难,乐坊就在本县,舞姬随时可以来试衣。你只需管制衣这道工便是,断不会让你一人包圆儿的,绣娘前日就找好了,只等你下好料子送去。” 夏颜这才转忧为喜,又把自己关进屋里闷头研究去了。 第9章 忙中出错(伪更,放图) 现在是冬月初,离交货还有四个月,选料打样绣花,即使有缝纫机也不能放松,夏颜时刻绷紧了一根绳,一闲下来就盘算起裁衣结构来。 今日轮着她去照顾刘大娘,便早早买好了菜备在厨房里,只需到点儿回来下锅炒熟。 刘家夫妻现如今都卧在床上,夏颜需要两头看顾,渴了喂水,饿了填点心,有了三急就扶去出恭。至于大伯,他吃喝拉撒本来就都在床上,腚下垫了纸布,何大林会定点来换。 左右一整天没什么事,夏颜不想浪费时间,便把工具都装布兜带到了刘大娘家。 刘大娘气色比昨儿好多了,夏颜一来就嚷嚷着口渴,夜里就渴醒了,挨了半夜才等到人来。 夏颜也来不及烧热水,倒了半碗冷茶就递过去,刘大娘咕咚咚喝了个精光,而后才由着夏颜扶去小解。 等到一切都忙定,刘大娘已经趴在床上沉沉睡去了。 夏颜取出木炭条和竹尺,照着梅廉给的尺寸,在桑皮纸上勾勾画画起来。 不出两刻钟,纸样就打好了,夏颜按线剪下,铺在了一张旧布上,照着样子裁成片。 这是她接的第一单,出于谨慎,她打算先用废布做一套试试。 衣片拿在手里比划了半天,总觉不能得心应手。这时候就体现出立体人台的好处了,把衣片固定在人台上,该收该放一目了然。 夏颜见刘大娘睡得深沉,心思一动便躲到了恭桶间,这里有个帘子遮住,又隐蔽又能听见动静。 心头一转,立刻进入了工作室。 因没带油灯,眼下漆黑一片,夏颜开了灯,抓紧时间工作起来。 扯开一卷胶条,往人台上划分结构,完事了拿出珠针,手上捏着,嘴上叼着,衣片按着胶条标记铺好,手下麻利地戳着珠针,三五分钟就固定好了。 腰身松了些,再收进去一寸就正好,胸部的结构有些垮,还得做出胸省来。裙子需多打几褶,转圈儿的时候才更加飘逸。夏颜脑子里飞快思索着,手捏粉饼迅速标记好。 夏颜心里默念着数,算着时间快到了,便慌慌忙忙收拾起来。因为太急,手下不意被珠针戳了个血口子,夏颜“嘶”的一声倒抽一口冷气,本能地缩回手时,扯开了连着人台的布料,又带倒了人台。 顷刻间,工作台上的东西全被扫落了下来。珠针撒了一地,粉饼也碎得到处都是。 夏颜懊恼地吼了一声,赶紧俯下身子收拾东西,越慌乱越出错,手上又被扎了两下。收拾完一个角落,夏颜的动作渐渐慢了下来。 按理说该到时限了,怎么这回却没被退出呢?顶着一脑袋疑问,手上动作愈发放缓了。 直到她慢悠悠把东西收拾完,头顶的灯依旧亮堂着,夏颜把散落的衣片叠好揣进布兜里,坐在工作台上,望着白晃晃的灯愣愣出神。 约又过了一盏茶时间,灯光终于闪了一下,一片黑暗袭来后,夏颜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拍拍裙子上的泥尘,夏颜并不在意,她的心思还留在刚才的变故上。 直到外间的刘大娘哼哼了一声,这才收回心神,掀开帘子出去。 临近晌午,何漾换班的时辰快到了,夏颜站在门口张望,不料竟连何大林也一并来了,后头还跟着个男子,夏颜认识的,是何漾的朋友,衙门里的那个捕快。 三人一边走一边交头接耳地嘀咕着什么,何漾又和老爹争了个急赤白脸,夏颜已经见怪不怪了。 快到门口时,三人又不约而同禁了声,何大林带头打哑语,夏颜看得更纳闷了。 何漾叹了一口气,拧不过老爹,一甩袖子带着朋友去了里屋,夏颜就站在外间侧着耳朵听。 “大娘,官府的抚恤银子下来了,”夏颜一听这话,首先起了疑,转过头用目光询问何大林,何大林却只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是真的,我这朋友就是衙役,他亲自给你送来了。” 何大娘低声说了什么,何漾轻声笑了笑:“我估计,八成是知府大人管了这事吧,雷县令立马就把银子派了下来呢。” 那衙役也适时拿出两个银锭子,摆在了刘大娘枕边。 夏颜一看银子的成色,并不像是官造银,那衙役给了钱也并没有给官印文书,夏颜就知道这事儿八成还是何大林做主,自家填了银子进去。 当下颇不赞同地看向何大林,后者只是沉重地摇了摇头,又一言不发去刘大伯的屋子了。 何大林要做慈善,夏颜也不好多嘴,毕竟不是她亲爹,她也不图何家的家产。只是那二十两银子是何大林攒了来年种树的,现在一下子打了水漂,也不知他还拿不拿得出这许多。 何大林出来时手上端着个屎尿盆子,里头是换下的脏布垫子,臭味熏天,夏颜一把捂住鼻子,忍住心底的波涛翻滚,憋着气儿道:“把这些都丢了罢,改明儿我带几块干净的布来。” “小门小户哪里禁得住这般糟蹋?你先回家,我把这些洗了就来。”夏颜望着何大林的背影,久久没从震惊里回过神来,做人实诚到这份儿上,倒真叫人肃然起敬。 夏颜深吸一口气,跺跺脚,扭身跟了过去。心里决定,明儿就做几件尿布兜来。 等到刘大娘的伤渐渐好起来时,夏颜已经把舞衣改了几版,再待刘大娘能下地走动时,第一件样衣都打好了。 绀青色的衣裙渐变为白,广袖立领,唐制抹胸进行了改良,更加修身挺立,缎裙外覆着腰裙,既有型又飘逸。 梅廉见了啧啧称奇,止不住地赞叹:“这样的颜色,这样的巧思,你是如何想到的?” 夏颜逛了几个绸缎庄子也没找到渐变色,便买了白缎回来自己染,空间里有现成的染料,既鲜艳又不掉色。夏颜对此回答得笼统,只说是用蓝草染的,反正不论是茶蓝马蓝还是吴蓝都是蓝草,梅廉也不欲追根究底。 定下了这一款样式,夏颜就开始批量裁片了,到了这个节骨眼儿,也不得不用上空间的工具了,家里的剪子实在不锋利,上好的缎子都扯拉丝了。在空间里,夏颜把纸样覆在料子上,用轮刀一滚就成片了,边线又直又平整,能省去一半功夫。 不出三天,十九件衣服的裁片就好了,夏颜分类打包好,前往和梅廉约好的地方去。虽然设计图册已经送给了绣娘,但当面沟通一定是不能少的。 绣娘吴氏是个三十出头的妇人,生得一副好相貌,见着谁都是笑吟吟的。她看过夏颜送来的样衣,直夸她心思巧。 “你说绣上折枝牡丹如何?”吴氏摩挲着光滑的裁片,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牡丹虽富丽华贵,但和这套飘逸的仙子服并不搭,况且夏颜只打算在袖口、衣领和腰线上绣些小巧的图案,便摇了摇头道:“牡丹有些喧宾夺主了,这些只是伴舞衣裳,领舞的华服还没做出来呢,不如只在这几处绣些茉莉罢。” 蓝底配上小白花,也是极雅致的,吴氏赞同地点点头,望向一边的梅廉,抿嘴一笑:“只咱俩讨论得火热,这儿正经的管事还没发话呢,梅相公,可要再添几缕银丝线勾边?” 梅廉听了连连摆手,不住地抱拳告饶:“姑奶奶可放过我罢,这穿针绣花的门道我哪里懂?既把大权交付于你,我乐得做个甩手掌柜呢。” 看样子他们二人是极相熟的,梅廉还跟吴氏唠起了家常:“这次多亏你出手相助,才解了我燃眉之急,不然可不得让家里叔叔瞧我的笑话了。” “你本事也不小呐,他想给你下绊子,叫你使唤不动家里的长工,你倒好,一转眼就找了个更巧手的裁缝。”吴氏笑着点了点夏颜,和梅廉交换了个眼色。 寥寥几句,夏颜也听出了些门道,却不欲掺和进这些宅门内斗里,只做充耳不闻的样子。 定好了花样子,夏颜就告辞,留他二人叙旧,自己回家一头扎进了空间,给剩下的领舞衣裙寻找配饰,这才是真正的硬骨头,从头饰到裙褶,无一不是挑战。 据说领舞的是个西域舞姬,丰胸纤腰,极尽风情,夏颜第一个有灵感的便是珠帽,她买到了一块暗金黑纹的绸缎,看似低调的花色若是配上宝珠,便会大放光彩。 空间里倒是有一盒湖珠,并不是什么名贵货色,颗粒大小不均,光泽倒是不错,夏颜挑出一些来,托人去穿孔了。 梅廉给的预算有限,她也不能拿出太扎眼的东西。就像上次的珠花,珠子虽是仿真的,但工艺在这时代却足以以假乱真,夏颜并不敢冒险。倒是这里有一种宝石打磨出的彩珠,和空间里的釉光米珠极相似,夏颜比量着预算,取出一些来做搭配。 “你这丫头,怎么跟你说了两遍还没听见。”何漾一把揪住夏颜的耳朵,凑近了大声说。 夏颜哎呦呦叫唤了两声,连忙捂住耳朵,这几天她全副心思都在做衣上,整天魂不守舍的,说话做事总是出错。 “今天的饭菜味道忒怪了,你莫不是又把糖当成了盐?”何漾尝了一口,就嫌弃地把碗筷丢在一边,只拿茶水漱口。 这已是夏颜第三次犯错了,何漾终于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就连何大林也吃得直皱眉头。 夏颜尝了一筷子炒鸡蛋,确实齁,自己都没法下咽的东西,也不好意思再叫他们吃,只好讨好地笑:“我去买些油泼□□。” 何漾丢出一枚碎银子,连连挥手,连看都不想再看面前的菜一眼:“速去速回!” 第10章 钟鸣鼎食 小芦河码头一船上好的琉璃纱入了仓,织云坊的老板早早就来验了货,定下十匹,大骡车装得满满当当,一路走来,把路面都压出了泥印子。 这种纱看起来轻薄,实则压手呢,价钱又贵,寻常人家是不穿的,只有极考究的裁缝,才会买上一二尺做饰头。 这回不知怎的,丽裳坊一下子就订了八匹,还有个小丫头也订了一匹,真是怪事。但有钱赚谁不乐意,织云坊老板想过一回就丢了开去。 夏颜对这次买到的纱极满意,真丝织就的,光滑不扎手,色泽也莹润,很上档次,当下便爽快地付了尾款。出门时看见丽裳坊的骡车也在成批的运着相同的料子,多扫了一眼没放在心上。 回家后,夏颜估算好尺寸,裁了一大片料子下来。煮了面粉汤,把料子下锅上浆,夹出后晾在绳子上,再用猪毛刷子顺着经纬刷一遍浆,就等着晾干了。 琉璃纱质薄易拔丝,老式缝纫机不好操作,必须得上浆加厚才能车出直线。 何漾回来的时候闻见面汤味,还当煮了饺子,在锅里舀了一勺汤,咕噜一口咽下,抹了抹嘴道:“饺子呢?” 夏颜见了哈哈大笑,指了指外面晾着的纱料说:“饺子在那儿呢!” 何漾知道自己被戏耍了,作势要拿勺子敲她:“不得了,你这丫头做衣服疯魔了,竟要煮料子吃!” 笑闹了一番,他一把逮住逃窜的夏颜,捏住脸蛋扯了两下:“快去换身体面衣裳,带你去见见世面。” 见他这一脸痞样,不知为何,夏颜突然想起了上次来哭求的丫头红杏,说出的话也不经过脑子了:“你不是要带我去逛花楼罢……” 何漾闻言脸色倏地一变,猛然站直了身子:“浑说甚么!小小年纪就学起嚼舌根子了!” 夏颜不料他有这么大的反应,张着嘴呆立半晌,心里又秫又气。 何漾到底还是和她一起出门了,只是一路一言不发,夏颜也安静地跟着。过了先时的惶恐,现下胆子大了起来,直在肚肠里把他骂了个狗血喷头,自己不过一句玩笑话,倒让他逮住了小辫子好一顿训斥。 夏颜越看他越不顺眼,走两步就对他后背翻一记白眼。 不知不觉,就被带到了荫封巷里,这里住的都是大户人家,夏颜每次路过都怕遇见什么贵人要跪拜,硬是多绕远路也不愿穿巷而过的。 他二人在一处角门外停了下来,屋檐上挂着摇摇摆摆的灯笼,上写着大大的“苏”字。 夏颜不禁有些紧张,苏府的名头,一直如雷贯耳的。 这家出过一个皇后,一个太傅,两个驸马,各部官员不胜枚举,是真正的世勋大家,几十年下来,积威甚重。只是近些年来,出了些秘闻丑闻,门风才渐渐败坏了。 开门的小童一见是何漾,立马打千作揖,躬腰笑着迎了他们进去,连通报一声都不必,看样子是常来的。 夏颜两辈子加起来,也没真正踏入过豪门世界,上一世才刚刚踏进上流社会半只脚,就被硬生生穿越了。想到自己那么奋力,才有了一席之地,不知道这个小小的少年郎,凭什么能在这钟鸣鼎食之家来去自如。 “我知你今日必会来的,特地早早下了学,”迎面走来一束冠少年,年岁与何漾相仿,面色微黑,身量挺拔,声音极是清亮,他一眼瞧见了后面的夏颜,露齿一笑,“你家里还买了个小丫头子?” 夏颜面色一红,一半恼一半赧,自己这身粗布麻衫,确实连他家丫鬟都不如,这是她今天因着要给料子上浆,特地换的一身旧衣。因早先跟何漾怄气,这才没换上新衣。 “这是我家阿颜,早前同你提过几次的,”何漾一把扯过夏颜,揉了揉她的头顶,又介绍道,“这是苏家大少爷。” “原来是令妹,是敬文唐突了,”苏敬文满脸歉意,弯腰作了一揖,夏颜连忙侧过半身避开了。 夏颜虽然心里恼羞,面上依旧神定自若,对着苏家少爷还过一礼,就安静地立在后面。 看过这丫头撒野的样子,何漾一时接受不来她贞静的模样了,不免多看了她两眼,好在也没当面拆穿她。 “我这里新到了两件掐丝珐琅,定要与你共同赏玩一番,”两位少年走在前头,闲话说着家常,“对了,上回你托我找的精铁铸的剪子,可巧也有了,正准备派人给你捎去。” “赏玩就罢了,今日景福斋开了分店,打算带阿颜去捧捧场。我来也是顺道取剪子的,我家阿颜见天儿的念叨这件事。” 夏颜一听这话,立刻双眼放光,连端着身走路都没心思了。何漾回头望了一眼,把她这幅变化看在眼里,暗自觉得好笑。 “学里最近可好?”何漾收回目光,百无聊赖地欣赏起沿途的景色。 “自你离开后,就无人能同我说得上话了,”苏敬文叹息一回,随手摘了一朵花揉碎了,“夫子也是日渐消沉,漾之,你还是回来罢!” “你可知……日前红杏来过我家一回。” 何漾的声音越说越轻,苏敬文的脸色却越来越白,捏着花朵儿的手也抖了起来:“她过得……可好?” 何漾叹息着摇头,不再多说,苏敬文却突然抱着头发起狂来:“都是我害了她!” 何漾一把抓住了苏敬文,话里的警告意味渐浓:“你既已成亲,这些话少说为妙,你家里的那位雷霆手段,你不是不知!更何况,雷贵是你内兄,这话断不能传到他耳朵里去,否则,打死她的一日也不远了!” 这话说得弯弯绕绕,夏颜在心里过了两遍也没理清。红杏是那日来跪求的丫鬟,夏颜是知道的,可她家姑娘不是何漾的旧相好么,怎么跟苏家少爷也不清不楚的,还有掺和在其中的雷县令,竟然是苏敬文的大舅子,这里面的爱恨情仇,似乎比一部书还精彩。 不消一刻钟,两人就走到了书房,是个独立的二层小楼,夏颜立在门外,没有进去。 大户人家的规矩她是知道一些的,像书房这样敏感的地方,不是她一个不知根底的丫头能随意进出的。 何漾也回转过身,刚要说些什么,不远处走来一个端茶盏的丫鬟,遥遥行了一礼,上前笑道:“少奶奶叫奴婢送茶果来。” 苏敬文不耐地摆摆手,让她进屋斟茶去,待那女子退出,又对着三人行了一礼:“老太太听见夏姑娘来了,想见一见。” 夏颜一听这话,心中立刻警铃大作,她什么都没准备,就这样素面朝天去见主家,是不是太失礼了? 苏敬文听了这话,也是眉头紧皱:“老祖宗跟前谁伺候着?” 那丫鬟低眉顺目,说话言简意赅:“太太,奶奶都在,姨太太也来了。” “姨妈也来了?快去我屋里把那条蜀锦腰巾取来,给姨妈送去,那巾子上勾破了一道丝,让姨妈家的绣娘看看可有能补的?”苏敬文对着丫鬟一通吩咐,随手赏了个荷包给她。 那丫鬟接过,轻声应了,转过身看向夏颜,目光里有探寻有打量,一扫而过她今日的穿着后,便低下眉眼不再说话。 “你去罢,到了地儿多听少说,有什么难答的话,就一笑而过,再不行就推到我头上。”何漾对着她细细嘱咐,伸手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 夏颜深吸一口气,给自己做心理建设:就当是去见客户了,当年更难缠的顾客都遇过。不过是去说两句话,气度上一定不能矮了。 跟着丫鬟离开的脚步走得稳当,脊背也挺得直直的。 “你家那位倒是好耳目,这功夫就把人的来历摸清了,还抬出老太太来。”何漾看着夏颜渐行渐远的背影,讽刺一笑。 “你就别打趣我了,整天被她管得束手束脚,快烦出病了!”苏敬文一甩袖子,率先踏进了门槛。 夏颜跟着丫鬟七拐八拐,先去取了蜀锦巾子,又穿过抄手游廊并垂花门,最后进入一处梅林院子。 那丫鬟把她引至廊下,兀自前去通报了。 夏颜拿出帕子擤了擤冻出的鼻涕,又清了清嗓子。 屋内烧着暖炉,香气袅袅,夏颜被请进屋时,冷热交替,鼻头一痒,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前边传来一声轻笑,夏颜闻声望去,是个面若银月的年轻媳妇,眉间一点梅花钿,发髻梳得又高又紧,连把眉眼都吊得上扬了三分。 堂屋中央正放着个穿衣镜,那媳妇身穿一袭大红缎金边挑线裙子,肩上披着一件芦花竖领雀羽大氅。此时正在镜前试衣弄姿,眼瞅着人进来了,便疾步走来,亲热地执起夏颜的手,往正中卧榻的老人跟前带:“老祖宗,这就是何家新认的闺女,您瞅瞅可水灵?” 老太君戴起了西洋眼镜,拉过夏颜的手不住地摩挲,嘴角的笑意就没淡过:“不错不错,是个齐全的孩子,瞧着倒像是江南水乡人儿。” “我也是这么觉着呐,乍眼望去,还以为是老祖宗的家乡人呢!”说完就发出银铃般的笑声,惹得在场其他人也忍不住捂唇而笑。 这媳妇大概就是苏敬文的妻子苏雷氏了,她引荐过夏颜,便丢开手。自己把肩上的大氅解下,丢给下面的小丫头,自己坐到另一妇人的下手,撒起娇来:“好姨妈,这氅子就先让给我罢,这衣料看起来薄,实则捂暖呢,开了春再加一件单衫就够了,待我侄子周岁宴,正好回娘家可穿。” 被唤作姨妈的妇人竟然是丽裳坊的梅老板,此时正一脸无奈地点点她的额:“你这个磨人精,我这里但凡有些好东西都叫你哄了去!” “母亲您瞧瞧,姨妈不是真疼我呢,她铺子里漏些边角料来,也是我们这等市井小民没见识过的,竟为了件大氅舍不得呢!” 苏敬文的嫡母苏夫人头疼般揉了揉额角,端起茶盏轻吹了一口:“你就给了她罢,不然她晨昏定省都要在我面前念叨呢。” “拿我的东西做人情,你倒是说得轻巧,当初爹娘给你那许多嫁妆,怎么不自己添一件给她?”梅老板指着婆媳俩打趣,剜了苏夫人一眼。又被磨得没法,只得投降道,“好好好,都给了罢,这天下间的好东西,都逃不了你这琴丫头的眼儿!” 老太君也被逗乐了,吃了半块桂花酥,歪在塌上看小辈们笑闹,夏颜坐在榻边的脚踏子上,就像被遗忘一般。 第11章 冬至 慈辉堂里传出一阵阵欢声笑语,一丫鬟在雷彩琴鬓边耳语了几句,就见她捂嘴一笑,朝底下端着托盘的丫鬟招了招手:“才刚知道,我家大爷巴巴的求姨妈看看,这巾子可还能补?” 说毕那小丫头就捧盘奉上,一块绣着并蒂莲的蜀锦呈现出来。雷彩琴一见上头的花样,脸色微变了变。 “这倒是常看文哥儿戴在身上的,想来是极爱的,”梅老板轻轻执起巾子,一只纤纤蔻丹仔细轻抚着拉丝毛边的地方,“这孩子向来长情,用坏了的老物件儿都不舍得扔。” “姨妈看着办就是,您的手艺谁还信不过,”雷彩琴的脸只僵了一瞬,复又恢复光彩,好似突然想起一般,“哎呀呀,怎么把妹妹冷落了半天,瞧我这跳脱性子,着实该打该打!” 夏颜冷不丁被点名,只得扯了扯嘴角,假装娇羞一笑。 一时外间有人通传,说何家相公来接妹妹了,本已困乏的老太君听到何漾的名号,又打起了一丝精神:“何家大郎今年也有十八了罢,他母亲当年也在我屋里养过几年,没想到一眨眼,她儿子也到了说亲的年纪了。” 这话到让夏颜一惊,没想到何漾的母亲竟跟苏府还有牵连。 老太太忆起了过去,看向夏颜的眼神更加和蔼:“好孩子,今日怠慢了你,你莫要恼,过俩月家里办寿,你同你哥哥一道来吃酒,今儿天晚了,也不虚留你,这里有一件小玩意儿,你带回去顽罢。” 是一对儿寸长的金如意,用作对小辈的见面礼,也很够分量了,夏颜立即起身告谢,旁边的丫鬟拿了个软垫子来,夏颜知道这回是免不了要跪的了。当下也不扭捏,朝着老太君就是一拜,就当是跪自己奶奶了。 梅氏两姐妹都有随礼,一枚烙花银锞子,一对银耳钉。雷彩琴拿出一套棉衣来,塞进夏颜怀里,挑眉一笑:“天儿冷了,我见妹妹身上穿的单薄,就送套衣裳罢,妹妹可别嫌弃。” 这料子花色,夏颜在洒扫的小丫鬟身上看到过,当下也不戳破,微微一笑,淡淡道了一声谢,便告辞了。 天色已晚,绕道去景福斋的计划只得作罢。回去路上,夏颜有些沉默,何漾把一只锦盒递了过去:“喏,你要的剪子有了,汤大家亲制的,寸铁寸金呢。就当是给今儿下午赔不是了,别再板着脸了。” 夏颜瘪瘪嘴,看在他软了态度的份上也不计较了,轻巧巧接过剪子,展颜一笑:“多谢,这剪子来得太是时候了。” 打开锦盒,宝蓝色天鹅绒上摆着一副玄黑剪刀,刀身狭长,和一侧刀柄呈一条直线,刀刃开的又薄又利,掂在手里,极有分量。 “那你为何还闷闷不乐,可是在里面受了委屈?”何漾心思细腻,一下就猜到了关键。 夏颜嗯了一声,扯了扯身上的麻布衣衫:“被人看轻了。” 这滋味并不陌生,在浮华的时尚界,名利权欲就像空气般无处不在,从底层爬上来的设计师,排挤和嘲讽没有一刻离开过她。夏颜不得不承认,在豪门贵胄的同行面前,她曾有过深深的自卑感的。 雷彩琴就像一面镜子般,照印着她忍辱卑微的过去。好在她只低落了一盏茶的功夫,就又重拾了自信,前世的经历让她相信:天道酬勤,英雄不问出处。 何漾倒是少有的沉默起来,夏颜与他搭话也显得心不在焉,回家后连饭都没吃几嘴,就默默回房了。 第二天日上三竿,何漾才从屋里懒洋洋出来。他跑到厨房晃了一圈,拎了个小篮子,往里塞起了腊肉和鸡蛋。 夏颜在对门屋里愣愣地望着他,手举裁衣剪子迟迟不下去,直到手沉了才醒过来,揉着腕子纳闷道:“青天白日的,还有人连家里的菜肉都偷?” “这是束脩,我得拿去拜师。”何漾轻飘飘丢下一句话,像小媳妇般挎着个篮子出门了。 夏颜惊讶地张大嘴巴,呆立在原地有一刻钟,又突然回过神,急急忙忙跑到前头去告诉何大林了。 何漾原来是上过县学的,只是后来不知闯了什么祸端,被勒令退学了,如今游荡在家也有大半年了,只不知他这回怎么又抽风了。 何大林听到这个消息时,惊得差点被锯子勒了手。父女俩焦心等了大半天,才把人给盼回来,何漾一进家门就被团团围住,七嘴八舌问个不停,烦的他像撵苍蝇似的直挥手:“哎呀哎呀,没回县学去,只不过是拜了个致仕举人为师。” “好好的举人老爷怎么会收你做学生?”夏颜一脸狐疑,盯着何漾的眼神恨不得把他身上戳出个窟窿来。 “他前年就想收我为入室弟子,只不过我没应他罢了,”何漾颇为自得的转了转手腕,大咧咧坐下来,指使着夏颜道,“去给我倒碗茶来,写了一上午策论,腕子都酸了。” 夏颜切了一声,把手上的抹布丢到了他脸上:“还没出息呢,尾巴倒先翘起来了!” 日子照常过着,只有天气一日寒似一日,凌州城终于下了一场大雪。 化雪这几日,夏颜烧了暖炉躲在屋里,全力攻克最后一套领舞的衣裳配饰。 珠帽已经串好了,绀青色米粒大的釉珠像小帘子般坠在帽上,拿湖珠点缀着。绣着百鸟朝凤的金色蝉衣熠熠生辉,用珠光琉璃纱制成的长裙拖着大大的裙摆,层层叠叠,既华贵又灵动,可以想象穿着这套行头在群舞中间灵动穿梭,将会是多么摇曳生姿的景象。 夏颜把舞衣整烫好,挂在壁橱里,就等着梅廉来验货了。提前了一个多月完工,夏颜止不住的得意。 冬至这天,何大林拿出了火盆,放进几块点燃的木炭。何漾跪着给列祖列宗和娘亲烧了纸钱,夏颜走出屋,蹲在火盆边烤了手,也丢进一沓黄纸略表心意。 刘大娘提着熏肉来时,火盆还没收起,她也顺道烧了一把纸钱:“一晃眼,你娘亲就走了这许多年了,我还记得她刚怀上你时,同我一道做小袄子的情景呢。” 夏颜想象出两个小媳妇凑在一处,嘀咕着花样子的情形,也顿觉美好,不禁露了笑颜:“哥哥的娘亲,还在苏老太太膝下养过吗?” “不过是隔房又隔房的亲戚罢了,占着个苏姓的穷亲戚。”何漾不欲多说这段旧事,想来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 “今儿冬至该煮饺子吃的,我带了些熏肉来给你爷俩下酒,”说着又拿出一小段红头绳递给夏颜,“你这丫头也该绑头绳戴红花才是,年纪小小穿那么素作甚?” 夏颜欢喜接下头绳,一转眼就绑到了辫子上,刘大娘立即笑得眼眯成缝:“这么一看,颜丫头的眉眼可是长开了呢,这模样搁到大户人家也不差。啊对了,多谢你上回送来的尿布兜子,如今你大伯身上清爽多了,我一提起你,他就笑呢。” 夏颜听了也咧开嘴笑,乐嘻嘻跑回屋去:“我这儿还做了几条呢,您也一道带回去。” 见着她回屋翻箱倒柜,刘大娘又笑又叹摇了摇头:“何家兄弟,这兄妹俩过了年可都不小了,大事儿也该操心起来了。” 何大林点头如捣蒜,又恨铁不成钢看了何漾一眼:“大郎的婚事他非得自己做主,颜姐儿还没探过口风,看样子也是个自有主见的,他大娘,你若有好的人选,可得替我家留意着。” 午间包了猪肉馅儿饺子,蘸着陈醋腌辣椒吃,一嘴咬下去,汁都炸裂开来,直叫人满口生津。夏颜撑得瘫在椅子上,连收碗的力气都没有。 正是犯困的时候,门上被拍了三四下,夏颜撑起来去开门,来的是个小厮模样的人,提着个小瓷坛子:“何家大郎在吗?我家少爷让我送酒来。” 苏敬文月月都送一坛好酒来,何家的酒缸就没空过,夏颜对此也习以为常了,接过坛子道了一声谢,又问他吃过饭不曾。 那小厮腆着脸笑嘻嘻地说还饿着肚子,夏颜就把人请进来,舀了一碗热乎饺子招待。何家不兴打赏这一套,好吃好喝的却从没短过,回回都把人填饱了,叫这些势利眼也没处说嘴去。 那小厮大嚼着熏肉,说了一星半点宅内琐事,主家的不敢多嘴,只说些丫鬟婆子的口角,夏颜也只当故事来听,倒是几次下来,对内宅的一些弯绕了解得七七八八了。 “老太太寿辰快到了,听说要摆三天流水席,到时你来顽,我给你拿寿果子吃。” 夏颜噗嗤笑了,把最后一勺饺子舀进他的碗里,催他快吃。 何大林一听见这信儿,倒放下手里的烟杆子,扭头对何漾说:“你婶子一直记挂着这事儿,你明儿去问问,苏家办宴还招人不?” 何漾一听见婶子家的事儿就心烦,把搭耳帽盖在脸上,别过脸假装午歇了。 那小厮一听见这话就笑了:“大叔,您这话可问错人了,我家少爷断不会管这琐事的,您要求,不如去求管事的。” 何大林把这话在心里过了一遍,知道自家混小子断不会管这事了,便盘算起自己可曾有什么相熟的管事来:“他娘生前倒是有几个处得好的丫鬟,这会子也当了管事娘子了,我记得有个叫什么烟的,眼下就管着厨房的。” “准是太太房里的,如今就住在后廊上,您去打听打听吧。” 何大林果真收拾了一盒冻饺子,拿棉线串了几块熏肉,拎起还未拆封的酒坛子,出门寻人去了。 第12章 使绊子 腊月快到了,天儿已经冷的不像话,再往后去就是年关,夏颜就想趁着冬歇的空当儿,做几身光鲜的衣裳去卖。新年里家家都要穿新衣,这时节正是卖衣的旺季。 在空间里翻翻捡捡,最后挑出了一捆姜黄色纯棉布,染着水玉波点,嫩嫩的色调看起来极柔和。这种棉是特级品种,柔软舒适,专用来做婴幼儿衣服的。 夏颜想起了最经典实用的棉衣款式,打算做一套带兜帽的袄子,只需把拉链对襟改成交领或盘扣的就行。 唯一有些难办的就是衣服的尺寸,因是出摊卖衣,顾客的身量大小都是没谱的,也不知道究竟能卖出几件。好在材料都是现成的,也算是无本的买卖,夏颜就打算多做一些。 平头百姓买东西,最注重的就是实用。除了加上兜帽,夏颜还打算送口罩,再搭着手套一起卖,一套下来不超过两百文,能热乎一个冬天,手头稍微宽松的人家,都能置办上一两套。就是自己扯着料子回来做,也不比这个便宜。 说干就干,在王棉花家打了五十斤皮棉,花了两个时辰就打好版裁好布,有了新剪子的帮助,夏颜手上的动作快得飞起。 不出一个月,就大小各做了三十几套。夏颜又用另一种花布拼了里子,可以正反两穿,颜色喜庆,年节里穿着也合适。 因这次货物较多,小推车装不下,夏颜就雇了一辆骡车,自己驾车去赶集。集市上人来人往,她占了一个角儿,用麻绳拴住两棵树,再用衣架子把一件件棉袄撑起挂在绳上,一排排簇新的衣裳极引人注目。 夏颜拍起手掌吆喝,不一会儿摊前就围满了人。有上前摸料子的,有脱了衣服往自己身上试的,还有拿在手里正来倒去研究的。 有个妇人只给大女儿买了一件,急的小女儿直哭鼻子。 “大姐,再给小囡囡买一件吧,这个尺码我只收你七十文。”夏颜劝着,把棉衣往小闺女身上一比量,大小正好,颜色衬得小丫头白嫩嫩的。 “六十文,你可能卖?”那妇人把手头的菜篮子放下,又上前摸了两把料子。 “七十文不能再少了,这样罢,我再送你一副手套。” “那我大妞儿的手套也送一副!” “成嘞,一共二百五十文,衣裳您拿好,都是崭新的。回家可以拆下棉花内胆来,只洗外罩。小囡囡的袖子还能再放一寸,明年也能接着穿。” 这次出集,生意最是火爆,还没下市就被一扫而空,夏颜只恨自己手脚慢了,若是能多做几身,也一准能卖掉。 赚了五两半钱还拐个弯儿,夏颜扬着小鞭子乐呵呵往回赶,才刚走到新仓街口,就看到梅廉在巷口乱转,大冷的天儿也急的满头大汗。 夏颜一跃跳下了骡车,三两步就赶到了他面前:“梅相公?你作甚这般急?” “夏小娘,你可算回来了,我都要去集里寻你了,”梅廉疾步朝前两步,一把握住了夏颜的肩膀,捏得她吃痛皱眉,“咱们的衣裳出事了!” 梅廉亲自驾车快跑,扬起的尘土喷了路人一脸,一路奔来不知被人骂了多少声,最终在一处教坊门前急急刹住。 坊内丝竹袅袅,余音绕梁。梅廉却没心思欣赏,他把夏颜带至一处小楼上,推窗而望,正好能看见下方舞伎们排舞的情形。 夏颜临窗望去,顿时脸色一白。 底下十来个舞伎所穿的衣服,竟和她设计的领舞衣裙如出一辙,尤其是珠帽上的配饰更加华贵,蓝宝石珠子嵌于帽端,在夕阳余晖下光彩夺目,这不是几两银子的釉光珠子能比的。 “这是怎么回事,我的衣服为什么出现在这里?”夏颜愤愤地看向梅廉,看过她设计稿的不出三人,她自己是不可能泄露出去的,那剩下的只有两种可能。 梅廉一阵捶胸顿足,懊恼到双颊通红:“是我的不是,轻信了吴绣娘,她把消息透露给了霓裳斋的梅老板,事情就成这样子了。” “梅老板与你我无冤无仇,为何要这么做?”夏颜想不透,一个成衣铺子的老板,为何要抄袭一件舞衣,这样低胸露脐的衣服,寻常百姓是不可能去她铺子里买来穿的。 “夏小娘有所不知,梅老板正是我家姑姑,”一看夏颜更加不解的神色,只好忍住心头的羞愧,把家门秘辛也一一道出,“我叔叔和她是一母同胞姐弟,而我父亲是长房嫡子,他们……是继室所出……” 后面没说的话夏颜也清楚了,又是一幕宅斗的套路。 梅廉父亲去世后,他就出任新一任教坊使,成为其叔梅久林的顶头上司,蛰伏了近十年的叔叔怎么能容忍侄子爬到头上去,就百般刁难想拉他下马。 下一次王府元宵献舞就是好机会,他们这才在舞衣上动了心思。试想侄子献出的第一支舞竟然是自己玩剩下的,怎会不惹贵人嫌弃。 “夏小娘,离元宵还有不到一月的时间,可有办法补救?”梅廉这下是真急了,鼻尖冒着一颗颗小汗珠。 夏颜先前也是一脑袋蒙,后来又是一阵愤慨,现在看到梅廉急得像热锅里的蚂蚁,反倒先冷静了下来。 她略一思忖,一只手紧紧抠住了窗棂:“可否让我先看看你们的排舞。” 先时设计的那套衣服,夏颜只听梅廉草草介绍过重点,窄腰露脐,衣袂翩翩,西域样式,灵动飘逸。 “实不相瞒,这舞也得重排……”梅廉一脸沉痛,牙关咬得紧紧的,连喘气都重了。 竟然连编舞也抄了去,这梅久林当真是个无耻之徒。 夏颜闭了闭眼,强压住心头的烦躁:“排练新舞要多长时间?” “最少十日罢。” 上一套舞服从设计到选料再到成衣,前前后后花了两个多月,这一次断没有这么充裕的时间了。尤其是选料,是最大的变数。 “我只给你五日,舞步不论美丑,先让我心中有数。”心里有了计较,信念更加坚定了。 夏颜就是这样脾气,越是有人想踩下他们,越是要反顶回去,叫那些人大跌眼镜才好。 眼看天色已晚,孤男寡女不便独处太久,为避嫌梅廉只驾车送到巷口,看夏颜进了家门才返回。 夏颜回到家时天已黑透,浑身像抽光力气般,呆坐在门槛上。 何大林听见声音,趿拉着鞋小跑出来,何漾也紧随其后,看见坐在槛上像丢了魂一样的夏颜,俱都唬了一跳。 “这是怎么了?怎么这么晚?被人欺负了?可有受伤?”何漾连珠炮似的问了一串,夏颜连插嘴的功夫都没有。 只得摇了摇头,扶着何大林的手艰难站起:“没有的事,只是生意上有些不顺心。” “若是做不好咱就不做了罢,大不了爹爹替你赔钱!”何大林只当交出去的货出了问题,给夏颜打气道。 夏颜听见这话暖洋洋的,浑身也多了一股热劲儿:“赔钱倒不至于,就是白忙活了俩月,还得重头再来。” 又把事情的前因后果简单说了说,气得何漾直跳脚,说出的话也愈发幼稚了:“我再也不在丽裳坊做衣服了,以前做的也通通丢掉!” 夏颜好笑,何漾衣柜里怕是有一半都是丽裳坊出品的,他此时正在气头上,倒像比自己更受了委屈。 时间一刻也耽误不得,夏颜一门心思想法子,几乎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 也不知是不是受了刺激,她整天在纸上涂涂画画,一心想要设计个比前作还惊世艳艳的绝作来,可现在越看纸上画的稿子越觉庸俗,不想再多看一眼,直接揉作一团丢掉。 夏颜的作息变得越来越不规律,脾气也见长,家里这些天乌云密布,连说话声高些也会惹来一通抱怨。 何大林担心她这样下去会熬坏身子,夜夜睡得不踏实,一晚上起来几次,看到东厢房的灯熄了才能入睡。一个许久不下厨的大男人,竟天天烟熏火燎的煲汤给她补身子,夏颜每次都皱着眉头咽下,喝完就撵他出去。 这日夏颜又嫌何大林啰嗦,连跟他说话的语气也不好了。何大林知道自己惹女儿嫌了,咽下一肚子嘱咐,闷闷地离开了。 “你这丫头最近忒不知好歹了!”何漾双手环抱在胸前,背靠在门板冷冷地望着她,“你想想这几天的做派,可是一个女儿该做的!” 夏颜沉默了半晌,咬着唇放下手里的剪子,慢慢挪到床沿边坐下,疲惫地闭上了眼,不一会儿眼角就湿了一片。 何漾见她这个样子,也不忍心再说她,只上前揉揉她的脑袋,拍拍肩膀便出去了。走前回身把门轻轻合上,只留她一人在屋内冷静。 职场失意,就把气撒在家人身上,糟蹋他们给予的安慰,还一副受害者的模样,夏颜确实厌透了这样的自己。 她心里又悔又愧,一种难以启齿的羞愧感无处发泄,只好把何漾颠来倒去骂了几轮,怨他是个事儿精,可内心深处又感谢他点醒了自己。 第13章 酒意(加更) 夏颜丢开手头的炭笔,把纸又揉皱成一团。脑袋空了几天,连个花纹都没画出来,心情低落到极点,便不再想着这档子事,索性丢开手轻松一回。 她提了小篮子,去菜市逛了一圈,这个天儿没什么果蔬,大白菜一颗要价十五文,菜贩子替她拣了一朵花菜,一篮子见底的苋菜也便宜卖了,又剥了几个蒜瓣送给她。 冬枣正上市,夏颜抓了几把,何大林下了活儿刚好可以拿来解渴。又去干货铺子补了香菇红枣核桃,小篮子塞得满满当当才往家赶。 何大林正蹲在井边洗陶罐,打算拿来给夏颜炖瓦罐汤,汤汁收在罐子里,比大锅汤鲜多了。 夏颜一进门,就知道何大林这是要变着花样给自己补身子了,当下眼眶微红,舀了一瓢热水进去,接过手来洗着:“爹爹你去歇着罢,今儿午饭我来做。” 何大林仔细观察起女儿的神色,见她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不禁心头一松,笑得满脸褶子开了花:“大妞儿,爹裁了一块红缎子回来,今年过年给你制新衣!” 夏颜向来少穿红的,此时听见何大林这么说,心里倒觉得热热的,嗯了一声:“我自己来做,替你跟哥哥也做一身,今年咱仨一起穿红的。” 何大林止不住的点头,嘴里哎哎应着。 何漾听见院子里的笑语,搁下了写字的笔,也前去凑热闹:“死丫头总算活过来了?” 何大林啧了一声,瞪了自家小子一眼:“大年关下的,什么死啊活的,你跟着举人老爷念书,就学了这些东西?” 见何漾只穿了一身青布旧衫,手肘处还打了补丁,夏颜不禁奇道:“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竟会穿这身衣服?丽裳坊的衣服你果真都丢了?” “十好几两银子,你当我傻啊,”何漾啧啧摇头,看傻子般看着夏颜,“我都拿去当了。” 夏颜不意他真这么说一不二,果然是个眼里容不得沙子的,当下不由撇了撇嘴:“你倒说得轻松,腿一蹬当了银子做花销,将来还不得我替你一件件做回来!” 何漾摸了摸脖颈,嘿嘿一笑:“你心里有数就好,我给你一半银子做佣金,反正都是做生意,还分什么外人内人?” 说完这句才觉出不妥,一向涎皮赖脸的家伙竟然脸色一红,清了清嗓子又装模作样回屋练字了。 夏颜没觉出什么异常,又低下头继续洗罐子,倒是何大林不禁在两人之间来回打量。 一罐子里头搁了红枣香菇,把鸡汤焖得又香又鲜,油花厚厚飘在上头,一口气儿都吹不散。 夏颜舀了一碗递给何大林,又给自己分了一碗,何漾把自己的碗举得老高,不满道:“我的呢?” “自己舀,这么大的人了,还要我喂你不成?”夏颜白了他一眼,没搭理他。 何漾被她这话噎得一呛,到嘴的饭粒子都喷了出来。一张脸咳得通红,连太阳穴边的青筋都凸了起来。 夏颜叹了一口气,一只手抚着他的背往下顺:“这么大的人了,怎么饭都吃不好!” 凡是她手碰到的地方,皮肤上就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何漾一个激灵,把她往旁边一推。 夏颜不意被他推了个踉跄,也有些怒了:“你这人今天怎么回事?别扭得跟大姑娘似的。” 这边正拌着嘴,门外站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何大林转头见了,眼里立刻亮了一瞬:“板材?你咋来了?” 听见这声响儿,原本还吵闹的屋子立马静了下来。 何板材有些局促地搓了搓手,笑着点了点头,脸上是止不住的喜色:“大哥,我家有后了!大夫说我家的有身子了。” 这话一出,原本歇了的何漾咳得更厉害了,夏颜和何大林也呆愣在原地,显然还没从这话里回过味儿来。 何氏今年多大?四十?好像还没有……三十几岁生二胎……这么一想,怀孕了好像也不稀奇…… 何板材见众人这个反应,一张老脸也红了,支支吾吾说了两句,就要走,被何大林又叫住了:“你等等,我同你一道去看看弟妹!” 丢下了碗筷就要往外奔,走了两步又折回来,把剩下的瓦罐汤盖好,也不嫌烫,直接裹袖子端着,兄弟俩一齐走远了。 留下两个小的面面相觑,夏颜刚要笑,被何漾一把夺过了面前的汤碗:“这汤先给我压压惊!” 何大林直到傍晚时分才回来,喝得醉醺醺的东倒西歪,一头栽进床里就睡着了,鼾声打得震天响儿。 夏颜顺手拿起他的旧衫缝补起来,对着何漾写字的背影叹了口气:“你婶子有身子,家里又要被搬空了。” 果不其然,何大林一睡醒就翻箱倒柜找东西,多少年压箱底的料子被翻出了,何漾小时候带过的金银手镯也被翻出了,吃的用的搜罗了一大箱子。 被何漾刺了两句,说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要生儿子呢,这才红着老脸消停了,只在外间把何漾骂得狗血喷头。 “你这是吃味儿罢!”夏颜捂着嘴笑,她就喜欢看何漾吃瘪。 何漾被说中心事,不满地哼了两声,举起毛笔作势要往她脸上抹。夏颜惊叫一声,丢下衫子躲回自己屋了。 就在何大林一日三回往弟弟家送东西的时候,梅廉找来了。 他一路驱车赶来,鼻头冻得通红,得知夏颜还什么都没做出来,心里更焦急了:“夏小娘,舞已经排出来了,你甚时有空去看看罢。” 夏颜往何大林屋子望一眼,见他正在往钱袋子里装铜板儿,知道又是要送到二房那儿去的,烦躁地啧了一声:“这就走这就走,待在家里闷气。” 何漾也跟着出了屋,同夏颜并肩走:“我也一道去,眼不见心不烦。” 十几个舞伎踩着小碎步鱼贯而入,如行云流水般自然流畅,跟着乐章起伏翩跹,甩袖转圈一气呵成,恍若遗留在人间的仙子。 鼓声突然变得密集,领舞的伎子终于入场,垫着脚尖轻跳起舞,如蝴蝶般轻盈灵动,腰间像没有骨头般或扭或摇,手腕的动作转得极快,甩出的袖子都跟不上她的节奏,绞成一团。 “若此时有个水袖一甩而出,就漂亮极了。”何漾赞道,说出的话也正中夏颜的心思。 “不错,可光有水袖还不够。”不够惊艳,转手腕的动作若是没有喇叭袖相称就太可惜了,袖子多缝几层,一转起来像朵花儿似的展开,方可谓绝美。 心里有了构图,夏颜嘴角扬了起来,何漾见她这样,就知道事情有谱了。婉谢了梅廉相送的好意,自己带她去找乐子。 “去秋山赏红梅吧,漫山的梅花如朝霞喷火,是万不可错过的景致。明年可就见不着了,据说广阳王要在那一带建温泉庄子,明年的秋山就是皇家别院了。” 夏颜被他说的心痒痒,也想去看一看,自古秋山就是文人骚客常光顾的地方,留下多少千古名篇,据传至今还有鸿儒苏济铭的名篇刻在石头上。 “赏梅怎可无酒?我们也得学那千古名士的做派,饮酒做赋,赏梅起舞才好。”夏颜跳起来一鼓掌,兴致勃勃地说。 “那好办,咱们在山下酒肆打壶酒提上去就是。” 这里离秋山不远,遥遥都能望见那火红的一片。何漾雇了一匹马,带着夏颜共骑,走了半个时辰就到了山脚,果不其然拐去打了一壶酒。 山路越往上去路越窄,枝头也越低,得弯腰才能避开迎面而来的梅花。 把马拴在树上,两人继续前行。地上有些积雪,何漾前头走着,不时回过身来拽她一把。待走到一处开阔地,夏颜嘶了一口气,被眼前的景色震惊了。 这是一处小山峰,两人立于顶端,仿佛置身于一片红云之中,触目所及无不是嫣红一片,脚下是个山谷,也布满了梅花,雪缀梅间,淡香缭绕。 何漾开盖饮了一嘴酒,咽下喟叹一气儿,说不尽的满足,接着又连喝了几口,却没有给夏颜的意思。 “怎么就顾着自己喝,”夏颜不满地夺过酒壶,也灌下一口,却被辣得流眼泪,“咳咳咳,你怎么买了烈酒!” 何漾失笑,揪着袖口捧起夏颜的脸,细细替她擦拭了,一双眼睛黑洞洞的,盯着她瞧。夏颜咳嗽了两声,躲开了灼人的手。 何漾很快恢复了清明,目光也投到了更远的地方:“一直没问你是哪里人,听你口音像是南方人?” “算是吧,比凌州城更南一些……”夏颜语焉不详,不欲在这话题上多说。 何漾听出她语中逃避的意思,不禁自苦一笑:“你到底还是把我们当做外人了。” “不是这样的,我是有自己的苦衷,我是哪里人,我自己也说不清楚,”见到了何漾眼里促狭的笑意,夏颜知道自己被骗了,一张小脸不禁怒红了,“你说我见外,自己又何尝掏心掏肺了?” “哦?你倒说说,我有什么可隐瞒的?”何漾一脸兴味地望向夏颜,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就是那个……红杏!”夏颜一咬牙豁出去了,这个八卦埋在心里多少天了,都快发酵了,索性趁着酒意一气儿问出。 何漾不料她会问这话,愣了一瞬间,又有些脸红,嘴角也翘了起来:“你想问的是晚晴姑娘?其实,她与我没什么关系……” “骗人……”夏颜一脸不信,嗤笑了一声,“那红杏怎么会说出……那样的话……”一夜夫妻之类的话到了嘴边生生断住了,夏颜想起自己只是个十三四岁的姑娘,不该把这些话放在嘴边的。 “不能喝酒还逞能,都开始说胡话了!”何漾把手里的酒坛子扔掉,扶着夏颜往回走,拉了两下没拉动,见这丫头还犟在原地,头疼地叹了口气,“她说的那人不是我,是敬文,她来求我,其实是想求我去苏家,这下你安心了吗?” 夏颜转了转眼珠子,拍了拍何漾的肩以示表扬:“很好很好,我家兄弟不是那等寻花问柳之人,我就放心了,将来也不会影响到我说婆家,那就……哎呦!” 夏颜的手腕被捏得生疼,鼻眼都皱了起来,何漾的一张脸面无表情,唇线也抿得直直的:“你问我话,就是为了这些?” “那不然呢,爹爹说了开春就要帮我相看了,左右不过这两年的事情。”何大林是有这么一说,不过夏颜没应就是了,但缘分的事情谁说得准呢,没准儿不两年就碰到看对眼的人了呢。 第14章 过年 乘兴而至,败兴而归。 何漾黑着一张脸,坐在夏颜身后,驱马回家。 此时夏颜正在心里思考着新舞服该怎么做,脑子里不住有灵感往外冒,最让她忘不掉的,还是那梅林里的一片红。 “你在织云坊前头把我放下来就行啦,我去买些料子。”夏颜脆生生地说,仰头朝他一笑。 何漾的嘴角绷得更紧了,把夏颜放下后,一夹马腹,一溜烟儿跑走了。 夏颜在布庄里看了几件梅红色的料子,都觉得颜色不够正,干脆一咬牙选了正红色的。 配舞的衣裳是蓝白相间的,以白为主,用红色一点缀,足够醒目。这次不做那层层叠叠的花样,三五尺布就足够了,一想到今年过年要给家人各做一身新衣,就又多扯了几尺。 脚下缝纫机踩的飞快,夏颜掐着点儿车线,点着油灯做活儿到底费眼睛,还是开灯最方便,只是空间里一次只能待二十多分钟,一日最多进来两回,次数再多,头就要疼了,这也是空间的一个副作用,极容易疲倦。 在外面时,夏颜也没歇着,紧赶慢赶做头饰。这次她放弃了珠帽,改做花冠了。 梅廉给出的预算只有二两,再怎样也不能媲美梅老板那顶镶满宝珠的帽子,于是她决定另辟蹊径,给人一种视觉冲击的效果。 袖子做成三层喇叭袖,还打褶做出了荷叶边,原本打算加的水袖,则改成了长绸,依旧染成了红白渐变的效果,在手掌处嵌了一根竹签子,便于舞姬甩绸。 打褶裙改成了喇叭裤,裤脚镶着一道银绸边,舞姬赤脚跳舞,穿上裤子能跳的幅度更大也更灵动。花冠就做成梅花状,花蕊是用银花片拼成的,下头还坠着细细的红绸带,舞动起来随风而摆,又是一景。 终于在年关前赶制了出来,夏颜梅廉俱都松了一口气,为了防止再出意外,二人决定暂不公开这件衣服,等临近元宵再送到教坊里。 这日难得出太阳,夏颜把舞裙挂到院子里晒霉。 再有三天就是除夕了,还得把家人的新年衣裳赶制出来,夏颜一刻也不得停歇。正当她在空间里忙活的时候,听见外面有响动,便迅速出了空间,只见稀客苏敬文立在院中,盯着红衣飘带看得入神。 “大少爷怎么来了?爹爹和哥哥去办年货还未回呢。”夏颜笑着迎出,顺手把衣裙收了起来,又请他进屋喝茶。 “原来你在家,我还当家里无人呢,”苏敬文婉谢了茶水,拿出一纸彩笺,双手递上,“下月重慈八十寿宴,还望阖家赏脸赴宴。” 夏颜笑着接过,展开一看,烫金的彩笺上印着福禄寿仙,拿金粉写了“恭备薄酌、焚香以待”之类的邀请辞。 “多谢苏大哥了,前儿爹爹还说,能吃上老太太的寿酒,是我们莫大的福气呢。”老太君的寿宴分三轮,第一天是达官显贵相聚,第二天是普通亲朋聚会,第三天则是大摆流水席,平头百姓也能讨上一餐热饭吃。 何家就被安排在了第二轮,因着何漾母亲的旧情,也因着何漾是苏敬文发小的关系。 苏敬文告辞后,夏颜把烧得通红的木炭放进铜制熨斗里,取出才做好的新衣,把起皱的料子烫平。 何大林的衣服滚边处,用黑线绣上了回纹,前襟处绣上了忍冬花,这些都是用缝纫机绣出来的,装上绣花板,套好花绷子,磨合几遍后,很快就能上手。 何漾的衣服也依葫芦画瓢,拿银丝线绣了波涛纹,后背又绣了一团缠枝纹,一眼望去倒有些像官服上的补子,夏颜这么做也是求个好兆头,来年秋闱,何漾就要下场了。 夏颜的衣服来不及细做了,只粗粗做了个红袄子,用月白色缎子绣了几朵梅花,做成腰带扎在腰间,看起来也叫人眼前一亮。 今年是夏颜在何家的第一个新年,该好好热闹一回的,但何氏有了孕,活儿都推给了夏颜。人手不够,何大林便亲自下厨煮咸货:“你婶子害喜,今年就委屈你了,等元宵节庙会,爹爹给你买个大花灯。” 夏颜忍不住笑一声,撕下一片腌鸡腿肉塞进了何大林嘴里:“我不要大花灯,我要大元宵,荠菜豆干馅儿的。” 豆腐在窗头外冻了一夜,早已硬邦邦的了,夏颜取进来化冰,切成小块烩杂汤。猪皮炸的脆脆的,收了汤汁,咬下一嘴满口鲜。再加些鱼圆肉圆鹌鹑蛋,大白菜煮的软烂,口重的舀出蘸酱吃,筷子就丢不下来了。 年三十儿这天,芝姐儿也早早来帮忙了,十来岁的小丫头做活儿倒是麻利,炒大锅菜还缺点力气,烧火洗菜倒是没停歇过,还不时舀些汤水给她娘送去。夏颜也怜她伶俐,见她连块糖都舍不得吃,就抓了把花生糖塞进她兜里。 一天下来,何氏就坐在炕上嗑瓜子,夏颜在外头忙活,两人也算处的相安无事。就是何板材三句不离往日荣光,还爱挑刺儿,夏颜这回算是知道了,这夫妻俩都不是讨喜的。 “这鱼圆子搓得散了些,景福斋的圆子拿豆粉裹了,再拿猪油炸过一遍,可不香的人要吞下舌头去,颜姐儿的手艺到底是欠了些……” 吃完饭该守岁了,何氏的眼神还没从菜肉上收起来,只和一旁吃醉了的何板材嘀咕,声音却没低下来:“这些天老是起夜,总觉得肚子没填饱过,那腌鸡子不错,一会儿你包些回去。” 何板材本就喝得双颊泛红,听自家婆娘这话,更觉老脸挂不住,虎着脸瞪了何氏一眼:“你还嫌不够丢人!” 何氏被臭了一句,气得扭过身子,盘着腿上了炕。何大林见状立刻安抚道:“莫恼莫恼,怀身子的人饿得快是常有的,弟妹也是自家人才不见外,颜姐儿拿油纸包起来罢,那炸年糕也拾几个去。” 夏颜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出,拿帕子擦擦满是油的手,指了一指厨房:“早就备好了,就防着这一出呢。” 芝姐儿红了脸低下头,绞起了衣角,何板材皱紧了眉头,握拳咳了两声没多言,何氏却不依不挠了:“何板材你是死人啊,你婆娘叫个小丫头挤兑了去,还有脸不?” 何漾起身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拽着夏颜也起了身:“你收拾了碗筷就回屋歇着罢,忙活了一天可有人谢你?守岁这种事儿,意思意思就成了。” 丢下了何板材一家的,再也没多看一眼,自己回屋呼呼大睡去了。 何家老两口去世后,来往的亲戚渐渐就少了,初三那天过完,亲朋就走动的差不多了。这是夏颜第一次见远亲,压岁钱倒收了不少,晚间她把几个红封子放到桌上,对何大林说:“这些钱爹爹拿去吧,将来都是要还人情的。” 何大林哪里肯收这些,夏颜却执意不要:“我都已经赚钱了,再用不上亲戚给的这些,倒是爹爹最近花销大,手头该不宽裕了。” 自打何氏有了孕,何大林也不知贴补了多少进去,夏颜前几日替他洗衣服时,只在荷包里摸到了几个铜板。 屋漏偏逢连夜雨,就在缺钱的空当儿,何大林的生意又出了差错。早前他打的一批发往临县的嫁妆,在路上进了水霉烂了,主人家偏说是漆没上好,在铺子里扯皮几天,定要何大林重新打一批。何大林哪肯应下这事,可自己的招牌也不能砸在手里,只答应前往临县修补去。 婚期就在下月,即刻就要动身,夏颜替他收拾了穿衣用度,炕了一斤干粮给他随身带上,同何漾一齐送到了码头边,细细嘱咐了许多句,才目送他起船离开。 家里一下子空了下来,连元宵庙会都不想出门看了。这世道不太平,几个县接年遭了雪灾,闹得家破人亡,拐孩子卖女人的事常有,何漾去拜访老师了,夏颜也不想独自出门。 今夜广阳王府大摆筵席,各大教坊都有献艺,梅廉家的也在其中,这会儿怕是已经舞过了吧,也不知道那些舞服摆动起来是个什么样儿,夏颜在脑海里想象一回,抱着枕头傻笑了起来。 这回二十件成衣,一共赚了十五两多,这样的生意也不是天天有的,还是要把日子过踏实了。上回的棉袄好卖,夏颜就想再多做几件。凌州的冬日长,至少得三月末才转暖,棉袄生意还有赚头。 先前打版的纸样还在,能直接拿来用,夏颜挑了银朱石绿藤黄几种嫩色的料子,和春景更搭,又扯了一段雏菊印花布做交领配饰。做得多了,手下也更熟练,二十件袄子七天就得了。 夏颜还发现空间的时间又长了些,现在大约能坚持一小时。想不透原因也不去计较了,左右也是一件好事。 夏颜还在布庄见到了一种妆花绒料子,用来做兜帽披风最好,开春后风沙大,兜帽是家家户户必备的物件,单布披风太单薄了些,只能挡沙不能御寒。妆花绒虽好但价高,夏颜怕成本高了卖不出去,就去空间翻找了一回,还真个让她找到了一种相似的剪绒。 这批剪绒是杏色和桔梗色的,没有织花看上去朴素许多,却更适合寻常百姓穿戴,夏颜选了一种蜡染的迎春花料子做里子,既应景又鲜嫩。做披风的工序更简单,通共不过几个裁片,里外缝好再压线,一天就能做四五件,若是踩缝纫机的时间能再长点,还能做的更多。 第15章 盘剥(伪更,放图) 小芦河码头第一天开市,夏颜就驾着小骡车去了,到底雇来的车不方便,若是能自家添一辆就好了,何大林进木料也方便。 还是固定的时间固定的摊位,夏颜的车刚停下,骡子还没拴好,就有媳妇上来问了:“小娘子,上回的棉衣可还有了?我家姑子也央我来买一身。” “有有有,样式还是一样的,就是料子不同,”夏颜乐呵呵的说着,手上的动作更快,“我也不瞒您,这次的料子不如上次的软和,但质量花色都不差的,这回算你便宜些,单件一百五十文,打着灯笼也寻不着第二家的。” “再让些利罢,一百三可好?”夏颜刚把包袱打开,还没挂上绳子,那媳妇就迫不及待挑拣了起来。 做生意有个规矩,早上头一笔生意,能顺顺当当做成最好,当下也不多讨价,爽快答应了。那媳妇付了钱,挑了一件银朱色的,欢欢喜喜套到了自己身上,夏颜止不住的夸奖她:“这料子极衬你,腰身看着更细了。” 那媳妇被夸得喜上眉梢,忍不住又要了一件:“要不我自己也添一身吧,上回只给婆婆买了,我倒是一件新衣也无。” “是这个理儿!忙活了大半年,总得犒劳犒劳自己嘛,这回价更便宜,不买上一件可惜了。这料子结实,穿几年都不用打补丁呢,若是三年内破了,您来新仓街何大林家找我,我免费替您补花!”夏颜这话说的声音极高,就当做是吆喝了。 做成了这笔生意,就算是开市了。夏颜把头一个顾客的事迹当成例子,凡是来光顾的客人都听她宣传一遍,后面几笔生意也做的顺顺当当。 比起棉袄,披风的生意还更好做些,这些绒面在丽裳坊这样的成衣铺子,少说也得卖上一两吊钱,夏颜的小摊上只卖三百文,怎不惹得一群人眼馋,何况还是双面的,针脚又密又直,拿在手里使劲儿扯两下,纹路都不变形,可见做工是极扎实的。 “这样的货色仅此一家,仅此一批,您若是看好,尽快下手,下回再来,可就没有这样的花色了,”夏颜拿起一件兜帽翻了过来,指了指衣领处的一小片棉布签,上头绣了个“颜”字,“你认准这个字号,就是我家出品的,凭着这个,缝补免费。” 夏颜作为一名设计师,品牌意识是融在骨血里的,再把售后做好了,她就不信这生意起不来。 这次依旧早早收了摊,夏颜掂着钱盒子,忍不住盘算了起来,照这样下去,半年内就能盘个铺子了。 只可惜算盘打得不错,现实却不尽如人意,开年第二次出摊,麻烦就找上了门。 夏颜的生意红火,到底惹了一些同行眼红。 码头边的邢裁缝被抢了生意,恨透了这个平白无故冒出的小丫头,一心想给她点颜色瞧瞧。眼看那边生意越做越大,到底忍不住跳脚了,她扯了几尺绸面,并一壶好酒,送到了田泼皮家。 田泼皮是这一带的地头蛇,在码头上做生意都要打点他,听邢裁缝一嘀咕,竟有个小丫头不把他放在眼里,做了这许久生意都没来拜码头,不禁把眉眼一瞪,胡子吹得直抖:“爷倒要会一会她,看是哪个替她撑腰!” 田泼皮叫上两个弟兄,扛着榔头大摇大摆朝码头去了。沿路的货郎商贩一见这行人来了,摊子一卷儿就跑没了影儿。 夏颜此时正替一位大娘打包衣裳,还细细讲了这衣服的好处,并未注意外面的变化。直到摊前的人群被哄散了,还有人被推搡跌了跤,她这才意识到:有人来捣乱了。 田泼皮一只脚踩在了骡车上,拿榔头挑了挑车上的衣服,咕咚一声砸住了车板:“就是你这个不知好歹的丫头坏了规矩?” 夏颜由初时震惊很快镇静了下来,好汉不吃眼前亏,眼下保住自己和生意要紧,她仰起脸甜甜一笑:“大哥哥,我年纪小,不懂规矩,若是冲撞了您,您可不要恼。” 田泼皮不意这小丫头不仅没被吓哭,反倒还笑脸相迎,嘴里说的话也中听,不禁多打量她一眼:“倒是个识相的,你说说,这事儿该怎么了了?” “您说,我听您的就是,”夏颜笑着掏出五钱银子出来,送到了田泼皮手里。 田泼皮把银子在手里掂了一掂,啧啧摇头:“这可不够啊,少说你在这儿摆了俩月的摊罢,按一天五十文算,少不得得三吊钱。” 夏颜暗骂了一句不要脸,官府的税银都没抽得这么狠的。当下却不敢以卵击石,依旧笑盈盈的:“大哥哥您说的是,您底下的弟兄替我们保太平,也着实不易。只是我这小本生意,还得留些零头做本钱,我这儿有了赚头,才能孝敬您不是,要不这样吧,我这里有几套男衫,还没舍得卖,就当做是添头,给您和两位兄弟,遮遮风尘罢。” 三件马甲是用上好的绸缎缝制的,烫金色团花纹,袖口领边滚了兔毛,冬春交替的时候穿正得宜。因料子质地好,夏颜就把价儿抬高了,一直没能卖出去,没想到竟填了这仨人的口。 田泼皮撇着嘴瞅了一眼衣裳,看起来倒是好货儿,成衣铺子里也不会贱卖的那种,但他一地痞,当着这么多人,也不好意思拿起来细看,在心里打了个算盘,这一趟也不亏了,这小娘子知趣,也不必难为的狠了,便朝兄弟们使了个颜色,又兀自扛着榔头摇摇摆摆走了。 夏颜得了个“你小心点儿”的警告,总算送走了三尊瘟神,一场风波就此平息了。松了一口气,后颈被风一吹,凉飕飕的,竟然出了一脊背冷汗。 邢裁缝站在自家铺子门口看热闹,见不过几句话就歇了,正气不打一处来,没想到最后只得了个高高拿起轻轻放下的结果,恨得她咬碎了一口银牙。在她看来,至少要把摊子掀了个底儿朝天,把人吓得不敢出摊才算完事儿。 田泼皮摇摇晃晃走到邢裁缝门口,把榔头往地上一砸,手肘撑在门框上,朝地上吐了一口痰:“那边的孝敬给的爽快,你家的呢?” 邢裁缝一口气吊不上来,只得腆着脸笑:“哎呦三爷,这不是,月初才送了去……”说话声儿越来越低,最后在田泼皮的怒视下禁了声。 “一码归一码,爷心里自有一本账,”田泼皮手指点了点邢裁缝的衣领,直把她一颗心吓得乱跳,“拿爷当枪使,也得看自己有没有那分量,老话说,请神容易送神难呐。” 夏颜被盘剥走五钱银子并三套衣裳,心里到底不爽,还剩几件没卖完,也没心思再做生意了,草草收了摊,灰溜溜离开了。 回到家,把自己关在房里闷闷不乐,躺在床上睡了一觉,醒来后又想过一回,只好安慰自己:底层人民想往上爬,付出些代价是必不可少的,这样的事情以后还会有,亏还会继续吃,唯有让自己变得更坚硬更强大,才是唯一的出路。 虽然想通了,但不代表只能坐以待毙,夏颜起床将自己拾掇清爽,拿了一套新做的书封,去前头堂屋了。 何漾正临窗读书,读上两段便负手踱步,回味方才那段经典。夏颜在房门外探头探脑,一时拿不准该不该去打扰。 “进来罢,像老鼠似的躲在外头作甚?”何漾把书放下,靠在桌边抱臂望她。 夏颜粲然一笑,把手中的书套献宝似的拿出来,举到何漾面前:“这是我特地为你做的,套在书扉外,就不怕被墨条污了。” 亚麻书封被熨得平平整整,书脊处用玉线打了个绣球结,可做书签用,一套四封,梨黛栗赭四色沉稳大气,与文房四宝搭配,很有种古典雅致的韵味。 这样别致新颖的玩意儿,何漾向来是喜欢的,夏颜知道他的喜好,想要讨好也轻而易举:“你若喜欢,明儿我再做一套相配的书签来。” “无事献殷勤……说罢,你有何事相求?”何漾精明,不肯轻易入套,好整以暇地看着夏颜。 “这个……我想借你那捕快朋友一用。”这世道捕快被称作“不良人”,以恶制恶霸道极了,寻常百姓见了都要退避三分,地痞流氓更是不敢造次。这些地痞搜刮来的钱财,多半还要孝敬上头的捕快,所以夏颜才动了这个脑筋,想请个捕快站站台。 事关生意存亡,夏颜当下也不隐瞒,把自己在码头受到的遭遇说了一遍。 何漾越听眉头越拧,才听到她被人拿着榔头吓唬,就忍不住了:“你可有受伤?那田泼皮可有轻薄于你?” “那倒没有,就是搜刮了我五钱银子,叫人好生气愤。”夏颜泄气地坐了下来,死死地绞着腰带上的络子。 “下回他再来惹你,就说是我家的生意,爹早嘱咐过你,遇事怎么给忘了?” “俗话说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嘛,你一介文弱书生,能撑得住场面么?”夏颜对此深表怀疑,看向何漾的眼神也有些无奈。 “我活了这些年,倒叫个小丫头看轻了,你只管说去,看那田泼皮可给不给我情面。”何漾被拂了面子,神色也有些不好看。 夏颜不想再惹毛他,爽脆应了一声,心里的担忧却没减轻分毫。 第16章 寿宴 一晃十多日,田泼皮也没再来找麻烦,夏颜吊着的一颗心渐渐落下,先前做了几个月的生意也没遇见这伙人,可见他们也不常来这一带的。 三五两的银锭子也有好几个了,夏颜细细数了一回,竟然攒了二十多两银子了,用这些钱够租个小铺面了。 刚刚开春,盘货转租的人多,这时节的铺面好租,夏颜往街市上走一遭,就见着好几家贴出了招租告示,心思不免活络起来。可自己根基尚浅,货源、客源、本金都不稳定,开铺子的风险太高,夏颜按捺住蠢蠢欲动的心,还是再等一些时日吧。 正月初三,苏家老夫人八十寿宴,在凌州城热热闹闹开办起来。 夏颜穿上鹅黄缎面新袄子,肩颈处用月牙白布拼接而成,绣上了樱草花,栩栩如生,清新自然。脖系胭红色纱巾,头插胭黄两色纱织珠花,略施薄黛,打扮得靓靓丽丽出门了。 何漾嘴上虽没夸赞,眼神却不时往她身上打转一番。 何大林人虽没来,礼却到了。他给老太君打了一件四桯镶成的矮脚滚凳,中间有个竖档分作两半,各设两根可以滚动的圆木,褪了鞋袜朝上面一踩一滚,就能起到按摩脚底的功效。 入了苏府,交了礼金单子,就被分至两边,何漾往前堂应酬,夏颜就被丫鬟们引入内宅女眷处。 因前头已经闹过一日,老太太今儿精神头不济,只坐在软塌上让丫鬟们捶腿。夏颜跟着几个外家的姑娘一齐磕头祝寿,得了两个红封子。 “人老了记性也不好了,这边上的丫头我倒不记得了。”老太太朝夏颜一招手,把她叫上前去。 “怨不得老祖宗,我先时也没瞧出来呢,”雷彩琴捏着老太君的肩,眼珠子不住地往夏颜身上瞧,低声耳语道,“这会子倒想起来了,就是何家那丫头,叫颜姐儿罢。” “哦,原来是这姑娘,”老太太笑着执起夏颜的手,握在手心里摩挲一通,“这样一打扮,倒让人耳目一新,果然是个不俗的。” 夏颜顺口说了几句吉祥话,狠得老太太喜欢,吃点心时就让她在高几旁加个凳子,把自己食盒子里的甜糕分出给她:“每回年节,你家爹爹送来的东西我都很喜欢,这屋里的大摆件小木器,大多都是你爹爹添置的,我常夸他,倒比家里这几个还孝敬我。” 夏颜话不多,顺杆奉承了两句,又适时打趣一番,不使场面冷清下来,老太君看她的眼神更慈蔼了,把菊花酒也到了一杯赏她。 吃过点心,老太太扶着夏颜的手立起来。 “这日头刚好,咱去后楼上瞧舞去罢,姨太太来我边上,咱许久没絮叨絮叨了。”老太君把手伸向后头的梅老板,夏颜适时让出了位置。 梅老板和雷彩琴一边一个扶住老太太,缓缓往后面戏楼上去了。 笙箫琴瑟奏起,舞姬翩翩起舞。 几位夫人坐一排,小辈的就站在后头,指着戏台上的歌舞交头接耳。夏颜看着这出舞,心里很不是滋味。 这支舞,正是被抄袭的那一支。舞姬身上的华服是自己设计的,而罪魁祸首就坐在离她三尺不到的地方,谈笑风生。 一曲奏毕,舞伎们纷纷拜寿,老太太说了一声“赏”。而后,熟悉的旋律响起,一袭红衣轻盈而落,如蜻蜓点水般翩跹舞动,十几名伴舞错落有致,动作整齐划一,如白云飘扬,如波涛涌动,衬得红衣精灵更加轻捷优雅。 夏颜激动异常,身子都有些微微颤抖,曾今无数次在脑海里想象的场景,竟然真的见到了,舞姿比她想象中的更轻巧柔美,视觉更加震撼。 窃窃私语声不知不觉静默了下来,全场无一人心神散漫,俱都聚精会神地欣赏着曼妙舞姿。 老太君忍不住扭头同梅老板叹息了一回:“你瞧着红衣姑娘,到真像只蝴蝶似的,还有前头那支‘金凤涅槃’,那裙子一转,哎哟哟倒真像是要飞起来了,我在王府吃酒那日,一眼就瞧中了这两支舞,谁知安平郡主也要请回家去,被我好说歹劝,才让给了这回寿宴。” “这也是老太太的面子情,不然我们哪有这等福气呢?” “姨太太客气了,这两支舞可不都是梅家教坊出来的?你家兄弟果然是个有本事的,这几年把教坊办得有声有色。” “老太太谬赞了,我这兄弟吃喝玩乐头一份儿,您方才这话倒是羞煞我了。” 一众人笑了起来,后面的丫头们也拿帕子捂了嘴,雷彩琴嗑了瓜子,眼珠子一转巧笑起来:“听说这里头还有丽裳坊出的衣裳?姨妈何时做这营生了?” 梅老板哂笑望着她,莹润的手指点了点她的鼻尖:“你的耳报神倒是灵,哪里有好看的衣裳首饰都瞒不过你去。还不是被你舅舅磨得烦了,才不得不帮他一把,你俩要是碰到一块,我还分不出谁更磨人呢!” 老太君闻言不住笑了起来,旁边的丫鬟赶紧上来给她顺气递茶。老太君呷了一口热茶,气儿才顺匀了:“长姊如母,多疼小兄弟一些,也是人之常情。” 雷彩琴的心思还放在漂亮衣服上,托着腮叹了一口气:“这衣裳倒是好看,可惜咱穿不了。” “怎么穿不了,”梅老板手执茶盏,吹了一口茶沫,眼皮都没抬一下,“我铺子里有改良过的,你若喜欢,我叫人送来给你试试。” 听到这里夏颜实在是忍不住了,气得双颊微红,捏紧了拳头暗自离席了,她怕自己再待下去,会做出冲动的事情来。 夏颜没喝酒,也觉得头昏沉沉的,她找了一块大石坐了上去。现在只要一想到梅氏的脸,就觉一阵烦躁,最让人气闷的是,自始至终只有她一人在意这件事儿,对手连她的存在都不知道。 在心里咒了她百八十遍还觉不畅快,拾起一块石头狠狠掷了出去。 “哎呦!”不巧拐角处出来一人,石头刚巧砸中了他脑门,疼得那人弯下腰捂着脸哼哼。 夏颜唬了一跳,急忙跑了过去,没成想竟是苏家大少苏敬文。 “哎呀,大少爷真是对不住,我不想你会突然现身。”夏颜搓了手不知如何是好,围着苏敬文左瞧又瞧,心神忐忑又不敢扒拉下他的手细看。 苏敬文手指开了一缝,看清了面前之人,一股怒火也发作不出来了:“原来是你这丫头,忒大的劲儿了,你在园子里瞎晃悠什么?” “戏楼上太闷,我出来透透气儿。” “你可看了歌舞了?那才是好一番热闹呢。” “看了。”就是看了才气闷,夏颜腹诽一句,耷拉着脑袋,兴头不高。 “正好,我有一事相询,”苏敬文对夏颜使了个眼色,把她带至一处偏僻地儿,“那红蝶舞裙,是你做的罢!” 夏颜怔愣不已,不知该如何回答这话,苏敬文又自顾自说起来:“那日我在你家都瞧见啦,挂在院子里的,漾之也说你有裁衣手艺,两下一串,可不就对上了。” “就算是吧,大少爷问这个做甚?”本就没什么好隐瞒的,夏颜承认道,若是能借此打响名头,也是好事一桩。 “在下有一个不情之请,”苏敬文对着夏颜就是一拜,唬得夏颜往后一跳,才陪笑着道,“我想给内子做件衣裳,不知夏小娘可愿相助?” 夏颜满腹狐疑,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你家还会缺巧手的裁缝?” “是这样的,内子下月赴宴,一直找不到可心的衣裳,家里的裁缝手艺都不合她心意,故才有此相托。” “这不合理啊……”夏颜还是觉得这事儿透着古怪,但一时半会儿也说不出哪里不对。 “其实是……是在下想赠与她一个惊喜,”苏敬文支支吾吾的说,满脸憋得通红,“是以家里的裁缝都不可用,若是夏小娘愿意相帮,在下定重酬相谢。” 夏颜想起雷彩琴喜妍爱美的性子,没准是真看不上寻常裁缝的制衣。自己虽然不喜欢她为人处世的做派,但没必要和银子过不去,而且要想快速打响名头,这些高门朱户女眷是最快捷的通道。 何家一直欠着苏敬文不少人情,没必要这些小事也推拒过去,当下便爽快应了:“既然大少爷难得开口了,我于情于理也不该躲懒,款式花样可有什么讲究?少奶奶平日爱的颜色呢?” “爱藕色和莲花。”苏敬文咳了一声,小声道。 “当真?”夏颜瞪大了眼睛,怎么也不能把这两样同雷彩琴联系起来。 见他毫不迟疑地点了点头,夏颜还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不过客户的要求应当尽量满足,夏颜以前也见过一些古怪的顾客,穿衣风格和品味完全风马牛不相及,是以也不是不能接受。 苏敬文大手一挥就给了十两银子的定钱,叫她不必省钱,若是不够,再问他来取。夏颜直说够了,这些银子连十件衣服都能做出来了。 晚间下了席面,何漾到底喝高了,拉着夏颜不停地说话,从诗词歌赋说到柴米油盐,一个人说得兴起了还要去舞剑,夏颜死死拽住他的衣袖,连哄带骗地才把他扶进房里,脱衫入睡。 累了一天,心绪大起大伏,夏颜也精疲力尽了,本想坐在脚踏子上歇会儿的,不料靠着床柱子,一转头就睡着了。 何漾吃醉了酒,夜里心口烧得慌,正准备下床喝水时,手掌下触到个软绵绵凉冰冰的物件儿,顿时吓出了一身冷汗。 就着月光细看,才发现竟然是自家小丫头靠床睡着了,不禁感到失笑。 屏住了呼吸,俯下身子渐渐靠近,指尖离嫩生生的脸只有一寸,清浅的呼吸喷到他的手上,一阵酥麻。 何漾蜷了指头,呆立了半晌,复又拍了拍她的脸:“喂喂,在这儿睡觉可不得吃冻,仔细明天咳嗽!” 夏颜叮咛了一声,睁开一双雾蒙蒙的眼睛,愣了一盏茶时间才回过神。她先转头看着何漾,见他眼神清明才放下心来:“没人看顾怕你夜里会吐,你既醒了,自己倒碗茶罢。” 揉了揉酸痛的胳膊,打了个打哈欠回屋了。何漾望着她的背影,心头觉着热烘烘的。 第17章 和解 早上的柴湿了,点起后一股子草木烟,夏颜捂着鼻子钻出来,站在院子里咳得喘不上气。何漾闻见烟味儿,也急急忙忙跑来,一把拉过夏颜,捏着袖子替她扇风:“你这是要把家里都点着了?” 夏颜呛得鼻涕眼泪都出来了,拿帕子一抹,清了清嗓子:“今儿个没柴烧了,还得去集里买些来。” 自打何大林出门后,家里就没人劈柴了,何漾是向来不碰这些斧子榔头的,夏颜人小力薄,也劈不开木桩子,这一日日的柴火费也花出去不少。 “今儿个不做饭了,领你去吃馆子,”何漾拿出自己的手帕,替夏颜擦净了脸上的碳灰,“景福斋最近出了新点心,酱卤的烧麦,你准爱吃。” 夏颜最爱听他说这话,反正不是花自己的钱。当下脱了做活穿的罩衣,掸掸头发上的烟灰,仰起脸一笑:“走吧,我还想吃豆腐皮包子。” 景福斋的包子点心是一绝,老陈醋酸汤面又是一绝。 夏颜嗜酸,回回来都要点上这一口。他家的酸卤汁还外卖,夏颜路过闻见这味儿,脚下也不自主绕过来,打上一坛子回家做浇头。 何漾做东,夏颜敞开了吃,吃饱了还不满足,让店家又打了二斤酸卤汁带回去。 “有你这么碗里吃着,兜儿里揣着的么,”何漾好笑的望着她,招手让小二把剩下的两个包子拿荷叶裹了带走,“在外面可不兴这么吃,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苛待了你呢。” 夏颜小舌头一伸,舔了舔嘴角的汤汁,露出一口白牙笑了:“那是自然,没有外人我才这样,我也是要名声的。” “你要好听名声作甚?又是为了说婆家?”何漾哼了一声,打趣道。 “这是自然,总不能传出个好吃的名头去,那不是只能嫁给屠夫了?”夏颜头都没抬,趁着热乎劲儿又喝了一口酸汤。 “你这丫头,真是什么话都敢说,也不嫌害臊。”何漾身子往后一仰,倚在了桐木椅背上,劳神在在地看着夏颜。 “娶妻嫁人,缘分到了水到渠成的事儿,你就没想过自己的姻缘?”夏颜睥睨了一眼,想起了他口里的“晚晴姑娘”,她才不信他嘴里没干系的话,就看那几日他魂不守舍的样子,就知道这少年的心思决计不单纯。 何漾手指尖无意识地拨了拨筷子,脸上神色不明,看着夏颜没说话儿。 “一会儿你先回去,我还得往集市上一趟,”吃饱喝足,夏颜砸了咂嘴,意犹未尽叹了口气,“要是天天能吃上这一口就好了。” 何漾闻言笑了,虚拍了夏颜一记:“贪心的丫头,你这是打算吃穷我了?” “我不过一句玩笑,你倒先小气起来了,”夏颜照例和他拌嘴,又让小二包几个甜糕来,对着何漾挑眉得意,“你舍不得花钱,偏不让你如意。” 何漾被这孩子气的举动弄得没了脾气,只好随她去:“罢了罢了,今天的钱袋子就交代给你了。” 东西都打包好了,何漾还坐在原处不动弹,夏颜在桌下踢了踢他:“走罢,你今儿不要读书?” 何漾小腿吃痛,嘶了一声:“你属牛的?这么大力气。再等等罢,今儿应该能碰上的。” 夏颜刚要问等什么,就见何漾面上露笑,手指着不远处:“你说的田泼皮,可是他?” 夏颜顺着他的手指望去,可不就是那孙子,哼着小曲儿,提溜个鸟笼子,腆着肚子一路晃来。 走到近前处,何漾抬手打了个招呼,夏颜赶紧捂住了他:“可别招惹他!” 田泼皮见有人招呼,愣了一瞬,在脑子里思量着这人的脸在哪儿见过,而后迅速换上一副笑颜:“哎呦呦,这不是何小秀才么,今日这般巧儿,竟能碰上你,我说一大早,这眉雀儿怎么叫得欢。” 何漾闻言,也站起来客气拱手道:“三爷日忙,难得碰上一面,不如坐下薄饮一杯罢。” “哎哎哎,可别客气,一大早饮酒,叫我家那河东狮知道了,可不得好一通闹腾,改日我做东道,请小相公赏脸。” “酒虽不喝,茶却是少不得的,丫头,还不快给三爷斟碗茶。” 何漾使了个眼色,夏颜反应极快,立刻就倒了清茶递出:“三爷解解渴罢,这日头一日比一日高了呢。” 田泼皮这才注意到旁边的小丫头,仔细一瞧,倒是眼熟,眼珠子转了三圈,总算想出点名堂了,张着嘴说不出话来,眼神只在他二人中间来回逡巡。 田泼皮没有往下说,夏颜也不提,只笑眯眯地看着他。 这下田泼皮脸上倒露出些尴尬来,把雀笼子搁在桌上,双手接过夏颜递来的茶水,一仰头饮了。 何漾眼里露出一丝笑意,也给自己斟了一杯,什么话也未说,只虚敬了敬,也一举头喝尽了。 两人又互道了些长短,相互客气一番,田泼皮拱了拱手告辞,何漾一直送出景福斋才罢。前后不过一盏茶的时间,却一字不提夏颜的事情。 回家的路上,夏颜止不住的雀跃,她知道今日这杯茶一敬,总算解决了一件心头大患。夏颜先前还想让何漾卖个人情,请府衙里的捕快来帮忙,没想到他自己出面,三两句就摆平了这个麻烦,当下对他更是刮目相看。 “没想到,你跟这类人还有交情?”夏颜负手在身后,倒退着走路。 “不过是点头之交。他们混地头的,总要摸清门户,哪家哪户有功名的,都记在一本册子上。” 秀才虽微,也是功名,保不齐日后能飞黄腾达。田泼皮再霸道,也不能在这些人头上动土。 夏颜眯着眼笑了,回去定要做一套好衣裳送他,如今他没了丽裳坊的行头,又备懒去别家添置,整日里穿着旧衫,也不知会不会被人看轻了去。 两人一路笑闹回去,才拐过弯儿,就在后门外遇见了来回踱步的芝姐儿。芝姐儿见这二人来了,停下了脚缩了缩脖子,紧了紧抱在怀里的草箩子。 “芝丫头,你来有事?”何漾虽厌恶何氏,对芝姐儿一向是和颜悦色的。 芝姐儿抿着唇笑了笑,轻轻点了头,瞥了夏颜一眼,把手里的草箩子递了出去:“今儿苏府摆流水席,我去做工,白得了许多面果子,拿来给你们吃。” 这是一份心意,何漾不好拂她的面子,便接了过来,揉揉她的头发:“明儿我带几个面人给你玩。” “我早就不玩面人了。”芝姐儿低下了头,小声嘀咕了一句。 何漾被她别扭的模样逗得眉开眼笑,又揉了揉她的头发:“不买面人,那就买胭脂膏子。” 芝姐儿红着脸跑了,走到远处又停下来回头张望,见二人都进了屋,才又哈了口气跺跺脚跑开了。 天气转暖,棉袄可以换成夹衫了。夏颜选了一块堇色的料子,用蜡染了青柳纹路,再拿上好的棉絮,拼了一片夹棉,用缝纫机压出菱形,薄薄一层,做了短衫,日头高了正好可穿。 上回做剩的琉璃纱还有许多,这颜色奢暗,用在男装上也得宜,夏颜就裁下几尺做了罩衫,拿绣金织带系在腰间,何漾上身后立刻精神了不少。 “这身行头一出门,得惹多少大姑娘青眼?你得挎个篮子上街,说不定有人对你掷果子呢?”夏颜笑着打趣一回,又把衣摆处扯平了。 听见夸自己,何漾嘴角翘了翘,从桌案的小抽屉里取出一只银造珠钗,一颗颗红蓝相间的宝石珠子串成扇状,摊在手心里小小巧巧的。 他把夏颜头上的旧簪子取下,一头青丝扑散了下来:“戴上这支罢,别整日里戴木簪子了。” 夏颜摸了摸自己的头发,饶是神经再大条,也不禁有些脸红了,但看对方双目清明,自己也不好扭捏,只夺回原来的簪子,三五下挽了个圆髻:“我平日里做活儿,戴这个着实不便,若是掉了一颗珠子还得找上半天,不如还是戴得糙一些罢,”眼看着何漾神色暗了下来,只得接过他手里的簪子,补了一句,“待我出门做客再戴这个。” 何漾看着她落荒而逃的背影,握拳捂在唇边,无声笑了。 苏敬文请她做衣裳的事情,她一直记挂在心里,这身衣服不似普通衣衫,听苏敬文的要求,倒有些离经叛道:“要飘逸出尘些的,浮莲记你可曾听过,‘恍若仙子踏月而来,莲舞荷塘,似那般不染不妖’,”他还随口拽了一句戏文,目视远方,一脸神往的样子。 夏颜呆立了半晌,心想这对夫妻倒有情趣,还玩起角色扮演来了。 第18章 借钱 到底还是按照苏敬文的意思,扯了一段霜白的云紬和松江绫,两者搭配起来做衣。云紬华丽结实,大户人家常用来做衫,就连官身的袍子也用这种料子;松江绫质薄而细,光洁如镜,被风一扬,倒真有些飘飘欲仙的意味。 夏颜见到这些料子,第一想到的是束腰襦裙,可若用白绫做通身,侠味重了些,夏颜便改成了宽袖深衣,裙摆及地一尺有余,行走间袅袅婷婷,美不胜收。通身霜白,只在后背绣了一长条雨打莲叶的泼墨意象图,从背后遥遥望去,令人耳目一新。 头饰夏颜想了很多款式,到底还是觉得头上戴白不吉利,雷彩琴不一定会喜欢,便把原定的白飘带换下,做了十来个寸长的小荷叶配粉荷花,若是梳了灵蛇髻斜斜插上一排,比穿金戴银还有气派。 夏颜对这次做的新衫很满意,来到这里几个月了,对这时代的服饰审美也有了一定了解,是以做衣越来越得心应手。 凌州城是大惠朝最北一座重镇,和北边草原的游牧民族常有往来,是以穿衣风格上多务实豪放,江南水乡姑娘的穿衣打扮很少见,但每回出现类似的穿着,都会引起一阵轰动。 夏颜先前做的两套舞服都是这样的风格,听梅廉说,这两支舞极被达官贵人们青睐,三天两头就被请回家宴客,外头的教坊还有跟风模仿的,丽裳坊类似的成衣也卖得极好,三月的天还凉着,就有姑娘穿着薄薄的绫罗上街了。 入了三月后,雨水一场接着一场下。天不收潮,挂出去的衣服几天都干不了,阴干的衣服总有一股子霉味儿。 这日夏颜正拿着香熏衣裳,院门被推开了,一汉子穿着蓑衣,针扎刺猬似的进来了。 夏颜一见他退下斗笠,立时喜上眉梢,搁下手中的香炉就跑了出去,也不顾被雨淋湿:“爹爹,你可算回来了!怎么去了这般久?” 何大林抹了一把脸,拿斗笠替夏颜遮了雨,又掸掸她肩上的落水,把她拉进屋:“绕路去了一趟俞州,看看可有合意的樟木苗。” 何大林紧赶慢赶回来,就是抢着春期种树,堰州盛产香樟,一根圆木的价钱是普通杨松的三倍,何大林每回都不敢进多了,掐着单子进木料打器,这回有了自己的山头,怎么也得种上几十根,可比外头买的便宜多了。 就是这回手头紧,树苗又涨了一轮价,带去的二两银子还不够买上十根的,只好空手而归了。 想着怎么也不能耽误了春期,否则又得等一年,这东西紧俏,明年还不知道是个什么价儿,就想着先回来筹措些钱。 这些难处也不好跟儿女开口,左右还是舍掉自己的老脸,跟相熟的几个老店家伸伸手呗。 夏颜知道他是把钱都填了二房的,见他两手空空回来,便知道他有了难处,当下在心里一计较:“爹爹,我手头有些散钱,你若短了花销……” 话音未落,就被何大林回了:“大妞儿,爹爹就是勒紧裤腰带自己过,也断不能短了你的吃用,怎还会要你垫补呢?” “爹爹先别急着回我,你看看这样可行?这二十两银子您先拿去,往后每月还我五两,利息二厘,四个月就能还空,可好?” 夏颜嘴上这么说,其实也不是看中那些利钱好处,可不这么说,何大林是断不会同意的。木器铺子一月赚多少,夏颜是有数的,这回把钱借出去,也是想紧一紧何大林,让他别再平白无故贴补二房了。 何大林不知夏颜心里的这些弯弯绕绕,只把她的话细细考量了一回,倒觉得确实比向外人开口借钱强,那利钱给了旁人不如给自家闺女。当下也点头应了,硬要写个借据,双方签字,夏颜见执拗不过,便同意了。 何大林不意走了三个月,女儿都能攒上二十两银子了,当下更是不敢小觑了她,直夸她能干。这个家给她当了,不仅越来越井井有条,还蒸蒸日上了,会做家务会赚钱,这样姑娘满城里也是少有的,心里不禁把说媒的门槛又往上抬了抬。 何止是二十两,夏颜如今手头攒着的活钱就有三十大几了,摊子一日日没辍过,再加上苏敬文定的那套衣服的抽成,可不又是十好几两的进账。 何大林取了钱,雇了一辆脚程快的马车,连何漾的面儿都没见着一眼,就又火急火燎的赶去买苗了。这一去一回最少十来日,夏颜估算着时间,动手给他做了一件春衫。 何大林去的时候穿着新做的棉袄棉裤,回来了还是那一身,红色的料子都污得发亮了,到底是手艺匠人,吃穿上头从不讲究,再好的衣衫也穿不出个形儿来。 出了这许多日的摊子,夏颜的口碑渐渐传扬了开来,也有人上门定做了。褙子比甲搭背,这些没什么技术难度,只要量准了尺寸,连结构都不用多想,照着打好的版子添添减减就做成了。也有自己裁了布来做的,夏颜也不嫌赚头少,依旧认认真真给做好了,狠得一些夸赞。 更多的还是让夏颜来设计搭配,这时候夏颜就添一些空间里的料子做装饰,总能在细节上出其不意。慢慢的,新仓街的人都知道,有个手艺了得的夏裁缝,心思巧手活儿快,她做的衣裳总是比别家靓丽些。 何大林买了一百棵树苗,请经验足的苗把式带去乡下栽了,今春雨水足,小苗栽下去少说也有六七成能活,他心里头高兴,称了一斤花生米回家下酒去。 正巧苏家大少爷也来做客,何大林上前招呼了一番,请他留下来吃酒:“大公子若是不嫌弃,就留下来吃两杯罢,颜姐儿糟的笋尖子刚好出坛了,不过是些野趣儿,给大公子尝个新鲜。” 这么一说,倒真把苏敬文的馋虫勾起来了,他又向来与何家相熟的,当下也不推却,很是自得的留了下来,还说要与何漾酌酒联诗。 苏大少临时一起意,倒让夏颜手忙脚乱起来。 笋尖片好了上桌,花生米也摆了满满一盘,先打头两碟子给爷们下酒去。又切碎了韭菜裹了鸡蛋面摊饼子,再削了咸肉炒油菜苔。听闻巷子里有走货郎贩粉蒸肉的,又自家拿碗去打上半斤,油花花的膘肉还热乎着,夏颜偷吃了一块才送过去。肉卤得有些咸了,便在门口的香椿树上掐下一把小苗来,搭着豆腐做了一碗素汤。 苏敬文鲜少吃过这样的野味儿,他家的菜,一块豆腐都要拿七八条鱼煨个通透才出锅的,一时吃着青菜白汤竟丢不开筷子。 “怪道看漾之近日胖了许多,原来是家里有个巧手的妹妹,若我这么吃下去,可不也得长出二两膘。”说着自己先笑了起来,拿眼神儿不住地觑着何漾。 夏颜闻言一愣,抬眼打量着何漾的脸盘身段,好像是圆润了些。以往他太瘦了,爷俩单过的时候吃得糙,何漾又是个挑食的,可不就养成了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他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饭菜合了胃口能吃下半锅口粮,几个月下来,粗茶淡饭也养了个白白俊俊的模样。 夏颜又给自己添了一碗饭,照往常一样,拨了半碗给何漾,自己夹了鸡蛋闷头吃起来。苏敬文却瞪大眼睛,看着速来爱净的好友竟然也不嫌弃,真个把饭往自己嘴里送。 “人都说娶了媳妇就不一样了,我瞧你是有了妹妹,这几个月也大不一样了呢,”说完又有些伤感地叹了口气,“咱俩相处的日子也少了许多,再不像以前一般形影不离了。” “你也娶了妻,两家走动怠懒不得,哪里还能像小时候整日做耍?”何漾不以为然地说着,给自己舀了一碗豆腐汤,眼神都没抬一下。 “唉,快别提这些糟心事儿了,昨儿夜里又闹腾了一场,”苏敬文报怨自家妻子,旁人不好多嘴多舌,场面就有些冷,他却浑不在意,自顾自地说,“前儿她娘家侄子周岁,我们去吃酒,叫她看见了晚晴的打扮,自觉被压了下去,当下脸色就不好呢。” 一提起晚晴二字,何漾的神色就有些不自然了,握着筷子的手指也渐渐发白:“什么打扮这样夸张,还能扮成仙子不成?” “可不就像仙子,昨儿个见了,才知道什么叫做‘卷舒开合任天真’。”苏敬文笑眯眯地说着,朝夏颜亲和地点了点头。 夏颜听他这么说,再把一些蛛丝马迹串起来,心里顿时一冷,这苏敬文竟然敢诓她,那衣服怕不是送给雷彩琴的,而是给这个晚晴姑娘的! 当下一股怒火冲到了嗓子眼,拧了眉头冷冷地看着他。本来做生意在商言商,她不该过问交货之后的事宜的,可苏敬文既然算上了人情,那事情又不一样了。 夏颜掺和进这些宅门内斗里,保不齐就会把何漾也拖下水。 何漾一头雾水,见这二人的眼神官司一来一回,分明就是有事瞒着他,心下便有些不快。一顿酒吃得意兴阑珊,夏颜忍着气,收拾了碗筷。 避开了何大林,两少年也跟到了厨房里,三人挤在一处面面相觑,俱都有些尴尬。何漾整了整衣袖,瞪了他二人一眼:“有什么事现下说明白了,别叫我日后翻出来,可饶不了你们!” 夏颜也觉得这事不该瞒他,在苏敬文开口之前,三两句就把事情说明白了。何漾一听,立即就来了气:“和你说过多少回了,你家那个不好招惹,你何苦要去怄她!” “我就是看不惯她咄咄逼人的样子,看她吃瘪我心里才痛快!”苏敬文把脖子一梗,一脸气懑地说。 “那晚晴呢,你可想过她?叫雷蚂蟥知道那衣服是你赠的,可不又要一通好打!” 夏颜瞥了何漾一眼,心里冷笑一声没说话。 “他敢!一回两回就罢了,断不能就这么让他揉搓!明儿个我就包下晚晴来,叫她再不见客了!” “你消停些罢,怎么越过越回去了,你这样做,以后还能有好?”何漾也憋了一肚子火,越发看不懂眼前这个人了,怎么光长年岁个头了,心智反倒缩了回去,又瞥了一眼皱眉咬指甲的小丫头,脸色更严肃了,“还有,你屋里那些是是非非,别牵扯到我家阿颜,否则别怪我不念这些年的兄弟情!” 第19章 打响口碑 苏敬文是被气走的,没料到只因一件衣裳,就叫何漾发了大火,连绝交的话都说,当下觉得有失颜面,一甩袖子怒走了。 夏颜虽然也恼苏敬文的做派,可到底担心因为自己的缘故,影响了他们多年的情谊。 何大林下了铺子,把一天的流水照例交给何漾盘账,见两个小的闹了别扭不说话,再把中午的事情前后想了一回,便摸出了个大概。儿子每回心绪不佳,都跟那个晚晴有关系。 “大郎,你今年也有十九了,往年不催你,谅你是有主意的,只是这里有句话,爹不得不嘱咐你,”何大林清了口老痰,吞吐了一口烟,接着道,“咱们市井小民,老老实实过日子就成,断不可牵扯进那些花花世界里去,销金寻乐左了性子,闹得家门不宁,就不好了。” 原本一脸严肃的何漾听到这话反倒笑了:“爹,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我又不是那等纨绔子弟。” 夏颜把蜡烛芯子剪了一头,哼了哼:“那可难说。” 何漾啧了一声,把手边果碟里的一粒瓜子丢了过去:“还没跟你算账,你倒编排起我了。” 一件不大不小的官司就这样揭过去了,夏颜也没放在心上。眼下最要紧的一件事,是做一套四喜万福嫁衣。 下乡里一户乡绅的姑娘要出嫁,特地上城里来找她定做的。 夏颜不料自己的名头都传到乡间去了,不禁有些得意。她的衣裳实用又耐穿,样式也妍丽,确实更得平头百姓的喜欢。 这绣嫁衣是一件极繁复的事情,红色缎面绣上金线当然是最富贵的,只这时候的金线都是用金箔捻出来的,造价高的惊人,寻常人家哪里能穿得起,好在夏颜空间里有涤纶的金色绣花线,绣上的效果和金丝差不了多少。只是夏颜也不敢做的太扎眼了,只在花瓣和雀羽添上几处,一眼望去,倒真有些富丽生辉的意味。 这样的一套喜服连同绣金盖头,夏颜只要价二两,相同的成色比成衣铺子便宜一半,出嫁那日,老乡绅很是风光了一回。 至此一连三套喜服订单摆到了夏颜面前,乡里人成亲,比城里人还爱攀比,都是良田千亩的富户,怎么也不能在排场上头叫人比了下去,这衣裳的要求也一件比一件华贵,夏颜的要价自然也一件比一件高。 等忙过了这一个月,夏颜的小账本上都已经攒到了六十两,除开借给何大林的二十两,四十两白花花的银子躺在钱匣子里,夏颜日日都要摸上一回。 如今她的屋子里乱得不像样,针头线脑到处乱飞,裁下来的碎布头囫囵放在一只破篮子里,成片的料子就堆放在床边,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用何漾的话说:“我连从你房门前过都嫌弃。” 田家村山头的第一批木料砍了送来,十几颗大圆木合抱有一人粗,发散着一股新木才有的香气。何大林取了一根,锯了刨成木片,给夏颜打了一只大立柜,只有几个格子,没有门开合,夏颜乐呵呵地把衣服料子都收罗了进去,屋里立马清爽了不少。 “这才像个姑娘家的闺房。”何大林拍拍大立柜的身子,很是满意道。 这下也算有个像样的工作间了,只是夏颜犹不满足,还想打个木质人台。她去空间里量了人台的尺寸,在毛边纸上花了草图,拿给何大林看的时候,直把他一张老脸羞得通红。 “这是什么玩意儿,光溜溜的一件衣服也不穿。”挥了挥手作势要撵走夏颜。 夏颜被推到一边,哭笑不得,只得耐着性子解释许多,磨了大半天,才把他说动了。 何大林还怕被人撞见,每回都打了烊后,关上门刨木料,先刻出了大致尺寸,拿锉刀粗磨一遍,再用锉草抛光,直到月上树梢,还能听见院子里莎莎的声响。 因是实木的人台,很有些分量,夏颜一人也抬不动,何大林扛了送到她屋里去。才搬到后院,就碰上了来打秋风的何氏,这几个月里她来了两三回了,都没讨到什么便宜,夏颜不是拿铜子儿撒在地上打发她,就是拿脏碗装了饭食给她,跟对待叫花子没两样,每次都把她气得七窍生烟回家去。 这下何大林回来了,这泼妇就又想着作妖了。 果然她一进来,就瞪圆了眼睛往人台上瞧,看夏颜的眼神就像看妖怪似的。 “大哥,你就这样任小丫头胡闹?”她挺了挺肚子,五个月大的肚子坠着,走起路来一晃三摇的。 何大林脸上有些羞意,却笨嘴笨舌的说不清楚。 “你来有事?”夏颜对着她向来喊不出“婶子”,从来都是你啊我的直呼,此时依旧冷冷地望着,细细观察何大林的反应,如果这回他还不觉悟,拿着自己的钱贴补别人,那就真是叫人寒了心了。 何大林搓了搓手,神色尴尬地看着何氏:“他婶子,吃了吗?” 他一提这话,何氏就苦了脸抹起眼泪来:“大哥,这日子没法过了,你家这丫头要逼死我们母子啊!”又絮絮叨叨说了许多日子艰难的话,仿佛夏颜倒成了盘剥的那一个。 “他婶子,最近日子确实难过,您瞧,我这才借了钱,铺子里一时也周转不开,”何大林这回也不傻到顶了,说话语气也透着哭穷的意思,“要不这样,家里还有些米面,我给您包去,菜笼子里的肉菜,您拣自己喜欢的拿去罢。” 夏颜差点噗嗤一声笑出来,何氏要真接了这个手,以后夏颜就真拿她当个叫花子看。 何氏手里未必没钱,不过是这些年下来,早把大房当成了摇钱树,回回都能吃到嘴的肥肉,怎么能轻易舍了去? 何氏一听何大林这是要撒手不管的意思,立即就要哭天抢地,才嚎了一嗓子,就见夏颜端了个小凳子出来,手里抓着一把瓜子,边嗑边笑话她。 吐了一口瓜子壳,夏颜立起身对门外喊:“街坊们快来看哦,活生生的‘四寡记’,比戏文还精彩!” 四寡记是说四个寡妇悲欢离合的故事,其中一个桑寡妇最是泼辣,欺弱怕强,惯会刻薄自家妯娌,最后落得个蹲大狱的下场。 何氏气得双颊通红,抖着唇瞪直了眼,一口气吊着就是喘不过来。到底是个孕妇,夏颜也不敢气狠了,嘴上占尽了便宜,还笑眯眯地说:“您可口渴了?要不给您端一碗茶来,喝完了再继续哭?” 何氏狠狠吸了一口气,眼看今天是讨不到便宜了,心里不禁又愤又恨,恨不得把这丫头撕碎了踩个稀巴烂,才几个月光景,就把一向实心眼的何大林给拐左了,长此下去,自家连站脚的地方都没有,总要找个法子给她点颜色看看才好! 憋着一股气回去了,回家头一件事就是扎了个素面小人,才要插针时发现不知道生辰八字,又气得好一通发作。 这边气走了何氏,何大林一言不发地把人台抬进了屋,夏颜知道他心里不好受,也不去打扰他,只默默回房整理东西。 何大林过了许久,才在她身后叹了口气:“上回我去帮人家补嫁妆,看那院落里摆得满满当当一百多抬大箱子,就想着我闺女成亲时家里能陪些什么,左右不过两三年的光景,可如今我还要伸手向女儿借钱,可不是越过越回去了?大妞儿,你放心,到时候就算没有一百抬,爹爹也要给你攒出个三五十抬来。” 夏颜抿着嘴笑了,何大林能有这个心思就是好的,一家人关上门来踏实努力过日子,比什么都强。 何大林转了性子,夏颜也有底气去考虑铺面的事情了。 在家里做活儿到底不方便,每回进空间就跟做了贼似的,还常常怕被人发现端倪,刚进去不多会儿就得出来。这一来一回的折腾,效率就低了许多,若是有一间独立的工作室,就容易避人耳目了。 夏颜托牙侩去看屋,自己回家赶起手头的活计,如今一月下来,少则二十单,多则四五十单,早已挤不出出摊的时间了。还有往日里的老客户,回去找不到她的摊子,就一路问到家里来的。 为了招揽这些回头客,她给码头上相邻的小摊贩们都送了些钱,嘱咐他们若是有人问起,就提点一回。 这几日缝纫机有些不好使了,总是跳线,底线也勾不牢,夏颜就抽了个空去保养机子。先拿了块碎布头,剪成细条状,捏着两头塞进机子的缝隙里来回擦拭,拆了牙板清理棉絮灰尘,点上机油转两圈手轮,脚下一踩,机子哗哗走针,听声音就知道顺畅了。估摸着针尖钝了,又换上新针。 刚要穿针引线,就听后门的门板被拍响了,夏颜只得速速出来,小跑着去开门。 来人是芝姐儿,一张小脸惨白的,眼里噙着泪儿:“颜姐姐,我大伯呢?我哥呢?” “爹爹去乡下进木料了,哥哥去苏府了。” 一听见“苏府”,芝姐儿的眼泪扑簌簌往下掉:“颜姐姐,你救救我,我娘要把我卖了!” 夏颜唬了一跳,倒抽一口冷气,何氏再不着调,也不至于这么丧心病狂吧。颜姐儿哭哭啼啼的说不清楚,夏颜只得问一句她答一句,好半天才把事情闹明白了。 苏府刚有个正经主子殁了,要大办丧事,可巧修葺祖坟的工程已经动工,下半年还有一个姑娘要出嫁,还要在秋山修建个新园子,几件大事撞到了一起,原来家里的仆役就不够用了,这几天正满城的寻牙侩采买丫头小子。 芝姐儿因在苏家做过几天短工,管事娘子对她也是满意的,何氏这才动了脑筋,想把她卖到苏家去,多领一份嚼口。 奴籍是贱籍,子孙后代也难脱身,何氏黑了心肠的,竟这样对自己女儿。这世道女子生存本就艰难,夏颜就是其中苦苦挣扎的一个,最看不得人糟践女孩子,当下忍了一口气,把利害关系在心里过了一遍,对芝姐儿说:“有些话我同你说,你回家学给你娘听,看她听了之后还卖不卖你了。” 第20章 刁民(加更) 芝姐儿坐在一个大石头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这边眼泪还没抹完,那边就又涌了出来。 娘亲打小儿就不喜欢她,说她不是个带把的,爹爹也无视她,吃醉了酒就要闹上一通,这些年下来,家里的日子越来越艰难了。好容易娘亲怀上小家伙了,她还想着这回总该好过了,没想到娘却要发卖了她。 她耳边还萦绕着颜姐儿对她说过的话,嘱咐自己不能哭不能慌,硬生生压下了心底的恐慌,抽噎着走了回去。到家时已经止住了泪,牙侩早走了,何氏站在厨房门口骂,芝姐儿也不吭声,麻利地把晒着的衣裳收了回去,坐在炕沿边叠起来。 何氏一掀门帘进来了,一把揪了芝姐儿的耳朵,气道:“才不过打听了两句,你就哭跑了,去前头大房家了?可是又让人瞧笑话了?” 芝姐儿咽了咽泪,呼出一口气道:“娘,你现下要卖了我,等你身子重了谁伺候你?你月子里谁还能替你端茶倒水?人常说‘宁做仨月工不带一天娃’,小伢子落地了谁把屎把尿?” 这话倒把何氏问住了,先时只听那牙侩说卖到苏家多么好,又想着大房同苏家关系不一般,没准自家丫头还能被大少爷收作房里人,这才止不住活络了心思。平日里家生子都使唤不完的人家,哪里能轮到芝姐儿进去,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可到底卡在了自己临盆的档口儿,何氏这下又犹豫了。 自家男人是不顶用的,请婆子来伺候更是不合算,自己又是懒散惯了,哪里还能吃得了那个苦,这样一算,卖女儿反成了不划算的买卖。 何氏看了女儿一眼,面黄肌瘦的,十多岁了头发还黄绒绒的,这两年个头倒是长了些,可到底太瘦弱了,卖给别家做奴,指不定要吃苦,到底是自家身上的肉,何氏心头也有些不忍。 还是把她送出去做工罢,前程是差了些,但好歹也是一笔进项,将来还可以给弟弟攒家私。 先前心头烧得正旺的那把火,到底还是熄了,她叹了一回时运不济,又摸摸肚子里的这个,希望是个好的。 夏颜烧了一锅热水,取出篦子和皂角,用澡巾裹了一圈儿脖颈,蹲在井边洗头。 水顺着发丝滴进颈子里,潮乎乎的,在手上抹了一把澡豆,揉搓进头发里。手上动作不停,心里还想着芝姐儿的事,也不知那几句话把何氏说通了没有,心里叹息一回,摊上这样的娘,也真是投胎不利。 自己想帮她却也犹豫,何氏惯会顺杆爬,若是把自家又搭进去了,那可真是得不偿失了,好容易何大林下定决心脱手了,自己再不能把他拖回泥潭去。 可到底有些不忍心,夏颜平日里说何大林滥好人,自己又何尝不是个心软的,芝姐儿双手冻得通红给他们送面果子的情形还记着,别人对她上心一回,她就一直记挂着。 怎样才能拉她一把又不叫何氏盘苛了去,夏颜一时也没有主意,正在出神间,头顶传来一阵力道,把她的脑袋压低了下去。 何漾舀起一瓢水,给她浇了下去,又绞着头发揉搓了两下:“再不洗水都凉了,你想什么心思呢?” “我在想芝姐儿的事儿。”夏颜瓮声瓮气地说,干脆丢开手让何漾替她洗。 “放心罢,她还不至于傻到那份儿上,真卖了谁给她烧火做饭?芝姐儿还没炕沿高的时候就干活了,这么些年下来,那俩口子骨头早就懒散了,”何漾拿了干布巾,把一头乌发裹了起来,咦了一声,“你这头发貌似变乌变厚了?” 夏颜闻言摸摸发丝,眯着眼笑了。这几个月下来,头发确实是光泽了一些,再不是先前黄绒绒的样子了,就连额沿鬓角处,也长出了许多小绒毛。 这一晚热在锅里的饭食直到变冷变硬,何大林也没回来,夏颜把被子裹得紧了些,一颗心始终落不下来,就这么迷迷瞪瞪了一宿。 第二日一早,夏颜端了个小杌子坐在门口,边缝补衣裳边等人。何大林费衣服,刚上身的一件短衫就被锯子勾破了,夏颜只好拿方格布又滚了一道边。 手指绕线打了个结,用藏针缝把线迹都收好,从外面看过去,两块料子就像是一体的。 夏颜想着码头上的工人也时常会把衣服磨破,一眼望去,那些做工的人身上就没一件齐整的,大多在手肘肩膀处打了厚厚的补丁,心想着要是能设计一件衣服填补上这些短处就好了。 歪在门框上细细构思一回,心里就有谱了,她找来纸笔,勾勾画画起来。 过了半晌,脖颈酸了,她一抬头揉肩,就见着何大林颤巍巍走来,衣裳也被扯破了,头上也挂了彩。 夏颜唬了一跳,急忙忙迎了上去:“爹爹你这是怎么了?” 何大林虚脱地靠在夏颜身上,由着她把自己托进门。拧了手巾替他擦脸,何大林咕咚咚灌下两杯水,才大大喘了一口气:“我同田家村打了一架。” 夏颜擦脸的手一顿,诧异地望着何大林,向来滥好心,从不跟人红脸的老实人,竟然跟人打架,可见对方一定是做了什么欺人太甚的事了。 “田家村的人不守信用,砍了山头的树不说,还往外发卖,昨儿叫我抓了个现行,那些人便不依不饶,跟我争了个头破血流。” “你同多少人打架了?”夏颜急急问道,又把他的胳膊举起来,捏捏肉骨,“可有伤到骨头了?” “少说有三四个罢,还是厘正来了,才平息下来,”何大林按着额角一处伤口,嘶了口气,“胳膊腿无妨,就是腰扭到了。” “你在家歇着,我去请大夫。” 夏颜扶他躺下就要走,被何大林一把拉住了:“不用请,我躺躺就无事了,你去把大郎叫来,这事还得跟他合计合计。” 夏颜也知道这事儿厉害,须得尽快拿个主意。 过了今夏就是秋闱,何漾近些日子都在师父家论策,夏颜也顾不得打扰与否了,脚下生风就去了。 一想到和村民共有山头的主意是自己出的,就不禁有些懊悔,她到底是低估了这时代的刁民,总以为立了契就万事无忧了,可没想到当一村人都一鼻孔出气时,就是县太爷也头疼。更何况雷蚂蟥向来不见银子不搬印的,要想让他插手管这件事,不知道又要破费多少。 何漾也在屋里同何大林分析这些厉害关系,要想让自家吞下这个哑巴亏,是断不可能的,可要拿大笔银子去撬官府的口子,又颇不划算,为今之计,只有找个厉害的人去震慑一下这帮人。 反正这契约上写得明明白白,何家是付过银子的,要请个人去看守自家山头,也是名正言顺的事情。 只是这看守之人一时犯了难,那些肩不能抗的柔弱老实人肯定不行,可有本事又厉害的人哪里愿意去做个小山头的看守。 “眼下倒是有个人选,就是不知他肯不肯,”何漾手指无意拨着算盘,把自己的打算说了,“刘大娘的儿子,小武子,前些日子不是回来了么,年前他在外跑镖,得罪了人才不得不避回来,现如今只在码头上做散工,不如请了他去看护山头罢。” 说到底不是个体面的工作,当镖师那会子威风惯了,也不知肯不肯放下这个身段来。何漾思量了一回,少不得还得自己亲自去说动他。 夏颜备下了好酒菜,何漾亲自上门去请,小武子生得黑壮,笑起来倒是腼腆。他比何漾高出许多,夏颜还得仰着脖子看他。 酒过三巡,何漾把自己的本意说了,小武子握着酒杯半晌没吭气儿,夏颜坐在里间连大气儿也不敢出。过了约半盏茶功夫,他才仰起脖子把酒一口闷下,重重磕了杯子:“刀口舔血的日子都过来了,到如今落得这个田地,我也挑拣不得了,既然兄弟发话了,定帮你把这件事办得周全!” 何漾也叫了一声好,敬了他一杯酒。 到底是要去硬碰硬,何漾开出的价钱也不低,一日二百文,还按照出镖的规矩,事成后再添一笔谢镖钱。 原本打算在山头造好了屋子再请他去,哪知小武子大手一挥,嫌这般娇气:“又不是娘儿们,哪这般讲究,老子在外跑镖那会儿,睡泥坑的日子都有过,等你造屋修路的,那起子破落户还不早把山头砍秃噜了!” 何漾想了一回,确实是宜早不宜迟,翌日一大清早,就送小武子去码头了。他生得五大三粗,腰间别着大砍刀,手里拎着斧头,头发蓬松松的,粗粗扎了一道箍,昂首挺胸一路走来,路人小儿都纷纷避让。 第21章 受挫 小武子虽开口叫他们不必麻烦了,何家这边到底心不安,真个任他风餐露宿,也是极不厚道的,别人不说,何大林是万万放不下的。可挖地建屋也不是件轻省事儿,少则也得三五个月,何漾眼看着就要赶考,夏颜手里的生意不能放下,铺子里还有许多活计要做,哪里空得出手来做这个。 “不如买顶帐篷送去罢,我在互市里见过,北边的鞑子都睡这个。”夏颜想了两天,也只想出了这个主意。 眼下快入夏了,睡帐篷闷热,可总比在田间地头强,何漾眼见也没有更好的法子了,就托人去买了一顶帐篷。 到底是进化了几百年的游牧民族屋子,此时的帐篷已经颇为方便了,窗户开得大小适中,既通风又遮雨,与后世的毡包已经没什么两样。何漾买的这顶是小只的,篷内仅能容下一张铺盖并一套桌椅。炉子只能支在外面,下雨天把门帘掀开拿棍子撑住,就能挡雨烧火。 安帐篷那日夏颜也跟着去了,从小芦河到田家村再到后山,只有一条大道通往,不出一个时辰就到了,很是方便。 旁边还有两个小土包,树木低矮还不足一人高。 小武子就守在山垭口,上山的人只准带弓弹不准带斧子,刚开始村民确实闹腾过的,几大家子人把他团团围住,七手八脚往他身上招呼,只是没两下就被摔得人仰马翻,这才再不敢往跟前凑,在地头上见着他都要绕道走。 何家这回带了两大骡车东西过去,锅碗瓢盆,米面酱油一样不少,引得不少村民站在家门口张望。 同行的几个汉子先在地上铺了防水的羊皮毡子,再起着号子搭好帐篷。夏颜抱着铺盖入内拾掇,因怕把毡子踩脏了,便脱了鞋,小小一只脚丫踩在上面,印出一道道浅浅的脚印,有那不老实的汉子,就拿眼不住地瞟。 何漾眉头一皱,立马拉了几人去山里打野味。 夏颜把藤编席子铺好,新做的被面叠整齐,再把桌凳擦拭了一遍,从毡包内挂上了纱账。羊皮虽硝过了,可到底还有一股膻味,便把窗户都开了通风。 桌子下面摆着个组合柜,可以从侧面拉开抽屉,锅碗油盐放了一层,米面谷子又放了一层。也是夏颜想出的主意,帐篷内空间有限,这样利用起来才不浪费。也没有地方再放箱子立柜了,夏颜就让何大林打了几个带挂钩的夹层,几个组合装起来,挂在框架的木杆子上。小武子生得高,垫垫脚抬抬手就能够着,这里放些衣物最适合。 中午打了野味,拿到村里还算实诚的人家去,给了几个大子儿,请他们帮忙料理了,简单烧了一锅辣杂烩端来,几人就席地而坐,捧着大碗喝酒。 小武子当水似的喝了几口,砸吧了个响儿,说话连嗓门都高了:“这些人又泼又刁,只认拳头不认理,先还仗着人多势众,不把我放在眼里,真叫我拿刀割下了一人的头发,才息鼓了,你是没瞧见,当时那刃离他脖颈只差着一寸。” 夏颜听得心惊肉跳,他是跑惯了江湖的,不觉着这事儿有什么不妥,可听起来到底惊险,若是闹出了人命官司,是绝不能善了的。只是看何漾的神情似乎对小武子是极放心的,并没有对此事有所置喙。 夏颜按捺住了心底的一丝不安,挨个斟了酒。 田家村的问题告一段落,日子回复了平静。夏颜接的单子越来越多,已经忙得手脚不歇了,好在空间里能呆的时间也渐渐变长,夏颜猜测过一回,似乎跟她赚的银子有关,赚的钱越多,时间就越长。如今,她已经能在里面待上大半个时辰了,手头攒下的银子也有将近九十两。 铺面的事她一直留心着,可到底没寻着满意的,中人一遍遍往何家跑,不知道的还当是说媒的。夏颜心里也不着急,这种事跟相看也差不了多少,也得讲究个缘分。 有了一刻闲工夫,她就想再出一回摊,把手里屯着的衣衫出掉。 这些衫子是专门为码头工人设计的,肩甲和手肘处缝了牛仔布,厚实耐磨,穿上还显精神,夏颜有信心能在两天内就销光。而她这一次也是打了一笔大单的主意——凌州府要造两艘新战船。 造船的匠人们吃穿用度都由官府承包,百来号人的夏秋衫子,总得有人替他们做了。 许久不出摊的夏颜刚到码头,竟还有人认出了她。她笑着同人打招呼,把这批新做的货全都挂了出来。 这次的衣衫料子是牛仔布和棉布混搭的,都是靛青色并不显眼,刚开始并没有引来多少注意。好在夏颜早就料到了这一层,她又拿出一件样衣,是深色棉布和浅色牛仔搭配,色差明显,夏颜就站在骡车上吆喝了起来。 把牛仔布的好处添油加醋说了一通,又说是波斯商船捎来的货物,几个噱头一抛,就引来不少人围观了。有几个老顾客,一边笑一边交头接耳:“这家的小娘子倒会做生意,她的货回回与人不同。” 那边已经有几个工人掏钱了,这边厢也急不可耐要了一件,他一边交钱一边回头同另一人说:“她家的货紧俏,你这回不买了?” 那人笑笑,摇了摇头,只说不急。卖到最后还剩几件断码的衣裳,夏颜便对折出售,那人身量小,试了一件正合适,这才掏出钱来买。夏颜替他包了衣裳笑道:“您倒是个有成算的,回回讨着这个便宜。” 那人笑露了一口黄牙,又苦下脸叹口气:“上回那个束腰裲裆就没买着,你可还有了?” 夏颜摇了摇头,用布绳子把衣裳捆了个结实:“可不没了,说了仅此一批就是算数的,我这儿从不诓人。” 还剩下最后两件,夏颜自家包了起来,下了码头往一处滩头走去。 新战船的木料已经运来了,好几十工人忙着锯木头接榫卯,小工头负着手在其间来回勘察。夏颜靠近了,从兜里掏出一只小铁盒打开,里头放着满满的甘草含片,妙仁堂的招牌货,出一批空一批,有钱也难买的。 那小工头鼻子尖,一气儿就问到了里头的薄荷味,鼻翼翕动起来,夏颜笑着把盒子递到跟前:“包师傅,天儿燥,您吃片醒醒神罢。” 那工头并未伸手去接,而是绕着夏颜打量了两圈,才清了清喉咙:“我瞧着你眼熟,前儿是不是就来打听了一回?你一个小娘子,三天两头跑这满是汗臭的工地作何?” “实不相瞒,我来是有个两厢利好的营生同您商量的,”夏颜收起了含片盒子,一齐放进了手里的包裹中,递给了包工头,“这里有两件衫子,先孝敬给您,包师傅可别嫌弃。” “这到奇了,我与你非亲非故,你作甚要孝敬我?这要传出去,就不怕碍了你的名声?”包工头嘴上虽说着这话,手却不自觉接过了礼。 “我一裁缝,本就是给人裁布做衣的,谁还拿这个说事儿?这衣裳您若穿着好,也可以给下头的弟兄们试试,一件衫子不过九十文,耐磨耐脏,可不比三两天就要打补丁强?” 夏颜说明了来意,那工头抬了抬眉头笑起来:“东西是不错,九十文是不是低了些?” 听了这话,夏颜还当他怀疑料子的质量,立即拿出一件抖落开,跟他细说好处,只话还没说到一半,那工头就打断了她:“九十文太低了,你开价一百五十文也卖得出去,料子也不用这么密实的,寻常葛布就好,如何?” 夏颜眨巴了眼睛,这回才算是明白了,这人不仅想要吃回扣,还想以次充好,串通自己做假账! 饶是活了两辈子,夏颜也没干过这种事。前一世虽然过的苦些,但赚的每一分都是干干净净的,替人打工的时候也本本分分。饶是混迹名利圈见惯了肮脏事,但一直守着底线。名利场里从不缺钻了空子混得风生水起的人,可登高跌重的也大有人在,夏颜自觉是没那个命一辈子鸿运当头的,况且见惯了大厦倾覆,愈发觉得这种事不能开口子,虽然看起来只是一些蝇头小利,可一旦裂了缝,保不齐后面就一发不可收拾。 那工头见夏颜犹豫,很有些不情愿的样子,当下也敛了神色,把手里的包袱抛还给她,里头的含片盒子滑了出来,跌落洒了一地:“小丫头,这世上的门路你还没摸透呢,还是回家绣花缝补,安心嫁人罢!” 夏颜望着包工头远去的背影,忍了忍心底的气,虽可惜丢了一桩生意,可细想一回,自己也不缺这笔单子,犯不着为了几两银子做昧良心的事。 她回家后,把自己关进房里越发下苦工,金山银山赚不了,三文五文积少成多总有的是法子。 第22章 拌嘴日常 七月里苏府有个姑娘要出嫁,在何家的妆奁铺子里订了一批嫁妆。 炕案、香几、月牙桌这些就不消多说了,光是装首饰的管皮箱就有正副十二件,里头还要铺上天鹅绒垫子,因夏颜缝纫手艺好,何大林这回也不在外面找匠人了,只让夏颜来帮他制。 这活儿不难,算准了尺寸做成套子覆在隔板上就行,可到底是个精细活,尺寸得精确到毫,一套做下来竟比一件衣服还繁琐。夏颜手上还有不少单子积着,再添上这笔,出货就慢了许多,但她也没躲懒,何大林难得开一回口,怎么也得爽快应了。 除了天鹅绒垫子,夏颜还做了小巧的手枕,可以用来套手镯手链。不仅如此,她还在垫子上绣了何记妆奁铺子的名头,也算是打上了商标,何大林匠人出生,对于品牌营销一点概念也无,这些年下来,全靠口碑攒着。 将将忙过一小轮,许久不见的梅廉找上门来。他提着景福斋的绿豆糕登门拜访,明明才二十出头的年纪,瞧着倒像是沧桑了一轮。 “这次出海月余,再见夏小娘竟长高了许多。”梅廉抿嘴笑着,他晒黑了不少,精神头却愈发旺了。 “你不是教坊使来着,作甚还要出海做生意?”夏颜想不通,第一次遇见他时,他就把自己的货物杂七杂八全包了,也不知道要卖给谁。 “教坊连年亏损,总得做些旁的营生贴补进去,提起这话实是惭愧,若不是上回小娘子出手相助,只怕今年亏得更重,”梅廉低头挥手一番,脸上也露出了些羞意,“梅某此次来,也是为了这事儿,小娘子可愿意再接一笔单子?” 夏颜如今手里的活儿也不轻省,订单都已经压到了第二月去,可梅廉相识于微末,这笔情分总是断不了的,且做舞衣的赚头比寻常衣衫多多了,当下也立即应了他:“当然可以,只是我得忙过这一阵子,下个月才能开工。” 这话却让梅廉犯难了,只见他神情微微紧张,吞了一口唾沫:“实不相瞒,这次的货要的急,只有不到十日功夫。” 夏颜心下讶异,再怎么说排舞练艺也远不止十日功夫,他突然开这个口,恐怕是又遇到什么难事了。 “是新排的这支舞被广阳王府相中了,可没想临演出前,走水路运来的服饰,全沉船了!”梅廉捶胸顿足地说,恨不得自己跳到江里去,把那些衣服都捞出来。 “您可真会给我出难题啊,”夏颜揉着额角,头疼道,可既然答应了人家,也不好立时改口食言,“眼下我不敢打包票,只得尽我所能,倾注全力帮你了。” 梅廉激动地要跳起来,到底忍住了,把绿豆糕塞到了她手里:“不两日就是端阳节了,你为着这事怕是过不好节,先吃两块糕点补偿罢。” 教坊这次演出的是羽扇舞,十来个舞娘一水儿的江南人,个头小巧,肤色莹润,穿衣打扮倒是极易出挑的。只是个子小的人衣饰就不能累赘,否则会显得臃肿繁复,七彩羽扇已是极华丽的了,服饰就应该尽量简约。 做绣花肯定是来不及了,这时候就要考验结构功底了,怎样才能做出既简单又别致的造型来。 舞蹈的主题是朱雀归宿,夏颜首先想到的是翅膀,可做框架羽翅是一项大工程,且十个舞娘舞步紧贴,太大的翅膀铺展不开,她就想着用绸缎代替。 也来不及去绸缎庄子细细选料了,她在空间里翻找出一块橘色的丝织品,用炎红色染了半截。与此前不同,她打算先做领舞的裙子,解决了这一大难题,剩下的伴舞服就简单了。领舞的角色是一只朱雀鸟,由橘色过度到炎红,肉眼看上去更加柔和明亮。 她刚染了色,空间的时间就到了。此时太阳已经西沉,她把料子晾在院子里,风一吹还有股刺鼻的染料味,如今天儿暖了,一晚上就能干。 今天还要把王棉花家的两件汗衫赶制出来,明日就得交货。眼下已是没时间烧火做饭了,夏颜躲了个懒,去食肆里叫了两菜一汤。 此时正是下工的时候,饭肆里忙得热火朝天,店小二应了两声,又转头招呼别的客人了。 日头已经沉了下去,何家爷俩把碟子里的绿豆糕吃了个精光,夏颜拿着剪子裁布,肚里叫了三个来回,饭菜还没送来。 何漾到底忍不住叫唤了起来:“知道我最烦何事吗?最烦你一忙起来就不顾我们爷俩,瞧瞧都这个点儿了,肚子里的油水都被刮下来一层!” 手头这两件衣服不赶制出来,今晚又得熬夜,这几日她都没睡过一整觉,心里正烦着,嘴下也不客气起来:“肚子饿了不会自己叫食去?我又不是你娘,还管着你吃喝拉撒!” 何漾气得掼下杯子就走了,何大林追着出去叫了两声也没回头,夏颜深呼吸一口气,又对何大林软了下来:“爹,我去炕点饼子,你先等会儿。” “快别忙活了,有这时间赶紧把手头活儿做完,爹去买些包子馒头来,”何大林把夏颜扶了回去,替她揉了揉太阳穴,“这两日把眼睛都熬红了,爹看着也心疼,你哥哥嘴上不说,也是担心你熬坏了身子,你莫要跟他怄气。” “我知道,都跟他吵了多少回了,明儿就忘了。”夏颜拿针线把裁好的衣片粗缝固定住,就又去赶做妆奁里子了。 何漾提了一只烧鸡回来,后头还跟着那饭肆的店小二,手里提着食盒子,嘴里不住地赔罪告饶:“何相公可千万别恼,今儿个东家请客,您敞开了吃,只请您饶了小的,在东家面前替我遮补两句。” 何漾从他手里接过了提盒,皱着眉对他挥了挥手:“先问问我家阿颜饶不饶你。” 那小厮见了夏颜,又是道歉又是讨好,夏颜心里还烦着事儿,只好不再追究了:“下回别这样了,若是我家里请客,可不得让我们出丑了。” 那小二连连点头哈腰,佝偻着身子退出了。才拐了门边,就朝墙根下吐了一口唾沫。 一顿饭吃得闷声闷气的,何漾掰开一只馒头,给何大林一半,另一半望了两眼,到底还是放在了夏颜的碗里。 夏颜扒饭的筷子一顿,筷尖顶着唇细嚼了两回,才夹起馒头掰开了一小块,又放回何漾碗里。何大林见了,笑眯了眼大口吃菜。 因着压力大,夏颜几乎是废寝忘食地工作,这样一来效率倒提高了不少,将将在约期前一天赶制出了十套舞服,因时间太急,这次的衣服不比上次华美,但胜在新颖别致。她做了一件背后开叉的披肩,下头坠着玉线流苏,再点缀一圈金色羽毛,动静之间飘扬旋转,倒真像一对小翅膀似的。 转陀螺似的忙了许多日子,一时间突然闲了下来,倒有些适应不了。许久没出门逛逛了,这些日子的伙食也是糊弄着对付过去的,她就想着做一桌好菜补补何家爷俩的油水。 何漾屋里有个《妙客食单》,夏颜照样做过几餐,很得何家爷俩喜欢,只是炖炸煎炒太繁琐,一年也吃不了几回,这次她挑着菜色拟了个单子,便照单去采买。 脱沙肉最是繁琐,光是剁肉泥这一道,就能叫人手腕酸上半天,更别提秋油、清酒一两不能错,夏颜只得比量着杯子掺和进去。火候更是重要,人坐在锅炉前,熏得脸上*辣的也不能松神。 菜市还有卖山鲜的,比干货铺子里头的强多了,饶是价钱不低买的人也多,夏颜挑了各色菌菇,洗净切成小丁子,拿竹签子串了,涂上景福斋的酸辣酱,用炭火烤熟。 主食就定了茶面,熬茶汁是个慢功夫,夏颜就刨了一节小黄瓜,坐在门口嚼得嘎嘣脆。一时间,外头突然闹哄哄起来,夏颜勾着头朝外张望,也不知到底出了什么事。 一节黄瓜只剩下小半截时,隔壁看热闹的王棉花回来了,夏颜就拉了他唠嗑。 “码头上闹起来了,”王棉花接过夏颜递来的一段新黄瓜,也嚼得脆响,“好像是因着那个什么工头,克扣匠人的事儿。嗨,你是没瞧见那阵仗,差点把人架起来丢河里了。要说这工头也真是个黑心的,给人吃猪食还不够,身上连一件好衫子都不给,天儿这般热,出一身汗,盐浸在料子上,可不就脆了,撕烂了衣裳不说,连皮肉都被木头桩子磨烂了。” 夏颜像听戏似的听了这一段,把手里的瓜脐扔掉,又摸出了个小荷包,捏出一颗甘草含片放进嘴里,刚吃完黄瓜再吃这个,顿觉神清气爽:“啧啧,这楼还没砌起来,就塌了啊。” 第23章 争执(捉虫) 最近雷县令的日子不太好过,广阳王听了匠人们罢工的事儿,大怒不已,一拍桌子要提溜他去问罪。雷县令的头磕在王府的石板阶上,削了一层皮也没能让王爷大人的眉头舒展一下。 他心里恨透了那个给自己找麻烦的工头,心想着回衙门后定要把他在牢里整治到死,也记不起当初口袋里塞了多少人家孝敬的银子了。 新战船是广阳王府奉命督造的,因雷家历来都有造船的生意,这才把担子交给了雷氏一族,没想到不过两三月,就闹出这么一场乱子来。 如何平息众怒,那是上位者要头疼的事情,夏颜眼下关注的,不过是自家门前那一亩三分地。 新的负责人还没任命到位,工地上乱糟糟一片,衣食住行全要匠人们自理。之前发下去的衫子都破烂了不少,就连匠人自己打的补丁都比原来的料子好,夏颜看准了这个商机,夜以继日开工,赶在别的同行嗅出味道前,就把八十件成衣做好了。 将近二百来号人,若是有三成能来买衣服,这一趟就赚足了。依旧九十文一件,夏颜把摊子直接摆到了工地前头。 买衣裳送手套,下次光顾还有八折优惠,夏颜心里的算盘叮当响,匠人穿衣最费,寻常衣衫两三个月就要换新,就算让些利,做这笔生意也是极有赚头的。 若是能长期供货就好了,可她也知道,这种官造的肥肉是轮不到她这个小作坊的。还是要尽快开个铺面,把名头打响了才好。 铺子过了旺季就难寻,前后看了也有七八家了,总是不能十全十美,夏颜对地段、租金、邻居甚至环境要求都极高,几个中人听了都连连摇头。 最后总算在玉明街的尾巴上寻着一家,门头虽小,内里却深,原来是个绸布庄子,二楼还有架纺纱机,临窗有个凉竹榻子,其他就空无二物了。 墙上的漆剥落了,还得铲了重新刷腻子,地板也脏旧,长了许多霉斑,夏颜打算撬了重新铺地席,这么一算每年十七两租金就有些贵了。 夏颜便想着还上二两立契三年,可那屋主说什么也不肯,不光租金一文不让,听话里的意思,还极有可能到期收回去,这就让夏颜不得不重新考虑装潢的问题了。 回去同何大林商量了一回,都觉得这个铺面不错,放弃了实在可惜。那地段虽在玉明街尾端,但更靠近西坊市,逢年过节这里都有舞龙舞狮的游会,人烟是极旺的。 夏颜也很清楚目前自家的定位,高端市场是做不了的,这块蛋糕一直是丽裳坊领头切的,剩下的中低端市场,她还是很有竞争力的。 咬咬牙,就定下这一间了,想来那屋主也是怕自家糟蹋屋子,才不肯立长约的,待一年之后双方熟悉了,只要租金不涨得太狠,续约也不是难题。 夏颜从钱匣子里取出二十两银票,立了一年租约。付过牙保钱,就去请漆匠进门。正是天儿热的时候,藤编的地席得提早定,一寸厚的席子十大张就能把小楼铺满了。还得再请人来夯一夯地,她也想过铺青砖,可到底花销太大了,只租一年的话,这么做就太冒进。 匠人进门,少说得两个月才能修整齐全,夏颜就开始构思铺子里该卖些什么了。 先前打了版的衣裳,少说也有三四十种样式了,这时代的衣服结构都差不多,只能在花色配饰上出些新意,这方面倒是不难,夏颜一晚上就能制出许多。只是长期进布料的店家还没头绪,单从绸缎庄子进布,本钱就太高了,夏颜就想着找织造厂进原料,可她小本生意,一月三四匹的量,也不知人家会不会答应。 在相熟的人中,也只有梅廉有这门路,夏颜包了二斤好烟丝,登门去请他相助。梅廉听她要自己开铺子了,又惊又喜,结结实实恭贺了一番,最后直拍胸脯请她放心,进货的渠道就包在他身上了。 二楼要改成工作室,也得费一番功夫,纺纱架子和竹榻都送人了,夏颜是用不上这些的。她还想做一扇推拉门,这样自己在空间里时更加保险,可到底不敢一下子投进这许多钱,只好改成帘账了。 就在夏颜忙得如火如荼的时候,何家二房的红鸡蛋送来了,七斤半的大胖小子,只把众人乐得合不拢嘴。芝姐儿抱着弟弟坐在床头,咿咿呀呀地哄着,声音又轻又柔,唇角带着暖暖的笑意,夏颜望着她瘦得发尖的脸盘,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今年秋闱第一场考试定在了八月初九。 七月中旬,何漾在家喝过辞行酒,就要前往省城赶考了。夏颜给他做了一只新书包,元青斜纹布面,搭着尤墩布里子,两布中间偷偷缝了一层防水布,防水涂层极轻软,摸上去虽有些异样但也不易惹人怀疑,这一路去风吹日晒的,保不齐书纸会被雨淋,有一层防水布就能派上大用场。 同去的还有苏家的两个少爷,苏敬文是第二次考乡试了,神色间一派轻松,安抚了自家弟弟又同何漾热络家常,很有种老大哥的派头,苏二少还未脱稚气,说话带着刺儿,瞧起来跟何漾很不对付,连同对着夏颜也有些不客气。 夏颜只当他是个毛孩子,并未多做理会。对着何漾细细嘱咐了吃穿用度:“我打听过了,省城也有惠盈票号,你若银子不够使,就到那里兑去。藿香正气水可带着了?这日头高,心里慌了就喝一口。大箱子里还有一双新鞋,用白布袋子裹着的,脚上这只穿坏了就换上,可千万别像上次一样,把脚趾头给磨破了。啊,还有……” 还有许多话没嘱咐完,就被何漾推着往回走了,夏颜白了他两眼,站在码头边望着渐行渐远的小舟,挥了挥手里的帕子。 家里少了一个拌嘴的人,夏颜心头有些空落落的,一日里总要朝西里间望上两三回,笔墨纸砚还铺得整整齐齐,仿佛下一刻就会有人落笔写字似的。 收回了目光,夏颜深吸一口气,眼下要忙的事儿已经满满当当了,哪里还有精神头想别的事情。 八月份,正是妆奁铺子最红火的时候,可前一天就定下的木料迟迟没有送来,一想起田家村的那些刁民,何大林就有些坐不住了。 “我同爹爹一起去,也好有个照应。”夏颜也怕出了什么差错,上回是运气好,何大林手脚齐全回来了,可这次若是又闹了起来,也得有个照看的人。 雇了一叶小舟,何大林往腰间别了一把凿刀,夏颜带了些干粮和水,两人便撑篙过河了。 下了舟,前行不到一里地,就见一排木栅栏挡住了路口,田家村两个癞皮守在前头。 何大林气不打一处来,三两步上前同他们理论:“你们这是作甚?” 打头的那个汉子嘿嘿笑了两声,眼神不住往夏颜身上瞟:“这路是我们村的,你若想过,就得留下开路钱。” “你们这样和地匪有何区别!”何大林脸色涨得通红,恨不得一把推倒了前头的栅栏。 “老头子,是你不厚道在先,逼得我们这样,”那人目露凶光,牙齿咬得咯吱响,“当初说好了出息共有,你现在倒好,独霸了山头,真当我们是软柿子么!” “混账!当初说好了山菜野味共有,山木却是我独家的,这契上还有你按的手印!”何大林气得手在发抖,一把握住了腰间的凿刀。 “那是你跟厘正两人串通,欺我们不识字按下的,作不得数!” “我削了你!”何大林怒吼一声,拔出凿刀就要捅去。 夏颜惊叫了一声,立马跑过去一把抱住他的腰,求道:“爹爹,好汉不吃眼前亏,他们人多力大,打死我们都没处说理去!咱们,咱们先回去,从长计议。” “这小娘儿们说话倒是中听,先让哥哥摸两把,”刚要伸手来摸,夏颜迅速掏出一根锥子扎下去,那人眼疾手快缩了回去,盯着夏颜的眼神狠厉无比。 “若是就此打住,不过是一场钱财官司。你若敢轻薄于我闹出人命,那就是蹲大牢的罪过!”夏颜的眼神是从未有过的冷冽,吐出的一字一句直戳人心,“我家虽是市井小民,可好歹也是有田有铺的殷实人家,我哥哥虽只是一介秀才,到底也有功名在身,祖辈上就在城里落了根,几十年的积累虽不说黑白通吃,可也算有些人脉,你算算自己有几只手够砍的!” 那人被这一通话砸了下来,旋即就有些怔愣,尤其是听到她哥哥还有功名后,心里首先打起了鼓。在村头上,谁家要是出了个秀才,那可是了不得的大事,求荫蔽田税的人能把门槛踩平了。 这两人也不敢逼得狠了,互相对望一眼。这父女俩虽看起来弱相可都不是好惹的,老子逼急了敢拼命,女儿一张嘴头头是道,气势上一点不输。他们不过是想讹点钱财,犯不着真的动刀动枪,骂了两声晦气,就要撵人走。 夏颜把何大林连拖带拽拉走了,何大林气不过,还要回去找田家村厘正理论,夏颜看这事儿怕是不能善了了,他们父女肯定打不过年轻力壮的汉子,只得从长计议:“爹爹先别急,还是找到小武哥,看看该怎么办罢。” 小武子双拳难敌四手,估计也是吃了亏的。眼下最要紧的是先找到人,看看可有受伤,毕竟是受雇于何家的,若是有了什么三长两短,也不好同刘家交代。 夏颜在心里把几桩事过了一遍。先找人、找货,再商量对策,保不济还要筹银子报官,何家有哪些相熟的人脉能用得上,田家村带头闹事的是哪些人,田契可有漏洞之类的,一桩桩一件件理得清清楚楚。何漾不在家,少了一个顶梁柱,她可不能慌了神,不管如何,保全人身安全是最要紧的事。 第24章 开业酬宾 一叶小舟晃悠悠渡过了小芦河,夏颜取出水来,勉强喝了几口,压下心里的烦乱。何大林一言不发撑着篙,眉头就没松开过。 夏颜心里有愧,抱膝靠在船沿边,盯着凌凌波光怔神。 一路沉默着回到家巷口时,后门外停着一辆骡车,上头堆着满车的木料,夏颜心头一喜,拉了何大林的手就奔了过去。 小武子坐在车头上,低着脑袋小憩,鹳骨处肿了一片,艰难睁开一条眼缝,见了他二人,挤出了一丝笑意。 “刘大哥,你受伤了!”夏颜望着他骇人的肿脸,急忙迎了上去,“快进屋去,我给你上点药。” “不碍事,不过是点小伤,”小武子大手一挥,侧头避开了夏颜靠近的脸,“若不是这次拉着货,又怕那起孙子伤了牲口,哪里能让他们得手!” “他们封了路口,你是如何回来的?”何大林上前安抚住受惊的骡子,转头问道。 “绕了一个山洼子,从另一村的路口来的,这才耽误了一天功夫。”小武子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声音里也满是疲惫。 “那得有一天一夜没合眼了?也没吃东西罢!”夏颜惊道,赶紧把门锁打开,请他进屋。 小武子听了劝,在何漾屋里倒头就睡,夏颜就趁他眯觉的功夫,简单炒了两个菜,一直拿热锅温着。一碗面条放糊了人也没醒,只好先把菜分出来,同何大林一道吃光了剩下的,洗漱了各自回房。 这一觉一直睡到月上树梢才算饱。 小武子起来的时候,何大林已经歇下了,夏颜屋子里的灯还亮着。他怕打扰人家,轻手轻脚去了厨房找吃的。 醋溜土豆丝还剩小半碗,卤鹅肝码放得整整齐齐,旁边还有一切两瓣的卤蛋,一碗青菜咸肉粥煮得开了花,小武子咽了咽唾沫,连筷子也没拿,举着碗就吸溜了一半,鹅肝捏在手里,粉粉软软的,还透着热乎气儿。 夏颜听见厨房的动静响了不到一刻钟就静了下来,知道是吃完了饭又回屋歇息了,便支起身子把油灯吹灭了。 翌日清早,小武子起床打了一套拳,浑身正冒着汗,就见夏颜起床梳洗了。 夏颜还未全醒,迷迷糊糊喊了一声刘大哥,就去井边打凉水,甫一弯腰,背上的线条就贴着衣料显现出来,少女纤细的腰肢若隐若现,小武子喉头一滚,汗出得更多了。 夏颜掬了一把凉水扑在脸上,瞬间清醒了过来,拿盐巴漱了口,这才想起小武子还没洗漱,便拿出一把新猪毛刷子,递给了他:“刘大哥,你也来漱漱嘴吧,盐巴罐子就在橱柜里头。” 小武子红了红脸,没好意思说自己从不用毛刷子涮牙,硬着头皮接过来,比照着夏颜方才的动作,也拿盐巴漱了一回口。 何大林一夜没睡好,都是被田家村这起闹心事闹的,早起了身依旧愁眉不展,早饭也不吃,兀自拿着水烟袋,坐在门口抽了一口又一口。 吃完早饭,夏颜坐在院子里剥毛豆,对着一言不发的两人说道:“眼下这起子事儿该怎么办?咱们得商量商量,拿出个章程来。” 何大林重重叹了一口气,搓了一把老脸:“还能怎么办,少不得再拿出二三十两,报官罢!” 官府吸血也太狠了些,这样一来铺子里半年的进项就打水漂了,且也不知道这官府能管到什么地步,若只是派两个衙役下去吓唬一番,那一点作用也没有,时间一长,保不齐还要闹起来,若是想把带头闹事的几个都关进去,二三十两恐怕还不够。 夏颜这回也感叹起世道不古来,她虽才来这里不满一年,可也觉出了这里风气败坏,靡然成风。 丽裳斋的华服常受豪门仕女追捧,动辄炒至上百两。年节庙会的时候,就是寻常小户人家,也想尽了心思穿金戴银。夏颜来这里后,也交过几个“手帕之交”,可她们私下里的言论,不是攀比富贵就是挤兑门楣,赴了两次约后,两下里觉得实在谈不拢,也就淡了情谊。 “要是能有什么人震慑住他们就好了,那厘正看起来是个不顶事的。”夏颜暗自嘀咕了一句,眼下就想不出个一劳永逸的办法来。 小武子听了这话,眼神倒是一亮:“我知道有个人,准能派上用场!”说罢就风风火火跑没了影儿。 田家村厘正家的大烟囱一大早就冒了烟,他家的小儿子端了凳子,踩着站在窗台下,昂着头往里看。 堂屋里乌压压坐满了人,小武子翘着二郎腿坐在一边,眼神一个个过了面前的几人,那些人俱都低下了头,不敢拿正眼瞧他。 厘正斟了一杯酽茶,小心翼翼递给了上首的男子,笑皱了眼下的褶子:“今日您怎么有空来乡下逛逛了?” 田泼皮剔了牙,弹了弹小指道:“回乡来看看父老乡亲,近几日过得可好?” 厘正一叠声地说好,又昂着头催自家婆娘快点把饭菜烧来,转过脸又换上了讨好的笑容:“有您罩着,隔壁村再也没敢来找咱们的麻烦了。” “可我听说,最近有些乡亲,打着我的名号,在城里闹了几起事了?”田泼皮呷了一口茶,含在嘴里漱了口,又吐了回去。 “没有的事儿!您可千万别误会,”厘正被这话一激,汗珠子都要滚下来,“许是他们进城想要拜访您,这才露了名号罢。” 对面的两个汉子朝厘正挤眉弄眼,田泼皮只当没见着:“田豆子,你娘的病好了么?” 正在挤眼的汉子被一点名,惊得差点摔了手里的陶碗,小腿在桌下被人猛踢了一记,才磕磕绊绊说道:“好,好多了,多谢三爷的救命钱。” “那就好,你岁数不小了,该做些正经营生了,成日里打架斗殴,冲撞了什么可就不好……” 小武子听了这话,收拢了腿脚,把胸脯挺得更直了。 夏颜坐在家里扎花,针头戳了指尖,疼得嘶了一口气,一整天下来,魂不守舍的。小武子带人下乡也有大半天了,这会子该回来了,也不知那田泼皮到底管不管用。 以黑治黑不是夏颜所喜的,在她的意识里,还是报官更妥当些。只是如今这世道,官府靠不住,只能出此下策了。小武子跑镖时就长混黑白两道,和田泼皮有些交情,这回田泼皮愿意卖这个人情,多半也是在何漾身上下注吧。 待在家里胡思乱想太烦闷,夏颜收起了针线筐子,换了一套衣衫便出门了。铺子的装修进入了尾声,她一日要跑三回去监工。 门头新刷了一遍朱漆,架匾的槽还空着,两个漆匠正坐在门槛上歇息,见夏颜来了,又装模作样忙活起来。这些工人是按日头算钱的,一觑着空儿就躲懒,因怕在工艺上做手脚,还不能冲他们发火,只得好吃好喝供着。 夏颜带了两块盐酥烧饼来,又到西坊市买了一翁绿豆汤,俩匠人吃饱喝足,这才一撸袖子真干起活儿来。 屋里有一股子漆味,二楼的窗户还关着,夏颜踩着木梯上楼,发出吱呀呀的声响儿,何大林原本还想把楼梯也换过,被夏颜止住了,有这声音正好,待在空间里的时候才能知晓外面的动静。 这小楼有些年头了,窗户还是竖开的,夏颜支起叉杆,临窗望去,一派人声鼎沸的模样。不远处支着个糖人摊子,四五个总角小儿围着看花样;老汤面馆的烟囱就没停歇过,精壮的汉子在门口搭了台子擀面拉面;临街有户人家办红事,鞭炮噼里啪啦响个不停。 夏颜托着腮看入了神,嘴角的笑意越来越浓。 同何大林说好一起来整地席的,却不料被一纸召工令打乱了计划。 广陵王府秋山修建新园林,请何大林前去做工。凌州城里有名号的匠人都被召了去,天家贵胄,得罪不得,何大林只好整治了一桌好席面,托左邻右舍照看自家闺女,才收拾了铺盖前往秋山。 今年苏家也在秋山整了几亩地盖新园子,请何大林去打家具梁木,因实在错不开手,这才婉拒了。夏颜绞着头发丝想不透,秋山怎么一夕之间变得这般抢手了。 连中秋节都没好好过,何大林就匆忙忙离开了,家里就只剩夏颜一人,忙的事儿一多,一日三餐就有漏的,不免又过回了日夜颠倒的生活。 九月初,铺子总算修葺一新,夏颜绞尽脑汁想破了头,最终定下“欢颜成衣铺子”的名号。 挂匾这日,叫了杂耍班子在门口舞龙舞狮,锣鼓敲得叮当响,连把鞭炮声都盖了下去。 新铺子开张,何大林请了半天假来帮手,梅廉和小武子也忙进忙出,王棉花家的把棉花袋子一袋袋往里抗,刘大娘就在店里忙着招呼客人。 秋老虎已经下去,日头渐短,夏衫都收了起来,铺子里只挂出应季新品。 开业酬宾,所有衫子都半价出售,买大件儿还赠小件,手帕、荷包、扇袋做了满满一箩筐,就放在门口,买了衣衫的顾客自行去挑拣,门口围了一圈人,很有些兴旺气。也有那些贪便宜的多摸了两个去,夏颜只做不知,上头都绣了“欢颜”的商标名号,本就是打算做了送人的,传得越广越好。 第25章 归家(二更) 现如今平头百姓还不爱去成衣铺子买衣,一来价贵,二来不定就合身。 可夏颜铺子里的衣料都是极便宜的,比自家裁布做衣贵不了多少,且她自己就是裁缝,有那不合身的,立时就能改了。更何况她这里的花色样式都是头一份,别处再寻不着相似的,光顾的人自然多上三四成。 店里挤满了人,都迈不开身子。夏颜取出早就备好的衣服架子,把成衣一件件挂到上头,摆到了外面去。因是巷子口最末一家店,拐角处有块空地便宜了她。同一色系放一排,三五排错落陈列,一眼瞧去就极赏心悦目的,饶是对面铺子里的人,也有站在门口看热闹的。 夏颜穿着今秋主打的新衣,鹅黄色齐腰襦裙,背上一朵绣球花,裙摆镶了丁香花边,腰间流苏垂坠下来,一走动就如流水般滑动,逢人展颜露笑,可不就成了一块活招牌。 开业第一天,褙子兜帽襦裙,俱都三五十件的往外销,店里只卖女装,还有早先买过男装的汉子,也闻讯赶来逛店,一件也没买着直唉声叹气,夏颜塞了一条汗巾子送过去,笑着赔罪:“小店刚开张,还铺不开这许多摊子,您肯来光顾的这份情,我一定记着,等将来男装铺子开了,我白送你一件!” 不光男装,她还想做童装,做高级定制,还想开分店,更想把欢颜品牌做成一个集团! 晚间一盘账,夏颜盯着算盘珠子愣了半晌,还当自己算错了,又重新打过一遍,这才确定一天下来流水竟有八两七钱,刨去成本,也七两有余。 当然这里头梅廉帮忙的成分颇大,光是他请来的朋友,一气儿就包了三十件秋衫回去,进货的织造厂也是他帮忙说项的,比绸缎庄子的价钱低了四成,夏颜欠下这份人情,怎么都得好好偿还回去。 十几日下来,店里的生意一直蒸蒸日上,原本屯的一批货都快销光了。夏颜白天顾店,夜里赶工做衫,几日忙下来就觉得精神不济,还是要尽快雇人了。 这回要雇的人,不光要口角伶俐的,还因夜里得看店,胆大心细更是要紧,若是体壮力健就更好了。夏颜对这些向来要求严苛,寻铺子时就磋磨了好一通,这会儿要寻雇人,就更不肯将就了,那些中人见了她,一个个头都大了,直说她的牙保钱不好赚。 一时半会儿还寻不着人,夏颜只得咬牙坚持着。 就在生意渐渐步入正轨时,一个天大的好消息砸下来—— 何漾中举了。 报录人在何宅门口呆了半天也不见主家,一路打听才顺摸到夏颜的铺子来。一阵敲锣打鼓,马匹嘶鸣,直把人吵得头晕:“小娘子,快去寻你家爹爹,恭喜恭喜,你家大郎高中了!” 夏颜手里的熨斗一歪,烧红的炭火散了一地,踏了两脚踩灭了火星子,连收拾也顾不及,匆匆拿几枚银锞子散了喜钱,就一路小跑往秋山去了。 何大林听见信儿的时候,也差点从手脚架上跌下来,自家这个混小子,上学的时候就没个正形儿,整天淘气,被夫子不知训过多少回,却没想不声不响的就考个举人回来。他乐得合不拢嘴,这下连监工见了都作揖道喜了。 在门外同闺女细细嘱咐了许多,又问她最近过得可好,见人憔悴了不少,就知道这几日寝食又不妥帖了,不免担心嘴碎一回。 再有三日何漾就能归家,夏颜早早锁了铺面,打算先回家整理一番。几日不住人,家里就落了灰,她绞了抹布仔细洒扫着,连死角处都抹得干干净净。 何漾向来运气不错,报贴上写着第七十九名,听报录人说全省不过八十号举子,他将将挤了个末尾。想到这儿夏颜笑起来,撇下扫帚抻了抻腰,不管怎样,家里多了个举人老爷,连县太爷也得高看一眼,以后办事说话就更好使了。 拿出报贴又看一回,大红封子上烫着金桂,细细把边角处都抹平了,才装回去搁在西里间的书桌上。 正忙碌着,门口涌进来一波人,都是四方邻居来道喜的,有人干脆接过夏颜手里的擦布主动擦拭了起来,夏颜被众人拱着坐在中央,只得告饶道:“叔叔婶婶们快别闹我了,又不是我中举,我家大郎外后天才回,届时请各位赏脸吃酒啊!” 热闹了一回,就有人打听何家兄妹的亲事来,何大林还未归家,夏颜一个女儿家怎会理这些,只得装羞不理,众人见也问不出什么来,只得哄闹着回家去。 第二日何大林归来,监工许了他三天假,夏颜端着小板凳同他坐在一处,商量起琐碎来:“再加一道素烧鸡罢,大郎爱吃这个,烧灶的厨子定下了,一日一百文再许他两顿饭。昨儿王棉花家也随了礼,我都记在礼单子上了。” “一桌席面再添三十文罢,这回让街坊都尽兴一回。”何大林随手添了几笔,把菜单子写得密密麻麻。 “菜肉倒尽够了,不如把酒换成黄封酒,叫上两坛子来焖醉鸡,”夏颜裁了红尺头折叠好,又拿红纸包裹了糖茶烟,分成小份装在草箩子里,几十份累得高高的,等请客那日还礼用,“座次可排好了?几个乡绅都递了名帖来,这可万万错不得了。” “这些事少不得让你哥哥亲自安排,脚程快些明儿个晚上就到家了。你且把礼单子对过一回,多备些回礼,他捎话嘱咐过一回,这礼要仔细着收。” 夏颜早得过嘱托,也留了心眼,送厚礼的人保不准有求于人,此时不便一口回绝,都单拿一张笺子细细记下了。 “旁的倒还罢了,只那田泼皮送了十两贺钱来,我推脱不过,就收下了,这礼该怎么还?” “这些人情将来让你哥哥处罢,不用累带你,灶可通了?炉子借了几个?” “通灶的人明儿个上工,炉子有了四个,胡屠户家烧汤水的大炉子也得了。还有隔壁饭铺的一百只碗碟,今早借来的时候磕碎了几个。” 父女俩零零总总商议到半夜才歇下,第二日天泛鱼肚白时何大林就起了,把院子里的木料拾掇干净,整出一片空地来,好摆两桌席面。 前后院各摆两桌,厅堂一桌,东西厢房的炕上架起小机子,摆上些小碟小碗给娃娃们吃,妇人们就在后院开伙,拿帘布遮住门头也方便。 夏颜一早约了王棉花家媳妇去采办菜肉,有些费工夫的菜,头天就得置办起来。菜市上的小贩们见了夏颜,嘴里都道着恭喜,连买菜的钱也不肯收,俱都抢着送菜。 她笑着挨个谢了,先订了半扇猪并几只鸡鸭,二百斤米面请两个大汉抬了,又与生鲜干货装满了一骡车,先送一批往家去。 王小媳妇拿着单子,每得一样就拿指甲划掉一行,少不得还有遗漏的,又要折回去补。午间就在面馆里吃了干丝面,夏颜往面上浇醋,夹起煎蛋咬上一口,累得话也不想多说一句。 老骡车结结实实跑了三回才把物件都置办齐全,一天跑下来出了一身臭汗,夏颜都闻见身上有股子馊味。买了几个馒头,打算晚上对付着吃了。却没想家里竟热闹了起来,她一见这阵仗,就知道何漾回来了,心下一喜,脚上都轻松了三分。 跳过门槛直往里奔,一眼就瞧见了院子中央颀长的身影,何漾身着蟹壳青直裰袍,大袖子拢在身后,一转头瞧见了她,脸上的笑容更加深了,伸手朝她一招:“丫头过来让我瞧瞧,俩月不见可壮实了?” “呸,你当是养牲口么,”夏颜照旧顶了一句,也撑不住笑了起来,“举人老爷辛苦了,小妹这就略备薄酒,还请老爷赏脸。” 说罢打趣的话,众人都笑了起来,有些人便顺势巴结道:“何烦小娘子操劳,我家就有现成的酒水,何孝廉不妨赏个脸罢。” 婉谢了各人邀请,脸都笑僵了才把这些人都送出。关上门来,一家人互相看看,一气儿笑了出来,都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引火烧了两大锅水,都舒舒服服泡了一回澡,收拾得清清爽爽,明儿个才好正式招待客人。早请早消停,这些人只要一日没吃上谢乡酒,就一日不得停歇。 苏家的两个公子都落了榜,苏敬文倒是进了副榜,只以他家的门第来称,就有些不体面了,少不得来年要捐个官儿。 一家子都坐在一处玩笑,夏颜连轴转似的忙了多日,早就困得眼神发虚了,饶是如此,也不想同何漾分开,只想多听他讲些省城的风土人情。 正说到和同案的朋友参加文会,二房何板材的声音在窗下响起了:“大郎可回来了?” 何大林横了衣服去开门,夏颜飞了个眼神给何漾,俩人都心照不宣挤了眼色,等着狗皮膏药黏上来。 何板材当头走着,何氏抱着个奶娃娃跟在后面,芝姐儿手上拎着竹篮子,上头盖了一层布。 夫妻俩进门一路说着恭喜,人还没踏进里屋,就把何漾从头到脚夸了一遍,夏颜翻了一记白眼,懒洋洋起身倒了茶。 第26章 金蝉 “这回好了,祖宗保佑,我们何家也算是光耀门楣,”何板材一瘸一拐地走着,把芝姐儿手里的篮子拎了过来,“这里有些香片,还有他娘做的两双鞋,给大郎添喜。” 摆了茶盏落坐,芝姐儿抱着奶娃娃,跟着夏颜去了里间,缩起手脚坐在炕上,一时间两个丫头相顾无言,只好逗弄起毛伢子,两只耳朵却听着外间的说话声。 “你们来正好,等忙过了这阵子,咱们一家人抽个空回趟乡,去祖坟上祭祭罢。”何大林剥了一把花生,放到了何板材夫妻前头,“来年大郎要进京赶考,过了年怕是抽不开空回去了。” 何板材听了连连称是,又把天上文曲星的典故说了一通,何氏坐在一边附和着,如今何漾出息了,她巴结还来不及,哪里还敢多嘴多舌,小眼珠子四面一扫,见这个家里越发像样了,便起了攀结的心思:“大哥,都说先成家再立业,大郎年岁着实不小了,可不能一拖再拖了,不然往后放了官,内里都没个妥帖人打理,可不让人瞧了笑话。” 何大林一听这事立马来了精神,儿子婚事一直是他心头的重担,这下升了功名,更是着急起来,暗暗瞪了自家小子一眼,接过了话头:“她婶娘可有合适的人选?” “哎呀可巧了,我娘家有个侄女儿,今年十六了,生得花骨朵儿似的,千娇万宠养到这般大,就是想说合个好人家,可不是跟我们大郎天造地设的一对儿!” 夏颜端来小碟子,抓了一把瓜子给芝姐儿,自己剥了一块糖含在嘴里砸吧。 “哦?那丫头家里是做什么营生的?姊妹几个?”何大林倒真上了心,何氏娘家也有些家底,虽是乡里人家,可到底也是置办了田地房舍的,自家媳妇不求闺阁千金,只要本分孝顺就好。 这话却没引起何漾的兴趣,只说自己还要写帖子请同案吃酒,寻了个由头躲进来了。 何大林只当他躲羞了,没放在心上,回过头还同何氏说着嫁娶的事情,两人连八字都对比了起来。夏颜听见了打趣道:“眼见着八字都有一撇了,还不急?” 何漾从鼻孔里哼出了一声短气儿:“我有甚好急的,倒是那闺女该急,真进了我家门,还不被你这个小姑子揉搓。” 夏颜瞪眼丢了一枚瓜子壳过去,芝姐儿见状低下了头笑了,喏喏说了一句:“表姐配不上哥哥,长得丑。” 这下屋内三人俱都笑了起来,小奶娃也跟着咿咿呀呀叫。 夏颜连打了几个哈欠,何板材一家才告辞,临出门前,何氏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夏颜,直把她盯得发憷,才一咧嘴笑道:“不光大郎出息,颜丫头也不得了啊,听说那小铺子狠赚钱?啧啧,这丫头才多大,就撑起玉明街的门面了,我们家芝姐儿可不被比下去了!” 夏颜摸不透她这话里的意思,只好扯扯嘴角一笑。 何氏也眯起眼对她点了点头,更是难得摸出了一个红封子:“你铺子开张那会儿婶子还没出月子,这贺礼就晚了几天,丫头可别恼啊。”这就是睁眼说瞎话了,连铺子开张的时间都没弄清楚,还想来攀人情。不过夏颜也不去计较这个,眼下她根本不想接何氏的贺礼,在她看来,自己和何家二房的人情能断就断,省的以后又牵扯不清。 但在何大林的注视下,她说不出来难听的话,只好硬着头皮接了,心想往后再找个机会还回去,定要把这干系斩得干干净净。 翌日巳时,何家门口的红串鞭炮燃了起来,左邻右里都站在门口张望,小儿们捂着耳朵撒欢,何漾站在门口,抱拳作揖恭迎前来祝贺的乡亲们。 冷盘已经摆上了桌,青花瓷小碟子盛着,一坛子好酒搁在桌中央,有那嘴馋的,凑着鼻头去嗅味儿。灶上的大锅菜翻炒如飞,大师傅扎着短打,胸前背后汗湿了一片,手臂上的青筋暴起,抓了辣子又撒盐,不必尝味就出锅了。屉笼里白面馒头蒸得又大又鼓,夏颜拿铜盆装了十来个,摸摸耳垂就端上了桌。 肩头被人拍了一记,夏颜一转头,就见着梅廉立在身后,手上捏着个小锦盒,晃了两下递到她跟前。 “您人来了就行,还客气什么,”夏颜笑盈盈的,又一指门口的桌案,何漾的两个同案在记礼册,“贺礼先录个册,好心里有数。” 梅廉却微笑摇头,把手掌靠在嘴边悄悄说道:“妹子,这是专程送与你的,多谢上回相助,着实替我扳回了一城,现下族人们再也不敢小瞧我了。” “这值当什么,不过是举手之劳,”夏颜推让了一回,到底拧不过,只得收了,小小一盒子,正好拢在袖袋里,“今儿下了席,你迟些走,我有正经事要与你商量。” 梅廉匆匆应了一声,就被招呼到正厅落坐了。 不远处何氏也走来了,带着个面生的姑娘,歪着头细细嘱咐着什么。那姑娘生得方头大耳的,眼神止不住四处扫视。 走到近前,何氏把那女孩往前一带:“颜丫头,这是我娘家侄女儿,叫金蝉,今儿带来走走亲戚,你好生招待着呐。” 来着是客,夏颜热情地把她迎到了后院桌上,替她倒了一碗热茶。 金蝉顺手抓了一把花生米揣进兜里,又握了一把在手心,丢进嘴里嚼了:“你就是何孝廉家捡来的丫头?” 夏颜眉头一跳,佯装没听见这话,高声笑着同远处的客人打了个招呼,才又搭理她:“您先坐着喝点茶,不消一刻钟就开席了。”说罢把空了一半的碟子拿回厨房,又装满了才端回去。 何家的谢乡酒请了两个女先儿说书,都是些金榜题名的好意头,夏颜在后厨端汤倒水就没歇过,刘大娘匆匆吃过了饭就来换她,她也不上桌了,在灶台边舀了一碗汤泡饭吃。 刘大娘系了围裙刷起碗来,锅里的老鸭汤扑腾了,她舀起尝了咸淡:“那个金蝉说定了你家嫂子了?” 夏颜一口汤饭差点呛到了嗓子里,捂着嘴咳嗽起来,好一会儿才歇了:“呵呵,说没说定我不知,她自己倒像是认定了。” 刘大娘知道她在挖苦,也跟着打趣了一回,见后头何氏吃得醺醺的,啧了一声:“你婶子吃醉了酒,这会儿正胡说呢,有几个要相看大郎的人家,都叫她给搅合了,这样下去对大郎名声反倒不美。” 听见何氏的嗓门越说越高,夏颜皱了皱眉,眼下却不能闹翻脸,只得陪着笑脸迎了上去:“婶子,厢房里有一匹顶好的妆花缎子,你可要裁几尺家去给芝姐儿添衣?去晚了怕不就没了,才还有几个亲戚说要分了的。” 何氏一听这话立时坐不住了,丢下碗筷颠颠走了,那金蝉先还被众人打趣着小露娇羞,眼下也一抖精神跟了过去。不一会儿,原在厢房里带娃的芝姐儿出来了,一声不响把何氏姑侄俩的碗筷收拾了起来,又把面前的残渣用抹布裹了,也不落坐,默默去厨房打了一碗饭,就着撤下来的剩菜吃。 夏颜见她只夹些冷菜素食,便把刚出锅的四喜丸子丢了一颗进她碗里:“你既有了弟弟,往后自己可有什么打算。” 芝姐儿闻言一愣,不解地望向夏颜,眼神也有一瞬失神:“什么打算?不就是拉扯弟弟么?” 夏颜一听这话就觉气闷,面上也显出急躁来:“你爹娘手脚齐全不过三十来岁,作甚要你拉扯,你自己就没有过打算?” “我娘说等伢伢断了奶就送我去做工。”芝姐儿想了一回,颇有些不确定地说。 “又不是你喂奶,跟你有甚关系,”夏颜恨铁不成钢,一不留神戳散了一个丸子,“算了算了,是我瞎操心,你就当我今天没说过罢。” 芝姐儿把嘴里的饭菜用力咽下,咬了唇垂下眼:“颜姐姐,谢谢你,你平日里虽然冷些,可也是真心替我着想过的,我都省得。旁的东西拿不出来,这里有个小络子是我亲打的,早就想着送给你了,可一直没那机会,你别嫌弃,下回拿五彩绦线再给你打个如意坠。” “有那闲工夫还是想想自己的前程罢,别整日里死心眼儿,到头来反落不得好。”到底没再说拂她面子的话,扫了眼她手里的络子,一伸手拽了过来。 这一顿直闹到未时才消停,晚上还有一轮,有些汉子已经喝得东倒西歪,由着自家婆娘扶回家去,梅廉并几个相公也歇到了厢房里,何漾更是不省人事,直接被抬到了床上,夏颜点上了安息香就退了出来。 院里金蝉磨磨蹭蹭等着,见夏颜来了,亲亲热热挽起了她的胳膊:“颜妹妹,下旬你可有空?咱们约了去登高罢。” 夏颜不动声色避开了她,一跺脚装作懊悔道:“我倒是想去,可我那铺子着实离不得人。” 金蝉听了这话瘪瘪嘴,小声嘀咕道:“女孩子家家做甚生意,虽是小户没那许多讲究,可到底抛头露面碍了何孝廉名声。” 夏颜听了这话不气反笑,真把自己当嫂子了?当下却也没拉下脸,反倒愈发和颜悦色,悄悄靠近了她耳边道:“大郎的名声究竟如何我不知,倒是姐姐,瞧着倒像是吃不上天鹅肉的命相。” 说完拿袖子遮了嘴,挑了挑眉毛,笑呵呵走开了,旁人见了还当她们在说笑,只有金蝉定在原地,一双眼睛瞪得溜圆。 第27章 赞助 和金蝉拌了一回口角,夏颜自己都觉得好笑,怎么跟个毛丫头计较起来了。 席上吃剩的菜都被人分了去,倒没什么好收拾的,把一些残渣馊水倒进了泔水桶,给那养猪的乡里人带回去了。 梅廉睡了一饱觉,醒来时脚下虽还有些轻浮,神思到底清明了许多,他还记得夏颜有事要同他商量,整理好衣衫便出门,在水井边看到了正在洗碗的夏颜。 她的脚尖被水打湿了,手指也泡得发皱,梅廉见了不由加快了脚步:“这许多碗要洗到何时去?就没个人来帮你么?你哥哥也中了举,家里再采买个丫头罢。” 夏颜听了噗嗤一笑,拿指尖抠了抠作痒的鼻头:“不过就这几日忙些,哪里能天天这样?我们家人口简单,采买丫头作甚,白养了一个嚼口呢。” 夏颜对这时代买卖人口是有些抵触的,自己虽是幸运,却见不得旁人受这苦。若不是遇上何大林,恐怕也早就被人拐了卖了。 “你眼下开了铺子,时常顾不上家,难道还让你父兄自己烧灶浆补么?”梅廉掀了袍摆蹲了下来,也拿了丝瓜瓤下水。 这一下可把夏颜唬了一跳,连忙去拦他:“快别介,哪能让客人做活儿呢!” “你我患难的交情,哪里还讲究这些,快些把这事儿了了,不是说还有要紧事同我商量。” 夏颜见拦不住,手下动作越发快了,拿热碱水扫捋两下就放到净水里过一遍。一时无言,气氛便有些冷了,她想拾起话头热络热络,便想到了今日遇到的金蝉,忍不住打趣起来:“我也快熬到头了,左不过一两年新嫂嫂就要进门,到时候就能丢开手了。” 话音刚落,后面就传来一声阴阳怪气的调调:“哦?我怎不知你还有了嫂嫂了?是哪家闺秀?可有才貌?” 夏颜甫一回头,就见何漾靠在院门边,似笑非笑望着他们,也不知在那儿立了多久。 说人闲话被抓包,总觉理亏,她只得强作镇定清清嗓子,把洗干净的碗碟沥了水收罗好,自动跳过这个话题,拿了干净的擦布递给梅廉:“走罢,咱去堂屋里谈。” 路过院门口时,又仰起脸对何漾笑了一回,何漾龇了龇牙,顺手就要敲她的脑壳儿。 夏颜迅速捂着头往前一窜,躲开了他的手,又回身朝梅廉招招手,催他快点过来。 何漾看着嬉笑离去的俩人,只觉心头有股又空又闷的烦躁。 夏颜先问了梅廉教坊的生意如何,只见他摇头苦笑叹道:“今年虽比往年强上许多,可到底还是亏的。” 几十个舞姬并奏乐班子,还有大小管事并洒扫仆从,一百来号人的吃穿用度都是花销,一支舞从编排到演出,除开每日的流水银子,服装搭景道具都要烧钱。只有那大摆筵席的达官显贵才能请回去演舞,一月里也碰不上三五回,赏下来的银子还不够贴补饭食的。 “我正是要同你商量这开源节流的主意的,我仔细想过一回,不如你那班子的服饰都由我包了,你可愿意?” 梅廉到底是历练过的,没立即应了,半是犹豫半是疑惑道:“这提议倒是令人心动,可不知小妹你意欲何为?” “当然,我也不是白送的,只有一个条件,你那搭景的台子上,得有我铺子的名号,”夏颜蘸了茶水,在桌子上写了“欢颜”俩字,目光炯炯望着梅廉,“若是你能放下身段,常去酒楼饭庄演出就更妙了,届时不用想破头省下那一二两的开销,自家就能赚钱了。” 梅廉听了这话,不禁陷入了沉思,戏台子搭景倒是不难的,届时让她把布景做得雅致些就罢了,以她的手艺这些都不是难事儿。可要在坊间演舞,倒让他犯了难。不做野教坊的营生,那是祖上的规矩,族人们虽宽松了些,可到底还有阻力。 “穷则变,变则通,这个道理梅大哥比我懂,还是多思量思量罢。小妹也只是提个建议,若实在难办,也不必急于一时,一步步来就是。” 梅廉听了这建议,便一声不吭,夏颜也不欲逼得狠了,径自回屋歇息,只留下他一人细细思考。 她说出这番话也是从自家利益考量的,既然要赞助教坊,当然是希望曝光越多越好。外头教坊的格调到底太低了,本就是三教九流,还有那不正经的营生,混江湖的人更是信不过。 高端市场的口子实在难撬,她这一步也是为将来做高级定制预热。欢颜的主体客流还是中低层百姓,在茶楼酒肆间宣传见效最快,几乎立时就能变现。两下一考量,还是选了梅家的教坊。 梅廉做了教坊使后,日思夜想要扭亏为盈,却一直停滞不前。家里的阻碍是一面,放不下身段又是一面,夏颜顺势递了根枝头过去,端看他愿不愿意接了。 热热闹闹办过了酬谢酒,何大林就带着一家子去祖坟祭祖了。 何漾在前头驾车,老骡子走上两步就喘气儿。从街坊家借来的车,牲口到底老了,夏颜便起了心思自己去置办一辆,她知道何大林手头不宽裕,这话只在心里想想,不欲跟他提。 后头何家二房也驾了一辆驴车,两家子把香烛纸钱并拢到一起,素酒坛子歪在箩筐里洒出了一小半,湿了半框包袱,何氏见了一拧芝姐儿的耳朵,骂骂咧咧起来。 “他婶娘,今儿个是高兴的日子,可不兴惹得祖宗不快,触了霉头。”何大林在前头劝道,下了车给她娘俩一人一块饼子。 祖坟上的草荒了一片,坟头也平了,何大林拿铁锹铲了一块土坷垃立到上头。 几个男丁在前磕头,女眷就跟在后头。夏颜也不是第一回来了,年节清明都来祭过,除草倒酒很是熟练,也不需别人搭手,自己就把祭果火盆摆好了。 和二房一道来还是第一回,她同以往一般围在前头烧纸钱,却被何氏一把拦了:“颜姐儿就在边上看着罢,你烧的纸钱祖宗收不到,也不用白费香火了。” 摆香烛的手一顿,夏颜不可思议望向她,觉得这人脑子简直有病,虽然坊间有这种传闻,但到底是自己的一片心意,还烦她来多嘴多舌。当下也不理会,取了一叠元宝化了,更是抬高了声音:“爷爷奶奶在天有灵,保佑我家大郎来年高中,保佑我们一家子和和美美,孙女儿再给您二老磕个头。” 这回可真是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头,自己虽不是亲生家养的,可也感恩何家收留了自己,想着将来会替何大林养老送终,请他二老泉下放心。 小奶娃被烟熏呛了,哭着咳嗽,何氏抱着拍了背,见还止不住哭,当下就解了衣襟要喂奶,也不顾这里还有几个大男人,夏颜背过脸去,总觉着尴尬。 芝姐儿见状拿了一块布巾子来,挡住了解开的衣衫,又扶她去背阴处坐着,这才渐渐止住了啼哭。 回家后何漾还要去拜师会友,四季礼品一样少不得,还要添补笔墨纸砚并见客的衣衫,自然又连着忙活了多日。夏颜一时半会儿也顾不上铺子了,只请了一个短工料理,一旬下来,各式衣衫都有短缺,连补货的功夫都没有。 去牲口场看了一回骡子,选了一头光毛的幼崽,养在了车马行里,每月给一百文的草料钱,待成年了才套车。 这日替何漾做好了一件新褙子,正拿纱剪修线头,就听见外面有了响动,赶紧出了空间,打开窗户张望。 梅廉又拎着那小布袋来了,夏颜就知道先前跟他说的话有了转机,心中一喜,乐呵呵迎了出去。 两人相视一笑,俱都有了默契,梅廉也不客套,坐下后就直入主题:“你的话我想过了,确实可行,教坊里也有几个姑娘愿意,我想着茶楼酒肆不定能容下多大排场,不如仅挑出一两人来,还便宜些,也不拒什么形式了,有那会弹会唱的,皆可出演。” “你能想通最好,这些事自然是你来操心就好,咱们这就把合作的明细再捋捋?” 最终定下欢颜铺子提供梅记教坊所有演出的衣料布景,而在演出前后,报幕人都要替欢颜铺子说两句广告词,还有那打杂的小工也会随时分发优惠券,有那打赏的客人,还能得一只欢颜出品的荷包扇套之类的小物。 这日景福斋百年店庆,请了一套新鲜班子前去助兴,锣鼓一敲响,坊市里骤然围聚了一众看客。 梅家教坊的歌舞都是上乘的,平日里达官显贵才能看到的表演,只要一碗茶水钱就能瞧见,这等便宜哪个不想占些。 平常下馆子多是听先儿说书,再奢贵些的就是吹拉弹唱,平头百姓哪里见过这等绝色,俱都翘首盼着奏乐开始。偏景福斋吊足了胃口,画册横幅早早挂了出来,却临演出前一刻,那幕帘还遮的严严实实,只有几朵绣花在上头,还有个不知所谓的成衣铺子名号。 “各位客官,梅记教坊初来乍到,多谢您捧场,这第一幕可是首新曲子,保准各位连做梦都没听过。哎哟哟那位客官快把手里的果子放下,咱家歌姬柔弱如风,可经不住您这般吓唬,”逗趣的话一出,引得哄堂大笑,那报幕人作丑般挥了挥手,“当然您要是砸的银子,咱准能接住,”又是一阵哄笑,报幕人清了清嗓子,这才正经道,“好嘞,还请您欣赏歌舞‘欢颜’。” 第28章 定制 梅记教坊一炮而红,成了本城最热门的谈资,还有那句脍炙人口的广告词,也被市井小儿传唱开来:“身披罗裳衣,对镜露欢颜”。 欢颜成衣铺子搭着这班顺风车着实打响了一波名气,许多人闻讯赶到玉明街来,从街头寻到了巷尾,才在最末处找到了这家铺子。门头虽不显,内里的货却物美价廉,除了自家穿戴,买来送人也是极体面的。 欢颜老板年纪小小,花样却多,隔三差五就弄些名目来,最近打出的招牌语就是“如梦似幻,歌舞升平”,梅记教坊的歌舞伎在台上穿戴的同款服饰,俱都打九折出售。有那见过歌舞不禁心头潮热的大姑娘小媳妇,绕了弯也要来逛逛。 从日头东升到宵禁时分,欢颜成衣铺子的人烟就没断过,连带着周围店铺的生意都好了起来。 生意火爆,一天的流水比往常多了一倍,此时夏颜也挑拣不得了,拖中人速速招了个妇人来,名唤曹娘子的,白日里就由她看店收银,自己则潜心制衣,如今能在空间里待一个半时辰了,一天下来少说能做四五十件衫子,饶是这样,依旧赶不上出货的速度。 若是能请个女工帮忙裁衣料,就能省下更多时间了。夏颜想过一回就丢开,现下哪里还能抽出时间来细细挑人呢。 除了裁布做衣,她最近还练起了工笔画,毛笔拿在手里不习惯,画上一笔就抖三回,可就算再累,也一日都没辍过。来逛店的顾客越来越富贵,再往下去,平价衣物就不能满足需求了,必须得及时推出高阶定制业务。高定不同于其他,光是成本就要贵上十倍不止,还是得画好图册,给客人们挑拣更便宜。 她先拿了何漾的旧笔来练,没几日就画得秃噜了,何漾看她画过一回直摇头:“作画哪是你这样的,腕子伸直了,五指齐力,颜色调这许多,是要喝吗?好好的衣裳不做,作甚要来附庸风雅?” 夏颜白了他一眼,若不是有求于他,早就顶回去了:“你只管教就是,哪个夫子像你这般嘴碎?” 小白云散了毛,开面也不齐全,石黄、广花都用了个空,何漾看这七零八落的画具着实不像,干脆夺过了她手里的小染:“算了算了,先去替你置办一套像样的器具来。” 粗陶碗碟各置办了十只,大小排染和蟹爪也买了一套,照着那最全的色谱称了几两颜料,用油纸包了放在竹筒笔洗内,何漾一手抱着,一手拎着,回头对她道:“我那儿还有上好的油烟墨,生熟宣都是现成的,给你切一刀来,可还有什么短的?” “尽够了,我又不是要开画铺,先拿毛边纸练着罢。” 夏颜本就有绘画功底,熟悉了运笔之后,上手就快多了,不出几日落笔就有些像样了,何漾教得尽心,把自己的心得都教了出来,很有种把她当入室弟子的意味,虽然也时常说些批评挤兑的话,不过她都忍了下来。夏颜的性子有不少短处,可有一点好,就是务实有韧性。 这边图册子还没画好,那边厢就有个定制单子来了。 来人是个二十来岁的女子,还做姑娘装扮,一对粉珍珠花斜斜插在髻间,其余累赘头饰皆无,藕色绣金窄褙十分贴身,隐隐可见曼妙曲线,手执一块百蝶穿花绢帕,走起路来摇曳生姿,倒真像那画里的仕女一般。 “掌柜的,我想做一件新衣,款式花样皆要那没见过的,你可能制?”那女子拿绢帕掩嘴,轻声问道。 这样的好事,夏颜自然满口应承,看衣着打扮是个不缺钱的,不过身边却没个丫鬟跟着倒是稀奇。 夏颜拿了纸笔,请她去了阁楼上,斟茶倒水焚香,细细同她商量起来:“您把想要的款式同我细说一回,我好替您思量起来。” 她话不多,只说了一句想要淡雅些的。 “唐制的纱衣可喜欢?修身的款式如何?估算在什么场合穿?” 这女子歪头想了一回,也拿不定主意:“我也不知要怎样的好,只是去筵席上穿戴的。我还是见了梅记教坊的歌舞,才找到这儿的,昨儿个那套衣裙就极美,你就比着那样的做罢。” 昨日舞的是化蝶,宽袖长裙,沿边绣着一圈彩蝶斑纹,在台上瞧着倒是美轮美奂,可若是穿到现实中来,就有些另类了。 夏颜摸清了她的喜好,心里也就有了谱:“这样罢,过两日我先画出个草图来,您瞧着若是合意,咱再谈旁的,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鄙贱晚晴,两日后自来取图。”晚晴柔柔一笑,便要起身告辞。 夏颜听了这名字,瞳仁都大了一圈,翕动了两下嘴,到底把心头的话咽了下去。客人的*可不能随意揭开,她不欲多说,夏颜也不能多言。若她真是苏敬文的相好,这青楼女的身份就着实尴尬,若不是,就更不能提这话了。 夏颜只失神了一瞬便恢复平常,捏着裙裾起身恭送客人。开门做生意,没道理把人往外撵,再说谁会和银子过不去,两下里都不说,这事儿就瞒过去了。 一时间还没灵感,她便拿了一本衣料册子翻阅起来,厚厚一本册子上缝了各色巴掌大的裁片,都是夏颜拣了一些存货的料子裁下的,每回没有头绪的时候就拿出来翻翻,也时常能迸现出一些灵感来。 有一块艾绿的织花缎子入了她的眼,上头记着编号,庚字开头的是从外面织造厂采买回来的。夏颜还记得这块料子,进普通棉绸的时候一眼就相中了的,因要价极高,只裁了半匹回来,现下正搁在靠墙的多宝格里。 夏颜寻着编号找到了,铺展开细看一回,艾绿本就偏嫩,织花又是月牙白的,一眼望去是极雅致的。花样是桔梗,用金线勾勒出轮廓,五瓣绽开,如星辰一般。 心里已经有了草稿,便铺展开宣纸,研了磨慢慢勾勒起来,奈何拿着叶筋的手不听使唤,线条画得时粗时细,与她想象中的样子相去甚远,只好丢开笔,削尖了炭条重新画起来,至此她才后悔没早些提笔练画。 粗粗画了个轮廓,又渲染了色,便卷好放入细竹筒里,打算再去磨一磨何漾。 下楼时,老旧的楼梯发出一阵响儿,正在打瞌睡的曹娘子一个激灵醒了,一下子起猛了有些头晕,扶着柜台缓神儿,夏颜路过时立即腆起笑脸:“东家,出门呐?” 夏颜嗯了一声,瞥了眼她嘴角的梦涎没多言,指着正逛店的两个小娘道:“里头两位客人,仔细招呼着。” 曹娘子捣头应了,待夏颜的身影看不见时,又懒懒散散坐了回去,对着讨论花色的小娘子们砸砸嘴。逛了半天也不见掏钱袋子,可见是俩穷鬼。 回到家,何漾难得在家清闲练字,夏颜把手中的布包放下,咦了一声:“难得你今日没去拜师访友?回来有小一个月了罢,一日日的帖子都没断过。” “那些个文会我都推了,左不过是些赏花赋诗的行径,谁耐烦天天作这个?”写好一张大字,何漾举起品鉴起来。 “你是怕肚里墨水空了叫人瞧出来是草包罢,”夏颜照例刺了他两句,又想起今儿有求于他,便又放下身段嘻嘻笑了:“我这儿有个图样子画不出来,烦请你搭把手。” “才还不是说我草包,鄙人哪里敢在高才面前卖弄?”何漾不理她,又铺了一张纸蘸墨落笔。 夏颜赶紧走到跟前,拂起袖子替他磨墨:“你会错了意,我说你是一株兰草呢。蕙质兰心,蕙质兰心。” 何漾拿笔杆子敲了她一记:“又乱用文词,说出去可不是丢我的脸。罢了,究竟要作何画?” 夏颜把自己画的粗稿展开,何漾见了直皱眉头:“练了这么些日子,你就画出这个来?是谁天天嚼草来着?” “我我我,我肚子里都是草。这不实在赶不及了,你就帮我这一回,改明儿再送你一套新书封。”夏颜哼哼了两声,拽了拽他的袖子,半是撒娇半是哀求。 何漾最受不住她这样,抖了抖手抽回袖子,换过一张干净的毛毡子,铺了新熟宣,小笔一勾握在手中,看着还在发愣的夏颜啧了一声:“还不快把颜色笔洗准备好?” 夏颜迅速换了干净的水,把小碟子一气儿摆齐,何漾已经换了墨,滴了水磨着,待她接过手去就拿出个小乳钵子,拣了几个胶条放在鼻尖一闻:“剩下的都给你带回去罢,这东西娇气,放不了几天就要变味儿。” 说罢把胶条研碎,用水泡了约一盏茶功夫,才放在小炉子上熬化了。 调制好胶便要调色,色块买回来后都磨成了粉,此时拿小勺挖了放在碟子里,用胶和匀了既可。 一套工具都备齐全了,何漾才执起笔勾线,夏颜搬了凳子坐在旁边观看,只见他下笔极稳,一通双勾白描就显出了墨韵。 “脸上五岳五官先不画了,要画出神形最耗功夫,先把衣服画好,”夏颜取出衣料样片,递给了他道,“就是这样的织花缎子,样式按照我给你的稿图画。” 何漾正画在兴头上,被这么一打岔便不乐意了:“你怎这般聒噪,我作的画岂能马虎。” 夏颜只好软了语气央求道:“何孝廉行行好,可别只顾着自己画得尽兴,我这是要送给客户审阅的。” 何漾充耳不闻,勾皴擦点一气呵成,几笔渲染下来,一副仕女图便隐隐可见了:“放心,耽误不了你的生意。” 第29章 画册 何漾双手执羊毫笔,一手蘸墨,一手蘸水,灵活交替着染色。夏颜托着腮在一边看得昏昏欲睡,在她看来,这图样已经画得足够细致了,完全达到了她的要求。可他一画到兴起,就不肯撒手了。 最后一笔落成,何漾取了印就要盖章,被夏颜急急拦下:“大哥,您这是作何?我这是样式册子啊!” “抱歉抱歉,我还当是自个儿的画作,”他醒过神来,脸上颇有些赧意,可又细想一回便有些恼了,“怎的,我落款盖章你还不乐意?你可知如今外头有多少人求我的画?” “莫恼莫恼,我不是那般意思,”夏颜拍拍他的胳膊安抚一番,这才站到正面瞧起这幅画来,“咦,这人物怎么瞧着眼熟?” 何漾听了这话也低下头端详起来,何止是眼熟,正主可不就在眼前?夏颜一插腰,沉了声音:“你作甚要画我的样子?” 两厢一对比,果真有些相似,这下他本白皙的脸眼见儿的红了:“这张画作废,我再重画一幅。” 说罢就要抽走,被夏颜紧紧捂住了:“罢了罢了,先用这幅罢,画得着实好,这笔生意准能谈成。” “不可!你一未出阁的姑娘家,画像怎能流落到外头去,”当下硬是把她的手掰开,抽走了纸夹到书扉里,“我再替你画个更好的。” 夏颜一口浊气堵到胸口,跺了跺脚撒气,却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只得又开始磨墨熬胶。 这回作画可就不那么顺畅了,何漾画上两笔,却总要修修改改,加入自己的想法,夏颜急得直跳脚:“这儿应该画琵琶扣,不是草盘扣。腰身再瘦些,衣料是贴身的!” “哪个良家子会这样穿,听我的才是!”何漾与她犟嘴,偏不如她意,直把她气得七窍生烟。 一个线稿就废了三四张纸,直到月上眉梢两人还在争论。夏颜这回是真动了怒,身为设计师最忌讳别人篡改创意,当下冷了脸,提脚就要走,被何漾一把抓住了手:“你先别恼,听我细说,你这衣裙美则美矣,可……寻常人家是不会上身的,届时惹恼了顾客岂不有损?” 这件衣裙的设计确实凹凸有致,极显线条,夏颜也是想着晚晴作为青楼女子,穿衣打扮更大胆些也无妨,可万一,真惹恼了人家呢? 想到这一层,*辣的怒火又渐渐散了,可到底还是烦他,依旧没给一副好脸色。 夏颜又端回凳子重新坐下,咬着手指思量起来,何漾就在一边百无聊赖地洗笔,把水波晃了一圈又一圈。 “这样罢,你再加个镂空罩衣,大致形状是这样的。”夏颜拿衣纹笔潦草画了个结构,涂上几点就算作是花纹了。 何漾看了,竟也能会意,重新执起笔一声不吭画了起来,这回倒是老老实实不再添减了,夏颜这才松了一口气。两人都还饿着肚子,夏颜见他画得入神,便不去打扰他,径自去厨房准备吃食了。 这几日她也是早出晚归,家里的米缸还剩一层底子了,便都倒了出来用水淘澄,切碎了青菜熬粥,又摸了两个咸鸭蛋切成小丁,一齐倒进了粥汤里熬。 早上还吃剩几个馒头,一并切成了片,裹着鸡蛋汁下油锅,不一会儿香味就飘散了出来。 何漾鼻尖翕动,肚里虽空着,心头却满足,任他俩再怎么吵闹,总不消一刻钟就能和好,倒真像两个稚童似的,想到此,又无声笑了。 夏颜在厨房里翻找一回,把短缺的食材都记下,明儿正好赶大集,菜市里的菜肉便宜,定要多屯一些口粮家来。 两人对坐吃饭,何漾说了些读书的趣事,夏颜闷闷应上两声。饭后何漾回屋继续作画,夏颜便进入空间做衣,直到打更才出来,见他屋里的灯还亮着,端了一碗热汤水送去便回房歇了,也不知他究竟熬到了多会子。 翌日清早何漾就把画稿赶出来了,双眼熬得通红,怕是一宿没睡,夏颜不禁又有些心软:“也不急在这一时半会儿,多等几天也是成的。” “你既这么看重这幅图样,想来是极重要的,早早替你画好,也好早些安心。” 夏颜接过一看,眼神顿时一亮,加了一件牙色纱衣立马就不一样了,去了低俗,更加高雅妩媚。一想到这件改良的设计是出自何漾之手,又要穿在晚晴身上,心里顿时觉得有些不是滋味了。 下半晌晚晴如期赴约,夏颜不经意细细打量起她的容貌来,五官算不上绝美,气质倒是出尘,苏敬文替她求的那件衣裳是极衬她的,眼角一颗小泪痣极有韵味,越看越觉得有种吸引人的特质,也不知她和何漾之间,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愫。 晚晴见夏颜眼神有些空了,嘴角微翘轻摇了她:“夏掌柜,现在就量尺寸吗?” 夏颜回过神来眨眨眼,把皮尺挂在脖颈上,忙清了清嗓子:“对,你随我来里间,褪了衣衫再量,那衣裙贴身,可得量准了。” 经过被何漾磋磨的那一通,夏颜更是下定了决心要把画练好。原本抱着三分玩乐的态度彻底改了,只拿出十分精神来练。 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何漾把绘画技法都教给了她,剩下的端看她自己了。写意泼墨,花鸟虫草一概不碰,只钻研工笔人物,从何漾那儿搜罗来几幅名家画作,挂在墙上照着临摹。 腕子上坠着秤砣,执笔坐得板板正正,仅勾线就能练上半个时辰,再长些就不得了,每日里还有许多工要赶。 晚晴这件衣服右衽掩襟是仿照旗袍样式,于高腰处收身,对接了一块弹性双绉百褶裙,开合处用风纪扣相连,隐在布缝里,看上去就像是一体的。外头罩了一件雏菊蕾丝镂空纱,曼妙身材若隐若现,尤其是那盈盈一握小蛮腰,叫人见了就移不开眼。 “姑娘腰身虽细,可坐久了易皱,记着时刻收腹,身板也要挺直。”夏颜替她把曳地衣摆放平,察看可有不合之处。 晚晴掩唇一笑,对镜把领口的细褶抹平:“省得了,夏掌柜倒比我家妈妈还细致。” 说了这话又自觉失口,便不再多言了,去里间把衣裙换下。夏颜拿了一只同款布兜装裹好,这也是给顾客的一个福利,凡是高级定制的顾客,夏颜都会亲制一些配饰,或手包或腰带,搭尖儿相送。 结账时,夏颜低头写收据,晚晴在店里来回逛着,忽而在一排衣裳前立住,无意识摸着上头的衣料:“我跟夏掌柜原来早就相识,只没打过照面儿而已。” 夏颜正在心算账单,并未听进,只询问般扬声嗯了一句。 “我有一件莲叶裙,就是夏掌柜做的罢,我瞧见了这些衣衫里头的‘颜’字,这才知道原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夏颜亲制的衣服,都在里头缝上了布头商标,考虑到名声的问题,只有晚晴的这一身没缝上,可她到底认出了这个,想来也清楚了夏颜同何家的关系。 写字的手一顿,夏颜诧异抬头,正想该怎么接话时,就见门口僵立着一身影,雷彩琴一只脚还未跨进门槛,扶着门框脸色铁青。 “原来是你,”雷彩琴冷笑了两声,剜了她二人一眼,扭头对丫鬟说道,“作死的小蹄子,这样的脏地界儿也敢带我来!” 一阵风似的打了个旋儿就走了,只留下她二人面面相觑。晚晴歉然一笑,低眉顺眼接过了布包,轻语了一句“告辞”。 雷彩琴的怒火让夏颜有一瞬间脑空,倒不是担心她会和自己作对,而是担心贵妇圈里会传出不利于铺子的风评,那自己多日的苦心经营就打了水漂。 一连几日,夏颜都在思考着对策,也想过是否要备礼拜访,可这件事于情于理自己都没什么错,不过是卖出了一件衣服而已,犯不着为她们的私人恩怨买单。 雷彩琴应当还没那么大影响,左不过是损失些订单而已,自己还不必做出那掉价的事情,想过一回就丢到脑后去了,梅记教坊的活招牌在那里,每日的流水也是见涨不见收的。 梅廉听了她的建议,还准备把教坊里也搭个台子,平日里就对平头百姓开放,每五日演一场,靠对外贩票获利。 “不光如此,小食、茶水甚至鲜花果子都可备起来,这些利虽薄,但赚头长,若嫌麻烦,就包给外头的商贩,也是一个进项。”梅廉兴头头地说着,夏颜一边练画一边笑听。 以往梅记教坊总是高高在上,寻常百姓难得一窥,如今也渐渐向外头野教坊靠拢了,这让梅廉在族内着实惹了一番非议,可看着账面上越来越好看的数字,他坚信这条道没走错。 虽营生方式变了,可歌舞品质却没落下,照样还得官家子青睐,广阳王府一月里就要点上两回,还有些民间的高门头老店,也三不五时请去热闹一番。梅廉两头赚钱,场次竟渐渐有些排不过来了。 这日秋高气爽,梅廉背着包袱前来告辞:“我得去江南采买几个小丫头,你可有要捎带的东西?” 夏颜把家里刚买的油泼鸡撕了一只鸡腿给他包了,又裹了两个饭团给他带在路上吃,歪着头想了一回才道:“旁的到还罢了,听说江南有种辑里丝极好,你若得空就替我寻些来,有那便宜的湖珠,也买上两把。” 送走梅廉不出几日,就有一件事儿砸了下来,欢颜成衣铺子的名声在坊间也算传扬开了。 第30章 花魁(一更) 近日来市坊间谈论的最多的,莫过于广阳王亲点了一名花魁——兰馨坊的晚晴姑娘。 据传是由五彩花车载着送进府的,至今还未送回。有人说是要纳进府里做妾,有人又说玉簪街的小院都买好了,就等着新外室住进去,夏颜听着这些人嚼舌根子,觉着都不靠谱。 妓子卑微,别说正经抬作姨娘,就连进王府做丫鬟都不够资格。只有寻常商户才会纳个青楼相好回去,像苏敬文这样的朱门公子都不能干下这种出格事儿,何况那广阳王上头还有个寡母镇着,断不可能让他做出这种荒唐行径来。 自打晚晴成了花魁,苏敬文日日喝得酩酊大醉,这日他又来何家烦扰,酒桌上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嘴里喊着晚晴的名字,又叹着说“这回好了,再不会被打了。” 何漾大多时候都无言相陪,苏大少心里苦,闷下一杯他就帮忙续上,自己却并未喝多少,最后实在看不下去了只好劝道:“你这梦早该醒了,她不是甘于人下的性子,纵然爬不得多高,自保的手段总有。” “那往后岂不是再也见不着她了?”苏敬文也听信了坊间的传闻,抱着头呜呜哭了起来。 一个大男人整天为个女人哭哭啼啼的,夏颜实在看不过眼,夹了几样菜进碗里,端到院子里去吃了。 这个晚晴闹出这么大动静,夏颜心里是有些惴惴的,那件衣衫上没有欢颜的名号,只希望这位姑娘不要透露些什么才好。 可到底还是渐渐有了风声,花车相送那日可是有不少人瞧见了那身行头,寻常老百姓与官家命妇不同,花魁在他们眼里就是高不可攀的星辰,只有那跟风效仿的份儿。 可这跟夏颜预想的行径不同,被这事儿一闹,炒名气的路子就开始跑偏了。那些官家夫人会怎样看待欢颜?若是将欢颜同青楼挂上钩,那就几乎把高端市场的路子堵死了,再要翻身可就难了。 夏颜这几日也是强颜欢笑,眉间的郁色也愈发明显,何漾问过许多回,也没从她嘴里撬出一个字。心里头烦躁,她就是不想在他面前提起晚晴这个名字。 目前看来一切风平浪静,铺子里的生意也正常。继续想这些无解的难题也无益,夏颜逼着自己潜下心来练画,只有做出更典雅高贵的衣裳来,才是眼下迷局的唯一破解。 终于在一个风和日丽的午后,一辆高棚马车从王府角门驶出,载着新晋花魁回到了兰馨坊,继续挂牌接客,只是声名鹤立的晚晴姑娘,再也不是那等白衣能肖想的了。 “东家,有几件衫子都卖脱了货,有不少人来询问,明儿个可能补齐?”曹娘子把短缺的货号记在纸上,拿给夏颜看。 夏颜接过匆匆扫了一眼,眉头拧了起来:“这条石榴裙不是还有一件,怎也记在上头?” 曹娘子哎呦一声,一拍大腿讪笑起来:“准是不知道搁哪儿了,一会儿下去找找。” 夏颜丢开单子,正了正脸色多看她两眼,这个曹娘子机灵过了头,近来常偷懒耍滑,若不是看在她能写会算的份上,早就辞了:“你去罢,货我会尽快补齐,这几日不成了,你同客人耐心解释着。” 曹娘子乐呵呵应了,卖的货少了,自己正乐得轻松。 再过了三五日,到底担心的事还是来了。冬至前一日,两个自称是广阳王府的仆妇,来店里把夏颜请了过去,还来不及回家通传一声,人就被夹着走了。 广阳王妃是个二十来岁的妇人,身形微胖,脸盘圆润,看着倒是和善的,一张脸更是保养得宜,嫩白得犹如牛乳似的。 “你就是夏老板?”姜王妃坐在罗汉床上,拿铜箸子拨了拨手炉里的香炭,眉眼微微一抬,“怎么竟是个小姑娘?” 夏颜跪在织花毛毡子上,伏地的头轻轻抬起,声音里并不见慌乱:“回娘娘的话,民女就是夏颜。” “你那生意可好?听说梅家教坊的舞衣都是你做的?”她把手炉搁置一边,挪了挪圆枕,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倒有些才气,有几件衣裳,我瞧见了都挪不开眼呢。” 夏颜低垂着眉眼,恭顺答道:“娘娘谬赞了,不过是些村衣俗物,入不得娘娘的眼。” 姜王妃勾了勾唇角,把手上的猫眼戒指转了转,对下头人说道:“不用这般拘礼,看座罢。” 小丫头端来了小圆凳,扶起夏颜落坐,又摆上了茶果。 “你那些衣裳还叫俗物,我们这些人穿的可不是破烂了?”说罢抿了抿鬓角笑了,“难为你能想得出这些巧思,可不把我们的花魁打扮得天仙似的。” 一提这话,夏颜心里骤然一紧,刚要起身解释,又被岔开了:“唉,这位花魁也是好才情,吟诗作对信手拈来,那句‘矜矜桔梗花,寂寞开无主’连我听了都怜惜起来。” 桔梗花正是晚晴身上料子的花色,没想到她还能拿这个做文章,电光火石间,夏颜立刻接道:“桔梗不过是田间野花,哪里能同明珠争辉。” 说罢从袖袋中掏出一只锦盒,在王妃面前徐徐打开,里头躺着一条水晶粉蝶攒珠手链,一对蝶翅中央各嵌着一颗珍珠,粉白相间,莹莹生辉。 这是梅廉之前送给她的谢礼,水晶剔透,珍珠莹润,也是夏颜目前唯一能拿得出手的礼,虽在王妃看来并不是什么名贵物件,可夏颜的本意也不过是借此表明态度。 果然姜王妃听了这话眉间一舒,朝底下人抬抬手:“你有心了。” 紧接着一个丫鬟来收走了珠链,另一个丫鬟把去了核的鲜枣放在夏颜的小碟子里,见及此她的心头总算松了一口气。 “明儿个就是冬至了,家宴的衣裳可熏好了?”王妃偏过头问身边的大丫鬟。 那丫鬟叠手立着,低下头规规矩矩道:“旁的都备好了,就是那件大红撒花袄子上的金线断了几根。” 姜王妃听了也不动怒,依旧懒洋洋地说:“怎这般不小心?哪个弄断了,可罚了?” “已经在廊下跪着了,”大丫鬟把已经凉了的茶换过一盏,“要不穿那件豆绿银鼠皮袄?” “太重了。” “针线房刚送来一套黛蓝缂丝褂子……” “我又不是老人家,穿那般老成作甚,”姜王妃打断了丫鬟的回话,叹了一口气望向夏颜,“夏老板,你说是不是?” 夏颜听了这一出,哪里还不知道话里的意思。姜王妃未必就少一件衣裳穿,不过是借着这个由头,想难为一下她罢了。虽清楚王妃的用意,可这活儿却不能不接,不仅要接,还要接的漂亮,最好能把晚晴的那一件比下去。 不过只有一天时间,夏颜额角微微有了汗意,她起身朝王妃拜了下去:“民女愿为娘娘效劳。” “我乏了,你先下去罢。”姜王妃掩唇打了个哈欠,挥挥手就让夏颜回去了。 夏颜立在廊下,等里面伺候汤水的丫鬟出来了,便笑着迎了上去:“姐姐好,给姐姐请安,娘娘派给我一件做衣裳的活计,可还不知娘娘的身量尺寸呢。” 那丫鬟没理会夏颜,脚下的步子不停,匆匆往前走着,行了几尺还见夏颜跟着,只作不耐烦道:“娘娘的尺寸怎会交给外人,你趁早死了心罢。” 夏颜立在原地,咬了咬嘴唇,自己到底是想浅了,这身衣裳怕是根本不会入王妃的箱笼。虽有些沮丧,却必须要打起万般精神来应对,她拍拍自己的脸,鼓了鼓气。 一回到家,她就把自己关在空间里,先定了一份详细的计划表,定要赶在明日午时前把衣裳赶制出来送到王府去。 身为王妃,什么样的锦缎华服没见过,像晚晴那样的妆扮,在她眼里反倒落了轻浮,从她寥寥几语中,也能听出一些轻视的意思来。夏颜这回要设计的衣衫,定要以端庄大气为主。 王妃身形微福,腰腹和臂膀的肉难遮,夏颜想起了隋朝服饰中小袖高腰的样式,再搭配着彩云肩,就能很巧妙地把这两处缺点遮蔽了。 有一块翡翠羽织锦缎是夏颜早就买来的,原想着是给自己做一件体面衣裳,出入大户人家也不会被人看低了去的,眼下只得把这件取来,回忆起王妃的身量,凭着自己的经验裁剪起来。 彩云肩只挑那颜色华贵的料子,在上头按着花纹串了玻璃彩珠,光是缝这一个就费了大半天功夫。 罩在外头的衣裳质薄,在冬日里穿着就显单薄了,可王妃本就圆润,再穿着厚厚的袄子,可不就更臃肿了。夏颜也是想到了这一层,翻出一块桃红剪绒料子,又做起内搭。这时节已经有织造厂能做剪绒,可到底手艺比不上这个细密,御寒效果也不如,拿螺纹针织料收了口,一套衣裳总算齐全了。 虽不似晚晴那件新颖妍丽,可胜在庄重华贵。夏颜熨平了一块四方真丝巾子,搭配着水纹棉布滚了边,将一套衣裳包裹好,打了个漂亮的结儿。又取出印着欢颜名头的牡丹笺,在上头写了自家名号并祝辞,才马不停蹄送到了王府去。 姜王妃半阖着眼躺在榻上,让小丫头给捏臂膀,乳嬷嬷走了进来,在她耳边低语了几句。 “罢了,难得她能在一天内做出来。那衣裳就赏给下头罢,也是个被人利用的,不必为难狠了。你只需盯着兰馨坊就是,”姜王妃把被子拢好,又把脚伸出来让丫鬟揉捏,“这个花魁倒是有些手段,想用一招祸水东引,引咱们把气都撒在别人头上,嘁,岂能如了她的意?” “不过是个出来卖的,还能翻出浪不成。”乳嬷嬷摆摆手叫小丫头退下,亲自坐在脚凳子上揉捏起来。 第31章 古怪(二更) 晚晴的这场风波,不过飘了几滴小雨就消弭了。 度过了这次危机,夏颜愈发沉下心来,花了几天时间,把短缺的货全都补齐,又画上十来幅样稿。如今她的落笔已有些像样了,虽不及何漾画的细致传神,可也算能拿得出手了。 夏颜临睡前都会把最近这些事揣摩一遍,愈发觉得自己像是入了一个套,有种被人利用的感觉。 这时代到底良贱有别,通常良家子若是知道了妓子也来逛店,早早就会避了出去,有那保守的店商保不准还会把人轰出去,和服饰沾边的店铺尤其注重这些,是以花楼姑娘逛街一向低调,单看晚晴独自出门不带丫鬟就能知道。可为何一件衣裳就能闹得巷尾皆知,这各中缘由就微妙了,若说这里无有心人推波助澜,那未免也太凑巧了些。 至少这件事儿一出,她将来要再想登夏颜的门是不可能了,除非一开始,她就抱着撕破脸的目的来的。 幸亏这次没闹出什么毁坏伦常的丑闻,王妃依旧高高在上,晚晴依旧挂牌接客,是以在坊间不过当做一件风流雅事传开。 夏颜把这几桩事梳理一回,觉得还是告诉何漾一声为好。 得了空便精心准备了几样小菜,温了一壶酒,同何漾对饮谈心,待哄得他心绪颇佳的时候,把这件事略略提了。 何漾听她一通叙述,眉头越皱越紧:“这样的要紧事,为何现在才说?倘若当日你入了王府,冲撞了贵人该如何是好?无人替你周旋,岂不是死在里面也不知!” 何漾胸脯起伏,显得很是激动,连眼眶都有些发红,夏颜自知理亏,闷着头不吭气儿。当时出了那样的事,她也有暗暗较劲的意思,想着既然晚晴能闹出这场风波,自己也能凭一己之力摆平。到底还是忽略了这里头的凶险,也亏得自己鸿运高照,碰上了一个还算好性儿的王妃。 “我省得了,下次再不做这样的糊涂事儿了,有差错一定同你商量,你可是咱家的靠山呢,靠山老爷!”夏颜笑露了一口小白牙,又是添菜又是倒酒,还把他的文思才情夸了一通,直把他夸得没了脾气。 何漾到底还是不放心,又仔细问了许多细节,一双眉头也是越锁越紧:“以后若是碰到兰馨坊的人,早早避开才是。” “这还用你提点?我早把她拉进黑名单了。”夏颜剥了一颗盐卤花生扔进嘴里,又嘬了嘬指尖,砸吧着味儿。 何漾一把抓住她的手,瞪了她一眼:“你这吃相忒不雅,可得请个女教引回来拘拘你了。” 抖出了憋在心里的话,夏颜浑身轻松,立时又有心情同他斗嘴了:“爹爹说我这吃相有福!” 一切似乎又归于平静,只有一样不同往日了,欢颜成衣铺子的名声在坊间走了一遭,风头日盛了起来。 也有些富商家的媳妇姑娘来定制了,夏颜每日里背着工具包,驾着小骡车,出入朱门绣户替人量体裁衣。一日日下来,比成衣的生意赚得还多。做一件定制衣能抵得上几十件成衣的赚头,这些富裕人家不在乎钱财,只要做得别致出挑,再高的价儿也能出得起。 这时代的官富攀比成风,先前夏颜替知州家的命妇设计了一件麒麟踏云刻丝披挂,要价二十两都愿意买,虽比丽裳坊动辄百两的褂子贱价多了,可到底打开了一个新市场。夏颜出手的衣衫,不论质量款式都不比丽裳坊差,甚至更有灵气些,这些官富又不是傻的,自然拣那更合算的选。 渐渐的,丽裳坊的一些客流就被欢颜给截去了。 如今已有了一批稳定的定制客源,夏颜便想着把品牌拆分开来。目前“欢颜”主要面对的是平民市场,时日久了便给人一种低廉的印象,这对于高级定制来说是不利的,眼下最好再开辟出一个新品牌来,也不需太过累赘,最好与“欢颜”一脉相承。夏颜想了两日,便决定将定制的名号定为“贵颜”。 除了定制,新年的成衣也该备起来了,还要替梅记教坊的新舞设计衣服,三管齐下同时忙活,日子虽过得紧凑,可银子也淌水似的进账,如今夏颜已经能待在空间一整个白日了,从早到晚不停歇地赶工,一日能做出一百来件成衣,铺子里的供货已基本不成问题了。 冬日里一大清早,夏颜把发黄的旧白绸用淘米水浸了,捏着一角反复抖落,每日里这么泡上一泡,不出几天黄渍就淡了。冬日不兴做木工,何大林完成了手头的活儿,就提前归家了。夏颜接过他递来的包袱,几块颜色正的缎子扎裹得结结实实。 “前儿个王府发下来的节礼,你挑挑可有中意的,余下的就送亲访友。”何大林身上的棉袄还是去年的,补了两次花又破了。 西里间的桌案上铺满了零碎纸剪,何漾正用小竹片抹着浆糊,把一套名家墨宝装裱齐整,听见这话笑了起来:“她哪里还会缺这个,那小铺子的红火劲儿你怕是还没瞧见罢。” 何大林这几月都闷在秋山不出,确实对外头事一无所知,当下很是诧异地看向夏颜。 夏颜把缎子折好,要送几户人家已经有了谱儿,听了何漾的话,抬头朝何大林粲然一笑:“爹,今年压岁钱我来包,给你包个大的!” 如今开了铺子,月赚一二百是稳妥的,再加上定制的利,整整五百两的银票就搁在钱匣子里头。攒出了这么多钱,夏颜便想着再拓展些铺面。 生意起来了最忌讳挪窝,要是还在玉明街上就好了,再换成大点的门头,装修得更气派些。托人去打听了,看附近可有要出售的铺子,这次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盘个门面下来。 年关将近,夏颜盘起了账,她记性好,记账也细,都是自己亲手做出来的东西,一件件都有印象,只是这个月的钱货却越算越蹊跷。大账面上倒没什么问题,只有些送给客人的添头总莫名其妙少了的,荷包六七个,帕袋十来个,还有些串珠络子之类的,和卖出的衣裳一比较,就对不上号了。 夏颜问过曹娘子一回,见她支支吾吾的,说上两句就岔到别的上头,便晓得其中猫腻,前阵子忙得脚不沾地就疏于看管了,看样子这样的雇工是留不得了。 生意已经上了正轨,凡是都能拿出个章程来,这回寻摸人,只要那能写会算、老实勤快的就好。想及此,又跑到牙市里,托那相熟牙侩留心着。 梅廉从江南回来了,采买了十来个小丫头,送到夏颜这儿来量身段,本就小的阁楼里挤了一水儿的小姑娘,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很是热闹。 芝姐儿上楼来时,瞧见了这光景,立在楼梯上就不动弹了。还是有个丫头问了一声,才引起夏颜的注意。 一见有了个相熟的人,夏颜立刻松了口气:“谢天谢地,总算来了个识字的。” 芝姐儿家里早先有田地,佃户交上来的口粮账目都是她记的,简单的字也会写上几笔。 “现下可有空?来帮我搭把手,我量了尺寸你替我记上。”说罢把耳朵后别着的眉笔取下,朝她招了招手。 芝姐儿先还愣着,听见自己也能帮忙后,兴奋地小脸一红,脆生生应了。 夏颜动作快脑子灵活,手里皮尺一掐就报了数,再一转手从尺子另一头倒着量,数目也算得准。她报得快,芝姐儿竟也跟的上,字虽写得不好看,但数目却记的清清楚楚。 十来个女孩子,颈肩胸腰各项尺寸,不出两刻钟就量完了。送走了这群闹哄哄的丫头片子,夏颜取了一只梅花络子,上头串了几颗小湖珠,又从柜子里拿出一只小瓷罐子,搭在一起当做谢礼:“昨儿新得的槐花蜜,我不好这口甜的,给你拿回去煮糖水喝罢。” 芝姐儿却连连摇头不肯收,这一小罐子可不得好几钱银子,瞧着还是未拆封的,那络子上头串着珍珠,肯定更是值钱了,芝姐儿一模自己的袖袋,面上有些红热,到底还是拿了出来:“今儿我是来送这个的,哪还能平白要你的东西。我做的不如你好,可别嫌弃。” 她手心里摊着一个小荷包,下头坠着五彩绦线如意结,面上倒没绣花草,只绣了个招财进宝的铜板,夏颜一见就乐了:“正好,礼尚往来,我还你一罐子‘甜甜蜜蜜’,络子可不是白送的,今年压岁钱我就不给了。” 两人正说笑,底下的曹娘子仰着脖子叫了一声:“东家,有客上门。” 夏颜让她略坐坐,就去招呼客人,只不一会儿,底下说话的声音就越来越高:“你只管做出来就是,尺寸大差不差就成。” “这位客官,量体裁衣不比成衣,最是讲究个高矮胖瘦,您不让我上门去,那就自家量了尺寸送来,这样,我写个单子,你照着上头的目录来量。” 芝姐儿好奇,站在楼梯上,觑着楼道空隙往下瞧,只见是个带搭耳帽的男子,捂住了头脸,只留一双眼睛在外。 夏颜同那人说了两句,便又爬上楼来,芝姐儿见夏颜手上有事儿要忙,便要告辞,夏颜对她摇了摇手:“你略等会儿,你大伯给你留了几块缎子,我都包好了,待会儿同我一道去取。” 说罢她从桌上取了几张画稿,芝姐儿瞧着新鲜,也跟着下了楼。 “客官,既是给家里长辈做衣,我挑了几种样子,您看哪个合适?”夏颜把几张图一一摊开,那人皱了皱眉头,即使蒙着脸也显出不耐。 “不要这些花样,只做那最寻常的样式就成,不过要尽早出货,三日可能得?” “哎呦,客官,您这可是为难我了,眼下正是年关,总得让我过个年不是?” “过完元宵可就迟了,最晚初十,我多付你一成银子!” 夏颜估摸着初五过后就没多少事了,几下赶工也能完成,便点头应了,收了定金便提笔写契据,还嘱咐他这两天一定要把尺寸送来。 “这个你不用愁,今儿打烊前就给你送来,不过有一点,你做衣的料子,要用这个。”说着他把肩上的包袱解开,取出一块黑底银纹妆花宫绸来,上头绣的花样倒也新鲜,不似回纹云纹这些,倒有些像不认识的字儿。 这样的轻省活计是少有的,不用想样式不用配花色,跟寻常裁缝倒没什么区别了,当下也不好意思按高定的价码收钱,只把契据上的价钱又改了。 第32章 下套(三更) 待送走了这位顾客,夏颜便把柜台上收拾一番,提前放了曹娘子回家去:“过两日就是年三十儿,剩下几天都许了你假,照例算你工钱,年底了也给你包个红包,这俩月辛苦你了,只年后你就不必来了。” 曹娘子先还喜笑颜开,听了最末一句,一口气差点提不上来,瞪圆了眼儿,喉咙里咕噜作响:“东家,这是为何!” “不为旁的,本就是短工,日子到了而已,”夏颜只说这么一句,曹娘子脸顿时青了,咬了牙转身就要走,又被叫住了,“等会儿,铺子里的钥匙可在身上?” 曹娘子朝地上啐了一口,拽下腰间的钥匙,一气儿扔到柜台上,撞倒了小插瓶,猛一转身走了。 本是好聚好散的事儿,她偏要这般做派,夏颜冷笑两声,收起了钥匙,把被弄乱的柜台又重新收拾了一遍。 不过两刻钟功夫,先前下单的那位客人又去而复返,手中拿着一张单子,上头记着的尺寸数目工工整整,还标记了一些内行话,显然是个会裁缝的人写的,夏颜心下诧异,却也没有多问,仔细收好了。 待那人出门了,芝姐儿还盯不住地看,夏颜奇道:“人都走了,你还盯着作甚?” 芝姐儿面上一红,绞了绞腰间新带上的坠子:“我以为是熟客,那人腰上也别着这样的坠子,我瞧见了上头的荷包,绣着欢颜俩字呢。” 夏颜当时没注意,听了芝姐儿的话倒是诧异,这还是梅廉从江南带回来的一盒子湖珠,她做了十多个腰饰,送了不少给梅廉做人情,想来是他的朋友也未可知,当下也未多想,只收拾了料子,关门落锁。明儿一天还要盘点,再接下来就是热热闹闹过年了。 今年过年可比往年热闹许多,何漾中了举,连隔着两条街的也来送礼,光是一家家还礼就费了七八天功夫,小骡车上堆满了东西,一日跑上十几家,一双腿就跟灌了铅似的。 “明年咱们躲回乡下去吧,这么折腾可吃不消,”夏颜把衣襟的扣子解开,掀了两下扇风,一股子热气窜出来,“下午咱烤羊肉吃,小武子前儿送的一条羊腿还没动呢,我挂在檐下头,怕是早冻硬了。” 肉太硬了提不动刀,少不得还得何大林亲自来切,一寸长的小肉片串在铁签子上,放在炉火上烤得油滋滋的,夏颜花大价钱买了几两西域香料,捻起一撮孜然撒下去,喷香直往鼻孔里钻。 “羊肉上火,可不兴吃多了,吃完这个再吃旁的,鸡肉也串好了,蘸着酱料吃最嫩。”夏颜看这爷俩狼吞虎咽似的吃相,自己倒没吃多少,都留给他俩了。 何大林在外做工一连几月没吃好,甫一闻见这野香,哪里还顾得上其他,嘴里塞满了,嗯嗯哈哈应了,吃完十串子还不过瘾,又去切了一盘子来。 一家子正吃得兴起时,槛外来了一人,穿着貂毛大衣,戴着麂皮手套,提着几样体面节礼,满脸堆笑对着仨人拱了拱手:“唷,这味道几里外就闻见了,夏老板倒是会吃。” 夏颜见了这人,立刻放下手里的串子,恭迎上去:“稀客稀客,白老板今日如何驾临寒舍了?” 织云布庄的白老板进了屋,把礼品搁在堂屋桌子上,客气同三人见过礼,才由何漾引入内室喝茶招待。夏颜手忙脚乱把煤炉子熄了,肉也收罗进盆子里,往灶台上随意一搁。烤串虽香,可到底吃相不雅,一家子关起门来吃喝便罢了,当着外人可就失礼。 白老板是吃了饭来的,夏颜也不同他虚礼,换过一身干净衣裳才又出来见客。何家爷俩也知几,晓得是来找夏颜谈生意的,当下也让出了屋子,让他二人谈事。 白老板喝了一口茶,连沫子也一并咽下,随意打趣道:“夏老板,最近贵人事忙,都不来光顾小店咯。” 夏颜听见这话,眼珠一转,心里有喜面上不显,当下也顺着他的话说:“瞧您说的,我如何会忘了您这个贵人,当初在织云坊可是淘澄过不少好货,这不发家还得仰仗您呢。” 话中机锋一来一回,两下里都有了默契,白老板也不再拐弯抹角:“近日我那铺子里新进了一批货,夏老板有空就赏脸逛逛?多的不敢说,一二成的利总能让些。” 夏颜呷了一口茶,抿唇而笑,也不接这话,反倒左顾而言其他:“听闻白老板的公子中了相公?恭喜恭喜。” “惭愧惭愧,不及何孝廉前程高远。”甫一被岔开话题,白老板心里有些不乐,这就是不想合作的意思了? 夏颜此时面上不露,心里却盘算了起来。 如今供货的织造厂价格虽公道但路程远,且货色单一,有时寻不到想要的花样,还得去外头绸缎庄上买。可白老板的布庄却不一样,织云坊在凌州城是首屈一指的大店了,别说临近几州的进货渠道,就连江南的织造厂都递了样品册子给他,夏颜每回去选布,只需摸看一回就能下单,若是能跟他长久合作,也是一件划算的买卖。 可这价钱自然是压得越低越好,夏颜心里拿定了主意,却不急切,说完了科举又绕到旁的话题,现在是织云坊有求于她,架子自然要端起一些。 白老板见话头越扯越远,心里不禁急躁起来,欢颜成衣一月至少两千件衣裳销出,名贵绸缎也日渐耗费,这么大一块肥肉咬不到嘴,怎能甘心。就怕别的同行也来争抢,这才大过年的也火急火燎赶来。 白老板见一计不成,便转了话头,苦下脸来哭穷:“唉,如今生意难做,这个年着实难过,长此以往,我一家老小都要嗑西北风了。” “您言重了,旁人说这话还有三分可信,白老板这样的人物,就是逗我们玩笑了,不说其他,同丽裳坊的订契可就没断过。” “唉,您是不知,如今丽裳坊也是生意难做,这不前儿个梅老板才出门要账去了,大年下的,若不是日子难过,谁还吃这苦头。”白老板透露出这一两句,就是想哄她高兴高兴,可见她还是不肯松口,只得在心里骂了一句小狐狸,又绕回话头,“我也知道,如今家家艰难,不如这样,夏老板往后光顾小店,一律六折如何?只求您多照顾些。” 夏颜见达到了目的,也不再扭捏作态,当下以茶代酒敬了一杯:“白老板果然爽快,往后我那小店还请您多多关照。如今家里忙乱着,等过完年再拜访贵府,把这合作的事项定下。” 白老板送来的礼,夏颜只收了一半,另一半按俗又还了回去,至此两人也算有了口头约定。 眼看初十快到了,夏颜推拒了一切来往人情,把去年末定制的那款衣裳裁了出来,何漾无意间撞见了这块料子,拿在手里端详片刻才道:“这上头的绣花倒像是蒙文。” “我瞧着也像是字儿,如今有钱人家不都时兴在衣衫上绣经文么,没准鞑子也好这个,是个汉子给自家老娘定制的,也是个怪人。”手上的针钝了,夏颜随手往脚边的石头上磨了两下,才又订好一颗盘扣。 初十这日一早,夏颜就开了铺面,门口的泥地被冻硬了,冰渣子铺了一层,一不小心就会滑跤。夏颜从空间里割了块红地毡铺在外头,新年开业第一天,总得装扮得靓靓丽丽的。如今这条街上还冷清,寻常人家得过完了元宵才赶工做活,夏颜见左右无事,便把画具铺展开,在柜台上就练起画来。 早先下单的那个蒙脸大汉如期而至,匆匆付了尾款就把货提走了,夏颜追出去叫了两声也没回头,手里捏着空落落的牡丹笺,上头的贺辞将将只写了一半。 又是一年一度广阳王府元宵宴,老百姓们就在外头听个热闹,梅记教坊带着新采买的舞伎去演舞了,西坊市的舞龙舞狮绕城转了一圈,夏颜把新做好的衣裳熨烫平整,这次又上新了十种样式,连那开春的单衫都挂了出来。 眼看日头晚了,便把防尘罩铺好,准备落锁回家。突然日光一暗,店里闯进了几个五大三粗的妇人,边上那个夏颜见过,正是姜王妃的乳嬷嬷,打首的那个婆子年纪最大,恶狠狠地瞪了夏颜一眼:“你就是夏小娘?” 夏颜见来着不善,谨慎地握起手边的熨斗,低低回答了一声“是”。 那婆子见了夏颜的小动作,从鼻孔里哼出一声:“识相的就放下手里的东西,同我们走一遭,大年下的,我们也不想闹得太难看。” “不知我犯了什么错儿,要劳烦王府的人马兴师动众?” “夏老板去了便知,做奴才的不过是奉命行事。” 夏颜眼看这阵仗怕是不能善了了,只得沉了沉气,又软和了语调:“我同嬷嬷们去便是,只是总得知会我家里人一声,免得他们担心。”说罢就看见隔壁店铺的老板在门口张望,同他打了一声招呼,从袖子里掏出银子塞过去,请他往家里走一遭。 就这样没头没脑被“请”进了王府,夏颜顿生一种荒唐之感。外面平头百姓挤破了脑袋都想进来见识一番的人家,竟让她一月里来了两回,自己同这广阳王府还真是孽缘不浅。 第33章 脱身(城) 何漾听了夏颜的口信,又听那报信人把情况说得凶险,顿时坐立不住,匆匆取了名帖就往王府跑。跑了一头一脸的汗,也来不及抹,拐到角门边给门子递了帖子,又使两个钱,门子才应了往里递。 不一会儿出来回说他家主子没空见客,何漾心头一阵急痛,正想着是否要往别处使力,就瞧见领着一众舞姬往外走的梅廉。 慈辉堂里,老王妃坐在上首,一脸威严,几个老小姨娘立在身后,大气儿也不敢出,姜王妃坐在下手,低垂着眉眼,盯着自己的蔻丹指甲瞧。 “外头可散席了?”老王妃没有理会跪在下面的女孩,问旁边的嬷嬷道。那嬷嬷答了一声“是”,老王妃又揉了揉眼穴。 “叫她们不必来拜见了,就说我乏了,”而后眼锋一转,一双虎目死死盯着夏颜,“我不同你多废话,这两件衣衫可是你做的!” 两件衣服砸了下来,其中一件正是替那蒙脸大汉做的,另一件湖蓝锦绣白虎罩甲则是从没见过的,夏颜心知这两件衣服怕是出了什么差错,只得如实答道:“回娘娘的话,这件黑底银纹常衣是民女做的,另一件却不知。” “你好大胆子!竟敢送寿衣来!另一件衣裳你为何不肯承认!两套衣服是一齐送来的,难不成这件还是自己变出来的不成!” 夏颜一听寿衣,心就凉了半截,这时代的寿衣她见过,和这件并不相像,也不知这里有什么蹊跷。再一转念想到上面绣着的蒙文,心里隐约猜着这怕不是鞑子那边的丧葬衣?可眼下也容不得细想,只能尽快想办法撇清自己。 既然已经承认了是自己做的,再贸贸然说出冤枉的话,恐怕惹人嫌弃,当下俯首恳求道:“那件白虎罩甲确实不曾见过,可否容民女细看一回?” 见上头没有回应,便大着胆子把衣服拽过来,翻到衣领内侧,上头明晃晃缝着欢颜的标签,一颗心更凉了,这嫁祸之人准备着实充分。 但也不是无解,总有些蛛丝马迹能证明自己清白,端看这老王妃肯不肯听进了:“娘娘,这衣裳虽有欢颜的签号,可却不是民女做的,娘娘可以细瞧,这两件衣裳的针脚可有不同。” “谁耐烦看你这些针头线脑的,这上面既有你铺子的名号,也算不得冤枉你了。更何况你也承认了这寿衣是你亲手制的,光凭这一点,打死你也不为过!” 老王妃正要发号施令,被下手的姜王妃温柔安抚住了:“母亲不必动怒,依儿媳看,这事儿怕没那么简单,既然牵扯到十年前的旧事,还是仔细些好,免得判了冤错官司,传出去也不好听。” 她给身边的乳嬷嬷使了个眼色,那嬷嬷上前去把两件衣裳一通比较,垂手回道:“确实不一样,夏小娘这件衣裳针脚与众不同。” 机缝针脚与平缝针脚当然不同,缝纫机有梭子,面底线相勾,就算用剪子剪断了其中一截,要想用手掰扯开也是极难的,可平针缝只要剪断了线头,就整个都散了。 当然这些弯弯绕绕的话术说出来,养尊处优的老王妃也不一定听懂,可有了乳嬷嬷这句话,夏颜的底气就更足了:“还有送到贵府的时候,可有随附一张牡丹笺?” “确实有一张笺子,只不是牡丹的,是梅花烙的。” “那这里就有蹊跷,定是有人仿制的,凡是贵客在欢颜定制,民女一定亲手写祝词的,那笺子也是统一的牡丹花。” “这倒是真的,上回这小娘子送给我们娘娘的包袱里头,就有这么一张,我亲眼查验过的。”乳嬷嬷立在下手,随着夏颜的话头接道。 虽不知道姜王妃主仆怎么会突然替自己说话,但此时夏颜的心里只有感激的份儿。 老王妃沉默了,揉着额角仔细思考着这里面的关窍,半晌,她才睁开一双疲惫的眼:“你的意思是有人嫁祸与你了?你可有凭证?” 夏颜听老王妃软化了口气,立刻抓紧机会道:“若说凭证确实不足,可也有些线索摸藤,请王妃允许民女同家兄见一面,或许能找出实犯。” 老王妃允了,夏颜磕了一头,提起裙子就朝外跑,两个丫鬟跟在后头都撵不上。穿过垂花门出了内院,与正在疾步徘徊的梅廉撞了个迎头。 “你可算出来了,到底发生了何事?”梅廉急不可耐问道,眼神将她通身一扫,见没有挨打才放下心来,“你哥哥在外急得不行,眼下怕是要去苏府求人了。” 夏颜把前因后果简单说了,又重点提了几个关键,才问道:“我送你的那些坠子,你可都送人了?送给哪些人可还记得?” “旁人都没送,只送了几个教坊管事,与这又有何干系?” “既是这样,人就在你教坊里头,你快去拦了我哥哥,到你教坊里拿人。” “就这样贸贸然去捉贼着实不像,你可记得那人长相?” “不好说,他蒙着脸,”夏颜此时出不去,来来回回踱步伤透了脑筋,那蒙面大汉来的时候,还有谁在旁边来着?突然灵光一闪,夏颜立刻揪住梅廉的袖子,“去我二叔家找芝姐儿,就是她瞧出那人腰间的坠子的。” 夏颜在王府门口等得焦急,两个丫鬟坐在廊下打哈欠,被寒风一吹背后凉浸浸的,俱都有些不耐烦,其中一人小声道:“不如把人捆了关进柴房去,等明儿个再提溜去领罚,眼下这个时辰,主子们都该歇下了。” 另一人点了点头,起身就要去压制夏颜。夏颜听见了她们的议论声,回头狠狠瞪了一眼,那丫鬟吃这一记眼刀,立时愣住不动了。 正僵持间,门外传来一阵吵嚷,那丫鬟走到门口询问,得知是把人绑来了,立刻回身前去通传。 已是亥时,慈辉堂里还一派通明,广阳王下了宴席,坐在上首肃着一张脸,老王妃撑着身子,仔细听下头的何漾细细道出原委。 芝姐儿去了梅记教坊,果然认出了人。那人虽蒙着头脸,但一脸络腮胡子还是藏遮不住,芝姐儿再一比较他腰间的配饰,香袋、玉佩、荷包俱都一模一样,立马就确定了身份。当时就有人举报初十那日确实见他拎着一只欢颜的布兜回来的,可那人先还叫嚷着冤枉,被何漾带人塞住嘴,进屋一通翻检,终于翻出了那只布袋。 若是寻常布袋倒也罢了,这只布袋的料子和先前做的寿衣里子一模一样,都是夏颜从空间里挑选出来的暗纹碎花,天底下再找不出相同的,几下线索一串,就形成了一个证据链。 那人跪在地上,见无处抵赖,又被何漾几句话轮着恐吓,便止不住发抖,一边磕头一边告饶。这下还有何可说的,老王妃铁青着一张脸,逼问他另一件衣服是从哪儿得的,那人只一口咬死了说不知,那衣裳是有心人匿名捎给他的,他只需拿钱办事,便可多得一倍。 这话里漏洞百出,老王妃自是不信,只让人拿了下去棍棒伺候,后面审讯的事儿众人就不得而知了。平白遭了一场无妄之灾,夏颜觉着很是烦躁,但好在尽快洗刷了冤屈,那点子愤懑也淡了。老王妃面上过不去,勉强提了提精神,斥责了梅廉一通,说他有失察之责,又着人取了一套宝石头面来,就当是给夏颜压惊了。 夏颜当下也不客气,很是爽快地接了。经过这一通闹腾,直到子时才歇了,王府备了车马将他二人送回何家。 马车内两人相对无言,夏颜阖眼靠在车壁上小憩,突然掌心一热,低头一望,只见何漾攒着她的手细细摩挲,从指尖到腕口,轻轻拂过。 夏颜知他心中后怕,自己又何尝不是,至此时两人都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当下一反手握住了他,轻轻捏了捏,又合上眼昏昏欲睡。 翌日清晨,夏颜懒洋洋赖在床上,难得不想开铺营业,昨晚闹哄哄的,许多事来不及细想,眼下神思清明了许多,便仔细回忆着每一处细节。 凡是总要讲究动机,夏颜自认和相熟之人并无矛盾,那又有谁想将她置于死地?私人恩怨没头绪,那就只有生意对头了,夏颜想起那张行家才能写出来的尺寸单子,又想到刚过完年就出门讨债的梅老板,还有嫁祸之人偏偏就出在梅家教坊里…… 若说是巧合也太不合理,哪有人年前不讨债偏年后去的,这不是明摆着触人霉头的事儿么。若说是有意躲事,那可真是心思缜密,这个套子怕是从一开始就想好了万全对策。 可这主谋千算万算也没料到,最后会因一个小坠子把人给揪了出来,更没想到还有个布兜成为铁证。那大汉怕也是起了贪小便宜的心思,见那袋子精致耐用,就自家留了下来,想来一个布兜也不值当什么,却没料到会被人强行进屋抄检。 还有许多疑点未解开,昨晚听王府众人话里的意思,这里头似乎还牵扯到一些陈年秘辛,虽忍不住好奇,可这种事还是离自己越远越好。 这次梅记教坊出了大差错,在梅家也引起轩然大波,梅廉趁势换了一批管事,原本派系林立的教坊,猛然间被箍得铁桶一般。可到底还是惹怒了广阳王府,自打那夜之后,梅记教坊就再也没入过王府的门。丢了广阳王府这块招牌,梅记在官家府邸中的影响也日渐式微,最后只得把全副精力投入到坊间。 第34章 过招(城) 过完元宵,何漾就要入京赶考了,此次南下路途遥远,至少得两月才能抵达。 京城价贵,租屋尤其不易,住客栈又太嘈杂,花销也不少。好在苏府在京城有宅邸,也有为官多年的亲戚可照应,何漾只需递上名帖并苏老爷的手书即可。 这次赶考的花费,小百两是少不得了,何大林一时还拿不出这许多,就想着去亲戚家借些,夏颜本想贴补上去,不料何漾挥了挥手,让他们不必操心,转头就把自己早年搜罗来的古玩贱卖了大半,将将凑齐了盘缠。夏颜雇了一艘船舫,收拾了两大箱细碎,又把几张十两面额的银票装在防水荷包内,缝于他的贴身衣物中。 赶考这日,一大家子并几个相熟街坊都来送行,夏颜煮了十来个鸡蛋散给同行的举子,又下水查看船舫是否结实,把自家做的黄布旗子插到船头,“奉旨会考”几个大字在风里招招摇摇。船篙一撑,漾起一道道波纹,何漾打头立在船尖,直到岸边人影缩成一个小点才收回目光。 三月里,皇家举行过亲蚕礼,养蚕缫丝的行当热火了起来,小芦河边的大小作坊家家支起了大锅炉,蒸笼里铺了厚厚的茧,有那技艺不好的,火候不及,蛾虫乱飞,很是惹得四周邻里骂咧。 芝姐儿在一家小作坊后院里来回奔跑,先将一篮子茧倒入滚水里煮了,待看火候足了便捞起湃在冷水里,她缫了两茧丝,丝线不够匀细,被大师傅拿梭子敲了手背,提到旁边好一通骂。 “来了也十多日了,光吃饭白浪费,今儿个你要是再缫不出好丝,趁早收拾包袱滚!” 芝姐儿摸摸被打红的手背,抹了一把泪又捡起一颗茧。 四月初,凌州城一派风平浪静。 出门“讨债”几月的梅老板终于悄无声息回来了,原本还当已经雨过天晴,不料早先按兵不动的广阳王府突然发难,把她“请”进王府三天三夜,后又派人把丽裳坊翻了个底朝天儿。夏颜挨挤在一堆看热闹的人群中间,猜测着她到底怎么得罪王府了。 梅氏一族在当地也是有名望的世家,梅老板虽早已守寡自立,可与母族还有诸多利益往来,他们断不能眼看着这只钱袋子出事,是以几大长老出动,竟去广阳王府把人带了回来。 这些秘事本是家族丑闻,梅廉不欲多说,可到底连累了夏颜遭难,这才不得不解释清楚。 “那老王妃是草原扎尔明部落的公主,本与老王爷育有一长子,奈何十年前坠马殁了,你瞧见的那件白虎罩衣,据传和当年世子出事时所穿衣裳极为相似,”茶馆里人声鼎沸,梅廉把一角酒喝尽,话也多了起来,“有那好事之人说世子属猴,本就与白虎相冲,是以都是这件衣裳惹得祸,老王妃对此深信不疑,这才触了她老人家逆鳞。” 夏颜想起这件事最后竟惊动了广阳王本尊,并亲自坐镇彻查原委,心头不禁升起一丝疑惑:“这些事难道还与当今王爷有瓜葛不成?” 不料这话刚出口,就叫梅廉唬住了:“万万不可胡说,叫人听见了又是一通折腾!” 他左右一张望,见无异常,才又压低了声音:“也有小道传闻,那衣裳上被人动了手脚,里头藏了一根绣花针,世子这才失手落了马。” 这就是了,怕是底下也有不少兄弟阋墙的传闻,可十年前王爷才多大,夏颜不信小小年纪就能下此毒手,端看姜王妃主仆尽力查明真相的态度,就知道这些年没少受这样的流言困扰。 “这些秘闻你家姑姑如何得知,还……”还敢拿来利用并打压别人。后面的半截话却没说出口,总得给梅廉留个面子。 梅廉听了这话哪还不知其意,又是羞愧又是歉然道:“若是有心自然能打听清楚,这次惊扰了妹子,梅某愧疚难言,往后妹子如有难处,梅某定当赴汤蹈火,肝脑涂地……” “得得得,大哥不必如此,这事儿本就与你无关,只有千日拿贼哪有千日防贼的,有人成心算计也是防不胜防,可我既吃了两次亏,再叫她拿捏第三回,那就是个傻的了!” 丽裳坊的乱子出了小半个月,形势总算明朗了。原先由丽裳坊打头的几项官造单子,都叫广阳王府褫夺了,各大小官员的家宴也不再见梅记的身影,坊间都传闻,这回梅氏一族同广阳王府算是彻底交恶了。 这日织云坊的白老板又一次登门拜访,前一阵子传言混乱的厉害,叫他一时不敢放开手脚定契,只得继续观望着,如今看来这丽裳坊怕是压不过风头了。 夏颜在阁楼上招待了他,红木茶几边驾着小炉子,咕噜噜滚着热水,烫了茶具泡上一壶好毛尖。 白老板眼神四下一扫,不禁暗暗点头。这小室虽微,器件倒全,大案桌上竹尺剪子针线俱都整齐,对面墙上的多宝格内各色布料码放得满满当当,少说也有上百件,还有那彩珠花头也都新颖别致。心下一思量,怪道这家小铺子能起来,光这些行头,也只有那积年的老裁缝才置办的齐全。 “夏老板,年前咱谈的事儿,您看……” “白老板,年前是年前的价儿,年后自然该有所不同了。”夏颜品了一小盏香茶,慢悠悠说道。 白老板心头一窒,这小娘子莫不是想反悔?四成已是最大让利,若再低些,自家可就没有赚头了,这小丫头看起来纯良,想不到竟是个黑心的。 白老板正在肚里骂了个百十来回,不料夏颜话锋陡然一转:“让白老板让出四成厚利实在是不懂规矩,旁人知道了只怕说我不地道呢,不如我这儿再添上两成罢。” 白老板差点被热茶噎住,也顾不得滚水烫了心,急急问道:“这……这又是为何?” “唉,想来您也知道,如今我同丽裳坊已成水火之势,白老板供给我的料子,不能再供给丽裳坊,这就是我唯一的要求。” 夏颜此话一出,白老板震惊不已,想不到这丫头竟有此番抱负,这是明摆着想把丽裳坊挤下去了! 白老板一双瞳仁缩了缩,心里止不住盘算起利害关系。如今丽裳坊的气数大不如前了,虽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可被官家抛弃后就成了普通商户,说到底不过是一介寡妇支撑的门面,也没什么得罪不起的,以往和梅氏有牵扯的官商如今都避之不及,就怕哪天连带着得罪了广阳王府。 何孝廉进京赶考前程未卜,可就算落了榜,做一介乡绅还是有准的。眼下正是押宝的时刻,押对了就赚的盆满钵满,押错了自然得罪了人。白老板心里竟有些兴奋,他打量起眼前这个小丫头,年纪轻轻就有此成算,不像是个俗物,要不就押一回试试! 丽裳坊的梅老板最近件件事情都不顺心,先是合作了几年的老货源突然断了,紧接着店里的几个长工也来辞行,几番一打听,竟然都叫另一端的欢颜成衣给挖了去,顿时气得头顶生烟,广阳王府那里还没有转圜,这个月的生意又一落千丈,母族那边几个老东西催钱催的紧,几下里一相撞,银子竟然周转不开了! 紧急关头,还是嫁到苏家的小妹送了钱来,这才解了燃眉之急,自家那个兄弟是个靠不住的,出了事儿只顾自己把头一缩,万事不管了。咽下心头的浊气,梅老板望着西边的太阳啐了一口,且看那边能得意到几时,不过小有出息就不知天高地厚了! 铺子里雇了五个长工,一时也不缺人了,夏颜便能空出手来做其他事情,可铺面小也容不下这许多人,夏颜便让他们把单子都带回家做,如今只让他们经手裁衣这道工序,缝制还是得自己亲自动手。这些也都是经验老道的裁缝,裁剪这样的活计都有些大材小用了,夏颜把他们请来,除了给丽裳坊吃一记瘪,更有别的打算,只眼下时机未成熟,只能先让他们做些打杂的活儿。 如今还有小本货商来店里进货,再运到偏远地界儿提价贩卖,这样一来,每日的出货量就更大了。 缝补最费眼睛,夏颜盯着针尖时辰长了,就有些恍惚。她放下手中的针线,扒在柜台上揉起睛明穴,刚一睁开眼,就瞧见早先定契的中人上门来了。 那中人同夏颜客气了两句,双目环顾起店面,不住点头:“不过大半年,这小铺子倒越发像样了。” 夏颜靠在柜台上,拿了一个果子给他,又自家削了果皮,划出一小片,直接拿刀尖戳了送进嘴里,嚼上两口才接话道:“你来我这儿,可是我托你办的事儿有谱了?” “是有些眉目了,可……我今儿不是为这件事来的,”中人把果子握在手心里搓了个来回,又默默放了回去,“实在是对不住夏小娘,你这铺子的东家又说要收回屋子了!” 第35章 歖颜(城) 夏颜握着匕首的手差点被割了,脑子也有一瞬间空白,还以为自己听岔了:“你,你说啥?” 那中人又是鞠躬又是作揖,直说是自己的不好,不料这屋主竟是个出尔反尔之人。开店做生意与寻常住家不同,最是忌讳搬挪,好容易生意起来了,这么一折腾可不是搅散了财水。 “好端端的怎么出了这一出?我这儿可是付了押保钱呢!” “那屋主说了押金全退,可……”那中人又瞅了瞅夏颜的脸色,艰难开口,“可后日就得搬空……” “放屁!这是存心要找茬了!再多赔我一倍钱都不能善了!”夏颜把刀子戳进果子,一掌拍在了柜台上,小脸憋得通红,显是气狠了。 自打何漾中了举,街坊邻里谁还敢给她颜色看,如今竟碰上这么不讲理的,她倒决心要会一会了! 那中人鼻尖上冒着汗,只觉一阵口干舌燥。这屋主和租客都不是好惹的,如今这烫手山芋丢不掉,不禁又后悔揽了这么一桩生意。到如今这地步,也不得不说实话了:“实不相瞒小娘子,这屋主其实另有其人。和您签契的不过是个管事,这屋子其实姓梅……” 这话一说,夏颜哪里还有不清楚的,好啊,原来早下了套,在这里等她!她冷笑了两声,这件事丽裳坊自然脱不了干系。要想让她痛快走人?可以,先剥下一层皮来! “我这儿还有先前签的契呢,你让他们把第四条再仔细看看。” 契上写得明明白白,若是提前收屋,不仅当月租费全免,押金全退,还要倒赔一个月租金,并且按店铺日流水补贴十倍! “这么一算下来,他可是要退给我十五两七钱四分六厘,抹个零头,六厘就不要了!请你把这话原样带到!” 梅老板听了这回话,气得仰倒,这铺子一年不过十七两租金,竟要一下子吐出十五两来,岂不是白给她租了大半年。可这一步棋既然走了,讲究的就是措手不及,若是再扯皮一通,让她有了喘息之机,可就前功尽弃了。 当下咬咬牙,把银子拿了出来,亲自前去签契。 夏颜早就在店里恭候了,见梅老板亲自来了,眯眯眼儿,嘴角噙了一丝笑意,抬手朝面前的椅子虚让了一下,请她入座。 梅老板一言不发坐下来,接过夏颜递来的契据仔细审阅起来,待看到“不得冒名欢颜招牌”这一项后,冷哼一声,面露讥笑。明日这里就易主了,届时这丫头还能管这许多不成!当下爽快拿了自己的大印盖了上去。 夏颜拿了钱,雇了几个短工打包行李,出门把“转店公告”贴到了门扉上,又亲自举大叉将牌匾取下,抹开了上头的灰尘,回首看了一眼空落落的门面,又见了台阶上得意洋洋的梅氏,轻蔑笑了。 有几个平日里处的不错的店家都来相送,夏颜笑着同他们招了招手:“各位别介,待我新店开张,再请各位吃酒去!” 梅廉知道夏颜的店铺出了事,急慌慌跑了来,跌足道:“谁成想这铺面竟是她的私产,这下可亏大发了!” “你怎比我还痛心,要我说,幸亏这事儿发作的早,要是待扎了根再拔起,那才是塌天之祸,你这姑姑竟也有沉不住气的时候,呵呵。”夏颜煮了一锅菊花脑蛋汤,拿勺挖盐搂了,这个天儿就该吃些野菜败火气! “那你往后的营生可如何是好?你那儿还养着五个长工罢!” “放心,零售的生意虽做不了了,可也有几个饭货郎定期进货,我这儿的灶火一时还断不了呢!”她又举着厨刀把蒜头拍散了,咚咚剁得直响,这辣货就该用力整治! 夏颜心里憋着一股火,心想定要一举翻身把丽裳坊踩到脚底才痛快。幸亏前段时间已托中人选铺面了,眼下也不至于乱了手脚,不过是把开分号的计划再往后推一推。 这次她要寻一个同何家小院一样的铺面,前店后厂。铺子门头难扩展,就先开个成衣厂,货郎小贩日进三五十件才是大头,还有几个码头上跑船的商人,也订了几百件成衣,就端看这几日能不能做出来了。 虽然遭了这样的变故,可夏颜一点没灰心,如今的情况可比当初白手起家好多了,只需调整好心态,东山再起指日可待。 丽裳坊这样不厚道,在玉明街上算是人缘尽了,连个刚起家的小店都这般处心积虑打压,谁知道往后会不会背地里捅刀子。商人最讲究诚信,这梅老板竟连毁约撕契的事儿都干得出,可见生意上头也是个刻薄的,本就是一寡妇,是非不断,因这事儿一出,风评就更坏了。 新寻的店铺虽比不得玉明街气派,可也隔着不远,四间半的铺面很是宽敞,原是个饭庄。一楼是大堂,二楼是七八个独立小包,留一间做工作室,另一间做会客室,其余便可请人拆了改成大通间。 这一带都是商户人家,做小本生意的居多,人气也旺盛,就是房子有些破旧了。盘下来得花上三百二十两,后院只剩些断井残垣,厨灶俱都不能用了,若是定下还得重新累砌。 毕竟是一大笔钱,夏颜一时也拿捏不准,如今她能动用的不过五百出头,还得再留一百两做本钱。何大林来看过一回,觉着地段是好的,屋舍也很宽敞,可要修整齐全,定然耗时耗工耗钱。 左不过这两日就得定下,她能等得起生意却等不起,铺面越早开损失越小,如今外头不少人都问欢颜成衣怎说没就没了的。 夏颜找印刷作坊制了一批宣传单子,雇了人在原来店铺周围散发,可没几日,就得到一个更叫人愤懑的事情。原来的铺子门头挂了新匾,招牌竟然是“歖颜成衣铺子”! 夏颜只觉荒唐至极,这梅氏竟然连这么掉价的事情都做得出来,说她卑鄙无耻都算夸奖的话了。可转念又一想,这八成是专门来恶心她的!越是这样越不能动怒,否则就落了恶人的圈套。夏颜冷冷一笑,要正式开战?好,奉陪到底! 当下就找屋主把房子定了,这回她请了三个街坊做旁证,把定契审了又审,连一丝漏洞也不放过,永除后患。马不停蹄请匠人进门,把后院的墙全拉了重砌,多添一排罩房。何大林也全力相帮,把手上的单子都推了,只一心一意帮夏颜打家具。 夏颜绘了图,请他打了四张带爬梯的高低床,还有几张大案桌。院里的屋舍尽够了,宿舍、厂房并库房都能置办齐全,时日紧凑,多耗一天就是几钱银子的开销,何大林手头的活儿一下子重了起来。 “爹爹,这回劳累你了,我手头紧,一时凑不全工钱,待宽限几日再给你。”夏颜把一箩箩河沙堆起来,揉着肩膀道。 “说甚傻话,一家子不就是困难时相互帮衬么。”何大林点了她一句,继续踩着木头桩子锯木料。 何大林白日里在新买的小院里忙活,监工的活儿就一并交给了他。腾出手来,夏颜便开始思考反击对策。她先花了几日研究对手的战术,发现不过是把店里成衣价格压至最低,用这招数想把先前的客源抢过来。 既如此,她就来个声东击西。 舆论战,自来就是最好的武器,若是这一步走得好,能让敌人的战术全部白搭! 夏颜先找了写话本子的相公,让他写一出小戏,主角的名字就叫欢颜、喜颜和丽裳。又亲自画了几幅小像,把欢颜的遭遇解释得清清楚楚,刻了拓板印成彩页,反面印上黄历、日历等实用物件。最后又请梅记教坊出马,请弹写先生创了一曲婉转悲怆、潸然泪下的词曲。梅廉觉着家里的姑姑如此下作着实丢人,更是觉着几番都对不住夏颜,有心补偿,便毫无保留地相帮。 “军备”正在如火如荼地进行,夏颜每日连轴转似的忙活,跑印制作坊,请说书先儿,采买泥瓦沙料,踩机子做衣……几乎没有一刻是闲下来的,虽忙得腰酸背痛,可干劲十足。是非成败,全在此一举了。 这日她正把印刷好的日历按序串好,做成巴掌大的挂历。那图上的小人活灵活现,几句话就把首尾交代得详细清楚,就是那不识字的小儿也能看出三五分意思,夏颜估算着该往哪几处分发。 正凝神间,忽听何大林叫着她的名字跑进来:“大妞,大郎中了!咱家也出了个同进士!” 夏颜一咕噜站起,连带着面前的图册子散了一地,也顾不上其他,急急奔了过去,一把握住何大林的手,喜不自禁道:“人在哪儿呢?” “来了书信,说秋日才能回,眼下正在京城打点呢,”一提这话,何大林的脸上又有了忧愁,“手头没银子,该拿什么打点哟。” 眼下正是家里困难的时候,夏颜手里只剩百来两银子,原本想着做本金用的,若是实在没法子,只得动用了。何大林见她愁眉不展,反安慰道:“你哥哥说了这些事不用咱操心,他自有成算,再不过,就在吏部挂名等派遣。” 夏颜点点头,熄了刚才的念头,何漾中的名次不高,又没有靠山,就算使了银子怕也轮不到好差事,这些钱是一家子安身立命的本钱,还是应当花在刀刃上。 想到何漾又升了一阶,不禁兴奋地来回走,双手又搓又磨,心都跟着颠颠儿的。眼下出了这样的大好事,真犹如雪中送炭,都不需何漾亲自现身,这舆论的气氛就被炒起来了。 外头的热闹全由何大林料理,她只缩在家里,抓紧一切时间准备物料。 第36章 童装(城) 夏颜正在院子里察看新挖的水渠,这小院的墙边角有一处空地,挖了水渠就能养牲口,骡子就不用整天养在车马行了。 正忙得热火朝天之际,芝姐儿背着个小包袱,小心翼翼上门了。 见了芝姐儿,她把一手的泥洗净,奇了一声道:“这个点儿你不是在小芦河做活儿?怎的有空来我这儿逛?” 芝姐儿一咬唇,两眼汪汪就要掉豆子:“颜姐姐,我……我被辞工了,不敢回家,来你这儿避两天可好?待我找到了新活计就走……” 见她这副可怜相,夏颜也说不出苛责的话来,只递给她一块帕子:“我见不得人哭眼抹泪,又不是甚大事,总还有出路的,你先随我家去住几天,眼下我忙得转不开身,也顾不上你,等你有了打算再同我说。” 说完便拽了芝姐儿一把,却没动弹,芝姐儿绞着包袱上的结儿说道:“颜姐姐,我……我想做你家学徒,我瞧见外头的招工告示了。” 那告示还是两日前贴出去的,眼下院子也快修缮完工了,招人的事儿正好往前提一提。夏颜盯着芝姐儿,心里转了一百个弯也说不出拒绝的话,不管如何,王府那场风波,她还欠着芝姐儿一个大人情,便正了正颜色道:“你可想好了,做学徒只有吃苦的份儿,保不齐磋磨个三年五载也出不了头!” “我不怕吃苦!真的,颜姐姐,那缫丝的活儿我做不来,是因我怕虫子,”芝姐儿哽了声儿,嗅嗅鼻子继续说,“可缝补绣花我都会做,实在行不通,烧火打杂的活儿也成!” 夏颜本有心拉她一把,眼下见她说的肯定,也不为难她,只有一件事儿得明确了:“你这主意,是你自己拿定的,还是你爹妈撺掇的?” “颜姐姐,你放心,我不会让家里拖累你的,娘如今有了弟弟,也不大看顾我了,我在这儿做活,凭的是我自个儿的心意。” 夏颜嘴角有了一丝笑意,若她真能自己立起来,也算是做了一桩好事。至于何氏那头,眼下巴结自己还来不及,也不会不长眼来使乱子,就算真的顺杆爬,夏颜也有办法让她占不到便宜。何况让芝姐儿自己立起来,拿捏住那头,才是一劳永逸的办法。 见夏颜点了头,芝姐儿乐得直跺脚,拉着夏颜的衣摆笑个不住,忽又想起一件事,忙问道:“阿姐,你那铺子怎么收了?才我找了去,经人一说才摸到这儿来。对了,那铺子眼下正乱糟糟的,敲了锣要拿贼呢!” 夏颜一听这话,立刻来了兴致:“哦?那铺子遭贼了?” 芝姐儿直点头,说那阵势之大,怕是丢了不少钱。夏颜一插腰仰天大笑,连老天爷也送东风来了:“趁着这个好兆头,赶紧把挂历发出去才是,妹子,今儿不忙别的,先同我一道去见识见识!” 最近有个叫喜颜的丫头多了件烦心事儿,也不知怎的,这几日酒楼茶馆里的说书先生都在说一出《真假千金争夫记》,里头那个坏的流水的假小姐就叫喜颜,霸占了真小姐欢颜的出身,还设计抢了人家的夫君,这出书流传极广,很是惹得一些婆妇的眼泪。又因名字相同,别的小娘可没少笑话她。还有家里烧饭的婆子带回来一叠挂历,上头也有个叫喜颜的成衣铺子,那里头的梅老板一肚子坏心眼,专程坑骗纯良,叫人瞧了好不气愤。还有那丽裳坊的名号倒是听过,想不到竟是这样的货色,嫂嫂就有一件丽裳坊的衣服,平时宝贝的跟什么似的,这会子也不拿出来穿了。 端阳节时,全城俱都热热闹闹一番,梅记教坊免费开放一天歌舞,排队观赏的人都排到了巷子口。经过歌姬天籁般的喉头一滚,坊间也有不少人知道了“双颜相争”的官司。不仅如此,夏颜还请代写相公作了一首浅显易懂的打油诗,给全城的乞儿发了馒头,请他们走街串巷唱一唱,不出几日,丽裳坊的名头就彻底臭了。 夏颜做了这许久生意,也结下不少善缘,更有从她出摊时就追随的老顾客,了解到她的境遇后,竟自发组织起来,追到家里也要多订一两身衣裳。反观另一头高高在上的丽裳坊,风光时就得罪过不少人,如今声名扫地,又被广阳王府厌弃,落井下石的人也多了起来。 梅老板被这么几个组合拳砸下来,着实有些蒙。不得已,只得回娘家搬救兵,不料那几个老家伙竟然不肯动弹,还劝她别再闹腾;求到苏府跟前,想让妹妹出马找亲家相帮,却说如今何家大郎成了贡士,县太爷也动不得。 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考中了,气得她咬碎了一口银牙。眼看着风声愈演愈烈,出个门都会被人戳脊梁骨,铺子里剩下的几个老人也要辞工,再这样下去,苦心经营的产业就要毁于一旦了。 梅老板急得不行,拿着自家名帖四处奔走,总得想个法子从眼前的困境里挣脱出来…… 端阳节一过,织云坊就新送到一批透风纱,夏颜正挨匹查验,这纱光滑细腻,搭配着尤墩布做夏衫最好。她捏着纱布两端拉扯,见放开后又缩回原样,才放心点头,吩咐一边的长工蔡大婶道:“这纱滤一遍盐水再裁衣。” “您放心,这活儿咱老做的,断不会砸了手艺,”蔡大婶把罩衣袖子抻了抻,一双老手上俱是茧子,小拇指上还缺了半截指甲,似是突然又想到了什么,转过话头道,“东家,听说新铺子快修葺好了?” 夏颜笑着嗯了一声,把新料子重新装裹好,点了一圈数才接着道:“左右就这两天,你们也不必租屋了,都搬到新院子里去。” 蔡大婶正把货登记造册,闻言乐得眼眯成缝:“得嘞,东家,听说那小院子修缮极好,屋地上铺的还是砖呢!” 正说着话,外间何大林进来了,手里拿着一张笺子:“大妞儿,苏府递了帖子来,你可有空去逛逛?” 夏颜还当是日常应酬,自打何漾中了进士,这样的邀请就没断过,当下只回道:“这些事爹爹看着料理就成,我通共不过去了两回,连地儿都没摸熟呢。” 何大林又看了一回笺子,为难道:“可这上头请的人是你,大少奶奶亲自下的帖子。” 夏颜一怔,自上回让雷彩琴撞破后,两人几乎没有交集,怎这会子无端来请她。这里头必有蹊跷,吃了两次亏后,夏颜也谨慎了许多:“爹爹,眼下铺子开张在即,实在是抽不开身,这样罢,我写个帖子请人送去,待开张那日请苏少奶奶来光顾。” 不按照别人设定好的路子走,再把人请到自家地盘,才能万无一失。只不过这样一来,难免会给人骄矜的印象,夏颜落笔时斟酌了几番措辞,才写出一张谦恭和顺的帖子。 六月初八,黄道吉日,欢颜成衣铺子新店开张。 提前请了舞龙舞狮杂耍班子,绕城敲锣整整三日,织云坊、景福斋、梅记教坊的东家都亲自登门贺喜,连苏府都送了一抬厚礼入店,更有不少乡绅,沾着何漾的名儿送贺帖来。 这回开店比头一次热闹许多,门面更大了,装修也气派得多。这回连砌带修,五十两白花花的银子可不是随意砸的,一瓦一砖都是何大林亲自挑选的,再没有比这更放心的。 一楼堂内摆着一排排靓丽衣裳,新雇的两名店员忙得脚不沾地,这边厢才卖出一套衣衫,另一边又有人来询问价码,收银请了专人来打理,一切都仅仅有条。 光这三人的工钱,一年就要花去十两银子,后院五个裁缝按件算钱,加起来一年也有二十两的开销,饭食还得另算,成本上来了,卖出的价格自然也不同。原来百来文钱的衣衫,这会儿得卖到一百五十文,饶是这样,也还低于市面上普遍价格。只因最难的一道缝制工序,因有了缝纫机便省下大半本钱,还有进料的价格也是极低的,是以涨价后赚头更足。 前期为了占有市场,故把价格压至最低,待有了一定的口碑和客源后,夏颜便想着品牌转型,把中低端的市场定位再往上提一提。目前打算每季出新衣,以一成的价格往上涨,犹如温水煮青蛙,一点点加温,直至与市场价持平,届时再凭借名气和过硬的质量,便能实现最大盈利。 “夏掌柜,不得了哇,您这铺子是越办越红火了,想不到您小小年纪,就把我们这些叔叔辈的都比下去了,”织云坊白老板看着井然有序的店内,不禁感慨道,“可有什么做生意的诀窍,让我等也来取取经。” 夏颜摇头一笑,佯装抹了抹额角的汗道:“几日不见,白老板打趣人的功夫愈发厉害了,我哪里有甚秘籍,不过是全赖各位赏脸罢了,对了,听说贵府今年要添丁?何不到二楼去,选几套娃娃衣衫带回去,只要是白老板看中的,都算在我的账上,也当做是给小侄子的见面礼。” 白老板四十出头,孙辈都快出生了,自然人逢喜事精神爽,当下哈哈一笑:“承您吉言,待蒂落了请您过府吃酒去。”到底还是撑住一张老脸,没好意思去二楼挑选,可眼神却不住地盯着几套新童服看。夏颜会意,请店员去包了一套娃衫,准备待他告辞时再相赠。 一楼卖成衣女装,来光顾的多半是媳妇子,家里还有小口,二楼再顺带卖童衫,客源首先就不用愁了。 又有几位贵客上门,都是以往做定制的高端客户,夏颜立马迎了上去,亲自招待周全。正说着客气话,一辆挂着绫罗门帘的马车停了下来,苏府大少奶奶雷彩琴扶着小丫头的手下了车,在她身后,一只纤纤玉手也缓缓揭开布帘,丽裳斋的梅老板露出了一张盈盈笑脸。 第37章 工业缝纫机(城) 梅老板是提着贺礼来的,还没进门就一叠声的恭喜,夏颜也不好当着客人把她撵出去。 到底不能低估这妇人,一介寡妇能撑起门户,定是有些本事的,眼下还能若无其事登门道贺,这份气魄就与常人不同。 在场有不少客人是知道这两家官司的,当下便抱着看好戏的心态见这二人交锋。 只见夏颜笑容不变,很是自在轻松同梅老板打了招呼,还让店员将她请至二楼会客室。反观梅老板,倒像是热情过了头,握着夏颜的手半天没松开。 夏颜环顾四周,见好奇张望的人越来越多,而梅氏还不时与相熟的客人打招呼,便明了她的意图。 眼下这形势,明显是梅氏在借势洗白自个儿,想趁机打造二人握手言欢的假象,把之前的舆论风波平息下去。夏颜岂能让她如意,更心知不能久拖,便借着对方的力道,顺势带上了楼。 “难得梅老板大驾光临,有失远迎,不如去内室品茗谈心,你我二人也好交流交流同行经验。”夏颜笑着引她上楼,拐过了一个转角,就到了内室。 关上门来,两人脸上的笑容俱都不见了。 夏颜面无表情请她入座,连一杯热水也没倒,就等着对方接下来出招。梅老板脸上的肌肉抽搐一下,艰难憋出一丝笑意:“恭喜夏老板,如此迅速就重振旗鼓了,如今客人如织,想来定不会比以往差了。” “您客气,倒是叫梅老板失望了。”夏颜讽谑参半说道,没给梅氏留一点脸面。 梅氏笑容僵了半晌,却依旧保持镇定。事到如今,她也知道自己打错了算盘,先前竟然小瞧了这丫头,只把她当做寻常小娘看待,还以为能打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却没料到不仅让对方打了个漂亮的翻身仗,反把自家拖进了泥潭,现在悔之已晚。 方才借势洗白之计也让对方识破了,便知今天怕是不好糊弄过去,当下开门见山道:“夏老板给个爽快话吧,要多少您才肯收手?” 夏颜闻言笑了,给自家斟了一杯茶:“梅老板说笑了,我不曾放手,又何来收手?” 梅老板的眼睛眯了眯,连一丝勉强的笑意也无:“夏老板这意思是要斗个鱼死网破了?” “梅老板何出此言?我与人为善还来不及,又怎会想斗来斗去?” “那你究竟要如何?”梅氏不耐烦道,玩太极的功夫对方倒是一点不差,只眼下她却没这许多耐心了。 “这话我更听不懂了,梅老板似乎有求于人,却不见一点诚意?”夏颜把架子抬得高高的,云淡风轻说道。梅氏如今深陷舆论泥潭,要想翻身已然不易,先不说她没什么公关意识,就算原样复制夏颜的手法,也要花掉更多倍的成本。 “三百两,就当买个清净!夏老板意下如何?”梅氏敲了敲桌面,把茶盏中的水都拍晃出来。 夏颜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捂着嘴笑个不住。 三百两?不过是她如今一个月的盈利,还真当她缺这点银子么。当初闹了那么大动静,就是想狠狠挫一挫对方气焰,银子于她反而是小事了。再说本就是同行,要想争夺那顶尖的位置,早晚有兵戎相见的一天,只是这一天比她预料的来得早些罢了。 梅老板见她这副神色,心里顿时憋了一股气,想不到这丫头竟想狮子大开口,当下唬了一张脸道:“夏老板莫不是得意过了头?我不过是想破费些求个善缘,这才开了口,真当是抬举你么?要说我在这凌州城也有些体面,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夏老板既不领情,咱们来日方长!” “梅老板好走不送。”夏颜懒洋洋起身送客,现如今除了丽裳坊这块招牌,还真没有什么能打动她的,梅氏急不可耐拜访,也算是自家漏了底儿,近来的日子怕是不好过。 同样是陷入危机,丽裳坊与欢颜的情况却大相径庭。欢颜底盘小,就算推到重来也不费力,且客户多都是中低阶,不管在何处开店都有活路。可丽裳坊那么大盘子,一旦出现断裂,光日常花销就支撑不住。别的不说,上好的绫罗绸缎就要耗费不少,更别提金银线、羽织锦、洋货和名家刺绣这些大头了。 梅老板气冲冲走在前头,转过弯时就见雷彩琴驻足在一套小儿衣衫前头,手掌反复摸着上头的料子,眼里流露出说不明的光彩。梅氏上前拉过雷彩琴,就要往楼下走,又骤然顿住了脚,回身露出一丝讥笑:“本来商战不分,不该对夏老板有所指责,可您的某些行事是否太下作了些?” 夏颜立在后头,只觉这话从她嘴里说出来倒像是自讽,便顺口接道:“虽不知您说的是何事,可这话我原样奉还给您。” 此话一出,雷彩琴颇为诧异看了她一眼,一旁的梅氏更是不满皱了眉头:“前几日你使人去我小铺子里偷钱,这事儿难道忘了么?” 夏颜歪着头想了会儿,确实想不到还有这么一出,只无奈闭眼笑了。 梅氏见她不承认,冷哼一声:“那人原是你铺子里的短工,名唤曹娘子的,你可还记得?她对我那小铺子倒是极熟,很是麻利就摸到了柜台下的暗匣子,当场人赃并获,你还有何可说的?” “呵呵,原来是她,倒真是一出好戏。我虽年轻不经事,也想劝您一句,凡事积点德。若不是您使出下三滥的手段,取个什么喜颜的名号,也不至于叫人认错了门头,如此看来,岂不是咎由自取!”夏颜说到最后忍不住笑了起来,果真是搬了石头砸自己的脚,今日梅氏登门不但没扫落霉头,反倒添了不少笑料,连日来的阴霾一扫而空,总算是结结实实出了一口恶气。 有不少人是见着梅老板怒气冲冲离开的,当下便议论纷纷,都道这夏小娘确实厉害,连城里有名的辣妇都讨不到便宜,于是更加无人敢小看了她。 外人如何议论夏颜自是不知,如今小厂也开办起来了,除却每天供给前头铺子的货物,其余商贩的订单也将将能凑齐。 除开芝姐儿,学徒招了三个,俱都是十二三岁的小丫头,四个姑娘挤在一间屋里,对着高低床左瞧右看,直道稀罕。 五个长工就成了老师傅,两人一间屋住的更宽敞些,平日里做活就轮着带几个丫头。寻常作坊学徒只管食宿,没有工钱,夏颜另许了她们每月一百文的零花,直把她们乐得睡不着觉,三更半夜还讨论着要买哪些物件。 如今出货量大了,踩完一整天缝纫机,脚腕子累得直打颤,是时候摒弃老式缝纫机,改用工业机了。 夏颜揭开防尘罩子,许久未用的工业缝纫机终于重见天日! 脚尖轻轻一点,布料飞也似的往前奔去,习惯了老式机的速度,一时还不适应这样的飞速。夏颜按捺住兴奋的心情,缝了两件衫子就找回了熟悉的状态,效率比以往提升了一倍不止。 夏颜在饱和状态下一直踩着机子,发现能在空间里坚持两个时辰左右,时间虽大大缩短了,可出货量却同以往一整天相当! 若是能新旧机子交错着使用,连分号也能开起来了。 可事到如今,夏颜也不得不面对一个更加紧迫的问题。以往只有自己一人打理铺子,一天的出货量多寡自然不会惹人怀疑,可如今这五个长工就是行家,夏颜这不寻常的缝制速度自然瞒不过他们,是该想个法子解决这件棘手事儿了! 天气渐热,何家小院里铺了一张小桌,上头摆两碟小菜,何大林退了鞋盘腿坐在席上,给自己斟一杯小酒,细细咂摸一回。夏颜洗完澡,坐在阴凉处通头发,如今这一头青丝长及腰间,乌压压又柔又顺,让别的小娘见了好生羡慕。 何大林见闺女出落的有模有样,咂吮完一根翅尖,剃了牙道:“大妞,前儿个我收了两根上好紫檀,待过两年给你和大郎一人打一双喜柜。” 自打夏颜年岁渐长,何大林就兀自忙罗起儿女婚事,也有看中的人家流露些意思,奈何这俩小的都不上心,提了几回不是掩面就是逃奔,说甚也不肯点头,愁得他夜里都睡不好觉。 夏颜听见何大林又要老生常谈,赶紧转移了话题:“爹爹,听说圣上要来凌州秋狩?” 何大林听了这话,果然把先前话题丢开,又抿了一口黄酒道:“可不是,如今龙辇已在路上了罢。广阳王府年前在秋山置了别院,专程为这回接驾的。” 夏颜想起苏府也在秋山买了地,恐怕也是得了这消息,怪道一直无人问津的秋山突然变得炙手可热了。 她把手指插.进发丝里,还有些凉阴阴的,当下扭了麻花辫绑在身后,起身去厨房把沥了水的螺蛳下锅烩了,端上桌给何大林下酒。 何大林吃了一手的卤汁,用小签子挑了螺肉放到夏颜碗里。夏颜不吃辣,就着粳米饭吃了两小口便罢。 一阵凉风吹来,落了几滴小雨,夏颜赶紧起身收衣,新洗的团花料子不出一个时辰就干了,若是再淋了雨便会留下水印。可这边衣料还没收完,那边乌云滚了两番又散了,天儿依旧*辣的。 “今年雨水比往年少了许多,农人怕是没有个好收成了。”何大林喝完了酒,给自己盛了一碗饭压实,又舍不得卤汁,全拿来拌了饭。 夏颜也觉得今年夏天热得不同寻常,自入夏以来,就没落过两场雨,连井里的水位都低了不少。 怕又是一个灾年,总得有所准备才好。 第38章 招娣(城) 今年粮价节节攀升,以往两百五十文一石谷子如今要翻倍卖。寻常百姓只能点了钱一二升往家买,越往后去价越贵。 夏颜见这形势,想起前世□□不知饿死凡几,便在码头上租了一间小仓库,缝了上百只麻袋,在粮行订了几百石谷子豆子,装满了堆放进仓库里。何家人口简单,这些粮食够饱肚好几年了,但铺子里还有十几张嘴,以防意外,还是多备些为好。 粮价涨了,物价也通通跟着涨,夏颜铺子里的衣价也涨了些。如今就显现出平价的优势了,以往爱光顾中高档成衣的顾客,灾年里也把眼光略放低了些,欢颜成衣自然成了最紧俏的货物。一日两百来件衫子的出货量,让几个长工都咂舌,三不五时就聚到一起讨论东家怎么能做出这许多来。 这日夏颜开了仓库门,取了一只木板箱,从空间里抱出一只用厚棉布捆扎好的物件来,长宽约一尺见方。 她小心翼翼将物件装箱锁好,费了好大力才搬上小骡车,又驾车往家赶去。 行到后门时,她在外喊了一声,何大林掸了头脸的灰就跑来,把车上的东西卸下,又去栓骡子。 待开了箱,何大林好奇围过来,见里头是个不大的包裹,奇道:“这物件瞧着不大,力道却压手!” 夏颜轻轻拆开棉布,一只小巧的缝纫机头露了出来。与往常所见不同,缝纫机头外的铁罩子被拆下,如今只露出一些光秃秃的零件。 何大林更是好奇,把机子翻来覆去看个不住,也没瞧出甚个名堂。夏颜笑着解释道:“这是缝制衣衫的物件,汤大家亲制的,寻常外头买不到,我也是托了不少人才得的。” 何大林不懂制衣,可汤大家的名头却如雷贯耳的,他们这些做匠人的,若是有一套汤大家亲制的工具,做起活儿来都事半功倍。 “这东西如今只做了一半,外头还少个罩子,爹爹得空时就帮我打个木制的罢。”夏颜把机头搬进屋子,转了几圈手轮,机子就动了起来。 何大林啧啧称奇,又想到自家的手艺能跟汤大家拼在一起,顿时觉着劲头足了。当下就拿尺子量了尺寸,选了一块好木料刨矬起来。 不出三日,果真做了一套罩子,扣在机头外面,大小正好。乍一看去,倒和前世在博物馆见到的史上第一台缝纫机有些相似,木质结构搭配着铁质零件,在这时代看来也不十分突兀了。 夏颜转了两圈手轮,见并无妨碍,这才放下心来。趁何大林出门的空当儿,又把机子收进空间里,甩甩衣袖就往铺子走去。 入了店内,几个工人上来打招呼,她把路上买的桃子发了下去,又看过一回账目便往二楼工作间去。自打铺子修整好,这间工作室还没外人进来过,工匠们也都知道这里是机要重地,寻常不往这边来。 掩好门,侧耳听外间没有响动,这才入了空间把缝纫机头搬出,搁在小方桌上,又把外头的轻纱帘子拉起来。出了屋朝楼下唤道:“请蔡大婶上楼来。”底下小工应了去唤人。 夏颜取出几副裁片,转着手轮缝制起来,手动比脚踩慢上许多,却也比寻常手工戳针快。蔡大婶进来的时候,就隐约见到一个奇特物件,还不时传出咯哒咯哒声,直在心里嘀咕这是什么爱物。再定睛一瞧,东家就坐在帘子里,正用那机子缝制衣衫。顿时明白了原来东家手速飞快的关窍就在这上头。 “东家,您寻我?”蔡大婶第一次来这间屋子,四下里都好奇,比起方才那怪机子,对面墙上满满当当的衣料彩珠更吸引视线,尤其是当中四幅撮花插屏,可不是外头常见的手艺。蔡大婶自己也会些印染功夫,甫一见这样的精品,顿时心痒难耐想去瞧个究竟。 夏颜待她打量的差不多了,才从帘布后头出来,取出一叠画册交与她:“这里头的衣样子你拿回去,同其他师傅估算估算,下一季就做这几种款式。” 蔡大婶小心捧着画册应了,临出门前又回望了一眼纱帘后头的机器,夏颜见她满脸好奇,轻轻笑了:“这是汤大家做的缝衣机子,比寻常手缝要快些。” 蔡大婶一听汤大家的名头立刻咂了舌,汤氏一根绣花针都要好几钱银子,更别提这样的大物件了。想起东家还有一把汤氏裁衣剪子,又是羡慕又是叹息,自家做了大半辈子衣裳,连一套姓汤的工具都没攒齐全,当下又盘算起手头的银子,考虑着是否也要托人买一把好剪子来,汤家的买不起,小泉家的倒能凑出来。 夏颜打的主意就是把机子改造得普通后,便大大方方展示出来,越是藏着掖着反而惹人怀疑。这时代缝纫机不能量产的原因主要是生产力低下,没有大机床制造零件,普通匠人要做一个齿轮就得耗费个把月时间。可顶尖匠人也能做出常人所不及的零件,比如那弯弯绕绕的连环锁、机关匣子,就连后世也难仿制,像汤大家这样拔尖匠人,若真有详细的图纸,自家打造个机头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蔡大婶回去后把画册子分发下去,几个长工也是老积年了,看了画样,心里就估摸了个大概,闲来无事,便坐在一处唠起家常,蔡大婶把方才的见闻说了一通,这才解了众人的疑惑:“怪道一天能缝制出那许多衣服,原是有汤大家的东西,若是我手头有了钱,也寻摸一件来使。” “这就是说梦话了,就是让你我不吃不喝十年,怕是也买不起,她怎的那么有钱?” “这你还不知?何家出了老爷,要孝敬的人不得排到城隍庙去,我同你打赌,这机子准是旁人孝敬的。” “还是考功名好啊,子孙三代都吃穿不愁了。我那侄子如今也开了蒙,家里就盼着这根独苗呢。” “你侄子入的是哪家学堂?一年束脩多少?” 零零总总又说了许多,直到几个小学徒把新料子抬进来才歇,蔡大婶抱起一匹布,转身对为首的扎花小学徒道:“招娣,今儿个你就跟着我学下剪罢。” 招娣白净的面皮上泛出红晕,兴奋地直捣头,其他姑娘听见了,都投去羡艳的目光。 七月中旬,老天爷热得叫人喘不上气儿,听闻又有几个县遭了蝗,城里的粮价也是一天一窜,原本能吃上一干一稀的人家,如今也只得顿顿喝粥汤了。 城里粮价虽高,倒也算过得去,还未到缺粮少食的地步。可邻县的日子却不太好过,断了口粮的人家不得不卖儿卖女,一时间哀鸿遍野,民不聊生,宵小鼠辈频出,欢颜铺子一月里就遭了两次贼,虽丢失的数额不大,不过是一两件衣衫,可出了这样的事儿,几个女人的心里都有些惴惴的。 “这些天夜里都警省些,不要单独出门,若是有甚动静,就去隔壁馆寻小武哥,他如今替人看店,也好有个照应。” 芝姐儿应了,把盆里洗完衣裳的水又收起来,走到院角处接着洒扫,如今雨水稀罕,总得省着些用。刚要把剩下的水拿去浇花,外面响起了拍门声,此时日头已经偏西,眼看着快天黑了,夏颜拿起捣衣棍子防备,才拔栓开门。 门外站着个四五十岁的夯汉,他后头跟着个抱孩子的婆娘,两人面黄肌瘦,嘴唇干燥起了皮,立在门外摇摇晃晃,眼见一个不住就要倒。 “俺家招娣可是在这儿?”那汉子哑着声说道,舔了舔嘴角重重喘了一口气。 如今叫招娣的女孩儿多,也不知他说的是不是铺子里这一个,当下也不敢认,只让芝姐儿去把人请来相看。这几人身上打了重重补丁,一头一身的黄泥土,夏颜不敢让人进门,就去厨下端了一碗水递与他们。那汉子道了谢,自家饮一小口,把剩下大半碗都给了婆娘孩子。 招娣走进院里见着了人,一个健步飞奔过去,趴在夯汉肩头大哭,夏颜便知是她家人,当下就把人请进来坐。那汉子见自家脏污,不敢坐进堂屋里,只蹲在外头的石磨边。 招娣爹又喝了一碗水,拿袖子一把抹了:“家里日子过不下去了,才来投奔你,你这儿……可好?” 招娣听了这话,唬了一跳:“前几日不是才来信儿说家里好好的,庄稼虽不好,可也不至于开不了锅?” “唉,你是不知,如今咱乡里也遭了蝗了!乌压压一大片过来,刚甩穗的庄稼一粒不剩,”招娣爹瞥了一眼婆娘,又饮了一口水,才艰难道,“如今倒有一条出、出路,隔壁村王善人家里还有余粮,你也老大不小了,总得嫁人,前儿个他送了二升米面并五十个鸡蛋来,想替他家大小子说亲……” “爹!那人是个傻子!”招娣急红了眼,本就白净的面皮更是一片惨白。 听到这儿,夏颜垂下了眼,来这里时日多了,这样的事儿也没少见,可心里还是难受,这时代的女孩多是待沽的商品,逢家里过不下去了,就拿出来买卖。 她也曾想过自己有能耐了就帮她们一把,可她们身后是一个家庭,家庭背后又是一摊子烂事,一个拖一个,手哪里能够到那么长。自知没能耐一个个帮过来,便退回到屋里,坐在门口发呆。 第39章 亲昵(修改,订) 外间传来隐隐约约的抽泣声,夏颜心头烦躁,拿着芭蕉扇来回扇个不住。 好一会儿哭声才止住,招娣进来了,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砰砰磕起了头,夏颜一把拉住了她,眼神晦暗不明:“你想如何?” “求东家救救我!”招娣白着一张小脸,却忍着没哭。 “你可知如今外头像你这样的女孩有多少?我如何一个个搭救,”夏颜见她身子摇晃起来,似是要昏过去,心下有些不忍,“你自己可有打算?眼下就算我给了你钱渡过难关,下一回再遭了难呢?靠天吃饭,旱涝不保,你待如何?” 招娣低了头想了会儿,跪着往前蹭了两步道:“东家!我甘愿自卖为奴,一辈子伺候您!” “我手脚齐全,不必人伺候,你说的这些,可有一分为自己、为长远想过?”夏颜挥了挥手,让她回去想明白再说。 到底是相处了一段时日的人,终究还是做不到袖手旁观,可如果她能自己想明白,也省的日后牵扯出更多麻烦。招娣把爹妈安置在镇上的大通铺里,买了食水让他们先对付着过日,自己回来关了门,闷在屋里半晌不出来。 轮到做活儿的时候依旧认认真真跟着学,一块料子熨帖得平平整整,左右对准了才出剪,下手很有准头,连蔡大婶都夸她有悟性。 这几日她的话也少了许多,旁的姑娘讨论买头花买脂粉,她也不跟着掺和了,每日上工之前就出门去看一回爹娘,见他们衣衫褴褛,便赶了几天工,拿下脚料拼了两件汗衫送去。 这一日,她拿了一件自家试做的衫子,递到夏颜面前道:“东家,这是我刚学的手艺,请您指点指点。” 夏颜把算盘往边上一推,接过来摸看一回,针脚还不够齐整,倒也算细密,腰身的结构有些失调,可也能上身了,若是在摊子上贩卖,也值三五十文钱。 “东家,我想请您先借我二两银子,往后我每月还您一百二十文,利息您说了算,直到还清那一日,待我出师后,再无偿为铺子做工三年。” “你那一百文钱还是我每月给你的,你又拿什么多余的来还,”夏颜折起衣裳又还给她,指点道,“腰身再收些,长头再放些,针脚一时练不好,就拿眉笔点了印子再缝。” 招娣一一记下了,顿了一瞬,又接过方才的话头:“我想每月以五十文的价儿收走平时用剩的边角料。” 这话有些意思,夏颜也来了兴致:“你要这些做甚,连块汗巾子的长头都不够。” “拼拼凑凑总能派上些用场。”招娣摸了摸手下的衣衫,这件衣服就是拼出来的,颜色搭配得很好,图案也对接的有模有样。 夏颜见她心里有了谱,也暗自高兴,便宜了一半的价钱,让她把下脚料都包圆儿了。平时那些料子也没多少时间打理,老师傅们看不上,小丫头又没那手艺,除了做些荷包补丁,多半还是丢掉的份儿,难得招娣还能想到这上头,免去了一桩浪费也是好事。 招娣爹娘来投奔倒是提醒了夏颜,今年怕是个大灾之年,趁粮铺里还有富余,又多订了一倍口粮,把仓库里塞得满满当当。 七月末,流民一波一波进城了,眼看往下形势不好,城门口门禁更严,那些流离失所的灾民都被拦在外面,据传聚众闹事的官司都出了几起。 夏颜点了点手头的银子,如今也攒下二百多两了,每日里虽忙累些,可日子有奔头便不觉着苦。这些银子不多不少刚好可以再盘个铺面,可如今摊子也不小,再铺展就有些心力不足,她便想拿这钱做些别的营生。 正盘算着哪些行当出息好,前头的账房急慌慌跑了来,手里捏着个帖子,慌慌张张道:“东家,上月谈妥的官造活儿黄了!” 夏颜立马站起来,把他手里的帖子接过细细读了,果真盖着官府的印章,当下颇为不解道:“好端端的怎么说变就变,我这儿的价可是让了十足的利,还有哪家能同我争这个不成!” “可不就有一家,玉明街的丽裳坊!” “不可能,这工事是广阳王府督造的,断不可能给丽裳坊!” “哎呦喂,您还不知道呐,丽裳坊又巴结上广阳王府了,前儿个还大摆酒席,王府的大管事亲自去吃酒的。” 夏颜心一惊,想不到这丽裳坊居然死灰复燃了!比起订单被抢,她更在意广阳王府为什么会突然大转弯。这里的关窍一定要摸清,否则在这一行行事恐有诸多变数,当下给了账房几两银子,请他代为打听打听。 一时间也摸不着头绪,夏颜心里着实有些不快,前些日子还听说丽裳坊难以为继,正四处拉人入伙,响应的人寥寥无几,正打算再拖延一段时间,攒够银子就请旁人出面代为拿下这块招牌,没想到竟出了这样的变故。 如今丽裳坊的客源都被自家截的七七八八了,广阳王府再□□一脚,可不是又打乱了计划。 心气难平,把手里的官帖揉作一团,往门外掷去,却被一只手将将截住。 何漾背着包袱,逆光立在门外,瞧着夏颜的眼神亮亮的,把手里的纸团又抛还回来:“丫头,做甚这般火气。” 夏颜欢呼一声,直直撞到了他怀里,又拉起手腕前后瞧过,按捺不住兴奋道:“何时回来的?不是说秋天才回?身体可无恙?京里一切都好?前程安置好了?” 她一连串问了许多,惹得何漾笑露了一口白牙,一把捞过上蹿下跳的丫头,细细打量起来:“先让我瞅瞅可有变化?” 个子又窜了一寸,走前还是个半大的丫头,如今已出落个少女模样了,一头乌发简单挽了髻,插着紫檀簪子,额边的小碎发俏皮地翘了起来,皮子又白又细,绒毛小小的,定了睛才能瞧见。一双大眼仁儿瞪圆了望着他,清晰地映出他的倒影。 何漾抬了手把她耳边的碎发别至耳后,指尖轻触细腻,微微缩了缩。过了先前的兴奋劲儿,夏颜这才后知后觉,发现自己半边身子都依着他,白嫩的脸皮刷地红了,赶紧放开了手。 何漾也装作无事清了清嗓子,环顾了一圈笑道:“你是越来越出息了,小铺子换成大门面,左右街坊直夸你呢。家里一切都好?听说凌州遭了灾,我这才火急火燎赶回来。” “都好着呢,如今你做了贡生,三不五时有人来巴结,都是爹爹出面料理,连木器都没功夫打了,他还整天嚷嚷着手痒呢,你家去见过了?” “家里无人,门头紧锁着,我这才转来。” “准是快班的老爹请去吃酒了,怎的你衣锦还乡和戏文上说的不一样?连个高头大马都没骑回来。” 何漾不设防刮了她鼻尖一下,轻轻一笑:“平日里少看些风花雪月,说的话也不成体统了。” 久别重逢,夏颜的话匣子甫一打开,把这几个月的大小琐事一股脑儿倒了出来。何漾噙着笑听,盯着她颈间一小撮落下的头发看,白莹莹的皮肤上因汗水贴着乌黑的发丝。只这一瞥,心上仿佛被羽毛刷过,又痒又刺,何漾捏了捏手心,又往她身边靠了靠,明明人就在跟前,一颦一笑都是鲜活的,可心里犹觉不满足。 “问你呢,今晚想吃啥,”夏颜拿了小荷包,扒拉开数着里面的零散银子,这个天儿热,吃些清淡的小菜尽够了,“你在京里怕是吃喝不惯,可有口馋的家乡菜?” “旁的倒还罢了,就是那道茄汁豆角想得紧,”何漾从包袱里取出一只细长匣子,盖上雕着桂花纹,递到夏颜面前,“这东西偶然得的,想来你总能用得上。” 夏颜接过展开一看,里头码放着十二色丝线并一小捆金银线,大中小号绣花针长短不一,是上乘的绣花工具。夏颜心头喜爱,仔细收裹好,把早先做好的两套夏衫取出,做的时候就放长了料子,如今何漾身量又长了些,大小正合适。 因何漾是悄悄回程的,左邻右里并未得信儿,是以无人上门叨扰,夏颜烧了热水给他洗尘,自己转到菜市上买了肉菜,下厨抄了一盘锅塌豆腐,火腿用盐焗了烩豆芽菜,又卧了两个蛋炒韭菜,捞了两把盐津毛豆,用青花小碟装摆好,酒杯摆上两小只,就等着何大林归家一起吃顿酒。 炉子上的水壶哐啷哐啷响了,夏颜赶紧拿抹布裹了提起,水装的满了,一不留神就洒出来。何漾在身后一把扶住她胳膊,另一手揽了她的身子接过水壶,虽只一瞬间,背后温热气儿还是熏热了她的脸。 “先别忙活了,咱俩坐下说说话。”何漾撮了一小把茶叶放进铜壶里,拿滚水泡了,拍了拍身边的凳子,示意她坐过来。 夏颜忍了忍将要上翘的嘴角,大步朝他走去,按了按裙摆坐到他身边,歪过头打量起来。以往都没仔细瞧过他的五官,只觉得是顺眼的,如今一细看,眉眼都是极英气的,鼻子也挺,和嘴巴组合起来,说不出的好看,用裁剪的术语来形容,就是黄金比例结构。 “看我做甚么?脸没洗净?”何漾摸了摸脸,一双眼又明又亮,微微弯起透露着好心情。 夏颜坐正,摇了摇头,给自己倒了一碗茶,一边吹凉一边道:“就是觉着你跟以前不一样了。” 何漾的眼更弯了些,把头凑过去,只差一寸就抵上了:“我觉着你也不一样了。” 夏颜微微一愣,垂下眼睛不敢瞧他,把碗里的水细细饮了一口,皱了眉说烫。何漾就着她的碗也饮了一大口,砸砸嘴说还好,两人隔着碗一对视,脸上都有些红嫣嫣的。 外头传来拍门声,何大林喝得醺醺的,一路打着饱嗝儿,昏头涨脑走进屋,见到儿子只嘿嘿笑了两声,便倒头睡去。 夏颜见他这样怕是得半夜才会醒,便把饭菜单独备下,亲自陪何漾喝了一小盅。何漾拣她爱吃的菜摆到她面前去,自己只顾喝酒。 说完了家长里短,便谈起这一路见闻。 “我回来时,见城门外乱糟糟的,很是凄惨,”何漾叹息一声,把最嫩的豆腐夹到她碗里,拿小勺舀了汁淋上去,又兀自喝了一口酒,“如今考上贡生也无用,竟不能替一方百姓排忧解难。” 夏颜听他这话似有灰心之意,便知他在京里打点并不顺利,当下一思量道:“我这儿攒下些银子,你可拿去通通路子。” 不料何漾摆了摆手,又是一声叹气道:“如今官场乌烟瘴气,不是银子能扭转的势头,如此下去,国将不国了。” 夏颜知他苦读十年圣贤书,心中也有一番治世太平的抱负,可大势所趋,国运不济,他二人不过是沧海一粟,又怎能扭转乾坤,当下只好安慰道:“若你真心想做些甚么,我定当支持你。” 何漾双目蒙蒙,同以往一般揉了揉她的发丝,动作又轻又柔,极尽爱惜:“先把眼下的难关过了再说罢。” 何家有不少亲戚在乡下过活,逢年过节也会走动来往,刚闹灾时,何大林下乡察看过一回,见无大碍便放心回了,可没料到不过半月,乡里人的炊火就断了。 有几个亲戚来投奔,家里余粮还算富足,给了些粮豆便回了。可不知那些乡人回去如何说的,如今八竿子打不着的同乡也上门来讨食,何大林又是个心软的,见人饿得头眼昏花便不忍回绝了。 可如此下去,终究不是长远之计。 第40章 善人 夏颜心知同何大林多说无用,便把何漾叫来商讨:“如今外头都在传何善人家放粮,灾民正一*涌来,这流言可畏,我们这点粮食哪够填千百张嘴,你可有何办法应对?” 何漾如今还在吏部挂名待放,不能传出一点不善的风评,否则将来有碍仕途,但自家确实没那么大能耐救民水火,终究要想个法子转圜。 “如今外头谷子价格几何了?”何漾揉搓着手指,眼神盯着墙角处一排搬食的蚂蚁问道。 “已经涨到八百文一石了,如今小仓库的粮食,最多只能支撑十天!”夏颜也急得额头冒汗,铺子里还有十几张口,做活儿的匠人是不能饿肚子的。 “一只蚂蚁搬不动,就一家子来抬,”何漾说了句似是而非的话,便去里间写帖子了,“不是甚大事,往后的事儿不用你操心,这几天,辛苦你了。”他抬头一笑,眉眼温柔,因阳光照进来眯了眯眼,本是极寻常的一个表情,却叫夏颜心跳漏了一拍。 何漾写了名帖去苏家,不出半晌,两大辆骡车驮了满满当当的粮食来,又有几个有名望的乡绅随了分子,或十两或百两不等,就连田泼皮都送了二十贯钱来,如此一番筹措,竟有五百余两银子。 “你当真要放粮施粥?”夏颜敲着算盘罗列清单,这些银子够买七百石粮食了,若是搭个粥棚施粥,也很能支撑一段时日。眼下已是夏末,待到秋季落雨,日子也就能过下去了,“我这儿也随一份,十两不多,是份心意。” 何漾刚要弯起手指刮刮她的脸,又想到今时不同往日,便放下了手,转过话题道:“这善人的名头既已传了出去,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落实了。” 八月初,秋老虎正盛。 凌州城门外搭起了草棚子,每日放一顿粥食,让流离失所的灾民可以勉强果腹,何家的名声便也日渐传扬开来。 这日梅廉来取新舞裙,听见柜上人议论放粥的事情,当下又多付了一倍银钱,只说略表心意。 夏颜笑着接了,道完谢打趣道:“我这就把你记在功德芳名上。” 梅廉啧了一声,把包袱扎紧了,又点了两顶头饰带走:“作甚弄这些虚名,我又不图这个。” “你是不知,自打弄了这个芳名录,挂在粥棚外头,来捐银的富绅多了一倍,有那先前捐少的,还来补捐。”夏颜说着便带了笑意,亏这损招也只有何漾能想出来,那些好面子的乡绅果然攀比起来,谁也不想落得最末。 谈笑了两句,招娣拎着个小袋子回来,里头盛满了铜板,发出叮当响儿。她把钱袋子往柜上一搁,掏出一张小笺子粗粗记了几笔:“东家,这个月一百六十文先还你,下月还能再多些。” 夏颜闻言微微一笑,接过袋子也不数,直接写了收条给她:“你倒是有本事,不多天就攒了这许多。” 招娣被表扬,面上一羞,低了头道:“多谢东家照顾,介绍一条财路。” “也是你的东西能拿得出手,我才搭这条线。那杂货铺老板本就是与我相熟的,当初我摆摊之际,也常把货销给他,如今断了他的供货小半年,心里着实过意不去,你能续上也全了这点情谊。只有一点,送去的东西可得仔细着,若是砸了我的名声,那可是不应的。” 招娣连连点头,叫她放心。梅廉听了这一段说辞,好奇地在两人间张望,笑叹一声:“我原就说你是个能干的,连带出的学徒也这般伶俐,想我虚长你几岁,还不如你通透。若不是经你提点,还做着那亏本的营生,不如你收我做徒弟罢,将来我赚了大钱便拿来孝敬你。” 招娣听他这番趣辞,忍不住笑了,梅廉却一脸正色道:“我可不是玩笑,你这东家,心里头主意多呢,手艺又好,趁早学两招,再受用不过了。” “梅大哥,你再打趣着,我可要撵人了,”夏颜佯装唬脸道,弯腰把柜下几只头花摆出来,一水儿的小珊瑚珠子,有拼花有串珠的,样式也新颖,夏颜递了一只给梅廉道,“大哥你瞧瞧,这都是招娣的手艺,她在这上头极有天赋,你可看得上?你那舞姬的配饰,也一并让她包了罢,如今我也没那许多功夫做这个了。” 头饰最耗时间,往往一天也出不了六七个,这就大大耽误了她制衣的功夫,如今供货链紧张,断一天就难补足,夏颜本想让梅廉另寻人制作,不料无意间看到招娣的手艺,觉得很有模样,便打算让她来接手这件活计。 “手艺确实不错,我信你断不会坑我,该如何就自己定夺罢,不必事无巨细汇报我。还是老规矩,到期收货,我乐得做个甩手掌柜。” 商议定这件事,招娣兴奋地两眼晶亮,东家答应了给两成佣金,这比寻常卖荷包帕子赚多了。同屋的小姐妹见她有这进项,都羡慕的紧。 天擦黑时,夏颜盘完了账便要回家,刚锁上柜门,就见何漾立在外头,正一脸微笑望着她。 拿帕子把额角颈项里的汗珠子擦了,扇着风走出来:“你怎这会子有空过来?” “与几个同案论完学,刚好顺路,来接你一道回家,如今城里流民多,也不甚安全。”他把新买的梅子递过来,一颗颗紫红的小果子,码放在小草箩子里,只有薄薄一层,价钱却不低,他方才尝了一颗,酸的人嗓子眼儿都皱了。 夏颜却就好这一口酸劲道,平常若是哪道菜里放了醋,都能多吃上两口。她递了一颗梅子给何漾,却见他抿了嘴摇头,一时玩心大起,偏要让他尝一口。拽着衣襟都递到了嘴边,何漾无法,只得一口含了,湿润润的嘴唇碰到指尖,麻酥酥的。 一路笑闹着回到家门口,草萝子里的杨梅却所剩无几了,夏颜吐了吐舌头,觉着牙根子都麻了。 “让你莫贪嘴,这会子知道厉害了?让我瞧瞧舌头可破了?”何漾捏着她的下巴抬起,正歪了头往里望,却被身后一声咳嗽打断了。 来人正是之前有过一面之缘的红杏,晚晴的那个贴身丫鬟。 “夏老板,我家姑娘有请。”红杏福了福身子,面带微笑道。 “请我?”夏颜一脸不明所以,瞧了瞧眉头紧锁的何漾,再次确认道,“你没请错人?” 自上次不太愉快的收场之后,晚晴就再也没出现过,对方大概也知道自己不待见她,所以一直井水不犯河水,这次又突然相邀,却不知打了什么算盘。 不过夏颜却不想按对方设定的路子走,远离这个女人才是万无一失的策略。 “实在抱歉,请你家姑娘回吧,我们并不是一路人,没甚好谈的。” 夏颜回绝之后,便要开门进屋,却被红杏一把拦到了前头。 “姑娘说,这件事夏老板一定感兴趣,”红杏的身子微微前倾,脸上带了一丝笑意,轻轻吐出三个字,“丽裳坊。” 夏颜虽然确实对丽裳坊重获眷顾好奇至深,可对方越是拿捏住这点便越要小心。 管他是巴结上王爷还是皇帝呢,反正是跟自己八竿子打不着的人物,这么一转念,就把心里那点作痒的念头打压下去了。 “真是抱歉,我不感兴趣,”夏颜没好气地说,转过头又打量何漾一眼,见他盯着不远处的挂帘马车,心知那里多半就坐着晚晴,心下一阵烦躁,“你想去见见不?” 第41章 野心 马车帘微微摆动,一只纤纤柔荑挑起帘边,还未露出真颜便又缩了回去。 何漾收回目光,微笑着摇了摇头,点了点她的额间:“怎么突然像个刺猬,谁又招惹你了?”说罢把夏颜腰间的钥匙串解下,回过头插锁开门。 红杏不料她回绝的这般痛快,脸上一阵青红,当下把帕子绞了两圈,跺跺脚回去复命了。 夏颜回到家,引了火星子烧锅做饭,粳米淘净下锅煮了,坐在灶前用火叉子翻滚炭火,火光照在脸上忽明忽暗,一时间心思不禁飞远了。 晚晴贸贸然找来是为何事呢?还带来了丽裳坊的消息,如此看来似乎是来示好的。可夏颜深知对方绝不是滥好心之人,两人也没有交情,那么,多半还是利益驱使的。可自己又有什么可图之利?自打上回吃了一记闷亏还没还报回去,此时竟然敢找上门来,果真有恃无恐么? 一时间闻到了焦味,锅里冒了白烟,夏颜赶紧歇了灶火,开锅一看,饭都煮干了。本还想炸锅巴吃,如今也变得焦黑蜷曲,只得拿饭勺挖出尚好的软饭,其他一股脑儿丢进了泔水桶。 吃饭时夏颜也没有胃口,扒拉着碗里的饭米珠子,一颗颗往嘴里送。何大林还当她吃多了积食,扒拉干净碗里的饭菜,便要去买山楂丸给她吃,夏颜盯着他远去的背影,深吸了一口气,转头看向何漾:“如果今日他来请的人是你,你去不去?” “为何不去?又不是洪水猛兽,作甚要躲她,”何漾把飘着厚厚菜油的肉汤喝尽,又夹了一片拍黄瓜送进嘴里,“你倒是像吃了一肚子气,为何要秫她?” 夏颜一听这话像是被踩了尾巴,猛地窜起来,刚要指着他反驳一通,就见何大林拿了药丸回来了,只好把肚里的话憋了回去。 对于自己的患得患失,又不免感到沮丧,平日里万事都能拿捏的住,可一碰到晚晴就不淡定了,反观何漾那头,倒是落落大方,该吃该乐全不耽误,自己究竟在怕些什么,她也闹不明白。 夜里辗转反侧,回想起这些日子的点点滴滴,同何漾在一起时心情总是忽上忽下的,盯着他看的时间也越来越长,渐渐明白自己怕是对他动了心,可越是如此,却越要压抑。何漾如今的一举一动,全没有超出一个兄长爱护妹妹的范畴,可他先前为晚晴发过脾气,就不免让人多想,眼下他究竟是个什么意思,猜不准摸不透,挠的人心痒难耐。 第二天做活儿的时候,神思还有些恍惚,有几次险些被机子扎了手,夏颜把线头掐断,揉了揉疲惫的眼睛,下楼找水喝。 因中秋将至,店内有不少客人光顾,今年中秋主打“月仙”主题,销量最佳的也是月牙白阔袖襦裙,裙摆袖口都设计成荷叶边,和去年替晚晴设计的那件有些相似。 有个圆润的顾客想买套体面的衣裙,奈何腰身粗实了些,一直找不到合心意的,两个伙计都被这挑剔的主顾甩了脸,当下便有些不知所措。夏颜正好撞见了,接过手去,笑意满满道:“其实小娘不必挑拣这些衣裙,我给您配个阔腰带,您瞧瞧效果如何?” 从配饰墙上取了一条茶色镶边腰带,又取了一双内里垫高的绣花鞋,递给小娘道:“您再添上这两样试试,若是合心意,一并给您打个折。” “夏老板果然眼利,有如此本事,生意自然不愁,”晚晴从门口缓缓走进,盈盈一笑道,当下四面打量起来,对配饰墙上的手包头花倒是很感兴趣,转头对店里伙计道,“将这只绣金扇袋拿下,同那件缃色手包一起,替我包得体面些,我要用来送礼。” 伙计连忙点头去了,暗道这位客人倒是识货,一上来就点了最贵的两件,连价儿都不问,当下很是仔细地用包绒匣子装了,拿丝带捆了个花结。 “夏老板可有空逛逛?”晚晴付完银子,把手里的包裹晃了一晃道。 这女人果然不简单,竟敢亲自上门堵人,还挑了最忙碌的时候。夏颜见店内忙得热火朝天,还好并无人打量这边,便不想闹出事来,回道:“逛就不必了,我请姑娘喝杯茶罢,隔壁有家茶馆的毛尖不错,还是今年的新茶。” 晚晴把手中的团扇微微一摇,点头笑道:“自然客随主便。” 夏颜去茶馆点了一间小室,叫上一壶茶水并几样点心,便同晚晴对坐无言。 临窗外正好可见小芦河潺潺流水向南而去,河边有些人家换上了新灯笼,上面绘着奔月玉兔之类的图案;还有代写相公正替人写应节的斗方,只因下笔力道不足,同人争执起来;另一头有几个娃娃拎着小油瓶,举杆子追赶一只老狗。 夏颜看着这一幕幕生动鲜活的画面,怡然自得地品着茶水,仿佛对面坐着的人并不存在。 “夏老板果然闲适,实在叫人好生羡慕。”晚晴幽幽一叹,首先开了口。 夏颜神色不动,搁下茶盏又续了一杯,放在鼻尖轻嗅。此时正是比忍功的时候,不能表现得过于急躁,越是心如止水,对方越难抓住破绽。 夏颜不接话,倒让晚晴一时不知该如何继续了,她垂眸一笑,拿扇子轻轻扇了扇滚热的茶水:“您可能已经知晓了我的身份,故不屑与我品茗谈心,只是……不瞒您说,我如今已从了良。” 夏颜喝茶的手一顿,颇有些诧异地抬了抬眉,这样的消息倒是不曾听过,平日里青楼之流的消息她也是从不去打听的。 “今日我邀您,实是想向您取经的,”晚晴用食指轻触杯子,试过水温才缓缓举杯,水略润了润唇便放下,继续道,“像我这样的出身,总得给下半生找条退路,是以前几日就入伙了一家成衣铺子,想来您也听过丽裳坊的名头。” 夏颜捏茶盏的手指泛了白,原来是她从中作梗截了自家生意。看来这晚晴虽然从了良,可与广阳王府的关系却没断。 “那我就以茶代酒恭喜姑娘了,只是我与姑娘萍水相逢,不知姑娘三番两次相约有何用意?” “自然是仰慕夏老板的才华,”晚晴又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悠然道,“若夏老板愿意合作,那便再好不过了,小店利虽薄,三分股息的诚意还是有的。” “姑娘莫不是请错了人?两家本就是同行,我如何还会帮另一块招牌东山再起?” “虽是同行,可也不必针尖对麦芒。你我两家通力合作,形成垄断之势,岂不是更远大的前程?” 好一个野心!这样的愿景就连夏颜也不曾想过。 “姑娘此言差矣,我本就是一介庸人,所求不过小富即安,并无此鸿志,丽裳坊一直为本行翘楚,姑娘宏愿指日可待,无需添我累赘。” 夏颜心里明镜,晚晴此番前来,是示好,也是示威。欢颜是丽裳坊最大的绊脚石,要想一家独大,两家必有一番龙争虎斗,她想避免两败俱伤,这才提出此番建议。她以为广阳王府这块大山压下来,就不得不逼人低头。夏颜心头冷笑,这也未免太低估别人,高看自己了。 既表明了态度,便不想再多费口舌,当下起身告辞。晚晴垂眸勾唇,状似无意间,用蒲扇将面前茶盏带翻,一盏茶水哗啦啦滚落,淋淋沥沥从桌沿滴下。 “夏老板,覆水难收,这可不是好兆头,”蒲扇遮唇,眼眸一挑,极尽风情,“不能与夏老板同心,实乃遗憾,若您转变了主意,奴家随时恭候。” “承蒙姑娘抬举,你我本不是同路人,今后还做陌路人罢。” 晚晴婷婷立在窗边,恭送夏颜离开。天空乌云翻滚,潮腥微风将她的发带吹起,翩跹而落,乌亮的发丝拂过脸庞,遮住了表情。 终于落了一场好雨,全城欢呼雀跃。 原本灰头土脸的山林乍然间换了新绿,积了一洼子的水汪边也有了小牲口饮水,山里的猎汉躲在老树下避雨,望着乌滚滚的天儿,咧开嘴笑了。 苏敬文顶着雨,兴冲冲跑到何家小院,也不顾一头一脸的水珠,拍着何漾的肩膀大笑道:“你可听说了?晚晴自家赎身了!还成了良籍!良籍!” 说完这一通,还犹觉不过瘾,抹开一脸水,直奔到雨帘下,张开手大喊起来。 夏颜面无表情看着他一通发作,掏了掏耳朵,见没有歇的迹象,便背着他把堂屋的门关了。 屋内顿时暗了下来,夏颜回转过身翻了个白眼儿,只见另一头何漾盯着她看,即使在昏暗之中,也能瞧出他眼神亮亮的。 “有病就该吃药。”她的声音平静无波,表情也是一本正经的,何漾却忍不住笑出了声,往前迈开步子,缓缓向她靠近。夏颜往后退去,脊背靠在了门扉上,明明还隔一尺远,他身上独有的气味便萦绕过来。 何漾走到近前,轻轻执起她的手,在手心来回摩挲:“你……” “哎哎哎!漾之快开门!作甚把我关在外头,我还有要紧事要同你商量!” 夏颜闭了闭眼,抽出了双手,温热的感觉还残留在手背,不禁捏紧了腕子,那里被他薄茧的手指抚过,汗毛根都一粒粒凸起。 打开门,瞪了苏敬文一眼,露了牙威胁道:“以后在我家里,再不许谈论晚晴一个字!” 苏敬文拍门的手落了空,还举在头顶,见夏颜神色不豫,一句话也不敢多说,待人走远了,才悄声对何漾说:“你妹妹作甚不待见晚晴?” “女儿家总有些小心思。”何漾微微一笑,并未多言。 听了这话,苏敬文倒是摸了摸自己的脸,稀罕道:“令妹莫不是对我有意?” 第42章 小武子 苏敬文犯了难,一直以来都是把夏小娘当妹子看的,如今发现人家有意,又不忍心回绝,挠了挠耳塞,徘徊几圈,也想不出万全之策。 何漾瞥了他一眼,考虑到丫头的名声,还是没在这上头多做纠缠。回屋拿了自己的衣衫,让他去里间换下。 “你找我究竟何事?若还是那些风花雪月的消遣,就不必叨扰了。”何漾把水汆儿架进煤炉子里,放了花茶,苏敬文吃口挑剔,八月天里只肯饮这一道。 “当然是再正经不过的事儿,”苏敬文端了小凳子跨坐在一旁,回头看屋檐上落下的雨帘,轻舒一口气,“如今已然落了雨,那粥棚子便可拆了罢。” 前些日子他闲来无事,便管起了放粥的事项,这位少爷自小到大没碰过这样的琐事,见着饥人饱腹,顿觉颇有成就,是以劲头一日比一日大,粥铺里的米面也有许多是他自家贴补的。 “粮食还余多少?可有流民返乡?”何漾把水汆儿提起,用裹布的木塞子封住了炉子的风口。 “还剩两百石谷子,如今新雨刚落,流民也去了不少,俱都还乡开荒了。” “剩下的谷子也按量分发下去罢,或做种做粮,也好支撑一段时日。” “你同我想到一处去了,今儿我才知道,原来咱们吃的米,竟是褪了皮的种子,这些农人撒播入土,就能结出更多的庄稼来。” 何漾倒茶的手半天没落下,盯着苏敬文瞧了许久,颇为犹疑道:“你可识得两钱分厘?账目可有算错?拿来我再重算一回罢。” 何大林是个澡腻子,三不五时做完粗活,就要去街口的澡堂子泡一回,也时常叫上几个老哥们,修脚修面,轮流坐庄。 中秋前日,他叫上儿子一道去泡澡,说起新开的澡堂子,竖了大拇哥儿道:“往日里你嫌那地界儿脏,新开的这家可讲究,你回来这些日子,还没好好舒坦过,正好我这儿有多余的澡牌,咱爷俩也去消受一回。” 见何漾皱了眉头,不愿同去,不禁把眼胡子一瞪:“怎的,如今你还拿起乔了?” 怕他把不孝的罪名扣上来,何漾只得妥协,回屋去取干净衣裳,见里衣襟口处散纱的地方补了个小团花,不禁双眼一弯,说不出的欣喜。 夏颜照往常一般,准备了几只果子、一小碟糕点并几块茉莉香片,这是何大林每回泡完澡都要消遣的小食,乘在小竹篮里,盖上青布,跨在臂弯里一直送到门口。 “大妞儿,今儿个不留饭了,我同你哥哥在外头吃,回来给你带盐焗鸡解馋。”何大林吩咐一声,从她手里接过篮子。以往也有泡完澡去小酒馆逍遥的时候,夏颜便应了下来,把挂在墙头的两双木屐拿草绳串了,让他们拎走。 因是中秋,家家都得吃月饼,夏颜不爱吃外头买的,还是自家做热乎的好吃。蛋黄的,豆沙的,枣泥的,芝麻的,不拘什么馅儿,做上百来个,分送给左邻右里也是一份心意。 如今何家门第高了,四季节礼也多了不少讲究,以往只送谷子鸡蛋的份例,如今都得添补了。太便宜的拿不出手,油茶糖才是基本,这样一算,走礼的花销就多了一倍不止。 何大林在钱财上头粗心,还按以往一两银的月例给,这点子钱早就不够了,夏颜自打赚了钱,短缺了就自己填补上,也算是交了生活费。 旁的都还便宜,就是每月的书纸钱要消耗不少,何漾有爱收藏的习惯,每每书肆上了新,凡是看得过眼的都要买回来,上月就在这上头花了五两多银子,如今看着他罗列的一长串书单,心想可要拘一拘他了。 也有不少人送银子上门,可何漾谨慎,为避免日后麻烦,能推拒的都推了。这么一来,同旁的老爷家比较,这日子就过得有些紧巴巴的了。 何大林年岁大了,总有做不动活儿的一天,何漾还在吏部挂名,往后使钱的地方只会更多,也是时候想办法给家里添些进项了。 这次蝗灾,不少田地都荒了,何漾有了功名,税钱便能免,此时添进田产是最划算不过的。大灾刚过,外头一亩地最多要价四两银,夏颜打算拿出一百两整,在近郊添置几十亩地。 她在外头晃荡了半天,托人去乡下打探消息,自家就在小馆子里点两道小炒,吃了个肚儿圆。 见日头偏西了,便又去粮油铺子买了做月饼的材料,面粉生油都得了,还差几只花哨模具。杂货铺里有许多,掌柜的捧出一只大箩,里头装着形状各异的模具。夏颜挑了几个刻字雕花的,正犹豫要不要选个玉兔的,就有个面红胸赤的大爷走来,脖子上挂着个澡巾,显是刚从澡堂子出来,坐在门口的小凳子上纳凉,打量了夏颜两眼,才道:“你是何大林家的丫头罢,快家去瞧瞧,你爹爹同你哥哥闹将起来了!” 夏颜心下罕纳,这爷俩平日里虽也吵闹,可没真的红过脸,眼下闹得四邻皆知,保不定出了什么大事。当下也不让掌柜的找零了,丢了个银锞子就往家奔。 到家的时候,前后门都紧闭,从里面落了栓,夏颜把耳朵贴在门上细听,里头静悄悄的没有一丝响动,心里更是着急,用力捶起门来。 何大林前来开门,一张老脸很不好看,见了夏颜也没露出个笑脸来,等她进屋后便把门重重关上了。干荷叶裹着的盐焗鸡还热乎着,孤零零搁在大桌上,却不见何漾的身影。 “白养了这么大,如今做了老爷,就敢给老子甩脸子看,”何大林清了一口痰,絮絮叨叨抱怨道,“裴老爷家的闺女如花似玉,哪一点比不上他,竟敢说那些混账话,简直丢了老子八辈儿的脸!得罪了裴老爷,往后我还有甚脸面在四邻里走动!” 原来是何大林背着安排相亲了,何漾恐是惹了一场不快,可这老爹也忒心急了些,事先不好好商量,突然把人诓了去,搁谁头上都是一棒槌。何漾向来不是那等没眼色之人,这回被逼急了,估计也是老爹出了什么昏招。 “爹,您先消消气,大郎前程未定,一切都可缓着来。如今以咱家的门第,取个孝顺持家的媳妇总差不了。再说,平日里只知裴家有钱,他家后宅里那些乌烟瘴气的事儿可没少听,这样的人家,哥哥怎会看得上。” “到如今还挑挑拣拣,这都二十一了,谁家小子还拖到这时?外头的话也可尽信?难不成我这做爹的还会害了他不成!嘶,”何大林猛地瞪圆了眼睛,一把抓住了夏颜的胳膊,“莫不是,他身子有甚……不爽利?” 到底对着闺女说不出太露骨的话,可这念头一起,就压不下来,何大林在堂屋里急得团团转,一拍大腿就要拿银子去请老郎中。 夏颜见他越说越不像样,只得尽力安抚着,自打何漾中了举,何大林的心气儿便越来越浮躁了。平日里只顾老实做活儿的人,如今隔三差五就被人请去吃酒,一天到晚被人奉承着,再灌多了耳旁风,心思自然就有些走样。 何大林虽是个实诚心善人,可乍然捧高,难免会有些膨胀。夏颜心知肚明,长此以往保不齐家门不宁,应酬交际这些事儿她不便多管,眼下还是先找到何漾再议。 也不知他究竟往哪里去了,出了这样的事儿,估计不大想见人,夏颜便往他相熟的几个书肆找去。 找了两家也不见人,正穿过一道窄巷时,突然收了日头下起雨,夏颜捂着头顶朝一处屋檐下躲去。身后是一家武馆,几个半大的小子在廊下蹲马步,雨落在了脸上,也不动弹。 大师父走出来,拿藤子往小子们的腿上招呼,一边矫正姿势一边训话,喊出的武诀很有气势。 夏颜听这声音熟悉,回头一望,见此人顶着一头蓬松松的发丝,只在发梢处箍了一小道儿,膀大腰粗撑得衣服紧绷绷的,可不就是巷东头刘大娘家的小武子! 小武子替何家看管山头不过几月,何漾就中了功名,如今田家村有了忌惮,再也不敢闹腾了,小武子便主动辞了工,连谢镖钱也没领,算来何家还欠他一个人情。前几日他还在欢颜成衣铺的隔壁馆看店,想不到如今又在武馆教武了。 “刘大哥,你来这儿啦!”夏颜歪着身子,在半开的门外打招呼。 小武子甫一听见这脆脆的嗓音,猛地回了头,果然见何家的小丫头歪着脑袋瞧他。他把腰背挺直了,嘿嘿笑着点了点头。 一边几个小徒弟正是青春骚动的年纪,见威严的师父也有软气的时候,全都哦哦叫唤着起哄,小武子回头瞪了一眼,又都禁了声。 撇下这一干臭猴儿,走到门外头去,还特地回转过身把门关上了。 “我前日辞工还没来得及说,你就找到这头了?”小武子在隔壁时就多有照顾,闹灾那会儿更是早晚在外头巡视,夏颜对他很是感激。铺子里的姑娘也喜欢同他打交道,搬搬抬抬的事儿使不上力气,就唤一声小武哥,馒头多剩了两个,也唤一声小武哥,一日里如此这般要叫上三四回。 “今儿个是碰巧了,我出门寻大郎的,你可有见他从这儿过?”夏颜拿出手绢,把衣襟肩头的雨水扫落,又抬头看天儿。 “并不曾见你哥哥,你等着,我去拿伞,”小武子脚下生风跑了,不一会儿拿了个黄油纸伞出来,“这个天儿快黑了,你一个姑娘家不安全,快些回去罢,你哥哥总能自己家去。” 夏颜接过伞谢了他,见天色暗沉确实不宜外出,便打算先回家等着,没走出两步,小武子又冒雨奔来:“正好我也下了馆,顺路一道回去罢。” 他自己也撑开伞,两人并肩走着,小武子跟她说了武馆师兄的故事,夏颜也跟他讲了铺子里丫头们的近况。 “招娣如今可出息啦,攒了钱把爹娘送回了乡,蔡大婶说不出一年就能出师。就是芝姐儿学东西慢,如今被其他小丫头比下去,还偷偷哭鼻子呢。” “芝姐儿手上的伤如何了?被剪子绞破的伤口最难好,我留了一瓶药膏在原东家那儿,明儿个你让她去取。” 两人一路笑谈,不知不觉天就擦黑了。一阵劲风吹来,把夏颜的伞吹得脱了手,她惊呼一声,小武子立马抓住伞柄,又拽了回来。替她遮挡住风雨,自己肩背上却被淋湿了一片。 细雨蒙蒙,风卷残叶。何漾撑伞缓缓走来,握着油纸伞的手绷得紧紧的,一只脚踩到了水洼里,浸湿了鞋袜也浑然不觉。 第43章 暧昧 夏颜笑语嫣然同刘武道别,一回转头就见着何漾立在身后,脸色有些不豫,想起午后那场争执,心知他情绪不佳,当下收敛了笑意,凑到跟前道:“出门未寻着你,想是咱俩走岔了。” 何漾垂眸望着她,只淡淡点了点头,过了半晌才收回目光,和小武子简单打了招呼,便领着人回了。 夏颜见他一言不发走在前头,风雨把他的衣摆打湿了一片,水印子渗到了膝盖弯儿,瞧起来似乎在外停留了许久,不禁有些心抽抽,小跑两步跟上他的步伐。 跨过几个水汪,两人依旧沉默,气氛比淋在身上的雨还凉,夏颜有心说几句缓和,便侃道:“明日中秋,咱们也做些月饼应景儿,你喜欢啥馅儿的?去年你赶考,一家子都没团圆,今年可算是齐齐整整了。” 又一阵风刮来,伴随着道边树叶沙沙响声,把她轻柔的话语都吞噬尽了。 “阿颜,”何漾顿住了脚步,背对着她,雨水顺着伞骨尖滴下,连他的背影也望不真切,过了许久才得一声疲惫叹息,“罢了,今日有些心累,你莫介意。” 夏颜诧异抬头,听他这语气,似是遇到了难题。何大林虽在儿女婚事上急躁了些,可也不是咄咄逼人的性子,只怕这中间出了什么变故,便斟酌问道:“究竟发生了何事,要闹这一场。就算得罪了裴家,也没甚大不了的,以后不来往就是,我们也不巴着他们家讨食。” 何漾扶额揉了揉太阳穴,闭上眼道:“不仅如此,他还要把积蓄拿出去放利,还要……把你许给裴家的二世祖。” 夏颜愣住了,断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出。以何大林的为人,定不会把儿女往火坑里推,那就是有人存心蛊惑了。何大林一向轻信别人,是自家吃亏也会替别人找理由的性子,若是有心人利用了这一点,确实会造成不小麻烦,看来情况比她想象的更严重。 “辛亏咱们发现的早,积蓄的事还可以补救,我的婚事也无人能拿捏,这你不必担心,只眼下最重要的是如何让爹爹回头。” 夏颜把伞架子搁在肩头,歪着头思索起有哪些转圜的办法,过了许久也未听见何漾接话,疑惑抬起眼,只见他正侧着脸,细密密的目光胶着在她的脸上,半晌无言,只闻风雨。 夏颜像是被烫着般收回了目光,盯着侧前方一块光秃秃的大石头,余光所及,一双潮湿的布靴走到近前。何漾伞尖的雨水滴落到夏颜的伞面上,敲出叮叮咚咚的声响,轻柔的声音从头顶响起:“你对自己的婚事,已有了打算?” 夏颜的呼吸乱了一瞬,沉默良久,才缓缓抬起头,定定望着他的眼睛,唇吐轻语:“虽不确定将来那人是谁,可我断然不会将自己潦草嫁了,若是两个人在一起不能更美满,那不如一个人单过。” 何漾垂在身侧的手张开又握紧,五个指骨凸起分明,显示出一丝紧张:“你所中意之人,是怎样的?” 他的眼神越来越灼热,夏颜一瞬间飙红了脸,雨水越下越密,连人的心情也跟着急躁起来。良久,见他也无更亲近之意,便逼迫自己冷静下来。 回想起他这一问,脑子里不禁飞闪过许多想法,除了对爱情的虔诚和忠贞,还有更多对婚姻、事业、世俗和人生的思考,这些念头交织成一个模糊又缭乱的轮廓,一时间说不清道不明。 何漾见她半晌不发一言,深吸了一口气,转过头去,换上一副轻松的神色。他收起伞,低下头钻到她的伞下,拂过她紧握的手指,将伞柄抓到自己手中,另一只手抱住她的肩膀,往身边一带。 “走罢,先回家,爹爹怕是也该担心了,”没走出两步,又清了清嗓子,将目光放到远处,故作轻松问,“今儿个才瞧见,你跟小武子很熟稔?” “小武哥?”夏颜疑惑望向他,不知话题怎么又转到这里了,只见他的耳朵微微有些泛红,眨巴了眼睛道,“他在隔壁时,挺照顾人的。” 何漾抿了唇,又沉默起来,握住她肩膀的手收了收,更把她往自己身边紧贴。 何大林最近有些纳闷,不知怎的突然就忙碌了起来,几年难得一见的单子都堆到了案头。 先不说插屏、雕凳这些小件不计其数,更有镂花象牙榻、花梨木棋桌、彩石大宝座等这些少见的家伙什,而透雕拔步床便是这其中最难打的家具,不仅要打架子床,还得打地平,再算上雕花的时间,小半年功夫就得耗去了,这大家伙在南方大户很是时兴,谁家女儿若是有这一抬陪嫁,十里八街的乡亲都要出来瞧个热闹。 以往整日里来奉承的人家也不见了踪影,有帖子递上门来,都是儿子亲自出面应酬。少了几顿小酒喝,嘴里顿时馋淡了起来,还好有个解意的闺女,三不五时就打几壶好酒来孝敬,就连过年也少见的烧春、兰生、珍珠红,都让他尝了个遍。 闺女最近还提到了买田的事儿,自家这把岁数了,是该置办些棺材本了,可田里的出息哪里比得上放利的钱,银子都在手里焐热乎了,也没下定决心拿出来。 “爹爹,要不咱先拿出一半来,置办田产总不会错,过了这时节,再寻不着这个价儿了,”夏颜抱着何大林的胳膊,摇摇晃晃道,“我都托人打听好了,就在近郊有几十亩,田水肥沃,只是长了些草,咱寻几个佃户爬犁,不出两年收成就上来了。” 何大林有些心动,放利的银子不过是过手转的东西,赚赔也没个定数。爷爷辈就到城里讨生活,那时日子再艰难,也不卖地,有了余钱还得攒田,这些老一辈儿的思想扎在他心里,根深蒂固,如今自家只有一个山头,过了身还有甚家私能传给儿孙?这么一想,就觉着还是有块地更保障,往后再如何,也不能低于如今的价儿了。 他转回老屋,摸出个雕花匣子来,里头码放着白花花的纹银两小溜儿,五两的梅花锭子,十两的元宝锭子,还有些零散银子,用小戥子称了四十两出来,匣子里就空了大半。 先买上十几亩,再劳累几年,凑个整数儿。 夏颜自家也拿出六十两,凑齐一百整,定下枫梅林一块三十亩的水田。佃户是现成的,原本种地的庄户也快揭不开锅了,听说有个老爷想买地,每年能免去不少杂税,便想求得一分荫蔽。 可惜银钱不丰,暂时也只拿得出这些,那一整片田亩临山靠水,风水极佳,自家只能切下这么一小块来,到底觉着可惜。原还想着过几月再去添一块,可不几日就听说卖空了,只好叹息一回。 夏颜出钱买田,原本是打算贴补家用的,可何大林开了口,说丫头既然出了私房,也不能占这个便宜,其中十八亩还算她自个儿的私产,以后嫁人就随嫁妆带走。他在这上头执拗,夏颜也不逆他的意思,倒是嫁妆的事还真没想过,如今按着自己的身量看,也有十五六岁了,可二十岁之前她还不想把自己嫁出去。 忙过了家里这一转,才有空思考将来的打算。 如今横在她心头的一根刺自然就是丽裳坊。晚晴已经明晃晃告诉她丽裳坊将来的目标,那么绕转这一目标,对方会有几番动作呢? 首先当然是恢复元气,官造和高端定制是丽裳坊的强项,且如今有了广阳王府扶持,不出半年就能回血。腾出手来的丽裳坊,还有两条路可走。一条是吞并小作坊,逐渐蚕食市场,另一条则是踩下大门脸,一劳永逸。夏颜对晚晴的性子了解不深,猜不出她究竟会走哪一步,可不管如何,自家都必须提前做好准备。 如今凌州城里数得上名号的成衣铺子,除了欢、丽两家,还另有三四家,夏颜同他们也一向是井河不犯。晚晴既然来找自己,估摸着也会去找别人。即若如此,自家是否也得找个盟友,形成合力?可如此一来,是否又会打草惊蛇?夏颜拿不准主意,只得把这个难题跳过。 倘或真有一日两家交锋,丽裳坊会使出何种手段?自家又如该何应对?电光火石间,她想到很多可能,可所有应对之法都缺乏一个必要支撑——银子! 她缺银子! 空间的布料最多还能支撑一年,届时平价衣裳的门槛将会大大提高,而她也会失去一批客源,如此一算,眼下便到了欢颜转型的关键时期! 夏颜咬着指甲,眉头紧锁,千丝万缕的头绪在她脑海中如蛛网般交织着,这其中,一定有个至关重要的关键,是她没有把握住的。 因思索太过入神,连屋内入了人也不知晓。 “你这丫头,怎的呆愣愣的?如今外头这般热闹,也不出去瞅瞅?”何漾走到她的身后,轻拍一记肩膀。 夏颜受了一惊,回转过神,还有些木然。只差一瞬,似乎就已经摸到了关窍的尾巴,却被硬生生打断了。夏颜望着何漾的眼神不禁带上了一丝恼怒:“不去不去,心里烦着,管他是皇帝老子来了也不去!” 何漾被臭了一句,也不恼,只觉她这般模样也娇俏,轻弹了一记脑壳,轻笑道:“可不就是皇帝老子来了!” 第44章 开染坊 御辇刚至隔壁州时,凌州城便全城戒严了。 锦衣卫铁骑先行,日夜绕城巡视,往日里那些偷鸡摸狗的宵小,如今连气儿也不敢吭哧一声,县父母们发了话,家家户户都得警醒着,连只偷米的耗子都逃不过夺命金刀的锋刃。 圣人还在百里之外,随驾的车马已浩浩荡荡入城。市井小民们夹道相迎,争先恐后瞧看这皇家气派。广阳王府的秋山别院将将抢着工期修缮完,一干宦官宫女先入内,整顿内务。 秋山梅林是一绝,珍珠温泉更是一绝,据传广阳王府花千金打造了一座太湖石池子,赤脚入水,壁底回温。坊间传的有鼻子有眼,仿佛人人亲眼见过一般,何大林倒是真入过别院,有那爱消遣的邻居便来找他唠嗑。 “没有三丈宽敞,至多一丈半,我进去时,墙上还是光秃秃的,不知后来嵌了玉石没有。那太湖石倒是真的,也没瞧出个甚么不同来。”这些琐话他一日里要说上三五遍,可这些街坊就是听不腻,犹如听书似的,搬个小板凳坐在门口,听得津津有味。 圣人驾临,歌舞珍奇是少不了的,广阳王府自然是打头进献的那一个,其他各大小官员也都有孝敬,不论官民教坊,俱都摩拳擦掌,精心编排,就盼着自家走高运,被圣人点上一回。 梅记教坊更是卯足了力气,花大价钱从异域请回了编舞师傅,还有许多闻所未闻的乐器,整日里吹吹打打也听不出个名堂,编曲先生为了这次面圣,足足准备了半年。 如今梅记在民间名气极大,每回演舞都座无虚席,打赏的铜板更是盛满了铜锣。也有那花不起钱的泼猴儿,爬上了墙头只为瞥一眼衣边裙角。 夏颜也为这回新舞做足了功课,既然是舞给皇上看的,自然是歌舞升平、繁花似锦的主题最讨喜。可她能想到的,别人自然也会想到,阿谀奉承的话听多了也会耳腻。 夏颜看过一回词曲,建议梅廉稍作些修改:“万朝来贺这类词曲,我就见着不下三家教坊在唱了,广阳王府就备的这一出,你还打算同他们相争?” “那依妹子所见,该如何改动?眼下离圣人亲临只剩月余,再做改动,可不费神?” “也不必大改,只需做些添减即可。这些歌舞照可用,咱们却可以玩些新花样,比如加上说演,改成个小戏文。也不用学那正经戏曲里的行头唱腔,只演那最接地气儿的市井小事,保不准就能入了圣人的眼呢!” “这倒是一招险棋,待我好好思量,同师傅们商议个章程来。” 那边厢重新编排故事,这边夏颜接着准备新衣。 如今刚入城的尚衣监成了各大衣铺争相巴结的对象,丽裳坊自然不必说,人刚入别院,制好的宫服就送到了各人衣柜中。可上千人的穿戴,独自一家也克化不了,丽裳坊吸得肚儿圆还是会漏出些油来。 御驾得过完立冬才回銮,那时节已然冷得人打颤,过冬的装备此时就该备起来了,主子们的衣物轮不到外面衣铺染手,可宫人们的衣袄因数量庞大,人手不够,不得不从外头采买。 尚衣监的公公来欢颜衣铺瞧过一回,对衣裳的成色质量很是满意,价格也极公道,一件棉袄不过要价三百文,比外头大路货还便宜了两百多,很是爽快地要了三百套,规格式样都仔细嘱咐了,夏颜便领着公公去挑料子。 “您是老利眼了,这些野织造的货色自然比不上官造的,可如今在外只能一切从简,您可莫要嫌弃。”几块裁的四四方方的棉料子放在托盘里,端上来让人挑拣。 小公公翘着兰花指,挑了两件嫩色的,又点了几段花边条子,便要回了。临出门前,夏颜笑着塞去一个小荷包,小公公眉眼也没抬,顺手就接了揣进袖袋里。 三百件袄子的款式都是极简单的,立马就吩咐下去照着尺寸裁布,只有几个管事姑姑的袄裙要费些心思,夏颜有心讨好,便想多送些衬头,可镶边毛料太扎眼,也容易违制,不如把里子做的实在些。 做羽绒内胆的念头只起了一瞬便放弃了,这时代还没有尼丝料,就算毛朵再细腻也容易跑毛,普通棉绸根本裹不住绒料,穿上两三次,里衣上就会沾满了毛。 少不得要费些血本买丝绵了,好的丝绵是双宫茧制的,一斤得卖上六钱银子,做大件就不划算了,只能做些小马甲。 打定了主意,就去王棉花家进货。 王小媳妇个头小,垫着脚伸长了胳膊绕木弓弹棉胎,头发上都染了一层白。 她见了夏颜,乐呵呵打了招呼,手上动作更快,一面裹纱,一面拿红线绳捆好。 “有些日子没见你了,如今都是你家小学徒来拉货。”王小媳妇把新棉被叠整齐,放到扫捋干净的炕上,卷了袖子坐下来歇息。 “我来进些丝绵,你这儿可有好的?” “这东西金贵,得先下单子才能进货,我这儿有些陈年的,你怕是看不上。” “要今年新上的,我再等些时日也可。要那软白的,茧片子也得捡净了。” “知道你挑剔,定给你拾掇好了才送去。要几斤?” “先来三斤罢,皮棉也再备五百斤送来,这就付钱,跟上次的单子一并结清,”夏颜把银子递了过去,又问上一句,“上回你说的小姐妹,染布手艺好的,如今可还替人做工了?” “唉,提起这事儿就亏心,那作坊的老板卷财跑了,白替人做了大半月的工!这不打算筹些盘缠回乡了。”王小媳妇把银子称了重,用剪子绞下一小块,并收据单子一齐递来。 夏颜眼珠子一转,把小碎银子掂了掂,又递了回去:“我这儿也预备着开个染布作坊,只一时地方工具都没备好。你请她再等个把月,这银子给她一半,算是我的诚意,另一半你留着,算是中人钱。” “我哪会要这个钱?你肯收用她再好不过,我常跟她提起,再没有比你更靠谱的东家了。” 欢颜衣铺后头有一块泥洼子,原是个小池塘,后来池水渐渐干涸了,就长了些草木,如今荒废了有三四年,宽头刚好和前面的院子相当,长头却极长,抵得上三个小院了。 夏颜打这块空地的主意不是一两日了,两边都是矮树林子,没有住户,若是围起来开办作坊,再与前头院子打通,做成一条龙供应链,最是便利不过。 这块地无主,要买就得去官府报备。 县衙的户书从桃木架子上抽出一叠落灰的地册,蘸了吐沫翻开纸张,觑眼找到了那块地的记录,拨起算盘说道:“四丈八尺宽,十丈二尺长,按如今城里的地价儿,得一百七十六两三钱。小娘子,您既然递了何老爷的名帖,我少不得劝您一句,这买卖不划算,您有这个闲钱,一间小楼都能置办下来咯,还不用自家费心砌砖头。” 夏颜谢过他,依旧付了钱。要开染布作坊,自然还得是大敞院好,染完布朝院子里一挂,收用也方便。就是还得请匠工填坑、挖地基、砌围墙,她还想一步到位,再起一排库房,这么下来大几十两又没了,自打她做生意以来,手里就没攒下银子。 围墙里头被隔成三个四方院,后头两个院门被封了起来,留待日后派用场。前头这个院子和制衣厂房连了个垂花门打通。打了新井,还装了抽水的轱辘,七八只大染缸摆在院中央,清水只盛了一半。装染料的麻布袋子箍得密密实实,一股脑儿被堆到了库房里。 胡染娘进了作坊,瞧见这一套套新办的家伙什儿,连眉眼都神采起来。自家进来做工,领得就是大师傅的工钱,她虽力气比不得男人,可配料极有准头,竹青松黄翡翠,凡是能想到的颜色,在她手里就没有配不出来的,别人要费四两的料,她只要二两,若不是这些年被耽误了,她早就成了名手。 这个小东家早就听王家姐妹说过,每回提起都翘大拇哥儿的人物必然差不了,仅这几日相处下来便知是个心眼实的,小小年纪能做出这番业绩,想来也有过人之处,思及此不免又多了几分亲近的意思。 “您就跟前面几个裁衣大师傅一处吃住,那儿还有不少空屋,每日里开三顿伙,饿了还有点心填补,师傅辈的每旬能自主点两道菜,您有想吃的,跟灶上的大娘提前说就成。有甚短缺的,就来找我,只是有一样,万不可寻人是非,挑拨矛盾,我最不耐烦这些乌烟瘴气的事儿。” 胡染娘笑了,这话正合她意。先前她还担心,这铺子里妇人居多,恐多有是非,现下看来,这小娘也是个雷利人,把这里打理得井井有条。 “旁的都齐全了,只是少几个配料的瓦罐瓮子,我不识字,您可要记下?” “不必了,您直接报到账房上去支银子罢。”夏颜也不过问,这些染工都有自己的绝活,秘方上的材料是向来不外传的,不如就一切让她自己做主了。 胡染娘翘着嘴角点头,这东家相处起来舒坦。 这边染布作坊刚开办起来,第一批下水的料子还没干透,皇帝老儿的御辇就踏上了凌州地界儿,可偏偏这时,新仓街胡同口却出了件人命官司。 第45章 意外之喜 圣上驾临,谁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必得被扒下一层皮来。 裴老爷这几日就急得团团转,家里小儿子收利钱出了差错,同人相争起来,没料到一个错手就把人打死了。县老爷动了雷霆大怒,没过堂就把儿子押进大狱。能动用的关系都动了,银子也花去不少,可就是没把人捞出来。 他老夫妻俩口,整日整夜焦着心,老病未好,新病又添二三。 何漾把手里的书信拆开一眼扫过,又卷成了一根小纸棍,在手指尖来回把玩,挑眉朝何大林说道:“裴家的门子来送信,裴老爷求我搭手相救,这事儿爹爹您决定罢。” 何大林一张老脸红透了,怒狠狠瞪了他一眼,却说不出一句硬气话,到底还是自己理亏,被臭小子挤兑了也无话可说。 他嘀嘀咕咕自语了几句,没成想这裴家竟是这么个混账东西,为放利做尽了伤天害理事,可见这钱赚了也不是干净的,幸亏当初没应下那些糊涂事儿。他仰头望着已经高出几寸的儿子,抹了把脸,活了大半辈子,还没这小子看得透彻。 这几日衙门里一片忙乱,雷县令把繁杂的人情往来全都推拒了。在自己管辖地界出了人命官司,便是失德,这当然要极力瞒报,可坊间谈资却愈演愈烈,就如这秋日的风声,一茬响似一茬。 初来凌州的景帝想与民亲近,派人下去一打探,就听到了这么一场民怨,心中自然不喜,把从上至下的官员都训斥了一通,连朝圣宴都撤了,只让他们回去把任上的大小事宜梳理一通,次日早朝来报。 这些地方官吏见过龙颜的人寥寥无几,更是无一人上过早朝,如此百年难得的一遇的机会,自然要把握住了,回去就同门客们商量起面圣时该如何奉承拍马。 景帝此番来凌州,名为狩猎,实是巡视边防重地。 据探子回报,近年来北方鞑子蠢蠢欲动,恐有生变。于是有朝中重臣秘谏:天子亲临,一可稳定民心,二可震慑异族,三可安插亲信,乃一石三鸟之计。 景帝听进此谏,又想到凌州乃圣祖爷潜邸所在,他自小就仰慕圣祖丰功伟绩,如今理政也多仿圣祖遗风,至后来成祖、高宗也做过凌州封王,便想亲自来看看这片龙脉之地。 如何揣测龙意,自有下头一众官吏操心,而市井小民更津津乐道的,还是皇家的吃穿用度并小道秘闻。 圣人不过刚落脚,各大店铺就打出了眼花缭乱的名头:御膳房亲传菜品、御前回香龙井、贵妃养颜膏脂……甚至还有铁打铺立了“大太监夜壶”这样的招牌。 夏颜凑了些零散时间,用缝纫机绣了一块新幡布,上面绣着几个宫装仕女,或摘花逗鸟,或吟诗诵读,丽人们衣裙华贵,花妍玉色,就连精致的画本子里也少见的。侧边还挂出一条大标语:尚衣监亲定宫装招牌。从二楼垂下来的巨幅广告布,隔着几条街都能看见,不少人路过时都驻足回头,抻着脖子往店里张望。 欢颜衣铺的染坊里,胡染娘把新收的红花放进石碾子里,褪了鞋踩在石轮柄上来回碾熟,碾完一翁,用水淘了放进布袋子里绞汁。在她身后,芝姐儿小脸上滴着汗,抱着一坛子醋粟跑来,一咕噜倒进了大盆子里,把半干的红花碎又淘澄一遍。 “师傅,淘完了就盖青蒿吗?”芝姐儿抽出皱巴巴的帕子,抹了一把汗又胡乱塞进袖口里,倒了一碗水给胡染娘先饮,剩下了两口自己才喝尽。 “先不忙,放凉床上晾干,等日头下去了再覆上,这样做出来的花饼子品质才好。”胡染娘弯下腰去,把碾子里的几根杂草拣出来。 芝姐儿在缝缝补补上没天赋,可对这些五颜六色的染料倒极有兴致,夏颜见她一日里要往染坊跑几回,就索性让她丢了剪子,去胡染娘手下做学徒了。 她倒也肯吃苦,整日在院子里风吹日晒的,身板子吃不住也不喊一声累。自打碰了颜色,一双手就没干净过,连指甲盖里都染得乌黑黑的,本是爱俏的年纪,同其他丫头一比较就显得邋遢了。可她也不理小姐妹的笑话,仍旧一头扎进了染坊里。 草木染是一项绝活儿,没有那积年的手艺染不出好颜色。比如染黑,五倍子和皂斗都能染出来,可这里的工序就大有讲究了,媒染套染火候不一样,成品的效果就大相径庭。这里头自有一套口诀,染人师徒口口相传,外人不得窥其奥义。 芝姐儿要想学真本事,还得有一通好磨砺。 “我去歇个晌,你在这儿看着,待日头偏了随我去布庄,还得再买些坯布回来。”胡染娘吩咐了一句,打着哈欠回屋小憩了。芝姐儿却不得歇,她得看着新做的花饼子,不能让日头晒狠了。 前院的师傅丫头们都忙完了手里的活计,也去睡了个香儿。 夏颜此时却没能歇下,自打出了官造的广告,生意又好了三成,宫里的三百件成衣还没赶制出来,小商贩们又上门来催,她不得不把一批低端成衣的缝制活儿下放了下去,饶是如此,一日里的时间也被挤得满满当当。 即使是手工缝制,夏颜的要求也极高。别家铺子里都采用平针缝的,她要求师傅们做锁边缝。这样一来成本就上升了不少,可她依旧把价格压低,既然是品牌转型的关键时期,即使不赚钱,也得稳中求变。 圣上修养了几日,听了满耳朵阿谀奉承的话,心情果然大好,谕旨一颁,带着文官武将上山狩猎了。秋山四周都用明黄绸布封围了起来,十步一岗,百步一站,连个飞鸟走兽都没逃窜出来。 一日下来收获颇丰,过了一春一夏的鸟兽正是出膘的时节,十箭下去总有一发中的,万岁爷拔得头筹,龙颜大悦,下头人人都得了一份赏赐。 雷县令一身常服,站在山脚下张望,凭他的官位,自然没有资格凑到御前去,可这般千载难逢的机会怎能白白放过。他这顶知县的乌纱戴了六年,一直不进不退,眼看政考在即,上头总算松了口,可见升迁有望,此时若是能入了天子的眼,何愁官运不亨。 眼瞅着一抹明黄浩浩荡荡下山来,雷知县对同行的师爷打了个眼色,见一切妥帖,便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大步流星离开了。他回到县衙,备好香案,换上青袍官服,端坐在明镜高悬牌匾之下,就等着叩接圣旨了。 可直到日落西山,也不见传唤公公的身影。 刑名师爷一脸大汗跑来,舔了舔干涩的嘴角,捂住胸口大喘气儿:“这天煞的,竟替他人做了嫁衣!圣上钦点了何家贡生做了县丞!” 雷县令遽然站起,案桌上的笔架子晃了两晃,终究还是翻倒了。 本打了一手好算盘,没成想是这么个结果。本朝官职三年一易,眼看自家迁调在即,“万民伞”是断然少不得的,可给谁看也不如给万岁爷看,于是便请人演了一出“乡民送伞”的戏。 御辇交错而过,百姓伏地叩首。这矗立于路边的五彩垂绦伞,果然引起了万岁爷的注意,传唤来一问是送给即将离任的县令的,稍一沉吟,只说了这么一段话:“朕初幸本州,只闻何善人义举,不知雷县主之名,大灾来临,一县之主竟守着官仓不放,要绅民自救,这伞不如送到何家去!” 又得知何贡生竟是新科三甲,正在吏部待放,立马御笔一挥,钦点为凌州城八品县丞。 雷县令听了师爷这么一段传话,顿时唬得冷汗淋漓。也顾不得甚么似锦前程了,保住头上这顶乌纱帽才是紧要之事,当下潦草写了一封书信,使唤快班衙役马不停蹄,趁夜送到了上峰的案头。 夏颜得着信儿时,还在铺子里赶工,小武子一个箭步跑进来,连话都说不齐全,只反复道着恭喜。颠来倒去才把事情说明白了,夏颜自然又惊又喜,当下也顾不得生意了,吩咐了两句就拉着人往家跑去。 天已擦黑,何家堂屋里依旧挤满了人,也不知立于中央的何漾说了什么,人群中立马传出一阵哄笑。 夏颜人小力薄,在外头跳了两下也挤不进去,只好高喊了一声:“爹!” 人群立马安静下来,自动让出了一条道,前面人也转过脸来,挂着笑儿打趣恭喜,小武子护在她身后,把人一直送到何漾跟前。 何漾眼神亮亮的,呼出的气息还泛着淡淡酒味。眼前的丫头只及自己下巴高,仰着绯红的小脸,眯花眼笑望着他。有那么一瞬间,他的双手似乎不听使唤,直直伸出了一寸,却又转了个弯儿,硬生生收了回去。 终究还是忍住了揽她入怀的冲动,只照常揉了揉她的发丝。 月明星稀,微风阵阵。 主人家沉浸在喜悦之中,客人们也跟着奉承随喜,恭贺声一浪高过一浪,无人注意到何家大门外,一顶垂纱小轿停了半晌。 晚晴一手轻抚额角,斜斜撑在小窗框上,兴趣盎然地望着前方众人百态,双眸中的笑意渐浓。 夜风轻摇,扫落最后一丝桂香。她放下织花纱帘,阖目倚靠在轿壁,莹润的红唇微微勾起,对着轿夫轻唤一声:“起轿。” 第46章 有孕 七品的县令,八品的县丞。 不过三日,何漾就拿着万岁爷的谕旨,前往县衙报到了。雷县令见了他,自然没有好脸色,可圣意压头,又不得不周全相待。 一个是官场老手,一个是天子授职,三班衙役见这二人有些机锋,心里也都活泛起来,虽还不敢明目张胆,可也有了几分站队的心思。 雷县令深谙官场之道,为了弥补自己的失误,白花花的银子淌水似的送进御前公公、重臣大员的荷包里,才算堪堪保住了乌纱帽。万岁爷如今也怠政了,对这种不功不过的小官吏,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革了半年俸禄就算放过了。只是要想升迁,恐怕还得再熬几年。 雷县令在心里恨死了何漾,日夜想着怎么磋磨他一顿。如今送算等到他送上门来,自然有那十八般招数等着他,定要叫他清楚这官场上的运转之道。 “今上恤民,今明二年免了本州灾县农税,你下去一回,劝课农桑,使民安居,”又叫来户书,对其吩咐道,“何县丞不日下乡劝农桑,你按市价划拨宝钞,采买牛种,分与乡民。” 户书领命去了,不多会儿拿了钱粮册子来,一边誊写一边念道:“本县辖乡九百余户,经查检,田不产者一千七百六十亩,缺耕牛九百头。水牛市价钞三百贯,何县丞,是否这就给您拨钱?” 何漾听见这话这般爽快,心下罕纳,便转过身对县大人行了一礼,询问其是否还有交代。 雷知县皱眉想了一回,面做沉痛道:“本县农伤,实乃痛心,奈何大灾过后,百废待兴,用钱之处繁多,先采办三百头牛,以解燃眉之急。粮种就从本县仓库中出。” 何漾眉间一跳,心里转了几道弯。 凌州城里有句老话:宁吃腌糠菜,不吃官仓粮。 每年朝廷都拨下大把银子给各州县籴粮,以备灾年或平抑粮价之用。可到了凌州这地界,银子是花下去不少,采买入仓的粮食却粗糙劣质,一石谷子半石沙,还有五斗是霉渣。用这样的谷子作种粮,播下去能出芽才怪道。 何漾心知雷县令这是借机整治自己,办砸了差事准吃不了兜着走,心里稍作计较,便回道:“大人爱民如子,此番惠民之政定能万业复兴,只眼下已是仲秋,农时已误,不如待来年开春再放粮播种。” 雷县令五指敲击桌面,眯着眼瞧他,沉吟了半晌才道:“也好,你先领钞去买牛罢。” 何漾走出衙门,快班的捕子鲍小龙追了上来,从后头一把搂住他的脖颈,如小时候一般勒紧了玩闹:“我说甚来着,你准有发达的一天,这回连万岁爷都青眼你呢!” 何漾抓住他的手腕反手一扭,使了巧劲儿往前一带,鲍小龙嗷嗷叫唤起来。何漾轻笑一声,点了他两个□□道:“你身手这般退步,还如何去缉捕盗匪?” “是是是,县丞老爷,小的知罪,”鲍小龙揉着腕子,油腔滑调回敬一句,后又快步往前走了两步,并肩道,“明儿个晚上,敬文做东道,你几时去?” 何漾闻言顿住了脚,诧异道:“我怎一点风声也不知?为了何事做东?” “不能够罢,这你都不知?他娘子有了身孕,昨儿个才兴冲冲递了帖子来!许是乐昏了头,你去问问?” 何漾听见这消息,也跟着舒展了眉头:“没成想,我们三个里,他竟是第一个做爹的。你的喜酒何时能喝上?” 鲍小龙摸了摸后脑勺,颇为羞赧道:“已经定了明年夏天,届时请贵府阖家赏脸啊。” “这是自然,我定去吃你这顿好酒,恐怕你到时还会心疼呢!” 两人又细碎说了许多小时候的趣事,时光仿佛流转到十多年前,有个蝉鸣阵阵的午后,三个稚童手拿小木剑,绕着一棵老槐树嬉笑追闹。 苏敬文跑了两回何家,都扑了空,何漾如今领了职,白日里要在外头办差,他又去衙门里找一回,依旧没寻着人。便把鲍小龙叫了出来,有些撒气道:“罢了罢了,他如今贵人事忙,我也不叨扰他,今儿个晚上,你一定替我把人带到!” 至晚间时,何漾依旧没露面,鲍小龙愧疚地笑了笑,觑着苏敬文脸色不好,也不敢玩笑。夏颜跟在鲍小龙身后,笑吟吟递了个锦盒过去:“我家大郎如今人还在外县,一时赶不回来,我代他来好好赔罪呢。” 苏敬文见了夏颜,脸上神色稍霁,又有些不自然道:“罢了,我同他多年兄弟,也不至于为这小事别扭。”当下让丫鬟把夏颜领入内室去。 雷彩琴站在堂屋中央,指挥丫鬟们摆物件上菜品,见了夏颜入内,殷勤迎了上去:“何家妹妹来了?我这儿还乱糟糟的,你别嫌弃。今儿个女眷不多,咱们姐妹几个也可吃得尽兴!” 夏颜笑着点头,把手里的一个彩纹布兜送过去:“我这儿没甚拿得出手的,这些小衫小鞋想来总能得用。” 雷彩琴眉眼一飞,接过袋子打开一瞧,啧啧赞叹道:“我早就想去你那铺子里逛逛了,偏平日里不得闲。” “这好办,我让伙计把画册子送来,你若有看得上的,就知会一声,不两日就能做好了。” “那敢情好,上回你替知州夫人做的那件麒麟披挂,可不叫人赞叹了百十来回了!” 雷彩琴拉着夏颜坐到罗汉床上,又亲自替她剥了橘子,姐姐妹妹亲热相称,两人尽说了些胭脂衣裳的话儿,直到其他女眷入席才罢。 这还是夏颜第一次真正意义上踏入贵妇们的社交圈,自然成了众人感兴趣的对象,三五杯酒水敬下去,脸上就起了红晕。 “这酒还是御前大监带来给我家老爷子尝的,他老人家不爱这口软绵的,就给了我们妇人喝。你们可别小瞧了它,这后劲儿可绵长,”雷彩琴伸手,替夏颜挡下一杯,“你们也放过何家妹妹罢,她小小儿如何禁得这样灌。” 夏颜确实觉得有些头昏脑涨了,当下告了罪,让小丫鬟领她去出恭。总算离了熏香闷热的屋子,她走到外面深吸一口气,才觉出畅快。交际应酬确实不是她的强项,光是带着假笑奉承就够人遭罪的了。 一时也不想回去,便问小丫鬟找了个客房小憩,打开窗户迎风而立,听着隔壁觥筹交错碰杯声,伴随着假情假意笑语,有一瞬间恍惚,那里仿佛是另一个世界。 “常言道,莫欺少年穷,果然不假,谁成想这何家小子还有这鸿运呢。”一妇人放下银箸说道。 “咱们这地界儿多少年也没出个钦点的老爷,如今这段已成佳话,连外头的戏文都在说呢。” “哎哎哎,这些村言俗语你也爱听?雷妹妹在这儿,你说这话可不是惹人不快!” 里面有一瞬间静谧,雷彩琴脆亮亮的声音又适时响起:“嗨,这值当什么!伴君如伴虎,圣意本就难测。” 后廊上走来两个端菜的小丫鬟,把食盒递进去就站外面等传菜,一时闲来无事,也凑着头咬耳朵:“那个没在席上的,就是欢颜的老板?” “可不就是她,如今家里发达了,连眼里都没人了呢。不过是个暴发户,连给咱府上提鞋都不配!” “快别说这些,你不记得奶奶的嘱咐了,万不可得罪了客人。” “这有甚么,谁还怕她?就连她哥哥的官位,原本也该是我们少爷的呢!” “这又是怎么说的,你莫不是糊涂了!圣上钦定的还有假?” “啧,咱们少爷那些日子忙前忙后,接济灾民,吃了多少苦?到头来好名声却成了何家的了!我还听说,家里早就预备给少爷疏通个捐班县丞,却没想半路杀出个程咬金。” 夏颜津津有味地听着,这样的说辞倒也新鲜,当下有心作弄这两个丫头,便扒在窗框上清了清嗓子。另一边突然安静下来,那两个丫头勾头往外一看,就见到笑嘻嘻的夏颜,顿时吓得花容失色,身子僵僵的,连手脚都不知该如何放了。 对她们眨了眨眼睛,就关上了窗户,整理好衣衫,又到隔壁赴宴。里头的妇人俱都有些尴尬,夏颜方才那一嗓子不低,这边怕是也都听见了。 摸黑回到了家,何大林已经歇下了,何漾却还未回来。夏颜一时也睡不着,便取出画具,点了灯临窗作画。饮了几杯小酒,果然灵感不断,夏颜一边勾线描彩,一边猜测着何漾现在到哪儿了。 昨儿晚上回来时,就瞧见他脸色不好,追着问了几回,才弄清原委。 官大一级压死人,尤其还得罪了顶头上司,这以后的日子自然艰难。这些道理何漾也都知晓,可即便再万般谨慎,也有算漏的时候。 上任第一天,领的第一件差事,就出了差错。 第47章 表白 雷县令拨给何漾九万贯钞买牛,一文也不少。 县志上记录着每头牛值三百贯,一字也不错。 可那是三年前的价儿。 如今宝钞贬值严重,谁也不敢在手里久留,甚至有那商家见着这薄薄一张纸,脸色就不美了。三年前一贯钞能买两石粳米,到今天连一石粟谷也买不起了。拿三百贯去买牛,直把牲口行的伙计笑掉了大牙。 这样的冤屈也没处诉说,若是报到雷县令跟前,少不得还要怪罪他不会讲价。 何漾心知事情紧急,须尽快把手里的宝钞花出去。可去了两处钱庄,掌柜的都说收不了这么大数目,凡是超过五千贯的宝钞,就不肯换银了。何漾无法,只得先换五千,其余再寻别的法子。本县不成,就得立刻动身去临县,跑了一天路,也只零零总总换下三万贯。 剩下的缺口,总得想法子补上。 月亮钻到云层里,黑暗暗的不见一丝光亮。 何漾是坐船回来的,船舱里乌央央堆满了麻袋,码头上的更夫接了钱来报信,本已歇下的何大林又忍困爬起,披了件薄衫就小跑奔来。夏颜听了信,也跟在后头,手里的钥匙串发出叮当响。 “作甚要拿小仓库的钥匙?”更深露重,夏颜一路跑来,只觉着胸口又涩又痛。 “先借你仓库一用,把几袋粮食放进去。”夜色里看不清表情,可他的声音却显露出疲惫。 夏颜有些心疼,走到他身边,把钥匙塞进他手里,又捏捏他的手指,以示安慰。 今年是灾年,每石谷子要五百文钱,换成宝钞则需十贯,粮油铺的掌柜也只肯卖给他一百石。这点子消耗,犹如杯水车薪。 何漾一夜也没睡踏实了,连恍恍惚惚的梦里,都是成山的宝钞朝他砸来。 第二日天未亮,就没了睡意,起了半截身子,把胳膊放在脑袋后,倚在床头思考对策。 没多久,东厢房传来一声吱呀,厨房里又响起了叮叮咚咚的声响,便知是小丫头起早做饭了。何漾的眼神柔和下来,摸着黑窸窸窣窣穿戴好,也开门出去。 夏颜舀了一把小黄米淘净,放入热锅里烘炒。屋子里只点了一盏油灯,昏暗暗的,她拿出香油罐子刮拉了一小勺油进去,原本耷拉着的小火苗又顿时精神起来。 顺手抓了一把红枣,坐到灶膛跟前通火,把小瓷碗搁在脚边,拿小刀片将红枣一切两瓣去了核,拾掇进小碗里。灶膛里柴烧尽了也不添薪,留着最后一点小火苗,盖上锅盖焖锅。再把枣肉放进小舂子里粗粗捣了两遍,同枸杞子一道入锅。正巧小米也烘得干脆了,舀了两瓢水下锅,锅边沾了冷水呲呲作响,这才重新塞了短柴枝,小火慢炖。 夏颜伸了个懒腰,一扭头就瞧见何漾靠在门框上,笑意满满望着她。 “今儿怎么起这般早?”夏颜把头上的簪子拔下,一头青丝垂散开来,拈起几根断发丢掉,摇了摇脑袋重新理顺,又编了个辫子斜斜垂在胸前,打了两个鸡蛋搅碎,回头对他一笑,“肚子饿了先去吃些糕点,水要喝温热的,别贪凉。” 何漾似突然回神般眨眨眼睛,缓缓吸一口气,移开了目光,没话找话道:“我是没瞧过像你这般做饭的,粟米怎的还得下锅炒?何须费这功夫,直接煮就是了。” “你这般挑嘴我怎敢不尽心,上回不是还说小米糙嗓子?这回煮成糊糊,看你还有话说了?”夏颜舀了热水,点了点何漾道,“你替我看着锅,我先去洗漱。” 夏颜闭着眼,将水拍在脸上,温热的水流顺着发丝滴下,将脚边的泥地也打湿了。因怕把衣领弄湿,便解开了盘扣,把领子往内一翻塞进去,露出一小节锁骨。眯着眼儿去摸手巾,不料却被何漾挑走了,他一把拽过她,低下头,轻轻柔柔替她擦拭起脸上的水珠。 夏颜屏了气,身子挺得笔直,手脚也僵住了。 何漾的呼吸就在脸边,深深浅浅,吹得睫毛都颤颤的,他把布巾叠成了一小块,轻轻点了点额头,气语嗡嗡道:“你这儿长了颗小痘。” 夏颜伸出手按了按,是有些疼。 小手被拍下,又一把抓住放进水里,细密密揉搓起来,水温有些凉了,何漾的手指却热得发烫。 夏颜的手缩了缩,贴到了盆边,盯着晃悠悠的水纹说道:“你为何要……这样。” 何漾静默了,夏颜也静静等着,秋风把树叶子吹得沙沙响了,他才接道:“隔壁老王就这么给闺女洗脸的,你方才脸上有柴灰没洗净。” 夏颜听见这话,没由来鼻头一酸,眼睛也有些热热的。心中有薄怒,又有些埋怨,都这般举止了,他却还嘴硬! 当下憋着气,把水盆子端起来,朝花架子上一抛,冒着热气的水哗啦啦淋到了几朵小花上,打得花骨朵都没了生气儿。 走进屋里,把铜盆哐啷叠进大盆里,袖子胡乱抹了一把半湿的脸,深深呼出一口气。 何漾走进屋来,跟在她身后,低头垂眼,见不清表情,只能见着他挺直的鼻梁。 “走开走开,现在没工夫招呼你。”夏颜烦躁地挥了挥手,想把他撵出去。 举在半空的手又再次被抓住,夏颜小小的一双手被他握在手心,先前还热乎的手此时浸了薄薄的冷汗,大拇指反反复复摩挲着她手心的纹路。 就这样捏着她的手不说话,不一会儿,何漾连呼吸也变得小心翼翼起来,闭了闭眼道:“前两日,爹又说起想抱孙子的话了,他催我快娶媳妇儿。” 夏颜的手心也出了汗,同何漾的交融在一起,冰冰凉凉的,脸上却越来越燥热。 何漾张开五指,一点点的,和她的手指交叉在一起,轻声问:“你……你可愿意?” 一颗心仿佛要跳出胸口,满满胀胀的,夏颜张了张嘴,却发现发不出一丝声音。她扭头瞧着摇摇晃晃的灯火,轻轻叹了一口气:“我也是有意于你的。” 何漾的双眸闪过一丝光彩,嘴角忍不住翘了起来,他握住夏颜的手越收越紧,情不自禁举到唇边,轻啄一口。 “可是……”夏颜又接着说道,她望着何漾的眼神没有躲闪,一字一句很认真的说道,“成婚生子是很重大的决定,我一时无法给你答复,在我的规划里,近五年都是没有成亲的打算的。” 何漾脸上的笑意有些淡了,他很认真地审视着她的脸,夏颜也毫不回避地与他对视,两人就这般互相望了许久。何漾抿了唇,一只手覆上她的脸颊,用拇指细细描摹着她的眉眼,从眉头到眉尖再到眼角,反反复复,仿佛在精心作一幅画。良久,他才深深吐纳一回,轻柔地,又像是自言自语道:“好,我等你。” 夏颜欣喜地跳了起来,一把抱住了他的腰,把脸埋进胸口蹭了蹭,仰起脸灿然一笑。 何漾呼吸一窒,原本托住她后脑勺的手向下滑去,冰凉的手指贴入肌肤,将她塞进脖颈的衣领挑翻出来,夏颜脸一红,立刻退后两步,把盘扣系好。 东屋的何大林可巧也起了,夏颜把煮得糊烂的粥装碗,又炸了两个甜糕,指挥者何漾把早饭端了出去。 互通了心意,整个人精气神都不一样了,那一颦一笑里仿佛多了番别样意思。 何大林坐在上首,眼神扫过底下一双儿女,纳闷今天怎么都有些乐颠颠的。 吃饭时,他三两口喝光了粥,夹起甜糕刮着碗里的渣子,一齐送进嘴里嚼了,偏过头问何漾道:“宝钞的事儿,你可有盘算了?” “多换银子,换不了的就去买粮、买铜。” “你人手可够?衙门里三班老爹处的如何?” “小龙今日休沐,他来帮我。”算着日头高了,便裹了两只馒头要走,今日一天都要在外奔波了,恐怕连个歇脚的功夫都没有。 夏颜把锅灶上还剩的两只蛋饼子用油纸包了,放入自己做的双肩布包里,又零零总总塞了些户外实用的小物件,帮他背上,送到了门口。何漾回过身来,趁何大林未注意时,偷偷捏了捏她的手心,这才神清气爽走了。 “这小子怎这般高兴,瞧着不像是去办差,倒像是去领赏的了。” 夏颜抿着嘴笑了,把手里多出的一个橘子剥了,一口咬下一半,吃得满嘴是汁儿,酸的眼睛都眯了起来,心里却是甜的。 今日做活儿的劲头特别足,哼着小曲儿就把衣片缝完了。下楼时正好碰上铁打铺子送蜡具来,胡染娘带着芝姐儿一个个辨认:“这几种都是蜡刀,生手不大容易使,少不得要磨练个三五年。这是铜丝笔,从天竺那边传来的,在我们这一行当里,会用的人也不多。” “师傅,这个怪物件是甚么?”芝姐儿握着个小柄子,尖头嵌着个圆鼓鼓的小铁壶。 “这是蜡壶,最难使,寻常也用不上。今儿个点蜡的时候,你就在旁边看着,莫要问东摸西的,”胡染娘把蜡刀装进笔帘子里,卷起来用绳子扎好,见夏颜走过来,高声打了个招呼,“东家,新染的大红已经阴干了,您可要去瞧瞧,这回的颜色可正。” 夏颜点了点头,道了一声“好”,便随她们师徒一同去了。 库房里挂着几大匹红棉布,艳艳的瞧得人眼睛晃,夏颜上手摸一回,手指上染色不多,满意点了点头。 “过不了半月就能出库裁衣了。”胡染娘乐呵呵说道,东家认可了她的手艺,心里自然高兴。 “不忙,这些料子至少要放置半年,下半晌就收到布窖里去罢。”夏颜随口嘱咐了一句,却让胡染娘刮目相看起来。 “闷色”可是祖宗辈的老规矩了,闷上半年的料子,颜色能浸透到每根纱丝,瞧上去自然匀艳仔腻,下了水掉色也少。可如今的绸缎庄为赚快钱,都少有遵守这一条的了,这小东家竟有这份耐心,仅凭这一点,胡染娘就在心里敬重了起来。 “我订了一批丝线,就搁在那儿,你得空时,把那些也染了,不用混色,只染那正色的。”夏颜指着墙角一堆双人高的四方麻袋道。 胡染娘应了,心里却罕纳,虽说店里生意好,可也用不了这许多线,光这些量,拿来织布都够了,胡染娘心念一转,难不成东家还想再扩展摊子么? 第48章 拔尖 此次秋狩,行宫中随驾宫人一千二百余人,除贵人们的穿衣用度由尚衣监亲制,其余宫衣便由凌州城四大成衣铺缝制——丽裳、欢颜、彩衣、织锦。 丽裳坊五百套,欢颜三百,彩衣、织锦各二百。 欢颜是第一批交货收钱的,不仅针线活好,料子也扎实,几个管事姑姑摸着手下轻巧又软和的衣裳,点头称赞:“这般轻便,莫不是用了丝绵?” “这老板倒是会做生意,里头还缝了他家的字号。下面给小宫人的衣裳我也瞧了,确实不错,棉芯子还是今年新上的,白花花不见一点杂质,比咱们官造的还好些。那些大公公一个个富得流油,发给咱们的份例却一年不如一年了。” “听说这凌州冬日极寒,左不过半月就要上身了,先拿去晒了再收箱罢。” 几人结伴而去,拿麻绳串了袖子,四件衣裳排成一长条,挂在两棵树间。 这里住的都是宫女,来来往往人自然不少。各宫主子明争暗斗,下头宫女也派别林立。平日里争宠幸荣光,也争吃穿用度。三百套宫装掐尖儿放了下去,已是惹人不快,待到其他各宫也领了衣裳后,再同最先的那批一对比,立刻就分出高下,后宫里顿时炸开了锅。 “公公,这事儿办得可就不地道了。那位既是先进宫的,我们娘娘恭顺,月例领的迟些也不计较。可同样的规制,还分两样发来,这可说不过去了,难道我们主子就比人低半阶不成?” 尚衣公公一个头两个大,这已是今日第三波找来评理的了,这些大小姑姑都不是好惹的,他还想在这宫里颐养天年呢。谁也得罪不起,只好陪着笑请几位姑奶奶稍安勿躁,自个儿必定把这事儿圆得妥帖。 其他三家送来的衣裳都算普通,就欢颜的最拔尖儿。老祖宗也说“不患寡而患不均”,果然不错。事到如今,他也不知道请欢颜来接这笔活儿,到底是对是错了。可肠子悔青了也无用,总得把剩下几百件再补出来! 胡染娘把坯布挂在竹竿子上,拿蜡刀蘸了蜡油勾描图案,笔笔精到,准确无误。东家设计的几幅花样子,漂亮又新鲜,那太极鱼活灵活现,寓意吉祥,比寻常见到的牡丹蝴蝶有意趣多了。还有那些团花的折纹的,虽不是稀罕花色,可经过东家稍作改动,就显得别致又雅趣。胡染娘做这一行这么多年了,这般懂行的东家还是少见。 这回出货量虽不大,工期却赶,昨儿个夜里忙到子时才歇下,今儿个描花收了尾,就得紧着上色熨烫,若是耽误了,蒸化就更得耗费功夫。 一边的芝姐儿撑着头,眼皮子耷拉了下来,先时还兴致勃勃看她画花,这会子已点起豆子了。昨儿个她睡得更晚,这几日确实忙累了她。 “等这起料子交了货,你再好好歇会儿,现在给我打起精神来,点蜡可不能有半点马虎,否则颜色一浸就有瑕疵,按东家的性子,这块好料可就不能用了。” 芝姐儿甫一听见响动,就惊得睡意全无,听了胡染娘的话,更是睁大了眼睛,到嘴边的哈欠也硬生生憋了回去,一双眼睛泪汪汪的。 前院里也是忙得热火朝天,刚接到一笔大单,宫里缺了的几百件成衣,都摊到了欢颜头上。夏颜把裁缝师徒都叫到院里鼓舞士气,许了假和加工钱,才点人分派任务。师傅们打版缝纫,小学徒裁布打杂。请铁打铺子新打的轮刀、剪子和针具也一并发了下去,如今连学徒手里也有了一套齐全的工具。 招娣摸着刚得的绣花针,心里直痒痒,也想过去扎上两针。她走到蔡大婶身边,捏着手指轻轻道:“师傅,您让我试一回罢。” 蔡大婶比划尺子的手一顿,转头望过去,见招娣虽紧张,却不怯懦。她放下手里的石灰饼子,掸掸手心道:“针法练得如何了?” “回针、锁边、包边都会了。” “藏针呢?” “这个也不难。”招娣脸红红的,回说道。 “当然不难,可要缝的好却难,针点子要压实,针距要匀称,衣襟袖口的小花也得包办,交错绣可会?锁链绣可会?” 招娣被泼了一头冷水,脸色有些发白,先还信心满满的样子,转瞬就偃旗息鼓了。 蔡大婶举起茶盏饮了一口,吐了茶沫子道:“先去把前后襟缝起来罢,若是有一针歪了,可是要打手板子的!” 招娣脸上这才重焕光彩,脆脆哎了一声,小跑着碎步离开了。 下了一场秋雨,新仓街家家换上了厚门帘。 舍里的老母鸡抱窝孵出了几只小雏,湿哒哒的伸长了脖子叫唤,连毛都没长齐。夏颜拿草箩子装了些稻草碎,把小鸡崽捧了进去,刚出壳的小鸡不用喂,饿上一天也不打紧。 家里许久没出过这么小的崽子了,何大林稀罕的不得了,扒在窝边望,直说这是好兆头,保不齐明年家里就能添孙子。还说最近老是梦见小蛇,可不就是好胎梦。 夏颜别过脸笑,想着这几天何漾又有的头疼了。衙门里诸事不顺,还要被家里老爷子念叨,可不得烦得上火。 九万贯的钞钱才换了六万贯,周边大小县城都跑遍了,也只换了两千两银子并几百石谷子,还有些零碎铜器,这番大动作,自然惊动了县老爷,直把他叫过去好一通骂。 何漾既不叫屈,也不反驳,等他骂得尽兴了,才沉了声音道:“大人既把农桑之政交给属下,属下定当尽心竭力,只大灾刚过,牲口行也损失惨重,相牛的行家说那牛口成色不佳,此时贸然买了来下田犁地,劳民伤财不说,更是做那无用之功。” 论起农技,雷县令自然一窍不通,他被这一通话堵回来,竟找不到反驳之处,瞪了眼儿正想着怎么抓他小辫子,一旁的刑名师爷递了话来:“何县辅所言甚是,只是眼下正值秋耕之际,乃来年春芽之本,农人无牲畜相助岂不劳苦,还是先把这事儿办圆满罢。” 雷知县见师爷同他打眼色,便知其有话要说,当下一挥手,让何漾去前头面壁思过。 师爷见人去了,凑到雷知县身边小声道:“此时圣驾还未回銮,何县辅毕竟是钦定的,大人不可急躁,且仅凭此等小事不能拉他下马,不如把农桑之政全权委托于他,待明年农事不利,收成不佳,再将他治罪,届时大人也可落得个爱民体恤之名。” 雷县令想了一回,觉得此番计谋确实可行,区区九万贯钞连三百头牛都买不齐,想来也翻不出浪花来,便点头应下了。 何漾领命离开之后,在心中剖析着其中用意,深想了两回,便也明了这是又给他下了个套子。虽说让他负责农政,却没有再下拨银子,而本县受灾之乡多达六个,一千多亩地的收成全让他一人担责,确实打了一手好算盘。 何漾脑子转得飞快,眼下手里只有不到三千两银子,该如何运作,才能把这件事办得齐整。 回到家时,就见着自家老爹蹲在地上,守着一窝绒毛小鸡逗弄,脚边搁着一只碗,泡着黄澄澄的小米,何大林不时捻起一撮米,喂到小鸡嘴里。 何漾见了这情景,脖颈上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爹,家里怎么养鸡仔儿了?” “刚出来的小杂毛,难道还丢掉不成?这老母鸡也知趣,知道家里冷清了,孵了几只小玩意给我解闷儿,”何大林把染了鸡屎的稻草抽出来,又换了一层新的,瞪了何漾一眼,“甚时你也生出个小崽子来,我也替你照看!” 何漾忙不迭跑了,跐溜钻到了厨房里。夏颜正在煎锅贴,屋里油香满溢,举着长竹筷子的小手一翻,锅贴就被煎得两面金黄。何漾回头望一眼老爹,见他还在喂小鸡吃米,迅速从后头抱了一下,鼻尖轻轻蹭了蹭她的发顶,在耳边轻声说道:“都是油香味儿。” 夏颜面上热热的,也不知是不是被油烟熏的,斜睨了他一眼:“嫌弃了就离远些,小心油星子溅到你。” “不嫌不嫌,”何漾把脸又凑过来,猛嗅了两下,“你身上的味道比胭脂水粉还好闻。” “呸,不害臊,你又闻过多少胭脂水粉儿了?” 大概是觉着这话题太羞赧,两人都红了脸不说话。 晚上何漾坐在案前沉思,砚台里的墨汁干了两回也没落下一个字。如今三万贯宝钞砸在手里,总得想个法子花出去,可这些又是来年惠农的本钱,总不能随意采买物件,只得买些保值又不愁销路的货物才好,生平第一次,他倒为如何花钱发愁了。 夏颜坐在案头另一头画衣稿,抬了两次头,见他眉头紧锁,搁下手里的画笔坐到他身边,抹平了膝盖上的衣褶,歪着头边想边道:“我觉着,你这钱可以交到那些大宗买卖的商人手里,他们那些人每日的流水多,不在乎多收这三五万贯,反正一转眼这钱又花出去了。” 何漾往她身边挪了挪,小拇指贴上了她的手背,轻轻蹭了蹭:“这我也知道,可买些甚么大宗商品才好?我这儿又没有销路。” 夏颜双眼亮晶晶望着他,避开了他的手,竖起食指点点自己,挑眉道:“你可以找我呀!” 第49章 求娶 天儿冷了,皮草毛料正是好卖的时候,欢颜一月也能卖出二三百件大氅。 高端定制常用的是狐皮和貂皮,好的狐皮不易得,只有那细密丰亮的皮子才入得了她的眼,貂皮也只选那雌貂的,夏颜眼利,有几回遇上欺生的客商,用雄貂毛糊弄她,回回都让她识破了,再讽刺挖苦一通,直说得伯伯辈儿的老商贩无地自容,从此在这皮市中,就再无人敢小瞧这个小东家。 这日大集,夏颜穿戴整齐,拉着何漾一同去逛互市。几个皮草商见了她来,都热情打招呼,把自家压箱底的好货都拿了出来,请她品鉴。 “您瞧这毛色多光亮丰润,十年也难得一见,您上手摸摸,货真价实!我可是信您这双眼儿,若是您看中了,随意开价,我一文不讨!” 又去逛了另一家,老板沏了一壶好茶招待,一连拿了三件掐尖货出来,随夏颜挑拣,把自家夸了一通,又连带着损损别家:“您可千万别去东头老七家,他家的紫貂皮都是染的,哎呦呦,若是您去了,不骂脱他小子一层皮!” 这些皮商都巴着夏颜能买他家一件东西,不为赚头,只因能得到这位挑剔主顾的认可,那在皮草行可是件长脸事儿。 夏颜逛了一圈,只买了三块上等皮子,其他次些的羊皮、兔皮拉了几百车,这些都是做批量成衣的,卖出的价钱也低,可光这些,也花掉了一万贯钞。 晌午俩人去小馆子吃饭,夏颜点了泡馍,喝了几口羊杂汤面,五脏都暖烘烘起来。何漾替她把馍掰碎了泡进汤里,自己只吃了几口小菜,点了一壶小酒慢慢品。 “往日只知你那铺子生意极好,却不晓得你竟有这本事,互市里泰半商客都对你毕恭毕敬,这说出去,谁能信呢!” 夏颜放下筷子,拖着下巴望着他,眨了眨眼睛道:“经此一回,你是不是对我更加爱慕思情了?” 何漾瞥了她一眼,嘴角微微弯起:“贫嘴!” “戏文里不都这般写?小公子对小娘子一见倾心,入骨相思,再作些缠绵悱恻的诗文,二人便私定终身,白头偕老。”夏颜说得兴起,把双手食指尖相对,兴趣盎然看着他。 何漾一口酒呛到了嗓子眼,握着拳头嗑个不住,待气息渐渐匀顺了,才瞪了她一眼:“你这丫头,当真不知害羞为何物!” 夏颜啧了一声,对他做了个鬼脸,就又把脸埋进碗里呼噜噜喝起了汤。 下半晌,夏颜又带何漾去织云坊进绸缎,几百匹捐纱绸棉谈笑间就下了单,夏颜也算是过了一把挥金如土的瘾。又去定了几架织机和纺纱机,才算齐活了。 三万贯钞也花的七七八八了,夏颜掐着指头算起了账:“共一千四百余两,往后我每月还你四百两,等到来年开春耕地,这钱也还清了。” 何漾负手跟在她后头,也不说话,只望着她笑,仿佛她说的每一句话都是有趣的。 夏颜转过身来,缓了两步,与他并齐走,仰着脸笑道:“你就这般信我?不怕我欠款跑路?” “若真如此,我就去东市杂耍卖艺。” “这可是要担风险的,若是让雷蚂蟥知道了,你我都吃不了兜着走。” 何漾望眼神柔柔望着她,嘴角的笑意更深了,缓缓伸出手揽住了她,紧了紧力道:“有我替你遮挡。” 夏颜轻笑一声,也用手揽住他的腰,把他往前带跑了几步,一蹦一跳道:“不必,我有田有铺,断不会让你吃纰漏的。” 先前夏颜一直想扩摊子,奈何手里没银子,这回正好有花不出去的钞,就先挪来一用了,也算是解了双方困境。 夏颜这几日接了几单高定,要价都高达百两,其中一件银狐大氅更是开价三百两,饶是这样,巨贾方岱川的姨太太连眼皮子都没眨一下就拍案了。 除了缝制高定衣衫,梅记的新舞服也设计好了。梅记几经磨砺,才编出了如今这支戏舞。全舞讲述了一个异族小妹走出大山,得见休明盛世心潮澎湃,最终皈依教化的故事。 夏颜以自制的篮彩印花布为主料,设计了几款贴近现实又精巧俏丽的衣裙。 随着歌舞画卷徐徐展开,一曲悠扬飘转开来,一名碧眼金发的舞姬穿着村里村气的小花裙,蜻蜓点水般舞动起来,与以往歌舞不同,这舞姬还做出夸张的动作和表情,活灵活现讲述着故事。旋转着退了场后,另一舞姬穿着秀美绮丽的闺秀襦裙,手握仕女扇婷婷摇曳,伴舞一拥而上将之围拢。散去后又出现第三人,身穿华贵斑斓的广袖深衣,迈着端庄优雅的步伐,缓缓向正中走去,在乐章落至最高音时,戛然而止,仕女对着前方高高的龙椅,伏地而拜。 三位舞姬共饰一角,完成了三次华丽蜕变。 一曲奏毕,鸦雀无声。 景帝闭上双眼,脸上浮起了笑意,良久才吐出一个字:“赏。”这一字拖的又长又重,显露了些许澎湃的心潮,而四周原本零散而坐的官员们,俱都纷纷伏地拜下,三呼万岁。 景帝大悦,特地又点了一出梅记教坊的舞,这是自开筵以来,独一无二的殊荣! 梅记教坊从此也算翻身了,不仅成了坊间炙手可热的字号,更是各朱门贵府争相邀请的对象。 与此同时,欢颜成衣的招牌又上了一阶,大有直逼凌州第一的趋势。 “妹子,你是不知如今这舞有多兴盛,连在京的暹罗王子都特地来瞧,教坊里的茶钱提了四次,依旧座无虚席。咱们的当家小花,都要自立门户了,唉,你说这事儿闹得。” “凡事有利就有弊,分分合合本就是随缘的事儿,看开些罢。”夏颜把手中的一块拼花修剪整齐,串了针贴在衬布上缝制,梅廉说上十句,她才搭一句。 “你这铺子如今也是不得了啊,听说连宫里的贵人都有光顾的?”梅廉把她缝好的另一块拼布展开来观赏,颜色搭配得赏心悦目,针脚也细密整齐,乍一看去还以为是染出来的花样。 “贵嫔娘娘派了人来取画册子,订了两套袄裙,也不是甚大事。”夏颜语气平平说道,这确实是实话,平时缝制衣衫就已经做到极致,哪怕皇后娘娘来,也是同样认真对待。 梅廉赞她小小年纪就有如此心性,连他这个虚长几岁的兄长都比不上了。 梅廉见她这个铺子办得蒸蒸日上,不禁也有了拓展门脸儿的意思。 “我看中了一块地,打算买来修戏园子,这回砌个双层的,能容□□百人。” “这是好事,你有这能力,就尽力去做,若有难处就开口,莫同我客气。”夏颜点点头,支持他道。 梅廉嘿嘿笑了两声,心里打定主意立马就把地拿下,临走了又折回来,对着夏颜悄声道:“你能巴结上皇城贵人也是好事,可要我替你打听打听娘娘的喜好?” 夏颜在心里思忖一回,觉着这主意不错,当下谢了他一句,又补充道:“不光是喜好,有那忌讳的也一并替我打探来。” 自打入秋以后,风雨也渐渐凌厉起来。 凌州这座老城历经百年风雨,雄才辈出,早就在史记中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这里出过最英明神武的君主,杀伐南下,勇登大宝。也出过济世英才,名垂千古,后无来者。无论风云如何变幻,也只有城中那座宝塔依旧保持着百年前的风貌。 凌州是边陲重地,是大惠朝的守门神。历代君主都极重视凌州官吏的调派,可与此同时官场又出现一个怪圈,凌州知府十任有九,没个好下场。 阳光钻出云层,叶子上的露水还没干透。在任不过一年的凌州知府就接到一纸圣谕:褫官。 曾今风光无限的边疆大吏只得收拾了包袱,带着老小灰溜溜回乡养老。 对于知府之位频繁更迭,老百姓早已见怪不怪了,酒楼茶肆间的传言也以调侃居多:“这位可比上一任强多了,那位不过上任百日,就被斩秋后了呢。” 换下知府后,景帝又以迅雷之势广招兵役。 这些权术政变小老百姓又怎会去理会,依旧关起门来过自家的小日子。 夏颜把新染的丝线套在凳子腿上,揪了线头往木梢子上绕线,一卷线绕下来,手腕子都酸麻了。何漾在屋子里誊录账据,他刚从牲口行租了五百头黄牛,不日就可送下乡去,是以这几日有的忙碌了。 两人共处一室,各忙各的也不说话,可人就在身边,一抬头便能瞧见,心有灵犀般相视一笑,又低头各自忙碌,只觉着心口都是甜的。 夏颜放下手里的梢子,走到何漾身后看他写字,密密麻麻的小楷,工工整整,臻微入妙,夏颜想起自家那拿不出手的字,心头渐惭,拿起另一张字纸道:“改明儿你有空,替我写张大字罢,我拿来描红。” 何漾搁下笔一笑,执起她的手道:“你还想考女状元不成?” “都说字如其人,我可不想叫人看了字就无端揣度。”夏颜反手握住他,扒拉开手心,无意识地一下下刮过。 何漾吃痒,蜷起拳头,把她淘气的小手抓在手心,不得动弹。眼神扫过她的手腕,落在了腕间的纹身上,那是一个从未见过的,小小的四方图案。 门外传来阵阵敲门声,两人俱都受惊分开,夏颜理了理袖口,前去开门。 小武子敲门的手举在半空,见了人来,不自在挠了挠头,腼腆笑了。他朝屋里一望,见到了何漾,抿了抿唇打个招呼,便与夏颜说道:“咱们能去外头说会话么?” 夏颜罕纳,自然应了他。 小武子把夏颜引到墙根处,紧张地不住摩挲着手,偷偷觑了一眼夏颜,给自己鼓气般点了点头,清了清嗓子道:“我,我攒了些钱,能盘个小铺面,家里米粮不愁,父母与人和善,族中人口简单,无叔伯兄弟阋墙……” 他拉拉杂杂说了一通,夏颜眼中疑色愈浓。 “所以我,我想问问你,可,可有意嫁与我。” 夏颜倏地睁大眼,在风摇树摆中,呆若木鸡。 第50章 织锦庄 小武子说了那番话后,原本黝黑的脸竟然红得发亮。他的肩膀微微耸着,不安地搓着手。 夏颜立在他的身前,半天发不出一丝声响。 “你……我……要不,我先问问何叔的意思。”小武子不敢看她,说话声越来越低。 夏颜从震惊中回神,低下头稍作沉吟,缓缓道:“小武哥,前段日子得你多加照顾,我很感激。可不知是否我的言辞举止让你有所误会了,我真的只是把你当做兄长看待的……” “可你终究要嫁人生子,与其嫁给不知根底之人,不如让我来照顾你!”小武子着急往前进了两步,嗓门也陡然提高,夏颜扭头张望,幸好四邻里依旧一片静默。 “可我已经有心上人了。”夏颜无法,只得实话实说。 小武子张了嘴又合上,蔫蔫儿地垮下肩,别过脸不再看她,直愣愣盯着何家房门,努了努嘴道:“难道是他?” 夏颜没接话,不承认不否认,也不追问他口中之人是谁。 “叔不会同意的,在他心里,你们只是一对儿女。你可想过,倘或你二人真订了亲,左右街坊会如何戳你们脊梁骨?” 厚道些的大概只会笑话何大林养了个童养媳,恶意揣度者,甚至会造谣他们孤男寡女暗通款曲。更何况,他们名义上是兄妹,自古以来三纲五常就是一座难以逾越的大山,虽然他们的情况要宽松许多,可流言蜚语是断然少不了的。这些何漾虽未明说,夏颜也有考虑,是以他们都没在何大林面前挑明。倘或何大林发现了他二人私情,无非只有两种可能:让他们速速成亲,或斩断他们之间情愫。 无论是哪种选择,都不是夏颜现在想要的。她的身体才刚发育,还承受不了嫁人生子的磨砺,况且铺子这头刚有起色,她也无暇分心考虑其他事情。 “无论怎样的困难,我们都会共同面对,我不能因为艰难就转投他人怀抱,这对你的赤忱之情也是侮辱。”夏颜走到他身边,轻轻拍了拍他坚硬如铁的胳膊,一言不发转过身去。 “阿颜,我要走了,”小武子喊住了她,又像是喃喃自语道,“我也知方才都是侥幸之言,我原想,倘或你应了我,我便安心成家立业,可若你拒了我,我不如去军营里历练一番。” 夏颜扭过头望着他,静静听他说完,音沉如铁道:“你的人生不该由我左右,这是你自己的选择,请慎重对待。于我而言,只能祝您一句——前程似锦。” 夏颜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斑驳的门扉毫不犹豫被关上,她踏入屋内,没有见到这个糙夯的汉子,在门外哭得宛若一个孩童。 夏颜的心情有些涩涩的,她刚刚失去一个真心相待的友人,小武子的话一字一句戳在她的心上,伦常、世俗、流言、亲情,这些字眼让她的脚步沉重如铅。 何漾站在房门口,看着她一声不吭从身边走过,伸出手抓住她的手腕拽回来,拥入怀里,蹭着她的发丝贴耳轻语:“这件事,你就躲在我身后罢。” 夏颜眼眶一热,将头脸埋进他的胸膛,轻轻嗯了一声。 自打小武子参军后,夏颜就变得异常忙碌起来,她时常把自己关在铺子里闭门不出,缝纫机一踩就是一整天,日夜颠倒了就歇在铺子里,一家三口团聚的时间也寥寥无几。 何大林掐着天数,女儿已有五日没露面了,心里不免有些担心。去厨下切了一截火腿,打了二斤粳米,又把易碎的鸡蛋插.进米中,双手满满当当去了铺子里。 看店的活计见了何大林,知道是东家的父亲,热情招呼上来,把他手里的米肉接过,又将他引至楼上会客室。 “您老先略坐坐,东家正在招呼贵客,”伙计瞥了一眼静悄悄的走廊,又压低声道,“是宫里头得脸儿的公公。”说罢竖了大拇指,颇有些得色。 何大林听了这话,不禁咂舌,竟不知女儿还有这等体面,他见过最大的排场不过是广阳王府,皇城气派那是只有在戏文里才听过的。当下也有些好奇,扒在门边伸长了脖子,想窥一窥宫里人物是怎样的派头。 对面的门开了,何大林唬得缩了脖子。 “那就这般说定了,公公慢走。您先前定的几套衣衫已经装裹好了,边上有一件小绒套子,是专为娘娘的那只小狸花做的。” “哟呵,夏老板,您的耳报神倒是灵敏,这猫不过刚送来几日,娘娘确实爱的很。” 夏颜客气奉承了几句,又塞了鼓鼓的荷包才把人送走。 何大林见人走没了影儿,才钻出头来,对着夏颜笑褶了脸。夏颜见到老爹,自然欣喜,把他让进屋,亲自奉茶递水,又端出了许多果品招待。 何大林见她这间小室修整得极有派头,手脚都有些拘束起来。旁的他不识货,座下这套桌椅却是上等黄花梨的,瞧这打磨手艺,倒像是名家手笔。 何大林双手不住在椅圈上摩挲,夏颜见了笑道:“这套桌椅是个皮草商送的,您若是喜欢就抬回家去。” 何大林赶紧脱了手,连忙摇头,捧着茶盏小呷一口,顿觉口齿清爽,定睛一瞧,小毛尖颗颗饱满翠绿,一股清香直钻鼻孔。这茶女儿先前也拿来孝敬过他,只他一直收着没舍得吃,今儿个才第一次上口。 “大妞儿,咱一家子也有许久没团圆了,你哪日有空,回来吃顿饭罢。” 夏颜听了这话刚要接口,外头就有人来报:“东家,织锦庄的葛老板来了。” 夏颜微微一怔,连忙说了句“快请”,转过头略带歉意道:“爹爹,这几日我确实忙不脱,等捱过这一阵,咱们一家去景福斋聚聚。” 何大林话只说了半截就被岔开,不得不把剩下的吞了回去,扭过头看女儿对镜整理了衣衫鬓角,挂着笑出门招呼客人,来人是个二十余岁的男子,抱着拳说了一叠声的“叨扰叨扰”,两人便阖门闭谈了。 何大林的眉头皱了起来,眼皮子也有些跳跳的。如今朝廷虽重视商本,且女户也颇多,可那多是小门户作坊,似自家闺女这般能干的还是少见,如此看来,让她早些嫁人,在家相夫教子也好,整日里这么抛头露面,还和男人关起门来谈生意,对名声实在有碍。 当下这么一想,便有些坐不住,把剩下的茶水一口喝尽了,连同茶叶嚼了两回,吐出茶渣子抹了嘴,便要回去同儿子商议。 回到家时正好碰着儿子驾车回来了,见他鞋裤上染了一层黄泥,方才想起今日是下乡送牛的日子。现如今这价也是涨得没边儿了,一头黄牛租上半月,竟要费一钱银子,也不知是否有把子力气。 何漾把脏污的衣裤换下,丢到了大铜盆里,里头堆得高高一摞衣衫,都是这几日积攒下的。 “大郎,今儿个我去大妞铺子里了,”何大林站在西窗外,把窗台上晾干的年糕收进筐里,顺嘴说道,“她那小铺子很有起色,就是整日里忒忙了些,还要同男人闭门谈事,不妥当。” 何漾洗手的动作一顿,盯着大铜盆出神,手上的污泥洗净,泥渣子却将一盆清水染得浑浊。 欢颜成衣铺里,夏颜盯着茶盏里的清水出神,茶几另一端,织锦庄的葛老板眉头紧锁,闷闷地品着茶水。 “你当真确定是丽裳坊捣的鬼?”夏颜收回目光,将茶盏盖合上,对葛老板道,“此消息事关重大,甚至会影响凌州整个成衣行当,葛老板所言,应当谨慎。” “我如何不知其中紧要,此事断然错不了,我那铺子本是家传的营生,而出卖我之人,正是家兄,”葛老板痛心疾首说道,本是年轻的一张脸,眉头间却有了川字,“左不过半月,我那铺子就要支撑不住了。” “这里头亏空太大,我恐怕帮不了你,”夏颜搓着手指思索道,“我这铺子瞧着光鲜,实则链子也紧,葛老板今日来找我,恐怕也是请错了人。” “夏老板此言差矣,今日她能扼死我,来日也必定会重创你!” 这话说中了夏颜的心坎,这些日子以来,她一直思索着对策,也略微付出了行动,可远没达到她的预估目标。对方实力雄厚,又有广阳王府撑腰,她独自一人孤军奋战,确实难以为继。 夏颜把碟子中的干果捻起又丢下,又捻起揉捏,暗自沉吟。是该找个盟友了,可织锦庄究竟能否信任,她还得谨慎观望。 “丽裳坊不可小觑,以往只有梅氏一人支撑,尚可周旋,”葛老板见她有些动摇,又添了一把柴,“如今新东家入座,更是大有起色。不仅垄断全城大小官造之利,更是连宫中都有人牵线搭桥。各宫消息摸的清清楚楚,连几大贵人养的猫狗虫鸟都逃不过她们的眼。” 这话让夏颜心中一凛。梅廉费了许多功夫,才打探到贵嫔娘娘爱猫一事,可丽裳坊又哪来的门路,竟连大小宫主的喜恶都一清二楚?虽说晚晴有广阳王为靠山,可作为区区外宠,广阳王定不会把自己的情报网与之分享,这晚晴必定还有其他手段! 这消息让夏颜本能升起了警惕,如此看来,形势比她估算的还要严峻。 第51章 青丫 葛老板带来的消息关系到自家生死存亡,夏颜不得不谨慎对待。 “葛老板,我有一事不明,还请您明示,”她把手中的干果抛丢回去,拿帕子擦干净手,正色道,“凌州四大成衣铺之中,彩云肆才是实力最末一家,为何丽裳坊偏偏先从你家开刀?” 葛中脸上颇有些尴尬之色,他喝口茶润了润嘴唇才道:“实不相瞒,几月之前,丽裳坊新东家前来敝店,提出联手合作之策,奈何……被家慈羞辱离场。经此一事,她便嫉恨上了罢。” “原来如此,是我冒昧了,”夏颜对晚晴的品性又多了些了解,自己也算得罪过她,以她睚眦必报的性子,恐怕争锋相对那一天也不远了,“那依葛老板高见,你我两家又该如何是好?” 葛中行至窗边,瞧着枝头两只斗狠的鸟儿,长舒一口气:“葛某别无所求,只求保住这块祖传招牌,待他日东山再起时,出尽心中恶气。” “葛老板,实不相瞒,我自家也欠外债,确实有心无力。” “无需夏老板破费,只需您的一句话足以,”葛中转过头来,对着夏颜深深作揖一记,“以如今夏老板在皮草行的地位,若您肯做担保,葛某此次危机定能安然度过。” 夏颜听见这话,不禁陷入沉思。 凌州四大衣铺各有特色,丽裳坊金玉雍贵,彩云肆印花精美,织锦庄织绣冠绝,欢颜则物美价廉,款式别致,尤其以皮草衣物最为畅销,是以在凌州的皮草商心中,夏颜才是最重要的人物。 这次织锦庄就栽在自家并不擅长的皮草制衣上。 月前,葛家接到一笔大单,进了一批高档皮草回来,没想到不出几日,那些皮草竟然霉变脱毛,几千两银子就这么白白砸在了手里,更严峻的是,若不能及时交货,届时还要赔付一笔天价银子,这么一番折腾,织锦庄的招牌也保不住了。 “若是夏老板愿意施以援手,假以时日,葛某定当双倍报答。” 若是夏颜作保的话,那些皮草商确实会卖她个人情,赊出些货物也不是难事,可要担这么大风险,于她又有何好处呢? “葛老板,听说贵府织造的葛锦精美绝伦,可惜我一直无缘得见,倘或他日有缘,还请贵府不吝赐教。”夏颜微微一笑,捏起两块香片丢进掐丝熏炉中,一股幽香冉冉升起。 葛中气息一窒,握紧了拳头审视她的脸。 夏颜落落大方,平静与之对视。 两人眉眼间无声交锋,直到两片熏香燃尽了,还是葛中败下阵来:“也罢,事到如今还死守这门独技,也不定有翻身的一日了。” “葛老板无需惊慌,趁火打劫不是我的作风,我还想与您结个善缘,来日也可续谈合作事宜,”迎上葛中不解的眼色,夏颜抿唇而笑道,“葛锦十八花不是我所肖想的,而我所求的,不过是葛家一二名巧手织女,替我支撑个小织坊罢了。” “葛锦十八花”是葛家绝活,也是织锦庄的招牌花色,这种花缎鲜艳繁复,连外界最巧手的织娘也仿制不出。可夏颜对于复制别人的特色一点兴趣也无,她看中的还是葛家的人才。 葛中脸色稍霁,没有了方才疏离清浅的笑容,神色也恢复舒朗,对着夏颜拱手抱拳道:“葛某多谢夏老板高义!” 齐织娘是葛家双绝之一,她织造出来的妆花缎子明快饱满、瑰丽多姿,在凌州城是独一无二的抢手货。夏颜将一把铜钥匙放进她的手中,恭敬道:“今后我这小织造院就全权交与您打理了,劳您费心。” 齐织娘也不客套虚礼,接过钥匙转个手腕就塞进袖袋中,又抽出一张小笺子,上头密密麻麻写着清单:“这些都是今后得用的物件,劳烦东家置办齐全。您添置的织机我瞧过了,不如大花楼织机趁手,若是得空,也一并换了罢。” 蔡大婶同其他几个大师傅都有些吃惊,几人交换了眼色,眉毛齐齐飞起。这齐织娘一眼瞧上去就是极傲气的,进门以来,还没同一人打过招呼。 夏颜听了这话,也不动怒,对她颔首应承道:“理当如此,不日新机子就会送来。” 有才华的人骄傲些也正常,夏颜对这些并不放在心上,只要能达到她的要求,织出惊艳的布匹来,她也会宽容对待属下。 另一头胡染娘瘪了瘪嘴,领着芝姐儿回了染院,把新染的干枝梅红绸缎熨烫平整,憋了一股气想跟后院较较劲儿,同样是做料子,她偏不信自家的印染手艺能输给织造的。 齐织娘的到位,意味着欢颜成衣的供应链几乎完整了,目前她从各大布庄囤积的料子至少能支撑四个月,待四个月后,自家的供应也能衔接上了。 同时,空间里的布料也几乎用尽,只剩下几匹精品织染没舍得用,夏颜望着这间曾今堆积如山的面料室,轻轻呼出一口气,暗道一声“多谢”,便缓缓合上了门。 申时末,天儿已经擦黑,何漾立在巷口,朝大路的方向怔怔望着。 眼看着月亮已经冒了尖,心想今晚她大概又不回来了。将手中已经冷掉的酸梅糕又扎裹好,垂下眼正转身之际,余光瞥见一袭鹅黄裙摆徐徐走来。 他迅速回身,只见心上人正立在不远处,望着他淡淡微笑。 何漾也挂上笑脸,朝她伸出一只手。夏颜小跑过来,凉冰冰的小手握住他热烘烘的大手,两人相视一笑。一高一矮俩身影,在月朗星稀苍穹之下,缓缓而归。 “最近衙门的事情如何了?雷蚂蟥可有找你麻烦?”一阵凉风吹来,夏颜抖了抖,情不自禁朝他身边靠去。 何漾揽住了她的肩膀,用力带着她往前快走,三步并作两步走出一截,才接话道:“兴修水利的事也动工了,那些乡民听说这等惠农之事,很是积极,砍木搬砖的活儿趁着农闲都抢着做,比雇长工还划算些,如此下去,三千两银子也尽够了。” 夏颜捂嘴笑了,看着何漾的眼神闪亮亮的:“那到明年秋收之后,雷蚂蟥的脸岂不是要被打肿了?” 何漾听她说辞得趣,也跟着笑起来,揉了揉乌亮的发丝叹道:“这些话都是同谁学舌来的?” 夏颜对他吐了吐舌头,伸出手调皮掐了他腰一把。何漾受惊,身子本能地往旁边一缩,待回过神来,罪魁祸首早已跑出丈远了。 回到家时,门口站着个面生的小丫头,见了何漾归来,快速走上两步,对着他们行了个屈膝礼:“少爷您回来了?这就是夏姑娘罢。” 夏颜愣在原地,不知这丫头是甚么来历。 “这是青丫,家里新采买的小丫头,”何漾若无其事地说着,指了指青丫道,“你去烧个热灶,姑娘洗漱要用热水。” 青丫脆脆应了一声,提着小裙子溜溜儿跑远了。 夏颜望着她的背影,心里不禁有种说不出的古怪。 “家里何时采买丫头了,我怎一点也不知。”夏颜走在何漾身后,有些闷闷地问。 “烧饭缝补,洗衣洒扫,家里这许多活儿,总得有人做。” “以前没人伺候时,你们爷俩不也这么过来了?” “今时不同往日了,我在衙门办差,爹爹年纪大了,总得有人照应。” 夏颜翻了个白眼,啧一声嘀咕道:“都是借口,还不是我把你们爷俩惯得骨头都懒了。” 何漾无奈叹了口气,用力捏了把她的手,靠近她道:“青丫烧饭手艺不如你,爹爹天天馋你做的牛肉锅魁。” 夏颜听了这话,便细细卷起袖子,打算下厨做一道咸酥点心,又忽然想起一事:“她晚上睡在哪儿?” “你隔壁的库房,原来放杂物的地方。” “屋里头的东西呢?那儿有我囤积的锦缎呢。” “都堆到你自个儿屋里了,拉拉杂杂好几筐,摞了有一人高,你去收拾收拾。” 自己的地盘被占领,心里总有些闷躁。夏颜见他身上的衣服是新做的,虽没绣花,但裁剪有度十分合身,像是比量着身段做出来的,不禁想到他里外衣裳都要经过他人之手,这股闷躁更是堵得难受。 强忍下心头不适,把杂乱物品一件件归类置放,屋子里突然被塞得满满当当,瞧着有些压抑。 次日清晨,夏颜把一套貂毛大氅晾到院子里,青丫见了这样的名贵衣裳,凑过来好奇打量道:“这是送给少爷的吗,瞧着身量不大像呢。” “不是他的,他去年有一套新的,还没上过身,这件是要送给别人的。” “我怎不知,你那铺子里还做起男装了?”何漾从身后走来,似笑非笑地说着,又转头对青丫说道,“去把我那件粗麻夹袄取来,今日要下乡,恐又得弄一身泥。” 青丫把漱口杯子递给何漾,又拧干了手巾递过去道:“那件衣裳早备好了,就在炕上放着,我去取来给您穿上?” 何漾点点头,见她去了,目光又重新落在大氅上,手指无意识刮过绒毛,追问道:“这衣裳是给谁做的?” 第52章 吵架 夏颜把毛氅上的浮尘掸掉,又仔细审视了合缝边角,闻言头也不抬答道:“织锦庄的葛老板,托我做件样衣,他家生意出了差错,我顺手帮一把。” 何漾的嘴唇抿成直线,回忆起葛老板的名号,想起自家老爹提过一回,颇有些酸溜溜道:“你倒是好心,连对家的生意也帮忙。” 夏颜瞥了他一眼,没搭理,又把衣裳翻过来晒了。 青丫回来了,粗布夹袄搭在胳膊肘上,踮起脚替何漾解开了罩衣扣子,脱下衣衫后替他把干净衣裳换上,又弯腰帮他把裤脚上的灰尘搓掉,抬起头道:“少爷,现在就替您梳头吗?” “你先去做饭罢,用完饭再一并梳了,记得取那块乌色包头。” 青丫哎声应了,便去厨房烧汤水。 夏颜把手搭在晾衣绳上,插腰看着他们互动,待青丫去引火烧饭了,才忍不住砸了咂嘴:“这些事儿你自个儿不会做么,难不成现在吃饭还要人喂?” 何漾整理衣袖的手一顿,颇有些诧异道:“丫鬟不就是做这些活儿么。” “手脚齐全的人,作甚还要人这般伺候,”夏颜收回目光,把洗干净的小衣裤一并晒了,撇了嘴道,“你莫不是洗澡还让她搓背?” 何漾脸微微红了,作势要来捂她的嘴:“你这丫头忒没遮拦了。” 夏颜躲了过去,扭头看见井边一盆脏衣服,里头还有何漾的换下的亵裤,心里就更不舒服了:“你的贴身衣裤也让她洗?” “你今日怎这般斤斤计较了?往日里不也是你替我洗?”何漾走到她身边,脑袋轻轻靠过去,双眼里乘了笑意,“你莫不是在吃味?” 夏颜让开了身子,深吸一口气平复心情:“是,吃味了。穿衣梳头这样的贴身事儿,就不能自己做么?” 夏眼知道按当今风气,丫鬟做这些事情都是寻常,何漾也不过随大流,可那些亲密之事连自己都没做过,心中不免有些别扭。 “你这丫头好没道理,你在铺子里夜不归宿,我也不曾过问,替其他男人做衣,也随你去了,怎么就容不下一个丫头了?” “容不下?我何曾这样说过?”夏颜怒了,双手紧握成拳,自己虽然对青丫的出现感到不适,可也没无理取闹要撵人走,当下有种被冤枉的委屈,咬了唇道,“罢了,你只当是我自个儿作妖!” 甫一转身,就见青丫站在门口望她们吵架,双手紧紧扒着门框,一张小脸白愣愣的,见了夏颜看过来,立马扑通一声跪下:“姑娘不要撵我走,我会勤快做事的,灶上的活儿我都会,红案白案也……” “谁要撵你走了!”夏颜怒急跺脚,扭头望了望何漾,又转头看看青丫,只觉着这两人不可理喻,负气地回到屋里去了。 何大林趿拉着鞋急急忙忙出来,见了院子里还跪着的青丫,眉头直皱:“一大早的闹腾甚?饭都吃撑了?” 青丫连忙爬起,回厨下揭锅炒菜,何漾紧盯夏颜的房门,又瞥了眼风中摇摆的毛大氅,也回屋将房门紧闭。 吃饭时桌上气氛有些闷,何大林舀了一勺腌辣椒和进云吞汤里,呼啦啦喝了个热乎,见对面两个小的都有些食不知味,一人夹了一片熏肉道:“一家子过日子,总有牙齿磕着舌头的时候,以往你俩也常拌嘴,怎的这回就僵了脸呢。” 夏颜抬起眼,余光瞥见何漾依旧冷着脸,只顾吃自己的,便哼了一声,低下头不再理人。何漾夹菜的手拐了个弯,把肉片送进自己口中,捧着碗把汤水喝了个精光。 今日约了葛中谈事,夏颜掐了点要出门,临行前见青丫打了热水,拿着梳子在何漾房门外探头:“少爷,现在就梳洗吗?” 夏颜把胳膊上的包裹提了提,一回头把门带上了。 景福斋里人声鼎沸,跑堂小二一叠声报了菜名,梅记教坊的小戏子在台上唱着花鼓戏,夏颜赏了个银锞子下去。 “夏老板,多亏您从中周旋,才解了此次危机,”葛中点了两道清蒸细菜,又点了一壶好酒,挥挥手让小二走菜,自家端起酒杯敬道,“想不到方岱川竟亲自出面招待,夏老板果然名不虚传。” “葛老板谬赞了,实不相瞒,此番我也是受宠若惊。”方岱川是本城数一数二的大儒商,为人谦和低调,寻常不露真颜,方家包揽了盐茶铁、钱庄、米粮、皮草、药材等多项营生,是北三州名副其实的首富大户。 没想到夏颜此次去开口借货,竟然惊动了方家掌门人,还整治了酒席宴请他二人,对于夏颜开口的数目,连眉头都没皱便欣然应允了。 想不透此等巨贾怎会对一个小女子青眼相看,夏颜只得在心中警惕着。不过方岱川确实如传言一般,君子之风酽酽,相处起来十分舒服随和,一番觥筹交错,也算相谈盛欢。 揭过这次“奇遇”不提,夏颜把随身包袱推到葛中面前道:“这是最新式的大氅,旁的都不难,就是里衬的料子要精细,要选那质薄不易皱的,想来府上妙手如云,这些定是不在话下的。” “比不得夏老板巧手,您替梅记做的衣裳连圣上都夸奖过,我这等小作坊如何相比?听说您有汤大家亲制的缝衣机子,日做百衫不在话下?” “哪有如此神奇,不过比寻常手作便宜些,”夏颜微微一笑,把皮草大氅重新裹好,岔开话题道,“我那儿还有几顶卧兔儿和昭君套,配这种氅子最合宜,您若不嫌弃,一并取了去罢。” “既如此,葛某不胜感激。” 轻餐即毕,夏颜便与葛中分道扬镳。今日活计轻省,也不急着回铺子赶工,便去东市里逛了两圈,买了些纸笔,见道两旁一间间挨挤着门脸儿的小书铺,想起何漾列的那一长串书单,便想着进去碰碰运气。 “哟,夏老板,许久不见您跟何家大郎来逛了,我这儿还有本《训诂》替您留着呢,这就匀给您?”掌柜的弓着身子柔润说道。 夏颜把手里的东西递给他,掌柜的小心接过,收到架子上,再陪夏颜一同挑选书册。 “你这儿最近有哪些善本,可有《山堂肆考》卷八?”夏颜随意翻开一本书,看了两眼又合上。 “哎哟,真是不巧了,新得的二百四十卷,昨儿个全让方善人领回家去了,我这儿还有一套《大千生鉴》,何老爷问过几回,改明儿给您送去?” 夏颜付了定金,便离开了书肆,又转去熟菜铺子买了些下酒菜。 回到家时,堂屋里空无一人,夏颜还以为都出门去了,往里走了两步,就听见西里间传来一声笑语:“少爷,这是甚么,画得这般精细。” “这是龙骨水车,用牲口拉动的,一天能灌溉十亩,”何漾低低的声音响起,停顿了片刻又道,“把裁纸刀递来,这些都是要装裱的。” 夏颜把手中的东西搁在桌上,酒壶底磕到桌面,发出一声脆响。 青丫探出头来,见了夏颜,有些缩手缩脚走出:“姑娘,您回啦。” 夏颜淡淡嗯了一声,把手里的草箩子递过去:“明儿个把这些粉团子炸了,撒些芝麻提香。” 青丫接过箩筐便去了,何漾从屋里走出,指头上蘸了些浆糊,拿抹布轻轻抹了:“今儿个怎这般早,你鼻子倒是灵敏,青丫做了红烧蹄花,卤得咸津津的,包你吃了还想要。” “太腻了吃不下,晚上我想吃些清淡的,家里还有些谷子,我去熬些八宝粥,”夏颜洗净了手,便去厨房忙活了,青丫往热锅里倒了菜油,拿长竹筷子夹了团子丢进去,夏颜揭开一只小砂锅,里头炖着辣牛肉,闻了味儿有些皱眉,“这个天儿少放些辣子,每逢秋燥大郎容易上火。” 青丫哦了一声,拿筷子扒拉着牛肉,又挑了些辣子出来。 晚上夏颜只喝了些稀粥,简单吃了几口小菜,何漾也胃口不济,草草吃了只肘子就丢筷了。饭菜还剩许多,青丫收拾完桌子,把剩下的菜肉全倒进泔水桶了。 “你以前在大户人家做事的?”夏颜倚在门边,看着青丫忙碌的身影道。 青丫擦灶台的手一顿,缩起手脚轻声答道:“回姑娘的话,我之前是在苏家做事的。” 夏颜嗯了一声,指着泔水桶道:“我们小门小户的,不讲究排场也不兴浪费,以后吃多少做多少,少两道菜也无妨。” 青丫有些怯生生地应了,夏颜见她这个缩相就有些烦躁,正了脸色道:“我又不会吃了你,作甚这般怕我。” 青丫顿时张嘴结舌,磕磕绊绊只吐出个“我”字。 夏颜闭了闭眼,对她挥挥手,又径自去前头了。 晚间依旧同往常一样,一家人凑在一间屋做活儿。夏颜把打了结的丝线一根根理顺,按颜色分类好。何大林把工具匣里头的锉锯刨拿出来,将上头的锈迹都擦拭干净。 何漾写了会儿字,就有些精神不济,他草草搁下笔,疲惫地揉了揉眼睛。在一边剥栗子的青丫见状,去打了一盆热水,端到屋里床脚凳上,卷起袖子试好水温,转头问道:“少爷,今儿个还泡脚么?” 第53章 诡异 温热的清水上飘着艾草,艾香阵阵,何漾睁开眼睛一瞧,神色舒展开来,揉揉脖颈伸了个懒腰。 他走到炕边坐下,青丫替他褪了鞋袜,将双脚放入水中,便要替他捏脚。何漾微微一愣,眼神轻抬,拦下了她的手说道:“今日不必了,我自己来罢。” 青丫缩了手,依旧蹲在旁边,巾帕搁在腿上,不时往盆里添些热水。 “不早了,我先去歇了,爹爹也早点睡吧。”夏颜把线扫捋进竹筐里,转了转脖颈说道。 夏颜熄了灯躺在床上,盯着黑洞洞的屋顶不知在想些什么。 不多会儿,院子里也有了动静,青丫把洗脚水倒了,又打了一盆去东里间,不出一刻钟,何家小院里就静谧了下来。 翌日早晨,天阴森森的,北风吹得数枝子甩了弯儿。 何大林瞧了一回天色,把新灌的腊肠收回厨房,何漾只吃了个勃勃,便急忙忙赶下乡去。夏颜难得睡了一回懒觉,起床时精神还有些蔫蔫儿的。 “大妞,昨儿晚上风刮得厉害,你怕是没睡好罢。”何大林把一碗臊子面端上,按闺女的吃口洒了两勺醋,“这几日怕是要下冰珠子,路上冻了,你出门时记得穿厚底的鞋。”何大林絮絮叨叨嘱咐许多,夏颜一一应了。今日是月末,铺子里要盘点,确实又有一通忙活了。 招娣把几批料子登记造册,只看了一眼花色,便知该往几号库房存放,指使苦力汉搬抬,每抬进一箱,就在花名册上画个圈儿。 “姑娘,这月的彩石湖珠都送到了,您先验验货?”正忙乱间,另一边的采珠商贩又来叨扰。 招娣抓起一把珠子仔细查看成色,点了点头又轻放回去,眼神一转见箱子角有些磕破了,便喊了芝姐儿来:“你去把这批货称重,瞧瞧可有短斤少两的。” 那商贩脸上灿灿的,拽下搭耳帽同芝姐儿一道去了,嘴里还不尽说些套近乎的话。招娣点完了册子,又招呼其他小学徒贴封条,转头见夏颜进来了,把眉笔夹在耳朵上,迎了上去。 “东家,车马行的掌柜才来找您,我已经按您的吩咐同他商议好了,下个月咱就可以把绣布送过了。”夏颜闻言一笑,拍拍她的肩膀说了句“很好”。 招娣是个极聪明的姑娘,口齿伶俐,是块做生意的料子。夏颜有意与车马行合作,把自家的招牌画挂到每辆马车上,当这些车满大街跑路时,也能让不少人知晓欢颜的名号。 这些事夏颜只提过一回,剩下的都是招娣亲自办妥的,前后不过十几日功夫,就说动了三家车行,这件事上招娣确实功不可没。 夏颜有心提拔她一回,便将铺子里的杂事也一并交给她处理了,这些日子下来,小院在她的管理下井然有序,让夏颜省了不少心。 立冬这日,玩乐尽兴的万岁爷总算带着一众宫人浩浩荡荡回京了,泥土地冻得硬硬的,北风刮得脸儿疼,全城官民伏地跪拜,三呼万岁恭送天子回銮。 欢颜成衣铺里却没人去凑这个热闹,自打入冬以来,铺子里更是忙得热火朝天。做棉袄比夹衫费时劳神多了,裁缝师傅们从天刚蒙蒙亮就点灯作业,至晚间熬光一盏灯油才歇下。这个天儿阴气重,院子里新染的布料三五天都不收潮,高竹竿上挂满了彩绸,一眼望去犹如一道道绚丽彩虹。 齐织娘织就的第一匹妆花缎徐徐展开,夏颜贴近了眼儿细细品鉴。旁边几大师傅也交头接耳,不时竖起了大拇指。通经断纬的织法确实少见,光这一匹就出了三十多种颜色,层次丰富,精美富丽,造型独特的穿枝杂花点缀其间,两者相得益彰,华彩非凡。光是这一段展开来,就让人不忍心下剪裁开了。 “葛家双绝果然名不虚传,这等精品我定当珍重视之,不负您的心血。”夏颜把料子卷好,在外头罩了一层尤墩布护丝。 “这样的料子也不知谁能穿得起,少不得三五百的价儿呢。”蔡大婶啧啧称奇,她在丽裳坊时名贵料子也没少见,可这般精美绝伦的还是头一回见识。 这块料子花纹一气呵成,对于裁拼接缝要求极高,若是错开一毫,整个衣裳的纹路就扯歪了。夏颜摩拳擦掌,少不得要把自己的看家本领都拿出来了。 画了几张设计稿,犹觉不满意。齐胸襦裙略显轻浮,广袖深衣又太厚重,配饰上也颇费心思,既不能喧宾夺主,又不能黯淡无光,纱花金扣摆了满桌,也没挑到合意的。 夏颜把自己关在空间里涂涂改改,一门心思钻进设计中,连外面响起的敲门声都忽略了。 “东家,有两个大老爷找您。”小伙计用力拍门,扯着嗓门高声喊,才将夏颜从苦思冥想中拉出来。 她迅速出了空间,一打开门,就见外头站了两名衙役,见了她稍一拱手道:“夏老板,烦您跟我们走一遭罢。” 新官上任三把火,凌州知府自上任以来,确实烧了一把大火。 大惠朝圣祖爷登銮之初,便实行重商之策,可这位知府老爷似乎对商人还保留着古板陈旧的轻贱之意,因此上任第一件事儿,就是将凌州城里有名号的商家,都查了个底儿朝天。 大惠朝律法有云:官府之员,不得与民争利,受禄之家,食禄而已。 因此在大惠朝当官,就不能做生意。 欢颜开业时,何漾还没被授予官职,是以这铺子挂在何家名下并无大碍,可何漾成为县丞之后,这铺子还依旧是何家私产,这就与明文律法不符了。可这些都是灰色地带,自古以来还真没几个官府追究的,况且在这世道,官商*,早已牵扯不清,是以一直以来通通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可若要真计较起来,也能被拿个由头。 夏颜对这些刑律不甚了解,且一直以来周边人都这么做,大家也相安无事,便没多在意,可这次查检被翻出了老账,少不得要走一趟衙门了。这次受牵连之人也不独欢颜一家,光是苏家、雷家所经营的铺面就多不胜数,天塌下来还有高个儿顶,这件事儿说大不大,无非就是破费一笔银子罢了,是以她并不十分担心。 欢颜成衣经营正当,纳税及时,虽挂着何家的名头,可账目清清楚楚,双方也牵扯不多,加之她在衙门里态度恭敬,那些书丞也不为难她,交了一笔保费便放出了门。 可这次抑商之政,还是在凌州城刮起了一股飓风。 知府大人此番动作,很有“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之意。凌州官府真正盯上的大鱼,恐怕是豪门巨贾方岱川。 几十年来方家一直遵守官商分离的祖训,并无方氏子弟出仕为官,且在民间也多有善贤之名,可这次方家所经营的铺面,无一例外都被彻底查检了,其惨状与抄家也相差不远了。 这番阵仗就让人摸不着头脑了,若说官府为了钱,那未免也忒冒进了些,且不说区区知府吞不下这么大家私,就算利欲熏心想敲诈一笔,却又独独只拿方家开刀,就更让人不明所以了,同是百年世家的梅家就摆脱了干系,未伤分毫。 城中流言四起,就算一向对政治不敏锐的夏颜,也隐隐嗅出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 自古以来民斗不过官,就算是富商大户,碰上了霸道官府也只有乖乖被欺压的份儿。可这次风波渐渐发酵开来,偏偏形成了一股反势逆流。 方岱川被押第五日,凌州互市罢市。第七日,凌州东市罢市。据传再往下去,就要波及凌州各行各业。这样的政绩可不是知府大人想要的。 这几日百姓生活也十分不便,连买块豆腐都要拐到犄角旮旯小市去。仅存的几家粮油店遭到哄抢,民间囤物之风渐盛。民怨乍起,且呈沸腾之势,面对如此压力,官府总算松了口,将方岱川安然无恙放回。 “所以这事儿折腾了半天,还是官府败下阵来?”夏颜嗑着瓜子,与梅廉对坐而谈,“这究竟怎么回事,上头想从方家得到什么?为何方家遭了大难,你们几家却能全身而退?” 梅廉摇摇头,只说了一句“不知”,两人便沉默下来,各自想着心事。 可这里还有一事让夏颜放心不下,她正了脸色像梅廉打探道:“这次丽裳坊又怎会毫发无伤,我记着她们家是挂在广阳王府名下的。” 这事儿奇就奇在这里,这位知府大人是天子面前排得上号的诤臣,得罪的王爷大员不计其数,却一直深得宠信,之前官拜平章政事,不知为何甘愿自贬到凌州来做一介小吏。是以区区一个边塞的闲散郡王,还并不能让他大开方便之门,这一回风波也波及到王府名下几处商号,却偏偏漏了丽裳坊。 这样的诡异之事不得不让夏颜心中警铃大作。 第54章 私定终身 欢颜成衣铺子里门庭若市,新上的衣裳不出两个时辰就卖空了。 二楼宾客室里,夏颜将自家与丽尚坊的对峙情形同梅廉粗略说了几句。 梅廉听了夏颜的担忧后,稍作思忖便道:“你所说之事,我虽知之不详,可也略有耳闻。丽尚坊是由家姑一手建立,先前一直单独挂名女户之下,后来又转为王府产业,而此次未受牵连,似乎是早先又变更了户主。因听见姑姑提起过几句,故有此猜测。” 这就更稀奇了,丽尚坊一直视广阳王府为护身符,又怎肯轻易放弃这座靠山。 夏颜想得额头隐隐作痛,也没想出其中关窍所在。只好先丢开一边,与梅廉又商讨起其他杂事来:“你那新戏园子,修得如何了?” “样式图纸已敲定,冬日里不兴大动土木,待来年春天,就可挖地基了。等完工时,我专给你留一间包房,或请客会友,或自家散心,茶水点心一律算在我账上。”梅廉把手里的橘子抛了抛,憧憬起将来风光,嘴角的笑意愈来愈浓。如今他生意上顺风顺水,在族中也扬眉吐气,整个人的精气神都提振了不少。 夏颜道了一声恭喜,把招娣叫进屋来,对他说道:“如今这丫头在我铺子里很有体面,你那些舞衣我都交给她了,往后你有事就同她说,她很能拿定主意。” 招娣听了这话心中高兴,对着梅廉恭敬行了一礼:“梅相公,今后请多多关照。” 梅廉对着招娣上下一通打量,不禁竖起了大拇哥儿:“这丫头确实不错,是个做事爽利的,很有些你的风范。” 前头又有客人来做定制,夏颜道了一声失陪便去了,留下他二人商讨生意。 这个冬天北风来得猛,不出一个月就得冰封。 凌州下头几个乡村,终于抢在河冻之前修好了水利,何漾一日日的来回奔忙,也总算做出了些成果。 这天夏颜听他说脚冻了,便把家里的汤婆子拿出来,比量着尺寸做了一层套子。何漾夜里睡觉粗心,嫌汤婆子烫脚,就把脚伸在被子外贪凉,这番下来可不受冻。 夏颜一边做活儿,一边想着白日里梅廉透露的消息,突然有个想法在她的脑海中一闪而逝,她放下手中针线,仔细推敲着这个念头。 而要佐证她的猜测,还得确认一件事情。 何漾正伏案计算着来年要下拨的种粮,听见有人进屋的声音,便停下了写字的手。 “你能帮我查一件事儿么,”夏颜走到他身边,把熏热的暖炉放到他的腿上,坐在一旁的凳上看着脚尖说,“我想查查丽尚坊的产权更迭名录。” 何漾闻言颇为诧异抬眼,无声地凝视着她的脸颊,这还是他二人互通心意以来,第一次提到晚晴的事情。 夏颜也在静静打量着何漾的神色,只是他的表情太过平静无波,反而看不出心中情绪,不禁深吸一口气,将放在膝盖上的双手交叉握起。 “好,明日等我消息。”何漾只说了这么一句,便无下言,也不多问她有何用意。 次日夏颜留在家中,与青丫一道,把两进院子从里到外洒扫了一遍。棉被棉胎也该拿出来拍打晾晒了,时间一长就容易板结,何漾屋里书纸多,也得拿出来翻晒,若是落了灰尘就更难清扫了。 大铜盆两边,青丫与夏颜各站一头,将洗净的床单反复拧绞着,盆里的水凉飕飕的,被风一吹就起了皱儿。 青丫踮起脚,把床单晾在衣绳上,瞅了对面夏颜两眼,才犹犹豫豫道:“姑娘,我是不是做错了事,惹少爷不高兴了?” 夏颜掸布的手一顿,满脸疑色道:“你惹他生气了?他罚你了?” “那却没有,可少爷不让我替他穿衣梳头了,午间也不让我去衙门送饭了。”青丫把潮湿的双手在围裙上抹了两把,把冻僵的手缩进袖子里去。 夏颜没接她的话头,扬起脸把鬓边的碎发朝后抹去,逆光照耀下来,情不自禁眯起了眼。 午间只有俩丫头在家,饭便做得简单些,屋外冻了饺子,每人下一大碗,各自埋头苦吃。陈醋里搁了辣酱,几口下去,鼻子尖儿都冒了汗。 吃完一小碗,夏颜捧着面汤吸溜,青丫拿帕子抹了嘴角的油汁子,呼出一口白花花的热气,随意唠起家常来:“前几日东头刘大娘来过,说她家男人怕是不好了,也不知这几日如何了。” 夏颜乍一听这消息,还有些回不过神儿来,她将手中的碗搁下,突然没了胃口。刘大伯身体一直不好,请医问药也花了不少银子,虽然摊在床上,可神思还是清明的,同他多说两句,也会支吾回应。 怎么说不好就不好了呢,小武子眼下在郊外军营里当兵,也不知是否得了消息。 总归是一场情分,当初夏颜还照顾他们老夫妻几日,于情于理也该去看看,吃完了饭就收拾了几两银子,往巷东头走去。 入了刘家探视,刘大娘一脸憔悴招呼她,家里这几日冷冷清清,连杯热茶也无,她忙去厨下烧热水了,夏颜拦也拦不住。 掀开门帘往里一瞧,小武子高大的背影正对着她,夏颜微微一愣,低下了眉眼又故作轻松道:“小武哥,你回来啦。” 小武子只低低应了一声,没回转过身看她,一时间,俩人都有些尴尬。 床上的刘大伯已经昏昏沉沉的了,喘着粗气,喉咙里咕噜噜作响,脸上瘦的干瘪凹陷,一眼瞧去就是个油尽灯枯之人。 恐怕真没有几日了,夏颜低低叹了一声,将手里的钱袋放在桌上,轻轻阖上门出去了。小武子僵僵坐在原处,直到脚步声远去也没放松肩颈。 晚上何漾归家,把夏颜叫到屋里谈事:“我替你查过了,丽尚坊在半月前转到晚晴名下了,保人竟是知府衙门里的吏员。” 果然中了夏颜的猜想,晚晴堪堪在官府清查之前就变更了产权,如此看来是事先得到了消息。而早先丽尚坊对宫妃的大小信息了如指掌,这都指向了一种可能,丽尚坊有自己的情报机构! 自古以来,青楼与官场就密不可分,当红妓子更是深谙官场应酬之道,从乐不思蜀的官员身上套出些消息也是轻而易举之事。晚晴出身于青楼,她的人脉关系犹如蛛网般纵横交错,那么她的情报机构很有可能就是前东家——兰馨坊。 这一发现让夏颜立即认识到自己的弱势之处。 差之毫厘失之千里,夏颜深知情报信息在商战中的举足轻重之位,是以眼下最紧迫之事是建立一套自己的情报班子,以往那些细枝末节的应对之策在这件事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可这也是目前最棘手的事情,情报班子不仅要人脉广阔、耳聪目明,更需要绝对的忠诚以及大把真金白银,无论哪一点,都是眼下夏颜无力筹备的。 对方已经做了万全准备,自己却在一筹莫展,这样的反差让夏颜瞬间惊出了一身冷汗。 何漾见她脸色不好,走过去蹲在她身前,轻轻抚住她的脸颊,颇为担心道:“出了何事,脸色怎么煞白的?” 遇上何漾关切的目光,想起昨日种种,强撑着的一丝倔强也溃散了,原本还想凭一己之力同晚晴较劲的心思,此刻想来倒觉幼稚可笑了。她缓缓走到窗边,背对着何漾轻声吐语:“我遇到了一件大难事。” 天色渐暗,家家户户都点起了灯烛,何家小院里,何大林把烟灰渣磕到墙根下,紧了紧披在肩上的棉袄,望了一眼东厢房没吱声。 今日这对小的着实古怪,吃完饭丢了筷子,就凑到一处促膝长谈,门窗也关得严严实实的,只能从窗纸上的剪影瞧出一丝动静。 何大林又点着了一小撮烟丝,见对面屋里依旧没动静,不由得一阵心慌,走过去敲了敲门道:“天儿不早了,快些回屋歇息罢,明儿个再说话也不迟。” 何漾开了门,夏颜随后走出,两人又交谈了几句,才各自回了。何大林见他二人面色如常,心里才稍稍松快些。 第二日何漾休沐,夏颜也留在家里,两人又关在房里嘀咕了半天,何大林不知为何,心里总有些慌乱乱的,连着做活儿的时候都有些心不在焉。 他正拿着锉草给木器抛光,一双眼睛不时往后院瞟去,正巧见着巷东头的刘大姐来了,当下把手中的草棍子丢远,笑容满面迎上去:“大姐怎么有空来逛了,我大哥可大好了?” 刘大娘勉强扯出一丝笑容,对何大林道:“何老弟,咱们进屋说会儿话,颜丫头可在家?把她也叫上罢。” 何大林不解其意,只好朝厢房唤了一声。夏颜听见叫唤,急忙打开门走出,何漾也跟着迈出了门槛。 刘大娘见了夏颜,脸色稍霁,三步并作两步迎了上去,握着夏颜的手瞧个不住,转头对何大林说道:“从前咱两家还玩笑,要结个儿女亲家,没想到蹦出两个臭猴儿,如今你家又多了个闺女,可不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第55章 逼婚 新仓街小巷里,一架小推车压在嘎嘣硬的路面上,发出吱吱声响。推车老汉一边吸溜鼻子一边吆喝:“硬面儿——饽饽嘞,劲道儿——十足嘞。” 他从一户人家院门路过,瞥了一眼便放慢了脚步,伸长了脖子往后勾着看。 何家小院里,四人立在院中央,僵持不下。 何大林听了何漾的话,一口气堵在胸口,几乎站立不住,他拽着衣襟大口喘气,见着门外有人探头探脑,怒吼一声:“青丫!关门!” 躲在角落的青丫听见这一吼,吓得缩了肩膀小跑开,瞪了门外的老汉一眼,将门重重关上了。 那老汉当面吃了闭门羹,心气不平在外吐了一口痰,重新推起小车,提高了嗓门吆喝道:“小枣儿——切糕嘞,蜜芯子——甜嘴嘞。” 待到吆喝声走远了,何大林闭了闭眼,身上的力气仿佛被抽光,一屁.股坐在门槛上,捂住眼睛低哑道:“你竟然背着我做出这等伤风败俗之事,你叫我如何跟你死去的老娘交代。” 夏颜一听这话就知何大林误会她同何漾有了首尾,当下急急解释道:“爹爹,不是你想的这般,我同大郎并没有……” “你闭嘴,别再叫我爹爹!把你带回来,当作亲闺女疼,就这样扎我心窝子?好!好!”何大林笑起来,一双浑浊的老眼布满血丝。 夏颜被这话一噎,心口拧巴般疼起来,当下捂住了唇,眼泪夺眶而出。 刘大娘见了这情形,拿出帕子抹了抹眼角,沙哑着嗓子说道:“何老弟,你先别急,听听孩子们如何说,这两个都是好的,断不会做出有辱门楣的事儿,你家里的事情,我也不插手了,是我家武子没那福分,唉。” 刘大娘捶了捶老寒腿,摇头叹气离开了。 “就算你俩清清白白,这事儿捅出去外人又如何会信!你如今在衙门当差,错不得一星半点,你的名声还要不要?她的名声还要不要!” “我们不是同胞兄妹,两情相悦难道是罪?” “可她管我叫爹!除了老街坊邻里,谁还晓得这里头的渊源,在外人眼里,你们就是兄妹!” “成亲后她还一样管你叫爹!” “我抽不死你!”何大林一跃而起,劈头盖脸朝何漾打下来,夏颜惊呼一声,便要去拦他,被何大林一膀子甩开了,“你滚!不然连你一起打!” 夏颜被甩开几步之远,听了这话脸上一阵臊红,扭头就跑了出去。何大林见她远去的身影,心中一痛,坐在地上哭嚎起来。 何漾看了看老泪纵横的爹,又目寻已经没了踪影的夏颜,扭头对青丫道:“你先扶老爷子起来,好生照顾他。” 说罢头也不回地追了出去。 夏颜也没跑远,往深巷里去了,这里寻常没人来,找了个石阶坐下,抱着膝盖哽咽。 不多会儿有脚步声传来,她立马抹干眼泪,抬眼一望,正见何漾急急赶来,刚憋回去的眼泪又忍不住涌出了。 “这事儿爹爹一时想岔了,莫要伤心,”何漾抓着袖口,将她脸上的泪珠擦干净,拇指一遍遍摩挲着她的眉眼道,“我同你保证,不出半月他定然回心转意。” 夏颜心知这话安慰居多,旋即苦苦一笑。 何漾依旧镇定自若,拨开她额前的碎发,柔柔一笑,仿佛是这瑟瑟冷风中,唯一温暖光明的源泉。 夏颜在何漾的安抚下,很快冷静了情绪,今天这局面,也是早就料到了。早些挑明也好,省得再担惊受怕过日子了,可是何家小院,暂时恐怕是回不去了。 “这几日我搬去铺子住,你回去替我收拾些细软来。”夏颜深吸一口气,声音已经恢复了平静。 何漾点头,将她从地上拉起,又对她叮嘱了些零碎小事,待二人走出巷口时,已经看不出一丝异常。 在铺子里一连七日没回去,何漾也没有露过面,夏颜每天都努力让自己忙碌起来,无力再去胡思乱想。所幸街坊邻里依旧风平浪静,没有传出流言蜚语,看来刘大娘还是替他们守住了秘密。 这日梅廉应邀拜访,见了夏颜素白的面孔,不禁担忧道:“妹子,你这儿生意虽好,可也得注重休养,妙仁堂的针灸不错,你若是夜不能寐,就去调养调养。” 夏颜谢过了他,请他入了里间,刚泡上新茶,就听外头人报东家兄长来了,夏颜立即起身,手中的茶水洒出泰半。 梅廉惊呼一声,夏颜却顾不上烫,径直朝门口走去。门外人听见里头的呼声,刷地一声拉开了门。 多日不见的何漾出现在眼前,满面焦急关切,眼底有些乌青,也是一副倦色。待见一切如常才松了一口气,眼神在夏颜脸上胶着片刻便收起,同梅廉互相见礼。 夏颜心里有许多话想问,可碍于梅廉面前,一个字也吐不出。何漾知晓其意,对她轻轻点了点头,安抚道:“先谈正事。” 梅廉听见这话,心中罕纳,一向都是他与夏颜单独商谈,却不知何家大郎也插足进来有何用意。 何漾在梅廉边侧的木椅上入座,夏颜则跟随其后,坐到了茶几另一端。梅廉一见这座次,便知今日主导谈话之人是何家大郎。 “梅兄台,近日家中琐事繁多,在下也不客套虚礼了,今日前来,是想与兄台商榷如何在官商之间,更加如鱼得水的手段。” 梅廉听了这话,将身子稍稍坐正,笑了笑道:“兄台这话,梅某实在不解其意。” “眼下有一条门径,可让你我两家在商在政都能如虎添翼,趋吉避凶。” 梅廉听了这话眼神一亮,却依旧没有顺着何漾的话往下接,而是打起了太极:“在下不过区区教坊使尔,为何要沾染这些权术手段,能否平步青云还另说,反惹得一身腥臊就得不偿失了。” “难道兄台想一辈子屈居人下?难道就不好奇为何令叔每每总能绝处逢生?”此话正中梅廉心事,长久以来被族中长老压势已经让他烦不胜烦,而叔叔梅久林于他而言更是如鲠在喉,明明已屡次将其逼至绝境,却总能让他得势翻身。仿佛他的耳目长了翅膀似的,每回都能闻风而动,让人抓不住把柄。 “听兄台之意,似乎对此了然于胸,梅某愿闻其详。” 何漾低眉一笑,将手中的茶盏放回茶托,身子朝前靠近寸许,低声叙说起来。 借梅记之势,建立自己的情报班子,是何漾与夏颜商讨出的最佳对策。以梅记当下之势,出入达官显贵之家最为便利,与官场牵扯也颇深,梅廉与夏颜私交甚笃,又无利益冲突,甚至无形之中还站到了同一阵营,因此他是最为合适的人选。 酉时三刻,欢颜成衣早早打了烊,二楼燃起了通明灯火,何漾与梅廉相谈甚欢,大有相见恨晚之意。夏颜在景福斋定了席面,三人谈兴不减,从古语典故,到今人轶事,越聊越是投机,席间酒水相送,吃得宾主尽欢。 梅廉喝得东倒西歪,被叫了马车送回。何痒步履也有些虚浮,便先回铺子小憩。 夏颜驾着他的臂膀放进自己的床榻中,见他脸色潮红,呼出的气息也热烘烘的,便打了水替他擦拭手脸。微凉的手巾拂过鼻尖嘴唇,一阵麻痒,何漾突然睁开了双眼。 他静静地盯着夏颜的脸,双眸中水雾氤氲。 “醒了?要不今晚就歇在这儿,我再拿些热水……”话音未落,就被何漾托住腰背拽到身前,热热的呼吸喷在脸上,夏颜的一张脸瞬间红透了。方才所言没有细想,现在回过神来,顿觉暧昧挑逗。 何漾微屈食指,触上了夏颜的嘴唇,从上到下轻轻刮过。因方才食入了辣味,小小唇瓣红嫣嫣的,透着淡淡光泽。何漾看得入神,喉头微微一动。 下一瞬,他的五指紧握成拳,闭上了眼深深吸气,撑起了身体便要下榻。 夏颜抿了抿唇,手心里都是汗,虚扶着何漾起身。 先让伙计去车马行租车,待马蹄声近了,将他送到门口。也不再说挽留的话,只嘱咐他路上小心。 临行前,他转过身来对夏颜微微一笑,颇为轻松道:“差点儿忘了,过两日我休沐,爹爹叫你回家吃饭。”说罢刮了刮她的鼻尖,轻声笑了。 夏颜心中先是一喜,而后一叹,勉强扯了扯嘴角,点点头应下了。 大雪节气这日,凌州城果然下起了冰珠子。 夏颜路过茶庄,思忖着何大林的茶罐子怕是要空了,便入了店内,打了半斤雀舌。 小伙计点了牌,回身拉开靠墙的木柜抽屉,掀开盖在茶叶上的薄棉被,端着小秤往里一插,舀出小半盘,抖抖落落洒出好些,秤杆子翘得高高的,半斤茶就齐了,倒进油纸中,三五下就包了个卷儿,搭了两个门包儿递给夏颜道:“您拿好嘞,可有旁的要点?” 夏颜想起何大林名贵茶叶不舍得吃,非得放败了味儿才拿出来泡水,便又要了一斤高末儿,当着伙计的面把纸撕开,将两种茶叶混合了起来,看得伙计哎哟哟叫唤着可惜。 又重新包裹好,揣进布兜往家去。 第56章 比试 何大林听见夏颜要立女户的话,一双眼瞪得溜圆,倒抽一口冷气:“大妞儿,你说这话,是在跟爹爹怄气么!” “一家子哪里真有急赤白脸的时候,立女户,是目前最能解困局的法子,”夏颜无奈笑了笑,耐心解释道,“先把我同大郎的兄妹名分解了,才能名正言顺。” “这也不耽误你过门,再过了今年,大郎就二十二了,确实不小了。”何大林唬了脸,沉声道。 夏颜还待再说些什么,被何漾一个眼神止住了,他回头对何大林笑了笑:“咱们来年再说来年的话,要真置办起来,也不能忒简薄了些,总不能委屈了她,光是嫁妆就得置办大半年呢。” 何大林听了这话,脸色才好看了些。 夏颜瞥了一眼何漾没吭声,这话虽是安抚何大林的,做不得准,可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儿。 次日何漾陪着夏颜去立女户,衙门里的户书惊得舌头都伸出来了:“小娘子,有县丞老爷荫蔽,岂不比你自家吃苦强得多?” 夏颜拿着盖了红戳的文书乐道:“就算我立了女户,县丞老爷也一样是我亲人呐。” 户书听了这说辞,摸了摸花白胡子摇首道:“我这个老古董,是瞧不透如今的少年人咯。” 夏颜把文书仔细折叠好,收进袖袋中,朝门口歪了歪头,示意他出去说话。 “如今我可不叫你哥哥啦,你也不能再拿出哥哥的派头压我,”夏颜站在树荫下,仰起头笑眯眯说道,“晚上去我那儿一起吃顿饭罢,咱们庆贺一下。” “庆贺甚么?庆贺你离我越来越远了?”何漾抱起胳膊,半是玩笑道。 夏颜白了他一眼,说了句“不来就罢了”。当下扭头便走,行出丈许远了,回头一看,何漾还站在原地望着她,便笑着朝他挥了挥手。 如今欢颜铺子里的小学徒,只有芝姐儿和招娣识字,其他丫头手脚虽勤快,却对识文断字没念头,夏颜提过两回,见她们都打不起精神来,也不再强求了。 招娣确实能干,自打她立了起来,夏颜便省了不少心。如今自己只管定制这一块,其余的都丢开手了。可平日里招娣既要管内务又要管采办,确实忙碌了些。 一大早就有两个小丫头拌了嘴,扯坏了一块料子,顿时吓得花容月色,纷纷跑到招娣面前互相指责。招娣眼风一扫,两人便低头不敢吱声了。 招娣点了点芝姐儿,问出了何事,芝姐儿瞧她二人一眼,又低下头绣花,一边戳针一边道:“不过是怨师傅们厚此薄彼罢了,一个多用了几颗珠子,另一个看不过去了。” 招娣听她说得这般直白,有心多瞧了一眼,另外两个丫头被说得脸上臊热,指着她尖声道:“你一个染料子插手我们缝纫房的事儿作甚,乱磕牙根也不怕闪了舌头!” 开了这个头,两人果然抱团骂了起来,芝姐儿冷冷望着她们,讽笑道:“既然在一家铺子里,做的活儿就不分高低贵贱,况且咱们是同时进来的,若真想排资论辈,那就不能只凭谁的嗓门大!” 那两个小学徒被她顶得回不了嘴,只得更加狠了声儿道:“你想如何!” 芝姐儿深吸一口气,指了指招娣道:“你们平时不也看不惯她得了东家青眼么,既如此,咱们比试比试,拿真本事说话!” 夏颜在外头听了这一耳朵,也好奇入内瞧个究竟:“我方才听说谁要比试来着?” 那两个学徒顿时吓得惊慌失措,缩在角落不敢说话,招娣刚要出面解围,芝姐儿却抢先站了出来:“是我说要比试来着,如今咱们一日日大了,计较也多了,总得想个服人心的法子。” 夏颜就着这话沉吟半晌,点了点头道:“你说得很对,是要验验你们的本事了,这样罢,你们每人各做十个添头,不拘花色,不拘针法,一并放到前头任客人挑选去。” 夏颜说了这个办法,其余人都找不出挑刺的理由了,几个师傅听了这事儿,也都议论纷纷。虽然夏颜没有按人头指派师傅带徒弟,可有些心思活络嘴巴甜的丫头,也能哄得师傅们多偏心些。 既然是做添头,一般多用边角料缝制,夏颜把积累了大半月的碎料子都堆进了库房,只说了句不得作弊,其他就各凭本事,任其折腾去了。 晚上何漾到底还是来了,拎了一包叉烧,双手被冻得红通通的,哈了口气搓手道:“今日就在你小厨房吃罢,外头冷得人鼻子要掉了。” 夏颜把自个儿的兔毛手筒拿下,要给他套上,他却缩了手不肯要:“这东西我戴着像什么样,你自己套好,整天做针线,可不是得冻手!”说罢硬是塞还给她,走到炉边烤火去了。 看着外头昏沉沉的天儿,怕是有一场好雪要下,不禁又有些后悔让他过来:“你瞧这天色不好,就早些回去歇息,作甚还特意绕远路过来。” 何漾翻转手背继续烘火,浅笑着不说话。 因何漾来吃饭,晚上伙食又加了一道烤羊腿,油脂被烤得滋滋响,溢出一股焦香。夏颜捏起一撮孜然洒下,忍不住多嗅了两下。 “这一腿今日怕吃不完,待会割些回去给爹……给叔叔吃。”夏颜立了女户,称呼自然也跟着改了,只是一时还扭不过口。 何漾先是微微一愣,转过了弯儿便笑了,想照常揉揉她的头,伸出的手却又在半空停住了。 芝姐儿把碗筷摆好,招呼他们来吃饭,何漾见了她,走到近前打量了一番,故作深沉点头道:“在你颜姐姐这儿果然长进了,以往你说话都怯声怯气的,如今都敢同你娘掰扯理论了,到底还是出来见见世面好。” 芝姐儿抿嘴一笑,舀了一碗杂豆汤递给了他:“还是多亏哥哥照拂啊,有你替我撑腰,我娘也不狠逼我了。” 夏颜听了这话好奇,坐到他二人中间,两边扭头看了看:“你们在说些甚,我为何都听不懂。” 芝姐儿瞥了夏颜一眼,又同何漾一对视,两人都沉默了下来。夏颜一见这情形,便知他们有事瞒着自己,当下啧了一声,脸上也露出了不乐意。 “其实也没甚大不了的,前段日子我娘让我去别的铺子做工,我回拒了。” “你这儿才学了半半截,就有铺子来挖你了?” 芝姐儿咽下一口汤,又看着何漾不语,见他轻轻点了点头,才接着道:“真是甚么都瞒不过你,是丽尚坊来找过,哥哥出面替我挡了。” 芝姐儿的话只说了一半,另一半都咽了回去。 丽尚坊初找来时,爹娘都是欣喜若狂的,毕竟那么大门头,寻常学徒都进不去。芝姐儿是知道欢颜同丽尚坊的过节的,当时只觉着夏颜不容易,自己不能做出背叛她的事儿,可到底被娘拿捏住,不得辩驳。后来娘去大伯家说漏了嘴,哥哥才把这事儿拦了下来。因为这事,哥哥没少被娘赌咒,且越说越离谱,芝姐儿这才忍不住了,在家同她理论起来,从那以后,她就觉着自己也能拿主意了。 夏颜在听见丽尚坊三字时候就冷了脸,皱了眉望向何漾道:“这是何时的事了?为何都不告诉我?” 何漾也没看她,替她把羊肉片成片儿,蘸了酱放进她碗里:“没几日,之前家里乱糟糟的,也不想你再烦心。” “那你亲自和丽尚坊谈的?”还见到了晚晴?后面这句碍于人前没问出口,可一直鲠在她心间。 何漾只嗯了一声,没再多言。夏颜心中乱乱的,集中精神不再去想他们二人见面的场景,木木吃了一口菜,顿时皱了眉,羊肉烤得太柴了。 饭毕喝茶,伙计们都陆陆续续歇了,夏颜见天色不早了,便催他回去,取了自己的斗篷来,要送他一程。 何漾走出门外,回身要把门带上,被夏颜拦住了门扉,见她一脸倔色,不得轻叹一声:“快回去,这个天儿可不是顽笑的,我一个大男人,还要你送不成。” 夏颜立在原地不肯撒手,僵持了片刻,往前挤了一步:“我有话要同你说。” 何漾似是知道她心中所想,朝屋里望了一眼,见无人在内才执起她的手,轻轻点点捏了捏:“我知你担心何事,断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不想提她,是因不想提过往种种,那些嫉妒神伤的夜晚,现在想来都是幼稚可笑的。如今我有了你,那就只守着你,你可安心了?” 夏颜本来准备了满腹话语,却被这几句轻言细语搅散了,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酸酸涩涩,胀胀满满的,也分不清究竟是什么味儿了。 夏颜回手握住他,点了点他的指尖,嗡嗡吸了吸鼻子:“我信你,可我不信她,连我身边的芝姐儿都想挖去,我不信她对你没非分之想。” 就算没有爱慕之情,也有利用之心,只要能打击到自己,晚晴都会无所不用其极。 “这就是傻话了,我又不是玩意儿,能让她牵着鼻子走?” “这可说不准,”夏颜望着自己的脚尖,往门槛上蹭了蹭,“敌人太狡诈,我心戚戚然。” 何漾闻言笑了,掐掐她的手心,朝她身边靠了靠:“既如此,你不如早点嫁给我,安心在家相夫教子就是。” 夏颜立了眉,瞪了何漾一眼:“好啊,我就说你一肚子坏水,当初应了我五年之期,怕也是糊弄我罢。还有你爹那儿,也是和稀泥!” 何漾向来不是老实巴交任人摆弄的性子,准是一早打好了算盘,如此看来,同何大林挑明关系,恐怕也是他乐见其成的。用何大林来施压,五年之期便大大缩短了! 心里虽有怨气,可对着他似笑非笑的脸,却没法真的恨起来。夏颜扭了头不理他,只觉脸上没面子。 “我不同你瞎掰扯,这些天住在外头警醒些,你们一铺子女人,真叫人放心不下。”洋洋洒洒的雪花飘下来,何漾裹紧了大氅,走入了夜色中。 夏颜站在屋内,愣愣看着雪花扑簌簌落下,人还未走远,就觉着心头怅然了。 第57章 紧张 芝姐儿升了一阶,大师傅们都调侃她成了内务总管。 阿香不服气,背着人总爱嚼舌根子:“不过是仗着是东家的亲戚,拿甚么乔,我偏不顺着她。” 芝姐儿要她们把屋内针头线脑理干净,她就拿着鸡毛掸子扫得尘土飞扬;芝姐儿领了新衣料子发下去,她就指桑骂槐说份例被苛扣了…… 一日里总会挑出三五小件事儿唱反调,还拉着其他姑娘一起孤立芝姐儿。芝姐儿管了几天,就觉心力交瘁,找到夏颜处,要撂挑子了。 “这就撑不下去了?招娣刚接手时也不是一帆风顺的,没几天就把她们治得服服帖帖了,你有空来我这儿哭诉,不如想法子立规矩,”夏颜见她一副愁眉不展的样子,也不忍心再打击她,“性子也不能总是这般和软,该拿出威严时也不能怵了。” 芝姐儿来诉苦,一半是心烦,一半是想请夏颜出面站台。夏颜虽知其意,可也不能偏袒她,护得了一时护不了一世,归根到底还是要靠她自己的本事。 芝姐儿咬着唇绞了绞衣摆,盯着熏香炉子出了半晌神,才低低说了声“我明白了。” 回了后院,她把夏颜的指示吩咐了下去:“东家说了,咱们手艺也磨砺半年了,改明儿有小商贩上门收货,就把咱们的货也一并推销出去,谁卖的多,就给谁涨工钱。” 丫头们俱都拍手欢庆,热烈讨论起来,芝姐儿瞥了眼阿香,只见她惦着脚尖,兴奋地直跺脚。 晚间师徒几人聚在一处点灯作业,小丫头们都聚精会神地穿针引线,毕竟是要做自己第一批赚钱的货物,没一个不认真对待的。阿香动作麻利,做完了自己的份例,还想再多做些,去库房见艾绿的料子用光了,便裁了几尺青白的回来。 她把布料裁成长条,打褶做边,刚缝了几针,就被芝姐儿叫了停:“你住手,谁让你用这块料子了?” 阿香被骤然响起的声音唬了一跳,差点扎了手,正挑了眉毛要回嘴,见芝姐儿罕见地冰着一张脸,一时愣住了。 芝姐儿趁她怔愣的空当,提高了嗓门指责道:“你学了这半年,连青绿也分不清了?图册子上是这颜色么?”这话一说,连另一端的大师傅们都放下了针线看过来。 阿香被这一通质疑砸过来,只呆了一瞬,又立马恢复刺头儿性子,摔下针线叉腰道:“这俩种颜色相近,库房里没有艾绿了,我就拿来垫补了,这值当甚么,要你来挑刺儿!” 晚上油灯昏暗,这两种颜色确实相近,是以一时也没人发现。芝姐儿长时间和颜色打交道,自然眼色更毒辣些,正好逮住了这个机会,要当众锉一锉她的锐气。 “东家三令五申不得随意篡改,这些话你都当耳旁风么?难道你觉得自己本事大了,比东家和师傅们还强些不成!” 这顶大帽子扣下来,阿香立马急了,见不远处几个师傅都似笑非笑看着她,顿觉脸上火烧,撸起袖子就要扑上去挠她,又被旁人死死拉住了。 芝姐儿见她这副德行,冷哼一声,借了这个机缘,把接下来的话说得字正腔圆: “平日里咱们姐妹相处,少不得有磕牙碰齿的时候,我有做得不对的地方,指出来我必改。可若是像她这般无理挑事,坏了规矩又不肯悔改的,就别怪我不念姐妹情!”芝姐儿先礼后兵,把阿香做的那件衣裳挑起,冷哼一声又掼下,拍拍手道,“阿香基本功不扎实,这次出货就罢了,再回去磨砺半月,何时心性儿稳了,火候到了,再交货来。” “你算甚么东西,这事儿轮得到你说嘴?”阿香气急,指着芝姐儿跳脚道,“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一晚上连个袖子都缝不出来,还敢在我们面前摆谱?” 芝姐儿到底不如阿香泼辣,且自家手艺不硬也是事实,被她这一番讽刺,当下就有些结舌,却依旧镇定了心神,冷笑道:“你若不服,就拿着你做的东西,去东家面前哭,看她还理你不理!” 阿香气得胸膛起伏,泪珠子在眼眶里打转,跺着脚往另一头搬救兵:“师傅,你们来评评理!” 蔡大婶把手里的线打了个结,用小纱剪铰断线头,抻平了衣裳道:“有没有理我不晓得,你们这些丫头倒是够闹腾的。” 胡染娘把手中的草根子研碎,直起腰揉了揉脖颈,对着阿香道:“你裁下来的那块青白,原是备着下月做新款的,现在缺了几尺,到时候拿甚么补上?”她到底是更向着芝姐儿些,忍不住开口帮了腔。 另一个师傅听了这话却有些不乐意了,平日里她也跟阿香走得更近些,也插了一嘴:“这值当甚么,咱们做衣的时候省省也就出来了,这里头的门道,染娘师傅怕是也不清楚。” 原本是小学徒之间的一场斗嘴,渐渐引发为师傅之间的较劲儿。招娣眼看形势不好,忙走出来调停:“哎呀呀,不过是我们小姐妹玩闹,哪里真到急赤白脸儿的地步,天儿不早了,炉子里的炭火也燃尽了,不如早些窝被子里去,明儿个还有许多工要赶呢。” 当下给芝姐儿使了个眼色,又瞅了瞅胡染娘,芝姐儿会意,先去劝胡染娘回去歇息了。 这事儿直到第二日才传到夏颜耳朵里,招娣把话掐头去尾叙述了一遍,虽是轻描淡写几句,却让夏颜皱起了眉头。 以往她没指派固定的师徒传承,一是因为手艺人收徒都有讲究,这些学徒是欢颜招进来的,不是师傅自己挑的,强塞过去怕不合他们心意。二是怕师徒抱团,欺压别人,挑拨是非,如今看来,这一趋势怕是已露了端倪。 “往后你盯紧些,看看可有徒弟巴结师傅,欺压其他学徒的事儿,”夏颜吩咐了一句,又点拨道,“这回阿香的货暂且不扣了,照常出货,浪费的料子从她工钱里扣,你再去提醒她遵守规矩,再罚她每日多练半个时辰扎花。” 招娣领命去了,又把芝姐儿叫了过来,夏颜坐在椅子上,露出了与以往不同的严肃神色:“昨日之事,你可知错?” 芝姐儿垂下眼,轻轻嗯了一声:“是我太孟浪了。” “不仅如此,你最错的地方,是自身不硬还仗势欺人,”这话说得有些重了,可夏颜也不打算再照拂她的面子了,她不知轻重,就得拿话激一激,“阿香有句话没错,你自个儿的手艺比不得人,还强行惩罚,这就不妥当。你越过了在场师傅们,越过了我,扣下她的货,这又是哪里的规矩?” 芝姐儿捏紧了手指,抿着唇不让自己掉下泪来。 夏颜没有理她,把抽屉里的钱袋子拿出,交到她的手上:“这是这个月的工钱,你逐个发下去罢。” 芝姐儿收紧了钱袋子,福了福身子,临出门前,夏颜又叫住了她:“昨日你没露怯,很好。” 只这轻轻一句,却让芝姐儿憋了许久的眼泪溃堤,她拿出帕子胡乱抹了一把,咬紧了牙点点头,提着裙裾去了。 这次芝姐儿虽然急躁了些,可到底也在小学徒间立了威信,以往人人都能踩她一头,现如今都收敛了许多。 夏颜提起笔,在消寒图上描绘了一小片花瓣,再过十日,便是除夕了。 可就在年关下,出了一档子大事儿,让大惠朝这个年也过不安稳了。 海防营一纸急报快马加鞭传到御前,东边倭寇来犯,边防军情告急。 东海离凌州不远,新造的两艘战船去年也下水了,景帝当即调遣军令,命凌州火速支援。 这几日城里人心惶惶,茶楼酒肆间谈论的都是此番战事,而战报也是一日急似一日,十万水师竟被两万散寇击得溃不成军,各军机大臣也是绞尽脑汁却无计可施,直被景帝骂得狗血喷头。 何漾这几日也是忙得焦头烂额,连歇宿都在衙门里囫囵了事。东边战事吃紧,国库负重,自然就要与民征税,凌州被摊派到五千两银子的份额,无论官民,都要出一份力。这几日何漾跑遍了各大商铺,挨家挨户征收税利。 这日正巧征到了欢颜铺子里,他一进屋,就看见夏颜伏在桌案上描红,细细地指尖捏住笔杆子,轻点勾勒,嘴角微笑,侧颜柔美,连日来的焦躁在这一瞬间消弭了。 夏颜听见身后一阵咳嗽,回头一看,就看到几日未见的何漾,站在门口朝着她笑。 连忙丢开了笔,跑到他跟前细细打量,人消瘦了一圈,每说一句话就要眨一眨眼睛,瞧上去像是许久没睡了。 “正是饭点儿的时候,你在我这儿吃过再歇个晌罢。”夏颜把十两银子交过去,又吩咐厨下多添两道菜。 何漾却揉了揉睛明穴,摇摇手拒了:“不得空了,今日还要再走几十铺,也不是家家都如你这般爽快的,少不得还有一通嘴皮子要磨。” “战事如何了,我们可要趁早做准备?” “不乐观,也不必担忧,这些倭寇成不了气候,大雪封天日子过不下去了才来抢掠,等尝了甜头就会退了,圣上亲布的神威营还驻扎在北面,城里是无碍的。” 何漾匆匆叮嘱了两句,又收拾了两块干饼子,补了一囊水就往风雪里去了,一路走一路咳嗽的声音,像锥子般扎到她的心上。 第58章 收徒 丽尚坊的大掌柜卷了卷下巴上稀稀拉拉的胡须,提笔在账目上写了几个字,待阴干后合上账本,手指抚了抚册面上的雄鹰图纹。 店门口入了一个人影,掌柜的眼疾手快把帐册收到了柜台下,抬眼一瞧立刻堆起了笑脸:“哟嗬,甚么风把您给吹来了,县丞老爷。” 何漾握起拳头在嘴边轻咳一声,眼神往四周一扫,清了清嗓子道:“还能是甚么风,西北风。”语毕简略说明了来意。 大掌柜一听要交税,立刻苦了一张老脸:“哎呦我的大老爷,这大年下的,放出去的货款还没收回来,正是最缺钱的空当儿,哪里能腾出手来交这个,您行行好,宽限两日可使得?” “旁的无需多言,先把你方才的账册给我盘盘,”何漾指了指柜台下面,冷哼一声,“就是方才那本靛蓝书封的,别拿以往毛边纸的那本唬弄我。” 掌柜的惊得一口气提不上来,眼珠子转得飞快。 “怠慢了县丞老爷,请您莫要怪罪,敝店掌柜不懂规矩,我替他告饶了。”一腔慵懒细绵的语调响起,何漾回首一望,只见晚晴一袭藕荷色镂金百蝶袄,领边袖口缝着兔毛,额上罩着一顶昭君套,扶着楼梯扶手,摇曳生姿下楼来。 她走到何漾近前,微微仰起头,丹唇轻启道:“上回咱们相见还是月前,因令妹之事不欢而散,想不到今日又重逢,您说是否为天意呢。”晚晴细眉一跳,韵意绵绵望了何漾一眼。 何漾微微后退一小步,别过脸道:“在下今日前来,是为海战征税一事,姑娘不必闲扯旁的,兹事体大,还请贵店勿要推脱责任。” “在何郎心中我是这般不识大体,蝇营狗苟之人吗,”晚晴眉间微蹙,一副委屈的表情,“国之有难,我虽一介女流,也有为国分忧之心,况且我与何郎相识已久,多蒙照拂,自然不会让你为难。” 说罢就从账上划拨了十两银子,亲自交到他的手上,离开时指尖似有若无地轻划过他的掌心。 何漾手握成拳,把银子收好,道了一声多谢,便转身离开。 “何郎,他日再见,也许你我会尽弃前嫌,把酒言欢,重温往日之景。” 何漾脚步一顿,转过身来立得笔直,声音冷冷清清道:“往事已矣,烟消云散,姑娘还应往前看。” “那可说不准,”晚晴轻声一笑,将纤纤玉手覆于唇上,天真烂漫道,“也许有朝一日,你还会对我……感激涕零。” 何漾勾唇一笑,没再理会,重新将大氅上的帽兜戴好,往下一个商铺走去。 雪水浸湿了鞋袜,一双脚早已麻冷僵硬了,他赶回去时,就见夏颜在衙门口踱来踱去,风雪吹到她的脸上,鼻尖脸蛋冻得通红。 他快步往前走去,解下披风大氅,从后头将她裹得严严实实,撒气般捏了捏她的胳膊:“这个天儿也敢在外头乱转?”声音中隐含怒气,拉起夏颜就往衙门里走。 门房里烧着小煤炉子,秃头门子窝在椅圈里打瞌睡,见县丞老爷大步流星入内来,唬得一个激灵醒了。 何漾眼神都没扫过他,直接甩了一袋钱过去,沉声吩咐:“你去拢两个火盆来。” 门子领了钱,缩头哈腰往后厨跑去,刚钻进冷风中,就猛打了一个喷嚏。 夏颜入了屋内,骤然暖和,鼻尖一痒也憋不住打起了喷嚏。何漾拿滚水把陶碗烫了,倒了小半碗浓茶递过去,让她捂手。 夏颜觑见他的脸色,确实有些不快,便慢慢磨蹭了过去,眯起眼笑笑:“我才来了一盏茶功夫,你就到了,莫不是咱俩心有灵犀,让你归心似箭了?”夏颜动了动食指和中指,模仿两条腿跑步的样子。 何漾紧抿的嘴唇弯了弯,眉宇间也舒展了开来,他点了点她的额头,轻叹一声。 “我来只是想说一声,我在衙门后头的客栈里替你订了一间房,你忙乱起来这些琐事就顾不上了,衙门里连个热炕都无,你夜里可不得受冻,今儿个咳嗽如何了?” 何漾喉咙一阵刺痒,强忍着轻咳了两声,哑声道:“无妨,不两日即可痊愈。” “冬日受寒可不是小事儿,若是寒气入内,待明年春发时,可不得大病一场,”夏颜把手中两章银票递过去,搓了搓手哈气道,“这个月四百两还你,还有一月就还清了,征税如何了?” 秃头门子把火盆端了过来,又带了两只地瓜丢尽炭盆中,呲着一口黄牙道:“天儿冷,吃个地瓜垫巴垫巴,小的那儿还有新酿的黄封,老爷可要来一壶?” “不必了,你往快班屋里把小龙叫来。”何漾又吩咐了一声,那门子听令恭恭敬敬去了。 “这些门子平日里最会捧高踩低,瞧他这副谄媚样儿,看来你在衙门里很有派头?”夏颜坐到椅子上,伸直了腿儿晃荡着。 “被我整治了两次,才老实了,”何漾也坐到她身边,伸出手摸了摸她的掌心,感觉到渐渐回温的热度,才放下心来,“商税上还缺一千两的口子,这几日我都不得闲,你莫要贸然跑过来了,手脚冻僵了坏死的都有,莫要仗着年轻不在意!” 夏颜努了努嘴,“哦”了一声,把碗里的水喝了一半,另一半留给了何漾。 何漾喝完抹抹嘴,拿火叉子把炭盆里地瓜翻了个面儿,一阵阵香味飘出,令人食指大动。他把烤得焦黑的地瓜装进碗里,仔细将外头脏污的皮肉撕去,只挑红芯瓤给夏颜吃。 夏颜就着他的手咬下一口,又烫又甜,舒坦得笑眯了眼。 鲍小龙进来时就撞见了这一幕,当即愣在门口,嘴里喃喃道:“嗬,我是不是来的不巧?” 这番亲昵被撞破,夏颜有些紧张,转头看了何漾一眼,见他并无异色,又稍稍放心了些。鲍小龙是他的兄弟,看起来也无需特意瞒他,当下低头笑了笑,拿起帕子把嘴角的痕迹擦掉。 “阿古拉的行踪可有线索?”何漾把另一个地瓜抛了过去,鲍小龙接了满手,烫得嘶嘶叫唤。 “哪有那般容易,这哥儿们在扎尔明部落里就是闪电英雄,跑得贼快,出了城门我们可就无计可施了。” 何漾眉头紧蹙,抓起夏颜的手帕,把自己的指头擦干净,一边擦手一边沉思道:“你可去摸摸丽尚坊的底,今日我在她家账册上看到了扎尔明部落的图腾。” “此话当真?”鲍小龙突然跳了起来,压抑不住兴奋,迈开双脚在屋内来回踱步,“这事儿恐怕不简单!” “我也是猜测,你行事小心些,莫要打草惊蛇,”何漾站起了身,把火盆里的炭火都熄了,回身对夏颜道,“我先送你回去,路上冰封了不好走,你穿的可是雪靴?” 夏颜翘起了脚,转了两圈,点点头道:“正是,小羊羔皮的,我给你也做了一双,改明儿给你送来。今日就不必送我回去了,你公务繁忙,快些回客栈去。” 夏颜一跃跳到了地上,把毛斗篷裹好便钻出门去,推了何漾一把不让他送,只听得后头鲍小龙啧啧打趣道:“有人疼就是不一样,吃穿用度都被照顾得妥妥贴贴。” 一阵北风呼啸而过,夏颜翘起了嘴角,把兜帽边的毛皮往脸上贴了贴,遮住了刺骨的寒风。 回到铺子里,夏颜搓了搓脸颊,哼着小曲儿走到后院,对着众人拍了拍手道:“今儿个多加两道菜,明儿个起就歇业了,咱们一起好好过个热闹年!” 小丫头们都欢腾不已,丢下手头的活儿,讨论起胭脂水粉和零嘴儿来,大师傅们也是一脸满足,忙活了大半年,总算能歇口气了,东家的红封子给得足足的,再没有不满意的。 “丫头们都去顽罢,大师傅们来我这儿聊聊,”夏颜朝师傅们招招手,引到了内室去,招呼她们坐下,开门见山道,“明年开春,万物出新,我也想给铺子里弄些新气象。眼下铺子里有五个学徒,手艺我看了,都还过得去,你们若有想收弟子的,不如一并挑了去。” 夏颜这话一说,底下便有人不动声色交换了眼神,夏颜微微一笑,若无其事继续道:“当然,若是入不了你们的眼,我也不会强求。收了弟子的师傅,往后徒弟每销出一件衣衫,自己也可得一份利。” 这话一出,先还不接茬的几人又露出了动摇的意思,胡染娘先接口道:“旁的我不要,芝姐儿踏实肯吃苦,我是极满意的。” 夏颜见她还有话没说尽,知她是想问染布提成的事儿,便顺着她的意思说道:“这敢情好,以后芝姐儿每染出一匹良品布,你也可抽两成。” 蔡大婶挪了挪腿,身子往前倾斜着,食指敲着茶几道:“招娣一直跟着我学,就让我带她罢。” 这话一出,另一边的黄师傅立马放下了二郎腿,不悦道:“话可不是这么说,挑徒弟也得讲究机缘,招娣跟着我也学了不少,我已经把她当成半个入室弟子看了。” 夏颜翘着嘴角不说话,饶有兴趣看着她二人争论。招娣手艺拔尖,又得东家重用,往后定然出息,此时已成了香饽饽,人人都想争回去。 待到两人唇枪舌剑一番,大有互不相让之势,夏颜出面转圜道:“不如让招娣自己选罢。” 叫了招娣来,把事情都讲明了,又询问她的意思。招娣脸上红红的,走到了蔡大婶身后,其态度自然不言而喻了。 黄师傅气得重重坐了回去,别过脸不再看她们师徒,扫了另几个师傅一眼,挑了挑眉头道:“我要阿香,这回可别跟我争了啊。”阿香平日里最巴结她,手艺也不错,黄师傅怕再被人抢走,只得先下手为强了。 其他几个师傅只是笑笑,浑不在意。阿香看着机灵,实则最爱挑事儿,带了这样的徒弟,恐怕日后都没的安宁了。 齐织娘的手艺是祖传的,如今虽在夏颜铺子里帮工,可到底还是织锦庄的人,夏颜本希望她也能挑一个学徒,可这半日也不见她开口,可见是不乐意了,心中不免叹息一回,也不做强求了。 另两个小学徒资质平平,就被落下了,几个师傅都不松口,此事便作罢了。 夏颜先对收徒的师傅们说了几句恭喜之语,而后舌头打了个弯儿,转过话锋道:“既然收了徒,往后少不得请各位多费些心思了,我这儿可有一点得叮嘱,徒弟的言行就是师傅的脸面,还请各位多加管束,若是徒弟犯了错儿,那我可是要治师傅管教不力之罪的。” 第59章 出手 竹屉笼架在大锅灶里,热气袅袅。包子馒头和甜角,屉屉相接摞得有一人高。另一端案上,手巧的师傅们擀面筋包饺子,小学徒把新剪的窗花贴到窗纸上,红白相映,与院墙外的白雪红梅遥遥呼应。 何漾站高贴上了新对联,都是些辞旧迎新的好意头,又俗又粗浅,是夏颜从庙会上买回来的,为此何漾没少笑话她,反倒是他亲自写的对子,因夏颜看不懂被丢到了一边。 贴完最后一联,何漾一跃蹦到地上,把冻硬的浆糊桶拾掇好,回到里间烤火。 “爹爹念叨了半日,你今年果真不回去守岁?”何漾口渴,将手中的果子掰开,吃下一瓣酸得直皱眉头,把剩下的都塞进了她的手中,嘀咕道,“这个酸劲儿你准爱吃。” “不回去了,明儿个一早我去拜年,趁天色还早,你赶紧回了,顺道把芝姐儿也带回去。”铺子里的小学徒留下来过年的只有两个,家里有人的都回去了。夏颜立了女户,也成了“孤家寡人”,便留下来和落单的雇工们做伴儿。 今日事多,芝姐儿还得早早回去干活儿,待铺子里都冷清了下来,一桌席面也铺好了。 “我在凌州呆了有二三年了,当年夫家把我扫地出门,儿子不得见,嫁妆被吞没,在外做工又遇奸商卷款潜逃,想想那些日子真是生不如死。”胡染娘多喝了两杯酒水,回想往事,忍不住落泪哭诉起来。 夏颜替她斟了一杯酒,拍拍她的后背以示安慰:“咱们好好做活挣钱,总有出头的一日,过不了大富大贵的日子,养活自己总不在话下,你瞧这两个小的,”夏颜指指对面的小学徒,竖了竖大拇指,“姊妹俩卖身葬父,被我领了回来,现如今不也靠自己的手艺吃饭?这世道做女人不易,可只要有一丝信念,就有脱离苦海的希望,最可怕的是连这点念头也无,那可真如行尸走肉一般了。” 胡染娘深感赞同,举着杯子同夏颜碰了碰,将酒一饮而尽,挤眉咂嘴品味一番。 夏颜想起戏文话本子里常提到的女首富,更是百般感慨道:“想当年穆娘子能做到国之首富,自是我等指路明灯,虽不能与之比肩,也可效仿一二,方不负来此世间一遭。” 另几人迟钝点头,说了些驴头不对马嘴的话。 几人都喝得醺醺然,夏颜觉着脑袋有些木了,便起身告辞,回屋歇息去了。 二楼夹道昏暗,夏颜举着油灯,脚下虚浮,踩在木板上一脚深一脚浅。推开门,一阵凉风铺面,手上的油灯摇摇曳曳,顿时清醒了大半,她明明记得出门时已经关了窗户! 再定睛一瞧,瞬时有个黑影窜出窗外,夏颜惊得一身冷汗,静立片刻才大喊出声:“快来人!遭贼了!” 底下立刻传来一阵慌乱的脚步声,夏颜迅速跑到窗边,探头往下望去,屋外已不见人影,旁边的巨幅广告布帘被拉扯变了形,看来贼人是通过这个攀爬上来的。 夏颜第一反应是跑到缝纫机边查看,桌椅都有移动过,缝纫机也有被搬挪的痕迹,所幸机器依旧完好无损。楼下脚步声越来越近,夏颜急忙扯过一块布巾遮住了机子。 “东家,贼人呢!”胡染娘双颊通红,举着木棍四下张望。 “跑了!”夏颜扶住炕沿坐下,没人知道她心中的恐慌。 此人身手极其敏捷,从二楼跃下竟也悄无声息,看来不是寻常窃贼,且屋内整洁没有翻动过的痕迹,可见这人的目标一开始就是缝纫机。 至于为何没有带走机器,夏颜猜测一来机器过重,以他飞檐走壁的习惯带着不便;二是闯入时间不久,还没来得及作案,无论是哪种,夏颜都在心中默念多谢老天爷保佑。 这机子丢了事小,被人怀疑了身份才危险。当下她只得强作镇定,朝几双关切的眼睛虚弱地笑笑:“不妨事,没准是我喝高了,酒意上头看错了。” 经此一事,她也不敢睡踏实了,把缝纫机收回了空间,将门窗关得严严实实,又拿出铃铛串在线上,在屋里布下了“天罗地网”,抱着擀面杖和衣而睡,拽着被子角迷迷瞪瞪了一夜。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夏颜就没了睡意,把自己收拾清爽,难得在眼下扑了些妆粉,又抹了胭脂膏子,瞧上去气色红润了些。 拎着一早就备好的节礼,往何家赶去。 送给何大林的金丝烟和汤氏刨木刀,是她费了许多心思才得的。而给何漾的云头墨也是一年仅出百块的精品,就连青丫,都备了些姑娘家喜欢的脂粉膏油。至于何家二房的年礼,除了芝姐儿的精心些,那夫妻俩的节礼就把平日收罗来的样子货挑了些来充数。 青丫在厨下忙活,何大林也去试手新工具了,一想起昨晚那场惊险,夏颜还心有余悸,便趁左右无人之时,把这件事同何漾说了,只略过了缝纫机的话不提。 “从二楼跃下消失无踪?”何漾一脸凝重,将一颗花生放在桌面上按捏,低头沉思。 欢颜的小楼比寻常商铺还高些,爬上去已是不易,要瞬间跃下落地精准更是困难,观此人身手显然是练家子,对此他不得不重视起来:“这几日你回来住罢,在我跟前也能安心些。” 夏颜咬了唇不做声,既然立了女户,她便想把界限划清些,登门做客和留宿过夜是两码事,她不想越过这个鸿沟。 “罢了,我知你现在顾虑颇多,不会勉强你。这几日我让巡防班的人多留意那带,再雇几个人照看你。”何漾这般打算犹觉不放心,又去研墨写帖子,请托家中有门路的同案相助。 夏颜也不打扰他忙碌,兀自将这屋子四处打量一番。离开了一段日子,何漾的屋子变化不小,多了一张大立架,里头堆满了文书案本,还有一排新置的书籍。 “这本《山堂肆考》你得了?先前不是跑了大半年也没寻着?我还替你问过一回,书肆伙计说是给方岱川买回去了。” “是么,可巧这本便是他借我的,待我看完还得还回去。他也是个惜书爱书之人,气度见识都不俗。” “你怎会认识他?此人深藏不露,寻常不露真颜呢!” “官商本就牵扯不清,在几次应酬中接触过,而后也是机缘巧合,才发现我俩意趣相投,他便借出了这本爱书。此次征税,他也出力颇多,空缺的那一千两,就是他补齐的。” “前段日子官府那般对他,他还有如此风度?”夏颜把这本书抽出,随意翻开几页,见都是些看不懂的句子,又默默放了回去。 “此人心中有丘壑,若是为官作宰,必有一番大作为,可惜了。”何漾在纸笺末端落了款,通读无误才收进信封中。 “梅记那边,最近可有消息?”夏颜走到他身边,低声问道。 自打上回相谈,夏颜便再也没见过梅廉,平日里书信往来也是他二人居多,虽知何漾定会护她周全,可她总有种被这二人边缘化的感觉。 何漾糊信封的手一顿,抬起头思索了半晌:“丽尚坊最近有些动作,你那铺子里可有存货?” “支撑四个月无碍。” 何漾点了点头,把笔墨纸砚收拾好,拉着她坐到椅子上,拿过炒货碟子,一颗颗替她剥干果。 “眼下不必着急,一切静观其变,那边若是出手了,我们定能提前知晓的。”夏颜也没问他为何这般有底气,不过这件事既然有何漾相助,确实让她安心不少。 何漾仔仔细细剥着瓜子壳,只挑那饱满肉厚的剥。不多会儿,碟子里就聚集了一小撮瓜子仁,夏颜也不客气,抓了一把送进嘴里,嚼了几齿顿觉满口香,“东海的战事如何了?听说倭寇都撤了?” 何漾嗯了一声,把堆得尖尖的瓜子壳扫捋进簸箕里,拿起抹布将茶几面擦拭地一尘不染,“朝廷损失惨重,新造的战船被打得七零八落,上面若是怪罪下来,往后的日子怕是都不好过了。” 夏颜也跟着叹息一声,生活在这样的时代,总有种朝不保夕的不安感,“也不知道洋外是个甚么模样,若是能出去走走瞧瞧就好了。” 何漾笑笑,点了她一头,打趣道:“大好山河还没走遍,心思竟然野到洋外去了。” 又絮絮叨叨说了些家常,直到外间叫饭了,这边谈天说地才作罢。 正如何漾所承诺的,这几日欢颜周边确实加强了巡防,夜里再也没有窃贼敢来骚扰了,夏颜这才睡了个踏实觉。 万物复苏,草长莺飞。 正是春暖花开之际,欢颜成衣的生意也日渐升温。换下了厚重的棉袄大氅,精致的腰襦披肩渐渐在凌州城内风行起来。 欢颜的新品每每都有新意,既雅致悦目,又不突兀异类,爱俏的女子们都爱来添置一件新鲜靓丽的衣裳。 如今店内盈利每月多达千两,如此下去,不出几月,凌州成衣铺子的头把交椅就要换人了。 而正在形势大好之际,织云坊的白老板却突然登门拜访,同夏颜密谈了许久,便断供了欢颜的货源。 第60章 细作 丽尚坊出手了,首先断了欢颜的货源,和当初夏颜的手段如出一辙。 白老板亲自登门致歉,几月不见却像老了十岁。他此番前来语焉不详,只不住地道歉,说自家遇到了难处无法履行当初的承诺。夏颜猜测白家可能卷入了某种丑闻之中,毕竟蓝馨芳的营生,大家都心照不宣。 如今的局面,夏颜也早有预料,是以并不慌张。丽尚坊手段越下作,对自己反而越有利。这些有头有脸的商人也不是吃素的,虽然一时不留神载了跟头,可总有翻身的时候,将来逮住了机会,定会狠狠清算这笔账,织锦庄葛家就一直憋着股气呢。而夏颜此时要表现的,就是买卖不成仁义在的气度。 夏颜听了白老板的话后,佯装万分苦恼道:“商场如战场,本就诡谲多变,白老板不必自责。要怪就怪我德不配位,承受不了贵店的抬举。” 这话说得白老板满脸羞红,弯腰躬身几乎触到了地,闷着脸颤声道:“夏老板通情达理,明月入怀,实在令我等相形见绌,无地自容。若他日还有机缘,白某定当回报今日体谅之恩,以弥补我此番背信之举。” 白老板离开之前,留下了几封手信,上面提到了几家同行布庄,若夏颜在进货之时出示书信,想来也能有所让利,可如此一来,反倒陷织云坊于不义了,是以夏颜并没有打算利用这个人情。 那边突然断了供货,自家的织染作坊又刚起步,是以供应链便有些紧,夏颜心知情况紧急,正是需要众志成城度过难关之时,便将所有雇工聚在一起做“誓师会”。 “想必你们也有所耳闻,白云坊今后不向咱家供货了,我会寻找其他门路,大家不必惊慌,再不然,咱们就自给自足,也能转圜,就是要劳累胡染娘和齐织娘了。” 话音刚落,下面便七嘴八舌议论开了,有猜测个中缘由的,也有担忧将来的,夏颜见军心不稳,便鼓气道:“大家稍安勿躁,商号之间,分分合合本就是常事,眼下我们库存丰裕,足够支撑到谈拢下一家货商。” 早在发现丽尚坊有小动作之时,夏颜就试着接触其他几家布庄了,可如此一来,又回到了受制于人的老路,且供货成本也会大大提升,以夏颜的打算,还是希望扩大自己的织染坊。 早先招人之时,夏颜的观念就是宁缺毋滥,是以自家作坊规模虽微小,可手艺都是拔尖的,这段时日以来也陆陆续续试过几个匠人,但水平都不出挑便婉拒了。托人寻访了大半年,才稍稍有了些眉目。 一个是江南织造出身,一个是印染世家首席,两人打小便是手帕之交,这些年来也赚了一些家资,因无子女家人牵挂,便商量着一同回老家颐养天年。夏颜得了信儿,尽心竭诚相邀,可依旧被拒了,绕是如此,她也不气馁,打起万分精神和耐心去磨。 古有三顾茅庐、程门立雪,今有契而不舍、孜孜不倦。虽然劳苦,可她乐在其中。 一日日礼品不辍亲自登门赠送,都是些不名贵却花心思的小物件,又或者投其所好请她二人看戏听书,相处时也顺其自然,并不功利,很得她二人好感。 “二位也都是我祖母辈的人物了,容我托大说一句,现如今再让您二位去搬抬染织,那可真是不长眼了,不如就请您二位赏脸,去敝店消遣休养些时日,闲暇了就替我指点教导几个小徒弟,二位意下如何?”夏颜一开始打的就是请她们带学徒的主意,也没指望真能拿出看家本领来,可这两人手指缝里漏出些东西,也很能够拿得上台面了。 老姐妹俩互送了一个眼神,脸上都有了笑意。临老了到底孤清,若是有几个徒弟养老送终也不失为一条好出路,何况欢颜成衣里卧虎藏龙,看了夏颜带来的精品衣料,也都技痒了想切磋一番。 又磨了大半月,才总算松了口,夏颜喜不自禁,忙回去整理屋宇,不日即刻接她们入店。 除了丰厚的工钱,真正打动她们的还是夏颜心虔志诚的态度。老姐妹俩私下谈天说地时也会聊到这位小东家,每每提起都赞不绝口,赞着赞着这心思就变了,原本打算封山养老的念头也动摇了。 老师傅点了头,新学徒也该招进来了。这次招徒,夏颜便让她二人全权做主,如此挑出来的徒弟,才能让人尽心尽意去教。 三月中旬,八个学徒和两名新师傅,一起住进了欢颜后院,至此,原本还略显空旷的小院子骤然热闹了起来。 而另一厢,何漾带领的春耕也如火如荼展开了,年前兴修的水利派上了大用场,干涸了几年的水渠重新灌满了水,农人浇灌省去了大半脚程。 知府大人下乡慰农,见到此情此景很是赞赏,写了一封赞举文书派发到凌州各县。雷蚂蝗接到这个消息之时,很皮子狠狠跳了两下。 春寒料峭,迎春花吐出了黄嫩嫩的芯子,小小一朵点缀在绿油油的枝条中,迎风招展。 夏颜坐在绿茵地上,握着自制的薄画板,捏着寸长的炭笔,对几朵小花描绘勾勒。这个习惯断了好几年,今日又重新拾起,竟有种久违的熟悉之情,仿佛时空交错,又回到了往日情景。 宣纸并不适合炭笔作画,可夏颜不在意,她甚至不需涂改,几笔轻描点缀就绘出了一幅栩栩如生的画作。这份功夫和心性也是后来磨练出的,用毛笔作画一笔也错不得,练的时日久了,也能做到落笔不悔了。 “我在你铺子里等了大半天,茶水都灌下两壶,也不见你回来,还当你在外遇见了要紧事,想不到你竟在这里躲懒?”何漾从老远处就抱怨道,拿了一包戳了红印的纸包,轻轻展开,里面都是些果脯甜嘴。 夏颜嘴馋,对着他灿然一笑,因手上沾了炭灰,便把嘴巴大张,等着他来喂。 何漾无奈笑笑,捏起一颗话梅,放到了她的舌尖上。夏颜舌头一卷,脸颊上鼓出一个小包,细细吮吸着滋味。 “听说你得到上峰的夸赞了?还是凌州城这位的亲笔?”夏颜竖起了大拇指,暗指知府大人。 何漾只嗯了一声,淡淡笑着,并没有多言。 夏颜见他眉间还有忧色,便捡好听的说:“你好好把这次春耕办好,想来迁升之日也不远了。” “这可不见得,上面若想压你一头,也难冒尖。”何漾见她吐出了梅核,又捏了一块桃脯给她吃。 夏颜嚼了两口,觉着太甜,直皱眉道:“若是欺人太甚,不妨顶一顶,没准还能推他个跟头。” 何漾听了这话,沉默半晌,夏颜见他还有犹疑,忍不住补充道:“官商之道,异曲同工,若是让我逮住了机会,定然把丽尚坊拉下马来,叫她永不得翻身。” 夏颜握紧了拳头,目露狠色道。 何漾见她这副狼崽般的神情,不禁被逗笑,取过她手中的画板,细细欣赏起纸上的画作,不禁连连点头:“不错,有些我的风骨了。” “呸,好的都成了你的功劳,自鸣得意,”夏颜白了他一眼,把工具都收进布兜里,拍拍手站起身,“走罢,天儿快黑了,今日不留你用饭了,我约了几个布庄老板谈事。” 织云坊虽断了货,却正好给其他几个布庄可趁之机。欢颜的招牌响当当,愿意与其合作的人大有人在。这些布庄虽没有织云坊的门脸儿大,价钱也贵些,可胜在各有特色,夏颜也有意多同几家打打交道。 叫上两个织染师傅作陪,几人也算相谈尽兴。“不过酉时”,这是夏颜在外应酬的规矩,她一介姑娘家,还是要保护自己的闺誉的,因此说定了次日细谈,便从景福斋打道回府。 马车刚到门口,就见院内灯火通明,里头还传来嘈杂之声,在这微寒的夜晚尤其分明。夏颜同另两人对视一眼,便速速往里赶去。 “东家来了,何事这般吵嚷。”胡染娘高喊一声,人群自动让出一条道来。 夏颜见了前面的景象,顿时惊得抽了一口冷气。 芝姐儿披头散发,脸上红肿一片,跪在院子中央泣不成声,在她脚边,一包瞧不清是何物的东西散落开来。令人惊讶的是,何漾也蹲在她的旁边,护着她不让人欺负。 “东家,咱们院里出了细作!”阿香跑到夏颜身边,抱起了她的胳膊,靠近耳朵悄声道,“何老爷还护着,不让我们拿贼。” 夏颜避开了阿香的手,冷冷说道:“是非曲直自有公道,究竟是不是贼,真相未明之前不得妄下结论。” 她走到芝姐儿跟前,蹲下.身仔细查验了她的伤势,脸颊上有个清晰的五指印,胳膊上也有被掐紫的痕迹,地上的包袱边散落着几片叶子,夏颜一见藏里头的东西,瞳仁猛然放大了一圈。 第61章 认亲 青布包袱里,碎布料和树叶交织在一起,上头布满了密密麻麻的黑点。 夏颜头皮发麻,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她不禁朝后退了两步,指着包袱喘气道:“这是甚么虫卵?” “是皮蠹,”黄师傅走上前来,用脚尖踢了踢包袱,狠狠瞪了芝姐儿一眼,“方才阿香瞧见她在院子里鬼鬼祟祟的,手上就抱着这个,这些小东西,是皮草丝绸的大害,她竟然带了这些回来,实在是用心险恶!” “黄师傅这话未免太武断了,”芝姐儿的师父胡染娘忍不住走了过来,先把芝姐儿从地上扶起,替她拍了拍身上的泥土,急切道,“你快跟东家解释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师父信你,断不会做出这等背信弃义之事的。” 芝姐儿惨白着一张脸,看了夏颜一眼,抖动着嘴唇,捂住脸啼哭道:“东家,你抓我去报官罢。” 只这一句,就让夏颜如坠冰窖,胡染娘也吃惊捂住了嘴,一脸不可置信。 芝姐儿泪如雨下,跪在地上揪住胡染娘的裙摆,撕心裂肺道:“师父,我对不住你!” “你是不是有何难言之隐,这当中可是有误会?”夏颜仍然不愿相信眼前发生的事情,芝姐儿是这些人中,最不可能出卖她的,她近乎丧失理智般握着芝姐儿的肩膀,用力摇晃起来。 胡染娘哭着揽过芝姐儿,不断逼她解释清楚,可芝姐儿依旧闭着眼睛流泪,仿佛连一丝力气也无:“都是我的错,没有人陷害我,若是今日阿香没有撞破,不出一月库里的料子就全毁了。” 夏颜呆愣在原地,芝姐儿的话仿佛从天外传来,远远近近听不真切。何漾拽过她,用双臂紧紧箍住她的肩膀,牢牢锁在自己怀中轻声细语安慰着。 夏颜的浑身都在发抖,仿佛寒冰笼罩,她冷冷看着地上的芝姐儿,只吐出一个字:“滚。” 芝姐儿木着脸呆坐在地上,不一会儿又自嘲般笑笑,对着夏颜和胡染娘,重重磕了一个头,而后抹干眼泪,头也不回地决绝离去。 夏颜看着她没入夜色中的背影,眼神空了。 何漾也神色复杂地凝视着前方,见夏颜情绪渐渐稳定了,将她交给身边的雇工,嘱咐了两句保重,便投入到夜色中,追寻芝姐儿的身影去了。 更深夜静,春雷阵阵。 夏颜迷迷糊糊躺在床上,梦见自己在无垠旷野中四处逃窜,身后伸出数不清的手掌想要扼住她。 猛然间从噩梦中惊醒,额头上凉飕飕的,一抹全是冷汗。 今日店内死气沉沉,人人都觑着夏颜的脸色干活儿。胡染娘病了,烧得面红耳赤,夏颜去看过一回,两人坐在昏暗处相顾无言,呆了一刻钟,夏颜便起身告辞了,只叮嘱她好好将养。 “这笔账对不上数,你再查查可有算错。”账上也出了纰漏,夏颜心头一阵烦躁,狠说了账房两句,推翻了让他重做。 黄师傅在门口徘徊许久,夏颜停下手头的活儿,面无表情看着她道:“你找我有事?” “请东家早安,”黄师傅腆着脸笑,说了几句似是而非的闲话,又试探道,“前儿个您不是才说过,徒弟行事师父担责,既如此,咱也得立个章程,才好服人心不是?” 夏颜把手头的剪子重重磕下,发出沉闷一声响儿。 “胡染娘眼下病着,有多紧要的事儿非得催命似的逼她!要赏要罚自有公论,你只管好你那小徒弟,再让我瞧见她搬弄是非,请你们师徒俩一起卷包袱!”夏颜从未说过这般重的话,以往和雇员们相处,都是和和气气从不摆架子的,有些资格硬的老师傅,还能打趣她两句,是以店里的上下等级并不分明,黄师傅也才敢壮着胆子来提这事儿,却没想到撞到了虎口上。 黄师傅被骂了个臭头,紧抿着嘴低下头,对着自己的鞋尖翻了个白眼,躬了躬身子便退下了。 何漾拎着个点心盒子,站在门口目睹了全程。他轻轻走到夏颜面前,把景福斋的酸豆角包子端出来,新出笼的还冒着热乎气儿。 “恐怕你今日没甚胃口,带了些小点心给你填肚子。” 夏颜没看他,拿起剪子重新裁剪,过了良久才嗡嗡道:“昨晚你怎会出现在这里?” “我在附近办案,本想顺道来这边走走,没成想竟出了那档子事儿,”何漾心知她想问的并不是这件事儿,便顺着她的心思往下道,“芝姐儿已经回家了。” 夏颜裁纸的手一歪,把纸片剪出个大豁口子,生气道:“谁问她了?从此往后,她死活都跟我没关系,别在我面前提这个添堵!” “罢罢罢,不提她,往后我只跟你说风花雪月。” 自打夏颜立了女户后,何漾每回来都打着芝姐儿的旗号,昨晚他在众人面前那一抱,虽事发情急,可也算将两人的关系公之于众了。 “眼下咱们的关系是瞒不住了,你打算怎么办?”夏颜咬着嘴唇,低低问道。 何漾听见这话,眉宇间的笑意便遮藏不住,拿出白胖的包子塞进她手中,凑过去小声道:“方圆扁条我都任你揉搓,端看你想如何?” “呸,得了便宜还卖乖,吃亏的人可是我,”一想到再这般含糊下去确实令双方都不利,只好负气般推了他一把,“天煞的,回去准备提亲吧,只是婚期你得尽量往后拖!” 何漾本是一句玩笑,没想到竟会诈出这番话来,当即就有些傻眼,扫视着她的脸色,猜测这其中有几分真假。 夏颜瞪了他一眼,不满道:“你还不乐意?” 何漾立即眯花眼笑,差点儿要越过柜台抱个满怀,被夏颜举着剪子唬退了。 “乐意,当然乐意,你能转过弯儿来最好不过,免了我许多口舌之力了。”何漾难得露出喜色,激动地在店内来回踱步,脑袋里乱糟糟的,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夏颜也翘着嘴角别过脸,盯着桌案上的红蜡烛愣愣出神,终于做出了这个决定,这瞬间竟觉得心头松快不少,也算是给近期来紧绷的精神,增添了一丝欢欣。 现在定下婚事,两三年后再圆房,届时生理上的负担会减轻,生意上也差不多能理顺了。只是就这样三言两语定下了终身大事,总觉得自己亏大了。 “我可事先说好了,若是聘礼不丰,我可不嫁!” “我,我回去好好捋捋,还要和爹商量商量,他若听了这消息,准乐得找不着北了,你不知他这些日子以来催得人多紧,”说罢便急急向门口走去,走了半道上又折回来,拽着夏颜不撒手,急切道,“咱们说定的事儿,你可不能反悔了!” 夏颜嫌他啰嗦,推了一把催他快走。 何大林听了这消息,果然丢下刨子,一拍大腿乐得合不拢嘴:“这下好了!好了!我还当你俩又闹别扭了,拖了这许久也没个消息!” 何大林也是头一回碰上娶媳嫁女的事儿,这里头的弯弯绕绕他一个大男人也不清楚,想着刘家才嫁了侄女儿,便脚下生风跑去取经了。 夏颜没有娘家,可也不能真委屈她从一个屋挪到另一屋就完事了,何大林便动了心思让她认刘大姐做干娘,届时就从刘家出嫁,名声上也好听些。 这些琐事再加上过六礼,还要置办聘礼嫁妆,一年的功夫是少不得了,儿子还想把日子往后推一推,何大林咂咂嘴,少不得依了这俩讨债鬼的意思。 时日上犹不急,可银子却紧手了。这两年下来,他只攒下了一份聘礼钱,另一头嫁妆钱可又咋办,虽然闺女出息了,可自家又不能真就一文不出,箱笼妆奁总得凑齐,还要休整屋子。 新人进门,东边的正房就得让出来,以示新旧交替,家中顶梁柱也就换了人。那老屋子十多年没整过了,要理得像样又得十好几两。 何大林想起藏在床底的钱匣子,轻飘飘的没一件事儿能办妥,愁得走路都没了精神。 刘大娘听说何家两个孩子谈婚论嫁了,也忍不住跟着高兴不已。去年那场风波过了那么久,也没见后头有甚么动静,还当是给拆散了,着实感叹可惜了一阵,这会儿听见这好消息,当下满口答应认干闺女的事情。 俩长辈一起翻开老黄历,商量好日子,定下十天后来认干亲,何大林就等不及要把这件事儿好生操办起来了。 首先当然要请几桌席面,十多年的老街坊邻里一个也不能少,还要买茶面果品和绫罗绸缎,穿上身的衣裳鞋袜还得女儿亲做,这闺女虽能干,可到底是姑娘不经事,里头的风俗规矩她不清楚,少不得自家来替她办妥了。 认亲前一日,夏颜还在绣鞋面上的花样,刘大娘平日里爱穿紫的蓝的,她便绣了些菖蒲纹,鞋底纳得软软厚厚的,平时做活走路能剩下不少力气。 里外两身衣裳并一双鞋子,夏颜做的极用心,不光是从此以后就多了一个亲人,明天更是她将要嫁做人妇的起点,她希望把自己虔诚的心意融进针线活里,祈祷着明日顺顺利利,更祈祷着她和何漾的婚事也能一帆风顺。 第62章 反咬 新仓街东巷,刘大娘家中,一片乱糟糟景象。 鲍小龙带来这个消息,犹如一记惊雷炸了满堂,何大林当下也顾不得礼节,推开众人朝外跑去。 夏颜也惊得手脚发颤,端着茶水洒出了半盏,她把茶杯随手一搁,提起裙摆冲出人群。跑了许久才追上前面二人,只见鲍小龙此时正拦着何大林,苦口婆心劝道:“叔,现在去衙门是无用功,大老爷不让探视!您还是快想想别的门路罢!” 夏颜见何大林充耳不闻,显然已是急红了眼,只得先自己镇定下来,走上前去询问这其中因果。 “嗨,还不是前阵子兴修水利闹的!漾之怕是为了省钱,劝说村民农闲时去做劳力,雷蚂蝗就逮住了这个空儿,说县官不得擅自兴役劳民,要按律拿下问罪,眼下咱们进不去,消息也出不来,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何大林听了这话,更加急得团团转,夏颜只觉四肢发冷,她摩挲着臂膀自我安慰道:“何漾是八品县丞,就算违律也不得动用私刑,文书总得一层层递上去,咱们还有转圜的余地,眼下最要紧的是和他通上信儿。” “三日后上半夜,我可安排两刻钟,你们同他见一面,看他可有甚么交代。” 官场上的事一直是何漾打理,夏颜从不过问,眼下骤然出了事儿,一时半刻也找不到可投靠的门路。苏家少不得要烦扰几次了,还有梅廉那儿,也要动用人情去求。 她同何大林商议好兵分两路,鲍小龙陪着他去苏家送信,夏颜亲自去梅廉处活动。 夏颜苦找许久,终于在工地上找到了梅廉,新戏园子已经砌了一层楼高,四处尘土飞扬。夏颜拉住他,三言两语说明了情况,梅廉见事情紧急,放下手头事情陪她一道摸寻门路。 “上回知府大人对漾之多加赞赏,不如这次走走他的路子?” “这位大人是出了名的诤直,如何才能让他出手相助?” “无需其刻意偏颇,只需逼得雷蚂蝗公正审判即可,”梅廉从工地中走出,满头满脸的尘土也顾不上了,摇摇头掸掸衣说道,“何兄虽有过,可也不是甚大事,一来无扰民之闻,二来农事顺利,功过相抵当无大碍。” 梅廉愿意亲自出面去知府衙门走动,让夏颜吃了一颗定心丸。眼看天色不早,她又与他匆匆告别,回到衙门附近客栈,订了一间上房,打算这几日就守在附近,若有异动也方便及时反应。 忙碌了一天,本已倦极,可她仍无睡意。坐在窗边遥望夜空,心思百转千回,她甚至做了最坏的打算,连请人劫狱的念头都起了。 自去年始,大惠朝便撤了宵禁,每当夜幕降临,就能闻见烟花之地夜夜笙歌,靡靡之音,不绝于耳。此时路上人烟稀少,只有一二马车穿巷而过,也不知是哪位达官显贵买醉*后匆匆而返。 夏颜只瞥了一眼便收回目光,静默地凝视着夜空,下一瞬间,她又把目光转了回去。 这辆马车极眼熟,尤其是高头骏马脊背上那一撮红毛尤其明显——这是丽尚坊的马车。 夏颜伸出了脑袋,在幽幽夜色中想看个究竟,可骏马只打了个响鼻,便得得儿跑远了,座中之人也看不真切。 两日后亥时,终于熬到了约定时间。 夏颜穿着粗布麻衫,肘挎一只小竹篮子,兜帽遮住了头脸,避过行人走到衙门口,轻轻扣了三下,停顿片刻后又扣了三下。 朱漆大门开了一丝缝隙,鲍小龙的眼睛在内里一闪而过,便给她开了门。两人并未交谈,而是直接往牢狱方向走去。 牢房中阴冷幽暗,鲍小龙拿出火折子,吹亮了一丝火光,递给夏颜道:“第一间就是,你自过去,我得折回去守门,何叔不多会儿也该来了。” 夏颜点点头,就着微弱的光亮,慢慢往前挪,尽量避开绊脚之物。 夏颜在第一间牢室的门口停下,一丝光源照过去,只见何漾盘腿坐在砖床上,上头只铺了一层薄薄的藤席。 几日不见,他的下巴上长出了青色胡渣,嘴唇干裂起皮,脸也灰扑扑的,好在精神倒是尚好。 夏颜一阵心疼,三步并作两步走去,跪坐到牢门口,何漾见了她,也连忙下地来坐到旁边。 夏颜不敢出声,怕讲话声被其他犯人听见,只得先吹灭了火光,从竹篮中磨出两个热乎的煮鸡蛋,敲碎了剥壳递给他。 何漾没接手,而是连同鸡蛋一把握住了她的手,放在唇边轻轻摩挲,刺痒的触觉传过指尖,夏颜绷着身体握紧了拳头。 “吓到你了?瞧你气色不佳,吃睡可安好?”没想到见面后,他说的第一句话竟是这个,夏颜又痛又急,忍了许久的眼泪情不自禁涌出,用力抽出拳头,一下一下敲在他的胸口。 何漾也不做声,任她捶打。没几下后,夏颜忍住心头慌痛,沉声道:“你可有何打算,怎样才能逃脱出去?” 何漾沉默半晌,凑到夏颜近前问道:“苏家怎么说?” 刚巧这时何大林也匆匆赶来了,夏颜便把位置让出,让他先将这两日情状说清楚。 “去了苏家,大少爷倒是应了去求情,可我日日守在苏府门口,也不见有何动静,”何大林一边说话一边端出个小瓷瓮,递到何漾手上,“新炖的大骨汤,你多喝两口。” “雷蚂蝗不是苏敬文的大舅子么?若是他去求情,应当不是问题罢。”夏颜虽不想做挑拨之人,可苏敬文这次的态度也忒反常了些。 鲍小龙在后头叹息一声,接话道:“你不知他们家内宅那些混账事儿,准是他家那位母老虎从中作梗了。” 既然鲍小龙也替他说话了,夏颜便不再多嘴,虽然经此一事,夏颜对苏敬文口中的“兄弟之谊”很是嗤之以鼻,可在他们面前,还是留有了一丝情面。 “眼下之计,只能等梅廉那边消息了么?”夏颜把梅廉的打算说了一遍,何漾听后,轻轻颔首。 “虽不抱有许多希望,可若真能请动知府亲审,确实为最便捷之路,可为今之计,我们得做两手准备,”何漾在里间来回踱步,分析起眼前形势,“他们想神不知鬼不觉私审了事,往我头上泼脏水,再罢了我的官,将我打入大牢,只这一条,就不能让他如意!” “可该如何做,我们才能扭转乾坤?”鲍小龙急切不已,这几日奔波下来,直把他磨得无计可施,比追缉犯人还累。 何漾闻言转过身来,嘴角轻轻勾起,在昏暗之中看得并不真切,“你忘了,我家里还供着一件‘丹书铁券’。” 何漾接到授官谕旨时,随同圣旨一齐赐下的,还有景帝随口提到的那顶“万民伞”。这东西虽是雷蚂蝗伪造的,可皇帝老儿一句话,就成了铁律,是以这顶“假伞”也就成了“真伞”。圣上御赐,自然不可怠慢,何家把这伞上的万民绦拆了下来,专门供奉在正堂之上。 光有这些还不够,鲍小龙这几日跑遍乡野,去收集真正的万民伞了。 县衙内难得出了一位真正惠农爱农的老爷,农事也刚刚开了个好头,若是此时骤然打乱,农人往后的生计可能都保不住了。是以听见何老爷蒙冤落难,这些质朴的农人也愿意上书请命,虽不识字,可千八百条的手印并不吝啬,这顶真正的万民彩绦伞,不出两日就得了。 何家便举着这两顶“万民伞”,声势浩大前往衙门行去了。 守在门口的鲍小龙见着人群涌来,立马拔槌击鼓,轰鸣之声响彻四方,衙门口立即被围得水泄不通。 钟鼓一响,有司必得升堂。 原打算待审批公文通过就私下判罪的,可经此一闹,雷知县想瞒也瞒不住了。 击鼓鸣冤者,杖责十下,以示威严。 鲍小龙皮糙肉厚,又和皂班衙役相熟,是以并未吃多少皮肉之苦。待这些程序走过,便是提审犯人的时刻。 何漾被押送至堂前,身后两顶万民伞伫立其间,雷蚂蝗见了御赐之物,也不敢过分嚣张了。 正巧这时,知府大人的仪仗浩浩汤汤过来了。 雷知县扶正了乌纱帽,连忙迎出门去,弓腰拜接道:“卑职不知大人莅临,有失远迎,望大人海涵。” 知府老爷腆着个大肚子,出了轿门,瞥了雷知县一眼,也客气道:“无妨,本府听闻十里八乡村民请命,故来此一观,县主只管按律庭审,莫负百姓之期。”说罢便直直往正堂走去,主审之位依旧留给了雷知县,自己只坐在侧首听审。 雷蚂蝗抹了抹鼻尖汗,装作气定神闲坐于正堂,一拍案条审讯开来。 他痛斥了何漾好大喜功、劳民伤财、刚愎自用、无视律法等几条罪状,最终铁证便是擅自征役,修建水利。 “你可知罪!”雷县令音沉如铁,痛斥道。 何漾原本挺直的腰弯下,重重叩了一首,铿锵道:“卑职冤枉。” 他抬起头,面对神色愕然的雷知县勾勾唇角,又对着鲍小龙使了个眼色,后者立刻从怀中抽出一份信件,递到雷县令案前。 第63章 脱险 何漾剑指偏锋,反咬了雷蚂蝗一口,令在场众人都惊愕不已,夏颜双手紧扣掌心,一眨不眨盯着知府大人的脸色。 “此番指控,兹事体大,你可知轻重?”知府大人神情肃穆,重重拍了一记案桌。 雷蚂蝗被这响声惊动,幞头乱晃,忙走到堂下,躬身抱拳道:“大人明鉴,此等信口雌黄之言,毁我清誉,下官断不能忍!” 何漾没有多做理会,直接从衣襟内翻出一封新信封,递到知府大人面前,垂下眼道:“大人可还记得,去年东海战事不利,朝廷命两艘新战船参战,可在与倭寇敌对之时,竟被投石机砸得四分五裂。究其缘由,竟是修造之时雷氏一族以次充好,以朽木残根滥竽充数,导致这两艘战船如纸糊般不堪一击,令我大惠将领陈尸受难!此乃雷氏一族贪墨公款铁证,请大人明察!” “混账,你岂敢!”雷蚂蝗气得双目突出,上前两步一脚踹过去,却被何漾轻巧巧躲过,反自己站立不稳踉跄着后退。 知府大人瞪了雷蚂蝗一眼,展开信件仔细审视起来,微眯的瞳孔缩了又缩。 “来人,先把此人押下,待本府回禀六部,再从长计议。”知府直指雷蚂蝗脸面,重重哼了一声,甩开袖子吩咐道。 皂班衙役听令,立刻上去拿人,急的雷蚂蝗连连跳脚道:“大人!万不能听这小子胡言乱语,他在作伪啊!诬陷朝廷命官,乃株连大罪!何漾,你有几个脑袋够砍!” 雷蚂蝗的声音渐行渐远,何漾盯着他扭动挣扎的背影,神色平平,无波无澜。 “虽则眼下免去了你的嫌疑,但为查此等要案,此后几日你就待在衙门,不得随意走动,本府随传随到,你可知晓?”知府临行前又嘱咐一句,拍了拍何漾的肩膀说道。 何漾领命应下,百姓恭送知府离去。雷蚂蝗落了难,众人全都面面相觑,隐忍的欢欣终于突破临界点,骤然欢呼起来,所有人都热烈地与何漾攀附交谈。夏颜被人群冲远,站在边缘之处,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不知为何,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有些五味杂陈,原来他一早就有打算,自己白白担心了许久。 “何大人果然智勇双全,令人刮目相看,您说可对?”身边传来熟悉的语调,夏颜猛一回头,睁大了双眼。 晚晴站在离她一尺之远,歪着头看向人群中的何漾,挑挑眉道:“眼下这局面再好不过,果然我没信错人。”她说完这句语焉不详的话,便柔柔一笑,对着夏颜低眉颔首行礼,又对丫鬟红杏眼神示意,自己则回到路对面的马车之上去了。 夏颜眼看着红杏将袖中一样未知之物交到何漾手中,又贴耳轻语几句,何漾微微一愣,迅速朝对方点了点头,又往不远处马车瞥去一眼,正好与夏颜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夏颜静静等着,等他走过来解释几句,可下一瞬间,他就被另一拨人拉走了,推搡着回到了衙门里,合上了朱漆大门。 不多会儿,衙门口就恢复了平静。夏颜转头看了看伫立在身旁的五彩垂绦伞,默默扛起了伞杆,同何大林一道返程。洗刷了冤屈,何大林显然兴奋不已,一路上把儿子夸了百八十遍,可如此亢奋的氛围中,夏颜却愈发沉默。 “大妞儿,拐个道去买些朱砂,待大郎回来,给他烧个火盆去去晦气。”何大林走到半道,突然想起这茬,硬拉着夏颜往杂货铺去。 “何叔,这几日我忒忙累了些,铺子里更离不得人,我想先回去歇歇。大郎那边,少不得还有三五日才能回,这些琐事先不必忙。”夏颜见路程不远了,便把伞柄交给何大林,自己一言不发返程了。 何大林仰着脖子,跟在后头扯嗓子嘱咐道:“认干亲的礼还没办完,咱再选个日子,啊?” 夏颜头也没回,只挥了挥手,便慢吞吞往回走去。 她脑子里挤满了碎片段,却都不想去思考了。只有那一夜丽尚坊的马车从衙门口缓缓路过,这景象在脑海中久久挥之不去。 还是应该要相信他的,眼下的局面不是最好的么。他只不过稍稍隐瞒了些事情而已,又没有撒谎,也没有伤害到自己。他这么打算,肯定是有考量的。 夏颜反复安慰着自己,不多会儿,心情也不那般压抑了。回到店铺时,她已经打起了精神,深吸一口气,露出灿烂笑容,同每个伙计都兴高采烈地打了招呼。 “先前芝姐儿犯了错,人已经走了,内务的担子总得有人扛起来,”夏颜把几个小学徒叫到面前,一个个望过去,看到阿香时顿了一下,才接着道,“上回比试,阿香就跟在芝姐儿后头,是以这次就让她顶上来,你们可有异议?” 底下一片静默,夏颜便当她们默认了,又点了阿香几句:“管理内务,最重要是同姊妹们处好关系,若是在你的管治下,拌嘴排挤的风气更盛,我可是要惩戒你的!” 阿香刚听了前半截,便乐得喜笑颜开,待听到后面几句时,知道这是在警醒她,也不敢得意忘形了,老老实实覆着手背,屈膝行了一礼。 “至于胡染娘,”夏颜把话拖长,其他几人都侧耳听着,就连另一边假装忙碌的师傅们都放慢了手头的动作,夏颜抚了抚额角,精神不济叹了口气道,“革一季工钱,两年内不得再收徒弟。我这么判,你可服气?” 这最后一问是对着胡染娘说的,只见胡氏放下手里的活计,垂手立在一边,有气无力道:“全凭东家做主。” “还有一句我少不得要嘱咐,”夏颜跳过这个问题,眼神扫视过在场每一个人,“听闻芝姐儿去了丽尚坊做学徒,从此以后,我们跟丽尚坊势不两立!任何人让我发现同丽尚坊暗中往来,别怪我不留情面!” 夏颜此话一出,所有人都神色一凛,这些姑娘手里,少不得还有一两件丽尚坊销出的东西,此时全都捂好了,不敢叫人发现端倪。待回到自己屋内,十来个小姑娘便忍不住叽叽喳喳讨论起方才的话题了,新人不敢多嘴,老人却没那许多顾忌,阿香把鞋蹬掉,爬到床上小憩,撑着头嗤笑一声:“东家也忒霸道了,还管着我们怎么花钱不成,我们又不是那等眼皮子浅的,拿害虫来坑害自家生意。” 这话正好叫路过的招娣听见了,她站在窗户外,隔着纱帘对里面道:“忠心护主天经地义,别人都欺负上门来了,不想着怎么反击回去,倒有功夫窝里斗,你若这番不情不愿,不如趁早和东家说了,她断不会为难你的。” 招娣的话刺得人辩无可辩,阿香一骨碌爬起来,紧紧扒着窗户框,可碍于招娣的威严,只得忍了这口气,紧咬牙齿也不敢出声。待人走远了,才啐了一口:“呸,什么东西,不过是东家的一条狗,还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你要忠心护主,只管去摇首摆尾就是,我又不是卖给人家做丫鬟的,大不了一拍两散!” 这话到底只敢在自己屋内说说,当着新来的几个丫头的面儿,也不敢把话说绝了,只好把气都撒到新人头上:“去给我打盆洗脸水来,站着听训了半天,累得人精气神都散了!” 夏颜呆坐在屋里,回想着最近发生的事情,燃着提神香片的熏炉中,冒出一股股清香,吸进鼻内顿觉凉爽,可脑袋里却依旧一片混沌。 雷蚂蝗和晚晴有过节,这是毋庸置疑的,早先在晚晴还沦落风尘时,就不止一次听过被虐打的消息,此番看来,把雷蚂蝗拉下马的这出大戏中,晚晴扮演着不可或缺的角色。 那两艘战船是广阳王府督造的,而能弄到这份证据的人,晚晴必是不二人选,可如此一来,岂不是把广阳王府也拖下水了?之前晚晴把丽尚坊转到自己名下,放弃广阳王府这块护身符,就让夏颜百思不解,而如今,从她的种种动作来看,似乎是想要摆脱广阳王府?一个靠王府发家的娼门,想要摆脱金主,这可能么?对她又有何好处呢?何漾在其中,又有哪些牵扯呢? 夏颜额角一阵刺痛,眼睛也酸涩不已。她太累了,这几夜几乎没睡着,此时精神已经恍惚了,强撑着眼皮,蹒跚往床榻走去。 罢了,一切还是等与何漾见面再问个究竟吧。 她只觉刚闭上眼没多会儿,门外就传来了吵嚷声,猛然睁开了眼睛,窗外已是黄昏时分。 “你们东家呢,快快叫她出来,我有急事找她商量。”门外男子急切说道,上楼的脚步又重又急。 夏颜听见这声音,躺在床上不禁哀叹一声,怎么偏偏这时候跑来添乱。她简单梳理一番,开门迎了出去。 第64章 抵触 窗外夕阳染红了天际,几只麻雀从冒了芽尖的枝头跳来跳去,夏颜背过身去,望着苏敬文叹了一口气。 “雷家犯的不是小事,是祸国殃民的大案,”夏颜走到盆架前,拧了一块手巾擦拭着酸涩的双眼,而后坐到苏敬文面前,诚恳望着他道,“你我心里都很清楚,事情走到这步,已不是人力可扭转的,若你心中真把何漾当兄弟看,就不该在此时为难他。” 夏颜极少有这般认真与他对话之时,苏敬文不禁一时看怔住了,只见她双眸清澈如水,刚擦拭过的脸颊上还有些湿漉漉的水意,下一瞬间低了头,用力搓了搓掌心,舔舔嘴角道:“既如此,恕我打扰了。” 夏颜松了一口气,起身送他出门,苏敬文一步三回头,行至楼梯口时又放慢了脚步,犹豫许久才道:“颜妹妹,冒昧问一句,你今年芳龄几何?” “嗯?十六了,怎么?”夏颜没在意,顺嘴答道。 苏敬文连连摇头,磕磕巴巴许久也没说清一句整话,正巧另一边有客上门,夏颜只好匆匆同他告辞,去招呼其他客人了。 苏敬文呆呆立在门口,直到那一袭裙摆消失不见才回过神来。 东海停战,海港贸易也蓬勃发展起来。 这一日有个长期进货的商贩,来欢颜预定了一批成衣,可他所要的样式与中原服饰都不相同,夏颜把他请至里间商量。 “夏老板,我带来的图样您见过不曾?实不相瞒,我找了许多家,都说做不出来,还有些嫌有伤风化,不肯接单的。您这儿向来与别家不同,故想听听您的看法。” “这种衣裳要做出来自然不难,只是我想打听些别的事情,”夏颜见过他带来的衣样,束腰低胸大摆,同前世文艺复兴时期的欧洲服饰十分相像,是以她对于这批服装所销往的目的地十分感兴趣,“这些衣裳不像中原款式,也不像西域的,您究竟想卖到何地去?” “嗨,夏老板,你可知最近码头上来了一批商船,是从离罗大陆来的,那边的人个个高鼻蓝眼,这些衣裙就是那边女人的寻常衣着”商贩兴头头说了一通,眼珠子转了两圈,又怕被人抢走了生意,便转过话锋道,“咱们这种跑船的,说到底也是险中求富,这海上的大风大浪,命盘软的也不敢去闯啊,您说是不。” 夏颜笑着品了口茶,并未接这话,而是趁机提醒他道:“说句您不爱听的,您这笔生意恐怕难赚。” 这商贩一听,立刻抖擞了精神请教,夏颜便把这里的道理掰扯开说给他听:“我是做成衣起家的,自然晓得这里头的耗费,成衣不必量体裁衣,风险大成本高,您大老远带这许多衣裳过去,若是砸在手里,都没处哭去,您不如学别人那般,进几十匹好料子去卖,成本小,销路也广些。” “哎,您说的这些,我何尝不知呢,可如今海关查得严,布匹抽税又高,幸苦跑了大半年,到手的钱少不说,还白担风险。这么一计较,倒成了赔本买卖,”商贩苦着脸抱怨几句,又正经道,“可成衣不同,只走寻常税道,比单卖丝绸划算的多。” 夏颜见他要把所有家当都投进来,不免又劝了几句,可对方心志坚定,也不好再多嘴多舌,应了如期交货,收下定金便恭送人出去。 这笔生意倒是提醒了夏颜,她来这里几年,连个小镇都没出去过,现如今听见大洋彼岸还有个世界,不免对此充满了好奇。 自打雷知县被关押,何漾就暂代知县一职,每日开堂审案,报案者也络绎不绝。 夏颜去看过一回,远远地站在人群之外。只见他正襟危坐在高堂之上,原来痞痞的笑容不见了,只剩下不苟言笑的表情,对待政务一丝不苟,赏罚决断,雷厉风行。这样的何漾,倒让人感到一丝陌生。 一直站到日落,也没找到机会同他说上话,倒是有几次眼神交接,在他的眼中瞧到了戏谑的神采,只是转瞬即逝,还让人以为是眼花了。 如今生意已经步入正轨,夏颜手里也攒下了几千两银子,却暂时没有扩张铺面的想法,一来手下得用人才不多,她实在抽不开手再做衣裳了,二是货源供应不稳定,此时再开铺面,无异于画地自限。 可这些银子白白放在手里可惜了,海运昌盛,白银涌入只会更加贬值,这些钱还是得投到生意里才能盘活了。 在欢颜铺子里,齐织娘的工艺要求最为严苛,不仅选料讲究,织造也繁复。别的绸缎庄里,最好的熟罗也就十一丝,可在齐织娘手里,就没有低过十三丝的,若是夏颜特定,还能加到十五丝,光是这份手艺,满城里能媲美的也就寥寥无几了。 可恰巧另一位身怀绝技的织娘也在欢颜。冯奶奶每日举着小藤条,一丝不苟地教导小学徒,从调丝、过糊到织边,手把手亲自教导,若是有谁手生了,小藤条可就毫不客气招呼过去了。有时候夏颜得了闲暇,也跟着学两手,冯奶奶也不因她是东家就客气,出了错照样罚。 夏颜学得越深,越是敬佩这些匠人。各行各业都不容易,光是这一项手艺,就够人琢磨一辈子的了。 “东家,上回您打听的缫丝坊,有些眉目了,”招娣把一张单子递到夏颜面前,上面记着两家作坊的招牌,“您瞧瞧这两家,可有合心意的,都是五年向上的老作坊了,伙计器具都是齐全的。” 夏颜仔细对比起来,都在小芦河沿岸,规模大小相当,可价钱却差了两倍不止。 “贵的那家,不光能缫丝,还能纺纱,料子我都看过,和市面上的相当,若是盘下来紧着些,质量还能再提一提,这样咱们自家也能采用了。” 夏颜思忖良久,约定了次日亲自去相看,才能心中有谱。两人说完了公事,又闲聊起家常来。 “听说你把爹妈接到城里来了?”夏颜拿出针线筐,同招娣坐到一处扎花,随意问道。 招娣抿唇一笑,把手上两块料子翻来覆去瞧,犹豫不决用哪个,“我爹妈腿脚不好,做不动农活了,不如让他们来城里开个杂货铺,勉强糊口就行。” 夏颜点了点橙黄那片料子,让她绣个盘绦纹,接话道:“这样也好,一家人团团圆圆的,比甚么都强,租铺子的本金可有了?” 招娣轻轻嗯了一声,年租十两银子,她多熬夜挣一挣也有了,家里的田舍不得卖,就便宜让人种了,每年分点收成,也比从地理刨食强。 夏颜知她手头紧,多预支了两个月工钱给她,招娣自是感激不尽。 眼看日头偏西了,夏颜收拾起针线,往新仓街赶去。今日何漾归家,家里准是忙做一团,早早过去帮忙,心思也能安定些。 雷蚂蝗被押解进京了,据传要过三司会审。坊间传言五花八门,抄家株连的流言多不胜数,何漾自是成了议论中心,为了躲避邻里探听,他的消息也总是让鲍小龙亲自传递。 “把灶上的菜饭闷着,大郎得入夜后才能回,咱们先简单吃两口。”何大林点了香,敬给祖宗牌位,祈求阖家平安,儿子仕途顺利。 夏颜把刚买的白切鸡装了盘,温了一壶黄封,陪何大林吃酒。 “大妞儿,这些日子你来走动的少了,是不是心里有怨?”两杯下肚,何大林的话也多了起来。 夏颜闻言一愣,不解地望向何大林。 “刘家那儿催过几次,你也没回应,这门干亲可是不想认了?还有置办嫁妆的事儿,你也全不放在心上,”何大林沉默着,夏颜也是无话可说,没想到不知不觉中,她已经隐隐有了抵触,何大林抹了一把脸,重重叹了口气,“儿女都是债,你们俩小的,何时才能让人省心呢。” “您别瞎想,我同何漾,只是有些心结未解,有些话,我想同他说清楚了。” “大妞儿,姑娘家,不能太要强,你在生意上呼风唤雨那一套,可不能用在内宅里,老话也说,难得糊涂啊。” 夏颜听他这话意味不明,不禁奇道:“您是不是知道甚么,何漾跟您说了?” 何大林一抽噎,打了个哈哈:“我哪里懂你们的弯弯绕绕,不过是怕你性子要强,折了你俩感情。” 夏颜扯了扯嘴角,握着酒壶不再说话了。 用完了饭,何大林往火盆里添了桃木和红豆,又撒了三钱朱砂,待见到衙门的马车行来时,便点起了火,一股股黑烟熏得人眼睛疼。 何漾从马车里探出头来,一眼就瞧见了站在后头的夏颜,不禁对她展颜一笑。 轻巧巧跳下了马车,被何大林一把拉住,洒水去晦跨火盆。 “这都出狱多久了,还弄这一套。”何漾抬手挡脸,躲着喷来的水滴抱怨道。 “管他十天半月,这一道总免不了,少犯别扭,先跨了火盆再说。”何大林推他一把,见抬腿过了火盆,才露了笑脸。 何漾走到夏颜面前,仔细将她打量个不住,*辣的眼神把夏颜的脸都烫红了。 “怎么才几日不见,就消瘦这许多?可是生意上有了难处?”何漾想去牵她,可碍于老爹正盯着,只好管住了自己的手。 夏颜弯了弯嘴角,轻轻摇头,明明没见之前日夜思念,可真见到了人,连一句寻常问候都说不出来了。 一家人正要往里屋走去,突然一个黑黢黢的影子钻了出来,站在门口小心翼翼叫了声:“哥。” 第65章 鸿沟 夏颜听见这声音,猛然转过身子,盯着芝姐儿的暗影,两眼几欲喷出火来。 从前有多信任她,如今就有多厌恶她。 何漾安抚地拍拍夏颜的肩,走到门口去,小声同芝姐儿交谈了几句,而后便把人带了进来。 夏颜抱着胳膊,冷冷看着他们。 “先进屋去,有些事儿要同你说清楚。”何漾拉了夏颜一把,紧紧箍住她的手腕,指尖用力捏了捏。 夏颜见他这副神情,便知有要事商量,强忍住心头怒火,同芝姐儿一道进了屋。 简单用完餐,三人关上屋门,沉默对坐了一盏茶功夫,何漾起身走到芝姐儿身边,小声问道:“你在那边可有受欺负?” 芝姐儿连连摇头,望着夏颜欲言又止,低下头,把手中的帕子拧成麻花,咬着唇只说了声“我——”。 何漾见她说话艰难,便按住她的肩膀,转头对夏颜解释道:“那一晚,芝姐儿那般做,是我教她的。” 夏颜先还想说几句气话刺刺她,却被这一句惊得无以复加。 何漾见她确实惊愣了,只得走到近前,软言轻语道:“二叔那俩口子平日里轻浮,轻易就叫人拿捏住了把柄。前阵子丽尚坊逼得狠了,芝姐儿怕给家里招来祸事,就求到我跟前,是以我给她出了这个主意。如此一来,既听从了丽尚坊的吩咐,又不至于真坑害了你。” 夏颜只觉犹不可信,还未从方才的打击中回过神来,且这番解释不但没能消气,反而更加怒火中烧了,“既如此为何不早些告诉我,你们瞒着我做了这许多,又把我当成甚么了?” “你这性子,哪里是心里能存住事的?若真同你挑明了说,岂不是要跳脚!”何漾本想揉揉她的发丝,却被她一掌拍开了。 “那也不能就这样把芝姐儿辞了,再推到丽尚坊那火坑里,现在这样又算甚么事儿!” “你看,这暴脾气又上头了,眼下你要避免同丽尚坊硬碰硬,你护住了芝姐儿,可能防得住别人?眼下芝姐儿去了那边,里外照应,不比你单打独斗强?” “胡说!你可知这有多危险?你怎么能让她一个姑娘家涉险!” “我不会让她做危险之事,她待在丽尚坊,比待在欢颜更安全,起码如今不用再受人指使,威逼利诱了。” 何漾这一番解释听上去有理,实则经不起推敲,夏颜在屋内徘徊踱步,总觉着这些话里大有漏洞。 “不对,这话没道理。既然芝姐儿已经对丽尚坊无用了,她们断不会还养在自己店里,准是还有旁的价值,”夏颜嘴里念念有词,已全然听不见旁人言语,这其中的千丝万缕必然有联系。猛然间,她似顿悟般停下了一切动作,转过头看着何漾的眼神晦暗不明,只轻轻吐出了一个字,“你。” 何漾负手而立,静静地望着她,四周仿佛突然沉寂了下来。 “丽尚坊的目标是你,她们在利用芝姐儿接近你,我可有说错?” 何漾看上去很平静,却久久没有言语,最后在夏颜逼迫的目光下,只轻轻吐出两个字:“没错。” “她们设下圈套,而你明明识破了还自己跳下去了?”夏颜的声音陡然提高了。 “是。” “扳倒雷蚂蝗的证据是晚晴给你的,你们私下做了交易!” 这一次,何漾又陷入了沉默,可他的神情已然宣示了一切。 夏颜的声音抑制不住颤抖起来,仿佛有无尽惶恐朝她逼近:“你应了她甚么?” 何漾抬步朝她走去,伸出手似是想要安抚,可夏颜却只觉凉意浇头,忍不住后退了几步,脊背贴到了墙壁上。 “我没有答应她任何事。” “我不相信,何漾,”夏颜咬着唇,眼泪在打转,却倔强地没有流下,她强稳住情绪,小声嗫喏道,“你太善于隐藏,太让人看不透了,你若想对我隐瞒,轻而易举,可我在你面前,却毫无保留。这就是我无法对你敞开心扉的缘由,我们走到这一步,怨不得别人。” 是我们自己不合适。这一句话,她到底不忍心说出口。 何漾的忍耐似乎也到了极限,他嘲讽地轻笑了两声:“毫无保留?我若问你,你从哪里来,你会如何回答?我若问你,手腕上的纹路是何物,你又如何回答?你夏颜扪心自问,可还有旁的秘密,嗯?” 最后一个音拖长扬起,直直击中了她的心扉。夏颜不由自主摸到了自己的手腕处,那上面有一个小小的缝纫机头纹身。 她情不自禁打了个寒颤,被这番话问得张口结舌,似是想要辩驳几句,却无从开口。 两个互相保留的人,怎么能相互扶持走完人生呢? 夏颜在这一瞬间清醒了,原来在他二人之间,一直有条看不见的鸿沟,无法逾越。 平心而论,要让她摈弃前嫌,开诚布公所有秘密,定是做不到的。何漾于她而言,不过是个动了心的男人,可空间和缝纫机是她的保命符,她不能同任何人分享。 反观另一厢,夏颜于何漾而言,也仅仅是个心生爱慕的女子,又如何与仕途前程相比?倘或有一天,两者有了冲突,他也会做出最现实的选择。 何漾望着她失神的双眼,脸上不禁流露出痛色,上前一步低声道:“我并非想逼迫你,莫要自苦。” “不,这是死结。”夏颜喃喃自语,眼睛干涸发涩,她缓缓闭上双眼,面如死水。 因为看透,反而痛苦。 “覆水难收。”她突然想起晚晴曾对她说过的这句话,果然不是个好兆头。 芝姐儿见他二人这般情状,默默起了身,开门退出。关门声惊醒了屋内另外两人,原本紧绷的气氛骤然散乱开来,只剩下沉闷的寂静。 “今日你我都意气用事了,再争论下去只怕无法收场,”夏颜再睁开眼睛之时,已恢复了平静,她向来是这般刚强坚韧的性子,从不把自己的弱点曝露人前,“天色已晚,不便久留,我先回去了,你和家里人好好聚聚。” 何漾沉默了片刻,也未多做挽留:“既如此,我送你回去。” 夏颜拒绝了,出去同何大林打了招呼,裹紧风帽往回走去。 一路前行,她知道何漾就亦步亦趋跟在后面,却没有心情再回头说上一句话。 月色朦胧,一长一短两只身影紧紧相随,却无半分交集。 接下来几日,夏颜变得异常忙碌,新盘下来的缫丝坊请了匠人重新整顿,屋顶用上好的青瓦重新铺就,天井被修小了一圈,从院中往上望去,小小一片四方天,一碧如洗。 崭新的络车和纼床也抬进了屋子,正值春季好时节,上好的蚕茧堆进库里,由巧手的丝娘挑拣储存。白花花的棉花运至另一边仓库,十几架纺车夜以继日赶工,匀细的棉线寸寸结实,还要能穿过缝衣针的针眼儿,才算是良品。 “东家,十匹坯布已织就,您可要过过眼?”招娣跟在后头,汇报着近日来的成果。 天空飘起了毛毛细雨,夏颜立在廊下,赏着雨景漫不经心听着,呼吸着清新的泥土气,心思也宁静悠远起来,“不必了,你办事自有分寸,不要叫下头人偷奸耍滑即可。” 招娣轻轻应了,又说了几件琐事,两人便陷入一阵沉默。她看着夏颜的背影,张了张嘴轻声道:“东家,听闻何老爷升作知县了……” 夏颜受了凉意,猛然打了个喷嚏,对着招娣回首一笑道:“春寒料峭,去吩咐厨房煮一锅姜汤,每人都去去寒。” 招娣察言观色,知道她并不想提这事,便闭口不言了。 用完一碗姜汤,浑身都热乎了起来,夏颜同几个丫头踢起了毽子,她脚下力道大,踢散了一地鸡毛,很是惹得丫头们抱怨。 最后谁也不愿意带她玩,只好百无聊赖回到屋内,见人台上套着一套新做的缂丝长袍,脸上的笑容渐渐隐去了。银丝金线蜿蜒成纹,飘雪飞花印于袖边,精美非凡,独具匠心。夏颜一遍遍摩挲过团花纹,想象着何漾穿上身的风采。 何老爷明察秋毫,乃知县不二人选,这样的风闻早已传出。上头虽未明言,可从他断案批政越来越得心应手的情形看来,这个位子也非他莫属了。 还是要去恭喜一声的吧,自打上回两人无声告别之后,就再也未见过面。并非吵架,也非冷战,两人间似乎有了种奇特的默契,不知为何总是在躲避着对方。 夏颜把油灯点亮,散开发髻坐于镜前通头发,篦子刮在头皮上,微微有些刺痛。 窗外细雨绵绵,春雷阵阵。何漾撑着油纸伞,立于道边仰首而望,二楼小窗内的灯光忽明忽暗,仿若人的心境起起伏伏。 次日清晨,是何漾休沐之日,夏颜裹好了新衣裳,朝何家小院走去。 何大林不在家,只有青丫一人在替新抱窝的母鸡拌鸡食,见了夏颜,乐呵呵丢开了手,把她请到屋里来。 “老久不见您了,近日可好?”她倒了一碗茶,又拿了些糕点出来招待。 夏颜先还同她笑谈几句,直到低头瞧见了盘子里的甜糕,不禁冻住了表情。 那几块糕点虽寻常,上头却用朱红色印着“丽尚坊”三个大字。 青丫不识字,见她盯着糕点瞧个不住,还以为她爱吃,便拿起一块递到她跟前道:“昨儿晚上少爷带回来的,您可尝尝?” 第66章 悔婚 三月二十日,何漾休沐,丽尚坊分店开张。 夏颜从何家小院出来,没去打听何漾的去向,却心中已然有数。双脚似不听使唤般,往东市走去。 还未进入牌楼,就闻见锣鼓齐鸣,龙狮共舞。东市打头第一家,三岔路口处被人群围得水泄不通。 夏颜在对面茶社坐下,点了一壶旗枪,一边品茗一边欣赏着对街热闹的景象。 一个绕鼓的说书先儿来问可有想听的话本子,夏颜闲来无事,打发了他一角银子道:“旁的我不爱听,你给我说说对面那家铺子的典故,不拘野正,捡那些有意思的说来听听。” 这些跑江湖的人,平日里惯会搜集小道秘闻,当下也不拘谨,敲了一记小鼓,信手拈来道:“客官您还不知?这丽尚坊如今可是如日中天,不仅广阳王府的长史大人来捧场,就连咱们的新晋父母官何老爷也赏脸站台,这丽尚坊的两个老板娘也确实是能耐人,不仅把生意打理的有声有色,在官场上也混得如鱼得水。” 先儿开了这个头,也渐渐吸引了其他茶客来听,有人赏了一把大子儿问道:“两个妇道人家,为何有这般本事?” “哎呦这位大哥,您莫非还不知这里头的脂粉情缘,”说到这句时,先儿装模作样停了片刻,直到下头有人起哄才又接着道,“其中一位老板娘,可是先前风靡一时的花魁姑娘,那身段啧啧,谁不害馋痨,之前倒台的雷父母可就是她的裙下之臣,还有如今的何父母,虽也算个兢兢业业的好官,可到底年轻气盛,还能逃得了这等温柔乡?哎呦呦,您瞅瞅,这不人就出来了。” 夏颜寻声望去,果然见何漾与晚晴并肩而出,两人脸上都带着笑意。门外人声鼎沸,何漾歪着头轻声细语,晚晴则前倾仰首,含蓄点头。 交谈了约小一刻钟,何漾才抱拳告辞,晚晴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嘴角的笑意就未淡过。茶座里众人见完这一幕,俱都虚声连连。 夏颜撑着头,望向清澈的茶水,平静的水面倒映着自己的双眸,微微一眨,弯成了月牙状,她突然觉得这一切都显得荒唐可笑。 要去质问他为什么和晚晴走近吗?显然已经没有必要了。 也许是迫不得已,也许是有自己的考量,也许并非出于私情,可明明两句话就能解释清楚,他却一再吝啬言辞,是在顾忌自己会干涉他的行事吗? 这样的相处,显然已经让夏颜倍感疲倦了。 其实她早该看破的,当初还住在何家时,他就是独断专行的性子,凡是先自己做决定,事后再通知别人。这样的性格,即使出于善意,也会让人倍感负担。 夏颜把杯中茶水饮尽,热气氤氲烫了心。 丢下茶水钱,大步流星往回走,顺手把新做的衣裳丢给了路边乞丐。 再次昂首阔步往前行时,脸上已带着轻松的笑意。 回到铺子里,夏颜把几个师傅叫到一处,对她们吩咐道:“寻常带徒,少则半年,多则数年才能出师,我如今要广招学徒,三个月就得出来做事,你们可有法子?” 师傅们个个面面相觑,不知该作何回答。 夏颜见她们俱都面露难色,不禁莞尔一笑道:“当然,我也知这般要求确实严苛了些,可我要的学徒与寻常不同,不需全道工序都精通,只钻研其中一道即可。” 夏颜打算把所有工序拆分细化,专人负责其中一项,而后流水作业,这样便能极大提高效率。这种做法也非独创,通常药店里的配药小童都是这般作业,最精细的几料药材得东家亲自匹配。夏颜这么一解释,几大师傅都听明白了。 “如此自然不难,我们教导也更容易些,”蔡大婶在心里盘算着,接口道,“只不知东家为何做此打算,这样的学徒教出来,也不顶用。” 夏颜知道这些学徒肯来做工,多半也是为了学一门手艺,如今自己贸然改变,恐怕会落得天怒人怨,便解释道:“自然也不能让她们只学个半半截儿,可白养她们一年半载也不是个事儿,不如让她们自行择捡,待做满半年,就可边做边学其他工序。” 其他人听了点头称是,虽嘴上不说,心里却嘀咕这东家算盘打得忒精了。夏颜也知这样一来,自己多半会落得个苛寡的名声,可这也是眼下唯一迅速积累财富的办法,要短时间内丰厚家底同丽尚坊对抗,就必须把生意上的陀螺,再多抽几鞭子。 这边正商谈着细节,便有外面伙计来报,苏家大公子求见。 夏颜眉间蹙起,这苏敬文最近总爱来光顾,却不买东西,也不说正事,只扯些闲闻逸事。 夏颜刚要回“不得空”,苏敬文却厚着脸皮走到内院前头,站在堂屋门口腆着脸笑:“颜妹妹,几日不见,近来可好?” 当着人面不好发作,夏颜只得勉强挤出一丝笑意,请他去铺子里小坐。 “你最近很闲?总爱往我这儿跑。”私下里只剩他二人时,夏颜也不同他客气,向来是直言直语的。 苏敬文被她暗讽得脸色微红,却依旧挺着脊背坐直,在夏颜面前,他早已练就了一副厚脸皮。 “颜妹妹,近日漾之可有来找过你?”苏敬文觑着她的脸色,试探问道。 夏颜乍然听见何漾名字,有一瞬间失神,很快又神色如常道:“未曾见过,你若找他,直接去衙门即可,他寻常不来我这儿光顾。” “非也,我来只是想问问,他,他近日同晚晴,可有联系?”他这话说的小心翼翼,可夏颜还是敏感地捕捉到一丝醋意。 夏颜心头烦闷,突然有了种一吐为快的冲动,不禁一拍桌椅,提高了嗓门道:“他同谁交往与我何干?你们这些男人,整天围着这等女子转不觉愚蠢么?欢场情谊还当了真,整天做出一副情深似海的样子给谁看?我都替你们害臊!” 苏敬文显然被她这副模样吓愣住了,他定定坐在原处瞋目结舌,想说上两句却觉得词穷,最后只得叹息一声:“颜妹妹,我知在你面前提起旁的女子,你心中不乐意了,可即使没有晚晴,我也不是自由之身。” 这都是哪儿跟哪儿?夏颜把他说的每句话拆开了重组,也弄不懂其中意思,只得投降道:“大少爷,我真是跟您说不到一处去,这样罢,您若有看得上的东西,尽管带走,都算我的账上。您家小公子也快出世了,不如带一套小衣小裤回去,您夫人也欣慰不是?” 夏颜起了身,匆匆对苏敬文行了一礼,只想尽快把他打发走。苏敬文听出她话语中的送客之意,也不再做纠缠,缓缓起身跟过来,犹自说着意味不明的话:“你能跟内子和睦相处,自然再好不过。” 夏颜转过头翻了个白眼,开门时脸上还挂着鄙夷之色,下一瞬间见到了立在门外的何漾,顿时又僵住了表情。 “你小子何时来的?”苏敬文从后头冲出来,重重一拳砸到了他的肩上,抱怨道,“何老爷最近贵人事多,连我的席面都推了多次了!” 何漾对他抱歉笑笑,揉了揉被砸痛的肩膀,小声道:“你们家那位恐怕并不乐意见到我,是以我还是少出现为妙,省得给你们俩口子添堵。” 苏敬文这才想起何漾同雷家的这段过节,不禁又掩不住脸上的喜色道:“自打那位倒了台,她如今也不敢对我甩脸子了,你可算是我的恩人,救我于水火之中了,”说完这句,他又挤了挤眼色道,“我同你说的那事,可有眉目了?” 何漾心领意会笑笑,轻轻摇了摇头道:“这件事怕不好办,总得看上头的补缺。” 苏敬文面露不悦,啧了一声嗔道:“你多替我走动走动,还能亏待了你不成,咱们俩不互相扶持,岂不是便宜了别人。” 夏颜看着他二人你言我语交流着,只觉无趣,干脆把门关上,留他们在外说话。何漾含糊应了几声,亲自把苏敬文送走了。 外面总算清静了,夏颜把先前收在空间里的老式缝纫机重新拿出,只是这回不再遮掩,连同脚踏板和台面也一齐组装好,坐在机子前轻摇脚踝,缝纫机便发出咔哒咔哒悦耳的声音。 何漾进屋时,就见着这副情景,他也未出声打扰,而是站在她身后静静地望着。 等到一只布包缝制完成,他才缓缓走上前,拿起包仔细查看起来,“这就是汤大家的缝衣机子?果然不同寻常。” 他顺着缝纫机头的脊线望去,眼神不经意间落到了她的手腕上。 夏颜也不遮掩,大大方方地任他瞧,却也不做解释,自顾忙着手上的活儿。 “衙门里有了空缺,敬文便想替自己捐个县丞,可这位子岂是好坐的,课税、农桑、刑狱,哪件事不得操心劳力,凭他那养尊处优的性子,如何吃得了这等苦?”何漾故作轻松找起了话题,却没得到夏颜的回应,她只是心不在焉嗯了一声,剪断了机子上的线头,又做起了别的活计。 “刘家那儿,你可是不打算认亲了?”他侧着身子,靠到缝纫机边,低下头问道。 “为何不认?多个亲人疼我,岂不是好事?”夏颜眯着眼笑,只笑意却未达眼底,脸上带着客气疏离之意,恭恭敬敬道,“您还有事?” 这样陌生的夏颜,让他没由来心头一慌,不禁深深吐纳一回,愈发小心问道:“那我们的亲事……” 夏颜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噗嗤一笑,手指按上了他的嘴唇,酥绵绵道:“我反悔了,何漾。” 第67章 分道扬镳 何漾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一把拽住夏颜的手,将她拉到自己身前,指尖愈发用力掐住皮肉,几乎是从牙齿缝中挤出几个字:“你再说一遍!” 夏颜紧抿双唇,倔强地与他对视,一根根扒开了他的手指,将手腕挣脱出来,自嘲一笑道:“何漾,我们这样相互防备,你不觉着累吗?” “只因那一晚争论?你就要强到这地步?”何漾退后了两步,脸上也露出了倦意,扶着额角揉了揉太阳穴道,“还是因为近日我同晚晴的来往?其实我同她只是……” “不必解释,何漾,晚晴不是你我之间的症结,”夏颜的指甲在桌面上划过,刻出一道道印子,轻声细语道,“是你太独断专行,而我又固执要强,从前我们俩就时常拌嘴,互不相让,做朋友时犹如此,□□人更经不起磨砺。不是我比你看得透,而是你至今不愿承认。吵架,迁就,和好,再吵架……这样的怪圈如何走出?” 何漾没有反驳,他闭了闭眼睛,语气中竟然带了些恳求的意味:“别说了。” 夏颜深吸一口气,沉默了片刻。虽然痛彻心扉,可流了脓的伤口必须彻底清理,他们之间的问题,不是回避和隐瞒就能解决的,于是她忍着心头的痛楚,接着说道:“我不是菟丝花,不需要被遮风挡雨。你也不是司南石,可以左右我的人生。” “这又何出此言?我从未对你的行事指手画脚过。”何漾急切辩解道,语气中又有了一丝委屈。 “是吗?你扪心自问,我同其他男子谈生意时,你心中可有牢骚?你可曾谋划过,完婚之后让我在家相夫教子,不再抛头露面?”夏颜想起那张被他篡改过的设计稿,还有他谈吐中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意思,如今回首有种恍然大悟之感,他们先前相处时就一直别扭着前行,何漾以往不干涉她的生意,只因名不正言不顺,可谁能保证婚后不会改变呢? 夏颜也知他的想法是这世上大多数男子的想法,只是他表现得更加隐蔽,也许连他自己也未发觉。 夏颜明白,她同何漾,全然不是天作之合,而是命中相冲,也许这世上再也没有男子适合她,也许她更应该一个人过活。 “我们还是退回到朋友之谊罢,你年纪也不小了,我不想耽误了你,早说清楚,早作打算,”夏颜仰起头,眨了眨眼睛,微微一笑道,“只是将来你小登科之时,可别送请柬给我,我是不会到场祝贺的。” 自始至终,她都微笑着叙述,仿佛和老朋友谈天般,平静地说着最残忍的话。 何漾静静地望着她,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眼中最后一丝希翼也熄灭了。 “如你所愿。”骄傲如他,在这般决绝的话语中,总会保留着自己的尊严。 何漾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屋子里重新归于寂静,夏颜若无其事坐回缝纫机前,重新开始做活。咔哒咔哒的缝纫声,仿佛情人间的絮语,直到烛光将阑才歇。 三月末,夏颜新做了一套家常衣裳,拎着几样时兴点心,前往刘家认干亲了。与上次不同,这次没有大办宴席,只有几个相熟的邻里前来道贺。 夏颜坐在里间,替刘老爹铰指甲,十指剪得光滑滑的,还用手巾擦洗得干干净净。见他脸上的胡子不清爽了,又用剃刀帮他把胡子刮干净,再篦子把头发梳得平平整整,如此这般一打理,整个人都精神了不少,虽然他一直昏昏沉沉的,可夏颜把他照顾得极妥帖。 “你哥昨儿来信,说升了小旗,我同他说了你来家的话,他让我把这个交给你。”刘干娘给了她一包手帕,里头裹着两只银丁香耳坠。 夏颜收了,道了声谢,把自己做的一双靴子拿出来,也让刘干娘代收着。 她和小武之间,到底还是尴尬,两人也有默契,寻常无事就尽量避开不见。夏颜铺子离新仓街远,也不时常回来,逢年过节了,就送些节礼走动走动。倒是刘干娘一个人住家寂寞,会三不五时去铺子里望她,带些自家糟的卤味,酸辣咸甜,正合夏颜的吃口。 四月初,铺子里教导出来的二十名学徒,被分配到各个院里做活儿了,另一批新招的五十个雇工,也入了院内。夏颜如今的产业,也很够规模了,自家出产的布匹日益量多,仅是一家消耗,便有些吃力了,因此她打算再盘个铺面卖料子。 织云坊的白老板不知从何处听到这个消息,也有意来进些货,于是两家断了许久的交情便又重新续上了。 “夏老板,您说这缘分奇妙不奇妙,以往我给您供货,还欠了您一大笔人情,如今又恬不知耻来叨饶你,销点货品给敝店,咱们两家,可不成了解不清的‘孽缘’了。” 夏颜知他这话里玩笑居多,也有自嘲,便跟着说了两句笑话,以示摒弃前嫌。白老板此次前来捧场,也有还人情的成分,毕竟新店开张,生意难做,有白老板铺路,这条道也容易走得多。他还介绍了几个相熟的同行,都纷纷表示愿意从夏颜这里进些精品布绸。 同时织锦庄听说夏颜要开布店,也抢先下了一笔订单,于是这开店的铺面还没选好,单子竟已接下了三四笔。夏颜每日都被生意上的琐事挤满了空当儿,也无心再去关注那些儿女情长了。 这一日铺子里来了个罕见的贵客——广阳王妃的管事嬷嬷坐着小车,在欢颜门口停了下来。 显然她是在外办事,顺道过来,一入店内,便直奔主题道:“我们王妃下月要入京,想做两件京里时兴的衣裳,夏老板这里可有好的?”奶嬷嬷心不在焉地翻着柜台上的图册子,显然对上头的衣裳都不满意。 夏颜思索了一会儿,恭恭敬敬道:“王妃自然不比常人,我这儿有几匹上好的葛锦,若能入的了王妃的眼儿,我这再另画图样,您看可好?” 奶嬷嬷点点头,认可了这个法子,夏颜便打发人把锦缎包好,随同嬷嬷一同送回王府去。 欢颜的生意日渐兴隆,达官贵人光顾得也多,夏颜每月至少要接十单定制,忙起来时还得日夜赶工,通常定制要提前两月才能下单,王妃这儿只有不到一月,自然更紧张些,少不得要插个队了。 她看了看手头的单子,谁都不能得罪,最后只把方家姨娘的衣裳往后推了几日。 夏颜在日历上记了几笔,待看到四月十五这日时,突然愣住了。 这天是何漾生辰,以往每年这时候,都是她亲自掌勺整治一桌酒席,请上三五个好友,谈天说地,对酒当歌。今年,怕是不得相见了。 夏颜歪头趴在桌子上,心口有些发堵,握着毛笔往烛台上无意识地涂抹,将红烛涂成了墨色。 还是自己不够忙碌,才有功夫伤春悲秋。她吹熄了烛火,和衣躺到床上去,盯着屋顶上的蛛网愣愣出神。 次日天刚蒙蒙亮,夏颜神清气爽起了个大早。今日是织云坊第一笔订单出货的日子,也是新生意走上正轨的开端,夏颜必然重视,她选了一套利落的褙子绫裙,胭脂红打底,月牙白罩边,往人群中一站,也显得极有气势。在生意场上摸爬了两年,她也渐渐褪去了稚气,生出了一股干练的气场。 最后一匹料子运上车,走马的汉子卷着舌头打了个号角,装载满当的一车队浩浩汤汤转动起轮子,栓裹在马脖子上的红绸花颇有节奏地上下摆动,开市第一笔生意顺顺当当做成了,夏颜心中的一块大石也总算落定了。 去景福斋订了几样小菜,让伙计送到作坊里去,给忙了大半月的工匠们都补补油水。做布料生意的赚头虽不如成衣,可出货量大,销路广,照此下去,一月里至少能卖出几百匹,若是生意做顺了,往洋外销货也能指望的上了。 刚做完第一笔生意,五十两银子就入了账,她拐了个弯去钱庄,将银票兑成了白花花的银子,觑着左右无人时,又把银子放进了空间里。 自打上回受宝钞贬值的启发,夏颜每每赚了个整数,便把银票兑换成真金白银。还是沉甸甸的银锭子拿在手里踏实,光这薄薄一张纸,保不准哪天就失了效用。 赶回铺子时,就见青丫在门口急得团团转,夏颜心中没来由一阵慌乱,她大步走了过去,白着脸问了声:“出了何事?” 青丫见了夏颜,忙上前抓住她的手道:“姑娘,你快回家看看去,刘大伯没啦!” 夏颜心中转了几道弯,才明白是刘老爹殁了,虽惊讶至极,可不是何漾出事,她竟然隐隐松了口气。 她如今是刘家干女儿,家中办丧也是大事,当下紧了紧神色,换下胭脂红衣裙,穿了身素白衣裳,就急忙往刘家赶去。 第68章 办丧 夏颜赶到刘家时,刘家门上已经挂起了白布球,何大林正站高拿白纸糊住了红对联,见了夏颜走来,将叼在嘴里的浆糊刷子取下,咳了两口痰道:“大妞儿,你进屋照看你干娘去,她方才哭得昏死过去,这会儿正缓着劲儿,没个妥帖人照应。” 夏颜应了声儿,连忙朝里屋走去。此时王小媳妇正喂刘干娘喝水,另一端刘老爹的遗体直挺挺躺在床上,只盖了一床薄被,脸色死灰,眼皮凹陷,夏颜只瞥了一眼便不忍再看。她先走过去恭恭敬敬磕了头,哭不出来也不做那干嚎的样子,只说了两句宽慰生人的话。 刘干娘听见她说话,又嚎哭起来,原本爽利清脆的嗓音此时又沙又哑。夏颜走过去,抚摸她的背顺气,原本还不真切的情绪也渐渐有了悲意。 “你干爹是在梦里没了的,没受多少苦痛,也算是寿终正寝,”王小媳妇把手中的茶碗交到夏颜手上,靠近她耳边轻声说,“只是你干娘悲伤过度,眼瞅着也顶不了用,家里缺个拿捏主意的人,这几日少不得要劳累你了。” 夏颜会意,朝她点了点头。王小媳妇又交代了两句,便去厨下帮忙了。 棺椁是早就备好的,无需夏颜烦心,只是香烛纸钱这些零碎东西,七七八八不成个体统,夏颜取了十两银子,让青丫先去置办些回来,“买完香烛,再顺道去我铺子里,让伙计送十匹白坯布来。” 这边刚吩咐完,门口窜进一只高大黑影,小武子扑到床前,哭号大叫道:“爹啊!” 刘干娘听见儿子悲哭,连哭喊的力气都没了,只默默流着眼泪,有气无力哼哼两声。 小武子哭完一气,跪着爬到亲娘身边,攒着她的衣角痛哭流涕。刘干娘蔫儿蔫儿抬起头,一手攒着夏颜,一手握住小武,将两人的手交叠在一起,哽咽道:“我以后是没甚指望了,就守着你们过日子,旁的我不求,只求你们死鬼老爹在天之灵,保佑你们平安康泰,也算全了我这老不中用的心意。” 这话再实在不过,天下父母都只这一个愿望,夏颜闻之动容,鼻尖一酸,反握住他们的手道:“干娘万不可心灰意冷,小武哥和我都盼着能多孝敬你呢。” 刘干娘抽噎了一气儿,锤起了小武子的胸膛哭道:“往日里你不听劝,眼下又要守三年孝,究竟要蹉跎到几时?” 小武子低着头任她捶打,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黝黑的面庞毫无神采。 三人正悲痛时,门口又走进一个人影。 何漾大步踏进屋内,眼神在三人交错的手上一扫而过,先去磕头烧纸,而后才走到刘干娘面前,轻声安慰了几句,“前厅无人陪客,就由我替上罢,小武先去把讣文写了,亲戚朋友间总得报丧。” 刘干娘此时也缓过了悲,强撑着立起,只是腿上一阵酸麻,摇摇晃晃要倒。夏颜眼疾手快扶住,何漾也伸手去搀,两人手背不经意相触,夏颜微微一愣,下一瞬间,他便面无表情松开了手,蜷起手指负在身后。 没有多余客套,何漾去前厅斟茶陪客。夏颜往庙观里去请僧众念经、放焰口,又去牙行雇了两个跑腿的粗夯。回到家时,天已擦黑,何漾正伏案写悼文,见她进来笔尖一顿,搁下笔拿剪子把烛花挑了挑,又俯首作文。小武子坐在一边,望着黑黢黢的窗外出神,夏颜受不了这一室尴尬,便卷了袖子去厨下帮忙。 斋面刚下锅,刘干娘的脸被热气蒸得红通通的,眼瞧着气色好了些。夏颜舀了一瓢水净手,接过白案擀面,面剂子捏得小小的,压平了包馅儿。 “白布先扯几尺?皂角、细盐得明日才能买了。小殓该怎么办?”夏颜也是头一回遇上这样的事儿,风俗规矩也只是道听途说,此时完全两眼一抹黑,生怕自己行事有了疏漏。 “白布每份扯四尺就够了,孝衣麻布都是现成的,不必操心这个。明日才是小殓,今夜先沐浴栉发,那淘米水留下,待会烧热了给你干爹净面擦身,”刘干娘吸溜着鼻子,抹了抹眼角的泪花继续道,“你那铺子离不得人,今儿个早些回去,不必守夜了。” “干娘,您这话就是见外了,干爹的大事,我是万不能撒手不管的,今夜无论如何也得留我来守夜。”夏颜停下了手中的活儿,望着刘干娘认真说道。 刘干娘听了这话,眼中又有了湿意,忙忍住心中酸涩,连连点头。 在碗中搁了香油和盐,叉了一箸素面,再倒满面汤,热气腾腾的斋面就端上了桌。几人都没甚胃口,匆匆吃完了饭便各忙各的。何大林年纪大了熬不了夜,刘干娘便点了灯笼,让他们父子回去。 何漾眼神微抬,余光往夏颜方向扫了扫,沉默了片刻才道:“我今夜也留下罢,送大伯最后一程。” 刘干娘有些意外,回头看了看夏颜,心思一转便又释然了,当下和何大林打了招呼,留了几个小的下来。 入夜点起了长明灯,小武子跪在前头守灯,何漾在另一边烧纸,夏颜跪在棺椁旁,轻声念起了《地藏经》,语调柔缓,抚慰着一室伤心眷顾人。 至下半夜时,风声阵阵,远处猫叫连连。夏颜揉了揉酸痛的腿脚,盘坐在藤席上,倚靠墙壁昏昏欲睡,也不知过了多久,眼前一黑沉入梦乡。 身后冰冷的墙壁骤然间变得温热暖和,头颈肩也有了支撑,夏颜喃喃几句,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沉沉睡去。 翌日鸡鸣时分,夏颜睁开沉重的眼皮,见到晨风中摇摇欲灭的油灯,方才回想起正身处在刘家。赶忙起身往灯台里添了香油,身上的被衾滑落,夏颜顿住了手,脸上渐渐有了羞意。 信誓旦旦要守夜,结果却酣睡到天明,她赶紧把被衾叠好收进箱笼,抿了抿头发简单梳了个发髻。小武正在院里打水劈柴,何漾也不见了踪影。 夏颜立在院门口,望着小武子忙碌的背影,轻轻唤了一声:“小武哥。” 这还是他归家后,两人说的第一句话。小武子脊背一挺,抓在手中的水桶微微晃着,他没有回过头,只淡淡嗯了一声,便又忙活起手上的事情。 夏颜也不再多言,打了冷水简单洗漱完,便回屋守灵去了。既然他觉得别扭,两人还是少相处为妙。 不到辰时,便陆续有客上门吊唁,夏颜穿着麻布孝衣,同客人一一磕头回礼。 此后一连几日,何漾也没再露面。到头七那日,僧众们上香点灯,拜忏施食,他才匆匆赶来,还穿着官服,连常服也没来得及换,和亲朋匆匆打了招呼,便乘轿去路祭了。 小武子和夏颜,分作孝子孝女扶灵出殡,刘干娘在后头哭得肝肠寸断,夏颜歪头看了看小武的侧颜,只见他始终蹙着眉,并未流泪,待感知到一旁的目光,才回过头来,直愣愣望着夏颜。而后鬼使神差般,伸出手握住了她的。 夏颜知他心中悲恸,反而哭不出来了,不由握紧了他的手,安慰般扯了扯嘴角。 路旁一顶青轿内,何漾眯着眼,正巧撞见了这一幕,他重重坐回轿仓,紧抿着唇闭了闭眼。 刘老爹卧病多年,家中请医问药耗费不少,小武子有些积蓄也全都填到了这次丧事里,光是夏颜私下填补的,就不亚于五十两,还有从其他亲朋手里凑来的,少说也有三十多两的外债。 刘干娘日夜煎熬,想把祖上的田地卖了还债,夏颜得知后匆匆赶来制止她,可刘干娘说什么也不肯收下她的钱。 “干娘,这点家底是干爹留下的,你就是留点念想,也不该卖了,更何况将来养老,总该留些本钱,小武哥大事没办,再没了田地,还能说到什么好人家。这些钱就当作是我借给你的,将来再慢慢还罢。” 嘴皮子磨了半天,刘干娘才歇了卖地的念头,小武子送夏颜出门,走了半截道,才嗫喏道了一声谢。 夏颜听他终于肯对自己说话了,心中总算松快了些,她朝小武子笑道:“小武哥,往后咱们守着干娘,好好过日子罢,总归是一家人,我是真把你当亲哥哥看的。” 小武子嘴唇动了动,垂下眼点点头,夏颜笑颜如花,脚下也轻松了许多,往前跑了两步,对还留在原地的小武子挥了挥手,拐了个弯便不见了踪影。 生活恢复了平静,欢颜的生意也蒸蒸日上,如今在商场里,夏颜的名头也渐渐传扬开了,凌州城里的各大小商号,凡是提到夏颜这号人物,也都是竖大拇指称赞不已的。 这一日夏颜正同染坊伙计们商量新颜色,就听闻外面一通嘈杂,铺子里两个伙计吓得魂飞魄散,磕磕绊绊跑过来大呼道:“东家不得了了,外面来了群凶煞打手,把咱铺子里砸了个人仰马翻!” 第69章 前奏 欢颜成衣铺里,衣架子被推得东倒西歪,衣裙配饰散落一地,门口围了一群看客指指点点。伙计们都是女子,甫一见这阵仗,俱都吓得飞奔至二楼躲祸。 夏颜提着裙摆匆匆赶到时,只见地上一片狼藉,捣乱之人却已不见踪影,看来这些人来去匆匆,砸了就跑,并不敢久留。夏颜拨开人群追出去,只见远远几个十七八岁的少年,俱都蒙着脸,嬉闹着奔跑而过,手里还抓着几身衣裳招摇过市。 看这情景不像是仇家来寻,倒像是几个不懂事的混混找茬,夏颜凝眉注目着,对着墙角处的小乞儿丢了一角银子,吩咐道:“你去替我盯着那几人,看他们最终于何处落脚,若是办成了这事儿,再来我这儿领赏。” 小乞丐掂了掂沉甸甸的银子,乐得合不拢嘴,后退着连连作揖,掉过头一个箭步追了出去。 夏颜回到店内,见外头依旧围了些人看热闹,便吩咐伙计们关门歇业,又把看店的雇员们叫到近前询问了一番。 “这些人忒霸道了,进来二话不说便砸抢,嘴里念叨着甚么‘看你还敢欺负俺家姐’,当时人心惶惶,也听不真切。”小伙计苦着脸,唯唯诺诺答道。 夏颜绞尽脑汁也记不起最近得罪了何人,只是今日匆匆一瞥那些人的穿戴,并不像是贼寇,倒有些像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富家子弟,沉吟良久便道:“明日你随我一同去报官,其他人先把铺子收拾干净,照常营业,不必惊慌,我会雇几个壮汉来照看。” 夏颜简单吩咐了两句,便急忙往刘家赶去,小武子告了丁忧,正闲赋在家,夏颜便同他说了今日之事,他一听立即就炸了毛,要问个明白去拿人,夏颜只好耐着性子安抚道:“眼下正是毫无头绪,要拿人也没处找去,你先替我寻几个好身手,我这铺子也确实少个男人支撑。” 小武子听她说完这话,不由息了声响,偷偷打量了她两眼,默默点头应了。 夏颜办完这件事,犹觉不放心,回到街面上,拜访了几家相邻的店铺,一一询问情况,正从对门的茶叶铺出来,就瞧见早先使了银子的小乞儿在门口候着。此时大门紧闭,他不得进去,只抻着头望门缝里巴望。 “你把消息带来了?”夏颜立在他身后,突然出声问道,直吓得他一个激灵坐到地上。 待小乞儿认清了人,大口喘气儿道:“东家娘子何苦作弄我?我今儿可是替你跑断了腿呢。” 夏颜知他是来邀功,又赏了几个大子儿出去,指了指旁边的酒楼道:“若是你回的明白,我请你吃油泼鸡。” 小乞儿馋地直咽唾沫,急急说道:“这几个泼猴,最后入了城西桂花巷,清水脊两头翘起的那家。” 夏颜猛然瞪大了双眼,吃惊道:“果真是桂花巷?” “再不能够骗您!他家的小门楼上砌的是花草砖,我来回瞅了十多遍,准没错儿!” 夏颜捏紧了双手,陷入苦恼之中。若是这一家的话,眼下可不能报官抓人。 这是方岱川的外室家,而目前,她正在同方家商谈的几项生意,若是谈拢了,自家的资产能跃上两个台阶。 可夏颜始终想不明白方家姨娘为何会突然发难,先前她倒是来定过几件衣裳,后因广阳王妃的急召而往后推迟了,夏颜能想到的唯一缘由便是这个,可她早先就派人去打了招呼,方家也犯不着为这等小事难为人。 这件事少不得要自己出面弄清楚了,她回到空间里,熬夜把方姨娘的几件华服收了尾,又郑重写了全红帖,注明过午前去拜访,托人一早便送了过去。 拖了大半个时辰,送帖的伙计大汗淋漓跑回来,望着夏颜连连摇头道:“让我在外头立了半个时辰,连杯热水都无,他家门子才懒洋洋出来回说奶奶不见客。” 这就是明摆着甩脸子了?夏颜不禁也动了怒,这个姨奶奶不过是草莽出生,在方岱川面前有些体面,就敢这样轻狂?可又不禁让她深思,这究竟是姨娘自己的意思,还是方家的授意? 夏颜聚精会神思考着,眼下还是要弄清方岱川是何意,还有自家究竟为何会与人交恶。 夏颜趴在交叠的手臂上,额前的碎发垂下,贴在白嫩嫩的脸上。何漾轻轻走进店内,盯着她的侧影静静看了片刻,垂下眼走至近前,屈指敲了敲柜台面。 夏颜回过神,睁大了双眼愣愣望着他,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听闻你这儿出了乱子?”他环顾四周,见了墙上几只斑驳的脚印,皱眉道,“为何不来报官?” “不过是些小岔子,我应付得来,不必劳烦大人忧心。”夏颜木然答道,她此时望着何漾的脸,心中还有隐隐抽痛之感,只有说着冷冰冰的话,才能真切提醒着她今时不同往日了,何漾是危险的漩涡,她必须时刻和他划清界限。 何漾眼神微闪,一双黑眸深深望着她,近乎无声说道:“我们一定要这般生分?” “我不再是何家女儿,也不会是何家儿媳,不然你觉着我们该如何自处?互不往来,难道不是最好的法子?”夏颜咬了咬唇,颇为疲惫道。 话音未落,就见小武子带着个壮汉入了店内,见了他二人这情状,便目视斜方瓮声瓮气道:“我带了人来替你看店,你要怎么安置?” 夏颜立刻对这个汉子露出了笑颜,客气道:“我这儿姑娘居多,就委屈兄弟暂住隔壁小楼,我在那儿赁了一间屋子,若有不便之处,尽管提出来,我定替您办周全。” 小武子目光在他二人之间打了个转儿,便领人出去了,夏颜收回了目光,脸上还带着笑意。何漾见了,顿觉刺眼,自嘲地笑了起来:“也对,如今你有了新家,也不必顾念旧情了。” 夏颜被这话刺得心中一痛,望着何漾的眼神也冷了下来:“若是这般想法能让你松快些,那就悉听尊便。” 何漾捏了捏拳头,几乎要转身离开之时,又逼得自己深吸一口气,放软了语调道:“昨日之事,没那般简单,恐是有心人利用,你往后行事多加小心。” 夏颜在他再次转回目光之前别开了脸,盯着自己指甲上的小白点轻轻嗯了一声。 何漾的眼神在她脸上胶着了片刻,紧握的双拳散开又握紧,神色冷清道:“在我未查明事情真相之前,不可轻举妄动,你可知我的意思?” 只是这回却没再得到夏颜的回应,想要再说几句又觉多余,只得忍着气离开了。 夏颜逼迫自己不再回忆何漾看她的目光,拿出算盘拨开,将账目重新盘了一遍,这时招娣拿着一张单帖走了进来,递给夏颜道:“方老板亲自设席,请您去赴宴呢。” 夏颜拨算盘的手指一顿,接过帖子仔细瞧了一遍,确实是方岱川亲笔,便思索着该不该赴约。 目前看来,自家与方岱川并无利益冲突,昨日之事不像是他的手笔,且以他的品性气度,断不会使出这等上不得台盘的手段,夏颜猜测这多半还是女人间的挑衅。 那么今日下帖宴请,就是赔罪的意思了?夏颜无意识地拨着算盘珠子,脑子飞快转了起来,为保全自身安全,她决定还是多带两人去赴约。 “招娣,明日你同我一道去,方岱川的席面上,女宾不必饮酒,君子谦谦,细致周到,你不用担心。不过以防外一,我们还是把小武哥叫上。”夏颜把账本合上,揉着手指轻声说道。 招娣听说能随同赴宴,并且还是方岱川亲自设的宴席,不禁有些兴奋,毕竟方儒商的名头,在凌州商界可是如雷贯耳的存在。 心中虽高兴,可她到底稳重些,也没乐得忘了形,眼睛亮闪闪地应下了。又想起昨日那场风波,正了正颜色问道:“东家,昨日之事难道是丽尚坊搞的鬼?” “多半是,咱们以不变应万变,万事警醒些。”夏颜紧紧捏着算盘,神色肃穆说道,她隐隐有种预感,这场战争,恐怕已经悄悄打响了。 招娣气得拍了一掌桌面,咬牙切齿道:“每回都让她们压制住,着实咽不下这口气!” “平日里万事都能忍得,怎么这会儿跳脚了?”夏颜好笑地点了点她的额头,打趣了两句,接着又冷下了脸色,望着远方轻声道,“放心罢,她们得意不了多久了,万事具备,只欠东风。” 最后一颗算盘珠子归于原位,发出了清脆的声响。 景福斋二楼包间里,掐丝珐琅香炉里飘出了袅袅香气。 方岱川一身直裰常服微微起皱,临窗而坐,极目远眺。待见到远方一辆红顶马车缓缓驶来之时,双眸之中露出了一丝笑意。 他整了整衣衫,站起身往门口走去,行至门槛边,又回头轻轻一瞥,原本坐在红木椅上妍丽妇人也不情不愿站起了身,碎步轻移走至他的身后,伏小做低状。 夏颜随着小二缓缓上楼,刚露出头脸,就见着方岱川迎在门口,不禁笑着一叠声打招呼。 招娣和小武子跟在后头,两人都是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人物,不禁互换了个眼神,眉头高挑。 “夏老板赏脸,方某不胜荣幸,略施薄席,还请笑纳。”他亲自为夏颜等人推椅迎座,而后对小二打了个手势,示意走菜。 夏颜也跟着说了两句客套话,便把兴趣都放在了他身后的女子身上,此人正是方岱川的姨娘,瞿氏。 第70章 处 瞿氏是方岱川二房,方家下人们都称她二奶奶,如今年方双十,精明干练,平日里替方岱川打理一些产业,因此很有些体面,方岱川寻常应酬交际,偶尔也会带上她。 这位姨奶奶虽大字不识一个,可一张好钢口能说会道,连说文的相公也辩她不过。其父当年落草为寇,在民间很是搅出了些乱子,后来朝廷招安,阖家归顺,这身世便也洗白了。 方岱川如今膝下只有一子,便是这瞿姨娘的珠胎。 夏颜奉席落座,对面瞿氏则一脸冷漠。见此情景,夏颜也不先开口,只是饶有兴致观赏着自己的指尖,等着对方先出声。 方岱川到底老练,知道这两个女人互不对盘,便先自家敬了一杯酒,倾杯致意,和颜悦色道:“今日请夏老板赏脸,一是惊闻昨日夏老板受惊,全因贱内不识大体,扰了您清静,令方某万分不安。二是不日你我两家将风雨同舟,更该守望相助才是。” 以方家的地位,这话就是极给夏颜体面了。方家月前和离罗国官僚接洽,取得了一笔替王室定制宫装的生意,通观凌州各家名手,谁也抵不过夏颜的手艺,自然这笔生意就落到了她的头上,因此两家走动也日渐频繁。 这笔生意赚钱还在其次,最重要的是能打通海运脉络,往后自家往离罗国销货,也更加便利些。夏颜当然不会放过这次机会,像昨日那般插曲,她完全没放在心上。 “虽不知二奶奶为何厌烦,可这一杯酒是我该敬二位的。昨日之事,权当误会,今后我们两家不计前嫌,通力合作,定能开辟一番新局面。”夏颜也将手中酒水一饮而尽,覆杯不滴。 “不过是些捕风捉影之言,夏老板完全不必放在心上。”方岱川不欲多说,夏颜便也不再追问,瞿氏至始至终话不多言,与她以往行事大不相符,但也不再冰冷相待,席间传杯换盏,也算吃得尽兴。 瞿氏无足轻重,方岱川的态度才是夏颜所在意的,既然这位掌门人极力从中周旋,夏颜便也放心了。 他们所在的这个包间是个敞厅,另一头还有一桌席面,中间用一扇四页移门相隔。因先前对面无人,移门便敞开着,这时小二进来打了歉,说另一桌也定了出去,便要进来关门隔开两室。 当移门关上半扇时,夏颜瞥见另一间进来两人,打头的正是何漾。 夏颜夹菜的手愣在半空,方岱川注意到这细小动作,顺势望去,也见到了何漾的身影,立刻吩咐小二道:“且慢!” 何漾原本正凝神想事,听见这声唤,抬了头一眼就瞧见了对面的夏颜,两人四目相接,都有些诧异。 他很快反应过来,若无其事与方岱川拱手互拜,后者更是欣喜,微眯的眼角隐隐生成些细纹。 另一端,许久不见的田泼皮也探出了脑袋,见着了在座各位,嘿地一声叫出来,“何大人,我说甚么来着?这事儿无需我操心,这不两家就自己和解了么,”他从缝隙中挤了出来,走到瞿氏跟前,腆着脸笑道,“姑奶奶,几日不见,您更富态了啊。” 瞿氏确实有些发福,田泼皮敢这般说,可见二人关系不一般。田泼皮在道上浸淫多年,瞿氏也有些暗背景,是以两人相熟也不意外。瞿氏见了他,才真正露出了笑颜,指着他的鼻尖道:“田老三,你胆子倒是肥了啊!” 既然相熟,两拨人便并作一桌,在田泼皮插科打诨下,气氛轻松了不少。 席毕饮茶,又聊了些闲散趣事。田泼皮因有了醉意,说话也越来越放肆了,刚说完荤段子,又赞起招娣的相貌来。这下让本就拘束的招娣顿时红了脸,小武子恶狠狠瞪了他一眼,转头望向夏颜。 夏颜原本对这些场面并不在意,可他到底轻薄了自己人,当下心中便有些不快,脸上也带出了些意思。 瞿氏接到方岱川的眼神,装模作样念起家中幼子来,方岱川便借机散了宴席,先把田泼皮架走了。 临行前,他又走到何漾跟前,从袖袋中抽出一管纸卷,递到他手上道:“这是大人遗留在寒舍之物,原本打算交与夏小娘保管,如今思来想去,还是物归原主为好。” 方岱川看了他二人一眼,神色不明离开了。 小武子惹了一肚子气,重重捶了下桌面,他转头见天色渐晚,兀自去取了夏颜的风兜,立在门边硬邦邦道:“我送你回去罢。” 夏颜见招娣还有些不自在,心里着实有些过意不去,握住招娣的手道:“今日委屈了你,莫要放在心上,明日你歇息一天,去望望爹娘罢。” 招娣咬着唇点了点头,两人相扶立起时,何漾突然抓住了她的胳膊道:“你等等,我有话同你说。”他又走到小武子身边,抽走了他手中的兜帽,望着他的眼睛字字清楚道:“不必劳烦你了,我亲自送她回去。” 小武子犹在气头上,一把抓住了何漾的衣襟,咬牙切齿道:“看看你都招惹了些甚么人,敢这样给她委屈受,我怎可能把她交给你!” 何漾冷冷望着他,单手捏住他的手腕,用力点住了某个穴位,疼得小武子迅速松开了手。 “我与她之间,你插不了足,莫要自寻烦恼!”何漾疾言厉色说完这句,便不再看小武子,走回夏颜身边,拉着她急速往门外走去。 夏颜怕他二人计较起来,当下也不反抗,同小武子打了个眼神安慰,便顺着何漾的力道走了。 何漾也未行远,拉着她下楼,闯入了另一间空无一人的包厅,转身把门栓落下,室内顿时陷入一片黑暗。 夏颜能感觉到何漾正一步步朝她走来,她不禁往后退去,撞到了桌椅,发出刺耳的声音。 何漾脚步微顿,转过方向与夏颜擦身而过,窗户被打开,一室清辉洒落下来,视线也更清晰了些。他就着月光把方才的纸卷展开,一张仕女小像露了出来,夏颜眼尖,立马认出这张画上的人便是自己。 何漾把画仔细收叠好,指尖无意识敲起了窗框,声音轻轻浅浅,是这满室里唯一的动静。微弱的月光将他朦胧罩住,夏颜立在身后,只觉这一刻,他的背影有些孤寂。 “这张画早先夹在《山堂肆考》里,我阅完还给方岱川时,画也流落了出去,让瞿氏发现,便猜度你同方岱川有私情,”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终只化作一丝叹息,“对不住,是我连累了你。” 夏颜此时倒不在意瞿氏如何,只想到他每日对着画像睹物思人,心中便隐隐作痛,她抱住了自己的胳膊,缓缓坐到椅子上,轻声道:“你这又是何苦。” 何漾敲击的手指停下,双手紧紧握住窗框,弯下了脊背,闷头深吸一口气,继续平静叙述道:“田泼皮打听到些事情,据说是从你铺子里传出些流言蜚语,暗示方岱川幼子非他亲生,瞿氏更是为了这件事恼的。” “这话可是污蔑,我铺子里再没人传这些闲言琐事的。”夏颜有些恼怒道,脸上也因激动泛出了一丝红晕。 “那便是有人嫁祸,我会替你查明的。”何漾转过身子靠在墙上,望着夏颜低声说道。 “还查甚么,准是丽尚坊的手段。”夏颜有些烦躁地挥了挥手,又想起何漾同晚晴的关系,歪过头低垂了眼睫。 何漾的嘴角几不可见勾起,眼神渐渐柔和下来,仿佛沉溺在一片漩涡之中。 夏颜感受到他灼人的目光,更加不愿直视,干脆背过身去,双目只盯着桌脚边一条斜斜的月光线。 而后一个高大的黑影笼罩下来,月亮钻进了云层里,室内顿时一片暗黑,夏颜落入进一个温暖的怀抱。 何漾的下巴贴在她的头顶,双手渐渐收拢,连呼吸也变得小心翼翼,如自言自语般呢喃道:“阿颜,你这性子啊……” 在何漾抱住她的那一刻,夏颜的心跳便如打鼓般躁动,她极力平复着呼吸,不想让对方发现自己的异常。何漾的呼吸也渐渐加深,他的胸膛贴在夏颜的背上,已分不清谁的心跳更快些。 “我……”何漾只说了一声,便觉口干舌燥,手心也渐渐有了汗意。 “客官,梅花厅无人,您先入内小憩片刻。”门外传来了店小二洪亮的嗓音,夏颜能明显感觉到背后的身子一僵,两人都屏住了呼吸。 木门被推了一下,因落了栓没打开,小二在外头“咦”了一声。又试了几回,依旧无法推开,小二只得陪笑道:“对不住了客官,您再移步楼上罢,这门怕是卡住了,明月厅外头有棵海棠,眼下正是赏花好时节,您这般雅人莫不能辜负良辰美景不是?” 小二嘴里说着奉承话,带着人渐行渐远了,夏颜僵着身子,听闻外头没有响动了,才用力推了何漾一把。 第71章 遇险 三司会审凌州战船腐蠹一案,判了主犯雷贵斩秋后,其族抄家发配,永不入良。至此,盘踞在凌州城内数百年的世家大族,一夕之间荡然无存。 可牵扯甚深的广阳王府却毫发无伤,究其缘由,只因离罗国日前来求娶京中贵女,而和亲之人正是广阳王胞妹永宁郡主,如今已加封公主爵。 和亲仪队从京城行往凌州,于芦河渡口乘高帆大船远赴西洋。 凌州是公主幼年生长之地,乡情自不消多说,凌州官商百姓也都纷纷上呈宝物添妆,略表心意。公主更是钦点了丽尚坊为其定制一百二十套四季衣裳,这份殊荣,独此一份,其余几大商铺也只有羡慕赞叹的份儿。 一时间,丽尚坊繁花似锦,风头无两。 而偏偏在此之际,供货多年的织云坊却突然转手卖入丽尚坊名下,白老板数十年心血毁于一旦。 “这个晚晴果然有些手段,吞下了最大布庄,往后行商就更加便宜了。”夏颜斟了一小盅茶水,放在鼻尖细嗅,清香扑面,心旷神怡。 丽尚坊行事手段有些仿照欢颜的影子,同样是开辟货源,夏颜选择自设作坊,而丽尚坊则更加夸诞粗暴,梅廉对此不屑一顾道:“回回都是把人往绝境里逼,也太狠厉了些。” 夏颜听了这话不置可否,低下头微微一笑。 梅廉又叹了回丽尚坊不好对付,又说起了自家事,“我这儿已算是小心行事了,却仍然让她察觉了蛛丝马迹,好在家叔的党羽已让我剪了秃噜,她也探听不到甚么事了。对了,你可听说,白老板的公子患了……病,恐怕也是跟兰馨坊脱不了干系。” 夏颜不是那无知少女,见梅廉语焉不详,也猜到了白公子患的是何种病了。只是这些事不是一个少女能毫无顾忌讨论的,当下也只装作听不懂,不接这话头,只默默品茶。 梅廉也觉着说这些话有些唐突了,便说起了轻松话题,不知不觉间又聊到了何漾身上。 “妹子,何兄弟果然高妙,如今我这教坊有他扶持,更是蒸蒸日上。只是近日来他愁眉不展,问了他也不肯透露一毫,依我看,多半还是你这丫头闹的。”梅廉和他二人接触都多,是以对他们之间的情愫也略知一二。 夏颜听了这话,沉默不语,把腕上的香串转了几圈,轻语道:“大哥,我也不瞒你,我虽对他有意,可终究不是良人,明知将来幸苦,为何还硬凑在一起。” “为情所困最是磨人,若是真能如你所言,分得那般清楚也罢了,”梅廉眉宇间也有了一丝忧愁,他望着窗外闪烁其词道,“奈何情之所至,心不由己。” 梅廉是有家室的,谈吐中也听他提过几回,只是这位嫂子体弱多病,不能操持家事,因此夏颜一直没见过。听方才他的话,倒有些幽情之意,夏颜心下暗自纳罕。 不过他二人向来极少谈论风月,因此这话题也就一揭而过,夏颜说完了陆上营生,又提到海运上来:“听闻你曾出过海?我倒有些事情问你,离罗国风土人情如何,可算富裕繁华?近日我接了一笔单子,是专为离罗贵族定制的。” “虽比不得我华夏,可也算富裕之州,其盛产金银珍珠,得天独厚。不过离罗大陆也不止有这一国,四周还散着诸多小国,俱是些蛮荒之地,不足为道。” 听梅廉这番说道,似乎那里金银矿产丰富,可生产力低下,以往这里的丝绸茶叶在那边的销量极好,如今更是渐渐有了商贩来进成衣贩卖,听闻离罗贵族挥金如土,只求中原产物,如此一来,那倒真是个赚钱的好去处。 正说着话,招娣在外轻叩门扉,也不入内,只隔在门外头说:“东家,苏府递了帖子来。” 夏颜听了这话很是诧异,苏敬文向来来去自如,是极少正儿八经下帖子的,可见是有了甚么大事,便唤她递进来。招娣在外停顿了片刻,才入内奉送,夏颜展开帖子一瞧,原来是雷彩琴生女了。 夏颜同苏府女眷关系寻常,也不时常来往,可既然人家特来报喜了,备份礼送去也是应该的。于是她亲自挑了全套小衫,合一床绣金百家被,托人带了过去。雷彩琴眼下正坐月子,怕是并不想看见她。毕竟母族覆灭,这样的打击换作是谁都难以承受的。 梅廉谈完事,便要告辞,夏颜就让招娣送他一程。 屋内静下来后,她便把几块织锦缎子分类造册,两刻钟过去,她见外头起了风,便前去关窗。刚行至窗口,就见院子后头的矮树林里,梅廉正拉着招娣的手说话,而招娣则背着身子,看不清脸上神情。 夏颜愣愣看了半晌,才觉这般窥私不好,便轻轻合上了窗页,不再去管他二人如何。 情之一事,当局者迷。 眼下她也管不了别人情思了,只能竭尽全力守护自己的心。 苏敬文刚得了孩子没半日,便匆匆跑到夏颜这儿来絮叨。夏颜皱着眉头接待了他,心中隐隐生出一丝不安。这几日他来得愈发频繁了,话也日渐露骨,原本对此还不以为意的夏颜,此时也觉得一个头两个大。 “颜妹妹,你来做我家囡囡姨母可好?”苏敬文翘起了腿,弯起一双亮晶晶的眼睛,腆着脸说道。 夏颜对他向来是没有好颜色的,奈何这家伙皮厚,被刺了头也不恼,仍就是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实在无法,便只好把何漾搬抬出来了。 “过两日我同大郎一齐去看望少奶奶可好?洗三那日可要人?”夏颜笑眯眯望着他,万分诚恳地说。 苏敬文原本笑意盈盈的脸冻住了,眼珠子不住转着,支支吾吾道:“内子此时不便见客呢,还是等出了月子罢。” 果然雷彩琴不待见他们,从苏敬文的表情看来,她怕是恨死了何漾。只是说完了先头那句,苏敬文心里犹不是滋味儿,小声嘀咕了一句:“又非真兄妹,作甚天天捆在一起。” 这话倒是冤枉他们了,如今各自为家,他们见面的时间大大减少了。自打上回夏颜跳窗离去,就再也没见过一面,只是外头常有些风言风语传出,都是同晚晴相关的,夏颜心绪烦乱,也不想细听。 为了打发苏敬文,夏颜谎称自己还有应酬,便亲自送他出门,见他往东走,自己就往西行,才总算甩掉了这个狗皮膏药。 道两旁野草抽了条,偶尔窜出一两只老花猫。日头渐热了,正是闹猫儿的时候,远处总会传来如婴儿啼哭般的猫叫声。 夏颜被这声音弄得心烦意乱,加快了脚步往前行,拐过一道残垣,便到了自己常来散步的一处林子,这里虽破败荒芜,但人烟罕至,鸟语花香,是静心休闲的好地方,自打夏颜无意中发现这处宝地,便时常过来静坐。 刚寻了一块大石坐下,突然眼前一黑,脑袋从后头被罩上了一只麻袋。 夏颜惊出一声冷汗,刚要大声呼救,一把尖刃抵到了她的腰间,脑后传来一声粗糙嗓音:“不想血溅当场,就老实些!” 听口音不像本地人士,夏颜感受到尖刺般疼痛,也不敢扭动反抗了,只得软言软语道:“好汉手下留情,若是为财,一切好说。” 这人在后头轻笑一声,用力戳了一把,直逼得夏颜站起身蹒跚前行。不多会儿,夏颜感到自己被塞进了一只大箱子中,一阵香气袭来,顿觉头脑昏沉,很快便失去了意识。 也不知过了多久,只听一阵猫叫传来,夏颜睁开了迷糊惺忪的眼。 一轮明月高高挂在空中,树枝被微风吹得摇摇晃晃,屋顶塌了一半,杂草支出藤蔓,挡住了几颗亮星。 夏颜只觉喉咙如火烤般干燥,她舔了舔嘴唇,连舌头都是干涩涩的。手腕背部火辣辣的疼痛顿时惊醒了她,一骨碌爬坐起,牵扯到腕间的伤口,顿时疼得眼泪要掉下来。 夏颜就着月色,将手背翻转过来,腕间一块触目惊醒的伤口吓得她寒毛耸立。原本刺着缝纫机纹身的地方,此时一片猩红,竟被人生生剥去了一块皮!虽只有两块指甲盖大小,可依旧钻心疼痛! 夏颜捂住了唇,逼迫自己不要惊叫出来。荒郊野岭、破旧小屋、剥皮剜肉,这情景已经超脱了她所经历过的一切,此时她心中有种近乎崩溃的恐惧。 万籁寂静下,她闭上眼睛不断给自己催眠,强迫拉回崩溃边缘的神智。她先查看了自己身体,好在除了手腕并无其他伤口,衣衫也依旧完好,这让她又稍微定了定心神。 先前一直沉浸在恐惧中,倒忽略了四周环境,夏颜抬头一打量,骤然见到了暗处一个人影,立即忍不住尖叫出声。 那人随手抓了一把土块砸过来,力道如雷,急如闪电,很明显是在警告她闭嘴。 夏颜紧紧捂着唇,不敢发出一丝声响,她很怕遇上心态扭曲的贼人,而不刺激对方才是最明智的做法,于是两人就这般静静僵持着。不多会儿远处传来狗吠声,像是在几里之外,夏颜迅速转动脑筋,看来这里并非荒无人烟,若是自己能逃出的话,跑上几里地应该就能碰上人家了。 暗处的人影虽坐着,瞧上去却身形高大,身手也快,自己一个弱质女流,恐怕不好脱身。 就在她绞尽脑汁思考对策时,门外渐渐传来了马嘶声。 马蹄声定,一只颀长身影翻身下马,月光透过枝桠间落下,照亮了星星点点。 何漾俊美的脸庞在清辉中显现,冰冷的眼眸中仿佛笼罩了一层寒霜。 第72章 夜谈 暗中人影听见马鸣声,登时冲到夏颜身后,反剪了她的双手,负在背上,弹指之间就将她制约住了。 夏颜腕部的伤口被撕扯开来,顿时一阵剧痛钻心,禁不住闷叫了一声。 何漾听见这声痛呼,眉头一跳霎时冲进屋内,快手从腰间拔出匕首,往歹人方向刺去。 待还有几尺远时又生生刹住了脚步,一双寒目仿佛结了冰。一根尖刀冰冷冷抵住了夏颜的脖颈,她尽量向后靠去,刺痛的触感在惶恐中放大了十倍。 “住手!”何漾怒喝。 “交物!”歹人冷哼。 何漾无声握紧匕首,凝视着对方的眼神坚定又冷峻,将胸前一节盘扣系带解下,从身后拽出一件包袱,包袱里的物件露了出来,是一只胳膊粗的铁铸圆筒,上头雕刻着奇异的纹路。 “先放人!” “你没得选!”歹人嗤笑一声,抓住夏颜的头发狠狠拽去,逼迫她仰起头,尖刃又往前顶了一毫。 夏颜凝神静气,全副精神都放在脖颈处的痛感,若是再往前逼近一分,她就必须躲到空间里去了,先保命要紧,也顾不上凭空消失会引发怎样的后果了。 “你妹妹阿茹娜久病在床,咳疾顽固,方子里必不可少的药引子只有凌州才有,你若不想将来遍寻不到这一味药,就尽管放肆试试!放人!”何漾把手中的物件用力抛掷到门外去,滚了一尺多远钻进了草丛里。 歹人听了何漾所言,喘气声又重又急,显然是被气狠了,可他依旧沉默着,顶了夏颜一记,把她往门口逼。何漾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们,也跟着往后退去。 待出了门,三人立于一块空地,与另一边的草丛形成三角线时,何漾便停下步伐,凛凛等待着。 歹徒四下张望着,眼神直勾勾望着草地里的铁筒,判断了形势,立即一把推开了夏颜,往旁边一扑抓住了草丛里的包袱,箭一般窜到马边,蹬脚跃上了马背,往后方跑去。 夏颜一个踉跄跌倒在地,何漾上前两步一把抱住,托住她的脑袋紧紧搂在怀中,脸颊贴上了她的额头。 另一边歹人骑马跑了丈远,路边乍然冒出一个人影,一刀砍在了马腿上,马儿吃痛摔了前蹄,马背上的人也跟着滚落下来。刹那间传开了刀剑碰撞的声音,两个身影在黑暗中缠斗起来。 歹人也不欲纠缠,几招回合下来,逮住了空当儿撒腿便逃,另一身影紧追其后,不过一盏茶功夫,两个黑影都淹没进黑暗中,越奔越远。 即使已经得救,夏颜仍有种失真感,后怕像潮水般涌来,她蜷缩在何漾怀里,一动也不敢动。 何漾轻抚着她的后背,细密密的轻吻落在她的发丝和额头上,两人无声相拥,在黑风阵阵中互相安慰着。 不远处倒在地上的骏马发出痛苦的嘶鸣,这声音让夏颜的理智渐渐回笼,她在何漾怀中动了动,缓缓抬起了双眸。何漾定定望着她,将她脸颊边散乱的发丝往后拂去,低下头相抵额头,闭起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释放着心中的恐惧。 而后他缓缓睁开眼,小心翼翼地执起了她的手腕,轻轻吹拂着伤口,而后托着她站起了身,往马匹方向走去。 马鞍旁的囊袋里,有他带来的药粉,他取出一只水囊,先替她清洗了伤口,再将药粉细细洒在伤口处。 “可还有哪儿受伤了?”他温柔问道。 夏颜这才感到脖子上也有刺辣辣的痛感,估计方才慌乱中被尖刃刺伤了皮肉,便把头仰起轻声道:“这里也疼。” 何漾低下头,替她处理起颈间的伤口,指尖轻触细腻的肌肤,酥酥麻麻的微痒传遍全身,夏颜敏感地蜷起了脚尖。 “走罢,这里离城门太远,今夜先找一处落脚的地方。”何漾将手上的马腿也包扎好,拍着马脖子拉开缰绳,白马嘶鸣着站起来,一瘸一拐地往前走去。 何漾往前蹲下身子,回首对夏颜道:“上来,我背你走。” 夏颜摇摇头,刚要说上两句,却一瞬间披散了头发,银簪子也掉落在地,磕到了石头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这情景让夏颜有一丝尴尬,眼下没有镜子,她看不清自己的模样。可也能想象出自己披头散发的狼狈样子,她迅速低下头,把发丝抿好,随意挽了个髻。 整理好仪容,便故作轻松般耸了耸肩,跟着马步小跑起来,与何漾擦肩而过时招了招手道:“快些跟上罢,咱们这样走得更快些。” 见她这会儿又生龙活虎了,全然不见方才的惊慌失措,何漾不禁失笑起来,摇摇头跟上了她的步伐。 夜色如墨,繁星点点。田埂间的小□□稀稀拉拉叫唤几声,又被一阵马蹄声惊得四下逃窜。 他们在一处农舍前停住脚步,何漾上前叩门,与主人交涉,夏颜此刻梳着妇人头,农家还当他二人是夫妻,便让了一间屋舍出来。 屋子里有股霉味,炕上铺了稻草,被褥子硬邦邦的,房梁上有耗子发出悉悉簌簌声响。 夏颜拧了手巾清洗手脸,何漾在一边整理物件,他取出一只小瓷盒子,揭开盖拿出一根红手串递给夏颜,这原本是戴在她手上的,不知何时被歹徒褪下了,而盒子的另一端,还放着一小块人皮,正是夏颜手腕上被剥下来的那一块。 夏颜见了汗毛直竖,胃里也颇不舒服。她摆了摆手不肯接过珠串,捂着胸口干咽唾沫,“那人就是把这两样东西送到你那儿去的?” 何漾低声应了,盯着那块纹身愣愣出神,轻叹了口气,又把盖子合上塞回了布包中。 “这东西还留着作甚,趁早丢了罢。”夏颜把伸出手去,要夺过盒子,却被何漾出手挡住了。 “这是你身上的东西,怎可随意丢弃,尤其是这图纹,定是意义非凡罢,”何漾转过身子,就着夏颜的洗脸水抹了把脸,擦拭着双手缓缓道,“你那机子,怕也不是汤大家所制罢。” 夏颜没料到他会骤然提起这件事,愣在原地不知如何接话。好在他并未刨根问底,仿佛只是随口一说,把水盆端出去倒了,回屋便熄了灯,执着夏颜的手往炕边走去。 夏颜立在炕边,心中交战了一番,又实在不忍心让他睡在地上,便和衣倒进了草褥子里。何漾也顺势睡下,铺展了被褥盖住两人,便合眼睡了。 夏颜见他确实没了动静,便也翻身对着墙出神。 万籁寂静,屋子里总有些细微响声格外清晰。窗框上有乌黑的虫子爬过,耗子也跑出来找食,夏颜听说饿极的老鼠会咬人,不禁往后缩了缩。 腰上突然一沉,何漾顺势搂住了她。 “睡不着?”耳边的话语极轻,温热的呼吸颈间。 夏颜缩了脖子,僵硬着身体不敢动。何漾似是看出了她的紧张,低声一笑,把她往怀中捞了一把,让她的后背紧紧贴住了他。 “别怕,我守着你,”他像哄幼童般拍打着节奏,过了许久,才吸口气轻声道,“阿颜,今日之事,都是我的错。” 夏颜听他这话说得奇怪,不禁放软了身体,歪过头轻问一声。 “早先我就发现丽尚坊与鞑子暗中来往,便试图接近晚晴,想获得些证物,昨日芝姐儿帮了忙,终于得了手,却让他们绑了你,若是早些同你坦白,也可防备些。眼下让你遭了无妄之灾,都怨我太轻狂了,”何漾埋下脸,在她颈背上蹭了蹭,语气中满是懊悔之意,“你说得对,是我太独断专行。” 夏颜沉默了,她呆呆望着窗外皎洁明月,想起过往种种,竟生出一丝沧桑之感。她转过身体,与何漾相视而卧,抿了抿嘴唇道:“也不全怨你,依我的性子,确实会妨碍你做这些事儿,芝姐儿如今可安全?你今日用证物换了我,倘或没抓住人,往后可有打算?” “芝姐儿如今在衙门里,倒是无妨,只是今日已打草惊蛇,往后恐怕没那般容易了,”月光洒在何漾脸上,莹润如光,俊朗眉目中流露出一脉温柔,他在被褥里握住她的指尖,轻轻摩挲,双眸中尽是心疼,“腕子上可还疼了?” 夏颜轻轻点了点头,这疼痛一阵一阵的,这会儿又火辣辣起来。她垂下眼睫,嘴角露出一丝笑意,虽然疼痛依旧,可似乎也不是那般难熬了,“何漾,若是今日我被歹人伤了性命,你会如何?” 夏颜原本只是一句玩笑话,却没想到他顿时变了脸色,眸色暗沉,指尖的力道也猛然加重,沉默良久,他只冷酷地吐出四个字:“挫骨扬灰。” 夏颜心头一揪,往他身边靠了靠,枕到了他的枕头上,轻声安慰道:“不过是句戏言,怎么就动怒了呢。” “你不知我今日收到信物时,心头有多恐慌,”何漾的指尖微微颤抖,眉宇也轻微拧起,闭上眼摇摇头,似是要甩开不好的念头,“我还有太多遗憾没有弥补,阿颜,那会是永生之痛。” 第73章 打击 夏颜定定望着他,听他说得动情,不禁微闪了眼神,为掩饰情绪,她往后退了几寸,转过头去不再看他。 天气渐热,被褥只盖住胸口,她的头微微仰起,轻轻浅浅呼吸,因伤而□□的肌肤在月光下泛着银光,美好的线条如泼墨画般幽韵绵绵。 何漾眸光一暗,喉结滚动,他迅速转过头,抽出胳膊盖在眼睛上,深深吸了口气,咽下唾沫哑声道:“夜深了,快睡吧。”又觉腹上滚热难受,一脚蹬开了被褥散热。 夏颜打了个哈欠,确实觉着眼睛酸涩沉重,见他也不愿盖被,便自己裹了卷儿,翻过身子睡去了。 次日清晨鸡鸣作响,脸颊边被稻草扎得刺痒,夏颜这一夜并未睡好,顶着昏沉的脑袋起床了,身边已空无一人,院子里断断续续传来说话声。 农人吃口粗粝,谷子没碾净,糠秕就融在粥里头,咽下时糙得嗓子疼。何漾知道夏颜吃不惯这些,且他自己也饮□□细惯了,便许了农家几个钱,弄了些鸡蛋野菜来,托农妇下锅蒸煮了。 家里的小娃娃站在门口咬手指,哈喇子流满了下巴,正眼巴巴地望着锅里的烟气儿。何漾拿了只煮熟的鸡蛋给他,小娃生怕他反悔似的,抓了蛋便跑,烫得手心生疼也舍不得撒开。 灶上的锅盖被热气顶得噗通作响,何漾拿抹布揭开,待白茫茫蒸汽散开,一锅野菜粥已炖的熟烂。 夏颜站在屋门口,一边用手指通头发,一边望着这光景,心想着若是真个成亲了,大概也就过着这样平淡如水的小日子罢,这么一想着,竟也觉得不错。 前两日何大林还来催过一回,说家里嫁妆都已经打了一半,问日子何时定下。夏颜这才知道何漾竟没跟何老爹提起两人分开的事儿,想来他还一直憋着劲儿想挽回关系。 只是成亲生子毕竟是大事,她还得再观望考虑些时日,也给自己磨合转变的时间。毕竟两人性子顶针,若是勉强结合了,待到将来琴瑟不调磨光了情分,还不如当初潇洒放手。 何漾救了她,她自然感激,可这也不意味着他们之间就融合圆满了。若说真有何不同了,大概就是她不再拒绝他,也不再掩盖自己的情谊了。经过昨夜谈心,她也想敞开心扉,再给两人一次机会。 她决定这一次,自己也得做出些努力了。 夏颜双目放空,手上拨着蛋壳,脑子里却想着些杂乱无章的事情。鸡蛋剥成了光面儿,便转手放进了何漾碗中,自己扒拉尽碗底的粥,就说吃饱了。 出了昨日之事,何漾那头自然政务紧急,两人匆匆用完了饭,便要往城里赶。因马受了伤,只得将它寄留在农家养伤,又另外赁了辆驴车往回赶。夏颜坐在后头,拿布巾罩住了头脸,倒真如进城小媳妇似的。 入了城门,何漾先去看了布告。歹徒逃匿了,已颁了通缉令,盖的是知府衙门的印,想来这事儿上头已经接管了。他得速速回去交差,手下抽快了鞭子,把夏颜先送回铺子,自己往衙门赶去。 铺子里的伙计见夏颜回了,俱都迎了出来,七嘴八舌说个不停。招娣打头站在对面,脸色惨白,一把握住她的手说:“东家,铺子里遭贼了!” 夏颜闻言一愣,一股不祥预感升起,她推开众人,直接往二楼跑去。 房门被大力推开,她踏进屋子一把扯开帷幔,原本放着缝纫机的地方果然空无一物! 夏颜手心冒出了冷汗,回头怒视聚集在门口的众人,这些伙计立刻低了头,不敢发出一丝声响。 几欲要破口大骂,却在最后一刻被微弱的理智拉住。骂人虽能发泄,却不能抓到犯人,越是慌乱的情形,越要稳住。 这些伙计在她看来都不可信,必得一个个排查才行。 首先自己被虏之地极少人知晓,定是有人透露了她的行踪习惯,其次便是恰巧在这空当儿丢了机子,一环紧扣一环着实严密,且这么多人居然都未察觉,显然是有奸细藏匿其中,内外勾结才能得手。 夏颜觑眼扫视过众人,将空飘的纱帐一把拉开,冷若冰霜走过来道:“其他人都回去各忙各的,招娣留下来回话。” 脚步声稀稀拉拉走远了,夏颜并未直接问话,而是转过身望向窗外。自打上回进了贼,夏颜就在窗框上加固了木栅栏,超过两掌宽的东西都不能进出,所以缝纫机是断不可能从这里被偷的,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是从楼道运下去,再大摇大摆地从门口搬出去的了。 招娣立在后头,轻轻唤了声“东家。” 夏颜依然没有搭话,她在心中过滤着千丝万缕的蛛丝马迹,此事关系重大,她不能放过任何可疑痕迹,就连招娣,也不能全然相信。 “招娣,你爹娘如今可好?家里铺子开起来了?”夏颜没有直接问她昨日情形,而是拐过弯打听起别的。 招娣不意她会问这些,便垂着手老实答道:“都好,铺子已经开起来了。” “这般快?我记着你只凑齐了租金,那进货的本钱从哪儿得的?”夏颜转过头,似笑非笑望着她,眼中却无笑意。 招娣一听这话,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当下急得满脸通红,伸出手指天赌誓道:“东家!我若有一丝不忠之心,就让我……” 话还没说出口,就叫夏颜不耐烦打断了,“你不必说甚么毒咒,这一套对我无用,只需回答我的问题就是,”她见招娣红了眼眶,泪水连连打转,也觉得自己有些咄咄逼人了,便顿了顿才道,“出了这样的事儿,我不得不小心谨慎,若有冒犯你之处,请多谅解。” 招娣听了这话,低下头抠着指尖,喏喏道:“进货的本钱,是从旁人那儿借的……”大概也是觉着这般说辞太敷衍,她沉默良久又补充了一句,“是从梅相公那儿借的。” 夏颜想起在树林里的那一幕,心知触到了她的私隐,便也不再逼问。不过这么一解释,也算洗脱了招娣的嫌疑。她这才放了心,听招娣叙述昨晚情形。 “昨儿个也没甚稀奇的,只是听掌柜的说铺门钥匙丢了,打烊时便是我去锁的门,”铺门钥匙共有三把,夏颜、招娣和掌柜各执一把,招娣把自个儿的钥匙取出来,放到桌面上接着道,“却不想今早便发现铺门大开,我四下里一查验,货物倒是没少,可就是您屋里的缝衣机子没了,想来是昨儿个夜里就出了事儿。” “那么些人,难道就没人听见动静么?”夏颜纳闷,毕竟是把庞大的机器搬下楼,准会有些磕碰的声音发出的。 招娣歪着头仔细回想着,过了许久才摇了摇头道:“没有,昨夜我们都睡得很沉。” 这话却让夏颜顿生警惕,她快步在屋内徘徊,扭过头问道:“你们昨日饮食,可有异样?” 招娣不知她为何又问起这话,只得皱紧了眉头回忆道:“伙食除了比平日好些,并无不同,都是常吃的菜。” 夏颜顿住了脚步,闭上眼轻轻揉起太阳穴,在心中细致分析起来。 在饭菜里下药风险太大,欢颜的伙食一向不错,每顿都是三菜一汤还有点心,是以总有人挑嘴挑食,并不会每道菜都吃;主食里下手也麻烦,粳米饭和面食是每顿都备的,随各自吃口挑拣;大师傅们和小学徒分开吃,这菜色就又不一样了。 因此这内奸除非在每道饭菜里都下了药,否则不会所有人都发作药性的。厨娘倒是有这便利,可她寻常不到前头铺子里去,若是贸然去了定会惹人注目,能偷到钥匙的机会也就微乎其微。 茶水不可能,师傅们都有各自钟爱的茶叶,因此喝茶都是分开的。在井中下药就更不可能了,这得多大的药量才有效果? 夏颜实在想不通内奸是如何得手的,只得放空了脑袋,让招娣把昨晚的菜单报给她听。 “蒜泥炒腊肉、卤黄豆拌辣子、腌白菜,炕了玉米饼子,煮的小米菜粥,大师傅的菜倒不知,可要让厨娘来回话?” 夏颜摇了摇头,这份菜单实在寻常,没有一丝可疑之处,不禁疑惑道:“你方才不是说伙食比平时更好些?” “是了,还有一道山药乌鸡汤,味道极鲜美的。” 夏颜听完这话,立刻眼神一亮,揪住了招娣的手问道:“这汤可还有剩下?” 招娣愣愣摇头说道:“我们都爱喝,有些丫头连饭都没吃几口,光顾着喝汤了。” 这就是了! 欢颜的伙食虽比外头好,可也不是顿顿都供肉汤的,平日里馋淡惯了的丫头们,甫一闻见这山珍香味儿,怎么不会抢着喝。 看来问题就出在这汤里,夏颜想通了这一点,心中冷笑,接着问道:“怎会好端端的煮这道汤,采买的银子哪来的?” 第74章 捉贼 正是谷雨前后,天儿也落潮,大街小巷都有那挑担子的挑夫卖红熟樱桃。 夏颜立在小芦河码头,极目远眺,风里夹杂着雨丝,河水波浪层层叠叠,烟雨飘渺中,一艘伟岸巨船若隐若现。 “来了来了!”方家的伙计们兴奋踮起脚尖,兴高采烈地欢呼,一旁的管事转头对夏颜说道,“夏老板,您的货就在船上,可要替您送到铺子里去?” “这到不必,我雇了人来搬,替我卸在车上即可。”夏颜回头对两个苦力招手,示意他们上前来接货。 不多会儿,一抬大方木箱子被人挑了过来,几人手忙脚乱架到了骡车上,夏颜摸着箱子边沿,对送货的壮汉道:“送到万源巷打头那家,门口有两个绣球墩子的,自有人收货结账。” 汉子应了,一挥响鞭,打了声号子,便驾着骡车走了。 夏颜四下里张望了会儿,见无异常才往回走。她先回了铺子,招呼了伙计们收拾布料针线,忙乱间对大师傅们吩咐道:“新的缝衣机子刚到,比原先那个还金贵些,我单独赁了间屋子来置放,往后我从那边做了衣裳送来,你们再分销出去。” 她手下匆匆,捏着麻绳把几包裁片前后捆了,打了个死结,一股脑儿丢到角落去,堆成了小山,再一齐搬上了车,临行前又反复嘱咐招娣道:“我不在这几日,你要看顾好铺子,有甚事就去万源巷寻我。衙门那头也时时留意着,如今城里出了大案子,怕是没人顾的上咱们,你再催着些。” 招娣点头应了,从袖中取出一张单子递给夏颜,抬眸瞥了眼对面众人,凑到她身边小声道:“东家,您瞅瞅这上头的数目可对,这回投进去这么多,万一折了本可如何是好?” 夏颜闻言不禁笑了,叠好单子收进荷包里,摇了摇头道:“方岱川亲自给我指的路,断不会错,离罗国的贵族们最爱猫眼宝石,下一批货咱们就跟船走,能赚上十倍不止。你只管下单,万事有我呢,只是动作一定要快,得抢在别家前头。” 招娣恍然大悟点了点头,这才转忧为喜。夏颜又叮嘱了几句,便同众人告别,其他几个大师傅都目送了她远去,才交头接耳回了店内。 “东家可真有本事,不过十来日,就又寻了一架机子回来,听闻这次比之前的还好,还能缝出花样来呢。”蔡大婶把自己偶然听来的一些闲碎说出来,惹得几个师傅都啧啧称叹。 “这回又是哪里来的门路,我听闻汤大家这几年归隐了,一年制出的器具不过三五件,怎么都让她得了?”黄师傅摇头,也想亲眼见见这个大物件。 “这回可不是汤大家制的了,是从西洋运过来的。方家的名头你没听过?这可是他家的船捎来的。凭方家的家私,甚么奇珍异宝没有?怕比宫里的还多哩,前儿我才见方家姨太太戴的宝石项链,有鸽子蛋大,啧啧,这一两架缝衣机子算甚么?哎,这回东家捂得严实,咱们是见不着了。也是,已丢了一个,这个可得看顾紧了。” 招娣立在后头没有搭这话,而是扭头问掌柜道:“账上还缺多少件?紧要的有哪些?” 掌柜的立马把账册翻开,一行行细算过去,拨了两下算盘珠子答道:“光是这几日积下的,褙子五百套,大氅三百件,裙子七百条,其他零碎三百来个,共计一千八百件。三日后就有艘船要出海,老胡头定下的一百七十套成衣得在后日备齐,这是最紧急的一单。” “这么些数目,东家可能做好?”阿香听了这一笔账,惊奇问道。 招娣心思没在这上头,随口敷衍道:“往日里是赶得及的,这回若是顺当些,也能凑齐。待会儿我再去衙门跑一趟,这案子总悬着没人来查也不像样,那么大物件总不能平白消失了,偏这时候何老爷被叫去知府衙门了,也没个人主事。” 招娣眉头紧锁,嘀嘀咕咕远去了,阿香嗤笑一声,翻了个白眼回屋。 万源巷一户高门宅院里,夏颜把新做好的衣裙一排排挂在院中,仔细检查着袖口裙摆处的线头。 与此前不同,这回新做的衣裙接缝处的线迹不再是单一的直线,而是繁复的绕纹花边,这也是用最新的拷边机缝制出来的。即使是最巧手的裁缝,也缝不出如此精准的锁边线迹。 原本因为这种线迹太扎眼,她便一直没用在自家铺子里,而这一次,她考虑良久,决定还是将这机子派上用场。也并非每件衣服都锁边缝制,只有高档定制的成衣才用上。她早就放出风声去,这回定要把名头打得更响,以打乱敌人的计划。 铺子里的伙计还当这机子是方家替她寻来的,其实上回跟船运来的货物,不过是一箱普通衣料,夏颜便利用这样的障眼法,把“机子”大摇大摆抬进了院子。至于方家那头,倒不一定会听见风声,就算有所耳闻,也不会真放在心上,毕竟每年里关于方家的流言蜚语便没断过,甚至坊间还盛传他家吃的饭是珍珠做的,方家人也不过一笑置之。 至于接踵而来的保密问题,她也想好了对策。这时代名门商号都有自己的独门秘笈,有些匠人世家为了秘不外传,甚至会在地窖、山洞等密闭空间制作,似夏颜这般紧锁屋门的已是寻常。 这座四方小院其实已被她买下,为了藏富才说成是赁的。买屋的念头她也早就有了,先前一直观望着,如今出了这档子事儿,更是让她果断下定决心买了。虽只有光秃秃的几间空屋,房舍屋瓦却造得极严密结实。多花了上百两银子也不冤枉,总算有了一处完全私密的空间,让外人不得窥视。 她去铁打铺订了一扇铁铸大门,又把其中一间厢房的窗户封死了,这里头堆放着衣料丝线,改成了个简朴的工作室。平日里她就从这里进入空间,插上门栓,呆上一整天也无人发现。 赶制好了两百多套衣裳,便雇了人往铺子里搬,伙计们见闭关了两日的东家带着货物赶到时,俱都兴奋地欢呼起来。 “东家,您可真了不起,将将抢在工期内齐活儿了。可见有了这缝衣机子,便算是万事不愁了,”蔡大婶把新做的衣裳展开,细细察看针脚,顿时睁大了双目,快速招了手道,“哎哎哎,快都来瞅瞅,这针脚怎的这般花哨齐整!” 听了她这声夸赞,不论师徒俱都围了上来,叽叽喳喳讨论个不住。夏颜笑着看着他们,提高了嗓门道:“招娣,明儿个你替我寻只狗来,要够凶狠的,我那小院子里如今空落落的,墙头也不牢固,正缺个看门的。” 招娣应了,说过两日就能得。夏颜放了心,去厨下吩咐多烧几道好菜,又许了钱让打一坛子酒来,今日她要留下庆祝一番,也给连轴转了十多日的伙计们松快松快。 夏颜爱喝果酒,新酿的樱桃酒甜中带涩,极对她的口味,不知不觉就喝掉了大半壶。这酒淡薄,甜水似的,铺子里的丫头们都爱尝这一口,没几杯下去酒坛子就见了底。夏颜解了腰上的荷包,将里头杂七杂八的物件一股脑儿倒出,挑了一角碎银子给小徒弟,让她再去打一壶来。又将散落的物件扫捋进荷包中,随意别在腰间,继续吃喝玩笑。 待到一桌酒吃散了,众人也都觉得乏了,夏颜边走边伸了懒腰,揉着困顿不已眼睛道:“今日怎这般困,准是这两日劳累了,明儿个我可得好好歇个懒儿。” 说完这话便上了楼,回屋倒头就睡。只觉刚搭上眼皮,就被人一阵摇醒了。 夏颜迷迷糊糊睁开了眼,只见屋内灯火通明,许久不见的何漾正坐在床榻边,微露笑颜望着她。夏颜一见这情形,顿时清醒了大半。她顶着还有些昏沉的脑袋,询问道:“人可拿住了?” 何漾嗯了一声,轻轻点了点头。夏颜扶着他的胳膊站起,一脚深一脚浅地往楼下走去。 大厅里已经挤满了人,围成一道圈,正中央有两个人被绑住了手脚,俱都低着头瑟瑟发抖。夏颜面无表情地扶着楼梯扶手,一步步缓缓下楼来。黄师傅与阿香颤巍巍抬起了头,一张脸早已哭成了泪人。 夏颜一见是这两人,心头反松了一口气。 “东家!求您了……”阿香跪着爬到前面,伏在地上痛哭求饶,夏颜没有理会,直接跨过了她,走到了正中央的太师椅前坐下,何漾走到了她身边,坐到了另一张椅子上。 “既然何老爷在,这审案的事情自然不归我管。我只给你们一次机会,把自己知道的做过的,通通倒出来。若是真心诚意悔过,我还可替你们求情,可若是有一点欺瞒,衙门里的号子就专有一间为你俩准备的!” 第75章 墙倒 五月初,永宁公主陪嫁仪队进入凌州,广阳王府大设宴席为其接风,并暂留公主数日。兄妹情深,广阳王请旨送嫁,景帝恩准,不日即将出发。 丽尚坊新做的一百二十件四季衣裳也浩浩汤汤送进了王府,在坊间很是引起了一番议论。 另一边,欢颜成衣铺子还是一如往常的热火朝天,紧张了几日的流水很快恢复了常态,夏颜把几单账目收了尾,取了三千两银子交给招娣道:“这笔银子是给五福宝庄的尾款,你仔细收好了,今儿个收货你也去掌掌眼,这批猫眼石万不能出一丝差错。” 招娣会意,接了银票仔细收好,又把另一封信交过去道:“织云坊的白老板写了信来。” 夏颜赶忙接了,拆开信一看,上头只写了一句话:东风已备。 只这四个字,却让夏颜眉眼里都浸透了笑意。 她点了火折子,将信纸燃烧尽了,才轻轻呼出一口气。 成败在此一举。 无福宝庄是全城最大的金铺,他家的金银器皿全城独一无二,宝石彩珠更是华贵非凡,夏颜定下的五百只极品猫眼石,就是五福庄的独门货源。 原本约定了申时交货,可眼下早就过了点儿,依旧不见人影。夏颜心头不免烦躁,又叫了一壶铁观音,和招娣两人对坐谈饮起来。 又过了一刻钟,夏颜眼看天色不早,便不打算再等下去了,和招娣商量着打道回府。 正结账时,五福庄的掌柜慌忙跑来,见了夏颜一叠声的作揖道歉,一张脸也涨得通红,“对不住,对不住夏老板,鄙人误了您的事儿了,”他粗粗喘着气儿,连口水也来不及喝,躬身一弯到底沉痛道,“夏老板,那批货怕是出了纰漏了。” “这又是为何?我今儿可是带着银子来的,若是能交接,当下就可付款,大掌柜,我可是诚心实意想做这笔生意的。” “哎,夏老板,上门的银子我怎会往外推,实在是没法子啊,那些锡兰货商不守信用,竟转手将这批货卖给旁人了!” 夏颜听了立即站起,气愤道:“那我这笔账可怎么算?” “您付的定金小店全额退还,下回您再来订货,我这儿再让三分利可好,实在是对不住啊!” “让利赔付都是小事儿,您这可是耽误了我一笔大生意!”夏颜厉声道,气得双手紧握成拳。 可出了这样的事儿,无福庄的掌柜也无可奈何,翻来覆去只说了那些话。夏颜烦躁地挥了挥手,打发了人回去。 待人走没了影儿,夏颜脸上的愤懑之色渐渐淡去,只剩下面无表情,她转回头对招娣道:“你去梅相公处问问,截货之人可是丽尚坊。” 梅廉当天就给了准确回信,果然是丽尚坊捣的鬼。夏颜心中冷笑,她们果然打了这笔生意的主意。先前她故意让黄师傅透露出风声去,她们巴结不上方家,就迫不及待出手了。这样的伎俩也是她们惯用的,若是这回还栽进这个坑里,那可真是白混了这么些年商界了。 夏颜当下研墨润笔,只在纸上落下了四个字:吉时已到。 折叠进纸封子里,便差人往广阳王府送去。 次日午时,正是吃饭歇晌时分,陡然间,大街小巷传遍了一件大官司! 不知因何而起,广阳王府突然发难,将丽尚坊两个老板押走了!据传是王妃身边的大嬷嬷亲自拿人,那阵丈气势十年也难得一见。 夏颜坐在店内,听梅廉讲述其中情形,比听书还有滋有味儿,何漾坐在另一端,细细品茶,仿佛早就了然于胸,听见精彩处连眉头也不动一下。 “你猜怎么着,他们家给公主做的衣裳,入了水就掉色,原本正红色的料子,陡然间就成了桃红色,可不把公主气坏了,明明嫁过去是正室,带了十几箱子妾室穿的算怎么回事,这也忒不吉利了,”梅廉好笑摇头,正说得起劲儿,忽而又想起了一件事,“这批料子先前是织云坊卖出的,白家不会遭难罢?” “织云坊已经转到了丽尚坊名下,与白家又有何干系?”何漾靠在椅背上,神色轻松道,“也怨不得旁人,丽尚坊是自作自受。全赖他家急功近利,采买来的料子连下水都不一试,就竟敢替公主做衣,出了这档子事儿也不稀奇。就是来报官,这理也说不通。” “报官还不是你做主?”夏颜扑哧一声笑出来,斜睨了何漾一眼,“她们以为织云坊是合作的老货商了,断不敢在这上头做手脚,是以放松了警惕。殊不知这天下间最恨她们的,莫过于白老板了,他家公子至今还下不了床呢。现如今是王妃打头阵,你这县令后头还有的忙。也得亏这回王爷不再插手了,自打上回晚晴出卖了王府,她这日子就不大好过了,虽弄死了雷蚂蝗报了仇,可也得罪了大靠山,她大约也没想到你会把这消息透露给王爷。等着罢,后头还有好戏呢。” 果然不出夏颜所料,不过半日,织锦庄葛老板拿着一笔欠帐单,跑到丽尚坊讨债去了。掌柜的一看上头的数目,立即唬得瞋目结舌。铺子里刚填了一大笔银子在猫眼宝石上,此时断拿不出这许多银子来,只得好言相劝,尽量安抚。奈何葛老板咄咄逼人,一丝也不肯通融,竟一纸诉状将丽尚坊告到了衙门。 何老爷升堂审案,判了丽尚坊即时还钱,掌柜的苦恼不已,便想使些银子贿赂通融,被何老爷敕令押进了牢狱。 夏颜心情极佳,亲自下厨炒了几道小菜,请何漾来吃酒。这还是自她置办了小院,第一次请人来做客。 米豆腐烧得嫩嫩的,撒上细碎剁椒,一筷子下去就散了边儿,夏颜用小勺舀了小碎块,搁进何漾面前的小碟子中,微微一笑道:“上回你说的丽尚坊卖国通敌的罪证,可找到了?” “趁这回乱子,只扣下了他家的掌柜,可那本账册却不翼而飞,”何漾丢了颗腰果入口中咀嚼,呷了口清酒便不再喝了,连夏颜面前的杯盅也一并收拾了。一抬手,自然地替她抹去唇角的卤汁,接着说道,“上回只拿到了铁盒子,里头记载的东西却没能打开瞧一瞧。” 夏颜想起被绑架那日,何漾手中握着那只臂粗的铁筒子,想来就是用来装那本账册的,从外头看上去像是被封严实了,轻易不得打开。 “不光是这本账册,我的缝衣机子也不翼而飞了。”晚晴这次的动作与夏颜的设想有些出入,这缝纫机被偷之后,竟然就此销声匿迹了,丽尚坊也并没有售出缝纫机缝制的衣裳,是以要想追查也无从下手。 “这也不难办,明日你去报官,让你店里的那两个细作指证丽尚坊,我也可名正言顺来审讯,”何漾说了这话,只见夏颜面露难色,不禁疑道,“又怎么了?” “我……并不想将此事宣扬开来。”夏颜侧过头艰难说道,这架缝纫机牵扯到太多秘密,自然只能低调行事。 何漾静静望着她,仿佛在等待她的解释,眼中似有千言万语,最终也只化作一声叹息:“罢了,你的秘密,既不想说,我也不逼迫你。天色已晚,我也该回了,你一人住这里我不放心,再送你回铺子罢。” 夏颜微笑着摇头,指了指院子外头说道:“这里很好,那条狗耳朵灵着呢,不信你下回翻墙进来试试,它准能将你腿肚子上咬出窟窿来!” 何漾本已走至门边,听见这话,便回过头捏住她的脸颊轻轻拉扯道:“可是又胡言乱语了?乖,别倔了,这里黑黢黢的,你一个人住这儿我不踏实,可是担心另外那架缝衣机子?先让人搬去衙门里可好?改明儿我雇人来替你守门,你再搬回来。” 夏颜听他这么一说,倒有些无从回答,她望着何漾的眼眸,只见他眼神中一派真诚,满是担心之意。这一望竟让她生出一丝歉意,她把头轻轻靠近他的怀里,环住了结实的腰背,温言软语道:“若是有一日,你发现我与常人不同,可还会这般诚心待我?” 何漾先还因她小意温柔欣喜不已,甫一听见这话说得奇怪,不禁皱了眉头正色看向她,“你身上可有隐疾?” 夏颜被他这话气笑了,使力捏了他腰间一把,推开他撅唇道:“去去去,真扫兴,一日不拌嘴就不舒坦是不?” 何漾唇角一勾,将她重新搂到怀里来,对着她的额头轻轻一吻,笑言道:“不怕,即使有腋气,我也不嫌弃,大不了以后在鼻尖上抹香膏。” 夏颜气得跺脚,把他推着往外走,叉着腰怒道:“我没有狐臭,我出虚恭!” 说完就重重把门关上了,也不再理会他,独自倚在门框上生闷气。她暗自决定,这回定要冷落他一个月才罢休。 第76章 争抢 自打晚晴和梅老板被扣押后,丽尚坊一夕之间沦为了众人踩踏的对象。 原本两人风评便不佳,得罪的人不计其数,因仗着广阳王的庇佑才有恃无恐,眼看着这座墙终于摇摇欲坠了,是以人人都想来推一把,顺带分一杯羹。 一时间,讨债的、指责的、煽风点火的、说风凉话的,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丽尚坊成了众矢之的,名声也被糟蹋臭了。 大掌柜还被官府扣着,催债的人又凶神恶煞,几个伙计顶不住重压,纷纷卷了一笔银子潜逃了。 不两日,丽尚坊就被人掏空了,连一根银丝线都未放过。 晚晴与梅老板被放回来时,看上去似乎并未受多少皮肉之苦,可精神头却像是脱了一层皮。梅老板眼瞅着自己苦心经营多年的家业毁于一旦,一口浊痰堵心,当即昏死过去。 晚晴瞥了眼倒在地上抽搐的梅老板,也不搭理,用脚尖将她的双手踢到一旁,径自往里间走去。 她从脖颈上取下一把黄铜钥匙,谨慎地打量着四周,手脚利索地打开一扇不起眼的库房门,在里头摸索了半日也不见出来。 潜伏在暗处的鲍小龙正等得不耐烦,眼看着已过了半柱□□夫,也没有一丝动静。他暗道一声糟糕,箭也似的窜了出去,一脚踹开了门,里头却已经空无一人。 他气得一拳砸在墙上,发狠地将一切看得见的物件推到在地,刹那间杂物纷飞,尘土飘扬,满地狼藉。这里没有后门,那就准是有暗道了。他推倒了所有箱笼,最后在一架立柜下面发现了一口一尺见方的地洞。 这洞恰巧仅能容一位纤细女子钻入,若是略高大些的男子则无法通过,鲍小龙在上方焦急徘徊,最终无法,只得将洞口封死,转头回衙门复命去了。 晚晴最终还是通过地洞逃脱了,连同她手中的通敌罪证一起,销声匿迹。 何漾这几日脸色很不好看,派人往草原上追也没有音信。夏颜则更是焦急,她一消失,缝纫机就更难追回了。 “每日里城门口盘查极严,准是还躲在城里,缝衣机子和人都没出去,”何漾坐在夏颜对面,仔细与她分析道,“她既弃店逃匿,梅氏也卧床不起,丽尚坊这回是一蹶不振了,你今后可有打算?我记着你是想买下她家产业的?” “那地儿风水不好,我可没这个想法了,那么些人追债,谁还接这个烫手山芋,”夏颜嗤笑一声,拿起一把剪子修掉了盆栽里的枝蔓,回首问道,“葛家的债讨得如何了?上万两银子,总不能都打了水漂罢。” “这是你们自个儿设下的套,倒来问我?”何漾好笑望着她,虽对她打的算盘心知肚明,却想逗弄一番,便佯装凝重道,“还能如何,全追回来是不成了,只能少亏些罢。” “那可不能够!我向你透个底儿,他们家还有一批猫眼石没到账,再不济,还有几处庄子能抵债呢!” 与葛家合作的这个套儿,夏颜可是投了五千两进去,虽斗倒了丽尚坊已是赚了,可到底是真金白银,打了水漂也着实心疼。 何漾似笑非笑望着她,直把她看得羞红了脸,不禁咬了咬唇,直截了当道:“你可别怨我市侩,我一没偷二没抢三没逼迫人家,是她们自个儿贪心才入了套的,眼下我只想拿回本钱,不拘多少,也不独吞,只同葛家对半分。” 何漾见她是真急了,也不再逗弄,拽过她抱进了怀里,紧紧箍着。夏颜挣扎了两下没挣脱,不禁白了他一眼:“你最近可是愈发不老实了啊,我跟你不清不楚的,作甚还动手动脚。” 何漾听见她这话,不禁眸色一亮,欢喜道:“你可是愿意了?明儿个我就让媒人上门,可好?” 夏颜啧了一声,笑骂两句道:“美的你,我可甚都没应呢,眼下乱糟糟的,谁有这个心情。” 嘴里虽说着这样的话,心里却不禁盘算起终生大事来,丽尚坊既然已没了威胁,往后的路子再顺畅不过,此时嫁人生子,也算是好时节。她又瞅了瞅何漾,自然是顺眼的。他的心意不消多说,自己也确实动了心。可眼下横在他二人之间还有个大难题:该如何向他坦白空间和缝纫机的存在。 对于这件事的曝光,夏颜的心里是抗拒和恐惧的,以往他们的感情很纯粹,就算吵吵闹闹过日子也生动有趣。可这样天大的秘密一旦曝露人前,他又会怎样看待自己,面对这样的天赐财富,又有几人能守住真心…… 夏颜望着何漾的眼神复杂难辨,一瞬间,她有种全盘托出的冲动,可话到嘴边又硬生生咽了回去。不论是谁,猛然间听到那般匪夷所思的话,恐怕都会受到惊吓吧。 总得想个法子越过这道障碍,夏颜眨了眨眼睛,顺势勾住他的脖子,撒娇道:“今年没与你一起过生辰,改明儿我补上贺礼罢。”何漾生辰那会儿,两人正闹着别扭,这也是她的一个遗憾,总想找机会补上。 何漾闻言先是一愣,而后抿唇哼了一声,把她往怀里收拢紧,靠着她的额头不再言语。 两人便这般默默依偎,听着初夏蛙声阵阵,只觉着两颗心都是熨帖的。 不过半月,凌州城又恢复了往日模样,贵妇人看戏说曲儿,公子哥儿夜夜笙歌。丽尚坊这次的风波,不过如石子儿投进了深潭,阵阵涟漪飘过,便只剩下一片宁静。 六月初,鲍小龙大喜,夏颜随着何漾一同前去道贺。 新娘子坐在喜床上,屋内红彤彤一片。妇人们打趣夫妻之道,姑娘们交头接耳,说上两句话就红了脸儿;小娃子在屋内撒欢,有那嘴馋的,扒在床边透抓花生红枣儿吃。 新娘子是外地人,听不懂凌州话,生得温婉恬静,一笑起来便弯了眉眼,很是和善讨喜。 不多会儿,外头传来闹哄哄的声音,原是一众男宾拱着新郎来闹洞房了。 鲍小龙喝得醉醺醺的,见了新娘子娇俏模样,只会憨笑。夏颜一眼望去,就瞧见了人群中的何漾,即使在闹哄哄的人堆中,他也是最吸引视线的那个。 他一入内,就有不少姑娘悄悄打量他,有那交好的,互相扯着对方的帕子,交换着意味不明的眼神。 何漾的眸光投过来,对着夏颜温柔一笑,引得这一片的姑娘们都娇羞地低下了头。 夏颜忍不住做了个鬼脸。 “这就是咱们县令老爷?”一个姑娘在后头咬耳朵道。 “可不是,才二十出头,连我爹妈都说,多少年了都没出过这么年轻的父母官呢。” “妻族是哪家?” “小蹄子,跟我拐着弯儿耍心机不是?何老爷还没娶呐,连亲事都没定,”说罢一连串轻笑响起,只闻这声音又低了下去,“你家门楣低了些,正室是不成了,不如让你爹去说个偏房?” “作死的,这话可是你浑说的,看我不撕烂了你的嘴!” 后头引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两个姑娘俱都恼红了脸儿,夏颜颇为无奈揉了揉额角,这家伙不过是笑一笑便惹得两个姑娘翻了情面,往后那些桃花煞可怎么挡得住? 闹洞房乱哄哄的,何漾没跟着掺和,他被人群挤到了边儿上去,笑意吟吟看着前头的热闹,不时有姑娘们有意无意往他身边靠,他也守礼地避开了。 苏敬文闹得最起劲儿,十八般花样不重复,吃糖果吸面条这些常见的就不论了,还有那粘芝麻含蜜饯的,就连成了婚的妇人们都羞红了脸儿,新娘子更是被闹得欲哭无泪,瞧着丈夫的眼神也有些哀怨。 鲍小龙只得作揖告饶,话未说完就被人架起丢到了床上去,还有人要作势扒他的裤子,新娘子被挤到床角,衣钗全都乱了。一时间场面混乱起来,夏颜眉头紧皱看着有些失控的场景,刚要上前去阻止,却被人一把拉住了手,捂住了眼睛往外带。 夏颜一把拽下何漾的手,急切道:“先别顾我,苏敬文确实有些不像样了,你去劝一劝。” 何漾往婚房瞥了眼,也皱了眉头,逆着人群往里去。他走到正中央,隔在了一对新人和宾客之间,说了几句解围的话,便揽住了苏敬文的肩膀,要将他往外头拉扯,不料苏敬文突然发狂,直把他推了一个趔趄。 苏敬文喝高了酒,嘴里骂骂咧咧的,脑门上爆出了青筋,就连脖颈处也是一片通红。场面顿时难堪了起来,一个是世家少爷,一个是现任知县,众宾客俱都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 鲍小龙见情形不对头,立马系好了裤子,一个鲤鱼打挺跳到了地上,说了几句米分饰太平的话,便告饶遣客,对着夏颜使了个眼色,又重重拍了两个兄弟的脊背。 夏颜会意,立刻上前去打了个哈哈,拉了何漾便要走,却被人一把拽住了胳膊,定在原地不得动弹。 她回转过头,吃惊地瞪大了双眼,拦住她的竟然是苏敬文!而何漾也迅速出手,握住了苏敬文的手腕,隐隐使上了力气,眼神中也充满了怒火。 “今儿个你把话说清楚,”苏敬文嘴里满是酒气,一双眼也有些浑浊飘渺了,他死死盯着夏颜,怒气冲冲道,“你究竟是选他还是我!” 第77章 醉吻 苏敬文双目猩红,喘着粗气,脑门儿上油亮亮的,打了个酒嗝儿。 夏颜手腕上的伤口刚脱了痂,新长的皮肉正嫩乎着,苏敬文下死力气掐着,直把她痛得神情骤变。 何漾怫然作色,握着苏敬文的手虽用力,却也不敢拉扯,只得咬紧牙关道:“放手!否则别怪我不念兄弟情分!” 后头一众宾客见这情形,顿时沸沸扬扬议论开来。新娘子知机,粗粗理了理衣衫,便笑脸相送客人们出门。 “敬文,莫胡闹!”鲍小龙也动了怒,使出擒拿手扣住了他的脖子,又反剪了他的手,按着头推到另一边。 夏颜疼得脸色发白,手腕刚一轻松,便往后倒去,栽进了何漾怀中。 何漾托着她的手,摞起袖子仔细查看伤处,只见隐隐多了几道血丝,双眸中霎时溢满了盛怒。 夏颜抚上了他的手,示意他稍安勿躁,自己转过脸去,望着正撒酒疯的苏敬文,露出一丝讽笑道:“大少爷,扪心自问,无论是从世俗眼光,还是我的真心来看,这个选择岂不是一目了然么。”说罢紧紧握住何漾的手,嘲讽地望了过去。 苏敬文停止了挣扎,双目瞪得溜圆,这番话无异于当头棒喝,让他下不来台。确实,凭何漾今时今日的条件,显然已将他比了下去,而习惯了做俯视施舍的角色,陡然发现被自己的好兄弟越了过去,心中自然愤懑。 “何漾!亏我将你视作手足,到头来你却挖我墙角?” 他这话说的难听,盖棺定戳将夏颜比作了他的囊中之物。 涉及到闺誉,先前百般隐忍的何漾也不禁怒火中烧,他把夏颜揽到身后,冷冷望着苏敬文道:“至始至终都是你自作多情!” “好好好,我算是看透了。你如今不过做了个七品芝麻小官,就眼高于顶了,连我要捐个县丞,也敢给我甩脸子看,真当这世道就为你独尊么!” “简直不可理喻!知府大人明文驳回的事务,你怨得了谁?难不成自己没本事,还得怪我不曾替你说项!” 苏敬文脸上一阵红白,抖着唇说不上话来,趁着鲍小龙愣神之际,猛地扑了过来,愤然大嚷道:“岂止!连同晚晴的账,我一并算你头上!” 说罢便劈头盖脸打了过来,何漾一转身,推开了夏颜,回过头直接迎了上去,扭麻花般将苏敬文双手交叉自困,又一把朝前推去。 苏敬文因饮多了酒,脚下虚浮,陡然失去了重心,一头栽下,摔了个四仰八叉。 后头的话便不堪入耳了,连何家的祖宗都被问候了百八十遍,夏颜见他闹得实在不像样,也不好久留,只得对新婚夫妇作揖道歉道:“实在对不住,本是洞房花烛夜,却让人闹得这番不堪,改日我做东道,向贤伉俪赔罪。今儿天色已晚,我们就不打扰了。” 何漾也顺势拎起坐在地上撒泼的苏敬文,往他嘴里塞了巾帕,像押解犯人般把他押走了。 开了院门,只见苏家小厮立在巷口张望,见自家少爷这番情状,立即提棍棒准备干架,甫一见了何漾的面目,又立即歇了声响儿。 “你主子喝醉了,回去多灌几碗醒酒汤!”何漾将苏敬文扔到小厮面前,寒着脸离开了。 回去路上,两人都有些抑郁之色。经此一事,何苏二人多年的情谊算是走到了尽头,而她居然成了□□,这让夏颜的心中很不是滋味儿。 “对不住,今日之事是我连累了你。”夏颜低着头,踢着脚下的石子儿说道。 “怨不得你,自打我入了官府,我们之间就有了嫌隙,总有一日会撕破脸的,只是万没想到,会这般难堪,”何漾声音低沉沉的,虽面无表情,却仍透露出一丝萧索之意,“今日之事,恐怕会传出风言风语,阿颜,别再倔了,咱们早作打算罢。” 夏颜侧过头静静望着他,心中百转千回,回想起这些年来走过的历程,总觉得有些恍惚迟疑。最终,一个微小却坚定的声音在她心中响起,仿若定海神针般,将那些躁动不安的情绪通通翦定了。 “下回沐休是何时?来我这儿坐坐,我想给你看些东西。”夏颜微微一笑,将自己的小手塞进他的掌中,温热熨帖。 “你许久没回新仓街了,不如回去吃顿便饭,爹爹想你想得紧,成天在我耳边念叨,”何漾柔柔望向她,见她嘴边挂着淡淡的笑意,只觉怎么看都不够,十指交叉相握,拇指摩挲着她的虎口,轻声道,“家里的猫有了身子,肚子鼓大如球,恐怕有五六胎,待生了小猫崽,你可要带一只回去?” “成呐,挑只最漂亮的给我留着,我那屋子也阔落。” 一路说着细碎话,不知不觉就走到了住处。两人都有些依依不舍,没话找话又说了一车,最后实在没话头了,才不得不道别。何漾想把她送进屋,她却非守着门不让。 “你快走罢,叫人看见不好。”夏颜推了推他,眼神透过他的肩膀往外看去,好在四下里一片漆黑,没人往这边走动。 何漾的胸膛硬邦邦的,推了两下没推动,和她软乎乎的手掌全然不同,他逆势压过来,直把她抵到了门上。握着她的双手,喉头轻滚,缓缓俯下了头颈,鼻尖点点相触,连呼吸也变得灼热了。他哑着声音,轻悄悄道:“阿颜,我……”剩下的话语消弭在唇齿间,她轻轻踮起脚尖,微仰着脖子贴了上去。 仲夏微醺风拂面,唇间酒香萦鼻尖。 云层流动,月光忽明忽暗,两人紧贴的身影也若隐若现,如同缠绕的藤蔓一般,缠绵悱恻。 丽尚坊变卖产业时,梅家几大长老来闹了一场。梅氏无疑是棵摇钱树,这些年来填补了不少油水,这些长老们搜刮惯了,断不肯撒手这块肥肉。 如今人还挺在床上,就被抬到了衙门口,梅家长老扬言要往府里告去,却被何漾差人遣了回去。 梅氏无儿无女,独门女户,她的产业究竟有多少,只有官府和她自己知道。现如今她昏昏沉沉做不得主,追债的都逼到了门槛上。这些货款基本都经了丽尚坊大掌柜的手,现如今人就被关在衙门里,何漾差他前来核实,有那紧急的、准确的债务,便做主变卖产业还补了。剩下的银子,则留给她保命,待人清醒后,再做打算。 夏颜心绪极佳,便呆在屋里趁兴执笔作画。与之前的图册子不同,这画上的小人憨态可掬,活灵活现,几幅图连串便成了一个小故事。她画的用心,涂涂改改了一叠宣纸,连墨汁也研了两三次。 她原本画了许多,将自己的来历、空间、缝纫机都画了上去,思索许久,却最终仅留下一张纸,将其余都丢进火盆燃尽了。折叠好纸张塞进袖袋中,换了一身靓丽衣裳出门了。 她先去了东市,在牌楼下等着青丫,两人约好了今日一同逛菜市,做几道拿手菜犒劳何家爷俩。 “姑娘,今儿个豇豆不错,可要买些回去腌酸菜?”青丫挎着个竹篮子走来,里头已经装了些菜,想来是早到了。 夏颜掐了一把小青菜,水灵灵的汆豆腐汤正好,“豇豆多买些,若有好的青椒也秤一斤,今儿个的肉可新鲜?” “方才我让店家替我留了一块嫩五花,正好家里门口架子上长了几根黄瓜,可以片了来炒肉吃。”青丫把新买的鸭蛋放进菜叶子里,收拾整齐以防挤压碎了。 “五花肉还是红烧的好吃,再买些千张结去,菜油和酱油也少不得。”不过一柱香时间,两人就买了满满当当两筐子菜肉。 “这么许多菜,可得吃到甚时候去?”青丫把菜篮子搁在骡车板上,轻轻一跳便坐了上去。 “今儿个我也是有私心的,想替何漾补过个生辰,菜品丰富些也罢了,多做的,再送一份去我干娘家。”夏颜一挥小鞭子,骡子便得得跑了起来。 刚驶出没多远,青丫咦了一声,让夏颜停了车,“姑娘,您略等等我罢,我见着了我姐姐!” 说罢捏着裙子跑了开去,直奔一个穿着红绫裙子的女孩方向而去。 夏颜将车赶到路边,只见对面两人说了没几句就争执起来,那红衣丫头推着青丫往前走,极不耐烦地挥着手,似乎并不想多谈。 青丫垂头丧气走过来,情绪低落了不少。 “怎么了?那可是你的亲姐姐?” “是,她比我先两年领差事,如今做了大丫鬟服侍大少爷,方才也不知搞甚么名堂,鬼鬼祟祟的,还不让我打听,她不会是被少爷撵出来了罢!” “苏府的丫鬟,能随意出入宅子么?” “不能的,寻常不出二门,有甚事吩咐一声小子,自有人去跑腿。”青丫一脸苦恼绞着帕子,还在替她姐姐担心。 夏颜望着那丫鬟的背影若有所思,重新抽起鞭子,直奔新仓街去。 何漾在屋里看书,听见两个丫头叽叽喳喳进来,忙迎了出去。 “先儿我还在算时辰,你们可是要把菜市买净了才罢休?”他握住颗鸭蛋往空中一抛,惹得青丫一阵惊呼。 “多大了还顽这个?”夏颜瞥了他一眼,抓过蛋丢进篮子里,跑到厨下收拾去了。 鸭蛋比鸡蛋腥些,可配蘑菇就是一道绝妙美味。这时节蘑菇难寻,价钱也贵,夏颜只买了一小把回来,仅够吃一顿的。五花肉买的多,切了块拿酱料闷了,还多出一小截来,便又切成丁同豇豆一道烩了。 青丫正在外头洗黄瓜,拿丝瓜瓤抹平了皮上的小尖刺,三下五除二就捞出沥了水。日子久了,她也露了些缺点来。平时做事虽麻利,可不够清爽,做菜也不讲究,若是偷懒了,就时常做些一锅炖,何大林还好些,对吃食不挑,可何漾却受不了整天吃这些稀汤烂水,是以常常躲到夏颜小院里去吃小灶。 何漾闻见香味,钻进厨房来偷吃了一块肉,院子里的如意也挺着个大肚子走来,坐在门口喵呜了两声,夏颜丢了一块肥肉过去,它凑过去闻了闻便舔着吃了。 第78章 坦白 碱面分拨成几撮,搁在外头已经晒得干硬,夏颜把面收进筛箩里,回来下锅煮了。 既是补过生辰,长寿面是少不得的,滴了芝麻香油,挖了两大勺剁椒,香喷喷的出锅上桌,爷儿们用大海碗装了,三五嘴下去就少了大半。 原还以为菜会有剩,没想到几人敞开了肚皮吃,外加一只怀了身子的猫儿,硬是将一桌子饭菜都塞进了肚里。 酒足饭饱,青丫收拾了碗筷去洗,夏颜把何大林穿破了的衣裳拿在手里缝补,何漾伸直了腿儿,如意在他脚踝处蹭来蹭去,一人一猫玩得兴起。 何大林拿了一张红纸走来,捏着笔写了几个字后抬头问道:“大妞儿,你的生辰八字可还记得?以往问你说不清楚,如今要合八字了,可得认真些。” 他递了纸笔来,上头已经写好了一组八字,夏颜瞄了何漾一眼,见他睨笑望着自己,当下也不扭捏,装作凝神回忆一番,比着何漾的八字,略改了几笔。 夏颜的八字定是不准的,两人的命相好与不好,都做不得数,在她看来,好日子还是要靠自己争取的。 何漾见她这般爽快,当下有些怔愣,她心中好笑,忍不住对他吐了吐舌头。 何大林一脸笑意,来回摩挲着庚帖,叹了一口气道:“这下好喽,你们两个冤家,让人操碎了心。” 夏颜抿嘴一笑,把手上的衫子缝补齐活儿,丢进针线筐里,拍了拍手道:“叔,这衫子已经补得脱了形儿,改明儿换一身罢,这一件铰了做抹布使。” “小门小户哪里经得住这么费,大妞儿,你们既然要成家了,就怨不得叔嘴碎一回,你这丫头甚么都好,就是赚了钱大手大脚,大郎也不是省油的灯,往后你们俩过日子,总得有个人紧着钱袋子。”何大林把缝补过的衫子接过手,揉搓了两下补丁,又细细叠好收进屋里去了。 夏颜对着何大林背影耸了耸肩,点了点正看热闹的何漾说道:“说你呐,可别叫我瞧见你乱使私房钱。” 何漾低笑一声,把如意抱到腿上,摸着它的大肚子戏谑道:“我的钱都在五斗橱里,你现在可要去翻检?” “嘁,先留你几分体面,给你些日子转移私产,”夏颜噙着笑,站起身伸了个懒腰道,“不早了,我该回了。” 何漾闻言把如意放在地上,也跟着起来相送,两人走过巷口时,夏颜叫他止了步,“我还得到缫丝作坊去看看,你别跟着了,我走得慢,就当是消食了。还有,我有样东西要给你,往后咱们究竟能不能成事,关键可不在我了。” 她这话说得奇怪,何漾一脸纳闷,只见她从袖袋里取出一张纸来,正是她今早作的画。里头虽是个小故事,可完整记录了她的所有秘密,若是有心,便能发现其中端倪。 “这张纸,你看过就烧了罢,留着是个麻烦。”夏颜背着手说,歪过头用余光去瞄他的反应。 何漾接过去,刚要打开,夏颜立即转过身子,步履匆匆离开了,“回去再看!”只留下这一句,便跑没了影儿。 夏颜一路往回走,一路猜测着何漾的反应,自己描述的隐晦,也不知他能否看得懂。 回到铺子里时,正和一个穿红绫裙的丫头擦肩而过,夏颜见她面熟,不免多打量了两眼,却不料这丫头察觉后,更是急匆匆跑远了。 “方才那个客人买了甚么?”夏颜指着丫头的背影问。 掌柜的抬头一望,嗨了一声摇头道:“啥也没买,净打听缝衣机子的事儿了,这东西哪里是人人都能得的呢。” 夏颜听见这话,立即升起了警惕,她低头思索了一番,不动声色跟了上去。 那丫头左拐右绕,十分警惕地四下打量着行路,夏颜也不敢跟的紧了,只装作是逛街,不远不近地跟着。忽而间,她钻进了一道细狭巷子,夏颜跑过去时,就再也没见到人影儿了。 夏颜退后两步,瞧这地界有些眼熟,不免在心中升起了一丝疑虑。 缝纫机消失了也有一段时日了,市面上始终没有第二家出售相同针脚的衣服,这让夏颜暂时放下了一丝顾虑,反而抱着看好戏的心态了。这机器对于熟手来说自然再简单不过,可对于初次接触的人而言,无异于天外之物。光是穿针引线就是第一道难关,更别说日常维护了。若是遇上换底线、跳针之类的小毛病,就够他们喝一壶的了。 六月中旬,欢颜替离罗贵族制作的第一批衣裳出海了,虽少了猫眼宝石点缀,可用水晶、珊瑚代替的华服同样美丽非凡。 中原丝绸向来是抢手货,夏颜挑了最名贵的料子,使出最扎实的手艺,每一件都是高阶定制的标准,连线头都修剪的整整齐齐,足足一百套打包入了方家的货船。 一次出海要耗上大半年,海上不太平,风险也大,可光这一趟,就能赚上至少一万两,是以夏颜也愿意冒这个险。 少了丽尚坊的竞争,欢颜的生意自然更加如火如荼。官造的单子如流水般入账,城中大小贵妇踏平了欢颜的门槛。夏颜就在极度忙碌中度过,就连何漾许久没露面,也未放在心上。只是偶尔在夜深人静时,会淡淡想起他。对于婚事,她如今也只抱着顺其自然的态度,不抗拒也不急迫,反正她一个人也能活得很好。 一大清早,窗外的鸟鸣闹醒了沉睡中人。夏颜伸了个懒腰,习惯地摸到床头一张笺子,上面写着今日要完成的任务,粗粗过了目,一脚蹬开被子,精神抖擞地穿戴起来。 厨娘熬好了小米粥,正在灶上炕饼子,卤花生煮得软烂,蘸了酱吃喷香扑鼻。 蔡大婶拨了一小碟梅干菜入碗里,吃上两口粥,咬着筷子道:“东家,昨儿个黄师傅并阿香两个,已经收拾了细软走人了,咱们店里可要再招几个人,眼下生意紧俏,人手已是不够用了。” “自然是要招的,今日我就写招工告示贴出去,只是新人进来,咱们这几个小院子就拥挤了些,我打算在附近再寻一块地盖院子。” 若是能把后头那一片矮树林子买下,紧贴着如今的院落再砌一圈,那往后十年都无需再添置地皮了。如今夏颜的手上也攒下了不少银子,几千两的活钱也是能拿得出的。 想到这一点,便一刻也闲不住了,她收拾了五百两银票,往官府走去。 何漾下乡视察农事去了,夏颜听了这消息,略有些失望,不过她并非专程来找他的,手里握着银子,还是先办正事要紧。 衙门的书办听她不出两年又要置办一块地皮,不禁咋了舌,这回倒也不再说劝诫的话了,反而拐弯抹角打听起赚钱的门道。夏颜闻言哂笑,只推说全靠贵人相助,书办自然联想到何漾身上,看她的眼神更是不同了。 夏颜领了地契,正要出门,就瞧见何漾坐着二人抬椅进门来,一只鞋边沾满了黄泥,另一边裤脚高高卷起,小腿上多了一道触目惊心的伤口,足有巴掌长,正顺着腿肚子往下淌血。 夏颜唬了一跳,立即跑了上去,关切道:“这是怎的了,可伤到筋骨了?大夫看过了不曾?” 何漾见她焦急不已的模样,心头不免一阵酥软,轻声安慰道:“无妨,不过是被镰刀剌了一下,搽了药便好。” 夏颜听他这般说,不由叉腰嗔怒道:“叫你逞能!本就没做过农活儿的人,贸贸然下地去,可不是给农人添乱。” 何漾被她说得没了脾气,只看着她笑。夏颜撒完了气,也不忍再说他,扶他入了后衙里屋,坐在床脚凳上,细细替他查验伤口。 “刀上可有锈迹?”夏颜望着深可见骨的伤口,担忧问道。 “那刀是常用常磨的,锈迹倒是没有,就是染了泥巴,腌的疼。”何漾见她盯着自己的小腿望,难得露出一丝羞意,便想放下裤腿遮盖住,被夏颜一把抓住了手。 “作甚么?裤子上这许多脏污,难不成还嫌伤得不重么?”说罢她走到外头去,打了一盆热水,绞干手巾替他细细擦净血渍。 温热的手巾擦拭着他的腿脚,舒坦地让他全身都放松了下来,何漾盯着她的头顶望出了神,喃喃道:“上回……你给我的画,我看了。” 夏颜手上的动作一顿,眼神微抬却没望向他,复又低下头,重复着擦拭的动作,许久才轻轻“嗯”了一声。 而后两人又陷入一阵尴尬的沉默。 “旁的倒也罢了,你向来胡言乱语惯了,只是那上头画的‘乾坤袋’是何意?”凭何漾的聪慧,也难以理解那几幅画的意思,夏颜静静地望着他,一瞬间千百个念头在脑海闪过,最终只化为一声叹息:“你当真想知道?不后悔?” 何漾凝视着她的双眸,郑重地点了头,“前些日子我想了许多,似是有所理解却又难以接受,可咱们终究是要成亲过日子的,眼下有任何隐瞒,将来都会成为各自心头一根刺。无论如何,我们都该坦诚相见。” 夏颜闭上眼思考了许久,最终也只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眼时,已恢复了坚定清明,她起身走到衣柜前,取出了一套干净衣裳对他说道:“你先换上干净衣裳,我去取些纱布替你包扎好。” 说罢也不待何漾有何反应,便起心动念进入了空间。 第79章 追踪   夏颜站在空间里,入眼一片昏暗。      她的手脚都有些僵硬, 心口更是跳得厉害, 第一次在人前曝露了空间, 她的脑子紧张到亢奋。      自打上回被虏走,她就在空间里常备着医药箱, 纱布都是用开水煮过的, 常见药材也备了一些。她取出一截纱布, 又拿了些药油。      而后,也不再去想何漾此时的心情, 闭上眼睛, 又重新出了空间。      不过一盏茶功夫, 何漾还愣在原地, 保持着先前的姿势, 只是额头鼻尖处渗出了不少汗水。      当她再次出现时,他惊得站了起来。      此时此景,夏颜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咬咬唇往何漾身边走去,他却几不可见地往后仰了仰身子。她顿住了脚, 将药物放在床上, 低声道:“药油你自己抹罢, 铺子里还有事儿,先走了。”      说罢低垂着眼,叹了口气往回走去,何漾依旧伫立在原地, 张开嘴想唤一声,却始终沉默着目送她远去。      何漾的反应在她预料之内,唇角不禁弯了弯。看来给他的画还是有些作用的,起码从他方才的表情来看还算镇定,至少没把人当作妖孽拿下。      话虽如此,可还是有些失落的。夏颜闭上眼自嘲一笑,摇摇头把这点子矫情也驱离了。      回到铺子里,她还有些心不在焉,招娣写好了招贴告示,拿给她看。      “东家,甫一下招三十个工,工钱怎么算?”      夏颜提不起兴趣,懒洋洋道:“以往不是都有定例?就照之前的来呗。”      “可这回招的都是能独当一面的大师傅,自然要价不同,方才还有个离罗国的裁缝来问,我没定夺,让她明儿个来谈。”      “哦?可会说中原话?”      “说的不利索,可也能达意了。”      夏颜敲着桌面思索了半晌,才回复道:“明儿个我亲自和她谈谈,若是合适就留下,往后咱们的货也常往离罗国出销,有个熟悉行情的人也好。”      又不过说了些琐事,便料理妥帖了。      夏颜先去察看了几匹葛锦,有一匹柳青色水纹锦缎入了她的眼,这缎面织得十分鲜亮,整幅图案设计在当中,用来做褥面极佳,她想起何家的被褥还是前年做的了,便想着再替他做一床新的。      入了秋后正是冷热交替的时节,那会子夜里已有凉气,何家爷俩火气大,不如做两床薄被送去。打定主意,便裁了布,进入空间缝制起来。      正做到一半时,只听门外想起了说话声:“何老爷,您略坐坐,东家眼下正忙着,容我去通传一声。”      “不必了,我亲自去找她。”他既说了这话,伙计也不好回绝,且知他二人关系非比寻常,也不强求,当下先转身走了。      何漾待人离去后,才推门进入屋内。夏颜先前一直在空间内细听,直到开门声想起,便知道他人已进来了。夏颜转了转眼珠,并未立即出现,而是继续完成手中的活计。      何漾在屋内转了一圈,没见着人影也未离开,他站在窗户边,眺望着天边一抹红光彩云。      一刻钟后,夏颜才从空间内出来,手里拿着两套被褥套子,对何漾的背影说道:“这两床被褥你且带回去,待天凉了就换上床。”      猛然听见身后有动静,他先是一惊,而后长舒了口气,低下头轻轻一笑。      “即使我已在心中想过千百遍,骤然遇见这情状,仍是……”      “胆战心惊?”夏颜接过他的话头,颇有些调皮地眨了眨眼睛,何漾转过头望着她,嘴角的笑意渐渐扩大。      他合上窗户,缓缓走到她跟前,轻轻将她揽入怀中,将脸贴在她的鬓边轻声说:“阿颜,我一介庸人,何其有幸啊。”      夏颜也无声笑了,把脸埋进他的胸膛,手指无意识扣着他的腰带,关切问道:“腿上的伤都处理好了?”      “你可要试试劲儿?”何漾低声浅笑,说着将她环腰抱起,放坐在窗台上。      夏颜轻声惊呼,搂着他的脖子不撒手,挣扎了一番,“快放我下来,这成甚么样儿?”      何漾望着她笑,眉眼中尽是说不尽的喜悦,单手托住她的脖子,俯下脸啄了一口,像猫儿亲昵似的,用鼻尖蹭着她的脖颈。      夏颜怕痒,缩着脖子咯咯笑了起来,何漾眼色渐深,喉头一滚,用力嘬了一口。      夏颜抚着被吮痛的皮肤,重重捶了他的肩膀,脸上的红晕比天边的晚霞还艳丽。夏颜手劲不小,明明被捶痛了,他也不恼,一把将她搂进怀里,身体紧绷着,不自主贴着她蹭了蹭,“阿颜,咱们快点成亲吧。”      夏颜见他忍得可怜,当即忍不住笑出了声儿,又起了作弄的心思,将小手伸进他的衣领中,轻轻挠了一把,而后迅速跳下来,撒开腿正要逃跑,却被身后一道大力拽了回去。      何漾紧贴着她的后背,灼热的呼吸喷在她的耳边,他歪过头一口含住小巧的耳垂,含糊道:“再让你逃了第二回,岂不是白活了这么些年!”      直至掌灯时分,何漾才从屋内走出,脸上带着餍足的笑意,反手轻轻将门合上了。夏颜背坐在椅子里,抱着胳膊生闷气,身上的衣裳虽是整齐的,鞋袜却褪了干净,莹白的小脚踩在朱漆椅子上,趾头微微蜷缩着。她耷拉着脑袋,恼羞地将脸埋进了胳膊弯里。      第二日是染布坊换新染汁的日子,夏颜换上了罩衣,也去后院搭把手。她将一筐草木根子倒进大锅里,点燃了柴火,抡着大勺不住搅动起来。      待清水出了颜色,草根子不断翻滚起来,胡染娘倒入一碗亲配的秘方,颜色立即变得深沉。      搅完了一锅染料,夏颜已累得手腕子酸麻,她把锅勺丢给了小学徒,走到前院去歇息。今日正是盘货的日子,铺子里忙的不可开交,她去厨下倒了一碗水,站在角门边细细饮着。      这时门外有个穿红裙的丫头探头探脑的,夏颜刚喝完一碗水,就瞧见她一脸灿笑,朝自己招了招手。      这人正是青丫的姐姐,先前还来铺子里打听过缝纫机的事情,夏颜心中立即警惕了一百二十分,不动声色走了过去。      “姑娘,我向您打听个事儿,”她上前两步拉了夏颜的手,塞进几个铜板小声问道,“你们东家的缝衣机子,你可曾见过?”      看来她似乎把夏颜当成了小学徒,从掌柜的嘴里没探出口风,便想着许些小利,在学徒身上下功夫。      夏颜咬了咬指甲,佯装天真道:“确实见过一回,只不过东家平时看的严,我也没瞧仔细。”      红裙丫头听她这么说,立刻来了兴致,又塞了一把钱过去,悄悄打听道:“那你可会使这个机子?”      “这可说不好,我们东家只让我替她穿过一回线。”夏颜猜度着这人的用意,试探着说了这么一句。      不料红裙丫头立即兴奋地满脸放光,她一把握住了夏颜的手,左右瞧看了动静,正了脸色低声说道:“你可能将穿线的步骤画出来?若是画得对,我这儿少不了你的好处。”      夏颜绞着手指,万分苦恼道:“可是这要是传到东家耳朵里……”      “啧,又没让你做坏事,实不相瞒,我这儿也刚从汤大家手里买了一架缝衣机子,只奈何无人会用,你若是帮了这个忙,这个数儿的银子少不了你的!”说罢她伸出五个指头,在夏颜面前翻来覆去晃荡。      夏颜神色微霁,像是被说动了一般,双眸泛起了光亮,“那你可要替我守住秘密!”      “这是自然!明日午时,你去东市牌楼下等我,断不会亏待了你的。”      夏颜目送红裙丫头远去,心中泛起了一丝冷笑。      等到次日约定好的时间,夏颜带着画好的图纸,穿上从小学徒那儿借来的麻布衣裳,在东市街口翘首盼望。      堪堪过了午时,红裙丫头果然守时出现,她伸出一只手来,和颜悦色问道:“东西呢?”      夏颜从怀中掏出一张纸,却没送到对方手上,眼中露出贪婪的神色,警惕地说:“银子呢?”      红裙丫头拿出了一只银锭子,在她眼前一晃而过,直接抽走了她手中的图纸,才把银子丢给了她。      “你等等,这数目不对!”夏颜生气地拉住了她,大声质问起来。      红裙丫头紧张地左右瞧看,很是怕引起别人注意,她不耐烦地挣脱了夏颜的手,立眉低声喝道:“急甚么!若是图纸无误,我自然会补上后面的银子!”      “我怎知你是不是诓我的,若今日不结清,我就不让你走了!”夏颜撒起泼来,立即惹了四周几人看过来。      红裙丫鬟嘶了一声,立马把她拽着走了,脸色也跟着软和了不少,笑盈盈地说:“放心罢,姑娘,要不你随我回去,当下就能给结清银子。”      夏颜见她这幅皮笑肉不笑的样子,脑海中立即就冒出“杀人灭口”四个字,当下余光往东北角一扫,仍旧壮了胆子同她一道过去。      到了荫封巷后廊,红裙丫头让她在巷口等着,她自回家去取钱,夏颜见这条巷子不长,也不怕她跑了,便点头应了。      一柱香过去了,巷子里依旧一片静谧,连一声狗叫也没有,夏颜心知多半还是被人甩开了。她气得直跺脚,一股郁闷直堵心口,就差那么一毫,就能找出缝纫机的下落了,却又一次错过了机会。      她往石阶上一坐,闷闷说了一句:“出来吧。”      不多会儿,何漾从拐角处渐渐露出了身影,从方才一开始,他就跟着她俩一路走来,如今到了这地界儿,他反倒紧紧皱起了眉头。      “你也发现了?”夏颜望着他,嘲讽地笑了笑,“这里可不就是苏家的后廊么。” 作者有话要说:  猜猜看,晚晴在下一章的命运会如何呢? 新年到了,祝大家新年吉祥,万事如意~ 年三十至初二留言的正版小天使们,有红包拿哦,这几天我也会弄官方的防盗,如果是追正版的读者,是不会受到影响的。么么哒~ 第80章 决绝 夏颜跑到何漾身边,先扶他坐到了石阶上,又盯着他的腿脚看,关切问道:“伤口可要紧?你腿脚不便,让小龙来就罢了,作甚还自己一瘸一拐跟过来。” “此事有危险,旁人来我不放心,”他温柔笑笑,抓住夏颜的手拍了拍,安慰道,“这地界我熟,小时候常在这一带顽的,我再带你找找。” 夏颜见他的伤口无碍,便扶他起身,两人搀扶着往巷子深处走去。 “我记着西边有个种枇杷树的屋子,空了许多年,咱们往那处瞧瞧。” 这一带住户都是苏家仆从,大多是家生子出府另开的院子,一座两进的四合院能住十多户人家。何漾带着夏颜七绕八拐,走到了一户门头上生满苔藓的独屋前头。大门瞧上去像是新换的,檐下的大红灯笼也是崭新的,里头还传出老母鸡咕咕叫的声音,凝神细听,还有一声半句的说话声儿。 这就有些古怪了,这时候的住户,若是家中有人的话,是极少关门闭户的。何漾望了夏颜一眼,示意她往后退去,自己则走上前去,将耳朵贴在门扉上细细听响儿。 只见他的眉头越皱越紧,忽然眼皮一抬,迅速向后退了两步,单手护住夏颜,将她倒逼着退到墙根下。 面前的大门忽然被打开,走出几人来,夏颜吃惊地瞪大了双眼。 打头一男子瞧上去是个练家子,腰间别着短刀。在他身后,正是微微含笑的晚晴,多日不见她清减了些许,却依旧气质出尘,而在最后出来的,竟然是巨贾方岱川! 几人互相打了照面,俱都吃惊不已,晚晴满脸的笑意瞬间凝固在脸上,眸光中露出了一丝凶狠,方岱川依旧还是云淡风轻的表情,只是在见到夏颜之后,眼神变得深邃不定。 何漾身上带着伤,还要分神看顾夏颜,而对面那人看上去是个高手,此时正握着短刀蓄势待发。 形势很清楚,他二人正处在下风,若是真动起手来,在这荒僻处陈尸多日恐怕也无人察觉。何漾见气氛不妙,立即将夏颜护得更紧,绕是不发一言,也能明显感觉到他的紧张, “天下间缘分竟这般巧合,此处也能遇见老朋友,”方岱川微笑着走上前来,安抚地拍了拍同行男子的肩膀,对着夏颜和颜悦色道,“既然有缘相遇,不如让方某做个东道,找个雅处请二位赏脸一聚?” 他起了这个头,气氛果然稍稍缓和,何漾微微一笑,也跟着打起了太极,“方先生客气了,我们本要去苏家做客,没成想走岔了路。既然有此偶遇,不如下回由我下帖子,请方先生过府一叙。本县诸多杂事,还得仰仗先生相助,譬如朝廷不日将颁发的兵役之政,还想请教先生高见。” 何漾说的这番话,既是示好,也是施压。方家世代经商,无功名庇佑,是以每回征赋徭役,方家都首当其冲,何漾扼住了方家咽喉,逼迫着方岱川让步。 方岱川听了这话,低眉一笑,说了几句告辞的话,便带着其他两人往巷口走去。 何漾却向前一步,拦住了他们的去路,“方先生请留步,晚晴姑娘乃本县要案疑犯,恐怕不能让她跟随先生离去。” 晚晴脸色一黯,眼神在方岱川同何漾之间来回逡巡,咬着唇泫然欲泣,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 方岱川闻言揉了揉太阳穴,颇为疲倦地叹息一声。 “不知在下新纳的妾室如何得罪何老爷了?”方岱川说完这话,不顾众人的讶异,执起了晚晴的手,拽到自己身前,唇角一弯道,“不过既然何老爷发话了,就让她先跟着您回衙门,待洗脱了罪名再送回即可。” 他抓着晚晴的手送到何漾身前,静静地微笑,依旧还是那副恬淡的表情,仿佛方才的话如谈论天气一般随意。 何漾与他眉眼交锋,不过片刻便收敛了目光,笑着道了一声谢恭喜,“方先生言重了,既然纳了新人,更该好生享受齐人之福才是,我也不好再做那煞风景之人。”说罢后退一步,给他们让出了道路。 方岱川作揖告辞,又对着夏颜无声点了点头,便带着另两人走了,晚晴临行前瞥了眼屋门,复又低下头快步跟了上去。 “这就放走他们了?晚晴的案子也不查了?”浪费了一个机会,夏颜觉得着实可惜。 “罪证已不在晚晴手中,这是她做交换的条件,即使我将她带回去审问,方岱川也定会保她出来,”何漾转过身走到屋门口,对着夏颜招了招手,“你去看看,缝衣机子可在里头?” 夏颜听见这话,立刻跑到院子里去,转了几个屋子,最终在一处堆满杂物的角落找到了缝纫机,铁铸的机头上被刀划花了几道痕迹,夏颜见了心疼极了。 她把缝纫机拆开,正准备放进空间里,就听见外面传来一阵争吵声,她手下动作一顿,立即跑出去看个究竟。 苏敬文在门外气得跳脚,拉着何漾的胳膊大吵大嚷道:“准是你押走了她!还敢编胡话哄我,真当我还是从前那个呆头鹅么!尽听你在这儿瞎糊弄!” “他说的没错,晚晴确实跟着方岱川走了,”夏颜虎着脸走来,将缝纫机头夹在腋下,讥讽道,“人家有了高枝,为何还会吊死在你这棵树上?难道只因她走投无路时来投奔,你就当她托付真心了?可笑,不过是一块垫脚石罢了,竟还不自知。” 夏颜这话极不中听,苏敬文受了刺激更是不愿相信,他抖着手指着夏颜拿着的缝纫机头,怒喝道:“这是晚晴的东西,你不得乱碰!” “笑话!这是我的东西,是她从我那儿偷来的!苏敬文,所有人都知道她是个甚么货色,只有你还当块宝!”夏颜气得笑了起来,话语也直击他的痛楚,“从前我还烦你,眼下我连鄙夷你的力气都没有,只觉着你可怜!” 苏敬文怒吼一声,便要欺压上来拼命,何漾立刻出手,抓住了他的肩膀,往后掰去,两人就在狭窄的巷子里打斗起来。 何漾腿上有伤,不出几个回合便大汗淋漓,苏敬文此时未沾酒水,神思都是清醒的,下手也愈发狠厉。夏颜见了这情形,不免担忧起来。 “喂,苏敬文!雷家的倒台是晚晴推波助澜的你知道吗?”夏颜站在身后大声叫道,果然见他的动作涩了不少,又加了一把火道,“她还想勾引何漾你知道吗!” 苏敬文脚下一崴,手上的招式也慌乱起来。被何漾觑了个空儿,抓住腕子轻轻一卸便脱臼了。他痛得大叫一声,连连向后退去,一不留神绊到了门槛上,跌坐在地。 夏颜凝神屏气望着他,见他愣愣地坐在地上已无威胁,便跨过门槛朝何漾跑去,将他扶到另一边,靠在石墩上坐下,揭开他的裤腿,只见纱布已被染得红透,心头不禁一阵绞痛。 不过片刻,另一边的苏敬文突然大笑起来,泪水顺着脸颊落下,模糊了一片,“好好好,我们竟然会沦落到这地步,果真天意有趣的紧!”他嘀咕了几句,似是喃喃自语,而后狠狠一抹眼泪,讥笑地望着何漾道,“既然如此,兄弟情分已尽!今后你我二人,势不两立!” 他站起身,将腰间玉佩拽下,狠狠砸向了石阶上,立刻玉碎四散,发出清脆的声响。 “敬文,胡闹了这么久,你也该清醒了!”何漾隐隐懂了真怒,双手紧握成拳,额间的汗水淌水般滴下,也不知是怒还是痛的。 苏敬文闭了眼,苦笑一声,轻语道:“出了这些事,你当我们还是儿时伙伴么?何漾,我是嫉妒你,可这并非意味着我就一无是处,万事不如你了!” 苏敬文深深看了他二人一眼,露出一个阴恻恻的笑容,托着脱臼的胳膊,一瘸一拐走远了。 何漾闭了眼,低垂下头,汗水顺着他英挺的鼻子底下,氤氲在石板地上。夏颜不发一言站在他的身边,一颗心揪着疼痛,这还是第一次,她在他的脸上看到了痛苦的神色。 她蹲下.身,轻轻抚上他的脸,另一只手捏着袖口,替他擦拭着汗水。何漾眼神清明,如磁石般深深吸引着她。情之所至,她轻轻将唇贴上了他的眉眼。他的眼睫微颤,轻笑着退后一寸,抬起她的下巴,轻研厮磨。 不多会儿,他的胸前背后都湿透了,被穿堂风一吹,便凉飕飕寒浸浸的。 “咱们先到屋里去,处理下伤口,再换身清爽的衣裳。”夏颜双颊微醺,托着他起身,往屋里走去,他腿上的纱布已裹不住伤口了,鲜血沾到了裤子上。 这个小院一切东西都是现成的,铜水壶中还有热水,空间里也常备着衣药,夏颜替他简单打理了一番,换好了纱布和衣裳,便起身将缝纫机收进空间里。她在何漾面前进进出出,很是轻松自如,何漾对她的反复消失也习以为常,盯着她的眼神也有些放空了。 “早知就不该逞能了,你这回又失了多少血?得多久才能补回来?听郎中说,精气神可是最难补的。”夏颜嘀嘀咕咕唠叨着,把一切料理妥当了,便来拉他起身,“若是能把你放进荷包里带走就好了。” 她说了一句玩笑话,便联想到了随身的空间,当即怔愣住了。何漾似乎也想到了一处去,眼神中多了一丝好奇。 第81章 缅怀   夏颜决定试一试,她立即抱住了何漾的腰部, 凝神默念, 半盏茶后, 却仍旧站在原地。      她不死心,试了各种方式, 也没能把何漾带进空间里, 两人大眼望小眼互瞪了半晌, 都觉着好笑不已,何漾抵着她的额头低声笑了。      “罢了, 别费这心思了, 这是你独门秘辛, 还是自个儿保留的好。”何漾搂抱着她, 轻轻转了一个圈, 捧着她的脸轻啄了一口。      出了巷口,因他腿脚不利索,便雇了一辆马车往回赶。两人坐在车内,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儿,虽都没提方才的事情, 可心里都有些不舒坦。      何漾与苏敬文绝交了, 多年兄弟情谊化为泡影, 自然抑郁万分,而夏颜发现了方岱川成为了对手,将来生意也会受到影响,而眼下最要紧的, 还是把先前出销的货款拿到手。      “阿颜,咱们速速把婚期定了,往后的形势更加多变,咱们走到今日不易,我是禁不起任何变故了。”何漾把她抱坐到自己腿上,抚摸着她的发丝说道。      夏颜依偎在他的怀里默想了半晌,玩弄着他衣袖上的花纹说道:“旁的倒还罢了,我这生意该如何是好?”      大惠朝律法明文规定官家不得经商,若是夏颜嫁给了何漾,可比先前的关系更亲密了,是以这个漏洞也是无处可钻。      何漾抱着她沉默了,试探地问:“安心在家养花逗鸟不好么?”      见夏颜没有出声,便又叹息了一声,“那你可有妥帖人照料?明面儿上总不能叫人拿住把柄罢。”      “其实我也不是想挣许多钱,只是做生意是最让我快乐的事儿,会让我觉着自个儿很得用,”夏颜换了个姿势,让自己更舒服些,她搂着何漾的脖子笑眯眯道,“若是让你为难了,我会收敛一些的。”      何漾眼中透露出欣喜,将她紧紧搂着激动道:“你当真愿意为我让步?”      “自然如此,可这不意味着我就整日呆在宅院里了,虽不正经做生意了,可我也有旁的事儿想做。”      如今夏颜的户籍上誊录的还是匠人,除了名下有个铺子麻烦些,其余倒不妨事,若是还靠手艺赚钱,也无人说嘴去。      经营了多年的生意,要乍然放手确实可惜,可如今为了何漾,她也愿意做出些牺牲。她的想法其实很简单,若是不能成为他的助力,那至少不要扯他的后腿吧。      她在脑海中迅速思考着,很快便想好了对策。      回到铺子里,她立即将招娣叫到自个儿屋里,闭门密谈。      “这几日你也替我出席了不少应酬,可能应付得来?”夏颜坐在她的身边,撑着头笑道。      招娣闻言爽朗一笑,将几件趣事拣来说给夏颜听,末了也会说些自己的见解,与她刚入铺子那会儿相比较,确实长进了不少。自入夏以来,就有几笔生意是她谈妥的,这样聪慧的姑娘早晚会出人头地,如今只领着一份工钱,也算是苛待了她。欢颜这座小庙能否留她长久,还要端看诚意如何,因此夏颜便有意抬一抬她的价码。      “眼下有个难题,我也不瞒你,我同何老爷,已打算定亲了,只是这铺面……着实成了个烫手山芋。”      招娣闻言,心中已有了数儿,面上却没显示出兴奋之色来,极是沉稳地继续倾听。      “你来这儿也有段日子了,就连大师傅也不如你出挑。寻常相处下来,我也早已把你当成了知己,与其说是主雇,倒更像是姐妹。是以我便想请你来帮这个忙,”夏颜把新切的蜜瓜用冰镇了,取了一块递给招娣道,“我想把这铺子转到你名下,每年给你三成分红,也算抬举你做个名副其实的二东家,你意下如何?”      这也是夏颜反复思考得出的办法,欢颜这块招牌的核心还是缝纫机和设计,这两样东西都是自己牢牢把控的,因此她倒也不怕招娣反水,且只要何漾一日不倒,招娣也不敢做出背叛之事。铺子的地皮仍旧是自己的,欢颜招牌转到招娣名下后,将以承租的方式继续营业,招娣也只是挂了个空名头,此外账房、工匠都是夏颜的人,更是一重保障。即使不提这些外在的考量,招娣的人品也是信得过的。这丫头知恩图报,贪欲心不重,夏颜也很愿意拉她一把。      不过以防万一,中原这带的产业,她是不再打算扩展规模了,将来她的重心还是放在远洋贸易上。倘或有一日真到了撕破脸的地步,她就把这块招牌架空,举业搬迁到别的地界。      日前她也拿到了离罗国的法律文书,请铺子里新招来的离罗国裁缝帮忙翻译了,夏颜粗粗看过几条,发现离罗国对商贸很是鼓励,因此便有心往那一带发展了。      这样的好事落到头上,招娣自然不会拒绝,她也跟着献出了几条计策,把这件事圆得更漂亮了些。      这件事敲定,夏颜心下松快不少,以往一直为这事儿发愁,如今回头一看,做出这样的决定其实也并不困难。      她原想第二日就去衙门里办妥过户,让何漾也高兴高兴,没成想不过半日,媒人就上门提亲了。      夏颜在此间无父无母,前段日子认下的干亲便成了娘家,媒人是直接上刘家说项去的,小武子来店里唤她,神色很是有些抑郁。      “你这就决定把自己嫁了?倒头来还是便宜了那个小子!”小武子恨得牙根痒,想不通自己究竟哪儿差了,只得酸溜溜说了几句。      夏颜暗自好笑,埋怨何漾忒心急了些,不过考虑到他已经是大龄青年,也算理解他这猴急的心态了。定亲礼节一切从简,八字也一早就合过了,媒人上门不过是走个过场。最重要的还是纳征,定下了一月后的好日子,在这之前,男女双方都不得见面。      晚上夏颜就歇在了刘家,望着头顶低矮的房梁,竟有些兴奋地睡不着。兜兜转转这么一圈儿,他们终究还是走到了一起,仿佛冥冥之中早已注定一般。      而就在夏颜沉浸在小儿女情长之中时,凌州城官场发生了地动山摇——广阳王被夺爵了。      一道圣旨飞马传书,敕令抄封广阳王府,全府人等押解进京受审,而究其原因却不得而知,外界对此也是议论纷纷。原本依附在广阳王羽翼下的大小官员人人自危,就是因为不露一点风声,才更加人心惶惶。      何漾虽是个芝麻小官,可发生这般动荡,不免还是会波及到他。      虽说两人正在议亲不宜见面,可夏颜到底心中担忧,便写了一张小笺,约他亥时见面。      此时已月上树梢,蝉鸣此起彼伏,夏颜趁着月色去了灶上,装了几样热乎点心放在食盒里,而后便守在角门口等着。      衙门里虽有居室,可何漾寻常都回家歇息,只有这几日异常忙碌,他才夜宿在县衙里。虽然手头公文繁多,他也禁不住相思之苦,早早便打发了文书回去,径自一人出了门往小道上走去。      刚行出没多远,黑暗中突然窜出一个人影,何漾受惊往后退去,待看清面前之人之后,立即松了口气,又不禁蹙起了眉头。      晚晴一袭淡绿广袖长裙,婀娜袅袅立于树荫下,眼波婉转望着他。      “漾之,别来无恙?”她微微歪着头,似天真娇俏又似妩媚动人地笑着,转着手腕上的翡翠镯子,轻声道,“没想到我们竟然沦落到这般生疏,着实可悲,不是吗?其实我每日都会在这里守着,盼着能见上你一面,果然天见可怜,听见了我这番祷告。”      自始至终都只有晚晴一人言语,何漾只是冷冷地望着她,不发一言。      “漾之,进来我总是胡思乱想,倘或有一日我不在人间了,可有人会替我烧一柱香火?”晚晴似是有些酒意,发髻也不如往日精致整齐,随意挽成了圆髻,松松散散插着珠花,一缕发丝垂在胸前,被她绕在手指间把玩,“你可还记得我们第一次相遇?当时不觉着如何,如今想来,竟是最让我魂牵梦萦的一幕呢。我时常想,若是当初我选择的人是你,一切会不同吗?”      何漾的神色终于有所变化,他望着她的脸颊,讥讽一笑道:“即使重来一回,你也不会变。而如今,我也感谢你当初的选择。”      当年他只是个一穷二白的白衣小子,而苏敬文则是名门世家公子,势利如她,做出的选择自然一目了然。      晚晴听出了他的弦外之意,也跟着自嘲地笑了,“是啊漾之,若说这世上谁看透了我,自然非你莫属。”      晚晴轻轻朝他走来,眼神迷离,何漾立在原地一动不动,眼前之人的笑脸渐渐模糊了,和许多个日夜思念的魅影渐渐重合,可此时,他的心中却如一潭死水般平静无波。嘴角的笑意渐渐扩大,仿佛是嘲笑着过去的自己,也嘲笑着那些荒唐岁月。      “我这人向来睚眦必报,谁若负我一分,我比十倍还报,”晚晴渐渐靠近了他,似有若无的脂粉香渐渐飘散开来,这是他曾经魂牵梦萦的味道,再次闻见时只觉恍然隔世,“可这世上唯有你,做了出卖我之事,我却一点儿也恨不起来。”      她伸出手指,想要轻触他的脸颊,却在半空中停住了,“若是有朝一日你放不下,就去我们初见之地寻访我,没准儿我一直在那儿守着呢。”指尖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又垂落下来。      晚晴腿脚一软,正要跌倒之际,何漾伸手扶了一把,晚晴愣愣地看着他的手,滴下泪来,“我知道的,你不是那等绝情之人,今生我们无缘了,只待来世,或许……”    “你多虑了,我身为一县父母官,只是不愿自己管辖界内出事。眼下天色既晚,你早些回去罢,这些伤春悲秋之事,待酒醒后再做。”说完头也不回地踏着月色远去了。 第82章 恐婚  更深露重,夏颜坐在门槛上, 倚着门框昏昏欲睡。      她低着头点豆子, 一阵凉风吹过, 乍然惊醒,眼看亥时早已过了, 便想着今日何漾怕是有事耽搁不能来了, 又担忧他走夜路不顺遇见什么意外, 越想越是心惊,只得捂住头默念六字消灾真言。      心里装了人就容易患得患失, 以往她自个儿独来独往惯了, 最是潇洒不过。如今却时常想起何漾, 到了饭点儿会想着他可有热饭吃, 到了觉点儿又想着他可会熬夜办公, 几日不见就看一看他,哪怕一句话都不说,心里也安定。      这些变化她都埋藏在心里,默默煎着熬着,唯恐让何漾笑话了去。可有时她又觉着甜蜜, 只因何漾比她还痴傻些, 有一回她睡不着觉, 点了灯推窗,发现他就呆呆站在楼下,发丝都有了湿意,也不知站了多久。那一刹那两人都惊喜非常, 相视一笑。那样的悸动,想来在多年以后都不会淡忘。      夏颜正要关门落锁,就见不远处一个颀长身影疾步走来,她长舒一口气,安然立在门边微笑望着他。      “为何耽误了这么久,可是公事不顺?”夏颜上前两步挽住他的胳膊,颇似撒娇般哼哼了两声。      何漾歪过头,在她发丝上印下一吻,匆匆说道:“并非,我在半道上遇上了晚晴,她有些古怪。”说罢便将方才的际遇简单叙述一番,听得夏颜连连皱眉。      “她找你只因为醉酒?”      “还有些旁的胡言乱语,也听不真切。”何漾自然不会将晚晴的话全盘托出,否则以夏颜这个暴脾气,怕是有几日好搓摩了。      何漾揉了揉酸痛的肩膀,伏案多时脊背早已变得僵硬了,夏颜替他捶了两下,又捏了捏脊,“广阳王府为了何事被抄检,你那儿可有风声?”食盒里的糕点已经凉了,夏颜原本只打算在门口和他说上两句话,如今见着了人,又舍不得放他早走了,干脆把人请进屋,整治了两个小菜给他消夜。      “场面上是一点风声不漏,不过将先前的件事儿串起来,我私下猜测和晚晴交上去的罪证有关。”何漾将干饼子裹了咸菜嚼了,又喝了碗热汤,出了一身汗,只觉通身舒泰了不少。      “你的意思是……广阳王通敌?”夏颜咋舌,若是牵扯到一方王爷,那确实是个大案子,突然她心念一转,想起一件要紧事儿,“这动荡恐怕还有的闹,可会连累到我们?”      先前为了斗倒丽尚坊,夏颜与广阳王妃有过交涉,两人也偶有书面往来,只是书信上闪烁其辞,并未说得真切,在外人看来这反倒更像是有猫腻了。对此夏颜如今不免担心起来,生怕这事儿会被有心人利用。      何漾闻言皱紧了眉头,盯着摇晃的油灯沉默半晌道:“以防万一,还是早作打算。”      夏颜听他说的郑重,不免也生出了警惕,历朝历代对待谋逆大案,向来是宁可错杀不能放过的,倘或那几封书信真成了催命符,当然不能坐以待毙。      夏颜想到这点,立马就坐不住了,她在屋内来回踱步,细想这其中弯绕。何漾见她坐立不安,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你也不必太焦虑,这种案子牵连甚广,少则几月,多则数年,且不说会不会查到这上头,就算抄检到了,送到京里复批审讯,也要一段时日。依我看也不必做那惊慌样,反倒惹人怀疑,你若实在放不下心,便悄悄将铺面卖了,我再辞官陪你出去避避风头。”      他这话说的真诚,令她很是感动,她一把搂住了他,将头埋进他的颈间,“你当真为了我,愿意放弃自己的前程?”      “甚么是前程?难道非得为官做宰才叫好前程?你可知我当初为何要考功名?我是不想让你被人欺了去,才走了这条路,可倘或你不在了,我要这些功名又有何用?何况前程没了还能再挣,老婆没了那可是后悔一辈子的事儿。”      “呸,不害臊,谁就成了你老婆了?叫的这么顺口,可是早有预谋?”夏颜先还焦躁的心,被他这番话顺抚得妥妥贴贴。      原是挖苦他的话,他却也不反驳,只抱着夏颜轻轻晃了晃道:“是啊,你不知我想那一天想了多久。”      夏颜眼眶微微有些湿润,她与何漾好不容易才走到今年,却又横生变故,糟心事一件接一件更是让她一刻也等不得了。      “何漾,咱们也别挑日子了,干脆过两日就过大礼罢,那些金玉猪羊也省了,后头还有那许多礼节,真一个个过来,至少得半年,谁知道半年后是啥光景呢。”      何漾定定地望着她,眼中满是怜惜,摸了摸她的眉眼,轻声道:“可我不想委屈了你。”      “这有甚么委屈的,都是做给外人看的,你就是抬几个空盒子过来,我也认。”夏颜笑嘻嘻的说,一把抓住了他作痒的手指,交叉着握好。      何漾的目光在她脸上细细扫过,手指一根根握紧,放在唇边轻吻一记,笑说道:“好,这些礼节咱们抓紧着些。”      两人又聊了许久,时辰已入下半夜,夏颜去抬了灯,回首对何漾说道:“今晚就留下吧,我替你收拾个厢房小憩。”      何漾看了看天色,眨了眨酸涩的眼睛,微微一摇头道:“不了,明日叫人撞见了,对你名声不好。”      “嘁,你难道是那种守规矩的人?”夏颜好笑,只当他是装模作样的。      不料何漾却果真起了身,伸了个懒腰噙着笑道:“我虽时常耍痞,可也知珍视二字。”他神情瞧上去坏坏的,可说的话却一本正经,倒让夏颜的心瞬间变得又酸又胀。      也不再强留,送他出了门。何漾立在门外,非得见她落好了锁方才信步离开。      与广阳王府通信之事眼下成了最紧迫的事情了,夏颜思考了一夜,才决定不动声色继续过日子,也依旧按着原有打算将铺子过户到招娣名下。虽然立即卖了能套出一笔银子,可也容易被有心人污蔑成做贼心虚,且把铺子过户也算是给自己留一条后路。      她唯一放担心的,就是怕会连累了何漾。      她也想过取消婚事一走了之,可到底舍不得,自己若是真的不告而别,恐怕他会先疯了。眼下自己能做的,就是想好万全之策,倘或真的形势不好,就和他一道远走高飞,利用上空间,她能做的事也有很多。      她把所有的银票都换成了银子,买了几百斤粮食存在空间里,又备了锅碗瓢盆、油盐酱醋等一应用品。新鲜菜肉不禁放,便做了些腌菜、熏肉之类的存着,大小煤炉子也买了四五只,光是煤球就有上千斤,更别提柴火、煤油、蜡烛这些杂碎物件了,若是将来露宿荒郊野外,这些供火的器物最是紧要。还有帐篷也得备一顶,夏颜一样样都记在纸上,按紧要顺序亲自去置办。      花了大几百两,才算置办齐这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夏颜这几日完全沉浸在忙碌之中,直到媒人再次上门,她才发现已经过了七八日了。      何漾果然听了她的话,将纳征的日子提前了,礼单倒也没有简薄,该有的金银簪、手环、戒指一样不少,猪羊肉也是最新鲜的,其他酒、糕、稠、蜡等彩礼更是不在话下。      过了纳征,下了婚书,便算是有了婚约了。      一时间,恭贺声不绝,无论是店铺伙计,还是商界朋友,都随了礼添妆,以表心意。方岱川送来了一张海运贸易的官碟引纸,最是合夏颜心意。有了这东西,以后在海上也算是畅通无阻了,只是不知他送这物件是何用意,毕竟在夏颜看来,他们二人已成了敌对之势,可方岱川的这番举动却表明,他们的关系还一如往常,夏颜摸不准这是他放出的□□,还是一种善意的信号。      眼下多想无益,她还有一摊子事要忙。      她先自个儿出钱,请刘家帮忙置办些嫁妆,因前头路是黑的,摸不清形势便一切从简了。其余的精力,她都放在了更要紧的事儿上。避难的物品虽办齐了,可路线还没规划好,在夏颜看来,出海当然是最稳妥的路程,山高皇帝远,中原皇帝再霸道,也伸不了那么长的手去捞人。      做完这些,她还犹觉不放心,每日都要在脑海中过一遍荒野求生的要领,才能勉强睡着,这么一来,原本备嫁的喜悦也被冲淡了不少。      每一天她都能想到新物件要添置到空间里去,比如今日她就想到若是走水路沉了船,羊皮筏子就成了救命的东西,于是又紧赶慢赶请匠人去打造一座结实的筏子,空间里的面料室已经堆满了大半边,她的心里仍不踏实。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广阳王府被查抄的物件一箱箱往京城送去,她心头的焦躁便愈发明显。    夏颜知道,她的压力不仅来源于皇权,更多的还是源于这场婚事。正日子越是逼近,她便越内疚,生怕因为自己的麻烦,将来会给何家带来杀身之祸。 第83章 情账  梅记新戏园子终于开张了,何漾与夏颜、招娣一同结伴前去道贺, 梅廉立在大门前, 欣喜接待了他们, “二楼雅座给你们留着呢,茶水点心都备好了, 有吩咐就交代一声儿, 小童就在外头伺候着。”      新戏园修建得很是气派, 阶梯往下的座位能容纳七八百人,二楼包间视野极佳, 推开阔敞的窗户, 便能瞧见底下的大舞台子, 若是想要清雅些, 屋内还有个小台子, 可专点歌舞伎前来助兴。      琉璃灯挂在头顶上,拖下长长的穗子,用碎石垒起来的小池子里种着芙蓉花,几条金白鲤鱼游梭其中。门口搭着笔墨台子,何漾入内时还被请求留下一副墨宝。      “何父母, 咱们这小园子正厅雅间还没个名儿, 请您赏赐个呗。”伙计殷勤递上了笔, 憨憨笑着。      何漾闻言一笑,也不推辞,大笔一挥写下了“缨转阁”三个大字,小伙计立即点头哈腰收下了。      三人入了座, 点了一壶清茶,谈论起今日的歌舞单来,夏颜喜欢听花腔,还喜欢对照着词儿一道听,何漾则喜欢笙箫独奏,反不爱那些婉转词曲,招娣不懂这些,只听个热闹。      不多会儿,梅廉笑着入内来打招呼,身后跟着个腼腆妇人,他回过身扶着她的胳膊,将其引荐给三人:“这是内子,今日出来消遣消遣。”      梅夫人笑容温婉,虽搽了脂粉,却依旧掩盖不住眉宇间的青色,她的喘气声儿有些弱,同夏颜客套了几句,便把目光放在了招娣身上,柔柔一笑道:“想来这就是外子时常提起的招娣姑娘了,今日一见,果然亲切,妹妹若不嫌弃,就收下我这薄礼罢。”说完将腕间的镯子褪下,要套到招娣的手上。      招娣自然连连推让,一张脸儿也憋得微红。最后梅夫人因拉扯咳嗽了起来,招娣才推脱不过,收下了这份重礼。梅夫人这才露出笑脸,拍了拍招娣的手,很是关切嘱咐了几句,方才被丫鬟扶着离去了。      梅廉望着他们的眼神有些羞意,斜睨了招娣一眼,作了个深揖便出去应酬了,何漾正巧也瞧见了几个同案熟人,便一同跟着离开了。      待到屋里只剩下她们两人,夏颜也不再藏掖,胳膊肘顶了招娣一记,使了个眼色问道:“我知梅相公的心思,你究竟是怎么个想法儿?”      梅廉已有正室,招娣就算嫁过去,也只能做偏房,若是换做夏颜,无论是出于道义还是心意,都是断然不肯的,只不知招娣有没有这个念想。      招娣闻言,脸色微羞,可更多的还是愁绪,她没搭话,只观望着窗外空落落的舞台,陷入了自己的沉思。      过了半晌,夏颜已百无聊赖地观赏起墙上的画作时,她的声音才幽幽传来:“若是搁在以前,我定是就囫囵嫁了,可如今见过了世面,自是不甘的。他千好万好,却都不是我想要的,”招娣把腰间的络子穗拧了个麻花,又一根根解开,“前儿他来提亲,被我回绝了,眼下又请出他夫人来说项,我又怎不知其意,可终究……哎。”      招娣哽咽了声儿,说不下去了,报幕的小童已经上了台,说着吉祥喜庆的话语,可这边席上之人,却无心听进一个字了。      夏颜自己的婚事近了,也不想再多提这个话题惹她伤心,只得转过弯儿同她说些逗趣的戏文,何漾回到屋里时歌舞已经开场,于是三人便静下音来,细细观赏起来。      快散场时,梅廉又来留饭,夏颜见招娣心绪不佳,便想要推辞,不料他又提到海运的营生,只得又改变了主意。如今几人日忙,能凑到一处不易,便也当作一次正经会晤留了下来。      “前几次我出海,都是往离罗国销的货,那地界炎热,常闹风灾,咱们的货船出海,至少两月才能到达,避过风季才返程。这一来回,少则要半年罢,”梅廉亲手剥了一只虾皮,蘸了醋汁,搁到招娣碗里接着道,“方岱川给你的商引我瞧过了,一切妥帖,可以放心着用,还能免去不少税费,你若是有意,待到秋季就可发下一批货出海了。”      夏颜与何漾的婚期就定在秋季,左不过三个月的光景,眼下要再筹备一船货物显然是来不及了,且她此次要打听的也并非生意上的事儿,而是关乎离罗国的风土人情,已备将来避祸之用。      “离罗国土地贫瘠,多是沙地,山川风貌还不及我中原十分之一,平头百姓就住在毡包里头,闷热难耐,夜里又极度苦寒,裹着棉袄都能冻僵。物产匮乏,吃食也粗糙,好些的整日里只吃牛羊肉,一个月下来能吃得生满嘴疮。妹子,你若是想亲自出海,趁早打消了这番心思吧。”梅廉也只寥寥去过几次,对那块大陆的了解也是浮于表面,他将自己知道的都说了出来,仍旧满足不了夏颜的好奇。      自打圣祖爷那一辈开始,海运贸易也开启了近百年,巨大的贫富和文化差异,让大惠朝成为了离罗人向往和探索的圣地,每年都有数百上千个离罗人来到这里,开始他们的寻宝之路。是以要想找到一个会说中原话的离罗人并不难,而在遥远的大洋彼岸,沿海港口中也有不少中原人在那里安家立业,甚至形成了一座小华厦村,在当地极有影响,若是夏颜有朝一日踏上那块土地,也不怕人生地不熟无法生存,这才是夏颜最看重的一点。      说完了生意上的事儿,几人又谈起了小道传闻,他们向来极少谈论风月,这次梅廉却一反常态,提到了方家的秘辛,“方岱川新纳的姨太太你们可听说了?就是丽尚坊的花魁老板晚晴,多少人都道他好福气,哪知不过几日,就叫人看了笑话,到底是娼门里出来的,谈不得信义。”      他不知何漾与晚晴的前事,只知夏颜与她的过节,是以说话也没有了顾忌,“昨儿我才听说,那位风姿卓卓的姨太太逃匿啦,有人说是与情郎私奔了,也有人说是被方岱川转手卖了,嗨,那么大个活人就没了影儿,谁知道这其中真假呢。”      这消息倒是不曾听过,夏颜诧异抬眼,同何漾对视片刻,从他的神情看来,显然也是第一次听闻这事儿。      两人都不约而同皱起了眉头,想到了这其中的古怪之处。广阳王府倒了台,应该正是晚晴梦寐以求的结果,她跟着方岱川只会享尽荣华富贵,又怎会在这个节骨眼上消失呢?      可不管如何,她的失踪对于夏颜来说,也是一桩好事。回程之时,夏颜的脚步都轻快了不少,招娣却一直心事重重,她一言不发回到了铺子里,转头叫住了夏颜道:“东家,你是否有意同离罗人做生意?”      她这话问的突兀,夏颜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毕竟铺子才刚刚转手,就要把生意重心往洋外转移,与她论起来也是挺尴尬的处境。      不料招娣不待她的回答,又急切追说道:“东家,下回出海,我想跟着一起去。”      夏颜吃惊地瞪大了双眼,还以为自个儿听岔了,她盯着招娣半晌,磕磕绊绊说不出整句来,“你一个弱质姑娘家,哪里吃得了这个苦头?”      “东家,您就应了我罢,只有这样,我才能……避开他。”招娣说得悲切,紧咬着唇显示自己的坚定。      如今她为情所困,自然想法偏激些,可出于安全考量,夏颜无论如何也不能答应她这个请求,“凡事不是逃避便能解决的,你若真是不愿,就同他说清楚,本就是两情相悦的事儿,他也逼迫不了你。”      招娣摇着头,连泪珠子都被摇出了眼眶,她哽咽道:“他如今膝下无子,又说非我不娶,可总是这般僵着,到底会耽误了他。”      又是一本理不清的情账,夏颜自然是无能为力的,只得好言相劝着,可招娣显然去意已决,甚至连辞工的话都脱了口,也不好再强拧她,只能迂回道:“离下一批货出海至少有三个月,你再好好思量思量,若是届时心意不改,咱们再从长计议。”      招娣得了这个信儿,也不再纠缠,恍恍惚惚回了自己屋子,夏颜望着她萧索的背影,只能叹息一声。      晚间回了自己个儿小院,只觉浑身酸痛,今日在外应酬了一天,连裙摆处都染成了灰黑色。她泡了个热水澡,才觉得浑身舒坦了起来。      因在自家小院,门窗都关得严实,便换了身清凉的衣裳,胳膊和小腿都露了出来,坐在院子里乘凉。她拿着篦子,在阴凉处通头发,待到指尖发丝半干半湿凉阴阴时,门外响起了三声连贯的叩门声,停顿了一瞬又是三下响声。      这是何漾独有的习惯,夏颜一听,脸上便有了笑意。      她起身去开门,何漾刚一露面,见到了她身上这件短袖小裙,立即睁大了眼睛,很快又回过神来,哧溜从门缝里挤进来,回身将门关的严严实实。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投雷的小天使: 鸡毛一地何时了、烧仙草、呣呣。 这几日作息受不住了,一定要尽快调整过来。 第84章 待嫁  夏颜先还没觉出不妥,直到看了何漾直愣愣的眼神, 方才想起自己的这身衣裙极其“香艳”, 低头看了看裙摆, 对着他吐了吐舌头,岔开话题道:“屋里有放凉的茶水, 你自己去斟一碗喝, 井里还湃着西瓜, 你去捞上来。”      说罢便要回屋换衣裳,却被何漾一把抓住了手, 拽到自己身前来。他的手掌心贴着她的后背, 热得发烫。      夏颜双手抵在他的胸前, 轻轻推了推, 不敢抬头看他, 只低着头打趣道:“瞧你这个样子,像没见过世面似的。”      何漾紧紧抿着唇,呼出的气息都带着一丝燥热,他深吸一口气,极度克制地把她往怀里压了压, 就在夏颜被他身上的热浪熏得流汗时, 他又猛然放开了手, 握成拳捂在嘴边咳了一声,哑着嗓子道:“快走快走,这个天儿怎么突然热成这样了?”      他解了衣襟上的扣子,用手扇着风。      夏颜暗自好笑, 却也不敢撩拨他,回过身把衣裳整理了一番,才抬脚回屋了。      待她整理完出来时,何漾正在切西瓜,蜜似的汁水见缝淌出,沾了他满手。夏颜去打了热水,绞了手巾递给他道:“这个天儿擦热的才凉快,咱们端了小桌凳坐到角门边儿去,那里有穿堂风。”      夏颜又舀了两碗绿豆汤,装了一小盅盐津梅子,何漾熟门熟路把锅灶上的盐水毛豆也乘了一海碗,两人齐手摆上了桌。      外头的蝉鸣叫的厉害,何漾跑来渴了一路,端着绿豆汤喝了个精光,双腿交叉着伸直,头枕在胳膊上,懒懒散散往椅背上一靠,便谈起了他俩的婚事。      “老爷子听说酒席不大办还有些不乐意,老何家独苗娶亲,还是一县父母官,怎么也得风光操办起来,这事儿要不你就甭操心了?让他忙碌些,心里头也高兴。”      夏颜正低头缝着一双新袜子,夏日里闷热,寻常棉布做的袜子易出汗,只得用尤墩布做才清爽。她听了这话,停下手里的活儿,捏了一颗梅子含在嘴中,砸吧了两下才道:“旁的我不管,闹洞房的事儿你可得看顾好,若是太胡闹,我可是会翻脸的!”      不料何漾听了这话,腆着脸笑道:“甚么样儿的算胡闹?”      夏颜睨了他一眼,抿着唇笑而不语。何漾见了她这副娇俏模样,心头热烘烘的,才下去了的火又立即窜起来,立马站起身做了几个伸展动作。      夏颜被他这番没头没脑的举动唬了一跳,针尖戳了手,嘶叫了一声,“你这人乱动腾甚么,辛亏只是根绣花针,若是锥子,可不得把手戳穿了!”      何漾见她指尖冒了血珠子,早已心疼不已,被骂了几句也不反驳,只捧着她的手吹气,白嫩嫩的指尖像面团儿似的,白里透红格外诱人,他鬼使神差地一口含住了。先还一叠声儿说嘴的夏颜见他这番举动,立刻歇了声响。指尖的麻痒迅速窜遍了全身,半个胳膊都是酥麻的。      两人又腻歪了半晌,直到他手脚越来越放肆时,才把人往外撵。      凌州城倒掉了一个广阳王府,日子还照常往下过,平头百姓觉不出异样,官商界却发生了不小的动荡。头一个站在风口浪尖的,自然是海运与铜矿。      海运这块肥肉外人染不了手,圣上直接派凌州知府接管了,后山的矿藏却是一片空白,自然成了争抢的对象。凌州城不大,能抗得起这个担子的无非只有那么两三家,其中以方家、苏家尤为积极。方家资产雄厚,又有多年监矿经验;苏家百年世家,对朝廷忠心耿耿。      若是让方家得了这份差事,朝廷自然能得到更多好处,可却愈发肥了民间这个庞然大物,上位者自然也是不愿见到的;可要让苏家来办这差,铁定要多花一倍银子来养那些世家子弟,活生生再被吸走一层血,朝廷更是不乐意了。相较起来,两家各有千秋,官府也决断不下。      景帝为了凌州这摊子烂事,也着实烦恼了些时日,这两家他是一万个看不上眼,北三州的盐铁司刚撤,若是从中央拨人过去,又着实浪费。于是这手上的可用之人拨来倒去也没调整出来,正苦恼时,无意间翻阅了凌州新呈上来的县志,见到了几处可圈可点的政绩,立即眼前一亮,御笔一挥,钦点了一名新晋县令督办了铜矿之事。      何漾接到调令时,一时间还回不了神,只因铜课这事,他立刻从一名七品县令擢升成了北三州清吏司员外郎,从五品。      猛然就升了一阶半,这在当朝吏史上也是少有的动作,景帝的此番调令也是颇让人摸不着头脑,原本就风雨飘摇的凌州官场,更如冷水泼了热油锅,炸的噼里啪啦响。      头一个惹得这些官道老手猜疑的便是何漾的来历,凭他一个白衣起家的无毛小子,究竟是哪位靠山保他,让他两度入了圣上的青眼。原本还在观望的各路大人,立刻一窝蜂涌入了凌州县衙这个小庙内,名为结交贤士,实则打探底细。没成想酒水送了一轮,也没摸清这位俊才的峰头是哪位高人。      夏颜自然是知道何漾这次完全是撞了大运,与他先前被钦点县丞的情况相仿。想来也有些好笑,当今这位皇帝仿佛是欠了何漾似的,几次三番来送前程,却不知两人连个照面都没打过。给的官职也都不高,可这番传奇际遇却连戏文里都能唱了。      铜山在凌州城西南角,离城中坊市至少有三个时辰的车程,他不日即将调任,往后再回一趟家便不容易了。正是浓情蜜意时,夏颜自然舍不得与他分开,可自家生意不能丢下,何大林那一处也需人照看,她一时半会儿也跟不过去。      临行前一日,夏颜去了何家小院,帮他收拾行李。      她带了四季衣裳各五套,还有两件崭新的大氅,“听闻铜山那一带冬日极寒,比城里还冷上三分,眼下虽是夏末,可这冬日来得及快,你刚上任,定是万事不妥帖,我替你雇了个烧饭洒扫的婆子,明儿个叫她跟着你一道上路。”      “哪里就忙到这么远了呢,我又不是去了山高水远的地方,不过几个时辰的消耗,年节里还能回来瞧瞧,你们若是得了空儿,也能来找我。”      这话虽不错理,可夏颜也知道一来一回不容易,沐休赶不回来,也与外放到州外去不相差了。她没接话头,默默收拾了一包糖莲子放进包袱里,“这一路车马颠簸,走山路弯弯绕绕最是晕头,若是心里不爽快,就含些莲子、陈皮,我都替你包好了。”      何漾见她情绪低落,自己也跟着惜别起来,以前出门赶考月余也不觉着可惜,可眼下人还没走,就觉得心里酸酸的了,他见屋内无人,抱着她往唇上啄了一口,眼里满是缱绻道:“我不在你身边,万事小心,有了难处就去找鲍小龙,再不济,小武子也可,万不能自个儿逞强,可好?”      夏颜咬着唇点头应了,声音也变得酥绵绵的,“咱们下次再见面,恐怕得是成亲的时候了罢。”      何漾闻言笑弯了眼,蹭了蹭她的鼻尖轻声道:“可不是,你总得跟我到任上吧,这边的生意可得速速理好了,嗯?”      “知道了,大不了我只做成衣生意,定制的单子我不接了,”夏颜有些闷闷不乐的,她拉过何漾的手指把玩起来,歪着头继续说,“我听人家说,你这差事不易办,虽升了品阶,可历来这些盐铁矿说关就关,届时你可不是又得待放了?”      “操心这些作甚,你只需待在家里,想着怎么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安心做新娘子罢。”说罢使坏地在她腰间一挠,抓她的痒痒肉。      夏颜被逗弄得忍俊不禁,扭着腰肢躲避他的魔掌,离愁也瞬间冲散了不少。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何漾便启程了,他路过夏颜的小院子时,不禁放慢了赶车的脚步,最终还是忍住了上前敲门的冲动,吸入一口清晨凉爽之气,精神抖擞往后山赶去了。      何大林替夏颜准备了大半年的嫁妆也送到了刘家,常见的雕花箱笼、大柜、盆架、匣子这些自然不消多说,还有一架黄花梨千工床极耗心血,床架上的花纹虽常见,可每一处边角都打磨得锃亮光滑,用力一摇床板纹丝不动,可见是下足了功夫的。      夏颜坐在床边,摸了摸床沿的百子图,心想着以后每天都与心上人相拥而眠,面上不禁有些发热,心里的热意与情.欲无关,只是觉着那样温馨又美好的画面,日复一日持续几十年,就有种潺潺清泉滋润心田的畅快。      时间就是这样奇妙的东西,先前每天数着日子过,只觉光阴难熬,如今骤然忙碌了起来,仿佛一眨眼间,就到了出嫁的日子。 作者有话要说:  提前吱一声儿~本文清水,走剧情流,不会炖肉的哦。 第85章 花烛  处暑刚过,早晚阴凉了不少。      七月初十宜嫁娶, 这天新仓街的两户人家, 一大早便点灯忙碌起来。      夏颜一袭红嫁衣, 坐在刘家的闺房里,低着头昏昏欲睡。      天不亮时就被挖起来穿衣打扮, 连镜子里的妆容都没看清楚, 就被匆匆赶到了床上盘腿坐着, 红石榴裙散开,铺展成一圈圆裙摆。      公鸡刚打鸣, 外头突然噼里啪啦响起了炮竹声, 吓得老公鸡呲啦飞窜到墙头去。      夏颜眨了眨眼睛, 端正坐好, 何家的花轿来了。      外头闹哄哄的, 女方家正在拦门。招娣立在窗户边,掀开一条缝往外看去。      “哈,这损招也能想出,从墙头外撒了一把红包进来,都去拾钱了倒没人看门了, ”招娣捂着嘴笑, 看得津津有味, 见人群涌过来了,立刻堵住了门口,大声笑道,“新娘子娇贵, 求老爷爱护。”      何漾在门外低声一笑,塞了一个厚厚的荷包进来,招娣拿了喜钱,却仍旧不放行,“新娘子说了,何老爷诚意不够呢。”      又连塞了两个红封子进来,依旧没开门,这时外头响起了鲍小龙的声音:“漾之,这窗户没插榫,咱们爬窗进去罢!”说完果真去推窗,招娣唬了一跳,连忙去关窗,何漾登时推开了门,人群一窝蜂挤了进来。      “哟呵,这功夫厉害,不出一刻钟就缴械了。新郎官,今儿晚上洞房可得悠着点儿了。”人群里有人嚷道,惹来一阵哄堂大笑。      夏颜听他说的有趣,也跟着憨笑起来,招娣红了脸,拼命朝她挤眉弄眼。她回过神来,立即正了正脸色,做出娇羞状。      而后新人们被请出闺房,向女方高堂进茶果,刘大娘笑呵呵望着一对儿女,连吃饺子溅了满脸汁儿也乐得合不拢嘴。      “吉时差不多了,大舅爷该背新娘子咯。”媒人爽朗提醒道,小武子抿了抿唇,蹲在夏颜跟前,弯着腰等她上来。      夏颜搂住他的脖颈,轻轻一跃便趴在了他的身上。      小武子一步步走得稳稳当当,临到了花轿前停顿了半晌,微闭了闭眼将人缓缓放进了轿内。      一路吹拉打唱,喜轿摇摇晃晃往前行着,两家虽隔得近,却故意绕了远路,前头有全副执事开道,后头几十抬嫁妆排成了长队,一路招摇过市很是引起了一番热议。      夏颜对婚俗全然不知,媒婆只在耳边咕哝着,跨火盆、拜堂、进洞房,都是被人牵着的,她只望着脚下几寸见方的地儿,头上钗环重达好几斤,一套全礼下来,累得脖子都直不起来了。      何漾拿着如意秤掀开盖头时,夏颜一时还不适应屋内的光线,她连眨了眼才看清屋里的摆饰。大红喜烛燃得正旺,一屋子人喜笑颜开望着他们,还有些大小姑娘拧着帕子抻头瞧,只想看一看这位好命的何夫人是个甚么天仙模样。      何漾望着夏颜笑开了嘴,露出一口白牙,夏颜微眯了眯眼,瞧他这神情不像是情深似海,倒像是某种好笑的意思。夏颜下意识摸了摸脸,今天的妆该不是画得连自己也认不出了吧。      何漾在她身边坐下,全福人上来撒果枣,媒人将何漾的衣襟压到了夏颜的衣襟上,寓意丈夫压妻子一头,这道习俗夏颜倒是听说过,自个儿挑了眉好笑望着他。      何漾见了她这神情便知她心里的想头,弯了弯嘴角撤下了自个儿的衣襟,改为将两人的衣襟交缠着打了个结,底下成了亲的媳妇子们都发出了一声惊呼。      外头开了筵,何漾先出去陪席,屋里突然走空了人,安静地只有烛花的爆响。      夏颜起身朝妆台走去,昏黄的铜镜中照射出一个白到古怪的人脸,她抽了口凉气,难怪何漾露出那样的神情了。脂粉抹得太厚,皮肤都有些隐隐作痒,她怕脸上会起疙瘩,便拿出手帕就着茶杯里的水洗了干净,又亲自给自己化了个淡妆,这么一瞧上去,倒是顺眼多了。      左右屋里没人,夏颜蹬了鞋子,往床上一歪,伸手往被褥下一摸,剥了几颗花生送进嘴里,桌案上还有云片糕,她也拿了一叠,一片片掰开吃尽。      将将只吃了半饱时,外头响起了动静,夏颜立刻拔好鞋跟,正襟危坐在床前。      原来是芝姐儿来送灯,她把灯台搁在桌上,罩了一只红灯罩,回头望着夏颜的脸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指了指自己的嘴角道:“你这儿还有糕屑子。”      夏颜闻言赶忙摸了摸嘴角,面上有些发热,望着芝姐儿羞涩一笑。      因为过往那些误会,先前两人还有些尴尬,没想到只经过这么一件小事,也算一笑泯恩仇了。      小姑送完灯,紧接着便是闹洞房了,这是夏颜最头疼的风俗。      先前她也参加过不少婚礼,有些人家闹得简直不堪入目,她自个儿在一旁看着都觉怒火中烧,偏喜家还不能翻脸。在夏颜看来,这一陋习简直就是胡闹,小夫妻交颈缠绵用得着外人闹腾么,若是惹恼了她,拿棍子把人打出去都是轻的。      夏颜眼神四下一扫,先前挑盖头的如意秤就在不远处,她拿来放到了枕头下,静静坐在床沿边,面上笑得灿烂。      鲍小龙打头进来,瞧见了严正以待的夏颜,嘿嘿一笑,似是提前得了嘱托,回身对众宾客笑道:“各位父老乡亲,新娘子面皮薄,都体贴些哈。”      话音刚落,后头就有人起哄道:“嗨,我说鲍捕头,这新郎官还没发话,你先心疼个什么劲儿。”      这话说得轻佻,立刻就惹来一阵笑闹,有个喝得面红耳赤的汉子挤出来,眼神在夏颜脸上溜了一圈儿,笑呵呵道:“何老爷,新婚三日无大小,小的这边厢若是放肆了,您可不得恼,”说罢他朝后头招了招手,立刻就有人送了只食盒来,里头搁着三个拳头粗的酒杯,“咱这第一关,自然还是老规矩,‘要想抱得美娇娘,先喝三杯壮胆肠’。”      何漾只摇头叹了口气,也不推脱,举起杯子便猛喝了一口,眉头顿时皱了起来。      “嘿嘿,何老爷,这可是好酒,加了料才勇猛刚健,您说是不?”      何漾只微顿了顿,几口便饮尽了三杯酒,博得众人一声叫好。      这汉子更加来劲,兴奋地双眼冒光,搓了搓手贼笑道:“这第二关,自然少不了‘娇妻抱’,新郎官您可得悠着点儿,若是半路没了力气,小的我可就代劳了。”      何漾没搭理他的话茬,兀自卷了袖子,走到夏颜面前,弯下腰将她打横抱起。      陡然腾空,还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夏颜只得搂紧了他的脖颈,把脸埋进了他的胸口。      何漾抱着她在屋内绕圈,前头不断有人堆起椅子板凳设置障碍。夏颜一颗心怦怦跳,何漾喝了不少酒,做这样的事是极危险的,她生怕一个踉跄,两人都摔了下去,听说也有新娘被摔断腿脚的,她不禁把何漾搂得更紧,小声嗫喏道:“我心里头烦,不想再闹了。”      何漾将嘴巴贴到她的耳边,只轻轻回复了一声“好。”      终于安全落地时,他仔细把人放回床上去,转过头对鲍小龙使了个眼色。鲍小龙会意,拦到众人面前抱拳拱手道:“各位贵宾,新人忙累了一天,也不容易,咱们体谅些,让他们小两口自个儿耳鬓厮磨岂不识趣?”      那醉酒汉子正在兴头上,甫一被打断自然不乐意,他像赶苍蝇似的挥了挥手,恼怒道:“去去去,爷才刚起了个头,你瞎凑什么热闹,”他从袖口里拿出一张纸,觑着眼睛看了半晌,露出一口黄牙道,“下面咱们来‘考科举’,我问几道题,新娘子来答,若是答错了,新郎的衣衫可就不保咯。新郎若是精光腚儿了,嘿嘿,新娘子来代劳。”      这个闹法毫无疑问踩了夏颜的底线,她瞬间横眉立目,狠狠瞪着这个醉汉,手也不自觉摸到了枕头下的棍子。      何漾安抚地按了按她的肩膀,回身对众人作揖笑道:“各位,你们光顾着在这儿瞧热闹,殊不知外头才有真热闹,家父在院里备了坛百年女儿红并二十两银子,若是谁先找到了,这酒和喜钱就相送给他了。”      鲍小龙一听这话,立即大声嚷嚷道:“还有这等好事?谁都别和我抢!”说罢立即拨开人群往外跑去,同时又有两三个人叫嚣而去,人群见了这阵丈,立刻一哄而散。      先还红光满面的汉子见屋里不消片刻就没了人影,立即呆愣住了,何漾搂住他的肩膀往外带去,伏在他耳边小声说了两句,这人狐疑瞧了一眼,也闷头离开了。      见人总算走空了,夏颜迅速关门落了栓,心里才算踏实了,“你对那人说了甚么,他怎么就乖乖走了?”      何漾微微一笑,走到夏颜跟前,拔下发髻中的簪子,一头青丝垂落下来,他五指插.进发丝中,绕到鼻尖轻轻嗅着,低声无心道:“只对他说了‘藏在井中’。”      说罢猛然将夏颜抱起扛在肩头,往红艳艳的喜床走去。      夏颜重心倒立,惊呼着抓紧他的衣裳,身后传来何漾的低笑声:“若是方才让他们闹完了,咱们也可以省些力气不是?”      夏颜气得跳脚,一路骂了过去,何漾把她放进帷幔中,不消片刻,那些骂人的句子就变得含含糊糊,极尽婉转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不知道这两年全国各地闹洞房习俗改善了没有,还记得小时候家乡这边闹得还是挺厉害的,这些年好像淡了很多,我自己结婚时因为请的同学朋友不多,都没有人上门来闹,大伙儿吃过饭就散了,哈哈。新婚走风俗,一天下来累成狗,晚上还要应付那些醉酒的人,守礼有分寸的就罢了,就怕遇上猥琐的人,做出些猥亵的事情,还有不敢欺负新娘子就去闹伴娘的。我结婚时下了筵席就先送伴娘回家了,所以在这里也给各位妹子提个醒,无论是结婚还是做伴娘,都要保护好自己。 第86章 新婚燕尔  雨前风将窗户吹得叮当作响,屋内红烛微微一晃。      夏颜本就眠浅, 悠悠转醒时入目一片通红, 颇有些回不了神。      身旁传来清清浅浅的呼吸, 撩拂着她的发丝,她转头一望, 只见何漾闭着眼睡得正香。      她瞧了瞧身下皱巴巴的褥子, 角落处几颗花生桂圆壳被碾成了渣碎, 顿觉一股热浪涌上头脸。      何漾翻了个身咕哝两句,伸手将她捞进怀里, 蹭了蹭她的耳廓道:“还早, 再睡会儿。”      天儿本就腻热, 夏颜觉着贴着他的皮肤更是汗津津的, 缩着腿脚不敢动弹, 何漾像是感觉出她的僵硬,低声浅笑将她掰过身来,不料力道大了些,扯得自个儿皮肤上一阵热痛。他嘶了一声,摸了摸自己的脖颈, 觉出了几道异样伤痕, 猛然睁了眼, 定定望着她。      “你也忒野了,这叫我明儿怎么见人?”他惩罚似地捏了捏她小腹上的肉,引得她娇笑着躲避。      夏颜望着他满身挠痕也觉出难为情来,自个儿身上倒是干净白皙的, 只他这两日怕是都不便见人了。夏颜越想越懊悔,叫外人瞧见了不知会怎么编排自己呢。      她拉过被子盖住头脸,躲在里头嗡嗡道:“明儿个你穿个立领的衫子。”      何漾好笑地将她拽过来,将手伸进被褥里一通摸索道:“那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了?明日你用脂粉替我遮补遮补。”      说罢将她勾了过来,抵着脚丫又说了些零碎话。      “这边的生意可交代好了?统共不过九日假,日子快得很,这回你可得跟着我去任上了。”      “旁的倒还罢了,后日有一批货出海,数量不多,不过是去试试水的,忙完了就轻松了。”      何漾闻言脸色沉了沉,颇不乐意道:“才成亲两日,你就往外头跑?”      夏颜觉出他情绪不好,赶忙搂住了他,贴身撒娇道:“我这也是为了长远之计嘛,好夫君,好郎君……”      话未说完,便被一口吞了声音,夏颜暗自好笑,轻轻挠了一下他的脊背。两人也只稍稍腻歪了片刻,便被打鸣的公鸡叫起了床。      夏颜穿戴好下床去,挽起头发对正在穿衣裳的何漾说道:“你力道大,把床单上的枣果拾掇了,再拿出去扬扬灰。”      何漾应了,刚理完进屋,夏颜又朝他招手道:“你替我开了最上头的箱笼,取出那块水红色缎子来,今儿个我得拿出去送人。”      何漾把被褥铺好,站了高又去开箱子,将东西取出后又听夏颜道:“你今日若是无事,替我把嫁妆收拾收拾,拣几个轻便的物什儿带到任上去。”      何漾听了这话,靠在立柜门上觑了眼道:“你这是把我当成小厮使唤了?”      夏颜闻言眉眼一飞,似笑非笑道:“怎的?你不乐意?”      何漾立马抱住她转了一圈儿,在唇上香了一口道:“使唤便罢了,我心甘情愿,可总得给些好处罢。”      夏颜扑哧一笑,把手中的缎子盖到他的脸上,跳了两步躲开道:“美的你,瞧你这馋样儿!”      说完便疾步出了房门,往灶上去。新婚第一天,总得早起做饭伺候好长辈。      身为媳妇子,做的第一顿饭也不能太简薄了。夏颜先前就拟好了菜单,青丫一大早就把菜买了回来,面也跟着发好了。      家里的酸菜腌得正入味,夏颜取了白菜和豇豆,剁成了小碎末入锅炒香,又按照何家爷俩的吃口放了油泼辣子,炒的辣味直呛人鼻子根儿,才裹进面团里贴锅边烤。      何漾一早闻见了香味,钻进来先馋了一只饼,半生不熟的也吃得喷香,“昨儿个耗了大力气,先让我吃个饱补补。”      “呸,不害臊,青丫还在外头呢,”夏颜龇了牙,掂起大勺警告道,锅里的汤头刚出了白,便推着他往外走,“去把院子里的面条收进来,拣那干硬的,若是还没风干的就留着再吹吹。”      何漾把面饼子塞了满嘴,拍了拍手听话地去取了竹筛子,果真像个小媳妇似的,蹲着认真挑拣起面条。      厨灶上一阵叮当响,何大林也睡不踏实了,跟着起了个大早,一出门就看见儿子这乖巧模样,暗自纳闷果真成了亲性子也转了,以往那些痞性如今是再也瞧不见影子了。若是能尽快抱个大金孙,那可都完满了,一想到这儿,他立即咧开嘴嘿嘿笑了。      “大妞儿,甭忙活了,还照以往一样,做些咸菜粥水就行。洗衣烧饭的事都交给青丫,你就在屋里陪陪大郎就成。”若是能一举得男,他就再凑些银子,多添置十亩地,给孙子攒家产。      夏颜一听这话便知何大林想把她拘在家里,一两日倒还罢了,就怕往后对她的生意也有微词,不禁低了头心不在焉应了声。      何漾直起腰来,把筛子里的面条掂了掂,懒洋洋道:“您甭操心了,今儿个有庙会,我陪她出门逛逛。”      何大林也知自己心急了,小两口新婚燕尔找些乐子也寻常,便不再过问,哼着小调把搁在外头的猫食盆子收回来。先前家里养的如意生了崽,养在了外头的草窝子里,老猫夜里也就宿在了外面,每日里到了饭点儿才回来。      吃完了早饭,何漾便带着夏颜出门了,他将人送到了铺子前头,转身道别:“你要忙到几时?到点儿了我再来接你。”      夏颜笑笑,捏了捏他的手心,依依不舍道:“你若闲着无事,不如陪着我罢,我屋里有纸笔书籍,你也不会烦闷。”      何漾微微笑了,点了点她的鼻尖道:“既然娘子吩咐了,在下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两人执手同行,一齐入了店内,伙计们纷纷涌过来,道恭喜讨喜糖,夏颜自然早有准备,把满满一包蜜渍果脯发了下去。      招娣笑着越过人群,说了几句吉祥话便跟着夏颜一道上了楼,“东家,出海的货已经装了船,明日午时收锚启程。”      夏颜点了点头,望着招娣欲言又止,她把人请进屋,拿了本戏文给何漾消遣,与招娣两人分坐在茶几两边,静心谈天道:“你当真要出海?这可不是好顽的,且不说这一路凶险多少,就是叫梅相公知道了,不定会怎么埋怨我了。你怎么就一头钻进了这个牛角尖呢?”      招娣绞着手指也不搭话,盯着夏颜荷包上的大红双喜瞧,夏颜见她这模样,知道还转不过弯来,便握紧了她的手道:“好妹子,我当真心疼你,不就是个男人么,为了躲他丢了性命多不值得,你还年轻,心里有个人算什么,等过两年,遇上更好的了,自然就想不到他了,凭你这相貌能力,还怕找不着如意郎君?”      话音刚落,坐在角落的何漾忍不住咳嗽了两声,夏颜瞥了他一眼没搭理,再接再厉道:“这几年你就安心赚钱,姐姐同你保证,给你物色几个更好的,届时随你挑拣,不比你现在苦恋强?”      招娣被她这话说得哭笑不得,反握住夏颜的手道:“既然你对我掏心掏肺,我也真把你看作姐姐了,我这番出海,也不全是为了躲他,我其实……更想出去见识见识。姐姐,我虽从未明说,可我羡慕你洒脱自如的性子,难道嫁人生子就是我唯一的出路了么,以前这种念头我是想都不敢想的,可如今有了底气,也想挣一挣不同的活法。”      招娣的态度坚决,说完话整个脸都是神采奕奕的,夏颜不禁深受触动,就连何漾也盯着书本半晌没有翻页。      “既然你去意已决,我也不好拦你了,只是你家里人和梅相公那边……”      招娣摇了摇头,低声道:“他们还不知道,倘或我父母知晓了,定会将我捆回去的,我不想闹的太难看,就先瞒下了,我还留了一笔银子在柜上,若是将来我遇到不测,这些钱也足够他们养老了。梅郎他……我说不出口。”      “出于朋友之义,我也该同他说一声,你莫要恼。”      招娣苦笑摇头道:“无妨,就算他来阻拦,也改变不了我的决心,”她见夏颜一副悲痛之色,不由转悲为喜道,“作甚这么看我,我这一去听上去凶险,实则也做好了打算的,况且我也不是独自出行,葛家的两个掌柜都是忠厚老实之人,我同他们一道去,也有个照应。”      “我还是不放心,你一个窈窕少女,万一遇上了歹人该如何自保?”夏颜在屋内急得踱步,越想越觉前路凶险。      何漾慢悠悠翻了一页书纸,清了清嗓子道:“不如让小武子随她一道去,他以往跑镖,也接过护卫的活儿。”      夏颜眸色一亮,拍手叫好,刚要去请人,被何漾拦了下来,“罢了,你这儿事多,先拣要紧的忙,我替你跑一趟,保管把人请到,如何?”      他既愿意揽下这事儿,夏颜自然放了一百二十个心,当下送他出了门,便回去整理店务了。几日后她就要去后山了,招娣也要出海去,铺子里一下走了两个顶梁柱,自然有一番交接。      不多会儿,芝姐儿拎着个小包袱上门了,夏颜见了她,点了点头请进来,将铺子里的情况详细叙说了一遍。      “还同以往一样,你接管内务,外头生意我交给了账房,也不打算接新单子了,就紧着以往的定契轮流做,每月也有不少进项。往后我每旬都把货送来,你只管接了发货就是。”      又把每个伙计叫到面前好生交代了几句,一轮下来已是日落时分,夏颜望了望红灿灿的日头,纳闷何漾为何去了这许久。      正打算先行回家时,只见不远处何漾惨白着脸疾步走来。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投雷的小天使~ 小萌雾扔了1个手榴弹 小萌雾扔了1个地雷 呣呣扔了1个地雷 第87章 □□ 夏颜见他脸色不好,忙迎了上去,抓住他的手道:“怎的了,可是中了暑?” 何漾摇头,一把抱过夏颜,双手勒得紧紧的。 “那就是小武子不乐意?你们吵架了?” 何漾依旧一言不发,连呼吸也变得时轻时重,夏颜顿时感到异样,他虽向来不守规矩,可在人前少有这般失态的举动,便静静抱着他等他平静下来。 “晚晴,死了。” 他哑着声儿,把脸深深埋进夏颜的发丝里,“阿颜,我没想到这事如此凶险,方岱川都没能护住她,我真怕你也会出事。” 夏颜还沉浸在震惊中,她同何漾一样,一口气吊着喘不上来。无论她同晚晴有多大过节,也从未想过置人于死地,听何漾的意思,她像是斗争的牺牲品,不禁连牙齿根都觉出一股寒意。 “反正你如今也迁调了,咱们就别管这趟浑水了。”一条人命就这么白白没了,夏颜也有些怕意。 何漾顺着她的背,想着这前后的蛛丝马迹,呢喃道:“晚晴先前来找我,说了些古怪话,先我还没在意,如今细想来,她怕是早就料到自己活不久了。” 只是那一晚的对话零零碎碎,他早已忘了七八,更是猜不透她想说些什么,可这其中必定有蹊跷,他紧闭双眼,仔细回忆着那晚的情状。 两人无言依偎,各自想着心事,连新婚的喜悦也被冲散了不少。 接下来何漾就变得异常忙碌,他虽不再管着县务,可鲍小龙还会时常来寻他,两人闭门谈了大半日,渐渐的夏颜也听到了一耳朵风声。 晚晴是被溺毙的,脚踝上捆着石头,据说捞上来时身子已胀成了两倍大,先前方岱川一直是护着她的,只不知为何两人闹掰了,晚晴便连夜逃走,这才被仇家寻到了踪迹。 可究竟是报仇雪恨还是杀人灭口,如今还不得而知,衙门里也是一筹莫展,这个案子在民间反响平平,百姓的谈资多牵扯到风月上头,可在官场之中,面上波澜不惊,实则暗涛汹涌。 今儿是新货下水的日子,夏颜一早去了码头,看货物装箱入船。 招娣立在船头,不时与小武子小声交谈着。在码头最前端,梅廉直挺挺站着,一双手紧握成拳,盯着招娣的眼神一瞬不错,一脸悲伤之色。 “你当真不去留她?”夏颜缓缓走来,望着天边乌滚滚的云道。 梅廉自嘲一笑,闭上眼睛道:“如何留?她的性子我最清楚不过,若真做出死缠烂打之事,只会逼她愈发远走高飞。不如就让我等她一回,总有一日,她会回心转意的。” 夏颜叹息一声,望着这对苦恋人半晌说不出话来,不多会儿船艄上传来了号子,午时已到,收锚启程了。 梅廉不舍往前蹒跚两步,愁苦的眼中仿佛要落下泪来。招娣却至始至终都没往这边瞧一眼,船刚起锚时,她就转身去了舱内。 夏颜回家时,院子里只有如意趴在青砖上纳凉。何大林出门泡澡了,青丫在屋内躲懒,炉子上的热水冒着白汽儿,一壶水烧得只剩下半壶。夏颜用湿手巾裹了柄子提下来,入手时犹觉得烫手,她把热水倒进茶桶中,摸了摸耳朵去敲了青丫的房门。 “青丫,往后炉子上警醒些,封了风口再歇息,灶边都是柴薪,若是飘了火星子就酿大祸了。”她嘱咐了两句,犹觉不放心,又回过头添了一句道,“待我和少爷去后山了,家里只有你和老爷子住着,你这马虎性子可得改改了啊。” 青丫连忙趿拉着鞋出来,立在门口乖乖听训,眨巴着眼睛,不敢吭哧一声。夏颜朝她摆摆手,又让她回去歇觉了。 正巧这时何漾出了屋,一边系着腰带一边瞥了眼青丫的屋门,打了个眼色道:“我出一趟门,那件事,我这里有些眉目了。”说罢又意味深长看了她一眼。 夏颜一见这情景就知他说的是晚晴的案子,当下立即走了过去,接过他手中的腰带,环着他的腰替他系结实了,思忖了半晌,觉着这事有危险,便小声私语道:“我同你一道去,只远远跟着也好,绝不会打扰你。” 夏颜不是黏糊的性子,这样的话向来少说,何漾颇为诧异望了她一眼,拉着她走到门口,凑过头来耳语道:“莫胡思乱想,我只不愿你跟着去冒险,不如就乖乖在家,不出两个时辰我便回来了。” “你忘了?我有特殊能力,寻常人伤害不了我,”夏颜也贴着他的耳朵轻轻撒娇道,“还是让我跟着你吧,我心里也安定些。” 何漾柔声一笑,既无奈又好笑地叹了口气,便也随她去了。夏颜挽着他的手,乐呵呵一道出门了,远远瞧去,只当是小俩口出门逛去了。 何漾带着她去了一处荷花池,已是初秋,池子里的花都败落了,荷叶也枯黄了些许,两人绕着池子走了几圈,仍旧没什么头绪。 “这里是我同晚晴初见之地,那晚她反复提起,我总觉着奇怪,想来这里逛逛也许有所发现也未可知。” 虽说死者为大,可甫一听到他们的过往,夏颜的心中还是有些别扭的,闻言便转过身去,坐到一块树墩上撑着脸道:“你只管做事便是,不必同我解释这些。” 何漾见她闹了小性,心中好笑,也不再多说,蹲在池边仔细巡视了一番。最终他把衣摆掖进腰带里,褪了鞋袜道:“这池子不大,我下去看看。” 夏颜连忙追了上来,叫唤住了他:“也不知这池水有几许深,你就这么贸贸然下去了?万一陷进泥沼里出不来呢!” “放心,这池子我下过,不过半人高,”他把袖子卷高,随手拾起一根棍子道,“当初晚晴在这儿落了水……”然而当他瞧见了夏颜的脸色,又立即禁了声,失笑地摇了头。 夏颜坐在岸边,百无聊赖揪着手边的杂草。此时已过了赏荷时节,人烟稀少,偶有一两个挑夫路过,都投来异样的目光。每当这时,夏颜便装模作样扯着嗓子叫道:“只挑那老藕,我不爱吃脆的!”于是先还惊诧的路人,都收回目光匆匆赶路去了。 何漾从池边渐渐走向深处,先前只有大腿高的泥水瞬间没过了腰肢,夏颜也收起了玩闹的心思,站起身来一瞬不错的盯着他的背影瞧。 只见他突然停下了身子,弯下腰在池底摸索着什么。 此时天已擦黑,又起了风,夹杂着小雨扑面而来。池子里的残荷被吹得七零八落,树上的鸟儿也都扑扇着翅膀飞远了。 夏颜刚准备劝他回去,就见他猛然站直了身子,回过身疾步淌水而来,池水被他搅得一片浑浊动荡。 “找到甚么了?”夏颜迎上去将何漾拉上来,也不顾脏随手在衣裙上擦了擦泥污。 “此地不宜久留,先回去再说,”他将手里的一块铁筒举到夏颜跟前,悄声说道,“把这个放到你那儿,乾坤袋处。” 夏颜微愣,听他的话意,是要把东西放进空间里去。她心知只有深深的信任,才会提出这种要求,因此她自然不会推辞,四下里望了两眼,躲在何漾怀中,迅速入了空间,丢下东西便出来了。 此时天已暗黑,四下旷野也无人迹,只一瞬间的功夫并不会惹人怀疑,就算有误见的,也只会以为自己眼花了。 “这东西岂不是……” 话未说完便被何漾捂住了嘴,他拥着她警惕道:“不要多言,一切回去再说。” 夏颜点了点头,跟着他快步往回走去。两人一路小跑,不时还回头张望,生怕有人从犄角旮旯窜出来。 刚到家时,青丫见了两人身上的泥污唬了一跳,夏颜没给她多问的机会,先指挥着她去烧热水了。 澡盆放在厢房和正房的拐道里,竖着一道木门拦隔住,夏颜调试好水温,便替何漾退干净衣衫,伺候着他先洗澡。 他头发上也沾上了泥巴,此时已干结成块,夏颜散开了他的头发,用水瓢舀了温水细细浇灌下来,将泥污冲洗得干干净净。 又拧了手巾,将他的发丝擦干,背上的黑泥搓了几个来回才洗掉,最后换了一块干净的巾子,热着脸儿往下面擦去。 何漾脸上也难得露出了羞意,缩起腿脚躲了过去,自己拾起澡巾洗了个囫囵痛快。 夏颜立在旁边,眼神在对面墙砖上来回扫视,只偶尔瞥一眼何漾的身子,而后故作正经清了清嗓子,温温一笑道:“澡豆还有好些,可都抹了?” 何漾摇了摇头,倚在澡盆边张开了手臂,好笑地看着夏颜道:“愣在这里作甚,可是要看我的出浴图?” 第88章 棋子 夏颜脸上一红,呸了他一声,把手里的巾子掷到水里去,转过头不再看他,气得直跺脚,嘴里也不饶道:“你可别激我,指不定哪天我当真画上这么一幅呢!” 何漾低笑一声,站起身淋了一地的水,悉悉簌簌穿起了衣裳,末了用食指弹了她的后脑勺道:“要画也是我画你,傻丫头。” 他微湿的头发披散在肩头,额角鬓边有几缕碎发落下,别有一番俊美之感。 夏颜望见他这副容貌,心头一软,踮起脚搂住他的脖子,在唇上亲了一口,俏皮笑道:“我家夫君这般美貌,为妻可要把你藏严实了。” 何漾唇角翘起,一把勾住她的腰,抵到自己身前,手上也加重了力道,“娘子今日也劳累了,让为夫伺候你梳洗吧。” 说罢便要去解她的腰带,被夏颜一把抓住了手,嗔道:“少胡来,青丫在外面呢,爹爹也快回来了,还不快出去!” “哎,如今我倒是想快些上任去了,咱们关在自己的小院里,也不必顾及旁人。”何漾还想占些便宜,夏颜踢了踢他的脚,热着脸将人强推了出去。 待到自己也梳洗清爽了,便顺带将澡间也清理干净,乌泱泱的泥水结了一层,拿扫帚一扫还能刮出印子。 何漾在屋里等得不耐烦,便跑来将她一把抱起,夏颜惊得丢下了扫帚,却不敢出声,眼神不住往院里瞧,好在招娣正在外面的小菜畦里掐菜,没有瞧见他们这番胡闹。 何漾入了屋,把夏颜丢到床上,欺身压上,一本正经地说道:“把方才我给你的东西拿出来罢。” 方才还缱绻缠绵,不料下一瞬间他会说这个,夏颜心知被戏耍了,期待的眼神顿时消散,脸上也一片通红,落雨般的拳头敲打着他的胸口。 何漾狡黠一笑,握住她的手十指交叉,在脖颈处拱了拱,细嗅清香。 夏颜正恼他,立即转念进入空间,让他扑了个空。把先前放进来的东西用碎布裹好了,又故意磨蹭了许久才出去,此时何漾已经歪在了床上,撑着头静静等着。 待他见了夏颜手中之物,立即眼神一亮,接过手来仔细擦拭着泥渍,待将铁筒表面的暗扣弄干净时,手指轻轻抚了上去,“这里是个锁眼,想来应该有把钥匙能打开。” “用我的发簪试试,或者用铁丝钩子。”夏颜说罢便要将头上的簪子取下来,被何漾抓手拦住了。 “上回就都试过了,连老手的偷儿也打不开,只能明日请铁匠烧开了。” 这些事夏颜一向不过问,可是有一件事儿却着实好奇,她贴着坐到何漾身边,将头轻轻靠上他的肩膀,望着自己晃动的双脚问道:“你觉着,晚晴是被谁……” 她做了一个割脖子的动作,何漾沉默了片刻,抬手将她松散的发髻放下,手指轻轻插在发间梳理着,沉声道:“目前看来,最有可能的是广阳王余孽,亦或者草原上的扎尔明部落,广阳王正是与他们勾结,才犯下了滔天大祸。” “可这事儿,方岱川为何会牵扯进去,他们家不过一介商户,犯得着为此搭上身家性命么?”夏颜想不通方岱川要广阳王的通敌罪证做甚么,方家在朝中毫无根基,也向来不淌朝政上的浑水,这回又是出于甚么缘由,要出手搭救晚晴。 “不清楚,待明日看了这里头的东西才好做推测,”何漾将夏颜的发丝绕在指尖,专心致志想着心事,过了许久,在夏颜几乎要靠在他的肩头睡着时,才出声道,“说起来,方岱川确实有些古怪,之前在我还是县丞之时,他便来探过我的口风,似乎是想祝我一臂之力,挤走现任知府,扶我上位。” “哦?那你是如何回他的?” “这种事我自然不能应他,只玩笑了几句便遮补过去了。当初只以为他是想找个靠山,或寻条捷径,如今想来,怕是远没有那么简单,”何漾突然站了起来,在屋内来回徘徊,他手里握着夏颜的簪子,尖子顶入他的手心也不觉出痛意,“还有我状告雷氏一事,也大有蹊跷。当初只凭晚晴一己之力,是断不可能把罪证收集得那般齐全的,可见定是有人助她,又借了我的手。事后我去查访过,确实发现了方家的影子。可他为何要这么做?只为了斗倒一个县令?” 何漾在屋内踱步的速度越来越快,显得他越来越焦躁,夏颜顺着他的思路往下想去,仿若无意识般脱口而出:“若是并非为了斗倒雷县令,而是为了立新县令呢?” 何漾顿时刹住了脚步,怔怔地望着她,可眼神却是空洞的,眸光里仿佛有许多情绪煽动。 夏颜像是想到了什么,缓缓站起身,紧紧抓住床柱才不让自己瘫坐下来,脸色煞白道:“若是……即使当初你拒绝了他,他也浑不在意,依旧按照既定的计划行事呢?” 那么,其实他们早已落入了一张大网,被养在深海不见光之处,而当这张网骤然收紧之日,就是他们待宰之时。 “这么说,我这回升迁也有古怪了?方家的手能伸到那么长?”何漾的唇色也淡了许多,他的眉间皱成了川字,手中的银簪被他捏成了弯曲状,不知不觉又恢复了缓缓踱步,喃喃自语道,“他这般处心积虑,是想从我身上得到甚么好处?” 夏颜深吸一口气,感到自己脊背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她跌坐在床榻上,摇了摇头虚弱道:“我不知道,也许一切都是我胡思乱想罢了。” 用餐时,两人都没胃口,夏颜无意识地往嘴里送饭,眼神盯着面前的肉丸子一动不动。 何大林嚼了两口炸花生,笑眯眯地盯着夏颜瞧道:“大妞儿,可是没有胃口?让青丫给你去买景福斋的酸汤如何?” 夏颜听了这话差点喷出饭来,难为情地咳嗽了两声道:“爹,我们这才成亲几日,您也太心急了些。” 何大林摸了摸后脑勺,憨憨笑道:“嘿嘿嘿,爹那是关心你,没旁的意思,你若是想吃酸吃辣了,就尽管去吩咐青丫……” 夏颜默默丢了筷子,扯了扯嘴角,得,这下连原本嗜酸的喜好也不敢流露半分了。 晚上两人熄了灯,躺在床上静静挺着,也不知过了多久,夏颜听见身边传来一声叹息,便知他还未入眠。钻出了自己的被子,拱进了他的被窝里,将头枕在他肩膀上轻声道:“我方才想,若是方岱川果真布下了天罗地网,那你明日断不能贸然去铁打铺开锁,这件事越少人知道越好,咱们还是自己想办法把罪证拿出来。” 何漾轻轻嗯了一声,翻过身来,将细细密密的吻落在她的发丝上,柔声道:“别操心了,这事就交给我吧。” 夏颜闭上了眼,听着他轻柔的说话声,顿觉安心不少,弯起腿蜷缩在他的怀里,不多会儿便有了睡意。 次日一整天,小两口都腻歪在一起,夏颜将自己的嫁妆全都清点装裹好,准备一道带到任上去。 “那地儿荒僻,一月里只有两回市集,寻常时候怕是连一把菜刀都没处买呢。先前我还嫌你替我收拾的包袱零碎,没成想都是得用的,如今还缺些锅碗瓢羹,你能想到的都一并带着吧。” 夏颜便把大物件装车,而那拿得动的轻巧物件则塞到空间里。因这回运的东西多,便打算雇了一支马队来搬。 九日假期过,便是走马上任时。 鲍小龙听了信儿也来送行,临行前,他把何漾叫到一边,肃着脸问道:“苏家给敬文捐了新县令,你可知晓?” 何漾诧异望着他,复又皱紧眉头叹息道:“真是胡闹,如今连一县父母官都能捐了?” “嗨,只要舍得,如今这世道有何不能卖的?就连我也觉着没意思,敬文最近也变得颇多了,”鲍小龙讽笑一声,拔出腰间的匕首,用袖子反复擦拭着,望着刀面上的倒影,幽幽说道,“这刀还是他相送的,可如今我是愈发忍受不了了,若不是有幼时的情分在,真想割袍断义,如今咱们各自为家,也该到曲终人散时了。” 何漾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莫多想,你又不是为他而活,若实在烦了,不理他就是,他这性子左了,一时半会儿扭不过来,非得吃些苦头,他才知道自己多荒唐。” “得,今日是好日子,不提这些糟心事给你路上添堵,兄弟祝你一路顺风,马到成功。” 何漾捶了捶他的肩膀,笑着坐进了马车,夏颜让出了位子,反身将门帘拉扯严实,而后又坐到了他的腿上去,窝在他怀里打了个哈欠道:“今儿起太早了,我得补个觉。” 何漾轻笑一声,跷起脚撑住胳膊,托住夏颜的脖子将她在臂弯中放平,温柔笑道:“睡吧,这么睡更舒服些。” 夏颜见了这般如抱孩子的姿势,脸上有些羞意,可这么睡确实更踏实些,便闭上眼撒娇道:“你再唱首安眠曲罢。” “我只会唱淫词艳曲,你可要听?” “呸,臭流氓!” 第89章 种田 马脖子上的铃铛发出叮铃铃脆响,走惯了山路的马队不出一日就到了凌州后山处。 马车刚停,夏颜便在何漾怀里悠悠转醒。 她挑帘一看,外头月朗星稀,爽风阵阵,刚下过一场新雨,地上积着深深浅浅的水坑,前方夜色中,隐隐可见一处小小的院落。 “咱们到了,今晚上先糊弄一夜,明日再作整理。”何漾揉了揉酸痛的胳膊,打起帘子先跳下车,而后转身将她抱了下来。 夏颜刚睡过一场饱觉,正是精神的时候,见过了粗实的婆子,便在小院里进进出出,四处参观起来。 外头有个菜畦,围了一圈芦苇篱笆,菜没种上几颗,却养着两只老母鸡。还有一棵大枣树,瞧上去有些年头了,夏颜试着抱了抱,将将能围上一圈。 何漾就站在后头笑着看她,也不出声打扰。待夏颜逛过了一圈,便跑到他身边,挽住他的胳膊道:“这是官所?怎么瞧着倒像是个农家小院呢,这门上还贴着破春联呢。” 何漾点了点头,叹息一声,满脸愧疚道:“以前是有官所的,只是前不久盐铁司撤了,改成了养廉所,咱们只好窝在这种小地方了,先过渡一段时日,想来朝廷会重新安排的。只是委屈了你,要住在这种地方。” 夏颜瞧他神色尴尬,不禁闷声一笑,晃了晃他的胳膊道:“瞧你脸僵的,我觉得这儿挺好的,新鲜、安静、自由自在,就算做乡下野丫头也没人管教了。唉,夫君清贫也罢了,娘子我有钱呐,瞧我带来的这些家伙什儿,”她指了指满车的箱笼,昂首挺胸道,“就算在荒郊野岭也够咱们活得滋滋润润的。” “那为夫,就有劳娘子操心了。”何漾拍了拍她的手背,玩笑道。 夜里两人都没睡踏实,这小院其他物件简陋些倒还能忍受,只是这床板也老旧的不像样子,稍一翻身就发出吱呀的响声,夏颜天没亮就起了,让何漾一人睡得更踏实些。 她转念去了空间里,一鼓作气做了十来件衣裳。如今早晚凉了,何漾一大早就得往山上赶去,矿洞就在半山腰处,路走多了受了冻,腿脚会吃不住,她便抓紧动作做了两条厚实的裤子。 直到院子里传来舀水的声音,夏颜才出了空间,此时何漾已经穿戴好,见到她突然凭空出现,仍然吃了一惊。 “往后你可不许这么一惊一乍的了,我是读圣贤书的人,也快被你弄得神神叨叨了,”他唇角微翘,拿起梳子晃了晃,朝夏颜招手道,“娘子,让我伺候你梳一回头吧。” 难得他还有这情趣,夏颜心里好笑,面上却啧了一声,绞着发丝嫌弃道:“你可别替我梳成什么蓬头散脑的了,编辫子可会?” “这有何难,我瞧你编过许多回了,”待夏颜坐到梳妆台前,他便执起一丝乌发,从头到尾轻柔梳下,仿若在对待一件珍宝,“我记着是这里扭一个小鬏鬏再插簪子的。” 约摸过了半刻钟,何漾手下的头发丝越来越乱,夏颜望着铜镜里头发乱飞的自己,神情越来越呆。 “罢了罢了,你这笨手笨脚的,哪里能做得了细活儿,头发都被你弄打结了,快别给我添乱了。”夏颜一把夺过他手中的梳子,翻了个白眼自己梳起来。 “那娘子我替你画眉吧,我的绘画技法,你可是亲眼见过的。”何漾握着眉笔,期待地看着她。 夏颜见他兴致正高,也不忍心拂了他的好意,便勉强点了点头,“我这眉毛其实不用画,就眉梢淡了些,你轻轻扫两笔就成。” “放心,我定将你画得如诗所云:青黛点眉柳细长。”何漾点头应了,咬着唇觑着眼,一脸认真地握笔画了几道,只是后面的神情却越来越僵硬。 夏颜止住了他的动作,一脸疑惑转过头去,猛一瞧见镜子里的模样,立刻气得七窍生烟:“这都被你画成连心眉啦!我又不是茅山道士!” “娘子,这茅山道士是何典故?” “跟你说不到一处去!去给我拧个湿手巾来。”夏颜推了他一把,叉腰怒道。 何漾见她正在气头上,不敢惹她,乖乖去打水伺候着洗脸了。 简单用完早饭,何漾也未在家逗留,吩咐了婆子照顾好夫人,便匆匆去司里复职了。 夏颜见这个院子确实破落了些,便指挥婆子一道来洒扫。 先把门头上发了白的对联都铲了,又将墙角阴湿处的苔藓清理了,厨房里受了潮的柴火都丢到了外头去,惹得婆子很是心疼,“夫人呐,您刚当家不知这柴米贵,柴火湿了不碍事,在大日头底下多晒几回就能用了。” “那上头都生了霉,谁知道烧出来有没有毒,都丢了罢,柴火堆不要积年的放着,尽快用了再买新的,这附近可有樵夫?定个人按时送上门就是了。” 老婆子砸吧了两声,也不再多言了。 夏颜瞧见不远处有几户人家,便让婆子去买一筐菜秧子回来栽,婆子领了钱便去了,走半道上回头一望,见夫人正踩着铁锹整地,不禁嘀咕了两句:“好好的官夫人不做,偏学那起子农妇,真是怪道,手头还挺阔绰。”想到这个又嘿嘿笑了起来,将钱串子塞进了自己的荷包中。菜秧子对农家来说再贱不过,那里要花甚么钱买,费些口舌就能得了。 夏颜从未种过地,也只是心血来潮有这想法,她粗粗将菜畦里的土地松了松,拔出了些野草,其他便一无所知了。篱笆里的老母鸡见自己的家园被毁,很是不满地咕咕叫了几声。 婆子带了菜苗回来,见她弄得没个章法,嘴里抱怨了两句便接过手来。 她先将地里的硬石子儿拣了出去,把土块子拍散,推过几遍耙子,便用小撬挖了坑,将秧苗小心翼翼栽进去。 “一瞧夫人这样子,便是没做过粗活儿的,这黑土地虽贱,却是最磨人的。瞧瞧夫人这双手,若是在地里刨上几日,怕是就不成样了,让老爷瞧见了,可不得问罪我了。” “妈妈,您别拿话刺我,我以前在家也烧火做饭的,”夏颜在一旁蹲了下来,举起一颗小嫩苗左瞧右看,忍不住问道,“这是甚么菜,怎么我从没吃过呢?” “这是芥蓝,乡下野物,城里人不时兴吃这个,若是冬天生了小花,也能采了来吃,”婆子手上动作麻利,一刨一栽一覆,小苗就立起了,一筐秧子只种了不到一半的地,她直起身子抻了抻腰道,“别小看这么一片,尽够咱们仨吃的了。” “光吃菜也不顶用,这附近就没有卖肉的?” “庄稼人一年到头能吃上几回肉?杀猪那可是大事儿,谁能吃得起呢?就算您出钱,猪崽子没出肥膘肉,人家也舍不得宰,村里没这规矩。” 夏颜听这说法瞪圆了眼睛,那这以后就让她青菜豆腐过日子了? “这里不会连豆腐也没得卖吧?” “赶集的时候翻过山头去,就能买着了。” 夏颜无语凝望天空,先前还觉得新鲜有趣的心思顿时消散得无影,如今只是满心为吃肉大计发愁。难怪临行前何漾让多带些熏肉腊肠,想来是在乡下馋淡惯了。可这时候天气忽冷忽热,就算是腌货也存放不了多久,夏颜坐在门槛上,托着腮发呆。 何漾回到家时,小院已经焕然一新了。之前那些破家具都被丢到草稞子里去了,若是何大林在倒还能修修补补接着用,可夏颜却没有收罗破烂的喜好,全都一股脑丢走了,换上了自己带来的新家具。虽然物件不多,可东西都是崭新的,用起来也舒坦些。正堂只放了一张桌子、两只凳子并一张矮条几,房间里的箱笼立柜也只够两人使用。 唯一不满意的便是床了,因自己陪嫁的千工床太大便没带来,可这张旧的也太不禁折腾了,晚上熄灯后响了大半个时辰才歇了,夏颜羞着脸躲在被子里,踢了踢他的小腿道:“你尽早想法子把这床换了,叫人听见了像甚么样子!” 何漾忍俊不禁,抱住她低低笑了起来,胸腔里的震动触到了她的耳朵,闷沉沉麻酥酥的。 “那边村里有个木匠,明日就让他打张新的。先前一个人睡倒不觉有异样,没成想竟能发出这么大响动来。” 夏颜气得又挠了他一把,被他抓手住贴在了胸口。 “今日复职,一切顺利?”夏颜弯起手指,轻轻戳着他的皮肤,柔声问道。 “司里倒是清闲,只是该怎么取出铁筒里的罪证,我倒是想到了一个法子,”何漾撑起头来,把她汗湿了的碎发拨到耳后,柔声道,“我想请汤大家来帮忙。” 第90章 汤大家 汤大家的铸铁技艺名满天下,他独创的提纯之法更是无人可及,凌州后山的这处矿藏乃铜铁矿,二者只能得一,以往一直都是废铁得铜,浪费颇大,于是何漾便向司里提议请汤大家出马试试,若是能将铜铁分离,必定能得到京里的嘉奖。 司里的老上峰摸着白胡须抖抖嗦嗦道:“本官何尝不想?只是汤大家向来孤高,寻常人等请他不动,凭你我之流又如何能让他效力?” 何漾只请上峰写一封官书,其他事项就交给他来办。老上峰哂笑如今的少年郎不知天高地厚,便抱着瞧好戏的心态写了一封请柬交与他。 何漾将这封书信与一对从缝纫机上拆下来的螺丝螺帽,一同放进了匣子中,托人送往了临州汤家。 “你就这般肯定,汤大家会如你所愿?”夏颜此时正坐在院子里理韭菜,嫩白的手指上沾满了泥巴。 何漾瞧见了心疼,将她手中的菜叶接了过去,亲自替她理干净,低着头道:“左不过半月功夫,就能知晓他会不会心动了。不过依我所见,既是行家,瞧见了那样登峰造极之物,定会技痒的。” 虽然只是一对微不足道的螺丝螺帽,可上面的螺纹是这时代的铁匠极难打造出来的,就算做出了模具,也很难做到不差分毫、天衣无缝。 只是这么一来便容易暴露了缝纫机,夏颜心里虽有些不愿,不过有何漾善后,她也不必太过忧虑。 “我可说好了,毕竟先前我盗用了他的名头,若是他追问起来,你得替我遮补好。”夏颜打了一盆水将手洗净,又用这水浇了菜园子里的菜。 晚上吃的炒腊肉火候旺了些,外头炒脆了一层皮,入口有些苦涩,夏颜吃上几片忍不住说了婆子两句:“妈妈,如今咱家肉金贵,你可得仔细着料理,不能再这般糟蹋了。” 婆子不乐意努努嘴,剃了牙道:“夫人,我老了,手脚不灵便,就是有心也做不出顶好吃的来,这乡下吃食粗粝,咱们家已经是极讲究的了。” “罢了,以后灶上我来忙活,你就替我打打下手罢,”夏颜嚼了藕片,炒得面了些,也没了下饭的胃口,便喝了些汤,“昨日我丢到草稞子里的破家具怎么没了?” “啧,我说甚么来着?可不是着了我的话儿!准是让庄稼人拿回去了,这些东西在您眼里是破烂,可在那些破落户眼里都是宝贝呢。那缺了脚的桌椅,垫补垫补就又能用了,”婆子打了个饱嗝儿,又塞下了一只白面馒头接着道,“这么一来咱们可不是露了富?平日里老爷不在家,就咱们两个妇道人家守着,可不是容易叫人钻了空子?” 何漾停了筷子,细细想着这话,夏颜也觉得她说的有理,不免有些发愁道:“咱们是官家,那些人应当不敢这般胆大包天罢?” “穷狠了,日子过不下去了,有甚么做不来的?”婆子吃撑了,摊在椅子上摸着肚子道。 “早知道就把我那只大狗带来了,”夏颜有些懊恼地说,她撇开汤水上的油沫子,替何漾盛了一碗清汤,“眼下也无法,只能将门窗看管好了。” 菜园子里的青苗一天天长大,家里的老母鸡也下了蛋。夏颜收拾了这些还热乎的蛋,送到了厨房里。 “妈妈来瞧瞧,这蛋着实不错,比我以往吃的都好些,”夏颜递过去一颗,用抹布把壳上的鸡屎都擦拭干净,“乡下的鸡子成天在地上啄虫子,比那些吃菜粟长大的要肥壮些,下的蛋也是大个头。” 婆子把蛋往灶台上磕破一角,剥开了直接吸溜一大口,砸吧着嘴道:“今儿晚上吃炒鸡蛋罢,我瞧着这只倒像是双黄的。” “你去掐点嫩菜苔子来炒,我还想再做道蛋羹,老爷这几日胃口不好,给他换个口味,”夏颜将那长鸡蛋磕开了壳,果然是双黄的,“家里可有杏仁、核桃这些?” “哪里有这精细物?倒有些莲子、菱角,夫人可要?” “拿来罢,总比没有的强,明日赶集,咱们多囤些回来。” 第二日大集,夏颜一早就套好了骡车,带了几大只口袋,钱袋子也塞得满满的,一甩小鞭子便往山路上赶去。 越过了一个山头,才走到大路上,沿途熙熙攘攘,摊子摆了一里多长。干货、腌菜这些经得住放的吃食她买了许多,俨然要买空的架势,婆子跟在后头拦都来不及:“尽够啦夫人,咱们不过三张口,哪里吃得了这许多哟。” “这路太难走了,下回赶集还不定出门呢,先多买些回去备着,”夏颜看中了几把咸菜,掐了一根须子丢进嘴里嚼了,“妈妈你尝尝这梅干菜可入味?咱们晚上焖肉吃罢。” 卖肉的摊子不大,他们来得晚,肥五花都被人买走了,夏颜便买了些里脊和排骨。 “夫人,这肉都瘦骨伶仃的,不出油花,买了可就不划算了,不如买那截腿肉。”婆子跟在后头跺脚道,在她看来,这位新夫人全不懂家务,都是在瞎忙活。 若不是天潮放不住鲜肉,夏颜还真想多买些,她看了看排骨和腿子肉,最终还是选了自个儿爱吃的排骨,直把老婆子气了个仰倒,“妈妈您别急,今儿个做糖醋排骨吃,保管你吃了丢不下筷子。” 杂杂拉拉买了一车东西,累得老骡子吭哧吭哧响鼻。夏颜也怕这么多东西惹人眼红,拿了块布罩住了,这才一路往回赶去。 刚走到村口,就瞧见自家小院门口停了辆马车,夏颜心中罕纳,一甩鞭子加速赶去。 到了家门口,夏颜便把鞭子丢给婆子,径自下车入门,瞧见堂屋里有个男子,生得高大壮实,正红光满面与何漾对坐着品茶。 “这是内子,那缝衣机子便是她所用的,”何漾笑着给双方引荐,“阿颜,这就是汤大家。” 夏颜微睁了睁眼,忙替他斟满了茶,说起了敬仰的话来。 “何夫人客气了,汤某不过是一介匠人,当不起如此抬举。”汤大家四十来岁,极有精神,手臂上的肌肉即使搁着衣服也能瞧出硬疙瘩,若不知他的真实身份,还当是个武夫。 “向来是传说中的人物,如今乍然见到了真颜,如何叫人不激动。您有所不知,我原是个裁缝,有一把您打的剪子,用起来十分趁手,再没有第二家有您这样的手艺了。” “何夫人可是凌州城欢颜成衣铺的大当家?我刚入城时,去买了件衣裳,便听说有个缝衣机子,状似还与我有些缘分?” 他一提这话,夏颜立即有些尴尬,往何漾投去了目光。 何漾微微一笑,接过话头道:“实不相瞒,内子确实假用了先生的名头,盖因这真正制作缝衣机子的高人,不愿被世俗打扰,于是为了掩人耳目,我们只得请出您的名号了,晚生在此向先生赔罪,请先生大人大量,别往心里去。” 汤大家哈哈一笑,摆了摆手道:“若是换做平时,依我这古怪性子,定是不会罢休,只是方才何老爷给我看了那缝衣机子,确实高妙无比,也引起了我好奇之心,在此我倒是想要反求二位,让我对这机子多探究几日,可否?” “这是我夫妇之荣幸,既如此,就请先生委屈寒舍几日,”何漾立起身对汤大家作了一揖,又转过头对夏颜道,“阿颜,快去替先生收拾个房间,再做几道好酒菜,今日我与先生要喝个尽兴。” 亏得今日去集上买了些酒,不然可就要怠慢了贵客,夏颜先让婆子去收拾厢房,自己则去理菜。 家里没有多余的床,只好让婆子把屋子腾出来,铺了新被褥,里外也洒扫得干干净净。 厢房里拼凑了几只大箱子,上头架着凉床板,再把婆子自己的被褥铺上去,一个简陋的窝铺就整理好了。 夏颜忙着炒菜,婆子在后头剁肉,青菜下锅油星子溅头,夏颜举着锅盖挡着,提高了声儿道:“这两日就委屈妈妈了,这个月的工钱再加两成,你把那厢房里的筛箩筐子都搁到书房去,也不占了你睡觉的地儿。” 婆子听了这话才喜笑颜开,手上的动作也麻利不少,堂前灶上忙前忙后,笑容满面很是殷勤。 汤大家呆在家里数日,将缝纫机卸装了几十回,何漾也不去打扰他,更不提相求之事,每日里也只跟他谈些风雅闲事,俨然一副老友之态。 终于小半个月过去了,汤大家这才尽兴了,捧着酒壶多喝了两杯,也不免发出了感慨:“这位高人的技法,我是自愧不如了,怕是给我十年之功,也造不出这般精巧之物,可敬可叹,这世间还有如此妙人,我若能见上一面,今生也无憾了。” “这却是晚生无能为力了,这位高才云游四海,常人难寻其踪迹。” “天赋奇才,自然不拘于世俗,我能一窥其中真谛,已是大幸哉,何老弟,今后你若有用得上我之处,我定当不辞,哦对了,你是为了矿藏之事来找我的罢,明日我便同你上山,去探寻可有提纯之法。” 何漾敬了他一杯酒,又扯了些别的话题,自始至终不提自己的私事,夏颜瞥了他一眼,面上带着柔柔笑意,心里却想着这家伙可真沉得住气啊。 第91章 对峙 汤大家是个痴人,一次只专注于一件事。 这回他研究提纯之法,便夜以继日赶工,熬得一双眼睛充血通红,才将将有了眉目。 “何老弟,这法子虽有效,可极其危险,切不可贪功冒进,一定要做好周全防备,”汤大家将手中的小石子轻轻一敲,赤红的表面划出浅浅划痕,“我再带两筐赤铁矿石回去,若探寻出新的提纯之法,必定亲自前来相助。” 何漾对他深深鞠了一躬,万分感激道:“先生高义,此法节省了近半消耗,也是造福万民之事,请受晚生一拜。” 汤大家抬住了他的胳膊,仰天一笑道:“贤弟不必客气,说到底这也是名留青史的事情,算来算去还是我这个臭老匠赚了的。” 何漾被逗乐,也跟着说了两句打趣话,一转眼看见不远处的高炉,便转了转眼神轻声说道:“实不相瞒,晚生还有一事请先生帮忙,”此时已是下工时间,炼造房里已没有多余之人,他便从随身包袱中取出了铁筒,交给了汤大家道,“此事于先生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这是日前我偶得的一件要紧之物,只是被密封严实了无法打开,还请先生想个法子。” 汤大家见了这物件,神情微微起了变化,他将铁筒拖在手中翻来覆去查验,最后笑了出来:“有趣有趣,这物件还是我做的,想来已有十来个年头了,没成想兜兜转转今又回到了我手里,”他把铁筒举在火光下照验,又正了脸色道,“此物既是我所造,那我不得多问一句其来路,若是不义不法得来的,那小人也恕难从命了。” “先生请放心,此物乃朝廷要案的关键所在,晚生断没有一丝利己之心。”何漾说得真诚,一瞬不错望着汤大家道。 汤大家与他对视良久,露出了一丝笑意,点了点头道:“我信贤弟为人坦坦荡荡,断不会徇私舞弊、包藏祸心的,”他顺着何漾的目光看了一眼后头的高炉,知道他心中所想,却摇头道,“若是放进炉内烧炼强拆,只怕会损坏里头的物件,为今之计,只能重新打造一把钥匙了,只是所废时日颇多。” “既如此,就有劳先生了,此事机密,还请先生暗中进行,”何漾望了望外面的天色,悄声道,“今日亥时,我们再来此处行事。” 往后几日,何漾与汤大家变得异常忙碌,整日早出晚归,甚至彻夜不归,夏颜担忧他的身体,更担心他的安危,也跟着日夜睡不好觉。 “你们这样鬼鬼祟祟,反而惹人怀疑,要我说,不如大大方方去做,找个由头当幌子,反而不易惹人察觉。”夏颜捏着何漾的肩膀,将他僵硬的肌肉揉捏松软。 “我也想过,只是白日人多眼杂,变数太多,为今之计也只有走一步算一步了,”何漾抓过他的小手,握在手心里摩挲,轻声道,“今晚上若是顺利,钥匙便能造好了,只是我怕又不得回了,夜里关好门窗,把我给你的匕首放在枕下,万事小心,嗯?” 夏颜点了点头,准备了些干粮送他们出门,望着二人离去的背影,总觉着心里乱慌慌的。 过了四更时分,夏颜便睡不着了,她抱着膝盖坐在床头,听着外头的风鸣声,数着数等何漾回来。可越在黑暗中呆着,越是心烦气躁,她只好进了空间,给自己找些事做,空间里如今塞得满满当当,她便准备将这些杂乱的东西理顺。 先前为了逃难,她准备了不少物资在面料室中,这些东西指不定哪日能用得上,于是便每隔一段时间进来看看,可有需要替换之物。 干面和豆子时日长了,得抓紧吃掉,还有一坛子烧酒没封好,跑了味儿。夏颜正拿着册子一样样清点,听见外面窗户有了一声响动也没在意,只当是风声,可突然隐隐约约传来了说话声,让她立即绷紧了神经。 “确定是这一户么?怎么没有人?” “不可能,我在外守了一晚上,没有见人出来,定是去了其他屋子。” “难道被她有所察觉,躲了起来?” “快搜!” 夏颜听见屋门被打开,几人慌乱往外跑去。 不多会儿又听到厢房传来一声惨叫,她心里一惊,立即分辨出那是家中粗使婆子的声音。她躲在空间里不敢出去,直到外面重又归于寂静。 听方才的对话,这些人显然是有备而来,既然直接摸到了主屋,那下手对象必定是她或者何漾了。她此时心跳如鼓,确定了外面没有动静,才敢露出身影。 先直接去了厢房,见婆子倒在床上,额角处有些血迹。她提着一口气,哆哆嗦嗦挪过去,伸出手在婆子的鼻尖下轻轻一探,好在还有呼吸,看上去只是被打晕了,心里立刻松了一口气。 刚一出门,便在院子中撞见了一个黑影,两人当下俱都大叫起来。 对方看起来更加害怕,夏颜立即镇定下来,狠狠瞪着他问:“你是何人!竟敢擅闯官户人家!” “夫、夫人饶命,小的只是这里的村民,今日冒犯了老爷家,只是,只是想偷点银米,没有害人之心,那人不是我打伤的!” 看来这人和方才那波不是一伙的,只是误打误撞碰见了,这两日家里有些招摇,酒水肉菜没有断过炊,想来是惹了这些村民眼红了。当下心思一转,拿出了官家威严怒道:“大胆刁民!还不从实招来!若真如你所言,为何那些歹人搜屋时没有将你灭口,反倒放过了你!可见你满嘴谎话,是何居心!” “小的没有骗您!我方才躲在了柴堆里,才没叫人发现,我只听见他们说甚么上山,其余便一概不知了!” 夏颜听了这话,立即惊得神魂不稳,看来这些人又冲着何漾去了,当下拿出一枚银子,又将随身荷包扔了过去道:“现在给你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你去把骡车套了,拿着这些东西去凌州城新仓街何大林家,把今日之事详细禀报了,让他们立即报官!荷包里有我的印章为证,你若敢耍滑头,我定让你没有好果子吃!” 这人接了东西,忙磕了头屁滚尿流去了。 夏颜握紧了拳头,重重喘上两口气,稳住心神往山上跑去。 她拼尽力气奔跑着,走到山路上的岔道时停了下来。一条是为了方便运送矿石而修建的大道,另一条则是村民为抄近路走出来的小道,夏颜稍作犹豫便转身往小道上跑去,她赌这些歹人不熟悉地形,不会选择难走的小路,若是自己再加快些,说不定能赶到那些人的前头。 夏颜嘶哑着呼吸,仿佛肺部的空气被挤了精光,她跑得双腿虚软,却仍旧坚持着往前奔跑。树枝刮破了衣衫,荆棘划伤了皮肤,她也没有停下脚步。 也不知跑了多久,终于瞧见了半山腰处一丝亮光。 夏颜气喘吁吁闯入炼造房,何漾见了来人吃了一惊,刚要询问便被她打断,她撑着膝盖气喘吁吁道:“快走!有人来了!” 话音未落,就瞧见身后传来了响动,几只火把照亮了一片空地。 何漾神色一凛,立即将夏颜拽到了屋里,“来不及了,跳窗户,往后山腰逃,”他将一卷书页塞到了夏颜怀里,捏紧了她的手腕道,“这就是罪证,危急关头,不要管我,一定要保全自己!” 夏颜知他说的是躲到空间去,当下不想扯他后腿,便点了点头。刚翻过窗户,就瞧见后头也围过来几人,情急之下往山道边的草稞子一钻,瞬间闪进了空间。 “何大人,这四周都被包围了,您无路可退了!”屋里转来一句话,便再无动静。可是草稞子里又传来稀稀拉拉的脚步声,大约有三四人模样。 “方才我瞧见人钻到这里了,奇怪,怎么不见人影?”一粗汉砍断了拦路的树枝,奇声道。 “准是滚到山下去了,咱们兵分几路去找。”另一人答道,没多会儿脚步声便渐渐远去了。 夏颜躲在空间里,竖起了耳朵仔细听着外面的动静。 炼造房里,何漾正与几名男子对峙。 “本来我们也不想走到这一步的,奈何绑不了您的夫人,只好来逼您就范了,今日是我们失算,何大人果然棋高一着。” 何漾停顿了片刻才讽笑道:“绑架这样的陷阱,怎么可能让你得逞两次。” 歹人鼓起了掌来,慢悠悠道:“果然是先生看中的人物,才智不凡,只可惜今日要玉石俱损了,何大人痛快些,交出东西,也可免去不少痛苦。” 在他身后另一名男子上前两步,凑到他耳边道:“大哥,先生再三嘱咐不能将事情闹大,此人是朝廷命官,若是丢了性命,恐怕上面会追究下来。” “做的干净些,弄成意外而亡就是!”歹人转了转手腕,不耐烦道,“先将那铁匠干掉,姓何的先留他一条命,去搜身!” 第92章 阴谋 “慢着!”何漾大喝,将手中的铁筒举到了高炉口前,“只要我将它投进炉子里,你们可就什么也得不到了!” 原本蠢蠢欲动的歹人立即停下脚步,双方都紧张地判断起形势来。 “我们不过求命,放我们一条生路,东西都归你,”何漾又指了指身后的汤大家道,“你们没他也开不了锁,汤大家的名头你们没听说过,可在匠人界却是如雷贯耳的……” 夏颜听见树林里的脚步声越来越远,便冒险现了身,借着草木的遮挡观察起四周情形。 炼造房不远处便是矿洞,夏颜迅速思考着破局之策,很快,她便把目光投到了墙角处的几摞麻袋上。 夏颜又瞥了一眼屋内,何漾拖延时间的计策不太奏效,歹人又开始缓缓向他们逼近了。她咬了咬牙,也顾不上许多,顺着地面往前一滚,抱住一只散了口的麻袋便往矿洞里奔。 “在那边!躲进矿洞里去了!”这一幕被树林中搜索的歹人撞见,立即大声疾呼起来。 这一呼喊也引起了屋内众人的注意,电光火石间,何漾趁着他们愣神之际,奋力往前一推,巨大的高炉被推得歪了身子,顿时往歹人方向倒去。 刹那间铁水四溅,屋内一片狼嚎。何漾趁机越过了窗户,汤大家也紧跟其后。 “分开跑,东西在我手上,我去引开他们!”何漾匆匆吩咐一声,便往另一个方向奔去。 众歹徒只慌乱了一瞬,很快又恢复了秩序,兵分两路追来,另一拨人则追进了矿洞中。 何漾刚跑出没两步,就听见一声震天巨响,整个山地都仿佛都在震动着。 所有人都停下了脚步,呆呆地盯着声音的来源处看。 原本高大的矿洞已经被碎石堵住了洞口,还不时有细石滚落下来。 “老大,怎么办?动静太大了!” 山下传来隐隐火光,附近的村民全都跑了出来,已有人正往山上赶。 “撤!” 一声令下,众歹徒立即四处逃窜。 何漾仿佛被钉在原地,连一寸也挪动不了,他的双目放空了,怔怔地盯着矿洞的方向。 突然,他仿佛疯了般跑到洞口,徒手扒拉着坚硬的碎石。 “阿颜!阿颜!回答我!”他的指甲被碎石渣刺破翻起,也顾不上一丝疼痛,他所有的疯狂举动只有一个信念支撑着,就是她在等着自己。 汤大家的胳膊上受了些轻伤,也跟着搬运起石头来,他望着面色如铁的何漾,忍不住说了两句安慰的话:“矿洞里空间大,也有不少支架支撑着,若是紧紧堵住了洞口,那还有一线生机。” 何漾一拳砸在了石头上,紧抿着唇压抑着自己的痛苦,他闭上了眼睛,呼吸间止不住地颤抖,“光凭我们两人是远远不够的,你下山去请人来帮忙,越多越好。” 汤大家点头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了句“保重”便迅速往山下跑去。 此时天已蒙蒙亮,附近的村民也陆续上了山,稍作了解情况,便自发加入了救援的行动。 可这些石头仿佛永远也搬不完似的,刨开了一层还有更多土石。 待到天已大亮时,前面突然有人高呼一声:“这里有个人腿!乡亲们再加把劲!” 本已倦极的何漾立刻瞪大了眼睛,推开众人往前撞去,待见到是个男子的腿脚时,又仿佛被抽离了力气般跪坐在地。 “漾之,这是怎么回事?”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何漾木然回头,一张脸早已被污泥涂满了,把连夜赶来的鲍小龙吓了一跳。 “昨天叔叔去找我,说你们在后山出了事,我便快马加鞭赶来,没想到还是晚了一步,”鲍小龙将一枚小小的印章拿出,递到何漾面前,“这是嫂子的信物么?” 何漾见了此物,原本狰狞的面庞流露出一丝柔情,他痛苦地抱住了头,悲声道,“她向你们求救了,如今却生死未卜。” 他沉浸在极度恐慌之中,连日来的疲倦已让其身心都到了崩溃的边缘,可他依旧靠意念强撑着,在没有确定她的踪迹之前,只觉得连闭一闭眼都是内疚的。 村民、矿工、官府人员轮番上阵,终于在三日后清理出一片空地。 “大人,共挖出一具尸体,两名伤者,都是男子,并无您的夫人,想来吉人自有天相,当时夫人并不在洞中,可能顺着山势滚落下去了,小的已经派人出去搜寻了。” 何漾听了这话,面带笑意重重呼了一口气,下一瞬间,便又低着头一动不动了。 回禀的小吏见他没有动静,歪下头悄悄打量起来,只见他紧闭着双眼,鼻息间发出了深沉匀缓的呼吸。 何漾再次醒来时,只觉浑身酸痛,他稍动了动手,就感到一阵刺痛从指头钻进了心里。 他轻轻闷哼了一声,一只冰凉的手抚上了他的额头,这熟悉的感觉让他瞬间睁开了眼睛。 夏颜见他醒来,立刻露出了欣喜的笑容,“你吓坏我了,烧了大半日,一直说胡话,这里又没有好郎中,只能靠你自己硬撑着。” 说着便哽咽了声音,又撒气般轻轻捶了捶他的肩膀。 何漾抬起手想要摸摸她的脸,却发现自己的十个指头都用纱布包裹着。 “你的十根手指头都烂了,可知道?”夏颜吸了吸鼻子,颇为埋怨道,“都说了我有能力自保,你还这般焦躁作甚。” “爆炸只是一瞬间的事情,万一惊得你措手不及,被压倒、砸晕了,那后果便是不堪设想。” “那你也不能拿自己的命开玩笑,过渡虚耗了精气神,长时间紧绷着又乍然放松,会猝死的你可知道?”夏颜瞪了他一眼,小心翼翼扶他起身,拿起碗勺喂他喝米汤,“先补充些津液,你刚醒不能吃干燥之物。” 何漾喝了一大碗,才觉得全身都舒坦了不少,“在矿洞里究竟发生了何事?” 夏颜觑了他一眼,将空碗搁在膝头,声若蚊蝇道:“先前我听汤大家说过,他配出来的提纯助剂极其危险,配方稍有差池,遇火则爆,于是我便将它运到了矿洞内,等到那些歹人也跟进来时,便把火折子扔过去点燃了……” 何漾的脸色随着她的话语越变越难看,夏颜便识趣闭上了嘴,闷着头不发一声,只拿勺子无意识地在碗中划拉着。 原还以为又要引来一阵数落,没想到头顶只传来一声叹息,便落入了他温热的怀抱。 “阿颜,下次不要再这般莽撞了,你不知当我看见石头塌落的那一瞬间,整个人都是魂飞魄散的。” 夏颜摸了摸他肿胀的指头,心疼地眼中蓄了泪,咬着唇轻轻应了一声,嗡声嗡气道:“我答应你,下次不会鲁莽行事了,可你也要答应我,不要再以身犯险。昨日之事,其实完全可以避免的。” 她坐正了身体,盯着对方的眼睛颇为责备地说:“当初我们拿到铁盒子之时,若是及时交上去,也没后面这么多事儿了。” “我也是怕方家从中作梗,将此事不了了之了,对了,我交给你的东西呢。” 夏颜从怀中取出一册书卷,因贴身放置都被焐得热乎乎的了。 何漾曲着指头翻开一页,夏颜坐在他身边,一页页替他翻过去,轻声道:“我都已经仔细看过了,这是一本账册,每年至少有数万两白银通过各种渠道流向扎尔明部落,而在幕后操作的,竟然不是广阳王,而是方岱川。” 方岱川竟然是北方鞑子的细作,这是他们从未想过的,晚晴是何时加入的已经不得而知,不过从她主动接近广阳王时起,就显然不是一般的青楼女子了。 “广阳王显然是被污蔑的,又或者只是个替罪羊。”何漾迅速浏览着账册,得出了这个结论。 “方家能有这么大的能耐,拉一个王爷下马?”夏颜震惊不已,若是连广阳王都无法抗衡的人,那他们这对平头夫妻又该如何自处? “此事,我必须进京一趟,提证面圣。”何漾将账本合上,沉声道。 “不行,你在京中毫无根基,贸贸然闯去也没有门路,况且方岱川肯定早就有准备,就等着你自投罗网呢。” 何漾听她说的有理,也冷却了一头热的想法,他盯着账本上的雄鹰图腾,陷入了沉思。为今之计,一定要尽快将这本账册交上去,可京里他去不了,又有谁能接触到圣上呢? “有件事我一直想不透,方岱川为何要辅助你升迁?他既不求名利,也不求庇佑,那他最终的计划是什么?”夏颜拿出药膏,将他手指上的纱布拆下,重新在伤口处上了药,轻轻吹着。 何漾静静地看着她的动作,过了许久,他才喃喃自语道:“也许,他并不想从我身上求得好处,只是需要有个人,在恰当的时间,顶替一个恰当的位子……” “你说什么?”夏颜没有听清,停下了包裹纱布的手,重复问了一遍。 “是知府。” 第93章 计谋 凌州知府历来难以胜任,这已成了官场中的怪圈。 若是降职调任已属万幸,撤职查办更是常态,甚至杀头抄家的也大有人在。 现任知府是今上心腹,甫一上任就找了方岱川的麻烦,看来朝廷对方家已经起了疑心,由此可见,众多前任知府官吏,多半也是两方博弈的牺牲品。 方家在大惠朝根基深厚,甚至渗透到了国本之中,先前动方家也是一次试水,仅是凌州城便罢市多日,最后迫使官府不得不做出让步,可见眼下朝廷对方岱川也是无可奈何。 景帝将自己的心腹放到凌州坐镇,方岱川出于忌惮,便打算从杰出后生中选拔出一个接替者,将现任知府挤走。而这个人不能是方家阵营出身,甚至不能有任何背景,这样才不会引起景帝的怀疑,于是小户出身的何漾便成了方岱川眼中的绝佳人选。 “可我还是不明白,就算你坐上了知府之位,可你又不会投靠方家,那对他们有何区别。”夏颜的指尖轻叩桌面,边思索边道。 “是呀,漾之,这种说法毫无道理,他为何要花数年时间去辅佐一个根本不会偏袒自己的人?何况要坐上知府之位,谈何容易?”鲍小龙抱紧胳膊,摇了摇头道。 “我从八品县丞升到从五品员外郎,统共花了多长时间?放眼整个大惠朝,有谁升得比我还快?况且你们不觉得奇怪么,为何几番升调都离不开凌州这块地界?” 就仿佛被圈禁放养一般。 三人想到了一处去,便都禁了声。 “不管他的目的是什么,我都不能按照他的意图来走,只有把罪证送上去,才能打破他的计划,”何漾站起了身子,望着窗外的月色轻声道,“必要时,我会辞官。” 鲍小龙睁大了眼睛,苦苦相劝了几句。可夏颜却没有去反对,甚至辞官这个主意她是赞成的,以往风平浪静时,她也幻想过做个风风光光的官夫人,可如今危及到身家性命,倒不如辞了干净。 “可是这个罪证该怎么送出去呢?方岱川恐怕一直在盯着我们呢。”夏颜烦恼地绞着头发,一不留神拽下了两根。 “朝廷先前查检方家,也是怀疑居多,大概只是忌惮方家在商界的影响,并不知晓其与扎尔明部落的关系。方岱川也会算到这一点,进而猜测我会南下进京,直接寻求面圣的机会。” “那我们就反其道而行之,直接去找知府大人,”鲍小龙站了起来,兴奋地说道,“他应当猜不到我们会把主意打到知府的头上。” “自然是要去的,可不是‘我们’,是你们,”何漾转过身来,望着他们吃惊的表情,微微一笑道,“方岱川定以为我会把罪证时刻带在身边,而此时只要我果真如他所料南下而去,那么便可以引开他的视线。” “不可以!”夏颜与鲍小龙异口同声喊道,何漾要以身涉险,他们是绝对不能答应的。 “这是最妙的办法,方岱川绝对想不到我会把这么重要的罪证放在一个女人手里,只要他失算了,那我们就有胜算,”何漾斩钉截铁地说,“明日我便去司里告假,再租条船南下,你们就带着罪证回凌州,拿着我的帖子,直接去知府衙门。” 夏颜的头摇得如拨浪鼓一般,胸口也一阵阵发疼,按照何漾的办法,他这一去便是九死一生。 “阿颜,你不明白吗,如今不论我在哪里,方岱川都一定不会放过我的,与其留在你们身边招来祸患,不如让我远走高飞。你们越快将罪证呈上去,我便越早脱困。” “你又擅自主张了!这回连反驳的机会也不给我!”夏颜哽咽着背过身去,重重抹了一把眼泪,何漾从身后抱住了她,贴在她的耳边轻声安慰,鲍小龙见状,识趣地离开了屋子。 “若是你有了三长两短,那叫我往后该怎么过?”夏颜捂住了脸,泪水夺眶而出。 “若真如此,你还年轻,正是最好的年华,不要空守,不要委屈了自己,”何漾的声音有些不稳,却依旧带着浅浅的笑意,他深吸一口气,故作轻松道,“傻丫头,心里有个人算什么,等过两年遇上更好的,自然就想不到我了。” 夏颜小声抽噎起来,身体也抑制不住地颤抖着。何漾摸着她的发丝,不厌其烦地一遍又一遍地说着情话,仿佛要把这辈子的甜言蜜语都说完一般。 离愁潇潇几多喘,红烛垂泪到天明。 两人说了许多过往的趣事,夏颜也把在另一个世界的故事说给何漾听,她伏在他的胸口一夜未眠,只在天微亮时打了个盹儿。 “今日是赶集之日,正是掩人耳目的好时机,我们一同出发,翻过山头再分道扬镳。” 夏颜木着一张脸,替他准备着包袱,银两是用防水布贴身缝着的,还有些伤药、解毒丸、防身武器等,都塞进了包袱里。 脚下的路越走越远,离别的时刻越来越近,他们也愈发沉默寡言。夏颜紧紧攒着何漾的手,就连颠簸的山路也不能撼动她分毫。 “阿颜,该放手了。”何漾抚上了她的双手,放在唇边轻轻一吻。 夏颜脸色煞白,紧咬的嘴唇显现出一丝血印,何漾用拇指轻轻摩挲过她的嘴唇,如羽毛般落下一吻。 “何漾,你一定要平安归来,因为……”夏颜抓住他的手,放在了自己的小腹上,“我这个月,没来月事。” 何漾的眼眸划过一道亮色,他的双手因为激动而颤抖着,“难道……” 夏颜没待他说完,便摇头打断了他:“我不知道,何漾,你一定要亲自回来验证。” 说完便转过脸去不再看他,她扒着车壁的手指渐渐发白,无声的泪珠滴在膝头,晕湿了一片。 “保重。”何漾最后深深看了她的背影一眼,咬紧牙迅速掀开了马车的帘布,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马车内,夏颜早已泣不成声。 夏颜自认不是个爱哭之人,可今日却完全停不下来,何漾的音容相貌仿佛就在近前,只要稍一动念,便会扯痛她的心扉。 鲍小龙立在外头,安静地等着,直到她哭够了,才按照原本的计划,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在集市上买了许多菜肉,一路大摇大摆往凌州行去,俨然一副回娘家的模样。 一路而来,夏颜都提心吊胆的,稍有风吹草动便谨慎观望。马车慢慢悠悠地走着,直到入了城,靠近了坊市,才总算松了一口气。 “此时知府衙门已经放衙,明日我们再行动。”鲍小龙吩咐了一句,便将夏颜送回了家。 何大林见到夏颜独自回来,绷紧了神色问道:“大郎呢?” 夏颜僵了僵身子,强颜欢笑道:“大郎司里忙着,让我先回来住几日,这不快到中秋了么,届时他再回来过节。” 何大林听了这话,才露出了些喜意,捶了捶胸口道:“前日你送信回来,真是把我吓得不轻,我还想着明儿个要是再没有消息,就去后山找你们了。” “嗨,没甚大事,是大郎办差出了些小纰漏,如今已经处理好了。” 何大林总算放下心来,自言自语嘀咕道:“这臭小子准是又皮猴了,以前在学里就没少闯祸,如今成了亲也没能收收性子,待他回来看我不骂他个狗血喷头。” 夏颜扯了扯嘴角,只说自己累了,便转身回了屋子。她早早便歇下了,可直到夜半三更也没能睡着。 次日清晨,她早起了床,却将自己关在屋内,一整日都在做针线。 心不在焉地绣完一个荷包,眼看着时辰近了,她才出了门,对青丫道:“不几日就是中秋了,咱们去东市里买些过节的东西吧,顺便再买些胭脂头油。” 青丫一听立刻双眼冒光,连连点头道:“少夫人,咱们再买些莲花灯吧。” 见夏颜同意了,她顿时欢呼一声,忙回屋清点铜板去了。 两人结伴去了东市,夏颜把自己的荷包交给了青丫,拍了拍她的肩膀道:“要买的东西颇多,咱们分头去逛,这单子上的东西由你来置办,我再去买些别的。若是酉时还没在牌楼下汇合,就各自回家。” 青丫懵懵应了,接过单子呆呆望着夏颜的背影,轻轻挥了挥手。 夏颜穿过东市,拐进一个无人的巷子,下一瞬间,便进入了空间。 她先将自己身上的大红裙衫脱下,迅速换了一套素净的衣服,又将发髻重新换过,拎着几样精心准备的礼品,在空间内等待了近两刻钟,听闻外面没有一丝动静才又出了空间,埋头走出巷子,重新进入人山人海之中。 夏颜没有去知府衙门,而是绕了远路,去了现任知府吴太守的府邸。 她去了角门边,递上了何漾的名帖,不多会儿,便有侍女前来,将她引进了内宅。 接待她的正是吴太守的夫人,瞧起来是个朴素沉静的女子。 “何夫人请坐,请用茶,”吴夫人微笑地招待道,又亲自斟了茶水,“门子来送帖子的时候,我还当是送错了。何员外不在城里办差,咱们两家都有些生疏了,不知今日何夫人突然来访,可是有何急事。” “请夫人原谅我的唐突,外子确实托我来府上,有要事禀告太守大人。” 吴夫人知趣,见她不欲多说,便也不再追问,唤了个小厮进来,吩咐道:“你去衙门里看看,若是老爷此时清闲,就请他先回来。” 第94章 焦心 夏颜与吴夫人坐在厅中絮说闲话,茶水已喝了两壶,吴太守也没放衙回家。 “真是对不住何夫人了,老爷似乎被事情牵绊住了,我已命人备下便饭,何夫人若是不嫌弃,就请先移步侧厅用饭吧。” 提交罪证刻不容缓,以免夜长梦多,夏颜打定了主意,就算赖在吴家彻夜不归,也不能在事情办妥之前离开。于是只好厚着脸皮道:“叨扰了夫人实在于心不安,只是兹事体大,还请夫人谅解。” “何夫人不必介怀,你我虽差了一轮年岁,可也相谈甚欢,我正高兴多了个谈得来的人,”吴夫人牵着夏颜的手往偏厅去,言笑晏晏道,“今儿个厨房里做了脆皮鸭,您可一定要尝尝,若是喜欢,再包一只回去。” 夏颜心神不宁笑了笑,吴太守这时还没归家,可见是遇上了什么事,也不知鲍小龙那边可还安好。 用了饭又品了一盏茶,外头才有人来报“老爷回来了。” 夏颜立刻站起身,跟着吴夫人一道出门迎接。 “老爷,今儿个怎么这么晚,我叫人去打听,却说连你的影儿都没瞧见。” “叫夫人担心了,是我考虑不周,今日衙门口有人聚众闹事,打伤了个捕快,我就是被这事闹腾的,”吴太守走到屋内亮堂处,才发现了后头的夏颜,不禁疑惑道,“这位是?” “拙妇是北三州清吏司员外郎何漾之妻,今日受外子所托,特来向太守大人禀明一件要事,”夏颜匆匆行了一礼,急切道,“不过在此之前,拙妇想先问问,鲍捕快的伤势如何了。” “你是如何知晓今日被伤之人乃是鲍捕快的?”吴太守没有回答她,而是警惕地审视着她。 “实不相瞒,鲍捕快也是为了我将要禀呈之事而受伤的。”夏颜不急不缓地说着,眼神中透露着冷静。 “清吏司何漾?这个后生我认识,倒是个贤才,”吴太守垂眸思索了片刻,点了点头道,“鲍捕快如今不省人事,我已让大夫细心照料了,人就安置在衙门里,不会有什么差错的。” 夏颜舒出一口气,又上前两步轻声道:“这件事关乎整个大惠朝的安危,还请大人进一步说话。” 吴太守瞳仁一缩,立即请她入书房详谈。 两刻钟后,书房内传出一道振耳的拍案声。 “岂有此理!方家竟然狼子野心,做出这等胆大包天的逆举!”吴太守将案头的镇纸用力拍下,顿时碎成两截,“这么看来,今日鲍捕快也是被方家所伤了?” “外子独行南下,就是为了引开方岱川的耳目,而我与鲍捕头为了谨慎起见,便让他先去衙门打探,没想到方岱川果然早有准备,在衙门口设置了埋伏。若不是他身手敏捷,恐怕早已命赴黄泉了。”夏颜背后一阵发凉,方岱川的心思缜密狠辣,光凭她一人之力,恐怕难以对抗。 “此事刻不容缓,我即刻便要进京面圣,何夫人就由本府护卫护送回家,万事小心些。”吴太守没有一刻停留,立即动身去准备进京事项,夏颜完成了任务,也松了口气。 往后的主要任务,就是要在方岱川的眼皮子底下,保护好自己和家人的小命了。 夏颜回到家时,天色已经黑透。 何大林立在门口张望,看到她从马车跳下来,立刻一个箭步迎了上去,埋怨道:“大妞儿,咋又这么晚了?如今你已经嫁人了,那生意上的事儿就丢开手罢,成日里在外抛头露面,也不成个体统。” 夏颜疲惫地叹了口气,也没有精力多做解释,只漫不经心应了一声。她抬脚入了门,又突然顿住了,转过头对何大林说道:“爹,明日你把家里的窗户都封死,大郎近日惹了些冤家,我怕会对咱们不利。” 何大林唬了一跳,立即追问原委,夏颜只得含糊说了几句,尽量说些安慰的话。 第二日何大林果然开始刨木钉窗,他上了年纪也不大做得动活儿了,弯腰锯木头,不出一刻钟就腰酸背痛了,光是几根木棍就打磨了大半天。 “今日先替你把窗户钉好,我和青丫的窗子过两日再弄,我这老腰是不中用了,稍微拉扯便疼得厉害。” “可看过大夫了?总有办法能舒缓舒缓吧。” “都不中用,只能用汤婆子焐着稍微好些。” “爹,您趴到炕上去,我替您揉揉。” 何大林连连摆手,嘶了口气道:“使不得,这里一碰就像针扎似的疼,要是再用力去揉,可不是要了我的老命。” 何大林甫一站起身,顿时疼得叫唤不住,夏颜赶忙过去,扶着他先回屋歇息了。 夜里躺在床上,她盯着暗黑的虚空,止不住胡思乱想起来。 与何漾分开已有三日了,却依旧杳无音讯。方岱川肯定不会善罢甘休的,而当他发现何漾并没有罪证时,定会把矛头转向自己,那也意味着,何漾已经落入敌手,或命丧黄泉了。 夏颜每天都在月下祈祷,希望这一天不要到来。或许冥冥之中真有庇佑,一连多日都没有任何动静。虽然煎熬,但没有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 这么些时日以来,她也不敢妄自出门,就连鲍小龙受伤卧床,她也不敢去探望,便叫了青丫来吩咐道:“你替我去鲍捕头家里走一遭,送几盒子补品去,顺带打听打听可有什么消息。” 青丫听不明白,还欲再问清楚些,夏颜却不愿多说,只让她照办便是,她只好鼓了鼓嘴领命去了。 至傍晚时分,青丫才回来,刚踏进门就钻进厨房去,舀了一瓢水咕咚咚灌了下去,才抹了嘴道:“鲍捕头家里乱糟糟的,人还躺在床上昏迷不醒,家里又遭了贼,箱笼柜子都被翻了个底儿朝天。” 那就是发现罪证不在何漾身边了? 夏颜惊得脸色煞白,连连退后倚在墙上。如今他人在哪里?是死是活? 夏颜像丢了魂似的,抱着发冷的身子,雕像般一动不动。 “大妞儿,你是咋的了,可是身子不舒服?”何大林见她这副模样,担心地问道。 夏颜眼中的焦距渐渐收拢,她看到何大林焦急的脸庞,强迫自己打起精神来。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家里不能没有顶梁柱,她必须坚强站着,保住一家子的身家性命。这几天她已开始偷偷收拾细软了,就等着必要时刻,带着一家老小逃出去。 “爹,事到如今我也不能瞒你了,大郎……怕是遇到危险了。”夏颜咬紧了唇,强迫自己不滴下泪来。 何大林听了她的陈述,腿脚一软跌坐在地…… 万籁俱寂,月落日出。 夏颜睁着双眼到天明,心仿佛被掏空了一般。与何漾过往的一幕幕在脑海中闪现,却仿佛在看陌生人的人生戏剧一般,麻木呆滞,只将所有感情关在一个不见天日的密室里。 清晨,就连一向懒起的青丫都难得起了个大早,连早饭也没做便挎着篮子出门去了。 夏颜麻木地穿戴衣裳,每做一个动作,她便不断地催眠自己,只要何漾一日没有消息,便一天不能放弃希望。 她先去给何大林煮了一碗肉粥,自己却连一滴水米都吃不进去。 一个上午便浑浑噩噩过去了,快到午时许,也没见青丫回来。何大林坐在门口抽着烟袋,眼神呆呆地盯着巷口,仿佛下一刻何漾的身影就会出现一般。 谁也没察觉出饿,两人就这么挨过一顿午饭去,青丫进门时见到这副死气沉沉的模样,捂着胸口惊了一跳。 “老爷、少夫人,你们这是怎么了?”她蹲到何大林面前,将手在他眼前晃了晃道,“我回了一趟娘家,怎么就成了这模样了?” 夏颜深吸了口气,站起身微微一晃,强撑道:“你去给老爷子做碗开胃汤,他心里不痛快,胃口也不好。” “我买了景福斋的酸汤,少夫人也吃些吧。”青丫把篮子里的瓷罐拎出来,揭开盖子嗅了嗅道。 一股熟悉的酸味飘出来,夏颜摸了摸小腹,即使没有胃口也点了点头。不管如何,一定不能把身体弄垮了。 喝完一碗热汤,心情稍微好了些,她正思索着下一步该如何时,门外突然响起了马蹄声。 是许久不见的梅廉架着车赶来,他刚到门口停下,便把夏颜唤出来:“妹子快来!” 夏颜坐久了,猛然起身有些头晕,她摇了摇有些发沉的脑袋,往外头走去。 梅廉神秘兮兮朝她招了招手,待人走进时掀开了车帘,“你看谁回来了。” 车内正蜷缩着一人,紧闭着双眼睡得昏昏沉沉,虽背着身子,可夏颜一眼就认了出来,她捂住嘴抽泣了起来。 喜极而泣大概便是如此,夏颜只觉得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都活了过来,在欢呼,在呼啸。 “妹子,先别光顾着哭,快把何兄抬回家去,他受了伤又不愿大夫来治,只好让把他送回来了。” 夏颜立即绷紧了神经,与梅廉一道,七手八脚将他搀扶进屋里。 青丫呆呆站在门口望着,夏颜一边把人往里扶,一边对着她问道:“老爷子呢?” “已经歇下了。” 怎么偏偏今日早睡了,夏颜本想让他高兴高兴,可此时也顾不得其他了,只好继续吩咐道:“你去煮些热汤水来,再出门去请个大夫。” 青丫走后,何漾也被安置好,夏颜褪了他的衣衫,见到背后一道深可见骨的刀痕,忍不住打了个激灵。 “前些日子我们教坊去京里演舞,回程时正把画舫停在岸边,突然就听见有人喊落水了,待我把人捞上来一看,没想到竟然是他。” “他准是看到了梅记的标志,打算去求助的,可惜还是晚了一步。” “说起来他也古怪,醒了后就吩咐船上的姑娘们日夜演练,吹拉弹唱不能有一刻停歇,可不是闹得个人仰马翻。” “你竟然应了他?” “不应还能怎么办,他瞧上去奄奄一息,我又于心何忍逆他的意?” 夏颜无奈笑笑,望着何漾的眼神愈发温柔。他这一计策,是希望把声势炒大,梅记画舫越是引人注目,方家的杀手便越是忌惮。只要入了城,进入闹市之中,方家便无从下手了。 第95章 火光 何漾身体底子一向不错,大夫看过后说不妨事,伤口虽深但不伤及脏腑,只要精心调理很快便能痊愈。 夏颜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仿佛从水中捞出来一般轻松。 也许是一日之内经历了大悲大喜,乍然放松便觉得困顿不已,夏颜揉着酸涩的双眼,躺到了何漾身边,握着他的手安心睡了。 她从没睡得这般深沉,连一丝梦境也无。突然间,一阵地动山摇,她艰难地睁开眼,只见何漾一脸焦急地坐在她身边,用力地推搡着她的身体。 “着火了,快起!咳咳……”屋内一阵烟雾缭绕,熏得人眼睛疼。 夏颜觉得头痛欲裂,身子也仿佛有千金重,她抬了抬手,却觉得软绵绵的提不起力气。 “我浑身没劲儿。”她虚弱地说,一阵烟呛进嗓子里,连咳嗽都使不上力。 外面火光四射,一片通红。何家的院落是砖房,从外头烧起暂时还不打紧,只是这股浓烟却足以将人呛死。 何漾忍着剧痛,爬到窗户边,用力推了推,却没能打开。 “我怕贼人偷袭,便将窗户封死了。”夏颜屏住气道,如今每吸进一口气都觉得是种折磨。 无奈之下,他又去推门,可木门也被堵住了。如此看来,显然是有人想谋害他们。 房梁上也燃着了,不时有火球掉落下来,眼看着一块烧得通红的木块直直落下,可躺在床上的夏颜却硬是躲避不开。何漾猛地奔来,跳上床一翻身,伏在了她的身上挡住了危险。 就在这电光火石间,夏颜也同时动念进入空间,一阵白光闪过,周围突然安静了下来,没有了通红的火光和燃烧的爆裂声,身下的地板也冰冰凉凉。 可身上的重量却未减轻,何漾正紧紧地抱着她,急促的呼吸吹拂在她的耳边,很显然,他也跟着进来了。 意识到这一点,夏颜吃惊地瞪大了双眼。先前各种尝试都没能奏效,没想到在这危急时刻反而将他成功带入了。 何漾也是一脸震惊,忍不住抬起头四下打量起来,不过此时空间内一片漆黑,适应了许久才能瞧见一尺见方之处。 “何漾,你站起身往后退,墙上有一块突起,你按下去就有亮光了。”夏颜软绵绵说道,眼皮子也越来越沉,仿佛下一瞬就要昏睡过去。 何漾依言照办了,刺目的灯光亮起,夏颜本能地眯起了眼睛。 “我身子有些不对劲,总想睡觉,你快去找找可有能用的东西,在我昏过去前,咱们一定要闯出去,”夏颜的声音越说越低,每次要睡着前她就拼命掐着自己,“爹爹还在屋内,他怕是和我一样,被人下了药了。” 何漾赶忙起身,开了面料室的门,里面有许多先前储备的物件,他挑拣了一番,找到了一把斧头和一桶清水。 先将布料浸湿,披在了夏颜身上,而后又将她背上身去。他后背的伤口撕裂开,疼得额角全是汗。 夏颜心疼不已,紧紧搂住他的脖子,放轻了呼吸,“出去后你把我放下来,尽快去砸窗户。” 他点点头,咬着唇忍受着痛苦,轻轻呼出一口气。 夏颜闭上眼,重新动念回到何家的屋子。 一阵热浪扑面而来,刺鼻的烟气也直往鼻眼里钻。何漾将她放下来,抹了抹脸上的灰尘,有些虚弱道:“你先回避一下,待我唤你时,再出来。” 夏颜点头,握住他的手含泪道:“你一定要小心,坚持不住了就喊我出来,再把你带进去歇会儿。” 何漾柔柔一笑,在她额头上亲了一口,揭下潮湿的布块捂住口鼻,便转头去砸窗户了。夏颜被熏得眼泪直流,实在受不了便重新进入空间。 夏颜依旧觉得头脑昏沉,她怕自己睡着听不见何漾的呼喊,便顺着工作台费力爬坐起来,抬起手摸到了一盒珠针,于是每当要睡着时便拿针扎自己的手。只有这种极度的痛感,才能稍微唤醒她的神智。 当手面被扎出了一圈血印子时,才隐隐听见何漾的呼唤,她瞬时出了空间,正好落到了他的脚边。 门窗都已打开,何漾打横抱起了她,迅速冲到了门外去。何大林已被安置在屋外,果然看起来也是有气无力的样子。 街坊邻里都在浇水灭火,这一片有许多木屋,若是烧起来后果不堪设想。人来人往步履匆匆,一时半会儿也没人能顾得上他们。 能逃脱已是大幸,夏颜长舒一口气,紧紧握住了何漾的手。他的脸没有一丝血色,紧咬着牙露出一副痛苦的神色。夏颜跪坐在地上,歪过头去瞧他的后背,已经晕红了一片。 “你的伤口要及时处理,若是感染化脓便麻烦了,快些扶我去无人处,我带你进入空间疗伤。” 何漾微微一顿,扶着她站起身来,缓缓往巷子深处走去,此时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火势上,无人察觉到他俩的离开。 “青丫没在屋内。”何漾停下了脚步,轻声说道。 夏颜没有接话,沉默地闭了闭眼。看来下药放火之人,便是她了,“我们家待她不薄,没想到竟是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如今说这些也无用,保命要紧。”何漾扶她走到了隐蔽处,体力也支撑不上了,他扶着墙头摇摇欲坠,神思也渐渐混沌。 夏颜瞧见左右无人,便闪身将他带入空间,“那边的柜子里有药膏,你去取来,我替你上药包扎。” 夏颜的脑袋越来越沉,她望着何漾的目光也渐渐发虚,突然眼前一黑,她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再次醒来之时,头顶依旧是明晃晃的电灯。她抚着刺痛的额头用力摇了摇,仿佛宿醉般难受。 “醒了?先喝点水。”何漾扶她坐起来,贴着她的后背传来一丝温暖。 夏颜噙着碗边喝光了水,嘶哑地问道:“我睡了多久?” “我也不知,大约有两三个时。”何漾此时换了一身衣裳,伤口也已经包扎好了。夏颜望着他的眼神有些愧疚,将手伸进他的衣裳,在包扎处轻轻抚着。 此时应该已经天亮了,何大林还落在外面,他们必须得尽快出去。好在如今处的位置是胡同底,寻常没有人来,夏颜仔细分辨了会儿动静,待没有一丝声响便闪身出去,万幸没有撞见人影。 何家小院如今只剩下个空壳,房梁屋瓦塌陷了大半,木器铺子更是被烧了个精光,何大林坐在屋门口呜咽,一双浊目盯着烧焦的木炭,满脸老泪纵横。 “爹,”夏颜轻轻唤了一声,走到他的身边,握住他冰凉的双手,“好在咱们人没事,这些都是身外之物,大不了以后再挣。” “大妞儿,咱们没家啦!”何大林终于忍不住,捂住脸呜呜哭出声来。 夏颜也觉得心酸,吞下泪水哽咽道:“咱们一家子齐齐整整,就是完整的家,我在万源巷还有一座院子,东西都是齐全的,咱们先搬到那里去住。” 几十年心血毁于一旦,何大林如何不难受,他像害了大病般,力不可支耷拉着脑袋,瞧见了儿子,眼神里才稍稍露出一丝光彩,“平安归来就好,往后可不兴再惹是生非了。” 何漾轻轻应了声,将他搀扶起来。何大林捶了捶腰,摇摇晃晃走了两步,“青丫去哪儿了?” 夏颜同何漾互搭了个眼色,因不想让老爹再受刺激,只好扯谎道:“她吓坏了,先回家去了。” “手脚齐全就好,好好的闺女若是烧坏了胳膊腿,我也没法与她家交代。” 何大林一时不肯离去,还想着去废墟里拣些能用的东西,夏颜不想让他熬坏了身子,只得好言相劝道:“爹,大郎才刚回来,身上带着伤,咱们也脱了力气,还是尽快落脚休养为好。” 何大林担忧儿子伤势,也只好掷下手中的破铜烂铁,同夏颜一道回了万源巷。 这个小院多日没人入住了,家具上都落了一层灰,只是眼下也没心情打扫了。夏颜收拾了两个锅碗,烧了热水,又把空间里储备的食物拿出来,简单做了一锅咸蛋粥。 三人都饿了一天一夜,满满一锅粥很快便分吃了个精光。 “往后咱们该如何是好,你们可有打算?”何大林脸上的皱纹揪成一团,满眼希翼地望着何漾。夏颜此刻才发现,他到底还是老了,骤然遇到这种变故,便本能地想要依附在儿女身上。 “阿颜,你把生意上的事料理好,我想辞官带你们离开这是非之地。”如今方岱川步步紧逼,凌州早已没了他们的容身之处。 “成衣铺子如今在招娣名下,由芝姐儿打理,万事用不着我操心,”若是真的要离开这里,没了缝纫机和夏颜的设计,欢颜的生意必然要遭到重挫,因此她也有了一丝歉意,便想着要补偿她们,“生意上先不做任何变动,若是她们仁义,自然会留下一份红利给我,若是贪心昧下了,我便回来将地产全卖了。” “那就先把缫丝厂和染织坊卖了,咱们既然要搬离,多些钱财傍身也好。” 他这话说的也有道理,夏颜略想了想,便点头应下了。 第96章 备逃 缫丝厂和染织坊每年出息不多,当初买下主要是为了给成衣铺子供货,这次急着转手,便以三百两便宜卖了。 夏颜又去铺子里拿了半年的红利,加上原来的积蓄和何漾的俸禄,拼拼凑凑也有一千二百两银子傍身。这些钱足够一家三口支撑一段时日了,不过要从头再来,还是得费一番心血。好在如今何漾辞了官,夫妻合力,比以往单打独斗要轻松许多。 “咱们直接往南去,于京城落脚,天子脚下,方岱川也得忌惮三分。”何漾一边擦拭着随身匕首,一边说出了自己的打算。 “京城价贵,咱们这些银子够么?”夏颜疑惑道,在她心里,首都的房价应当是高不可攀的。 “旧年我进京赶考时了解过,若仅买个小四合院,一二百两足够了。” “可我还是觉着不妥当,方家既然能影响朝中局势,若是耍手段对付我们也不是难事。眼下方岱川应当已经知晓罪证在吴太守手中,正集中精力对付他。可等他腾出手来,就会找我们的麻烦了。” “那依你的意思,有何打算?” “我想出海,”夏颜盯着他一字一顿说,“这才是一劳永逸的办法。方家势力再大,也是鞭长莫及。” 这主意让何漾吃了一惊,他拧着眉头犹豫道:“异国他乡不是那么容易落脚的,语言不通又该如何生存?” “总比在这里任人鱼肉强,况且我先前与离罗国做生意时有过了解,离罗大陆沿岸城市都有华夏人的聚居地,咱们若是到了那里,行事也方便许多。” 何漾把玩起手中的匕首,细细回味着她这番话,“这也不失为一条出路,只是这一路风险颇大,我怕爹爹承受不了。” “舟车劳顿,就算进京也少不得一两个月,相较起来也差不离了,”夏颜将发髻拆下,拿起篦子轻轻梳起头来,“我仔细思量过了,咱们就去离港口最近的城市,往后每两三年回来一趟,查账收账也不难。” “此事非同小可,容我再想想。”何漾没有立即应下,可看他的神情似乎有些心动。 夏颜抿嘴笑了,也不再多说,把篦子交到何漾手中,坐到他的腿上撒娇道:“替我把头通一通,自上回被下了药后,就时常头痛,你用些力气,活络活络血脉。” 何漾执起篦子通头,一轻一重刮过头皮,力道刚刚好,夏颜舒服地眯起了眼睛,“上回你说月事没来,可有准信儿了?” 夏颜脸皮子微红,绞着胸前的发丝轻声道:“找大夫看过了,只说是气血不足,没说是喜脉。” “罢了,这事急不来,你还年轻,我也不想让你这么早怀上,眼下咱们就要飘零不定了,我也不希望这个孩子跟着受苦。”虽说着这样的话,可难免还是有些遗憾。 “可若是真的来了个小家伙,也是件美事啊。”夏颜靠在何漾肩头,想象着将来儿女绕膝的情形,情不自禁流露了笑意。 何漾也放柔了神色,轻嗅着她的发丝,一抬手将她搂到怀里,抱着往床榻走去。 两日后何漾终于下定决心,说服了何大林,决定将全家都搬到大洋彼岸去。 离罗国盛产金银珍珠,生产力却低下,是以银子反而比华夏还贱价,若是只带着白银去,反而不划算了。 夏颜便想着带些畅销的货物过去。茶叶放久了会败味,瓷器容易磕碎,这两样物品风险较大便不做考虑。丝绸是最为畅销的,夏颜也算是行家,便想大量置办些布品带走。 因不知离罗人的审美,夏颜便不想多买花哨的织花绸缎,纯色的绢罗棉麻倒是可以多备些。 如今一匹绢布要七钱银子,棉布也得两钱,绫罗则更贵些,至少得二两往上。 夏颜考虑到在离罗国人生地不熟,少不得得从头做起,况且她是做平民衣裳起家的,便想着再重走以前的老路。于是名贵绸缎没置办几匹,倒是花了五百两买了几百匹绢棉麻布。又为长远打算,还买了两只织机。 这么一来,空间的面料室便塞得满满当当了。 “今日我再去铺子里看看,吩咐几件琐事,午饭便不回来了,你和爹爹去馆子里吃。” “家里有面有米,让爹爹自个儿简单做些,我陪你去铺子走一遭,你独自出门我不放心。”何漾也跟着出来,转身将大门落锁。这座小院当初为了防贼,砌得很是牢固,连门都是铁铸的,寻常歹人闯不进来。 “也好,去过了铺子,咱们再绕去码头,看看哪日有出海的船,尽快定下时日,越早越好。”如今行李都收拾齐备了,就算即刻动身也不慌乱。除了买入大量布料,夏颜又兑了些金子,全都烧成瓜子大的珠子随身带着,金价波动小,比银子更牢靠些。 去铺子里找芝姐儿,却被告知她已经两日没上工了,账房把夏颜扯到一边去,小声说道:“昨儿个她老娘来,要去账上取钱,我看数目不小,且又没信物,便没放款,倒叫她骂了个臭头。” 夏颜眼皮子直跳,到了这个当口,最怕出什么幺蛾子,何家二房向来不是省油的灯,准是听见了风声来打歪主意了。 夏颜叹了口气,走到何漾身边,嗔怒道:“二房又来捣鬼了,咱们要是走了,这铺子还不知会被闹成甚么样儿,招娣还得两三个月才能回,这空当真叫人不放心。” 何漾立即知晓发生了何事,眸色中也有了怒意,他拉住夏颜的手往外走去,“走,去敲打敲打二房。” 两人走到了新仓街,何板材家大门紧闭,门扉上贴着的大红双喜红艳如火,他二人见了不免讶异地对视起来。 拉住一个街坊问了缘由,那人一拍大腿道:“你们还不知?何老二把他家闺女嫁给了裴家公子做妾,一大早轿子就上门来接咯,眼下怕是都去裴家吃酒了呢。” 何漾眸色渐冷,双拳紧紧握着,夏颜也吃惊地捂住了嘴巴,十分替芝姐儿揪心。 “眼下该如何是好?芝姐儿准是不愿意的。”如今这时代,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旁人对此事是没有资格置喙的,何板材夫妇就是把女儿捆了卖了,也没人能多管闲事。 可到底情分不同,夏颜实在不忍心看芝姐儿吃这个苦,何漾与她从小长大,更是舍不得妹妹被糟蹋。 “去裴家。”何漾沉沉说道,手心都被掐出了印子。 “可是咱家先前与裴家结了怨,万一他们不肯放人该如何?如今你没了官职,想来那裴家也不把我们放在眼里了。” “那就打进去,把人抢出来,”何漾也难得有不稳重的时候,待话说出口,也意识到荒唐,只得忍着怒火沉下心道,“先去码头定最早一班船。” 最早的船在五日后出洋,是一艘官船,寻常百姓是登不了舱的。何漾虽然辞了官职,可还有功名在身,定下一间舱室也不难。 办妥了这件事,两人都有种不真实感,五日后他们就要远离故土,去闯荡一片新天地了? 迷茫、惶恐、又有些期待,夏颜眼中泛着激动的泪花,紧紧抓住他的手晃了晃,踮着脚尖都有些站立不稳,“何漾,你此时心里是什么滋味儿?” “五味陈杂。不论将来如何,我都会保护好你和爹爹的。”他眉眼弯弯,轻柔地与她十指交叉。 夏颜用力点了点头,粲然一笑,刚准备说上两句逗乐话,却瞧见不远处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脸色陡然一暗,“我好像瞧见青丫了。” 何漾收敛了笑意,迅速回头顺着夏颜手指的方向望去。 青丫瞧见了,吓得跌了一跤,磕磕绊绊爬了起来,往人群堆里跑去。可到底不如何漾迅速,没跑出两步,就被揪住了衣领,提溜了过来。因码头人来人往,不便审问,便将她堵到了一个死胡同里。 青丫被一路拽过来,早已泪流满面,她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痛哭流涕道:“少爷饶了我吧,我没想着他们会放火的,先前只说去搜个东西,没成想竟是害命!” “你现在又鬼头鬼脑跟着我们作甚?方家给了你什么好处值得你去卖命!把你拎去报官有你的好果子吃!” 青丫吓得抽了个嗝儿,抱住何漾的裤脚哭道:“少爷饶命,不是方家收买我,是大少爷拿我老子娘威胁,我才不得不屈从的,可我当真不知道他们会杀人啊!” 她口中的“大少爷”,无疑便是苏敬文了,夏颜顿感一阵齿寒,没想到苏敬文竟然这么狠,连一丝旧情也不念,伙同方家一道狼狈为奸。 何漾的脸色很不好看,他紧握的双拳微微颤抖着,显然是被这个消息打击得无以复加。 夏颜担心他气得伤口复发,便转移了话题道:“芝姐儿的事还没办妥,眼下不是置气的时候。” 何漾松了松手掌,自嘲地笑了,笑音渐渐提高,也掩盖不住其中的苦意。 “罢了,他早就说要与我势不两立,是我自己还抱有空想而已,”何漾脸上露出从未有过的凄苦,闭了闭眼道,“把这丫头带回去,这节骨眼上不能让她回去通风报信。” 青丫破涕为笑,朝着他们重重磕了个头,“谢少爷宽恕之恩,奴婢对不住你们,只有来世为牛为马相报了。” 夏颜翻了个白眼,嗤笑一声,“拉倒吧,若真有来世,巴不得离你们都远远的。”也不知造了什么孽,竟然会碰上苏家这一伙失心疯。 青丫被带了回去,关在了厢房里,此时天色已经不早了,还有一件更棘手的事要去办。 第97章 拯救 裴老爷家新纳了个姨娘,摆了两桌席面,请亲家和几个老友吃了一顿酒。 何漾与夏颜赶到时,酒席已近尾声。裴老爷喝得醉醺醺的,裴公子也是面红耳赤,何板材已经被扶下了席。 屏风另一边的桌上,何氏正拿着银簪子剔牙。门子来报何大人拜访时,她差点被簪子戳了牙龈。 裴大少当年闹出人命官司,被雷县令关进牢缸里打了个半死不活,裴家求到何家门前,却被挡了回来,为此这梁子便结下了。 裴老爷一听见何漾的名号,立即恨得咬牙切齿。先不论旧怨,就是何漾做了父母官后,也与裴家不太对付。前几任都睁只眼闭只眼的事情,偏都被他揪住了由头搓摩一通。 裴大少更是气得脸红脖粗,一拍桌子怒道:“他来做甚么,给我打出去!” 裴老爷更老练些,他先拦住了门子,转头对儿子劝道:“他是天子面前挂了名的人物,不定哪天会起复,此时不便得罪狠了,先把人请进来再说。且他是何新娘的兄长,来道声恭喜也是应该,咱家不比那起子小门小户,总得拿出些气量来。” 裴大少还有些愤愤不平,可也不敢反驳父亲的话,给自己斟了一杯酒猛灌下去。 何漾笑脸盈盈入内来,一叠声道了恭喜,又让夏颜将贺礼亲手送上,两瓶陈年老烧,足以显示自己的诚意。馋酒之人都好这一口,在席几人甫一见了这道礼,俱都咽了口唾沫。 裴大少见他这般奉承的姿态,脸色方才好看些。又让婢子重新布置碗筷,多备几道酒菜招待。 男人们在外头饮酒相叙,内里桌上只有几个女眷,何氏凑过头来幸灾乐祸道:“颜丫头,如今你家老屋子烧得只剩了个空壳儿,今后一家子该咋过?” 夏颜云淡风轻笑笑,夹了颗鹌鹑蛋丢进她的碗里,眯了眯眼皮笑肉不笑道:“不过是个破屋子,又值当什么,来年再砌个新的便是,倒是废墟里还有些破瓢破瓦能用,婶子有空就去捡些回家吧。” 何事被这话气了个仰倒,刚要翻脸大骂,却见夏颜执起了酒杯,对着几个老姨娘笑道:“我年轻也不识辈分,先给各位新娘敬杯酒,往后我家妹妹在贵府生活,还请各位多担待些。” 要按夏颜如今的身份,是不应当和这些姨娘同席的,可何板材夫妇把女儿贱嫁,无形中也贬低了何家,抬高了裴家。对这样的快事,裴家自然是乐见其成的。 他们如今要想把芝姐儿救出来,也不得不自贬身份了。 夏颜自敬了一杯酒,拿帕子按了按嘴角,佯装头晕道:“各位新娘见笑了,我一向不胜酒力,如今不过两杯,便有些上头了,”她捏着袖子扇了扇风,告饶道,“我下去歇歇,去瞧瞧我家妹妹,眼下她就要嫁做人妇了,总有几句话想嘱咐她。” 说罢便告罪下了席,让婢子指了路往新房走去。她一路走一路打量,裴家在新仓街也算是大户,不过人口略简单,全宅上下只有一房主子,并无叔伯子侄,佣人也不过二十来个,内外宅只隔着一道墙,屋舍多粗旷阔落,入夜后要想避人眼目也不是难事。 她拐了一道弯便到了芝姐儿的屋子,这里靠近西南角落,是个不起眼之处,却有个好处,便是离角门近,夏颜一见这位置,立即喜出望外。 芝姐儿穿着一身桃红色衣裙,正坐在屋里抹泪儿,见门被打开,掷了一把花生过去,气哭道:“滚出去!我今日就是一头碰死,也不能叫你们如意!” 夏颜腿脚一抬,躲过了撒来的干果,清了清嗓子道:“姑娘好气性儿,今日是大喜的日子,作甚这般愁眉苦脸的。” 芝姐儿听见夏颜的声音,唰地站起身,跑到她身边一把抱住哭道:“颜姐姐,你快救救我,我不想给人做小老婆,那裴老大听说是个混球,我不想呆在这儿……” 芝姐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涕泪横流把脸上的妆都弄花了。 夏颜叹了口气,拿出帕子替她细细擦了,安慰道:“如今覆水难收,你既已被抬进门,这事儿便成定局了,”她朝门外瞅了两眼,抬高嗓门道,“我这个做嫂子的,倒有两句话想嘱咐你,也不知你娘教了你人事不曾,你可别害臊,仔细听好了……” 她歪过头凑到芝姐儿耳边,悄声道:“今日戌时,你去西角门边,会有马车接应你。” 芝姐儿先还抽噎不住,听了这话骤然愣住了,泪水挂在脸颊上,湿漉漉的也不拿帕子擦一擦。 夏颜拍了拍她的手,微微一笑。 再转回前厅,众人都喝得兴致高昂,也不知是谁起的头,连夏颜带来的两瓶老烧都被开了来喝,这酒性烈,两壶灌下去,当下便有几个不省人事了。 何漾脸上也喝得红亮,他的眼神有些迷离,望见夏颜走进门,轻轻眨了眨眼。 夏颜低头一笑,绕过屏风对几位姨娘说道:“新娘子面嫩,叫我说了两句就害羞了。” “先儿还要死要活的,这会子就顺了?”何氏疑心地审视着夏颜,说出的话也不顾场合了。 夏颜也不怵她,给自己舀了一碗汤羹细细喝着,挑了挑眉道:“婶子说笑了,先前不过是小女儿娇羞罢了,这么好的人家,穿金戴银花销不尽,不比在外头做工强?还有甚么好挑剔的呢。” 这话说到了何氏心坎里,她立即眉开眼笑道:“我也是这么个意思,等她晓得这里头的好处,自然感激还来不及呢,怎么还会想不开?我是她娘,难道还会害了她不成?到底还是个孩子心性儿。” 在座的姨娘都笑了起来,又互相劝过了一轮酒,天色也晚了,何家众人便起身告辞。 何漾带着夏颜上了马车,闭眼倚靠在车壁上小寐,夏颜倒了一杯药汁递给他,问道:“那裴大少如今可醉了?” “我亲自灌他,还能让他逃脱?那两壶老烧可是专门为他准备的,照他的情形,昏睡上三四个时辰是铁定的。”何漾接过杯子一口闷下,刺鼻的涩味萦绕在车厢内,不多会儿,便觉腹中翻江倒海,他迅速下了车,跑到墙根下吐了个精光。 肚子里的酒水都被吐空了,整个人便精神不少,他站起身大口吸着凉气,脸上的热度也渐渐褪去。 “眼下已是酉时,咱们去车马行换辆马车再来,门子的礼都安排好了?”何漾把头靠在夏颜腿上,脑袋还有些晕乎乎的,眯着眼惬意地享受着她的按摩。 “弄好了,加了料的酒水包管一杯倒,我出门时他正吃得兴起呢。”如今他们能做的都打点好了,剩下的便全靠芝姐儿随机应变了。 去车马行换了辆不起眼的马车,便重新往裴家赶去。时间紧扣,不得浪费一丝一毫。 天已黑透,此时裴家的宅院寂静无声,只有几间屋子点亮了零星灯火。 夏颜坐在车内有些焦急,她的全副心神都放在了角门上,就连何漾在一边轻轻打起了鼾也未注意。 戌时已过了两刻钟,依旧没有一丝动静,夏颜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轻轻推了推何漾,小声道:“芝姐儿到现在还没出来,要不换个计划?你进去弄出些小乱子,引开裴家的注意,我趁乱把人带出来。” 何漾换了个姿势继续睡了,咂了咂嘴嘟哝道:“再等等。” 夏颜掐了他一把,只得耐着性子继续等,又过了半柱香时间,才见角门轻轻被打开,一个穿着暗色衣裳的身影窜了出来。 夏颜立即打起精神,用力将何漾摇醒,指了指黑影道:“来了,你快去前头驾车。” 何漾补了一觉,顿觉清明许多,他执起鞭子坐到车板上去,先将芝姐儿拉上车,一刻也没停留,扬起鞭子便驾车跑远了。 他们把芝姐儿安排在一家客栈内,给了她些银子傍身,语重心长问道:“如今你既已逃婚,在凌州是呆不下去了,往后可有何打算?” 芝姐儿一张小脸惨白,抖了唇说不出话来。先前只一心想逃离火坑,如今真出来了,才发现自己无依无靠,也不知往后该如何过活了,不禁又流下泪来。 好好的姑娘就这么被耽误了,夏颜也有些不忍,她把芝姐儿搂紧怀里,轻声抚慰道:“眼下哭也是无用,既然走了这一步,就没有回头路了。想想招娣,她同你一般大,却是最有主意的,如今一个人都敢出海了,今日若换做是她,又会怎样?” 芝姐儿被这番话吸引住了,不知不觉止住了哭。若是招娣,恐怕连被逼嫁人都没门,相较起来,还是自己太没骨气了。 芝姐儿渐渐坚定了决心,她望向他们十分坚决道:“我明白了,今日之事都是我自己拿主意的,无论将来多艰难,我都会走下去,我想……先去俞州试试,我有个小姐妹嫁过去了,不如就去投靠她。” “若是你爹娘听到了消息,又把你抓回来呢?” 芝姐儿咬了唇不再言语,在她单纯的心思里,恐怕还想不到这么远的事情,眼下也是走一步算一步的。 “丫头,我也不瞒你了,我同你哥哥还有大伯,不几日便要出海去,短时间内是不回来了。若是你考虑清楚,五日后便去码头找我们,带着你一道出洋去。” 第98章 航海 何漾这几日都在码头一带打听离罗国的风土人情,夏颜与何大林则在家准备行李。 “毛毡子多带些,听闻那边日夜温差大,咱们若是一时找不着住处,少不得得露宿野外。”夏颜做了几只睡袋,以备不时之需。毛毡布扎人,她便加了细绒布里衬,外头罩着大毛皮草,就是在结冰的天气也能御寒。 “大妞儿,咱们这一去,三年五载是回不来了,我想与老兄弟们聚聚。”何大林将十来个鸡蛋插.进米桶中,又盖了一层米,将易碎的蛋包裹得严严实实。 夏颜停下手里的活儿,坐到何大林身边,颇为内疚道:“爹爹,我虽知您心中所愿,可还是不得不劝一句,咱们这是去逃难,知道的人越少越好。等风头过了,咱们再回来,啊。” 何大林抹了把脸,闷闷不乐地收拾着东西。 外头响起了敲门声,夏颜转了转手腕轻松道:“准是大郎回来了,今儿个做了肥肠面,你们可要多吃些。” 说罢便往前院去了,可敲门声越来越急,夏颜只当是他遇上了事情,忙不迭小跑过去。 门刚打开,迎面撞来一个吃手的胖娃娃,夏颜唬了一跳,本能地伸手抱住了。 何氏站在门外,凶神恶煞叉着腰,见了夏颜劈头盖脸骂道:“下贱的浪货!自个儿没脸没皮不害臊,在男人堆里惹得一身骚,还带坏了我家闺女!我呸你个小*!” 夏颜被这一连串的辱骂镇蒙了,张着嘴巴不知该如何反驳。 何大林听见动静跑出屋,瞧见僵持在门口的两人,立马黑了脸:“她婶子,你这又是作甚?” 何氏往地上啐了一口,冷笑一声道:“你先别急着跟我老脸儿,先问问你养出来的好儿子好媳妇干了什么事!如今芝姐儿年纪大了,我好容易替她谋了个婆家,却叫他们给搅黄了,难不成就当我是个死人啊!敢欺负到我头上,把你家祖坟扒平了也不解我心头恨!” “他婶子!你说的这是什么混账话!我家的祖宗难道不是你祖宗?你说这话就不怕天打雷劈?” “哎呦,他大伯,你现在倒是认我做一家人了?你儿子拐走我家芝姐儿的时候,可没想过咱们是一家人呢!快说!人被你们藏哪儿去了!” 何家二房的阿弟如今正在夏颜手中,他甫一见了这对骂的阵丈,顿时吓得哇哇大哭。夏颜一阵慌乱,这个烫手山芋丢也不是,抱也不是。 “婶娘糊涂了,再如何也不该拿孩子撒气,您现在又是甚么意思?” “甚么意思?既然你喜欢狗拿耗子,那我家儿子就让你来养呗!大姐儿如今没了好前程,家里这个小祖宗谁能养的起?” 何氏一屁.股坐在门口石阶上,指天点地干嚎起来,夏颜见她闹得实在不像样,又怕惹来有心人觊觎,便给何大林使了眼色,让把人先劝进门来。 何大林连劝带拽,将她带到屋子里来,夏颜忙去关了门,把娃放在床里面,转过身冷冷看着何氏说道:“你究竟想怎样?” “我说了,如今家里没了进项,也揭不开锅了,我们老的饿死就罢了,孩子又有甚么错儿?请奶奶赏口饭吃罢。” 这就是明摆着来讹钱了?夏颜扯了扯嘴角,坐在床边翘着腿道:“婶子这话难为我们了,您又不是不知道,我们老宅刚被烧了个精光,如今哪里还有余钱再养一张嘴?” “呸!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一天过手的银子有多少,想糊弄我你还嫩了些!”何氏竖起了两根指头,老神在在道,“若是少于这个数,休想我罢休!你一日不给钱,就别想我把孩子接回去!” 说罢果真不顾自家儿子,转头就出了门。夏颜与何大林面面相觑,对眼前这场闹剧感到荒唐至极。 “眼下该如何是好?明日我们就启程了,这孩子怎么办?”何大林坐在床头垂头丧气地说。 夏颜气得扔了一只茶杯出去,又重重拍了一掌桌子。何氏无非就是想讹一笔银子,可她不但狮子大开口还盛气凌人,反惹得夏颜发了犟脾气,愈发不肯拿钱出来买何氏的笑脸,“大不了把孩子带走,让他们没处哭去!” “万万不可,离人骨肉的事我们如何能做?这可是要遭天谴的!” 夏颜先前也是在说气话,她望着床上懵懵懂懂的胖小子,也狠不下心来,只得咽下这口浊气道,“眼下咱们急着要走,也没有更好的法子了,就让芝姐儿来决定他的去留吧。” 夏颜急匆匆赶到芝姐儿处,把今日情形说了一回,听得芝姐儿也气红了脸,“娘也太糊涂了,阿弟的事情也敢这么胡来!”她吸了吸鼻子,揉着发红的眼眶叹了口气道,“爹爹前段时日又闯祸了,家里欠了一笔债,眼看着就要拿老屋去填补了。 “颜姐姐,我求您一件事儿,”芝姐儿拿出一个小包袱,递给夏颜道,“我是个不孝的,这里有些积蓄,烦请您托人捎给我爹娘,阿弟留下我也不放心,指不定哪天家里过不下去了,连儿子也卖了。我想带着走他,等他将来明事理了,再带他回来认亲。” “你当真想好了?你一个未嫁姑娘带着弟弟过活,其中艰难你可知晓?” “我想好了,今后我便做妇人装扮,只守着弟弟过日子,我就是一辈子不嫁人,也要将他抚养成人。” 夏颜的眼眶湿润了,拿出帕子擦了擦眼角。与她交好的这两个姑娘,都是百里挑一的人品,却又偏偏命运多舛,招娣为情所困,芝姐儿为家所累,希望将来她们也有苦尽甘来的一天。 既然芝姐儿做了决定,夏颜便将她带回自家小院,等明日一早,便一同登船远行。 灯烛烧了一夜,天还未亮时,一家人便都起了。 烙饼煮粥、套车搬抬,各人忙着自己的活儿,一切都显得有条不紊。 “辰时就启航了,咱们再加快些。芝姐儿,阿弟的衣裳再多罩一件,晨露凉飕飕的,仔细冻着了。”夏颜站在小院里指挥调度,自个儿拿着单子对照行李。 “咱们只赁了一间舱室,如今已有些挤了,箱笼塞紧实些,尽量省些地方。” 争分夺秒拾掇齐整,何大林靠在骡车边上搓了搓手中的老茧,一脸困惑道:“我总觉得,咱们忘了一件重要的事儿。” 其他人听见这话,都停下手里的动作望着他。 “灶上的火都灭了,柴火都清理干净了,水缸里的水也倒了,门锁都是齐全的,还有甚么落下了?” 何大林摇了摇头,一时半会儿也想不起究竟忘了何事。眼下时间不等人,只好随着众人一道出门了。 走到半道上,阿弟突然睡醒了,饿着肚子哭闹起来,芝姐儿便拿出干粮蘸水喂他。何大林瞧见吃得喷香的阿弟,眯眼笑了:“这小子倒是馋嘴,连硬干粮都啃得动,我这口老牙却是不中用了,之前青丫做过一回干馕……” 他刚说了这一句,突然顿住了,“青丫!咱们把她忘了!早起时她还被关在厢房里的,怎么一转眼就不见了?” “不好,她准是趁乱溜了出去,眼下恐怕是回去通风报信了,咱们得再加快些!” 何漾一扬马鞭,加快了行路的速度。待他们赶到码头时天色尚早,码头上的摊贩们才刚出摊。 远洋的福船正静静停靠在岸边,翘起的首尾在水气氤氲里高昂威严。船上的梯子缓缓降下,芝姐儿先带着阿弟上船去,其他人则将箱笼用绳索捆好,指挥着甲板上的船工们往上拉扯。青丫的失踪给他们的心里蒙上了一层阴影,手下动作也显得慌乱了些。 待最后一只箱子被拉了上去,众人紧绷的神色才稍稍有所松动,夏颜打头何漾垫后,三人紧贴着往船舱爬去。 双脚落在了甲板上,一颗心才算踏实了些。 “船头风大,咱们先去舱里躲躲,”夏颜裹紧了身上的风衣,望着朦胧的远方轻声道,“还有半柱香时间,咱们就能脱困了。” 希望今日能顺顺利利地离开,夏颜在心中默默祈祷着。 舱室很小,不过十多尺见方,只有一张小床,连只凳子也无。箱笼堆积起来,占了一片空地,能打地铺的地方不过两扇门扉大小。 “原还想再多定一间,可已没有空余的了,这个把月,咱们只能挤挤凑合了,”夏颜拿出一只石榴剖开,用小勺挖出籽搁在碗里,压出汁来喂阿弟喝,“爹爹带阿弟睡床,咱们仨就囫囵打个地铺。” 几人席地而坐,围成一圈,畅谈起今后的生活,都隐隐有些期待。 “时辰差不多了,该启程了罢,”何大林坐到门口,望着雾蒙蒙的天,忧心忡忡道,“也不知今日能否放晴,这么大的雾,怕是会耽搁。” 话音刚落,外头甲板上便有人高呼“起锚——”,随后船身微微一晃,传来锁链摩擦的声响。 巨大的浪花打开,箭头福船缓缓往水域中央驶去。 然而,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一帆风顺之际,偏偏天不遂人愿。 宝船不过行了半丈远,就被岸上猛然响起的呼号声叫停了。 第99章 大结局:普照;  水波猛地晃荡着,舱室里的烛火也闪动异常。      “发生何事了, 为何外面在喊‘停船’?”夏颜丢下手中的勺子, 抱住何漾的胳膊紧张道。      “你们待在这儿, 我出去看看。”何漾摸了摸她的发丝,轻声安慰两句, 便起身往舱外走去。      夏颜心中七上八下, 总有种不祥的预感, 她在室内坐立不安,等了不到一盏茶功夫, 便起身追了出去。      甲板上围了一圈人瞧热闹, 各个交头接耳神情异样, 夏颜一眼就瞧见了正中央的何漾, 此时他正负手凭栏站立, 朝着岸边的方向眺望。而在他身边,长吏船使正扒着栏杆大声对岸上喊话:“苏老爷这话是何意?”      “船使大人,您身边的这个人姓何名漾,乃我县嫌犯之人,万万不可放他离去。”苏敬文带着十来个捕快立在岸边, 扩着手掌高声叫道。      “苏父母莫不是有所误会?何兄台乃庚辰年同进士, 谈吐豁达清朗, 又怎会是你口中所说的奸邪之人?”      “船使大人有所不知,何漾伙同其妻,拐骗少女幼子,离人骨肉, 如今受害之人的父母来本衙报官,下官得知他与全家将于今日潜逃他乡,故火速赶来拿人,请大人先将福船靠岸,待我们将此人捉拿归案,便可自由航行了。”      “这……何兄台,苏大人此话可当真?”船使转过头来,望着何漾犹疑道。      何漾肃着脸摇摇头,靠近船长吏小声道:“实不相瞒,学生与苏县令有些私怨,他此举是公报私仇,还请大人出手相助。”      跟在苏敬文后面的何板材夫妇,瞧见船上二人小声交谈,立即坐不住了,扑通一声跪在岸边哭喊道:“大人啊,您可千万不能听信这个混蛋胡言乱语啊,他拐走了我家大姐儿,还把我们唯一的儿子也抱走了,求大人明断!”      正巧这时芝姐儿抱了阿弟走出来查看情形,被眼尖的何氏一把撞见了,立即尖叫哭道:“大人您回头看看,那就是我家闺女和儿子!丫头,快回来,莫不要被歹人骗了!”      芝姐儿吓得全无血色,抱着阿弟连连后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有不断摇头显示着她的慌乱。      船长吏瞧见这情景,立刻拧紧了眉头,凌厉的双目在何漾与芝姐儿之间徘徊。      “你们还愣着作甚,先坐小船去抓人!”苏敬文一声令下,立即便有数艘舟船下水,捕快们三三两两,划着小舟荡漾飘来。      “请大人放下梯子,我们拿了人便走,断不会让大人为难。”      船使大人瞧见这阵丈,还有些犹豫不决,既怕冤枉了好人,又怕放过了贼人,且开船时辰在即,副舵手已经再三来催问了。      双方正僵持不下之际,远处突然响起了深沉的号角,城墙处也燃起了滚滚黑烟。      “是狼烟!有敌情!”人群中突然爆发一阵惊呼,所有人的目光都投递道不远处的烽烟上。      渐渐地,一阵又一阵的震天吼声由远及近,似有千军万马般如潮水涌来。      人群静默了下来,所有人都在侧耳倾听,猜测着究竟发生了何事。夏颜立在高耸的船板上,视线也瞧得更远些。      只见乌泱泱的人影如蝗虫过境般吞噬而来,所到之处顿时燃起了点点火光。      刀光粼粼,血染大地。      焦烟与血腥随风飘散,哭嚎声响彻云霄,一拨拨平民像割韭菜般被砍倒,马蹄所踏之处红艳艳一片。此情此景在雾沉沉的早晨显得格外可怖,一场人间地狱的景象正在浓墨上演。      “是鞑子杀来啦!快逃命!”人群顿时慌乱起来,小摊贩们丢下摊子四处逃散,女人们拖着孩子往家跑,靠在水边的人则争抢起小舟,甚至不惜大打出手。到处都是混乱一片,挂着雄鹰图腾的战旗渐渐逼近,惊叫声此起彼伏,绵延千里。      夏颜在慌乱中只看见何板材夫妇被人群推进了水里,而后便再也顾不得其他。      箭雨铺天盖地般落下,一支破风利箭与她的脸颊摩擦而过,热辣辣的疼痛惊得她头脑一片空白,僵在原地不敢动弹。      温热的血珠滴下,何漾飞跃而来,一把将她扑倒在地,紧紧地护在自己怀中,而后又吃力地拖着她往舱室方向爬去。      船使大人猫着腰躲避箭雨,对船夫们撕心裂肺呼号道:“快开船!开船!”      船帆高高扬起,一阵顺风吹来,大船终于缓缓启动,往粼粼水波的中央驶去。      箭雨越来越少,他们最终冲破了弓箭的射程范围,平平稳稳地向前驶进。      就在众人都松了一口气时,一支箭嗖地一声插.进了桅杆上。      所有人都大吃一惊,回头望去,只见浓雾中一艘巍峨硕大的船只正缓缓向他们逼近,犹如催命鬼魅般惊悚恐怖。      “那是方家的船只,帆上还有商号,为何他们会这样?”船使大人跪在甲板上,双目呆滞地喃喃自语道。      何漾见形势紧急,也来不及多做解释了,站起来大声命令道:“全船所有人听我号令!若是想活命,立即将行李丢下水去!”      在这样混乱的场面下,所有人都为保命而逃窜,此时他贸贸然喊出这句话,自然无人理会。      好在船使大人经验丰富,他听见这一声呼吁,立即知晓其中之意,便迅速附和道:“没错!扔下行李才能驶得更快些,难道你们都想死吗!”      全船共二十来个舱室,连同船工有一百多号人,杂七杂八的行李加起来也有几千斤,船使大人虽发了话,可行动之人却寥寥无几,又一利箭破空而来,直直插.进了一个人的心口。      人群立即尖叫慌乱不已,所有人都像失了窝的老鼠乱窜,几个小小的舱室里挤满了人。      “大家不要慌乱!赶紧去扔行李!”何漾站在人群中呼号,却没有人搭理他,“大人,快命令船工强行去扔行李!”      船使大人连连点头,命令了几人去办事,又与何漾夏颜一道钻进了舱室内。      何大林坐在床上瑟瑟发抖,芝姐儿抱着阿弟在一边哭,夏颜一进室内,立刻将他们的箱笼全都拖了出去,让船工帮忙扔进水中,此时也有几个人听令将重物往外扔了。      “大人,事情紧急,您必须听我一言,”何漾语速极快,却依旧沉稳道,“我方才观察了一番,除了划桨的船夫,能够听您调遣的船工还有十来人。此时应当将他们分作两组,一组去搬抬尸首,扔下水去;另一组将船上所获羽箭收集起来,咱们必须进行反击,船上可有弓?”      “倒是有几张,当初为了防备海盗才准备的,只是年头久了,怕是威力不够。”      “总比没有的好,待会儿我自有用处,船上可有火油?”      “只剩下几桶了,也是杯水车薪。”      “足够了,请您全都取出来,”何漾将自己的长袍撩起,别在腰带上,又将裤脚束紧,卷了袖子道,“还有,召集船上壮年男子,一齐下去帮忙划桨。全船的生死存亡,就看庐门入海口了!”      “若是全力前进,此时离庐门只剩一刻钟了!”      “没错,就等着这一刻!”      所需之物很快便备齐了,何漾将箭矢上包裹了火油布,点着了火后瞄准了方家的巨船。      “这弓箭劲道不够,怕是伤不了人。”船长吏焦急地来回走动,捶胸顿足道。      何漾眯了眯眼,唇角微微一勾:“不需它能射中敌人。”乍然松手,羽箭划空而去,直接落到了敌船的帆布上,火焰迅速窜起一片。      众人瞧见了这情景,才知晓他的意图,也纷纷效仿起来。不多会儿,方家的帆布便被烧着了一片,行船速度也明显降低了。      何漾丢下弓箭,走到船板边,转头望向两边高耸的山脉。      “何先生,庐门快到了。”      越是往前,水域越窄,而一旦出了庐门,则豁然开朗,再无遮拦。      何漾算了算与敌船的距离,抬高手用力一挥,仅剩的几桶火油便全都倒进了船尾的水域中。      此时他们与敌船也渐渐拉开了距离,船身刚过庐门口,一只燃火之箭便射向了油面,熊熊大火顿时燃烧起来,将两艘船阻隔开来。      方家巨船终于在靠近火焰之前停了下来,眼睁睁地看着这艘千疮百孔的破船,静静地驶向蔚蓝的天际。      浓雾渐渐消散,一缕金光冲破了云层,如佛光普照般洒落下来。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 大鲸鱼爱小喵喵 的地雷。 最终高.潮过去,正文便在这里完结了。还有一篇后续,将以番外的形式呈现。 有些读者以为本文还会展开离罗大陆的篇章,其实开文之初是有此打算的,不过后来觉得违和感较重,便将这部分砍去了。并且这篇文其实是没有大纲的,全靠裸码,所以古代欧洲的资料没有准备充分,如果贸然开新篇章,恐怕质量不能保证,所以这部分的世界架构暂且保留,如果将来准备完善了也许会开一篇新文。 一路走来诸多感慨,诉说不尽。 最感谢的是可爱的天使们,每一条留言我都有看,小呓也喜欢与你们交流。先前常常会为想梗而绞尽脑汁,而你们的留言就时常给了我灵感,这大概就是这三个月来最大的收获。 盗文网能盗走我的文字,却盗不走可爱的你们,你们是我码字过程中最强大的动力,就是在文章最冷的时候,也依然有几个小天使守护着她,何其有幸啊! 新文《陋巷小户》的文案已经开放了,依旧是市井小民的故事,有兴趣的话可以先收藏,等小呓休息一段时间后回归,大纲依旧还没想好,哈,还敢再来冒一场险吗? 最后,再给自己打个广告吧~ 嗨,我是言呓,你愿意做我的小天使吗?(伸手~ ========================================================= 本书由(Greenphoenix)为您整理制作 作品仅供读者预览,请在下载24小时内删除,不得用作商业用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