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本书由(梨梨梨梨只丶)为您整理制作 ================================== 裙钗记 作者:云之风华 【文案】: 夏语澹出生的那一天,听了一场谋杀,从此在侯府的夹缝中苟活着,小心翼翼的活着, 对任何人不抱有期待。 可是在千万人中,为什么遇见了他。 想爱他。 想要成为他愿意托付中馈而爱之的女人,而不是仅仅愿意纳入内帷而宠之的女人。 夏语澹想要那个男人的心! 内容标签:穿越时空 前世今生   ☆、第一章 前情 元兴十六年四月,燕京高恩侯夏府。 戌时四刻,众人刚刚入睡,一个十四五岁,穿着桃红色绣花比甲的丫鬟一手掌着一盏罩灯,一手抚着耳边的鬓发,脚步轻快中带着些许慌乱,走过游廊,一次三叩连连拍着上房婆子值夜的耳房。 “什么事那么忙,后头有人赶着似的!”有点年纪的人,总是前半夜入睡快,后半夜不安稳,值夜的老妈妈看着上房熄了灯,正得空打盹呢,就被外头人搅扰了起来,只得披衣开门,见是阮姨娘身边的绣梅,压下烦躁的情绪,重新换了一个缓和的口气道:“什么事瞧你急的?” 事虽大事,在上房绣梅也未敢高声,压着声音道:“祝妈妈,姨娘肚子一阵一阵的疼,快有一个时辰了,想来是到日子了,劳烦妈妈上去请大爷大奶奶的示下。” 阮氏自去年十一月纳入府内,半年来居于东厢,恭俭谦和,年前日日按规矩来上房伺候大奶奶,年后大奶奶免了阮氏的礼,阮氏推辞了两回,依下了,数月来避与东厢养胎,没有一次越矩,想来是真的发动了。祝妈妈让绣梅进耳房来等着,自己匆匆穿好了衣服,前去上房禀告。 大奶奶乔氏才刚歇下,并未睡得深沉,外间大丫鬟碧月和祝妈妈一交头就醒了,也不坐起,阖着眼睛躺着问事。碧月连忙进来,未及卷床帐就回了阮姨娘的事。 幽黑的床帐内,乔氏睁开的眼睛闪过一丝凶光,手紧拽了一下身上的石榴红富贵团花锦被,随即放开,温和的道:“快去给大爷报喜。东厢那边东西可是预备妥当了?铺陈开来吧。让周显家的去接稳婆和医女,先别惊动了老爷太太。” 乔氏身上也有四个月身孕了,自有孕后,大爷夏文衍就和乔氏分房,睡在了前院书房。祝妈妈得了吩咐,先回耳房与等候着的绣梅交代了两声,绣梅回了东厢,先安排能安排的,祝妈妈再去前院报与大爷身边的小厮,最后拿着腰牌出院子找大奶奶的陪房周显家的。 姨娘生子,主母不需要守着。不过乔氏也是不能睡了,索性坐起来由着碧月伺候着穿衣,不过一会儿,夏文衍从前面下来,先入正房来看乔氏。夏文衍三十出头,身材高大略微清瘦,面庞俊朗,眉眼温厚,气质儒雅,嘴角扬起一丝浅笑,坐在乔氏床边道:“记得你生译哥儿的时候,前头一阵一阵的,整整一天一夜,那边刚开始,想必不会那么快,你先安歇着,一应事务有婆子丫鬟调理。” 乔氏依言靠在褥堆上,轻笑道:“我不过去,只是东厢那样的动静,我也睡不着。大爷不必在我这里应景了,快去阮氏那里看看吧,过会子,产室铺排出来,稳婆和医女接了来,也没你站着的地方了,阮氏头胎,难免有些惧怕,大爷该过去宽慰几句才是。” 夏文衍点头,赞了乔氏两句大度贤良,给乔氏掖了掖被角,起身快步离开了乔氏的视线。乔氏含笑看着夏文衍的眼神,在夏文衍转身的时候,瞬间转为冰冷。 碧月捧了一盏成窑浮纹小盖盅过来,正要递给乔氏,被乔氏一抬手扫到了地下。哐当一声,盖盅摔得粉碎,茶渍溢了一地。 阮氏断断续续的阵痛了一个夜晚,羊水都还未破。夏文衍守着阮氏过了子时,得了稳婆的准话说还得好些时候,在阮氏的一再要求下,后半夜回了书房歇下。高恩侯府的生活一切如常,乔氏早起过来东厢看了一眼阮氏,当着夏文衍,交代了里外伺候的人几句面子话,就与夏文衍一道出来,去嘉熙院给老爷太太请安。 高恩侯府夏家二十五年前,只是江西抚州一个穷举人之家。已逝的老太爷夏外与其妻吴氏育下二子二女,长子夏皋,长女夏婉,次子夏拯,幼女夏嫣。元和十七年,太宗皇帝下旨圈了江西江东两地采选,为几个皇孙慎选正妃侧妃,入选之家皆为正六品以下小官小吏,地方乡绅,或是一般小康的寻常百姓之家,择其祖上三代无恶行者,祖上三代无恶疾者,家中父母俱全者,家中子嗣繁茂者,其本人模样秀丽者,性情敦厚者。夏家之幼女经过层层筛选,屏中入选,为皇长子之次子,赵祁泽之正妃。元和十九年,太宗正式立储,立皇长子为太子,其次子晋爵恭靖郡王,同年与夏氏完婚。夏家当即被授予了正三品的卫指挥使虚衔。次年夏氏一举得男,为皇室添丁。 元和二十四年,太宗崩,仁宗即位,赵祁泽晋为恭王,夏氏为恭王妃。次年一月,仁宗嫡长子,徽文太子薨,仁宗册立嫡次子为太子,夏氏夫贵妻荣,成为太子妃,夏家按制授予伯爵,即高恩伯。 昌庆三年仁宗病逝,太子即位。在不到四年的时间里,大梁皇朝逝去了两个帝王,一个储君。北境的强邻辽国在大梁皇权更迭之际,尊上帝号,举国南侵,新继位的皇帝被迫北上御敌,出征前,应内阁一再呈请,在元兴二年一月立夏氏之子为太子,以固国本,夏氏尊为皇后。夏家按制授予侯爵,即高恩侯。 第一代的高恩侯在夏氏被奉为皇后的三天后,就含笑而逝。如今的高恩侯是夏氏的长兄夏皋,年长幼妹十余年,年过五十,身体发福,挺着一个大肚腩,五官周正硬朗,眼袋有些下垂。从容端坐着受了长子长媳的礼。夏文衍起身,嘴角压抑不住笑意,像父亲禀告了阮氏正在生产之事。 儿子内帷之事,当父亲的不多表态,倒是多看了乔氏一眼,见乔氏未有不悦之色,大感欣慰,赞赏了乔氏一回。夏家仗着外戚之身,骤然显贵,无文武之才,占着侯爵之位是多有惶恐的,怎奈的小妹发达之前,家中姊弟具以有亲,故而联姻以求强援都不能。直到了小辈们长起来,尤其是嫡长子的婚事,夏家是择了又择,最终请了皇后出面说情才定了乔氏。 乔氏娘家是随太|祖立国的一等淇国公爵。当年太祖敕封的魏,郑,颖,英,成,淇,荣,七大公爵,至今遗下镇守汴京的魏国公,在京的英国公,淇国公,加上太宗朝戍卫南疆由黔王下降而成的黔国公,元兴三年加封了韩家延云伯为信国公,大梁举朝只有五大公爵。乔氏正是上一代淇国公的嫡幼女,上一代淇国公元兴二年随皇上征伐辽国,被有毒的流箭所伤,失去了右手,在元兴四年的时候,把公爵传给了嫡长子,老国公虽然卸了爵位和军职隐居幕后,十几年来,依然是皇上倚重的肱骨之臣。乔氏的两个嫡兄,一个承接了淇国公爵,掌着天子十二卫之一的虎贲前卫,一个当着正二品湖广都指挥使,比起夏家满门的虚衔,乔家是实实在在的,手掌中央地方军权的百年豪族,顶级勋贵。 乔氏这般的豪门贵女,性情果毅,承夏家宗妇之位是绰绰有余,只略微不如意的地方,便是相貌。夏家的小妹能在数千人之中入太宗之目,自然别有风姿,夏家其余男女亦是长的男俊女俏,尤其是自己的嫡长子,夏文衍,剑眉星目,秀美之中一股淡雅的温润之气,经过二十几年的富贵熏陶,又有了大家之气息。与乔氏并足而立,乔氏五官太过刚硬,俗称女生男相。男人就该有男人的样子,自有一套男人的标准,女人就该有女人的样子,也有一套评定女人,符合男人审美的标准。男生女相和女生男相,皆不是正统之相,极具视觉挑战。挑战成功,对立的两个性别,气质融合完好,那就是风韵别致,不落流俗;要是中和失败了,就落于下乘,乔氏基本归于后者。当然,身为夏家的长子嫡孙之正妻,模样是后退的,家世才是第一位的,能帮忙夏家撑起门庭才是第一位的。当初皇上不知为了什么,登基一年,迟迟不立夏氏为皇后,也不立仅有的儿子为太子,以固国之根基,要不是乔家领头斡旋,联络当时的内阁首辅数次和皇上痛陈利弊,皇上可能还迟迟不能决断,如此再晚几天,老侯爷就要饮恨而终了。仅此一件,夏家求娶乔氏,与淇国公府联姻就是值得的。 既然乔氏的娘家如此的强硬,乔氏又是那样的性情,难免有些女人家的醋意,且多少付与言行,儿子在内帷之中多少有些委屈,十年来乔氏霸着后院,莫敢染指,好在乔氏能生,十年中生育三子,如今又怀了一个,去年开恩让长子身边跟了五年的通房丫头生下一个女孩,去年十一月,长子在外私纳妾室,乔氏大闹一场,看在阮氏身怀夏家骨血的份上,最后忍耐下来,也算贤良淑德。如今阮氏生产在即,长子长媳互相谦让体贴,内院妻贤妾美,也算家族之幸。   ☆、第二章 事变 说完了家里,就轮到外头的事。今日是信国公太夫人六十的大寿,高恩侯府得了一张帖子,请侯夫人邵氏过去叙叙,不料昨晚起夜的时候邵氏脚歪了一下,晚上那会儿也没什么,今儿醒来脚脖子却肿了,鞋都穿不进去。 夏文衍是孝子,母亲有恙,忙收敛了脸上的喜色和乔氏一起入内室问候母亲。 夏家三十年前处在寒微,夏皋之妻邵氏门第一般,是抚州一捕快之女,有话说女大三,抱金砖,邵氏比丈夫还大三岁,五十多岁的年纪,已经半白了头发,穿了大衣裳坐在炕头,脚边一个医女跪伏着给邵氏揉脚脖子。 夏文衍和乔氏给邵氏问了安,夏文衍即细细的向左右垂问症候,正说着,二爷夏文得携妻史氏,三爷夏文徘携妻石氏也过来探问母亲。邵氏不耐烦,让三个儿子都出去,只留下三个儿媳服侍。 邵氏卧在炕上,自嘲的恼道:“人老了,筋骨就脆,一碰就坏了,我这样也不能出门,今儿外面的事怎么招呼呢?” 邵氏说的‘外面的事’,是指今天信国公太夫人的寿宴,总要有人代表夏家出面。 史氏听了话只是垂着眼目,石氏却活络了些,抚了抚身上簇新的滚粉色锦纱褙子。 乔氏没给石氏一个眼神,端了一盏红枣茶奉与邵氏道:“不要紧的事,我在二门口已经吩咐下了,韩家的礼加厚三成,让循三叔过去说明一声就够了。” 夏家两兄弟夏皋夏拯在老侯爷孝满后就析产了,虽然还住在一个侯府里,两位老爷下的爷们儿是各自排行,夏文循是夏拯的三子,帮着伯父这边打理部分庶务。 石氏急了,坐正了身子笑道:“信国公太夫人的好日子,早半个月前就给我们府上下了帖子,可见看重我们家,我们怎么能那么失礼,说不出席就不去了……” “难到太太歪了脚,强撑了去就是有礼了吗?”乔氏淡淡的说道。 石氏猝然被截了话,多少尴尬,强笑道:“太太去不得,大嫂也该动一动,真好借了这个大好时机和韩家修和。” 信国公韩家和夏家没有过节,倒是一个多月前,和乔氏的娘家淇国公府打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官司。一个多月前,恰逢了乔氏父亲的六十大寿,崇安侯府的冯三奶奶在乔府摔了一跤,当即跌出了腹中七个月的胎儿,而这个胎儿也没有养下来,前几天折了。冯三奶奶沈氏和信国公的二儿媳沈氏是亲姐妹,同出忠毅伯府沈家,外传冯三奶奶和乔老国公的宠姬虞氏有所过节,当时冯三奶奶就求上了信国公府的门,拉上了在京兄弟姐妹一票人为自己讨公道,只是之后此事不了了之。 乔氏轻蔑一笑道:“乔家和韩家关系好好的,何来修和?难道是为了拐了又拐的那个冯沈氏,不过是个庶出了,无德无才,谁看在眼里,乔家不在意,韩家也不在意。今儿太太不适,我一则怀有身孕,二则院中姨娘正在生产,实在掰不开两半来。至于别的,那样的场合,没有那个身份,强凑上去也是丢人,冯沈氏自己就是一例。” 石氏顿时脸通红,三爷夏文徘是庶出的,自己也是定襄伯的庶出之女。 邵氏在心里捋了捋权爵之家那些拐来拐去的关系,看着乔氏忧心的道:“冯沈氏的娘家是忠毅伯府吧,听说那位沈氏在娘家时,是养在老太太身边,也颇受伯爷疼爱,现在忠毅伯调入京城,这件事情不会再被翻出来吗?” 忠毅伯沈家虽然位居伯爵,却是不可小觑。忠毅伯沈家的前身是一等武定侯,十五年前,武定侯亦随皇上从征北辽,在征战中丢了重要的城关开平城,致使皇上的御驾被辽国八万铁骑夹在兴和城。而皇上那么不走运差点被辽军端了,是因为定王勾结皇上身边的秉笔太监,把行军路线出卖给了辽国,定王企图仿效前朝周英宗故事兄终弟及。皇上平安回来后的元兴二年末,可是血雨腥风呀,定王自尽在辽东边境,尸体被拉回来挫骨扬灰,定王身后子嗣一个不留,其妻族,母族,和定王沾边的文武大臣,斩了好几千人。当时的沈家在那样的雷霆之怒中,只是丢了爵位,阖族全身而退,十年后又凭着贵州一场私掘金矿案挣了个伯爵,其后与永嘉侯府,信国公府联姻,不到十五年就重返回一流的权贵,在进京的关口,乔家这样打沈家的脸,沈家岂会善罢甘休? 乔氏浑不在意的笑道:“太太放心,我娘家的事,掰开了说绝对是沈家理亏,沈家是聪明人,不会为了一个出嫁多年的庶女和乔家歪缠。” 邵氏看乔氏说得轻松,就略过不提了,让婆子们传早饭来,想着乔氏的身孕,就免了她服侍,顺便把史氏,石氏的礼也免了。饭用了一半,又有二老爷夏拯之妻章氏带着三个儿媳妇,夏文衔之妻包氏,夏文律之妻曾氏,夏文循之妻武氏来问候嫂子。 章氏来的路上已知道夏文衍之妾阮氏正在生产,进门与嫂子寒暄几句,就看向乔氏道:“大奶奶也在,我几日前去看了阮氏,阮氏那肚子呀,大的比我这几个媳妇生产的时候都要大,我估摸着那肚子里不止一个。” “媳妇,可是请大夫确诊了,阮氏的身上是两个还是一个?”十几年的婆媳,邵氏是多少知道乔氏的拧性,去年长子在外面闹出个妾室来,强压着乔氏点头受了阮氏的茶已经是极限了,要是寻常再越过媳妇关照儿子的屋里人,对谁都不好,所以邵氏一直装着把阮氏丢开,不再插手儿子屋里的事。 乔氏皱着眉头道:“去年十一月进府之前,请了外面几个大夫把脉,有说一个的,有说两个的,不得准信。年前请了瑞仁堂的成大夫瞧了说准了是一个,年后,成大夫推错了说是摸出两条脉来。为了这事,我还发帖子请了林太医过来,林太医当时只摸到一脉,不过,临走留下话来,藏胎也未可知,到底是一个两个的,来来回回的,几个大夫各执一词,媳妇自己也弄糊涂了,好在那边已经发动了,是一个是两个,马上便能知道。” “要是两个就是大福气了,我们夏家几代也没有遇过这样的好事。要说家里这些爷,衍哥是嫡长,都三十有二岁的人了,膝下的孩子比他几个弟弟都少,要是一下子能添两个,也是大爷大奶奶的福气。”章氏眉眼瞧着乔氏强装镇定的样子,不由生出一丝快慰。 章氏私下里,是很看不惯乔氏,不是一句两句能说清楚的,最主要的过节有三点。一点,夏文衍膝下孩子少,自然是乔氏霸着不让屋里人生出来,夏家门里,除了乔氏,谁膝下没个庶子庶女的,就她公府小姐特别不成!女人呐,能要强十年,未必能强过二十年。二点,十几年前,乔氏刚进门的时候,章氏处处帮衬着这个侄儿媳妇,唯愿着,就是想把自己的长女夏慈说给她兄弟,结果,就是她拦在里头。三点,去年六月,他们乔家兄妹倒是不声不响的,把自己名下的庶女夏念弄到了慈庆宫,封了个太子婕妤,以致屋里那个杨姨娘,尾巴都翘上天了。 邵氏随后也是嬉笑颜开的展望道:“最好是能一儿一女,龙凤呈祥才是最好的兆头!” 乔氏敷衍着笑道:“虽然大夫们定不准是一个还是两个,该预备的,奶妈子,婆子,丫鬟,衣服都是两份预备下的。” 乔氏是掌家大奶奶,有了身孕也没有下放掌家之权,陪着邵氏说了一盏茶的闲话就出了嘉熙居,扶着碧月的手往议事厅去处理家务,出了嘉熙居,走在一个巷道的拐弯口,停住吐出憋着的一口浊气恨恨的道:“一堆粗鄙的愚妇,多子多福也要看是谁肚子里爬出来的,不然,不过是多几个贱种而已!” 高恩侯府前院韵墨厅。 夏皋带着三个儿子,夏文衍,夏文得,夏文徘并几个清客正在谈诗论文。夏文衍明显心不在焉。 夏家的男人,大老爷夏皋身上一个高恩侯爵,夏文衍已经请封了世子,捐了一个同知的虚衔,夏文得推恩在工部谋了一个主事,位置有了还在等缺之中。二老爷夏拯冠了一个正三品的中靖大夫,其嫡长子夏文衔读书读到二十九岁,考中一个秀才,今年被收入国子监读书,其他的人,身上就没有品级和功名了。日日也就是习文习武,看看资质再定哪条路。 大梁朝的外戚按制世袭三代。说白了,就是你们家姑奶奶在皇家做儿媳妇的时候,皇家给自己儿媳妇和外孙面子。这个给面子嘛,真是多凭了上位者的喜恶,所以,严格运作起来,有时候不足三代,有时候会超过三代,像仁宗宠爱定王的生母胡妃,破例封了胡家世袭三代的思恩伯,当然这个爵位在定王通敌叛国之后下给抹了。太宗朝孝惠皇后娘家顾氏,平恩公爵已经世袭三代,因为侍奉着清平大长公主,又延续了一代。总之,姑奶奶当着皇家的儿媳妇,姑奶奶给皇家子嗣立功了,这个爵位的年限要拉长是很容易的。要是拉不上了,外戚享受着朝廷几十年优渥的供养,从文从武,总会孕育出几个好苗子来了嘛。 夏皋握着新出版的《骊梦集》和一个请客在品味其中的一处用词,大管家吴大禄脸色铁青,喘着粗气疾步停在韵墨厅的台阶前,就脚软着跌在了地上,悲呼道:“大老爷,东宫不好了!” 众人都没有听清楚,夏皋捏着诗册上前一步门道:“你说什么?把气喘匀了再说。” 吴大禄再次悲呛着道:“是太子殿下,薨逝了!” 啪的一声,夏皋手上的诗册跌落在地上,人也直挺挺的一头栽了下去。   ☆、第三章 去母 夏皋骤然听得太子薨逝,只觉得四周的声音无限的远离,奔流的气血一股股的往上涌,冲到头顶,脑袋像砰然一下炸开的疼痛,之后就一片空白。 夏文衍和夏文得一左一右把夏皋架起来,只见夏皋脸上的血脉青筋凸起,牙关要得死紧,两滴血泪从眼角溢出。夏文徘跌足痛哭,指着吴大禄迁怒道:“好个不知轻重的奴才……” 屋里几个清客受夏家供养多年,又有一两分的真才实学,马上定了定神,其中一个提醒道:“事情已然如此了,几位爷稍停哀伤,顾着老爷要紧呐。” 夏文衍醒过神来,知道夏皋是急性中风的征兆,连忙把夏皋仰躺着抬到床榻上,捏住脸腮费劲的掰开牙关,一大口浓痰污秽之物混着血丝流出了,还好口鼻没被堵塞。吴大禄不待吩咐,早就逃命似的出去请太医。韵墨厅是炸开了锅,有悲声痛哭的,有哀哀叹息的,有私下奔走相告的。 高恩侯府各房各屋的主子们接到了噩耗都往嘉熙居赶,夏皋也是抬着进来,安置在内室。二十几口人济坐一堂,满屋的颓废之色和止不住的恹恹哭泣之声。 二老爷夏拯敲着拐杖打破沉默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太子殿下一向身强体健,几天前还……”夏皋眼睛看着服侍在侧的杨姨娘,隐下半句话,自言自语的念叨着:“好好的,怎么说薨就薨了。” 邵氏双眼红肿,听到太子二字忍不住又流下眼泪来,屋里的女眷紧跟着又是一场此起彼伏的,发自肺腑的哀哭。 这时,吴大禄携 了一个眼生的大夫赶到。 邵氏止了眼泪问道:“老爷惯常看的是卢太医,怎么不请了来,这位……是?” 吴大禄跪下回话道:“卢太医昨夜在宫中当值,现在太医院官署已经被金吾卫围禁了,不准出不准进。不当值的太医也是自闭家中,奴才实在请不到往日给侯爷相看的几个太医,又怕误了事,就去瑞仁堂请这位吕大夫来。” 非常时刻没有什么挑练的,夏文得向吕大夫一拱手,引着吕大夫进内室,二房的几个侄子皆尾随在后。中风,大家都是经过生老病死的,吕大夫看了夏皋的样子就有数了,至于中风到什么程度,醒来之后什么个情况,真是说不准了。吕大夫写了方子,人也被再三挽留下来,随时注意夏皋的病情。 夏家众人坐立难安,不断有家里家外的人来往报信,也探听不到宫里的消息,许多门路都走不通了,不过是一些宫外头如何如何,有多少大臣正在进宫的路上之类的明面上的事,至于夏家想知道的,慈庆宫和坤宁宫的情景,一概不得而知。倒是淇国公府的人传话过来让高恩侯赶快进宫,进宫之后别说什么话,也别问什么话。 乔家是不知道高恩侯已经中风了,不过,至少夏家得到了一个明确的指令,众人齐齐看向夏文衍和乔氏。 夏文衍是请封过的世子,能代替侯爷出面,现在乔家知道的内幕绝对比夏家多。 “母亲……”进宫是义不容辞的,但是临走之前,夏文衍有几句话想托付邵氏,可是却没有单独说话的机会。 邵氏点点头,又痛惜的摇摇头道:“一切以大事为重!多少内阁重臣,皇亲贵戚都站在那里,我们夏家要是没个人出来,外头那些人怎么看,就是皇后娘娘,也不能自处。乔氏,这个家以后还要靠你们撑起来。” 毕竟是公府出身,乔氏脸上有几分憔悴,但比起夏家其他女眷一副天已经榻下来而不能自持的作态要好很多,闻言应诺道:“我和大爷现在回去收拾一下,大爷进宫,我会一趟娘家,有些话,家下人来回是不能传的,我过去直接听父兄说。” 夏文衍没脸再说什么,忧心忡忡的和乔氏回院子,脚刚踏进院门口,就听到一声压抑着的呼痛声,东厢里,阮姨娘生产进入了最后的关头,廊下来往婆子不断。夏文衍顿觉那声音心疼,凄厉,烦躁,抬起脚向东厢迈去,还未跨出半步,看见乔氏捧出了世子朝服出来,又收了回来。 乔氏沉默着,给夏文衍穿上礼服,扣好玉绶,重梳发髻戴上紫玉冠。夏文衍思虑再三,抓住乔氏正给自己戴冠的手,停了停道:“我知道我和阮氏的事,多有对不住你的地方,可她不过是外路来的,你是正妻,我们结缡十余年,已经有了三个孩子,她碍不着你什么。你……今日之后,我终生谢你!” 乔氏凄苦而笑,用玉梳拢着夏文衍的鬓角道:“大爷严重了,我也不是一味容不下丈夫娶亲买妾的女人。” 外面车马已备,夏文衍耽误不得,再说了,女人生产男人也不能进去,只在出院门的时候,隔着重重阻隔,把最后回头的一眼留给正在给自己生孩子的女人。 乔氏的脸上挥之不去的阴霾,碧月把一套月柳色暗银刺绣的长绸袄展开,乔氏心不在焉的点头,唤周显家的进屋服侍,其余小丫鬟一概屏退。 周显家的从小伺候乔氏,驾轻就熟的帮着乔氏穿戴着。 “做的周密一点,别把事情办得太难看了,免得大家脸上挂不住。”乔氏平缓的用叙述的语气道。 周显家的给乔氏扣衣扣的手没有丝毫的停顿。 “去年他们怎么说我来着,说我不贤良?不过是去年,太子殿下第一次监国,我就不贤良了。我就得容下那个先奸后娶的贱妇?我能容得下别的女人,就是容不下东厢那个披着良家名号的荡|妇!那小贱人藏在槐花胡同的时候,跟着的家下人一口一口‘二奶奶’,她应的很是得意呀!就凭她也当得起‘二奶奶’。” “大奶奶,大爷那边……”周显家的最后确定一下。 乔氏冷哼一声道:“不要顾及大爷!我和他十几年了,我还不了解他。就像他说的,我是正妻,为这个家前前后后操劳了十几年,译哥今年十三了,过几年我孙子都要抱着了,东厢那种女人,不过是个玩意儿,既然碍不着我什么,是死是活,不是该全凭我的心情。我可受不了那种假惺惺的女人天天杵在我眼前。” “稳婆那边来准话了,阮姨娘肚子里绝对是两个!”周显家的道。 乔氏沉默半晌,幽深深的自问自答道:“一尸三命,一下子都死光了,这个动静是不是太大了点?算了,把事情做得太绝了,那根刺在大爷心上就扎的太深了。那就留下一个吧,那样也像那么回事,也给爷留点念想,你看着办吧。” 夏文衍和乔氏前后脚离开不过两刻钟,阮氏在筋疲力尽中生下了一男一女,撑住最后一丝力气听过两个孩子的哭声就昏睡过去了。 乔氏的马车缓缓的驶向淇国公府,一路直入老国公颐养天年的镜梦斋。老国公乔费聚一生从戎,在战场上,在官场上以果决闻名,元兴四年以身残为由把爵位传给了嫡长子,并把庶出的三个儿子都分了出去,女儿也给她们定好亲事,公府中轴线的位置让出来给新公爷乔致,嫡次子乔庸居西侧,自己居东侧。 乔氏下车之后就被领进了书房,乔费聚身材高大,五官深邃,年过六十,两鬓也只是参杂了些许银丝,眉宇间一派老辣之气,比起夏家的如丧考妣,老国公的脸上看不出郁色。 乔氏先说了夏家的情景。乔费聚听到老亲家中风了,没有丝毫关切之意,而是意味深长的说了两个字‘也好!’ 乔致从外面进来,见着妹妹来了,与之点头示意,立于乔费聚身侧道:“刚刚接到的消息,皇上传了信国公进宫,并且当即得到了面见。” 乔费聚无不意外的道:“还是公济那小子赌赢了,二十年来一心一意做个纯臣,现在太子倒台,他的确比我堪用。”信国公韩令宗,字公济,不过四十余岁,在老国公面前都是小辈。 “定襄伯府的人想求见父亲,石颓当就在府外候着……” “不见,石家已经是过眼云烟,以后乔家夏家都不可与石家往来。” 乔家兄妹也不问原由,低头应是。夏皋三子夏文徘之妻,就是这位石颓当的妹妹。不过石颓当是伯府嫡长子,石氏是庶出。 乔致接着道:“太后娘娘的銮驾两个时辰后就要到京了。皇上让赵厚昕出西门十里相迎,还带了半副天子依仗。” 当今皇上极御十六载,年过四十,只有太子一子。本朝太宗膝下三子,仁宗,景王,齐王,景王天生渺了一目,与皇权无缘。齐王,太宗在世时,一度有意齐王继承大统,所以和仁宗一脉的关系可想而知。仁宗膝下亦是三子,徽文太子,当今皇上和定王,徽文太子无嗣而薨,定王谋反被诛。而赵厚昕是景王的嫡长孙。 这一下,乔氏不能淡定了,急道:“父亲,皇上此举是有意让赵厚昕接替太子的位置吗?” “不要轻下定论,太后在西山疗养半年,骤闻爱孙病去回宫,天子依仗,不过是皇上作为儿子对母亲的孝敬。”乔费聚神色不变的道。 乔致道:“可是,太子尚在世时,皇上就亲近赵厚昕尤甚太子。” 乔费聚轻笑一声道:“喜爱侄儿的喜欢,和喜爱儿子的喜欢,是不一样的。更何况,东宫有一个才人还怀着太子的遗腹子。” “那个孩子还不知道是男是女,就算是男嗣,太子之前也有一个男嗣,不过活了八十余天,族谱都没排上。”乔氏遗憾道。 一阵缄默。 乔费聚两眼望空缓缓道:“从潜邸时,乔家就更从了皇上,至今二十年了。这么多年来,我从来没有看透过皇上。但一点是明确的,皇上是想做明君的,且十六年来,大梁国力走向强盛,皇上确实是有为之君。而古往今来,从汉武帝到晋献帝,从隋文帝到周宣帝,多少帝王的一世英名都折损在对继位者的选立上,皇上要把他的道走到底,对储君之位绝对是慎之又慎,外人窥探不得。既然窥探不到,我们只能等待着皇上的召唤!”   ☆、第四章 闷杀 阮氏是小门小户的出身,其父是过了县试,府试的童生,虽然考了十年也没有过院试成为秀才,在乡下地方也是受人尊敬的读书人,家里良田百亩,房舍七八间,用着两个帮佣,算是富农之家,阮氏身为独女,是在父母掌中疼爱着长大。只是到了七八岁,母亲难产而亡,父亲一年后病故,族里叔伯为了侵占阮父名下的产业,强行为其死后过继了一个二十出头的嗣子,阮氏只得依附着嗣兄生活,明着是妹子,实则就是给嗣兄一家子六七口人当免费的使唤丫头,有时还要遭到打骂。族中有人看不过,指点阮氏收拾些细软投奔亲戚去,阮氏当了私藏着的母亲身前最值钱的一根玉簪子作路费,十岁的时候逃入京来投奔了母舅谷朴。 舅舅家就是天下脚下的普通老百姓,一妻一儿一女,家中没有田地,只在运河码头边上有个五间正房的院子,以前在酒楼当厨子为业,舅母日常做些针钱贴补家用,后来用了二十年的积蓄,买下一间小铺子做早食,因为儿子读书,开销大,码头那个院子放出去收租,舅舅一家挤着小铺子后两三间小屋居住。 阮氏跟着舅舅一家过,比看嗣兄一家的脸色是强些,只是舅舅家条件摆着,也只那样。每天丑时末和舅舅舅母起床,剁馅,擀面,熬粥,包包子,蒸包子,擦桌椅,卯时初开铺子卖早食,午后补睡一两个时辰,申时后又做几屉包子馒头舅舅拉到码头去卖于扛包的工人。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干巴巴的小姑娘也出落成了窈窕娇艳的模样,一日陪着舅母去置办表哥的聘礼,巧遇了夏文衍。 十六岁婷婷袅袅,小家柔顺气质的阮氏一眼就中了夏文衍的意,夏文衍身边小厮一味讨着主子的好,热络的瞒着家中一概长辈从中穿针引线。谷朴正为着儿子娶亲,家中房舍住不开,想先发嫁了外甥女而发愁,因为是唯一妹妹的孩子,几年来谷朴自问没少外甥女的吃穿,亲戚养到这也是到头了,至于出嫁添副像样的嫁妆,谷朴没那么大度,财力也拮据,因此,阮氏就算美貌,也嫁不上多好的人家,夏家的仆从一来碰头,高恩侯府夏家,当今皇后的娘家,这么大的名号,天大的馅饼呐,不用出钱还能大赚一笔,谷朴是又惊又喜,别的也管不着了,忙着说与外甥女。 阮氏幼时丧母丧父,多年寄人篱下,也有些小心思,自负出挑的模样,并不想一辈子活在市井里,如舅母一样,在一日日的操劳和琐碎中,玷污了容颜,知道是侯府的世子中意,想着侯府是自己想都不敢肖想的高门,也是十分动意。两下说通,夏家给了谷娘舅二百两聘礼,又另给了三百两银子打首饰买衣料当嫁妆,不过半月,阮氏就抬进了槐花胡同一处十余间的房子,买了两个丫鬟给阮氏作伴,又配齐了厨房打扫买办上的人,当下近十人,把日子过起来。 夏文衍俊秀儒雅,在床榻上多是温存体贴,阮氏得遇良人,自然也是知冷知热,百般顺从,来回几次,便生出真心实意来,私下商定,等在外头生下孩子来,就抱于府中,再向家中长辈恳请,以过明路,只是不过半年,事情就提早泄露出去。 阮氏一介小民,对豪门之家的各种品评是无从了解,对夏文衍之妻是一无所知,虽然之后日常中和几个仆妇闲谈中得知府中大妇的厉害,想着女子从夫,厉害也是有限,且自己将来入府,谨守着妾室之礼侍奉主母,想来也不能怎样,因此无知无畏,想着自己和腹中孩子早日有个正经的名分,还盼着早日入府。 事情捅出来的那几天,槐花胡同仆从都被抽了回去,只两个单买的丫鬟,是没上夏家仆从名册的留了下来,阮氏当时就有些心惊了,之后有个体面的仆妇过来要自己签卖身契,以奴婢之身进府,阮氏就是心惧了,阮氏既然立意为妾,妾是如何的,自然早弄清楚了,妾也分三六九等,贵妾,良妾,贱妾,虽然都是妾,可是细分了尊卑的,自己是平民,进府至少能挣个良妾,要是签了卖身契,就是妾中最下等的贱妾了,别说自己进门后没有体面,就是孩子将来也抬不起头,因此当即就动了胎气,惊吓了过去。再醒来,签卖身契这件事就滤过去了,阮氏知道是夏文衍从中周旋,也不敢再提,知道自己未进门就违了主母的意,又是忐忑不安,所以,被接到侯府后,是日日依着规矩去主母乔氏身边端茶倒水,伏低做小,与府中上下人等相好,恭俭谦和,不说一个不字,总算得到上下的垂怜,平安诞下了一男一女,终身有靠! 阮氏昏昏沉沉的睡着,感觉到了空瘪下去的肚子,满心的富足,隐约着听见,外面的接耳声,是大奶奶的管事周显家的。 “姨奶奶醒了不曾?哥儿姐儿吃过头奶没有?” 回话的是从外面买进来的奶妈子,压下声音道:“我刚刚还抱着哥儿姐儿喂来着,只是还没有饿着,不肯吃奶。” 周显家的略微失望,眼睛阴厉的看着奶妈子道:“罢了,没你什么事了,你先下去歇歇,等哥儿姐儿饿了再传你伺候,不必守着了。” 奶妈子大松了一口气,不敢再想什么,连忙轻手轻脚的退了出去。 周显家的提着食盒进来,先瞧了并排放在小床上的两个襁褓,眼睛又移向阮氏,看见阮氏睁开了眼,屈膝行礼,把食盒放到阮氏床边的床几上,端出一碗去了油星子的红枣乌鸡汤来道:“姨奶奶醒了,睡了两个时辰,想必是饿醒的,奴婢来伺候姨奶奶。” 阮氏一心生产,尚不知夏家风云已变,随口问道:“大爷呢?大爷什么时候来过?大奶奶……” 周显家的搅着汤勺道:“大爷进宫候见去了,赶巧了在姨奶奶下诞之前不久出门的,还不曾来瞧过姨奶奶并哥儿姐儿,总会来的,大奶奶府里府外多少事情料理,是不管这边的。” 阮氏听了前半句略微失望,听了后半句放下了些许道不明的不安,惶恐道:“不敢劳周姐姐动手,我自己来喝就是了。”周显家的是侯府有头有脸的管事,乔氏的心腹陪房,阮氏知道即使有一儿一女傍身,自己也远不及这样一等管事仆妇的地位。 周显家的已经舀起一勺鸡汤递到阮氏唇边,轻笑道:“我们生来就是服侍人的,我六岁起就跟在大奶奶身边服侍,做惯了的事,姨奶奶别忙,别动,小心碰着下面的伤口,鸡汤要趁热喝。” 周显家的这样和风细雨,加上阮氏下半身的确还不能动弹,就乖顺的由着周显家的一口口喂了鸡汤,生产加上昏睡,阮氏早已觉得饿了,很快就喝光了一碗。又由着周显家的拭了嘴,擦了手,迷迷糊糊的,只觉眼皮越来越沉,知觉越来越迟钝,身体越来越轻飘,像置身在棉花堆一样,忽然,尖锐的啼哭冲入耳膜,随即嘎然而断。 母子连心,阮氏费劲的睁开眼睛,摇了摇沉重的脑袋,才看清周显家的伏在小床上,一只手捂着一个襁褓,那个襁褓在奋力的扭曲。 阮氏空档了一下,才知道周显大的在干什么,瞪目欲裂,抬手抓住床帐挣扎着起身,大喊道:“周姐姐,你在干什么?来人,有人吗?来人!大爷……” 阮氏是用了全部的力气在呼救,大张着嘴巴,才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发出的声音,只是一些沙沙哑哑,一个字都没吐出来,而身上凉凉的,不是置身在棉花堆之中,是置身在血泊之中。 阮氏拼出所有的力气,空张着嘴巴呼喊,翻身滚下床,手脚并用的爬到周显家的脚下,拽着周显家的身上的宝蓝色刻丝比甲撑起自己的上半身,再整个身子吊在周显家的手臂上,想要撼动压在襁褓上的那只手。 周显家的冷漠的转头,手上加了一份力气道:“姨奶奶,安生些吧,两百两银子配出来的好药,不知不觉的送你上路,我对得住你了,别折腾了,让哥儿也痛痛快快的去吧。就是过了今儿,你以为家里谁能救得了你们母子,是侯爷,侯夫人,还是大爷?他们都救不了!姨奶奶下辈子投胎,眼睛挣亮一点再攀高枝,这辈子眼里劲差了一半,只看见大爷是怜香惜玉的,却不清楚我们大奶奶的脾气手段,夏家没有人能违了大奶奶的意。荣华富贵呀,那确实是迷人眼呐,谁都想来过侯府这样锦衣玉食的日子,可是,这样的日子,单凭了你上下两张嘴,单凭了你心底那些小心思,在夏家是过不下去的。哎,好日子都是拿命在搏呀,你以为就凭着一张好看的皮囊就能吃现成的,也太把我们大奶奶当冤大头了。背着我们大奶奶勾引大爷,这半年已经是你多活的了!” 襁褓里的婴儿渐渐停止了挣扎,阮氏原来没有血色的脸被周显家的说的通红,随即转成青白色,慢慢的滑了下来,倒在周显家的脚边,鲜血还在不断的涌出,一圈一圈扩散着晕开,泡住了整个身子!   ☆、第五章 反应 乔氏在淇国公府待了两三个时辰,用了饭,歇了觉,才回高恩侯府来,未到自己的院子,车轿在外面就被截去了嘉熙院。 夏家一群人,现在是无头的苍蝇,依然抱团的聚在一起。 乔氏也不拿乔,当着大伙儿的面儿,把能说的,好的,坏的,一股脑儿的都倒了出来。 夏家的天是皇后和太子撑起来的,现在太子没了,皇后还在,夏家还有好大的戏能唱。最好是太子遗下的那位是个儿子且养住了,那是夏家嫡亲的外孙子;退后一步,皇上不过四十出头,后宫多有进幸,再得儿子也未可知呀,皇后占着嫡母的名分呢;再退后一步,就算皇上这里子嗣断绝,要从宗室过继,不管是过继在皇上名下,还是过继在太子名下,皇后都是嗣母或嗣祖母,过继来的,一言一行全天下的人盯着,能不予皇后尊贵而恩泽夏家嘛。夏家现在最要紧的是安分守礼,别给外人挑出一丁点儿错。 众人点头,红肿着眼泪互相宽慰着,夏拯身边捧茶的杨姨娘突然的跪倒在地上,哀哭着道:“大太太,老爷太太,大奶奶,求你们想想法子,六姑娘还在宫里呢!” 杨姨娘嘴里的六姑娘是夏念,夏家这一辈,爷们儿分开排行,姑娘们是拢在一起的,夏念是二老爷和杨姨娘所出的,去年十一月送入慈庆宫,封了太子婕妤。 大梁后妃,一半出自采选,几年一选没有定规。一半是各地属国藩王进献的,官宦勋贵之家各凭本事往里塞的,还有些是自己在宫外猎艳到的。太子十七岁和太子妃孙氏大婚,五年了只养下一个女儿,也没有耐心等着太子妃的肚子鼓起来了,去年十月至今收了好几个适宜生育的女子,勤于耕耘,夏念就是那一拨进宫的。 夏家原来的打算好呀,早日服侍在太子身边,将来就算新人不绝,夏家送进去的,一个妃位是少不了的,要是肚子争气,不管是男孩还是女孩,将来都是王爷和公主,要是太子妃不能生,夏家的女人出来占了长,无嫡立长,延绵不绝的尊贵呀。可是好梦刚开始做,一下子泼的透心凉。 现在距太子薨逝已经过了大半天,宫里消息有漏出来的,皇上的明旨也一*的宣出来。慈庆宫里,凡是被太子用过的女人,无论有名分的,没名分的,在太子入殓后,都要被送入大报恩寺出家,夏念今年才十六岁! 杨姨娘提到了夏念,众人,包括之前愤愤不平的章氏在内,都惋惜不已,却不知多少惋惜是她,像花儿一样的青春,注定要在青灯古佛旁凋谢。 “放肆,这里哪有你说话的地儿!”乔氏皱着眉头道:“后宫妃嫔之职就是侍奉殿下,殿下就算去了,难道就不需要侍奉了吗?就是太子妃,也是要入大报恩寺的。能在大报恩寺出家,晨昏为太子殿下祈福,是六姑娘一辈子的福气,夏家岂能有怨怼之言,怨怼之心!” 杨姨娘匍匐在地上呜呜直哭。大梁朝可没有送身后之人出家的先例,也不知内里有什么隐情,让皇上下了这样的旨意,去了大报恩寺,未来几十年,自己的女儿要过什么样的日子,杨姨娘想都不敢深想。 乔氏听着心烦,眼睛瞄向章氏,示意她拿出主母的款来处置了。 章氏看看身边的丈夫,只垂头默默眼泪,缩了。 乔氏无语叹息,只得越权发作道:“来人,把杨姨娘拉出去,杨姨娘犯了癫病,请大夫好好医治。” 有两个健壮的仆妇过来架起杨姨娘准备拖走,杨姨娘嚎哭着拽着夏拯的袖子摇头,什么癫病,自己不过是为六姑娘真心实意哭了一场,不过是想给六姑娘多挣点娘家的眷顾,就要把自己关起来,夏念无用了,就把她丢在一头,提都不能提。 “皇上什么都知道!”乔氏巡视着屋里的所有人道。才说了夏家要安分守礼,不能出一点儿错,皇上待夏家,雷霆也好,雨露也好,都要欣然受之。什么救?夏念为太子殿下出家,是君恩! 夏拯看看侄儿媳妇,看看宠爱了十几年的女人,痛下决心掰开杨姨娘的手道:“你好好的,安心养病,病好了再出来!” 杨姨娘还要摇头说话,身后的婆子早捂住她的嘴巴,把她抬了出去。这种地方,本来就不是她姨娘能站的,不过生了个略有出息的女儿,就轻狂的没边了。 以杨姨娘立威,大家都该知道了,怎么样管好自己的嘴巴,谨慎小心!屋里一时安静下来,连女人的哽咽都没有了。 正缄默着,周显家的进来,立在门边。 乔氏一眼看着问道:“什么事,说!” 周显家的走上前一步,平静陈述道:“回大太太,大奶奶,阮姨娘产后血崩没了!” 屋里几个惊愕着,纷纷看向乔氏。 乔氏坦然受之,道“怎么回事,今天家里这样的乱,我临出门前还嘱咐了你们尽心伺候,你们是怎么伺候的!” 周显家的低眉道:“阮姨娘孕中就颇有波折,大夫早前就留了话,生产之时会凶险些,奴婢们都是尽心伺候的,一切都听稳婆调度,看着不好就已经忙忙的请大夫去了,只是今日外面都禁着,大夫没赶上,姨娘就不行了。” 这话半真半假,阮姨娘怀孕的时候,的确折腾过很多回,养在外面的时候,四五个月差点流产一回,后来肚子鼓起来,也断不定是一胎还是双胎,今天是赶上了倒霉,侯爷中风了还请不上好大夫呢。 “你们就是这样的办事!”乔氏加了一份不咸不淡的怒气道:“孩子们怎么样?” 周显家的接着低眉道:“一个哥儿,生下来不久就没了气息,还有一个姐儿,奶妈子们在照看着,不是很好。” “哎,也是阮氏没福气!”一直不语的邵氏先开口,为这事定下了基调:“姐儿你们用心照看着,请大夫去,务必留住了。” 二房夏文循之妻武氏悠悠扬扬的道:“今儿尽是丧气事,都敢一块儿来,也不知谁冲了谁,晦气!” 夏文徘之妻石氏轻蔑一声,不削武氏之为,还在死人头上踩一脚来讨乔氏的好。 “东厢那边,一应人事物都不准动,待大爷回来了再作定夺,阮氏总是服侍了一场的。”就算有什么猫腻,阮氏也禁得住别人的盘问,谁敢为阮氏出头?谁敢!。 周显家的刚退下,前面又来报,慈宁宫内侍邓述将传旨来,唬的众人一下子把阮氏丢开了。婆媳关系是很多家庭最难处理的关系,天家的婆媳关系也是如此,夏氏端坐中宫,十几年来只存下太子一人,太后娘娘可是对次多有不满的,现在太子还没了,也不知太后是什么脾气。 像油锅上的蚂蚁似的熬了半个时辰,邓述传旨而来,面色沉痛,没有多余的闲话,直接传太后口谕宣邵氏,章氏,乔氏明日入宫,安慰皇后丧子之痛,夏氏众人待要问皇后如何,邓述也只说了几句皇后悲伤过度之类的应景之言便去了。 太后这样平平淡淡的,夏家人倒是安心了,又等了一个时辰,夏文衍没有回府的意思,众人散了,余下邵氏,章氏,乔氏商议着,明天见了皇后娘娘,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又散了。 入了戌时,天已做黑,夏文衍才回侯府,也是未回自己的院子,便先请进了嘉熙院。夏皋左半个身子瘫痪了,躺在床上,邵氏歪了脚坐在床沿边。 夏文衍进宫一天就是占个位置,合着一干皇亲贵戚被皇上晾了一天,最后去慈庆宫哭一回灵就出来了,还不及外围受到的消息多。 邵氏说了要紧的几件事,明儿进宫探望皇后,乔家那边的铺排,定襄伯府的危局,夏念的下半生,最后才说道了阮氏。 夏文衍原是如小儿一般,曲坐在床榻脚上一桩桩的听着,忽听得阮氏死了,整个身子软下来靠倒在床壁,接着愤而爬起来,抬腿就要冲出去。 邵氏正防备着,一把将夏文衍拽了回来。 夏文衍回头,双眸血红的问道:“是她吗?是乔氏吗!” “是阮氏福薄命浅!”邵氏大声道:“人已去了,是她不是她又能怎样!” “乔氏那个妒妇!”夏文衍一拳砸在床沿上发泄道。 一直静静躺在床头的夏皋用还有知觉的右手重重的扇了夏文衍一掌,把夏文衍整个头都扇的偏了过去。 “父亲……”夏文衍错愕的把头重新转过来,看着夏皋。 “糊涂东西,不过是一个女人,就让你生出对妻子这样的怨气!”夏皋半张脸的肌肉已经失灵,因此说出来的话,是模模糊糊的,语速还是异常的慢,吃力的一字一字往外吐道:“一个女人而已,宠过了,也就过了,将来再找个更好的就是了。乔氏才是我们夏家求来的,是公门之女,是你老岳父的爱女,是你三媒六聘的发妻。别说阮氏可能不是她害的,就是她害死的又如何……” 夏皋说了一半气接不上,不住的喘着。邵氏一边扶着丈夫的胸口帮他缓气,一边接着话茬劝着儿子道:“女人生孩子就是走鬼门关,阮氏那样娇娇弱弱的,一生双子,就是有个万一也在情理之中。就算中间乔氏做了什么,你要怎样,你还能怎样?从头说起,背妻偷娶,产子于外,是你和阮氏对乔氏不义在先,是你和阮氏,重重的,先扇了乔氏的脸。阮氏本来就无品行,今日故去,也算她自招恶报,与人无忧!” 夏文衍悲伤的哭倒在邵氏怀里道:“她到底是一个柔弱的女人,是我……喜欢的呀,是我……自己选的女人,她就那么容不下她吗?” 邵氏叹息着,揉着夏文衍的发顶道:“至少还有个姐儿给你留着了。你和她闹开,能对得住谁,家里这么些人,还有阮氏?”   ☆、第六章 放逐 碧澄的蓝天,缥缈的白云,悬于头顶,置于以地为床,以天为盖的天地之间,什么都不要思考,多像刚来这时空的那会儿,浑浑噩噩中不知时间与空间。 夏语澹,哎,这还是上辈子的名字。上辈子父亲姓夏,母亲复姓澹台,他们相遇在热情似火的年纪,在爱情最浓烈的时候,生下了自己,取名,夏语澹。 这辈子?来了五六年了,夏语澹看看自己还是肉嘟嘟的手,至今还没有属于这个时空的符号。夏语澹都无从问起,是自己不需要用名字而不被告之,还是根本就没有一个名字,准确的说是根本没有上夏家的户口。 庶出!有的庶出,能像探丫头一样,养在嫡母身边,各种待遇比照嫡出,锦衣玉食堆中长大;有的庶出,就成为了互相对打中的那个牺牲品,在一场场角力之后,搞不清楚那些人的想法,就发落到庄子上,不管不问,任其自生自灭,如杂草一样的能活着,就活着。 夏语澹捂眼感慨,要是公正的,置身事外旁观着一切,自己这身子的父亲,空有一副英俊潇洒的好模样,实则就是银样蜡枪头了。自己的生母,从孕育在她腹中开始,零星听到的片语中体悟出,虽然视为不孝,且是对死者的不敬,阮氏算是一位本色演出,运气不够好的小白花。就算在自己上辈子,婚姻自由的前提下,背着双方父母拿着户口本自行结婚,都是不孝之举,何况是在唯父母之命是从的年代,先斩后奏,停妻纳妾。 在短短一年内,阮氏从起早贪黑,日日劳作的市井孤女,成为一个仆从环伺,珠钗环绕的少妇,深得夫主几分垂涎美色继而生出的几分真爱,家中长辈各怀鬼胎的几分怜惜,和主母相较,待人接物之间恭俭谦和的雅名,最后还生下一儿一女。阮氏在人前人后也自知德行有亏,日日惶恐不安,因此一再立意改过,做一个相夫教子,辅佐中馈的好妾室,可是,就像那位周显家的所说,凭了上下两张嘴,在把好处占尽了之后,空口的改过有何用。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也要改的其时,也要掏出点什么,来平息这场私相授受中,颜面扫地的,主母的怒火。 这掏出来的,是鲜活的两条生命,一个男人的尊严,和全仰仗于嫡母的心情而前途未卜的一个未来。 夏语澹多次想为自己这个身体名分上的母亲鼓掌了。不愧是将门所出的虎女呀,不依附在丈夫的敬重之上立身,也从来不做一些不痛不痒的小动作,一出手就致人死地的杀伐决断,夏语澹觉得上辈子宅斗文里面那些,被婆母塞通房,被妯娌挤兑,被贤惠的名声所累,被丈夫和小妾的真爱恶心到的主母,简直是弱爆了。 是是非非,终将沉沦。夏语澹不想活在仇恨里,因为这本质上,不符合这个时代的法度,也远超出了自己的能力。 跳出法度和能力,仇恨神马的,也很纠结呀,因为夏语澹被发配在了,乔氏的陪嫁庄子里,一饮一啄,都是这个庄子的出息。也就是说,自己现在是乔氏花钱养着的。 那一年,这个身体的祖父老侯爷,没有熬过冬天就去了,开春后,一大家子沿着一条河扶棺南下,目的地是江西抚州,行至一半,夏语澹不行了,晕船晕到要人命呀,就被弃在了一个叫和庆府的地方。有钱有权的人家,到处置办房产和田产是通病。乔氏那一边,是富贵了好几代的,恰好在和庆府有一个两进的院子和一个庄子,是乔氏的外祖母当年的陪嫁,传到她母亲手里,再传到她名下。本来这个地方就是中间的歇脚处,众人歇了几天再度启程之后,夏语澹没跟着往南走,身边留下一个奶妈,一个丫鬟服侍着。 说到这里,夏语澹就悲催了。 穿越,胎穿,除了脑子里,至今还没有实际用处的二十几年的记忆,一点金手指都没有呀。 夏语澹深刻的领悟到,为什么说,人生是一个圆,开头和结尾方向不同,形式是一样的,人出生的时候,像老年一样的丑陋,人离去的时候,像婴儿一样的脆弱。 夏语澹不确定什么时候开始穿的,中间有很长一段时间,诡异呀,看不见,听不见,没有触觉,思维先于存在而存在,处在混沌迷茫之中,直到某一个时刻,一声哈,听觉渐渐觉醒,如千里之外,一丝丝空灵般的声音,开始被接收。又不知过了多久,迎接了一场痛入骨髓的疼痛而被生了出来,在疼痛中哭泣,在疼痛中昏睡,在疼痛中挣着一双看不见的眼睛,听了一场蓄意的谋杀。当视觉正常的时候,桂花都开了。当身体能翻身的时候,初雪都下了,当微微颤颤能站起来的时候,脱离了大部队,苦日子来了。 之前夏语澹作为一个婴儿,被照顾的还算周到,恩恩几声,吃喝拉撒的,也能指挥得了那些奶妈丫鬟。之后恩恩几声,不灵了。根据整件事情的前后分析,夏语澹愿意乐观的认为,中间没有夏家主子们的授意,只是单纯的一个奴大欺主事件,毕竟那时候,自己不满一岁,不管别人对自己做了什么,自己都应该不记得,不会表达,所以任人搓揉都没有关系。现代还有保姆私下虐待孩子的。 被留下来的奶娘丫鬟,在抱怨了几天跟了一个不受宠的主子之后,怠工了。管你饿不饿,一天两顿,到点了来喂奶,过了点就没得吃了;管你尿了还是拉了,喂奶的时候来把一回,之后随你排泄在身上;哭随你哭,把你放在小床上,锁在房间里。 夏语澹也抗争过几次,比如来喂奶的时候,狠狠的咬她乳|头发泄;如她们要把自己关在屋子的时候,大声的啼哭不让她们出去,换来的,只是毒打而已,是真的啪一掌把你扇到地上,直接扇懵了你。因此没折腾几次,夏语澹看看自己幼小的身板,乖了,怂了!好汉不吃眼前亏。 到底不满一岁呀,心理再成熟,生理发育是按照正常的轨迹来走的,话说不出口,手指不灵活,手脚没有力气,各种控制能力也没有,有也控制不了那么长时间呀。夏语澹想想那段日子心里还发毛呀,太脏了,太没有尊严了,要不是自己内心强大,早患上自闭症了吧。 在那恶毒的奶妈丫鬟手里讨生活一年多,有一天,一个挺体面的仆妇另着一群人从天而降,提早为夏家一行人打点落脚处,看到了一个挂着两行鼻涕,一个秋冬没有梳洗,一件浅青色的衣服,不合身的露着手脚,脏的成了灰黑色,头发一缕缕脏的都并在一块,身上脖子都是黑的,一撮一层的泥娃娃。 怠慢自己一年的奶娘和丫鬟,再也没有出现,据说是被打了五十板子,一个当场打死,一个打完发卖了。然后夏家一大票人口又回来了,在和庆府落脚,过去一年,大太太也身故了,父亲母亲当家做主了,晋升为老爷太太,夏家上一代两房正式分家,二房留守老家。 夏家的人来了又走,夏语澹还是被漠视着,遗留下了,送到了乔氏和庆府下的庄子上。 和庆府下五县:三安县,太湖县,蕲松县,巢县,望宿县。 乔氏的庄子在望宿县,望宿县下三乡九镇:十连乡,赵桥乡,白马乡,新建,龙岗,三元,政和,挂车,万石,官林,周巷,石溪。 乔氏的庄子在石溪镇,石溪镇下十村:胡村,麻家头,古宅,屏山,清溪,平铺,芦南,黄村,湖里畈,典岭。 乔氏的庄子在麻家头村和清溪村之间,是一千亩最上等的良田。 过了五六年呀,夏语澹才弄清楚自己的方位,自己身处在大梁朝元兴年间,现居住在和庆府望宿县石溪镇麻家头村。乔氏的庄子行政上,划在麻家头村。夏乔氏在这里是大地主呢,留了一房人打理着一千亩土地,兼顾着和庆府中的那个两进的院子。 夏语澹安静的躺在草地上望天,百无聊赖,身后嬉闹声传来。夏语澹站起来,掸掸衣服,立在土坡上,看着一群来人笑。 来者是七个黑黝黝的佃户娃子,五男二女,大的七八岁,小的五六岁,已经是懂事的年纪,也是爱玩爱闹的年纪,看见跑出来的,是个漂亮的小女孩,领头的大男孩拦下往前冲的伙伴们,收了嬉闹声,恭敬的道了一声:“小东家。”接着每个人都喊了一声‘小东家’。 夏语澹早说过,自己不需要用名字。 身契握在乔氏手上的,如庄头刘三桩一家人,叫自己‘姑娘’,注意只是姑娘,前面没有点缀排行。租庄子的田地耕种的佃户,叫自己‘小东家’。另外再遇什么人,叫自己‘小娘子’或‘夏小娘子。’夏语澹三年多来都没有离开过这一千亩地的范围,也就是说,除了刘三桩一家和耕种一千亩土地的二十六家佃户,夏语澹没见过什么陌生人。 不是刻意的监|禁,是自给自足的农庄生活,不需要离开这片范围。这个世界,大部分人,固守着几亩土地,一辈子都不会走出村,走出县,走出府。而且作为一个正常的几岁的小孩,在没有人的教导下,也应该不能有这个要求,离开这个范围。夏语澹还是想好好当一个小孩子,不想被人当妖怪的。   ☆、第七章 伙伴 当生活稳定下来,夏语澹确定自己开启了种田模式的时候,曾经怀着一颗雄心壮志,很想苏一把的,可是经过几年的农庄生活,夏语澹不得不低头自认,百无一用是书生呀! 夏语澹的上辈子,从祖辈开始,就远离了农耕生活,成为在当时还算少数,靠手艺吃饭的工人阶级的一员。到了父母那一代,经济迅速腾飞,周围一圈亲戚,没有哪一家,是依靠土地的收入而维持生活的。夏语澹,不至于没有常识的问出西瓜是挂在树上的,还是埋在地下的,这么白目的问题,但对于土地,和土地上发生的事情,确实不太了解。后世先进的种植技术和便利的运输,模糊了四季的概念,有很多的作物,在它们还是幼苗的时候,夏语澹都不知道它们是什么东西,也不知道它们是什么时候播种的,什么时候收获的,更不用论,在它们生长过程中,加以指点。 土地!一代代把土地视为全部生存基础的庄户,在当时当下已经爆发了他们全部的智慧,越不知道多少年而来的,在钢筋水泥土中生活着的自己,是无从指点的。 那些束缚于土地的庄户们,面朝黄土背朝天,压弯了背脊;脸上沟壑丛生,浮满了尘土;手指脚趾上,渗满淤泥,已经嵌入到死皮里,再也洗不干净;过早衰老的面容,已经估摸不准他们的实际年纪。夏语澹一日日的看着这些人在自己面前走过,不住的敬畏和恐惧,敬畏于他们坚韧不拔的辛劳,恐惧于他们一生辛劳的一世。继而很多次差点癫狂了,自己上辈子到底是犯了什么不可饶恕的错误,偏偏要带着记忆来转世,一出世就被剥夺了懵懂无知的权利,一遍遍的用全部的毅力来平衡这中间不知道倒退几百年的落差。 夏语澹看着眼前几个,红扑扑不知忧愁的小脸笑着问道:“你们是要沿着这条路往前走吗?” 领头的大男孩先点头,其他人就像小鸡嘬米一样都点了点。 “哦,走喽,一起走吧!”夏语澹转身,手招呼着他们同行。 没听见脚步声跟来,夏语澹停下来,挣着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无辜的道:“一起走呀,不能带我一起玩吗?” 为首的大男孩马上脸红了,眼睛转过身边一圈人,道:“那就……带着一起玩吧。”随后一马当先,炮弹一样的冲上来,领了路。 夏语澹跟着那个叫王铜锁的大男孩,一路掐花折柳,头上戴起了一个杂草枝条编的帽子,中间插着各色野花,嘴巴叼着一朵喇叭花,嘟嘟嘟的边吹边走,沿着田埂玩耍。大家看见一块渗水的石壁上,长着一坨坨墨绿色的东西停了下来。 一群孩子哦的一声,纷纷去捡。 王铜锁晚一步对夏语澹道:“这个叫地皮菜,可以吃的。” 夏语澹决定做一个无忧无虑的小孩子,也很兴奋的跟着大家一起捡,捡,捡,捡……突然手撑到一个冰冰滑滑会蠕动的东西,“啊!”的一声,吓的尖叫起来。 被吸引来的男孩子们,非常镇定,迅捷的围扑过来,随手抄起石头,碰碰碰的一通追着狂砸。然后王铜锁捡起那条东西,狂呼的道:“哦,我们有肉吃了!” 原来是一条小一米长的水蛇。 其余的小孩没有怕的,都高兴的看着那条砸烂了脑袋的死蛇眼睛放光。 王铜锁是孩子王,当即发令,指挥着每个人,洗菜的洗菜,垒火坑的垒火坑,捡柴的捡柴,对着一个稍小一点男孩子的问道:“洪竹青,你带盐了吗?” 洪竹青没有了笑容,小小声的道:“没,没……,想带的,只是……我娘把盐藏起来了,我没有找到。” “狗屁!你娘每回都把盐藏起来了,你每回都找不到!”王铜锁骂的洪竹青都后退了一步。 夏语澹看着两个小男孩要为一块盐吵起来了,连忙劝架道:“我有,我这里有!” 庄户人家,晨起而出,日落而归,有时候在地里就是一天,出门的时候把做饭的简易工具都背上,带盐是习惯。夏语澹身上有个荷包,里面就有盐和糖,是刘三桩给她挂着玩的。夏语澹忙把荷包交出来,打死的蛇自己没有出力,刚才王铜锁也没有指挥自己做事,把盐拿出来,也不算吃白食了。 夏语澹的盐块有一个拇指大,王铜锁接了哼哼对着王竹青道:“没有次次都便宜你的,下次怎么也是轮到你家出盐了。”说完就掏出一把用布缠着刀柄的刀片,转到溪边处理蛇去了,蛇胆挖出来收好,很自然的用草包好藏在自己身上。 夏语澹蹲在地上看他动作。王铜锁解释道:“这条蛇最后是我砸中的,这颗蛇胆本来就该归我的。” 夏语澹知道每一家人都有备点草药的习惯,蛇胆是一味药,不仅蛇胆是药,地上长的每一样东西,相生相克,都能成为药,庄户人家生点小病小痛的,都根据经验和阅历自己找点草药解决的,再不行才看大夫的。夏语澹知道规矩,只点头看着死蛇问道:“怎么做?” “先蛇肉烤熟了,再用蛇骨头熬地衣菜汤喝。放心吧,我烤过很多次了,有盐就好了,很好吃的。”王铜锁拍着小胸脯打包票。 蛇剥皮把盐抹上处理好,火生起来,树枝架插着,吱吱烤着飘起肉香。熟了之后把蛇肉剔出来,拌上野葱,蛇皮和骨头架熬出油脂和地衣菜炖着,真的只放盐就很鲜美了。 没有像样的容器,盛着蛇肉的,就是带出来的陶罐的盖子;筷子就是随处可见的树枝,你不讲究用手抓也可以。菜汤就是一个陶罐没有分装了。八个孩子围成一个圈,把盖子上的肉分成八等,自己夹眼前的部分,陶罐就直接抱着,依次喝一口传下去,直到喝光了为止。 生命既然换了一个载体重新延续,夏语澹想,总不能辜负了老天爷这样的深情厚谊。 吃完了不饱不饿的一顿,大家又顺着田埂往回走。有佃户远远看见了这群孩子,扯着嗓门子对一个方向大喊:“刘头儿……刘头儿,小东家看见了,小东家找到了!” 听到这个声音的人,就接着往后传话,很快,一张红黑脸的刘三桩和好几个佃户都跑了过来。 夏语澹看着几个玩伴见到刘三桩都怯怯的样子,先开口道:“刘大叔,是我跟着他们出去玩的……” 有家里的大人看见自己的孩子正要拧着他们的耳朵教训带坏了小东家,夏语澹一格挡在前面,仗义的道:“不准打他们,是我要和他们一起玩的。” 小小的年纪,坚定的像老鹰护小鸡般的,把玩伴们护在后面。到底是东家在说话,大人们就不敢上去,眼看着刘三桩。 刘三桩摆摆手,这事就过了。夏语澹跟在刘三桩的后面回家,回头摇手一脸快乐的大声和伙伴们道:“以后再一起玩呀。我以后要他们一起玩。” 后半句话,放轻的音量,是陈述的语气和刘三桩说的。 比起很多佃户,贫穷的庄户住着用泥和石子混合搭建的茅屋草舍,夏语澹现在的住所是这一带最好的,比周围几个村长里长家的都好。外观白墙黛瓦五大间正屋,高扩宽广,里面再是一层木结构,地面铺着青石板,围着一个半亩大的院子,最难得的事,院中还有一口水井。 刘三桩原是乔家的家生子,本来就专司田庄,配的是乔家的灶上丫鬟,生有三子一女。大儿子年十五,一直跟着老爹伺弄庄稼,二儿子十二岁,缺嘴,就是有点兔唇,不是特别的严重,但到底仪容有损,主子跟前是没多大前途了,也只能养在身边。小儿子十岁,八岁的时候就选入了府里伺候,现在跟着乔氏的三子夏诀,小女儿欢姐儿八岁。 刘婶儿看着丈夫和姑娘回来了,连忙问事。 刘三桩简要的说道:“跟着几个娃子到那头山后面去了,赶快摆饭吧,不用等老大老二了,姑娘走了一路,也玩累了,一定饿坏了。”为了找夏语澹,大家也是到现在都没有吃饭。 刘婶儿看着夏语澹,不知道她会不会明白的劝诫道:“姑娘是姑娘,怎么可以和佃户的孩子们厮混在一起。” 夏语澹没有表情,自己的‘姑娘’有什么尊贵的,周围不和佃户的孩子玩,还能和谁玩呢,天天发呆无所适从吗,总要慢慢玩乐中正常的长大呀。 刘三桩想想道:“姑娘这样的年纪,本来就是爱跟着大孩子玩的时候,反正这里大家都知道姑娘,没有不相让的。” 刘三桩是一个心底实诚的人,伺候着夏语澹这么多年,说句不恭敬的话,有点养女儿的意思。可是奴才权利再大也是奴才,上面的人没有更多的安排,主子年纪再小也是主子,随着夏语澹一天天大了,刘三桩守着夏语澹也发愁呢,不是像之前给吃给喝就算了,人大了就要懂事,即使没有正经的侯府小姐的教导,基本为人处事的教导还是要有的,可是,让奴才来教导主子,没有这样的规矩。所以,夏语澹这样,能出去接触一下人和事,然后自己从旁点播着,在什么样的环境下,给什么样的生长顺序,刘三桩觉得这样挺好的,不然,好好一个孩子,只是供吃供喝的养着,不是废了吗。 对着刘大叔看向自己忧思的眼神,夏语澹不知愁之味的憨憨而笑。要说这一世,最纯粹的关怀,是刘大叔第一个给予的。   ☆、第八章 崇书 刘三桩作为庄头,在夏家仆从名册上,领的是一等管事的例,夏语澹虽然放在庄子上,但乔氏无意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折磨一个不懂事的孩子,所以夏语澹有作为姑娘的分例,一年多少米,多少面,多少肉,多少衣裳,虽然这个分例和身在侯府的姑娘们是没有比场,但是这些在农庄生活里,已经是优渥的了。而且,刘三桩一家也没有大的贪昧,计划着用在夏语澹身上,所以,比起周围辛劳的人,在基本的物质享用上,夏语澹还是要高出一大截,米面瓜果,鸡鸭鱼肉,倒是不缺。 刘婶儿是乔家的家生子,且几代人都在灶上伺候,世代的厨子,刘婶儿没配人前,就是在二灶上,随候吩咐的。国家顶级干部私人厨房蓄养的二厨,那灶上的手艺,要不是刘家已有根基,又是一家子奴才不得自由,靠灶上手艺另谋一条生路都完全没有问题,家常小炒是小意思。 丈夫拿定了主意,说了摆饭,刘婶儿只有听的,就去灶间忙起来,材料早备好了,一会儿,就整治出来。卤猪皮烧干茄子,红烧肉末豆腐,韭菜炒蛋,凉拌香椿芽,和十几张糊烤好的薄面。 夏语澹坐在面门最高的位置,刘三桩坐左侧,两个儿子居右侧,刘婶儿和欢姐儿坐背门的下角。 刘三桩拿起薄面,铺上菜,卷好放在夏语澹面前。每次都是夏语澹先吃,大家才开动,以示主仆之别。 那琏二爷的奶嬷嬷和主子同食是怎么个情景,夏语澹也读到过。三年多来,在没有有效的管束下,刘三桩领头自觉的在日常起居上,谨守了主尊仆卑,夏语澹一直把这份尊重感念在心。 …… 晴空万里,麦穗甸甸,庄子进入了最忙碌的时节。 乔氏的这个陪嫁庄子,能称得上是最上等的良田,标准就是这片地的肥力,一年能支撑起两季粮食。一季小麦,一季水稻,两季作物一年每亩能收近四石的粮食,这样的收成已经是这一地区最高的亩产了。同一地区,有些田地条件不够的,直接放弃小麦,种再生稻,就是水稻成熟后割掉第一茬稻穗,在原来的稻杆上,再长一次稻穗,这样的土地一年亩产是三石多。小麦收割和水稻的种植,紧接着连在一块儿,为了多打半石粮食,只要老天爷愿意赏脸,只要有条件,庄户人家是不怕吃苦的,收割小麦,翻整土地,蓄水添肥,育秧插秧,忙得和打仗似的,因为小麦收获的时候,刚好追上水稻栽种的最后节气。 所有能做事的劳动力,不分男女老幼,全部扑到了土地上,包括刘三桩一家。 刘三桩一家不包括夏语澹有五口子,全部在地里忙,刘三桩刘婶儿刘大哥割麦子,刘二哥还小,主要是捆麦子,搬麦子,欢姐更小,就在已经收割的田地里,捡遗落的麦穗,捡起来的都是粮食呀。夏语澹自觉已经六岁了,也跟着欢姐一起捡麦穗。 亮金色的阳光洒在土地上,蒸发出阵阵麦香和每个人淳朴的活力。 麦子已经高高的堆成了一垛,刘三桩捆好一车往家运。刘家用的是单轮的手推车,两边麦杆绑的有半人高,夏语澹就被放在中间车头的横辕上,夹在两捆麦秆之间,坐着车回家。 刘三桩一张黑黝的脸被晒得发红,看着脸色如六月粉荷的夏语澹道:“姑娘后半天别在日头下晒了,没干过这样的活儿,一起子晒猛了是要中暑的,再说了,姑娘把脸晒红了,晒黑了,就不好看了,倒像真正庄稼人的样子。” 最后十个字,情绪复杂,不知道该高兴于她不知道身为夏氏的尊贵,还是难过于身为夏氏却被剥夺了尊贵。 夏语澹摘了一节麦秆,一路上鼓着脸噗噗的吹着玩,笑着露出两个小梨涡:“你们都去地里了,我不要一个人在屋子里。” 刘三桩笑道:“姑娘要睡晌午觉了,回头大叔给你带上簟席,铺在那棵榕树下,又凉快又干净,又能看见咱们。” 夏语澹点头道:“我给你们看水壶。” 田间的小路,是曲曲折折,高高陂陂的。一块块依着地势整平的麦田,有沟渠连通,田坎上插种着果蔬,黄橙橙中一线绿色。再瞭望去,能看到稀疏的房屋,没有多少人家,就近的守着土地,沐浴在明媚阳光下。 夏语澹沉思在一片安详的景色中,不知道这样的一辈子,心中是甘或不甘。 刘三桩推上了一个小高坡,过了这个小坡,便能看见自家的小院子,正迈出左腿,忽然的像抽掉了筋一样,脚没有知觉,直接跪了下去,车头就随势往左一偏,因为捆的麦子太多了,左手没有撑住,车头就失去了控制向左偏,最后就翻滚下了小坡。夏语澹的身子也随着车歇歇的栽了下去。 “姑娘!”看见夏语澹头栽下去,一车砸下去,刘三桩吓得一身冷汗,顾不得一条还没有回过知觉来的腿,直接滚下陂去,撑起手推车,一声声的喊着‘姑娘’。 夏语澹一点预备都没有,就被栽倒在土地上,身下压上一捆蓬松的麦杆,身上又压了一捆,护着了身体,车也没有直接砸在身上,所以一点疼痛都没有感受道,忙忙的剥开身上的麦杆,爬出来道:“我没事,我没事!” 看见满头满身麦须的夏语澹果真没事的样子,刘三桩放下了车把子跌坐在地上喘气。 夏语澹着急的问道:“刘大叔,刚才怎么了?” 刘三桩未过脑子,只恼道:“撞鬼了!”这是庄稼人遇到不顺随口发泄的话,接着才道:“刚才脚抽了一下,没站住。”然后不住的念叨:“没事就好,没事万幸,神佛庇佑,万幸,万幸……” 夏语澹直接坐在泥地里,摘粘在脸上,脖子上的麦须,刘三桩帮着捡道:“行了,我们爬上去。” 夏语澹还记挂着一地的粮食和车,看着道:“这些呢?” 刘三桩把夏语澹背在背上,不拘笑道:“姑娘没事就是万幸了,这些东西丢着让老大他们来收拾,咱回家,大难不伤的,得快点离开才好。” 夏语澹想来也觉得如此,这样四米多高一翻摔下来,竟然安然无恙,已经万幸了,劫后兴奋,管他的! 没有负重,两人一派轻松就回了家。 刘三桩一到家就翻了崇书,一拍大腿道:“我说今天咱咋这么玄呢,原来应在这里。” 崇书是有关一年吉凶占卜的书,说是迷信也好,说是玄乎其神的智慧也好,反正很多人信这种书,常常和黄历并着一块用,作为生产和生活指南。刘三桩看到崇书今天的批注,认得‘忌出门’三个字。 刘三桩合上崇书决定道:“今天咱不能出门了,刚才已经是万幸,再来怕不能‘万幸’了。” 夏语澹无所谓这些迷信也好,玄乎也好的东西,但是避在家里换个安心也是值得的。 “姑娘,咱现在做馄饨,吃碗馄饨压压惊。”刘三桩想着一起是一起了,把外面的事暂丢开半天。 刘三桩最喜欢吃馄饨,但是,农忙时节,谁有闲工夫包着吃,现在好了,忌出门,不就得空了。 拿面粉加水和面,醒面;拿出一块鲜肉和一碟猪油渣,按五比一的比例剁碎,加一点点盐,姜,蒜,酒,酱油,备用;再翻出一个直径一米大的面板擀面皮,一团面不断的揉开,揉圆,揉薄,最后折叠着铺开,用一个四方形的杯盖,扣出一张张馄饨皮。 夏语澹也没闲着,拔葱,洗葱,然后才看着刘大叔擀面皮,扣出了馄饨皮。夏语澹看会了,也拿起来包着,中间加一点肉馅,对角卷起,再对角反扣沾一点水黏住,像帽子一样可爱的馄饨就做好了。 一个个馄饨从指间出来,整整齐齐的码在面板上,刘三桩也没有急着煮。饶有兴致的一个个数着,让夏语澹跟着数。 夏语澹知道刘大叔是在教自己数字,也很捧场的跟着一个个馄饨的点过来,一二三……往一百数。 一大一小正数着高兴,还在分配着,给谁吃几个,刘大哥满头汗的赶回家,看见两人才松了一口气道:“爹呀,你在家呢!左等右等,没等到你的车推回来,怎么车在那里?” 刘三桩淡定的道:“看见了,姑娘和我在那里跌了个跟头。我回来看了崇书本子,今天姑娘和我犯凶,不能出门了。” 刘大哥紧张的转着看人道:“姑娘没磕着吧?爹你没有摔着吧?” 夏语澹随口道:“没事,我们很万幸!” 刘三桩笑道:“咱都好,告诉你娘去,把车拾到上来,地里的事不着急,我这里费半天功夫不耽误事,明天养好了力气再干活。” “诶!我回儿说去。”人最重要,刘大哥也不会把半天功夫放心上,崇书上的话,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刘大哥风一般的来,风一般的跑了,省的地上再等信的人着急。   ☆、第九章 买香 西半天橙红的晚霞渐渐黯淡,被烟青色的暮光吞噬。 田里的麦子已经收割,麦茬翻起,铲碎,深埋回土地,一排排的桑树点缀在田块之间,一个个黑点游走在田间小路上,三三两两的结伴向白墙黛瓦走来。或坐或站或蹲,二十六家佃户的户主,围绕在刘三桩周围。 刘三桩坐在椅子上,前面一张桌子,桌子上放着一只竹筒,一个陶罐,一张白纸,一块寸大的砚台,架着一支须眉笔。刘三桩点了人数,二十六家,没少一个,开话道:“你们都知道的,没有好香种不出好庄稼,我也不多说废话了,价还是去年的价,往年怎么着,今年还怎么着,你们挨个的报上来,定个总数,彼此商量着兼顾些,明儿就要预备了车辆人手出发。” 佃户们都懂的,在家里已经商量定了,挨个的把几根麦秆放进竹筒里,再把一串钱放到陶罐里。因为涉及了钱的出入,刘三桩抓着笔,还要白纸黑字的做个记录。夏语澹透过竹帘子往外看人,每个人脸上都挂着疲惫收割后的欣喜。 一个壮实的佃户憨憨的向着刘三桩笑得很是忐忑,正要放十二根麦秆到竹筒里。 刘三桩搁下笔道:“王初八呀,你家今年又没有多佃几亩地,要买十二桶香?你就不怕十二桶泼出去,把地给泼焦了。别和我弄鬼,我还记得,你家去年就买了八桶。怎么多冒出了四桶?” 大伙儿今日商量着买香,不是求神拜佛用的香,是夜香,是秽物。天下没有不可用的东西,既可用,就能交换,就能买卖。因为那东西味道不好闻,大家图个雅趣儿,都反着说‘香’。 这些香对庄户人家还是宝贝,基本家家户户都是自留自用,尚还不够用的。不过,往上走,在县城州府,人一样的吃喝拉撒,总有些人已经脱离了在土地里刨食的生活,这些东西就无用了,因此就生出了一项倒卖夜香的生意。倒卖夜香虽然累点,臭点,脏点,但这生意风险小,干的好是两头收钱的好买卖。 刘三桩管理的这个小庄子,种着两季的庄稼,都没有给土地蓄力的时间,所以,一年在种水稻之前,要买几桶香给地增增肥。地力不够种不出好庄稼,再想只进不出,自给自足的庄户们都愿意在这一块儿花钱,所以,回回二十几家佃户都要买几桶。 王初八舔着笑脸道:“呵呵,去年的事,头儿还记得那么清楚。” 刘三桩悠闲的道:“没这点记性,咱也当不了你们的庄头,上面主子们也不放心呐。” 王初八道:“不敢欺瞒头儿,我们家今年还是买八桶,另外四桶……,这不,锁儿姑给了林家后,这还是头一次回来。”王初八是王铜锁他爹。锁儿姑嫁给了隔壁清溪村一个有十五亩地,二十棵桃树,两间半土瓦房,两头猪,一只羊的人家,清溪村十有九户姓林。夏语澹还记得,那些天王婶儿一再邀请刘婶儿过去给她妹子开脸,刘家还送了六斤米,八个蛋做礼。 “他姑出去也才不到一个月,年前不来抬人,农忙前赶着做亲,咱不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刘三桩没好气。 王初八当然知道林家打的主意,年前不来抬人,是想节约成亲的排场;农忙前赶着做亲,是干农活要用到了这个人。自己家里,没田没房,妹子也没有什么嫁妆,能找个有田有房的嫁了,已经是好人家的,王初八能计较什么,道:“头儿容容情,锁儿姑在婆家还不到一个月,都不容易,正是要立住的时候,她男人说话,她婆婆也说话,她头回儿往娘家说事。去年他们那几亩地买了两桶香,一桶二十文,还参了一成的水,小家小户的,哪有咱们庄子上的体面,哪有你老儿的体面,一样大的桶,咱这儿才十八文,还结结实实的,都是好货。” 刘三桩无所谓的笑道:“咱年年和那边打交代,咱这块地上面主子是谁,当然和小家小户的不一样。你妹子家也计较的太清了,一来一回,不过二十几,三十个大钱的事,还弯到我这里来。” 王初八凑近身笑着道:“钱是小钱,可是这么点小钱,也够我妹子他们多吃一顿肉了,我想着能省了就帮着省省。我妹子能帮成了这事,也是她在婆家的脸面。这点小事在我们看来是多大的事,在头儿眼里,不过是个小星子。头儿的手这么一抬,就成了。” 刘三桩听完了奉承道:“这事倒不大,只是你妹子已经出去了,不再是我们庄子上的人了,要是出去的,都拐来拐去的把事情归到我这里来,我管的也太宽了,这是一。二嘛,庄子上的人手,车辆是有定数的,没得你们那里省钱又省力的,我这里没一丁点好也罢了,我答应,别人也不答应……算了,你家能外嫁出去一个也不容易,告诉你妹子家,让你妹子家出人出车,明儿跟着我们后头走就是了。” 刘三桩说了一堆,王初八还以为没戏,没想最后应下了,连忙喜色道:“诶!原不敢再占大伙儿的便宜,只是搭个路而已,车和人当然是我妹子家出,再碍不着别人什么。” 刘三桩又顺口问了一下别的佃户意见。别的佃户当然没有意见。锁儿他姑,站得了灶,下得了地,干活的好把手,一担百斤的东西,说挑起就挑起,犁地的时候,男人站一边去,把绳儿扛在肩上,拴在腰上,一口气能犁两分地,那完全是能当牛用的架势了,没田没地的佃户,多是佃户和佃户配对,一辈子给地主种地,能让有田有地的人家看得上多不容易,锁儿他姑,是自己拼出来的好名声。一个庄子的,谁都想越过越好,前面过好的就是指望,现在刘三桩开了先例,以后自己家有人能出去了,说不定也好回来占占便宜,正好借了这个例搭一搭。 王初八的事就通过了,余下的佃户接着向刘三桩报备,最后得一个总数,再细细的筹划一番,这么多桶香,要用多少车,多少人,分多少趟的运回来,左右亲近的相互帮把手,议定了大概就散去了。 点着煤油灯,刘三桩把竹筒里的麦秆全倒出来,让夏语澹数着玩,自己也把纸上的数字加一遍,两边数一样。刘婶儿把一串串铜钱倒出来,哗啦哗啦的,也数一遍,之前佃户们往陶罐投钱,刘三桩都没有数过,没有人敢在钱上面糊弄庄头,这是庄户人家起码的淳朴,现在数钱也是把这些钱统一串成一百文的,点出总数,方便拿用。刘三桩这边,把花费的数字算出来,和铜钱数一对,两个数字一致。然后把大儿子叫来,让大儿子把这些帐再算一遍。怎么管理庄子,这些事情就是这样口耳相传的。刘三桩没正经读过书,所有的算筹和认得的字,都是在实用中,用到了什么,学到了什么,所以,仅会的几个字,都是你认识我,我认识你,至于不会的,是没必要认识的。刘三桩也以这种方式,教导儿子们,顺便让夏语澹也听一听。 第二天,天色蒙蒙亮,佃户们推着空车,有单轮的独轮车,两轮平板的驴车,七七八八的排在刘家门前。都是空车,装香用的桶是卖家统一装的,买香的时候,放下香钱和桶的押金,还桶的时候再退还押金。人到齐了,刘三桩拿着钱,骑着毛驴领头,从麻家头村出发,一路过乡越镇,到达望宿县郊外,去一个半个时辰,来两个时辰,中间歇一歇,一来一回就是一天的功夫,用了三天时间,把香都买齐了。上百桶的夜香,空气里都是溺物特有的味道,不过这种味道庄户人家已经闻惯了,一点都不讲究,就着味道,该吃吃,该喝喝,在奔走一天之后还吃喝的特别香。 夏语澹看到了王铜锁她姑,第一天和她还算新婚的丈夫,推着两辆车跟在队伍的最后面,和许多的男人们一起运香,第二天就只有她男人来了,跟着队伍还空桶去。王铜锁她姑十七岁,极普通标准农妇的相貌,胜在手长脚长,按刘婶儿的眼光,还要加一点,屁股大,胯骨宽,是个好生养的体格。 女人呐,在最下层的清贫之家,就是要实用,要耐用。男耕女织,没有那么明确的分工,最好做到能耕能织,这样才是能让人竖起大拇指一夸的好女子。 香买回来了,都泼到地上腐化。田间的渠沟全部沟通,往年该下的那场雨没有下,刘三桩骑着毛驴去了趟县里,得了县里主簿老爷的准许,又和前后麻家头和清溪村的村长打好招呼,全庄的人又集体出动,蜿蜒流淌过庄子的河尾上,扎下一排排数丈高宽的竹筏截水,河水上升一丈,通过清理好的渠沟涌入一片片田地。 听说多年前有一场小旱,巢县那边有两个村子争水,引至全村殴斗,上百人的死伤,当时的巢县县令直接免官,知府受到上官申敕。以后超过千亩的截水灌田,都要事先向县府打个招呼。 大事小情皆有成规,夏语澹立在一株株迎着微风徐徐摇摆的秧苗之中感叹,哎,生活多么真实!   ☆、第十章 赶集 初夏的早晨,东边的天空还是一片沉碧色,瓦砾上,好几只鸟雀摇晃着脑袋吱吱的叫着走来走去,晨风吹拂,夏语澹舒畅的打了一个哈欠。 远处好几个伙伴背着大背篓走来。这片千亩的小庄子处在山间平地,像一个长麻袋,而刘家的院子立在麻袋口,所以庄子上的人进出都要从刘家门前走过。 夏语澹对直接坐在地上用麦秆编盒子的刘三桩道:“大叔,今天初九,是典岭赶集的日子吧?” 刘三桩手不停的道:“是呀,姑娘想赶集去?” 乡村是没有商铺的,只有彼此约定成俗,形成一个定地定点的临时购物场所,到时周围的人都往那个地方赶,称为赶集。石溪镇下十村:胡村,麻家头,古宅,屏山,清溪,平铺,芦南,黄村,湖里畈,典岭,每三天是一个村的集市,刚好一个月轮一次。周围村民,镇上伙计,游走在乡镇间的货郎们,都把东西能卖的东西摆出来,一手卖,一手买。 夏语澹点点头。这算是上辈子二十几年的生活习惯吧,想逛街,想购物,习惯了每天发生无数场交易,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天天做一只貔貅。而且乡村生活也无聊呀,去集市上看看热闹也好。 刘三桩笑着道:“问问你婶儿去,看看家里缺什么?” 夏语澹蹬蹬跑去灶间,传话道:“婶儿,叔问家里缺什么?” 刘三桩每个月都要去好几次镇里,县里,缺什么顺道就捎回来,不会刻意的守着赶集的日子买东西,想了一遍家里的东西,朝着窗口对刘三桩说话道:“典岭有点远呀,家里没缺紧要的东西。”要是没有紧缺的东西买,走一趟典岭多费劲。 “不买什么也让姑娘出去走走嘛,我看到那几个娃子过来了,跟着他们去就是了。” 刘婶儿自己不想出门,又不会违背丈夫的意思,给夏语澹找了一个小小的竹篮子,篮子里放了三个刘三桩现在编织着的那种麦秆盒子,一个盒子里放了十文钱,一个盒子抓了三把大豆,一个是空盒子,对夏语澹细细说道:“姑娘到了那边,肥肉应该卖光了,若还剩五花肉买五花肉,若五花肉也卖完了,就随便卖一块十文钱的瘦肉就是了,放在这个装钱的盒子里;这些豆子和人换几块香干,咱晚饭吃香干炒肉丝。空盒子姑娘想买什么就买什么吧。” 古代装东西不方便,很多人家都是一个篮子,买了什么都往里放。刘家豪奴出身,在乡间也算富裕,比一般人家讲究又有闲情,能分装的就会分装。麦秆编织的盒子方便干净,装东西正好。 这时刘三桩在窗外又道:“多给姑娘拿些钱,现在典岭好吃的东西多了。” 刘婶儿正拿过夏语澹的荷包,本来是要放五文的,听了丈夫的话,就放了十文。 夏语澹又过去约欢姐赶集。欢姐自觉是庄头的女儿,不喜欢和佃户的孩子们混在一起玩,而且欢姐已近八岁了,有很多事情要学。 夏家规矩,家生子满六岁,满九岁要上报一次家生院,上仆从名册以备主子们遴选,就算刘家远在千里之外也要谨守着这个规矩。刘家两口子私下当然不想让小女儿远离自己的视线,可是家生子的本分就是世世代代伺候主子,家生子一代代的前程也全凭主子们的恩典,刘家人没得选,三儿子不就是这么去的吗。刘家两口子唯一能做的,就是提早教会女儿一些在侯府怎么做奴婢的规矩,万一选进府里,做一个让主子满意的好奴婢。 所以,欢姐最近挺忙的,怎么说,怎么坐,怎么站,怎么叠被子,放碗筷,吹汤盛饭……侯府的一言一行,都是有规矩的。 佃户们的孩子已经站在院门口,为首的是王铜锁的姐姐,十四岁的王桃花,领着四个孩子,自己的弟弟九岁的王铜锁,八岁的洪竹青和她妹妹七岁的洪春英,十岁的王万林。刘三桩让几个孩子在外面站着等一等夏语澹,又嘱咐了王桃花一路上多照看夏语澹,在集市里不要走眼。 夏语澹在里屋三下五除二的吃完了早饭,就跟在他们后面出去了。 除了夏语澹提着一个小小的篮子,其他人都是满满的背篓。王桃花是一筐满满当当的蚕茧。和平府是丝绸之府,五分平地,四分丘陵,一分水域,能种粮食的种粮食,不能种粮食的种桑树,桑树全身是宝,桑叶养蚕,桑果酿酒,桑树皮是驰名全国雪涛纸的原料。夏家的庄子全部种粮食,但也见缝插针的,种了许多桑树,每家佃户都会饲养一些蚕来贴补家用。王桃花背上的一筐,应该是好几家集在一起合卖的。典岭村是山丘的地形,种桑养蚕是主要收入来源,每回赶集,和平府最出名的锦绣坊都要下来人收购蚕茧。王铜锁背了一袋米和秤杆,洪竹青和洪春英背了很多蔬菜瓜果,王万林背了一些鸡蛋和几个坛坛罐罐。 紧赶慢赶到了典岭村头,集市已经很热闹了。王桃花占了一个比较偏,但已经是能找到的最好的位置把东西放下,嘱咐王铜锁摆好摊,就牵着夏语澹的手去买肉和香干。肉摊里,肥肉和五花肉已经卖光了,只剩下骨头和瘦肉,夏语澹要了最柴的里脊肉,卖香干的有好几家,香干的做法也有很多种,夏语澹选了自己最爱吃的那种,用豆子换。接着王桃花把夏语澹领回来,让王铜锁看着,才背起蚕茧去收购那儿排队。 夏语澹想一个人先走走,但知道大家是不会允许的,就不给大家添麻烦了,安静的坐在摊位上看大家买卖。王铜锁是机灵又聪明,九岁的年纪,已经很会用秤杆,又有洪竹青帮忙,两人没算错过账,其实,时下民风很淳朴的,大家种点东西换点钱不容易,就是算错了,不管是买家还是旁边听到了,都会提醒你,大家讲究的是公平的买卖。 王桃花去了大半个时辰,一筐蚕茧十四斤,每斤八文,买了一百一十二文。王铜锁这里,米卖完了,菜还有一半,鸡蛋二十几个。王桃花留下洪家兄妹看摊,先把东西买齐。那些坛坛罐罐,基本是买油盐酱醋,有自家买的,有帮人捎带的,一样样,哪个罐是谁家的,买什么,买多少,几个人都记得很清楚。 夏语澹的十文钱也花光了,八文钱买了半斤小鱼干,两文钱换了两斤青杏,小篮子提在手里。 大家买好了东西就回去,却见洪家兄妹站的那地围了好些人,不知道出了什么事,王桃花带头跑过去,出事的就是洪家兄妹。 立在人中的是一个十四五岁,穿着青绸衫子,小厮打扮的伙计,旁边放着两担蚕茧,散落了一些在地上,应该是锦绣坊的人,看见来的算是个大人,反正他们是一起的,就先指着洪家兄妹向王桃花厉声道:“我挑着担子这道儿上走着,你的妹妹就横着撞过来,砸了我一身的鸡蛋,你看看我这衣服,我今天第一次上工,穿身上的,还有你看地上,这么些被污的茧子,你说怎么着吧?” 夏语澹后到一步,也是低声问洪家兄妹情况,洪春英只一味的小声哭,说不出话来,洪竹青冒着汗说道:“这边太阳太晒了,我和妹妹想把东西搬到斜对面那颗榕树下,然后他挑了这么高,这么大的担子急走过来,没看见我妹妹,我妹妹来不及躲开,就和他撞在一起了。” 那伙计听了,立刻高声道:“是你妹走路不看路撞到了我!” 洪竹青壮着胆子,又有些气弱争辩道:“是你没有看着路走,走的太快了,你没有看到我妹妹。” 伙计指着洪春英向洪青竹轰道:“是她不看路,硬是撞上来!” 王桃花蹲着捡着地上的蚕茧,软着声音带着一丝恳求道:“对不起,对不起!我们把你的东西捡起来,不小心碰了一下,你没伤着,我妹妹也没事,大家就怎么过去了吧。” 伙计一脸傲气,道:“谁没伤着?没伤着就完了吗?你看这一片被鸡蛋污了的茧子,还能用吗?八文钱一斤呐!还有我这身衣裳,新做的,这布料加做工,怎么也值一百五十大钱吧。” 伙计抖着青绸衫子的下摆,让大家看清楚,从大腿往下,一片的蛋渍。青绸的料子,加上他们锦绣坊标准的做工,一身一百五十文,确实没有往多了报。 王桃花不敢接话,谁也不敢接话。光地上污了的两三斤蚕茧,就要二十文。 伙计傲慢的看着一群蔫了人道:“地上的茧子加上这身衣服,你们赔出一百个大钱来,这事我就揭过了!” 周围的人一阵哗然,互相议论着孰是孰非。 汪春英听到一百个大钱吓得大声哭了出来,汪青竹也是红了眼睛,差点滚下泪来。 王家姐弟和王万林,没有当机立断的应变,互相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着急的想辙。   ☆、第十一章 九少 “还没弄清楚是你撞了我们的人,还是我们的人撞了你,就要我们赔钱,赔那么多钱,话说早了吧。”夏语澹看见大家被那个理直气壮的伙计唬住了,不得不出头扳回局面。 一百个大钱,所有人的钱凑一块儿也没有一百个大钱呐,而且,凭什么要赔呢? “还没弄清楚?”伙计疾言厉色的抖着下摆的污渍道:“大伙儿看看呐,看看,这不明摆着的……” “扯这么大的嗓门说话干什么?嗓门扯这么大就有理呀!”夏语澹骤然拔高了声音,眼睛直盯着对方眼睛说话。夏语澹虽然这几年装小孩装的自有易趣,心智没有倒退,不是王青竹之流,几句先声夺人的话,就被糊弄住了。 周围议论声一下子停了下来,纷纷把目光投向夏语澹,之前没有留意,现在细看之下,才发觉这个小孩和她的伙伴们不一样。六七岁的年纪,眉眼精致秀气,粉嫩的肌肤在阳光下泛着柔亮的光泽,比她的伙伴们要白净许多。模样的出众还在其次,最不一样的,是她穿了一件合身的衣服。 给一个六七岁,不停在长个的女娃子做一件合身的衣服,乡村的一般家庭条件是办不到的,也舍不得这么办事的。小孩子的衣服,多是哥哥穿过给弟弟穿,姐姐穿过给妹妹穿,要是家里三代同堂,加上堂兄弟姐妹,能穿到新衣服的几率就更小了。就算一件衣服,单独的是做给你穿了,为了能让衣服多穿一季,多穿一年,身形,袖子都是往大了做,留着放长的空余,如此一来,一件衣服,随着身体的成长,总有那么一处是不合身的。眼前的这个女孩子,虽然穿的是一件款式极其简单的,交领右衽的浅绿色布衣,可是从肩到腰,到袖子都裁剪的恰到好处,袖口没有折边,显然是量着她的身子做的。 夏语澹不知道周围的眼睛是这么毒辣的,既然发作了就从容的应对道:“大伙儿看见的,就是你现在的这个样子。你现在这个样子,可赖不着我们。” 锦绣坊干这一行的,伙计也看出了眼前小女孩的不同,不过,到底欺她年纪小,蛮横的走近一步道:“撞完了人,还想拍拍屁股走了,没那么容易!” “今天话说不清楚,我还不走了!”夏语澹迎上一步,拍开王桃花来拉自己回去的手,背对着伙计,环顾着大伙儿道:“他说,是我妹妹撞的他,我妹妹说,是他撞上来的,各位叔儿婶儿刚才有谁亲眼见到,他们是怎么撞在一起的吗?” 夏语澹的身体年龄要比王春英小好几个月,不过,夏语澹现在气场开了,王春英当然是妹妹。 没有人站出来说话,事情发生在瞬息之间,谁会留意呢,大家围着只是想看热闹而已。 伙计把众人的缄默理解成对自己的同情,得意的看着夏语澹。 “好,没人看见,就听我说!”夏语澹有条有理的道:“他说,是我妹妹撞了他。大家细想想,他这么大一个人,我妹妹这么小的个头,走路是用牛劲往前冲的吗?才能把他那么一个大人,连人带担子都冲撞了,就算我妹妹是属牛的,直直的向他撞去,他要是站住了,也应该向后摔去,可是现在大家看看他的衣服后摆,干干净净的。所以,只能是他在挑着担子急行的时候,迎面撞向了我妹妹,两人这样撞在一起,他的下半身被我妹妹的身体绊住了,我妹妹抱的鸡蛋才能这么一大片的砸在他的衣服上,然后他扑倒在地,摔了担子,你们再看看,他的左膝盖还有一块泥,就是他往前摔的时候磕在地上的。他要是不走那么快,他要是看见了我妹妹,能把自己摔成这样吗?” 夏语澹一句句的,说得从容不迫,一边说,一边手脚比划指点着,让大伙儿都能理解这个事情。大伙儿想了想,觉得这个小孩说的很有道理,纷纷点头。 伙计急了,强争道:“你们是一伙儿的,话由着你们说!” “我们是一伙儿的没错,但情是情,话是话。我哪句话没有说对?”夏语微扬着头看人道:“你这样子撞了我妹妹,你没错吗?怎么算的要我们赔钱,还要赔一百个钱。” “那要小娘子算,你们要赔多少钱?”一个嘲弄的声音从外围传来,循声望去,却是一个十岁上下的男孩子,梳着几条小辫子戴着帽巾,一身缎面衣料,衣料上兰草的浮纹在阳光里盈着一层光,稚嫩的脸上带着无所顾忌的嘲笑。 伙计看见这个男孩子,恭敬的点头哈腰叫了一声‘九少爷’,接着就横了起来:“既然这样,你们要赔多少钱?” 很多时候,即使道理站在你们那一边,亏还是要你们吃了,这叫做息事宁人! 夏语澹是不想那么干脆的息事宁人,对上个有来头的小孩也照挣不误,对着他道:“你的伙计说他今天是第一天上工,第一天上工就出乱子,担子挑不稳还要出来做事,地上这些茧子的损失,就是给他一记教训。至于衣服,他那身衣服,洗洗套回去,能少块布料吗?还不是照穿,我们这里,多少个鸡蛋……多少个鸡蛋?”夏语澹转头问洪家兄妹。 “十八个!”关键时刻,洪青竹没有掉链子。 夏语澹转回头来接着道:“我们这里,十八个鸡蛋,碰的一声,就听了个响儿,听完就没了,三个两文钱,十八个十二文,也不多占你们便宜,你们倒赔出十二文钱就是了。”夏语澹能感觉到对方的傲慢,因此语气里也故意带了几分傲慢。 这个九少爷是这一代锦绣坊当家温晟的长子温神念,在温神念之前,温晟和妻子甄氏有过三个儿子,每个孩子活不过一周岁就夭折了,有批命的说,温晟子息艰难,要勾走八个儿子才能存住一个,因此,温神念落地之后,就排行第九,来糊弄鬼神,又在温家于望宿县的老宅藏了几年才抱出来,虽然头几年和他之前夭折的哥哥们一样病病殃殃的,满了六岁之后也是健康起来,平安养到九岁了。因为这么不容易才养住的儿子,且小时候怕他太娇嫩,禁不住,养着时就少了些尊贵,如今成长起来了,温家上下加倍了补偿他,放开了溺爱他,都是哄着让着他的。 温念神倒是没想到比自己矮了一个头的女孩子,见了自己还要强挣,不过也不觉得恼,挺有意思的,那张嘴怎么说出这些话来,玩性上来,走过去伸手要捏夏语澹的脸。这样的举动,也是他在家里和丫鬟们顽惯了的。 夏语澹正防备着呢,啪的拍开他的手道:“干什么,说不过我,要动手了?” 温神念窘了窘,有一点点委屈的道:“只是想看看你牙口是怎么长的而已,这么大反应干什么,没想到在乡下地方,有这么会辩的一张嘴。” 夏语澹没煞住话,随口道:“少见多怪,曹冲七岁称象,我这样的,也不算什么,我能看着你家的伙计浑赖了我的人。” 温神念颖悟绝人,看不惯别人越过自己一副聪明的样子,因而讥讽道:“曹冲十三岁就死了。” 夏语澹没想到这个小鬼头能接住话,而且接得这么毒,震了一下,道:“管他死不死,先赔十二文钱来!” “小东家,钱我们不要了。”王桃花出声劝阻,王桃花怕争执下去,夏语澹当场要吃亏,对方明显蛮横,不讲道理的。 对头换人了,夏语澹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临机立断道:“算了,看在你们损失那么大的份上,我们也不和你们计较几个鸡蛋了,我们走。”说着,准备脚底抹油,开溜了。 “站住!”温神念不喜欢夏语澹说话的口气,冷笑道:“这点损失在小爷这算什么,爷还赖你们几个钱。给钱!”最后一句,是对跟过来的仆从说的,说完了之后,昂着头先迈一步,气呼呼的走了。 温神念听到‘小东家’三字,原本一点旖旎静了静。 温神念在外围听到这个女孩子的声音,是起了逗弄之心的,毕竟在这样的乡村里,遇见一个说话这么溜,胆子那么大,条理那么清的人,是难得的,想她小户出身,能弄过来陪自己玩乐,可是‘小东家’,有点家资,用着别人干活的,才能称上东家,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样的家资。 自己一眼拿不定的事,来日方长。所以温神念先走一步了 随从揣摩着,以为小主子被这群乡下人气到了,因此替主子出去,掏出一把铜钱,撒在地上没好气道:“几个烂鸡蛋,谁看在眼里呢!” 纷争平息了,看热闹的散了,那个肇事的伙计挑起担子,还很神气的踩着烂鸡蛋走。 夏语澹嘴仗打赢了,心中却憋了一口吐不出的郁气。不过其他人并没有这个感觉,不用赔钱,还倒给了好些钱,多好的事,满足的在蛋渍泥地里捡着铜钱。 夏语澹收起那些不太实用的自尊心,蹲在地上强迫欢喜道:“快数数,有多少文?” 满手的蛋渍和泥泞,王桃花双手捧着笑道:“三十三文,多给了我们二十一文。” 没人在意对方恶劣的态度,铜钱才是真实的。 王铜锁公正的道:“今天多亏了小东家在,不然怎么会便宜我们。” “我是你们的东家嘛,不是说说的,当然要罩着你们。”夏语澹豪气的道。 “小东家,曹冲是谁呀?”王万林抓住了这个重点。 夏语澹含糊的道:“曹冲?和我一样聪明的小孩,要是他遇到今天这种事,也能想出这些话来。这些钱你们分了吧,不用算我,不过今天的事都不能告诉家里呀,要是被知道了,英子爹要打人的。” 洪家兄妹那爹老扣了,要是知道十八个鸡蛋砸在地上,有钱也忍不住心疼呀,大家都懂的。   ☆、第十二章 怪病 整个夏季生意盎然,而刘家人的心情却阴霾不散,因为欢姐卧了一季。 它悄悄的来,在你未察觉的时候。 一日日的犯懒,懒得吃,懒得动,懒得说。起先刘婶儿以为欢姐是歪缠捣鼓吃食,是偷懒逃避规矩,还兀自生气,觉得女儿八岁了还不懂事,还没有夏语澹懂事,教训过她几天,她依然如此,饮食一日日的减少,渐渐的沉默安静,渐渐的消瘦嗜睡。 然后家里开始变着法子的做吃食,今日杀鸡,明日宰鸭,却没有增加她的食欲,行脚大夫请来家里三次,药方子改了又改,毫无效果,大伙儿才意识到欢姐得的是不一般的病。大暑热天,正常的身子躺在簟席上还要打着扇子才能睡觉,她却蜷缩在薄被子下,终日的昏沉,像冬眠一样。 乡村只能请到行脚大夫,更好的请不来家里,要自己送去医馆。刘三桩牵着驴车,刘婶儿搀着欢姐,带了不知道多少钱出门求医,半个多月后,抱着昏迷了的欢姐回来。刘婶儿憔悴的将要倒在地上,却是知道自己不能倒下,女儿还活着。刘三桩对着守在家里的三个人沉痛的道:“咱走过了,现在她迈的过,迈不过?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从望宿县到和庆府,经手的大夫拿欢姐的病束手无策。最开始还能够试着开药方,下过几剂后,病情一如既往的恶化,精神萎靡,神智昏沉,药食不进,大夫们就不愿意下手了。一条性命在医治下依然走向死亡,很少有大夫能承担得起这个后果而陪着病人挣扎到最后,也很少有家庭执着走到最后,毕竟,一个病人在精神上经济上是可以把一个家庭给拖垮的。 一个八岁未成年的女孩子,刘家两口子抱着她挣命一回,已经尽了父母之义,为了她把一个家庭拖垮了,却是不能够的。且谁知道她医不医得了病,若是不死无疑,也要死在自己的家里。 欢姐回来了,像一个易碎的娃娃,让人惶恐无力,因为不知道是什么病,不知道病因是什么,不知道怎样的照顾能试着挽救,不知道怎样的照顾能让她走的安顺。 炎炎夏日,欢姐就是拖着一口气的活着。 夏语澹记得,刚进入刘家的时候,欢姐四岁,彼此相处的一点都不愉快,因为夏语澹进入刘家,遭到威胁最大的就是欢姐了。原本欢姐才是家里最受宠爱的幼女幼妹,突然的,一个比自己年纪更小的孩子,凭借了所谓‘主子’的名衔,占据了最受关注的位置,被所有人捧着。 那会儿,欢姐可没少背着人欺负夏语澹。背着人指示夏语澹端茶递水;背着人抢过夏语澹身上家人给的吃食;背着人把夏语澹头上漂亮的小珠花摘下来戴在自己的头上。 在被人以为不懂事的年纪,夏语澹没少受这样的慢待。 在奶娘丫鬟手下悲惨的经历更让夏语澹知道,当一个人不想随便的时候,人家都能对你随便,如果你再随便一点,人家就会对你更加随便。所以,夏语澹虽然不想和一个四五岁的女孩子计较,却不得不计较,因此,欢姐背着人欺负夏语澹后,夏语澹会老实不客气当着刘家人的面儿表达出来,不会闷声吃亏。刘家人对夏语澹还是有尊敬之心的,辖制着欢姐,欢姐开始不服,接着欺负,夏语澹接着表达,几次之后,欢姐也辖制住了,彼此才相安无事。不过夏语澹知道,欢姐心里是不喜欢自己,似主非主,没有主子的威仪,一个孩子的模样,是不能得到所以人的拜服,不喜欢就不喜欢吧,人又不是铜钱,哪能得人人的喜欢。 即使如此,同住一个屋檐下四年,欢姐就要这样准备着随时走了吗,还来不及长大? 这一天,夏语澹在院坝下纳凉,王万林经过刘家的院子,向夏语澹招手,现在夏语澹已经和庄子上的人打成一片了,那些人有什么事都不忘了她,王万林把夏语澹叫出来,给了她一个新鲜的莲蓬,从湖里畈摘来的,湖里畈,顾名思义,湖里畈多湖泊滩涂,是湖里的村子,各种水里能长出来的物产都可以卖到府上的。 现在的莲蓬还是头茬,夏语澹拿着莲蓬走进欢姐的房间。欢姐生病了,虽然至今病症没有过人的迹象,但因着不知道是什么病,还是防备着过人,所以欢姐已经移除出原来的挨着夏语澹,院子前排的正房,而住在后一排厨房后面的一间储藏室里,那儿以前是放粮食的,单独一个小间,干净通风,里面一张挂着米白色纱帐的小小的架子床,一个小木柜,一张四方小桌和几把小杌子,是欢姐原来屋里的东西,为了让屋子有点生气,摆了两盆绿色的植物,窗户新糊了窗纸,厚厚的,白天关着隔着强烈的阳光,晚上能吹进来一些凉风。 夏语澹坐在床前小杌子上看着欢姐,欢姐恰好醒着,一条灰蓝色的薄被盖着腰腹,头枕在同色的枕巾上,头发散着黏在脸上,衬着面庞消瘦,脸色蜡白,因此,一双眼睛,更加的水汪汪,从未有过的明亮清澈,像一个傻瓜。 是的,像一个傻瓜! 人病得糊涂了,什么都没有精力想,心思干净到空白一片,干净到该有的反应都没有,可不是个傻瓜。 刘家人也这样担心着呢,担心她哪天睡死了,担心她活下来,也变成了一个傻瓜。 夏语澹把莲蓬放在欢姐的眼前,往年她最馋着吃的嫩莲子,只是得她明亮清澈的眼珠子一转而已。 好吧!夏语澹动手掰开莲蓬,剥除莲子外层的绿壳,里层的白膜,中间的莲芯,把白嫩嫩的莲子递到欢姐的唇边,她也只吃下五颗而已,之后再不张嘴了。 夏语澹摸着欢姐的脸,摸着还凉凉的,正常的体温,夏语澹好奇的问:“你难受吗?” 欢姐眼神朦胧,没有反应,不知道有没有听见,听见了是否理解。 夏语澹再问:“难受?就是你现在疼吗?” 欢姐应该听懂了,摇了一下头。 夏语澹笑了,膝盖撑着手肘,手掌托着下巴静静的看着欢姐,欢姐打起精神对视了一会儿,闭上了眼睛,也不知道是闭着休息,还是又睡着了。 这时刘三桩进来看女儿,看见夏语澹就这么坐在床边吓了一跳,连忙把她牵了出来,轻轻关上门。 “姑娘,欢丫那里你不能过去。她病了,病了的人容易勾引妖魔鬼怪,多少牛鬼蛇神盯着她,姑娘年纪小,心神干净,最怕冲撞,要离的远些儿。一个已然这样了,要是再追着一个,姑娘有了好歹,咱这个家,可怎么好。”刘三桩耐心的教导着。 死亡让人心生恐惧。很多死亡,都是让人死了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因而更生恐惧,因此就生出许多的忌讳来,这些忌讳不是对将死之人的见弃,而是对尚存之人的保全。 夏语澹点点头,解释道:“我得了一个莲蓬,我知道以前欢姐最爱吃嫩莲子了,想喂给她吃来着。” “欢丫有吃吗?她想吃吗?她吃了多少?”刘婶儿听了忙不迭的问,语气里抱着期盼。 只要有口气,大家还是抱着希望的,只要能吃下东西,活下去就是有希望的。刘家不缺食物,好东西不是没有,刘婶儿甚至把旧年里主子赏的一支完整的人参都拿出来了,想给欢姐补补,只是欢姐现在就是个漏斗,倒什么漏什么,强吃下去的东西,不是吐出来,就是拉出来,补不进去反而遭罪。现在维持欢姐生命的,就是每天两碗米汤水。刘家人多习惯吃面食,但是现在欢姐就只能喝下米汤水,所以刘家天天吃米饭,米汤水就是做干饭时,凝聚出来的米油。 要是欢姐能吃下莲子,就是顿顿莲子吃饱了,刘婶儿也愿意买来剥给她吃。 夏语澹老实的道:“欢姐吃了五颗,就不要吃了。” 刘婶儿眼神黯然,带着埋怨对刘三桩道:“欢丫以前最喜欢吃莲子了,去年这个时候,她还缠着你去湖里畈买给她吃,你嫌一文钱一个太贵不肯给她买……” “我怎么没有买。”刘三桩伤神的道。 刘婶儿哀怨道:“早知道这样,去年怎么不多买几个,她喜欢吃,去年就该多买几个。今年……以后,她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吃了……”说着,刘婶儿坐在凳子上,滚下眼泪来。 夏语澹走过去,擦擦刘婶儿脸上的泪水道:“婶子不要哭了,刚才欢姐听懂我说话了,我问她:你难受吗?你疼吗?她听懂了,向我摇头了。” 刘三桩苍然道:“好,好!她不难受,她不疼不痛的,她要是能这样子安详着走了,也是有福气的孩子,没有……没有遭罪!” “是,不受活罪!她是有福气的孩子!”刘婶儿抹掉眼泪,强打起精力道:“来,姑娘,婶子带你把手脸洗一洗,欢丫那里不干净,我们要好好洗干净,以后可别不管不顾的进去了,要给她什么东西,交给我,还有老大老二……”刘婶儿向走过来的两个儿子道:“你们远远看着就好了,欢丫的事,都交给我……都交给我,我的孩子,我来照顾。”   ☆、第十三章 佛事 欢姐是有福气的孩子,没有这么着去了,也没有变傻,随着天儿渐渐转凉下了,草木开始枯衰,欢姐的生气倒是复苏了,一日日的活泛开来,话说得多了,饭吃得多了,且吃下去没有吐出来,没有拉出来,紧管着些时,还知道嚷饿。 刘三桩牵着驴请了县上的大夫在瞧,大夫原医不了病,请了他来,不过说几句好话,让大家安心,大夫来了果然念了几句药书,说了姐儿大安了,刘家人俱是欢喜而泣,直念阿弥陀佛,上天保佑。 挑了一个大晴天,欢姐搬回了原来的屋子。养病时,欢姐用的碗筷,簟席,被套,枕巾,纱帐,不太贵重的物件儿,刘婶儿让拿的远远的烧了埋了,说是晦气。至于屋里的架子床,柜子,桌子,小杌子等,这样一套木头家具,放在乡下,都是女孩子所以的嫁妆了,刘婶儿还舍不得丢,全部抬到院中,用艾草和桃枝煮出来的水,擦洗了整整一天。刘婶儿也不让丈夫儿子们帮忙,说东西不干净,只让她脏手就够了,擦得满脸是汗,却好像有用不完的力气,擦完了晒了两天,依旧抬到欢姐的屋子里用。 这还不算完,最后,刘婶儿表示要去和庆府的归元寺念经还愿。原来那一天,刘两口儿抱着欢姐求医无着,只得由着姐儿听天由命回来之时,刘婶儿跪在归元寺外,许下了愿儿,如今欢姐渡过劫难,怎可忘了菩萨。 应了菩萨的话,怎能马虎,刘三桩又去县里,给刘婶儿买了一把上等佛香,三刀三百张的黄表纸,一刀一百张的锡箔纸,让刘婶儿先把经念了。刘婶儿特别的虔诚,每次念经之前必先如厕,洗手洗脸漱口,把发髻梳的一丝不乱,然后才把香点上,取出黄表纸锡箔纸来折,每折一道,就要念一句‘阿弥陀佛大慈大悲’的佛语,把手上的纸折成一条扁扁两头尖船型的样子,这就是念好的经文了,乡下人不识字,不会写字,所谓的念经就是这样的形式。刘婶儿每天早上一个半时辰,下午一个半时辰,因为要一个动作念一句佛,进度特别慢,花了八天时间才念完经,做成了四百只小船。 在念经期间,刘婶儿素衣素食,衣不着二色,食不沾荤腥。不过,就刘婶儿这么虔诚着,欢姐倦怠了几个月,消瘦的只剩下一副皮包骨了,入秋又是进补的时候,倒是把之前收着的,欢姐生病时受不住的好东西,都做出来吃着,鸡鸭鱼肉,每天都供着,由刘二哥掌勺,因为刘婶儿念经呢,不杀生了。 刘家厨艺最好的是刘婶儿,接下来是刘二哥了,已经得了刘婶儿八分真传。刘二哥天生的缺嘴,府里不要他,外面庄子铺子的管事更加当不上,且家里是培养刘大哥接班的,一家子难出两个管事,刘二哥这儿就是典型的前后不着落。刘家是想着,要是主子们一辈子看不到老二,将来求个恩典把老二放出去。当奴才嘛,最好的奴才和最差的奴才都是留不住的,最好的奴才性气高,已经不甘为奴了,最差的奴才主子不愿意养着浪费粮食,刘二哥在主子眼里应该是后者,刘家人早做着准备,厨艺学好了,将来放出去也算有一技之长了。 经念好了就要给菩萨送去,刘三桩临出门前决定带着夏语澹。家里刘大哥刘二哥欢姐以前去过归元寺了,夏语澹还没有拜过菩萨,刘家人一向认为,拜菩萨是很重要的,领去给菩萨看看,万一入了菩萨的眼呢,夏语澹在庄子四年了,京里像是忘了有这么个人似的,夏语澹真该请菩萨庇佑的。 天还没有大亮,一层薄霜罩在田野上,白茫茫的,冷清而朦胧。刘三桩牵着驴走路,他很爱惜他的驴,要是觉得驴负重太多了,就舍不得骑它。刘婶儿抱着夏语澹斜坐在驴背上,后面是一担东西,四百只扎好的小船,一套欢姐生病时穿的中衣中裤,一食盒的素斋,里面是两只苹果,一碟油煎豆腐,一碟萝卜缨包子,一碟红豆糕,是刘婶儿早起一个时辰掌灯做的,用来孝敬菩萨。中间只在望宿县停了下,吃了一碗阳春面,因为在拜佛的路上,三人都是吃素了,吃完就走,在和庆府关城门之前才到地方,找了家客栈落脚。夏语澹和刘婶儿住一个五十文一天的单独房间,刘三桩住下面八文钱一晚的大通铺。 第二天,依然是天还没有大亮,三人起床往归元寺赶。大梁朝尊佛敬道,但严格控制着佛道规模,因为佛道中人是享有特权的,可以逃避赋税徭役,佛道下的田产还免税,所以真正受到官府的承认,侍奉佛道的人是很少很少的,整个和庆府不到百人,比考个举人还难,因而真正的佛道中人都有些才学,和读书人一样,是很受人尊重的。 归元寺,是和庆府唯一直接受僧录司辖治的寺庙,所以真正虔诚佛事的人都会来这里。 暮秋时间,烧香拜佛的很多,男女老幼都有,大家沿着石阶而上,面色肃然,有几个信徒甚至是三跪九叩的爬上山的。 在那么多人力不可违的残酷现实里,夏语澹可以理解,众人寄希望予菩萨的慈悲而获得心灵的慰藉和平和。 刘婶儿跪在蒲团上,五体投地的三叩,然后把苹果拿出去,摆在已经放了很多瓜果的,菩萨面前的长案上,斋菜也是一碟碟的先摆上去,拈香退回蒲团,又是不断的叩头,嘴里不断感谢着菩萨对欢姐的眷顾,念叨着菩萨能继续保佑欢姐的平安,再保佑丈夫儿子们的平安,大儿子快娶亲了,愿他能娶到一个贤惠的妻子,二儿子面儿不好,愿他不要遭人嫌弃,三儿子独个儿的在侯府挣前途,愿他能得主子们器重。 刘婶儿像出嫁的闺女回了娘家似的,把满腹的心事都说与菩萨。 刘三桩虽然没有念出来,心里想的也该是这些话,刘婶儿每说一句心事,他就郑重的随之磕头,希望菩萨能看见自己的诚心,又教着夏语澹学着自己的样子磕头。拜佛的人实在太多,后面的人都等着近前一步,刘婶儿说完了心事就把长案上的斋菜拿回来,因为那地方后面的人也做了斋菜要孝敬菩萨的,至于拿回来的斋菜,是投到旁边专门的鼎器上,听说寺里的僧众会把这些食物施舍出去,为施主攒福。 刘两口儿最后把经,就是四百只小船和欢姐的衣服,投到正殿前,一个大大的莲花台青铜香鼎里焚烧,佛事算是做完了。 夏语澹跟着刘家两口儿,又把庙里所以的殿宇走了一遍,观世音,普贤,文殊,地藏,弥勒,药王……归元寺有十几位泥塑金身的菩萨。每至一位菩萨面前,刘两口儿就先拜下,再给夏语澹讲解那些菩萨们的慈悲。 临了,刘婶儿去摇了一只签,是给欢姐求的,请殿门口的僧人解签,僧人代菩萨抚慰众生的疾苦,对刘婶儿说的自然是玄乎的好话,总结就是,痛苦不可避免的,痛苦总会过去的,听的刘婶儿连连点头。刘三桩也请那僧人看一看夏语澹的面相,那个眉毛都白了的僧人盯着夏语澹看了又看,冒昧的请问夏语澹的生辰八字,刘三桩说不出来,僧人直言断不出面相而作罢,刘两口儿都遗憾不已。 生辰八字是每个人,尤其是女孩子的秘密,刘三桩还真不知道。夏语澹这辈子连自己有没有名字和户口都不知道,生辰八字就更无从听到了,只知道自己是哪天生的,因为那天太特别了,是国朝太子薨逝的日子,是祖父中风的日子,是生母产后血崩而亡的日子,是未及长大,就已经离去,此后再没有被提及的那位胞兄,死去的日子。 因为那天事故太多了,夏语澹在侯府的时候还被有些人嫌弃过戾气太重,和侯府反冲。其实后三条都是连锁反应,主要是和国朝太子的薨逝撞在了同一天,太子就是夏家人头顶上的荣华富贵呀,有些人实在不能坦然接受,然后就到处攀扯以慰藉恐慌失落的心理,夏语澹就躺着中枪了,成为了他们转嫁的对象。 如果一出生就能蝴蝶掉国朝的太子,算是穿越史上一项伟大的成就吧。 身处弱势,只能由着他们随便臆造着,尽情嫌弃了。 夏语澹被刘三桩抱着走在下山的路上,回望已经隐在树林里的佛寺。 夏语澹莫名其妙的带着上一世的记忆,存在这个世界,无法选择的按这个世界的法则生活,却依然不相信佛祖,不相信寺庙里,泥塑金身的菩萨们。或许九重之上有更高等的生灵存在,但夏语澹认为,更高等的生灵,不是人力可以窥见而营造成现在的样子。即使真有高人一等的生灵,在上面欣赏着人间界,人之于他们是什么?十殿阎罗,轮回六道,人站在人间界生灵的塔尖看着下面的牲畜虫蚁,九重之上的生灵应该也以同样的眼光看着人吧,那么凭什么他们要寄予人慈悲呢。 夏语澹,你何德何能,值得他们布散慈悲呢?   ☆、第十四章 租子 庄子里的农事按着时气进行,又进入了忙碌的时节,其实收完稻子离播种冬小麦还有大半个月的间隙,但佃户们比收麦子的时候更加忙碌,一片抢收的风景,因为和庆府城楼五年一修缮,今年又轮到了,也就是说,官府要派发徭役了。 大梁朝的徭役每个地方经济,人口,需要不一样,负担就不一样了,具体操作在细致处也不一样,和庆府这一片是这样的:派发徭役尽量和农忙的时节错开,官府算着要动用的人数,轮流圈一片地方,拿着户籍每家每户几岁以上,几岁以下,抽壮丁,或两丁抽一,或三丁抽一,只有奴籍,侍奉神佛的出家人,秀才以上功名的人和一些特殊户籍的人能幸免。被抽中的人,可以选择去干活,也可以拿钱抵掉徭役,然后官府再拿着那笔钱,请愿意出力的人来干活。 在乡村没钱只有力气的,只能去服徭役,户籍管理一个萝卜一个坑是逃不出去了。有些人家自觉宽裕的,有些人家自觉体面的,有些人家做着小生意人离不开人的,都愿意出钱抵掉徭役,每回出钱的人挺多。 这回徭役,官府抽的是三安县和蕲松县两县的壮丁,和望宿县没有关系,但庄子上的佃户们,想去干修缮城楼这个活。因为服这个徭役期间,官府是管饭的,你出门干活就是为家里省下了一份口粮,完事了之后,还能多少拿笔钱回来,工作的机会是很难得的。佃户们想找点收好地里的粮食,去挣一挣这个机会。 于是乎,稻子割好后,庄子里十几个自觉一把力气的佃户,和麻家头,清溪两村的几十个人,就去了和庆府,争取挣这笔钱,大家就是去和庆府的西市,官府的皂隶在那里挑人,几天后,部分人被挑走了,部分人回来了,官府也不是什么人都要的,官府要最健壮能干活的人。 刘三桩这一段时间也是最忙的,他要收租子,交租子。 大梁朝现在的田税是二十取一,每亩地收五厘。佃户租种地主的土地,自然比这个标准缴纳的多,乔氏这个庄子收八厘,种的粮食收八厘,养出来的牲畜变卖所得也收八厘,因为养大牲畜的口粮是地里长出来的。刘三桩要盯着每家每户,核算他们一年的出息,从中收取八厘,基本上佃户们是不敢欺瞒刘三桩的,因为刘三桩这个时候最不好说话,要是谁敢逃避租子的话,刘三桩有权夺了你的田,把你们一家子赶出庄子。 刘三桩左手向佃户收租子,右手向官府交租子,没错,乔氏的这个庄子不是全部免租的,要上缴租子的三分之一收入,是八厘的三分之一,不是五厘的三分之一。 夏语澹闲来无事,根据这几年的经验,给刘三桩好好算了一笔账,麦子亩产一石多,稻子亩产两石多,两季粮食加起来算四石,一千亩地四千石,粮价一两银子二石,四千石两千两,两千两的八厘减去三分之一,只有一百多两银子?上千亩的土地,每亩地两个篮球场那样大的面积,千亩的土地一眼望不到边呐,一年粮食的租子就一百多两?还有一点点佃户养的,刘家养的牲畜变卖所得收入二十多两,这片地一年就收一百二三十两银子。乔氏在和庆府的两进小院,这几年租给了几个举人秀才和办了一个私塾,每年四十两房租,两处产业一年不到两百两银子的出息。 想想贾家一顿螃蟹宴二十多两银子,给凤哥儿过个生日一百多两银子,在夏语澹印象中,夏家的排场也差不离了,也不知道夏家亏不亏空呀,虽然夏家对自己就那样了,但连锁反应,夏家不好,自己也落不着好呢。 夏语澹看着谷仓里的粮食问刘三桩道:“大叔,母亲的庄子每年都收这些粮食吗?”在礼法上,乔氏就是自己的母亲,当着人面儿,就得那么叫出口的。 刘三桩自觉多年来上不敢欺瞒财产,下不敢欺压佃户,打理庄子兢兢业业,对主子是忠心耿耿,这片耿耿忠心也要让主子们知道,虽然夏语澹是夏家不在意的主子,也是主子,且她渐渐懂事了,也该把自己的忠心看在眼里,所以最近算账的时候都没有避着她,现在也解释道:“咱庄子地好,地势也好,周围湖泊河流调节着,一般的旱涝灾害糟蹋不到这地儿,咱手下的佃户们都是好把式,精心侍候着,这些年风调雨顺,出入一成上下,算是好年景儿。同样的地儿,别的地方还未必有这么多出息呢,再那差些的土地,碰上不好的年景,种出来的东西还不够干活的自己嚼用的。” 原来这还算好的,种田真是老天赏饭吃的辛苦活,夏语澹天真的道:“又要过年了,每一年我们这儿,家家户户都要预备东西,要买米,买肉,买尺头,还有……还有买好些东西,想必母亲那边也是一样的,那么一大家子人,咱们得给他们送去。” 刘三桩笑着道:“姑娘这就不懂了,太太虽然是夏家的主母,庄子如今挂的也是夏家的姓,但是这庄子是太太的陪嫁,府上每一年大体的开销自然由府上的产业维持,咱府上,那是皇后娘娘的娘家,就是艰难些,娘娘看见了,哪儿有不赏了,怎么地儿轮不上太太的陪嫁贴补,年下巴赶着给府上送去,府上的面子往哪儿摆么,这是一。其二,府上也不缺这些东西,咱这庄子是老主人给太太的胭脂田,什么是胭脂田?每年的出息不过是给太太添几盒胭脂,太太可不缺咱这儿的几个钱,老主子从小就疼着太太,为着太太打算,女儿家给人家媳妇可要矮半截呢,因此备下厚厚的嫁妆,女儿家有疼爱的婆家支持,丰厚的嫁妆顶着,就算出嫁也是婆家供着,谁也不能委屈太太。” 刘三桩说的老主子就是老国公夫妇,说到后来,刘三桩是满脸的得意。刘家作为乔氏的陪房现在虽然是夏家的奴才,可十几年前是乔家的奴才,是淇国公府的奴才,刘三桩一直以旧主为自豪的,一副与有荣焉的样子。 夏语澹黯然想了想,虽然这片地一年出息不过百多两,可是也听说了这地价一亩值二十两,且二十两出得起价还没地儿买去,是有价无市的行情。一千亩就值两万银子,再加上和庆府两进的院子,这些只是乔氏陪嫁的一角,乔氏出嫁可真是十里红妆。将来乔氏的嫁妆都会传承给夏家的子孙,乔氏不仰仗夫家养活,且带着丰厚的看得见的资产和看不见的无形人脉嫁入夏家,是夏家的功臣。所以,她只要看得开,有足够的底气嚣张,不把丈夫放在眼里,看不顺眼的姬妾可以随意毒杀,看不顺眼的庶子可以随意闷杀,看不顺的庶女也可以随意放逐,人家一力降十会呐,谁敢厥词。自己的生母呢,长得好看有什么用,一身一体就是全部的身家,不过是权爵子弟的一处消遣,妄想在豪门贵戚之家占得一席之地,只得凄惨收尾,几年后谁记得。 刘三桩是不知道夏家当年的秘辛,不过姬妾之间,左不过那么些事,姑娘的生母一定是个拎不清了,仗着男人的些许宠爱犯了太太的规矩,太太才把气撒在孩子身上,兜兜转转的就扔在这里。刘家全家伺候着乔氏,立场自然是站在乔氏这边,因此刘三桩看着夏语澹落寞的眼神说道:“咱太太是最重规矩的。记得太太还做姑娘时,那一回南安侯府的人进京来,孝敬了一瓶不知道是什么香露给太太,说是海外的货,稀罕的不得了,只是太太闻不惯那个味道,一直放着不用。然后有个本家姑娘眼皮子浅,进了太太的屋子没问人一声就摸上了那瓶香露,被太太知道了,太太当着她的面儿把香露整瓶倒了,其实,太太一向大度,大家亲戚情分,你依着礼数向着太太借点用用,太太岂会不给,若是太太高兴,正瓶都拿去太太也是无所谓的,偏做些上不得台面的手脚,太太哪里容得下这样的人在自己眼前放肆。再说近的,姑娘是不记得了,姑娘一两岁的时候住在和庆府,那时伺候姑娘的人,欺姑娘身边没有,年纪又小,做了些……怠慢姑娘的事,姑娘身边的那些人,也是太太发落打杀的,她们是忘了做奴才的规矩。所以,姑娘……太太要是回心转意了,将来愿意把姑娘接回府去,姑娘在太太面前可别错了规矩,一切依了太太的规矩行事,太太手指缝里漏出一点儿来,也够姑娘受益一辈子了。姑娘生来是上等人,要是按着血缘关系排……” 刘三桩向天一拱手,到底天威赫赫,没把那两个字说出口:“……是姑娘的祖姑父呢!” 夏语澹被刘三桩的举止逗笑了,学着也向天一拱手道:“皇家的子嗣那么多,……连有没有我这个人也不知道呢。” 刘三桩又是一拱手,笑道:“……子嗣不多哩,养下的不过一子二女,太子殿下又先去了,只留下一女一子,嫡亲的孙孙就一个,比姑娘小两个月。不过姑娘说的也是,皇家的一圈亲戚的孩子们算上,姑娘……到了姑娘这里是没什么了,这样想着也好。”   ☆、第十五章 战事 谷仓里的粮食未及填满,刘三桩就全部卖掉了,几百石粮食,换成了一大筐铜钱。 周围镇乡村,如典岭那边,有些人家是专司种桑养蚕的,又如湖里畈那头,有些人家没有一亩地,一家子一条船生活在湖里,靠水吃饭,那些人,一年到头的,总想吃几顿细粮吧,所以,刘家的院子在收租子的时候是人来人往,热闹了大半个月,刘三桩一边收着粮食,一边周围的村民就背着大背篓闻讯来买粮了,就几百石粮食,当季的新谷,和镇县上的米店一个价,你来的晚了,还买不上了。 夏语澹坐在院中发呆,看见王铜锁的母亲王八婶儿挎着篮子走来,停在门外对自己一躬身,笑问道:“小东家,刘嫂子在家吗?” 夏语澹点点头,边跑向屋里,边递话道:“婶儿,锁儿娘找你。”乡下女人的称呼,不是随了丈夫叫,就是随了儿子叫,庄子上有好几家姓王的佃户,因她男人是王初八,她就是王八婶儿,王八两字,夏语澹念出来总觉得怪怪的,透着一股子搞笑,实在说不出口,就称呼锁儿娘。 刘婶儿正在厨房择菜,洗了手就着围裙擦手出来,招呼道:“哟,打哪儿回来呢?” 王八婶儿嘴角微微翘起道:“今儿大早去了趟清溪村,瞧瞧小姑子去,她怀孕了,已经两个多月了。” 刘婶儿也替他们家高兴道:“我早说过她是好生养的,才半年呢,就有两个月了,明年再生个大胖小子,日子就过起来了。她丈夫待她好?她婆婆待她好?” “好,都好!我那小姑干惯活儿的,一时歇下来还不习惯,要出去耙谷子,她婆婆拦着不让,说不让她再干重活了,外面的事给他男人,只叫她在家做些清闲的伙计。我今儿起个大早过去,看她正吃饭,一碗细面搁了猪油,又卧了一个鸡蛋。你知道,她虽是小姑子,只比我女儿大三岁,公公婆婆走的时候,她才多大儿,我真是拿她当女儿待的,她能找个好人家,婆家这么体贴,她哥总算放心了,我也放心了,对得住死去的公公婆婆……”王八婶儿一话匣子,就扯了老远,刘婶儿好涵养,听她说了一堆,王八婶儿自己回转过来,不好意思的笑笑:“瞧我这嘴儿,一高心就说个没完没了了,把正经事都忘了,清溪枣头陂下林撇子家的牛死了,是头黄牛,那边正在卖牛肉呢,我回来的时候,那边让我一路上给吆喝吆喝,他家卖得便宜,只要十五文。” 现在的肉价,肥肉都比瘦肉贵,猪肉全肥的二十文一斤,瘦肉十五文,牛羊十五文上下波动,牛分水牛黄牛,水牛便宜点,黄牛贵点,吃羊分时候,春夏羊肉一股子草腥味便宜点,秋冬吃的人多了贵点。 刘婶儿追问道:“镇上黄牛肉卖十七文了,他家牛怎么死的?死了多久了,怎么不拉到镇上去卖呢。”刘婶儿做事谨慎,不贸然的贪图一两文的便宜,要买就买好肉。 “哎,那牛是昨天傍晚在枣头山上吃草摔下山死的,林撇子家找到天黑才低头看见死在那了,叫上四五个人费了半天的功夫才把它拖上来,连夜宰了,我也买了一块,你看看……”王八婶儿说着揭开篮子上的枯荷叶,把一条牛肉提出来道:“你看看,这挂着的血丝,还新鲜着呢,我买了两斤,送了一块骨头,这不得给他家吆喝吆喝。林撇子家,当家的男人去修城楼了,家里老的老,小的小,拉去镇上卖还看不清戥子,算不清银子,没得麻烦,且林撇子家家中艰难,平时多得四邻接济,现在牛死了,宰了还情,还要谢昨晚帮忙的人,一头两百来斤的牛,这样一还前面欠了的就剩下半扇,再周围的人传一传,也能卖完了。” 刘婶儿细看了那条牛肉,笑道:“你说的在理,我也去看看,家里忙活了大半个月,我正想做几顿好的,这么好的肉,我也去割几斤。” “是呢,我想着,咱庄上,要买牛肉的只有婶子家了。那我回了,家里还等着我说小姑子的信儿呢,也不知他们吃过了没有,趁着鲜肉添个菜……”王八婶儿嘴上叨登个没完,脚也迈得快的往家走。 刘婶儿说买就买,拿了一串钱,骑着驴去的清溪,买了六斤牛肉和半个牛肚回来,一下午就忙牛肉了,两斤牛肉腌制成肉干配粥吃,两斤牛肉做成牛肉酱拌面吃,一斤牛肉封在坛子里放到水井下明天吃新鲜的,当晚做了一个牛肚炒大葱,双菇酱闷牛肉丝,清炒菜心,香菜萝卜汤,刘婶儿的厨艺再次点赞。 家里五个人把四道菜吃个干净,夏语澹还要扫光双菇酱闷牛肉丝那个菜的盘底,最后的两勺肉汁拌米饭最好吃了。 吃完饭刘三桩点了只烟杆说起县里的见闻,他刚刚去县里交完税回来。 “哎呦,西北真打起来了,早年听说要打要打,过了几年也没有动静,以为能避一避的,还是打起来了。”普通老百姓谁想打战呀,刘婶儿听着就心慌了,道:“你们是没有赶上二十年前,当今天子刚刚登基的那会儿,朝廷和北面的辽国打了一场,几十万人出去呢,虽然算是胜利班师还朝,回来的只有一半人,多少人死在外头,就是咱们的老主人,也险些把命丢了,折进一条膀子。” 夏语澹很是紧张的问道:“西北面的那个国家是宁国吗?它有辽国那么厉害吗?” 夏语澹活到六岁,消息一直闭塞,直到今年才弄明白自己在的时空,上四百年和上辈子是重合的,残唐五代是有的,宋朝没有了,历史拐弯,大周统一天下三百年,接着又被现在的大梁朝取代,已经传至第四位皇帝,现在是元兴二十一年。北边的人打过来了,那很恐怖呀,原来的历史上,汉族在那两个北方少数民族政权下过的是什么日子呀。夏语澹现在是不太清楚两个国家是怎样的实力对比。 刘三桩深抽一口烟道:“西北边那个国家原来和辽国是一起的,后来他们自杀自灭起来分了一半。你们想,一双拳头,去了一只,还能有原来那么厉害吗,不能够呀,天子还在皇宫里镇着呢,市面上的米价官府压着也没有涨。西宁立国才几年,好像是姑娘出生的那年才立起来的,才多久,能有多大本事。听县里的衙役说,九月那边就开打了,打到现在已经一两个月了,最近的消息传到我们这儿是十月的战况,朝廷守得牢牢的,一个城都没有被他们攻破,西北边朝廷几十万人守着呢,一时打不进来,只要再撑过一月,到了隆冬,西宁那边就够呛了,想打进来,难!” 最后一个字,刘三桩说得很是自信。刘家早年跟着的淇国公府是武将之家,下人也有些许见识,而且现在市面上一点乱象也没有。 夏语澹还是担忧的再问道:“就是西宁国打不进来,家里这么多人,万一点了谁上了战场……,外祖父都是国公爷了,上了战场也差点抬着下来。”夏语澹是真的关心夏家的前程,夏家每个人的命运,古代家族是一损俱损,一荣俱荣,夏家不好,自己只能更不好。 刘三桩一丝苦笑的道:“老主人那边离开二十年了,我说不上。府上是外戚之家,大老爷承着高恩侯爵,按朝廷的规矩,领头的当家人是不能掌兵权的,二老爷是读书的,在工部当个堂官,和兵事不相干,三老爷只捐了个官,在家打理些庶务,下面的少爷们,太太所出的大少爷年十八,是最大的,下面二太太的二少爷十六,余下的更小,现在还不得用,说来大少爷还没有大少奶奶呢,老爷太太怎么舍得送到那刀枪不长眼的地方去,府上应该没有人上战场。若是有人上了战场,老三怎么没个信儿呢。” 刘婶儿插话道:“是了,怎么上头还没有传来消息,大少爷十八岁了,就算没娶也该定下一个。” “大老爷先头是被老侯爷老夫人耽误了,虽然孙子只有九个月孝,还有老爷太太,老爷太太在孝期呢。” 夏语澹嘟嘟嘴道:“锁儿姑夫家,她公公去年没了,她丈夫今年不是把她娶了。” “我们乡下人不讲究这些,上面的人讲究,读书人赶上了孝期科举不能考,当官的赶上了孝期还要辞官守孝呢,往上,越往上的就越讲究这些个。府上是皇后娘娘的娘家,要给大家做好榜样的。再往后……”刘三桩老神在在的看着刘婶儿道:“二十年前你也是经过的,一场仗打下来,多少人家没落了,多少人家崛起了,之后出了多少事,好几家没结成亲家反而成了仇家。反正京里面耽误的不是大少爷一个,大家都看着西北呢。” 刘婶儿悟了过来道:“是了,我怎么忘了,我们太太就是战前和老爷匆匆定了亲,那一年里,太太日夜悬心,一边担忧着老主人,一边……”一边就不好说出口了,那时传了两个月的流言,说是皇上被辽国俘虏了,朝廷里有一派人以国赖长君为由,要弃了太子,拥立定王呢。那时乔家已经站在太子的船上了,是怎么惶恐着过来的。 “明年咱们该有大少奶奶了!”刘三桩悠悠的道。 举朝的目光都盯着西北,家生子的目光一直看着上面的主子呢。   ☆、第十六章 说书 和庆府是丝绸之府,大大小小的绸缎庄,手工作坊无数。 温家的锦绣坊成名于五十年前,以一幅高经三点三丈,方经六点六丈,江南烟雨风光为背景的巨型绣屏轰动业界。那张绣屏所用的一丝一线,从养蚕,缫丝,纺线,织绸,染色,所以的工序都是坊里的工匠独立专研精进,且动用了八八六十四位尚是处女的绣娘,几班轮换,日夜不休,历时三年才得大成,集刺绣的四十余种针法为一身。此集工艺绣技精华为一身的绣屏一问世,锦绣坊就以后来居上的姿态,执业界之牛耳。 绵延至今,锦绣坊温家不敢说是和庆府的首富,也是家资百万的巨豪之家,商贾大家。而温氏本身,就是和庆府的大族,百年来虽然没出一位出将入相的大才者,礼乐诗书,忠孝节义是不敢忘的。而今温家的老太君八十大寿,贺寿的筵席,从锦绣总坊所在的和庆府摆到本家所在的望宿县,这还不算,温家还请望宿县以下所有的乡民,吃寿包,听说书。就在望宿县以下的三乡九镇摆台,每个地方摆三天,摆满六六三十六天,每个人,只要遥祝一声‘老太君万福万安’,就能领到两个寿包,寿包就是一个二两重的白面馒头,正面用洋红粉敲了一个‘寿’字在馒头的正面上。 白面呐,细粮呐,两个馒头能饱一顿呢,庄子里的孩子们都要去石溪镇领馒头,反正初冬时节,地里没活儿干,空闲的时间没处打发。 夏语澹也要去石溪镇,倒不是为了两个馒头,她要去听说书。 这么单调枯燥的生活,一点娱乐都没有,只能偶尔听听说书了。 就像唐朝流行诗,周朝流行词,到了大梁就盛行话本了,大梁文风开放,你就是隐射本朝本代的事,也当不上多大的干系。所以呢,写话本的人很多,或是兴趣,或是生计,写出来了放到书局去,有人看就能得钱;看话本的人也很多,基本识字的,有几个钱的,没人不买几本的。当然,现在不识字的,比识字的人多,书很多人是看不懂的,所以要有人,再用一种更加通俗的口头语言‘说’给人听,就有了‘说书’这项行当了, 凡府上,县上有点规模的酒肆茶馆,都有说书艺人摆台,招揽食客茶客,边吃食边消遣,而乡间每次赶集的时候,不是每次,偶尔也有说书艺人当街说书,算是卖艺了,有人的捧个人场,有钱的捧个钱场,乡亲们听得痛快,听得高兴,留下一文钱,一个蛋,一把米,一棵菜,都随意啦。 夏语澹在闭塞的农庄生活,一半的信息,是从听说书里收集出来的,且说书本身很具有欣赏性,不比上辈子听的评书相声差,表演者声情并茂,一个人一张嘴就把一个话本故事,条理清楚的表达出来。听一出书,比买一话本要便宜,乡里人有了闲情也不无爱的。 锦绣坊温家这样请全县人听说书,真是豪气! 为了应祝寿的景儿,每天第一本书,都是母慈子孝的故事,讲一位母亲,是如何的相夫教子,持家有道,教养出来的孩子是如何的出息成材,或立下万贯的家业,或读了书,做了官,娶了贤惠的媳妇,生了子子孙孙,一家子孝顺老太太这样合家欢的故事。之后嘛,因为西北在打战,大家都爱听雄赳赳气昂昂破除鞑虏的故事,因此,以本朝皇帝登基之初,御驾亲征,大破辽国的真实史事为原型的一本《忠义群英会》就被搬上了台,这本书比较宏大,一天说不完,正好说他三天。 《忠义群英会》说的是某朝某代,新皇登基伊始,强邻大军压境。在新皇的领导下,君臣相得,举国上下,皆整军备战;满朝文武,相将相宜,皆同仇敌忾,新皇亲自登台,军前誓师,挂帅出征,在众臣的辅佐下,收复了一座座被强邻侵占的城池,且转败为胜,一路凯歌奏到了领国的土地去,就在一片行事大好之际,因为战线拉的太长,收尾不能相顾,新皇的御驾一不小心被敌方围困,考验群英,忠义的时候到了!群英如何救驾呢,新皇如何脱困呢,欲知详情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荷尔蒙爆棚的一出男人戏呀,卡在要进入精|彩的时候,虽然结局一定是群英成功救驾,新皇顺利脱困,夏语澹还是很期待后面的剧情的,巴巴的等着第二天下午的续书。 因为场子铺的太大,说书的场地和派发寿包的场地是分开的,说书的场地放在镇里的谷场,做寿包的地方,温家人早前就联系了镇里的大户,借了一个大院坝放粮食,砌简易灶台,做寿包,蒸寿包,蒸好的寿包一框框的抬到院坝门口,由温家的管事,和镇里的里正,维持秩序派发。 上半场母慈子孝的故事说完,是中场休息时间,说书艺人要吃喝拉撒,润润嗓子,乡民们也要去院坝门口领寿包,谷场这边一时四散而出,夏语澹今早出门的时候带了一大包红薯片当口粮,比起去院坝门口排队领寿包,夏语澹更愿意待在谷场晒晒太阳,挪一个更好的位置,来听下半场的《忠义群英会》。夏语澹不去领寿包,同来的伙伴们不放心她一个人呆着,就留下王铜锁照看她,待会儿大家领了寿包,一人掰一块给王铜锁,也够了。 夏语澹和王铜锁挪到了说书台子的正对面,夏语澹拿出红薯片请王铜锁吃。王铜锁起先不好意思吃,因为夏语澹的红薯片太好吃了,太精细了。 刘婶儿在公府上学到的手艺,要挑一个连续三天放晴的好天气,红薯整个连皮蒸熟,去皮掰开放在竹篾编的簸箕上晒到一定的湿度,然后加入一定的糯米粉,花生粉,少许糖,把红薯揉成一个面团,不停的搓揉摔打,擀成面皮,撒上一些炒熟了的黑芝麻,刀切成一片片菱形,一片片的铺在簸箕上,让太阳烘烤,在烘烤的过程中,为了防止红薯片粘在簸箕上,要不断的翻动,两三天后,一片片香甜松脆的红薯片就做好了。 都是简单的东西,可是费功夫,费材料,再加上一点点手艺,王铜锁可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红薯,夏语澹一再请他,王铜锁才吃了几片。 人有三急,两人占着地方只能轮流上厕所。王铜锁先去了,随便找个地方就解决了,夏语澹做不来那个,找了户最近的人家解决了才往谷场走,回来就看见王铜锁和几个人打架,一对三,王铜锁已经明显出于下风,挨了对方好几下。 夏语澹飞快的跑过去,一个冲力就把压在王铜锁身上的人撞开,王铜锁边起身,边解说道:“他们几个要占我们的位置,我不肯给他们,他们就打我。” 迎面三个人,两边一左一右和王铜锁差不多的年纪身高,却以中间最矮的为首,中间那个最矮的小男孩儿,年纪七八岁,穿了一件石青色缎面夹袄,比夏语澹高出半个头,圆圆的脸蛋,圆圆的眼睛,霸道的挥舞着手道:“你们一边待着去,这个地方是爷的。” 夏语澹今天出门听说书,刘婶儿也是给她穿了一件簇新的月柳色缎面袄子,衣着上看两人家境差不多,要是家境好的,也不来谷场听免费的说书了,夏语澹学着对方一挥手道:“先来先得的,这个地方我们早占着了,你们往偏边站。” 夏语澹看王铜锁被人打的龇牙咧嘴的还死守着位置,当然不能认怂了,当爷的,还来强这种位置?装什么装! 小男孩厉声道:“还不给我让开,你们知道我是谁吗?” “你不说,我们当然不知道了。”夏语澹轻快的道。 左边的男孩洋洋得意的道:“这个场子是温家摆了,说书人是温家养的,给你们白听就占好了吧,我们哥儿,可是姓温的!” 夏语澹轻视的笑道:“县里镇上,姓温的多了去了,谁知道你是哪家的温呀。”姓温的掌权掌钱是很了不起呀,不过温氏一族累世繁衍,很多族人就是占了个好姓儿,你看那贾家外围的男丁,都要靠救济度日。 小男孩骄傲的一挺胸道:“我爹是老太君的侄孙儿,我娘是老太君屋里出来的。” 给自己的侄孙儿配一个丫鬟,你爹在老太君眼里和奴才差不多高,唬什么人呀,夏语澹向王铜锁一扬下巴,亦是骄傲的道:“你告诉他,我是谁?” “啊?!”没想到,一向机灵的王铜锁撂了挑子。 节奏没更上,夏语澹只好自己道:“我爹是皇后娘娘的侄儿,我娘还是公府之门出来的。” “噗嗤!”前面三个人一点儿也不信,俱笑道:“你就吹吧,你爹要是皇后娘娘的侄儿,你不就是皇后娘娘的侄孙女,你能在这里?穷里穷气的!” 夏语澹耍赖道:“所以吹牛谁不会呀,你们也吹吧,你爹要是老太君的侄孙儿,你不就是老太君的侄曾孙儿,你还跟我们抢地儿,怎么老太君不疼着你,请你到屋里听说书去?老太君年纪大了,眼神不好,听说一大爱好就是听说书,儿孙们孝敬,养着十几个艺人伺候着老太太,老太太天天唤人陪呢,你怎么不陪在里面?” 小男孩气红了脸,恼怒道:“你们给我让开,你们让不让?再不让开,爷连你一块儿打!”小男孩手指着夏语澹。   ☆、第十七章 打架 “你要是个爷们儿,有种,就和姐一对一单练!”夏语澹手指着对方喝道。 对面三个人皆诧异了。 王铜锁反应过来,上前一步拦在夏语澹面前,用身体挡住对方,低头和夏语澹耳语道:“小东家,你跑……” 王铜锁想说让夏语澹跑出去让伙伴们过来,今天庄子里出来了十来个,打架不缺人儿。 夏语澹安抚似的拍拍王铜锁的肩膀,眼睛看着前方道:“怎地儿,不敢呐?” 小男孩受不了激,哼道:“别以为爷不好意思打女的!” “谁打谁,还不知怎么着呢。”夏语澹平静的,一边折袖子往上撸,提裤子扎腰带,一边道:“我赢了,这地儿就是我们的;你赢了,我们马上腾地儿。” 王铜锁依然极不放心,也撸袖子道:“我来打,我来打,我上……” 夏语澹卡在王铜锁前面,侧身右腿抬高过头顶,从上劈下,亮了下实力,摆开架势道:“打不打?” 上辈子大学时,夏语澹跟风报了两期的跆拳道,学完之后没用武之地,几个漂亮的动作还是记得的。这辈子,在被无良的奶妈丫鬟欺负的时候,夏语澹很阿Q的决定,以后一定要亲自揍回来,虽然这个心愿现在没有了,这两年住着一个房间,天天临睡前还是会踢几脚,技多不压身。 二十几岁的芯加上几个把式,不可能连个小鬼头也打不过,夏语澹活动着筋骨,准备着。 小男孩不说话了,挥舞着拳头冲上来。 然后,夏语澹秒杀! 夏语澹后退一步起脚劈开迎面而来的王八拳,另一只脚跟上卡住对方的脚,手抓着对方的领口就把人惯在地上,身体骑上去摁住脖子道:“怎么样,服不服?” 夏语澹一脚可没有留力气,又重重的摔在地上,小男孩手和肩膀痛得脸扭曲着,哇哇叫着要爬起来,夏语澹压着当然爬不起来,小男孩也不接夏语澹的话,直叫唤道:“你们死人吗,给我教训这个疯丫……” 夏语澹一拳砸在他嘴上道:“好个没羞没臊的,皮痒呀。”接着又一拳打在他脸上,眼睛看着两个要扑上来的大男孩,眼瞳微缩,压不住的凶悍道:“一人一个,都收拾了!” 王铜锁迎上去,和他们对打。 一通你来我往的四人乱拳乱脚,被一声咳嗽制止了,两个大男孩先停了手,夏语澹和王铜锁也停了下来,循声回头看,两个一样高的男孩子并几个小厮打扮的从说书台子后面站出来,俩男孩儿一个穿了石青起花八团灰鼠褂,一个穿了大红起花八团灰鼠褂,戴了同色的帽巾,一脸看够了戏的样子,穿石青色的,夏语澹记得,就是典岭见过的‘九少爷’。 “九哥,十哥。”小男孩以为撑腰的来了,指着夏语澹状告道:“他们打人……” 穿石青色的的九哥是温神念,穿大红色的十哥是温持念,小男孩确实是姓温的,和温家兄弟同一个高祖父,只是他爹是庶出的,又不会读书,也不去经商,巴着温家的大树只知吃喝,轮到了他儿子这里,连‘念’字的排行也夺了,只叫温广清罢了。 温神念一脸嫌弃道:“和女的打,打就打吧,还打输了,输了不算,还要拉偏帮。你有脸说,我还没有耳朵听呢。” 温广清涨红着脸,依然不屈道:“他们占了我的地方……” 王铜锁争着道:“我们早坐这儿了,是你们要赶我们走,我们不走。” 温广清挥舞着道:“这个台子是温家搭的,这些前面的都是温家的,给你们白听就好的了,还抢什么抢!” 温持念一脚揣在温广清的膝盖上,道:“七房早三十年前就分出去了,这个台子是温家的,温家不是你的!你不过占了个姓儿,太婆的好日子,你老子娘哭着来打旋磨子,你倒是会在外面仗腰子。去个人告诉族里,就说我的话,族里的人该管管了,没什么本事在外充什么硬腰子!” 温广清的父亲不事生产,祖上的产业分到他手里花用到现在,只剩下三四十亩地和几间房子,逢年过节的就让自己的女人孩子去老太君屋里打秋风,温持念见过两回,早想教训他们一家子。 有个小厮应喏而去。温广清呆愣了片刻才知道自己闯祸了,哇的一下大哭起来,最后还是被跟从的两个男孩子拖走。 温氏能上百年兴盛不衰,自然有一套严苛的族规,温氏俩兄弟是下一代锦绣坊的当家,就算他们年纪还小,说出口的话也是掷地有声的,族里不敢小觑。 夏语澹看两人类似的打扮和八分相似的样貌,颇感兴趣的问道:“你们是双胞胎吗?” 温神念半张脸黑了下来道:“他是小我一岁的弟弟!” 温神念的身子骨不好,兄弟俩发育到现在两人身高差不多,两人的东西你有我有,温持念哈着哥哥,总是跟着哥哥一样的打扮,所以俩兄弟站一块儿已经不止一次的被误认为双胞胎了,温神念觉得这个问题很伤自尊,弟弟明明比自己小一年五个月,大家看不出来吗? 温持念挺满意这种误会的,笑道:“你刚刚抬起的一脚是怎么踢的,我那会儿站在台子的后面没看清楚,你再踢一次给我看看。” 夏语澹撸平的袖子,整理着因为打架而散乱的头发道:“我们乡里人,天天看着打架斗嘴的,也磨砺出来了,没什么稀罕的,我又不是卖艺的,你让我踢,我是不能踢给你看的。”说完坐在地上捏着自己的脚脖子。 温神念蹲下来看着她的脚道:“你怎么了?” 夏语澹叹息着道:“我的脚也是肉长的呀,能踢着人,我自己也痛的。” 上下两辈子,夏语澹第一次这么泼出去的打架,没什么发力的经验,更多的是靠蛮力,打架肉碰肉的,不需要练七伤拳,也是伤人伤己的事儿。 温神念被夏语澹郁郁的口气逗笑了,道:“你是不是想听《忠义群英会》呀,你跟我走,我请你听。” 怎么像是拿了颗糖哄人的感觉,夏语澹不为所动道:“我坐在这里,也能听的,为了占这个位子,我们还打了一架呢,做什么要跟你走。” “待会儿人多了,乌泱泱的围在一起,你能听得清楚痛快吗,而且,我那边的艺人说的比这个台上的要好。”温神念接着诱哄道。 昨天隔得远就听得不太清楚,今天位子不错,但夏语澹还是有一丝动摇,道:“你那边是哪边呀,离这里近吗?” 温神念挑挑眉毛道:“就在你入镇的,第一个拐口,门口种着两株黄梅的那个院子,你敢不敢去?” 夏语澹歪着头看了温神念一眼,自在的笑道:“你都能知道我是从哪个方向,哪条路进镇的,我也不怕被你拐了去,只是我不是一个人来的,我们有十几个人呢,你要请,就得把我们都请了。若是单请我一个,撇下了伙伴们,我是不去的。” 温神念看了一边的王铜锁,王铜锁麦色的脸,穿了一件藏青色的粗布袄子,对上自己的目光有些局促,远没有眼前的女孩子落落大方,是不值得相邀的,只是夏语澹说得坚定,只好道:“好吧,我请你们!” 夏语澹站起来掸掸衣服道:“锁子哥,你跑去看他们回来了没有,让他们快点过来,我在这里等着。” 王铜锁看两人一身精贵的衣服,就知道两人是大有来头的,往日遇到了这样的人,自己是只能绕着走的,因此想和夏语澹一起去听说书,又不想去。 夏语澹自有打算,看着温神念温持念道:“这位大户是真心请我们去听说书的,我们不要这么拘谨,听出书而已,快去把人叫过来。” 王铜锁不好意思,给温家兄弟鞠了一下,才跑出去。 一群人到了温氏兄弟在石溪镇的落脚处,一座一亩地大点儿的小巧四合院,就在太阳底下,院子中间摆了说书的案桌,又摆了看客的桌子条凳,桌子上摆了茶点,和上回夏语澹去和庆府拜菩萨回来后,在茶馆听说书的排场差不多。 夏语澹非常真诚的谢了温家兄弟一遍,就和伙伴们围着说书的案桌听起来,《忠义群英会》续集,正说到新皇被敌方围困,群臣要如何救驾呢?群臣在大帐里献计献策,公推了一位老将军主持大局,老将军往后方提调人马,从自己早年戍卫过的军队中调了五万军队作为救驾的敢死队,又点了四位领军的战将,年过五十的老将军以身作则,领军一方,其他三位,是老将军的两个儿子和一个儿媳妇,万绿从中一点红的戏码来了,老将军家出虎女呀,老将军的大儿子护卫着新皇也被敌人围困着,命在旦夕,身在后方的妻子,披挂上阵,千里救夫来了。 攻城战打得惨烈,将士们视死如归,前面的人倒下了,后面的人顶上去,前仆后继,尸骨堆积如山。老将军身中三箭,依然不下战线,在城门口指挥作战;老将军的儿子们在倒下之际,依然挣着眼睛看着城门的位置,用最后一口气呐喊‘迎出陛下,迎出陛下!’;老将军的儿媳妇在阵前擂鼓,城门攻破的时候,跨马提枪冲在军队的最前面,身先士卒。 感人的故事总是要有点悲剧色彩,千里救夫的妻子看见了平安的丈夫,笑着死在了丈夫怀里,这点情节算是整本书唯一的感情戏。 新皇迎出,全军上下,气势从未有过的高涨,誓要扫荡敌军为死去的众将士复仇。新皇领军,一路势如破竹,攻到邻国的都城之下,领国的皇帝在兵临城下的压力下,签下了城下之盟,割土,赔款并誓约,有生之年,再不犯境。 回朝之后,各将领论功擢升,老将军死后极尽荣哀,老将军的遗孀,幼子,弱孙,也受到新皇的礼待,器重,培养。 人的身体,可以死去,人的忠义,世人铭记!   ☆、第十八章 温家 太阳缓缓向西移,初冬时节暖和的亮白色光线渐渐变成了辉煌的金黄色,西半天燃烧着的晚霞如遥想中战场上的血色,沁红了双眸。 夏语澹和一群佃户孩子都沉浸在波澜壮阔的疆场风云中,心潮澎湃。 “西北那边,保护着我朝大门的那些边疆将士,想必和这本书里的儿郎们一样,是用肉和血,在为我们堵着门口呢!”夏语澹钦佩道。 边疆战事已经打了快三个月,上至仕宦大家,下至乡野庶民,聚集着的人群没有不议论此事的,万一战局不利,后果一层层的波及开来,不仅仅是影响着每一个人的心绪,还可能牵扯着每一个人切身的利益,一场战争,国家的体面得失不算,军队耗费的开支总要摊到百姓的头上,战后萧条的边塞或许又要从内地迁移人口去戍守。 温神念示意小厮给说书人额外的赏钱,领下去,听到夏语澹的自语和其他人慷慨激扬的神色,凝重道:“西北的大宁国,从辽国的土地上分裂出来,几年间吞并西域六国,确实是举国的骁勇善战,是朝廷继辽国之后,第一劲敌。” 夏语澹相信有钱人家知道的信息,绝对比乡间农户知道的多,因而好奇的问道:“你看这一次我们能打赢吗?不,不,我们一定能打赢的,我的意思是,就像今天我们打架一样,要是一招就能把人打趴下,和锁子哥一样,和人打得鼻青脸肿的,是不一样的。” 早先的事大家都问了,夏语澹很自然的拿王铜锁举例,大伙儿都看着王铜锁笑了。 王铜锁急着握拳头舞道:“看什么呢,那个时候,我一个打三个。” 温神念喝了一口茶,润润嗓子,才道:“早几年,朝廷就把边防的重点放在了西北。西北那一块,有三个重点的防区。甘州,是周王的藩地,周王是太|祖传承下来的后嗣,在那儿已经经营五十年了,王府的重甲铁骑护卫军有两万,两万人的重甲铁骑,是你们想象不到的厉害。雄州,是三朵卫指挥使司的所在,三朵卫你们知道吗?三朵卫和我们和庆府的卫所军队是不一样的,三朵卫全是能征善战的骑兵,足足的五万人,且三朵卫的指挥使韩将军,是满门忠义的信国公府上的公子,领兵打仗的本事是家学渊源,几代人培养出来的。警州,是陕西都指挥使司衙门的所在地,你们就比较一下我们这里,都指挥使司的衙门没有摆在和庆府,和庆府的城楼是个什么样子,都指挥使司衙门所在地的城楼,该是多么的坚固。而且战事打起来后,朝廷又调了京卫军中的府军左卫军,府军右卫军十五万人马过去,防守西北那一片地方。这么多的军队,朝廷最好的军队都守在了那里,站起来那个气势就出来了。” 温持念接着补充道:“还不止如此。西宁国想打我们大梁,除了土地,无非就是为了抢我们大梁边境上的人口,粮食和牲畜。朝廷早有准备,他们要打过来的时候,牧民们养的牲畜,都往内地贩卖,一路上不加收税赋由各地的官府护运;地里的粮食,能收的收了,不能收的割掉也不留给他们;边境上的人口,能往后安置的也往后暂时安置。西宁国一向是以战养战的,待他们一打上来,什么东西都没有,他们能打多久呢。而且,西北那里的冬天,和我们这里是不一样的,比我们这里冷很多,就算穿了袄子的衣服,也会冻死人的。所以,只要朝廷的军队守到冬天,西宁国的军队,自己挨不过,就得撤走了。” 温家有百万之富,如此巨大的财富想要保存当然时刻关注着朝廷的局势,不仅如此,还积极配合着官府的行事。其实,温家富裕是富裕,行事一向很低调,这次大摆筵席的给老太君操办八十大寿,就是揣摩着知府大人的意思办的。西北的动静那么大,传至全国,下面的百姓多少惴惴不安,眼睛就看着府上有钱,有权的那批人,毕竟,他们是最早知道风向的。这种时候,温家就站出来领头了,该吃吃,该喝喝,该庆祝就庆祝,是帮着官府安抚民心呢,每天必说的《忠义群英会》,也是刻意安排的,振奋人心用的。大户人家这么大的家业都不怕,相信朝廷的实力,依然热热闹闹的过日子,普通平民百姓怕什么! 所以,温氏兄弟能说出口的信息,已经是朝廷对外公布的,最详尽的消息了。 夏语澹一脸捧场的样子笑道:“你们说的,比村里,镇里抽着旱烟唠嗑的大叔大伯们说的明白多了,大叔大伯们只是说,一定能大胜的,二十年前,辽国都打赢了,从来没怎么听说过的宁国,能厉害到哪儿去。” “是呢,是呢。”众人皆附和。 温持念骄傲的道:“你们别看我们兄弟年纪小,我哥,已经是秀才了,是今年八月份考上的。要考上秀才是容易的吗?这些事情都是要知道了,不然文章就写不出来了,当然比你们周围的大叔大伯们知道的明白多了。” “哇!”众人纷纷惊叹道:“少当家已经是秀才老爷了,少当家真厉害,我们隔壁的清溪村,有一个老大爷,考得胡子都白了,还没有当上秀才老爷呢。” 温神念受着大家崇拜的目光,虽然极力矜持着,嘴角还是压不住的微微翘起来。 夏语澹亦是惊叹着,向温持念问了一个好奇已久的问题:“你哥今年几岁了?” 温持念看他哥点头,才笑道:“我哥过了年十岁了,夏小娘子你几岁了?” 夏语澹从来没有和两兄弟说过自己姓夏,两兄弟不仅知道自己姓夏,还知道自己住哪里,从哪条路走向石溪镇的,会不知道自己几岁了,因此把头一撇道:“不能告诉你,女孩子的年纪不能告诉别人,名字也不能告诉别人。” 温持念接着逗道:“你那句话,‘我爹是皇后娘娘的侄儿,我娘是公府之门的小姐出身’,是不是真的呢?也不能告诉别人吗?” 夏语澹没有避讳,睁着清亮的大眼睛,从容的道:“前面半句是真的,后面半句,我没有托生在我娘的肚子你,你懂吗?” 温持念当然懂,意思是,夏语澹是庶出的,不顾他哥制止他住口的眼神,接着问道:“和庆府没出皇后娘娘,当今皇后娘娘出自江西抚州,你怎么住在和庆府,你该要么住在京城里,要么住在江西抚州才是。” 夏语澹一扁嘴,装小孩道:“我也不知道呀,我只知道我是这里长大的,就是那句话,也是家里的叔儿婶儿告诉我的。我不和你们说了,天晚了,书听了,我们要回庄子了,这个给你,算是我们谢谢你们请我们听说书的谢礼。” 夏语澹把装着红薯片的荷包,递给温神念。 温神念打开看,温持念也凑过来看是什么。 “你们不要嫌弃,很好吃的,你们尝一尝就知道好吃了。”夏语澹接着道。 温氏兄弟果真尝了尝,松脆的红薯片吃着发出咔擦咔擦的,温持念还道:“还真好吃,哥,比我们家里的厨子做出来的还好吃呢。” 温神念心里也是这么想的,趁机道:“你请我们吃东西,我也请你……请你们吃东西,你们也饿了,吃了再走吧,要是晚了我让小厮送你们回庄子。” 夏语澹笑了,道:“你请我们听说书,我们欢喜,厚着脸皮来了,已经很不好意思了,没有能足够回报的东西,因此我留下我所拥有的,好吃的东西,作为一点点回报的心意,你再请我们吃饭,我是没有东西拿出来回报的了。” 温神念不曾想夏语澹小小年纪,如此明白,懂事通透,依然挽留道:“只是一顿饭而已,温家每天请多少人吃饭,没指望他们回报,也不差你们十几个,你不用回报什么,而且,我请的,只是简单的一顿饱饭。”说着让小厮拿一屉馒头和一锅肉汤来。 夏语澹回头看着伙伴们都想吃了再走的样子,又看温神念挽留的诚心实意,只得致谢留下来,其他人也一致的高声谢谢两位少当家。 温家兄弟,别看他们是生长在锦衣堆里的,别看他们年纪小被一群人捧着,别看他们开始的时候是瞧不上一伙儿佃户的孩子,但只要有一丝入了他们的眼,他们办起事来,也能让人如沐春风。士农工商,商者排在末尾,商者只富不贵,地位不高。温家领导的锦绣坊五十年来只盛不衰,其家族的底蕴可见一斑。 食物很快拿过来,一屉热热的刚蒸出锅的馒头,一锅羊骨头汤,分盛在十几只白瓷碗里,确实是能让人接受的简单饱饭。 夏语澹敞开了肚子,吃了三个馒头和一碗汤才饱,终于下定决心,临走之前,牵起洪青竹七岁的妹妹洪春英和王万林八岁的妹妹王荷香,停在温家兄弟的面前道:“听庄子里的婶子们说,你们家里有个很大绣房,养着很多的绣娘,每年还要挑很多灵巧的女孩子学刺绣,我们庄子上,也有几个很灵巧的女孩子,要是她们真有刺绣的天赋,你们能不能给她们一个机会?”   ☆、第十九章 技艺 德容言功,为妇四德。功就是妇人的持家之道,妇功就是妇人在纺织,缝补,刺绣等事上的造诣。 大多数的女人,只能在家给丈夫孩子缝缝补补,补补缝缝,做一些最基本的针线,往上再进一步,做出来的针线能称为绣品,手上的动作能称为一种技艺,能成为赚钱养家的资本,却不是每个女人做达到的。 很多男人,为了免掉家庭的赋税徭役,家里有经济条件的,会捡起书本考秀才去,因为天赋所限,大多数人考得头发花白了也考不中。女人要走绣娘这条路,也是一样。一个出色的绣娘,必须具备一双毫无瑕疵的手,扎实的针*底和美学上相应的天赋,大半的女人,都得横在这条道路上,尤其是苦哈哈的庄稼人。 庄子上女人是和男人一起下地干农活的,握锄头,拿镰刀,手上摸出厚厚的老茧,就已经绝了运途。而扎实的针*底,需要买针买布买线,在前辈的指导下,少则两三年,多则七八年,不断的练习,庄里人谁家有这样的闲钱,养着这样的闲人,再别说美学的天赋,个人的参悟,很多人启迪不了这一块的智慧! 所以,庄里人只能世世代代守着一块土地,日晒雨淋的,把自己扑在土地上,而走不出去。 夏语澹听庄子里的婶子们不止一次的期望着,把家里的女孩子能送到坊里学技艺。周围的村乡,有走出去,在坊里做工的女孩子,一个家能出这样一个女孩子,是给全家人长脸的。每个坊待遇不一样,听说,在锦绣坊做工的待遇是最好的,一天供应两顿饭食,一年四套衣服,过年过节另有分派,至于工钱,靠个人技艺差距就大了,但稍微灵巧一点的,一年攒下来,也比种地强。一块土地一年能长出的出息,交了租子省吃俭用能余下多少,年景不好的时候,还得勒紧裤腰带,饿肚子。 好的出路总有很多人在挤,庄子里的婶子们虽然有这个想头,就是想想而已,毕竟,她们连锦绣坊的门往哪儿开的都不知道,又怎么往里挤,走通这条路呢。 大伙儿听了夏语澹的话,都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尤其是洪青竹和王万林,紧张的挫着手,洪春英和王荷香,也紧张得绷着身子。 夏语澹一左一右的拉着她俩人,向温氏兄弟游说道:“她们的手长得可好看了,你们看看,多纤细的手指,五岁就会拿针了,现在她们家里面的缝缝补补,她们都有帮着做,家里弟弟妹妹的衣服,她们都能改着缝补。当然,她们现在所会的,和你们坊里要求的,是不太一样,不过,她们或许有天分吃那一行的饭呢,你们给她们一个机会,她们一定会很努力干活的!” 温氏兄弟互相看看,温持念收了他小孩子的秉性,端出办事的态度道:“我们家是有专门的绣房,每年也要遴选很多的女孩子入绣房,只是,我们家规矩大,怎么选人,怎么用人,自有绣房里的那批老辈们管着,即使被选进去,要是太笨的,或办错了事,依然要被撵出来的,我们虽然是少东家,也不能过分的坏了坊里的规矩。坊里,只收堪用的人。” 夏语澹赶紧附和道:“我们不会让你们太难做。只是难得我们算认识了吧,我们只是求你们给一个试一试的机会,到我们庄子上去选一选,或是,我们庄子上送人来给你们挑一挑,要是她们有这个天分,能学出手艺呢。自然的,要是她们实在太过蠢笨,打骂也可以,撵出来我们也认了,一切按着你们坊里的规矩行,这不算太坏规矩吧。我们不是那么没脸没皮的,实在不能教导,也不要你们坊里浪费粮食养闲人。” 温神念不知道夏语澹为什么要为这些佃户孩子争取入坊的机会,为此甚至带了一点卑微的祈求,看了她良久才道:“看在你我认识的份上,就给她们一次相看的机会。只是今天晚了,你们先回去预备着,坊里每年都在选好苗子,我记着你们的庄子了,我会留下话,短则几天,长则十几天,会有人去庄子上找你,到时候你把你的人带到这个院子里来,到时候有人相看她们,相不相得中,就看她们的天赋了。我也只能把话说到这里。” “唉!这样就够了。”夏语澹裂出一个大大的笑脸,回头呼唤道:“大家快谢谢两位少当家!” 大伙儿都绷着神经呢,毕竟,这是能改变命运的,一辈子的大事。夏语澹发了话,大伙儿才真正放松下来,一叠声的道谢。 一群人出了石溪镇,就着渐渐昏暗的天色欢快着跑回家,迫不及待的要告诉家里,锦绣坊会来庄子里选人的好消息。 第二天大早,庄子就沸腾起来了,家里有五六岁至十一二女孩子的人家,都来拜托夏语澹,想借着光儿,把孩子送到锦绣坊学手艺去。 刘三桩不管这些,佃户只是租种土地的农户,人身是自由的,想走就能走,且女孩子种地本来就不如男人,走就走吧,对庄子没有损失,只是仔细的问了夏语澹事情的经过,没有什么好瞒的,夏语澹如实的告诉了。 温神念说话顶管用的,第三天锦绣坊的人就来叫人了,夏语澹把庄子里,有模有样的女孩子,有一个是一个都带着,十几个人,去了石溪镇的温家小院,合着镇子里另外二三十个女孩子,由着坊里过来的老辈们相看,问年纪,看手掌,摸指骨,又拿了针线布,试了一番她们所能的,一下就删了一多半人。夏语澹带过去的人,只收下五个,暂时定着,过了年,正月十七统一收入坊里,合着周围选上来的,一起教导,教不了还要再删。 回了庄子,五家欢喜,没有选上的,自然是难过的,几个落选的女孩子路上就哭开了,哭是哭过了,也了无遗憾了,没那个本事就安心种地吧。至少她们用了机会,夏语澹争取来的机会,自己都不能掺一脚。 夏语澹很清楚,刘家虽然待自己好,也有看管自己的意思在里面,是不会让自己走出庄子去锦绣坊学技艺的。 夏语澹很明白,自己是庶出的,别信那些女孩子家尊贵,许多人家嫡庶一体教养的好话。就如探丫头那样的,得嫡母嫡兄看重,又有个亲兄弟靠着,自己也是女孩子的头一份,也就那么了,何况自己。 庶出的命运千差万别,虽然千年来庶出的地位有所提高,但本质依然卑微,有点规矩的人家,都越不过嫡出的。甚至在拮据的小商户之家,庶出的女孩子,是奴仆一样的用着,长到一定的年纪之后,出落的漂亮的,家里谈生意的时候,就让庶出的女孩子出来陪客,用色交易权钱而已。往上更富裕尊贵的人家,做派不会那么露骨,丑陋还是有的。 夏语澹很清醒,父亲不在意自己,或者说,根本就没有这个能力,不值得和自己的妻子,争取来关照自己,早先,生母刚去世的那会儿,父亲还抱着自己哭过,只是别期待一个懦弱男人的长情,新人换了旧人,死了的人,一天天的也就淡了。没有上过族谱,完全不被家族承认的庶出,可以当她不存在呀,现在是放逐,再后,就是遗弃了吧。 夏语澹时刻准备着,净身走出夏家!净身出户,没钱没地没房,无族无宗无亲,在更重视族群血亲关系的古代,该怎么生存下来,估计,真到了那时候,下一顿饭在哪里吃,下一晚在哪里睡,都是问题。所以,在自己还顶着夏氏头衔的时候,应该多结善缘,在自己有能力的时候,尽力帮衬着别人,将来自己落难了,也能去讨口饭吃吧。 洪春英几个欢喜的笑容在夏语澹脑海里回放,如果她们一路争气的话,能当个绣娘,自己能干什么呢? 上辈子夏语澹是外祖父带大的,外祖父是靠雕刻技艺养家的,闲时再给别人做壁画赚几个外快,靠两份工作养着身体不太好,不能做繁重工作的外祖母,还拉扯大一个女儿,是能写绘画的,多才多艺的,有责任感的好男人。夏语澹受外祖父的影响,从握铅笔起,就会握毛笔,之后一路顺利上了理想的学校,也多亏了书法绘画上的特长加分,夏语澹念了十几年的书,大学的专业,还选了中国画。 也不知道上辈子的几笔臭字,几张涂鸦,在这种大环境下,是什么水准,换了一个身体之后,还剩下多少。夏语澹看着自己一双还是肉肉的小孩儿手自嘲,上辈子家里是有一定家资的,上面的长辈们也都宠着自己,生活工作都由着自己的性子来,而不计较金钱的得失,若这辈子靠书画?古代习字绘画本身很费钱呀,不是一般家庭能玩得起的,能玩得起的女人大致分为两类。一类是出身仕宦之家的大家小姐,书画是闺阁之中怡情养性的消遣尔,一类是以书画为噱头取悦男人的,一些命运坎坷的女人,用精神和*的苦难换来了艺术上的成就。在女人无才便是德的认知之下,以上两类之外,居中的人是少之又少。 以后摆个字画摊,给人抄抄写写,会有生意吗?能安稳把日子过下去吗?   ☆、第二十章 掉坑 “嗖,嗖,嗖!”一声声松脆的切萝卜声。 夏语澹拿起两根和自己指头粗的萝卜条笑道:“婶子,你看我切的多好,两条一样细细的,长长的!” 要过年了,家里每个人都在备年,刘三桩带着大儿子去砍烤肉用的松枝,刘二哥和欢姐去了湖里畈买鸭,买鱼,买鸭蛋,刘婶儿想在年前腌一坛子萝卜干,就在院中摆上砧板,忙活开了。过了年,开春天气暖了,萝卜会中空的,口感变涩,而年前的萝卜汁水饱满,松爽甘甜是品相最好的时候,做出来的萝卜干才好最好吃。 夏语澹切的太小了,刘婶儿不得不提点道:“姑娘,你再切的粗点,婶子不要那么细的。‘千斤萝卜不及一担干’,意思就是说,我们用一千斤的萝卜,做成萝卜干,也不到一百斤,萝卜全都是汁水,越好的萝卜汁水越多,腌了就变小了,姑娘把萝卜切的这么细,腌出来还有多少,不及筷子粗,变萝卜丝儿了。萝卜干做得太细了,吃起来就没有松脆的口感了。” “哦,千斤萝卜不及一担干!”夏语澹马上改进大小,切出比刚才大一倍的萝卜条道:“婶子,这样可以吗?我要腌出来的萝卜干吃爽口的,不要萝卜丝儿。” “这么大就够了。姑娘切萝卜手仔细,手指头要一直这样缩着,我们不着急,萝卜一块块的切,一片片的切,别贪多叠了几块的切,萝卜会滑出去很容易切到手的,伤了手不是顽的。”刘婶儿到底不放心,再道:“姑娘切几个萝卜玩一玩就好了,万一伤着手就不好了。” “婶子放心,我会小心的,不会切到手的,这些萝卜都交给我,我全切了。”夏语澹大包大揽,拿起一个萝卜一刀切下,道:“婶子你听,这声儿,‘嗖’!切萝卜的声音多好听,”多痛快! 刘婶儿是不能理解夏语澹的兴致,无奈的笑着道:“姑娘说顽话了,切萝卜声儿有什么好听的。想那会儿,我和你现在一样大,刚刚进厨房,才握菜刀,嬷嬷们天天只让你拿菜刀,就是切切切,一天切三四个时辰,切得你那个声音,听着就烦死了。” 大白萝卜从地里拔出来,就在河里洗去了泥土,刘婶儿爱干净,又要打井水仔细洗一遍,所以刘婶儿洗萝卜,夏语澹切萝卜。切好的,一层萝卜一层盐的装在一个麻袋里扎起来,然后压上百斤的石头,靠盐和重力析出水分,刘家做的萝卜干,是不用太阳晒的,只用石头压出来的。石头压到一定的干度,再和上一些香料和晒干的酒糟,封坛十天,萝卜干才算做好了。 “小东家救救我,我爹要打死我。”两人正配合着忙碌,洪春英突兀的直接跑进刘家的院子,哭道:“我爹在家里要杀人了,要打死我,还要打死我娘,刘婶儿,庄头在不在,去劝劝我爹吧,爹在家操家伙,打娘了。” 刘三桩管理着庄子,因此庄子里佃户们有什么争执,都是找刘三桩评理,渐渐的,家里的纠纷也会闹到刘三桩面前,刘三桩说话是很管用的,每个人都要听。 “哎呦诶!你爹不是才回家,这又是怎么了?刚刚你爹打我这儿过,我还告诉了他,你被锦绣坊选上了,过了年就要去锦绣坊做工,你爹听了满面的欢喜,还说修城楼挣了些钱,要给你扯块布做新衣裳,让你穿着新衣裳去坊里,怎么一回头就喊打喊杀了起来……”刘婶儿眼毒,一眼看见洪春英手背上的乌青,抓着洪春英的手疼惜道:“怎么还真打上了,一点分寸都没有,你现在的手金贵了,要坏了一点,坊里可不要你了。” 过年了,庄子里去和庆府修城楼的男人们今天回来,一去一个半月,黑了瘦了,但是大伙儿都挺高兴的,每个人赚了一两多银子。洪春英的父亲也在里面。 夏语澹也看到了,问道:“你爹为什么打你和你娘呢?是不想你去坊里做工吗?这不是顶好的事。” 洪春英哽咽着道:“不是,不是,是……是家里的猪死了。” 刘三桩不在,刘婶儿准备劝一劝,道:“怎么回事,你家猪死了?怎么死了,猪死了为什么打你们?” “猪死了,小猪死了!”洪春英是真的为死去的猪伤心,伤心得嚎啕大哭。 夏语澹也跟着要去洪家看看,三人在路上边走边问,洪春英哭起来没忘没了,夏语澹不得不严肃着道:“哭,哭,哭!别哭了,你得先和我们说清楚,为什么猪死了,你爹要打死你娘和你呢,说出个缘故来,我们到了你家才好怎么劝着你爹歇了火。你现在只顾着哭有什么用,你这个性子也要改一改了,遇到了事情只会哭,连个事情的原委都说不明白,以后你到了坊里,遇到了事情也这样,只自己先哭个痛快,别人要看不起你的。” 洪家在二十六家佃户里是比较贫困的,一大家子住在三间土坯房。洪家五年里送走了老一辈,洪春英的父母十年了一直生孩子,生了六胎养住了四个孩子,除了洪青竹和洪春英,还有一个四岁的弟弟和两岁的妹妹,洪小叔二十好几了,攒不起聘礼娶不上媳妇,家里人多又没有房子,干脆入赘到了镇上一户木匠家里。洪家今年养了一头母猪,三四个月前成功给母猪配了种,半个月前生下了十二只小猪崽。那母猪是洪家的宝贝,全家精心伺候着,每天熬新鲜的猪食,天天清扫猪圈,生崽那几日,洪婶儿洪青竹洪春英,日夜轮守着它,守了四天,生下十二只小猪崽,他们多么的高兴,母猪和十二只小猪崽,是洪家能看得见的,最大一笔财产了。怎么小猪说死就死了呢? 洪春英被夏语澹说了,才止了哭泣把事说清楚。 今天是当家男人回来的日子,全家忙活。洪婶儿在清扫猪粪,乡村人用的粪坑都是建在牲口棚旁边的,就在地上挖一个大坑,铺上几块木板就能用了,牲口棚连着那个粪坑开了一个像狗洞大小的小洞,清扫猪粪就是把猪拉出来的东西,铲到那个小洞里,归入粪坑。在洪婶儿做这件事的时候,洪家兄妹在厨房烙饼。乡村的厨房,灶台和灶口是两边分开的,洪春英在灶台烙饼,洪青竹抱着洪家小弟在灶口添柴,中间洪家小妹睡醒了哭闹起来,洪青竹就放下弟弟去抱妹妹。洪家小弟一个人在灶口学着他哥添柴,四岁的孩子还不大会添柴,柴都堆在灶门口,烧到外面出来,柴堆起火了,差点把房子烧了。洪春英吓得直喊娘了,洪婶儿连忙放下清扫猪粪的活儿来灭火。灭火当然是鸡飞狗跳的,用水扑灭了火,清理打湿的柴堆,还要教训不听话的孩子,直接把猪圈里的活儿抛到脑后去了。洪婶儿离开猪圈的时候,太匆忙,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没把那个狗洞大小的小洞关了。 所以等洪婶儿想起来的时候,小猪全死了。 十二只小猪崽通过那个小洞,全部掉到粪坑里面,溺死了! 夏语澹嘴巴张的鸡蛋大,不知道该作何感想,十二只粉粉嫩嫩的,还在吃奶的小猪崽,全部掉到粪坑里,淹死了!死的太恶心了嘛! 夏语澹跑到洪家家门口,果然在她家茅厕旁边看见一排整齐的十二只小猪崽的尸体,粉粉嫩嫩是看不见了,尸体像从泥巴地里滚过一样,裹满了粪便,粪便上爬着许多的蛔虫,当然,那个气味也是够呛人的。 洪家兄妹的父亲洪旺财手里拿着一个捣衣服用的,手臂粗的棒子,作势要打死洪婶儿,两个男人正拦在前面劝着,洪旺财只不理会,红着眼睛骂骂咧咧道:“败家娘们,老子怎么娶了这么个败家的娘们!老子在外面累死累活,辛苦几十天,才挣了那么点钱,这个娘们儿,你们看她干的混账事,连几只猪都看不好,忘了关洞门?你活着有什么用,老子挣的,还不如你败的快。你们别劝我,谁也别拦着我,趁早今儿就打死了她,老子省心,省得她把老子的这点家底败光喽。我的猪哎,我的猪哦,我的十二头猪呀,就那么死了,老子打死了你,再换个婆娘!” 洪旺财边骂边冲向洪婶儿,就是要几棒子打死她。两个男人全力拦着,抱着洪旺财的腰把他往外推。洪婶儿一头蓬松的乱发,两边脸颊肿着,是巴掌扇成那样的,嘴角还挂着血丝,满脸的眼泪鼻涕,身上还有好几块捞猪沾上的粪便,坐在地上打滚,哭着念叨‘我的猪哎,我的猪哎’,哭得像死了儿子,前年她一个四岁的儿子夭折的时候,洪婶儿也是这般坐在地上哭,直念着‘我的儿子哎,我的儿子哎!’ 洪青竹一手一个搂着一双弟妹,捂着他们的嘴巴,缩在小角落里,尽量降低着存在感。看见妹妹把刘婶儿和夏语澹叫过来了,才和弟妹们哭了起来,不然连哭都不敢哭。洪旺财发起火来,脾气是出了名的暴躁,老婆孩子打过不是一次两次了。夏语澹一直认为,洪家兄妹性格比较怯懦,就是他们的爹,太凶悍的,压抑成这样的。 洪家因为十二头猪崽的意外死亡,充满了悲戚!   ☆、第二十一章 畜生 十二头猪崽对洪家是多大的损失呢? 羊肉有膻味儿,牛肉有腥味儿,猪肉也有一股子猪毛臭味儿,而刚出生的猪崽,肉质没有那股子气味,口感细剔,味道鲜美,因而价格翻倍。 小猪崽不是论斤卖的,是论只卖的,一出生的小猪崽轻的一斤多,重的两斤,稍微养个把月,长到三四斤就能出手了,一只一百二十文,过年的时候,有点家资的人家,要备三牲祭祖,三牲之一就是小猪,再加上年里的各种筵席,价格还能走高。 洪家就是算好了这笔账,才让母猪在年前产崽的,且卖猪的钱怎么用都算计好了。洪家的破房子该修一修了,勉强撑过了冬天,要是不加固一下,春天雨水多,洪家的破房子有漏水和倒塌的危险,现在小猪死了,修房子的钱从那里来?洪家真是捉襟见肘的,每一分钱都算好了花,洪旺财在外挣到的钱,是打算给家人添几身衣服,孩子们一年年的长大了,衣服已经有不够穿的时候。 洪旺财欢喜的回家,迎接他的,是一溜整齐的尸首,计划全打乱了,能不骂人吗,能不打人吗? 死了的小猪崽,掉粪坑淹死的小猪崽,还能卖出去吗? 刘婶儿知道洪家的窘况,知道洪家指着卖了小猪崽的钱,修修房子,现在全死了,一只都没有活下,怎么劝,说猪死了就死了,多恼也无益?话说得容易,人家心里过不去,一时怎么承受得了。 刘婶儿不说些虚虚劝人的话,直接吩咐了,把洪旺财拉到别家过一天,别让他看见老婆孩子,他是控制不住他的脾气,一定要打人的,先隔开了,大家分开冷静冷静,遇到了坏事,熬过那段最搓火的劲儿,后面就能过了。 大家一样的穷苦人,能帮忙的都会帮忙,王初八硬拖硬拽着,洪旺财顺着台阶下,也就去了。什么打死了洪婶儿,再换个婆娘的,只是气话而已,且不说家里四个孩子,交给别的女人能放心?洪旺财也没有换婆娘的本钱呀!只能打骂一顿,让自己息了火。 在回家的路上,夏语澹憋不住了,道:“婶儿,洪家的小猪就这么死了呢,还全死了,可是我刚才有去看猪妈妈,它好像一点也不伤心,还添着食槽向人要吃的。你说猪妈妈在那猪圈活了那么久,它不知道小洞下面是粪坑吗,就算不知道,人掉到水里会挣扎喊救命,猪掉下去也会哼哼的嘛,猪妈妈听见了吧,就算不能救已经掉下去的小猪,也该拦着还没有掉下去的小猪们往死路上走,那些小猪是猪妈妈怀孕三个月生下来的,不是母子连心吗,它怎么不拦一拦,救一救呢,猪妈妈那么大的身体,堵着那个小洞,它的孩子们就不用死了。” 刘婶儿被夏语澹的逻辑说笑了,道:“姑娘说痴话了。畜生能和人比吗?畜生能有人明白吗?不止猪,就是上回从山上摔下来的那只牛,是只母牛,那母牛旁边还有一头一岁多的小牛,看着它妈摔下山去,还不是照样低头吃草,一群人在山上找牛都找疯了,小牛也只是低头吃草而已。若是畜生和人一样,知道生,知道死,知道那个洞是死地,小猪们走进去就死了,畜生就不是畜生了,它就来当人了。畜生是不知道这些伦常的,不知父母,不知孩子,当然不会为了自己死了的孩子伤心了,人才有这些呢。要是有人罔顾了伦常,咱们是怎么骂的,‘你这个畜生不如的东西’,可见人和畜生一比,多了什么,所以我们才能吃它们的肉呀。” 夏语澹心中苦涩,脸上却笑着道:“哦,是这样的吗,猪妈妈其实不知道每天吃它奶水的那些,是它的孩子们。” 刘婶儿没有那么细腻的思维,依然道:“畜生就是这样的,只知道饿了吃,困了睡,其他一概不知。人除了吃睡之外,才有别的,会为出生欢喜,会为死去悲伤,要是眼挣挣的看着自己的孩子死在前面,就和摘了心肝一样!”刘婶儿应该是想到欢姐夏天的那场病,后半截话说的动容。 夏语澹低头呢喃道:“我要是死了,谁会伤心的像摘了心肝一样?” 夏语澹知道,这个世界,没有人待她,像心肝一样! 洪家这个年,是过得很是惨淡,即使年里吃了好几顿猪肉,也没有几个笑容。是的,那些在粪坑里滚过的小猪们,洪家舍不得埋掉,洗洗干净吃了,那是上好的乳猪肉呀,不过也只能自己吃了,那个地方待过的,洗干净了,人家也觉得恶心,没人要买的。至于洪旺财说过的要给女儿添置的新衣服,没了,谁的新衣服都没了。 而王万林家,比洪家更惨淡。 王万林家,条件在佃户里算好的,老家在万石镇,有几亩薄田,只是不够吃用而已,才出来租地主家的田地。 王万林的祖父,养活了六个儿子,两个女儿。乡村里,孩子生的少了,地里的活儿就没人干了,但是地就那么一块地,一年出那么些粮食,孩子生得太多,就不够吃了。王老爹六个儿子,六个儿子再娶媳妇生孩子,繁衍出来,祖孙三代几十张嘴,只能越过越穷了,王万林的父亲和叔叔,王重四王重五就出来佃地种,地在那里,人在那里,王家兄弟长年在庄子上,只有过年和王老爹生日,一年回万石镇住两回。 大年初五,王家兄弟,腰栓麻绳,头缠白布,一身重孝的赶到刘家的院子。王重四左眼眉骨处一片紫黑色,左眼也是肿泡着,只能看见一条细缝,王重五嘴角是裂的,下巴是青的,一见就知道,两人和别人打架了,还打得很凶残。 “这衣服是给谁穿的?大过年的,和人打成这副模样,才初五就回来了。”刘三桩少不得问了。 王家兄弟每次过年回老家,过了初八才回庄子,这副尊容回来一定有事。 王重四噗通一声就给刘三桩跪了,道:“头儿,求你行好积德借我们兄弟二十五两银子,实在是没办法了,我们六兄弟能拿出来的钱都拿出来了,还差了一大截。我们兄弟认识的人里,也只有头儿,有这样的家底,能立马拿出几十两的现银来。” 刘三桩受不起人家的跪礼,搀王重四起来道:“二十五两银子不是笔小钱,你们总要说出个缘故来,我再考虑要不要借与你们,是不是家里置办丧事?这是给谁带的孝呢?” 王重五气得勒着腰上的麻绳道:“我爹初三没了,是活活气死的,这口气……这个仇……,我杀了林三刀,大不了一命抵一命!” 王重五说得没头没尾,刘三桩听不明白。王重四只得从头说来道:“头儿,初二是出嫁女回娘家的日子,我家小妹四年前嫁给了镇里的屠户林三刀,是年年初二回娘家的,今年初二没有回来,爹不放心,初三一早就让大哥三哥去林家看看,这才知道,那个畜生,过年去县里赌博,输了上百两银子,没够钱抵债,就把小妹推出去了,五十两卖到了……卖到了私窠子里。爹一知道这个事情就吐血了,当晚便不行了,临去前,看着我们兄弟六人,要我们把小妹赎回来,爹是睁着眼睛咽气的。我们做儿子的,怎么能让老爹死不瞑目,第二天,我们兄弟几个都去了县里,那老鸨说了,要七十两银子才能放人,我们兄弟手上只有四十几两银子。头儿,求求你了,私窠子是什么地方,腥的,臭的,烂的,都在那儿,若拖下去,小妹就毁了。” 王重五摸出一张地契,道:“家里早知道那个畜生有好赌的毛病,不是良配,这几年赌得越来越凶了,赌得老婆都不要了。当年要不是为了给我娶上媳妇,要不是看上了他的彩礼……小妹落到了这个地步,我的心怎么过的去,头儿,爹没了,我们兄弟把家分了,这一张是我分到的地契,一块三亩大的林地,要是卖了,能值二十几两银子。我知道借钱的规矩,你看行吗?” 王家凑出赎王小妹的四十几两银子,穷得都叮当响了,开口再借二十五两银子,还不知道猴年马月能还上,非亲非故的人家,需要找个人或寻一样贵重的东西做个担保,说定还款日期和还钱的利息。王重五拿出他的地契,就是协商这些的意思。 刘三桩是很同情他们,但同情不能过日子,验了地契的真伪问道:“万石镇上的三亩林地,我又拿不了。如今那块地种了什么,给谁种着呢?”刘三桩是奴籍,奴籍没有独立的田产房产,三亩林地,在法律上,过不到奴籍的名下。 王重五知道借钱有戏,赶紧道:“三亩地契我拿着,地我二哥管着,栽着桑树。” 刘三桩算计了一番,才道:“哎,你们爹去了,兄弟姐妹们已经各自成家把家分了,你们妹子的事,你们还要这样管着,是做兄长的样子。钱,我可以借给你们,地还是让你二哥管着,只是,就事论事,我不来白白的积德行善的,那是菩萨干的,不是我干了,所以,这二十五两银子,我每年要收四厘的利息。” “成,成!谢谢头儿!”王家兄弟满口答应,借钱收四厘的利息,是正常的行情。 刘三桩把地契还给王重五,另写了一张借贷的契约,双方按了手印,刘三桩才拿了两个十两重的元宝,一个五两重的银块给他们。王家兄弟得了银子,又赶回老家。   ☆、第二十二章 伴读 王家兄弟初五借走二十五两银子,初九就还了回来,不需要了,去晚了! 私窠子里的老鸨,五十两买走王小妹,自然是指着王小妹挣钱的,所以,转手七十两买还给王家,只是赚了还未到手的二十两尚不知足,且说定了价格也不知道王家什么时候能凑足了钱来赎人,王小妹这里,原来指望着她怎么挣钱的,还是接着来,和王家说定价格当晚,依然逼着王小妹接客。过年了,是皮肉生意最好做的时候,辛苦一年余了几个钱的男人们都要出来嫖一嫖,老鸨手里的几个女儿们忙不过来呢。 王小妹是正经的良家妇女,过不了心理的那道坎儿,由着千人骑,万人跨的,且被自己无情无义的丈夫买了,心应该已经枯死了,当场撞了墙,当场就死了。所以王家人凑够了银子去赎人,只拉回了王小妹的尸体。 刘三桩收回银子,当着王家兄弟的面儿把借钱的契约烧了。 王家兄弟置办完父亲和小妹的丧事,再回庄子的时候,多带回了一个两岁的女孩子,是王小妹的女儿,王小妹成婚四年,也只生了一个女孩子。王家知道,王小妹生前把女儿当宝贝,在天之灵,必舍不得女儿遭受和自己同样的命运,要是放在林家,林三刀能卖了老婆,早晚也能卖了女儿,所以王家人思虑再三,还得把林三刀的女儿抢过来,为了这事,王家还请王氏的族长出面,和林氏的族长面对面的谈这个事,因为林三刀已经六亲不认了,反过来抓着自己的女儿胁迫王家,要人可以,拿钱买。所以,王家只能请两边族里主持公道,才把孩子要过来,至于那个畜生不如的林三刀,气死了王老爹,逼死了王小妹,两条性命,王家人是恨不得把他千刀万剐的,只是谁来剐他,剐完了他之后,那个操刀的人怎么办,杀人是要偿命的。 这个时代,卖儿卖女是合法的,何况身边的女人,妾通买卖,是明确写在律法上的,其实,人要是做到了畜生不如,不知廉耻,妻子也是能买卖的,看不下去的人,只能在道德上谴责几句,都畜生不如了,道德对他有何约束。 不过,林三刀不要逍遥的太早了,律法制裁不了他,道德约束不了他,总有办法让他喝几壶的。王家人把王小妹的女儿要了过来,对林三刀就不用客气了,林三刀不是屠夫嘛,天天杀猪卖肉,王家的人就隔三差五的到他猪肉摊上去闹,闹得整个万石镇都知道,女人们当街哭死去的小姑子,说林三刀是怎么沉迷赌博,输了大把的银子,把小姑子卖到了私窠子那种脏地方抵债,小姑子又是怎么不肯接客,一头撞死了,这样畜生不如的人,你还要惠顾他的生意吗?那你也畜生不如了。 出来买肉的,大半是家中的女人,女人总是同情女人,且王小妹为了保存名节自杀了,没有供人说三道四的地方,看林三刀就左右不是人了,卖猪肉的又不是他一个,渐渐的,林三刀的猪肉就卖不出去,没有了这一块的进项,林三刀更加沉迷赌博,指望着,靠赌挣下大把的银子,结果越赌越穷,倒是欠了大把的赌债,几年后被人打死在赌场门口,这是后话。 庄子上的生活依然继续,三月份,刘三桩接到了侯府的信儿,让他进京。刘三桩带上了大儿子和小女儿。带儿子,一是想让他见识一下天子脚下的世面;二是在主子面前,混个眼熟;三是,儿子今年十六了,虽然当奴才一般成亲比较晚,要二十出头主子才会发话,或是配府里的丫鬟,或是自行婚配,但刘家想讨个在主子跟前有脸的丫鬟做媳妇,现在可以活动起来了。带女儿,是没有办法,欢姐今年九岁,是家生子入府听用最后的年限,刘家很矛盾,一边想让欢姐留在侯府,家生子不伺候着主子,前程从哪里来,月钱什么的是其次,伺候着主子,主子看在眼里,将来到了年纪配人的时候,才会给你配一个有出息的小子;一边又不想欢姐留在府里,毕竟,欢姐住在庄子上,养在自己身边,日子过得比小门小户的女孩子自在多了,进了府,就是当奴婢天天伺候人。 刘家准备了好几天,带了一堆东西,庄子上出入的账册,缴纳税赋等大笔银钱出入所得的各种票据;几个人的换洗衣服,还有刘三哥的几套衣服,是刘婶儿估计着儿子的身高做的;一路上的吃食,二十个咸鸭蛋,二十个皮蛋,一罐子咸菜,一罐子腌肉,一罐子肉末黄豆酱和一大包袱放五天不会馊的烙饼;还有整只的火腿,整条的腌鱼,整坛子各色腌菜干菜,两坛和庆府出名的桑子酒和几块上好的布料,部分捎带给儿子,大半是用来于府上的管事们联系感情的。 从庄子一路到京城的高恩侯府,交通是很便捷的。半夜从庄子出发,天亮走到望宿县,县里每天都有马车牛车来往在府县之间,搭上了马车,傍晚就能赶到和庆府,和庆府临着京杭大运河,每天有来往的官船,私船,货船,客船,走水路方便又安全,所以刘家人只要换三次交通工具,就能到京城的夏家了。 刘三桩一去一月,带回了儿子和满满一牛车东西。如同上辈子老爸老妈出差回来必带礼物,刘三桩进京一趟也是大包小包的回来。 刘婶儿一边为丈夫儿子掸风尘,一边道:“到底为了什么事,太太才让你上去一趟?要是为了租子的几百两银子,府里有人单管这事。” 刘三桩管这个庄子七年了,租子不是年年上缴,只有三次,头一回是五年前,把老侯爷的棺椁送入祖坟回程的时候,刘三桩交了两年的出息带了夏语澹回来;第二回是三年前,单管春秋两季租子的管事周显下来收的,顺便把老三带走了;第三次就是这一次了。 “为着好几件事呢,若是单为几百两银子,太太还缺几百两银子?”刘三桩的口气有些冲。 夫妻十几年,刘婶儿能不清楚刘三桩的秉性,道:“怎么,出了不好的事?若有不好的,你可别瞒着我,自己担着,有什么不好的,说出来大家参详参详。” 刘婶儿在府里的时候,虽然没有直接伺候在少爷小姐身边,可是厨房有厨房的好处,给少爷小姐们做了好几年的饭,主子们还是记着这么个人的,还有伺候少爷小姐的大丫鬟们,刘婶儿当年没少应承她们,刘三桩能当上这个庄子的管事,刘婶儿没少使劲儿。侯府里别人不提,乔氏最倚重的管事媳妇周显家的,就和刘婶儿要好。当年大伙儿还在公府当丫鬟的时候,有一次周显家的生病了被挪了出去,刘婶儿拿出私房钱开了小灶时常给周显家的送些清淡养生的吃食,自古锦上添花的多,雪中送炭的少,就这一件事,周显家的就记着刘婶儿呢。 “且说不上是好是坏,最重要的事,带了好几袋新的瓜种回来……算了,这件事情不和你细说了,待会儿把佃户们叫齐了我还得再说一遍。”刘三桩想了想,知道瞒不得,后面还有刘婶儿出力的地方,道:“我说了你先别和我急,已经是几个月前的事了,正月里,老三挨了几下板子。” 刘婶儿一听心都揪一块了,急道:“什么,挨了板子?挨了几下,打坏了哪里?我们老三跟的是八少爷,是谁下的令?” 现在侯爷三兄弟的子嗣是一起排行,所以乔氏生的三子,夏译是长房长子,年十九,夏谦行三,年十六,夏诀行八,年八;夏文得和史氏的四子,夏讪行二,年十七,夏谱行四,年十五,夏谰行五,年十三,夏诨行七,年十一;夏文徘和石氏的三子,夏诩行六,年十一,夏详行九,年七,夏诙行十,年二。夏谱夏谰夏详夏诙是庶出,其他六位是嫡出。而嫡出中,乔氏所出的三子夏译夏谦夏诀,又比二房三房的更尊贵。夏诀身边的小厮,侯府有几个人能下令。 刘三桩一双粗大的手,包着刘婶儿的手安慰道:“说了你别急,你还是这样的急,都过去了,过去了。当奴才的,有几个是没受过主子的敲打的。老三,有周显家的给他说了好话,当时打得就不严重,养几天就好了,依然回八少爷身边办差,这事我们得好好谢谢周显家的。” 刘婶儿揪得眼里泪花都出来了,道:“这还用你说,周姐姐一直在太太身边,什么好东西没见过,这份谢礼我们得好好想想。只是,我们老三一向懂事,到底做错了什么,恼了太太,听你的话,还是年里做错的事,能有什么事,让太太动了这么大的气,过年都不顾了。” 刘三桩无奈的叹息道:“这事说来话长,老三是被人牵累了,要他真在八少爷身边办错了事,就是有你我的脸面,就是有周显家的保着,太太也容不得他。我是从周显那儿,听了这几年的事。今年,太孙殿下也有七岁了,早两年前,宫中凡有设宴,皇上都命享爵之家,及正三品文武带着家里和太孙年纪相仿的男孩子,你也略知道些宫里的规矩,太孙或今年,或明年就要出来读书了,皇上是要在那些人家里,给太孙挑几个一起读书习武的。我们家里,论年纪,论尊贵,只有八少爷有这个资格,因此老爷太太都是带着八少爷进宫的,今年也不例外。今年元宵宴,皇上兴起,点着考了几个男孩子,八少爷也在其中,皇上问了八少爷几个问题,八少爷一个也答不上来。事后,老爷太太又问了八少爷一遍,八少爷当时在殿中,不是紧张一时忘了,是真的答不上来。之后,老爷太太开始查八少爷功课才知道,八少爷身边一个小厮在弄鬼,为了讨八少爷的好,私下里帮着八少爷做功课,倒是会专研的,才几岁的,写出来的字能和八少爷写得差不多,因此混了好几个月。太太查出了这个人,当即就是活活打死。你知道少爷身边是放四个小厮的,这事一出,四个小厮都没放过,打死一个,打残一个,撵了一个。我们儿子,在少爷身边,没那几个眼皮子浅的,专会讨巧儿,原是最不得重用的,因此罪过就最轻了,只是挨了二十板子,有周显家的在太太面前求了情,那些打板子的,也没有下狠手,只是皮肉伤,出了正月就养好了,太太恩典,依旧跟在八少爷身边。”   ☆、第二十三章 贡瓜 刘家在这一片地方的生活条件比得上一般的小地主之家,自家还不需要承当徭役税赋,且刘三桩每次和县上的皂隶打交道,皂隶们待刘三桩都是客客气气的,这一切好处的根源,皆看在刘家是高恩侯府的奴才之故,奴才是贱籍,不能只有好处,没有辛酸,不然,人人挣破头的,想去当奴才了。 刘三桩和刘婶儿都是家生子,这样的道理从懂事起,就被铭记在心里,尽管事实如此,刘婶儿想着过了年也才十一岁的三儿子挨下了二十板子,一个人在侯府孤单的养伤,且原来的小厮三个去了,就他一个留下来,还不知道要怎样战战兢兢的在八少爷身边当差,依然掉下了眼泪,道:“我们儿子是老实孩子,绝不会沾这种顾前不顾后的事,太太……太太……” 刘婶儿说不下去了,能怎么说呢,奴才的一身一体,包括自己的性命和身后的子嗣,都是属于主人的,主人可以重用,可以打骂,甚至可以取了性命,现在只是二十板子而已。 “行了,我们儿子也是太老实了,既然伺候在八少爷身边,怎么几个月了,都不知道八少爷的功课,是身边的人代写的,太太要责罚他,原……也没有责罚错。”刘三桩这样劝着妻子,也是劝着自己道:“这些年夏家着实颓丧了些,没有太子殿下在时的光景了。太孙并不与皇后娘娘亲厚。所以府里都指着八少爷,能在皇上面前展才,能在太孙身边站脚。” 后宫之中的风云外界是听不到的,何况刘家离开京城久矣,刘婶儿忙问道:“怎么说太孙和皇后娘娘不亲厚呢?皇后娘娘也只有指着太孙了。” 刘三桩摇摇头道:“我也是从周显那儿听了一耳朵,太孙这些年一直养在皇上的乾清宫里。而且皇上把太孙放在乾清宫后,还下旨后宫的嫔妃无召不得入乾清宫,皇后娘娘也在此列,所以这么些年过去了,太孙见皇后娘娘的面儿,数都数的过来。你想想,就算血脉相连着,孙子长年见不着祖母,感情怎么续,乍然见了,也亲近不起来。夏家和皇家到了太孙这一辈,已经是第四代了。侯爷和先太子是嫡亲的表兄弟,到了水字辈,虽然说起来和太孙也是表兄弟,已经差一层了。” 君子之泽,三世而斩。夏家水字辈的子嗣要是碌碌无为,再没一个能挑大梁的,将来皇后娘娘殡天,太孙又和夏家的人不亲近,夏家的荣耀还能维系多久呢?所以府上才看重八少爷的前程,紧张八少爷的功课,一经查出,过年也不顾了。 刘婶儿想了一圈,只关心自家,道:“既然引诱坏八少爷的人已经查不来了,那八少爷能入宫为太孙伴读吗?要是八少爷成为了太孙伴读,老三虽然辛苦些,依然在八少爷身边,真是我们全家的脸面,就是欢姐在府里,有这么一个哥哥,伺候谁也好说了,对了,欢姐的事,你有打点好吗?”一个月前准备的东西,有一半是为欢姐铺路子的。 “你一下问这么多,我怎么来得及说。欢姐的事,按我们之前说的,我已经通过周显和他女人说上了,最好能分在大房的主子们跟前伺候,要是塞不进去,去针线房都行,周显说了他有数,我们一家子都是太太的陪房,欢姐是不会分到二房,三房的。”刘三桩心里也是牵挂着一对孩子的前程,倒有些后悔当初只顾自己自在,一心挣庄头儿,要是在府里谋个管事,孩子们的事也能看在眼里:“老三的事,只能看八少爷的本事了。当年先太子那会儿,我们也听到一些,权爵之家和皇上钟意的清流世家那么多,不是家家都有份的。听说太孙是少有的聪慧,八少爷虽然比太孙大了一岁多,但是……” 后面一句不好听,和太孙一比,八少爷的资质太愚鲁了,资质不及倒也罢了,连上进之心也不够呀。 刘婶儿能悟出后面的意思,压低了声音道:“那姑娘这里,太太和老爷有什么表示吗?姑娘已经七岁了,难道要这样主子不像主子的,一直这么养下去。” “这些年老爷有过两个孩子,不是太太生的,养不到三岁都没了,后一个还是今年二月没的。”刘三桩道:“所以,老爷有问了我,姑娘身体怎么样,我说姑娘这几年都好,能吃能睡,没生过病,老爷后面就没话了,太太接着问,姑娘在庄子上有问过府里吗?姑娘有问过吗?姑娘从来不问,姑娘两岁就来了庄子,能知道府里什么,还不是我们主动说起的,姑娘听着了才说,不然从来不主动提府里,我这么回了,太太笑了笑,又问,姑娘的相貌如何?你说姑娘相貌如何,你在公府里也见了好些人,不是说姑娘是少见的美人胚子,我就这么回了,太太没笑,过了一会儿便让我下去。待要回的那天,太太身边的丫鬟给了两匹菱纹绮,让姑娘夏天做几身好衣服,说是老爷吩咐给的,你说老爷和太太是什么意思,我是不明白。” 刘婶儿亦是困惑道:“太太长得不是甚美,老爷多有……男人总是肖想着娇妻美妾的,想想姑娘出落的模样,可以想见姑娘的生母当年的样子,骤然听了你的话,太太一定不喜。” 刘三桩叹息着道:“只是苦了姑娘,只是待在庄子上。不过是个姑娘,又不能分府里的产业,太太也容不下。” “呸,也就你们男人这么想。”刘婶儿是女人,本心绝不想养庶子庶女,当然,刘三桩也没有纳妾生庶子庶女的本事,道:“不能分府里的产业?姑娘接入了府,吃的,用的,穿的都是公中出,还有按着侯府规矩要配上的嬷嬷丫鬟,又是一笔,再说姑娘出嫁,公中按例要出三千两,这些不是银子,这些银子不是府里产业的出息吗。所以说,太太做姑娘时,就恶公府里的庶子庶女。” “姑娘出嫁了,不是还有一笔聘礼……”刘三桩急着争辩,不过话一出口就悔了。一个庶出的姑娘能值对方下多少聘礼,基本和嫁妆相等而已,若是指着聘礼,姑娘会嫁入什么样的人家,侯府的脸面在哪里?庶出又不得父亲和嫡母看重的女孩子,能嫁到什么样的人家?所以姑娘养到现在连一个名字都没有。 刘三桩这些年看着夏语澹,知道夏语澹不仅是美人胚子,还少有的聪慧懂事,要是托生在太太的肚子里,再加上太太的细心教导,用心筹谋,当个三品夫人,是这个运途的,可惜了。 哎,哪件事儿,且说不上是好是坏。 刘三桩万事不想了,吃了一顿饱饭睡到傍晚,接着醒来,让大儿子把二十六家佃户都叫来,自己从行李里拿出一个绿白色的,西瓜大的,圆圆的,七八斤重的,表皮硬硬的有萝卜丝纹的瓜,笑着和家里余下三个人说道:“这是贡瓜,是西北边的宁国进贡给朝廷的,是皇上和朝中大官们才有机会尝的,我们也来尝尝。” 大梁和西宁之战打到年前才结束,大梁死了十几万人,国土是没有丢一块,不过几个地方是打得稀巴烂了,西宁死了二十几万人,这样的战绩应该算赢了吧。反正西宁立国七年,第一次主动派出使节,向大梁朝贡。这场战争,决定了两个国家的从属问题,西宁低头了。 刘婶儿不喜反唬住了道:“这么精贵的瓜你是哪儿弄来的,不会是太太赏你的?” 刘婶儿已经整理出了一半的东西,去侯府一趟乔氏赏了刘家不少东西,有几罐好茶叶,每个罐子不一样;做菜用的各种佐料,如贵重的陈皮,姜糖,安息,附子等;常用的药丸,如香雪润津丹,艾附益母丸,薄荷油,安宫丸等,府里配的比外面药铺买的强;几套主子的衣裳,虽然是主子穿过不要了的旧衣裳,摸着都是九成新的,去县里都卖不到的好衣服;还有特意给夏语澹的两匹菱纹绮,还有几个大麻袋,刘三桩交代了不准动。 “当然是太太赏我的,不然我也弄不来这个。”刘三桩已经开始切瓜,一半切出五片,道:“来,来,吃吧,这瓜和我们能种出来的白皮瓜是不一样的。你们吃完了,给我说说,这个瓜好吃在哪儿?” 夏语澹已经看出来了,那瓜应该是哈密瓜的一种,虽然和几百年后长的有些不一样,拿起一片咬一口,哇,比以前的好吃多了,夏语澹吃了一半总结道:“真好吃,比白皮瓜好吃,比它甜,比它脆,比它爽口。” 刘二哥连皮都啃,笑着道:“听说西宁国人天天喝马奶|子,羊奶|子,连种出来的瓜儿,都有一股子奶味儿。” 刘婶儿吃了几口就不舍得吃了,道:“这个贡瓜从西宁带到京城,又带到这儿,一路放了几个月了吧,又是一路颠簸,还是好好的,换了我们常吃的白皮瓜,早烂了吧。” 刘三桩把另一半的瓜切成几十块来,道:“太太这次叫我上去,最重要的,就是嘱咐这个瓜的事。西宁国不仅进贡了几千个这样的瓜,还进贡了好几大车这样的种子。我们的二老爷不是在工部的虞部当郎中吗,要管的就是稼穑之事,这些种子就交给工部了,要琢磨出来,这个瓜怎么种,在我们大梁的土地上,哪一块地,能把瓜种的最好,哪些地方,都能种出这个瓜来。这个瓜,咱要是种成了,种好了,于私,是咱们在主子面前得脸了,于公,是二老爷的政绩。”   ☆、第二十四章 种瓜 刘庄头儿召唤,二十六家佃户的家主马上聚齐了,站在刘家的堂屋。 刘三桩把切好的贡瓜放在一个敞口浅底瓷瓮里,拿出去,一个月不见,和佃户们寒暄一番才道:“你们先来尝尝这个瓜,好不好吃,这是三个月前西宁国向朝廷进贡的瓜。你们尝了我再说事。” 大伙儿一听就盯死眼的瞅着瓷瓮里没见过的瓜果,却不敢拿,道:“进贡给朝廷的,那是皇上才能吃的好东西,咱平头百姓的……,呵呵,头儿太客气了,呵呵。” 刘三桩笑道:“让你们拿,你们就拿,和咱说什么废话。好好尝一尝,现在这东西是有钱也买不到的,只有京城里的大官们才能吃到,咱也尝一口,做一回上等人。” 大伙儿果然不再废话了,一人拿一块,几十个人分半个三四斤重的瓜,每人只有鸡蛋大一点点的一块而已,一口就能吃了,大家当然舍不得囫囵吞枣,都是先添了汁水,再一小口一小口的细细品尝,吃得及斯文,最后不太雅,把皮啃了,七嘴八舌的议论着。 “真好吃,又沙又甜,西宁国那地儿,不是挺穷的,他们不就是穷了才来抢咱大梁的东西,咋还有这么好吃的瓜呢。” “是好吃,真甜,太甜了,当皇上的天天能吃这个瓜,真是享了大福了。” “放屁,一个瓜就是大福?皇上能吃到的好东西多了,一年到头都不带重样的,” “听说皇上吃饭用的是金碗,喝水用的是银杯,摆在皇上面前的,都是天下最好的东西。” …… 大伙儿越扯越远,刘三桩敲敲桌子道:“行了,皇上的好东西是不少,有好东西也想着咱们百姓。吃完了咱要说正事了。”说着和两个儿子把几个麻袋抬出来,道:“这些就是你们刚才吃的,瓜的种子,你们要牢牢记着刚才吃过的味道,再好好想着,咱该怎么办,把这个瓜,种出来,以后呢,年年大家都有得吃。这些种子呢,只能种百亩来片地,所以,等麦子收了,种水稻,每家留出五亩地来,就种瓜了。” 佃户佃了地主家的地,只是佃地而已,种什么是由佃户自行决定的,只是这块地种一年两季的粮食是最划算的,所以,大家才不约而同的,年年都是种麦子和水稻,再在田边边上种些蔬菜,养了牲畜,这样每家都有米面吃,有菜吃,有肉吃。刘三桩这样一开口就要大家留出五亩地来中瓜,其实是越了规矩的。而且大伙儿已经习惯了种植原来的作物,习惯是很可怕的,瓜虽然好吃,和白花花的大米一比,就要靠后了,所以才说,第一个吃螃蟹的人,是需要勇气的。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有一番思量,王初八口齿伶俐,先道:“头儿,不是我们不听你的话,刚才的瓜,从来没看过,没见人种过,好吃是好吃,可怎么种?怎么浸种催芽,每亩地最合适种多少株,用多少肥料,怎么灌水,还有打顶培植,遇到了虫害怎么办?前头没有人种过,谁也不晓得每一步路怎么走,我们……我们是没有本事的。” 王初八说出了大伙儿的心里话,大伙儿纷纷附和。 刘三桩能理解大家的情绪,平静的道:“大伙儿放心,咱不会让大伙儿二丈摸不到头脑。这地的主子是谁?你们佃的是皇后娘娘的娘家,高恩侯府夏家的地儿,不是高恩侯府,这事还落不到咱们头上。府上的老爷在工部是当大官的,工部你们知道是干什么的吗,这些农事都归工部管,我这次上京也是为了这事,我除了带了种子回来,还带了好几张条子,上面大致有写着这个瓜怎么种,字我一半不认识,念不出来,明天我请一个识字的先生过来,给大伙儿念一念,解释解释,大伙儿再琢磨琢磨,互相摸着走。” 大伙儿又踌躇了一阵,王重四站出来说道:“头儿,大伙儿都是靠地吃饭,种了几十年地的人,有些话,我要直说了。刚才的瓜是好吃,却不及粮食实在,且一块地儿,能种什么,不能种什么,皆要遵从天时,遵从地规,不是我们琢磨着,就能琢磨出来的。别的都不提,就上一任的知县老爷,祖籍是在很南边的南边的,他们那儿能种出香蕉来,香蕉我见过还尝过,也挺好吃的,知县老爷在他的屋子门口种了一排香蕉树,香蕉树是养活了,结出来的香蕉,就只有我们的手指头粗细,再不能长了,当然也不能吃了,只能看看而已。现在头上我们种北面来的瓜,我就想了,北面的宁国能种出来的瓜,到了我们这块地儿,还不知道能种成什么样了,要是和知县老爷的香蕉树一样,我们怎么办?” 五亩地依然种水稻,一亩两石,妥妥的十石粮食,要是换了种瓜,种的和知县老爷的香蕉树似的,五亩地就废了,十石粮食就没了,刚才吃的瓜虽然好吃,和白白的大米一比,就要靠后了。 温饱是大家奋斗的目标,在这之上的,没这个本事,也不敢期待太多,所以这么好吃的瓜,只能是皇上吃的。 刘三桩明白大家的生活都不容易,走出来站到佃户们的中间道:“我也是种了几十年地的人,你们的顾虑我都知道,这一回上去,为了你们,也是为了我自己,这些个顾虑,我也有和主子们掰开了说,种东西不是单靠琢磨就能成的,要是五亩地咱们用心伺候了,还是什么都种不出来,主子们是一句话,苦的是我们。” 王重五感恩的握着刘三桩的手道:“头儿,别家不说他,就我们老家,祖孙三代人口太多,真是穷怕了,以前没佃上庄子里的地,在老家靠着几亩薄田,我们兄弟几个就没有吃过几顿好饭,吃碗米,一半是掺了红薯,南瓜,豆渣的;吃碗面,我们老爹是压着锅盖,等面条糊了才舀出来吃,就为着同样一碗面,糊了的,看着多一些;没钱买油吃,把树皮割下来添。这些年佃了地日子才慢慢的好起来,吃了几顿像样子的干饭,五亩地在东家眼里是不算什么,东家一句话,却是我们省吃俭用所以的富余了。” 王重五的话说到了每个人的心坎里,京城里的大东家高高在上,能知道庄稼人的辛酸吗?虽然站着的每家每户都或多或少的佃了几十亩地,拿出五亩来种瓜也是大事,废了五亩地,每家不至于饿死,可是活儿干的多,大家吃的也多,交的租子比朝廷的税赋又高一些,还有家里别的花费,就指着余粮换钱使,十石粮食,大家亏不起。 刘三桩摆手,示意大家冷静一下,道:“我当了你们这么多年庄头,我的为人你们应该清楚,我是盼着大伙儿都能过上好日子,所以,大家的情况,我也有和主子说。主子是少有的宽厚大度,你们这里是零头,吩咐我了,五亩地两季的租子都给你们免了,要是你们真用心伺候了,五亩地种出来的瓜和知县老爷的香蕉树似的,一个也养不大的,或是根本就不能结瓜,再免你们五亩地的租子,补贴你们几个月的辛苦。我想着,要是真到了那步田地,我们再上养几头猪,把瓜藤砍了喂猪,也能补偿些损失,这样子你们细算算,你们细想想,也亏不了你们什么。” 大伙儿细细算了这笔账,租子免了,五亩种瓜的地也不会全废了,不能结瓜,和香蕉树一样从地里长出来应该没问题吧,养头猪两项一出一进一合,应该也亏不了多少了。就算亏了一些,地在人家手里,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要是惹恼了大东家,谁也落不着好。 刘三桩接着道:“你们别净想着瓜种不出来怎么办,往好处想嘛,要是瓜种出来了呢,你们想想,谁都没有,就我们这片地方种出了新品种的瓜,外头那些嘴馋的,不会想买个尝尝?” 一般人做事保守谨慎,遇事都先做个最坏的打算,被刘三桩提点着,才深想起好处了,展望起来不禁都露出笑脸来。 刘三桩被感染着也笑了,又马上收回笑容板着脸道:“你们也别笑得太大了,我就是那么一说,还早着呢,要是瓜真的种好了,咱是不能全卖了。其实我们种瓜不是为了我们种的,是为了朝廷种的,朝廷给了我们多少种子,我们培养出来,种子是要交给官府的,种子广泛的散播出去,瓜结子,子生瓜,让每个人都能吃上北方的瓜,这是朝廷在推行农事,是皇上给百姓们的恩典。虽然瓜不能全卖了,要留着做种子,但要是真办成了这事,我们种出来的瓜,和我们刚才吃的一模一样,官府有不嘉奖我们的吗?就是官府不嘉奖,我的主子知道了,也会犒劳你们的,你们是遇到机缘了,好好干,拿出你们的本事来,用心伺候着这些瓜种,把道道琢磨出来,亏不了你们。” 新事物,蕴含着极大的风险,也暗藏着高额的回报。 大伙儿被刘三桩鼓舞着,都憋着一口气,大家面对的,是一个瓜都种不出来的困局,也是我有你没有而开创的新局面。 这是一场赌博,是输是赢,就要看天时,地利,人和能否相逢了!   ☆、第二十五章 傅女 庄里人会种瓜,之前种的是冬瓜,南瓜,丝瓜,蒲瓜等蔬菜,论水果有白皮香瓜,西瓜。贡瓜是第一次见,不过都是藤蔓植物,生长规律应该大同小异。 刘三桩带回来的条子内容,是西宁国人口述的种瓜过程,由鸿胪寺翻译出来转给工部研究,南北地理环境不一样,生长条件已经改变,仅能做个参考。 凭着几十年的种瓜经验和大概的指导方针,每家五亩,几袋瓜种,种了一百多亩地,大伙儿拜祖宗求菩萨的保佑,还在瓜田边搭了茅草屋日夜看管。 第一次种植,每一个步骤都经过了好几次的实验,浇多少水,水少了旱死了,水多了淹死了;施多少肥,肥少了发育不良,肥多了,焦死了;还有怎么合理的定苗,倒蔓,整蔓、留瓜,没有经验又整死了一批。还有在种植过程中,遇到害虫怎么办?古代是有农药的,就像情花毒的解药就是情花从中长出来的断肠草一样,天生万物,相生相克,不同植物的根茎叶搓揉出来的汁水稀释后,或是烧成灰烬和水混合在一起,就是天然的农药了,就比如,做饭用的锅烧久了有一层灶灰,那层灶灰刮下来,可以杀一种专吃植物嫩芽的小毛虫,也可以当洗洁精用来洗碗。反正古代人的智慧是现代人想象不到的。 生了病不知道用什么药才有效,在好多亩的瓜苗当了小白鼠后,一个个生长中的难关被攻克,三个月里,种子如大家期待的那样,发芽,长叶,开花,结果,果子也渐渐的长大,长得好的几个,有七八斤重,只是收获实在是可怜。每一个生长过程都要死掉一片,有几亩地甚至为了试验全废了,一个瓜也没有种成,所以,百亩地只收了不到两千个瓜,且虽然大小差不多,那个味道,没有北面的好吃,没有北面的甜,皮又比北边的厚,不过,口感滋味还在,要求和北方进的瓜一模一样是强人所难,也算成功了,能在大梁的土地上推广出去,也是给百姓们多增加了一个水果的种类。 不到两千个瓜,周围慕名而来的有想花钱买,不过被刘三桩和县里的皂隶给制止了,不到两千个瓜都要养老了留当瓜种。这个时候,刘婶儿出来开金手指了,一个瓜切开把种子刮出来,瓜肉怎么办,自己吃,吃不掉,喂猪太可惜,刘婶儿就来教大家把瓜肉做成了果脯。 稀有的东西是不会让百姓先享有的,养出来的部分种子和制作出来的果脯都被官府收走了,不过官府有留下五十银子作为嘉奖,这些银子大家分一分,加上养的猪,免去的赋税,和种粮食的收益也差不多了,辛苦几个月,总算没有白辛苦,而且大家心态都好起来了,信誓旦旦的,明年要把留下来的种子养得更好。 每三年的八月是乡试,就是举人试,所以种瓜的三四个月,夏语澹再没有见过温家兄弟,直到了九月初,温家兄弟来石溪镇,特意请夏语澹去听说书的小院玩。认识一年多,夏语澹对温家的事也知道了。他们的父亲温晟打理着锦绣坊,一年中有半年多是在外面跑生意的,近期的宏伟目标是要把锦绣绸缎庄开到京城去。他们的母亲甄氏连生七子,死个四个孩子,还有一个四岁的弟弟温宜念,因为太小不好带出来,不像他的哥哥们可以到处跑。甄氏深谙丈夫之意,丈夫,丈夫,一丈之内方为夫,虽然家里各种款式的女人都有,姨娘通房,还买了几个扬州瘦马养在家里,甄氏是不放心把丈夫长久的,交给那些女人照顾,只要自己不在孕期,都要跟着丈夫跑生意,伺候在丈夫身边,而望宿县里,眼瞎的老太君是他们的曾祖母,祖父母已经过世了,撇去身边的先生管事,小厮丫鬟,温神念温持念是放养着长大的。还长得有了神童之名,温神念十岁就去考举人试了。 “好了,不要绷着一个脸,多少人读书读得头发白了,牙齿掉了,还没考上个秀才呢,你要是十岁就考上了举人,让那些辛辛苦苦读了几十年书的人怎么办,他们都要发疯了。你就当这一次是,牺牲小我,成就大我,给那些比你年纪大了不知道多少岁的读书人一个安慰了,再说了,你怎么着急考举人干什么,考上了举人明年考进士?朝廷有十一岁的进士老爷吗?有十一岁的官老爷吗?哎,你这么小的年纪,官服还要特制了,还要几个月换一换,我们三个多月没见,你又长高了,比你弟弟高了一寸哦!”来的路上,温持念就悄悄告诉夏语澹,他哥哥名落孙山了。 温神念早绷不住笑了,故意执拗道:“谁说的,甘罗十二岁就拜了秦相。”其实在没考之前,先生们就说了学问未到。温神念抱着入场一试的意思去考,果然如先生们之言,在意料之中的没考上。说考不上是一回事,也做好了没考中的准备,可是真发了桂榜,榜上没有自己的名字,温神念还是有些失落。 夏语澹挑着字眼安慰道:“现在的朝廷早没有丞相了,只有内阁大学士。”其实内阁大学士就是丞相了,我朝太宗废丞相制,把丞相权力一分为五,建立了内阁,凌驾在六部之上。 “好了,这回不中,再读三年就是了。”温持念看他哥笑了,勾着他的肩头道:“憋了好几个月了,我们好好玩玩,我给你们说一段新书,解解闷吧。” “什么书?先说个大概的意思出来,要特别有意思的才行。”夏语澹每回来这个院子,都是蹭书来的,温家兄弟性情摆在那儿,会收罗一些不落流俗的传奇角本。 温持念站到说书台子上,学着说书艺人的腔调拿起惊堂木道:“小生献丑,给大家说一折《傅女传》……” “《傅女传》?我怎么没有听过这本书?”温神念打断道。 温持念随口道:“你那几个月在备考,爹和我说了,让你专心在四书五经上,别引诱你看杂书。你看,你用功了几个月也没有考上举人,不用功就更考不上了。”温持念说得越大方,就是越没有把他哥落榜的事放在心里。 夏语澹笑道:“这个书名起的有意思,《傅女传》,傅女,说的是个女子吧。只是不要再一个套路的相夫教子了,你家老太君过寿的时候,我可听了好几本了,要说出个新花样来。” “这一回只有教子,没有相夫,还是一位胸怀天下的女子。”温持念一句话概括,一拍惊堂木从头道来。 《傅女传》:某朝某年,有一位傅氏女,幼时受世外高人指点,学得一生本事,隐于世俗,无父无母无亲,一人在边关牧马放羊,上天怜她孤独,赐她一子。傅女有了儿子,爱如珍宝,把满腔的心情都投注在儿子身上,艰难的岁月中,傅女辛勤的抚育教导儿子,期许他能像宝剑一样锋利,像竹石一样坚韧,在重重的繁琐俗世里,心能像风一样的自由。时逢边夷入侵,举国迎战,主帅被围,国家之荣辱系于一线,整个边关壮年的男人都上了战场,傅女自认比一般的须眉男人,更有胆略和勇武,也应征入伍,并在一次次战役里,成为一位女将军。傅女,用生命在教导儿子,无论生活怎样辜负了你,依然可以保持一颗高贵的心。 温神念回想了这几个月朝廷发布的邸报,道:“这好像又隐射了信国公府韩家的事,只是写这本书的人,见解倒是独特。” 夏语澹被勾起了兴致,忙问:“怎么?这本书不是杜撰的,是根据真人真事改编的?世上真有这等潇洒风流的奇女子?” “怎么样,我说的好吧,今年娘生辰的那天,我就送这个礼物了,彩衣娱亲!若说这本是隐射,《忠义群英会》又如何说?”温持念说得口干舌燥,下台喝了一盅茶,向夏语澹解释道:“半真半假,《忠义群英会》里的老将军一家,隐射的,就是当朝信国公府韩家的事了,已逝的老将军是第一代追封的信国公,老将军的大儿子,就是现在的信国公,而英勇救夫的,却不是现在的信国公夫人魏氏,而是另外一个姓傅的女子,她确实有一个儿子,就是这几年执掌三朵卫,坐镇雄州的韩将军,因为去年黑山平原一战,歼灭西宁铁骑十三万,而封颖宁侯,原名叫韩昭旭,不知道为什么要犯世俗大忌,硬是更名改姓成傅旭。我这几个月和爹在京城,街头巷尾的,都在议论这个颖宁侯的乖张之举,和韩家三十年前的那些弯弯绕绕。” 夏语澹好奇的问:“三十年前的弯弯绕绕是什么?信国公的原配妻子姓魏不姓傅,那原来的韩将军,在名分上就是庶出的?” 温神念端正了坐姿,肃然道:“二十年前,我朝和辽国交战,皇上是有一次陷入困境,当时韩家的爵位还是延云伯,韩老将军挂帅救驾,从西北调了五万边军,确实是有一个自称是韩家妾室的女子,率着那五万人归于中军大帐,且在其后的战役中奋勇杀敌,北辽得以平定,韩家居功至伟。当年一战,韩家随军的,除了现在的信国公,其余都战死了,正因为有次大功,韩家才能从伯爵升至公爵。”   ☆、第二十六章 非议 温家的锦绣绸缎庄在和庆府及周围府州已经家喻户晓,但是要把生意再扩大,从生产到销售自个来,往北走,用锦绣坊的名号在京城把绸缎庄开起来,还有等待机缘。要在京城里开起绸缎庄不是有店铺有货源有伙计就可以了,能用得起好绸缎的都是中上等的人家,还有锦绣坊的绣品,动则百两银子,不是一般人消费得起的,中间要打通多少关节,和多少豪门大户打交道,温晟一直在筹划这个事,大儿子温神念要走科举之路,碰这些俗物太难看了,二儿子温持念就必须接下锦绣坊的摊子,早早的带在身边到处跑,所以半个月前,温持念还在京城里,更加清楚京里的物议道:“颖宁侯一战封侯,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在而立之年,更名改姓。一时在朝中市井一起轩然大波,韩家早三十年前的事被翻腾出来,这回和二十年前的说法是不一样了。二十年前,大家艳羡的是信国公的齐人之福,家里妻妾和谐,现在颖宁侯公然的背父弃母,不得不让人细想想,信国公的内帷,到底是个什么样子,若没有二十年和辽一战,傅氏母子在韩家过的是什么日子?” 每一个时代,上层人士的风流韵事都是人们热衷追逐的八卦,温神念和夏语澹齐齐看着温持念,用焦急的眼神警告他别卖关子。 温持念又拿出他说书的调调道:“信国公夫人魏氏只育下一子,韩大公子今年也才三十出头,只比颖宁侯大一岁,一出生就体弱多病,动不了刀枪,如今只在户部当个郎中。若是按月份算,韩大公子还没有出生的时候,颖宁侯就揣在他生母的肚子里了,要是魏氏生的不是男孩子,是女孩子,颖宁侯就敢在前头,占长了,是庶长子。细想一下,嫡妻又不是不能生育,嫡子还未出生,信国公就急吼吼的要了庶子,若在规矩一点的人家,也算是宠妾灭妻了,据说魏氏的身体一向不大好,焉知不是当年的事气得伤了身子?据说傅氏和她儿子早年没住在韩家,焉知不是当年坏了规矩被韩家赶出来,要不是傅氏二十年前有一份救驾之功,颖宁侯还不知道会不会被韩家接纳。所以现在颖宁侯功成名就了,是在为生母发泄三十年前的委屈,是要为生母讨个公道。” 温神念摇头道:“要是为了发泄生母的委屈,有很多更好的办法。魏氏的嫡长子不过才一个正五品的户部郎中,颖宁侯却是超品的侯爵还担着正三品的三朵卫指挥使,为什么要公然的藐视礼法更名改姓,要是真和魏氏母子有什么,颖宁侯能换个更可取的方式讨回公道,现在的这架势是要玉石俱焚的,魏氏是一品公夫人,上表告颖宁侯一个忤逆之罪,颖宁侯的爵位都要被褫夺。” 庶子庶女不管是谁生的,嫡母才是唯一的母亲。国朝以孝道治天下,父母告个儿子忤逆之罪,儿子一辈子的仕途就绝了,官职爵位都要被废。有这一条压着,天下的庶子庶女,都不得不敬奉嫡母。 温持念脸上挂着嘲笑道:“所以京城可热闹了,不知道多少人上奏弹劾颖宁侯的忤逆之罪。只是这项罪名都是民不举官不究,信国公夫妇不止没有告颖宁侯的忤逆之罪,还上奏表示同意颖宁侯更名改姓之事,因为信国公这一奏,又有部分人开始弹劾信国公的內帷不修。” 温神念也笑道:“那些上奏弹劾的人,有多少是在单纯维护纲纪,有多少是盯着西北那块肥肉,瞧上了颖宁侯坐下的三朵卫指挥使之位。颖宁侯何必要这样意气用事,给有心之人一个一辈子可以攻讦自己的借口。” 夏语澹手托着两腮,呆呆看着上空的蓝天白云。温家兄弟这才意识到,颖宁侯当年是不是被逐出韩家不能亲见,眼前的这位小娘子,是被确确实实的逐出夏家,一个侯门小姐,五六年来,长在乡野之地,混迹在佃户里,女子远不比男子,将来就算接回府里,也没有好的前途。 “我是不懂你们刚才所说的争权夺利的事,要是因为争权夺利故意打马虎眼,怎么说也说不通了。”夏语澹无视温家兄弟敏感的眼神,依然手托着两腮望天道:“天大地大,一个自由的女人哪条路不能走,一个能万人敌的女人哪条道不能去。要是《傅女传》里的傅女,真是颖宁侯的生母,那傅氏,是我生平仅见,豁达的女子。那些恶意揣测三十年前信国公府旧事的话,都是胡说八道,风光月霁……”夏语澹斜着眼看温神念道:“我这个成语没用错吧,傅氏真是一个风光月霁的女子。” 哎,装文盲真的很辛苦,说话都要小心翼翼,不能显出自己的学问,什么时候能把字识了,听话本学到的话不够用了。 温神念饶有兴致的道:“你怎么如此肯定,街头巷尾都在议论的话,都是胡说八道。要全是胡说八道,为什么颖宁侯要待在韩家二十年?” “因为我现在姓夏!”夏语澹眸光一寒,随即自嘲道:“你们永远不会知道,我经历了什么。庶出的我,在父母眼里算什么!我相信,有万人敌的本事,存着国家大义的女子,一定不会做人家的妾室,让自己,和自己所生的孩子,永远的抬不起头来。” 温持念正色道:“二十年前的事,很多人在场,若全是胡说,也太冤枉了众人。” “京城里传的话总有一句是对的,却不是事实。”夏语澹坚持着,莫名的心中酸楚,道:“有时候眼睛看到的,耳朵听到的,皆不是事实。一个女子要立身有多难,你们只叫我夏小娘子,我连一个名字都没有。一个男子站出来,世人会问:兄台高姓大名?一个女子站出来,世人会问:娘子父亲是谁?娘子兄弟是谁?娘子丈夫是谁?娘子儿子是谁?只关心女子的夫家婆家,若是那个女子谁都没有,要怎么回答。世上的男子都轻看女子,要是女子身后没有男子支持,便更加慢待,所以那种危机时刻,她能怎么办呢?能舍掉名节,舍掉骄傲,舍掉尊严,舍掉身后还不得安宁,还要被世人非议,才是傅氏最豁达的地方。她有如此豁达的心胸,又有万夫莫敌的本事,信国公府的一个妾位,配不上她!” “傅氏有个孩子,这一点是事实吧。总不会真是上天怜悯而赐一子?”温神念还有点疑惑。 “孔子是怎么来的?儒家的老祖宗都这样了,为什么要抓着颖宁侯的身世不放。傅家母子于国有大功,对得住所有人。”才七岁的夏语澹明媚艳美,第一次不想控制心绪,流露出超越年龄和世俗的感悟:“有丈夫没儿子怎么了?听说颖宁侯长得非常俊美,由此可以想见傅氏也是个美人,美丽又有才华的女人,是很难心动的,即使心动了,也不会不管那个男人做了什么,都死心塌地的跟随那个男人,感情是会被辜负的。傅氏有这样的能力和性情,潇洒的走掉。哎,将来呀,我要是有一半傅氏的本事,我也一个人活着,不嫁于男人,巴巴的委屈自己!” 夏语澹长得漂亮,又头顶着夏氏,温家兄弟才对她感兴趣。在接触中,夏语澹从来不娇声细气,别扭造作,言行举止洒脱自然,随和有礼,且有一股子不拘流俗的性情。因为温家兄弟在走的路,注定了要迎合流俗,所以更加喜欢夏语澹的这股子劲儿,因而以诚相待。 如今夏语澹毫无羞涩的说着不嫁于男人的豪言,温家兄弟也不以为意,能那么说出口,总比往日见过的,一提男子就好像侮辱了她们的名节,那样假模假式的女人们强些。其实她们所接受的教导,都是为了嫁一个可以托付终生的男人,而她们自己,也在不断肖想着,嫁一个前程如何似锦,家底如何丰厚,相貌如何伟岸的男人。 温持念还是爱逗夏语澹,笑道:“你才多大点,就成天男人的挂在嘴边,还不嫁于男人,你能懂得什么是嫁男人,和嫁与男人的种种好处?” 夏语澹向温持念翻了一个白眼,装憨道:“我当然知道,你们别欺负我年纪小,我什么都知道。庄子里的婶子们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嫁于男人,就是为了解决穿衣吃饭。我将来长大了,学会了生存的本事,能自己一个人解决好一辈子的穿衣吃饭,为什么还要嫁男人?庄子里的事,都瞒不了我。英子他爹,觉得家里稍有不如意,就要骂她婆娘,很多时候还要动手打人,用手臂粗的棍子打。荷香的小姑姑,嫁于男人,还被她男人卖到私窠子里去了,后来撞墙死了,刘婶儿还不给我解释私窠子是什么地方,其实我懂的,私窠子是最肮脏的地方。我要是有本事能一个人好好的活着,为什么要把我的性命交给男人,伺候着他的生活,为他生儿育女,还有由着他骂,由着他打,由着他卖!”   ☆、第二十七章 祖孙 从庄子走到石溪镇,以夏语澹的脚力要走半个多近一个时辰,所以听了一折《傅女传》就是吃饭的时候了。 温家的仆人在院子里摆上一张中间被扣出一个小圆圈的矮脚圆桌,抬了一个脸盆大的黄铜锅子,刚好嵌在圆圈里,锅子下面还烧着红旺旺的细炭,一碟碟切好的牛肉,牛筋,芹菜,木耳,白菜,莲藕,菌子,还有酱油,陈醋,蒜泥等调料铺满了一桌子。 温家兄弟是过着仆从环伺的生活,小厮婆子丫鬟走哪儿跟哪儿,但两兄弟生活挺糙的,离了那些人也会过,很多事愿意自己动手,只留下一个小厮看菜,其他人放好了东西就屈膝退了。温神念拎起筷子和大勺,把锅子里的牛大骨头捞出来,分给温持念和夏语澹提醒道:“放凉一会儿,先别吃,小心烫了舌头。”真是很有做哥哥的样子。 夏语澹故意要去拿起来,手一摸,道:“果然好烫。” 温持念转头看着夏语澹道:“我哥在长个,长得太快骨头疼,天天以形补形的敲骨吸髓……” 温神念是因为体质不好,发育快了才骨头疼,塞了一片莲藕到温持念的嘴巴里,让他闭了嘴,道:“颖宁侯改姓的事都是老黄历了,你再说点别的听听。”温神念在和庆府能看每旬朝廷公布的邸报,三言两语,和弟弟在京城听到的见闻还是有区别的。 莲藕生的也能吃,温持念吃完道:“最大最大的事,我上船那天出的,皇上给太孙定了伴读,选了景王,纪王,南康长公主,英国公,信国公,永嘉侯,靖平侯,宣德伯,文安伯,户部尚书戴家,吏部左侍郎罗家,五经博士孟家,钦天监正古家,大理寺卿余家,这些文臣武将之家和太孙相仿的公子,于十月初九开始陪太孙读书习武。” 夏语澹在心里默默为夏家念了一句‘阿门’道:“没有高恩侯府的吗?” “确实没有!”温持念给夏语澹,或是给夏家留了点面子,道:“皇上选伴读,是要选年龄相仿的,可能你们家没有适龄的孩子。” 夏语澹心领神会道:“选太孙伴读是要嫡出的吧,还一定得是男孩子,我们家和太孙相仿的,都是女孩子。我知道我有两个姐姐大我一岁,还是庶出的,一个是我亲姐,一个是二老爷的,还有个同岁的妹妹,是太太生的,再往下,就更小了,只一个两岁的隔了房的弟弟。” 九岁的八少爷必须无视,也必须是他年纪不合适,而没被选上! “太孙终于正经读书了!”温神念有着读书人对储君诚挚的期盼,道:“太孙要读书了,以后在哪里读书,住在哪里?” 温持念正刷着牛肉,刷了一半,把肉让给哥哥,道:“放在文华殿,所以才定了十月初九的日子,太孙读书的地方,文华殿还在修缮中。以后太孙白天在文华殿读书,晚上还是住在乾清宫的安泰殿。” 温神念惊讶道:“按着国朝祖上定的制度,皇子在七岁之前可以随生母或是皇后娘娘居住,七岁之后皇子住端本宫,若是封为储君,再移去慈庆宫。之前是没有办法,太孙薨逝,太子妃出家,据说皇后娘娘身体不大好,太后娘娘又年迈没有精力,太孙才随了皇上住在乾清宫里,现在要读书了还不重开宫殿,估计朝中又要闹翻了。” 几代储君居所的慈庆宫,在元兴十六年太子薨逝那年,太孙还没有出生之前,就被皇上封了。 “可不是!”温持念把芹菜夹光了,碟子拿给小厮让他再上一盘道:“每年为了太孙和皇上同住一宫的事,大臣们都要谏一谏,今年尤其多,皇上的旨意一下,就有几个大臣跪宫门口了。皇上听烦了,直接带着太孙出宫,还去了挺远的宣府,要十月才回来。” 夏语澹疑狐的道:“为什么太孙和皇上不能住在一个宫殿里。据我所知,乾清宫又不是孤零零的,一个房间,乾清宫有很多很多的房间,别说皇上和太孙两个人,就是再添几个,也住得下。英子她们家,就三间瓦房,包括了厨房柴房,最挤的时候,她家三代九口人了,王小叔晚上就搭了木板在厨房睡。” 温持念被这个类比说笑了,道:“帝王之家和寻常百姓之家怎么能一样看待。乾清宫是君王地位的象征,朝廷的许多政务都是在乾清宫决定的,后宫嫔妃除了皇后娘娘谁也没有留宿乾清宫的权利,自然了,在这之前,也没有哪个皇子皇孙可以长期留在乾清宫的。以前是想着太孙年幼,现在太孙已经七岁了。” 温神念接着解释道:“太孙住在乾清宫,实在有很多不便。乾清宫到底是皇上的居所,皇上有他的生活,若是皇上在乾清宫招幸嫔妃,太孙已经懂事了,虽然乾清宫够大不会直接撞见什么不该看到的,同住一宫,多少会听着,晚辈知道长辈的……那些事,总是不大恭敬的。而且,太孙既为储君,就该有和皇上独立的朝仪社交,用太孙的身份会见拜谒者,并设宴招待。太孙这样一直住在乾清宫,连东宫属臣都不能掌握,又怎么能做稳他储君的位置。皇上和太孙,不是普通的祖孙,是皇朝的象征,是国家权力的中心。” “我家是皇后娘娘的娘家,更知道内廷的事情,据说皇上有了太孙之后,从来不在乾清宫招幸嫔妃,所以,你们外人担忧的,怕太孙知道皇上的……,不大恭敬,是瞎担忧的。”夏语澹放下筷子,手叠在桌子上强调道:“太孙只有七岁,比我还小两个月。把皇朝的象征,权力的中心压在一个和我这么小的小孩儿身上,这份看重是不是太大了些?有皇上这样的大人当着皇朝的象征,权力的中心,就足够了。太孙还是向我们这些普通的小孩儿一样,有好吃的吃,有好玩的玩就行了,不然,过了这几年,长大了,烦恼多了,就没有无拘无束的心情来吃喝玩乐了。那些独立的朝仪社交?我要大着胆子瞎说了,你们也就一听。皇上今年有五十了吧,老话说五十知天命,我们庄子上,很多人都没有活过五十岁,就是活过了,也没有几年了。太孙他,没有爹,没有娘,世上最该亲近的人,就只有他祖父了,祖孙二人多一点时间生活在一起不好吗?我想皇上也是这个意思,他五十岁的老人了,没有儿子,孙子还只有一个,多可伶呢。皇上和太孙,不是普通的祖孙,可是他们要治理的,都是普通的祖孙,太孙多享受一些普通祖孙的天伦之乐,对他将来治理国家会有好处吧。将来皇上……崩了,太孙有一辈子的时间,来行使他独立的朝仪社交,用他祖父的身份会见拜谒者,并设宴招待,不着急现在的!” 温家兄弟真的呆愣了好一会儿,温持念笑笑道:“你说得还挺有道理的。” 夏语澹垂下眼眸,苦涩的道:“因为我长大了,我有烦恼了,我的祖父祖母去世了,可我明明有父亲母亲,有兄弟姐妹,虽然不是一个人生的,也是同父嘛,也是家人吧,我为什么没有和他们住在一起?我有问过叔儿婶儿,叔儿说我小时候身体不好,算命先生说了要放在乡下养活才能养大。哼,哄着我呢,我身体多好,能吃能喝能蹦能跳,一年都不用生病吃药。我在庄子上生活五年了,刘三哥还每年给叔儿婶儿写信,用驿站传过来,而我的家里没有派一个来看过我,甚至是特意送些东西,送封信来关心我都没有,他们不要我,不要我和他们住在一起,我知道。麻家头村,每次赶集都会做一罐糖膏,几串糖葫芦出来卖的那个人,他和他的婆娘五年生了五个孩子,最近一胎是双胞胎,因为养不了这些孩子,又没人要,就把最小的孩子溺死了,我也知道。我们家里,又不是他们那么穷的人家,养不了我,为什么不要我,把我赶出来!” 夏语澹一片话,三分假七分真,原是要蒙人的,结果自己说得辛酸,辛酸的不是为什么被他们赶到乡下,而是那种悲哀,投胎也不找一个好一点的地儿,有一群亲人,有和没有一样,长大之后,比没有还累赘,因为剥夺了人身自由,因为看不见自己的未来,自己的未来捏在别人的手里,那种恐惧。自己刷的,不是武侠世界,能够仗剑走江湖,自己每天必须要解决吃喝住的问题,买地买房都要户籍证明,走远了,还需要户籍通路。谁说古代是人治?古代也是条条框框的法制社会,法律把人分成了三六九等,上等人享有特权,如秀才可以见官不跪,也是法律本身。因而没有特权的普通平民更要遵纪守法。 温家兄弟不会明白夏语澹真正的无奈,因而也不知道夏语澹想要怎么样的出路,温持念劝导道:“你别太难过,你长得那么出众,要是不在意侯府小姐的身份,会找着一个能过日子的人家,不要害怕,不会被人家又打又骂又卖的,就算你遇到了那样的事,还有我们兄弟,会为你主持公道的。” “说什么呢,她又没有真的赶出来。”温神念觉得弟弟太不会劝人了,用手肘打了他一下,对夏语澹道:“你在庄子上还有吃有喝的,他们没有完全不要你,或许还会把你接回去的。公侯之家,再有什么也要脸面的,你要是被接回去,就是真正的侯府小姐的,虽然庶出的比不了嫡出的,你把心放平一些,放开一点,也总是一般人家不能企及的。”   ☆、第二十八章 换亲 夏语澹原是道了些浅见,怕温家兄弟犯疑,才歪缠出自怜的话来,倒是惹得大家不自在,勉强笑着岔开话题道:“吃呀,快吃肉吧,牛肉煮老了不好吃。” 一时三人自顾夹肉,夹菜吃,小厮给黄铜锅子加了新碳,又端了一碟牛肉和牛筋。 温持念接着前话道:“太孙的十四家伴读,满朝瞩目,我们豪富之家谨记着就够了,倒是还有一件大事眼下和我们家戚戚相关,定襄伯府石家被夺爵抄家了。” 夏语澹心里咯噔一下,要是没记错人物关系的话,夏家的三太太石氏就是出身定襄伯府,是定襄伯爷之女。 温神念回忆了下定襄伯府的家史,道:“可是前些年他家大爷和景王嫡长子争一个戏子,被失手打死,景王嫡长子也因此被逐出宗室的那家?他家的二老爷是上一任的浙江都指挥使?” “正是他们家。”温持念看了夏语澹一眼,依然道:“他们家在京都风评不太好,不知怎么得到了先太子的器重才煊赫了一时,先太子一去,又失了顶立门户的长房长子,他们家就立马衰败了,石二老爷当了一任浙江都指挥使就被人挤了下去,赋闲在家两年。应该是不久前被秘密告发了石二老爷在任浙江都指挥使期间的不法之举,之前一点消息都不透,突然的就把他们家给办了。男男女女都锁了。” “他们家犯了什么事?”夏语澹赶紧问。 温家不知道夏家和石家是姻亲,京城权爵遍地,温家还没有理清楚这些豪门大户之间的关系,要是理清楚了,早有底气去京城开绸缎庄了。夏家三老爷是庶子,身上又没有差事,三太太是伯府庶女,这种庶子庶女的配对,就是京都的小透明。 温持念哼了一声道:“犯的不止一件事,不过其中一件最大条,石二老爷在任浙江都指挥使期间,私卖府库兵甲。” 夏语澹真的不懂,问道:“私卖府库兵甲是大罪?大得要夺爵抄家吗?” 温神念耐心的解释道:“金银铜铁盐,是朝廷监管的物资,没有朝廷特发的批条,是不准流通的。金银铜是货币,盐是每个人的生活必需,铁是利器。铁者,兵也,兵者,凶也。铁能锻造兵器和盔甲。当年太|祖皇帝有了十三副盔甲和二十把刀枪,就敢去打府州的兵甲库,兵甲库一打下来,多少人来投,起义军一下子就成势了。现在石家牵涉了私卖府库兵甲的罪名,说是私卖,卖给谁,卖了多少?都说书生造反十年不成,谁造反不得准备几年,造反得有人,有钱,有兵马良弓。石家的事,往小了说是贪图银钱的小利,往大了说是谋着远局,就看朝廷怎么往下查,查到了什么。现在是夺爵抄家,要是抄到了谋反的证据,是诛九族之罪。” “哦,忒胆大了!”夏语澹和石家也没有感情,只有这份感慨了。 “爹这些年就惦记着把绸缎庄开到京城去,在朱雀大街盘个铺子,这些年跑下来,”温持念摇头道:“京都的水太深,我们家现在是不行,再有钱也没有这个本事,朱雀大街是不想了,爹就想在棋盘街盘个铺子,只是棋盘街也少有好铺子要脱手的,这一次,赶上定襄伯府抄了,定襄伯府在棋盘街有铺子。爹原来要和我一起回家的,也不回了,要留在京城盯着定襄伯府的后事,说不定能捡漏的。” 朝廷凡抄了哪一家,金银细物收缴入国库,当年赏赐的田庄铺子收回,还有些田庄铺子和石家名下的奴婢,就公开拍卖了。温老爷留在京城,就是等这个机会,要是朝廷要发卖,第一时间抢入手。 石家的案子立查立办,查成什么样子了,朝廷捂着没有对外公开,只宣布了结果。罪名定了大半。石家的结果是:家产充公,石伯爷和石二老爷问斩,余下男女老幼皆贬为庶民,官职诰命收回,念在上一代伯爷二十年前为国战死之功,返回老伯爷遗孀的嫁妆,因为没有诰命了,只能称是石老太太,返回石老太太的嫁妆以渡余年。石老太太的嫁妆,用了这么多年,又分了许多给儿孙,只留下一个铺子,一个小小的几百亩田地,千两的现银,和几套首饰衣服当棺材本而已,这么少的东西,要养着石家一群人,可想而知石家生活的拮据。温家惦记着的棋盘街铺子,是石老太太的,因为旨意说了铺子是供着石老太太养老,石老太太活着的时候,子孙是不敢卖了,不过石老太太连遭打击没几年活头了,温家要捡漏还有机会,就是要等一等,这是后续。 当天夏语澹玩到后半晌,温家的仆人牵着牛车送夏语澹回庄子,在半路看见王八婶儿,王桃花,和王铜锁三人一家子往庄子走。 夏语澹下了车,谢过温家的仆人,让他先回了,简洁的问道:“锁婶儿,叔儿呢?”王家四口人今天大早,天还没有大亮就从刘家门前经过。 “姑娘,他不放心家里两个小的,走前头去了,这会儿应该到家了。”他们家有四个孩子,一女三儿,小的两个儿子是七岁和四岁。 王八婶儿说话时,脸上挂着舒展的笑容,压也压不住,双喜临门了,女儿找到了夫家,儿子找到了媳妇。 乡里的女孩子,出嫁年龄不好说,有的人家不想养女儿或是因为别的原因,襁褓之中就会给她找夫家,找到了夫家,女孩子就给夫家养了,夫家也愿意养,省下女孩子长大了要给她家的聘礼,这样的女孩子有一个说法叫童养媳;有一些,家境艰难,相貌丑陋,做事懒惰,名声不雅的女孩子,二十出头还不能嫁出去。一般的女孩子是十五六出嫁,过了十八就是老姑娘了。王桃花今年十五,家里是想在今年就给她找好婆家,还有一个想头,希望在王桃花的夫家要一个女孩子来给王铜锁当媳妇。你家娶我的女儿当媳妇,我家娶你的女儿当媳妇,这种形式叫换亲,换亲最大的好处是节省娶亲的排场和给女方的聘礼,两家女儿一换谁也不吃亏,换亲和童养媳在平民百姓之家是普遍存在的。 王家是想找一家,肯换亲的人家。王初八佃了庄子上五十亩地,一个人根本种不过来,以前是和王八婶儿,王小姑三个人一起种的。王桃花十岁就包揽了所有的家务,洗衣做饭,照顾三个弟弟。去年王小姑嫁了,今年王桃花也要出嫁,女孩子的花期比种地更要紧,王家也不想耽误女儿的前程,只是这样一来,家里家外的活儿,王家的人手就不够用了,谁来洗衣做饭干家务?王八婶儿还是要下地的,王铜锁顶半个男人了,也在地里帮父母干活,余下两个孩子还太小了,年前洪家四岁的孩子烧火差点把房子烧了,所以,给王铜锁娶媳妇的事,提上了日程。 根据前世,站在经济发达的角度,童养媳和换亲是违背了人道主义,影响了婚姻自由,高大上的认定这些是婚姻制度的陋习。可是,在生产力落后的时代,这些制度是适应时代,合理存在的。王桃花需要及时出嫁,拖个三四年变成老姑娘,嫁不了好的丈夫,家里更对不起她。王铜锁需要立马娶个媳妇,接替姐姐在家的位置,照顾一家子日常生活,同时接亲的两家人还能少一堆繁文缛节,是三处有益,双方共赢的好事,有什么不合理吗?至于那些说童养媳和换亲不利于培养夫妻感情什么的理论,那些扯太远了。人做到了生存,才有需要来谈谈生活,谈谈男女之间的爱情。只有日子过下去了,感情,不管是夫妻感情,还是把夫妻感情和兄妹,姐弟的感情混淆在一起了,都无所谓,在相濡以沫的日子里,能培养出感情来就好了,分得那么清楚干嘛,反正荷尔蒙就是那么一段时间,夫妻做久了,爱情淡了会变成亲情一样的存在;而日子过不下去了,多么坚定的感情都会被现实的生活,一日日的击垮,昔日恩爱的夫妻感情荡然无存,有什么意义。 夏语澹看王铜锁局促的样子,和王桃花羞涩的表情,就知道他们的婚事都说好了。乡下人找亲事也不全凭了一张嘴,口若悬河的说道,两家人会约个时间相看一次,你看看我的儿子女儿,我看看媳妇女婿。 王桃花今天穿了一件新做的浅莲色薄袄,梳了一个同心髻,髻上簪着一支铜包玉的喜鹊簪,那只喜鹊有夏语澹的大拇指那么大。耳朵上挂着相思红豆的耳坠,脸上扑了米汁做的水粉,用胭脂擦了两腮,点了唇。夏语澹有着两世的记忆,两世对于美的认知是有冲突的,夏语澹上辈子又是学美术的,评价起来有时候会有些混乱,但王桃花不管用哪个眼光看,模样在农妇里是一般般的清秀,没有丑陋,也不及美丽。现在不流行骨感的美女,骨感会以为你家条件太差,吃不饱饭饿成那样的,骨感的女人不太容易坐稳胎,也干不了太多的活,不实用。王桃花有一米六的个子,是比较满意的微丰身材,背手脚能摸着肉,不过,最让夏语澹喜欢的,是王桃花天然发育的,完美胸型。   ☆、第二十九章 三年 女人的胸型,在这里有非常粗俗而形象的描绘,归为四类:荷包奶,豆荚奶,葡萄奶,羊角奶。乡村里的人,荷包都是扁扁的,放几枚铜钱而已,所以,荷包奶就是胸部太平太扁了;土地里生长得饱满的豆荚成熟时会向两边爆开,所以豆荚奶,就是说你胸部长着长着外扩了。葡萄奶,胸部像葡萄一样圆滚滚的,也像葡萄一样两串挂下来,在没有钢圈文胸承托,只靠肚兜遮掩的时代,在以后不断的生育哺乳之后,会越来越下垂,夸张一些的,自己的奶|子能甩到肩膀上去,不过有些男人最喜欢女人过度丰满的胸部。羊角奶是夏语澹认为的最完美的胸型,胸部像可爱的嫩嫩的羊角一样发育开来,尖而挺,没有外扩,没有下垂,比荷包奶鼓一些。如果按罩杯算,荷包奶是A罩杯及以下,羊角奶是B罩杯及以上,以上也很少,因为长太大很容易向葡萄奶的趋势发展。有一对羊角奶这样形状姣好的胸型,配上适当的肩型,腰围,身高,正面看一个女人,头,胸,腰,视觉舒适的比例就出来了,若是再缀上清丽的容颜,柔婉的仪态,真是远观,翠柳拂风;近看,婀娜多姿,在皮相上,算是美人了! 夏语澹摸摸自己没有一点发育的胸部,以前它是A罩杯的,换了一个身体,它能变成B罩杯吗?穿越之后,好歹给个安慰奖可以吗? 王桃花有身材,但少了容颜和仪态支撑,说不上美人,但她会干活,洗衣,做饭,打扫,喂鸡喂猪,照管弟妹,这些琐碎的活儿能连轴从早上醒来,干到晚上睡觉,所以到了出嫁的年纪,口口颂扬,十五岁就找到夫家了。 女孩子皮薄,夏语澹围着王铜锁转,打趣道:“好好好,穿衣吃饭洗脚脚,羞羞羞,娶了媳妇热炕头!” 王铜锁顿时涨红了脸,差点同手同脚的走起路来。夏语澹瞧着他的窘样忍不住的笑着。 “女大一,抱金鸡;女大二,银满罐;女大三,抱金砖。”路上前后没有人,王八婶儿放开了说道:“我悄悄去看过一回,那模样,还没有出落出来,以后会张开的,那身段,单看手脚就很不错。我与周围打听了他们家的女孩子风评,她上有个姐姐,下有个妹妹,自己夹在中间难免受些委屈,不过正因为这样,才更懂事,能当我们家大儿媳妇。我怕看走眼,又邀了四婶儿五婶儿再去看一次,她们俩儿也都说他们家二姐是最好的,大两岁没什么,媳妇儿大一点会心疼丈夫。” 王家中意的,是黄村一户人家,黄村多数姓黄了,那家夫妻上还有一个老人,下养着一儿三女,儿子是老大,就是王桃花的丈夫十六岁,三个女儿分别是十四岁,十二岁,十岁,估计是想再生个儿子,连生三女,就歇了心思。黄村最靠近石溪镇,他们家除了种地,每天还要做豆干挑到镇子里走街穿巷的叫卖,原来他们家是想用十岁的三姐换亲的,王八婶儿不答应,看重十二岁的二姐。小户人家也没有严格按着年龄的顺序娶妻出嫁,超车无所谓。 王八婶儿,王桃花走在前头,夏语澹故意和王铜锁落在后头,道:“相亲的时候,只是家长们相看呢,还是你们见着面了,你见过黄二姐吗?” 王铜锁全然没有往日了伶俐,只是点了点头。 夏语澹追问道:“好看吗?哎,好不好看的无所谓,重要的是两人看着顺眼,顺眼吗?你们怎么见的,是单独见的,还是当着大伙儿见的,有说上话吗?”夏语澹还没有见识过相亲的场面,确实好奇。 十岁的男孩子,身体还没有第二次发育,生理心理都没有滋生出作为一个男人,对女人的需要。看媳妇儿,就和看庄子里的同龄人差不多,同龄人在一起,虽然不时有争气摩擦的,心地儿是不坏的,看谁都好,因此现在看媳妇儿也一样了,王铜锁只道:“还行,也就那样,说话细声细语的,就是刚进了她家,她出来倒的茶,我瞅了几眼。” 夏语澹拍手叫好,道:“噢,我们庄子上又多了一个姐姐了!” 王铜锁想了想,只低头看着地面边走边道:“她乍生生的来到庄子,一群人混着,要是被人欺负了,我没看见,姑娘看见了,帮着她些。她在我们家过好了,她们家知道了,也能对我姐姐好些。” 同一阶层的平民百姓之家,也根据了自身条件划分了高低。林家地少,房子破旧,还要天天卖豆干贴补家用,但比没地没房的王家腰杆子是粗一点,王桃花进他们家是高嫁,黄二姐进王家是低嫁,虽然高高低低的也就一点点,但在结亲时也能显现出来。乡村里,男方给女方的聘礼,一般要比女方带去男方的嫁妆多些,条件越好的双方接亲,聘礼嫁妆都往上抬。王家的女儿养到十五岁嫁去黄家,没有一点聘礼,就换回一个十二岁的女孩子,王家这一块是亏了,没有聘礼是王家家境差没底气要,女儿嫁去了更好的家庭是过好日子去了,怎么好再要聘礼。论嫁妆,王桃花只有一套碗筷,一张四方桌,四把条凳,一个木柜,四个盆子和几身衣服,没有一件首饰,头上的喜鹊簪只是今天戴着充门面,黄二姐除了这些以外,还有一匹布和一对银镯子。女孩子给人当媳妇本来就矮半截,一没门第,二没嫁妆就更矮一些了。 王八婶儿远远的和王桃花在面前也是说这些:“你别怪娘偏心,只顾着给你弟弟娶媳妇。你有三个弟弟,每个都要娶媳妇,都要攒聘礼,能挑个好的就要挑个好的,能省一笔也要省一笔。” 王八婶儿确实是偏心王铜锁,之前相看了好几家,先不管对方儿子怎么样,先看对方女儿,女儿不满意的,儿子也不考虑了,女儿满意的,儿子差不多就行了,就奔着用王桃花给王铜锁换一个好媳妇去的。 王桃花没有埋怨,懂事的道:“能给弟弟娶一个好媳妇,会帮着家里干活,照顾好几个弟弟就很好。我是大姐姐,要时时为了家里好。” “你明白就好,还有你的嫁妆。没有瞒你,家里拼命辛苦这些年是攒了些银子,可是那些银子是要留着将来买地的,只有买地能动用,家里婚丧嫁娶都不能动用。当年你爷爷生了病,知道自己不能好,宁可自己饿死也不让你爹动那笔银子。你小姑出嫁的时候,也只有你这些东西。”王八婶儿几句话,道出了生存的无奈,继而勉励笑道:“没嫁妆没什么要紧的,做人才要紧,你要学学你小姑,在婆家勤快一点,不过自己也要长点心眼,不要扎头的只顾着猛干活,要挑能显的活儿干,要让外头知道你是勤快的,当然你也要真勤快才行,其中的分寸不是说得清的,你要琢磨着过日子,还有黄家做豆腐干的手艺,你婆婆要是教你,你要聪明些,用心学好。哎,他们家有女儿在我们家当媳妇呢,想来他们家会对你好的,等过些年,我们家再攒些钱,买了几亩了,我们家就不用像现在这样,像没根儿似的。” 王八婶儿一席话唠来唠去,全是为了养了十五年的女儿要离了自己的眼儿担忧。没有属于自己土地的农户,就是没有生存的根儿,其实王家两代佃户拼命二十年,省吃俭用,攒了有两百两银子,只是这些银子都买了地儿,也买不了十亩好地。王家现在六口人种了五十亩田地,有一百亩嫡都是富农了,要五十亩土地是自个儿的,王家在农户里算条件很好了,农户一年吃用之后还能攒十两银子还不能算好?可惜田地是佃来的,就被压到了脚地,要不是太贫寒娶不起媳妇的农户,都不会和佃户来结亲家。黄家就二十亩薄田,要不是天天卖豆干,年景差时还不够嚼头,嫁过去,上伺候三个老人,中间丈夫,下面两个小姑子,开头几年的辛苦可想而知。不过,先苦后甜,日子就是熬出来的,熬得伺候完了老人,嫁完了小姑子,黄家还是不错的。 在年前,王家的一嫁一娶就完成了,因为是换亲,双方商量好了,喜酒都不摆,王桃花穿一身新衣服盖上红盖头就被丈夫用牛车拉走了,王铜锁也是这样把他的媳妇拉过来。只有根据礼节,以前成亲的时候,王家有送过份子钱的人家,要把份子钱送回,所以,刘家这一回,五斤米和八个鸡蛋也不用送了。 第二年,鉴于上一年瓜种得还可以,大家胆子都练出来了,种过麦子后,每家拿出十五亩地来种瓜,几个月提心吊胆下来,细细算了下开支,收入,毕竟是新物种,世面上不多,卖新鲜果肉,卖果肉干,瓜藤瓜皮喂猪,加上交了种子后县里的赏银,这些收入一加总,比种稻谷还划算。第三年,庄子剩余一半的地儿,都放心的种上贡瓜了,大家是恨不得把一千亩地都种上贡瓜,可是贡瓜和西瓜一样,每种一次就会破坏一次土壤结构,要轮种,种过一次之后,不知道几年才能恢复地力再中贡瓜,之前大家留了心眼,在第一年第二年种过的地里有种过几株,长出来的瓜藤只开花不结果。 三年下来,庄子里一千亩地种过贡瓜后,恢复了一年一季小麦,一季水稻的耕作方式。 夏语澹十岁了,乳牙都换好了,长了一排整齐的好新牙。   ☆、第三十章 憧憬 庄子里的孩子,五岁以下,年幼不懂事,大孩子是不愿意带着他们玩的,十岁以上,是半个劳动力要随父母在地里干活了,像王铜锁,王万林,洪青竹他们都不再厮混了,所以,十岁的夏语澹,已经是庄子里名副其实的大姐大,领着一群小孩儿上山打鸟,下河摸鱼,既有的玩儿,又找了吃的。 五月底六月初,正是麦泡,就是覆盆子成熟的时候,因为覆盆子成熟在小麦收获时节,这里的人都叫它麦泡。野生的麦泡生长在山坡,路边,溪旁等灌木丛中,每天都能成熟一茬,要是不及时采摘,就烂在枝头,或掉到地里去了。 夏语澹带着五个小孩,一路摘,一路吃,走到一片背阴的山坡灌丛里,更是一寸寸的搜,不止摘麦泡,因为昨晚才下过雨,潮湿的背阴灌木丛里蛰伏着好些牛蛙,个头大的牛蛙有手掌大,半斤重。现在的夏语澹不是四年前了,摸到一条蛇会吓得尖叫,巴掌大的牛蛙,睁亮了眼睛,想也不用想的,就能双手敏捷扑住。到了回程时,每个人都用芭蕉叶包了许多麦泡,用草绳栓了几只牛蛙。 夏语澹提着的三只牛蛙有一斤多重,进了大门就愉快的嚷嚷道:“婶儿,我摘回来一包麦泡,个个拇指大,还抓了三只牛蛙,做干菜蒸蛙吃。”刘婶儿做的干菜蒸蛙,就是把蛙肉红烧成七分熟,拌上九头芥腌晒成的干菜,在米饭快煮熟的时候,用盘子装了架在米饭上面焖着,饭熟了,肉刚好也全熟了。夏语澹是吃货,为了吃这道菜,不介意牛蛙丑陋的外貌,也克服了扑到牛蛙时,那个软绵绵像鼻涕一样的触感。 夏语澹一到里屋,顿觉家里气氛不一样,从未有过的欢快。 刘三桩笑得眼睛都眯成一条线,道:“姑娘,大喜,大喜了。太太来信了,说要接你回侯府去,信上说了,已经遣了男女船只下来,不日就到和庆府码头了。” 夏语澹顿时傻眼,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 刘婶儿接过夏语澹手上的东西,交给二儿子道:“拾到拾到。姑娘刚刚是说做干菜蒸蛙吗,好,婶儿给你做,哎,家里人又少了一个,姑娘吃不了婶儿几顿了,姑娘想吃什么,婶儿都给你做。”刘婶儿话里含着不舍,却敌不过夏语澹接回侯府的高兴。 刘家人是真心为夏语澹着想,真心为她高兴。刘家人心里有着严苛的高低贵贱的界定。这个时代,人人生而不平等,士农工商,每一个阶级都有严格的界限,而要越过界限,谈何容易,几代人积蓄几十年的家族力量,都未必办到,只有极少数,庶民里的佼佼者才能脱颖而出,跨越阶级。一个姑娘家,明明是侯爷的女儿,是官家小姐,怎么能一辈子待在庄子里,和庶民们混在一起。撇开身份不提,一个女孩子,孤孤单单的一个人在社会上生活有多凄的,很多女孩子根本就活不下去,只有身死和卖身两个下场,她要有父母,兄弟,姐妹和宗亲,及在这基础上,享受名分上该有的生活。夏语澹生来就是侯府小姐,就该在侯府里过着大家小姐的生活。至于十年前侯府的暗斗,刘家人不知道细节,也觉得没必要知道,夏语澹更没必要知道。她的父亲是高恩侯爷,她的母亲是高恩侯夫人乔氏,生为庶女,眼里心里只需要放着老爷太太就够了,其他一概不用理会。庶女只有这样才是合乎礼法的生存之道。 刘三桩看着夏语澹呆滞的表情劝慰道:“姑娘熬出头了!姑娘,太太一向眼里不揉沙子,说是接你回去,必然是把你……我们刘家在淇国公府几代了,看得多,嫡出和庶出,在京城里说姑娘们精贵,贵是都贵,可不是同一个贵法,不是同一个娘胎里出来哪能一样,人心是长偏的,庶出的少有强过嫡出的,姑娘要明白这个道理。可是,侯府庶女,也够姑娘一辈子享福的了。太太把你接回去,必然是把你当庶女看了,庶女也是女儿,太太也是你的母亲。只要你在侯府本本分分的,将来的日子,比庄子上的,不知道要好几倍。” “还有将来的前程,婶儿说白了,姑娘别臊。”刘婶儿是真心待夏语澹好,才把体己话说出来:“女儿家在娘家只有十几年,余下的几十年包括身后之地,都是在夫家的。大家挑媳妇,都是先看门楣,讲究门当户对。姑娘一直在庄子上,现在是千好万好,吃喝不愁,将来怎么办,没有侯府,仅凭了姑娘这一身,姑娘要嫁到什么样的人家?姑娘这些年也看到了,庄里庄外的人家,是怎么过日子的。侯府及来和侯府结亲的人家,和这些人家,那是天差地别。” 刘家两口儿不是把夏语澹往歪路上引,是在教导这个时代庶女生存的正道。 夏语澹把头低下去,装出被臊的样子来,整理好情绪,忽然记起来道:“叔儿,不是说府里给我写信了,信在哪里?给我看看?” 刘三桩把信拿出来,以为夏语澹不认识,特意点出提到她的部分来。其实,刘三桩的文化程度也不认识所有的字,每次收到了信是请字摊先生读的。 夏语澹以最快的速度看了通篇,信里大段的赞了刘三桩三年种瓜的功劳,命他上京交这些年的账册银子,到了夏语澹这儿,就提了初五,就是三日后,来接的人就到了。也是,对着下人,对着十岁的孩子,需要说理由嘛。 刘三桩小心的把信收好,一门心思为了夏语澹进府着想道:“姑娘,明天我们去镇里,把这份信和这几年老三写回来的信,让识字先生给我们再念念。虽然来接人的婆子丫鬟会在船上和姑娘说一些府里的事,可就怕她们那些人弄鬼,对姑娘藏一招,或是姑娘一时记不过来,到时候出了差错,被她们笑话了去。侯府三房人正经二十几个主子,一个个说来,姑娘没有草稿,都能听晕了。” 刘婶儿没了主意,一叠声问道:“姑娘在这里的东西怎么办,穿的用的,还要不要?我要怎么收拾?信上有说给姑娘预备了什么?哎呀,我就是收拾了,姑娘现在用的东西也上不了台面,就算府里准备好了,船上的几天怎么过?” “我们先收拾出一套好的来备着,其他都不要了,再多带些钱,缺什么我在府里看着买。不过府里那样的体面,应该预备了。”刘三桩想了想,又对刘大哥道:“这一回和姑娘同行,老大你不方便跟着,你留在庄子上,收麦种稻的事,也要人盯着。” 刘家人满脸的欣喜,浑相似,养了三十年,成为剩女的老姑娘突然出嫁了,有舍不得,更多的是安慰,甚至是如释重负。 夏语澹微微的抬头,深究着他们的笑容,那么发自内心的真诚,肺腑的关怀,突然意识到了,中间的认识差距在哪里。十年了,难道还没有适应吗,这里不是原来的世界。 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在父母面前,子女只有义务,没有权利。刘家两口儿和京里的满府人,谁也不会觉得把夏语澹扔在庄子上七八年不管不问有‘不是’,子女认为父母‘不是’,本身的这个想法就是不孝,是罪过。 至于十年前的恩怨,大伙儿对夏语澹的认知存在大误。 正常的孩子,在三至六岁之间,才能永久性记事,拥有不可抹灭的记忆。洪青竹就说过,他可以追述最早记忆,是他五岁的时候,他母亲生小弟那一天,在这之前,洪青竹没有任何印象,都忘光了。可是夏语澹能追述的记忆,在娘胎里就开始了,这个秘密,不可告人! 没人知道,一个刚出生一天的婴儿,会记得她的生母和胞兄是怎么死的;没人知道,一个几个月的婴儿,能感受到周遭对她的嫌弃;没人知道,一个一岁多的婴儿,能记得那四百天,在奶妈丫鬟的虐待下生活。天天半囚禁在房间里,随时接受她们的辱骂,成天见不到人影而遭受饥饿和邋遢。即使乐观认为没有人指示,是奶妈和丫鬟肆意的妄为,但她们也是在摸清楚这个小主子不受家族重视之后,才敢那样的大胆。 在夏语澹三岁以后的人生,没有人提及这些内容,夏语澹从哪里知道? 就算有人知道,这个婴儿一出生就感受到自己生存在死亡的恐惧下,承受着那些不可估量的精神*双重伤害,或许一句‘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就应该揭过了。不能怨恨! 生你是恩,养你是恩,就算在庄子上养着也是恩。寄予了你生命,并把生命延续了十年,现在又要接你去过上流社会的好日子,你必须要感恩戴德,必须对侯府的生活满含憧憬。 就算没有那么崇高的觉悟,想接着活下去吗?想活得比庄子上的日子更好吗?想进入上流社会,做个侯门大家小姐吗?那么请你按着剧本走下去。 妈蛋的,真是人生如戏,全靠演技! 可是,想玩偶一样任凭你们安排,能包吃包喝包丈夫吗?   ☆、第三十一章 尔凝 说接走就接走,不带含糊。四日后侯府的人到了,领头的是乔氏的心腹周显夫妻。周显本来就是管各个庄子春秋两季地租子,下来不是单为着夏语澹,而是查查各处的庄头儿,在远离主子之后,是不是忠心办差。夏语澹还在思考乡下人进京城该是什么样儿,见了侯府一群人,就蔫儿了。 平时欢乐活泼到处散丫的人,蔫儿了。大家自动理解成,是夏语澹见了这一群,从衣饰到举止都能甩自己一条街的人而羞愧了。在乡下像野丫头的疯玩了几年,夏语澹当然不可能一秒变大家闺秀,其举止确实连侯府的丫鬟也不如,不过夏语澹本来就不是丫鬟,也不会为比不过丫鬟羞愧,夏语澹是看见了周显家的那张,笑得十分从容也能感受疏离的脸,听见她恭敬中又带着冷漠的声音,就自动染上了谨慎怯懦的情绪,倒也歪打正着。 第二日,天色漆黑一片,夏语澹就被请上了马车,驶出了生活七年的庄子,驶出了石溪镇,驶出了望宿县,到了和庆府运河码头。没有亲人,朋友依依惜别的场面也没有,庄子里的大人小孩倒是想送一程,道个别的,看见侯府的排场都不敢上前,只能远远,远远的站着,目送着马车离开,在依稀的星光下,夏语澹只能看见他们身体的轮廓,辩不清谁是谁,而温家兄弟,今年八月是乡试,温神念又临时抱佛脚的闭关读书了,温持念帮着他父亲在京里筹备绸缎铺子。温家看中的棋盘街铺子,于年前从石家手里买来,为这,过年温家父子都没有回来。 刘婶儿准备的东西,一件不需要带。如刘三桩所言,侯府是要脸面的,既然把女儿接了回去,就会装点侯府小姐的门面,夏语澹从里到外一身新,就是尺寸有些不合适,只有船上的铺盖,就更不用担忧了。所以夏语澹有悄悄和刘婶儿说,把自己用着的东西,散于庄子里的女孩子们,以庄子的条件,夏语澹用的都算好东西,别浪费了,至于夏语澹,什么东西也没有带着留做纪念。这七年的时光,放在心里纪念就好,此一去,和庄子里的人,应该永无相见之日了。 夏家有单独雇了私船,从京城下来接人,上京的路上,依附在一艘官船后面。国朝治安再好也有违法乱纪之事发生,而私船比官船,更容易受到可能的打劫,为了路途安全考虑,有关系的私船都会依附在官船后面。官船就和朝廷在官道设置的驿站一样,为来往官员及其家眷提供免费的交通工具和食宿,在满足官僚需求的情况下,允许接些民间的私活,只是价格比民船高好几倍。夏语澹为什么会知道这些呢,因为温家父子每次都是做官船上京的。 这一次的官船没有接私活,送一位,严州籍,因逝母丁忧,而后起复的何姓官员入京,何老爷及其妻沈氏,带着四个孩子,加上一群伺候的仆人,占了满满一条船。何老爷在丁忧前,官至翰林院七品编修,其家族也没有出过人才,不过,他的妻子沈氏来头不小,是武定侯的嫡长女。 武定侯的家族史算是传奇和曲折的。原武定侯爵,是随太|祖立国,世袭罔替的爵位,因为在元兴二年对辽战争中失利,又涉嫌了定王谋反案,而被毁劵夺爵,全家贬为平民。几年后谋了一个贵州小官,并在当年检举了当时的都指挥使私开金矿之罪,当年的金矿之案,贵州及朝廷内部涉案的官员有几十位,正二品的大员都有好几个,沈氏一族是冒着被灭口的风险举报此案,皇上为了嘉奖沈家的忠心,赐了一个忠毅伯爵。忠毅伯又在元兴二十一年对西宁的作战中,守住了银州,驰援了警州,晋为武定侯。世人赞赏沈家忠心不渝的有之,嫉妒沈家走狗屎运的有之,但是,大梁立国近九十年,经历四朝,夺爵之家不甚枚举,可没有一家能像沈家一样,不到二十年就重新崛起,站回了原来的位置,所以忠心也罢,走运也好,沈家的现在荣耀真是羡慕不得。 船上无聊,这些事情是夏语澹听婆子丫鬟们唠嗑整理的。夏语澹是没有机会结识一下官船里的人,她从上船之后,就不被允许走出船舱。也是,言行举止连丫鬟都不如的小姐,被人看到是丢夏家的人。夏语澹很老实的待在船舱里,没有出去一次,而同在一艘船上的刘三桩,住在最低舱,因为男女有别,夏语澹也没有再见过。真是狗屁,和一个差了三十多岁的大叔,一起生活了七年,现在才说男女有别,会不会太搞笑了,夏语澹只能默默吐槽,乖巧的听身边的人指导。 坐了半个月的船,值得高兴的是,除了有点晃悠悠,脚踩不了实地的正常长途坐船的后遗症之外,夏语澹没有半点不适。比起八年前那个晕得半死的小婴儿,十岁的夏语澹,太瓷实了! 河岸上,高恩侯府已经打发了马车久候了,夏语澹上了一辆,周显,刘三桩等有脸面的女仆男仆各上一辆,咕咕的行了半天,才到高恩侯府,没有从侯府大门进,侯府大门边的东西角门也没有资格入,马车不知道停在哪个侧门还是后门,夏语澹下了车,又被请进轿子里,逶迤着抬到内院下轿,有个穿着宝蓝色团花比甲的媳妇,领着四个丫鬟立在那儿,脸上挂着笑,却也没有多么热络,依礼一福,道:“六姑娘到了!” 是的,夏语澹有排行了,不是光秃秃的‘姑娘’,行六,不仅有排行了,还有了名字,夏尔凝,夏家这一代姑娘七个。 大姑娘夏尔敏,二房嫡出,年十七,六年前皇上选仕宦名门之女,为平都公主陪侍,夏尔敏入选赞善,公主赞善,是领内廷七品衔的女官。 皇上有二女一子,大女儿封为怀阳公主,小女儿封为德阳公主。怀阳公主侍君父不勤,为皇上所厌,元兴十六年随驸马去崖州任职,至今不归。德阳公主去年下嫁年仅二十岁的靖平侯。平都公主是先太子之女,皇上子嗣单薄,孙子也就一个太孙,孙女也只有一个,破例封了平都公主,夏尔敏陪侍在公主身边,前程似锦。 二姑娘夏尔淇,三房嫡出,年十三。 三姑娘夏尔娟,三房庶出,年十二。 四姑娘夏尔洁,二房庶出,年十一,元兴十五年十月生。 五姑娘夏尔钏,大房庶出,年十一,比四姑娘小不到一个月,元兴十五年十一月生的。 六姑娘夏尔凝,就是夏语澹自己,大房庶出,是元兴十六年四月二十九日出生的。 七姑娘夏尔彤,大房嫡出,是乔氏三十出头,连生三子后有的女儿,元兴十六年九月生。夏家的七个姑娘,要说前程能和大姑娘一拼的,也只有这位了。 夏语澹把同辈兄弟姐妹的年纪,嫡庶整理出来后,不禁要为乔氏点赞。比起二太太史氏,三太太石氏,乔氏是一统内宅十几年的主母,大儿子今年二十二,入门十二年没有庶子庶女出生,就算两个庶女,也是捏在手心玩儿似的。从一路之上,婆子丫鬟们的表现可以看出,侯爷的内宅,侯府的内事,依然牢牢的握在乔氏手里,那么一个盘踞了二十多年的嫡母,真的好可怕! 夏语澹扶着那位媳妇的手,走到侯府的中轴线正院,嘉熙院。台矶之上,一个穿黄的丫鬟笑着迎上来道:“六姑娘到了,大爷大奶奶,三爷三奶奶,八爷,五姑娘,七姑娘,正好给老爷太太请安呢。” 这话说得好讽刺,大房的人都在,却不是特意为了迎接远道归家的夏语澹而聚在一起,只是你进府时间巧,踩在了请安的时候。 夏语澹只来得及匆匆看清首座上的两人,丫鬟就在夏语澹面前放下了锦垫。 夏文衍四十出头,依然十年如一日的面容俊雅,举止温和,身材清瘦,没有一丝中年发福的危机。 乔氏和夏文衍同年,只是小几个月,四十出头的侯夫人,保养得宜,妆容精致,看着不过三十多。这个时代的审美观,能欣赏男子伪娘,却不能接受女子中性,在大众的感官审美里,乔氏的五官过于硬朗,失了女子的柔美而相貌平平。而在夏语澹眼里,撇去偏见,撇去复杂的发髻,精贵的头饰,眼花缭乱的衣料,如果用简洁的发型和衣服,冷色系的颜色,走中性打扮的路线,乔氏也是个英姿飒爽的美女。不过乔氏是不可能那么打扮的,那样太乖张更不符合大众的审美了,所以乔氏在夏语澹的眼里也只有平平而已。 夏语澹跪在锦垫上,倾向夏文衍磕了三个头,语气刻板呆滞的叫了一声‘老爷’,再倾向乔氏,用同样的语气叫了一声:“太太”。 多热情是别指望,十岁的女孩子只要不是傻子,都能明白自己在父母心里的地位,母亲还不是生母,要上演一出见第一面就能如,雏燕见着母燕一样的喜悦,就太傻逼了。整得林妹妹初见贾母那样,夏语澹想想就好假,还没演自己的鸡皮疙瘩都要掉一地。人家是客,而自己原来就是这个家的人。 众人也在打量着夏语澹,气质先不论,单从皮相上看,十岁的女孩子,身姿如雨后拔节而上的绿竹,亭亭玉立。一双眼睛如漆似墨,迷茫中让人望之生怜,眉不画而黛,唇不点而润,面如三月里,初绽的桃花,假以时日,可以想见的婉转风情。若说唯一的不足,就是少了一分欺霜赛雪的肤色。 哎,当着庄子里大姐大的宝座,能上山打鸟,下河摸鱼的人,脸要是晒不黑,就是有皮肤病了。   ☆、第三十二章 贵妾 夏文衍回想往事,槐花树下,情话尤在,不过一年,那个给过自己柔情的女子便消逝了。 死人争不过新人,当时的冲动,现在回忆,阮氏仅会的,也只是小心奉承的柔情而已,阮氏能带给夏文衍的柔情,夏文衍也能从别的女人怀里得到,十年了,在夏文衍刻意的努力下,已经把阮氏淡忘的差不多了。当年夏文衍没有清查过,阮氏的消逝,无非两种原因,一是她无福命薄,二是她不容于乔氏,若是前者,天命如此,只能一声叹息;若是后者,查出来只能给自己无尽的难堪,一个男人保护不了自己女人和孩子的难堪。子凭母贵,子以母贱,阮氏留下来的孩子,夏文衍因此无颜面对而害怕看见,因为这个孩子,可能时时刻刻提醒着自己的懦弱! 夏文衍看着明丽而陌生的女儿,心情复杂,见她被丫鬟搀扶起来,端出和蔼的笑容,指着右手的夏译道:“见过你大哥哥。” 夏语澹没有滤过夏文衍之前惆怅的表情,即使心里有准备,还是隐隐心伤。夏语澹记得自己刚出生的那会儿,和婴儿的作息一样,大半天在睡觉,这个父亲,起初来看自己还算勤快,后来自己清醒的时间多了,见着他的次数反而更少了。等到了他们把老侯爷的棺椁送回抚州,回程在和庆府歇息的几天,自己没见过他一次就被送下了庄子。一个男人弱懦如此,也不要再抱有期待,心伤够了,才知道淡然的心境,夏语澹回应夏文衍一个浅笑,用在船上学的礼仪,侧身向着左侧的两人行礼道:“见过大哥哥,大嫂子。” 夏家言字辈在两年前夏译娶妻后升级成爷了。 大爷夏译,婚事拖了又拖,先是守孝,后是战事,二十岁才娶到妻子段氏。如今在五城兵马司谋了一个未入流的小差事。 大奶奶段氏出身兴济伯府,兴济伯是三年前新封的伯爵。元兴二十一年末的梁宁之战,朝廷以功封赏了五个爵位。原三朵卫指挥使韩昭旭,后来改姓成了傅旭,封为颖宁侯;原府军左卫军指挥使忠毅伯沈葳,晋封武定侯;原府军右卫军指挥使宣威大将军林畴,封为宣德伯;殉国的神枢营指挥同知彭延,追封一等文安伯,其嫡长子彭涛世袭;原陕西都指挥使段沛,就是段氏的父亲,封为兴济伯。 段氏元兴二十三年嫁入夏家,去年底生下个大胖小子,如今身材略显丰腴,面容端庄,态度倒是最热切的,接过介绍人的活儿,引着夏语澹见过余下的人。 三爷夏谦,年十九,还没有差事,年前娶了封地在福建延平府的肃庄郡王之女,宗室之女自然姓赵。 三爷夏诀还小呢,才十一岁。 夏尔钏和夏语澹一样的个高,锥子脸,大眼睛,樱桃小唇,看着一副见了个小妹妹欢喜的样子,只是眼神不时瞥到乔氏,是个有想法的。 夏尔彤,装都不来装的,高傲的抬着头叫了一句六姐就完了。夏语澹没有在意夏尔彤的语气,在意的是她的容貌,她前面三个亲哥哥,也算小帅,夏尔钏也是娟秀的小美人。到了夏尔彤,才十岁,就用妆术来修饰自己的容貌了,一双狭长的细眼,眉毛全剃了,画了一双柳叶眉,过于突出的颧骨,有点往外嘟的唇形,至于肤色,用了上好的水分,看着自然是润白细腻,即使这样妆点了,勉强只能给予一个‘平平’的评价,要是把妆容卸掉,素颜出镜的话,可能平平都没有了。总结一句,夏尔彤长挫了。虽然有话说,世上没有丑女人,只有懒女人,只有不会打扮的女人,可是在没有整容的技术下,一张脸不可能一天十二个时辰打扮着,总有露出庐山真面目的时候。夏尔彤有幸能投胎到乔氏的肚子里,可是,乔氏和夏文衍结合的女胎,样貌就是这样了。果然,老天爷给你开启了一扇窗户,就会关上另一扇。 夏语澹不确定,夏尔彤这样的硬件对自己是不是安慰。 一语未叙,乔氏对段氏轻笑道:“带你六妹见见二房,三房的人。想必他们也想着她,做晚辈的,不能让长辈记挂着。认一认人就回来,我们这里等着你们俩儿吃饭。” 夏家三房各自吃饭,这会儿是个空儿双方认认。段氏应是,先带着夏语澹去东院,拜见二老爷夏文得和二太太史氏,到了正室门口,有一群得体的姬妾丫鬟接出,夏语澹想,这些该是爷们儿的姨娘通房,和大丫鬟们。 夏语澹拜见了史氏,因为只是婶婶,行个蹲礼就好,不用跪下磕头。 接着认了屋里其他人。 二少爷夏讪,年二十,还是童生,在国子监读书。去年娶了史家的旧交,廖翰林家的女儿。 四少爷夏谱,年十八,没在读书,也没有差事,只跟在父亲身边做一些应承的事,妻子毛氏,是盐商的女儿。 五少爷夏谰,年十六,听说是个习武的苗子,还在磨剑中。 七少爷夏诨,年十四,也是读书的,比他同母的哥哥好些,也是童生了。 四姑娘夏尔洁,鹅蛋脸,杏仁眼,容貌秀丽有一分张扬之色,端着礼节性的笑容,死盯了夏语澹几眼。 史氏是翰林之女,有一点点文艺气息,说话声是柔柔的,道:“老爷出门会友去了,既接回了家,相见不在一时,改日再见吧。敏姐在宫里陪伴公主,改天她回来了,再请里你来。还有讪哥儿媳妇,正在坐月子,不能出来。” 生孩子不挑得时候,夏语澹顺着话接道:“我辈分轻,年纪小,不敢耽误二老爷和大姐的差事,只瞅着他们方面时,我再来拜会吧。倒是二嫂子,我还不知道二嫂生的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先道喜了。” 夏语澹之前在船上接收到的信息,是二奶奶廖氏即将临盆,现在说正在坐月子,说明孩子生下来了。夏语澹顺着习惯问一句男女,道喜也是礼节,谁家生了孩子不得说声恭喜,为他们家高兴呢,只是夏语澹此话一出,众人的表情顿时僵直了。廖氏是临盆生了孩子,可孩子没过洗三就夭折了。 夏语澹疑狐的环顾了一圈,没看出大家提到新生儿的喜悦,才意识到不对,可能廖氏生的孩子出了问题。对方没有回应,夏语澹只像做错事的孩子,涨红了脸儿低着头不语。刘大叔说得没错,侯府里的人够鬼的,略有一点差就会被他们治住,来的一路,竟没有人提醒自己。这群人,真是蔫坏儿了,蔫坏儿了! 段氏连忙打圆场,道:“二太太,三太太那边还等着,我先带了六妹过去?以后娘俩儿再说话。” 史氏纾解道:“既然如此,我也不苦留了,反正从庄子里接了回来,就是真正侯府小姐了,改日再来婶子这个玩儿也是一样。” 刚被打了脸,马上把脸打回来,夏语澹用针扎一下都不会哎哟一声的好脾气,行礼告退。 到了西苑的三老爷处,门口的景象和二老爷处一样,只是三老爷是庶出,又不比二老爷在工部当个官儿,三老爷是白身,梳着姬妾发髻的人,竟和东院看到的差不多。只是三房姬妾的打扮,比之大房二房多有不如。 三房一个人也不缺。三老爷夏文徘一派忠厚之气,三太太石氏语笑盈盈。 六爷夏诩,年十四;九爷夏详,年十;十爷夏诙,只有五岁,还是满脸的婴儿肥。 夏尔淇有一张秀气的瓜子脸,纤细腰肢,长挑身材凹凸有致,已经是成人的样子;夏尔娟比不得她嫡姐秀气,姿色平平,但一身润白的肌肤,如六月新生的嫩藕。 匆匆一通斯见,再回嘉熙院,赵氏正领着丫鬟媳妇们摆饭。 夏语澹的坐位,上手是夏尔彤,下手是夏尔钏。夏家重视长幼有序,更重视嫡庶之别。夏尔彤是嫡女,夏尔钏是庶女,生母还是奴婢出身的贱妾,生母一家还都是夏家的奴才。夏语澹,她生母阮氏不止良妾,在她死后,夏文衍对她唯一的争取,就是把她抬成了贵妾。 只是按着风俗,贵妾死后是可以葬在夫家的祖坟里,而阮氏埋在了静明寺的后山,是葬在了公共墓地里。只有贵妾之名而无贵妾之实。 夏语澹还在肚子里的时候,有听到一次阮氏对腹中孩子的期待,和对侯府生活的展望。阮氏柔弱的外表下,有一颗敞亮的心。阮氏知道,豪门大户的姬妾,得过夫主宠幸之后,需经过主母的允许,才能坐胎,不然是要喝芜子汤的,阮氏私宠于外,才避过了这一节,所以,她期待腹中是个男胎,要是生了女儿,按着府里规矩办,她可能没有了生第二胎的机会。女人有了儿子才有一生的依靠。阮氏还展望着儿子能平安长大,学文习武,将来长大了为夏家添彩,为自己争光,那么,或许有一天,看在儿子出息的份上,她这个良妾,能抬成贵妾。 夏语澹有想过,或许正是阮氏深藏着的野心,才给未出生的儿子,招至了祸患,就算刻意掩饰,她隐秘的野心怎么能躲过乔氏的眼睛。乔氏年长阮氏十余岁,又一直应酬着各怀心思的人群,要是连一个十几岁,在市井卖早食的包子女都看不透,早在繁杂的人际交往中,被人不知道坑了多少回了。 乔氏够狠,让阮氏死前,看着自己期盼的儿子先死在面前,乔氏还补得一手好刀,在阮氏死后,同意给阮氏一个贵妾的头衔。阮氏活着,抬了贵妾是风光,阮氏死后,给她贵妾,是嘲讽!乔氏用一个有名无实的贵妾,嘲笑阮氏暗藏一生的筹谋,她一生的寄予,不过是自己抬抬手就能灭的,抬抬手就能给的,阮氏所有的期盼,不过是个笑话。   ☆、第三十三章 赏钱 夏语澹的用餐礼仪,经过船上十几天的恶补,还能看得下去。寂然饭毕,众人移到另一处说话,乔氏看了夏语澹一会儿,不辩情绪,招夏语澹上前,自然的道:“当年你生下来不好养活,三日一小病,五日一大病,有大夫说恐难养大,卦师也说了,富贵之家孩子娇弱,又有一群生前妒人富贵的小鬼,窥伺在旁,专挑命软的促狭,所以,我们这样的人家,总有子孙不能长大,被他们妒了命去,因此才把你放在庄子上养活,现在看来,卦师说得不错,虽然贫苦些,不过也是硬朗了起来。养活到现在,是你命好,过了劫难,以后在家就更好了!” 乔氏也不是张嘴说瞎话。在侯府一年,夏语澹一出生就被吓个半死,确实是一边喝奶一边喝药。富贵之家的孩子长得太过干净,也确实容易被病菌冲撞,孩子的夭折率多高,一病就去了,倒是清贫之家,生长在脏地方,而练就了百毒不侵,贱人贱命,没人稀罕,老天都不收的。 夏语澹能说什么,自然是多谢乔氏的苦心,给自己在乡间的生活,冠上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让大家好看些。 乔氏听得满意,又拨下身边一个二等丫鬟,有十七岁了,唤名琉璃的,给了夏语澹。说是夏语澹外头才来家里,给个年小不知事的,如何照管的好,才给个年纪大一些的。其实,姑娘们的照管自有奶娘嬷嬷们负责,丫鬟的职责还是陪伴小姐,年纪相仿,一同长大,才能生出主仆之情,将来出阁也能有个助益。现在给个十七岁的,就算奴婢晚婚,一般留到二十也有婚配对象了,琉璃年长了夏语澹七岁,算年纪只能在夏语澹身边服务三年,若陪着夏语澹出阁,且不说夏语澹能去多好的夫家,二十好几岁在男人眼里是老草了,太没前途;夏语澹在侯府又没有根基,指望不上。所以琉璃只是去服侍夏语澹,心还在乔氏这里,是乔氏放在夏语澹身边的眼睛。 长辈身边拨过来的,就是阿猫阿狗也要尊重些,才是受过教导的大家小姐行事,夏语澹原来是坐在乔氏身边的小杌子上,看见琉璃上前来认主,也不敢坐着受她的礼,站了起来接了她的跪拜,还她半礼,谦逊的称呼‘姐姐’。 乔氏又指了两个四十余岁,姓许,姓曲的教引嬷嬷,四个十一二岁,分别叫小桥,小麦,小桃,小莲的小丫鬟供夏语澹使唤。教引嬷嬷不做杂事,是专门来教导夏语澹言行举步的规矩。夏语澹得过一段欢姐当年那种,站不是站,坐不是坐,活了十年,什么都要重头再学一遍的日子。几个小丫鬟,负责屋里的打扫使唤之事,夏语澹的一切内事决于琉璃,那些小丫鬟自然受琉璃调派。 夏语澹的新住所,在嘉熙院后的一个大院子里,正门进去三排厢房,每一排三间大屋。三个尔都住在这里,夏尔彤是嫡女,理所应当的占了坐北朝南的一排,夏语澹居东,夏尔钏住西。三间大屋,中间当客厅,左间当卧室,右间当……书房是不行,夏语澹又不会念书,当绣房。大屋两侧是耳房,轮值的丫鬟们可以在那儿候着主子吩咐,两位嬷嬷家在侯府后巷,要暂时过夜,也会住在耳房。耳房后是倒坐房,供丫鬟们长期居住的,丫鬟一般十二个时辰都在府里。 房子收拾了大概,夏语澹不是挑剔的人,进去就能住人了。不过,配侯府小姐的身份是不够的,夏语澹才坐下,就有一排婆子送东西来,有做成套的春夏衣裳,做衣裳的料子,标准每个姑娘都有的首饰和部分摆件。部分东西现在才送到屋里来倒不是怠慢夏语澹,而是之前根本就不知道六姑娘的模样身段,连送多大的衣裳也不知道,不过侯府养着一个针线房,家里四五六七几位姑娘年纪相仿,能随手拿出合适的几套来,至于首饰和摆件,因为是贵重之物,当然是要屋主人到了,才给主人送来装点上。 琉璃领着几个小丫鬟接了东西,全放在客厅,请夏语澹过来指示摆放。夏语澹笑笑道:“我这么会收拾屋子,姐姐从太太屋里出来,看多了,自然有些见识,姐姐看着怎么摆就怎么摆吧。”又对送东西来的几个领头婆子道:“几位老妈妈赶着给我送东西来,辛苦了,喝杯茶再走吧。” 话落,小桥端着一个红漆雕花托盘,给每个妈妈端一碗,放凉了的梅子茶。 几个妈妈喝完了茶,还扭捏着不肯退下,只巴巴的说着奉承话,说这个料子怎么怎么好,适合裁什么样的衣裳等等。 夏语澹心里有数,只看着琉璃。 琉璃凑到夏语澹耳边,只用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道:“赏钱。” 姑娘的月钱都是大丫鬟拿着,姑娘想要什么东西,吩咐便是。这个情况,琉璃原本可以代替夏语澹放赏,只是夏语澹刚来,还没有领月钱。夏语澹是有些钱,认了一圈长辈,收的一些见面礼琉璃管着,可是长辈所赐的东西,不太合适,且琉璃还没有这个权利,在没有夏语澹发话之下就用来赏婆子。琉璃是想,夏语澹长这么大,应该有笔私房钱,那笔私房钱正好用来搪塞这些婆子,多余的拿给自己保管。 “赏钱?”夏语澹用屋里每个人刚刚好能听到的音量,懵懂的略带一点惊讶问琉璃道:“为什么要我给赏钱?难道她们在府里干活不是算月钱的?不会呀,刘大叔管着田庄,还在府里领一份月钱,我们府里不会那么刻薄,让她们白干活儿。又难道是,她们每次给我们干一次活,我们都要给她们一次赏钱?那她们,岂不是,干这一人份的活儿,拿两份的钱?我还在庄子时,遇到了赶集,去集市听说书,一听两个时辰,听完就散,咱都不带给赏钱的。怎么送几件东西就要讨赏了呢?哦,不是送,东西本来就是家里的,她们只是走几步路而已,就要给赏钱的吗?在庄子里,这样帮忙给邻居搬东西,也就请喝一杯茶就够了,我不是请她们喝茶了,我才来,也不知道庄子里和府里有什么不同的,姐姐依着府里的规矩,拿主意就好,不用问我。” 用庄子上粗俗的七年生活习惯和府里对比,夏语澹因为无知和好奇,连心虚和羞愧都没有。 琉璃顿时傻眼,要告诉六姑娘,时不时给下人们一些赏钱,是豪门之家行事间一条不成文的规矩。这样既能显示家主的仁厚之心,也能勉励奴婢们用心办差。六姑娘这个时候给赏钱,一是按故旧班,二也是在这些奴婢们面前,摆一摆主子的款儿,主子对奴才,才能用‘赏’。 只是这些道理,能当着丫鬟婆子的面儿说,和六姑娘说透,现教现用吗? 夏语澹能面不改色的说,等着赏钱的婆子们站不下去了,虽然自己是奴婢,也是京城侯门里的奴婢,自觉比犄角旮旯的乡下人要尊贵些,一通话,说的人,不觉丢人;听得人,觉得丢人,没等琉璃想明白该怎么解释赏钱这回事,婆子们已经纷纷起身告辞。这六姑娘看着是个人物,一出口就粗鄙,果然在庄子上养了这么多年,上不了高台,一口一口的拿府里和庄子比,一股子浓浓的乡下人做派,就几个赏钱而已,吝啬成这样。 婆子们一走,琉璃就去请许嬷嬷,姑娘犯错,还是要教引嬷嬷来指摘和教导的。 夏语澹痛快的说完,就做出意识到错误的样子来,见到了像上辈子中学教导主任类似的,一张严肃刻板脸的许嬷嬷,就更是耸拉着脑袋,一副知错,却不知如何错的后悔表情。 许嬷嬷毫不留情,道:“老爷太太既然重看姑娘,把姑娘从庄子上接了回来,姑娘就该庄重些。姑娘现在进了侯府,一言一行,就代表了夏家的脸面和自己的体面。姑娘有什么不明白,不清楚的事,尽可以私下问问我和曲嬷嬷,我们原就是受了太太的吩咐,给姑娘说说侯府的规矩,和怎么做侯府姑娘的规矩。只是姑娘在不清楚这些规矩之前,别再乱说了话,也别乱做了事。若是姑娘说错了话,做错了事,一则姑娘自己白白让人笑话了去,二则老爷和太太也没脸。” “是,我以后有什么想不通,一定先问了两位嬷嬷,再不会随便开口了。”夏语澹低着头,怯懦的道。 许嬷嬷依然用刻板的口气的道:“赏钱的事,什么时候该赏,赏多少,用什么赏,是个大学问,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楚的,以后再与姑娘从头说道。只有件事,姑娘要立马改改。‘咱’这个自称,只有乡下人才‘咱’‘咱’的称呼自己,姑娘是侯门小姐,怎么可以用这种卑贱的自称,这个字,姑娘再也不许说了。还有,府里的一切和庄子里是不一样的,姑娘切记,别再把我们府里和庄子里,混着一块儿说。” “我知道了,再也不说那个字了,再也不提庄子了!”夏语澹委屈的道,演技爆发,眼睛都闪出泪花。   ☆、第三十四章 轻狂 侯府里,主子谨慎端着,还有被家里下人联合一气绕进去的,夏语澹留下了那样的口舌,那些没讨着赏钱,讨了没脸的婆子们怎么会放过,墙倒众人推,一会儿就传开了,六姑娘就是个面子货,中看不中用,一出口就冒着浓浓穷酸和粗鄙的气息,还当着姑娘,府里丫鬟也比她强些,顿时夏语澹就成了全府的笑话。 夏语澹面上懊悔落寞,心里淡然处之。 那些婆子嘴上不饶人,夏语澹当然知道。想想邢姑娘住缀锦楼那会儿,三五日拿出钱来给使唤婆子妈妈们买酒买点心,结果那些婆子们吃喝完了还说白填补三十两。邢姑娘原是家里穷了投靠来的,就是把月例银子全赏出去,也得不到一句好话。夏语澹就是换了个夏尔凝名字,明着是侯府姑娘,实则就是爹不疼,娘不要,住在乡下十年的乡下丫鬟,一路上没有人提醒一句二房廖氏孩子夭折的事,可见大家是眼瞅着想看笑话的,这是心里有敬意的样儿吗?别说没钱,就是有钱,也不白白喂了那些填不饱的贪婪之人。再说了,夏语澹是真的没钱,在庄子里,钱是刘家拿着,夏语澹给多少用多少,从没有想过攒起来。那句话怎么说的,世界上最痛苦的事是什么,人死了,钱没有花掉。未来不可估计的人,攒钱干什么,还是得乐且乐,充实一些。 想要在侯府里保留体面,培养心腹?这些是不切实际的想法。夏语澹还记得,上辈子中学时,自己转过一次学校,在班里排座位的时候,和班草成了同座,渐渐就被全班女生孤立了。因为班花追求班草,求而不得,就把怨气发泄在了碍眼的班草同桌身上。有个同学直接说了,不是你性格脾气不好,是你坐了班花想了许久的那个桌位,班花不喜欢你,所以我们不能和你说话。夏语澹第一次躺着中枪,位置是老师决定的好吧!那是一个浮华的学校,在那种学校里,学习成绩,中途插班与同学之间的感情淡薄还是其次,最主要的条件是,家里的经济实力拼不过班花家的,所以很尴尬的就被孤立了一年。要是老爸挣气点,能赚足上个亿的身家,当年的局势也不会一边倒了。当时,夏语澹和班花的差距是一个零。校园里,同学之间的争风都是如此功利的靠家底拍板,何况是侯府里,牵一发就是个人生计,乃至生命攸关的大事。 夏语澹没有钱,没有权,在当家人的内心深处也没有位置,家下人能看不见嘛。夏语澹不认为仅靠了无权无私的,空虚的个人魅力,就能赢得下人们由衷的尊重和拥戴,所谓的个人魅力,只有站在了权利和金钱之上,才能焕发出来,收服人心。一个阮氏已经死在那儿了,夏语澹有自知自明! 穷酸?粗鄙?环看着屋里一水的红木家具,格子柜名贵的古玩,梳妆台精致的首饰,还有未及收起来的,放在桌子上精美的布料,夏语澹冷笑。 别人笑我太疯狂,我笑他人看不穿。 你笑话了我,焉知我也在笑话你。你玩弄了我,可知我也在逗着你玩。以众人之力愚一人,以一人之力愚众人,谁比谁更高明,谁比谁看着,更像是个笑话! 嘉熙院,乔氏坐在南窗楠木矮靠圈椅上,周显家的立在身侧,余下再没有别人,唤了刘三桩进来,站在一丈远,放下大红羽纱软帘的内门口,细细的问了夏语澹,这些年在庄子里干的事,养出来的性情和脾气。 夏语澹没有一次,在刘家人面前流露过超越年龄的认知。一直看着同龄人走,看着庄子里,每一户清贫之家的喜怒哀乐。唯一听着稍稍越了规矩的事,就是和温家兄弟过从亲密,这样不是亲友的关系,如此相交,可能坏了变态似的,讲究男女大防的规矩。而且,这也只是从上层社会,大户人家的视角来说,如果夏语澹只是望宿县一个普通的不满十岁的女孩子,和同样还是孩子的温家兄弟相交,没什么大不了的。每户人家还巴不得和温家攀上关系呢,不管用什么形式。 刘三桩退下,乔氏让周显家的在小杌子上坐了,才略皱着眉道:“石家败掉的,棋盘街的铺子,就是被和庆府锦绣坊温家买走的。那丫头倒是有些出息,结交上了锦绣坊的少东家。” 周显家的,面上少有表情,一向随着主子的心思,思量着道:“锦绣坊在京城是还没有立下根基,和庆府地界上,已经做到第一家的。那样的商贾之家,哪能真看上一个乡下丫头,能看上六姑娘,估计还是看在六姑娘姓夏的份上,生意人,与人为善,多个人,多条路的意思。” 乔氏咸淡着道:“你一路看着她来,可看明白她是个什么样儿的?” 周显家的组织了一下顺序道:“在庄子上,六姑娘确实没有主子的气派,不过刘家不敢拘紧了她,六姑娘也是爱玩的年纪,和佃户的小子丫头玩成一片也在情理之中,当晚我们出庄子时,庄子里的老人小孩远远站着目送。六姑娘虽然没说话,我也能看出来她是不舍的样子。一路上都很顺从,给什么吃什么,给什么穿什么,我们附了一艘官船上来,并五六艘商队,那官场送的是因丧母守孝的前何翰林,就是武定侯家的大姑爷。太太既然认了六姑娘,六姑娘就代表了夏家的脸面,只是她从未在人前露过脸,我依着太太的吩咐,把她拘在船舱里,没让她出来,她问过一次,也就自知了。” 一个奴婢,并不能随意评定主子的性情,周显家的只是陈述了看见的,不过从叙述里,也表达出了,夏语澹很重情,很听话,很懂事的意思。 乔氏颇为满意,道:“把她放在庄子上这些年,她要是自己想不出来,该听话,该懂事,她就白活了这些年。” 庶出的,唯一可以拥有的品行,就是听话。但乔氏,不耐烦,如何教一个庶女听话,所以,用了最粗鲁的一招,把她扔到乡下去,让她自己看明白,她要是不听话,没有了夏家,她会是什么下场,比她看见的,那些卑微的佃户都不如! 人嘛,要先吃过苦,才知道甜的滋味。 这时,门外守候的丫鬟来报,曲嬷嬷求见。 周显家的站了起来,曲嬷嬷入内,把刚刚家下人给六姑娘送东西,琉璃提醒六姑娘放赏,六姑娘没给,怎么没给的事说了。 乔氏笑笑道:“话虽然说得糙了些,也是她能悟到的,乡下人做派。” 曲嬷嬷踌躇开口道:“六姑娘说话没有分寸,那些婆子脸都臊了,这一出去,满府一宣扬,难免给六姑娘带一个刻薄的名声。” “话说得太糙,大家不好看了。”乔氏笑悠悠的道,忽而话锋一转:“虽然是乡下人的做派,放在我们侯府之中,也有些道理。那群婆子不过做些分内的事,做好了本就是她们的本分,放赏原是显示主子的仁厚,可没有立下定规。主子要是不想显示不仁厚,也得受着!至于她,一个庶出丫头,管她刻薄不刻薄的,她没必要有什么好名声。” “还请太太示下,我们该怎么教导六姑娘。”乔氏最后半句颇有深意。一个女孩子,外人首先探听的,就是她的名声,没有一个好名声,将来还有什么?早先乔氏有吩咐过许,曲二人,怎么教导六姑娘,但那时一点不知六姑娘的性情,如今见着了,真是一个难得一见的美人胚子,不知道是不是还按之前说的教导。 乔氏想了想道:“总是夏家的姑娘,既然把她接上来,她就不是乡下丫头,侯府姑娘该会的规矩,让她尽快学起来,别到处都是一副乡下人的做派。至于别的,你们怎么看?” 一个高门小姐,规矩只是表象,重点是气质,是内涵。而气质和内涵,现在的六姑娘还没有定性,拨一拨,或可以塑造成家族最希望的样子。乔氏现在问的,是要给她个什么样的气质和内涵。 周显家的道:“还有别的,只看太太想给六姑娘什么将来。” 乔氏歪在圈椅上,权衡了许久,才道:“都说读书明理,读书明理,其实读了书的人,未必明理。看看那些为非作歹的男人们,读过书的,倒比没读书的厉害些。只外头的世界本是男人们的,男人们要如此也就罢了。至于女人,还是推崇从无才便有德的好。只叫她认得几个字,能懂得《女戒》《女则》《贤媛传》里的道理就行了,另外学些纺织针黹也就够了。” “太太慈悲!”曲嬷嬷说了事,领了示下就退下了。 曲嬷嬷走后,乔氏叹息道:“六丫头的样子,是女孩辈的头一份了,可惜了!” 周显家的不解,道:“太太,既然六姑娘如此出众,太太何不……” 下面半截话,一向是嫡母惯利用庶女的,既然胚子不错,好好培养,对家族也是助益。 乔氏嘲讽道:“美人一向轻狂!就阮氏那个狐媚子,仗着自己有几分姿色,表面恭敬,恭顺,内里面轻狂的没边了,轻狂得都不知道自己是谁了。最愚蠢的是,还以为谁都不知道她的轻狂。六丫头没长在我眼前,一眼看去,我也怕看走眼了,看着再说吧。只这个丫头放着,家里面也有得热闹了。”   ☆、第三十五章 尔钏 妾者,上边一个立,下边一个女,站着的女人。做妾的,除了床上服侍男主人,下了床还要时时刻刻站在女主人的身边。服侍女主人,是妾一半的职责。夏文衍的姨娘钟氏瞧着太太事忙又用不到自己,就想趁着空,看看五姑娘,支会了乔氏的大丫鬟紫萍一声,就往后去了。 姑娘身边,教引嬷嬷和粗使的丫鬟婆子没有定规,贴身伺候的丫鬟是有定例的,一个拿月例一两的丫鬟,四个拿月例五百钱的小丫鬟。 夏尔钏身边,领头的丫鬟折鹤,小丫鬟春兰,蕙兰,寒兰,墨兰。 夏尔彤身边,公中分例的丫鬟珊瑚,小丫鬟晨红,胡红,脂红,银红,因为是嫡女,乔氏拨了自己名下,四个拿月例二两的大丫鬟之一的彩绘,来服侍女儿。 钟氏脚向着西边迈儿,眼睛却瞄着东边,寒兰打起帘子,钟氏不急着进去,简单问道:“五姑娘怎么样?” 寒兰垂下嘴角摇摇头,钟氏侧身进去。 夏尔钏三间屋子的格局和夏语澹是一样的,此时夏尔钏身在绣房,开了窗户一直看着对面,手上拿着上个月皇后娘娘赏给夏家的宫扇。这几日天气阴沉凉爽,夏尔钏用起扇子来,不过是心里燥热难耐。 夏尔钏看了生母一眼,又看着窗户对头道:“既然扔在庄子里了,怎么不扔一辈子,接回来干什么?” 乔氏虽然善妒,也没有拴着夏文衍,不让他一下也不准摸别的女人,相反的,乔氏还会安排他床上的女人,夏文衍身边的通房没有断过,还时时更换鲜艳的。只是每个伺候过夏文衍的女人,乔氏都给她们备了芜子汤,只有乔氏松口了,才能怀孕。早些年,不是没有心大的丫鬟想留下种来,喝了芜子汤转头催着吐个干净,遮掩了四个月的身孕又如何,乔氏一剂狠药下去,那丫鬟连着腹中孩子的性命都没了。 钟家原来是乔氏兄长乔庸庄子里的佃户,那一年钟氏六岁,父亲外头喝酒回来,一头栽到水沟里溺死了,她母亲受不了苦日子,丢下一双子女跑了,她和年长两岁的哥哥活不下去,只有去卖身,被乔家买下。钟氏十一岁时,他们兄妹被乔庸送给了乔氏。钟氏不甚美艳,但有一具蜂腰隆胸的身子,和婉约柔顺的气质,既讨夏文衍喜欢,又不惹乔氏碍眼。三年后,乔氏怀二胎夏谦的时,就把十四岁的钟氏给了夏文衍,做通房。钟氏谨小慎微的伺候了乔氏十年,乔氏才开恩停了她几回芜子汤,生下了夏尔钏。在夏尔钏五岁后,才抬她做姨娘。 这么些年,钟氏早对夏文衍没有吸引力了,在守满了老侯爷老夫人的孝后,夏文衍看上了一个书房里伺候的丫鬟,第三年生下一个女孩儿,养到两岁多夭折了,连排行都没有算上,那丫鬟病了半年也没了。年前,乔氏允许,又赏了一个伺候夏文衍的通房一个孩子,只是那个孩子生下来就没屁眼,肛|门不通属于残疾。残疾的孩子,会被世人认为她的父母德行有亏,报应在了孩子身上。残疾的孩子,穷人家养不起,有钱的人家注重名声,也少愿意养着残疾的孩子来验证自己的德行有亏。所以,残疾的孩子往往会被悄悄弄死或扔掉,即使养下来,也不招待见。夏文衍当然不能接受自己德行有亏的名声,只怪在那个通房身上,并把孩子的缺陷瞒住了,这件事,只有夏文衍,乔氏和接生婆知道,孩子生下两天,没门排泄只能憋死了,通房也卖了,接生婆给了封口费。 所以,这些年,大房除了乔氏生的三子一女,只有夏尔钏一个庶女,夏尔钏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地位,突然冒出来一个庶女,生母是贵妾,模样又是那样的标致,夏尔钏站在窗口看着对面的动静,见到一群群的婆子往对屋送好东西,心里早就憋了一口气,对着生母抱怨道:“一个乡下丫头,姨娘你也看见了,她一举一动有什么规矩,只有丢人而已,刚刚她在自己屋里说的话儿,把当主子的脸儿丢尽了,也配用这么多好东西!” 三个尔在嘉熙院吃了饭回来的,钟氏也有站着伺候,姨娘为姑娘们夹菜舀汤是本职。钟氏是从贫贱之家一步步爬上来的,凭心而论,夏语澹的举止比真正的乡下丫头好多了,只是不能和侯府的姑娘比,至于回屋又出了什么状况,钟氏看着寒兰。 那些婆子一出夏语澹的屋子就到处宣扬,夏尔钏的丫鬟们知道姑娘不自在,也时时关注对面,两项一凑,夏尔钏是早知道夏语澹出丑的,寒兰原模原样把婆子们的话,说给了钟氏听。 之前说了,钟氏兄妹两个送给了乔氏。钟氏是奴婢出身的贱妾,她的兄弟也是乔家的奴才,侍弄着前院的花木,不是管事,是天天要扫地浇水,修剪枝叶,自己干活,手下没人的奴才。到了年纪,给他配了个女人,生了孩子长到六岁又学着伺候人,寒兰在血缘上还是夏尔钏的表姐,只是姨娘的亲戚不是亲戚,所以,表姐也不是表姐,一个是主子,一个是奴婢。 “姨娘,你知道那个乡下丫头,她生母是什么来历,凭什么她生母是个贵妾!” 贵妾!夏语澹的话刺痛了钟氏,也刺痛了自己。 钟氏到现在还是奴籍,卖身契捏在乔氏手里,而且,依乔氏的性子,钟氏一辈子就是奴籍出身的贱妾。夏尔钏十一岁了,古代女子十岁之后,就开始以寻觅夫家为目的出门交际,慢慢找到合适的对象,相配的门第。偏有那等人家,一听庶字就不要的,若是庶子,自己有出息,挣出了前程还有话说,庶女是万万不要的。便是有考虑庶女的人家,还要问问庶女是谁所生,也就是庶女生母的地位,多是要贵妾,良妾所出,而不要贱妾所出的。夏尔钏最憋屈的地方,就是夏语澹是比自己小六个月的贵妾所出,别说家里上下的眼光,就是议亲时,也矮了夏语澹一头。庶女婚嫁,正常情况,有一半是低嫁,有一半能嫁到相当的门第,想往上走,有几个能脱颖而出?往上走不是做继室就是做妾,即使如此,也少有机遇。 钟氏忧郁道:“六姑娘的生母阮氏出身是比我好,虽然清贫些,也是好人家的女儿,不像我那时候,不卖身就要饿死了,听说她家亲戚还是读书的。” 乔氏把内宅围得铁桶一般,钟氏不能,也不敢探听外面的消息。 夏尔钏顾不上关心钟氏的心绪,直问道:“那么个好人家的女儿,太太怎么容得下她进府里,还容得她怀孕生下孩子?” 钟氏觉得夏尔钏还小,不好听那些污浊的往上,只是她一副不追究到底,不罢休的样子,只好道:“阮氏是老爷背着太太找的,养在外面好几个月,等太太知道的时候,孩子已经有五个月了。那时候,有老侯爷老太太,还有老辈的二房太太奶奶们,都劝着太太宽容些,太太再刚强,在合家面前,也得服个软,只能容下了,以良妾之礼进的门。后来阮氏生产血崩死了,老爷念着阮氏的情谊,又抬她做了贵妾。” “想必那个阮氏有些美貌!”夏尔钏说话时,带着轻贱的口气,原来是连妾也不如的外室。不过,没有个好模样,也不能让男人看上,也不会一路从妾都不如的位子,走到贵妾还生下孩子。夏尔钏最堵心的,还有夏语澹的样子,一样的家世,相似的年纪,庶女之间能拼的,只有相貌了。 “阮氏确实长得标致,侯府来来回回这些人,都不如她。只是她虽长得标致,却一股子外表看着唯唯诺诺的小家子气。不过……”钟氏凄然笑道:“不过,家里太太已经这样了,老爷是喜欢那些娇娇弱弱的,有股小家子气的女人。” “外表?”夏尔钏注意到钟氏说这两个字,加重的口气。 在女儿面前谈论她父亲的姬妾,是有不恭,不过,夏尔钏是女孩子,将来总要知道一些取悦男人的方法,钟氏也不遮掩道:“女人想要抓住男人的心,即使本心不是,也要装出男人喜欢的样子来,老爷屋里有过的那些女人,哪个背着太太,不是可着劲儿的,那副样子。那些女人,服侍几年,除了病死的,抬了姨娘的,坏了规矩的,太太不都给了赏银放了出去。只有阮氏……这么多年,太太的脾气,我也琢磨出几分了。老爷有过的女人,太太都不喜欢,不过,不喜欢也要分一分,太太是不会委屈自己的,最不喜欢的,太太连看都不想看。阮氏进府后,只伺候了太太一个月,太太就以阮氏身孕为由,让阮氏安心养胎,不用到上房来服侍,当时,阮氏才六个月。我怀着姑娘时,八个月的肚子,还要天天比太太早起半个时辰,给太太熏衣服,兑洗脸水。当年我还羡慕阮氏的福气。”钟氏说道这里,不禁为自己的无知摇摇头。 夏尔钏放亮眼睛,道:“太太既然最不喜欢阮氏,那……” 夏尔钏想问阮氏是不是乔氏弄死的,不守规矩的人,乔氏处死的,也不是一个两个了。   ☆、第三十六章 外室 钟氏驻在那里许久,才黯然道:“阮氏在府里四五个月,怀相不太好,大夫换了好几个,老爷太太都有做主,请过大夫来,若说持孕邀宠……内宅里,女人得到夫主宠爱的象征就是子嗣,阮氏已经怀了孩子,只要保住孩子,平安生下来,平安养大,就是她真正立足在侯府的根基,平白在孩子未出生时就弄个体弱多病的名声,将来于她于孩子有什么好处?而且是药三分毒,为了一时的宠爱用孕身拿乔,实在没有必要,所以阮氏身子不好是真,女人生产就是半只脚踏进鬼门关,走不回来的女人,有多少?何况那一天家里家外那么乱,老侯爷都请不上大夫,若阮氏真是命劫在那里,岂不是冤枉了太太。退一步讲,就算太太做了什么,当年老侯爷,老太太,老爷都没有责难过太太,可见是容忍了太太的举动,阮氏又算什么?家中当家们如此,还有什么可说了,就算这事拨弄到六姑娘跟前,六姑娘能怎么样?六姑娘连怨言都不能有!太太才是六姑娘的母亲,阮氏只是一个姨娘而已,姨娘还能越过太太的次序去!” “姨娘……”事实如此,夏尔钏略有失望,听到后来,钟氏的自伤,夏尔钏也能感受到。 钟氏背过脸去,调整了一下情绪,再转回来时,脸上已经挂上自持的淡笑,道:“不说了,不想了,当年连饭都吃不上,要不卖身就只能活活饿死了,还多亏了乔家愿意买下,舅老爷把我送给太太原也是那么个意思,快二十年了,再想这些有的,没的,也没有资格,要是现在悔起来,要从哪里算起,我应该早死了。” 夏尔钏上前握着钟氏的手,只能默默握着,说不出什么贴心的话。生母如此也是夏尔钏一生的刺,就算这屋子里只有两个人,夏尔钏也只会叫钟氏姨娘,夏尔钏心里,实在只能把钟氏当姨娘,这是从小教导下,已经刻入骨髓的主仆之别。 钟氏顺势缓缓的从夏尔钏手里抽出她握住的宫扇,坚定的道:“五姑娘,你想得开些,六姑娘命不好,没你好。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命数,有人生来就是当奴才,有人生来就是当主子,主子和主子也不同,六姑娘生的不是时候,已经决定了她的命数。” 夏尔钏醍醐灌顶,心中的不忿驱散了些。夏语澹生的不是时候,她生在先太子薨逝那天。这在别家还没什么,在夏家就必须遭到嫌弃,是命不好,一出生就克了夏家的运势。虽然这些是玄乎其玄,可是大富大贵之家,越发在意这些,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夏文衍在前院的韵墨厅看书,翻腾了几本,一字也不能入目,唤常常跟自己出门的小厮金照进来。 金照站在夏文衍面前,不敢先说话,也不闻夏文衍开口,额头直崩出了细汗,站了两刻钟,没听一字吩咐又退下了。 夏文衍梳洗换了身衣服,会了嘉熙院,坐在四方大卧榻上,乔氏也正好在卸妆。紫萍领着几个小丫鬟,给乔氏去了头上的钗簪,身上的镯环,换了一件栗色绫罗衫子,才出去,屋里只剩下夏文衍和乔氏。 谁也不先开口,乔氏倒了杯普洱茶,放在夏文衍面前,自己倒了一杯,在对面榻上坐了。 夏文衍深呼一口气道:“你又不喜欢她,何必把她接上来,你日日看着她,就不觉得……”夏文衍说不出口,看了乔氏一眼,又撇过脸去。 “我是不喜欢。你也知道我不喜欢。既然你知道我不喜欢,当初为什么不想一想,一开始就不该有她!”乔氏一声声的质问,忽而话锋一转,轻笑道:“所以,我的喜欢不喜欢,也没那么重要。我是她嫡母,喜不喜欢的,我都得当她的母亲,怎么养她,养在那里,她的开始由不得我决定,她落地之后,不都是我管着?至于那个女人,她活着,我看不上她;她死了,我哪还记得她。六丫头也只有我一个母亲,就算是她肚子里出来的,和她有什么干系,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夏文衍被堵得慌,端起茶来喝了一口道:“按着你原来说的,那么养着她,到了年纪给她副嫁妆就完了,何必那么费心。” 乔氏轻轻叹息,挑眉道:“我也不想那么费心呀,只是,我怕不费这个心,就要再添一个费心的了。我也不想每次都看见血淋淋的。” 夏文衍忽的一声站起来,脸上尴尬道:“家里已经这样了,你还不知足,你还想怎么样?谁都要事事依着你?” 乔氏略微仰头,和夏文衍的视线相对,道:“我不知足?是谁不知足?是你外头的女人不知足!那些个比你儿子还小几岁的,愚蠢的狐媚子,不知廉耻的在外头被人奸几次就算了,还想怎样?别脏的臭的都往家里带,你闻着不嫌,我是受不了!她们倒是事事依着你,她们蠢得眼里能看见什么,不过是些死乞白赖想往上爬的货,能不事事依着你?不依着你的,不早被你揣了!” 夏文衍气得暴走一圈,指着乔氏厉声道:“你也听一句,凡事别要足了强,强过了头!哪个男人不是这样,就是岳父大人,六十岁还纳了个比自己小足足四十五岁的姨娘,要论脏臭,那虞氏还是妓|女出身。” 乔氏也是拍案而起,疾声道:“你要有我父亲的本事,就是再纳十个,我也管不了。我父亲?有几个男人能做到我父亲那样,我父亲那是一树梨花压海棠,外人只有拍手称羡的。要换了别人,只是冤大头而已,你以为外面的女人,事事依着你,看上了你什么?不过是你身后的高恩侯府!可是这个侯府,是你挣下来的吗?是皇后娘娘挣下来的,是祖上传下来的!” 夏文衍强辩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朝廷的规矩,朝廷最忌惮外戚,我坐着这个侯爷,还能怎样?” “别让我说出好听的来!”乔氏冷哼道:“但凡你能出头,我何必事事要强。远一些的,译哥那是怎么回事?近一些的,石家算什么?” 夏译二十岁才成亲,乔氏及整个夏家自然是一门心思的想要娶高门贵女,一次次的碰了多少钉子。偏偏身后,还有一群瞧着夏家眼红的穷亲戚使绊。嫁出去二十几年的庶出大姑奶奶,夫家还是守孝之后,待官四年都不能重新启用,无官无职的人家,也敢把女儿往夏译身边塞,还二房,就是当个丫鬟,乔氏都看不上。什么先纳妾,再娶妻,富贵之家不想委屈了儿子,是有先给儿子纳房姬妾,再慢慢找妻室的,即使如此,也要想清楚了,要纳什么妾,要娶什么妻。有底气的人家是可以先纳后娶,夏家有这样的底气吗?夏文衍也明白这个道理,却对着大姑奶奶支支吾吾的,这种家族大事上当什么好人,儿子的婚事岂可给一群穷亲戚做人情,最后还是乔氏出这个头,料理了大姑奶奶一家。坏事乔氏做着,夏文衍是干净了。 至于石家,石家夺爵之后是彻底败落了,读书的,考不上功名,学武的,又怕死。锦衣玉食几十年的一群人,能干什么,种不了地,经不来商,只会吃着老本,从周围磨叽点银子。年前石家说有笔大买卖,稳赚不赔,来夏家借些本钱,乔氏拦住了,结果呢,石家把最后的家底都输掉了。 这些家事,夏文衍哪一件能有决断?有正确的,对家族有益的决断? 夏文衍涨红了脸。夏文衍不是大奸大恶之人,相反,他是拿把刀子,也不会杀人的人,他是有些怜悯情怀的,看见出嫁的大姐穷困潦倒了,想帮衬一下;看见石家有好机遇,觉得托一把无所谓,这样的怜悯之情,本身有错吗,在乔氏的眼里就不够决断。 夏文衍和乔氏新婚那几年,也有过浓情蜜意的时候,只是两人截然相反的个性,没有很好的互补,而是你嫌我太过软和,我嫌你太过强势,你越来越不是我想象的样子,我也越来越不符合你期待的样子,之后越行越远。 夏文衍温和了几十年,就算一次次的遭到乔氏的反诘,也说不出狠话来,痛斥乔氏以往的劣行,只能拂袖而去,徒留乔氏,矗立在那里。 紫萍一群丫鬟想着老爷太太有事要谈,只退在屋外,忽听到屋里高声起来,可不敢凑近了听壁角,而是远远的退开。紫萍不放心,还去找周显家的。周显家的有家有室,只有白天和当值的晚上在侯府里,除外是住在侯府外的后巷,知道老爷进了太太的屋子,也等一等,不急着家去。 夏文衍面色难看的出来,大伙儿看见只能装看不见。周显家的思量了一阵,只能仗着资历往上凑,乔氏还那样站着,纹丝不动! 周显家的扶着乔氏坐下,才道:“太太何必每次都这样给老爷难堪,太太也顾一顾老爷的面子。老爷的性子说不好是不好,说好也好。要是换了那性格刚强果毅的,凭是谁也不理,凭谁说得话也不听,也是一样的烦难。” 乔氏依然不服,道:“我现在都是抱上孙子的人了,能过的去,我还能不由着他过去。只是他,还有脸说我父亲?他要处处和我父亲似的,我就撩开手,什么事也不管。只他那样,我就容不下外面那些狐媚子,他自己要当冤大头,连着一家子都陪他当冤大头!你让外面的人看着,我再给他三天时间,他再不处置了,我也不介意再动一次手!”   ☆、第三十七章 夏诀 算上在二房的冒失,夏语澹一天说错了两次话,之后便做出个萎靡的样子来,屋子里的布置,全于琉璃拿主意。 第二天,屋子刚收拾完,夏诀,夏尔钏,夏尔彤就来串门子。虽然兄妹之间还没有培养出坚实的感情,或者,因为各自的出身和心里的思量,永远不会有坚实的兄妹感情,但同住一个屋檐下,基本的礼数还是要行的,也不可能天天像乌眼鸡一样相对。 夏诀是夏家目前待夏语澹最亲热的,一口一声‘六妹妹’叫着,还挺自来熟,才坐下喝了一口茶,就坐不住,把夏语澹的三间屋子看了一遍,处处不满意,道:“六妹妹,你这儿东西虽好,却摆的不是地方,我给你挪一挪,怎么样?” 夏语澹未语,夏尔钏先笑了,道:“八哥哥在这些地方是费过大心思,六妹妹你是还没有去过,八哥哥的屋子收拾的可好看了。” 夏尔彤不置可否,道:“六姐姐之前住得清贫,屋子这些东西想必之前都没有见过,当然不知道怎么摆放才合适,我们指点一二也是应该的,八哥哥只是尽为兄之意罢了。” 夏语澹只能捧着夏诀道:“我之前也没有收拾过这样的屋子,全赖嬷嬷和姐姐们料理,八哥哥想指点我,我没有不乐意的,正好在一旁看看,多看一些,也好早点学会收拾屋子。” 夏诀果然不拿自己当外人,从床帐和被褥的配色,到绣房书桌上的文房四宝摆放,都指摘了一遍,还有嫌摆件不好的要退回去,让器皿处重新送几件可意的来。夏诀只动嘴,琉璃等五个,按他的要求布置着,忙得团团转,三人跟过来的随身丫鬟银红,春兰,香岚也得帮忙。 香岚不是别人,正是刘三桩的女儿欢姐,进了侯府当奴婢,由主子重新赐了名字。三年前,夏诀没选上太孙的伴读,乔氏又恼了一回,换了一遍夏诀身边的小厮,第二次刘三哥就不能幸免了,被发落下去料理车马,刘三哥在侯府也另有名字叫洗苔。欢姐的差事,夏语澹是知道,刘家是想欢姐待在针线房之类的地儿就够了。跟在主子身边伺候,那样虽然体面,也得受旁人不知道的委屈,欢姐开始确实在针线房,后来不知怎么就去了夏诀身边,改了香岚的名字。 夏诀说得口干舌燥,喝了一杯水道:“六妹妹想着给屋子起个什么名儿?” 夏语澹没看见夏尔彤,夏尔钏的屋门口挂着匾额,奇道:“还要起名儿吗?大家的屋子都有的吗?” “就是凑个雅趣而已!”夏尔钏解释道:“七妹妹的屋子叫怡然居,因我喜欢兰花,就叫了空谷馆。” 夏语澹痴笑道:“都是好听的名字,我一时起不出来,也不知道叫什么好听,我想想。” 夏诀早等着了,笑道:“不如我送六妹妹一个,卧晓轩,如何?” 夏尔钏问道:“卧晓是什么意思,有什么出处吗?” 夏尔彤笑笑道:“可是哪一首,一夕轻雷落万丝,霁光浮瓦碧参差。有情芍药含春泪,无力蔷薇卧晓枝?” 夏家,或者说在乔氏手里,嫡女庶女不是一体教养的,像夏尔彤就是诗书礼乐全方位的熏陶,乔氏还把她塞到英国公府的闺学,每旬上五天,学些女红,管家,理财,及人情世故等。英国公府的闺学在女学里最具盛名,非京中一流的权贵之女不收。夏尔钏只识得几个字,不做睁眼瞎而已。 夏诀只看着夏语澹,欣赏道,道:“无力蔷薇卧晓枝,六妹妹,正如雨后的蔷薇一样,明媚娇艳。恰巧这屋后还有一众蔷薇,可不应了这名儿。” 在两个庶姐面前,显摆了一下她们永远企及不了的诗文,夏尔彤还没有得意够,就被夏诀一句‘明媚娇艳’戳了心窝,冷看了夏语澹一样,别过脸去。 夏诀没注意到他亲妹妹骤变的神色,站到书案前,磨墨铺纸,大笔一挥,就写下了‘卧晓轩’三个大字,拿起来在书案墙壁前比着,满意道:“就做和五妹妹,七妹妹一样的匾额,用上我写的这三个字,挂在这里,尽快做出来。” 夏诀把字交给小丫鬟。乔氏幼子,在家里,谁使唤不动,之前要的摆件,一发话,家下人立刻就好声好气的送了过来,一块匾额也是小意思,当天晚上,卧晓轩就挂到了夏语澹的绣房里。 小丫鬟接字而去,一个媳妇站在门外道:“禀八爷及姑娘们,大姑娘邀六姑娘过去坐坐,若八爷,五姑娘,七姑娘得空,也一道叙叙。话已经递到了太太那儿,太太说,八爷和姑娘们一同去坐坐也使得!” 夏尔彤早不想待着了,第一个站起来出去。夏尔钏笑道:“我也好久没见大姐姐了,也过去说说话。” 外面日头高挂,明晃晃的照耀着,丫鬟们都拿着厚绸油伞给各自主子撑着。香岚一手给夏诀举伞,一手用手帕遮着自己的脸,怕被晒到。 夏诀看到夏语澹的伞只是一般下雨用的彩画油伞,对香岚道:“去,给六妹妹撑着。我不用了!” 香岚看了眼夏语澹,依然给夏诀举着道:“八爷,日头烈着,我给你撑着,六姑娘自己有伞呢。” 夏语澹赶紧道:“香岚给八哥哥撑着就好,我有伞呢,而已,我也不要别人撑着,我自己拿着就好了!”说着,要接过小麦手里的伞。伞还要别人打着,夏语澹第一次享受这种待遇,还真不习惯。 夏诀笑道:“我这把伞,比你的伞大,而且我这把伞内里涂过一层黑漆,专是太阳下用的,这伞下面凉快。六妹妹刚回来,太太没有想到,下人们没有想到也是有的,缺了东西都不知道,得找管事们要齐全了才好,现在来不及,先用我这把就是了。六妹妹你自己撑一把,让她再给你举着这把也是一样的。还不快过去!” 后五个字,收了对夏语澹的笑意,对着香岚道时,已经用了命令的口吻。 香岚不情不愿的走了过去,给夏尔钏举着伞的春兰向香岚一笑,紧随着她主子去了。 夏语澹无奈,只好让小麦给夏诀举伞。有人举伞,那个人还是欢姐,夏语澹再不习惯也得习惯这种待遇,不然自己撑一把,香岚再举一把,她得举得更高,更辛苦了。 一行人先来史氏处,远远看见史氏屋里的通房大丫鬟青苗,送四个穿暗褐色素纹比甲的管事嬷嬷,和四个穿戴不同的十五六岁的年轻姑娘出去,夏尔彤多问一句:“谁家的管事嬷嬷到我们府里来了?”夏家的管事嬷嬷没有穿那种款式的暗褐色素纹比甲。 青苗笑道:“是潘家来给太太姑娘请安。”至于请什么安,青苗并不说。 夏语澹昨晚听许嬷嬷说家事,又进一步深刻的了解了,夏家每一个人。夏尔敏已经和夏文得的上峰,工部右侍郎潘家定亲了。大梁以右为尊,工部右侍郎是工部第二把交椅。夏尔敏的未婚夫是潘侍郎的长公子,已经考了秀才的功名。按说夏尔敏年十七,是年纪嫁入潘家了,只是夏尔敏当着平都公主的赞善,而公主比较晚婚,托到十九二十也有的,德阳公主就是十九岁嫁给靖平侯,平都公主现在才十五岁,连驸马的影子也没有,二房想让夏尔敏再伴公主两年,和潘家的婚事就要押后。 夏尔敏,鹅蛋脸,白净的肌肤,容貌清秀端庄,最出众的,是她说话的声音,轻柔清亮,如幽谷里流淌过的清泉一样悦耳。一身浅玫瑰红绣折枝花卉的薄缎纱衫,配一条浅色直纹长裙,头上的白玉点翠步摇,挂出十二条流苏,在行动说话间晃而不乱,果然好仪态。十二条流苏的步摇,不是可以轻易驾驭的,很容易和头发缠在一起。 夏尔敏乍见了夏语澹柔嫩明媚的容颜有些惊讶,不过面上一派平静,彼此寒暄几句,一手拉着夏语澹,一手拉着夏尔彤道:“留下吃了饭再回去把,殿下赏下来几条鲥鱼,不是精贵东西,只是难得,我想若是孝敬长辈们,长辈们也不是没有,巴巴不是事儿,自己独享了又不该,真好我们姐妹一起吃了。和大太太说一声,太太和我留三位妹妹和八弟吃饭了!” 有人过去回禀乔氏,乔氏传了话来,只管让夏诀等在二房吃饭。史氏与五个尔并夏诀,才坐下吃饭,大家也不用饭,只就着在井里湃过的梅子酒吃菜。一杯杯紫红红的梅子酒,装在白瓷底绘彩的杯盏里,酒味清淡,和果汁差不多。 一杯酒下肚,夏诀嘴快,道:“二太太,我们来时看见了潘家的嬷嬷,后面却跟着几个良家子,潘家有什么事吗?” 史氏想,事情已经定下,人选也已定下,潘家不日就会摆酒,且在座的姑娘们都是十岁上的年纪,听一耳朵妻妾相处之道也可,平叙道:“没什么大事,只是你大姐姐还要服侍平都公主两年,潘家公子的屋里空着不好看,需典个妾先用着,才打发了嬷嬷带她们过来,让敏儿挑一个。”   ☆、第三十八章 典妾 现在身处的,是一夫一妻多妾制的时代。 男人娶妻纳妾被认为是不冲突的,所以,没有刻板的顺序要求。一般是先娶妻,后纳妾,而先纳妾,后娶妻也不是不行。因为种种原因,可以先纳个妾室料理生理需要和日常生活,再慢慢物色妻室,更甚者,就算娶了妻子,骑驴找马的,还可以找一个更合适的妻子,找到后把原来的妻子休出或贬妻为妾,也都行,汉光武帝刘秀大人,不就是这么干的。 上有刘秀大人做了榜样,下,童养媳的婚姻形式,特比是女大男小,大了很多岁的夫妻形式,在丈夫渐渐长大之后,在家境充实的情况下,丈夫乃至其家庭一般都会挑剔那个童养媳了,于是,就娶个更年轻的妻子,把原来的童养媳遣回娘家,或贬妻为妾,也是常事。这也是童养媳制度受后世诟病的一大原因,女性在这种婚姻关系下,权利没有保障,随时会被剥夺。 典妾形式,也由此应运而生。典妾,能‘典’的,就说明被典的人,是平民的自由身,而不是奴婢,奴婢身体归主人所有,连被典的资格都没有。典妾的男女双方及双方家长,团团坐着,从生活中会遇到的问题一一达成一致的意见,签订契约关系,契约写明了,女方做妾多少年;在做妾的时候,能否生下孩子;在男方的家庭里,典妾有怎样的管家权限;男方提供怎样的生活待遇,在契约结束后,给女方多少金钱方面的补偿等等。可喜的是,妾通买卖,可以打杀,而典妾在律法上,是不可以的,被典做妾的女子,还是自由身,男方没有权利买卖和打杀,若是发生冲突,可以提早终结契约关系。 对于一个有美貌有气质,出自清贫之家的女孩子,典妾,是她可以获取生活资本的合法途径。她们可以通过典妾这个工作,在第一任夫主家赚取日后与人为妻的嫁妆和作为正妻,如何持家相夫的道理。 哎,棒子国风靡一时的契约剧情模式,都是我朝老祖宗玩剩下的,夏语澹臆想得很欢乐。 夏尔彤听了却为夏尔敏不平,道:“什么,大姐夫要纳妾了?大姐姐尚未入门,就要纳妾了吗?” 夏尔敏和潘家公子已经是换过庚帖,合过八字的未婚夫妻,四时八节也和廖家,毛家一样当姻亲走动,所以晚辈们提到叫一声大姐夫也是该的,若叫潘公子,两家就显得太生分了。 史氏温和道:“纳个妾而已,我们这样的人家,谁不是三妻四妾。男人们像偷腥的猫儿似得,就怕他们管不住,反被别人引逗了去,带累歪了,索性正正经经的找个好人家的女孩子,放在屋里,才放心些。而且,潘家是规矩的,只挑那些老实本分的孩子,还与我们家商量了来。那些女孩子,家事摆着,不过供爷们儿暂时解个闷儿,有什么不能答应的。” 夏诀是男孩子,能在外面走动,知道潘家的情况,皱眉道:“大姐夫家里又不缺人,为什么还要巴巴的从外面选良家子来,正经纳个妾室。” 史氏笑笑道:“家里的人,不过是贱婢之躯,能应付一时,又怎么能伺候周到,而且,潘家也看不上。” 夏诀指的,是卖身为奴的家里下人,挑谁不行,为什么还要收个良妾。这就是家庭教育导致的取向差异了,这个时代有森严的等级划分,贵族或官僚高高在上,看平民或是贱籍,是带着有色眼镜的,或许类似于白种人看黑种人一样,有天然的优越感,以此自然对底下的人产生轻贱之心。轻贱之后,有一类人不在意她们的想法感受,看重谁只管往自己床上拉;有一类人,反而生出了洁癖之感,觉得那些奴婢们不配伺候自己,毕竟,男女那点事,要不是有特别癖好的,男人睡了女人,焉知不是女人也享受了男人的身体,以及由此带来的各种好处,不然,许多家里的奴婢,为什么孜孜不倦的往男主人床上爬呢。当上主子的人,几个是傻帽,愿意当一块肥肉,让谁都可以来咬一口,当然要可劲了挑剔。 说者无心,听者有异,夏语澹注意到,夏尔钏手抖了一下,夹起的一块鱼肉差点掉了下来。钟姨娘就是贱婢之躯,乔氏又强悍,钟姨娘在她手里就是当个丫鬟使用,天天伺候完主母,还要伺候女儿这个小主子。夏语澹还从小桃嘴里知道,夏尔钏屋里有个寒兰的丫鬟,是钟姨娘兄弟的女儿,夏尔钏一般都让她看屋子,极少带她出来走动。夏尔钏,还拥有一颗脆弱的玻璃心。 夏尔彤直向着夏尔敏问道:“大姐姐也愿意?写了契书的妾可不好……”到底是未出嫁,才十岁的小姑娘,评判着姐夫屋里人,有些不好意思,只是那么个妾放着,夏尔彤都替夏尔敏不舒服。 夏尔敏脸上一片红晕,说话声越发柔和,只是带着些许无奈,道:“不如此,我又能怎么办。服侍丈夫是为妻之责,便是自己不能服侍,也要打点了妥帖的人代为服侍,这才是为妻的贤德之处。我还要在公主身边伺候两年,公子……公子那边,虽然有婢子们,如娘所说,怎么能伺候周到,就是在内帷之中伺候周到,还有些许外事料理,与公子年纪相仿的,有几家已有妻室,彼此迎来送往间的待人接物,公子尚无妻子料理,只打发了奴婢出来应承,不能理解的,倒以为公子轻狂,拿婢女与人家主母相对,长此以往,公子若因此名声有损,累及前程,皆是我的失德。现在抬举个好人家的女孩子,即使多有不如,当个门面挡着,也比奴婢们强些。” 夏尔彤依然忿然道:“就怕是个不醒事的,大姐姐没瞧在眼下,怎么能安心。” 夏尔敏脸上红晕稍退,轻声道:“我相信公子,定能不负我的……”言及次,想到总归还没正式拜堂入门,怎么说得下去。 史氏轻拍着女儿的手,道:“只是典妾罢了,说好了等敏儿过门,就给她置办一份丰厚的嫁妆,送她出去。能为人正室,又有一笔嫁妆傍身,只要不是存心想不开的,谁想一辈子与人为妾,做个小的。我们两家的交情在那里,敏儿又如此贤惠,但凡有点规矩的人家,越该敬重些才是。说到底,妻子指望丈夫的,还是敬重。宠爱,那些没有根基的人家,只能魅惑男人以立身的,才指望着宠爱。我们两家都在京城住着,潘家的事,我们还有一只眼睛看着已经算好的了,想想那些外任为官的,忠孝不能两全,当丈夫的,只能先顾着为国尽忠,留下妻子来侍奉双亲以尽孝道,夫妻为了大义分离十几年,不能相见的都有,那样的,多也是抬举个妾室随着上任。夫妻一体,要那样相互当着才是。” 史氏学着三纲五常,三从四德长大,自己如此,也是这样教导女儿,感情不论,对于家族来说,只要把握好了分寸,是有益无害的。夫妻,在门当户对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下,夫妻里的一男一女不是因为感情而结合的,他们是因为双方家族利益而结合的,感情不是他们牵连在一起的唯一纽带,他们是利益的同盟者,共同肩负着家族的兴衰荣辱,这也是夫妻扶持的大义,在这之下,妻子受些委屈只能受了。 话说的那么明白,大家也像洗脑一样,不再谈及此事,只说些这几天的见闻。 夏尔敏看向夏语澹道:“六妹妹?回家来住得习不习惯?我们这样的阖族大家,虽然锦衣玉食,仆从成群,也有小户之间想不到的烦难,真不是一言能与外人道哉,好在一家人,都是姓夏的,若是家里人顾忌不上,而受了委屈,只管说得。” 夏语澹已经被教导过了,在外人面前不准再说以往的事,想来二房也在‘外人’之列,因此含糊道:“没有什么,老爷和太太都待我很好,吃的用的都捡好的给我,还有许多精致的玩意儿给我装点屋里,今天,八哥哥,五姐姐和七妹妹还教我收拾屋子,我只怕自己粗苯,让别人受了委屈。”说到这,夏语澹站起来,面对着史氏,垂下眼睑,弱弱的道:“昨天,是我记不清家里的人和事,到了二太太这儿,一时发昏忘了,冲突了二嫂子,好在二嫂子没在眼前,不然还不知怎么伤心,我的罪过就大了,只是也冲突了二太太,好在我们是一家人,二太太就容我这回吧,我以后,一定谨言慎行。”说完,敬上一杯酒以作赔罪。 夏语澹把话说出来,又兜回去,史氏能说什么,都说了一家人姓夏的,还能和小侄女计较,史氏只能接下这杯酒,饮干了道:“怪可怜劲儿的,我们家人多事杂,你第一次见这些大大小小的长辈同辈,怎么能分清谁是谁,是哪些事。以后再别提了,也别放在心上,一家子多处处就好了。” 一时饭毕,又上了一碗酽酽的茶喝了,说了一阵话,夏日疲乏,夏译,夏尔彤,夏尔钏有睡中觉的习惯,不免倦怠,逐起身告辞。 史氏不放心他们兄妹走回去,命人套了车,又让几个媳妇跟着,把他们送到乔氏处。侯府内院之中,只有太太级别和有孕身的少奶奶可以,以车待步,夏译和夏尔彤,虽是乔氏亲生,乔氏也不在这一块上娇惯他们。 到了嘉熙院,乔氏也不瞧两个庶女,命她们自回屋歇觉,留下了夏译和夏尔彤。   ☆、第三十九章 二房 史氏屏退了丫鬟们,和夏尔敏坐在炕上,道:“六丫头是被大嫂一下子拿捏住了,就算有什么委屈,也只能自己咽下了,她怎么敢外道,抱怨嫡母一句!” “母亲也太小心眼了,六妹妹才几岁,说错了一句话,就记到现在。”夏尔敏从炕边的柜子里,拿出两柄扇子,给了史氏一柄白鹅翎羽的,自己用着一柄真丝绢面的团扇。 史氏接了扇子道:“你是不知道,一句‘恭喜’,我的亲孙子,真是戳了我的心窝子!廖氏生产那天你不在家,不过,你女孩子家家的,那天不在也好。你嫂子……哎,虽然几个大夫都说,与子嗣无碍,却也说了,廖氏伤了身子,没个一年调理,最好不要开怀,一年?一年之后,怀孕生产,还要多久,我的心悬在这里,我几时才能抱上亲孙子!我们和廖家早早定下了婚事,要不是译哥拖到二十才成亲,你哥也不用往后退了!” 夏尔敏只知道侄儿夭折了,想象不出廖氏的身体情况,也不懂这些,关切道:“有这么严重?请了哪些大夫诊过?太医院里,曹太医在这一道上倒把得好脉息,可有请来看过?” 史氏对廖氏的肚子还是寄予希望的,道:“还没呢,三四个大夫来把脉,每个人都说一样的话,来来回回的,实在于她坐月子无益,且这样的阵仗抬出来,还怕她心细又心重,反不能清静坐月子,还是待她出了月子,再让老爷下个名帖,正式请了曹太医,细细的瞧了 ,经年累月的养着才好。” “正该这样,我们也该请个好供奉,每常来的好,定个一年四节大礼,彼此方便。”夏尔敏轻摇着扇子,把话说回来道:“六妹妹,瞧她刚刚在饭桌上不言不语的,我们说话,她也不上心的样子,没想到一开口,也能把话说得那么圆滑。” 史氏疑惑道:“也不知大嫂把她接回来有几个意思,既然把她丢在庄子上了,再丢几年也就完了,我也是看她身边的周显家的,半个月没见,才知道被她派下去接人了,这么兴师动众的,至于?六丫头的模样你今儿也见到了,我们这一辈几个姑奶奶,要数老二房的四姑奶奶最标致,你们这一辈里,就是她了,便是四姑奶奶摆上,也及不上她。你说大房把她接回来,是不是打着那个主意?” 和史氏同辈的四姑奶奶夏念,是老二房庶出,当年就是看她长得标致,送入了慈庆宫侍奉太子殿下,现在在大报恩寺当尼姑。 夏尔敏回忆往昔,道:“四姑奶奶我还记得,这样看来,六妹妹还真是我们两辈人里的第一人了,倒是想得长远。” 史氏感慨道:“能不想着深远些嘛!虽然还有个太孙殿下,可到底和夏家又隔了一层,且太孙没养在皇后膝下,与你们这一辈又有多少情分,不比太子殿下在世时,对夏家多有关照,要想再送个人进去,可没有当年那么容易了,而且,我们家里这么些女孩子,都比太孙稍大点,就更不易了,我原来还想着,四丫头……你说四丫头还有这个机会吗?” 太孙是元兴十六年六月生的,四姑娘比太孙大了九个月,皇家又不是娶不上媳妇,天下的女人都由着皇家挑拣,可不兴纳个大的。不和天下的女人比,就家里这几个,四姑娘年龄和样貌都与五姑娘不相上下,至于七姑娘,年纪是小,又是嫡出,可史氏要真心说一句,七姑娘的样貌,在七个尔字辈的女孩子里都是垫底的,皇家已经是天下第一家,挑女人不一味追求出身,七姑娘未必比前面两个庶姐强些,现在横空出来个六姑娘,倒是拔了头筹。 夏尔敏算计一番,苦笑道:“还早呢,依老例,还有三四年,才会为太孙殿下,下诏选秀,广择妃嫔。三四年后,再看几位妹妹有何出息吧。只是,我看着大太太也不是有那个意思的样子,若是真存了那个意思,现在就该费心笼络起来。可你瞧着,大太太还是老样子,没有把两个庶女放在眼里。” “大嫂霸道了二十年,这家有几个人,她放在眼里?也就她出身太高,从老侯爷开始,就由着她任性,连妇人该有的贤惠都不顾念,家里家外,谁不知道她是只醋坛子。外头听听,她背着什么名声!”史氏嘴上忿忿不平,内心深处,有连她自己都不敢承认的一份艳羡在里面。 二十年来,乔氏在夏家可谓得意,老侯爷老夫人在世时,没有拿捏她半分;夏文衍的内宅,她围得铁通一般,一个庶子也没有过吗?有的都被她除掉了。即使面对两个庶女,她想怎么来就怎么来,外面议论,说她对姬妾恶毒,对庶女苛刻,她依然我行我素。 母亲说大伯母的不是,夏尔敏并接话,只是盈盈看着史氏。 史氏回过味来,把话锋一转,笑了下,诚恳道:“不过,我现在也是嫁女儿,为你挑夫家,相女婿,看婆婆的时候,一路走下来,设身处地,大嫂那样的,公公婆婆可能不喜欢那样的儿媳,丈夫未必满意那样的妻子,还有同辈妯娌之间,相处也多有不快,外面名声再别说了,然而彼此做个亲家,当婆婆还是挺不错的,她自己不喜欢丈夫身边的姬妾,及姬妾生的庶子庶女,也不会拿这些事和儿媳妇争意气。想想进门的段氏,赵氏,大嫂从来不插手她们的内帷之事。” 夏尔敏笑笑道:“大嫂是新贵之女,二嫂是宗室贵女,便是看在她们娘家的份上,也不能主次不分呀!” 这时帘子轻启,夏文得从外面进来,外头天热,夏文得衣领子一圈汗。 夏尔敏忙站起来,史氏亦站起来,走过去给夏文得打扇,笑道:“老爷回来了,顶着日头,看一身汗……,来人,快给老爷打水,把酸梅汤端来,用冰镇着。” 屋外的丫鬟一排有秩序的进来,史氏随着夏文得进内室,伺候他洗漱换衣,一会儿,夏文得一身家常玄色袍子出来,和史氏分坐在炕上,夏尔敏挪到史氏右前的椅子上。 夏文得稍问了几句女儿在宫中的日常,才进入正题道:“皇家公主是议亲晚些,平都公主今年十五,择个一两年,定了人家再建公主府,也是时候了,宫中可有属意的?” 夏尔敏硬是要拖两年才出宫成亲,就是看着平都公主的婚事,夏家或者说是夏家二房,想在驸马之事上,探听一二。只是现在,夏尔敏摇头道:“宫中太后娘娘越发不好了,皇后娘娘领着众嫔妃,德阳公主领着宗室命妇,日夜伺疾。公主殿下从先太子去后,就由太后娘娘抚养,祖孙情深,人也消瘦了两圈,现在还不是择选驸马的时机。” 史氏连忙问道:“太后娘娘可有大碍?” 即使屋里只有三个人,夏尔敏也是轻声道:“怕是难熬过这个苦夏!” 太后娘娘七十好几了,七十古来稀,皇太后已经油尽灯枯了! “太后娘娘千岁!”史氏嘴上祝祷着,心里另有思量道:“那么平都公主的婚事,要在太后娘娘身后再议了。” 论礼,太后只是‘哀家’,从国礼上,天下的女人,尊贵越不过皇后,可是,国朝以孝治天下,皇上仁孝,皇后顾着孝道,硬生生被太后压了三十年,内廷之事,有一半决于太后,自从太子薨逝十年来,太后更加不待见皇后。从大义上,自然要祝祷太后千秋,从私情上,太后一去,皇后多年媳妇熬出头了,真正成为大梁最尊贵的女人,作为公主太孙的亲祖母,上没有了太后掣肘,对公主,乃至太孙的婚事,都更有话语权。 夏文得慢慢喝着酸梅汤,喝光了一盅,才道:“营陵侯聂家,想尚平都公主。” 夏尔敏脑海里飞快调出营陵侯府的信息,问道:“可是聂二爷的长子,想尚平都公主?” 聂家是在太|祖末年,在收复被辽国侵占的燕云十六州的战争中,立下了战功得封侯爵,现在的营陵侯年过六十,刚从京卫军指挥使之位退下来,还算权势显赫,只是营陵侯子嗣命薄,嫡长子养到十几岁,刚要请封世子,一病去了,次子是庶出,嫡次子行三,请封了世子,娶妻只生下一个女儿,又一病去了,现在的聂二爷虽然在京卫军里当了一个指挥同知,可是,世子的头衔,还没有落在他头上,想让其子尚了平都公主,自然是想让朝廷看在公主尊贵的面上,让身为庶子的聂二爷平级袭爵。 夏家是公主的外家,夏尔敏又是公主赞善,要是在中间为聂家斡旋一二,聂家就是欠了夏家,特别是夏家二房一个大大的人情。为官只有文武两条道,二房的五爷夏谰一直想去军中历练,可是夏家在军中没有根基,要是从军,从基层兵卒做起,上面没有人提携,很难混出成绩来。夏家虽然有淇国公府这座大靠山,可是乔氏自己的两个儿子,夏译,夏谦,也从武道,现在还没有提携上去,轮也轮不到夏谰,要是二房能靠上营陵侯府? 二房三人心中默默权衡,聂二爷要是请封了世子,成为新一代的营陵侯,他的长子,从年纪和家世上,正好和平都公主相配。 乔氏霸道了二十年,不就是她身后,有一个强大的淇国公府,她的父亲,皇上都以‘乔公’呼之。 营陵侯府,对二房的诱惑,可想而知! 作者有话要说:每个人心中都有一把算盘呀。   ☆、第四十章 厨房 夏语澹觉得之前,太过悲观了,虽然没有了庄子里一千亩地的后花园,没有了一群同龄的伙伴们,侯府的生活还是比预期要好一点点。 出二门之外,是不用想了,没有需要,夏语澹连卧晓轩都很少走出,夏语澹很忙,忙着学各种规矩,还有大梁立国八十年来,大概的轨迹,顶了夏家姑娘的头衔,在府里说错话,只是丢丢自己的脸面,出门说错半个字,就丢了整个夏家的脸。 面对,许曲两位嬷嬷的严格教导,夏语澹拿出了上辈子二十年苦读的毅力来应对。 各种,走,坐,站,吃,穿,戴的规矩就不说了,身为中国画专业的学生,对历史还是很感兴趣的。 本朝太|祖皇帝在位三十六年,定都前朝大周的都城汴京。太|祖宽仁大度,与民休息,虚怀若谷,厉兵秣马,致力于收复,在大周末年,被大辽侵吞的燕云十六州。太|祖生性豪爽,当年和打天下的兄弟们誓约,将来若得大位,和兄弟们同享江山,因此,太|祖在位时,封了兄弟及二十六个儿子,加起来三十几个亲王郡王,公爵七个,侯爵二十几个,伯爵四十几个,加起来一百多个爵位,大部分是世袭罔替,真大方,真大方! 夏语澹想,太|祖皇帝,当年不得不大方呀。周末哀帝,痴迷笔墨,一生昏庸,唯一的作为,就是在国内动乱之下,依然竭尽所能抵御辽国,虽然丢了十六州,至少守住了汴京,并且在内外夹击之间,哀帝放太|祖这支起义军入城,自己自杀殉国。太|祖接过了大周这个千疮百孔的烂摊子,国库空虚,国力衰弱,实在没有什么可以犒劳兄弟们的,且辽国正兵临城下,国内起义军到处乱窜,岭南,云贵都要独立了,太|祖只是接手了大周半副疆域,只能用爵位以激励将士们用命了! 太|祖之后的太宗皇帝,在位二十四年,一生毁誉参半,迁都燕京,勤政爱民,严于律己,更严于他人,废中书省,设内阁制,许锦衣卫,监察百官之权,后十几年,致力于修理贪官污吏,也大肆屠杀宗室和勋贵,太|祖赐下的一百多个爵位,夺了,贬了近六十个,而且言定了,外戚之爵,只传三代,另因功而受封的爵位,只传嫡系,若无嫡子嫡孙,可酌情降爵和夺爵。 古来君臣,共患难容易,同享乐却不能,太宗后期的暴虐也是帝王的常态,而夏语澹现在还是小农思想,想着夺爵之家,若是和荣宁二府一样,除了门口两座石狮子干净之外,一团污臭,也不值得百姓大笔的税银供养,夺了也好。只是给爵位套的两个紧箍圈,夏家是外戚之爵,夏氏立为皇后,她的父亲还没有接到封侯的圣旨就病死了,应该算追尊的吧,爵位从夏皋传到夏文衍,就是两代了,希望宫里的夏氏命长一点,比皇上长,和宫中太后一样,活得久久的,这应该是夏家每一个人的心声。后一条,爵位只传嫡系,夏语澹是庶出的,而且太宗时期,从来不认可把庶子记到嫡母名下,冒充嫡子的做法,太宗靠这一条夺了十几家的爵位。到了现在,律法上也不认可这种记名的行为,把庶子庶女,记名成嫡子嫡女,最多是向外人昭示,家族对那几个庶出重视的意思而已,庶的,永远都是庶的,没有翻身的余地! 接下来仁宗皇帝,只在位三年,还没有做热龙椅,就崩了,但他死后能得仁宗的庙号,该算王朝里不错的皇帝。 当今已在位二十五年,盖棺定论,现在这位,还没有定论。 人真是经不起念叨,夏语澹学着规矩,听着掌故,还感慨过太后高寿,太后在九月底便薨了。 夏家女眷,乔氏,史氏,段氏,赵氏每日早起晚睡,天天往朝中哭灵,还要来回奔波一个月去送灵,当即各屋丫鬟们打点了老爷,太太,少爷奶奶的所需之物,和管事媳妇们,一处处的提前安排下脚处。夏语澹这才知道,许,曲两位嬷嬷是多方面人才,她们被抽去送灵了。夏语澹在紧张的五个多月学习后,放了大假。 可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夏语澹过的,还不如乔氏坐镇的时候。 夏语澹每天的供应,越来越差了,能切身感受到的,就是伙食的变化。以前在庄子里,材料没有侯府的丰盛,调料没有侯府的齐备,刘婶儿一身厨艺,也多是大材小用,做些家常小炒,天天吃时令的蔬菜,掺一顿荤腥,只用盐油盐醋等基本调料和快速烹饪方法,比之侯府的盛宴,胜在菜料新鲜,即炒即吃,及一家人其乐融融,一桌吃饭的快乐。到了侯府,乔氏不喜欢庶女杵在眼前,夏语澹常常一个人在卧晓轩吃饭,每天像吃食堂一样,到点去厨房提食盒来。 夏家有一个总厨房,供应仆人的伙食,三房各一个大厨房,供应主子们的饮食。每天三顿,四个小丫鬟轮流去大厨房提食盒来给夏语澹吃,没有威严的主子镇场,夏语澹的食盒,比起夏尔彤,夏尔钏的,都是最后一个提来的。夏尔彤是嫡女,没人敢怠慢,夏尔钏姨娘兄弟的婆娘是大厨房的厨娘,她有关系,夏语澹没有后台,又不肯,也是没有足够的金钱孝敬厨房里的人,怎么说呢,分量是对的,质量是不达标的。蔬菜不够新鲜,绝对不是当天摘的;鱼肉应该不是它活着时候宰杀的;一些荤菜明显是谁吃剩下的,热一热送过来的,而且,因为每天的伙食都晚点,吃到夏语澹嘴里已经不热半温了,夏语澹想,自己的分例应该被厨房里的人克扣了吧,长此以往,到了寒冬腊月,自己该能吃上结着油花的残羹剩菜了。 夏语澹不是没有让几个丫鬟提醒一下厨房的人,心别太黑了,手脚麻利点,可是人家置若罔闻,还白白招惹一些难听的闲话。 一晃一月过去,到了夏家主子回来之前的最后一顿午饭,夏语澹面对一碗找不出鸭腿的茶树菇老鸭汤,一碗全都是肥肉的东坡肉,一盘炸过两遍的桂花糯米藕,一盘软绵绵的清炒莴笋,一盘叶子不那么油亮的芝麻菠菜,不再动筷子,只看着提食盒回来的小桥。 小桥唯唯诺诺的道:“厨房里的人说,既有鸭有肉,有荤有素,姑娘且将就一顿,姑娘虽然尊贵,上面还有老爷太太,厨房里正在忙老爷太太,及众位爷儿奶奶回府的晚饭,恨不得一个人长出四只手来,实在忙不过来。” “哦!”夏语澹意味深长的道,也不吃饭,回屋换了一身姜黄色交领素面窄袖的小短袄,下面一条藕荷色棉罗裙,梳了一个简单的坠马髻,不要那些累赘的钗簪,只别了几只纱堆的,几个月前已经戴过的珠花,没有和琉璃及小桥,小桃说话,直接走出了卧晓轩,往大厨房里走。 走到半路,小桥追了出来,心慌的道:“姑娘去哪里?姑娘还没有吃饭……” 夏语澹笑道:“那些人不是说,恨不得长出四只手来,忙不过来了。我虽然不能帮她们多长出一双手来,不过,我这里有一双闲手,为了孝敬老爷太太,洗把菜,添把柴还是会的。” 夏语澹边说边走,语气非常诚挚,却让小桥不知所措,只能来拉住夏语澹的衣裳,夏语澹把小桥的双手一叠,把她往后一推,眼神里透露出来的寒光让小桥却步。 府里下人伺候完主子们饭食之后是个空儿,大半去总厨房吃饭,因此,夏语澹只遇见几个人,夏语澹是主子,大摇大摆的走过去就是了,那几个人也不会阻拦,直近了大厨房,门外的粗使丫鬟,才看见六姑娘及她走向的目标,放下手上的东西就往厨房里跑,夏语澹也加快步伐跑了进去。 一掀开厨房的门帘,屋里的人一下子定格,两张八仙桌拼起来,满满两桌的菜,整只的秘制蜂蜜烤鸡,盐水桂花鸭,一条条秘酱烤排骨,干锅鱼片,樱桃肉丸冬瓜汤,香菇扒油菜,红烧热豆腐……同样的清炒莴笋和芝麻菠菜,卖相可比送到卧晓轩的好太多。 夏语澹直接一手拿起筷子,一手撕了一只烤鸡腿来吃。厨娘们反应过来,一个领头的管事媳妇站到夏语澹面前,陪笑道:“六姑娘,厨房油烟重,不是姑娘待着顽的地儿,姑娘快出去吧,免得弄脏了你的衣服。” 夏语澹的嘴巴,以最快的速度在吃,还抽空道:“忙什么,我就站在这个地方吃点东西,你们该干什么就干什么,我还能妨碍了你们?我不会妨碍你们,说不定还能帮忙也不一定。你这位嫂子是说厨房脏吗?你这话说的,老爷太太们的饭菜都是这里出,厨房太脏?幸亏我今天来看看,不然老爷太太还不知道自己吃得怎么样呢!” 管事媳妇已经慌乱了,不敢粗暴的拖夏语澹出去,只近身站在夏语澹边上,想把夏语澹挤出去,道:“姑娘有什么吩咐,使唤小丫鬟传句话就是了,何苦自己不尊重,来厨房这种忙乱的地方。” 夏语澹拿起那盘刚出锅的红烧热豆腐,就扣在那个管事媳妇胖的出了双下巴的脸上,厉声道:“你是什么东西,满身的腻味,满口的嘴臭,就挤到我身上来,叫你一声嫂子,不过看在你年纪的份上,你还蹬鼻子上脸了!” 作者有话要说:看了这章,你们应该知道,夏语澹不会记成嫡女的吧。 我要吐一下槽 我不喜欢《红楼梦》里的柳家的,她也是个捧高踩低的 宝玉身边,唱戏的芳官都能去小厨房点菜 迎春身边,大丫鬟司棋都没有这个待遇   ☆、第四十一章 陈情 夏语澹吃饱了饭,登时变脸,一个仅十岁,看着娇娇弱弱的女孩子,忽然的气势汹汹,面色决然,还是一件可怕的事。 被扣了一脸热豆腐的管事媳妇烫得哇哇直叫,夏语澹看都不再看一眼,操起进门就观察过的,放在面板上两尺长的擀面杖,‘碰’的一声,砸碎了那碗小脸盆大的樱桃肉丸冬瓜汤,围着饭桌而站的婆子们,溅了一身的菜渍。 夏语澹没再客气,把两桌子的菜都扫到地下,一个婆子大着胆子想来夺夏语澹手里的擀面杖,夏语澹毫不犹豫,一杖夹着风声,重重砸在她的手臂上,眼睛淡漠的看着众人。 毁了两桌的菜还不罢休,夏语澹把菜台上的蔬菜,和好的面团,大块的猪牛羊肉,处理好的鸡鸭,全部推倒在地上,柜台里的碗碟,哗啦一声,被扫下来一半,碎了一地,整个厨房,就像龙卷风过境一般,毁得一塌糊涂。 夏语澹这才混着粗重的呼吸,高傲的道:“我今天就帮你们一个忙,教教你们做奴才的规矩!” 发泄完了,掷下了擀面杖,夏语澹甩帘而去,留下一群狼狈的人,在惊诧中回不过味来。 一身的菜渍,水渍,面粉的夏语澹,亦是狼狈不堪,引着经过的人侧目,众人看六姑娘一脸的绯红,直以为羞成那样的,其实,她是大闹了一次厨房,热的。 没回卧晓轩,夏语澹径直来到嘉熙院,也不进门,只站在台矶之前。留着看屋子的紫萍出来,唬了一下,忙道:“六姑娘这是怎么了,弄得那么一身?” 夏语澹僵笑道:“我又闹了一场笑话,不用我说,姐姐也很快能知道,我自知有错,来向太太请罪。” 紫萍待要说话,小桥回家叫了琉璃,两人赶去大厨房,晚了一步,又追到嘉熙院来,正好给紫萍解了惑。 紫萍深看了夏语澹一眼,劝道:“太太还要两个时辰才到家,六姑娘回去换身衣服,这一身,姑娘穿着不难受,我们看着也替姑娘难受!” 夏语澹没说话,只点下头,转身回了卧晓居,一会儿工夫,事情就传开了,夏尔彤,夏尔钏的丫鬟们站在门口,都看着六姑娘议论着,人离站的远,夏语澹又不在意,没听见她们的话,就进了屋子,解着衣裳上的扣子。 琉璃过来帮忙,小桥拿干净的衣裳,应该是重新认识了,这个老爷太太不重视,之前看着软绵的六姑娘,或许还有一点点内疚,伺候起来格外殷勤。五个丫鬟,都是夏家的家生子,身后还牵连着一家子人,且她们家人在侯府混得并不如意,如意的,也不会分到不得宠的六姑娘身边,夏语澹孑然一身的来到侯府,所有的东西,是夏家给的,没有实际的利益可以笼络她们,没有戚戚相关的利益,主仆之间的感情,只是虚无缥缈而已,夏语澹从来不期待得到她们的赤胆忠心,所以,她们对自己的委屈一致保持了缄默的态度,夏语澹也没有感觉。 夏语澹上了厕所,喝了半杯水,穿着一身果绿色杏花斜襟厚棉褙子,一条浅碧色深镶边褶子裙,坐在妆台,戴上碧玉灵芝如意簪,椭圆镜里,照出璀璨生光的面庞,夏语澹对着自己的道,说好了不难过的,为什么忍不住辛酸了? 夏诀年纪小,身份不够,没去送灵,奔着赶来卧晓轩,急忙忙问道:“六妹妹受了什么委屈,要自己去闹厨房,这样闹出来,妹妹有理也被她们说成了没理。” 夏语澹不言语,琉璃把来龙去脉略略向八少爷说了一下。 夏诀跳脚道:“那些婆子们,原是供人使唤的,使唤不动,你该叫管家媳妇们去责罚她们,何必自己陪在里头,要是还过不去,妹妹可以来找我,如今呆白惹人笑话。” 夏诀才十一岁,毫无作为,仰仗者唯父母而已,都说父母拧不过孩子,其实,很多时候,孩子是拧不过父母的,他身边的小厮,说打死就打死,发卖就发卖,他何曾保下一个,夏语澹和他说不清楚,也不信任他,站起来道:“八哥哥回屋治学要紧,内宅女眷的事,你掺合进来,好与不好,倒把你的脸面陪进去,又加了一层我的过失了!” “妹妹去哪里儿?”夏诀见夏语澹不躲在屋子里,还要出去。 夏语澹自哀道:“既然在前院的八哥哥都听说了,我还有什么脸,我做了让自己痛快一时的事,现在当然是去向太太请罪。” 吃得饱,穿得暖,夏语澹像一尊雕塑一样,重站在嘉熙院台矶之前,看着太阳慢慢的向西移动,在此以后,不知道还有多少年的人生,要都都过着这么憋屈的生活,怎么受得了! 乔氏一行人在未时末到府,紫萍带着一群丫鬟接在二门处,很快一个小丫鬟跑回来,说是太太的吩咐,让夏语澹去偏房候着。 过了一个时辰,夏语澹被领到乔氏面前,太后新丧,屋里没人着大红,乔氏一身酱紫色银线撒花长袄,头上一对累丝嵌珠银风钗,坐在堂屋铺着灰鼠皮的红木高背椅上,紫萍坐在脚踏处,拿着美人锤给乔氏锤腿。 “说说看吧,为什么要闹得那么难堪,就不肯好好过日子!”字面意思虽重,语气又没带多少怒意。 这时候,应该跪下来说话的,可是夏语澹实在弯不下膝盖,跪着说话就没有胆气了,只能倔强的站着道:“自从太太们离家后,厨房送过来的伙食一天比一天的差了,就拿今天中午这顿说,比规定的拖了两刻钟送来,一只老鸭没长腿的,东坡肉全是肥肉,桂花糯米藕都不知是谁吃剩的又拼了一盘重炸一遍,还有两盘蔬菜,蔫坏了的,我公中的分例去哪儿了?今天一去厨房,我都明白了!” 乔氏才用探究的正眼看夏语澹,道:“一天比一天的差了,你之前没计较过吗?” “我让丫鬟们和厨娘们提过,只收回来一些难听的话,说什么,一个厨房,有名的,没名的,多少主子伺候,要我也好歹有点眼色,别太拿自己当个人物,还说,我原是乡下丫头,乡下没饭吃,刮树皮的日子都过,已经天天肥鸡肥鸭的伺候着,还不自足什么,还想挑三练四的惹太太不快,好不好的,再把我放到庄子里,才分得出来,什么才是好日子!我不明白,我只要求我分内的东西,既然我是六姑娘,那些不是我应得的,怎么成了挑三练四,来惹太太不快了,还要再次把我赶回庄子去?我进府的时候,明明老爷太太许了我身份,哥哥姐姐皆叫我妹妹,嬷嬷们也是用侯门小姐的礼仪教导我,她们怎么不把这话记在心里,为什么还要一口一个‘乡下丫头’的重提旧事,我只担心,说人的人,自己不自足,反而冒着太太的名义来制服我。若是太太有这个意思,太太是母亲,想怎么做就怎么做,我随太太。” 乔氏没被夏语澹一大通话绕晕,犀利道:“既然厨房的婆子们不听话,怎么不说给管家媳妇们,让她们去责罚,偏偏积攒到今天,才不要脸的闹出来!” 夏语澹一派坦然,道:“那些婆子们,都是积年的老辈人了,从小学着家里的规矩,能不知道理,既已存了坏心,我是怕管家媳妇们一两句话是辖制不住,她们要是在那头挨了责罚还不知错,回头把气撒在我身上,我的一饮一食,都控制在她们手里,她们要是依然往歪路上走,越发侮辱我,给我的伙食了加点鼻屎口水的,我如何知道,那天知道也恶心死了,再找补不回来了。所以,我才忍到今天,求太太做主。” “至于,我为什么自己去闹?太太让嬷嬷们教导我,叫我别在外人面前说乡下庄子里的事,那好,太太不是外人,我只在太太面前说。我在那里住了多年,这秉性已经刻在心里,一时忘不掉,改不了,庄稼人有句话‘菜自己种的才好吃,架自己打的才痛快’,庄里人没有铜钱,也心疼花钱,只能自己种菜,又省钱又即摘即吃的新鲜才好吃;村庄上一户户人家住着,总会有些摩擦,争水源,争谷场,争磨坊,还有些偷鸡盗狗的不堪之举,虽然有族人及村里耆老们主持公道,可是有些人就是无赖,听不懂人话,只知道怕拳头,而家里面,要有个拳头硬的男人,家人才能少些烦恼。我是看他们那样处理纠纷,吵架打架长大的,当人面儿,直接把亏挣回来,才会让人怕了不敢再犯,那才痛快,才是立身的样子。若遇到什么只叫管事?大姐姐说,我们这样的阖族大家,人多事杂,家人顾及不上,而受了委屈之事常有,我原来不觉得,太太们一走,我体悟了,才明白大姐姐这句话。我周全不到,只想叫大家看看,家人顾及不上,我也能保全自己,以后再人多事杂的,也省得给太太添麻烦,若我做得不妥当,太太只管指点教训,我领就是!” 夏语澹看不透乔氏,她是一族宗妇,顶尖权贵之女,支撑着夏家半个门庭,不是普通内宅妇人,她算半个政客,这样的人,她的阅历是自己两世普通平民生活无法比拟的,夏语澹只认没有如此精湛的演技和心计,能糊弄得了她,所以,夏语澹在乔氏面前把自己倒个干干净净。   ☆、第四十二章 张目 那天,乔氏隔着帘子,听刘三桩说夏语澹在庄子里的事。刘三桩的认知是,夏语澹懂事,伶俐。 乔氏微讪,很多人明白事理也明知故犯,很多人乖巧伶俐也满腹诡计,所以,真正懂事的人少有,真正伶俐的人少有,懂事和伶俐俱全的,就更少了,即便一时俱全,骤然富贵,又张狂的丢失了,何况,乔氏心里对懂事伶俐的判定,和刘三桩认知的,也不一样。 近半年来,乔氏只看出夏语澹少言寡语,顺从规矩,和乔氏心中认可的懂事伶俐,还差了一大截,今日一通大闹,一番陈请,乔氏不想承认,但也不得不承认,还真有些,懂事和伶俐! 一字字豪无修饰的大白话,能指责的,只是她作为侯府小姐,表面上的颜面有失而已,可是,颜面和她正在失去的,侯府小姐尊严一比,又算什么?待到尊严全部践踏在地,颜面也随着掉落了! 乔氏内心深处虽然赞赏夏语澹,开口却道:“该说的说完了?今天的事,原有可能大事化为小事,小事化为没事,多少也有你这一个月来的故意放纵,才把那群人捧得恣意妄为起来!” 天生富贵所浸润出来的,威严的气场,差点让夏语澹接不住。 可能?可能的几率是多少?她们轻蔑的种子,在自己还未进府就已经种下了,还不如放纵了它们破土而出,这样才看得一目了然。 夏语澹红着眼眸道:“太太说我故意放纵,我也不敢狡辩,说我没有存着这样的心思,只是在侯府里,比她们有本事的,才能把大事化为小事,小事化为没事,才能降服住她们的,才能把她们一个个都摁住!女儿没有这个本事,唯一能指望太太而已,可是我又不是傻子,知道太太不大喜欢我,怎么敢指望太太帮我一直摁着她们。我只想求求太太,在他们恣意起来的时候,为我张目。人只有栽倒过一次,才知道,走路小小!” 在乔氏这种人面前,阴招是做不起来的,夏语澹只能坦白,让她把自己看得清清楚楚。 “罢了,我既然说了你是侯府的六姑娘,我说是就是。所以,我就给你张目一次!”乔氏极淡然的,唤周显家的进来,像吩咐换一碗茶的口气道:“去查清楚,六姑娘这个月的伙食分例被谁扣了,凡沾边的,甭管她是谁,都革了差事撵出去,其余厨房里的人,罚半年月例!” “谢太太!”庄子铺子的管事,只能男人出头料理,所以,厨房算是女人能沾一沾的,最大油水的差事了,别管乔氏存了几个心思,能这样给夏语澹张目了,夏语澹真心感谢。 乔氏不喜欢丈夫的庶出女,现在也不带一丝虚伪,告诫道:“你很明白,知道我不大喜欢你,希望你能一直这么明白,别再隔三差五的,给我整一回事!” 话说得难听,也是乔氏的真性情,夏语澹恭听训诫。 很快,全府都知道,大太太为了六姑娘动了怒火,把整个大厨房的人都发落了,能贪六姑娘分例的,自然是厨房的几个头头,全部掉了下来,贪的最多的两家,两家十几口子,都撵了出去,其他四个,退出厨房,余下罚半年月例! 因为这一通雷厉风行的整顿,当天晚饭都延后了,大家草草吃的。 夏尔彤在乔氏屋里吃的饭,接过紫萍端来的茶,抱怨道:“母亲为什么要给她做脸?为了她大动肝火的,把整个大厨房弄得鸡飞狗跳,我现在才吃上饭。” “都出去!”乔氏道。 紫萍和屋里的人都退出了。 乔氏几不可闻的叹息了一下,道:“你十岁了,管家理事的道理,家里和闺学都教着,也该懂一些,学以致用,我难道全是为了给六丫头做脸?” 夏尔彤绷着脸,低头搅手帕。 乔氏招夏尔彤坐近来,道:“一月来,你看着厨房里的人,克扣了她的分例,又说那些难听的话来辖制她,你看得痛快?” 夏尔彤小声嘀咕道:“她们又没有说错她,母亲为什么要把那么个乡下丫头当侯门姑娘供着?” “糊涂!这些话是奴才能说的!”乔氏沉下脸来,想着女儿年幼,又和缓了口气说道:“我把她接回来,是因为她是夏家的骨血,既然当年留了下来,就有这份气度养着她。当然,她只是你父亲的骨血,不是我的,所以她和你们没得比,娘眼里只有你们四个而已。娘心里是如此想,你也可以如此想,但是,别人不能如此想,更不能说出口,我既然对外说了,她是侯府的姑娘,说出口的话,必须让她们记在心里!” 夏尔彤伏在乔氏的身上,依然在置气。 乔氏拍拍她的身子,温和道:“看着家下人那么作践她,你难道只有痛快?你怎么不想一想,你和她一样姓夏。” 夏尔彤不服气,道:“母亲才说了,我和她不一样,我是你嫡嫡亲的女儿,她只是贱人生的。” 乔氏无奈的叹气,耐心教导道:“你是嫡出,她是庶出,你们是不一样,可你们有一样的地方,现在都是夏家的姑娘,夏家的主子。既然她为主子,就不能被奴才作践!当奴才的,要时刻对主子保持一颗敬畏之心,你焉知,那群奴才,习惯作践了她之后,把你也轻贱了!” “怎么会?她们敢!”夏尔彤瞪着眼睛道。 “我们生来就是主子,那群人生来就是奴才,同长了一颗脑袋,凭什么他们世世代代都匍匐在我们脚下?因为我们捏着他们的身家性命,而让他们不得不敬畏,当仅仅如此是不够的,奴大欺主,所以当主子的,要牢牢守住自己做主子的威严,不容他们半点冒犯,并且时不时的敲打他们,他们才能时时刻刻保持对主子的敬畏之心。”乔氏冷笑道:“俗话说了,唇亡齿寒,夏尔凝的尊严被奴才们扫落在地,我说得话,在奴才们心里,也没有威慑了,我做主子的威严在哪里?她们敢怠慢一次,就能怠慢第二次,得寸进尺是人的常态呀,长此以往,奴才们还知道敬畏吗!奴才一旦全然丧失对主子的敬畏之心,是能把主子掀翻的!她们扣惯了夏尔凝的分例,下一个就轮到你了。” 夏尔彤哑然。 乔氏意味深长的道:“以后做什么事,多来回想想,别只看到眼前的痛快,得不偿失!当年我再怎么心里厌恶她的生母,你父亲硬要抬她做姨娘,我也好吃好喝,用姨娘的分例供着她,不容下人们怠慢她。可笑她以为她得到的,是自己靠男人挣来的,其实是我施舍的而已,我施舍得出去,就有本事收回来,现在她的女儿也如此!” 内宅里,夏文衍有过又消失的女人,一直是府里退避三舍的话题,乔氏在女儿面前也不避讳了,道:“不过,那样的丑态偶尔为之就够了,我也不想常常把自己弄得满身戾气!” 不服气的,不止夏尔彤一个,空谷馆里,夏尔钏也是一个。革了差事退出去的,有个钟家的,是寒兰的母亲。 寒兰急哄哄的对夏尔钏道:“姑娘,六姑娘一个月才多少东西,我妈眼皮子浅,也浅不到这份上,不过是前面两个大头出的主意,嫌六姑娘吝啬,天天伺候她吃食,她别说赏钱,一句好话都没有,所以才拿她点东西,杀杀她的性子,我妈倒是劝过,又劝不住,还被捆绑着,担了个从犯的罪名,实在是冤枉!姑娘去求求太太,饶了我妈这一回吧,我妈自从进了厨房,哪一天不是精心伺候。” 钟家的是精心伺候,凡夏尔钏和钟氏要什么,钟家的,都随时伺候着。且钟家的入厨房后,自己吃的不算,还每天捎一点点东西回家,长年累月下来,家里省下了一大笔,现在没了差事,就全靠自己和爹的月钱养活了。 夏尔钏抿着嘴,心里在犯嘀咕。 厨房克扣夏语澹分例的事,夏尔钏重头到尾看在眼里,开始时,钟家的还来讨过夏尔钏的主意,看能不能掺合一脚。夏尔钏正因为,夏语澹是贵妾所出,比自己高一筹而膈应,想在众奴才面前压一压她,也乐见此事。不过夏尔钏只让钟家的作壁上观,看个热闹就够了,别真掺合进去。所以,钟家的确实没碰夏语澹的东西,怎么也被撵了? 夏语澹乡下上来的,应该知道自己是被太太所厌的,应该畏首畏尾,忍气吞声过日子才是。豪门大户里,管事的奴才,比一般不受宠的小主子还有体面,夏尔钏原来想着,就算闹到太太跟前,不过斥责大家两句罢了,怎么撵的撵,罚的罚,相当于把整个大厨房有点脸面的人都裁了。 她值得太太如此发威动怒吗? 寒兰看夏尔钏不说话,急得跪了下来,道:“姑娘为我妈说个情吧,我妈这样出去了,姑娘又有什么脸……” 夏尔钏一记寒光射出,寒兰不敢再说话。妾的亲戚不是亲戚,夏尔钏最讨厌钟家的人,在自己面前谈亲戚情分。 “行了,起来吧!”夏尔钏淡淡的道:“钟家的,精心伺候了太太这些年,情当然该求一求。你也说了,六妹妹一个月的分例才多少,厨房那么多人,晒牙缝也不够,不过是看着太太动怒了,到处攀扯起来,才牵出了这些人,冤枉一两个也是有的。 ” 夏尔钏是不能放着钟家的不管,钟家的要是就这样走了,不说自己在厨房没人照应了,也是明晃晃的提醒自己,夏语澹就是比自己地位高!   ☆、第四十三章 整肃 夏尔钏没带寒兰,带着蕙兰来到嘉熙院,紫萍拦着没人夏尔钏入内,只道太太没空,不见人。夏尔钏不敢急躁,央着紫萍容自己在偏屋等着;一边钟氏也知道娘家嫂子被赶出了厨房,来求太太开恩,母女两人就一起候在偏屋。 茶换了又换,夏尔钏的心越发凉了,明知机会渺茫还是在撑着,盖因厨房之事,关系到每天的一日三餐,涉及的,已经不是单单的面子问题。厨房里的人,最会看人下菜碟,以前有个钟家的在那里,夏尔钏和钟氏想要什么,什么时候要,厨房里的人都留着好材料伺候着,几年来,从来没有以次充好,克扣两人的分例的举动,要是没了这个人,和夏语澹有什么区别,夏语澹在厨房受的气,夏尔钏和钟氏也要尝一尝了。 换到第四盏茶,紫萍含着歉意明白告之,大太太不见! 在乔氏的内院,乔氏说不见就不见,硬闯不行,高声不行,任何的哭闹蛮缠也不会有效果,夏尔钏竭力按回冲动的情绪,才得体的起身告辞。 乔氏已经除了大衣裳,散着头发闭着眼睛让丫鬟通头发。 钟家的是没有克扣夏语澹的分例,并不代表着,她在厨房就手脚干净,仗着自己的小姑子当姨娘,仗着自家出了个小主子,没少往自己家里拿东西。 每个在侯府里做事的奴才,按着差事,一天的饮食标准,一月的月钱,一季的衣裳,过年过节的赏赐都有定规,乔氏自认不是个苛刻的主母,可是那群奴才依然不知足,贪婪成风,屡禁不止,厨房是侯府里油水最多的地方,油水哪里来,贪婪越甚,油水越多,乔氏便是要从厨房整肃开始,夏尔钏的那点小心思,乔氏不会理会,至于夏语澹的心思,不是想要张目嘛,那就张,比外人以为的张得大的多,全府奴才的整治,就从夏语澹向乔氏告状开始。 夏家从当今皇上做皇孙起,开始发迹,每高一个层次,仆从增加;每娶一个媳妇,陪嫁人员进来,仆从增加;三十几年来仆从繁衍出来,人数又增加,早就人浮于事了,以夏语澹经受的这件奴大欺主事件为契机,乔氏几天之内,就把全府的奴才都筛了一遍,裁减了一百多个人。这一百多个,也不全是做出了事,贪墨了东西而赶出去的,有三十几个,是看明白了府里精简人口的风向,自动请求脱奴籍而去的。忠心伺主的奴才,乔氏给他们办了户籍,让他们带着积攒的银子离开,好好当个良民;尸位素餐的奴才,也发了户籍,却是剥夺了身家,就几身衣服灰头土脸的滚出去,那几十个人,寒冬腊月的怎么活下去都不知道呢。要是混不好,昔日狐假虎威的奴才就要到城门口行乞了! 整件事演变至此,夏语澹才知道,自己被乔氏当了枪使。你明着算计人家一次,人家也借机利用你一次,一来一往,乔氏不吃亏。乔氏是为自己张目了,可是张得太大,那些被整肃过还在府留用的奴才,不敢怨恨乔氏,少不得把夏语澹暗暗怨恨了。 每一个豪门大户都有人口繁杂的苦恼,奴才们错综复杂的缠连在一起,裁掉谁,怎么裁,而且奴才们大锅饭吃习惯了,你要砸掉他们的饭碗,谁会乖乖把碗举着任由人砸,主子也不行,中间得生出多少是非,若是处置不公,留下来的奴才也要坏了心思。夏语澹冷眼旁观着,乔氏是个人物,不负她将门出身,确实铁血手腕!且乔氏还有公心,空出来的位置,没有一味的安插自己的心腹来揽权,让两个儿媳妇段氏,赵氏择人上来顶着。 整肃之后,府中贪婪之风绝迹是不可能,但至少清爽了许多,留下的人安分守己了些,别指望奴才过多,能做到安分守己就行了。 撒盐空中差可拟,未若柳絮因风起。 夏语澹戴着秋香色灰鼠昭君套,穿着桃红白狐腋大袄和蜜合绫棉裙,支开窗子看着纷纷扬扬的大雪,在北风里飞舞。 来夏家半年多了,夏语澹是看清楚了,夏文衍和乔氏是各自痛苦,夏文衍十几年如一日的附庸风雅,作为皇后的侄子,他这样的生活原没有错,他的一生,只需做个富贵闲人就够了,可是他站在乔氏面前! 夏语澹有一个阿姨,是老妈的同学,很多年以前,阿姨的丈夫一年能挣一百万,阿姨一年能挣五百万,可是这个五百万并没有给她带来生活的圆满,她的婆家人,丈夫婆婆天天指责她只顾挣钱,不顾家里,要她放弃挣五百万的能力,安心在家相夫教子,守着一百万生活,一百万生活也不错了,不需要她外出挣钱,结果,阿姨不想放弃事业,只能离了婚,而她的丈夫一年后娶了除了年轻之外,样貌,学历,见识都不如阿姨,却愿意安心做一个家庭主妇的小妻子生活。 没有几个男人,有这样的胸襟,来包容下比自己更有能力的女人,李治不是喜欢武媚嘛,一个当过自己父亲十二年才人,年近三十,剃光了头发当着尼姑的女人,他还是喜欢,把她迎回宫中,和她生了四个儿子,给她皇后之位,这样的感情,对帝王来说是真爱了吧,可李治后来不止一次的动过要废了她的念头,废后诏书都写了,撇开那些繁多芜杂的政治表象,本质还是一个男人,无法忍受比自己强大的女人,那怕那个女人是自己手把手培养出来的。 上至帝王,下至平民,跨越千年,男人的自尊心很难承受比自己优秀的女人。婆家也承受不了这样强悍的媳妇。在夏家,夏文衍就是承受不住乔氏,而乔氏偏偏还是极高傲的女人,且二十几年来毫不妥协,仆从,妯娌,公婆,乃至丈夫,谁都不能冒犯,谁都不能让她高傲的头低一下! 夏文衍和乔氏,明明是夫妻,却处成了,不是西风压倒东风,就是东风压倒西风的局面。 这一生,这一世,如此的境地,是夏文衍的悲哀,是乔氏的悲哀,亦是夏语澹与生俱来的不幸! 夏语澹看着雪景,穿着木屐撑着花伞的夏尔钏映入眼帘。 夏尔钏把木屐脱在门外,穿上小麦递到脚下的绣鞋,进门脱了葱黄色银绣竹枝的披风,夏语澹招待她炕上坐着,小桥端给夏尔钏一杯毛尖。 夏尔钏看夏语澹的杯子道:“怎么,六妹妹没得新的茶叶吗?我昨天得了一包,说是黔国公进贡的茶呢。” 夏语澹顺着夏尔钏的视线看到杯中的白开水,道:“我不太喜欢喝茶,还是什么东西都别放,一碗清水就好了,茶叶我也得了,只是之前看五姐姐多喝绿茶,才上这个,小桥,沏一……” 夏尔钏忙拦着道:“不必了,不必了,我只是来和妹妹说说话,也不是来喝茶的。” 夏语澹笑了笑,让着夏尔钏吃桌几上的松仁。 夏尔钏意思的吃了几颗,道:“大年初二,是八哥哥的生日,要说八哥哥那么大的生日也是大福气,只是过年大家都忙着,不能腾出这一天来给八哥哥庆贺,且每年初二,是太太年后回娘家淇国公府的日子,所以八哥哥每一年都不能在正经日子过生日,只在生日前先收了姊妹们的寿礼,年后再请姊妹们一回,把礼还上。” 夏语澹笑道:“我倒不知还有这些缘故,谢谢姐姐提醒我。” 夏尔钏不藏着掖着,道:“以前八哥哥生日,我只绣块帕子,做个荷包,今年我做了一双鞋子,不知妹妹准备了什么?” 夏语澹更大方,让小桥把礼物拿出来,自己接了,递给夏尔钏道:“我不像姐姐,以前只知道憨玩,把岁月都浪费了,绣帕子,绣荷包是不成的,做鞋子就更不会了,只学会了打络子,还是最简单的方胜络子。” 一个络子两巴掌长,用黑线打的,夏尔钏奇道:“这个能装什么?” 夏语澹呵呵道:“连五姐姐都不知道,我就没有送重样了,这个可以装笔盒。” “八哥哥那么喜欢妹妹,妹妹送什么,八哥哥都会喜欢的。” 夏语澹听出她还没有把意思说透,没接话。 夏尔钏想她无人开导,没有开窍,只得道:“六妹妹,我们这样的女孩子是足不出户的,只有太太走亲访友的时候,才能带着出去,而且十岁之后的女孩子,本该带出去见见世面,妹妹年后就十一了,正该出门见识见识。” 夏语澹只摸着她的方胜络子,还不接话。 夏尔钏更直白的道:“太太那么喜欢你,因着你受了欺负,把厨房的人都处置了给你出气,想必今年会带你去淇国公府。” 夏语澹摇头道:“太太还不成说过这话,侯府都那么大了,公府该是什么样的,我可想不出来,也不敢去。” “嗨,淇国公府是我们的舅舅家,亲戚之间相互走动是礼数,有什么不敢的。太太现在还没有和你说吗?”夏尔钏鼓劲道:“可能是太太事忙,一时忘了,妹妹……妹妹和八哥哥说一下,让八哥哥提醒太太一声,妹妹第一年回家,趁着过年把亲戚们认全了才好。” 夏尔钏想着,若是年后十一岁的夏语澹能跟着去淇国公府,自己这个年后十二岁的,没理由不能去呀,怂着夏语澹去打个前哨。 夏语澹拧着眉头思索,又松开道:“太太那么大的侯府都管得过来,何曾疏忽了一处。我们这么两个大活人,太太怎么会忘了,太太得了点好茶叶都记得我们呢!太太现在正安排年里的事,那有半点空?太太会想到我们的,我们只管候着就是了,倒不好为了这个事烦扰太太。”   ☆、第四十四章 赌石 回夏家前,刘三桩一直和夏语澹念叨,说太太是大方的人,只要依着规矩孝敬太太,太太不会平白无故的与人为难。目前确实如此,就现在头上的秋香色灰鼠昭君套,身上的桃红白狐腋大袄,就够夏语澹在庄子里过一年的。乔氏从不克扣庶女的吃穿用度,再进过一场整肃,和此前夏语澹的一通发威,别管那些仆从心里怎么想,至少不敢明着使绊,嘴里也干净了,再不说‘乡下丫头’了。半年来,即使乔氏直言不喜欢夏语澹,也没有挑出由头来,罚夏语澹禁足,抄经,做针线这些内宅里惯用的,嫡母打压庶女的伎俩。乔氏的高傲让她不削此道。 知足常乐,现在的生活,夏语澹已经很满意了,至于夏尔钏心里的骚动,想出门交际,获得更好的平台,想法不错,可这样的机会只能乔氏主动给,硬要,是要不了的,就算硬着要来了,乔氏不过看一场闹剧,手轻轻一推,就能毁了。夏语澹不是傻子,不会白白给夏尔钏当枪使,要了好处大家占,坏了事自己一人倒霉。 夏语澹目送着夏尔钏离开,对于这个姐姐,夏语澹最大的期待,也只是你不犯我,我不犯你而已。 十二岁和十一岁,长幼有序,夏语澹没她急切,所以,夏语澹不会和她抢表现,亦不会助她。 一时吃过饭,琉璃笑着进来道:“大爷把春祭的恩赏领来了,我们府里是侯爵的上上等呢。还有,虽然太后刚过百天,从宫里到有爵之家,年要过得朴素些,皇上和娘娘还是赏了好些东西,现在放在太太屋里没有入库,太太说了,让各位小爷姑娘们过去看看,那些东西,是皇家对夏家的恩德呢!” 夏家虽然不像别的显赫侯爵一样,进则执掌中央军机,出则统领一方军权,但每回过节过年的赏赐,都是侯爵里的头一份。 夏语澹盥漱完,穿着大衣裳,让小麦去看看夏尔彤,夏尔钏那边怎么样,出来了没,三姐妹同去才好。看东西是其次,还要恭听长辈们的教导。 夏家出了个皇后,要是在寻常官宦之家,正妻那边的亲戚,才是唯一的亲戚。所以,夏家的体面,也直接关系到皇上的体面。这句话,是家里教育每个人的,让大家在外面都谨言慎行,别仗着和皇家亲戚的情分,在外面横行霸道,失了皇上的体面。 话当然不是说得那么直白,但意思是这个意思,且这个意思,像以前学校每个星期开大会一样,反反复复的捯饬。 第二天是腊月二十九,有资格的诰命夫人要进宫朝贺。夏家二老爷官职还不显,三老爷就是白身,所以,二房和三房的女眷没份,乔氏是侯夫人,段氏是世子夫人,赵氏是宗室女,三人坐着八抬大轿进宫谢恩领宴,回来后,再开始祭宗祠,就正式过年了。 大年初二,夏文衍乔氏带着他们所出的三子一女,两个儿媳妇,还有夏译和段氏生的大哥儿,分坐了三辆马车,伺候的丫鬟一车,婆子一车,浩浩荡荡去了淇国公府,没给两个庶女,去,或不能去的一个字。在乔氏心里,这样的场合,两个庶女完全不在考虑之内。而史氏是贤惠的,她回娘家带上了庶出的夏尔洁。至于三太太石氏,她的娘家定襄伯府没了,父亲被斩了,嫡母随着亲儿子回了原籍,石氏是庶出,她的姨娘和一个亲兄弟倒在京城,但姨娘就是姨娘,不能以母亲自居,所以,石氏没有回门的地方。 大房只剩下夏尔钏和夏语澹两个人,石氏想着她们两人寂寞,特意让两个女儿过来请她们过去玩。 夏家女孩子连年生,过年后夏尔淇十四岁,夏尔娟十三岁,四个女孩子很能玩到一块去,摸了两把骨牌副,到了饭时还意犹未尽。 石氏当然留了夏尔钏,夏语澹吃饭,席间亲热的一口一个‘我的儿’的劝着她们吃菜,道:“你们姐妹不要拘束,爱吃什么就夹什么。”看到夏语澹第二次夹了红焖羊肉,又道:“我看凝儿喜欢吃羊肉,把这碗红焖羊肉端到六姑娘面前去。” 红焖羊肉是放在小砂锅里,煨在一个小小的炭炉上靠近夏尔淇的位置,夏语澹忙阻止道:“不用了,我这儿夹得到,二姐姐也爱吃这个。” 夏尔淇笑着露出两个梨涡道:“移过去给六妹妹,六妹妹是客儿,当然要紧着客人。” 石氏嗔道:“哪儿是客儿?你们想怎么方便吃,就怎么方便来,这才是一家子姐妹吃饭的意思。要说是客儿,才没你们这会子自在。想我在淇儿那么大的时候,第一次跟着嫂子去淇国公府做客,那才是客儿呢,一口水也不敢多喝,一口菜也不敢多吃,拘谨着呢,一顿饭下来都没有吃饱。” 石家现在是一败涂地了,十六年前,石氏的嫡兄定襄伯世子迎娶了端和郡主之时,石家也是盛极一时。端和郡主是皇上的亲外甥女,寿康长公主的长女,只是这位郡主十二年前意外坠马身亡。石氏嘴里说的嫂子就是这一位了,石氏的婚事,当年还是端和郡主通过淇国公府促成的。只是现在说这话怎么那么讽刺呢,一个伯爵庶女都能由嫂子带着去淇国公府做客,在座两个外孙女却不能去。不是今天不能去,夏尔钏在过去的十二年里,一次也没有去过。 夏语澹不再客气,只尽情的夹着羊肉吃,还拿了一块椒盐烤馍片蘸着肉汁吃。 最后是碗甜点,白木耳元肉羹,石氏的丫鬟一脸郁郁之色,从外面急匆匆的进来,附在石氏耳边说话,石氏一张笑脸也是瞬间凝结,让夏尔淇带着三位妹妹吃着,自己起身去更衣,直到夏尔钏夏语澹告辞也没有回来。 出了三房的院子,两人在雪地里行着,夏尔钏问蕙兰道:“刚刚三房出了什么大事,三婶婶这么急,搁下筷子就去了。”更衣只是借口,石氏出去时,口都没有漱过。 蕙兰先捂着嘴笑了下,才道:“石老爷家里又揭不开锅了,扶着老姨娘来向三太太借银子,两人就冒着雪,穿着破袄站在大门口。” 这个石老爷就是石氏的亲兄弟,伯府败落以后,几个庶出的各养各妈,那老姨娘就是石氏的生母了。 夏尔钏正在饭间被石氏刺得不舒服,现在可算是出气了,冷哼一声道:“借?伦理我们做晚辈的不该说长辈的是非,可是亲兄弟还明算账呢,三婶婶和我们夏家是一家子,石家想黏上来,还差着姓呢,每次都说借,借了一次又一次,何曾见他们还过一次。” “可不是这个理儿,因着三太太总拿钱来养着那一家子,和三老爷……”蕙兰压低了声音嘲笑道:“年前石老爷来过几趟借银子,开口一百两,又说五十两,跟个叫花子讨饭似的,能给一点是一点,只是石家之前的账还打着白条呢,再借不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所以三老爷动了大气,让门下不准放石老爷进来,来了就打出去。可是这回,石老爷拖着老姨娘来,门下人怎么敢动手,那是三太太的亲妈呢!” 三房庶子庶女的配对,就靠着分例过日子,吃着夏家的大锅饭,一百两也是大数目,七品官一年的禄米折成银子也没有一百两。至于石氏的嫁妆,庶女一般不会陪嫁庄子铺子这样能生财的东西,就一些贵重首饰和压箱底的现银,过了十几年早用得一干二净了,女子的嫁妆不是用之不竭的,到了最后还是靠夫家养活,所以当妻子在丈夫面前总是没有底气,现在自己靠夫家养活也罢了,娘家还要缠上来,石氏摊上这么一对上不了台面的兄弟和生母,别说夏文徘厌烦了石氏,天天睡着姨娘那里,就是夏家上下也在背地里耻笑石氏。 夏语澹感慨道:“好歹也是伯府的爷们儿,怎么堕落到这步田地了!” 夏尔钏示意蕙兰尽情的说,蕙兰道:“石家的产业,除了老夫人的一点东西,都被抄了个底朝天。就是老夫人身后的东西,也轮不到石老爷这个庶孙,他们现在住的地方都是租的,身边一个服侍的人都用不起了,石老爷又不读书,也没有从武的门路,还放不下曾经伯府公子的身份,不肯出去做事,可不就这样坐在家里吃吃喝喝,没得吃喝了又来侯府打秋风。” 夏语澹顺口说道:“居京大不易,既然那么艰难了怎么不回原籍去,那里到底还有族人,石家显赫一时,族里挪出几亩田地给他们母子过日子还是可以的。” 夏尔钏嗤笑道:“连京城里的事,石老爷都放不下架子去做,怎么还会回乡下种地呢,现在赖在京城里,赖着我们侯府,至少饿不死。再说了,你知道石老爷为什么不回原籍,回去了也没有活路!” “怎么说?”话说半截,夏语澹确实好奇了。 夏尔钏慢条斯理道:“去年,石家还有几房人在京城,靠着老太太留下来的一个棋盘街铺子的出息勉强度日,石老爷不知从那里探听来的消息,撺掇那几房人合股买原石,还来游说老爷也买几块,说这个生意有十倍之利,太太拦着,我们大房没有掺合,可石家那几房就眼红了,据说三老爷经不住石老爷说得天花乱坠的,也买了几块,剖开之后,一堆烂石头,一块玉也没有捞着,还欠了大笔的债,就为了这事儿,石家在棋盘街铺子都没了,石老爷回了原籍,还不得被那几房人啃了!” 作者有话要说: 比一比同被夺爵的沈家和石家 你们就知道沈家是多么上进了!   ☆、第四十五章 虞氏 夏语澹可能只继承到了外祖父的艺术细胞,对投资理财并不擅长,在前世,做过的几笔投资,靠着老爸老妈的指点才能收回成本,实在没有商业天赋,但夏语澹看得多,听得多,赚钱在哪个时代都不容易,就温持念温神念他们家,四代人兢兢业业,几十年来没有一次重大决策的失误,才积累了那样丰厚的家资。温神念说过,他们家的丝绸生意只有四成利,做生意,有一层利就可考虑;有一倍利就要慎之又慎;三倍以上之利,就得冒着生命危险挣钱了。回报和风险成正比,十倍之利的合法生意,只能做九死一生的远洋贸易了,出海了朝廷管不着。石家干的这一票,商业行话叫赌石,都‘赌’了,其性质和赌博差不多,基本上,除了专做金银玉器的商户人家,只有本身已经是豪富了,才会买几块原石玩玩,不是为了挣钱,是为了刺激,像石家这样,原来不是混这一块的,又败得用最后一点家底去投资这一块,果然有胆气!夏语澹只能在心里呵呵,一户豪门几年间堕落至此,也是该的,赌输了就该如此。 夏尔钏看夏语澹神思游离,不置一词,不得不提醒道:“六妹妹,石家这个样子,三婶婶这样的境遇,你想想自身,难道就没有一点惊心吗?” “惊心?”夏语澹收回思绪,怔了怔。 夏尔钏拢了拢身上的披风,道:“三婶婶和我们一样同为庶出,可三婶婶在娘家时上有父亲和家族重视,下有兄嫂张罗着,也只是嫁了……嫁了像三老爷这样的人而已。”牵涉长辈,夏尔钏只能模糊了说。 夏文徘是怎么样的人,三十有五的人,既不愿读书,不肯习武,又无生财的才能,只依附侯府高乐而已。 夏语澹看着寒冬里的枯枝凋叶道:“女子出嫁算是第二次投胎,有投得好的,也有投得不好的。” 世人讲究先成家,后立业,男人二十之前就大多娶妻了,可三十而立,读书的,三十岁能考上进士还是年轻的;习武的,去从个军,不是中途死了,就是一生是个兵卒,能挣上一个有品级的军官多难,余下种地的,经商的,各有各的难处。若是男女之间婚前情比金坚,愿意共同奋斗,彼此慰藉倒也罢了,催悲的是,婚姻不是自由恋爱,是父母之命,夫妻感情全靠婚后一日日生活的琐事培养。婚前多少爱得浓烈的情侣,都要被生活的艰辛消磨掉情感,何况没有感情的,能培养好的夫妻还真少。所托非人,很多女人嫁了才知道那个男人不值得托付,可是嫁都嫁了,男人有休妻的权利,女人却没有休夫的权利,离婚从财产分割到子女养育都对女人不公,且那样的女人还要遭受世人的唾弃和排挤,所以,嫁个男人也像赌博似的,输的是自己的一辈子。 夏尔钏面有不甘,道:“比之三婶婶,我们有什么?这个家里,都是太太做主,太太眼里可有瞧见我们两个女儿?二婶婶还带着四姐姐出门,我们只能待在家里,一步都走不出去,我们还没有同母的兄弟护着,要是不早些为自己筹谋,我们的将来,还不知道作践成什么样子……”说到这里,夏尔钏话锋一转,笑道:“当然,六妹妹比起我来,是要强许多,庶出也得分一分,妹妹是贵妾所出,在老爷心里的地位,和我这样的,可大不一样;妹妹还有这样的品貌,在太太心里又占了个位置,不是我可以比拟的。还有八哥哥,待你比待七妹妹还亲些。” 被人家当蠢人怂恿的滋味不好受呀!夏语澹转脸看向夏尔钏,一双漆黑的眸子沉静如深潭,看不见地下的情绪,随即微微摇了下头道:“五姐姐真是个水晶心肝玻璃人!明人不说暗话,我也不再五姐姐面前打马虎眼,和你说几句实在话。” 夏尔钏收了笑容,表情僵硬。 夏语澹冷淡的道:“我只是表面的风光,比不了五姐姐的实在。贵妾?是用来祭奠死了的,姐姐也说了,这个家里,太太做主。太太心里,我的贵妾生母,还比不了赵姨娘这种贱妾。” 夏尔钏脸立马黑了,夏语澹闲适一笑,道:“五姐姐别恼,有些果子,表面越丑越好吃,人也一样。就拿之前的事说,为什么厨房的人只克扣我的分例,不动姐姐的。因为钟姨娘一家子伺候了太太二十年,又忠心伺候着姐姐,厨房里有人给姐姐看摊,所以她们手不敢往姐姐这里伸。再说石家的事,这些外面的事,姐姐知道的比我清楚多了,是打哪儿听来的?姐姐的姨娘活着,多在老爷跟前晃着,老爷总会记着你这个女儿。我是孤孤单单在这里,什么都没有,一个人也指望不了。这样的庶女,品貌有还不如没有的好。八哥哥心好是好,可是他也半点做不得住呢!” 夏语澹亲口承认自己比不过夏尔钏,让夏尔钏心思复杂,既有些得意,又觉得之前的打算半途而废可惜了,强勉道:“你我之间哪差哪,都是一样的人,更该守望相助,合起来才能比人强些。瞧瞧七妹妹,她七岁的时候,太太为了把她送到英国公府的闺学,花了多少心思,这几年也手把手的教着她管家理账,出门没有一次不带着她,外人只知道高恩侯府的七姑娘,有几个知道我们。我们和她同出一父,有哪一样差了。” “七妹妹和我们怎么一样,她前世修福,才能托生在太太的肚子里。我们没有七妹妹的出身,那些东西,此生只有远远羡慕的份。”夏语澹捧起地上一团白雪,揉成圆圆的雪球,那给夏尔钏看,又一手掷到几步远的树干上,裂得粉碎,继而自哀道:“五姐姐,不是我原本无心,是我无胆无力,不敢有心。姐姐说,这个家都是太太做主,那么,我在太太的羽翼下,就像这团雪球,捏得怎么坚硬的像块石头,一击就碎了。我不敢贪心,现在比之原来的日子,已经很好了,我很知足。姐姐的心性和志气,妹妹敬佩,也只能敬佩而已,妹妹不敢奢望自己有远大的前程,若姐姐能达成心愿,妹妹也为姐姐高兴。” 夏尔钏不甘道:“六妹妹太过谦逊了,那天砸厨房的勇气去哪里了?” 夏语澹道:“泥人也有三分火气!谁又知道,我干那事的时候,心里有多么胆颤,不过,经过了这件事,我也更加认识了太太,太太是公正的,我的将来,我只一心孝顺老爷太太,将来全凭老爷太太做主。” 夏语澹一派油盐不进的凛然样子,夏尔钏还真无处下口,没有利诱,不能威逼,她自己也不上心,不会争,夏尔钏又怎么推得动她。 夏语澹看夏尔钏抿着嘴不说话,知道总算把她的嘴堵住了,也省得隔三差五的在自己面前挑三挑四,一副姐妹一体的样子,既然那么一体,去年自己吃了一个月的残羹剩饭,她怎么不支一声,她不是敌人,也绝不是可以相交的朋友。夏语澹不是宅斗的高手,不喜欢和人一一对心眼子,一个连起码真诚都没有的人,不值得相交,与她为盟,别说占便宜,不被坑了就很不错了。 夏语澹望着前方一排柳树,光秃秃的据得只剩下枝干,任由风吹雪压,但只要过了这个严冬,它就能发出千万条枝叶,人也该和树一样,在残酷中蛰伏。夏语澹自有信念,她坚信,她的一生,有值得相心的人,她在侯府之外,在未来的某一个瞬间! 两人回自己屋子,要转弯过嘉熙院的西北角,谁知到了穿堂,就遇见了跟着夏尔彤去乔家的彩绘,夏尔钏和夏语澹心中微诧,问道:“彩绘姐姐,老爷太太们是不是回来了?” 彩绘勉强笑道:“老爷太太已经到府了,我先走前一步,吩咐些小事,两位姑娘是在这儿赏雪吗?” “三太太请我和六妹妹过去吃午饭,原说要在三太太那儿堆雪人玩的,赶巧了,石舅爷过来拜访,我们不便在那儿,就出来了。”夏尔钏直爽的问道:“今天,老爷太太怎么这么快回来了?” 高恩侯府到淇国公府来回有一个半时辰的马车,往年都是巳时出发,到了那里吃午饭,再点曲听戏,直到申时末才打回,现在才未时,那他们不是只在路上一个来回,估计午饭都吃不成。 彩绘含糊道:“公府里出了件小事,太太奶奶们不便呆着,都回来了,我先过去了,太太吩咐的事,我还没有交代下去。” 两姐妹自然让着彩绘先,至于公府出了什么小事,把出嫁姑太太姑奶奶的回门礼都砸了,夏家有二十几个仆从跟过去,乔家发生的事,瞒也瞒不住,很快就传遍全府了。 算是一件内帷里姬妾争风吃醋的小事吧。 老国公的爱妾虞氏,把老国公书房里的侍墨丫鬟,也是最近老国公比较宠爱的通房大丫鬟,当着老国公的面儿,一刀捅死了。 大过年的,就溅了老国公一身血。 老国公亦是气得摔了半个书房,把虞氏赶出了淇国公府,也把一群子子孙孙都赶出了镜梦斋,谁也不见。 老国公死了一个宠姬,逐了一个宠姬,哪有心情吃喝,乔府里谁敢在老国公那么不爽的情况下,还照旧吃吃喝喝,点曲听戏,都原路回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我这本小说后面会很爽的,你们要期待哦。   ☆、第四十六章 乔家 关于床上那点事,京城勋贵圈里有句话:景王府的男人,常为男人癫狂;淇国公府的男人,常被女人冲昏头。字面意思,大家对两府男人的行径多有不耻。 景王府和夏家关系平平,连日常婚丧嫁娶的礼仪都不走,夏语澹不能知道景王府更多的秘辛,但只看景王府代代有人,没耽误传宗接代,这龙阳之好,也是有限。至于淇国公府,确实在女色上不羁的风流。 乔家是最早一批随太|祖皇帝起义,而活到立国的兄弟,待太|祖皇帝打下了的汴京,就封了乔家一等淇国公爵。正所谓升官发财换老婆,第一代淇国公也把老婆换了换,看上了前朝哀帝的妹妹,大周的长公主。当时的淇国公快五十了,那位长公主三十出头,早已嫁为人妇,驸马尚在,有子有女,淇国公管不了那么多,上来就抢,连太|祖皇帝劝都没有用,只是要那位长公主。前朝的凤子龙孙,到了新朝还精贵吗?淇国公很快就娶到了长公主。 第二代淇国公在太|祖年间,随黔王征战云贵。那位淇国公,比他爹更无所顾忌,在云南看上了一个彝族女。现在可不喊五十六个民族是一家的口号,少数民族在汉人眼里,就是封闭,野蛮,落后的代名词,且少数民族一向受到打压,别的权利不说,少数民族没有同汉人一样,公平的参加科举的资格。少数民族不能通过科举成为大梁的官员,只有朝廷出于民族自治的需要,给少数民族的头领冠上朝廷认可的土司官名,并在这基础上,封了一些宣慰使、宣抚使、安抚使,招讨使这样的官职,在协助地方上的政府,在治理少数人民。淇国公看上的彝族女,只是小小的土司之女。军队征伐到哪里,哪里的头领就会献上美女美酒表示忠诚,外族的女人睡一睡也就够了,可是淇国公偏偏犯了左性,睡出了感情,要娶了那个彝族女,待还朝之日,两人儿子都生了,就是现在的老国公。 老国公现在是七十高龄了,纵观他还未完结的一生,很好的继承了他祖辈父辈放诞不拘的性情,亦是先斩后奏,自己找的妻子。早年老国公还是不满二十岁的公府世子时,在边关历练,自个看上了一个脚店的老板娘刘氏,据说还是年长老国公三岁的寡妇出身。老国公是真的爱极了刘氏,娶她为妻,和她生育了两个儿子,长子乔致,就是现在的淇国公,次子乔弗,在元兴二年随老国公征伐辽国战死了。那位刘氏跟了老国公不到十年就病死了,之后,老国公又娶了第二任妻子林氏,林氏只是江南一个不起眼的,卫指挥使的女儿,和老国公生了一子一女,就是乔庸和乔氏,这位林氏,也在元兴四年病故了,那年老国公把爵位传给了乔致,自己当起了太爷,也不再续弦了。此外,老国公还有三个庶子和四个庶女,早在老国公还没有传爵的时候就从公府分了出去,就不叙了。 二十多年了,老国公没有妻室,但内宠不少,虞氏就是他屋里最出名的,虞氏这姨娘当的,不止在乔家的姻亲之间出名,就是整个京城,都知道这个虞氏。虞氏出身不好,不好到已经是恶臭的地步,虞氏以前是□□,不是卖艺不卖身清倌人,是正经挂牌接过不知道几个客的,在欢场里已经打出了名气的□□,因为有点小名气,才被乔府的管家相中,请了她出场,来服侍老国公。□□,千年来多少才子政客和她们谱写了可歌可泣的爱情故事,可是那些都是露水之情,才子政客们,自娶高门贵女为妻,干净贫女为妾,那些女人,连一个贱妾的名分都得不到。虞氏比之那些玩过就弃的同类女性,应该算非常幸运了,毕竟,所以不以结婚为目的的恋爱,都是耍流氓;到了古代,要求不能那么高,只能说,所以不以名份相酬的男女关系,都是嫖而已。老国公那种经历四朝,心性坚定,无人能掣肘的人,也不管别人怎么想,被服侍得舒服了,就想长长久久下去,也不让她再回风尘去了,给她赎了身,写了妾书,封她姨娘。虞氏未过及笄之年,在元兴十五年底,就跟了老国公,至今也十几年了,老国公没有妻子,这些年的生活起居,都是虞氏打理,所以,就算乔家及姻亲们背面怎么瞧不上虞氏,当着面儿,就是淇国公乔致都要郑重的喊一声姨娘。 这个虞氏在老国公的内帷里一枝独秀,还不至于让全京城的人都记住她,内帷里捅死一个婢女,在主子们眼里,自然是小事,虞氏名声大震是在元兴十六年,老国公六十大寿的时候,虞氏发难,要害死了来拜寿的,崇安侯府的冯三奶奶。冯三奶奶命大没死,但她怀里揣着七个月的身孕,当场早产夭折了。 此间恩怨说来话长。虞氏原也是好人家的女儿,父母在城北经营一间小小的花圈铺子,两口子恩恩爱爱,育有两个女儿,虽然没有儿子顶立门户,一家四口还是能幸福过日子,可是,在虞氏十四岁的那年二月,花圈铺子失火,烧光了自己家的铺子,及左右两间铺子,依法虞家要赔偿左右铺主的损失,虞老爹赔不起,就被抓到牢里去了,剩下的女眷只能到处借钱,把债还了,才能把虞老爹弄出来,虞老娘和两个女儿都不识字,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就被哄着签了一笔高利贷,左右铺主的损失是赔偿了,虞老爹也放回来了,却欠下了更大的巨债。那些放高利贷的,都是敲骨吸髓的人,本来就是瞧上了虞家姐妹貌美,才把钱借给虞家,虞家姐妹值钱,卖了正好把钱还上,至此,虞家彻底的家破人亡了,那年冬天,虞老爹虞老娘就在贫病中去了,虞氏的姐姐被一个年老的商贾买去,在虞氏没进乔家们之前,就被那家的大妇打死了。不到一年,就只剩下虞氏在欢场里卖笑。那笔高利贷,是冯三奶奶的本钱,那群人能那么明目张胆的逼良为娼,也是借了崇安侯府的虎威,所以,虞氏和这个冯三奶奶,有不共戴天之仇。 崇安侯府这么些年,也没有杰出的领袖者,其实在勋贵之圈就是小透明,就能唬一下平头百姓了,这个冯三奶奶是庶女,嫁的冯三爷也是庶子,可是,一个姨娘对侯府的少奶奶做下了那样的事,不管前因,还是犯下了众怒。京城权贵姻亲交错,这个冯三奶奶沈氏,是当时的忠毅伯,现在的武定侯的女儿;在当年,和信国公府韩昭旭之妻沈氏是姐妹;忠毅伯和昌平伯府邱家的世子夫人还是姐弟,所以,冯三奶奶还是邱夫人的内侄女,再别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冯家还没有瘦死呢,不能白白被一个姨娘欺压了,大伙儿都是混一个圈子的,同气连枝,浩浩荡荡一群人,都要乔家交出虞氏抵命。虞氏活到现在,自然是老国公护着她,为了她不惜得罪那一票人。 乔氏的两个嫡兄,娶的妻子虽然没有长辈们那么不堪,也是不能和公府的门第匹敌。淇国公乔致的妻子梅氏在还没有过门前,娘家就败落了;四老爷乔庸的妻子舒氏,娘家只是行太仆寺的正四品的少卿而已,行太仆寺是各边卫所管马的。 虽然乔家的男人在女色上不羁,而不断受到同僚们的轻蔑,但是,淇国公府能历经四朝,屹立不倒,大浪淘沙,留下来的都是真金!乔家掌舵的男人,绝对不是有些愚昧的人以为的,是自顾自的沉湎淫逸的男人。相反,如同乔氏身上那股与生俱来的高傲一样,乔家的男人,一定也是自持能力,而高傲无比的,才有这样的态度。 乔家已经是一等公爵,大梁朝非赵姓不得封王,要封王,只能等到死了得个哀荣而已,所以,乔家已经做到人臣的极致了,在权力上不能更进一步,他们只是转头他好,在女色上享乐而已,而且比起一般游戏花丛的男人,乔家的男人更有担当,他们能如愿以偿的娶自己满意的女人,也能肆无忌惮的纳自己喜欢的女人,从结果来说,这些行为都没有让家族遭受实质性的损失。乔家的男人是高傲的,妻妾就是妻妾,因为喜欢她们而把她们包入自己的羽翼下,浑不在意她们的出身和她们的娘家能给淇国公府带来多大的助益,因为历代乔家的家主自信自己足够强大,不需要靠女人联结的姻亲,才获取更多的政治资本。这种底气,没有几个家族会有。 夏语澹在家里听过一耳朵,说虞氏美艳无双,是个绝色佳人,乔致乔庸屋里,也是姬妾不绝,各有风致,夏家的男人一直很羡慕乔家男人的风流,而对自己的屋里人,多加挑剔。有一回,夏文衍和乔氏吵架的时候,夏文衍就以乔家男人的风流为例,让乔氏学着大度。夏语澹听到这句话,都为自己默哀了!夏家就像考不上重点中学,而花钱走后门进去的一样,开后门的,就是比不上靠实力考进去了,各种跟不上就算了,自己没有这个智商,还只会嫉妒人家怎么活得那么快活。   ☆、第四十七章 分家 乔氏一行人真是午饭也没有顾着吃回来的,一道二门口,乔氏对两个媳妇段氏,赵氏道:“今日不用拘礼,你们也累了,回屋吧。把自个照顾好了要紧,我这里有人服侍。” 段氏思量了一路,还是谨慎的问出口道:“太太,太爷那里,不甚要紧吗?”段氏前年底生的儿子,现在已经一周岁多了,今天是第一次把儿子带出门亮相,谁知到了门口硬生生的打回来,段氏不由得不多想,一场姬妾之间的纷争,何至于把一群子子孙孙都撇下了。 老国公把自己的镜梦斋管得铁桶似的,乔氏出嫁多年,也只能看到表面上的事,心里嘀咕,嘴上却道:“别想多了,父亲宠了那个虞氏十年,终于宠得无法无天起来了,一时损了颜面而不想见儿孙罢了。再说了,父亲心情不好,见了也是无益,你好生照顾着哥儿,改日再见也是一样。” 嘉熙院里,夏文衍和乔氏吃了饭,正要歇一会儿,乔氏顺口问了下家里的事。 紫萍想了想,道:“老爷太太刚出门,二姑娘三姑娘邀了五姑娘六姑娘过去吃饭,席间石老爷又来打秋风,这回扶着老姨娘就站在西角门口,一副可怜相,三太太无法,只能把年前分给三房的金银裸子装了一袋借给了石老爷。”紫萍还为石氏存了点体面,用‘借’。 夏文衍正在喝茶,听了话重重的跌了杯盖道:“这个石老四也太不争气了,自己无能,把家业赔光了,现在又来丢石家祖上的的老脸,他也不会臊?三十好几的人,不说自己谋个差事,养家糊口,孝敬生母,反倒把个老姨娘捏在手里,哪里是来借钱,分明是用老姨娘辖制三弟他们!” 说了一堆,不过耍个脾气。 乔氏面色沉沉道:“那些金银裸子,原是用来赏三房那边几个辛苦一年的管事,和过年亲朋之间的走动。三弟妹倒是大方,一把把的喂了癞皮狗,那一块怎么办?”三房的银钱是一个萝卜一个坑,这个坑空着了,还不知道从哪儿挪一笔填上,或是就让那个坑空着?乔氏心里,那些金银裸子赏了管事们都比喂了石老爷那条癞皮狗强些,给了管事们,管事们还知道新一年更加忠心侍主;给了石老爷,只是助长了他好吃懒做的气焰而已。 夏文衍沉思良久,不好直接说弟妹的不是,只拿夏文徘说事道:“老三也没有办法,那个老姨娘,总是石氏的生母,她还活着,老三总不能眼见着她饿死了!”有女婿家给丈母娘养老的,可是老姨娘又不是正经的丈母娘,石老爷奉养倒也罢了,夏家是不能接过来的。 “三房是眼见的扶不起来了,还被一个泼皮拿捏住了。若依我主意,把那个石老四狠打一顿,只要靠近夏家就打断他的腿,那个老姨娘,不拘送到哪个寺庙里,每月给点米钱就罢了,既然做了姨娘,老了也没有当老封君的资格。要不是石家败落了不讲究,她还轮不到儿子养!可惜三房连这个果断都没有!”乔氏看着夏文衍,挑眉道:“老爷,现在我的主意是,这个家,是时候分一分了!” 乔氏从出孝之后就想分家了,因为不想做得太过拖到现在,现在孙子都虚岁三岁了,三兄弟各自一大家子人口,该分家了! 夏文衍心中好一番计较,道:“是不是再缓一缓,谰哥,诨哥,诩哥,琪姐都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上一辈也是把弟妹们的婚事都安排妥当了才分家的。” 要是分家,自然是三兄弟一块分,二房谰哥十七,诨哥十五;三房诩哥十五,琪姐十四,都在找妻室或是夫家了,没了侯府公子小姐的头衔,怎么说人家。一面夏文衍是真关心他们几个的亲事,一面夏文衍还想靠这几个侄子侄女结几个好姻亲,要是这档口分家,侄子侄女的行情差了一层,和大房的关系也差了一层。 乔家代代男人都足够出息,虽然会想一想亲家间的帮扶,但绝不是一门心思的专研在这条道上,不然,历代淇国公夫人,也坐不稳她们公夫人之位了。乔氏顿感无力,揉着眉心道:“你想靠着我,我想靠着你,若大家都没点本事,彼此靠着,只是一起滑到而已。三房那么一事无成,诩哥,琪姐的婚事,该是什么境地,就是什么境地。稍微上心一点的人家,能不打探清楚三房的境况?好女儿能许给诩哥,好儿郎会相中琪姐?不上心的人家,对夏家又有什么用!三房不过是块没肉的骨头,我们啃着都费劲,别家就更不用说了。至于二房,是比三房出息些,既然出息些,就该清醒些,家是早晚要分的,各家的前程是要靠各家凭本事挣的,若二房的人自己有点能力,我们看着能帮的,也不会不管。总归大家都是为了利益抱在一起的,只要有共同的利益,二房也不会和大房太过生分!” 夏文衍被乔氏的直白说得尴尬不已,道:“分家可以,但是还按着老一辈规矩来,只分产不分居,也别……大房已经占了大头,长兄为父,也别闹得太僵了!” 乔氏点点头,趁着上元节进宫的时候,和皇后说了分家的事,争得皇后支持后,再把这个消息散布出去。乔氏成竹在胸,在这之前就先让夏谦带着家下人去江西抚州,请几个族老上来,为三房分产析居做个公证。分家只是分夏家的财产,各房媳妇的嫁妆不算,大房承继爵位,祭祀宗庙,永业田,祭田都归大房打理,余下产业分成五份,嫡庶有别,夏文衍夏文得占两份,夏文徘占一分。从此日常开销,人情来往都各归各账,至于爷们姑娘的排行,因为三房还住在一起,沿用原来的排行不变。 天气渐渐暖和,光秃秃的柳枝发出千万枝条,还有各色花卉开了满园。夏家已经是当朝第一外戚,在寸土寸金的京城,侯府占地也是极大的,府里水池子就有三处,两处在前院较小些,一处在后院六亩大的池子,夏语澹就坐在池子边根雕的木桩子上,折了很多的柳枝在编帽子,编好了,再装点上鲜花绿草,就可以戴着玩了。 小莲是几个丫鬟里年纪最小的,才十岁,还一团孩子气,道:“姑娘,这个帽子真好看,给我戴吧!” 夏语澹把帽子扣在小莲头上道:“拿去!给我再折一些长长的,嫩嫩的柳枝来,我会编好几个样式呢,我不仅会用柳枝编,还会用麦秆,稻杆编东西,只是这里没有这些。”夏语澹这么点手艺,还是跟刘三桩学的,刘三桩手可巧了,用柳枝,麦秆,稻杆编小东西都是小意思,他当了庄头后还正经学过谋生的手艺,能劈竹子编竹席。这个手艺刘三桩学了四年,夏语澹也想学一学,可是未及身体长大就被送回夏家了。 夏语澹摘了头上的簪子,给琉璃收好,把新做的柳帽戴在自己头上,夏尔钏和夏尔彤刚好过来,夏尔彤看到夏语澹一点不知道讲究的样子,扁扁嘴,和珊瑚主仆二人就过去了,招呼都不和夏语澹打。夏尔钏略站了站,也陪着夏语澹坐下笑道:“六妹妹,你都多大了,还玩这个?” 夏语澹笑道:“五姐姐,你这么大了,也少玩这个吧,又不是不能玩,我看琉璃她们弄这个来着,闲着无事,也和她们一起乐乐嘛,五姐姐,我给你编一个?” 夏尔钏吓唬道:“小心花心里有小虫子,钻到你的头发丝里,钻到你的耳朵里。” 夏语澹认真的道:“虫子们多聪明,这些花儿朵儿摘在人手里,它们早就逃命的爬走了,再说,我每一片叶子,每一片花瓣都是细细看过的,不会有虫子。我就戴一戴,戴完了,我就要洗头发了。” 夏尔钏还是不要,夏语澹就改编了篮子。 夏尔钏不甘寂寞,道:“六妹妹,你知道三房又出事了吗?” 石氏给了石老爷一些银钱后,马上被夏文徘甩了一巴掌,当时屋里丫鬟婆子也没有遣出去,石氏脸肿了,三天不敢见人,这一巴掌很快就传开了,过了十几天,乔氏又说分家,三房直接懵了,夏文徘在夏文衍面前痛哭流涕,石氏拉上夏尔淇也是在乔氏面前痛哭流涕,夏文衍还痛斥了一顿弟弟不长进,说了一些分家了还是一家人这样的面子话,乔氏是冷心冷面的,随便石氏怎么哭求都巍然不动。到了分家那几日,夏文徘又是上蹿下跳的,想让那些族老为自己说话,无非就是说,自己和大哥,二哥是一个爹,家产要匀匀的分。分家,有几家庶子得父母宠爱,或庶子有出息为家族做过贡献的,能和嫡兄分到一样的产业,若和夏文徘那样的,只能分一份薄薄的产业,谁也不会开口为他讨公道,想靠同是一个爹的血缘关系,是挣不出头的。阖族大家,靠着族里饿不死,也得根据嫡庶之别和个人的能力,分出个差别来,自家过日子。夏语澹心里,是很赞同分家的,三家自负盈亏,才有动力上进。同是分家,虽然也有反对之声,二房就比三房冷静得多。好汉不吃分家饭,好女不穿嫁时衣,才是分家的意义。 夏语澹没夏尔钏活络,摇头道:“三房出了什么事?”   ☆、第四十八章 梅氏 夏尔钏眸光一亮,随即做出个黯淡的样子来,道:“江西布政使郝家前不久上京述职,他们家女人不是有来侯府拜望过,就是二月初八那天,当时略露了那么个意思,想为他们家孙子求二姐姐,只是话刚说下,我们就分家了,他们离京前也没有来侯府辞行,至于二姐姐的事,就像没说过一样。” 夏语澹编着篮子的手一顿,抬头道:“这样八字没一撇的事,五姐姐是打哪儿听来的?”男女议亲,议出了结果才会对外公布,要是议不拢,两家就会把事情捂着,做不出亲家也要保持起码的尊重,顾及一下彼此的颜面,毕竟对外传出去,不管是你家看不起我家,还是我家看不起你家,于两家的面子都不好看。 夏尔钏悠悠的叹息,道:“二品大员呢,听说,那位公子十五岁就有了秀才的功名,三老爷三太太对这桩亲事很是满意,自从郝家表示了结亲的意思,三太太是恨不得立马做定了,可惜不巧,才有这个意思,家就分了,郝家把头缩了回去。三太太不死心,还想登门拜访,只是郝家连三房的帖子都不接,说是要离京了,忙得没工夫见客。这些事,都是三房的下人们往外传,送帖子去郝家的李婆子说了一嘴,初八那天,服侍在郝家女人旁边的丫鬟们也说了一嘴,两下一对,不是连上了,这几天,二姐姐天天在屋里哭,三老爷和三太太又吵了几次。” 名义上,嫡出的庶出,比不上,庶出的嫡出尊贵,所以,身为侯爷女儿的夏尔钏身份还不如夏尔淇贵重,可是一分了家,夏尔淇身价大跌了! 夏语澹皱眉道:“这些都是三房的下人们传出来的?他们也太放肆了些,主子们的事也如此臆测?还有没有规矩了!” 夏尔钏不期夏语澹把思路转在下人们身上,道:“三房现在正怨声连天呢!三太太说了,现在她们那房不比我们这边,因此屋里使唤的人,月钱都减半,别的供给,还不知怎么扣呢。”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夏语澹语气里都为三房无奈,道:“三房原就比不得我们这边,一大家子那么点产业,虽然最好的出路是开源,可是三房要是能开源早开了,既然不能开源就只能节流了,不然,一日日的内囊都耗尽了。三房的下人们都那么娇贵了,惯得!他们也不想想,他们配拿那么多月钱嘛!” “怨不得三房的下人们抱怨主子刻薄,就隔着一堵墙,干一样的活儿,少拿了一半的钱,三房的下人们心里能平?心不平,就要发泄出来了”夏尔钏一副脸软心慈的样子,又悻悻道:“只是我听着为二姐姐焦心,没了这个郝家,再上哪儿找第二个郝家?” 夏语澹看着柳絮打着旋儿的飘落在地上,平静道:“二姐姐现在虽然艰难些,长远来说,未必是坏事。郝家既然这么注重门面,勉强结了亲事,二姐姐也难当他家媳妇,分了家,二姐姐就是这样的条件,硬坳坳不上,何必费劲再找一个郝家,退一退不好吗。” 眼见夏语澹又没有和自己达成共识,夏尔钏打趣的笑道:“六妹妹想得真开,要是将来这样的好姻缘也和妹妹插肩而过,妹妹也能想得那么开就好了!” “但愿事到临头,我有这份胸襟!”夏语澹没有因为提及姻缘而娇羞,淡淡一笑。 “两位姑娘坐这里!”紫萍快步走来,道:“太太让两位姑娘见客,见淇国公夫人……” “舅太太?”夏尔钏一激动,就站了起来道:“舅太太到了吗?” 淇国公夫人极少登夏家的门,像一品公夫人出行,都是事先差婆子来打个招呼,再慢慢坐车来,也不知淇国公夫人梅氏到府了没有。 紫萍笑道:“还未迎进门,太太让两位姑娘穿新做的桃红色折枝绿萼的对襟褙子,下配条水绿色的棉裙,梳个蝴蝶髻,戴着这一季新打的碧玉如意簪。” 夏尔钏微微不愿,打扮得那么刻板,还和夏语澹一个样儿,怎么能出彩引起淇国公夫人的注意,不过,不愿也无可奈何,夏尔钏对夏语澹笑道:“我们快点回去换衣裳吧。” “恩。”夏语澹已经把头上的柳帽摘下来。 “我先回屋子,把姑娘的衣裳找出来。”小莲喜道,说完就快步的先走一步了。 到了卧晓轩,几个丫鬟都忙着,说是衣裳有一处皱了,要熨一下,小挑正在铺衣服,小莲去提开水,小麦在拧着毛巾,夏语澹一到就被琉璃和小桥按在妆台前,左右一边拆发髻,梳头发,洗头发是来不及了,用拧得很干的毛巾一缕缕的擦一遍,才开始梳蝴蝶髻,等发髻梳好了,衣裳也熨好了。 夏语澹未深想一眼就能入了淇国公夫人的目,但是,听了乔家那么多的掌故,对乔家的人还是很有好感的,因此用心的打扮自己。 夏尔钏更加用心,还在发髻上攒了两朵白玉兰,身上擦了百蕴香,夏语澹离她三步远,就能闻着她身上百花的味道。 只是缓步走来,穿着一身大红色百蝶穿花刻丝褙子的夏尔彤,让夏尔钏雀跃的心情静了静,夏语澹露了一个娴静的笑容,三人一同到嘉熙院。 这个功夫,淇国公夫人梅氏已经由段氏和赵氏接进嘉熙院,和乔氏坐在一起,手里抱着乔氏的大孙子。 大哥儿洗三,满月,周岁,梅氏有让长子长媳过来吃酒,但卑不动尊,侄子辈的添丁之喜,梅氏是不动的,所以,梅氏还是第一次见这个虎头虎脑的外甥孙子,抱在手里,拿一个白玉蟾逗他说话。 大哥儿赶着他情绪来了能蹦几个字,现在刻意要着也说话,他就是不说,只是“啊,啊”的叫着,踩着梅氏的腿站起来,要把白玉蟾拿在手里。 段氏双手虚护着儿子,歉意道:“舅母见谅,他还不大会叫人,有时一天也不说别的字,只会啊啊的。” “无妨,我的大孙子,十八个月才开口呢,这小子有劲儿,你看这脚踩的,在我腿上也站得稳。”梅氏看到乔氏的三个女儿进来,把大哥儿还给段氏,白玉蟾递给他的奶娘,这是给大哥儿的见面礼。 夏尔彤不知道见过梅氏几回了,上前福了福,就坐在乔氏身边。梅氏五十出头,保养得再精心,眼角也有了一条深深的鱼尾纹,和四十岁的乔氏坐在一起,看着就是两辈人,但外姓的旁系长辈不用跪,夏尔钏夏语澹一右一左走到梅氏身前,行了个深蹲的礼,赵氏站在她们身后解释道:“这是五妹妹,这是六妹妹,她们没差几个月,舅母看不出来吧。” 其实姐妹出场按着年龄从右到左排,梅氏知道谁是谁,笑着让两个小姑娘免礼,伸出双手,招她们再近前一步,看清了夏语澹明媚的面容,不动声色的多看了几眼,手上却是捋下一对碧玉镯子,戴在两人的手腕上,道:“第一次见你们俩儿,拿着玩吧。” 一个半寸宽扁的碧玉镯子,玉质是夏语澹已见过里的,最上乘的,夏语澹浅浅一福,道:“谢谢舅太太!” 夏尔钏眉头轻皱,和夏语澹一起福下,却没有说话,站直了身子,才抬着手腕笑道:“母亲说玉养人,人养玉,舅母手上养过的玉,这般晶莹剔透,都带着灵气,我要常常戴着,晚间把它搁在枕头下,时时念着舅母的慈爱。” 一口一口舅母,说得多么黏熟,好似这个舅母天天见似的。 夏尔彤嘟着嘴道:“舅母偏心,为什么她们有好东西,我就没有!” 梅氏笑着朝夏尔彤招手道:“舅母怎么会忘了你,今年的压岁钱都没有领呢。” 夏尔彤大大方方的走过来,夏尔钏和夏语澹只能退后两步,梅氏拔下头上的翡翠荷花骨儿簪子,戴在夏尔彤的发髻上,笑道:“就你小丫头这颗头儿,才配这份翠色。” 乔氏的娘家人,怎么可能对乔氏的庶女另眼相看,夏语澹明白这个道理,也没有多大的失落。 闲聊了半盏茶的时间,乔氏便命女儿儿媳退下了。 梅氏随意的笑道:“小妹的六女儿,和虞氏倒有两分相像。” 不是说夏语澹具体的五官和虞氏有相似之处,而是整体上的容貌,都是张扬的美艳。 若梅氏类比的是自己亲生女儿,乔氏一定不快,可一个庶女,乔氏只是一听而已,当然,夏尔彤也没有这份样貌,能和艳冠公府十年的虞氏类比。 乔氏手臂撑着炕桌,坐得随意些,道:“大嫂子,今年是父亲的七十大寿,怎么你们府里现在还没有预备起来,帖子都还没有下。” 梅氏叹了一口气道:“老爷早早就去请过太爷的安,请太爷的示下,只是老爷才启了个头,一块镇石就砸在老爷的脚下,太爷最近,一句话不好,就发火。” 乔氏苦笑道:“难怪我两次求见父亲,都不让见,是冲我发火呢?” “太爷心里不痛快,积着火,不向孩子们撒出来,向谁撒去,太爷不见小妹,也是为了小妹好,太爷现在没心情。”梅氏柔声道。 乔氏一张英气的眉宇微蹙,道:“父亲这是闹哪出呢,还在为驱逐虞氏的事不自在。虞氏也太张狂了,不过是个宠姬,却以主母自居,确实太不知好歹了。” 只有主母才有权利握着姬妾的生死,虞氏自己都是妾,凭什么一刀就捅人。 梅氏没说话,只看着乔氏边上的周显家的。 乔氏想这中间有些不能与外人道的秘辛,让周显家的,把屋里人都带出去。   ☆、第四十九章 疙瘩 “这么多年,我虽然管着家事,是掌家太太,但镜梦斋那边,儿媳妇倒是盯着公公屋里,人和物的出出进进的,自然不好意思。因着太爷身边人,都是太爷定的,我也不能指点的,左不过那边也有管事账房,一月两次来我这个报账,只是做一个公府的总账而已,还有深一层,怕太爷屋里少点什么,我们有,太爷反倒没有,便是老爷和我的大不孝了,所以,我往日都随着太爷身边的人安排,因此就疏忽了,差点酿成不可挽回的大错。”梅氏难以启齿,也不得不启齿道:“太爷屋里这些年来来去去的女孩子,不太醒事,看着虞氏如此受宠,难免不眼馋肚饱;若是被太爷收用了的,更是想尽法子的和虞氏争锋,为了投太爷的好,竟是顾前不顾后了。年前白竹暗通了一个小幺子,传递了一些助兴之物进来,凭那些魅惑之物,把太爷笼络在书房好几天。”白竹就是老国公书房里的侍墨丫鬟,是老国公的通房大丫鬟,是被虞氏捅死的那个丫鬟。 乔氏赫然而怒道:“什么,你是说白竹擅用了助兴之物?” 床事上一些助情助性之物,本来就是男女欢情的乐趣之一,而且老国公这样一大把年纪,即使自诩风流,也不可能雄风不减,适当用一用,在无伤身体的情况下,本身无碍。当然,那些东西,只有老国公有权做主动用,别说一个通房大丫鬟,就是虞氏,也不能擅自启用。擅用,对于一个姬妾来说,是什么样的罪过,用得不好,就是谋害夫主之罪。多少男人,就是沉迷此物,成了瘾收不住,而死于马上风的。 “咳咳!”梅氏尴尬的道:“说是擅用,也太抬举了白竹,太爷精明一世,怎么可能被一个小丫头片子魅惑住。只是这件事,白竹起个开头,太爷他老人家,一时……一时贪欢……” 乔氏瞠目骂道:“这也该拖出去立刻打死!这样一个没调|教的丫鬟,只顾自己一时受用,眼里看得见什么。父亲性子又刚强,用了这些东西,越发的弄性……嫂子你刚刚说这些东西还是外头得的,暗中传递进来的?外面的便宜货哪有好的,都是使人一时痛快,再不管死活的。” “就是这个意思。”梅氏赶紧道:“老爷原来还说,白竹服侍了太爷几年,这么走了可惜了,得补偿她家一千两银子,还要赏白竹身后的体面。后来,就是那天虞氏遣走之后,太爷身体就不爽利,原当是被虞氏气了,还是老爷多了个心眼,才知道是白竹造的孽。现在白竹一家并暗通白竹的那一家,都撵出了府去,那个小幺子,老爷也打死了。” “如此大事,大嫂怎么不使人来与我说一声!”乔氏疾言道:“父亲病了我也不知道,不是置我于不孝之地了!” 梅氏解释道:“老爷也是过后几天才知道,待老爷查明的原委,太爷已经无恙了,且这个事,太爷也不想宣扬出去,这不,小妹你几次来家,太爷也不出来相见,就是这个意思了。只是现在,太爷身体好了,心里存了疙瘩。” ‘疙瘩’两字,梅氏说得耐人寻味。 乔氏冷静下来静默半晌,悲叹道:“父亲老了!” 老国公之前对自己的身体是很自信的,或者说是盲目的坚信,纵欲几天之后,才感受到现实的残酷——英雄白发! 梅氏看乔氏一点即透,亦是悲愁道:“所以这些天,老爷别说小妹你们,就是家里守着的儿孙,太爷也不见。老爷忖度太爷的心意,想着这个七十大寿,还是不办的好,太爷正为了这个不自在,我们大操大办起来,不是敲锣打鼓的提醒着,太爷已经七十高寿了,太爷心里正发憷呢!” 乔氏犹豫道:“谁家老祖宗整寿,不是请了远近亲友来,热热闹闹的祝贺,现在大哥当家,若是大哥大嫂打算这样含糊过去,外头不知道原委的,怎么看大哥大嫂呢?” 梅氏今天登门,就是来说明原委的,不过,现在只能表孝心,道:“外人怎么看,我们也顾不着了,我们只一心孝顺太爷,只要太爷顺心和乐,我们晚辈受些委屈,该受的就受了,七十大寿,谁家没办过筵席,我们不办,是不想往太爷心窝子里戳嘛!老爷说了,我们不能图那个花哨的虚名,有孝敬之心,也要敬到太爷的心坎上去,才是真心的孝敬。” 乔氏附和道:“大嫂说得是,倒是我着相了。” “别人我们顾不上,像小妹这样的,就得说通了,好歹体谅我们些。”梅氏微露笑容道:“寿宴是不办了,太爷那里,还是缺了一个妥当的人。太爷现在屋里的人,都不成体统,我当儿媳妇的,也不能分心到太爷屋里,若是再找一个,现找的,也不能立刻用上,且能不能找到这个人还两说呢。老爷和我想着,不如把虞氏接回来,虞氏这些年伺候在太爷身边,也还是心细的,我们没有想到的,她帮着顾一顾。就说这一回的事,老爷和我没发觉的,她先发作了,虽然行事越礼了,可总比那些不吭一声的人好。” 乔氏思量道:“虞氏,也太张扬了些!” 梅氏无所谓的道:“所以还是那句话,孝敬,要敬到太爷的心坎上,只要太爷自在了,我们受些委屈没什么。太爷还没有说出来,我们当子女的,想在前头把事办好了,才是真孝敬。太爷虽然没有明说,但那个意思,还是希望虞氏能回转。” 乔氏迟疑道:“虞氏还能讨父亲欢心?她可是父亲赶出来的,别估错了意儿,再惹父亲不快。” “那天虞氏那么鲁莽的行事,外头知道的人,都说虞氏张狂,太爷也确实动了大气,可是,即使如此,太爷怒得砸了半个书房,也没有动虞氏一下,只是吵了几句嘴,不想见她而已。”梅氏含笑道:“我看着,有虞氏那么一个人在,太爷才显得年轻些,什么人爱吵架拌嘴的,年轻人才有那样的兴致!” 乔氏想到自身,早些年和夏文衍是经常争执,现在,不是无可挑剔了,是懒得吵了,谈谈的无力之感,吵着也没有意思,细想想,还不如早年,怀着一丝期待,因此一笑置之道:“嫂子说得那样有理,父亲也是大哥奉养,只要你们能容下虞氏,随你们做主就是。” 梅氏垂头,用成窑浮纹的茶盖子拂着茶沫子,道:“几天前,我已经使唤人去请过她了,只是,想来那天她确实受了些委屈,不肯轻易回来。既然太爷身边要有那么一个人,做个总览的样子来,我看不如还是她了。她的脾气性格就那样了,家里又不是供不起,难得的是,太爷眼里有她,只要太爷晚年能愉悦些,关起门来过日子,凭她在太爷屋里怎么闹吧,她既是那样的出身,又生不了孩子,一个姨娘就是顶天了。服侍太爷的人,虽然她年轻又张狂些,我想着,为了太爷,就给她点尊敬,过去请她一请。我又想着,小妹是女儿,总比我这个儿媳妇得体些,不如小妹陪我走一走。” 虞氏今天才二十六岁,这些年养尊处优的,看着还似未满双十的年华,这么年轻的姨娘,家里男主人,男仆从都要避着些,所以,只能女眷出面,梅氏觉得,既然要放下架子,就把架子放到底,也不把这件事情推给儿媳妇。再者,梅氏虽然说得信誓旦旦,也和乔氏一样有一点点迟疑,十拿九稳,还不是少算了一拿,所以邀乔氏同去,女儿总比儿媳妇贴心些。 老国公屋里的人,说小了,是他一个人的事,说大了就是整个乔家的事。虞氏只是姨娘,要是老国公空了下来,看上了一个稍微能过得去一些的女人,要娶她当继室,乔府里外的人怎么办,虽然这个可能性是微小的,还是有这个可能,乔府上下,愿意老国公多纳几个姨娘,也不想看到他多娶一房夫人,给乔家每个人找一个需要敬奉的老夫人。而防备更多的,是白竹那样没有分寸的狐媚子,若老国公身体损伤,就是乔家不可估量的损失了,这个损失,是每个人精神上的,也是实际利益上的。家有一老,如有一宝,老国公这么个老宝贝,当然要小心翼翼的供着。 乔氏浅浅笑道:“嫂子有这样的心胸,以孝顺父亲为先,我也不敢落下太多,还要谢谢嫂子,给我一个尽心的机会,只不知虞氏现在何处?我们这么过去?” 一个公夫人,一个侯夫人,要摆出什么排场来接一个姨娘?还真是要低三下四的请一个姨娘? “哎,小妹这么说话,我真是无地自容了,太爷一向紧疼着小妹,小妹做女儿,出嫁了也是娇客,比我在乔家还从容些,因此,我怕兜不住,才找你来担一担。”梅氏说得毫不藏私,道:“虞氏现住在江米巷的宅子里,那处宅子是早年太爷买给她的。我想择日不如撞日,就现在了,你和我坐了一车去,你只带着两个近身服侍的人就够了,外面的护卫之人,我已经安排好了。到了江米巷,不用我们再多说什么,只我们这样的身份,虞氏也不该拿乔了,现在走,正好入夜回程,事儿就成了!”   ☆、第五十章 轻蔑 乔家老国公的姨娘,被接回去的事,和她被逐出来一样,又被议论了一回,上位的人只是一哂而笑,下面的人,多是赞乔家的宽容,兼羡慕虞氏的好福气,一个姨娘当到她那个份上,也知足了。 二月底是老国公的七十大寿,夏尔钏觉得乔氏都让自己正式拜见了淇国公夫人,去乔家拜寿也是有可能的,又来鼓舞了夏语澹一回。一个正月,乔氏都没有让两个庶女见外姓的亲戚,去乔家拜寿?夏语澹倒是真想去见识一番,可决定权捏在乔氏手里,多想也是无意的,只能等着,等了几天,就知道这个事黄了,乔家请了命理师算了老国公的运势,结论就是七十大寿不宜大肆操办,乔家严格执行,对内不摆筵席,对外不散布施,别说夏尔钏夏语澹两个,寿日当天夏家其他人也没有去乔府,寿日之后,老国公带着虞氏去了咸平府。咸平府是乔家的祖籍,在燕京的东北角,距燕京七百里。 日子一天天的过,居养体,移养气,一年时间,夏语澹就成为了一个在言行上,让外人挑不出错的侯门庶女,两个礼仪师傅,许曲两位嬷嬷也正式退回了乔氏处。不学礼仪的夏语澹,一天就是吃吃睡睡,做做针线,和丫鬟们猜枚玩棋子,早晚读一读《女则》,《孝经》这种很教条的书,因此字又认识了几个,只是不大通,不能写诗填词,夏语澹前世也不会,这一世也没有那个功能,倒是夏尔彤,五言七律,都能做得。 一天午后,夏语澹在窗口的炕上绣帕子,听到窗外道:“五姑娘在屋子没有,可歇下了?”是香岚的声音。 夏语澹闻听道:“我在这里呢,你进来。” 香岚听了,绕到堂屋过来,夏语澹让香岚在炕上坐了,又让她自己倒茶吃。虽然香岚就是欢姐,和夏语澹情分不同,但香岚在夏家就是奴仆,和屋里小桥他们是一样的人,夏语澹也不能把她当正经客儿待,让小桥她们来伺候她。随意她来了,都是让她自便。 香岚倒了炕桌上的水来喝着,道:“五姑娘,我还得麻烦你一件事,上回你描的一个汗巾样子,一个鞋样子做了出来,八少爷很喜欢,现在鞋子已经穿在脚上了,八少爷说了,若六妹妹空闲着,再给他描几个,汗巾样子,鞋样子,不拘什么都可以。” “我天天空闲着,现在就能描,只是样子这么多,什么都描哪儿描得过来,且八哥哥身边也不缺这样的人,不过看着我是妹妹,才瞧着我的东西说一声好罢了。”夏语澹收着针线道。 夏语澹现在有了新乐趣,画样子,描样子,因为有绘画功底,描绘时会加一点点小创意,描画出来的东西,比样本子里的都好,因此,上到琉璃等大丫鬟,下到打扫的粗使丫鬟,有了几条丝线要绣个什么东西,常常烦夏语澹描一下样子,夏语澹也乐意为那些丫鬟们效力,什么鞋样子,荷包样子,甚至是肚兜样子,夏语澹都接的。有一次夏诀看见了,也让夏语澹给他描几个,至于动手做出针线活来,夏语澹现在的水准就是能缝块帕子,在帕角绣片叶子,夏诀要用到的针线多精致,大到衣服床帐,针线房有几个人专给他做着;小到荷包坠子,香岚原来就是在针线房的,特意拨到他屋里做这些零碎。 香岚想了想,道:“先描一个扇套和一个枕巾,不用吝惜,绣线功夫不用为我考虑,只以好看为要,六月之前我能绣完就好了。” 两件小东西要绣一个月?夏语澹试着道:“八哥哥身上的东西,今年用着,这一季用着,过了时节都不要了的,明年都换的,这样精细不是太耗费人力了?” “我原来就是这上头听用的,不做这个做什么。”香岚露着一副自嘲的样子,道:“我不做这些也不能干别的事,一时闲在那里,就有人说些难听的话。” 话到门口,夏语澹不得不问道:“什么难听的话?各人干各人的,干完了自己的活儿,闲着歇一歇也是应该的,府里待人宽厚,才不是一味榨干的人家。” “还不是昨天午后,屋里那么些人一个也不在,不知到那儿顽去了,八少爷回来换身衣裳,竟没有伺候的人,我想着,我虽然不中用,不说自己伺候的好,也不能让八少爷自个找衣裳换上,正好我也知道衣裳收在哪里的,就给八少爷配了一身衣裳,到了晚间,云翠就指着鼻子骂我,说我偷闲躲静又天天晃悠,终于撞上了一件露脸的巧宗儿。也不照照自己的脸,配不配伺候八少爷穿衣服。”香岚目露忿然,道:“八少爷都没有嫌弃我,她为什么骂得那么难听!敞亮的说吧,就是我抢了她露脸的巧宗儿!八少爷屋里,就她和云露两个人,把八少爷看得和自家菜地似的,看着外人都是贼了,都是当奴婢的,谁伺候的好用谁,她伺候的好,怎么午后人影也不见,她该时时刻刻的待在屋里,一步也别走出去才好,如此那样的巧宗儿,也落不到别人的头上。” 云翠云露两人在夏诀屋里占的位置,和琉璃在夏语澹屋里的位置一样。位置一样,行情可不一样,夏诀是乔氏的幼子,侯府的小宝贝,又是一副柔软心肠,他身边大丫鬟的位置,府里多少丫鬟削尖了脑袋往里挤,挤上去的,也时刻提心吊胆的,怕被人挤下去。不止夏诀身边,凡有点地位的主子面前,奴婢们不都是争着露脸。 “你也犯不着那么生气。她说了那么难听的话,不过是她没有底气,忌惮你而已。你想想,云翠是外面买来的,她家穷得快饿死了,才用她换口饭吃;云露就更不堪了,是门下孝敬上来的,是奴婢的奴婢。她们真是一无所有在府里,唯一仰赖的,就是八哥哥了,能不把他看紧了,看得像自家菜地似的,要是被贼偷去了,她们吃什么?”夏语澹笑着开解道:“奴婢和奴婢不一样,你和他们不一样,你府里有个亲哥哥,外头爹管着太太的庄子,娘是伺候太太的老人,这样的你,要是受到了八哥哥的重用,还有她们什么事。她们都得站一边去了。” 香岚愈加愤然,道:“难怪呢,云翠云露她们互相还天天斗气呢,酸话你来我往的,只到了我这里,就是一个鼻孔出气,生怕八少爷多看我一眼。” 夏语澹吁了口气道:“正因为主子面前,总有些勾心斗角的事,刘嫂子不想你受委屈,原先计划的,就是让你安静的待在针线房里,刘嫂子说,那个地方还算清静的。” 刘婶儿是随着乡下的称呼。长辈身边出去的奴仆,家里使唤的仆役,除了冠上丈夫的姓名,还可以根据地位和年纪的高低,叫一声,嫂子,妈子,婆子。夏语澹现在改口叫刘婶儿嫂子了,至于刘三桩刘大哥刘二哥,姑娘怎么可以提外男,夏语澹是不能说出口了。 父母依着过来人的经验给子女安排了要走的路,可是,子女有自己的心思,想走出一条更宽敞的道路。香岚想她家里是累世忠仆,自己又长了几分容貌,内心着实不想在针线房里蹉跎到二十岁,然后,到了年纪配个不上不下的小厮,因此费了好一番功夫,才从针线房里挣脱出来,到了夏诀的屋里,可是,这两年云翠云露把守的太严,只在外围打转,不能进前一步,香岚实在不甘心,看着夏语澹这个曾经要父母喂饭穿衣,在乡下养大的,主不似主的小主子,香岚就更不甘心了。 当然,香岚很好的隐藏了对夏语澹的轻蔑,道:“有人的地方就有摩擦,针线房里几十个人,天天做针线,一批活儿,也是你抢我推的,只捡好看又轻松的伙计儿做。还不如,八少爷屋里,人少大半的。” 针线房里,都是奴婢,凭着刘家的老脸,刘家也打点好了,管事自会关照香岚,但夏诀屋里就是刘家够不着的地方了,那个奴才不长眼能打点到主子屋里,让主子关照自己的女儿,所以,夏语澹知道香岚有些不实之言,但也不多和她计较,下了炕到绣房的书桌上,细细询问了香岚对扇套和枕巾的要求,裁出一样大的两张纸,又拿着几个样本子里的样子和香岚讨论,既然她不惜功夫要绣得精致些,夏语澹也成全她,描得精致出众些。 香岚得了样子,才笑道:“真是劳烦姑娘了,让你不得休息。” 夏语澹不在意,道:“没什么,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作息,我中午不歇觉的。” 夏语澹没有谦逊,她晚上睡眠质量好,往往一睡到天亮,中间不用起夜,连做梦都很少,所以很少午睡补精力。 香岚似要告辞才想起来道:“前几天,我大哥上来看我和三哥,送了一些东西,有今年腌晒的鱼仔,豆瓣酱和牛干巴,我记得姑娘以前很爱吃这些的,只是现在侯府什么好东西没有,不知道还看不看得上。” 夏语澹立刻喜形于色,应声道:“好呀好呀,你有这些分我一点。我心里老想着刘嫂子做出来的味道,那个鱼仔,配稀饭最好吃了,嚼一口鱼,喝一大口稀饭;豆瓣酱擦在烤熟的面皮,卷起来拿在手里吃,又咸又香;还有牛干巴,一条一条撕着吃,我都想念着呢!”   ☆、第五十一章 品行 夏语澹想念的,不单是吃食,是忆之如饴的往事。溪河里的水通过沟渠涌到稻田的时候,在渠道里放一个簸箕,几个人挽上裤脚下到及膝的沟渠里,哗哗啦啦,欢笑着踩着水花向簸箕里跑,待簸箕提起来的时候,上面总会挣扎着几条小鱼;拿着家里烙好的面饼出门,和伙伴们到处走走,能找到吃的最好,找不到只能把自己带的吃食拿出来,生个火,用两块竹片架着面饼在火上烤,烤热得有一点点焦,沾点豆瓣酱,你家的酱沾一沾,我家的酱沾一沾,每家有每家的味道;还有刘嫂子做的牛肉干,乔家征战过云贵,腌制的牛肉干有那个地区独特的风味,传统的江南人家也做不出来,夏语澹犹记得,四岁时,刘二哥抱着自己去偷刘嫂子藏在柜子里的牛肉干,像玩层层叠游戏一样,把地下的牛肉干抽出来,再轻手轻脚的把柜门关上,刘二哥也没有欺自己年幼,偷来的东西对半分。 那些深藏在记忆里的味道,不管夏语澹离开多远,过了多久,都念念不忘。 “我家里放着一些,都是整坛子整坛子装着还未开封过,我和三哥说得问问姑娘的意思。难得姑娘还看得上这些小东西。”香岚也被带着笑了起来,却为难的道:“只是这些小东西,我要怎么传递进来才好。” 夏府每个门都有守卫的人,进出的仆从皆不能私自夹带东西,进搜一遍,出搜一遍。毕竟夏家如此富贵,随便顺点东西出去,都值很多钱。 夏语澹是主子,没有这个规矩约束,才醒悟到香岚的顾虑,道:“这样行不行,什么时候你出去,和琉璃说一声,让琉璃跟着你在门口等着,你回了家再转过来,把东西交给琉璃,我会和门房打好招呼。这样你方便,我也方便。” 仆从只是不能私自夹带东西,给主子传递东西是可以的。 香岚原想拿着东西到夏诀的屋里,然后引着夏语澹去夏诀那里取,妹妹去哥哥屋里,总要和哥哥说明来意,这样,自己就又能在夏诀面前露脸了,更甚一步,这些小东西若是引起夏诀了兴趣,就最好了。围绕在夏诀周围的人太多了,香岚少有机会露脸,一年来,还是夏诀知道夏语澹在自己父母手里生活过一段时间,来卧晓轩的时候才带着自己,因此,香岚也很喜欢和卧晓轩的人往来。香岚想是这样想,但夏语澹已经说出了最妥帖的办法,香岚也不好驳回,再按着原来的想法走,就太露骨了,所以点头道:“这样很好,每一样东西我拿两坛子出来,这次就我大哥一个人上来,带了四担子吃食,雇了两个挑夫,从码头挑到家里。” 刘家去年才上来过,刘家没有连年上来过,夏语澹关切的问道:“是府里有什么事,还是你们家里有什么事?怎么让大哥一个人来,刘叔儿不用上来吗?” 香岚黯然无神,道:“我大哥今年二十了,早几年,家里就思量着给大哥求个样样稳妥的媳妇,这不,今年府里要放一批人出去,我们家里,看上了太太跟前的紫萍姐姐,真心想说来当媳妇。” “瞧我,把这样的大事都忘了。”夏语澹一拍脑袋,没有注意香岚说话的语气,到自己的卧室拿了一个十寸长,两寸宽的锦盒出来,当着香岚的面儿打开,里面是一根绞金银丝嵌珍珠的蔷薇花钗,夏语澹玩笑的道:“这个送给刘大哥,你代他收下。给刘大哥加一笔老婆本!” 夏语澹现在虽然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还是个没钱的,没有现钱,就算再怎么扣的一毛不拔,还是有花钱的地方,月钱攒不下来,姐妹之间总有迫不得已凑份子的时候,还有之前说会和门房打好招呼,用什么打招呼,还不是用钱打招呼。除了现钱之外,值钱的东西,屋里的摆设是要装点门面的,首饰盒里那些累丝金凤之类的,夏语澹有的,夏尔彤夏尔钏也有一套,规定了节日时要戴的,夏语澹也无权送入。这根绞金银丝嵌珍珠的蔷薇花钗,是今年在府里过第一个生日,公中送来的寿礼,每个姑娘寿辰,公中都要送一份礼,因夏语澹的生日是先太子的忌日,能有点东西,夏语澹就很满意了,生日也不像夏诀的生日一样,过后还会补办一次的,不过,夏语澹也乐得清静,并不难过,所以这件首饰还没有示与人前,原样拿出来送礼最合适不过了。 上头金银拉出来的丝线,大大一团堆出五片花瓣,其实都没有一两重,难得的是工艺,倒是花心上一颗莲子大的珍珠,圆浑的在光照下泛着一点淡淡的紫光,抵过了金银的价值,刘家给未来媳妇准备的聘礼,是没有这样名贵的首饰,香岚心动的收下道:“谢谢姑娘破费了,我们家里虽然有些钱,也拿不住这样的好东西,我舔着脸代我大哥谢过姑娘了,我们家为了大哥,聘礼都置办了好几年,再加这跟好钗,想来吴来兴家能感受我家的心意。” 吴来兴是紫萍的父亲,吴来兴是夏府的管事,专管主子们出行的事,在一众管事里,地位极高,算二把手了,侯府管事一把手是周显。 奴才没有婚姻自由,到了年纪主子发话哪个配哪个,就是父母也做不得主,但混到管事那一拨的奴才,也有一定的选择权,选好了人可以去求主子恩典,吴家,刘家都有这个体面的,只要两家你情我愿,主子很少驳回。 只是现在,夏语澹终于听出了香岚颓丧的口气,道:“吴家那头……是还没有说通吗?” 香岚思虑再三,道:“我们两家都是管事,两家也不差多少,只是我大哥常年在和庆府,不比京城里跟在主子跟前伺候的小厮,品行落在大伙儿的眼里,有眼睛的都看的见,那什么,酒香奈何巷子深,还得有人吆喝着,外人才能知道我大哥的好。我有一个冒撞的主意,姑娘是再清楚不过我大哥的品行的,我想烦姑娘找个没人的时机,和紫萍提一提,她虽然害臊,这样的终身大事,姑娘你细细的说说我大哥的品行,和我爹娘的为人,她也得听听一耳朵,只要她听下去,这门亲事就稳妥了,我们两家再去求太太恩典。” 啊…… 夏语澹心里就冒出了这个字。夏语澹成熟的灵魂,是很乐意给人牵牵红线,把有情有义的男女做成堆,可是,这个十一岁的身子,来干媒婆的活儿,合适吗?更重要的是,以主子的身份去和奴婢说这种事,不是夏语澹往自己脸上贴金,总有种以势压人的感觉,刘大哥人是很好的,可是这个事,怎么有点不是我坑她,就是被人坑的感觉。只是这会子,夏语澹抹不开情分一口拒绝,道:“这个主意是个……主意,只是我还小呢,不懂这里头的事,亲事是要讲缘分的吧,这种终身大事,我也不能掺合太多,总要你们两家把该商量的,都商量出个结果来,才好去求太太的恩典。” 香岚焦急的道:“若有办法,我也不向姑娘开这个口了。我们家吃亏就吃亏在一大家子常年远在千里之外,府里面没几个知道我们一家的品行,所以才想让姑娘说几句公道的话,姑娘只需一张口,就抵过别人千言万语了,这也是我大哥一辈子的大事呀,姑娘就看着……就帮一回吧!”香岚没有说出口,可那个意思很明白。一边拍着马屁,一边挟恩讨情。 夏语澹实在痛快不起来,只能艾艾道:“那我就略提一提,探探紫萍姐姐的口风。” 香岚满意的告辞,阴影里,她的眉眼透露出一丝颐指气使的神情,虽然刘家人没有让香岚拜托夏语澹这种事,但是香岚不甘心,养了她那么多年,关键时刻,她总得有点用不是! 夏语澹很郁闷,明知此事有些不妥当,也不忍撒手不管,一个好媳妇,得益三代人,若紫萍是刘家的好媳妇,错过了真是可惜了。 琉璃捧着香炉来薰屋子,一个小南瓜大的白玉骨瓷香炉,袅袅的香烟往外冒着,琉璃看见夏语澹满脸的官司,出声道:“依我看着,这事不太妥当,背着人我们也说过这个话,听她话里的意思,是看不上刘家。” 夏语澹皱眉问道:“为什么看不上,是刘家不在京城里,不知他们一家的品行,而连考虑都不考虑吗?” 琉璃摇着头笑道:“不用再看品行,就刘家远在距京城的千里之外,紫萍就不肯的,天下哪一块宝地比京城更繁华,而且刘家管着庄子,天天日晒风吹的,紫萍可受不来这个罪。 ” 夏语澹争着为刘家说项,道:“远离京城有什么不好的,日晒风吹,也晒吹不到紫萍头上,你是没看见,刘嫂子四十几的人,虽然比府里管事媳妇看着苍老一下,也是过得和和乐乐的。日子还是过得很满意的。” 琉璃直言道:“香岚说两家差不多,可是在吴家眼里,就是在我眼里,两家就差着呢,吴家用着两个仆人,紫萍在太太屋里是二层主子,在家里可是正经主子,刘家听说一个仆人都不请,那紫萍嫁过去,又这么千里迢迢的,什么事都是媳妇操持了。日晒风吹,是晒吹不到紫萍头上,但晒吹到了男人身上,紫萍可不喜欢粗糙的男人。” 啊……夏语澹又冒出了这种感慨,若如琉璃所言属实,紫萍是已经看不上刘家及刘大哥。   ☆、第五十二章 龙爪 刘大叔这个管事,就管着一千亩地的小小庄子,人又忠厚老实,不敢瞒上欺下,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刘家在某些人眼里是没有吴家那么风光;庄子所在的麻家头村,当然和京城不能比,肉都不是随时有得买,要赶早赶集,要走很远的路;刘大哥和刘大叔一样,常年在田间劳作,皮肤晒得黝黑,看着像二十出头的人,是不比在侯府听用的小厮,细皮嫩脸的,但刘大哥身材高大,五官端正,是个很阳刚的男人。从夏语澹的体会来说,刘家父慈子孝,夫妻敬爱,一家子除了香岚刁蛮些,都是厚道的人,总体来说真是好人家,可能寄养的眼光和当儿媳妇的眼光不一样,原来紫萍看不上呀! 琉璃侯了一会儿,看夏语澹没再问话,走出去叫小麦拿一把艾草去薰一薰屋外的墙角根,尤其是面着蔷薇花架的那个地方,蚊虫比别处多些,要多熏一会儿。夏天又到了,中午,傍晚,临睡前,一天薰三次,倒也不会被蚊虫骚扰。夏语澹歪着头看琉璃和小麦忙活,琉璃已经有对象了,是侯府名下一处铺子的伙计,两人是青梅竹马的情分,只等到后年二十岁,就放出去嫁人,夏语澹还是深信琉璃的话,紫萍及吴家,看不上刘大哥及刘家。夏语澹能感受到香岚恭敬的外表下对自己的慢待,慢待就慢待吧,夏语澹知道自己注定是不能得所有人敬意的,她的慢待,在小时候,在刘家的时候都不能让自己少一块肉,现在就更不能对自己构成实质的伤害了。倒是刘家其他人,生活在和庆府的日子,也算对自己忠心,能帮一把还是帮一把的好,夏语澹把琉璃叫进来,再问:“紫萍今年二十,香岚的大哥今年也二十了,他们做配年纪上正合适,条件刘家虽然略比她家差些,在府里也是排得上的,怎么就看不上呢?我说句直白的话,家生子就那么几个,紫萍看不上刘家还有更好的不成?” 琉璃欲言又止,没有马上接口,夏语澹有点成算,点着自己的耳朵笑道:“你只管告诉我,我这只耳朵进,这只耳朵出,再不告诉一人,连香岚也不告诉,你要知道,要回绝一个人,随便找都是理由。我现在不忍心的,不是回绝香岚,而是她身后的刘家。若她有更好的选择,人往高处走,自然不能误了她的前程。” “我以前在太太屋里,多是她带着,在她手下做事,她有什么话也愿意和我说说,再有一些,不用说,言语里也能露出来。”琉璃笑道:“她性气高,确实有个想法。周大娘的二儿子,少时陪着三少爷读书,十五岁上,太太看他出息,就放了他的身契,这些年一直在家读书,听说蒙太太的恩典,入了仕宦之道,在沿着河道不知哪个县当了主簿,他今年二十一二的年纪,尚未婚配。” 夏语澹了然道:“原来是他家,这个人不是奴籍了,我刚刚想了一圈府里的人,就没想到他。士农工商,周嫂子的儿子有这么大的出息,直接晋升为士,可不是个香饽饽,刘家拍马也赶不上。紫萍有这样的性气,刘家及不上也不冤了。” 周大娘就是周显家的,他们家是乔氏的死忠,只要乔氏吩咐了,什么杀人放火的事都能眼不眨的干了,这样的好奴才,当然要大力提拔了。紫萍有这样的心思,就算配给了刘大哥当媳妇,刘家也供养不起了。 有这个缘故,香岚来探进度的时候,夏语澹就直接推脱了,连理由都不用找,主子不给奴才办事,还需要给理由吗?规矩放着,婚姻之事,父母之命,奴才们的,是主子之命,乔氏才是当家的正主。香岚心里少不得骂夏语澹几句没用,不过,夏语澹一向没什么用,香岚就是来她这儿撞一撞运气,能说服紫萍回心转意是赚的,现在通过这个没用的六姑娘走紫萍的路不通,总还有其他办法使劲,紫萍过了正月才放出去,还有六七个月的时间。 入了炎炎夏日,刘家人的心情就像在太阳下烤的那样煎熬,因为宫中皇后凤体违和,严重到卧床不起的程度,乔氏,石氏两个侄媳妇,段氏,赵氏几个侄孙媳妇,几次入宫探望,夏文衍还去各处寺庙寻僧问道,烧香许愿,百般忙乱。到了九月初,夏氏身体渐渐好起来,只是败过一次的身体大不如前,操劳不得,皇上便抬举了一个在潜邸时的老人李氏,原是敬妃,晋为贵妃,协助皇后料理宫务。 坤宁宫中,乔氏扶着皇后走了一会儿散散闷,再扶着皇后坐到一张卧榻上。 盛年时的皇后,一张芙蓉瓜子脸,面容秀美,眉眼和善,是温柔入骨的美人;现在的皇后,五十出头,一场大病消瘦了许多,女人年过五十,过分的消瘦就显得苍老,皇后也不能幸免,眼角边的鱼尾纹,鼻翼下的法令纹,挡都挡不住的显现出来,唯一没变的,是她温柔带点淡淡自怜的气质。 皇后手轻轻一指,让乔氏也坐。乔氏是侄儿媳妇,不能与皇后同坐榻上,坐在了榻边的楠木云龙纹圆凳上。 乔氏看着皇后这样毫无修饰过的面容,关切的道:“家里上下,时时惦记着娘娘的身体,只是她们没有身份,不能晋见。” 皇后摸着自己的脸,木木的道:“我现在这个样子,是不是憔悴了很多?” 乔氏不想说违心的奉承话,道:“娘娘不为了旁人,什么人都不用多想,就为了自个儿,也要自己珍重自己!” 皇后凄然而笑,和左右道:“把歆儿和媖儿种的那株龙爪抬来,我要看着。” 皇太孙赵翊歆,平都公主赵媖,这世上,只是帝后才能这样称呼他们。 两个宫人抬着一个青瓷花盆进来,放在榻上的桌几上。花株十寸高,茎干笔直的拔起,鲜红色的伞形花序一团一团的挨在一起,花瓣倒披针形,花柱外卷细长。 龙爪花,又名曼陀华沙,草本花卉,有的品种先抽叶,叶枯后开花;有的品种,在花期末抽叶,总之,开花时看不到叶,有叶子时看不到花。情不为因果,缘注定生死,花开一千年,叶落一千年,花叶生生错过,相识相知不想见,因此,有人以此断它不祥而恶之,但因它色彩艳丽,喜爱它的人,也拿它当喜庆之用。 皇后看着龙爪的目光渐渐柔化,道:“媖儿养了这种花三年,年年只是长叶不开花,挪给了歆儿养,第一年就开得那么热闹。” 皇后哪儿是想看花,皇后是想看人,丈夫,儿子,孙子!可是几十年的夫妻,夫妻之事难于外人道哉,皇后自问几十年来端慎不怠,奈何帝心深不可测;太子倒是很好,可是太子去了;自从太子去后,皇上下旨,把平都公主移到太后宫中养育,太孙抱去了自己的乾清宫,帝王之家和百姓之家可不一样,隔着层层宫墙,皇后一年也见不了孙女孙子几次。连太医都向皇上建言,皇后是清苦寂寞,郁郁而病的,若是有个孩子能承欢膝下,有所寄托,待心情舒畅,身体自然好了。皇上只是淡漠一笑,命太医日夜照看,又宣高恩侯府的人入宫陪侍,皇后依然是独居中宫,皇上和太孙避去了西苑。 皇后看着花,想着人,看着看着,含着眼泪道:“皇上还在怨我,怨我没有教好太子……” 乔氏倏然跪到皇后阶前。“起来,快起来。”皇后见乔氏突然跪了,略略弯腰把乔氏搀起来,乔氏怎可让皇后搀起,还没有跪稳就起来坐回了位置,劝道:“太子之事,娘娘有何过错,娘娘不该自我苛刻而日夜自责,若太子在天有灵,也不忍见娘娘如此自伤。” 皇后悲感道:“以前,我总是这样开解我自己:我还有太子,我至少,还有太子。自从太子去了,我这心里,一下子就没了着落。” “这些天,几位殿下没有过来?”乔氏问的是德阳公主,平都公主和皇太孙。乔氏知道皇上有些乖僻,自亲把太孙教养在乾清宫,一众嫔妃包括皇后都靠后,但日常宫中生活究竟怎么样,乔氏也不能和不敢,打探得仔仔细细。 “来了,又走了!这花还是歆儿抱在手里,前天拿过来的,在我这里,坐了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就走了。他这么大了,在我这里坐一坐,我虽然看着喜欢,也没有太子那会儿的心境了。我连他爱吃什么都不清楚!”皇后惆怅道:“自从太子走后,我这心一下子就空了,空荡荡的,有时候想想,恨不得随了太子去了,我们娘俩儿,在那一世里也好有个伴儿。” 乔氏勉励道:“娘娘千万珍重,不可如此自弃。娘娘不要想过去的人,也不要多想以后的人,只想想自己。娘娘是皇后,是同皇上一体的皇后,上担宗庙社稷,下掌天下命妇,至尊至贵。” 皇后歪着身子靠在榻上,道:“是呀,熬了那么久,才熬到这个位置!”停了半晌,又道:“上回的事,我向皇上提了个头,皇上说,这个孙子媳妇,要慢慢挑,要挑一个模样好,性情好的,瞧着意思,还是按太宗皇帝定的规矩找,所以,我想着,也别耽误彤儿了。前后两朝正妃都出自同一姓氏,历朝历代还没有哪家外戚有如此荣宠,若是纳之,虽然皇家的嫔妃不是寻常官宦之家的姬妾,可我深思着,还是太委屈彤儿了。” “愧不当此言,是我的那个孩子,福分不够。”乔氏连忙应答。 皇子皇孙,早则十四五岁,晚则十七八岁娶正妃,太孙今年十一岁,想要怎么样的人,现在可以相看起来了,皇家媳妇可不是种萝卜,秋天种了,当年冬天就可以拔了。皇家每次选妃,早几年就开始动了,层层选秀都是明面上的,面子下的,又费了多少功夫?一方面,皇家早派人暗中访查了;另一方面,想一步登天的人,也是无所不用其极,什么美名,孝名,贤名,哪个入宫的女人,不是顶着各种造势,或是,确实苦心经营出来的好名气入宫的。 从太孙落地开始,盯着太孙妃位置的人,不知道有多少。先太子妃娘家是广恩伯府,其实太孙是太子后宫一个才人所出,不是太子妃亲生,太子妃也早在太孙落地前就在大报恩寺出家了,广恩伯府依然每年有人为了这个事登门,更别说,皇后娘家高恩侯府,刺探消息的人更是络绎不绝。在这样的环境下,夏家的人,不心动都难,谁能守着一个宝库而目不斜视呢。 上回的事,倒不是乔氏提的,是夏文衍有一次入宫探视皇后提了一下,民间都是表亲表亲,亲上加亲,夏文衍才大胆有了这个想法,自己的姑父姑母,提不成还是亲戚,万一万一提成了呢!皇后常年见夏尔彤这个侄孙女,虽然看她相貌实在太一般,但娶妻娶贤,纳妾纳色,比起不知哪个地儿选出来的孙子媳妇,也是倾向自己的娘家人,两个人这么一对,皇后就转头向皇上说了一句,当时只是说,想留侄孙女常住宫中陪伴自己,观其品行,女孩子的品行观起来干什么,其意不言自明。皇上未准皇后之请。 皇后僵硬的笑了一下,道:“什么福分不福分的,要论起福分,谁家也不能和皇室比了,那样皇室还怎么娶媳妇。只是太宗定下了那样的规矩,小户采选,这个规矩倒是让一众高门贵女失了先机,反不能晋升皇室之列。我记得你还有两个女儿,不知道她们怎么样?” 乔氏推辞道:“她们痴长于太孙殿下,又资质愚鲁,实在配不上太孙殿下。” 对皇后夏文衍来说,那些女儿都是夏家的血脉,谁挣到了这份泼天的荣华富贵对夏家都是一样的,可是,这份荣耀对乔氏可不一样。乔氏心里只有夏尔彤一个女儿,至于夏尔钏夏语澹两个庶女,只是家里养的两个闲人而已,自己的女儿都没有这份福气,还轮得到她们?乔氏从未想过,像某些愚蠢的贵妇那样,把庶女作践成妾,去换荣华富贵,乔氏不屑如此作践庶女,也不屑享用那样换来的荣华富贵。乔氏只打算把她们养到十五岁,给一份公中的嫁妆,找个愿意要庶女的人家嫁了就完了,定襄伯府受宠的庶女,都是嫁给一个白身,侯门不受宠的庶女,就看她们那一年的造化了,反正现在,乔氏是没有这个闲心,给她们物色的。 皇后知道乔氏性子刚直,不通曲折,也就暂时算了,又说起别的闲话。 话间,李贵妃前来问安,皇后并不见她,只是指了一个女官出去招待她,想来,是宫务上的一些事情相询。 皇后之权,首要之一,就是执掌宫务,以前太后健在,太后爱揽事,皇后出于孝道不得不听从太后之命,太后一个指令,皇后一个动作,现在皇后名符其实的接手宫务不足一年,又被李贵妃分走一半,夏家不得不为皇后悬心,乔氏也因李贵妃到来露出焦虑之色。 皇后一笑而过,道:“李氏是最早几个服侍皇上的宫女出身,至今连一个娘家人都找不出来,比我还早两年在皇上身边,几十年了,无宠无子,皇上一年也不会招她伴驾一次,若不是我精神不济,也想不起这个有用的人来。几十年了,李氏服侍我一向恭敬,这些天晋为贵妃也是一样,不改其心,有这个人帮着我,有些琐事,我也乐得撩开手。” 皇后的性子,最让人称颂的一点,就是恬淡自守,让外人指摘的,也是恬淡自守太过。被太后压制二三十年是处变不惊,现在被皇上分权,也是处变不惊。不懂的人会觉得夏氏这个皇后做得实在窝囊,其实,若皇后不做得窝囊点,可能早保不住这个后位的,这些隐秘的厉害,皇后懂得分寸就够了,也不能向外人道出口,对娘家人就跟不能说了。 “娘娘能那么想得开就好了,家里还在为娘娘悬心,看来是我们多虑了!”乔氏笑着迎合道:“皇上是长情之人!” 皇上的后宫,皇后是原配,后宫妃嫔,一品妃位,贵淑贤德,只因为要抬举李氏协理宫务,才用了贵妃的头衔,排后的惠妃,成妃,丽妃,顺妃,肃妃,都是皇上尚是皇孙皇子时,王府的旧人,皆无子。两位公主,大公主是王府孺人生的,公主出生时那位孺人在坐月子时就死了,二公主出生时,皇上已登大宝,生下了公主她的生母还是婕妤,只到她死后,二公主有了德阳的封号后,才追封她为敬妃。皇上继位二十年也进了几十个新人,都在嫔以下的位份熬着,而且熬出头的机会渺茫渺茫,这也是皇后能做到恬淡自守的原因之一,能动摇皇后之位的女人,已经不存在了,其他些许的退让,也不值得深究。 皇后虔心道:“我倒是希望皇上能多宠爱几个女人。后宫这些粉黛,竟无一人能皇上龙心欢畅,也是我这个皇后不贤!” 外人揣测,皇上只有太子一子,是因为皇后善妒,或是,皇上有什么隐疾,三十年了,只有皇后有权翻阅彤史,才知道一些,皇上只是因为不动情而薄幸而已。   ☆、第五十三章 烫伤 怡然居 夏语澹关注着眼前铺满桌炕的料子,没有注意夏尔彤看向自己阴测测的眼神。 夏尔彤那样阴测测的眼神一闪而逝,清冷的向两个庶姐道:“四舅舅送来的蜀锦,除了给三位太太的,其余都在这里了,太太说自家姐妹,每个人得两块,做秋冬的衣裳,你们选两块。” 乔四老爷乔庸,当过一任湖广都指挥使,后又调入四川,也是都指挥使,已经做到了第二任了。乔氏真的是集万千宠爱长大的贵女,出嫁这么多年了,父兄还时时记着她,尤其是这个同父同母的亲兄弟,正二品的都指挥使,无旨不能回京,十几年在外为官,回朝的次数手指都数得过来,但每次差人往京城送东西,淇国公府一份,高恩侯府也有一份,不落下出嫁的妹妹。 一匹等于十丈,一丈等于十尺,三尺布是一米长,所以一匹布能做十几套衣裳,普通人家买布都是按尺买。蜀锦贵重,乔四老爷送来的蜀锦也不是成匹成匹的,这几年蜀地新织的品种花色各三丈,三丈布至少可以做两身衣裳。乔四老爷原就是为了妹妹和她的孩子们穿个新鲜,买正匹做十几身一样衣裳干什么,每种图案纹样裁一块就好了。因此现在夏尔彤的屋子里,放了二十几块蜀锦料子。 乔四老爷历年送的东西,都是乔氏私产,但乔氏也不会独享,这些料子就拿出来分给三房七个姑娘,由夏尔彤分派。夏尔钏谦辞道:“怎么让我们先选,长幼有序,还有大姐姐前头四位姐姐呢?” 夏尔彤眉毛一挑,笑道:“现在三房已经分家了,分家就要有个分家的样子,便是送与几位姐姐,也是我这里按着每人两块挑好了,给她们送去,难道我这里是布料铺子,她们上门来选不成!而且,我舅舅送来的东西,每一块都是很好的,只看各人喜欢罢了,况且大姐姐现儿又不在家里,若单为了等她,也太耽误几位姐姐了,五姐姐既然那么想着大姐姐,大姐姐喜欢浅蓝色,五姐姐别选那几块就是了。” “舅老爷舅太太送来的东西,每件精致,都一样,都一样的!”自从夏尔钏套近乎叫了梅氏一声舅母,梅氏当众借了一支簪子驳回之后,夏尔钏再也不那么热脸贴冷屁股了,还是叫回了敬称。乔四夫人舒氏一直随乔致在任上。 琳琅满目的蜀锦夏语澹看着很喜欢,每一块布就是一件艺术品,虽然不能每一块布都展开细细的,慢慢的欣赏一遍,夏语澹就着随处的摆放,也看了一圈,挑了两块。 “六妹妹,你怎么挑了两块一样的?”夏尔钏带了一点不满问道。进怡然居之前,夏尔钏已经和夏语澹商量好了,分得的两块布料,两姐妹要互相分一半,这样,两个人就能做四身不同的蜀锦衣裳,夏语澹选了两块一样的鹅黄色团花浮纹的料子,不就只有三身衣裳了? “这两块不一样呀。”夏语澹微笑着解释道:“五姐姐你细瞧瞧,这一块的团花浮纹,花朵多是含羞半绽,你看这只蝴蝶,还在花间绕着;这一块的团花浮纹,花朵已经尽情怒放,绕在花间的蝴蝶,已经栖在花枝上。”更难得的是,这些花和蝴蝶,用的是一样的织法和颜色,可见它们是同一朵花,同一只蝴蝶。 夏尔钏刚刚是挑花眼了,没有注意到细节,现在定睛一看,赞道:“设计这些料子的人可真费了功夫,能迎合我们这样富贵之家的心思。” 一样的花纹图案设计出这样细微的变化,就是为了富贵之家准备的。富贵人家的太太姑娘,一天要换好几身衣裳,可真正的富贵人,也不愿意像个暴发户一样,让人一眼就看出来换过衣裳,要细看之下,才知道衣裳换过了,这样的闷骚,才是真正的富贵。 夏尔钏没有挑浅蓝色的,选了一块银灰色连珠纹,一块明紫色几何纹。姑娘家谁不爱新衣裳,几个人挑好了料子,还商量着裁成什么样式,加绣什么花样,配什么首饰和发髻。既然东西都铺出来了,又给二房夏尔敏夏尔洁,三房夏尔淇夏尔娟各选了两块,当即就让丫鬟们送过去,跟着夏尔钏来的春兰,夏语澹来的小桃,也先把分到的料子拿回去。如夏尔彤所说,每一块蜀锦都是好的,又挑不出优劣来,且送人东西,姐妹之间,还需要那么挑三拣四吗。太刻意,就太小心眼了,反落了下乘。 三人说得口干,杯中的水喝光了,夏尔彤一提桌上的茶壶,也是空的,扬声往外道:“有人在吗?上茶来!” 刚刚有四拨人出去给四个姑娘送料子,送东西最能得赏钱,丫鬟们都抢着办这个差事儿,因此,怡然居空了大半人。夏尔彤喊一声,一会儿才进来两个老婆子,一人提着一壶还冒着热气的铜壶,一人抬着一套茶具。 夏尔彤给屋里唯一的丫鬟脂红使眼色,脂红喝止她们入内道:“姑娘们正口渴呢,不要这么滚烫的水,不是今早沏过一道蒙顶,我去拿。” 一个老婆子躬身道:“银红姑娘刚刚看过,哪壶茶里不知怎么,浮着一只虫子,已经不干净了,银红姑娘生怕别的水也不干净,让我们都倒了,再烹新茶,水才烧开。” 夏尔彤摆手道:“这里不用你们。” 两个婆子只得退着出去,还是胭红提醒她们道:“不是说没有别的水了,把东西放着呀。” 十几匹展开的蜀锦还没有收起来,老婆子不知道把东西放哪里。 胭红把门边的案条上一对粉彩水瓶移了移,茶具和铜壶就放在了上头。 夏语澹本来是和夏尔彤夏尔钏整理铺出来的料子,即使是主子,也不能什么都让丫鬟做,自己一点不做事,夏尔钏用肩膀碰了碰夏语澹,用手指了指胭红,胭红正一个人冲着茶具。 夏语澹是真的口太渴了,未及多想就过去拿茶。胭红只有十岁,看着有娇弱,但也知道七姑娘已经口渴了,所以把铜壶高高的举起来,细流的注水到杯子里,这样水能快点凉下去,可是夏语澹刚刚走近,胭红手一抖,滚滚的开水通过壶嘴倾下来。 “哇,哇!”开水迎面浇来,夏语澹本能的大叫着逃开。 胭红脸色大变,连忙扔了铜壶跪下,边哭边请罪,恐慌的落下眼泪道:“姑娘,姑娘,我……我……,铜壶太重!我没有拿稳。” 夏尔彤夏尔钏连忙围过来,夏尔钏哎呀呀的尖叫着道:“什么回事,烫哪儿了?什么样了?”夏尔彤一脚踢开胭红道:“没用的东西,一点事情都做不好。” “我听着姑娘叫渴,心里急,所以刚才没能注意六姑娘走了过来!”胭红已经哭得满脸泪,满头汗。 夏语澹一秒后就镇定一些了,忍着痛推开围上来的夏尔钏,已经烫伤了,人围上来看看有什么用。夏语澹拿起案条上一对粉彩水瓶,还好,水瓶里有水,夏语澹也顾不得里面的水脏不脏,迎面就浇在脸上,抓着两瓶水,边浇边飞快的往自己卧晓轩烧茶水,热水的房间跑。 每一个茶水间,都放着一个小小的水缸,一是用来就近取水,而是用来预防失火。当然,这些水不能喝的,只是洗漱用水而已,但这些水也是很干净的,每天缸子里的水都会换。夏语澹就是狂奔到那口缸前,闭气一头就扎在缸子里。夏语澹在和庆府的时候经常下河摸鱼,为了安全起见,就学会了游泳,在水里闭气比旱鸭子好很多,烫到的皮肤埋在水缸里凉凉的。当然,一出水面,脸上马上火烧火燎的疼起来,夏语澹换了一口气,又要马上扑到水里,就这样,把头养在水缸里,等大夫来。 烫伤也不能一直泡在水里,皮肤泡皱破了皮就惨了,所以,大夫来了,夏语澹也必须忍着火烧火燎的脸部疼痛离开水缸。脸这么疼,夏语澹也忍着不哭,因为泪水热热的,咸咸的,流到脸颊上更疼了。 卧晓轩所以人也是忙成一团,向老爷太太回事;围着夏语澹把湿衣服换下来;大夫开了烫伤的膏药是药粉,要看着正确的方法研开涂在夏语澹脸上,因为夏语澹浑身湿哒哒的守着水缸等大夫半个时辰,怕她着凉,还开了一剂预防感冒的药,又要烧药罐子;还有交代厨房,夏语澹的饮食要另排,大夫交代了很多东西都不能吃。 等到周围都安静了,夏语澹才冷静下来,回想在怡然居里的每一个细节,为什么,夏尔彤要联合所以人来这样整自己? 夏语澹不是宅斗的高手,以前在单纯的环境下长大,老妈都经常恨铁不成钢的说:你这个人呀,连人家的风凉话都听不出来。 夏语澹就是那么钝钝的性子,过了十几年,虽然迫于环境长进一些,但离一眼就看穿人家心思,还有很长一段距离,所以这次就着了道。回忆夏尔彤一个个的把人都变着法子支开了,留了个最年幼的胭红在身边,及自己烫伤后,一副看着关怀愤怒,其实屁用都没一样的样子,就断定了,她们,包括夏尔钏都是故意的。 为什么? 哪里得罪她们了? 因为这张脸? 若是脸的话,一场热水泼下来,及时用冷水做了冷却处理,目前只伤到了表层的皮肤,只是脸有些红,微微起了几个水泡,开水也只有一百摄氏度,这点程度的烫伤是不会留疤的,夏语澹自信,正确的请医用药不会留疤的。 可是,夏尔彤再发疯怎么办?夏尔彤以前只是高傲而已,受了什么刺激,突然变疯狗了?   ☆、第五十四章 严母 嘉熙院 胭红战战兢兢的跪在帘外的门口,夏尔彤站在乔氏边上,脸上没有一丝愧意,撒娇道:“胭红已经在外面跪了一个时辰了,可以让她起来了吧。” 乔氏背靠着圈椅坐着,手一下又一下的摸着扶手,想通了一些事,才叫紫萍道:“胭红叉出去打十板子,再把她妈叫来,领她出去,以后永不许再进二门伺候……” 乔氏话还没有说完,夏尔彤便急的跳脚道:“娘,你以前说,她是主子,奴才不能动她,那样是折辱了整个夏家的尊严,那好,我是主子,我来动她,总是我和她之间的事,胭红不过是听我一声吩咐,奴才听主子的吩咐,她做错了什么,她是我的好奴才,你为什么要打她撵她!” “拿我的私房钱,赏她二百两银子。”乔氏依然用她冰冷的口气,把话说完。 紫萍装着没听到七姑娘的话,脸色毫无波动,先吩咐了外面的事,再回来开了乔氏的私库,包了二百两银子,夜里私下给胭红家里送去。把她撵出去,是她冒犯六姑娘的交代,二百两银子,是赏她对七姑娘的忠心。 乔氏这才用了怜爱的眼神看着夏尔彤,道:“我原来以为你一点也不知道,所以没和你说,看来你是知道了。” 乔氏没说,就是夏文衍,或是别人露出来的,夏家已经动了再送夏氏女入宫的心思。 夏尔彤睫毛上沾着泪水道:“娘为什么不答应,娘就不明白,我这些年的心!” “别家是严父慈母,到了我们家,就是慈父严母了!”乔氏自嘲道:“若那真是个好去处,我会不由得你去?” 夏尔彤委屈的道:“谁家的尊贵,能比得过皇家,而且,爹说了,宫里没有婆婆,太婆婆是自家的祖姑母,从小疼我,太孙表哥……”说到这里,夏尔彤微微红脸。最后的条件,才是另夏尔彤最心动的,夏尔彤和太孙不能算青梅竹马,也是自记事起就相识的,一年至少能见个一面,还说过几句话。夏尔彤看到了太孙从四五岁,玉娃娃一般精致可爱,长至如今半大的,面如明月,眼如星辰的少年,可以想见的,再过几年,他必将出落成一个俊美优雅的男人,少女爱俏,夏尔彤就是远远看着,就心动不已。外貌的出类拔萃还是其次,从自身才学上说,太孙也是少见的文武双修,将来必定文武兼备,还有那种奔逸绝尘的自身气质,少女怀春,家里又是那个打算,夏尔彤早就把自个代入进去了。 乔氏坚定的道:“你父亲说的没用,皇后娘娘的心思也没有,皇家不会从夏家再选一个太孙正妃,我们也高攀不上那一家!” 夏尔彤不甘心,红着眼眶不住的问道:“为什么?为什么!” “我们这样的人家做亲,最讲究门当户对,再有一条,娶妻娶贤,纳妾纳色。”乔氏说到此节,揶揄道:“什么娶妻娶贤,纳妾纳色,不过是婚姻之事,最讲究门当户对,而门户相当的,就那么几家适龄的,很难求得贤色俱全的女子,才分开娶纳而已。妻是家族的决定,不是妾,可以尽凭夫君一人的好恶,今日喜欢就爱之如珍宝,明日厌倦就弃之如敝履,娶妻,是两个家族利益的结合!” 夏尔彤还是不明白,只抓住最后几个字的意思,道:“那再找不出一家,比和皇家结亲,对夏家更有助益。” “糊涂,你爹还未老就糊涂了,我还没有利欲熏心到他那步田地。谁家能拧得过皇家!”乔氏骂着,凝视夏尔彤平庸的相貌,神情严肃道:“太宗定下规矩,皇子皇孙之妃,小户采选。如此一来,上至勋贵仕女,下至贫家民女,都有资格屏中入选。太宗爷果毅,以一家之力傲视天下,帝王的权利,至少在后宫,无一家可以干涉,如此一来,你入了后宫,和那些选秀上来的贫家民女有什么区别。” 夏尔彤强辩道:“我和那些女人怎么一样,我是太孙的表妹。” “汉朝陈皇后还是武帝青梅竹马的表姐,其母馆陶公主对武帝有相助之恩,金屋藏娇的承诺,也只维持了十年,厌弃之下,还不是说废后就废后。” 夏尔彤吓得拉住乔氏的袖子,伏在乔氏的腿上。 乔氏稍微软和了语气,怜爱的摸着她的头道:“那一家,老爷想谋,夏家以外戚显赫,不止老爷,就是府里二老爷,远在抚州的老二房和夏氏族老们,都想再谋一次,一朝选在君王侧,家族便可再延续几代富贵。他们动心,我却不忍心,好孩子,不是不能,而是我不忍心!” 夏尔彤一知半解,抬头看着乔氏。 乔氏不想让夏尔彤心念于此,成为魔障,因此点透道:“皇家是最不讲究规矩的地方,那些世家之间,讲究门当户对,才有娶妻娶贤,纳妾纳色的一说,只要家族尚在,婚姻就能延续,可皇家不会真正的讲究这些。世上,没有哪一家的门第可以与皇家匹敌,自然了,天下贤色俱全的女子那么多,皇家可以尽情的求娶,尽情的,今日爱着这一个,明日捧着那一个,皇家站在顶点的男人,从来不会在女色上委屈自己,身为皇后,只能那么看着,心里日夜悬心的祈求着,那些女子,不要迷了帝心。你以为皇后几十年了,坐着她的后位,是好坐的吗?皇后只在还是皇孙妃的时候,妊成一次,可见皇后在皇上心里的情分,早就无宠了,当年也不过是看着太宗的指婚,顾着孝道,才略看一下,太宗仁宗相继去后,皇上登基,整整一年,皇上都不提立后的事,其心昭昭,皇上这个皇后之位,给得勉勉强强,若不是皇后已经先育有太子,若不是没有一个女子,能让皇上长久的眷恋,这个皇后,还轮不到夏氏的女子来当。历来皇后之位,危若累卵!” 夏尔彤一脸灰败,夏家的皇后,一直是迎来送往间,每个女眷羡慕的对象,夏尔彤心里,也痴迷着那个位置,突然听到乔氏这样深入的剥析,皇后值得让人羡慕的地方在哪里? 乔氏接着道:“这么些年,我在夏家,虽然是鞠躬尽力,也是恣意枉为,从公婆到家下人,包括抚州那些族老们,即使心里对我再多的不满,言语举止里,依然给我一族宗妇的尊贵,便是你父亲,也舍不掉我,离不开我。多少鲜艳的女人,只要我不顺眼,就能随意处置;还有不知道多少个庶出的子女,我想留就留,我想灭就灭。因为夏家的门第比不过乔家,当年他们费尽心思的求娶了我来,这些代价,就是他们该受的。做了皇后,面子风光,内里能那么痛快?史上每一个受人敬重的皇后,都是以贤惠称颂,不是她们想贤惠,是迫不得已的贤惠,皇后除了贤惠,还能用什么立身呢,一身的尊荣都是夫家赐下的!世家里,家业基本都传给原配所出的嫡长子,皇家里,多少个朝代,皇位能由元后所出的嫡皇子继承,很多皇后连皇子都没有一个,太宗仁宗的原配,都死在他们前头,死前都未有存活的子嗣,仁宗和现在的皇上,都是先育有长子,而成为继后,放在寻常仕宦之家,不都是宠妾灭妻的景象!你细细思量一下,其中的苦楚。如若你一朝失了圣心,你自己身灭不算,全家都得被你连累了,彤儿,你此生,没有那样的资质,能当皇后,也没有那样的性情,当好皇后!” 乔氏最后一言,如最后一根稻草,压掉了夏尔彤最后的傲气,夏尔彤倚在乔氏身上,放生大哭,泪水涟涟的道:“可是我不行,爹,还有家里那些长辈们,还会抬举另外的人,夏尔凝,夏尔钏……会落到她们头上!” “她们当不了正妃!”乔氏安抚道。 夏尔彤抽泣的道:“就是当不了正妃,夏家的姑娘进宫,也能当个妃位,她们要是做了妃子,不是也压在了我头上,我不能,不能!” “有我在,不管是夏尔凝还是夏尔钏,都没有随王伴驾的命,这一点,你可以放心。有我在,那些贱人所出的女儿,永远翻不了身,骑到我们母女头上。”乔氏笑着给她擦眼泪,安慰道:“所以,你就为了这儿,泼了夏尔凝一脸热水?” 夏尔彤先是挂着眼泪一喜,后是低头不答话,这是其一,还有其二,没有皇家的事,夏尔彤也早看夏语澹那张脸不顺眼了。 夏尔彤在外貌上的自卑,乔氏怎会不知道,若是毁了夏语澹的脸,能消减夏尔彤的自卑,乔氏可以毁她一百次,可是乔氏也是那么过来了,别人的脸就是毁了一千张,也不能贴到自己的脸上,那样的戾气,只能让自己一时痛快,而之后,看到别的脸,只会更加不痛快,一次次的,自能变本加厉的痛苦。乔氏硬下心肠道:“你好的不比,为什么执着于此?她们的生母以色事人,生出来的东西,也是贱胚子而已,你要这样比,是不满你自己,还是不满我?” 夏尔彤惶恐,不知如何应答道:“娘……,娘!我不是,我这样会做那样想!” 乔氏抚着夏尔彤额前的碎发,幽幽道:“是呀,你要记住,你是我肚子里出来的,因此与生俱来了,你是嫡女,她们是庶女的,你比她们高贵的多,你的身后,不只有夏家,还有乔家,还有你三个亲哥哥,你是多么的高贵,不是她们一张脸可以比拟的,一张脸而已,花开百种,再美的脸,也有看厌倦的时候,也有枯萎的时候。你别那么在意。” 乔氏虽然脑回路不对,结果是对的。 太孙,不是夏尔彤的良配,亦不是夏语澹的良配。   ☆、第五十五章 决心 夏文衍在书房彷徨很久,才定下决心,往卧晓轩探望次女,远远的还有五十步之距,看着门口的小桥就看见大老爷朝这个方向走来,脸上一喜,转身去屋里报信儿,自六姑娘烫伤至现在已经一个多时辰了,大老爷总算是露面了。寻常之家,孩子磕着碰着了,最着急的,叉腰骂人的,都是父母至亲,或骂肇事者,或数落孩子不懂事,或请大夫看伤。侯府不似寻常之家,处处都有规矩指派,姑娘出了事,自有一群奴婢照料,姑娘不是太太生的养的,太太一向冷情,不亲来看一看也在情在理,若老爷也不来一顾,就是姑娘脸上没有表现,小桥一介奴婢看来,府里待六姑娘,也太薄凉了。 夏语澹用的伤药膏,由獾油,地榆,大黄,冰片,薄荷,蜂蜡,虫白蜡等十几味药磨成粉配成,开的就是一小包一小包的粉状物。取用的时候,人乳调和成粘稠状,段氏生的大胖儿子,没有取大名儿的大哥儿还在吃奶,养着两个奶娘,人乳是现成的,因为手有温度,又不知轻重,碰不得烫伤的肌肤,因此用干净的鸡毛,沾着膏药,一层一层的往脸上刷。土黄色的药粉兑了人乳搅拌成糊糊,看着就像鸡拉肚子拉出来的鸡屎一样,又用了鸡毛刷脸,那股子味道不好闻,夏语澹把头发都梳了上去,用头油摸了定住头发,防止头发丝沾在药膏里,所以,现在的夏语澹用布巾抱住了所以头发,顶着一张糊了鸡屎似的脸,只露着出两颗没有神采的眼珠子,乍看一眼还有几分滑稽。 夏文衍看到这副尊容的女儿,怯怯的站在屋里迎自己,深深的感到羞愧和耻辱。十年了,夏文衍不是不知道自己慢待了这个女儿,从她还在阮氏的肚子里时,虽然阮氏一直想着是个儿子,可是夏文衍期待的,是一个和阮氏一样温柔可意的女儿,这个女儿,是夏文衍期待过的,在阮氏还未出事前,比夏尔彤的出生,还另他期待。可是阮氏出事了,这个女儿也变了味道,这个女儿的存在,就是自己懦弱的明证,夏文衍每看她一次,就觉得羞愧和耻辱,虽然一味的漠视也是一种羞愧和耻辱,至少那样眼不见心不烦的。有一天,当看到这个自生自灭的女儿出挑成一副美人的模样,夏文衍愧疚了,因为愧疚而在心里默默想补偿她一个无量的前程。其实,夏文衍那天和皇后提家里女孩子的时候,夏尔彤就是打个前锋,连夏文衍都有自知之明,夏尔彤这个嫡女,是不能让男人侧目的,倒是夏语澹还有一试的可能,到了宫里,管他是嫡女庶女,能留住太孙心的女儿,才会成为夏家最风光的女儿,自己顺便也能从皇后的内侄,变成下一任皇上的国丈了。只是这个打算才露了个苗头,就被夏尔彤打醒了。没有乔家的支持,凭着夏家的筹谋,能让皇家点头吗? 夏文衍坐在上首,开口道:“那个莽撞的小丫鬟,你母亲已经处置了,打了几板子,撵出府去,也算给你交代了,你不要记在心里,搁成心事,你母亲赏罚分明,待你也挺好的。” 夏语澹脸上就是罩了一层壳,黏住了表层的皮肤,说话时,脸部肌肉不能扯动太大,因此语调刻板,音量轻细道:“这次,四舅老爷从蜀地给母亲送料子,母亲还记着三房每一个姐姐,还记得五姐和我,随意我们挑两块,额外做初冬的衣裳,母亲赏罚公道,我一直念在心里,不敢指摘。我只是不小心烫了一下,原也是我急切了些,鲁莽的走过去,反而吓了胭红一跳,这才一时失手。大夫说我脸糊个五六天,脸上疤也不会落下,现在就是说话吃东西不方便,张不开嘴来,疼已经不疼了。” 夏语澹这样的乖觉,倒让夏文衍把一席劝慰的话都省了,又问了一些安排,无非是每天上几次药,有什么需要另支的,厨房忌讳的东西交代好了没有,伤了脸也不能出门,在屋子里别闷坏了,想要什么玩意儿可以提一提。夏语澹张不开嘴来,话越说越少,只开口要了几支描样子的画笔打发时间。 很快,夏文衍就再无可说,离开了。小桥惋惜的直跺脚,道:“老爷一个月也不来这个屋里一次,姑娘难得捡一个和老爷独处的机会,怎么也不趁机多说几句话,还什么‘张不开嘴来’,姑娘是怕药膏崩掉了?我去大少奶奶屋里要点人乳来,再调一包药粉就是了。这个家里,姑娘能指望谁去,唯有老爷了!就拿今天的事说吧,胭红那个小蹄子,若是伤着了七姑娘,早被太太打死了,轮到了姑娘,只是撵出去而已。姑娘应该在老爷牵挂的时候,多说几句才是,一只手,五根手指都是各有长短,一个家里,兄弟姐妹能得的关注也是有限的,我妈说,虽然老天爷疼憨人,但更多的,还是疼灵巧嘴甜的人,老话都说了,会哭的孩子,才有奶吃。” 夏语澹捂着脸上半干的药膏道:“好了,好了,难为你能绕这么一大通话来,你想喝奶,我许你,下回借着我的名义,多向大嫂子讨一碗来喝。我只是烫了一下脸,若让胭红拿命来抵偿,也量刑太过了,杀人才偿命呢。”说话间,嘴角处还是有一块风干的膏药,像掉漆一样的剥落了下来,小桥见夏语澹听不进去,只有罢了,原来调好的膏药还有一点,拿了新的鸡毛来把缺的一块补上。 夏语澹仰躺着睡在床上,头也不能左右乱蹭了。会哭的孩子有奶吃,也不是家家都是这个情况。夏语澹是不知道别家的庶女,是怎么在父亲面前,给嫡母上眼药,给其他兄弟姐妹使绊子,以此来博取父亲的悲悯之情,来改善自己的生活。在这个家里,那些鬼域伎俩还是歇一歇吧,夏家的后宅,奉承好了乔氏才能平安苟活着,夏文衍,还是离他远一些,才是自保的正确方法。不偏爱,懂节制,也是夏文衍对待内宅姬妾庶女的正确应对方式,虽然这样窝囊了点,但这是乔氏底线。 处置公不公正,夏语澹也计较不起了,夏语澹现在庆幸的是,这件事不是乔氏起意的,不然,泼的就不是滚水,是滚油了。 在乔氏掌舵的家里,夏语澹能指望什么公道!幼年处置了奶娘那一批人,是他们未有主子授命就私自独断,驭下最怕不听调遣的奴才,离了主子的眼就为非作歹还了得,所以她们被仗杀了;进了府,恰巧乔氏要整治家里的贪婪奢侈之风,厨房的人,是自己撞枪口上;至于胭红,夏语澹没那么自恋,乔氏果断的遣走了胭红,更多是因为夏尔彤吧,因为胭红见证了夏尔彤在容貌上的自卑,而留不得了。 夏语澹左思右想,反省不出来,夏尔彤为什么今时今日发作了,夏尔钏好像也转了风向,给她帮腔。难道是为了两匹成套的料子,夏尔彤不是那么扭捏的人,给出去了东西,内心不爽,要顺道踩两脚?夏语澹怎么都想不到,是因为一个还不是男人的,男孩子,而遭了无妄之灾。夏语澹,只是被乔氏像猪一样的养着而已,外面的事一概不知,里面的事,不该知道的,也知道不了。倒是夏尔钏,从她姨娘伺候夏文衍的时候,根据夏文衍透出的一点点言语和神色,猜到了一点点,就那么一点点可能,夏尔钏自己捂住都来不及,怎么会提点夏语澹,而且夏尔钏马上调整枪口,把夏语澹当成了头号竞争对手,毕竟,太孙身边,夏家的女人最多只能占一个席位。夏语澹想到睡着,只是再次坚定了决心,快点长大,找一点走出夏家,夏语澹讨厌死了,在冷漠的夏家,在乔氏的高压下,在一群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要干什么的各怀鬼胎之下,讨生存的日子。只要把命留住,不惜一切代价,财产,名声,社会地位,都可以不顾,夏语澹迫切的想要逃离这个鬼地方。 药膏一次次的剥落,一次次的糊回去,夏语澹日夜顶着一张糊了鸡屎似的脸,七天之后,原来损伤的表皮,死去的死去,修复的修复,没有留下不可挽回的伤疤,就是新生的肌肤,肤色在细看之下,根据烫伤的程度,整张脸不是很均匀,重新配一种好闻点的膏药接着涂。夏语澹不是很着急,在和庆府的时候,有一回走路摔了一跤,膝盖擦掉很大块皮,结了厚厚一层血痂,过了一年,膝盖还不是完好如初,皮肤是有一定抚平能力的。夏语澹也乐得清静,接着养伤为由,躲在卧晓轩里,谁都不见,在绣房里,涂涂画画,把上辈子快遗忘的生存手艺,慢慢练起来。当然,夏语澹不想向人展示,自己在绘画上,无师自通的天分,涂鸦了一张,就投到了炭炉里烧掉了。 两个月后,自己苦中做乐,算是因祸得福吧。在和庆府里,折腾出来的,蜜一样健康的肤色,焕发出白皙莹亮的光泽,滑如凝脂,嫩如春笋。大梁以白为美,一白遮百丑,夏语澹本身五官就精致,丰腴带点肉感的瓜子脸,深深的双眼皮,一对眼睛又大又黑,眉毛不修而弯,鼻子挺翘,小嘴红润,是最符合这个时代审美的长相。脸,这样就够了,未来几年,就看身材如何发育了,胸,屁股,身高,都得发育好了!   ☆、第五十六章 绝子 夏语澹如死水一般的侯门生活,在那个冬天,悄无声迹的迎来了转机。 嫡庶加在一起,乔氏的父亲,老国公的子嗣很丰盛,有六子五女,子生孙,孙生子,不知道繁衍了多少,突然的一天,老国公说想着孩子们了,就招了就近的,分家出去的儿子们,出嫁出去的女儿们,让子女们带着他们的子子孙孙,来镜梦斋聚一聚。老国公这样的辈分,想要大开筵席,连由头都不用找,不是重大的节日,也不是谁的生日,只要一张嘴,子辈,孙辈,曾孙辈就会随传随到。这一回,乔氏松手了,除了夏诀,夏尔彤,和刚刚取了大名的孙子夏良牧,还要带上夏尔钏和夏语澹。这样的邀请,早几天就给夏语澹放了消息,老国公连他自己的七十大寿都不过的,怎么有了这样的兴致,夏语澹虽然好奇,没有解疑的人,也没有打探的门路,只能归结于老国公寂寞了,想子孙们了,老国公,也是名义上的外祖父。 夏语澹要钱没钱,要人没人,自然探不到淇国公府的消息,夏尔钏和钟氏就使劲浑身解数活动了,和夏家相比的同等人家,即使是庶女,嫡母也不会如此放养,夏尔钏十二岁了,马上又要过年就十三岁了,第一次被带出府外,还是她心心念念的淇国公府,不得把每一步都探好了,务求最好的表现。 钟氏伺候了乔氏晚饭,趁着睡前儿的空儿,匆匆的来到空谷馆。 明早就要去淇国公府了,乔氏没有指定行头,就是各穿各的意思。夏尔钏力求完美,把所有够档次,秋冬两季的衣裙铺了一屋子,还有首饰,佩饰都摆出来,一套一套的试着,见了钟氏来,才暂歇了,让着钟氏炕上坐了,寒兰奉了茶来,夏尔钏就迫不及待的道:“姨娘,舅舅探出了消息没有?” 钟大为是钟氏的兄长,虽然血缘上是夏尔钏的舅舅,但夏尔钏人前绝对只认太太老爷,对钟大为向来直呼其名,现在仰赖了这个人,屋里只有寒兰服侍着,为了收拢人心,就纡尊叫了一声舅舅。 钟氏兄妹在乔家为仆数年,来了夏家二十年,念着淇国公府的权势,也没有和那边相识的仆从们断了关系,这一回,乔氏一放了消息,夏尔钏就给了十两银子,钟氏给了一副翡翠镯子,交给寒兰,让钟大为去乔府活动,从早先的关系中,套点有用的信息出来,有备无患。 钟氏接过寒兰递上来的手炉,暖着冰冷的手指道:“乔府这些天,是出了件,对老国公来说,算大的事。自九月老国公从咸平府回来,虞氏就病了,听说凶险的很,时而低烧,时而高烧,连着几日不进饮食,瞧了许多个大夫,有大夫都说虞氏弄不好怕是要过去了。公爷虑着老国公年事已高,担忧他过了病气,提过一句让虞氏挪出镜梦斋来养病,被老国公一顿痛骂。老国公不止没把虞氏送走,还挪到自己府里日夜守着,又派了一停人,骑着快马,去山东请了已经致仕的李太医来瞧病,治了一个月,虞氏才大好了。” 夏尔钏不解道:“虞氏生病又大好了,和老国公召集子孙有什么关系?难道是因为虞氏大安,老国公要庆贺一番,去去晦气?”夏尔钏说的都有点迟疑,虞氏再得宠也是个姨娘,还是出身那么不堪的姨娘,虽然老国公看上她后,就给她赎了身,恢复了良民的身份,可是在妓院挂牌接了几个月的客,一生的污点,怎么洗都洗不干净,也就老国公,已经到了那个岁数,威势日重,他自己不讲究,宠着那么一个肮脏的人,谁也不能干涉他的私生活。老国公爱重她,并不表示乔家及姻亲里每一个人都爱重她,不止不爱重,想来背地里嗤之以鼻的不在少数。 钟氏估计着道:“我想不止如此。虞氏病中整宿整宿的睡不着,在病榻上,向老国公求一个孩子。此番老国公这个举动,怕是想满足虞氏的心愿,给她找个孩子。” “孩子?虞氏今年二十几?比老国公小了四十几岁,老国公的孙子都比虞氏大,她要一个孩子,要哪一个?年纪,辈分,怎么选……”夏尔钏震惊的站了起来,一脸的不可思议:“那么一个女人,老国公会应她那么不可理喻的要求!” 钟氏也是难以置信的道:“是呀,我也不敢想,若这次老国公招子孙们去是为了这,虞氏也不想想,她那样的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老国公在一日她逍遥一日,若老国公去了,她怎么办?不过,她那样的女人做到了那个份上,老国公愿意拿着几个府里的子嗣,哄着她开心,当真是宠爱!我的那副镯子,想着法子的,塞给了虞氏身边的丫鬟灯香,灯香也说了,虞氏这些年,不能看开的,就是这个事。” 夏尔钏疑惑道:“十年了,大家都说虞氏怎么受宠,十年前折腾了那件大事,老国公为了她得罪了几家人,年头又折腾一回,是直接和老国公对着干,不过一个多月,老国公气消了,依然回到了老国公身边,可是我就想不明白了,若当真宠爱,她怎么没有一个孩子?老国公怎么不让她生一个?是……,在姨娘面前,我有什么说什么,是因为老国公年纪大了,她才没有孩子吗?” 钟氏想外面那些污浊之事,夏尔钏这么一个黄花大姑娘听了不好,她才十二岁,听了脏了耳朵,因此欲言又止。 夏尔钏急切道:“姨娘,你有什么说什么,你凡知道的,好的坏的,都别顾忌的告诉我。家里面,谁来教导我?没人教导,我只能自己瞎摸着长大,府里的事,府外的事,多知道一些,总没有错的。” 钟氏是苦出来的,钟氏经历过,见识过,旁听过,因此比夏尔钏这样生于侯府,长于侯府,一步也没有迈出过侯府的姑娘,更多的知道贫贱生活里那些凄惨的事,钟氏深知,自己没有见识和修养教导夏尔钏,因此不知道,那些事应不应该说给夏尔钏听,怕她听多了,移坏了性情,可是权衡再三,想她还是该知道一些外面的世界,知道之后,怎么变化,就看她了,因而道:“老国公如何,不是我们能说的,但虞氏,她这一辈子,和子嗣无缘。她以前是做什么的,干那种事,很多女孩子,一进了那种地方,就被老妈妈们灌了绝子药,早不能生育了。” 夏尔钏守着传统男尊女卑的教育长大,已经很能体会,不能生育,对一个女人,是近乎毁灭的打击。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是女人刻在骨髓的教育。不能生育,父亲和丈夫死后,女子该何处依存?这种惶惶然的不安,上至尊贵的皇后,下至草芥贫民,都不能幸免。还有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不能生育的女人,随时可以被夫家抛弃,抛弃之后,那样无用的女人,基本晚景凄凉。那样的女人是没有根的,像深秋里,飘零的落叶!夏尔钏虽然没见过虞氏,也一直不屑她那样的女人竟能得宠十年,现在也不由的可怜她道:“怎么是这个样子?那种地方的老妈妈们,都是黑了心肝的!” “人生百态,多少人为了挣扎在世上,只能把心肝吃了,真管不了它,是什么颜色了!”钟氏既然开口了,就把它说透了,苦笑着道:“姑娘你还不懂那一档子事。女人每一次生育,不管是十月怀胎而产子,还是怀了几个月流产的,怀一次就得伤一次身体,做月子,不管做得再好都没用。每怀一次孕,对于女人来说,就像把身上的骨头和器官重装一遍,我小时候看得多了,孩子生得太过频繁的女人,晚年都不怎么安生,这个痛那个病。这还是寻常的良家女子,若是做妓|女的,不断的接客,万一有了孩子,谁要?都不知道是谁的,谁会要?她们怀孕了,基本都是打掉,即使她们自己不想打掉,老妈妈们也得逼着她们打掉,妓|女,能赚钱的,就十四五岁到二十四五岁,十年的青春,是不容她们消耗在生育上的。还不如一开头,就灌了绝子药,省得麻烦。哎,灌药是为了她们好,既然做了那个行当,也省得以后遭罪。做那种事是女人,寿命都不长,许多不到三十就病死了,那些胭脂胡同,不说每年,天天都有为这死了的,被抬出去。” 夏尔钏听着都觉得恶心,原有些同情虞氏的,也被恶心了回去,道:“这种事,乔家,夏家的人都知道吗?”夏尔钏指的不是两府的奴才,是两府的主子们。 钟氏尖刻的笑道:“两府的主子,每一个都知道!若虞氏是个能生育的,也到不了老国公的面前。正因为她不能生育,她再怎么得宠,在主子们眼里,她就是个玩意儿,不过是,慰藉老国公寂寞的玩意儿!” 夏尔钏一时无法思考,空档了一会儿,脑子才转起来,想了又想,神色痛苦,又充满坚毅,环顾了铺了一屋子的衣裙,把已经挑好的一身大红色刻丝灰鼠皮的锦缎妖子收起来。 钟氏不解其意,道:“姑娘,这身衣裳是新做的,明儿天又冷,穿了这身衣裳出门刚刚好,怎么收了?”   ☆、第五十七章 算计 夏尔钏想,人总会嫉妒自己得不到的东西,继而深恨那些得到的人,便是不恨,瞧着也碍眼。夏尔彤为什么泼了夏语澹一脸热水,不就是嫉妒她的样貌而疯狂了,虞氏当了姨娘,她的一辈子,不仅和子嗣无缘,也和大红无缘。钟氏当通房的时候,就很少用大红,抬了姨娘这些年,从首饰,衣裳到日常用的器具,浓艳的正红色,是沾都沾不到的,就是偏一些的红色系,桃红,品红,玫红,规矩上姨娘可以用,钟氏怕犯乔忌讳,也不敢用。夏尔钏和虞氏素未谋面,不知道她的性情,但人同此情,她不能用大红,看着一个着大红色的姑娘在她眼前晃,她会顺眼?夏尔钏不知道怎么样才能讨虞氏的好,只能步步谨慎,不敢冒险。到底是没经历的小姑娘,虽然下了决定,也有些举棋不定,对钟氏道:“姨娘,你看出了这层意思,太太想必也知道。八哥哥,七妹妹,牧哥儿,哪个儿适合送到老国公面前去,送到虞氏手里,所以这次才拉上我和六妹妹,充个人数。他们看不上,我却不得不为自己打算!” 钟氏懂了夏尔钏的心思,瞪大了眼睛,道:“姑娘,你可莫要糊涂呀!若乔家的老祖宗是老太太,外孙女养在老夫人膝下,说起来也好听,女孩子由辈分高,地位尊的女性长辈教养,也能尊贵几分,但那是老国公,老国公是男子,姓乔的,姓夏的,两个不同姓是可以做亲的,虽是亲戚,乔家几代的男人对姑娘来说,也是外男,是需要避嫌的,你若是去了乔家,那么混在一起生活,名声还要不要了。再说了,老国公没有妻子,虞氏那样的出风头,满京城,谁家不知道,老国公的屋里,虞氏说了算,姑娘抚养在老国公膝下,日常生活还不是虞氏照管,老国公就是挂了个名儿,姑娘是被一个姨娘养着的,将来,谁家能看上姑娘!女儿家的谈婚论嫁,开头都是双方女性长辈出面相看,姑娘那样的经历,开头就不能入那些正室夫人的目。名节先不说,也怕姑娘好好的为妻人选,学了一副姨娘的做派!” 夏尔钏被钟氏说得羞恼,口气不悦道:“便是没有这些,我在这个家里,有什么地位!我十二岁了,还是弯弯绕绕的仰仗了一个姨娘,才能被太太带出门去,将来?我有什么将来,我的将来早晚会被作践掉。” 钟氏空口道:“姑娘不要着急,你是侯爷的女儿,为了夏家的门庭,也会给你找个好人家的。” “什么好人家?”夏尔钏讥嘲道:“是像三老爷那样,三十几岁了,儿子都要娶媳妇了,还一件像样的事都办不出来的男人,空有一个侯府老爷的响声儿,现在连响声儿都被剥了。还是嫁到底下的,那些五六品小官的穷人家里,又不知辗转去哪里做官,满了一任还要四处求官?姨娘,我不要过那样的日子,将来我要过比现在更好的日子,不管用任何手段,我都要过着千尊万贵的好日子。” 在钟氏面前,夏尔钏毫不遮掩,宣泄了她对富贵荣华无尽的仰慕。 钟氏被夏尔钏痴迷的神色刺得辛酸,道:“姑娘有这个想头,到了虞氏手里就能出头了吗?” “能不能?就看我敢不敢驳了!我驳一驳,尚有一丝机会。驳到了是我赚的,驳不倒是我的命!反正我不想去姨娘嘴里说的‘好人家’。”夏尔钏如壮士扼腕般绝决道:“虞氏虽然多有不堪,背地里嫌弃她,厌恶她,把她当个玩意儿,可是老国公在世一日,人前谁不得敬她三分,姨娘不是说,公爷见了她还要恭敬的叫一声姨娘,便是太太,费心的收拾了一家子过去,也因为虞氏被关在门外,吃了个闭门羹。我要是能入了她的眼,我一定会好好奉承她……”说道此处,夏尔钏在自己生母面前,撑不住的委屈起来。 夏尔钏再怎么觉得自己被轻视了,也是侯门姑娘,天生的主子,总比奴才,比奴才还不如的,妓|女出身的姨娘尊贵些,可是形势比人强,虽然虞氏以妙龄之身服侍着一个垂暮老人,可那个垂暮老人活着一日,就是淇国公府的灵魂,虞氏借着他的光芒,就能横行霸道。这个事实,深深的激励了夏尔钏,出身不要紧,只要钓到一个好男人,再咸的鱼都能翻身!为了将来能有个翻身的机会,夏尔钏愿意屈尊,去讨好一个姨娘。 那是一部险棋,不可预测,钟氏已经全然明白了夏尔钏的心思,悬心的红了眼眶道:“老国公已经七十高寿了,那么大的年纪,看着硬朗,还能有多少寿数,虞氏自己就是不顾后果的恣意着,倘或有个好歹,姑娘未及坐定大事,该如何是好?” 虞氏张扬的生活给夏尔钏开启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夏尔钏现在是冒险家的作风,给自己鼓劲道:“我十二了,只要给我三四年时间,我相信老国公康健,老天爷一定会给我这几年时间的。姨娘的担忧我知道,夏乔不同姓吗?不同姓正好!只要我能借着虞氏这股东风入了老国公的眼,和乔氏往来的人家不算外,就是乔氏族里的人才,也比夏家能看见的强些,老国公随便指一个,也强出老爷太太将来为我选的。若是不能堂堂正正与人为妻……”夏尔钏脸上透出一抹戾气道:“没有资格为妻,我就做妾,我不是虞氏,那么不堪的出身,被人灌下了绝子药。找一个像乔家那样,男人里外当家做主的人家,只要我能获得丈夫的欢心,生下子女,我还差什么!” 钟氏惊惧的握着夏尔钏的一只手,纠结的盯着她,好一会儿才伤怀道:“姑娘,你不能那么轻视自己,你要披着大红嫁衣,风风光光的从正门抬进夫家!做妾这样的话,万不可动意。老国公,他是没有妻子主内,乔家大老爷屋里大夫人主事,四老爷屋里四夫人主事,两位老爷屋里都是莺莺燕燕的一屋子,何曾出过一个虞氏。外人都说乔家的男人风流,什么女人都往屋里拉,可是只要许出了妻位,他们都是护短的,别的人,姬妾也好,下人也好,都不能怠慢主母。妾是那么好当的吗,有规矩的,家风清正的人家,谁会让一个妾张扬的,骑到正妻头上。若没有规矩的人家,那样的人家又好在哪里?” 钟氏已经留下了眼泪,道:“姑娘怎么看不到做妾的苦!我是没有办法,为奴为婢,只能听太太的吩咐,不能穿鲜红的颜色,我生的孩子,我也不是母亲,老爷多看了我一眼,我不是欢喜,反而先怕太太生气,每回伺候了老爷,都要被太太派过来的人,盯着喝下避子汤,我喝了二十年,是药三分毒,我有时想想,还不如和虞氏那样,被灌了绝子药,一次痛快。” 豪门里,也讲究优生优育,养活一个出息一个。培养一个人要耗费多少心力,财物和社会资源。嫡子多多益善,妻子想生就生,妾室通房,就不能敞开了肚子让她们生育了,不然,每年一人一个崽,再大的侯府也装不下,喝避子汤不是一家的规矩,每家有妾有通房的,都是这个规矩,要停了避子汤,需得到夫主和主母两人的一致同意。所以,养妾养通房就费钱了,不是一般人养得起的,每次完事后,避子汤就是一笔开销,当然,养得了妾的人家,避子汤的开销是小数目,大宗在后头。肩负了比丫鬟更重的担子,又不给人生育的希望,男人就必须在物质上补偿那些女人,那样一群女人还会前仆后继的挣着那么位置,把男主人高高的捧着。 这也是夏语澹没钱走关系,夏尔钏却有钱活动的经济来源之一,用钟氏的身体赚的。 避子汤根据个人体质,对人的伤害不同,反正钟氏喝了二十年,每次行经,都酸痛难当,疼得躺在床上,夏尔钏有几分伤感,却不改其心,道:“搏不出命,挣不了命!姨娘你忘了,家里又动了那个心思,虽然太太还没有动意,可是老爷及家里怎么多的人,有了那个心思,一旦成功,富贵加身,太太也拦不住,她要是一味拦着,就是夏家的罪人。现在就是要太太松手,最好乔家也能帮上一把。我记得上一代,老二房的四姑太太送到宫中,是乔家出的力?” 钟氏顾不得哭了,摸了眼泪道:“据说是这样,皇后忧虑太子大婚几年无子,让在夏家选一个好生养的女孩子送进去,可又怕那样拉扯娘家,太后和皇上不喜,就借了乔府大夫人的口。太后生前,虽然不看重皇后,早年却和老国公的第一位妻子刘氏合得来,因此待她的儿媳妇也有一分长辈对晚辈之情,大夫人就趁着太后高兴的时候,玩笑了一句。可是,老二房的四姑太太最后是什么下场,青灯古佛十年了!” 夏尔钏顿然雄心万丈,前方的重重困难,都不在话下,道:“我要是一步一步的走,最后得到了老国公的看重,太太也会认可我。只要我好了,就是夏家好,乔家好,太太也好,又怎么会不扶植我呢。” 夏尔钏看不到自己满脸算计,而急功近利的丑陋神态,算计太过,失了醇厚,外人看不出来吗?   ☆、第五十八章 憨丫 淇国公府由乔致一脉承继,乔致现年五十有一,二子二女,十八岁和梅氏有了嫡长子乔端策,二十一岁有了嫡次子乔端筠,两个女儿是庶出的,女儿们出嫁了,乔端筠阖家在福建做官,暂且不表;乔端策现三十有三,三子二女,十七岁和妻子王氏大婚,嫡长子乔赢十五岁,庶次子乔亨十三岁,嫡三子乔袤八岁,嫡长女乔宜十三岁,庶次女乔宛六岁。乔氏是老国公三十出头有的唯一嫡女,又在三十的时候,生下夏尔彤,两代年龄差距一拉开,乔氏的三个女儿还没养成,乔致最小的庶女已经出嫁了,和夏家三姐妹年龄相仿的,是乔致的孙子孙女。 亲戚们聚首,成家的男人们一处坐,没成年的男孩们一处坐,各家媳妇们一处坐,未出嫁的小姑娘,管她辈分的,都坐一起。所以,听到乔宜毫无违和感的招呼夏家三姐妹:钏姨,凝姨,彤姨,夏语澹瞬间觉得自己长大了,都有那么大的侄女儿了! 宽敞的大堂屋里,四周放着人高的缎面屏风,四角放着铜制的寿桃形状的大暖炉,随处摆着锦墩座椅,棋桌画案,丫鬟们穿着一致的翠绿袄子,配浅黄色裙子,奉上茶果点心,伺立在周围等待随时的吩咐。 来玩的不止乔家本家和出嫁姑太太,姑奶奶的孩子们,还有几家是乔家故交,一屋子近二十个七八岁上到十四五岁的女孩子,更小的孩子们又另外设了一处。女孩们三三两两的,或下棋,或画画,或评鉴屋子里的摆设,或谈着衣裳首饰,亲戚故交之间,总有之前就相识的,凑到一起马上就能聊开,又彼此引荐。 夏尔彤一到,只自顾自的和要好的几个人打过招呼,挑了一个偏僻的角落坐下,全不管两个姐姐要如何应对,一副精神萎靡的样子,屁股还没有做热,又招丫鬟道要一个清静的地方休息。丫鬟没有主意,去请示乔宜,乔宜关怀了几句,就亲自送她去自己屋里歇息。夏语澹冷眼旁观,路上夏尔彤还好好的,真看不出来哪处身体不适,要装出一派虚弱的样子来,只能归结为逃避,不想和两个姐姐分享朋友,又不能在那么多人面前,一直对两个姐姐冷冷淡淡的,只能避开了。 夏尔彤一走,夏尔钏和夏语澹就越发孤单了,满屋女孩子之前一个也不相识,只能凭自身的魅力博得青睐。自脸伤之后,夏语澹待夏尔钏越发平淡了,这会儿,也不愿和她同行,瞅着画案上有个女孩子不玩了,就走过去站了她的位置。 旁边两个,穿两色浅单色珠光长袄的陈怡,圆脸圆眼,很是可爱,是战死沙场的二老爷乔弗的外孙女,她的祖父是上一任都转运盐使司同知,已经去世,其父在孝中。穿桃红色石榴花小妖的乔宝珍,容貌算俏丽,身形略消瘦,是三老爷乔望的孙女,乔望不做官,分家之后,就在辽阳府做生意,辽阳府临海和山东相望,乔望就拿着分家的钱打了几艘船,跑那一段海运,赚了钱也在辽阳府置产。他的儿子倒会读书,在国子监上学。所以,这两个十岁上下的女孩儿也是夏语澹的晚辈。 两人一边说话,一边临摹挂在墙壁上的,前朝张瑞所绘的寒林图。两个小丫头怎会有张先生的功力,只取其中一块山石临摹,玩笑着不让手空而已。乔宝珍看到自己笔下一团墨汁,把笔让给凑过来看的夏语澹道:“我和宜姐儿闹着玩的,凝姨,你也来几笔?”这个大一两岁的姨,是乔氏的女儿,乔宝珍想着该给她点面子。 夏语澹接了笔笑道:“说画,我是不会画的,没正经学过这个,只是泼墨而已。” 陈怡画完一笔,抬头笑道:“我们也不会画,没有拜过师傅,不过看几本书琢磨着,就是看着张先生的这幅图,赞赏之后,手痒而已,这张纸涂完,我是一定要烧掉的。” 夏语澹蘸了墨汁下笔,挨着乔宝珍画的山石,再画了一块山石,隐藏了大半的实力,画得和陈乔二人不相上下。因着头回溶入其中,夏语澹和她们就以画说画,由画延伸出,什么笔,什么纸,什么墨作画好,除了交换了名字,再不提和画无关的事。 虞氏想要个什么样的孩子,女孩子?男孩子?是年幼的还需抱在手里的,还是半大懂事了的。见了一屋子女孩儿,还有见不到的男孩儿,也有一屋子,男女几十号人,要在几十人中脱颖而出!夏尔钏深知第一步就艰难万分,置次才切身体会到,第一步成功的概率这样小,虞氏依着什么条件选,要怎么才能被虞氏看重,夏尔钏打探不到,虽恨不得到虞氏面前,倾诉一片诚挚的心肠,却全无一点,可以谋划到她面前的计策,夏尔钏心里着急,面上却尽量放轻松,如一只花蝴蝶似的,在屋里转了一圈,见缝插针的凑几句话,听着无一人谈关于那事的一个字,因此越加焦虑,频频张望四周的屏风,平日的几分谈吐都是硬撑下来,一圈转下来,又落了单。 转头看夏语澹,不知道说了什么,三人笑得畅快,忽然有一丝茫然,无知者无所求,夏尔钏不会把这件是告诉夏语澹,所以夏语澹一无所知,没有炙热的期待,没有煎熬的等待,以后也不会有天不幸我的落寞。夏尔钏不会把原因归结在自己身上,只觉得,两下对比,甚是不快,不快于她拥有了一个畅快的心情,而自己满心煎熬。 夏语澹余光看着夏尔钏向这边走来,也没有让她搭顺风车的意思,和两位姑娘辞过,就问一个丫鬟,要去更衣。来回淇国公府一趟,加上吃一顿饭的时间,厕所还是抽空上一次的好。 引导的丫鬟浅碧,引着夏语澹从屋后出去,走过一道抄手游廊,穿过一片红梅林,才到更衣的屋子,夏语澹上完小的,又想蹲个大的,因为是陌生的地方,有点认坑,就蹲得久了点,穿好衣服,由预备在这里的小丫鬟伺候,就着热水用香胰子洗了手,摸了手脂,还别说,乔府里,上个厕所,都伺候的周周到到。 回去的路上,夏语澹走在浅碧身后,看了眼她的臀部,怀疑自己看花眼了,揉了揉眼睛,又看了一遍,清清喉咙,用最自然的语气提醒道:“你屁股流血了!” “啊?”浅碧没有反应过来,条件反射的扭头看,扭头也看不到自己的屁股呀,就这样扭着头憨憨的转了一圈,才知道用手捂着屁股,一摸再把手放到眼前,极淡淡的一点红色,也让浅碧醒悟过来了,发生了什么赶巧的事情。 浅碧像火烧屁股一样的跳着转身,面向着夏语澹,用手捂着屁股,脸尴尬成了菡萏色,道:“姑娘,这个……印出了多大一块,什么时候印出来的?” 浅碧今年十三岁,这是第二次来月经,第一次来是三个月以前,那天除了小腹闷闷的,不是便秘不是拉稀,就是一直想上厕所的感觉之外,没有别的不适,经血顺利出来后,除了量大一点,也没有别的痛苦。别人说这种事情是一个月一次,可是一个月满之后,又等了一个月,它还是没有再光顾,浅碧心慌几天,几个年长的姐姐安慰她,说前几次这种事情都不正常,没有规律之后,就把心慌的情绪收了,这一回,没有小腹闷闷的,一直想上厕所的感觉,就是有腰胯骨很酸,站不住,想坐一坐,靠一靠的感觉,就趁着夏语澹上厕所的时候偷懒找个地方坐了一下,血就更加容易的通过裤子印到了裙子外头,不过冬天了,她一来就浸透了几层裤裙,可想量真的很大。 夏语澹看到她的憨态,想笑,有怕她更加尴尬,极力忍住,宽慰她道:“面积不大,就鸡蛋大一小块,就是,你现在穿着浅黄色裙子,衬得那一块……是遮不住的。不过,你放心,来的路上,我跟在你后面,那会儿,你后面还是干净的,应该是我更衣的时候印出来的,只有我一个人看见的,我不会告诉一个人的。” 浅碧捂着她的屁股,慌乱的原地走了几步,一时没有头绪的的道:“怎么办,这个样子我怎么见人,我后面还有差事?我真不知道,今天怎么就这样了,上次不是这样的!我怎么办呀?” 浅碧着急的眼眶都湿润了,夏语澹试着建议道:“这样好了,你先自个顾好了,去哪个屋子把下半身换了,我知道怎么走回去,我原路回去就是了!” “这怎么行,姑娘是客人,在公府不能一个人落单的走回去,既然我负责送出来的,就要负责送回去,不然,被管事妈妈看见查出来,我这个月的月钱就没了,这是规矩。”月钱面前,浅碧难得机灵一回,道:“姑娘,这样行不行,你去梅亭里坐一坐。我去灯香姐姐那里换身衣服,她有这身衣服,就转过这道回廊,走一个院子就到了,很快很快的,我跑着去,跑着回。” 转过回廊,隔一个院子,是虞氏的住所。公府一下子请一两百的客人,公中的丫鬟和主子身边服侍的丫鬟都忙起来了,灯香是服侍姨娘的,这样主子聚会的场面,人手再紧也不会用姨娘的人,所以,她一定在屋子里的。 作者有话要说:夏家的三老爷如何,乔家的三老爷如何! 还有浅碧这个憨憨的丫鬟,乔府的规矩是极好的。 关于夏语澹恨不恨乔氏这个事情,以后她们会有一次正面冲突,现在,夏语澹是把她所以的性情和感情都埋藏了,会画画这样的技能,也埋藏!   ☆、第五十九章 烂漫 梅亭就在夏语澹右方向二十米之遥,被一圈的红梅树包围着,现已入冬,嫣红色的梅花已经开遍枝头,夏语澹点头道:“那我过去坐坐吧,这么几步路,我自己走过去就够了,你先把这身……”夏语澹抚慰她道:“你别羞,女儿家的事我懂的,尴尬事常有,我不会告诉人的。 你快去快回,换了就好了。” “谢谢姑娘体恤!”浅碧环看一圈,没见一个人,转身就撒开了脚丫子跑,又道:“我马上回来。”话音落下,已经跑出几米开外,一眨眼就转过回廊不见了。 跑得还真矫健,夏语澹莞尔一笑,悠悠的踱步向梅亭走,沿途观赏着梅花。冬日石凳石桌阴寒,被换下了,亭中放的是一张黑漆戗金山庄图的木质圆桌,配着四个镂空的黑漆圆凳,凳面上雕绘着田园风光,春时黄牛耕地,夏时水车灌水,秋时丰收打稻,冬时萧条寂静。夏语澹在冬景的圆凳上铺了一块帕子,再入坐,闭眼深吸着冷冽的空气,感受着暗香浮动的梅花,几下呼吸之后,缓缓挣开眼,夏语澹看到了一个烂漫的人! 来者从梅树旁的假山后走来,身穿浅玫瑰粉织金绣蔓草滚边的及膝半旧长袄,腰系着抹绿色宫绦,中间垂挂着一块勾陈和田玉的压裙佩,外罩着一件连帽的银狐氅,梳的是妇人的随云髻,戴了金镶玉蝶恋花的挑心和边簪,面如凝霞,眉如远黛,眼如秋水,顾盼间风骚多情,她的颜,配着她的妆扮,身后怒放的梅花衬着,似氤氲在云雾里的一幅山水画卷,风情外露,又不似媚态横呈。 夏语澹一直觉得,风情万种,是一个夸张的形容词,上下两辈子,夏语澹没有认识过一个有那种气质的女人,今日侥幸,终得一见! 夏语澹是爱美之人,见到此人此景,不觉心神荡漾,目光清澈的看着她! 少妇视夏语澹如无物,没有出声招呼,没有微笑以示友好,只是看到一个陌生人该有的冷漠而已。少妇站在梅花树下,一株株的赏过,彼此互不相扰,忽然面朝夏语澹,先扬手注意,再一指夏语澹。 夏语澹憨憨而笑,转头一顾,确定再无外人,才回头亦指着自己张口无声,只是做了一个口型道:“我?” 少妇点头浅笑着,问道:“你是哪家的孩子,我怎么没见过你?” 夏语澹起身,因不知她身份,想她身份尊贵在上,不是下能轻问的,只行了半礼道:“家父高恩侯,小女行六。” 夏尔彤行七,夏语澹用了九个字,就把自己介绍清楚了,一派坦荡。 少妇莲步走来,笑道:“原来是夏家的孩子,难怪我不曾见过。” 孩子?又孩子?夏语澹面上泰然,内心疑惑。论起亲戚辈分来,夏语澹年纪小,辈分高,观这位少妇,有不满双十的稚嫩面容,有经过风月的成熟风情,实际年龄高于她的皮相,应该在二十五上下。 夏语澹不由再看她的佩玉,不输于羊脂玉珍贵的极品和田黄玉,上面雕琢的是上古神兽之一的勾陈,夏语澹手上没有这样的好玉,其雕琢的,也只是花草虫鸟这样的俗物而已,这般贵重的佩玉,在夏家只有乔氏所出的三子一女才有。 在乔家,够得上身份的,能随意佩戴的,年纪二十五上下的媳妇?乔家人口虽多,却四散为官,在府里有资格得此佩玉的,只有二老爷的遗子,乔端简之妻张氏,可若是张氏的话,已经道明了来历,彼此同辈,孩子二字,用着不妥吧。 夏语澹又看她头上的金镶玉蝶恋花的挑心和边簪,簪头是几片堆着的金叶子,叶子上白玉雕成的蝴蝶栩栩如生,叶子上红宝石雕刻的花朵盛开绽放。 不是同辈人吗? 乔家那个长辈那么年轻呀? 她到底是谁呀? 此刻,夏语澹来不及静下心来揣摩,少妇已经启口道:“我要折一支梅花来插瓶,可枝头太高,要搬一把圆凳。” 皮相姣好的人,总是容易持靓获得帮助,即使她言语里还稍显疏离,夏语澹也乐意效力,热情道:“这个圆凳,虽然它中间是镂空的,上下底都是实心重木,很重的,我们一起抬过去。”说着,把铺在圆凳上的帕子叠好收回怀里,把圆凳转出来,圆凳确实太重,一个人抬不起来,只能把圆凳转到亭边上。 少妇展颜而笑,和夏语澹合力把圆凳抬到梅花树下。 夏语澹仰头看着树枝,道:“这一枝长得好,两叉中又分了四叉,难得两边长得惊人的相似,活像梅花鹿的犄角。” 少妇也是因此看重这枝梅花,提裙抬脚踏上圆凳。 夏语澹正想着,该怎么样把它折下来,又不伤花枝,少妇已经从衣袖口上,掏出一把两寸刀身的小刀,轻轻一割,就整齐的截下来了。 在那个距离看,那把利刃通体乌黑,毫无光泽,刀柄和刀鞘也是黑漆漆的乌木,没有繁琐的装饰和雕刻,不由眼睛盯着它好奇着。 少妇已经下来,左手拿花,右手持刀,看夏语澹好奇,就把刀递给她近观。 “谢谢了!”夏语澹虽然不好意思,也欣喜的双手接过刀子,抽开一看,用手指弹着刀身,‘噌’的一声,如清泉滴落的清亮,又如暮鼓晨钟的回荡,不由赞道:“利而不扬,朴而不拙,好刀材,好刀呀!乔家不愧武将世家,良驹名剑,夫人的随手之物,也是这样的好刀!”夏语澹羡慕的又看一遍,把刀收回刀鞘,双手奉还。 夫人?少妇微微心动和心伤,把刀收回衣袖道:“给我这把刀的人说,制刀的铁砂是从北辽……”他的原话是说偷,少妇硬生生的换了一个用词,笑道:“……买过来的,可抵十倍金的价值,在我手里,不过切切树枝,倒是玷污此物了。” 口称玷污,可她笑玩着说,毫无诚意,夏语澹深解其话的反义,赞同道:“只是为人所用的东西而已,切切树枝,树切了还能长回去,人切了,就长不回去了,所以,还是切树的好。” 少妇正眼看着夏语澹微笑,摘下耳朵上的一对蚌壳状白玉坠子道:“捞你动手,便以此物相酬吧。” 相酬?因为搬了把圆凳相酬?好像卖了一份劳力一样。帮个小忙,不是应该先道谢吗?刚才自己看了一眼刀都致谢了。夏语澹这样想着,就不愿意被她看轻,婉拒道:“举手之劳,实在当不得如此重谢,而且,我看着,这对坠子的玉质和发簪上的玉质是一致的,它们像是一套,拆散了不好。” 玉质是一致的,可这对坠子和发簪明显不是成套的,只是做完那套首饰之后,多余的角料打着玩儿是小玩意儿,少妇也不勉强,捧着梅花,点头离去。 夏语澹指着圆凳道:“不需要把它搬回去吗?” 少妇回头笑道:“养了那么多家人,她们看见会搬的,你不用管它。” 少妇顺着浅碧跑过的回廊消失在拐弯处。可惜夏语澹一直闭塞的养着,不知道乔府内宅的院落布局,不知道灯香服侍的,是那个主子,只能把上得了台面的乔家年轻媳妇,和出嫁的姑奶奶们想一遍,怎么也对不上这号人。 夏语澹犯了一个和夏尔钏一样的错误。夏语澹此生对调|教姬妾切身的认识,都来源于乔氏,乔氏来自乔家,她的性情和手段应该符合乔家的观念,因此钻进了死胡同走不出来,自动把一类人忽略了。 女人身上的贵重之物,都是男人赐予女人,打扮起来,让男人赏心悦目而已。 因为需求不一样,女人调|教女人,和男人调|教女人,是不一样的。 虞氏捧着梅花在半道上和灯香,浅碧撞个正着,浅碧已经换上了干净的浅黄色裙子,虞氏奇道:“你怎么躲懒躲到我家去了?” 浅碧羞得辩解道:“我不是躲懒,我是……,让灯香姐姐和姨娘说吧,我还要上差呢,夏家的凝姑娘在梅林里等着我呢。” 浅碧知道虞氏是不拘小节的,甩下话就跑了。 灯香笑着小声道:“她看着像大姑娘了,其实一点也不懂事,来了月事,污了裙子也不知道。亏得凝姑娘提醒她,藏在梅林里让她出来借裙子,不然,她又要被管事妈妈们拧着耳朵骂了。” “哦,难怪那里坐了个生人。”虞氏心里高看夏语澹一分,语气还是淡淡的。 灯香喜笑着道:“太爷打发人过来说,选了一个哥儿,是六房三爷的次子,才十八个月大,请姨娘去见见,要是喜欢太爷就定下了。所以,我等不及,出来找找姨娘,屋里衣裳都预备下了,快回吧。” 六房三爷的次子,是庶出的庶出的庶出的,老国公的曾孙子。 虞氏站着冷哼道:“十八个月大的孩子,也不知是他哄着我玩,还是我哄着他玩。” 灯香不解道:“姨娘不是一直想养个孩子,太爷为姨娘冷眼选了月余,这哥儿挺好了,他姨娘去世了,三爷的姨娘也去世了,他才那么大点,又不懂事,姨娘好好待他,将来也有个依靠。” “我能怎么好好待他,照顾好他的吃喝拉撒?是个老妈子都能干!”一声空寂的叹息,虞氏道:“你去回太爷,说我不想要那个孩子。” 作者有话要说:夏语澹,不是很机灵,外面的事也知道不多。 其实,夏语澹也是个憨丫   ☆、第六十章 根源 灯香见虞氏毫不动心,料当凭自己再劝也是劝不进去的,只能快去告诉太爷,或有转圜的余地,即使真的不喜欢三房的哥儿,趁小主子们都在,再挑一个合眼的就好了。 镜梦斋,往小了说,这三个字是挂在老国公乔费聚的书房,是他书斋的名字;往大了说,可以笼统的指他颐养的居所。那地方就大了,前有待客的厅堂,留客的厢房,议事的书房,门客幕僚留宿的一排屋子,习武场,包括马房兵器库,往后,是厨房,库房,和乔费聚所居的正院,正院之后住的,是乔费聚几十年收纳的姬妾,姨娘名分的五个,姑娘也不少,几人一个小院子,配着丫鬟婆子,乔费聚待留在身边的女人是挺好的,兴趣没有了,名分上该有的物质不缺,这里面,虞氏有一个居右的独立小院子。 之前虞氏大病,乔费聚心伤,又信阴阳之事,男人属阳,阳气罩着,阴气就削弱了,所以,乔费聚把她放在正院,日夜不离,可是,正院上房的位置,是正妻的待遇,所以,虞氏病好之后,日常作息之处,还是自己的小院子。 七十岁的乔费聚,五官沧桑了许多,头发已经花白,不过,高大的身材依然笔直矗立,一个人来至虞氏的房中,入房的案桌上,摆着一个甜白瓷的长颈花瓶,养着那枝像梅花鹿犄角的梅花,右侧是金龟子串成了的帘帐,里面设着两人宽的缠枝番莲卧榻,虞氏歇在上面。她虽然外头看着好,内里还虚着,静躺着休养。 乔费聚赏了一回梅花,才走至榻边坐下,知道她未睡着,就说:“怎么人都没有见过,又使了小性儿。” 虞氏挣开眼睛,坐起来道:“上回是我使了小性儿。上次是我病糊涂了,这回我脑子清醒了,我是什么人呢,是你家花了银子买来的一件东西,当姨娘做丫鬟,当牛做马也是应该的,实在不该肖想,自己早就没有了的。” 字里意思凄凉,但虞氏说得很平静,似是在陈述一件,和自己无关的事实。 乔费聚扶着她的后背安抚道:“又是哪里听了闲话,那些人不过是闲的,闲得每个人都得被说,别说你,就是我,就是外面为官做宰的,背着人还不是由着他们说,本是无奈之事,我管得了人家的福禄寿,却管不了他们的一张嘴。” 虞氏心里崩着的劲儿松了松,道:“我虽然不在乎别人的妒恨,不在乎别人背后的怨言,可是我也不愿做人家眼里的小丑,费了心思养育,讨不着一个好,还使人含怨,辜负了我的心,辜负了我的情。那个哥儿,他还小得不懂事,不能说他好歹,但小主子们尊贵,每一个都精贵,他们自有奶妈丫鬟料理,父辈祖辈们的疼爱,实在不需要到我手里,没的玷污了他们。” 总归是,名分不合适,虞氏说得那么坚决,乔费聚也不再劝说,道:“也好,那这件事儿就算了。你是这个样子,我虽然爱重你,也只能如此了。若你能生个孩子,前尘我可以不管,续你为妻,可惜你没有孩子,我身后这些子孙,便是给你配了名分,也不会成为你的孩子,凡事有了实力,才能驾驭住人和事,名分不过是取其名正言顺的点缀而已。你没有孩子,在乔家就没有根基,我死之后,只会馅你于更尴尬的境地。” 虞氏没有被乔费聚的深情感动得一塌糊涂,靠在他肩头道:“男人的甜言蜜语最多只能信三分,爷的这番话,折成三分算,我也满足了,我原就和你相差了十万八千里,配不上你。” 乔费聚一笑,惆怅道:“丫头,再陪我几年吧!我大了你四十余岁,我必定先你而去,待我死时,想你还是如花如玉的年纪,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我既然不以妻待你,我身死之后,你也无需守着我,随你留去,只要你保全住自己就够了。我虽能筹谋一时,却筹谋不了一世,人死灯灭,我的余晖,我自己都不信,能照耀你一世平安喜乐。” 有眼泪盈在眼眶里,一大颗,承载不住而无声滑落下来,虞氏靠着这个,不知道该爱,还是该恨的男人,久久不言一语。 乔费聚也没有兴致再去前头,传了话出去,让那些人自便,和虞氏一起歇在了榻上。 虞氏躺在他的左侧,挨着他的手臂,说刚才去摘梅花的事,自然的,就说起了梅林里遇到的小姑娘,一言一行,每一个字,每一个动作都没有漏掉。外人都道,虞氏轻狂的,眼里看不到一人,其实,虞氏这样经历的的人,最会观其色,忖其心,观察忖度之后,你看不上我,我也看不上你,才轻狂了起来。 “她是夏夫人的女儿,我虽然记得夏夫人还有两个女儿,可想夏夫人放养的态度,也想不到那样养出来的女儿,能如此言语随和,举止洒脱,若以横纵而较,彤七姑娘还不及她。”虞氏毫无顾忌的点评。 乔费聚抽回了自己唯一的左手,枕在头上。 虞氏抬起头,撑着上半身看他道:“怎么,我说错了?彤七姑娘,她得幸是你的亲外孙女,日常应酬交际,她便是骄纵一些,外人看着她身后,也会宽恕些,庶女却不同了,因着出身差了一层,反而更挑剔些,一来一去,高下不是看出来了。” 乔费聚冷静的道:“不算名义上的,从我这条根上长出来的,孙子孙女我就有二十几个,再算外孙子,外孙女?虽然因着他们的母亲区分了嫡庶,遵从了礼法,但在我这心底里,他们也没有多少本质的区别。我的心只有一颗,分成了几十瓣也分不了多少了,我也没有那个心力了!” 虞氏揶揄道:“这就是,爷常说的,清静又无为了?” 乔费聚感慨道:“清静无为,遵从自然。追随太子的人,武将以定襄伯为首,文臣以右都御史蓝建章为首,宗室里宁献王,寿康长公主为首,还有几人在朝,十年前看不明白,十年后也该看明白了,我若真能心无羁绊,由着自然而走,倒也好了。” 虞氏跟了乔费聚十几年,若真是颜好无脑的,又怎么能吸引住一个男人这么久,因此悟过来惊心道:“那乔家将来在朝堂上,是不是也会无立足之地了?” 虞氏有这份担忧,乔费聚也是很欣喜的,笑道:“你说的这个丫头,她恰好是太子薨逝那日出生的,我虽未见过她,她的来历,我倒是记得清清楚楚,她的母亲是夏文衍悄悄在外面养的一个女人,养了大半年,早不正式纳她进门,晚不正式纳她进门,偏偏在元兴十五年末强势起来,不顾华儿的反对,强纳她入夏家,为什么?” 乔芳华,是乔氏的闺名。虞氏不解,也知道他的话还没有说完。 乔费聚目光锐利道:“那是因为,夏家的太子元兴十五年监国了,当了几个月有名有实的太子。皇后当年强下懿旨求了华儿去夏家,他们夫妻结合,本是为了巩固太子的宝座,可乔家没有如夏家所愿的,为太子效鞍前马后之力。所以,这水乔家踩得还不太深。” 元兴四年,乔费聚就因为手残为由,甩了淇国公的爵位,真是残缺之身不能守爵吗?景王还渺了一目,占着亲王的位置到死。乔费聚是为了躲避太子的笼络。淇国公府,亲生父亲当家,和同父异母的哥哥当家,还是有很大区别的。 当时朝廷内忧外患,确实需要一个太子来安定民心,虽然那时,皇上只有一个儿子,即使他是长子,也是嫡子,是太子的不二人选,但是,和加上了太子的名分,确定了皇位继承身份而形成的号召力,还是不一样的。乔家当年竭力主张立太子,完全是出于公心,为形势考虑,而不是为了拥护一个太子。拥护一个皇帝,才有从龙之功,拥护一个太子,那是不得皇上重用的二三流的臣子才干的事。乔家从太宗末年,就把注下到了皇上身上,皇上继位,乔家就是一流的权臣,本来可以与信国公府韩家并驱的,就因为被皇后,强行拉到了太子的船上,才刚歇了一口气,还没有享受到从龙之功带来的隆恩,就不得不折掉羽翼,蛰伏下来。 一个女儿,也不能让乔家把所以的政治资本,投到太子身上。历来联姻,不过是为了共同的利益而锦上添花的,不会因为联姻,而把两家的利益强行的绑在一起。利益不合,一个女儿也只能舍了,这也成为了乔氏此生婚姻不幸的根源。 乔费聚想起这些,几十年的修养也不由得恼怒:“乔家也不是一点都没有帮衬过夏家,皇后不是想送个夏氏女进宫,老大媳妇也帮着在太后面前说了话,就因为没有达到夏家期望的那样,便用一个外室,来侮辱我的女儿!女儿家,辛苦在夫家操持十几年,就只是存了利用之心,而没有换不来真正的敬重。所以,这些年,华儿在乔家干什么事我都不管,她怎么教养孩子我也不管,实在是堵着一口气,不想管! ” 虞氏为乔费聚顺气,道:“夏家如此不堪,放任他们沉沦也是对的。” 乔费聚抚额道:“清静无为,清静无为!” 作者有话要说:关于乔氏的问题,夏语澹对乔氏的看法,作者我对乔氏的看法,现在引起了很大的争议。 我想说,首先,可能是我笔力不够,在行文的结构上,驾驭不了那么复杂的人物吧。 我喜欢《红楼梦》里的行文,它的文字里,有的是他的一段话,有的是她的一段话,有的又站在第三者的角度,来一段话。 如这一段: 那林黛玉偏生也是个有些痴病的,也每用假情试探.因你也将真心真意瞒了起来,只用假意,我也将真心真意瞒了起来,只用假意,如此两假相逢,终有一真.其间琐琐碎碎,难保不有口角之争. 即如此刻,宝玉的心内想的是:“别人不知我的心,还有可恕,难道你就不想我的心里眼里只有你!你不能为我烦恼,反来以这话奚落堵我.可见我心里一时一刻白有你, 你竟心里没我。”心里这意思,只是口里说不出来. 那林黛玉心里想着:“你心里自然有我,虽有`金玉相对\'之说,你岂是重这邪说不重我的.我便时常提这`金玉\',你只管了然自若无闻的,方见得是待我重,而毫无此心了.如何我只一提`金玉\'的事,你就着急,可知你心里时时有`金玉\',见我一提,你又怕我多心,故意着急,安心哄我。” 看来两个人原本是一个心, 但都多生了枝叶,反弄成两个心了. 我佩服这样行云流水的笔法,一直在膜拜和模仿。 可能模仿的不像,让大家有意见了吧。 这个是我文学功底的原因,我一下子进步不了。 至于我对乔氏的态度和结局,这是剧情,我不能说。 上一本书里,有一个读者的评论,我一直记得,意思是:赵氏是小三,傅好是小三,你那么支持小三上位的,你本人也是当小三的。 在我辛辛苦苦打的文学后面那么骂我,我看了心还是颤了一下。 对于小三,现代社会的小三,我必须郑重声明一点:我本人没有恋爱,没有结婚,没有心仪的男子,在我本人的生活和父母的生活里,没有小三的困扰。不管是感情上,还是物质上的追求,也没有值得我放弃底线去做小三的。 我只是写故事而已,对于电视,书籍,现实看到的故事的感悟。各种杂糅! 现在我这么写虞氏,会不会有人也骂虞氏是小三了呢? 我只是在安排书里的每个人,在经历了生活的痛苦和喜悦之后,她们会养成什么样的性情,选择什么样的生活。我希望每一个地方都写得合情合理。 狠毒,冷漠,可怜,软糯,高傲,嫉妒,自卑,疯狂,虚伪,做作,果敢,甘守困苦,自得其乐,偏安一隅,力争上游,这些是书中人物的性情和态度。没有一个人和我本人是一样的。 我写下的人物,每个人远远看着,都有让我喜欢的地方,也有让我讨厌的地方,好的,有好的好,坏的,有坏的坏。   ☆、第六十一章 识字 五天后,乔费聚身边的管事来夏家,当着夏文衍乔氏夫妇的面儿,话说得直白,想把夏语澹接过去住几天,若同意,就收拾两天,后天梅氏过来接孩子。 夏文衍心里雀跃,面上极力忍耐,不在乔氏面前表现出来。乔费聚是想给虞氏找一个男孩子,这乔氏是知道的,怎么换了个女孩子,还是外姓孙女? 乔氏无所谓同意,无所谓不同意,想夏语澹在自己手里都翻不了天,在父亲手里就更翻不了天,只是她干了什么是要弄清楚的。 乔氏没找夏尔彤直接找夏尔钏。因为,那天夏尔彤一直避到了筵席结束,一半是为了不想和两个庶姐同居一室,一半是为了虞氏,尊贵的侯门嫡女站上台由着一个姨娘挑,就是自知绝不会被挑中,夏尔彤的高傲也让她忍受不了。 一天又一天的过了,五天过去了,夏尔钏浓烈的野心已渐渐萎缩,忽然嘉熙居里来了乔家的管事,管事一走太太就传人,夏尔钏满怀着寄予过去,出来的时候,整张脸如乌云蔽日,强撑着回到空谷馆,面目狰狞,钗乱衣皱,恨骂道:“好个恬静自守的六妹妹,平日里不争不抢,被地里还不是该捧谁的臭脚,就捧谁的臭脚,假模假式的东西,和她那个娘是一条藤儿的货儿!” 钟氏知道了这么个结果,匆匆的追到空谷馆来,就着以前的话又劝了一遍,钟氏一直觉得,人过去淇国公府,在虞氏手里算不得好事,老国公那么老了,虞氏又得罪的那么些人,那家是乔氏的娘家,富贵险中求也不是那么个求法儿,这一回,夏尔钏把钟氏的最后一句话听进去了,癫乱道:“最好了,也是个四姑奶奶的结局……” 钟氏慌忙的捂住了夏尔钏的嘴巴。什么叫四姑奶奶的结局?是咒太孙殿下英年早逝吗! 夏尔钏几乎哭晕在钟氏怀里。 夏语澹并不知道,夏尔钏曾经多么想要的机会,落在了自己头上,也不知道,夏尔钏背后,是怎么的恶意揣测自己,此时,她正在遭受乔氏的盘问,为什么更衣更了半个时辰。 夏语澹想着以乔氏的本事也查得清楚,因此交代的特别仔细,怎么上小号,怎么上大号,怎么看到别人来了月事,污秽事都凑一块了,描绘的很细致。夏语澹可是几十桶的夜香都看见过的人,说这些毫无压力,只是对浅碧默默点了个抱歉。 “后来我就在梅林里坐下了,才坐下,后山转出来一个用勾陈和田黄玉压裙的媳妇,我想她身份贵重,她不说我也不敢问,怕冒犯了她,这几日来回想了无数边,也对不上这么个人,辜负了许曲两位嬷嬷的教导了。” 京城高爵显贵,夏家亲友故交,虽然夏语澹结识他们的机会微乎其微,可这些关系错综复杂,牵一发而动全身,乔氏也不能忍受夏语澹出去丢夏家的脸,因此,这个网络许曲两位嬷嬷详细给夏语澹说的。 乔氏难得对着夏语澹笑,道:“那怪你想不到她,她原本就不是台面上的人。” 一点而破,夏语澹知道是谁了。秀逗了,每回都在门外转一圈,却忘了门里面的人,看到一个勾陈就执迷了。 乔氏收回笑容,肃着脸道:“她是父亲中意的人,姨娘虞氏。刚刚父亲使人来说,要接你去住几天,父亲独惯了,一概儿孙皆不在眼前照料,这回想必是为了她。虞氏经久无子,郁结于心,一直想找个陪伴的人,想你还有几分入眼,也是你的缘法。你回屋子收拾收拾,后天大嫂子过来接你。” 夏语澹心里波澜涟涟,显出毫无头绪的神色来,道:“我实在愚鲁,也不知道要怎么收拾,带多少衣裳,带几个人过去,还请太太示下。” 乔氏想了想,道:“虞氏是个随心所欲的,今天爱了,明天厌了,谁说得准,你少带几件衣裳去,若是留的长久了,那边也不会少你衣裳。人嘛,琉璃是我这里出去的,那边的事她知道一大半,也能给你提个醒,余下的丫鬟,你再挑一个,人使唤的过来就行。” 夏语澹回到卧晓轩,屋子里的人都知道了,比起夏语澹还琢磨不出利弊来,屋里的人,都是希望能跟去的,公府和侯府,差了不是一点点,又是去做客,能不欢喜。 几个丫鬟都是一大家子留在这里,不像夏诀身边的云翠云露,单留在夏家,只有夏诀一个指望,从厨房的事夏语澹就知道,利益牵扯太多,就分不清心了,因此,夏语澹谁也不笼络,现在也不想偏颇了谁,直接抓阄选人,抓出了小桥。因着是冬天,衣服件数再少,叠起来也厚重,装了两个箱子,日常用惯的首饰小器皿一箱子,琉璃和小桥的东西,各一个包袱一个箱子。 这中间,夏尔钏过来了几次,说了几次虞氏难相处的脾气,手沾鲜血就不用说了,还动不动骂婆子打丫鬟,又在老国公的内院一枝独秀,老国公内院那些失宠的女人,以及跟着那些女人的婆子丫鬟,谁不恨她。 夏语澹只是一听,姨娘的本职工作就是挣得夫主的宠爱,宠爱在身还能顾全那么多嘛?为了挣得宠爱,她们变出什么样的嘴脸,都是可以相信的,这些牵涉不到,撇去琢磨不透的利弊,在虞氏身边不会比在乔氏身边难过。 到了那一天,夏语澹和梅氏同上一车,梅氏在车里看夏语澹,看得夏语澹不自在,夏语澹可清楚的记得,梅氏对自己也是轻忽的,姨娘生的女人,和自家小姑子生的女儿,说白了,这个舅母是便宜来的,夏语澹也不计较这个。 梅氏也不掩饰,直白道:“上回我就和小妹说,你和虞氏有几分相像,你们果然有这个缘分,聚在一起。” 把夏语澹和虞氏比,梅氏觉得没什么不妥,就是有不妥,梅氏也不用给夏语澹陪小心,该怎么想就怎么说。 一见如故,夏语澹唏嘘于她十年前家破人亡,沦落风尘的痛苦,欣赏她十年后,重重艰难下,绚丽多彩的生活,内心并不轻视她,因此也真挚的道:“之前家里甚少提起老姨娘,我也没有见识,不知道是她,没想过有这个缘分。” 梅氏笑开了道:“老姨娘?她虽然是公公的人,这样的称呼没错,可她只有二十几岁,和‘老’字太相衬了,公公也不喜欢这个字,这个字就去了吧。” 夏语澹想虞氏不满双十的面容,自己也笑了,连声应诺。 儿媳妇少见公公,梅氏直接带着夏语澹入虞氏的院子,一路从偏门驶过去,粗粗介绍了经过的屋子。 夏语澹以侄女礼拜见虞氏,两人未及说话,梅氏就丢下一大堆,要什么只管说,服侍的丫鬟婆子不好了,也只管说这样的体面话先去了。 虞氏和夏语澹,真是倾盖如故,四目相望,未语先笑了。虞氏笑道:“这个小院子就住我一人,所以,把你的屋子安排在我这里了,不过,现在不急着看屋子,先领你见太爷。” 夏语澹第一次见真正位高权重的实权派人物,也是名义上的外祖父,只看清了他空荡荡的右绣,未看清容貌,就行了叩拜大礼,收了一个玉葫芦的挂坠。 虞氏和乔费聚同坐一边炕,夏语澹坐在炕边的绣灯上,琉璃和小乔,也站在门边上叩见了乔费聚。 虞氏轻快道:“没想到凝姑娘带过来的人这么少,我可得再添几个。” 乔费聚这样的人,外人也难看出他的心思,夏语澹只见乔费聚无所谓的道:“你想怎么添都使得,只是你们以后同住一处,姑娘就不必叫了,用名吧。” 一路已经听见的,虞氏称呼乔氏夏夫人,称呼梅氏大夫人,现在又称呼自己姑娘,不管外人怎么说虞氏轻狂,从称呼上便可以看出,虞氏不是一味轻狂的人。 虞氏顺从的改口道:“凝姐在家里是怎么作息,怎么打磨日子的。” 夏语澹要站起来回答,被虞氏示意又坐下,道:“每天作息时辰,和府里是差不多的。每天去老爷太太处晨昏请安,再姐妹之间互相串串门,也常和姐妹们的女孩子一处玩儿。余下时间,不过读读圣贤的书,做做针线。” 虞氏抓着一节问道:“你读过什么书了?” 夏语澹答道:“读过《女则》《女戒》《贤女传》” 虞氏带着嘲讽的口吻笑道:“这几本书是和尚念经,不会看也会念。” 这些书,确实是许嬷嬷念一句,夏语澹念一句,每天一遍的跟着念,一年下来,不知逐字逐句的意思,也能背了。夏语澹乖顺的道:“太太说,女人无才便是德,读书识字不是女儿家分内的事,只需知道作为女子的贤德就够了。” “男人们都讲究德才兼备,到了女人身上,就把这两个字拆开了。”虞氏玩味的看着乔费聚道:“家里没有余钱,买不起纸笔,供不起读书识字就罢了,明明供养的起,却做出这样自愚的事来,不读书,不识字,哪一天,被别人卖了,还替别人数钱;被人吃了,还不知道怎么落入虎口的。” 这是虞家被人欺凌的惨痛经历,虞氏说得讽刺。 夏语澹不能说太太的不是,也不能说虞氏的不是,只能垂头不语。 乔费的胸襟比乔氏宽广许多,道:“你想教教她,就教教她,读书识字,女红针黹,不过是陶冶性情,消磨女人闺中寂寞的玩意儿,做人该有的才德,大半也不是从那里来的。” 作者有话要说:关于夏语澹和乔氏之间,钱的问题,我以为我在文里交代的清楚了。 我忍不住欢呼一下,夏语澹终于可以正经的识字了! 昨天久等的朋友们,不好意思了,我一直写到七点多,这边可能下暴雨,就断网了,我等到十点就睡了,早起补上。这是昨天的。 今天的,我会补上 乔氏她,不是很在乎那笔钱的。 在农庄里,乔氏也有拨给夏语澹东西,夏语澹没有挨饿和挨冻,用的不是刘家的,是她自己的分例。 在夏家,乔氏也没有克扣夏语澹的东西,一切按侯府庶女的规矩供养。 当然,严格按照规矩给,一分也不会多出来,将来,夏语澹也分不到乔氏一点嫁妆。   ☆、第六十二章 破鞋 跟过来的琉璃小桥,只做夏语澹的贴身之事,虞氏在她屋里添了四个嬷嬷,八个小丫鬟。 乔家嫡长孙女乔宜的规格也不过如此了,夏语澹惶恐的想退回去几个。 虞氏拦道:“你是做客的,不用依着公府的规矩,且这些人,宁可白放着她们,也不能让你眼前一时短了人使。” 凡知礼知书之家,服侍大家小姐的那些人,是管什么的?是围绕在小姐周围,监管小姐名声的。夏语澹做客来的,这一块自然要好好保护起来,即是为了夏语澹好,也是为了乔家每一个人好,走到哪里,都不能让夏语澹落了单。 夏语澹深感虞氏的用心,主仆三人和这些人一一认过,这中间还有熟人浅碧。夏语澹第一次那么大方,赏了每个人二百钱,一下子就用了一个半月的月钱。 认过了新主子,虞氏让她们退了,自己也走了,留下了灯香,细细和夏语澹主仆三人说这十二个人的出身,在府里干过的差事,及和府里别的奴仆们有什么关联。夏语澹刚到夏家的时候,一字不敢多说,一步不敢多走,身边的人,都是经过几个月才摸清楚的,对照之下,可见虞氏是这两年来,待自己最用心的。 这些履历说来话长了,夏语澹让灯香坐着说,琉璃小桥也坐着,灯香嘴巴不停,茶也喝了两碗,说到了浅碧身上:“浅碧是我的姨表妹,她亲妈就是我的姨妈早亡,她老子后娶的婆娘待她一点都不上心,七岁那年,浅碧愣是烧了四天都不给她医治,幸亏我妈知道了,花了钱给她看大夫,还是耽误了她,她的一辈子,就毁在那对,娶了后娘,就变后爹的两个人手里!” 灯香对浅碧的痛惜,从言语里对她现在父母的称呼就可以看出来,两家长辈已经不和睦了! “凝姑娘大概看出来了,她现在十三岁了,言行举止还停留在□□岁的心性,说好听点,像个孩子,说难听点,就是个傻子。这么大的丫头了,经常迷迷糊糊的,自己的东西都还记不清楚,所以,凝姑娘,你有什么要收要记的事,别交代她,她能记得三四天之内的事,再远的,细致的,她容易犯迷糊。”灯香强撑着脸笑起来道:“不过,她也有一个别人难及的好处,是个干净又实心眼的孩子,一眼就看得透透的,人前人后都是一个样儿的,这样的人使唤着不用费心,琉璃,她就是你的小丫鬟,什么抬东西,传东西,立马现办的事,脏活累活的事,你尽管使唤她,她办起这些事来,是最实诚不过的。” 在淇国公府的生活,就在这样良好的开端下开始了。 夏语澹本来就是姨娘名下的女孩儿,若是细细打听,以外室之身进为妾室,阮氏的名声也不好,以乔氏的性情,成为记名嫡女的概率为零,那么,虽然大家没有明着说开,现在被虞氏带着,也没有掉价多少,便是这掉了的价,也在别的地方补上了,比如说,识字。 《三字经》,《千字文》,《增广贤文》,夏语澹第一次摸到了古代启蒙读物,可以有系统性的,一个字一个字的学着,会读会写会知道,它们有多少个意思,如何遣词造句,运用它们的意思,先生就是由虞氏充当的。 经久无子,郁结于心!夏语澹生活在虞氏身边,才知道她的悲凉。 乔费聚是真正可以顶立门户,心中有千万条沟壑的男人,所以,也不是虞氏可以日夜栓在身边的男人,虞氏,或者说女人们,只是他生活的一部分。乔费聚没有官职在身,没有公务处理,也每天要去前院,关在书房里看朝廷批发的公文,和一些不明文批发出来,只是暗流涌动的消息,收了消息,还要和门客幕僚,子孙们,关着门开小会,这些,都不是女人能掺合的。 这些之外,乔费聚也有自己的兴趣,骑马,练武,下棋,七十岁的老人,把自己的行程排的满满的,就比如说下棋,乔费聚在外面有好几个棋友,以棋会友,一去就是一整天。 总之,乔费聚在家时,虞氏的时间都用在他身上,乔费聚离开时,虞氏的时间就是她自己的。 虞氏的父亲是私生子出身,从小不被父族,母族接纳,懂事起,就到处流浪乞讨,一路飘零到京城,小的时候,讨到了饭吃饭,讨不到饭吃草吃树皮,长大一些后,就在丧礼上给人家帮忙,什么抬棺,举幡,挖坟,哭灵,能换口吃的,什么晦气的活儿挣着抢着干,所以才看着学着,学会了扎花圈的手艺,稳定了下来,有机会,还去红白喜事上给人敲敲锣,打打鼓,唱唱赞歌和哀歌,比京城最底层下九流里混的人,要上进许多,快三十岁,娶到了一个老婆。 虞氏的母亲,也不是什么好出身,就是那种七八品官宦之家养的通房,那样的通房最没有前途,家底不丰,男人又好色又小气,通房当到二十几岁,家主不喜欢了,就赶了出来,收拾了几件衣服被放出来,能去哪里,年纪大又是残花败柳,只能配像虞老爹这样娶不上媳妇的男人。 虞家二老,正是这样凄惨的身世,一朝被人欺压,一个帮扶的人都没有。 所以,虞氏的亲人已经死绝了,此生她再也不会有亲人,淇国公府那么大,那么多的人,有谁和虞氏相关呢?有谁从心底里,正眼瞧她? 同样是孤独无助的两个人,夏语澹还年轻,将来嫁夫生子,她的人生充满了变数;虞氏,她已经释放了最耀眼的光华,乔费聚百年之后,她要何以立身? 夏语澹握着毛笔,一笔一划,慢慢的写下《千字文》里最后八个字:谓语助者,焉哉乎也。 虞氏挨着头看字道:“你比我学字的时候厉害多了,我学了一整年,才到了你现在的进度。” 夏语澹心虚的道:“我之前不是一点也不会的。我以前在和庆府的时候,刘叔儿知道的字,都教给我了,我在那儿还有两个挺有出息的玩伴,他们是府城里最大绸缎庄的少东家,看不惯我傻傻的天天东游西荡,也教过我几个字,只是他们一个忙着读书考功名,一个忙着学做生意,自己的时间,一天都恨不得变成二十四个时辰来用,有空一起玩的次数,一年一只手也数的过来。” 两个女人凑在一起,总会分享经历,结成友谊。 虞氏此生,最温馨的几年,就是全家一起赶丧礼,赶婚宴,攒着银子租一个好一点的房子,盘一个小小的花圈铺子。夏语澹从来不认为在农庄上的七八年生活,是自己的污点,在庄子里当着大姐头不知道有多自在。 虞氏不疑有它,只当夏语澹早年有了基础,这一个月来日夜勤学,才有这样的进度,捏着她的手腕道:“手酸了吧,我看你越写越慢,今天就到此为止了,明天起来,把这些字记一遍,就扎实了。” 夏语澹撒娇道:“不写了,我都觉得饿了。” 虞氏笑道:“太爷不在,我们午饭换个雅致的地方吃去,这左后角有一个花房,培着的晚菊开了,我们烫一杯菊花酒,烤羊肉吃。厨房里,有从西北运过来的羊,一路吃着西北的草料过来,早上才宰的,最是鲜嫩肥美。” 虞氏一叠声的吩咐下去,去花房布置桌椅摆设,下酒窖拿梨花酒,去厨房要新鲜的羊肉,一屋子的人,分头预备,就剩下了几个看屋子的老婆子。 “也好,难得没个人,我们俩儿慢慢的走过去,灯香她们会赶过来。” 夏语澹没有异议,穿了大衣裳,就出了院子往左走。 经过伴风亭,只听亭子里,一苍老,一年轻,两个声音在嘀咕。 伴风亭,建在一道长长的游廊边上,这样的位置,夏天过堂风吹着,是个乘凉的好去处,冬天北风吹着,就更冷了,所以,一入了深秋,整个亭子就盖上木板,有门有窗有屋顶,看着像一个小房子,供路过的人歇脚。 虞氏路过,便钉住了脚,只听见年轻的声音奉承说:“这个院子的女人,老姐姐是跟了太爷几十年的人,早年和太爷在边关吃过苦,膝下又有二姑太太,先去的两位夫人我是无缘得见,因而最推崇老姐姐,论资排辈,屋里的事,也该老姐姐料理才周到。”是乔费聚年过三十的姨娘花氏,在虞氏未进门之前,她是最得宠的。 苍老的声音无奈的道:“太爷喜欢新人,我哪里比得上她,都是老婆子了。”是乔费聚年过六十的姨娘李氏,生过一子一女,儿子没有养住。 花氏鄙视道:“都十来年了,新人早就成了旧人,不,那个新人,一来就是只破烂的不能再破的破鞋。” 李氏嗔怪道:“你的嘴就是没把门的,小心被人听见!” 花氏娇笑的道:“大冬天的,这个冷僻的地方谁会来,我就好奇了,她到底有什么本事,能把太爷笼络了十几年,在那种地方待过的女人就是不一样,想她待在那里,学了不少狐媚伎俩,我们这样正正经经的女人是比不上。” 李氏还算慈爱的声音变得刻薄道:“那样的女人,在外头能把男人五迷三道的,有得是!”乔二姑太太的丈夫,最近学他老岳父,在外面捧了一个名妓。   ☆、第六十三章 尊重 后院的女人闲得发霉,耳朵竖起来就打听这些事情,花氏也知道二姑太太遇到了糟心事,怂恿道:“外面是外面,府里是府里,那种女人,只能张开腿来,一时迷迷男人心而已,我就是不服她半个主,被人玩烂的东西,脏成什么样子,放在这里当个宝。” 李氏丧气道:“罢了,罢了,她来了十几年,那些事也别再理论了。” 花氏不服气道:“十几年了,她也该下来了。不然呢,她干嘛给自己找一个女儿,谁养着是谁生的?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夏夫人的女儿,就是庶出的,也是她那种人玷污的起的!” 停了一下,又笑一声道:“所以,今天裁衣裳,明天送首饰,拿着乔家的钱,满手的撒到外人身上去,那姑娘说白了和乔家有什么关系,家里头自己人还顾不过来呢。老姐姐,你也该立起来,不为自个,也为了二姑太太,她满手撒出去的东西,还不是太爷的,太爷的东西,给谁不是给。” 李氏任然丧气道:“听你编排的一通,不由着她,你能怎么样?” 花氏知道李氏心动了,出主意道:“我是无儿无女,不能把她怎么样,可老姐姐不同呀,你养下了一个女儿,女儿连孙子都抱上了,你这一辈子是有着落的,大福在后头,不像她,哼!她如果知道进退,就该让一让,将来看在她知道进退的份上,还有一口饭吃……” 虞氏在外面把这些话一个字不漏的听着了,整个人由内而外散出寒光,精致的面容结着冰霜,额头的青筋却在暴起,像一支爆竹,只等引线燃完就爆了,听到此处,后面的话也能想到了,虞氏寒冷的面容因为愤怒而变色,伸手将要推开门,眼睛的余光看到夏语澹,触到门的手又收了回来,佛袖回去。 夏语澹看虞氏不动,自己也不敢动,这些恶毒的字眼和残酷的现实,句句如刀,砍在虞氏身上,也贱了夏语澹一身的悲悯,见虞氏聚起的暴怒在看了自己一眼后,瞬间强行压了回去,夏语澹四下看,抬起一个廊沿下的花盆,用全身的力气砸向亭子。 “碰”的一声,巨响之后,寒冷的空间越发静寂。 亭子里的李氏花氏吓得缩了一下,低头你问我,我问你的小声道:“外头的是谁?” 互问没有人答,李氏示意花氏,花氏看着李氏,两个鼠辈,都不敢一个人迎接外面狂怒的砸来花盆的人,一番无声的推来让去之后才开了窗户,外面已经没有人了,只看见门前,一个粉碎的花盆。 虞氏冰着脸走回去,直着身子坐在炕上,夏语澹紧跟在身后,站在她的面前道:“姨娘,你不要生气,你生气了,就如了她们的意。” “是呀,我是脏,我十四岁就不是女孩子了,就不是了!”虞氏木然着脸,周身散发的哀伤却让夏语澹鼻子发酸。 虞氏木然的眼神从空洞的前方转向夏语澹,渐渐染上复杂的感情,道:“快过年了,你该回去了,回去了也好,在我身边,确实玷辱了你,害得你一块儿被人说长道短。”虞氏边说边站起来转身向内室去。 夏语澹从身后抱住虞氏,一句一句直白的念叨道:“姨娘,你不要难过,不要难过,不要难过……” 虞氏胸中压着厌世的愤恨道:“我这么脏了,原来我也是清清白白的一个女孩子,是谁把我变脏的,是那些有权有势,丢了几个钱的臭男人们,我这么脏了,他们干净到哪里去!” 夏语澹诚心的道:“姨娘,你是干净的,还是原来那样干干净净的人!” 诚然,虞氏进过妓院青楼,从那里挣扎出来,一步步爬到了权势身边,耗费心力的守着这个位置十几年,这中间,即使虞氏一件伤天害理的事情也没亲手干过,她只要站在乔费聚边上,就拦住了许多人的路,伤害了许多人的利益。这些,都不是虞氏的错,甚至不是背后口出恶毒之语的人,简单的错,这些,已经不是简单对错可以分辨的,这个社会的法则如此,那些女人赖以生存的资源就那么多,只是趋利,让每个人疯狂的面目可憎起来。 虞氏好不容易释放出来的心,又即将封闭回去,向着既定的方向而去。 夏语澹紧紧的抱着虞氏,不让她动,道:“以前,我住在庄子上的时候,庄子里有一户姓王的人家,他的妹妹嫁给了一个姓林的屠夫。王娘子嫁过去四年了,天天伺候他丈夫吃穿,为他生了个孩子,他丈夫心情不好的时候,还要打她出气,就那么毫无过错的在她丈夫面前小心翼翼的过日子,有一年年底,他丈夫出去赌,输得惨了,就把王娘子买到了私窠子里去了,换了五十两银子,王娘子不肯接客,在那里日夜挨打,她的娘家六个兄弟知道了,也说了要凑钱把她赎出来,王娘子还是在那里一头碰死了。她死之后,四里八乡的人,都说她贞烈。” 虞氏麻木着道:“不知我要是那么死了,夸我贞烈的人有没有?” 虞氏没有兄弟,京城里的正规挂牌楼子,有多大的背景,不是县府里私窠子可以比拟的,虞氏要是死在那里了,那点响声,也只是头撞在墙上,一响就没有了,荡不起再多的涟漪,死后或许连掩埋的地方都没有。 夏语澹冷静到冷酷道:“人人都赞她贞烈,我却觉得,她只是更加悲哀而已!” “庄子里那种乡下地方,男人娶个婆娘都难的,只有县里少数几户人家,有钱养个把通房小妾,便是那么穷了,女人们还要抱怨男人道:多打了几斗米,就要换换女人。县里的那些私窠子,不就是做这个生意的。来了京城里,往来都是大富大贵之间,内院有通房小妾,前院有歌姬舞姬,干的还不是差不多的事,只是京城里的富贵之家,好脸面,把屁股擦得更加干净了。” 虞氏面色有一丝松动道:“小心你这句话,够罚你抄七天《女戒》了。” 夏语澹自顾说道:“我就想了,男人们一边用三从四德,约束了女人们要从一而终,从一而终几十年的女人,还有为她们盖贞节牌坊的,以此教化更多的女人从一而终,一边男人们却纳妾养姬,还说妾通买卖,那些女人难道不是女人吗?不要求她们从一而终了吗?” “说到底,这些道德,女人立在这个世上的生存规则,都是男人们制定的,男人们破坏的,男人们想怎么揉捏就怎么揉捏,那么王娘子得了贞烈的死后之名,对她有什么用处,死后都圈在由男人们制定的道德标准里,只是显的她更加悲哀而已。” 虞氏转过脸来,用惊奇的眼睛看着夏语澹,那么愤世嫉俗的话,虞氏实在惊奇,她就当着自己的面,这样说出来。 夏语澹毫不躲避的看着虞氏的眼睛,道:“王娘子活得那么痛苦,她是死是活,怎么死怎么活,是她的命,她只是选择了一种命运。姨娘你选择了另一种命运,不能站着活着,跪着,趴着,爬着,都要活着,都要活得越活越好。我若如此,也只求活着。人死很容易,坚持着活下去就难了。所以,姨娘,你不要再难过了,活着已经不易,就别把心力,消耗在难过上面了。” 夏语澹的眼睛清澈一片,虞氏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了,以为自己这一辈子再也得不到的东西,缓缓的张手,把夏语澹抱入怀里,久久的,虞氏才道:“若我是她,爬也要先爬出来,把那个臭男人先宰了,再一头碰死,那个臭男人怎么了?” 夏语澹理解了一会儿,才知道虞氏在说王娘子的丈夫,道:“王娘子死后,王家的男女老少,常常到他家里哭,把他屠猪为业的生意搅黄了,他嗜赌成性,经常赌博,我离开庄子前一年,他有一次出去就没回来,他欠的赌债太多了,应该是被人屠了吧。” “还是太便宜他了!”虞氏咬牙道。 夏语澹幽悠道:“菩萨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还有半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什么时候才是时候,若是过完了一生,还没有到时候怎么办,是不是要到阴私地狱里,让判官主持个公道。地面上的事,我有时候都不信,就更不敢信,地底下的事了。老话不是说,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有时候也是,善无善报,恶无恶报的。所以人们又自我宽慰,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十年呐,人生也没有几个十年,十年之后,人非人,事非事,仇还是那份仇吗?姨娘,所以别再总想着以前的仇恨了,算不清楚,会让自己更加郁结于心。我们每一天要过得开开心心的,每一天,都像最后一颗葡萄那么珍贵。” 这是虞氏给夏语澹说的幼时事。幼时虞氏很爱吃葡萄,每次开头都大剁大剁的吃,吃到最后一颗葡萄,就舍不得,一点点的舔着,含着,品味着。 虞氏欢颜道:“是了,羊肉已经要来,美酒已经开坛,我们要是不吃,就辜负了这顿好肉好酒,和花房里的几盆晚菊了。” 外头灯香等几个丫鬟,还有琉璃能几个去布置午饭的丫鬟都侯在门口,只是看虞氏阴沉着脸,不敢上前说话。 夏语澹让她们先打热水来,说到伤心处,女人的眼泪总是控制不住的。两人净过面,依然去花房用午饭,心情想从未被打扰过的一样。 作者有话要说:我说过,庄子上的日子有用的,就用在这里了。   ☆、第六十四章 回家 夏语澹不想被送回夏家,一去不回。虽然跟着虞氏生活,会被人说长道短,甚至,加注在虞氏身上的怨恨,也会转移一部分在自己身上,过了这几年,哪里又是归处。 前途未卜,前面的路怎么走,夏语澹算不到那么远,就不去管那么多了,夏语澹只要脚下走的路平坦一些就好了,现在也确实平坦一些了。 首先,不需要天天晨昏定省,看乔氏那张脸了。对于明显彼此不喜欢的人,夏语澹不想天天看到,可是乔氏规矩到死板,她要求两个庶女每天都去她屋里请安,做做冷板凳,喝喝茶水,夏语澹没有选择的权利。乔家,夏语澹算是长期客居的身份在此,不用这些礼节。虽然,小桥点出过,这些礼节代表了在乔家的地位,夏语澹不用向乔家长辈请安,就是被他们排斥在外,没有地位,夏语澹只是一笑罢了。 其次,学会了识字,可以看书了。虞氏得宠于乔费聚之后,向他提的第一个要求就是识字读书。乔费聚也不喜欢空有外貌而没有内涵的女人,虞氏为了保持乔费聚的宠爱,各方面一直在不断的学习,经史子集,无书不看,琴棋书画,各有涉猎。虞氏的屋子不像是姬妾的住所,倒像是读书公子的屋子。有两大书架的书籍,笔墨纸砚供应不断,甚至还有刀枪和马鞭,屋里的一切,虞氏由着夏语澹拿用。虞氏还说了,明年春天要教夏语澹骑马。 夏语澹停了一年多的功夫,跆拳道又重新练起来了。不过,就夏语澹那几脚猫的招式,也算不上是一种格斗,只是运动一□体,伸伸手,动动脚。乔家是武将世家,男人们个个习武,女孩们自己愿意,也随意她们练几下。所以,夏语澹那几招,配上十一岁的身形,还打不过虞氏。 再次,物质上的享受不止高了一点点。在夏家的时候,夏语澹是过着刻板的制式生活,吃穿用度有一定的标准,额外多要点什么,加个鸡蛋羹还要另拿钱来添,夏语澹一个月的月钱是二两,二两银子在侯府,也做不了几件事。在乔家,乔费聚是老祖宗,饮食上,上不封顶,凡外头有的可以上桌的,都摆上来,虞氏随着乔费聚的分例,夏语澹也沾光不少。还有精美的衣料,时兴的首饰,乔费聚打扮他的女人,虞氏打扮夏语澹,谁不爱美呢。 夏语澹是有小资情调的人,她喜欢这个状态,心情放松,精神充盈,物质富裕。这些都是因为虞氏,夏语澹才可以攀上的,所以,夏语澹真心的,感激虞氏,并拿她当平等的,平辈的朋友。 你想要别人的真心,就必须先拿出自己的真心。即使会遇上,真心拿出来,别人不仅不屑顾之,还会羞与哙伍的情况,还是要先拿出来。自己的真心不先交出来,又凭什么要求别人的真心呢! 自己的真心不拿出来,也没有得到别人真心的机会! 幸好,虞氏和夏语澹,都是抱诚守真的人,在贫瘠的时候,也不怕伤害,真心拿出去一次,又一次,总能拿给对的人。 夏语澹不想被送回去,过年了,还是要回去的。虞氏知道乔氏的性情,夏家的规矩,也了解夏语澹在家的处境,只命收拾和来时差不多的东西。衣裳首饰挑朴素简单的带回,一大半都是原来拿过来的东西。特别预备出来的,是一匣子共计十几两的铜钱和银角子,让夏语澹过年赏人的。 女眷出门,最好是有丈夫,没有丈夫的,也有兄弟子侄护送,才是体面。夏语澹想她的哥哥们应该没那么闲,已经决定由两府的护卫媳妇们护送了,却不想,来了俩:二房五哥夏谰,和亲哥夏诀。 夏诀是爱干净的娇惯性子,不愿猴在马上,就和夏语澹坐了一辆马车,一路上,嘴巴不停的说夏家的事。 “三嫂怀孕了,原来好好的,一诊出来就各种不自在,一会儿困一会儿饿,又嫌家里菜不好,还嫌丫鬟们用的头油气味不好闻。大嫂又有了,就不像三嫂那么多事。” 夏家将要添丁进口的大事,夏语澹在乔家也得到了消息,只是不知道赵氏是这样的怀相,夏诀抱怨,夏语澹不能顺着他抱怨,道:“大嫂第二胎了,她有经验就不慌了,而且,大嫂怀孕的时候,她娘家在京城里,亲家太太还过来照顾过几日。三嫂是第一胎,难免就慌了手脚,而且还没有大嫂的福气,虽然是宗室女,姓赵的都是亲戚,可真计较起来,三嫂长在南边,京城里的宗室见过几个人?孤孤单单的,老天拔地的嫁到我们家来。” “知道了,知道了,这不大家都让着她,特意买了两个南边的厨子,家里采买头油的管事换了,挑她陪嫁的用上,三哥都睡到书房去了。”夏诀就是这样的直肠子,嘿嘿道:“还有好几宗好事,五哥入金吾卫了,现在是校尉,明年卫军要大动,看五哥摩拳擦掌的样子,是想挪一个好位置。” 难怪夏谰会过来,是来乔家刷存在感的。夏语澹正奇怪,之前和夏谰话都没说三句话,过年多忙的日子,他这么热心。 几人到府,夏谰不过去嘉熙院,只有两兄妹去,认真给乔氏请了安,给段氏赵氏道喜,再见过姐妹,夏诀说得另一宗好事,家里多出了一个水灵灵的小姐妹,夏烟霞。 夏烟霞,年十一,腊月的晚生日,嫩白的鹅蛋脸很是秀丽,举止看着温婉,却带着一点小家子气,就夏语澹向各位问安的功夫,她就看了夏语澹好几眼,要看就大方看,可她不是,只拿眼一瞥一瞥的看。 夏烟霞,是老老侯爷亲大伯的重孙女,辈分算下来,就是夏语澹的族妹。抚州夏氏大族人家,族人有过得好的,也有过得很不好的。夏烟霞算很不好的类型,自幼父母双亡,依附在爷爷身边,爷爷自己也过不好,还要族里接济度日,乔氏就把这个女孩子要过来抚养,用度和夏尔钏夏语澹两个一样,是打算当女儿待了?夏语澹不计较她因为羞涩,拿眼瞥人的举止,笑着拉住她的手,说了几句话。 待请安完毕,夏语澹毫无悬念的,被留了下来单独说事。乔氏会知道的,琉璃还有乔家的人会来说给她听,所以,夏语澹隐瞒不了,问一句,答一句,答得比她知道的,还要详细,她不太清楚的,夏语澹也得说明白,所以,把伴风亭事件说了。 乔氏如听戏似的,听了一场,脸上没有任何感情的波动。虞氏,李氏,花氏,妾和妾之间的争宠争利,乔氏听一听就过了。还是前面的读书识字,乔费聚发话了,乔氏不能驳回,交代了几句多看正经书,少看杂书,虞氏当姨娘的,她看的书,有些不是闺阁女子看的,莫看了那些歪书,学了她的性情。 夏语澹有感于她的冷情,也有感于她的……能算正直吗? 莫要学了虞氏的性情?是她作为姨娘的性情,还是她恩怨分明又恣意无忌的性情? 话说虞氏屋里,有几本关于男女之事的书,是不该闺阁女子看的,有机会是看,还是不看呢?夏语澹颔首,道:“姨娘说,让我少带些东西回来,说过了年,还要接我过去住。” 乔氏斜坐在椅子上,直面着夏语澹看她,道:“她那么跟你说了,父亲也是同意的,既然这么说了,过了正月十五你再过去。” 夏语澹大松了一口气,道:“所以,我回来,只带了几身衣裳,和给各位姐妹的礼物,临出门前,姨娘还给了我一匣子钱,说给我赏着玩,我没有推掉。” 赏着玩的钱能有多少,乔氏浑不在意,道:“你这样做得很好,你也只是在乔家做客的,家里并不是没有给你置办你该有是东西,乔家的东西,不是你的,说透彻了,也不是她的,你别太瞧在眼里。至于硬要给你的东西,受了就受了,你拿着用吧,两家还看不上这点子往来。” 夏语澹看乔氏已经歪在椅子上了,起身告退,回了卧晓轩,先赏了小麦,小桃,小莲每人一吊钱和两身衣裳,衣裳是夏语澹秋冬穿过的,现在夏语澹夏乔两家住,两家都给添置衣裳,衣裳是不愁了,且最近夏语澹开始第二次发育了,个头窜得快,过季的衣裳不能穿了,收着也是白收着,分给她们几个,或自己穿,或拿回家给姊妹穿,也犒劳她们日日枯坐在卧晓轩,给自己看屋子。 开了箱子,刚刚练出各位姐妹的礼物,香岚又过来坐坐。夏语澹笑着让她坐了,拿了一匣子绢子出来道:“这是我要送给姐妹们的女孩子的,你也有份,你挑两块,你喜欢什么颜色,水红色,蓝绿色?” 香岚没有兴趣,把匣子退至一边,道:“现在我哪儿还有心思选绢子,紫萍姐姐过完了正月就要放出去了。” 至今还没有配好小厮,难道她能嫁给周显家的二儿子,若是他,就不由主子一手指了。夏语澹笑着劝道:“你一个姑娘家,总想着这些事情羞不羞,个人有个人的姻缘,她没有那份心思,强求了有什么好的。” 作者有话要说:这颗心呀,一次拿对了,一次拿错了!   ☆、第六十五章 主仆 “我们刘家不差,出嫁从夫,只要能求到了手,她还不是要安安分分的做刘家的媳妇。”时间不多,香岚这次是急了。 夏语澹看了下被推至一边的匣子,抿了抿嘴巴,没有说话。 香岚缓了缓语气,动之以情,道:“姑娘你也知道,从我大哥十四五岁上,我们家里就盼着一个好媳妇,如今好不容易瞧好了一个。年龄,性情,门第都很是般配,错过这这个姐姐,往后的,后面的大差了。家里这般要紧的大事,我也是着急的没有别的路了,只能再来求一求姑娘。” 夏语澹愠笑道:“我还是那句话,你们两家也是有来往的,你家既然那么中意她,私下私意儿她们家就好了,若她们家有那个意思,你们两家去求太太的恩典,不就事成了。” 香岚看她只一味推脱,心里恼着,嘴上还使劲道:“姑娘是不懂我们底下的事,奴才都是跟着主子走,紫萍姐姐的弟弟最近选到大爷身边去了,而我的三哥,才挨着八爷没几年,就被赶了出来,我们的老子娘虽然一同受太太器重,可过几年,就不好说了。其实,和姑娘说一句实话,现在有些人就看不上我们家,要是这门亲事做不成,就越发看不上我们了。” 夏语澹只觉得心情郁闷,长长吁出了一口气。 香岚却以为夏语澹放在心上了,趁热打铁道:“我们全家服侍了姑娘几年,人人都看着,我们家是站在姑娘身后的,如今,我们家没如她家的意儿,岂不是姑娘没有如她家的意儿。若是几个月前,我们家也不敢再挣,可是现在,姑娘不一样了,姑娘在老国公面前都是排的上号的人,地位不是原来那样儿,趁这会子,更该在府里立起来,做出一两件有影响力的事,给底下人知道知道。” “欢姐,你有一对好父母,有三个好哥哥,这是你我之间,维系着的情分。”夏语澹平淡的道。 香岚皱眉,在侯府,夏语澹第一次用这个旧称,称呼她。 夏语澹舒展了僵硬的面部冷淡的道:“可是这究竟是一份怎么样的情分呢?只是主仆的情分罢了,我是主,你是仆,刘家是仆!夏家仆从几百,你们家只是这几百之一。对我来说,有些许的不同,本质是没有差别的。” 香岚镇定的面容开始破裂,道:“姑娘好冷的心!姑娘是不知道你自己在和庆府城过的是什么日子,若不是侥幸落到我们家手里,姑娘那几年还不知道怎么过呢!若还是那样,姑娘又知道什么!到了姑娘嘴里,就一句冷心冷肺的主仆之别。” “我在和庆府城过了什么样的日子?府城里的奴才们打杀了,可见他们做错了。刘家,刘家只是尽了奴才的本分,没有做错而已,别在我面前,露出一副行了大恩的样子!”夏语澹沉声道:“我此生既然投生为夏家的人,这些东西就是我天生该享有的。我本来就该有的东西,之前只是失去了,重新拿回来,我不欠任何人的人情!欢姐,你要记住,我不欠刘家的情。外头还有不少奴才为了主子死的,刘家只是拿着夏家的钱财田地,在和庆府受着夏家的庇佑,尽着奴才应尽的本分,服侍主子而已!” 香岚脸色泛青,道:“姑娘现在不是从前了,好大的主子威风,只顾自己在高枝上栖着,你这样的不念旧情,能一辈子那么栖在高枝上吗?你便不怕,你身边的人寒心吗?” “我姓夏的,这本来就是我家,我好好的待在家里,还需要‘高攀’吗?”夏语澹恨不得呐喊出来,说出口的语调却是平叙,道:“我在家里当主子,来往使唤的都是奴才,谁分到我跟前了,我就使唤谁,这些都是老爷太太做主。至于别的,你们奴才之间拉帮结派,捧高踩低,他看不起你,你看不起我,这些是你们奴才之间的闲气,别扯到我的身上。我只管做着主子,我不需要你们刘家站在我的后面,哪个当主子的,还需要奴才撑腰,别给自己那么大的脸。自然了,你家的那些事,我看在几年的主仆之情,能管的也会管一把,我不想管的,别一次次的来糊弄我,把我当个傻子!” 香岚气得早就站了起来,脸色铁青,深呼出一口气,道:“好,好,好!原来,我们家在你面前当牛做马这些年,在你这位主子眼里,就是这样的地位。是我错了意儿,白白讨臊儿。” “你可以走了,以后没什么,别上我这个来。”夏语澹也站起来,往内室而去。 既然把那层纸撕破了,和香岚就没必要再见了。 香岚气得想咬牙跌脚,却知道自己在卧晓轩里,是不能这么明着和夏语澹对干,只是竭力忍耐下来,出了卧晓轩。 夏语澹这么和香岚吵了一架,心情也是很不好,本来想躺一躺,可刚躺好了,夏尔洁夏尔钏夏烟霞联袂过来说话,夏语澹还不能随性到,想不见谁就不见谁的地步,只能打起精神来应酬。 三个人手上,已经用上了夏语澹送给各姐妹的礼物,是一只羊皮羊毛的暖手筒,三个人约着过来致谢。 四姐妹分坐,琉璃上了茶来吃,夏语澹才笑道:“只是一件小东西,不值得姐妹们言谢,我只是要正式的告诉大家一声:我回家了。又不能白白的说一句,才添上一件东西,做个由头。” 夏烟霞双手放在暖手筒里,抬起来暖手筒笑道:“这种羊皮羊毛制出来的东西,最怕羊膻味儿,可是府里的东西就没有这个味道,六姐姐送的这件东西,闻着还有说不出的好闻香味儿。” 夏尔洁打趣道:“太太已经认了你当女儿,怎么还府里府里,这样生分,应该‘家里’才对。” 夏烟霞羞得明媚。 夏语澹欣喜的抚着她的肩膀道:“本来就是同族的人,太太既然有这句话,和亲妹妹也一样了,好妹妹!” 夏烟霞腼腆的道:“六姐姐。” 夏尔钏嗔道:“见了六姐,可别把我这个五姐冷落了。” 夏烟霞腼腆的不说话,亲昵的挽着夏尔钏的手臂憨笑。 夏尔钏笑道:“好了,多个姐妹家里才热闹呢,六妹妹,出了正月,我们正好可以和烟霞学女红,烟霞的女红,我们这些姐妹加起来也不如她。” 夏语澹不好意思的道:“那是不能了,太爷那边,过了正月十五,依然要接我过去做客,太太也同意了。” 夏尔钏僵硬了一下,笑着伸手捏夏语澹的脸,酸道:“我看看,你是什么做的,竟能那么如了他们的意儿。” 夏语澹笑着躲道:“不过是乔家的女孩儿少,像我这样水灵的女孩儿就更没有了,看着我才稀罕。” 三人本就是来探问夏语澹在乔家的生活,拉上一个刚刚涉足公侯之门的夏烟霞,就更好奇,有得问了,从乔家的人口问到在其中的衣食住行。 夏语澹不欲炫耀在乔府比夏家更高格的物质待遇,也没有显出乔家对自己的重视,其实,乔家对自己也没有什么重视,每天都是圈在虞氏的院子里,她是老国公的姨娘,夏语澹在她屋里,又不用到处请安,公府其他人根本见不着,凡行动就有好几个人跟着,除了虞氏,其他人都是面子情。 过了三盏茶,夏尔洁夏烟霞起身告辞,夏尔钏光明正大的赖住了还要说一会子话,夏语澹只能再应酬她。 夏尔钏看着夏烟霞远去的背影有些寂寥,道:“六妹妹,周显家的七月里去了老家,挑了三个月,把霞妹妹挑上来。你知道太太要这么个人上来是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这会子,夏语澹也想费劲去想,夏尔钏自己就已经是一副捂不住的样子。 夏尔钏果然绷不住,道:“太太是觉得我们这一辈的女孩子,都资质不够,才重头找了那么个人。为了宫里的太孙呢。从皇后开始,皇家两代都有我们夏家的女人,第三代,夏家也开始运动了。” “一朝选在君王侧,可怜光彩生门户。”夏语澹没有意外,道:“我们家里,就是因为女人而荣耀的,一个女人就能延续荣耀,家里有这个想法也挺自然的。” 夏尔钏暗恨道:“抬举一个亲生的女儿,不比她强吗?” 夏语澹笑问道:“我是十岁才得以回家的,没有赶上年幼的时候。不说尊贵,论起亲戚关系,殿下也是我们的表弟呢,七岁不同席,五姐姐早前见过殿下的真容吗?” 夏尔钏绞着帕子道:“家里面正经拜见过殿下的,只有七妹妹。大姐姐身为平都公主的伴读,应该也见过。八哥哥以前想当殿下的伴读,几次入宫,也该见过的,家里除了这几个人,便是大哥哥,也没有见过殿下。” 夏语澹伸直了腰,淡漠的道:“开头就不让相见,太太根本没有考虑过我们,女孩子都是由着母亲带着相看,过不了太太这一关,你,或者我,有什么本事,能越过了太太,受到家族的认可,受到宫里的认可,得见九重深宫里的殿下呢?便是见了殿下,一见就能另殿下倾心吗?” 夏尔钏倔强的抬着头。前有夏语澹,后有夏烟霞,夏尔钏知道,论到自己的机会,基本没有机会了。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章就是元兴二十七年了,夏语澹十二岁   ☆、第六十六章 见喜 又翻过一年,正月出头的第一天,宫中传出谕旨,要求民间不准炒豆,不准点灯,不准泼水,官宦之家,自动忌了煎炒:太孙殿下见喜了。 民间老话说:生娃只一半,出痘才算全。可见痘疹的凶险,许多许多的小孩子,都夭折在这上头。只有得过了痘疹,才略放心些,不防他一下子便没了。见喜,见喜,若是注定要得一得这个险症,还是早发的好,早发病愈的机会还大些,长大了沾上的几率小些,但一旦沾上,死亡率更高,同时也怀揣着美好的寓意,过了这道坎,将来岁岁平安,所以,出了痘疹,大家都愿意说:见喜。 太孙见喜了,皇上并不听从众大臣的规劝,把太孙挪到别宫去治痘。太孙依然住在乾清宫,皇上日夜守着,因此,宫中一直是封闭的状态,一切政务皆由内阁及各部协商自决。好在,宫里时时传出好消息,太孙的痘出得很稳很少很顺,大部分长在背上,脸上一颗也没有,七日后转好,一个月后痂皮剥落只留下浅浅的疤痕,疤痕过几年也能消掉。 太孙殿下得过了痘疹,将来岁岁平安! 这样一场大病过去,就到了清明节,皇上第一次带着太孙离开燕京,去汴京祭天祭祖,感谢祖宗保佑。 太宗时期,赵氏皇族就把京都从汴京迁到燕京,已经三代了,但宗祠还放在汴京,每个皇帝的陵寝,也建在汴京附近。 夏语澹正月十七就去了乔家,太孙出痘了,连陪着吃了大半个月的蒸煮食物,及至宫中传出太孙痊愈的好消息,各家如憋着劲儿似的,家家户户,对外开戏请宴庆贺,对内给仆从们做新衣服放赏钱,好似又过了一个年一样。 太孙平安,意味着太宗一脉得以延续,每个人效忠的对象不变,实际上可不是比过年更有意义。 如此又热闹了大半个月,就到了三月春风里,虞氏说话是话,果然给夏语澹要来一匹纯白色,两岁多的伊丽马。 头部小巧,颈部拱起,躯干匀称,背部平缓,四蹄强健,毛发浓密,性情温顺,因为产自伊丽,所以叫做伊丽马。伊丽在极西边,现在不是大梁的国土,是西宁的领地。 夏语澹到手的这匹伊丽马,是生长在伊丽,纯种的伊丽马,去年训过来的。这样的马,已经算是军需物资,市面上不准流通,普通有钱的百姓,有门路弄来,没有相应的社会地位,都是不能乘骑的。 这匹马,就和虞氏手上那柄朴素的小刀一样,是乔家从西宁,俗称偷运,官方称作走私,走私来的。 走私呢,也是对违背了西宁国的律法而言的。 每次农耕民族和草原民族打战,总是吃亏在马上,所以,几乎所有的征服战争,都是从北方打到南方来的,秦开始,华夏的版图都是往南扩展,在夏语澹原来的时空里,北宋征服了南唐,元蒙征服了南宋,清廷征服了大明,都是从北往南打下来的,其中一个原因,就是北方的马好,能一路纵横沙场。 现在,大梁的马,也比不上一北,一西,辽国和宁国产的马。有关打仗的物质,大梁最缺能上战场的好马,虽然国和国之间也有贸易往来,大梁用粮食,布匹,茶叶换两国的战马,但换来的马都是骟过的,生不了后代,而且,接壤的国家,迫不得已的时候,谁想用军需物资作为交换呢,骑着马抢,不也能拿到想要的东西,抢不来才选择老实的交换。 国与国之间,就是此消彼长的关系,不可能达成一起繁荣的共识。西宁,北辽南下抢粮,大梁也会北上偷马的。 大梁甚至在非常时期,鼓励个人到西宁,北辽非法运输马匹,当然,这个鼓励是私下里的,从来不会摆到台面上来说。弄来的马,也在黑市上交易,朝廷在黑市里收购。 兵马良弓,是武将立业的根基,这些装备,朝廷会拨必要的,但想成就基业,还得拿更多的钱,物,人,堆出来。这也是,武将,授予爵位的原因,良将千金难求,就朝廷的一点点俸禄,怎么能供养得起武将的开销。授予爵位,爵位之下的各种赏赐,就是培养良将用的。 乔家的祖籍在咸平府,咸平府里,乔家有一个很大的马场,里面的马种,都是乔家人从北辽,西宁的深山里,把野马训出来,再偷运回来的。西宁,北辽,两国的律法,抓到走私的马贼,可以就地格杀。早年,乔费聚有一个庶兄弟,就死在这条路上,所以,乔家马场里的每一匹马,可以说都是用人命换来的,养出来的马,分与家族里走武将之路的子弟,及他们身边的护卫,多余的,还能卖给同朝的武将们,好的马价值千金,一匹就能换棋盘街的一个铺子,田庄,铺子的收益,和马场一比,就甩得不知道到哪儿了。咸平府的马场,是乔家最大的产业,乔费聚二十年前就把家分了,田庄铺子都分与几个儿子,只这个马场,还握在手里,死后再传给乔致。 有良驹,有名刀,有忠勇的护卫,硬件软件装上,乔家代代良将辈出,这也是淇国公府近百年不倒的原因之一。 二月底乔费聚住到京郊的庄子里,虞氏和夏语澹也过去。虞氏当完了习字先生,又给夏语澹当骑射师傅,夏语澹得了这样一匹好马,几乎是天天练习,欢喜过了头,一回骑马跑出去,下了雨急着赶回来,下马的时候滑了脚,没有断腿,就是伤了筋,淋了雨反反复复又发了几天高烧。 正值清明,虞氏要随着乔费聚回府祭祖,想夏语澹病着,又不是乔家的人,祭祖没她的事,就干脆把她留在京郊的庄子上,留下稳重的灯香照顾她,待过了清明,病好后,再接她回去。 来接夏语澹回去的人,让夏语澹诚惶诚恐,是乔致的嫡长孙乔赢,领着一个同伴,范恬。 范恬年十四,是靖平侯范恒的亲弟弟。范家兄弟自幼父母双亡,范恒十二岁就继承了父亲的爵位,成为了大梁史上最年轻的侯爷,那会儿,范恬才三岁,他们兄弟自幼深受皇上的照拂,抚养于宫中,范恒在大前年,元兴二十四年,尚了德阳公主。范恬是太孙的伴读。 灯香问清楚了外面的事,进来道:“昨儿大少爷同靖平侯府,营陵侯府,宣德伯府,金乡伯府的公子们,在景王府的庄子上跑马,玩后散了,就随范小爷歇在了靖平侯府的庄子,靖平侯府的庄子,就在我们这个庄子的山后。” 夏语澹不好意思的道:“赢哥定是因为我在这里,才胡乱在别人家的庄子上睡一晚。” 灯香笑道:“我们家和他们家情分不一样,乔二老爷以前救过老侯爷的命呢,虽然两位老爷都过世一二十年了,但子孙辈常常处一块儿玩的,大少爷过去睡一晚也没有什么。今天他们要回去,姑娘也要回去,正好随了他们一道走。范小爷年小大少爷两岁,他们是同辈相交的,姑娘是大少爷的姨母,把范小爷当晚辈看就对了。” 灯香是从乔家的关系上说的,想到了夏家的关系,不由得又笑了道:“京城里各家的关系是扯不清,范侯还是太孙殿下的姑父,范小爷还不是能做太孙殿下的伴读。我们跟在两位爷的后面走,也见不到人的。” 夏语澹起身去换衣裳,登上回府的马车,围着一圈丫鬟媳妇,乔家的人在内,范家的人在外,两拨人也没有什么牵扯,只是结伴而行罢了。 灯香等几人坐了一辆马车,琉璃小桥陪着夏语澹坐了一辆,夏语澹只在马车上和丫鬟们翻花绳玩儿,平平稳稳的行了一个时辰,忽听得前面几声巨响,马车被迫停了下来,前面也是闹哄哄的。琉璃下了马车,请灯香的主意,灯香带了两个小丫鬟,过去弄明白了事,一脸凝重的坐上夏语澹的马车道:“前面走到拐口了,有一辆马车拐过来,两边人一时没有勒住差点撞在了一起。” 夏语澹提心道:“不会是差点和两位小爷撞一块了吧?”乔赢和范恬,仗着他们的马好,来来回回你追我逐,不会是跑到最前面了吧。 “可不是,差点撞了范小爷!不过,爷们儿身边有护卫跟着,范家的护卫抢上去斩断了对方的马套,把马扑倒了。我们家的护卫推住了马车,没有撞上,只是……”灯香一脸沉重。 夏语澹急道:“只是什么,护卫里有人受伤了?”制住疾行而来的马车要用多大的力,护卫们也是肉做的。 灯香苦涩道:“护卫有点擦伤,不算什么。是马车制住后,马车里的人飞了出来,差点扑到了范小爷身上,大少爷上前半个马身,就扑到了大少爷身上,两人从马上滚落了下来。” 夏语澹后怕的张大了嘴巴。 灯香连忙道:“大少爷没什么事,就是在地上滚了一圈,脏了一身衣服,只是那位飞出来的姑娘,摔断了右手,还有……不知勾到了那里,裙子撕破了,流了好多血,捂湿了两条帕子,才把血止住了。” “那位姑娘,是崇安侯府冯家的四姑娘,马车里,还坐着冯三太太。前儿冯大太太病重,现儿大好了,冯三太太带着四姑娘去华严寺烧香还愿,竟这么冲撞了!”   ☆、第六十七章 碰瓷 崇安侯府冯家! 京城权贵太多,夏语澹之前没特别留心这家,但跟了虞氏,也把这家拿出来重新撸了一遍。 靖平侯府前些年处于微势,是连着两代家主早亡,范家没有能支撑大局的成年男子。崇安侯府二十年出于微势,是他们家既没有成才到能发扬门楣的人才,人口还太多了,其中女孩儿又比男孩儿多。 冯大太太,就是侯夫人,连生四女才得一个儿子。冯家四房,近二十个姑娘,六七位小爷。冯家还没有职务,因为全家都在给老侯爷守孝刚出孝,其实武官守孝不严苛,若是身在要职,朝廷会夺情,既然不夺情,就表示冯家之前,也没有人身居要职。 冯四姑娘,是冯大太太的四女。 冯三太太,是续弦的,不是十二年前,和虞氏有过节的冯三奶奶,冯沈氏了。那位冯沈氏,十年前,被娘家除族,又被夫家休弃。 冯沈氏,是武定侯次女。武定侯有三个女儿,长女是前妻所出,夫家姓何;次女是庶出,嫁给了冯家三子;幼女是现侯夫人所出,嫁信国公韩家二子,就是后来改姓的颖宁侯。 庶女嘛,或许在闺阁之中受过嫡母嫡妹的苛待,嫁人之后,憋不住了,开始攻讦自己的嫡母嫡妹,公开场合,向外人隐晦的透露,嫡母嫡妹,都已经不能生养了。 侯夫人已经育有二子一女,儿子都快给她生孙子了,不能生就不能生吧。可那会儿的韩沈氏,刚刚夭折一子,膝下无子傍身,不能生养是多大的打击,无子,是可以休弃的。 这样的丑闻出来,沈家保那个还用选吗,沈家毫不犹豫的,以忤逆嫡母,诽谤亲妹的不孝不慈之罪,把冯沈氏除族了。 除族后的冯沈氏,也很快被冯三老爷休弃了。这也不能怪冯三老爷不念夫妻之情,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就算因着冯沈氏是庶出的,闺阁里嫡母苛待过她,幼妹欺负过她,家族还是养了她十几年,养大了她,以为出嫁了,翅膀长硬了就来反咬一口,至家族的荣誉于不顾,毫无孝敬之心和感恩之心,这样的妻子冯三老爷敢留吗?冯沈氏能对娘家怎样,哪天不痛快了,也能对夫家如此。冯三老爷休了沈氏,连骂名都不用当,只是另大家唏嘘不已。 唏嘘的不是沈氏,而是庶出的命运。阖族大家,人口繁茂,总会有重视这个,轻视那个,而由此受过委屈的情况,在娘家受过委屈就可以有怨怼之心,怨怼之言,怨怼之举了吗?马上变成了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这个掌故,夏语澹学规矩的时候,曲嬷嬷给夏语澹娓娓道来。 夏语澹明白其中的深意,身为夏氏,想要存活于世,就不能对夏家有怨怼之心,即使有,也要深藏在心里,藏一辈子,因为没有一个家族,能接纳毫无家族荣誉感的女子,即使这中间确实有是非,可是同出一脉,是是非非,算不清,也不是别人可以理解的。 夏语澹揉揉眉心,道:“扶我下去看看吧。” 乔赢范恬带的家下人都是男的,一个丫鬟也没有,冯家女眷出行,必定一群老妈婆子,两拨人怎么对话?而且对方是主子,也不能由着奴才们料理,这样的乔家,也太傲慢了,现在,正是夏语澹站出来当门面的时候。 灯香没有立刻扶夏语澹下去,而是挨近道:“其实冯四姑娘的手,不是摔下马来跌断的,是大少爷捏断的,突然间飞出一个人来,也不知道是好是歹,大少爷就先下了重手。不过大少爷捏断的,和摔断也差不多。” “两位小爷都是千金之子,慎重些是应该的。”夏语澹理解道。 宝哥哥那么大了,出门祭奠一回金钏儿,老太太还坐立不安,深怕他被拐子拐了去。可见,世上有一等人,为了富贵,抢劫,绑架,甚至是行刺,都干的,突然路上崩出一个人来,谁知道她的意图。若不是扑向了范恬,乔赢也不会枉顾他的千金之躯,接那么一个人。 夏语澹下了车,乔赢和范恬已经站在边上,和冯家的马车拉出一段很长的安全距离,夏语澹经过,乔赢和范恬都给夏语澹行了子侄礼,夏语澹颔首而过,靠近了冯家的马车。 崇安侯府太太姑娘出行,后面也是跟了一车服侍的人和备用的家伙事。冯家的下人在马车边上铺了衣被,拉开了帷帐围住她家姑娘。夏语澹只听得帷帐里外太太姑娘,丫鬟婆子哭声一片。 获得冯家的准许,夏语澹走进帷帐,只有一双脚落地的空间,帷帐就三四米,两个人躺的面积,冯四姑娘平躺着,头被冯三太太抱在怀里,疼得面色苍白,一脸冷汗,一抽一抽的哭着。右手被粗略的固定在木板里,还没有接上,裙子连着里面的衬裤从大腿中截往下撕开一大片,露着一条白花花又沾着血迹的嫩腿,伤口有一寸多长,不是很狰狞,应该划得深了,才流了那么多血。 夏语澹歉意的道:“我带了金疮药来,这位太太,你看一看,能不能给贵府姑娘先用上。贵府的马车已经坏了,若不嫌弃,就将就着我的马车,先送了姑娘回府诊治。” 冯三太太亦是很狼狈,右额磕青了鸡蛋大一块,头上的牡丹花样的金钗压扁了,散出了几率头发,衣裙也沾了冯四姑娘的血迹,闻言抱着冯四姑娘的头更大声的哭道:“怎么办呦,我好端端的侄女儿,遭了这么大的罪,一片孝心,遭了这么大的难。大嫂要是知道了,还不知怎么着了。” 反反复复的,就是那么几句话,哭的眼泪鼻涕俱下。夏语澹劝道:“冯太太,姑娘已经这样了,多哭也无益的,不如先服侍了姑娘上我的马车,送回你家去,治伤要紧。在这路边吹着,倒是耽误了她的病症。好在千险万险,人还在的……” “什么人在,我家姑娘一身清白全毁了!”冯三太太厉声哭骂道。 夏语澹后面要劝慰的话,被堵掉了。之前,不可思议,不敢往那方面想,冯四姑娘,也是侯门尊贵的嫡女,不可能坐着马车故意往乔赢和范恬身上撞,就算她想撞,怎么撞,怎么恰到好处的,撞到乔赢或范恬身上?不是一撞一个准的,要拿捏的天衣无缝,这个概率是很低很低的。 不过现在看来,她突破重重阻碍,成功了! 夏语澹不敢拿主意,转身走到乔赢和范恬身边,对乔赢道:“冯三太太说:她家的姑娘一身清白全毁了。” 清白毁了,谁毁的,谁负责。男女之间基本要遵照这个游戏规则。 范恬歉意的拍拍乔赢的肩膀,乔赢望天,道:“婚姻大事,自然是父母之命……” “呵!”范恬忍不住笑了一声。 乔赢斜了范恬一个眼神,范恬马上绷回严肃的面容。 夏语澹啧道:“你遇到了碰瓷的了!” 乔赢有一点点羞涩,因此语气有些僵硬:“家里已经为我议定了婚事,虽然没有十分准,也有八分准了。凝姨你不用管了,人已经过去报了。” 乔赢和范恬,及他们的人,当然不能和冯家的女眷扯,越扯越扯不清,但是,两拨人横在路上,遇到了一个好事之人怎么办?夏语澹下了决心,慢慢回到帷帐边上,直截了当道:“冯太太,我是乔大哥儿的姨母,你有什么话,可以先和我说说。” 虽然和预计的出了点差错,淇国公府也不比靖平侯府差,冯三太太已经很满意的换了对象,可是乔范两位哥儿都远远的避开,并没有要负责的意思,冯三太太心里已经火烧火燎的急了,所以才胡赖在路边,拖久了,对四姑娘不好,对乔家公子也不好。反正侯府已经这样了,最好四姑娘能趁这次机会进了乔家的门,就算四姑娘进不了乔家的门,乔家公子毁了四姑娘的清白,还不得在别的地方补偿冯家。冯三太太哭泣的时候,是眼观八方,耳听六路,策划这个局的时候,冯家就已经打探清楚了,乔范两位哥儿身边没有长辈主持,眼前这个所谓的姨母,不过十几岁,是夏家的庶女,养在老国公姨娘虞氏的身边,虞氏不过是个靠媚色而博宠的女人,那样养着的一个十几岁的庶女有什么见识。冯三太太起了轻视之心,想着先扣住了帽子,忽悠住了这位长辈,后面见了能定主意的人,就更有谈判的姿态了,因此抹抹眼泪道:“大庭广众,青天白日,这么多人的眼睛看着,我侄女和你侄儿那么抱滚在一起,我侄女的……,”冯三奶奶指着冯四姑娘外露的伤腿,难以启齿,只是哭嚎道:“姑娘的名声可怎么办?这不是要逼死了姑娘了嘛?大嫂子怎么办,家里怎么办?” 冯四姑娘及围在她身边的两个贴身丫鬟,也加入了哭嚎之列。 几句话,就把整个事件上升到了家族荣辱的高度。乔赢要是不负责,就是逼冯四姑娘的去死,就会让整个崇安侯府的姑娘蒙羞。冯四姑娘死了,冯家蒙羞,乔赢能干净? 夏语澹木木的看着冯四姑娘红白相间的伤腿,上辈子夏语澹还穿比基尼去冲过浪,这辈子在庄子里,种水稻的时候,赶农时,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不都得挽着裤脚在田里插秧。夏语澹两辈子的见识,都不值得为了这样一个意外弄得三贞九烈到不能活的地步。 果然,吃饱了,穿好了,就自己给自己找事,折腾的! 作者有话要说:之前大家说女主太圣母了,太无情了,她不恨,不想报仇吗。 我想65和67 能反应一点她的心情了吧。 她和香岚说了,夏家的生活,是她身为夏氏女该有的,被剥夺了她有感觉,会不平。 可是她能怎么做呢,像冯沈氏一样,做得再隐晦,冯沈氏是什么下场呀。   ☆、第六十八章 瓦砾 冯四姑娘看着十四五岁的年纪,模样端丽,形容可伶,衬着惨白的肌肤,越加我见犹怜,可惜,乔赢不见! 夏语澹肃着脸道:“冯太太,我大侄儿只是因为情况危急,情急之下伸了一手而已,冯姑娘非是我大侄儿的良配,何必如此胶柱鼓瑟,不知通变呢?” 冯三太太一向粗鄙,什么话都能摸开了脸来说,又唱念坐打俱全。因此,冯家谋这局,就让冯三太太打冲锋,冯三太太听了夏语澹的话,立刻收了哭声,沉下脸来,用一种鄙夷的眼光巡视了夏语澹一圈,道:“我们家的姑娘是读着圣贤之书长大的,从十岁上,除了自己的叔伯兄弟,一个外男也不曾见,清清白白的女孩子,突然的,便被陌生的男子摸了身子,看了身子,还能怎么办,也只能委嫁此人,以全名节。” “所以说,情急之下暴露了一块肌肤如同失去了贞操一样,失去了贞操比丢了性命还严重。贞操重于一切,圣贤是这么说的,可是我实在不知,圣贤的话能本末倒置的反着用。”夏语澹劝过一回,意思过了,也不在浪费唇舌,道:“敬人者,人恒敬之,既然冯太太对我不敬,冯家对乔家不敬,我也无需客气了,我敞开了和你说吧,我不管今天的事,意外也好,费心谋划也罢,冯家今年的运气很好,可是运气也止步于此了!” 冯三太太神色一怔,反应过来道:“你年纪轻轻,一个未出门的小姑娘,我不和你说话。你哪儿知道,这件事对我家姑娘的伤害……” “我说了,我是他们的长辈,你只能和我对话!”夏语澹身子没有长开,这会儿冯三太太站起来,就比她矮了半个头,但夏语澹人小气势不小:“我是不知,圣贤的道理,是拿来这么套用的。你们的马车从拐口疾驰的拐过来,我们这边的马已经勒住了,是你们的马车停不住了撞上来,一切有双方车轴的痕迹为证。拐口,马车驶过拐口一向得减速缓行,我不知道,拐口驾驶的速度,和直道是一样的,是你们的马疯了不听使唤?还是车夫不会驾马车?还是故意为之,拿自己的性命作伐,故意往别人怀里撞,想钓个好女婿,攀门好亲家?” 冯三太太大是心虚,色厉内荏道:“放肆!冯家是开国辅运的崇安侯府,诗书礼乐传家几十年,怎么能受你如此羞辱!” 夏语澹并无慌张,转而温和道:“那好,故意不故意的,我们先放到一边,以后再论。若今次事件,纯属意外,冯家诗书礼乐传家,受圣贤教诲长大,圣贤说,以德报德。十几年前,尊贵如端和郡主,也是像今天这样,一次意外,就从马车里撞飞了出去,直接头落地,脖颈扭断,一口气,就没有上来。今天冯四姑娘从马车上撞飞出去,我的大侄子接了一接,还是这副惨状,断了手伤了腿,若没有人接了那么一下,冯四姑娘也应该和端和郡主一个下场,芳魂断在此处了吧。” 冯三太太哑口,一下接不上,夏语澹快速的接口道:“滴水之恩,都是涌泉相报,救命的恩德,冯四姑娘何以报之?” 冯三太太被抢了一下,马上镇定的理出了头绪道:“冯家和乔家,根基配得上,我侄女儿和乔家公子,年纪模样也般配。如今事已至此,不如结了秦晋之好,一来全了彼此的名节,二来不至于两家蒙羞,三来乔家公子于我侄女儿有救命大恩,扫榻叠被,放箸捧饭,我侄女儿一辈子服侍乔家公子,不是报了大恩。” 夏语澹笑出声来,莞尔道:“年里我看了一出戏,叫《北风寒》,不知冯三太太可有看过?” 冯三太太不解其意。 夏语澹缓缓道:“说的是前朝某地,某位官员横征暴敛,弄得民不聊生,有一年冬天,天降十天暴雪,压塌了房屋,冻死了饥民,百姓们又饥又寒得没有办法了,只能去偷盗,偷盗过了,就去官府自首。官府的监牢,好歹头上有一片屋顶,每天有一顿糠粥。我想问明白,你家姑娘是来报恩的,还是看上了乔家的屋顶?” 冯三太太登时大怒道:“混帐!一群不经教化的贱民,怎可与侯门小姐作比。果然姨娘教的,不知庄重为何物,也不知廉耻为何物,我侄女儿守节之心,到了你的嘴里,只看到了蝇营狗苟!” “说得好生理直气壮!”夏语澹好不退缩的直面冯三太太,针锋相对道:“姨娘教我的庄重廉耻,冯太太看不上,在我看在,冯家的庄重廉耻,连姨娘教的都不如!” 躺在一边的冯四姑娘这时叫嚷开来:“给我打出去,婶子和这个姨娘教的东西理论干什么。” 冯三太太也回过味来,招呼左右道:“给我打出去,我自和乔家的人讨公道,和你较什么劲儿。” 冯家的婆子来推夏语澹,还没有挨近,就被乔家的婆子们止住了。冯家的帷帐也乱开,不过,乔家围了一个更大的帷帐,冯四姑娘想失节,乔家的人还怕污了眼睛。把她围得严严的。 夏语澹冷笑着谩骂道:“我的大侄子年十六,家里已经在商议婚事,不日就要迎淑女进门。今日冯四姑娘突然横出来,以自己的名节和我大侄子的名节要挟,自说自话的要以身相许。许你个鬼,做白日梦呢。还全了彼此的名节?若今日受了你家的要挟,岂不是违背了家里,戏耍了正在议亲的人家,陷我大侄子于不孝不义之地,只是保全了你家的名节而已。出事至今,你家口口声声,只是顾念着你家的名节,何曾想着我家大侄子一丁点儿。救命大恩,就是这样报答的吗?圣贤的书,就是这样读的吗?就你们家的教养,还想进乔家的门,配吗!” 冯三太太气得浑身乱颤,道:“没天理了!我侄女儿被伤成这样,乔家就没有一句话儿?” 冯三太太已经改变目标了,不求把冯四姑娘嫁入乔家,只求乔家给冯家一定的补偿。 “有话!”夏语澹优游自适的慢慢道:“今日我大侄子出于义气搭救了一把,但我大侄子修养未到家,还没有立地成佛,割肉饲鹰的觉悟。冯四姑娘现在活着的每一次呼吸都是白赚的,冯四姑娘要是不想要,大可以再死一次,以全名节。若是不忍面死,将来前程,该青灯古佛的青灯古佛,该低嫁处理的低嫁处理,这是她今天‘意外’的烂摊子,乔家是不会接手的。当然,今天的事,乔范两家这些人,我能保证,一个字也不会对外宣扬出去,至于你们冯家的人,我就不能保证了。灯香,把我送与冯家的金疮药拿回来,外头的车套给我卸下来,乔家的东西一点不剩的都收回来,今天,只当乔家和冯家没有撞见过,别被他们拿了我们家一点东西,过后混赖起人来,就说不清楚了。” 冯家的马车套是被乔家的护卫斩断的,之前给冯家修马车,乔家拿了自家的车套,现在吵开了,也不白效力了,效力了还以为自己理亏了,反正冯家还有一辆奴仆坐的马车完好的,不多事了。现在就是多事闹的。 灯香立刻把金疮药收回来,外面的仆从也按夏语澹吩咐的做。夏语澹撂下了话就转身了,帷帐里闹的一出,乔赢和范恬都听见的,恭恭敬敬的给夏语澹做了一辑。 夏语澹不闪不避的受了,道:“丑话我已经说完了,冯家要是知礼义廉耻的就该退了,若是不知道,只能等大太太,大奶奶来料理了,这里没你们的事,你们先走。” 乔赢正色道:“这件事是因我而起的,我该站在这里,辩个公道,不能让凝姨受累了。” 范恬也是意气的道:“你是给我拦了那么一下,才招了这么个麻烦,我也不能一走了之。” 夏语澹疏朗的笑道:“两位哥儿,美玉一般的人儿,怎么可以站在这里与瓦砾向撞。要辩个公道,也不能和妇人一般,和妇人辩驳。你们快走,你们走了,她们看不到希望,兴许还消停一些。这若是个意外,清风朗月,你们有什么责任;若是一个局儿,娘们儿不灵光,得教训她们家男人才是。你们走了,这些护卫也能走了,留两个身手好的给我就够了,免得这么多的‘外男’,污浊了冯家的女眷。” 夏语澹说得风趣又有道理,乔赢和范恬歉意的上了马,给夏语澹留了四个精壮的男仆。 夏语澹就坐回马车里,乔家的人也再不搭理着冯家。没人捧场,冯家的戏做不下去了,冯三太太只能先让冯四姑娘回府就医。 冯四姑娘离开没一会儿,乔赢的母亲,世子妇人王氏到了,冯家来了冯二太太,局面已经被夏语澹冷了下来,什么话都被夏语澹堵了,两拨人也没有多余的场面话可说,看了一下现场,把该确定的,相撞的情形确定了,就各走各的路回城回府了,一路两家没有再多的交流。 夏语澹已经把冯家的面具撕掉了,冯家左右圆不过去,其真实的意图,只能交给男人们解决。 范恬疾驰回府。靖平侯府和德阳公主府是连在一起的,他哥范恒常住公主府,他住侯府,这会子,他直接驰进公主府的二门下来,穿过长廊要找他公主嫂子,忽然警觉到背后有人,一只手就搭上肩来。范恬是习武之人,条件反射的就要擒住身后之人,在触碰到那只手,手上的佛珠时收了力道,转身吁出一口气,奇道:“殿下怎么在这里?” “我来看妹妹,而且我知道姑姑一定想我了,我来给姑姑看看。” 一个清亮又欢快的声音。 作者有话要说:哈哈,你们懂的!   ☆、第六十九章 良人 德阳公主元兴二十四年底和范恒大婚,成婚三载,月前诞下一女。 范家兄弟以上,没有嫡系的女性长辈,德阳公主嫁于范恒,就是靖平侯府的当家主母。 长兄长嫂上座,范恬把路上的事一说,夏语澹是为乔赢解围,乔赢是为范恬拦了一下才拦了个麻烦,如此冯家这个大麻烦,得乔范两家公担才是。 “美玉与瓦砾不可相撞,她说她是瓦砾吗?”赵翊歆不管乔范冯三家的纠葛,只顾在套间的暖阁瞧他的小妹妹。赵翊歆第一次见一个月小大的,白白嫩嫩,娇娇香香的小孩儿,这摸摸,那捏捏,观赏了许久,直到小孩儿睡着了,赵翊歆才出来插一句嘴。 范恒要让与赵翊歆上座,赵翊歆已经径自在右手下坐了。日常只叙亲情,赵翊歆不太讲究国之大礼,摆他太孙的架子。 “传长吏官。”德阳公主正想着赏那个姑娘什么才好,被赵翊歆一说,就定了。 这会儿,夏语澹也回了乔家,一路上王氏亲切的执着夏语澹的手,王氏以前也亲切的执过夏语澹的手,但这一次的亲切是发自内心的,连着叫了好几声‘凝妹妹’,先送了她回虞氏处,再去见婆婆。这可太礼遇了,梅氏那边一群人等着王氏的消息呢。 虞氏站在门口就接了夏语澹,看着王氏远远离去,转头恼道:“你也太多事了,那位冯三太太就是个破落户,和冯家破落户配破落户,你去和她理论干什么,不是跟了一群老妈妈,让她们出头料理就好了。” “冯三太太再是破落户,也是侯门太太,老妈妈们虽然嘴皮子利索,可总是奴婢之身,以奴欺她,先就落了个仗势欺人的口舌。我身份合适,和她是平等的人,可以尽情和她们撕扯。撕错了,可以说我年纪小,不是正经乔家的人,我的话不能作数,脸还能给她糊回去,撕对了,我来了乔家,一草一纸都是用着乔家的,乔家无所谓这点东西,我却不能不在意,无以为报,只有尽一片护卫之心了。”夏语澹边走边对虞氏道。 虞氏也不是真心恼她,道:“你这些话儿不错,可是冯家,冯家没什么本事,就是嘴碎,还只会找软柿子捏,你拆了他们搭好的路,他们在背后还不知怎么散布你的闲话。” 夏语澹满不在意道:“我自问,没什么是非可供人议论,至于可供人议论的,也只是我的出身和成长的经历。这些东西,我不能让她们赞,让她们议一议也好。姨娘,你看见没,刚儿大奶奶对我这样的亲切,比起冯家的嘴碎,乔家的重看才是要紧的。” 在虞氏面前,夏语澹从不隐瞒自己的心思。 夏语澹所做的一切,就是为了赢得乔家的看重。 行至内室,夏语澹换了换衣裳,简单梳洗了一番出来。 炕桌上已经摆上茶点,葡萄干红枣蜂糕,黑芝麻草饼,珍珠鸭蛋卷,每碟子三块,中饭过了,晚饭未到时辰,用些点心垫垫肚子。 虽然喝茶论茶是一种必备的,体现修养的方式,可是夏语澹还是不喜欢喝茶,杯子里注的,是马蹄陈皮水。 夏语澹忽而好奇,之前夏语澹从来没打听过乔家爷们儿的事,今天看了乔范二人的神态实在好奇,道:“我看今天大哥儿避着冯家姑娘,如避蛇蝎一般,行为如此检点,大哥儿是不是已经定下大事了,他自己说的:没有十分准,也有八分准了。” “哈哈!”虞氏喷笑道:“只他自己那么觉得呢!” “妻选还没有定下吗?是正在求配之中,女方矜持着不肯点头?”夏语澹调侃道:“谁家还在犹豫呢?大哥儿那样的人物儿,身后公府的根基家私,除了公主至尊,谁家配不上呢?” “去年昌平伯大寿,大哥儿去贺,因着小年轻们血气,比划起武艺来,中间掺了一个假小子,大哥儿看入眼了。她是昌平伯的外孙女,姓洪,父亲是世袭的从三品定远将军,兼着衢州卫指挥使一职。” “衢州?”夏语澹念叨:“衢州不在要道,不是要地,从三品是中品。” “有些人家,也不一味的高门嫁女。”虞氏感佩道:“洪家不求女婿门楣如何尊贵,只求夫家不纳妾!” 不纳妾,不是求夫君一心一意待妻子一个女人。有清流之家,还有家规说,男子三十无子方可纳妾,没有妾,通房也能塞满屋子。无子方可纳妾,妾是生子的备胎。一般人家,姬妾想要个正式的,妾的名分,得先有孩子。虽然每个孩子只能尊妻子为母,可是也抹杀不了他们是从谁的肚子里出来的事实,为了孩子的将来,也得抬举她的生母,因此母凭子贵,如钟氏,她因为有夏尔钏才由通房升成妾,乔费聚屋里的李氏生过一子一女,花氏也怀过孕,只是没有生下来。像虞氏这样,单靠了宠爱成为妾室,算少数了。虞氏的妾位坐得不安稳,就是因为她没有孩子,李氏和花氏不服她。 洪家要求夫家不纳妾,是不准夫家整出庶子庶女! 夏语澹吃完了手上的蜂糕,也没兴趣再吃了,注意力都转到这件事上,道:“乔家不准备答应这个要求吗?” “丈夫一诺千金,答应了就得做到,怎么能轻易答应。”乔氏正色道:“若是乔家这头答应了,冯家姑娘进门后,生不了儿子,生不了足够多的儿子怎么办?多子多福,家族的繁盛在于代代有人。武将之家更是如此,爷有六子,二老爷原是诸子中最有出息的,可惜早年战死了,不过,皇上也念着二老爷的死战之功,对乔家多有恩宠,二老爷战死了,四老爷五老爷立马顶上,有这么些儿子,乔家才能屹立不倒。” 夏语澹扁扁嘴,反驳道:“儿子多了未必好,儿子多了,争家产的时候会争得头破血流。私下不是有传,永嘉侯府,现在的永嘉侯是独子,他早年把他的几个亲叔叔都弄掉了,据说,更早的早年,他的几个叔叔为了永嘉侯爵,做过*之事。” 夏语澹为什么对永嘉侯府的事那么了解呢,因为乔氏似乎有意把夏尔彤嫁给永嘉侯世子。 “靖平侯府的儿子也挺少的,崇安侯府今天干出了什么事儿。我想,冯家和乔家都这样了,冯家这一次,多半是冲着范小爷去的。” 虞氏依然肃然道:“所以,早些年,永嘉侯府,靖平侯府都处于微势。要不是这些年,永嘉侯之子,靖平侯之弟,成为了太孙殿下的伴读,两家往后怎么着还不一定呢。家族的没落不会是因为儿子多,也不会是儿子多了,争得多,而只会是‘不肖’。儿子多了,争夺不是罪过。天下的权利,不是有德者居之,而是有能者居之。身为嫡长的,家族第一顺位的继承者,他一出生,就受到了家族最大的重视,和最多精力的教养,若是如此,还压服不了他身后的弟弟们,被弟弟们赶超,那是他无能,败了,也怨不得人。” 虞氏剖析出来的,是事实,好惨酷的事实,夏语澹无语争辩,转回前头道:“乔家不答应吗?可是我看大哥儿很喜欢洪家姑娘的样子,可惜了!” 虞氏笑着摇头道:“据说洪家是没有妾室的,洪老爷只是从三品武将,洪夫人是昌平伯嫡长女,伯夫人沈氏,是武定侯的亲姐姐,这位夫人,娘家是伯爵,舅家是侯爵,如此高门贵女,是低嫁入洪家的,当然可以理直气壮的要求洪老爷不纳妾。可是乔家对上洪家,低门娶妇。这样的要求,乔家历代都没有答应过。大哥儿是喜欢,可大哥儿的喜欢,还没有到令他放弃纳妾权利的地步。乔家的男人,一向是很多情的。” 说到此处,虞氏有些惆怅,又自我开解道:“多情也没有什么不好的,若非爷的多情,也没有我现在的生活了。” 上回李氏花氏在亭子里对虞氏不满,而辱骂虞氏的事,乔费聚知道的。乔费聚依然让虞氏管理内事,虽然许久不去李氏花氏的屋里坐坐了,乔费聚还是念着她们早年服侍自己的情分,没有处置李氏花氏。这就是乔费聚多情的结果。 夏语澹不想让虞氏多思这些事,抬着茶壶给虞氏续水,捡起一块草饼递给虞氏。 虞氏接了草饼,又放回盘子,玩笑着道:“我们凝儿想要个什么样的丈夫,也该有个想法了,定个要求出来。” 虽是玩笑,却异常庄重。 夏语澹也不怯羞,道:“若是低门下嫁,能免得了一切烦心事,我也愿意低门下嫁。可是一个女子,明明身处高门,却因为种种原因,而嫁进了低门,本身就是一件不平之事。都说,当了媳妇得矮半个头,低嫁了,这半个头还该不该矮呢?矮了,心里更加不平了,不矮,夫家的人平。” 夏语澹没好意思看着虞氏,低头看着茶点苦涩道:“太太进了夏家,当年也算低嫁,可我也知道,太太二十年来,过得并不如意。我就是太太不如意的铁证。所以,门第,我并不想委屈自己嫁入低门。门第之差,我也不管。” “我想要一个,把我当成心肝儿一样的丈夫。若有此人,不管他是权爵公子也好,贩夫走卒也好,他都是我的良人。”   ☆、第七十章 离京 虞氏和夏语澹正说着话,梅氏遣人过来,请夏语澹过去。 德阳公主命长吏官前来向乔家道谢,乔赢和夏语澹各有谢礼。 长吏官是男人,自有乔家男丁接待,梅氏接待的是公主府女官,陈嬷嬷。公主府按制有两位七品的女官。德阳公主原有陈梁两位嬷嬷占了这个品级,公主与范侯大婚初年,梁嬷嬷因为对驸马不敬,被公主上奏皇上而革职,至今这个位置也没有补上,所以德阳公主府,只有一位女官,陈嬷嬷掌管内事且深受公主驸马器重。 夏语澹由一群丫鬟媳妇簇拥着,来至梅氏处。陈嬷嬷原是坐着的,就站起来向夏语澹行礼,夏语澹不敢托大,侧身避之,又还了半礼,见梅氏招她坐在自己身旁,夏语澹也很从容的,像女儿似得挨着梅氏而坐。 陈嬷嬷对着梅氏赞道:“也就贵府能养出这样的女孩子,真真有钟灵毓秀之德。” 梅氏谦让道:“不敢当,她一直养在太爷那边,太爷独居鳏独之人,对女孩子难免溺爱,能做到庄重守礼就够了。” 乔费聚女人一堆,但没有一个是妻子,对外就是个丧妻的老鳏夫。 陈嬷嬷笑道:“夫人谦逊了,老国公的品行,皇上也是夸过的,道:乔公几十年来,封章直言又守分从时,乃国之良臣。姑娘长于老国公膝下,也有一分老国公的耿直。言语朴直又一片护爱侄子之心。” 梅氏拉过夏语澹的手轻抚,微笑着点头。公主把皇上的话都搬出来了,冯家还敢再指摘夏语澹的不是?不能指摘夏语澹,冯四姑娘的事还怎么理论?再说乔赢玷污了她的名节,就要落了个以怨抱恩,胁机攀附的口舌。 凡仕宦之人,是被名声所制,而被名声所累,有时不得不折中而全名节,只是冯家心太大,招惹的两家太强大,两家连起手来,冯家以府中女孩儿的名声做赌,也不能另乔范两家动容,后退半步,只能结下死仇而已。 此事,三缄其口,三府的主子及下人不再提及,清誉有损的冯四姑娘还是端她侯门姑娘的范儿,她还小,只有十四岁,怎么舍得余下的年华就青灯古佛以全节烈了,这是后话。 现在夏语澹已经回到了屋子,看公主府给她的谢礼。 是个三尺长的青奴,不是竹篾编的,是翡翠黏的,共六百六十六片,铜钱大的芙蓉种,半透明的浅绿色,清澈清凉。 原是皇家内库里的东西,公主下降的时候做了陪嫁,就这么送了出去。 芙蓉种是质地一般的翡翠,也是翡翠呀,六百六十六片,毫无疑问,这个笨家伙是夏语澹手里最大一笔财产了,没有之一,如果能换成钱的话。 正好夏语澹是怕热的,夏天就抱了它消暑了。 风头过后,夏语澹的生活也没有多少改变。毕竟,没有夏语澹出头,乔范两家也能收拾得了冯家。 在虞氏身边,夏语澹是与世无争的,上不用看嫡母脸色,中不用在姐妹之间周旋,下没有仆人为难。这么安逸的环境,夏语澹在读过书之后,从头把绘画捡起来,正所谓,三日不练,笔墨枯死。二十年的功底,在荒废十几年之后,想要获得精进,只能重头把基础打一遍。 元兴二十七年夏,西宁又发生了政变。 西宁在元兴十六年立国,对内是称帝的,但大梁的臣民只尊大梁的皇帝为帝,是不认西宁帝号的,西宁的皇帝称国主。 西宁国主历经三任,每一任继位,都是血淋淋的踩着前一任的尸体上去。第一任国主,对外是说,因为元兴二十一年对大梁的作战,战败自裁,其实是被他的长子所弑。他的长子继位,为第二任,在元兴二十七年夏,又被其亲叔叔所弑。 第二任国主是亲梁派,在位五年里,边关未有大规模的摩擦。现在的西宁国主,据说身高六尺,勇武过人,力能举鼎,一上位就大杀宗室,及西域几个已经降服的王室。 大梁西陲,一时又成为举朝关注的重点。 孟鲜,字希文,文华殿学士,隶属翰林院,正五品。文华殿是太孙读书的地方,文华殿学士是太孙的老师。现在,孟希文整冠整衣,随大总管谢阔入内,在场的信国公韩令宗,锦衣卫指挥使许能达皆为皇上心腹重臣,孟鲜向皇上行礼直言道:“臣今日要给殿下第一次讲大学,久候不至殿下,斗胆请问陛下,殿下现在何处?” 如同每个小孩子,上学时总想着逃课。太孙不仅想,还付诸行动,常常逃课,偏偏皇上还很是溺爱,为他遮掩,一年中,有一半时间不在文华殿读书。殿下尚武,不在文华殿的一半时间,都用在武功上,另外一半,就说不清楚了。 皇上这一次也不知道太孙在哪里,正在和两位重臣说这个事,但面对三十许,如晚辈一样看大的孟鲜,依然笑道:“要读大学了?怎么这么快就读大学了?他还小呢。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对于太孙来说,大学意味着他正式长大的开始,得正式一些,挑个好时候,朕看,明年挑个好日子,再讲大学不迟。” 太孙的课业,都是上过折子皇上批阅过的,皇上金口一开,给太孙放了大假。那个折子是向皇上汇报,太孙的小学已经通读了,小学读完了,自然该读大学,延后到明年,这几个月,干吗? 孟鲜只管太孙的一项课业,其他方面不是他决定的,只能遵从圣意,但孟鲜也没有退下,还杵在那里,皇上没有回答他,太孙现在何处。 正站着,掌内外章奏和臣民密封申诉的通政使司,通政使谭亮,中秋时节,满脸大汗的握着一份密奏进殿。 谢阔接了,转呈皇上。 皇上启阅,笑道:“一天不见,都跑到大同去了。” 大同,往西距京三百里。 这个奏章是大同府同知何景年上的,何景年拦着了七个形迹可疑的人,说形迹可疑,是他们非法交易马匹,说非法交易,是他们用跑得累趴在地上的七匹马,换别的马。何景年出于防范,就派人查问,一查问就查出赵翊歆一行人来。赵翊歆虽然尊贵至太孙,无诏也不得离京。何景年公事公办,向大同卫指挥使韩令宸借了两百人,把赵翊歆一行人包围在他们下榻的客栈,再向皇上上奏。 韩令宸是韩令宗的胞弟。 皇上把奏章递给韩令宗,韩令宗脸色微变,下跪请罪道:“臣实在不知,书囡参与了此事。” 赵翊歆一行七人,分别是:赵翊歆,信国公之孙韩书囡,靖平侯之弟范恬,永嘉侯之子陆浔,文安伯之子彭游艺,太孙内侍王喜,冯扑。韩范陆彭四人是赵翊歆的伴读。 皇上笑着请韩令宗起道:“太孙是君,书囡是该先听他的话,而不是你的。” “他们到了大同,必经宣化,顺天,两处也是边防重地,就看不出他们形迹可疑了?”皇上继而变色道:“传旨,革去宣化,顺天两地知府。赏何景年金两百。” “臣是否前去把殿下请回来?”许能达试着问道。赵翊歆以前闲游出去,都是许能达暗中保护,护送出去,护送回来。不过以前赵翊歆只在京城内闲游,这次跑出三百里了。 皇上闲适的靠在座位上,问道:“西北的事议得怎么样了。” 韩令宗答道:“周王世子主张拒之,颖宁侯主张纳之,内阁与兵部户部众人分立两派,尚未议决。” 因为新上任的西宁国主大屠宗室,前太子钱明秉率了三万部众要投梁。西宁皇族是党项人,钱是他们给自己取的汉姓。 三万西宁人要是拒之,由着他们内部再厮杀一次,大梁只要作壁上观就好,要是纳之,吸收的好,当然能为大梁所用,可是有很多问题,是不是真的投过来?投过来会不会叛变?怎么划出土地安置他们?怎么让他们和汉族融合在一起? 是拒是纳,各有损益。两边损益,也权衡不出明显的偏颇来,因为未来不可估摸。 皇上心里下了很大的决心,面上平静道:“这件事情,左右就是那些意思,就让太孙裁夺吧。太孙既要裁夺,就让他过去吧。” 谭亮还在场呢,出声阻谏道:“皇上,千金之子不坐垂堂。殿下怎可入凶险之地,请皇上三思。” 皇上没有说话,看着孟鲜。 孟鲜辩道:“我朝太|祖皇帝,历经六十余战,身负十六处伤,才开创了大梁王朝。太宗皇帝,早年以储君之身,戍守燕京,亲御强敌,而成为一代明主。历朝开朝之初,前几位皇帝都是大有作为,及至三四代后,便多为龙驭深宫的守成之君,文气多重于武气,再之后,多是安逸平庸之君,举朝重文轻武,对内对外,皆失去了威服的能力。臣以为,一个合格的储君,应该去切身体验一下边关的风云,从中领会一番军事的功绩,殿下不是简单的,家中积攒千金的富人,殿下坐着储位,身处权利的中心,本身就已经站在凶险边缘,应当随时保持着陷入险地的警惕之心,和面临险地的,从容不迫的皇家风范。” “既然来投的,是西宁的前王储。朕也用同等的人招待他。”皇上由衷笑道:“朕要让那些西宁人好好看看,我大梁储君的风采!” 许能达率先告退。 作者有话要说:皇上正式出场!   ☆、第七十一章 佛珠 这件国事,皇上就这样全权交给了赵翊歆裁夺。 赵翊歆离京及西宁整件事决定权的转移,起初,也只有和赵翊歆接触的几个人知情,对外秘而不宣。 不过,这样的大事,在赵翊歆到达凉州后,也成为了公开的秘密。内阁户部兵部在争议了几次之后,也不争了,皇上都决定了,还争什么争。 皇太孙,确立十二年来,更多的,是一种精神导向。他就像有袋动物一样,常年的,长久的躲在皇上身下,朝政不用说,从来不触碰,就是国朝的宴庆,也是绝迹行踪,可以说,除了伺候太孙的宫人;血缘上比较亲近的亲戚们;因为皇上不太倚重宦官,怕太孙被一群小内侍伺候着带歪了,时有招和太孙年龄相仿的男孩子入宫,比如他的那些伴读们,这三拨人之外,太孙是很少接触外人的。 甚至于两年前,南疆的小国入朝,使节只知有皇上,而不知有太孙,还向鸿胪寺卿询问国朝储君何在,鸿胪寺卿一时尴尬不已。 若非皇上没有儿子,孙子也只有一个,外人都要揣测,太孙不得圣心了。 当然,那些外人都是窥探不到皇家生活的人,恶意揣测的。皇上是喜爱太孙的,喜爱到溺爱的地步。 宗室王者非诏不得出封地,在京宗室非诏不得出京三百里,这是从太|祖时期就定下的祖训,赵翊歆说走就走,招呼也不打一个,被人截住了,皇上还给他补办手续。 元兴二十七年秋,赵翊歆奉皇命迎接投梁的前西宁王储钱明秉,及他的两万部众。 为什么只有两万人,而不是先前传言的三万人?因为有部分人看着太孙来了,临时起了叛变之心,想着把太孙擒回过去,交给西宁国主,看在这份功劳上,在西宁换一个栖息之地。毕竟,那些投梁的人,要是在西宁有容身之地,也不想投靠大梁的。那些人是党项人,西宁是党项人建立的政权,在西宁,党项人在政治上处于绝对的优势,是控制权力的民族,换到了大梁,大梁是汉家王朝,党项人就处于政治边缘,成为了少数民族。 临阵叛变之事,也在周王世子和颖宁侯的预计之中,太孙就是试金石,投靠大梁之心真不真切,一试便知。叛变的,在激战中举过武器的一万多人,一个不留,都被斩首了。所以实际归顺的只有两万人,皇上允许他们在洪驰岭一带放牧,史称洪驰事件。 洪驰事件成为了赵翊歆政治生涯的首秀,真正意义的,启动了他身为储君的权利。从此,再也不会有人认为,赵翊歆的太孙,当得没有存在感。 夏语澹轻轻撩起帘子的一角,往外瞧着街道人群。夏语澹以前也是宅女,但以前有网络,不出门也不影响生活,那也至少每个月逛一次街。现在,夏语澹在夏家的一年半里,一次都没有走出过二门之外,且以前是主动宅,现在是被迫宅,压抑久了会有反弹,逛街的兴趣比以前更强烈了。好在,虞氏长于市井,不喜欢一辈子困于二门之内的宅门生活,她是姨娘,又不能外出做客,她也不好佛事,所以,乔费聚是允许虞氏出门逛街的。 十年里,虞氏每次这样出来,乔费聚都是打发了仆人伺候,他从来不陪,倒不是因为虞氏是妾,他才不作陪,而是,乔费聚少了右臂,当年中了毒箭,手臂烂了,为了保命,齐肩截掉了右臂。身为残疾之人敏感的,脆弱的自尊心,乔费聚一向不现身人多的场合。 夏语澹出门时只抹了点面脂,嫩白如茉莉花般清雅,现在顾盼神飞,又染了一层湘妃色,愉悦之心从里而外的挥发出来。虞氏看着开心的人儿,自己也更加开心起来,挨着她的头道:“过了前面那个拐弯,就是棋盘街了。” 夏语澹左右相顾,两边铺子都是二层楼,屋檐上的雕琢也是一致的,每个铺面统一四丈宽,一个紧挨着一个,如方格一样对得整齐,果然应着街名,和棋盘一样,棋盘街也不止一条街,分左三条,右三条,似一个购物中心。 铺子里的营生也五花八门,有修胡子的,卖头油的,卖厨房调料香料的,卖熟食糕点的,卖孤本古籍的,卖陶罐蛐蛐盒的,卖……,世界果然很小,夏语澹看见了锦绣坊的招牌,温家的铺子就在前面。 夏语澹留恋的看着那个铺子,乔氏注意到了,道:“想看看布料吗,车夫停下来……” “不用了!”夏语澹阻拦道:“我就是想着以前了。我在庄子住的时候,不是在县里有两个玩伴嘛,他们家是开绸缎庄的,锦绣坊就是他们家。他们家开了近百年的绸缎铺子,终于把生意做到京城里来了。我是攒不了钱的,和他们顽的时候,吃的喝的都是他们家的,我也没有凑份子。那时就想着,将来我有钱了,得惠顾他们家的生意。” 虞氏调笑道:“你现在有点钱了。” 夏语澹摇头道:“前天大夫人才送了布料过来,今天我们计划着,也没有要买布料的,若是买了回去,倒好像大夫人给的不合心意似的。下回吧,我攒够了钱再来惠顾他们家,他们家的东西卖得太贵了。” 虞氏和乔费聚的子女们,关系微妙,夏语澹不想让虞氏难做。 车子驾驶过去了,虞氏轻叹道:“京城里人多眼杂,口舌是非也多,还不如老家自在。爷已经决定了,这个年他要回老家过,我舍不得你,我向夏夫人要你去,到了那儿,我们想怎么买东西就怎么买。” 夏语澹点头,虞氏说的老家是咸平府。 马车停在一个胭脂铺子。虞氏每次出门,要买胭脂和面脂的。 乔家的规矩,丫鬟们的油头脂粉都交给买办统一采买,姨娘通房也算在里头,只有正经的主子们,有权利挑拣,或出门的时候买,或叫进府来。豪门规矩大,很多铺子都提供上门服务的。这样一来,姨娘通房之流,想在打扮下工夫,博得好感和宠爱,只能另卖另添,基本通过伺候的丫鬟们,由她们家人代买。虞氏不要采买的,也不要向丫鬟们低头,早年就在乔费聚面前使性子,不能叫进府来,就要出门。 多年了,这也算虞氏逾越的一项铁证,逾越就逾越吧,有宠爱的时候不可劲了享用,往后还不知有没有这样的宠爱了。 虞氏一口气,十六个颜色种类,每种梅花,桂花,玉兰香味,都买了一盒。一盒鹅蛋那么大,虞氏根本用不完。但她每回出来花钱都很狠的,用不完或散给丫鬟们,或扔掉。夏语澹只能看着她那么奢靡的生活着,因为她省下来的钱物,也不会是她自己的。 装了一小箱子的胭脂,马车又行了一会儿,夏语澹好奇的看着前面的铺子。 它在街拐口,门外没有招揽生意的伙计,没有牌面,门口也被一架巨大的屏风挡得严严实实,看不见买卖的东西。那座屏风是一幅重绢画,画里一个丰腴的美人,媚而不骚,浊而不妖,憩息在海棠花树下的卧榻上。 夏语澹无言的询问虞氏。 虞氏捻熟道:“你不是要买画笔画纸和颜料,转过去,有家‘仇记裱画店’,它旁边一家买的东西就很好很齐全。你在那里选着,我半个时辰后过来。” “姓仇的人开的?”夏语澹试着一问:“太爷有一位棋友,叫仇先生的,像似个商人,是他开的吗?” 虞氏笑道:“他是少有的不为外物所扰的潇洒之人,商人的逐利之性和他可不相衬,以后和你说吧,那家店你别进去,在它旁边买纸笔就好。” 虞氏起身要下车,夏语澹抓着她的袖子一拦,挑眉问道:“姨娘,这家店里面,有什么好东西呢,还鬼鬼祟祟的?” 夏语澹已经猜到一点了。 虞氏原也不想瞒她,隐晦的道:“有些东西大人能用,小孩儿没处用,用不得,也不该知道。所以,有的地方,大人能进,小孩儿不能进。现在你觉得它不是好东西,以后你会懂的,它是好东西。” 夏语澹已经很懂了,也认为它是好东西,大大方方的笑看着虞氏走进去。 夏语澹看了仇记裱画店几眼,听从虞氏的话,只在它旁边的店子选东西。 这件店服务的很细致,一楼摆着各种画纸画笔和颜料,二楼是画室,隔成几个雅间,摆着多张画案,下面要买的东西举棋不定时,可以拿到二楼试用一下再决定。毕竟,什么纸适合画哪一类画,各种颜色怎么调配,调配出来着色之后如何,都是学问,试过了才买的放心。作画的东西,用得好,也很贵的。 夏语澹出来带了小桥浅碧两人,小桥背着虞氏就向夏语澹告了假,虞氏刚才买了那么多胭脂,家里面的一定又要散掉了,小桥绝对能捞上一盒,她要去买一支上好的眉笔,配将要分到手的胭脂,马车过来,正好看到一家卖眉笔眉粉的。 棋盘街的铺子,有一个特色,只专注一件东西。卖酱油的,不卖食醋;卖胭脂的,不卖眉笔;裱画店,它也不兼销作画工具。 小桥另出来买一支眉笔也麻烦,夏语澹很理解的放她下去,所以,这会儿陪着夏语澹试纸张,配颜料的,只有浅碧一人。 夏语澹全心扑在颜色的调配上,浅碧不懂画画,可她有一个习惯,眼前的事就用心的死记,即使过了几天,她脑袋里藏不住那么多东西会忘掉,她还是用心记着眼前的事情。 这时,挡风屏风后的窗口,有一个手扒了上来。 那只手修长干净,手腕上带着天台豆制成的佛珠。 作者有话要说:那家店卖什么的,你们应该知道吧 知道是谁的手吧   ☆、第七十二章 路过 这么一个人攀爬进来,多少有点细碎的动静,浅碧往后一看。 挡风屏风是一幅纱织的和合如意图,因为里面暗,外面亮,加上特殊的织纱技巧,里面的人能透过屏风看清外面,浅碧眼尖,一眼就看见了那只手,惊恐的想要出声,又噎了回去,拿起画案上的乌木镇纸,一边疾步走去,一边高高的扬起来。 夏语澹注意到的时候,已经看见攀爬者乌黑的脑袋,背后还负了一个小孩儿的样子,连忙阻止道:“浅碧……” 已经来不及了,浅碧扬起的乌木镇纸打了下去,不过,也没有打到来人手上,只见他单手撑在窗橼上,一手接住打下来的镇纸,一个引体向上,脚跨进了屋里。 浅碧吓得后退两步,不过,还是挡在夏语澹前面,因为过于惊恐,前两个字声音不敢放开,道:“姑娘……!” “姐姐,我们不是坏人,我们只是路过。”一个稚嫩童音慌张的解释。 因为这个声音,浅碧即将要尖叫的声音有憋了回去,谁出来当坏人,会背一个四五岁的小孩儿。 攀进来的,是刚刚回来没几天的赵翊歆,背着一个几岁的小孩儿。 赵翊歆太过年少,面如银盘,眸似星辰,唇若含脂,五官还未蜕变出成熟男人的刚硬轮廓,而似少女般精致柔美,身着一身蓝白色素面窄袖交领的棉布长袄,头戴深蓝色巾帽,通身只有左手上戴了一串亮黑透红的佛珠,腰肩上缠着布带。像市井里,抱着牵着小孩儿麻烦,把小孩子背在背上一样,赵翊歆用布带缠住小孩儿背在身上,小孩儿肩上又背了一个大包袱,所以后背一坨又一坨,配着他这样的人物儿,别人看着都尴尬滑稽。 但赵翊歆丝毫不觉尴尬滑稽,镇定从容的解着右腰侧的结扣,似解着随身佩剑一样。 小孩儿滑落下来,一身小号的蓝白色素面窄袖交领的棉布长袄,小号的深蓝色巾帽,不过四五岁的年纪,皮肤如婴儿般娇嫩,胖嘟嘟的圆脸,乌溜溜的大眼,红润润的小嘴,萌得漂亮可爱。他是武定侯的外孙子,颖宁侯至今三十余岁,唯一的孩子,大名傅昵峥,小名嵘嵘。今年武定侯夫人五十大寿,颖宁侯夫妇不能回京,就让儿子过来给外祖母拜寿。他出生在雄州,武定侯夫妇盼了四五年,终于把外孙子盼来了。 浅碧手指指他们,又指指窗口,气得都结结巴巴了道:“这……这……这是路吗?” 一语中的。 仇家裱画店,接的是,裱画,补画,鉴赏画作,上门给人画遗像,兼招学徒的活儿。夏语澹之前在店外看了眼仇家裱画店的人,穿的和赵翊歆傅昵峥是一样的,夏语澹上前一步望了眼窗外。两家店后面用一楼高的墙壁隔开,裱画店墙边栽了一棵榆树,他们先爬到了树上,再伸了一个竹竿过来,卡在二楼的斗拱上,然后通过这根竹竿攀爬到窗口,竹竿还横在斗拱和榆树之间。 夏语澹回头对浅碧笑道:“好了,不过是两个孩子淘气……” 赵翊歆正蹲着给傅昵峥解背在他身上的包袱,不服的站起来道:“什么,孩子?” 傅昵峥拉拉赵翊歆的衣角,道:“我本来就是孩子呀?” 赵翊歆低头,超有优越感的道:“我多大,你多大?你字都没有认识几个,我都快上大学了。” 傅昵峥睁着他又大又圆的眼睛,道:“我娘说,我是小孩子,每天好好吃饭,好好玩耍就好了,等我满五岁之后,再认真读书不迟。我明年四月才慢五岁。” 傅昵峥是元兴二十三年四月生的。 赵翊歆没理他,抬头针对夏语澹,手抚着他身上最普通不过的棉布长袄,似锦衣玉甲披身一般,道:“我这样的,你该以‘公子’,呼之吧!” 夏语澹,一来,是在乔家当长辈当惯了;二来,是安抚浅碧的情绪;三来,是为他们的无状找说辞,才说他们是‘孩子’,结果他还不领情,因此也毫不客气道,从窗外榆树指到屋内,借用浅碧的话,道:“这是路吗?还路过?” 赵翊歆漠视而笑,霸气道:“只要我经过的地儿,它不是路,也给我经过的,成了路。” “果然只是读通了小学的人,只读通了字句的简单意思,而不明白字句里头孕育的道理。”夏语澹也自动漠视了他的话,笑道:“你们是隔壁裱画店的人,爬到别人家的店铺来,是什么道理?我和我的丫鬟在这儿试纸,无端被你们惊吓,是什么道理?你我男女有别,现在共处一室,是什么道理?” 赵翊歆才不会和人一一讲道理,静心打量夏语澹,只见她约十二三岁,天生眉宇间带着风情,嫩白如玉的脸颊,润泽粉嫩的双唇,嘴角微微翘起,显出两边的梨涡,言语里有闺阁女子拘谨教养下少有的端庄疏朗之气,在赵翊歆挑剔的眼光里,也算可人了,因此温笑道:“这个房间我来过多回了,今天的气息却和以前不一样,原来多了一支刺玫瑰。有花折时堪须折,你是要我折吗?” “我这朵花不是随便谁都可以折的,会刺出血的。”夏语澹见过,一个男人真正觊觎一个女人,是怎么个猥琐的样子,可不像赵翊歆这样洒脱大方,他只是见了好看的东西,夸赞一句,顺便逗弄一下,因此也不真恼,道:“你多大了?” 赵翊歆今年十二岁,怕夏语澹比他大,就不答这话,道:“放心,我是很大的人。” 夏语澹对自己光光的下巴做了一个捋胡子的动作,道:“嘴上连毛都还没有长一根,怕是干不了大人的事。” 事关男人尊严,赵翊歆倒是被噎住了,他确实,那方面还没有成熟,干不了男女之事。 这时,‘蹬蹬蹬’,有人上楼的声音。 赵翊歆把傅昵峥抱到和他人一样高的花瓶后面,自己捡起包袱躲到了一个柜子后面。 傅昵峥软软糯糯的又道:“姐姐,我们不是坏人,我们只是路过。”说完,双手蒙住了自己的眼睛。 一个女伙计匆匆上楼,夏语澹对浅碧摆手,上前走两步。 赵翊歆是把他全身都藏好了,傅昵峥就站在花瓶后面,只要外人走近几步就能看见,所以,夏语澹才上前两步。 女伙计站在夏语澹两米远之外,以示礼敬道:“小娘子,店里的东西,你有什么不明白的,可以找我。” 夏语澹选了很多纸笔颜料上二楼,迟迟不下楼,店里的人以为她不懂这些,让一个人上来给她解疑。 夏语澹笑道:“我自己会试,没有什么不清楚的。只是我跟从了家里长辈出来,说了要在这家店里汇合的,所以,还要在楼上多蹉跎了一会儿。” 夏语澹衣着不凡,明显就是贵客,即使不是贵客,顾客进了门,也没有把人往外推的道理。而且,棋盘街的铺子,很多店主开铺,是兴趣所至,赚多少钱都是次要的,因此待顾客更加和气。女伙计贴心的道:“那我下去沏壶茶来,小娘子慢慢等。” 浅碧行了个谢礼,道:“不用如此麻烦,我家姑娘不吃外面的茶。” 女伙计也知道豪门大户的一些排场,笑道:“那打搅了,小娘子随意。” 说完,退至楼梯边,才转身下楼。 夏语澹用男女之事打击赵翊歆,见他也不愠怒,觉得他也不是嚣张拨扈到无理取闹的人。 赵翊歆故意把傅昵峥丢在外头,夏语澹也在伙计面前帮着遮掩,也知道她是心软良善的人。 一时双方就缓和了下来。 赵翊歆给傅昵峥使眼色,傅昵峥领会,道:“我们从外面看,以为这里没人才路过的。” “路过?”夏语澹苦笑不得,道:“你知道那么爬来爬去很危险的,摔下去怎么办。” 傅昵峥盲目信任赵翊歆道:“哥哥很厉害的,哥哥说会保护好我的,不会让我摔下去。” “你们这样费劲的爬过来要干什么?想逃课吗?” 赵翊歆和傅昵峥,即使他们穿着再朴素,贵气雍容的气质是藏不住的,爬来偷窃自动被夏语澹排除了,夏语澹以前也有不想补课,而玩失踪,谁也不让找到的任性。 傅昵峥连连摇头,:“是哥哥逃课,我只是看哥哥穿的衣服好看,也要这么穿着。” 赵翊歆捏了下傅昵峥嫩嫩的脸颊,提醒道:“我们要出去办要事。” 傅昵峥连连点头,拿过包袱,向夏语澹道:“姐姐,我们要换外裳,你们要藏起来,不要看我们。” “你们……”浅碧无语指着他们。 果然这小家伙也不简单! “好了,他们赶紧的,该干嘛干嘛,快点‘路过’去。”夏语澹牵过浅碧的手转回屏风里。 赵翊歆和傅昵峥脱掉那身一看就是仇记的衣裳,赵翊歆换了件玉白色素团纹锦袍,傅昵峥换了件浅碧色银绣竹枝的大袄。赵翊歆穿好之后,见傅昵峥还没有穿好,就蹲下来帮他穿。 “哥哥,我要买什么呀?”傅昵峥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事。 赵翊歆淡淡的道:“夫人说买什么就买什么。” 傅昵峥皱着小眉头道:“我娘说,我是爹娘送给外婆的寿礼,然后,我送给外婆的寿礼,我自己买。哥哥,我买什么呀?” 赵翊歆赏人的东西都是詹事选出来他看一眼而已,在他的概念里,看上什么拿就好了,所以还是淡淡的道:“你看到什么买什么,钱不够我有。” “那个……”夏语澹探出一个脑袋,道:“我可以给你们一点小小的参考建议吗?” 作者有话要说:现在是元兴二十七年冬季   ☆、第七十三章 推荐 傅昵峥头点的和小鸡琢米似的。 夏语澹都被传染了跟着点了一下头,道:“那我要先问问你,你有多少钱买寿礼?说个数来,我也能看着提建议。” 傅昵峥伸出胖胖的食指和中指。 “二两?” 傅昵峥摇头。 “二十两?” 傅昵峥摇头。 “不会是……”夏语澹也比出了食指和中指:“二钱银子吧?” 傅昵峥看到夏语澹的手势和自己是一样的,盯着自己胖胖的手指看了看,一下子脑子混乱了,边拽出挂在脖子上的荷包,边不确定的问赵翊歆:“哥哥,我有多少银子?” 赵翊歆扶额,五岁的小孩子就是这样的。 拽得有点急了,傅昵峥的衣领皱在了一起,赵翊歆又蹲下帮他把他的大红色鱼形荷包拿出来,又给他理好衣领,拉好衣服,才打开荷包,拿出里面的一张银票展在,指着中间大写的佰字道:“佰,不是教过两次了,你有二百两银子。左边一个人,右边一个百,念佰。”又比出食指和中指道:“你是二百两银子!” “佰,佰,佰。”傅昵峥捏着银票,看这赵翊歆的手指念。几天前刚记过,被夏语澹手势一比,又一时记不清了,认真重学一遍,记住了,银票又小心的折起来放回荷包,贴身收起来。傅昵峥是太年幼,有点迷糊,但天生的沉稳性格,娘说这张纸一样的银票可以买东西,作为给外婆的寿礼,他牢牢记着,银票还不放心给奶妈收着,怕一张纸奶妈放不见了,要收在荷包里自己挂着,瞎操心的命。 收好了银票,傅昵峥才坚定的道:“我有二百两银子。” 浅碧在屏风后面拉夏语澹的衣服,低声道:“姑娘,你不要和他们说话了。他们这样的,一点规矩也不顾,也不知道是什么来历,换了衣裳早点离开就别管了。若是被人知道他们和姑娘待过一个屋子,姑娘的清誉不好的。” 从他们换好的衣着和散发的气质,知道规矩而不守,可以推断他们出身不一般,没有什么好害怕的。一个过多估计不会超过十三岁的男孩子带着一个天真可爱的小孩儿,和他们说说话怎么了,见面是朋友吗。女孩子主动和男孩子说几句话就没有清誉了吗?夏语澹才不要用这种违背人性的礼教来约束自己,转头小声正经道:“我正在助人为乐呢,而且我另有道理,你别管我心里有数!”又转回头露出脑袋道:“二百两?有这么多银子呀,我二十两银子,也没有攒上去过。” 能按重量进行交易的金银首饰,器物不算,在夏家,夏语澹攒过几吊钱和一些银角子。一吊钱等于一两银子,就七八两吧。到了乔家,虞氏是满手撒钱,送到夏语澹这儿的,都变成了各种好东西,可以直接交易的金银铜钱,夏语澹不能也不敢拿,边攒钱边用钱,积蓄也就十五六两。 大家哥儿姐儿,有家里的规矩,有上面层层长辈拿着家族产业,由公中指派着,吃穿用度皆有定规,灵活使用的钱是不多的,不然,二姑娘的奶妈怎么不拿现银,拿了她的金凤当赌资,便是有钱的,众星拱月的宝哥哥也说了:虽然有钱,也不有我使。 眼前这位,连二钱银子和二百两银子都傻傻分不清的小孩儿,家里人就把二百两银子给他使了,要么,就是他家的家教有别于一般的豪门大族之家;要么,就是他在家族的地位特别,有别于像宝哥哥那样,全凭了长辈们的宠爱,自己毫无身份和建树,同时丧失了决定的权利。 不能小觑了年纪,靖平侯不是十三岁就当侯爷了,掉下来的身份和建树。二百两银子,不得不让夏语澹高看他们几分,但面上依然从容坦然道:“我看你们的衣着虽然普通,但举手投足间的大家风范是藏不住的,又随身拿着二百两的银子,一定生养在大富大贵之家了。我现在也养在富贵之家,也知道一些富贵之家的道理。我想着,你的外婆,都有你这么可爱的孙子了,在家一定是老封君,老祖宗的地位,不缺孝子贤孙围绕着。你的拳拳孝心,不管你送什么东西,老太太都会高兴的。” 傅昵峥心里□□的,嘴上却道:“我以前和爹娘住的时候,和外婆离得远,外婆记着我,给我送了很多东西,有吃的,有玩的,吃的很好吃的,玩的很好玩的,我都很喜欢的。那……那我现在来看外婆的,我也要给外婆买,外婆喜欢的东西。” 好懂事,好暖心呀!傅昵峥急切的表孝心,表得话都来不及说的样子,看得夏语澹心都化了,笑道:“那我是想,你们家是定不缺贵重的金银玉器,书画古玩之物,而且,二百两银子,要买这些,买得上档次,银子还是不够的。不如买些用得上,最好能天天用到的常用之物,这样,老太太每次用着东西的时候,就想到,这是的寿礼,是孙子的孝心。” “恩,恩。”傅昵峥同意的已经想到了,外婆一手拿着他送的东西,一手抱着他,亲着他,高兴的叫着‘嵘嵘’的样子。然后桃花开的时候,说给娘听,娘也抱着他,亲着他,夸他懂事,会花钱,办得漂亮! 夏语澹循循诱出道理,道:“所以,我建议,你买几块,上好的料子吧。可以买衣料子,做好了,老太太穿在身上,奉人就夸:这是我孙子选的衣料,穿我身上多合适。也可以买被面儿,装上被芯,天天晚上盖着睡觉,想着:哦,我孙子买的被面儿,盖着都比别的被子暖和。二百两银子,这这些是足够的,可以买好几身衣裳,好几床被面儿了,老太太换着用,常用你买的衣裳和被子。这样的寿礼对实在,把一众贵重之物都比过去了。” 傅昵又把头点得和小鸡琢你似的,拉着赵翊歆的衣袖道:“哥哥,我们快去买料子。” 夏语澹终于可以打广告了,道:“我再建议得具体一点,这家店出去,向右转,走到尽头向左转,在第一个岔口向左转,一直走一直走,就有一家绸缎铺子,叫锦绣坊的。这个锦绣坊的总店在江东的和庆府,在当地是第一的绸缎庄。店里销售的绸缎,都是他们家坊里织,染,绣,出来的。从收购蚕茧子开始,一道道制作工序,都是他们坊里层层分下去,制作出来的。他们坊里还从小栽培了上千名绣娘,店里所出的绣品,每一针都是技艺精湛的绣娘刺的,每一件都是珍品。不像有些绸缎铺子,只管买,不管做,向别的绸缎庄拿货开家铺子而已。自产自销的绸缎铺子,质量顶顶好,价格也实惠。江东的和庆府,纯正江南产的丝绸,苏绣的风格,你们可以参考一下。” 夏语澹从始至终只露出她的脑袋,赵翊歆直盯着夏语澹的脸,玩味道:“我怎么听着,你像是在,王婆卖瓜,自卖自夸。” “我保证,绝对不是我种的瓜!”夏语澹正义凛凛的举出一只手,给即将说出口的话,换了一个词,道:“我小时候就住在和庆府,他们家生意做得怎么样,在和庆府有口皆碑。当然,我也不瞒你,我和他们家,当家的孩子,是姐妹儿,小时候一起玩的,就差没拜把子了,我只是出于友谊给他们家的铺子做一次推荐。他们家是三年前才挤入京城开铺子,现在,在京城里是没什么名气,但是,认真做生意的人家,早晚能闯出名堂来的。货比三家,二百两银子不是小数,你先给他们家一个机会,再去别的铺子看看,货比三家。我现在是‘举贤不避亲’,用事实说话,你可以多比较一下,他们家的东西,质量配不配的上他们定的价格,配不配得上,你们的身份。” 温神念和温持念,就这样换了性别。不过,在夏语澹心里,好朋友是不分性别的,也就没有了性别。 赵翊歆没有说话,也没有神态上的认可。自然的把换下来的衣裳和包袱,一样样的塞到了傅昵峥躲过的花瓶里,真的像他说的,来过很多次一样,只是,既然是老顾客了,为什么要爬墙呢? 赵翊歆藏好了东西,两手口口的来牵傅昵峥的手,走到另一具楼梯边,那具楼梯通往屋后。傅昵峥的身高,长的那两只小短腿,是上楼容易,下楼难的年纪,被赵翊歆抱着,轻脚轻脚的,下楼了。 夏语澹还在后面提醒道:“锦绣坊,别记错了。” 傅昵峥趴在赵翊歆肩上,笑得,花儿都没他好看,向夏语澹挥挥手。 夏语澹也冲他挥挥手,等了一会儿,等他们下楼了,才转出屏风,通过几个窗口追看他们的身影,也不知道他们走了哪个门,几个窗口也没有再看到他们的身影,奇怪他们是从哪里出去的,倒是看见了,原来横在榆树和斗拱之间的竹竿不见了。 从他们出现起,夏语澹就一直留意他们的一举一动,赵翊歆没有收过竹竿,是谁收的呢? 夏语澹双手撑在窗橼上算计,二百两全用在锦绣坊,扣除银子,温家能赚多少银子呢?三十五两,起码的吧。 真是对得起温神念,温持念两位姐妹了。 马上,夏语澹就会知道,温家赚的,不止三十五两银子。 作者有话要说:我来了! 宝玉都分不清银子 四周岁半的小孩儿,是分不清楚银子的哦? 好好! 温神念,温持念,夏语澹给你们拉来的生意,接好了!   ☆、第七十四章 四百 棋盘街的铺子鳞次梓比。 除了虞氏撇下夏语澹单独进去的铺子,没有挂招牌,其他的铺子,在门面上可是使劲了装饰。 品茗卖茶的,门口两边仿真人塑了两个茶小二,因为即将入冬,两个陶瓷做的茶小二,也给他们换上了冬衣,戴上了围巾和风帽,鞠着身子,端着笑脸,提着茶壶,做着迎客的手势。卖酒水的,从二楼挂下来一个巨大的酒提子,百米远就看见了。卖鞋的,挂出来的条幅,都是一个鞋脚印的样子。门外的标志,通俗易懂,不玩深奥的,极具代表性,还未近前,大字不识一个的顾客们心里也有点数,里面是卖什么的。当然,挂出来的条幅,还是写了字的,简单一点的,洪记茶铺,李记酒铺,仇记裱画店,店名质朴到普通,多以开铺店主的姓氏命名,这样的铺子,店主本人在那一行是有些号召力的,如仇记裱画店的店主,仇九州,是成名三十年的书画大家。复杂一点的,香源斋,桥芳园,锦绣坊,这些就是各地世代商贾之家开出来的铺子。 如今,街道上不至于拥挤到摩肩接踵的境地,客流也是很多的,三五成群,沿街逛着,中间又有马车,牛车,驴车缓缓驶过。赵翊歆牵着傅昵峥,一大一小,一高一矮,按着夏语澹说的话,出店向右转,走到尽头向左转,在第一个岔口向左转,一直走一直走。 傅昵峥的小脑袋抬着,向左看,向右看,好像是认真的在团花簇锦的条幅里寻找‘锦绣坊’的字迹,其实,五岁的他大字不识几个,只认识自己,父母的名字,及梁,赵,沈这样意义特殊的几个字。 远远的,赵翊歆已经看到了锦绣坊的条幅,不动声色。傅昵峥和锦绣坊,你不认识我,我不认识你。傅昵峥边走边看了那三个不认识的大字,走近时,却被锦绣坊对面的鹭艺轩吸引住了,那是一个卖彩釉瓷器的铺子,门口放着一对比傅昵峥还高的喜上眉梢冬花瓶,瓶中插着数枝梅花,彩釉,五彩缤纷,傅昵峥眼睛就黏在那间铺子徐徐走过,也就错过了对面的锦绣坊。 赵翊歆暗暗笑了下,等傅昵峥收回目光,接着左右相顾,才往后顾道:“你看,这铺子是卖布料了。”又对着条幅念:“锦绣坊,就是这家了。” 傅昵峥猛的转头,似模似样的看着条幅,庆幸道:“差点走过去了,还好有哥哥在。” 锦绣坊,在和庆府的铺子,几个铺位相连在一起,门面比这儿大十倍。京城地贵,贵的身份不够都轮不上买,温家是要开拓高端市场,择来择去,最好的地段买不到,差些儿的地段又不甘,就折中选了这儿。 棋盘街是仕人,文人,商人,艺人聚集的地方,人文层次丰富。这里有卖十文钱一个的烧饼铺子,也有动则交易上千两,身后背景不凡的铺子。温家想不失档次,卖得了高价,又有一定的客源,就定了这儿,只是铺子太小了些,坊里的好货都摆不开,只能适当取舍,再把空间充分利用起来。 赵翊歆和傅昵峥,换了一身衣裳,也只是普通富贵公子的打扮,通身干干净净,没有贵重的佩饰,不过,他们俩儿长得实在太过出众,少年绝丽俊逸,孩童灵秀憨态,站在那里,就自成一道风景。 几个伙计也不盲目的兜生意,用眼神交流了一番,推出年轻不满双十,却业务精湛的李棹来接待他们。 李棹上前走近他们身侧,听候垂问。 傅昵峥看赵翊歆,赵翊歆示意他自己说话,傅昵峥手紧拽着赵翊歆,好好想了想,才说话道:“五十岁的老太太,买什么样的衣料子,穿着好看?买什么样的被面儿,盖着好看?” 李棹不意是小公子先说话,把腰多弯下一分道:“店里有棉锦绢纱,衣料子最便宜的十文以下一尺,最贵的几百文一尺,被面儿有素面的,也有精致刺绣的,那价格从百文到几十两,差距就更大了,不知小公子预备在本店花费多少,怎么花费?” 傅昵峥把银票藏得多结实,看赵翊歆点头,才道:“我有二百两银子。能买十身不一样的衣料儿和五张被面儿吗?”傅昵峥想好了,要多多的买,要让外婆轮着穿他送的衣服,盖他送的被子。 二百两是铺子一天的营业额了,李棹内心激动,维持原来的笑容,让着他们走道:“天命之年的老太太,算高福高寿了,这两匹寿桃纹,仙鹤纹妆花锦缎,要不要来两身?四百文一尺,做一身得十尺吧,裁两身八两银子,怎么样?” 有几个伙计帮着李棹,把两匹布展开,放低了给傅昵峥看。 傅昵峥伸手点点仙鹤的翅膀,痛快的点头道:“好,好,就这样。” 这么痛快就定了,李棹再次坚定了,要把他们的二百两都花掉的决心,笑道:“两位公子真是本店的贵客,这铺子里有些拥挤了,不如去后面庭院里坐着,小的们把估计的,能让两位公子看得上眼的料子都挂出来,对着日头,两位公子可以细细的品鉴和选择,这么多的银子,小的们也不敢有丝毫的马虎,怠慢了两位。” 傅昵峥一点也不懂这些,到什么后面庭院去,他胆子小的很,只看着赵翊歆,要他定主意。 赵翊歆倒是知道了,朝廷织局接谈也是如此的,就点头了,由李棹带路往后去。 这样一动,拿料子,抬架子,抬梯子,铺子里的伙计们,手上没事的都忙碌起来了,扑到了这笔大单子上。 每一个棋盘街的铺子,前面是门面,中间是小半亩地的庭院,后面和门面是一样大小的二层楼,用来当仓库和解决老板伙计的饮食住宿。 温家接手之后,就把庭院改造了,中间搭了一个亭子,四周算是展台,边边上养着四季的鲜花。后面能用的地方都用来当仓库和放架子,梯子等工具,留了一顶点空间给守夜的伙计,其他饮食住宿,都安排在了别处,饮食到点有专人送来,住宿每天专门的牛车接送上下班。没办法,铺子实在太小了,只能这样了,能利用一点是一点,大家辛苦一些,工钱给大家开多一些。 十身衣裳,用了四十两银子。锦绣坊的绣件名躁江南,每一件绣品都是艺术品,被面儿才是大头,因为太过贵重,大部分都收在仓库里,有存底的样子,做成了册子,让赵翊歆和傅昵峥先看着,每个样子后面都黏了一块被面儿采用的料子。 被面儿分被外面儿和被里面儿,两个面儿添上被芯缝合起来,才是一床完整的被子。外面是观赏的,里面是贴身的。所以,普通人家多看被里面儿,富贵之家多讲究被外面儿。 赵翊歆师从仇九州学画,看到册子也能大致想象到成品的样子。傅昵峥就没这个本事了,他又是稳重的个性,看着册子里每一张样子都好看,都好看的结果就是,一定要看到实物才放心。 赵翊歆圈着傅昵峥坐在亭子里,一边看册子,给傅昵峥解释,也不知道傅昵峥是不是真懂了,就是不住的恩恩,一边询问李棹,把中意的几张都拿出来看看实货。 五张被外面儿,都是二三十两银子,傅昵峥,二钱银子,二百两银子,涉及单位傻傻分不清,一样的单位,个位数和两位数是分得清的,揉了揉自己的小耳朵,马上警觉的砍价道:“好贵哦,衣料子都那么便宜,被面儿就那么贵,买我便宜一点。” 五张被外面儿还挂在架子上,李棹笑指着其中的一张道:“小公子,贵有贵的道理。就拿这件说吧,锦堂富贵,刺绣的面积占了整体的一半,还全部是双面绣。最熟练的绣娘,也要两年完成此作。两年时间,绣娘的吃用和工钱都算在里头,还有学双面绣这样技艺,坊里培养这样一个绣娘,少则四五年,多则六七年,这些早年付出的心力,也要分摊在里头,一年又一年,每一件绣品都是我们坊里用数年心血一针一线绣出来的,我们铺子卖这个价,放到别家的铺子,也只少不多的。” 傅昵峥嘟着小嘴巴叹道:“两年呀,我才活了不到五年!” 李棹憋不住笑出声来,继而肃然道:“两年也不算久的,有些绣娘,倾一生心力,只能得一件绣品,她们已经不单单在刺绣,她们是把一生都绣了上去,将来人亡物在,夕颜尤在!” 这么一说,傅昵峥也不嫌贵了,到底,几两和几十两,对他来说,只是数字而已。 被外面儿选了,还要选搭配的被里面儿,夏天用香云纱,春秋用府绸,冬天用绒地绉,又选了十张。 所有东西一加,一共一百八十八两。 傅昵峥现在只能由一数到一百,所有,一百以内的数字,他好好想想,还能分得清楚大小,一百以外,傅昵峥拿出他的二百两的银票问:“够不够?” “够了,够了,还有多的!”李棹看到银票心都开花了,伺候了两位公子这么久,终于看到白花花的银子了。 还有多? 傅昵峥用他不满五岁的智力一想,笑着大声道:“那剩下来的钱,我还可以给爹和娘买……爹和娘都要买,买料子!” 赵翊歆,接过傅昵峥的银票,递给李棹,银票变成了四百两。   ☆、第七十五章 补刀 李棹睁大眼睛,再狠闭了一下眼睛,睁大眼睛,还是四百两银子,全国通用的,宝昌票号的,四百两面额的银票。 赵翊歆手指了一下处在兴奋之中傅昵峥,摇了摇手指头。 傅昵峥用他不到五岁的智力,想通了,有多余的银子,还能接着买礼物,给爹和娘买礼物,娘说外婆收到他的礼物会很开心,那么爹和娘收到他的礼物,也会很开心,这个复杂的逻辑。 李棹疑惑的表情,瞬间转换成了然的表情,继而像打了鸡血一样斗志满满,要把四百两银子都给他们花干净了。 重新招呼伙计们,打起精神来再好好招待两位公子,一匹匹料子捧出来,挂起来,供他们选择。因想着,五十岁老太太的女儿女婿,应该是二三十的样子,女儿风华正茂,挂了十几匹颜色艳丽的料子,女婿秉节持重,就挂了十几匹颜色沉稳的料子。 虽然,外婆和父母都是血亲,但给父母选起料子来,傅昵峥就啰嗦多了,手指着一块水红色海棠蝶纹的料子道:“这一块买给爹,爹说娘穿水红色好看,爹也喜欢这个颜色。” 赵翊歆忍不住笑着摸着他的头道:“这匹裁一身!” 小孩子的审美和逻辑,总是让人忍俊不禁,他觉得,因为看好,所以喜欢,爹看别人穿着水红色喜欢,他自己穿一定也喜欢。俊美英挺,三十中旬的颖宁侯,就得穿水红色,还是海棠蝶纹的。 李棹应是,把这一笔记在单子上。 傅昵峥垫起脚尖,举起手比划道:“我爹好高的,有这么高,这么高,你要多给我一点。” 李棹看着一只手向上伸的笔直的傅昵峥,这才多高呀?不由看向赵翊歆。 “那就多裁两尺,十二尺。”赵翊歆有意提点他道:“爹说娘穿水红色好看,那你怎么只记着了爹,不给娘买呢?” “对喔!”傅昵峥抿着嘴做个神思状,然后巴着那块料子,有点犹豫道:“爹一身,娘一身,我也想要一身,我们穿出去,一看就知道是一家人。” 他有想过,爹喜欢,娘喜欢,他也喜欢水红色,但是他还有别的打算,要买别的料子,怕这匹买多了,钱不够,就紧着先给爹买,娘和他自己,等他以后有钱了再买,被赵翊歆一提点,他原本决定的心就动摇了,不等以后了,狠狠心现在都买,还仰头问李棹道:“钱,够?不够?” “够,当然够,还剩好多钱呢。”李棹连忙道,现在是四百两银子的预算了,还加了一句:“这些料子都很便宜的,小公子随便选!” 睁眼说瞎话,这匹布,颜色和花样都是最新改进过的,颜色不易洗褪,海棠蝶纹的织法更加精艺,要五百文一尺,因为价格太昂贵,问津的人多,买的人很少,降价又可惜了,没有赚头。趁他们有钱,就赶紧拿出来,挂在这个孩子的前面,果然立即吸引住了。 有李棹这句瞎话,傅昵峥那点犹豫就消了,选起别的料子也大方起来了,他又看不出来价值,卖主说便宜就一定便宜了。 爹四身,娘四身,他忍不住,又给自己挑了件湖蓝色并蒂莲纹样的料子。 还送了赵翊歆一身湖蓝色。其实傅昵峥最喜欢水红色,原来要送赵翊歆水红色,可惜赵翊歆坚决不要,才改了湖蓝色。 往后又是挑被面儿,给外婆挑的时候,他没有意见,现在他自己要用了,意见大大的。贴近站在框在架子上的被面儿中间,两只短短的小手臂平展出去,道:“怎么比我们家的被子短很多呢?” 李棹奇怪道:“我们坊里的被面儿都是按标准织造的,怎么短了呢?小公子家的被面儿多大的?” 李棹说的标准,是大户之家惯用的标准。大户之间,房间多,姬妾多,夫妻往往是分房而睡的,这样,丈夫想去睡哪个女人都方便点,就是同睡一张床榻,也是各盖各的被子。所以,一张填好被芯的被子,长六尺,宽四尺,一个人盖的标准。 傅昵峥怎么说得出尺寸来,一时急得只挠头发,嗯嗯的嗯了很久,终于想出了一个比方来,道:“就是,我能在被子里滚两圈那么大!” 他在家的时候,经常在被子里滚来滚去,还藏起来让娘找他。 实在不能嘲笑客人,李棹憋得辛苦道:“怎么有这么大的被子,小公子家里,一床被子盖几个人?” “三个呀?”傅昵峥自然的答道:“我睡中间,爹睡我右边,娘睡我左边!” 按照大户人家的规矩,丈夫睡床里面,妻子睡床外面,以便让妻子更好的服侍丈夫,半夜做点端茶递水的杂活儿,依据床头的摆放习惯,傅昵峥家里,一直是丈夫睡外面,妻子睡里面,不过,李棹现在也不好奇那么多,他家怎么是这么睡的,要挽留住这单生意才是,连忙道:“本店有很大的被面儿,在仓库里收着,等一等。” 趁着拿货的空儿,赵翊歆酸得点着他的头道:“你都多大了,还要和爹娘睡。” 傅昵峥为自己争辩道:“爹爹有时很晚才回来,或者都不回来,娘一个人睡觉冷冷,又怕怕,我是……我是要给娘暖被窝才要睡到他们床上去。” 赵翊歆无情的拆穿道:“雄州的床炕都是烧热的,用你去捂被窝!是你自己一个人睡觉怕怕吧!” “好吧!”傅昵峥说不了太假的话儿,点头认了,苦着小脸道:“可是,娘说了,等桃花开了,我就不许和他们睡一张床了。那,我就买几床被子,娘喜欢盖,爹喜欢盖,然后我说我也喜欢盖,那样我就又能和爹娘睡一起了。” 说道末尾,傅昵峥一双小手捂着自己的小半张脸偷笑,他已经想象到了,桃花开时,因为一床被子,他还是能和父母睡在一张床上,盖一床被子的! 傅昵峥觉得,他能想出这个点子,实在是太聪明了。 那么拙劣的‘奸计’!赵翊歆看到他的傻样儿,真的很后悔多塞了二百两,嘴上道:“真聪明呀!那你就好好挑挑,挑一床,夫人舍不得你,又舍不得被子,就和你睡一块儿的被子。” 傅昵峥哪儿听得出来话里的酸讽,很大声的道:“我要选,很好看,很好看的被子。” 其实,傅昵峥没得选,因为那么大的被子没销路,李棹只抬出了两张被面儿,一张是鱼戏莲,画儿里,鱼腹肚子鼓鼓的,即将产子,莲花也结了莲蓬,里面一个个大大的莲子;一张是一只白头翁,栖息在盛开的牡丹上。两张被面儿,八尺长,八尺宽,是夫妻新婚用的,夫妻新婚情谊正浓,激情似火,需要这么大的被子。两张被面儿连起来还是一句祝词,愿新婚夫妻,多子多福,富贵白头! 一生美好的祝愿,都在被子里了。 两张被面儿一百二十两,开店以来,卖出过一对,是一个长辈给晚辈添妆的。 现在,李棹变了说法奉承道:“多子多福,富贵白头。小公子,这是你给老爷夫人的孝心呢。你现在这么小就知道孝顺,将来长大了,一定越加孝顺,让二老抱上孙子,曾孙子,一辈子过着富裕尊贵的日子。” 话说的那么好听,虽然还有点嫌被子不够大,傅昵峥也很痛快的决定买了,问:“钱够不够?” 三位数的数字,傅昵峥不会比较大小,所以耍了个小心眼,从来不问李棹花到多少两银子了,只问够不够,大小李棹就给他比出来了,这样就没有人知道他不会比百位数以上的大小,够就买,不够就……他也没有多余的银子补上。 李棹欢喜道:“够了,本店还要找给小公子十二两银子!”一共花了三百八十八两,李棹没有说出口。 每一块料子不能直接折叠,要用棉棒子卷起来,几十块料子卷好,赵翊歆和傅昵峥是拿不去的,锦绣坊提供免费送货上门的服务,李棹道:“不知道两位公子家住何处,等料子都裁好包好了,本店给两位送到家里。” 这样的贵客,知道他们家住何处,也有益于业务的拓张。 傅昵峥多谨慎的人,嗖一下转头看赵翊歆,赵翊歆道:“待会儿自有人来取,你给他们就好。” 李棹不甘心这么就没有下文了,道:“本店还提供绣品定制服务,小到一个扇面儿,大到整墙大的屏风,都可以接受定制。”说着,身后的伙计递上来一本大册子,李棹接了,转递给赵翊歆道:“这本是本店新画的图案,还没有成品。因为绣品定制期长,少则几月,多则年余,公子有闲情的话,可以看一看。” 赵翊歆已经起身了,心意一动,又坐了下来,果真认真看起来。 傅昵峥是送给外婆和爹娘的,随意就问道:“哥哥,你要买了送给什么人?” “我姐姐。”赵翊歆边看边道。 傅昵峥知道他姐姐是平都公主,就乖乖闭嘴,乖乖坐好等他。 赵翊歆也选了一张被面儿,桂花芙蓉图。一株芙蓉长在湖畔,徐徐开放。一棵桂树,长在芙蓉头上,条密叶茂。 桂花芙蓉,妻贵夫荣。 将来平都公主大婚,自有詹事为太孙备贺礼。 那些贺礼是太孙送的, 这床桂花芙蓉图的被子是弟弟送的,弟弟祝福姐姐和那位已经内定的姐夫:妻贵夫荣,凤协鸾和!   ☆、第七十六章 小厮 “……然后,浅碧先看见了,有人在攀爬窗口,一瞬间,就闯进来两个男孩子,一大一小,大的十一二三岁,比我高点;小的,不过四五岁,还没有画案高。我看他们穿着蓝白色素面窄袖交领的棉布长袄,头戴深蓝色巾帽。我好奇,在外望过仇记裱画店,店里招待客人的伙计们,也是那样的打扮,只是招待客人的伙计们是深蓝白相间,他们是浅蓝白相间。他们还是孩子;又不是来偷东西的;最重要的是,裱画店里的仇先生和太爷是至交好友,姨娘又赞他是少有的不为外物所扰的潇洒之人,我想着,一介经商作画者,能成为老国公的好友,其人品定然不俗,那他手下的人,也不该是真正的鲁莽之辈,就阻了浅碧,代他们做了遮掩。后来听见他们要为家中长辈买寿礼,两个孩子,没有主意,不知道该买什么,我多事,看他们后来脱去了店里的衣服,换上了缎面的衣服,就私心着,就他们介绍了锦绣坊,因此,和他们说了几句话。” 不能说孩子,夏语澹偏说孩子,做在马车上,把事这么和虞氏一说。 她知道,自己长期身居乔家为客,一言一行,更该知礼守礼,才是长存之道,今日言行确实有违礼之处,若瞒下不表,就错上加错了;二则,浅碧当时在场,她一个实心的,本性如孩子的人,要她瞒住不与上面的人说,也为难了她。三则,虞氏不是古板的人,偶然之间,两方人撞在一起,她该理解的。因此,夏语澹不漏一个细节的和虞氏坦白了。 “穿深蓝白相间的,是店里的伙计;穿浅蓝白相间,是仇先生招收的,还没有出师的徒弟们。虽然两批人穿着相似,但以仇先生在画林的地位,在士林的名声,加之他不论高低贵贱的性情,他的徒弟,有些什么人就不好说了,太孙的伴读,都拜他为师,尊他为父。”虞氏果然没有指责夏语澹,对同坐一车的浅碧道:“这件事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也就是太爷知道了。” 夏语澹笑着手搭在虞氏肩上道:“仇先生在画林是如何的地位,在士林是如何的名声?姨娘和我说说呗。” “原想回去与你闲话的,看你迫不及待的样子,外头行走的人都知道的,只是你我这样的人,困在内宅里,罢了,人生百种,现在就和你说吧。”夏语澹这个举止也算在撒娇了,虞氏摇头笑道:“仇先生出身福建富贵之家,少时就厌恶科举之路,只沉迷在书画之中。沉迷在书画的读书人很多,可有些人是借着书画博名的,有些人是用书画求利益的,倒少有人像他,不爱名不爱利,作画只是自娱自赏。他父母故去的早,再无人约束得了他,就越发由着性情而为了,自己给自己取了个号,叫‘九州’,说是要游历天下九州,还真是,花了三十年,游历了九州,期间,以一幅猿猴坐江观日图,而成名画林。” “那士林的名声是怎么回事呢?我是知道的,外头的男人们,都是一个个,分了圈子的,仇先生不走科举,就是没有功名,就是白身。”夏语澹急切的问道。 虞氏一副好事的模样,道:“他和五经学士,又为文华殿学士的孟大人维持了十几年的余桃之情,因此,士林之中,知道孟大人的,也知道他了。” 夏语澹顿觉得没趣极了。 虞氏斗趣道:“怎么,你厌恶男人之间的那些事。” “我将来,不被男人们厌恶就算了,怎配厌恶他们。”夏语澹嘲笑道:“去年,家中三嫂不是有孕了,三哥就住到了书房里,收用了两个小厮。大家都是习以为常的,或许,收用小厮还放心一些,三哥就是收用一百个小厮,留不下种来,和女人一比,省了多少麻烦。我只是感慨而已。一个人,他喜欢男人,或喜欢女人,或男女皆好,拘不住的事,只能由着他去了。只是放在外头的人,一副深情的模样,家中的妻妾情何以堪呀!” 夏语澹对那种情节本身没有厌恶,但是有些作为就受不了了。夏谦明显是男女皆好的人,一收就收两个,还三人那什么。夏语澹一次不得不去书房问候夏谦,就看见了。那个小厮,厮涂唇抹粉,走起路在妖妖娆娆的,还翘着兰花指,打扮的女相,行为也女态。夏语澹见识浅薄,第一次亲眼见到一对,实在喜欢不起来。男人就是男人,女人就是女人,天生的,长相和举止不男不女,娘娘腔的样子也就算了。夏谦的两个小厮还是家生子,听说原来不这样的,为了奉迎夏谦,才装成那样的,夏谦还喜欢那样的。夏语澹看了一眼就膈应的不行。 虞氏大笑,道:“你想太多了,何须为他二人的妻妾感概,他们没有娶妻,没有纳妾,何来妻妾。” 夏语澹睁大眼睛疑惑道:“太孙殿下的伴读,不是有一个是这位孟大人的儿子。儿子都有了,姨娘前话还说‘太孙的伴读,都拜他为师,尊他为父’,说得可是孟大人的儿子?” 虞氏止笑,道:“孟大人在家行二,过继了他大哥的一个儿子,才有了儿子。至于仇先生,连过继的儿子都没有,无家室之累的人,才能不为外物所扰,真正做到了,清静无为!” 夏语澹惭愧道:“是我错了,以偏盖全,轻看了他们。孟家是儒学传家的,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还是他们家老祖宗说的。孟大人若生来就是这个样子,只喜欢男子,就只是喜欢男子,倒另人敬佩,不像有些人,明明只喜欢男子,却还要娶妻纳妾,白白让一群女人为他守活寡。” 说完,呸呸舌头,道:“这样话,我只在姨娘面前说的。” 虞氏点头,郑重道:“有些话只能藏在心里,有姨娘在,你可以与姨娘说,姨娘不在了,你可小心你的这张嘴巴。” “姨娘怎会不在呢!”夏语澹抱住虞氏伤感道。 没了老国公,虞氏是很有可能不在了! 虞氏很平静,听着马车行驶的声音。 依着原路回去,驶到了锦绣坊门口,夏语澹按耐不住,道:“姨娘,我能下车吗?这世道,不兴做好事不留名。我还想知道,这桩好事,我做成了没。” 虞氏心中模模糊糊有些思量,点头道:“你一个人下去吧。” 夏语澹一个人,站在店中环顾,不期然的,遇见了熟人,李棹。夏语澹离开和庆府前,李棹还当着温持念的小厮,还送过几次夏语澹回庄子。 “……小娘子,你怎么出现在这里?三年不见了。”李棹原要呼出‘夏小娘子’,一想她现在是真正的高恩侯之女,在人群中呼出她的姓氏,有些不妥当,也奇怪她,怎么又孤单单一个人了。 “你怎么当伙计了,不在十哥身边干了?”夏语澹很稔熟的道。好似中间,没有横亘了三年时光。玩在一起多了,夏语澹叫温神念九哥,温持念十哥,现在依然不改称呼。 李棹拉拉他的衣服,很满意现在的伙计身份道:“蒙十少爷栽培,在店里多学些东西。” 小厮又不能当一辈子,年纪大了,总要往上走。温持念放李棹在店里,若李棹干的好了,就抬举他当管事,这才是一辈子奋斗的目标。 温家的小厮,都比夏家的小厮,真正上进和庄重些,夏语澹赞道:“你可以呀,好好干!” 李棹笑道:“小娘子要买什么,我去招呼女伙计来伺候。” “不用了,我这回不买东西,问你很好。”夏语澹走近他,道:“今天过晌午之后,店里有没有来两位顾客,大点的那位男孩子,十一二三的样子,一身玉白色素团纹锦袍,小点的那位男孩子,一身件浅碧色银绣竹枝的大袄。长得都很精致的。” “我说嘛,哪阵风吹的,把那样的两位贵客吹到本店来。原来是小娘子帮着本店吆喝的。”李棹一拍脑门道:“来了,来过了,那两位,真是过目难忘的样貌,一身的气度,还有那样的手笔,一来就在本店花了三百八十八两银子,临走还预定了一件绣品,又付了全额,三十八两。本店开业一来,也没有接过四百两以上的单子。” 李棹也是机灵的,蒙了夏语澹的情,就一股脑儿的说清楚。 那个小孩儿不是只有二百两银子?夏语澹摆摆手笑道:“只是一面之缘的朋友,我顺嘴一说,也是你家的东西做的好,才能留客。那没什么事了,我就是进来确定一下,我说的话管不管用。”夏语澹转身回去,想想又转过身来,小声问道:“九哥他,考中了举人没有?” 李棹收了笑容,也小声道:“九少爷那次没中。” 夏语澹笑笑,宽慰不在眼前的人,道:“没事没事,那次没中,有的是机会,明年就是应考之年,九哥明年中了,还是少年举人,若是举人进士连中了,更是美谈了。 ” 李棹后退,拱手道:“借姑娘吉言。九少爷这回是下了狠劲儿读书了,上次没中之后,就日夜攻读了。” “终于下狠劲儿了,他以前都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 温神念天生读书的料子,认起真来,绝对学霸一个。 明年温神念十六,后年中进士的话,十七。 多适合的年纪,他该中了!   ☆、第七十七章 大哥 轩奕社。 未及第的读书人,小富的商人,多混迹于此,或以棋会友,或品诗论词,或针砭时弊,抒发一些不得志,不得富,不得贵的感慨。轩奕社是京城里的二流棋社。 虽然是二流棋社,其屋舍却别致精雅,一处闹中取静的院子,在花红树绿之间,有数幢高楼亭台,其中流水走廊相连,串成了一个圈。 赵翊歆和傅昵峥在幽微楼二楼。玩了一个下午,傅昵峥坐在圈椅上,悬空的双足在桌下晃来晃去,右手拿着一个五彩小风车,玩了一刻多钟了,也强打不起精神来,长长的睫毛一下一下缓缓刷着。 赵翊歆微微翘起嘴角,轻悄悄的坐到傅昵峥旁边,像有一次看傅昵峥的奶妈妈哄他睡觉一样,手轻轻的,又节奏的拍着傅昵峥的后背,慢慢的,一下又一下,傅昵峥更困了,头一点一点的要倒在了桌子上。赵翊歆一只手托着他的头,一只手改拍为环抱,就把还是香香软软的傅昵峥抱住站了起来,傅昵峥嫩嫩的脸颊,擦过也还稍显稚嫩的,赵翊歆的脸,枕在赵翊歆的肩膀上,困的都迷迷糊糊,真是被拐到了哪儿都不知道。赵翊歆再接再厉,轻抚着他的后背,抱着他慢慢踱步。 “爷,沈家公子来了。”冯扑放轻了声音说。 可惜,将睡未睡的傅昵峥,恍惚间听到‘沈家’二字就警醒了,睁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头转了一圈,找了一遍。 还差一点傅昵峥就彻底睡着了,赵翊歆剜了冯扑一眼,道:“进来吧。” 冯扑顿了一下,不知道自己错在何处,请沈家公子进来。 来的是武定侯的长孙,沈修瀚看见赵翊歆抱着小表弟,惊讶一下,恢复情绪,平静的抱拳一礼道:“赵公子。” 皇家富有四海,怎么能忍受一辈子,困在九重深宫之中。当今皇上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微服出宫,太孙也是这个秉性,京城这么大,其实没几个人见过太孙,赵翊歆在得过痘疹后更频繁出来了。 沈修瀚几年前因为选伴读见过赵翊歆一次,他比太孙小一岁而没有被选中,因此,这也是沈修瀚第二次拜见太孙。 在外头约定的礼节称呼,像沈修瀚这样的侯府承孙身份,只要行同辈之礼,称呼赵公子即可,否则,按君臣之礼大拜而下,口称殿下,能当得下沈修瀚一拜又是殿下的,能有几个人,不是给赵翊歆招贼嘛。 傅昵峥还被赵翊歆抱着,睡意笼罩的稚音带着奶气,张开双手,身体就向沈修瀚倾,口称道:“大哥,大哥!” 沈修瀚原是想接的,看见赵翊歆明显低沉下来的心情,就不敢动了,毕竟,他也才第二次见太孙。 “大哥,大哥!”傅昵峥扭着小身子,委屈的叫着,明明扑了几下,怎么扑不到大哥身上去,明明大哥就在前面,怎么不来抱自己。 赵翊歆心软了一下,上前一小步,同时,沈修瀚上前一大步,很自然,很轻松的把还是胖嘟嘟的,又穿得圆滚滚的傅昵峥抱在手里。 傅昵峥在沈修瀚的肩上,才闭上眼睛,彻底进入梦乡。 沈修瀚抱着傅昵峥就很不方便了,点头向赵翊歆致意,冯扑引了他下楼。 赵翊歆在二楼,看着傅昵峥的身形,由大而小,消失在走廊里。 傅昵峥会叫赵翊歆哥哥,就和见了夏语澹第一面,张口就来的叫姐姐一样,是对于年龄比自己大,又不太大的人,一个尊敬的称呼而已。 因为顺路,傅昵峥是和赵翊歆一起从西北回来的,相处了有二十天。赵翊歆离京,是好好策划了一番,偷偷跑出去的;回京,可是摆了太孙依仗,风风光光回来的。一路来,和傅昵峥之间,看着亲昵,其实亲疏的很。 就拿‘抱’这件事来说,傅昵峥和赵翊歆在一起的时候,有得抱就抱,没得抱就没得抱,傅昵峥再累,也不会缠着赵翊歆要抱,因为他只是哥哥,还是太孙。沈修瀚他们就不一样了,他们是亲人,名分血脉都是的亲人,傅昵峥在迷糊之中,都是选择沈修瀚而弃赵翊歆,沈修瀚是‘大哥’。 名分是已经确立的,可以判断的。 血缘藏身在名分之下,没有名分,血缘就见不得光了。 亏我对你这么好呢。赵翊歆揉揉有点犯困的脸,独自回宫了。 武定侯府,侯夫人对着一堆明显超过两百里价值的布料,枯坐了一个时辰。加在给远在雄州女儿女婿的年礼里,送过去。 第二天,武定侯府家宴。 武定侯三子三女,三子皆在膝下,长女在大同,路近带着外孙们回来了;次女除族,不算在内;幼女远在雄州,十二年来才回过一次,好在,这一次盼了多年的外孙子来了。侯夫人爱也爱不过来呢,抱着傅昵峥同坐。 沈家祖孙三代,代代有人,人丁兴旺! 皇宫里,就皇上和太孙,祖孙二人,剥着栗子吃。 “栗子呢,就是要买香源斋的。宫里的御厨都比不上。宫里的御厨才炒过几颗栗子?就得像香源斋家的,一颗颗的,多香呀!”在祖父面前,赵翊歆这个孙子,很有当孙子的样儿。 皇上剥出一颗,喂到赵翊歆的嘴里。 赵翊歆毫不客气的吃了一颗又一颗,把他昨天出去干的事细细的说了一遍,爬树,爬窗户:“嵘嵘胆子怎么那么小,我连说了十遍,保证不会让他掉下去,他才信了……然后,他给傅侯买了水红色的衣料子,水红色!” 一包栗子闲话里,很快就没了,赵翊歆还扫了一桌壳道:“没了?皇爷爷还没有吃饱呢。” “不吃了,我已经饱了。”皇上温言道。今天的皇上确实没有食欲,就陪着赵翊歆,吃了几颗栗子。 赵翊歆环顾了一下空荡荡的屋子,也嫌弃这个空荡荡的屋子,豪气的道:“皇爷爷,你别难过。我会和太|祖爷一样,生二十四个儿子。” 皇上笑着道:“那你得先快点长大,我的大孙子,你什么时候才能长大?” 赵翊歆摸着自己光溜溜的下巴,脑海中掠过某人。 被赵翊歆掠过的夏语澹,正在去咸平府的路上,虞氏陪乔费聚在一辆车上,夏语澹和琉璃,小桥,浅碧在一辆车上玩牌,外面风雪大作,也是如期的到达咸平府。 乔氏一族的族长是乔费聚的侄子,带着几个子侄在官道的驿站里等乔费聚。 乔费聚不耐烦去受族里晚辈们的磕头,就在驿站里,和族长及族长带来的子侄们吃了饭,就赶走了他们,依着原计划,又行了一整天,住到了偏僻的乔家马场。 一片看不到头的平地,覆盖着皑皑白雪,一尺深的学,数月不化,一个年,马的活动范围在马厩里,人的活动范围,在日夜烧着地龙的屋子里,果然如虞氏说的,在咸平府马场的日子,无人来扰,又没有繁杂的年里规矩,过得清闲自在,就是比京城冷很多。 “太爷,那匹西南马十七要生了。”乔费聚说过,那匹西南马生产,不管什么时候都要报上来。马场里的马,为了易于分辨,都是编数字的。 乔费聚身为军人的习惯,屋外的人一声报,入睡中的乔费聚就醒来并清醒了。虞氏也连忙起身,顾不上自己,先给乔费聚穿了严严实实的一身,乔费聚不等虞氏就去了马厩。 屋外夏语澹看到上房的灯亮了,也赶紧穿戴起来,夹皮的大袄,披风,昭君套,暖手筒,一块大毛围巾包得只露出眼睛,和同样打扮的虞氏随后赶到。 要说夏语澹在乔家住了一年,对比夏乔两家同是享爵之家,两家的精神面貌是完全不同的,夏家像一辆随时要掉链子的自行车,乔家虽然看着老久,骑起来还是稳稳当当的。就拿两家的家主来说,夏文衍天天庸碌无为,应该算中年的人,已经如老年人一样,过着养老的生活,吃吃喝喝,尊享安逸;乔费聚七十多岁的老人,却比中年人还充满活力,余生的精力大半倾注在这片马场里。 最近十年,就专注一件事情,用西宁马,改良西南马。 西宁的马,普遍比大梁的马高大,战场上,一寸高,一寸强,马高一掌,西宁的铁骑就能居高临下,压住大梁的铁骑。就那么一寸,大梁就要投入更多的人力,财力压回去。最根本的方法,还是要改良大梁的马,让与之能与西宁马一对一对抗。大梁产量最多的马就是西南马,虽然资质不管怎么比,在战场上,和纯种的西宁马都差了一大截,能改良的地方还是改良一点,每匹马提高一点点,对大梁整体实力,总是有好处的。 这一次,乔费聚从京城跋涉到这个冰天雪地的马场过年,就是要守着新一批借了西宁马种子的西南马。 人会难产,马也会难产,西宁马高大,西南马矮小,用死脑筋想一想就知道,这批西南母马难产几率很好。结果也确实如此,之前生过一次了,母子都没有活下来,这一次,也不知能不能活下来。 母马生产的时候,性情暴躁,陌生人不好靠近。乔费聚本身就是给马接生的高手,因为那匹西南马不是自己养着的,靠近不得,只能藏在马厩外面,随时听着,遥看,遥控着里面的动静。 夏语澹第二次看到乔费聚沉静的坐在外面压阵,坐在外面,吹着寒风,顶着大雪。 乔费聚,他能放弃尊贵繁华的生活,在陋室里顶风冒雪,只为亲自看顾一匹在生产中的母马,不管他是多老的男人,多狠的男人,多复杂的,简单定不了是好是坏的男人,现在的他,就是有魅力的男人。   ☆、第七十八章 羞臊 虽然是寒冷的冬天,虽然马厩日日打扫,马住的地方,处在下风口,还是能闻到一股马毛臭味,马尿骚味,和散在空气中,淡淡的血腥味。 马厩后面简陋的屋子,乔费聚简单用了宵夜,一大口锅子的猪肉炖粉丝,虞氏给他拿着碗,他从锅子里夹起来,就着碗囫囵吞枣的吃了两碗。 “你们回吧,回去正经吃几口饭。”乔费聚明显的情绪暴躁,赶人的语气。 虞氏凑近道:“这匹马我和凝儿喂过好几次,我们就是想看……” 乔费聚压不住焦躁,粗口道:“有你们娘们儿什么事!” 上一次,一匹母马难产死了,这一次看里面的情况,虞氏不懂,也瞧着不太好的样子,血腥味闻着呢。这男人爱起马来,就像爱孩子一样。里面生产,外面守候,虞氏想在这种时刻陪在乔费聚身边。 “出去!”乔费聚压低了声音吼出来,已经发脾气了。 虞氏即将张嘴的话又堵了回去,有些难堪,有些委屈的左右而顾,叮嘱道:“那我回去了,凌晨的天儿最冷,我回去把那件黑熊皮大氅找出来,爷披着别冻着了,屋子里温着酒,你冷了喝一口,但别气闷的喝多了。”又细致的吩咐了一遍服侍在侧的人,怎么温酒,怎么添炭,再招手夏语澹,两人默默出去。 从始至终,乔费聚只面着马厩站着,面无表情,也不知道听没听到,虞氏这些体贴的话。 路上的雪堆至两边,脚下踩的还是冻土,夏语澹并排和虞氏扶着,把稳的走着,道:“姨娘,太爷不是要冲你发脾气,他是担心这次像上次一样。” 虞氏根本没有委屈到心里,叹息道:“他也不是为了这个发脾气,今天无论如何,那匹马都能‘生’下来。” 生!说得冷酷和痛惜。 夏语澹揪住胸口道:“姨娘是说,他们要杀了……?” “上次的母马试过一次了,既然试过了生不下来,只能杀了!”虞氏自己都杀过不止一个人,也看到过好几个死状凄惨的死人,现在能很平静的道:“不然怎么赶我们出来,是他们要动手了。有些男人就是这样,他们只需要女人欣赏他们的成就,而不想让女人看到成就的经过,因为经过往往血腥又凶残的,并不好看。” 虞氏说得没错,她们走后,乔费聚就命人去取他的刀来,一柄刀身两尺,刀柄一尺,早年乔费聚在战场上用过的斩马刀。 在马厩里给马接生的马奴,一见了斩马刀,七尺男儿就控制不住滚下眼泪来,只是无声做着最后的努力,白费力,小马驹太大,产道都撕裂了,还是产不下来,大小只能保住一个。或是剖腹取子,或是把子绞杀在肚子里拖出来。 乔费聚左手执刀走进马厩。生产中已经半死的母马,也知道恐惧,挣扎着,悲鸣着,被几个马奴扑住压着,两个马奴手上也有刀,好几个马奴忍不住哭了。这些马,都是马奴们一日日照管的,现在要亲手杀死,和杀自己的孩子没有区别。 已经决定好了,乔费聚也没有了先前的焦躁,深深吸气,安慰母马,安慰马奴,也是安慰自己道:“能死在斩马刀下,是战马的荣耀!把事干得痛快点,也对得起它了。” 持刀的两个马奴对乔费聚点头,互相又对着母马的肚子比划商量了一下,两人一起下手,最快最准最狠的下刀。 “嘶!嘶!嘶……”乔费聚在小马驹快出来时,一刀斩下。 夏语澹身在马场,虽没有亲眼看见一次,也知道那些母马除了两匹,其它都死了,十不存其一。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它们是实验用的小白鼠,只是体型庞大许多而已。 死去的马,虽然没有上过战场,但乔费聚既然说它们是战马,也以战马之礼,安葬了它们。不是战马的马,杀死是可以食其肉的。 活下来的小马驹,没有母马,别的母马也不肯抚养的,就只能挤马奶,人工喂养了。 马厩里的那股子味道闻久了,也习惯了,虞氏和夏语澹看着马奴喂小马驹,也学着每天来喂喂它们。 夏语澹在马场里悠闲度日,西苑的跑马场里,也有一群少年在竞技。 西苑宫城西侧,太宗登基时初建,当今登基,开始扩建,前后修建三代,是本朝最大的皇家御苑。 西苑依山傍水,环境幽雅,里面一处处建筑,设计巧妙,雅致精美,绿树掩映,现在的皇上大半年都在这里居住和处理政事,太孙也是基本每次随皇上而来的。 跑马场是一个巨大的圆形,中间是看台和憩息台,外围一圈圈的是跑道,最外围跑道立着许多的球门,球门前面不同的距离放着许多的马球。以沙漏计时,在沙漏完之前,跑一圈,打进球门最多着为胜,若是沙漏漏完了还没有跑回来,打进再多的球还是输。 彭游艺,陆浔,韩书囡,赵翊歆,范恬依次跑了一圈,认真的,下了赌注的比赛,二两银子,因为傅昵峥在场而变得更加好玩。 “范哥哥真厉害!”傅昵峥奔奔跳跳的鼓着手,每个哥哥跑完,傅昵峥都是这句话,这姿态。 范恬不满意,注意到傅昵峥给其他哥哥捧场的时候,赵翊歆冷冷的表情,故意拨虎须道:“赵哥哥和范哥哥,谁最棒?” “哥哥们都厉害!”傅昵峥不假思索的,就拍着手笑着大喊。谁和谁,谁最怎么样,这种问题,傅昵峥以前回答的太多了,而且,傅昵峥不会骑马,看谁都厉害。 这时,记球的内侍来报,范恒进了八个球。 范恒迷起眼睛,接着笑问道:“嵘嵘呐,赵哥哥进了七个球,范哥哥进了八个球,两个哥哥,谁更厉害?”范恒边说,边用双手比出七根手指,和八根手指。 彭游艺,陆浔,韩书囡都跟着起哄,包围住傅昵峥问,谁更厉害。赵翊歆侧着耳朵擦马杆没有围上去。 傅昵峥看了眼站在圈外的赵翊歆,一双大眼圆溜溜的在几个哥哥身上转,一双胖手伸出来,说一个数字伸出一根手指头,从一数到一十五,几个两位数,数的尤其慢,之后,又从一数到八,之后看着自己手指头一副神思的算卦样子,算了很久,最后扑到赵翊歆脚上道:“赵哥哥最厉害!” 范恒装得委委屈屈的样子,道:“嵘嵘你要公正一点,赵哥哥即使是殿下,也比范哥哥少进了一个球的,怎么还能最厉害?” 个位数的加加减减,傅昵峥算得很麻利,十几位的几个,傅昵峥也用手指算清楚了。傅昵峥和刚才一样,一副算卦的样子比着手指头,算给范恒看,道:“范哥哥十五岁,进了八个球;赵哥哥十三岁,进了七个球。那,如果范哥哥十三岁的时候,能进六个球,如果赵哥哥十五岁的时候,能进九个球。所以,赵哥哥最厉害。” “是这样的吗?”四个人都比赵翊歆大一点,再问傅昵峥。 “是呀,我六岁,一个球也进不了的。”傅昵峥握着拳头摇一摇道:“我娘说,我吃的饭少,要是我和爹一样大,我就能吃和爹一样多的饭了。赵哥哥比范哥哥小,要是赵哥哥和范哥哥一样大,就能打进更多的球了。” 赵翊歆心里高心,手上却捏着傅昵峥的双下巴,道:“你还吃的饭少?都这样了,去,把哥哥们打出去的球捡回来。” 傅昵峥嗯的一声,两只小短腿迈起来,蹬蹬的就跑出去了,后面跟着几个内侍。 陆浔三人大悟道:“是呀,就该怎么算。”然后都和范恒打闹道:“我们以前吃了大亏,被你骗走了多少银子!” 五个人的年纪,范恒最大,十五岁,陆浔月份比韩书囡大,十四岁,彭游艺月份比赵翊歆大,十三岁。 赵翊歆双手抱胸,看他们闹了一会儿才道:“好了,好了,我还没有计较呢。以后我们是该换换规矩” 以前定规矩的时候,也没有计较这点年纪,所以范恒整整被揉皱的衣服道:“我不能白被你们□□一回,所以这一次还是得按着规矩来,来来来,把银子拿出来。” 每个人得给最后得胜者二两银子,范恒像街头卖艺的,比划了几下子,手伸到人跟前要银子。 三人二两银子还是给他的,这么一点点小钱,不过是闹着玩的一个意思,而且,范恒确实赢的多,可赢的多请客做东的也多,倒不知白添了多少进去。 手伸到赵翊歆前面,赵翊歆一掌拍上,笑道:“我先欠着!” “啊?就二两银子,我这回能赢你银子,下回改了规矩,不还不知,是不是要垫底了!”范恒坚持向太孙要债。 赵翊歆摇头叹息道:“孤哪儿比得了你们,你们各各有俸禄,还领的,不止一份俸禄。孤这个太孙,一点俸禄都没有。这二两银子,先白条打着,孤得想想,从哪儿弄来给你。” 赵翊歆总是嫌傅昵峥傻样儿,说傻话儿,做傻事儿,傻傻的不知道羞臊。其实,赵翊歆不傻也不知道羞臊。 二两银子,都要打白条,把‘孤’用上了,范恒能不收回讨债的手吗。 本朝太宗是马上的太子,战功无数,当年立为太子,商议制度时,一群文武为太子俸禄吵得听的人,都头疼,太宗甩袖而去,不要了。 结果就成了定例,储君将来要富有四海,不需要俸禄。 作者有话要说:现在是元兴二十八年   ☆、第七十九章 溺爱 读的了四书五经,习的了刀枪棍棒,除去天赋异禀的小部分贫民,大部分人身在富裕之家,那么当官的己任,是造福万民,不为了几两俸禄,俸禄不俸禄的,很多官员不指着俸禄应对所有开销,到了有爵之家,俸禄更可以忽略不计了,随着爵位赐下的,不用缴税的田庄地亩,才是又富又贵的明证。 而且,为官的,除了俸禄之外,嘉奖,赏赐,缴税时的优惠,各路送来的孝敬加在一起,才是为官的全部收入。 到了太孙这里,俸禄没有,手上没有属于自己的,和皇上手上的区别出来的,独立的产业。 主仆之间,君臣之间,办好了事,作为鼓励和激励,用‘赏’,上对下的姿态,才用‘赏’。皇上和太孙,也是祖孙,祖孙之间,说‘赏’就太难听了些,说‘给’。皇上给赵翊歆的东西数不胜记,件件贵重,但要缺钱到拿出去典当换钱的地步,不至于。没落之家才典当着过日子。 最后就是各地方,各种人的孝敬。之前外人都说,太孙在朝中几乎没有存在感,是因为赵翊歆从来不接受各路的孝敬。 孝敬,孝敬之物不过是金帛财货,说难听点就是贿赂。吃人嘴软,拿人手短。拿了下面人的东西,少不得就要为下面的人说好话,办一两件小事才对得起他们的孝敬,无利不逐嘛,如此双方共利,多次往来,利益缠在一起,就被人看成了结党,既结党就紧跟着营私。 历代储君,除去皇上偏心的没边儿了的,都毁在结党营私里头。 和太多的人,有了利益的牵扯,就是他自己还想韬光隐晦的做一位储君,耐心等待权利的转移,身边的人,为了早日享受到,权力下的种种好处,也会逼着储君去争去夺,从而染指了皇上的权利,很多时候,储君都是被这样一群,目光短浅的身边人,架了上去,下不来,而被皇上忌惮,上了绝路。 权利本就最蛊惑人心,要是被人鼓舞着,沾过了一言而决,权利的滋味,沾过之后,还能安分忍受储君寂寞的人,能有几人? 所以说,储君是天下最难做的位子,因为,制服自己,最难!一步之遥,天下至尊的位子,时时刻刻,克制得住自己,最难! 就目前看来,赵翊歆,把自己制服的挺好,深藏在他内心深处,来自于祖辈,父辈,高不可侵的骄傲,另他干不出来,拿下面人的孝敬,而被下面人驱策的,那么掉价的事情。 将来整个儿天下都是他的,天下的东西,尽为他所有,何必那么急切,反被他人利用呢。而且,年少的赵翊歆,深染于他祖辈,父辈能得则得,不能得则不得的,淡泊尘世的潇洒之心,连他储君的权利,现在还不急于享受,他更好奇于,普通人之间的,朋友之谊,兄弟之情,所以,在那些人面前,他多称‘我’,而不是‘孤’。现在搬出‘孤’来,也是灭灭范恒在傅昵峥面前,比自己更甚的表现之心。 赵翊歆不至于穷到二两银子都拿不出来,不然之前的二百多两银子又是从何而来。皇上疼爱他,每年都会给他一些钱,不走明路被内官记录,而私下看着给的,一笔挺大的银子。不过,最近赵翊歆穷了也是真的,他把几千两银子,都用到一个地方去了。 冯扑弯着腰,笑着插嘴道:“殿下,几位小爷都给了,殿下不会连二两银子都拿不出来,只是殿下钱太多,多得都忘了。去年殿下亲手斩了一个西宁人,从他身上还缴获出了一块金饼,殿下依斩获的首级,还能按功领赏,这些银子,奴婢给殿下守着呢。” “是吗?”赵翊歆一指范恒道:“那你快去取来给他。免得这点小钱,过后我忘了。” 冯扑站着没动道:“奴婢身上倒有二两银子,不如先给了范小爷。” 赵翊歆一笑,道:“也好,省得让范恒为二两银子等着。” 冯扑果然掏出二两银子,双手奉给范恒,范恒嘻嘻哈哈的接了,颠颠手里的银子道:“下回我请大家吃刀削面,以后我也不知还能不能仗着以大欺小,赢钱了,得省着点花了。” “别给我提刀削面,一提就气得我吃不下。”赵翊歆反对道。 赵翊歆早就想在山西吃一次山西刀削面,上回面才端上,就被何景年领着二百官兵包围了。 “殿下你还气呢,你气的都吃了两碗刀削面。”冯扑拆台道。冯扑才气好不好,逼不得已,一人上前向何景年表明身份,差点被何景年以污蔑太孙之罪,提剑杀了。明明太孙就在眼前,何景年就是不承认。 “那是我饿了,饿得吞了两碗而已。”赵翊歆歪着脑袋看韩书囡道:“我说,大同也是你叔祖的地盘,原来想着,在大同歇歇脚还安全一点,真是羊入虎口了,他怎么不给你点面子呢?” 韩书囡无语状,道:“我早说过了,在大同歇脚不行,彭游艺的歪理,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危险的,叔祖他老人家,才不会给我面子。” 彭游艺挥挥他的球杆道:“若是有下回,我想清楚了再出主意。” 陆浔用球杆扫了他一腿,还有下回?刺激是很刺激,可是跟着太孙,没有防卫之下,只有七个人远远的跑出去,很提心吊胆的好不好。所以大伙儿才在山西大同歇脚,不是为了一碗刀削面,是大同最安全。 几人收拾了一下,傅昵峥跑得满头汗的回来。抬头让人给他擦汗,韩书囡招他,道:“嵘嵘,跟我走了。”早前和沈家说好了,傅昵峥今天跟他回韩家。 傅昵峥汗才擦完,跃跃跳跳的跑向韩书囡,被赵翊歆拦在中间,面无表情的道:“他我留下了,你自己走吧。” “可是……”韩书囡还没有可是完,就被范恒勾着肩膀,低声说了几句话拖走了。 傅昵峥还是想跟韩书囡走的,伸手追道:“韩大哥,等等我。” 韩书囡都叫大哥,赵翊歆把傅昵峥拖住,让他站直了道:“沈修瀚就算了,韩书囡是你哪门子大哥?” 傅昵峥语气坚定道:“韩爷爷是爷爷,韩大哥是大哥。” 赵翊歆讽刺道:“傅侯都不给韩国公当儿子了,你给他当哪门子孙子呀!” 赵翊歆的语气冰冰冷冷的,傅昵峥有点小怕怕,又有点小委屈。 赵翊歆软和了语气教他,道:“你看,沈侯姓沈,他的孙子沈修瀚也姓沈,都姓沈的,才是亲祖孙。韩国公姓韩,你姓傅,你和韩家又没有关系,今天韩家家宴,你不要去凑热闹。” 不是正经的家宴,就是前面提的,守在大同的,韩书囡的叔祖回来了,今天韩家吃饭的人多,才接傅昵峥过去。 傅昵峥将来,至少会是颖宁侯,趁着在京,多见几个人,对他有好处,这是沈家的想法,却不是赵翊歆的想法。 傅昵峥擦擦他额头又冒出来的汗,道:“可是,我没有姓傅的亲爷爷呀!” 赵翊歆长吁一口气,终止了这个话题,摸摸傅昵峥汗湿的后背道:“哥哥带你去沐浴,别吹了风。” 傅昵峥不是足月生的,不到九个月就生下来了,这些年虽然白白胖胖,健健康康的,养的一直很小心。在雄州如此,在沈家如此,赵翊歆也注意这一点,抱起傅昵峥走,前面有内侍撑着伞,不是挡雨,是挡风。 满池的热水,蒸汽缭绕,烧得比赵翊歆沐浴的时候要热些,想着傅昵峥的身高,池子里只注了一尺多的热水。 赵翊歆穿了一条宽大衬裤,裸着上半身,十三岁的少年,还不能指望他有一身健硕的肌肉,抽条的身子有些偏瘦。傅昵峥伸展着手臂,让人给他脱衣服。也不知傅夫人为什么要怎么养育他,依着傅家的家教,五六岁的孩子,也不会那么娇惯他,自己穿衣服脱衣服该会了,可是过了年已经六岁的傅昵峥,不会穿衣服脱衣服。公侯之家的男孩子,虽然注定一生富贵,教导的也早,三岁就握笔开蒙的很多,五岁之前,都正经读书写字了,再大一点点,身体长开了,若是要当武官的话,大部分精力都放在弓马骑射上,像傅昵峥这样的,傅夫人只让他认识了几个重要的字而已。不过,听傅昵峥比着手指给范恒说的话,几个数字加加减减没有出错,说话的逻辑也很清楚,可以看出还是很聪明的,只是傅夫人过于溺爱而已。 赵翊歆舀起一瓢水,拍在傅昵峥还是肉呼呼的胸膛上,再把他身上其他地方打湿。 傅昵峥扭着肚子还是圆鼓鼓的,摸着还未褪和婴儿一般软软嫩能的胖身子咯咯咯的笑着,躲着,道:“哥哥,痒痒,痒痒!” 赵翊歆怕他滑倒,圈住他再浇了几瓢水,才放他下浴池。 本来洗一洗就要上来的,傅昵峥到了水下乐坏了,就是啪啪的拍着水,溅着水花也能不亦可乎的玩得整张小脸红扑扑的,赖在池子里不肯被抱上来。 赵翊歆由着他多玩一会儿,自己浮在水上。 傅昵峥看浮在水上好好玩的样子,也要横躺着浮在水上,要不是赵翊歆注意着托着了,就要被水呛着了。 傅昵峥趴在赵翊歆身上,少有的,真正对着傅家和沈家的人一样,牛皮糖似的撒娇,道:“哥哥,躺在水里,躺在水里!” 这个得会泅水的人会,赵翊歆心里柔柔软软的,命人再放半尺水,托着他的身子教他怎么泅水。 赵翊歆也是他这个年纪,皇上把他教会的。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见朋友了,朋友问我,我的文章里,丫鬟对姑娘们的自称,为什么不是奴婢。 香岚,琉璃,小桥,浅碧,灯香,都不是对夏语澹自称奴婢的。 不是看不起夏语澹的意思,我的文章设定,丫鬟不必对主子们时时刻刻自称奴婢,只要在正式的应答场合自称奴婢即可。 话说,我真的不想打那两个字,现代人听的这种自称,真的很侮辱人格呀。 不过,皇宫里,内侍自称奴婢的,不可避免的,会多一点了。   ☆、第八十章 桃花 皇上过了年就在西苑住着,西苑不比皇宫,规矩随意一些,傅昵峥就被常常接到西苑去,一住就是好几天。 相比皇宫里重重威严的殿宇,肃穆的高墙,西苑山清水秀,鸟语花香,比较像一家子居住的地方。 西苑里,有一条狭长的人工湖泊,太液池。太液池中有个小岛,青乌台。青乌台中间又挖了湖中湖,四周移植了许多高大的翠柳,艳阳高照,嫩绿色的柳叶泛着金黄的色彩。 这日,皇上甚有闲情,教傅昵峥在青乌台的湖中湖边钓鱼。湖里的鱼明明很多,湖面上一圈一圈晕着鱼泡泡,像下小雨一样,走近了,也有鱼游至脚边,皇上几天前就想着要教傅昵峥钓鱼,所以,早几天就说了,不准再投食喂鱼,让湖里的鱼饿着,即使如此,傅昵峥的鱼竿放下去,就是没鱼上钩。静静坐了几次后,傅昵峥就不要钓了,他不喜欢这么沉静的活动,比起钓鱼,他更喜欢玩土,顺便给钓鱼的皇上和赵翊歆挖蚯蚓做鱼饵。 只要这个小小的人儿看在眼里,皇上由着他玩。 傅昵峥拿着和他身高匹配的小锄头,嘿呦嘿呦的在牡丹花丛中刨土,土太干太硬,还知道浇一些水,土湿软了再刨,一锄头刨下去,半截粗壮猩红色的蚯蚓在泥水里扭动。 傅昵峥不嫌赃,也不觉恶心,伸出两根胖胖的手指,要把蚯蚓捡起来,滑腻腻的蚯蚓捡起来又掉下去,眼见的又要钻回土里,傅昵峥双手直接在泥水里划来划去,拘起一捧泥水,半截蚯蚓就在手里,捧去给赵翊歆,慷慨的道:“哥哥,给,给你!” 傅昵峥两只胖胖小小的手掌沾满了泥巴,衣袖也是脏兮兮的一片片泥渍,赵翊歆看他脸上还是干净的,就不在意,打开他放鱼饵的盒子道:“不要了,哥哥盒子里还有两条蚯蚓,皇爷爷没有了,你去给皇爷爷。” 傅昵峥捧着手,玩的两眼发亮的眼睛暗了下来。 即使皇爷爷对傅昵峥再和蔼可亲,他也不缺爷爷了,他有沈爷爷,韩爷爷,在雄州,他还有好些爷爷,那些爷爷是他爹部下的爹,每个爷爷对他都和蔼可亲的,皇爷爷是皇上,爹爹都要听皇上的话,在傅昵峥幼小的心灵里,他爹是最厉害的,所以皇上是干什么的,他还是知道了,还是算了。 “去吧!”赵翊歆似乎没看见傅昵峥的扭捏,催他道。 傅昵峥还是听赵翊歆话的,走到皇上旁边软软的道:“皇爷爷,给你蚯蚓。” 皇上温笑着看他,把他放鱼饵的盒子打开,里面果然空空的,道:“爷爷这里没有蚯蚓了,没有鱼饵了,幸好嵘嵘把蚯蚓挖来了,不然,爷爷都不知道后面怎么钓鱼了。” 傅昵峥果然很得意,脏脏的双手更近的凑在皇上面前,皇上一点也没有嫌弃,就从他手里捡起半条泥泞黏糊的蚯蚓,洗也不洗,放到盒子里。又放下鱼竿,把傅昵峥的泥手洗干净。 才重新拾起鱼竿,鱼线晃动,掉上来一条巴掌大的鲫鱼。 傅昵峥兴奋的叫道:“好大的鱼哦!” 这才多大?不过皇上叫傅昵峥近前来,大手覆盖着他的小手,把鱼钩从鱼嘴里取出来,教傅昵峥一手抓鱼头,一手抓鱼尾,把它放到两步远的鱼篓里。 鱼太滑,傅昵峥还是抓不住,皇上一放了手,鱼就从傅昵峥手上挣脱了出去,掉在了地上,傅昵峥‘啊’的一声,慌乱叫了一声,蹲下来双手去扑鱼,扑了个空,鱼高高的跳起来,尾巴甩在傅昵峥的脸上,水差点溅到傅昵峥的眼睛里,傅昵峥闭着眼睛又吓得‘啊’的叫了一声。 皇上一步带倒了椅子,跨到傅昵峥身边,一手捏住傅昵峥的下巴,防止他把嘴巴合起来。 赵翊歆也过来,直接用衣袖就他擦眼睛上的水渍,道:“嵘嵘,睁眼!水有没有进到眼睛里?” 水没有溅到眼睛里,可是傅昵峥睁开的眼睛还是湿润润的,很无辜,下巴还被皇上捏着呢。 “快拿茶水来,有脏东西掉嘴巴里了,别咽下去。”刚才那个角度,只有皇上看上清楚了,鱼尾巴甩起来,黏在尾巴上的脏东西甩出去,被傅昵峥‘啊’的张大嘴巴接在嘴里了。 和皇上一样年纪的谢阔拿来一碗茶水,试过温度,泼了大半,就剩下一小口,倒在被皇上捏着的小嘴巴里。谢阔服侍皇上几十年,最会服侍人的,一滴不漏,全倒在傅昵峥的小嘴巴里。 赵翊歆谨慎的看着傅昵峥的嘴巴道:“含在嘴里漱口,吐出来,是脏水,不能咽下去。”大家生怕他把脏水吃了,病从口入,马虎不得。 皇上一放开傅昵峥的下巴,傅昵峥就低头把水倒出来,又喝了一口水,漱一漱,吐出来,漱了一大碗水,没有咽下去,大大的张着干净的小嘴给他们看,忽然道:“大鱼,大鱼要跑掉了!” 罪魁祸首的鲫鱼,还在顽强的弹跳着,要跳回池子了。 大家都笑了,谢阔把鱼抓住。 傅昵峥点着鲫鱼扩长的鲜红色鱼鳃,瞪大眼睛,鼓着脸颊凶道:“要把你油炸了吃了!” 傅昵峥的样子一点也不凶悍,只是囧囧可爱而已,不过皇上就着谢阔的手打了一下鱼头道:“记住这条鱼,不能轻饶了它,把它炸了,蘸了酱料吃。” 负责看鱼篓了内侍憋笑的应是,傅昵峥重重的点了一下头,还重重的,‘哼’了一声,一定要把它炸了! 皇上用傅昵峥挖出来的鱼饵再钓了一条鱼上来,就收拾了一下,主要是给傅昵峥细致的洗了一遍手脸,换了干净的衣服,离开青乌台,坐船前往桃花坞,赏着满坞盛开的桃花,吃鱼品酒。 三条乌篷船缓缓向前划,皇上坐的那条夹在里面,傅昵峥趴在船尾,看挂在水里,鱼篓里的十几天鱼挤来挤去的游。 傅昵峥担心的,道:“欺负我的鱼呢,我都找不出来了。” 看鱼的内侍捧出一个甜白瓷陶罐道:“傅小爷要的鱼,奴婢另外放在这个陶罐里了。” 傅昵峥手伸到陶罐里抓,确定那条鱼和欺负过自己的鱼一样大小,抱着陶罐就不撒手了。坐在船尾,船缓缓的驶近桃花坞,满坞盛开的桃花,落英缤纷。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傅昵峥看着接近的桃花,日日思父念母的情怀,被一点点的激发出来。 娘说,桃花开了,就让爹带着自己去骑马。 娘说,桃花开了,就和爹娘一起去郊外踏青,爹要做一个大大的蜈蚣风筝。 娘说,桃花开了,自己就六岁了,不能像小孩子一样,和爹娘一起睡。 娘说,桃花开了,六岁的小孩子要天天写字,每天写一百个字。 娘说,桃花开了,就让自己养和吨吨一样的大狗,牵着大狗最神气了。 娘说,桃花开了,五姨妈就会给他生一个小弟弟或小妹妹,是小弟弟,还是小妹妹呢? …… 桃花开了,这些事怎么还没有发生呢? 傅昵峥环顾四周,桃花开了,爹和娘怎么不在身边呢? 船靠了岸,傅昵峥抬头看着满坞的桃花,再也控制不住,大哭了起来,嚷嚷道:“找妈妈,找妈妈。” 毫无征兆的,大家都吓了一跳,傅昵峥大声哭得,嚎了几声,豆大的眼泪就一滴一滴的掉了下来,划在他肉呼呼的脸颊上,异常惹人心疼。 谢阔知道傅昵峥在皇上心中异常重要,越过众人,先来摸傅昵峥的额头和脖颈,道:“是不是病了,那里不舒服了。” 小孩子病了不知道,说不清楚的,不舒服多是先哭了。 “去叫太医!”皇上忻悦的神情已经不见了,担心他刚才还是吃进去了不干净的东西。 傅昵峥和谢阔不熟,之前没什么,现在他想爹和娘了,就挑人了,缩着身子,不让他碰。 赵翊歆把傅昵峥抱过来,傅昵峥看这个还挺熟了,就由着他抱,环着他的脖子还是哭嚎道:“要妈妈,要妈妈。” “把他妈妈叫来!”皇上想他这么大了,有想过让他渐渐断了和雄州跟来的旧仆之间的联系。看在他哭得那么厉害的份上,又病了,就让他奶妈妈进西苑。 傅昵峥立马止哭,晶莹的泪水还挂在下巴处,长长的睫毛哭湿了,几根几根的并在一起,经过泪水洗涤的眼瞳更加黑亮,眼睛不移的看着皇上,果然皇上是最厉害的,这样说一声,妈妈就来了,早知道,以前想妈妈的时候,该早点在他面前哭。 傅昵峥一直发不准有‘i’介母的音儿,所以‘niang’的发音一直发不准,学话时就喊傅夫人‘妈妈’,一直喊到三岁。三岁之后,傅昵峥在人前背称多叫‘娘’,私下面称还是会喊‘妈妈’,情绪激动的时候,只叫‘妈妈’了。 皇上在哪儿,太医就日夜轮值在哪儿。皇上看给自己看病的李太医来了,先凑合着让他诊着,还是传擅长儿科,给赵翊歆看过病的陈太医过来。 李太医不专研儿科,也是一等一的圣手,左右手给傅昵峥细细的把了脉,没诊出毛病,不过,看皇上紧张的样子,还不能马上直言出口,问伺候傅昵峥的人,这几天的饮食起居,吃的怎么样,睡的怎么样,大便拉的怎么样,这样事无巨细一问,有得拖了。 李太医还在磨叽,傅昵峥直直盯着门口,看见奶妈妈被拽着似的跑来,不是妈妈,又嚎啕大哭:“不是妈妈,是妈妈!”   ☆、第八十一章 打嗝 这下,大家知道他嚷着要谁了,不是奶妈妈,是亲妈妈,傅侯夫人。 皇上沉下脸来,赵翊歆愣在那里。谢阔急步接上前,催促道:“快点,怎么来的这么慢!” 奶妈跪下给皇上磕着头,惶恐道:“奴婢还没有换过衣服……”一接到传召,从武定侯府疾驰进西苑,中间急的衣服都没有拿上,已经最快赶来了。 “这都什么时候了,先把人哄起来。”谢阔凑前小声道。 “是!”奶妈不在顾忌,走过去抱起傅昵峥哄道:“嵘嵘,不哭了,不哭了,妈妈来了。” 傅昵峥稍微止了哭,身体向门口倾,道:“我要回家去,我要回家了!” 皇上没有表示,奶妈不敢跨出门,只能抱着他在门里来回走道:“好了,好了,不哭了。”宫女在奶妈耳边说了几句话,奶妈加了新词道:“是不是嵘嵘吃了脏东西肚子疼了。” 傅昵峥摇着头道:“要爹爹,要妈妈,桃花开了,我要回家了。” “过几天,嵘嵘再住几天,过几天就回家了。”奶妈敷衍道。 傅昵峥想家不是一次两次了,之前都被这句话敷衍过去了,这回不灵了,道:“桃花开了,我要爹爹,要妈妈。” 谁都不知道,桃花开了,为什么能牵扯出傅昵峥这么激烈的思念之情。 傅昵峥本来就不要离开爹娘,一个人来京城,看外公外婆。虽然傅夫人告诉他,京城多么繁华,又有很多疼爱他的长辈,很多和他一样大的小孩子,可是这些加一起对他也没有足够的吸引力,雄州样样好,有了爹娘他什么都不缺,京城里的人,对他而言,是听着亲切的陌生人,他才不要一个人离开爹娘很久很久。他听懂了,要一个人去很远的地方,见很多的陌生人,虽然那么陌生人会对他很好,他还是赖在爹娘身上哭了好几天,是爹娘一再和他说,桃花开了,他就回来了,他知道蛮缠不过去,才哭着答应了,说好了,桃花开了,一定让他回来的。 傅侯夫妇答应了傅昵峥的事,说出了口,没有一件事,没有办到。 傅昵峥虽然不知道冬去春来,过了多少个日夜,刻在他心里的,他知道,桃花开了,便是归期! 傅昵峥每每想家的时候,都有对自己说,桃花开了,就回到家里了。现在桃花开了,他的爹娘都不在,傅昵峥不仅想家了,还怕了,害怕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家,见到他爹娘。因此,奶妈又敷衍的对他说过几天,已经敷衍不过去了,傅昵峥气得捶她道:“我要告诉爹爹,叫爹爹骑马来接我!叫爹……” 傅昵峥有事多叫嚷着要妈妈,不是他和爹爹不亲近,是他爹爹太厉害了,厉害的什么事情都能办到。现在傅昵峥嚷嚷着要爹了,他有点懂了,回去很不容易,要爹出马才可能管用了。奶妈怕他嚷嚷出大逆不道的话来,连忙捂住了他的嘴巴。 奶妈本名绿竹,是早年从京城跟去雄州,为数不多从韩家带出去的旧仆,服侍傅夫人十几年,读过书,明白道理,有些见识,不然傅夫人也不放心让她来当傅昵峥的奶妈,奶妈也担了部分教养之责,若无大错,是要跟小主子一辈子的。 这些年,边疆将领之中,颖宁侯立功最多,遭到朝里朝外嫉妒,乃至妒恨的也最多。再加上七年前,颖宁侯更名改姓,从韩昭旭变成了傅旭,遭到明里暗里的弹劾也最多。大致就是弹劾颖宁侯,于家不知孝悌为何物,于国何谈尽忠。 边疆将领最大的依仗,就是皇上的信任,这样一年年的弹劾下去,若皇上对颖宁侯的信任动摇,一朝猜忌,颖宁侯及傅家上下要如何自处? 太宗多疑,太宗时期,坐镇一方的将帅,多是只身,最多带一小家上任,或父母,或妻子,或子女,总有部分家眷滞留京城,一来斡旋京中,二来以示忠心。这种形式,虽然没有明文规定,大部分武将都是主动留下家眷的。本来颖宁侯和韩国公是父子,韩国公留下足够了,只是颖宁侯自己要折腾,改了姓名,如此一来,在法理上和韩家没有了关系,情理上,人家要挑刺,拿那些人有什么办法。 颖宁侯没了父母,又和妻子情深意笃,除妻子之外没有姬妾,最重要的是,和沈氏成婚十年没有子嗣,总不能绝了他的嫡系子嗣,所以没有能滞留在京中的家眷。 不过,虽说历来将帅镇边,留家眷在京,也不是没有例外,可是,皇上给与颖宁侯的例外太多了,这次怕是不能例外了。别家留下的子女都是十几岁,留在京中当个小官在京中历练才留下来,傅昵峥才虚岁六岁,留下年纪太小了,可是看皇上的态度…… 根据数月来的情形,绿竹隐约琢磨出,傅昵峥此一来京城,很难再回雄州了。看傅昵峥要口不择言了,虽然童年无忌,也怕皇上听了不喜,赶紧捂住他的嘴巴,还要下跪请罪。皇上说留下,还要颖宁侯来接,不是公开抗旨! 皇上慢慢走近跪在地上的绿竹,和站在地上,被绿竹捂住嘴巴的傅昵峥,没有多恼,反而把傅昵峥抱起来道:“这是做什么嘛,吓坏了孩子。” 傅昵峥确实不敢嚎啕大哭了,只是啪嗒啪嗒的掉眼泪,果然,皇上这个人,比他爹爹还厉害。 来了京城,亲戚们都赞傅昵峥懂事又乖巧,还嫌他胆子小,其实,他在爹娘身边才不懂事,天天调皮捣蛋。家里有一条叫吨吨的大狗,傅夫人告诫过傅昵峥多次,吨吨老了,不要骑在它身上,不要欺负它,也是怕吨吨老了,驼不动他,把他摔了。傅昵峥才不听,背着傅夫人就爬在吨吨背上,抓着他的毛,当马骑,说了几次不听,傅夫人多依着他的人,都气得要打他,把他小屁股都打红了,才打听话了,傅昵峥再也爬在吨吨身上了。 现在傅昵峥发脾气捶了他奶妈,到了皇上怀里就不敢了,只是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涌出来。小小的傅昵峥已经自己分辨出了,这些人和爹娘是不一样的,不敢在他们面前使性子。 小孩子就是这样,窝里横,在至亲身边敢胡来,天天调皮捣蛋,到了别人身边,就拘住了,不敢了。 皇上双手托着傅昵峥的两肋,面对面的把他抱在眼前直方,看着傅昵峥的满脸泪痕,反而笑道:“你怎么这么爱哭呢,你爹可不像你,你爹就没有在我眼前掉过泪。” 傅昵峥不会知道皇上笑容里,复杂的情绪,只是看他笑了,以为他好说话了,就小心翼翼的求道:“爷爷,我要回家了。”说到‘回家’二字,委屈的小嘴嘟起来,新一轮的眼泪又啪嗒啪嗒的掉。 皇上没有答应他,只是抱着他,拍着他想把他哄睡着。陈太医来了,给傅昵峥把了脉,和李太医交换了一下意见,诊断一致,傅昵峥没病,就是想家了,这种情绪没得治。傅昵峥哭了一个时辰,也哭累得睡着了。 在他睡着之后,桃花坞里的桃花树,都砍了。 桃花树砍了也没用,傅昵峥醒了之后,吃了饭,喝了水,养足了力气,见皇上不在了,只有赵翊歆在,又开始掉眼泪,拉着赵翊歆的衣袖道:“哥哥,你和你爷爷说一声,让我回家去。我要我外婆来接我,把我送回家去。我要我爹爹,我要我妈妈。” 反反复复那么几句。本来是带着哭腔念,说得难过,又嚎了起来。 赵翊歆和皇上是一个心思,看他哭得实在凄惨,硬起来的心软了一下,要抱他,安慰他道:“不要想你爹娘了,你以后和哥哥住!” 傅昵峥怎么听得进去这种话,哭得眼睛都模糊了,不要赵翊歆抱他,推着他的手哭道:“不要哥哥,要爹爹,要妈妈!” 赵翊歆身为储君,又被皇上宠了十几年,脾气也不小,这么被嫌弃,也是发作的推了他一把,凶道:“不要哭了,哭也没用了,直话和你说,你回不了那个家了,你就待在这里,哪里也别想去!” 傅昵峥被赵翊歆推倒在榻上,一下子被赵翊歆吓得停了几下哭声,再坐起来后,扁扁嘴巴,真的是很伤心的嚎开了,连续嚎了几声,嚎不下去了,打嗝了,嗝了一下又一下,急促,声音也大,傅昵峥还要一嗝一嗝,断断续续的哭道:“我……我不要……你和好了……妈妈……妈妈……回家……” 这回傅昵峥要的是奶妈,回的是武定侯府。他现在确定了,皇上不理他了,哥哥也骂得拒绝他了,他知道自己再哭再闹,对他们也没用了,他要会武定侯府,哭给外公外婆,舅舅舅妈们看,只是他实在太伤心了,一时伤心的停不下来。 这样一句几个字的话,被嗝的断了六次,听得人都害怕。马上把陈太医叫过来,绿竹也过来。 打嗝没有一次就好的丸药,绿竹喂傅昵峥喝水,呛得喷了出来,陈太医要按着他的舌头,傅昵峥还小,又不肯配合。只能抱住他的身子,按着他大拇指的少商穴止打嗝,按了很久,一时也止不住,还是嗝个不停。 因为傅昵峥还一直在哭着回武定侯府,陈太医也委婉的向赵翊歆建议,回了家就可以好了。 赵翊歆还在生傅昵峥的气,就同意傅昵峥回武定侯府了。   ☆、第八十二章 七伤 皇上和赵翊歆都以为,傅昵峥还小,想爹娘了,想回雄州了,哭一哭,闹一闹,没什么,大家待他那么好,睡几天,吃喝玩乐再哄些时候就减消那种思想的情绪了,没想到,几天后,傅昵峥病了,这回不是打个嗝那么简单的事情,真的病了,还很严重。 傅昵峥回到武定侯府后,一改他之前的乖巧懂事,变得倔强无比,谁的话也听不进去,每天前半晌还好些,后半晌,就哭闹着要爹,要娘,要外公外婆把爹娘叫过来,接自己回去。傅昵峥的去留不是沈侯夫妇可以决定了,只能含含糊糊的哄着,用好吃的好玩的转移他的注意,能拖一天是一天。 拖字诀已经不顶用了,傅昵峥已经哄不住了,他每天可怜巴巴的挨个房间找他爹娘,当然找不到的,就哇哇的直哭,嚷着要收拾东西自己回去,他使唤不动人,没人给他收拾东西,众人拦他,他最多只能走到侯府门口去哭爹喊娘,坐在门口,哭得睡着了为止。就是个大人也经不住天天这么哭闹,何况是小孩子,沈夫人就想着,下剂重药,让他知道,别人不会帮他,他独自一个也走不回去,认清了现实,就不会哭闹了。所以,傅昵峥再一次嚷嚷着要走的时候,众人也不拦着,由着他小小的人儿走出去,走出侯府,走在大街上转悠,走出去才知道天大地大,雄州远在千里之外,不是任性着,靠两条腿,走几步路,隔壁就到了。当然,傅昵峥一个人赌气乱走,沈家安排了人在后面跟着,不然,那么漂亮的男孩子,穿得又精致,还不得被拐子拐了去。 傅昵峥也算硬气了,申时走出去,走得天黑了,走得又累又饿又怕,才被跟在后面的二舅舅抱回来,抱回来当晚病了。傅昵峥一病,沈家请了陈太医诊治,赵翊歆住在青乌台,对着碧波荡漾的湖水,看了一夜,天明之后,便衣去了武定侯府。 出于一种隐秘无法衷诉的情怀,赵翊歆,当年没有考虑过让武定侯府的子弟当自己的伴读,也从来不踏入武定侯府,但侯府的格局差不多,傅昵峥和外公外婆住在一起,赵翊歆直入主院。 皇太孙微服来访,先前打过招呼了,沈家不敢张扬,只有沈侯夫妇接着,府上儿孙一个也没有在侧。 几天不见,傅昵峥一直白里透红的健康脸蛋泛着不正常的潮红,还染着一点蜡黄色,赵翊歆一到他屋里,他就咳嗽了起来。陈太医一直留在沈家,一切以病人为重,匆匆向太孙行礼,就示意他的奶妈把他竖抱起来止咳。多咳伤肺伤喉,可既然咳起来了,没有办法,平躺在床上气不顺而咳不出来,更加伤身,竖抱起来对病人好,先痛快的把这阵咳嗽咳过去再说。 包裹着小被子,傅昵峥像巨婴一样裹了襁褓似的被抱着,咳了几声倒不咳了,人也醒了,睁眼就看见赵翊歆站在他面前,撅着小嘴,带着哭腔小小声的叫“哥哥”。 不像在西苑那天大哭大闹了,是没精神哭,没精力闹,发着高烧大半天没吃过东西,没力气了,哭闹了这些天嗓子也喊哑了,一声‘哥哥’也不复以往的清亮。 傅昵峥醒了,陈太医请示赵翊歆,该喂傅昵峥吃饭喝药了。赵翊歆是来探病的,不是来妨碍的,点点头,在床前的椅子上随意坐了,异常冷静的看着沈侯夫妇和奶妈三个人,围着傅昵峥忙活,喂他一小口一小口的吃了一小碗紫薯百合粥,过了一会儿,又喂了一碗药,只是一碗药才喂下去,吸收不住,‘哇’的一声呕了出来,先是药,后是粥,一口口的都呕了出来,傅昵峥自己也呕得难受,呜呜的小声哭。 赵翊歆木木的看着傅昵峥吐药又吐粥,虽然面上冷酷无情的样子,心里却是揪着的,构建起来的层层坚冰一点点的融化,没好气的向陈太医发脾气道:“怎么回事,你守了一夜,连个药都喝不下去!” 昨晚喝的药吐了一半,今天喝的药差不多都吐出来了,虽然烧没有高上去,傅昵峥打起寒战来,情况不容乐观,陈太医被赵翊歆骂得跪下请罪。 赵翊歆不耐烦道:“跪孤有什么用,既然药喝不下去,你还不赶紧另想别的办法!” “是,是,是!”陈太医还没有跪好的,又连忙站起来,坐到傅昵峥身边去把了脉,寻摸片刻,向沈侯拱手,再向赵翊歆拱手道:“百病生于气,人有七情,七情伤身,悲则气消、思则气结、恐则气下、惊则气乱。气机逆乱,气血失调,如今小公子寒气客于肠胃,燥热焦渴,气不得疏,血不得散,是五志而引发的热症。” 沈夫人急问道:“你只说厉不厉害?”放任傅昵峥走出是沈妇人的主意,原是要一次让傅昵峥死了回去之心,结果抱回来就病了,外孙病成这样,她看着就心疼,恨不能以身代之,若傅昵峥有个好歹,她何以向托付给自己的女儿女婿交代。 陈太医模棱两可,道:“只要气得疏,血得散,就无碍了,只是小公子喝不下药,臣不得不用别的办法。还请沈妇人勿怪。” “有办法就用吧,只要能治病就行。”赵翊歆同意道。 有太孙的话,陈太医可以放手了,照着原来的方子改了几味药,又写了一个药膳,交出去。 再回到傅昵峥身边,拿起他的手,从手臂至手掌至每个手指捏揉,用力捏住指尖,只见指尖呈不健康的红紫色。 傅昵峥还未烧到昏迷的地步,一直是醒着的,看见陈太医拿出一根长针,就怕得哼哼,要把手抽回来,身子也在被子里蠕动,软软伸出一只没有被陈太医拿着的手,向奶妈求救。 大家已经看明白陈太医的意思了,奶妈要抱起傅昵峥,好制住他,赵翊歆大步走来,长臂一伸,连人带被把傅昵峥抱起来坐在床边,头压在自己肩膀上,很镇定的道:“开始吧!” 傅昵峥用力的在赵翊歆怀里扭,已经泪眼汪汪了,倒是没有出声哭闹。 赵翊歆抱得死紧,傅昵峥也扭不动,沈夫人抓着他是手臂,陈太医捏着傅昵峥的指尖安慰道:“小公子,不怕,一点也不疼,一下子就过去了,小公子就不难受了。” 陈太医专攻儿科,长得也是白白胖胖像个和蔼的富家翁,哄起孩子来词是一溜一溜的,哄得过程中就快狠的下针了,虽然只有一下下,尖针刺在指尖的十宣穴那一下还是很疼了。傅昵峥‘哇’的一下就叫了,本能的扭得厉害,被赵翊歆抱住,动都动不得。 墨黑色的血用指尖涌出来,陈太医嘴里用‘不疼’‘不疼’这样的话安抚傅昵峥的情绪,手下用劲,把血挤出来,奶妈用雪白的帕子接着污血。 挤出五六滴血就挤不出来了,每一滴血都是墨黑色。陈太医看了看太孙,又向沈侯致意,掰开了傅昵峥紧紧捏着的拳头,掰开手指,依样画葫芦,刺了六根手指尖。每根手指尖流了五六滴墨黑色的血,收拾了污血,和奶妈一起告退。 傅夫人不教导傅昵峥,男子汉流血不流泪这样的话,刺穴放血,虽然只是疼那么一下,那一下是真疼呀。傅昵峥疼了六下,因为他嗓子疼,嚎起来嗓子更疼,倒没有大哭不止,只是眼泪挂在脸上哽咽着。 “好了,至于哭成这样!”赵翊歆直接用手抹着他脸上的眼泪道:“本来想把你当弟弟的,和你日日相伴,你不要就算了。” 沈侯夫妇坐在床榻两边,沈夫人想要起身谦辞几句,起身了又坐了回去,沈侯爷起身,大拜道:“臣,代臣女臣婿,谢殿下开恩!” 皇上还没开口,但太孙开口就可以代表皇上开口了。 赵翊歆问道:“沈侯怎么安排从他回去?” 傅昵峥来时随着太孙依仗来的,几千人护送着来京,去时就没有那么大阵仗了,从京城都雄州,不说艰险,风险是有一些的。 沈侯爷答道:“臣想着,让臣次子送了嵘哥儿过去,妥当一些。” 赵翊歆点头,对傅昵峥笑道:“怎么样,你听懂了吗?病快点好起来,你就可以回家了。天天哭哭哭,可怜成什么样子了!” 傅昵峥到处求外公外婆,告舅舅舅妈,没有一个人,直率的对他说‘你可以回家了’。傅昵峥周围的人,凡对他说过的话,都能实现的,就桃花这一次食言了,不然,傅昵峥的反应也不会那么大,现在,赵翊歆说可以回家了,傅昵峥就知道,他病好了就可以回家了,只是,六岁的傅昵峥,不知道为什么,不顾他疼痛的嗓子,大声的哭了起来。 赵翊歆玩笑道:“怎么又哭了,你哭得那么伤心,我会以为你愿意舍了父母留下来陪我。” 傅昵峥没有停止不知因何而起的哭声。 赵翊歆没心情再哄他,把他抱给沈夫人,一字不留,头也不会的走了。 喜、怒、忧、思、悲、恐、惊,人有七情,傅昵峥伤于七情,赵翊歆便毫发未伤吗? 没有人看见,赵翊歆离开武定侯府时,眼含热泪。 傅昵峥病好至离开,赵翊歆再也没有出现。 既然不能为他而留,多见只是七伤而已!   ☆、第八十三章 盗马 一阵哒哒的马蹄声,夏语澹穿着最朴素的骑马服,对襟窄袖棉长袍,上宽下窄的条口裤,及小肚子的马靴,半伏着身子在马场上驰骋,见前方有几个灰黑色的点在跳动,夏语澹一咬牙,左拿弓,右拿箭,开弓上箭,嗖的射了出去,在马背上颠了一下,急忙用右手拉住缰绳,马依然往前跑,踩死了一只灰黑色的兔子才停下来。 夏语澹这才回头看她射出去的箭,徒劳无获就算了,箭很凄凉的躺在草地上,就算没有射中猎物,箭也该钉在地上吧,夏语澹想,老国公七十高龄,因为没有右手,在马上,左脚踩弓,左手拉弦,都有射中兔子的准头,自己就肌无力成这个样子,只是架势好看,实在惭愧,夏语澹把被马踩碎头的兔子,不嫌死状难堪的捡起来,扔在猎物的口袋里,怕怕马的脖子,笑道:“小白,好样的,以后你猎到的,肉我吃,我给你割草。” 小白是夏语澹给属于自己的这匹伊丽马起的小名,大名白龙,小名小白。 白龙嘶鸣一声,甩甩头。 夏语澹翻身上马,打算再跑一圈,看远远的,虞氏骑马跑来,夏语澹骑马接上,快碰头了,虞氏简洁的道:“回去了,今天我们就回京了,已经收拾东西了,今天就出发,你快去收拾你和我的东西。” “不是过了夏天再回京吗?怎么这么急着走了?” 人一年一岁,类似马一年三四岁,西宁马和西南马杂交出来的十几匹小马,乔费聚想要亲自照看大半年,看它们硬朗了再离开的。 “出事了,对乔家不算大事,是你大哥的事,路上说。”虞氏边说边往回跑,突然今天就要出发,虞氏有许多杂事料理。 在路上,夏语澹弄明白了夏译出了什么事。 夏译今年二十五岁,和段氏儿子也生了两个,成家立业,身为丈夫,父亲,夏家的嫡长子,他也该做点事业出来,才能延续夏家的富贵,夏家是外戚,爵传三代,到了夏译身上是第三代,防范外戚也不严苛了。夏译这一辈先在官场上走出一条路来,将来三代夺爵,夏家靠自家男丁的努力也能成为官宦之家,而不是现在,靠中宫皇后,靠和皇家的姻亲关系。 夏译原来在五城兵马司谋了一个未入流的小差事,前年调入五军都督府,五军都督府为最高军事机关,掌管全国卫所军籍。一年时间,夏译由从七品小旗升至正六品百户。一个月前,辽东有三百匹上等的军马要送往西北,分拨给在凉州周王府护卫军和在雄州的三朵卫军,两军中的军官及指挥使的护卫。马和马天差地别,若是以车喻马,寻常百姓用来拉货坐人的马是五万以下就能买到的奇瑞,戍卫边疆将官的座驾,就是一千万以上的布加迪,还是限量版。 三百辆豪车,不,豪马,从辽东运送到凉州,曲折千里,过关攀山,比押解千名穷凶极恶的囚犯还要艰难数倍。毕竟,三百匹好马,听不懂人话又招贼,如银子在移动。 不经历风雨怎见彩虹,风险越大,回报越高,若是有人能办成此事,就是自身实力的证明,大功一件,办得漂亮晋升一级也有可能。五军都督府里,一群正五品以下的下级官员抢成了一片,最后,被正六品百户的夏译抢到手里了。 夏译身后,即使高恩侯府在军中没有根基,妻家兴济伯一直在陕西为官,外家淇国公府更是根深蒂固,沿路和沿途的卫所打好招呼,一段一段的小心护送,夏家,段家,乔家,三家帮忙,夏译领头,总能把三百匹马安全护送到西北,大家都是这样想的,可是,马队就在路径山西和陕西的交界处,在大望山附近,遭马贼截路,盗走了七八十匹马,马匹护送之中病死几匹情有可原,少了二三成,交给西北军怎么说得过去,两百多匹军马,准备换马的军官们,也不够换的。而原本要立功的夏译,经此一役,无功而有罪了,别说官升一级,正六品百户绝对保不住。 别说辽东和西北交接不成,朝廷承当的直接损失,七八十匹马落到了大望山的马贼手里,大望山的马贼是属韭菜的,割了一茬还有一茬,有了七八十匹好马,又能兴风作浪好一阵子了。 夏语澹到了京城,就去高恩侯府,大半年没回自己家了,回来总要回家的。整个高恩侯府不说,至少大房,从主子到下人都是阴云笼罩,夏译是要顶立门户的嫡长子,出师不捷,对夏家每一个人来说,都不是好事。 夏语澹来向乔氏请安,乔氏面上端的平静,待她还是冷冷淡淡的,没说几句就撵人了。夏语澹也不敢多待,好像待在那里看乔氏笑话似的。夏文衍四十中旬的人,憔悴许多,有了几丝白头发,他虽然自己一事无成,嫡长子是抱了厚望的,对着夏语澹,絮絮叨叨问了她住在乔家的许多事情,学了什么东西,见了什么人。 夏语澹在乔家,写写字,画画画,练练三脚猫的拳脚,学学三流的马术,和姨娘丫鬟们,春天放风筝,夏天做冰饮,秋天赏桂花,冬天堆雪人,闺阁之中,可以的玩乐而已,至于见人,乔家在淇国公府的公开宴饮,夏语澹主不是主,客不是客,极少出来,在乔家马场,乔三老爷一家来向老国公请安,住了一个月。夏文衍听得意犹未尽,还没有听到他想听的,夏语澹已经无话可说了。 几个姐妹大半年不见,夏尔钏演技好了许多,对夏语澹很亲切,天天在段氏面前打转,针线几乎都是给段氏两个儿子做的;夏尔彤就像一只引线已经点燃的爆竹,脾气随时都能爆发的样子,变化最大的是老家来的夏烟霞,前年还是一个连人也不会偷瞄的小家气女孩儿,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举手投足间的仪态,比夏尔钏还有侯门小姐的气度,今年,乔氏多次带着夏烟霞出席别家宴饮,已经有了名声。女子以针黹女红为要,夏烟霞随身用的,自己绣的荷包,帕子,外面和乔氏交往的贵妇,见一个夸一个。 夏译从西北回来,扣在了刑部,没有关入大牢,只是隔绝审查的意思。从虞氏向老国公问来的情形,革掉品级是一定的,朝廷为此损失了多少,丢出个正六品是至少的,之后,会不会赔银子和徒刑,革掉品级后,几年之内不能启用,启用之后的仕途怎么样,就有得斡旋了,毕竟,夏译是皇后的侄孙,是高恩侯府下一代的当家人,皇后求求情,皇上松松手,还是能翻身的。 淇国公府,乔致和梅氏屏退了左右说话,梅氏一脸忧愤之色,道:“不行!我不同意,译哥犯的错,为什么要乔家描补。损失七十七匹战马,那样的好马,七十七匹,马场一时拿不出来,得三四年吧,我们乔家的马场,三四年都抵给夏家了,凭什么!我们家这些子侄怎么办,乔家的马,又不是养了没有去处。赢儿,亨儿,袤儿都是要用到的,我们和洪家的事,我还想着,送几匹好马当聘礼。” 乔家马场虽然一直在乔费聚手上,乔费聚一去,马场就是乔致的。梅氏早就把马场看成自己这房的产业,好马拿钱也没处买去,是随便的东西吗,一给就给七十七匹。梅氏说得没错,乔家养出来的马,一年年都是有去路了,就是不卖钱,不给自己人用,送人也是七十七笔人情,就这么给夏译擦了屁股,梅氏和乔氏的姑嫂之情,还没有到那个份上。 乔致为难的道:“小妹嫁到夏家,委屈了她,这些年,虽然她面上过得不错,里头的滋味谁知道。译哥是她的长子,若前途被毁,她后半生也被毁一半了。” 梅氏深吸一口气,看望别处,想想这口气吐不出去,道:“小妹委屈,委屈了多年,难道这家里就她受委屈了?小妹出嫁时,给她办了多少嫁妆,还不算这些年,出嫁二十年了,我有了好东西也不忘她,还不够吗?外人都以为,乔家通过夏家攀上了太子。外人不知,你我是知道的,凭着乔家在皇上心中的地位,何用攀附太子?太爷自毁了仕途,乔家上下在太子在时,夹着尾巴做人,既要躲避皇上,还要躲避太子,一点儿错,就是两头得罪。乔家主张立了太子,夏家就趁机拉住了乔家,要把乔家钉死在太子的船上,当年要不是逼到份上了,又何须借虞氏的手,把信国公府,现在的武定侯府,一干新贵都得罪了!” 虞氏的人从来不出现在公开宴请的场合,那天为什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让她的人办成了事。 “难道乔家被夏家连累至此,失去的还不够多吗?”梅氏情绪激动之下,跌碎了茶盏。正是因为这些不满,梅氏仗着自己辈分高,一年都不去夏家一次。 乔致看着滴滴答答的桌角,一时回顾近三十年的往事,当年皇上不肯册立太子,乔家父子商议时,甚至说过,太子的立废全在皇上,今日国难当头,需要立一个太子来安定民心,军心,若日后太子难当大任,皇上既可予之,也可夺之。 乔家历来如此主张,为了大局,一时的权宜之计有何妨?能利用的,皆可利用,无用了,弃了就是,太子位也是如此。 乔致无奈的安抚梅氏,道:“好了,好了,爹还没有决定,爹要是同意给,我当儿子的,也不能不孝,逆了他老人家的意,爹要是不同意给,你也是白生气。”   ☆、第八十四章 顶上 乔费聚没有答应乔氏的请求。如乔致所说,乔家马场还在乔费聚名下,乔费聚一生的威望,阖族上下,莫敢不从,乔致要当孝子,也不能违逆。乔费聚是有这个权利,一出手就给乔氏七十七匹马。可是,马给了之后呢?乔费聚在一日,看在他老人家面上,和夏家还是亲密的姻亲关系,乔费聚不在了呢?每一家都是一大家子人口,老爷子不能太偏心了,全部偏心在一个外姓孙子身上,连大房长媳梅氏都不服气,其他房里人就更加不服气了。这些马给了夏家,乔家人这几年要用好马就没有了,夏家为了一个夏译,不说得罪,年轻有为的乔家子弟都对夏家存了疙瘩。有了这样的心结,长远来说,对夏译日后爬起来也是不利的。 虽然梅氏的怨愤之言,乔氏没有听见,但连乔费聚都不答应,乔氏也可以想见,其他人背后的想法。乔家不答应,为了夏译的长远前程,乔氏也不是不通道理的人,逐不再强求,乔家舍不得马,夏家还有钱可以抵罪,宫中还有皇后求情,不至于把乔家和夏家的情分一下子就折腾光了。 乔费聚看到女儿精致妆容下,遮掩住的憔悴,及匆匆前来,又匆匆离去的身影,不觉叹息。 还有个理由,乔费聚没说。夏译还在隔绝审查之中,乔费聚用他几十年的老脸,能早一步知道夏译交代的话,其他人,就等夏译放回来再知道吧,真不是好话!夏译把这次盗马事件,归咎为他的一时失察。 失察就失察,七十七匹马被盗无可争议,他又是总领差事的人,辩不可辩,痛快承认失察就够了,还需要加个‘一时’?他之前各方勘察的缜密,筹划的精密,一路走得稳妥,一时漏出了一个空角,就被马贼扑住了,是这个意思? 身为武将,能允许一时的失察吗?一时一刻都不可懈怠!一时的懈怠,就是不可估算的损失。 夏译次行,带了几个老练的谋士去的,大部分人建议选择另一条道,那一条路多平地,多荒漠,夏季又遭了干旱,有些地方寸草都不生,走那条路还稍远一些,但那条路前方后方一览无余,少招人惦记,就是路途艰苦些。夏译没有准,选了一条树荫遮蔽,食物水源充足,路程还短一些的好路。你知道那好,马贼也知道那儿下手好,马贼早十几天就佯装蛰伏在路上,用密林遮掩了身形,做好了各种机关以逸待劳,等夏译一伙人进入了埋伏圈,整只马队截成一段段的攻击起来,趁乱就牵走了七十几匹马,密林纵横,地形复杂,夏译一伙人追缴都无处追缴。 若夏译能平安走过那段路,功成之后,外人竖起大拇指要赞一声,有魄力!可惜被劫道了,夏译就要落下一个志大才疏的名声,成败论英雄,夏译选择的时候,就该做好失败的准备,而不是归咎为‘一时’的失察。这不仅降低不了罪责,还会遭受,如乔费聚这样,真正从血泊里淌过来的人,更多的鄙夷。再给他三百匹马,从走那段路,他就会时时刻刻小心谨慎,不再失察了吗? 夏译本人,不配乔家拿出七十七匹好马,给他收拾残局! 虞氏看乔费聚满脸怅然,端了一碗苦丁茶给他去火。 乔费聚接着道:“华儿,持强势于怀柔,才至于她几个孩子,皆不是有大才的人。” “夏家那样骤然富贵的人家,没有一个强势的主母,何以在京城立足,为皇后娘娘撑起脸面。”虞氏也为乔氏说一句公道话。 乔费聚苦笑一下,道:“强势本无错,可强势太过,不知强势和怀柔刚柔并济,就遗祸匪浅了。于国而言,秦以一国之力,横扫六国,何等强势,另天下禁声,不过传至二世就亡了。于家而言,她强势那么多年,可惜她还是个女人,另夏家男儿原本那点勇气都没有了。” 虞氏摇头道:“各中分寸,连你们男人都拿捏不好,大则误国,小则误家,何况夏夫人,还是个女人。如今恶果以成,才知道,过矣!” “当年梁宁之战前夕,我有和华儿提过,及早送夏译入军中历练,将来战事一起,也有机会,实实在在挣个军功回来。夏译早晚是个侯爵,若上了战场,生死由命,富贵在天,华儿她,慈母之心,她舍不得。她舍不得,我就算了。”乔费聚神思怅惘,道:“当年刘氏弥留之际,拉着我的手,看着老大老二,她虽然说不出话来,我却已知她的心事,我对她道:不管我将来有再多的女人,有再多的孩子,老大和老二,都是我最珍爱的孩子,有我在一日,总能保着他们平安,给他们应得的尊贵。刘氏闭上了眼睛走了,恍然二十年,我以为我一直对得住刘氏,可是,我对不住她,老二,我的弗儿,我心如刀绞,每每念及,好不难过。” 乔弗,十六岁入军中,二十三岁成为神枢营镇抚使,元兴二年护卫皇上征辽,当年皇上被八万北辽铁骑包围,三千神枢营用性命铺出一条血路,三千将士,无一生还,虽然北辽铁骑感佩神枢营忠勇,未缴他们的首级论功,可等腾出手来,清扫战场的时候,躺在战场上的尸身,多已残缺不全,或在激战中而残,或死后被野兽吞食,只能靠个人的铠甲辨认出来。乔弗,国公爱子,丰神俊逸的人物儿,头颅都被秃鹰叼走了。 马革裹尸,战场上死去的人,更多连尸体都无法保全。 “华儿舍不得她的孩子,她那么舍不得,万一白发人送黑发人,就由着她,把孩子们,都拘在了身边。”乔费聚已经从失子的情绪中回转过来,冷静起来,道:“华儿的几个孩子,远没有老二的本事,她的舍不得,也在情理之中。” 梁宁之战,参战的神枢营建制不存,彭指挥使以下,一半将士战死,段氏的父亲,兴济伯虽然没有直接死在战事上,也是熬干了心神,封伯几年,待段氏嫁入夏家后也没了。由此可见,梁宁之战的惨烈! 虞氏安慰道:“路已经歪的那么远了,你看着,还能不能走回来了?” 乔费聚揶揄道:“我还有几年,来管夏家一堆烂事,我要管,也是不会管,管不了的。”神思半晌,还是不忍道:“男人不顶用,只能女人顶上,夏家本来就是靠女人发家的。” 虞氏调侃道:“听书,夏夫人跟前养的义女,颇有贤淑之名。” 乔费聚抚额叹息道:“大愚若智,一个无父无母的女孩儿,她以为就养的熟了吗?她自己膝下养了十几年的两女,就丢弃一边,捧着一个无父无母的女孩儿,被捧的人,也该心凉吧。” 虞氏心跳加快,道:“爷想要抬举的是?” 乔费聚最终痛下决定,道:“夏家的几个女儿,也就夏尔凝,看着还似人才。” 虞氏还记得,夏语澹想要的良人。可是,在纷繁的日子里,身为侯门庶女,无论高嫁,低嫁怎么嫁,都很难嫁到,何况外人都看着,夏家的男人无甚出息,若攀高门,也不知什么高门能心甘情愿的接手,不禁皱眉,要打消乔费聚的年头道:“你别忘了,夏尔凝的生母是怎么死的。” 乔费聚豪恣道:“她不是说,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我倒要看一看,我助她成就无量的前程,她要何以报我!” 乔费聚的野心喷薄欲出,虞氏都想不出这条路的可能,低低的否定道:“怎会?” “天下也只有皇家这道高门,能尽可能的,全凭喜好择选女人,反正皇家养着夏家三十几年了,若他们心情好了,也不在乎多养几年。”乔费聚没有十足的信心,倒有心情玩笑,沉稳道:“谋人飘忽不定的心,最不能把握,我也没有必成的决心,不过,不谋就永远落不到了。” 虞氏皱眉道:“你别想当然,虽然,婚姻大事,到了皇家这里,只凭皇家之命,但也要双方你情我愿,才能成为佳偶,若不能成,反招其祸。” “自古嫦娥爱少年,你真是不知道,那是怎样的少年!”乔费聚好不容易下的决心,是不会被任何人,三言两语动摇的,道:“你以为皇家里头的,都是什么人,都是骄傲的,不容一丝杂质的人。那是不容一点虚情假意,必须是真心,你情我愿,才能珍之爱之的,若尔凝自己不是发自真心的喜欢殿下的这个人,若殿下不是真心的喜欢上了她,对夏家有何用。”乔费聚目光柔和下来,安抚虞氏道:“也只有她成为太孙的女人,对你才是一个坚实的依靠。我知道,你想让她顺遂一辈子,别相信那些宫怨之词,所有的宫怨,都是对圣宠的一种等待而已。她既生在夏家,我能为她筹谋的,已经是她最好的了,若她身在皇家,还不能让自己顺遂,那别家里头,就更顺遂不起来了。” 乔费聚这话说得没错,若皇家不要她,即使乔氏无意,夏家的男人还不知道会用她干什么。十三岁的夏语澹,已经出落的璀璨如珠宝,乔费聚都觉得不用可惜了,不用说落在夏家手里,是怎么不甘了。 虞氏想要探一探,殿下是怎样的少年,乔费聚覆住她的手,道:“首先,你要沉得出气,不要坏事。清静无为,一切随缘!”   ☆、第八十五章 赢画 经过乔氏的多方奔走,加上中宫皇后的面子,据说平都公主也为夏家说了话,在交了四万两赎罪银子后,夏译革了官职原模原样回来了,监禁之中倒是没有吃苦头,虽然复起之路还未筹谋,阖家也庆幸了,至少夏译还是高恩侯世子。只是,夏译坏了事,丢了脸,还能占着高恩侯世子位,赵氏暗中不服气了,她的丈夫夏谦是嫡次子,若夏译无德无才,爵位很有可能就落在了夏谦的头上。 当然,赵氏的那点小心思,在阖家庆幸时,深深的隐藏了起来。 乔家嫡长孙乔赢的婚事,在和衢州都指挥使洪家软磨硬泡了一年多后,架不住乔赢,正是年轻第一次看上个姑娘又得不到的时候,他自己点头应了不纳妾的要求。不过双方还是开诚布公的把婚嫁的细节谈了许久,在清贫之家,计较的是你下聘几两银子,我陪嫁多少家伙舍尔,到了乔洪两家,谈来谈去最多的还是子嗣。乔赢答应了不纳妾,洪家姑娘的肚皮也得争气,在乔赢三十岁之前,女儿不算数,她必须得生下,养住两个儿子,乔家的许诺才算数。丑话说在前头,乔家可不能接受,单传的危险局面。 果然重男轻女是古已有之的观念,从富贵之家到贫贱之家概莫能外,每个女人出嫁后头等大事,就是儿子。虞氏和夏语澹正在看乔宝珍的信,在马场厮混一月,夏语澹和乔三老爷一家也混熟了,乔宝珍的母亲,笃二奶奶生下一个儿子,乔宝珍在家是老大,以前有个弟弟没养住,这些年她父母努力了许久,终于又有儿子了。 依辈分,夏语澹又当了一回姨母,想着乔三老爷一家人不错,笃二奶奶年近三十只有这么一个襁褓中的儿子,子嗣艰难,这礼是必须送的,用二两银子打了一把福字铃铛儿长命锁,礼虽轻,却是夏语澹一点点攒出来的私房银子打的。 虞氏打理着老国公日常走礼,按着曾爷爷给出世曾孙子的旧例,预备了一份,玩笑道:“笃二奶奶这个儿子,因着我瞧她懒怠,多问了一句,才准了,如今瓜熟蒂落,是她儿子,也如我儿子似的。” 笃二奶奶原来以为有了,请了大夫说没有,道是笃二奶奶思子心切,才自觉有孕。后来了马场,虞氏虽然没怀过,也知道一些反应,看笃二奶奶着实有了的样子,不管笃二奶奶再不再失望的,又压着瞧了一回大夫,才知都三个月了,前面那个竟是个庸医。 因着这个缘故,虞氏对这个孩子特别上心,虽怀在笃二奶奶身上,好似自己抓住的一样。 这时,乔费聚正有事直接来找虞氏,脚刚踏进来,听了这句话脸就沉了下来,虞氏没在意他的脸色,欢快的和他道:“笃二奶奶十月初三生下个男孩,笃二爷三十而立才看见那么一个嫡子,爷看着,是不是多加一份礼?” 乔费聚没那个心情为孙子添儿子高兴,道:“年年我都不知道添几个孙子,曾孙子,再过两年,我连重孙子都有了!” 言语里,似不在乎这个曾孙子到来的样子。其实,虞氏把多加一份的礼单已经写起来了,只是多问一句乔费聚的意思,最好怂着他特意添件东西,算是给乔端笃一家的体面,听乔费聚没有接话表示,也心气上来了,掷了礼单道:“儿孙满堂不是该高兴的事嘛,听听你什么口气!” 虞氏虽然出身卑微,可卑微到了一定的境界,就没什么怕了,看着不爽了,什么人都顶,乔费聚也顶,夏语澹见识过几次了,看两人又要顶起来了,连忙站起来,不及向两位行礼,就闪了。长辈们吵架斗嘴,晚辈没资格劝,还是躲了才是正经。 夏语澹的身影消失了,乔费聚才发作出来,道:“那个毛小子是我曾孙子,你倒有兴致,比他作儿子!你是嫌我老了。” 人已迟暮,最怕夕阳。老了老了,乔费聚对这种年纪问题越来越敏感了,尤其这一年里,乔费聚自知,他在快速的来去。 虞氏不惯他这毛病,道:“行了行了,七十好几的人了,你要不老,就成精,千年万年的活着,老妖精。”说完,把头一扭,不再看他。 乔费聚骤然气得站起来要拔腿离开,想想太小气,又憋着气坐下,两人一个坐在椅子上,一个坐在炕上,谁也不理谁,就雕塑一样的那么钉着,好久不说话,还是虞氏服软,先开口了,像没事人一样问道:“爷刚才兴冲冲的进来,瞧着欢喜的样子,可是有什么好事?” 乔费聚也不再拿着,下了台阶道:“被你这么一使性儿,差点忘了我的大事。仇老头输了我两个子,输了就是输了,他输了我一幅画,我已说了,他得为我爱妾画一张,你今天准备准备,看看穿什么,戴什么,明天我们就过去,省得他赖了。” 棋桌上不分国公草民,将军画师,乔费聚和仇九州因棋而结成了莫逆之交。仇九州正是开了仇记裱画店那位,他那个店,最赚钱的生意,就是给人画遗像。不过,他不缺钱使,从来不钻在钱眼里,不是出得起钱,就能请得动他的,得他看着合眼。他倒带出了几个徒弟,多是徒弟接着活儿,或进店,或上门,给人画遗像。乔家们里,乔费聚的遗像是他执笔的,乔致也五十好几了,后事之事预备起来,也想请他动笔,就请不动他。 虽然,赢来的这张画,不是四四方方,端端正正,和乔费聚的两位妻子,刘氏林氏一样,死后并列和乔费聚一起挂在祠堂,供后人参拜的遗像画,而是以人入画的风俗画,能得名士执笔入画,虞氏就已经喜上眉梢,把礼单子扔了,却道:“哎呦诶,先生一代书画大家,能看得起奴家?” 奴家是青楼女子的自称,虞氏如此自贱自称,是不想被人面上捧着,背后轻贱,要真正心甘情愿才好。 乔费聚宽慰道:“你多心了,那是个痴人,在他眼里,凡人和物,只有可入画,不可入画两种区别,倒不拘泥于高低贵贱,美丑贫富。斯是妙人,怎会入不了画呢!” 被乔费聚一赞,虞氏喜得忸怩上了,温柔如水似的,道:“那明天,爷可得在一边陪着,画好了为止。” “他都是个老阿物儿了!”乔费聚任意道,接着话锋一转,少有温柔道:“我自然在旁看着。” 虞氏扬声,命灯香几个把新裁的衣裳,新打的首饰找出来,得好好打扮打扮,才对得起人,对得起画,边下地边自己道:“我去找凝儿来给我出主意,还有,她也要打扮一身。” 乔费聚提醒道:“人家是书香门第,讲究涵养,你别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反浊了本色。” 虞氏是个自尊心极强,又乖狞的人,在某些人面前,她总是这么富贵怎么打扮,既给自己底气,也刺刺那些眼睛长在头顶上人的眼。 虞氏边欢快的往里屋走,边娇笑道:“好了,我知道了,那些不过俗物。” 虞氏的屋子,铺满了衣裳,衣饰,头饰,一套套试着,搭着。一幅画,虞氏的态度无比郑重。 夏语澹看在眼里,也能理解,请一流摄影师拍照片是什么感觉,这时,还不是钱能搞定的事,是虞氏在乔费聚心中的地位,是爱重。不是妻,只是妾,能有这份爱重,虞氏已经欣喜了。 虞氏穿了一件紫红色折枝白莲,委顿于地的广袖深衣,一丝不乱的梳了个高椎髻,只攒了一支蝙蝠纹白玉颤枝步摇,描眉点唇。虞氏还不满三十岁,看着二十出头的样子,可是装饰之下,没有往年轻娇艳的方向描抹,而如她实际年纪一样,成熟端华。 夏语澹举着一把梳妆镜,让虞氏看看她的发侧,虞氏理着云鬓,对镜与夏语澹,直言道:“我是看见的,你这两年一直扑在作画上,看你,是喜欢这一块。书画之道,若只是女儿家怡情养性……我看你并不满止步于此。若要精益求精,并以此而成才,借以扬名得利。你缺一位助你精艺而广播的人,明天是个机会。” 夏语澹这才从虞氏身上,转移自己身上,有些惊讶,有些激动,又有些不明所以,隐隐的,内心深处的渴求在滋长,道:“姨娘,你是说,太爷……太太……同意我出去了?”夏语澹确实不想在二门之内的三尺之地,活一辈子! “太爷同意了,夏夫人还能驳回。”虞氏对镜而笑,道:“太爷是男人,他不能,我是姨娘,我没有资格,领你去结交一群贵妇环绕下的闺中小姐,至于把你交给别人领着,夏夫人不肯,别的人,只能衬出你不被嫡母所容的短处来,又当众打夏夫人的脸罢了。不见就不见吧,那些都是表面文章,拿主意的,都是男人。” “仇先生颇受仕林青睐,若你能入了先生的眼,那些清贵自持的人家也知道你那么个人了。这虽然不是正经的路途,也不是歪门邪道,能不能走得通,你也要拿出胆气和本事来,搏一搏了!” 正经的路途,姑娘们请的都是女先生,不得已,也只在稚龄之年请男先生,可是,男先生有女先生不能涉足的圈子,可能会招人诟病,也可能,会引着你走向高峰。   ☆、第八十六章 记念 虞氏又说了很多,一是怕夏语澹拘泥于行事,二是怕她执着于□□。 虞氏多虑了。虞氏前十四年长在市井,夏语澹前世不论,也在乡间长到十岁。夏语澹委屈过的,是与血脉俱生,又被夺而遭家人漠视的命运,不是乡间生活的本身,夏语澹从不以她十年乡下丫头的生活为耻。夏语澹的本性,是喜欢呼朋引伴,当个大姐头的,男子女子,以诚相交,博学于文,约之以礼,若有可能,夏语澹还想找温家两兄弟一起玩耍呢。可惜,在夏家在乔家,夏语澹招呼不来,几个平等又能以诚相待的人,只能和服侍自己的丫鬟们天天玩耍。 至于另一个顾忌,夏语澹不是恐同者,只是男人委身给男子,这种关系,世风保持中立,律法不制约这种关系,也不保障这种关系,委身者实际的地位,没有一点名分,没有一点保障,连宅门里奴婢出生的妾都不如。男宠,一旦宠爱退却,便贱如草介,随风枯萎了。所以,夏谦屋里的小厮们,可着劲儿的装出不男不女的情态来,挣衣挑吃,今天要银子,明天要金子,因为他们知道,宠爱是短暂的,金钱才是实在的,夏谦也是今天爱这个,明天爱那个,以亵玩之心拿他们取乐而已,一场场,钱和色的,各取所需。 仇先生和孟大人之间,瞧着不是这样的,结伴十几年而无第三人,男女之间的感情也少有他们这样的。 仇先生出身名门,孟大人是孟子嫡系后裔,出身名门中的名门;仇先生白身一个,虽是成名几十年的画家,以画为业者,本质是艺人之流,孟大人现为文华殿学士,太孙老师,贵贱自现。而仇先生年长孟大人三十岁,如今已是六十出头的老头儿,孟大人有年轻貌美的不要,为什么要守着一个老头儿? 他们之间倒不知如何界定,谁宠了宠? 跨越三十年,而能相许十几载,那应该是个超有魅力的老头儿。夏语澹此生,能守得住而不被夺走,此生最大的本钱,唯有自己而已,这样一个老头儿,夏语澹也很想见见。 虞氏和夏语澹随乔费聚出门去棋盘街,轻车从简,只有一辆宽大的青油布平顶马车,坐了三人,灯香和琉璃随车夫坐在车辕上,其他跟车的护卫婆子皆步行,如一般富裕之家出行的那样,乔费聚一身玄色无花式的锦长袍,夏语澹一件方便作画的灰鼠高腰窄袖皮袄子,虞氏已经妆扮上了,由灯香拖着衣摆下车,下车之后,便命一众仆从,包括灯香和琉璃在外面等待,三人进入铺面后的庭院。 不同于锦绣坊,恨不得每一寸土地都利用起来做生意,仇记裱画店的后面,是一处寻常的居住之所,面门左侧一棵大榆树,大榆树阴影处的砖块撬了,种了几株可以收获了的生姜,幸好夏语澹在乡间待过,才看出那几株是生姜,种姜要选阴湿之处,就种在了大树底下。右侧两脚分了两只太平缸,余下左右两边都是盆景,菊花,兰花,茶花,三分秋色,几盆昙花今年已经开放过了,几盆龙爪含苞不放,快入冬了,也不知道它来不来得及绽放。 庭院中间摆放了画架,画案,画案大半地方放了可能用到的画具,画架前面是一张卧榻,画架左侧一张桌几,一个温酒的茶炉子,几盘下酒菜,两把背椅,一把小杌子。 仇九州体型高大,体态丰满,春山如笑像尊弥勒佛,先与乔费聚见礼,称呼虞氏如夫人,称呼夏语澹小姑娘,再急着和乔费聚说道,他想出了昨天那盘棋的破解之法,画完后要求重新下一局。 仇九州依旧招想出了破解之法,乔费聚也不可能一模一样再战的,仇九州此言,是邀乔费聚再手谈一局。 “我闲散之人,有的是时间,只是你我对弈,我这个小孙女岂不无聊。”乔费聚笑指夏语澹道:“你借她一块地方打发时间,她虽然没有拜过先生,自己瞎琢磨了两年,也能画出张画儿来,让她给你画一张看看如何?” 仇九州没想过多出一个人来,桌几边的小杌子是姬妾的位置,院子里就没有了夏语澹落坐的地方。听乔费聚的话,没有拜过师傅又会画,这个丫头是拜师来的。一姓乔,一姓夏,仇九州知道这是外孙女,也有一丝奇怪,国公的外孙女还缺先生?不过,早年仇九州游历四方时,也指点过一个女学生,要是再收一个也不是不行,但要看一看,眼前的人没有没资质,可不可取,因此也不反对,领夏语澹去庭院后一间小画室,临窗就对着作画的庭院。 仇九州开了窗子,就把夏语澹留在画室,这样两边人皆可看见。 夏语澹看见虞氏期许的目光,也知道今天是人生转折点,至于往好的转还是坏的转,夏语澹相信虞氏不会坑自己的。因此潜心静气的做着画前的准备,除了手上的镯子戒子,净了手,从袖兜里拿出袖套戴上,裁了纸,磨了墨,调了颜料,把二十年的本事,都用出来。 夏语澹做这些时,仇九州也在做这些,只是夏语澹已经准备了一夜,有了底稿知道画什么,做完了准备工作就下笔了,仇九州拿着笔,专注的观察虞氏的情态,构思着把虞氏融入何情何景。乔费聚自饮自酌,看着他的女人。 仇九州许的,是一幅长三尺,宽两尺的工笔画,需耗时三天,因此画好虞氏的容貌和姿势,就请虞氏随意了,他搁笔看夏语澹还没有画完,先和乔费聚煮茶下棋。 夏语澹早餐吃饱了来的,画完都有饿意了,乔费聚和仇九州下的是残局,下着下着,又变成了残局,两人都折了手。 夏语澹把画拿出来,铺在庭院中的画案上,乔仇二人围过来看。虞氏给夏语澹留了点心,夏语澹站着吃了几口。 仇九州看夏语澹吃完了,才问道:“小姑娘为什么要花费那么多精力学画?” 夏语澹不好意思的挠首,先说出了最初的理由:“老人说,三年大旱,饿不死手艺人,千金万金,不如手艺伴身。据说,先生出师的弟子,润笔费,大幅五两,小幅三两,扇子斗方五钱。五两银子,在乡间,够一家四口吃喝好几个月了。” “不防公府之门的姑娘,出口如此市侩。”仇九州面无表情的的道。 夏语澹好不避讳,郑重道:“世上的人,分成了穷困潦倒,到富贵荣华。荣辱自古周而复始,焉知哪日,家业凋零,金银散尽。若没有身外之物,我何以立身!” 仇九州已经知道了,夏语澹是皇后娘家的孩子,不意她如此居安思危,点头赞许,再问道:“姑娘现在尚在富贵之家,若为将来计,还有许多更好的选择,为什么执着于画道呢。” “可不可以,当成一种记念,记录而怀念。”夏语澹斟酌道。 “记念?”仇九州回味这两字。 “是的。”夏语澹已经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道:“我就是我,若没有一个人在意我,我还是我。一个人的我,没有人和我相伴,我多么孤独,因此,我要作画,记录我看见的人,看见的事,记录我,此刻的心情。将来人随事变,若世事所逼,我变了,还有十三岁的我,让我怀念。” 仇九州生在富贵之家,也知道许多富贵里头的烦难事,看看乔费聚和虞氏,倒一时无话可说,另道:“时间不早了,那我今天也不留乔公吃饭了,三日后取画,三日里,我好好想想。” 乔费聚拖了一个姬妾,一个外孙女,确实不便和仇九州吃饭,有爱妾相伴,也没想和一老头儿吃饭,因此客气了几句,便告辞出来。出了裱画店,去了香源斋,包了雅间吃饭,没有评价夏语澹一个字,其后三天,也没有提起这件事。 画也作了,话也说了,一切随仇九州的缘。 隔天午后,孟鲜过来仇九州这里,看见他在欣赏一幅,没有表框,没有题词,没有署名的草画,也随着一同欣赏,道:“此画构思布局倒好,只是笔力不及,用笔稍显凝滞。” 仇九州点头。 夏语澹两世二十年的功底,到了仇孟二人眼里,基本功还不扎实。 仇九州抛出外物,一心在画身上,言画言人道:“画有六法,一是气韵生动,二是骨法用笔,三是应物象形,四是随类赋彩,五是位置经营,六是转模移写。六法之中,我一直认为,气韵是六法之要,是画的灵魂,形不似,我还可以善加指点,魂不在,不过是死物。” 孟希文轻笑道:“可是气韵这东西,似有若无,最难琢磨。有时候,它有了,别人看不见;有时候,它没有,别人又看错了。” 仇九州从画的世界里回来,一手牵着孟鲜的手,一手看画道:“她身在繁华之中,她的用笔如刀削般果决,繁华的□□中,她的心在枯萎,可是她又不甘,就此枯萎。” 夏语澹画的是自己,画的是卧晓轩的后院,四堵高高的围墙,和风旭日,她背靠着如火如荼的蔷薇架,一只脚尖踮起,随意看着和蔷薇比邻的爬山虎,爬山虎由上到下垂爬下来,是从外面攀爬进来的。 夏语澹不想困在四四方方的天,她向往外面,自由的世界! 作者有话要说:仇九州的庭院有龙爪哦   ☆、第八十七章 师兄 三日后,仇九州完成了以虞氏为原型的的画作。 画里的少妇面容安详满足,悠闲的坐在一块怪石上,欣赏包围在四周,已经染红的梧桐。 画的右上角有仇九州的落款和印章,题诗:高楼目尽欲黄昏,梧桐叶上潇潇雨。梧桐的叶子同往一个方向偏,已经起风了。 梧桐本是易落之物,怎奈风吹雨打,画是好画,可是,太过凄美了。 虞氏久久看着此画,面色如画里的那样,安详满足! 同时,夏语澹收到了一身浅蓝白色素面窄袖交领棉布长袄,深蓝色巾帽。忽然让夏语澹想起一年前爬窗的少年。 第二日,夏语澹穿着这件标志仇先生弟子的衣裳,在仇记裱画店向仇先生行了师徒之礼,从此,彼此间就不是男子和女子的关系,或简单的长辈和晚辈的关系,是严谨的老师和学生的关系,一日为师,终生为父。那么,男女之间的大妨就不适用在老师和学生之间了,若出了点超越师生的情愫……杨过和小龙女摆着,前半生分离,后半生躲在坟墓里。 师生恋在现代习以为常,在古代是*之举,要遭千夫所指,不是一张被子能盖过去的, 扯远了,仇先生是那么慈祥的老者,和坚定的男同者。 夏语澹拜过师后,就不受变态的,男女有别的约束了,终于可以,在乔家的允许下走出去了,定了每五天一次,早上辰时至巳时,到裱画店去求教。 一个侯门小姐要去当画工了,夏家好像有些反对,不过,也不敢对着乔费聚说出来。 拜了师,期以作画为业的艺术工作者,为了行事方便,夏语澹提前给自己弄了字。夏家高恩侯次女,名尔凝,字语澹,夏语澹,这三个字藏了十三年,终于可以对外用出来,从此,两者真正对外重合起来。夏尔凝,也就是夏语澹。所有的画,夏语澹的落款,都是夏语澹。 这天,虽然天气已冷,但阳光明媚。 夏语澹踩在凳子上,用一个五尺长的网兜,捞养在太平缸里,吐泥的鲫鱼。捞出一条,猛摔在地上,把鱼摔个半死,再从网兜里拿出来,丢在木桶里,刚刚好捞够了六条,‘咯吱’一声,通往店铺的木门被推开,风一般的快速走进来一个少年。 两人愣了愣。 “你还真是……” “你现在是……” “我是。” “我是。” 夏语澹和赵翊歆同时互问互答。 夏语澹要问他:“你还真是仇先生的学生?” 赵翊歆要问她:“你现在是仇先生的学生?” 夏语澹穿着浅蓝白色素面窄袖交领棉布长袄,赵翊歆打量她笑道:“原来你就是先生收的女学生!” 赵翊歆穿着一件湖蓝色圆领直缀。仇九州现在手上有五个未出师的学生,五个人指点的时间错开,看赵翊歆这身衣服,就知道他是不期而来的。夏语澹虽然有很多同门,但一个也没有见过,不由也站在凳子上,从上而下看他一遍,跳下来作揖笑道:“好巧……” 仇九州听到动静,从里面出来,看见赵翊歆在不是他授课时间的时候出现,心中默叹一句天意,语气不满道:“你怎么这个时候出来?” 仇先生很护短,这个时候,应该是孟鲜给赵翊歆上课的时间,他又逃课了。 赵翊歆向夏语澹点头暂别,走进屋里笑道:“先生病了,那我正好无事,就出来拿我的花。先生,我的花呢?没看见放在院子里,不会还是死了吧?” 赵翊歆是说孟鲜病了。一般师生之间,老师撑病给学生授课,要赞一句:这老师有为师之德,生病了还给学生上课。到了太孙和他的老师们,虽是师生,也是君臣,臣抱病站在君的面前,要是把病气过给了君?君的健康是天下的福祉,所以太孙的老师生病了,就不能给太孙上课了。 赵翊歆趁这个空儿,就来拿他两株龙爪,原来快被他养死了,就抱来给仇九州,请他看着施救一下。 “外面冷了,我把它放在我的画室里,你自去拿吧。”孟鲜病了,仇九州这会儿的心思全在他身上了,一刻也等不得,走出去对夏语澹道:“尔凝,捞两条活鱼,我要立刻带走。我不在这儿吃饭了,你看你一个人吃吧。” 夏语澹从淇国公府坐马车过来要大半个时辰,习画两个时辰,巳时搁笔,坐马车回去就过午时了,夏语澹倒地还是女学生,还是公侯之家的女孩子,不好随便糙着让她饿着肚子回去,或让她在外头吃,即使外头不缺食馆。当初说好了,夏语澹在这里吃了午饭再回去。 其实夏语澹不是一个人吃饭,前面铺子里的三个伙计也要吃饭,一个在这里照顾仇九州起居,比仇九州还老的孙老伯也要吃饭。六个人的饭菜是一起烧的,只是因为东家和伙计,主子和仆人,身份不同,各吃各的饭。每次做好了饭菜,孙老伯先给主子摆上,再用食盒提去给前面的伙计,最后剩一份他在厨房吃。 伙食一致,仇九州对伙计仆人的待遇,已经是夏语澹见过的,最好了的,但也没有好到可以和伙计仆人同桌同食的地步,不成规矩无以成方圆,夏语澹觉得仇九州行事很妥。 跟夏语澹一起出门的一个车夫,两个婆子,送夏语澹进了店就守在外面,仇九州不管她们的饭,这会儿,她们估计在哪儿吃起来了。 也没有亏待她们,三个人一月服侍夏语澹六次过来,给她们加了一倍的月钱。 弟子服其劳。老师留了学生吃饭,夏语澹自告奋勇的把捞鱼的活儿揽了,才有了赵翊歆进门看到的一出。 夏语澹已经捞出,拍死六条鱼了,还是要在这儿吃饭的,便笑道:“先生自去,我吃过就回去了。” 在卧晓轩时,夏语澹天天一人一桌吃饭。 “ 我还没有吃饭。”赵翊歆没过脑子的和仇九州说。或许在潜意思里,这是一个人对一个人好感的开始。 仇九州无奈摇头,转身去卧室换衣服,赵翊歆跟上,走了几步,估计夏语澹听不到,仇九州才道:“那一位,是高恩侯次女。” 赵翊歆一顿,有点失望,但高恩侯府在他心里没有分量,高恩侯次女这重身份在他心里也没有分量,那点失望就随即消失了,道:“倒没有想到,高恩侯府里,有如先生意的人,高恩侯三女比我小,这位比我小吗?” 仇九州没想到他先计较这个,笑道:“依着你们两家的关系,他要叫她一声表姐,她长你两个月。” “问道有先后,我是她的师兄了!”赵翊歆愉快的从另一方面,确定了和夏语澹的关系。 仇九州笑着点头默认,换了衣服出来,看见太平缸旁边放了一个一尺高的圆肚水罐,盛了半罐水,放了两条鱼,用麻绳做成的网套住,方便仇九州提着走。 仇九州提起水罐,闭着眼睛一思,头也不会的走了。 赵翊歆依在门口看着仇九州就那么放心的走了,夏语澹把鱼端去厨房给孙老伯出来,正好看见仇九州消失的背影,好奇问道:“先生怎么突然急冲冲的要出门,还提两条鱼做什么?” “孟大人病了……” “哦!”赵翊歆还没有说完,夏语澹就笑着哦大着嘴巴点了一下头,一副了然于心的样子,止了赵翊歆后面的话。 赵翊歆被夏语澹生趣的表情逗笑了。 夏语澹随他笑了,问道:“你也要在这儿吃饭?”刚刚那声‘我还没有吃饭’夏语澹听见了。 赵翊歆提醒道:“初次见面,我比你先入门,你应该叫我一声‘师兄’吧。” 夏语澹受教,道:“师兄也要在这儿吃饭?” 赵翊歆这才正经回答道:“怎么,因为你在,我不方便在这里吃饭吗?” “同门师兄妹也没有什么不方便的哦?”夏语澹无所谓,道:“我是想说,我已经拍死六条鱼了,你留下的话,正好一人一条鱼。” 两人一时无话,夏语澹没话找话随便问道:“去年那位,可爱的小弟弟,怎么不和你一块儿来了?” “他回家了,他家不在京城。”赵翊歆早已把心情调整好了。 “哦,我还以为他是你弟弟。”夏语澹随意道。 赵翊歆心一动,温言笑道:“我也把他看成是我弟弟,可惜,他是别人家的弟弟。” “我小时候后呢,多看见姐姐带弟弟或妹妹,少有看见哥哥带弟弟或妹妹,还能带着那么好的。第一次见识那种场面,是一个大娘生了双胞胎妹妹,双胞胎不能放在一起养的,一个哭了,另外一个必定也哭,哄都哄不好,大娘前面还生了一个十二三岁的儿子,每次两个妹妹一起哭,哥哥就抱着一个妹妹出来,这么抱,这么抱,抱着很有耐性的哄着。”夏语澹比了一下横抱,比了一下竖抱,道:“然后妹妹不哭睡着了,哥哥又双手托着她,坐着,一动不动,生怕妹妹睡着不舒服。那个画面,家人的感觉,和你背着别人家弟弟也差不多了,两个画面,都是一样的感觉,我都手痒的画了下来。” 夏语澹和一个陌生的师兄聊天,没有防备,把两世的温馨记忆串了起来,沉寂在画的世界。人生一路走过,正是看见过这种画面,才让夏语澹执着于作画,记念,记录和怀念,那么美好温馨的片刻。 作者有话要说:农村生第一胎生女孩子,就允许生第二胎。 第一个生男孩子,就不准生第二胎了。 好想是这样。   ☆、第八十八章 引客 高恩侯府有双胞胎吗? 赵翊歆没在意高恩侯府,知道夏家分产析居,住了三房人,三房下面的哥儿姐儿就分不清楚了。 往后随着夏语澹的叙述,赵翊歆不由自主的把傅昵峥缩小了,想象他还是只会啼哭和吃奶的婴儿,然后赵翊歆自己没缩小,还是十二三岁的样子,抱着那么一个香香软软的弟弟是什么感觉? 赵翊歆把自己代入那个画面里,想想就满足的笑了,可随后,‘家人的感觉’,把赵翊歆拉回现实,有些纠结的道:“是吗,你把我和他画下来了?下次把那张画拿来,我看看。” 毕竟是当太孙的,一出口就是肯定句,一点商量的意思都没有。 听在夏语澹耳里,也有点上位者对下位者,予取予求的感觉,因此夏语澹有点不高兴,婉拒道:“呵呵,师兄都是师兄了,你入门早,画技一定比我更娴熟,自己画一张,不比我的更好。” 赵翊歆知道夏语澹在呛他,还是没对自己冒失向一个女子索求墨宝而感到无礼,只是有些低落的以情论情,道:“我也不是不能自己画,可是在我心里……这个弟弟呀,就是只养不熟的白眼狼,他给我留下的,不止是温馨。” 虽然用了白眼狼这么贬义的词汇,虽然听出了两个人除了温馨之外,还有别的,不为人知的情绪,但夏语澹也感受到了,赵翊歆不想掺杂别的情绪,唯念温馨,对那位别人家的弟弟,很是友爱的。四五岁的小男孩儿,他自身有什么地方能勾起这位少年那么复杂的情感?夏语澹的心软了,夸张的不以为耻道:“一年前,我是画了一张,这不拜了先生为师,受名师教导,指点了两次,我已经被先生指点的自惭形秽,自己也觉得以前的那些画,皆委屈了画,过往的两年,我竟是白忙活了。所以,实在不敢把那些旧作拿出来。若不是舍不得两年的光阴,我都要被先生说得羞了,把那些旧作付之一炬!” 夏语澹如此自贬,是为了顾及赵翊歆的情绪,赵翊歆领情,道:“是呀,我家里请的先生们加起来,还没有在先生这里挨的‘指点’多!” “严师呀严师!”夏语澹笑着点头赞同,道:“那些旧作,我是要好好藏起来,再不给别人看了。如果你一定要的话,我重新画一遍,一年前的感觉,在我脑子里,清清楚楚,我重新画一遍,我五日后来先生这儿一次,五日后我交给先生。权当切磋切磋。” 夏语澹还知道现在身处何时,虽然是师兄妹,私赠墨宝,还是要被人道一句轻浮,通过先生的手转送,就好看许多。若是先生不同意,不给他,那夏语澹也没有办法了。不过,这人自己要留下吃饭,又开口要画,夏语澹一一答应了,夏语澹觉得自己没有无礼之处,是不拘小节,且有缘成为师兄妹,大家交个朋友嘛。 赵翊歆没有表示要互赠一幅画,夏语澹也没想要他的画,而是有点不好意思的道:“那个……我呢,说难听一点,有些磨叽,说好听一点,做事牢靠。去年我推荐之后,去锦绣坊问了一下,我推荐的结果。我先申明,我不是中介哦,我没有在从中取利。我是想知道,我说的话,有没有人认可,谢谢了,谢谢你信任我。” 赵翊歆好笑,道:“说起这事,我要质问一下你。锦绣坊的东家只有儿子,和你年龄相仿的,是哪个‘姐妹’呀?” “你记性真好,这么一个词都记得,你做事才牢靠,买个东西,把人家祖宗十八代都查清楚了。”这两个字,夏语澹倒是坦然,耍赖道:“不是‘姐妹儿’,你也可以理解成‘哥们儿’。反正,锦绣坊的几位少东家,是我好朋友,是我幼时的玩伴,像姐妹儿,像哥们儿一样的好朋友。” 赵翊歆买了东西,顺便就把锦绣坊的底细查清楚了。至于夏语澹,也不会怀疑什么,温家承接着大件绣品的活儿,家里什么个情况,一问就能打听出来,别人打听清楚了,才放心把几十两乃至上千两的活儿教给他们坊来做,不然一托付就是几个月甚至逾年的,中间出错了,找谁赔偿去。 夏语澹迟疑的提醒道:“你定的那张,芙蓉桂花图,下一个月可以取了。” 芙蓉桂花,夫荣妻贵,在外人眼里,那幅图,是该叫芙蓉桂花图。只是赵翊歆的姐姐是公主,公主下降,当然变成了妻贵夫荣,桂花芙蓉,赵翊歆没有纠正夏语澹此言,道:“恩,我记得,我下个月会亲自去取的。” 赵翊歆也是人精,知道夏语澹干嘛提这件事,强调了‘亲自’。 夏语澹一副哥俩儿好的样子,大方赞道:“你这人,真上道!” 观赵翊歆的家底,他家不缺仆役。若是让家中仆役去取绣品,和赵翊歆这个人亲去,不一样,就没有搭上话的可能了。 赵翊歆不解,道:“你干嘛要这么费心费力,给一介商贾之家吆喝。” 夏语澹嘻哈的神色转为凝重,抿抿嘴道:“说来话长,不是一句两句可以说清楚的。” “那你就把长话,一句一句的说来,说清楚了。”赵翊歆还非要弄明白。 夏语澹抿抿嘴巴,认命似的道:“好吧。既有所求,我得把我的心思和你说清楚。锦绣坊也不仅仅是一介商贾了。温家的少当家,叫温神念的那位,已经考中举人了,举人试十七名,现在已经来京,要参加明年的进士科。科举,十年寒窗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似乎很风光,其实……我看你像个读书人的样子,想必生在仕宦之家,我生在权贵之家。你我应该知道,‘天下知’,只是仕途的第一步而已。读书读到了举人,举人何其多,除了几个真正才华盖世的,其他人水准差不多。文无第一,一甲,二甲,三甲,多由各方因素排列而成。很多举人一生考不中进士,又有考中进士的,待官待到白头,也待不到一个小官。” “你我同好书画,千年的科举史,那种,自诩自己满腹才华,而不得进仕,只能把一生的精力,投入在诗词书画之中的读书人,比比皆是。” 赵翊歆嗤之以鼻道:“那些人不得进仕,当然有不得进仕的理由。虽然有些人以,为国为民的姿态,而见诸于史,可若另他们执掌一方,未必是兴利之臣,为国为民谁不会说,空谈罢了。所以,他们才被视作文人骚客,发发牢骚谁不会。” 夏语澹这会子不能和赵翊歆顶着来,附和道:“世事洞明皆学问,人事练达即文章,艺术上的造诣,并不能代表政治上的才华,这个道理,我自然懂的。温家现在,由商转仕,根据浅薄,我只是怕他,没有机缘!” 赵翊歆莫名不喜欢夏语澹为一个举子,精心布局筹谋,道:“他既然生在根基浅薄的商贾之家,他若无入仕的机缘,是天定,怨不得人。” “没有任何抱怨!此生能顺利出世,平安长大,已是天幸,怎会抱怨。”夏语澹赶紧为温神念开脱,其实这也是夏语澹的心境。若不在这个家待着,从胚胎开始,还能长去哪个家,这种事情没有选择权,就没有抱怨一说。温神念要不在温家待着,要是个穷种地的,吃不饱饭,买不起纸笔,再是个读书的料子都没用。不过,夏语澹看他对温神念举人身份那么不放在眼里,不由问道:“我看你是个会读书的,你过了院试没有?” “没过!”过了院试是秀才,赵翊歆需要考秀才吗? 秀才可以免除一定的赋税和自身的徭役,秀才可以见官不跪,秀才是区分于一般庶民的标志,是地位的象征。有钱人家,无意做官,也要考个秀才来冲冲门面,尤其在京城之中,所以,夏语澹想当然的认为,赵翊歆需要考秀才,他又不是读不起书,因此勉励他道:“没事,你才几岁,多读几年书,就能过了院试,当个秀才老爷了。” 赵翊歆好想提着她的耳朵吼一句:我不是当秀才的,我是管秀才的!不过,那样就没意思了,赵翊歆只能憋着。 夏语澹自说自话,道:“你看,那个温神念,长你几岁,是举人了。你和他,同是同道的读书人。有机缘的话,彼此结交一下,切磋一下,和则聚,不和则散,他又没占多大的便宜,你又没吃多大的亏。” 赵翊歆看着出生不凡,可是他还没有考中秀才。温神念,出生富裕,气质端贵,已经是举人了,要是温持念能考中进士,做了官,对赵翊歆的科举之路也是有好处的,就是赵翊歆无心科举,大家在一起谈谈仕途经济,以后也好应酬世务,互惠互利,夏语澹真心觉得,双方不吃亏。宝哥哥还常常被政老爹押着会客呢。 夏语澹一心,为赵翊歆和温神念隔空互相引荐。 赵翊歆好憋屈,好想说一句:那个没谋过面的温神念,和我交朋友,他便宜占大了。开口却是道:“你姓夏,他姓温,夏温两家毫无交情,你这样一而再,再而三的为一个外姓男子筹谋……” 后面隐去半截话,赵翊歆用轻慢的眼神看夏语澹,不言而明。   ☆、第八十九章 问字 鸡蛋不能碰石头。 在夏家,在乔家,夏语澹无疑是一枚鸡蛋。 虞氏很好,已经做了她可以为夏语澹做的。温神念中十七名举人,已在来京路上,没有虞氏打发人问来,夏语澹从何而知。 乔费聚看着很好,可是那是乔氏的老爹呀,夏语澹时刻记着这层关系,只有名分,没有血缘关系的便宜外祖父,夏语澹不觉得自己有花见花开,人见人爱的魅力,让乔费聚以长辈慈爱之心待之。宦海沉浮几十载的男人,深不可测,便是这一手安排拜了名师,夏语澹在受先生教导之下,还是隐隐不安。 深不可测的人,哪天被他卖了,还蒙在鼓里,给他数银子。 要说,夏语澹有警惕之心是对的,可是人来人往,夏语澹不知该以警惕之心,警惕谁去,已经进入了买主的视线而不自知。 慕名而想拜在仇先生名下学画的人很多,先生只看着投缘的收下一二,有教无类,不以学生的贵贱,贫富,智愚,善恶而择,店里来往的人,就龙蛇混杂了。 有的学生家境贫寒,无以为业,要谋一技,糊口饭吃,先生收下了。 有的学生想精益求精,以入少府监为目标,先生收下了。 有的学生,期以作画作为晋升的翘板,以名士之名声,跻身士人之列,先生收下了。 如夏语澹目前的状态,更多的把作画作为一种纯粹的兴趣,先生收下了。 眼前这位,身量纤长,貌若好女,骄矜高傲,不超过十四岁,一出手就能花掉四百两银子,院试还没有过的少年,夏语澹断他,是第三种人。温神念那种,是老天眷顾,九岁考出了秀才,十六岁考中了举人,从基数来说,院试不知道卡掉多少人,考个秀才很难,其中的佼佼者,才能出来。就夏家,夏诨年十七,是史氏生的幼嫡子,史氏的父亲,是二甲进士,做了十几年翰林,夏诨在那样的环境下寒窗十年,还在院试里面挣扎,夏诀年十四,乔氏也是请了无数的名师指点他,至今也没有考中秀才。 读书这种事,应试过来的夏语澹很有体会,没那个天赋,勤能补拙,你勤奋人家也勤奋,更何况,现在读书,是押上了人格尊严,地位财富,祖上荣耀,悬梁刺股的,大有人在。 政老爹都要求他儿子,先把四书讲明背熟,实在恶了读书,才随他附庸风雅,走名士之路。赵翊歆看着聪明,未必点开了读书科举的技能,不然,怎么拜在了先生名下学画。 仇先生本身是名士,出入清流权贵,已经不得了,仇先生的妻子?丈夫?出身亚圣之家,文华殿学士,更加不得了,焉知来学画的人,不是想曲线救国,打进隔壁的圈子。 醉翁之意不在酒! 夏语澹脑洞大开,啧啧点评的样子,赵翊歆一脸惊奇。两人脑回路一时没对不上,赵翊歆以为夏语澹会在乎的,侯门小姐会在乎的东西,夏语澹根本不在乎。 国法家法在前,夏语澹没有个人私产,也没有多少财产继承权,不被父母喜爱,没有亲兄依靠,在夏家内部,无论积攒了多少钱,笼络了多少人,利益冲突一起,就轰塌了,虚浮在表面的东西,被石头一砸就碎了。 趁着现在,能动一动的时候,夏语澹要放眼夏家之外,投资在和夏家没有利害冲突的人里。温家是最好的选择,有钱财,有能力,有品德。 温神念温持念,从小就有野心,要光大温家的门楣,士农工商,士一直是温家奋斗的最终目标。 夏语澹要在自己有能力的时候,有一点是一点的,浇灌温家这棵大树,将来温家长成了参天大树,念着夏语澹浇过的一瓢水,也能借她乘凉。 这点良心,温家该有的。 所以,绕那么大一个弯儿,冒着被人指摘的风险,夏语澹也要给温神念,争取一张入名利场的门票。 信念坚定的夏语澹一脸淡然,先把温神念摘干净,道:“我和那位温家公子,相识在我六岁,相交四年,至今别离三年有余,期间书信不传,他并不知道我在为他筹谋。” 赵翊歆不知哪里愤懑,怪声道:“那敢情好,青梅竹马的感情!” 夏语澹偏偏还点头,却是苦涩一笑,道:“我和他,并不相配,因此,从一开始,就没有男女之间的情状。温公子,他骨子里,是个传统的士大夫,为了光耀门楣,他可以委屈自己,他不喜欢八股文章,为了科举,还是一心扑在那上面。他十六岁中举,若能在十七岁中进士,一个男子,多么美好的年华,大小登科!我……我是家中庶女,我的家,是当朝第一外戚,听着名声显赫,可并不能给他的仕途,带来长久的,深远的帮助。我和他,不合适!” 外戚,真正有志的读书人,有同门,有恩师,不会主动和外戚沾边,双方,两个圈子。 夏家二房,史氏,翰林之女,廖氏,翰林之女。两家翰林和夏家联姻,也只是维持了史家,廖家,平稳的状态,和温家这样处在激进的家庭,是不一样的。 有乔氏这座大山压着,大房最好的人脉资源,轮不到夏语澹使用。至于二房,夏语澹不是不想去奉承二房,可是,二房的心胸,天天把女子的贤惠大度挂在嘴边,连乔氏的台子都要拆,自家的孩子都中不了进士,能帮扶一个隔了房的侄女婿? 所以,夏语澹只能在外面绕弯了。 赵翊歆更加愤懑,这回还为夏语澹愤懑道:“既然如此,他的大小登科,是他自己的事,是好是坏,无你无关,你就别为他白效力了。” 夏语澹不能把内心的隐秘,告诉他,只能看着秋风飒飒,道:“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我曾经孤悬在夏家,和温家倒是近邻,近邻四年,此情日夜不忘。还有一句,至亲不如挚友,至亲,从老祖宗下来,有血缘关系的,都是亲人。挚友,子期一死,伯牙断琴。我和他,没有男女的情状,也有朋友之谊……” 说到这里,夏语澹收起伤感,调侃的笑道:“女人如衣服,兄弟如手足。当哥们儿,不比当女人更好吗?他已经走了九十步,还差十步,我能帮的,自然要尽力帮一帮的,可惜我是男子,不能走出去,不然,我早出去了,也不用看你刚才,鄙夷的目光!” 最后五个字太重了,赵翊歆急忙辩解道:“我没有鄙夷你的意思,是你说的话,做的事,让人浮想联翩……” 那么倒贴上去!赵翊歆及时刹住嘴。 夏语澹打蛇随棍上,道:“是我不该,是我让人误会了,是我该的。那‘说来话长’,我也已经一句句的说清楚了,你以后看着办吧。” 夏语澹不能再一味的厚着脸皮,强一个见过第一面的师兄了。厚着脸皮说了一车话,极限了。若非之前看着他人不错,会照顾别人家的弟弟,能听进去别人的建议,做事说话,还有股子跳脱,不受俗礼拘束的自由之气,夏语澹也不会顶着招人鄙夷的目光,那么推心置腹。 没有办法了,既有所谋,就要承担风险。夏语澹又怕自作聪明,只能做个坦白状。 “沈大郎,六姑娘,可以吃饭了。”这时孙老伯摆好了饭菜。 两人同桌分餐,鲫鱼豆腐奶白汤,黄花菜草菇炒蛋,蒜苗炒肉,清炒冬瓜,三菜一汤,一副三寸碗碟,一个六寸冒着热气的饭桶,孙老伯招呼过一声,便退了。前面的伙计也在等着吃饭。 管你在家如何使奴唤婢,拜了仇九州的门,奴婢都留在门外,别在店里充少爷小姐。学画时,磨要自己研,纸要自己裁,笔要自己洗,吃饭时,饭也要自己添。 夏语澹和赵翊歆站在饭桌边。赵翊歆不动,夏语澹也不动,夏语澹是让着他先盛饭的意思,他是师兄嘛。 赵翊歆觉得夏语澹太没有眼力劲了,下巴一抬。 夏语澹懂了,连忙狗腿似的,拿过他的碗,替他盛了满满一碗饭,把筷子擦一擦,殷勤的顺着他的手搁在碟子边上。 赵翊歆坐下动筷了,夏语澹才给自己盛了满满一碗饭,坐下吃饭,保持着和赵翊歆一致的吃饭速度。 一碗饭吃完,不用赵翊歆再扬下巴,夏语澹就拿过他的碗,再添满满一碗,然后,自己添了半碗,保持着和赵翊歆一致的吃饭速度。 半碗饭吃完,夏语澹起来添饭,又先给赵翊歆添一碗,她添半碗。 个人的三菜一汤,都吃掉八|九分。 吃完了饭,赵翊歆大爷儿似的,站起来就去画室了。 其实,夏语澹也可以那么走了,饭桌由孙老伯收拾。只是基于前世吃完就立即收拾的习惯,夏语澹看不得碗盘就这样狼藉的放在饭桌上,少不得贤惠一点,把剩菜倒一处,碗筷叠起来抬去厨房,擦一遍桌子,才算完事。 赵翊歆人在画室,迟迟不见夏语澹跟着进来,其实,他自觉‘迟迟’等了很久,夏语澹做事麻利,只有几分钟而已。赵翊歆以为夏语澹走了,又从画室出来,看见夏语澹在擦桌子,赶紧躲在门后看她。 夏语澹擦了桌子就走了,走到一半,又折回来向画室去走,赵翊歆两步一窜,端正的坐在了画室里。 夏语澹在纸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大方的道:“我姓夏,字语澹。” 赵翊歆也不拿乔,写下了‘沈子申’,只写不说。 作者有话要说:这一章,你们不说夏语澹消极过日子了吧。   ☆、第九十章 情起 天色昏暗,渐明的白光从窗户里透过来,随着太阳升起,白光渐变成软金色。 赵翊歆打了个哈欠,光裸着身子,慢慢的从床上坐起来。 值夜的冯扑在赵翊歆打哈欠时,就一个无声的鲤鱼打挺,起床伺候着。 先给迷迷糊糊的赵翊歆披了一件烘暖的大袄,接着跪在床榻边,把一个青瓷夜壶送到赵翊歆的被窝里,听完了哗哗一阵响声,再把夜壶取出来,拧了热帕子给赵翊歆擦手。 撒完了尿,赵翊歆清醒了,甩掉大袄,正经把中衣中裤穿上,伸出一只手。 冯扑意外于赵翊歆这么急切,连忙把四更时分传进来的一打纸交在赵翊歆的手上,支开窗子。 那一张张纸,从夏语澹还在娘胎里,记载到她十三岁。有繁有简,夏语澹在京城的头尾几年,详细一点,夏语澹在和庆府的几年,半天不够查的,简单一点。 赵翊歆一目十行,虽然一目十行,字里行间的意思,他也理解了,记着了,看一张纸,揉一张纸,扔下床。 冯扑捡一个纸团,捡一个纸团,投在炭炉里。 “高恩侯的女儿,还算她有点自知之明,知道不配。”赵翊歆任性的说了,说完又自己赌自己的气。要是承认了夏语澹连那个小举人都配不上,好像是在骂自己?自己连小举人都不如? 夏语澹和温神念没男女之间的情状,赵翊歆是满意的,可因为夏语澹自知配不上温神念,而无法产生男女之间的情状,这个感觉怎么怎么说不对呢。赵翊歆回想和夏语澹的对话,怎么有种感觉,在夏语澹心里,自己连个小举人都比不上?这个感觉太不对了! 赵翊歆的感觉是对的,在夏语澹心里,结识多年,被宝押的温神念,当然是匆匆见过两次面的赵翊歆不能比的。 赵翊歆揉了一下脸,冯扑递上一块热巾子。这几年,伺候的赵翊歆最舒心的,冯扑认第二,没人,王喜也认不了第一。一个人,一溜溜的,能把赵翊歆吃喝拉撒睡,全部伺候过来。这不,从赵翊歆醒来开始,他手脚就没有停过,赵翊歆要什么他做什么,还能举重若轻,忙得没有一点多余的声音。 赵翊歆接了热巾子捂着脸,道:“锦绣坊里的绣品,下个月我自己去取。”没夏语澹提醒,赵翊歆还真不会再去锦绣坊,去年他就把这件事情交给冯扑记着了。 赵翊歆交代的事,不管多久的之前交代的,冯扑都记在心里,给赵翊歆换了一块热巾子道:“锦绣坊走了大运了,能让爷两次,贵脚踏贱地。” 换了三次热巾子,赵翊歆的脸才算洗好,冯扑拿过一盒羊油面脂,赵翊歆严肃着脸道:“爷还要用这玩意儿?” 十三岁的赵翊歆,容貌俊美,肤滑入缎,在夏语澹心里的评价‘貌若好女’,就是长得好看到,女生男相,比女人还漂亮,其实,赵翊歆自己也觉得,他长得不够刚毅,不够爷们儿,他也不想想,十三岁的男孩子,能爷们儿而到哪里去。他不想长成这样,不过,他祖父一再对他说,他外祖母,他生父,少时都是这个样子了,漂亮到男女莫辩,之后,会好的! “爷不用这玩意儿。”冯扑舔着脸笑道:“可是秋冬风干,爷好歹用一点,爷的脸尊贵,要是被风吹皴,倒是我们伺候的人,不会伺候,让爷损了仪容。” 赵翊歆闭着眼睛微抬起脸,冯扑以最快的速度,勾出一块,给赵翊歆涂了一层薄薄的,只有保湿的润肤作用,没有任何香味面脂。 “先生,新收的小师妹,要抬举一个江东来的小举人,你说要不要帮着抬一抬轿子呢?” 冯扑已经知道了,那位‘小师妹’比殿下还大两个月,是高恩侯府的六姑娘,笑着接话道:“爷什么身份,想递话的人,连门都摸不到。抬举不抬举的,还不是爷一句话的事。爷觉得,这六姑娘可意儿,就说个字,爷觉得,这六姑娘没意儿,就别搭理。” “可意儿?”赵翊歆也品味着,却没好气的道:“可人家和他是挚友,子期一死,伯牙断琴。伯牙和子期,是挚友吗?只是挚友吗?我怎么没有那么好的挚友,挚友没了,最喜欢的琴都不谈了?” 赵翊歆明显在纠缠,冯扑不敢不接话,又不得不接话,还怕接错了话,道:“小的从小挨了刀子,这种问题,小的一辈子也不会懂了。伯牙和子期,活着还是死了?若活着,爷传他们来问一问,一问便知。” 赵翊歆笑道:“若他们活着,我不会传来问吗?” 赵翊歆转喜了,冯扑才试探着道:“若爷不喜欢那个小举人,看着碍眼,把他远远的打发出去就好了,凭他有多大的能耐,也抵不过爷看着顺眼。” 赵翊歆冷哼道:“都远远的在千里之遥的南边了,还日夜惦记着……”赵翊歆的脑袋转了一个弯,道:“嘿,爷让那个人,大小齐登科,给他个进士,再给他个,如花似玉的河东狮,看她还怎么惦记。” 情窦初开而未觉的赵翊歆,天生霸道的性子,想要什么东西,就要把那个东西,都抢过来。赵翊歆想要夏语澹的注意,就要把夏语澹所有的注意全抢过来,一点的不给那个小举人留着,伯牙和子期,管他们是挚友,还是别的什么关系,都得拆了。 赵翊歆定下了主意,才正式起床了,穿好了外衣,吃了早饭,出门回宫了。 赵翊歆对夏语澹说,自己是‘沈子申’,也不算骗她。赵翊歆确实给自己办了一张‘沈子申’的户籍,出宫在外,都用‘沈子申’的名字,还用这个户籍,花了四千两,在藤萝胡同买了一小小栋,独院平房,赵翊歆昨晚就在藤萝胡同睡的,本来想和傅昵峥住这里的,可惜那个小没良心的,闹着要回雄州。 夏语澹永远不会知道,她差一点,好心办了坏事。 五天,夏语澹全扑在了答应赵翊歆的那幅画上,要让驴拉磨,要给驴吃饱,夏语澹要给赵翊歆画张好画,还要过了先生那道关。在忐忑中,仇九州倒是答应了代为转交。 去年的场景,夏语澹正面对着赵翊歆,真正看在眼里的,只有赵翊歆,傅昵峥只闻其声。现在重作此画,夏语澹挣脱出那个视线,三百六十度角,观看了整个场景,调了一个四十五度角来画。 画里,少年背着一个小人,小人背着一个包袱。 赵翊歆笔直的身子,大半张脸,好似背过傅昵峥无数次,表情自然,右手解着右腰侧布带的借口,左手向后背,托着傅昵峥的屁股,防止布带松开的时候,他从背上掉起来,傅昵峥小半张脸,贴在赵翊歆的肩膀上,一只手捂在怀里,一只手抓了他的包袱。 夏语澹所画的,不是视线里看到的,但夏语澹画出来的,比视线里看到的,更加深刻。 这幅画,从技法上,还待提高,从气韵上,已经生动。 孟鲜亦陪着仇九州观赏此画,问道:“先生要把此画转赠出去吗?” “小儿女之情,不能吗?”仇九州动手卷画。 “乔老国公,老谋深算!”孟鲜手压在画上,道:“老国公一片爱女护幼的慈父之心,便是为此,背上了操作裙带的恶名,也无怨无悔。可是先生,先生局外之人,何必趟这摊子浑水。” 仇九州覆着孟鲜的手,道:“我自幼,便想平淡过完一生,无意专研致用之术。你一向多病,又多情,不适合混迹官场。你我本是闲云野鹤之人,逍遥于九州,奈何十年,困在这名利场中,受各方追逐。” 孟鲜抱愧道:“是我误了先生!” “你在怕什么,怕操作裙带的恶名?还是怕,求不得的情伤?”仇九州眉目疏朗,笑道:“若是前者,你我坦坦荡荡,何须惧怕可能的恶名,若是后者,情还未起……” “我只怕,情不知所起。”相交十几年,孟鲜第一次和仇九州,在这样重大的事情上,发生分歧。 “若情已起,不好吗?”仇九州后退一步,道:“皇上,爱重太孙!太孙的身上,留着赵家人的血,也留着……”仇九州长叹一声,不忍道出,“皇上把他几十年,几代人,无处承载的情怀,都移情到了太孙身上。皇上在太孙身上,看着他们的影子,皇上在太孙身上,获得了内心的安宁,可是,太孙呢,太孙的情怀,何处承载!” “太孙,是个心地善良的孩子!”孟鲜触动道。 “孤悬于高位,若太孙的情怀无处承载而偶生激愤,谁能承当这个后果,这又是从何处开始错的。”仇九州感慨道:“帝王视为天子,上天之子,其实,与普通人有何区别。人生七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躲得了哪一条?” 孟鲜默默无语。 仇九州平复了一番情绪,再为太孙说话道:“怨女说,世上男儿皆薄幸,更甚者,最是无情是帝王。你我同为男儿,应当有别的体会,男儿皆非薄幸,而是此情无寄。” “尤其是帝王,至尊之位,环绕在侧的女子,多的是骄奢淫逸之女和虚荣浅薄之女,鲜有能在性情,才情上和帝王和谐长久的。自然,这不是那些女子的错,也不是帝王的错。可是,那个位置高寒孤寡,若无人做伴,多么……悲苦!” 作者有话要说:情呢,不单指爱情,而是所有的情哦!   ☆、第九十一章 写生 赠送了画,一月内,夏语澹又见了赵翊歆两次。再见的两次,夏语澹没有提及温神念,提多了上杆子,倒显得温神念有过于巴结的之意,而且,人人重诺,何况读书人。赵翊歆应了,就会遵了。 赵翊歆去锦绣坊拿了绣件,与钦天监正的幼子古传益携行。 钦天监正是正五品,五品官在京城算芝麻小官,可架不住古家受皇上的器重,钦天监正古大人的幼子古传益,还是太孙的伴读之一。 据说古家家风纯朴勤俭,和别的官宦之家比,到了清苦的地步。 据说古大人为官二十年,没有收过一次礼,也从不在家中,以婚丧添丁的理由,而大宴宾客,最多自家亲戚凑一桌吃个饭,日常开销全靠正五品官的年俸和皇上的赏赐度日。 据说古家一共五口人,古大人夫妇加二子一女。全家连门房,厨娘算上才七个下人。全家用的下人,比侯门一个不受宠的庶女身边的人都少。古家那么清苦,古大人也养不起妾和通房了。 据说古大人的长子古传略年十七,今年考中的举人,正准备明年考进士。古大人的女儿预备着定亲,正准备嫁妆,经赵翊歆介绍,在锦绣坊买了几匹实惠布料。 如此一来,温神念顺着赵翊歆,古传益的线,就搭上了正在备考的古传略,两人一见如故,切磋了几次文章。 古家是在皇上心里挂了号的,古传略应考,要么不中,要中绝对在一甲和二甲,绝不会给他个三甲同进士,同进士如夫人,这是皇上给一些官宦子弟的体面,不会让他们成为如夫人的。夏语澹怕温神念考不上进士,更怕一考,考到了同进士。商贾之家出来的同进士,进士的最底层,待官都不知道何时可以待到,即使待到官职,一生怕只能混迹在六七品,还是地方上的。这不是温神念所求的,也不是夏语澹希望的,温神念,必须考进二甲! 温神念不会违心说假话,他说和古传略一见如故,就必定相谈甚欢。这届春闱据传有四千人应考,三甲共取两百人,要考中二甲进士,四十取一,已经不是四书五经吃透了就能考入的,考的是心态和运筹。 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夏语澹和赵翊歆那么一提,便让温神念和古传略结识了,夏语澹不能再满意了。 赵翊歆果然靠谱! 夏语澹正在收拾画笔,说曹操,曹操到,一只画筒横在夏语澹面前。 “是什么?”夏语澹放下画笔,双手接过画筒。 赵翊歆有点洋洋得意,道:“你的画,先生转交给我了,我很满意。我也不能白收你的画,所以,我想了几天,画了几天,也赠你一幅画。” 怎么是白收呢,温神念的事就是赠礼,不过,夏语澹没有谦虚的说出来,而是笑着迫不及待的边打开画筒,边道:“师兄早说会有回礼,一日日的,礼也没有回来,我想师兄不会忘记了,必是费心画着大作……” 一张色彩绚烂的百花图,图中一只孔雀高傲的拖着尾巴走在百花丛中,因为走在百花丛的阴影里,孔雀美丽的羽毛被遮掩了,只看到棕青二色,只是孔雀身在绚丽的百花丛,依然维持着高傲高贵的姿态,视百花为从属,它虽然位开屏,也知它开屏之后,光彩胜过百花。 凭着一丝直觉,夏语澹拿着画就笑了。 赵翊歆一脸严肃,道:“怎么,我的画很好笑吗?” “不是,不是!”夏语澹连连否认,收了笑容,努力端出和他一样的一张严肃脸,道:“百花,花开花落,短则几刻,多则不过几旬,虽则美丽,皆一开而消逝,怎及得孔雀,比百花美艳而长盛!” 赵翊歆点头,嘴角含笑,在夏语澹细细观赏过,准备卷起来的时候,忽然道:“所以,不要再留恋百花了,欣赏孔雀就好!” 夏语澹惊得手差点拿不稳画,面颊微热,尽量镇定的低头卷画。他又说了肯定句,就当他是自说自话。夏语澹不管赵翊歆此言,是调戏之言,还是真心之言,欣赏?不是夏语澹想要欣赏谁,一个古代高门庶女,就能死盯着男人欣赏的。 当男人向女人表示好感的时候,女人接受是成其好事,女人拒绝是欲迎还拒,只有毫无表示的时候,才是肯定的拒绝。我对你没有好感,所以,我感觉不到你的好感。 赵翊歆等了片刻,没等到夏语澹搭理自己,就有些不高兴,又鼓了一回勇气,正要说话,仇九州进来道:“好了没有?” “马上,马上好了。”夏语澹眼扫了一遍桌案上的画具,确定没漏一样,才从桌案下的柜子里,拿上来一个木匣子,专业的画具收纳箱,一支笔,一段墨,一块砚,一个碟,各自归位,提起来,像大夫出诊提的诊箱。 “你们要干嘛去?”赵翊歆这才意思到,刚才夏语澹在准备出门。 夏语澹裂开嘴笑道:“出游写生,今天先生要带我外出写生!” 赵翊歆惊讶的看夏语澹,再转过头看仇九州道:“先生,这不公平,我跟从你两年,还不能出游学生,她来了不到两个月,就能出游写生了?” 赵翊歆十岁溜达出宫,学了两年才到出游写生一步。 仇九州看着夏语澹欣慰道:“你怎么能和她一样。你是基本从头开始学,她已经到这一步了。且你的心思,终究不在上头,她可以!” 赵翊歆并没有特别的,喜欢作画,他喜欢的是出宫。只是刚开始,大家怕他出宫一下子性野了,所以才拘在这里作作画,静静心,棋盘街这一片,好吃好喝好乐,治安又好,渐渐的,才放心他出去走走。 要说,仇九州绝对不会收一个,心思不全在作画上的弟子。可是,赵翊歆不一样,赵翊歆是太孙,历代亡国之君,最常见两类,一类荒淫暴虐,一类沉迷旁技,前者秦二世,后者南唐李煜。赵翊歆这样很好,兴趣而不沉迷。 赵翊歆这会子兴致勃勃,道:“你们去哪里,我也要去!” 夏语澹生在侯门,现养在公门,精致的花草树木,亭台楼阁,所见不奇,且夏语澹并不喜欢,这不属于她的繁华,仇九州也知夏语澹的心境,所以把夏语澹带去了繁杂的市井,夏语澹喜欢,俗画。 背着画具,三人晒着冬日的暖阳,悠闲的走在街道上,慢慢的从裱画店往城西走。东贵西富南贫北贱,西边多商人,绅士,住不起东贵的小官小吏,也多在西区安家。 西区的人,钱有点儿,权有点儿,人多点儿,大多数人好享受,店铺鳞次栉比,是京城里最热闹的地方。 夏语澹一身浅蓝色素面长袄,窄袖收腰,裙裾在小腿上,是男女皆可穿的款式,一般家庭,少女出门,都这么穿。赵翊歆也是类似的一身。一行三人,倒像是爷爷带着孙子孙女逛街游玩来了。 三人走近了一家面馆,是一家二层楼茶馆式面馆。一楼满满的摆了桌子,只是吃面的。二楼一扇形用镂空的屏风隔成一个个小间,空一块搭了一个台子,供说书人说书。 仇九州要了楼上的小间,下一场是柏长山的场子,小间几乎坐满了人,仇九州三人坐在了最边边,视线最差的位置。 仇九州问了赵翊歆夏语澹吃什么,要了虾仁,牛肉,葫芦鲜肉,芹菜香菇,韭菜鸡蛋各十个,五十个锅贴,三碗猫耳朵面汤,一盘蚕豆,一盘腰果,一盘南瓜仁。 因着上了楼的,都不赶时间,边吃边听说书,因此,伙计们先把蚕豆,腰果,南瓜仁先上了,锅贴和猫耳朵要现做现上,晚一些。 等吃的空儿,一个六十多岁,留着一尺长白胡须的,老先生上了说书台子,对一圈看客拱了一圈手,声音洪亮,道:“今天,我们不讲书,讲一讲这些年来,历届春闱的考题。” “好!好!”周围的听客皆赞成的鼓舞了起来。 这位柏长山,弱冠之年中举,中举那年来京,几十年应考了十几次,屡试不第,因此,一边以说书为余业,积攒度日之资,一边在京攻读运筹,以期春闱大捷。 柏长山细细说了,他所经历过的,历届春闱的试题,历届春闱主考官的资料,历届一甲二甲中,试卷里精彩的应答之处。周围的听客们,看着像是读书人的样子,想必其中不乏应届的举子,皆听得全神贯注,有甚者,当堂做起了笔记。一段讲完,三三两两的接头议论,有个伙计笑着端着盘子收小费,可以给可以不给,随意,但大多数人都给了,给的还不少,沉甸甸一盘铜钱,还有好几块银角子,一圈下来,夏语澹目测有小三两银子。 伙计跑近来,仇九州没有要给小费的意思,伙计也没有改变笑脸,退到柏长山身边,把盘子里的铜钱银角当着柏长山面儿倒在一个口袋里,接着站立一边。 这些赏钱,面馆和说书人,二八分成,然后,说书人还要给接赏的伙计七成中的一成,收一圈小费,伙计也能进账一两百文钱。 柏长山说一场,收了三次赏钱,收了十几两,一时高兴,喝了几口酒,声音浑浊又伤悲的歌道:“自古帝王皆好色,我皇风流爱少年。诸位红颜少年,若能一举高中,青云直上喽!”   ☆、第九十二章 吵架 “先生喝醉了,先生喝醉了!”站立在旁的伙计一个跄踉,两步抢上台子,一手抓着赏钱的口袋,一手拽着柏长山,硬是把人拽下台,近乎拖着推着,抗在身上跑了,动作之快,不过十秒时间。分点赏钱不容易! 会试之后,还有殿试排名次。殿试由皇上亲自主持,已经连续四界,皇上从头至尾监考到底。 民间有传皇上爱少年,也不知殿试上,皇上是否以貌取人! 就算皇上真的爱少年,也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当着那么多应考学子高呼出来。在场的不乏年轻举子,身姿纤长,唇红齿白,若被皇上点中进士,是靠他的颜取胜,还是才取胜? 本朝历经四代皇帝,传至今九十年,整个王朝正在走上兴盛,家给人足,百姓安居乐业,吏治清明,文武各安其职,国威远扬,外邦纷沓朝贺。 即使文化开放,言论自由;即使历代皇帝不缺乏风流韵事;即使皇上的宠爱就代表着富贵加身,后宫前朝一概皆准,也不能毫不忌讳的高歌此事,所以,柏长山那么被伙计抗走了,听客们巴不得。有几个清俊的听客儿,随便吃了几口,陆陆续续,习若无常的下楼了。 刚才伙计拽着柏长山下台,夏语澹坐在最边边的位置,正好看清了柏长山的面容,声音浑浊,眼瞳清溪,表情郁郁,左手还知道要从伙计手里拿过装赏钱的口袋,只是,似乎还未发泄心中的愤懑,右手离开时抓了一下说书台,随即放开,紧握着拳头,压抑住情绪。 夏语澹抓住了这个画面,平静的道:“此翁白头真可怜,依稀红颜美少年!” 赵翊歆冷冰冰道:“我皇不喜欢少年,他就算是个天仙下凡的少年也没用了。他考不中进士,是他才不够,如今看着,他德还不够,万幸他,屡试不第,心胸狭隘成他那样,不过是个嫉贤妒能之辈,能干什么事。” 赵翊歆崩着脸,斜照进来的阳光在他脸上抹了一层金色。这样棕金色的肤色,配着他寒冷的眼眸,紧抿的唇线,高挺的鼻梁……夏语澹蓦然发现,他此刻不止是十三岁的少年,像个大人一样,像个读大学的大人一样,夏语澹努力忽视着这张脸,玩笑道:“皇上不喜欢少年最好了,温神念明年才十七岁。” 三十岁之前考中进士都叫年轻有为,十七岁的进士嫩得和刚出土的水葱似的,四千人里也没有几棵。温神念眉目清秀,温温如玉,又有一股怯弱的病美男之气,放在那种关系里,一看就惹人怜爱。 赵翊歆张着嘴望天,莞尔一笑道:“子虚乌有!我最知道了,皇上喜欢女人,最多喜欢,穿着男装,英姿飒爽的女人。” 皇上都是赵翊歆的爷爷,赵翊歆当然知道皇上喜欢哪一类的女人,祖孙同心,赵翊歆也喜欢差不多类型的女人。 夏语澹现在穿的这一身,男人女人皆可穿,所以说是男装也行,不过,这会子,夏语澹只当赵翊歆在谈论皇上床上那点儿事,顽皮的捂嘴小声道:“这种喜好,我都没听说过,若是真的,真的就有招争宠了!” 隔着一个镂空屏风,隔壁圆桌上五个三四十岁,模样平凡如路人的,儒生打扮的人,也在延续柏长山爆出来的话题。你一言我一句,男人八卦起来,真是比女人还八卦,还八卦的有鼻子有眼睛。 选秀,选天下美人充盈后宫是帝王的权利之一,皇上登基二十八年,近二十年没有动用过他这项权利了。与民而言,男女各自婚嫁,外事不烦,自然是好事,与君而言,就不得不遐想了,皇上是不是不喜欢女子?正儿八经的选秀,只能选女子。 男人和男人那点子事儿,都不叫事儿,历代的皇帝,哪个儿没和男人发生点和女人一样的关系,宫里俊美的内侍不算号,传得有模有样,点得出名号来的有两人,颖宁侯傅旭,靖平侯范恒。 据说两人先后见宠于皇帝;两个先后是京城第一美男;两人少时皆多住宫中;两人至今盛眷不衰,越过了他们的身份,二十出头就成了朝里朝外实权派人物。 傅旭原名韩昭旭,是信国公庶子,改名之后,身世成谜。就这样一个来历不明的人,十二年前成为了三朵卫指挥使,在西北和周王府分掌西北兵权,三朵卫,从质量和数量的综合实力来说,是大梁最强悍的骑兵军团,所以,颖宁侯虽然远在西北,却是位高权重,深受皇上信赖。 范恒尚了德阳公主,还有一个身份是驸马都尉,驸马都尉一向没有实权,皇上却破例让范恒当了正三品的兵部右侍郎。兵部有调军权,但皇上是军事最高统帅,兵部调兵的权利要经过皇上的许可。但兵部右侍郎有一项特殊的权利,在皇上无法许可的情况下,可以调三万京卫军。什么叫皇上无法许可的情况?就是皇上骤然崩逝,没有皇上而大乱的时候,或皇上被权臣,宦臣控制的时候,兵部右侍郎可以临机专断,调三万京卫军勤王保驾。不过,大梁立国九十年,还不需要兵部右侍郎动用这项特殊的权利勤王保驾。 颖宁侯傅旭,靖平侯范恒,正是这样,从少年时便荣宠加身,弱冠之年便位极人臣,实在不得不让人想入非非,从而成为了皇上的绯闻……男友?因此也有了皇上‘爱少年’一说。 其中一个粗犷的男音推断道:“其实,柏先生未必是妄言。若……两位侯爷前后二十年……就是专宠个女人,也该色衰而爱驰了,何况男孩儿,身量长开,和女人是不一样的。” 另一个男音有些猥琐的道:“听你的意思,你好像都品鉴过,男人女人,其中的滋味?” “哪里哪里……” “砰啪!”赵翊歆突然转身一脚,踹翻了两个小间之间隔着的屏风。一丈高的实木屏风,正好砸在了几个人身上。 几声呼痛之后,几人连声骂道:“哪个儿不长眼的,敢在天子脚下如此嚣张!” “还有更嚣张的!”赵翊歆稚嫩的面孔结着冰霜,一身抖擞的悍勇,在活动着手腕,准备大打一架。 夏语澹从后搂抱住赵翊歆的腰,低声劝架道:“君子动口不动手,君子动口不动手!” 其实,夏语澹不是动口不动手的信奉者,只是看赵翊歆要以一敌五,怕他打不过,又怕他打过了,还得惹麻烦。 夏语澹的身子软玉温香,但此刻在赵翊歆的感受里,如一团熊熊烈火被冰玉包围,瞬间火焰便灭了一半。 夏语澹看赵翊歆没那么冲动了,没有要随时扑出去的样子,就自己上前两步,拦在赵翊歆前面,与赵翊歆连成一气,怒叱道:“好个带冠佩玉,饱读圣贤之书的模样,天子脚下,便句句妄言,无视君父,辱骂重臣!” 其中那个,似乎悦男女无数的,声音依然有气势道:“你这是什么话,我是这个意思吗?我又没说皇上不能宠幸个男人,我对那些事又没有意见。” 他还真没有反对之意,外面的男人,捧个女人或男人,是自身地位的体现,有权有势的人,才有资格,捧着别人。皇上富有天下,是最有权有势的人,他捧的人能一般吗,能入皇上贵眼,被皇上捧着,也是三生有幸。柏长山那句假醉之言,不就是对这种事情,隐隐的期待嘛,可怜他已白头。 夏语澹嗤笑,道:“你的意思是,皇上用天下的权利,换美人的欢心?如此一来,在你们眼里,皇上和周幽王何异,烽火戏诸候呀!” 几个人一噎。虽然读书人个个看着君子端方,做不出以色事人的邀宠之举,但是,若有这个机会,得皇上垂青,并以此平步青云而位极人臣,想来没几个人能拒绝这份诱惑,放过这个机会。柏长山借醉狂言,也是道出了其中心声。可是这种事情,能理直气壮的和人争论吗?何况夏语澹把周幽王这样的亡国之君都抬出来了。 几个人还是尚存一点点礼义廉耻的,知道这种龌蹉的交易是不能宣之于口,争个你长我短的,互相拉拉衣袖,五个人中,两个之前几乎没开过口的,努力装成个‘不关我事’的样子,转身下楼了,其他几个也悻悻的走了,还不忘丢一句“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他们这里说的女子和小人,是平民百姓的意思,平民百姓怎么能领悟,权利之下的交易。 夏语澹追着骂一句,道:“我呸,天下有多少女子和小人,你们连女子和小人都教养不来,凭什么,你们何得何能,配为官做宰,端坐高位呀。” 几个人装没听见,不和夏语澹计较。 夏语澹环看一圈,还在看热闹的人,纷纷把脖子缩回去了。仇九州抚掌而笑,赵翊歆绷着的脸早就溶解了,脑海里还在回想着刚才夏语澹从后面抱住自己的感觉,微微脸红,不过他之前生气脸已经气红了,在夏语澹眼里还以为他是余气未消,只听他道:“你干嘛拦我,就他们几个,还不是爷的对手。” 夏语澹知道赵翊歆习武的,只是没见他打过不放心,那是五个成年人呀,顺毛捋道:“我知道,我知道,你功夫了得,是我多管闲事。只是,能用嘴解决的,就不要跟他们那种人浪费力气了嘛。你要是还不爽的话……”夏语澹凑近了赵翊歆小声道:“找个没人的地方,你把他们再痛扁一顿?这里这么多人,多不方便。” 作者有话要说:皇上要吐血了,哈哈!   ☆、第九十三章 李广 差点打起来,又吵了一架,面馆呆不下去了。 冬日昼短,阳光已经转斜,几人边逛边回去,沿路看见有家卖切糕的铺子,还现爆现买米花,夏语澹用七文钱买了一斤,膨松的爆米花装满了一个褡裢。 到了裱画店,赵翊歆问夏语澹道:“看你,背着画具出来,也没有用过。” 夏语澹原来想把柏长山被拽下台的那一刻画下来,可是,顾忌到赵翊歆非常看不上这种屡试不第又大放狂言的落魄举人,就没有当着他的面儿画,后来,为此引出了一些猥琐之言,夏语澹就不想画他了,再后来,看见赵翊歆骤然踹翻屏风的样子,那一刻的赵翊歆真像个大男人,心中的画也有了新的主角,更不能当着他的面儿画了,所以,现在也只是笑笑道:“我哪儿比得了你们。我这儿一行动就是一群人围着,说是奴婢伺候着主子,我长得这么大,哪件事不能自己干了,还需人伺候?被人伺候着,也没了自由,半点做不得主。今天这样出来,还是先生早几天前和我家太爷说了,太爷许了,我才出来大半天。我好不容易能出来,眼睛多看看,耳朵多听听,画画有的是时间。” 拿着装爆米花的褡裢,夏语澹进了厨房,熟悉的摆出三个海碗,放满爆米花,舀一勺白糖,一勺白芝麻粉,冲上滚滚的沸水,请先生和赵翊歆吃点心。 被沸水泡开的爆米花,就是一碗米糊糊,赵翊歆搅拌着吃了一口,嫌弃道:“小孩儿吃的东西。” “本来就是小孩儿吃的零嘴呀,一般人家过年做切糕,切糕就是米花做的,多余的米花就留给小孩当零嘴。米花不能放久了,受了潮气就不好吃了。我一路捂着带回来,褡裢里还没有冷透。”夏语澹吃得很欢实,道:“你离开‘小孩儿’才多少年?不过看你的样子,‘小孩儿’时也没有吃过这个,所以弄一碗给你尝尝鲜。” 在和庆府时,刘婶儿过年要做切糕,把大米用一个铁滚筒烤爆,再炒一遍,混上花生,黑白芝麻,用熬好的糖膏把米花黏在一起,滚成一个球,填揉进一个四方的模具里,待冷却定型之后,切成一片片密封保存。白花花的大米,白花花的白糖,并不是每家都做得起,庄子里的佃户过日子一向勤俭,一家合起来做一锅,或只是抓几把米,吃几碗米花就满足了。夏语澹来京城之后,糖水泡米花这样简单的点心再没有吃过了,今天看见,倒勾起来了。 “早年有一回过年,我寄住在一个村子里,那会子全村家家做切糕,铁筒那么滚着滚着就一声炸响爆开了,完整的米花用来做糕点,残的半颗半颗就吹出去趁热给孩子们吃,给老人泡糖水吃,这东西好,能吃上这东西,说明家里有余粮!”仇九州早年游历,时常说些游乐中的见闻,一边吃着,一边还是要道:“沈子申,今天在面馆,若你把自个当沈子申,就不该这么做。” 仇九州一般叫赵翊歆沈大郎,叫了沈子申,就是郑重告诫他了。他赵翊歆,要是想顶着沈子申的名字在外头行走,就得低调一点,他越长大,他以皇太孙的身份接触的人越多,他作为沈子申的时候,就要更加低调。 赵翊歆懂得自己不该这么做,可心里平静不了,皇上,颖宁侯,靖平侯是他的什么人,能听得下那些人那么说?当然,今天在场的人,他记着了,一辈子仕途无望了! 有的人看着君子端方,其实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有的人看着桀骜不羁,倒是个忠心侍君的。夏语澹神色悠闲,道:“先生,我近日闲来,翻看了一回《史记》。近些年,《史记》声望日增,被封为二十四正史之首,字字被封为经典,我觉得也褒奖太过了些。” 在两汉时,《史记》一度是□□,并不招人待见。直到唐朝古文运动的兴起,才受到文人们的重视,在一代代文豪,几百年的推崇和注解下,收获了越来越多的赞誉,到了鲁迅先生的嘴里,达到了顶点: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 现在,文人对《史记》,一边倒的,都是赞誉之词,仇九州颇感兴趣的看着夏语澹,赵翊歆也正经的看着她,两人都等待夏语澹的下文。 夏语澹笑道:“司马迁,不是圣人,他只是个普普通通,有着七情六欲的凡人,只是一个埋头在一堆史料里的中书令。他写的《史记》,因为有浓郁的个人情感色彩,而使文章变得有血有肉,丰富多彩。这是《史记》的成功之处,也是《史记》的失败之处。历史,最严谨的历史,应该只是记录,刻板的记录,至于其中的功过是非,不同的人,在不同的境遇中,以史自鉴,应该有不同的领悟,而不该被太史公,左右了情感。《史记》只是太史公一人之言,他不是道德的标准,若人人被太史公左右了感情,这对于,事迹足以恒载史册的那些人,也是不公平的。” 仇九州放平视线,朝夏语澹点头,鼓励她道:“那你说说,《史记》里,对哪些人不公。” 夏语澹正色道:“汉武之前的人,对于太史公来说,之前的人已经作古,暂且不论,就汉武一朝,太史公把李广,独成一传,排在列传四十九,卫青和霍去病,两位军功盖世的大司马,和并成一传,排在列传五十一,屈居李将军之下。我认为此处不公。” “李将军,身经七十余战,一生未曾封侯,还落得自杀收场,《史记》一出,另他进入了名将的行列,而我觉得,李将军最名将,而最无功。” “李将军好歹作战几十年,几十年来,也确实立下了许多功劳,‘飞将军’,匈奴人听着都闻风丧胆,怎么说他无功呢?”仇九州反对之中却含着笑意。 夏语澹回敬一个浅笑,道:“李将军是有功,可他还有过,他的功过堪堪相抵,而他的功,也从来没有功高到封侯的高度。李将军他出身陇西李氏,堂兄官至三公,他在朝中并不是毫无根基的人,那么,他的军功也不会被别人贪墨,他不得封侯,是他没有资格封侯!李将军第一次有功而无赏,是七国之乱的时候,他接受了梁王的将军印。一个中央的将军,接受一个藩国的将军印,一臣不奉二主,我觉得,他的功劳被抹去,是他应受的惩戒。至于后来,李将军多戍卫边关,封侯以首级论功,边关无大战,他始终够不到那个封侯的标准,待大汉开始主动进攻匈奴,给了李将军不止一次机会,李将军不是阵亡太多,就是在茫茫大漠迷路了,这样的战绩,如何封侯。” “太史公,崇敬人格之美,他说:修身者,智之府也;爱施者,仁之端也;取与者,义之符也;耻辱者,勇之决也;立名者,行之极也。士有此五者,然后可以讬于世,列于君子之林矣。太史公可能觉得,李将军善射,依靠善射屡屡解困克敌,是“修身”之功;得赏赐皆分麾下,饮食与士共之,是仁爱之德;杀霸陵尉,是取予之义;宁死不愿复对刀笔吏,有以寡陷众而不乱之“勇”;及死之日,天下知与不知,皆为尽哀,立名于天下久矣。” “我不觉得,李将军的有此五者,有美至列于君子之林。骑射,是为将的基本功,本来就是他该修习的本领,何谈论功。说赏赐皆分麾下,论功行赏是君主的权利,赏罚自有天子,并不是为将的本职,为将的职责是:跟从我,能保命,跟从我,有功立,跟在李将军身后的,死了多少人,功就不提了。至于‘广之将兵,乏绝之处,见水,士卒不尽饮,广不近水,士卒不尽食,广不尝食。宽缓不苛,士以此爱乐为用’,我并不认为,和普通的士兵同甘共苦是美德,将军已然为将军,他就配享受高出普通士兵的待遇,将军,是一军之魂,他保持着充沛的体力和清醒的头脑,行军之中,时刻处在最佳的指挥状态,才是对士兵最好的爱护。连程不识都说:‘李广军极简易,然虏卒犯之,无以禁也。’李广治军,和士兵们好的哥俩好似的,军纪太涣散了,才总是遭遇匈奴袭击而得手。可惜了士兵们,愿意跟着他安逸,也愿意为他拼死,也就罢了。至于霸陵尉,霸陵尉依法而行,阻了他过霸陵,有何过错?李广,心胸狭隘之辈,招来杀之,何来‘取予之义’。宁死不愿复对刀笔吏,不是他寡陷众而不乱之“勇”,是他抱愧而没有承担失败的勇气。” 夏语澹说了好长一段话,不得不停下来歇一歇。 赵翊歆追问道:“那‘天下知与不知,皆为尽哀’,又是为何?” 夏语澹给自己倒了碗水,喝了几口润了嗓子,才道:“今日,那位说书的先生,十几次参加会试,十几次名落孙山,人人多为他惋惜,而少有觉得他德才不足的。这届会试,将会有四千举人应考,大概能取二百进士,注定,大多数人都是名落孙山的,有三千七八百个落地的学子,他们情何以堪。那你说,舆论会偏向何处?世人,多同情弱者,是世人,多处于弱势。” “那么,李将军死后,那些知与不知者,是为李将军哀?还是为自己哀?”   ☆、第九十四章 卫霍 赵翊歆已然清楚,就自身环境而言,夏语澹一直是弱者,一直处在弱势,然而现在的她,直直的对着自己,眼睛澄清如一注静谧的细泉道:“李将军说完了,再说卫霍二人,卫青七出边塞,霍去病六出北疆,两人未尝一败,卫将军骠骑列传完全是他二人的功绩簿,我也不多加赘述,除了一次次得胜的战绩记录之外,太史公另外说了什么。” “太史公说卫青‘为人仁善退让,以和柔自媚於上,然天下未有称也’,卫青的仁善退让,是他和柔自媚于皇上的一种卑劣手段,所以,天下没有人赞美他。说霍去伯贵,不省士。军亦有天幸,未尝困绝也。’ 霍去病少时显贵,所以不知道体恤士兵,出征的时候,自己带着精致的酒肉,吃不掉扔了也不分给士兵,在战场上,不去振作士兵的士气,反而有闲心画球场踢蹴鞠,可惜他带领的军队运气太好,所以才没有遭受绝大的困境。我想说,纵观汉武一朝,和匈奴作战的几十名将领,从李将军开始算,到出使过西域,为汉朝军队作向导而有功被封为博望侯,又因为带领着军队迷了路而被除爵的张骞,多少将领在茫茫大漠迷了路,碰不到匈奴的主力,或者掉进了匈奴的包围圈,就卫霍二人没有迷路过,没有陷入过绝境,一次是运气,两次是运气,六七次也是运气?为什么,要一句好话,吝啬成这样!唯一一次,似乎是赞扬卫霍二人的话‘卫青、霍去病亦以外戚贵幸,然颇用材能自进’这一句没有放在外戚列传,偏偏放在佞幸列传,在列举了一堆冠璘入侍,傅粉承恩的内宠嬖臣之后,加了那么一句话。从此,卫青和霍去病成为了以色侍君,而后得幸的丑角。” “生男无喜,生女无怒,独不见卫子夫霸天下。从《史记》观之,原来卫家的盛宠,也不是靠卫子夫一人,霸得天下。” 仇九州无奈的笑了笑道:“这也不能怪后人生出污蔑之心,汉武帝先后有两位皇后,皆没有合葬的资格,却在生前,让卫青,霍去病陪葬在自己的陵墓以东。” 当着仇九州的面儿,夏语澹不可能轻贱那种情节,没有这层顾忌,夏语澹也不会轻视他们,只是为他们叹息道:“卫霍是否以色侍君,已然成谜。汉朝初立,汉高祖便遭受了白登之辱,可见匈奴的猖獗和强大。从春秋至今两千年,华夏大地一直不断的遭受北方游牧民族的侵扰,两千年来,所谓名将,不知凡几,然卫霍大破匈奴的战功,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还把他们归于佞幸之流,是不公正的。太史公,站在他清高的文人角度,批判卫霍,不修名节、不进贤士、和柔事主,是不公正的。” “可为何卫霍如此功业,而遭受了这样不公正的批判,乃至天下未有称也?” “我私认为,他们亏在出身,而我更加愤慨,这就是太史公,最不公正之处。” “卫青,霍去病,皆奴婢所生的私生子,若无武帝提携,他们一辈子是奴隶,是处在最底层,代代为奴的卑贱之人。李将军,先祖是秦朝名将,李家世代传习骑射,李家世代接受仆射一职,想李将军,也是自幼受到家族细心栽培。幼时的卫青如何,因为是私生子,被父母当颗球一样的踢来踢去,天天被赶出牧羊放牛,干完了活还没有饭吃,还要遭受随时的辱骂和责打。汉时还没有科举,为官者,代代为官,为奴者,代代为奴,李将军,太史公,相对于从奴隶起步,私生子出身的卫霍,他们命太好,一个生在武将世家,一个生在太史世家,他们是同一类人,天生的世家子,他们出身高贵,起点高,自然看不起奴隶出身的卫霍。可惜卫家一门奴婢,没他们两家的家世,还要求他们在翻身的过程中,自修名节,当奴隶之时,还有名节?这种要求,是不是太高了点?我觉得此节,太史公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不进贤士,是卫霍二人有自知自明,他们以外戚贵幸,是不能让清高的贤士真正拜服的,又何必去刻意讨好,讨不着好的贤士。至于后来官拜大将军,苏建建议卫青养士,卫青说了‘自魏其、武安之厚宾客,天子常切齿。彼亲附士大夫,招贤绌不肖者,人主之柄也。人臣奉法遵职而已,何与招士!’其后霍去病也是这种态度。卫霍深谙君臣相处之道。从战国四公子到魏其、武安,养士的文臣武将,大养门客的人,哪个儿有好下场。卫霍明明是有大智慧的,在太史公的评价里,就成了和柔事主。” “太史公一生,他的一生够命运多舛的。他生前,似乎没有任何主张得到汉武帝的采纳,史上最激烈的一次据理力争,为李将军的孙子,李陵喊冤,还被下了蚕室,处以宫刑。倾一生心血所著的《史记》,在当时也没有得到世人的认可,不得不偷偷摸摸的藏起来。他就那么,命运多舛的的过了一生。因为太史公的命运比较多舛,他就特别同情于,命运同样多舛的李将军。卫霍,以私生子的奴隶出身,扶摇直上,一路官拜大将军大司马,对外作战,未尝败绩,一生多么顺遂,顺遂的让人不得不嫉妒的认为,是天幸!是苍天之幸,是天子之幸。历代天子之侧,以谄媚而得到宠幸的人无数,有谁的功绩,能彪炳史册?在名垂千古的功业下,他们付出了多少努力,有谁挖掘过,就抓着一点捕风捉影的宫廷秘事,死死咬着不放,纵观《史记》,我认为,太史公对卫霍二人,失了公允!” 夏语澹一路滔滔不绝的把话题扯出去那么远,终于能绕回来,看着赵翊歆笑道:“我看沈大郎是天生富贵之人,至今顺遂之人。” 同在裱画店学画,夏语澹还不知道,赵翊歆具体的家世,只知道眼前的人,叫沈子申,和孟家是故交,但从一日日的揣摩,尤其是今天的意气之举可以看出,他的身份不简单。他的命运,还没有像太史公,李将军一样多舛过。 这句话转得太突然,赵翊歆心里咯噔一跳,却又忍不住试探夏语澹,面上一派淡定,道:“怎么,在你心中,颖宁侯和靖平侯,也是以色事人之徒!” “卫青,霍去病,是否以色事人,尚无定论。颖宁侯和靖平侯……”夏语澹顿在此处,评价死了千年的人,那可以信口开河的随便说,评价活着的人,活着的这两位都有权有势,尤其眼前的这位,似乎还是他们的脑残粉,夏语澹抿着嘴巴润了润嘴唇,进过激烈的思想斗争,才细声细气的道:“先生是先生,师兄是师兄,我就只和你们两个人说,我觉得,靖平侯和皇上,是干净的,他最多,是皇家的童养夫。” “啊?”赵翊歆说是常出来玩,其实出来玩见的人,干的事也有限,童养夫这个词,他没有听说过。 仇九州大半明白这个意思,也觉得这个词用在靖平侯身上绝了,不由笑着认同道:“男孩子虽然比女孩子珍贵,但倒过来也不是没有。” 得了先生的肯定,夏语澹渐渐放开了,道:“女孩子早晚是泼出去的水,有的人家几岁就给女孩子找了婆家,然后把女孩子往婆家一放,女方家剩了一笔养女孩子的钱,男方家剩下一笔娶媳妇的钱,这个女孩子就是童养媳了。到了皇家这里,皇族的男人不算,谁还能比公主尊贵,提早住进宫里去的,又尚了公主了,不就是童养夫了。当年,靖平侯十二岁的小侯爷,就大德阳公主一岁,身份年纪般配,又双亡了父母,虽然公主之尊,也不会受公公婆婆的气,只是,有公婆的话,公主总是要面临婆媳问题,那对着靖平侯的母亲,你是婆婆,我是公主,两人谁伺候谁,谁礼让谁,驸马夹在中间,看着母亲伺候着公主,怕委屈了母亲,看着公主礼让着母亲,怕怠慢了公主,还是这样,只需日日对着公主的好。靖平侯长大后,还姿容俊美。皇上选驸马,就和一般一味疼孩子的人家,为儿子选儿媳妇一样,模样好,性情好,娘家清静,还需要考虑别的吗?靖平侯最合适当驸马了,还是养成的,从结果往上推,公主的驸马,皇上又不缺人,何必非要染指呢。” “那颖宁侯呢?”赵翊歆有点迫不及待的追问下半截。 夏语澹微微张开嘴,顾忌他脑残粉一样热血的性情,先道:“元兴二十一年秋冬,那一段时间,我始终记得,每一个人,都知道西北在打战,都关注西北的战事,得知颖宁侯领的三朵卫,大胜了西宁铁骑,人人欢欣鼓舞,说颖宁侯是国之功臣,对于芸芸的众生来说,有颖宁侯守在西北,就心安许多了,他的过去不重要。可是,社会上流总有一群人,不肯放过他。若颖宁侯不是信国公的庶子,他从哪里来?那他很可能是私生子。庶子好歹是被家族认可的,有点继承权的,私生子,或许连他的生父都怀疑他的血统,就是生父认可,家族也鲜少承认的。”   ☆、第九十五章 刚烈 “汉高祖的儿子刘肥,不就是私生子出身,高祖甚是爱重,尤甚嫡子,把七十余城的齐地封给了他,食邑三万户,说齐语的百姓全是给了他。”赵翊歆随口的说着,心里一突一突的跳得厉害。 能有一个汉高祖,也会有第二个汉高祖,他们怎么不信呢! 仇九州微皱着眉头,凝重的看着赵翊歆,赵翊歆瞥过一眼,倔强的道:“汉高祖有八个儿子,最爱重刘肥。” 刘盈,汉高祖不喜欢他这个嫡子,打战时就丢弃过他,封了太子也想废掉他,其后的儿子,还有哪一个重过了刘肥? 夏语澹已经说高了,没注意两人之间的眉眼官司,随即高谈道:“刘肥确实是史上最幸运的私生子,但也仅此一个,更多的,是卫青那样,父母双方有了各自的家庭,两边家族,谁也不愿意接纳他。” 小门小户,多养一个人多一个人的负担,正式婚姻关系下的孩子都养不过来了,在外面乱搞出来的孩子就算了,虞氏的父亲,不就是那样被丢弃在外,随他自生自灭的嘛。到了豪门大户,是不缺一口饭吃,但豪门大户,盘根错节,多一个人就多一条分支,利益之下,已经不是一个人能说了算的,得家族通过,得在这利益之下,每一个人点头才行。自己的生母,躲在槐花胡同的时候,听着人称‘二奶奶’,实际就是没有正式婚姻关系的姘头而已,所以,夏家的太子没了,夏家的依靠没了,夏家的人都缩回去了,管她是死是活,儿子生下来就死了,女儿放逐在外十年,乔氏固然狠毒,夏尔钏也是庶女呀,为什么她平安无事,夏尔凝就要被如此作践,阖族上下,谁站出来为她说过一句话,追至源头,她开始也是私生女呀,就算后面补了手续,夏家每个人心里,有拿她当人待吗! 这一辈子,从这个身份开始,夏语澹对卫霍尤为钦佩,对颖宁侯,也有另一种理解:“颖宁侯改姓那年,市井里流传一本《傅女传》,据说,其中的故事是根据颖宁侯母亲,傅氏的事迹而加以衍生的。我想,若颖宁侯的母亲真如书中人物那样,那该是个怎样刚烈的女子,同姓不婚,若她曾经有过丈夫,若她的丈夫负心薄幸,她是有这个性气,带着儿子,一辈子不回头的;若她从来没有过丈夫,那么骄傲的女子,却未婚先有了孩子,必定是被折辱过尊严的,她那样的女子,又不必依仗男人生存,此仇自然不共戴天。卫霍二人皆是私生子,霍去病还好点,他三岁不到,他的姨母就成了武帝的女人,他还是用的父姓,卫青,他是真正的苦孩子苦出来的,小时候在父亲家里挨饿挨打挨骂,从那个家里逃出来,逃到平阳公主府来卖身为奴的,从此跟了他同母异父姐姐的姓。颖宁侯,不管是那种情况,他随母亲长大,也是天然的从了母亲的意志。颖宁侯封侯以来,因为父不详的身世,受到过多少弹劾,哪怕是为了遮掩呢,也未见他提过父亲及父族之人一个字,可见其刚烈!” “我一直觉得,那样性情的子女,绝不可能做信国公的妾室,颖宁侯也不会是信国公儿子,若一开始,皇上就知道这个情况,那从小对颖宁侯的优待,就有了理由。” 赵翊歆已经被震的,原来一突一突的心,啪嗒啪嗒的,一块块掉了,因为他从来没有看过《傅女传》,也不知道有《傅女传》这种东西。但他现在想通过,另一扇窗口,看看外面的世界,所以,外表保持了安然的平静,还急切的问道:“哦,颖宁侯都和韩家没有关系了,为什么还成为了皇上优待他的理由。” 赵翊歆,他的外表和行为,确实符合他十三岁的年纪,但他做了太孙十三年,至尊之下,低半阶的位置,十三年的浸润,他全部的性质,只要他想,他能把它们掩饰的很好,好到夏语澹这辈子,小心翼翼的过来,也算会察言观色了,也看不出他此刻的心情,只以为他和自己一样的八卦,继续道:“科举取士,只准男人应考,不准女人应考,庙堂之上站立的,也都是男人,男人们说,女主内男主外。男人们要一肩担下江山社稷,那么,保家卫国,征战沙场,也该只是男人的责任,而不是女人分内之事。所以,颖宁侯的母亲为国而死,皇上也没有把她摘出来大书特书,生前生后,她几乎,默默无闻。皇上,他欠了,这位忠勇的,为了救他而死的女人,一笔人情。人已故去,这笔人情,就顺理成章的记在了她儿子身上。同时,那一年傅氏舍去自己的名节,也帮扶了信国公一家,所以,阴差阳错的,颖宁侯就成了信国公的儿子。傅氏母子相依为命,母亲骤然辞世,孤孤弱子要怎么活下来,还要在活着的过程中,成长为一位顶天立地的男儿。母亲有此功勋,一生衣食自然无忧,可是衣食之外的,立业的本事,谁来细心教导他,信国公府当年,确实是他最好的蛰伏之地。” 赵翊歆维持着他最克制的冷静,道:“先生,我都没有看过《傅女传》这则书,先生……先生一定会有的,得借我看看。” 皇上并没有刻意瞒下这本书,只是,他自己,欺骗的执着到现在,他从来不看这本书,过了这么多年,谁在赵翊歆面前提过,无人刻意提起,赵翊歆要从何而知呢? 仇九州宛若无事的道:“这话本都是好几年出的,因为并不是人人喜闻乐见的,才子佳人,有情人终成眷属的老套子,所以随着那阵子,傅侯封侯之后,也没有人愿意看了,甚至是我,也不忍再睹。” 说着,仇九州起身,该是去给赵翊歆翻找那本书去了。 言归正传,夏语澹说这么多,重点不在《傅女传》,她坐在椅子上,双手托着下巴,如花托似的,托着她白皙明媚的面庞,一派宁静,却有种历经困顿的大气,道:“所以呀,你今天听了那些失意之人,嫉妒成怨的臆想之词,实在没有必要为颖宁侯和靖平侯打抱不平,他们从小无父无母,在孤苦无依中成长,宫廷诡秘莫测,朝堂风起云涌,君王之侧,如悬崖峭壁,这样的日子,他们已经挺过来了,出能独当一面,进能顶立庙堂,并不是每一个富贵子弟,给他们机会,他们都能站在那个高位,他们既然蹬了高位,也不是那些落第潦倒的举子能中伤的了的。他们毫发未损,你今天这样生气,何必呢。古来文人墨客,总是把他们一生的失意,归咎在生不逢时上头。虽然,书上教导人说:严于律己,宽以待人。那是书上教导人的,实际上,大多数人,严于律人,宽以待己。为此书上才那么劝诫众人。便是太史公,都如此苛求卫霍二人,你若是次次那么生气,有得气生了!” 夏译,家中自幼栽培的嫡长子啊,多少人捧着长大,淇国公府,高恩侯府,兴济伯府,一路护送着三百匹马去西北,中间护卫幕僚,多少人辅助他,他还是掉链子,从刑部回来后,便一蹶不振。同是富贵子弟,是驴子是马,是一匹什么样的马,还得拉出来溜溜。要成为一匹千里之驹,也不是皇上捧着谁,谁就能当下重担的。 从颖宁侯和靖平侯回观夏译,夏语澹一直可惜,并非圣母至此,而是家中嫡长子一路颓唐,是一个家族真正衰亡的开始,若夏家一片混乱,身为夏家的庶女,多是会在这片混乱之中,成为这个家族的炮灰吧。此生上了夏家这条贼船,想下都想不来的,也只能期盼它,平平安安的在海上行驶。二姑娘,可是给家里换来了五千两银子后,被夫家虐待致死,都没有娘家人出头的。 其实,夏语澹的隐忧完全正确,不过,那时她,还从来没有怀疑过,对坐的那位,是皇太孙,只从他今天的意气风发里,断他是天生富贵之人,所以,第一次,拿出真正的诚意,想要长久的结交他这个朋友,将来落难了,多个朋友多条路。多年之后,她才顿悟,交了赵翊歆这个朋友,其他的路,都被他堵死了。 赵翊歆满怀壮志的随意道:“听你的话,把……”赵翊歆双手抱拳示意皇宫的方向,指道:“……说得那么吓人干什么,那里只是高高的宫墙太肃穆威严而已,天下的人,无不趋向向前。” 赵翊歆多半是要科考做官的人,梦想就在那里。夏语澹大吃一口,闭着嘴巴左手一拉,俏皮道:“我说得那些话收回,师兄是有大本事的,早晚直上青云,光宗耀祖,造福万民啦!” 夏语澹拍好马屁就走了,仇九州找来了《傅女传》给他。 赵翊歆看书极快,书一到手,赵翊歆也是极快的往下看,看到后头,越来越不想,不愿,不敢,不忍,又不得不继续,看下去,天渐渐黑了,又挪到窗口的浅纱窗下,点着罩灯,拥着羊毛毯子,一字一字,看下去。 外面乌云压下,北风卷起,渐渐落下了鹅毛大雪,赵翊歆怅然若失,支开窗子,感受着外面冷冽的北风,半个身子从窗口探出去,双手去抓乱舞的飞雪。 仇九州站在他身后,安慰道:“夜黑了,你要是不想回去,就随我去孟家吧,我可是早说了,我今晚过去。” 有指甲盖大的一片雪花,飘在赵翊歆的脸上,融成了眼泪,低落下来,赵翊歆抬起沉重的眼皮,暗哑的道:“先生,我不明白,我不想明白,为什么,命都可以给了,心……心却不能给呢?若是心给了,我现在……多么快活!   ☆、第九十六章 宜男 又过一年底。 两个丫鬟伺候着段氏穿衣打扮,这中间,段氏打发了两遍人去请夏译,一请不成,二请不成,三请,段氏在镜中看着身上崭新的大红洋绉金银鼠皮夹大袄,头上的赤金八宝攒珠钗,看了又看,转身亲自去请夏译,丫鬟媳妇皆站在台阶上,段氏自己打帘子进去。 夏译穿着半旧的刻丝长袍,随便坐在一张椅子上,手上拿着一本书,似乎在全神贯注的看书,连媳妇进来了也未察觉,其实,握着书,眼珠子没转动一下。 一套崭新的石青色斜纹绣团蜀锦缎袍叠放在桌子上,段氏贤惠的拿起新衣展开走近丈夫。夏译拿着书,身子一转,侧身背着段氏,无言的拒绝。 段氏凝聚起来的耐心,一下子泄了一半,木木的后退半步,直直的坐了下来,夫妻俩儿一时缄默,段氏不甘的问道:“今日,是我大哥的大喜之日,你真的……不陪着我过去。” 段氏的娘家是兴济伯府,这个爵位是元兴二十一年,段家在梁宁之战中挣来的,第一任兴济伯是段氏的父亲,元兴二十五年底身故,现在的兴济伯是段氏的胞兄,段家之前在陕西为官,老伯爷身故后全家守孝,去年夏末重返京师,兴济伯现在升任了右军都督府都督佥事一职,右军都督府遥领在外云南都司、贵州都司、四川都司、陕西都司、广西都司及其所领卫所,兴济伯今年二十九,端的是年轻有为,让现年二十六,革职在家思过的夏译,心里怎么想。 夏译甩甩手上的书,道:“才三天前陪你回了娘家,今天又去……”夏译转头,看到段氏快要起火的表情,也厚不起脸皮说下去。 三天前是姑奶奶回门日,前些年段家不在京城,这还是段氏第一次在年初二回门,夏译实在躲不过去,只能陪着段氏过去,一上酒桌,猛灌了自己三杯酒,就醉到扶着出的段家。三天前好歹是家宴,这次贺兴济伯高升,五军都督府都督佥事以下,不少人要来贺喜,其中不乏夏译昔日同僚,夏译这双腿怎么迈得出去,站在那里,就是所有人眼里的笑话。 段氏想起回门日,对夏译的不满就压不住,现在看夏译又要推脱,忍不住道:“大爷,昨天当着老爷太太的面儿,说好了的事,今天你……” 夏译用书砸着扶手,不耐道:“我自己不知道应酬办事,还要老爷太太说一句,我应一句?” 昨天当着夏文衍和乔氏,孝字在身,夏译只能模糊应对,当着妻子,做丈夫的,就能耍横了。 “谁没有个登高跌重,跌了下来,重新爬起来就好,事情过去有一阵了,你也该宠辱不惊,好好筹谋往后才是。”段氏忍耐着鼻尖的酸楚,劝着。 “说得倒容易,跌下去,爬起来。”夏译自暴自弃的道:“宠辱不惊,谁能做到?宠辱不惊是圣人的品德,我做不到,你也别逼我,你们都别逼我!” 说到最后,压着声音吼着对段氏说,说完又无颜以对,整个身子背过去。段氏张了一下嘴,却不知能说什么话,眼泪便先掉了下来。 夏语澹似乎听到了段氏的哭声,转过身来,果然看见,段氏在默默的掉眼泪。夏译和段氏成婚多年,已经生了两个儿子,段氏的家世,容貌,性情,皆和夏译的心意,夫妻感情不错,可是现在看见段氏哭了,夏译站起来,躲都来不及。 女人的眼泪最能得到男人的怜惜,但,当男人自己都在自怨自怜的时候,还顾得上别人?夏译最怕看见段氏的眼泪,那是对自己无所作为的不满,夏译也不想无所作为,可是让他站到兴济伯的贺席上去,他躲都没有地方躲,只能一刀一刀的挨着昔日同僚,嘲笑的眼光。 夏译这样不负责任的逃了出去,外面都是丫鬟婆子,段氏的教养,也让她做不出来,当众拉扯哭闹的举止,只能伏在桌子上,蒙头哭一回。 过了一会儿,段氏的奶妈程嬷嬷打帘子进来,服侍段氏简单收拾了一番哭得缭乱的妆容和发髻。段氏平复着情绪,拿着手柄镜整理鬓发道:“这里我自己收拾就行了,你去请五姑娘,六姑娘过来。” 夏译不肯去,段氏就带夏尔钏,夏语澹过去。 程嬷嬷迟疑道:“大奶奶,太太都没有带两位姑娘出去,太太回来了,大奶奶如何向太太交代。” 段氏理着鬓发的手一顿,又继续自然的整理道:“太太说的话,大爷都不听,太太从来没有言说,我何必尊的像奉了圣旨似的。” 过年,从小年夜到正月十五,家家排宴,今日一早乔氏去纪王府赴席去了。 程嬷嬷试探着又道:“五姑娘十五了,若是她的,今年便能成事。六姑娘,六姑娘年纪小了些,若为了子嗣纳个年纪小的也说不过去。不如换了四姑娘过去,想来那样的好事,二房老爷太太也是愿意的,就是四姑娘,这半年也有来大奶奶这里走动,可不也想着伯府里的位置。” 那些个人来段氏身边献殷勤,说明娘家还是有靠的,段氏浮起一丝笑意道:“二房和我们这边已经分了家了,我有嫡亲的小姑子放着,四姑娘还是让二太太操心吧。且这个事情,我也有问过老爷主意,老爷属于六姑娘,要抬举的是她,我做媳妇的,怎好违背了公公的意见,万一福气落在了六姑娘头上,太太自去和老爷说去。六姑娘年纪是小了一些,却有另一股子动人之处,也怪道,在乔家养了两年,像养活了似的,没准我大哥能看上,小些无妨,你不是说她是宜男相,能生孩子要紧!” 十四岁的夏语澹,两年来在乔家滋养着,心情畅快,已经出落成女人的模样,三分乖巧,三分灵敏,两分端庄,两分矜持,宛若一朵盛开的海棠花,风姿动人,和夏尔钏,夏尔洁站在一起,身量身形也不像小一岁的样子,相差几个月,那份动人的风姿,已补足了! 程嬷嬷亲自来请,夏语澹被夏尔钏拉来,和着夏烟霞,正在夏尔钏里猜枚玩。程嬷嬷突然到来,夏尔钏时刻关注段氏那边的事,知道段氏今天要回娘家,待程嬷嬷格外热络,笑道:“程嬷嬷这会子有空来我屋里做做?春兰,快沏杯茶来,寒兰,给程嬷嬷搬把小杌子。” 也不急着那么一时,程嬷嬷受用的接了茶,含笑坐下,先侧着身子和夏尔钏道:“年底下了调令,委了兴济伯右军都督府都督佥事一职,年底各府诸事忙不开,便把贺席排在今天了。” “也是大嫂的兄弟有本事,一出头,就是正二品的高位。”夏尔钏温婉的说着。老伯爷一死,兴济伯守孝二十七个月,出孝还京,冷遇了半年,掉下了都督佥事的位置,这才是荣辱不惊。 程嬷嬷笑着谦逊了几句,才道:“一家子亲戚,时常来往着,才坐实比别家亲近些。大奶奶想着,五姑娘正月里有闲,不如也去伯府坐坐?” “正月里针线也不能动,我不过和姐妹们天天玩着,难得大嫂愿意带我出去见见世面。”夏尔钏的笑意,从眉眼里舒张开来。 程嬷嬷侧转过身去再对夏语澹道:“六姑娘,大奶奶说,六姑娘在家没事,也顺便去伯府坐坐。” 夏尔钏笑道一半,僵了一下,随即自然的接着笑下去。夏语澹还没说话,夏烟霞先起来,站起来道:“两位姐姐有事,我就不在这里打扰了。” 说完,和作为屋主的夏尔钏致意,从容的离开了。兴济伯,一个兴济伯就留给夏家的庶女们挣吧,乔氏现在正在给自己安排的,才是好去处。内阁已经在年底接到了皇上为太孙采选嫔妃的圣谕,虽然采选一层层的从民间筛选良家子,仕宦之中,有能令皇家垂青的,也能塞到太孙身边。 夏尔钏说得那么有兴致,夏语澹也没有推拒的理由,不明所以之下,夏语澹也不会把‘出去见见世面’的机会往外推,也接着起身告辞,回卧晓轩准备出门。 众人一走,空谷馆的人也为夏尔钏忙碌起来,夏尔钏正穿着衣服,时刻关心女儿的钟氏也忙忙赶来,帮着夏尔钏妆扮,尽量把人往清新脱俗了打扮,穿了一件浅紫色百合如意大袄,月白底的百褶裙,戴着去年钟氏从夏文衍那里,张口为女儿讨要来的成套白玉头面。 夏尔钏气得咬牙切齿,道:“上回乔家那件事,她要来和我抢,现在那里没有了奔头,被人当着伎人养着,又回过头来,要来和我挣。” 夏语澹拜了一位,在棋盘街开裱画店的男先生为师,从师画技,夏家每个人都知道。仇九州是名士不假,可名士有什么实用,不得志的人才混个名士当当。他和孟大人保持的情人关系,外人谈起视为风雅,也只是外面风雅而已,摆不到正式的家庭关系中说,所以,在夏家人眼里,夏语澹被乔家贬了身价。大家小姐,是琴棋书画熏陶着,那也只是熏陶而已,谁像个技工一样,去外面拜个先生来一头死扎到那里面去。夏尔彤也学着画,在英国公府的闺学里,请了供奉带着几个兴趣一致的姑娘们教着,姑娘们彼此参悟着,以画论交,这才是大家小姐学画,作画的情趣。 作者有话要说:现在是元兴二十九年了 作者君:夏文衍,你确定你是在抬举你的女儿?   ☆、第九十七章 靠垫 待在夏家这种地方,夏尔钏能蹦跶的余地也没有多少,之前想去乔家,冷眼旁观着,夏语澹在那儿也没有多少好,也对,那是嫡母的娘家,那口气就顺了些,后来无意中知道了这个兴济伯,一年多来波折了几回,终于有点意思,又杀回了夏语澹这个程咬金。果然这个人从外面接回来就是克自己的。 像夏尔钏这样的侯爷之女,嫁是不愁嫁,一定能嫁出去,到了年纪,及笄过了,官媒自会一趟一趟的找上门来,保媒拉纤。只是家里父母都不上心,落到官媒手里能拉出个什么人?都是不知路数,别人挑完,剩下不要了的。 在自己生母面前,夏尔钏的烦躁之气再也压不住了。 到了临门一脚,钟氏只能安抚道:“五姑娘,六姑娘常年住那边,未必知道段家的事,便是知道些什么,她还小呢。大奶奶多说一句,也不见得,是看中了她去,只是家里她和你是一样的,叫了你把她落下了,到了那儿,你一个人也赤拉拉的,太刻意了些,再说,乔家还在呢。” 钟氏是说,乔家的老国公还活着,一只阿猫阿狗养在他跟前也要给些体面,夏语澹回到夏家的日子,她该有的不能少了她的。夏尔钏能去,也得给她去。 到了现在,夏尔钏也只能那样想着平复心情,把夏语澹抛到脑后,脸上露出坚毅之色:兴济伯夫人,已经是废人一个了! 夏语澹回到卧晓轩,不急着收拾,这点时间,也没工夫打马虎眼,直接叫来琉璃和冰蚕问道:“大嫂子忽然的让我去段家,我没有回绝的话,可他们家里有些什么人,什么事,我一点都不清楚,若你们知道点什么,可得提点我几句,教我心里有个底。” 琉璃是乔氏给的人,来夏语澹身边的时候就十七了,原来说二十出去,这两年跟去乔家当差比在夏家强上许多,因此拖过了去年,今年过了正月十五,还是要放出去嫁人的。冰蚕也是乔氏给的,也是十七岁,正月初一给乔氏磕头赏下来的,接替琉璃的位置,这几天,两人正在交接工作。 乔氏要给就收着吧,乔氏屋里出来的人,虽然不可能培养成自己的心腹,可是有一点好处,本分,负责的做着她大丫鬟的分内之事,只要夏语澹也安守本分,言行符合她夏家庶女的身份,双方相处起来,是没有冲突的。这几年夏语澹和琉璃各守本分,相处起来还是挺愉快的。夏语澹身边大丫鬟的位置,就是个普通的岗位,不好不坏的差事,到了年纪出去,找个小厮嫁了,成个自己的小家,一般丫鬟正常的人生轨迹,前面没有留恋,后面没有彷徨,彼此间分别时,也没有泪眼汪汪的惜别姿态。琉璃现在毫不藏私的向冰蚕交代着夏语澹的习惯,和乔家那边的人和事,再有空暇都准备自己正月出头后出嫁的大事,夏家门里的事,琉璃没有精力,也不值得关心了,所以,还真不知道段家的事,只和夏语澹一起,瞧着冰蚕。 卧晓轩里,若冰蚕还知道的不清楚,就没人能知道清楚了,她是乔氏身边的二等丫鬟。 段家的事,冰蚕还真知道,因为乔氏没有特意嘱咐过,冰蚕又要在新主子面前混个忠心,倒是把她知道的,有一点是一点的,全说了。 “现在的段夫人是段老夫人的亲侄女,娘家都姓齐,没两个月前吧,这位段夫人又流产了,小心的保胎过了五个月,打了一个喷嚏,孩子就没了。” “啊……”打个喷嚏就能把孩子打掉了,夏语澹难以置信。 冰蚕点头肯定道:“真的是,打了个喷嚏,孩子就掉了。这位段夫人和伯爷是指腹为婚的,两小无猜的过来,早些年在段家还是美谈呢,只是子嗣上头……算上这一胎,段夫人已经流产六次了,每次,怀胎四个月,不过六个月,胎儿就保不住,至今伯爷膝下尤空,无子无女。所以,段家正在预备二房的大礼,好要个男孩儿。” 难怪回来这几次,看见夏尔钏殷勤的在段氏眼前打转,还有刚刚那位程嬷嬷,一副你占了大便宜的表情,夏语澹全懂了。 二房的大礼,就是正式摆酒纳贵妾嘛。兴济伯年轻有为,照他这样有为下去,早晚,出能当个封疆大吏,进能做个肱骨之臣,给他当贵妾,嫡妻又无生育,生下了男孩子养大了,很可能是下一代兴济伯。 很可能,只是可能,所以,段家要慎重的择选贵妾的出身。太宗定制,爵位父子传承,有嫡子传嫡子,无嫡子可酌情降爵或夺爵,这里头的嫡子,朝廷只承认从嫡妻肚子里生出来的,庶子记到嫡母名下,旁支过继过来的,朝廷都不会承认。大梁只有公侯伯三级爵位,没有子爵和男爵,对于段家来说,降爵和夺爵没有区别。 不过规矩是规矩,规矩之外,处处有例外。前任营陵侯的嫡子死光了,现在的营陵侯就是庶子平级承爵。前年底老营陵侯把爵位传给了现在的营陵侯,去年初,营陵侯长子就接了尚平都公主的旨意,去年底,平都公主下降聂家。 正是营陵侯长子娶到了平都公主,皇上才留情,让聂家平级传爵。段家现在,也要为以后之事开始运筹了,孩子的生母不能低了,还要往高的挑,最好贵妾的娘家能有点助益。只是,兴济伯身边贵妾的位置,便宜再大,也是妾呀,真正有权利又疼女儿的人家看不上,嫡女没得挑,就挑庶女? 夏语澹和段氏,夏尔钏同坐一辆马车,向兴济伯府驶去。 安泰殿。 赵翊歆和几个内侍在屋里射箭玩。 正的是玩玩,每只箭去了铁箭头,装了棉花头,沾了颜色,射在身上疼都不太疼,就是滑稽而已,几个内侍都挣着给赵翊歆当箭靶,射中多了,给的彩头也多,最得意还是,有幸被太孙射中。 冯扑趋步走的像飞一样,赵翊歆十五步之外,一个内侍第一次争到当靶子的机会,顶着一个小小的金桔像螃蟹走路一样兴奋的移来移去,希望太孙不要射中金桔,射中自己。自己这么大的面积,应该能被射中的吧。 赵翊歆正在拉弓瞄准,冯扑顾不得许多,第一时间附在赵翊歆的耳边嘀咕了一句。 “啪!”正中脑门,深红色的一个点,那个内侍痛得眼泪都飚了出来,头也晕乎乎的,刚才为什么傻傻的相信了前面几个人,被棉花头射中不疼呢,都要被击傻了! 夏语澹这会子在兴济伯府侧门下了马车,换上府内的软轿,抬至二门,门口一个着红袄的丫鬟亲热的接着,引着段氏三人一路曲折,到了段老夫人住的院子正堂,儿子出息,那是母亲抚育有功,儿子高升,女眷们得向段老夫人道喜。 段氏一进门便满脸笑容,嘴里先向坐在宝座上的母亲道喜,再向右下手的嫂子道喜,然后道:“雪地路不好走,我来晚了,再给母亲和嫂子赔个不是。” 段老夫人和段夫人知道夏译没有来,段氏这个不是,是给夏译赔的,大喜日子,也不和这个女婿计较,他不来,是他自己吃亏,段家不少他这个人,只是为段氏心疼,段老夫人体贴的就当没夏译这号人,招女儿上来坐着,只问两个外孙子。 “他们都很好,只是大冬天的,抱进抱出的,怕他们冻着,就没过来。” “是要这样,冬天小心些,待开春后天暖了,多抱来让我看看。”段老夫人五十出头,半头银发,精神奕奕,只有一子一女,没孙子抱,外孙子也稀罕的紧。 段氏揽着段老夫人的手,笑道:“我带了两个小姑子来,您见见。” 夏尔钏和夏语澹早杵着了,顺着段氏说完,齐老夫人认真看来,两人动作一致,恭恭敬敬行了个深福礼,又侧移恭谦的朝段夫人行了个深福礼。 段夫人穿着一身大红色百蝶穿花斜襟长袄,身材高挑,精神,在精致的妆容下衬得还行,气色,湮没在浓妆艳抹里。 段老夫人让丫鬟捧着托盘送上两个荷包当见面礼,段夫人坐在位置上挺了挺腰,也在吩咐右侧丫鬟给见面礼。她左侧的丫鬟拿来一个靠垫要加在她的背后,被段夫人抬手无声阻止了。 段老夫人看到这个细节,笑着和左右说道:“我老人,坐不住,容我歪着和大家说话吧,大家也随意些,都是一家人,不用拘礼。” 那位着红袄,站在宝座后面伺候的丫鬟,机灵的给段老夫人背后垫了两张松软的靠垫。段夫人这才随了婆婆受用了丫鬟加上来的靠垫,大半个身子靠实了坐着。 过了这一茬,段老夫人才把注意力转到夏尔钏夏语澹身上,放了两个绣圆凳挨着坐在身旁,慈爱的随意问些几岁了这样的问题,夸了夏尔钏手长得漂亮,夸了夏语澹一双眼睛有灵气,留意着两人的应对。 初来乍到,两人反应可圈可点,规矩的问一句答一句,谦虚一句。 后面陆续还有女眷过来,绣凳还没有坐热,段家本家一个媳妇,便引着两人到另一节院子,宽阔的大堂屋,摆着几张圆桌高椅,女孩们来了随意坐下,有丫鬟奉上热茶点心用着,一边聊天一边等客人到期。 冤家路窄呀路窄,下一波进来了两个人,其中一个是夏语澹认识的冯四姑娘。 作者有话要说:另外一个你们猜猜是谁?   ☆、第九十八章 巴掌 冯四姑娘也是第一眼看见夏语澹坐在那里,一记眼刀,恨不得把夏语澹劈成两瓣。 今日跟着长辈来段家做客的未婚小姑娘,不是个个都看着段家贵妾的位置,至少一半人纯粹做客来的,可是,冯四姑娘自己清楚,她来干什么的,她怎么就落到了这个地步,花期无人问津。 那一年,夏语澹代乔范两家保证,绝不会把她因为意外,而不小心在外男面前露过大腿的,这件损名节的事,向外宣扬,可是架不住冯家自己驭下不严呀,冯家这些年出多进少,为了减少开支,裁了好几批人下去,留下来的人,使唤的狠了,也心生怨怼,嚼起了主子的舌根,渐渐的,那件事还是传出去了,冯四姑娘成为了被人耻笑的对象。耻笑她大腿露了也白露,乔家就是看不上她。乔家看不上,许多人家也跟着看不上了,冯四姑娘就被耽误到了十六岁。 其实,冯四姑娘也并非无人问津。她是侯门嫡女,头上帽子大,早落在京城一众官媒的眼里,年底还有一个常在她家行走的管媒婆花嫂子,替一个去年考中举人的,今年应考春闱的福建籍,不知福建哪个穷乡僻壤里出来的举人来求亲。去年福建乡试共取七十二名举人,那位排六十一,这样的名次,举国走科举的人放一块儿,他的举人到头了,就是侥幸能中个进士,还不知道从什么品级起步,去哪里做个穷官呢。冯四姑娘还有些见识,这届春闱里,那几个真正有前途的,未婚的年轻举人,自有书香门第的人家挑去,也不会巴结上崇安侯府。那个穷乡僻壤出来的举人,多半是看上了她出嫁时能带的嫁妆。这样的人,眼高于顶的冯四姑娘这么看得上。 看见夏语澹,冯四姑娘气得心疼。乔赢今年四月要成婚了,娶的是衢州卫指挥使的女儿。乔家那么不讲究,卫指挥使的女儿都能娶,她一个侯爷的女儿还能配不上他吗?她原来可以当乔家长孙媳妇的,都是被夏语澹搅合了,叫一个从衢州那块穷乡僻壤出来的人给踩了下去。 尊贵的冯四姑娘生在京城,长在京城,从来没有离开过京城,在她心里,除了京城,其他地方都是穷乡僻壤。 柿子掐软的捏,冯四姑娘不会想自己是不是,配不是乔赢,不能怨家里不给力,不敢怨乔家仗势欺人,只能把至今姻缘坎坷的原因,归咎到夏语澹身上,都是被她坏了事! 冯四姑娘和她同来的冯五姑娘,在夏语澹的隔壁桌坐下,冯四姑娘,正面对着夏语澹。 夏语澹没觉得她该愧对谁,自在的手上剥着松子一颗一颗的吃着,夏尔钏不知道冯四姑娘和夏语澹之间的官司,只敏感的觉察到气氛一点点诡异起来。 冯四姑娘没怎么理她身边透明人一般的冯五姑娘,和一个景王府拐弯亲的姜姑娘叽叽呱呱不停的说着话。 “……所以,那幅《十八学子图》现在已经完成了,王府里最好的画工画了一个月,这几天要在芜湖会馆的格致斋悬挂出来,正月十六追月之日,王爷还要请那天的学子再去赏画。” 腊月里景王爷在芜湖会馆的格致斋开茶花会,宴请了一批学子赏花鉴文。时下男人之间盛会,席间有歌舞曲乐助兴,佳酿美眷相伴,更有诗词画作,记录着宴会的盛况。《十八学子图》,就是当时伺候在侧的画工们,把其中的几个场景画录了下来。 “可惜这样的热闹,从头到尾我们看不着!”姜姑娘遗憾的道。 冯四姑娘一阵尖笑,道:“我们不能和外面的人比,自己几个凑一局,还是有得热闹。过个把月,赏春之时,命几个画工在旁伺候着就好了。” “这能一样?我们能传他们伺候着?” 闺阁女孩子们的琴棋书画是玩玩的,那样的场面,得请专业的画工来,专业的画工都是男子,能让他们盯在一旁作画吗? “有何不能,画工都是男的,找不出一个女的不成?我听说,淇国公府一个外姓孙女,高恩侯府的姑娘,正经的拜了外头一个男先生为师,将来学成出来,也能伺候着了。” 虽然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但是,画工本质上,和乐工等诸工一样,是伺候人的,士农工商,从事手艺的,比种地的还不如。 夏尔钏这回听明白了,旁边的人是冲着夏语澹来的。夏尔钏乐得看夏语澹丢人,却不想把自己卷进去,看见一个认识的段家本家姑娘,同邀夏语澹过去说话。夏语澹还想听听冯四姑娘狗嘴里,能吐出什么象牙,摇摇头依然若无其事的坐着。 夏尔钏不再管她,自去了。 肉戏来了,姜姑娘惊奇道:“家里不给她专请个供奉来?怎么好好的一个尊贵的小姐,跑到外面去拜先生?正经学起这些旁学杂技来了。” 冯四姑娘终于有得发挥了,先一声娇笑,继而压着语气,但声音还是能传到夏语澹耳里的音量,道:“说着尊贵,也尊贵不到那里去。听着是贵妾所出,仔细往里头一挖掘。那位贵妾,开头只是夏侯放在外面玩玩的而已,又不是明媒正娶来的,玩大了肚子,也亏得夏侯不讲究,棉花耳朵一个,只当是自己的孩子,也亏得夏夫人贤良,就那么让个狐狸精仗着肚子进门了。也是那只狐狸精运气了,若遇到了差一点的人家,玩过了,丢到脑后去,管她们是死是活,又能怎么样呢。非婚生子从母,据说那个狐狸精以前是卖包子的,那位姑娘,本该继续卖包子。” 那天夏语澹以乔赢的姨母自居,和冯三太太平辈对话,堵得冯三太太说不出话来,这口气,冯家,尤其是冯三太太和冯四姑娘怎么咽得下去,过后,把夏语澹的老底掀开了。夏家那点旧事,既做了,也禁不住人查,夏语澹是怎么来的? 属人法以出生事实为依据,在父母子女的法定关系里,一般原则是:婚生子女从父法,非婚生子女从母法。 挺合理的! 没有正式婚姻作保的情况下,没有亲子鉴定的情况下,一个不知羞耻,没有名节的女人,可以和许多男人发生关系,到时候肚子大了,也不知是谁的种,不知道爹是谁,只能确定是谁生的,自然谁生的归谁。 秋桐不就是借此指着尤二姐的鼻子骂,骂她怀的孩子是个杂种羔子,没什么稀罕,说自己一年半载的,给二爷怀个不掺杂的。 冯四姑娘,此番言语,直接在血统上,否决了夏语澹现在的地位。 夏语澹依然在剥松子,静听着她把该吐的吐完。 “所以,她哪里算个尊贵的侯门姑娘!”冯四姑娘已经嚣张的时不时的看着夏语澹道,好让爱听八卦的,不自觉被吸引在周围倾听的人,弄个清楚,她嘴巴里说的人是谁:“哼!一只草鸡充凤凰,她能当凤凰?还是只鸡呀!夏家软绵,把她当姑娘,乔家人明白着呢!就让她在外头那么混着,也不算委屈她。” “你知道她拜了个什么样的先生?年纪一大把,家也不成一个,只一味爱尚那南风,仕宦之家每宴,辄夺以画笔侍立在侧,美其名曰‘名士’,实则……”冯四姑娘,抛了一个大家都该懂的眼神。虽然各家规矩严谨,也不是把姑娘们往傻了的教,外面有的东西,也该知道些。其实,那种事情也不仅仅是男人之间的事了,归于风月的范畴,当妻子的,不仅要害怕自己的丈夫被外头的混账老婆勾引了去,也要当心自己的丈夫被外头的兔子们榨干了。 郑板桥先生,为什么穷困潦倒,娶不起正经的老婆,因为他的钱,都养男人去了,可见南风对于女性的荼毒。女人不仅要和女人争风吃醋,还得和男人争风吃醋! 冯四姑娘终于把她憋着的气放了,鄙夷的看着夏语澹:你以为,你有多高贵?不过是被人养在手里玩的而已,现在学的东西,也只是供人更好的玩乐而已,下九流的出身,下九流的货色。 夏语澹坦然的接住了冯四姑娘的目光,帕子一下一下的,把剥完松子,油腻腻的手擦干净。斜眼看见,段老夫人身边着红袄的丫鬟,在屋子外头,和一个原在屋子里头的本家姑娘说话,该是客人到齐了,筵席排好了,商量着那边的太太们过来,顺便要来这儿接各自的姑娘们一同去。 果然本家姑娘回屋来,大家晓得时间差不多了,皆把八卦着看人笑话的心思放一放,整理起仪容来,准备出去。 夏语澹暗自摩擦着手掌,淡然的经过冯四姑娘身边,正眼也没瞧着冯四姑娘,忽然的,措不及防的,没有预兆的,一个巴掌就扇了出去,打在冯四姑娘的左脸上。 夏语澹虽然从来没有扇过‘人’巴掌,打嗡嗡乱叫的蚊子是会的,一巴掌,“啪”的一声,异常清脆,威力十足。 冯四姑娘没有防备,被扇得身子倒向右侧,挨在桌子上,手一扶才稳住身形。 一直在冯四姑娘身边,刚才却没有接腔说过话的冯五姑娘,待夏语澹打完了,才抓住夏语澹的手腕气得涨红脸骂道:“你怎么突然打人!” “我要不给点反应,她不知道,马王爷长着耳朵,长着眼呢!”夏语澹渐渐拔高了声音道。 这时,段夫人领在前头,一众太太们也路过这里。 作者有话要说:关于做妾这个问题。 从皇后的爹开始,到夏语澹是四代人,四代人,嫡庶繁衍了多少人口。 每个人都尊贵的,绫罗绸缎,呼奴喝婢的养得起来。 朝鲜在我们明朝时期,还严格执行着“奴婢从母法”,奴婢和家里男主人生的孩子,依然是家里的奴婢。 在宋之前,很多家族也严格执行这个“奴婢从母法”,庶出子女,等同奴婢。 JJ的小说里,看泉听风写的魏晋小说,里面庶出的,哪个有地位?正经名字都没给他们取一个,几娘几娘的叫着而已。 夏家尊贵,能有皇家准备吗? 宋朝赵氏皇族繁衍开来,几代之后,庶出的女儿,嫁作商人妇,或是做妾的,都不是没有。 我想吃肉写的《女户》,里面男主角是宗室,他叔伯很多,他的叔伯养了庶女就那么干。那些庶女,严格说来,也是凤子龙孙呀。 别说妾的亲戚不是亲戚,JJ的小说里,好多老太太给儿媳妇添堵,把自己娘家的亲侄女塞给儿子做妾,比比皆是呀。 只不过,那些庶女,或家业衰弱的未婚小姐们,都在那些文里一闪而过,被强大的主角光环瞬间碾压了,作为贪慕虚荣的极品,小白花,绿茶婊,被女主角消灭了。 可是谁关心过她们的境遇和思想。 这一次,我写了这样一个尴尬地位的主角和同样境遇的配角们,不行吗? 夏尔钏和冯四姑娘,她们不是没有男人可以嫁。袭人破了身子,还能嫁给蒋玉菡呢。 只是她们不要嫁那样的人,偏乡僻壤里出来的小穷官。 她们要嫁到有权有势的人家,男人还得有本事,做妾也没有关系。 现实里,这样的女人也不少呀。愿意给有权有势的男人做二奶,三奶,还生下私生子。看到别人的男朋友优秀,也照勾引不误。 古代一夫一妻多妾制,去做妾,还少了道德的约束,为什么不可以想想呢? 至于夏语澹怎么想的,下章分解。   ☆、第九十九章 自毁 一问一答间,被突然扇懵的冯四姑娘醒悟过来,顿时尖叫着哭泣,豪骂,扬手要找回场子,道:“你打我?你打我!你什么东西,敢……” 比起夏语澹,在这之前,从来没有扇过人巴掌,冯四姑娘在人后性情暴戾,动则打骂奴婢,家中丫鬟不知几个尝过她的巴掌,就是冯五姑娘,那一年本来是冯五姑娘出马的,偏偏她病了,冯四姑娘自以为那是好事,巴巴的抢了过来,偏偏办砸了,过后觉得是代冯五姑娘遭了乔范两家的羞辱,转头打了冯五姑娘一巴掌出气,现在手高高的扬起来,涂着艳红色蔻丹的一寸长手指甲,艳如血滴。 夏语澹一直冷静着,左手被冯五姑娘抓住了,右手牢牢的接住冯四姑娘甩下来的右手,懒得和她纠缠,顺势一个大力,把她推出去。 冯四姑娘没有打到人,反而一个后跄,差点往后摔去,岂能善罢甘休。不过,这时冯家的丫鬟婆子已经部围上了,遇见主子动手是头一遭,私下还没有见人打架?有婆子从后搀扶住冯四姑娘,就把她拉住了。冯五姑娘放了夏语澹,夏语澹也被两个丫鬟挡在前面,一个穿银红色长袄的管事媳妇两边劝和,道:“姑娘们,姑娘们受了委屈,有太太奶奶们做主呢。” 段氏领着各家太太们已经迈进了屋子,段夫人正要质问那位管事媳妇,被冯四姑娘一阵高声啼哭淹过了,哭到冯三太太身边,左脸上鲜明的五指印。 上回冯大太太没出现是装病,这回冯大太太没出现是真病,为了她这个女儿,左挑右挑,挑不到一个像样的女婿,焦愁的病倒了。 “诶哟!这是被谁打去了?”冯三太太从来没有想过冯四姑娘会在外面被人打,巴掌扇在脸上,不过打已挨了,一迈进屋子,看见夏语澹,这个阵势,也知道她是被谁打的,至于为什么被打,冯四姑娘之前说的那些话,背地里和冯三太太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说得要多难听有多难听,怎么难听,怎么解恨。 屋里这些姑娘们都纷纷站到各自长辈们身边,纷纷眼睛在夏语澹和冯四姑娘两人之间来回打转,像长辈们耳语着刚才发生的事。冯五姑娘自动的站到冯三太太身边,冯三太太恶嫌的骂道:“你是死人呀,两个对上她一个,还能看着你姐姐被人打了!” 冯三太太是续弦,冯五姑娘是前任冯三太太沈氏生的女儿。本来继母为了塑造她慈爱的形象,装也得装着待继女慈爱些,可是那位沈氏,因上对嫡母不孝,下对嫡妹不慈而被娘家除族,而后遭到冯家休弃,有这样一位母亲,冯五姑娘说是原配嫡女,比冯家的庶女都不如。冯四姑娘父母是崇安侯夫妇,她眼光高,左挑右挑没有看上眼的,冯五姑娘是真的无人问津,一个德行有亏的母亲,一个没有头衔,做过几次小官,现在赋闲在家的父亲,谁愿意娶她! 十六岁的冯五姑娘,眉目温润,举止娴静,身姿如悬崖上绽放的白莲花,任凭风吹,我自不动。她的母亲是武定侯的女儿,她就是武定侯的外孙女,就算她的父亲是庶出的,她母亲娘家给力,她的模样加出身,本该是冯家这一代姑娘们中最出众的,就是冯四姑娘,认真计较起来,还不及她。可惜在沈氏从沈家族谱上划去的那一刻,沈氏的一切都和沈家毫无关系了,包括她留在冯家的女儿。沈家一向果决,没有了女儿,哪来外孙女,是以十几年了,同居京城,沈家从来不惦记这个血缘上的外孙女。 十四年了,她是冯家女,住在冯家,遭受母亲留下来,加诸在她身上的嘲讽。 这在冯家,冯三太太冯四姑娘之流眼里,就扭曲的痛快了,凭你是武定侯的外孙女,还不得在冯家忍气吞声,成为冯四姑娘的跟班,现在又成为了冯三太太指桑骂槐的桑树。 冯五姑娘是死人,作为家主的段家人,由着客人厮打起来,更是死人了! 一直在屋里招待客人的几个段家本家姑娘,脸色难堪了起来,甚至有一个红了眼睛。 娇滴滴的姑娘们,哪儿受得了这个委屈,被人当槐树骂。 夏语澹麻木着脸,眼珠子转向冯三太太,冷笑道:“不用捎带上别人,今天大家都是活蹦乱跳的大活人。我就是要当着大活人的面儿,教训教训她。冯四这个人,我得让她在大庭广众之下,付出代价。若经过了这回,她还不长记性,若再被我听到一个字,我听一次打一次,要我咽下这口气,我夏尔凝三个字,倒过来写!” 夏语澹一句一句的撂着狠话,满场寂静,只有她从心底里,压抑过后,熊熊燃烧的愤怒。 “好呀好呀,我家姑娘被打了,我还没有动气,你这说得是什么话!在外做客,不顾及主家的颜面就算了,便是姑娘们玩笑的拌了嘴,自有长辈们来评理。我也是第一次见识,大家姑娘,还有上来就动手了。也不知这是哪家的规矩。”冯三太太边说边目向众人,寻求公道,最后把视线落在段氏身上,她是夏语澹的长嫂,长嫂如母,她该管管她的小姑子。 夏语澹骤然动手已经不对,刚才的那段话,完全是火上浇油,段氏喝住夏语澹道:“六姑娘,你有什么委屈,说出来,我当嫂子的,还能任由你受了委屈不成,不给你评理不成!” 夏语澹没想和冯家的人费唾沫,但今天的言行确实对不起段氏,尤其是段家,因此端正态度,脸上浮现激愤之色,低下头向段夫人道歉:“在段家打人,是我不对。但我不对的,只是挑的地方不对,搅扰了段家。可是这个人偏要挑今天的场子……”夏语澹抬头傲慢的看了冯四姑娘一眼,再对段氏解释道:“若只是我自己受了委屈,再大的委屈,还有嫂子在呢。若是因为我,连累的让长辈们受了委屈,这份委屈我受不住。” “嫂子,今天的事,不在意是非曲直。这个人这么大了,还自个分不清是非对错吗?便是自个分不清,家里不会教导吗?这个人纯粹是来找茬了,她满嘴放屁,嫂子还和她嘴对不成。别薰坏了嫂子,这种人就是欠打,一下子打怕了,就清静了。” “你……”冯四姑娘怨毒的手指着夏语澹,语调气得发抖。 这回,夏语澹不再放任她说下去了,当着众人的面儿,一下子扑到冯四姑娘眼前,拳头握住冯四姑娘的拳头,把她伸出来的手指折回去,拧住她的手腕怒骂道:“你手指,指什么指,你再指一指试试!” “啊!”冯四姑娘的一寸长手指甲被折断了,痛得尖叫。 众人真的没想到,夏语澹是枚炮仗,一点就着,再次当众打人,连忙把夏语澹捏着冯四姑娘的拳头掰开,把夏语澹拉开。 夏语澹由着她们拉开,竖起眉毛,骤然破口大骂:“我是夏家的人,夏家自己知道,还用你一个外人指指点点。我既然是夏家的人,太太就是我的母亲,淇国公府是我的外家,乔家太爷就是我的外祖父。太爷征战半生,原说卸甲放马以后,要书画相伴,颐养天年,可惜天不遂人愿。太爷把他后半生的情怀,寄托在我的身上,有什么错,纯然祖孙之情,在你的一张臭嘴里,就成了玩弄。外祖父玩弄外孙女?是乔老国公玩弄了我,还是你狭私在诋毁乔家?” 乔费聚极少出现在众人眼前,在场的人,没几个见过乔费聚的真容,但他在战场上失去了右手这种事,每个人都知道。而且,乔费聚确实爱收藏书画,爱收藏的人多半自己也喜欢画几笔,没有右手的人,要他怎么画。所以,乔费聚才让外孙女来弥补他的遗憾。去年乔费聚要夏语澹拜仇九州为师,对夏家明说的理由,也是这几句话。 彩衣娱亲,夏语澹不是在学画,她是在尽孝。努力学画,让乔费聚在自己身上,看见他没有右手而同时失去的,正常人的快乐。 夏语澹身为庶女,是和乔家没有血缘关系。但大家族里,名分一直凌驾在血缘之上。乔费聚是在玩弄一个十几岁的美丽小姑娘?那是他外孙女。两年前,冯四姑娘要赖上乔家,赖不上的那点事,在场的人也有所听闻。冯四姑娘,是仅仅以此来轻贱夏语澹,还是借此来诋毁乔费聚的晚节,从而报复乔家。 夏语澹毫不避讳,不在意她女儿家的廉耻,自己滚在血泊里,也要让冯家溅上一身血,嚷嚷道:“你诋毁了我的清誉?我的外祖父毁了我的清誉?满脑子龌蹉的人,才看谁都是龌蹉。还有我的先生,我既然正式的磕过头,敬过茶,行过拜师大礼,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仇先生就是我一辈子的先生。先生正正经经的做人,碍着你了?碍着谁了?” “果然冯家没什么本事,就是嘴碎的很,嘴巴张起来,谁都敢去指点,谁都得受你们指点。今天在别人家做客,当着一群外人,就这么话说半句,含半句,极尽侮辱之能,背地里,还不知怎么说人呢。”夏语澹环看之前围绕在冯四姑娘周围,倾听八卦的一群人道:“我和冯四,就是那一年我为乔家侄儿说了几句话,阻了她的好姻缘,她就怨毒了我,她就恨不得,把我踩在脚下,把我踩碎了,你们也自己小心点,别一个不小心,被她拌倒了。” 夏语澹这是白晃晃的给冯四姑娘拉仇恨了,临了还要撒一把盐:“就你这样的品行,也配当我侄儿媳妇!” 冯四姑娘和冯三太太每每要说话,都被夏语澹的声音和气势盖了过去,最重要的是,夏语澹都那么泼出去了,什么丑陋的话都明明白白的说了出来,大家都被她吸引住了,看着听着夏语澹说话,没理她们,就是转头看她们,也是质疑的眼神。以至于她们气得发抖,更加抢不过话语权。 夏语澹发泄完了,把气压回去向段夫人一福,道:“小女自知今天愧对段家,无颜面对夫人,自请离去,还望夫人海涵!” 段夫人凝眸申视着夏语澹,微微颔首,手扶着丫鬟道:“送夏六姑娘离府。”夏语澹被引导着离开屋子后,段夫人又冷漠逐客道:“段家招呼不周,怠慢了冯家,也请冯家先行离府,过后段家再向冯家赔不是!” 作者有话要说:哎!夏语澹其实很可怜,她在毁自己!   ☆、第一百章 不配 “……段夫人把冯家也请了出去。那场面,冯家别提有多尴尬,临到开席被人赶了出去。也是冯家脸皮太厚了,夏六姑娘又打又骂,已经把事做得那么不堪,冯家挑起的头儿,反被人打了说了,只有颤抖的份儿,可劲儿的装委屈,还想让众人给她们主持公道不成?一个姑娘家,都被逼到顾不得廉耻了和她们直接对打,她们能平白无辜到哪里去。夏六姑娘最后一招真是漂亮,骂完就走了,以退为进。” 彭游艺言行举止一向欢脱,这一次和赵翊歆对榻坐着叙述,从头都是很严肃的,用词小心严谨,很认真的没有任何添油加醋,也没有漏掉从妹妹那里听来的一个细节,尽力还原了,当时的场面。 彭游艺的父亲是文安伯,彭家,段家,连上宣德伯府林家,三家是在元兴二十一年,梁宁之战后,一同因功封伯的,三家血海里淌过来的交情,不说同气连枝,兴济伯高升,彭家全家都是一起去道贺的。文安伯夫妇带上了嫡出的二子一女。 彭游艺在段家正坐客儿呢,赵翊歆就使人暗中交代他打探段家女客里,高恩侯府的夏六姑娘。彭姑娘在女眷里坐着,这个任务最后就传到了彭姑娘身上。彭姑娘今年才十岁,即使没有她哥哥的嘱咐,看见那么一场闹剧也上心呀,第一次见公侯家的姑娘直接干仗,所以一出段家,坐在回家的马车上,就把彭游艺拉上车,说完还不忘敲击他哥几句。 彭姑娘以为他哥突然的关注这个人,是看上了这个人,夏六姑娘是好看的像朵玫瑰,可摘下来必定扎得一手血,所以还严重警告哥哥,把心思收回去,别再打夏六姑娘的主意。 这样一口黑锅,彭游艺只能自己背了,一再向妹妹保证,不起歪心思,兄妹俩说好了,这种事谁也不告诉。彭游艺现在,也不会向赵翊歆叫屈,说一说那口黑锅的事。 这种玩笑开不得! 彭游艺不知道,赵翊歆在仇记裱画店学画,也就不知道,他和夏六姑娘是个什么情况,想着高恩侯府是皇后的娘家,太孙见过她,因而上心也不是没有可能。所以,言语里对夏六姑娘还算敬重,还夸她‘以退为进’。 冯扑送了彭游艺出去,回来看见赵翊歆四仰八叉的躺在榻上,冯扑拿过一条大红色金钱蟒大条褥给他盖上。 “她是不想做妾,还是……只不想做兴济伯的妾?”赵翊歆把自己蒙在被褥了。 若在今天之前,冯扑一定会接一句:殿下的妃嫔和那些人家的妾怎会一样,皇家的女人,只有得宠和失宠,两种区别。现在冯扑就不说话了,给赵翊歆盖好被褥,安静的站在一边。 夏家的马车还要坐段氏和夏尔钏,夏语澹坐了段家的马车回家,整个卧晓轩,安静得连着琉璃等,也只余下呼吸的声音。 乔氏从纪王府做客回来,在侧门正遇上段氏和夏尔钏,也正好从段家回来。乔氏下了马车,正被丫鬟婆子们伺候着上轿,段氏连忙下车,疾步过去服侍,夏尔钏亦步亦趋低头跟在段氏后面,心里在打鼓,生怕乔氏找她麻烦。 夏尔钏太自以为是了,乔氏重头到尾都没有给夏尔钏一个眼神,扶了段氏的手,在软桥上坐好,只对段氏道:“行了,我这里有人服侍,瞧你,鞋都湿了。” “太太,我……” 乔氏几十年积威! 段氏脚上穿的是一双软底鞋,马车上穿的,刚才看见婆婆急着过来就没有换鞋。今日她未禀过乔氏就把两位小姑带出去,是于理不合,所以才这么殷勤,想早一步和乔氏说上话。 “我今日乏得很,想必你今日也乏得很。晚后就免了你过来请安了。起轿!”乔氏温和的对段氏说着,怎么听怎么像个好婆婆。留下段氏不是滋味,搀扶着另上软轿,留下夏尔钏,更加惶恐不安。 女人到了乔氏这个年纪,大半得靠儿子。嫡长子的折戟,已经动摇了乔氏在夏家的地位,不然,段氏也不敢没有禀过她,就带着夏尔钏夏语澹出门了。但是,谁让夏译自己不争气,今天这个日子,要甩段氏及段家的脸。儿子不争气,乔氏也只能认了,并不和段氏计较。 乔氏只是在心里冷笑着,回到了嘉熙院,还没有换过衣裳,卸掉妆容,夏文衍就等不及过来。 乔氏不急不慢的做着事,夏文衍也不敢催她,好不容易等乔氏整理完了,夏文衍迫不及待的发脾气道:“尔凝在外头干了好事!” 乔氏在夏家的地位,只是轻轻动摇了一下,嫁入夏家快三十年,早已经根深蒂固了。段氏那头还没有到段家,乔氏在纪王府已经知道段氏带着两个庶女出去了,在从纪王府回来的路上,也听完了她在段家干的好事。 “她干的事好与不好,和我有什么相干,她又不是我肚子里出来的。”乔氏淡淡的道。 夏文衍最气她这一副,庶女和她没有关系的口气,她是正妻,那他和别的女人生的孩子,也该是她的孩子。若不是她嫉妒容不下阮氏,阮氏何必躲在外面;若不是她嫌夏语澹碍眼,夏语澹何必在和庆府住着;若不是乔家把她要了去,又不好好养她,一个侯门小姐,由着她在市井里混,今日怎么会被冯家说三道四,还有这个脾气,怎么长成了这样一个,泼妇一样的脾气。以上种种,夏文衍都化成了一句:“她叫着你母亲,既然当年留下了她,好好教导她,难道不是你的责任?” 乔氏冷笑出声道:“不敢当这份责任,我连自己生的孩子都教导不过来,哪儿有空,去教导阮氏那个贱人生的。” 随着夏译的颓废,乔氏与夏文衍不知争吵了几次。养不教,父之过。夏文衍一直在指责乔氏把夏译教坏了,教的眼高手低,教的没有担当以致现在一蹶不振,现在乔氏正好用这个理由堵回去。 夏语澹坏了夏家的好事,夏文衍想要乔氏出头扮黑脸。乔氏不是不会扮黑脸,夏语澹坏掉的所谓好事,只是夏家包括夏文衍段氏在内的部分人以为的好事,和她有什么关系! 乔氏平生,最恨以色事人,勾引爷们儿的女人。自己处在这个位置,经过这些事情,从来没有想过,要让膝下的女儿们干这个事情,再去给别人添堵,甚至,乔氏为此还反对夏尔彤进宫,至于反对夏尔钏和夏语澹,那是她们不配! 钟氏,奴婢,阮氏,奴婢还不如的贱货,她们生的贱种,也配得到一辈子的荣华富贵?乔氏就没有想过,把她们送到高门大户做妾,享受荣华富贵去。 庶女,不得嫡母上心,没有亲兄弟扶持,放养着在侯门里长大的庶女,没有门第相配的人家愿意娶她们。 她们活在侯府时,乔氏从来没有在物质上亏待过她们。一个大丫鬟,四个小丫鬟,打扫粗使的,十几个人伺候着一个,还有厨房每个月的分例,每一年的绫罗绸缎和金银首饰,所有她们享受着的东西,换成银钱以千两计,尊贵的,还真以为自己有多么尊贵似的。 庶女出嫁,夏家规矩公中出三千两。这三千里不是甩给她们现银,是用三千两置办嫁妆,家具器皿,首饰摆件,真讲究起来,三千两也置办不起多少东西,这就是她们离开夏家最后能带走的东西了。正常情况下,她们带着这点东西,只能嫁一个穷举人穷秀才和爆发的小商户罢了。三千两只是她们一个人在夏家三年的开销,将来确是她们余生的全部。 富贵日子过习惯了,突然穷了下来,才最痛苦。可是怨得了谁,她们只是贱人生的贱种,在侯府的日子,已经对得住她们身上流淌的,一半夏家的血。 夏尔钏预见了她将来会一落千丈的生活,所以,一直在蹦跶,满府里,奉承这个,奉承那个,就差给段氏当丫鬟使唤了。夏尔钏打的什么主意,乔氏自然明白,由着她像跳梁小丑一样的跳上跳下,看个热闹而已。 乔氏平生,第二狠,夏家的人指责她狠毒,她是又狠又毒,夏家的人就如表面那样温良吗?乔氏自认为了夏家,自己是操碎了心,谁看见了这颗操碎的心?夏家的人才是又狠又毒,还蠢! 所以,乔氏就要看着,几个庶女在夏家这口染缸里,能长成什么样?夏尔钏确实已经长得又恨又毒还蠢,可笑她自己一点也不知道,她这样的,就是自贬给人家做妾,都没有人会接手。乔氏了解兴济伯府的人,做妾首先要有一张脸,夏尔钏的那张脸,还配不上她想要的荣华富贵,在兴济伯做妾还要家世,段家自个应该能明白,夏尔钏没那个分量。 什么种长什么东西。就那些贪慕虚荣,爱攀高枝的贱人生的贱种,也该和她们一样才对,从哪里出了错误,阮氏那个贱货生的,比夏尔钏倒还强了一些? 乔氏一生富贵,她心里对财富和地位的认知,自然和夏语澹有些许不一样。因此,至今还没有从夏语澹身上,看见她想要看到的痛苦。 乔氏平静的看着夏文衍负气而去。 除了晨昏定省,庶女该给嫡母遵守的规矩,就是病得起不来床了也得拖起来,这之外,乔氏从来不见两个庶女。 这是乔氏那颗高傲的心,对夏语澹厌恶的一种姿态,是夏语澹不见宠于嫡母的证明,但也确实呀,让夏语澹省心不少,省了许多两看相厌的场面。 作者有话要说:你们懂乔氏吗? 她的两大恨 她没有让夏语澹做妾。 因为她觉得,夏语澹不配!   ☆、第一百零一章 丑陋 夏语澹觉得自己等了很久,又觉得自己只是等了一会儿,却也等得快要睡着了,出现了一个夏文衍。 夏语澹原来是坐在榻首位上,安静的站起来给夏文衍让位,安静的站在夏文衍两步之远的前面。琉璃用粉瓣青瓷茶碗端出一碗沏过一遍的普洱茶,轻轻的放在榻几上,不用谁出声,自动消失。 害怕?彷徨?委屈?自责?夏语澹没有任何表情。 夏尔钏觑着夏文衍心情好的时候,还会缠着夏文衍撒娇,彰显一下对父亲的亲昵之情,满足夏文衍要当一个慈祥父亲的心愿。夏语澹,你几个月不见她也好,你带了好东西来见她也好,她都不会有太多的波动。你的见或不见她,你的给或不给她,她自安在,好像不需要父亲似的。其实,在夏文衍心里,最疼爱的就是这个女儿,只是忌讳着乔氏,在人前才冷着她罢了,若真有好事,不都是第一个想到她。 甚至于,她被段家赶了出来,夏文衍怕冤枉她,来卧晓轩前,还特意去问过段氏和夏尔钏,确认了一遍她在段家的言行,再看她一脸无所谓的样子,再好的脾气也要搓火。夏文衍拍着榻几,一通大骂道:“你究竟在干什么?你知道你在干什么?你心里还有夏家吗?夏家一向以恭敬谦和传家,你在段家做的事,说的话,有为夏家的名声考虑过?还是一个大姑娘,什么脏话,臭话都能说出口,你的教养学到哪里去了,把冯家逼到死角里去,你嘴厉害,你嘴好厉害!你能落着什么好!你知不知道,我在背后为你做了多少事,好好的一门婚事,就这么被你自己闹没了,你还想怎么样?” 夏文衍不是傻子,就算他还没聪明到那份上,围观了下半场的段氏也看出来,夏语澹就是放任着冯四姑娘,由着她诋毁个够,然后抓着众人都在场的那一刻,和她火拼。夏语澹给了冯四姑娘一把剑,然后自己用身体堵住了剑锋,夏语澹把自己毁了,冯四姑娘也被段家赶出去,两人一起上了高门大户的黑名单。 值得吗? 当然不值得。冯家再落魄,也是延续了近百年的侯爵,历史比夏家还长一大半,夏家一向奉行与人为善,何必得罪那只快瘦死的骆驼。自己的女儿,夏文衍还是自信的,比冯家嫡女还强些,和冯四姑娘一起毁了,实在不值得。 夏文衍真是可惜了夏语澹,不理解她的反抗和疯狂。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不知道这个道理吗?没了段家,还能找到比段家更好的人家?兴济伯年轻有为,前途无量;兴济伯夫人又不能生育;她自己那样的品貌;夏家也不差,只要熬上几年,段家还不是她的。熬几年罢了,他从一个抚州小子熬到了侯爷,姑妈从一个小家碧玉熬到了大梁皇后,谁不在熬日子,就她受不得一点委屈? 夏语澹长长的出了一口气,压抑住情绪,道:“我在和庆府的早几年,刘家年年去和庆府城的归元寺拜菩萨,都顺便替我求求菩萨,求菩萨让我回到夏家。我六岁后,年年也上归元寺,当着刘家人的面儿,求求菩萨让我回到夏家” 夏语澹嘴上说求着回夏家,偏偏那个语气,好像在给别人求的似的,并不真切。夏文衍能感到她的冷情,微微眯眼。 “那诚心把希望寄托在菩萨身上的人,多么虔诚,从山脚下,三步一跪的跪到菩萨面前。有一回,我见到一个二十几岁亮丽的妇人,她就那么跪着到了菩萨面前。对菩萨说道,她和丈夫去年经营的酱油铺子赚了四十两银子,希望菩萨保佑今年的酱油晒得好,卖得好,再赚四十两银子。我忍不住问她,这么诚心来见菩萨一回,和菩萨说上了话,应该求个更大的心愿,去年赚了四十两,保佑今年生意兴隆,多赚一些银子才好,怎么还是只求四十两?那妇人笑着对我说,四十两一家开销已经够了,现在的生活她很满意,她也只能守住一年赚四十两的丈夫,赚再多的钱,钱多了也不是用在家里的,不知道用在哪朵儿野花身上,钱要是越来越多,丈夫还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了。” 夏文衍大概听懂了夏语澹的意思,憎恶道:“不要给我提起和庆府,不要给我提起,你知道的那些,市井的粗话。” 夏家里,夏语澹从来没有羞愧于那在和庆府的岁月,最羞愧的是夏文衍,他的女儿,就这么活在乡下,他不能管,不能问。 夏语澹自顾自地说道:“我就是那个妇人,我就就配一年赚四十两银子的丈夫,若再多的,兴济伯会是我丈夫吗?兴济伯能是我丈夫吗!” 放狗屁! 兴济伯和段夫人,夫妻多深情呀,成婚十三年,虚位以待嫡子。段老夫人和段夫人,婆媳多深情呀,见媳妇坐得腰酸了,不动声色的递上一个靠垫。段夫人在段家十几年,即使没有孩子倚靠,她的地位多坚固,对冯家的逐客令,说下就下。 就那个段家,挤不挤的进去?挤进去有意思吗? 没意思! 夏语澹终于几近喊叫出来:“他自有妻子,我跑进去当妾的,我配说,他是我丈夫吗?” “你!”夏文衍双眉拧紧,低声道:“你的身后有夏家,你去段家,和正室夫人差得了多少!” 夏语澹用柔软的声音点头道:“是呀,我的身后有夏家。十四年前,我的生母,也以为她身后有夏家,结果呢!她死了,连着那个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的,我的亲兄弟,一起死了!” “是谁告诉你这些的?”夏文衍骤然站起,面色铁青。 今天什么都赶在一块儿了,夏语澹梗着脖子和夏文衍对视,道:“冯家怎么说我的,怎么说我生母的,冯家都能知道,我是傻子,又聋又哑吗?人在做,天在看,天知道,我知道!他们是怎么死去的!” 夏语澹面容哀凄,那双淡漠的眼眸里,涌出再也掩饰不住的哀怜,为自己哀,为阮氏哀,为那位出生还没一个时辰就被闷杀的兄弟哀。 “不要提她!不要提他!”夏文衍逃避的嘶吼。 “当年你们是何等的恩爱,情真意气,现在提都不能提了,只剩下‘她’了?”夏语澹的眼眶里掬着满满的泪水,凄凉的笑道:“没有今天的事,我兴许还能憋着。今天的这个事,我还怎么憋着。我的生母和兄弟就那么死了,说是杀人偿命,家法,族法,国法,哪一条法,规定了这夏家门里,谁给他们抵命?她们死了就死了,谁的命都不用抵。谁让我的生母下贱,她给人做了妾,她的命就不是她自个的了,生死在别人手里;她生的孩子,也不是她自个的了,生死在他父母手里,随便捏死。” 家法不追究,族法不追究,国法上,王子犯法和庶民同罪从来都是说说的,一个出身国公府的正妻,杀死德行有亏的姬妾,一个嫡母杀自己的庶子,官司打到了御前,乔氏都不用偿命。那是乔氏一个人杀的吗,是整个夏家联合绞杀了她们!没有夏家的势利,冷漠,残酷,自私,暗地里自己家里先斗来斗去,阮氏能被推出去,成为乔氏杀鸡儆猴的鸡吗? 每一个时代的法律,不代表所有人的公平,它代表所有人在这个时代,各自该遵守的游戏规则。 这个时代,把人人不平等写在律法上,所以阮氏和她的孩子,死了就死了,谁能给她们报仇,谁能挑战这个时代的游戏规则,和天下为敌! 夏文衍面色惨白,直指着夏语澹,面部僵硬道:“你既然那么清醒,你为什么要记得那么清楚,还要把这些说出来?你想用她们的死亡,来提醒我,来折磨我,让我自责,让我一直活在痛苦里吗?” 夏语澹挂着眼泪,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在提醒我自己。我今天差点走上了同样一条路,成为一颗,随时被人摆弄,被人玩弄的棋子,我的生死,操纵在别人手里,只要别人觉得,我死了比活着更有意义,我随时都会被捏死!” “你哪来那么多活的死的。你就把夏家想得那么不堪,那么冷酷无情?别忘了,你也是夏家的人。你怎么能,这么恨着夏家!”夏文衍胸中恼怒。明明是助她去成为兴济伯的女人,将来成为整个段家最尊贵的女人,怎么可能和阮氏那种,从外面弄进来的女人一样。 多好的婚事,她却视了整个夏家为仇敌。 “我没有恨着夏家,只是我绝不接受,这种充满功利,满腹算计,又自以为是的命运。”夏语澹一张脸悲呛孤绝,漆黑的眼瞳里折射出熠熠华光:“我可以斩断夏家带给我的欲念,我可以此生清清静静的一个人,平淡度日。但我不可以忘记我的生母,不可以忘掉她不能自主的命运,所以,我绝不接受那样的命运,一辈子活在惊忧恐惧里。” “不孝女!你个无父无宗的东西!夏家把你养到这么大,一直把你养在惊忧恐惧!”最丑陋的面目被揭穿,夏文衍暴跳如雷,抓起榻几上的粉瓣青瓷茶碗,愤怒的砸在地上。 一块碎瓷片从地上弹起来,擦过夏语澹的脸颊,脸上瞬间扬起一条血线,聚成一滴血,缓缓的沿着脸颊流下,夏语澹一动不动。 “老爷,六姑娘,公府的虞姨娘来了,在二门之外,来接六姑娘。”琉璃硬着头皮在屋外道。 “你滚出去,滚出去!”不知僵持了多久,夏文衍指着们骂道。 夏语澹利索的转身,顶着一张滴血的脸,决然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你们懂这个仇吗?   ☆、第一百零二章 主母 兴济伯府 强撑着散了席,强撑着回到屋子。因为身累,更因为心累,段夫人连洗漱的精神也没有,躺在榻上,闭目歇息,由着一群人井然有序的给自己卸妆,拭面,散开头发。 通房菱儿轻轻的进屋,段夫人似有所感,睁开眼睛,道:“你只打发个小丫鬟来回话就好了,偏偏自己过来,老爷谁伺候着?” 菱儿微笑道:“老爷已经睡下了,睡得安稳,太太放心。我不知太太还有什么吩咐,怕中间小丫鬟说不清楚,错了丁点意思。” 怀孕,保胎,流产,调养,段夫人自己都天天由人伺候,也没有精力,作为妻子服侍丈夫的起居日常,而且,兴济伯还是正常的,有生理需求的男人,段夫人根本不能服侍,所以,好多事情只能交给了别的女人来服侍,这半年来,大多都是菱儿在服侍。 段夫人虽然不能时时刻刻服侍在丈夫左右,眼睛还盯着,心眼还留着,常打发人来人往,关心丈夫的起居。 段夫人换了一个舒服的身姿,道:“也没有什么要紧的话,我就是问一问老爷席上席下怎么样。我可知道外面那些人,酒桌上什么话都会说,什么事都能闹。我们的老爷,今天躲不过了,不知被灌得怎么样了?” 菱儿意会,陪笑道:“今天是老爷的好日子,老爷被灌了不少,瞧着是真醉了,大吐了一回,喝了一大碗解救汤,也没有说什么糊话就睡沉了。” “晚上备碗茄汁烩面,防着老爷半夜清醒了饿着,点几滴香油,别放荤腥,弄油腻了。再准备一碗新鲜的蔗水。” “是,太太。”菱儿乖巧的应答,也不多话。 段夫人又说了几句,最后才道:“齐时家的,把我妆台上的小梅花盒子拿过来,赏给菱儿。” 菱儿从齐时家的的手里双手接过一个四寸长,盒面上刻着一枝梅的首饰盒,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对赤金手镯和一对珍珠耳坠。手镯通体桃花纹,十足的赤金有小指头粗,耳坠也是样式简单,银链子下挂了一颗黄豆大的珍珠。这样朴实的首饰对段夫人来说戴不出去,对菱儿这样的通房来说,确实赏在了心坎上,既符合了身份能戴出去,又实在的,和赏银子差不多。 菱儿面上欢喜,段夫人边看她拜倒谢赏,边道:“这几个月你服侍老爷有功,我自然不会亏待你。今年又是老爷的好日子,更该赏你,大家喜庆喜庆。” “谢太太,奴婢自当更加尽心服侍老爷。” “老爷身边有你,我放心不少,你去吧。”段夫人温和的笑道。 菱儿怀揣着赏赐轻轻的退了出去。屋里别的丫鬟也退了出去,齐时家的捧出一个白玉四脚香炉,正要点安神香。 段夫人今日整宿无眠,非得点着安神香才能入眠。 “过会儿,我再想想,我要想清楚了,定下来。”段夫人闭着眼睛,手指揉着太阳穴。 成婚十三年,十三年未得一子,为了丈夫的后嗣,也为了自己终生有靠,段夫人是该把人定下来了。 其实三年前这个人就该进门了,只是那年老伯爷没有挨过去,办了丧事暂缓了,借着孝期,段夫人一直在调养身子。两年多了,身子是调养好了,也……只是…… 段夫人的眼角闪着泪光。 “太太……”齐时家的欲言又止,想劝慰她,又说不出口。 段夫人双手覆着面道:“若是菱儿这样的,十个菱儿我也不怕的,可是,将要承继伯府的,我的孩子,怎么能从奴婢的肚子里出来。” 在仕途上,父母卖身为过奴,或自己就是奴才放出来的,一向遭到同僚的轻视和耻笑,一般只能在六品以下的小官待着。兴济伯府的继承人,怎么能从奴婢的肚子里出来,不仅不能从奴婢的肚子里出来,还要给他找一个尽量高贵的生母。 “太太,老太太还是您的亲姑妈,老爷和您从小二十几年的感情,您是兴济伯夫人,段家的主母,不管后面来了谁,也越不过您去!”齐时家的坐在榻脚坚定的道。 段夫人呢喃道:“是,我是兴济伯夫人,段家的主母,我不能让段家后继无人,我不能让段家的爵位断送在我的手里,表哥,姑妈,我怎对得起!” 许久许久,段夫人沉重一声叹,道:“看这几个月小姑的行事,看今天老太太的态度,心里还是偏向夏家的女孩子,今天见的两个,夏六姑娘看来是不愿意,那夏五姑娘……” 段家是为了子嗣才要抬进一个贵妾,这个贵妾还需伺候好妻主,因此,段夫人的意见举足轻重,甚至兴济伯许了她,人由她来定。只是,这个人怎么选,段夫人还是要考虑家里的意思,她已经不会有孩子了,要坐稳兴济伯夫人的位置,得小心的和家里的人处好关系,得选一个让大家都能接受了,现在段老夫人受了段氏的影响,偏帮女儿,似乎很中意夏五姑娘。 “太太,按理,段家子嗣大事,不是我可以置喙的,只是承蒙太太信任,我一路看下来,有些话确实不得不说。”今天一天,齐时家的紧跟在段夫人其后,看得见的,她都看在眼里。 段夫人没有继续往下说,显然是犹豫不决,她平日行事也是杀伐决断的,只是这种事情,她心神不宁,这个决定怎么下得了。 段夫人苦笑道:“好嫂子,这里就你我两个人,你有什么不能说的。我现在,只看得见我身后走过了路,别的女人生孩子怎么那么容易,一撇腿一个,一撇腿一个,到了我这里,怀一个掉一个,怀一个掉一个,打个喷嚏都掉了,我真是不敢往前看了,不知多少人,背后嘲笑我是废人一个!” 齐时家的,年长段夫人近十岁。是段夫人娘家,齐氏族里的望门寡妇,按着族里的辈分,段夫人是该称呼齐时家的一声嫂子,齐时家的,寡妇失业,就到段夫人母亲,齐太太身边找份事做,后来齐太太看见女儿为了子嗣所累,就让齐时家的过来陪伴,齐时家的在段府,可不是奴婢之身,是自由人,不过,在段家,要论谁对段夫人最忠心,齐时家的最忠心。 所以,齐时家的听见段夫人如此自弃,微红着眼睛道:“疾风才知劲草。我看着,夏五姑娘不是个好的,今天夏六姑娘直面着冯家几个人,夏五姑娘从头只顾着她一个,一声也没有吭,一家子,一损俱损,她却只顾着自己,何其自私,将来入了段家,她也只顾着自己,将来对太太,谈何敬重!我看夏五姑娘,还不如冯五姑娘。” 段夫人被提醒着细细回想了一遍:“不管孰是孰非,在外人面前,冯五姑娘至少懂得维护她家的体面,止住过夏六姑娘的一只手,只是冯四姑娘色厉内荏,动手也动不过人家,算是白挨了一巴掌。” 齐时家的把身体凑近段夫人,道:“冯五姑娘还有别的几条,夏五姑娘不及的好处。” 段夫人抬头,和齐时家的互看,无声思量,齐时家的道:“冯五姑娘的生母那么不堪,她走到哪里都低人一等,可是她又生在冯家,正经的侯门嫡出,偏偏冯家听着好听,已经从里头烂了出来。” “冯家那么无用,冯家的女孩子有什么用?”段夫人残酷的说着不争的事实。女儿家的命运和娘家紧密相连,娘家败了,女儿家也没有戏唱了。 齐时家的意味深长的道:“冯家没用,武定侯府沈家有用,冯五姑娘,是武定侯的外孙女。虽然这些年,武定侯府明面上从来不管她,可是太太,那年在西北,段家也和沈家共事过,还有这些年,太太你和颖宁侯夫人处着,可有成算,沈家是什么人?” 梁宁之战,武定侯有领军参战,在战场上和段家守望相助,颖宁侯镇守雄州,雄州在区域上归在陕西,多年来段家和傅家交集不断,段夫人和傅夫人私交也不错,甚至两人是同病相怜,段夫人是不断的流产,傅夫人早年夭折一子,也是十年没有孩子,只是傅夫人已经转圜,在颖宁侯而立之年为傅家生出了嫡子,段夫人此生已经无望了。 “沈家行事坚决果毅,心中又有法有节,是实诚的人家。”段夫人给了极高的十字评语。 齐时家的淡淡的浅笑,道:“这才是冯五姑娘最外道不来的好处。虽然沈家十几年不承认她,似乎也没有照拂过她,可是真到了最紧要的关头,沈家还依然会坐视不理吗?冯五姑娘的母亲被沈家除了族,冯五姑娘至于沈家,名不正则言不顺,这刚刚好,段家想纳了她,只要冯家同意就够了,沈家还有法有节,以后在段家,冯五姑娘也依仗不得沈家的威势,能对太太不敬。而冯家那么无用,只怕还会成为冯五姑娘的拖累,冯五姑娘还得靠着老爷太太。” 段夫人也能想通这些弯弯绕绕,只是还有一点迟疑:“若是选了冯五姑娘,就驳了小姑的面子,坏了她的打算,老太太只她一个女儿,往日心疼还心疼不过来,老爷也只她一个嫡嫡亲的小妹,我要是选了别人,难免和她生了嫌隙,这嫌隙一起,我可没有儿子!” 婆媳关系,姑嫂关系,夫妻之间的幽微,段夫人没有儿子,步步都要走得异常小心! 作者有话要说: 看见没,段夫人不能生,也是不能让人小瞧的当家主母。   ☆、第一百零三章 盛宠 齐时家的心细,看着段夫人的神色,一吐心中的沟壑:“太太贤德,顾念着每一个,也得为每一个的长远以后着想。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大小姐已为夏家妇多年,已经不是段家的人了。高恩侯府虽然明面上好看,大姑爷那样,大小姐少不得为了长远打算,这原没什么,可是这个打算之下,将来伯府和侯府意见相左,段家要如何抉择?当小姑子的,站在有子嗣,有出身的姬妾背后,老太太偏疼女儿,又心疼她,万一偏着偏着心都偏到那边去了,她们的心万一拧在了一起,太太岂不难堪?再加上那边的女人孩子,万一老爷也被她们拢在手里,只剩下太太,太太何以在段家立足,太太要以防万一呀!” “把老太太,大小姐的意思放一放,就夏五姑娘和冯五姑娘摆一块儿,冯五姑娘是不是比夏五姑娘更适合进段家门?女儿总比不过儿子,更比不过这个家,老太太,老爷现在对太太还是真心的,太太自己要拿出决断来,别委屈了自个,也为段家长远计。” “妻妾各安其道,家族才有长兴的可能,太太心里装的是整个段家,老太太和老爷,必能明白和理解太太的选择。” 若有一点可能,段夫人谁都不想选择,可是,为了整个段家,为了整个段家! 段夫人瘫倒在榻上,回忆和丈夫从小的耳鬓厮磨,十几年的相濡以沫,只觉心如刀搅,可是,又能怎么办呢?得为了整个段家。 于此同时,夏语澹还是随了虞氏回乔家,不去乔家,还有哪一出地方,夏家能放人呢? 原来夏语澹是要过完正月才去乔家的,现在半月都没有待完。有那么一个人,即使你不在眼前,她也在关怀着你,能得虞氏如此之心待之,夏语澹频临彻底失望到麻木的心,总算清醒一些。 虞氏没有主动问夏语澹话,不过,夏语澹自己主动交代,和夏文衍吵架的内容,夏语澹时刻记得,乔家是乔氏的娘家。 虞氏只是一个忠实的倾听者,她实际上没有任何权利,可以改变夏语澹的命运,她可以自己怎么想的,折腾着自己,和折腾自己依附的乔家,在他们允许她的范围里,只是夏语澹,她还是个干净的孩子,她或许有无量的前程,不能这么的,把自己折腾没了。 乔费聚阖着双眼,似乎熟睡一般的,直直的仰躺着身子在床上,虞氏却知道他平静之下经受的痛楚,安静的坐在床榻边,头枕在床沿上看着他。 约莫过了两刻钟,乔费聚缓缓的抬手,手抚在虞氏的脸上,这半年乔费聚老得很快,手背全是褶皱,像一枝枯枝衬托着虞氏的艳丽面庞,虞氏却紧紧的握着这样一只手。 乔费聚少有的畏怯:“人生七十古来稀,我已经七十多了,也算活得够本了,可是,就这么活一回,谁不想活过……活过百岁呢!” 这几个月,乔费聚时常感到头疼和晕眩,睁开眼睛,眼前天旋地转,闭着眼睛,这颗心就像掉进了深渊,几十年的往事历历而过,不由得你不看,可是看多了又头疼的很。乔费聚知道自己的身体,如千疮百孔的河堤,一旦豁开一条口子,就得被冲刷的全线决堤了。还真的,真的快死了,就越怕死,越流恋着这里,常常不由自主的想起以前的事。 觉得太感叹了,乔费聚又道:“我还要多喝几杯重孙媳妇茶,我的重孙子,都快娶媳妇了。” 乔赢今年四月娶衢州卫指挥使之女洪氏,也就只剩下这点时间了吗? 虞氏心在疼,面上却很平静,如往常一样的伺候他洗漱,乔费聚洗着脸道:“有什么事,现在趁着我清醒着,就和我说说吧,人接回来了?” 乔费聚要听,虞氏也一点儿不瞒她,把今天夏文衍干了什么,乔氏干了什么,夏文衍和夏语澹又吵了什么和乔费聚说了,不愤道:“果然爷说对了,爷能为她安排的,已经是能为她安排的,最好的路了。不是我说夏侯夫妇,实在是他们做得这些事,兴济伯府,夏侯的眼光就到这了,纪王府,夏夫人眼光高,却失之胸襟,还有……委屈了你,已经做了的事,谁知道,我还怕着,你做了这么多,将来谁会感激。” 夏语澹刚来时,夏家巴不得夏语澹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住在乔家,这里头打什么主意谁不知道,一年又一年,以为乔家把他们丢下不管了,年前打发几次来接她回去,还说过了正月,要是不嫌弃她,依旧让她过来住,这种话,显然是觉得乔家耽误了他家的女孩子。还有乔氏,乔氏那么轻视夏语澹,现在看中的是从族里要来的女孩子,若夏语澹有幸,那位夏烟霞不幸,也不知乔氏幸还是不幸。 洗漱完,虞氏自唤来人把污水拿出去,和乔费聚肩并肩的躺在床上。 “吵架了,终于吵开了,吵开未必是坏事。冯家都打听清楚的事,她也该早清楚了。她这样一声不吭十几年,我还怕看不准她,脓包得早点挑破,一直捂着,外头看着好,里面得烂成什么样,她生母的事,已经是死人了,一辈子过不去,也只能这样了,难得她是个明白了,她生母是华儿杀的吗?也不是华儿一个人杀的。内宅虽然是女人做主,可男人才是一家之主,一个男人,真心守护,连自己的女人,自己的孩子,都护不住吗?不过是,不值得,才放任她们生死。她要恨,她恨得过来?她和夏家,是打断骨头连着筋,没有夏家,何来她!” 乔费聚不改其心,虞氏松了一口气,玩笑道:“外面还常有儿子替老子死的,她能这样长大已经好了。” 乔费聚赏脸冷笑一声,继而惆怅道:“我这个女儿,确实太过娇宠,由着她任性,由着她高傲,是有点宠坏了,可是,谁能宠着她,只宠着她一个人一辈子?没有这个人,她只能自己改变,适应她现在,和将来的生活。没有夏尔凝,她也会在别的地方栽跟头的。夏尔凝这样,对夏家怀着失望,又无法割断,是最适合进宫的。” 虞氏还真想不明白其中的‘最合适’。 乔费聚自己也郁郁的不行,身体不行了,更觉得身后留下来的人,这个不放心,那个不放心,趁着现在脑子清楚,早点说开:“外戚,从汉时吕后一族开始,到我朝的孝慈皇后,孝康皇后两族,盛宠一时的外戚,有几家落得好下场。” 汉高祖吕后,她死之后,吕氏一族被灭。孝慈皇后是太|祖的皇后,其娘家也为大梁的江山立下过汗马功劳,落得个后继无人收场。孝康皇后是仁宗的皇后,当今皇上的生母,其娘家在元兴初年的时候,仗着盛宠把江南几省的盐政搅得一塌糊涂,该收拾的时候,太后求情都没用,现在太后去了没几年,谁还记得他们家。 “盛宠之下,难免失之骄横,在皇权面前,何人能骄横!你退一寸,我近一尺,夏家门里,多的是得寸进尺的贪婪之辈,快三十年了,夏家却从来没有犯过大错,为什么?因为夏家,从来不曾获得过盛宠。” 夏皇后当了二十几皇后,前后太后力压,后有贤妃分权,即使太子健在,她在皇上面前也说不上话,太子没有了,她在皇上心里,更加没什么地位,所以,夏家只能安分守己的过日子。摸不到实在的权利,也做不了碍皇上眼的事。 “将来,夏尔凝有幸能得盛宠,夏家也不能依仗着这份盛宠骄横起来。我所求的,也只是保他们一生,做个富贵闲人。” 那一天,乔费聚还有一层隐忧不能说出来,夏家是贪婪之辈,若有一天他们知道了,他们曾经期许的富贵是梦幻泡影,顶着太子外家的身份,又贪又蠢的他们,会干出什么事?乔家已经和夏家黏在了一起,到时候夏家万劫不复,乔家怎么独善其身。 所以,有夏语澹牵制住他们,最合适。 人死之后,再也不能回头看一眼,乔费聚多么放心不下,他的孩子们。 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很多年后,夏语澹还是会回忆她在乔家住过的日子,回忆起乔费聚的音容,那种低吟的深爱。乔费聚为了他所爱着的人,原来可以那么……卑微。 不过,那一天,夏语澹还没有那种感悟,那时候,夏语澹被夏家刺激的,像中二期的少女,脸上擦着凉凉的生肌玉容膏,一阵一阵的后悔自己在夏文衍面前的一张臭嘴,可是,想着后悔,却觉得痛快无比。 重活了一遍,真不能那么憋屈的活着,被人当傻瓜一样。被卖了,还要高高兴兴的给别人数钱。 夏语澹一出世,就保留了独立的思想和人格,她不想失去这些宝贵的东西。 贵妾,去当兴济伯的贵妾,去当段家无冕的伯夫人,甚至,和夏家合作,时机成熟,取而代之成为有冕的伯夫人。 放弃了自己心里那条道德的底线,去伯府那样拼杀,夏语澹做不出来。 那一夜的夏语澹辗转反侧,反省她以往是不是妄自菲薄了一点,原来家里有人对自己的期待那么高,一位年轻有为的伯爷都配得起,还有谁是配不起的呢。 沈大郎,也是天生富贵之人!   ☆、第一百零四章 三问 脸上一寸长的血口子,过了一夜,结了一条紫黑色的血痂,印在少女白嫩的肌肤上,分外刺目。不过,为了不再刺乔家然的眼目,夏语澹不出她的屋子,琉璃已经出嫁了,在屋里,在冰蚕,小桥,浅碧等丫鬟们面前,夏语澹也是以面巾遮脸,六七日后血痂开始脱落,伤痕两边割的浅,血痂掉了没留下痕迹,最中间指甲盖大一条割得最深,就留下了一条棕粉色疤痕,天天用淡疤的玉容膏擦着,也要时间去平复。所以,年后接着去裱画店,夏语澹往脸上扑了一层又一层的脂粉。 早春的太阳,在早上特别的耀眼。 店里三个伙计正聚在一起说话,看见夏语澹下车过来,其中年纪最大的姓钱伙计站过来笑道:“六姑娘,年过的好!” “你也好,我看你一个年过了,长胖不少。”夏语澹寒暄道。 另一个姓孙的伙计在旁笑道:“大年初一,他媳妇生了个大胖小子,媳妇坐月子,他也陪坐月子,所以胖成这样!” 夸人胖是好话,家里条件好,油水足才能把自己养胖了。 店里一共四个伙计,四人轮休,他们虽然没有成为画师的资质,也有裱画的一技之长,一般不太贵重的画,都是由他们裱的,太贵重怕裱坏了,才让先生出马,一年的工钱,年节的福利加上顾客偶尔的打赏,一年他们也能拿回家六七十两,当伙计算赚很多了,够一家子吃好喝好,用得很宽裕。 夏语澹对钱伙计笑道:“恭喜你做父亲了,大年初一生的,快满月了,我记着了。” “诶!我小子有福气,谢谢六姑娘了。”夏语澹说记着了,就是那天会送满月礼的意思,钱伙计也不推辞,爽快的道谢。这些伙计,从穿着气质上观察,只知道仇先生的几个学生不是一般人,具体不知道他们如何不一般。正常情况下,人和人之间的交往,就是点头而交,谁会每次出场,就像郭大小姐那样,先说一遍外公是谁,爹妈是谁,耀武扬威。真的想融洽的和人相处,身份越比他们高,就得越低调。 钱伙计不知道夏语澹是公侯小姐,也确定她送出手的满月礼一定是好东西,爽快的接着。 夏语澹随口一说:“我才看你们说得起劲,满面笑容,是有什么好事吗?” 钱伙计堆笑道:“是李二郎出师了,一大早给先生送来了谢师礼。李二郎还记着我们这几个,送了我们每人一包茶叶,一包饴糖,一包肉干。” 钱伙计说着话,孙伙计把东西提出来给夏语澹看,一个三层竹篾编的红漆盒子。 仇先生手上包括夏语澹赵翊歆在内,有五个学生,他都是采用一对一的指导教学,所以,夏语澹虽然知道她有很多个已经出师的师兄,还在几个尚在学艺的师兄,但除了赵翊歆不期而遇,而后他几次瞅着夏语澹在店里的时候来,其他的师兄,夏语澹就没有见过了,不过,虽然没有见过李师兄本人,这个人放在先生这里的画稿,夏语澹看过几十张,那样的水平就是出师的水平?李师兄其人,通过他的画和先生只言片语的评价里,夏语澹也知道,他的家境不好,学画就是为了学手艺谋生。 出师了,就说明他可以挂牌接客了。不是那种挂牌接客,而是挂出润笔费的金额,以仇九州名下弟子的身份,卖画赚银子了。 夏语澹不免意动。 先生对每个学生要求不同,所以得以出师的水准也不同,但基本要求是,画出来的画得有价值,而不是一团废纸,大幅五两,小幅三两,扇子斗方五钱的润笔之资,是起步价。 所以那一天夏语澹对夏文衍撂狠话道,可以斩断对夏家的*,可以离开夏家一个人过日子。离开了夏家,出师了之后,自己也能养活自己的,买画为业的生活不美妙吗? 混得最好,就成为先生这样的名家;混得次好,就如冯四说的,伺候着小姐奶奶们宴饮;混得三好,到处走穴,接活儿干,给人画肖像,屏风,壁画之类的,和上辈子外公干一样的活儿;混得四好,可以做点雅俗共赏的事呀。 夏语澹想太多,就一时静不下心来画画,仇九州也注意到了夏语澹的心不在焉。夏语澹也不只是想想而已,挂上笑容对仇九州道:“先生,我今天听前面的伙计说,李师兄出师了,我好生羡慕,心向往之。” “你是……”仇九州不明白夏语澹的意思。 夏语澹解释道:“我自然是知道,我现在的技艺,还没有达到如李师兄一样的出师水准,而且,他为男子,我为女子,我又在那样的人家当女子,我的笔墨不能流传出去。可是,为什么,男人们的笔墨在世上流传就是雅事,女人们的笔墨,却只能自娱自赏,自己画,自己看,将来,为了不流传出去,还要自己烧掉。” “千年以前,礼法对女子也并不是如此,只是渐渐的,禁锢越来越近,程朱理学之后,有些事情,就有点……有点苛刻了!”仇九州无奈道。 “朱夫子劝孀妇守节,可是他自家里,改嫁的也有。朱夫子是圣人,圣人说的话我们要听。可是圣人说的话,圣人都做不到,为什么要求后来人做到?我做不到!”仇九州洒脱到有些不合主流的思想,所以夏语澹能在他面前直抒胸臆,道:“先生,我想我的天分,也成为不了像先生一样的名家,可是,我也不想,我的笔墨,只能在闺阁之中,孤芳自赏。” “我花了这么多心力和金钱,不是为了慰藉闺中的寂寞,孤芳自赏也是一种寂寞;也不是怡情养性,我的性情,在我看着外物之时,就已经这样了,不是画几张画就能陶冶的。我想要,活得只是我自己,没有我的先辈,我的父母,或是,我将来可以也不会有丈夫孩子,如先生一般,闲云野鹤,我也还能做我自己。” “可是被别人圈养,是没有资格做我自己的,要做我自己,我得要有自己的立身资本。我想知道,靠我自己的一双手,一支笔,我能不能养活我自己,这就是我开始学画的初衷,如今初衷不变。我就是去给人画个扇面,一季一藏,用过了那一天或是哪一季,那个扇面就被丢弃了,也是那个扇面存在过的价值,而我的价值也依托在这之上,请先生成全我!” 夏语澹面色肃然,对着仇九州拜下。 仇九州连忙扶起,道:“你这是……年里的事,让你伤心至此吗?” 冯四姑娘在段家说的话,仇九州也陪着遭受了攻击,整件事的始末,他都知道。 夏语澹笑着摇摇头道:“不能全归咎在那件事。是我出身不好,我一出身就……其实冯家的人说得也没有错。我若不是侯门的小姐,不是高恩侯的女儿,我还能是谁?夏尔凝,她是得住在侯府,夏语澹,她想过另一种生活!” “先生就成全了她吧。”仇九州还未答话,赵翊歆从屋外走进来。 仇九州看见他,便问道:“你怎么跑来了?还听起了墙角。” 赵翊歆丝毫没有听了墙角的自觉,道:“我听你们聊得正酣,就不想出现打断而已,她想像李二郎一样,先生就成全她吧。” 仇九州原来已经要同意了,这会儿却道:“你鼓舞个什么劲!” 赵翊歆挑眉道:“我鼓舞不得吗?她作为夏尔凝,笔墨只能藏在深闺之中,有谁知道?那她作为夏语澹,笔墨流传在市井之中,又有谁知道?深藏还是流传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赵翊歆转头看夏语澹,嘴角微翘,目光满含纵容:“……你开心!” 夏语澹砰然心动,头偏向先生,并不看他。 赵翊歆作为太孙,他想鼓舞谁都可以,仇九州就事说事,道:“李二郎是我现在手里的几个学生中,最有才华的,也在我这里学了五年,你虽然学的快,却精进的慢,还没有李二郎现在的水准,所以还不能出师。不过,让你出去历练一番也不是不可以,只是,不能坏了仇记的招牌。” 夏语澹严肃认真的道:“是,先生!” 夏语澹以李二郎为目标,只是想去外面试一试,自己的画能不能换钱来,能换多少钱。憋了这么多年,就是想出去试试身手。 如果自己这辈子有什么值得别人多看一眼的话,除了脸之外,就是那一颗,想要保持独立,而自我支配的强烈愿望。至于一看之后,别人还愿不愿意再接着往下看,就随便他了。 我就是我,没有人来看,我还是我。 时间不早,夏语澹要收拾画案回去了,仇先生该是乐见其成的,最后一点点时间,就留给他们两个人。 赵翊歆手撑在画案上,眼睛看着夏语澹带着疤痕的半张脸,因为夏语澹擦了很多的脂粉,赵翊歆仔细看也看不见,不过,赵翊歆是知道她那张脸还没有好的,看着看着,手就伸到夏语澹的脸上来。 夏语澹脸往一边躲,右手抓住他伸过来的手,左手紧紧抓着镇尺,是她此时的心情,眼睛却看着赵翊歆,清朗的声音一字字清楚的问道:“你娶妻了吗?” 赵翊歆心里甜甜蜜蜜,道:“没有!” “你定亲了吗?” “没有!” 想起夏尔敏的丈夫,夏语澹不放心的三问:“你纳妾了吗?” “没有!”   ☆、第一百零五章 情画 夏语澹记得钱伙计儿子的满月礼。 在和庆府的乡间,送礼都送实惠的米面和鸡蛋,满月礼送两斤米,再去他家吃一顿,也能把两斤米吃回来,这样有来有往,人情做了,谁也不吃亏。 在京城的普通人家,送礼已经送茶送糖送肉了?夏语澹想着对方是个满月的孩子,孩子有奶吃,孩子一天一个样,衣服就消耗快了,所以,送了一整匹白绢棉,够孩子做一整年的贴身衣物了。 一整匹白绢棉中间扎着一条红绸绳,钱伙计倒不好意思立马收下了,摆手道:“这礼太重了,太重了。”双方不是一类人,他收了这份礼,也没有礼还给夏语澹。 夏语澹笑道:“礼我已经送出手了,哪儿有让我收回去的道理,你收好,我们低头抬头都要碰见的人。以后呢,我也有少不得麻烦你的时候。” 常言道:三分画,七分裱。一个画师后面,必得紧跟着一个裱画师才能成行。 钱伙计会意,心安理得的收下了布。 夏语澹还想和伙计们再套套交情,看见赵翊歆站在里面门边,就和伙计们笑笑再会,往店里走,道:“你今天来得真早。” “我特意早来了等你!”赵翊歆一点不掩饰他急切的心情。 夏语澹对他微笑接受了。 赵翊歆还是眼睛看着夏语澹带疤痕的半张脸,夏语澹被他看得毛毛的,用手捂住半张脸。 夏语澹的脸还是被层层脂粉捂得严严实实,赵翊歆皱眉道:“你的脸还没有好吧?还没有好,扑着层层脂粉对……”赵翊歆隐去‘疤痕’二字,道“……不好。” “你还知道的挺多?”夏语澹忍不住打趣道。 “我有问过大夫,大夫说这样不好。” 夏语澹刚刚放下去的手又悟回去,道:“你这般在意吗?” “美人如玉,一块玉有了瑕疵就不名贵了,美人也一样,这瑕疵不仅仅在脸上,是你这般在意。”赵翊歆说着足以让女人脸红的话,却面色微沉。 夏语澹为什么留下了疤痕,从头开始清算,冯家招惹的。崇安侯府,冯家这些年没有出息,却也没有大的过失,但没落到连嫡女都嫁不出去了,还真是愧对了朝廷的供养。 三个月后,在段家纳了冯五姑娘一个月后,冯家就因为向地方官员索要贿赂这样不堪的理由,别夺爵抄家了。 赵翊歆知道怎么收拾冯家,却不知道该这样收拾夏家,才能痛快的发泄掉心中的气闷。 赵翊歆的表情让夏语澹一愣,然而就轻松的笑着:“棍棒底下出孝子,有几个儿子没有被老子用棍棒招呼我。我这儿,也只是不小心被飞瓷碰伤的。” 以前在温神念温持念面前,现在在虞氏仇先生面前,将来在赵翊歆面前,夏语澹都不打算说夏家的事,明眼人看得见就看见,自己身为夏家人,多说只是向外宣扬了家里的丑事。家丑不可外扬,自己也是家丑的组成部分,说出来除了增加自己的怨气,赚取一些没有用的同情和怜悯,还能改变什么? 一个祥林嫂已经死了,众人唏嘘过她的遭遇后,谁来帮她?除了同情和怜悯之外,你和我无关,还期待着,从别人那里拿到什么吗? 父母再有不是,也不容别人说长道短的。不是护短,是世情如此。 赵翊歆从袖子里拿出一盒鸭蛋形的药膏道:“这个也是我向大夫要来的,给你擦脸,比你现在用的强些。” 夏语澹不会觉得,他拿出来的东西会比淇国公府的好,只是也不拒绝他的心意,拿在手里。 “你把脸洗了吧,现在就擦上这个。”赵翊歆霸道的说。 夏语澹不耐烦他,就依了他,去了厨房向孙伯要了热水和干净的盆子,就在厨房里洗脸,赵翊歆也跟着进来,让孙伯愣了一下,还有更加呆愣的,赵翊歆绞好帕子亲自给夏语澹擦脸。 夏语澹也是愣住了,嘴往孙伯处嘟,接过赵翊歆绞好的手帕,自己擦了脸,心中却甜蜜不少。 洗完了脸出了厨房,夏语澹对着文具镜用赵翊歆的药膏擦脸,淡淡黄绿色的的一坨,闻着没有气味,擦着也辨不出成分,夏语澹擦完了才问一句:“你有问过大夫,这是怎么制的吗?” 以天下之力,供养一人,大内的密药自然比淇国公府的好,赵翊歆一直站在旁边,仔细端详她的脸,道:“这膏药也有脂粉的遮掩效果,好东西呢,大夫怎么会告诉我。你今天做什么?” 赵翊歆不说,夏语澹也不揪着膏药不放,道:“先生许了我了,我今天要出去卖画。” 赵翊歆终于露出一点笑,道:“你交给我吧,我帮你买个好价钱。” 夏语澹睁大眼睛,直言道:“给你?给你和你直接给我银子有什么区别?我要‘亲自出去’卖画,我知道,哪里可能会要我的画。” 夏语澹盒上文具镜,把头上的耳环,珠花,发簪全部娶下来,一头及腰的长发散开来,夏语澹以手当梳子,梳笼几次就理直了。夏语澹的头发柔软纤密,一点点的散开,发梢轻晃的摆动,赵翊歆的心似也随着轻晃了,赵翊歆情不自禁的勾起夏语澹的一缕长发。 夏语澹把所有头发都抓在一起,梳成一个发髻在头顶,赵翊歆手里的一缕头发就这样被流走了。 夏语澹起身背过赵翊歆,边走向屏风,边解着腰上的络子,赵翊歆又黏上来,夏语澹好笑的道:“我要脱衣服。” 赵翊歆才清醒过来,夏语澹梳了一个男人的发髻,身上穿着桃红色的软袄和水绿色的绸裙,‘要脱衣服了!’赵翊歆这样想就想入非非了,微红了脸道:“我看你只带了画筒,也没有带衣裳过来。” 夏语澹一掌顶在赵翊歆的额头,再转身藏到屏风后面,一息之后就闪出来,对着赵翊歆转了一圈,大笑道:“哈哈,衣服我都穿在身上了!”一身男式浅蓝色素净长袍,宽宽的下摆也看不出少女婀娜的身形。 “这么样,我这样出去没有问题吧?”夏语澹又转了一圈,捋着她的长发得意的道。 这一下,赵翊歆是确定夏语澹真要‘亲自出去’卖画了,从最底下坐起,笑着后退看她道:“你要让我先看了,你的画。” 夏语澹抢前一步,把画筒抓在手上,闭着眼睛抱着画筒痴痴地笑,然后把画筒一手递给赵翊歆,道:“看吧看吧。” 因为夏语澹还没有出师,所以只是一张没有署名的画稿,不过,一张没有署名的画稿都卖得出去的话,那她就有在这一行做下去的资质。 一张一尺长的俗画,画中一男一女在山道行走,男子走在前面,背着手,边走边回头看,女子跟在后面,侧面娇羞的对着男子投来的,炙热的眼神,一只手紧紧的拽着她的裙摆。他们正一前一后的经过一个榕树,一株地棉沿着榕树的枝干攀爬,叶子挨着叶子,茎干缠着茎干,两者再也分不清彼此。 右上方有一首打油诗:入山见得藤缠树,出山见得树缠藤,藤生树死缠到死,树死藤生死也缠。 生死相缠,可见那位女子虽然娇羞,却爱得浓烈,而且大胆和奔放! 夏语澹在赵翊歆探究的目光下,心境超然而显得意蕴,道:“过来的老人们说:男追女,隔座山;女追男,隔层纱,她心悦他,不可以吗?” 这张画,男人看女人的眼神虽然炙热,可是,他闲适的背着手在山道踱步,并没有女子紧跟在男子身后,那种深陷爱情的,亦悲亦喜的,生死相随的痴缠依恋。 赵翊歆小心的卷起画,卷起画中女子浓厚的深情。 夏语澹松了一口气,她其实有点怕他借此说些什么,把画收在画筒里,就背着出去了,等到夏语澹走出店,走在棋盘街上,赵翊歆巴巴的又追上来,和夏语澹保持数米的距离,夏语澹走他也走,夏语澹停他也停,就是要跟着她的意思。 夏语澹停在一处街拐口,那位惦记了很久的海棠美人前面,转身大方的对赵翊歆说:“你就在外面等我,我要是能卖掉画,我请你吃饭!”说完,不待赵翊歆说话,就大踏步的走进了店。 “姑娘,本店不招待未婚的姑娘,请姑娘移步,抱歉了。”虽然夏语澹穿着男装,梳着男子的发髻,但开门做生意的人,怎么可能连人的男女都看不出来。站在海棠美人屏风架旁边迎客的伙计,不仅看出夏语澹是女的,还估计她未婚,所以,不让她入内。 夏语澹停步,也不勉强,塞给伙计十文钱道:“那好吧,我就站在这里,麻烦小哥儿把掌柜的叫来,我不买东西,我卖东西。”夏语澹拍拍她的画筒道:“我这里有好货,请掌柜的掌掌眼。” 夏语澹向虞氏问清楚了,这家店就是经营男人和女人的那点事,销售关于情爱的任何东西,包括,给人捉刀,代写情书。情书,其实很多人不识字,收了情书也不好意思让别人念,所以,很多人以画寄情。夏语澹就是要从情画开始试炼她的画技。 伙计捏着他手里的十文钱,上下打量夏语澹,本着宁可错过,不可放过的精神,端出他职业的恭敬态度道:“姑娘稍后,我去请管事。” 夏语澹脚尖踏着轻快的节奏,点头微笑。   ☆、第一百零六章 卖画 掌柜是一个童颜鹤发的老人,看见一个女扮男装,年纪尚幼,却闲适的站在自家店门口的卖主,他一怔,本着与人和善的精神,上前一拱手道:“小娘子好!” “掌柜好,掌柜生意好。”夏语澹赶紧拱手还礼,一顿之后,掌柜只是和蔼对人笑,夏语澹只能自己道:“我家公子画了一张画,请掌柜掌掌眼,估一估值多少钱?” 很少有女子卖画,卖男女之情的俗画,还被人看出来,是未婚的女子在卖画,为了避免可能的轻视和不必要的猜忌,夏语澹杜撰了一位‘公子’出来。夏语澹也不张口就说要卖给他,只是估一估,第一次直接面对,和人商谈价格,姿态很重要。 掌柜笑笑,道:“我先仔细看看。” 那位伙计站在掌柜身旁,夏语澹先把画交给伙计。 掌柜对夏语澹含笑,接过画卷展开,大体看了一眼,深究了夏语澹一眼,再眯起眼睛,把画的每一寸地方细细的观赏了,赏了许久,才问:“你家公子预备多少钱出手?” 夏语澹心里不是很有底,怕叫价少了,道:“掌柜看给多少合适?” 掌柜也不和夏语澹多话,简洁道:“四钱银子。” “这么便宜?能不能再给多点?”夏语澹皱眉道:“我家公子画这张画,用了最好的纸,最好的磨,加上画废了的,笔墨也值百文钱了,还有这个功夫,画了一整天,四钱银子太少了。” 掌柜笑道:“若你家公子愿意在这张画上署上名号,我愿意再出两百文。” 夏语澹还是学生,不能署名,因此不满道:“我家公子的名号,就多值两百文?” 掌柜顺着夏语澹的意思说,道:“想你家公子在画坛是默默无名之辈,也无意于此流恋,这画才无名无章。因此,加了名号也不能让画身价倍增。你家公子画作上的功力,能画成这样是值些钱,这画立意也很新颖,然一个女子大胆而奔放的痴缠之情,却也不值得赞颂,我收下转卖,怕也卖不了太高的价格,所以它就值四钱银子。” 画这种俗画的有两类人,一是学徒,属于前者,二是正经读书人,画几张画卖卖贴补家用,属于后者,两类人都没有,或是不想要这样的名气,没有名号。没有名气,价格就高不上去,新颖的立意,并不代表能别世人接受和追捧,也就卖不到高价。 掌柜就是掌柜,虽然笑着,却是一只笑面虎。夏语澹觉得人家说多少拿多少太没面儿了,道:“你也说了这画立意新颖,新颖了之后谁说得准,或许有人特别喜欢这类画,愿意花更多的钱买呢,四钱银子实在太少了。五钱银子,怎么样?以后我家公子再有了画,还是卖给你店里。” 掌柜还要说话,赵翊歆走进来,站在夏语澹身后,冷冷道:“算了,不要卖了。”那口气,好像这画是他画的一样,他有权利做主,不卖了。 掌柜玩味的看着两人,夏语澹一脸可惜,赵翊歆表情坚定,才松口道:“这样吧,小娘子,五钱银子就五钱银子,再不能多了。我看在大家头一回打交道的份上,才多给一钱银子。我这生意,是从中赚个差价,差价也不多,且要是卖不出去,赔的都是我的,这张画赚,那张画赔,我的生意也难做。这中间的道理,小娘子明白吧。”掌柜口称着小娘子,目光却投向赵翊歆,认定了赵翊歆是‘你家公子’。 夏语澹自己挖坑自己埋,实在说不出口‘公子’二字,也只是看赵翊歆的脸色。 赵翊歆绷着一张脸点头,夏语澹认栽道:“掌柜说的是,我也不能让掌柜赔本了,谢谢掌柜了。” “去拿钱。”掌柜使唤伙计,赵翊歆默默的先出去了,夏语澹对掌柜笑笑,等钱。 五钱银子,就是半两银子,半吊铜钱,夏语澹双手接了一串铜钱,收在身上,甩着一个空画筒出来,看赵翊歆一眼,也没有说话,两人一起远离了那家店,夏语澹一脸郁闷,才道:“我看那掌柜的眼神,为什么一眼就认定你是‘公子’,好像我是你小丫鬟似的,我这样的,像丫鬟吗!” “有吗?没有吧。”赵翊歆在外头听见夏语澹信口开河的杜撰了一个公子出来,就想落实‘我家公子’的名头,倒真的没有拿夏语澹当丫鬟待的,有她这样的丫鬟吗。 “就有就有,把我看成了小丫鬟。别以为我看不出来掌柜来回看着你我,自以为你我之间的关系,我还有什么,不知道的。”夏语澹微蹙着眉头,把脸扭到一边。 公子和丫鬟之间有什么关系,还是拿着公子情画的丫鬟。估计掌柜还以为那张画是在红袖添香时所画,公子和丫鬟的红袖添香,最多就是宝哥哥和花大奶奶的关系。 “我没有那样想。”赵翊歆没有表情的郑重道。 “掌柜说得没错,我画的女子,她的感情也不值得称颂。”夏语澹转头看他,心中酸楚,脸上却笑道:“身为女子,她不能想,不能求,她只能站在那里,等人挑拣。否则,私相授受的结果,聘为妻,奔为妾。明明一个巴掌拍不响,是两个人的选择,却归咎在一人身上,丈夫还是丈夫,女子便成了妾,和气不公。公子和丫鬟之间,最好的结果也是如此了,红袖添香,还能传为佳话。” 夏语澹说完,就转身走在前面,赵翊歆一把抓住她的胳膊,道:“圣穆皇后,就是她自己看中的丈夫,上行下效,又有什么不可以的。掌柜就是想少出点钱,怎么少就往那地方绕,你那么计较干什么,你既然要那么计较,怎么张嘴就冒出一个公子来?” 圣穆皇后,是前朝周太|祖的皇后,周太|祖微末之时,圣穆皇后就不顾家人反对,嫁给了他。后来周太|祖登基为帝,发妻已亡,追尊她为皇后,溢号圣穆,周太|祖也没有立过别的皇后,百年之后,还把江山传给圣穆皇后的娘家内侄,可见周太|祖与圣穆皇后的感情,多么深厚,生死不改其心。 夏语澹看着赵翊歆,反省起来,觉得自己也真是太矫情了。张嘴冒出了一个公子,没有赵翊歆出现,也会被人想歪的,只是别人的想歪不重要,赵翊歆被对号入了坐,就莫名难堪了起来,道:“我不是说了,让你在外面等着,你凑上来干什么?” 赵翊歆没有放开夏语澹的手臂,而是顺势滑下,牵着她的手,笑道:“你不是说要请我吃饭,我还等着你这一顿饭,若你卖得多,我也能吃好点。” 夏语澹的手被他握着,并没有抽开,而是面颊微微发烫,握紧了他的手,不死不休傻笑道:“男女之间的情爱,说白了,就是勾搭和被勾搭的关系” 赵翊歆无奈道:“你还真是,什么话都张口就说。” 什么话都张口就说,也只有我能消受得起你。赵翊歆剩下半句话,温和的看她。 夏语澹轻轻的自拍嘴巴,却笑道:“我有什么,不知道的,我全知道。我既然画了这种画,当然要知道这中间的风月情债,才能传递相思。有哪一个画家没有画过这种画,先生以前外出游历,用完了盘缠,还画过好些呢。” 在没有岛国动作片的此时,画工用画笔给大家做了启蒙,并担负起了,慰藉宅男宅女寂寞心灵的重担。 图画,阳春白雪,没几个人需要和欣赏的过来,还是走乡里巴人的路线,通俗的,一眼就看见卖点的好。 夏语澹是没有想过,她的画能成为传世的名作,只要能卖钱,换钱来过日子,证明自己不是一条米虫就够了。学画的人不知凡几,名家有几个,而且很多名家都是死后才追为了名家,死前的他们,多么坎坷,才强加给了作品,深刻的寓意。 夏语澹就是高兴画这个,满足道:“其实四钱银子已经不少了,还多加了一钱,不过第一次和人做生意,开头好,起步高,高开高走,钱财才能滚滚而来。扣除笔墨的成本,我有赚四百多文钱,我一天画一张卖一张,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我就是这辈子出不了师,一年也能赚来几十两。” 需要动脑构思的东西不能那么算,但夏语澹那么刻板的算一算,就开心得不得了。就算画了这种画被掌柜误以为丫鬟轻忽了去,也比整天无事生产,一文钱也赚不来,在家做一件华丽的摆设,要强出许多。 赵翊歆看夏语澹弯弯带俏的眼睛,那双眼睛绽放出一种流光四溢的神采,让人心动不已。 有钱的人是大爷,夏语澹有钱了,豪迈了,道:“我请吃饭,你要吃什么。我们把这笔钱全花了,庆祝庆祝我第一次,赚了钱。” 赵翊歆豪不客气,道:“起码要有酒有肉吧,先说好,不是好酒好肉,我是下不了口的。” 夏语澹和虞氏出过屈指可数的几回门,仔细想想地理位置,停住脚步道:“这片街的东西太贵,我们换个场子,这儿,一直走,往南走去不去?那里十八里铺很热闹,十八里铺有好多这里没有的小吃,还有得吃有得玩,街边有杂耍的,斗鸡的,斗蛐蛐的,去不去?” 十八里铺比之棋盘街,是真正升斗小民的聚居地。 赵翊歆点点头。   ☆、第一百零七章 捞鱼 “坐那辆车,那辆马车!”夏语澹拽着赵翊歆往前走。 京城那么大,靠一双腿,把精力都花在走路上了,走累了哪还有心情吃喝玩乐。是以,城里川流不息着许多的车,马拉的,牛拉的,驴拉的,还有人拉的,如公交车一样转来转去,供真正的平民百姓搭乘。 棋盘街区一圈都车,车头停在那个方向,就驶向那个方向,夏语澹一眼就挑中马车,马车速度最快。 夏语澹拽不动赵翊歆,赵翊歆公子病发作:“我不坐那辆车。” 夏语澹看中的马车,是敞篷的简陋马车,一匹马拉着一块门板大的车身,两边一条木长凳,人就一个挨着一个两排的面对而坐,中间有空可以放东西。赵翊歆怎么能忍受自己抱着腿,和不知道什么人,面对面,又挤一块儿的坐在马车上。 夏语澹没有任何心理障碍,想省点钱就得跟人拼车,看见赵翊歆一张抿着嘴的脸,道:“坐那个车到十八里铺,应该每个人四文钱就够了。” 赵翊歆迈腿道:“我走着去。” “走要走一个时辰!”这回夏语澹不动了。 赵翊歆的腿生生拐了一个弯:“那另找一辆没有别人坐着的车。” 夏语澹由着他拉着往车堆里挑车,嘟喃道:“包车好贵的!” 赵翊歆停也不停的继续走:“你的半吊钱不够吗?我可以少吃一点。” 大半个时辰后,夏语澹和赵翊歆坐着小驴车在十八里铺附近下车,夏语澹数给车夫四十文。他们是有钱坐最好的车,可夏语澹坚持,今天的开销都要从她赚到的半吊钱里支出,钱和钱能一样?有钱的燕窝喝一碗,倒一碗有意思吗?精打细算的坐小驴车也挺有意思的。 夏语澹左右顾看着街景道:“我还是前年来过的,就来过一回,这地方……,诶,就这地方,这些铺子,大致没有变。”夏语澹故地从游,十八里铺和棋盘街一样,有长长的,宽宽的几条街,整体区域比棋盘街还大,道路两边是大大小小的店铺,街道边边上都是地摊,算卦的,卖拐杖的,卖蜂巢的,卖蛇的,开赌局的,只有你想不到的,奇奇怪怪什么都有。 “你喜欢吃什么东西?这里的东西干净又不贵,我的钱想吃什么都可以,而且可以带着这家店的东西,坐到那家店里去吃,只要意思意思点一点东西就好了,这一条街都是吃的。”夏语澹找到了小吃街,站住脚道。 小吃街两边是卖吃食的店铺,两边边上地摊没有了,街中有一排食亭,食亭就是一个挨着一个,只有亭子大小的,有门有窗有屋顶,像单间厨房一样,现做现卖的吃食摊位,没有座位,买些能拿在手里吃的东西,食亭一横,小吃街真的挤得摩肩接踵,被人流推着走。 夏语澹好歹来过一回,赵翊歆根本就没有来过,而且好多吃食,他都不知道它们是什么,什么味道,好在食亭现做现卖看得明白。 “我口渴了,先来碗茶!”赵翊歆站在小吃街口,大爷似的道。 谁在这里喝茶叶泡的茶,夏语澹拉上赵翊歆,在一个食亭卖了两份南瓜汤。南瓜蒸熟捣烂,兑上羊奶和糖水,盛在手掌长的竹筒里,一根竹签搅一搅,几口喝了,就不渴了。 夏语澹还记得赵翊歆想吃好酒好肉,她也要吃好酒好肉,就在一家卤味店停下来,道:“在这家坐着吃吧,这家卤出来的东西挺好吃的,我家还特意使人过来买的,这家几样果子酒也不错。” 赵翊歆看店里吃客挺多,笑道:“就这家了!” 各种各样的卤味,像自助餐似的,一大盘一大盘的摆出来,有伙计递上粗长的大筷子,铁钩子和大盘子,由顾客捡。 赵翊歆果然爱吃肉,卤豆干,卤毛豆之类的素菜都不挑,就挑荤的,一条羊排,一块牛筋,一块牛肉。夏语澹没有挑素,挑了一块猪耳朵,一条鸭脖子,正用大筷子夹着一根滑不溜秋的猪尾巴,看见赵翊歆古怪的看他,还招呼他道:“猪尾巴很好吃,你要不要试一试?吃猪尾巴有好处的。” “有什么好处?”赵翊歆没见过猪,见过猫狗的尾巴长在哪个位置,也知道猪的尾巴长在哪个位置。屁股上的东西,他从来都没有想过要吃它一吃。 夏语澹微微脸红,没有接话。 在一边伺候的伙计笑着解释道:“猪尾巴,小孩子吃了不尿床,大人吃了,补腰。”伙计说到腰时,还拍着他的腰。 赵翊歆长到十四岁,还未尝男女之事,因为他的身体,还不是一具成熟男人的身体,梦遗也没有发生过,不过,这不妨碍他对于那种事情的理解,他的教育,让他早就知道男女之间那点事,该怎么干。也就深刻的明白,腰对男人,多么重要。所以,他很镇定的,把铁钩子伸向了猪尾巴,嘴上却道:“猪尾巴很好吃?我也拿一根尝尝。” 夏语澹看赵翊歆的铁钩子伸向一条又长又细的猪尾巴,把他的铁钩子抢在手里,给他捡了一条又粗又短的猪尾巴。 卤味拿给伙计切好,点了一壶桂花米酒,和赵翊歆找了一处偏僻的角落坐下,夏语澹才道:“猪尾巴尽量要挑又粗又短的。拥有手掌那么长,两个手指那么粗尾巴的猪,证明它养得很健康。尾巴又长又细的猪,不太健壮了。” 赵翊歆好笑的道:“你一个人,还能知道猪的健康不健康?” 夏语澹严肃的道:“这是我经过多年观察的结果。你见过猪吗?想你没有见过,见过也是有限,听我的就好。” 猪的问题,要往深了聊,就要聊到和庆府的生活了,赵翊歆以为那是她的伤心事,就不说话了。 卤味上来,夏语澹又跑去别的铺子,卖了一包红泥花生和两碗荠菜汤,喝完酒吃完卤肉,来碗菜汤解油腻,最后剥红泥花生吃,红泥花生和叫花鸡一个做法,一颗颗花生裹在红泥里,还是温热的,所以剥的人得弄得满手红泥。 夏语澹掰破壳,赵翊歆捡出里面的花生米,喂夏语澹吃,自己也吃。吃完了,要来水洗了手,夏语澹结了账。 两人皆是外貌出众的人,喝了酒,两边脸颊一层淡淡的红晕,眼睛氤氲着一层莹润的水光,艳丽至极,但桌上的人都是生斗小民,美人看过,享过眼福就满足了,可是楼上有一位自封为皇亲贵戚的看客,看得抓肝挠心。 夏语澹手上还有三百多文钱,出了小吃街,一路看一路逛,买了几样小玩意儿,停在一个卖金鱼的地摊上。 金鱼在时下还是挺贵的观赏鱼类,一条手指长的红金鱼要五十文钱,地摊上卖着二三十条那么小的红白金鱼,摊主是一对父女,卖法还挺有意思,五十文钱买一条,两文钱捞一次,把鱼捞到陶罐里就是客官的。 捞鱼网,鸡毛掸大一把,鱼网是纸做的。老板盯着客官捞鱼,他女儿在做鱼网,像绣花绷子一样,把纸扣住就是一把捞鱼网了。 纸下到水里,被鱼一挣就破了,连续几个人捞了几把,都摇摇头摆摆手,算了,也没有人买鱼。夏语澹觉得好玩,也投了四文钱捞了两把,没有那个手气。 赵翊歆亦觉得挺有意思的,捞了两把。饶他是习武之人,举重若轻,动作敏捷,也不能玩两把就把鱼捞上来。 赵翊歆站起来,把袖子卷上,衣摆撩上,再次蹲下,一手拿陶罐,一手拿渔网,虽然没有说话,那动作那神情,确实和纸网较上劲了,非得用纸捞条鱼不可。 夏语澹两文两文的付出去,赵翊歆一次一次的失败,一串钱都快不够坐小驴车回去的路费了。夏语澹不在外人面前下他面子,剩下的不到五十文钱弄出哗啦啦一阵响动。 赵翊歆没反应,夏语澹就随他去了。 赵翊歆失败了五十次,老板决定给他一个安慰,道:“哥儿,你看中哪条鱼,我送给你好了?” 赵翊歆没领情,维持着他捞鱼的姿势道:“我不会自己捞吗!” 长得好看的男人惹人心动,老板女儿羞涩的,细声细气的指着一条游得筋疲力尽的红金鱼,指点他道:“小哥儿,你捞这一条试试。” 赵翊歆正不耐烦别人一次又一次的打扰他,没好气的道:“我要条半死不活的鱼!” 老板女儿既委屈,又尴尬,红了眼睛。夏语澹无声的抱拳朝他们致礼,请他们别和赵翊歆计较的意思,又一手指着赵翊歆,一食指点着嘴巴,请他们安静的意思。 在夏语澹还剩下十文钱的时候,赵翊歆捞到了,动作快得夏语澹几个都没有看清楚他的动作,一条金鱼就甩到了陶罐里。 “捞到了!”执着成功后的赵翊歆说出这三个字并没有带太多的欢喜,而是一件预想的事如期干完的平静。 夏语澹倒是比他笑得开心道:“我看看,你捞着了什么颜色的金鱼,我刚才都没有看清楚。” 赵翊歆把陶罐递给她道:“红色的,要是再能捞一条白色的,凑成一对就好了。” 夏语澹甩着她的钱串子道:“你能在五次之内再捞中一条吗?” 赵翊歆站起来,活动着手臂。他捞了五十几次,维持着捞鱼姿势,手臂都僵直了,看到夏语澹仅剩的十文钱,笑道:“算了,先养一条吧。”   ☆、第一百零八章 找死 回去的钱不够包辆小驴车,赵翊歆也不会坐四文钱一趟的马车,两人不用商量,走回去。 回到棋盘街便意味着今天要分别了,对于恋爱中的人来说,只要能延长这中间的过程,都是好的,所以走路比坐车好。 这时候时间还早,天空碧澄,白云飘飘,夏语澹望着这高阔的天空,心情更加愉悦,低头看见抱在怀里的鱼,就更加酸楚道:“其实捞不到,也应该再买条鱼的,凑成一对。养着一条,就它一条在这般小的鱼缸里游来游去,身子转来转去,只有自己,没个说话解闷的鱼,它多孤独。” 赵翊歆想想便笑了,道:“我再给它找条伴儿。” 夏语澹认真的看着他说:“你要找一条和它差不多的,不能太漂亮,不能太丑,免得它们合不来。” “好……”赵翊歆边走边说,脸上的笑容突然收住,看着前面的几个人。 领头的就是卤肉店里抓肝挠心那位,姓白名文成。他的姐姐白氏是老营陵侯的良妾,老营陵侯的嫡子死了一个,又死了一个,最后这爵位就落到了白氏所生之子的头上,她的儿子现在已经是营陵侯,她的孙子还尚了平都公主。 唐律规定:以妾及客女为妻,徒一年半。大梁朝的律法虽然没有如此明言,然妻妾分明,升妾为妻这种事,是极少极少的,一不小心,就要背负宠妻灭妾的恶名,宠妻灭妾之后,就是嫡庶颠倒,到时候礼法荡然无存,家族中的每个人都得被戳脊梁骨。 所以,即使白氏的儿子是侯爷,孙子是驸马,白氏在聂家还是妾。但是,有这么一层血缘关系,加上老营陵侯夫人已死,关起门来,白氏在聂家已经隐隐有了老封君的尊荣,并不是那等年老色衰,只在内宅吃喝养老的女人。 白氏既为良妾,她的娘家就是平民。白家原是十八里铺最寻常的人家,清贫度日,因为有个在侯府做妾的女儿,早年侯府里漏出一点,就够白家过上好日子的,现在的白家更是买房置地,呼奴喝婢的把日子过起来。 这个白文成,靠着给人当妾的姐姐,一出生就捧在手心里养着,读书识字,指望他在科举上有所成就,只是科举不是谁都能闯得出去,他读来读去就是认得字的水准,父母过世后,更把书本丢了,一心扑在风月上,男女不忌,把家里小厮丫鬟淫了个遍,外头也是左一个相好,右一个相好,看到漂亮的男孩女孩,心里就痒痒,或金银相诱,或权势威逼,弄过来玩玩。 他的外甥是侯爷,他的外孙媳妇是公主,他是皇亲贵戚。十八里铺几户清贫之家的男孩女孩,已经遭了他的摧残,他还有那等毛病,男孩女孩,享用过了一回就没兴趣了,正在百无聊赖的猎艳之时,赵翊歆和夏语澹进入了视线。 天子脚下,白文成也不敢随便惹事,仔细观察过他们。赵翊歆穿着一身半旧的月白色衣袍,夏语澹一身浅蓝色素净长袍,都是寻常面料,二人身上除了赵翊歆左手腕上一串老久的佛珠,再无一样挂饰,一路上他们一直在用铜钱,卖得也是几文,十几文的零碎东西,还是夏语澹一个女儿家在付钱,用到最后,连多买一条金鱼的钱都掏不出来。白文成料想他们出自小门小户的人家,所以招惹了他们也不怕有麻烦。 何况他们生得那样标致,标致的人一般都不安分,不愿意固守着清贫,辜负了青春,他的姐姐不正是如此吗?那样的人,勾一勾手,便会半推半就的从了。 白家就是这样贪慕虚荣的,看见别人也是那么揣度的,至于赵翊歆身上显露出来的雍贵之气,白文成没见识过那种气场,所以无知无觉,夏语澹身上的端庄之气,更让白文成迷恋了,良家女子才有滋味。所以,中年发胖的白文成,趁着这段路前后没人,就窜出来劫道,他穿着一身骚包的猩红色绣金线长袍,领口袖口皆有黑狐腋子毛,腰上一条银线锦带,中间一块鸽子蛋大的羊脂玉做饰扣,初春时节,手上拿着一把象牙骨的折扇,这种打扮走在十八里铺附近,就是背着一筐金子上街,高喊着:我有钱有权。 夏语澹还没有想到,光天化日之下自己将要被调戏,对着他冷天拿扇子的行为吐槽了一下,被赵翊歆往身后拉,才感觉到他看过来,猥琐的目光。他身后有四个小厮,一排站前,把前路都堵住了。 白文成啪的一声打开折扇,装出一副风流倜傥的模样,用大人逗小孩子的语气,接着夏语澹的话道:“地摊里的金鱼也叫金鱼?它哪儿值得你们赏它一赏。我那里的金鱼,才叫金鱼呢,五花水泡,一条鱼上,有红白黄黑橙五种颜色,是宫里养出来的,只有宫中的贵人们才看过呢。” 白文成一边说话一边走来,他身后的四个小厮也渐渐的围上来给他壮声势。他口口声声说他有宫里的金鱼,更说明他不可冒犯。 夏语澹可没理会他话里的威逼,实在看不上他嚣张的态度,不屑道:“你又不是宫里的贵人,会有那样的东西?” 夏语澹藏在赵翊歆身后,白文成看不见,但他看着赵翊歆,看着他精致的女人也不能及的面容,想着他那还未长开,介于男人和孩子之间的身子,紧致的肌肤有着光滑的的手感,听着他自己意淫出来的,夏语澹娇嗔的声音,早已心神荡漾,也就没在意赵翊歆冷冰冰带着怒气的眼神。 带着这种眼神,猫爪子一样挠在身上才有意思呢。 白文成一步一步的逼近,垂涎的笑道:“宫里的贵人都是我们家的人了,宫里的东西,还不是我们家的东西。好孩子,跟着我走,我保管你们姐妹俩儿吃香的,喝辣的,还有多少精贵的玩意儿,你们这辈子没见过,下辈子投胎再来也未必能见。来来来,跟我来,我绝不亏待了你们。” 赵翊歆当然是男的,可是这会子,他在白文成眼里和女人一个用处,所以,统称‘姐妹’。他说的绝不亏待也是真心的,这么艳丽的两个人,把他伺候舒服了,他有什么东西舍不得给他们呢。 白文成边动嘴,边伸手来拉扯赵翊歆,他身边四个小厮也配合着他拿出架势来,若赵翊歆和夏语澹乖顺就好了,若是不乖孙,四个人还绑不了两个十几岁的小孩子,两人一个堵住嘴巴抗走。 这种事情,在平都公主下降聂家后,他们就干过一回,这么被掳走玩一次,被玩都是白玩。谁还有脸到处宣扬自己被□□了,裤子一脱一系,谁来证明,被谁□□了?谁的后台,能有营陵侯府强硬? 赵翊歆漆黑的眉眼染着浓重的怒气,脸色已经愤怒到煞白,又气出一层胭脂红,伸手掰住白文成的四指,往他手背折,手腕一扭,同时踢出一脚,踢在那只手的肩膀上,劲风带起赵翊歆的衣摆,把白文成踢飞了出去。 只听到半声剧痛卡在喉咙里的呼痛声,一阵筋骨咔擦咔擦扭断和拉断的恐怖声。 白文成伸过来的右手,手指,手腕,手肘,肩甲,四处关节都被折断了。白文成呼痛呼到一半,就晕了过去,立马又痛得醒过来,在地上嚎叫。四根折断的手指,食指和中指朝着手心,无名指和小拇指朝着手背,这样诡异的摆开。 白文成痛得像被人重头浇下一桶水,脸上*的,呼哧着气道:“给我……给我抓住他们!” 赵翊歆根本就没有逃,从袖袋里掏出一块和他衣服同质地的月白色手帕,平静的擦着刚才和白文成触碰过的那只手,擦完了把手帕丢在地上,随意的看着前面半圈的四个人,一只手背在身后,把夏语澹拉住。 夏语澹都呆住了,她生气发狠的时候,最多折掉别人一根手指甲,赵翊歆眼睛都不带眨的,把人一只手所有的关节都拆断了,估计修都修不好。夏语澹虽然呆住了,但缓缓的呼出一口气,也回过神来,不能在对方走狗面前落了赵翊歆的气势,紧紧的靠在赵翊歆的后背上,这时,她突然想起来,那次赵翊歆在面馆说过,他一个人打五个人没有问题,又放松的缓缓呼出一口气,这么狠辣的身手,果然打五个人没有问题。 赵翊歆就站在哪里,折断人的手,就像折断一根黄瓜似的,那么平静。白文成的小厮反而不敢直接扑上来,其中一个人手指着赵翊歆怒喝道:“长了狗胆的小子,你知道你打的是什么人,是老营陵侯的小舅子,现在营陵侯的亲舅舅,平都公主的舅公,你打的是皇亲贵戚!” 赵翊歆是高傲到目下无尘的性子,这会子也不会和小厮对话,就是动手,也懒得对小厮动手,直接拉着夏语澹就抬步走了,两个小厮要撸袖子,赵翊歆停下来,就等着他们先撸好袖子。 那种镇定自若的神态,他们的手连黄瓜都不如。 天子脚下到处都是深藏不露的人,其中一个小厮有点心算,知道他们这回看走眼了,拉了一下两个袖子撸了一半,正在犹豫该不该继续撸下去的同伴。 赵翊歆和夏语澹就在他们这样畏畏缩缩的犹豫下,走远了。留下白文成在骂骂咧咧,道:“给我跟上他们……妈的,我找姐夫……” 他还没有说完,冯扑带着一群人不知从哪里扑出来,把白文成五个敲晕了抗走。冯扑还在白文成残废了的那只手上踩两脚骂道:“他奶奶的,殿下长这么还没有欺男霸女呢!”   ☆、第一百零九章 申敕 白家在白氏成功当上聂家妾之后,就不住十八里铺了,依附着聂家水涨船高,居住在小富人家聚居的永和街附近,只是白文成太好色,又知道永和街的人家招惹不起,就常常去十八里铺横行霸道。 就那么一去,本人连着四个小厮彻夜未归,其妻白娘子着急,也还是先使唤仆人们在他相好那些窝里找了找,才求到白氏那里。 白氏一听白文成出门时打扮得那么富贵,又去十八里铺那种人蛇混杂的地方,第一反应就是被人打劫了,绑架了,一次五个人全部绑走,这还了得,也不住她那根最近稀罕的百福百寿鎏金拐杖,带着弟媳妇,直接杀到营陵侯处。 为什么是营陵侯而不是老营陵侯呢?因为老营陵侯是夫,营陵侯是子,对儿子要求,当然比对丈夫要求容易些。 白氏一边哭一边谩骂道:“你舅舅一夜不曾回来,跟出去四个小厮,也一个没有回来,也不知哪个儿王八羔子,盯上了你舅舅。” 营陵侯是知道这个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舅舅,在外面有几个相好,也不着急的陪笑道:“估计是在哪儿绊住了,他又不是几岁的人,还能走丢了。” 白娘子抹泪道:“昨天离家时,他说这些日子闷得慌,出去看看,带了四个小厮,他们又能住哪里?”说闷得慌,就是家里家外这么些人都睡腻了,若是会相好,谁会带着四个小厮。 营陵侯收回笑容道:“姨娘也该多管管舅舅了,抱上孙子的人,也该庄重些,别什么人都拉上手。” 白氏大了白文成十几岁,说是姐弟,长姐如母,白文成一直是白氏养的,这么个大活人不见了白氏心疼还来不及,哪儿听得进去这样的话,拍着桌子强硬道:“便是我要管,你也得先给我把人找着了,失踪一天一夜了!你现在给我使人去找,聂家的人不够,你让五城兵马司的人,全部给我出去找!” 在儿子面前,白氏有几分说一不二的底气。大梁律没有不能以妾为妻的硬性规定,但儿子要当侯爷,为了避免落下宠妾灭妻的口舌,白氏要当一辈子的妾,白氏自觉为儿子牺牲了一辈子,所以,也能抬起腰杆发号司令。 营陵侯蹉跎不前。在白氏面前,哄一哄她,营陵侯能叫白文成一声舅舅,可真正说出去,白文成是他舅舅吗?外面不少同僚耻笑他庶子出身,若大张旗鼓的动用五成兵马司来找白文成,更要被人耻笑了去。而且,五成兵马司聂家也动不了。 所以,营陵侯勉强笑道:“姨娘先别急,我这儿先让人去舅舅长逛的几处地方寻一寻。现在永嘉侯是五城兵马司的总指挥,我们家怎么指使得动五城兵马司的人。” 白氏又在儿子面前哭骂了一阵,亲自坐镇指导了聂家管事们怎么找人才算罢休。整个聂家能抽调的人手,都得去给她找弟弟,正这般忙忙乱乱的安排着,总管门房的程大急急来报:“老爷,天使奉着圣谕来了!” 因为平都公主下降了聂家,这几个月聂家恩宠不断,常常接到各种赏赐的圣谕,只是之前的赏赐,都是早几个时辰或几天传出消息,没有这样突然来的,不过营陵侯没有在意这份突然,还问到:“有多少人来?” 若是赏东西,一人拿一样东西,加上宫卫和打伞鸣锣的人,动则就是几十上百人成队浩荡威武而来。这样奉着圣旨走过来,才是聂家得到的体面。 程大明白营陵侯的意思,擦擦额头的汗道:“也只一个姓曾的宣旨太监,手持圣旨来了,命太爷和老爷等大小主子都去接旨,小的看今日天气阴寒,让着他们吃茶,他们也没有接茶。” 动静不似以往,营陵侯心提了一下,问道:“可惊动了公主和瑛哥没有?” 平都公主府和营陵侯府相连,平都公主和驸马聂瑛住公主府,在聂家地位超然。 程大松了松劲儿,笑道:“倒是不曾打扰公主殿下。” 营陵侯也算着笑道:“那便无大事,赶紧叫大家准备好,去前厅接旨,姨娘,接旨要紧!” 为白文成忙碌的人早就停了下来,聂家大小主子得准备接旨,白氏是妾,不算主子,她没有跪接圣旨的资格。白氏心里压着一口气,面上不敢表现半分,还要面带微笑的走回她的屋子躲着。 老营陵侯站在最前面,营陵侯站在身后,往后依着辈分和年纪,站了四位小爷,女眷另外站成一排。 身后十个宫卫站成燕翅,曾太监捧着圣旨,面上肃然,道:“司礼监监官曾止,受皇命,前来向前营陵侯聂奔问话,聂奔接旨。” 老营陵侯已有六十多,以老病为由把爵位传给了儿子,利索的跪下接旨,一阵环佩之声,所有人都整齐的跪了下来。 因是皇上以圣旨传话,用词就口语许多,其实很多话没有写在圣旨上,是曾太监口头传达道:“圣旨下:朕于年前诏发天下,各地宗室皇亲,应以身作则,树立奉公守法的典范,为天下臣民做好表率。聂奔,你知道吗?” 老营陵侯额头冒出冷汗,道:“臣知道。” “燕京永和街草民白文成,可是府上卑妾白氏之弟?” 老营陵侯很想多说几个字,可圣旨问话之下,只有是与不是,老营陵侯原来声如洪钟的声音,变成了一口破钟,道:“是。” “草民白文成,多年来以聂家舅爷自诩,近一年来,以皇亲贵戚自诩,奸污男女十余人,其中男者五人,女者九人,两人奸污致死。聂奔,你知道吗?” “臣……臣……”老营陵侯冷汗涔涔。白氏是妾,白家确实不是聂家的正经亲戚,可是,现在营陵侯爵已经落到了白氏一脉子孙头上,白家无亲戚之名,确有亲戚之实,奉承在白文成周围的人,都是这么抬举他的,白文成确实沾沾自喜着头上那顶高高的帽子。那些男女,具体几人几人,老营陵侯不会知道那么清楚,只有闹大了,闹到白家擦不了屁股,才会捅到聂家来,致死的两人,老营陵侯倒是知道,白文成都是挑没钱没势的穷困人家玩玩,弄死了人赔个百八十两银子,有聂家在,那两家还敢继续争不成,而且百八十两银子不少了,他们都穷困了,要是穷困到自卖自身,也只值几两银子罢了,还没有百八十两。 “聂奔只需回答知道,或是不知道。”曾太监可没有耐性听他一直臣下去。 老营陵侯头点在地上,道:“臣知道!”身后营陵侯等聂家爷们儿,也做羞愧状,把头点在地上。 曾太监接着道:“聂家是追随太|祖皇帝,太宗皇帝收复河山的忠烈,现在尚了朕的平都,和皇家结亲,即是勋贵又为皇亲,为何任人冒认皇亲,污蔑聂家,而不及早严惩。朕予以严厉的申敕,聂家自即日起,闭门谢罪七日!” 闭门谢罪七日,整个聂家闭门七日,颜面扫地,聂家得成为全京城的笑柄了。女眷那一排,有几人都忍不住哭了起来,也不敢哭出声,只能低头垂泪。老营陵侯抖着嘴唇,如去了半条命般有气无力的道:“臣领罪!” “前营陵侯聂奔,早年在战场上有勇有谋,杀伐果断,执掌公器,亦是公私分明,为何在家务上毁了晚节,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聂奔及聂氏一族,应以此事做深刻的反省。” 曾太监终于把皇上的口谕传达完了,卷回圣旨,换回他自己的口吻道:“老侯爷,起来接旨吧。” 老营陵侯都被申敕的起不了身了,营陵侯和另外一个儿子一左一右的把他扶起来,才让老营陵侯接了圣旨。 营陵侯上前一步,还想向曾太监探望一下皇上对聂家的态度,贴着手心捏一个小荷包,才觉得,荷包里的银票太薄了。 曾太监直接忽视了营陵侯热切贴上的手,没说一个字,肃然的神态也没有变,迈步而去,身后燕翅站成两排,威武而去,然后,聂家所有的门都被封上了,要封七天。 营陵侯府里,还是能自由走动的,因为一个妾的亲戚,奸污之罪,把聂家几十年的脸都丢光了,聂家的女眷听着这样的污秽之事就橙红了脸,各自该回哪个院子回哪个院子。 营陵侯和两个庶弟搀着老父回去,半道上,白氏便冲了出来,白氏也已经是六十岁的老妪了,在老侯爷面前还能翘着兰花指,声音能嗲得如十几岁的少女,哭道:“太爷,太爷,怎么办?文成他现在怎么样了?太爷你得救救他呀,妾就那么一个弟弟!” 老营陵侯以往是很吃这一套的,白氏嗲功一发,老营陵侯身子就酥了一半,许多小事,应了就应了,结果把她和白家养得那么无法无天起来,白文成一颗老鼠屎,坏了聂家一锅粥。尤其现在,聂家满门都被连累了,白氏还只想着她的好弟弟,因此更加气得不行,当着三个儿子的面,一掌扇了过去,道:“白文成的事已经上达天听,还有谁能救他!” 白氏一下被扇在地上,吓得哭都不哭了,接着又爬起来哭道:“平都公主,我们家还有公主呢,妾只有他一个弟弟,怎么能看着他死了!” “圣旨已下,罪名已定,就冒然皇亲一条,他还能活着吗,何况还有人命!”老营陵侯不耐烦她接着缠上来,直接告诉他。 活,白文成绝对没有活着了,死了,他的尸体都要不回来。他连着四个小厮,死不见尸!   ☆、第一百一十章 平都 营陵侯府的闭门谢罪,和平都公主府无关,可是聂瑛得知祖父之过,聂家被封,一家人皆不得出入,亦上表入营陵侯府,上准。 “小弟……”小弟是赵翊歆的小名,没几个人可以叫,不过平都公主够格这么称呼他。若有人能动摇皇上已经定下的决心,只有赵翊歆了。 平都公主知道自己这个弟弟,他长在皇上膝下,那是真的抱在腿上长大的,直到现在。他若能在皇上面前说一个字,抵得上别人千言万语,这个别人包括自己。所以驸马一进营陵侯府,她就转头进宫,先找赵翊歆。 赵翊歆看见平都公主脸上乌青的眼袋,直接沉脸道:“我看昨天晚上姐姐是没有睡好觉,眼袋这么重,既然回来了也别急着回你的公主府,凤栖宫还是老样子,和姐姐走的时候不变,姐姐先回宫歇歇。” 平都公主脸色一僵,伸手轻抚眼袋,只能道:“是我想差了!” 赵翊歆有什么看不明白的,女人的憔悴并不能让他动容,姐姐的憔悴也是。 冯扑这两天伺候在赵翊歆身边,恨不得把自己当个透明人,默默的引着平都公主去梳洗上妆,遮掩她乌青的眼袋。冯扑的脚趾头想一想,也知道今天的平都公主把自个整得那么憔悴进宫来为什么,可是想想白文成醒过来还不知道情况,先开口辱骂的那句话,冯扑就觉得他死得太容易了。还没有把他自己往日的恶行交代清楚,就吓死了。 色胆包天,不是形容词,是实指。好色好到了太孙头上,可不是包住了天。死一回太便宜了他。 精心的妆容,能把死去的人修饰的像安详睡着的一样,平都公主只是一夜没有睡好而已,稍微扑了脂粉,就恢复了表面的好气色,重新坐在赵翊歆面前。 赵翊歆又是直接问道:“姐姐,七日前你得到的十尾五色金鱼都去哪里了?” 平都公主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问这个,还问得那么清楚,道:“我送了聂家几位长辈妯娌,老侯爷一对,侯爷一对,两个嫂子各一对,有什么不对吗?” 聂瑛行三,他上面两个嫡兄,一个十几岁病死了,结了冥婚,一个娶妻三个月病死了,所以聂家有大奶奶二奶奶,是平都公主的妯娌,聂家在辈分上比平都公主高的,就四房人,她把十条鱼这样分,是合情合理的。平都公主也是那样的性子,并不在意一些身外之物,五色水泡金鱼是难得,刚刚培育出来,只皇家才有,可再难得还是几尾鱼罢了,赏了几眼,想着稀罕物,大家一起稀罕,就给了两个公公和两个嫂子一对,也是她作为聂家媳妇的孝心和同辈弟媳的诚心。 赵翊歆也不是真计较几条鱼本身,笑道:“几条鱼而已!” 冯扑适时的躬身道:“公主殿下,您给聂老侯爷的那对鱼,由着聂老侯爷屋里人管着,这管事的人,管了两天,就拿到自个儿家里去了。在一介草民白文成的屋里搜出了这对鱼。” 妾就是屋里人,冯扑连白氏两个字都不屑提。平都公主一听懂这个意思,就惊讶带着一点点愤怒道:“白氏好大的胆子!” 白氏血缘上是自己丈夫的祖母,可妾就是妾,血缘上的关系越不过礼法上的关系,平都以皇家公主的骄傲,眼里自然没有白氏这个人,她送出金鱼,全是看在老营陵侯的面子上,给老营陵侯赏玩的,不是给白家糟蹋的。正如冯扑所言,白氏就是管事的,怎敢拿她的东西给白文成这种人。 白文成是什么样的人,之前平都公主是一点都不知道,圣旨一下,平都公主也知道他奸男五人,□□九人,扰她那么好的脾气,也愤怒了,玷污了她的金鱼。 赵翊歆面无表情:“大胆的只有白氏吗?” 就是皇上所赐的日常之物,该怎么用就怎么用,也没有说一定要把所赐之物像祖宗牌位似的供起来,下降到聂家的公主给聂家人的东西,就更是该怎么用就怎么用,可是转头就给了一个妾的弟弟,是聂家对公主的敬意吗? 平都公主是真的好脾气,道:“这……白氏行事是胆大枉为了,可她在聂家几十年,现在的侯爷是她生的儿子,她难免失了分寸!” 赵翊歆不会和一个妾纠缠,道:“是只有她失了分寸吗?” 平都公主被堵了一个,却依然向着聂家道:“这也只是聂家对姬妾管教之过,一家子人,谁不得有点过。皇爷爷便是为了这才大发雷霆的吗?我也并没有那么大的委屈,着聂家自己管教就够了。” 皇上大发雷霆,当然不是为了平都,还为了太孙,可是这话能说出去吗?不能! 冯扑又适时的插嘴道:“白文成在外假冒皇亲,仗势欺人之时,道,皇家的东西,是他们家的东西,皇家的公主,也是他们家的人。” “姐姐几时成了白家的人了!”赵翊歆讽刺道。 平都公主也是不由怒得深吸一口气,道:“死不足惜!”缓了一下子,犹豫了一圈,还是要道明来意:“小弟……,不管白家有什么过错,罪不及聂家……” 赵翊歆点头,道:“聂家应该庆幸,白家和聂家不是姻亲关系,不然包庇姻亲之罪,被连累的,就不止是闭门七天了。白家借由聂家,玷污的是皇室!聂奔只是不查,聂家已经认罪谢罪了,姐姐还想说什么?” 妾的亲戚不是亲戚,自然也不能因此钉死聂家的连带之罪,说起来聂家也被白家玷污了。 平都公主只能无理请求道:“闭门谢罪七日,聂家的脸面往哪里放,我如何能安坐着,看着聂家颜面尽失!” 赵翊歆低头喝茶,问她道:“姐姐觉得驸马什么样,还行吗?”就像问这茶怎么样,能喝吗?一样的语气。 平都公主从聂家现在的窘况,只想到聂瑛身上,腼腆的道:“驸马很好呀,就是那样了!”腼腆带着新婚燕尔,小女人的甜蜜。 聂家,自他们家嫡子死光之后,就在全力培养聂瑛,希望他成为驸马。所以,聂瑛在尚公主之前,连个通房都没有收用过,兼着聂瑛长得一表人才,温文尔雅,是平都公主自己看中的。聂瑛尚主之后,十分尽心的侍奉着平都公主,给平都公主十九年的人生,带来了前所未有的愉悦,所以,迄今为止,平都公主很满意聂瑛这个丈夫。 赵翊歆抚额笑道:“姐姐喜欢就好了,只是姐姐你要谨记,你即使有了驸马,驸马只是驸马,你永远是皇家的公主,聂家的颜面,关系再大,也不及你皇家公主的颜面大,更比不上一点点,皇家的颜面!” 赵翊歆虽然笑着,说出口的话却锋利无比。 平都公主知道她再也不能替聂家求情了,只能由着他们关够七日,只是想起驸马的再三嘱托:“聂家不是想要逃脱现在的罪责,而是怕因此被莫须有的罪名攻讦。”朝廷上,已经有专门找茬的御史抓着白文成的事,参老营陵侯宠妾灭妻,这么参只是开头,后面的结果是,聂家应该降爵袭爵,这是老营陵侯宠妾灭妻该自食的恶果。 皇上只有平都一个孙女,聂家要尚平都公主,皇上有细查过聂家三代,就以皇上查到的事实,老营陵侯的一妻二子都是天不假年,正常死亡。虽然这死亡是相互影响的,一子少年早亡,一子盛年早亡,侯夫人连失二子,郁郁而终。古代的死亡率,孩子生几个,死几个的也不是没有。 赵翊歆捉摸不透的笑意背后,是冷漠:“只要聂家待姐姐真心,能让姐姐一直这么开心,聂家的功劳,也配得上聂家的爵位。至于聂奔的一妻二子,他们要这么过早的死了,是天不与寿,若真有什么,也是他们没有本事,要那么死了,死了就死了,配不上聂家的爵位。” 平都公主舒了一口气。 赵翊歆又道:“姐姐既然回来了,就在宫里多住几日,凤栖宫还和从前一样,我记得姐姐留了好些花木在那里,说是要移植到公主府去,去年春天公主府还未落成,今年春天正好,姐姐不是说,不要宫人们动手,正好趁这几天移过去。” 平都公主是喜欢园艺的人,她所居住的凤栖宫四季蓁蓁,去年春天在建公主府,说怕扰花木清静,冬天说怕花木难活,直到现在,凤栖宫里,她亲自种的花木还留在那里,确实是说过春天要移去公主府的,可是,现在平都公主怎么会有这个闲心。 赵翊歆不待平都公主拒绝,就慎重的提醒她:“姐姐,我才说过,你永远是皇家公主,你此生,一世的尊荣,都是皇家赐予的,皇家荣,则你容,皇家辱,则你辱,聂家的荣辱,和你无关。聂家现在遭受的耻笑和嘲讽,是他们应得的,和你无关。姐姐这几天就在宫里,当你的公主!” 赵翊歆也只是看在那是他姐姐的份上,才有耐心说得那么明白。 平都公主这一进宫,就有去无回,在凤栖宫里养花种草,平都公主府趁这几天,也移花栽草,改进了几处景致。 聂家闭门谢罪七天后,再次上表谢罪,又把平都公主从宫里接回来。 营陵侯府开辟了一处佛堂,把白氏请进去修佛,至于白氏有没有诚心修佛,就只有她自己知道了。 作者有话要说:老百花我以后会解决的,相信我!   ☆、第一百一十一章 做媒 两个多月,夏语澹又以‘我家公子’的名义卖出了五张画,每张六钱银子,果然第一次要价很重要,后面很难高上去。不过,夏语澹不想再被掌柜的误会赵翊歆是‘你家公子’,所以,几次之后,夏语澹的言辞之间透露出了我家公子即是我的信息,掌柜的虽然暗自惊讶,那些大胆奔放暗含男女之情的情画出之未婚女子之手,但是大家有钱赚,谁会和钱过不去,因此掌柜的心照不宣,继续合作。 之后,再也不去十八里铺那样人群复杂的地方了,夏语澹原来想着,天子脚下,光天化日之下,没什么地方不能去的,可是,就那么跑远了一回就差点不能平安回来。 由此事,夏语澹也更多了认识了赵翊歆其人,改变了对他的看法。原来的赵翊歆对夏语澹来说,是一株孤崖上的灵芝花,似高不可攀,可价值在那里,不管孤崖多么陡峭,总会被人摘取的。可是那一天的赵翊歆,如一柄寒光照人的快剑,大杀四方又血不沾身,高傲又冷酷。 太迷人了! 可是拿在手里,很容易割手。 夏语澹有那种直觉,以那种猥琐的方式招惹了他的人,一定活不成了,当然就此事,夏语澹也不会觉得赵翊歆做得过分了。高恩侯的女儿,要是被人轻薄了去,只有自杀的下场,关庙里去都没有可能。还有赵翊歆,他是男人呀,气节比命重要。寻常百姓家的孩子,被人轻薄了去,能捂着就自己捂着,捂不住了,大部分人也得跳湖投井。夏语澹住在和庆府时,不是没有听过这样的案子,男人也好,女人也好,被侮辱了都是保持沉默,纵然凶手伏法,被侮辱的人,一辈子也毁了。 所以,那天夏语澹害怕那几个人跟来算账,和赵翊歆挑人多的地方走,多绕了一圈,确定没有被人跟踪才踏进裱画店,当天夏语澹也追问了赵翊歆三次,招惹营陵侯府和平都公主府的人有没有麻烦,赵翊歆只是肃着脸摇头,也是,双方一个打完了人,一个挨完了打,谁也没有留下自己的名号,他说他是营陵侯的亲舅舅,平都公主的舅公,我也可以说是皇上的侄孙女,太孙的表姐,帽子谁比谁的大? 天子还有三门穷亲戚,亲戚多了,亲戚之间谁也不认识谁! 不过,其后营陵侯府被一个妾的弟弟牵连,遭到皇上严厉的申敕,连平都公主求情都没有用,两件事前后对在一起,夏语澹原来以为赵翊歆是世家豪族留在京城求学的世家子,如今再看,好像没那么简单,夏语澹蹉跎多日,想知道又不想知道。 二月会试,四月殿试,会试合格者为贡生,殿试合格者,赐进士出身,温神念会试中了贡生。四月中,乔赢娶了衢州卫指挥使之女洪素娥。夏语澹决定,等温神念过了殿试四月二十一的殿试,再面对这个结果。 这一日,仇九州守着夏语澹一边指点她,一边看着她指点后的效果,仇九州也是知道夏语澹连卖了七张画作,价值六钱。虽然金钱不是衡量画作的唯一标准,但画作不太值钱,自我安慰是时运不济,无伯乐赏识,可是现实的生活里,自己养活不了自己,不是一种悲哀吗? 举家食粥著红楼,不管后世给曹公多高的评价,他贫穷的一生,已经悲哀了! 永远的六钱,在立意和笔法之外,夏语澹的俗画,缺少吸引人的颜色搭配。这也是夏语澹作为穿越者的后遗症了,审美有些许差异,自己认为好看的东西,在别人眼里未必那么好看了。就六钱银子的事,没必要和别人顶着干,别人怎么认为用色好看,就怎么迎合着别人的眼光用色。 指点到一半,夏语澹画完了背景,赵翊歆轻轻的走过来,站在画案上看。夏语澹手里握着笔,在赵翊歆面前就画不下去,怎么形容呢,在男朋友面前画艳情的俗画,就像当面调戏他一样,调戏不下去。 仇九州也是过来人,笑着道:“后面怎么用色,你再细想想。” 夏语澹笑着点头,收拾笔墨。赵翊歆看着她收拾,道:“今天辰时末入仙居开了新戏,我们去看一看。”入仙居就在棋盘街,距裱画店步行一刻钟,是家酒楼,酒色菜色一般,但入仙居养了两班戏子,隔三差五推出一则新戏,有这一招,他们酒楼倒也常常座无虚席。 在十八里铺遇到色狼之后,夏语澹再也不提议,远远的逛出去了。 夏语澹眉眼含笑,因为笑得太开,倒不像是因为去看戏而高兴的样子,赵翊歆想得不错,仇九州出门之后,夏语澹拒绝他道:“我今天有别的事,我们以后再去看吧。” “你有什么别的事?” 夏语澹眯眼笑道:“我要去锦绣坊会会温家两兄弟?” “他们有什么好见的?”赵翊歆有点不开心。 夏语澹随便一说:“终生大事呢,一定要当面仔细的商谈……嘶!” 夏语澹边说边转身,被赵翊歆拉住了手。夏语澹回头,看到赵翊歆的面无表情和紧紧捏着自己的手,眼睛巡视了他两圈,回想刚才自己随意的言论,决定妥协道:“我给温九郎找了一个好媳妇,我在我侄儿的婚礼上看见一位侄儿媳妇娘家的姑娘,我觉得温九郎和她,温家和她们家,怎么看怎么般配。” 赵翊歆还是不松手道:“他父母俱全,要你瞎操这份心。” 夏语澹耐下性子道:“温老爷和温太太是在,还都在京城里,可他们是商贾,走南闯北的商贾,温九郎现在仅是贡生,他们还是商贾,我可知道京城中那些仕宦之家,再没有底气,在商贾面前,眼睛都长在头顶上。” 夏家三房庶出的三姑娘夏尔娟,去年及笄一过,就嫁给了一个广西的香料商人,聘礼收了人家一万多,把零头充嫁妆陪过去,三房都这么落魄了,收了人家一万两银子的聘礼,那态度,老子愿意收你钱是给你面子。 算三姐夫吧,三姐夫家里想要娶一个京城的姑娘,放在广西说出去有面子,他们双方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很愉快的成了亲家。温家不行! “他父母没有这个心力,还有官媒呢,十七岁的进士老爷,他都快挑花眼了。”赵翊歆坏坏的笑道。 会试过后只是贡生,但殿试只是给所有贡生排排名次而已,所以会试过后的贡生也进士老爷的叫开了。温神念那么年轻,家里那么富裕,真的不愁找不到媳妇,赵翊歆还记得呢,要给他配一个如花似玉的河东狮。 “媒婆?媒婆都是下九流了,给她们足够的钱,她们能把无盐女吹成赛西施,到时候,新娘妆一画,红盖头一遮,送入洞房喝得醉醺醺,黑灯瞎火的被子一盖,见到了真容,是一辈子凑合着过呢,还是休妻再娶?休妻都休不了!” 师爷,衙差,升秤,媒婆,走卒,时妖,盗,窃,娼,总称下九流。做着月老的事,为什么归到了下九流,因为太多的媒婆说话不老实,私媒就算了,就是官媒,官媒背后还不是有人控制,媒婆这种生物,谁后台硬给谁说好话。 交给媒婆夏语澹老大的不放心:“你听说了没有,京兆衙门最近接了个案子,就是外地一个进京来做小生意的人,由媒婆说和,娶了京城里的姑娘,原来夸得多好听,琼鼻小口,闪闪的桃花眼,结果呢,一觉醒来洗了脸一看,三角眼,塌塌鼻,大龅牙,嘴唇还有点歪,休书递到京兆衙门都不给批,还不是媒婆看他是外地来的,使劲的忽悠他,温九郎也是外地来的。” 赵翊歆都想翻白眼了,道:“放心吧,会是个好看的姑娘。” “好看有什么用!”夏语澹大手一挥道:“好看之外,还有性情,小姐养于深闺之中,性情谁看得见?还有家私,没本事的人家虚张声势,有本事的人家藏而不露,谁看得见?” 古代信息匮乏,多靠人与人的口头传递,亲事常常在周边一圈一圈的扩散了找,所以大家才喜欢表亲表亲,亲上加亲,因为大家知根知底。温家现在这个情况,温神念有出息,温家有钱,一下子从和庆府蹦到了京城,从商贾蹦到了仕宦,很容易被人忽悠住了吃亏。京城里,没落的如夏家三房一样的人家,不要太多。 赵翊歆明白夏语澹的意思,嘴角微微勾起,道:“既要好看,还得性情好,家世好。温家只是有了一点钱,温神念正经进士还没有当上呢,凭什么娶个样样好的媳妇,小心了,好货不便宜,便宜没好货。”常常在棋盘街,赵翊歆也能说几句生意经。 被赵翊歆提醒,夏语澹倒是冷静下来,再细细像了一遍自己看中的那位姑娘,那家人,坚持己见道:“你说得在理,高门嫁女,低门娶妇,好好的女孩子,自有高门来求,再一般,还有门当户对的来匹配,万不得已,才让女孩子低嫁。低嫁的女孩子,十之□□都有些许瑕疵。可是棋盘街的古玩,十之□□是高仿品,还有十之一二是真货,总有识货的买主买了去。楚人买椟还珠,至今为人警诫,因为世上不断的有买椟还珠的鼠目寸光之人。所以,细心访查,还是会有沧海遗珠。”   ☆、第一百一十二章 家常 夏语澹和温家两兄弟就会在锦绣坊的棋盘街里,店铺后面庭院的亭子。 四年多不见,温神念温持念不是双胞胎,还是长得很像双胞胎的样子,还喜欢穿同一套衣饰,他们都是眉目清秀,白皙俊俏的人物儿,因为家里做绸缎生意,身上的衣服永远华丽,一身玉白色锦袍上半身素面,下半身暗绣山下问童子浮纹。 夏语澹迎面而来,双手抱拳,喜笑着对温神念一鞠道:“进士老爷?” 温神念连忙还礼,道:“不敢当,不敢当,小生还未过殿试呢!”会试之后,为显公允,中了贡生的文章都会传抄出来供人品鉴,就是贡生们自己,也会相聚把自己的文章默出来相互切磋,古大人还有好几位学政大人,都说温家九郎有二甲之才,那么只要温神念在殿试上发挥正常,本人不招皇上反感,二甲可以给的。 “十哥!”夏语澹再和温持念打招呼。 “六姑娘。”温持念和夏语澹打招呼随意些,继而端正了面容,和温神念道:“哥,这位就是沈子申,沈家大郎了。” 赵翊歆只和温持念有一面之缘,就是去年赵翊歆来锦绣坊拿绣件,给他们招揽来了钦天监古家的生意,其后温家两兄弟和古家两兄弟成为了朋友,只是,赵翊歆再没有出面。温持念在介绍之间,眼睛扫过夏语澹。 夏语澹后退一步脚,笑指了一下赵翊歆,再指了一下自己的心。 温家兄弟懂夏语澹的意思,也只是惊讶于夏语澹在夏家当女儿,还能如此自由,却不是那等迂腐之人,觉得夏语澹这样的性情是失之教养,十年放在府外,自己不为自己打算,还有谁会真心为她打算呢。 赵翊歆和温神念正式见面,四人围着亭子里的圆桌坐下,温神念坐在赵翊歆的右手下,道:“实在不知有幸能与沈公子照面,今日我和舍弟备下的酒菜都是家常小菜,也不知能不能和沈公子的口味,要不我们另换一处雅致之所?” 夏语澹要来做媒,之前就没有算上赵翊歆,说这个事在温家的地盘最合适,所以夏语澹打算午饭也在这里吃,反正她在温家吃过许多次饭。 温神念这话七成是客气话,四个人相聚,三个人已经决定了,出于礼貌问一问第四个人的意见,一般情况,第四个人都得从大流,可是赵翊歆是什么人呀,他站在哪里,哪里就是大流,家常小菜?夏语澹和你们一起,是吃家常小菜?家常?因此很不客气的道:“也好,我在契园定了位置,去那里吃饭说话也一样。” 契园已经出了棋盘街区,在据此五里路的御息湖边上,临湖皆是亭台水榭,石子小路,沿湖可以看书,下棋,听琴,钓鱼,吃饭,确实雅致。 赵翊歆突然的反客为主,让三人有点不知所措,赵翊歆已经站起来道:“我已经备下了马车。” 夏语澹只能站起来,歉意道:“那就去契园吧,我们把酒带上。” 温家兄弟面色已经如常,温持念还笑着去拿酒。出了锦绣坊,还真有两架马车,赵翊歆和夏语澹一车,温神念温持念一车,直接在契园深处下车,独立在湖面上的水榭,三面环水,四周望去没有一个闲杂人,只有园里的侍者,整治了两桌饭菜就悄悄退下了。 赵翊歆是谦逊话也不会和别人说的,径自落座,让夏语澹和自己坐一桌,温神念温持念自然坐另一桌,四人分成两桌。 温神念已经明白赵翊歆在计较什么了,安然的落座,道:“犹记那年,六姑娘曾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若自己能解决好一辈子的穿衣吃饭,倒也不用嫁与男人,靠男人养活,而巴巴的委屈了自己。如今看来,世事变迁,愿六姑娘能得尝心愿。” 温神念只是和夏语澹叙旧,在赵翊歆的感受中,就是挑衅了,皱眉道:“你那时候才多大,就说这个事?”特别是对着温家兄弟,你们是多要好,要好到无话不谈的谈终生大事了? 夏语澹讪笑道:“我小时候不是住在庄子里嘛,庄子上东家长,西家短,家家一本难念的经,我看着他们过那样的日子,只是有感而发。庄子和庄子外的村子,清贫人家过日子可和侯门公府不一样。” 赵翊歆好奇的问道:“哦,有什么不一样?” 夏语澹环看了在场三个男人,笑道:“就夫妻之间,侯门公府的老爷小爷们,要是看上了家里哪个丫鬟媳妇,搅合在了一起,也只是那个女子被人骂一声,勾引爷们儿的下流小娼妇,或撵或卖。在庄子上,春种插秧的时候,男男女女都得挽着裤脚在田里插秧,有一回,一个叔儿经过水田,多看了一个女人的小脚,他婆娘一怒丢了锄头,拿了鞋底追打了他半个庄子,边追边指着他的鼻子骂:饭还没有吃饱呢,就想这想那的折腾起来了,这日子过不下去了,这日子不过了!那婶儿说话是话,追了半个庄子,就家也不会的回了娘家,不和丈夫过日子了,他丈夫只能连夜去岳家求着老婆回来,没有办法,二十亩地的水田,秧苗一根也没有插,他一个人做不完这么多的农活。” 凤姐再怎么是个醋缸子,也不敢捶琏二爷,只能打平儿出气。清贫小门小户的夫妻,才能床头打架床尾和,为什么打得起来,因为妻子分担了一半的家计,她有绝对的实力,她撂挑子一天,一年的日子就过不下去了。 “你不会过那种日子!”赵翊歆未及深思那么一说,说完自己愣在那里。 夏语澹不知道那种日子包不包括侯门公府里太太奶奶们过的日子,只能确定那种日子是清贫人家过的日子,维持着原来的笑容道:“是呀,我小时候只是害怕,害怕我这一辈子的穿衣吃饭何处着落,害怕了就想多了些,现在看来,是我多想了。来来来,我们举杯,不说不愉快的事。这桑子酒我可想了好几年了,别家的酒没你们的酒清甜。” 温神念举杯,道:“还有好几坛子,也不知该不该给你,怎么给你,就一直放着,你若能带走就带走。” 温神念是知道夏语澹在打听他的消息,尽她的能力在帮助自己,自己确实无以为报,送几坛桑子酒都不能,怕一来一往,给她落下一个私相授受的口舌。 夏语澹欣慰的道:“就那么放着吧,酒越放越醇,我还怕没机会喝吗?” 温神念会意,满饮一杯,又重新斟满酒敬赵翊歆,也不说个由头来,就是连敬了赵翊歆三杯。 夏语澹看不下去了,拿过酒壶道:“你们这么喝下去,醉死就算了,糟蹋了从和庆府带上来的好酒。” 饭吃一半,意思问候了几句长辈们的身体,尤其是温家八十几岁老太君的身体之后,夏语澹直入主题,挑眉向温持念问道:“你哥他,媳妇定下了没有,十七岁的进士老爷,榜下抓婿可是美谈!” 温家兄弟估计到了夏语澹的来意,也没有把她当外人,温持念道:“就前天,致了仕的严家三太太邀请娘去礼佛,娘在山门外足足等了一个时辰,严家三太太才姗姗而来,误了一个时辰,见面也没有解释一个字。若不是……” “若不是顾念着我,娘早走了。” “我家知道严家是百年的书香世家,一门四进士,出过三品大员。严家的姑娘自然是千金小姐,不是我们商贾之家请得进来的。” “严家小姐尊贵,我无福消受不起。” 温家兄弟一个说一个接,正如赵翊歆所言,温家是挑花眼了,可是夏语澹说得也对,温家现在很容易被坑被踩,人家既要拉你当女婿,又要维持自己的身价,少不得眼睛长在头顶上。严家主动邀请温神念的母亲甄氏礼佛,却要甄氏在山门外恭候一个时辰,成全严家清贵世家的体面,不是我看上了你的儿子,是你看上了我的女儿。 甄氏,不是内宅里安享尊荣的老夫人,她是陪着丈夫走南闯北的商人妇,可以说,温家如今的家业,有温老爷一半功劳,也有甄氏一半功劳。可是,这个时代不鼓励女强人,女人只需要相夫教子,干女人的事,若女人抛头露面的,把男人的事也干了,叫牝鸡司晨,是凶祸之兆。那种地的,男人种不过来才会让女人下地,那外头立业的男人,自己没有本事,才让女人辅助。 老话说,劳碌的人,不及安享在家的人。说得是商人和地主的区别,商人离乡背井,四处专营,赚不了钱还得亏本,失败的商人往往比成功的商人多很多,而地主坐在家里收租就够了,稳赚不赔,若是天灾地动,也不是赔的一家。所以地主一向鄙视商贩。 虽然温家把家业撑得那么大,在和庆府也是有房有地,不是小商小贩,可是身上最醒目的标志还是商人,就像名妓,混到李师师那份上,能陪王伴驾,还是妓|女。 士农工商,顺序已经排好,甄氏一个商人妇,就得在山门外等一个时辰。 夏语澹了解温家说的是致了仕的吏部右侍郎严家,吏部,致了仕的严大人甄氏也不敢得罪,只能忍下这口气。 守在契园外的冯扑突然连打了两个大喷嚏,揉揉鼻子暗暗嘀咕道:“哪个龟孙子在骂爷爷?”   ☆、第一百一十三章 归处 温神念自身条件是真的好,又有人暗中推波助澜,来来回回好几拨人,甚至还有崇安侯府冯家。 那位冯四姑娘,嫁给二十出头福建举人是不愿意的,嫁给十七岁,家境富裕的少年进士就愿意了。温家在京城开着绸缎庄,便是做生意接触过,也只能看到表象,内里是好是坏,无亲无故,谁来推心置腹的提点一句。 温家在京城没有根基人脉,不愿意轻易求娶,可是温神念现在是站在风口浪尖上,他想站着不动,一*的浪花拍岸而来,严家不要,冯家不要,谁家都不要,一家不挑,他也是把所有人都得罪了,与他名声也不好,眼光那么高,性气那么高,挑媳妇是这样,为官是不是也这样? 四人已经吃完了饭,换到一旁的茶桌上说话。温家还没有选好媳妇,夏语澹就有用武之地了,也不打趣温神念,只对着温持念说,“日前我的乔家大侄子,淇国公的长孙成亲了,我在席上看见一位侄媳妇娘家的小姐,我忽然想着了,倒是和九哥,和你们温家般配。” “是谁家的姑娘?”哥哥的终身,温持念没有任何顾忌,只求嫂子娶得好。 夏语澹柔和的笑着:“是都察院都事何大人的长女,今年十七了,我看她容颜沉静,和顺端庄,那摸样和九哥站在一起倒是登对。” 京城都察院之下,十三道监察御史,就是一百二十人,整个都察院两百多个官员,还有六部,都督府,翰林院,大理寺等等衙门,在京有实职的官员两千人,都察院都事何大人是何许人,温神念和温持念一时面面相窥。 “这何家,说来也巧,那一年我上京来,随着官船而上,那官船上就坐着何家。何大人是元兴十六年中的二甲进士,先在翰林院为官多年,为祖父丁忧之后,做了一任大同同知,去年期满。这个月刚刚当上都察院都事。” 婚事既然是父母之命了,在男女完全是陌生人的情况下,先拼爹。其实何大姑娘这位爹不咋地,大同同知是正五品,都察院都事是正七品,以何大人二甲出身,为官十几年,绕了一圈又回到了起点。正一品二品是上品,正三品四品是中品,正五品以下都是下品,大部分官员都止步在正五品,一生再不能寸进,目前看来,何大人也是如此。 最终一个都察院都事太不起眼了,夏语澹简洁的介绍了何大姑娘父亲的履历,温家兄弟就知道他是谁了,因为他在大同同知任上太出名了,想到这,温家兄弟面露难色。 “何大人得罪了贵人!”温神念隐晦的道。 温持念眼睛看着赵翊歆,这会子就显出赵翊歆的麻烦来了,要只是夏语澹在场,三人可以无话不谈。 夏语澹的眼神顺着温持念的视线落在赵翊歆身上,赵翊歆随手从桌几空格抽屉上拿起一本闲书翻看,表示他漠不关心的立场。 夏语澹的眼神收回来,还是和温持念道:“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何大人得罪的贵人,可是太孙殿下不是?何大人做满了大同同知的任期,本来该升到大同知府的,结果坐了半年冷板凳,降到了七品,都是因为他在两年前得罪了太孙殿下。” 两年前太孙去西北招降,后半截成果很好,可前半截太孙怎么出去的,官方没有明说,私下版本很多。而事实是流传最广泛的一个版本,大同距京城就三百里,那一年那一天,何大人关闭大同城四门,手持宝剑站在城关上,把太孙围困在大同,因为太孙违背了祖训,擅自离京。 赵翊歆手上的闲书看得津津有味,翻过一页,并没有在意温持念又投过来的眼神。 温持念倒不是怀疑赵翊歆就是太孙,而是现在大家要私议国之储君,赵翊歆这样杵着,可以信任他吗?可以不避讳他而畅所欲言吗? 挣扎一番之后,温持念基于对夏语澹的信任,也信任赵翊歆,直白道:“何大人得罪了太孙,这一辈子还能有前途?春闱三年一届,多少人才。也就皇上还在,何大人还能当个七品,喝口汤,皇上万岁之后,何大人连汤都喝不上。” 夏语澹轻轻喂叹道:“你说的不错,实不相瞒,何大姑娘十四岁就已经定下亲事了,如今十七了还待字闺中,是被退过婚事的,连曾经的未婚夫家都是这般想,避着何家了,也止不住你不这般想。” “六姑娘看来是有不同的见解了。”温神念道。夏语澹既然什么都清楚还开了口,就是另有别的,自己没有考虑到的地方,夏语澹不会坑了温家。 夏语澹先笑了下,才正色道:“近日我看《唐书》,都说唐太宗知人善任,从谏如流,才看创了贞观盛世。房谋杜断,可见唐太宗的知人善任,那从谏如流,没有魏征一次次的犯颜直谏,如何衬出唐太宗从谏如流的胸襟。正是他们君臣一唱一合,才成全了彼此的美名。魏征早年是隐太子的洗马,唐太宗还不是重用了他,何大人得罪了太孙殿下,又能得罪到哪里去呢。万一,太孙殿下不让何大人喝汤,那样心胸狭隘的君主,站在他面前吃肉的人,也不怕哪天噎死了。” “咳咳!”温神念咳嗽了几声。 夏语澹该试探的,都试探完了,转而道:“何家祖籍严州府,和你们温家也有相似之处,三十年前,何家还是小盐商,由商转仕才十几年,何大人是第一代官身,何家二老如今还守着严州府的家业,家业不小,何大小姐幼时养在何家二老膝下,将来若温家有幸,何家定不会像严家那样清高。” 温神念实诚的道:“我并不是一味攀附高门之徒,致使一家子,为我多受委屈。” 何家比之严家门第低下许多,但高门娶妇,一个弄不好,受累的就是一家子,夏语澹身在夏家,最有体会,乔氏和夏家是相互连累,何大姑娘自己也是长于商人妇之手,她若看不起温家,何家怎么说。 夏语澹又道:“我的侄儿媳妇洪氏,是何大姑娘的表妹,表妹都嫁了,表姐还未定下亲事,何家现在也是着急了,指望着在这一届春闱里找个贤婿。” 温持念好奇了,道:“淇国公府还和一介都察院都事有亲了?” 夏语澹点头笑道:“洪氏的外婆昌平伯夫人和何大姑娘的外公武定侯爷,是亲姐弟,她们俩是同一个外太公,可不是表姐妹。何大姑娘的外家,武定侯沈家在元兴初年坏了事,被褫夺过爵位,现在这个爵位,是沈家重新挣回来的,所以早年沈家落魄了,沈家的嫡长女才流入了商贾的何家。” 别怪道温持念弄不清楚这中间的亲戚关系,他哥是读书的,那些书香门第的人家都理不过来,勋贵之家延绵几代的亲戚关系,一团毛线,更不知道哪里是头了。 夏语澹转而淡了语气,道:“半个月前,兴济伯爷纳了一房贵妾,是崇安侯府三房的姑娘,那姑娘论起血缘来,也是武定侯府的外孙女,只是她的母亲因为不孝不悌之罪,被沈家除族了。崇安侯府冯家,听说他们家亏空的厉害,掌家之人又没有手段,侯爵说出来好听,只是糊弄不知内里的外人而已,除了这拐了有拐的沈家,我是看不出来,兴济伯府瞧上了崇安侯府的哪一点。冯家姑娘这种名不正言不顺的,还及不上何家姑娘这样名正言顺的吗?只要太孙殿下不是立志做一个昏君的,我只不信,何家就这样沉寂了!” “所以何大姑娘真真是个好姑娘,只是她的父亲现在不得志,她又被人退婚。当然这些都是我的一家之言,我只来告诉你们有这么一个人,你们怎么决定,还得仔细的寻访一番。” 夏语澹也只想做一做媒婆,媒婆可不包结婚,包生仔。 “若何大姑娘只是遇人不淑,遭人退婚也不是她的失德之处。”温神念微微笑道,却也不再多谈此事。这姑娘好不好,现在确实是夏语澹的一人之言,之前温家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个何家,不过,夏语澹点出了这么一个人,温家还是会慎重的纳入考虑的。 夏语澹在谈正事,赵翊歆一直是很安静的陪坐在一边,从始至终都没有插过一个字,聊完了正事,天色也不早了,赵翊歆催着夏语澹离开了契园,当然,赵翊歆的催也没有开口说话,只是当着温家兄弟的面儿,对夏语澹动手动脚了,看见夏语澹一缕头发散下来了,给她撩回去,看见大家茶杯上没有水了,只是给自己和夏语澹续上,温家兄弟空空的茶杯,只当没有看见,要喝自己倒,晃得温家兄弟眼睛疼。 其实,赵翊歆出于他雄性生物对于领地的直觉是对的,他们走后,温持念对他哥苦笑了一下。 夏语澹一直是京城里的小透明,在兴济伯府一闹,她也出名了。她有心情关心别人的婚事,她的婚事呢?至今也没有去高恩侯府说媒的人家。 温家兄弟和夏语澹之间,不是爱情,像兄妹一样。爱情虚无缥缈,终其一生,许多人一辈子得不到。温持念原来还想着,待你长簪笄发,若无归处,我来娶你可好,反正大家又熟又谈得来,许多俗世夫妻,能做到谈得来就很不错了,目前看来,夏语澹已经有归处了。   ☆、第一百一十四章 长大 “冯扑上来!”等不及回宫,赵翊歆就把冯扑提溜到马车里审问。 赵翊歆一去锦绣坊,冯扑就知道这是得验收成果了,他自觉差事办得不错,笑着诶了一声,弯腰进马车。 “严家是你支会的?”赵翊歆绷着脸问。赵翊歆在很多事情上,都当甩手掌柜,一句话说下去,底下的人办得妥妥的,而更多的时候,话都不必说出口,底下的人揣度其意,就把事情办了,所以,赵翊歆没有一直盯着温家,一直盯着那两兄弟,不是给自己找堵。 表情不对,冯扑也赶紧收了他的喜色,道:“小的就是提点了严家几句,这届学子里,有几位颇‘年轻’又有才气。”重点在年轻二字,年轻至十七岁,未娶未定亲,文章写得不错,温神念就被圈在了里面。冯扑出口提点,不就是太孙认为那几个学子年轻又有才气,有前途,是以严家才动心了。 赵翊歆没想过要绝了温神念的仕途,还得给他配个好媳妇,这层意思,冯扑是领会无误的,严家很好,一门四进士,前吏部侍郎,朝中颇有根基,和温神念相匹配的,是严大人的嫡幼孙女。冯扑皱着头皮道:“这位严家姑娘十五了,虽然远远不及……那,也长得似一朵鲜花,家里嫡出老幺,老幺自然娇宠些,脾气就说不得了。反正严家姑娘身边的侍女换了好几拨,都是服侍不力换下来的。” 赵翊歆冷哼一声道:“果然是貌美如花的河东狮,菜还没有夹到碗里来,就先吼起来,把人吓跑了!” 冯扑终于知道哪个孙子在骂他,是太孙在骂他,先自打了一下嘴巴道:“那小的再给温贡生张罗,出去吆喝几声?” “不必了,已经张罗好了!”夏语澹能亲自为温神念张罗,心宽成这个样子,赵翊歆略放心了,她对他们是没有男女之谊的,至于他们,他们是别人,别人怎么想不重要,身子靠后道:“何景年塞到都察院了?” 这事也是冯扑盯着运作了,别看冯扑天天干伺候人的活,连夜壶都要倒。太孙的夜壶,是谁都能倒的吗?外臣不算,内宫伺候太孙的人上千,冯扑是太孙跟前第二红人,第一红人是王贵,王贵比不下去,他是太孙一落地就抱着太孙长得的人,冯扑认第二,将来伺候了太孙登基,司礼监第一把交椅轮不上,御马监第一把交椅是能占到的。别小瞧冯扑只有十五岁,在太孙面前像个孙子,站出去别人‘爷爷’已经叫上了,所以把何景年一个将要做正四品地方知府的,弄回京做个七品芝麻小官,在都察院里当个打杂的,不用赵翊歆具体指导,冯扑就给办了。 冯扑仔细瞧着赵翊歆的脸色道:“小的觉得,何大人这么爱给别人挑刺,进都察院最合适,可是何大人在都察院没有资历,少不得重头开始熬。” 赵翊歆踢了冯扑一脚,把冯扑踢得跪趴在地上,脸上却笑了:“何景年有嘴说孤这不行那不对,他自己还不是八丈烛台照得见别人,照不见自己。” “殿下说得是,奴婢正好回报这件事,这何大人一被贬降了官职,他家的女孩子就嫁不掉了,谈妥的婚事都告吹。奴婢就觉得吧,他说殿下识人不明,听信小人,他自个不也是,一个女婿都相不准,一有点风吹草动,那家人就背信弃义了。”赵翊歆自称了孤,冯扑就自称了奴婢,冯扑自小有宏愿,要成为一代权宦,那首先就要做个好奴婢,服侍好主子,让主子从头发丝都脚趾尖都舒服,所以冯扑说这话,眉毛一吊,眼睛一挑,眉飞色舞,为赵翊歆,也为了自己恨恨的出了一口恶气。 当年的事冯扑可是记忆犹新,何景年手持利剑站在城楼上说,太孙违背祖训,擅自离京,是被小人引诱,上前代太孙训斥他的‘小人’冯扑,是真的差点死在剑下。 赵翊歆拍拍冯扑的头,笑道:“孤知道你的忠心,孤只要忠心二字。只要你忠心,小人也好,大人也好,孤都会重用。” “殿下,奴婢的忠心可昭日月呀!”冯扑感动到眼珠滚滚,真的是委屈的哭上了。 赵翊歆安慰他,道:“行了,你这差事办得不错,就让他在都察院待着吧,挑挑别人的毛病,省得他闲了来找孤的麻烦。” 何景年降了官,又被前任准女婿啪啪打脸,赵翊歆彻底解气了,那天晚饭很是高兴,多喝一碗清炖枸杞牛鞭汤,那天晚上,赵翊歆如常进入梦乡,在梦乡里,赵翊歆看见夏语澹穿了那一身,去卖画时穿的男式浅蓝色素净长袍,赵翊歆还啧啧的多看了几眼,觉得同一件衣服,夏语澹今天穿得比以前好看多了,夏语澹围着他转了数圈,他才明白为什么今天好看许多,不是那一件宽松的浅蓝色素净长袍,而是另一件合身的浅蓝色素净长袍,穿着夏语澹身上,窄袖扎腰的长袍,把她整个身材都凸显出来了,身姿修长,胸挺腰细,一张脸如琼脂白玉,毫无瑕疵,一双眼睛黑如点漆,眼角微微往上勾,唇红齿白,站在眼前,有女人的温婉飘逸,也不失男儿的飒爽清逸,赵翊歆觉得自己看得都转不过眼来。 夏语澹又在他面前笑,在他面前转,及腰的长发飘散开来,拂过他的脸颊,淡淡的带着迷人的体香。赵翊歆呆呆的伸出手指,去捧那些飘散的头发,柔顺的头发纷纷从赵翊歆的指尖划过,然后夏语澹越转越远,赵翊歆情急之下,一把拉住她,夏语澹跌进他的怀里,两人抱着跌倒在地上。 然后一声哈,赵翊歆醒了。 赵翊歆是真的大声哈了一下,自己醒了,也惊动在床下值夜的冯扑,冯扑翻身掌灯侯在床帐外。 赵翊歆撩着床帐,冯扑在帐外看见赵翊歆的手势,一手掌灯一手帮着撩床帐。 赵翊歆微微喘气,眼睛湿润,脸色酡红,身体似从云端跌倒凡尘,愉悦和快感之后,身体反倒是空空荡荡,还有某个部位,隐隐的疼痛,他从软和的被窝里走下来,炙热的肌肤接触到冷气,倒是爽快一点。 太孙房里还有两个人下夜,只是没有冯扑靠的近,在冯扑掌灯之后,也预备着伺候,见赵翊歆光着身子从床上走下,赶紧给他抱上一件烘暖的厚厚中衣,赵翊歆烦躁的甩下衣服,就光着身子在房间里走。 赵翊歆这样反常,冯扑不敢大意,大着胆子拾起中衣强披在赵翊歆身上,道:“殿下保重,小心一热一冷被风扑了。” 赵翊歆这次倒没有甩下中衣,还好好的穿起来,冯扑在触碰下,接触了赵翊歆燥热的,比往日体温略高的肌肤,以为赵翊歆发烧了,悬心道:“殿下是不是要宣太医……” 冯扑的视线往下,看到了赵翊歆那处往日没有的变化,明白过来,嘴巴哦的圆圆的,脸上笑得眼睛就看不见了,欢喜道:“殿下长大了!” 冯扑是自幼净身,虽然已经不是一个完整的男人了,可他晓得,完整的男人,成熟的男人,他们是什么样子的,太孙殿下第一次,长大了! 赵翊歆从小在内侍宫人伺候下长大,也就是说,他是在他们眼前,光着屁股长大了,习以为常的事,赵翊歆突然羞涩起来,用中衣严严实实的捂住了身体,道:“我要沐浴!” 赵翊歆就那样捂着往浴室走,冯扑不放心的道:“殿下,要不要宣太医……”殿下长大了,是宫闱大事,确诊之后,要记录在案,还要禀告皇上,之后……,反正连着一串,好多大事。 赵翊歆顺着冯扑的意思,一下子跳跃最后,他长大了,就可以大婚了,因此脸上露出含羞的表情:“宣太医,快宣太医!” 赵翊歆没病,夏语澹是真的病了,一般的内伤外感,呼吸有声,喉若曳锯,咳嗽了,因此裱画店也称病不去了。 太阳东升西落,西边天空慢慢由软金色变成潮红色,一片如歌如泣的艳红,夏语澹裹着藕荷色束腰纱软袄,披着同色的灰鼠皮坎肩,站在院中欣赏晚霞。 虞氏婷婷的从廊檐走过来,道:“晚风袭人,你怎么站在风地里。” 夏语澹闭眼抬头,每一个毛孔都沐浴在清爽的春风里,可夏语澹的脑子还是一片混沌,一块太大的,太重的馅饼,从天上砸下来,把人砸晕了,晃晃悠悠,这个脑袋,还没有转动起来。 夏语澹看人看事,总是做着最好最坏的两手打算。夏语澹对她此生婚姻最好的打算,就是嫁给赵翊歆,原来以为他是在京求学的世家子来着,能被他的家族接纳,能嫁给他,能随他回祖籍,离开京城这个地方,将来吟风弄月,或是仕途颠簸,赵翊歆想过那种生活,全听他的。最坏的打算,无缘从正门进赵家,侧门进也行,几年之后情浓转淡,好好服侍他,求一张弃书,去个偏僻的地方重头开始,头嫁从父母,再嫁从自身,夏语澹再也不用回到京城了。 夏语澹从上往下推,赵翊歆不像世家子,不像书生武生,不像一般的富贵闲人,极有可能是宗室,十四岁的在京宗室,不大不小就这个年纪,太孙今年也是十四岁,天生富贵,天下至富至贵。 那一天离开契园,赵翊歆背着手,看着夏语澹倒退的走,突兀的正色道:“我的心胸没有那么宽广,我的心装不下整个天下,也就装不下,天之下的每一个人。” 那不是温家兄弟,是大梁天下 夏语澹有种要掉眼泪的冲动。   ☆、第一百一十五章 权利 虞氏从夏语澹的身后走到身前,看见了夏语澹沉重的面色。 夏语澹调整了面部神色,勉强一笑,虞氏感觉她知道了,伸手牵住了她的手,把她牵回屋子,屏退了左右,和她同坐在卷草纹的双人椅上道:“你是再也不想去裱画店了吗?” “怎会,那本来就是我喜欢做的事情,我不管别人怎么看我,那是我喜欢的生活,我不会为了别人放弃它。而且先生是难得的好先生,倾囊传授,先生是拿我当学生待的,师生之谊是真的。”夏语澹坐在右侧,手撑着扶手说话,因为咳嗽未好,声音有些沙哑:“我今天不去,是我还没有想好怎么面对他。姨娘,先前是我迷阵了,他是公子,我是小姐,说着是师兄妹,没有乔家放纵,我怎么能一次一次的见着他。姨娘,我知道你知道他,他是宫墙里的那位吗?” 储君不是该养在深宫,日受圣训,夏语澹从未想过,一国的储君,能做得那么自由,像个小子,在外溜达。 虞氏从来没有想过要隐瞒夏语澹,她只是不说,如今夏语澹猜到了,她也是点一点头。 夏语澹的心纠结在一起,道:“太宗皇帝为后世定下了规矩,去年皇上已经下旨,为太孙慎选良家子为妃。朝中外臣和内廷宫人勾结串联,一直是我朝的一大忌讳,尤其是实权人家,运作这种事情,成也罢,败也罢,总是洗不了操作裙带的污名。太爷在人臣之中,富贵已极,为什么要涉入险地呢?” 虞氏不想她先说出这番隐忧,欣慰道:“你是绝顶聪明的人,太爷的苦心,你可明白?”乔费聚在人臣之中,是富贵已极,乃至乔家,也不缺富贵,可是夏家,夏家不行,夏家本来就是由裙带而成就的富贵,他们不需要避讳操纵裙带的污名。 夏语澹揉了一下紧绷的脸,点点头道:“是我想差了,是我错看了太爷,太爷是心胸似海,胆识过人。” 夏语澹记死了,乔费聚是乔氏的父亲,所以乔费聚不会越过乔氏的意志,而乔氏的意志夏语澹看得很明白。乔费聚是几十年侍奉君主的人,在他的价值认知里,男人女人,都以侍奉在君主身侧为无上的成就和荣耀。在众多的选择里,乔费聚选择了夏语澹,是对夏语澹莫大的恩德,天地君亲师,没有乔费聚搭的桥,夏语澹一辈子不可能进入君主的视线,所以,此恩德排在第三。乔费聚摈弃了偏见,深望夏语澹有无量的归宿,寄予她无限的信任并为她涉入险地,此恩此德,夏语澹何以抱之,乔费聚真的是心胸似海,胆识过人,还至今算无一漏。 “太爷不仅是夏夫人的父亲,他还是乔家的掌舵者。”虞氏打量着夏语澹,道:“可是我至今在你的脸上看不到欢喜,他对你不好吗?” 夏语澹面色柔和起来,道:“他待我很好呀。” “那我为什么看不到你的欢喜?”虞氏一心为了夏语澹好,可很多事情,她也没有办法。 夏语澹怅然道:“他现在待我很好,可是他会一辈子待我好吗?” 一辈子对于虞氏就是虚而不实的幻想,现在更是遥不可及,她的神色带着伤怀道:“一辈子?谁又能爱护谁一辈子呢?有的人有力无心,有的人有心无力,一辈子太长太远了,谁也不能保证。” 夏语澹忧惧的看着虞氏。 虞氏眨眼间振作好了精神道:“女人不该‘求’一辈子,这样的情爱可遇不可求。这世上的男人,不分地位财富,只有三种男人,一种看似无情,实则专情;一种看似专情,实则多情;一种看似多情,实则无情。” 夏语澹安静的细听教诲。 “专情的男人,远在西北的颖宁侯是一个,如今在京城的兴济伯也说专情于夫人,可远不及颖宁侯深情,颖宁侯那真是十六年专情在夫人身上,无子也罢了,颖宁侯夫人子嗣艰难,以致颖宁侯经年不能得子,十三年前,颖宁侯夫人的庶姐,就是冯家前三太太,说她已经绝孕,自家姐姐说话,京城中还有谁不信,可颖宁侯却说‘女子皎如明月,应当珍而爱之。’天上繁星如尘,而明月只有一个,颖宁侯的一颗心许了明月,对璀璨繁星就无情了,待颖宁侯封侯那年,皇上为了他家的子嗣,还赏赐过几个奴婢,都被颖宁侯转赠给了下属。” “多情的男人,家里这位爷是一个。”虞氏是说到了乔费聚,叹息道:“爷的心里,爱着这一个,也爱着那一个,他的心里,一个也舍不下,死了的人也舍不下,他从来没有专情过一人,所以你才看见,乔家子嗣如此昌盛。” “无情的男人,高恩侯是一个。”虞氏说到了夏语澹的父亲,面色如常,道:“高恩侯今日爱这个,明日爱那个,他何曾真正爱过一个,被他爱过的,谁有好下场,何其无情,所以你这些年,才过着这样的日子。” 夏语澹压抑着悲伤的情绪,道:“所以,我此生可以一辈子深藏住那些怨恨,却藏不下,这十几年,日复一日,绵绵不绝,他们带给我的冷漠,不是冷漠,是无情。” “天之涯,海之角,尔凝,你想躲藏到哪里去?便是你得了一处藏身之地,你没有权利,没有地位,没有宗族,你能一辈子安身吗?在强权面前,你命如蝼蚁,我的父母和我的姐姐不正是如此吗?我曾经也是命如蝼蚁。”那么深沉的悲痛,虞氏说出口都有些茫茫然。 夏语澹睁眨着眼睛,把眼中的泪花憋回去,道:“我不该认识他,我从来都不曾认识他,或许就能甘心听从命运的摆布了。” 虞氏苦笑一下,道:“有什么区别吗?男人的权利,并不决定着,他是一个专情,多情,还是无情的人,若你将来摊上一个无能又无情的男人,才真正无路可走了。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选择一个有权利的男人,普天之下,最有权利的男人,就在宫墙之中。” 虞氏的脸上,渐渐染上了嘲弄的神色,那是她对权利嘲弄了她一生,所能聚起的,最大能力的反击:“撇去那些道貌岸然的理由,一个女人获得男人宠爱的资本,就是她年轻曼妙的身子和鲜活大胆的*,只有女人的这两样东西,才能勾住男人的魂魄,自然了,一个女人失去了男人宠爱,也是因为这两样东西,日益衰老的身子和无度膨胀的欲望。” “这在帝王之家和百姓之家都是如此,当男人的宠爱在身的时候,帝王之家不比百姓之家过得舒坦吗?当男人的宠爱不在的时候,百姓之家的烦忧也不必帝王之家的少。” “姨娘……”今天的虞氏让夏语澹感到陌生,隐藏在虞氏心底深处,对权力的痛恨和渴望被激发出来,虞氏的心底深处,是期望夏语澹带着她这样的情感,站到皇宫里去,站到权力的顶点,把权力踩在脚下。 虞氏深吸了一口气,索性都说开了:“尔凝,你不要逃避,你脚下的路,爷和我会尽量给你铲平,这已经是你能走的,最平坦的路的。你和他相逢在两小无猜的年少时,这是他此生能经历的最纯粹的感情。皇家是最不讲究规矩的人家,别人家还有宠妾灭妻一说,他们家谁敢指点呢,汉朝文帝宠爱慎夫人,宫闱之内,慎夫人常和皇后平起平坐;周朝宣宗宠爱李贵妃,要废了皇后,群臣道:此乃天下家事。皇家的女人只有得宠和失宠的区别,然后母凭子贵,皇后也莫不如此,你在夏家,应该也有体悟,只是你愿不愿意为之,你已占得先机,你还在怕什么?比起那些采选上来的女人,你是最无需惧怕的。至于你想要的一辈子,尔凝,那可遇不可求,你若遇不到,你就想着你的画,想着你自己,若你以后有了孩子……你和我不一样,你会有孩子,你就想你的孩子,世上的大多数女人都是这么过来的!” “咳咳,咳咳……”夏语澹咳嗽没有好,这会子脑子被迫转得太快,一时觉得自己和赵翊歆前途一片光明,一时又觉得前头一片晦暗;一时和他之间风景如画,一时又与他面目全非,一切都还未有定数,可是,现在的赵翊歆,多么美好,现在的感情,多么纯碎,夏语澹心中百转千回,一下子耗了心力,一口气没有喘好,就把咳嗽引了出来,一时停不下来,咳得声带刺疼。 这么咳嗽伤身,虞氏连忙给夏语澹端来一盅用枇杷膏蒸煮至透明色的鸭梨,夏语澹大口咽了几块润肺,又小口小口的吃着润嗓子,咳嗽止住了,夏语澹才捏着气轻声道:“我知道姨娘都是为我,我也知道我想得太多,要得太多,可是,那是我的心,我的心呀,我所有的本就不多。” 夏语澹越说越轻,最后只是张着嘴,其实虞氏说的话没有对错,只是这舞台变得太大,大到改变了性质,远远超过了夏语澹的期许,而夏语澹十几年谨小慎微走来的性子,让她不敢抱有太大的野心,登高跌重,所有不多的人,爬得太高,跌下来就越重。 权利使人迷醉,权利使人华丽,站在赵翊歆面前,夏语澹顿然觉得是一只乌黑小鸭站在了孔雀面前。 对,那只孔雀!   ☆、第一百一十六章 粲者 收购夏语澹画的那家店铺,店面前没有悬挂招牌,只有门内一架美人卧于海棠树下的屏风,因此知道这家店的人,都叫它海棠坞。 夏语澹前脚从海棠坞里出来,冯扑一身小厮的打扮,进到店里。他已经是熟客了,掌柜的一见他来,就把刚刚放下的,夏语澹的画拿出来,笑道:“小哥来的真是时候,我这才得了一张好画。” 冯扑想着他主子,今日也没有多话,依着规矩丢下一两银子,就拿着画出去了。海棠坞做着的生意,总是太过艳色,有些体面的主子出于忌讳,都不会亲自踏进门来,而让奴才进来代为物色,东西好不好,先付下银钱拿出去,待主子看中再回来结账。 赵翊歆就在海棠坞附近,接过冯扑双手奉上来的画,有些急切的打。 一大棵开花的杏树,杏树的枝干一人腰粗,刚刚好遮住枝干后偷情的两人,只看见一小块男人用的玄色汗巾子,掉落在地上,和女人的一只纤纤玉手,紧紧的抓在枝干上。盛开的杏花潇潇然飘落,雪白的花瓣连着红色的花托,白中带红。右上侧有十七字题词: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今天是什么日子呀,让我见到了夫郎,夫郎呀夫郎,我要怎么服侍我的夫郎! 是诗经绸缪一篇里的话,至今大多承认所写之情是关于新婚的,是新婚那一天,唱的贺词。在此景之下,还是那个意思吗? 今天是什么日子呀,让我见到了夫郎,夫郎呀夫郎,你真的是我的夫郎吗? 杏花潇潇然而下,你若不是我的夫郎,我便像这棵杏树一样,有花堪折直须折,空余残枝不成实。 花开了,花落了,我该怎么办呢? 夏语澹的画,从‘藤生树死’到‘如此良人何’,无不隐射了女子深陷爱情的,热情执着和痴缠,还有这奋不顾身的爱情之下,惨淡收场的凄凉。 这样的情感,并不符合夏语澹受到的教育,也不符合女子在这世上受到的教育,女子是应该矜持的,矜持到灭了人欲,听从父母和家族中其他长辈们的安排即可。 赵翊歆看懂了夏语澹的画,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吗? 赵翊歆卷回了画,一手递给冯扑,冯扑还是想确认一句,边接边道:“爷,小的……”要买下吗? “还回去吧。”赵翊歆一如往常。 往常夏语澹卖出去的每一幅画,她前脚卖出,赵翊歆后脚就拿过来,夏语澹有她的坚持,赵翊歆也有自己的生活,他不可能每一次都看着她卖画,她的画赵翊歆也从来不买,他只是欣赏一眼,依然还回去,夏语澹画里的女子,不是她。 这些画最后的买主,都是一些在内宅里失意的妇人,她们一边自哀自叹,一边以此作为慰藉。赵翊歆不会让夏语澹做那么悲情的女子,也就没有必要把画买下来,平添哀叹。 今夕何夕,见此粲者,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 今天是什么日子,让我遇见了美人,美人呀美人,我要怎么疼爱你呢? 他的祖父,几十岁的人生,也只见识了一个美人,斯人已逝,从此再也不见。赵翊歆十四岁的人生,至今也就看见了这么一个美人,以后之事,若是没有了这个,以后再也不见呢? 以后虽然很长,但很长的以后,并不代表着快乐。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王土在上,还有一死,心死人死,便是至尊的天子,也无能为力。赵翊歆从小就知道了这个道理。 亲之欲其富,爱之欲其贵。亲爱之人,为什么不能许她富贵呢,与她共享,执掌江山的富贵! 冯扑把画还给掌柜,暗暗感叹。赵翊歆学了那么多年的画,他要是想静下心来,没有夏语澹的灵巧,依样画葫芦的默画是会的。赵翊歆欣赏过了夏语澹的画,过后都会画了一张和夏语澹相似的,所谓相似,有几处细节不同,就把原来的意思都改了,就如开始的那张‘藤生树死’,行走在山道上的男子停下了脚步,转身直面着女子痴缠依恋的神情。 藤生树死缠到死,树死藤生死也缠。为什么一直是藤生,一直是树死?应该是藤生树死缠到死,藤死树生死也缠!藤死了,树也会死,生死相互偎依! 这张‘如此良人何!’,画中的良人又该如何回敬潇潇然飘落的杏花?冯扑这么替赵翊歆想,赵翊歆已经到了裱画店,夏语澹正在庭院里用小花锄培土,庭院中放了十几盆茉莉花,大榆树下种生姜的地方,整平改种了莴苣。 夏语澹也看见了赵翊歆,倒是如常的招呼他:“你要不要去提水?” 赵翊歆点头道:“你病好了吗?”赵翊歆那天梦见了夏语澹,赵翊歆想立刻见到她,他祖父不答应,要他冷静一点,冷静过后,赵翊歆还是想见她。 夏语澹一直弯着腰,舒展了一下腰肢道:“动一动,耙耙土倒是整个身子都痛快了些,我原来就是闲的,闲得累病的,有事干就好了。” 赵翊歆看她病了一场,面容未见消瘦,气色未见憔悴,也就不再纠结此事,拿了洒水壶,压到水缸里,提上满满一壶水。新移栽的茉莉花娇嫩,不能用葫芦瓢泼,得用洒水壶一点点往根处洒。 夏语澹就倚靠着大槐树,那么直眼看着赵翊歆洒水道:“两年前你从这棵树上爬到隔壁铺子去,下了楼梯怎么出去的?这些店铺门朝哪里开都是一样的,我没有看见你出去。” 赵翊歆洒完了水,走过来和夏语澹一起倚靠在大槐树下道:“隔壁铺子的楼梯口有一个进出落锁的小门,李二郎是那里的伙计,我许了他,以后推荐他去少府监做事。” 少府监掌管百工,供给宫廷各工部。学画最引人瞩目的成就是成为宫廷画师,宫廷画师是百工之一,归少府监培养和遴选。 同拜在一个师傅门下,李师兄和夏语澹只是一墙之隔,却没有见过一次,赵翊歆远在宫里,还能出来一次次相见。人人都受到约束,遵从规矩,而太孙不想遵守就可以不遵守,他想见谁就能来见谁,夏语澹早该想到,笑他道:“你还需要用‘推荐’?” 少府监基本就是为服侍皇族而设的,他一句话不就能搞定了。 赵翊歆嬉笑道:“那当然了,他若不够格,少府监也待不下去。” 夏语澹突然有些辛酸道:“你和我说过的话,有几句是真的,沈子申,你姓沈吗?连名字都是假的,我的名字可是真的。” 赵翊歆收回了他的嬉皮笑脸道:“我和你说的话都是真的,至于有些,我只是没有说而已。沈子申也是真的,我可是有户籍证明的。” “户籍还不是你家开的。”夏语澹反驳他,又试问道:“你总是这样出来,没人管你吗?”夏语澹可能是前世宫斗的小说看多了,女人斗的背后,都是男人在斗,储君这种生物,对还在世的君王来说,不是该一边用之,一边防之,所以历代储君都得和皇上住在一起,住在皇上的眼皮子地下,教养深宫,日受圣训。 赵翊歆应该听懂了,可他说出来的话,夏语澹却听得不太懂,赵翊歆先重重叹息一声道:“我没爹没娘的,没人来管,爷爷……爷爷他事情太多。” “爷爷?”夏语澹很好奇赵翊歆的称呼,爷爷,听着像隔壁邻居家的老头儿,夏语澹可是知道的,那位爷爷登基三十年,已经是乾纲独断的君主,他决定的事,内阁都吭不出响声。前天,皇上一声令下,以向外地官员索要贿赂为理由,崇安侯冯家被夺爵抄家了,冯氏一族下人姬妾不算,二十个人下狱,还有和冯氏串联的几家,纷纷落马,今天刑部衙门还在抓人。 春闱之后就是官员大调,冯家有嘴向外地下品的官员索要贿赂,就是借此受贿,因此,京城动用过关系的人家,人人自危,就怕冯家的案子蔓延开来,拔出萝卜带出泥,连累了自己。 赵翊歆倒是有点好笑,道:“是呀,皇上不是我爷爷吗?” 如果要那么说话,夏语澹也放开了玩笑道:“是呀,如果要那么算,我就是你表姐了,以前用这句话出去唬人,都是自嘲的,以后我真的能用这句话去唬唬人了吧。”赵翊歆是先太子的遗腹子,比夏语澹小了两个月,他六月的生日。 赵翊歆没有和夏语澹玩笑,而是端正站在夏语澹面前,声音朗清,目光诚挚:“你放心,我会娶你的!” 我会娶你的,是娶!好平常的五个字,却震到了夏语澹的肺腑里,夏语澹能感觉到自己的心一跳一跳的,似乎要跳了出来,从心口开始,那股澎湃的热流涤荡了每一个毛孔,没有一个字,可以表达夏语澹此刻的心情。夏语澹有在笑,莹润的眼睛似月光下闪出细碎波光的湖水,她默默的,静静的,缓缓的,和赵翊歆环抱在一起。 赵翊歆再次道:“你放心,我会娶你的,爷爷会答应的。” 能阻拦住太孙的人,只有皇上。 四十年,命运从某种程度上何其相似,只是皇上从孙子熬成了爷爷。夏家还没有把自己锻造成一把锋利的宝剑,赵翊歆不认为夏家那把钝剑能割伤他,因此怀里的女子,只是一个宜室宜家,他第一次喜欢的女子,皇上为什么不能答应呢?   ☆、第一百一十七章 孝悌 皇上会答应就是他现在不答应。 身在夏家,夏语澹能感受到皇上不喜夏家,至于为什么不喜,君王之心不是夏语澹能看到的,夏语澹只知道,太孙的身侧和十五年前,太子的身侧不一样。 十五年前,太子的身侧也有一个夏家姑娘,她是老二房,二老太爷的幼女,说来巧合,姊妹之中,她也行六,在元兴十五年入宫,封为太子婕妤。她那会子,太子想,夏家想,她收拾收拾,挑个好日子就进去了。 现在,夏语澹知道,夏家也想,想了好几年,夏烟霞就是为了这个目的从抚州上来的,乔氏一直在往纪王府使劲,因为纪王是左宗人,他具体管采选之事,乔费聚绕了这么一大圈子,也是帮夏家干成这件事。 汉朝文帝宠爱慎夫人,宫闱之内,慎夫人常和皇后平起平坐;周朝宣宗宠爱李贵妃,要废了皇后,群臣道:此乃天子家事。 他们想的,还只是太孙后妃,而不是太孙正妃。 自然了,对夏家而言,对太孙而言,纳比娶容易。 我会娶你的,有赵翊歆那么一句话,冷静下来想想,夏语澹觉得那也够了,十几年的生活,让她自然的想到了最坏的结果:赵翊歆他还在当人家孙子呢。 得偿所愿是爱情,遵从圣意是忠孝。爱情不能屈从于形势,也不能凌驾在忠孝之上。 皇上不答应,夏语澹就得等到他答应,皇上的中宫出身良家,太孙正妃出身良家也就够了,夏语澹不知道皇上为什么不答应,只能静静等待,好在她会等待,她曾经有过几个月,浑浑噩噩中不知时间与空间,漫长而彷徨的等待。所以,等待赵翊歆来娶她,也就没有想象中的煎熬,若是等不到,得之我幸,不得我命,退一步还能当他的表姐。 夏语澹在等待里生活没有任何变化,在等待得急迫的时候,就常常这样安慰自己。 温家被夏语澹提点了一下,就注意了上任不到半个月的都察院都事何家,终身大事不敢马虎,先向官媒打探,还快马下人去严州府探问,何家在严州府也是数得着的人家,殿试之后,温神念中了二甲二十一名进士,几次被打探,何家也注意到了温家。 成婚是结两姓之好,不只是一男一女之间的事,何大人何夫人在温老爷甄氏面前也不拿乔,温神念几次由古家兄弟领着去何家,何家人很满意,温家烦请了古夫人说媒,拿回了何大姑娘的八字,并着温神念的八字一算,两家诚心婚嫁自然是大合的八字。 问名之后是过定,男方备上礼物去女方家缔结婚约,过定表示这家的女孩子是我们家的人,别家不能再来求婚。 温家为温神念的婚事准备了十几年,彩礼准备的足足的,从和庆府运上来,在京城又采购了一些,温家不缺钱,金子倾的各种果子,花生,葫芦,桂圆,石榴等八十八个,这就耗费了三百两金子,茶叶一抬,酒坛两坛一对的准备了八抬,银耳,鲍鱼,燕窝,海参等珍贵的发菜准备了二抬。大头在布料,温家是做布料生意的,锦绣坊能织造出的,各花色各质地的上等布料准备了三十抬一百八十匹。温家的下人不够,还雇了人抬着,正准备抬出门,一个温家本家人,温得胜风尘仆仆的,一身素衣进了温家门。 “得胜,你怎么上来了?”温老爷见到温得胜就预感不好,温得胜二十出头,年纪小辈分高,和温老爷是一辈人,年纪小能力却不小,接下了温家在望宿县的杂事,还打理着温家老宅,而老宅里住着温老太君,是温老爷的嫡亲祖母,温神念的嫡亲曾祖母,八十八高寿了。 果然,在闲杂人等退出去后,温得胜面露泣色拜下道:“得胜愧对了老哥哥,老太君在十一日前辞世了!” “你再说一遍?”温持念一下子不敢相信,温老太君年纪是很大了,眼睛也早看不见了,可是脑子一直很清醒,温家兄弟来京前,温老太君还摸着他们的脸,说话有条有礼的嘱咐了好些话。温老太君的身子一直很硬朗。 温老爷扶起了温得胜,温得胜道:“五月十八日,老太君在睡梦中辞世了。老太君睡前还好好的,念了两位哥儿一回,指了明天早上要吃豆腐花,这么睡下去就没有醒过来。” “奶奶!”“太婆!”温家几个人已经接受了现实,仰头痛呼。 今天睡下去也不知道明白能不能醒过来,这是乡里老人常常说的话,温老太君往日也和儿孙们说过这句话,没想到一语成谶。温老太君说起此话,后面还有一句,若能睡下去不再醒来,安安生生的离开,也是我的福气。 无病无痛的逝去确实是老人的福气,然由生到死,活着的人怎么能不悲痛。 温家四人哭了一回,温神念注意到了温得胜一身浅色的长袍,那不是本家人报丧的衣服,沉脸道:“胜叔为什么还穿着寻常的素服。” 温得胜把外袍子脱下,里面倒是在腰上扎了一圈白麻做的腰带,是丧事的标志。温得胜蹉跎着道:“是……是族长嘱咐的,族长说,这几日念哥儿可能要定亲,若是可能,拖个半日一日的让念哥儿把亲事先定下!” “荒谬!”温神念连族长也骂得。 “念儿,族长的意思……”温老爷还没有决断,有些慌乱。 “爹爹,太婆逝去,温家是举丧之家,怎么还可以去何家过定。”温神念面色坚毅,眼睛通红,脱下他身上的大红色订婚喜服。温神念上面有三哥哥,都没有养住,温神念一生下来,就放到望宿县给温老太君养,温老太君养大了十几个孩子,十几年前温老太君的眼睛还没有瞎,温神念多亏了在曾祖母的照料才平安长大,这份舐犊之情,比什么都重要,比和何家过定更重要。 温老爷面有愧色,也是同意儿子的衣服,脱下了他红棕色的华服,甄氏摘着她头上鲜亮的首饰,召来下人,把定礼用素布遮起来抬回库房,家里挂出了白幡,又打点行李,雇船下和庆府。温家的人手充裕很快就收拾好了,只是一场喜事变成了丧事。 何家为了接下温家的定礼,家里也是布置的喜气洋洋,虽然不是婚礼,到处鲜花红锦装点着,温家不能来了,那些点缀也要收拾掉,何夫人不忍女儿睹之,就让女儿来乔家。 衢州府和严州府是相邻的,乔家新晋的大少奶奶洪氏和何大姑娘从小黏熟,一向亲厚。 “温家就这么走了,你家就让温家这么走了?”洪氏说话一向爽快。 何大姑娘无可奈何道:“温公子的曾祖母过世,我家还有什么话说。便是温家想要过定,我父亲也不接温家的定礼。” 温家这一支,是温老太君的嫡系子孙,温家要遵“齐衰”之礼,按守丧的礼制,温家有九个月的孝,就是温家不守满九个月,难道要让温家现在一边办喜事,一边办白事,孝悌之心何在! 洪氏也是知道这个道理,只能叹道:“那这婚事就不能成了?” 何大姑娘有微红了脸,低声道:“六礼已行,温老爷和温公子有留下话说,待出了孝期,再行婚约。” 六礼是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纳吉就是过定,过定是具备法律效应的,由官府出具婚书证明两人正式缔结了婚约,男女双方不得再另行婚配。但士人重信,六礼已行,这个婚约就已经建立了,何大姑娘已经和温神念合过了八字,何家岂能言而信。何大人是决定了,温家出了孝期,再行婚约,也就是说,何大姑娘要等九个月,总得一年才能进温家的门。 这就是士人的迂腐了,洪氏眉毛一拧道:“都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舅舅被蛇咬了一口,就不怕再被咬一口吗?” 何大姑娘被退过婚事,就是和男方六礼行了一半中止了。上一次也是合过了八字,男方祖父过世,空耗了何大姑娘两年多花期,一下子就被耽搁到了十七岁。现在的温家看着尚可,谁能保证。 一年之后? 时移世易! 已经有了一个前车之鉴,洪氏当心着呢,怕何家再一次翻车,遭人背信弃义。 何大姑娘也在害怕,温公子现在看着是能托付终身的,可是上一位公子,也是看着能托付终身的,父亲一时无官无职,对方就背弃了,温公子那样的才貌和家世,找个七品官的女儿还不容易,十八岁的男子如迎着朝露的鲜花,十八岁的女子已是昨日黄花。若被连着两次退亲,何大姑娘都不敢往后想自己该怎么办了。 何大姑娘垂头,只有眼泪啪嗒一颗掉下来道:“我总是要等着温公子的,若等不来,我的命如此罢了。” “你的命怎样?你的命好得很!”洪氏是心中压着一团火在说话。 上一回没有这么寸,八字合过后,还没有商量好过定的日期,男方的祖父就突然过世了,因此男方在何大姑娘的父亲得罪了太孙遭到冷遇之后,说何大姑娘命不好,克家,一和她定亲家里就死了,娶了她还不得全家死光光。 这一回卡在档口,过定之日男方开始办丧事,过后再说一句,何大姑娘克家,何大姑娘真要成一颗煞星了,所以她才害怕的掉下眼泪来。   ☆、第一百一十八章 不好 洪氏的父亲是世袭的从三品定远将军,连续几代担任正三品衢州卫指挥使一职,这样的家世在京城不够看,在衢州已经是第一家,够洪家在衢州横行霸道了,所以洪氏是那种天不怕地不怕的强悍性子。何家是商贾出身,一直走得小心翼翼,何大人由商入士,谦和雅量,也造就了何大姑娘温婉沉静的性情。 两人一动一静,一刚一柔,何大姑娘掉了眼泪,洪氏是见不得她掉眼泪的,倏然起身。 何大姑娘来不及收眼泪,泪眼汪汪的抬头。 洪氏也没有和她说话,一阵风一样的出去,又一阵风一样的回来,她去了一回太婆婆梅氏那里,媳妇出门总是要告知长辈,梅氏倒也不拦她。洪氏把何大姑娘拉起来道:“走吧,你和我去温家。” “去……温家?”何大姑娘挣脱了洪氏的手,忸怩道:“若按正理,温公子这样的已然很好了,若以私心藏奸论,是我把人想得太坏了,我能有什么话和他说呢。” 洪氏也不再强拉她道:“好,你没有话说,你说不出口,我替你去说。” 何大姑娘还在惊愣中,洪氏已经转身离去,何大姑娘只能快步追上。 两人坐了马车来到温家的宅邸,一路之上何大姑娘心头惴惴。 “大少奶奶,温家已经出门了。”车门外下人回报。 何大姑娘松了一口去,却忍不住辛酸。洪氏洪亮的声音道:“再问,温家几时出门的,现在何处。你放心,他们走不远,我追也给你追到了。” 洪氏对何大姑娘说的话果然不错,车门外下人又道:“大少奶奶,温家一行人出门不到一个时辰,现在应该在京畿码头,小的要追上去吗?” “不必了,给我备马。”温家的人出行一定是用马车,骑马去追,时间也很赶了,一个慢点就追不上了。洪氏从小骑射,骑术不必乔家的下人们差。 洪氏早有预料,出门时穿戴轻便,戴上羃离就跨马而去,何大姑娘倒也不拦她,吩咐车夫快些赶去。她和洪氏不一样,她是好静的人,并不会骑马。 洪氏一马当先,身后一个从娘家带来的,服侍她的年轻媳妇林成家的,倒是能跟上她,再身后紧跟了几个乔家下人。 京畿码头天天拥挤和杂乱,南来北往的货物和人口在这里集散,是吞吐量最大的内陆码头,官船,私船,不同的船有不同的吃水深度停泊在不同的地段。温神念已经是进士,有资格调用一整艘官船,他们坐的船也好认,因为回家奔丧,船头船尾挂着白幡。 “诶~这可是送温老爷还乡的船?”林成家的下马,替他家姑娘问着停泊的人。林成家的问的,不是温神念他爹,是温神念,他是进士,外人对他的尊称就是老爷,这个和他的年纪辈分无关。 停泊的人已经在开锚,看到林成家一身墨绿色团花比甲,簪着两根小指粗的金扁方,身后的妇人带着羃离看不见容貌,可她们□□的马胸窄背长,通身皮毛油光发亮,是一等一的好马,不敢轻忽,纷纷停下手上的活,一人高声接道:“是新科进士,温老爷的船。” 这么大的声音,安坐在船舱里的温家四口人也听见了。 “敢问夫人?”温神念在甲板上躬身一礼。 林成家的使人放下甲板,扶着洪氏的手上船道:“我家姑娘是淇国公府的大少奶奶。” “乔夫人!”温神念再行一礼,他一个无官无职的进士,品级还没有洪氏高。 何家和温家还不算正式的亲家,洪氏也无需向温家二老招呼,只是对温神念道:“温公子这就走了,连话也没有一句吗?” “小生的曾祖母骤然离世,小生也无可奈何,还请夫人体恤,何姑娘珍重。小生十七年来,从未有失信之举,待小生料理了家事,自当和何家继续婚约。”这些话才三个时辰前,温神念在何家说过,当着何大姑娘的表妹,又再说一遍。 洪氏戴着羃离就看不见神色,只听她声音铿锵:“世人都道口说无凭,才有了金帛之定。温公子的一句话,便要我的姐姐夜夜对灯叹息吗?” 温神念面色为难道:“家里尚在孝中,如何能定?” “何家又不缺金帛,也不看重金帛之定,只需温公子身上,一件承诺之物,权当做个取信之明证。想来你家老太太在天之灵,也乐见此事。” 洪氏不是来压着温神念去扯婚书的,孝中进门,只有无所归处的女子才在孝中和人家成婚,何大姑娘再怎么恨嫁也不会要这样的一纸婚书。婚书之外,何大姑娘看重的是倾心相许的情谊。六礼已行,何大姑娘视己为君妻。身负孝义,何大姑娘明白,然大礼不成,却止不住彷徨不安。 “既如此说,身外之物,也当不得取信之物。”温神念一张年轻的脸稳重威严,从袖中拿出一把一寸长的青铜柄裁纸刀,倒也锋利,割下了自己的一缕头发道:“请夫人转交何姑娘,小生自不敢忘生死之约。”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是人最宝贵的东西,所以才有割发代首之说。一缕发丝,就是以命为证,生死之约。若温神念辜负了何姑娘,是要用命抵偿的,头发就是生死状。 这其中的意义一点也没有夸张。 林成家的正要上前接物,被洪氏摆手制止,她亲自上前托住此物,向温神念行姊妹之礼,向温家其他人颔首,才下船去了。 温家的船离开码头,何大姑娘的马车才赶到,洪氏坐上马车,把温神念的头发给她笑道:“舅舅这回眼里不错,温公子看着想个能托付终身的人,你别哭了。” 何大姑娘没有亲眼看着温神念离开,倒也没有多少失望,她没有过门,难道还要和他做依依惜别之状,把头发小心扎好放在荷包里贴身收藏,得偿心愿,羞得一脸绯红道:“谁哭了。” “是吗?谁没有哭吗?”洪氏笑话她,又故意放狠话:“若他言而无信,一去不复返,就凭了这东西,我也会把他揪出来,一刀宰了他。” “哎呀,现在我们多好,你一通打呀杀呀的。”何大姑娘倒是护上了,拿洪氏打趣道:“妹夫说是不纳妾的,就乔家那样高门,若他言而无信,你要怎么办呢?” “他……”洪氏英气的柳叶眉一扬,做了一记手刀:“我也一刀宰了他。” 夏语澹也是知道温神念丧了曾祖母,定不了亲也待不了官,朝廷举行的庶吉士考试也无法参加,但是送佛才送到西天,夏语澹不会再为了他,在赵翊歆面前说什么话,李二郎要进少府监也得靠他自己的本事。 乔家现在也是头顶一片乌云,乔费聚不好了。他的不好还未到虚弱无力的瘫倒在床上捧着一个药罐子那种情形,他是脑子不好,情况更加糟糕。 他的书房正堂就挂着他喜爱的,画家赵佳蕙所绘的横斜疏影图,他还在满屋子乱找那幅画。从此乔费聚的身体就再也遮掩不住了,一时一时犯糊涂,大夫说是撞了邪神,那是委婉的说法,就是得了癔症,现在没有老年痴呆症这个名词,不过夏语澹看他的症状,和那病挺相似的,脑子不好,任何大夫都束手无策,无方无药,只能看着这病一天天恶化下去,余寿,大夫们不敢说,也是无法估计,得了癔症的人,有的还能活十几年,有的没几个月就把自己折腾死了。 乔费聚往日看着正常,能吃能睡,作息不变,只有几天犯一次糊涂的那一会儿,看着不正常,但这多么难堪,深深打击了这个雄霸一世的男人,所以乔致说要召集几个弟弟和子侄回来伺疾,被乔费聚砸了一个榔头,不过乔费聚虽然不想面对子孙,他的几个儿子和嫡子子孙都往京城里赶了。 乔费聚的病已经传开了,即使乔费聚不让这些人不回来,御史也不会放过他们。乔氏之同母兄弟乔庸都卸了四川都指挥使的官职回家尽孝。 乔费聚是真的不想见人,为了避免不可预料的麻烦,就要去京郊的别庄养病,虞氏打点乔费聚的行李,夏语澹给虞氏和自己打点行李,乔费聚这一病,也只让虞氏在身边伺候,后院的其他女人一概不见,儿孙们也是问安一句就让退下,所以虞氏几乎日夜守着他。 虞氏来看夏语澹,就看见了夏语澹正在收拾两人的日常梳洗之物,要带走的带走,不能带走的,也要妥善保管起来,或是毁掉。 “姨娘你来了,你来看一看,我收拾的这些中衣都是许久不用了,装着也是浪费箱子,都烧了吧?” 乔费聚的身体究竟不好到了何种程度,是乔家的秘密,夏语澹不知道,但夏语澹看见虞氏把乔费聚的东西都收拾了出来,库房里的珍奇古玩,名刀良弓,该封存的封存,该分摊给儿孙的分摊给儿孙,就像是在分配最后的遗产和布置死后的陪葬一样。所以夏语澹在不动神色的给虞氏整理东西,贵重的东西收藏起来,至于中衣内衣这样的贴身东西,不用的就烧掉,省得到了那一时忙乱起来顾不上。 死者长已矣,生者当勉力 夏语澹还想着,乔费聚去世后,虞氏该有新的生活,毕竟她还那么年轻。   ☆、第一百一十九章 伤心 得了癔症的人,怎么死去,夏语澹见识过很多,身体还未完全衰竭,就会因在发病中不知生死而去了,比如跳到了水里溺水,那会子,他不知道水可以溺死人的,只是想呆在水里而已。 虞氏日夜守着乔费聚,不需要她劳动什么,只是看管一个人,防着他做一些傻事,得了癔症的人,神经退化像个孩子,无知无畏,可是看管一个孩子可以看见他的朝气蓬勃,看管乔费聚,只能看见暮气沉沉,所以虞氏心累得狠,脸上染上了阴郁,行动也有些微滞。 屋里都是箱子,得让虞氏看过之后再落锁,好让她知道什么东西放在那里,而虞氏并不过心,随意看了几眼就让落锁,或是再拿出来,自己屋里和夏语澹屋里的丫鬟婆子,人人有份,散给了她们。 衣裳首饰,这些对丫鬟们都是实在东西,众人领赏而去,虞氏才对夏语澹说实话道:“爷和我这一去,应该不会回来了,这淇国公府多烦忧,倒是别庄上清静。” 乔费聚的癔症发作的越来越频繁了,淇国公府人多事杂,耳目太多,还是别庄里,地方够大,关起门来能由着乔费聚折腾。 “我知道。”夏语澹低声道。 虞氏打起精神道:“所以你不用跟着我去别庄,我可以和大夫人说一声,你依然……” 夏语澹给虞氏捧了一盏茶道:“姨娘,不要再说了,我已经和先生说了,裱画店我暂时不去了。其实夏家是不同意我去市井之地,没有了太爷,我或许以后也去不了。不去便不去吧,早晚的事,能有这么几个月,我已然知足了。人之一生,很多东西很重要,不同的时间重要的东西不同,现在这段时间,我只想陪着姨娘。现在这段时间,姨娘比任何人都重要。姨娘若是累了,就看看我,姨娘你……不要害怕。” 夫死从子,没有乔费聚,虞氏要怎么办?夏语澹一直记得李氏和花氏排揎虞氏的话,笑到最后才是赢家,虞氏没有孩子,要如何笑下去? “河里洗澡庙里干,我本一无所有,我怕什么呢?”虞氏要这么过她的日子,早就看到了结尾,不过有些话却是要和夏语澹说清楚:“我的姐姐和我是一样的命运,她被人买走,没几个月就被家中大妇治死了。我活了这么多年,过了我曾经在市井之中,想都没有想过的日子,我早够本了,将来我会如何,我并不在意,你也不要难过。” 夏语澹听她这样说着,心在绞痛,却是说不住口‘我会保护你’这句话,夏语澹自身的本事,连她自己都保护不了,赵翊歆,倒是可以指望他,应该是能指望他的,现在还不能说出口。 虞氏抿了几口茶,摸着自己美丽的容颜道:“白发,老迈,我并不在意这些。没有爷十几年的宠爱,或许只有宠而少了那么一点点的爱,于我而言也够了,没有这份宠,或许现在我正在哪个小角落里憋屈着,或许我和姐姐一样,早死了。我只是伤心而已,那曾经是多么豪气英武的男人,我的……我的男人,现在成了这个样子,与我而言,值得我伤心的只有两件事:美人迟暮,英雄末路。事到临头,我伤心至极!” 虞氏虽然是妾,却是把乔费聚当丈夫待的,而不像有些妾,只是把男人当成一个供养自己的金主,十几年的感情,就要结束了,虞氏心中有太多的阴郁,夏语澹无话可说,只能做个听众,让虞氏把心中的阴郁说出来。 虞氏停了一会儿,又酸涩笑道:“你和我们一起走,你舍不得我,我也是舍不得……” 砰的一声之中,哗啦啦的巨响,是乔费聚的院子传出来的,乔费聚和夏语澹不是住在一个院子里,这声音都传得如此,虞氏一下子站起来,提着裙子跑过去,夏语澹当心着他们,也跑在虞氏身后。 乔费聚是在睡中觉,虞氏才抽了个空来处理自己的杂事,只见屋子里的乔费聚赤着双脚,散着头发,面色乖戾,一双眼睛死盯着一个地方看,不知道他眼里看到了什么,心里在想什么。一个多宝阁推倒在地上,多宝阁上的摆件能砸碎的都砸碎了,瓷片玉块碎了一地,还贱得屋子里到处都是。 乔氏习武的人,现在一只左手还能抬起百斤的大石,动起手来,两三个轻壮的男人未必治得住他,加之往日积威甚重,等闲之后还不敢靠近在发疯中的乔费聚。 虞氏一进门就看见乔费聚赤着脚正要抬腿,连忙过去阻拦道:“爷,小心脚下!” 乔费聚把脸转过来,满脸戾气,一双眼睛眼珠子没有转动一下,咬牙切齿的骂了一句:“林氏,你这个毒妇!”同时一巴掌扇在虞氏的脸上。 夏语澹就跟在身后,因为乔费聚在咬牙切齿,音量压低了,吐字也不太清楚,随着那一巴掌,毒妇这两个字也被完全盖过了,夏语澹靠他那么近,也只听清楚了林氏这两个字,林氏是乔氏的生母,乔费聚的第二任妻子,不过这个时候的夏语澹没有细想这些,乔费聚突然的一巴掌扇出来,没有惜力,虞氏没有想到,被扇倒在地上,地上都是碎瓷,夏语澹从后抱着虞氏的腰没有抱住,侧腿跌在地上,虞氏没有完全倒在地上,但是手掌一撑,刚好撑在一块锋利的碎瓷。 夏语澹跌倒的位置也有碎瓷屑,有衣服裙裤垫着,臀腿皮厚,只是硌得生疼,虞氏却是瞬间溢出一手的血。乔费聚脸上那种要杀人的神情不变,夏语澹看得心里都害怕,大声吼道:“太爷,你看清楚,这是虞姨娘,你看清楚!” 虞氏嫩白的脸上浮现一个清晰红肿的手掌印,不过她现在没有顾及她的脸和手,还扑在乔费聚身上哭道:“爷,是我呀,是我呀,你怎么了!” 这样一吼一哭,乔费聚虽然还喘着粗气,神情缓下来,只是带着呆滞和冷漠。 “快过来,把太爷扶出去!”虞氏没有散失神智,她很清醒,把乔费聚哭到呆滞了,就招呼仆人把乔费聚架出去,匆忙对夏语澹道:“回你屋去,不要多想。” 既然听见了看见了,夏语澹怎么能不多想,林氏配上乔费聚那种表情,昔年在和庆府,刘三桩多次缅怀他的老主人,老国公爷夫妇,外人道来多么伉俪情深,在夏家夏语澹也听到多回,乔费聚有好几个女儿,而最疼乔氏,不仅因为她是唯一的嫡女,也是因为她是爱妻林氏所出。 乔费聚精神混乱的时候,怎么表现的不是这个意思? 夏语澹安静的待在屋里,装成什么都没有听到。而乔家整个沸腾了,乔费聚之前只是健忘的找找东西,现在是要拆房子杀人了。要知道当年虞氏杀了乔费聚的宠婢,乔费聚都没有对她动过手,现在扬手就打,乔费聚真是的神志不清了。 乔家在京城的爷们都赶来,屋子里不让站,都站在院子里守候,出嫁的姑奶奶们回来了,乔氏也在,夏语澹见过乔费聚的病态自然受到了她的盘问。 夏语澹不敢说林氏,只道老国公骂人了,骂了谁骂得含糊不清听不清楚。 乔氏的眼睛直勾勾的看着夏语澹,看了好一会儿才离开。 乔费聚院子里聚集的爷们儿,直到乔费聚喝了药睡了一觉再醒来,见他神志清醒了才散去。 乔致应付了一堆人,想到有件事还要请乔费聚的示下,又折了回来,在半道上遇见虞氏。虞氏的手掌用白布包裹着,脸上了药,在掌灯的光线下,依然能看见被掴出来的掌痕,忽视两处伤痕,虞氏还是那个被乔费聚呵护和娇宠出来的,风情万种的女人。已经是三十的她,一脸的挥洒,面容和身姿是那最成熟美艳的少妇,在乔费聚日薄西山之下,她也未见憔悴,让乔致每每看见她,都挣扎不已。 到了乔致这样悦遍美貌的年纪,一般十六七八的小姑娘只是被逗弄而已,并不能引起乔致真正的兴趣,虞氏不一样,有其父必有子,若父亲喜欢这个女人,儿子喜欢同一类女人,也不为过吧。 虞氏和乔致之间,没有大小,你是国公爷,我还是你庶母,因此虞氏只是和他擦肩而过,乔致退了下人道:“父亲现在怎么样了?若是方便,容我过去说几句话。” 乔费聚屋里有人管传唤之事,虞氏因为年轻,一般避讳这些爷们儿,有事只找掌家夫人,不过对于乔致这样凑上来说话,虞氏也是道:“大老爷来晚了一步,太爷已经睡下了,若是不要紧的话,改明儿再说吧。” 乔费聚改了作息时间,说明身体撑不住了,乔致面露忧郁道:“父亲有疾,本该当儿子的侍奉左右,只是父亲不许,烦劳姨娘了。” 虞氏面色冰冷道:“大老爷管好了乔家,就是尽孝了。” 乔致微皱了眉,在虞氏要离开的时候突然道:“你日夜侍奉在父亲身边,应该很害怕吧。你放心,父亲百年之后,我会保你无虞。” 虞氏停步听完了他的话,讪笑一声,接着离去,只给乔致一个快步走远的背影,这就是答案。 乔致一直看着虞氏的背影消失,微微叹息,心里并不以为忤。 不觉得自己对虞氏的心意是忤,也不觉得虞氏甩他脸子是忤。 一个女人,他要保还是能保下的,他以为!   ☆、第一百二十章 真假 乔致是真的有事要请示,不过第二天早上,乔费聚未等乔致请示,就下令提早搬去了别庄。他清醒的时候,并不记得他在癫狂的时候做过什么事,说了什么话,打了虞氏,骂了林氏毒妇。他并不想把沉淀在心底几十年的往事说出来,那些都是要带到他的坟墓里,随着他的死亡埋藏。活到七十几,经历四朝,他知道的,他参与的,有太多的往事不能宣之于口,见之于史,一旦被人窃取,家不宁,国不安,于家于国,他死不瞑目! 乔赢轻车从简,早一步去别庄安排,乔致带着一堆人,浩浩荡荡的送了乔费聚过去,又默默的回来,别庄里,只留下十几个乔费聚深信的仆人服侍。 清晨的太阳冉冉升起,盛夏耀眼的金黄色光芒射下来,让人挣不开眼睛,所以乔费聚是背光坐着听虞氏吹唢呐。 是的,唢呐。虞氏精通音律,专攻的不是古筝,琵琶之类宴客的乐器,而是唢呐这种最平民的乐器。家学渊源,唢呐是普通百姓喜事丧事上最常见的乐器,虞氏从小看着他父亲吹,看也看会了,而且青出于蓝,一曲凤阳歌吹得高亢嘹亮。 “再吹一首合家欢吧。”乔费聚闭目道,他此生的愿望也是如此。 唢呐声再次响起,曲奏从散板,正扳、慢板到快板,节奏从细柔,激扬,舒缓到苍劲,那是在人群中的纯朴之气,带着一家子其乐融融的氛围,不由得让人满足,在强进的乐声中,那颗躁动的心被抚平了,人也在□□迭起的乐曲声中轻飘起来。 虞氏吹了完整一首,才提醒乔费聚道:“爷,人已经到齐了,他们都在等着呢。” 乔费聚有六个儿子,老二老五已死,不过都留下了儿子,剩下四个儿子和各房的嫡长孙已经齐聚,还有咸平府过来的几个族老,燕京府的官吏。乔费聚要在死前,分配好他的遗产和家族的族产,多少豪门望族都是因为在这一块上处置不清,才生出龌龊以至家族的内斗不断。乔费聚是爱权之人,却不是过分拥权之人,几个儿子也早分过家了,这一次要处置的是乔费聚几十年的私藏和乔家马场。乔家马场,乔家最重要的产业,要当着众人传到乔致手里。 “拿药来,我再吃一盅。” 乔费聚现在要喝的是五食散。五食散是损伤人的心肝脾肺肾之五脏的霸道之药,虽然霸道却能让乔费聚的脑子清醒,拆东墙补西墙,乔费聚能接受五脏的衰竭,却不能接受自己人鬼不知的癫狂之态,他要死,也只能有尊严的清醒死去。 虞氏用药纱滤一碗药,乔费聚如饮水一样的大口喝了,就要起身而去。 虞氏压住乔费聚的腿道:“爷着人抬着去吧。”知道乔费聚是不愿让人抬着走,又劝道:“大事尚未料理,爷还得保重身子。” “也对!”乔费聚却是笑了,稳坐在楠木矮靠的八宝纹宝座上,由人抬了走。 “父亲!”几个儿子看见乔费聚是被抬着进来,纷纷泣声跪下,一屋子辈分比乔费聚低的人都跪下了。 “起来,老子还没有死呢!”乔费聚说话没个忌讳,见到是燕京府里的老相识赵通判来的,对他一拱手道:“有劳赵大人,今天为我做个见证。” “下官不敢!”府里的通判是正六品,他姓赵,和皇家的赵家可没有关系。赵通判还了礼,就卷袖坐在案桌上提笔记录。 乔费聚的私藏匀匀的分成六份给六个儿子,儿子已经死的,由各房的嫡长孙领走,这些东西就没有出嫁的女儿和外孙们的份了,都是传给家族的男丁。最郑重的是乔家马场,马的数量,马的品种,马场里的马奴,相马师,马场的账册,契书就有几个紫檀木箱子,能说的,乔费聚都要说清楚,交割给乔致,从此乔致就是乔家名符其实的第一当家人。 各种文契签字画押,乔费聚还在呢,无人敢有复议,所以一切很顺利,便是很顺利,也用了大半天,午饭都是错过了饭点午后才吃上。 吃了午饭,送走了赵通判和乔家族老,关起门来,就是乔家一小家的事了,乔费聚只留下四个儿子。 除乔致之外的老三,老四,老六也是多日,甚至是多年不见了,乔费聚能记得的,也关心了一下他们各家的事。 老四乔庸捏着茶盖想了又想道:“父亲,我这次还京经过齐王的封地,和齐王偶遇,齐王密语于我,说是……”乔庸深吸一口气道:“说是皇太孙不是赵家骨血!” 第一任齐王是太宗幼子,初封在应昌,在太宗在世时,统领现在颖宁侯所掌管的三朵卫,应昌就在燕京的头顶上,新帝继位,当然不舒服,就把齐王的封地改在了湖广开阳,齐王随之逝去的,就是三朵卫的指挥权,从此成了一位闲散的宗室,现在的齐王是第二任,皇上的叔父。 皇太孙不是赵家骨血。这句话心里嘀咕的人绝对存在,却没有人敢说出来。 太宗这一脉子嗣稀薄,太宗三个儿子,一个是眼瞎的;继位的仁宗三个儿子,嫡长子徽文太子还死在前头,现在的皇上更好,只有一个儿子,儿子还死了,死前没有留下儿子。现在的太孙,在太子薨时,还揣在太子宫一个才人的肚子里,真的能一生就生出儿子?太子二十几岁都没有一个儿子,他死后那位才人那么幸运,生出了儿子了?不会是女儿的可能,而被皇上换掉吗? 太子薨后,皇上已经年过四十,朝廷上宗室里怕江山后继无人,曾经运动过,想让皇上过继嗣子,太孙一出,这个打算就消停了。皇上若有子孙这个皇位自然是传给皇上的子孙,若这个子孙是假的,混淆皇家血统之罪,折断赵氏大统之罪,便是皇上,也要被各地的宗室群起而讨伐。 从禹铸九鼎,启继王位,继承制代替了禅让制,公天下就便成了家天下,天下不是皇上一人的天下,是赵氏一族的天下,若皇上抱了一个别人的孩子充当自己的孙子,他答应,赵氏皇族不答应,天下之人都不会答应,皇上一人,就会被人以此为由讨伐。 几个儿子都变了脸色,乔费聚安然道:“老大你以为呢?” 乔致站起来,其余三个儿子也站起来,乔氏恭敬的回答:“儿子没有以为,儿子只看见,皇太孙已为皇太孙,十四年矣。” 滴血认清这种事是子虚乌有,完全不相干的两个人,血也能融合在一起。皇太孙从落地起就是赵氏血脉,皇家玉蝶这么记着呢,他当了十四年的太孙,谁能证明他是假的,是有人证还是物证?人证物证,信则有,不信则无,若有人想窥伺皇位,不会捏造吗。 皇上占了先机,赵翊歆当了十四年的皇太孙,他便是个假货,也变成真货了。 乔家已经是公爵,近百年来,皇家未曾亏待乔家,重立一个新君,新君还能给乔家王爵不成。所以皇太孙的真假和乔致没有关系,他已经进无可进了。 大儿子的回答还是让乔费聚满意的,看着四儿子道:“齐王和你提起这话时,还有何人在场?” 乔庸谨慎道:“是在一个水亭边说起此事,四周空旷藏不住一个。” 乔费聚扬手把茶杯扫在乔庸脚边,怒骂道:“齐王有胆子张嘴说,你就有胆子用耳朵听吗?” 眼睛看见的藏不住一人,真会藏不住一个人吗? “父亲!”乔庸直接跪在了瓷片上,大义道:“此事关系正统……” “你闭嘴!”乔费聚指着乔庸厉声道,继而冷笑一声:“齐王说这句话用意为何?他是要造反吗?他老子当年有三朵卫在手,深受太宗皇帝的宠爱,都造反不起来,他倒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你要仔细,齐王说这话,死的最多是他一家,他的九族和皇上是一样的,你说这话,死的是乔家的九族!若再有一个字,休怪我绑你见君!” 乔费聚的脑皮一抽一抽的刺疼,他现在的身体已经疲累,所以没时间耍太极,直来直去,道破了齐王背后的野心。正统,正统真的值得冒着诛九族的代价来维护,齐王要的是皇位。 “四弟起来吧。”乔致要当好大哥,第一个伸手把跪在瓷片上的乔庸拉起来。 乔庸已经被乔费聚镇住了,垂头道:“儿子再也不敢了。” 乔费聚用鹰一般的眼睛巡视四个儿子,尤其是四子道:“皇上说的话,即是圣意,圣意已下,谁敢复争!我这话放下,若乔氏族人,有人敢从逆,乔家人人得而诛之。” 乔费聚最后,也只能用这话敲打子孙,让它成为一条不成文的家规。只能是不成文,若是见诸文字,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了。 “是!”四个儿子领命。 四子退下,乔致走在最后,被乔费聚留下。乔费聚闭眼沉痛道:“小心你的四弟!” “儿子知道,儿子会看住四弟,不会让他犯糊涂。”乔致很冷静的说了这句话,他已经是五十好几,三朝走过来的人,虽不敢匹敌他的父亲,心中是有成算的。 乔致是乔国公,他已经进无可进,可是乔庸不是。只要前面还有诱惑,谁能保证他有生之年,不起大逆的心思,只是可惜,有老父亲压着,他现在确实没有大逆的心思。 作者有话要说:夏语澹能否做太孙妃,不是她现在的素质可以决定了,取决她身后的家族。 其中乔家是关键。 你们都说我喜欢乔氏,其实,洪氏一出,你们知道我有多喜欢她的吧。 明褒暗贬呀。 夏文衍那样,乔氏只能折磨女儿孩子,从中得到安慰。 乔赢要是背信弃义,洪氏真的会一刀宰了他,就是不宰他脖子,也宰他下面。   ☆、第一百二十一章 逆言 人都走光了,诺大的堂厅只有乔费聚一个人,虞氏从屋后走来,拿着一张薄薄的锦烟毯子。 想着齐王和乔庸的私语,乔费聚想得脑壳疼,四周空旷藏不住一个,齐王若要造反,以皇太孙的血统为由造反,就要拉人下水,拉住夏家乔家,拉住和先太子亲近,和先太子血脉有联系的人下水,他们的证明才有说服力,这样才能扯出大旗。 乔费聚的病是不能劳心费力的,一思虑过度脑海里就变成了一片混沌,又累了一整天,所以现在的乔费聚已经处于一片混沌状态而不自知的状态,低低吟叹出声:“皇上杀了太子!” 虞氏没有一丝惊慌,把毯子盖在乔费聚身上,把他的头抱在怀里,如孩子般抚摸着他的头道:“爷,不要想了,一死百了,那些都和你没有关系了,几十年的往事,想透了还有什么用。” 这种不自知的言语,虞氏天天睡在乔费聚身边,在梦里就听到乔费聚说过了。乔费聚,经历四朝的风云,他的手上沾过无数人的血,那些人是该死的,不该死的,都不重要,只有失败和成功的区别。 乔费聚在虞氏怀里睡着了,睡到半夜,乔费聚睁眼看着床帐直到天亮,然后亲手写了奏章,求见皇上。 乔费聚的奏章,半日就递到了皇上手里,乔费聚也从近郊坐马车回来,在府邸歇了一个时辰,坐马车到西苑。皇上这些年久居西苑。 “皇上召见前淇国公乔费聚~”内侍一路唱名,抬着空轿而来,这是对乔费聚极大的礼遇。 皇上在崇智殿召见乔费聚,乔费聚在殿外百步落轿,一步步走到皇上身前大拜。 乔费聚还未拜下,皇上扶起着他道:“行了,你都这样了,就不要行君臣大礼了。” 乔费聚怎么样了,也才一月多,他的头发胡子全白了,腰再怎么样想挺直都有些佝偻,这一月饮食清减,瘦了二十斤,身上的国公服空空荡荡,脸也随着干瘪褶皱,真的是七十几的老人了。 乔费聚停住姿势道:“臣久不见陛下,今日也是最后一次觐见陛下,就让臣行了君臣之礼吧。” 皇上收手往后退了两步,乔费聚下拜呼万岁。 “给老国公抬把椅子来!” 西苑就是比皇宫自在,皇上自在,臣下也自在。内侍们抬了一套三件的如意云头纹圈椅,皇上和乔费聚两位老人对面而坐。皇上已经奔六,是老人了。 乔费聚含着笑意道:“陛下,臣觐见之前,喝了两碗五食散,那药虽然霸道,但臣现在脑子很是清醒。” “你们都退下!”乔费聚这么给自己灌猛药,不是寻常君臣叙话,是有非觐见不可的理由。 皇上还是很信任乔费聚,君臣之间一个闲人也没有。乔费聚这才起身,跪于地上道:“臣子无知,听了齐王一句大逆不道之言,齐王私语臣四子,皇太孙非皇家血脉。” 皇上稳坐如泰山,表情也没有变化道:“乔公已经病成这样了,有话坐着说便是。” 皇上是知道乔费聚的四子乔庸昨天才回到京城,乔费聚今天就进宫来说这句话,乔费聚是忠臣,至于乔家,现在也是忠臣。齐王一动意,就来示警了。齐王的大逆不道之言,还是私语,皇上是信的,可是信不信都是一回事。赵家的宗室子孙往上追溯都是一个老祖宗,这样排下来,谁比谁尊贵呢,换而言之,谁不想坐坐这个皇位呢,没有表现出来只是有没有能力的问题,觊觎皇位的人太多,皇上要杀是杀不过来的,反正齐王现在远远没有造反的能力。 所以他只敢和人私语,当然他为了寻求政治援助,对乔家私语了,而乔家不打算援助他,转头把他卖了。 这天之下,说了这句话的,齐王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所以皇上还不准备处置他,清者自清,把齐王的嘴堵上了,天下人还以为自己太心虚,而齐王的野心昭然若揭,他说得再多,只是为了自己的名正言顺而向皇太孙泼脏水而已。 乔费聚是来请罪的,皇上不追究乔家的罪过,乔费聚就心安的坐回了位置。至于乔庸,他在皇上心里存了疙瘩,也是救他一次,虽然乔费聚这一请罪毁了乔庸大半的前程,但皇上念在他的苦心也会放他儿子一马的。四川都指挥使是有兵权的,淇国公府也另有兵权,齐王才来拉拢,可是有兵权造反就能成功吗?乔费聚做了最坏的打算,就算齐王聚集了造反的实力,也扳不倒皇上。乔庸后半生没有了兵权,就对皇权没有威胁,也省了乔家被他拖累,乔费聚防范于未然,只能把四子也卖给皇上。 “太孙自然是赵氏血脉,这一点乔公可以安心。”皇上温和的道。 乔费聚刚刚坐稳的身子又跪在地上,面上凌然道:“陛下,臣既然传了大逆不道之言,看在臣和陛下几十年的君臣份上,当着皇上的面,说几句大逆不道之言也可以吧,臣时日无多,有几句话不吐不快,不吐,臣死后无颜面对殿下。” 乔费聚口中的殿下,是先太子,他早就在地下等着了。 “你说。”乔费聚突然提起先太子,皇上的心情也有点复杂。 乔费聚一直对着皇上的眼睛,一路慷慨陈词:“太孙是赵氏血脉,却不是太子的血脉,这对太子公平吗?陛下对太子何其不公!太子从八岁被立为太子,既为长子,又为嫡子,立为储君毫无争议。太子当了储君十四年,朝夕不离深宫,日夜垂听圣训,从未闻有大过,陛下奈何弃而杀之。太子虽非陛下亲手所杀,可归根结底,太子是因为陛下而死,因为陛下的偏爱,举措失当而死。陛下,太子也是您的儿子呀,您为何偏爱至此!中宫嫡子,尚不及非婚之子!” 非婚之子就是私生子,私生子连庶子都不如,根本没有继承家产的资格,在皇室,也就没有继承皇位的资格。 太子不是皇上拿刀杀的,也不是皇上派人暗杀的,可是整个东宫都在皇上的眼皮子底下,有人要对太子不利,皇上看不见吗?太子急于求子,用药过度,内院有亏,皇上看不见吗?皇上只要关心太子几句,太子就不会惶惶不安,皇上只要呵斥几句,就能驱散谄媚在殿□侧的人,皇上看见当成了看不见,就让太子这么死了。 乔费聚和皇上君臣几十年,看见皇上在当孙子时,怎么得到了太宗皇帝的喜爱,当儿子时,怎么得到了仁宗皇帝的重用,及登帝位,又怎么驾驭天下。这中间,那封存几十年,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春心萌动的情怀,乔费聚看见过。乔费聚,也爱煞了那一家的女人。 当然,他们看上的不是同一个女人。 当然,皇上没有得到的东西,乔费聚也没有得到。 当然,乔费聚也没有皇上那么执着,乔家的男人最知趣,知道什么东西可以得到,什么东西永远得不到。那一家也是公爵,权势比乔家只高不低,他们家的人都是硬骨头,就是当时的太宗皇帝都不能让他们点头,乔费聚一个鳏夫就更不能让他们点头了。 当然,他们家骨头硬到太宗皇帝都没有办法,太宗皇帝也容不下,怕自己老了啃不动他们,怕继任者牙口太嫩被他们崩了,所以他们家被论罪当死了,只留下了一个女人。就只剩下了一个女人,成为了皇上的魔障,皇上为了她疯狂了一辈子,偏爱到连父子亲情都不顾了。 那家的人确实桀傲狠辣,以致皇家骨肉相残! 皇上被乔费聚这样直面指责,也没有恼怒的表情,好像还有点高兴道:“朕想,无数人怀疑太孙的身世,也只有乔公能参透太孙是从哪里来的,乔公既然参透了又说了出来,就活不成了。” 乔费聚面无惧色:“臣将死之人,多活一日,少活一日也没有区别。臣只想代殿下问一句,陛下悔吗?臣死后见了殿下,也有话说。” 那也是儿子,悔吗?皇上滚动了几下喉结才道:“太子从未闻有大过,太子没有大过吗?” 乔费聚有在叹惜,道:“太子生前最大的过错,就是和端和郡主私通。” 端和郡主是皇上同母妹妹寿康长公主的长女,定襄伯府的世子夫人。太子和端和郡主的那点事,放在乔费聚眼里还真不叫事。男女之间那点事,从来不会阻碍一个人的成就。其实有几个成功的人,他们私生活是干净的。 从战国的赵威后和触龙,到本朝太宗之女上金公主和堂兄晋王,不都是如此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太子和端和郡主的私情不是一天两天了。 太宗皇帝是给皇家子孙定下了小户采选的制度,可是太宗的子孙不喜欢那些采选上来,千篇一律温婉贤淑的女人,他们就是喜欢带点爪子,别具一格的女人。 皇上是真没有管太子和端和的事,只沉下脸问道:“这是太子生前最大的过错?乔公六十大寿,太子命乔家给沈氏下帖子干什么?乔公也只能毁了自己的寿宴避退。” 乔费聚六十大寿,帖子请了当时还是韩沈氏,现在的颖宁侯夫人,当时的韩沈氏怀了身孕,若是儿子,就是皇上血缘上的长孙!韩沈氏有了身孕之后就足不出户,太子为什么要让乔家特意给她下帖子,把她请出来?连乔费聚都不敢当这个责任,借着虞氏的手,和韩沈氏的姐姐冯沈氏结仇,那时冯沈氏也有身孕,差点死在了乔家,以此乔家和冯沈氏的亲眷们都有了过节,从此陌路。 这何尝不是对沈氏的一种警戒。正因为乔家一向乖趣,皇上这些年也没有亏待了乔家。 皇上不用乔费聚回答,大家心知肚明,皇上也只有枉自嗟叹:“朕欠了一个女人的人情,朕此生欠她太多,朕不忍心……朕舍不得……那是我和她的孩子。乔公若是见了太子,就告诉太子,当儿子的,要领会父亲的情感,他要领会为父的情感,这便当做,他当儿子的,对父亲的孝心吧。若他领会不了,是天错了,让他做了我的儿子。” 皇上缓缓说着薄凉的话,起身一步步的走出了崇智殿,背对着乔费聚,一脸的眼泪。 作者有话要说:皇上这个蛇精病呀! 傅好都不来当他的女人。 思伽也不当他儿媳妇。 夏语澹就要来当她孙媳妇了。 哎! 记住那一句话哦“朕欠了一个女人的人情” 人情是夏语澹提起傅氏的时候,所用的词语哦。 夏语澹,你要加油哦!   ☆、第一百二十二章 求见 乔费聚为面圣从京郊回来,虞氏和夏语澹也一起回来的,不同的是,乔费聚和虞氏是只身返回,夏语澹是不由分说的,虞氏命人打点了她的行李。夏语澹也知道,乔费聚在服用五食散,那东西霸道无比,可以折尽一个人的寿命,所以乔费聚死在旦夕,所以虞氏给她打点了行李,不是要把她留在淇国公府,而是送她回高恩侯府。 乔费聚去面圣,虞氏有了空儿,当行李装车的时候,夏语澹再也忍不下去,她在害怕,为自己为虞氏,她有话和虞氏说。可是一路上她没有和虞氏单独相处的机会,这就是身为姑娘奴仆环绕的坏处了,有些话不能说,因为每一个仆人都是有思想会说会听的人。和在夏家一样,夏语澹从来不冒险,企图收到他们的忠心,乔费聚活着,他们能悉听调度,乔费聚死了,这些人对虞氏和她的忠心,也会随之散去的,毕竟,不是她和虞氏在出钱养着她们,是乔家在出钱养着她们,谁养的,谁是她们真正的主子,主子一问,她们就是主子的耳朵。 临行前夏语澹抱住送别她的虞氏小声道:“姨娘,我走了,你也不要回去,太爷现在是一个漩涡,靠近漩涡的人,会被卷走的。” 虽然很不讲义气,乔费聚的姬妾甚多,子孙众多,为什么临死之时要虞氏守着他,虽然这是虞氏愿意的。 那时的夏语澹只想通了“林氏,你这个毒妇。”这句话,那一天夏语澹没听清楚毒妇二字,可是林氏死后二十几年,在乔费聚内心深处回忆起来,居然是那么狰狞的表情,两人的夫妻感情,绝不是刘三桩说的,和在夏家传言的那样,恩恩爱爱。夏家传言的,自然是乔氏主导的,夏语澹还记得那一天乔氏审视她的眼神。 鞋子合不合适,只有脚知道,可是鞋子穿得隔不隔脚,看见他走路的人看不出来吗,夏语澹往坏了估计,乔氏看得出来。刘三桩一直灌输,乔氏是个大度的人,生活在一起多年的品味,乔氏这个人,外表看着大度,其实最小气不过。与她相距甚远的人,她不计较银钱和一角的得失确实大度,让她不痛快的人,她锱铢必较。 她要她的父母恩爱情深,若被人知道那些都是外表装饰出来的,她不会放过别人,现在乔庸还回来的。 母为父不喜,在乔家这样儿孙众多,利益盘绕的家族,已经不是难堪那么简单了,揪出母为父不喜的理由,若林氏做了什么错事而被厌恨,也影响到乔庸和乔氏在乔家的地位,他们和乔致可不同母。 夏语澹坐在马车里,回想虞氏听了她的告诫,并没有表示,就扶着她上马。她是还要往漩涡上凑呀,或者她早不能抽身了。 夏语澹打开车门道:“先不急着回高恩侯府,去棋盘街。” “姑娘,你现在要回府了。”车子里还有冰蚕,只是夏语澹把她忽略了,也不打算和她说话。 一个姑娘还要听丫鬟派遣?可是,乔费聚还没有死呢,夏语澹说得话就不管用了,车夫道:“姑娘坐好,没听到吩咐,今天是姑娘去棋盘街的日子。” 夏语澹心头一凉,拍着车板,这是叫停车的意思,严厉叱问着车夫,也是叱问着冰蚕道:“没听到吩咐?也没有谁吩咐你,我今天不能去棋盘街。我现在吩咐你,我要去棋盘街。” 冰蚕没有顶上话来,车夫倒也停了下来,却也没有要驾去棋盘街的意思。 夏语澹从手上褪下一只银丝绕赤金的镯子,放软了语气,确是不减气势的道:“是我听你们的,还是你们听我的?我现在还是主子吧?别和我废话,我现在要去棋盘街,驾好你的车就是。” 萝卜加大棒才能让马车动一动,夏语澹在车厢里深深的感到了悲哀,这就是侯门庶女,也在京城混了四年,连个车夫都指使不动,这还是乔家的车夫,将来回了夏家就更不必说了。 若是没有赵翊歆,自己这一辈子就是被人支配的命运,逆来顺受,不得反抗。 车夫把车驾得很快,他接到的吩咐是把这夏六姑娘送回高恩侯府,现在转去棋盘街就耽误了他原来接到的吩咐。 夏语澹命令冰蚕留在车里,单独走下马车,正好钱伙计在铺子里。 “哟,是六姑娘,好久不见了。” 夏语澹笑着解释两句:“是呀,家中长辈有疾,所以不能来了,现在先生在吗?” “先生三天前和孟先生回济南了,今年是孟子老先生的百年大祭,估摸着要个把月回来吧。”钱伙计不好意思的挠头道。 今年确实是亚圣孟子的百年冥寿,孟大人那一辈人,是以孟子五十六代子孙自居的,回去祭祖自是应该,仇九州随了他去济南也是应该。他本来就是萍踪浪迹的人,因为孟大人要在京城为官,他才长居在这,闲暇之中,才开的仇记裱画店。 难怪乎钱伙计不好意思的挠头。 夏语澹心里在扼腕,也是没有办法的道:“那我留张字条给先生,还要麻烦你代我收着,先生回来了转交给他。嗯,若是看见了沈大郎,给他也可以。” “好的。”钱伙计给她拿纸笔。夏语澹一向待他不错,一份书信,他会给她保管好的,并时刻留意沈大郎的踪迹,不过钱伙计还是要道:“六姑娘,就依着往日的情况,我可见不到沈大郎,他只有先生在店里的时候才可能过来,先生都去济南了,估计他这一个月是不会过来的。” 夏语澹提笔一滞,一天两天还可,一个月太长她等不得,道:“那我再写一份信,你能想办法送到钦天监正古大人的手里吗?送到他家二公子的手里也行。” 事情就是那么寸,温家也离京了,不然由温神念的手通过古家找赵翊歆更方便。赵翊歆这样出来常常溜达,其实知道他溜达在外的人没有几个,毕竟他是千万金之子,夏语澹所知道的,也只能通过孟家或古家找他。 钱伙计又是挠头,为难道:“钦天监正大人?钦天监正大人的宅邸在哪里我也不知道,我还有打听一番。” 夏语澹褪下她另外一只银丝绕赤金的镯子,钱伙计看见赶紧拒绝道:“不用了,不用了,送一封信而已,这是小事。” 夏语澹坚持褪了下来道:“劳你当一次信差是小事,于我却是了不起的大事。而且,你还不是要打听一番,这中间的时间和路费,到了古家宅邸,人家是大人,你也未必能见到他家的大人,还不是要麻烦他家的仆役传递,有钱好办事。我身上的现银收着,这就全当银子用了,我……我很着急,这信能早送到沈大郎手里一个时辰也是好的。” 夏语澹说得那么恳切,钱伙计就不客气的收下了。店门外的车夫和冰蚕已经等及了,见到夏语澹这么快出来都松了一口气,急急往高恩侯府赶。 夏语澹坐在车厢里闭目养神。一颗对赵翊歆的炙热之心一点点的冷却。 虽然夏语澹自嘲的时候,会说自己是皇上皇后的侄孙女,太孙的表姐。可是她知道,在和庆府十年,这三位尊贵的人根本没把她放在眼里,或许有这么一个人都不知道。若不是乔费聚洞察世事,费心布局,她此生不会进入赵翊歆的视线。那真是,一个活在地上,一个住在天上,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 所以夏语澹才说了乔费聚算无遗漏,乔费聚所愿的把她送到皇太孙身边的目的,她只能为他办到。 得人恩果千年记,夏语澹知道的那一天无法拒绝,现在乔费聚癔症之下,就更拒绝不了,可是,大事还未成。 以高恩侯府夏尔凝的身份去找皇太孙,会被人当成疯子和傻子。皇太孙,可是连夏家在宫里的皇后都轻易见不到。 夏语澹和沈子申,他们是私情,私情在过了明路之前见不得光,有皇上在呢。 赵翊歆都说要娶她的,却连见一面都难。是呀,即使做上了皇家的妻子,久不见君这种事,也是存在的。皇上和皇太孙长居西苑,宫里一群女人包括皇后,就是见不到真容。 曾几何时,那只配的上一年赚四十两银子的丈夫,却变成了坐拥天下的丈夫,他是我的丈夫吗?他能是我的丈夫吗? 求见一面都要费劲波折! 夏语澹用手捂着脸,她第一次感到了深深的卑微和渺小。 夏语澹到了夏家,夏文衍和乔氏,及他们所出的三子一女,媳妇孙子都不在夏家,他们去了乔家。家里就剩夏尔钏和夏烟霞。 夏语澹没有掩饰心里的痛苦和彷徨,所以也没有了精力和她们营造姐妹之情,一到卧晓轩就倒在床上。一天收拾行李,又从郊外别庄赶回来,夏语澹倒在床上睡着了。 在梦里,夏语澹星眼微朦,恍惚之中,她谁也抓不住,赵翊歆就不必说了,虞氏也是。 那一幅仇九州为虞氏画的梧桐雨。 高楼目尽欲黄昏,梧桐叶上潇潇雨。 那幅画像活了一样,在夏语澹的梦境里电闪雷鸣,狂风大作,以摧古拉朽之势,把画里的所有东西卷走了。 坐在怪石上的少妇,连着怪石被狂风卷起,被红色的梧桐叶慢慢吞没,席卷远去。 夏语澹从梦中醒来,摸到她在梦里哭湿的鬓发,原来真的是自己在哭。 “她死了!” 夏语澹一身冷汗,心如刀搅。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你们懂吧, 夏语澹能感受到,乔致也能感受到。 乔致要留下虞氏也不单单是好色。 那一幅仇九州为虞氏画的梧桐雨在87章 三日后,仇九州完成了以虞氏为原型的的画作。 画里的少妇面容安详满足,悠闲的坐在一块怪石上,欣赏包围在四周,已经染红的梧桐。 画的右上角有仇九州的落款和印章,题诗:高楼目尽欲黄昏,梧桐叶上潇潇雨。梧桐的叶子同往一个方向偏,已经起风了。 梧桐本是易落之物,怎奈风吹雨打,画是好画,可是,太过凄美了。 虞氏久久看着此画,面色如画里的那样,安详满足!   ☆、第一百二十三章 武烈 夏语澹得以醒来,也是屋外有人在闹哄哄。 “有人吗?屋外的人在说什么?”夏语澹撑在床边沿上把床帐撩起来问道。 小桥走进来,面有戚色:“乔老太爷没了。” 夏语澹一下子像是被抽调了力气,趴在床头瞠目道:“什么?太爷什么时候死的?怎么死的?” 乔费聚是快死了,也死得太快了,他回京面圣,行李也没有收拾,就是还要回别庄的意思。难道不是这个意思?是行李也不必收拾的意思,夏语澹突然这样联想。 小桥上前挂着床帐道:“是在家宴上,突然的就溢血身亡了。现在大奶奶二奶奶八爷七姑娘和几位小哥儿都回来了,老爷和太太还有两位爷在乔府……在乔府置办丧事。”小桥哽咽了一下。 女婿是半子,老岳父死了,夏文衍要留下。夏文衍和乔氏估计几天回不来了。 夏语澹没想这个,预感不祥问:“那姨娘呢?虞姨娘?” 小桥刚才出去也是问这件事,在乔府生活两年多,小桥知道夏语澹关心什么,她也关心着的,跪在床沿才道:“姑娘节哀,虞姨娘在屋里自戕,已经追太爷而去了。乔家众人皆是赞叹,国公爷以贵妾之礼收殓,一并停灵并随之葬入乔家祖坟。” 一并停灵?葬入乔家祖坟?做妾做到虞氏份上,身前身后已经是极致了。 美人迟暮,英雄末路,我伤心至极! 你脚下的路,爷和我会尽量给你铲平! 那少妇面容安详满足,悠闲的坐在一块怪石上,欣赏包围在四周,已经染红的梧桐! 夏语澹回想往事,如直坠入冰窖之中,那么寒冷。原来一个月等不得,一两天也等不得,从一开始,就一刻也等不得。夏语澹不明白,那通往皇太孙身边的道路,需要用血去铺吗?若是要用血去铺,为什么非得去铺出一条路来? 值得吗? “姑娘,姑娘你什么了?”小桥以为夏语澹会悲声痛哭,而夏语澹哭也没有哭,就晕倒在床沿上,手足连着面颊都是一片冰冷:“来人呀,快叫大夫~”小桥慌乱的朝外喊。 而此时的淇国公府,比卧晓轩还要慌乱一百倍。 脑溢血,癔症的病人大部分人死于脑出血,而乔费聚从确诊为癔症到死亡时间这么快,是因为他服用了大量的五食散,五食散是药,可以掩饰病症,它也相当于毒药,病症只是用蛮力压住,那股病气聚集起来,病发事更加危险,至人脑出血而死,就都来不及,所以,几个大夫对乔费聚的尸体检验之后,一直认为他是死于癔症,没有争议。 到了乔费聚这么大级别的重要人物,死亡都要通报朝廷,在大夫和仵作验尸之后入殓。 接着乔家众人统一商量乔费聚的丧礼,国公爷有一定的丧礼规格,乔费聚后事的东西也早十年就准备了,可真到了人死要用的时候,还有一大摊子里内里外的事情要料理,丧礼也一点都不能因为马虎出错了,一年前,先太子妃的娘家广恩伯府就因为丧礼规格逾制被夺了爵位,全家被贬为庶民。 虽然先太子妃入了大报恩寺,一致都是称颂的声音,可是先太子妃育有平都公主,还去了大报恩寺出家,明显就是被皇上厌弃的意思,连着广恩伯府也被皇上厌弃,夺爵是早晚之事,乔家没有明显的被皇上厌弃,需要谨慎小心的时候还是要谨慎小心,不要被人挑出一点错。 大家微微收了悲戚,乔致正主持着,一宗一宗的分派事情,各人领着差事,圣旨连夜而来。大家不知是喜是悲,先跪下接旨。 接完了旨,合家上下皆感激涕零,跪叩天恩。圣旨上记述了乔费聚一生的功绩,最后追封乔费聚为上国柱,溢号武烈。 上国柱加溢号的死后荣哀,皇上坐朝二十九年才第二例,第一例还是二十七年前战死的信国公得此殊荣,就是三年前去世的,镇守西南的黔国公也没有这份荣耀。 把圣旨请入祠堂,普通国公爷和上国柱有溢号的国公爷丧礼就不一样了,至少墓碑不一样吧,开头分派过的事重新返工再核查一次,登门悼念的文武官员,门生故交会更多,筵席要重新估算。 大家虽然忙得脚步沾地,心里是安慰的,有圣旨在,乔家并没有因为乔费聚的去世而衰微。 到了送殡那一日,有信国公韩令宗,英国公之子张传芳,兵部尚书马文山等四十几家,连着家下人百三十余辆车浩浩荡荡排开,沿路又有景王府,纪王府等三十余家彩棚设席路祭。 乔费聚死后,他的葬礼在皇上推波助澜之下极尽奢华隆重,这也表达了皇上对这位辅助他登基,辅佐他稳坐江山,为他效忠到死的老臣,最大的尊重。而夏语澹没有参加这个葬礼,她病了,没人要她参加,她想不明白,也无颜去见老公国和虞氏的棺椁。 “六姐姐,药熬好了,也放温了,趁热喝吧。”夏烟霞用茶托端着药进房间。 夏语澹病了十几天,她睡不着,吃不下,反应迟钝,目光呆滞,手脚无力,一天*个时辰歇在床上,其实她没有大病,只是一时心绪所致的疲乏之症,等她能适应乔费聚和虞氏那么死去之后,就会恢复生机。夏烟霞,脸色蜡黄,身子消瘦了一圈,是照顾夏语澹十几天累成这样的。 每天熬药,拧药汁,喂药,摆碗筷,劝饭夹菜,夏烟霞在亲力亲为照顾生病的夏语澹。 夏烟霞父母病亡,身为夏家旁支的旁支,她连生活都无以为继,已经正式被夏文衍收养,认为义女,视为府中的八姑娘。这本是应该的,族中有孤儿无依无靠,是该有族人收养,安排生活,合族共居就是要这样帮扶。八姑娘,八姑娘就八姑娘吧,夏家还真缺一个拿得出手的姑娘。夏尔钏长得没有夏烟霞漂亮,夏尔彤连漂亮都没有,夏语澹倒是比夏烟霞漂亮一些,可是她在段家已经把自己毁了。 “这些小事由丫鬟们做就好了,你不用亲自去做。”夏语澹再怎么反应迟钝的一天蒙头躺在床上,也烦她一天到晚的六姐姐叫着在她面前晃荡。 夏语澹身边有冰蚕,有小桥,小麦,小桃,小莲,这些都是从小栽培起来服侍人的丫鬟,又服侍了夏语澹有些日子,哪个不比夏烟霞服侍的舒心些,夏烟霞已经是八姑娘,也有一批服侍她的人,需要她这样把自己低到丫鬟的位置吗? 夏烟霞坚定的道:“这些小事由我来做也一样,以前我在老家也常做这些……”夏烟霞说着舀了一勺药送到夏语澹嘴边。 夏语澹手压在勺柄上道:“过几日太太从咸平府回来,定要累病了,到时候还得你端茶递药的。” 夏烟霞不知道有没有听出夏语澹的弦外之音,好脾气的道:“六姐姐这几日气色好了很多。” 只要不想死,气色不吃药也能好的,夏语澹伸手要拿药碗,夏烟霞出声阻止道:“小心,这药碗烫。” “你不是说放温了吗,怎么还会是烫的?”夏语澹面上没有感激的神色,倒有几分颐指气使,一口气把药咕噜咕噜的喝干,这样喝还真有点烫嘴,夏语澹把空碗塞给夏烟霞,从夏烟霞手里拿过丝帕一抹嘴道:“下回把药再放凉一些,我一口闷了,省得你一勺一勺喂过来,耽误功夫,我一口一口的抿嘴喝,苦得很!” 夏语澹边说边扯被子把自己埋在被窝里。 夏烟霞对着夏语澹的后背面色难堪,声音却温柔入昔道:“六姐姐早吩咐一声就是了,大夫说这样一口喝了苦在舌根里,我尝一下,觉得一点点喝不苦一些,既然六姐姐觉得一点点喝也是那么苦,也是一口喝了的好,六姐姐苦不苦,要不要含一颗蜜饯再睡下。” 夏烟霞等了一会儿,夏语澹没有回转过身来,夏烟霞也没有强求,给她盖好被子,放好床帐才回屋歇着。在路上她的大丫鬟绿萝愤愤不平的道:“八姑娘,六姑娘也太不知好歹了,她还以为她现在是在淇国公府做客那会子,早是隔夜的饭菜了,她连老国公的葬礼都没得去。” “好了,五姐姐也不是没有去嘛。六姐姐只是心情太不好,身体也不好,说话就冲了一些,我们应该体谅她。”夏烟霞掸掸衣袖,并不在意夏语澹态度的恶劣。夏语澹态度越恶劣才好呢,这样才能衬出她的宽宏大度。 夏家给她定的目标,她的目标是皇太孙,正式的选秀之外,若有人能破格被收入宫中,必定是以貌出名,以才显名,以贤出名等各种‘名’,而闻达于皇室。能多一句赞词是一句赞词,能多一件具体向外宣扬的事迹就多做一件,夏烟霞现在是要塑造一种恭敬谦和,柔顺乖巧的形象,夏语澹现在这样病了,病中脾气暴躁刚刚好反衬她。 夏烟霞这个人,就像一只苍蝇一样,赶都赶不走的,冰蚕等五人,也是纷纷为夏烟霞的行为让道。夏语澹不想由她服侍,也得让她服侍,然后夏家仆妇都在传扬,八姑娘是如何的感恩戴德,对六姑娘事必躬亲,六姑娘病好了,她自己也累病了。 多么恭敬谦和,多么柔顺乖巧!   ☆、第一百二十四章 监正 夏文衍和乔氏及他们所出的三子一女,把乔费聚的棺椁送到祖籍咸平府,及至归家这一日,夏尔钏等在家的三姐妹迎至二门外,夏文衍六人都是憔悴不堪,乔氏更是被段氏和赵氏扶着下车。 夏语澹气色尚未完全恢复,夏烟霞照顾夏语澹而显憔悴,比着一个演戏,一个被迫配合,夏尔钏的脸色也是惨白,她也病了,她今年十五了,已经定下亲事,是御用监掌印太监李永的儿子。 内庭二十四衙门是专门侍奉皇帝及其家族的部门,二十四衙门既十二监四司八局,都是内侍掌管,太监不是每个没有下面的人可以叫的,最严苛的范围,只有十二监的掌印太监可以叫太监,只有十二人可以称呼太监。 李永已经是太监了,当然不可能生出儿子,皇上怜他侍奉忠心,许他认个养子,李保进就从老家选上来的,给他当儿子。李永都当太监了,他老家穷的不得了,李保进没给李永当儿子时,还在田里放牛,泥腿子洗干净才三年而已。 李保进完全是一个乡下小子,就是预备着李永从御用监的位置上退下来给他养老。李保进无官无职,将来拿着李永的财产最多能在乡下当一个富贵翁,还得伺候一个老迈的太监。这样的李保进在京城自然娶不到真正高门大户的媳妇,李永为这个儿子挑来挑去,只有夏家接他的招,把夏尔钏嫁给她儿子。 李保进没有出息,但胜在忠厚老实,将来还要服侍李永终老,再加个孝名,夏尔钏有什么呢,她是高恩侯的女儿,她是庶女,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嫁出去了她和高恩侯府有什么关系,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女人,她出嫁带上的嫁妆,还没有将来李保进继承李永的多,反正从那么现实的意义上来说,他们之间没有谁配不上配。 所以夏尔钏,夏语澹都病了,夏烟霞只挑夏语澹伺候,而不敢再惹夏尔钏,因为夏尔钏已经当了她的晋升之阶。夏语澹,她在段家一闹估计嫁都嫁不出去,她聪明的,就该知道怎么样做对她有利。夏烟霞好了,就是夏家好,夏家好了,就是她夏语澹好。 夏尔钏为什么嫁了李保进?因为李永可是皇上面前的红人! 这各中的微妙,夏家为了把夏烟霞送到太孙身边,已经全力以赴了,能铺排的关系都铺排起来,用一个庶女拉拢一个御用监掌印是值得的。 乔氏精神萎靡,也没有关心两个临行前病重的庶女,直接用春凳抬着回嘉熙院。夏烟霞殷勤的伺候在春凳身侧,虚扶着提点婆子们抬稳一点,也这样跟着走了。 十几年,夏尔钏也该认清乔氏的心是捂不热的,夏语澹从来不怀疑,乔氏那颗冰冷的心,两人没有随着乔氏而去。 “父亲~”夏尔钏红着眼睛,一句父亲像是救命稻草,尾音打了两转。她不要嫁给李保进,一个放牛的小子,一个大字也没有认识几个的白身,一只癞□□! 其实夏文衍也是心狠的人,只是躲在乔氏背后,才用懦弱伪装了自己。他像一个慈祥的父亲一样,在一众人面前关心了夏尔钏几句,却并不打算去她的空谷馆坐坐,听一听她对这桩婚事的不满。 夏语澹的身形已经是女人的模样,融合了夏文衍和阮氏在外貌上的所有优点,身子曼妙,皮肤白皙,面如韶光,眼如清辉,真是一株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又一股子你自风流,我自安坐的独孤之气,就像现在这样,夏尔钏还在当一个好女儿企图动摇父亲的决心,夏语澹听也没有在听。 “凝儿,听说这十几天都是霞儿在照顾你,霞儿当真用心,你气色已经好多了。”夏文衍看着夏语澹,示意夏语澹当着众人的面儿,给夏烟霞几句赞词,显然夏文衍的眼神没有落入夏语澹的眼睛,夏语澹没有一点反应,没有对夏烟霞流露感激之色,也没想说话。一时让夏文衍尴尬不已。 “父亲还是早些安息吧,母亲都撑不住了,想必父亲也疲乏的很,让儿子伺候了您过去。”是次子夏谦在说话,眼角的余光看到夏语澹,不经意露出一丝浅笑道:“两位妹妹估计是累了,为了接咱们,也不知在这里站了多久,八月的天气真是热,都把人晒懵了。” 有儿子给他递梯子,夏文衍就顺梯子往下走了,道:“行了,大家都累了,大家都散了吧,各回各屋,晚饭就各自在屋里吃吧,省得再走动了,看看你们的儿子,大半个月没见了。”这是对夏译夏谦说的。 “儿子知道。”夏译夏谦齐声道。 夏诀注意到了夏谦看夏语澹的眼神,在半道上趁个左右每人的空儿,提醒道:“三哥你这是什么意思,六妹妹可是我们的妹妹。” 夏谦绝没有那么单纯的心思,给夏语澹解围。 “妹妹?”夏谦嘲笑道:“你可真不像母亲的孩子,父亲的孩子也不像。我下面只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就是你和尔彤那丫头。尔凝?她就算了,她生母市井里出来的,能和我们父亲不清不白的,不干不净的,也能和别人……哼!揣着一个种就说是夏家的种,放在外头的女人,那都是*。” “你……”夏诀不知该说什么,跺着脚道。 夏谦揽着夏诀的肩膀笑道:“怎么?没见过*?你屋里就有一个,那个叫香岚的,好家伙,蹲着给你洗脚,那衣服再低一点,胸脯子都露出来了,哎你坐在上头就没有往里看一看她的胸脯子,不看白不看,那就是*了,下面痒了正等着你操呢,我的好弟弟。你要是不动手,哥哥可要动手了,先和你打一声招呼,免得说我眼里没有你,我欺负了你。” 夏谦娶的妻子赵氏也是厉害,是郡王之女,所以夏谦不在她屋里玩丫鬟,只在书房玩小厮,但他男女都好的,香岚,幼时好歹和夏语澹一起住过几年,权且当个替身。 “三哥!”夏诀甩掉夏谦的手,严厉道:“你胡扯什么。” “好了,言归正传我的好弟弟,你哥哥我也不想做什么。”夏谦还是嬉皮笑脸的:“反正六妹已经嫁不出去了,六妹的脾气,就是嫁出去对夏家也没什么用,反倒给夏家招祸,幸好冯家没了,幸好段家有大嫂子不会和我们家计较。算了,夏家不缺一口饭,这人养着就养着吧,父亲后面我来养着。” 既然夏谦只认夏尔彤是他妹妹,这不是妹妹的人养着也不能白养。 夏语澹不是嫁不出去,是夏家人一致认为夏语澹性情刚烈,嫁出去对夏家有害无益。费心安排她去段家,还委屈成什么样,在外人面前无视夏家姑娘的体面和人撒泼,幸好是冯家了,若换了别家,还不是给夏家拉仇恨。 从她敢反抗开始,迎接她的,就是深锁夏家的命运,在她还有一点用的时候。 段家事件之后,是虞氏在护着她。 离开夏家此生清静度日是妄想,门也没有,她是夏家的姑娘,她已经背负了夏家的体面,为了这份体面,她只能当个玩偶一样,随人摆布。 夏语澹没有听见夏谦的话,却明白她的处境,给夏烟霞当踏板踩只是开始,若赵翊歆不来娶她的话。 德阳公主和靖平侯坐着宽大的四乘马车去西苑,德阳公主伏在靖平侯的腿上嗔笑道:“你送我过来就算了,我下了车就回去吧,别在外面傻等。” 靖平侯点头道:“你要注意身子,小心我们的孩子。”德阳公主两年前生过一个女儿后,又有五个月的身孕了。 德阳公主轻快的笑道:“我小弟的事,往小了说,只是一桩家事,家事而已,我在父皇面前说几句好话,我家不比别家,能如了他的意,为什么不能如了他的意呢。” 到了宫门外,却是跟了皇上几十年,内侍中坐着第一把交椅的司礼监掌印太监谢阔在候着。 “大总管,你怎么在这儿等着,父皇呢?”德阳扶着谢阔的手下车。做到了十二监正的位置,那些太监一般不喜欢人家当面喊他们太监,谢阔同时掌管乾清宫内事,以示尊重,加个大字。自太孙以下,都这么尊称他。 “侯爷!”司礼监掌印太监帽子再大也是伺候皇上的奴婢,谢阔几十年谨慎守礼,不像李永,皇上给一个恩典,就立马去过继了一个儿子,身为男人既然当了皇家的奴婢,这一辈子就别再奢望有儿子。谢阔主动和坐在马车上不准备下马车的靖平侯打招呼,才笑和德阳公主道:“皇上在芳花园看几只孔雀为了新进上来的一只母孔雀打架呢。” “今日芳花园这么热闹,我也去看看。”芳花园种植百花,却只放养着孔雀一种动物。 “使不得呀殿下,公孔雀对着母孔雀才开屏,都是公的放一起是合着尾巴在乱咬乱扫,毛也啄下来几根,若是飞扑到殿□前,吓着殿下就不好了,所有皇上命奴婢带殿下先去清暑堂里的永乐亭。” 永乐亭悬在太液池上,清风荡起碧绿清波,和赵翊歆现在住的青乌台隔水向望。 赵翊歆就开着窗子看皇上和德阳公主在说话,对一起的古传益道:“你不过来看一看吗,哎一点也听不到声音。” “臣不敢!”古传益正色道,这样看皇上是窥伺圣躬,赵翊歆当孙子的没事,他当臣子的有事。 作者有话要说:记住哦,夏语澹不知道夏谦的心思。 只是香岚被夏谦盯上了。   ☆、第一百二十五章 别致 “这件事是朕疏忽了,朕也是知道的,只是没有想到,夏家还出了一个人物。” 赵翊歆出宫在哪里溜达,干了什么,见了什么人,皇上事后是知晓了,仇九州收了一个女学生,女学生还撞见了赵翊歆,皇上知晓却并不在意,夏家的女孩儿,敢凑到赵翊歆身边,美貌是不缺的,听说还是庶女,庶出嫡出,身份的差别背后是教养的差别,男孩子还可以出来给自己争口气,女孩子几乎是家族给她们什么就会长成什么样子,夏家人的秉性,皇上都不喜欢,何况赵翊歆,秉性不行,美貌也无用了。皇族的身侧,还少了美貌之人吗。只是一会儿没有看住,就演变到皇上没有想到境地了。 “人物?”德阳公主轻笑了一下道:“那一年小弟和她还未相见,就赞过她一句‘坚如璞玉’,今日父皇还未见过她,就用了‘人物’二字。” “璞玉吗?”皇上品味这两个字:“若按夏家人的秉性来看,那还真是一块璞玉。当真难得!” 璞玉是没有雕琢过的玉,对于夏语澹来说,是没有被夏家雕琢过的玉。当真难得,皇上说话够损,若是被夏家雕琢过了,就不是玉了,是一块破石头。 皇上和德阳公主沿着曲廊走到永乐亭,皇上面对着青乌台而坐道:“你也坐下吧,这儿只有我们父女两个人。” 石桌子放了一套紫砂茶具,德阳公主先给皇上倒上茶才扶着肚子坐下道:“这几日,我总是想起姐姐,我快有第二个孩子了,姐姐还没有孩子。” 德阳公主的姐姐是怀阳公主,两个差了十余岁,也就是说,怀阳公主三十几岁,没有和驸马生过孩子。十五年前,皇上训斥过怀阳公主侍父不勤,就是不孝的意思,而且,这位怀阳公主不在京城,远在崖州,崖州在大梁版图的最南边,已经在崖州十四年了。 怀阳公主曾经是皇上最宠爱的孩子,皇上早年数次说过,怀阳最肖他。为什么在太子薨世那一年,被放到崖州? 外人都以为太子之死和怀阳公主有关,至于有什么关系不清楚,反正太子之死罪及她才被贬出京城。身在皇家,德阳公主却知道,不是这个原因。怀阳公主喜欢上了一个男人,想要得到他,皇上不肯,她被驱逐也是为了那个得不到的男人,现在的驸马不得她喜欢,所以她宁愿不要孩子。 在崖州,怀阳公主和驸马一直各过各的生活,怎么可能有孩子。 德阳公主说得很隐晦,却是可怕的事实,赵家人的性子很倔强,既然喜欢了一个人,那是要一直喜欢的,心心念念必须得到。 “父皇既然能同意了小妹,为什么不能再同意小弟呢。一嫁一娶,女子不是比男子更加苛刻嘛,嫁不好是女子的不幸,娶不好,妻子再换一个就是了。我担心父皇反对之下,夏氏会成为第二个刘娥。” 小妹是指平都公主,太子膝下就一儿一女,小名就是小妹小弟了。平都那婚事,也是平都自己看上了聂瑛的伟岸,一个丈夫,皇上一句人尽可夫,就把聂瑛给了平都当丈夫。一个妻子,还要比挑丈夫更加谨慎吗。或许在别家是,皇家却不是,一句子少母壮,汉武帝能杀了钩弋夫人,北魏皇朝更直接,子贵母死,皇子一旦被立为储君,其生母必须被赐死。 皇家的女人最要紧的是生孩子,生下皇族的继承人,她就完成了任务,连孩子的教养都不必参与,长于妇人之手可不是一个好词。此外那管理后宫,维护宫廷秩序等杂事,还真不缺人手,没必要指定一个人干,皇后也是可有可无,现在的皇后从来也没有全权管过这些杂事。 现在的重点是赵翊歆喜欢上了夏语澹,对着喜欢的人,如胶似漆,自然容易生孩子,对着不喜欢的人,男人的压力也很大。虽然赵翊歆只有十四岁,孩子尚早,可是皇家的子嗣一代不如一代,有人会嘀咕,到了赵翊歆这一代,要绝种了。德阳公主先提怀阳公主就是这个意思,怀阳公主三十几岁没有孩子,外人不知道她和驸马分居,都以为怀阳公主是不能生的。有的男人也不能让女人怀孕。现在给赵翊歆挑选嫔妃的首条标准就是宜男,在德阳公主看来,纳再多的宜男之女都没有用,首先得喜欢才能睡在一起过日子。 皇太孙喜欢的女人,皇上不喜欢,就是周真宗章献明肃皇后刘娥那样了。 周朝时,尚未大婚还在当皇子的周真宗喜欢上了刘娥,周太宗不喜,把刘娥驱逐出宫,周真宗只是把刘娥安置在宫外过了十五年,十五年后,刘娥还不是进了宫,最后当上了皇后。 婚姻之事,皇太孙也要遵从天命,天子之命,德阳公主所担心的,已经是大逆之言,好在她是公主是女儿,她可以说的,不过事情也是这个事情,将来赵翊歆当了天子就很难说了。德阳公主故作轻松的道:“父皇,若是小弟和周真宗一样,喜欢夏氏十五年,父皇现在不是棒打鸳鸯吗?还不如答应了吧,太孙还不能要一个喜欢的女人吗!” 那种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管别人的,不是管自己的,都当皇太孙了,将来会富有天下,还不能要一个自己真心喜欢的女人吗。 皇上揉揉眉心道:“这几天朕常常想起以前的人,以前的事,现在想来,太宗爷当年的顾虑是对的。当了祖父,朕才明白祖父的担心,至少在当祖父的时候,祖父的担心是有道理的,生怕这个孙子摔倒了,她随便是别家的孩子吧,偏偏是夏家的孩子。” 皇上不是在不满赵翊歆喜欢上了一个女子,而是,赵家的人每次挑上的人,为什么总是那么……别致呢! “父皇不止怕小弟摔倒,还是怕小弟死在人家手里吧!”德阳公主为了赵翊歆,是有点豁出去了,道:“从定襄伯府到广恩伯府,女儿也看明白了一些事情。” 皇上并没有否认道:“朕年轻的时候,做了一件顾头不顾尾的事,可是朕并不后悔,若朕什么都不做,朕什么都没有了,你也不会有小弟。” 皇上这么说,就是承认太孙不是皇上的太子所出的孙子,是皇上从别人那里弄来的孙子。 皇上的语气,有忍不住的惆怅,德阳公主是他的贴心小棉袄,道:“所以父皇从小不让小弟亲近皇后,现在也不想他去亲近夏家的女子,做了这么多,还是转了回来,小弟要是娶了夏家的女子,就伤了父皇的苦心了。” 夏语澹,不管她在夏家地位如何,她对夏家的感情如何,她身在夏家,也是夏家的人。她背负了夏家的姓氏,她的身后永远站着夏家,而夏家的身后,站着太子的所有旧部。 皇上做了什么,皇上十几年来,一直安安静静的做着一件事:扫清太子的旧部。按着计划,修理完了广恩伯府,就要轮到高恩侯府了。 太子做了十几年的太子,就是希望有一天能成为一个真正的君主,而许多在本朝不得重用的人,也把宝押在太子身上,太子的失败就是他们的失败,他们能甘心吗?所以赵翊歆的储君做的并不稳当。 赵翊歆名义上是太子宫一个才人所出,非太子妃所出,可是太子妃还是赵翊歆的母亲,皇后是赵翊歆的祖母,皇家玉蝶上这么写的,那太子妃的娘家广恩伯府,皇后的娘家高恩侯府算什么。 皇上还在,这两家不算什么,皇上去了,这两家就可以挑出来在赵翊歆面前以长辈自居了,别忘了,汉武帝也是在窦太后及窦家,王太后及王家倒台后,才开始大展拳脚的,以赵翊歆的性格,到时候都当皇上了,才不会把这两家放在眼里,可是那两家确实麻烦。 当然,皇上这么疼爱赵翊歆,恨不得把他一辈子都打点妥当了。 皇上把他最心爱的孙子按在了储君的位置上,这十几年都在为了孙子挑刺,把通往皇位,坐在皇位上的所有硬刺,都给孙子一根根的挑干净了。高恩侯府也有成为一条硬刺的可能,可能也要挑了。这就是帝王的心性。 这就是皇上的苦心,可是孙子怎么不明白他的苦心,还拆他的台呢。皇上没有生孙子的气,却确实别扭上了。 “哎!歆儿真是被朕宠坏了。”皇上深深叹息。 德阳公主挽着皇上的手臂笑道:“没有夏家,还会有别家,小弟长大了,总是要娶媳妇的。我可明白父皇的心思了,我现在也是有女儿的人了,一想到她十五及笄之后,就要把她嫁出去了,满心的舍不得,我家又不是养不了她一辈子,为什么要把她嫁出去,真是舍不得,可是再舍不得也是要嫁的,我和恒哥还得给她置办嫁妆,现在就在攒了。” 想到外孙女,皇上倒是笑开了道:“朕也得给她嫁妆。现在就封县主,再长大一些,封她当郡主。”封号比任何嫁妆都贵重。 德阳公主却没有马上受领,她是小女儿,最会撒娇了,胆子也一向大,枕在皇上的臂弯上笑道:“父皇现在和我是一个心思,辛辛苦苦,既当祖父又当祖母的把孙子拉扯大,孙子就要娶媳妇了,舍不得呢。娶了媳妇忘了娘,我们家里没有娘,父皇是怕娶了孙媳妇忘了祖父,怎么舍得哟~” 皇上并不掩饰他现在舍不得的心情,笑道:“知父莫若女!” 作者有话要说:我说了,赵家全家都是私搞对象的。 你们能明白皇上对上夏语澹的心情吗? 不明白的,参考婆婆看儿媳妇的心情。   ☆、第一百二十六章 绣球 赵翊歆听不见皇上和德阳公主说话,却可以看见他们相谈甚欢,那态度就表示皇上不会反对了。 只要不反对就好。赵翊歆合上窗户。坐在他旁边,一直背对着的古传益道:“殿下是要娶高恩侯府上的姑娘吗?” “对呀”赵翊歆勾勾头,心情愉快。他若是胡搅蛮缠一定要娶夏语澹,皇上也不见得不答应,可是皇上的心情?至今为止,皇上在他心中都是排第一位的,将来也不会撼动。没有鸡,哪来蛋。 古传益忍了又忍,还是要说:“我以为不妥,殿下娶高恩侯府上的姑娘不妥。” 心情愉快的赵翊歆被人泼了一瓢冷水,沉下脸道:“反对我的还差你一个吗?我想娶谁,最多也只需要皇爷爷答应就够了。” 太宗皇帝即使定下了平民选秀,皇太孙的正妃也有很多人在暗中运作,别的不说,就采选下来,各地美女,贤女,孝女如雨后春笋一样,纷纷冒出来了。 古传益还是要坚持说下去道:“殿下也知道,我父亲虽然不是太医,也是精通医理的。” “谦虚了,古大人的医术比之太医也不差。”赵翊歆点头笑道。 古大人是钦天监正,古家这一门书香世家和别家不太一样,别家以儒家为要,专攻春秋三传,也就是说,科举考什么就研究什么,历代积累。古家是杂学旁家。钦天监不是神棍,算是天文学家和地质学家,观测天文,勘测地质,这是身为钦天监正最基本的知识,除此之外,古家人的爱好是很广泛的,医术就是其中之一。准确来说,还不是治病救人的医术,古家并不行医,是对各种疑难杂症的一种研究。 “兴济伯经年不能得子,是因为兴济伯夫人每次滑胎之故,兴济伯夫人一直求医问药,两年多前,向父亲请教……”古传益一个童子,说这种事情特别难为情,男女孕事,又是一个伯夫人的隐秘:“父亲也是无能为力,果然兴济伯府出孝之后,兴济伯夫人虽能再孕,还是滑胎,其根源,或许别的大夫有不同的说,不可论定,父亲私以为,兴济伯和兴济伯夫人两人的母亲是嫡亲的同父同母姐妹,而兴济伯和夫人是嫡亲的表兄妹,或许这层血缘阻碍。我家从曾祖父开始,历经祖父,父亲,三代人在整理这种事情,因为孩子夭折本就是稀松平常之事,所以,表兄妹成亲而夭折掉的孩子就被掩盖里,而有些孩子即使不夭折,心智也不健全。” 赵翊歆枕着头听他说完。 “殿下和夏姑娘之间的血缘,虽然没有兴济伯夫妇那么亲近,也是表亲的关系,有些事情不可不防,若是生不下孩子,生不下健康的孩子,将引起国之动荡。” 兴济伯府的勾心斗角都牵累到了夏语澹,赵翊歆该明白这些麻烦的开头,都是兴济伯夫人不能生开始的,而古家的观点,是兴济伯府近亲成婚造成的。 德阳公主说服皇上的观点是没有错的,赵翊歆虽然只有十四岁,却被举朝关注后嗣的问题。古家就是其中一家,他们的本心是好的,站在纯粹的学者角度考虑,希望从皇太孙身上看到他们研究的结果得到承认,从而禁止近亲成婚的行为。 什么表亲表亲,亲上加亲,片面的颂扬,那些夭折的孩子,那些心智不全而被夭折,被圈养中的孩子,他们多么可怜。 “或许?或许?若是?生不下孩子又如何,生不下健康的孩子又如何,你就是再加十个或许和若是,表亲之间该成婚的时候还是要成婚的。成婚又不是两个人的事,家族之间就是这样你来我往,婚事也一样的来往。”古传益举出这件事,一是怕赵翊歆和夏姑娘将来在子嗣上难堪,二是想赵翊歆给天下人做个楷模,减少近亲成婚的行为,赵翊歆在这方面没有顾忌,也不想给天下人做了一个好榜样,还顽皮道:“我就要娶我的表姐了,别人也爱娶谁就娶谁。这表亲的事情你家要忽略不计,你家只要知道,孤和夏六姑娘是上上大吉的八字,天作姻缘。” 古大人虽然不是神棍,可是不懂的人会以神棍待之,看五行,测凶吉,论阴阳,信与不信,存乎一心。夏语澹八字太不好,她的生日是太子的忌日,夏语澹出身也不好,是庶女,要一下子问鼎正妻,会惹很多拥护嫡系血统之人的反对,嫡和庶,这两个字不是权利的划分,而是不同圈子的划分,如文人和武人一样,不管在何时何地,何种处境,都可能掐起来的。 “臣明白了!”年少的皇太孙说出来的话,已经有不容反驳的威慑,钦天监正平级低,却有一种微妙的地位,他是看得懂天相的,可以传达天的意志。 “冯扑,送古二公子出去,你亲自送。”赵翊歆满意。冯扑一直是狗腿,路上可以把天相和古传益好好说说。 赵翊歆看着他们远远出去,对屋里另一个心腹王贵道:“要赶快把人娶进来,孤不想让她等得太久,其实已经太久了。这往后的事情是怎么安排的?孤要尽量简洁一点。” “这?现在选秀还未到最后一选?”王贵是另外一层顾虑。各地层层的秀女删选进来,为的是太孙妃的宝座,这是大家公开的理由,即使这个太孙妃是内定的,周围的人是陪跑的,也要到最后一选揭晓,现在夏六姑娘横空出世,让这一届的秀女怎么办?赌局还没有开,就都输了,这个注是下还是不下?没有太孙妃的位置,大家在抢什么?抢太孙身边姬妾的位置,这个理由多难看。 或者大家都提前决定,娶妃纳侧,反正皇太孙已经长大了,早点成婚,好早开枝散叶! “听说夏家冒出了一位八姑娘,恭敬谦和?柔顺乖巧?”赵翊歆嗤笑的道:“这张嘴也不怕漏风,说的人好意思说,也没有想过听的人什么感受。那些没了太孙正妃当而不想来的人赶紧走,我也不挽留,那些没有太孙正妃也尚可的姑娘,我也容易看清楚一些。大家早点找到各自的位子,我也不想耽误有些人的青春。选秀里的人不用管,你只要告诉我,皇爷爷已经同意了,后面的事情安排的怎么样了?” “这?殿下,十五岁总是要等的。”王喜有些想笑了。一般,即便是男子,说到娶亲也要含蓄一点,赵翊歆这样,是恨不得马上把人抱到手,可是既然是那么急切,为什么之前没有显现,夏八姑娘可是踩着夏六姑娘,恭敬谦和,柔顺乖巧的。 乔费聚是真正狠毒的人,他能对自己恨,太子已经死了多年,他是在为太子伸冤吗?不是,他是在安慰皇上这十几年的丧子之痛! 皇上的太子那么死了,皇上不痛心吗?皇上当然是痛心万分的 太子死了这么多年,有谁在皇上面前据理力争,为太子伸冤?没有,只有乔费聚,只有乔费聚和皇上一样痛心万分,即使他和皇上一样痛心万分,他就必须死了。 人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上国柱加谥号,对死人有什么用,那是对活人交代的,乔费聚连死亡都要用上,给他的子孙们铺路。 那赵翊歆和夏语澹见面的这条路,也是乔费聚铺出来的,所以,夏语澹欠了他恩情,赵翊歆欠了他人情。 这恩情,这人情,就由活着的人慢慢磨光吧,到时候,就谁也不欠谁的了。 当然,这一切是赵翊歆的心思,他和夏语澹还没有亲密无间到完全契合的地步,所以这不代表夏语澹的心思,至少夏语澹不知道太子是怎么死的,他又是从何而来的。 赵翊歆那么想想,心里急切,还是能等一段时间,欠了人家的情,远比这样被人踩几脚要难过的多,赵翊歆知道夏语澹的性格,她太重情,所以她一下就倒了,她又那么不甘心,所以被人踩了,却是振作了精神。 先就这么够了,赵翊歆在房间里踱步道:“先拟赐婚的圣旨吧,让戴望草拟,他通音知乐,文辞斐然,学得一手好文章。” 当皇上的日理万机,圣旨基本由人草拟了皇上过目,同意了盖上玉玺就是圣旨。所以,现在赵翊歆不是在逾越行使皇上的权利,而是在推荐一个写手,谁不想把自己的妻子夸得美美的。 赐婚的旨意开始拟了,消息一点点的传开,大家先惊讶‘为何旨意下得那么早’,却没有反对之声,若是旨意下给自己的,岂不是反对没了。这就像是抛绣球一样,下面人都以为自己挑了个好位子站着,姑娘的绣球,不,是皇太孙的正妃,要花落谁家呢,谁家呢? 京城里私下已经为了这件事情开了盘口。皇太孙第一次建立后宫,按制是一个正妃两个侧妃,其余有特别看上的也可收入后宫,不过皇太孙第一次对外宣布开荤,不能显得太好色,有幸者应该不会超过三个人。 “什么,持节奉诏!”夏烟霞的筷子掉在桌子上,她修养太浅。夏烟霞服侍了乔氏吃饭,抓着一点空儿拿起碗筷,她的丫鬟绿萝把外面的传言传进来,夏家即将迎接持节奉诏的圣旨。 夏烟霞懂的不多,持节奉诏还是知道的。手拿着符节来宣读圣旨,夏家就接过一例,是现在的皇后接下了皇子妃的圣旨,只有册立正妃的圣旨才有持节的待遇。 作者有话要说:古家不是穿越的,其实我一直觉得,古代人不必现代人傻的。 近亲结婚的弊端古代就知道的。 可是理由就是赵翊歆说的那样,就被无视了。 注意哦,赵翊歆和夏语澹想的不一样。   ☆、第一百二十七章 戏耍 持节奉诏,夏烟霞从未奢望过,可是传言就这样传了进来,夏烟霞觉得自己的心都要炸了,因为太过激动! 夏家除了她以外还有谁有资格领诏,夏尔钏定亲了,夏语澹性格怪癖,夏尔彤长得太丑了。只有自己,模样好,性情好,靠着高恩侯府,出身好,真是样样都好。想到这些,夏烟霞嘴角勾起,瞬间有了舍我其谁的豪迈。 也不是夏烟霞一个人这么想,夏家很多人这么想,因此那些管事媳妇们络绎不绝的到夏烟霞的屋里奉承。 小桥站在屋外看了一会儿,看见夏尔钏打扮鲜亮的也去了夏烟霞的屋子,忍不住回屋道:“五姑娘现在也去了八姑娘的屋子,六姑娘是不是也该去坐坐,别平白的得罪了她。” 夏语澹正在作画,画画用的颜料已经用完了,现在只是用墨在画画,几天前,夏文衍到她屋里通知了她,大家姑娘就要有大家姑娘的样子,拜个男先生,时时混迹在市井里不成体统,他当父亲的已经替女儿辞了馆,所以夏语澹再也不能去裱画店了,颜料也没有了。 夏文衍是不支持夏语澹作画的。 夏语澹画了一群鸡,你推我挤向一个圆滚滚的西瓜跑去,她收笔道:“这个西瓜熟透了,只要外力一碰,就会裂开。到时候裂瓜还有人买吗?” 卖过西瓜的都知道,整个完好没有破损的西瓜论斤卖,破掉裂开的西瓜论个卖,因为破西瓜不值钱了,只能论个贱价甩卖。而熟透的西瓜,很容易裂开。夏语澹确定若夏家真有持节奉诏的礼遇,不是下给夏烟霞的。可是现在的夏烟霞急不可待的对号入座,那么她就是这颗熟透的西瓜,还禁得住别人啄她吗,夏语澹就不去添油加醋了。 被虚荣的捧上高位,现在她那么高兴,以后就更加失落。 小桥不会理解夏语澹说的是这个意思,只是觉得夏语澹性情太独了,在大家都热络的时候,她这样就是怪癖了。 知我者为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姨娘已死,还没有一个人可以让夏语澹敞开心扉无所顾忌的说话,那就什么也不必说了。 圣旨颁布那一天,夏家大房二房三房都候着,老爷太太按着各自品级妆扮起来,未出嫁的姑娘统一穿着桃红色缠枝牡丹团花褙子,头戴金丝镶珍珠的凤钗,府里京城里所有的男女管事也集中起来侯着,等待圣旨一下,好去向八?姑娘道喜。 果然赐婚皇太子的圣旨就是和一般的圣旨不一样,颁旨的是太常寺卿贾大人,手持符节,圣旨用明黄色的锦盒装着,司礼监提督太监拿着,由一批宫廷侍卫护送,前有锣鼓,后有雉羽,逶迤而来。 夏文衍带着夏译夏谦侯在门口,恭迎了贾大人入内,夏家男人们站在正堂的左侧,女眷以乔氏为首,站在正堂的右侧。 贾大人把符节给提督太监,换过圣旨。夏家所有人都整齐一致的跪下。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江西抚州高恩侯夏文衍六女,公辅之门,清白毓秀,肃雍德茂,温懿娴淑,固能克尽敬慎,恭谨宽厚,微范凤成,德披天下,是以昔承明命,力效东宫,虔恭中馈,思媚轨则。今遣使持节,赐婚皇太孙,尔其弘宣妇道,祀奉宗庙,率由考敬,永固家邦。钦此!” 果然是一句又一句堆砌的赞美之词,都赞美的夏语澹都不知道圣旨里在夸谁了,当然这些赞美之词是夏语澹作为太孙妃的标准。而夏家每个人的呼吸都屏住了:是……六女?没有听错? 德披天下,中馈轨则,祀奉宗庙,永固家邦,这些词全堆出来,也只能在册立皇后或储妃的时候可以用。因为她们算是整个皇室的宗妇和下一任宗妇。 每个人还在回忆圣旨的话,毕竟四个字四个字,又心情激动的情况下,很难听懂。而以为皇太孙妃已经收入囊中的夏烟霞已经出口道:“不是八女?是八女!” 夏烟霞是有点疯症的在自语,她知道若她不能成为皇太孙的女人,而夏家有其他人成为了皇太孙的女人,那她就没有用了,没有哪一家可以独占两个名额。六女,夏烟霞听见了这两个字,若是夏语澹的话……夏烟霞明白她伺候夏语澹是做戏,夏语澹不配合是不愿意和她做戏的意思,可是困在内宅里的女孩儿,她心里怎么想谁知道,外头没有人会知道她的心情,所以夏烟霞只把表面功夫做好就够了。她若成为了太孙的女人,夏语澹就得仰她鼻息,现在反了过来,夏烟霞在害怕,事已经做了,自己连仰她鼻息的资格都没有!所以她当场失控了。 虽然夏烟霞自语的声音不大;夏烟霞排行第八,传言她是太孙妃,没有确实之前,接旨还是排在最后,耳聪目明,七十几高龄的贾大人还是听见了,不悦的看了一眼脸色苍白身体在发抖的夏烟霞,捋着胡须道:“这圣旨是戴望公草拟,皇上润色之后亲自誊抄,又亲手交给老夫,老夫虽老迈,然皇上之意是不敢疏忽的,老夫虽偶尔眼花,然六和八是分得清楚的,八上面还有一点一横,老夫看得见!” 贾大人宣过多次圣旨,还第一次收到这种待遇,不过这六和八,草拟的时候,在皇上的授意下,是先写了一撇一捺,所以那个传言是真的,有人看见,最关键的一个字,就是那个排行,传出消息的人只看见一撇一捺。 为什么皇上选了夏家的女人又要戏耍夏家,贾大人不理解。 看见了夏家八姑娘的这种素质,八姑娘固然配不上太孙妃,以点看面,同是夏家的女人还能有本质差别?所以贾大人也不理解先八后六,皇上为什么选夏文衍六女。 “臣领旨谢恩!”夏文衍高声答应,先接下了圣旨,管他是六是八,都是夏家的女儿。 只有夏烟霞是最没有素质的,在接旨过程中失态,其他人的心里即使再破涛汹涌也得先按在心底,待夏文衍接下圣旨,才敢有动作,齐刷刷的看着夏语澹,其中悲喜惊惧,各各有之。 夏烟霞不用说是悲了。喜的是二房三房,找夏烟霞两房是不同意的,她血缘上和两房关系远了,一手被乔氏捧出来,将来最多也只是感激乔氏,和二房三房就差远了,哪儿比得上嫡亲的侄女。 惊的是乔氏,夏语澹和皇太孙是天地之差,地是够不着天的,除非搭了一个天梯,是谁给她搭了这架梯子?乔氏做不到,所以她只是想给夏烟霞弄一个才人,美人之样的位置,夏家的人连才人美人之位都做不到,天下也没有几个人能帮助一个人直接坐上太孙妃的宝座,是谁在帮她?没有几个人,会是……父亲?那一刻的乔氏有那么一秒,眼前看不见东西,为什么? 恐的是夏谦,是六女,那么香岚就不能活了! 其他人的心思暂且不一一具表,对着天使和一批宫中侍卫,再多的心思也埋在心底。能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没有几个,泼天的富贵浇下来,该面呈喜色谁都能表现得很自然,谁叫夏语澹是夏家的女孩子呢,她有了今天的成就,还不得先有夏家。是赵翊歆的那一句话,没有鸡,哪来蛋。夏家是这样想夏语澹的,所以面呈喜色。 领旨只是开头,虽然以为的八确定了六,肥水不流外人田,皇太孙妃还在夏家,这样就够了。尽管传言有误而让夏家之前几天的兴奋,遭人嗤笑,珍珠和鱼目不分。 不过,嗤笑就嗤笑吧,每一个家族都有不同的生存法则,夏家的生存法则就是脸皮够厚,懂装不懂,占到了利益就行。如皇后在宫里,不管怎么失宠,都坐着皇后的位置,现在夏家又迎来了一个储妃,下一任皇后。 事分两头,奉诏传旨而来的人也分成两拨,夏文衍招呼贾大人等,送他们出门,另一拨人全权接管了夏语澹的生活,圣旨一下,夏语澹和赵翊歆就是未婚夫妻的关系,赵翊歆是君,夏语澹是君妻,不可能和夏尔钏几个住在同一套院子里待嫁。这个夏家早有准备,准备了夏文衍的父亲老侯爷晚年移居的石榴院。 这个园子寓意也好,石榴院。逝去的老侯爷酷爱种花,尤其是石榴,石榴院里很好的保存了那些石榴树,花瓣落了,一个个鹌鹑蛋大的石榴挂满枝头。只是,这个准备是为夏烟霞准备的,所以说,夏烟霞不得太孙妃位,夏语澹得了太孙妃位,夏家人的珍珠和鱼目不分瞒不了别人,因为夏家已经为夏烟霞准备了一套搬进石榴园的行头,从家具摆件到衣服首饰全部换新,那些东西都白做了,白给夏烟霞做,夏语澹又没有,因为夏语澹的品味和夏烟霞不一样,家具摆件不说,还有衣服,夏语澹可是比夏烟霞高一寸半,定制的衣服,别人的衣服穿在身上会合身? 都是未太孙妃了,还要捡别人的衣服穿? 皇家,准确来说是皇上只打算给夏家难堪,没有让未来孙媳妇难堪的意思,所以从接旨开始,夏语澹的一切生活用具,用度已经和夏家无关了,全部由二十四衙门接手。 夏语澹最后一次回她的卧晓轩,会看屋后蔷薇架那儿的高高院墙,她曾经想过无数种离开的方法,原来是这样! “夏姑娘,您看着有什么东西需要拿上的?”跟在她身后的女官道。 夏语澹看了一圈她的屋子,没人带出去任何东西。 作者有话要说:皇上这一章还是很好的。   ☆、第一百二十八章 舅舅 运河码头边有一处五间正房的院子,一个专收家伙器什的小商人黄兴隆双手叉在袖子里,他来时可听过了,这家子里的老娘摔了腿,正是要用钱的时候,所以笃定这笔生意是能做成,所以他出口压价的气势很足:“谷娘子,你是卖还是不卖呀?痛快的给句准话。” “怎么卖呀,中间这颗不是一般的珍珠,是东珠,你就给这个价?这簪子熔了也有点银子。”谷娘子捂回她的簪子道,那根珍珠簪子样式很普通,就是一根银簪顶上托了一颗黄豆大的珍珠,是真的东珠,只是色泽一般,黄兴隆出价二两。 黄兴隆笑着脸却说话刻薄:“这簪子都发黑了,就是熔成银子成色也不好,淘一淘还有多少银子?一根簪子你能请到一个银匠师傅来熔?我这也是看在这颗珠子的面上才给的二两银子。这簪子有十几年了吧,原来应该有一套首饰配着的,单一根,它还真不值钱,我买了去,也是扣下来把这颗珠子磨成粉当药再卖出去。” 谷娘子只想狠骂一声‘呸’,可是出口的话却放软了语气道:“你从我们这儿也买了几件好东西,这簪子你就给那么少的价?” 黄兴隆可是知道谷家的好东西一件件典卖掉所剩无几了,后面又不会和谷家再有来往,也不需要留后路,分文不加道:“说是二两,就只有二两,卖不卖一句话吧,我还有别家等着呢。” 就算不给婆婆请大夫,家里的米也只能吃两天了,难到要等到没米下锅的时候再来找银子,谷娘子犹豫再三,正要答应,她丈夫谷长溥从外面回来,边走便道:“簪子我家不卖了,烦了你白走一趟。” “哟!是古秀才。”黄兴隆转头对谷长溥拱手,表面恭敬,内心是鄙视的,自己虽然是一个走街串巷倒收家伙器什的小商人,也是靠自己一张嘴一双手养活一家子,哪像他,这一片地出了名的懒骨头,还老天不长眼的让他考了秀才的功名,眼高手低,这事不干,那事不干,三十几岁靠典卖过日子,还让女人出头典卖。 谷长溥确实是好面子,一个秀才放不下面子和一个小商人对着女人用的东西讨价还价来来回回,而且他都是秀才了,也不会和别人抬价,所以就躲开了,在路上听见了一件大事赶紧回来。以往他见了黄兴隆给他行礼,他还会回礼致意,这一次却点点头生受了,从他女人手里拿过簪子再道一遍,口气像是在指使一个人,:“烦你白走一趟,你回吧!” “呵呵!”黄兴隆笑道:“买卖不成人情在,以后有了好东西再叫我来相看便是!” 他们家现在是没有紧缺银子,到了揭不开锅的那一天没二两银子也卖了,黄兴隆如此想。谷娘子在黄兴隆走后跺脚发脾气道:“我已经去了正经的当铺问了,还没有黄老板开的价格高,你把他推了,今天还是吃稀饭配咸菜吗?娘也和我们一起吃稀饭配咸菜?” 谷老娘几天前出门跌跤摔断了骨头,大夫说吃几顿猪脚补腿,有利于恢复,就着咸菜吃稀饭?那是自己的儿子,就看着断了腿的老娘吃咸菜稀饭!因为家里没钱,一家子吃咸菜稀饭,一个走街串巷收家伙器什的小商人都看不起这家人。 为什么这家人穷成这样,谷长溥还能考秀才?这家也是有钱供出一个秀才的。 话要从十五年前说起,谷家原来是卖包子馒头的,谷老娘已经逝去姐姐的女儿阮霞萍自幼投靠来家,十五年前被现在的高恩侯,那时高恩侯长子夏大爷看中了。给了古家二百两聘金,另三百两让谷家给阮霞萍置办嫁妆,阮霞萍就这样偷偷摸摸的和夏大爷在槐花胡同自顾自的说是成了亲,偷偷摸摸的过日子。阮霞萍在槐花胡同住到年底,就因为身怀有孕以良妾的身份接进了夏家。五个月后,在夏家生产身亡。 这中间正好一年时间,谷家赚了前半生都没有赚到的银子。聘金二百两,给阮霞萍置办嫁妆留下了一百多两,阮霞萍在槐花胡同住的半年,陆续给了谷家好些东西,黄兴隆嘴上说的好家伙都是那时候来的,这个珍珠银簪,也是阮霞萍随手给的谷老娘,随手就是二两银子,阮霞萍进了夏家门,槐花胡同的家伙器具一部分给了谷家,侯府出来的东西真是好东西,一部分加一起也有百多两银子。进门半年后,阮夏萍不明不白的难产死亡,谷家去理论,秉着民不与官斗的原则,拿回了二百两银子就住口了,一年中谷家光现银就五百多两。 穷时勤劳富时懒惰,在运河码头的人家一年开支只有三四十两银子,谷家突然有了五百多两,又眼见着外甥女当了侯爷得宠的姬妾,还能冷静下来卖一文钱一个的白面馒头,有夏家,夏家漏下一点就够谷家过一辈子的,还能平静的做一文钱一个的白面馒头叫卖?谷长溥从小就批了命说是读书的料子,谁还过那卖白面馒头的日子。谷家拿着五百多两银子和收着一个早食小铺子的租子,坐吃山空等着谷长溥读书读出名堂来,读到出人头地。 谷长溥还真是读书的料子,二十出头就考中了秀才,可是他在读书上的天分也好像仅此为止了,以后三届举人试都榜上无名。 京城里多得官都不稀罕,全国的举人都聚集在京城,秀才太不够看了,秀才的功名只能为家里免了赋税徭役,受人些许尊敬,此外谷长溥没有银钱的进项,每一界被选为癝生的秀才每个月能去官府领几斗米,谷长溥不是癝生。 谷长溥憋着一口气想考个举人出来就把谷家的银子读没了,后来谷老爹生病了,病一治把家里所有的一间早食小铺子典卖掉了。读书贵,看病贵,谷家的银子铺子没有了。 按说谷长溥有了秀才功名不愁没事做,五六年前眼见着家里的银子一天天的少了,他找过事情做的,想当京城白鹤洞书院的先生,可是不遂人愿,白鹤洞书院聘请了一个谷长溥的同窗没有聘请他,让谷长溥一口气憋着想考个举人出来,扬眉吐气,就闭门读书到现在,期间,多家沿河码头的管事找过他去做一个记货算账先生,谷长溥觉得他一个秀才被一群满身臭汗的扛包大汉围着太掉价,有辱斯文就没有去。 说到底,谷长溥是借着读书的由头懒掉了骨头,整个人那种蓬勃向上的心气已经没有了,就羡慕的猪呀,吃了睡,睡了吃,谷家穷到咸菜稀饭,靠典当东西过日子。 谷长溥不听妻子的抱怨,径直走到谷老娘的屋里,有些激动的道:“娘,我今天看见了皇上告发天下的诏书,皇太孙的正妃是高恩侯府的六姑娘。行六,阮表妹生的女儿是不是行六的?” 谷老娘摔断的腿被木板简单的固定着,三十几岁的儿子不事生产,谷老爹已经过世了,谷老娘说过几次叫谷长溥出去做事,挣些银子回来,被谷长溥骂一句‘妇人之见,我的事不用你多嘴’给回了回来。老娘已老,还要靠着儿子过日子,被儿子骂一句妇人之见也得受着。并且,这个儿子谷老娘从小就宠着,至今还相信他是读书的料子,和他一起做着出人头地,为官为吏的美梦,或许明天就是出入头地之日。果然明天就是出入头地之日!阮霞萍生的女儿在夏家是行六的。 “苍天呐!溥哥,夏萍生的姐儿正是行六的!”谷老娘激动的再确定一遍:“你是说皇太孙正妃?那是天上的贵人呀!真的是夏萍生的姐儿。” 谷长溥长吁一口气,自己十几年的坚持终于有了结果,果然小时候的批命是真的,读书的料子?读书是为了为官做宰,表妹的女儿成了太孙妃,我就是舅舅! 后面跟进来的谷娘子也是狂喜道:“这公侯之家,一个奴才出门都比六七品官有面子,我早说那几年我们太没有见识,那一年的二百两银子太便宜夏家了,表妹还为夏家生了一个姐儿呢。这下出头了,那姐儿和我们可是血亲,你是舅舅,我就是舅母了!” 皇上的诏书颁布天下,先翻腾起来的,确实谷家的人。 周显家的急急进了嘉熙院,回道:“太太,谷家的人果真来了!” 乔氏闭目筹谋了一遍道:“来了就好!” 阮氏已死,夏语澹在夏家就是一个透明的人,谷家知道好歹,从来不来找她,不找她就够不上夏家了。现在不一样了,夏语澹是太孙妃了,她生母的娘家人,她难道不看一眼吗? 谷家抱着出头之梦直接拍了夏家的门,在乔氏的纵容了,谁都知道六姑娘的舅舅舅母找上门来了! 谷家已经穷得揭不开锅了,能攀咬住谁就攀咬住谁。夏家还是要体面,为夏语澹做点体面,妾的亲戚不是亲戚,妾的表兄弟也不是舅舅,明面上这个舅家可不能认。谷家一来,也让夏家下了一个决心,虽然现在遮掩晚了一点,也是为了夏语澹成为太孙妃的体面。 乔氏面色阴冷,一边是运河码头出了名的懒筋,一边是公府的老爷,乔氏倒要看看,夏语澹选哪一家舅舅! 作者有话要说:谷长溥放现代,就是啃老族了! 你们能懂乔氏放出谷家的用心吗?   ☆、第一百二十九章 兔死 前世的夏语澹是小富之家的孩子,今世的夏尔凝就那么过了十四年,心智的成熟并不代表气场的强大,还是皇太孙妃的气场,夏语澹没有这个。所以夏语澹搬进石榴园之后就是恶补,从尾到头锻造。侯府一举一动都是规矩,皇家一举一动已经成为了制度,衣食住行皆有成法,夏语澹以后的衣食住行要配合皇家的气度,还有赵氏皇族九十几年的大事件和至今的现状,能说给皇太孙妃听的,夏语澹也可以知道。总之,夏语澹在石榴园里,学着怎么从一个侯府庶女蜕变成皇太孙妃。 “夏姑娘。”婚礼未行,石榴园中的人都称呼夏语澹为夏姑娘,站在夏语澹面前为夏语澹解说的,是宫正司正七品女官陈典正:“娘娘这样的称呼,在皇上身边,只有皇后及妃位以上的妃嫔可以称呼,也就是说,皇后,贵妃,惠妃,成妃,丽妃,顺妃,肃妃,将来夏姑娘见了她们,可以称呼一声娘娘,其他只能是贵人。妃之下的九嫔,婕妤,美人,才人,宝林,御女都是贵人。” “贵人?东汉时,后宫的封号只有皇后和贵人。”夏语澹前世杂七杂八的东西知道太多。 陈典正笑道:“本朝没有贵人这个封号,贵人只是一种尊敬。在皇太孙宫里,只有皇太孙妃能称呼为娘娘,所以将来殿下的宫中,只有姑娘可以称为娘娘,其他按着封号称呼,或是瞧着哪一个得宠,也可以用贵人抬举她,娘娘是万万不能的,这是祖上定下的制度。侧妃,如今外头传言的侧妃人选,并不是封号,而是对皇家侧室的一种尊称。皇太孙的后宫从皇太子制,皇太孙妃之下四等封号,太孙嫔一人,太孙婕妤,太孙美人,太孙才人没有定数。” 陈典正说到这里,收了冯扑的委托,冯扑的话也就是皇太孙的意思,再加一句:“外面的侧妃人选皆不足信,如今确定的只有皇太孙妃一人。” “多些陈姑姑提点。”夏语澹腼腆的笑着点头。皇太孙妃还没有真正坐上呢,夏语澹不敢想那么长远。 陈典正说了半个时辰,解释了皇上后宫中六位妃子的履历,这六人是排位上的人,皇太孙妃早晚要正面和她们打交道。 也是正好说完了,夏文衍求见,夏语澹有请。 国礼在先,夏文衍坐在了夏语澹的下手,对着他的女儿止不住的笑意道:“我儿是有大福的人!” 在夏文衍面前,夏语澹还是要强调:“这是老国公的遗泽。” 现在的夏烟霞可不好过,谁都知道她是夏家栽培起来要送到太孙面前的人,前不久还因为日日照顾夏语澹这位姐姐而名声大震,真真是笑话了,直面嘲笑她的都不少,然后,她就病了。大户人家谁想躲在房间里不见人,只能说自己病了。 乔费聚和虞氏做的这件事,生前从未对人提起。若是事成了,有脑子的人都会知道是他们的功劳;若是事不成,没人知道夏语澹勾引?过皇太孙。事成事败,后果都是他们一力承担。这也算是对夏语澹的尊重。 “是了,是了,多亏了岳父大人深谋远虑。”夏文衍笑着点头,却不再多谈乔费聚,人已经作古,这人的余威还能远播至此,真的是让夏文衍等汗颜。夏文衍不会问夏语澹这中间的过程,他只要坐享其成就好,话说回来,乔费聚已经那么死了,说明这话不可问,不可说,所以夏文衍停了下来,喝了几口茶,以示怀念的把这段过去,再道:“家里这几天都在商量你成婚之事,我想着别的事情尚可置办,有一件紧要的事情拖不得,得把你记在乔氏名下,这样我儿就是嫡女了!” “如何这件事情变得这般要紧了?”夏语澹还有闲心问。 因为谷家的人拍上门来了,话不能那么说,夏文衍道:“这本是早晚的事,早日把你记在乔氏名下,也……也不算辜负岳父大人的一番苦心。”夏文衍本意是想说,圣旨一出,很多人都在反对夏语澹当太孙妃,一是觉得夏家荣宠太过,二是夏语澹是庶女。谷家拍门上来了,再一次强调了夏语澹庶出的身份。到手的荣宠夏家不会放过,庶女是能改成嫡女的,也可以少去外头一些争议。 “太太会答应?那一年我回来,太太可是直接和我说过明白话,她不喜欢我这个庶女,警告我在家安分一些。”夏语澹无遮无拦的原话说。 夏文衍倒是有些难堪道:“为了家族的体面,太太已经认下此事了。” “体面?”夏语澹嘲笑道:“因为谷家来找了我?我和夏家就不体面了?” 夏文衍还没有明白夏语澹的意思,道:“凝儿不用在意此事,此事为父已经料理妥当了。” “怎么料理的?”夏语澹一问,不待夏文衍回答,就道:“这次给了谷家五百两银子,又许了谷长溥,给他找一份体面的差事,最好是能去白鹤洞书院当先生?” 谷长溥没那么天真,阮氏在夏家是当妾的,指望夏语澹叫他一声舅舅?他上门来,只是想借着这层关系要点实在好处。 没道理侄女成为了皇太孙妃,他们还要过着揭不开锅的日子。 夏文衍点头,他还觉得他事情办得不错,他是很憨厚,明白谷长溥的意思,能拿钱解决的事情都不叫事,很痛快的答应了谷长溥的所有要求,夏家不差五百两银子。 夏语澹叹了一口气道:“从前有一位母亲,生养了一个极懒的儿子。有一回母亲有事要出门十天,做了一张大饼,套在儿子头上,饼吃完了,她也会来了。结果十天之后,她儿子还是饿死了,因为他儿子只低头吃了嘴边的一块饼,套在脖子上的饼都懒得转动一下,懒成这样,也是该死了!” 夏语澹已经不是那个在夏家闭塞不知外事的夏六姑娘了,夏家人好心瞒着她没用,她已经知道谷家人来过了。 ‘谁是我舅舅,我舅舅年下才升了九省检点,哪里又跑出一个舅舅来。’夏语澹知道,这会子她得向探丫头学习:“谁是我舅舅,我舅舅们都在淇国公府守孝,哪里又跑出一个舅舅来。”那一句‘我只认老爷太太两个人,别人我一概不管。’在后来男人只能娶一个妻子而不能纳小的时代,没有了嫡庶,多少人指责了探丫头不孝。其实探丫头不孝了什么,她的言行符合那个时代对孝道的要求就够了,她和她娘主仆分明的关系,所以现在夏语澹也可以毫无负担的舍弃谷家,那真不是舅家。 为了和谷家撇清关系,就要记在乔氏名下以作强调。乔氏是那么想的吧。 时移世易,乔氏想要以皇太子妃的母亲自居,可是她之前那么厌恶夏语澹,她现在还在厌恶夏语澹,她不能低下头来,放低姿态来当这个母亲,所以她让谷家来闹,让夏语澹羞愧,让夏语澹认下她这位母亲来遮羞。 夏文衍还是没有明白夏语澹的意思,五百两银子至于皇太孙妃的体面真是小钱。 夏语澹的语气冰冷:“谷家,谷长溥,一个三十好几有手有脚的健康男子,若是懒到养不活老母妻儿,一家人活活饿死,也是他们该死!父亲为什么要给他们五百两银子,父亲现在就去告谷长溥不孝之罪,先夺了他的秀才功名。还想教书育人,他休想祸害别人。” 谷老娘的腿摔断了,是因为她做了馒头拿到运河码头叫卖,回来的路上滑倒跌断的。大夫交代过谷长溥,谷老娘的腿要好好休养,该补的要补上,不然骨头没有长好就要瘸腿了。结果,谷长溥还是让她吃稀饭配咸菜。 谷长溥没有刻意虐待他娘,他也一直吃稀饭配咸菜。自从几年前他看中的白鹤洞书院的差事被同窗顶去了之后,他觉得自己的才华被埋没,愤世嫉俗起来,心里想着干件大事让人大跌眼镜,又没有本事做出那种事,就憋在家里,举家陪他食粥度日,等待哪日天下掉下馅饼。 可悲可叹,他老母亲也是心甘情愿陪儿子过苦日子的,这个儿子,谷老娘是从小捧在手心,几十年如一日,饭盛好了端到他手里,那不是儿子,是她的祖宗,是她的信仰,若那一天谷长溥要吃她的肉,她也能割下一块来,问儿子一句:够不够。 寻常小民就算了,谷长溥可有秀才的功名,秀才难道只是在文章上知道忠孝礼仪就够了吗?谷长溥不止是让谷老娘做馒头挣钱,陪着他一起吃咸菜稀饭。谷长溥人前一副读书人儒雅的模样,人后性情暴躁,稍有不如意就摆臭脸打骂,有一回谷老娘做菜忘放了盐,他拿着筷子就打了他母亲的头,打骂一句‘蠢货’。 不孝之罪,民不举官不究,何况谷长溥和谷老娘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为母溺爱儿子如此,他们该过什么日子就过什么日子吧,若没有了饭吃,就全家抱在一起饿死,别人也无需同情和救助。 夏文衍哑然,这一刻他忽然觉得夏语澹冰冷到可怕,气弱的道:“他好歹……算是你舅舅。” 谷长溥这样想当寄生虫的人夏文衍见过很多,谷长溥只是想沾一沾皇太子妃的光,让他一生衣食无忧,继续过混吃等死的日子。夏家还排着队等着沾皇太子妃的光呢,夏文衍有一种兔死狐悲的害怕。 夏语澹就是这个意思道:“父亲这会子怎么说是舅舅了?我十四年来从来不知道我有姓谷的舅舅,我成为了皇太孙妃,舅舅就冒了出来,这样的舅舅不认也罢了。父亲尽管去告。至于你们所顾念的,我的名声,你们不用在意,我之前的名声就不好,我能成为皇太孙妃不是因为我的名声。我当夏六姑娘的时候,都不在意我的名声,没道理我成为了皇太子妃,还要被我的名声束缚,缩手缩脚。” “同样的,我已经做了十四年庶女,谁不知道我是庶出的,就不需要掩耳盗铃的记在嫡母名下,把自己当成嫡出的,我这一辈子,是庶出的命认了也罢了,请父亲转告太太,不需要她委屈,捏着鼻子认下我这个庶女。” 夏语澹说到这里,反而舒展了眉眼道:“父亲放心,我明白老国公的良苦用心,老国公知道太太不喜我,其实老国公还知道,我也不喜一个,不喜我的人,但老国公还是选了我,我记得我说过的话,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但愿我将来不会辜负了老国公的苦心。可这和现在我记不记名没有关系,老国公的苦心并不在此。” 夏语澹是受了乔费聚的恩果,但是她有自己报答的方式,都是皇太子妃了,她再也不会,皇太子妃也不能,被人踩在脚下。 乔氏想让她低头,办不到!她就顶着庶女的身份入宫,她损失什么,皇上和皇太孙已经承认了她,一些反对之声,就由着他们去说吧。   ☆、第一百三十章 井匽 夏语澹现在说的话,不是那时候了,不要让夏烟霞来照顾她,没人听她的意见。现在她说的话,即使夏文衍有一种兔死狐悲的感觉,在夏语澹坚定的目光下,也只能寒着心的应下来,还得亲自动手去弄死谷长溥这只兔子。 夏语澹所知道的,谷长溥不孝的举动,都是赵翊歆查了转告她,谷家左右邻舍说的,谷长溥那么不孝,左右邻舍只是说说而已,告官那么麻烦的事情少有人会主动去沾。夏家就不一样了,麻烦已经主动上门来。 谷家有了钱大鱼大肉现成的酒席订在家里吃喝庆祝着,谷娘子也喝上酒了道:“当家的,你怎么还想当个教书先生呢?侯府里的人,就是个奴才生的还能当官吏呢,我可是听说了,来找我们的那个周显,他儿子还预备着要当县太爷。” 周显是乔氏最得用的管事,可还是奴才,谷老娘就只认了那是伺候人的奴才,瞬间觉得自家吃了大亏,道:“诶,怎么不早点听说,县太爷比先生好呢。儿呀,奴才生的都能当县太爷,我儿不比人差。”谷老娘那真是病态的宠爱,自己的儿子鼻涕虫一个,在她心里还是有本事能耐的。 谷长溥读了这么多年的书,知道外面的行势,他突然冒出来的,说是皇太孙妃的舅舅,谁认呢,迫于形势,夏语澹也不会认他,而且他这一次连夏语澹的影子也没有见到就被塞了五百两银子打发了出来。高恩侯府的水深,他鲜活的表妹进去五个月就死了,这次还是侯夫人使人来找他,他懂其中的风险。 事缓则圆,慢慢来,他不会连一个奴才都比不过,他自幼读书,目标何止先生,自然是想拜官拿印的。他心里这样想着,给他娘夹了一块东坡肘子,嘴上却道:“我们对皇太孙妃,一没有生养之恩,二没有教养之恩,也是瞧在血缘的情分上才帮扶我们一把,能这样我们也该满足了,不要和别人比。我只是想,我在哪里倒下的,先在哪里站起来。” “是了,我的儿子不必彭大用的小子差,你们一起中的秀才,你的名次还在他上头,他怎么就越过了你被白鹤洞书院聘用了?他是走了后门才把你挤了下来。”谷老娘全听儿子的,谷长溥说什么是什么,那年谷长溥说彭大用的儿子越过了他当了白鹤洞书院的先生,是因为他的一个舅舅娶了书院一个先生的女儿。谷老娘不怪儿子没本事,只怪自己没有个好哥哥好弟弟,帮衬儿子一把。全然不想,谷长溥也一想在专研后门怎么走呢。 谷娘子就露骨多了,她戏本子听多了,笑道:“先就这么着吧,我们的好日子才开始呢。皇太孙妃,将来皇后的娘家人,哪得多么风光呀。外甥女一人在九重深宫,外面也要放一个靠得住的人。” 谷长溥没有说话,也是默认了谷娘子的说话,除了夏文衍,夏语澹和夏家其他人在血缘上还没有谷家来的亲近,其他人靠得住?他读书多,后宫和前朝一直是紧密相连的,一个女人在后宫得宠的标致之一,就是在前朝她的娘家人受到器重的程度,只要夏语澹得宠,总有轮到他喝口汤的时候,到时候,他家和夏语澹,是相互帮扶的关系。 谷家人展望着未来,饭还没有吃完,一群衙役就直闯进来,领头的官差道:“谷秀才,有人告你对母不孝,这就和我们去衙门走一趟吧。” 谷长溥呆愣了,他上一秒还在做外戚显贵的美梦,这一秒就要进衙门了?谷老娘一听衙门就吓着了,不过她吓着也护着她儿子,如母鸡护小鸡的把谷长溥护住道:“我儿子不和你们去衙门,谁说我儿子不孝顺了,你看看,我这碗里的肉还是我儿子夹给我吃的。”谷老娘指着她碗里的东坡肘子道。谷长溥就是有这么一点好了,哄起人来能把人哄得晕头转向。他老娘老婆很吃这一套。 官差已经全面了解了情况,讥笑道:“老子要是有五百两银子,也舍得给老娘一块肘子吃,这算个球。孝不孝顺要看没有银子的时候,没有银子的时候,大娘你忘了你儿子是什么嘴脸了吗。你这腿,大夫可说了治不好了,以后你要柱拐走路了。” 这回谷老娘呆愣了,不过她只是呆愣了一下,还是维护孩子,如夏语澹形容的,谷长溥就是要吃她的肉,她也会给的,一条腿而已:“我老了,老了本来就多灾多病,和我儿子不相干。” “相不相干,衙门里自有公论。谷秀才,趁我们现在还是好言相对,赶紧和我们走吧。”谷长溥是秀才,可以见官不跪,现在只是有人告,罪名未定,还不用上枷锁。 谷娘子尖声道:“你们别找错了人,找错了人你们大人也担不起,我的当家可是皇太孙妃的舅舅。” 官差们哄堂大笑:“你说是舅舅,人家也得认呀,就是高恩侯府的人,告的你不孝之罪。” “是夏夫人!”谷长溥终于说话了,果然人不可与虎谋皮:“她要治死我,给她娘家腾地。”没有了谷家,夏语澹只能一心一意的仰仗夏家和乔家,谷长溥肤浅的这样认为了。 官差不知道夏家内部的明争暗斗,已经不耐烦了道:“有什么话去公堂对质。”说着几个人围了上去,把谷老娘和谷娘子拉住,把谷长溥拖走,谷家两个女人还不明白事情的严重,立时撒泼打滚,不长眼的,杀千刀的乱骂。尤其谷老娘,紧紧拽着她儿子,官差们怕伤了谷老娘一个半残人士,来前受过吩咐,一记手刀把她先砍晕了,谷长溥才能被拖出屋子。 果然母爱真是伟大无私! 谷长溥这一去呢,就被夺取了秀才的功名,鉴于他好吃懒做及对母不孝的言行,已经对社会造成了不良的影响,被罚打扫井匽三个月。 井匽就是公共厕所。《周礼》记载:“为其井匽﹐除其不蠲﹐去其恶臭。”从西周开始,人们对大小便是很讲究的。尤其燕京这个国都,是完全按规划建造出来的,燕京城内有公共厕所近八百个,都是朝廷雇人打扫或是作为一种强制的社会服务来惩罚一些犯罪的人。谷长溥之前碍着他秀才的体面眼高手低,现在没有秀才的身份,手无缚鸡之力罚打扫公共厕所好了,连公共厕所都打扫过了,以后就不会嫌这嫌那,该靠自己双手劳动吃饭了吧。 对于好逸恶劳的人,就是要后面挥着鞭子才会干活。 那五百两银子,已经被夏家收回去了。 有些事情,做过了头,做到了绝情,人家反而不敢对你指指点点了。一码事归一码事,若谷长溥的表妹没有生下皇太孙妃,惩罚他去打扫公共厕所公平吗?那凭什么,一个皇太孙妃,就能让一个不孝的人,逃脱打扫公共厕所的惩罚。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这是广大普通老百姓的心声。所以在皇家导向舆论的情况下,这件事反而为夏语澹树立了大公无私的形象。 “好,好,好!”乔氏在嘉熙院里狠狠的道。谷长溥去衙门一走,把乔氏也捅了出来,没有乔氏的暗中支持,他敢去高恩侯府要好处,那样的人家,还没有走到门口,就被看门的仆人捆了。那一句夏夫人害我,也重重打了乔氏的脸。 她是要干什么呀,找谷家这样的人家来恶心皇太孙妃! 乔氏这个人,能威逼绝不利诱,直到如今,她只是想威逼住做了皇太孙妃的庶女。 夏语澹在石榴院里听陈典正捡着好听的和她说外面对她的评价。 朱老四从侄儿手里抢过了皇位座,还要说自己是马皇后生的嫡子。嫡和庶的差别,就像是一个瘸了一条腿的人,看见别人两条腿走路一样,好生羡慕。夏语澹也羡慕呢,谁不想托生在大妇的肚子里。乔氏抛出的诱惑不可谓不大,她只要夏语澹低头,换一个嫡出的身份,大家公平交易。没想到夏语澹会拧在这个地方。 记名,不是嘴上说记了就记了,那是要重新撰写族谱,把阮氏之女写成乔氏之女。夏语澹是有了嫡出的身份,阮氏就在夏家的族谱上永远不见了,就好像朱老四当了皇上,他生母是谁也查不出来。 夏语澹不想这样,十四年过去了,她已经不是那个听到周显家的说话心里会起毛的女孩子,她有自己的生活,不想被任何人破坏,死去的生母胞兄也不行。报仇,她已经报不了仇了。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记得阮氏生了她的这笔情分,无论她在什么位置,她受到了多少争议,都会顶住这份争议,压住心中羡慕,一辈子用阮氏之女的出身活着。 而她对阮氏的情分到此为止,她和谷家是没有感情的,早十五年前,谷家收到的银子,已经买断了中间的情分。 夏语澹的绝情让夏家不少人震惊而却步,而另一个生为母亲的人,为了她的女儿,还是要求夏语澹。 “夏姑娘,侯爷屋里有个钟氏的姨娘,想见姑娘一面,为了见姑娘一面,在外面把头都磕破了。我想,夏家的事全由姑娘做主,这人见与不见,请姑娘示下。”陈典正最后道。 夏语澹不用见钟氏,也知道钟氏要跪求她什么,既然皇太孙妃已定,夏尔钏就不需要嫁给阉人之子了吧。   ☆、第一百三十一章 造化 夏语澹没有见钟氏,只转告了她一句话,果真隔天钟氏的所求就达成了。 “五姑娘,六姑娘说的没错,夏家和李家的婚事终止了,李太监今天真是找老爷说这件事。”钟氏欢喜道。 夏语澹住到了石榴园,夏文衍曾经吩咐过,夏家上下皆称呼夏语澹为太孙妃,不过陈典正马上出来回绝,未行大婚礼之前,还是按娘家旧称。有些事情是要妥协的,别家的姑娘得入皇家,也是正式进门后才改口,夏语澹太早叫上封号,显得轻狂了些。反正圣旨已经接了,六姑娘他们还敢像以前的六姑娘待吗。 夏烟霞那会子,夏家只是想争取一个美人或才人的位置,和御用监打好了关系,日后进宫也有助益。夏语澹这会子,直接坐到了头把交椅,还有李永这皇上红人什么事,还是说,日后夏语澹在宫里争宠什么的,还要仰仗御用监?他们是皇家的奴才,奴才就是奴才,御用监影响不了那样的大局。所以夏尔钏的婚事,不用夏家或是夏语澹出口,李永已经不敢接了,他还自诩是皇上的红人,赐婚的诏书诏发之前,他一点毛头也看不出来,所以李永自觉的找了夏文衍,直言他的养子配不上高恩侯府的五姑娘。夏尔钏之前也是高恩侯府的五姑娘呀,他的养子配得上一个皇妾的姐姐,却配不上一个皇妻的姐姐。 夏尔钏闭目抚胸,长长的舒着一口气,气出了一半,还是不死心的道:“姨娘,你再和我说说,昨天六妹说了什么话?” “六姑娘说‘夏家和李家的婚事成不了,这一点你可以放心。’”钟氏还是欢欢喜喜的。 夏尔钏却又揪住了,道:“这一点,只是‘这一点’?姨娘她就在没有再说点别的吗?我是她的姐姐,论理我定是先与她出嫁的,她就没有对我的婚事说过一个字,我和她……我和她总是姐妹,我嫁得好看了,也是她好看。” 当今和先太子都是十七岁大婚,就夏皇后那次,赐婚整一年之后,举行大婚,照现在的情形,赵翊歆十七岁大婚太晚,不过赵翊歆太年少,才十四岁,具体哪一日大婚还没有确定,可是长幼有序,夏家一定是要赶在夏语澹出嫁前把夏尔钏嫁出去的,没有了李家的婚事,赶紧重找。 其实水涨船高,夏尔钏的行情比原来好多了,可是经不住对比呀,妹妹嫁给了皇太孙,自己再嫁给什么样的人,都是意难平。不过,再如何意难平,也要尽可能的嫁得风光,那是自己的一辈子。现在夏家地位最高的,除了夏皇后,就是夏语澹了,或许夏语澹比夏皇后的地位更高,因为夏皇后久失盛宠,夏语澹还新鲜热乎呢。都找了夏家,夏语澹就是有非娶不可的理由,这个理由只能是太太孙喜欢了。夏语澹必定是在夏家无法想象的情况下,获得了皇太孙的喜爱和皇上的承认。 这一点,是夏家最欣喜若狂的地方。 那么只要夏语澹为夏尔钏说一句话,就能更改夏尔钏一辈子的命运。 “姨娘,你有和六妹说吗?准许我过去见见她。” 夏语澹已经不是谁想见就可以见了,得求见,求过之后不准就不能见。夏语澹进石榴园后没有主动召见过人,夏文衍是主动求见的。如果夏尔钏进了石榴园,就表示她这位姐姐在皇太孙妃面前是有分量的。 钟氏摇头道:“六姑娘只使人传话说了这一句。姑娘呐,你怎么还想不明白,她连谷家都不顾,连自己庶出的出身都不顾,你的好看不好看,她也不会顾及。姑娘不要再多想了,现在比之前已经好多了,你要这样想。” 夏尔钏痛心的拽着她胸口处的衣服道:“我怎么能不多想,要是那一年,是我被乔家接过去,这场造化会不会被我赶上?” 钟氏不是那谷老娘,一味捧着孩子,她是说了孩子不听话,她是姨娘,现在还是奴婢的身份,本没有资格说夏尔钏,可是她还是要说:“姑娘,容我说一句实在的话,各人有各人的造化,若是你被乔家接了去,也许就没有了这场造化。” “我……”钟氏的话深深打击了夏尔钏,她流出了眼泪,不过终究没有说出那句话,皇太孙,那是丈夫中的第一人呀,夏尔钏还不至于大言不惭的说一句我配得上皇太孙的话,只是道:“她有哪里好了,得了那么一个丈夫!” 钟氏一把抱住夏尔钏的头,从来没有过的强硬道:“姑娘,时至今日,你不能这样想了。以前她只是一个不受重视的庶女,你这么想她无害,现在她是皇太孙妃了,你是在招祸了。那是个聪明的姑娘,她虽然不与人计较,可是别人怎么想她心里清楚。她离开了卧晓轩,一人一物都不曾带出。冰蚕就算了,她是太太的人,小桥她们四个,跟了她也有四年了,为什么不让她们也去石榴园里享福,现在石榴园里都是宫里的人。别忘了她进府那年,厨房里的人怎么怠慢她,今年,八姑娘怎么在她的屋里,能随意吩咐她的丫鬟做事。那些事,她的丫鬟们,没有一个为她仗言,其实她的丫鬟们没有错,她是姑娘,她的丫鬟还要听老爷太太呢,就这样,就不能捂热她的心了。五姑娘你对她做过什么,你心里清楚,那年她烫了脸,不是你称意的。谷家都遭了官司,六姑娘身边,不是谁都能去挨的,你是姐姐也不成。” 钟氏不想说重话,可是不说不行了,夏语澹今非昔比了,太太仗着她娘家施与的恩德,照旧打脸,夏尔钏的轻视之心,还想让夏语澹怎么对她。 “我……”夏尔钏说不下去,她知道今后她该学着尊敬夏语澹,可是为什么,同样是庶女,一个升天了,一个在地上。 钟氏说夏语澹的,说得很对。 世情就是这样,你处在微势的时候,别人看见了你委屈了,你的委屈和她无关,她没义务为你出头。那些无能为力如小桥之流,夏语澹不会计较,只是主仆的关系,也结束了,甚至是夏烟霞和夏尔钏,夏语澹也可以略过不提,只当是相识一场,以后可以不见,就永不相见吧。可是有一个人捂热了她的心,她死了,夏语澹不能不计较。 很多人成亲,直到掀开盖头才看见新娘的样子,赵翊歆想看夏语澹,想来就可以来的。穿着便服,和每次去裱画店一样。 石榴园在高恩侯府中轴线的东边,另开了一处东门,所以夏语澹这边都在东门出入,完全独立于高恩侯府,所以赵翊歆来了也没有惊动别人。 对于虞氏的死,夏语澹对自己说过无数次,不可以问,不要再追究,可是见了赵翊歆,她忍不住,她要清醒的活着。 “我在裱画店留给你的信,你有看过吗?”赵翊歆来看她了,坐在椅子上,夏语澹就直接问了。 赵翊歆兴冲冲的来,是准备和夏语澹说说何日举行婚礼的事,不过夏语澹要先关心这件事,赵翊歆也不意外,安坐着如实说了,道:“我看了,你信里让我保的人,我不能答应!” 夏语澹脸色瞬间惨白,虽然她想皇太孙没什么事不能办到的,也往好的设想了,来不及,来不及才救不到。听到赵翊歆那么痛快打破了她的设想,是不能答应,不是不能做到,夏语澹感觉自己身子在颤抖。从虞氏死后,夏语澹一直表现的很平静,她是压着自己呢,那口气憋了那么多天,见到了人总是要闹出来的。夏语澹睁大了眼睛,眼泪就那么滚滚下来,愤怒,悲凉,向谁发怒,为谁悲伤。 赵翊歆起身过来抱住她在发抖的身子道:“她自己想死的,你为什么还要这样的伤心。” “能活着谁不想活着,姨娘家破人亡,被人糟践的日子都过来了,她为什么想死了。原来我从来救不了她,我的存在只是加速了她的死亡。我如何来……担负这条人命!”夏语澹心中极痛,用了大力从赵翊歆怀里睁开道:“勾结串联的罪过,窥伺圣意的罪过,他们若是罪至死地,为什么我还活着,你说你愿意娶我的,没有他们,我如何能见到你,这样的理由,还不能宽恕了他们的罪过吗?” 送皇上女人,送皇太孙女人,虽然可以一步登天,但马屁拍到了马腿上,就是勾结串联,窥伺圣意的罪过,当然这种罪过是诛心的,过不过的,完全是皇上的一句话。皇上舒心的时候,你就高官厚禄,皇上厌恶的时候,你就获罪诛杀。 夏语澹以为,乔费聚和皇上几十年君臣,他做这个事情,不至于罪至死地,这些年夏家在这种事情上,最开始的指望,也是指望乔费聚出力。 赵翊歆被推开了,面对夏语澹的重重质问,并无悔意,他们家的人,对也好,错也好,落子无悔,人心的事,又怎么可以用对错一言而避之的。赵翊歆重新坐回了位置,看着夏语澹因为痛苦和痛哭而潮红的道:“我早已经和你说过,我的心里,没有天下的每一个人,我的心里有你,和容不下他们,是两码事。我的有些事,一辈子不能和人说,一辈子不能让人知道。你只要记得,他们不是因为你而死的,他们那非死不可的理由,没有你还是要赴死的。” 赵翊歆起身离开,回头还说了一句:“那些死去的人,离开的人,留下的人,只是一场造化,你担负不了一条人命,我也有我担负不起的……我还没有出生,就决定下的这个皇太孙之位!”   ☆、第一百三十二章 小白 人得允许秘密,夏语澹也有不能和人说,一辈子不能让人知道的秘密。 夏语澹没有问他们非死不可的理由,没有问赵翊歆那些不能说,不能让人知道的事,也没有问,那一句‘我还没有出生,就已经为我打造好的这个皇太孙之位’颠倒了因果。 那么多听不懂却不能问,夏语澹只明白,她只是看见了事件的一角,虞氏只能深埋在心底,一辈子怀念。如果虞氏不是全为她而死的,她确实可以好过一点。 夏语澹知道自己那一句报不了生母之仇,撇去谁对谁错,只是目前为止,夏语澹做不出毫无负担的夺取人性命的事,刀拿在自己手里,她也砍不下去。 命是最宝贵的,命就一条,谁有资格夺去别人的性命。 别人她管不着,她做不出来,也承受不住,我不杀伯人,伯人因我而死。 可是生杀予夺,这个男人有这项权利,也可以没有负担的行使这项权利。 他和自己不是一类的人。 赵翊歆离开高恩侯府回西苑的青乌台,一路上一双眼睛没有了来时飞扬的神采,有些寂落。驾车的是冯扑,完全把自己当做透明的人,他太明白有些时候可以好奇凑趣,有些时候必须封口闭嘴。 青乌台是建水中央,来往用小船,不过赵翊歆下了马车一个猛子就扎到了湖里,预备了小船的内侍们下了一跳,脚软的跪下了就要惊呼,冯扑拿出他太孙面前第二红人的气势低吼,提着衣摆上船道:“安静闭嘴,殿下只是太热了想凉快凉快,开船,开船呀,小心的保持两三丈的距离跟紧了。钱五,你先回去把殿下的梳洗之物准备好。” 赵翊歆在水里游了半个时辰,把自己弄得精疲力尽才游向青乌台,然后就和往常一样了,对人对事,对夏语澹。 死的人都死了,她还能把他怎么样呢。 第二天,赵翊歆又来了,混像昨天的事没有发生过,只是双手怀抱了一只小狗。 “它是什么?”赵翊歆怀里的小狗浑身雪白,毛发浓密的一圈,也不知道有多重,把自己缩成一团,一双圆圆的大眼睛被毛发覆盖,只看到一条月牙,那条月牙漆黑泛光,配着它呜呜,呜呜的低叫,好像在委屈的哭泣,极快的看了周围一圈,就把脸埋在赵翊歆的手弯处,夏语澹还未看清它的正脸,不知它是什么品种。 两个人,一条狗,那已经去世的人,就把她收藏在心底吧。 赵翊歆抱狗很娴熟,一手拖着它的屁屁,把它四只脚圈住,一手轻轻抚摸它的头道:“是松狮,今天是它出生第二十七天,你养它吧。” “二十七天?那它断奶了没有,你就把它抱出来了。”赵翊歆拉着夏语澹的手,他的手叠在她的手背上,让她抚摸怀中的小狗。 “你还懂一点,它喝着奶呢。”现在的赵翊歆不是昨天那个样子,昨天的他深沉如海,深不见底,今天的他像个大男孩,阳光明媚,嘴上却叙述着小狗惨痛的经历:“它很可怜的,一出生它妈就不要它了。它妈一胎生了九只,它是最后出来的,出来还没有拳头大,被它妈叼着扔出笼子了,不肯奶它了。之后把它放到别的母狗窝里,不是亲生的就不是亲生的,差点被踩死,又只能抱它出来,它喂羊奶的。” 赵翊歆坐在炕上,使人把炕桌抬下去,放了小狗下来,让它走一走。可是小狗应该是到了陌生的地方害怕,两只前腿攀呀攀的,要躲回赵翊歆怀里,赵翊歆挠着它的下巴,小狗就低头一直找赵翊歆的手指舔舐。舔一舔,呜呜,呜呜的小声叫。它太小,还不会汪汪的狗吠。 少有人能拒绝这样的小萌物,夏语澹抚摸着它的头道:“它是不是饿了?” 赵翊歆一笑道:“今天要把它抱给你,就没有喂过,你喂它吧,它现在不懂事,谁喂它,它就认谁的,有奶便是娘的家伙。”说着用手指戳着它的嘴巴。 夏语澹握着赵翊歆的手指道:“谁不这样,狗这样,人也这样,二十七天的孩子,换成人的年纪也不懂事的,它还没记事呢。” 羊奶新挤出来还带着温度,夏语澹一手拿勺子,一手托着一块棉布,小狗的鼻子剧烈的翕动,终于有个正脸对着夏语澹,不过还不敢走到夏语澹的身边,屁股还是挨着赵翊歆坐,抬起两只前脚摩擦着,呜呜,呜呜叫得急促。 夏语澹本是想引它爬向自己的,这样的可怜相出来,马上投降了,只得人过去。 小狗一舔一舔的喝着奶。 夏语澹低头看小狗喝,赵翊歆专注的看夏语澹喂。 “以后你带着它吧,给它取一个名字。我早想把它送给你,它还没取名字。” “它是弟弟还是妹妹呀?”夏语澹不问它公母,而是拿它当弟弟妹妹,就是接受它了。 赵翊歆顺着她的话说:“弟弟!” “是弟弟呀!”夏语澹一沉吟道:“名字就叫‘小弟’好了,叫着顺口又朗朗上口,一听就知道他是弟弟。” 赵翊歆的表情瞬间塌下来:“换一个,那是我的名字。” “赵小弟?”夏语澹玩味的看他道。夏语澹已经知道他大名,还不知道他的小名叫小弟。原来他们有太多的地方,相互不了解。 赵翊歆挑挑眉毛道:“叫着顺口又朗朗上口。” 夏语澹忽然特别感兴趣:“你大名也不怎么用,小名谁用着呢?” “皇爷爷,姑姑,姐姐,还有……娘娘。能直呼我名的,就这四位了。” 皇家直系三代在京的就这几个人了,赵翊歆的称呼和排行很有意思,祖父就叫爷爷,祖母顺着宫中的尊称,还排在末尾,这是四人在赵翊歆心理的排位。夏语澹一直有听说,这个皇太孙和夏家不亲厚,对皇后已经只有敬意没有亲厚了,泽及夏家还有什么。 夏语澹一次问到底,问了一个好奇很久的问题:“沈子申,你怎么在外面要说自己姓沈呢,百姓之中,为什么旬沈’呢?” 赵翊歆沉默,揉揉眼睛低头摸着他的狗。小狗蹲坐着专心喝它的奶,赵翊歆盘着腿沉默,气氛一下子掉入低谷。 都说主人是什么样,宠物也是什么样,忽然的,有那么一下下,夏语澹觉得赵翊歆在委屈,和小狗刚才委委屈屈一个样。 夏语澹为自己的想法窘了一下,不再刨根问底了,呵呵道:“它通身雪白,就叫小白好了,全名夏小白。” “恩!”赵翊歆简单应一声。 夏语澹只能更低着头,企图看他的表情。 赵翊歆抬头,已经笑嘻嘻了:“礼部拟定了几个日子,明年三月,有个大吉大利的好日子,之后四月不可以,五月没好日子,错过了三月,其他都在六月之后,你觉得呢?” 赵翊歆就那么大大咧咧的征求她大婚的日子,夏语澹再淡定也羞红了脸道:“还可以听我的吗?我选哪个日子就哪个日子?” 赵翊歆倒是说实话:“我可以选,那我和你商量一下呗。” 赵翊歆如此诚恳,夏语澹也大方笑道:“你这样的丈夫,是个女的都得赶着和你大婚呀。早日大婚早日心安不是?” 要选夏语澹就选三月。明年三月两人也才十五岁,不过入乡随俗,既处在这个位置,夏语澹就不会坚持那一套身量还没有长开,晚婚才好的理论。坚持那一条对自己太矫情了。皇太孙呢,早日和他栓在一起是正经。 而且,夏语澹也舍不得这个人,因为舍不得,昨天才这样问他,若是舍得的人,夏语澹问也不会问。 赵翊歆嘴角渐渐扬起,一个笑容在眉梢绽开,道:“好!” 他也舍不得她,昨天才说了那样话。他差一点,把他致命的软肋告诉了她。 小半碗羊奶一点点舔光了,小白尤嫌未饱,终于迈出腿来,勾着夏语澹的手臂,要看夏语澹手里的碗。 夏语澹笑着让小白攀上手臂,把碗凑到它眼前,用勺子敲打空空的碗道:“没有了,没有了!” 狗虽然不说人话,人话从小一点点的说给它听,它渐渐会听懂的。 小白用鼻子嗅了嗅,都没有奶喝了,立刻抛弃夏语澹,重回赵翊歆的身边。贴着赵翊歆舔舐它的前脚,再用前脚蹭脸,把脸洗了洗,夏语澹惊喜的摸一摸它的头,自然用哄孩子的口吻软软柔柔的赞许它道:“诶呀,我家小白还是爱干净的好宝宝呢?” 夏语澹从来不用那么温柔到绵软的腔调说话,赵翊歆喷笑道:“你怎么和哄孩子似的?” “它还是孩子呢。”夏语澹睨他一眼:“你见过哄孩子吗?” 赵翊歆托着他的下巴点头道:“有呀,姑姑的大妞妞,大妞妞每次吃东西前洗手,姑姑都会说‘我爱干净的妞妞呀’。” 不管皇上再怎么合格的当爷爷,赵翊歆的生活,缺失了女性的角色,柔中带刚的婉约,而能得赵翊歆关注的女性角色也不多。在雄州养了许多狗的颖宁侯夫人算一个,在京城有了女儿的德阳公主算一个,从她们身上,赵翊歆看见了母性的温存。他喜欢女性散发出来的这种温存,尽管他只是温存的看客,不知怎么形容,那是一种感觉,外面严寒酷热,那个感觉如春风吹拂。 若他有了这样一个女人,他也能永沐春风。这样的心情,他对和夏语澹的婚后生活迫不及待。 那么现在,先送她一条狗吧,他喜欢养狗的女人!   ☆、第一百三十三章 闲事 小白,或许在狗的世界和狗们相处不来,在人的世界和人们相处很融洽。由赵翊歆带着,一会儿就和夏语澹黏熟了,啊呜一声,腹部朝天仰躺着,四只脚腾空乱刨,一双眯眯眼看看赵翊歆,看看夏语澹。 “怎么了?”夏语澹吓了一跳。和小孩子的横着抱不同,动物的腹部一直是他们小心保护的地方。突然腹部朝天是怎么了? “又来了。”赵翊歆显然司空见惯,笑道:“它想要你和它玩挠痒痒,你挠挠它吧。” 赵翊歆轻笑一说,夏语澹瞬间感到暖心了。 腹部是它最保护的地方,暴露给你,是它对你全然的信任! 夏语澹试着挠了一下它右前脚的咯吱窝,小包愉悦的呜呜叫着,一蹄子压住夏语澹的手,夏语澹又挠又摸,小白兴奋的在炕上翻滚,滚出去,又滚回来要夏语澹接着挠它陪它玩。 一人一狗就这样重复幼稚的动作。 赵翊歆从炕上起来,坐到远处的圈椅上看他们,免得小白黏上自己。他打算今天就把小白顺利的交到夏语澹手里,除了他喜欢养狗的女人之外,他也想夏语澹有别的事做,有别的东西牵挂,人没有,狗也可以。她的牵挂有处寄托,就不会抓着无力挽回的事,计较不休了吧。 “它要住我这儿了?把它安置在哪里好呢?”小白玩了一阵,玩累了,炕上转了一圈,应该是在找赵翊歆,没有找到,就将就在夏语澹身边趴下。夏语澹一边从头到尾抚摸着它的毛发,一边问赵翊歆。 小白快睡着了,赵翊歆小声道:“就放在你的屋子吧。”赵翊歆要夏语澹亲自养着小白,亲自照管它的一切。 夏语澹点头道:“是该如此,若交给了别人,反而没有‘我’养着它的意思了。” “它胆子很小,离了人会害怕,见了陌生人还是害怕,养在你的屋子,它时刻见到你,就不害怕了。放心吧,它很乖,又很爱干净,会自个上厕所的。”赵翊歆解释了几句。 夏语澹笑着抱起小白,轻轻从炕上走下来道:“我去看看,它的窝放在那一角合适。” 赵翊歆也紧跟了去,他要去的是夏语澹现在就寝的闺房,夏语澹人都是她的人,她睡觉的屋子看一看有何妨呢? 两人从内门过去,向右过一个拐角,就是夏语澹的屋子,门口就闻到一股细细的桂香,迎门一架绣屏,绘着牧童放牛的场景,转过绣屏,左角一张设着珠帘帐的床榻,床榻对面是四门的衣橱,衣橱右侧是长条桌案,案上正中放了一块径长四寸的玉血壁。桌案对面靠窗是一对藤椅,两张藤椅和中间桌几上纸条,册子,砚台,笔墨随处层层叠叠摆放了一堆,外人咋看着凌乱不堪。 夏语澹不好意思的笑道:“你突然来了,这儿来不及收拾了。” 赵翊歆对夏语澹屋子的陈设很满意,并不在意这一块的凌乱,反而走近看桌几上的东西。周王家谱,景王家谱,纪王家谱,庄王家谱……从太宗皇帝开始,赵家的子嗣不丰,□□皇帝的子嗣可是很丰盛的,不算夭折掉的,儿子二十四个,皆封了王,及至如今,获罪夺爵,无子除爵之后,还有十余家,凡是王爵皇太孙妃该知道每一家历代传承的历史和现在各家情况。从□□算,赵氏皇族还是很庞大的,夏语澹听几遍都绕晕了,只能以自己理解的方式罗列出来。 夏语澹呵呵笑道:“你家亲戚太多,我记不清楚,若是你不介意,就这样放着吧,或许你看着乱而无序,我并不觉得,我还没有整理好呢。” “有那么难记吗?摆这么大的阵仗!”赵翊歆好笑。 “当然!”夏语澹嘴上说得夸张,实则是她实际的生活圈子:“我是小户人家出身,叔叔伯伯姑姑婶婶就那么几个,长年不见我还记不得。你家这样一算有几百口子,还要对号入座了他们的辈分和爵位,我一个真人也没有见过,我是记不住,又怕记错了张冠李戴,给你徒惹笑话。就这庄王,□□二十二子,他的曾孙女是我的三嫂,在族里算你姑姑吧,这辈分……” 赵翊歆讽刺道:“若那么算,我都不知道我有几个姑姑。” “辈分摆着,很多人想当第二个德阳公主。” 皇太孙对德阳公主的礼敬,靖平侯府现在的荣耀,让很多人都羡慕死了,夏谦之妻赵氏算一个,族谱排下来,她也算是赵翊歆的姑姑,虽没有德阳公主的嫡嫡亲,小姑子攀上了皇太孙,她也该在宗室里显名了吧。 “先国后家,君臣分定。你守住这八个字,就惹不出笑话,要笑也是笑别人的。”赵翊歆手指轻敲在桌案上,算是对夏谦一房,甚至是他岳家肃庄王府的回答。他只娶夏语澹一人,和夏家及夏家的姻亲没有关系,他不准备,给夏家拥有实权的荣耀。 “哦。”夏语澹乖乖的一哦,她只是把她在家的处境反应给他,没有为了他们向皇太孙求权的意思。 赵翊歆一指长案底下道:“小白的窝就放在这里,这样你在哪个角落它都可以看见,它好安心,我们先出去。” 他们出去自有人来搭狗窝 “等一等。”夏语澹把怀里的小白给他,拿了一块长布把凌乱的藤桌罩起来,顽皮的笑道:“我是个怎么样的懒丫头,只你看见就够了。”先国后家,君臣分定。该理清楚的家族人物关系,夏语澹还是要弄清楚了,所以那地方还得那么凌乱着。 赵翊歆揽过夏语澹的肩,舒眉而笑。 石榴院在高恩侯府的东面,不在中轴线上,却是府中地势置高处,其中霞明亭地处最高,四周被石榴树环绕,能瞭望半个高恩侯府。 赵翊歆还没有要走的意思,秋高气爽,夏语澹便请赵翊歆去亭子里坐坐。 “除了王爵之外,镇守西南的黔国公府也要以王爵之心敬之,这是太宗爷说过的话。黔国公府虽是郭氏,却是□□爷十四子过继出去的,他们虽然姓了郭,太宗遗命,黔国公府以宗室之礼待之。”夏语澹既然在用功,赵翊歆就帮她补补课。 好多皇族秘辛,也只有皇座上代代传承的人知道。而宗室中人的兴衰荣辱,现在看皇上的态度,将来看皇太孙的侧重。 夏语澹记下了,多问一句道:“那还有哪一家,我需要额外留心用意的?” 赵翊歆瞭望远方:“没有了,暂时没有了。” 夏语澹顺着他的视线瞭望,恰巧看见了,香岚在石榴院外徘徊,不断后顾前盼,神色急切慌张。夏语澹凝滞,走出霞明亭,走到远远恭候在外的陈典正道:“陈姑姑,有个着翠绿色比甲的丫鬟在我的院子外面,你使人打发了她离开,告诉她这儿不是她待的,若她有什么事,只管告诉她,我不管。” 夏语澹真正富贵了,府里奴才们都想来攀情分,就小桥四个,念在她们服侍四年无功无过的份上见了一次,其他人就算了,香岚也算了。 “是!”虽则夏语澹不见那个翠绿色比甲的丫鬟,特意出来说一声,陈典正还是留了一个心眼,亲自去赶那个丫鬟。 夏语澹依然回到霞明亭,赵翊歆笑她:“你闲事还真多!” 夏语澹自嘲:“是呀,我以往十四年,也没有最近加起来的闲事多,还要多多仰仗你,替我该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吧。我有什么,不过看着你,让我狐假虎威了。” 陈典正去了又回道:“那丫鬟说有一件涉及性命的事,要告诉姑娘。奴婢冷眼观了,那丫鬟眉心已散,臀部偏平,走路脚尖外八,似是有孕在身。” “啊!这也看得出来?”夏语澹惊奇的看着陈典正。女人怀孕这种事,大夫把脉日子浅了未必准,陈典正有这等眼力,看就看出来了? 陈典正笑着道:“奴婢略通医理,因她说涉及性命又含糊其次,奴婢才着眼观察,准是不准,还要把脉为准。” “若她有了身孕,找八哥去,找我干什么。”香岚是夏诀的丫鬟,她还只是丫鬟,不是通房丫鬟,不过一个屋子男主人和女仆谁知道他们有没有行过男女之事,香岚有了身孕,夏语澹想当然认为是夏诀撒下的种,不做第二人的考虑。 夏诀才十五岁,尚未定下婚事,就把屋里的丫鬟搞大了肚子。 一个尚未成婚就有了庶子女的男子,好人家的女儿谁要做他的妻子。一个得力的妻子比一个丫鬟和一团骨血要重要百倍。以前陪夏诀读书,帮夏诀做功课的小厮,一经查出,都是仗杀,勾引了主子爷们儿的丫鬟,怀揣了身孕坏了主子爷们儿名声的丫鬟,下场多半也是仗杀。 夏语澹用夏家的逻辑想一想,香岚麻烦大了,事涉两条性命。 夏语澹想到那一年夏天,香岚病得快死了,刘婶儿说她被摘了心肝。 香岚是刘氏夫妇的心肝儿。 “罢了,我见一见她,听听她要怎么办。”夏语澹想一圈,还是得见她。不看在她香岚的份上,看在她是欢姐的份上,是刘氏夫妇的心肝的份上,见她一见。 “你再坐一坐,容我抽个空儿,去听一听这桩闲事,她也难得有今天的空儿,今天老爷太太一家去会见三哥的老岳父了。”赵翊歆来看夏语澹,夏语澹以主客之礼招待他。 招待客人和涉及人命,轻重缓急,夏语澹去了。   ☆、第一百三十四章 体统 陈典正也说了‘似是’,夏语澹对陈典正的话有七分信,看见香岚进来,一手有意无意的抚着腰腹,夏语澹又信了两分。 夏语澹已非住在刘家的小女孩儿,已非接回夏家不受宠的姑娘,已非养在姨娘手里供人解闷的庶女,所以香岚低着头走进石榴院,一路不敢侧视,到了夏语澹面前,微微抬了头,看见夏语澹身后还有四个宫婢,头又垂了下来,如同折断了颈骨。 “你们下去吧。”夏语澹出于对人*的尊重,屏退了左右。四个宫婢无声的退出,夏语澹没有再像以前在卧晓轩那样,客气的请香岚坐下,就我坐着,你站着,等你说话。 香岚勉强笑道:“姑娘大喜,我本想来向姑娘道贺,给姑娘磕个头……” 夏语澹脸上没有受人道贺的喜色,道:“家里那些管事媳妇们要来,我都推了,也轮不上你的磕头。” 赐婚那一日,夏家的管事,管事媳妇集结,本以为夏烟霞有造化,预备给她道贺,结果换了主角也不影响他们的恭贺,可是夏语澹那天没有受他们的磕头。混到了管事,都没有份给夏语澹磕头,香岚还不是管事,只是个丫鬟,也没有她的份。 香岚想先和夏语澹套套交情,话说一半就被夏语澹堵了回来,有些尴尬道:“姑娘,我们主仆一场……” “若以主仆论,你我主仆七年,你有话就直说吧。”香岚要和夏语澹套交情,夏语澹直说两人的交情。主和仆的交情。乔氏把夏语澹留在和庆府,虽然是嫌弃她,地位还是在奴仆之上,刘家就是伺候她的奴才,那么算,香岚算是跟了夏语澹七年的丫鬟。 香岚怕耗光了夏语澹的耐心,双手捂着腹部,跪了下来,也不是标准的跪姿,而是侧跪的坐在地上,似乎是瘫倒了,难以启齿,最后还是认命了,道:“姑娘,我……我有身孕了。” 有陈典正预言,夏语澹很平静问:“几个月了?” “两个多月了。”香岚一手捂着脸,低声道。 她现在的心情是真的,纵使没有八抬大轿来抬她,没有名分,她怀了孩子干什么。 两个多月,那时乔费聚的棺椁刚刚入葬。夏语澹有点意外夏诀的急色,沉痛道:“算了,他是爷们儿,他想要你也只能顺了他的意思。你来找我,我不管你如何打算,我只明白告诉你,我能如何为你打算。你若是没有钱,没有大夫,没有好药,我给你安排,尽量让你平安打下这个孩子。若是你想保住这个孩子,我也不反对,你自去和八哥筹谋,你和你的孩子,保不保得住,我都不管。但我要提醒你,八哥虽然是老爷和太太的幼子,自小宠爱,可是他性格软绵,资质平庸,从来做不得他的主,你的主他怕是顾不上。八嫂子还没影儿,你这孩子又是在老国公尸骨未寒之时怀上的,外孙子虽然不像孙子一样严格的守孝,你的孩子怀的不是时候。” 前世今生,夏语澹知道许多意外怀孕而打胎的事情。比起生下孩子要承担养育的责任,在没有准备,没有能力之前,还是打掉吧。夏语澹不太支持全心为了孩子连自己也不用顾及的母亲,谷老娘,钟氏,她们算是可敬的母亲,也是被孩子拖累了一生。有什么伟大的理由,孩子可以拖住母亲的一辈子吗?没有!香岚怀这个孩子,是得要了她的命,还是打掉吧。 没有孩子,她就算和夏诀发生过男女关系,还是可以过她的日子,当丫鬟的年限到了,可以没有孩子的挂碍嫁另一个人。 香岚眼神有些锐利,既然脸色转为羞愤道:“不是八爷的孩子,是……是……” 夏语澹有惊讶到微微喔着嘴,探究香岚的神色,不过香岚跪坐着,夏语澹没有看见她的锐利和羞愤,只听到蚊子声:“是三爷的!” “三哥?”这会子,夏语澹还叫夏谦三哥。夏诀有空常常来卧晓轩坐坐,夏谦年长多岁,他从没有来过,所以夏语澹和夏谦少有正面的交流,也就一直维持着互不相扰的关系,夏语澹以为互不相扰。 夏诀屋里的丫鬟怀了夏谦的孩子,那比夏诀和香岚不小心整出孩子要严重一点。夏语澹质问道:“是你原意的,还是他强迫你的?” “是三爷强迫的!”香岚立马道。 夏语澹点头暂时认可她的话,道:“那我还是那个意思,打掉吧。” 韩嫣被赐死的理由,是他和宫女苟且。如同整个皇宫的宫女都归皇上一样,各房分到的丫鬟,都归各房的爷们儿,有名分的如平儿名正言顺的睡,没名分的如袭人一样,大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睡,但绝对不可以,宝二爷的丫鬟让琏二爷睡了。一个丫鬟,这个爷睡,那个爷睡,整出了孩子算谁的,还有体统可言?这是混淆了血缘,大户人家最讲究血缘,事情一发,夏谦夏诀失了体统,香岚更该打死了。所以还是得悄无声息的把孩子打了。 香岚看夏语澹如同恶人,双手护住自己的腹部,道:“姑娘,我想生下这个孩子,我要这个孩子。” 夏语澹一声哼,忽然两步走到香岚脚下,蹲在地上捧住香岚的脸,眼对着眼质问她:“是你愿意的,还是他强迫你的?” 夏语澹再问,就是不信香岚之前说的话。夏谦,夏语澹不太了解,香岚,夏语澹相处七年很了解,在刘家夏语澹还小到别人以为不懂事的时候看见,香岚在三个哥哥面前很霸道,他们有了好东西她要,她有了好东西不会记得分给哥哥们。因为她是幼女,唯一的小女孩儿,刘家五口子都很宠着她,些许小事都让着她。三岁看老,夏语澹已经明确说了她怀孩子的下场,被夏谦强迫的,香岚还会甘心生孩子,为了孩子,就变成了舍生忘死的母亲了? 香岚有躲闪了一下,还是坚持树立她舍生忘死伟大的母亲形象,垂泪道:“姑娘,这是个孩子呀!” “两个多月,它还没有成形,你为了一个血块,你有想过你父母和三个哥哥吗?你为了你的孩子,抱着你的孩子死了,你的父母和三个哥哥,最好的结果,也是被太太净身扫地出门。”夏语澹严厉的道,这也是夏语澹要见香岚的理由。香岚若是被乔氏仗杀了,刘家怎么办,骨肉之情刘家不会生出怨怼吗?家生子就是这点不好,一人之错累及全家,香岚死了,刘家也不能用了,乔氏不会用对自己可能有怨怼之心的奴才,可是刘家生是乔氏的奴才,一家的生死都在乔氏的手里。 夏语澹能想到的事情一路演变的后果,香岚也能想到,这反而成为了她今天敢来见夏语澹的理由,她哭泣着道:“姑娘,我求求你,你救救我的孩子,你救救我们一家子。姑娘你现在不一样了,你是皇太孙妃,你说的话老爷太太也得听,只要你说一声,三爷就会纳了我。” 香岚拉着夏语澹的衣摆,哭倒在夏语澹脚下。 “你以为,我现在不一样了,我会很享受,老爷太太也得听我的话。”香岚的眼泪没有让夏语澹动容,夏语澹抽回自己的衣摆,安坐回炕上道:“孰轻孰重我分得清楚。你们做了没体统的事,让我来给你们兜着,我以皇太孙妃的身份,塞一个隔了房的有孕的丫鬟给我三哥,你觉得很好听吗?还是我错看了你,这几年你一直在八哥身上留心用意,我以为你的心在八哥身上,只把他看成是你攀附的希望。三哥,三哥的心里还是有他的弟弟,你敢再说一遍,你是被三哥强迫的?原来不是八哥,是个爷们儿都可以!” 袭人可是贤人,丫鬟肖想男主子,很多丫鬟都希望被自己的主子收用,香岚有这个想法,心系在她服侍多年的夏诀身上,这没有逾越她作为丫鬟的本分,可是,是个爷们儿都看在眼里,和当□□有什么区别。 夏谦,夏语澹不全然了解,可是这几年他作为哥哥,对夏诀和夏尔彤是很爱护的,他或许会看上香岚,可是若在强迫之下,万一香岚闹得别人也知道了,没面子的是夏诀。夏谦不至于为此强迫一个丫鬟。夏诀性格软绵,可能的情况就是他自己不在意香岚这个丫鬟,打算把这个丫鬟转给夏谦,夏谦才会动手,既然三个人都有点意思,先后的顺序就不太讲究,差枪走火了。 香岚看见了夏语澹眼里的讽刺,她这会子的梗不起脖子来硬说是夏谦强迫的,换了一种说辞对自己辩解:“姑娘把我看成什么人了,我这几年的心,不都在八爷身上,可是八爷只拿我当个丫鬟,他从来没有碰过我。” “所以你是清清白白跟了三哥。”夏语澹把她内含的意思说出口:“你和他的事情,你自己解决,我不会以皇太孙妃压人,把你塞给三哥。刘家我还是能保住的,你不算在里头。” 和刘家分离,让香岚感到了死亡的危机,既然夏语澹不管她了,她也收起了那些惺惺作态,擦干眼泪,从地上爬起来倔强的道:“姑娘凭什么看不起我,我有什么错!凭什么,姑娘生而为主,我生而为奴,我以后的孩子,也是代代为奴,凭什么!我是不愿意,我的孩子接着当奴才,我要他们也像姑娘一样,当主子!”   ☆、第一百三十五章 疯狗 香岚终于说出了她的心声。香岚自小看见,父亲抱着她,母亲在灯下给她做衣服,哥哥们围绕在她身侧,待她大一点,全家一起吃饭,也要她先动筷子,其他人才能开动。家里所有的好东西,吃的,穿的,用的,都要先紧着她享用。夏语澹有什么,只是一个被家族遗弃的奶娃娃,都要他们家像菩萨一样的供着,一供七年。 这就是当主子的待遇。 香岚一年年的看着,嫉妒的快要发疯了。她不要等年纪大了,再配个奴才,循环她父母的生活。夏诀可以,夏谦又怎样,都是主子,只有她跟了主子,她也是半个主子,从此不是她服侍主子,是奴才服侍她。 夏语澹看着香岚凄厉的控诉,一声声嘶吼,凭什么!场合不对,若是放在大泽乡里,还有一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效果,凭什么有人生而为主,有人生而为奴,代代为奴。不过陈胜和吴广都死了,香岚也该死了! 香岚说的话没有错,甚至她选择的路也没有错,农奴翻身做主人的路有无数条,窃国者侯,窃钩者诛,事无对错,只有成和败,香岚只在捏着她生死的高恩侯府里蹦跶,企图改变她的命运,是注定要失败的。 都这样了还有什么好说的,夏语澹没打算说教,十几年的心魔不是几口唾沫能够醒悟了,夏语澹转身而去。 噗通一声,这一回香岚以标准的姿势跪下来,手捂着腹部道:“姑娘,求你看在往日的情分上帮我这一次,我以后定为姑娘所用。姑娘为什么要那么决然呢,姑娘也是这样来的呀!”她选了那么一条路,她在赌博,她在赌夏语澹在关键的时候会帮她一次,可是夏语澹袖手傍观了,她还能打什么马虎眼,她只有把她以为的,夏语澹会帮她的理由说出来,扭转她的心意。 虽然夏语澹从来没有提示香岚什么,可是正因为有她的存在,香岚才变得有恃无恐。夏语澹回头,只是为了打消香岚加诸在她身上的执念:“看在我和刘家往日的情分上,我明白的和你说清楚。我不是大嫂,想着塞一个妾给亲哥哥,我和三哥三嫂,乃至老爷太太之间的事,是主子之间的事,和奴婢没有关系,我若要和他们打擂台,我直接打就是了,要你掺合什么。至于你说,我是怎么来的?是的,我是因为我的生母攀附富贵而来的,或许我的生母怀我的时候,也抱着和你一样的执着,她是她,你是你,她死了,我也不会因此怜惜你。” 香岚为了成为主子疯魔了,她堵塞了自己,想象出一条光明大道,何其可怜可笑。 若刚才香岚只感到了死亡的危机,那么现在她知道,只要她出了石榴院,死亡就在迎接她,她都要死了,还有什么好怕的。 “和奴婢没有关系?姑娘我落到这个地步和你没有关系?我告诉你,我和你有什么关系,没有你我还落不到今天的下场。”香岚神经兮兮的由跪而盘坐在地上笑起来道:“八爷这几年看重我,是因为我留心用意的服侍他?不,是因为我曾经是姑娘的丫鬟。府里这么多的丫鬟,三爷要个女人为什么要到了弟弟的屋子?因为我曾经是姑娘的丫鬟。‘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鸳帐,怎舍得你叠被铺床。’八爷看着我叠被铺床,看见的是你。三爷不是想和我同鸳帐,他是想和你同鸳帐。八爷知道,才把我给了三爷做个替代品,尔凝,三爷在床底极乐之时,可是叫着姑娘的名字!” 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鸳帐,怎舍得你叠被铺床。 这是幼时夏语澹和香岚一起听书,听到的一句话。小姐和丫鬟,共事一个男人,可是美谈之举呀。 香岚在心底里虽然各种看不起夏语澹,也只是放在心底里,在别人面前她要当个好奴婢,她是夏语澹曾经的丫鬟,她一直这么强调这层关系,才成为了夏诀的掌事大丫鬟。她多么想在夏诀身边更近一步,夏诀那么年轻,尚未婚配,一向怜香惜玉,体贴温柔。可是她没有勾引到夏诀,却把夏谦勾引了出来,那一天夏谦破了她的身子,就要了她一次,再也没有找过她。 她明白她是被夏谦玩弄了一把,用过一次就丢弃了,成了破鞋没有别的主子会再要她了。她借了夏语澹的由头得了爷们儿的赏识,她也受到了夏语澹之累,成为了爷们儿的玩弄对象,重头开始,她在怨恨,把所有的怨恨都归结在夏语澹身上,若小时候她没有看着夏语澹长大,她不会嫉妒得夜夜不能安寝,若夏语澹没有回到夏家,她还是能甘心做一辈子的丫鬟,可是夏语澹回来了,在黑暗中,她癫狂了,一主一奴她多么孤弱无助,一次次的挣扎,终于老天助她,她只被夏谦干过一次,就有了孩子。 有了孩子,母凭子贵,她不会再是一辈子的奴婢,她要当主子了。夏语澹必须帮她,这是夏语澹欠她的。 夏语澹震惊,夏谦夏诀待她何心?是妹妹,是庶妹,是路人,总之同父异母,夏语澹从未想到过那么龌龊的心思。 夏谦不是收用了很多个小厮,除了他妻子赵氏,他不得不履行丈夫的义务,他不是应该更喜欢男人吗?若这个家里,三房人口十几个兄弟姐妹,有人拿她当妹妹看的话,夏诀不是吗?夏诀给她收拾屋子,夏诀会去淇国公府接她回来,家下人慢待了她,夏诀也是会为她说话。 在心里,夏语澹震惊的翻江倒海,但在香岚面前,还是要保持镇定,现在只是香岚的一面之词,她要死了,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也有将死之人,像疯狗一样乱咬人,巴不得所有人都陪着她一起死了。 “你在我的底盘上,说着威胁我的话,你是笃定我不能杀你,不敢杀你,杀不了你?” 事涉生死,死后身败名裂,千夫所指,万人唾弃,夏语澹不笑不怒,第一次,眼里有杀气。 香岚所言的夏谦夏诀之心若是公之于众,世人不会觉得夏语澹还是干净的,夏语澹位卑,为了在夏家过上好日子,她会不会屈意逢迎,委身在哥哥们的身下?世人多是用恶意揣测他人,世人不会想到夏语澹的痛苦,只会看到她和哥哥们犯下了*的大罪。 乡间里,叔嫂通奸,都是浸猪笼沉塘,兄妹之间,浸猪笼的下场该是最轻的了。 在权爵之家也是如此,五十年前,光王和庶妹*,太宗皇帝以此鸩杀了光王,抹去了光王的爵位。 夏语澹要当皇太孙妃了,也能把她从天堂打到地狱! 香岚低眉垂眼,双手摆在两侧,做出最恭顺的样子道:“奴婢没有这个意思,奴婢只是想求姑娘给奴婢一条活路。” 香岚自然是拿这事来威胁她的,一边威胁一边还要顺毛捋,免得太过激怒了夏语澹。 夏谦前几天来找过她,说这几日赵氏的父亲肃庄郡王进京了,纳不得她,让她称病先离府养病,待肃庄郡王走了,没人给赵氏撑腰,一个姨娘他会给她名分的。 这种话别的丫鬟可能会信,香岚看着夏语澹长大,夏语澹为什么那样长大了,她的母亲阮氏只在夏家活了五个月。香岚已经在夏家了,为什么要先出去再回来那么麻烦。 肃庄郡王有什么好忌惮的,夏家还供着一个皇太孙妃呢。香岚撇下了夏谦,为自己找了一条捷径,说起来夏谦玩弄了她一次,她又何曾把他放在心里,夏谦就是头种猪,配了种也没他什么事了。 香岚是成竹在胸的踏进石榴院。夏语澹杀不了她,一个做粗活的丫鬟,一个十几年娇贵的小姐,一对一的打起来,夏语澹杀不了她。只要她敢动手,香岚就会把这桩丑事说出来,石榴院里没有夏家的人,也没有夏语澹的自己人,都是皇家的人,只要她把这件事情抖出来,别人长着耳朵会听去,这样夏语澹的皇太子妃,就当不成了。今天夏语澹杀不了她,让她出了石榴院,这就是她一辈子的把柄了,以后好不好就抖出来,夏语澹不敢动她。 一个皇太孙妃,只能由着她予取予求,香岚这样想着,忍不住抬起了头…… 他五官精致赛好女,却没有一丝阴柔的气息,举手投足之间带着比太太更加雍贵百倍的气质,精美而沉默,诱人凝望却不敢直视,因为他在山巅悬崖上,往而生畏。香岚把目光转向夏语澹,只见夏语澹恭敬的向他点头致敬。 一声殿下,冲破了香岚的耳膜。她像被人抽调了浑身的力气,如一滩泥一样的倒在地上,瑟瑟发抖。 石榴院用的都是内侍,为什么有一个正常的被尊为殿下的男人从屋后走出来。 香岚今天的话只想说给夏语澹一人听到,若是殿下也听到了,夏语澹当不成皇太孙妃,她捏着把柄有什么用,她还不想和夏语澹一起死。 香岚万万没有想到,也想不通为什么皇太孙从天而降。 香岚如筛子一样在发抖,因为她怀孕了这几天开始了尿频,被赵翊歆一吓直接尿了出来,不过她自己没有觉察到,她只是抖着嘴唇,脚软了站不起来,爬着爬向夏语澹,伸着手泣不成声,语不连句:“姑……姑娘,我……我……错了……” 赵翊歆把香岚踢开,一把出鞘的利剑递到夏语澹的右手上。 “你要杀了她,你必须杀了她。你做了我的妻子,将来会有很多人求你,若是他们求而不得,他们会把你吞没,换一个有求必应的人,代替你的位置。你要学会运用你杀戮的权利,震慑每一个敢藐视你的人!” 赵翊歆的右手包住了夏语澹的右手,执起了那把剑。他从身后拥抱着她,他的脸贴着她的脸,他温润的嘴唇在她的耳畔轻启。语气轻柔,如情侣之间,咬耳低语。 赵翊歆的脸上没有愤怒,他在教他的女人,怎样成为一个,皇的女人! “啊……”干净利落的一剑伴随着凄厉的尖叫,她睁着眼睛,看见自己的血如泉涌一下的离开了身体,她一口气息匀匀的呼出,她多舍不得呼出这口气,最后一口气。 “为什么?”香岚到死也不明白,她以为她走进了富贵的殿堂,为什么走进了坟墓里。 夏语澹的眼前一片血雾,久久不散。 屋外的宫人听到香岚的尖叫闯进来,看见香岚死在赵翊歆和夏语澹面前,不知发生的什么,纷纷跪地,不知所措。 “把她丢出去,丢到高恩侯的眼前。”赵翊歆横抱起夏语澹道:“把地洗干净……不,把地板都撬了。脏得都洗不干净了。”   ☆、第一百三十六章 诬告 一具浑身是血的尸体由石榴园的内侍抬出,丢在了嘉熙院正堂屋前。 然后整个高恩侯府,从主到仆都沸腾了。大房的主子们出去了,二老爷在衙门,三老爷不知哪里闲逛去了,留下不顶事的女眷,在屋里团团转而没有主意。 私下口耳相传,大家知道了石榴园里多了一个皇太孙,人是皇太孙杀的。 多年来,赵翊歆一次也没有驾临过高恩侯府,他是高恩侯府的外孙子,又即将成为高恩侯府的女婿,其实大家是有过期待的,哪一天迎请皇太孙,叙叙原来的亲戚情分,叙叙新建立的翁婿情分,只是从来没有想过,人直接去了石榴院。 侯府这样的家庭,未婚男女之间不是不可以见面,但也只能在长辈的看顾下见面,只有正式成亲,男女才可以无所顾忌的独处,怎么皇太孙告诉也不告诉一声,就往石榴院钻?哦,大家忘了,他是皇太孙。这样一来,香岚为什么又去了石榴院,为什么被皇太孙杀了,怎么也想不出一个所以然来。 史氏和石氏合伙来向赵翊歆请安,或是请罪,脚也没有迈到石榴院,被拦了回去。皇太孙丢了个死人到侯爷的门前,女婿丢了个死人到岳父的门前,事情这么严肃,在大房还没有回来之前,大家都缩在了自己的屋子里。 夏文衍一众匆匆赶回嘉熙院,看见香岚一剑穿胸的尸体。“怎么回事?”夏文衍惊慌的问夏诀。香岚是夏诀的丫鬟,乔氏,夏译,夏尔彤三人都纷纷看着夏诀。至于段氏和赵氏,进嘉熙院之前,夏译和夏谦让她们把孩子带回屋去,就是把她们排除在这件事之外了。 “我不知道!”夏诀真的不知道,不过脸色吓得泛白。 夏谦算得上是夏家人里临危不惧的,至少他的脸色没有太大的变化,抓着夏诀的手腕还能挤出一点自嘲的笑意:“弟弟,我的好弟弟,你的妇人之仁或许要害死了哥哥,不过哥哥不怪你,这没你什么事,哥哥总是会护着你的。” 夏语澹成为皇太孙妃那一日,夏谦就想除了香岚,人一死,一死百了,可是夏诀软绵,软绵到不敢杀人,不忍看到别人被杀,劝阻了夏谦。在夏诀的心里,香岚这么一个温驯的人,给夏谦抱了不会反抗,事后没有一句怨言的人,实在不需要杀了她平添麻烦。听了香岚说她怀孕之后,夏谦暂时迁就了夏诀的意见,若以前的高恩侯府门庭冷若无人关注,现在的高恩侯府烈火烹油无数双眼睛盯着,夏诀的一个丫鬟骤然死亡,万一查出她是带着身孕死亡的,这笔混账都得算在夏诀的头上,夏诀的名声大损。夏谦是爱护弟弟的,顾念着这一条,让香岚多活了几日,教她称病离府,而后伺机除了她。 “哥……”夏诀是软弱的人,他掉下了眼泪,不知道说什么。他一直都不知道该如何做,如何说。他要劝夏谦,劝不住只能把香岚给她,他阻止了夏谦杀香岚,现在累及了全家。 夏语澹说他是没有错的,他是小儿子,自幼疼爱,可是他习武从文,为人做事,都资质平庸,做不得他的主,也做不得别人的主。夏谦看着夏语澹不一般,他察觉了,一个是同父同母的哥哥,一个是同父异母的妹妹,两个人在他心里高下自显,他瞒着,但他会劝着哥哥。如他哥评定香岚的那几句话,露着胸脯子想勾引爷们儿。夏诀只把香岚当个丫鬟,不准备把她用在床上,哥哥对她有意思,一个丫鬟有什么舍不得。那要当忠仆的,都能为主子死了,夏诀所受的教导里,奴婢只有服从,他准备把香岚送给哥哥了。 “怎么回事,给我说清楚!”乔氏也是一无所知,夏谦突然这么说,有点担心她的两个儿子,语气严肃。 夏谦还能带着痞痞的口气,对着香岚的尸体踢了一脚道:“这不仅是个*,还是一个疯子。” 屋里都是可以完全信任的人,夏谦把他和香岚睡了一次,香岚怀了他孩子的事情说了出来,“那会儿,我把弄她把弄得太痛快了,我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 夏文衍气得吹胡子瞪眼,骂道:“你个畜生,这是要累及全家的!” 因为自己的肆意妄为和一时的迁就,酿成了现在的祸患,夏谦内疚的跪了下来道:“父亲母亲明鉴,儿子再不肖,也不是贺兰敏之一流,提着全家的脑袋,只图一时的快活……”夏谦的眼里闪烁着不甘:“唐高宗时,后族武家如何荣宠,凡和武家沾亲带故的,都挤入显贵,贺兰敏之还只是皇后的外甥。现在我们家里有什么?祖姑在宫中几十年如何难做,只我们自己知道罢了,我怎么敢!那是死罪,要是做了,谁也救不了咱们。” 少有男人是被美色冲昏头,几乎都是被权利冲昏了头,只要有权利,什么样的女人没有。 夏谦上有父母,下有妻儿,他还想活着呢,他还要活得风光无限。 夏尔彤也是有点怕了,跺脚道:“都怪外祖父,我们家就不会有现在的危机……” 乔氏脸色微变,厉声道:“尔彤你住嘴!” 外孙女怪死去的外祖父,夏尔彤的这句话已经大不孝了。乔氏现在还不允许,子女们不孝。 夏文衍和乔氏是齐声喝止夏尔彤道:“你还不住口,若非老岳父为我们筹谋,夏家如何有现在的风光!” 夏尔彤扁着嘴,到底没有说出来‘谁稀罕’这句话,她的婚事,乔氏从十岁就给她物色了,先是永嘉侯的儿子,再是金乡伯的孙子,他们都拒绝了,这次肃庄郡王做了一次媒,是鲁王的儿子,比比夏语澹是不服气,不过皇太孙之下就是王爵,公侯伯都得往后靠,夏尔彤的婚事看涨都是因为家里出了太孙妃。 皇后是不得宠的,夏家的风光无限还要仰仗太孙妃。 能怪乔费聚什么?乔费聚他算对了,夏谦,整个夏家包括自己的女儿,都喜欢权利。为了权利,夏文衍甘心处处忍让乔氏,后院的女人由着她打杀,庶女由着她养坏。乔氏她想成为下一任皇后之母,夏尔彤还是想当王妃的,夏译几匹马都护送不了,只能当个富贵闲人。 “父亲母亲暂且宽心,即使香岚在皇太孙面前说了什么话,也是因为我始乱终弃之后,她的报复之心臆想出来的,这是对我的诬告。夏尔凝,我在她面前从来没有越轨的言行。死人的话,她怎么说我怎么应吗?便是我应了,夏尔凝也不敢应呀。”夏谦挑着眉邪笑。 夏谦回想他的言行,没有一点供人怀疑的地方。夏谦确实偏爱同姓,对女人少了那么点耐心,就少了暧昧,香岚那么骚,是自己送上门来的。所以,夏语澹应该察觉不到。 乔氏也有了底气,道:“捉贼拿脏,捉奸拿双,一没人证,二没物挣,我儿清白,岂是一介贱婢可以污蔑的。” 夏谦和乔氏的心思对上了,夏谦什么都还没有做,需要承担什么责任?夏谦之前只是想想,现在想想也没有了,何罪之有?当然什么都不承担是不可能的,断尾求生,玩弄了香岚,把香岚的肚子搞大了这件事还是要承认的,不过,香岚是家生子,主子要她生她就生,主子要她死她就死,一具身子怎么把玩,也不是大罪,那大宅门里脏的臭的,儿子肖想了老子的姨娘,小叔子摸上了寡嫂的床,不要太多,当哥哥的玩到了弟弟的屋子里还算小事。可是香岚太把自己当棵葱,仗着自己曾经是太孙妃的丫鬟要夏谦负责任,夏谦没有答应,最后香岚在求而不得的怨恨之下,臆想出了一条威胁和报复夏谦的理由。 如果今天香岚是去石榴院里告发夏谦觊觎夏语澹这件事,这纯碎是诬告,总之心里想想还没有做,现在想想也没有了,打死也不能承认的。 夏谦不会承认,夏语澹在皇太孙面前忙着推脱都来不及,只要不是傻子,就不会承认。这种意念只要承认,皇太孙也得恶心夏语澹。香岚不是杀了吗,这就是诬告的下场。 不是既定的事实,没有证据,没有承认,一个已经死了的,对主子怀了怨恨之心的贱婢随意诬告,就要让夏谦和太孙妃身败名裂,祸及夏家,也太轻巧了。 夏家五个人估计的情形,统一好了口径,整衣整冠,准备去向皇太孙请罪和分辩。 一个疯子跑到了石榴园里遭到了皇太孙的怒杀,是夏家没有管教好奴婢的罪过,其他嘛,还是要辩一辩的。 香岚之死怎么也和夏尔彤没有关系,夏文衍乔氏带着些许羞愧之色,而不是大祸临头的颓丧之色,去了石榴院,夏家置身在虚位的高位二十几年,风雨经历过几场,不会被一个奴婢的诬告打垮了精神气。 冯扑领着两个内侍在石榴院外等着,一个人给他抱着水壶,一个人给他打着扇,才进入秋季,今天的还是太阳好大。 “内臣冯扑,见过侯爷,见过侯夫人,见过几位小爷。”冯扑一脸愉快的上前招呼,姿态比人家御用监李永摆的还高。 内臣,只有替皇上皇子公主掌管内廷杂事的贴身随从,才可以在外臣面前自称内臣,内臣连侯爷都不敢怠慢,夏文衍还礼道:“烦劳冯公公进去通传一声,我等求见殿下。这里面……敲敲打打是什么声音?” 站在门口,里面敲敲打打的声音听得太清晰,夏文衍不得不问。 冯扑轻快的说道:“殿下说了,夏家的地太脏,脏得都洗不干净了,着人把地板撬了,重铺一遍。里面正在做工,也没有侯爷等站的地方。” 夏文衍难堪不已,一时接不上话。乔氏自动掠过前半句话,似是关心道:“接旨匆忙,未预备好我家姑娘的下处,是我家的罪过,只是里头敲敲打打,殿下如何安置呢?” 作者有话要说:香岚呢,恨夏诀,夏谦,也恨夏语澹的。 其实,夏诀是从来没有想过要睡夏语澹的。   ☆、第一百三十七章 小宅 冯扑认真端看乔氏,他是宦臣这样打量一个夫人也可:“殿下是神龙见首不见尾,殿下无意召见尔等,只命我代问夏侯,今日冒犯太孙妃的婢女,可是夏家的家生奴婢?” 夏文衍汗颜道:“是府上的家生奴婢,是臣三子屋里的丫鬟,不知这贱婢如何冒犯了太孙妃?臣……臣驭下不力,特来请罪。” 冯扑也不知道,他只知道赵翊歆很愤怒,愤怒到亲自动手了,那么婢女有她非死不可,立刻死去的理由。冯扑依着预备的话道:“这养不教,父之过,贵府小爷的丫鬟去姑娘的屋里冒犯,定是从来就没有教好做奴婢的规矩。既是家生子,就把那一家子都交出来,殿下自会为六姑娘做主。” 奴婢还讲养不教,父子过?奴婢既然分给了主子,打骂教养皆由主,父母也不能掺合在里头。不过,赵翊歆不先问夏家的罪,而先问刘家的罪,不是,赵翊歆不会看着一个刘家,是夏语澹要刘家全家的身契。 乔氏没有拒绝的权利道:“臣妇马上把那一家人的身契奉上,只是今日之事,也冲撞了殿下,臣妇一家深感不安……”夏文衍在乔氏身后,悄悄拉着乔氏的衣服。 冯扑看到了这个小动作,身子一转,袖子一甩:“殿下要说的话,我已经传问完了。” 香岚到底冒犯了夏语澹什么,让赵翊歆怒而杀之,夏家不知道。夏家只知道,赵翊歆在维护夏语澹。 夏家统一了口径,要对赵翊歆解释什么,赵翊歆不想听,不可能是香岚什么也没有说,否则香岚的尸体不会扔在嘉熙院,是香岚说什么,赵翊歆信什么吗? 乔氏一再求见赵翊歆,甚至隐约的意识是要撇下夏语澹,只求见赵翊歆,一次又一次的被回绝了,乔氏要单独说什么,机会也没有。赵翊歆是否听信香岚不知道,但赵翊歆信任夏语澹。对于夏文衍来说,这就够了,他要他的女儿,牢牢的坐住太孙妃的位置。 赵翊歆和夏语澹就不在石榴院听敲敲打打。钱五赶着一辆普通的平顶牛车,车里夏语澹抱着小白,赵翊歆抱着她,小白应该察觉到了主人们不开心,乖乖的被夏语澹抱住,一双眯眯眼一路瞅着她,晃晃悠悠,睡着了。 牛车驶进了藤萝胡同,一处极简单的小民小宅,钱五打道回去,赵翊歆开了两扇木制大门,一小块一丈半长宽的庭院,右角落有一个一尺长的打水井,然后空荡荡的庭院只剩下青苔。正对面是堂屋,面对堂屋左手是厨房,右手是杂物间,庭院左右两侧是房间。所有的家具是最普通的杉木,没有雕绘纹饰,屋里的摆设以彩釉瓷器居多,瞧着五彩缤纷,并不名贵,最贵重的摆设,要算堂屋前立着的两个几近人高的喜上眉梢大花瓶。 小白先关在笼子里,笼子放在庭院里晒太阳。 夏语澹似要怀疑赵翊歆是皇太孙了:“你会住这里?” 赵翊歆摸着干净的摆设道:“偶尔来不及回宫的时候会住这里,也有两个月没有住过了。这个胡同,大半是各地商贾掌柜的临时下榻之地,各家关着门过日子,南来北往几个月一年没有人,也不引人注意。恩,屋子还算打扫得干净。” 皇太孙出宫在外,首重安全,没有人会想到,这小宅的主人是皇太孙。 赵翊歆环看他的小宅,道:“这屋子花了我三千两,屋里的摆设都是现买的,又是好几百,把我的银子都花光了。” 皇太孙的银子也有花光的时候,夏语澹笑道:“你缺银子吗?” 这是正经话了,许多王孙公子都是缺钱的,至于他们的银子用到了哪里,不可说。 “我不缺,但银子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也怪没意思的。” 夏语澹放心了,仔细看起了房子。好奇因而大胆,先看了赵翊歆会睡觉的庭院左侧房间,一床,一面柜,一套桌椅,像是寻常宽裕的百姓家,小子的房间。赵翊歆,深渊于他不能为人知晓的家族秉性,富丽堂皇也好,转身陋室也罢,都能安之若素。而且,宫里他有宫里的一套精致奢华的生活,宫外他要过一种自在淳朴的日子。庭院右侧房间是空着的,厨房不用说是辽无炊烟,杂物间意外的堆满了东西,其中一张四尺长,两边有护栏的儿童床最引人注意,不应该是上一家的主人留下的,夏语澹的思维忽然跳跃,道:“你预备了和别人一起住?是我们第一次见面,你带着的小孩?” 说起来都是痛,赵翊歆苦笑道:“我似乎对人再好也没有用,每个人先想到的,我是皇太孙,然后他哭着闹着要回家了。” 夏语澹听出了赵翊歆语气里的伤感,没有说小孩子想家是正常的,皇太孙也诱惑不了,只是问:“他是谁家的孩子,那么可爱?” 别人赞傅昵峥可爱,赵翊歆听了特别顺耳,笑道:“他是颖宁侯的儿子,所以他在老远的雄州了。” “真新奇!” “什么?”赵翊歆不解。 夏语澹没有羞恼的意思,道:“那一年,我在你面前论及颖宁侯和靖平侯,一定被你笑话了。真新奇呀,那些人原本像是和我活在不是一个时空一样,我这一辈子,只能在听书的时候,可能听到他们,没有想到,因为有你,我和那些人像活在同一个时空一样。我应该能见见他们真人吧,颖宁侯是不是如外头传言的,冷俊无俦?靖平侯有仪美,罕言寡语?” 夏语澹八卦别的男人,赵翊歆有些别扭,心底深处又暖暖的,道:“靖平侯是很少说话,基本不主动开口说话。颖宁侯……你以后看着我。” “啊?”夏语澹不懂。 赵翊歆想说他和颖宁侯有三分像,夏语澹不懂就算了,道:“在明年三月之前,你看着方便,时不时的可以来这里住。这几天当然也住这里。” “真的吗?”夏语澹惊喜的抱住赵翊歆。 赵翊歆回抱住夏语澹,霸气的道:“石榴院里都是我的人,现在也是你的人,你能进宫,他们会接着服侍你,你进不了宫,他们也不用回来了,他们一生荣辱已经系在你的身上,你人在哪里,他们会守口如瓶的,那么你人不在石榴院,谁知道呢。” 赵翊歆总是会找到一个人,和他一起共住小宅的。现在赵翊歆出于对夏语澹的尊重,让她住在右侧的屋子,今天太突然,不过一声令下,右屋能布置出来,抬张床,把摆设都换成,成人大小就够了。 夏语澹看着一群人抬来和赵翊歆屋里一样的杉木家具,把右屋布置好。夏语澹站在赵翊歆身侧,第一次感到了满足。连颖宁侯,靖平侯都不是活在一个时空的,皇太孙更是两个世界的人了,看到这样淳朴的小宅和朴素的屋子,夏语澹第一次有了脚踏实地的感觉,因而满足了。 右屋收拾好,冯扑送来了刘家的身契。 “刘家三子在车马房听差,名儿洗苔,他怎么样了?”夏语澹问。 刘三哥早早从和庆府上来伺候主子,和夏语澹没处满两年,不过夏语澹记得她两岁多一点,有一次走去厨房,刘二哥在做油炸年糕,然后没控制好水分和油温,炸爆开了。刘三哥及时抱住了夏语澹,自己脸上被热油溅出几个燎泡。 夏语澹一辈子记得这件事。 为什么同是一家人,有人用身体护着她,有人要置她于死地! 冯扑回道:“香岚一死,夏家管事就把洗苔捆在马房里,连身契交到奴婢手里。” “转告他,他妹妹死了,他还有其他家人。再让他转告刘叔儿,女儿没有了,他还有三个儿子。”夏语澹长叹一声,把身契还给冯扑。她拿着刘家的身契也没用,香岚死了,她和刘家缘分尽了,从此刘家是自由身。 放还了他们的身契,重新给他们一个身份和栖身之地,从此天家庶民,不会再有交集。 “奴婢明白!”冯扑对夏语澹很恭顺,接了身契就出去了,不敢在里头多待。 夏语澹眸中莹润,低头默默摩擦着自己的双手,赵翊歆从后抱住夏语澹,双手把夏语澹的双手包裹成拳头。 夏语澹心里还是毛毛的,香岚该死和自己杀是两回事。夏语澹不想成为世人道德的典范,也不想成为制裁者。 “你什么时候,第一次……杀人?”夏语澹觉得有必要借助赵翊歆的心境开导自己。 “从我还没有出生开始,因为我而必须死的人有多少,我也不知道。那么下令杀的,和被我亲手杀的,也没有区别。若是亲自提剑,我在洪驰岭杀了三个西宁人。” 赵翊歆说起他十二岁,跑到西北招降西宁部众的事。 夏语澹强做轻松状道:“难为你了,这双杀敌的手。” “那年西宁想要归顺我朝的有三万一千九百零三人,可是有部分人见了我后悔了。我下的令,凡是对着我举过武器的,立斩不赦,一共杀了一万两千一百八十七人,不分男女老幼。到了我这里,人命是一个个勾兑的名字,或连名字都没有,只是一个数字。”在阳光下,赵翊歆浓密的睫毛下一双眼睛还是温润柔亮,这是一个冰与火共生的男人:“君主是什么?君主是人间的死神,他可以让尸堆积成山,让血流淌成海!”   ☆、第一百三十八章 诛心 尸山血海都见过,一个该死的人,真的引不起一点情绪的波动。 而赵翊歆知道,夏语澹不全是为了香岚的死而情绪大动,还有香岚说的话,赵翊歆目似寒星,冰冷冷的道:“你信吗?” 夏谦夏诀人品究竟如何,赵翊歆不知道,能知道的只有身在局中的夏语澹。 一个女人面对即将成为自己丈夫的男人,必定是羞于启齿的,提及别的男人对她的玩弄之心,尤其对方还是她的哥哥们。 夏语澹感觉前方有个黑洞,深不见底,要她粉身碎骨,万幸她身后有赵翊歆。夏语澹诚实于自己的心,道:“我回头想来,夏诀待我一直止于礼,我没觉得他有猥琐之态。夏谦,他这人总是阴测测的,我正眼也没有和他对视几眼,他猥琐不猥琐,我看不见。香岚已经是个被富贵迷住了心神的疯子,她只要她好,连父母兄弟也不能让她止步,她一说我就深信不疑,对夏谦夏诀都是不公平的。有的疯子说的话颠倒是非,有的疯子说的话……深锁在心底的真相。” 香岚太恨夏语澹,太恨玩弄了她的夏家两兄弟,太恨让她成为了奴婢的夏家,她要和夏家生则共生,死则共死,她说的话有多少可信? 无风不起浪,夏语澹已经不叫夏谦夏诀三哥八哥了,多少还是有些信的。 夏语澹仰头,看着碧澄澄的天空:“因果轮回,是老国公机关算尽太聪明,反算了他们的性命?” 夏尔彤责怪的话是没错的,一个太孙妃,一个禁养在家的女人,若两条路走到黑,夏谦犯下的过错还是一样的吗?不一样,人命因为地位的高低,决定了她的价值,毁坏她的后果也就不一样。 这让夏语澹情何以堪呢? “光王是太|祖长孙,他曾经是储君的候选。自有皇朝,那些被纳入储君考虑,而没能胜出成为君主的,没几个能寿终正寝,当然理由不能那么说。一个侯爵的废夺,也不会仅仅因为一个女人,但女人是很好的借口。” 赵翊歆推心置腹,打消夏语澹的后虑。 皇上收拾完了广恩伯府,就要收拾高恩侯府了,理由嘛,皇上要宰人也是要理由的。哥哥和妹妹……,没有不透风的墙,只要夏谦和夏诀一动,总会被人察觉,最起码做人的规则都不遵守,还指望他能遵守君臣大义? 这样绕一圈结果没差,只是夏语澹没有乔费聚的辅助,就悲剧了,不死在夏家人手里,也得死在朝廷的手里。 不是乔费聚机关算尽太聪明,反算了他们的性命,是枉费心机空费力,雪消春水一场空。 “今天,老爷太太一家出门会见肃庄郡王一家。我长到十四岁,除了去淇国公府,只去过一次兴济伯府,还闹得那么难看。五姐比我更惨,她十五年都在四四方方的后宅里。五姐和我,在夏家便是吃了睡,睡了吃,没人教我们识文断字,没人教我们人情世故,甚至纺织女红也没人教导,和外界接触的机会都被堵住,所以我没有往来的人家,我多年来一个朋友也没有。我有时不知道,因为不知道而恐惧,夏家这样养着五姐和我到底要干什么,所以老国公和姨娘于我,恩同再造。每次老爷太太一家子出门,从来不会算上五姐和我,长此一次次,一年年,渐渐的,人和人之间,就是有血缘,也会被差别对待而阻隔藐视的。所以,我这心里,从来没有拿他们当一家人待。” 身为夏文衍的女儿,夏语澹说没有把那家人当家人,随便被人一听都是大不孝了,忠孝节义,可是为人起码的准则,若没有这四个字,怎么约束每个人的言行。赵翊歆静静的听夏语澹说,现在的夏语澹是最真实的夏语澹。 “以前有个乞丐,他饥肠辘辘,好几天没有吃饭了,讨饭讨到一家茅檐草舍,家主只有一碗稀粥,分了半碗给乞丐。乞丐接着乞讨,乞讨到一家钟鸣鼎食之家,能吃的东西鸡鸭鱼肉摆满了整间屋子,家主也只分给乞丐半碗稀粥。同样半碗稀粥,两家人对待乞丐之心情应该不一样吧。茅檐草舍不是他的家,家主怜悯他,分了他一半的吃食,乞丐受之,应该感恩;钟鸣鼎食不是他的家,满桌的鸡鸭鱼肉没他的份,家主扔出半碗稀粥打发乞丐,乞丐受之,他就可以怨恨吗?可是,谁欠了谁?稀粥就是稀粥,半碗稀粥对乞丐来说应该是一样的吧,没有吃的,他都要饿死了。我一直告诉自己,他们不把我当家人,我也没必要把他们当家人,我就是个乞丐,沿路乞讨,有的吃就吃,没得吃饿死了,也不要怨恨。被怨恨包围的人好丑陋,我不想活在怨恨里,我如果没有怨恨,我就和夏家两不相欠!” “我只是欠了老国公的恩情,至今我和夏家两不相欠。我看不见,人的心里在怎么想,他们怎么想我,香岚说的话,只是一人说说,无凭无据,可是事若成真,有凭有据,我会活不下去,怎么还会活到现在,被你抱在怀里。” 夏语澹木木的,说完了她要说的话。夏谦他们估计的对,事情还没有做,只是心在动,真的没有办法查清楚,以赵翊歆之能,也无处查起。所以他们出了石榴院,离开了夏家,真的是没有必要听夏谦夏诀自辩,想想就能想到他们要说什么。夏语澹还是女人,做人家妹妹,说来说去,只是夏语澹和他们一起深陷泥潭。 “原情定过,赦事诛意!”赵翊歆简单道。有些事情想一想已经罪无可恕了。 夏语澹摸着自己的心道:“是诛心杀人吗?” “这不够吗?”赵翊歆自眉目间透露出杀意。 夏语澹转身,对着赵翊歆缄默半晌,才道:“我不是在为夏家的人求情。我听人说,治国之道,从汉武开始,只有四个字,外儒内法!” 赵翊歆颇感意外,道:“你还知道的挺深刻。” 夏语澹正色道:“事行而后法诛,才是刑罚正常的顺序。诛心杀人,只在权宜之时,君主不得已而为之,诛心杀人,即使君主也不可恣意妄动。那些妄动太过的君主,皆被扣上了残暴的骂名。殿下只是储君,还未成为真正的君主,殿下不能轻启君主的权利,这是僭越。” 想一想还没有成为既定的事实,并不构成犯罪,即使香岚所言是真,即使所言是真足以恶心死人。只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这话错了,贵重之物都谨慎的收藏起来,就在犯贼呢,只有做贼的出手行窃,才能收网抓捕。诛心,只有在你死我活的残酷权利斗争中,才来先下手为强,所以诛心还有一个不好听的名字叫莫须有。除了君主的意志可以偶尔凌驾在刑罚之上,没人有权可以这么干。虽然皇上没有儿子了,孙子也只有一个,只要没人谋逆造反,皇上迟早都是赵翊歆坐,现在的赵翊歆也不能因为别人心动就置人死地。 储君若有诛心杀人的权利,大半的储君就不会夭折在储君之位的。 “我这十四年来过的日子,本不配你,我知道你力排众议才能来娶我,我不想还未进门,就拖累了你。”夏语澹缓缓垂下了头。 赵翊歆捧住夏语澹的脸,柔声道:“你多想了,我失去了多少才坐着储君的位置,我不允许自己再失去了,不允许失去选择自己喜欢女人的权利,任谁反对,我也不会放在眼里,你也无需把反对之声听入心里。我的位置,是坚不可摧的。” 如夏谦得意的,夏语澹自己也怕因此遭到皇太孙的唾弃,是的,夏语澹心底深处正在怕着。多少相伴多年的夫妻都因为捕风捉影的传闻而走到末路,和赵翊歆相识未满一年,相见的次数也是有限,上一次夏语澹这么求他了,他还能说不管就是不管,夏语澹怕夏家的污浊连累自己遭到了赵翊歆的嫌弃。但夏谦也错了,夏语澹不会因为怕了,就一味的撇清顺便为他担保。 夏语澹有什么说什么,对赵翊歆毫无保留:“夏谦夏诀因为对我的觊觎之心而死了,告之天下,他们死了,天下之人有几个相信我是清白的,我清清白白的人,不想平白遭人非议。当然,光王之死,不是他的私生活靡费,而是他拥有问鼎帝位的名分。夏谦夏诀你也能网罗另外的罪名,置他们死地,可是这样一来,他们仅仅是败给了权利,我永远是他们饮宴之外,得到半碗稀粥的乞丐。” 赵翊歆叹了一声,只静静看着夏语澹,黝黑的眼眸能照耀出夏语澹的身影,夏语澹不知道此时的赵翊歆在想什么。 若香岚所言属实,露头的尖刺被强行捂了回去,只会刺伤自己,那根刺扎在了夏家的心里,日复一日,伤口会由里向外溃烂出来。 那是,无需网罗罪名,赵翊歆就能名正言顺的把夏家连根拔起,让他们死的心服口服。 赵翊歆从来不是一个迂腐规矩之人,他会时刻让夏家活在不安之中,加速他们的溃烂。 赵翊歆所叹的是,现在夏家还真不能拔起,因为夏语澹尚长在夏家的土地上,打鼠忌瓶,必须要等,等她做了赵夏语澹。 这样一想,明年三月的婚期是不是晚了点?   ☆、第一百三十九章 狗姐 有赵翊歆说话,夏语澹当天晚上就住在了藤萝胡同,宅子是小户人家住的,真的很小,小到下人也不能多带几个,因为住不开。 赵翊歆走后,门拴一拉,只剩下两人一狗,夏语澹和小白之外,还有一个丫鬟抱影。 “你几岁了?”抱影不是石榴院里的人,夏语澹第一次见,她娃娃脸一张,个子小小,身形微胖,身量没有张开的样子。赵翊歆只对夏语澹说,什么事都可以吩咐她办。 抱影似是早就在心中打好草稿了,一溜道:“奴婢今年十一了。奴婢自幼家贫,三岁时,被当时的内官监右监丞收养,六岁那年养父死后,被收容入宫,配往青乌台。” “青乌台是殿下在西苑的长居之所。”夏语澹今日被仆人狠狠恶心了一回。第一次见面,新一段的主仆关系,有话早点问清楚。六岁的宫女算很小了。 “殿□边的内臣王贵,刚入宫时在养父手上学规矩,那年养父病重,把奴婢托付给了王哥哥,后来殿下赞奴婢机敏,配往青乌台,奴婢这几年只在青乌台做喂鱼的事儿……”似是觉得喂了五年的鱼,听不出她作为奴婢的实力,抱影赶紧追加道:“不过,奴婢什么活儿都能干。服侍殿下这些人,大家说起话来道冯扑哥除了奶孩子,什么活儿都能干。奴婢包括奶孩子的活儿也能干。” 一段话,把赵翊歆最重要的两个内侍王贵冯扑都说上了,活干得怎么样不知道,知道的是她从小就混迹在那些赵翊歆使唤的人之中,那她也是可以放心使唤的。 夏语澹笑着道:“别一口一个奴婢的,小户人家没那么大的规矩,随意说话就很好。” “是!”抱影欢快应道。 叠被铺床,夏语澹静静的躺在床上,黑暗中睁着眼睛。从昨天到今天,夏语澹见识了赵翊歆其人,区别于裱画店里的那个学徒画工;今天香岚说得话,在赵翊歆面前,只能说怕万一冤枉。在任何人面前,哪怕是赵翊歆面前,也得那么说。生养了自己,半碗稀粥活到了十四岁,若因为不能确定的动一动心就杀了,这样的人不可怕,这样的人在赵翊歆身边不可怕。诛心杀人,赵翊歆不可违,夏语澹更不可违。可是没有杀人,只是诛心?夏语澹要想清楚她和夏家应该保持多远的距离。 还没有想清楚呢,阿嚏一声,黑暗中声音听得特别清楚,有人在打喷嚏,不是,有狗在打喷嚏?狗也会打喷嚏? 抱影点灯,小白的笼子在门口,笼子里有小棉被做的狗窝,可是小白就坐在笼子门口,夏语澹两个时辰前吹灯看它最后一眼,它就是这样坐着。 傻傻的冷了也不会回窝里睡觉吗?夏语澹瞬间心疼了,披了一件大袄,蹲在笼子开了门,小白一下子就出来,坐在夏语澹身边,四脚趴开,夏语澹一捂它的鼻子,果然湿湿的。夏语澹抱起小白,鼻子对着抱影问道:“你来看看,是不是伤风感冒了?怎么办呢?” “我也不知道呀,我以前是喂鱼的,没养过狗!”抱影也有些乱了。 夏语澹怀抱住小白,赵翊歆说它只有二十七天,二十七天的人一场伤风也能夭折了,二十七天的狗感冒了严重吗?这个小家伙来了不到一天,就在自己眼前感冒了,夏语澹觉得比自己感冒了还难受,道:“你去想想办法,问问人弄点药来吃。” “诶!”抱影马上穿衣服出去。太孙妃在这里,藤萝胡同日夜有人暗中看守,这小宅的左右,就身藏护卫之人。 夏语澹抱了小白上床,铺了布垫,裹了小衣服给它取暖,又一声阿嚏,这次夏语澹听见了看见了,手上还溅了它阿嚏出来的鼻水。夏语澹没嫌弃它,用热水擦干净了手,多一条狗,像多个人一样。养宠物和养孩子一样,夏语澹心疼的手轻轻点着它的头道:“阿嚏了,阿嚏了不会睡到窝里,一直坐着干什么,阿嚏了活该。” 夏语澹是气着骂小白的声音软软的,小白没有领悟,夏语澹是在骂它,以为夏语澹和它玩呢,抬起头蓝紫色的小舌头还试图舔着夏语澹的手指。 夏语澹瞬间没有了训人的口气,一个人神经质的对着一条狗哄道:“好了,好了,我们家小白还小,不懂事,不知道冷了要睡到被窝里去。是姐姐不好,没有教你睡到被窝里。姐姐不好,姐姐两辈子,什么活物也没养过,不知道怎么好好养着你。” 夏语澹上辈子动物毛发过敏,这辈子自己都搞不定了,没想过养宠物。 农庄上,鸡鸭鹅,猪牛羊,小驴子,每家都养几样牲畜,狗是不养的。狗吃肉,没钱买肉,狗□□,屎要肥田,只有打猎的猎户,有需要会养狗,农庄上的人没有实际需要,狗就算了。 不过,鸡鸭鹅,猪牛羊,小驴子,养肉的牲畜和小白不一样。夏语澹摸着小白眉间上的毛发,决定当一个好姐姐。 为什么是姐姐呢,因为本来要叫它夏小弟的。夏语澹抚摸着小白自己都笑了。都要做太孙妃了,一条狗还养不好。 抱影去了一会儿,进来道:“姑娘,殿下的养狗内侍在外,是不是要他进来伺候。” “进来吧,早该有这么个人,把该问的问清楚。命贱糙养好养活?糙养的命,多少条命养死了,养废了,活下来活好的有几条命。”夏语澹有感而发,决定当个好姐姐,从二十七天开始,要对小白的生命负责。 养狗内侍只在门口站着,隔着门夏语澹问了许多问题。小白原来冷了是会睡在被窝里的,只是今天先石榴院,后这里,换了两个地方,频繁的换屋子对狗不好,特别小白还小,它是因为环境陌生怕了,才不敢睡觉,就那么傻坐在笼子门口,它是在害怕。 夏语澹把狗给抱影,让养狗内侍看了,只有一点鼻水喝点药就没事。 一会儿,抱影端了一个紫砂小药锅进来,滤药挤了小半碗,夏语澹用勺子舔了一点,抱影唬道:“姑娘,我来尝。” 夏语澹一笑道:“没事,刚刚不是说了,这和人喝的药差不多,我就是尝一尝,苦不苦,喂他乖乖喝了得费多大的劲儿。恩~,微苦中带了点甜。就是闻着味苦。” 小勺子递过去,小白把头一甩,闻着味苦,它知道得很。怎么凑到它嘴巴里,就是不伸出舌头舔。 夏语澹没有办法,强行止住他的头,管能喝下多少,包着布巾一勺子就倒下去。小白舔了沾湿的毛,才乖乖把药喝了,喝了药又喝了一些水,一直安静坐在床上的小白突然挣扎着在床上走,往四个角落闻了一圈。夏语澹看了一会儿,才想起养狗内侍的话,立马把它放下床,小白就在床下撒了泡尿。夏语澹拍着腿赞道:“我的狗多聪明呀,太懂事了,都知道不能在我的床上。” 抱影笑了,试问道:“姑娘,不如今晚我抱着它睡吧。”抱影在屋里值夜,一张小床榻横放在夏语澹床头的左侧。 “和你睡,狗不是你的了。” “可是……”抱影看着夏语澹的床。 “没事,我不嫌弃它。”既然养了它就不会嫌弃它的,何况它都能解决上厕所问题了。面对过几十桶夜香的人,夏语澹没洁癖,不觉得小白脏。庄子上养了牲畜的人家,严寒腊月,都人畜睡在一个屋子里取暖。 狗已经干净多了,第一个晚上就抱它在床上睡,夏语澹没有心理压力。 有一条狗在床上,夏语澹当晚也没有再想赵翊歆和夏家,只顾看它睡着了,之后,夏语澹全心当一个狗姐了,好话说太满,小白的聪明只是不在床上拉屎撒尿,下了床,屎就一大坨好办,尿就到处东一点,西一点。 当务之急,就是要教它习惯上厕所,习惯用一个厕所。教育从娃娃抓起,狗也一样,就这几天,该有的规矩要定下来,定点上厕所必须尽快学会。 可是话说说容易,松狮训练好了,有人六七岁的智商,上个厕所小意思,也得训练呀。 夏语澹和抱影,两人轮流盯着它,只要看见小白在转圈圈就把它抱到厕所,乖乖上厕所就给喝口羊奶。可是它不是每次想上厕所就会转圈圈,有时腿都不抬一下,直接就来了,每次抱影要用醋擦地。两天下来,夏语澹觉得自己不是狗姐,是狗奴了。 “你在干什么?”赵翊歆进门,就看见夏语澹绷着脸,轻轻打小白的小屁股,压着它的头教训它:“今天第二次了,这么不乖,厕所就在你前面,还要尿在地上,让人擦你的尿,你要是发情我就原谅你了,你才三十天大,到处尿尿是几个意思呀?你要是不会上厕所,就天天关笼子了,关笼子还是不关笼子可以到处玩,你自己想吧,站好了给我想清楚……” 夏语澹正对着小白碎碎念,在小白面前,全然是另外的自己,正正经经的和一条狗对话,后面除了抱影之外,又出现了一个人声,夏语澹尴尬不已。 “呵呵~这两天没干别的,就盯着它上厕所了。它娘不是你养着吗?它娘是怎么乖乖的学会上厕所的?”夏语澹厚着脸皮请教。 赵翊歆悠闲的走过来,伸手要摸小白的头,小白已经不认得他了,一窜就躲到夏语澹身后,赵翊歆摸了一个空,嘴毒道:“我的狗一抱来就知道如厕。狗怎么样,得看主子,主子有多聪明,狗就有多聪明。”   ☆、第一百四十章 爱护 小白它娘,是那年赵翊歆从雄州带回来的,抱来就两岁了,狗的聪明也不是他的聪明,夏语澹磨刀霍霍:“你这么说,我这儿还得必须了,以后看着它,就知道它主子有多聪明。” “你和它慢慢磨吧。”赵翊歆有些慵懒。夏语澹说她身在夏家庶女的位置,多年来没交到一个朋友,以后她身为太孙妃,也很难交到朋友。还是狗好,管你富贵贫贱,都一样待你,比……比有些人好。 夏语澹看赵翊歆困倦的样子,道:“今日这么有空回来了?” 听抱影提及,赵翊歆好忙的。修文呢,他在读大学了,翰林院里渊博的学士们,对着他车轮战。习武呢,夏语澹那天也看见了,一脚就把姓白的踢飞了,狠是狠点,没那本事也狠不起来。修文习武之外,他还有四处溜达的生活。 赵翊歆是正的困了,打着哈欠道:“没有睡好……”说着拉住夏语澹,把她往自己屋里啦。 赵翊歆一头栽在床上,连带夏语澹也扑在他身上,挨得那么近,夏语澹闻见了赵翊歆身上是酒味,淡淡的,衣服清爽的,就是呼吸之间还有宿醉之后的酒味,然后挨得那么近,夏语澹手抵在赵翊歆的身上,手掌下,隔着两层薄薄的衣服,是稍显消瘦而坚韧的…… 夏语澹忽然心跳起来,往左一翻站了起来,低头理着衣服道:“既然没有睡好就再睡一会儿吧。其实你不用担心我,我在这儿挺好的,你也看见了,我忙得很。那个你给我了小白,我一天也没有照顾好,让它感冒了,今天才好。那个你睡吧,要睡多久叫你?要在这儿吃饭吗?那个……你要吃什么……” 紧张?尴尬?夏语澹只是不想继续想下去,嘴巴说个不停。 赵翊歆手枕着头自下而上抬眸看她,那样凝视着,夏语澹语速越来越慢,停了下来。 恬静时光在指尖流淌。 这一次,赵翊歆缓缓身手,拉住了夏语澹的手,夏语澹也不扭捏,顺势坐在床边上,满满闭上了眼睛。急促的呼吸声靠近,嘴唇温软带着酒香,不太会轻吻的样子,生硬的贴了上来,火热的舌尖一抿就离开了。等那急促的呼吸声远离,夏语澹才一点点挣开眼睛。赵翊歆还是手枕着头淡然的样子,只是本该激动的时候那么淡然,是不是装得有点过了? 夏语澹反正是忍不住抿嘴一笑。 夏语澹还未笑完,赵翊歆双手一抱,就把夏语澹抱在身上,身子挨着身子道:“明年二月初二,不能再早了,吃了饭你要回去应付一下,好些事情。” 凑那么近,几乎眼对了眼,夏语澹看见赵翊歆的眼眶都有血丝,指腹轻柔他的眼睛道:“昨天没有睡觉吗?怎么眼睛都熬红了?” 赵翊歆舒服的闭上眼睛,道:“昨晚崇智殿设宴,我喝了几杯酒,有点喝多了。”沉吟了一下,赵翊歆还是痛快承认:“我酒量不行,十几杯就喝醉了,好像踏实的睡了一个更次,之后昏昏沉沉的,醉酒睡觉,比不睡还累。” “崇智殿设宴,是招待几家叔伯王?那都是你的长辈了。” 大婚对赵翊歆来说,也是意义非凡。乡下管那没娶媳妇的,叫男孩儿,小伙子,有媳妇的,做了丈夫的才叫男人。赵翊歆大婚,是第一次在群臣面前树立他长大成人的印象,皇太孙长大成人是国之大事,封在各地的藩王都要入朝觐见。各地赵氏的藩王不可能同时离开封地,由着他们齐聚京城,所以一批一批的来,最重要的几位王爷压轴登场,有资格参加完了皇太孙的大婚礼才回封地,不重要的,就命他们年前来,比如赵氏的父亲肃庄郡王。 昨天一顿筵席,赵氏之父就该回福建延平了。想来心中郁闷,昨天的筵席闹得有点凶? 赵翊歆无所谓一笑道:“昨天是我高兴!” “我也高兴!”原来说好是三月的,挪到二月初二,只会因为是赵翊歆想找点娶。夏语澹趴在赵翊歆的胸口,如农妇置身在十月秋收的稻谷堆上,那种踏实把心都塞得满满当当。 赵翊歆真困了,呼吸匀速,睡颜恬静。 夏语澹对着这个男孩儿,看了又看,看了又看,对着这个小伙子,只顾看了,都无法思考,二月初二之后,自己的生活该是什么样子的。 赤脚轻轻踩在地上,夏语澹手拿着鞋,踮着脚猫步离开了。 “嘎~吱~”的关门声,夏语澹已经很小心的关门了,门关好,赵翊歆还是挣开了眼睛,又闭回去,他醒了。 从小眼见了各种漂亮的女人男人,一个即使漂亮的人,走到赵翊歆面前,也不能另他注意,可是赵翊歆还清楚的记得,第一次见面,第一眼就觉得喜欢,当然那种喜欢不是春心萌动的喜欢,是在看多了美色之后,看着舒心。曾几何时,这种舒心,变成了想见她,想听她说话,想抱她,想亲吻她,想亟不可待的,天天如此,一转身就能见到她。 赵翊歆闭着眼睛笑着。天长地久,若真有相见,一转身,随时便可见的人,不再是虚无的想象,而凝结成实质,天天想见就能见的人,多么美好。为了这样的美好,都是值得的。 闭眼之后,赵翊歆睡得很踏实,一点杂念也没有,再睁眼已经闻到了饭香。 夏语澹头上包了头巾,身上穿这湛蓝色围裙,袖子往上翻折拿着菜刀切着鲜藕,似有所感的回头,果然看见赵翊歆过来,很自然的道:“醒了?我马上添几个小菜吃饭了。” 抱影在灶后烧火,赶忙站起来:“爷!”在宫外,大家都称赵翊歆为‘爷’。 赵翊歆点头,抱影安心的坐回去接着烧火。 夏语澹放下菜刀,在灶上的水箱舀一瓢热水,兑一瓢冷水,放在水盆架上,架子上挂着一块干帕子。然后接着片藕。 赵翊歆拘水洗脸看夏语澹。 夏语澹提着菜刀很认真的道:“我最近,看了历朝历代的贤后贤妃传记,前朝孝仁皇后,潜邸时就亲自下厨。下厨我也会,几个大菜,清蒸鲈鱼,水煮牛肉,酱烤排骨是前头酒楼叫的,热在灶上,我就炒个藕片,和黄瓜鸡蛋汤,家常小菜我还是会做的,你尝一尝。” “菜切得不错。” 夏语澹切的藕一片片薄薄排开。 “还没炒呢?”夏语澹笑得甜甜的,三道肉菜端出来,就那口灶炒菜的。 “你出去呀,你看着我,我怪不好意思的,慌张之下失了水准就不好了。”赵翊歆一直在厨房里,夏语澹脸薄,想秀一秀厨艺只要吃菜就好了;夏语澹又脸厚,脸薄的事就这样说出来,脸颊绯红,不知是被蒸汽熏的,还是羞的。 赵翊歆这才出去,灶后抱影探出头来,顽笑道:“爷在这儿,我差点把火生灭了。”其实热菜用小火,小火本来就容易烧灭。 夏语澹笑得轻松道:“把火烧大了,我要爆炒。” 很快四菜一汤整齐,抱影留了饭菜在灶上吃,赵翊歆和夏语澹在堂屋吃,夏语澹老实不客气的舀了碗黄瓜蛋汤,夹了一筷子藕片放在赵翊歆碗里:“你尝一尝,还能吃吗?” 赵翊歆是有点吃惊的,他从来没想过夏语澹会下厨,那个厨房一直是摆设,没用过,居然能用做出菜来,他一尝赞道:“还可以。” 爱屋及乌,乌鸦还是黑的,赵翊歆从小御厨伺候,对于夏语澹的厨艺用‘可以’来评价已经很高了。 两人安静吃饭,夏语澹脸上的笑意就没有断过。四菜一汤都被吃光了。 屋子由抱影收拾,夏语澹抱一会儿小白,才出门回侯府。 纱糊的窗牖可以看见胡同里攀爬出来的藤蔓植物,在秋风中已经枯萎萧条。 夏语澹的目光转回赵翊歆身上,主动靠在赵翊歆身上,纱窗下赵翊歆的脸在暗淡的光线里,他忽然道:“娘娘要见你。” “是……皇后娘娘?”夏语澹心里有点忐忑,夏家之前的荣耀都是皇后带来的,皇后是夏家天一样的存在,说是祖姑,不过她在夏语澹心里和陌生人没有两样。同是女儿,夏尔彤一年能进宫三四次,几乎每次进宫和皇后维系感情的机会,都有夏尔彤的份,夏语澹是没份的。 赵翊歆面无表情:“娘娘不是见她的孙媳妇,是见她的侄孙女。这是娘娘的原话” “哦。”因为成为了她的孙媳妇,才会见这个侄孙女,夏语澹明白要以孙媳之心见她,道:“那是我一个人进宫,还是太太领着我进宫?” “让陈姑姑伺候你进宫,现在她不是宫正司典正了,是你的掌事大姑姑,冯扑我让他当你的詹事。这两个人,我本来想明年给你,不过现在看来,还是早给你算了。”赵翊歆的语气淡淡的,却是把他身边最得用的人手,调给夏语澹用了。 “詹事就是我的管家了?我里外之事,包括家事,都交由冯扑应对吗?”夏语澹捂着胸口确定问一句。把婚期提起到二月,又亲自安排了人手,是皇太孙对未过门的太孙妃,无比的恩宠了。 “你在宫里的日子,和外头是不一样的。” 赵翊歆不加掩饰的,表达了对太孙妃的爱护,不加掩饰的,表达了对夏家的生疏。   ☆、第一百四十一章 不敬 车轮滚滚,从外皇城到内城,到西华门,沿路宫门大开,直接驰入,连盘查都没有。 在车上,夏语澹对陈姑姑盈盈而笑,增添了自然。即将面对一群陌生人,夏语澹怕做得不自然,她一直是个没有演技的。 西华门下车,夏语澹紧了紧身上的湖蓝色风袍,低头看着石阶缓行,到了皇后的居所,石阶变成了汉白玉,两侧廊柱描金绘彩,凝重宽厚。 一位身着姜黄色暗纹绸缎,年近六旬的女官含笑福礼道:“六姑娘来了,娘娘正盼着呢。娘娘说,祖孙相见,此乃家事,便在偏殿见六姑娘了,大家说话也随意些。” 这女官是皇后的掌事大姑姑萧氏,四十年前,陪皇后一同入宫,夏语澹颔首致意,陈姑姑福礼还礼。 偏殿上首坐着皇后,两侧都是郑重打扮的宫装妇人,脂粉浮动,环佩晃动,几位妃位上的人都到齐了,再下位份低的没有资格,夏语澹匆匆环顾一眼,拜下叩首。 “温懿娴淑,动静有法,也只有娘娘家里,能出这样的玉人儿。”的李贵妃先出口赞道,其后这群妇人或是向皇后贺喜,或是交头低语,听到的都是好话。只是膝盖一弯,夏语澹就收获了一阵溢美之词。 夏语澹起身,皇后用柔和的声音,道:“来,来,上前来让我好生看看。” 夏语澹缓步上前,上到挨近皇后的位置,也没个人在皇后面前放一把能坐人的墩子,夏语澹拘谨的停在两步之外。 皇后慈爱的招手道:“过来让我仔细瞅瞅。” 夏语澹只能再上前一步,刚好皇后伸手把她牵到了自己位置上坐下。 “臣女不敢!”夏语澹只挨着沾了一点点,不是不敢,而是一上来就和皇后这样的亲热,夏语澹亲热不起来。 皇后倒是一点别扭也没有,仔细打量夏语澹,摩擦着夏语澹的手道:“女人的运道好不好,手就可以看出来。我孙女的这双手,细如春笋,滑若凝脂,嫩若苔藓,这宫里我来来回回见着这么些人,这般好看的手,还是难得一见。” 皇后开口夸赞,本已经停歇的称赞声又起,只是吴成妃笑得勉强道:“六姑娘第一次进宫,第一次见我等这些人,瞧着拘谨了,倒不及往年常见的七姑娘落落大方。” 皇后浑似没听见成妃的话,道:“尔凝来见过各位长辈,这是李贵妃,这是……”皇后一口气把人都点一遍,夏语澹站起来,对着众人一福道:“各位娘娘安好。”刚才夏语澹是对皇后跪下叩首的,皇后之外,当不得夏语澹一跪。 众位嫔妃整齐的站起来受礼,又还了半礼,才各自安坐。一阵珠钗叮当之声,清脆悦耳。 皇后特意面对李贵妃道:“以后我这侄孙女的事,还要你多用心。” 内廷的生活有二十四衙门料理,皇太孙的生活也在料理之内,二十四衙门之外,还有一个把门的,做个监管,这本是皇后的本职之一,不过,李贵妃协理宫务,这中间就多了一道手续,那么皇后通过李贵妃,还有多少委派和监管的权利,只有她们自己知道了。 李贵妃还没有坐稳,又站起来恭敬的回道:“嫔妾不敢,嫔妾只尊皇上和娘娘之意行事。” 外界传皇后的身体一直不好,才由李贵妃协理宫务。今日一见,能在后宫的女人样貌都不差,细较之下,皇后未满六十,因为人瘦,近眼细看,已经遮不住显出老态来。李贵妃比皇后年长几岁,是皇上还是皇孙时,侍寝的宫女之一,说是皇上第一个女人,因此这些年甚是器重,虽久不宠幸,也许以贵妃之位。李贵妃因为长得丰满,脸上肉皮撑着,倒比皇后看着还小几岁。 夏语澹只看皇后和李贵妃耍花枪,并不说话。 皇后回头,笑道:“果然被成妃说着了,我这侄孙女拘谨了,话也不敢说了。你不用拘束,这些只当家里长辈待就是了,宫中寂寞,将来也只是像现在这样聚在一起,说说话,聊聊天,打发时间,日子一天天就过去了。” 吴成妃一阵笑,道:“只怕六姑娘在家也是这样少言寡语的。看着老实孩子一个,多要李姐姐费心,周全想着。” 夏语澹是庶女谁不知道,乔氏怎么当嫡母的谁不知道,在夏家当庶女这样恭顺拘谨才是常态。 李贵妃对上吴成妃,就没那么好说话:“内廷事杂繁芜,我只为皇后分忧,揣了几把钥匙,成妃要什么,只管着我去取。” 话说的好轻巧,各人有各人的分例,李贵妃做事一贯公允,就是挑剔的成妃都挑不出刺来,要额外的什么,成妃张口就是拿脸给人家打了。 吴成妃待要说什么,钱肃妃抢先道:“我们这群老婆子你一言我一句的斗嘴解闷,我们自个开心,也不怕把六姑娘唬着了。” “谁斗嘴了。”吴成妃嗔笑,却是真的闭嘴了,一字也不再说,只是这样一来,就坐实刚才是在三家斗嘴了。 最尴尬的是皇后,皇后还要纡尊和嫔妃斗嘴?“我们是老了,看着尔凝,就更显得我们老了,还有什么好斗的。”皇后真真在为岁月惆怅,端起茶来抿了一口。 李贵妃第一个起身告辞,而后众妃都离去了。 吴成妃和钱肃妃要好,站在半道上邀钱肃妃同行。两人不急着回宫,就没乘轿撵,只缓缓不行。 钱肃妃轻声道:“你呀,别的都好,只是这张嘴,太尖刻了,你想把你上头的都得罪了不成。” 吴成妃不在意,轻笑一声道:“我最上头的可是皇上,宫中的女人每人一种活法,我尖刻我的,皇上还就喜欢我这张尖刻的嘴。我搅和一通,膈应了谁,痛快了谁?我有分寸。”走了几步,吴成妃又冷笑道:“前朝的大臣们,说在其位谋其政,身为后妃,延绵子嗣就是我们的政绩了,我无能,未有建树添居妃位,皇后有什么?坐在中宫三十年。她有什么不知足的,她比我们,是家世好,还是德行好?” 吴成妃和皇后是同一批秀女,只是她在开头就输了,妻妾名分早定。 钱肃妃也不满今天皇后的作为,道:“倒是难为这位准太孙妃,被当成了一景。” 后宫众人还瞧不出夏语澹何德何能,坐上了太孙妃,因此尖嘴的吴成妃也不拿夏语澹说事。 钱肃妃见吴成妃沉默了,也静下来深思。李贵妃协理宫务一向公道,熬到了妃位又有年纪,钱肃妃很满意现在的生活,只想维持现状老死宫中,夏语澹今日未有出声,可总是姓夏的。 难道宫中将有大变? “你看,你快看?”吴成妃拉扯沉思中的钱肃妃。 钱肃妃顺着吴成妃的视线看,是皇太孙的轿撵远远经过。 人散了,略过那些浮夸的褒奖,皇后才和夏语澹说正经话:“听你父亲说,太孙在你屋里杀了一个奴婢?可没把你吓着吧?他们男儿家,尤其赵家的男人,从小见识惯了打打杀杀,是常人多了一份胆气。” 夏语澹昨天回石榴院,就被夏文衍追着问当天的事,被冯扑拦下来了,还备了皇后这招后手?夏语澹第一次在皇后面前抬高脸,端正道:“大宅门里说,积年的管事比一般小辈的姐儿哥儿还有脸面,还真是,太太和大爷的奶妈子说话,奶妈子坐着,大奶奶还要站着服侍太太。落到我这里,管事的女儿也比我强些。娘娘,我自幼在乡下地方和一群农孩子长大,就是那个奴婢的家中长大,她自小看惯了我的卑微,想必不懂我何德何能,配享尊位,因此说了几句不敬之言。那不敬之言太不堪,恕我不能启口,娘娘这样尊贵,也是听不得这样难听的话,只看殿下,听也听不下去了。” “这……如何有这般没有规矩的人?”皇后愤然道。 夏语澹如同在说别人一样,时至今日,夏语澹所受的委屈,都得到了补偿,因此她没有伤感:“在我身上,一开始就没了规矩,也就怪不得,别人已经习惯了对我没规矩。习惯是件可怕的事,她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即使她死了,只怕后面还有人,觉得我是沐猴而冠,除了张尚算可陈的脸,我还有什么能让人心服口服的。” 皇后一把抱住夏语澹,安慰道:“夏氏大族大家,我身在宫廷,确实看不见角落里的人,好在你熬出头了,那熬着过的日子,对你都是一种磨砺,没有寒彻骨,怎有梅花香。熬到了现在,天下的女人拢一块,把我也算上,没有谁比你更尊贵了。” “臣女不敢当,娘娘才是天下最尊贵的女人。”皇后这么来一句,如同把刚出锅的包子扔过来一样--烫手,夏语澹可不敢接。 皇后勉强一笑,道:“你以后会明白,不,你或许现在就明白了。女人的尊贵都是男人赐予的,尤其在深宫之中。” 皇后话音落下,萧姑姑笑脸道:“娘娘,殿下来请安了。” 皇后笑睨夏语澹道:“我说什么来着,就这么一会儿我们娘俩说话的空儿,他就来了。他一路过来,谁看不到,你在他心中的分量。”   ☆、第一百四十二章 念佛 夏语澹第一次见穿戴隆重的赵翊歆,用梁冠束了发,身穿一件三色金龙鳞纹玄色素接袖,外罩披肩白狐褂,腰佩山玄玉,脚登杏黄靴,带着朝气而来,单膝跪在地上。 “给娘娘请安……”声音如清泉叮咚。 “快起来,快起来。”皇后满面堆笑,离座双手把赵翊歆扶起来,爱看着赵翊歆道:“才出去一会又忙忙赶过来……”想是觉得自己看见孙子的眼神,期盼太多,皇后收回了目光,回头对夏语澹道:“他姑姑身子重了,只在家养胎,他姐姐说好今天进宫的,到了时辰也没见她来,说是在府里晕倒了。这是怎么了,人就晕倒了?” 皇后关切之意溢于言表,问向赵翊歆。 “说是喜也是忧,公主府有人过来,娘娘仔细问一问吧。”平都公主在她的公主府晕倒,赵翊歆就立刻赶去看了。尾随在赵翊歆身后一个着桃红的丫鬟跪在皇后面前,准备皇后问话。 皇后缓了缓,回到座位上,笑道:“瞧我急的,虹裳快给太孙上茶,你坐着吧,早晚都是一家人,不用避讳。” 虹裳就是萧姑姑,夏语澹有了一个绣墩,坐在皇后身边。 皇后安排好了他们二人,才清冷了口气,问跪着的丫鬟道:“蒲月你说说,你家主子是怎么回事。” 蒲月微抬头答话:“回皇后娘娘,公主殿下是有喜了,只是日子浅,加之公主信期那几日,依旧来了红,所以奴婢等疏忽了,今日公主和驸马晨起,还以为晚上没睡安稳精神短了,梳妆之时越发撑不住,现在又见了红,太医已经开了安胎药用上了。” 皇后的一颗心随着蒲月说的话晃上晃下,急道:“那胎儿保住了没有? “太医说,只看今天,过了今天止了红就无碍了。” 皇后手撑在扶手上,急道:“这话就是说,今天红止不住就要滑胎了!果然说是喜也是忧,聂家……他聂瑛就是这样服侍公主的?” 公主和驸马晨起,夫妻不可能晚上盖个被子纯睡觉,还没有睡安稳,怎么个没有睡安稳呢?其中的意思皇后听得出来,女人怀了身子又行房事,才弄成了现在这个样子,若有闪失,他聂瑛是首罪。 “娘娘,这倒也不能全怪罪姐夫。我问过姐姐了,是姐姐着急。姐姐说她想要个孩子,以为前几天……还没有,所以这几天着急了些。” 平都公主晕倒,赵翊歆出马就是查这个事情,万一真是聂瑛纵欲,聂家没那么好过。可是一查之下真不能全算聂瑛的过错。公主和驸马,要和寻常夫妻颠倒一下。只有公主想,才能把驸马拉上床。是平都公主一次次召见驸马,有公主说话为证,皇族的生活没有私密可言,公主府女官还记着呢。 平都公主甚是爱重驸马,婚后如胶似漆,常常传召聂瑛。这床第之事……平都公主一天到晚,只做她开心的事,她觉得和驸马在一起怎么开心,她就怎么做,聂瑛的过错,只是太迁就平都公主的意思。 当然,平都公主想怀一个孩子也是真的,所以才会在床上这么用力。 皇后摇头叹息:“我就说年轻小夫妻不懂事,不知道怎么过日子,公主府需要一个稳重老城的人坐着。” 皇后是说,公主府需要一人总领事物,对外能处理家务,对内能劝诫公主,指点公主和驸马言行。现在的掌事女官充其量只是一个文书,对公主没有约束的能力,才让一对年轻小夫妻,贪图床第的欢愉,失了分寸。 赵翊歆并不认同,道:“前朝公主下降,倒是会从宫里带出去这样一批老人,结果呢,那些老人在宫里恭顺,在宫外就拿着女戒妇德磋磨公主,鄙视驸马。公主和驸马相见,还要向那些人行贿。我朝早年也有这样的故事,宁寿公主的驸马,给了贿金少了,就遭了这群人暴打,还得公主出来为驸马苦求,皇家公主向家奴低头……这种事情只此一次,绝不能再有此种颠倒尊卑之事发生。” 宁寿公主是太|祖的女儿,每一件事都是过犹不及,太宗以宁寿公主之事抹去了公主府女官单独进宫晋见的权利,那些女官失去了晋见后宫之主的权利,也就失去了后台,只能是公主脚下的奴仆,也就没有站起来劝诫的底气。 “清闲贞静,守节整齐,视为妇德。那今日这件事,平都伤了身子。传扬出去,平都还要伤了颜面。”皇后也有她的一番道理,公主府公主一人独大,公主贪婪床第之欢,把孩子弄没了,这话好听? 赵翊歆不在意,笑道:“汉朝的馆陶,唐朝的太平,周朝的显惠。娘娘放心,姐姐的颜面在我这里,只要我在,外人伤不到姐姐。太医院说话,九分准只说七分,姐姐的身子,一群人守着,总会守住的。姐姐年轻,日子慢慢过,就会过日子了。” 馆陶,太平,显惠,三位公主还公然纳宠,女人做到了公主的位置,那些被视为妇德的戒条对公主没用,公主依仗的是帝宠,只要帝宠在身,公主就有颜面。现在平都公主有皇上宠着,将来赵翊歆接着宠着,她可以尽兴做她的事,包括享受床第之欢。 孩子嘛……赵翊歆没把聂家的种看在眼里,保得住就保,保不住没了也算了。只是平都公主现在一心还在聂瑛身上,这个意思放在心里就算了。 皇后的想法和赵翊歆,和皇上不一样,说下去就没意思了,转头对夏语澹道:“难为你听了这么一出。” “只盼平都公主平安过了今日。”夏语澹只能用最朴实的话,保佑平都公主和她的孩子平安,再多就不能说了,人家夫妻的事,再多也不是她一个未婚女子说的。 平都公主有流产的危险,皇后情绪低落道:“本想留你吃了饭……只是平都这样,我也提不起精神,我要去佛堂念念经,安安心,只求菩萨保佑我的孙女。我现在也不出去给人添乱,过几日,等平都那边妥当了,我再去看看她。” 皇后不能想出宫就出宫,皇后提早说出来,就是隔空和皇上打个商量。 “臣女告辞。”夏语澹目不斜视的离开。 平都公主和聂瑛那点事,赵翊歆做弟弟的,还真不好意思说,他这样直接过来,一半原因就是看看夏语澹。赵翊歆在皇后面前,没有掩饰他对夏语澹的喜爱,他就从容的看着她离开。 皇后跪坐在佛堂念经,佛念万万遍,也不能平静她的心,脑海里只有赵翊歆目送夏语澹离开的画面,一只拨动佛珠的手,久久停在那里,皇后如她面前的雕塑一样,连呼吸的起伏都看不见。 夏语澹已经回到了石榴院,换了一件家常的衣服,道:“冯扑,你现在是我的管家了。家里有什么事吗?”要是没有事,夏语澹想回藤罗胡同了,还是那里自在。 冯扑笑着道:“有两件事要说予姑娘听听。第一件,姑娘的五姐亲事定下了,男方是今年新科的一位同进士,授予了四川马湖府屏山县令,不日入蜀。因此府上五姑娘的婚礼就定在本月三十日,还有十八天。” “这么赶,男方是怎样的人家?”同是夏家的庶女,随便疯长,夏语澹对夏尔钏没有怨恨,只是感情就这样了。夏尔钏要远远的嫁出去了。若无意外,夏尔钏一辈子不会回到京城,她在京城之外的一辈子,还是希望她能安稳一点。 “男方祖籍湖广辰州府,是家中长子,上有高堂,下有一弟一妹,家中田地千亩,家资数千,五代耕读传家,出过几个文书小吏,进士还是第一个。”重换一个人,家里的资产还没有李永的养子多,只是一个白身,一个官身,一得一失,只能夏尔钏自个平衡了。 只要夏尔钏把心放低一些,小地主出身的同进士,不委屈她侯门庶女的身份,夏语澹温和道:“是要我给她添妆吗?” “正是,还得姑娘拿个主意。” 夏语澹笑道:“我身份变了,自然和前面四位姐姐出嫁时不一样。你看着办吧,怎么样添妆才不失我现在的身份。如果可以,多添一些金银等实在的东西。还有一件事呢?” “明后两天,宫中会来人为姑娘量体裁衣,准备明年二月大婚用的礼服,及大婚之后,姑娘所用的衣饰。” 婚期定了,夏语澹总会有很多事,脱不开身。 空谷馆,夏尔钏和几个丫鬟一起赶制嫁衣,两个时辰夏尔钏言语也不言语一声,只低头做活。 钟氏进来,身后跟了几个提食盒的婆子道:“姑娘功夫大了,歇一歇用饭吧。” 夏尔钏把丫鬟们都打发出去吃饭,只留钟氏,摆菜拿筷。 夏尔钏默默低头吃着饭,忽而抬头带着哭泣之声:“姨娘,你我只有这些时日了,以后千里迢迢,怕是再不能见了。” 出嫁那一日,钟氏根本不能现身,有些话,只能现在没人了说。 钟氏抚摸着绣了大半的大红色嫁衣,悬了十五年的心落地,心落在地上,隐隐作痛,却痛得安慰,道:“姑娘不要想着过去,不要想着现在,想想将来,将来你远离京城,就只有你一个人了,只你一个人,怎么在夫家活好了,你只要想这件事,其余多想无益,也无需为我想。姑娘出嫁之后,我只日日诵经念佛,保佑姑娘夫妻和乐,子孙绵长。这就是我后半辈子全部的生活,我知足了。”   ☆、第一百四十三章 娘娘 夏语澹说香岚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即使她死了,只怕后面还有人。这句警告的话传回夏文衍的耳边,夏文衍心焦的一夜长了两根白头发。 太多的事情,夏文衍是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它发生了。 想当年太子健在,话说出来也有不遵的人,不然太子做了十五年太子,夏家也不会如此低调。夏语澹只是太孙妃而已,有些事情还是无法改变。他心里清楚,还是那句话,无能为力。 无法该变的是别人,面前的太孙妃是自己的骨血,夏文衍没什么不能改变的。因为二月二的婚期定下来,石榴院忙碌了几天,待几天过了,夏文衍求见,脚下踩的已不是原来的地面。 既然皇后都问不出来,夏文衍也不再追问了,甚至这撬地板的那几天,敲敲打打夏语澹在石榴院怎么安置都不问了,只是恭敬的道:“娘娘赐的东西,尔钏受了,原想过来谢恩,只是这几日石榴院进出不断,怕打扰了娘娘的正事。” 夏语澹还是第一次听人正式称呼她为‘娘娘’,这人还是夏文衍。夏语澹晃了晃神,才道:“五姐的婚期定得那么匆忙,后面是我在追着,我送五姐些许东西,锦上添花是应该的,倒不用恪守虚礼。” 夏语澹不见夏尔钏,夏文衍有准备,点头温笑道:“三月不到,我两女择定了人家,还有尔彤。几日前肃庄郡王妃做媒,替鲁王世子求娶尔彤。我想我们家已经出了一个皇妃,再出一个王妃?太招摇了些,只是娘娘多少知道些,尔彤她心气高,鲁王世子年十六,品行敦实,和殿下正好同辈,王府又尊贵,说匹配也是配得上的,若他家有这个意思……自然了,这也是看在娘娘的面子上。” “婚姻大事,父母之命,我虽为太孙妃,太孙妃也不管姻缘,然后做姐姐的,也管不了妹妹。鲁王世子究竟如何,只父亲和太太细心访查,若这家合适就定下来,倒不用顾及招摇不招摇,也不用考虑我的想法。”夏文衍第一次和夏语澹有商有量的说话,商量夏尔彤的婚嫁,夏语澹有点不自在。 夏尔彤要嫁给谁,上有父母,下有兄弟,操心了不知道几年,夏语澹就不为她操心了,借了太孙妃的风光让她嫁进了王府,夏语澹心里也没有想法。 “那这件事就大体不离了。我三个女儿有了着落,了我一桩心事。”夏文衍脸上微喜,端起茶杯,呷了一口,又把茶杯轻放回桌上,道:“既然你们都择了人家,嫁妆是要预备的。家里这些年,一直是嫡庶有别,尔钏不能和尔彤比,娘娘……” “我早就想清楚了,既然嫡庶有别,一切按府中规矩预备就好。”夏语澹见夏文衍似有难色,便把话说了,府中规矩,庶女三千两嫡女一万两置办嫁妆。这笔钱是公中所出,不是全部,不过嫡尊庶卑,不止夏家,别家也是如此,有些人家,因为各种原因,有的庶女能拿到价值公中银子的嫁妆就很不错了。 夏文衍赶紧摇头道:“不是这个意思,娘娘和尔彤虽然出身不同,可是一个做太孙妃,一个做世子妃,若太孙妃不及世子妃,不是你一个人的事,夏家也要被参一个藐视储君的罪过,夏家不敢,鲁王府也不敢当。公中出的部分,你和尔彤是一样的,只是公中之外,乔氏的嫁妆,乔氏说她的嫁妆只留给她生的孩子。” 意思就是没有夏语澹的份,夏语澹不是她孩子。 夏语澹一笑道:“记名的事不成,我就有准备了。出嫁了也没想临走偏了太太的好东西。” 乔氏从乔家陪嫁过来的产业,这些年衍生出来的出息,一分也不给夏语澹。嫁妆是女子依附在夫家相对独立的财产,一般殷实本分的人家都不会动女子的嫁妆,反正这些嫁妆是要留给子孙后代的。嫡母有权分配,一分不给庶女,也是她的权利。夏语澹面子难堪一点,里子有了。乔氏不喜欢夏语澹,夏语澹也不喜乔氏,既然不喜她还要拿她的嫁妆,夏语澹伸不出手。 夏文衍叹了一声道:“我昨晚为了这件事情,劝了乔氏一晚,她要这样,我说的话她是听不进去的。” “此事罢了,父亲不用多想。我在乔家时听姨娘说,现在的武定侯夫人,早年嫁出庶女,也没有为庶女添妆,我不是太太肚子里出来的,感情不一样可以理解,太太现在只是做到了不卑不亢。” 外人不用理会,这只是两个女人坐下较劲的事情。夏语澹倒期盼乔氏能一直保持这种,头抬得高高的姿态。 夏文衍嘴唇翳动了几下,抿湿了嘴唇,自笑了一声道:“多少年了,我说的话她没几句听进去。她生来就是高门贵女,我,我们家里若没有皇后,我只是一个乡下小子,我知道自己读书不通,没有文采,考不了功名;筋骨不韧,也吃不了日日磨砺的苦。文武不成,三十年前,是配不上她公府嫡女……” 夏文衍突然和夏语澹推心置腹,述说几十年的心情,夏语澹顾全他身为侯爷和父亲的尊严,对左右的人摆摆手,左右退下。 夏文衍视若无睹,自顾说道:“因为乔家带头拥立了太子,皇后开口向乔氏求情,乔家无法拒绝。她还未嫁于我,家中长辈就训诫我,人家是高门贵女,看在皇后和太子的面子上下嫁给我,已经委屈了,让我好好待她,不要让她受了委屈。因此,多年来我一直让着她,让多了就成了习惯,我已经习惯让着她,有理没理,我是奈何不得她。可是我做为丈夫,处处迁就一个女子,是我不甘心,才害了你的生母,连累你这些年。” 说到此处,夏文衍眨着掉下一滴眼泪。七分真情,三分做戏,基本是他的心声。从模样到性情,乔氏一直不是他年少时,直到现在会去喜欢的女人;从性格到才华,他也不是乔氏满意的丈夫,只是为了夏家和乔家,不得不维系这样一段婚姻。 时光匆匆,夏文衍从姣好少年即将步入了知天命的年纪,三十年和乔氏绑在一起,以后还要绑这,他不甘心。 “父亲不用说了,时光已去,斯人已逝,说这些有什么意思。”夏语澹有点感触。四年了夏语澹多次听闻夏文衍和乔氏争执,不合适也只能一辈子彼此忍耐着在一起。离婚,没几个人离得了,也没几个人有离婚的勇气,越在高位反而越遭束缚。夏文衍再不甘,乔氏再不满,也没有想过分开。说多了有什么意思。 夏文衍用袖子粗鲁的从上到下一撸脸,也不再说了,拿过他随身带来的一个小匣子,放在膝盖打开道:“不说了,不说了,一说就扯远了,还要说嫁妆的正事。这几张是公中出的嫁妆,这几张是我的私房,你们三人都有份,只是尔钏少一半,你和尔彤是一样的,你看一看,若看着尚可就着内府的人来查核,送入宫中的东西,夏家也不敢马虎。” 如夏文衍所说,夏家依礼给夏语澹准备嫁妆,是对皇室的尊重,若差一点,是要被盯着夏家的人参一本的。夏语澹接过几张单子,认真看了,给太孙妃的嫁妆都是好东西,单子也不用挑剔,主要是着内府的人查核实物。 夏文衍又从怀中掏出一本名册道:“你嫁的人家不是别家,陪嫁的奴婢有限只能带一个,给你做个臂膀,府中九岁至二十岁,未配人的家生女孩子都在这里。人也基本在家生院侯着,尔钏尔彤还未挑,先紧着你挑,你先挑个合你眼缘的。” 来了,有些事情总要面对的。九岁至二十岁的未婚女孩子,给你做个臂膀,说白了就是选个通房丫鬟。 进宫做妃嫔的女子,梁朝宫规,是只身进宫的,能带财物,不能带人,宫女不是谁都有资格当的,宫里使唤的宫女,由几年不定期的小选统一选出,进过几年的教导再配往宫中各处使用,若宫女是进宫的嫔妃带过去的,你带人进宫,我带人进宫,一仆前后二主,宫中的秩序怎么维护?只有正妻有特权,经过内府的审查,吸纳一个宫女。 除了这个特殊吸纳的人之外,其他宫女都是从开头就以侍奉皇室的名义入宫的。 这如持节奉召一样,看在正妻的名分上给予特殊的优待。毕竟,正妻才有资格拥有通房丫鬟,其他的妃子,位至贵妃,放到寻常人家,也是妾嘛,皇家的妾有了品级,才分了四妃九嫔。 夏语澹翻看名册,映入眼帘的,是一个个名字,名字后面一串样貌的简单描绘,然后家世,经历,身高,体重,胸围,臀围,甚至是否成熟来过月事,都记在上面。夏语澹一页页的看,根本没办法思考,一个字都没有记在脑海里。 此举即使含着敬意也掩盖不了,这是要亲手,为赵翊歆挑女人! 夏语澹的眼前是茫然的,这种茫然的眼神也落在夏文衍眼里,夏文衍低声道:“接了圣旨之后,夏家模样周正的家生子都传到府里来了,有几个看着乖巧的,不如见一见?不妨多挑几个,让她们学好了宫中的规矩,再选一次,选个最好的,才不算丢了娘娘的人。”   ☆、第一百四十四章 石榴 才不算丢人? 才不算丢人! 夏语澹真想‘呸’一声,强忍住了。因为夏文衍没有恶意,不仅没有恶意,还是他的好意。三个女儿他最中意夏语澹,夏语澹要当太孙妃了,他在尽他所能的打点进宫的一切。十四年父亲已经做得不合格了,往后若再不合格,他有什么脸。 夏语澹要呸,呸不下去,只合上册子,不置一词。 夏文衍等了一会儿,只见夏语澹静坐在那里。 夏文衍有一个乔氏,乔氏也不能心情愉快的为丈夫挑选别的女人,可是夏家乔家对比摆着,乔氏的性格那样,还不是过几年就预备一个通房,钟氏就是这样来的。为丈夫挑选别的女人与心情无关,这是妻子的义务之一。何况夏语澹的另一头是皇家,夏语澹做了赵翊歆的妻子,这也是她的义务。 现在的太孙妃,将来的皇后,她的义务是维护后宫严谨的秩序,处理皇家内部的纷扰,挑选贤淑温柔的女人,在后宫用尽一切方法,包括时常更换女人,抚慰夫君一天前朝中的疲劳并辅佐夫君延绵子嗣,稳固皇统。 时移世易,既然来到了这里,就要忘却前尘。 虔恭中馈,思媚轨则,弘宣妇道,永固家邦。 圣旨不是在夸耀夏语澹,是在指点了她该怎么做太孙妃。合格太孙妃标准已经定了,沿着那条道走就好。 可是事到临头,夏语澹一步也迈步出去,她缓缓笑了,眼神哀伤道:“算了,宫中不缺人伺候,殿下也不缺人伺候,我就不带人了。” “娘娘,这是皇家对夏家的敬意呀。若换了别人,还没有这个资格。”夏文衍阻止道:“想四十年前,皇后被册封为皇孙妃,那时夏家还只是抚州一户宽裕之家,该给皇后娘娘准备的,都给皇后娘娘准备了。” “父亲是说皇后宫里的那位萧姑姑?”话说出了口,夏语澹就把眼中的茫然暂时收了。 夏文衍点头:“九重深宫之中,不为伺候殿下,有个自己人作伴也好。依我的意思,娘娘原屋里几个丫鬟,和娘娘相处有年,不如从中选一个伺候舒心的?” 小桥她们几个?四年来伺候自己个个舒心,可是也就那样,身为奴婢伺候主子起码的舒心,再多却是不能够了,自己人算不上,那样的奴婢以后要多少有多少。人有私心,她们当初在屋里使唤,还没有待书口齿伶俐,将来一同入宫,也不会奋不顾身为了主子。 当然,夏语澹也不求别人为她奋不顾身,一个人奋不顾身去了,多么难过,所以没这个人才好。夏文衍本意是劝的,反而坚定了夏语澹的选择。 “父亲无需说了,我心意已决。” 夏文衍这些天都在琢磨这个女儿,以为总是自己的女儿多少有些了解,可是他现在发现,他真不了解,可他是真心为女儿着想,着想的意思必须表达清楚,道:“娘娘不为了现在,也想想将来。钟毓宫里住着百位秀女,太孙妃没了,还有别的身份,殿□边早晚会有别的女人,三宫六院之中,独木难支,王娡之后有王儿姁,赵飞燕之后有赵合德,才能稳固帝宠。” 夏文衍读了这么多年的书,别的不大通,后宫逸事很通,因为皇后若有闪失,夏家也就跟着闪了。后宫之中,姐妹花特别多,都是为了尽可能的霸住帝王的视线,以求帝宠不衰。 夏语澹本不想说,对上夏文衍焦虑的眼神,忽然意识到,她的作为不是一个人的任性,在夏文衍心里涉及到了整个夏家的利益,还是开口道:“父亲,萧姑姑进宫四十年还是完璧,不然也做不了皇后的掌事。皇家的男人想要个女人,给他们张罗的大有人在。至于我,我若留不住我的男人,那他去哪个女人身边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不碰我的人,我还落一个眼里干净。至于夏家,夏家给与我,我还与夏家已经足够了,我将来得宠也好,失宠也罢,深宫之中我生我死,只我一人之事,我顾念不了你们。” 夏文衍的脸色多少挂不住,不过面对太孙妃,情绪都要收住。 夏语澹起身道:“父亲,你就体谅一下此刻女儿的心情,骤然富贵的狂妄之心。毕竟我这些年,也是这么过来的,深宫之中我无需人陪伴,我一直也没有同伴。我一人能得到的宠爱,有一日是一日,就这样过吧。” 夏语澹起身离开了,不是因为在夏文衍面前撂了狠话,而是,弘宣妇道,永固家邦,这就像一道紧箍咒,糟糕透了。夏语澹只想做个任性的小女人,不想成为妇人学习的楷模,夏语澹只想有一个小家,过过小日子,不想承担永固家邦的责任。 夏文衍再坐了一会儿,喝完了他手上的茶才离去。 夏语澹坐在霞明亭吹风,眼瞧着成片成片的石榴树,一株株的石榴树挨着,一个个石榴挂在枝头,累累果实树枝都压弯了,几株石榴树搭了木架把压弯的树枝撑起来,今年的石榴结的太多多,夏语澹看着无端烦心,道:“既然枝头承不住重为什么不摘掉几个。” 侯在一边的陈姑姑注意夏语澹的眼色,道:“今年姑娘一住进石榴院,石榴便挂满了枝头,想着是个好兆头,就只由着它们这样长着了。” “哦!”夏语澹听了解释更加烦心,不过她一向忍耐惯了,心里烦躁面上不显,还是静坐着,一个人静静呆着。呆久了,想多了,整个人冷静下来自我开导了,就不烦了。 忽然没有征兆的,夏语澹被人从身后拥抱住。夏语澹本能的吓了半跳,回头看去,转吓为喜道:“你怎么来了,吓了我一跳。” “想什么呢,人都走了,你都没注意。”赵翊歆随意问,却是坐在了石凳上。他来有事,不过看见夏语澹发呆到陈姑姑她们走光了都没有察觉,就不急着说他的来意。 夏语澹看了一圈空空的明霞亭道:“今日父亲叫我娘娘了。” 赵翊歆一笑道:“夏侯甚是乖觉,领了一个好头。你可不是娘娘嘛,早点叫上口,你就是娘娘了。” “娘娘呀~”夏语澹尽量让语气轻快:“我前几天才见了几位娘娘,父亲这样叫上口,我忽然觉得自己老了许多。丽妃娘娘是几位娘娘中最年轻的,也三十三了。” 赵翊歆拿着一个石榴,很轻松的一掰,就把石榴掰成了两瓣,里面的粒子也没有掰碎,一颗颗晶莹剔透。赵翊歆很有耐心,拿过一个茶杯装剥下来的石榴粒。他剥他的石榴,听夏语澹说话。 赵翊歆要听,夏语澹只能继续说:“其实别和我比,丽妃娘娘和老不沾边,看着不像三十三,只有二十七八。贵妃娘娘是几位中最年长的,已经过六十了,看着也不像六十的样子。皇后娘娘今年是五十七,虽然偏瘦……”夏语澹觑着赵翊歆的脸色,大胆说实话:“皇后娘娘不是因为瘦,这儿是皇后娘娘的娘家,有些话我也听到知道过。丽妃娘娘,成妃娘娘还能进出西苑,时常伴在君侧,身为正宫的皇后娘娘,却几个月见不到皇上,甚至被视为正宫象征的权利,都被贵妃娘娘分走一半。皇后久无圣宠,心里苦闷,才看着苍老。可是皇后的苍老,也比寻常五十七的妇人要年轻一些。” “宫里的女人,都没有老在明面上。相由心生,面上不老,她们的心老了吗?我以前住在乡间,有个五十岁的老翁丧了独子,真的是一夜白发,形如枯槁,不到两年也死了。还有为了生活天天干活的,生活的辛劳,可是让一个三十岁的女人,看起来如六十岁的老妪。那么这样一想,宫里的女人,面上不老,心也不老。” “是不该老得太快了,这一世能活在宫里,没有生活的辛劳,虽然各位娘娘没有子嗣……儿女都是讨债鬼,没有了子嗣也就不需要为了子嗣操心。老得太快过完了这一世,下一世投胎,即使再回人道,也不知道要过什么日子了。宫外头,和庆府已经是大梁的上府,平民年年的盼头也是年年有余,温饱有余,在宫外生活不易!所以别人说宫里的女人多寂寞,那不是寂寞,是羡慕。别人为了生活操碎了心,还有空坐下来寂寞?” “你寂寞吗?” 赵翊歆剥完了一个石榴,一直认真在听。他只有这一句话,对宫里几位娘娘不予点评,也不在意夏语澹的评价。 “我不寂寞!”夏语澹斩钉截铁道:“只要人活着,看着花开花落,看着太阳东升西落,每一朵花不同,每一天也不同。我不做那无病□□之态,我不寂寞。” “恩!”赵翊歆其实不全明白,为什么一个娘娘,绕出了寂寞来,又不寂寞。不过他没接着问,把盛着石榴粒的茶杯推到夏语澹面前道:“先生回来了。” “终于回来了!”夏语澹吃着石榴,因此说话含糊。 仇九州随他的爱人?孟大人回山东拜祭孟大人的先祖,说好一月回来,后来好像出了事,一直没有还京,有乔费聚和虞氏在先,夏语澹还为仇九州悬了心,但两位都是赵翊歆多年的授业先生,夏语澹又把心放下了。 赵翊歆没有笑,道:“仇先生回京是处理裱画店的生意,孟先生已经辞去了所有的官职。他们回来几天就要离开京城了。”   ☆、第一百四十五章 那样 “沈大郎,六姑娘,你们来了,你们好久不来了!”钱伙计脸上挂出多月不见,再见之后,欣喜无比的笑容。 赵翊歆没和夏语澹一样,和这些伙计打成一片。夏语澹就合群了,笑道:“大家都在呀。” 店里四个伙计面面相窥,今天大家都在不是好事。仇九州要离开京城,不再亲自经营这家裱画店了。虽然仇九州很少动手给人画画或表框,可是他在画行的声名在,又有人脉,许多人慕名而来,生意着实红火,钱伙计几个在这儿干了好些年,挣了不少银子,一家老小都靠他们在这里挣的银子过日子。要是仇九州走了,这店还能叫仇记裱画店吗?没有了仇九州坐镇,仇记的招牌不在了,生意还能这样红火吗?京城中不差裱画的艺人。 这些担心先放下,钱伙计还记得上回夏语澹交托的事,看一眼赵翊歆道:“六姑娘,你的信我第三天交给钦天监古家了,没见着古大人古公子,古夫人不嫌我这等人粗鄙,亲自见了我,没向别家大户一样,还要弄个屏风见人,让我进去有把椅子坐还让丫鬟给我倒了一杯茶,我就把信给了,没耽误六姑娘的事吧。” 平民百姓能让官夫人以礼招待,这份尊重钱伙计想想都美,恨不得多说几遍。不过钱伙计没和别人说,现在当着夏语澹的面才说第一次。 “没有,没耽误我的事。” 夏语澹也看了一眼赵翊歆,赵翊歆没有任何情绪上的外露,他不觉有错的事情,不需要任何情绪上的波动。 钱伙计收了夏语澹一个镯子当跑腿费,没耽误事就收得踏实了,道:“两位是来见先生的吧,先生出门会友了,说了午时回来,让我们等在这里……” 四个伙计彼此看顾,心里不安,掩饰都掩饰不住。 仇九州不知道赵翊歆和夏语澹这个时候回来,仇九州有自己的生活,他正在和他的朋友谈转手这家裱画店的事,也和伙计们说过了,只是换一个老板,裱画的生意继续做,他们也不用离开,可是换了老板之后,工钱,生意都能不改变吗? “那我们去屋里等先生。”夏语澹看见了钱伙计们的不安,也不说什么。几年的生活已经习惯,改变是可怕的。 后面孙伯在收拾行李,仇九州只用一个老仆,用了几十年,因此主仆之情和家人差不多,对外头的访客也可以招待的,赵翊歆和夏语澹也一样,孙伯是欢喜的,欢喜之情压也压不住,道:“沈大郎,六姑娘,老爷这次是要回老家了,多少年了,有四十年了,四十年了老爷没有回过老家,今年回去了,早点收拾了,能赶上年。” 夏语澹身为仇九州的学生,也听闻过仇先生早年的事。因为醉心画技,而游历九州是仇九州成名后好听的说法,实际上,四十年前,仇九州是被老家人赶出来的。仇九州出身大族大户,虽然父母早亡,还有一帮叔伯长辈来管教他,因为他只爱男子不爱女子,出了父母孝期之后不肯成婚,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因此犯了不孝之罪,自然大户人家里,各家有把小算盘,父母死后留给了仇九州一笔不小的遗产,族中指责他不孝的目的,也没有那么简单,所以仇九州早一步把他手上的产业变卖了,老家也待不下去了。 孙伯是从小伺候的仇九州,那一年闹得有多凶,仇九州受了多少折辱:椒风弄儿,金帛来尔。那是诅咒呀,仇九州最受不得这句话。四十年过去了,活得如何呢?仇九州找着了这么一个人,没有贪图金帛,只因为我这个人,让他喜欢。 想及前程往事,孙伯都为仇九州辛酸和欣慰,现在好了,有孟大人在,回了老家谁还敢来诅咒他老爷。他老爷喜欢男子怎么了,不娶妻生子还不是活得好好的。 夏语澹想起去年冯四公然鄙夷的话,虽然没有见过仇先生的孟大人,知道他们相伴十五年,先回了孟大人的老家,现在又要回先生的老家,其中的意义不言自明。没有明确的婚姻关系及婚姻带来的利益关系,没有子女的羁绊,在冯四那些人的鄙夷之下,能走十五年真的不容易,往后他们还要接着走下去。 夏语澹不由得看向赵翊歆,她和他也难! 孙伯觉得自己太欣喜说多了,收了收情绪道:“我正在收拾东西,老爷倒是信任我,看见的都由我收拾了。老爷决定的突然,我还做了一个冬春的酱腌菜,都白做了……”说道酱腌菜,孙伯急忙打住,摆手道:“我是收拾糊涂了,和你们说什么酱腌菜,还有钱伙计他们呢。” 夏语澹连忙道:“孙伯做的酱腌菜我要一坛子,不放荤腥,滚块豆腐撒上葱花都能下一大碗饭。” “好,好,好,有一坛子。”孙伯笑起来一张脸已经全是褶皱:“酱腌菜是小事,院子里一些花花草草,你们看看要不要,路途遥远,这些花草都要留下了,还有水缸里养了两尾黑斑红鲤鱼。”孙伯便说便把赵翊歆和夏语澹迎到院子里。 夏语澹和赵翊歆商量着,正好藤萝胡同的宅子略显空荡,院子里菊花,茶花,兰花都是多年培植,要了近一半,还有一些,留着送给别人作纪念,红鲤鱼也要了。当即把外面的冯扑和钱五叫进来,在花盆里的花自己搬走,在花圃里的花铲起来包着根部抬走,一个整齐精致的院子就坑坑洼洼了。 孙伯却是轻松一笑道:“老爷的书房我没有动过,你们去书房坐坐,老爷午时回来,说是回来吃饭,我多弄几个菜。” 孙伯自去忙,赵翊歆和夏语澹去了仇九州的书法等人。夏语澹实在好奇,问道:“先生和孟大人到底出了什么事,现在回京,回了又走,孙伯都不知道,还做了半年的酱腌菜。” 孙伯没有跟在仇九州身边,同去山东。 赵翊歆沉吟片刻,道:“孟先生早年一个旧友病重,孟先生赶去了汴京,守着他去了才回京,或许他们觉得人生苦短,且行且乐吧。” 一个旧友病重守着他死,鉴于孟大人的性取向,夏语澹八卦之心雄起,一个人要死了,不让家人守着,让旧友守着,那是什么朋友呀?不过夏语澹喔的认真点头,表示理解。 仇九州的书房都是书,因为他不考科举,不做官吏,书房里大半是偏僻的书,各种地理志,诗词集,话本杂技,医书也有。赵翊歆拿一本地理志看着,夏语澹也随手拿一话本,两人都心不在焉,赵翊歆好像知道夏语澹想什么似的,道:“你别多想,那都是过去十几年前的事了?” 还真想对了?夏语澹埋在话本里的头抬起来,一副了然的样子道:“没有想多。十几年前,孟大人有二十了吧,二十岁的人,谁没个‘过去’呢。”夏语澹抿着嘴巴,知道自己的嘴巴又要找虐了,还是忍不住道:“孟大人二十岁有‘过去’,你现在……正在过还没有过去吧?” 赵翊歆手上的书挡住了夏语澹的视线,夏语澹以为赵翊歆没有听懂,话说出口了就要说明白,道:“陈姑姑说,李贵妃是最早伺候皇上的人,皇上念着她是五十年的老人,多有敬重,自然了以后能敬的我也好生敬着。那最早伺候你的人,我心里也有个数,别把她们当一般宫人使唤的。这些事,我不问,陈姑姑也不主动说,你的事还是你自己说……” “诶啊。干吗打我。”赵翊歆快速把手上的书卷成一个轴,轻轻打了夏语澹的头一下,夏语澹夸张的叫喊,她委屈呢,要是在以前,都要结婚了,问一问未婚夫过往的情史有什么错,到了这儿,不是情史,以后要打照面的女人,有几个不兴问一下给个准备。 她要努力,早点做好准备。 赵翊歆想起他第一次,身体的躁动,好像现在又躁动了,微微脸红,背转过去拿书遮掩,瓮声道:“没有!” “阿?”夏语澹以为赵翊歆不说,已经不想追问了,只是听赵翊歆出了声,因为声音太轻没注意听,才阿一声。 赵翊歆却以为夏语澹不懂他的意思,清了清嗓音,还是背对着她,声音已经带上了成熟男人特有的磁性:“没有过去,没有李贵妃那样的人,还没有人那样伺候过我。” 李贵妃那样的人?李贵妃是皇上还是皇孙时的司帐宫女,给皇上拉床帐的。 夏语澹听清楚了这句话,先是震惊,之后空档,接着欢喜,欢喜之中又有点羞愧,最后羞臊的红了脸,也背过了身去,红得脸上在烧一样,结结巴巴的道:“恩……对不起呀,我不该这么问,只是我听别人说,哎,反正也不知道是谁说的,养在大户的公子们,稍大一点不都那样的吗。” 别怪夏语澹自以为了,宝哥哥才几岁和袭人就初试了*。没有长辈会阻拦这种事情,性,不用回避不用隐忍,只要不乱性就好。所以香岚怀了孕来找她,她也一点都不震惊。夏家乔家的这些小爷,养得好发育的也早,十四岁快十五了,搁这儿是正当年。 不是赵翊歆亲口说,谁会觉得他,还是……处男!   ☆、第一百四十六章 逍遥 处不处的,夏语澹没有那种情节。只是,别家被收用过的丫鬟可以发嫁,宫里被收用过的宫女,只能一辈子待在宫里,她们一辈子的生活名义上要夏语澹照管。既然做了赵翊歆的妻子,夏语澹是不得不管的。 在石榴院夏语澹面对累累得压弯了树枝的石榴问了自己几十遍,可以吗?不可以,没有那个资格说不可以。夏语澹是不能要求赵翊歆一生只得她一个女人。不把别的女人亲手送到他身边,是夏语澹目前给自己划的底线。至于已经来的,将会来的,夏语澹正在说服自己好好待她们,以符合太孙妃的身份。最早跟了他的女人,更好好待她们,挑个赵翊歆最满意的,名分要给的高一点,不是为了彰显自己的贤惠,而是显示皇太孙顾念旧情的仁爱之心。 毕竟皇上还要塑造这样的形象,几十年对李贵妃优待,赵翊歆也要给人以厚情的形象。 明明下了决心要面对了,前方却不需要‘面对’。 世间本无事,庸人自扰之。是我暂时错了! 夏语澹因为羞愧一时无法面对赵翊歆。 夏语澹的那句话想得对,各家的小爷,养得好发育的也早。只是她撞了大运,赵翊歆偏是那发育得晚的一个。赵翊歆捧着书看,眼珠子一动不动泄露了他的心不在焉。 他长大之后,是有人教导过他男女之事,所以女人的身体他见过,看过,想要随时都可以要,只是他看过和见过的身体,和他梦里梦到的……的身体不一样。或许别人会有凑合的想法,可是赵翊歆的世界里就没有凑合二字,能有更好的,为什么要凑合了用。 他只是不凑合,就处到了现在。 当此之时,梦见的人在身边,赵翊歆很想知道梦里和现实的区别,只是还没有到二月二,不可以像梦里一样碰她。赵翊歆有想到了几天前的一吻,那种软香润湿,只是嘴在动,心也砰砰的跳起来,不过赵翊歆喜欢那样心跳的感觉,可是也不可以,在先生的书房,那样不可以。 既然什么都不能做,赵翊歆只能背着夏语澹看书了。 仇九州进来的时候,就看见他们各看各的书,看得入神,连他走进都没注意。 午饭就挤在书房吃了,因为别的房间,孙伯在收拾了,把要带回去的收掉,不能收掉的也整理干净,留给新的东家。 “聚散终有时。除了老家我还没在一个地方待这么多年。”仇九州感叹,不过他今年六十有三,半生游历,经历了太多的聚散,并不伤感。京城,京城里的人和事并不值得他一生耗在这里。裱画店已经找了新的东家,只要钱伙计他们继续勤勤恳恳的做事,新东家依然重用他们。手上的学生基本可以出师了,如赵翊歆夏语澹这样,也不算在里头,那么自己的离去,也不耽误别人。 “我一日日老去,老并不可怕,只是老意味着我时间不多,总没有你们年轻人活得长久。正好,希文也愿意与我作伴,我这便走了,先回老家,住上一段时间,以后哪处山好,哪处水好,趁我还没有老到不能动弹的时候,我应该多走走,你们不用挂怀。我走之后,这裱画店你们不可再来。你们龙凤之身,若入人群之中,只能潜形匿影,此处已经不适合你们再来了。” 太多的人好奇,赵翊歆为什么娶高恩侯的庶女,大家都知道夏语澹师从仇九州,有心的人稍一留意,仇记裱画店就特别扎眼了。 这也是仇九州抽身不能经营这家店的原因。 仇九州喝着小酒叮嘱,一杯尽了,赵翊歆亲自给他斟满酒。想当赵翊歆长辈的人很多,而赵翊歆甘愿以晚辈之心待之的没有几个,仇九州算一个。仇九州坦然受之,道:“这些年我收的学生,我最得意的学生,要算李二郎了。你们,你们还不是。子申志不在此我知道,你志不在此很好。尔凝,你的修为……世风如此,还没有哪一个画师以艳情俗画而成名,何况你还是个女人,而专攻另一种画风,你还没有这个天赋,成为名家。” 夏语澹虚心受教,道:“先生我没有多大出息,我本来只想靠画画写字糊口饭吃也就够了。” 多少人在学画,成为名家的概率是多少,夏语澹知道自己在这上头几斤几两,大半要跌在半道上。 仇九州狭促道:“那现在够了吗?” “得一想二,我怕心大了。”夏语澹快语道。画画是生活的一部分,并不是生活的全部意义,夏语澹已经好久没尽情画画了,在侯府不能画,成为了太孙妃也不能画。没有哪一个画师以艳情俗画而成名,也没听说哪一个贵妇干此行当的,这一块的放弃并没有到不能忍受的地步,赵翊歆能诱发人深藏在心里的欲望,好的坏的统统在滋长,夏语澹怕靠近了他,控制不住自己。 赵翊歆抬头,乌浓的睫毛一眨一眨。认识快一年了,赵翊歆也算一个沉默寡言的人,而且他沉默下来,夏语澹也不知道赵翊歆心里在想什么。或许不可捉摸也是他为君的性情。 仇九州也不说夏语澹以后的心,而是把话题转到书房,有些书若有人要,也不全部千里迢迢的运回老家了。 所以吃了饭,赵翊歆夏语澹和仇九州一起整理书房里的书,夏语澹又要了一个箱子的话本和各种杂书。赵翊歆中途出去了一次,人有三急。 难得那么一点时间,仇九州和夏语澹独处,仇九州站起来,坐在装书的木箱子上道:“我不是偏心他,乔公和如夫人的死我很遗憾,可这儿不是他的错。” “我知道,我没有责怪他。”夏语澹低头翻书道。 “你现在还不知道,他是一个多么善心的孩子。可是善心太多与他并不好。善心,在百姓无害,在官吏无害,在人君……还未见一个国家是靠善心来统治的,善心太多,对他来说,于国于家于己,就未必无害了。所以,他要把那部分多出来的善心掰断了,中间若伤了谁,他已经自伤了,别人的死,怪不到他的头上。先生的深意,你明白吗?” 仇九州殷殷对夏语澹述说。 夏语澹和仇九州对视,看见了仇九州眼里对赵翊歆的疼爱,因为心疼他所以爱护他,无来由的,夏语澹也心疼了赵翊歆,可是她还是不明白,为什么这般心疼他。 统治一个国家,需要强硬的手腕,必然该狠的时候就要狠,该杀的时候也要下杀招。 赵翊歆会成为掌握天下至尊权柄的铁血人物!这样的他,为什么让人心疼了呢? 仇九州言尽于此。 告别之后,赵翊歆和夏语澹离开,夏语澹走在赵翊歆身后。时下不兴男女之间亲密的牵着手,挽着手在大街山走路。年轻的,特别还未成婚的男女,多是一前一后,距离一步女子紧紧微低着头跟随男子的脚步。 深秋的晚风,可以用寒冷来形容了。赵翊歆道:“不如我们坐马车回去吧。” 两人不是回侯府,是回藤萝胡同。不行出棋盘街,再叫马车去藤萝胡同。 “回去之后,你是不是马上回去了?”夏语澹更加低下了头。 不管将来人多了,心大了,他会成为一个传统的君王,夏语澹此刻还是喜欢他,因为喜欢想和他多一些时间在一起,甚至留下一起过夜也行。可是现在是万万不允许,婚礼还没举行便同居的,所以夏语澹赶紧自己回答了:“天已经很晚了,白昼又短,送了我回去你就回去吧。” 送到藤萝胡同这点时间,要在一起的。 赵翊歆忽然停下,转身道:“其实你可以接着画画,画你喜欢的画,然后画完之后拿出去卖钱。” 夏语澹也停下来露出惊讶的表情,她已经准备好放弃原来的画风了,以后画画花鸟鱼虫,做个修身养性的贵妇。现在听到了赵翊歆亲口说‘画你喜欢的画’,以后他溜达出宫,是两个人一起溜达出宫吗? 赵翊歆转身缓缓的走,道:“你说别人把羡慕说成寂寞。其实你将来的日子,也不是人人羡慕。有些女子,她们生来就是天之骄女,她们生活中拥有了太多,她们逍遥于九天,也就不会生出羡慕,富贵荣华打动不了她们,甚至情感也不能动摇她们。但其实,你将来也可以过逍遥的日子,我和你,还是沈子申夏语澹。” 夏语澹追上他,一把牵住他的手,笑问道:“沈大郎,沈娘子?” 赵翊歆握着夏语澹的手,大拇指抚过她柔嫩的掌心,道:“为什么不可以。你最近真是被陈掌事那帮人教傻了。她们的话有时候听一听,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就够了,石榴院里一株树挂了这么多石榴,你怎么不命她们摘去一些,只图好看,石榴长太多,不摘去几个,一个石榴也长不好。你今天吃的石榴还是外面拿进来的,因为石榴院的石榴太酸。言必称圣人,贤必称孔孟,当然纲常伦理要这些来维护,只是依着这些做了,大家都可以当圣人了。有那么多圣人吗?所以你将来该怎么做,也不用听她们,甚至无需听我的,你原来怎么样我知道,你原来就挺好的。”   ☆、第一百四十七章 包子 婚前焦虑症。 被赵翊歆一提,夏语澹终于意识到自己怎么了,不是被陈掌事那帮人教傻了,是婚前焦虑。 夏语澹只是普普通通的女孩儿,虽然长得好看一点,也没有别的本事,连最擅长的事,都被仇九州评价为‘你还没有成为名家的天赋’。这样一个人要嫁给皇太孙了,高山仰止,夏语澹充满了担忧和顾虑。 自己平庸的条件,夏家一堆乱糟糟的亲戚,成亲之后要担负的太孙妃的责任,特别是生育下一代……太多的因素能引起恐慌,怎么面对?夏语澹连赵氏皇族的家谱,记了几天都记不准。 不过,赵翊歆安慰了她,‘你原来怎么样我知道,你原来就挺好的’。 挺好的!赵翊歆清楚他娶的女人是什么样子。夏语澹安心不少,以致一味沉浸在最后一句话里,通身暖洋洋的舒坦,及至赵翊歆回宫了,夏语澹才往前想。 她们是天之骄女,她们逍遥于九天。 她们是谁? 站在夏语澹的角度,赵翊歆能正常接触到的所有女性都是天之娇女的范畴,她们是谁,逍遥于九天,这般潇洒自在。 夏语澹脑补了一回,就把‘她们’按在了德阳和平都两位公主身上,两位公主夏语澹还未见过,不过这两位是赵翊歆能接触最多的女性,公主之位,只在皇后下,日后夏语澹见了她们是平级以待。公主哦,理所应当要活得潇洒自在。 夏语澹这样相通了,就把这件事情丢开了,因为几日不见,小白黏在抱影身上,已经不认识她了。 有小白闹腾,有藤萝胡同趋于平民的宅子住着,有赵翊歆时不时的来坐一坐,吃吃饭睡个午觉,然后夏语澹画画他看书,一张嘴巴两条腿,吃吃喝喝,拉拉撒撒,人都是这样一天天的把日子过下去的,夏语澹焦躁的心情渐渐安宁。 天气转冷,进入了深冬。小白长大了,胆子大了,性子也野了,一天到晚在家里关不住。下了一天一夜的雪,天空放晴,夏语澹全副武装,内里穿了狐皮小袄,外头罩一件宽大的藏青色棉袄,下摆长到小腿处,登上羊角靴,头发拢在一处,戴上灰兔毛的昭君帽,额头和耳朵都遮好了,牵着小白出门, 小白出来玩,兴奋的四蹄奔着走路,鼻子嗅一嗅,打开腿撒点尿。人溜狗,狗溜人,夏语澹宠着小白,只虚虚牵着,由着它去哪里,巷子里拐来拐去,夏语澹就到了早市上。 藤萝胡同及附近都是平民小宅,各有各的小营生,不过都摆脱了种地的命运,所以早市就特别热闹,卖菜的,卖碳的,卖柴的,卖肉的,卖皮毛的,郊外的庄户人家起早贪黑一担担的挑来卖。 小白嗅觉灵敏,直着脖子往早食的摊位钻,忽然前方人群骚动,推挤声,打骂声,小白就自动停了下来,不敢往前走。 人群自动围成一个圈看热闹,一个算是娇小秀气的妇人,举着扁担打一个衣裳褴褛的女人,妇人边打边骂道:“老娘的包子一文钱一个,买包子要给钱知道吗,没钱讨饭去,没饭讨就来偷老娘的包子,当老娘孤儿寡妇的好欺负。我说这几天,卖出去的包子和钱对不上,卖一个偷一个,老娘的生意不做了!” 被打的女人着实可伶,头发随便用绳子一扎,蓬头垢面,一张脸都是灰黑色的,身上穿了两件破袄,也脏成了灰黑色,破破烂烂,不过可以遮体。她扑在地上,由着对方用扁担打她,嘴巴鼓鼓的嚼动,应该在吃偷来的包子,吃完了才忍受着打骂跪在地上,双手合十向妇人拜拜求饶,嘴上也是在不住的讨饶,不过她不知说哪个地方的方言,反正她不会说官话,别人听不懂,会说话也和哑巴一样。 有人看不下去,劝着妇人道:“好了,就一个包子,人家不是饿狠了,也不会偷你包子。为了一个包子至于把人打成这样。” 妇人停手,眼睛扫了一圈,好几个看客插着手在说她下手狠毒,妇女丢了扁担,说话也没那么尖刻,把苦衷道来:“各位,各位阿~我是北郊二十三里刘家陂的刘七寡妇。我男人年头死了,留下我一个女人,还有一双孩子,大的七岁,小的十五个月。我一个女人守着一双孩子,我过得容易吗。家里米缸没有一粒米,我男人死前看病,还欠着亲戚们八两多银子,我容易吗。做包子的白面和肉馅,都是我跪着赊求来的,每天子时,这几天冰块结的有一尺厚呀,我就要起来做百来个包子,从北郊二十三里挑过来,我过得容易吗!一个包子,够我小娃娃吃一顿了,一个肉包,我卖肉包的,我肉包都舍不得吃,只啃馒头,就这样还要被人偷了。我没那么善心,我们全家也快要饿死了,由着别人偷我的包子。” 刘寡妇指着地上跪地讨饶的女人骂道:“她可怜?她鬼精的很,这里四五个摊儿都是卖包子了,她为什么偷我的包子,不过看老娘是孤儿寡妇,好欺负!” 刘寡妇又一指刚才劝她的人道:“你是大善人,你们两口子也在这里卖包子,你为什么不舍出几个包子。讨饭的人四喜桥下都是,天天有饿死的,我没能耐,谁过日子都不容易,谁也别说谁。” 那个人臊得没有回嘴,被应该是她丈夫的人,拉了出去,他们还真是卖包子的,摊位就放在刘寡妇对面,两家打擂台。 过日子不容易,一片地方早上包子生意,也有四五家在瓜分。 刘寡妇再厉声对地上的女人骂道:“今天就放过了你,再敢偷老娘的包子,老娘打断你的手,再拉你见官。”说着拾起扁担挥舞两下,倒是没有再打人了,拉了拉自己的衣服,走回摊位。 摊位上一个小女孩背着一个小男孩,应该就是刘寡妇口中说的一双儿女。刘寡妇抱了抱女儿和儿子,站着继续做生意。不过她这样一闹,一时也没人买她包子。而被打的女人,微微颤颤的站起来走了,低着头,头发遮面走起来有点坡脚。 围成一圈看热闹的也散了,小白恢复兴奋,闻着肉香,使劲往几个包子铺的地方走。 人都吃不了包子,狗还想吃包子。不过人命不同,狗命不同,没有消费没有买卖,狗要吃包子,也是一种消费。 夏语澹走去刘寡妇的铺子,这样近前一看,刘寡妇左右脸颊都生了冻疮。两个孩子很乖巧,弟弟乖乖的让姐姐背着,姐姐抱着钱罐子做在凳子上。做吃食吗,三个人衣服脸上都很干净。 夏语澹本来要买两个包子的,开口变成了十个。夏语澹出门没带篮子,不过带了几条大大的帕子,也是用来装食物的。 生意上门,刘寡妇马上端出笑脸,给夏语澹装包子道:“姑娘呀,我在这儿摆摊没几天,不过我的包子皮薄馅大,姑娘吃好了再来买呀。” “都是被逼的,我的日子也不好过,包子卖一个赚一个的钱,全指着它养活我们娘三儿。你看那个乞丐为什么只敢偷我的包子,欺负我是个女人!” 刚才刘寡妇当众打骂别人,虽然别人偷吃了她的包子,不过世人同情弱者,有又站着说话不腰疼,刘寡妇怕来往的人对她有意见,影响她的生意,又追加解释了一句。 “谢谢姐姐。”小女孩见人买包子,甜甜的道谢,嘴角两个小梨涡。 “恩!”人善被人欺,夏语澹懂这个道理,应了一声,买了包子就走了。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穷苦的人走哪里都是,京城也一样,四喜桥下就天天有人饿死冻死。夏语澹能做的,就是多关顾几次她们的生意。 至于看她们可怜,就给她们一笔银子。夏语澹不会那么做,可怜就可以得到银钱,那是不劳而获,帮人不是这样帮的,授人予鱼不如授人予渔,她们要这样起早贪黑的卖包子。 小白懂夏语澹给它买包子了,就乖顺的由着夏语澹把它拽走,沿路回家,出了街走到巷子里,小白就拦在夏语澹前面脸往夏语澹腿上蹭着撒娇。天冷包子马上变凉了,夏语澹疼它,边走边撕包子给它吃,夏语澹也吃。 “呜……汪汪!”小白闻到有人跟着,站在夏语澹面前磨着爪子狂吠。 就是那个偷包子的女人怯怯的站了出来。一双手摆在两侧,乌黑发紫,生的冻疮都烂了。 夏语澹善心还是发作了,把剩下八个包子扔给她,道:“接着,送给你吃吧。”也不知道她听不听得懂。 女人接住了包子,没有赶紧吃,却扑空一声跪下了,手比划,又拜又磕头的说一堆,各地的方言像鸟语一样,女人参杂了浓厚的方言发音,夏语澹仔细听才听懂几个字,根本连不成意思。听着费劲,只是扯着嗓子疼罢了。 “你说什么我听不懂,我……”夏语澹指自己,“听……”夏语澹指耳朵,“不懂……”夏语澹摆手:“你懂吗,我听不懂!” 女人懂了夏语澹的手势,不再说话,跪着鼻涕眼泪流了一脸,想要爬向夏语澹,不过她爬不过来。小白在呢,是不允许任何陌生人靠近它主人的,“汪汪汪汪”的又叫了起来。 女人不再向夏语澹爬,而是跪在地上,上身伏在地上,整个身体面朝地面趴着,双手合十再由趴改跪,像夏语澹下拜。 这是跪菩萨的,最虔诚的跪拜方式。   ☆、第一百四十八章 停妻 女人把夏语澹当成了能救渡她的菩萨。 夏语澹钉在哪里,菩萨供奉在庙里,泥塑金身,云层之上哪有菩萨关照世人的悲喜。倒是太孙妃这等身份的人,若她想做,勉强可以算是人间的菩萨。 她若有难,太孙妃能解决不了? 夏语澹摸摸小白的头,安抚它那种生人勿进的情绪,转身慢慢回家。女人懂了,连忙站起来,远远的跟在夏语澹身后。 这等衣裳褴褛的人自然不能靠近夏语澹,走近藤萝胡同,女人就被暗中守在藤萝胡同的护卫架走了。 赵翊歆身边什么人没有,总有人能听懂她的鸟语。 夏语澹不是烂好心的人,帮她总是有理由的。她官话不会说,听方言的口音也不像燕京附近的人,为什么会在京城里?要知道在一个地方混,说话是最基本的,说的话人家听不懂,当乞丐都没有资格。当乞丐的,人家施舍了她东西,不是应该说几句感谢的话。所以她才在早市上偷包子吃。 夏语澹想到了拐带妇女的可能,若她是这种遭遇,要回乡回不去的话,夏语澹还是能帮她的。 小白出门玩一圈安静了,窝在它的小窝里睡午觉,夏语澹在一旁看内宫十二监六局宦官女官的名册。夏语澹将来的生活由这群人精分细划了伺候,起码要知道他们是什么人,就重点看几个领头的和近身之人的人事档案,也有呜呜泱泱几百人,看得夏语澹一团毛线,只能多看几遍。 也不知看了多久,抱影轻脚进来道:“姑娘,问出来了。她是云南北胜府的人,她夫家在北胜府城,婆家在木邦宣慰司。” 夏语澹听了还是惊讶道:“云南?云南据此可有三千里,她婆家在宣慰司,她是汉人吗?” 少数民族的聚居地,朝廷为了方便统治,设立了宣慰司,安抚司,招讨司,长官司等行政级别,由民族头领和汉族官员共同治理,其中宣慰司行政级别最高,少数民族的比重也高。 “她父亲是汉人,她母亲是彝人,所以她算是汉人,娘家姓马,夫家姓田。元兴二十年,黔国公奉召,从云南农家择选年少两百名待侍内廷,钱五就是北胜府出来的,家乡的口语和她有七分相,才能听懂她的话。” 钱五是冯扑的跟班,现在冯扑常留在石榴院为夏语澹掩饰行踪,钱五守这边,屋里挑水劈柴,看门打扫等脏活重活都是他在干。 “这儿真是巧了,那个……”夏语澹选了一下称呼道:“田娘子现在怎么样了?好生待她,既她有幸见到了我,能帮的就帮帮她吧。” 抱影面有感伤道:“田娘子还有两个孩子,一个女孩八岁,一个男孩六岁,说是病了放在四喜桥下,还要姑娘示下。” 夏语澹更加惊讶了,一个女人带着两个孩子,就不是夏语澹之前以为的拐带妇女,不过现在不是计较的时候,这两个生病的孩子,夏语澹吁出一口气道:“难怪她一直跟着我,这样求我。这天气大人露宿在外也要冻死,还是两个孩子,你们小心些把人接出来,该怎么治病先把病治了。” “是。”抱影赶紧转身去吩咐。田家三人没带回藤萝胡同,安置在了四喜桥附近治病养身子,有夏语澹发话,两个孩子得到了最好的医治,可是那个男孩病势太沉,当天晚上夭折了,女孩熬了过来。 田娘子抱着儿子的尸体,痴痴傻傻的哭了半天,不过女儿活着,还有这不知名的人家救命的恩情和漂泊来京城的目的,田娘子没有垮掉。 田娘子携带一双儿子出现在京城的原因,钱五等人不敢专断。 很狗血,如果田娘子所言属实的话,这是个惨遭抛弃而不自知,还千里寻夫以致贫病交加的故事。 大梁官员数不胜数,田娘子口中自称的丈夫,夏语澹还知道,如果人名没有重合的话。 今年温神念中了进士,夏语澹买了一份进士名单,温神念二甲十二名,田承鹏二甲十三名。而这个田承鹏有妻有子,五年前和襄阳知府之女秦氏成婚,五年中育下两子一女。突然前面冒出一个形如乞丐,不通官话,还有彝人血统的妻子,一对孩子还这么大了,一个八岁,一个六岁? 如果田娘子所言属实,她就成了秦香莲第二,夏语澹愤怒归愤怒,却不敢以田娘子的一面之词,就毁了一个家庭美满,仕途正好的二甲举子。田承鹏中二甲进士之后外放为官,以济南府正七品推官为仕途的起点,前途无量。做推官的熟读律法,他该知道停妻再娶,抛妻弃子的下场。 所以赵翊歆过来的时候,夏语澹就把田娘子的遭遇一说:“田娘子今年三十五,田承鹏今年二十六,十八媳妇三岁郎。田氏老夫妇是元和十五年,从湖广襄阳府迁入云南北胜府的平民,五十老来得子,怕养不大儿子先去了,才要给田承鹏找一个年长的媳妇。田娘子十一岁就到了田家,二十三岁和田承鹏圆房,这个我知道,田娘子是田家的童养媳,可是口说无凭,田娘子拿不出婚书。” 在夏语澹的思想里,前世刚谈了恋爱,就老公老公的叫上口,没有扯证不是老公,只是男朋友。这一世,各级衙门摆着,也有民政局婚姻登记的职能,夫妻之间有婚书,夫妾之间有契书,主子和奴婢之间有卖身契,这些都承认了男女之间合法的性关系及这层关系之下,各种权利和义务。 男人会抛妻弃子,女人也会贪慕虚荣。阮氏和香岚就是在没有合法的关系下,先发生了关系,用生米煮成熟饭的态度来应对问题,遭到了抛弃。她们都死了,夏文衍和夏谦都活得好好的。没有婚书,怎么证明田承鹏停妻再娶,抛妻弃子? 没有婚书证明婚姻关系,田承鹏最多是在婚前和别的女人鬼混,生的都是私生子。 赵翊歆躺在炕上吃着苹果听夏语澹说话,脸上并没有和夏语澹一样,骤听此事的愤怒之色,要赵翊歆染上愤怒的情绪很难,不过知道这个事,赵翊歆也不会不管就是了,道:“云贵川之地的人,民风好听点说是开放,难听点有些还是化外之民,尚未教化,婚姻大事不讲三茶六礼,也无需得到官府出具的婚书,在约定俗成之下,大家都知道他们一起过日子了,就是合法的夫妻了。” “是这样的吗?”夏语澹疑惑。夏语澹只在和庆府和京城两地待过,京城不用说,男女婚姻以婚书为准,和庆府上至府城,下至乡下犄角旮旯里的人,也是如此的,夏语澹记得王桃花她们成婚,都有这样婚书,有了婚书,女子还能出嫁,不然是无媒苟合。 赵翊歆把苹果吃完,舒适的枕着手直挺挺的躺着,道:“云贵川很难管的。尤其是云南,据此三千里,在太宗时期,才陆续向朝廷臣服,即使臣服之后,或是生活疾苦,或是官吏乱法,或是不同民族之间殴斗,各部族也时有小部分的叛乱。所以云南的昆明城,才有一个黔国公府。我们说同性同族不婚,可云南部分地区直系的堂兄妹也可以成婚,千年的成法还要顺着他们的习俗。所以很多没有婚书,也照旧成婚生子过日子,毕竟那地民风彪悍,说白了不听朝廷管制,也就不在意官府出具的一张纸。还有,找官府开婚书可是要钱的。” 对哦,王桃花成亲那会儿,上县城办婚书就教了一笔钱,是多少来着?反正几个铜板是绝对不够。 夏语澹趴在炕桌上道:“要这样说来,田承鹏还真是个人物。上代人还是湖北襄阳府迁入云南的贫民,到了他都成进士了。笔墨纸砚,考秀才,考举人,考进士,每一次赶考不需要花钱。温神念家境富裕,钱不是问题,只要有颗读书的脑袋就供得出来,田承鹏就要拼命了,既要会读书,还得赚银子,位列二甲十三名,真人才也!温神念和他一比,就被比下去了。” 赵翊歆嗤笑道:“你不是说,据田娘子说,田承鹏为了科举把家里的房田都卖光了,他还娶了襄阳知府的女儿。” “是呀,田氏老夫妇迁入云南,官府分拨的加上自己开垦的,有二十五亩地,都被田承鹏为了读书,一亩一亩的卖掉了,到了七年前他考中了举人,为了凑齐上京赶考的路费,把仅剩的五亩地都卖了。” 说到此处,夏语澹心寒,七年前,田娘子生了一个女孩,肚子还揣着一个,田承鹏只为了他赶考,卖光了家中的田地,要田娘子母子三人怎么活?府城住不起,田娘子就住回了木邦宣慰司,带着孩子给别人当佃户,去年云南大片旱灾,田娘子才被逼着出门寻夫,搭上马帮先去湖广襄阳府,没找到人又颠沛流离了半年到京城。 可怜她笨嘴拙舌,说了三十年的乡音,官话也不会说,靠着马帮的人帮忙和一双儿子会说几句官话,才来到京城,可是马帮走了,儿女病了,她就成了哑巴。 真算是,越过了千难万险才活着到京城,来了京城有什么用,一个儿子现在已经病死了,若不是夏语澹遛狗遇到,她们在这年冬天都得冻死。   ☆、第一百四十九章 人面 赵翊歆久居深宫,高高的被人围在尊位,十四年去过一回西北雄州,几次汴京旧都,但他食人间烟火,知道普通百姓的疾苦,也就明白百姓的善恶。云贵川之所以难管,就是因为太穷了,穷则生乱,动不动就用命换一时的温饱,而一个家里穷了之后,人心向恶,能恶到何种地步?赵翊歆自小受到的教育,不是用最大的善意来宽容别人,而是用最大的恶念来揣测别人,一个人为了出人头地,停妻再娶,抛妻弃子,也算是一件见怪不怪的事,不过撞在赵翊歆这儿,他不会不管就是了。 田娘子和田姐儿被带过来,看见炕上坐着两人无法形容,菩萨一般的人物儿,拘谨的脚都不知道怎么迈。 田娘子已经被整理干净,头发梳成圆髻,一根木制发簪定着,身穿一件土黄色大棉袄,下摆及至脚面。这样打理干净了,田娘子还是一个难看的女人。云南因为地势在,很多人皮肤黝黑,肤质也不太好,虽然不是人人如此,田娘子就是如此,一张脸是棕黄色的,皮肤表面还坑坑洼洼,是饱受了日晒雨淋的面容。五官周正,很平常丢人群里不会再看一样的农家妇女,三十五岁的实际年龄加上多年的操劳,真不是一个带的出门的体面女人。 不知田承鹏是什么样子,但二十六岁的进士应该风华正茂,有一个外表看上去足够当妈的女人,大字不识一个,官话不说一句,估计在生活中也只有老妈子的功能,兼具生育机器。 升官发财换老婆。田承鹏要甩了这样一个女人,理由也不用再找了。 田姐儿五官清秀,长相不随田娘子,或许遗传了父亲的相貌,真是一个可爱的小女孩,一双眼睛乌亮亮的特别大,因为长年饥寒交迫,说是八岁还没有刘寡妇的女儿高,面部消瘦才显得一双眼睛大。 一双眼睛,就能知道田姐儿从生下来,就过着怎样艰苦的日子。夏语澹生出怜惜道:“在地上铺一块干净的毯子,拿一个暖炉过去,坐着说话就很好。” 人有贵贱,平民都是跪着和官说话,皇太孙在这里,这里没有田娘子坐下的位置,夏语澹也不忍心,不习惯人家跪着与自己说话,就坐在地上吧。 抱影铺了一张石青石绒毯。田娘子不敢迈上去,脚还往后退了一步,深怕踩脏毯子似的,抱影软声道:“坐着把,我家主子还有好些话要问呢……”记起了她们可能听不懂她的话,泡影看向钱五。 田娘子还需要一个翻译。 田娘子和田姐儿跪坐在毯子上,低着头不敢看坐在炕上的两位贵人。 “你问一问她,是从来没有婚书,还是婚书被田承鹏拿在手里。”赵翊歆已经用端正的态度坐着问。这样愚昧的女人,千里寻夫不知道带婚书,是嫁给了男人就没有婚书为证,还是有了婚书被休了也不知道。总之坐堂审案也要问明白孰是孰非,是如何是,非如何非,婚书先说明白。 钱五把这个意思说了,田娘子激动的叽啦呱啦的说了一通,钱五面有难色。 赵翊歆看他一眼道:“你就照她的话直接说过来。” “是。”钱五换上了田娘子的口吻,还带上一点激动的情绪道:“我是田家的媳妇,我生的娃娃是田家的娃娃,我怎么还不是弟弟的媳妇,我十一岁就到了田家,二十四个年头了。” 钱五虽然是内侍,却长得高高大大,孔武有力,直接说过来田娘子的话,却没有违和感,因为这真是一件严肃的事情,没有半点好笑。 弟弟姐姐都来了,童养的夫妻之间,幼时多以姐弟和兄妹的方式处着,都这么说了,婚书就没办法问了,田娘子根本就没有注意过这件东西。夏语澹都为田娘子急了,道:“你说你是田承鹏的妻子,除了生下两个孩子,可有证明你是田承鹏妻子的身份,不是北胜府的人可以证明你们住在一起生了孩子,而是另外的,你在田家尽到了为妻的职责,比如侍奉高堂之类的。” 既然按照云贵之地的旧俗,就按那边的旧俗看,侍奉高堂,高堂都认准了这个儿媳妇,田承鹏还背负孝义呢。 田娘子边说,钱五边道,用田娘子的粗话:“公公婆婆都是我和弟弟送上山头的。弟弟四岁的时候,公公病死了,婆婆在弟弟七岁的时候瘫痪在床上,我洗屎擦尿的伺候了六年,把婆婆送上山头。我在家里伺候婆婆和弟弟,在家外十几亩地都是我在中,我摸黑种地,摸黑还家,大家知道的,谁不说我这个田家媳妇一声好,我是家里太穷了才十一岁就过去了田家住,我知道我娘家穷,幸亏田家给我一口饭吃,不然困在娘家我要饿死了,公公婆婆是好人,让我做弟弟的媳妇。我的命就埋在田家了,我生死田家的人,死了也做田家的鬼。” “那么说,田家二老死后,你戴孝了?” 夏语澹听不懂田娘子的话,但是观察田娘子的神态,田娘子在田家当牛做马二十几年,说出这些年在田家过的日子,无怨无悔,甚至是满足,是有所归属的满足感。不管当牛做马的有多累,她是田家的媳妇,做多少活都是她应该的。 田娘子跪坐在地上,上半身直起,比着手说话,当然还是钱五译成官话:“我家弟弟是文曲星下凡,看过的书一遍就会背了,那读书声我虽然听不懂,听着也是很好听的。弟弟十三岁那年,婆婆去了,正好弟弟考上的秀才,婆婆去了也有体面,婆婆去了脸上还挂着小。设了灵堂,尸体在家里放了三天才扛上山头,一路吹吹打打,弟弟和我披麻戴孝的哭坟。我是田家的媳妇,我才可以披麻戴孝。弟弟按照读书人的规矩守满了二十七个月,才做了我丈夫。公公婆婆都上山头了,家里只剩下弟弟和我。” 有田娘子这段话就够了,侍奉高堂是媳妇该干的事,十三年前一个秀才吹吹打打给老娘送了葬,十三年大部分人还活着,总有人记得田娘子穿了孝衣。 其实田娘子到底是不是田承鹏的妻子,着人去北胜府访查就能知道,做了二十几年的田家妇,抹是抹不去的,只是田承鹏一步步高就,没人把守在老家的田娘子当回事罢了。 赵翊歆和夏语澹对视,心都是靠向田娘子的。赵翊歆一指钱五,让钱五告诉田娘子,田承鹏走出北胜府,走出云南,做了什么。 田承鹏考中举人后,带着家里最后几亩田卖掉的几两银子做盘缠,走到了父母的祖籍湖广襄阳府,恰好当时的襄阳知府秦彦有一个女儿守寡归家,田承鹏就娶了这个秦氏,在秦家的支持下,用心致学,五年后在今年春闱中了进士,二甲十三名,秦氏五年中陪着田承鹏读书,生下了两子一女。五月,田承鹏接到了济南府正七品推官的任命,现在合家在济南任上。 特别要说的事,田承鹏这济南府正七品推官,还是皇上亲提的。田承鹏在殿试上的表现着实强眼,云南那块地方能考中二甲进士的历届没有几个,田承鹏是云南举子第一人,给皇上留下了深刻的影响,才放去济南府做推官。田承鹏为官半年,立查过去的案件,重新断了几件冤假错案,官声还挺不错。田承鹏平步青云可待。 若没有田娘子出现在京城里,谁会想到田承鹏是个人面兽心的家伙。 田娘子应该还不懂,她的存在要毁去田承鹏的前程,她只是听懂了田承鹏在外面另娶了官家小姐,生下了两子一女,考中了进士,做了七品推官。 那她算什么,这些年在老家苦苦等待,她生的孩子算什么,饿的面黄肌瘦,一场伤风就死了一个。儿子死了,她还有丈夫,她从小带大的丈夫,是她二十几年坚守的信仰,丈人已经是别人的丈人,信仰没了,对她来说无意于天塌地陷。 田娘子的哭声如同鬼魅,瞪红了眼睛,抓着钱五的脚,摇头捶胸,嘴上不停的说话,似是不信钱五说的话。钱五握住田娘子抓着自己脚的手,蹲下来重复田承鹏离家六年的过上的好日子。 田娘子急喘了几声,面色由红专青,晕了过去。还有田姐儿,见娘亲哭了也跟着哭,见娘亲晕了,哭得咳嗽不止,咳咳咳的一声接一声,回荡在屋子里,那声音似要把肺都咳破了。 夏语澹旁观着,都要陪着掉眼泪了,可是赵翊歆并没有看田家母女知道真相的惨状,她们的哭声不能影响赵翊歆的情绪,赵翊歆歪着头手捋着头顶的头发,似乎是很烦躁的口气:“把她们带出去。” 晕倒的田娘子被两个人抬走,田姐儿被抱走。 赵翊歆对上夏语澹红红的眼睛还能开玩笑道:“这都哭上,又不是你被抛弃了。” “她们可伶嘛!”夏语澹拿帕子擦眼睛。夏语澹的眼泪只是在眼眶里打转,没有掉下来。只是她突然发现,赵翊歆好像不喜欢女人哭哭啼啼的样子,赶紧收了眼泪。夏语澹是被田家母女的哭声传染了,没有田家母女在,欲哭的情绪就没有了。   ☆、第一百五十章 严惩 赵翊歆没有避着夏语澹,就在藤萝胡同,对着王贵吩咐下去。 去北胜府带几个人上来是必须的,这些人最好是有身份的,乡长里正,不是官吏在田娘子居住的附近也有威望,来证明田娘子是田承鹏老家的糟糠之妻。然后命许能达动用锦衣卫特别监视田承鹏和田承鹏的岳父秦彦,秦彦五年前是襄阳知府,两年前调职,现在是湖广承宣布政使司从四品左参议。 现在快过年了,沿路冰天雪地,去云南打一个来回最快也要大半个月。这大半个月让田承鹏依然在推官的位置上待着吧。 皇太孙要宰人,也不能说宰就宰了。这个田承鹏,可是皇上留意过的人,他人品坏了,节操碎了这件事,要把证据摆在皇上面前。 夏语澹坐在赵翊歆身边,有点尴尬又很暖心,因为在夏家,乔氏处理家事不会当着夏语澹的面,夏文衍他们要做什么,也无需让夏语澹知道,赵翊歆这样不避着她交代事情,赵翊歆在朝廷之中有多大的权利,都让夏语澹知道了。王贵是赵翊歆身边的第一红人,如果跟着赵翊歆一路走下去,司礼监的位置也会轮到他做,他现在就已经能向所有外臣,表达赵翊歆的意思。许能达是锦衣卫指挥使,最大的特务头子,皇上一等的心腹重臣,赵翊歆也能动用。 赵翊歆动动嘴,所有人都要听话! 这个感觉太好了。 赵翊歆看过来,一双眼眸深邃幽亮,夏语澹回来神来道:“我在内宅也知道许指挥使,能止小儿夜啼的人物,锦衣卫的眼线神出鬼没,皇上都知道大臣家里每天吃什么菜。” 这是真事,有一回皇上和群臣造膝宴,皇上指着一碟骨香鹅掌对当时的户部尚书道:你喜欢吃鹅掌,昨天晚饭都吃了七只鹅掌,在御前不要拘束,要吃就夹。 因为在御前大家为了仪容,都吃一口能咽下去的菜,鹅掌这种玩意儿边吃边吐骨头,在宫宴上就是摆着好看,不碰的。 皇上似乎体贴的一句话,吓得户部尚书冷汗涔涔。所以皇上必须是洞察秋毫的。 赵翊歆揉揉夏语澹的头笑道:“想什么呢,那只是偶尔的震慑,锦衣卫才几个人,没外头说的那么神出鬼没。锦衣卫要那么能干,都察院干什么。所以皇上也有看不见的地方,才点了田承鹏,这样的人品,二甲进士……”赵翊歆在脑海里找了一圈形容词,暴出一句粗口:“真是一粒老鼠屎!” 没别的词比这个词更贴切了。 这就是赵翊歆听了这件事对田承鹏的印象。赵翊歆是有点精神洁癖的人,所以香岚站过的地方擦都擦不干净,田承鹏像一粒老鼠屎一样的恶心,那么恶心的人,还位列二甲十三名。 所以皇上被蒙蔽了,被蒙蔽了及早揭开真相。 赵翊歆这样的评价,若田承鹏在场就不止冷汗涔涔了,夏语澹都为他头皮发麻,问:“这件事情处置下来,田承鹏该得什么结果?” “田娘子所言不实,平民诬陷官员,仗两百基本打死了。田娘子所言属实……”赵翊歆很平静的道:“大梁律:双妻并嫡,悬为厉禁。诸有妻更娶者,徒一年,女家减一等,若欺妄而娶者,徒一年半,女家不坐,各离之。” 一个男人娶两个妻子是违法的,平妻的称呼和如夫人一样,和妻子平起平坐待遇也不是真正的妻子,只是对妾的最高等称呼。田娘子所言属实,还要分一分情况,若秦氏知道田承鹏有妻子,还要嫁给一个有妻室的男人,以嫡妻自居,田承鹏做一年牢,秦氏做半年牢,所以赵翊歆要连秦家也一块儿监视,因为要查出秦家及秦氏是否知道田承鹏已经成婚生子的事实。若秦氏不知道田承鹏有妻室的,被他欺骗了才糊里糊涂的嫁了,秦氏也是受害者,田承鹏坐一年半牢,秦氏不用坐牢,和离归家,秦氏能带回她的所有嫁妆。不过田承鹏总逃脱不了坐牢的命运,和两个妻子的婚姻皆失效,田娘子和秦氏都要和他和离,各自还家。 田承鹏坐了牢,官也当不得了,出了牢房贬为平民,一辈子不得科举为官。 要是不打折扣的按律法判下来,好难看呀! 夏语澹都无法想象,一个仕途大好的二甲进士,瞬间名声扫地,沦为囚徒该是什么样子。 十四岁的赵翊歆面部轮廓还没有褪去少年的稚嫩,丢在外面他还会被人称呼是男孩子,可是现在的他盘腿坐着,腰身直挺,面容严肃,语气刚硬:“重婚并娶之事屡见不止,这样的事告到官府,大半都和了稀泥,少有以律裁判,以致官吏之中,骤富贵而易妻室之事屡见不鲜。既然这件事撞在了我的手上,我绝不姑息。也该正一正这种停妻再娶的歪风邪气了。” 重婚并娶真的很多见,尤其男人骤富贵之后,老家一个糟糠之妻,外面还有一个正室夫人,若是两妻聚首闹到了官府,家务之事先在家里解决,总有一方忍让,或是被迫下堂,丈夫片叶不沾,或是退妻居妾,然后男人一妻一妾,坐享齐人之福。 总之男人并娶少有得到律法的严惩。 退让的还一般都是糟糠之妻,既然用了糟糠来形容,这个女子已经被丈夫厌恶,在外面另娶的妻子定是比这个妻子更加得丈夫欢喜,或是丈夫有离不开的原因。如现在的秦氏至于田承鹏。 田承鹏能中二甲进士顺利为官,脚趾头想一想也知道岳家出了力。 这或许也是田承鹏这人面兽心的家伙,能嚣张的对田娘子及一对孩子不管不顾的原因。不管不顾之下,可能田娘子和一对孩子在困苦中磨死了,死在老家对另有了娇妻稚子的田承鹏一点感觉也没有。不管不顾之下,可能田娘子会找上门来,一个乡下婆子,一个官家小姐,谁当妻谁当妾都不用选择,田娘子稍微知道一点好歹,就得赶紧腾出正妻的位置。 不是田娘子软糯,按并娶的律法判下来,田承鹏丢官了,做牢了,和田娘子和离了,田娘子能捞着什么好,连妾都当不上。以律法判下来,对田承鹏,对秦氏,对田娘子三方来说,是三方俱伤的结果,后面还波及五个孩子,一个死了,还有四个孩子。这还是在有官员能秉公按律执法的情况下。 民告官哪有那么多铁面无私的青天大老爷主持公道,所以才说民不与官斗。 “最好的结果,各离之。秦彦若不嫌弃他被骗婚的女儿,秦氏有家可归,田娘子可是无家可归了。”夏语澹从开头就担心这件事。 老家没活路了,田娘子才会冒着生命危险带着孩子寻夫寻父。 田娘子如同鬼魅一样的哭泣在夏语澹脑海里回荡。 以夏语澹现在的能力,把田娘子和田姐儿养起来没有问题,可是如同她不会养刘寡妇一家一样,养小白都那么费心了,把几个人养好真的很难,不是给吃给喝就完了。田家是田娘子二十四年的家,要她离开,她离得开吗?离开了田家她如何度日。除了度日,田家,或者说田承鹏这个男人,是她的精神支柱啊。 不揽事就不要揽事,揽了事就要负责到底,这是夏语澹的态度,然而救急不救贫,还有一个人的精神支柱。 夏语澹不说,赵翊歆还没有想到,赵翊歆只想到对田承鹏杀一儆百以正世风,田娘子这个精神世界轰塌的人赵翊歆还未考虑,不过夏语澹一说,赵翊歆沉吟片刻道:“田承鹏徒刑之后,马娘子携女回木邦宣慰司,有田承鹏徒刑在,还乡没人敢为难她们母女,她们没有田承鹏在不是已经过了六七年。可是马娘子若是离开田承鹏后,只会哭泣一副活不下去的样子,那就哭死算了。自己软弱立不起来,也不值得同情。” 若和田承鹏和离,田娘子要恢复她娘家的姓氏,所以赵翊歆现在改口称呼马娘子了。这样一个无情无义的男人,真不值得给他当妻子,也不用他的姓。 这一刻夏语澹确信,赵翊歆一点都不喜欢哭泣的女人。不管前方有多大的困苦等着,女人软弱的哭泣得不到赵翊歆的怜爱。 马娘子和田姐儿安置在四喜桥附近,好多女人都是这样,多苦的日子都能过下去,遇到了男人就被牵着走。马娘子知道了田承鹏停妻再娶,整个人像离了魂一样,不哭不吃不喝不睡,只睁着眼睛剩下呼吸。 幸好还有一个田姐儿活着,抱着马娘子的身体一直喊她,才把她喊回来。 这件事先这么放着,夏语澹回了夏家过年,除夕之夜夏语澹还要从石榴院走出来,和大家一起过年,这是她在夏家最后一个年了。因为夏文衍带头叫上了娘娘,也就压着所有人必须喊她娘娘。夏语澹坐在高位,一面男以夏文衍为首,一面女以乔氏为首,俱向夏语澹行跪拜的大礼,才于两边设下的席面上落座 除夕之夜夏家的人可真多,除了住在高恩侯府的三房人口,抚州老家还有成批的人上来。 老二房二老太爷二老太太也活得好好的,下面子孙四代人丁兴旺。 到了五更,夏文衍夫妻因为女儿之荣,得到了最早一波进宫朝贺的机会。至于夏语澹,反而不能入宫,还没大婚呢,她是未婚妻要娇羞的待在娘家。 然后从年初一开始,高恩侯府天天排席请人吃年酒,来往亲友络绎不绝。一个年就可以看出,虽然夏家有皇后在,已经位列侯爵,太孙妃的出现还没有推恩给夏家的男丁实际的权利,夏家已经今非昔比了。 这样轰轰烈烈的忙了十几天,元宵近来,夏语澹又被请出,坐了半天的上首,才由夏文衍预备,送回石榴院。 这个年夏语澹过得心情复杂,及至石榴院,夏语澹屏退了左右,只留夏文衍说几句话。 一个年下来,夏文衍春风得意,面色红润,人都年轻了几岁。 夏语澹让夏文衍坐在对面,夏文衍含笑落座。夏语澹笑有深意,道:“父亲已经担下了夏氏族长之位?” “正是,族长之位原来二叔当着,现在二叔年事已高。”老二房二老太爷这次来,把族长的位置挪给了夏文衍。 夏语澹点了点头,:“父亲做了族长,有几句话女儿要交代父亲。” “娘娘请讲。”夏文衍恭顺回道。 夏语澹仪态端庄,却道:“犹记得我小时候住在和庆府与乡间的小子们打架,那时或许皇上和皇后未必知道有我这么一个人,我还能在乡间以皇上皇后侄孙女自居,打起架来,胆气十足,威风凛凛。” 夏文衍面有愧色,坐立不安。夏语澹把夏文衍的反应看在眼里,抬手示意他安坐,微笑道:“蒙皇室不弃,册封女儿为正妃,女儿位居荣贵,夏家日益显赫。有些话我说出来,或许是杞人之忧,可是我还是要说。现有皇后,后有太孙妃,历朝历代还未有一家外戚获得如此的荣宠。夏家自父亲以下,在荣宠面前,要谨小慎微;在同僚面前,要恭敬谦和;在如抚州乡间之地,更要做到谨言慎行。为了报答皇家于夏氏几代的富贵之恩,夏氏家族要时刻顾全皇家的颜面,不可行差踏错。” 夏文衍离座,整衣拜下,道:“臣谨领娘娘教诲。” 夏文衍此刻的言行代表了他的意志,夏语澹暂时从复杂的心情中沉淀下来。 过了元宵,巨朝瞩目着皇太孙的婚礼,中间有一个小插曲,还是不得不引人侧目。 被皇上赞过才华过人的济南府推官田承鹏及其妻秦氏被押解入京。 这不仅是个渣男的故事,还是一个贱女的故事。 六年前田承鹏行至湖广襄阳府,被刚刚守寡的秦氏无意看见。秦氏心慕田承鹏姿容俊美,身形伟岸,不顾田承鹏老家有妻有子,执意下嫁,窃居妻位。 并且六年了,秦氏阻拦,田承鹏默许,这对不知廉耻的狗男女没有给苦守在老家的原配和一双孩子一点经济上的贴补。 事情捅了出来,田承鹏和秦氏不能冠以夫妻之名,就叫了狗男女。 大理寺按律,剥夺田承鹏功名官身,徒一年,秦氏徒半年。秦氏之父湖广承宣布政使司从四品左参议秦彦因为教女不善,请辞官职。 田承鹏这些年抱上了秦家的大腿,一直吃秦氏的软饭,自己除了读书,只有为官半年,挣了四十两俸禄。可怜这几年田承鹏和秦氏生育的三个孩子,大的五岁,小的三个月。 “马娘子从秦家得了三百里银子,带着女儿回了云南。云南的田地便宜,三百两能买三十亩地了,够她们重新开始过日子。至于田承鹏和秦氏生的三个孩子,总是秦家的外孙子,不死就行了。” 大婚之前,赵翊歆还偷着来和夏语澹见面,说起这件事。 “父母之罪累及子女,本是子女,为人子女该受的。”赵翊歆如是道   ☆、第一百五十一章 婚礼 二月二。 前几日天都是阴测测的,让人不由担心这一天会下雨,好在到了这一天,拨云见日。 高恩侯府到皇宫的道路,七天前就封锁了,沿路的街道打扫整洁,沿路的屋舍驻兵把守,闲杂人等一个都不能过这条道,原来居住在这条道上的人,也暂时别处安置。倒是皇太孙婚礼那一天,他们可以回来沿途观礼。 太孙妃的仪仗在府中正堂摆着。一事不烦二主,太常寺卿贾大人做了迎亲使节,因为年过七十的贾大人是难得的全福之人,和发妻指腹为婚,成婚近六十载,五世同堂,儿孙济济。皇上看重他的福气和才学,命他率了仪仗队而来。 皇家的婚礼和一般人家不同,赵翊歆没有骑着高头大马亲自来,仪仗队也不是以红色为主,直柄瑞草伞、方伞,双龙扇、孔雀扇,白泽旗,金节,羽葆幢,以及龙纛、小龙旗、豹尾枪、弓矢、大刀、乐器、香炉、香盒、盥盘、盂等等,色彩斑驳厚重。 夏语澹身着大礼,二月二有太阳的天气刚刚好,身上七八层衣服不冷不热。 礼乐一轮之后,礼官高唱“升舆”。站立在石榴院外的夏家男女,纷纷跪地,送夏语澹出门。夏语澹从石榴院正屋一步一步,步行八十一步跨门。按照风俗,新娘子由哥哥背着上花轿,可是到了皇太孙大婚仪这里,太孙妃明明有三个亲哥哥,却生生把这条风俗去了,夏语澹扶着夏文衍的手,坐到彩舆里。 观礼的人群在两边喝彩,整只队伍及沿路伺立者几千人,在乐鼓声中,热热闹闹的一路逶迤,到达宫门。 彩舆进宫门,过玉带桥,停在慈庆宫门前。 慈庆宫门前,站满了领宴的各级文武官员,慈庆宫门内,是各级的外命妇,再往里,是宗室亲贵。夏语澹深吸一口气从彩舆走出,在这群人的注目下,走到赵翊歆身边。 夏语澹不用跪天地,不用跪父母,和赵翊歆并排而站,慈庆宫内外,所有站立的人全部跪拜。 皇太孙果然是一人之下,一人之外,所有人都跪呼千岁,上千人同时高呼,那声音响彻空际,庄严肃穆。 然后男宾去文华殿,女宾去交泰殿,赵翊歆和夏语澹入婚房。龙凤花烛,百子绣被,到处都寓意着婚姻的美满。 赵翊歆和夏语澹稳稳坐在床上,听司仪唱一遍新婚的贺词,敬上了一把喜秤。 盖头缓缓的,缓缓的勾起。 盛装打扮的彼此见面,在火红新房的映衬下,还是让对反窒息。 同牢、合卺、结发,三礼之后赵翊歆请去文华殿。夏语澹一时不想动弹,静静的坐在床上,脸上洋溢着微笑,手不知觉的抚摸刚才剪下一缕的发髻,妥帖安然。 一路感受着欢呼和恭贺,夏语澹一直觉得飘乎乎的,飘得太高就没有真实感,直到这一刻,夏语澹抚摸着断发的位置,安静的坐在婚床上,心才飘落在地上。 赵翊歆在酉时初刻回到新房,夏语澹已经梳洗好换了寝衣。 赵翊歆缓步向夏语澹走来,快挨到夏语澹身前,似是想起了什么打住,又折了回去,再次回来快步冲到夏语澹面前,抱住她的腰就跌倒在松软的被褥上,这个抱住的感觉和梦里一样,赵翊歆如实想,却附耳在夏语澹笑道:“外面没人了。” 赵翊歆刚才是把新婚之夜,以后每一个夜晚,守候在房门外听墙角,不是听墙角,是记录皇太孙宫闱起居并附有规劝之责的女御官打发走了。 “我也喜欢这样,没别人了。”夏语澹也环住赵翊歆的腰轻声道。 夏语澹以为只皇上有彤史官,原来皇太孙也有女御官,两者叫法不同,其实是一个作用,夏语澹知道后窘了好一阵子了,她们会听床,每晚之后,还得和她们交代,皇太孙一夜几次郎。 要多了还得被她们劝诫。妇德对女子要求的端庄,才床上也不能丢,尤其是正妻。 好在制度立下了,它也可以成了摆设。 赵翊歆指抚着夏语澹散在床上乌黑油亮的青丝,道:“累吗?” “不累。”夏语澹干净利落的回道。 以前总听人说,新娘子一身的行头有多重;新娘子为了婚礼的仪容,一天滴米不沾有多饿;还有全套的礼仪,迈那只脚,迈多少步都有讲究,披着盖头却要耳观六路有多累。 其实这些小事,能顺利出嫁,能嫁给皇太孙。这个事实让夏语澹昨晚就亢奋得没有睡着,现在浑身还有使不完的力气,即使所有流程再走一遍也不累。 一生就这么一次的婚礼,怎么会想到累。 快一天一夜没睡的夏语澹眼睛澄亮,在红烛的照耀下,柔白如玉的肌肤是粉驼色的。 赵翊歆也不说话了,脸贴在夏语澹的脸上,渐渐往下贴在夏语澹的颈边,入鼻的淡淡幽香,如兰似麝。赵翊歆的手摸着夏语澹玲珑的腰身向上,到达领扣…… 话都没说几句就直奔主题?不过一切已经水到渠成了。 水到渠成,然后怎么这么快? 夏语澹陷在松软的被褥里,眯着眼都不敢看人。 赵翊歆一双眼睛也是懵懂的,刚才的他沉醉在晕眩的快感里,然后他放松了紧张的心情准备好好感受,就没了? 女人第一次会那样,男人第一次也会手忙脚乱的,一激动就没了。夏语澹本有七分羞涩,这会子也变成十分,卷住被子躲到了角落里,背对着赵翊歆。 赵翊歆摊手摊脚的仰躺在被子上。他虽然理论很多,可是做起来,似漫步在云端的陌生快乐,想控制都控制不住,奔上了极乐,那滋味…… 急促的喘息还未平复,一呼一吸的喘息,在静谧的婚床上更加焦躁。赵翊歆吁出一口气先放松了心情,然后像头豹子一样扑到夏语澹身下,把夏语澹从被窝里巴拉出来…… 带着阳光和汗水的气味充斥了感官,赵翊歆才狡猾和得意的笑了,就是相连的身体把夏语澹抱在怀里,手覆在夏语澹迷离的眼睛上,放柔了声音道:“睡吧。” 这一回夏语澹真的累了,使不完能再过一次流程的力气都用光了,一闭眼已经沉沉睡去。 一觉睡醒,天还是黑色的,不知时辰。夏语澹在赵翊歆怀里,要接着睡已经睡不着,微微一动赵翊歆就醒了。 “起吧,我们洗漱好天就亮了。”昨天就那么睡了,对上夏语澹羞臊的脸,赵翊歆没往夏语澹脸下看,掀被子跳下床。 赵翊歆一点都没有穿,夏语澹顾不得羞先坐在床上,抓起一件上衣披在赵翊歆身上。 一个人睡觉变成了两个人,总有各种不习惯,如夏语澹习惯穿了寝衣睡,赵翊歆喜欢裸睡。赵翊歆醒来就在床上解手,有了女人好像解着别扭。 夏语澹在床上背转过身去穿中衣,慌慌张张的边穿边道:“那个殿下你先等一等,我马上穿衣服,那个……我马上好。” 赵翊歆拢了拢散着的上衣笑道:“你一紧张就会不住的那个那个。” “我哪有紧张!”夏语澹只顾张嘴反驳,衣带也打错了,认命的承认叹息道:“好吧,我紧张。” 女书上,晨起妻子侍其丈夫,服侍丈夫穿衣穿鞋,端漱口水递洗脸帕。夏语澹打算按女书上做了,不做这些夏语澹也不知道能为赵翊歆做点什么,赵翊歆却不乖乖坐在床上由着服侍,打算都打乱了。 不过依着计划还是会紧张的,赵翊歆只披着上衣站着,两只袖子挂在胳膊上,一览无余。年轻的身体太过年轻,修长而微微消瘦,所以还没有成熟男人练出来的健美肌肉,但是线条优美,劲韧的薄薄肌肉布满身体,在用力的时候会凸显出来,比如昨天晚上的。 还有起了床,丑媳妇必须见公婆。 不紧张嘛。 第一条,夏语澹还来不及表现,一群宫女和内侍就鱼贯而入。 宫女就算了,内侍不算女人吧。 从夏家到皇宫,有些事情需要妥协的,比如用内侍。 宫女小选出身,有的还出自大富之家,内侍就,基本都是穷得活不下去的人家挑上来的。 所以内侍不男不女,是卑微的存在,如一个物件,男人可以在他们面前如厕,女人可以在他们面前更衣。 这是夏语澹在婚前受到的教导,不止皇宫,各王府小半的侍从也是内侍。 夏语澹默念入乡随俗,在一群女人,不算女人的人面前,穿戴起来,而赵翊歆习惯了,毫无压力。 因为要先进奉先殿拜见赵家的列祖列宗,赵翊歆和夏语澹和的礼服以庄重的玄色为主。 厚重的黑红色大门由一辈子在奉先殿打扫的八个内侍开启。 夏语澹庄严肃穆,和赵翊歆一起,先祭拜了□□追封的四代先祖,德祖玄皇帝,懿祖恒皇帝,熙祖裕皇帝,仁祖淳皇帝,之后才是开国皇帝太|祖,第二任太宗,第三任仁宗,还有两位,当今皇上的胞兄徽文太子,当今皇上的太子,去年年尾上加了溢号供入奉先殿的献怀太子。 按说父仍在,子先去也是为子女的不孝之行,皇上仍在,其子献怀太子还不能在奉先殿供奉,得赵翊歆当皇帝的时候,才能为父亲争取供奉奉先殿的荣耀。 赵翊歆对着献怀太子的遗像,久久凝望。   ☆、第一百五十二章 兵权 皇家,撇去太多的点缀,也和普通人家一样的。 夏语澹跪在锦垫上,向皇上三叩首。德阳公主接过女官手中的茶盘,微微低身。夏语澹从茶盘上捧出祥开五世的红漆茶盏,高举头顶道:“皇祖翁喝茶。” 登基三十载的帝王君威磅礴,夏语澹之前没有见过,现在谨守礼仪,视线只放在中下方,所以帝王的尊荣也未见,开口就是皇祖翁,也不得翁媳之间的亲近。 “嗯!”夏语澹看见皇上的手伸过来拿走了茶盏,听到了茶盖掀开,似乎皇上只在唇边抿了抿,并没有听到喝茶的声音,然后听到了皇上说话:“你很好,以后和朕的孙儿好好过日子。” 声音如大提琴一样低沉,夸你很好,却言之无物,孤零零的三字的,像敷衍一样。 夏语澹直觉皇上没太多满意孙子娶的媳妇,直直的跪着垂目道:“这是列祖列宗之德,孙媳三生有幸。” 这辈子能嫁给皇太孙,必须是祖坟冒青烟了,几辈子积攒的福气都耗在了这里。 皇上很满意夏语澹的恭谦,自己辛苦养大的孙孙,孙媳妇他左挑挑右挑挑,就没有十分入眼的,这个孙媳妇也没有十分。 又是一声‘恩’,接着骨瓷清脆的响声,皇上把茶盏放在了桌子上,道:“你在娘家寒微,朕也不给你别的,江南这一年的丝绸,给你十万匹做私房吧。” 皇上说的江南丝绸,是江宁苏州和杭州三处织造局在民间收购和买丝招匠自制的丝绸。三处织造局筹集和自制的布匹,供应皇家,外销海外,各地驻军要用的丝织品,也是这三处统筹调配。 金银铜铁盐是官营,金帛金帛,布匹在某些时候和金银有同样的交换作用,也部分受到了朝廷的管制。 皇上说十万匹,不是把十万匹丝绸送到夏语澹手里,是把十万匹丝绸的收益送给了夏语澹。 夏语澹和温家相熟,大致能算出其中的收益。皇上不会给孙媳妇十万匹下等丝绸,那中上等的丝绸均价十五两只少不多,十万匹就是一百五十两总额,扣除成本三十多两银子的收益。 孙媳妇敬茶不是要给改口费,一声皇祖翁换了三十多两银子。 可是偏要在前面加一句‘你在娘家寒微’。夏语澹是庶女,既不得家族重视,也不得嫡母欢心,在娘家确实够寒微的。 这次出嫁,公中一万两,夏文衍的私产和各位亲戚的添妆一万两。夏语澹总共只有价值两万两的家私。两万两在皇上眼里确实够寒微的。 不过,夏语澹既为庶女,不得家族重视,不得嫡母欢心十几年,两万两已经不少,一封了太孙妃夏家倾家陪嫁,还要被外人笑话先倨后恭。而且夏家是老实本分的人家,一家子维持体面的生活,应该没有多少余钱,嫁女突然抬个十万,几十万出来,银子怎么来的,又是一个说不清。 在皇家面前就寒微吧,在皇家面前说不寒微呢? 夏语澹磕头拜道:“多谢皇祖翁天恩。” “恩!”皇上真是惜字如金。夏语澹起身再跪,面向皇后,依然从德阳公主手里接过祥开五世的红漆茶盏,高举头顶道:“皇祖婆喝茶。” 皇后的脸上就洋溢着孙子娶孙媳妇的喜气了,一手托茶盏底部,一手压茶盏杯盖,喝了一口,笑道:“臣妾的见面礼,比之皇上的,就拿不出手了。” 皇上没看在孙子新婚第一天的面子上客气,笑道:“你早就见过了,还需要见面礼?” 见面和见面可不一样,上次见的是侄孙女,这次见的是孙媳妇,可还不是同一个人,皇上在这之前,就没想见夏语澹本人。他老人家按着规矩,婚后晚辈给长辈敬茶的时候才见的。 皇上虽然笑着,和皇后说话的语气也亲昵,可是却不像老来为伴的寻常夫妻那么谐和。皇后也只是一笑笑,给夏语澹一个匣子道:“拿着玩吧。” 夏语澹托着两个巴掌大的匣子像刚才一样磕头拜道:“多谢皇祖婆。” 夏语澹起身,对德阳公主行侄媳礼,德阳公主还礼。 就见了三个人,皇家代代在场的直系就见完了。夏语澹想想觉得自己往后的生活,不会像那些宫廷大戏一样斗得惨烈。所有的斗都是因为枝节太多皇位只有一个的权利纷争开始了。现在的皇家人口少的多清净呀。 “还有平都,昨儿今儿,她弟弟的好日子她都不来,惯得娇气的。”皇后忍不住说起平都。 赵翊歆笑道:“姐姐养胎要紧。” 皇家的公主可不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嫁了人在宫外的举止先代表了皇家的威仪,而不是她夫家的,所以平白无故,公主们不会推辞皇家的盛会。路上赵翊歆已经和夏语澹说过了,平都公主昨天没有列席婚礼,今天也不入宫见弟媳妇,报上来的都是一个理由:胎像不稳。其实平都公主的胎像还好,只是孩子怀上的时候,因为不知道床事节制差点掉了,就成了惊弓之鸟,担心一场婚礼一整天参加下来累了身子,这是心里多虑的问题,直接夸张的说了胎像不稳,昨天不稳今天也稳不下来。 夏语澹点头附和赵翊歆,带着一个肚子就不要来了。昨天内外命妇站了一个时辰才等到彩舆,夏语澹因为自己亢奋好说,那些命妇挨着早春的冷风就有点辛苦了。 皇后还是无奈道:“平都太任性了。” 平都公主来了,聂家皇亲国戚的身份就受到了瞩目,昨天的宫宴能换个好位置。平都不来,就是不给聂家撑场子。 平都公主已经为人妇了! “娘娘安心吧,聂家是伺候平都的,一切也平都的身体为重,他们懂这个道理。”德阳公主走到皇后身旁,亲昵的笑道。 德阳公主张口就说伺候,她嫁去了靖平侯范家,妻高夫低的地位说得那么坦然,皇后就不说了。 过个年,凤姐姐可以为家族操劳的掉了孩子。公主生来是安逸享福的命,不是媳妇伺候夫家一家子,是夫家一家子供着公主。 聂家的场子怎么没有的,夏语澹可知道内情,昨天有他们一个位置就够了。 夏语澹只在心里腹诽,却有暗暗嘀咕,一个平都两次大家都挂在嘴里。皇上还有一个女儿,怀阳公主。 婚礼之上十几个外邦使节,极北凉州周王府,极南昆明城黔国公府都有人来,对离京十五年的怀阳公主却只字不提。若怀阳公主有罪,好歹说出个的罪名来。怀阳公主没有明面上看到的恶言恶行,却只字不提。 皇上也只有一子二女而已啊! 所以成为皇家媳妇只是融入皇家的第一步。 进门第一顿早饭,五人就着一张巨大的长一丈,宽八尺的红木方桌用了,以示一家人的意思,以后……以后各吃各的饭。所以夏语澹着意表现了一下,吃了两碗紫米粥,三个金丝烧麦,三个虾仁煎包,一张烤肉饼。 到了夫家要吃的开心,才显得自己在夫家过得舒心。 吃过了早饭,夏语澹就变成了半个透明人,安静的坐在赵翊歆身边。 而赵翊歆坐在皇上身边,皇上半靠在三屏风式围榻上,舒张了双腿,一块黑熊皮盖在膝盖上道:“歆儿长大了,既然成了亲就是大人了,要干点大人的事。” 德阳公主坐在围榻里,笑向赵翊歆。 皇后嗔怪道:“他们小夫妻新婚燕尔的,再说歆儿还在读书呢。” “大学也读了两年了。”皇上没有看皇后,手放在盖了黑熊皮的膝盖上。 夏语澹的眼睛也落到了此处,担心皇上得了风湿,这样保护膝关节。 赵翊歆就没和皇上客气,道:“皇爷爷要我干点大人的事,我只干我喜欢的事,皇爷爷把神枢营给我吧。” 一张口赵翊歆就要了兵权,还是最好的兵。 京军卫所五军营,神枢营,神机营。五军营十二卫,数量庞大,进可捍卫京师,出可征讨外敌。神机营是机械研发部门,大半是工匠,不是直接对敌用的。神枢营是三千全副重甲的铁骑,一对一单兵作战,神枢营的骑兵所向披靡。 元兴二年皇上御驾亲征辽国,陷入敌阵,三千神枢营能拖住辽国八万人,虽然他们无一生还,可神枢营忠义无畏,悍勇无双的军魂仍在。 若把京军卫所比作一个人,神枢营就像眼睛一样宝贵。 而整个京军卫所,是皇上权利的核心。皇上紧紧握住了兵权,才能号令天下,天下莫敢不从。 所以德阳公主马上收了笑意。涉及到兵权,就不是可以笑的事了。 皇上没有马上回答,看着赵翊歆眼神迷离,这不是在看赵翊歆,对着赵翊歆皇上回忆了好久好久,久到皇上还没有出生的往事,最后化作一声辽远的低叹:“你呀~” “皇爷爷……”赵翊歆微微笑开,眼角扬起柔美的弧度。像一个十五岁的少年,对着疼爱自己的爷爷张口。 一来一回之间,只有他们祖孙两人知道的百转千回。 皇后摇头叹息,似是抱怨皇上,却是乐见其成的语气:“皇上就是宠孩子,一个两个,宠成什么样子,要什么给什么。” 皇上宠溺的看着他孙子道:“早晚要给的。” 那一晚皇后梦魇了。 早晚要给。 她的儿子活到二十三岁,都没有碰到过兵权。   ☆、第一百五十三章 蜂王 夏语澹一人穿着太孙妃日常的礼服坐在慈庆宫正殿朝阳殿首紫檀嵌夔龙靠背宝座上。 冯扑站在宝座的台阶之下,他的身后一排一排的人,朝阳殿站不下,外面少说还有几百号人,只比昨天的场面规模小一半。冯扑道:“启禀太孙妃娘娘,依照宫廷的制度,娘娘身边要增加的侍从是一百八十八人,宫女一百零八人,内侍八十人。这些人是负责娘娘的日常生活及娘娘在独立进行朝仪社交的时候需要的人手。” “娘娘身边专用的绣工两百人,负责娘娘生活所用的绣品及各种送礼用的绣件。” “娘娘身边专用的……” 冯扑一下子报出了许多专用,厨师,乐工,医女,器皿匠,说书人,此外还有太医院负责太孙妃平安脉的御医,各内府衙门负责供应太孙宫的理事人。 各种人数,最大的数字两百,最小的数字一个,加起来有六七百人。 “怎么多人,我怎么记得住。”夏语澹感叹。 冯扑笑道:“娘娘无需费心记住她们,她们都在这里候着,一个不少准备拜见娘娘。” 必须记住的人,夏语澹在婚前就该知道了,这些人是伺候主子的奴婢,只要奴婢知道主子,主子不需要记住奴婢。 “那就现在让她们一批一批的拜见吧。” 六七百张陌生的脸要在眼前掠过,看多了没几个记住,这些都是服侍自己的人,换而言之,是给自己系腰带的人,记不住的感觉真的很糟糕。可是这也只有太孙妃作为正妻才有这么多专用的人,对内统御太孙姬妾,对外接待各级命妇,举办各种节日饮宴。 所以那什么谁家在皇家面前都不够瞧,娘家腰杆子不硬所以皇家的正妻和姬妾没本质区别。错!这就是本质的区别。 皇家的姬妾身后能站着六七百人,进行独立的朝仪社交,招待各级命妇吗?妻子和妻子才是一类人。 品级不够的姬妾生病了也不能请大夫,要向正妃请示得到允许才可以用医女,用御医。 制度从生活的每一个细节区分了妻妾分明。 六七百人呀,关了门完全可以独立过日子,还有娱乐,听曲看戏。 夏语澹想到这些对跪拜的人柔和的微笑,本来就人多,每个人标准的妆容,标准的服饰,真的记不住。 “冯扑,命内府多加两个月月例,算我们今日相见一场,我的诚心。”夏语澹微笑道。 “是!”冯扑跪拜下,里外所有的人也一同跪拜下:“谢娘娘恩典。” 然后大家鱼贯退出,退到一个人也不剩。留下两口梨花漆描大箱,着陈掌事收好。 夏语澹倒也不用把这六七百的名录记下来,只有握住这份名录就够了。 她们进是太孙妃使唤的人,出就出不去了,只能躺着出去。 赵翊歆从紫檀嵌夔龙靠背宝座后面的拥骨朵云四扇屏风走出。 夏语澹仰望高高的梁柱回忆道:“小时候听说,温神念的太婆因为眼盲,儿孙们买了好几个说书艺人给老人家解闷。我无聊就一下子想太多,我老来是什么光景,有没有孝顺又有出息的儿孙,也给我请一个说书艺人解解闷。现在不用老来,我现在就有了,有四个。” 这些宫廷的制度订下近百年了,而话本是这三十年盛行的,本没有说书艺人这个专用,而且快板说书流行在市井还难登大雅之堂,赵翊歆认识夏语澹许久,知道她喜欢听书,才准备了几个人。 不过,这种事情赵翊歆不会说了,一同坐在宝座上,道:“你缺什么,人也好物也好可以着内府衙门办。” “不缺了。”夏语澹满足的笑道:“六七百人呀,我哪儿用得了这些人。” 赵翊歆就和夏语澹不在一个见识上,道:“若是由你主持各种盛大的节日和宴会,这些人还不够了,需要从内府另外调用。” 夏语澹是小农思想,道:“我一年也主持不了几次宴会吧。”那应该更多是皇上后宫娘娘们的事。如果那样,一百八十八个侍从一年到头大部分都是无事可做,还有此外几百人,这样一想难怪宫怨的诗词那么多,因为她们无所事事。 赵翊歆点头,却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你已尊贵,这些人存在就是尊贵的证明。而且,另外调用不及你手上的几百号人放心。” 夏语澹一想自己有这么多人,赵翊歆只会有更多的人,笑问:“殿下的侍从有多少,我可以知道吗?” 赵翊歆用心的道:“我的人翻倍且内侍居多。但是常用的就那么几个。有这么多人,利益都系在我一人身上,其实只有两类人,重用的不重用的,我重用的对我竭诚尽效,我不重用的使尽法子想要报效。所以要管理这些人很简单。” 赵翊歆在教导夏语澹驭人的方法,毕竟之前她用的人,现在的零头都没有,而且那些人真正效忠的也不是她。 夏语澹听了一些,笑得大开。 赵翊歆也跟着笑了道:“有那么开心?” 夏语澹如实说自己想到的:“我们现在这样就像蜂群里的蜂王,然后我们身后的成百上千人就像工蜂,我们坐在蜂巢里,动也不用动一样,从入口的饭菜到身穿的衣物,还有消遣,都可以自动生产摆到我们面前。” “你什么比喻,蜂巢里蜂王只有一个,还是雌性!”赵翊歆详装训斥,训斥声中有点甜蜜。 夏语澹惊讶道:“你这也知道,我以为蜂蜜是野生的,你不知道蜜蜂的世界。” “我知道的多了!”赵翊歆豪不谦虚。 这时夏语澹扭扭脖子,双手托着发髻道:“我这个头上,成套赤金镶珠嵌宝首饰,为了戴上这么多东西,还绑了一个三斤重的假发,这颗头少说重了八斤,我可以拆了吗?” 赵翊歆笑捏着夏语澹的脖子梗道:“都拆了吧,后面不需要你这么隆重穿戴了。” 夏语澹灿烂的笑了,站起来往寝室快步走,又转向赵翊歆说得调皮:“那太好了。我呀还没有习惯头上扛这么多的东西,戴上吧头重脚轻,戴久了摘下吧,头轻脚重。我这是欠练,我以后再戴着练练我脖子的承重。” 夏语澹坐在妆台上,围了两个宫女拆首饰,后面还有六个宫女捧着首饰盒接拆下来的首饰,然后捧着首饰盒退出,两个宫女继续给夏语澹梳直头发,一个问道:“娘娘想梳什么发髻?” 赵翊歆坐在夏语澹身后,也不在做什么,像陪老婆做头发的男人一样。而且经过了昨晚的事……头发好像能让赵翊歆特别喜欢……夏语澹自己想想就脸红,不敢对视着镜子里的赵翊歆道:“先梳百下,皇后娘娘给我的礼盒拿过来。” 刚才一回来慈庆宫里外站满了人,夏语澹忙着梳洗换衣服,还不及沉下心来看看皇后给的见面礼,收在梳妆台上了。 宫女从梳妆台的第一格抽屉里取出来,夏语澹打开惊喜道:“难怪那么重。刚刚娘娘给我的时候,我以为盒子小没什么重量差点没接稳。” 赵翊歆走过来,就靠在妆台边。 皇后给的是四颗大如鹅卵的夜明珠。皇室奇珍异宝不少,但色泽大小一致的四颗夜明珠恐怕就这一副。 皇上虽然和皇后的夫妻感情一般般,可是几十年下来皇后还是有分量的,皇后的宫殿修饰的最华美,这些奇珍异宝,皇上也从来不吝啬。 皇后在她的宫里,过得和蜂王一样。 赵翊歆拿起一颗在手上把玩,然后就笑了。 夏语澹期待道:“笑什么?” 赵翊歆又拿起一颗,两颗抛接着玩道:“你说夜明珠是干什么用的。” 干什么用的?一定不是给你当弹珠抛接着玩用的。夏语澹看着珍贵的夜明珠就这样被赵翊歆高高抛起,眼睛不由盯着抛上去的夜明珠,然后忽然,夏语澹也悟了:夜明夜明,夜里是睡觉的,需要照明的时候……夜明珠发出的葳绿色光线还很别致。 多么有情趣! 夏语澹想通了,不是羞了,是窘了,皇后送的。不过之后有点惨然,皇后的夜明珠只能在晚上照耀她一个人。 夏语澹拿过梳头的桃心梳,挥手让两个宫女退出。赵翊歆把夜明珠放回礼盒,收回抽屉里,就再没有说它。 夏语澹一下一下梳着自己的头发,两个人这样有空,刚好可以说说今天拜见祖翁的事,道:“皇祖翁好像不喜欢我这位孙媳妇。我……我好像也不知所措,不知道怎么做能让他喜欢。” 赐婚圣旨里的话,应该是皇上过目得到了他的认可。这样一想前面就想的太开心了,皇家人少,少了纷争清静。不对,上面一个皇上,他比所有人加一块,都更具有杀伤力。 夏语澹之前就知道她和赵翊歆最大的阻碍就是皇上,为此她等了五个月等到了皇上点头,其实点头还不够。 夏语澹忽然有了婆媳的即视感。赵翊歆没妈,太婆婆又是自家亲戚,巴不得小夫妻甜蜜过日子,夜明珠都送了,皇上就…… 你很好,你寒微! 怎么想都是被嫌弃的感觉。想说服自己以资勉励都做不到。 夏语澹都不知道要怎么讨好他。就这样被嫌弃着,不用作为? 哎,比婆媳关系更难处理。婆媳不好天天相处还有磨合的机会,太孙妃和皇上以后没有直接的交集,得隔空打太极。 “还好吧。”赵翊歆自己也说得没有底气。   ☆、第一百五十四章 落水 其实不太好,赵翊歆在一旁都看到。 可是不太好也没有办法了,赵翊歆了解皇上,甚至比自己更了解。 现在不喜欢其实没有多大关系,无需为了喜欢做努力和改变,因为努力可能是盲目的,改变可能是徒劳的,一做不好就适得其反了,单纯的不喜欢就到了无法忍耐的程度。 赵翊歆看到太多了,皇上无法忍耐之后是什么后果。 “你也不用太拘束了,皇祖翁。不是说我身边的人,我怎么称呼你也怎么称呼,皇爷爷,这样可以。”这点变化可以有,赵翊歆确定。 “皇爷爷,爷爷。”这个口语的称呼亲近许多。夏语澹舒展了眉毛轻轻念了,然后关心的道:“我今天注意到皇爷爷几次揉了膝盖,皇爷爷身体……”夏语澹斟酌了一番才道:“……硬朗吧?” “前段时间阴湿连着下雨小半个月,皇爷爷有了年纪,不过我问了还好。”所以皇上确实有风湿骨头的小毛病,赵翊歆静默一会儿又道:“皇爷爷知道保重身体的。毕竟巍巍的皇宫里,只有我们祖孙两个人。姑姑和姐姐要嫁人的,现在都嫁人了。” 皇上最重休养生息了。早年荒诞的时候,常常通宵达旦御女饮酒取乐的皇上,有了孙子之后,私生活都正常了。每天晨起昏睡,也不过度贪恋女色杯盏之欢,这样十几年了。皇上生活上的改变是为了皇太孙,皇太孙才呱呱落地,总要看着他长大,长大到肩上能挑下担子。 皇太孙的孺慕之情溢于言表,夏语澹也深深感受到了,皇上和赵翊歆的祖孙之前,即使横亘了一个独一无二的皇权,也和寻常祖孙一样。 所以皇上在,赵翊歆可以做他想做的事,所以皇后说,孙子要什么给什么,兵权也一样,神枢营是现在赵翊歆喜欢掌管的事。夏语澹便笑着聊到它身上道:“神枢营我知道一些的,老国公在世时,说他养了这么些儿孙,早逝的乔二老爷是他最中意的儿子。乔二老爷十六岁入神枢营,二十三岁靠自己的本事当上了神枢营镇抚使,此为老国公最引以为傲的地方。” 乔二老爷的光辉,如夜空中划过的流星。过世快三十年的人,赵翊歆静静听着。 “我在想,你揽下神枢营的差事会不会太辛苦了。老国公对儿孙要求可是很严刻的,说是最中意,乔家最杰出的人才也只到镇抚使。军队里的人,让他们做到心服可不容易。所以,我们夏家这么多人口,只有二房的夏谰真正去军中磨砺。” 夏语澹表情严肃,男人上进是好事,可是太过上进,她作为妻子心疼他。太过上进的人在旁人看来都过得很辛苦。 “臣之子和我是不一样的。我一分的努力就能获得十分的臣服,因为有君威在。”赵翊歆自信满满,问题不在这里,“你知道神枢营是谁一兵一卒亲手建立的吗?”赵翊歆说得轻描淡写,实际的心情却复杂。 夏语澹摇头。大梁每一只军队名义上都是太|祖太宗皇帝建立的,可是周末梁初群雄并起,一只只军队是谁亲手拉起来的就不好说,江山也不是老赵家一家打得下来的,可是到最后兵权必须集于皇帝一人,杯酒释兵权不正是如此嘛。 “第一任神枢营指挥使是第一代颖国公傅云召,第二任神枢营指挥使是第二代颖国公傅耀,颖国公傅家两代人握住这份兵权四十多年,当然,若不是傅家为神枢营建制,花四十多年的时间苦心孤诣,神枢营或许不会成为大梁最精锐的军队。四十年前,颖国公府涉嫌谋反,太宗皇帝让史官记下,颖国公府满门因为不能自明而自缢。” 四十年前的过往,已经陈旧的像泛黄的羊皮纸。这支军队就是傅家的催命符,傅家由此烟消云散,可是真是消散了吗?现在赵翊歆能这样存在于这个世上,奉先殿上挂着他父亲献怀太子的遗像,都是四十年种下的因,结出的恶果。 赵翊歆本心坦荡,今日他久久凝望献怀太子的遗像,也不能以人子之心敬他,可是皇上要求赵翊歆敬献怀太子如父,可是他不是父亲,可是献怀太子若不是父亲,他又是谁的儿子,谁的孙子。 他们倒是走得潇潇洒洒,任何……权利也好,感情也好,都挽留不住。 夏语澹不知赵翊歆此刻的心情,但知道要把颖国公府记在心上。 夏语澹梳好了一个松松的发髻,忙忙去看她的小白,夏语澹还记得换陌生的地方对小白不好,去年它就那么病了,不过那时的它还是个奶孩子,娇贵,现在的它粗糙了很多,就是不吃东西,一天一夜不吃东西了。 由御厨掌勺,鸡肉白面做成的窝窝头放在它的食盆里就是不吃。 真是一条谨慎的狗,赵翊歆和夏语澹一来,小白就啪啪的拍着笼子叫换,提醒他们它在这里。 夏语澹拿了肉包子来看它,小白出了笼子前脚攀住夏语澹的手臂对着肉包子猛嗅。 夏语澹抚摸它的头,把肉包子撕开一点塞到它的嘴巴里道:“吃吧吃吧,放心吃吧,这是刘寡妇家的包子。” 那天之后,夏语澹天天光顾刘寡妇的声音,小白每天吃她家两个肉包,倒也吃不腻。 小白咕噜一声,先尝了一小口,然后第一个肉包吃得狼吞虎咽,肉汁都从嘴里流出来。第二个包子就吃得斯文了,咬开一口,先把肉汁舔了,才大口吃包子。 夏语澹赞它对赵翊歆说:“我们的小白可勤俭了,放在食盆上的吃食漏在了外面,它都会把漏出去的捡回来先吃干净。” 小白吃了三个包子,第四个小白叼住跑回了笼子,在笼子里转了三圈,又跑回来把包子还给夏语澹,前脚拍拍夏语澹的手,是让夏语澹替它把包子收好的意思。 若是在藤萝胡同,小白有个地方藏它的口粮,这个地方它不放心。 真是一条谨慎的狗,夏语澹给它拿着问:“要不要把它牵出去熟悉熟悉环境?” “不用了,这三天它就在笼子里呆着吧。三天后我们去西苑,以后它长住那里,我们更多的时候也住在那里。”小白对环境陌生,倒也对它熟悉的笼子待得住,没有在藤萝胡同的时候,天天闹着要出去玩,现在它回笼子喝水了。赵翊歆把笼子门关了,牵起夏语澹出去。 小白原来专心喝水呢,看见赵翊歆和夏语澹要走的了,在笼子里站立起来呜呜的叫他们。 夏语澹回头,赵翊歆没有回头道:“走吧走吧,别惯坏了它。” “惯一惯它怎么了,又不是惯不起。”夏语澹笑道,回头的时候眼扫过抱影,问:“我们住在青乌台吗?” “你会游水吗?”赵翊歆反问。 夏语澹不好意思的一字回答:“会。” 游泳这种事,会的人并不多,北方人几乎都是旱鸭子,南方人要不是住在水边的也少会。大家闺秀里,更找不出几个。大家闺秀在水里扑腾多不雅观,只有野孩子才在水里玩。所以会游泳就成了一件必须不好意思的事情,夏语澹离开和庆府后就没有下过水了。 赵翊歆倒是不介意会,反而笑了道:“那正好,青乌台建在湖心,中间又有个内心湖,虽然往来都是用船,自己会游水就放心一些。” 夏语澹追问道:“那小白呢,是不是天暖和一些教它游水放心一些?” “狗天生就会,不用人教。”赵翊歆觉得这都是常识了,夏语澹竟然不知道。 夏语澹喔一声虚心受教道:“我狗见的少,没亲眼见它们在水里扑腾过。” 赵翊歆边走边对夏语澹道:“三天后我们就去那边,以后基本上只在节庆的日子会这里住。”赵翊歆描绘了青乌台的样子,因为有个内心湖,所以青乌台实际的居住面积是环形的,东南西北四面结构是一样的,两楼高的弧形屋群。四面的屋群的摆设也是一样的。 所以夏语澹过去也要把四面的屋子布置成一样的,一面住人,三面空着,至于费事什么的,把屋子搞得和*阵一样不是费事,是安全。 最后赵翊歆直言不讳道:“我不喜欢慈庆宫这块地方,重建之后还是不喜欢。” 现在的整个皇宫,是太宗初年的时候建好,所以慈庆宫作为储君的居所之前住过三位储君,仁宗皇帝,徽文太子,献怀太子。赵翊歆落地那一年就被册立为皇太孙,一直随皇上居住,慈庆宫就封着,封了十年。五年前皇上说慈庆宫晦气,历届太子都不长命,仁宗皇帝熬出头做了三年皇帝就没了,后面两位就没有熬出头,话不是那么说但意思是这个意思,皇上表达了这个意思,就把慈庆宫推倒重建了。 夏语澹随声附和道:“我也不喜欢,宫墙高高的,一眼望不到外头,房梁壮壮的,高高的悬在上头,像住在国宾馆一样,好是很好,就是太肃穆了。” 皇上重建慈庆宫可耗费了不知多少人力物力财力。 铺地的澄泥砖在苏州取泥,就地煅烧六个月,耗时三年沿运河过来。支撑房屋结构的梁柱从辽东的深山砍伐下来。打造家具的所有紫檀木由安南国进贡,绕了海岸线过来,这三处已经不是耗了多少万两银子的问题,非调动国力不能成事。 原来的宫殿好好的,三任储君才住了二十几年,皇上一句话就劳师动众,御史们都看不下去了,谏一句奢靡。 三日后,赵翊歆和夏语澹离开了奢靡的慈庆宫,皇上在朝上说了把神枢营的指挥权交给赵翊歆的事,当然皇上也顾及到了皇太孙新婚燕尔,两个月后再正式给,今日先和朝臣们打一声招呼。 对于皇上的决定,朝臣们熙熙攘攘,但还是以赞同的声音为主。 皇上没有亲兄弟们扶持,没有亲儿子们辅助,坐了三十年皇帝,牢牢把持了手上的权利,实则是个掌控欲极强的人,万幸皇上还有足够强大的掌控力,所以皇朝一直稳固。可是皇上一年年的老去了,他手上的权利早晚要转移到继位者手里。皇太孙是该一点点的接手,免得到时候山临崩的时候,皇权的接手措手不及。 不少人这么想,但只在心里暗暗的隐忧,没人敢把这样的想宣之于口,只对于皇上放权的行为表现的很平静,京卫军环布在京城五十里之内,有拱卫京城之能,只有五十里,换句话说,每一支军队都有直取京师之能。神枢营虽然只有三千人,可是这三千人都是重甲骑兵,若以闪电之势冲过五十里,要拦下他们还真不容易。 当然要起兵作乱什么的,长了狗胆忘了精忠护国的,每支军队都有哗变做乱的可能。 皇上愿意把神枢营给皇太孙,也就成了天家祖孙之间彼此信任的事。 夏语澹的生活,就以春意黯然的青乌台为中心,因为有藤萝胡同的生活做铺垫,所以过得很惬意。结合夏语澹的话,赵翊歆说,皇宫像个巨大的国宾馆一样,西苑才多少像个可以长期住人的样子。 春意黯然的□□里,夏语澹忽然问陈管事:“春天来了,桃花为什么不开。西苑里都没有种一株桃树吗?” “原来梨花坞就种满了桃花,是桃花坞,因为殿下不喜欢桃树,就改种了梨树,成了梨花坞。”陈掌事这样回答。 夏语澹在梨花坞看风起花雨下的梨花,远在京外的运河上,有人差点因为这场风丧了性命。 温家过完了老太君九个月孝期,阖家上京来。小儿子温宜念也带上了,温宜念高兴的在船舱里跑来跑去,扑在温神念身上道:“九哥,十哥在船头钓鱼,钓了两条鱼了,九哥也去钓,我们晚上吃自己钓上来的鱼。” 甄氏先说话了,道:“你们别兴起,过一天就到京城了。今日江面上风大,还钓什么鱼。” 甄氏话音落下,听到几个丫鬟的叫嚷声:“不好了,二姑娘掉水里了!二姑娘掉水里了!” “拉船,向右边拉船!”对方的纤夫长声音浑厚。掉了水船依然开着,会撞到落水的人,或是船行划出的水波会卷着船上的人,不利于救人。只是在行驶中的船一下子停不下下来,所以会向左右拉船借一借水上的阻力停船。 “碰!”一声响。对方的船拉向右撞到了温家的船尾。 “诶呀,十少爷落水了!”温持念在船头钓鱼,被这样一撞也掉了下去。 “停船,快救我儿子!”被那么一撞,船舱里也在摇晃。甄氏跌跌撞撞的往船头跑。 “十哥!”温宜念已经吓哭了。大家都冲去船头。 两边船上的人,像下饺子一样,各救各的人。对方二姑娘就喝了几口河水,人清醒的被抱上来。温持念掉下船的时候,撞到了头,被昏死的抱上来,头顶一摸,血! 温家马上靠岸,把温持念平放在岸边,甄氏用帕子捂着温持念的头,用力怕温持念疼,不用力血还在渗,用力不是,不用力也不是,甄氏跪着托着温持念平躺的头道:“快去请大夫,这里有好大夫吗,快去请,再去京城请。” 此地离京只有五十多里路。 温老爷正要去找对方理论,温神念正要去问这里可靠的大夫。 对方带了一众家仆过来,对温老爷抱拳鞠躬道:“在下郭步楼,家姐顽劣,以致伤了老爷的公子,在下不胜抱愧!” 对方言行举止老城,实际上还是一个十四五岁稚气未脱,闯祸者的姐姐。温老爷就被堵住了,来者若是家长,温老爷可以责问他教女不善,来者一个小孩子,大人的话就骂不出口了。 这样一来温神念年长数岁,就正合适了。温神念压着怒气道:“你们自救你们家的姑娘,船只贸然偏头撞向了我们的船,就是你家的过失了。” 郭步楼转向温神念抱拳鞠躬致歉道:“我家随行有医士,医术尚可将就,后面怎么样,我家不会推脱的。” 目前也只能如此了。温神念目向温老爷,温老爷点头。郭家的医士先给温持念看了伤。 郭家很负责,安排了两家住到了驿站。温持念伤了头不好移动,人也是郭家的家仆抬到驿站。四个人把温持念抬起,一路未见摇晃,送到驿站的客房。 可以说是鞍前马后的打点了一切,尽心尽责的为后果负责。 温持念还未醒来,是好是坏还要人醒了再说,毕竟伤了脑袋。温家人只沉默一直守在温持念身边,温持念醒了自好说话,温持念有个好歹,现在做的这些也无意义,好歹再计较了。 因为看郭家行事,并不是一般的人家。 两家一个北上,一个南下用的都是单独的官船。温神念一个中了进士还未授官的,在官船上是最不起眼的,报出身家背景来几乎家家比温家的来头大。 且郭家随行带着医士,一群家仆整齐整肃。沿着运河的驿站说要住立马腾出两个小院子,都彰显了郭家不凡的背景。 郭步楼暂时收拾好了残局,回去教训顽劣的家姐道:“我已经命人拿着父亲的名帖,问问太医院哪位太医看内伤好的,烦请过来。我说了二姐姐当心点,当心点,二姐姐就是不听,没伤着自己倒是伤了人家的性命。伤了头若醒来成了傻子,我看他们家还没有少奶奶,人要是傻了你就去照顾傻子一辈子吧。” 出事之前两条船迎面驾过,郭二姑娘戴着羃离见过温持念的样子,她就是看船头钓鱼的人太专心了才失了脚,此时郭二姑娘面有晦色嘀咕道:“他要是傻了我就负责呗。”   ☆、第一百五十五章 郭家 温家人看得没错,郭家行事,并不是一般的人家。他家是云南昆明城黔国公府郭家。郭步楼是黔国公的嫡次子,同辈中行三,年十五。郭二姑娘闺字霓儿,也是十五岁。他们随黔国公夫妇上京来参加皇太孙的婚礼。婚礼过后,黔国公夫妇回了云南,郭步楼就留下来了。 最早的郭氏是太|祖皇帝结髪之妻孝慈皇后的娘家,郭家人丁凋敝,在太|祖末年已无子祭祀香火,太|祖皇帝便把孝慈皇后所出的三子赵英过继在平恩侯名下,时为平恩侯。太宗年间,平恩侯郭英征战西南有功,太宗皇帝破了□□皇帝立下的非赵姓不可封王爵的祖训,加封郭英为一等亲王爵,时为黔王。郭英临终之前,为后继者辞去了王爵,所以郭英死后郭家降成公爵。 郭家远悬西南边陲,在太宗年间有节制云南,贵州,四川三省军队的权利,那曾经是大梁朝第一的实权派。这三十多年,皇上陆续收回了郭家节制贵州,四川的权利。郭家不复太宗时期的荣宠,但依然是朝中排的上号的实权派家族。 所以黔国公的名帖请一个太医离京出诊,真是一件小事。 郭家的医士是备着为两位小主子医治头疼脑热的小毛病,头颅内伤真没有把握。郭家请的太医院熊御医子夜到达驿站,马上看了病人,和郭家的医士商量了一回,改了药方重新用药。 温持念第二天昏昏沉沉的半醒了,醒来是为了吐,吐了又昏睡过去,连续两天,人才算彻底清醒。 阿弥陀佛! 这两天郭二姑娘一直待在自己的屋子里思过,什么过呢?郭二姑娘想了两天没有想到,她只是为了欣赏沿江的风景和感受清冽的春风,才坐在船头上,迎面船只驶过,形形□□的人在她面前过去,她在随便一见的来往人群中,想把目光多停留在同坐在船头钓鱼的温持念身上,只是在穿行的船只上想多看一眼,记下他的容颜,她倾斜了身子,江风一吹微微摇晃她便落水了。 郭二姑娘想了两天没有想到‘过’,她想到了命运一词。她掉水了温持念紧跟着落水,温持念昏迷了两天,她虽然未到温持念床边照顾,梦里都是温持念在水里挣扎的身影,两天了,额头虚汗,眼袋乌青,脸颊发白,嘴皮皱裂,因为担心温持念的身体而憔悴不堪,如也跟着大伤了一样。 如此这般对他心心念念,应该叫做命运吧。 听见丫鬟沉水说温神念清醒了,郭二姑娘展颜一笑,道:“告诉三弟弟一声,我要亲自过去向温家赔罪。” 这两天郭二姑娘没亲自过去,倒不是她想逃避责任,她都已经准备好了,人若是傻了她就负责照顾一辈子,她不过去是因为清楚的知道,她过去帮不上忙,目前还有一个陌生人的照顾,远比不上家人和医士的照料,而且她去了,可能会让温家人碍眼。是想面对一个间接害得家人生死未卜的人,对面见了心里是什么滋味? 人家生死未卜的时候,首罪者一个劲儿的黏上去,得到的只是自己的安宁,却踩在人家的心情之上。 现在人家脱离了危险,人家空出了心情,是该正式去到个歉,然后想想法子,消除这次落水事件对自己的负面影响。 沉水去请郭步楼,郭二姑娘对镜梳妆,依着她的性情,出门示人,必要妆面浓烈,衣着光鲜,精神焕然,但好像并不适合郑重道歉的场面。郭二姑娘把化了一半的浓眉洗了,变成时下最简单的细小柳叶眉,眉毛到眼角直上就没了,郭二姑娘一直觉得这样的眉形化和没化一样,只把原来的眉毛修剪成细细,细细一条就够了,昆明城的女人可少有这样化的,怎奈京城中盛行这样的眉形,温家太太好像就是这样的眉形。 郭二姑娘化好了细细的柳叶眉,对着镜子左看看,右看看皱了皱眉头,接着扑粉,掩去乌青的眼袋,咬去嘴上皱裂的嘴皮,涂上厚厚一层唇脂。衣服,郭二姑娘选了又选,挑了一件压在箱底的果绿色银错厚锦褙子。 太医一出现,温家已经知道对方是黔国公的一子一女,因为郭二姑娘要来道歉,只有甄氏接待两位。 “太太,家仆救主心切,才鲁莽调船撞到了府上的船只……弟弟说是我该应此劫,却连累了府上公子,小女万分惭愧,本是无颜以对,然终不成礼,请夫人海涵。” 面对一个连累儿子受了重伤的人,甄氏自然喜欢不起来,但郭二姑娘言语恳切,向甄氏行晚辈礼,加之又是黔国公的女儿,温持念总算没事,甄氏扶起郭二姑娘道:“那天你也掉下了水,你没事吧,瞧这气色?” 郭二姑娘羞愧道:“我很好,家仆马上把我救了上来,只是连累了公子这几天深感不安。” “算了,算了。”甄氏心道这是担忧我儿子才成这副憔悴的样子,道:“熊御医说半个月,我儿便能康复如初了,还要多谢郭公子为我儿请了御医。” 请了瞧一瞧还不算,熊御医也住在了驿站里,会住满半月,直到温持念完全康复才会离开。虽然事情是因为郭二姑娘而起,无心过失之下,口头的道谢还是要的。 “夫人不用客气,这本是郭家该做的。”说着郭步楼拿出一份礼单,作为温持念遭了这半月罪的赔礼。 温家什么也不缺,但温家接受礼单是接受郭家赔罪的意思,甄氏接了道:“这几天也是耽误你们了,有熊御医在这里,你们原来的行程怎么安排,就不耽误你们了。” 总归围绕着温持念,甄氏对郭家姐弟亲近不起来,不围绕着温持念,甄氏就对郭家姐弟无话可说了,很快郭家姐弟就告辞了出来。 郭二姑娘倒是想看一看温持念,只是国公之女的身份,郭二姑娘要暂时维持她矜持的形象就不提了,她不提甄氏才不会要求她见一见自己的儿子。郭步楼觉得,一切由他出面,处置的很好。 郭步楼送了郭二姑娘回屋,路上就到:“既已无事了,我们今天就离开了。” 郭二姑娘默不作声,到了屋子退了下人,一双眼睛亮晶晶的,给郭步楼捧了茶道:“我是没有心情南下游玩了。” 郭家兄弟这次坐船沿运河南下,纯碎是为了看一看江南的风景。都说江南好,江南好,能不忆江南。他们生在西南,长在西南,也想见识一下江南的好。 郭步楼看见郭二姑娘的眼睛,顿时觉得哪里不好了,果然郭二姑娘笑盈盈的道:“弟弟不是说人要是傻了,我就去照顾傻子一辈子,这是我的责任。现在人没有傻,我就不需要负一辈子照顾他的责任了吗?” 郭步楼本在喝茶压惊,听了郭二姑娘的话还是一口茶惊得喷了出来,奇怪的盯着郭二姑娘直白道:“二姐姐,我这么说是吓吓你,让你一路上能多听我的话,比如这一次,我说船头风大让你进船舱来,你就是不听,以后这种话,你要多听我的。温家的公子若是真傻了,你把人家害傻了,去给温家当媳妇有什么好呢,他们日日对着把儿子害成傻子的人,能对你真心好吗?就现在甄家夫人都不太愿意和你说话。才说了几句话,我们就出来了。所以我拿这话吓你呢。” 没吓着你倒是吓了我。郭步楼拍拍自己的胸口。 郭二姑娘也发愁,蹙眉道:“是呀,怎么才能弥补我的过失,让他们对我改观呢?” 郭步楼还是没有恢复平静道:“二姐姐不会是对那受伤的温持念……” “一见倾心呐!”郭二姑娘带上了女儿家的羞涩,但比一般闺阁姑娘爽朗太多:“我知道汉家讲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我现在也见不到温公子了,要常常见他只能嫁给他了。” 郭二姑娘的逻辑其实很简单,要见他,就要嫁给他了。不然她也不能吧温持念叫出来两人一块儿玩玩。 郭步楼极严肃的道:“二姐姐你不要这样说话,什么汉家,你也是汉家的女子。” 郭二姑娘只是自顾说话道:“怎么才能让温家对我改观呢,弥补我把他们家儿子伤成这样这件事?他家大儿子去年中了进士,现在还是进士未授予官位都一年了,好位置早有人占着,没人占着的位置,就温家的根基,都是些吃力不讨好的差事,不如弟弟你想想办法,给他家大儿子安排一个好看的官位。” 郭步楼真是无语了,说道:“二姐姐,我还未授予官位呢?” 郭二姑娘无情的拆穿了他:“你是挑的,太孙殿下领了神枢营,你是想往神枢营里钻。” 郭家久悬西南,代代子孙总要和皇位继承者打好关系,才能维系郭家在西南的地位,所以赵翊歆进神枢营,郭家准备把郭步楼也送进去。 “我还没有进神枢营,所有的身份不过是黔国公次子。”郭步楼言语里雄心壮志。好男儿要自己长本事,而不是靠出身过一辈子。郭二姑娘没理会郭步楼的语气,和他打商量道:“你不行我就写信让父亲母亲为我做主,先给温家大儿子找个省力又讨好的差事,再提一提我和温家二儿子的婚事,这样我和温家就毫无隔阂了。” “二姐姐,这是出嫁大事!”郭步楼大声提醒她。 郭二姑娘点头面无刚才畅想的神色,而是郑重道:“我知道,我这不是在说把我自己嫁出去,又怎么嫁好了这件事嘛。”   ☆、第一百五十六章 家宴 郭步楼是管不了他的二姐姐,郭二姑娘虽然说得热枕,也深知这里不一样,她所想的不是她能做的,没个女的,自个跑到男方家里表达爱慕之心,那得长辈出面,所以,郭二姑娘果真写信告诉了黔国公夫妇,告诉了父母此刻女儿见到意中人的心情。然后郭二姑娘依然住在驿站里,也不做什么。倒是郭步楼什么也不做待不住,既然不去江南游玩,就一人先回了京城。 如此一来,郭二姑娘这样住或守在驿站里,就特别扎眼了,让温家人心里犯嘀咕,然而两边相安无扰,倒是各过各的日子。只有温持念在病床上,时常回忆那一刻,清冽的春分吹过,迎面的船只驰过,温持念闻到茶花的香味,寻着香气望去,春风吹起了女孩子的羃离。 这么些年,温持念见过最好看的女孩子当属夏语澹,夏语澹的外表是女子标准的婉约沉静之美,表面上无处不符合一个男人对女人的欣赏,羃离吹起的女孩子,是另类的异域灵动之美,以奔腾之势冲在温持念的眼前。温持念不由想多看一眼,春风已过,羃离垂下,温持念正在遗憾,就听到了落水的声音,那一瞬温持念莫名心疼,身体倾出了船头看人,所以两船一撞,温持念才那么容易的掉了下去。 他要不先倾出去看人,两船一撞也掉不下来。 “哎~”温持念现在不能回想,一想就要用到脑子,扯得脑壳生疼,可是他还是忍不住的回想,忍着疼在想。 青乌台。 夏语澹不知道温持念砸破了头,砸得头破了,心也破了。 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七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上巳节人们用洁净身体的方式祈求这一年身体的健康。 周朝以后,暮春时节已无女子结伴去水边沐浴,夏语澹用兰草煮过的水洒在宫女们的头上,以示洗濯秽物而消灾去病之意。 宫女们穿了各色的衣服,垂散着头发被水洒过后,才三三两两的随处坐在湖畔梳妆,你给我梳头,我给你挽发。一盘一盘的鲜花,栀子,桃花,茉莉,牡丹,铃兰,紫藤,木棉……或簪在发髻上,或串成手链项链,编程花环,插成花篮。 夏语澹身边的女子,如陈掌事年近四旬的没有几个,所以陈掌事才是掌事,大部分是十三四岁至二十左右的女孩儿,都是爱漂亮,喜欢个花儿粉儿的年纪。今日太孙妃放任她们,她们都放开了尽情的装扮自己。 上巳节本是女孩子可以尽情打扮的日子。 打扮好了,有人要踢毽子,有人要排棋子,还有二十几个风筝放上了天。 夏语澹居住在青乌台的南院,赵翊歆坐的小船驶来,看见芳草鲜美,听见落英缤纷。 夏语澹带着一群女孩子迎接,夏语澹躬身行礼,宫女们都跪在地上。 夏语澹往后看一眼穿着各色服饰的宫女们,走几步挽着赵翊歆的手小声道:“我以为你这一天都在外头了。” 上巳节是个大日子。皇太孙的日程是这样安排的:早上随皇上参加正三品以上的大朝会,下午皇上在崇智殿设宴,皇太孙陪侍,晚上仙居殿皇室家宴。 皇宫中仅有的两个男人的生活,就是不断的朝会朝会,不断的批阅政务,不断的各种设宴,不断的在各种仪式上成为主角。日程一看皇太孙一天都没空回青乌台了,而夏语澹只需晚上出席家宴,所有才带着一群宫女玩闹。 宫女们穿了各种颜色,各种款式的春衫,头上戴着各自心爱的首饰,还有临时鲜花绢布做成的饰物,赵翊歆环看了一圈,确实不太习惯现在的场面道:“我真是制服看习惯了。”说着迈步离去,似乎心情不好。 宫里的女人,嫔妃还有商榷,女官和宫女,一年四季,各种场合如何穿戴都有定规。一眼望去清一色的衣服发型和饰物,今天夏语澹在自己的地盘上,是有点玩闹大了,命宫女们随意穿戴了。 夏语澹感觉赵翊歆心情不好,到没有多少惶恐,若赵翊歆在外头心情不好与她无关,若赵翊歆是见了这些衣着艳丽,美丽优雅的宫女而心情不好,对于尚在新婚的妻子,更不需要惶恐了。 “陈掌事,天已入暮,让她们散了吧。”既然赵翊歆看惯了制服,还是让她们把衣服换了吧。夏语澹追向赵翊歆。 赵翊歆入了室内换衣服,其中夏语澹确定赵翊歆心情不好,因为他在换中衣的时候,直接粗鲁的把中衣带子扯断了,然后脱了中衣摔在地上,吓得捧衣的宫女跪下直微微哆嗦。 夏语澹接过一件崭新的中衣解释道:“宫女们一年到头都是穿制服,女儿家总想拥有一身和别人不同的衣服,她们私下做了这样一套衣服,也没有机会穿,只能穿了这么好看的衣服睡觉。今天是上巳节,我就想着让她们穿出来,大家看看。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人人爱美之心,悦己之心。” 在某些方面,赵翊歆并不是个标新立异的人,相反他很守规矩,所以刚才他不习惯宫女们眼花缭乱的穿戴。 赵翊歆只是不习惯,没有看不惯,道:“没对你发脾气。” 夏语澹给赵翊歆穿衣服,边穿边问:“那是谁能惹你发脾气?” 赵翊歆没说,转而道:“你也换一换衣服,这就过仙居殿了。姐姐现在已经离开了公主府。” 家宴德阳公主携夫携女携子,平都公主计划里也是要携夫婿的,不然家宴上太冷清了。因为家宴上没有后宫的嫔妃,只有皇后和太孙妃,才几个人。而预计要出席的驸马聂瑛得了风疹。风疹不是伤及性命的疾病,却像流行感冒一样会传染的,所以聂瑛临时不能来了。 特意说平都公主此时在公主府至西苑的路上,夏语澹不明白倒也不再问了,其实时间尚早,夏语澹细致的换上了大红色宝花妆广袖大袄,外罩着一条薄如蝉翼的鹅黄金丝色披帛,下面是绛紫色竹叶裙。发型已经梳好,只是换了一套蓝宝石头面。 赵翊歆一路上都不说话,似乎选择了沉默,静静等待,夏语澹不知道要发生什么,在船上就挨着赵翊歆,两人也不说话。 到了仙居殿,赵翊歆一改沉默的态度,笑着向皇上皇后行礼,皇后的笑意直达眼角向夏语澹道:“果然今年多了太孙妃,宫里就热闹了。” 往年没有上巳节家宴,皇后以为这是为夏语澹准备的。 夏语澹脸上适时的浮上了一层红晕,抬眼看赵翊歆,又垂下眼帘,靠近一步站在赵翊歆身侧。算是迎合了皇后的话。 赵翊歆淡淡笑了,从容的牵了夏语澹的手坐在位置上,道:“尔凝还没有见过姐姐。”这也就不否认,此次家宴是为夏语澹安排的。 皇后进西苑的次数不多,家宴上坐在皇上身侧,皇后真心畅快道:“是了,平都总算愿意动一动。她是该动一动,谁怀个孩子,十个月躺在床上。” 这时德阳公主范恒到了,他们的女儿三岁,儿子不到百天,都裹着大红袄,由奶娘抱着行礼。 “可以了,抱过来朕看看。”抱着两个孩子的奶娘正在屈膝,儿子呼呼睡觉,女儿眼睛滴溜溜的看人,‘姥爷姥爷’叫得很响亮,字正腔圆。小孩子会说话了,会特别喜欢说话,尤其是刚刚会说的新词。 “对,妞妞到姥爷这里来。”皇上喜笑颜开。 德阳公主抱了儿子,范恒抱了女儿,两人围在皇上和皇后身边,既然是家宴,皇上和皇后是坐在一张宝座上。 德阳公主的这个儿子才第一次出门呢,所以皇上和皇后第一次见这个外孙子,皇后笑着塞了一块金锁片到婴儿的襁褓里,道:“哥儿眉眼长得真像你……” 范妞妞在范恒怀里倾着小身子看,板着眼大声道:“弟弟睁开眼睛,不要睡觉。” 范哥儿在襁褓里扭了一下,听不懂他姐姐的意思。 范恒小声道:“好了,不要这样大声说话,吓着弟弟了。” 范妞妞有点委屈,倒是放小了声音说话,有点委屈道:“弟弟总是睡觉。” 皇上也先看了这个第一次见的外孙子,伸手抱过范妞妞放在膝盖上笑道:“你这么大一点的时候,比弟弟睡得还多,姥爷来看你,你都是睡觉。” “是嘛?”范妞妞歪着脑袋瓜子一想道:“那就让弟弟睡觉吧。” 范哥儿又扭了一下,嘴巴做吸乳的样子。粉粉嫩嫩的才指甲盖般大的小嘴巴,一下一下吮动。 “这是饿了,奶娘去偏殿伺候吧。”皇上一看就懂,掂着范妞妞道:“弟弟吃饱了,就睁开眼睛不睡觉了。待哥儿有精神了再抱出来。” 奶娘抱过孩子,德阳公主用襁褓一角盖着范哥儿的小脸,倒不用额外的嘱咐,这群人伺候哥儿是极用心的,十来人轻脚去了偏殿。 “小弟。”因为是家宴,德阳公主的按着家里的称呼,和赵翊歆随意打招呼,然后郑重的向夏语澹颔首道:“侄儿媳妇。” 德阳公主边走向自己的座位便打招呼,所以夏语澹正式的站起来还礼道:“姑姑安好。” 最后,平都公主一手扶着蒲月的手,一手托着微微隆起的肚子,缓慢的走来。 作者有话要说:哈哈,终于到这里了   ☆、第一百五十七章 傻瓜 人已聚齐,平都公主见过皇上皇后,斜过身来看向夏语澹,目光在赵翊歆和夏语澹之间流转道:“弟妹当真妙人,恭喜弟弟喜得佳妇。” 夏语澹自然是长得极漂亮的,只是这一份漂亮需要有人真心喜欢。 “谢谢姐姐。”赵翊歆说话很少,可是毫不谦逊,便知夏语澹深得君心。平都公主心里明白了,原来的心思就暂时熄灭。 原来的心思,平都公主是太子妃孙氏所生,赵翊歆是太子后宫才女所生,两人隔着母呢,其实皇家的兄弟姐妹同父同母又如何,赵翊歆大婚,代表了长大成人,夏语澹是他后宫生活的第一人,后面还有很多人。 聂瑛向平都公主谏言,仿效馆陶,平阳故事,两位公主都是向弟弟献美而荣宠之极。荣宠谁不想有呢,平都公主把这话记下了,可是平都公主也不傻,公主干预后宫事,招惹的是正主,薄皇后陈皇后都是不得丈夫宠爱的女人,招惹就招惹了,只要讨得弟弟欢心就够了。眼下看来,赵翊歆认夏语澹为‘佳妇’。献美就暂时算了,与其送一个不知道会不会得宠,能得宠多久的女人,还不如经营好姑嫂的关系。 平都公主不傻,相反作为女人,她在某些反面很有眼力劲儿,所以立马调转了方向,而且她自觉夫妻和美,也愿意看见处处夫妻和美,打算回去告诉聂瑛,通过聂瑛告诉聂家的人,放弃女人枕边风的主意,让家里的男丁兢兢业业的办差。 聂家因为妾的一个弟弟而遭到皇帝的申敕,已经过去一年了,一年了京城出了多少惹人瞩目的人,聂家的这点事都是陈年老渣滓了。平都公主并不放在心上,只要立身正,平都公主觉得她在聂家呢,聂家总会重新受到器重。 平都公主又向德阳公主和范恒打了招呼,亲了亲范妞妞,还要拐带她道:“姐姐不能抱你了,到姐姐这里坐好不好。” 平都公主眉目如春,桃腮带笑,丰腴的身体散发淡淡的清香,女人的美丽还在其实,平都公主很好的展现出了公主尊贵而不过分傲慢的气质。虽然见过,早也忘记有个姐姐是长这个样子的范妞妞,对着这样的平都公主也是要碰给碰,要亲给亲,拐走就不可以了,道:“我要和爹爹坐一起。” 德阳公主握住平都公主的手道:“她现在调皮着呢,她爹才治得住她,我来和你坐。” 家宴摆了铃兰桌,平都公主一人一桌显得孤单,德阳公主就和平都公主做在一起,一个生过孩子的,一个即将生孩子的,坐一起正好有说不完的话,只是范妞妞就要在两边跑了。 “我的小表弟在哪里,我现在的肚子,妞妞抱不动,小表弟是抱得过来的。”平都公主现在洋溢着初为人母的幸福。 身旁的宫女已经开始传菜,先是一盅汤点,递给两位公主的是木瓜炖雪蛤,容器就是完整的小木瓜,德阳公主揭开木瓜雕成的盖子道:“他饿了,待他吃饱了抱出来给你看。” 范哥儿是个奶娃娃,他吃饭外人看着不雅。平都公主摸着自己的肚子笑笑。 范妞妞从范恒怀里溜到德阳公主怀里,看一眼道:“娘和爹吃的不一样。”说完哦着嘴巴等待喂食。 小孩子不算一份随大人份,所以范妞妞跟着父母吃,木瓜炖雪蛤是女人的吃食,男人的是银耳炖竹荪。德阳公主给范妞妞喂了一口。 范妞妞还点评了:“比爹爹好吃。”又指着木瓜道:“南瓜。”最近,范妞妞正在认各种名词。 木瓜熟成橘黄色又是圆圆的和南瓜真的很像,对于三岁的孩子能记得南瓜的发音就很不错了,不过德阳公主还是纠正她:“是木瓜。” “木瓜?和南瓜长一样的。”范妞妞疑惑的跟着德阳公主念,还是觉得眼前的木瓜是南瓜。 大家都看着范妞妞呢,皇上笑道:“去拿个南瓜来给妞妞吃吃,既然长得一样,就要尝一尝才知道了,是木瓜还是南瓜。” 然后一个蒸熟的完整南瓜摆在范妞妞面前,德阳公主舀了一口给范妞妞吃,范妞妞还记得南瓜的味道,这下子会区分南瓜和木瓜了,小胖手指着改口道:“这是南瓜,这是木瓜。” 平都公主一直稀罕的看着范妞妞呢,德阳公主摸着范妞妞的头感叹:“养孩子真不容易,一个南瓜木瓜都要教好几遍。” “我倒看姑姑是好福气,一儿一女已成好事。”范妞妞喜欢好吃的木瓜,平都公主也拿自己这盅喂她,与德阳公主也不客气道:“我要能一口气生出一儿一女就好了。” 皇后在上首听到了,笑道:“口气那么大,你就一个一个生吧,这宫里的人还未有人生过双胎呢,还是一个个生的好。” 孩子还是一个个生的好,皇室中人讲究独一无人,两个男孩子两个女孩子都不是好事,若一男一女,这个概率比双男双女要小很多。 “皇祖母我就过过嘴瘾,我肚子里就一个,这一胎不指望了。”平都公主还有小女孩的调皮。 之后菜一道一道的传上来,略动过后又撤走,五丈之遥有乐工奏乐,其音渺渺,用心的可以一听,不用心的可以彼此说话。皇上和范恒说了几件事,着重是范恬的婚事,如长辈一般道:“你的婚事是朕拿主意,你弟弟的婚事就你拿主意吧。” “是,只是臣一个男子,也不知道如何挑选弟媳,还是和公主商量着来好。”范恒除了罕言寡语之外,还不苟言笑,夏语澹眼睛看着五丈之外的乐工听着周遭的声音,范恒这一句说得最长。 皇上关心完女儿的驸马,又来关心孙女的驸马道:“聂瑛怎么样了?”字句没有和范恒对话时的多,就显得漠然了,尽管这是一句关怀的话。 平都公主反而是松快道:“驸马刚发病的时候,我还以为是痘疹,还好只是寻常的风疹。” 痘疹和风疹的症状很像,只是一个极容易死人,一个基本不死人,不过都会传染,德阳公主担忧道:“你可小心一些,别染上了,若是沾上一点,你好了胎儿也不好。” 风疹极易传染孕妇,而且对胎儿的损伤是巨大的,或滑胎,或生下不健康的孩子。当然,这都是概率的问题,也有触碰过病人完全没事的。 德阳公主是知道平都公主和聂瑛腻成一个人一样,才这般担忧。 “姑姑说的是,驸马断了这症,我就让驸马回营陵侯府养病了,我也不放心自己,想要先喝几副药预防着,太医说万一无病喝药对孩子不好,我就没有喝,只让左右之人都喝了,我这里太医守着,一天瞧三回,都七天的,我没事呢,不然今天也不敢来了。” 平都公主絮叨了一堆,其实没有回答皇上的话,不过平都公主已经想起来了,皇上在问‘聂瑛现在怎么样了’,道:“驸马在营陵侯府,由着侯夫人们照顾,我每日打发的人隔着帘子问了,说疹发得凶,延至在耳后,不过退得快。昨天回说已经大愈了,只是病气未散唯恐沾染圣体。” 平都公主和聂瑛婚后恩爱,一直在公主府同起同卧,所以伺候公主的人,大部分也是伺候驸马的人。驸马一病,伺候公主的人就不能顺便把驸马也伺候了,他们自己还要隔离查一查有没有染上风疹,所以现在伺候驸马的,是留在营陵侯府为数不多的几个旧人。 为什么平都公主打发的人要隔着帘子问呢,因为那些人还要向平都公主回事,平都公主现在正是脆弱的时候,皇太孙的婚礼都不参加,就怕一个散失,驸马也几乎全权扔给了聂家照料,就怕被风疹沾上了。 没有预兆,皇上的面部表情全部收住,口气也是平缓道:“某些人就有这等本事,不在朕眼前,也能沾染得朕不舒坦。” 此言明显是在说聂瑛,且好不留情,原本其乐融融的合家气氛急转而下,皇后惊恐道:“皇上……” 平都公主惶恐的起身,不知道皇上所言何意。聂瑛做了什么,招惹了皇上不舒坦。 皇上这一次颇感无奈,手上的楠木筷子摔下,和桌上的瓷器相撞,哐当一声。皇上往后仰,靠在宝座上道:“你回营陵侯府看看,你的驸马究竟在干什么。” 平都公主麻木住了,直觉有大事发生,又没有思绪,尴尬的看向在场的人。皇后急急询问皇上,赵翊歆和范恒各自喝酒,夏语澹恭顺的垂着头,是孙媳听到祖翁训斥他人,标准的回避姿态。德阳公主没有察觉任何风声,乖顺的抱着范妞妞。 “孙女告退!”平都公主来是缓缓而来,离开的时候六个月的肚子可以说是箭步如飞,皇后怒的道:“还不跟上你主子。” 说的是蒲月,皇上一怒近前的人都跪了。蒲月连忙利索的爬起来,追去护着平都公主。 德阳公主试问道:“父皇,不如我也去营陵侯府瞧瞧,平都现在的样子……”整个魂散了一半,聂瑛可是她一直中意的驸马。 皇上摆手,却道:“哥儿醒了没有,抱过来姥爷看看。” 平都公主一出场,周身都散发着幸福的气息,从平都公主成婚至此一年半来,平都公主一直是幸福的,今天在皇上眼里,这副样子像傻瓜一样。 皇上需要看看他可爱的外孙子缓缓心情。 作者有话要说:我说过,会解决聂家的。   ☆、第一百五十八章 破脸 平都公主箭步如飞的走出仙居殿,公主府的马车两边,站着两排便衣执戟的卫士,只有一个穿了护甲,单膝下跪道:“锦衣卫校尉樊刚参见公主。”护甲在动作之时,一阵铁片相碰的噌呛之声。 锦衣卫的态度,让平都公主先松了一口气,她和聂家已经栓在一起,若聂家正在做危害社稷的事情,她也要被责问,就没有这般礼重了,随即又升起一股怒火。聂家没有做危害社稷的事情,皇上只问驸马在干什么,就是驸马正在做对不起公主的事,男人做什么事会对不起女人?平都公主有几分模糊的猜想,就这几分,已经够燃起了怒火。 平都公主坐在马车上平稳而行,现在是戌时末刻,皇室家宴定在夜晚,皇上是舍不得自己的女儿孙女夜行回府,本来要留大家住一天,所以宴至戌时末刻,沿途官宦之家若无事都已经睡下了。 一路寂静黑暗,只有前方锦衣卫灯火执掌的亮光,到了营陵侯府,府们紧闭只有一排的灯笼挂在门上,锦衣卫上去拍门,一个聂家的守门下人打着哈哈刚刚打开一条门缝,锦衣卫便窜入把门房的人全部制住,因为穿着便衣,做得悄无声息。从门口到聂瑛居住的院落,侯府内守夜巡夜的全部制住。所以平都公主走到驸马的床帐之前,里面的人还躺在床上。 聂瑛听到了脚步声,不似丫鬟小厮在自己房间里的轻踏,聂瑛不满的训斥道:“是谁?那么不懂规矩!”这处卧房,营陵侯府之内的人,就是自己的父母营陵侯夫妇走进来都会放轻脚步,因为儿子已经是驸马,是皇上的孙女婿,尽管营陵侯夫妇是不可能在这个时辰过来的。 床帐粗暴的全部割断,飘然落下。平都公主看见的不是一个人,是两个人。 驸马光着膀子,膀子光着了估计被子之下也是光着的,正坐起身子。“爷~”娇嗔的声音,一个女人也随着起身,被子滑落露着一个白嫰嫰的胸乳。 “啊”的一声惨叫,女人抱着被子,抖抖索索着身子,散乱了头发垂着头缩在床脚,不见面容。 面前站这一个宫装丽人,两个粗暴割断床帐的成年男人正在收刀,他们可一眼也没瞧里面光着身体的男女,收刀之后退在门口。 平都公主的眼睛划出两行眼泪,她这样尊贵的人,遇见了男人偷腥,也不会抓着女人撕打一顿,堵在床上骂几句‘□□,偷主子汉子’。这是一般善妒的贵妇才有的反应。公主不是一般的贵妇,她的教养也不允许她放下尊严和女人撕打。 可是公主的只哭不闹更可怕。聂瑛深吸了好几口气,探出手想要握住平都公主的手,温柔的道:“媖儿,听我几句话。” 是的,平都公主闺字媖,赵媖。和聂瑛的瑛同音不同字。平都公主因为听她的赞善夏尔敏提起营陵侯家的长孙和自己的名儿同音,才特别注意到聂瑛,从此聂瑛走近了她的生活。在床榻上,平都公主也准许用‘媖儿’唤自己。 你是媖,我是瑛,我们的名儿是如此相似,合该这辈子成夫妻。赵媖和聂瑛,就像一个人一样,我中是你,你中是我。 在两人恩爱的时候,聂瑛常常在平都公主的耳畔说这样的甜言蜜语,现在听来何其讽刺,平都公主的眼泪划落的更快,一句媖儿不仅没有抚慰平都公主愤怒的情绪,反而把情绪浇得越烈。 平都公主猛然扇了聂瑛一巴掌,往后退却,捂着胸口哀哀质问道:“我不求我的夫婿达官显贵,我不求我的夫婿惊才绝艳,我只求我的夫婿一心待我,你做到了吗?你做到了吗!” 平都公主后退着,转身离去,华丽的宫装委地,留下一个飘渺的身影。 “公主!”聂瑛马上改口,赶紧起身意识到自己□□,连忙披了一件及膝的长衣追出来,被门口的两个锦衣卫持刀拦住。两人也不做什么,就是刀刃向内把刀横在门上。 “公主听臣一言呐!”聂瑛跪在门口直呼。 平都公主现在不想听聂瑛说话,她不是无知的妇女,男主子睡了丫鬟,无非就是那几句话,一时情迷,驸马的心自然还是心系公主。 以为的多么坚固坚守的夫妻情谊,从一心一意待嫁聂瑛到现在一年半的夫妻生活。聂瑛给了平都公主从未体验过的夫妻快乐,平都公主怕听到聂瑛的描补,会原谅了此事。 可是……可是……平都公主的心里一片混乱,脑中都是聂瑛和别人的女人赤身露体搂抱住的画面,他那样的身体,还搂抱过自己。平都公主就觉得是一把匕首捅到了身体,来回的割拉。 平都公主走出聂瑛的院子,在路上营陵侯夫妇赶来,身后一众聂家的男女老幼,他们是被锦衣卫的拍门吓破了胆,几个小的甚至呼喊道:“公主嫂嫂救命。” 锦衣卫深夜拍门基本得要了全家的性命,他们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聂家的一众人也算娇生惯养,平日里举止有度,现在完全顾不上了,只来得及穿好一件体面的衣裳。锦衣卫没有驱赶或是圈禁他们,他们先聚到营陵侯的院中,听到了公主回府才跑出来求救。 平都公主本要回公主府,公主府和营陵侯府比邻,公主府的后门对着营陵侯府的后门,聂家的人刚好堵住了平都公主的去路,现在平都公主不想听聂瑛说话,也不想听聂家的人哭喊,就从正门出去,打算回宫。 “殿下,大郎一时差错,求公主看在孩子的份上宽容介个!” 聂家的人想拦住平都公主好好哭求。可是他们近不了平都公主的身,一群带刀锦衣卫拦住了他们的去路,在锦衣卫面前,侯府的尊荣,女人的撒泼,小孩的哭泣都是无用,他们不得迈出一步,眼见着平都公主要离开的无踪无影。营陵侯夫人知道其中一二,只能掐住公主的脉门求清, 营陵侯夫人万万想不到,只是一般的主人家睡一个没名没分的丫鬟,为什么会引得锦衣卫上门。血气方刚的男子不都是馋嘴猫儿,保不住的事何至于闹出这么大的动静。 营陵侯夫人就算知道聂瑛私下睡了丫鬟,也意识不到事态的严重,不过这不妨碍她求情的姿态和求情的方式。德阳公主怀胎六月,那是聂瑛的孩子,聂家的子孙。母亲总该为了孩子,包容一切。 平都公主的脚步微顿,依然离开。 锦衣卫也是收队离开。要不是一群被制住依然昏倒在地的家仆,营陵侯府的人还不敢相信,锦衣卫光顾了一遍,来了又走了? 当然,这只是开始。 夏语澹终于明白今天傍晚赵翊歆为什么心情不好。 动用锦衣卫,调动国家一级行动,去给平都公主抓奸?真的是前无古人,后不知道有没有来者的……气魄!抓奸在床这种事,其实一有风吹草动,正在合欢的男女就能整齐的穿戴好道貌很燃的坐好,然后一通扯皮谁知道床上发生的事。所以正好抓奸在床是很难得的。 “你亲自过去,看着人把镂月楼收拾出来。”赵翊歆料定平都公主在回宫的路上。就算平都公主还有脸回到营陵侯府比邻的公主府,她要忍气吞声,今天的这个排场,就是要让她和聂家撕破脸,不允许她忍气吞声。 赵翊歆之意,平都公主不是和聂瑛耍耍夫妻之前的小脾气回娘家。平都公主回宫后再也回不去聂家。镂月楼会是平都公主在西苑的长居之处。 夏语澹明白,先使人找来服侍过公主的老人,原来跟去公主府的部分老人已经回来,夏语澹在她们的意见下,按着平都公主的喜好布置镂月楼。大姑子要回娘家,做弟媳妇的,总要打点妥帖了,也是姑嫂之间的良好开端。 镂月楼是以楠木为材,上覆金碧二色琉璃瓦的小楼,才三间正屋。夏语澹私以为用镂月楼安置平都公主简陋了些。不过服侍平都公主的人说,平都公主喜欢花木,镂月楼原是聚会赏花的场所,楼内的布置还在其次,大头是外面的花木摆放,如何让公主赏花开怀。 好在暮春时节,百花齐放,只是要花些心思摆放,费些功夫挪动。 夏语澹刚刚看着宫人布置好镂月楼的内殿,平都公主果然回来,夏语澹迎上去。 几个时辰前,平都公主才想赵翊歆和夏语澹夫妻和美,自己和驸马也是夫妻和美,才几个时辰!回来的平都公主不复刚才的温婉仪态,整个人疲累冷凝如失去了光华。 对上依然光华如初的夏语澹勉强打起精神道:“劳太孙妃深夜为我费心了。” 夏语澹也不敢贸然关心此刻平都公主遭受驸马背叛的心情,或者不算背叛,只是男人一时忍不住偷腥。才见了第二面而已,夏语澹只当平都公主一般的回宫道:“我只盼姐姐一直待我如弟媳。夜过子时,姐姐劳累一天了,尽早歇息,这里什么也不缺。” 夏语澹离开之前,转达赵翊歆的话道:“殿下说公主还是公主。”说完带上自己的人,离开了镂月楼。总之镂月楼里,有服侍了平都公主二十年的老人,安置平都公主是极放心的。 平都公主想起了赵翊歆以前说过的话:公主一世的尊荣,都是皇家赐予,皇家荣,则你容,皇家辱,则你辱,聂家的荣辱,和你无关。 可是能真的无关吗?我尚在腹中六个月的胎儿! 作者有话要说:夏尔敏是夏语澹的大姐姐。二房长女,是平都公主的伴读。   ☆、第一百五十九章 反戈 老营陵侯一年前被皇上明旨申敕,大受打击之□子就大不如前了,避居在郊外的别庄修养身体,所以并不在府内,家人已派去接人,现在首座上是营陵侯。 躺在聂瑛床上的丫鬟叫巧儿,被两个婆子架着,扔到聂家众人面前,大伙儿倒要好好看一看,偷了主子汉子的娘们儿,究竟长成什么模样。 面容姣好,身材娇小,算是美人胚子,在哭又没有放声大哭,长长的睫毛被泪水打湿,一双眼睛浸润在泪水中,恐慌的瑟瑟发抖,真像一朵楚楚可怜的小白花在空中摇曳。她目光左右瞄来瞄去,跪在地上双手紧拽着衣摆。 “瑛哥身边何时出了这么一个丫鬟,做丫鬟的规矩都没有?”说话的是营陵侯的大嫂金氏。营陵侯是庶子承爵,他上面还有两个嫡兄英年早逝,聂家几番筹谋让聂瑛尚了平都公主,营陵侯才平级袭了爵位。 两位兄弟死了,留下两个寡妇金氏洪氏,两位都是出身大家的小姐,看人眼毒。洪氏接了话道:“真是个狐媚子!这个丫鬟跪都跪不好,你们看看,眼珠子转来转去,看着就不像善类,也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里扒出来了,我们府里,要好好管一管了。” 自从夫婿先去没有留下儿子,只洪氏生养了一个女儿,早早的嫁了出去,两位就被聂家高高的供着,实际上在聂家没有自由,也没有决定的权利。今日关系到聂家的荣辱,两位透明一般的人,才被请了出来。 被两位嫂子一提点,营陵侯向营陵侯夫人方氏责问道:“你挑的什么人!” 侯府内宅之事都是方氏掌管,丫鬟出了错先是方氏管理侯府无方。 另一个闯祸者聂瑛刚才已经被营陵侯用棍棒招呼了一通,被方氏护在身后,此时挺身而出道:“这件事情和母亲无关,巧儿不是……”忽然意识到不是之后也是错,聂瑛没有说下去。 “支支吾吾,大爷倒是把话说清楚,免得全家陪你一起死,还不知道怎么死的。”金氏出口毫不留情,这也是在场之人的心声。 营陵侯还有两个庶弟,有子嗣的三房人口十几号人站着,只他们辈分在后面,没有金氏和洪氏敢说话罢了。 这时巧儿突然出声自辩道:“奴婢是老姨娘屋里的,老姨娘心疼孙子,命奴婢送了大爷爱吃的绿豆糕来瞧瞧大爷,问问大爷的病。” 这就是被抓到把柄了,金氏拍案而起,比侯夫人更有气势:“你说话仔细,婆婆虽然仙逝多年,大爷是谁的孙子!” 巧儿说的老姨娘是营陵侯的生母白氏,血缘上聂瑛是她的孙子,可谁叫她是妾呢。到了现在,金氏也要维护老营陵侯嫡妻的地位,这也是维护她在家的地位。 巧儿被金氏当头一喝吓的抖都不敢抖了。她小户人家出来的,实在不懂聂瑛不是白氏生的儿子的儿子,那就是孙子,她在白氏面前伺候,白氏不天天念着,我儿子是侯爷,我孙子是驸马? 金氏冷笑一声,坐回位置。有些话只能自己在屋里说说,没看见这屋子里也没有白氏站的位置。 洪氏接腔道:“这是?一个爷们儿,睡了老姨娘的丫鬟,这是受过教导的大家公子行事吗?问病问到了床上,哼!” 方氏护子心切,终于忍不下去了,道:“两位嫂子,好歹一家人何必在这档口说这些咄咄逼人的话。公主已经回宫,当务之急是想法子如何把公主劝回来。” 巧儿又在她没有插话的身份插话了,声音如黄莺一样:“奴婢没有非分之想,奴婢只要没名没分的做个丫鬟,不会碍着公主的。” 在侯府做一个丫鬟,已经比她原来的生活好了不知道多少。每天有三餐可以吃,每季有崭新的衣服可以穿,肚子永远饱的,被窝永远暖的,这就足够了,她再不求多余的。就算跟了聂瑛没名没分的,她也认了。 “巧儿~”聂瑛温柔的呼唤了她一声,似乎为了她的懂事而疼惜。 “呵,什么碍眼的事都做了,还说不会碍事?想得可真美呀,难道你一个贱人,还想驸马有名有分的纳了你。”金氏恶毒的指着巧儿的鼻子骂,眼睛却看着聂瑛的神色,聂瑛表情痛苦。 他在为谁痛苦?金氏倒要好好替公主看清楚。 作为庶子之妻,方氏的出身是比不上两位嫡子之妻,而且刚进聂家门的时候,嫡母和嫡兄三人还活着,庶子庶媳的境遇可想而知,而且金氏和洪氏都曾经作为侯夫人培养,怎奈他们的男人早死,所以妯娌之间的梁子结在心里二十几年。今天自以为早有掌家夫人之威的方氏忍不下去了,道:“也没有哪一条说了驸马不可以纳妾。驸马不可以纳妾?听说怀阳公主的驸马可是纳了好几个妾,还生有庶子庶女。” 营陵侯听不下去了,他比方氏有些见识道:“公主和公主能一样吗?” 怀阳公主远在崖州,她在崖州怎么生活只是‘听说’,平都公主在皇上的眼皮子地下呢,锦衣卫夜行而至,就是皇上的态度。 “外面吵嚷什么?”营陵侯烦躁道。 一家人商量着应对之法,才开了头就自家吵了起来,外面也跟着吵。 “回侯爷,是白老姨娘在外头。”外头有人回话。白氏年纪一把,到底现在的侯爷是她生的,也不敢狠拦了她。 营陵侯先不理白氏,抱拳向金氏和洪氏行礼道:“弟不幸生养了这么一个不肖的孽障,祸事已经闯下了,请两位嫂子看在同是聂家人的份上帮扶一把,好让公主回心转意。弟知道两位嫂子早年多和靖平侯府往来,劳两位嫂子走一趟。聂家不倒也是妙姐的依靠。” 金氏和洪氏没有成为寡妇前,也和别家的太太奶奶们频繁往来,其中就有已逝的靖平侯夫人,范恒之母。若不是为了这,营陵侯也不会请出金氏和范氏两尊大佛,现在家里能利用的人脉关系都要用起来。靖平侯府也供着一个德阳公主呢,两家应该同气连枝才是。天下的驸马是一家的命苦,今天聂瑛惹怒了平都公主,保不齐范恒哪天不会惹怒德阳公主。 妙姐是洪氏的女儿,出嫁了还是要娘家在背后撑腰。两位这次出了力,营陵侯也不会亏待了她们。 白氏在外头闹,这是要把金氏洪氏支走,金氏和洪氏也不屑和姨娘之流站在一个屋檐下,受了营陵侯的礼,就从容不迫的离开了。 走出侯爷居住的中轴线院落,金氏对洪氏道:“弟妹可要去靖平侯府?” “去,去了总有话说。”洪氏和金氏心照不宣,这个营陵侯府,早不是她们的了。 营陵侯支走了洪氏金氏,也把庶弟两家人支头了,总归三个庶子是不同的姨娘生的。顾念着老营陵侯还活着,才没有把这两支分出去。 白氏因为她的弟弟白文成在外面打着皇亲国戚的旗号奸|淫男女,败坏了聂家的名声之后,就被老侯爷厌弃了,还在府里弄了一个佛堂把她塞进去。只是那也是做做样子,白氏在佛堂半年把自己弄得瘦骨伶仃,佛堂就弃了。 因为丧弟的打击,一年的白氏变化很大,需要拄着拐杖才能正常走路,半年的调养人还是瘦的皮包骨头,痀偻着腰,头发花白,面容苍老。 巧儿看见白氏就像看见了靠山,爬到白氏腿下道:“姨娘,奴婢一心爱慕大爷。奴婢什么也不求,只求伺候着姨娘偶尔能看大爷几眼。” 其实这还不够,瞧白氏的样子,还能活几年呢。她好不容易才爬进侯府来,过上衣食无忧的日子。 现在屋子里只剩下白氏一系,白氏摸着被营陵侯打了一顿,疼得冒了一头冷汗的聂瑛疼惜道:“来,瑛哥儿,让祖母看看打哪儿了,他有棒子打你,何不先把我打死了。” 白氏对于自己的弟弟,自己的儿孙,那是发自肺腑的关怀,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可以用命来爱护。 聂瑛跪在白氏身边,握住白氏苍老的手还笑着道:“没事,父亲雷声大雨点小没有打疼孙儿。” 白氏却忍不住哭了,眼泪鼻涕俱下道:“公主虽然尊贵,可我的瑛哥儿也是她的丈夫,夫字天出头,丈夫比天大。她这个样子,可是做人家妻子的样子。要我说,这个平都公主,整个儿扫把星。” 营陵侯住口阻止道:“姨娘慎言,公主尊贵!” 白氏眼蒙蒙的环看一圈,屋里连个伺候的人也没有站着,白氏才不慎言呢,她把在佛堂待了半年,想明白的事都竹筒倒豆子的倒了出来:“我说错了吗?这个平都公主,五岁克死父亲,八岁克死母亲,临出嫁了,她的外祖父家被皇上撸了个干净,出嫁没几个月,我们家也被皇上撸了一遍,真是谁家摊上谁倒霉,还公主呢,她这个公主尊贵个屁,就我弟弟犯了多大点错,她这个公主有什么用,我弟弟真死了,尸体在哪里?” 白氏在佛前半年,脑海里都是她的弟弟,近乎是她养大的弟弟,一个大活人就那么没有了。她的丧弟之痛如何平息,想呀想,白氏就把这一切怨了平都公主的头上,才平息了下来。 白文成要不是仗着皇亲国戚也不敢那么胡作为非,结果出了事这个公主不管用了。 死不见尸! 平都公主尊贵个屁!   ☆、第一百六十章 夫德 营陵侯用嘴阻止是阻止不住白氏的怨气,他又有几分愚孝,屋子里都是自家人,做不出拿东西堵了白氏嘴这种事情。 而方氏并不劝着白氏,那一句‘她这个样子,可是做人家妻子的样子’深得方氏之心。用婆婆的目光看媳妇,平都公主不是个好媳妇。 好媳妇要有眼色,方氏和两位嫂子金氏洪氏是面和心不合,可平都公主敬金氏洪氏如方氏一般,宫里赏出来了十尾五色金鱼,她有金氏和洪氏也有,其他珍贵的赏玩之物也一样,有她的,也有金氏和洪氏的,匀匀的三份,做婆婆和做婶婶是一个待遇,这不由不让方氏深想,平都公主是不是看不起她庶子媳妇的出身。 好媳妇要听话,平都公主显然不听话,自顾自的。皇太孙大婚举朝瞩目的大日子,聂家正憋着一口气要在当天挽回形象,她说撂挑子就撂挑子,抱着一个肚子,就那么金贵。方氏也不是不疼她这个孙子或是孙女,只是谁没怀过孩子。她还孩子的时候,八|九个月好扛着肚子在婆婆面前立一天的规矩。 自然,方氏心里的婆婆不是这个怨气冲天的白氏,是早死去的那位。 最后最后,是儿子。平都公主自己荒诞,房事上没有节制,连累了聂瑛,被外头一通笑话。这次聂瑛得了风疹,又不是痘疹那样的大病,平都公主就把聂瑛从公主府丢回营陵侯府,自己不来看一眼,派来的人还隔着帘子问。 别人家丈夫得了病,都是亲侍汤药,恨不得以身待之,她却把丈夫驱赶似瘟疫一般。 以上种种,方氏知道白氏使了一个姿色不错的丫鬟过去,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她的儿子会有女人疼着,捂在胸口里。 至于聂瑛,他竟然也是沉默以待。 白氏发泄了一通,放生悲哭,很快哭湿了一张帕子,那姿态,聂家娶了平都公主真是家门不幸。 营陵侯被白氏的哭功挠得心情越加烦躁,他隐隐觉得事情不对,抓着茶盏砸在桌子上‘碰’的一声重响。白氏哭起来也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这是她几十年在男人面前训练出来的本能,暂停了哭窥几眼他的儿子。 营陵侯指着巧儿,厉声道:“行了,为了个丫鬟又让人看了笑话,早点处置了,也好让公主息怒。” 营陵侯现在还想得很简单,男人吃野味这种事,谁家都是那么处置的,把碍眼的女人,或弄走或弄死就够了,如今公主大怒,弄死! 巧儿本能的嗅到了死亡的气息,扑到聂瑛的身上,女人柔嫩的胸脯压在聂瑛身上,一下一下不可察觉的碾压,手攀在聂瑛身上,似有若无的点火。一个女人对男人的依赖和勾引做到了浑然天成,声线媚惑:“大爷,奴婢……奴婢为你……” 巧儿倒不是张口救命,而是一副为了聂瑛,命也可以不要的样子。 这完全激发了一个男人的血气,聂瑛回抱了巧儿道:“妻为夫纲,为什么公主一怒,就生生要了别人的性命。” 白氏一生做妾,知道不少暗中被主母弄死的可怜人,此刻也觉得巧儿可怜道:“出了事就把女人推出去顶缸,这叫出息?这叫无情无义。谁家哥儿屋里不放一两个女人,公主一怀孕,碰也不让瑛哥碰一下,前后一年后头还有大半年呢,男人熬得住?依我说,既然公主已经知道了,正好让这丫鬟过了明路。她一个公主和一个丫鬟计较,也不嫌跌份。”白氏擦干了泪水脸上显出神气来:“她还要怎样,她肚里揣着我们聂家的种,她生的孩子姓聂,她不是聂家的媳妇?女人呐,看在孩子份上,什么话都好说。” 营陵侯以为屏退了左右,无一人侍立他的内院如铁桶一般。 第二天太阳照常升起,金氏和洪氏是去了靖平侯府,却做了别的事情。 营陵侯太夫人掌家三十年,育有两个儿子。他们是死了,可是他们留下的人清不干净。 隔墙有耳! 一张张几乎是实况记录的手写稿,赵翊歆没有避着夏语澹翻看。夏语澹只是匆匆浏览了一眼,知道赵翊歆看的是什么东西,露出震惊的表情。她以前说锦衣卫无孔不入,赵翊歆还说穿得神乎其神了,这就是无孔不入了,怎么做到的? 赵翊歆似乎听到了夏语澹心里所想道:“去年的事聂家已经惹皇爷爷注意了,不惜代价盯住了。又一个‘鹅掌’。” 整件事情的出入就是,聂家不知道白文成撩拨到了赵翊歆和夏语澹头上。 皇上那一天是有多气呀,夏语澹放在后面,自己养大的孙孙。白文成只在一群贫民之中玩玩,到死不知道招惹了谁,聂家也一直没有意识到事态的严重,然后就越走越远了。 赵翊歆看了几张,拿给夏语澹道:“你看没有关系。” 夏语澹实在好奇平都公主愤然离去之后聂家的反应,接过来看了,一张张素笺部分字迹潦草,可见这份笔录写的匆忙,不过记录事无巨细,夏语澹是按照顺序看的,先看到营陵侯想通过靖平侯府的关系说情,不由抬头看赵翊歆的脸色。 赵翊歆明明低着头,却如脑门长眼了道:“有些人跪着也比坐着高,只没有本事的人,才一心想让人趴着,才衬得自己高。” 越靠近赵翊歆,才越知道赵翊歆的嘴毒。公主和驸马成婚,还有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这一节,只是拜高堂公主站着鞠一躬,夫妻对拜只有驸马双膝跪地,公主站着,由此彰显了君臣之别。 “我昨天看妞妞吃了几口饭就含在嘴里玩,姑姑让她咽了她就含着,范侯一个眼神过来,妞妞才乖乖咽了。小孩子最有眼力,而且小孩子的眼力往往正确。”夏语澹笑着道。 聂家私底下多么污秽,只有想到可爱的孩子,才闻到一股清新。难怪赵翊歆以前几次说起这个小妹妹。 赵翊歆把他看过的都给夏语澹,夏语澹一路往后看,先是愤怒,而后愤怒都不能表达情绪,已经无奈了,道:“那一句平都公主是我们家的人了,真传在这里,到了现在,姐姐怀的孩子倒成了聂家胁迫姐姐的王牌。我以前以为姓白的舅爷是狗仗人势,原来一群都是狗!” 夏语澹激动了,赵翊歆还很平静,他视线下垂道:“姐姐五岁失父,八岁失母,她懂事早,记得父母在身侧的滋味,尝过了那种滋味再永远的失去,姐姐以前说她不快乐,别的快乐不能代替父母在身侧的快乐。所以这成了她的弱点,聂家捏住了她,她会为了腹中的孩子而退让的,然后一步步退让。” “你……”夏语澹想问他怎么处置聂家,会顾及平都公主腹中的孩子吗?赵翊歆已经抬头,面上带着狠劲儿道:“他们算错了,做主的不是姐姐。” 就宫宴的第二天卯时,接了老营陵侯的人尚在归途,营陵侯越想越觉得事态的严重,聂瑛在想着如何给公主灌*汤,好保住怀里一心依恋自己的巧儿,传聂瑛一人进西苑的旨意就到了。 昨晚的阵势可是一句话都不让说,聂家以为现在是松口了允许自辩,聂瑛一夜未睡洗了把脸就去了。 在西苑的兰野精舍聂瑛见的不是皇上,赵翊歆独坐在正堂,四周眼见没有一个侍从。 聂瑛又以为皇家是在顾全他的面子,松了半口气,十五岁的赵翊歆还没有皇上的威严。如白氏所言,出了事就把身边的女子处置了是无情无义,那么痛快的承认自己犯下了普通男人都会犯下的错,又会承担多重的罪责?以后对公主多加疼爱就可以弥补了。一个男人如何疼爱女人,聂瑛在这方面是很有自信的,否则平都公主又怎么会夜夜拉着自己,享受那*蚀骨的滋味。 聂瑛很知趣的跪下,先打算认罪。赵翊歆已经冷清的先开口了:“聂瑛,你和姐姐成婚之时,孤额外送了你们一张被面儿,你可记得?” 自己和公主的婚姻可是得到了赵翊歆的祝贺,聂瑛闻听了一喜道:“殿下所赠的芙蓉桂花被,臣遵从殿下的话,没有束之高阁,和公主正用着那床被褥……” “孤看你是白用了!”赵翊歆嘲笑了一声,道:“外人都看那图是芙蓉桂花,夫荣妻贵,先是夫后是妻,你身为驸马,应该知道是先把夫摆在前面,还是妻摆在前面。你也好意思说那是芙蓉桂花,孤的姐姐跟了你是夫荣妻贵?孤的姐姐已经是公主,公主之上你还能让她如何尊贵?” 女人之中,公主之位只在皇后下,聂瑛吓得打哆嗦,整个人跪趴在地上道:“臣万万不敢,苍天明鉴!” “谅你也不敢!”赵翊歆一声喝,然后露出了乖狞的神情道:“孤赐你的,是桂花芙蓉。” “是!”一滴冷汗划过聂瑛的额头。 赵翊歆以高傲的姿态俯视跪地的人道:“一般的夫妻,妻子一生的荣贵都系在丈夫身上,才遵从那三从四德的规矩。公主和驸马?你一生的荣贵都系在我的姐姐身上。公主出嫁仅仅是顾忌了些许你作为男人的尊严,你心里该清楚,谁要服从谁,那作为禁锢的三从四德,你该自个儿套在头上,以及聂家的头上!”   ☆、第一百六十一章 相好 聂瑛被赵翊歆的话震得要怀疑是不是耳朵出了问题。这一次即使冷汗涔涔,他也没有痛快的应下这个‘是’。 不能认呀! 夫妻之道,夫唱妇随,妻子服从丈夫才是千古不变的真谛。公主虽然尊贵也是身为妻子,他是要在公主面前做大丈夫的。 若是丈夫,睡一个丫鬟有什么大不了的,聂家的男人,谁家的男人不是如此,凭什么人人都可以,就他不可以。即使被公主知道了……对了最初的时候是怎么打算的? 最初的打算被公主发觉又如何,最好的结果公主闹一闹,为了面子,为了腹中的孩子,为了夫妻情分而让步,默认了自己和巧儿的关系;最坏的结果无非是公主容不下旁人,那死的最多也只有巧儿。总之不会伤到他的筋骨。 聂瑛终于意识到了,此事不在公主! 聂瑛在巨大的恐惧中抬头,就在刚才,聂瑛还觉得这位皇太孙,这位小舅子,年纪小小没有多少为君的威严。人还是原来的人,坐在正堂上看人的神态都未改变,为什么有了泰山压顶的气势? 聂瑛赶紧缩回头,身体似乎都龟缩在了一起。他要顶着,他不能认,认下了赵翊歆的话,他犯得就不是不痛不痒的小错,他直觉承当不起这个后果。 赵翊歆回头看了眼他身后的屏风,屏风下有一片玫瑰色裙角。赵翊歆所坐的位置能看见屏风后的人,她看见跪在地上人,捧心默哭。 因为心里还有这个人,才知道心痛,若心没有他,心就不会痛的。 “元兴二十七年八月,营陵侯府接下了尚主的圣旨,同年九月初八,你回祖籍的途中,因为暴雨露宿在一猎户的家中,九月二十八你返京,又在此猎户家中足足留恋了三日。今年正月初二,白氏在府外捡到一女收在身边,倒是成全了你,能和老相好在我姐姐眼皮子底下偷会。” 聂瑛脸色惨白,具体是哪天,他都没有赵翊歆清楚。 三年前聂家得了尚主的圣旨,聂瑛受父母之命回祖籍祭奠先祖。娶得公主这样的喜事是家族的荣耀,自然要告慰聂家的列祖列宗。在途中有一天下了瓢泼大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他和两个随从就躲到一猎户家去避雨。 那家只一个老父,一个小女,穷得家里只有半斗白米,两只野鸡,一条野猪肉及一堆红薯,这些食物一冬只能过得磕磕绊绊。贵人露宿不用说这家猎户拿出了所有食物来招待,吃饱喝足之后还有暖床的人。穷人吗,为了银钱什么都可以拿来交换。 聂瑛为了尚个公主,塑造了对公主神交久矣,深情不移的形象,别人像他这般青春年少,又是侯门公子早沉浸在花丛中了,他做戏做足弄得自己十八岁还是一只童子鸡,还要继续守身如玉。现在尚主大事已成,离了长辈们耳提面命,荒山夜路的聂瑛就受用了主动爬上床的女人,这个女人就是巧儿。 *,聂瑛一沾过女人的身子就一发不可收拾,蚀骨滋味,回程路上,又去那家厮混了三天。 本来一场露水姻缘,女人睡过就行了。偏偏这个巧儿有心,记下了打在马屁股上营陵侯府的印鉴。巧儿当然不识字,她只是把图案死记了下来,找了识字先生问了,才知道关顾她两次的是营陵侯府的公子。 侯府的公子呢,能回头再来睡她。 巧儿以为挨上了他就终生有靠,毕竟伺候他几天留下的银子够他们一家过几年的。这样的男人一年伺候他一回就吃喝不尽了,再有多的,巧儿没见识过,只戏文里唱的,高门大户的女眷都是穿金戴银,锦衣玉食。 巧儿向往那样的日子,就拿了剩余的钱离开老家,来京城搏命了。巧儿不知道聂瑛的名字,只听随从称呼他大爷,就拍了营陵侯府的小门要找聂家大爷。被门房的人取笑一通赶走了。那会子,巧儿理解了戏文里唱的,一入侯门深似海是啥个意思。侯门像海一样大,找个人也不容易。巧儿日日在侯门外徘徊,本是想撞见聂瑛,聂瑛住公主府呢,徘徊了月余也没有撞上,倒是在今年初二的时候,看见一个老夫人出门拜佛。 想人家年纪一大把,又是向佛之人一定慈悲,巧儿就拦住了那位老夫人。 那位老夫人就是白氏了,她正因为弟弟的死怨恨平都公主没用,又奈何不得她。突然出现了这个巧儿,她就把巧儿收留了,她做小妾的,太了解正室看着小妾通房是什么心情。不过她还有点理智,知道孙媳妇是公主,不比一般孙媳妇,她又没有名分。她只打算把巧儿偷偷摸摸塞到孙子的床上,然后自己在一边暗爽而已。 聂瑛和巧儿是老相好,所以白氏才能一塞一个准,不然聂瑛又不是发情的动物,看见个母的就想上。 就是他看见个母的就想上,人家也不给他上。丫鬟是爬床的主力军,也会看清楚是哪个爷们儿的床,驸马的床就算了,聂家又不止他一个爷们儿。只有巧儿这样的外来货,白氏收留她就已经为她铺好了路,她自己也以爬上聂瑛的床为唯一目标,就把公主的男人给睡了。 两年多未见,铺一相见,巧儿就倾诉了日日思君君不见,夜夜鹃啼啼无停的感情,怀着这样的感情,巧儿翻山越岭站在了聂瑛面前仰望着聂瑛。 聂瑛呢,公主固然雍容华贵,牡丹看久了也想看看路边的野花,而巧儿用那么深情的眼睛望来,眼前的你就是我整个世界。这份女人对男人的依恋,是聂瑛在公主身上得不到的。而此时的公主怀了身孕,聂瑛过上了和尚的生活。饱浸了妇人的滋味又怎么能离得开女人香软的身体。 聂瑛意思意思挣扎了几下,就抱住了巧儿,还有白氏在一旁煽风点火,营造了有情人终于团聚的气氛。 聂瑛一直住在公主府,两人开始也不敢过分,只聂瑛去探望白氏的时候,和巧儿解了裤腰带用身体表达一下彼此的思念,直到聂瑛得了风疹住回了侯府,巧儿被白氏日日派遣过来问候,她也不怕染病亲手喂聂瑛吃药,亲手喂聂瑛吃饭,甚至亲手打扫聂瑛排泄下来的污秽,和公主那端着的姿态一对比,聂瑛就觉得巧儿才像个体贴丈夫的女人,然后聂瑛就在自己的床上,好好体贴了她。 以前他们打野战都站着,思念完了就穿上裤子,第一次躺在床上,就被公主带着锦衣卫抓个正着。 以上种种,皇太孙全部知道? 聂瑛抱着最后的一点幻想抬头,瞧好看见了赵翊歆点头。 赵翊歆倏然起身,负手而立,冷冷的瞧他道:“知道孤是怎么看待姐姐一年半的婚姻生活?如在聂家吃了一年半的残羹剩饭一样,让人瞧着恶心。至于你,你算什么男人……”赵翊歆寻摸了一番,才找到一句尚算贴切的话:“既要当婊|子,还想立贞节牌坊,你连婊|子都不如!” 这样贬损一个人,聂瑛还是忍不下去,猛然抬头道:“殿下,士可杀不可辱?” “既定的事实孤说了出来,你都当做是莫大的侮辱。”赵翊歆悠悠道,眼神转厉:“那姐姐做了什么,或者没如你想的做,就被说成了扫把星?” 聂瑛凌然的神色完全怔住,然后马上反驳:“臣没有那么说……” “别人替你说了,你觉得不过瘾,还想亲口说吗?”赵翊歆讪笑道。 到了这步田地,还要把罪过推到别人头上。赵翊歆盯着聂瑛,冷冷道:“既然姐姐是扫把星,也别白当了这个骂名。聂家就一次扫个干净。” 整个聂家要被扫干净?聂瑛瞪目惊呼道:“殿下……”话还没说完,两个健壮的宫卫出现要把聂瑛拖走,这时赵翊歆身后的屏风倒地,那是最后一线生机,聂瑛哀求的目光换了反向,使了全部的劲儿黏在地上,挣扎苦求:“公主,一日夫妻百日恩呐,公主救臣一命……” 大难临头各自飞,聂瑛此刻只能先设法保住自己的性命。 屏风后面是夏语澹半抱着平都公主。她一夜未睡想了一夜,感受到腹中的胎动,明明知道看错了聂瑛,却下不了决心。有个声音在劝她,将错就错,自己是公主,又能让他错到那里去,看在孩子的份上。 平都公主不愿意看见自己的孩子一出生就没有父亲。母亲在孩子面前可以变得毫无原则,即使这是个未出世的孩子。 赵翊歆没有让平都公主直接看锦衣卫的密报,有些事情眼见为实。平都公主来了正好聂瑛也到了,赵翊歆面对聂瑛说的话,何尝不是对平都公主说的,在屏风后面平都公主把聂瑛的神色看得清清楚楚,心虚懦弱,胆小怕事,卑鄙无耻。 人前千好万好的丈夫,人后怎么是这副面孔? 连遭打击之下,平都公主身心俱伤,摇摇欲坠,一手撑在屏风上将要倒地,被夏语澹抱住。平都公主抬起脸,想要最后看一眼聂瑛,眼前昏暗昏暗,只有聂瑛被拖走的一个影子。 然后,平都公主被赵翊歆抱了起来。平都公主在昏倒前最后剩下一口气,抓住了赵翊歆的衣襟,不是哀求,是表达:“孩子!我要我的孩子。”   ☆、第一百六十二章 故心 老营陵侯到府之后,一群儿孙围上来讨主意。 上回提到老营陵侯的旨意上道:前营陵侯聂奔,早年在战场上有勇有谋,杀伐果断,执掌公器,亦是公私分明。虽然是申敕,这个前缀写上去,也是肯定了老营陵侯前半生的功绩。 白氏敢给聂瑛塞个女人,聂瑛收了就收下了,营陵侯发现也没有意识到事态的严重,除了平都公主已经是聂家的人,还揣了一个孩子之外,就是老营陵侯给的底气了。 闯了祸有人会来收拾烂摊子,而且这个人会尽心尽力。 老营陵侯历经三朝和皇上几十年君臣,孙子一时失措,看在祖父的情分上就宽恕了吧。 老营陵侯面色阴沉,无知者无畏,聂家即使是营陵侯也没有在御驾前侍奉过,不了解皇上就没有畏惧。皇上不是一般的祖父,会为了孙女的婚姻幸福,为了孙女的名声和外曾孙子的未来而毫无底线,不会!皇上不会为此妥协。 “白氏和聂瑛在哪儿?”营陵侯正在说他这一夜保守的安排,求了两位嫂嫂去靖平侯府说情,又求上几个交好的内宫中人,打听平都公主的态度。他话没有说完,老营陵侯已经不想听了,这些都是细枝末节。 营陵侯忙对方氏道:“去请姨娘过来。”再躬身舒缓了紧张对老营陵侯道:“瑛哥卯时宣进宫去了。” 上次弟弟的事情,方氏在老营陵侯面前没有搏到同情反而挨了一巴掌。方氏也不是傻子,她知道自己这回做的事,站在老营陵侯面前不止挨一巴掌,都做到祖母了,方氏可不来丢这个人,老营陵侯回府,她就借口一夜未睡躲了。所以营陵侯要方氏亲自去,把白氏强请过来。 听到瑛哥被宣进了宫,老营陵侯心口一阵钝痛,而后撑起腰板坐定。 白氏磨磨蹭蹭的来了,神情楚楚可怜,远远见了老营陵侯,面颊上一串串泪水便滚了下来,手帕捧面扑到老营陵侯的脚下,头埋在老营陵侯腿上,哭道:“太爷,妾身错了,妾身只是心疼瑛哥……” 在老营陵侯面前,白氏就没有之前对着儿子孙子的神气了,先把错认了,只是话还没说完,就被老营陵侯掐着了脖子把头提上来。白氏对上老营陵侯眼中熊熊燃烧的怒火惊恐万分,要说话说不出,喉咙里发出咔咔的古怪声音。 身边的营陵侯木楞了一下,才看明白老营陵侯是要把白氏掐死,噗通一声跪下道:“父亲,姨娘有错……” 营陵侯的一跪只是加速了白氏的死亡,老营陵侯用了他所有的力气,咔擦一声脆响,扭断了白氏的脖子。白氏睁着眼睛,面上带着难以置信的表情,还能动的手伸向老营陵侯。 “你毁掉的,一命又何惜!”老营陵侯急促的呼吸,脸上青筋爆起,这句话是嘶吼出来的。 白氏的手伸到了一半,垂了下来。老营陵侯捏住她脖子的手放了,白氏的尸体倒在地上,头以耸拉的姿势贴在地上,一看就知道是死了。 “啊……”好几个女眷尖叫了一声微微颤抖。对尸体的恐惧还在其次,老营陵侯就这样当着一屋子孙的面儿,亲手扭断了白氏的脖子?白氏是谁? “父……父亲……”营陵侯没敢看他生母的尸体,说话时嘴巴在抖,身体也在抖,恐惧而无助。他爬向老营陵侯,只能向老营陵侯求助。 老营陵侯的心脏似有一把刀在戳,一戳一戳,终于一刀戳透。那一下老营陵侯面容扭曲,最后一口气一字字的送出一句话。 “事……已……至……此,大……祸……已……至!” 这是他对营陵侯求助的回答。 老营陵侯头完全垂了下来,因为身体被座位支持着,还好好端坐着。 “父亲!”营陵侯正在跪爬的动作吓得后退一步,才接着爬到老营陵侯的身边,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把手探了老营陵侯的鼻息,才放声痛哭。 快四十岁的营陵侯,哭得像个没断奶的孩子。然后再场的聂家人把老营陵侯的尸体围住,跪了一圈又一圈的哭丧,至于白氏的尸体,因为碍眼又占地方,拖出来随便扔在一个角落。 灵堂还未布置,趁着尸体还没僵硬先给老营陵侯穿好了寿衣,旨意下:平都公主和聂瑛废婚。 这只是原先拟定的一半圣旨。圣旨未下老营陵侯就死了,皇上念在君臣一场不忍老营陵侯死后无人收尸,另一半先压下。至于聂瑛这种不孝子孙,已经投入大牢。老营陵侯都是被他气死的,就没有必要放回来了。 旨意下去的同时,一直为平都公主保胎的御医站在赵翊歆身边。 现在平都公主有早产的征兆,六个多月的孩子一定活不下来。是不保胎?是全力保胎?还是做出个全力保胎的样子来,其实放任这个孩子死去?或者下点药让这个孩子死的痛快点? 平都公主不作为并不代表她没有敏感力。皇上和皇太孙要把聂家铲除干净,这个铲除不一定是把人都杀干净,而是把营陵侯府的势力全部铲除,那么她腹中的孩子,也在铲除之列。甚至这个未出世的孩子,比聂家任何一个人都要危险。 赵翊歆看着他左手上的佛珠,右手一下一下的拨动圆润的珠子,燃起的杀意渐渐熄灭。 而营陵侯府的势力要全部铲除,如一棵百年大树挖起,拔除根带着泥,波及的不只聂家。 平都公主深夜带上锦衣卫,突袭夜查,抓到了驸马偷腥。这桩丑闻一夜之间传得满城皆知。大家还没有来得及对这件事情做出点评,就被皇上的废婚旨意吓的不敢点评了。 做丈夫的背后偷腥自然是做妻子的耻辱,可笑公主之尊也要深陷姬妾的威胁,还没可笑可叹呢,公主就把驸马给甩了!这层婚姻固然成了笑话,也最大限度的挽回了公主的尊严。 因为只有公主才能那么痛快的把丈夫给甩了。而后呢? 两年前嫁入工部右侍郎潘家的夏尔敏回了娘家,夏家二房关起门来商量了一番,越商量越胆颤。 皇上的女儿百家求,当年皇上为什么选择聂家?不是皇上选的,是平都公主执意。为什么久居深宫的平都公主执意,在一众差不多的儿郎里钟情聂瑛,夏尔敏起了一点作用。 夏尔敏当年是平都公主的赞善之一,赞善类似于伴读的性质,可以进宫,甚至住在宫里。 当初营陵侯府答应聂家二房把夏谰弄到军中,并帮助他立下根基,作为交换的条件,夏尔敏必须在平都公主的耳畔提一下聂瑛这个人。 既然一众儿郎差不多,到底哪个好只在微妙之间。 未婚女子虽然闭口不谈外男,可是没有外男,女子要嫁给谁去,又怎么可能真正做到闭口不谈呢。谁家公子长得俊,谁家公子得父母看重,谁家公子书念的好,谁家公子性情好,或者亲眼见过,或者听长辈们提及,总知道一点点吧。 平都公主关心她的婚事,那时更多的是好奇那些人选,就随口问了问夏尔敏可知聂家,可知聂家大少爷其人。那会儿老营陵侯还没有让爵位呢。 夏尔敏就在平都公主好奇的时候,说了聂瑛的种种事迹。 聂家大少爷名聂瑛和平都公主的闺字同音。 听说聂家大少爷长相俊美。 听说聂家大少爷性情温和。 听说聂家大少爷至今还没有一个屋里人,因为聂家大少爷说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他在等可以白首的心上人。 这就和买衣服一样,一件衣服穿上身,旁边的人各种夸,就以为这件衣服穿在身上果然好看。 在一众合身的衣服里,平都公主就挑了以为的最好看的衣服,既然买了属于自己的衣服,就越穿越好看。 驸马和衣服一样。 现在怎么办?半夜抓奸,一道废婚的圣旨,平都公主已经为她的执意付出代价。若是把老底翻出来,夏尔敏也逃不了诱导教唆之罪。 二房的人想一圈,求到了大房的头上。夏语澹做了皇太孙,娘家的事她不能袖手旁观,夏尔敏是她娘家大姐。 嘉熙院中安安静静。 “故人心尚永,故心人不见。”夏文衍看了这么多年的书,用上了一句,富有深意。 当初聂瑛待公主之心是真的,只是现在这颗心给了别人。男女之间的感情本来就是最容易变化的。 夏文衍侧身向乔氏道:“夫人,不如你明日进宫和太孙妃通通气,万一……”夏文衍安抚的目向坐立不安的史氏和夏尔敏:“万一宫里追究起来,太孙妃也不至于不知所措。” 这是隐晦的说法,万一宫里追究到了夏尔敏头上,让夏语澹及时说上话,说辞夏文衍都为夏语澹想好了:“故人心尚永,故心人不见。” 乔氏讽刺的看着史氏,道:“好一个二弟妹,时时以女戒自律,以女德自守。教一个黄花大姑娘在公主面前,宣扬一个男子的德行,这是一个贞静守节的女子,该有的品性吗?若实言就罢了,纯属欺上之言,酿成公主现在婚姻的不幸……故心?聂家的小子何曾有心,你们看上他家的权势,用公主做交易攀上了他家,我可看不上他家。一家子男人,都是见色易意的东西!” 乔氏起身拂袖而去。留下史氏和夏尔敏,羞得面色通红!   ☆、第一百六十三章 憋屈 把乔氏和夏语澹面上的母女关系放一边,就是亲生女儿住在宫里,乔氏都不会去说这句话。 乔氏平生,最恨以色事人勾引爷们儿的女人。勾引自己的爷们儿乔氏恨,勾引别人家的爷们儿乔氏也恨。淇国公府和营陵侯府算是世交,乔氏就是去世多年的聂家太夫人的世侄女,幼时的乔氏见多了男人们见一个爱一个,尤其这个老营陵侯,最是风流。 什么‘故人心尚永,故心人不见’。根本就没有心! 他们需要一个高贵端庄的女人来充当门面,门后面藏污纳垢。 老营陵侯当堂杀死白氏的事传开,乔氏只觉得痛快。果然天理昭昭,报应不爽,聂家被那些以色事人的愚蠢女人给毁了。 从聂家太夫人过世后,乔氏就看不上聂家了,甚至也警告过二房不要和聂家往来,可是二房不听。乔氏以强势的娘家在夏家立身,史氏以服从男人的妇德在夏家立身,甚至背后指责乔氏偏执,枉顾家族的利益。 乔氏是偏执了,不顾大局,二房又怎么样了,出事了知道来求人,乔氏绝不会管。从二房紧抱了营陵侯府的大腿,乔氏连二房也看不上眼了。 乔氏甩袖离开,恰巧夏尔彤从怡然居出来,急切的问:“母亲,大姐姐怎么突然从娘家回来了,还面有泪痕,是大姐夫欺负大姐姐了?” 夏尔彤以嫡女的姿态,夏尔钏夏语澹这样的她瞧不上眼,同是嫡出又为长姐的夏尔敏,夏尔彤还是拿她当姐姐待的。 乔氏牵起夏尔彤的手,把她拉回怡然居,面上是笑着的:“你也大了,有些话过了脑子再说。我们家里出了太孙妃,工部尚书致仕了,潘家老爷想坐上工部尚书的位置,这会子潘家敢给你大姐姐不痛快?不过以后就难说了。” 夏尔彤不解其意,乔氏把夏尔敏做的事情告诉她,夏尔彤还是不解其中的厉害,道:“大姐姐说错了几句话,难道皇家要因为这几句问罪于大姐姐?” “是几句话吗?”乔氏摩擦着夏尔彤的脸,这会儿屋里没有别人,乔氏直接道:“我不曾以为母之心待夏尔凝,二房的人,也十几年没把夏尔凝那个侄女放在心上,这会儿出了事,略过皇后娘娘不提找太孙妃,为什么?” “为什么?”夏尔彤反问。 乔氏嘲笑道:“因为远近亲疏,因为心虚。夏尔敏蒙蔽了平都公主,侄孙女蒙蔽了亲孙女,求到皇后面前,夏尔敏是找死。比较之下,他们觉得向太孙妃更好开口罢了。” 夏尔彤脸上不屑道:“她有什么本事……” “收起你的神色!”乔氏忽然严厉的对夏尔彤道:“一个丫鬟,何以另聂家倾倒?你大姐姐又为何满脸泪痕?你不会细想吗!” 夏尔彤抿着嘴巴,一脸委屈。 “我的傻女儿。”乔氏捧着夏尔彤的头,有些无奈道:“聂家对平都公主不敬,才敢在公主怀有身孕的时候,弄出一个贱婢。公主是聂家的媳妇吗?不是,公主是皇上赐予聂家的恩德。在恩德之下聂家还要生出不敬之心,这样的臣子,还有臣子之德吗?至于夏尔敏,她和平都公主十年相伴之情,又有表姐妹的亲戚情分,平都公主才对她说的话不做他想,结果呢,平都公主只是他们手上的一注筹码。” “所有的祸患,都是从不敬开始的。先对公主不敬,而后……当敬畏全部消失,离乱臣贼子也不远了。” 明明是告诫的话,乔氏说出来,带着致命的诱惑,差点蛊惑了心智。乔氏抚着自己的胸口,舒缓了一口气接着道:“所以你再也不要用刚才的神色说起夏尔凝,她已经是太孙妃了。她有什么本事呢?先有谷家来认亲,后香岚死在了石榴院,她还能顺利嫁出去,这就是她的本事了!” 从香岚死后,乔氏就开始正视夏语澹了,她身后的男人有本事,就是她现在最大的本事。 夏尔彤吸了吸酸楚的鼻子,眼泪默默的掉下来。夏尔彤还是很不甘心的,夏语澹一个庶出的,一辈子应该趴在地上,为什么长本事了? 有些事情不能逼得太紧,乔氏抱住夏尔彤,让她在自己怀里哭,而乔氏一下一下理着女儿柔软的头发,也在梳理心中的思绪。 有所求,夏尔敏不去求平都公主,而用平都公主做筹码求聂家。 而平都公主这次婚姻的失败,也是因为聂家所求不得。 平都公主是皇上唯一的孙女,看似荣宠,实则毫无权利,未有左右皇上意志的能力! 想到最后,乔氏还是为平都公主叹息的,妻子相夫教子,持家守业本就该得到丈夫的……敬重不够,妻子有理由得到丈夫全部的宠爱。 镂月楼里安神香的气味弥漫。 因为一夜不睡,又没有食欲,在情绪的巨大波动下,平都公主才晕倒的。灌了几口米汤,又用参汤提气,在安神香的作用下,平都公主也只睡了两个时辰。 第一眼见到的平都公主在夏语澹眼里是带着露水盛开的玫瑰花,现在疾风骤雨来过,花瓣片片凋落。 睡醒后的平都公主依然面色暗黄,眼光黯淡。神志清醒就抱着她的肚子问聂家如何处置了,倒没有着重问聂瑛这个人。 从昨天开始,夏语澹就一直在做布景板。媳妇虽然已经是夫家的人,但要真正如一直相处的家人,彼此都需要一点时间。 就像现在,夏语澹和德阳公主一直守在平都公主身边,平都公主忽略了夏语澹只向着德阳公主问。 夏语澹后退一步,让德阳公主和平都公主好好说话。 老营陵侯死了,被这件事情气死的。平都公主听后心伤,也为死去的人哭了一场。 “姑姑,那我的孩子?”平都公主向德阳公主求助,一切尽在不言中。 德阳公主岔开这个话题道:“已经废婚了,父亲不会让你孤独一个人的,下回擦亮眼睛挑一个称心如意的驸马。” “姐姐你睡醒了。” 平都公主醒了,立刻有人上报皇上和皇太孙。赵翊歆过来看了,说话的口气,只是平都公主贪睡,睡到了日上三竿。 德阳公主退了出来,用眼神向夏语澹示意,夏语澹会意,和德阳公主出了镂月楼,有些话夏语澹也不愿意听到。 镂月楼日照好,温暖的阳光透过窗台照耀进来。 赵翊歆坐在平都公主床边,承诺道:“姐姐放心吧,他是你的孩子,不管他是男孩女孩,你养着就好了。” 有赵翊歆一句话,平都公主提心吊胆的心情散去,静静过后,平都公主忍不住的心酸落泪,哭道:“他是个没有父亲的孩子,皇家,天下第一家,却连正常的天伦也没有。” 平都公主伤心孩子,也是伤心自己。她从未醉心过权利,企图以公主的名分左右祖父和弟弟的选择。她愿意一世糊涂,甚至洗尽铅华,做一个养花种草,然后相夫教子,简单纯粹而后快乐的女人。一年半的夫妻生活,她什么也没有得到过。聂瑛只想通过她的名分得到更多的荣耀和权利,如果得不到就心生不满,原来所有甜言蜜语都是假的。她失去了丈夫,她的孩子永远失去了父亲。 为什么又成了这个样子?平都公主的眼泪滚滚而下。 赵翊歆用手给她抹眼泪,才抹去新的眼泪又溢出来,赵翊歆罢了,凝视她道:“值得掉下这么多眼泪吗。姐姐你以前说,你此生身为公主没有作为,只是一天天的长大,然后招个驸马,养几个孩子,就这样一辈子过完了。其实这不是你全部的生活,你身为公主,要时刻维护你公主的尊严,这也是维护我们皇室的尊严,这甚至比你的驸马,你的孩子更加重要,所以你是不能被别人欺负的。可是聂家的男人一脉相承,就是喜欢……”当着平都公主的面儿,赵翊歆也说不出口,无语望天,又说道:“姐姐再怎么低三下四,也做不到的。本非良配,当年姐姐执意要嫁,错到现在就够了,以姐姐的骄傲,勉强维持也是另一种痛苦。” 平都公主无话可说,时至今日,那个千好万好的驸马,只是自己打造的幻想而已。 赵翊歆略微低头,隔着被子手虚放在平都公主身上,浅浅一笑道:“好了,不要太伤心。姐姐幼时父母离世,我生来就没有父母,我们活到这么大,不也活得好好的。孩子不应该成为你一生的羁绊,若是如此,这样的不孝子不要也罢了。这个孩子长大了如果觉得没有父亲是缺憾,就放他出去和父亲待在一起。只是有了父亲,就不能有母亲了,也别把什么便意都占了,我都不能把所有的便宜都占了。” “你真是……”平都公主还是惊愕住了。 相处多年,平都公主是有感觉的,赵翊歆不是她的亲弟弟。而现在赵翊歆的话,是不加掩饰的承认了这个事实。 “哎~”赵翊歆长长的出了一口气,他此生最憋屈的就是这里了,这甚至超过了他一生下来父母就不能要他了这件事,明明不是献怀太子的孩子,还要写在他的名下,偏偏是皇上坚持。 “我一直当你是弟弟。”平都公主急忙表态,这个秘密她会一直烂在肚子里的。 赵翊歆的脸枕在手上。 俊美冷峻,丰神如玉。就这张脸? 乔费聚知道,平都公主知道,早晚会有更多的人知道!   ☆、第一百六十四章 撕下 和内宫打交道,最好是男人定计,女人执行,可是乔氏说不干就不干,夏文衍只能挽挽袖子自己上。 写折子,递牌子,夏文衍见到夏语澹已经是两天后。 “家里依着规矩往他府上送祭礼,接的人也没有干站了有一阵子,聂二夫人才带了人出来致歉收了东西。现在营陵侯府真是不成样子了,只两位夫人努力维持着,聂侯病得起不了身,侯夫人听说神智不清了,其他人……”夏文衍摆摆手道:“都不中用。” 现在营陵侯府的烂摊子金氏和洪氏接手了,可是一片倾颓两位夫人只带了小部分人尽力把丧礼办下去,其他主子下人都在抱头乱窜。夏文衍一点点的试探夏语澹,聂家若能从轻发落,夏尔敏的罪过也小些。 “父亲,喝茶吧。”夏语澹递上一盏茶。 夏文衍对夏语澹甚是恭敬,双手接过了,只润了润唇捧在手上。如今一对父女已经清晰的有君臣之分了。 如现在,夏语澹靠坐在三屏风围子软榻上,夏文衍坐在夏语澹身侧的圆墩。父女关系夏文衍也是成年的男子,不能和夏语澹同面而坐,现在口渴了也不能多喝水,怕上厕所。男子进内宫总有许多不方便。 夏语澹深知夏文衍之意,一指向天竖起,意指皇上道:“怒气未消,那是一定的。试想想,我们家姑娘在为你家生孩子,十月怀胎的辛苦不说,生产时在鬼门关走一圈,遇上这样的事岂不心疼自家姑娘。皇上心疼了,总要让别人疼够,至于具体的旨意,我是不知道的。总之那家与我没关系,平都公主却是我的大姑子。” “娘娘所言甚是。”夏文衍心头一紧,硬着头皮道:“尔敏种了一株文殊兰,我带了来,公主闷了可以赏一赏。” 夏语澹看了夏文衍一会儿,才冷清的道:“我劝父亲拿回去吧。” “公主可是说了什么?”夏文衍着急问。 这是夏文衍和二房商量好的,先通过夏语澹用一株花试探一下平都公主,若能收下,就是容忍了夏尔敏。多少家事匹配,婚前期望太高的夫妻,婚后磕磕绊绊过了日子才知道想得太美好,这就不是夏尔敏的错了。 夏文衍等可不知道那位巧儿是老相好。 “公主什么也没有说,公主至今没有抱怨别人。可是人说过的话,总有人听见,也总有人鸣不平。这会子大堂姐种的花,只怕公主看了会更加伤心。” 夏语澹身边的冯扑很管用,夏文衍求见,冯扑就把夏文衍要说的话估摸出来了。也让夏语澹重新认识了夏家二房那几个人。 夏文衍已经不抱有侥幸了,道:“你大姐姐现在也在害怕,谁知道聂家的小子是这样的人,辜负了公主的深情,皇家的恩德。娘娘你可要帮帮尔敏呀,她现在的日子难过。” “父亲你怎么没有听见呢,平都公主现在是我的大姑子。”夏语澹微微讥诮,道:“我算了一下,我十岁进夏家,后面两年大姐姐出嫁我在淇国公府,就大家同住在一个府里的近两年。我见大姐姐的面儿,一双手也数的过来,至于说过的话,除了点头低头的打过招呼,加几句‘有空过来坐坐’的客气话,我和大姐姐一句姐妹之间亲昵的话也没有。之所以用大姐姐称呼她,不过是看在我们一个祖父的份上。姐妹的感情,说实话父亲,大姐姐于我和陌生人没有区别。以后的日子我和大姐姐应该也不会有过多的交往,而平都公主却是我以后日日相见的大姑子。” 迎姑娘受了家仆的辖制还有探姑娘出头。夏语澹住侯府的时候被家仆辖制成什么样了,那时候没有任何人站出来维护。姐妹不是血缘上是姐妹就够了,这还不如和大姑子建立好关系。 夏文衍面色难堪,却依然抬头恳切道:“往日的事罪在为父身上,才让你和家里这些姐妹生分了。我也说一句实话,娘娘今时今日的地位,家里每个人都悔了,往日之事已过,娘娘只看日后。尔敏现在是潘家的媳妇,潘亲家正想做工部尚书的位置,若亲家做了尚书,二弟的位置也可以动一动。娘娘的娘家人在前朝出息,也是为娘娘争口气。” 夏文衍今日来,也有足够的底气。凡后宫女子得宠,晋位,总会推恩到娘家头上,金银,爵位,官职,这些是必须的。朝中有人好办事,前朝后宫以人际关系紧密相连。夏语澹现在不需要,日后皇太孙宫里的女人多了,子嗣多了,夏语澹应该懂得朝中有人的好处。 现在是要培养夏家实力的时候! 放眼历代王朝,外戚家族起起伏伏不都是这个道理吗。 夏语澹看着夏文衍自以为是的神情,缓缓道:“父亲还记得我在元宵夜说过的话吗?” 夏文衍恭敬道:“娘娘教诲臣时刻紧紧。” 夏语澹静看夏文衍,声音清冷:“那一天说的是好听的话,今天我要说几句不好听的话,其实是一个意思。别人以为我有幸册为太孙妃,是沾了夏氏的光,因为我是高恩侯的女儿皇后娘娘的侄孙女。父亲你自己要知道,高恩侯的女儿皇后娘娘的侄孙女有没有分量。我不是因为身为夏氏而被册为太孙妃的,我就是因为姓了夏,才差点做不了太孙妃。我能做上这个位置,全凭了太孙殿下的宠爱,那我能不能坐稳这个位置,这个位置能坐稳多久,也只仰仗太孙殿下一人而已。其他的人,夏家的人,我不会因为他们而得到太孙殿下更多的宠爱,相反,如夏尔敏这种事,一次又一次,再深厚的感情也禁不起一次次的消耗,我会一点点的失去太孙殿下的宠爱。” 说到此处,夏语澹自嘲一笑道:“父亲,十六年前进太子宫的夏婕妤就是我的下场。后宫里太孙妃和婕妤有什么区别呢,我没有了太孙殿下的宠爱,夏家的人会理我一理吗?所以上回我说的话,父亲必须做到,这是你的分内之事,你若做不到等我来管,我不管血缘上他们和我什么关系,我都依律处置了。这次夏尔敏的事,她现在日子难过……遭到了丈夫的背叛之后,又遭到十年相伴的表妹背叛,公主比夏尔敏难过十倍百倍。那么该承担的罪责,就不要想着逃避的吧。到了现在,也给我拿出敢做敢当的样子来!” 说到最后,夏语澹面若冰霜,竟然颇有威势,让夏文衍头都不敢抬去来。 夏语澹那么一点情面也不留,夏文衍原来打算的,待夏语澹承若开口求情后,献上夏家及潘家坐上工部尚书之后的忠心,都说不出口了。 夏语澹就是料定夏文衍会说什么话,才把情面全部撕下。在皇权面前,各种人际关系有什么用,除非做到则天女皇的份上,让高宗皇帝想废都废不了,否则被人捧得越高,摔下来死相就越难看了。而后宫的女子如繁星一样多,女皇就一个。夏语澹连几百个人名都记不住的人,没有玩弄政治的才华,就只能安静的呆在后宫里靠着赵翊歆的宠爱生活了。 直觉告诉夏语澹,夏家是不能靠近和扶持的,靠的太近把夏家扶持起来,皇太孙还没有厌恶,皇上也忍不了要出手把自个废了。 夏文衍落寞了走了,不仅是夏尔敏之事的打击,早先埋在心底的意气风发都被夏语澹一通冰水浇了下来。 高恩侯,皇后娘娘的侄子,太孙妃的父亲,到头来一点区别也没有! 夏文衍走后不久,陈姑姑拿了这个月要总结,下个月要安排的宫务过来。 夏语澹洗把脸打起精神把宫务看起来,简单来说宫务就是皇太孙夫妇的账单清单,夏语澹身后六七百人,赵翊歆翻倍,这群人开销多大?每天白米也要吃掉二十担。 夏语澹好久没有想起上辈子的事了,不由怀念。不知道那些前辈们离开了电子计算器和各种会计软件是怎么把账册看得透透的,反正夏语澹做不到,心算三位数以上的都会加错,珠算夏语澹不是当主母培养的,就没有摸过这件东西,最别扭的还是‘一二三’的文字,而不是阿拉伯数字,眼里的文字要在脑海里转换成数字,夏语澹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连赵翊歆坐在身边都不知道。 夏语澹拍拍她桌子上,左手一摞银钱开支的账单,右手一摞府库物品接收和送出的清单,虚心请教:“你还没有娶媳妇的时候,这两摞不会是你看的吧?” 赵翊歆咳嗽了一声道:“怎么可能,自然由各处管事层层上报,报于詹事,然后互相监查。” 詹事就是管家,管家不止一个。 夏语澹点点头,认真道:“我看你以前的日子过得挺不错的,也没有少了吃,也没有少了穿,宫人们格尽职守,用心办差。” 赵翊歆挑眉,此刻日光倾斜映得他的五官更加立体,就衬得他更加成熟俊朗,他轻笑道:“我以前的日子确实过的还不错。” 夏语澹把账本一合,摇头伤心道:“所以你的媳妇儿,就和詹事一样的用处。没有媳妇儿,你照样过日子!” 赵翊歆上了软榻,搂住夏语澹,呼吸在夏语澹的耳后道:“我怎么能再过回原来的日子,我娶媳妇了呀,我是男人了呀,青钱换酒日无何,红烛呼卢宵不寐。离了你去,我睡也睡不着了。”   ☆、第一百六十五章 寡妇 白日宣淫这种事,夏语澹是不会顾及的,兴之所至,管他白天黑夜。 红被翻浪之后,在亮黄的烛灯下看账本,就更加看的慢了。略略一看,看不出什么,夏语澹可没有一眼识得猫腻的本事;细心核算,用心翻查,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只要下功夫,两摞账本清单都有磨掉的时候,以后一天天的宫务,宫务一年年的增加,慢慢磨就是了,太孙后宫现在人少,主要是后宫只太孙妃一个女人,人的数量少,人的心思也少,夏语澹打起精神来,不是办不到。 可是需要下这翻功夫吗?夏语澹集中不了注意力。 夫妻是什么?男主外女主内,可是赵翊歆还没有娶媳妇的时候也生活的很好,主内?事情都是自己找出来的。 贫家的女人下地干活,择菜做饭,打扫洗衣会忙到连轴转。富贵的女人供奉公婆,侍奉丈夫,驾驭家仆,敲打姬妾,管教子嗣,对外交际也常常把自己忙得各种脚不沾地。 值得吗? 贫家的女人被一日三餐,一年温饱磨成了黄脸婆,黄脸婆可不是一个好听的词。 富贵的女人被繁重的家事所累,外表光鲜亮丽,里面又如何? 今早陈掌事拿来了钟粹宫里所有秀女的名册。陈掌事这么做也不是膈应夏语澹。为皇太孙选秀冷眼选了两年,就算太孙妃不在那批人里挑,太孙妃都已经进门了,那批人也该有个结果,选出几位来扩充皇太孙的后宫,这年头屋里不多放几个女人,就好像造好了屋子没摆放家具一样。 这事夏语澹没有决定权,但她作为正妃有影响的权利,或者她特别喜欢哪个秀女,也可以留下她于宫中作伴。毕竟男人要上朝要办差,滞留在后宫的时间有多少?滞留在后宫的时间也不会都对着一个女人。别把每个女人想得太复杂。 皇上后宫,吴成妃和钱肃妃好的和亲姐妹似的。 夏语澹握着账册心不在焉赵翊歆也看得出来,道:“不想看晚上就不看了,又不急在今日。” “好。”夏语澹彻底合上了账册命宫人收拾走。三个半时辰一场厮混和胡思乱想,没有理顺一件事。对着宫人离去的背影夏语澹有一点点心虚,脸颊微红。 人走干净了,赵翊歆看着夏语澹呆呆的样子良久,才拉住夏语澹的手静静道:“你有什么话就说吧。” 今天夏文衍进宫了,赵翊歆以为夏语澹呆呆的样子是因为聂家的家事。 “哦?”夏语澹疑惑的哦一下。 “哦。”夏语澹语调打了一个转,已经为自己解惑了。 把夏文衍打发走的话没有错,夏语澹现在让夏家人人自悔的地位,全仰仗于赵翊歆的宠爱,那么如何让赵翊歆一直宠爱下去,不离不弃呢? 此中弯绕赵翊歆理解不了,轮到他疑惑了。 夏语澹目光清澈,干净直爽道:“我明白出嫁从夫,我不明白夏尔敏的过错究竟有多大。不明白的事我就不插嘴了。” 若是寻常亲戚姐妹之间,夏尔敏这样的算闺蜜婊吧,在道德范畴。可她利用了公主,从中得到的好处受益至今,就不是道德的范畴了。 赵翊歆绷住的面容松下来,道:“你不求情吗?” 夏语澹苦笑坦然道:“亲情为私,执法为公,法之不行,等于藏私。夏尔敏还不值得我为了她做一个藏私的人。” 赵翊歆舒张了面色,又笑叹道:“也不知你这样好是不好。” 夏语澹这个态度很好,可是赵翊歆还记得虞氏死了,夏语澹变成了什么样子。她现在能对夏尔敏袖手,证明了她以前过的不好。以前也是她一天天生活过来的。 夜黑天凉,夏语澹把了一张秋香色的薄毯展开盖在自己和赵翊歆的腿上,细语道:“我只有些,心里失落。夏尔敏给我最深刻的影响,就是她在还没有嫁入潘家的时候,就为夫婿纳了一妾。夏尔敏示于人前的形象,可是被女德一分一毫的丈量过的。自然这也是二婶婶教时时挂在嘴上的,女子的贤德。今日一见,贤德的背后却是这个样子的。我的娘家人是这个样子的,我羞愧难当。” 夏语澹不想在赵翊歆面前示弱,现在身后的家族已经不是弱点了,是丢人。把夏尔敏给处置了,同辈的姐妹,还是长姐,别人怎么看? 一个家族出来的,大家的类比着看的。 哈,嫡出的老大是这样的,庶出的老六能好到那里去,她配做太孙妃吗?早说了夏家的庶女是不配正妃之位的。 夏语澹做了赵翊歆的妻子,也想给做丈夫的长长脸,目前做不到。 赵翊歆嘴角含笑,搂过夏语澹,语气却是淡淡的,道:“夏尔敏是做了门面功夫,我不会和门面过不去。” “你是要……”夏语澹轻问。 赵翊歆脸色慢慢沉了下来,道:“我的姐姐有了一次失败的婚姻,我的外甥没有了父亲。这中间占去便宜的都要吐出来。” 随后,不止夏文衍,夏家别的人也知道宫里多了一个太孙妃没有区别。潘家老爷没有坐上工部尚书的位置反而从左侍郎变成了右侍郎,大梁以左为尊。夏家二老爷倒还是在工部待着,反正他的位置几乎是闲的。夏谰,刚刚升了大兴后卫军百户,被撸成了白板。在夏译被盗马之后,夏谰是夏家言字辈最有出息的爷们儿,他的政治生涯画上了句号。 这就是对夏尔敏诱导平都公主的处置。 夏语澹无言以对。 赵翊歆抱紧了夏语澹道:“你放心我知道娶了怎样的女人,夏家的事我比你知道的更多。” 夏语澹她伏在赵翊歆怀里,感受到他的气息。 生活不是童话。童话里王子和公主结成了连理就结束了,没有写他们真正生活在一起的日子。现在赵翊歆是真的王子,夏语澹却不是公主。 “姐姐却是公主。”夏语澹自嘲着笑了,道:“今天不是太太来,太太有眼力不进宫来碰灰。其实太太的眼力一向不错,三年前赐婚的旨意下来,太太就摇头道怎么选了聂家。” 而今夏语澹知道了内情,乔氏都觉得不妥,那为什么皇上放任不管呢? “皇爷爷是人不是神!也没有想到聂家这般慢待姐姐。”赵翊歆长长出了一口气,:“聂家的男人就喜欢把自己低在尘埃,然后仰望丈夫的女人。姐姐不会是那般卑微的女人,是不合适。可是不合适并不代表不可以,没有生活在一起过,姐姐不会知道‘不合适’。若不成全她,她会一直把人惦记在心里,皇爷爷担心她成为……”赵翊歆面色晦涩,还是说出了口:“成为第二个怀阳公主。” “怀阳公主惦记了谁?”夏语澹微微惊讶,然后是好奇。这是第一次正面提到在崖州十五年的怀阳公主。 夏语澹进了宫廷才知道,虽然怀阳公主算是被贬到崖州的,皇上并没有扔下这个女儿不管,公主该有的分例宫中出,不远千里,隔山望海也给怀阳公主送到崖州。 都做到这份上了,聂瑛都可以,谁不可以做驸马? 赵翊歆莫名失笑道:“她还惦记颖宁侯呢!” “啊……”这回夏语澹惊讶的张大了嘴巴,惊住了好一会儿才道:“这不可以,公主也不能破坏人家的夫妻感情,要个有妇之夫。颖宁侯夫妇的感情,都传到和庆府了。” “是不可以。”赵翊歆很认真的看着夏语澹,等待夏语澹说下去。 夏语澹积极的攀在赵翊歆身上说道:“说书人说,是根据事实改变的话本。有位西域小国的公主看上了颖宁侯,要率领部众,带着财产来嫁。还愿意依着大梁的规矩,先进门的大,后进门的小,公主愿意做小呢,颖宁侯都拒绝了,怕家里夫人伤心。” 赵翊歆不屑道:“什么公主?西域那边出来个有名儿的人就是公主了?不过是一个小小部落首领的女儿,还是个寡妇。” 夏语澹不知为何忽然笑了。 要是女人倒贴到赵翊歆的身上,赵翊歆出现这种看不上眼的表情就好了。 “你笑什么,那么好笑吗?西域那边没有我们这边讲究。”赵翊歆以为自己的情绪让夏语澹误会了,赵翊歆不是在鄙视西域的人蛮夷,大梁居于中原,视周围为蛮夷之邦,这是正常的鄙视链,但赵翊歆不希望夏语澹有这样的情节,道:“大梁之外,很多小国寡妇再嫁,甚至是携子再嫁,弃子再嫁都是寻常之事。再嫁的女子在当地不会遭到鄙视,那是他们的习俗。所以我们也不应该用这里的习俗轻视了他们。” 夏语澹现在是太孙妃,以后会是国母,国母会受到万邦的朝贺,所以赵翊歆希望夏语澹的见识不要停留在一国的局限。 “我没有轻视再嫁的女子,鳏夫续弦可以,寡妇为什么不可以再嫁呢?”夏语澹也感受到了赵翊歆的倚重,赶紧解释,既然说到了寡妇,夏语澹也顺口道:“聂家的大夫人二夫人也是寡妇呢。大夫人是抱着牌位进门的,二夫人也守寡了近二十年。虽然是一家人,可是两位夫人和侯爷一家……两位夫人早挤到角落里去了,可以不问罪她们吗?福没有享受到,祸却要一起担。姐姐也是这个意思,昨天姐姐说,两位婶婶是拿她当媳妇待的。” 平都公主现在捂住了耳朵,不想听到聂家的下场,却还从中分辨出善意。 平都公主是个心善的人。   ☆、第一百六十六章 爱重 赵翊歆没有马上说话,夏语澹摇了一下他的手臂,赵翊歆才开口道:“你也看见,你也听见了。能知道得那么清楚有两位夫人的功劳。” 夏语澹愣住。 “有什么奇怪呢,监察就是这样,利诱一切能被利诱的,身边的丫鬟会说出夫人有多少首饰,厨房的伙夫会算出一月多少米银,不知不觉就落入了监控之中。两位夫人是寡妇,她们一辈子必须依附在那棵大树上,可是她们又不想。只是如此一来,营陵侯这个爵位,真是没有必要存在了。不过这与两位夫人无关,能为皇权利诱,她们的忠心是有的。这只证明了聂家人心不齐。”一个家族自相残杀,赵翊歆不以为然。 夏语澹神色凝重道:“一直听说,老营陵侯宠妾灭妻,如今家世消亡,老侯爷被气死了,也算因果轮回吧。” “这一定是你从女人嘴里听来的,你在男人面前说男人宠妾灭妻?男人是不会承认这个说法的。老营陵侯是宠着小妾,也没有要消灭掉妻子的意思。男人真正爱重一个女人,白氏得到了发自心底的爱重。她不会几十年这副样子,她的儿子就不会那么无能了,家里养个公主还能把爵位弄没了。” 赵翊歆放柔了声音道:“男人真正爱重一个女人,会培养她和自己的高度匹配,而他们的孩子,也会花费心血栽培。妻子是怎么来的,父母之命,对于身在官场的男人来说,妻妾秩序意味着礼法,妻妾颠倒就是蔑视礼法。蔑视礼法的人,谁能控制他?君王也不能。而几乎所有的男人都不会抛弃身家来宠爱一个女人,妻是妻,妾是妾,各种区别男人心里明白。所以没有那么多宠妾灭妻。”赵翊歆和夏语澹拉开距离,安闲的倚着靠背道:“宠妾灭妻,基本是女人幽怨的一句话。女人所嫁未必如意,却不想男人所娶亦未必称心。只是女人不如意之后,也只能对着丈夫,男人不称心,还可以再找别的女人,所以才造成了这么多的幽怨。” 那一晚夏语澹感觉到了一种沉重的茫然和悲凉,久久睡不着。 赵翊歆听了夏语澹的呼吸许久,不知为何,夏语澹没睡着,他也睡不着,最后一只手搭在夏语澹的腰上道:“怎么了?” 夏语澹马上靠到赵翊歆怀里,朦胧的烛光中夏语澹的声音黯然:“你说离了我去,你睡也睡不着了。天天对着我,你可以不厌倦吗?一天没了我,你会睡不着吗?” 夏语澹觉得自己是痴心妄想了,所以问完以后,眼角滑过一滴眼泪。幸好朦胧的烛光下也看不见,消失在衣被里。 “长生殿上三生约,也只十六年而已,一辈子太长我也不知道。” 赵翊歆明白夏语澹的意思,他喜欢现在的夏语澹,可是他会变,夏语澹也会变,变化之后还如现在这般喜欢吗?说出口的话就要做到,做不到就不能说口,一辈子太长,一辈子变法无常,所以一辈子的承诺太重,赵翊歆许不出来,因而陷入了莫名的惆怅。 现在看不见赵翊歆的脸,夏语澹抱住被子下赵翊歆精瘦的腰身,脸埋在赵翊歆的肩窝上,这个位置能感受到赵翊歆的脉搏在跳动,夏语澹平静道:“翊歆,你以后若是厌烦了我,想必那时候我也厌烦了你,两看相厌,那时候你愿意让我离开宫廷吗,给我一个清静的庄子,也省了我们两看相厌。” 赵翊歆也约莫知道夏语澹今天怎么了,刚刚才说了,他不喜欢幽怨的女人。夏语澹还是把她心底的幽怨表现了出来,音色悲悲戚戚。 赵翊歆听后却没有反感,心里震动了一下,抚摸夏语澹的头发,好久好久。久到夏语澹以为赵翊歆不会回答了。 “好!” 赵翊歆声音坚定。 孝慈皇后自禁深宫八年。 他的祖母死也不想看见他的祖父。 赵翊歆喜欢骄傲刚强的女人,可是两个骄傲刚强的人生活在一起,过刚易折! 若然走到厌恶,不如不见。勉强相见,也只会死不相见。 所求得到了满足,夏语澹的心空空荡荡。 赵翊歆说了对于聂家的处置和两位夫人无关,所以老营陵侯出殡之后,聂家先把家分了分。 本来金氏和洪氏的丈夫早亡,两房没有男嗣不能分到家业。在老营陵侯出殡之后,族里迅速给金氏和洪氏过继了一对不满周岁的男孩子。然后由族里做主,金氏和洪氏两房嫡支分到了大部分产业。承爵那一支彻底惹怒了皇上,产业放在他们名下绝对保不住,只是营陵侯的帽子动不了,爵位之下的祭田永业田动不了。 然后皇上剩下的一半旨意下来,聂氏一族贬为庶民,也包括了金氏和洪氏。原营陵侯聂天翔那一支产业查抄。不管聂天翔病重不起,方氏神志不清,聂瑛失魂失魄,全部投入大牢。 本来聂瑛是要斩首的,可是平都公主心疼她的孩子没有父亲,就把聂瑛的命留了下来,好让孩子将来长大了,懂事了也有个选择的权利,到底是要母亲还是父亲。 营陵侯一家就被流放到四川富顺煮井盐去了。同被流放的还有那一位,之前对聂瑛甜言蜜语的时候,说聂瑛不管是侯门公子还是贱民乞丐,都会不离不弃,紧紧相随的巧儿。现在正好验证了她的誓言 说来人的生命力很顽强,聂天翔病重不起,方氏神志不清,聂瑛失魂失魄,蜀道难,去四川的路难走,他们那几位也活着一路走下来了。 可是聂瑛顽强的生命力在四川富顺做了一年的盐工,就自杀了。 自杀的原因要先说说巧儿。 巧儿本来就是过不了苦日子从老家逃出来的,在侯府过了三个月,吃饱了睡,睡饱了吃,什么活都不用干只要把自己打扮的□□的等待聂瑛来操就好了,突然跌下来过上了比老家更苦的日子,煮盐的活儿有多辛苦没人愿意干,只能强制流放的服役之人来干,巧儿怎么受得了这种苦日子,干不完的活儿没有熬出头的一天,所以她天天想法子在盐场偷懒,能松快一天就松快一天。 女人在那种地方想要偷懒身体就是本钱,巧儿过上了‘一双玉臂千人枕,半片朱唇万人尝’的生活。为了吃得好一点,活儿轻松一点,盐场的监工都可以睡她 。 陪睡就不用拉出去干活儿了。 名义上巧儿可是聂瑛的女人,身为昔日侯门公子的尊严尚在,聂瑛受不了一顶又一顶的绿帽子飞来,乌龟壳再硬也有压碎的时候。聂瑛最终勒死了巧儿,这个害得他一无所有的女人,然后聂瑛自杀了。 失去了所有,连尊严都被践踏殆尽之后才自杀,是聂瑛一年后的最终下场。 而没有了营陵侯府,京城的生活依旧。 温持念不是掉下了船砸到了头,在驿站里住了七天才挪到京城休养。而温家算了黄历,三月二十九是好日子,何家大姑娘今年十八岁了,比之去年温家又加了两层定礼。 媒婆看了单子,对着甄氏一通奉承的话。管家送了媒婆出门,正好一辆平顶骡车停在家门口。 “沈娘子?京城里我们有姓沈的相熟人家吗?还是娘子。”甄氏疑狐的问着丈夫和儿子。 温神念一拐弯就知道了,道:“是原来的夏六姑娘。”她现在出嫁了,嫁给那位‘沈子申’,对外可不得自称沈娘子。 温老爷和甄氏一听坐也坐不稳了,站起来问儿子道:“我们要不要出去迎一下?” 沈子申是谁,温家四口心里有数,只温宜念还小没告诉他。夏语澹那身份走到哪里不都是要恭迎的吗?随后又惊讶了,夏语澹还能和以前一样说出来就出来? 以前夏语澹养在庄子里,现在她养在皇宫里;以前那是望宿县,现在是京城。 “爹娘不要拘束,既然自称‘沈娘子’,待之晚辈即可。”温神念抬头一丝浅笑道:“快十年了,一路改变她还是和原来一样。” 商海沉浮,温家二老也是见过大场面的。温老爷安然的坐回了位置对甄氏道:“估计是人家有心,特意来看十郎的,你去告诉十郎一声。” “诶!”没让丫鬟传这句话,甄氏亲自过去说。 夏语澹带了羃离出门,一个人进了温家的院子就把羃离摘了拿在手里,来探病手上提了两包健脑的风干鲟鱼鱼籽,以晚辈之态见过温神念的父母,就由温神念带领去看温持念。 温家和何家定亲是受了夏语澹的指点,甄氏倒是有心当面谢一谢夏语澹,可是一看夏语澹手上的礼物,就知趣的把这个话题放在了后面。待夏语澹走过,和温老爷一笑置之。 有些话现在不能说出口了,不然有窥伺太孙妃的嫌疑。 今日是夏语澹第一次见到温家兄弟的父母,不是两位对夏语澹有意见,只是作为商人两位一年不着家,儿子都是一扔一年全托付给已经逝去的老太君管教。虽未见过彼此也是门清儿,以前甄氏还告诫过两个儿子要对人家姑娘以礼相待,甚至两个儿子大了,夏语澹过了十岁,甄氏有想过特意去望宿县见一见这个小姑娘,如果高恩侯府不管她了,甄氏也不介意,或是认做干女儿,或是不拘神念持念做儿媳妇。只是未及见面夏语澹就被侯府接走了。 今日一见,甄氏明白了。那纯是微末之时的朋友之谊。若有男女私情见家长可不是夏语澹刚才张口伯母的爽快样子。若有男女私情……甄氏瞬间联想到了郭二姑娘。   ☆、第一百六十七章 兼并 夏语澹跟着温神念走,路上就小声感慨道:“十哥怎么这么倒霉呢!” 官船的船头是两边斜向上,有一定的防护作用,加上温持念不是文弱的人,船只相撞的那一瞬间温持念应该有这份冷静护住自己才对。 “除了十哥以外你们都还好吧?” 温持念终究护不住自己,那天两船相撞得多猛烈呢? “上巳节前两天出的事,那天江面上风大,他没有站稳!”温持念没有告诉父母兄弟那一瞬他被美色迷住了,郭家又尽心尽力的事后料理,所以温家也自认倒霉,归咎了引起事故的一场春风。私下无人,温神念站住面朝夏语澹,举止很郑重,以臣子之礼抱拳向夏语澹微微躬身道:“昔日只作小儿戏言,我的弟弟当不起娘娘‘十哥’呼之了。” 夏语澹有些不适应温神念那么刻板的拉开距离,温神念脸上笑容慢慢展开,道:“去年年底,持念得了表字:豫之。” 温神念的表字早有了,益之。表字才是用于成年同辈朋友之间的称呼。或许是相识太早,那时候大家还是不能体会男女之情的男孩子和女孩子,所以温家兄弟和夏语澹之间大半是兄妹之情,或许参杂了一点点涟漪,还没怎么样呢,女已有夫,他日君将有妇,各自生活赋予的责任和一点点涟漪相比,一泰山,一鸿毛,所以早就荡然无存了,以前夏语澹叫他们九哥十哥,他们也认了,现在夏语澹一飞冲天,‘哥’这个字。温家兄弟受不起。 “温益之,温豫之。叫出来好不习惯呀!”夏语澹品味了两位的表字,笑着表达了此刻的心情,不习惯还是要这么称呼的。不然神念持念?九哥十哥?九郎十郎?这些称呼都显得太亲密。 到了温持念的屋子,三人规矩的围桌说话。 温持念现在的形象很差,脑袋撞破了,为了敷药发顶一圈,一半的头发都剃光了,没人的时候顶着半个结了血痂的光头,有人的时候带上松软的巾帽。 现在温持念就带着一顶纯色素纹巾帽,气色很好,只是比之去年,温持念少说瘦了二十斤,不知道是伤心太婆的去世瘦了,还是这几天迅速掉肉。 “还好,还好!”夏语澹故作轻松道:“你脸没事。头发没了还能长回去。” 出意外最怕头部受伤,脸也在头部里,磕掉门牙,砸断鼻梁,崩裂眼珠,那些伤害不要太难看。 温持念虚摸着头,苦着脸道:“我问了大夫,这儿有一块拇指大的皮削了,估计是长不出头发了。” 发肤受之父母,不能轻易毁伤,所以男人也特别爱惜自己的头发,不过温持念又释然了道:“还好我的头发浓密,戴了冠也看不出来。” 温神念从外面拿了热水来泡茶,夏语澹有什么说什么道:“你们家怎么有钱了,一路过来没见几个下人,现在还要进士老爷亲自泡茶?是因为我来了,那些下人都避开了吗?” “本来就没用几个下人,我们是商贾之家,不能比之公侯之门,哪处放几个丫鬟皆有定例。”温持念环顾他的屋子道:“我们家还是好的,紫薇坊的当家,坐拥百万匹丝绸,却是以布衣见客的。” 士农工商,商人不是排名看着在末尾。地位体现在生活的表面里,许多东西,商人有钱也不能享用,虽然有钱能使鬼推磨,也只能在夜深人静鬼出来的时候偷偷摸摸的享用。所以巨贾的本宅往往很低调朴素,而作为外宅的私家园林兴旺鼎盛。 温神念拿出茶具问:“喝红茶还是绿茶!” “红茶。”夏语澹随口说,别给人家选择困难。 温神念专心泡他的茶,这功夫温持念正经道:“还以为你进了宫,我们不能像以前一样见面了。你这样进我们家的门,还这样和我们一起喝茶,真没有关系吗?” 两个‘这样’,温持念着重说道。温神念看似在专心泡茶,也注意在夏语澹身上。 夏语澹笑眯着眼睛道:“他要不同意,我也出不来。他不主动说,我也不知道你开瓢了。” 昨日赵翊歆和夏语澹住在藤萝胡同,今天夏语澹一步三回头的出门,一再向赵翊歆确定道:“我去温家了?” 小白凑热闹也要出门,赵翊歆摁着小白的脖颈道:“快走吧,我有这份气度。” 深宅大院的妇人不能出二门之外,宫里用的是阉人,不过是要求女人守住贞操。可是把女人关在家里,一个男人都不让她见到,做丈夫的得多没有自信呢。偏偏赵翊歆是自信到快要自负的男人。 而且赵翊歆也有另一层打算。夏文衍敢在夏语澹面前开口的底气不错,夏语澹要坐稳太孙妃需要家族的扶持。 可凭什么就得是夏家呢,血缘的关系就那么牢不可破吗,无数的事实已经证明了血缘的关系在利害面前也薄如纱翼。所以赵翊歆会舍弃夏家再给夏语澹找一家。温家是很好的选择。温神念是去年二甲十三名进士,提拔他也说得过去,温家老老实实行商几十年,算是厚道的人家。温氏一族在和庆府,也是大族,族法严谨,族人除了温家之外,也未有大过者。而温家又是从下面走上来的,和那些旁根错节的关系牵连不深,最好收服。 温家将来会和夏语澹相互依存,那么将来赵翊歆即使不像现在这般喜欢夏语澹了,前朝也有人会不惜代价的维护夏语澹的尊荣。 赵翊歆的良苦用心夏语澹还没有百分百的领会,不过前半段夏语澹还是懂的,傻笑道:“放心好了,他不是迂腐小气的男人。” 温神念和温持念相视而笑,温神念笑道:“那般的人,你能随意说‘他’。” 温持念大抒一口气道:“我以前当面说人公报私仇什么的,想必‘他’也不会和我一介草民计较。” “那时候对不住你了,那时我也不知道他是谁。”夏语澹向温持念拱手道。 温神念的茶泡好了,夏语澹喝了一大口解渴,然后闲话加长。 温持念告诉夏语澹乔氏把和庆府的宅子,望宿县的庄子都卖掉了,一个姓王的商人出面买的,不过宅子上的私塾依然办着,庄子里佃户依然叫他们耕种。 夏译失职,夏家赔了四万赎银,而夏家日常开销也很大,抽出这笔钱没有缓过来,刘三桩一家被夏语澹要走了,乔氏又要给女儿置办嫁妆,就把和庆府的这两处产业卖了,在鲁王封地山东原阳买了一个庄子给夏尔彤。 其实那个小庄子买来买去,现在幕后主人就是夏语澹了,不过幕后隐在幕后就好了,温家兄弟也不用知道。夏语澹从一个寄居者成为的真正的地主,会对那些佃户很好的。 说起农户耕种的事,温神念放下了茶杯坐直了身子道:“一个多月前皇上旨到江南三处织造局,命江南三处织造局进献十万匹丝绸给太孙妃。因为这道旨意,今年江南有许多的稻田要改为桑田了。” 夏语澹不明其意,静待温神念说话。 “江南各地总有贫家农户过了一冬没有了余粮做种子而向官府租佃了粮种。可是现在有些地方粮种佃买不到只能佃买到桑种,官府在强行要求农户改稻田为桑田。” “这件事情不好吗?种了桑树,养了桑蚕,卖了茧子再买粮食也是一样的。”夏语澹还不知道事态的严重。 温神念表情严肃道:“从本质上来说,整个华夏大地一年从田里得到的物质有个定数,用于交易的物质也有定数,商人们的交易若是超过了这个定数,于国于家无益,所以我朝及历代王朝都是重农抑商,其根源也在于此。江南是天下的粮仓,丝绸虽然有金帛之利,可是丝绸织得太多也比不上粮食饱肚子。对于一亩田,一年能种多少粮食,一年能养多少桑蚕得多少茧子换取多少粮食,也不相同的,若是前者大于后者,农民改稻田为桑田之后,就越种越穷了,无可选择种上桑树的,本就是贫民。” 温家的锦绣坊每年要向养蚕的散户收购大量蚕茧,往年的收购价格及以后几年价格的波动趋势,估计官府都没有温家当家人有这个估算的能力。 温家兄弟小时候又在田间行走,知晓农事,那么一块地是适合中桑树还是适合种粮食,种粮食和种桑树的盈亏,一年看不出来,一年两年三年,十年之后。 温持念算盘打得精,对江南中间牵扯到的各种物价也门清儿。当场就拿出算盘和笔墨当着夏语澹的面算了这笔账。 贫农本是租佃粮种,现在租佃桑种,种桑树的亏损一年年加起来,债台高筑,少则五年,多则十年,那些贫农就要卖地还债了。 夏语澹也不是太懂每一个数字为什么是那样的,现实的问题变成一道非常复杂的数学题,夏语澹数学不好,可是结果夏语澹看懂了。 一点一点,可谓是润物细无声,把土地蚕食掉。 土地兼并! 千百年来农民都在争一块土地。 汉唐周梁,王朝的交替也是因为一块土地。 “这是……”夏语澹看着温神念和温持念合力写下的字迹,一张张墨迹未干的纸,脸色气得惨白,又怒得红起来:“若五年,十年,二十年之后,那些贫苦的农民无田耕种,都是我的过失?若为此动摇了大梁的江山,我万死难赎!”   ☆、第一百六十八章 私心 三岁到十岁,那些生活刻在夏语澹的骨子里,也塑造了夏语澹对这个世界的认识。 王铜锁的姑姑姐姐出嫁都没有给她们一副体面的嫁妆,因为家里的钱要攒下来买地,东家再好也没有一户农家愿意世世代代当佃户。王青竹的奶奶生病了,不吃不喝五天把自己饿死了,因为儿孙们要卖了地给她治病,王奶奶宁愿死也要守住一块地。 连乡连镇,发生全村的殴斗,不是争水,就是争一块山头。 夺人田地,无意于取人性命,还要毁人祖坟。 夏语澹第一次体会到了太孙妃的责任,不是让赵翊歆高兴,再给他生几个孩子就够了。那责任如海啸一样裹挟着狂风巨浪而来。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夏语澹已经是上位者,她尚且本分自守,还未露出喜好,只是因为皇上一句话,才拿走了织造局的十万匹布,就有人打着孝敬太孙妃的旗号,在江南压迫贫农改稻为桑。 蝴蝶偶尔煽动几下翅膀就可以引起一场龙卷风。夏语澹以前一直认为这句话太过夸张,现在夏语澹也要化蝶了。 温神念抽回夏语澹手中的纸安慰道:“其实也没有那么严重,需要向官府或大户租佃粮种的本是少数,借不到而只能借桑种的又是少数中的少数。” 夏语澹沉默低头。 狼扑羊群,都是叼走跑得最慢的一只羊,然后一只又一只,永远有一只最慢的羊。 温持念刚才一直低头拨算珠计算,松松的巾帽有些耸上去,他整理好了他的帽子才道:“三处织造局每一年向江南各地采买布匹,都是放权给每一地的纺织商人采买。今年苏州织造局要在和庆府,吉州府两地采购十二万匹布料,实不相瞒,我们锦绣坊想接下这笔生意,正月里父亲就带着我跑了两次苏州织造局……” 说到这里,温持念压下他的巾帽有些不好意思,过年跑去苏州织造局,就是给那些织造局的官员送礼的意思。大家不是小孩子,有些暗地里的交易需要意会,织造局的官员有权,一放手就是十二万匹的生意,承办这件差事的人,中间的差价能赚两三万,这两三万给谁不是赚,想要差事就要拿出诚意,诚意无非钱财二字。 官员看不起商人,是官员握着生财的脉门,享受着商人们的巴结。 温持念苦笑道:“两次去钱没有少花,而且父亲承诺十二万匹布,绝对是去年今年新织的布匹而不是历年的陈布。最后这个差事还是落到了吉州紫薇坊袁家的头上。我倒是不信,相同质量和数量的布匹,紫薇坊能开出比锦绣坊更合理的总价。” “同行如仇敌。”温神念向夏语澹解释。 “商场如战场。”夏语澹表示理解。 “袁家得了这件差事,在我们上京的那几天,联络了五家织坊,以发展丝织业为目的要在五年之内,在和庆府和吉州府两地增加十万亩桑田。以后织出来的丝绸,由织造局收购,织造局不收,袁家还和福建的远洋商队联系上了,两地的丝绸可以远销南洋。” 温持念望着夏语澹,不知道她懂不懂其中的利害。 若夏语澹真是只有十五年生活阅历的人,很可能不懂,可是两世加起来,再加上温家兄弟刚才那笔帐。 袁家公开宣布要增加十万亩桑田,你说他们压迫贫民,他们是不会承认的。他们还会说是给了贫农们一条生路,有财大家一起发,发展了丝织业,繁荣了当地经济,甚至于和庆府吉州府两地的丝绸能远销南洋,离开海港还要向朝廷交纳一笔赋税。他们是在给朝廷赚钱。 夏语澹表情凝重道:“好像我说这句话不太合适。财富集中在少数人的手里,并不是一个国家的幸事,藏富于民,才是真正的国家之福。袁家的做法,只是鼓了少数人的荷包,我也在少数人之列,可是我不会领这份情。” 温家兄弟的神情彻底放松了下来,温持念还坦白了道:“在商场上锦绣坊对上紫薇坊,几乎都是锦绣坊败北而走,前年父亲本要在杭州府仁和县开一家绸缎庄,铺面过户的文书拿不下来,生生被紫薇坊截了糊。袁家老爷生了四十六个女儿,个顶个的漂亮,真是气得我吐血。” 四十六个女儿想想也不可能是嫡女,都是庶女。是袁老爷和歌舞伎生下的,歌舞伎个个都是绝色的,根好生下来的女儿也漂亮。然后袁老爷做生意,金钱不能诱惑,就使美人计。温家看上的铺子袁家也看上了,两家争铺,袁老爷把一个才十三岁的女儿送给了处理此事的杭州府仁和县县令,那位县令就把铺子判给了紫薇坊。 这种幕后肮脏的交易,温家把柄都抓不到。因为县令没有纳袁家的女儿为妾,只是睡一晚,就扭转了整个事态。袁老爷在商场上又狠又毒,不择手段的名声让一般的商家避其锋芒。 其实大户人家圈养歌舞伎就是陪客用的,俗称家伎。高恩侯府最早的一批家伎还是封侯赏的,这都是惯例了。温家也没有那么干净,家里买过几匹扬州瘦马就是干这种事情。 才色双绝的扬州瘦马老贵了,动辄数千上万两,而且六七年就过气了。袁老爷不亏是商人,嫌扬州瘦马贵就自己生,这一笔开销省下多少,然后女儿们长大了又给他赚一大笔。 商场官场上很多人都知道,袁家是个没挂牌子的私窠子。可是袁老爷把投其所好做到了炉火纯青,又至贱无敌,谁会去管袁老爷怎么待亲生女儿呢。 这个时代,做妓和招妓,是合法的。 同行如仇敌,温家在这个事情上也存了私心。近二十年商场上温家处处被袁家压制,袁家能不择手段,温家做不到不择手段,就走了另外一条路。温神念用心读书考进士也有这个原因在里面。温家供出一个进士,温神念就是不做官摆在温家也是一尊大神。 现在嘛,温家认识的夏六姑娘成了太孙妃,就是温家手里的利器了,还是一把暗器。 通过聂家大夫人和二夫人,夏语澹明白了‘有所求’并不是一件坏事。目标一致,人和人才有相处的必要。 所以夏语澹笑着和温家兄弟道:“我也不是养在天上的仙人儿,不受烟熏火燎的。你们把改稻为桑不合理的主张写下来,我拿给能做主的人看。” 温神念没有授官,根本就没有上奏的权利,即使他授了官职,他的奏章也未必能送到御前。他的政治主张,也没有人用心一听,从而得到足够的重视。 “那我们现在就重新写,也不是写,整理一下很快的。”到了现在,温神念也有点紧张了,这是他作为士人的通病。能做主的人是谁?温神念读了十五年的书,就是为了走到君王的面前,献上自己的一片忠心。 君臣犹似夫妻,温神念这位新妇能不紧张吗。 夏语澹眨了一下眼睛,想到她所看过的锦衣卫的密奏,含笑道:“你们写吧。不需要赘述旁的一个字,怎么简洁怎么写。他看奏章都没有多大的耐心。也别写成科举文章似的,他也不爱看。” 温神念懂了,摒弃了所有的格式,只是就着改稻为桑这件事,写下自己的看法。 这中间也看出温持念的才华了,夏语澹看着帮忙算计的温持念,点着脑袋道:“你不需要卧床休息一下吗?” 温持念捋着他的帽子道:“没事,我早好了,就是没有头发不能见人。还要躲个把月吧,我天天困在屋子也很无聊的。” “也是哦。”夏语澹笑道,除了和尚尼姑之外,光了头就像没穿外衣出门一样。 两位堪堪整理完,甄氏带了两个婆子提着食盒来来,甄氏人也爽利,问道:“沈娘子用饭吗?” 家里来客,留客吃饭是礼节。虽然夏语澹有点特别,可是现在将近午时,该吃饭了又不说一声,就是失礼了。 “好呀。”夏语澹面对甄氏笑着开口道:“也不知道伯母知不知道,我小时候蹭了你们家很多饭,蹭完了打包带走,还要带上一伙人来蹭。” 甄氏尚显拘束的脸上露出了笑容,道:“只是家常小菜,依着和庆府的口味做的,但愿你吃得习惯。” 两个婆子放下食盒,一个拿盆,一个拿水先伺候夏语澹洗手,再伺候温神念和温持念。 夏语澹洗了手,看到甄氏在摆菜摆碗,上前接过一碗菜。甄氏的手明显缩了一下,对上夏语澹自然的眼神举止,才跟着恢复自然,轻笑着放手给夏语澹。甄氏也和他们一起吃饭的。 分食制,餐盘精巧,一碗家常卤牛肉,一盘炒菜心,一盘菌菇炒粉丝,一碗豆腐鱼籽汤。和夏语澹以前在望宿县蹭饭的菜色差不多。 鱼籽就是夏语澹来探望温持念送来的两包鲟鱼籽。 甄氏谦辞道:“家里虽然有几个钱,可是鲟鱼籽是稀罕物,家里厨娘不会做这道菜,我掌勺煲了汤,依着豆腐虾籽汤的方法做的。” 豆腐滚透,鱼籽黄亮,汤色奶白,夏语澹先喝了一口汤道:“好喝,伯母的手艺比我强了十万八千里了。我的手艺止在素菜上,河鲜在我手里去不了腥味。” 温神念和温持念疑惑的眼神瞄来。 甄氏会意笑了。 两个儿子没有媳妇,还不知道吃媳妇煮的东西,是什么滋味。   ☆、第一百六十九章 姐弟 吃完了饭,甄氏送夏语澹出门,两人转身之际,温持念神情失落。 温神念看在眼里,等甄氏和夏语澹走远了,才拍着温持念,无声安慰。 有些话不能说出来,说出来揭开了温持念的伤疤,温持念更加痛苦。这次意外,郭家又是打点下处,又是延请太医,又是厚礼致歉,甚至那郭二姑娘留下来和温家在驿站住了七日,等温持念伤无大碍挪到京城,才在入城门的时候分别。 七天,温持念和郭二姑娘虽未见面,可是一墙之隔,江面上惊鸿一瞥在温持念的脑海里反复回放,竟然让温持念看到了落花有情的错觉。 温持念现在身体消瘦,大部分是在那七天里瘦下去的,倒不是因为相思成疾什么的,因为头颅内伤,温持念反复的恶心,呕吐,头疼和晕眩,吃了东西呕吐了出来,睡了下去又因为头疼醒过来,那几天温持念哪儿哪儿都不舒服,但是有一处舒服,心舒服。 可是到了今天却是自作多情。 是的,自作多情! 温持念只是一介草民。草民是什么,民见了官需要跪在地上说话。 温家有钱,温持念从小跟着温老爷做生意,和那些知府,县令打交道,也是他们坐着,温家父子站着,好一点坐在下手说话。直到去年温老爷能和那些官员们平起平坐了,因为温老爷是进士老爷的爹爹。 温神念考中了进士,温持念倒也不是嫉妒温神念的功名。温持念自问有经济之才,可是四书五经,八股文章,除非是出类拔萃的天赋,否则三年又三年,考不出头的。人贵有自知之明,一人的才华在何处,温持念懂得。 人家是黔国公之女,昆明城的明珠,她志在宫廷,温持念只能怆然失落了。 甄氏这厢送夏语澹,却是不急,一步一步闲庭散步。甄氏目光转向前方的春晓新绿,笑道:“沈娘子可否移步,与我去亭子里坐坐。” 亭子就在庭院中间,已经沏好了茶水,摆好了糕点水果,夏语澹知甄氏有话说,如此正式应该也不是虚套的话,因而点了点头。 主宾分坐,甄氏先给夏语澹倒茶,夏语澹敬甄氏是长辈,捧着茶盏接茶水。甄氏再给自己倒了八分满,才缓缓道:“温家三月二十九去何家下定。沈娘子或许知道,我前面夭折了三个孩子,我已是近五十的年纪,别家的妇人到我这样的年纪,孙子都快要娶亲了,我的儿子还没有娶上媳妇。是我着急喝媳妇茶,就把大日子定在了五月初九。” 何大姑娘今年十八了,何家也着急把姑娘嫁出去。只是女家赶着男家不好看。甄氏就出口说到自己身上,夏语澹颔首。 近五十的甄氏保养得宜,不过微笑起来,脸上也见到了清晰的鱼尾纹。甄氏的笑意直达眼角,道:“何氏那个媳妇,淡泊清静,举止有度,柔中带刚,明理守分。我们阖家都很满意,依我们的家世,再也找不出那么满意的媳妇。沈娘子的提点之情,温家不敢相忘。” 夏语澹心里受用甄氏对何大姑娘的赞词,对何大姑娘的称赞,也证明了自己做了一次好媒,嘴上却是谦虚道:“也是温家和何家有缘,才能一合既成。” “是,是!”甄氏连声笑应,说起另一件大事:“九郎大事一定,我心放下一半。还有一半在十郎身上,十郎今年十七了。这一次我们的船和黔国公府郭家的船相撞,郭家有亏,十郎治病用药都是他家所出,又有郭家的二姑娘,和我们隔墙住在驿站里,直到十郎伤情大愈,才告辞离去。” 这些事情夏语澹知道一半,不知道一半,用心听着。 “我儿子的心思我看的出来,至于对方郭二姑娘……”甄氏真诚的道:“儿子是自己的,母亲看儿子都是千好万好,谁也配得。还京那一天,我就出去打探了郭二姑娘的品行。我们这样的人家也没处打听,我就厚着脸皮问了问亲家。” 温家的亲家是何家,何家的人际总比温家要广阔许多,尤其何夫人,是武定侯长女。 “黔国公手握重兵,执掌西南。与京城的仕宦之家就少了一层往来。何夫人为我留意,几天后却是与我说……”说到此处,甄氏看着夏语澹面有忧色,道:“郭家这个女儿,似乎有青云之志!” 男人的青云之志,是出将入相,位极人臣。所以女人的青云之志,是金册宝玺,侍奉君王。 皇上快六十了,甄氏的意思,郭家的女儿是要送进太孙的后宫? 敢往宫里送的女人样貌自不必说,黔国公的女儿,家世显赫,婚后夏语澹第一次面对一个强大的对手,这可比钟粹宫里看起来似乎没有家底的寻常乡绅之女,要有威胁多了。夏语澹就是把太孙妃的位置让给郭家女儿来坐,她也当得起,可是夏语澹偏偏没有那种压迫感,僵硬的脸上还能浮起一个笑容,道:“伯母是不是搞错了,郭家实际上和皇室同出一脉。” 甄氏这时细细打量夏语澹。十五岁,夏语澹的脸庞划出柔和的弯弧,一双眼睛明净灵动,今天出门夏语澹只抹了一层羊脂,一件朴素的家常月白底对襟玫瑰色暗浮海棠的春衫,身上最贵重的装饰就是头上的一对鎏金点翠钗。那么现在的夏语澹就是她的本色。 夏语澹肌骨好,不敷红粉也风流。可是女人的美丽如同男人的才华,说是才华盖世,一个人的才华怎么可能盖住所有人,一个女人的美丽,又怎么可能压住群芳吐蕊。 郭二姑娘自有风华,和夏语澹不可类比。 甄氏叹息道:“郭家的家史,我也知道。可是黔王更赵为郭,去世前又自请废除王爵,赵郭两姓,便是两家,两家通婚在礼法上也阻止不得。何夫人费心,受我所托问了问娘家的人,何夫人是听武定侯府的二夫人所说,武定侯府的二夫人也是听了鲁王妃一言。一个意思也不知道转了几个人的口,到了我这里就是这个意思。黔国公夫妇已经回了西南,却把一个年芳十五,待字闺中尚未婚配的女儿留在京城,却为那般?” 甄氏已经不是一个单纯的人,先时甄氏揣测,郭二姑娘也是对温持念有情谊的,才敢冒昧求何夫人探一探郭二姑娘的品行。现在何夫人问回来的结果却是这样,甄氏不由觉得自己先时的揣测太过轻率。甚至往深处想防备起了这个郭家。或许郭家知道了温家和太孙妃隐秘的关系,才借了温持念的伤势和温家亲近,其目的是要和太孙妃亲近。 如果真是那样的打算,郭家的目的已经达到了,总之夏语澹必须知道有这么一个人。 赵翊歆曾经和夏语澹说过,太宗遗命,皇室要以宗室之礼善待郭家后人,所以这会子夏语澹还是不相信郭氏女会入宫,道:“或许是以讹传讹,讹传至此。” “但愿如此!”甄氏说得很勉强,端起茶盏喝了一口水放下茶盏,心不在茶水上又端起茶盏,明显话犹未完。 “伯母有话不防直言。”夏语澹做好了准备。 “我从未在人后以揣摩指摘别人,何况对方又是一个小姑娘。可是关系到沈娘子,我……我也直言了。”甄氏苦笑着,然后收了苦笑正色道:“黔国公夫人除了留下一个女儿,还留了一个儿子在京城里。这一儿一女都是十五岁,生日相同,那么两位是黔国公夫人所出的一对龙凤孩儿。家里就我看见过郭公子和郭姑娘同时出现,这对兄妹长得很不一样。” “有近亲的血缘关系,不管是男是女,不管年龄差别多大,有相同的血液融合在身体里,多少会显现出来。一个人的面容,肤色,神情,体型,体格,性情,举止甚至是肌肤上的纹理,或多或少有踪迹可循。以我所见,当然我也没有看清全貌,长得相似的未必有血缘,有血缘的未必长得相似,可是如郭公子和郭姑娘站在眼前,我竟有南辕北辙之感。” 甄氏也没有见过黔国公夫妇,以甄氏五十年看人的经验,郭公子和郭姑娘真没有亲兄妹的样子,至于谁是真的,谁是假的,如果郭二要进宫,就偏向郭二姑娘了。 郭二姑娘肤色瓷白,眼窝轮廓深邃,面部特征甚至带上了异域的风情,而不是传统汉家女子的长相。这句话甄氏放在了心底,无凭无据说人家不是亲生子已经是妄下定论,再说人家长得不像汉人,甄氏厚道惯了,这句话实在说不出口。 姓了郭,做了黔国公夫妇的女儿,就是亲生女儿吗?约十年前,信国公府韩家二爷还是韩国公的儿子,结果他自己该姓了傅,十年过去了,大多数人心里还是有数的,那位不是韩国公的亲儿子。 除非宗室,需要核查玉谍,其他人想养个便宜儿子或便宜女儿,别人管不着。 只夏语澹知道,郭二姑娘或许没有流淌着和皇室同宗的郭家血液,那么郭这个姓,也不会成为阻碍郭二姑娘进宫的理由,这就够了。 夏语澹慢慢悠悠坐着骡车回家,想着藤萝胡同的方向,脑海里回忆这甄氏的话,心眼神意儿到没有放在郭二姑娘身上,毕竟两人未曾谋面,夏语澹跳跃到了赵翊歆和平都公主这对姐弟身上。 最近夏语澹日日和平都公主相处,也天天面对赵翊歆。 这对姐弟也不太像的! 作者有话要说:关于像不像这个事情,就是从小养到大的,都会怀疑的。 我有个朋友开鉴定中心,就接待了很多因为长得不像,而来做鉴定的家庭。 结果……有部分还真是给别家人养孩子了!   ☆、第一百七十章 沈氏 奉先殿里献怀太子的画像要供人膜拜,那样的画像更加追求神似而不是形像,所以不做参考。 皇后娘娘就太久远了。 赵翊歆和平都公主,面容长得不像。鉴于两位是同父异母的姐弟,夏语澹把不像归咎为生母的遗传。 赵翊歆和平都公主,性情也不像。不过赵翊歆是皇太孙,他是皇上一手带大的,谁能锻造出和皇太孙一模一样的性情呢。 再说了龙生九子,子子不同。 所以夏语澹的注意力只在赵翊歆和平都公主之间跳跃了一下,又跳回郭二姑娘身上,郭家已经不是宗室,族谱都自己单列了一本,郭家又在西南执掌重权,等闲不与京中往来,在京城就变得尤其低调,甚至是透明,女眷之间说闲话也不会说到她家去。 几乎是一无所知! 夏语澹因此而心情略感烦躁,支起窗口看着街景。 “停车。” 夏语澹走进一家卖饰物的铺子,里面没有客人,坐在柜台后面的男掌柜原来在算账,听到有人进来就立马站起来迎客,打量了夏语澹一眼,往后轻唤道:“娘子,客来!”然后向夏语澹点头致意,坐在小桌上继续算他的帐。 一位二十出头的妇人出面招待夏语澹。 这是一家偏向男式饰物的铺子,男人用的发簪,冠帽,汗巾,扳指,荷包……东西很朴实,一支马头乌木簪二十文,一个万字荷包十五文。夏语澹问了几件东西,价格还算公道。最后买了一支黑檀方扁簪,一个镀铜鬼面腰扣。一共一百三十文。主要是渡过铜的腰扣太贵,要一百文。 夏语澹打开装钱的土黄色长葫芦荷包,里面还有一个滚粉色椭圆形荷包,那小荷包里装了五钱银子,乃是昨天卖画所得。 夏语澹画了上巳节能自由打扮的宫女们,自然隐去了青乌台的背景,命为四时群芳。 只是特殊的一天,还是太孙妃的恩赏,她们才能依着喜好穿上春装,然后或淡妆,或浓抹,在镜子里,在湖面上看见自己的美丽。那天之后按着宫里的规矩,她们回归了制式的装束生活。 宫里的生活不允许她们再外表上独一无二,那有什么关系,她们每个人都是鲜活的个体,爱美之心,悦己之心,不是女为悦己者容,是为了自己喜悦而注重自己的仪美,这样自爱自尊女子,即使无人观赏,也四季常开,为自己绽放,故为四时群芳。 几天前,平都公主第一次走出她的镂月楼,那天夏语澹正在自制颜料,中间平都公主和夏语澹说了一些外面的事。 高恩侯之女在毫无预兆之下,一举做上了太孙妃,风光无限,举国皆知。夏语澹住在宫里没有感觉,只是举朝都知道了皇太孙甚为满意太孙妃,大婚一月同起同卧,同居同食。 大家都在猜测夏语澹有何魅力?夏语澹十五年生活轨迹都被他们扒的干干净净,除了鲜艳的皮囊之外,她还有什么可取之处?扒来扒去,只有夏语澹师从仇九州学画两年是一个闪光点。曾经被冯四姑娘指摘的话全部忽略,闺阁里墨守成规的女孩子,谁拜过一个名家为师?仇九州的画艺,前首辅徐大人慕名求画而不得,那是能让男人侧目的才华。琴棋书画,以前画艺排在最末,现在得到了大力的追捧,那些投机取巧的人,都期待着利用这项才华接近皇太孙,从而得到青睐。 夏语澹看着土黄色长葫芦荷包里的滚粉色椭圆形荷包,忽然笑了。 随着笑容在脸上绽开,整个身体也放松了下来,连接银子的妇人都感觉到了夏语澹的松快,才大胆凑趣道:“小娘子是为夫郎选的吧,小店可以为小娘子买的东西做上特别的记号。” “是刻字吗?”夏语澹摸着黑檀簪子问。 “若夫郎是读书的,送他蟾宫折桂,若夫郎是行商的,送他财源广进,嫌那些粗鄙呢,荷包里可以缝一个平安符……”妇女笑着压低了声音道:“有些话女儿家总是羞于启齿,可是男人和小孩子一样,也得人哄着,就弄几句好听的话,让他们看了高兴。” 后面一句,才是重点。妇人说着拿出另一个铜镀鬼面扣,不过和夏语澹买的那个不一样,要轻一些,它的中间是空心的,可以放一张折得严严实实的信笺。 夏语澹了然于心,却是不打算请别人捉刀,临走另买了一把刻刀。 到了家,赵翊歆也外出逛去了,抱影在给小白梳毛,小白不愿意到处跑,看见夏语澹以为找到了靠山,撒开腿往夏语澹身上扑。 羊入虎口,夏语澹抱住了小白的脑袋,压住它的身子,抱影终于可以顺利的梳理小白的毛发。一梳一梳,一团一团雪白的毛发梳下来。小白趴在地上‘呜呜’的叫唤,梳好之后夏语澹放了它,它还趴在地上一副委委屈屈的模样。 说起来小白也是男孩子。夏语澹热了好久没吃的刘寡妇做的大肉包子来哄它,揉揉它的肚子碎碎念道:“为你好你也不知道,你下次嗯嗯不出来的时候,就知道我们是为你好。” 天暖了小白开始掉毛,它又爱干净舔着自己的毛就把掉毛吃了,那些掉毛积在肚子引起阻塞,小白有三天不嗯嗯的记录,肚子鼓鼓的它自己也一直喝水堵得难受,灌了药才泄出来。所以夏语澹和抱影一天三次压着它梳理毛发。 “哎……”小白太重了夏语澹抱不起来,只捧住了它的脑袋,揉搓着它肥肥的脸颊幽怨道:“为你操碎了心你也不领情!” “啊呜!”小白果然不领情,甩开夏语澹摇着短短的一蓬尾巴出去,在刚进来的赵翊歆脚下,用脸一蹭一蹭的撒娇。 赵翊歆出门穿了一件浅青色长袍,领子袖子一圈白色,头戴了桃木冠,发丝一丝不乱,显得额头光洁饱满,眉眼幽黑而澄清,腰上一条浅青色的络子,和衣服的颜色浑然一体,正好勾勒出他身体的线条,修长而笔直。贵气收敛,张扬出来的气质如一杆破土而上的翠竹,朝气蓬勃。 只是那么一个人,就让夏语澹止不住的喜欢。夏语澹拍着赵翊歆的身上的浮尘,闻到一股淡淡的牲畜的味道才问:“去了哪里?一股子味儿,快去洗一洗。” “被蹭了一下。”赵翊歆也受不了这个味儿,解着络子道:“去了北市马行看马,游艺说得没错,那里真热闹!” 五十万京近卫环绕在京城周围,当兵的一酷爱兵器,二酷爱马匹,而马匹买卖有诸多限制,京城也只有北市一个马行,除京城之外,外地千百里之远也有人过来相马,能不热闹嘛。 夏语澹给赵翊歆拿着衣服,赵翊歆忽然转头,唇角噙笑,伸手来拉夏语澹。 夏语澹本没有旖旎的心思,也一下子懂了赵翊歆的意思,却是往后退一大步,面颊微红摊手道:“今天不行,以后几天也不行。” 赵翊歆目光向下移。 夏语澹脸色更红,歉意的点点头。 赵翊歆也不掩饰他兴致被折而失望的情绪,唆的一下就在夏语澹眼前不见了。 那一下下,夏语澹有一点点空虚,又努力让恶作剧的意味取代了它,搭了一套换洗衣裳给他送过去。 很快赵翊歆就洗好了出来,衣裳松松垮垮,头发湿湿漉漉,才是三月咋暖还寒的时候,他也不觉冷得难受。夏语澹展开一条锦烟色绒毯把赵翊歆包住压在床上,再脱了鞋子跪坐在他的身后给他擦头发。 “你怎么没那么高兴呢?”赵翊歆背对着夏语澹问道。不应该呀,今天夏语澹去看温家半日,温持念大难不死,温神念快下定了,都是好事,应该高兴才对。 “我和他们一年不见,再见之后我现在是这个样子,他们也未见诚惶诚恐,这一点我高兴呢。他们叫我‘沈娘子’呢,这点我最高兴!”夏语澹双手叠放在赵翊歆肩上,软语道。 赵翊歆也是这个感觉,身体往后仰把夏语澹抱在身上。 赵翊歆就这样仰躺着,夏语澹的手臂撑在他的胸膛上能感受到呼吸而引起的起伏。赵翊歆嘴巴半张,眼眸亮晶晶的,含着笑道:“沈娘子,沈娘子,沈娘子!” 连姓带称呼,唤了夏语澹三次。那时夏语澹还不知道‘沈’至于赵翊歆,有着特殊的意义,只以为是床上一种另类的情趣,轻轻啄着赵翊歆的唇,像落在自己的心口上,绵软道:“沈公子!” 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声‘沈娘子’虽然听得奇怪陌生,却比‘娘娘’这两个字的敬语,还让人舒坦。 这样在一处小小的宅子里,娘子公子的称呼,好似日常三餐相对的夫妻,好似话本里恩爱不移的小夫妻。让夏语澹一点一点增加了底气:沈公子沈娘子,他们只是两人,只有她可以这样吻着他,然后亲昵的称呼他,谁也不让知道! 赵翊歆拥住夏语澹,伸出舌尖加深了亲吻。 两位开始都是理论派,现在实践大于理论,赵翊歆又不能把夏语澹办了,就只能在嘴巴上讨点便宜。 唇齿纠缠,呼吸火热,舌头随着每一次呼气和吸气搅动。赵翊歆刚刚洗了澡而微凉的身体越来越热,尤其是某一处。在快烧起来的时候,被带着汗湿又柔软的手熄灭。   ☆、第一百七十一章 情敌 上回宫务的事情,夏语澹思量了几天。照着赵翊歆当甩手掌柜的样儿,秉着疑人不用,用人不移的原则,大半丢给了冯扑和陈掌事。外头宗室里的事物,赵氏子孙四散封地,在京城的宗室并不多,到底太孙妃身份在哪儿,宗室也好,勋贵也好,没人给太孙妃下帖子。兼之夏语澹随了赵翊歆,赵翊歆又是随了皇上,长居西苑。 西苑和皇城相连,却好像在郊区一样,这十几年,朝会从三日一次,变到现在十日一次的频率,平日内阁六部官员在西苑执勤,皇上都不露面,皇上身后的赵翊歆露面就更少了,再赵翊歆身后的夏语澹? 这两处事物减了,夏语澹过得很轻松,连日常媳妇向婆婆问安都没有,还能说走就走的住在藤萝胡同。 夏语澹把心思都放在赵翊歆和自己身上。 现在赵翊歆的这身衣服是夏语澹亲手做的,一件素面的白色直裾,宽松的领口和宽大的袖口绣了弯曲的褐色纹路,下摆手绘了一丛龙爪花,是夏语澹手绘的,用轻盈的笔触勾勒出龙爪花像龙须一样的花瓣,平添了一分妖冶,一分飘逸,白和红搭配,衬着人的精神气。然后系上一条和领口袖口同色的褐色腰带,扣上夏语澹买的腰扣。 “是铜镀的?”赵翊歆把玩着那一枚鬼面腰扣。 “是呀!”夏语澹抬头笑,“一整块铜得多少钱,我才赚几个钱呢?这木头也算雕得不错了。”夏语澹从袖口里拿出黑檀方扁簪,垫脚把赵翊歆的头发束好。 靠自己的双手得到的收入,夏语澹有记账,目前一共赚到五两银子。五两放在夏语澹如今享受的生活,微乎其微,可是再富有,人也只有一张嘴巴吃饭,在和庆府五两银子可以让一个人生活一年,那么夏语澹也能省吃俭用生活一年,五两银子都花在赵翊歆身上了,为他添这添那。 曾经夏语澹就是这么想的,嫁一个一年赚四十两的丈夫,然后自己再赚点钱补贴家用。现在是严重偏离了预计,可是如果用金钱衡量一个人的爱情,五两就是夏语澹的全部,尽管他是王孙公子,就算他是布衣百姓,夏语澹也会努力生活,辛苦赚钱,为家里添砖加瓦。 赵翊歆坦然接之,天下之物他可随意取之,也就从不为外物留心,所以锦衣玉甲和布衣木簪对赵翊歆来说是一样的,不一样的,是心情,夏语澹买的东西,他会多看一眼,也愿意用着。赵翊歆可以想起夏语澹给他买过什么,上次是一只装蹴鞠的球袋,然后会小小期待一下,夏语澹赚了钱又要给他买什么。 或许是因为这个隐秘的原因,赵翊歆才不反对夏语澹偷偷的卖画。 夏语澹垂下眼帘,这才把温神念温持念写的东西拿给赵翊歆,一叠十三张雪笺装在薄薄的羊皮封里。 在很久以前,在皇上身边只有他们祖孙二人的时候,赵翊歆已经看奏章了,魑魅魍魉,赵翊歆见识过太多,所以与夏语澹反应对比,赵翊歆就显得特别平静,不过赵翊歆看得很认真,因为他足足看了一刻钟,才把温神念所言收回羊皮封里。 夏语澹待要出口添上几句,一路回来夏语澹也想明白了,温家捅出这件事情,若事不能成,温家在官场商场就要一败涂地了,若事成了,温家得罪的人太多,也只能紧靠着太孙妃立足,总是此言一出,温家把一家一族的兴衰荣辱,都压在了太孙妃身上。 “你吓坏了吧。”赵翊歆低眉,抬起手指抚过夏语澹绷住的眉心。 一点既化,夏语澹也不对温神念所书之事多做注解,道:“是。” 几年后几万户人家失去田地的场景,夏语澹不敢想象。温家对太孙妃的寄予,夏语澹也不知道接不接的住。 赵翊歆心情有点复杂,不过想到那些自然与他保持了距离的人,又释然了道:“该把温神念放在哪个位置好呢?” “我也不知道什么位置是好,什么位置是不好。”赵翊歆明显是在问夏语澹意见,夏语澹老实回答。夏语澹只知道考中进士最好能授予庶吉士入翰林院,这条路可以直接成为皇上的近臣,是最好的前程。不过温神念回去办了一场丧礼,已经错过了入仕最好的时机。后面怎么选择,是放在六部三司的角落里,还是远方外地为官,就不是夏语澹能衡量出好坏的。 赵翊歆扬起他手里的羊皮封道:“治国譬之于奕,知其用而置得其处者胜,不知其用而置非其处者败。温神念是位忠诚的臣子,我已知其用,会善待于他。” 夏语澹抓住赵翊歆的衣袖,用目光询问他。 把人比作一颗棋子。或许在赵翊歆心里,是君主对臣子的莫大恩赏,甚至温家所求的也只是如此,可是作为朋友,把朋友当棋子一样摆弄,善奕者,舍一域而得一局,夏语澹总觉得不是滋味。 赵翊歆顺手握住夏语澹,忽然道:“除了这件事之外,在温家就没有再聊别的?” “还有什么?”夏语澹不打算说起郭二姑娘。 “比如郭家和温家的过节。”赵翊歆道。 “两家没有过节……”夏语澹话说一半,意识到赵翊歆可能知道得更多,甚至比甄氏知道的还多,就不得不起说了,不知觉的带上一点酸溜溜:“别说郭家和温家,说说温家和你家。” “我家?”赵翊歆直觉很快:“我?怎么扯到了我的头上?” 夏语澹饶舌道:“从鲁王妃到武定侯家二夫人,到温家的亲家何夫人,几位夫人都是庄重的人,都说郭氏女有意侍奉殿下呢。” 赵翊歆在夏语澹面前也不掩饰惊讶的表情,几位夫人都是庄重的人,这话不错,赵翊歆先做了自我反省,然后才解释道:“几天前鲁王寿宴,郭二姑娘独舞,得了皇爷爷一句称赞:环姿媚占,婉容多教。” 赵翊歆习惯出宫溜达的爱好估计是遗传皇上。皇上也常常微服出巡。几天前就便装带着赵翊歆到了鲁王府,那天是鲁王爷五十六岁的寿日,不是整数,可是鲁王难得带着阖家进京一次,趁着回封地之前,接着这个由头好好热闹了一番。 席间郭二姑娘献上一曲《邀月舞破》,一人独舞,惊艳四座。 难怪,秦之赵姬,汉之卫后,唐之杨妃,周之袅女,皆以舞技而舞动君心。 夏语澹只说郭氏女,赵翊歆就知道意指‘郭二姑娘’。 赵翊歆的态度尚在其次,重点是皇上。 夏语澹拜见翁姑,皇上惜字如金,你很好,见了他人倒不乏溢美之词,环姿媚占,婉容多教。夏语澹别过脸去,忍不住由酸泛苦,皇上当着皇太孙的面给了郭家的女孩子如此高的评价,难怪甄氏那么笃定,只是当着夏语澹的面不能启口,才只拿郭二姑娘说话罢了。 福如心至,夏语澹悟了,再多个郭二姑娘,也不及皇上的分量。比起数不尽的女人,皇上才是夏语澹最大的‘情敌’。 夏语澹因为自己惊奇的想法呆愣在了那里。 赵翊歆从背后抱住赵翊歆,意外的喜欢夏语澹冒酸的情绪,脸上漾起一些笑容:“你想差了,不是你想差了,是……”是有人想歪了,然后一路歪下去,赵翊歆也颇感无奈道:“怎见得皇爷爷赞赏过的女人,都要纳入宫中。男女之情以外,皇爷爷也有别的感情,长辈对晚辈的怜惜之情。” 夏语澹一动不动,道:“温太太说,郭二姑娘和郭公子无姐弟面缘。” 赵翊歆比对郭步楼和郭二姑娘的相貌,所以沉默了一会儿才道:“确实。血缘至亲,确实不是名分可以掩饰。” 夏语澹这才回头,重复一问:“郭二姑娘真不是郭家的孩子?” 赵翊歆不喜欢夏语澹这句话,当然夏语澹这句话也是别人对郭二姑娘的理解,赵翊歆眼眸晦暗,有渐渐清晰道:“谁说郭二姑娘不是郭家的孩子,你道皇爷爷为什么要在鲁王府上说那么一句。因为黔国公钟爱这个女儿,所以皇爷爷才给黔国公府这个面子。十五年抚养之情,还捂不热一颗心吗!” 郭二姑娘确实不是黔国公夫妇亲生的孩子,可是郭二姑娘一落地就抱给了黔国公夫妇,她姓郭名霓儿,同辈行二,生辰记在郭氏的族谱里,十五年细心教导,如同亲生,她已经是黔国公夫妇的孩子。甚至黔国公夫妇离京了,为了让女儿在京城过得快乐,还请皇上看顾一二。 郭二姑娘留在京城,其实她也不是非留在京城天子脚下,她不是已经坐船顺河而下,只是见到了温持念才返还了。 别把人想得太复杂,郭二姑娘不随父母回西南只是想看看大梁的山川。郭二姑娘要在鲁王的寿宴上跳舞,只是她喜欢那曲《邀月舞破》。 送某种意义上来说,郭二姑娘是极单纯的人,当然被父母捧在手心,也是郭二姑娘得以如此单纯的原因之一。 夏语澹情不自禁的感叹,道:“是我着想了。父子母女之缘虽为天意,也是人定。若当父母的不疼爱孩子,是亲生的也要被骂成野种;若当父母的根本不认,似袁家那样的,又不是仅此一家;若当父母的疼爱孩子,不是亲生也胜似亲生。如郭二姑娘这般,我好生羡慕!”   ☆、第一百七十二章 盛世 好生羡慕! 赵翊歆不防夏语澹说出这番话来,细细品味这四个字。 “等等……”夏语澹已经瞬间换上了喜色,道:“既然是我想差了,郭二姑娘不是预备服侍殿下的,那么温家也想差了,那么温太太说,温持念的心思,对郭二姑娘的心思……瞧着是温家太过高攀了,可是这千里姻缘一线牵。我也不瞎掺合,我只去把这个误会解除,再在旁边看着,他俩儿是不是真有缘分,可好?” “他们家的事就让你这样上心吗?”这回赵翊歆醋上了,道:“刚才还在伤怀,一提到他们,你就笑得这般开心?” “看人成对不是开心的事嘛,不过能让我现在这么开心……”夏语澹黏在赵翊歆身上拉住那枚腰扣,用温顺的口吻道:“我不喜欢郭二姑娘和我一起服侍殿下,如果她尽快嫁为人妇,就没有机会了吧,这才让我现在如此开心。” 夏语澹的话让赵翊歆心口一阵滚热,虽然温暖,却因为温度太高而炙烫起来,所以只盯着温持念和郭二姑娘之事道:“温家和郭家是瞧着不般配,不过高攀二字也别只看现在。温家和郭家还是有般配的地方。” “怎么说呢?”夏语澹眨着眼睛问。 赵翊歆背着手走向书案,道:“元兴九年,信国公彻查沿海五省盐务,从京城出发到福建这条路,经历了大小不下十次的暗杀。断人财路这种得罪人的活儿,管你是钦差,得先有保命的本事。” 夏语澹静静聆听。 赵翊歆坐下,也让夏语澹坐在自己的腿上道:“户部年初奏报,至元兴二十九年冬日,大梁天下有两千一百八十三万户,九千四百九十二万三千四百三十七人,燕京汴京,米一担不满一两,布绢亦物美价廉,天下久安富庶,路行万里,不持寸兵,自秦皇汉武至今,无有盛于今日也!” “这是皇爷爷勤政三十年的政绩!” 赵翊歆铿锵有力的语速引得夏语澹也生出了自豪。大梁王朝在人口,物价,治安等各各方面,已经全面赶超了以往任何一个王朝。随着户部的奏报一出,群臣赞美皇上圣德的奏章像雪花一样飞落。 “元兴盛世,盛世虽然是冠在帝王头上最高的赞美,但皇爷爷还没有被这样一*的赞美冲昏头。”赵翊歆的神情极有的凝重,道:“盛世之下,累世豪强们侵占土地,隐秘奴婢,蓄奴斗富之风日盛,早晚会祸及天下。盛世急转而下,史书上比比皆是,一个大周亡在眼前,未过百年。” 夏语澹心口砰砰直跳,道:“你的意思是,朝廷要重新占量土地,清查人口?” 占量土地,清查人口,这八个字看似简单,却艰难无比,几乎是不可能的任务,因为土地人口核实之后,就可以追查赋税了。朝廷要在累世豪强们的手中,把利益夺回来,这容易吗? 若夺得回来,前朝大周就不会灭亡了。 大周灭亡的根本原因,就是各地豪族把持了田地人口,政令不通朝廷失去了威信,威信一失赋税收不上来,没有赋税朝廷上不能抵御辽国的侵袭,下不能镇压百姓的起义,上下夹击之下,改朝换代之后,在铁血手腕的统治下,天下重新洗盘,才有了大梁。 “是应该敲打敲打了!”赵翊歆冷冷道。这是王朝的痼疾,根本是解决不了,只能敲打敲打。 夏语澹心里已经有了隐约的答案,问出口道:“这和温家有什么关系?” 赵翊歆对着夏语澹转过来的脸微微一笑道:“温神念要当忠臣,我就给他一个尽忠的机会,当然他不会是一个人,我也不会立马把他丢到荆棘丛中去。现在江南的那些人只是探出了触角,一有风吹草动就会缩回去,且过一两年,让他们把手脚伸出来再砍,温神念将来要办的事比信国公危险数倍,如果温家和郭家联姻,以黔国公府做后盾,他会顺利很多,也会平安一些。” 黔国公府的势力在西南,和江南无涉。挥起刀来也能铁面无私。温神念要是领了那份差事,朝廷是会派兵保护,可是这远远不及自身的防卫能力。温家和郭家联姻之后,温家也纳在了郭家的羽翼之下。 赵翊歆的眼界不止在改稻为桑的几万亩土地上,他撒出去一张大网,要那些人吃下了,再连本带利的吐出来。 赵翊歆能和夏语澹说的就是这么多,重要的是一步一步的铺排下去。不过夏语澹已然安心了,起身道:“国事就你们操心吧,我只看见温持念娶媳妇的事,我马上去和温太太说了一声,郭二姑娘和殿下没有关系。” 赵翊歆一把拉住夏语澹,道:“听风就是雨,还要你一天跑两趟?” “可人家女孩子的事,让下人传了也不像话。” 郭二姑娘不是黔国公夫妇的亲生女儿,不过黔国公夫妇视为亲生女儿一样宠爱,这样的话不能口传,甚至不能诉之笔墨,只能夏语澹和甄氏坐起来促膝深谈。而且夏语澹也好奇温持念的心思,今天早上夏语澹没有留意,也没有觉得温持念心有所属的样子,不过感情深藏在心底,看又怎么看得出来。 “明天再去也不迟。”赵翊歆整了整他身上的衣服,系腰束发,一副出门的样子,两人准备晚饭出去吃。附近开了一个新的酒楼,夏语澹要去试试菜色。 比起别人的事,还是现在出去吃晚饭要紧一些吧。 赵翊歆和夏语澹走在街道上,傍晚的行人很多,三三两两,大多数人很悠闲,似乎是没目的的,只是出门散步一圈而已。 忽然一个巷子口一前一后冲出来两个人,这般突兀让两边行人都后退了一步。之间后冲出来的一个纵身,把前一个人扑在地上,挥出拳头。被扑倒的人也没有轻易被制服,用手臂格挡了拳头,大吼一声,把压在身上的人翻下去。被翻下去的人在翻下的时候提着对方的衣领一记直踢。没有踢中,对方抱住他的腿企图一拳打在他的大腿上,这一拳也没有得逞,踢腿的人抱住他的下腰又把他摔在身下。 别看是滚在地上扭打,两人一记一记,出手都是重拳,出腿也直击人的关节要害,转瞬间攻守互换了几次,只是双方势均力敌,才缠在一起胜负未定。 两边的人纷纷往后退,免得被他们误伤,又好奇不已,伫足围观。 夏语澹对后面冲出来的人有点影响,却一下子想不起来他是谁,潜意识放开赵翊歆的手要凑上去围观。赵翊歆本是不会关心这样的市井殴斗,但是夏语澹要去围观,赵翊歆也紧紧握住夏语澹的手,把她保护在身侧。 巷子口又冲出来一个妇女,这下夏语澹知道谁是谁了。 那个妇女就是虞氏以前的一个丫鬟灯香,后面冲出来的人就是她的丈夫,江笙。江笙的父母以前是乔家马场做饭的,后来放了身契安家在咸平府清安县。夏语澹以前在乔家马场住了大半年,江家来给老主人磕头,江笙和灯香就对上眼了,那时候江家已经是良籍,虞氏承诺灯香成亲后放还身契,这门亲事就做定了。灯香在去年二月嫁去了清安县。 灯香没有出声制止丈夫和别人打架,好像还在摩拳擦掌要帮丈夫一把,可是两个男人打成这样,灯香也不知道该怎样出手,就怕帮了倒忙。灯香挽着袖子上前,江笙抱住对方的腰把他摔在了地上,只是江笙自己也下盘不稳,被对方贯在地上,两人缠在一起向灯香的位置滚了三圈,逼得灯香连连后退。 灯香的注意力全部在丈夫的身上,但也无意间瞥见了夏语澹的身影。灯香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眯着眼睛看着夏语澹。有汗水划过灯香的额头,灯香随便的举袖子一擦,然后再见夏语澹,看见了夏语澹对自己点头。 那一刻灯香未及多想成为太孙妃的夏语澹为什么会出在市井里,先把一口郁气吐出来,大声吼道:“笙哥,放他走!” “娘子?”两个打架的男人停了下来,江笙明显不想停手。 “我们不是来打架的,谁干的我早晚问出来。”灯香说话气势不减,她现在不让丈夫打架不是怕了对方。 江笙很不甘心的听从了娘子的话。他确实不是特意找人打架的,只是要向对方问明白一件事,可是对方嘴巴闭得像河蚌一样紧,要说的不说,说出来的话甚至嚣张,而且举止也推搡起来。男人嘛,一旦动起手来,眼睛都瞪红了,反正也说不通,就放开了手脚干仗,打到现在已经纯粹成了一场必须分出胜负的体力较量。突然喊停真的有点刹不住拳头。 打架的两个人彼此怒视了几眼,才稍微平复了已经燃烧起来的火气同时放手。 对方拍了拍身上一身的土,活动着身上的关节还是很嚣张的警告道:“别吃饱了撑着多管闲事,否则别怪我不念两家几十年旧情。” 江笙火气又一下子飙高,捏着拳头上前,被灯香拽住胳膊,灯香只是冷笑以对。 对方不知道灯香在刚才找到靠山了,只以为灯香那表情是在挑衅自己,不以为然呸的一声,在地上吐了一口浓痰回敬,然后才大摇大摆的离去。   ☆、第一百七十三章 姑爷 等对方的身影消失,看热闹的也撒了,灯香挽着她丈夫的手走到夏语澹面前,称她‘姑娘’,然后用恭敬的目光看一眼赵翊歆,带着疑惑,忐忑,小心和敬畏就出口了道:“姑爷?!” 一年多的时间,夏语澹相貌没有多大的变化,可是在灯香的眼里,夏语澹变化很大,整个人给人的感觉变了,以前的夏语澹在灯香心里太过淡然甚至是淡漠,现在的夏语澹雍容矜贵,从容大气。而夏语澹旁边的人,灯香先看到他们牵在一起的手,瞧手的主人俊美飞扬,双眸点漆,一身白衣下摆绘着浓艳的龙爪花,在银色的日光照耀下,淡雅清静,气质尊贵。 能牵着夏语澹的手,答案呼之欲出,不过灯香身为虞氏贴身丫鬟之一,在淇国公府当差十几年,见过的贵人多了,世面就见得多了,不至于手足无措,顺着‘姑娘’,未思虑周详就把赵翊歆称呼为‘姑爷’。说出口自己都惊讶和惊恐了一下,慌乱的看夏语澹的反应。 夏语澹倒是笑了,道:“这里不方便说话,我们去……”夏语澹看向赵翊歆询问意见,赵翊歆没有表示,夏语澹就做主了,道:“你们还没有吃饭吧,我请了。” 灯香和她的丈夫江笙跟在赵翊歆和夏语澹身后。 江笙没有见过夏语澹,听见娘子称呼夏语澹‘姑娘’,以为夏语澹是乔氏本家的姑娘,灯香渐渐恢复了淡定,而且今天他们为了见人,午饭没有吃,追了刚才的人好久,吵了一架,打了一架,真的很饿了。 几人被引着上楼,赵翊歆在夏语澹耳边轻声说了一句,就和夏语澹他们分开了。要他和陌生的人吃饭,赵翊歆觉得别扭,而且她们不是吃饭那么简单,赵翊歆坐着大家都别扭。 夏语澹歉意的看着赵翊歆离开了,倒也能松快的和灯香吃个饭。 虽然灯香和她的丈夫已经不是奴婢了,可是有些规矩改不了,夏语澹独坐了一张桌子,灯香和江笙另给他们设了一张矮桌,点了酒楼的几个招牌菜,红烧肘子,油焖春笋,蚝油小菇,豆腐海带味噌汤,两份摆在两张桌子上。 夏语澹吃了一碗饭就饱了,看见灯香的丈夫七尺大的块头也只吃了一碗饭就放下了筷子,夏语澹轻语道:“你们接着吃。” “谢谢姑娘了。”灯香冲夏语澹点头,夹了一大块肘子肉放在江笙碗里,江笙才大方一些,添了满满一碗饭才算吃饱。 灯香交代江笙道:“你先回去,回去之后不用理会旁人。” 江笙明白妻子的意思,只回去等这位‘姑娘’是否会出手帮助的消息。 江笙离开之后,夏语澹才欣慰的道:“看来你过得很好。” 江家以前是马场烧大锅饭的,手艺虽然不及刘婶儿家的那样精细,在普通人家也能对付了,所以成了良籍之后当了做席师傅,清安县一般人家婚丧嫁娶,自家置办不出席面来,又请不起酒楼师傅,就请向江家这样的做席师傅了。江笙是典型的北方粗犷汉子,却是粗中有细,待灯香体贴。刚才肘子端上来,江笙就戳开外皮夹出一块烂熟的瘦肉放在灯香的碗里。夏语澹记得灯香是最爱吃肘子皮下的一层瘦肉。 “我是嫁对了丈夫。”灯香不吝啬的叙述她的生活,笑道:“丈夫也好,公婆也好,年初八我生了一个女儿,家里生意也好,逢年过节就没个空儿。我还有个梳头的手艺,县里的大户人家也看的上我的手艺。” 灯香简单的说了她现在的生活,笑着却滚下了眼泪道:“我是过得好,可是姑娘,浅碧过得不好,太不好了,可是她是个傻子,好不好她都不知道。” “浅碧怎么了?”灯香滑落的眼泪揪住了夏语澹的心。 乔费聚使唤的仆人,身契都在他的手上。虞氏和夏语澹用着的仆人,也是乔费聚的人。在乔费聚病重之后,这些忠心的仆人大半都放了身契出去了。毕竟一仆不侍二主,才是好仆人,乔费聚死后,他们在乔家的位置也很尴尬。如灯香,就让她外聘了。浅碧也放了她的身契返家了。 “是她的家人偏心太过了吗?”夏语澹略皱眉问。 人心本来就是长偏的,家里姐妹多了都存在这个问题。浅碧那个家,娘是后娘,下面一个弟弟一个妹妹是隔母的。小时候浅碧疏于照管在一次高烧中烧坏了脑子,变成了轻度弱智。正常的人是一年一年的心智成熟,浅碧永远是八|九岁的心性。 灯香唾骂道:“根本就没有心,他们把浅碧毁了。” “你把话说清楚!”夏语澹脸色变了。 灯香所知不错,以前的夏语澹是有些冷漠,虽然在丫鬟们面前不摆主子架子,也只是秉着大家好聚好散的心态和丫鬟们相处。来到夏语澹身边的丫鬟到了年纪发嫁,又有新的一批来,夏家一批,乔家一批,这些丫鬟中反倒是浅碧,夏语澹投入的感情最深,或许因为浅碧是弱智吧,弱智了,人反而单纯了,夏语澹在她面前就自在些,其实浅碧只是夏语澹屋里的粗使丫鬟,给琉璃小桥她们使唤的。 灯香觑见了夏语澹绷住的面容,料想她不会搁下浅碧不管,才把事情重头道来。 一年前,对于浅碧的归处,虞氏和灯香不是很放心的。可是浅碧这些年在乔府办差,生父郝大用和继母侯氏对她基本的照应是有的,而浅碧对父母也全无芥蒂,愿意跟着他们回家,这件事情就这样定下了。其实也没有别的办法,虞氏死后也恩泽不了别人,灯香嫁了人也不太方便看着浅碧,至于夏语澹,两位是从来没有考虑过的,若夏语澹和赵翊歆的事情不成,夏语澹自己都自顾不暇,若事情成了,夏语澹进宫之后也不得自由,最重要的事,郝大用和侯氏是浅碧的父母,父母家再不好也是一个家,浅碧没有了主家返还家里,是天经地义。浅碧只是弱智,还可以独立生活,只是生活上碰到复杂的处境需要别人引导一二。想来一家子骨肉,浅碧的父母能做到这一点。 虞氏死前把自己的积蓄和能送人的首饰衣服都分了,反正虞氏没有孩子,这些东西留下也是别人了,还不如活着的时候分给服侍过自己的丫鬟们。看在浅碧特殊的情况下,虞氏额外多给了浅碧五十两银子。只是这笔钱没给浅碧,浅碧也不知道,说到底虞氏是不信浅碧的父母,灯香和浅碧是两姨表姐妹,虞氏让灯香保管了这笔钱。以后见着浅碧缺什么,再给她买。 去年年尾,乔家放出了一批奴婢,其中就有浅碧一家。灯香知道了这个消息生了孩子出了月子就上京来看看。离开了主家,日子过的好不好就全靠自己的本事了,若是郝家不好,头一个遭难的就是浅碧。 不过咋看一眼,郝家过得很好,用全家人包括浅碧在乔府办差几年攒下的积蓄,在京城白纸坊十一街买下了一个小小的杂货铺子。浅碧也很好,人和一年前没有变化,衣服是干净的,过了一冬脸上手上也没有长冻疮。反正确定浅碧在家里吃饱穿暖,灯香就放心里,可是那天晚上两姐妹一起洗澡,主要是灯香给浅碧洗,才看见浅碧的小腹微微凸起,只是一点点凸起,不懂的人还以为是长了小肚子,可是灯香是过来人一看就明白,浅碧是怀孕了。 郝大用和侯氏也不知道浅碧怀孕了,若是知道也不会让灯香给浅碧洗澡了。所以灯香就这事质问了浅碧的父母,郝大用和侯氏也和灯香一样的表情,像见鬼了一样。然后双方吵了起来,灯香被一句少多管闲事赶了出来。 后来灯香把丈夫叫上去拍郝家的门,都被郝家赶了出来,侯氏还叫了她的两个兄弟侯仁和侯义看门。侯家也是淇国公府的奴才,乔家在乔费聚死后彻底分家了,侯家是乔四老爷的奴才。 今天和江笙打架的是侯义。灯香直觉这里面有不可告人之事,进不去郝家就在白纸坊的郝家铺子上守着,灯香的姨母是郝大用的第一个老婆,论亲戚关系,灯香只和郝大用有关系,约了郝大用找了个地方单聊,结果郝大用没来侯义赴约了。一来气焰嚣张,让灯香和江笙少管闲事,还说浅碧是傻子,在外面玩的时候,不在人眼前被人欺负了,谁知道肚子是怎么搞大的。 因为这句话灯香气不过,先打了侯义一巴掌,侯义挨了一巴掌后踢了灯香一脚。然后两个男人就打起来了,江笙要为老婆报那一脚之仇,就追着侯义不放,之后就是夏语澹看见的场面了。 说到此处灯香已经嚎哭,求着夏语澹道:“念在我们姐妹和姑娘主仆一场,求姑娘为浅碧做主。我现在害怕,这件事情显然侯家是知道,既然侯家知道还有谁知道?我不小心知道了,被郝家赶了出来,我只怕浅碧现在,她……” 浅碧大了肚子,郝家是要解决那个睡了浅碧的人,还是要把浅碧解决了,或是她肚子里的孩子。 麻烦在于侯家现在还是乔四老爷的奴才,乔四老爷乔庸是乔氏的亲兄弟,夏语澹名分上的舅舅。 “这事我管了!” 夏语澹的手紧握成拳头,手指因为用力而惨白。   ☆、第一百七十四章 慈悲 夏语澹和灯香说话那会子,赵翊歆先走了,想他的身份也不会亲手管这种腌臜事。 冯扑带上人直扑郝家,那种架势去了,无需废话全部拿下。 而夏语澹就带了灯香去了一处酒楼不远的一户人家,打算把浅碧接出来暂时安置在这里。 现在夏语澹的房子很多,就皇宫里,一座金碧辉煌的慈庆宫空着。藤萝胡同的小宅子,是赵翊歆和夏语澹的秘密花园,夏语澹不会带任何人过去。 虽然有丫鬟们,灯香也不好意思闲着,自己动手收拾浅碧的屋子……其实没见过浅碧活生生的站在面前,灯香心慌得很,手上做着事,不过是为了尽快渡过这段时间。 冯扑打个来回不到一个时辰,他办差也用心了,三月天夹衣未脱脑门跑出细汗,打袖子像夏语澹行礼道:“回少奶奶,浅碧姑娘接不出来了,郝家昨天给浅碧姑娘吃了堕胎药,小的瞧浅碧姑娘似乎不好的样子,小的也不知道外面的大夫哪个好,擅自做主请了太医,这会子太医在路上,现在来请灯香姑娘过去照顾一下浅碧姑娘。” 赵翊歆每回出宫,或明或暗冯扑都跟着,前年夏语澹去棋盘街有几次带上了浅碧。冯扑虽然没有和浅碧直接接触,远远看着,冯扑还记得那个傻里傻气的女孩子,所以行动间带上了真正的关切。 怕什么来什么,灯香害怕的事果然发生了。 “你快去吧。”灯香已经着急的抬腿要走。 “我也去。”夏语澹想象着浅碧似乎不好的样子,心里也焦心,与其想象,不如亲自去看一样。 坐了马车以尽可能快的速度过去,夏语澹和灯香到的时候太医还没有来。 郝家一切如常,堂屋上还摆着吃了一半的晚饭,晚饭有酒有肉,还吃得下去。只是郝大用侯氏和他们的一儿一女,及一起吃饭的侯仁侯义两兄弟不见了。 灯香的房间在西面的小角落里,格局是最差的,因为灯香的房间常年得不到光照。一进门鼻子灵敏的可以闻到血的腥味,还有浅碧有气无力的哭泣声。 哭得红肿的眼睛先认出了灯香,马上依恋着她哭道:“姐姐,我好痛,我肚子好痛,流血了,好多血的,比以前多好多好多,好痛好痛。” 浅碧所有的反应,都像一个孩子。 她已经十七岁,可是有些东西,别人不告诉她,她一点都不懂,所以失去了贞操,她也没有要死要活的反应;月信数月不止,看到小腹微微凸起,她不知道那是孩子;昨天侯氏给她端了打胎药,浅碧还是懂得一点,在家里要听父母的话,父母才会对自己好一点,尽管药很苦,也忍着苦咕噜咕噜喝了,不费侯氏一点劲儿;所以吃完了药肚子越来越痛,流出了血,她也没有失去孩子的痛苦,只是对疼痛本能的反应,血越流越多,对死亡本能的惧怕。 浅碧把头埋在灯香手臂上疼得瑟瑟发抖,哭了一阵才看见夏语澹。 若说现在有谁以初心待夏语澹,浅碧是难得的一个,浅碧的目光从迷茫到确定,认出了夏语澹之后,伸出手脸上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道:“是姑娘呀。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姑娘了呢。娘说姑娘嫁人了,就像嫦娥仙子跑到月亮上一样,我再也见不到了。” 到了现在,还能毫无芥蒂的喊侯氏为娘,真的是一个傻瓜。夏语澹触到浅碧从被子里拿出来,似冰棍一样的手,含不住眼眶里的泪水,让它滑落下来道:“姑娘从月亮上跑回来看你了,你要好好的,不要那么哭了。” 哭喊得太多,没有了力气对身体也不太好。 浅碧委屈的端着一张哭脸道:“可是很疼呢。” 强行堕胎遭受的疼痛不会比足月的分娩减轻多少。夏语澹也无话可说,和灯香一左一右的抱着浅碧的身体,给她取暖。 很快太医来了,带了一个医女,夏语澹避到别处留灯香给人打下手。 浅碧的情况很糟糕,四个月的身孕在没有看过大夫的情况下抓了一贴打胎药完事,虎狼之药下得猛烈,胎儿是出来了可是胎盘还紧紧的依附在身体里,身下流血不止。在未来一个风险很小的手术就可以解决了,现在却是致命的危机。很多顺产的妇女生产完在月子里恶露不止而死去的,就是因为胎盘停留在体内取不出来流血而死的。给浅碧取胎盘比顺产的还要困难,毕竟强行终止妊娠本来就是逆势而为。 过来的太医和医女还摸不清情况,把最坏的后果告诉冯扑,胎盘是一定要取的,不取出来必死,取的时候也很可能会死。 “务必尽力!”夏语澹也不给动手的太医和医女施加压力,只尽人事听天命,活不活得下去,只看浅碧的命硬不硬。 夏语澹在距离浅碧最远的房间等结果,夏语澹还是个没有经历怀孕生子痛苦的女人,对拿胎盘那种血淋淋的画面,有不敢靠近而却步的恐惧,尽管如此,时近落暮,浅碧濒死的呼嚎,穿过层层阻碍,空灵般穿进夏语澹的耳朵。其实到了夏语澹这里浅碧的声音只是能听到而已,却让夏语澹听得森人,直想捂住耳朵,不过夏语澹最终没有捂住耳朵逃避这个声音,这个声音燃起了夏语澹内心最深刻的痛苦。 十五年前,阮氏也应该在这样的痛苦中死去的吧,只是她那时候被下了哑药呼嚎不出来。 一天前,浅碧落胎的时候也有那么痛苦吧,那时候一个屋檐下住的人都在干什么? 夏语澹自虐般的沉浸在痛苦里,自己埋在心底的,浅碧早就没有的。 原来浅碧也不是傻子,她刚才一直没有问过父母去哪里了。 亲情,从来没有得到过,所以也不会过问! 是这样的吗? 赵翊歆过来的时候,夏语澹像一尊雕塑一样的坐着。 人间的菩萨都是雕塑,人们敬仰他们,因为他们慈悲。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他们在五浊恶世饱经痛苦而修炼成佛,所以对人间的痛苦予以慈悲。 现在夏语澹正在慈悲,她深感其苦,一体同悲,所以痛苦。 赵翊歆叹息一声,默默的把夏语澹抱在怀里。 不知听了多久,浅碧没有了声音,又不知过了多久,那边才结束。浅碧惨白的脸色因为失血过多,泛出青色,如蒙上一层灰尘一样。气息也是若有似无,这口气呼出来,下口气也不知道还有没有。 该用的药都用上了,浅碧还没有渡过危险,如果两个时辰后,浅碧还在呼吸,失血过多的身体才能缓过来,她的命才能保住。 夏语澹也是尽力做到这里,留下灯香守着浅碧,正要和赵翊歆离开,听到前面的拍门声? 是谁?冯扑把郝家和侯家两兄弟全部打晕了拖走,郝家在外表看来只是关起了门来过日子。 拍门声锲而不绝,还自报了家门。是淇国公府大少奶奶洪氏的陪房林成家的。 灯香连忙惶恐了解释道:“因为侯家在这里拦门,我也是没有办法了,大奶奶的陪房周海和我家有些关系,我昨天去求周婶婶,想请大奶奶的面子……却是不知大少奶奶的人来了。” 洪氏是何大姑娘的表妹,夏语澹倒是放心的。赵翊歆也很放心这个洪氏,对冯扑道:“把她打发走。” 冯扑这才让人开门,林成家的没有进来,开门的人给她看了一块腰牌,她什么也不说了转身离去。 洪氏三月初五生下一个男孩,此时抱着头巾坐在床头,尚在月子里。何大姑娘面色盎然,一根手指勾起婴儿不到两个指头大的小肉手,小心的亲着他的手背,傻笑道:“诶呀,这么软软香香,好像姨姨亲一亲都会亲破的样子。” 何大姑娘一下一下的啄着哥儿的手背,陶醉在婴儿的奶香里。 洪氏笑道:“他是个皮猴儿,哪有那么娇贵。” 说虽然那么说,洪氏也是轻轻的抚着哥儿还没有长出眉毛的眉骨,手指慢慢的往下,勾勒出孩子的轮廓。手指下的孩子,好似未经煅烧的瓷胚一样幼小脆弱。 哥儿在母亲和姨母的骚扰下,终于受不了哭了起来,声音嘹亮。 何大姑娘赶紧放开了手,不知道该怎么办,洪氏是有经验了,让立在床边的丫鬟把奶娘叫进来。 洪氏就让奶娘坐在她的床边喂孩子,喂饱了孩子就让奶娘出去。 在洪氏手下,奶娘只有喂孩子一个用处,带孩子另外安排了保姆和丫鬟。 何大姑娘看着奶娘把孩子抱还给洪氏,再整理了衣衫出去。洪氏看一眼何大姑娘,就把目光停留在孩子身上,说起她自己总结的育儿经:“他这么小一点也不懂事,有奶便是娘,我辛苦生下的孩子,我可不会放手给奶娘带,过了两岁我就给他断奶把奶娘放出去,我的孩子我自己带着。” “这样多麻烦,干脆你自己来好了。”何大姑娘嘻嘻哈哈。 像她们这样的少奶奶,生下孩子都是用着奶娘,奶水吃到六七岁的都有。 洪氏比何大姑娘小,现在看着何大姑娘就像看小妹妹一样,用过来人的语气告诉她这里的常识。 不过没说几句被匆匆回来的林成家的打断。林成家的不顾表姑奶奶在旁,就附耳告诉了洪氏郝家发生的事。 刚才林成家的看见了慈庆宫的腰牌。 洪氏露出了惊诧的表情。 何大姑娘及有眼色,起身告辞。洪氏也不挽留,一面另丫鬟送她出去,一面让人把乔赢请进来。 刻不容缓!   ☆、第一百七十五章 长情 去请乔赢的人也没说什么事,可是往日何大姑娘过来,洪氏和她总能消磨半天,问了人才知道何大姑娘坐了两刻钟就告辞了,所以乔赢匆匆过来。 林成家的又把话说了一遍,郝家显然没有人了,慈庆宫的人却把守着郝家,为何? 这时林成家的进府前使人去后巷侯家的人也回来了,侯仁和侯义去了姑奶奶家,也就是郝家,没有回来。不过侯家两位娘子并不着急,昨天晚上他们也没有回来,今天也说可能要在郝家过夜。 林成家的把这两天的事说了,道:“昨天晚上我和大奶奶身边的周嫂子一处吃饭,周嫂子说起昨天早上,昔日虞老姨娘身边的一个丫鬟,名儿灯香的,求到她那里,说她的表妹,也是以前在太孙妃屋里当过差事的丫鬟,名儿浅碧的,在家遭父母虐待。灯香说,浅碧脑子不好,家里嫌弃她,灯香的意思是,既然郝家不好好养女儿,她愿意把浅碧接到自己家里照顾,只是郝家又抓着人不放,侯家也拦在里头,想请大奶奶发句话,让灯香把浅碧领走。周嫂子也知道浅碧和她的父母,爹是亲爹,娘却是后娘,所以愿意帮这个忙,把这个意思告诉了大奶奶,正说着话呢,侯家的娘子进来辩了道,自家有爹有娘,还要去投靠一个出了嫁的表姐寄人篱下,也把人想得太好了,说灯香对浅碧的姐妹情深是装的,灯香是瞧着浅碧脑子不好,要她过去给自个家当使唤丫鬟。大奶奶想想侯娘子说得也有理,主要是去年底郝家已经放了身契出去,不是乔家的奴才了,这是别人家的家事,大奶奶就罢了心思。” “今早我和大少奶奶说起这个事,做表姐的看上不做亲爹的,侯家为什么巴巴的掺合进来,大少奶奶疑上了,侯家的姑奶奶做了人家的继母。大少奶奶说,郝家虽然放了身契出去的,侯家还是乔家的奴才,乔家的奴才也是奴才,若奴才犯了良民,此事可大可小,让我今天下了差去郝家看看。” “还是去晚了!”洪氏无奈道。 乔赢握着洪氏的手道:“这也怪不得你。” 洪氏也难做,婆婆说了不管,媳妇却要插手。才让林成家的天黑了悄悄去郝家看看。 “浅碧以前在府里当过什么差?”乔赢静下心来问。 林成家的问得清清楚楚,道:“浅碧小时候高烧烧坏了脑子,确实不太灵光,所以十一岁借着灯香在虞老姨娘的面子,才进府使唤,精细活儿干不了,只在家生院住着,做些扫地的粗活,十三岁太子妃住在虞老姨娘那里,浅碧进了虞老姨娘的院子,也是做些擦地抬水的粗活。若按着规矩呢,浅碧在主子跟前也说不上话。” 想想也知道,灯香为了浅碧到处求人,不知如何通天,求到太孙妃面前去了。 洪氏坐了有一会儿,有点坐不住,身后加了垫子半靠着说话道:“我听闻旧事,觉得虞老姨娘和太孙妃,倒是不怎么守规矩的。” 洪氏去年四月进门,和虞氏夏语澹只是彼此认识的情分,真正的了解,还是在虞氏自戕随了老国公去了,夏语澹回家三月后突然册为太孙妃,由此两人才让乔家人真正重视起来。洪氏这话听着是贬义,仔细一想却是褒奖。 乔赢皱眉道:“如果粗实丫鬟都算上,那些年两家放在太孙妃身边的丫鬟有几十个了,怎么单看重一个浅碧?” 夏语澹接了赐婚的圣旨,可是把丫鬟们都打发走了,只身进石榴院,现在夏语澹身边没有夏家乔家一个旧人。因为这件事,夏语澹给两家人留下了薄情的印象。 洪氏看着林成家的道:“林嫂子七岁就在我身边,伺候我十四年了,我陪嫁过来的人,每个人在我身边都待了十年,可谓从小一起长大。” 夏语澹几年间用过了几十个丫鬟,是她排场够大吗?不是,是她的丫鬟流动性大,丫鬟们来来回回,没有一个是心腹。 乔赢变色。在他看来,夏语澹以她庶出的身份,这些年在生活上夏家和乔家都不曾亏待她。 洪氏略敛了气息,缓缓道:“我大半年来一直在想,两府的姑娘不少,老太爷为什么要助她,今日才知道,因为太孙妃是难得的长情之人。” 长情?乔赢忽然心口苦涩,道:“侯仁和侯义也陷在其中,少不得我出面,和四老爷说一说。” “这话该你去说,还有婆婆那里。” 洪氏请乔赢过来正是为此。灯香还顾及着浅碧女儿家的清誉,没有对周海家的说浅碧未婚有孕的事,所以此事有多严重要夏语澹出手,只能把这个问题甩给乔四老爷,乔家自上往下查。 乔赢看着洪氏满含歉意,道:“委屈你了。” 洪氏的眼中有一阵坚毅的神采,道:“一码事归一码事。这件事情我们是该给西府那边提个醒。以前的事,现在的事我还记着呢。我行得正坐得端,我儿子的满月,我要依着乔家的旧例办。我辛苦生下的孩子,凭什么要我偷偷摸摸。” 这大半年,乔家内部纷争不断。先是彻底分家,大房拥有了整个淇国公府,二房二老爷虽然早逝,也有后人,二房四房搬离了公府住在公府左右,称其东府西府。淇国公府煊赫百年,人口庞杂虚设,一下子放出去三分之一的奴婢,那些放出去的大半是不愿意出去的,这里面谁想保谁,谁想撵谁,又是闹不清。 这还不够乱,四老爷乔庸抓着乔费聚几乎是突然的死亡,责问大老爷乔致不孝。 乔费聚是长子奉养,即使乔费聚得了癔症两个月不到就死了也太快了些,可能的情况就是乔费聚早就病了,而身为儿子的乔致根本不知道,所以每次和散在各地的乔家子孙通信的时候都道,乔费聚身体康健。 父亲身体健不健康都不知道,乔致这个儿子当得真的很不称职。 更加雪上加霜的事,洪氏的这个孩子怀的不是时候,三月初五出生,十月怀胎倒回去,孩子就是在乔费聚去世前后怀上的。若是在乔费聚死后那几天怀上的,乔费聚人还没有下葬呢,乔赢和洪氏就有心情滚床单。直接坐实了大房对老国公不敬不孝的罪名,若是在乔费聚死后前几天怀上的,虽然不孝之罪扣不上,名声也不好听,老国公病得快死了,你们还有心情滚床单? 要做孝子贤孙的,在老人家病重之际,还可以大口吃饭,安心睡觉吗?要食不知味,夜不能寐,恨不能代其死才对。 一个不孝的罪名冠在大房的头上,有多严重呢?大房要是被认定了不孝,淇国公这个爵位也得丢了。十五年前海宁伯就是因为沉迷一个歌姬,气瘫了母亲以致爵位易手。 所以洪氏刚刚诊出喜脉的时候,大房不见期待,第一反应是惊吓。大奶奶王氏,就是乔赢的母亲甚至主张洪氏偷偷摸摸的把孩子打掉,免得落人口舌。孩子掉下来也好遮掩,瞒过去就算了,瞒不过去也可以说是洪氏悲伤于老国公之死,不幸滑胎。 失去孩子换一个孝名。 时下特别重视守孝期间的德行,守孝期间不能外出应酬,夫妻不能同房,家属不能生孩子,若不遵守就是品德不修。而守孝的时间,子为二十七个月,孙为九个月,乔赢是承曾孙,也是九个月。规定是那样的死规定,可是权爵之家那些享乐管了的子弟能忍得住和尚一样的日子,一过几个月,妻子十月怀胎都要添上通房。 这种规定根本违背男人生理需求的,所以真正执行下来,大家对同房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违规的标准在生子上头。毕竟守孝的时候规不规矩,别人又不能躲在床底下监视,只能看着女人的肚子为准。 所以请求这种事,吃苦遭罪的又是女人。 在孝期怀孕偷偷打掉孩子的少妇不是没有,当然这种情况必须伪装成不幸滑胎。 那段时间,册立太孙妃的圣旨还没有下来。而乔费聚为了帮夏语澹坐上太孙妃的位置,最后一段时间把五食散当水喝,是存了死志的。而乔费聚为了让夏语澹承他的情,对乔家众人隐瞒了所有事情,包括自己的身体情况。 乔费聚用生命做了一个赌局,赌夏语澹的长情。 这造成的直接后果,就是大房对乔费聚的去世确实自责,在乔四老爷的责问下,纯孝的大房是有一点愧疚,自责愧疚之下就心虚了。心虚之后王氏出了那么一个主意。 王氏的主意遭到了婆婆梅氏和儿子乔赢的反对,洪氏就更不用说了,她骨子里就觉得现在苛刻的守孝是虚伪,她一个曾孙媳妇,见乔费聚的面儿有限,逝者已逝,孩子无辜。而且乔费聚去世之后,她就和乔赢分房睡了,她问心无愧,要是为此丢掉了爵位,与孩子无关,是四房的野心。 当年海宁伯是太夫人的继子,太夫人以风瘫为代价,给自己的亲生儿子抢到了爵位。 不可谓不狠! 洪氏留下了孩子,也为此和婆婆生了嫌隙,这次才畏手畏脚,只让林成家的下差了,就着夜色去郝家看看。 洪氏平躺在床上,手轻轻放在儿子的襁褓上安然睡去。 太孙妃不会成为西府手上的利器,西府就无需忌惮了!   ☆、第一百七十六章 良贱 那一晚有好些人睡不着,夏语澹也是,直到破晓之前确定浅碧还活着,才进入睡眠的状态,睡到天儿大白,赵翊歆已经回宫了。 赵翊歆也很忙的,他每天做什么都有规划,能出来闲散两天已经不容易了,若没有昨天的事,夏语澹也回宫了。 夏语澹起床,吃了早饭又去白纸坊看浅碧。浅碧的脸上已经没有昨晚灰尘一样濒死的气色,只是脸上各家苍白,毫无血色,体温也不正常的偏低,平躺在被褥里沉睡。床下放了一张榻,灯香和衣睡在榻上,听到夏语澹的脚步声便醒了,第一眼却是撑起身子往浅碧的床上瞅,第二眼才知道是夏语澹过来了。 灯香连续三个晚上没有安枕的睡过觉,夏语澹也不再打扰她们,轻脚退出房间。 太医已经回去了,医女还在,详细的隔着卷帘和夏语澹说了浅碧的情况。 浅碧不会身孕了,说来血淋淋,总之浅碧这辈子是生不了孩子了。 昨天太医没有提起这话,毕竟浅碧要是昨晚死了,这句话没有意义,可是浅碧活下来了,这个问题就要面对了。 夏语澹有点茫然,不能生育,是虞氏一辈子的痛苦,不知道浅碧能不能理解这份痛苦,希望她一如八|九岁的心性,单纯的不理解吧。 只能这样期待浅碧的反应了。 医女退出去煎药,冯扑进来,他是到现在都没有合过眼,不过像他们这种在御前办差的人,两天两夜不睡,只要主子召见,就能撑出精神抖擞的气色来。 “把卷帘撤了吧。”夏语澹吩咐左右。 夏语澹在内侍面前无需避讳,冯扑站在卷帘之内道:“回少奶奶,小的们已经查得一清二楚。” 赵翊歆在外头是‘爷’,夏语澹在外头就是‘奶奶’,只是夏语澹别扭两个字的称呼,才统一了口径加一个少字。 夏语澹欣慰的点头,道:“在这里没有那么多规矩,抱影拿把凳子来让冯扑坐下说话。” 抱影拿了一把圆凳,又泡了一杯酽酽的茶来。 冯扑只坐了一半,就捧着茶重头到来。 昨晚冯扑着实用了一些手段,皮肉之苦说是屈打成招,也不尽然如此,灯香不是问不出来,有些人听不懂人话,得受了些皮肉之苦才会说话,而且说的都是实话。 浅碧的父母家郝家是乔家大房的奴才,浅碧的舅家侯家是乔家四房的奴才,乔四老爷多年在四川为官,郝家也一直在四川伺候。 淇国公府繁衍百年,奴婢滋生太多,乔家从乔费聚去世之后,各房就着手精简奴婢,或许是郝家和侯家这层关系,郝家第一波就被乔家大房放了出去,没有一点转圜。 为奴虽然没有各种人身自由,但是树大好乘凉,奴才当惯了,很多奴才都想死赖在主人家里,侯家就是不惜一切代价要死赖的。 乔家四房协办此事的,是四房的大总管林普。林普虽然是奴才,在四房的地位不简单,林普的老娘伺候了乔四老爷的母亲一辈子,又是乔四老爷的奶娘之一,所以这个林普是乔四老爷的奶兄弟,在四房林普是奴才里的头一份,就是乔四老爷的孙子们见了他,也得叫他一声‘林爷爷’。 所以侯家要赖在主人家里,就得拉关系攀交情做通了协办此事的林普这一关。关系的建立无非是权钱色三样,权就不说了,侯家正是在借林普之权,侯家的那些小钱林普又看不上,只有色了,林普对侯家的外甥女有点兴趣。 侯氏的亲生女儿才九岁,林普感兴趣的是去年十六岁傻傻的浅碧。 浅碧只是傻一些,人却是长得清纯甜美,还有身材。 林普不喝酒,不赌博,就是有这点爱好,喜欢女人。侯家毫不犹疑,就把浅碧从郝家借了过来,对于借过来干什么,浅碧的亲生父亲郝大用没有过问,也就是说郝大用默许了。 在侯氏和侯家两个娘子的哄骗下,浅碧就被她们扒干净了送给林普,就在侯家成其恶事,浅碧乖乖的,什么也不懂就没有闹开,不过林普只睡了浅碧两回就失去兴趣了。比起那些会在床上配合的女人,浅碧就像一条死鱼一样,新鲜劲儿头过了,就没有了滋味。 两次分别发生在去年十一月二十,十一月二十一。 结果也看到了,侯氏还是乔家四房的奴才。 偏偏才两回,浅碧就怀了孩子,万万没有想到的事,才留下了证据。不过这一点也可以看出郝家对浅碧疏于照管,一个冬春,郝家都没有给浅碧洗过澡,才没发现浅碧怀孕,也算因果相报了。 夏语澹听着都有点恶心,问:“林普多大年纪了?” 抱影接过冯扑喝干的茶水,冯扑道:“今年五十四。” 浅碧今年也才十七岁,夏语澹感觉更加恶心了,舒缓了片刻,才问:“你说说看,我四老爷知不知道林普所为。” 冯扑谨慎未答。 “冯詹事但说无妨。”夏语澹放柔了声音,她现在需要听一听从下而上的看法。 冯扑从容,道:“水至清则无鱼,做奴才呢,有点瑕疵主子们也愿意宽宥的。就比如我了,爱点小财,这些年在外面跑腿,收过的红包足可以在白纸坊买七八间铺子了。不过我也知道我的所有都是看在爷和少奶奶的面子上,没了爷和少奶奶我什么也不是,所以办差的时候就更加忠心了。” 夏语澹失笑,道:“爷把你给了我,倒是水往低出流了。” 冯扑诚实,笑道:“要巴结爷的人满谷满坑,而且爷并不好巴结,说来还是少奶奶随和些,而且爷看重少奶奶,我跟在少奶奶身边,也照样冒头。” 夏语澹心里暖暖的,也随着笑了出来。 冯扑言归正传,道:“做个好奴才,懂事是首要学会了,这样才能在主子身边待得长久。只要在主子容忍的范围里,奴才们自个怎么折腾,主子也不会管。如林普这般,跟了乔四老爷几十年,他有多好色乔四老爷肯定知道。这些年林普从未冒犯过各房名下的丫鬟媳妇,至于没有分房的丫鬟媳妇,略微平头正脸的,若林普瞧上了,其实于彼此来说,也不算个事儿。” 大梁的奴婢制度虽然比前朝宽宥一些,可是身系本主,有价买卖,附籍本主,当色相婚,并没有实质性的区别。 为奴连身子都不是自己的,任由主人取夺,所以要求奴婢们像良家子一样保持贞操?奴婢们是不需要贞操的,所以奴婢们爬了主子的床,比外面的良家女子少了很多的压力,若是主子不要,奴婢们随便勾搭,也确实不算事儿。 那宝哥哥的小厮茗烟,去东府见到一个丫鬟,还不知道她名字呢,两人就可以抱在一起行*之事,即使被主人撞见了都不叫事儿。 而这个林普,从少年到现在五十四,这样的事情数不清楚,不过他有底线,不碰各房各爷屋里的丫鬟们。 冯扑接着说:“所以浅碧姑娘的这件事,只是现在少奶奶管了才觉得事态严重。若是少奶奶不管,在他人眼里还真不算个事儿,郝家那几位,现在还在叫嚷呢,浅碧姑娘是郝家的女儿。” 浅碧是他们的女儿,生了她,养了她,所以现在要打要骂,要杀要卖,都由他们做主,浅碧该做到的,是无怨无悔。浅碧合该无怨无悔,那林普有什么错呢,这只是一场交易。或许乔四老爷不知道,或许乔四老爷知道,浅碧也是那些‘数不清楚’的其中之一而已。 乔四老爷知不知道林普的所为,只能乔四老爷扪心自问了,这是他们主仆之间的默契。 冯扑闪过一丝讥笑,道:“今日一早,高恩侯夫人递牌子求见太孙妃。” 乔氏这是第一次要见夏语澹。 夏语澹置若罔闻,厉色道:“浅碧早已是良籍,林普再在四老爷面前有脸,还是奴才。当色相婚,贱籍奸|污良民,该当何罪?” “罪加一等,已成死罪。”冯扑眉头不动,冷漠回答。 良贱不平等,贱籍侵犯了良籍,都是罪加一等。大梁的奴婢制度,每个做奴婢的都要拜读,尤其是豪门大户的奴婢,入府当差在家生院上的第一课,就是这个。只是虽然国法有言在先,宰相门前七品官,很多人都会忘了,自己始终是奴才,罪加一等。 夏语澹这才回复冯扑刚才的话:“太太要见我,我却对太太无话可说,牌子退回。” 乔氏要见夏语澹,料想浅碧的命在乔氏他们眼里,不是个事儿! 夏语澹不见,就是对此事的态度。 夏语澹从出生开始到现在,都把人命看得太重,每一条命都珍贵,才觉得此事恶心,林普死罪。 可是良贱不平等,浅碧和乔氏他们也不平等,浅碧的命,在他们眼里真没有夏语澹重视的那么珍贵。 不过夏语澹的态度摆着,她现在是太孙妃,她的态度可以让人生则生,死则死,乔氏是个聪明的人,乔四老爷还是一个断机立断的人。 当天傍晚,乔四老爷就亲手清理了门户,把林普杖毙了。 林普犯的死罪何止侵犯浅碧一条,只是乔四老爷容得下,林普才能在乔家做个‘林爷爷’。 现在是太孙妃容不下,他就只能死了。林家赶出乔家,侯家是帮凶,又一个罪加一等,男丁发配辽东给马奴为奴,女眷入妓籍。   ☆、第一百七十七章 水果 夏语澹还记得昨天下午晚饭都不吃要往温家跑。 再次见了甄氏,夏语澹只道郭二姑娘必不会进宫,若温家有意,倒无需顾念皇家的态度,再多的是男人们朝堂上的事,夏语澹没有往后说。至于郭二姑娘是否黔国公夫妇亲生? 夏语澹只摇了摇头,再多她也不知道。 甄氏一眼就能看出问题,从西南到京城,那些贵妇们的眼力不会比甄氏差,原来大家都在心照不宣,为何? 郭二姑娘在黔国公夫妇面前有分量,如今看来,这个分量还不是指望她,走夏烟霞那条路而相互利用的关系,纯然发自肺腑,说她是女儿,就是女儿! 在夏家待久了,也别把别人都往那处想。 夏语澹有些惆怅的离开,甄氏也未见欢天喜地,欢喜温家可能有桩得意的婚事。甄氏是商人,娶个媳妇利弊皆顾是习惯,前面是桩好买卖,也要看自己家的面盘装不装得下,低门娶妇高门嫁女,温神念二甲进士又为温家长子,何家同样是商贾出身,何大人还在都察院坐冷板凳呢,何家最出彩的,是何大姑娘的母亲是武定侯府的嫡长女,可何大姑娘退过一次亲算是温家捡漏,温家配上何家也是门当户对。现在温持念是一个白身又是温家次子,直接娶国公爷的女儿? 甄氏还没有欢喜过了头,甄氏对郭二姑娘不够了解,那一面之缘,甄氏在夏语澹面前只往了好处说,要是说全了,郭二姑娘看似大家闺秀,眉宇间却压不住张扬,有几分妖冶,那种气质偏偏是很吸引男人的,自己的儿子目前就被吸引住了。甄氏第二天带了礼物去拜访亲家何夫人,还是旧事,打听郭二姑娘的品行。娶媳妇是看重家世,最重要的还是媳妇这个人,次子媳妇的门楣将远远高于长子媳妇,若次子媳妇是个骄纵的……诗词里,几乎所有的商人妇,都是怨妇的形象。少年心事,和过起日子来,若心不定,就两个样子了。 夏语澹不知道甄氏谨慎如此,不过知道了也不会管,鞋子合不合适只有脚知道,郭二姑娘适不适合做温家的中妇,只他们家细细思量。 在回宫的路上,夏语澹知道了乔四老爷对林家和侯家的处置。若夏语澹出手还做不到乔四老爷这般干净利落,说杀就杀,说贬就贬,快慰是快慰,可是浅碧已经不是完整的浅碧,一路上夏语澹想了很多,是整理她此刻,和亲父嫡母的关系,和夏家的关系,和乔家的关系。别以为抢个高门贵女就占到了便宜,昨天夏语澹被赵翊歆恢弘的计划牵引了情绪,太激动那是他们男人的想法,冷静了一天才觉出味来,夏家当年巴结乔家的权势,也看中乔氏的刚毅堪配宗妇的品行,两家联姻,夏家供着乔氏那个高门贵女,三十年外人只看见国公爱女嫁入了一家子靠着皇后的夏家,嫁给了文不能文,武不能武的高恩侯。 乔氏的出身,眼光,处事的手段,治家的能力,样样都好。可有一点不好,几乎让夏家每个人膈应。 她端着贵女的姿态三十年,问问她的心,她心里看得起夏家哪一个! 一个屋檐下都是看不起,指望一个家族能紧紧的团结在一起? 至今夏语澹做了太孙妃还能感受到乔氏的轻视。她骨子里流淌的血液有多高贵呢,造就了她与生俱来的优越感。 至于夏文衍,是深深掩饰在骨子里,不下于乔氏的冷漠和狠毒,只是两家境况不一样,实际上夏文衍也干出过和郝大用同样的事。 昨天晚上夏语澹心痛得太狠了,到现在还不能恢复平静。 最意外的事是赵翊歆昨天的态度。赵翊歆每次出宫,看似随性,其实次次戒备森严,昨天晚上完全可以掏出大理寺或刑部等办事的腰牌把林成家的糊弄过去,却掏出慈庆宫的腰牌,是乔赢,还是洪氏,让赵翊歆放下了戒心? 夏语澹回到青乌台本是想见赵翊歆。赵翊歆不在,他跟在皇上身边,连续两晚没有回来。 从认识赵翊歆到新婚期间,赵翊歆从未有‘一日不见,如三秋兮’般,作为情侣恨不得日夜黏在一起的意愿, 日夜黏在一起是实质,不是形容。 所以夏语澹必须要承认,自己嫁给了一个不着家的男人。 夏语澹有时想和他说说话,都抓不到这个人。 赵翊歆是国家的储君,皇朝的龙脉。在很久很久以前,夏语澹觉得皇子皇孙生下来都过着花红柳绿的生活,生在人间置于天堂,羡煞世人。实际上,只有末代皇朝,皇子皇孙才在天上人间醉生梦死,在国家隆隆兴盛的时候,自秦皇汉武至今,无有盛于今日也,多少文武呕心沥血才开创了盛世,作为这一切的继承者,赵翊歆被视为皇朝生命般宝贵,因而在他的生活里,夏语澹注定只是赵翊歆生活的一部分。 为学,习政,立业,事君。每一件都足够耗掉一个人最美的年华。夏语澹读赵氏家史,也不是每一个皇子都愿意留在京都竞争储位,他们也甘愿在沙场建功,开拓戍边。比如说那位黔王。 夏语澹还记得第一次见赵翊歆,赵翊歆正在读大学。 太|祖有二十四个儿子,赵翊歆没得选! 夏语澹在思念赵翊歆,又不能找他。 皇宫就已经大到望不到边了,西苑的实际面积比皇宫还大了七倍。不过西苑是个大花园,实际的建筑面积还不到皇宫的一半。 两天不见人影了,或许赵翊歆根本不在西苑,谁知道他在哪里,两天前夏语澹也不在西苑,谁知道夏语澹在哪里。 夏语澹站在绣架前,慢慢绣着一个马鞍垫子。玄色的素锦上是八条腾云驾雾的青龙,内府的针工局留下眼睛没绣,给夏语澹掌针。 夏语澹也不用宫人分线捻线,一针绣完了,自己分捻,刚好绣完两条龙的眼睛,赵翊歆回来了。站在绣架上看,调笑道:“难为你做这么精细的活?” 夏语澹翻过绣架看后面的线头,道:“我昨天临时抱佛脚,学了一天呢。”又把绣架翻回来固定,自己夸耀自己,道:“绣得还可以吧,像是龙的眼睛!” 闺阁中无人教夏语澹针线,虞氏也不弄针线,以前夏语澹自己琢磨着拿针,琢磨琢磨,就丢了针画样子去了,所以说还可以,翻过来后面针脚一致,只有眼睛这处,七角八歪一团,浪费了一半的线,绣得也没有别处好。不过别人是吃这行饭,夏语澹只是沾个手,然后就可以脸不红的说,太孙妃为皇太子绣了一张马垫子。 这垫子,是赵翊歆在今年春狩上要用到的。 以往春狩在三月,上巳节后。今年皇上因为平都公主事,身上不大爽快,原本安排好的春狩皇上临时不去了,前天又说,春狩还是要办一次,皇上就不去了,让皇太孙带着京城里的少年们去北闰围场跑一跑,联系一个多月前,皇上说要给神枢营让皇太孙历练,这一次京城里的少年们拉出去,是给皇太孙挑战友呢。 三月二十九去,四月初九回来。 原本皇太孙的装备不是这一套。九是极数,天子九条龙,皇上特批皇太孙马鞍子上可以铺八条龙。 皇家就是这样,一个细节,都要有规矩。 夏语澹接着绣第三条龙的眼睛,赵翊歆在屋子里用磨刀石磨箭头。 像夏语澹喜欢画画,所以她爱好调配颜料,赵翊歆喜欢兵事,他的爱好就喜欢磨磨刀,擦擦剑。 一个屋子,空荡荡只有一男一女,各做各的事。 夏语澹手上动作不停,道:“四月初六是淇国公重孙子的满月礼,我想正式的去淇国公府坐坐,可以吧。” 赵翊歆停了动作,问:“怎么想着给他们家那么大的面子。” 夏语澹是要以太孙妃的身份,去参加一个奶娃娃的满月礼。这是夏语澹二月二嫁进宫,第一次应酬外眷。 “我听到一些不太好听的话。”夏语澹皱眉,做出怜爱的样子来道:“我现在才晓得阖族大家,五代同堂,四代同堂,一流叔伯小十人,那日子得多难过。下面的小辈连正常的敦伦都没有。要是长辈们,天不予寿,又一个个被召唤的巧合。一年去一个,守孝一次又一次,孝期连一块儿,下面十几岁的少年,可以变成中年大叔了。” 赵翊歆笑了下,道:“以前也没有听你说起过,你和乔家孙辈们相熟?” “不熟。”夏语澹颇觉遗憾,又无奈道:“我在乔家辈分高。和我同辈的,我是小丫头。下我一辈的,他们的年纪还比我大,谁愿意带着一个比自己年纪还小的姨母玩耍呢。” “也对!” 夏语澹说得风趣,可以那么理解,但这不是真正的理由。赵翊歆愿意捧场,道:“乔家大房,还是有那么几分值得抬举的。” 在四月初六之前,现实温神念和何大姑娘的订婚里,只是温家定礼下的多,排场还是挺小的。温家请了几家温神念的同年,何家邀上亲朋。 算是突兀了,黔国公府向何家送了一份薄礼。 云南的水果,雪莲果,酸角,菠萝蜜,榴莲,石榴,枇杷,火龙果等拉来了一车。 说贵重吧,黔国公府只是送点水果,燕京作为国都,这些水果也买得到。 说不贵重吧,云南据此三千里,市面上买的水果,怎及得黔国公府专途运送过来的新鲜。 水果当然是新鲜的好呀!   ☆、第一百七十八章 摩擦 林成家的堆满了笑,站在廊檐下向何大姑娘躬身道:“表姑娘大喜,大喜!” 何大姑娘满面含羞,举止倒也大方,从丫鬟提着的篮子里捧出两抓喜果子,中间埋了一个四方红绸葫芦娃纹的小荷包。 林家成的撑起衣摆兜住这份喜果子。洪氏屋里四周的丫鬟都围了过来,顷刻间,何大姑娘的那个丫鬟提着的一蓝子喜果子就被哄抢完了。散完了喜果子,何大姑娘才进了洪氏的屋子,胭脂调的再好,也没有何大姑娘现在两颊上晕得好看。 洪氏拿起两颗白里透红的桃子比在何大姑娘脸上,笑得眼睛闪闪。 何大姑娘回过意来,转头咬了一口道:“亏你当娘的,还这么孩子气。” “就这么片大的地方,我待了快一个月,我怪闷的。”另一枚桃子洪氏拿在手里玩,眼神留在何大姑娘身上道:“所幸我见过了温家九郎长什么样。” 何大姑娘脸上的红晕更盛,只说前头那话,道:“看着哥儿,还会闷吗?” 洪氏懊恼,道:“孩子吃了睡,睡了吃,一天没两个时辰睁眼的,放在我身边,我忍不住逗他,想是搅了他的觉,把他弄哭了,他是小祖宗才几天脾气这般大。” 说着洪氏吃起了手中的桃子,何大姑娘抢了过来,笑道:“前几天听你说的头头是道,以为是多么会当娘的人,原来也手忙脚乱的。你别吃桃子,我带了好些水果来,每样一点点。反正你这里的东西,太多也不是你的。” 昨天定亲,何大姑娘玩得好的手帕交在京城里的,就洪氏坐月子不能出来,所以何大姑娘借着还礼派喜果子的由头又来了。昨天郭家送来的水果太多,何大姑娘挑了一篮子给洪氏送来。像洪氏这样,头上两层公婆,妯娌十几个,凡有点好东西,都要孝敬了长辈们才轮到自己享用,何大姑娘没有拿多,挑着洪氏爱吃的拿。 云南气候地理复杂,有些地方终年严寒,有些地方终年温热,水果有早熟的,有晚熟的,所以云南的水果每样未必是大梁最好吃的,却是最丰富的。 说话间两个丫鬟端了两个十寸大的芭蕉叶样儿的釉彩果盘,五六样水果拼出图案来,既好吃又好看。 何大姑娘用签子从外围开始吃,边吃边道这些水果的来历:“黔国公府的管事媳妇说,早年我外翁任贵州都指挥使,和黔国公府相交,今闻得武定侯府的外孙女定亲,特送薄礼。” 洪氏随便戳戳戳,先吃最喜欢的菠萝蜜,果盘已经被吃得不成样子了,挑眉道:“我外翁也做过贵州都指挥使,还做了两任,昌平伯的外孙女添丁之喜,怎不见一份薄礼呢?” 何大姑娘的外祖父是武定侯,二十年前做过一任贵州都指挥使。洪氏的外祖父是昌平伯,在武定侯卸任之后做了两任贵州都指挥使。 昌平伯是武定侯的亲姐夫。 云贵云贵都是连在一起说,贵州和云南比邻,两处在军务上确有相交,可是那么说起来,黔国公府的一车水果,送给洪氏合理一些吧。 “你说的是,我也是这样想的。”何大姑娘觉得莫名其妙,手上的水果也失了甜味。 洪氏笑她道:“家里还不是你当家的,当家的姨母收下了,我们就吃好了。” 何大姑娘颇为她母亲感到无奈,道:“娘说黔国公府要是送了金银布匹,那些不会烂的东西,还能退回去,这些东西,推来推去的多难看,倒显得我们家小家子气,只能先收下了。” 洪氏这才想起来了,道:“说代表黔国公府,千里之外的人想不到那么细,他们家在京城只一儿一女,且听说郭二姑娘管着府里的事。她好热闹,自己在家天天笙歌艳舞……”洪氏又打住了,转而道:“姨母经过大事,你不知道来由应该和你无关,是他们长辈之间的事。” 长辈的事就是家族之间的关联,何大姑娘想到了另外一件事情,抑郁道:“郭家的公子都跟皇太孙去北闰围场了。” 郭家的公子能去,武定侯府和昌平伯府的小爷们,一个也没有去。 “表弟们还小呢。”现在哪家小子能跟了皇太孙去北闰围场,就像家里的牌匾渡了一层金一样,洪氏道:“最大的修瀚才十四岁,和他们抢什么抢,陪去当垫底的?” 何大姑娘笑了,道:“妹夫年长,是要拨头筹的了!” “他也摸不到,围场也无需他进去,只负责外头戒严的事。”洪氏摇头,凝住的面容还是显出了笑意道:“这是太爷去世后,爷得到的第一件差事。” 乔费聚去世那会儿,加封上国柱,谥号武烈,看着乔家风光无限,也掩饰不了乔家颓败的走势。乔家,是不比乔费聚在世那会儿了,偏偏还有窝里反,说孩子怀得不是时候,最先伤掉的,就是乔赢的仕途。 现在好了,理他那些闲话。 何大姑娘也不添什么话,只低头吃水果。 乔家有些人,比如洪氏上头的婆婆王氏,觉得衢州卫指挥使的女儿给乔家做儿媳妇,算洪家高攀了。可洪氏也是他们家磨了一年求来了。婚嫁看了门第,还要看两家的形势。 洪家和乔家不是一挂上的,洪家的亲戚,如武定侯府和昌平伯府,谈不上政敌,在暗地里也有壁垒,几家并不想打破这个壁垒,是乔家先端出了笑脸。就为这,洪家才让女儿嫁了进来。 还以为洪家高攀,什么事儿! 两人抹了嘴,净了手坐在一处说话,何大姑娘的定亲过去了,很快就是洪氏儿子的满月酒。乔家的旧例是请乔洪两家的亲朋过来坐坐,这一回洪氏也不客气了,没有拦着母亲邱氏洪夫人从衢州过来。本来邱氏在女儿怀孕的时候,就担心着女儿在丧礼上累了身子,要上京来看看,洪氏念着母亲在家也不得闲,乔家也不闲,就没让母亲上来,现在两处清闲了,母女倒可以聚一段时间。请客名单上有邱氏的娘家弟妹,昌平伯府世子夫人杜氏;邱氏的表弟妹,武定侯府二奶奶赵氏,这位出身宗室,乃是周王的女儿,元兴二十二年封为嘉和县主。京卫指挥使家的三奶奶沈氏等不过六家人。 洪氏是娘家一群亲戚同辈姐妹中的二姐姐,上面是何大姑娘还没有嫁出去,下面堂妹表妹尚是待字闺的腼腆小姐,也只能请长辈们带着姑娘们来。 沈邱洪三家来,分量足够了。 三十年前,洪氏的父亲洪老爷只是个少年丧父,领了一个世袭的从三品定远将军衔的半大小子。有衔无职,可以说洪家家道中落。邱家那时还不是昌平伯,虽然受到太宗皇帝的信任坐着浙江都指挥使,和当今皇上不是一系的,所以元兴初年邱家的位置也做得战战兢兢。沈家就更惨了,元兴二年对辽的战争中,老侯爷领兵不利,抄家夺爵,沈家从上到下被撸成了白身。 三十年过去了,这些年三家你帮我,我帮他,已经不止是亲戚。毕竟像豪族勋贵之家,太多的血亲因为利益反目了,而沈邱洪三家,患难时能帮扶,富贵时不相忘,不仅是亲戚,还有几十年的义气和默契。 这些人过来站站台,洪氏在乔家就不容小觑,何况洪氏果决大气,行事又有分寸。 四月初六,一小儿的满月礼曾祖辈并不出面,本要要出面而想称病的大奶奶王氏还是出席了。 上回乔赢只对乔四老爷说了慈庆宫的腰牌,对母亲解释的时候,没有说出林成家的看见了慈庆宫的腰牌,只说洪氏留了心眼,查出了灯香和浅碧真的是姐妹情深,郝家和侯家才是畜生不如。 乔赢是怕自己的母亲嘴巴不老实,要是说出去,你说乔四老爷得罪了慈庆宫,一话两样说,整个乔家得罪了慈庆宫。一笔写不出个乔字,有时候必须团结在一起。反正乔四老爷马上会清理门户,王氏就会知道儿媳妇管的对不对。 可是有时候不是计较对错,自己平庸了,看见儿媳妇精明,王氏还是气不顺。 只是气再不顺,见了儿媳妇的亲戚们还是要笑脸迎人。拉着邱氏一口一声亲家母,和邱氏聊婆婆经,去年邱氏不能来看女儿,是儿子要娶亲了。一会儿和杜氏聊聊衣裳首饰,一会儿和嘉和县主夸她身边的侄女儿养得好,一会儿又和何夫人说,女婿挑的好,是二甲头几名的进士,前几□□廷还嘉奖他纯孝之名。 装相的最高境界就是王氏这样了,几近本来面部。 王氏长袖善舞,没有冷落一个宾客,任是谁,连自己这会子都觉得,儿媳妇是千好万好,无不满意。 也有好处,挤得西府乔四老爷的儿媳妇程氏都没话说,因为话都被王氏说完了。 作为主角的奶娃娃上场,给各位长辈抱一圈,收获了一堆红封,就让奶娘抱下去了。 一群人脂粉浮动,环佩叮当,移去花厅吃饭。因为老国公过世未满一年,花厅里没有摆小戏,只请了人来说书。 一个人站在高处能引领流行的趋势,外头都知道太孙妃酷爱听书,因此这项本是平民的娱乐在官宦中兴起,得了一句雅俗共赏。 只说书女先生还没有开嗓子,一个管事媳妇喜形于色进来道:太孙妃坐着黄金仪轿,向淇国公府而来。   ☆、第一百七十九章 后福 这一下原本预备的全部押后,君避臣妇,内命妇避臣,乔家的爷们儿只在屋内待着,无谕不敢擅出。乔家的媳妇们,正想着是不是应该按品服大妆,已有内侍飞马传话,倒无需这样大礼,其实重新梳妆换衣时间也不够,众人在淇国公府大门外等了三刻,人已经到了。 今天的夏语澹未穿任何一套太孙妃的礼服,上身穿着乳白色卷云纹的窄袖短衫,下着碧蓝色曳地长裙,那裙子的颜色染得像刚刚下过雨的天空一样澄清。肩披黄帛,腰垂红带,梳着望月高髻,佩戴了一套紫宝石头面。 夏语澹本就生得好,一张鹅蛋脸,面庞如白玉般细腻剔透,一双眼睛氤氲透骨,灵秀柔顺。而已经全部长开的身姿,无有一处长得不是地方,曼妙妩媚,保留了少女灵动的气息,又染上了成熟女人的风韵。 重剑无锋,大巧不工,从仪轿上走下来夏语澹,眉眼疏朗,仪态端庄,一举一动已成风景,妆扮称不上华丽,也让人侧目。 夏语澹早年的人生阅历,浸润不出雍容华贵的气场,入天家不到两个月,那种随时随地可以成为焦点的气场已经有了。 气场这种东西,自己没那眼力的看不见,在场之人如王氏之流也不缺乏眼力。 所以夏语澹已经不是在乔夏两家默默无闻的庶女。 士别三日,刮目相待。现在这个夏语澹还是能说服别人,她为什么得了皇太孙的喜欢。 府门之首,并排站立着大夫人梅氏,二夫人张氏,四夫人舒氏,三位还有重孝在身,所以打扮素净,粉黛也只是修饰了一下容色。 夏语澹微微一叹道:“三位舅母多有不便,不用在本宫身边应酬,本宫只是来瞧瞧后辈们。” 夏语澹出口‘本宫’都用上了,梅氏屈膝半跪,恭敬道:“娘娘驾临,蓬荜生辉。现臣妇体贴娘娘之意,臣妇失礼,这厢告退。” 说完三人先行退下。王氏作为引导,请夏语澹入花厅。 花厅上早设好了一桌高案,本家亲戚面左,受邀亲朋面右。 夏语澹落座,直入主题,含笑道:“我是来瞧瞧后辈们,表嫂,你的孙子呢?” 王氏今年快四十了,以前只听夏语澹为数不多的呼‘大奶奶’,忽然一个俏皮的人儿说了一句俏皮的话,王氏先喜了,扬声道:“快把哥儿抱过来。” 大红色襁褓裹了一个奶娃娃,王氏下案抱过来,夏语澹就着王氏的手看,孩子养得太好,顶着小光头,和吹圆的气球似的,脸颊圆鼓鼓,挤得小嘴像半开的花瓣,一双眼睛骨溜溜的转,嘴角淌下一串口水。 夏语澹用柔软的帕子给他擦了,道:“长得真壮实,他有几斤重了?” 小孩子一天一个重,王氏没有马上答上来。 洪氏起身,走在王氏身后笑道:“昨天晚上放在篮子里称了称,差三两满十斤了。” “你辛苦了,满月快长到十斤的孩子少见了。”夏语澹扫过一眼洪氏,这才跃跃欲试的伸手道:“给我抱一抱。” 夏语澹抱得很好,一手托屁股,一手胳膊弯上枕着头托着背脊,放在自己并拢的双腿上。孩子很乖,憨憨萌萌的盯着夏语澹看,夏语澹也没有说什么话,只看着这个乖乖的小娃娃。今天天气暖和,孩子戴了肚兜,穿了一件细棉的小衣,外罩着五毒小褂子,包裹的襁褓薄薄一层,所以夏语澹的手掌还能感受到满月孩子肌肤的软嫰,真的是柔弱无骨。 夏语澹真的伤怀了,低头念叨:“太爷生前说,家族的繁盛在于代代有人,武将之家更是如此。一代又一代,太爷多想身体康健,长命百岁,五世同堂,守着这个家,看着一个个孩子出生,尤其是这个玄孙子……”夏语澹把头抬起来,看着洪氏道:“你很好,了却了一个太爷生前的心愿,乔家代代有人,太爷长眠于地下也是欣慰的。” 其实乔费聚连见都很少和夏语澹相见,基本不说话。夏语澹只听虞氏的话,虞氏一身所有,她享受的生活,她养成的见识,都来自乔费聚,所以夏语澹从虞氏身边听到的话,完全可以代表乔费聚的态度,所以夏语澹可不是在瞎说的。 夏语澹缅怀起乔费聚来,乔家众人面有戚戚焉,王氏抹眼道:“大老爷和大爷,自幼承训,一招一式,一笔一划都是太爷亲手教导,后来太爷有了年纪,精神头短了,只看着孙子们乐一乐。太爷一生,真是为了这个家操碎了心。” 有人全力给夏语澹捧场,有人在遮面的时候嘴角忍不住微抽。如乔四老爷的儿媳妇程氏,不由不多想,太孙妃贸然眼前,是几个意思?给乔家长脸,给大房撑腰,洪氏生个孩子,老太爷睡在棺材里也欣慰了。 人已死还有何想! 不过太孙妃要那么说,死人也必须欣慰了。 夏语澹抱着孩子的手没放,关切的和王氏洪氏闲聊,说说孩子,说说乔家家事。 总之孩子很好,能吃能睡,家里也无处不好,主子和气,下人尽忠,一家人守着为臣的本分,为子的孝心。 孩子在夏语澹手臂上睡着了,夏语澹把他还给王氏,整一整身上的衣服,目光看着左边一排道:“今日洪夫人也来了?” 武定侯府的二奶奶是县主,她地位特殊坐在左边首座,洪氏的母亲邱氏就坐在了左边次座,此时起身道:“正是臣妇。” 夏语澹颔首,也起身走到邱氏身前,有个侍者端着一个乌木托盘,里面放了两只浅口玻璃杯,盛着梨花玉露酒。 夏语澹粉面含笑,道:“本宫该敬洪夫人一杯酒。” 邱氏不知所以,道:“臣妇不敢当。” 夏语澹解惑,婉婉道来:“我十三岁拜了先生学画,先生乃当世名家,二十年前住在衢州烂柯山脚下,一次进入深山老林写生,不幸招惹了一头野猪,命悬一线之际,恰好你夫妇二人经过……”夏语澹看着邱氏的目光充满敬佩,道:“夫人纤纤女子,竟有一箭射杀禽兽之力,救下了先生。” 夏语澹执起酒杯,珍重奉于邱氏,邱氏慌忙接下,夏语澹再执起另一杯,诚挚道:“救师之恩,如同就救了我命一般!” “娘娘严重了。”夏语澹刚才的话太严重了,邱氏少有的惶恐了,道:“于臣妇不过是举手之劳。” “请夫人满饮此杯。”夏语澹态度不变,在场的许多人都变色了,拐来拐去,太子妃和洪家还有这样的渊源。 夏语澹不是瞎诌的。仇九州号九州,一双脚真的走过了大梁的九州天下,像他那样阅历丰富,才能画之有物,一幅画的格局气魄都不是闭门造车的人能比拟了,所以才成为了画坛上的名家。 那一年要不是洪氏的父母打猎进了烂柯山,或许仇九州真的会被野猪顶死。 夏语澹是这个样子,除了乔费聚和虞氏的栽培,还有仇九州细心教导,仇九州教了夏语澹作画,也教了夏语澹做人,夏语澹自会做人,可是怎么做一个赵翊歆喜欢的人,没有仇九州的暗中指点和放纵,夏语澹走不到赵翊歆身边。 毕竟赵翊歆是一个很冷静的人,还有点冷情,女人外表的美丽远不足以让他动情。 一路走来,夏语澹受过的点滴之恩铭记在心头,刘三桩夫妻,温家兄弟,乔费聚虞氏,夏语澹可以找到报答的方式,最无以回报的,反而是仇九州。 无所欲者无所求。 仇九州已经潇洒的离开了繁华。 师徒的情分,在道义上和父子的情分一般。夏语澹会记住,衢州位指挥使夫妇救了先生一命。 此刻这话当堂出口,在众人心中没有夸张,也没有造作。 夏语澹和邱氏对饮一杯,夏语澹似是闲聊,随意道出:“老国公和先生是棋中知交,一局一局手谈下来,先生败多胜少,像我,就是先生败了,才勉为其难收了我这个女学生,像侄儿媳妇,先生又败了,才去和洪老爷说,乔赢这个后生呀,是如何如何的好,乔家也是好人家呢,老国公为了赢先生一局,在家苦思冥想,左手和右手下,排兵布阵月余,才赢了一局。难为老国公,为了乔家相个满意的重孙媳妇,把几十年在战场上锤炼出来的本事,用在拿画笔的先生身上。先生如何是对手。” “哎,好不容易让亲家点头娶来的媳妇,老国公也想多喝几杯重孙媳妇茶。”夏语澹闲散的经过洪氏,看见洪氏感动于心,走到王氏面前,问:“表嫂,这个儿媳妇你可满意?” 王氏这次笑得眉眼都飞扬了,道:“太爷吃过的盐,比我吃的米还多。太爷的眼光怎会差了。乔家上下也看见了,对公婆,对妯娌,对下人……”王氏满意了看了洪氏一眼,如今洪氏做什么都是好,就是把乔赢笼络住了,让乔赢娶了媳妇忘了娘,也成了好,笑眯眯的道:“他们小两口也好,我无不满意。” 像王氏这种人,对她以德服人无用,用不可撼动的优势碾压过去,结果也是一样的。 现在王氏真心觉得了,洪氏这个儿媳妇给自己长脸,给乔家长脸。 花厅里的话一次次的,几乎是滴字不漏的传给乔家众爷们儿。 乔四老爷差点捏碎了杯盏,在回过意来之后及时收了力,对乔大老爷笑道:“后福无量!”   ☆、第一百八十章 翻墙 旧年时,夏语澹常听虞氏提及武定侯府,颖宁侯府,昌平伯府这几家,没虞氏那么提,夏语澹也不会注意何大姑娘,只虞氏去后,在夏家在宫里,再不闻几家之事。同样的,几家也不闻夏语澹之事,先时因为她是太孙妃,谨守臣子的本分,对夏语澹尊敬有加,一席话对下来,倒觉得太孙妃鲜活了不少。 一时停了话,花厅中搭了台子,有媳妇把一个女先生带进来。女先生依着开场的礼节给各位听客行礼。夏语澹便问王氏定了何书。听书不比看戏,看戏看得是说打念唱,可以一段一段的欣赏,听书讲究情节的完整性,所以一般一场宴只能听一本书,有时为了不引起宾客们的分歧,主人先定下了。 王氏原已经定下了,这回却道:“不知娘娘喜欢听什么故事,请娘娘点本子。” 在场多数人比夏语澹年长,夏语澹没有立刻点本子,也没有推拒,便向说书先生问了:“你预备说个什么故事?” 这位女先生常在权爵之家走动,什么场子都镇的住,此时把半个时辰的内容缩成几句简介,道:“这书说的是前朝王中书令的轶事。” 王氏含笑。那位前朝王中书令是他们族中的人,虽然已经死了快三百年了。 女先生继续道:“这位王中书令,名唤王安,幼时家境贫寒,因为出生在恶月,出生时差点克死了母亲,生下来为父母不喜,三岁那年,为了给弟弟王定看病,王安被父母卖身进了杨王府,三十年后,杨王继承了大统,问有功的王安要何赏赐,王安求已为陛下的杨王清查户籍,寻找别离三十年的父母和弟弟,经过六次寻觅未果,终于在第七次寻到了家人。” 夏语澹冷笑道:“三岁离父母,相别三十年,一朝相见面,喜气动皇夭。” 王氏不会理解夏语澹现在的心情,自己欢快道:“孝顺亲长,廉能正直。杨王见王安一片纯孝,堪当大用,在王安四十岁那年封他为参知政事,十年后拜相,经历两朝,为相二十年。” 夏语澹没给王氏捧场,皱眉问两遍生育过的夫人们道:“本宫未成生养,有一事请教。听说女人养第一胎的时候辛苦万分,尤其是生产之时。一胎之后,第二胎第三天就生得顺溜了,生多了孩子,就和下个蛋一样容易,可是真的?” 夏语澹语笑盈盈,当堂垂问女人生子这等污秽之事,女人生孩子的画面可一点也不美好,生过孩子的就知道了,所以有好些人难堪,想赔笑,变成一脸僵笑。这样一来,夏语澹就难堪了。 左手第一位的嘉和县主沈二奶奶给夏语澹解围,说得形象:“是有那么个说法,头一遭做什么也不容易,生孩子也不容易。后头的孩子……前面的老大已经开了道,就走得顺利些。” 夏语澹有些可怜王安,道:“若王安是次子,就能在父母身边长大了吧。为官做宰虽然是人生的另一番成就,可是骨肉分离三十年,这段失父失母的时光,又怎么补偿呢!” 王老夫妇从来没有给王安父母的关爱,三岁就把他卖了,怎么补偿他呢? 女先生依旧把这本书讲来,先抑后扬的手法,展现了王安的纯孝之心。总之,父母虐我千百遍,我待父母如初恋。父母生养大恩如同君恩,父母可以赐孩子雨露,也可以赐孩子雷霆,甘之如饴,才是孝道。 前半场的气氛很好,后半场大伙儿把夏语澹生活轨迹想一想,气氛渐渐冷凝下来。 这一位回到京城,回到父母膝下已经十岁了。 夏语澹也再没话了,临了赏了女先生十两金子,夸她说得好。 同一天郭府。 黔国公开府昆明城,所以京城并没有一座完整的黔国公府邸,郭府在皇城东门的禄缘街上,这条街上的宅子都是皇上的,常用于赏赐给回京述职的大臣暂时居住,这是出于安全的考虑,也是皇上对他们的恩宠。 郭二姑娘的丫鬟沉水趴在墙头,因为旁边是一排常春藤花架,所以沉水的脑袋隐在绿叶里。沉水眼盯着墙外的人,捂着嘴偷笑,又轻手轻脚的爬下梯子,小跑回去报信道:“姑娘,你再不出去温公子可要走了。” 郭二姑娘本就心慌,被沉水这么一催描眉的手一抖,就把右眼眉毛瞄坏了,眉梢一点点勾坏了,郭二姑娘瞪了沉水一样。沉水并不怕她,帕子沾湿来给郭二姑娘洗眉。依郭二姑娘的脾气,只能洗去重画了。 郭二姑娘拿过湿帕子道:“你不是说温公子要走了?” 沉水笑道:“在府外转了两圈了,现在呆呆的的站在西墙头,站了足有一刻钟。” 郭二姑娘裂开笑容,拿起眉笔在左眼一扫,把左眼眉梢也勾起来,再两处修饰了一下,画好了眉梢入鬓的眉形,这才出门,刚踏出了脚,又折回来往唇上涂了一层蜜脂,才提着裙摆快跑到常春藤花架下,上了梯子。 甄氏还没有把夏语澹的话转告温持念,这会儿温持念完全是思念成疾,悠悠荡荡来到郭府,他想和她说说话,然后亲口问问她,问什么呢?其实温持念还没有想明白,只是身体比脑袋先动了。 温持念是知道规矩的,先去大门,只是郭步楼三月二十九去了北闰围场,郭府没有一个男子主家,所以郭府正在闭门谢客。温持念对着禁闭的大门一阵一阵的抱羞,脚却黏住了舍不得走,好不容易鼓起了勇气一步步走到这里,然后脑袋一阵一阵的发热。 温持念面对着两丈的围墙傻笑,笑自己像一个傻瓜,正准备离开,转身之际,一个人从墙头翻下。 她穿了一身姚黄的衣衫,重高处下落,轻盈的衣衫飘起,像一朵牡丹花栩栩绽放。 那个身影温持念魂牵梦绕,三步抢上去接住她坠落的身体,口中还道:“姑娘,小心。” 牡丹花瓣片片落下,一片罩住了温持念的脸。温持念双手刚好抱住郭二姑娘的……郭二姑娘的?温持念双手紧了紧,正是臀腿之处。 郭二姑娘是不为习俗所羁,但是那个地方被温持念圈抱,一股男人的气息经过手臂一丝丝的钻进心里,本就已经荡漾的心魂更加荡漾,不由身体酸软,一只玉手撑在温持念的肩膀上。 肩膀上的触觉传来,温持念才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圈抱住郭二姑娘臀腿的手臂像触了电一般的放开,整个人也往后倒退两步。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刚才温持念的脑袋是埋在了郭二姑娘的裙子底下。 只一瞬,温神念涨得满脸通红,脑子又想到不该像的地方去了,刚刚入鼻的——女人的味道,温持念已经通红的脸,烧得变紫了。 郭二姑娘双脚踏在实地上,也是醉得面颊芳菲,嗔道:“真是个傻子!” 温持念这才看见,郭二姑娘虽然从两丈高的墙头跳下来,右手上却是拉着一条宽大的姚黄色绸带,只是刚才温持念情急之下没有看见。 脸色没有丝毫褪去,温持念又尴尬不已,口如悬河的他说话都结巴了,作揖道:“我……我……我无意冒犯姑娘的……无意……” “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郭二姑娘大度的触碰了温持念作揖的手,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换个地方说话。”说完拉着温持念的手就走,小跑走到禄缘后街的一处死胡同。 全京城,除了皇宫和西苑,这条街的治安最好,而且郭府左右的宅邸空着,所以郭二姑娘把温持念拉到这个地方,没有人会看见他们,也没有人会听见他们说话。 到了这儿,温持念也豁出去了,问:“你……你家是不是和我家认识,才向何府送礼。” 郭二姑娘眨眨眼睛道:“不然呢,我家会记得一个都察院都事。” 何大姑娘父亲现在的官职是都察院正七品的都事。 温持念现在清晰的感受到被人追求的感觉,郭二姑娘炙热的追求,比男人做起来还要炙热,明明温持念才是男人呀,可是温持念此刻快美难言,只顾对着郭二姑娘傻笑了。笑了一半,脸色忽然凝住了,道:“姑娘这样的凤凰,合该真龙来配!” 牵引温持念过来的,就是这一个问题。温持念不想输得不明不白,温持念想亲口听郭二姑娘说,他输了,他没有机会。 京中对郭二姑娘的传言,郭二姑娘也知道,心里是对这个传言嗤之以鼻的,郭家的子孙世代效忠皇室,在前朝效忠君王还不够?这已经够了,孝慈皇后的子孙世代不会再入宫廷!不过这条家规不能对外头道出,郭二姑娘眼里的倔强一闪而逝,随后两颊生晕,无限娇羞,靠近温持念。 温持念的身体一下子僵直了。 郭二姑娘双手勾在温持念的脖子上,因为郭二姑娘的肌肤比一般人要白,所以衣袖滑下露出来的两条手臂洁白如玉。郭二姑娘眼中含着一层晶莹的水光,嘴上的唇脂也在阳光下晶莹透亮。 温持念喉结咕咕的蠕动了,天知道他下了多大的定力才控制住自己不去采颉。 温持念不采,郭二姑娘采了。 郭二姑娘吻住温持念的唇含含糊糊道:“你怎么……亲个嘴也不会!”   ☆、第一百八十一章 殉情 温持念虽然尝过了情事,但那只是男人发泄掉身体的欲望,和女人接吻,细细品味其中的滋味,温持念还没有过那样的冲动,所以郭二姑娘这样待他,他先诧异了,怎么这么快就进行了这个步骤?诧异下呆愣在那里,就显得笨拙了。听见郭二姑娘含含糊糊,似是抱怨之声,温持念澎湃的心潮再也遏制不住,心口那股暖意往上冲,烧坏了脑袋。 温持念搂住了郭二姑娘的身体,开始的时候太过激动,自己的牙齿还磕到自己的嘴唇,后来才顺利起来,和她唇舌纠缠。 一个长吻接着一个长吻。温持念迷恋郭二姑娘身体的气息,清新柔软,那是女儿香! 郭二姑娘的手伸进温持念的头发里,触摸到一块两指宽的丑陋的疤痕。郭二姑娘却满是欢喜,更加大胆的张开嘴迎接温持念。 很久很久,吻到唇舌都发麻了,温持念和郭二姑娘互相撑在对方的身体上,微微眯眼喘息。 温持念看到郭二姑娘红着脸慵懒的模样,心中莫名得意,柔声道:“四天后我正式上门拜访。” 四天后是四月初十,郭步楼四月初九从北闰围场回来,第二天拜访已经是最近的日子了。 “我是姐姐,你不用听他的……”郭二姑娘以大欺小,欺负郭步楼是欺负惯了,不过话说了一半,还是害羞的道:“你来拜访也好。” 像天鹅一样脖颈交缠,这个角度温持念可以看见郭二姑娘柔滑如锦缎般的面庞,现在温持念眼里郭二姑娘是最美的,温持念伸出手想抚摸她的面颊,最后悬在半空中道:“我哥哥五月初九成亲,之后再办我们的事。” 话先出口,温神念脑子里还在想,五月初九来不来得及,不知五月初九来去一次云南昆明够不够。这嘴都亲了,温持念是要负责的。 郭二姑娘没有说话,只一双水润的眼睛将温持念望着,大胆相邀:“两天后是浴佛节,我们去华严寺过节吧。” “华严寺?”温持念不是佛教的信徒,浴佛节还是知道的,那一天每个佛寺都有进香的活动,温持念知道京城里五座庄严的宝寺,不知道华严寺,显然华严寺是没有名气的。 郭二姑娘就这么和温持念说定了,放开他,慢慢往回走看着温持念眼里有温柔的笑意。 温持念伸手把郭二姑娘的手握住了,送她回去,郭府的大门近在眼前,温持念才想起他还没有正式回答郭二姑娘的邀约,道:“我后天一早来等你,我不会辜负你的。” 郭二姑娘进了门,身后地上印着一个长长的影子。 同一天北闰围场。 皇上不来,赵翊歆领着一群少年郎行猎,确实恣意许多。 试剑,比刀,摔跤,蹴鞠,赛马,每一天都过得酣畅淋漓。 一望无际的草原山丘,旌旗飘扬。 一排身长腿高的骏马在急驰,相聚不过几个马身。最终胜了这局的彭游艺姿态高高的和第二位的韩书囡遗憾道:“可惜了传益和贞道都没有来,来一个也好呀,给我赋诗一首,把我这等英姿传唱出去。” “好臭美的你。”韩书囡驱马向前。两匹马刚才跑得兴起,现在还在兴奋之中,主动靠近对方,在对方的脸上呼哧呼哧。呼哧来呼哧去,两匹马动上了前蹄嬉闹起来。 彭游艺拍拍他的坐骑,像老朋友一样亲昵的道:“老兄,你也不嫌累!” 彭游艺的马就是不嫌累,估计这几天看人比试看多人,对着韩书囡的马不住的摩擦前蹄子,也要试试身手。 彭游艺也不控制它,还放松了缰绳由着自己的马去挑衅韩书囡的马。 韩书囡的马正因为输了一局压着火呢,那禁得起这样的撩拨。往后跑开了一段距离,就折转了身体像彭游艺的马扑来。 彭游艺的马也料到了它这招,挺起上身相迎,上半身几乎是一百八十度立了起来,两蹄像装了弹簧一样往对方的胸脯踢去。 彭游艺和韩书囡紧紧的伏在马上,面色紧绷。现在已经不是嬉戏了,是正式的人和马配合在一起的互相较量。 周围的人自动守在两边让他们放手较劲。 别看现在两匹马恨不得踢死对方,恨不得把对方的主人踢下去,其实他们是在互相喂招。试想一下,若是在战场上骑马和敌将对攻,只会比这凶险数倍,所以这只是他们的一场练习而已。但只有最亲密的伙伴,两个人亲密是伙伴,两匹马亲密是伙伴,才能信任到把性命交托给对方,配合默契。 郭步楼也在一旁观看,看见赵翊歆骑着一匹纯黑色的骏马,用欣赏的目光看着两个人两匹马在角力,心里暗暗低沉。他在西南长大,虽然到了京城来走到哪里,哪里都待他如上宾,上宾也是客,不是自己人。所以郭步楼要在京城立足,靠一个显赫的家世是远远不够的。 彭游艺和韩书囡斗了一刻钟,人和马略有擦伤,不过都是不值得一提的小伤,两人相视一笑,同时跳下了马,这回两匹马都累了,两人都是爱马的人,先给马喂水喂豆饼,坐在一起闲聊歇息。 彭游艺是真的关心古传益和孟贞道,向陆浔问:“传益不来围场就算了,他是完完全全的书呆子。贞道为什么不来,他不是最喜欢看人打马球,我们在围场上打马球,比在芜湖会馆自在多了,这围场一年也不能来一次,他不来真实可惜。” 这些人都是在文华殿陪皇太孙读书的,像彭游艺,韩书囡,陆浔等,家里是有爵位的靠军功起家,他们也准备继承家业,所以拿笔作文之类的,也只是一只耳朵听听,像古传益孟贞道等,出自书香,自然是文气远远多过武气。但围场上也不都是武人,来几位骚客才有景有物,有诗有画。 陆浔想一想,有些事情大家还是要一点一点慢慢知道的,所以轻轻叹了一口气道:“翊杬病了,所以他不肯来。” 赵翊杬是景王的孙子,也和他们一起读书的,赵翊歆见了他都会叫他一声‘从兄’。赵翊杬病了还需要孟贞道照顾?他们的关系什么时候这样好?彭游艺疑惑的盯着陆浔,突然打通了任督二脉似的,爆了一句粗口:“操!” 这句话像炸了毛似的,周围的人纷纷往他们这里看。彭游艺听得满脸羞羞,那想差的还以为他们是一对。 这时一群北归大雁呈人字形飞过,彭游艺还在想着,要不要给赵翊杬和孟贞道掩饰一下,默声跨上马就去追逐雁群。 围猎到第八天,围场上凶猛的猎物虎豹熊等都已经猎够了,想那些小兔子什么的,大家也不屑放箭,倒是天上飞过的大雁,比地上的走兽还难遇见,而且它们在天上飞,完全可以飞出箭的射程,即使它们飞在射程之内,也有几十丈的高度,加上风速等各种因素,猎到一只雁,不会比猎到地上任何一只走兽容易。 少年好斗的心性又被燃起,大家纷纷上马,追着天上的雁群跑。谁都想射下一只大雁,所以谁都不敢轻易放箭,惊走了雁群。直到追了两个山头,高空中卷起一层气流把雁群压下,才有了时机。 少年们驰在马上,都用上了射程最远的铁胎弓,能射的远并不代表命中率高,不过天上的大雁对于地上仰望的人来说只是一个点。这么远的距离瞄是瞄不准的,大家弯弓搭箭,只是比谁射得又快又多,射掉的箭越多,命中的机会才越大。 “嗖嗖嗖!”耳边都是箭羽划过激起的凌冽之音,每只箭夹着主人的气力劈空穿梭,威势耗损,在半空中消耗殆尽,箭头朝下,纷纷掉落下来。这一吸不到的时间,每个人射出去三四支箭,几十支箭划破空寂,竟然没有一只大雁落下,只惊得大雁乱了队形,私下逃串。 郭步楼犯了倔脾气,抽出一支箭在马背上解了箭囊解了铠甲,直接从马背上跳上一个十丈高的松树,在粗大的枝干如在平地奔跑,即使树下的人都是临危不惧的人才,也忍不住为他揪着一把心。 郭步楼离地七丈,站在一根儿臂的树枝上射出了他的箭。 随着利箭离弓,脚下的树枝也被郭步楼的这次发力踩断。郭步楼早也预料到了,弃了铁弓在空中一个后翻,抓住了一根离地三丈的树枝,这根树枝被郭步楼下坠的力道所折,郭步楼马上丢开手,在空中又一个后翻,最后双臂撑在马鞍上安全落地。 那匹马正是郭步远自己的坐骑,在树下接应主人。 这般的身手,就是陆浔等人也看得连连喝彩。 乌黑的一团从半空中坠下。 郭步楼射中了唯一的一只大雁,落在几十仗之外。 这时,一只原本已经飞远的大雁俯下,在大家的射程范围内鸣叫。 “有一只失群的!”杀意未尽,彭游艺摩拳擦掌,第一个射出一支箭。 赵翊歆看得明白,一箭后至,把彭游艺射出去的箭打落。 那只大雁,不用人再去射它,已经开始下坠,掉落在已死的大雁身旁,折颈而死。   ☆、第一百八十二章 强弩 彭游艺脸色有点难看,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先向赵翊歆颔首致谢,然后转向郭步楼,拱手致歉道:“是我鲁莽了。” “彭兄只是一时收不住手罢了。”郭步楼大度的一笑,趋马奔去,把两只大雁捡回来。 围猎最让人不齿的行为,就是强抢已经属于他人的猎物,彭游艺差点做了这种事,尽管他绝无此意。 若不是郭步楼先射下了一只大雁,飞远的大雁也不会回来。彭游艺就没有机会放箭了,然不管彭游艺放不放箭,失去了伴侣的大雁已经存了死志,两只大雁应该归属于郭步楼。彭游艺横插一箭,万一射中了,算谁的?所以赵翊歆追了一箭,避免了彭游艺的难堪。 此时已是黄昏,巨大的金红色太阳垂下西边,红霞万丈,血染了半个天空。郭步楼纵马驰进这幅画里,两次俯下马背,正好与斜阳重叠,景色瑰丽凄凉。 瑰丽的是此景,凄凉的是此情,可是该杀的时候还是要杀。 围场如同战场,围场行猎如同行军打战。那种事到临头举箭不射的,不会被称赞是仁慈,要装仁慈围场就不该来,上了围场看见了猎物而想到仁慈,那不是仁慈,是胆怯,是懦弱!放在战场上就犯下了妇人之仁的大忌! 大雁生死至情是让人震撼,可是佛说万物有灵,一钵水尚有八万四千条性命,饮水如食众生肉。过不去生死离别的,何至一对大雁。 如此人踩在地上,也不知伤过了多少性命。 所以众人伤感了一瞬,都控马向郭步楼追去,向他道贺。郭步楼多得了一对大雁,今日狩猎的头筹是他的了! 同一天高恩侯府。 今日夏谦之妻赵氏也去了乔家的满月礼,坐在席上。从头到尾,夏语澹莫名其妙的抬举别人,却不看自己的人一样,赵氏满心的愤懑,一回家衣裳也不换,先去了嘉熙院找乔氏投诉,席上夏语澹说得一字一句,都原模原样的转述给了乔氏。 “如今她是尊贵人,我说不得她,可是我还要说一句,一笔写不出个夏字,自家人拆自己人的台……” “既然知道说不得她,何必明知故犯,还要说起她!”乔氏把茶盏重重的搁在桌子上,语气还带着柔软,脸上却挂着冷意,让赵氏不由讪讪住口。 没有找到同仇敌忾的人还被婆婆教训了,赵氏如坐针毡,登时从座位上站起,手扶着头上的白玉点翠步摇,笑道:“瞧我说了半日,衣裳还没有换过。” 现在已经到了晚膳时分,夏家规矩大,衣服出门是一套,家常是另一套,乔氏无心在这种小事上刁难儿媳妇,还免了她的晚省,回笑道:“回你院子吧,你一日不在,哥儿姐儿都闹着找你,今日不用过来了。” 赵氏面上恭敬,向乔氏行了一礼才退出去,远远的走出嘉熙院,忍不住露出讥笑的神色,什么‘今日不用过来了’,恐怕是被昔日的小丫头噎得吃不下饭了吧。这个强弩之末,那个一只白眼狼! 赵氏回到自己屋里,没有先去看一双儿子,把一个陪嫁媳妇叫进来,命她的男人马上回娘家,让娘家催一催鲁王府,尽快定下夏尔彤和鲁王世子的婚事,小姑子嫁得再高,像夏语澹这样的有什么用,今天连面子都没有了! 乔氏没有看见赵氏的嘴脸,但赵氏走后,乔氏的脸色也开始阴沉起来。 自家人拆自己人的台?话不能那么说,夏语澹确实拆了他们兄妹的台,还是两次,一次在暗处,一次在明处。 周显家的从后门进来,刚才赵氏在乔氏跟前说话的时候,周显家的已从外面回来了,知道二奶奶和太太说话,在后面等了等,把赵氏的话听了大半,现在也是忿忿不平,道:“六姑娘对娘家的人也能无情无义,落在旁人眼里,即使落在圣上眼里,她也讨不着好。” 于娘家的生养之恩都能不顾,这样的人身在皇家,在那利益的纷争中,她会顾及什么?她会只为自己痛快,无法无天! 周显家的是这样揣测夏语澹的,待她无法无天的时候皇室也容不下她。 乔氏阖动了一下眼珠,闭目问道:“见到过了吗?” 乔四老爷不得已打死了自己的心腹林普,又把林普一家子赶出去,心里自是极不愿意的,林家和乔家四房两代几十年主仆不论,做主子的连对自己忠心耿耿的奴才都保不住,往后那些做奴才的,还怎么摈弃道义,只一心做忠于主子的一条狗,主子让去咬谁,就把谁往死里咬。 周显家的面有悲色,道:“见到了,林家看见四老爷和太太给的银子,一头猛磕在地上,只道他们家给四老爷丢人了,谢四老爷和太太的救命之恩。” 林家可是穿了一身单衣,什么也没拿上就被乔家扫地出门,犯了大过的奴才这样被赶出去,就是有手有脚也找不到活儿干,很可能潦倒一生,尤其林家这样,身为奴才在主子家里,却比外面那些平头百姓多得富足多了,突然赶出去,他们怎么把日子过下去? 周显家去的时候,林家八口人挤在两间屋子里,男人一间,女人一间,八个人围着一口大锅吃稀饭咸菜,林普的两个六七岁的小孙子,生下来就没有吃过这样寡淡的东西,哇哇直哭,听得周显家的登时落下泪来。 夏语澹顾念着浅碧的清白,乔四老爷顾念着自己的面子,仗毙林普的时候,并没有明说,林普是睡了已经成为良民的浅碧而犯下了死罪,在乔四老爷的心中,睡个傻丫头实在犯不上他的奴才死罪,他是不被太孙妃所容而死的, 杖毙林普的理由,是林普贪了公中的银子又在外面悄悄置办田地,这些事乔四老爷早就默许的,临了却成为了打死的理由。林普在乔四老爷面前是什么地位,周显在乔氏面前也是什么地位,和林家一样,周家在外面也有颐指气使的时候,那都是几十年了做事只讲对主子的忠心,这份盲目的忠心换来的地位。临了不知道哪一处出了错,主人兜不住了。林家落到了这样的下场,乔氏兜不住的时候,周家也是这个下场。 这样兔死狐悲,又听闻了夏语澹在乔家的做派,周显家的在后面吓出一声冷汗。 十五年前做过什么周显家的记得呢,沾过血的手还记得清楚,周显家的回想一遍,当年为了顾及夏文衍的面子,阮氏屋里的人都被遣光了,所以没人亲眼看见,亲耳听到,阮氏和她儿子是怎么死的。 乔氏看见了周显家的悲色,像周显家的伸手,周显家的以为乔氏要起身,连忙收了神情扶着乔氏的手。乔氏抓住了周显家的手,压她在自己脚边坐了,拍拍她的手道:“哥哥已经不再四川了,你家二小子难保不被人家使绊,他到底没有一个正经的出身,趁早抽身回来吧。你也看见了,宫里的那位,并不会听我的话。” “是太太!”果然从林家波及到了自家,周显家的压住失势的痛苦,勉强笑道:“我的儿子本没有大才,全仗四老爷提携才有今日,现在四老爷一时蛰伏,他是该回来,免得在外头,一不小心着了别人的道,他自己粉身碎骨就罢了,只怕连累了四老爷和太太的名声。” “你能明白就很好。”乔氏露出了疲累的神色,安慰周显家的道:“你也不要想太多,只要人都活着,我不会亏待了你们。” 周显家的怎能不想太多。 周显家的二儿子周奇,就是早些年香岚想求夏语澹使劲,让乔氏身边的大丫鬟紫萍嫁给刘大哥,紫萍没看上刘家,要嫁给周家小子的那位。紫萍后来也如愿嫁给了那位。奴才秧子出身,被乔氏放了身契,经过乔四老爷的安排,在外面当个小官,辗转在四川一个富县坐着一县之丞。像周奇那样的出身,全靠主家人脉经营才能挪出一个官位安放自己人,上面没人罩着,他的官是做不了长长久久的。而且像周奇这样的,不是读书出来的全靠了走后门,注定不能往上走,既做不长又不能晋升,当官就只有捞钱一条乐趣了,所以要宰到他太容易了,还是尽早抽身的好。 就是没有乔氏的嘱咐,周显家的也想让儿子回来了,现在杵在那里就是一根活靶子。 写信是说不清楚京中局势的,周显家的当即给大儿子周精告了假,老大过去把老二招回来。 周显家的离开后,乔氏孤独的坐在中堂,显得脆弱来。 无情无义吗?父亲从棺材里跳出来,也不会骂夏语澹无情无义!在父亲的心中,她和哥哥,还有他们陪伴了父亲二十年的母亲,远远及不上刘氏和乔致乔弗三人。刘氏早死,乔弗早死,就算乔庸的才华远远胜于乔致的才华,也比不过。他们这一房,就永远压在大房的身下。 太孙妃,是父亲精心布局为夏家延续的富贵,也成为了套在他们兄妹二人的枷锁。 为什么,偏偏是阮氏那个贱人所出的贱种? 乔氏坐在高背大椅上,面部肌肉古怪的抽动!   ☆、第一百八十三章 求子 四月初八浴佛节。 佛祖佛祖释迦牟尼在这一天出生。 佛教是外来货,从西南传来,那是遥远的西南,经过云南,穿越一个面积是大梁三分之二的大国,乌斯藏。乌斯藏的领土大部分是高山积雪,越往西走,越是高山,越是积雪,直入云霄,和天色连在一起。 佛教的起源地是乌斯藏西南一个邻国,迦毗罗。而今这个国家已经被别的国家取代。 这些是赵翊歆说给夏语澹听的。 这样一来,浴佛节就不是大梁的传统节日。不过自下往上,人们很重视这个节日。 在和庆府,四月初八是一年中最大的一次庙会,没有之一。什么是庙会?说白了,就是去庙门前赶集,后来演变成整个街市的赶集日,在某种意义上,和后世的双十一很像。 当然那一天去寺庙里烧香拜佛的人,是一年之中最多的。即使身在西苑的夏语澹,也被身在皇宫的皇后拉去大报恩寺烧香拜佛。 大报恩寺是太宗元和初年,用国库的银子建成的,是皇家寺庙,皇宫中的女眷要烧香拜佛都去哪里。皇室的废妃,包括皇上的后妃和皇子王爷们上了玉牒的正妃侧室,反正赵家的媳妇要是被废了就住到大报恩寺去,废回娘家再嫁是不允许的。还有一部分是丈夫死了,被送到大报恩寺清修,献怀太子生前宠幸过的女人包括太子妃都送往了大报恩寺,上一代夏语澹的一个姑姑,也是献怀太子宠幸过的女人,而今两位都已经去世了。此外,大报恩寺还养着太宗,仁宗,徽文太子宠幸过的旧人。还有至今废掉王爵的,王爵身后的女人,也有一部分在这里。 在来大报恩寺之前,夏语澹向内府要了这批人的名单。和夏语澹最有关系的,自然是献怀太子的旧人,在献怀太子二十三岁的人生中,有名分的,没名分的,一共宠幸过二十九个女人。或许是献怀太子去世的时候还太年轻,他的女人不是最多。太宗八十一人,仁宗五十七人,徽文太子三十人。以上三位进大报恩寺的,多是没有品级又被碰过身子的宫女,有品级的养在宫里。 这些女人三十年过去了,还活着近百位。 夏语澹深深觉得,当初建造大报恩寺的目的,就是为了安置被皇室男人用过的女人,不然这么多人,皇宫是住得下,可是住得太挤了和大通铺似的,瞧着也不像个样子。 大报恩寺是连绵几个山头,一早出发坐了大半天的马车,依仗在山门前伫立。夏语澹先下马车,走到皇后的马车前,扶皇后下马,然后搀扶着皇后拾级而上,到了庙宇门口。 庙宇前立着两百号女尼,夏语澹面对她们的脸,或许是心理作用,闻到了枯败的气息。 在乌斯藏及更西南的国家,很多国家都是政教合一的政治制度。 所以出嫁人说自己是世外之人,其实还是大俗人一个。掌院主持净悟师太年过六旬,是尼录司正六品的善世。 因为僧尼道和有功名的读书人一样,享受免税免徭役的特权,所以朝廷设立了僧录司,尼录司,道录司来掌管这些人的名录,随便有弘扬各自佛教,道学的义务。 那枯败的气息或许真是夏语澹早年对佛道事物的偏见而产生的错觉,其实已经六十三岁的净悟师太在她那个年纪,面容是正常的衰老,而她身后的两百号女尼,也没有形容枯槁之态,完全符合他们年纪的衰老。只是夏语澹现在还太过年轻,而站在她面前的人,都是妈妈辈,奶奶辈的人。 “皇后娘娘。”净悟师太双手合十像皇后行礼,有皇后在,对夏语澹的礼,净悟师太已经顺带了。 皇后也双手合十了还礼,含笑道:“师太四年未见了。” 净悟师太转着佛珠解释她这四年在重译《楞伽经》,然后念了几句经文里的话,语气清冷。 皇后和夏语澹都听不懂,因为她说的不是汉文,是梵文。所以当尼姑要当出成就来没那么容易,得精通外文,然后自己译书立说。 夏语澹和皇后同面而立,所以看不见皇后面部肌肉的僵硬。 净悟师太观察入微,只做不见,请皇后入殿。 皇后很虔诚的净手拈香,跪在佛像的面前,殿中有几十个女尼,也陪跪在两旁,然后念经开始。 选取的内容是妙法莲花经观世音普门品 众人念的不是梵语,是汉语,几十人在袅袅的佛香中喃喃念来,在敲打木鱼和拨动佛珠的伴奏之下,好听是很好听,像音乐一样,听着舒坦,可是夏语澹没有听懂。 经文奥义,即使从梵文翻译成了汉文,没有注解,夏语澹也一时听不懂其中的深意。 一遍又一遍,夏语澹渐渐听清楚了他们在念的文字,听经百遍其义自现。 若有女人,设欲求男,礼拜供养观世音菩萨,便生福德智慧之男。设欲求女,便生端正有相之女,宿植德本,众人爱敬…… 如果夏语澹理解没错的话,是求子的意思。 知道是这个意思,秉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原则,夏语澹也虔诚起来,想象着赵翊歆和自己结合的孩子,是个怎么可爱的模样。两天前夏语澹才抱过洪氏的孩子,那会儿觉得他小小的人儿好可爱,可是这会儿想象自己的孩子,那孩子就不入眼了,自己的孩子还没有影儿呢,就觉得生下来必须要比洪氏的孩子可爱。比洪氏的孩子还要可爱多多的孩子,头发软软的,皮肤嫩嫩的,眼瞳幽亮,嘴鼻小巧,凑近了浓浓的*……赵翊歆还要在一旁用宠溺的眼神看着孩子和孩子他娘! 就那么想一想,夏语澹幸福的冒起了泡泡。 不知念了多少遍,夏语澹跪得膝盖发麻了也不知道,她沉浸在想象里去了,身影屹立不动。皇后的身影也是屹立不动。 待念了三九二十七遍,众人停止。净悟师太拿了一根挑杆。约两丈长,拇指细的翠绿竹竿,一头是个半月形铜钩。 皇后笑着目指神案底下,夏语澹也已经明白了,向佛像默念了心愿:如果可以求的话,给个男孩子,第一胎先得个男孩子吧! 挑杆伸进神案底下,并不好操作,夏语澹勾了很久,才把一个布娃娃勾下来,举得手臂都酸了,秉住呼吸一点点的抽回挑杆,这是佛给的孩子,可不能在中途掉落在地上。 布娃完从神案底下出来,皇后看清楚了布娃娃的颜色,比夏语澹还激动,一个五体投地磕在地上,感激道:“这是天意!” 夏语澹勾出了一个穿着蓝颜色衣服的男娃娃。 众人大喜,预祝夏语澹早生贵子,佛祖已经赐子了,是个男孩子! 皇后也很激动,夏语澹还未细看,皇后就抢在手里抚摸,只是一个巴掌大的布娃娃,在皇后的眼神里却好像和真人一样,皇后挪到夏语澹身边,一手握着布娃娃,一手扶着夏语澹的背脊,说话的声音都在颤抖:“尔凝,你要早日为皇室开枝散叶……要生下男孩儿!要……”皇后眼中已经闪烁着泪光,抓住了夏语澹的手,把夏语澹的手都捏疼了,含着满腔的期望道:“要为我们夏氏的女人争口气!” 同宗同族,血缘里的信任是不可理解的。 夏语澹不会理解皇后,夏语澹将来会生下的男孩儿,是皇后现在充满斗志活下去的动力! “是,娘娘!” 此刻的夏语澹满心的欢喜,她也已经准备好了,做一个母亲。尽管这个身子只有十五岁,夏语澹毫不计较,毫无惧怕。 夏语澹也急需一个孩子,不管是出于感情的需要,还是巩固地位的需要。 两人又感激的叩谢了佛像,至少此来,得到一个美好的祝福。 求子之礼行完,都到了用斋饭的点了,皇后亲昵的牵着夏语澹的手往净室走,路上就吩咐了她的掌事萧氏:“你自去忙,把本宫和太孙妃的心意,告诉老人们。” 那近百来号的人养在大报恩寺,用度还是从内府里走,只是她们都是没有依靠的人,用度要是被人克扣了,她们告状都没处告去。不过人性之贪婪谁不知道呢,所以皇后有权随时派人下来慰问,过问她们的生活。保证侍奉过皇室的每一个女人安度晚年,也是皇后分内的一件事。 这次来,皇后备下了很多赏赐。孀居之人,修行之人,皇后赏赐下的东西都是实实在在的,素素的布匹,纨扇,竹席,被褥。 想起两位先帝,两位先太子去世的时候,那些人多是十几二十几就被送了进来,一生就在寺里了此残生,夏语澹就不是滋味。 “你可怜她们?”皇后看穿了夏语澹的心思。 夏语澹勉强一笑,不作回答。 要是公开说出来算什么意思,后宫女人的命运一直是这样的,你可怜了她们?她们为何可伶? 不可说。 不可说! 皇后惨然一笑,语气是淡淡的,似乎没有感情:“她们有什么可怜呢?先帝在时,她们未必付出过感情,先帝去后,没有付出,也无所谓失去。她们未进宫之时,可能连温饱都没有,进入皇家至少保她们一世温饱,至于精致的供养……不是每个人都配得起!”   ☆、第一百八十四章 来历 温持念和郭二姑娘去华严寺过节。大报恩寺,因为皇后和太孙妃出宫进香,寺里只能招待她们两位,庄严肃穆之下,从山上到山脚都是冷冷清清的。华严寺就不一样了,从山脚到山半腰人头攒动。 温持念以为郭二姑娘去进香会带很多东西,一般大户人家进香都要带上几车东西,香油钱除了银子铜钱之外,是真正的整袋大米,整桶油,一车一车的被子衣物等等,捐给寺庙。所以温持念坐了马车带了两个小厮在郭府不远等她,马车两辆,一辆坐人,一辆装着满满的捐资。 结果郭二姑娘一个人空着手过来。脸上连羃离也没戴,穿着一套蓝绿色的衫裙,梳着桃心髻,穿戴极尽淳朴,和小家碧玉一般。是温持念相差了,他把这件事情看作是两个家庭的活动,而郭二姑娘只是想和温持念出去走一走。 温持念微微因为尴尬而脸红,让两个小厮坐了捐资的马车回府,然后自己驾了马车往华严寺去,到了山门外的庙会,丢下半吊钱请人看管马车,就和郭二姑娘下来走。 华严寺的庙会都卖些特别淳朴和实在的东西,比如扫帚,铜盆,马桶,夜壶等等。温持念有心做个给女人付账的好男人,可是这些东西,郭温两家真的不缺,还好郭二姑娘也只是看个新鲜,准确来说,是看人家买卖东西的热闹,边看边上了山。 华严寺在京畿之地,真的太不起眼了,无怪温持念不知道。整座寺只有一间大殿,供着如来,观音,文殊,普贤,米勒五尊菩萨,菩萨们都是泥塑铜漆的,没有一尊菩萨是金身。温持念昨天恶补了一下这座寺庙的历史。 太宗年间一个法号叫沐讲的大师,在这座寺庙修行。据传,那位沐讲大师道法高深,足以和大报恩寺的和尚们坐坛讲经,医术高深,比之太医院的太医也不差,不过那位已经去世三十几年人,往事随风飘散,华严寺就这样默默无闻的驻在这里,香火越来越少。 不过,华严寺还是有一点特别,在位住持和几个在这座寺庙修行的和尚都略同医术,算个行脚大夫,这一片区域贫穷的百姓生了病常常来这儿治的,华严寺名下的寺田栽种药材,种出来的药材药性虽然不能和野生的比,可是野生的药材药价高,如果是寺田里现有的药材,来华严寺治病很便宜,贫穷人家也看得起病。 华严寺也在为百姓做求子的法事,住持和几位和尚在念佛,也是念诵妙法莲花经观世音普门品。 从大殿到殿门口,密密麻麻的跪满了人。一般平民百姓大字不识,除了‘阿弥陀佛’之外,也不会背诵经文,只是虔诚的伏在地上。 温持念和郭二姑娘后头来的,只能跪在殿门外了。 郭二姑娘倒也虔诚,没有嫌弃脚下是泥地,直接跪坐了。因为大家都很安静,所以和尚念经的声音可以传到郭二姑娘这里,郭二姑娘能合着声音诵读这篇经文。 这场经诵完,众人献上灯烛香火,一般来华严寺的没有余钱捐献,多只拈上三柱清香而已,而后领走一瓢浴佛水。随着众人离去,郭二姑娘渐渐跪倒了大殿中央。 温持念没有带着盛浴佛水的容器,正要出去买,郭二姑娘摇头,说明来意:“前年我大嫂有一个孩子夭折腹中,今年初大嫂终于有娠,算算时日有六个月了。”郭二姑娘转头对佛祖道:“信女今日来跪经,愿佛祖保佑这一次大嫂能平安产育。” 说话间,郭二姑娘已经进入类似禅定的状态,双眼已闭,双手掌心向上微合置放在膝盖上,嘴上蚊蚊细音,念诵着经文。 念什么温持念听不懂,因为郭二姑娘念的不是汉语,是梵语。 天色一点点被黑暗吞噬。郭二姑娘的神情和姿态一动未动。 华严寺本来是不留宿女眷过夜的,住持看到了郭二姑娘的状态,双手合十,念了一声佛,就命弟子该干什么就干什么,不要打扰这位女施主。 温持念正在一边抓耳挠腮,见了住持连忙追出去,行了礼道:“请大师赐教一二?” 赐教什么?想想也知道,天黑了,温持念肚子饿了。 住持慈祥的笑着道:“施主随老衲去用斋饭吧。” 温持念转身看在殿中静坐的郭二姑娘,待要问出口,住持已经回答了:“女施主是有修为的人,施主无需为她担心。” 大梁很多人说是念佛信佛,其实她们连佛教的信徒都不算,基本的敬佛之心也都没有。可郭二姑娘是真正的向佛之人。只一眼,住持就破了不留宿女眷过夜的规矩。 既然是真正的信徒,女何为女?男何为男?在佛的面前,众生平等就无所谓男女了! 温持念是没有修为的人,他要吃喝拉撒,整理好了内务,又下山去牵马车,才回去陪着郭二姑娘,剪了一夜的灯花。 第二天卯时四刻,也就是日出之时。郭二姑娘置放在膝盖上的掌心合十,眼睛缓缓睁开,然后就着那个姿势站立了起来。一夜未睡,不能说是容光焕发,也未见疲累之态。 两人下了华严寺,在山脚下最近的吃食铺点了两碗清汤肉馅馄饨,温持念古怪的看着郭二姑娘吃。 郭二姑娘吃完了才解释道:“我的母亲是信佛的,我从小耳濡目染,也沾染了一些。但我只是信女,不是弟子。” 弟子才必须守佛教的清规戒律。所以郭二姑娘该吃吃,该喝喝,要杀生的时候,她还会杀生。 从昨天开始,温持念意识道,其实他远远不够了解她。那么她其实也不太了解他,可是温持念在佛前想了一夜,两天前他们吻得难分难舍! 怎么样才算喜欢一个人? 要先了解了才可以喜欢,温持念那么了解夏语澹,曾经还想过娶她,回头想来温持念从来没有要吻夏语澹的冲动。 可是看见郭二姑娘,温持念总是冲动,甚至昨天晚上在佛的面前,还在冲动。 温持念对郭二姑娘说过了,会娶她的,很对夫妻都是不了解先娶了,娶了再慢慢了解。温持念忽然不想这样,他希望郭二姑娘对他完完全全了解。 “你的母亲,是郭夫人吗?” 温持念和郭二姑娘有了肌肤之亲后,温持念就和父母大哥说了,他要娶黔国公府的姑娘。甄氏这才把夏语澹的话转告温持念,倒也没说赞同和反对的话,只是准备了一车进香的东西,就是赞同了。 郭二姑娘静静的看他,未点头未摇头,付了账从吃食铺子出来,郭二姑娘问:“你是不是听闻了别人说我什么?” 温持念驾了马车,远远的离开了人,在前后无人的道路上才道:“是太孙妃说的,你不是黔国公夫妇的亲子。” 郭二姑娘露出惊讶的表情。 温持念连忙把他们两兄弟和夏语澹的渊源交代了,说完他们相识的过程,道:“乡下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伙伴一群一群,就这样打架认识了。” 郭二姑娘倒是好爽道:“这个太孙妃我喜欢,做事够义气!” 温持念笑了笑,迄今为止,夏语澹都是很讲义气的。 郭二姑娘并没有只为郭家养女的难堪,苦着脸却是道:“我应该从哪里开始说我的身世,你才能听懂呢?” “说不明白就不用说了,我也不是很介意。”温持念真心的道。 郭二姑娘摇摇头,坐到车辕上和温持念并排而坐道:“我从何处来,又有什么不能说的呢!只是这个故事要用汉话说来让你听懂,就说得长了。” 温持念静静聆听。郭二姑娘从她的祖先慢慢说来。 云南最西部的姑复一带,已经是大梁的边界地带。地处大梁,乌斯藏和安南三国的交界线。交界线,这个国家说是我的领土,那个国家说是他的领土,其实要分割清楚很难,脚一踩就进入了别人的国家,所以那块地方至今也没有分割清楚,在疆域模糊地带汉人很少很少。郭二姑娘的先祖就不是汉人,郭二姑娘的先祖在一千年前受到伽色尼王朝的压迫,迁徙到姑复一带居住,有本民族的语言,还没有形成文字。经过黔王对云贵川境内的少数民族的教化,站在汉人的角度是教化,站在他们少数民族的角度,是统治。他们族人被归为纳西族,其实他们族人和纳西族还是有区别的。 好吧,纳西族就是纳西族。反正黔王没有完全破坏他们族人在姑复一带的生活秩序,只是方便汉人这样称呼他们而已。 郭二姑娘的母亲卓玛是纳西族一支部落首领的女儿。纳西族女人和男人有相同的地位,所以不要用汉人那一套规矩想象女人的社会地位。 二十五年前,现在的黔国公郭骁还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年,游玩到了姑复一带和卓玛有了一段情。不要想得太纯洁,男女该干的事情他们都干的,只是没有生下孩子。 卓玛离不开族人,郭骁不能放弃他黔国公世子的地位,男女激情过后,好聚好散,两人以兄妹相称。 十五年前,姑复一带发生了一次动荡,那个小地方,身后就是大梁,乌斯藏和安南三国的势力。 郭二姑娘生父那一支族人往南迁入了安南,因为族里的矛盾,卓玛不适合抚养郭二姑娘,安南那边也不适合,所以郭二姑娘生下满月后,就送到了昆明城。 娘舅在纳西族的心目中,和父亲的地位是一样高的。郭骁和卓玛以兄妹相称也不是说说的,感情是这样的,郭骁在郭二姑娘的心中就是父亲的地位。 郭二姑娘还在娘肚子里的时候,就确定了,她生下来是郭骁的女儿,她是黔国公府的郭霓儿。   ☆、第一百八十五章 情挚 之前郭二姑娘以为温家没有特别之处,寻常的豪富商贾,供出了一个进士。 常言道,贵易交;又有言,贫贱之交不可忘。 是前者还是后者?温持念慎重的亲口说出了他们兄弟和太孙妃的友情。有些东西郭二姑娘还是能敏感的察觉到,夏语澹属于后者,那么有这层关系在,温家总会得到眷顾的,郭二姑娘能感受到温持念待她的诚心,所以报之以诚,说了她的身世。她的生父生母不是汉人,她长得实在不像郭家的人,隐瞒也是隐瞒不下去的,而且那是她的来处。 何处来,何处去,这一生总要明明白白的好。 温持念听着就心情复杂了。他们和夏语澹只是做朋友,一场友谊,没有这个朋友生活不会缺失。但是郭二姑娘说的,却是她十五年全部的生活了。 “你这些年生活得好吗?”温持念停止了赶车的动作,由着马停在道路边吃草,模模糊糊的问郭二姑娘。温持念对云南西部那一条神秘的边界线充满了好奇,其实还无法想象纳西族的生活,又心疼郭二姑娘,一生下来就和生父生母分离了,尽管有这样那样不得已的理由。 当年他们一度希望夏语澹能被认回夏家过好日子,可是日子过得好不好只能自己感受了。 郭二姑娘的外表是很光鲜亮丽的,可是真的在别人家过得好不好只能自己评价出来。 郭二姑娘哈哈的发自内心笑了,道:“你还是不懂,族人对于夫妻感情,父子母女的感情的领悟,和汉族的人不太一样。怎么说呢……”郭二姑娘好好组织了一番语言道:“感情深则和,感情浅则散。男女之间的关系全靠感情维护,而不像汉人一样,受地位,财产,子嗣,世风的约束,汉人觉得那是无礼,可是如此一来感情多么纯粹自由。所以上一代的人我也不管他们怎么选择,至于父母的感情,族人一般对父系没有多少感情,只要知道谁是父亲就够了。而母系因为承担了孩子抚养的责任,感情自然深厚的,郭家也算是我的母系。郭家抚养了我,自然待我极好的。” 温持念严重认识到,和郭二姑娘在一起要打破自己很多方面的认知。说实话,有点迟疑马上又被冒险的兴奋取代。温持念沉默了一下,才具体的又问了一句:“黔国公夫人待你好吗?” 郭二姑娘清晰的看见温持念眼里的关爱,把身子靠在温持念身上才道:“母亲是最好的母亲,母亲有着最细腻的情感,又是郭家最公允的人。你不知道,一个多月前,我给父母写了一封信,告诉他们,我在沿河去江南的船上掉到水里去了,有一个傻瓜,他的第一反应是救我,然后他差点淹死了……” 温持念的身体紧紧绷住了,紧张等待郭二姑娘父母的回答。 郭二姑娘感受到温持念身体的反应,笑道:“父亲是大男人,凡事我开心就好,婚姻也一样,若是你对我不好,他一等黔国公的位置,也不是白做的。母亲也是由我,不仅对我说了,也和步楼说了,除了赵氏宗亲,我想嫁哪个男人,步楼想娶哪个女儿,只要我们喜欢,对方愿意,自由我们嫁娶。家里已经富贵至极,若能完成个人的圆满,为什么不允许呢?父亲母亲说了,得嫁属意之人,才不辜负了我这重身份……”郭二姑娘脸色暗了暗,压低了声音浅叹道:“父母只是当心,不是你不好,是我选错了又伤了自己!” 温持念这两天最怕郭二姑娘的父母反对了,所以听了前半截心情放松了,倒没有留意郭二姑娘最后一句话,赶忙表态道:“我回去和父母商量一下,尽快抽个时间来,要亲自去昆明城拜访才好。” “恩!”郭二姑娘转而笑得甜甜蜜蜜。 温持念重新驾起马车,和郭二姑娘有聊不完的话:“我昨天听你念梵语,正式的出嫁人也没有几个会梵语,你怎么念得那么纯熟?” 郭二姑娘道:“母亲笃信大乘佛教,修习三十年,我自幼和母亲学的,写到一点皮毛罢了。你呢?你小时候是怎样过来的?” …… 这样一说起来,两个人恨不得参与彼此过往的人生,只把你小时候的事,我小时候的事说了一路。 过了一夜已是四月初九,去北闰围场的少年们回来了。 郭二姑娘磨磨蹭蹭到家的时候跟着郭步楼的随从先到府报信,至于郭步楼本人及这次在围场有出色表现的人,皇上正在和这些晚辈们说话。 只这句话,郭二姑娘先赏了弟弟的随从们,赏他们服侍的好,之后再细细问弟弟在围场吃的好,睡的好,在围场上可有受伤,每天做了什么事,事无巨细都问了,直盘问了一个时辰,才让随从们下去休息。 郭二姑娘也不睡觉,提笔向远在西南的父母,写了一封长长,长长的家信。写写停停尤为完成。郭步楼带着皇上的赏赐之物回来了。 每一个在围场有出色表现的,皇上都有赏赐,金银器物,名马良弓不算,郭步楼得到了他想要的,神枢营从七品小旗的官服。 郭二姑娘摸着一套军服,对直挺挺的坐在对面的郭步楼满意笑道:“怎么,你看起来没有开心的样子?” 郭步楼冷酷的道:“意料之中的事,也没有开不开心了。” 郭二姑娘忍不住翻了一个白眼,问:“我在写家信,你要不要看看添几句话。” “你写你的,我写我的。” 郭二姑娘能把家信写得和一本书一样厚,把日常生活流水账一样的写下来,和郭步楼的家信不是一种风格。 郭二姑娘吐槽道:“也是,你只会写:吾安,勿念。” 当然不会只有四个字,郭步楼想起他要提及的事,道:“温持念的兄长温神念即将授予户部十三司主事,那个位置不起眼却最能历练人,本朝大半的户部尚书都在那个位置磨砺过。温神念出仕耽搁了一年,还能补到那么好的位置,真是不简单。最不简单的是,这件事是太孙殿下昨天晚上和我提的。” 郭二姑娘这下也严肃起来,逐讲温家和太孙妃的交情说了。 郭步楼也不能评价太孙妃的过去,所以表现沉默,想起他射死的大雁,忽然郑重道:“禽兽的感情我不懂,人的感情我也还不懂,二姐姐你说喜欢,我也不知道喜欢是怎样的。二姐姐也喜欢过别人,这才几个月而已,又陷入了另一段喜欢。” 郭步楼不是存心戳郭二姑娘的痛脚,只是担心郭二姑娘和她生母一样,一段感情只能维持几年而已。郭家养了郭二姑娘,并没有断了她们母女的联系,所以把郭二姑娘养成了这样。温家那样的家庭,郭步楼是怕郭二姑娘不能适应一辈子,到时候又不得自由。 郭二姑娘绣眉微蹙,显出失落来,然后又振作起来,没有自怜,没有激愤,也没有热情,只是说道:“你的姐姐我是被抛弃过一次的人,那个滋味确实不好受。若持念不做对不起我的事,我想我应该不会先抛弃他的。” 郭二姑娘养在黔国公府也一直没有和母族断了联系,不是会回到姑复。去年底她在姑复和一位族中少年彼此倾心,两个已经确定关系了,那是郭二姑娘第一份男女的感情。可是少年被选为了族里的达巴,按族里的规矩达巴要斩断家庭的关系,和乌斯藏佛教的转世灵童很相似。面对这种情况,郭二姑娘只能选择放手,离开了姑复。恰好黔国公夫妇要来燕京参加皇太孙的大婚礼,就把郭二姑娘带出来散散心。见过了外面的天大地大,心胸开阔了就不会闷在家里自哀自伤。上一段感情结束到现在不到四个月。 不到四个月怎么了,郭二姑娘放下了一段感情,又拾起另一段感情,四个月也够了。 两种差异的环境造就了郭二姑娘现在的性情,爱得浓烈,放得彻底,郭二姑娘要表现得那么坚定,郭步楼也不再管她,自去书房写他的家信。 夏语澹这边在照顾一个喝醉的人,赵翊歆以前说过,他酒量不好,夏语澹也没有见识过他的醉态。这次见识了,估计是这些天在围场太畅快了吧,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一起同窗,一起喝酒,马上要一起扛枪去了。 喝醉的赵翊歆特别的安静,安静的乖乖侧躺在床上,睁着眼睛迷迷糊糊的看人,露出来的肌肤呈现粉色,触手滚烫细腻。夏语澹看见他这样,无端想把他藏起来,谁也不然看见,事实上夏语澹也那么做了。 只有自己一个人,在床榻上忙忙碌碌。把赵翊歆包在被子里脱去他一身酒味的衣服,瞧着乖顺的时候就喝一口醒酒汤,用冷水帕子擦拭他滚热的脸颊,后颈和胸腹。擦到手肘处,看见那里有块淤青,应该是在围场上磕碰到的,上点药揉开。 这般折腾了大半个时辰,酒气散了,肤色恢复正常,触手也变会温暖。夏语澹才就着余水洗了一把脸,脱了衣服把赵翊歆紧紧的抱住。 三更半夜,赵翊歆是被夏语澹压着了,才中途醒过来,醒过来后混混沌沌,只感觉到一个香软的身体紧紧贴着自己。 夏语澹的头发和赵翊歆的头发相缠在一起。夏语澹一双纤巧的手臂牢牢的锁着赵翊歆的肩背,头就枕在赵翊歆的锁骨上,被子下,夏语澹的小腿勾着赵翊歆的小腿,夏语澹的大腿交叠着赵翊歆的大腿,隐秘的部位正好挨在一块儿。 清醒的赵翊歆脑袋有点钝痛,身体有点酸痛,可是手轻轻揽过了夏语澹的细腰,让彼此的身体更加贴近在一起。 后半夜赵翊歆就没再睡着。 雍雍鸣雁,旭日始旦,士如归妻,迨冰未泮。 大雁虽然情挚,但会折脖相殉也不多见。 有那么一个人,喜欢和她缠绵在一起,这个人也难得了!   ☆、第一百八十六章 枷示 神枢营在京城郊外八十里处,是整个大梁单兵作战最精锐的部队。军中事物,比如粮草的供给,兵器的置换,将兵的提升都是皇上一言而决,而不是交给六部议决,平时皇上心血来潮的时候,也随时去神枢营转一转。 而今,这些事物都交给了赵翊歆。 匆匆吃了早饭,里面一层护心软甲和全套护腕护膝,外面穿上一套铠甲,没有花哨的装饰,只听见行动中,关节转动而发出肃穆厚重的声音。赵翊歆手脚修长,身姿挺拔,背弓扶剑出了门,背影凛然轩昂。 他不是一个养尊处优的公子,他是血气方发,朝气蓬勃的少年将军。夏语澹看着他翻身上马,头也不回一下,从容的离开了自己的视线。 这一去又要五天,送走了赵翊歆,夏语澹换了一套家常的衣服,由冯扑驾车,也从西苑离开。 每次出去其实很简单,见到冯扑驾车,苑中护卫都很知趣,一道道把守的侍卫不会盘问。 “先去看看浅碧。”夏语澹在车上道。 浅碧静养了快一个月,头几天不能剧烈移动的时候还住在她那个郝家。后来挪动到夏语澹准备的宅子里,灯香一直在照顾她,每次夏语澹听到的消息,浅碧心情很不错,吃得下饭,睡得着觉,不会回想以前痛苦的记忆,不会伤心失去的孩子,不会过问父母的境况。 夏语澹开始还觉得浅碧现在的状态很好,可是太医却说,浅碧的心智在倒退。这可能是浅碧保护自己的一种方法,也可能是郝家的人这一年给她灌输的话,造成的影响。 就像养在花盆里的睡莲,要每天换水。浅碧需要人像孩子一样细心的呵护,而不是想傻瓜一样随便愚弄。 伤人于无形,所以浅碧在郝家的这一年都过得不好,也不仅仅是从去年底开始的。 夏语澹坐在马车里,隔着门向冯扑问浅碧父母弟妹四口人的情况。 郝大用,侯氏,他们一个十三岁的儿子,一个九岁的女儿,四口人关在一处,处于囚禁状态。冯扑可不是良善的人,林家和侯家现在怎么样了,当时就告诉了他们,然后侯氏天天哭,郝大用当着儿子女儿的面儿天天打老婆。 冯扑缓缓的驾车,道:“前几日那个最小的发了高烧,在烧糊涂的时候,嘴里直骂浅碧姑娘呢,说她们全家被浅碧姑娘害了。” 意识不清的时候才说了真心话,到了现在还不知错,夏语澹眉头拧紧。 冯扑自顾说道:“少奶奶不要以为九岁的年纪小,我六岁的时候就到了宫里,同一批两百多号人,都是六七岁的年纪,个顶个的猴精,都知道什么差事好,什么差事不好,怎么用心学规矩,怎么讨好师傅们而后自己再出头。我知道少奶奶是善良的人,觉得有些事情该一人做一人当,可是出了事,往往是一人获罪全家诛连。即便如此重罚之下,身体伏法,心里还没认罪呢。” 夏语澹靠着车板上,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的疼,开口却理解道:“是我想差了。明明知道自己犯错会牵连家人,还是要犯那样的错。既然自家人都不怜惜自家人,别人也轮不上了。” 侯家一家奴籍,所以往下罚才会那么严重,男丁发配辽东给马奴为奴,侯仁侯义,还有他们几个儿子,最小的四岁,还没有上路就因为刺配的伤口感染死了。 谁是该死的?谁是无辜的? 夏语澹必须尽快适应,她可以主宰生死的权利。 冯扑含着冷笑,道:“我也读过几本书,知道一句‘子不教,父之过’。” “是呀……”夏语澹只是轻轻道,张开自己干干净净的手掌。夏语澹想起了,香岚倒在血泊中死不瞑目的样子,也就那样了,很平静。当天是赵翊歆握着自己的手杀的,这一次,赵翊歆不会再来握自己的手了,他从始至终,都懒得理会这种乌糟的事情。 夏语澹到的时候,她们正在生火做饭,灯香炒菜,浅碧烧火,灯香的丈夫江笙光着膀子在劈柴,把木柴劈成薄薄的一片一片,点着火儿就能烧着了。冯扑先进门,江笙连忙穿起衣服回避了。 浅碧表面养得好,面色红润,身体因为一个月的滋养和原来一样,一顿吃掉两碗饭,然后和夏语澹抱怨灯香什么活都不让她干,她很没有事情做。 浅碧一直是个勤劳的女孩子。 “你现在还不能碰冷水,又不能用力,确实没有事情可做。再过几天吧,过几天你随你灯香姐姐回家就有事可做了。”夏语澹笑着和她说。 浅碧高兴去灯香家,却小心的问出了她的问题,说是问,她的语气里已经带了肯定:“原来的家没有了吧。” 灯香连忙安慰她道:“我家也是一样的,你看你姐夫对你也好,家里只当多养你一个女儿。” 浅碧眼睛红了,恩恩的点头,忽然说道:“其实原来那个家也没有多么不好,每次吃饭的时候,爹也会给我吃饭,只是要先给弟弟和妹妹盛好了之后,才是我的。” “我知道了。” 夏语澹会明白这是浅碧为女最后的孝心,看着灯香拧了药汁,浅碧喝下了今天的药就早早休息去了。 浅碧只是表面看着好,就太医一次给她开了三个月的药,就知道她的身体一时调理不过来。 夏语澹和灯香两人在外头说话,给了灯香一些贵重的药材和五百两银子,这些是浅碧的药钱和日后生活的费用,像浅碧这样智力低下又不能生育了,灯香只能照管她一辈子了。 灯香也没有推诿,收下了药材和银子欲言又止。 “我会罚郝大用和侯氏站笼,枷示其罪,再□□他们五年,然后驱逐出京城。”夏语澹向灯香陈述。 子不教,父之过。郝大用何止不教,他根本就禽兽不如,没把浅碧当女儿。 至于侯氏,侯氏是继室,在原配的牌位面前要执妾礼。虽然有个‘孝’压在身上,可是大棒则走,寻常百姓之家,有继母虐待原配所出的孩子,闹大了,闹到原配那边给孩子出头,把继室告倒了,继室就是戴枷站笼,警示众人的下场,尽管执行下来很少,可是这样处置是有先例的。 浅碧是前头原配生的孩子,继母苛待继女,礼法也不容她。 要是每个继室能随便捏死原配的孩子,家族秩序何在! 灯香端端正正的跪下,郑重的给夏语澹磕头,却哭了,道:“姑娘,我和浅碧,无意于置姑娘于这般的境地!” 礼法是存在的,可是天下继室几个做到了善待原配之子,又有几个人依法正法了。就是夏语澹这样为浅碧出头了,也没有任何好处。 林普已经杖毙了,若是这样处置了郝大用和侯氏,戴枷站笼,警示众人,警告了谁?大老爷和二老爷是原配嫡出,四老爷和乔氏是继室嫡出。乔家几十年权利下面的暗流,下面做奴才的多少体会的到,因为他们都被波及其中。 夏语澹这个态度,是把四老爷和乔氏彻底得罪了。 夏语澹把浅碧扶起来道:“不管你们姐妹的事,直是直,曲是曲,仅此而已。我现在所想的是,你们在清安县能否照旧生活。在我看不见的时候,我担心阎王打架,小鬼遭殃,尽管这个可能现在看起来是微乎其微的,可是浅碧落到了这个下场,一年之前,谁想得到呢。” 迁怒,是主子最常见的泻火手段。 “这……”灯香迟疑了许久,才含泪道:“全凭姑娘安排。” 做奴才做到林普那份上,也是说杀就杀,而且做奴才的日夜跟在主子身边,自己的小家都要往后退。且不说灯香享不享受皇家奴婢的身份,灯香是怕做不好,他们那一家子,总是不适合再做奴才了,才放了身契的。可是主仆是而今最好的庇佑关系。 那怕万一,灯香也不敢拿一家子的安危冒险。 夏语澹拍拍灯香的手,又看了浅碧一会儿,才离开了。 后面的事就交给冯扑办了。冯扑是管家,太孙妃名下所以私产都是冯扑在管,十万匹丝绸的收益,夏语澹名下有钱有田有铺子都需要人打理。 最后冯扑把江家安排到了汴京的一处田庄上去当了一个小庄头,管个两千亩小地方,和江家原来的生活条件差不多。 然后燕京府尹按着上头的指示,公开处置了一起继室虐待原配子女的案子,暗中踢到了谁的痛脚,只有痛的人知道罢了。 乔氏这次递牌子求见皇后,皇后召见了,次日又招夏语澹。 但是皇后见了夏语澹并没有提起乔氏,只是和夏语澹商量了献怀太子的祭礼。 献怀太子死在四月二十四号。 这一天恰好是夏语澹的生辰。 皇后没有避讳这一点,甚至直白的道了:“你生的不是时候,你是这一天,至少我活着的时候,我不愿意看到这一天,宫里还能轻歌艳舞,为你庆祝生辰。” 夏语澹原来就是忐忑的在听皇上吩咐着,忽见皇后发作出来,反而是松了一口气,伏地许下了承诺:“我出生那一天,我的姨娘和一个同胞哥哥也死了,娘娘放心,终我一生,我不会庆祝自己的生辰,不会以此打搅献怀太子的魂灵!” “好,好,好!”皇后哭了出来。 十五年了,皇后还不能放下,丧子之痛!   ☆、第一百八十七章 美人 皇后的哭泣和太孙妃的诺言很快传遍了后宫前朝。 对于皇后,众人都是同情的,试想一下,养到二十三岁的儿子,还是唯一的儿子就那么死了,白发人送黑发人,能不伤心嘛,这份伤心绵绵不绝,临近献怀太子的忌日,皇后当然要痛快的哭一哭。 对于太孙妃,太孙妃之意,她不会在四月二十四号庆贺生辰,四月二十四号过后,这个生辰也不补办了。其实吧,四月二十四号当天没有庆贺之礼,众人也预想到了,但这一位日后会是皇后,若她活得比赵翊歆久些,还能当上太后,尤其是她的肚皮要是争点儿气,下下任皇上会是她的亲儿子。寄予这些日后的原因,众人对她的生辰也不敢视而不见的,所以内廷在想着,避开四月二十四后选哪个日子办一个低调而奢华的生日宴,外头有份进宫和太孙妃共度生辰的女眷们,也已经在准备贺礼了。这些准备工作都戛然而止了。 第二天,上表建议大办献怀太子祭礼和颂扬太孙妃孝义的奏章特别多。 皇上,献怀太子也是他的儿子呀,也是他膝下唯一的儿子,所以皇上也准奏了,至于对太孙妃的评价,却没有多言。 这导致的后果就是,赵翊歆和夏语澹要忙了。 一般人家,在亲人忌日那一天是烧几把纸钱。天子之家,就不是几个纸钱能打发了的。 皇后那边,一年为儿子攒了几百套四季衣裳,还有各种各样的祭祀纸品,房子,嫔妃,内侍,宫女,浴盆,马桶……总之只有想不到,没有扎不出来的祭品,献怀太子生前会用到的东西,全部做了一套,在忌日那天烧了给他送过去,保证他在地底下,还能过上太子般的生活。 所以赵翊歆从神枢营回来,就有一篇洋洋洒洒近千字赞扬了献怀太子生前品德的祭文要抄写,夏语澹不是会画画吗,这个技能正好做祭品,在赵翊歆回来之前,夏语澹已经画好了五个纸人,三对灯盏,两对面盆,一套碗碟。 赵翊歆把呈上来代抄的祭文看了一遍。不管生前献怀太子的品德到底如何,他死了,死后他的缺点被遗忘,优点被放大,通篇把他说成了一个完人,可惜献怀太子英年早逝,否则必能成为一代英主。 赵翊歆没有抄写祭文,因为他病了。 也是,先是围场后是军营,虽然有皇太孙的名分在人心所向,可是要镇住这些场子,劳心劳力,赵翊歆也只有十五岁而已,从军营回来就掩饰不住的疲惫,脱下了衣服才看见,半个月天天在马背上驰骋,从军营回来他全身的筋骨都已经发僵了,腰部的肌肉捏着像块铁,大腿夹着马鞍的肌肤成片的猩红。 夏语澹避在内室,等两个太医给他按摩完了筋骨才出来。满屋都是药酒的味道,赵翊歆安安静静的趴在床上,呼吸有点急促,皮肤湿漉漉的黏住了鬓发。刚刚揉开的肌肉发红发烫,和上次醉酒发烫是两个概念。这一次是肌骨受到了损伤,用外力修复这个过程自然不好受。 从文有个寒窗苦读,从武需要铜皮铁骨,一次一次捶打出来。 夏语澹是知道的,自己的娘家人,从夏文衍到夏译夏谦夏诀,皆不是大才者,因为他们既受不了书案之苦,也受到了锤炼筋骨的过程中,身体上的痛苦。而今有人甘愿接受痛苦,夏语澹手指搭在赵翊歆的肩膀上,一寸寸的往下移,一节节的骨头摸过来,柔情的问:“还疼吗?” 赵翊歆转过头来,眨了眨光润漆黑的眼睛,道:“疼的。” 赵翊歆那么说,夏语澹倒笑了,抱怨道:“又不是今天才疼的,你走到哪儿不有太医跟着,何至于拖到今天的地步。” “那些地方哪是娇气的时候,平白让人笑话了去。”赵翊歆争辩道。 赵翊歆说得也对,在军营里有点成绩的人,都是这样熬过来的,能忍不能忍之苦,才能成为人上人,天之骄子也一样,因为站在了赵翊歆这个位置,和千千万万的人比,他周围的人,都可算是天之骄子了。 夏语澹这般想,给赵翊歆掖着被子,赵翊歆忽然翻身掀开被子。 “你干什么?”夏语澹干净把被子拉高围住他道:“小心闪了风!” 赵翊歆烦躁的道:“浑身腻腻的,我要洗一洗。” “你还发着烧呢,怎么可以洗浴。”夏语澹阻止道。赵翊歆现在还有一点点发烧。 “没事……” “有事!”夏语澹强硬的堵了赵翊歆,扶他躺回床上道:“我给你擦一擦身体,把汗擦干净就好了。” 赵翊歆极不情愿的被夏语澹压回床上,夏语澹俯身,在赵翊歆耳边轻声的依恋道:“我也只有你而已。” 这句话让赵翊歆酥麻了半个身子,登时动弹不得。 夏语澹说完了之后,笑着揭过了这一篇,转头吩咐人关窗户,支个火盆过来摆在床边,待屋子里被常温暖和许多,才拧了帕子给赵翊歆擦身。 夏语澹虽然有冲动,要把赵翊歆藏起来一个人也不让看见,但显然是做不到了,宫女内侍,以后还有嫔妃,会有越来越多的人看见赵翊歆的样子,而这些事情,夏语澹是阻止不尽,阻止不得的,就像现在这样,为了怕赵翊歆再受了凉,夏语澹还需要冯扑和另两个宫女依翠和尺素搭把手,尽快这个有轻微洁癖的男人,擦干净。另有七八人,把赵翊歆汗湿的被褥全部换掉。 这样折腾完了,赵翊歆才愿意老实的躺在床上,不过躺下的时候还是听见他轻微的咳嗽了一声。 这会儿夏语澹万事不管了,只是两眼盯着赵翊歆睡觉。夏语澹没有阖眼,赵翊歆在夏语澹的眼瞧着,真正发起高烧来,高烧又烧得赵翊歆身体酸疼,他自己身体难受睡不着,夏语澹看见他这样,自然也全无睡意,趴在床边看着他发汗。 不过有的人生了病也不会一直老实下去的,赵翊歆就是这样的人。 半夜就把夏语澹拖到了床上,在昏黄的烛光下呈琥珀色的眼睛把夏语澹望着。夏语澹开始没有半点涟漪,纯粹给捂在被子里的他擦汗,可是擦着擦着……美人的标准,女人七分脸蛋,三分身材;男人三分脸蛋,七分身材。 赵翊歆现在的身材,真他妈太好了。 光滑的皮肤下,宽肩窄腰,紧绷的臀部和修长的双腿。全身肌肉结实匀称,线条流畅分明,即使烧得全身汗涔涔,也蕴藏着力度,不见孱弱反而觉得身上像摸了一层油一样。最要命的是,赵翊歆因为发烧而燃起红晕的脸,和以前在这张床上,赵翊歆俯在夏语澹身上,在最后的时刻,进入*的时候,真真有异曲同工之妙。 夏语澹是个正常的女人呀,而且是个已经开发过的,蚀骨滋味的女人! 赵翊歆箍着夏语澹的腰,夹着汗味和药味,气息混乱的长吻分外的深入,然后撕下夏语澹中衣,气息往下走。 夏语澹面上绯红,一手挡在身前道:“你也别想这些,你好病着!” “也?”赵翊歆枕在夏语澹的肩头,笑道:“我出了汗就好了,这个比喝药舒服,也能出汗……” 最后几个字含糊起来,夏语澹听不清楚,赵翊歆的唇贴着夏语澹的肌肤上游,吻住夏语澹的耳垂,把耳垂下颈侧的肌肤都吸了进去,这是夏语澹已经露在外面的,最致命的弱点。 夏语澹既心慌又心软,心慌的是吻在这里,第二天见不了人的;心软的是,美人在怀,做不到心怀不乱呀! 夏语澹意思意思的挣扎了两下,到底是心疼赵翊歆还生着病,还是赵翊歆也有生病的时候,逮着机会翻身把赵翊歆压下。 赵翊歆似乎是轻微的叹了一口气,呼出的气息炙热,双唇微抿,藏在被子下的手解开自己的衣带,拉开自己的衣襟,露出他阳光般干净的身体。 女人该羞的时候要羞,不该羞的时候也要放得开,现在或许是不该羞的时候。 夏语澹揽过赵翊歆的后颈,压在他的脸上激烈的热吻,枕在他后颈的手顺着他的脊柱骨漫漫滑了下去,探到了他的前身,握住已经抬头的欲望,另一只手顺着他的胸膛,蹂躏过他胸前的两点,然后夏语澹整个身体一点点的溜了下去。 …… 此时此刻,真的和做贼一样,夏语澹忍耐着赵翊歆泄在嘴里,然后逼着眼睛一口吞掉,毁尸灭迹。 因为皇太孙夫妇的私生活是没有秘密的。连病人都不放过的这般恶劣,夏语澹还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哪怕是那几个固定浣衣的宫人。 赵翊歆本来身体就涨疼,因为高烧又变成了酸疼,到不是疼得有多紧,而是疼在骨头缝里似的,磨得人烦躁难耐,自然临近献怀太子的忌日,赵翊歆的心情本来就烦躁,两处一加,赵翊歆的身体翻倍的体虚力乏,在感觉一阵腾云驾雾,血液炙热,皮肤迸裂的快感之后,赵翊歆的眼前阵阵发热,身上的汗像泥浆一样的流淌。脸上也浮现出一丝难耐的表情,全身绷紧,又想圈成一团。 夏语澹用被子把赵翊歆裹住,抱着赵翊歆的身体懊恼不已。 “没有他,我还是我!” 赵翊歆看着渐渐天明的窗口,倔强的道。 窗口边放了一株三尺高的白色凤尾画,飘下一片洁白的花瓣。 赵翊歆看见了那片飘落的花瓣,悠然的微笑了。 夏语澹不理解赵翊歆的话,也不明白赵翊歆此刻的心情,不过夏语澹也没有细细问他,只是这样抱着他,按摩着他一直发僵的身体。 赵翊歆这次生病,到底没有那么快好,白天烧退回去,晚上有烧了起来。第二个晚上,夏语澹就没有精力守着他了,不过皇上来了青乌台,夏语澹也得避到别处,皇上守了赵翊歆第二个晚上。 这样反复三天,赵翊歆的烧才退下来。   ☆、第一百八十八章 理解 皇后的悲伤,太子的忌日,太孙的生病,就这样在低气压中度过了四月。 夏语澹后知后觉,等赵翊歆完全恢复了健康,才意识到赵翊歆不是仅仅因为身体的过度疲劳才累到生病的,还因为那几天是献怀太子的忌日,至于那几天赵翊歆复杂的心情,夏语澹既然后知后觉了,也体会不到那么深刻,只浮于肤浅的表面,再往深就想不到那几天赵翊歆为什么呈现了那般的状态,过后也不好探问。 五月迎头有件大事。五月初九是平都公主二十岁的整寿辰。皇上皇后的意思,要给平都公主大操大办。 这是很有象征意义的,皇上虽然把平都公主的驸马一家给撸干净了,可孙女还是孙女,甚至平都公主肚子里揣着的孩子还是曾外孙子。平都公主在皇室中尊贵的地位,并没有因为驸马一家而受到折损,为平都公主大肆庆贺生辰,正是要像臣民强调这一点,平都公主还是皇上的掌珠。 从五月初四五日开始,宗室里,文武大臣之家,和平都公主沾点关系的,便拐着弯往镂月楼递生辰贺表和贺礼往,顾念着平都公主八个月的身孕,又不想劳累了她,所以正式的宴请,却只由着平都公主指定相熟的几家在五月初九那一天在镂月楼热闹一天。 平都公主实在是个厚道人,虽然不再召见了夏尔敏,却还是给高恩侯府面子,把夏尔彤召进来。 不管夏语澹和夏尔彤究竟有几分姐妹情深,说是矜持也好,虚伪也罢,以前夏尔彤是没必要把夏语澹放在眼里,在夏语澹面前展现的傲慢倨傲是她的本性,而今夏尔彤十五年所受到的贵女教育,让她不可能在人前和太孙妃恶言以待,也是她的一种教养。在平都公主的生辰宴上一举一动,大家长着眼睛看着,长着耳朵听着,随意什么冷笑的神情,讥讽的面容,阴翳的表情,都不可能在夏尔彤的脸上找到一丝半点。所以夏尔彤在人前,完全撑得开她侯门嫡女,高恩侯夫妇掌上明珠的气场。不过,毕竟昔日夏尔彤为嫡,夏语澹为庶,能挑剔出来的,只是夏尔彤和夏语澹交流的时候,有点可以理解的生疏罢了,而今夏语澹也不与夏尔彤计较,借了老国公的恩去和他的嫡亲外孙女一般见识,其嘴脸也是丑陋的。夏语澹从镂月楼离去之时,已经入夜,天上繁星渐渐显现,夏语澹染着一张酒后酡红的脸往青乌台去了。 青乌台是建在湖中央的,来往需用小船。 赵翊歆也不在意旁人的眼神,穿着一套白青色箭袖束腰长袍,随意的仰躺在小船荡在湖边,听见夏语澹过来,站起来随手船桨一划小船靠了岸。赵翊歆趁势跳上岸,几步迈来,抱起夏语澹就挟裹到了船上,亲自划船往湖中去了。 赵翊歆不急着回青乌台,划到一半就由着小船在湖上飘。 湖面上倒映着点点星光,湖水极清,剔透如钻石闪烁。夏语澹飘在这样的湖面上,像是远离了尘世。 这条船一丈长三尺宽,窄得像一片柳叶,夏语澹偎依在赵翊歆的胸膛上,欣赏着静谧的星空,享受着水波的飘荡。 过了好一会儿,夏语澹被湖面上的风吹散了酒气,赵翊歆才道:“明天你去选一匹温煦的小马,把骑术捡起来,以后呀,我带着你去北闰围场驰骋。” “恩!”夏语澹眯着眼睛笑,简单的回答 十二岁的时候,夏语澹有一匹纯种的纯白色伊丽马,难得的漂亮,是虞氏从老国公那里要来给她的。在老国公和虞氏死后,那匹马后来被夏尔彤抢走了,夏尔彤的理由是一介庶女不配拥有这样一匹好马,早前是夏语澹借用而已,用过是该归还的时候了。 后来的事,夏语澹在当时就不知道了,直到圣旨下来,夏语澹问起那匹马,原来那匹马夏尔彤驯服不了,在夏尔彤手里好生吃了一番苦头,被乔家大房知道,又要回去了。乔家大房本是把马送给夏语澹的,夏尔彤说不是夏语澹的,也不是她夏尔彤的,既然送不到夏语澹的手上,也不忍心看它在夏尔彤手上受折磨,就强行要回去了,登时打得夏尔彤没脸。 上面没有人庇佑,夏语澹保护不了任何东西,包括自己,包括一匹马。所以夏语澹后来也是没脸面对那匹马。主人不能保护自己的马,本身也是一件没脸的事情。 夏语澹就像一个陌生人一样回首以往的事,忽然道:“你也别兴起,西苑够大了,够我跑马的。” 夏语澹目前对北闰围场没有兴起。因为皇上没有带后妃去过北闰围场,赵翊歆也不好带着女人去玩耍的。 皇上和赵翊歆,是祖孙,也是君臣。夏语澹直觉上个月底,皇上和赵翊歆产生了一次摩擦,夏语澹虽然不问,却会约束自己,在这种小事上不给赵翊歆添麻烦。 赵翊歆玩起了夏语澹的一缕头发,缠在手指里抚摸,忽然叹息道:“我从来我相信子虚乌有的事情,各人有各人的命数,你也太实诚了,一下把话说死了。” 赵翊歆很少过问夏语澹的决定,夏家,温家,刘家,谷家,郝家,江家,这些个事,赵翊歆都由着夏语澹,想怎么办就怎么办。今天是因为今天平都公主的生辰有感而发了?夏语澹平静的抱着赵翊歆的腰,无所谓的笑道:“我十四岁前拥有的东西不多,没指望谁我的生辰记在心上。我自今以后,拥有太多,也不在乎四月二十四这一天了……” 夏语澹暂停了一下,还是决定说下去道:“没有老子,哪来儿子,这点孝心也是应该的。” 添了后半截话,果然没有得到赵翊歆热切回应。赵翊歆完全沉默下来,过了一会儿拉开船上的一个暗格,拿出一壶酒,也没有杯子,直接仰头倾泻在嘴里,然后把夏语澹压住哺到夏语澹的嘴里,这第一口酒没有接吻的意思,赵翊歆纯碎是给夏语澹灌酒。 所以冯扑那句话说的没错,赵翊歆并不好巴结,换句话说,赵翊歆的脾气并不好。不过夏语澹也不怕他,攀着赵翊歆的手把执壶的手臂折下来,酒顺势而洒,夏语澹用嘴接住了,蛮横的压到赵翊歆的嘴上,一半逼进了赵翊歆的嘴里,一半滑落到赵翊歆的衣领里。 一片柳叶似的小船在你来我往之间摇摇摆摆,泛起荡荡涟漪,波光粼粼。最后一壶酒也不知是赵翊歆喝的多,还是夏语澹喝的多。两人都是没有酒量的人,分掉一壶辛辣的梨花酒,也没点佐酒的小菜,酒已醉人,人也醉人,两人都有点微醺了。 赵翊歆摩擦着夏语澹胭红的嘴唇,低沉的叹息,道:“我应该怎么待你才好呢!” 赵翊歆的祖母,母亲,她们生来就在富贵之乡,见惯了场面,所以看淡了朱轮画毂,雕鞍玉勒。可是夏语澹,她的前半生空有侯府之女的虚名,她从来不曾踏入那样的生活。人说,骤然富贵之人,总是极尽享乐之能。 赵翊歆觉得自己够宠这个女人了,为什么她还是和那样的生活保持了距离?她从始至终都不在意吗,连生辰都可以放弃? 四月二十四,仅仅是一个生辰吗?不是,这是夏语澹现在身为皇朝第二尊贵的女人,将来身为皇朝第一尊贵的女人,名正言顺可以享受的权利。这一天,天下的内外命妇,都只能匍匐在夏语澹的脚下,为她贺寿,这才是生辰的真正意义。 多少女人沉迷在这样的权利之中,至少赵翊歆的祖父放在宫里的女人,包括皇后,都深深的沉迷在其中。 终我一生,不会庆祝自己的生辰! 夏语澹并不留恋被人高高捧在王座上的权利。那么赵翊歆用什么方式来爱这个女人?或许想不到,或许想得到,做不多。 夏语澹突然哭了起来。 最开始的时候,夏语澹只想在这个世界上找个温柔敦厚的男人过日子,这个男人地位不用太高,才华也不用太多,因为夏语澹知道自己也没有这些来匹配,所以从来没有想过招惹极富魅力的男人。夏语澹只想谈一场棋逢对手的恋情,要一个安安份份的,真正属于自己的家,而不像在夏家一样,像个寄居者,那不像个家的样子。 从什么时候开始,夏语澹的想法变了,眼前的这个男人竟是比自己想象的,更加符合自己对于爱情的理解:他对自己都狠硬,却对她温柔和顺,他外表冷淡,却对她亲密热情;他的脸,他的身体,完美的惊心动魄,便是再入轮回,也遇不到他这样的男子了! 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夏语澹可以忘记两个世界,她两辈子,存在的世界。 夏语澹快要发疯了,她发疯的想要这个男人只那般对她,可是,太孙宫要进新人了。 钟翠宫里才情续发,四十八位秀女等待君后的最后删阅,钦定位次。 这里的君后不是赵翊歆和夏语澹,是皇上和皇后。 皇后有安慰过夏语澹,那天她不会为赵翊歆定下选任何一个女人。可是皇后的意见不重要,皇上在那里呢;皇上也不重要,是赵翊歆;可是也不仅仅是赵翊歆,夏语澹做不到,把赵翊歆藏起来。   ☆、第一百八十九章 笑泪 赵翊歆这么大个儿人,夏语澹怎么藏得住呢。 夏语澹现在特别钦佩那些穿越到宫廷侯爵剧本里的女主,能抬头挺胸的向男主要一句一生一世一双人,也不知道他们哪儿来的底气。 反正面对现在的剧本,夏语澹抬不了这个头,也挺不起这个胸膛,她是没有这份底气。 坐拥天下却只取一人的帝王,因为历史改了,夏语澹只知道一个,那位是走到哪儿都被老婆盯死的,一偷腥他老婆不需要任何委婉,拉出女人打成肉泥没得商量。 史书上帝后恩爱的比比皆是,但如隋文帝和独孤皇后,也只有一对,抛开夫妻恩爱的理由,有这样底气和机缘的皇后也没有几个。 西魏,北周,隋,唐,这四个王朝都是依仗关陇军事贵族集团而建立的,独孤家族就在这个集团之中,论家世,隋文帝他爹一直是独孤皇后他爹的部下,隋文帝能把江山打下来,也不是他杨氏一族打下来的。除了夫妻情爱,青梅竹马和患难与共,还有利益同盟,独孤皇后自然有这个底气。 而今,夏语澹要是能脚踩地,手指天的豪迈说一句:这天下哗啦一人一半,夏语澹就有胆和赵翊歆叫板了,可是他们夏家,不过是一只依附赵氏的寄生虫而已。 人生而平等,不平等的只是地位。 夏语澹早先听到这句话的时候,觉得它是哲理,活到现在,只剩一句狗屁。 夏语澹出生的时候,就把这句话颠覆了,地位不平等,一人就能轻取另一个的性命,又何来平等呢? 或者以爱的名义?这其实是一个很自恋的问题,你的爱有多么伟大呢,能超越阶级,让他放弃权利。 那是赵翊歆与生俱来的权利呀! 现在这个情况,夏语澹想起了歌德的一句话:我爱你,和你无关。 夏语澹觉得这辈子她能达到这个境界了,就算赵翊歆有了其他的女人,夏语澹还是那么爱他,此心不变。 这样的爱情才伟大! 夏语澹这般想,挂着眼泪突兀的笑了,赵翊歆捧着夏语澹的脸,右手手指划过夏语澹的面颊,手指上的泪水还有夏语澹的温度。 夏语澹为什么哭,赵翊歆大致估摸到了;夏语澹为什么笑,赵翊歆就想不明白其中的弯弯绕绕了,赵翊歆什么也没有说,他既不能回避夏语澹哭泣的理由,过问她笑的理由就没有意思了。不过夏语澹哭得满脸泪痕的样子,赵翊歆竟然意外的不讨厌。赵翊歆,是讨厌女人的眼泪的,因为他觉得女人的心未必比男人的软,她们流出来的泪水,也不是泪水,而是让人屈服的一种手段。而今夏语澹的眼泪,却不是来攻击他的,夏语澹只是因为他要有别的女人了,才这般伤心,留下了眼泪。 如果是这样的话,其实这些眼泪也还不错,因为不是每个男人都能得到他想要的眼泪,就如他的皇爷爷,别说眼泪,一个眼神都没有得到。 这般想着,赵翊歆的吻轻轻落在夏语澹的眼睑上。 夏语澹滑下来,抓过赵翊歆的手臂,让他紧紧环抱住自己,夏语澹自己就窝在赵翊歆怀里,隔着衣服感受到赵翊歆起伏的胸膛,这个位置已经是最接近了,夏语澹努力去听,听见了心口砰砰的声音。心口本来就会怦动的,可是夏语澹懂,作为皇太孙,赵翊歆已经包容的那些事,已经足够证明他的爱了。 特别没有出息,但这个事实让夏语澹快乐又欢喜,足以消散了未来还没有到来的烦恼。 赵翊歆微微垂下眼,居高临下扬起夏语澹的脸,给了夏语澹长长一个吻,男人也不是吃素的,觉得气氛刚刚好,这个地点也别致,所以手抚摸到夏语澹的腰际,解开了夏语澹的腰带……夏语澹耗光了所有的力气迎合他,在急促的心跳中睡着。 五月天赵翊歆已经穿得很单薄,白青色的长袍和中衣从头到脚把夏语澹包裹住,赵翊歆只着一件中裤把夏语澹从小船上抱下来。 两边宫灯照在赵翊歆的身上,因为刚刚经历了一场性|事,赵翊歆少有的散发了一种慵懒的气息,身体覆盖了一层汗雾,在宫灯下闪闪发光,蜜色的肌肤在赵翊歆行走的时候,显示出身体健美的轮廓。 夏语澹微微睁开眼睛,看见两旁的宫人纷纷垂头不敢看赵翊歆一眼。 不是碍于宫廷的礼仪,夏语澹也不敢多看赵翊歆一眼。 因为性感。 汉字真的是博大精深,因为多看赵翊歆一眼,体内的性|欲就会躁动不安,转化成冲动和兴奋。 这一世是福是祸,遇到了一个冤家,夏语澹模模糊糊之时,都双手环绕紧紧的箍着赵翊歆,竟是一夜好眠。只是赵翊歆那一晚,一夜无眠。 很快到了五月十八日,这一天就是君后钦定位次的日子。 千里挑一,这句话一点也没有夸张的水分,从几千人中,按着标尺遴选,身体的每一个部位,都符合美人的要求,一层一层的删选出来,去年这个时候,一百多号人送进了钟粹宫,又经过了一年的教导和淘汰,只留下那么四十八位绣女。 这四十八位人,容貌环肥燕瘦各有胜场,在才情上,这一年多也是各有专攻,或琴棋书画,或诗词歌赋,甚至是骑马射箭,蹴鞠马球,总有一处值得太孙殿下一顾。 夏语澹抱着她的小白,呆呆的缩在榻上。今天的小白特别的乖巧,安静的伏在夏语澹的身边,毛茸茸的身体在夏语澹身上一蹭一蹭,间或伸出它黑蓝色的舌头,舔一舔夏语澹的指尖。 周围宫人的脚步也放得特别轻,陈掌事几乎是无声无息的走到夏语澹面前,躬身轻轻道:“娘娘,赏赐单子已经草拟好了,请娘娘过目。” 夏语澹依然呆呆的摸着小白的头,垂着脸让陈掌事看不见表情。 陈掌事等了一会儿,只能低声劝道:“这也是……娘娘的气度啊~娘娘!” 皇太孙的后宫,太孙妃之下有四等封号,嫔,婕妤,美人,才人。陈掌事就草拟了五份赏赐礼单,还有一份是送给落选的秀女,其实四十八个人,最后一关落选的还得占大多数,只等着舒啸台上决出来,太孙妃的恩赏就赐下去。 这算什么意思呢?夏语澹算是走了后门,而且走成功了的,在那四十八人面前,夏语澹已经是赢家,如同皇后和吴成妃一样,夏语澹在她们面前,会是一辈子的赢家,既然是赢家,就要有赢家的气度,其实这也是一种高姿态,上位者对下位者,才用一个‘赏’字,至于落选的,便当是安慰她们,一路陪跑下来。 夏语澹无奈的推掉陈掌事递过来的单子,无精打采的道:“陈姑姑做事我一向是极放心的,便按陈姑姑拟定的预备起来吧。” 陈掌事没有马上退下去办差,站在夏语澹侧身恭敬的道一句:“上有社稷江山,祖宗家法,下有太孙殿下对娘娘的情谊,新晋的贵人只是迎风摇摆的花儿,或许一季都熬不过就凋谢了。娘娘……娘娘为何要这般伤感呢。” “是呀,我为何要这般伤感。”夏语澹喃喃自语。自己已经占住了太孙妃的位置,就占住了大义,那些宫斗的事情,只是为了博人眼球,才杜撰的那么夸张,事实上妻妾分明,后宫规矩又森严,别说四十八个,就是四百八十个,也对自己的地位毫无威胁,如若某一天有了威胁,这威胁也不是来自后宫的某一个女人,而是自己,先失去了赵翊歆的感情。 夏语澹想通了这节,竟是笑了道:“陈姑姑,日后殿下嫔妃诸事,本宫就全权交给陈姑姑打点了。” 陈姑姑一时哑住,顿了一下才道:“娘娘,这不符合规矩,奴婢怎能打点殿下的嫔妾。” 夏语澹烦躁的摆摆手,道:“日后也是这谁谁谁呕了气要请太医,那谁谁谁屋子里缺什么要补上,皆是一些……”夏语澹赌气的道:“皆是一些老妈子干的活儿,我这一辈子,只给殿下一人当老妈子,其他的闲事别来烦我。陈姑姑也说了,上有社稷江山,祖宗家法,下有殿下对我的情谊,日后那些人,还想怎地!” “退下吧!”夏语澹最后使性,翻身背对了陈掌事,搂着小白扯过一张薄毯蒙了自己一脸。夏语澹躲在薄毯下,埋在小白柔软的毛发里,只想放空了自己,熬过这段心如刀绞……不是熬过,是适应,以后得适应不是两个人的日子了。 舒啸台在西苑最高处的景山上,景山是由挖掘太液池的泥土堆积而成,高不过十二丈。四十八个秀女着了靓丽的衣裳和精致的首饰,脸上却是统一素面,从山脚一级一级缓步向上走,这一步一步可谓走得是仪态万千,四十八位秀女,不过十四五六岁的少女,一朵朵明丽的花朵,在朝阳的洗礼下,等待殿下的采摘。皇上和皇后,皇上左手下坐着赵翊歆,他们三人坐在台首。 刚才她们走上来的风景尽收眼底,皇后首先表态,这也是她唯一的一次表态:“都是好孩子!” 这一句可有可无,四十八人分成十二组,一组一组等待帝后的评价。 “歆儿以为如何?”皇上平板的一次一次问。 赵翊歆比皇后还吝啬言辞,从头到尾一字未说。   ☆、第一百九十章 代价 偌大的舒啸台静谧缄默,皇上倏然起身,可以清晰的听见身上的龙袍摩擦的脆响。皇上没看人一眼,包括赵翊歆,下台而去。 皇上身后,一群内侍宫女自动自发的开始移驾,被跟了皇上几十年的大总管谢阔抬手压着,赵翊歆没有犹豫,跟在皇上身后而去。舒啸台包括四十八位秀女默默的跪送,然后所有人依然站在原来的位子。 皇后的掌事萧氏捧了一盏成窑五彩小盖盅端给皇后,皇后的眼睛含着关切,向着皇上和赵翊歆消失的方向,一手放在萧氏的手腕上,推拒了这盏茶。只有萧氏知道,皇后放在自己手腕上的五指有多用力,隔着衣袖估计把自己的手腕都掐红了。 皇上虽然安慰过夏语澹,她不会为赵翊歆定下一个嫔妾,那是皇后知道,赵翊歆依然会有众多嫔妾,平白的人情,不卖白不卖。可是皇后私心里,是想看见赵翊歆坐拥美人无数,皇后从未得皇上专情一天,自己没有得到过的东西,看见别人得到了,也是一件特别碍眼的事情。 皇上和赵翊歆,下了舒啸台,走在树木蓊郁的景山上,树荫遮蔽让两人的身影忽隐忽现。 “朕尤记得,歆儿是要生二十四个儿子,让爷爷含饴弄孙的。”皇上还是平板的边走边说。 在皇上和赵翊歆之间,缺了一辈人,赵翊歆又没个兄弟,所以在赵翊歆的成长过程中,皇上承担了多重角色,然赵翊歆在皇上眼里,也不仅仅是一个孙子,赵翊歆是皇上后半生唯一的安慰,祖孙之情如此,赵翊歆小时候,也是愿意说些好听的话哄哄皇上的,二十四个儿子,就是一句哄人的话了。 皇上也知道赵翊歆那是哄自己开心呢,所以没有接着计较,立足转身看赵翊歆道:“可是夏氏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赵翊歆看着皇上的眼睛,平淡的回答:“尔凝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做什么。” 夏语澹从不关注钟粹宫中的绣女,也不再赵翊歆面前谈及今天的话题,夏语澹只是从头到尾逼自己尽量做到无视了。 “夏氏尚算可意之处,便是她这点自知自明了。”这句话几乎是把夏语澹贬得一无是处了,皇上漠然的往前走,这还是迁怒上了夏语澹:“去年的这时候,朕便是不同意你娶夏氏,而今她进门几月,虽然比我预想的好一些,也仅仅是好一些而已,你可以宠着她,可是不应该让她占据你堂堂太孙生活的全部。” 德阳公主调侃过皇上,说皇上是婆婆看媳妇,怎么看怎么不顺眼。这也不全是皇上任性的在挑剔,在皇上眼里,夏语澹实在配不上他的孙子。 一个人的出身决定了日后她的气质,见识,教养,才华等等方方面面,虽有一二逆境中成才的出类拔萃者,可是这是极罕见的,先天的优势加上后天的栽培,才是常态。 夏语澹十四年过着禁闭般的生活,外人是怎么看待她的?其实大家都是眼睛雪亮的聪明人,乔氏是一心一意要把夏语澹养废了,夏文衍是把夏语澹当一件可以交易的玩物,乔费聚的眼光高一些,不过是把夏语澹往太孙宠妃的位置培养。夏语澹在乔家的两年,无意间被虞氏往迎合赵翊歆的方向教导,但如何驾驭下人,打理产业,迎来送往等等一大家之主母的技能,夏语澹无从学起,便是自己摸索了一点,也无处给她练手,尽管夏语澹有别人想不到的早慧,她保存了上辈子的记忆,可是环境不同经历不同,她做不到。夏语澹是早早的觉醒并在不断的挣扎了,可是夏语澹的努力在这些人面前是不堪一击的,夏语澹努力的结果在皇上眼里,也是不合格的。 你看她做了太孙妃,左右手都是赵翊歆给她的人,夏语澹乐得当一个甩手掌柜,不是她甩不甩的问题,是她全盘接手,也不能比赵翊歆给她安排的做得更好了。 所以皇上才说,夏语澹可意之处,是有自知自明。她做不到的事情,乖乖的站着不动,赵翊歆全给她安排好了。可是如此一来,赵翊歆一个人把两个人都活儿都干了,皇上怎能满意这个孙媳妇。 皇上去年不同意赵翊歆正式迎娶夏语澹,是觉得赵翊歆硬要把一个当宠妃的人才捧成正妻,也不知道他们那根筋搭对了,或者该说是搭错了。 赵翊歆这般看重夏语澹,说得好听一点是赵翊歆情深,可是情深对于要做帝王的人来讲,并不是一个褒奖的词语,感情牵绊的太深就和优柔寡断成了邻居,在夏乔两家那么地位卑下的一个人,自家人都看不上的夏语澹,偏偏赵翊歆捧在手心里当个宝,说是情深,也许是赵翊歆眼神不好。 皇上怎么看都觉得夏语澹远远配不上自己的孙儿,至今夏语澹也没有入得皇上的法眼。 当然,皇上的要求本来就很高,世上的女子千千万万得入皇上眼的女子就没有几个,但有还是有的,比如说赵翊歆的祖母,赵翊歆的母亲。小能治家,大能治军,皇上也不怀疑她们辅助国政的能力,总之男人不在,她们也有能力把天撑住一时。 想起赵翊歆真正的祖母,皇上瞬间黯然神伤,转而道:“或许是我对夏氏的要求太高了。太宗皇帝定下的规矩,历朝历代外戚之祸,近乎消弭了。” 凡天子、亲王之后妃宫嫔,慎选良家女为之,进者弗受。 所以妃后多是平民出身,现在的皇后亦如是,开始只是江西抚州一个穷举人的女儿。 太宗皇帝此举意在消除后宫对前朝的牵制,执行下来,确实也做到了。皇上在后宫,只需要按照自己的心意随便宠爱女人,而不用想着谁谁是国公的女儿,谁谁是阁老的女儿,为了她的父兄明明不喜欢,还要在后宫给那些女人留个好位置,到头来皇帝的权利,通过后宫的女人到处受到朝臣的牵绊。 而今大梁朝的宫廷根本没有这种顾忌,可以说皇上现在,就是想废了皇后,也是说废就能废了,因为后族没有牵制皇权的能力。 但是太宗皇帝定下这样的规矩,其实对于后世子孙来说,是很不人道的。毕竟门当户对,男女有相近的生活习惯,有互相匹配的心性和见识,才能比较和谐的生活在一起,达成婚姻的美满。皇子皇孙配平民的女儿,根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那些个平民的女儿,若没有教导过把她们放进宫里,连层层华服都不知道该怎么穿,所以每次选秀,都要耗时耗力花费几年时间,先让那些平民的女儿沾点儿贵气儿。可即是如此,放在了床上,也只有睡觉暖被窝的用处,要和她们谈点什么,真是说不上三句话,满满怯懦又自以为聪明的小家子气儿。 太宗皇帝就是当今皇上的爷爷,皇上还当太宗皇帝孙子的时候,暗暗喜欢上了一个国公爷的嫡出幼女,可是太宗皇帝不答应,给他配了一个穷举人的女儿。自此算是造成了皇上婚姻的不幸和一生的遗憾,所以在皇上看来,赵翊歆是眼神不好偏偏要娶夏家的庶女,皇上最终忍耐了下来,娶就娶吧,但这是皇上忍耐的极限了。 皇上深深觉得,配夏语澹算是糟蹋了孙子。 皇上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这次选秀,也算遵照祖训对祖宗有了一个交代。那些胭脂俗物你没有一个喜欢,便不纳吧,或是在仕宦之家,有一二秉性柔佳,德行温良之女……” “皇爷爷。”要说皇上说话有谁敢打断的话,也只有赵翊歆了,赵翊歆用一种真诚的语气和皇上道:“我和尔凝,还没有孩子!” 皇上待要说话,赵翊歆赶紧又追了一句:“长子总要嫡出才好!” “这算什么理由!”皇上有些负气的道。 在皇上的认知里,赵翊歆纳了别的女人,也不影响他和夏语澹生孩子。其实嫡出和庶出在皇上的心目中并没有差别,皇位,是有能者居之的。如果赵翊歆一定要待夏语澹先生下长子,宫中秘药无数,完全可以阻止别的嫔妃生育。 赵翊歆也明白皇上这番心里,做了一个望天的动作,无奈道:“那我折腾一次,不是白费劲嘛!” 皇上默默的看着赵翊歆好久,伸手拍拍赵翊歆的肩膀,有了一丝笑意道:“所以你不该让夏氏占满了你全部的生活。之前你……”此处皇上隐去很多话,之前赵翊歆发育的晚,十四岁梦见夏语澹那晚只是赵翊歆第一次朦胧的性冲动,直到今年年初,赵翊歆在那方面才算发育完整,所以新婚之夜第一次,赵翊歆才陷入了秒射的尴尬,因为他确实还不习惯使用,所以控制不好男人成熟的身体。 赵翊歆对男女之事,都是和夏语澹磨合下领悟的。 所以皇上是觉得赵翊歆世面见的少了,在那方面的世面,赵翊歆应该试一试不同的女人。 怎么会是折腾?白费劲?男女欢爱,本身就是极乐之事,和不同的人欢爱,有不同的快乐。 赵翊歆,他可以畅游在性|爱的快乐之中,为什么要去守着一个女人过日子,一道菜吃一辈子呢。 皇上看着赵翊歆,就像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因为成长中隐秘的事被皇上隐晦一说,赵翊歆耳根子一热,面上却因为事关男人的尊严而显出倔强来,道:“不是的,我自然知道,那是快乐之事。” 皇上在赵翊歆面前,面容少有的严肃起来。 赵翊歆刚刚出口的理由,都不是他拒接纳妃的真正理由。 赵翊歆抬头,透过层层树叶的遮挡直视天空中的太阳,即使树叶遮蔽赵翊歆只看了一块,也被强烈的阳光刺激得睁不开眼睛。赵翊歆捂住了自己微微刺痛和眩晕的眼睛,在皇上面前最终说出了他真正的理由:“女人需要启动对权力的野心,才能主持好后宫。可是野心一旦启动,往往伴随着满腹的算计,演变到最后,满腹的算计不止对准了后宫的女人,也对准了枕边之人,我想,这也是帝王的感情总是无法长保的原因。我的祖母,我觉得她最难能可贵之处,是她拥有绝对的实力,却从来没有启动过对权力的野心,才让皇爷爷……”此处赵翊歆不想勾起皇上的伤心往事,省下了一些话,转而说到自己:“我这一辈子,注定是要置身在权力顶点,坐在心机和野心之上,皇爷爷,我不想日日夜夜都坐在那上面,那样我会很累的,所以我只是想和一个单纯明了,我喜欢的女人生活在一起。这算是我,唯一的清静之地了,我不想把这块地方玷污了。若是为此失去了部分的快乐,也是我愿意付出的代价。”   ☆、第一百九十一章 死战 皇上登基的前后那几年,大梁在北方最大的劲敌还是横居在燕京上方不到两百里的辽国。 元兴元年,辽国可汗称帝。 元兴二年,辽国皇帝统兵四十万,压在梁辽两国的边境上,直指刚刚登基的皇上下战书。那时候,皇上还没有褪去年轻人的血气方刚,而且被几十年的宿敌指名道姓,形势退不得,皇上领了五十万兵马亲征。 元兴二年七月,是皇上一生中最狼狈的时候,因为他被辽国辽国三王子,四王子八万铁骑奇袭,困于兴和城整整一个月。 八月,韩老将军从西北调过来三万西北军,合着手下原来的三万人马,凑成六万,六万分成四路,同时猛攻兴和城四门。 八月初是一年中最热的时候,艳阳高照下,肉眼可以看见的,旷野上热浪滚动。 六万疲惫之师进攻八万以逸待劳占据有利地形的八万铁甲骑兵,是一场胜负毫无远悬的战役。 那一天,皇上站在东城门上,四周层层护卫把皇上保护的严严实实,皇上只能通过其中的缝隙,看到那个女人,那个皇上十五岁,就喜欢了,十几年念念不忘的女人。 她在军前奔驰,像一阵狂风卷曲烟尘滚滚。 “为我皇陛下死战!” “为我大梁国,杀!” 数万人呼喝,天地都为止颤动。 那个女人挑上助战台鸣鼓,厚重的鼓号一声接着一声响起,沉痛而压抑,巨大的旷野上,装备较之辽国铁骑简陋许多的西北军一字排开,像潮水一样义无反顾扑向敌方的军阵。 这是一场没有悬念的血肉战场,西北军冲一排倒一排,战马嘶鸣,人声悲嚎,后面的人踩着自己人的尸体去堵辽国铁骑的刀口。 皇上瞪红了双眼,那个女人站立的助战台被一队辽兵冲垮,她带着千人骑兵,像一条火舌冲进了敌人的军中,义无反顾的向城门扑来。 干涸的地面被血液染成泥浆,十丈之距,皇上已经能清晰的看见那个女人的身影,可是这个十丈之间,隔着千军万马,皇上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那个女人的坐骑,被十几只长矛贯穿了身体架起。 她的那匹马,还是她从腰鼓深山驯服出来的那匹黄骠马,在半空中一声悲鸣,前蹄踩住两个辽兵的头颅,身体一个前翻,把它的主人往前甩出去,然后它自己被钉死在地上。 皇上一直知道的,他欠那个女人良多,他也早早下定决心了,从皇孙皇子太子,到皇上,只等他打赢了这场战,建立了远追太|祖太宗的武功,到时候他成为了真正一言九鼎的君主,他会排除万难,废掉皇后,废掉太子,把她和儿子从西北接回来。 他要从承天门把她迎进皇宫,让她成为天下最高贵,最有权力的女人,以此补偿她这十年,他犯下的过错。 可是她从马上飞跃出去,陷在了敌人的包围里,血染了她一脸一身,鲜血汇成细线一缕缕的往下滴落,根本看不出她绝美的容颜,绝世的风华。 她是从须弥山下来的阿修罗,为了他沐浴在血海。 皇上知道,他坏了她的修行,一辈子都补偿不了了。 赵翊歆说得那句话没有错,她从来没有启动过对权力的野心。 皇上把天下捧到她的面前,她也不要。 那个女人,从来没有因为权力算计他,只是为了躲避他,一次次的算计他,为了躲避他,名誉不要了,性命不要了,躲到了阎王殿里。 怡人的凉风在景山上穿梭,空洞而冷寂,想起她的时候多么痛苦,不想起她的时候,天大地大又是那么寂寞! 皇上被这一阵阵痛苦和寂寞压弯了腰,席地坐在半道山。 谢阔一人从舒啸台上走下来,看见皇上是这个样子,连忙趴在地上,小心的道:“皇上?” 皇上没有反应,谢阔等了一会儿,又试探的出声:“皇上?” 这回皇上终于有了反应,声音低哑道:“送她们回宫……”说到一半,又转折道:“都送她们出宫吧。” 她们,是指那四十八位秀女。皇上缓缓的起身,自己抖干净了衣裳离开了景山。 那个女人是没有算计他,相反是他一次又一次的算计了她,连她身后的子孙都不放过的算计了一遍,他好不容易要过来的孙子! “哎!”谢阔因为惊讶连应答声都变了调儿,自选秀开始,还没有哪次不留下一个全部又送走了,但皇上既然这么说了,谢阔也不会反驳,只会按照皇上的命令办差,不过把她们送出宫之前,还是要把她们先送回宫放几天,等安排好了,才能把她们送出去。 谢阔赶紧爬起来,又往山上跑收拾那一个烂摊子去了。 夏语澹蒙头蒙脸也不知道睡了多久,这是她这些年练成的本事,一口气过不去她又无能为力的时候,夏语澹就会让自己沉沉的睡去,一觉醒来,没有你世界照旧转,所以有你一个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小白乖巧的被夏语澹当被子抱着,一看见夏语澹睁开了眼睛,就挣脱了夏语澹的怀抱,在狭窄的榻上转圈圈。 看到小白这个行为,睡得全身闷疼的夏语澹立刻清醒了,马上让出一条道来把小白推下去,小白摇着尾巴快速的跑了出去,它是要去放水,看样子是憋了有一会儿憋坏了。 夏语澹看着被小白穿过而晃起的珠帘莫名的笑了。 其实你看,什么事儿都没有什么大不了的,生活依然充满乐趣,这也就够了! 帘外守着的宫人看见小白跑出来,连忙端了衣物,梳洗之物鱼贯而入,比起夏语澹睡前的沉默,这些人的脚步明显轻快了些。不过夏语澹没有留意这个,默默的梳洗着,问一边的依翠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依翠脆声答道:“酉时初刻!” 夏语澹一想,快用晚膳了,第一反应就是想问赵翊歆在哪儿用晚膳,然后她赶快过去,忽然又想到,今天赵翊歆美女环绕,是不会和她用晚膳了,不由神色暗了暗。 等到换好了衣服,夏语澹在试衣镜上看着自己的身影,通过镜面看见陈掌事和抱影走来,夏语澹这才看见她们脸上欢快的表情。 夏语澹迟疑,问道:“舒啸台上留牌了几人?” 抱影憋不住话,笑道:“娘娘一个也没有留牌,全部送回钟粹宫了。皇后娘娘使了萧姑姑来说,殿下没有看上一个人,皇上依了殿下的意思,也没有留下一个人!” 因为这份惊喜太过突然和厚重,夏语澹直接愣住了,呆呆转身看着说话的声源,也就是看着抱影。 抱影活泼的饶舌道:“陈姑姑从昨天开始就忙得脚不沾地,又是拟单子,又是拿钥匙领人开库房拿梯子搬东西,都白忙活了。” 是了,陈掌事在准备那四十八个人的赏赐,尤其是嫔,婕妤,美人,才人这几等的赏赐,现在都没处送了。 陈掌事少有的放下了她不苟言笑的面容,笑着道:“这样的活儿,奴婢白忙一百遍也是甘心的。” 不管太孙后宫一个人也没进会让多少人失望,反正夏语澹身边这些人,冯扑,陈掌事,抱影,依翠,尺素等几百个夏语澹名下的奴婢,是高高兴兴的,太孙能只和太孙妃恩恩爱爱,就是她们这些跟着太孙妃的奴婢都与有荣焉! 夏语澹还没有从惊喜中回过神来,呆板的问道:“殿下在何处!” 陈掌事收了笑容,严肃道:“殿下在文华殿。” 文华殿是历代储君读书的地方,在皇宫的外朝协和门以东,象征意义多过于读书意义,皇上和皇太孙在西苑长居,那边的文华殿只有大学士开经筵赵翊歆才会过去听一听。赵翊歆不喜欢听经筵,所以一月只在初二,十二,二十二,开三次,今天才十八号。 夏语澹直愣的问道:“那皇上在哪里?” 陈掌事道:“皇上在崇智殿,倒先下了圣谕,圣驾两天后要去汴京行宫。” 太宗之前,汴京才是大梁的国都,原来的皇宫做了行宫,汴京对于皇朝来说也很重要的,毕竟皇陵都建在汴京那边。 夏语澹有些明白,天子之家无家事,这件事情没完。 虽然梁朝从开国以来一直明令,后宫不得干政,但是后宫的荣宠和前朝的荣宠总有着斩不断的千丝万缕联系,现在后宫中两代女主同出一门,就是皇上和皇太孙要罢手,朝臣也会奋起一争,所以这当口赵翊歆不见夏语澹,是为了减少夏语澹这边的注意力,有一点是一点的减少夏语澹这边的压力。 这番心意,让夏语澹感动的快要哭了出来,不过在一群宫人面前,夏语澹尽量控制住了这种情绪。 第一次,夏语澹调动出了厌恶的情绪,厌恶这个西苑和皇宫营造得那么大干什么,才住正经几个人,夏语澹是恨不得自己长了翅膀飞到赵翊歆身边去。不过夏语澹最后也只能坐在湖边,抱着小白思念赵翊歆而已。 果然,第二天开始,朝中和地方上的臣子接二连三的上折子,张口就是祖宗规矩,从皇家子嗣现在凋零的现状起笔,恳请皇太孙为了江山万年计,广纳美女,充实后宫,繁衍子嗣。   ☆、第一百九十二章 学者 在一片恳请皇太孙采选声中,也有一二声音是予以支持的,比如说钦天监正古大人。 古家祖籍湖广衡州祁水一带,比起别的家族出了多少位进士,多少位举人,多少位秀才而自豪或又是,出了几个将才而名动九州。祁水古家矗立其中就显得特别了,古家世代致力杂学,古家子孙各有爱好,占卜,星算,行医,冶金等百工之事皆可为之。虽说在朝廷有一席之地的是政客,古大人似乎更像是披着政客外衣的学术研究者,用简单的一个字概括就是:轴! 去年,古家也是反对赵翊歆娶夏语澹,理由是近亲结婚于后嗣有碍,这个有碍不是肯定,是概率大小的问题。古家内部族规,是不接受表兄妹成婚的。 今年年初,对于皇上三十年政绩一片歌功颂德之中,就古家浇了一瓢冷水,说大梁国有九千四百九十二万三千四百三十七人,这个数字太庞大了。国土面积不会增加,过度的人口繁衍会拖累整个国家,到时候所谓的盛世只是海市蜃楼,实际上平均摊到每一个百姓头上,百姓们的实际生活水平并不高。这个观点,夏语澹倒是表示理解的,这个和计划生育的理念很像,其实思维总是走在人类进程的前面,古家虽然提出了这个问题,但是,没有解决方法。 因为没有行之有效的避孕措施。大户人家用的避子汤,小老百姓根本负担不起这块费用。鱼鳔羊肠那些东西吧,没一个男人愿意戴那些东西上场,就是女人也不愿意男人戴着,忒影响双方的感觉了,至于带环和结扎,医学还没有发达到那种境界,所以古家提出的问题没有办法解决。 这一回,古大人予以大力的支持,因为祁水古家是一夫一妻,无姬妾无通房,无庶出子无私生子这种家庭模式的倡导者。古家认为一个家庭想要真正的和睦,至少要做到四个无。 古家一直想让皇室在这方面为千千万万个家庭做个表率,所以这一回古大人是撸起了袖子火力全开和那些怂恿皇太孙纳美的官员干架。而且对方拿子嗣当借口,古大人也以子嗣做理由。 这前提还是赵翊歆的那句话,长子总要嫡出才好。 朝堂上至少有一半人管他嫡出庶出,或许还有很多的人,根本不想太孙妃生下嫡子,可是在嫡长继承制的宗法制度下,这些心思根本不能宣之于口,明面上大家都是一致的,太孙妃为皇太孙生下第一个儿子,才是皆大欢喜,才是重点的重点。 那么问题来了,第一个儿子还没有来呢,让皇太孙广纳美女大大的妨碍了嫡长子的到来。 古大人从一个纯粹的学者思维出发,是完全没有羞耻心的,当堂就和一众官员普及了女性生理期的问题,还有一个十五岁的少年初涉情事,在那方面适当的节制更能加大女性怀孕的成功率,而且这也有利于皇太孙身体的健康。 古大人是很严肃认真的,和一众同僚分享一下他们家族几十年,研究出来怎么优生优育的成果,可是听了古大人高谈阔论的一众同僚,直接变成了一张便秘的脸,摇头捶胸,大骂古大人在朝廷上大放污秽之语,而且还隐射皇太孙夫妇的私帷秘事,当众就有人参古大人大不敬之罪。 时下医生归于中九流,较之能站立朝堂的官吏,地位是远远的在下面,何况古家盯着男女房事做研究,在礼教森严的当下,是为一些士大夫不齿的,所以好几个人当场把矛头对准了古大人。 古大人是很有为研究献身的精神,为人办事又木楞,冒着大不敬的罪名,只是一味猛追众人问:理不理解他的观点?颇有舌战群儒的气概。 不理解他还可以再解释的详细一点。 可以打死也不理解吗?要是理解了古大人的观点,就要支持皇上散尽钟粹宫的秀女了! 最后皇上没有治古大人的大不敬之罪,一道道上书皇太孙充盈后宫的奏章也像泥入大海一样,没个动静。 皇上治国三十年,元兴二年定王通敌谋反案,元兴九年五省盐务案,元兴十一年贵州金矿案,元兴十六年献怀太子去世后对慈庆宫人的处置,其实皇上处置起人来绝不手软,每一次都杀得人心胆寒,但皇上还是攒下一个宽厚之名,盖因为在言论一道上,皇上放得很开。 嘴上说说,奏章写写,皇上并不与之计较,可用则听,不可用,估计是没有听见。事情该什么办,自有愿意为皇上办事的,把事情办得妥妥的。 五月二十日,皇宫南门一溜四十八辆宫车排开。 皇上赏,每一位秀女白银千两,黄金二百两,丝帛两百匹,着宫车护送还家,命各州府妥善安排聘嫁。此外,皇后和太孙妃,又各自赏了每位秀女一套头面。 带着朝露的清晨,不管那些秀女愿不愿意,在欢喜声中,也有痛哭的声音,四十八位秀女踏上了还家的宫车。 笑着出去的,哭着出去的,夏语澹都可以理解。 选秀虽然耗费了她们两三年的青春,可是他们原本就是小户人家的女儿,这两三年她们学到了一辈子都学不到的东西,走到外面去,走路的身段都变了,正经的大家闺秀也没有她们现在的气度。临走还带了几千两的嫁妆,这笔钱也是她们原来的家庭拿不出来的。最受益的是最后一条,命各州府妥善安排聘嫁。 官府保媒负责她们的婚姻。 皇家看上眼的东西都是好的,那怕差点看上眼,在几千人中决出来的这四十八位,个顶个的人才,返回了各州府,不要和皇家比,比比她们原来的基础,她们的行情不要太好,各州府的青年才俊会抢着来娶她们当大老婆,富家太太,六七品小官的夫人,到时候由着她们坐地起价。 只是,差一点,只差最后一步,就鲤鱼跃龙门,可以陪王伴驾了。皇太孙于她们来说不是凡人,是天上的仙人儿,仙宫里走一圈打落凡尘,其中的落差也是外人想不到的。 这四十八个人,就有两个人守着皇家的这笔赏赐,一个人孤独的老去,没有嫁过男人,这些都是后话了。 五月二十日这一天,早上放秀女,下午皇上起驾,前往旧都汴京。赵翊歆送出城外三十里。 夏语澹按着作息,戌时两刻都躺在了床上,可是夏语澹睁着眼睛不知道过了多久,都没有睡着,眼皮很重,就是睡不着。夏语澹就是这么一副受不得福气的身体,日子难过的时候昏天黑地睡个痛快,日子好过的时候舍不得睡觉,怕现在只是一场逼真的美梦,一觉醒来,原来只是梦一场。 所以赵翊歆三更半夜从城外三十里赶回来的时候,夏语澹还是神气活现的。赵翊歆轻轻的撩开床帐,夏语澹就扑到赵翊歆的身上,惊喜的道:“还以为你还得过两天才回来呢!” 赵翊歆就势被夏语澹带到床上,意外的问:“怎么你还没睡,四更了。” “想你!”夏语澹不欲多言,只是甜甜的道。确实也是如此呀,夏语澹这两天想赵翊歆都想得睡不着。 不过,夏语澹顾及着赵翊歆这两天是忙得没时间睡觉,尤其后半天还跑了来回六十里路,一定累了,所以两人好好躺下后,夏语澹很安静的抱着赵翊歆,确定他还不至于倒头就睡的困劲儿,才轻轻的,豪言道:“我会对你很好的!” 任何华丽的辞藻都不足以表达现在夏语澹感恩的心情,生活是细水长流,后面就走着瞧吧。 赵翊歆确实有些困了,而且他只有两个时辰不到的睡觉时间,所以只是恩了一声,对于他做的事情没有多说,只是闭着眼随意问问这两天夏语澹这边的事。 夏语澹这边是暴风眼,反而波澜不兴,能越过层层禁锢来青乌台到夏语澹眼前嚼舌根的人没有几个。 皇后必须装出乐见其成的样子。德阳公主和驸马范恒青梅竹马,没有第三个人;平都公主就是和驸马聂瑛因为一个女人闹掰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虽然夏语澹知道不少人动员过两位公主,可是两位公主转头没有来找她的麻烦。 这三人之外,能和夏语澹正面交锋的人就没有了,清静呐! “我是嫁到好人家来了,太婆婆,姑姑姐姐都是好人呐,也没有刁难外来媳妇的意思。”夏语澹好好称颂了一番她幸福的皇家生活。 赵翊歆本不与夏语澹计较,可是既然皇后,德阳公主和平都公主都提到了,他才是重点好不好。赵翊歆挣开了眼睛炯炯的看着夏语澹。 “当然你最好的。”夏语澹用双手勾描着赵翊歆的脸,笑得眼睛盈盈含泪,语气却是舒缓柔软的道:“我不能阻止你,你把一个个女人收进来,你把心思放了一点点甚至是一大部分到别的女人身上,我还是能容下来做一个贤惠的太孙妃。虽然皇后娘娘在大报恩寺的那天,略微提了一句,你便是有了别的女人,我还是专宠的太孙妃。可是这不一样,翊歆,你若是收下了她们,又做出个冷落后宫只爱我的样子来,用对别人的寡情衬托对我的深情,这样的深情多么可怕!所以还是从头到尾,只有你我两个人的好!”   ☆、第一百九十三章 更衣 皇上离宫时,给了赵翊歆监国的权利。 监国的权利有大小,赵翊歆倒还没有坐朝的权利,只是每天一大早要去崇智殿给一堆奏折分类,小事情让内阁决定,大事情快马加鞭送给皇上批阅,至于什么样的才算小事情,什么样的才算大事情,就是考验赵翊歆敏感力的时候了。 夏语澹觉得吧,这事儿像导师改论文一样,有时候一审通不过,还有二审,三审反复商量推敲。权利这个东西说出口需要人仰视,仰头看不到边际,可是真正做起事情来,天天看这么多文字,心里还要有个成算,文字背后那些弯弯绕绕的复杂问题,这还不比话本,不爱看可以不看,如果自己不想做个傀儡皇帝就必须要看,所以这样说起来,皇帝这个职业也没有那么神圣了。 现在赵翊歆是皇帝的私人秘书。 不过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把天下所有事,所以人都集结在自己的周围,然后让一个这么大的国家正常运转并且蒸蒸日上……治大国若烹小鲜,应该像是每天给自己变着花样的烧了一桌美味的菜肴一样,乐在其中的吧。 有快乐转移注意力就好,夏语澹期望赵翊歆成为一个尚算英明的君主,除了那些为国为民的大道理之外,夏语澹只是一个简单肤浅的女子,各司其职,这日子才能过得细水长流。 这样想呐想呐,夏语澹心里高兴,这时间就像弹指一挥——天亮了! 赵翊歆手捂住夏语澹的眼睛道:“你没有睡过?” 夏语澹现在和打了鸡血一样精神,披了件衣服起床拉开床帐:“你要起了,等你出门了我再睡觉也是一样……”夏语澹撩了一半的床帐回头对赵翊歆笑睨道:“以前虞姨娘和我说,皇家是我能进的最好的人家,果然是最好的人家,等闲人家的媳妇,哪能像我一样,晚上没睡着,白天说补就补回来。” 富贵人家的媳妇要理家事,到不知道几重婆婆面前立规矩;小户人家的媳妇,要撑着困劲儿,该做家务做家务,该做活儿做活儿,总之,果然没有太孙妃的日子自在。 赵翊歆一笑,抱住夏语澹压在被子上,道:“可是有人几天前还说过,自己是个‘老妈子’!” 老妈子是什么意思?夏语澹赶紧交代道:“那是我使性子说的话,那会儿我委屈着呢,你看我这个人吧,胆子太小,再老实巴交不过的老实人,抖威风也不太会抖,落人眼里,可不像个‘老妈子’。” 夏语澹可不能做迫害宫妃,残害龙胎的事情,要是看见赵翊歆和别的女人……将来还会有孩子,到时候夏语澹在一边只能扛起老妈子的责任了。 赵翊歆的眼睛微微眯起,是很认真的道:“你觉得只给我‘一人’当老妈子就够了?” 夏语澹钻进了死胡同,疑惑不解起来。 赵翊歆提醒道:“我们的孩儿……” “呀!”夏语澹一声尖锐的尖叫穿透赵翊歆的耳膜,夏语澹自拍嘴巴道:“该死该死,怎么把他们忘了。” 这是赵翊歆和夏语澹第一次提起孩子的话题,虽然孩子们还没有孕育,可是早就各自期待,并且给他们在心里留了位置,这般说起来,好像他们已经在隔壁厢房茁壮成长一样。 既然说到这件事情,夏语澹抱着赵翊歆就有点不想撒手了,不过,不想也得撒手。外面的宫人知道两位醒了,两排十几个人有序的进来。 夏语澹现在特别殷勤,所有的事情都要亲自干,绞了帕子被赵翊歆洗脸,给赵翊歆梳好头发戴上礼冠,穿好衣服戴好佩饰,站在赵翊歆身后给他整理腰带的时候,终于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 赵翊歆背对着夏语澹也听得清楚,道:“其实你睡你的,这些事让宫人们做就好。” 夏语澹觉得这当口自己控制不住要说几句甜言蜜语的话了,示意最后捧衣的两个宫女出去,才从身后环抱着赵翊歆道:“这个家太过华丽,你我之间仆从环绕,以至于在寻常之家,妻子为丈夫更衣这样再小不过的小事,在我们这样的家里也不容易。我是知道,宫里住着那么多娘娘,贵人,只有我有这个福气,天天给自己的丈夫穿衣服。所以我舍不得放过一天。” 未进宫之情,夏语澹还不知道这种细节,进了宫才知道,皇宫里有一后六妃,这七人是主位上的,下面有名分的还有十六位,没名分的就不知道了,这么多的女人,能承皇上雨露的机会并不多,因为皇上只会在有兴致的时候找个人解解乏,而皇上有兴致的时候并不多,再平均分了下……皇后都几十年没有和皇上同房了。比承天雨露更少的机会,就是给皇上更衣,那是要皇上再你的屋里歇一整夜呀,可是皇上办完了事就会把女人送走,所以夏语澹这般的…… 夏语澹把脸埋在赵翊歆肩处,用了正式的称谓恳切道:“臣妾但愿长长久久为殿下更衣。” “好!” 有一会儿吧,赵翊歆回应了夏语澹的话。 夏语澹看着赵翊歆搭船离开,忽然觉得赵翊歆是湖里畈的渔夫,自己是湖里畈的渔妇,每天送当家的出门,又守在门边等当家的回家。 皇孙草民,人都是人,所以通晓人世间的感情,懂得付出,懂得维护,懂得经营,懂得珍惜! 这般小两口的日子过了月余,六月底赵翊歆被召去汴京了。 皇上此去汴京算是办他余生最重要的大事,查勘一下他日后的埋骨之地——寝陵。寝陵里面究竟是怎么布置的,也只能他们祖孙能知道全貌。 送走了远行的赵翊歆,夏语澹专心学织布去了。男耕女织,夏语澹将来要为这种家庭模式做表率,所以织布这件事,夏语澹要学个似模似样出来。织布真的很难,主要是不熟练,织工师傅织出来的布紧密扎实,夏语澹每一次都断线,一段布经纬乱七八糟,成品就像乞丐身上披的破布一样,只是新旧的差别,直作废了半人高的丝线,半个月之后,织出来的布经纬才像个样子,又过了半个月,夏语澹织出了最不会断线的,最不用技巧的,两丈粗衣白布。 这样的粗布比贵重的丝绸耐磨损,夏语澹又要来了染料把白布染成耐脏的青黑色,这块布做成裤子穿去骑马是极好的。 搬来了一个大染缸,夏语澹挽着袖子,踩着凳子,很有耐性的捯饬她那块布,远望见,皇后身边的萧氏过来。 萧氏下了船引到夏语澹面前,夏语澹放下袖子,等萧氏向自己行礼之后,夏语澹先开口关心了几句皇后娘娘在宫中的生活,不过萧氏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有事来着,回答之间眼睛看着夏语澹的左右,显然这件事情还不能被别人听去。 “你们退下吧。” 这点面子,夏语澹是要给萧氏的。 人都退干净了,萧氏还是压低了声音道:“今日夏夫人和七姑娘晋见皇后娘娘,正在宫中,来说七姑娘的婚事……”萧氏面上露出了难堪之色,道:“鲁王府要向高恩侯府退亲呢。” 鲁王,鲁王的封地在齐鲁之地,河间府,从封地的位置和封号上看,这个王爵挺有分量的。一个月前,朝廷敕封高丽国世子的诏书,就是鲁王去高丽国宣读的。 高丽国是大梁的附属国,高丽国王,高丽王世子的上台都要得到大梁的认可,所以从这一点也可以看出,鲁王挺有权利的。 夏尔彤和鲁王世子的婚事,夏语澹在出嫁前夏文衍特意提到过,如今夏语澹嫁了赵翊歆日子过得这般如鱼得水,夏尔彤的婚事是何结果,夏语澹真不计较,当然也不关心,可是总归一个父亲下面的女儿,夏语澹还是要知道清楚。 这桩婚事是自己出嫁前不久口头许诺的,当时说好是等皇太孙的婚礼过去之后,鲁王父子回了封地,再预备下定礼上京提亲,后来高丽国那边出了一点事,一拖到七月。虽然没有正式下定礼,可是时下重偌,说话一口唾沫一颗钉,而且鲁王世子这样的皇子龙孙,婚姻还要和宗人府通好口气,这个诺言才能许下来,所以宗人府那边年初就知道且默认了,现在鲁王府反悔了? 夏语澹慎重的道:“我还没有听到宗人府那边的信儿。” 夏尔彤可是太孙妃的妹妹,鲁王府要退亲了,宗人府会先给夏语澹打个招呼。 萧氏肯定的道:“昨儿后晌午鲁王世子才上京来,且只来了鲁王世子,不见王爷亲自来……高恩侯府知道这个情形,当晚就让夏二爷下帖子求见鲁王世子,那边又不见。这会儿夏夫人和七姑娘进宫来,那边鲁王世子去了景王府上。” 景王是当朝的宗人令。 还看不出意思来吗,鲁王府这次就是来退亲的,现在先和宗人令打个招呼,转头就会和高恩侯府摊牌,所以乔氏和夏尔彤才火烧眉毛的往宫里来,要等宗人府传过来消息,退亲这事就板上钉钉了。 萧氏这才说道主旨上来:“皇后娘娘正在和夏夫人商议这个事情,这意思呢,是让太孙妃也过去商量商量,这说定下的事情,怎么可以由着鲁王府反悔。” 鲁王世子对于夏家而言可是贵婿,只有宫里出手才能压下来。 这个手得怎么出呢?   ☆、第一百九十四章 暂停 夏语澹换了一身衣裳和萧氏回宫。 在夏语澹踏进宫殿之前,皇后坐在黑漆嵌螺花钿六足折桑榻上,让夏尔彤坐在自己旁边正轻声细语的和她说话,乔氏坐在榻边的如意云头纹交椅上。夏语澹踏进宫殿之后,先国礼后家礼,乔氏和夏尔彤起身侧避,夏语澹曲膝向皇后问安,乔氏和夏尔彤半蹲向夏语澹请安,夏语澹手一抬,便是叫起了,然后温和的称呼道:“太太,七妹!” 孩子即将遭受退婚的厄运,今日乔氏像每一个疼爱孩子的母亲,脸上显出憔悴来。夏尔彤是哭过了,睫毛还是沾湿的,夏语澹习惯性的不动神色看了夏尔彤好几眼。夏尔彤的样貌不用缀述,因为夏尔彤每次出门都是精心妆点,像上台的戏子,粉墨登场,所以那张脸经过了修饰,已经和夏尔彤本尊有很大的出入。夏语澹自十岁第一次见夏尔彤,就没见夏尔彤素颜是什么样子,之所以习惯性的每次多看夏尔彤几眼,是因为夏尔彤的外表,常常因为妆点的风格不同而入差颇大,实在引人好奇,她今天是什么样儿。而今夏尔彤哭了,也是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就拿帕子吸走了眼泪,所以并没有哭花她的妆容。 皇后温笑,伸出左手招呼夏语澹,把她揽在自己左手边,亲切的道:“这么快就过来了?一路上走得快了吧……”皇后端详夏语澹乘着烈日过来热红过来的面色,着宫人把一座冰山抬到夏语澹近旁,又叫宫人拿冰镇的玫瑰卤绿豆汤过来给夏语澹解暑,自然了,顺便每人都上一碗。 夏尔彤喝不下,只是端在手里,搅着碗里的绿豆。夏语澹一口一口慢慢喝着,倒也不急,而皇后也是不急的,先问夏语澹这几天做什么,平都公主这几天怎么样儿。 平都公主七月底十月足满,生下一个儿子,因为孩子父族的原因,这个孩子生得有些低调,不过生产那日,皇后,德阳公主,夏语澹从头守到尾,德阳公主现在还住在镂月楼陪平都公主做月子,孩子一落地,皇上从汴京赏了许多东西过来,头一条给了一个正五品的云都尉。 “这几日姐姐正在看名字,想了十几个名字,只定不下来哪一个。” 本来平都公主是想皇上赐名来着,不过皇上已经赐了一个云都尉,赐名就不提了,毕竟平都公主生的孩子非赵家血脉。 皇后也知道平都公主的本意,感叹道:“做母亲就是这样了,孩子落地哪一件事不操心……”然后应景的看着乔氏道:“你也是快五十的人了,平时那么刚强的人儿,一遇上尔彤的事,就乱了分寸。” “娘娘……”夏语澹在上,乔氏说不下去。 皇后一味往好处想道:“也未必是你们想的那样,几天前翊杬被他母亲打了,这回打得狠了,听说现在还在床上趴着,翊蘅这是急着看兄弟去了。” 赵翊蘅是鲁王世子的名字,赵翊杬是景王嫡长孙的名字,他们虽然一个长住河间府,一个长住京城,可是两府私交很好。而且皇族子孙,只要依着族谱排的,听听他们的名字就知道了,赵翊蘅,赵翊杬,和赵翊歆只差一个字,他们出身高贵又是同族兄弟,一见面就玩在一起,两人私交也很好。 乔氏有些勉强道:“但愿如皇后娘娘所言。” 夏尔彤就有些着急沉不住气了。赵翊蘅皇族龙孙,而且在说亲的时候,夏尔彤在肃庄郡王妃的引见下见过赵翊蘅的真容,老赵家从根上,太|祖皇帝就长得不错,浓眉炬目,过了那么多代,入皇室的女人外貌条件都在平均值以上,所以积累在赵翊蘅身上,赵翊蘅虽然不及赵翊歆秀美,却是眉眼温润,俊俏白皙,一派明朗英气,很对夏尔彤的眼缘。 现在男女之间,家世看得上又合了眼缘,就是彼此认定的真命天子或真命天女了,夏尔彤,是认定赵翊蘅了。 皇后也看出夏尔彤要沉不住气了,扶着她的手安慰她道:“你呀~,我算是一路看着长大的……” 让皇后‘一路看大’的孩子没有几个,夏尔彤是在皇后心中占着分量的,自然不会冷眼看着夏尔彤背负退婚的污点,皇后转头,也握住夏语澹的手,笑道:“我也不虚掩着,我是知道你们姐妹间有些过节,可是我说一句公道话,你们出生那会儿,夏家着实艰难,其中的厄难只不便和你们晚辈道出口罢了,乔氏平安生下尔彤不容易,她又是老幺儿,所以这些年难免对尔彤溺爱些……” 一味溺爱着夏尔彤,就是对夏语澹不公了,以前那些事皇后心里清楚,皇后叹息一口道:“一笔写不出个夏字,正所谓因果循环……”皇后缓缓对上夏语澹的眼神,看透了虚无,变成了面无表情道:“尔凝不要觉得是祖姑偏袒,你现在到达的位置,都是十五年一步一个脚印走过来的,虽然你在这中间摔倒过,可是你爬起来了,没有一番那样的捶打,你就不是现在的你了。” 夏语澹也明白一年一年的过下去,锱铢计较不清楚的,所以巡视过乔氏和夏尔彤缄默的表情,也默默的客气道:“谢娘娘赐教。” 皇后只当夏语澹受教了,换成一副家和万事兴的欣喜表情,于这件事上就点到即止了,之后就和乔氏母女扯东扯西,光乔氏的三个儿子,几个孙子孙女就有说不尽的话题。夏尔彤屁股像针扎一样,也只能端端正正听着皇后和母亲说那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夏语澹很安静的当一个听客。 说了有大半个时辰,皇上又留三位,四人一桌吃饭,饭毕一盏茶后皇后去佛堂念经,萧氏送客。 夏尔彤一离开宫门口,就忍不住哽咽了道:“祖姑母怎么这样呀,祖姑母不疼我了!” 今日进宫的情形完全不是夏尔彤想的那样,夏尔彤今天也没想见到夏语澹,她只求皇后一个人为她做主,不过夏语澹都是孙媳妇了,自然要听皇后了,然这也不是夏语澹的本事,是夏语澹背后男人的本事。夏尔彤是想她们母女求了皇后之后,皇后压着赵翊蘅娶她就完了,为什么要让她在夏语澹面前丢脸,且是丢了脸尽说了一堆鸡毛蒜皮的小事。现在头等大事和她和赵翊蘅的婚事好不好。 这也算夏尔彤怀春忐忑不安的心理,夏尔彤想要一个有分量的人去和鲁王府确定婚期的日子,昨天夏谦就仗着他娶了宗室女和赵翊蘅套交情,结果面儿也没见上,夏尔彤心都凉了一大截。 远远出了宫门,乔氏才蚊声劝慰夏尔彤道:“皇后娘娘之上,还有皇上。你觉得你是皇上和皇后的侄孙女,在皇上心中,你的分量未必比得上鲁王世子。” 乔氏这还是积了口德的,在皇上心中,就没有夏尔彤的位置,所以是远远比不上赵翊蘅。 夏尔彤闷在乔氏身上呜呜的哭出声来,很快就把乔氏的衣襟哭湿了,现在夏尔彤的内心不是进宫时的担忧,是恐惧,她的婚事要被退了,她该怎么办好,大梁王爵就那么几家,过了这村可没有这店了。 乔氏让夏尔彤痛快的哭了一刻钟,才笃定的安慰她道:“好了,皇后娘娘还是疼着你的,刚才在宫里把你凉在一边正是顾全了你的脸面,不然你是要低三下四的求着太孙妃?皇后娘娘把太孙妃留下一个时辰,对外而言已经说明问题了。” 夏尔彤已经把眼睛哭肿了,像两枚核桃。 乔氏放空了自己对夏语澹这个庶女厌恶的情绪,尽管现在夏语澹是能让皇太孙散尽一届秀女的太孙妃,乔氏还是厌恶此人,压下厌恶的情绪,乔氏对夏语澹就剩下冷漠了,乔氏漠然的道:“而今太孙妃无需多言,只皇后娘娘拘了她一个时辰,景王府那边就不敢乱动了。” 宗人府已经说通了,若是宗人府不同意反悔,鲁王府就推不掉这桩婚事,顾念着夏尔彤的自尊,皇后和乔氏都不当面和她提‘退亲’两个字,却又把事情给她办成了,夏尔彤想明白就欢喜快来,依偎在乔氏身上道:“皇后娘娘还是比较疼爱我的。” 刚才皇后让夏语澹坐在了自己的左边,那一直是夏尔彤坐的位置。 乔氏抚摸着夏尔彤的头没有说话,从阮氏进门那一刻,乔氏就清醒了,皇后的疼爱是做不得数的,不过这种冷酷的现实,夏尔彤就无须知道,这个女儿由她疼爱着,她也会让别的人疼爱她的女儿,为了这个女儿,乔氏什么事都答应去做。 等乔氏和夏尔彤回到高恩侯府,景王府那边传来消息,景王请了家法打了鲁王世子二十棍。 景王是宗人令,宗人令在皇族中的位置和族长差不多,国法之外还有族法,所以景王替鲁王管教一下儿子,这二十棍还是打得名正言顺。 为什么打他?不管夏尔彤究竟哪里让鲁王府不满意了要退了婚事,戏言姑娘家的名誉,就是绕不过去的错误。 这结果喜忧参半吧,忧的是这顿打证明了鲁王府真的要退了这桩婚事,喜的是这婚事也不是说退就退得了,至少摆明了鲁王府是理亏的态度,宗人府都应不下鲁王府无理的要求。 退婚一事,暂时停止了!   ☆、第一百九十五章 承继 夏语澹进宫之前,才到西苑,也是听人报来,景王请了家法揍了鲁王世子二十棍,夏语澹还没有回过味来,李贵妃派人过来道,她已经延请了太医为鲁王世子治伤,同时赐下许多枪棒外敷伤药,清热去火的药材吃食,兼精通医护的美貌婢女两个。 贵妃和一般人家的贵妾不一样。天子立后六宫以听天下之内治,以明章妇顺,故天下内和而家理,在皇上离京,皇后赢弱……反正李贵妃得以协理宫务的理由就是皇后赢弱,李贵妃不是西苑里没有品级只依仗和皇上睡觉才能获得恩宠的贵人,李贵妃表面上是协助皇后,实际上是代表了皇上的意志在维护皇族内部的和谐,她是有这个权利,出面关心一下鲁王世子这个后辈。 鲁王世子于李贵妃而言是后辈,于夏语澹而言,鲁王世子比赵翊歆年长一些,倒是大伯和弟妹的关系。李贵妃这样派人来说,倒是给夏语澹解了围,姐姐虽然该关心妹妹,但是弟妹去管大伯,算怎么回事,所以还是夏家自己和鲁王府算账吧,其实这也是再等,皇上和皇太孙,不拘哪一个的意思,左右都是亲戚。 转眼过了五日,这五日傍晚时分,必下一场一刻钟的雷雨,下雨时南风呼啸,雨水像瓢泼似的哗啦哗啦,夏语澹看着舒心,和抱影道:“每天下一下雨,官道上风尘少了,天气也没有前几天那么炎热了,从汴京到燕京就好走了。” 抱影笑着点头:“娘娘时时不忘殿下。” 夏语澹笑眯眯,接着埋首做他的裤子。 当天赵翊歆就驰马回来了,至于皇上,皇上还想在汴京待会儿,要九月中旬还京。 夏语澹给赵翊歆洗去一路风尘,散开了发髻,把头发也洗了,才坐于榻上边给赵翊歆擦头发边说这个事,内疚道:“又给你惹糟心事了,这婚事能不能退,还得看你的意思了。” 最初鲁王府和高恩侯府结亲家,一定是考虑到了,鲁王世子娶了夏尔彤,和赵翊歆可算是连襟了。 赵翊歆果然是烦躁这些事情,道:“爷又不是管姻缘的,管他们男婚女嫁。不过翊杬翊蘅都被打了,我还是要去看看那两个难兄弟被打成什么样了。” 夏语澹双手叠在赵翊歆肩上,也算关心家族中的事情:“孟贞道是先生的义子,孟贞道和赵翊杬也是伴在你的左右,他们这算是情投意合,彼此倾心,赵翊杬的母亲是因为他为了孟贞道不肯成婚才气着挨了打,往后该怎么处置呢。” 赵翊歆正是因为这个事情才要去景王府的,开口和夏语澹细说道:“翊杬不喜欢女人,只喜欢男人,他生来是这样的,偏偏又遇上了喜欢的,拿刀子逼他都没用。只是翊杬非要和贞道在一起,他就不能承继景王的爵位了,景王府就他一个嫡子嫡孙,其他都是庶枝,没有合适的继承人了。” 没有合适的继承人,景王府这一脉是注定要走向没落了。 赵翊歆停了停,把后面的话也说了:“所以这一任景王过世之后,宗人令的位置,就归鲁王府了。” 夏语澹放在赵翊歆肩上的双手紧了紧,赵翊歆拍拍夏语澹的手,轻松的笑谈道:“翊杬都准备好要断子绝孙了,应该也不在意这个爵位。爵位和贞道,他只能要一个,毕竟男人之间那些事,是不符合正统伦常的。” 夏语澹忽然凝眉,好奇而欲言又止,最终担忧道:“这种事情不会传染吗?” 赵翊歆理解了一会儿,才懂夏语澹的意思,放手捏住夏语澹的手笑出声来道:“目前是不会被传染的。” 第三者,女人可以做第三者,男人也可以做第三者。 夏语澹吁出一口去,她其实不是关心赵翊杬和孟贞道,她真正关心这个呢。同性之爱,在这个时代虽然不似男女婚姻一样受到了认证,也不会得到别人强烈的反对,和而不同,无论社会精英还是普通百姓都是采取无视的态度。 夏语澹赶紧表态道:“有话早点问清楚,问过了我就放心了。” 赵翊歆恩了一声,在榻几上拿了一把梳子给夏语澹,让她把他的头发束起来,道:“你不好奇鲁王府为什么退婚吗?” 夏语澹只用一条发带束了赵翊歆的头发,道:“牛不喝水强按头也没用,退婚无非两个理由,鲁王府看不上夏家,鲁王世子看不上夏尔彤。” 赵翊歆点点头。 夏语澹没有惊讶,沉默了许久,忽然道:“连皇后娘娘都直接说了,我和夏尔彤之间是有过节的,的确我和她之间过节不小,从我进夏家第一天,看见她的脸。”夏语澹同时抚摸上自己的脸道:“有一回,她让丫鬟拿了滚烫的开水泼了我的脸。” 赵翊歆静静听着。 夏语澹停下来皱眉,转而玩笑道:“现在这个时刻,你应该浮现一下阴沉的表情,为我鸣不平吧。” 赵翊歆还是没有阴沉的表情,不过伸手拂过夏语澹的脸道:“你这辈子是投胎的时候没有找好人家,一辈子都找补不回来了。” 夏语澹也是一出生就注定父母缘浅,至于兄弟姐妹这些,也全部没有,现在赵翊歆让她做了太孙妃,那些亲情还是没有。所以这一张被开水烫过的脸,对于夏语澹前十几年惨淡的人生来说,只是许多事件之一。 夏语澹轻咬着朱唇,也只能认栽了继续道:“我现在不是说讽刺的话,是有些赌气的说真心话。夏尔彤这样的,就该把她嫁到夏家够不着,太太也维护不了她的高门大户去。夏尔彤自幼上英国公府的闺学,在那地方论资排辈,高恩侯府是这个……”夏语澹比出了自己的小拇指道:“没有了家世上的优势,夏尔彤的样貌还是她的劣势,才华吗,女人无才便是德。在凤凰堆里,她的尾巴就翘不起来,这么多年她也是缩着尾巴把闺学上完了。到了夏家够不着,太太也维护不了的人家去,她只得憋着,缩着她的尾巴一辈子。要是下嫁,她自己还委屈了,她委屈了之后必定得折腾别人,她夫家每个人都得被她泼一遍滚烫的开水,何苦来哉!” 赵翊歆浮出一丝笑意道:“竟不知道你是这样想的。” “我现在都不知道那一次,她为什么要泼我。”夏语澹是很平静的,道:“夏尔钏,就是我的五姐,永远都是一张笑脸去贴她的冷屁股,当然这也是夏尔钏生存在夏家的方式。我曾经一度想,我和夏尔钏存在于夏家的理由,就是给夏尔彤当出气筒的,她在外面憋的狠了,回家就拿我和夏尔钏撒撒气,这也算她纾解心情的一种方式。可是凭什么要成为她发泄的对象?那会儿我都快忍不下去了,还好那时我遇见了姨娘,从夏家到乔家,至少我不用看见她了。” “我时时刻刻记得我是庶出,比不上她嫡出的,可是我也受不了她。人同此心呐,日后她要是低嫁了,拿着她夫家一家子撒气,我也为她夫家的人默哀。” 赵翊歆低语道:“那翊蘅接手了这个烂摊子,岂不是可怜。” 如果一切顺利,以后赵翊蘅是要当宗人令的,夏尔彤可能当宗人令夫人? “也对!”夏语澹像个憋了的气球:“既然知道夏尔彤性情不好了,给了赵翊蘅也是坑了他。” “不过鲁王府自己主动揽上身的,若不守诺娶了夏七,倒是先把她坑了。” 赵翊歆在某些方面是很秉公办理的,这是他日后成为君主,难能可贵的品质。 第二天赵翊歆去了景王府看赵翊杬和赵翊蘅。 赵翊杬是被他母亲姜氏打的,也不知打了多少下,据说景王妃过来看的时候,孙子身上都是血淋淋的,伏在儿媳妇身上哭泣。赵翊杬是做不到,便是打死了他,他也对女人没有感觉。 赵翊蘅是被景王爷打的,不过景王爷也怜惜他这个孙辈,尽了他宗人令的职责之后,着人好生照看他,赵翊蘅还是个脸厚的,自去了赵翊杬的院子,两人住一块儿养伤。 狐朋狗友这个形容词,就是赵翊杬和赵翊蘅之间的关系。赵翊歆到的时候,两人正在凑局玩吊牌,赵翊杬,赵翊蘅,孟贞道,三缺一。 养伤的日子其实很无聊乏味,所以赵翊杬和赵翊蘅围坐在榻上,周围四个美婢拿个芭蕉大的羽扇给他们扇风,因为他们身上有伤,身体裹了一层厚厚的绷带,再穿上衣服真的很热,偏偏太医嘱咐了不能用冰,只能狂扇扇子。 几位对赵翊歆正儿八经行了礼,就恣意起来了。赵翊杬精神振奋,扬着他手中的牌道:“是直入主题呢,还是先玩两把?” “拿什么做赌?”赵翊歆也是一个好玩的人。 赵翊杬把下巴一扬笑道:“翊歆和翊蘅是对家,我和贞道是对家。就玩半个时辰定输赢,输的人在芜湖会馆找个场地,找两拨人打一场马球。当然是我和翊蘅身体好了之后再来兑现,到时候我也该松松筋骨了。” 赵翊歆没登大位之前,他的名字在这些族兄弟面前还是通行的。 总归心里是向着本家人的,孟贞道在赵翊歆赵翊蘅心里就是赵家儿媳妇,所以二人就依了赵翊杬的分派,四人牌桌上坐下了。   ☆、第一百九十六章 悔婚 赵翊杬吃喝赌无一不精,嫖就不嫖了。赵翊蘅把四样都占全了,所以他们两人才玩得好。赵翊歆和孟贞道脑子好使,可惜经验不足,两队人实力差不多,比的就是默契了。 赵翊杬和孟贞道是什么关系?他们心有灵犀,一上牌桌就是双剑合璧,每一招都喂对了路数,虽然中间隔了一个人吧,也挡不住这个势头,赵翊歆是皇太孙也不让着他。所以,赵翊歆和赵翊蘅手上的筹码一点点变少了,半个时辰过去了,无需数筹码,赵翊蘅坦然承认:“认赌服输。” 赵翊杬很有兴趣的数着作为筹码的金瓜子,道:“有翊歆和你搭伙儿,省你大半儿的力气了。” 两拨人打一场马球,可不是让赵翊蘅找两拨奴才打给赵翊杬和孟贞道看一看,那太省事了,是要找双方的至交好友组两队,可是不年不节的,很多人身上都有差事,要凑齐了人手也不容易,到时候休假调来调去,有赵翊歆这面大旗就好安排了。 赵翊蘅向赵翊歆拱手。 赵翊杬往两人身上一指,大大咧咧像赵翊蘅道:“你们两身上的事没完呢,那件事面子上可不好看。” 赵翊歆和夏尔彤是什么关系,以前是表兄妹,现在又加一层,姐夫和小姨子,甭管情分怎么样,外人也看不见他们情分怎么样,名分却是看得见的。 赵翊蘅苦笑,嘴上却是没有口德,道:“我不像你,对个女人硬不起来……”赵翊蘅的目光从赵翊杬移到赵翊歆身上,到底两个还没有相熟到可以把那方面扒拉出来说事的地步。 赵翊杬哈哈笑着,往后仰在椅子上接住后半截话,手拍在赵翊歆肩上道:“也不像皇太孙,只对太孙妃一个女人硬得起来,可是这句话?”赵翊杬放在赵翊歆肩上的手转了方向一拳砸到赵翊蘅的肩窝上道:“你这天生的一副花花肠子。” 这话粗鄙吧,可下面不加修饰的话就是这么说的。赵翊杬为了个男人爵位不要了,赵翊歆为了太孙妃一届的秀女不要了,坊间说起这两兄弟,就是这两句话。至于是褒是贬,众人呵呵,毕竟床上那点事,拿刀子硬逼都没有用,投胎到了皇家,赵翊歆和赵翊杬这般的地位,他们要这么任性的过日子,只能由着他们任性了。没道理身处高位,床上那点事还得被人牵着走,那身处高位还有什么意思。 赵翊歆早听过这两句话了,表情没有任何变化。 赵翊蘅不否认赵翊杬对自己的评价,无可奈何道:“我可以接受一个女人样貌上的欠缺,也可以接受一个女人性格上的欠缺,可是若是两样都欠缺,让我怎么日日对着这样的女人过日子!” 赵翊蘅之意,他娶的妻子美貌和贤惠必须负责一样。若是那张脸不能让他动心,别和他谈夫妻情深,两人相敬如宾,赵翊蘅自有他快活的去处。于这一点上,日后他都是当王爷的人,左拥右抱,他是有这个权利,而且他可不是赵翊歆赵翊杬,他很享受他的这项权利。 赵翊蘅说得隐晦,可是对夏尔彤的贬损之意已经表达了,孟贞道听得皱眉道:“只是不和你的脾气,别把话说得太难听了。” 孟贞道是没有见过夏尔彤本尊的,赵翊蘅拉着赵翊杬和赵翊歆道:“你们说句实话,夏七姑娘长得怎么样?” “还成吧,你执着皮相也太肤浅了吧。”赵翊杬成心给赵翊蘅找堵道:“而且,你一面是该见过的。” “是,我见的那一面是还行。”赵翊歆见夏尔彤那一次,夏尔彤精心打扮了半天,道:“妆容术和易容术似的,她要只那样我也认了,可是我不能接受一匹马也容不下的女人,一匹马都容不下,以她的心胸日后我的后院还不止怎么血雨腥风呢!” “什么马?”赵翊杬问。 赵翊蘅顾忌赵翊歆的面子,没马上说。 赵翊歆整个儿人沉寂下来,冰冷道:“你说就是。” 赵翊蘅收了他身上飞浮华之气,严肃道:“三月底,那会儿我们前脚刚到河间王府,后脚就收到淇国公府乔大奶奶的一封夹了夏七姑娘小相的信,是给我母亲的,言及去年老国公刚过世那会儿,按着老国公的遗愿整理了一些东西给以前在乔家住过的夏六姑娘,其中就有一匹马,是夏六姑娘在乔家骑马时用过的。可是那匹马却送不到夏六姑娘手上,夏七姑娘说‘庶女不配此马’,就擅自把那匹马占为己有。可是那匹马是认主的,容不得旁人触碰,夏七姑娘想骑骑不上,只三天就把那匹马打得血痕累累,后来还是乔家大房那边不忍心那匹马被她磋磨,由乔大夫人出面,把那匹马又要了回去,送回了乔家马场当了马种。” “淇国公府那点事,底下较劲几十年了还不罢休。乔赢在热孝期有子,有子我们看见了,是不是热孝还两说,可是要真那样一笔一笔的计较起来,夏七姑娘对死者不敬却是做下了事的。‘庶女不配此马’也是老国公身前给了夏六姑娘的,配与不配,还由不得她说。既然知道了这件事,便是让我背上无信无义的骂名,我也认栽了,总之夏七姑娘是万万不能进我鲁王府的。” 淇国公府乔大奶奶就是王氏,她虽然是乔家大房脑袋最不灵光的人,脑袋不灵光她能坏了自己的好事,也能坏了别人家的好事,乔家四房要毁她儿子,她也要毁掉一个人。王氏的目标就是夏尔彤,若她做了鲁王妃四房不是又有底气了,所以她暗地捣乱来了。 “不只是一匹马,去年那会儿,乔家全族都盯着乔家马场。”这样提到夏语澹,赵翊歆还是有些触动,所以替夏语澹掩饰一二。老国公把乔家马场全部给了乔大老爷,乔四老爷是觉得这一点不公呢,那匹伊丽马,一等一的良驹那时候送给夏语澹,实实在在戳了他们的心窝子,夏尔彤怎么忍得下这口气,他们都没没份,一个庶女有份? 赵翊杬也沉下了脸道:“没想到老国公一走乔家就浑浊成这样了,三四辈的人都卷进来。在我看来,爵位之事早就板上钉钉了……”说到这里,赵翊杬又是摇头叹道:“争抢成了一种习惯,那怕有万分之一的希望也停不下来。” “有这般那般的不满意,鲁王府定下婚事之际,也太轻率了。”孟贞道微蹙了一下眉道。 赵翊蘅没有反驳。 赵翊杬给赵翊蘅解释道:“高恩侯夫人治家井然,便是我家也没有听过高恩侯府上之事。” 宗人府除了管着赵氏族中的事物,还掌管大梁所有爵位的承继。嫡女欺负庶女,要不是夏语澹现在当了太孙妃,这样的事情真是小事,宗人府不会留意哪家苛待了自己家庶女的问题,除此之外,高恩侯府在乔氏的约束之下,嚼主子舌根的奴才都没有。婆婆磋磨儿媳妇了,妻妾之间明争暗斗了,乔家账面上亏空了,或者乔家的爷们儿滥赌了,包养粉头了等等,这些话题统统没有。 高恩侯府在赵翊杬的印象中是很安分守己的,几乎没有存在感,当然这也和皇后在宫里缺少存在感有必然的联系。 赵翊杬也皱了眉头道:“要不是夏家出了一个太孙妃,鲁王府也不会觉得夏七姑娘好。” 夏语澹是庶出的,夏尔彤是嫡出的。嫡出的一生下来受到家族的重视和培养,是庶出的无法比拟的。因为存心养废了庶出的常见,把庶出的捧起来,把嫡出的存心养废了,赵翊杬还从来没有见过哪个家族是那样荒唐行事的,最多是嫡出的资质不行扶不起来罢了。可是庶出都能当太子妃了,嫡出便是资质差一些,还不配当一个王妃吗?当然配得,这已经不轻率了,时下同辈的姑娘就是这么类比看的,世人的思维就是这样。而且,给鲁王府和高恩侯府牵线搭桥的是肃庄郡王夫妇,对于鲁王来说,肃庄郡王是老弟弟,他都有一个女儿进了夏家的门,起码的信任还是应该有的。当初也是慎重的考虑了这两条,才口头许诺了婚事。 只是……没想到夏尔彤资质差成这样呀! 婚嫁之事,女方会遇上一个所托非人,男方也会一招选错。 赵翊蘅意识到这桩婚事错订了,到了此时也有点心力交瘁,抿了抿嘴道:“鲁王府许婚在先,又毁了婚约,这事是办得不地道。可是明知道一步走错,还要接着错下去,我做不到。虽然有句言重若泰山,可是所有的婚姻,都是拜过天地,许下过各种承诺的,可是往后看,多少夫妻貌合神离,更甚者和离收场,我便是履行了婚约和夏七姑娘成婚,往后过起日子来也得走这两天路,到时候夏七姑娘才真正毁在我的手里了。” 赵翊歆点头,起座离开。赵翊杬推了赵翊蘅一把,赵翊蘅醒过神来,赶紧追出去。 “阿杬,过了今天你不能反悔了!”孟贞道坐到赵翊杬身边,把头枕在他的膝盖上。 “我不想像父亲一样,孤独走过十几年,最后的几个月,还是施舍得来的。”赵翊杬低头,亲吻了孟贞道笑道:“其实王权富贵也不是那么难以割舍,换我和你几十年的岁月相守,值得了。” 翌日,夏尔彤被封为清河郡君,鲁王府和高恩侯府的婚事作罢。   ☆、第一百九十七章 谢恩 清河郡君! 夏尔彤接了这个爵位,便马不停蹄的换上郡君的礼服进宫谢恩。 一套朝仪走下来,夏尔彤脸上沁出一层汗水,皇后老怀安慰,亲自牵了夏尔彤去内室理妆。 “娘娘,我是郡君了,那么我和鲁王家大郎的婚事?”到了此刻,夏尔彤心心念念的还是赵翊蘅,再也忍不住鼻尖的酸楚,带着哭腔道:“如果是这样,我不……” 夏尔彤的话还没有说出口,皇后眼角看过左右的宫人,一把拽过夏尔彤,在夏尔彤的耳畔,阴翳的轻声呵斥道:“不要命的,收起你的眼泪。” 夏尔彤活到现在,从来没有一个人用这样的口气和她说过话。夏尔彤从来没有听过皇后用这种口气说话,而且脸上还端着温笑,笑容下面却是这样的话,像一阵冷风从夏尔彤后背刮过,毛骨悚然,登时吓得夏尔彤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还好,没有掉下来。 皇后随即恢复了她正常的慈爱口吻,顺便用手指刮去了夏尔彤眼眶里的眼泪道:“十年前,周王父子为国在西北浴血奋战,一战打下来,给出嫁的女儿,就是现今武定侯府的二奶奶,挣了一个嘉和县主的爵位。女人不比男人们可以走出去建功立业,得个爵位不容易。说起来夏氏一族皆是因为我而显贵,靠自己的本事给自己挣下前程的,你是第一人呐,能让皇室对你心怀愧疚,也是你的一种本事,揣好了你这重身份。” 所以,别再瞎折腾把皇室对你的愧疚折腾掉了,这满宫里,可都是皇上的耳目! 皇后边抚摸着夏尔彤身上郡君的礼服,边温婉的道。夏尔彤现在的状态,实在不适合和她一起演绎祖孙和乐,同浴皇恩的场面,所以皇后把夏尔彤丢给了萧氏,让萧氏赶紧把夏尔彤送出宫去。 夏尔彤这点自尊还是有的,在一群奴婢面前,保持了她侯门嫡女的威仪,压下所以情绪从容的离开皇宫,不过夏尔彤的定力只撑到她回了怡然居。夏尔彤扑倒在床上放声痛哭。夏尔彤觉得她委屈死了,一个清河郡君,连一直疼爱她的皇后都觉得她占了多大便宜似的,如果可以选择她才不要这个清河郡君。 站在床边的彩绘听见夏尔彤哭了,让珊瑚去报于乔氏,自己守在夏尔彤旁边。比起夏语澹身边的大丫鬟一两年更换一次,夏尔彤身边的丫鬟彩绘珊瑚等都是自小服侍夏尔彤,而且乔氏为了让丫鬟们对夏尔彤忠心,把身契都早早给了夏尔彤收着。所以这些丫鬟们伺候起夏尔彤来尽心尽责。 乔氏忙得不可开交。夏尔彤得了郡君之位,往夏家道贺的人络绎不绝,乔氏忙着收礼回礼,和儿媳妇们管事们定下日子摆宴庆贺,夏尔彤居住的怡然居还要整新翻修,总之忙上三天三夜都忙不完,不过一见珊瑚,乔氏也晓得女儿的脾气,放下一摊子庶务赶去看女儿。 谢恩这种事,虽然乔氏恨不得待夏尔彤为之,可是郡君是给夏尔彤的,也只能夏尔彤一个人前往,乔氏作陪都不能。 乔氏过来的时候,彩绘正在劝夏尔彤,嘴上说着夏尔彤进宫这会儿功夫,哪家哪家送了贺礼来,手上拧了帕子给夏尔彤擦眼泪,夏尔彤扬手一挥,铜盆连着一盆热水就砸到彩绘头上,彩绘额头被夏尔彤砸得通红,而彩绘反而要就着一身湿哒哒跪在湿漉漉的地上请夏尔彤消气。 “你们下去吧!”乔氏几不可闻的叹息了一声。 屋子里只有彩绘和珊瑚两人了,闻言忙退下不迭。 乔氏侧脸对珊瑚道:“你去我屋里,找冰蚕要一盒虎骨化瘀膏。” 化瘀膏自然是给彩绘用了,所以彩绘又跪下谢了太太赐药才退下。乔氏深谙驭人之道,奴婢卑贱,可是要她们真正做到忠心事主也不容易,所以乔氏虽然对奴婢严厉,可是一直软硬兼施,该仁厚的时候,是很仁厚的。 夏尔彤等彩绘和珊瑚都退下了,才坐在床上两腿在脚踏上乱蹬道:“什么给我道贺?是看我笑话吧,一个郡君?一个郡君!”夏尔彤的眼睛瞄到床边牡丹纹红木衣架上的郡君礼服,气得弹跳起来,一把扯住那件礼服。 乔氏及时的抓住了夏尔彤的手,把她推到床上喝道:“这件礼服你还毁不起!” 这件礼服夏尔彤在几日后庆贺的筵席上还要穿,毁了可没有第二件,到时候夏尔彤穿什么礼服出去,若是被人知道这件礼服坏了,一个藐视皇恩的罪名就落到了夏尔彤的头上。 夏尔彤在宫里被皇后喝斥,回家又被母亲喝斥,胸中的委屈被放大到了极点,歇斯底里的道:“谁稀罕,我本该是鲁王府世子妃。景王的孙子为了一个男人的屁股丢掉了爵位。我日后不仅是鲁王妃,还会是宗人令夫人,哈哈哈哈……”夏尔彤沉浸在畅想之中,狂傲的笑道:“当今皇上只有献怀太子一个儿子,献怀太子英年早逝的时候,连个儿子都没有,皇太孙是遗腹子来着,若现在这个皇太孙也来个英年早逝,这回要是连个遗腹子都没有,鲁王世子未必不能再进一步,到时候她夏尔凝的位置由我来坐,她夏尔凝和先太子妃一个下场,滚到大报恩寺落发出嫁去,当个臭尼姑!” 夏尔彤也知道这些话是大逆不道,所以说话的时候有压低了声音,可是对着母亲,夏尔彤忍不下去了,夏尔彤就是要说出来,她遭受了多大的委屈,那日后,即使是万分之一渺茫,九龙四凤冠没有了。 九龙四凤冠是皇后的桂冠。 夏尔彤上次进宫的时候,皇后乔氏等都没有回过味儿来,自皇太孙回京之后终于看明白了,赵翊杬因为坚持不婚,失去了景王的爵位,也失去了日后宗人令的位置。鲁王世子不是特意为了和夏家退婚才上京来的,他是为了接替赵翊杬现在的位置才上来的。 王爵就罢了,王爵之外还顶了一个宗人令。都说内阁首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其实宗人令也是正一品,地位超然于三公之外,和内阁首辅并驾齐驱,也仅在一人之下而已。 乔氏压到夏尔彤面前,道:“你可以想通前半截,想不出后半截话来,后面的事是谁告诉你的。” 夏尔彤含泪道:“是舅母告诉我的,舅母说当年献怀太子薨世那会儿,若不是两个月后出生了皇太孙,赵翊杬的父亲就会是皇上的嗣子。” 夏尔彤口中的舅母是乔四老爷的妻子舒氏,在那匹马之后,夏尔彤也感受道了,老国公一死,乔家大房翻脸比翻书还快,大舅母梅氏并不像她十几年表现的那样爱护自己,所以夏尔彤心里,也只认舒氏为舅母罢了。 “那你可知道,赵翊杬的父亲赵厚昕,后来是什么下场。”乔氏冷静的道。 乔氏和赵厚昕是同一辈人,京城的圈子就那么大,谁不认识谁。 夏尔彤哑声。 乔氏眼神锐利道:“明面上赵厚昕是失手打死了定襄伯世子被赵氏宗族除族,实际上历代纳入过储君候选而争位没有成功的,没一个落着好下场,皇上既然有了皇太孙,赵厚昕就碍眼了。” 舒氏夏尔彤这样内宅里的女人都想得明白,外面做事的男人会想不明白,所以鲁王府对夏家言而不信,背弃了婚约,一个郡君,就堵住了所有人的嘴巴。通往帝王的道路千难万险,通往后位的道路亦如是,夏家已经出了一个皇后,一个太孙妃,世人不会冷眼看着,夏家的女人把每一条路都堵死了。 乔氏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柔和起来,坐到夏尔彤身边搂住夏尔彤细声细语道:“景王府和鲁王府不一样。景王府和当今皇上同是太宗皇帝的子孙,若皇上这一脉无子继承皇位,同出太宗一脉的景王府自然是最有资格的。鲁王府却是太|祖皇帝的子孙,这天下除了景齐二王,都是太|祖皇帝的子孙,到时候皇位落在谁的头上还不一定呢。” 夏尔彤吸着鼻水,带着浓重的鼻音道:“可是舅母说了,景王府现在废了,日后的宗人令依然最有资格!” “这话你舅母凭什么那么说!” 自己的儿女自己知道,他们没有这个本事做成谋逆的大事,半道上就得被人剁碎在路上,所以乔氏不想让他们掺合这种事情。乔氏那么耐心的和夏尔彤解释,也是要抹去夏尔彤曾经起过的念头,没想到舒氏对夏尔彤的诱惑这么深。 乔氏只是在发脾气抱怨舒氏教坏了她女儿,没想到夏尔彤还能回答上来道:“舅母是听齐王妃说的,当初皇太孙只是一个奶娃娃,若皇太孙养不大或是再来个英年早逝,接掌宗人府的那一支就会出现第二顺位的皇位继承人。” “齐王?你知道齐王的封地在哪里?”乔氏冷笑。 “湖广开阳府。”夏尔彤不知深意。 乔氏只能再耐下心来解释道:“太宗年间,湖广开阳府圈死过一个王爷。太宗皇帝死前,要继位的仁宗皇帝善待齐王,仁宗皇帝是善待了齐王,却把齐王的封地换到了开阳府,其意昭然若揭,三十多年了,齐王那一脉就没有一次离开过封地,那边传出来的话有几分可信!”   ☆、第一百九十八章 悲愤 夏尔彤别过头,抿着嘴,牙齿紧咬可以看见脸上的肌肉跳动。 几分可信?只要有一丝一毫的机会,夏尔彤也不想错过赵翊蘅。夏尔彤虽然只有十五岁,可是她自己知道,像她这样的身份,婚事早在□□岁就开始物色了,最早最早的时候,家里是想把她送进宫的,她自小被皇后抱在手里,每一次夏家有了入宫觐见的机会,都会带上她,不正是打这个主意吗?一年了,从夏语澹接到赐婚的圣旨到现在有一年了,为什么夏语澹可以,她不可以?老国公有搭把手的能为,为什么当年不帮她一把,却助了夏语澹?到底谁才是淇国公府的亲外孙女? 夏尔彤的脸因为痛苦而扭曲,她捂住自己脸,忽然用力的抓起自己脸来,乔氏一直盯着夏尔彤的举动,见她忽然做出伤害自己的动作,快速抓住她的手腕厉声道:“你这是要干什么!” 这样被乔氏一拦,夏尔彤已经做不出自伤的事情来,只是挣着眼睛滚下眼泪来,道:“娘,我不要做郡君,我要做鲁王世子妃。凭什么她都可以做太孙妃,我做不了太孙妃就罢了,我连一个鲁王世子妃都做不了。我都这般底下身来了,为什么连这一丝一毫的机会都不给我。我哪儿差了?我只有这张脸不如她!” 夏尔彤只抱着那个渺茫的机会,她都等在夏语澹屁股后面捡漏了,为什么捡漏的机会都不给她。夏尔彤是有自知自明了,要说哪一点不如夏语澹,她只没有夏语澹那份美貌罢了。 “我刚才和你说得话你是一点也没有听见去呀!”乔氏心里也在痛,乔氏自己也只是长得堪堪中人之姿,生下四个孩子,夏译夏谦夏诀三兄弟都算一表人才的模样,偏偏最后一个女儿,其实女儿才最该得到一副好相貌,却偏偏父母脸上的优点没遗传到,尽是把所有的缺点都组合在一起,所以乔氏一直偏疼女儿,但乔氏在一点上强撑了大半辈子,也不愿意夏尔彤在这一块上输了底气,只强硬的道:“便是你有倾国倾城的貌,你也没有一丝一毫的机会,你从来没有过机会!” “为……什么?”因为乔氏说得太过斩钉截铁,夏尔彤颤抖的问。 乔氏实不想明说,可是今日夏尔彤露出了大逆不道的野心。大逆不道之心,旁人未必没有,可是旁人城府极深,可以蛰伏下来,但是夏尔彤太单纯,单纯到掩饰不住自己的野心,今天她在自己屋里说了这大逆不道之言,他日要是在外头露出了大逆不道之形,就是祸及性命的大事了。 “为什么?”乔氏这么蹉跎一下的功夫,夏尔彤又追问道。 “你知道十五年前,献怀太子薨世之际,夏家经历过怎样的厄难?”乔氏太阳穴都隐隐痛起来了。 “厄难?”夏尔彤记起来了,上次进宫皇后提起过着两个字,只是当时夏尔彤以为,献怀太子薨世本身便是厄难了。 乔氏颓然靠在床柱上,道:“当年皇上先立太子,再立皇后,皇后这个位置,本来就是依附在太子身上而顺便立下的。若是太子没有了,皇后也失去了根基,当年献怀太子在弥留之间,一再恳求皇上保留皇后的位置,献怀太子一再恳求,咽气之前都没有听到皇上的回答,献怀太子是死不瞑目的,这才触动了皇上那颗冰冷的心。你想一下,皇后一旦被废,高恩侯府还有存在的必要吗?” 夏尔彤吓出一身冷汗,只机械的问道:“为什么?” “皇上要废掉皇后,还用问为什么,自然是不喜欢。”一旦说开,乔氏也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道:“最后皇后虽然保住了后位,可是上有太后高压,下有贵妃,惠妃,成妃,丽妃,顺妃,肃妃,皇上未见得喜欢那些妃子,把她们抬举上来,不过是为了压制皇后,这么写年来,皇后有一天做过名符其实的皇后吗?皇后每天都在岌岌可危之中,所以皇后这十几年,总想让夏氏的女人进宫,以此巩固她的地位,不,进宫还远远不够,要生下子嗣才才行。浴佛节那天,皇后可是急忙忙的带着太孙妃去求子了。可是皇上未必想要夏氏的女人生下孩子,那一天秀女大选,皇上可是下了不少功夫。” 夏尔彤震惊,她一直被乔氏保护的太好,所以不知道高恩侯府的存在原来这般艰难,颤声道:“可是……夏尔凝进去了,皇太孙甚至为了她,在大选上没有要下一个秀女!” “是呀!”乔氏自嘲的道:“我也从来没有想通过,那丫头是怎么做到的,或许她和那个贱人一样,天生长了一具迷惑男人的身子。”乔氏摸着夏尔彤的脸,着重强调‘身子’两字道:“你是正经女儿家,你还不懂,要勾引男人不单靠一张脸,当年那个贱人为了勾引到你父亲,玉体横成,可是什么下作的手段都使得出来。男人有时候被下半身牵着走,什么没头没脑的事情也做得出来,皇家可是最不讲规矩的地方。” 乔氏无凭无据,可是她就是要往下流了说,来转移夏尔彤的自卑,果然,十几年大家闺秀的教养让夏尔彤露出鄙夷的神色来。 乔氏达到目的了,转而沉痛的道:“所以,皇上是这么厌恶夏家,你是没有那个机会去做那个位置的。当年你没有机会,若正如你所言,鲁王世子有再进一步的机会,你更没有做鲁王世子妃的资格了,就是坐上了也得被撸下来。” 夏尔彤整个人都颓废下来,乔氏静静的给她时间接受这个现实。 夏尔彤垂头,眼泪吧嗒吧嗒的往下掉,这回夏尔彤真觉得自己跌进深谷了,哆哆嗦嗦的道:“那我怎么办,我……我……没有了鲁王世子,我嫁给谁去?” 乔氏是□□岁就在给夏尔彤物色夫婿,这么些年了,乔氏看上的,人家看不上,主动巴结上来的倒有不少,乔氏又看不上,几个月前鲁王府同意那会儿,赵翊杬的事情还没有看出苗头呢。 乔氏沉吟许久,慎重的道:“为娘这些天也反复的思量,今日你得了郡君之位,为娘倒是下了决心。” 夏尔彤紧紧的拽住乔氏的双手,听她后面怎么说。 乔氏牢牢的反握住夏尔彤的手道:“我这三十年,做了夏家的媳妇,日日对着你父亲,对着这一大家子,竟没有真正快活一天,也就见着了你们兄妹四个,才觉得有些许安慰,可是儿女也是债,我哪一天不为你们兄妹四个操心,操心完这个,再操心那个。当然你们是我生下的,我不操心你们,在这个家,还有谁值得我操心。可是你可以过另一种人生!你是被我惯坏了,你的心也是被那些人挑唆着养大了,可是他们挑唆了你,却没有本事扶持你。” 乔氏嘴里的他们,是皇后,夏文衍,今天又多了一个她嫂子舒氏。 “夏家实际上是这样的境况,所以,我也找不出一个十全十美,让你满意的丈夫,自然了,我也舍不得委屈了自己的女儿。不如借着这一次庆你郡君之筵,你便度为女冠吧。”乔氏拥抱住夏尔彤,感受到夏尔彤被这句话震得浑身僵硬,抚摸夏尔彤的背脊安抚道:“我给你生了三个哥哥,你现在又有了郡君之位,这些都是你立足于世的基石,这些不比嫁一个不如意的男人,伺候那不如意的男人一家子,恣意百倍。正好现在,你被鲁王府退了婚事,你自请度为女冠,旁人也不会笑话你是没人要,只当你是被这个退婚打击得万念俱灰,心如止水。” 郡君是女爵,可不比那些命妇,天下的命妇都是靠着男人存在的,那怕是皇后,也靠着皇上,皇上一死,她就不再是皇后,有儿子的接着靠儿子,做个太后。爵位是自己挣来的,正如皇后所言,被皇家退了婚事,皇家要堵住悠悠众口扔下一个爵位作为补偿,也是夏尔彤的本事。这个爵位背后,有身份,地位,奴婢,田产。有了这些,一个女人无需再依靠男人,也照旧过日子,过得好好的。 夏尔彤在乔氏的怀抱里挣扎,这条路夏尔彤从来没有考虑过,脑子里没有一点头绪,所以也说不出支持还是反对的话来。 乔氏紧搂住夏尔彤,脑海里幻形出封尘三十年的身影,那个时常和她二哥出现在一起的少年,他有伟岸的身姿,冷峻的气质,眉宇间英气勃发,举手投足间有说不住的绮丽风情,满足了乔氏全部的少女心事,以至于乔氏再见到别的男人,总是意难平,心性如乔氏这般刚硬,记起这个早已不在这个世界上的男人,还是心中隐痛,道:“这些年你也看见了,我和你父亲并不和睦。你很像我,你的心里,念念不忘鲁王世子,你不是念念不忘他,你的心结也不在夏尔凝身上,只是你的心里进过了皇太孙,已经耽误了你一生了。再也不会有一个男子,满足你的*了!” “娘……”夏尔彤哭喊了出来。其实夏尔彤是个很简单的人,她简单的任性,简单的刻薄,简单的狠毒,她那一次次进宫,她怀着雀跃忐忑的心情,想让皇太孙看她一眼,可是皇太孙从来不看。 一句一句的英年早逝,是夏尔彤求而不得的悲愤!   ☆、第一百九十九章 无子 元兴三十三年八月,东行街瑞仁堂。 东行街瑞仁堂是京城乃至全国最大的医馆,一个瑞仁堂占了三分之一的东行街,另外三分之二居住了各地来京城求医的病患。夏语澹一接近这条街,就闻到浓浓的复杂的药香,在瑞仁堂门口略一停顿,夏语澹毅然走进医馆。 整个瑞仁堂不比京城公侯伯府邸的面积小,共占地九十亩呈阔长的形状,转过外仪门,正中是一排九间大堂厅,正中那一间,像酒楼菜牌子似的,分了十三科,把瑞仁堂做馆的大夫都挂了出来,用红纸写了名儿的是今天正在做馆的大夫,用粉红纸写了名儿的是今天不在做馆的大夫,他的名字下面有写他何时会来做馆。正中左四间,正中右四间是抓药的房间,药房的柜台也负责给病患自带的药材鉴定药性。左右药房像展翅一样的排开,两边布局是一样的,因为瑞仁堂生意太好了,抓药都分成了两个药房才能忙得过来,现在两面的伙计已经热火朝天的按方抓药了,和墙壁一样高的药柜伙计们在梯子上爬上爬下,小药秤的响声杂乱。 绕过这九间大堂厅,后面的布局像小巧精致的私家园林,亭台水榭,抄手游廊,羊肠小道,芳草似锦,绿树遮天,还有随处的假山,石壁,室外屏风把一个个岔口隔开,做馆大夫就分布在沿途屋舍内。讳疾忌医,生病是一件不能宣扬的事情,瑞仁堂这般布局已经是最大限度的保护了病患们彼此的*。做馆大夫就分布在其中屋舍内。 瑞仁堂最后面,是一些制药储药的房间和医馆学徒工匠的房舍。 夏语澹今日来,要看妇科下面的不孕不育专科。三年前选秀风波之所以一天就平静下来,是因为有一批以古大人为首的大臣力争,把对后宫女人的注意力转移到太孙妃的肚子上,这也同时寄予了夏语澹厚望,夏语澹要生下孩子,还必须得是儿子。可是从元兴三十年二月二成婚到现在,三年半的时间,夏语澹还没有生过孩子。 夏语澹当然可以宣召太医做这个事情,可是皇太子夫妇的生活都被宫人围绕,夏语澹要是向太医询问这个事情,就是屏退了左右只向太医一人询问。那也是让太医知道了这件事情,知道了太孙妃为子嗣着急的心理,着急到怀疑了自己的身体,太医知道了,宫里可有人比太孙妃权利大。夏语澹现在就是讳疾忌医,忌讳这个心理被人发现。看大夫这种事情,就是把大夫请带紫藤胡同,夏语澹也不愿意。 其次太医两个字,虽然代表了精湛的医术,可是夏语澹相信高手在民间。可能是为了防止身边的太医被人收买,一个大夫一旦进入了太医院负责皇室成员的身体,尤其是医术最精湛的专门负责皇上,皇后,皇太孙,太孙妃这些人身体的那几个专属太医。没有皇上,皇后,皇太孙,太孙妃等人的许可,他们已经不能再给别的人看病了。一个大夫不能再为别的病患看病,其实他们的医术在那个高度已经停止不前了,毕竟当大夫是很究竟经验和阅历的。所以夏语澹并不相信,她身边的太医拥有大梁朝最精湛的医术。 其三夏语澹听说瑞仁堂着实有几个好大夫,那些好大夫也不会知道眼前的人是谁,夏语澹已经来瑞仁堂踩点过很多次了。相中一个叫花姑的大夫,花姑是道号来着,她是女子,是女冠子,最擅长妇人内症。 说起女冠,三年前夏尔彤自请度为女冠的事情还是让夏语澹震惊了好几天。虽然夏尔彤她那个女冠和少林寺俗家弟子差不多,不用穿道袍,修行也不用去道观,住在高恩侯府依然过着她衣着光鲜的侯门嫡女生活,实际上表面的生活比以往更加光鲜亮丽,因为她现在还是清河郡君。但夏尔彤做女冠的日子,总是不会有合法的丈夫了,若一直做女冠,她这辈子很可能不会有孩子。夏语澹震惊夏尔彤的思想境界何时变得那么前卫,这是要把单身贵族进行到底了,真看得开,反正夏语澹是凡夫俗子,夏语澹看不开,夏语澹好想马上立刻生个孩子! 和夏语澹同病相连的有三人,后面还有人不断的进来。大家都是情绪很低落的样子,包括夏语澹在内有三人脸上蒙着面纱,连陌生人都避讳。毕竟不能生育,那怕是生育简单对于女人来说,放在何时都是一件……一件忧愁到可以陷入痛苦的事情。 花姑看着夏语澹走进来,只见夏语澹用两根花钿金钗挽了一个简单的妇人头,穿了镶边绣了瓜藤的藕荷色对襟褙子,下头一条浅色直纹长裙,一身简洁朴素,面纱在走过来的过程中主动揭下,三年后的夏语澹,容貌娇艳至鼎盛,在花姑这种靠望闻问切吃饭的人眼里,夏语澹自带了一股从容淡定的风韵。来她这里的妇人因为身体的原因做不到那般从容淡定,可夏语澹做到了,若这不是来自身体上的自信,就是她的身份自带的底蕴。 花姑主动问:“娘子贵姓?” “夫家姓沈?” 年纪大的大夫莫名其妙给人信心,花姑两鬓的斑白让夏语澹安心不少。她第一次来,坐着还是局促了,不知道该怎么配合大夫。 花姑把双手拢在袖子里道:“看沈娘子的气度不像是请不起出诊的大夫。” 在京城稍微有点权有点钱的人家,都是坐在家请大夫上门治病,当然这样请大夫一走,一趟请人,一趟抓药,诊金贵上数倍,或是十数倍。 “在夫家不方便。”夏语澹没有否认,也不解释,然后急切的道:“大夫,我和相公成亲三年零六个月,我也没有一次……”夏语澹抿了抿嘴巴道:“没有一次怀上。” 成亲三年零六个月都没有弄出一条人命,便是对着大夫说出来,夏语澹也好生低落。 花姑倒是不急,问过了夏语澹的年纪,夏语澹相公的年纪。《素问·上古天真论》有言:女子二七而天癸至,任脉通,太冲脉盛,月事以时下,故有子。男子二八肾气盛,天癸至,精气溢写,阴阳和,故能有子。女子十四,男子十六就可以有孩子,赵翊歆和夏语澹现在都是十八岁,正当年的岁数,所以花姑直言不讳了,问:“三年零六个月,你和沈相公敦伦过几天?敦伦过几次。” 问诊花姑要问好些事,可是花姑估计夏语澹的夫家不一般,不想耽误时间,所以前面没有铺垫的先问这种男女闺房秘事。花姑见识过了太多大户人家的媳妇儿,她们的身体没有问题,是大户人家后院的女人太多,是夫妻长期分居,是长辈阻挠,总之有各种各样的原因,到最后结果一样,男人来的少了。尽管眼前的这个女人很漂亮,也有不被丈夫喜欢的可能。那些女人求医到她面前,是求一个一击必中的机会。她是大夫不是神棍,便是正当年的岁数,也没有一次就中的。孕育子嗣,是要夫妻一次次的水乳交融才能成型。 “我算一算。”明明刚才还很低落,夏语澹的情绪一下子扬上来,她现在很会看出人家的心思了,轻柔道:“我相公在家的日子,都是谁在我的身边。你要问几天,隔一两天,两三天,他就有精神了,这样一算的话,六七八百……” 夏语澹的情绪就要那荡秋千,又荡了下来。方兴未艾,这三年,赵翊歆把他的所有都交代在自己身上,赵翊歆身体那么好的人,他要是兴致上来可以折腾到天亮,不过,他也懂得把握分寸,极少如此。几遍如此,论到次数,几百次机会,就没有一次中的?就算机会不看男人看女子,这三年半夏语澹来了四十次月事。四十分之一的概率都没有? 男人的精力是有限的,通过频繁的房事,花姑感受到夏语澹和她相公的感情,但同时也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藏在袖子里的双手终于放出来,做了一个把脉的手势。夏语澹感觉把手腕放上来,花姑温润的手指搭在她的脉上,细细探着她的脉象,又细细看着夏语澹的脸色。 夏语澹只洗了一把脸来的,没擦一点脂粉的素颜,就是为了方面大夫瞧气色。 花姑反复了一次把两只手的脉象都探了,又让夏语澹躺到内室去检查,问了夏语澹夫妻双方祖父辈生育的概括,夏语澹三餐的饮食,一天的作息,这些年月事和其他疾病的情况,足足谈了两刻钟,花姑很负责的慎重道:“失之毫厘,谬以千里,沈娘子理解这吧。” 夏语澹绷着脸点了一下头。 花姑自己先笑了下,缓解夏语澹的紧张情绪道:“放心,我现在看来你的身体没有问题,不过我现在也没有看全你的身体。你下次行经的时候再来。” “啊!”夏语澹张了一下嘴,没有发出声音,眼睛看着刚才检查下处的内室,目光询问花姑,做大夫是要做到这份上呀? “对大夫来说,人身体上的任何部位排出来的东西,都没有污秽一说。”花姑莞尔一笑。 夏语澹条件先反射的回敬了一个笑容,然后对花姑钦佩不已。神农尝百草,花姑是真正的医者,夏语澹这次来没有错。   ☆、第二百章 依靠 被夏语澹饱含希望的眼睛注视,花姑双手叠放在桌前,这是一个长谈的手势,道:“得个孩子不容易,你要有个准备,下次行经第一天你就要过来让我检查,等行经结束,过五天之后每隔一天你还得过来检查,直到下下一次行经到来。一个月事周期,我才能完全确诊。这一个月,你要清淡饮食。”花姑看着夏语澹的素颜很满意:“而且这一个月,尽量不要再用胭脂水粉,头油发油,香胰子,衣服的熏香,那些个有气味的东西你最好都不要用。” 夏语澹唬道:“为什么不要用,是这些东西有问题妨碍了我的子嗣吗?” 夏语澹很久的以前也读过几本宫斗的小说,花姑这么一说,夏语澹顿时想复杂了。 “这些东西会掩盖你本身的气息,会妨碍我的诊断,正常情况女人用那些个东西当然不会妨碍子嗣的。”花姑停了停,觉得夏语澹算是一个有见地的女子,所以解释了一下道:“除了人之外,沈娘子见过猪牛羊等动物是如何受孕产下小崽的?” “啊?”夏语澹不知道花姑为什么会说到这个,不过夏语澹小时候住在和庆府的农庄上,倒是见过的,所以点了点头。 花姑含着笑意道:“说起来人是人,不是那些动物可以比拟的,可是某些地方,人就未必比得上动物了。动物无需指导,本能就知道何时□□才能诞下子嗣,就是我们所说的发情了,动物有效发情的时候身体会散发特殊的气味吸引另一半,只需一次就播种上了。在这一点上,我们人可远远比不上动物,我们人不会再像动物一样明显的发情,也同时失去了那样判断的本能。” “难怪了,以前庄子上给母猪配种的时候,我就奇怪,怎么算得那么准公猪牵进去一次就成了,只那时候我年纪小也不能问那些问题。”夏语澹了悟,然后用古怪的眼神看花姑,断断续续的道:“你要检查我……一个月事周期,那……我……这儿?” “我行医四十五年,专断妇人内症,断的就是这个。有的动物不会发情,就是天生不孕。到了人这儿,做那事本身就是快乐,和动物的‘发情’是不同了,但进入那个时间段,人体还是会分泌出特有的液体,散发出特有的气味。我从脉搏,气息,体态等方面,还是能够断出一些来,这也是我全部的本事了。”花姑又沉吟了一会儿,才道:“其实就目前看来,沈姑娘气血充盈,身体上,骨架,肌肉,脂肪的比例也是恰到好处,也就是俗话的宜男相,我已经有九成把握,沈娘子的身体没有问题。那夫妻之事,能不能生孩子,也不只是女人这方的问题。” 后半截话花姑的眼神和音调都很镇定,却给了夏语澹窒息之感,夏语澹深吸一口气才道:“不是还有一成把握没有确定吗?” 花姑深深看着夏语澹,颔首道:“这世上为女子不易,沈娘子明白就好。” 花姑行医四十五年,见得太多了,子嗣之事明明是男子的问题,却一味的把责任推到女子头上,要一个健康的女子承担无子的骂名。所以花姑在最后才会那样提醒夏语澹。 夏语澹摇头,道:“我的相公立家守业也不容易,如果可以选择,我情愿是我的问题。” 在花姑的叹息声中,夏语澹转身离去。 走在铺了鹅软石的小道上,夏语澹彷徨无力,尽是一口气走不出瑞仁堂,在沿边的一块怪石上坐下了。多年前,高恩侯府还想把夏语澹送给兴济伯当贵妾,不正是瞧着那时候,夏语澹就已经出落得一副好生养的模样,其实不用花姑提醒,夏语澹明白生个孩子不是她一个人的事儿。这样的明白让夏语澹全身泛冷。 三年了,在夏语澹的身边,成亲三年还没有生育的年轻夫妻很少很少。毕竟现在夏语澹接触到的各府上的年轻媳妇们,对于她们来说,繁衍后嗣是她们最大的责任。像温神念和何氏,元兴三十年五月初九成的婚,三年抱两,第一胎是女儿,上个月儿女算全了。温持念和郭氏元兴三十一年三月成的婚,倒是两年半没有孩子,可是夏语澹是知道的,那是郭氏还不想生孩子。郭氏善歌舞,通音律,是个舞蹈大家,生孩子很影响舞蹈功底的,很多舞蹈大家在黄金年龄都不会生孩子,郭氏在进温家门之前,就把话先挑明了,她二十二岁之前不想生孩子,多潇洒。 像郭氏这样能生却不想生,才叫潇洒。可是夏语澹,她想要孩子,除了太孙妃的责任之外,夏语澹单纯的想在这个世上留下自己的血脉,一个家庭有夫有妻,有父有母,有子有女,对夏语澹来说,才是她完整的一生。 夏语澹懂得中医博大精深,不是她可以想象的,可是夏语澹有上辈子的记忆,还是知道未来的医学比现在单纯的中医发达太多太多,所以对中医也抱着怀疑态度。输卵管堵塞,卵子畸形,这些问题中医查的出来吗?人工授精,试管婴儿,这些技术中医有吗?如果必须选一个人出事了,夏语澹希望是自己,赵翊歆不可以。 赵翊歆那样的美好,他该完美到无懈可击,他不可以出问题! 女人无子,还可以依靠丈夫,男人无子,可以依靠妻子吗?夏语澹倒是想成为赵翊歆的依靠,可是这句话说出来夏语澹自己都不信,赵翊歆是丛林之王,夏语澹做不了这个依靠。 所以如果是夏语澹出问题了,夏语澹可以接受赵翊歆接纳了别的女子,别的女人生下了孩子,女人送走孩子留下。夏语澹可以理解成,做了一个试管婴儿顺便找了一个代孕的母体,那样生下的孩子有赵翊歆的一半血。夏语澹只要想到那样生下的孩子身体里留着和赵翊歆一样的血,就自信自己能做好母亲的角色。可是如果是赵翊歆的问题,那样的母亲,夏语澹也做不了! 夏语澹这么固执的要把自己检查清楚,也是为了日后给赵翊歆纳侧找一个正当的说服自己的理由,其实夏语澹知道的,前朝后宫建议皇太孙纳侧的呼声又开始了,谁叫太孙妃三年都没个动静呢。 当夏语澹走出瑞仁堂的时候,夏语澹整个人都迷茫了,不知道该希望自己有问题,还是希望自己没有问题。 回到藤萝胡同,夏语澹先洗了一个澡,泡过热水之后夏语澹泛冷的身体才恢复过来,夏语澹想这件事情总会挺过去的,先查清楚自己的身体,有病治病,没病再查赵翊歆的身体,他健康最重要,万一是他出了问题也不是说治不好,只是这中间的先后顺序,一定是先己后他。 夏语澹趴在窗口,一边擦着滴水的头发,一边在看院子里练剑的赵翊歆。 赵翊歆已经褪去男女莫辨的那种青涩,脸颊刻出成熟男人的线条,眉宇之间的英气压都压不住,阳刚俊美。现在舞起剑来有凶悍肃杀的霸气,泛着寒光的宝剑在秋风中吟啸。 一套剑法练完,赵翊歆只是微微的喘息,拖着剑和夏语澹隔着窗口,没有任何停顿平静道:“今早你去瑞仁堂,其实你不必去那种地方。” 赵翊歆和夏语澹也不是时时刻刻黏在一起。其实赵翊歆很忙,他每天要读书,每天要习武,皇上已经过了六十岁了,有很多的政务都正在手把手的教给赵翊歆接手,而且皇太孙和太孙妃有各自的朝仪,赵翊歆和夏语澹有各自的朋友,这样一算,夏语澹在皇宫中倒是常常一个人过,这也是夏语澹一直想生个孩子的原因之一。 每次夏语澹出宫,虽然有人暗中保护,但既然是在暗中保护了,夏语澹就默许他们什么都不知道,赵翊歆也默许自己不知道,今天却是突然打破这层默许了。 这一下措不及防,更深一层的,是夏语澹感觉到了心里的刺痛,夏语澹探出窗口把头挨着赵翊歆的肩上道:“我们早晚会有孩子的,早……晚……”夏语澹一字一字缓缓吐出最后两个字。 赵翊歆视线沉下来,道:“我想是我的问题!” 明明还是宜人的初秋天气,夏语澹打了一个冷栗道:“你不要这样说话,还没有确定了,我还有一成的机会。” 还有一成的机会,可以证明是夏语澹的问题。此时夏语澹放下自己的骄傲来维护赵翊歆的骄傲,让赵翊歆心疼又心软,赵翊歆拢过夏语澹擦得半干的头发,顺势抚摸着夏语澹的背脊道:“我们会有孩子的。” 夏语澹刚才那么说是一种信念,可是这话赵翊歆重复一说就好像事实一样,夏语澹紧搂着赵翊歆的脖子欣喜道:“真的?” 赵翊歆点了一下头,意识到夏语澹的脸枕在自己肩膀上,看不见自己点头了,而且这个姿势也不太好说话,所以单手一撑,从窗口进屋子,道:“我的事要是我不和你说,你也不会知道,既然你都瞎担心成这个样子了,我就和你说说吧。”赵翊歆还是很风轻云淡的,道:“我十岁那年,中过一次毒,后来下了猛药用以毒攻毒的方式解了毒,当时太医就说过,有残毒留在我的体内。”这句话今日夏语澹的耳内,夏语澹连眼泪流下来都察觉不到,赵翊歆显然是不想太深入的说这件事情,所以说话的语速很快,抬手擦了夏语澹的眼泪,还笑了道:“当时说十至八年,残毒能慢慢的排干净,现在已经八年了。”   ☆、第二百零一章 挑事 八年前,八年前夏语澹只是一个从闭塞的乡下进京的小丫头,高恩侯府上那点人事都不被告之,再外面的风雨夏语澹更不知道了,时过境迁,夏语澹也不知道那一年有人因为毒杀皇太孙而获罪。不过历朝历代,争位夺位之事从来都是血雨腥风,无所不用其极,史书上有记载的比比皆是,没记载的又有多少。 夏语澹心生愧疚,以前她还觉得赵翊歆这个皇太孙坐得真是安逸,没有叔叔们在侧虎视眈眈,也没有个亲兄弟在后面紧追不舍。杀机四伏,其实一个储君该承受的磨炼,赵翊歆都在承受,比夏语澹想象的多得多。 夏语澹尤带泪痕的脸想露出一个大难不死的笑容,可是脸上肌肉僵硬牵扯不出这个笑容,勉强做出这个表情来必定是很难看的,所以夏语澹侧过了脸,耳朵贴在赵翊歆的胸口,这块地方心脏以正常的频率扑扑跳动,让夏语澹所有的情绪,疼惜,羞愧,愤怒,庆幸,统统沉静下来,都过去了,会过去了。 夏语澹知道这件事情,导致的直接结果就是,当天晚上夏语澹在床上特别的热情,特别的乖顺。满足赵翊歆一切的要求,夏语澹用爱抚和亲吻,疼爱了赵翊歆每一寸身体。 那种从脊椎处流窜过身体每一条神经的快乐,无边的欲海,无尽的欢愉,让赵翊歆沉溺。赵翊歆喜欢和夏语澹做这件事情,也喜欢看见夏语澹在自己的控制下,全身如胭脂般细腻妖异,而那时候夏语澹的眼眸必定是蒙上水色的,在昏暗的烛光下泛着柔软的金辉。 这场性|事直闹到朝阳出现,东方天空的地平线出现一条金黄色的光带,只一瞬间,满天的星辰全部黯淡,而赵翊歆那一双比星辰更加深邃悠远的眼睛,还在熠熠闪烁。 那是没有名字的毒,为了他苦心研制的毒,赵翊歆是继续活下去了,可是那所谓的八至十年,前面又没有中过毒的人过了那八至十年,八至十年,只是概率比较大的一种预计,预计能如期而至,也能…… 皇家的太医院首先对皇室的男性成员和子嗣负责,而后才会考虑孕育生命的身体,即使对待太孙妃也是如此。所以赵翊歆避过太医院也看过别的大夫,八至十年,十月怀胎,平安产子,产下健康的孩子是最好的结果,可是那些坏一些的结果,八至十年赵翊歆也不能让女子受孕,即使受孕了,可能会两三月流产,这样的结果还是好的,如果七八月再胎死腹中,很可能母子俱亡,待到瓜熟蒂落,还可能生下不健康的孩子。皇族的家史上已经产下过畸形的孩子,太宗的景王就是天生渺了一目。 赵翊歆做事,会分析出最有利的结果和最不利的结果,到时候结果分析出来无关好坏,只是一种习惯而已,面对后嗣子孙的问题,赵翊歆也保持了这个良好的习惯。说实话赵翊歆本身是没有惶恐惊惧的,赵翊歆相信他即使没有子嗣,他还是能牢牢坐稳皇太孙的位置,日后远追太|祖太宗,超越皇爷爷,做一个一言九鼎,天下莫不敢听的帝王,没有人有能力,也没有人敢,因为这件事挑战他。 当然继承人还是要有的,赵翊歆这些年也真正理解了皇爷爷的心情,血缘真的是一件很奇妙的东西,明明那家子人,就见过几面说过几句话,该挺陌生才对,赵翊歆却不介意去他们家再拿一个孩子。 不过夏语澹好像很在乎这件事的样子,她想要个孩子。赵翊歆放在被子下的手臂不自觉环住了夏语澹的腰,手掌滑到夏语澹的衣襟,覆盖在她的小腹上。夏语澹已经习惯了赵翊歆的触碰,即使在沉睡中,也喃喃的抿了抿嘴唇,扭了一下身体让自己更好的挨近赵翊歆。 赵翊歆环住的腰身不到两尺,掌下的肌肤腻滑如凝脂,夏语澹想要这个地方为他孕育一个孩子。 赵翊歆很平静的想,却渐渐陷入了比情|欲灼烧更深入骨髓的炙热。 此后一个月,夏语澹在饮食作息上严格执行了花姑的要求,且每次按时检查,在花姑所学的范围里诊断得出,那一成可能的问题也被排除了。 对于花姑这个人,赵翊歆内心是很有意见的,因为花姑这个人吧,是一位女同,她年轻的时候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才做了女冠子。其实自幼受到的教导,赵翊歆可以无视掉伺候自己和夏语澹的宫女和内侍,在宫里的人没有关系,可是外面的人,赵翊歆还是有排斥心理的。虽然花姑是个女人,还是六十几岁的老女人,可是她是一位女同。赵翊歆对性取向的问题没有歧视,但是赵翊歆知道他们那群人是怎么看人的,看同性像看异性一样会有感觉,看异性像看同性一样没感觉,真是够膈应的,好像夏语澹被一个六十几岁的老男人看光了一样,偏偏她的外表是老女人的模样。 皇室圈养的医女虽然多,可是医女只是太医的助手,医术远远配不上大夫的资格,而举朝行医的女大夫并不多,医术精湛到了花姑那般境界又善治妇人内症的,实难找出第二人来。赵翊歆想日后要是怀胎,少不得还要用到花姑这个人,毕竟赵翊歆不可能让男性的大夫这样细致的给夏语澹诊治,所以膈应归膈应,赵翊歆最后还是忍耐下来。 转眼到了十月,十月十五是皇后的生日,皇后的生日叫千秋节,今年还是皇后六十岁的整寿,作为一国之母,皇上没有给皇后宠爱,也没有给皇后实际上的皇后权利,不过日常供养皇后所得都是最好的,生日也完全按照皇后大寿的规格给她热热闹闹的办。 自九月上旬,从外邦使节到各地亲友仕宦,送寿礼者络绎不绝,一个十月中旬整十天,宫中筵席不断,十月十四是赵氏皇亲的家宴,王爷王妃公主驸马郡主世子,散落各地的赵氏皇亲有资格来京的只有一小半,还是把坤宁宫的正殿坐得满满当当。皇后独坐在红漆地堆灰龙戏珠的宝座上,夏语澹坐在皇后左手第一张桌案,这是皇后之外的最高位置。夏语澹的对面是德阳公主和平都公主连坐,夏语澹的下方依次是寿康长公主,南康长公主,汝康长公主,三位长公主的对坐是景王妃,周王妃,鲁王妃,再往后一直延伸暂不细表。 主位上的人可以带自己亲近的家属,比如德阳公主带了七岁的女儿,平都公主带了四岁的儿子,童音软糯清脆,可是目之所及,也有不少人带着不知道拐了几道弯的亲戚,皆是十五六岁年轻漂亮,妩媚娇俏的女孩子。这些女人进宫赴宴倒不是存了一面之缘要勾住皇太孙,因为太孙妃本身就是倾城之貌,那样的几率太小。她们首要的目的,是要合夏语澹的眼缘,毕竟再过几个月,夏语澹四年无子,她是该想一想借腹生子的问题,这些少女的肚子,随便夏语澹挑。 一桌一桌的人给皇后敬酒,敬完了皇后必定顺便要敬一敬太孙妃。可怜夏语澹虽然坐在了此席的高位,毕竟是孙子媳妇,在宗室里辈分低,还是要和颜悦色的应对。维护皇室表面上的和谐,也是太孙妃的职责之一。 夏语澹下手的寿康长公主乃是皇上同父同母的妹妹,所以和夏语澹说话不需要离席,也不需要行礼,抽着空就与夏语澹笑,介绍她身边的女孩子:“这是我小女儿的大孙女,诺姐儿。” 说话间诺姐儿已经对这夏语澹盈盈大拜而下。或许是知道对着太孙妃无需太过出挑,所以诺姐儿的礼数略显僵硬,抬头的时候对这夏语澹腼腆的笑笑。 夏语澹早几日就拿到进宫的名单,名单上也包括陪侍的人。这个诺姐儿虽然算是寿康长公主的孙女,却是庶出的庶出,她的亲娘和亲祖母是才色算绝的歌姬,几代美貌的基因遗传到她的身上,放眼殿中的所有少女,诺姐儿的相貌是最出众的。 可能大家顾忌到了夏语澹庶出的身份,这次带进宫来的妙龄少女很多都是庶出的。夏语澹也不为难这个诺姐儿,让身边的陈掌事拿了一份见面礼打发了她,夏语澹和她没话说,毕竟太懂这种嫡庶一堆的家庭了,庶出的庶出关系上是寿康长公主的孙女,实际上在寿康长公主的跟前连一个体面的丫鬟都不如,若寿康长公主不是有意抬举她的话。夏语澹可不会抬举企图送给赵翊歆的女人。 寿康长公主脸上的暗沉一闪而逝,道:“听说,娘娘小时候是在和庆府,高恩侯夫人的农庄上长大的?” 夏语澹的前半辈子早被人扒干净了,所以很大方的回答:“我小时候身体不好,有批命的说贱养才能平安长大,在太太的农庄里,倒是让太太费心不少。” 寿康长公主眉毛一挑,压低了三分声音道:“在农庄长大也挺好,淳朴自然嘛,娘娘小时候必定比拘在绣楼里的姑娘自在。” 夏语澹不觉得寿康长公主是那么开明的人,又不知道她话底下的意思,所以沉默的端起手上的茶一点点的抿。 寿康长公主一个人也能唱一出戏,道:“二十九年二甲十五名进士,现江南清吏司郎中温神念,好像也是出自和庆府。”   ☆、第二百零二章 污蔑 三年前改田为桑的事情,终于有了结果。 皇上在今年七月下旨清查江南一带的田地、户籍、赋税。 近十年,称颂皇上政绩的声音不绝于耳,人口增加,百姓富足,国力日盛,但是全国财政账面上的收入却一直在五千万三至六百万之间徘徊,其实仔细想一想,人口多了还能把日子过得富足,全国的耕地数量必须增加,耕地多了大家才吃得饱穿得暖过得上好日子,按说耕地增加了,人口多了,该缴纳的赋税也应该相应提高才对,为什么账面上的财政收入没有增加?只有两种理由,要么那些歌功颂德是假象,大梁的国力一直停滞不前,要么账面上本该多出来的钱被下面的官僚,各地的世家联手瓜分了。 皇上的耳目遍布天下,最底层百姓们过得如何皇上心里有数,这是统治上层之间的矛盾,皇上先清查最富庶的江南一带,其背后的深意,是着眼于惩处偷税漏税,贪污*的问题。偷税漏税和贪污*一向是相伴共生的。这样把整个江南都撸一遍,改田为桑的事情也顺便解决了,因为这件事情本身就是地方偷税漏税和贪污*下的产物。 文以户部尚书戴远山为首,户部吏部二十几个官员组成了一个钦差使团,武以黔国公府和信国公府做后盾,黔国公次子郭步楼和信国公长孙韩书囡各带五百神枢营骑兵,沿路保护这批官员并协助他们办差,暗中又有锦衣卫指挥使许能达全力配合,这三股人马一下子扑到江南,整个江南就像陷入了八级地震一样的恐慌。 寿康长公主的驸马杨嵩祖籍常州,作为尚了仁宗唯一的嫡公主,皇上同父同母亲妹妹的常州杨氏,在这几十年间成为当地首屈一指的豪强,名下隐匿和包庇的田产万顷,人口近万,正在被户部江南清吏司郎中温神念调查。 其实户部每年都派官吏下去随机的清查地方上的田地、户籍、赋税等问题,常州杨氏势大,这样的随机清查动不到他们的头上,便是触碰到了,给点好处也能收买了,可是这次动了真格,这个温神念收买不了。 用权吧,他根本不买寿康长公主的面子;用钱吧,温神念出身巨贾,他不差钱;用色吧,那些女人都挨不到温神念的边。 温神念的妻子何氏正逢产育留在京城,可是温神念把温持念带去了,私下让弟弟给自己做个帮手,温持念去了他的妻子郭氏也跟着下去了。这个郭氏出身太高,是黔国公之女,还特别的没有规矩,不仅把丈夫把持的紧紧的,还把大伯子看管的牢牢的,去勾引温家兄弟的女人连门都摸不到。 既然权钱色都收买不了,就只能抓人把柄了,温神念及他的家庭也被人扒干净了,早年和夏语澹相交的那点事,也浮于水面。 夏语澹很镇定,温笑道:“和庆府最大的丝绸庄锦绣坊就是这位温神念家里的产业,和庆府之下的县镇乡,凡家里种桑养蚕的,谁不知道温家,每年都伸长了脖子盼着锦绣坊的伙计下来收茧子。” 寿康长公主优雅的拿起诺姐儿捧上来的帕子擦了擦嘴道:“太孙妃小时候想必是贪玩,总是跟在温家兄弟身后。” 寿康长公主这话已经说得很暧昧了,夏语澹却似浑然不觉,坦然的道:“乡下的野孩子抱成团,一群一群的打架胡闹,是那么撞在过一起,后来温家到庄子上收茧子,又要走了庄子里几个手巧的女孩子去坊里做工,这样一来二去的,彼此倒也认得。” 寿康长公主深入理解了,笑道:“这样说起来,太孙妃和温家兄弟可算是青梅竹马……” “打住,长公主!”地位高就是有这点好处,有底气打断别人的话。夏语澹食指掩唇,做了一个让寿康长公主禁声的动作。 寿康长公主以为自己的目的达到了,满意的点到即止。 男女七岁不同席,为什么不能同席,因为七岁之后,男孩子和女孩子已经有了性别差异的认知,意识到这种差异之后,就会有性好奇,可是人要懂得羞耻,好奇是不可以的,所以要隔离开来以作防范。夏语澹□□岁还和温家兄弟走在一起,是天真无邪?哪有□□岁还懵懂无知天真无邪的女孩子,是情愫早生才对! 男人是很小气的,女人身体的完整还远远不够,男人要求女人心里上的干净,过往干净的一片空白。 男人的嫉妒尤甚女人的妒忌百倍,太孙妃心里这样的不干不净,皇太孙早晚会醒悟,这是一个怎样放荡的女人,到时候温神念落马,夏语澹在她寿康长公主面前神气什么! 要知道男人的心是像天上的白云一样随风吹的,一个快四年还生不下孩子的女子神气什么! 寿康长公主是有足够的理由骄傲的,因为她姓赵,可是皇家的女子,她首先是一个生育的工具。 寿康长公主眼扫过身边的诺姐儿,好像已经看见了皇太孙冷落了水性杨花又生不了孩子的太孙妃,而另纳了新欢,这个新欢自然是杨家精心培养了十年的诺姐儿。 寿康长公主点到即止,夏语澹却不知道点在哪里,微微蹙眉道:“青梅竹马?我虽然没有读过几本书,却也是听过。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这是李太白《长干行》里的一句,那可是一首商妇思夫的诗……” 夏语澹似乎到现在才听懂了寿康长公主话里头的污蔑之意,登时两眉倒立,怒血翻滚,盯着寿康长公主的一双眼睛燃烧出两团火儿,夏语澹一掌拍在桌案上,用她最大的声音喝斥道:“寿康长公主,你把话说清楚!” 夏语澹的音量一下子盖过了大殿所有人的声音。其实大殿上的人虽然各自该吃吃,该喝喝,且和左右的人低语交谈,但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尤其眼观耳听着上位的方向,听或许是听不清楚,但能注意到夏语澹和寿康长公主说话的状态,所以夏语澹大声一喝,大殿所有人都静了下来。 平都公主的儿子聂臻才三周岁多,因为平都公主宠爱,到现在还不是很会自己吃饭,不过他看见同桌德阳公主的女儿范诗宣,七岁的姨姨很会自己吃饭,还舀了汤硬要喂到德阳公主的嘴里,三周岁多的他正是爱模仿的时候,也用肉呼呼的小手捏着勺柄往他娘嘴里送汤,忽然听到夏语澹的大喝,耳朵都抖了一下,汤正好倒在了自己的衣襟上。 不过聂臻没有先顾着撒了汤的衣襟,而是睁着一双小鹿一样纯洁的眼睛,奇怪的看着往日轻声细语说话的舅母,他舅母就是夏语澹了。 夏语澹感觉到对桌两个单纯的小孩子看过来的眼光,手扶了一下发髻上的累丝金凤钗,以掩饰此景让小孩子面对的尴尬。 平都公主用帕子擦了擦儿子的衣襟,汤汁都被衣襟吸收了当然擦不掉。平都公主把儿子抱给身边的奶娘嘱咐道:“给他换上那件宝蓝色如意三宝的大袄,小心一些,换衣服的时候别冻着他。” 德阳公主也让奶娘把女儿抱了下去。 皇后和稀泥笑道:“我看寿康是喝醉了,都说起醉话来了。” “‘二十九年二甲十二名进士,现户部江南清吏司郎中温神念,好像也是出自和庆府。’这时间,职务,人物,籍贯说得丝毫不差,喝醉的人可说不出这么明白的话。”寿康长公主正想接住皇后给的梯子,被夏语澹一把抽掉,不依不挠的道:“我读书少,请寿康长公主解释清楚,‘青梅竹马’有几个意思?‘太孙妃和温家兄弟可算是青梅竹马’是什么意思?” 这般质问,也是和在场的人说明了刚才两人谈话的内容。 在温神念毫不留情的盘查地方世家豪强田产奴婢的时候,夏语澹幼时既与温家兄弟相识这条消息就传入京城,私下怎么议论夏语澹和温家兄弟的,为了攻击太孙妃,为了击倒户部江南清吏司郎中,一部分把他们往男女关系上扯,事实一旦成立,两人双双被弃;一方面把他们往后宫干预前朝扯,太|祖爷定下的规矩,后宫不得干政,原来温郎中是投靠了太孙妃才得到了朝廷的重用。 不过这些不堪的说法,夏语澹没有当面听到过,说的人也是贼头鼠脑的,偷偷摸摸的说。 寿康长公主也是心志坚定的人,在明确感受到夏语澹不会善罢甘休的态度,也硬碰硬的道:“堂堂公侯之女,便是弃于室外,也该谨守闺阁小姐的教养,却和卑贱的商贾之子厮混在一起,成何体统!” “教养?我两岁弃在农庄,我要是在不教不养之下就通晓了公侯之女的教养,我早被人当妖魔鬼怪一把火烧了吧。”夏语澹冷笑,眼里含着无尽的哀伤道:“那时候我日日只看着太阳从东边升起,在西边落下,我只知道那意味着日子又过去了一天,这就是我在农庄受到的全部教养。” 夏语澹的目光转向寿康长公主,眼神锐利闪着寒光:“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这真是一句好诗!” 夏语澹边念边缓缓起身离席,向皇后行礼道:“娘娘,恕孙媳告辞了,孙媳不能和污蔑自己的人同处一殿。” 夏语澹行完礼,转身离殿之际,从寿康长公主身边走过,声入鬼魅道:“污蔑一个女人的清白,这个女人还是太孙妃,任谁都要付出代价的。”   ☆、第二百零三章 内帷 寿康长公主的脸色一会儿青一会儿白,最开始的时候,寿康长公主只是因为夏语澹对诺姐儿的不屑一顾而恼怒,这才略提及了夏语澹被家族遗弃在农庄直像头猪一样的养到十岁那段难堪的岁月,寿康长公主本意是要借此摧毁夏语澹脸上高贵的神色,夏语澹这样卑贱的出身在她寿康长公主面前有什么好高贵的,可是寿康长公主一招没有击垮夏语澹的脸色,所以草率的又放了一个大招。 寿康长公主眼角扫到座上的皇后,高恩侯府出来的女人,便是这个做了几十年皇后的女人,都是绵羊一样的性格烂泥扶不上墙的东西,针扎都不会哎一声的榆木之人,怎么夏语澹一个庶女会是一副爆如烈火的性情?夏语澹这样的性情怎么躲过高恩侯夫人的眼睛活下来的?夏语澹一个生不出儿子,又在进宫之前和几个男人不清不楚的女人,怎么会这么不知廉耻当众把自己的丑闻放在台面上质问她寿康长公主? 不管寿康长公主心里有多少疑问,有一点是确定的,她今天大大的失算了。不过几十年浸润出来的皇家公主品质,还不至于让寿康长公主当场失态,她步履从容,昂首挺胸的紧随夏语澹之后,退出了宫宴。 皇后看着寿康长公主强撑了傲气离开。寿康长公主小字掌珠,掌上明珠之意,作为仁宗皇帝和仁孝章皇后的掌上明珠,她深受太宗仁宗和当今皇上三代帝王几十年帝宠,这样的皇室公主是有足够的资本傲气的,可是现在皇后脑海里浮现的是夏语澹刚才自述身世而表现出来的哀伤神色,其实有点眼力的都可以看出,刚才夏语澹的哀伤只是浮于表面,她要是真的自哀己身,今天的事情她就做不出来了。 她为什么不自卑哀伤?皇后颓然的倒在宝座上,对于寿康长公主和夏语澹无视她的寿宴而当场争执的行为,露出无奈的表情两不相帮,整个寿宴也因此提早结束了。 皇后寿宴主要是女眷们作陪,外面的男人走个过场就散了,所以赵翊歆是后脚跟着夏语澹回来了慈庆宫,皇后生日的这前后十天,他们倒是难得的住在慈庆宫,在半道上赵翊歆也听说了那边宫宴的事,前因后果,详详细细,然赵翊歆走到他们的起居内室时,里面空无一人。 虽然一眼望去是空无一人的,不过赵翊歆是知道夏语澹躲起来了,正想把她找出来,耳后一阵劲风传来,赵翊歆是知道除了她没有别人了,所以不做防备。 夏语澹从帷帐后面扑出来,一扑就扑到赵翊歆背上,要赵翊歆背着像没事人一样道:“你回来了。” 赵翊歆就那样直挺挺的站着,往后伸手摸到夏语澹的脸道:“还以为撞上鬼了。” 赵翊歆说起‘鬼’,夏语澹就知道赵翊歆什么都知道了,一字一词每一个细节。 有话说男女之间是没有纯粹的友谊,而且这些年夏语澹没有和温家两兄弟断了来往。这些天她自五岁到十岁和温家兄弟的那点事被人传得烟硝滚滚,果然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就是在偏僻的乡下,做下的事也能被别人一点点的拼凑出来。可是赵翊歆从来没有限制她和温家兄弟的来往,没有过问他们小时候愉快玩耍的事情,现在被人恶意的联想也没有牵出赵翊歆吃醋的情绪。 不过赵翊歆不过问,夏语澹觉得自己还是有必要主动老实的交代一下,理了一下思路双手环住赵翊歆的脖子,就着这个背着的姿式道:“船过无痕,境随心转。我觉得这辈子我要是能达到那种心境,一个人也能快快乐乐的生活,可是真的生活下来我做不到,一个人生活太乏味,我觉得这个世界待我太过冷漠,那个时候温家那样的家庭模式,家境富裕,上慈下孝,兄友弟恭,力争上游的欣欣向荣和乐之家的面貌,让我羡慕又渴望,靠近他们可以温暖我的心,所以我也不能否认了,我和他们之间存在丝丝涟漪。” 最后一句话致使赵翊歆把夏语澹甩了出去,不过赵翊歆是把夏语澹甩到了床上的被褥里,没有真的伤了她,然后赵翊歆居高临下的撑在夏语澹的上方,眯着眼睛问道:“那么现在呢?” 夏语澹抱住赵翊歆支起身体,面颊划过赵翊歆的面颊,停留在赵翊歆的耳畔,夏语澹含着赵翊歆的耳垂媚声道:“现在我的心都要烧起来了。” 这样露骨的表白了一句,夏语澹就放开了赵翊歆规矩的躺在赵翊歆的身下,做出一副任他宰割的模样。不过赵翊歆现在不想宰她,道:“既然如此为什么要挑衅寿康长公主,把场面搞得那么难看呢。” “我的外貌是不是长得太过娇弱,好像谁都可以说三道四欺负一下的样子?”夏语澹托着她的脸问,确实,夏语澹这张脸长得楚楚动人,楚楚动人就是没有攻击力。夏语澹很冷静的道:“寿康长公主,她还是值得我绝地攻击一下的,当然我是靠你给我撑腰了,不过她现在也是去找人给她撑腰。做丈夫和做哥哥比,还是给我撑腰的人名正言顺一些吧。” 夏语澹傲气的道,紧紧抱住赵翊歆的腰。 夏语澹说得没错,寿康长公主风风火火找她皇兄告状去了。皇上也知道了宫宴上的事,知道寿康长公主马上回找来,所以吩咐了沿途的宫门不用拦她。寿康长公主畅通无阻的直接杀到皇上的面前,这样的待遇无意间也给她增添了底气。在皇上面前,寿康长公主也不哭泣的装委屈,而是很理直气壮的抱怨道:“皇兄,怎么让皇太孙娶了高恩侯府的女人。” 赵翊歆和夏语澹成亲这些年,寿康长公主一直在常州。她倒是想早点上来会会高恩侯府出来的太孙妃,可是她得了一场大病,疗养了四五年才大好。可能是大病不死让她觉得往后的余生都是从阎王爷那里抢来的,所以从床上爬起来之后周身的骄纵之气比以往更甚了。 “你和一个小孩子置气干什么。”皇上没有为她做主,反而责备她道:“你这么大的辈分,也不看场合的去为难一个晚辈。” 夏语澹都十八岁了在皇上的嘴里还是小孩子?寿康长公主惊讶皇上这种态度,她是很清楚的知道皇上有多么不喜夏家的,不甘心的道:“皇兄怎么让太孙正式迎娶了她那样的女人做太孙妃,她以前在外头那么不干不净!” “住嘴!”皇上很严肃的斥责寿康长公主道:“在你眼里朕的孙儿连一个商贾之子都比不过吗?” 寿康长公主这才惨白了脸色意识到问题在哪里。他们皇家的男人,尤其是这对祖孙高傲又自负,是太自信自己的魅力能牢牢吸引住身边的女人,说夏语澹和温家兄弟有情,不是至赵翊歆于无能难堪的境地吗。不过虽然寿康长公主已经意识到了错误,仍然不愿意认错,因此冷饭热炒的委屈起来道:“既然夏家的庶女都能做太孙妃了,当年我的端和为什么不能做太子妃。” 皇上根本就不接她的茬,有点不耐烦的道:“我可没有反对,是太子自己要按祖宗规矩办,立了孙氏为太子妃。” 皇上这样的态度和情绪,让寿康长公主胡搅蛮缠不下去了。 今天寿康长公主讽刺夏语澹和温家兄弟青梅竹马,其实她的长女端和郡主自幼抚养在太后膝下,和献怀太子才是青梅竹马,可是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献怀太子自个儿谨守了太宗留下的小户采选的规矩,立了一介小小县丞之女孙氏为太子妃。 是献怀太子自己怯懦,不敢迎娶她的女儿端和。为什么不敢?因为献怀太子这个太子位的确立,就是按着立嫡立长的祖宗规矩确定的,所以他不敢破坏祖宗留下的所有规矩,说到底是她女儿端和太子位不能一比罢了。可是往深处追究献怀太子为什么那么战战兢兢地保他的位置,因为皇上对献怀太子左一个不满意右一个不满意……寿康长公主想到此打住了,现在献怀太子和端和都死了很多年了,提起彼此死去的孩子有什么意思。寿康长公主调整了情绪道:“说起来太孙已经大婚四年了,太孙妃也未能为我皇家添个一男半女,皇兄你也过六十了,就不急着抱一个曾孙子。” 皇上叹息了一下,赵翊歆的儿女,皇上当然想在活着的时候多看几个。 寿康长公主以为此路畅通,自家哥哥也不再和他绕弯子道:“太孙后宫应该进新人了,皇太孙的雨露尽往一块儿贫瘠地里浇算怎么回事。我带了一个外孙女上来,也求皇兄给那小丫头一个小小的机会。” 寿康长公主就没把太孙妃放在眼里,她本来就打算和她皇兄打招呼,然后长者赐,不敢辞。就凭皇上那么不喜欢夏氏一门,也未必欢喜太孙妃独占了太孙的宠爱。更阴暗的,寿康长公主还有三分认为,太孙妃无子是皇上暗中动的手脚。 寿康长公主是知道的,自己这个二哥外表儒雅,实则是个极其心狠手辣之人,在夏氏生了一个儿子之后,那段时间他好像迷恋上了宫外的一个女人,所以服侍着他的女人都是吃着药的,就是不想再要别的孩子。那会子有一个耍了小聪明的女人偷偷留种生下了怀阳,生下女儿又如何,生产之后死的不明不白,再后来二哥登基为帝,寿康长公主也探听不到帝王内帷之事了。   ☆、第二百零四章 重典 皇上盯着寿康长公主,盯了好几眼才道:“别把你们那些女人的伎俩用在朕的身上。外孙女,你也不讲究,一个歌姬之女一口一口的外孙女挂在嘴上,这样的女人何止千万,无需你来安排,歆儿的事情不用你费心?” “皇兄……”这一下寿康长公主真的急了,要上前一步向皇上恳求。皇上已经甩下一本奏章,甩在寿康长公主的脚下道:“出自常州杨氏,和常州杨氏有关的女人,区区一个女人,抵得上这本奏章所陈之事吗?” 寿康长公主的心脏噗咚的跳动了一下,跳得自己胸口深疼,她蹲下拾起奏章,打开一目十行的看下去,面上已无人色。 奏章上陈述了六年前杨氏一族勾结当时修缮晋陵县,武进县两处河堤的官吏,共同侵吞了修缮河堤的五万公款。五万白银是小数目,也是整件事情的开始,修缮河堤少了这五万白银,修出来河堤根本起不到防洪的作用,所以来年下了三个月春雨,两县河堤五处缺口,致使两县五万户人口受灾,千万顷良田淹没。那一年虽然有朝廷赈灾,可是良田被大水淹过之后半年颗粒无收,很多百姓只能卖儿卖女卖田过日子。这也是整件事情的最终目的,常州杨氏在那一年借着帮助朝廷赈灾的名义,伙同当地另外几家豪族,买下了大部分土地和人口,而今两县近六成的土地都实际掌握在几大家族的手里,其中杨氏一族自然占了六成中的大头。 这样的惊天大案,已经不是尚了寿康长公主的驸马杨嵩一家子单干的,上至户部工部的官员,下至晋陵县武进县的小吏,几百人在这件事情上得到了实惠,田地,银子,奴婢,那时候在两县,两斗米就可以换一个十四五岁的黄花大闺女。 六年前侵吞河堤五万公款这件事,寿康长公主并不知情,当时那一批人做下这件事的时候,也没料到来年就是大涝之年。这样的事情总要过个几年才好遮掩,可是来年河堤就出了五处缺口,驸马跪在寿康长公主面前只是磕头。这之后寿康长公主才参与进来,压下了上来调查河堤的官员,把这次人为事件定性成一次天降洪灾,再后面几个豪族就趁着这次机会大量兼并了两县的土地。 这一次户部江南清吏司郎中温神念来查两县的土地和户籍,寿康长公主正是怕他查到这些才上京来斡旋,送个和杨氏有关的女孩子进太孙后宫也是为了此事,万一事情发了,诺姐儿得了太孙宠爱,甚至是怀上了龙嗣,女人在枕畔儿求求情,还能把几百人斩尽杀绝了不成。只是寿康长公主这边才开始动,温神念那边就把这件事查得清清楚楚了,有些地方比寿康长公主知道的还清楚,比如当时的晋陵县令不肯同流合污,半夜被一条棉被闷死在了床上。 皇上的目光犹如千斤重担压弯了寿康长公主的脊梁,寿康长公主在那一刻,在狡辩和认罪之间徘徊了百遍,最后气愤异常的抬头道:“驸马是被人陷害了,有人扯着我寿康长公主的招牌布大局!” 这样的大案,是要用几颗人头做个交代了,别人寿康长公主也顾不到了,寿康长公主只求保住她和驸马的一大家子。 皇上凝住眉毛,声音低沉道:“宫宴上你诋毁了太孙妃的清誉,确实该付出点代价,你就去宗人府住几个月吧。” 去宗人府住几个月,是圈禁了寿康长公主。但皇上这么做,明着是为太孙妃的事情罚她,暗着是把她从这件事情上推出去,几个月后寿康长公主从宗人府出来,这件事情也结束了。 寿康长公主明明是稳稳的站在地面上,却猛地摇晃了一下身子才勉强站住道:“皇兄是不相信臣妹之言了?” 皇上直视寿康长公主的脸孔,一双眼睛深不见底道:“这件事情过去之后,你还是寿康长公主。” 显然皇上是对寿康长公主刚才的话一字不信的,寿康长公主背脊发冷,瞬间汗透重衣道:“皇兄预备把驸马怎样?” 皇上怒得一手挥掉了桌上的茶盏,手指着桌案质问道:“朕看杨嵩也不知道自己是谁了,这些年在常州当着土皇帝当得挺自在。” 皇帝一词不是能冠在他人头上的,土皇帝也一样,皇上的杀意已现。 寿康长公主这次瘫软在地上,像是一下子魂飞魄散,但又立马把魂魄收了一半回来,爬到皇上的桌案前,靠着桌案撑起身子抓向皇上求情道:“皇兄,皇兄,他这四十年有过也有功,他是我的驸马,没有他我还怎么做寿康长公主,你就饶了他,饶了他吧。” 皇上折袖一甩,把寿康长公主甩开,负手站立,身子颀长,隐去了他刚才和寿康长公主说话时展现出来的兄妹之情。 寿康长公主被甩在地上,狠狠压下大祸临头的恐惧,手摸上自己的发髻,拔下代表她高贵的长公主身份的五尾点翠衔红宝石大凤钗,这是她代驸马脱簪请罪的意思。寿康长公主伏在地上磕头道:“皇兄,看在我们几十年兄妹的份上,你就饶了他吧,该怎么赎罪,我来替他赎罪。” 寿康长公主的意思是,她要用杨氏和她寿康长公主名下所有的产业了事,把侵吞掉的那些田地奴婢都吐出来,这若还不够,可以夺走她长公主的尊位。事到如今,钱财和地位都不重要,一家子保命才最重要。 两个县的百姓还有几个朝廷命官被他们玩弄在鼓掌之中,要真的按照国法处置起来,是罪不容赦的灭族大罪,可是国法之外还有家法。朝廷之上群臣说天子无家事,可是在他们皇族的心里,天下尽为所有,所以天下事在他们皇族的眼里都是家事。 寻常百姓之下,看见妹妹一家过得艰难,做哥哥的若是手头宽裕都要救济一下。到了皇室之中,日后寿康长公主薨世,皇上崩陵,常州杨氏就失去了显赫的地位,所以杨氏一族才在这种关系还健在的时候最后捞上一大把,算是把杨氏一族子子孙孙的产业都挣下了。这天下是哥哥的,哥哥家大业大,分一点点蝇头小利给妹妹一家子,算什么大事。做妹夫的占点大舅哥的便宜,算什么大事。 寿康长公主在此刻只能寄希望于骨肉亲情和兄妹伦常,挡住皇上的屠刀。 皇上把寿康长公主从地上拉起来,让她直视自己,现在皇上的眼睛是毫无情绪的,道:“你应该清醒一下了,常州杨氏在朕的心中是没有分量的。” “不!”寿康长公主的哭嚎一下子划拨了嗓子,所以寿康长公主再出声的时候,声音已经暗哑粗嘎。寿康长公主反拽住皇上拉起自己的手,已经不是哀求了,而是让他选择:“皇兄,二哥,哥,哥……”寿康长公主连连转换成亲近的称谓呼喊,企图唤起皇上的怜惜:“那我呢?用我夫家的血擦洗你的宝座,哥,你要逼死我,你要逼死我吗?我是你的亲妹妹呀!母后才走几年,父皇母后在天上看着,你要杀了我?!” 皇上深吸深呼一口气,开口的语气清冷而阴寒,听在寿康长公主的耳畔如地狱深处传来:“朕没有动手杀你,不过这件事情之后你活不活的下来就是你自己的事了,你放心你死前一直都是长公主,你死后朕会加封你为大长公主,风光大葬让你陪葬定陵。” 定陵里长眠着仁宗皇帝和仁孝章皇后,陪葬皇陵,可不是每一个公主都有资格的。晋陵县武进县的事情,皇上不会追究寿康长公主的罪过,而且保她生前的荣华和死后的荣哀,这已经算是皇上顾念了他们之间的兄妹之情了。 “哈哈哈!哥,你不顾我的死活。”寿康长公主癫狂的笑了,脸上的笑容扭曲丑陋,质问道:“这些年你先是不顾父母之情,兄弟之情,夫妻之情,父子之情,现在又不顾兄妹之情?六亲不认,情爱断绝,你这样做了几十年皇上有意思吗?” 寿康长公主没有听见皇上的回答,因为她晕倒了。 没过几天,常州杨氏的事情就被放在了台面上来说,自然群臣激愤,天下哗然。不到半个月,因为这件事有五百颗头颅落下,包括寿康长公主的驸马,长子,长孙,杨氏几乎是被皇上灭了九族。 清查江南一带的田地、户籍、赋税而浮出水面的第一个案子,就被皇上以雷霆之事处置了。皇上用驸马杨嵩一族的血祭旗,彰显了他清查户部,整顿吏治的决心。 夏语澹进京八年,还是第一次看见皇上启动灭人九族的权利。乱世才用重典,但是贪污*,兼并土地是乱世之先兆,皇上开头就杀了五百人夏语澹竟然也没有觉得皇上过分,只是特别留意了寿康长公主小女儿的大孙女,那位诺姐儿不姓杨。不过他们家依附杨氏而生,也没有逃过一劫。轮到了他们家诺姐儿这辈子,是充军的处置。 诺姐儿那样的年华和样貌充了军,九成九是去当军营妓的。 据说皇太孙出生之后,杨家就找了一批江南最貌美的歌姬生下一群女孩子,从小栽培,不断淘汰遴选出其中最出类拔萃者,期望于借助寿康长公主之力送到皇太孙的面前。那个诺姐儿,她自己也知道她的出生,她的一生就是为了勾引赵翊歆,成为皇太孙的女人而存在的,也不知道她到了军营她是什么的心情。 寿康长公主心脏不好,她挺不下去,虽然皇上命太医院全力医治,还是没有熬过冬天就死了,死后追封寿康大长公主,陪葬定陵!   ☆、第二百零五章 大旱 常州杨氏被清算后,整个江南都乖顺了。 之前钦差使团到达一地,总有令不行的时候,传唤某人,某人三五次都不到,毕竟江南背后势力复杂,谁的后台都不软,大家还以为这次是走个过场只抓一些小虾米交差就完事了,结果开头皇上就把自个儿妹夫砍了。比比后台,谁的后台比常州杨氏硬?皇上的亲妹妹,深受帝宠几十年的寿康长公主。 等到了冬去春来,江南多出了二十万顷在册的耕地,释放了十万奴婢,追缴(大部分是抄家和赎罪银),共得一千多万两白银,不过银子对于整个国家的意义不是最大的,此行最大的意义是,天下的粮仓都被填满了。粮仓放着满满的粮食,即使皇上的作为激起了一些反对之声,那些反对之声也动摇不了国本。 元兴三十四年四月论功行赏,二十几个官员都是升官,户部尚书戴远山擢升为内阁首辅,吏部右侍郎擢升为吏部尚书……郭步楼和韩书囡升神枢营副千户,温神念成了户部员外郎并且为何氏挣来一个诰命夫人。 同年秋税,在全国各地新增的百处粮仓又被填满。元兴三十四年冬连着元兴三十五年春,江南无雪无雨,三分之一的地方正在经受旱灾,包括夏语澹小时候居住的和庆府的农庄。 “今年我名下的农庄全部免租,告诉那些庄头,若是佃户们来借粮,免息借于他们。”夏语澹现在本身就是大地主,后宫不得干政的规矩放着,夏语澹不过问朝廷赈灾的情况,自己手上这点地,这点粮,这点人还是能做主的。又加之夏语澹在农庄长大,对这些事情也清楚,一条一条的嘱咐冯扑道:“若是佃户们借银子,也免息借于他们。还有派几个可靠的人下去查查那些庄头,若有欺上瞒下的,皆从严处置。” 夏语澹说一句,冯扑应一声。大道理是很简单的那么几句,可是真正做起来,是治人,人有私心,人有惰性,人有贪婪,人难治,尤其是大旱的时候,人更难治,朝廷两年搂起来的钱粮像水一样的花出去,江南一带还是出现了几十万流民。在流民之中盛传,此次是皇上失德,才天降旱灾。 不过明白的人也不少,若不是皇上这两年铁血执政,江南的流民就不是几十万,是几百万了。 又过了几日,夏语澹进宫与皇后商量今年仲夏宴之事,虽然三分之一的国土面积干旱了,也影响不了宫廷和权爵之家正常的生活。 每年都是这样,皇后对仲夏宴的安排没有异议,只是在末尾对夏语澹正式道:“本宫想向皇上上表,缩减后宫的开支用度,缩减下来的银子拿出去买米赈灾,太孙妃可要附议。” 朝廷现在虽然花钱粮如流水,可是还有钱,还有粮,夏语澹略思索了一下就推诿道:“前朝竟是这般艰难了。” 皇后给了夏语澹一个‘不懂事’的眼神,道:“我皇家是天下的表率,后宫省下的这点银子是小,彰显的是我后宫众人与民同苦的仁义。” 这么大的帽子扣下来,夏语澹只能先问了道:“不知缩减后宫的开支用度,娘娘有了章程没有?” 皇后这回满意的笑了,略抬了一下手,让身边的萧氏说话。 萧氏躬了一下身,详细了陈述了一下皇后的供奉。从皇后本人一年一千两年薪,每天早中晚上多少个菜,一年针工局进献多少套衣裳,到整个坤宁宫所有宫女内侍一天的开销,这样仔仔细细的一加,维持皇后的生活的和坤宁宫的运作,每一年要花掉四万两银子。皇后的意思是,今年她的年薪不要了,每天的饭菜她一个人也吃不完,可以裁撤大半,一年的衣裳首饰减一半并且今年不再收取各地进贡之物,这样一省皇后可以省下两万银子,若是整个后宫和太孙妃这边都以皇后为例执行,十万银子是可以省下的。 萧氏把这笔账算完,皇后等待夏语澹的附和。 真是一个热血的建议,夏语澹有点被人架着走的感觉,端起茶来喝了几口压下心头热血道:“娘娘,对我来说,我每顿是吃四十个菜还是二十个菜也没有区别,菜那么多我只是略动了几样便吃饱了。但是我的近侍时常得我的赏菜吃饭,要是我的分例减半,我就没有那么多东西赏人了。” 现在的夏语澹在她自己的地盘就和老太君一样,虽然没有孙子孙女可以贴补,不过赏陈掌事一碗肘子肉,赏抱影一碗鲜笋汤,夏语澹确定,她每天吃过之后的剩菜都被底下的人瓜分了。虽然是剩菜吧,要是按照规矩来,先由近侍用银筷子夹到夏语澹的碗里,夏语澹再夹碗里的菜吃,所以虽然是剩菜,是很干净不沾口水的。夏语澹的背后可是有六七百的宫人,这点东西都不够瓜分还要减半? 夏语澹的推诿之意已经很明显了,皇后抚着涂了丹蔻的指甲道:“近侍不是各人有各人的分例。” “是,可是分例是分例,主子的赏赐是主子的赏赐。”夏语澹平静的回答。 服侍主子身边的人赏赐不断,才显得待在主子身边的好,不然宫人们拼命巴结主子图什么。 皇后微微摇头叹道:“一个人一张嘴,这不就是铺张浪费了嘛,你也太宽和了些。”皇后在‘太’这个字上转了一个调儿,充分表达了她的不满之意,再次强硬道:“前朝贞肃皇后在掌宫十七年中,在国家困顿的时候多次缩减后宫开支,以恭俭之德成为一代贤后,本宫欲追随先贤之德。” 皇后说的前朝,不是上一个朝堂,而是上一个朝代了,贞肃皇后是周理宗的皇后。周理宗是大周数一数二的勤政皇帝,每天都是在批阅奏折中度过的,可是大周却是在周理宗的勤政下日益衰微,在他死后大周朝不到十年就被大梁朝取代了。从结果来看,夏语澹觉得周理宗是个刚愎自用的人,他的指手画脚加速了大周朝的毁灭,那么贞肃皇后在后宫推行的恭俭之德,夏语澹也觉得是沽名钓誉。 历代后宫的女人为了一个勤俭的名声总会自动的裁撤分例,可是在夏语澹看来,主位上的那个人不会饿着,不会冻着,该得的享受丝毫没有减少,减少的这部分都被主位背后的人承担了,也就是后宫中千万普通的宫人。夏语澹还没有看见过哪一个家庭是靠勤俭,东扣一点西扣一点致富的,于国也一样,整个国家勤俭起来,没有消费没有买卖,算国之幸事吗? 大梁宫中的用度已经执行了百年,突然抽掉十万银子,宫里的人事物都得为此发生移动,一动就容易露出缝隙,夏语澹怕因小失大不敢动,一动不如一静的好。 所以夏语澹还是无视了皇后想要做一代贤后这样高大上的愿望,笑道:“娘娘,我进宫的第一天殿下教我,我宫中所有的用度都是太孙妃尊贵的体现,现在为了省万两银子要裁撤用度,我是当心,折损了太孙妃的威严。且我这几年如何掌宫,也多受了殿下的指点,所以要不要裁还是先容我和殿下商量商量。” 皇后颇有深意的盯着夏语澹的肚子,嘴上却是打趣道:“你们小两口倒是感情好,也是你和我这儿不一样,你那边是两个人过日子,我这里永远是一个人倒不用和人商量了。” 皇后说起她长年独居宫中,夏语澹就不能接话了,怎么接,那是他们帝后之间的事。 皇后没有马上放夏语澹走,也没有再提让夏语澹为难的话,就是自个儿默默的伤感了一阵,才让夏语澹离开。 在西苑太液池旁,陈掌事和崇智殿里的一个宫女低头说了几句话,然后过来扶着夏语澹的手坐船回青乌台道:“今早皇后娘娘上表想在宫中做一些祈雨的法事,被皇上以‘子不语怪力乱神’驳回了。” 皇上长住西苑的崇智殿,皇上身边的事情等闲传不出来,刚才是崇智殿的人主动漏出这个事情。皇后一出又一出,在宫中祈雨不成又拉夏语澹做恭俭的表率。 夏语澹点头,面对皇后的动作内心颇感无奈。夏语澹五年无子,皇后从来没有给夏语澹实质性的压力甚至在宗室里为夏语澹说话,只是道皇太孙夫妇的子女缘分来的晚些。虽然皇后在某些事情上表现了足够的诚意,又有太婆婆和孙媳妇,祖姑母和侄孙女的名分掺杂在里头,可是夏语澹从来不为皇后做事。 皇后做了几十年有名无实的皇后,其实皇后是不甘心的,她想做一做名符其实的皇后,可是夏语澹不会帮她的。 船渐渐靠岸,夏语澹起身离船的时候,因为船身的摇晃而觉得眼前的景物也微微摇晃了一下,可能是刚才想太多引起了身体的微微不适,夏语澹没有计较那一下的摇晃,提着裙摆扶着宫人的手下船,怎知到了平地眼前摇晃之感更盛,而且几乎是一秒的事情,眼前有色彩的画面变成了灰白二色而且正在褪去光亮。 这种时候夏语澹的意思还能抽离身体想到这是要晕倒的先兆,为了不直接晕倒在地,夏语澹不顾忌形象的蹲了下来,可是蹲也蹲不住,夏语澹就着深蹲的姿势往后倒一屁股坐在地上。 “娘娘!”夏语澹能清晰的听见每个人的惊呼声。 这么多的声音真是烦躁不堪,夏语澹在失去意思之前这样想。   ☆、第二百零六章 睥睨 夏语澹失去意识大概只有数十秒的时间,待意识回来自己正躺在春凳上被人抬着回屋。夏语澹闭着眼睛匀匀的吸气,匀匀的呼气,仔细的感受着身体每一个部位的状态,也没有感受到哪个部位疼痛或者另外不舒服的地方,甚至在晕倒之前那种烦躁不堪的感觉都消散了大半。所以等宫人要把夏语澹从春凳上往床上抬的时候,夏语澹挣开了眼睛,这差点让周围正处于心惊胆跳的一群人喜极而泣。不过夏语澹晕倒是大事,那几十秒的时间,陈掌事已经着人禀告赵翊歆,宣召太医,传唤医女。 有医女常年在青乌台轮值,平日做些推拿煎药的活儿,医术是不行的,陈掌事只让她们先候着;太医是成年的男子,宣进太孙妃的宫室需要一点时间,所以是赵翊歆最先从崇智殿进来。他绷着脸进来,所到之处所有人都自动跪下了,毕竟夏语澹的身体要是出了问题,她们也逃脱不掉服侍不周的罪责。 “怎么晕倒了?”赵翊歆直接坐在床边问,应该是来了急了,心里也着急,鬓发上都沁出了汗水。 “我现在好好的,不过是等着太医要做出个瞧病的样子来才躺在床上。”夏语澹目向满宫跪着的人,道:“都起来吧。”说着夏语澹坐起来拿帕子给赵翊歆擦汗。 身边的人都服侍惯了,尺素和依翠自动自发的捧了盆,绞了帕子递给夏语澹。赵翊歆瞧着夏语澹洗去了脂粉的面容带着些许红润,未见惨白或青白的憔悴之色,倒是略放了心,洗了脸又去换了一身衣裳。 这会儿功夫太医已经到了,赵翊歆也不计较那些劳什子的玩意儿,捞起床帐,让太医直接把手搭在夏语澹的脉上断诊。太医诊了好久,因为知道赵翊歆略通医理,所以也不敢开一个可有可无的太平方了事,直言医术不精,以他的医术看不出夏语澹身体的毛病。 赵翊歆沉吟了一下,让冯扑去把宫外头的花姑请来。这些年夏语澹的身体一直很健康,寻常的伤风咳嗽也没有几次,倒是因为子嗣的原因,向花姑请教的比较多,如此一来花姑比太医更了解夏语澹的身体。 “太医都说没事了,要是不放心我下次出去找她就好,何必现在兴师动众的。”夏语澹连忙小声的阻拦道。 夏语澹和花姑之间的医患关系是私底下的,一旦花姑奉召入宫,进入了宫廷,在夏语澹弃用她之前,为了确保太孙妃的安全,宫禁森严,花姑就不能像现在这样想给谁看病就给谁看病,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当然花姑得太孙妃看重日后达官显贵之家必然会趋之如骛的登她的门,她也不愁没有一展医术的机会,可是那时和花姑现在的自由是不一样的。 “早晚都要让她进宫的。以一技之长侍奉主上,也没有她愿意或不愿意的选择。”赵翊歆现在也不知是喜是忧,或者是茫然的状态,但这个决定是坚持的,道:“太医院的药方,翰林院的文章,太常庙的笙簧,浸淫久了就太中规中矩了些,有时倒真比不上外面新进来的敢做敢言。” 去宫外请花姑来回最快也要个把时辰,赵翊歆也不出去做事了坐在床边陪夏语澹说话。 既然有这个时间,夏语澹就和赵翊歆说了今天皇后提到了缩减后宫开支的建议,面对赵翊歆夏语澹就换了另外一种俏皮的方式道:“我的宫里每天米都要吃掉二十担,我给自己算了一笔账,我一年也享受着三万多两银子的供奉,这还别算很多东西是不可以拿银子衡量的,你还养得起我吗?” 赵翊歆脸上浮现一点点笑意,道:“几个女人难道还养不起嘛!” 夏语澹晓得他是把皇上后宫的开支也算在里面,但这会儿夏语澹就要使性子,微扬了下巴道:“什么几个女人,你把我一个女人养得好好的就好了。” 赵翊歆坐得和夏语澹近些,正好把夏语澹搂到怀里,道:“你今天觉得娘娘可怜了吗?几十年夫妻的名分,娘娘一件事情也做不成,为了做成一件事,还要拉你入伙。” 夏语澹垂下眼帘,但是随后又扬起眼角道:“有那么一下下那么觉得来着,可是又想起萧姑姑报出来的,娘娘一年该得的供奉,这一块上从来没有怠慢过娘娘一分,这些都是皇爷爷给她的。除了这些还能这样呢,搁外头大族之家的老夫老妻很多也是这样过日子的,各过各的日子。不管事也有不管事的好处,以前温神念家的老太君倒是管事的,子孙繁盛总有这家宽裕那家艰难,还有几家特别不肖长年在温老太君那里打秋风的,温老太君顾着这个顾着那个,看着那样的儿孙岂不焦心,其中的烦难只温老太君自个知道。娘娘现在落得清静,也别抱怨了这份清静,多少老太太想清清静静的过着晚年还过不上呢。” “其实根据钦天监在南边的估测,下个月就会有雨了。皇爷爷是不喜欢做一些假模假式的动作,祈雨这种事,天要下雨便是不去祈求它,它照样落下雨来,天不下雨,当然再求也是没用的。” 皇上不会求人,也不会求天。 假模假式,这个词否定句用在皇上身上,就衬出了早知会下雨而上表祈雨的皇后假模假式了。赵翊歆很少,几乎是不对着夏语澹发表对皇后的看法,可是这一次赵翊歆也忍不下去了,自然赵翊歆是皇上养的心里是偏着皇上。 这些日子皇上常常招成妃和丽妃伴驾,因为皇上面对这两位也比面对皇后舒服。在赵翊歆看来皇上和皇后,就是皇上心里没有装着别人,他们在一起也是不搭的。前两年皇上撸顺了户部和吏部,其中诛杀,流放,连坐,贬官,弃用的人近万,现在皇上用政令压下了江南一带的物价,江南一带,即使下个月开始下雨,大梁的鱼米之乡今年也不会有好的收成,自己度日都难,物以稀为贵,好些人都想趁此困顿之际发笔大财,所以这几个月,皇上又修理了一大批囤粮倒卖的商贾。说得难听一点,现在的皇上就和土匪似的,被他盯上的人家,银子和粮食都抄出来堵江南几百万老百姓的嘴巴,不是堵一天,要堵到地里长出粮食来为止。皇上骨子里是睥睨天下的,所以皇上其实不在乎臣民如何评价他,是仁厚之君,还是暴虐之主,皇上只是特别爱惜,这份失去了所有而剩下的璀璨皇权而已。 皇后只懂得自怨自艾,几十年都没有看懂皇上,她苦心经营一个贤后的美名干什么,她经营的过程是她放低了姿态讨好世人的一种态度,这和皇上骨子里的傲气是背道而驰了,皇上当然看不上要驳回的。几十年过去了,皇后这种自顾自的,和皇上不在一个频率上的事没有少做,而皇上的词典里是没有迁就两个字的,也没有耐心按着自己心中的理想改造皇后,毕竟皇后在皇上心里,和千千万万的女人没有区别,这个女人不合心意,总有比皇后合心意的女人。 可是皇后执着了,她以为她占着名分,就已经是和千千万万的女人做了区别,皇上该待她不同才对。 夏语澹眼神有些黯然,不过她不会让别人的怆然失意占住自己的情绪,很快脸上挂出浅笑,柔声道:“我是个很笨的人,笨到不知道我所的话,我做的事会不会让你喜欢,你要是哪里不满意了可要说出来,若是能改的,我可以迁就迁就你把那些改了。” 夏语澹嘴上说着迁就,其实也不觉得那是曲意将就。为了长存这份夫妻的感情,有些努力是必须的,现在赵翊歆是二十岁,他的一生才一小半儿,将来他会越走越远,眼界开阔,胸襟宽广,将来他坐在皇位上俯视天下,夏语澹在担心有一天,赵翊歆也用俯视的姿态看着她,夫妻之间应该平视才对。 赵翊歆心里的预感又加深了一分,平视看着夏语澹,深黑的眼睛流动着金色的暖光,道:“你这些天好像和以前不太一样,前几天臻哥儿病了,也值得你牵挂几天日日过问几遍,昨天抱影和王贵那点事,又让你半宿没睡着,今天又是这样。”总之这些天夏语澹的情绪很容易被别人的事感染。 “有吗?”夏语澹倒没有感觉。 赵翊歆也不再多说,直到花姑来了,根据夏语澹各种微妙的变化才推断夏语澹是怀孕了。 “真的?”夏语澹还难以置信,因为她的月事都有详细的记载,一个月还没到呢,能摸得出滑脉? “只是推断而已,我并没有摸出滑脉,我这儿把娘娘一个月的事儿都盘问完了,娘娘身体健康,今日也没有大喜大悲情绪波动到致使血气一时不足而短暂昏厥的地步,且娘娘晕倒之后脸色自动回转成红润之色,并不是真正的气血不足之态。正在孕子的女人身上的气血还被腹中的孩子一瞬所夺,倒是会出现这样的状况。当然因为日子太浅,实际的脉象我还摸不到,所以也有可能不是孕子而是别的原因,若是别的原因就非我医术所及了。” 太医院的太医说话一向保守惯了,有时候就不比外头来的敢言了,花姑还是和宫外一样,有几句话说几句话,直言不讳。   ☆、第二百零七章 华滋 五日后是仲夏夜之宴,皇后本是想在那一天对着内外命妇宣布她缩减后宫开支的决定,可是没有人附和她的提议,那一天对皇后而言,只是又被拎出坤宁宫做了一天的木偶而已。那一天夏语澹在坐完船靠岸的时候,又出现了晕乎乎的感觉,夏语澹在青乌台住了五年进门出门都没事,现在却是坐不得船了,夏语澹不由抚摸上自己的肚子,真是一副臭脾气。 虽然连花姑都不敢确定,但是被人提醒加之五月的月事没有如期而至,夏语澹的月事一向很准,不会拖延超过两天,如今拖延了三天夏语澹相信,应该是怀孕了。 “搬家!” 赵翊歆也是这样相信的,桌案上铺了西苑的全景图和每一处院落内部的图纸,正在选另外一处长居之地。西苑不似皇宫那么规范,分了前朝后宫,又有东六宫,西六宫,十二宫殿的结构其实是一样的,西苑是园林式建筑,亭、榭、廊、阁、轩、楼、台、舫将山水地形、花草树木巧妙的布设其中,大致可以划分二十四景,有二十四处居所。 夏语澹在旁边看着,兴致缺缺。她是一个念旧的人,青乌台住了五年了,而赵翊歆住得更久,有十来年了。 赵翊歆总是多长了一副心眼神儿似的,一副心眼神儿在选院落,这个选可太有讲究了,要注意到院落的四季变化,比如挥云堂前种着荷花,夏天观荷住住还行,过了夏面对一池残荷就太不好看了;要注意到院落的屋舍多少,比如以前镂月楼住一个平都公主够了,要是皇太孙夫妇加上他们的孩子去住就显得拥挤了。这样用心用意赵翊歆还注意到了夏语澹恋恋不舍青乌台的神色,说实在的,赵翊歆没有不舍的情绪,这天下人也好物也好,赵翊歆拿在手上放下时值得他舍不得的,真也不多,即使这青乌台他长居十来年了。 “青乌台孤悬在湖面上虽然自在些,不过内外四面环水,你现在已经进出不方便了,日后……”赵翊歆少有的软和,道:“孩子虽然不离人眼的看着,可是他小不点的时候最是机灵,又爱乱钻乱躲的,就怕一个错眼看不住他。” “是了!”夏语澹刚刚只觉得因为自己一个人的原因离开这处和赵翊歆充满甜蜜回忆的青乌台有些不舍,被赵翊歆提点之后一扫那些不舍的思绪,小不点,真的真的很期待这个小不点呢,现在就为了小不点担心这个,担心那个。 最后赵翊歆确定了华滋轩。 整个华滋轩居住的房舍呈一个圆规的形状,夏语澹生三四个孩子也住得下。华滋轩四周移植了八八六十四棵年逾百年的参天大松树,比起青乌台,倒也是一处冬暖夏凉的所在,四季绿意盎然,下雨时烟雨蒙蒙,下雪时覆盖了积雪的松树如满天星斗。华滋轩,这地方意思也好,华滋,枝叶繁茂之意。 陆陆续续把赵翊歆和夏语澹用惯的东西从青乌台搬出来,归置到华滋轩用了大半个月的时间,主要是夏语澹不急,她有这个闲心一点点的亲自归置,尤其是赵翊歆的东西,五年前赵翊歆的东西已经在青乌台了,只是多添了夏语澹的东西,这一次夏语澹好好的整理了一下赵翊歆的东西。 这样好好的一整理,夏语澹一天也做不了多少事情,因为她在分类赵翊歆阅读过的书籍时,自己也会看一段,叠放赵翊歆收藏着的字画时,自己也会评鉴一番,有一个箱子里的东西赵翊歆好像特别爱惜,因为箱子里面的每一样东西另外用了镶黄色的锦盒装着。 第一件长条状的锦盒展开是一幅画,画中一只白色的松狮犬在前面跑,一个少妇提着裙摆在后面追,因为画面中的人物是背对着夏语澹,所以夏语澹只能看见少妇半张侧脸,不过仅仅是半张侧脸夏语澹也能看出少妇和爱犬嬉闹愉悦的神情。那个时候夏语澹以为赵翊歆画的是她,因为她是少妇,也常常和小白这样的玩耍。 第二件四寸长的正方形锦盒打开,里面是一个硬木制成的拳头大小的红色小球,是打马球用的球,球体表面几处有严重摩擦的痕迹,可知这颗球当初在球场上被人追逐的有多激烈。大梁的儿郎们养得起好马,精于骑射,租的下或是自家有马球场的,十之□□都有这点爱好。赵翊歆也爱好这个。 第三件长方形的扁平锦盒,里面叠放了一块湖蓝色并蒂莲纹样的料子。才十尺布,以赵翊歆现在的身形还不够做一件衣服,瞧着蒂莲纹的样式和布料的光泽,应该放置好些年了。夏语澹不懂这块布料对赵翊歆有何意义。 第四件是一个写了‘平安’二字的平安锁,瞧字迹是皇上的笔迹。 第五件夏语澹打开,仔细看着眼眶红了。和夏语澹卖出去的第一张俗画‘藤生树死’很像,却又不是那一张画。夏语澹手里展开的这张画,画中的男子回头看了女子,下面的打油诗也改了:入山见得藤缠树,出山见得树缠藤,藤生树死缠到死,树生藤死死也缠。 原来他早早就懂了,即使当初到现在,他还那么年轻! 感动过后夏语澹还是把这些东西放回原处,赵翊歆就是那么一个人,应该是害羞,所以显得木讷,他从来不说甜言蜜语,但他做的事情比任何甜言蜜语都要动听。 从青乌台搬到华滋轩,所有人都看见,为什么住得好好的从青乌台搬到了华滋轩。 太孙妃身怀有孕这件事也等于是公布了。 第一个前来确定并道贺的是鲁王妃。两年前景王风瘫无力执掌宗人府令之职,宗人令就传给了鲁王,就是赵翊蘅的父亲。宗人府掌管皇帝九族子嗣,无论嫡庶,从出生名字封号爵位嫁娶谥号,从生到死记录在内,要是不被记录,那是不被皇族接纳的,此外还兼顾着享爵之家,爵位世袭的更替。所以夏语澹怀了孩子,鲁王妃是要来过问的,因为这种记录已经开始了。 论品级太孙妃要比亲王妃尊贵些,论家礼夏语澹是鲁王妃的侄儿媳妇,所以夏语澹受了鲁王妃的礼又还了她半礼,两人同榻而坐。鲁王妃四十出头的年纪,一脸圆润真的是长得白白胖胖,夏语澹还未见过贵妇能比鲁王妃胖的,那腰身顶夏语澹两个,不过鲁王妃胖得很温婉。 “你们去抬个冰盆过来放在鲁王妃边上。”夏语澹对左右道。因为太胖了,所以鲁王妃在六月下旬的大热天过来华滋轩热得她气喘吁吁。 “使不得,使不得!”鲁王妃看着夏语澹平坦的肚子连忙阻止道:“给我拧几块冰帕子,有冰镇的西瓜,我吃一块。” 鲁王妃说话的时候,宫人已经拧了帕子递给鲁王妃,抬了一个盛冰的小木箱,冰镇着切好的大兴西瓜,拿给夏语澹的是井水湃过的西瓜,可不敢用冰镇。 鲁王妃用了四块帕子吸了冒上脸来的热意,吃了一块西瓜解渴解暑,还自嘲的道:“我就怕过夏天,寒冬腊月出个门能冻掉鼻子的恶天我是不怕的,就是热天难熬。” 夏语澹不是特别想吃西瓜,可是看鲁王妃吃了一块又拿起第二块,也陪着慢慢的啃手上吃了一半的西瓜。 鲁王妃也很会察言观色,用斯文的又快速的解决掉了第二块西瓜就不吃了,擦了手用一个婶娘关心侄儿媳妇的方式,把夏语澹怀孕和怀孕的日期确定了,掐着她因为太粗就显得短了的胖手指道:“四五六,七□□,十十一十二,小殿下是正月里的大生日,冬春生的好,春天万物滋长娘娘和小殿下养得好,待到了五六月不用衣裳包了,那一身奶膘别提有多可爱了。” 夏语澹也被鲁王妃形容得满脸笑意,一身奶膘的孩子该有多可爱呢?多可爱呢? “恕我冒昧了,不过大伙儿都好奇着,不过这儿也做不得准。”鲁王妃略有为难,但还是大方的问道:“娘娘现在是喜酸还是喜辣?” 就是好奇心太重关心一下男女,宗室里不关心夏语澹怀的是男是女夏语澹才要奇怪了,所以夏语澹也没有隔阂,如实道:“现在还没有特别的偏爱,日常饮食和往日一样。不瞒王妃孩子上了身我现在还没有特别的感觉,只是坐船的时候,做一次晕一次船,所以才从青乌台搬出来。” “那好那好,是个懂事的孩子。”鲁王妃就是代表宗室对孩子的性别期待一下,也不给夏语澹太多的压力。作为宗室长辈,又关心了一番夏语澹日常的饮食和作息,此来第一件事情就办好了,又说起第二件事情,露出凝重的神情道:“平都……前面的事情过了这些年,少有人计较,我们皇家的公主也不兴从一而终的那一套,若是有青年才俊求配,平都可愿意下降?” 其实鲁王妃问到夏语澹的面前,不是在问平都公主愿不愿意下降,而是通过夏语澹问一问皇上和皇太孙,愿不愿意平都公主再次下降。皇家公主的婚姻,很多时候是一种政治筹码,并不考虑公主本人的意愿。 “是哪家的青年才俊?”夏语澹敏锐的抓住了这个问题。比起德阳公主和靖平侯出双入对,才二十五岁的平都公主就太形单影只了,若有好人家还是可以考虑的。   ☆、第二百零八章 母职 “是南安侯孔荡。十几年快二十年的事了,那会儿南安侯还在做承孙呢,就和平都相识,那几年他们彼此年幼逢年过节倒也能碰上几面,后来老老南安侯病故,这位就回了广西桂林,这样一回就十五年过去了。现在南安侯回京述职,不瞒娘娘,南安侯在外头见过了平都,说到王爷跟前,说是……”鲁王妃未语先笑了笑,道:“说是他自己这样的,也不知能不能得平都青睐。” 平都公主现在是住在外面,她已经出嫁过了,不管营陵侯府怎么样,她的公主府还是存在的,不过以前的那座公主府和营陵侯府相邻,皇上怕平都公主触景而不能断情,所以在永定门前的安定街另起了一座公主府,安定街和皇宫是呈一条直线的,和西苑的距离也近,夏语澹站在景山上能看见她的公主府,这样的地理位置,也彰显了皇上对平都公主的爱重。 平都公主在儿子聂臻周岁的时候,从镂月楼搬去了新的公主府,那年还是平都公主执意要搬出西苑的,说住在西苑还是她一府独大自在。夏语澹知道她是为了儿子,毕竟儿子是外姓父族又是那样,长居宫廷内院不成体统。 夏语澹现在思维有些迟钝,调出了脑海里南安侯的家世,道:“这南安侯今年快三十了吧?他是娶过妻子的,倒也没听过他有儿子。” 南安侯,南安南安,这个爵位是世代镇守广西桂林的,南安侯小时候滞留京城,有点抵押在京做人质的意思,当然若孔家忠心也不能那么说,这是皇家给南安侯府培养继承人呢,基本上那些外封的武将世家,留在京城的子孙,待他们长大了返回封地是家族无可争议的继承人,皇上待他们这些留京的权贵子弟一向优待,逢年过节都会招那些半大不小的孩子伴驾,也算从小的一种历练吧。 鲁王掌了宗人令,鲁王妃对这种事情是如数家珍,道:“南安侯今年二十八,十年前娶了当时的广西都指挥使吴之道的嫡长孙女,婚后三年生下一女,婚后五年吴氏难产身亡。”吴氏怀的还是男孩,是母子俱亡的,说到此节,鲁王妃小声快速说过,道:“若是南安侯有子,倒也不敢唐突了公主。” “也是!”南安侯要是有儿子,再娶的公主生下儿子,公主之子在礼法上就轮不到南安侯的爵位了。但南安侯娶过妻子就是鳏夫了,平都进门在家礼上还是比先前的吴氏矮一头,夏语澹想到了这一点。 鲁王妃也是略有遗憾,但就这一点她要说一句公道话,道:“平都现在二十五了,和她相配的年纪,又不是娶不上媳妇,若是二十大几近三十未正式娶妻纳妾的,倒也值得怀疑了。” 大龄不婚,近三十了还不婚的男人,很可能很可能,是不喜欢女人或是没有生育的能力,再或者有梅妻鹤子那般洒脱不受家庭拘束的心境,不然留不到这个年纪。这一点倒是不能苛求南安侯。平都公主前面的驸马,留到十七八岁,那小雏儿的模样都是装的,私下的品味对于平都公主而言,不吝于奇耻大辱。所以夏语澹也赞同鲁王妃的说法,认真的问道:“那南安侯的内院,除了吴氏之外还有几人呢?”刚才鲁王妃说正式娶妻纳妾。 “南安侯也不太贪婪女色的,吴氏生前收用了她身边的一个陪房丫鬟,吴氏死后这个陪房丫鬟升了姨娘,这些年又用着一个通房丫鬟,所有南安侯的后院只一妾一通房罢了。”这个时代,南安侯的私生活已经很规矩了,也不能要求男人在没有妻子的时候用五姑娘解决生理问题,鲁王妃接着道:“这些年她们也没有生下一子半女,南安侯说了,若尚得平都,这一妾一通房也不妨碍平都,转头就发嫁了她们。” 这已经是最好的安排,夏语澹忽然很感兴趣,道:“也不知南安侯模样如何?” 鲁王妃是有备而来,也不形容,从袖子里摸出一张南安侯的画像,笑道:“我都准备着了,王府上的画工执笔,和真人也差不离了。” 夏语澹接过了画像,是一幅一尺长的工笔肖像画,从画像上,是可以看出南安侯俊秀英飒的模样,旁边还写了他的身高,联想平都公主的身高,若是两人长在一起,那个高低差也是很合适的。 夏语澹是知道平都公主有点颜控的,其实他们赵家的人都有点颜控,南安侯这样的皮囊,夏语澹满意的点点头。 鲁王妃就是为南安侯和平都公主搭个桥,她宗人令夫人惯常干这种事,做媒人的活儿给两方递递话,但也只是递话而已,不代表她鲁王府的态度,所以此事说到这儿,她就打住了。鲁王妃走后,夏语澹又细细找了南安侯的家世看。 原来这南安侯府和淇国公府在五六十年前同战西南,交情匪浅。乔费聚和老老南安侯,就是现在南安侯的祖父,是正经磕过头歃过血的把兄弟,早年南安侯滞留京城的时候,也多蒙淇国公府照拂。这些年南安侯府未见衰微,也未见煊赫,总之以夏语澹的眼界,要是平都公主愿意,也算一桩不错的婚事。夏语澹把这件事一模一样的转告了赵翊歆。 其实皇上和赵翊歆从来没有拿公主的婚事做政治筹码的意思,德阳公主平都公主的婚事都是在她们你情我愿的情况下决定的,再说了,民间还有说法,再嫁由自身,既然平都公主在宫外已经见过了南安侯,允或不允,只看平都公主的意思,这件事情就交给夏语澹去和平都公主说了。 夏语澹把皇上,赵翊歆,鲁王妃的意思这样一转告,平都公主深入沉思。夏语澹待要说让平都公主回府考虑几天,几天都可以,平都公主已经决定下了,手摸上夏语澹还是平坦的小腹,郑重的问:“太孙妃,你现在能感觉到你的孩子吗?” 夏语澹一愣,随即柔和了道:“说实话,现在真实身体上的感觉是还没有的,但是想了他千万遍,想多了这个感觉就有了,实实在在的人,除了殿下他是最重要的人了,有时觉得他比自个儿都重要。” 平都公主点头,收回了她的手,道:“我也是这般想的,有时候我觉得臻哥儿比我自个儿都重要,他也只有我一个母亲而已了。我若再招驸马,日后必然会有别的孩子,儿子,女儿。他的父族又是那样儿,我带上他去孔家……”平都公主脸上笑着,情绪却是惆怅的,道:“其实南安侯和我说过,他会对臻哥儿视如己出,如,那只是相似,不是一模一样,南安侯做不到的,把臻哥儿完完全全当做他的孩子,当然,当初连聂家那些人都没有把这个孩子真正放在心坎上,我也不能要求毫无血缘关系的别人,和我一样把臻哥儿放在心尖儿上。” 在夏语澹面前,平都公主以儿子为由,拒绝了南安侯的求婚。夏语澹即将为人母亲,是很能理解平都公主的心情,很多离异或是丧了配偶的父亲母亲,顾念着孩子,都不会轻易再婚的,所以夏语澹也不多加劝阻,就由着平都公主去了。 平都公主出了华滋轩,又得了皇后急召,嫡嫡亲孙女的婚嫁大事,皇后也两眼直盯着,听了平都公主为了儿子不愿意再招驸马的理由,摇头叹息,滚下泪来,道:“你为了恪尽母职,再失姻缘,他日臻哥儿长大了,懂事了,也会觉得是他亏欠了你。他一个公主之子,日后还能委屈了他不成,便是委屈也是有限的。” 比起亲孙女的幸福,曾外孙子和皇后又远了一辈,皇后要这样为平都公主着想,平都公主也表现了理解,安慰起皇后道:“这半年臻哥儿生了几场小病,虽然是小病吧,可是那声声咳嗽,每一下都咳得我心头一颤,他生病那些天,好几晚我都能梦见他小小一个人,脸上忽红忽白发烧的样子,便是我睡着了都不安稳,每次醒来都要披衣去看看他,看见他安然的睡在那里,心里紧着的那股子劲儿才松开了些。这般苦乐,是我甘愿的,皇祖母无需为我难过,也不必为我挂心。” “可是我的平都呢,难道就要孤独一辈子了吗,日日枕畔凄凉。”皇后依然落泪不觉,紧紧抓住平都公主的手劝道:“似南安侯这样的,也难找出第二个了,而且那小子少年时就有些意思,只是那会子懵懵懂懂,倒是错过了十来年,现在兜兜转转,不是一场好姻缘吗?” 平都公主对皇后的后半截话无动于衷,脸上笑了,笑容有些复杂,心底的深处是愉悦,可是面对皇后就笑得有些尴尬了,道:“其实我的枕畔也不凄凉。” 儿子和成熟的男性不一样,平都公主在心理和生理上,也没有全部失去对男性的渴望,而且她公主的高贵身份,也让她无需苦苦压抑这份渴望。皇后正是看上不平都公主在她公主府里的那点事,既然平都公主自己揭下了那张纸,皇后也表态了,愤然道:“看一看德阳的丈夫,德阳的生母都不在妃嫔之列,她的丈夫靖平侯如何,京城中数一数二的俊杰,出身世家又手握重权,你呢?你呢!你是我儿……”皇后及时刹住了嘴,隐在袖子下的手紧握成拳头,差一点把自己的指甲劈断了。 皇后心里是明白的,平都公主是她儿子,献怀太子唯一的后嗣。   ☆、第二百零九章 野种 皇后提及我儿,那是在平都公主的脑海里,隐约留有记忆的父亲。平都公主快速的眨了眨眼睛渡过心头的酸苦之意,又打起精神来安抚皇后,伸手拍上了皇后藏在衣袖下的手,平都公主是心思细巧的人,盛夏衣裳单薄,所以隔着衣袖平都公主清晰的感受到了皇后紧拽的拳头,以及在这个隐忍的动作背后,苦苦压抑的不甘。平都公主微垂下了双眸,出口换了一套更加理智的说辞,道:“我也不能和姑姑比,姑姑是帝王之女,我仅仅是储君之女。祖制帝王之女为公主,储君之女为郡主,□□皇帝有二十四个儿子,二十四个儿子生下了百八十个孙女,那些个孙女连郡主之位也不是人人都有。说起来我这公主之位,还是破例加封的。” 储君之女,天下所有的女儿最该依靠,也是最该靠得住的男人便是自己的父亲,平都公主明白,历朝历代止步于储君,而登不了大位的储君,比从储君之位顺利登上大位的要多得多。那条路从来失败的多,成功的少,自己的父亲二十年前就有了结局,他是失败者。父亲失败的结局早已让平都公主失去了和德阳公主相较的心情。德阳公主夫妻恩爱,儿女绕膝且这些年德阳公主在诸宗室权贵之中处于领袖的位置,平都公主看在眼里并不羡慕,平都公主是真正做到了恬淡的人,所以还能开朗的劝着皇后道:“皇祖母也说了靖平侯是数一数二,那般的人便是以我公主的尊位,也是可遇而不可求,而且我也不觉得靖平侯那万年寒冰似的脸和性情有多好来着,或许私下他对着姑姑不是这样的吧,但这也是各人有各人的缘法。我并不中意南安侯。” 平都公主是做到了与世无争,她企图以这样的心境感染皇后,可是在皇后的理解里,就成了不求上进。 皇后面对平都公主一副不求上进的态度深感痛惜,因为对平都公主现在的状态心痛而惋惜,就越发觉得平都公主现在的生活是不幸的,进而追究起了平都公主不幸的根源。从头开始算,平都公主不是在皇后膝下长大的,她养在仁孝章皇后,就是以逝的太后身边。太后把自己的亲生女儿教养成什么样子,虽然最后凄凉收场吧,可是寿康大长公主,在她生前几十年,可是国之瑰宝,风光无限,那样恣意高傲的活了几十年,最后死了也值了,平都公主如何呢,被太后教养成一副畏畏缩缩的样子。 总归在太后的心里,亲曾孙女,儿子唯一的后嗣,远远比不上,比不上……皇后心里被绞得喘不过起来,几十年隐忍惯了的性情,在这般喘不过气来的时刻,还能让表情表现得无风无雨,甚至连隐在衣袖下的紧紧拽成的拳头也松开了。 在太后心中,儿子唯一的后嗣还比不上皇上不知道从哪里抱来的野种! 那个野种窃居了她孙子的位置,却没有善待她唯一的孙女,之前任由她经历了一次不幸的婚姻,现在也不管她在公主府乱七八糟的生活。 其实平都公主第一次婚姻的不幸,和皇后信任的高恩侯府有莫大的关联,可是这样的关联在该分担后果的时候,被皇后自动忽略了。当不幸已经发生的时候,从别人身上找理由,才能让自己问心无愧。 这般种种因,造成了平都公主现在的果,皇后甚至不能提醒平都公主她现在遭受的,不公平的前半生,一个虚荣的公主,就这样沾沾自喜了? “长于妇人之手。”皇后自嘲的说道,赵翊歆还在襁褓之中的时候,皇后多次提出抚养赵翊歆的意思,都被皇上用这句话打发了,本来就没有血缘的关系,还不让她养一养,面对一个和自己儿子无一分相似的孙子,这样的孙子如何能慰藉皇后孤寂的灵魂。 皇后用另一种方式,说服起平都公主:“长于妇人之手,这句话还是有几分道理的。那靖平侯两兄弟自幼父母双亡,如今都有大出息了,乃是他们自小得到了皇上照拂的缘故。你又看高恩侯夫妇的几个儿子,我娘家侄儿我也知道,空谈可以却无甚大材,侄儿媳妇虽然性情见识都还可以,可她终究是个女人,精力有限打理家务可以,面对儿子们却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这臻哥儿他是……” 皇后长叹了一声才继续道:“他是罪臣之后,将来他走的路注定要比别人艰难一些,别人做到七分便能得一句赞儿,他要做到十分才显得比别人强些,这些是你能教导他的吗?便是为了他日后的出息,你也应该物色一个有本事的男人。有这么一个人帮着你教导着……也别说放在心尖上的话儿,他是男孩子,我养过孩子我这些年才明白了从小摔摔打打的才能成材的道理,似你现在这般养着臻哥儿,未免溺爱了些。爱子则为之计深远,要我说臻哥儿现在,也缺一个如父亲一般的角色。日后,南安侯虽然只是继父不是生父,但臻哥儿那生父根上就不好,原是庶枝出来的,金玉其外的那么一个人,倒远比不上南安侯二十出头便坐镇一方,臻哥儿看着这样的父亲也能学一两分本事。” 提及儿子一辈子的问题确实让平都公主发人深省,可是平都公主也没有忽略皇后在对聂臻殷切的期盼之外,无意识间散发出来的,阴仄诡秘的气息,这样的气息让平都公主在盛夏之际,无端感受到了阴寒。平都公主深究着皇后,就对皇后的建议表现了迟疑。 皇后也只能说那么多了,毕竟再嫁这种事,让一个女人再去接受另外一个男人,不是轻易就能开启心扉接受的。 紫金华盖的四辔马车从宫门驶出,在平整的青色方石地面上缓缓而行,驾马的车夫在车门外恭敬的禀告道:“殿下,前方是南安侯的马车。” “过去吧。”在还没有想明白之前,平都公主不会给南安侯机会。 “是!”车夫没有停留,和坐着南安侯的马车擦身而过,最终在公主府前停下,此时淅淅沙沙的下起了午后雷雨,眨眼间淅淅沙沙的雨水又变成了黄豆大一颗颗的雨珠砸下。平都公主略微凝视了雨幕,便踏着木屐走下了马车,几步路虽然有仆人执伞拖裙,一身簇新的宫裙还是沾上了一点点斜面打过来的雨水,平都公主在众人拱卫中走过一段一段弯曲的游廊,在经过东北角的花园驻足,皱眉凝望雨中的背影。 因为这场雷雨下得突然,这几日正要开花的两株昙花耐旱怕雨,在花期临近的时候被大雨这样瓢泼必然会影响盛开,所以花园中有一个花匠柴行乐站立在两株昙花之间,打开了两把用竹片为骨,黑牛皮为面的大伞,为两株昙花挡雨,两株昙花是免了这场暴雨的摧残,但是两把伞面汇聚成的雨水如帘幕般落下,刚刚好从柴行乐的头顶浇下,早已经把柴行乐浇得湿透。 为什么平都公主皱眉,因为湿透了的单薄青白色衣裳紧紧粘着柴行乐的身体,勾画出了他均匀修长的体态,那透湿的衣裳甚至遮不住他包裹在衣裳里头的蜜色肌肤,简直犹如*。 平都公主心情本来就糟糕,此刻眼神一厉,横扫了周围一圈的人,周围的仆人都是机警之辈,纷纷垂头,鸦雀无声的褪下。 柴行乐的双手像两条铁杵一样的伸张着,本来是纹丝不动的,在听到游廊这边的动静之后一下剧烈的晃动,又马上猛然停住,一张被雨水浇得冰冷的脸被羞耻和羞愧烧得赤红,在仆人褪下的同时,手腕在伞柄上翻转,柴行乐就面对了平都公主。 柴行乐是一个不满双十的少年,阔额浓眉,大眼琼鼻,方正的下巴让大半张过于英挺阳刚的脸又增添了淳厚。他赤红的脸面对高贵的公主,目光柔和又清澈无措,对视了几眼之后不舍的缓缓垂下了头,仿佛一个惨遭抛弃的可怜孩子。 盛夏的雷雨来的快去的也快,在平都公主和柴行乐的沉默中云散雨收。 平都公主从游廊上走下来,宫裙后摆拖曳至地,直接拖在了雨水里,柴行乐把伞放在地上,几步走到平都公主身后拾起她的裙摆弯腰托在手上。平都公主转身低头面无表情的问道:“你有话对我说吗?” 柴行乐咬咬牙,手上拽着平都公主的裙摆,拧出了一线雨水,其实柴行乐的心就和这裙摆一样,拧扭了一下也在滴血,他尽量让自己平静的陈述事实道:“公主殿下今天进宫,是去应允了南安侯的求婚……” “啪!”重重一巴掌打在柴行乐的脸上。 平都公主的这一巴掌可没有留力气,打得柴行乐半张脸剧痛并且清晰的浮现了指印,但是柴行乐此刻却比置身在最旖旎的欢爱中更加快乐,他怀着失而复得的欣喜之色抬头,眉间也情不自禁的浮上笑意再道:“两株昙花今夜亥时要开花了,殿下今夜要来赏花吗?” 平都公主转头看着两株还是花骨朵的昙花,视线又从昙花看到远方西苑景山的山顶。 在这样的场景中平都公主及时的想起了以前对赵翊歆说过的话:我一直当你是弟弟。   ☆、第二百一十章 惊吓 夏语澹怀了一个特别乖巧的孩子,到了八月底也没有不适的妊娠反应,除了每天戌时末刻加了一顿宵夜场。夏语澹十几年都过着食有定时,息有定时,特别规律的生活,所以这也算妊娠的一种反应。 “昨儿晚膳有一道麻油鸡做得不错,我吃着吃着把整只鸡都吃完了都吃撑了,到了那会儿也不觉得肚子饿就睡下了,睡了两个时辰是饿醒的,睁眼儿就要见到吃的。我也不是没有尝过饿的滋味,现在饿起来和以前的感觉不一样了,以前饿了等下顿也没什么,现在饿起来像被人挠痒痒一样,一时一刻也等不得。” 现在夏语澹这里每两天请一次平安脉,夏语澹正和花姑说这两天的事,吃了多少东西,睡了几个时辰,甚至屋里用什么香摆什么花都会说清楚。 花姑耐心的听着,道:“这儿不是娘娘自个儿饿了想吃东西,是小殿下饿了要吃东西,他饿起来的滋味自然和娘娘饿起来的滋味不一样。” “想来是这样,这两个月我每天多吃一餐,都是替他吃的。”夏语澹说着又疑惑起来:“我吃下去那么多东西又去哪里了?他可一点儿也没有长大,我现在的肚子还是平平的,今早称了体重,量了腰围,也是还没有变化。” 两世夏语澹第一次怀孩子,像是真正回到了孩提时代,什么都不懂做每一件以前做惯了的事,都要重新请教,就为了让肚子里的孩子更加健康些。 “四个月没有变化是正常的,有的女人在头几个月不仅不能长重,还会往下掉,瘦一大圈的,下个月娘娘的身体就会有变化了。”花姑坐在夏语澹身旁,倒是不急着请脉,而是和夏语澹聊天道:“娘娘见过冬天的田地,收了粮食整了地连棵草都不长,可是过了一冬时间到了,那草一天能长一寸,那个劲头也不都是春风吹出来的,冬天聚着肥力呢。” “如此说来我的肚子就是一块田地了,现在要多攒点肥才是。”夏语澹笑道。 “正是!娘娘现在敞开了吃就是了。”花姑边说边摸上夏语澹的腕脉。 夏语澹自己挽着袖子,忽然问道:“花姑,你在宫里住得惯吗?” 从五月宣召花姑至今,花姑再没有离开过西苑,而且在夏语澹平安生产之前,她都不能离开了。隔天这个时辰她来把一次脉,其他时间她就是闲着,极闲极闲,以前她在瑞仁堂坐馆的时候,可是求医者无数,她看病都来不及。她本来就不是太医院编制里的人,破例任用,用得安全才是第一位的。大梁宫廷二十年没有诞下过孩子的,宫里只有两个男人,一个年过六十的老皇上,一个二十岁的皇太孙,便是如此五年来皇太孙只有太孙妃一个女人,可以想象一下这个孩子的意义,夏语澹自个儿自觉,这一年都不会溜达出宫了,其他地方,也是一点点儿都不敢大意。 花姑顿了一下,才道:“我老了,无家人无子嗣,但我这些年行医治病,把后面的钱都攒够了。我自己过日子,只按我心意走便是,而进宫来侍奉娘娘不是我的心意决定的。” 夏语澹露出了抱歉的神色。 花姑大方的笑了一下,凝重道:“今年地方上不太平,之前南边大半年没下一滴雨,从南边过来的人说,干涸的地方裂出尺大的缝儿,可谓是赤地千里,大梁开国近百年都没有经历过这么大的旱灾。有人说这天相和地上的人无关,可是不少人是相信天人感应的,天人感应说最开始的解释,只是说天能干预人事,可是渐变至今日,人的作为也能影响天意。谁来承担这份天相异常的罪过?” “是皇上。”夏语澹替花姑说了她不方便说的两个字。 皇上是天子,人不能约束皇上,还有天可以约束皇上。现在的人认为天降灾异是上天对天子的谴责和警告,所以六月份的时候,有一个言官当朝谏言,上谏皇上下一份罪己诏,以平息天怒。至于罪己诏上的内容怎么写,皇上制定的政令,总有人想改一改,趁此机会或许能改一改。 君子不以言举人,不以人废言。皇上登基三十五年很少以言杀人,可是那一次当场就把那个言官拖出去砍了,还抄了他的家,这件事情太轰动夏语澹不知道都难。 花姑放开了些,接着大胆道:“皇家子嗣凋零,在世人看来也是上天对皇家的一种惩罚。这个时候娘娘身怀龙裔,这不仅仅是一个孩子,是上天对皇家的肯定,皇家代代有人,也无形中打退了前朝某些宵小之人的险恶用心。所以娘娘的孩子关系到江山社稷一点都不夸张,民妇是大梁子民,为了江山社稷尽我所能,尽一些绵薄之力是分内的事。” “花姑大义,是我先前狭隘了。”夏语澹放下了对花姑的心理负担道。 “娘娘是体贴之人。”花姑能感觉到夏语澹对她的敬重,或许夏语澹自己不知道这份敬重的可贵,可是一国的太孙妃对一个普通的民妇,这样的敬重是很难得的。花姑为了这份敬重,也是甘愿闲在宫中的。花姑打量了四周,转而真心的笑道:“其实我也不得闲,宫里这么多女孩子。” 宫里嫔妃有采选的,其实宫女也是采选出来的,太宗时期的采选简单粗暴,太宗看得上眼的女人当嫔妃,看不上眼的中途删下来,就留在宫里当宫女使唤。所以大梁后宫所用的宫女,模样都是中人以上的水准,好些也配得上美人的称呼。这么多的美人,对于偏爱同性的花姑来说,是赏心悦目的。 “娘娘还不知道吧,宫里的姐妹们都排着队的找花大夫。”抱影凑趣道:“前几天依翠姐姐脸上长了几颗痘,花大夫给了依翠姐姐一块生姜,就把痘痘给擦掉了。生姜祛痘这法子我们早知道了,可是有法子不见得灵验,真就奇了怪了,花大夫给的生姜就那么灵验。” 花姑其实不姓花,花姑是她的道号,不过宫外头就有很多人叫花姑:花大夫。 夏语澹睨了抱影一眼,知道花大夫置于花姑是什么意思?起初这句话,就与和尚前面加一个花,是一个意思,不过后来花姑医术精进,德医双馨,这三个字才从骂人的话渐渐变成敬语。所以花姑也是一个很坎坷的女人,开始做大夫被人追打着骂是花大夫。不过夏语澹并不介意花姑的性取向,最多当她是个男性的妇科大夫。 要相信专业,在花姑的心里,只有需要她医术帮助的人,不分男女。 在夏语澹看向抱影的那一眼,花姑放在夏语澹腕脉的手像触了电一样的缩了一下,然后几不可见的皱了一下眉,重新探脉。 “这两天我身体没事吧。”夏语澹只是例行询问一下,作为今天诊脉的结束语。 “娘娘无碍。”花姑虽然直言不讳,有些话还是要想清楚了再说,想清楚对谁说,出门就求见皇太孙去了。 花姑看着太孙妃的胎,她要求见皇太孙,一路畅通无阻,马上花姑就被带到了赵翊歆面前。 赵翊歆虽然没有说话,脸上却是绷得紧紧的,不管是夏语澹,还是孩子,赵翊歆不想他们有一点闪失。 花姑还有一分迟疑,不过九分的把握,已经是了不得的大事了,所以进来之后没有马上说话,而是先环顾了一圈,见屋子里只有赵翊歆一人,才郑重禀告道:“民妇今日给太孙妃诊脉的时候,似乎摸到了双脉,是……两个胎儿的脉象!” 说完这句话,花姑的额头都沁出了汗水。 一胎双生,可不是好事。在贫寒之家,孩子一个一个生都养不过来,两个同时出来,怎么养得活,养得好。在大富大贵之家,尤其是天子之家,也忌讳着两个人长得一模一样这种事,皇权至高无上,独一无二,那执掌皇权的人,他的脸也应该独一无二,要是有人长成了一模一样,相貌就是死罪。夏语澹要是生下两个女儿还好些,要是两个儿子?帽子戴着大一点,是天乱之相。历朝历代皇家可有一胎双生的? 同父同母,同一天可能相差前后脚的时间,在正常的情况下按照嫡长继承制,一人生而为君,一人生而为臣,都是嫡子,还一模一样,那一世为臣的会甘心吗?历来皇室中人,尤其皇子们,为了一把帝位的宝座斗争不断,有嫡子的先嫡子们斗一圈,没嫡子的一群庶子一通混战,隋文帝五个嫡子,唐太宗三个嫡子,周太|祖三个嫡子,就是本朝的仁宗皇帝,两个嫡子,当时的日子好过吗? 而且,十月怀胎生一个的,偏要孕育出两个孩子。两个孩子平均的体质也不如一个孩子来的硬朗,真是不如一个一个生的好。 赵翊歆也没有想到过,会出现这种问题。一下子给你两个孩子,这份惊喜,真的是有点被惊吓到了,不过赵翊歆很快镇定下来,还算平静的问:“若是一男一女,这种机会有多大?” 花姑沉默了一下才道:“龙凤呈祥,龙凤一出都能和凶吉牵扯上,这种机会是很小很小的。我不敢妄言,只有一句俗话,百胎不见双生,千胎不显龙凤。如果应上了这句话,最多也只是十分之一的机会。” 花姑一路而来是希望过夏语澹生下一男一女,可是这种机会在花姑的认知的,真的是机会渺茫!   ☆、第二百一十一章 难得 百胎不见双生,千胎不显龙凤。不是说一百个胎有一对是双胞胎,一千个胎有一对是龙凤胎,不见不显,那是在感叹双胞胎,双胞胎中的龙凤胎,都是极少遇见的。花姑现在是六十四岁,她活到这么大又是行医的,双男双女的双胞胎倒是见过几对,龙凤胎只有听说过,也没有亲眼见到过。而且花姑还知道,龙凤呈祥这个意头太好,以至于为了凑成这个好意头,有的家庭明明只生了一个男孩儿,却又从别的地方抱过来一个女孩儿,放在一起抚养,对外宣称是龙凤胎,以期待龙凤呈祥的寓意给家族带来好运。所以听说过的龙凤胎很有可能是参假的,要知根知底才算准数。 赵翊歆问机会有多大,谁回答的了这个问题。 赵翊歆也知道这个问题是为难了花姑,所以也不执意在这个问题上,转而问:“太孙妃知道此事了吗?” “此事关系重大,民妇先来禀告殿下。”花姑回答。 赵翊歆眼神锐利的看着花姑道:“暂时瞒下,不可再和任何人提及,太孙妃,还有崇智殿那边的人,都不可说。” 皇上也关心着夏语澹的身孕,他虽然不会来看夏语澹,不会直接向照顾夏语澹的人询问,但会不时打发人过来关问夏语澹的情况,表达他对皇嗣的关怀之意,双胎这件事,就不要在那种场合直不楞登的说出来。 花姑谨慎,道:“就是民妇默不作声,胎儿健康的正常发育起来,娘娘早则下个月,迟则下下个月,自己也能感觉到肚子里怀着两个孩子,再往后肚子鼓起来,不用明言绝大部分双胞胎别人看也是看得出来。” 总之双胎之相,瞒是瞒不到最后的,花姑提醒赵翊歆,也是在为日后作了解释,她嘴巴严实,不会说出去的。 赵翊歆微微点了头,示意他听见了。听进去就好,花姑行了一礼默默退下。 赵翊歆真正冷静下来之后,就命十几个绝对值得信任的心腹,去访查各地户籍,双胞胎,双胞胎中的龙凤胎的记录。赵翊歆还不至于像花姑那么悲观,他自己就确切的知道两对龙凤胎,他的生母,夏语澹,都是龙凤胎中的凤身,或许祖上代代遗传,夏语澹就是那么幸运,生到了龙凤胎。 这一访查就是大半个月,不查赵翊歆还没有认知,一查赵翊歆才理解了那一天花姑如临大敌的过来是为哪般。 一个上县,往上一查五十年,双男双女,甚至是三男三女都出现了,一对真正的龙凤胎都见不到,要着眼整个州府,才知晓几对对。所以‘龙凤’这样至尊至贵的两个字,只要有人生出来了,就送他们这两个字,一对龙凤胎比见个祥瑞还稀罕。所以上一代一对龙凤胎,下一代又一对龙凤胎,赵翊歆还查不到这样的例子。 在这样的访查中,赵翊歆想通了一件事,其实执着于机会的大小没有意义,他和夏语澹的孩子,就算来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于他自己而言,一模一样的孩子也是各不相同的,那是独一无二的孩子,机会只有一次,结果有三种。 夏语澹抬头挺胸,为了公正起见还闭上了眼睛,让赵翊歆小心的扶着自己走路,走几步就自己兴奋起来,闭上了眼睛就衬出夏语澹的睫毛特别的长,想睁开眼又不能睁开,颤抖的像蝴蝶的一双翅膀一样煽动,雀跃的问道:“还有多远呢?” 赵翊歆是不会告诉她的,只会一遍一遍的安抚她道:“你大胆了迈脚,我扶着你呢。” “好吧,好吧,你扶稳了。”夏语澹没话找话的说着,脚步已经继续迈下去了,每一步迈出去的大小一致,迈步之间的间隔也相同。 “停!”赵翊歆及时的阻止夏语澹,道:“你可以睁开眼睛看了。” 夏语澹的脸上已经扬起了笑容,睁开眼前看见自己的左脚迈过了门槛,道:“男左女右,是儿子!” 夏语澹就是那么一个俗不可耐的人,最近这段时间她迫切的想知道自己怀的是儿子还是女儿,然后就听了各种预测男女的法子,其中的一条方法,就是迈华滋轩的门槛,男左女右,在华滋轩内殿走一圈迈门槛的时候,迈左脚生儿子,迈右脚生女儿。很迷信吧,可是夏语澹现在就是这么迷信了,每天乐此不疲的闭着眼睛让赵翊歆扶着自己在内殿走一圈。 说实话屁股决定脑袋,成婚五年第一次怀孕夏语澹很着急了。当此之时,夏语澹就是希望这一胎生个儿子。夏语澹也不是不喜欢女儿,可是轻重缓急,女儿可以在生完了儿子之后再慢慢生,夏语澹还是一样疼爱女儿的,可是这一胎,如果希望有用,就先给个儿子吧。 “翊歆,我生儿子了,你怎么不高兴呢?”夏语澹说得自己好像已经把儿子生出来了一样。 赵翊歆有心事又没有夏语澹那么幼稚,而且夏语澹最近常常做这种事情,今天预测出来是儿子,明天预测出来是女儿,而且次数多了是儿子是女儿提早把高兴的情绪表达出去太多了,甚至是两个儿子或两个女儿都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所以尽管赵翊歆很配合的想象成夏语澹生下了一个儿子来,是高兴但显然理智尚存,道:“别忘了你昨天迈的是右脚。” 昨天是女儿夏语澹也没有不开心,只是夏语澹在偏信自己生女儿的那段时间里,会做着和女儿有关的事情;在偏信自己生儿子的那段时间里,会做着和儿子有关的事情,比如昨天夏语澹就专看她收集的可爱女孩子的画像,这又是另外一种迷信了。据说怀女孩儿的时候,多看看漂亮的女孩子,生下来的女孩子会漂亮些;怀男孩儿的时候,多看看帅气的男孩子,生下来的孩子会帅气些。哪个父母不希望自己的孩子男俊女靓。 赵翊歆扶着夏语澹走了一圈,他顺便就出门去崇智殿了,临出门前又交代夏语澹,在他不在的时候别闭着眼睛瞎折腾。夏语澹不住的点头,她只有在赵翊歆看着的时候才会放心的闭着眼睛。 赵翊歆出门之后,回头看了眼每天折腾一遍就会因为儿子女儿开心一整天的夏语澹,再转过头来的时候微微拘着手比划出昨天晚上看见的,夏语澹隆起的肚子,其实也瞒不了多久了。当然赵翊歆早早就决定不告诉夏语澹了,既然夏语澹早晚会有感觉,就等她晚些时候感觉到再说吧,是两个男孩?两个女孩?还是一男一女?这种痛苦又甜蜜,相互纠结在一起的担忧,夏语澹能晚一天担忧就晚一天担忧吧。 等赵翊歆走了之后,夏语澹有正事要干,她要为孩子挑选奶妈,为此还把花姑找来,有个懂的人在旁边出出主意。 给皇嗣挑奶妈也和选秀似的,目前夏语澹手上只有名册,因为夏语澹之前交代过一句,所以名册录了京畿之地所有和夏语澹产期相近的妇女,她们都是正八品以下的小官小吏到普通的平民百姓,因为正八品以上的女眷是不好让她们来当奶妈的,贱籍的人不在考虑之内。 “娘娘多看几个比娘娘的产期早三四个月的妇人。”花姑晓得,双胎的孩子比较容易早产,往往在娘胎里待不满足足的十个月,所以建议夏语澹在产期早几个月的那批人中挑选。不过夏语澹自有想法,她知道可怜的一点点产育知识,名册往后翻着道:“我要挑几个明年正月下旬到二月初旬的妇人。孩子是不是喝初乳好一些?可以等我生完了之后她们再生嘛,就把她们接到宫里来生,如果不方便的话可以在附近生产。” 说起奶娘夏语澹的嘴巴就停不下来,夏语澹又道:“花姑你能者多劳,奶娘的事还要你掌眼,第一条身体健康。只有身体健康了,后面我在考虑别的……” 夏语澹尤未说完,李贵妃的一个心腹宫女宝鹊急急求见。 李贵妃无事从不来打扰夏语澹,所以夏语澹连忙停下了手中的事让宝鹊进殿说事。 宝鹊气都喘不匀,向夏语澹行过礼之后,连茶都没有接直接说事:“今日平都公主进宫,现在正在坤宁宫和皇后娘娘争执!” 李贵妃协理宫务快十年了,有一点她看得很透彻,她无宠无子,却能成为皇后之下的第一权妃,是因为她懂分寸知进退。她深知协理宫务的贵妃在皇宫和管家没有多大的区别,管家可以直接约束下人,却不能直接干涉主子,所以十年了,李贵妃在皇后面前从来没有嚣张拨扈的气焰,现在皇后娘娘和平都公主吵架了,她也是没有这个身份劝架。 谁能劝架?自然是宫中下一位主人,皇后娘娘的侄孙女平都公主的弟媳妇,太孙妃可以劝一劝。 平都公主性格柔和又是纯孝的人,和人稍大声说话都不会,能有什么事惹得平都公主进宫和亲祖母吵架,还闹得满宫皆知?夏语澹一想就知道自己推脱不得,起身对陈掌事道:“备车备轿。”已起身往外走又对宝鹊道:“我们边走边说。” 陈掌事吩咐了旁人备车备轿,和花姑两人夹着夏语澹出华滋轩,宝鹊跟在夏语澹后侧,呼拉拉一群人出西苑。   ☆、第二百一十二章 忠烈 “平都公主昨晚深夜召见了太医,这事我家娘娘今早儿才知道,连忙打发人去太医院和公主府过问了一番,平都公主不是为自己,也不是为小公子,倒是为了公主府一个花匠请的。我家娘娘正听着这事,平都公主直入中宫,和皇后娘娘争执也是因为这个花匠。” 公主和一般出身尊贵的女人不一样,公主是个爵位,女爵的顶点,她的尊荣来源于她高贵的皇族姓氏,而无需看着夫家的脸色过日子,所以公主是不需要守节的,也没有必须保持清白之身而再嫁的概念,平都公主闺房寂寞,为了排解这份寂寞,她屋里有个人,很多人知道而且大家选择沉默,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现在皇后打破了沉默?难怪李贵妃烫手了。 李贵妃和她的人手都在内宫,知道的只有那么多,半路上夏语澹让宝鹊先走一步向李贵妃交差,等宝鹊下车而去,陈掌事远远看见冯扑跑着过来,车停着等冯扑追上来,才接着稳稳起行。 冯扑是把来龙去脉都查清楚了才赶来的,跟着车向夏语澹回事道:“昨天晚上柴行乐,就是平都公主的那位,外出遇到了顺手牵羊的事,顺手牵羊是做个样子,实际上那两个是特意来要柴行乐命的,柴行乐肚子上扎了一刀,对方死了一个,伤了一个被京兆府的衙役拿住了。那两个人原是混迹在京城中的泼皮,拿钱办事,拿的是高恩侯府的钱。” 高恩侯府不就是夏语澹的娘家,也是皇后的娘家。 夏语澹闭了闭眼睛,道:“是高恩侯府擅作主张,还是皇后娘娘授意的?” 平都公主上一次的婚姻就有高恩侯府的干预,只是一直不知道皇后有没有参与,那只有皇后自个儿心里有数了。 “京兆府尹请问了高恩侯,高恩侯说是遵了皇后娘娘口谕,九月十九高恩侯夫人进宫,皇后娘娘口谕了高恩侯夫人。”冯扑跟着车回事,一板一眼的陈述,不带他主观上的感情:“九月十七到昨天九月二十,平都公主把柴行乐留在自己的寝室,连续三天同榻而眠。” 这已经不是纯粹的解决生理需要,平都公主是和柴行乐睡出感情来了,难怪皇后沉默不下去了,皇后觉得一个花匠配不上自己的孙女,到了皇后那样的身份,她要觉得谁碍眼了,是有能力抬抬手让他消失的,高恩侯府就是执行她决定的刽子手。后宫嫔妃的娘家人也不只是做打醮一件事。 这会子,夏语澹忽然觉得自己的娘家人,包括乔氏都可怜了,身为外戚的高恩侯府是后宫嫔妃的一把屠刀,或许二十年前,它也是献怀太子手里的屠刀。不过可怜也有限,作为皇后的后盾几十年,他们和皇后之间,很难分得清清楚楚了。夏语澹匆匆回想了自己的五年,除了年节象征性的赏赐,没有一次用到过高恩侯府。也不知道这样谨慎的保持了距离多年,能不能让每一个人分清楚,太孙妃是太孙妃,高恩侯府是高恩侯府。 夏语澹冷静的问道:“那位柴行乐这会儿怎么样了?” “昨晚肠子都拉出来了。”冯扑略微说了伤势,道:“去了太医院的钱启钱太医,昨晚人活下来了,现在钱太医看着,性命应该是无虞的。” 平都公主和柴行乐是你情我愿的,虽然对平都公主名声不好,可是平都公主二十五岁的人了,她知道做每一件事情的后果,那么柴行乐要是那么死了,真是冤杀了他。夏语澹思量了一下,又问道:“这柴家祖上八代可有拿得出手的人物……或者祖上三代可有违法乱纪之徒?” 夏语澹在考虑柴行乐当驸马的可能性,所以问一问柴行乐家世是否清贵,不过想他都做花匠了清贵指望不上,那至少得清白的。 “娘娘,就这点儿着实为难。”冯扑表达了一下无奈的态度,紧接着道:“柴,是前朝皇姓,这位柴行乐,是正儿八经的前朝皇族后裔。他的天祖是前朝周理宗,高祖是周理宗和贞肃皇后的小儿子,周末帝的亲弟弟,百年前封地就在这片土地上,号晋王。前朝末年辽国南侵,晋王统领了幽州,蓟州,瀛州,莫州,涿州,檀州六州兵马,虽然还是让辽国夺走了燕云十六洲,可是晋王的身后大周朝都没了。” 冯扑对晋王的钦佩之情溢于言表。 大周末年,正是北方契丹族建立的辽国最强大的时候,那十年吞并了大周北方十六个州的土地,史称燕云十六州。而大梁立国之后,太|祖太宗两位皇帝用了四十年时间,才陆续把十六个州的土地打回来。 改朝换代近百年了,但是这个前朝的晋王柴楹在汉族人的心里,是民族英雄的存在。晋王守卫燕云六州的时候,大周朝已经满目疮痍,到处都是农民起义和军阀割据,就在这样的情况下,晋王还守了十年,是一寸一寸的守着大周朝的疆土。当时汴京都被太|祖皇帝攻下了,辽国劝柴楹自立为帝,还说借他三十万兵马复国,柴楹都不会所动和辽国死战,最后战死,而且晋王府所有成年男子全部战死,女眷自缢。辽国破了晋王府的时候,只剩了一个被晋王妃勒死而没有死成的幼子。辽国大汗特意把晋王柴楹的尸体和那个幼子送到汴京,说这忠烈之躯和忠烈之子由新皇,就是当时龙椅都还没有做热的太|祖皇帝处置。 晋王柴楹的事迹广为人知,辽国大汗都赞了一句忠烈,太|祖皇帝也不能对忠烈之躯和忠烈之子怎么样,柴楹的尸体葬入周理宗的陵寝,那个幼子被贬为了庶民,在监视下过了一辈子。直到太宗皇帝迁都燕京,一次有感于晋王的坚守,才撤掉了对晋王后人的监视,从此晋王那一支的后代真正成为了大梁朝普通的子民。 “可查得清清楚楚了?”夏语澹也有了无奈之感。平都公主……她每一次的感情,对方都很特别。 冯扑认真的道:“有祖谱可查,曾祖柴礼,祖父柴让,父亲柴宗诲,周理宗嫡系后裔。” 高祖之后,柴家都是庶民了,也没有钱没有权买婢纳妾,代代传承当然是嫡系。而且有前朝皇族的血统,柴家要出头很难,科举不行,从军也不行,到了柴宗诲这一辈,就在京郊种植花木贩卖,柴行乐从小跟着父亲学养花种草的手艺。两年前平都公主外出踏青,遇上京郊的大户践踏柴家的苗圃出手阻止,这才认识了十七岁的柴行乐。 柴行乐虽然是公主府的花匠,可是他没有签奴契,只算公主府雇佣的长工。 还比平都公主小五岁。夏语澹把该问的都问清楚了,坤宁宫也走到了,宫女内侍皆远远的回避了,只有一人去通传皇后,然后萧氏出来引夏语澹进去,夏语澹让陈掌事陪着,还没有近前,就先听到皇后苦口婆心劝说的声音:“便是你不择南安侯,举朝的公卿之子由着你选,可是你偏偏……偏偏和前朝余孽不三不四,你就是在想些什么!” “如果我招他做我的驸马,就名正言顺了吧。”平都公主没有激动,反而带着争辩到最后疲累的鼻音。 皇后却是中气十足的,道:“你说什么?你说的是什么话,你还要让一个前朝余孽当你的驸马……”这时皇后已经看见了夏语澹,话锋一转道:“太孙妃来得正好,替我劝劝平都,让她打消了这种莫名其妙的念头。” 怎见得是劝平都公主来的?夏语澹对皇后这种自动把自己拉向她阵营的举动感觉不舒服,随着皇后的指示看到平都公主,难怪平都公主说话的声音有疲累的感情,面容上的憔悴可以用脂粉掩盖,可是眼睛,眼睑的红肿,眼球的血丝掩饰不去。 想想柴行乐的伤,平都公主这一夜是心力交瘁的。 “太孙妃是来劝我的?”平都公主有点麻木的道,对夏语澹的偏向没有信心。 夏语澹收回看向平都公主的目光,仗着肚子简单向皇后行了一礼道:“娘娘,前朝已经过去百年了。太|祖皇帝赞晋王为忠烈之士,太宗皇帝又停止了对前朝皇族的监察,前朝余孽是不是言过了?而今他们只是大梁的普通草民。” 搬出□□太宗,或许能让别人惶恐,皇后还不至于,甚至还以此向平都公主反诘道:“你可知道,那时候太|祖太宗杀了多少柴氏子孙?你知道你现在在做什么吗?我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你玩火,我担心,我这么担心着呢,哪一天那姓柴的把你给杀了!” “所以皇祖母吩咐了高恩侯府,先把柴行乐杀了?” 前朝的皇族有多尊贵,在前朝覆灭的时候,就有多悲惨。各地掌权的宗室被杀被流放被圈禁,周理宗,周末帝的子孙找着的都杀了,找不到的散落在民间,成为了芸芸众生,只有晋王因为苦守燕云六州,后嗣子孙才保留下来,这些平都公主当然知道,平都公主清醒的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皇后之位,杀一个勾引了公主的平民百姓还担得起,皇后对指使一事没有否认,道:“趁早收手还来得及,我也是为你好。” “来不及了!”平都公主惨笑。   ☆、第二百一十三章 山 皇后是指,在感情不深的时候及时掐掉情缘,平都公主说来不及了,她对柴行乐的感情收不回去。 “平都……”皇后痛心疾首到一下子说不出话来,手指着平都公主哆哆嗦嗦着。 “娘娘。”萧氏劝着皇后坐下,夏语澹两边观望。 皇后低头抚着自己的胸口顺过来那一口,才猛然的抬头犀利的看着平都公主道:“你口口声声……口口声声说为了臻哥儿,为了臻哥儿就给他找那么一个榜样,一个只会养花种草的工匠?有样学样你是要臻哥儿长大了也接着……只会躲在内宅里侍弄花草?” 皇后旧事重提,如果是为了臻哥儿的话,确实让平都公主动过心思。平都公主自己是爱护草木的人,甘愿一辈子于草木为伴,可是儿子,平都公主和许多普遍平凡的母亲一样,希望儿子文武双修,获得世俗公认的成就。但那一天平都公主想通了,何必舍近求远呢,她既然说了一直把赵翊歆当弟弟,她就要相信弟弟,要相信弟弟会给她的儿子,那也是他的外甥,一条通往成就,相对平坦的道路。 二十年的姐弟,那样的舅舅不比随手一个继父更值得信任吗! 皇后不信任孙子,或许皇后的心结和孙子无关,换谁做她的孙子都一样,但平都公主信任了这个弟弟。这其中的认知差距,平都公主在夏语澹过来之前已经和皇后说过了,现在皇后又拿出来说事,显然刚才的话是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有夏语澹在场,平都公主只能蔚然一叹。 愿皇祖母长长久久的活着,活着看一看,赵翊歆日后会不会亏待她们母子。平都公主这样想着,却是无法说出口的。 平都公主的这副默不作声的样子瞧在皇后的眼里就成了无动于衷,对儿子的未来无动于衷。皇后转头看着夏语澹,尤其看了几眼夏语澹穿着宽松的衣服而显不出怀孕腰身的肚子,气弱的向夏语澹求助道:“你也要当母亲了,你用一个母亲的心情,劝一劝平都,别……”皇后原意是说‘别太懦弱了’,皇后一直觉得平都公主现在的生存状态,是她在皇上和皇太孙面前太懦弱导致的,她需要懦弱什么,她该活得理直气壮,甚至是恣意妄为才是,但皇后出口的话生生转了弯:“……别只顾她自个儿。” 夏语澹都没有闹明白皇后和平都公主之间的官司,当然不会按着皇后的意思说话,在夏语澹看来平都公主作为母亲,已经为儿子付出太多了,而且她潜意识里觉得,平都公主依仗的是皇权,现在有皇上,将来有她的丈夫,无需像普通女人那样心心念念的物色一个能依靠一辈子的丈夫,但她对平都公主有另外一番话说:“姐姐觅得良缘,弟媳该道一声‘恭喜’……” “太孙妃你……”皇后想不到夏语澹这点面子都不给她。 “我是担心,这真是一场良缘?姐姐遇到了真心实意,而不是又一场虚情假意?”夏语澹寻着声音看着急切的皇后,继续说着她在路上想到的顾忌道:“前朝皇族,百年前曾是这块土地上最显赫的家族,显赫了几百年。我活到二十岁,在当朝还未听闻柴氏家族出了一个风云人物。” 前朝皇族活得那么低调,当然是被当朝皇族打压的。平都公主和柴行乐没有名分的睡一睡,那是他们两个人之间的事,要是正式招了柴行乐为驸马,那就是赵氏和柴氏两个家族的事,先有一个驸马都尉,往后柴氏家族一定会通过这场婚姻图谋更多的东西,从过去到将来,夏语澹都会忍不住怀疑柴行乐对平都公主的心意,而这恰恰是平都公主执着的。 执着太深,求而不得,便是伤害。 从夏语澹进殿开始,平都公主第一次正视夏语澹。平都公主熬了一个晚上直到现在,她的眼睛是酸涩的,认真看着某物的时候,眼睛会更加酸涩,但现在平都公主不仅眼睛酸涩,心里也酸涩了起来。刚才皇后说担心柴行乐取了她的性命,柴行乐真有杀人之意,在做卑微暖床人的时候就会杀了她,而不会忍辱负重到现在,眼看着有希望当驸马了,重新开启柴氏家族的荣耀。 所以刚才皇后不是真正的关心平都公主的性命,而是为了反对而临时找了一个反对的理由。夏语澹此番的话语才是设身处地的为了平都公主着想。 平都公主再见皇后期待着自己回心转意的眼神,释然的笑了,道:“我此身生为公主,是我的幸运,也是我的不幸。真心实意?还是虚情假意?太多的心意捧在我的面前,真真假假我也辨不清,若是有本事骗我一辈子,那我也只当真心实意了一场。” “如此我也无话可说了。”夏语澹感觉到了平都公主笑容里的悲伤,可是不知道她的笑容何以如此悲伤,但她从西苑赶过来的目的已经表达清楚了。 最坏的结果夏语澹已经说了,万一日后平都公主再经历一次婚姻的不幸,可是她选择的问题,怨不得别人。 “你……你们!”皇后掩饰不住怒意,视线在夏语澹和平都公主之间来回的扫,最后落泪道:“你们一个两个,都不把本宫放在眼里!” 夏语澹垂下眼来乖乖的听着训斥。夏语澹觉得这一年是皇后的更年期到了,所以和以前比难相处了些。 平都公主还是心软的,对皇后的斥责过不去,但依然抬头挺胸的道:“昨天柴行乐差点死在高恩侯府的手里,高恩侯府是皇祖母的娘家。这件事我不再追究,权且是我对皇祖母的孝心,但我的婚事,就让我真正做主一回吧。” 一事压一事,平都公主真要摆出了她的威仪,是可以把高恩侯府闹得天翻地覆的。 皇后正准备胡搅蛮缠呢,陡然间平都公主就拿出了皇后一直期待她拿出来的,强势的姿态,却不想是用来对付自己。 正在皇后呆愣之际,门外唱到皇太孙来了。赵翊歆从容的走到皇后面前,向皇后行了礼。 皇后正在犹豫要不要胡搅蛮缠,在看见赵翊歆那张脸的时候就歇了心思。她的儿子献怀太子也是一表人才,儒雅俊秀又平易近人的模样,可是赵翊歆和她的儿子一点也不像,脸不像气质也不像,赵翊歆俊美阳刚,随着年龄的增长,气质清净而淡漠。 皇后一直明白,她的胡搅蛮缠在他们祖孙面前是没有作用的。 赵翊歆不是来耐心劝导皇后的,他是来会平都公主,顺便接走夏语澹,所以请了安后,就把两人带走了。 出了坤宁宫,赵翊歆步行送平都公主出宫,夏语澹走在赵翊歆身后两丈之距,只当自己散步了,给他们姐弟留块说话的空间。 只有一段路的时间,赵翊歆闲话不说,直入主题的道:“娘娘有一句话说得很对,举朝的公卿之子由着姐姐选,若姐姐是为了避嫌,大可不必如此,挑一棚门草户之家。” “棚门草户?”平都公主神色自若,道:“柴家比举朝的公卿之家都要麻烦,我心意已决,弟弟助我达成心愿就是。我想我要是正式上表,不少人会抬出祖宗家法,反对前朝后嗣做我的驸马。” 赵翊歆淡淡一笑道:“百年前立下的规矩,沿用至今不知改了多少。” “江山千秋万代。”平都公主平淡的道:“我想过了几百年之后,赵氏也会成为前朝皇族的,此时能宽容一点就宽容一点吧。” 赵翊歆不置一词。 平都公主驻足,没有看着赵翊歆轻声问:“不过我还是想确定一下,皇爷爷百年之后,还是赵氏的江山吗?” “皇爷爷不会把江山拱手让给别家。”赵翊歆冷静的道。 平都公主缓缓闭上眼睛,脸上被颓丧之气笼罩,声音低不可闻:“我为我的父亲难过。” 对赵翊歆而言献怀太子就是一个陌生的人,所以只是静静一听。平都公主回头看了眼夏语澹的肚子,继续边走边道:“罢了,你我这一代,只有你我二人,我知道心该向着何处,我不会给你惹麻烦的。不过这江山的重担也不好担着,我听说最近西北又不太平了,西北边的人正想着趁火打劫?” “内忧外患一直连在一起说,国事向来牵一发而动全身。”赵翊歆依然是冷静的,已经有了掌控全局的气概。 平都公主不再多言,快步往宫门而去,她很累很累了,身体一天一夜不眠不休是累,这一天经过的事,理智是理智,感情是感情,平都公主一直是个重感情的人,心理上这一天遭受到的打击,也累得快让她站不住了。 夏语澹走上前来和赵翊歆并肩,刚才她一半的话没有听见,一半的话听见了,担心的道:“是西北要起战事了吗?” 大梁一圈的邻居基本上是小国,燕京正上方的北辽早已是一盘散沙,只有雄踞西北的大宁国,那个国家经过二十年,版图往北往西的扩张,其疆域面积和大梁是差不多的,而且在军事上有和大梁相较的实力。 “大梁富庶,总会惹人垂涎,每一年西北都要打一打的。”赵翊歆放轻松,道:“兵马钱粮都搂着呢,打就打!”   ☆、第二百一十四章 风起 果然,平都公主招柴行乐为驸马,遭到了很多人的反对,朝堂上,宗室里,还有平都公主亲近的亲朋好友,平都公主心意已决,干脆关闭了公主府,谢绝了一切访客。平都公主就在公主府里,养养儿子,照顾柴行乐的身体。 柴行乐的那身伤,总要将养大半个月,才能跪下来,接住朝廷下给他的,册封驸马的圣旨。 就在平都公主的婚事闹得沸沸扬扬的时候,一连串西北八百里加急传过来的边关军情,席卷了所有人的目光。 第一道奏章是陕甘都指挥使金励发来的,道颖宁侯傅旭带着两万骑兵,从他的驻地雄州出发,往西经过了周王的封地凉州,出玉门关了。 第二道奏章是陕甘布政使卢崇峻发来的,说得就有点杂了,从西北的物价说到人口的流动,是提醒朝廷西北可能要发生大战了。 第三道奏章是颖宁侯傅旭发来的,言简意赅,说他出玉门关之后,直扑西宁哈密地区,斩杀了三万五千人。 第四道奏章又是陕甘都指挥使金励发来的,不过他只是个递话的,给西宁国主递话,西宁国主谴责颖宁侯杀了他三万五千臣民,他要率三十万兵马叩关,找颖宁侯报仇。 第五道奏章又是陕甘布政使卢崇峻发来的,告发周王赵厚烨,说他几乎用白送的价格,把十万担粮草送给了西宁哥舒部。哥舒部是西宁一个比较大的部落。 第六道奏章是周王赵厚烨发来的,承认他确实送给了哥舒部十万担粮草,但不是白送的。西宁国主不是豪言率三十万兵马叩关,正在调兵遣将的他使唤不动哥舒部落了,毕竟找齐了人手也是去大梁的西北边界抢粮草,哥舒部落今年的粮草有着落了,就不掺合南下侵扰大梁这件事了。 就在前朝纷纷扰扰的时候,夏语澹终于感觉到了她怀的不是一个孩子,是两个孩子。 怀孩子双胞胎不多见,一次生一个才是正常的情况,所以夏语澹也不做他想,一直以为是一个孩子,直到肚皮鼓起来了,孩子动了。孩子揣在夏语澹身上,其实夏语澹早先感觉到了,肚子左边动了一下,右边动了一下,只是夏语澹没有经验,以为那个孩子很活泼,左边走走右边走走,直到某天午觉的时候,夏语澹清晰的感觉到了两边都在动。六个月快七个月的孩子能有多大,手脚有那么长吗?所以夏语澹在半睡半醒间瞬间被惊得清醒。 “来人……”那一刻夏语澹脑袋是清醒了,身体却僵硬的动不了。 守在旁边做针线的依翠尺素连忙放下手里的活儿,去揭床帐齐齐道:“娘娘,奴婢等在这里。” “去请殿下过来。”两个宫女远不能让夏语澹安心,夏语澹急切的吩咐道,吩咐完才感觉自己太反常,掩饰道:“先问一问崇智殿的人,要殿下不得空就不用请了。” 南边的流民没有完全平复,西边又不太平。现在国事繁重,皇上老了精力有限,很多事情都交给皇太孙盯着,赵翊歆天天要去崇智殿,有时候是一个时辰,有时候一整天睡都睡在那里。夏语澹是很安分的女人,还从来没有找人找到崇智殿去。所以华滋轩的人虽然只是问一问崇智殿的宫人,赵翊歆很快就回来了。 赵翊歆进门,就看见夏语澹把人都遣干净了独坐在床头,被子拉在脖子下,双手隐藏在被子下,凝锁着眉头,不是喜悦,还未达害怕,似乎是懊恼不已的样子。赵翊歆有所察觉了,边走边问,坐在了床头:“可是身子不适?” 夏语澹点头,双手从被子上伸出来抓住赵翊歆的双手,然后把赵翊歆的双手拉到被子里,一只手掌在左,一只手掌在右,贴在自己的肚子上道:“感觉到了吧?感觉到了吧!有两个小不点。” 从睡醒到现在,胎动不止,赵翊歆的手掌能清晰的感知到两个胎儿微小而分明的运动。赵翊歆认真感受着,直到他们渐渐的安静下来,赵翊歆玩笑但也是认真的道:“奶娘那些人,你应该再准备一批了。” 有赵翊歆在身边,闻到他身上干净的味道,此刻赵翊歆表现的不带一点惊讶,让夏语澹安定不少,道:“你早就知道了,我们要怎么办才好?” 花姑从诊出夏语澹双脉就能想到的问题,以夏语澹的聪慧,也全部想到了,那种种顾虑。 赵翊歆抽回了手搂着夏语澹,温言道:“别想太多,你以前说你的生母生下的是龙凤胎,我……”赵翊歆打住了,有些事情是不能说,也不知道从何说起。 夏语澹转头看赵翊歆一眼,然后像只乌龟一样的缩了缩头,生母阮氏,虽然她生下的女儿成了太孙妃,但赵翊歆提到她,是不认可她的。想当年乔费聚带着虞氏出门,仇九州见了会敬一句‘如夫人’。虞氏成为姬妾的过程比阮氏凄惨十倍,但虞氏是被命运作弄身不由己,而阮氏就如当初冯四姑娘在兴济伯府辱骂的一样,行为不检品行不端,得不到冯四姑娘的敬意,其实那时冯四姑娘敢以此侮辱夏语澹,也是说出了所有人的心声。加上又有一个嫡母乔氏,万万绕不过她去,所以夏语澹日后至贵,也追尊不到阮氏的头上。 还有那个生下来不到两个时辰就死去的兄弟,不管他是因为什么理由死去的,古代孩子的夭折率太高,活不下来就不算数,要不是夏语澹活了下来和赵翊歆提起过,赵翊歆都不会理会没活下来的人。 “你别想太多。”赵翊歆清理了思绪继续安慰夏语澹道:“要是我们偏偏那么走运,生下一儿一女,你现在的烦恼就是白白平添烦恼,何必如此,先好好养身子,好好养孩子生下来再说。” 夏语澹努力自在的笑了一下,双手合十念了一句阿弥陀佛,道:“我以前总是羡慕温神念和何氏的一儿一女,是不是天上的神仙听见了?” “错了。”赵翊歆好笑的道:“‘阿弥陀佛’是佛家的,‘神仙’是道家的。” 夏语澹现在不太讲究,只是要找到,能扯上就扯上一条,给自己生龙凤胎的信心。 赵翊歆坐直了身子,忽然转而大胆的道:“想你我人间储君储后的身份,天上的神佛也该给点面子。” “是应该这样,我们成婚那么多年,早该儿女双全了。”夏语澹自我宽慰道。 “所以你也别捂着了。”赵翊歆掀开夏语澹的被子,把准备在一边的衣裳给夏语澹穿上道:“之前也没有特意的隐瞒,只是顺气自然。事就这么一件事,你知道了就知道了,别人也随便他们知道,你不要多听也不要多想,安心养胎。” 此后三天,赵翊歆就和夏语澹形影不离,夏语澹表面是尽量放轻松,做着一个即将成为两个孩子母亲的欢喜样子,甚至公开的让内府多准备一套孩子要用的东西。 小孩子要用的东西,不兴旧的,古董的,都是崭新做出来。孩子睡觉的床,摇篮等是木材新打的又把每一寸地方打磨光滑,洗漱用的盆桶,铜的,陶瓷的,熔了铜捏了陶土新烧制出来的,甚至做新衣服的布料,都专人盯着新织新染再由专人做成小衣服。 每一件东西,经手的人都查得出来。所以内府又准备起一套小孩子的用具,悟也悟不住,很快全京城都知道了,太孙妃的肚子里有两个孩子。而今西北的局势闹得满城风雨,也只有太孙妃的肚子,能转移别人三分的视线。 夏尔彤这几年,第一次走路那么轻快,轻快的走向嘉熙居不及下人通报就走到乔氏的面前,笑道:“母亲,你听说了没有,太孙妃好大的福气,一次产育能得两个孩子。” 夏尔彤现在历练出来了,说话会用反讽了。 乔氏在夏尔彤进门之前也在想这个事儿,回过神来却是问道:“今天你见到平都公主了?” “没有,我清河郡君的马车到了公主府前,平都公主也不见我。”夏尔彤扬起的嘴角垮下来,显然这个闭门羹难吃。夏尔彤是高恩侯府出身最好的姑娘,又有了郡君之位,以前平都公主看着这些,会给夏尔彤一点面子,恰好她们又是同辈,这次夏尔彤是借着给平都公主赔罪的名义去的,平都公主不见,岂不是说明,平都公主要和高恩侯府划清界限了。 乔氏想到了这一点,面上也没有失望或担忧的表情道:“既然如此以后你就离平都公主远一些。” 夏尔彤很快点了一下头,她也不想常常拿热脸去贴人家的冷屁股,一般都是人家这样贴着她的。夏尔彤不去管平都公主,转而兴致勃勃的道:“母亲,你说太孙妃会生出两个怎样的孩子来。” “左不过三种情况。”乔氏没有夏尔彤那么外露的情绪,但显然也是在冷眼旁观。 夏尔彤想着三种情况,又想起她的生母是生下了龙凤胎的,脸色凝重起来道:“她有那么大福气,生下龙凤胎吗?” 以夏尔彤的心意,夏语澹最好生两个女儿,皇女没有皇位继承权,女儿生再多也没用,不然来两个儿子,那就有笑话看了。   ☆、第二百一十五章 不臣 乔氏也想到了阮氏,微微眯起眼道:“大福气是那么能得的吗?降临在头上也要小心了,接不接得住?” 阮氏也是和夏语澹这般,六七个月就很清楚的知道自己怀了两个孩子,然后日夜期盼能生一对龙凤胎,龙凤呈祥,她是可以给夏家带来祥瑞的女人,这会成为她生活在夏家一生的依仗,可是她忽略了,她之上有一个强势的当家主母,乔氏怎么会允许她做大,龙凤胎反而成了阮氏的催命符。 即使到现在,乔氏想起这个自以为是的女人,都是一副厌弃的神色,厌弃完了之后,乔氏舒缓了面部的肌肉,把心思圆一圆道:“两个孩子,就算是好生,也不好养的,那生下来长得和小猫儿似的。我已经是五十的人了,亲眼见过的只有一对。” 阮氏那个儿子,生前死后乔氏可都没有见过。夏尔彤好奇的问道:“是谁家能得那样两个孩子?” “快四十年的事了。”乔氏忆起往昔道:“是仁宗朝的事了,当时的武定侯世子夫人生下了一对龙凤胎,因为武定侯世子夫人是宗室女,此事还惊动了仁宗皇帝和仁孝章皇后,帝后都觉得新鲜,特意让世子夫人在两个孩子满百天之后抱进宫里,给各位贵夫人开开眼界,当时我只有十余岁,坐在你外祖母身边瞅了两个孩子一眼,过了百天的两个孩子,看着只有一般孩子两个月大,而且那个小的隔三差五就不见好,武定侯府上上下下都悬着心,岂是容易养活的。” 乔氏是想着,就算夏语澹走运生下了龙凤胎,能不能养大还另说呢。不过乔氏说完之后,心却惊住了,龙凤呈祥,沈家得了那么两个宝贝确实好福气,元兴初年获罪,夺爵抄家一家子被贬为庶民,二十年间又坐回了原来的位置。 “那……那对龙凤胎后来怎么样了?”夏尔彤急切的问。武定侯府和高恩侯府从不来往,夏尔彤不知道他们家的事。 乔氏抚摸着夏尔彤姑娘式的发髻,道:“女孩子嫁给了信国公的次子,后来又说不是信国公的儿子,便是现在天天被一堆文臣弹劾的颖宁侯,她二十年不在京城,难怪你不知道。男孩子是武定侯府的沈二爷,现在武骧卫右副指挥使。” 一个是一等侯夫人,一个手握实权身处要职,夏尔彤还是能明白此二人的风光,不由握紧了拳头,暗想:万不能如夏尔凝之意! 乔氏收回了抚摸夏尔彤的手,看着自己暗红色的指甲道:“其实生到两个儿子也没什么,已经有主意了。宗人府那些人不是出了一个主意,鲁王已正式上奏,很多大臣也紧跟着上奏了,要是太孙妃那么背运,生下两个一模一样的儿子,后面的那个儿子就过继出去,反正宗室绝嗣的那么多,找一个亲王爵,秦王,楚王,蜀王,这些爵位都无后嗣,继承了王位,实领了封地,后面的那个儿子……” 暗红色的指甲如陈放许久的污血。如果真要那么做了,后面的那个儿子有了王位去了封地,就是带上一个华丽的王冠被圈禁起来了,这也相当于皇太孙夫妇舍弃了一个儿子,乔氏是做母亲的,知道做母亲的,舍弃孩子的痛苦,那是剜心之痛,多么痛快! 乔氏想象着似血淋淋的指甲就是剜掉夏语澹心而染上的血,就痛快无比,不过乔氏面上还是很平静的,唤下人进来给她换衣服道:“我要去西府一趟吗,看看你舅舅,你舅舅病了,也不知多早晚回来,府里有什么事就你来管吧。” 夏尔彤清脆的应诺,但马上又犹豫道:“不如我和母亲一起去看看舅舅。” “不必了,你刚刚才回来。”乔氏随意回了夏尔彤的话,她去见乔庸,当然不是单纯的探病,带夏尔彤不方便。 乔庸早就为老父亲守满了三年孝,现在乔庸闲赋在家,偏偏皇上还体恤昔日重臣,让乔庸领都指挥使的俸禄荣养。 是体恤吗?皇上的意思是,皇上记得乔庸这个人,却不准备再启用他了。 乔庸是个能干的实用人才,在守孝以前,他是四川都指挥使,年年政绩为优。可是作为领军一方的封疆大吏,能干不是首位的,首位是要获得君王的信任,现在乔庸算是提早进入养老的状态了。 乔庸没有大毛病,不过他现在的境况,没毛病的时候佯装点小毛病,小毛病的时候当大毛病一样慎重,对他的处境好一些。 乔氏过来的时候,乔庸正在练字,书桌上放着满满一砚沉香墨,满屋都是醒神的淡淡沉香味。 一个个大字,力透纸背,遒劲圆润。但乔庸写一张,不满意一张,随手放在书桌旁边的火盆里烧了。 “南安侯,他滞留在京城的时间太长了。”乔氏小声的提醒她四哥。 “是我想错了。”乔庸痛快的认错了,脸上却露出了讥讽的神态。平都公主真的是泥不溜鳅的主儿,不过想想还真是他错了,平都公主已经是公主,不管坐在皇位上的人是谁,往后她的地位也止于公主,实在不值得她为了此事脏了手。 别看皇宫里的人那么多,宫禁层层森严,皇宫里的人真的难买通,就是买通了,探到了消息怎么传递出来?这条传递之路很不好铺排,铺得不好一被查出,窥探宫闱的罪名,皇上想杀谁就能以此为由杀了谁,十年前后宫前朝因为莫须有的罪名死的好少吗。皇后倒是有心配合,可是她在宫里几十年就是一个废物,是一件摆设,自己的宫里和筛子一样,她自己都不敢多说一句话,不敢多走一步路,上次占着大义,缩减宫中用度这样正当的理由都被驳回。 乔庸也是看明白了,凡是从皇后嘴里说出来的话,都是臭的,尽管那确实是臭的。 平都公主府邸能瞭望到景山! 一滴墨在乔庸陷入执着的时候滴在了宣纸上,把整张洁白的纸都污了。乔庸抽调这张纸,看着它在火盆上化为灰烬,低低吟叹道:“太子啊~” 而今局势这般,他如一只丧家之犬一样,都是因为没有了太子! 太子英年早逝,如果太子在天有灵,看见不是赵家骨血的皇太孙窃据了皇位,也应该是死不瞑目的吧。此乃正统,此乃大义,为臣者又怎么能看着主君死不瞑目呢。 要是真让非赵家骨血的皇太孙做了皇位,那皇位有何圣神,谁不能坐一坐。 乱国之举,皇上现在干的事,群臣不服,祸乱四起! 虽然乔庸追随太子有私心,但乔庸时时刻刻提醒着自己坚守的大义,在告诉自己,自己是在拨乱反正,因为只有这样,他现在做的事情才师出有名。 “哥,你看西北打得起来吗?”乔氏看不明白,所以来问乔庸此事。她的大儿媳妇段氏本家就在那里,而她和乔庸好几桩进项很大的产业都在西北,要是打起战来,是撤是走,她一个人安排不来这些事情,还全仰仗哥哥。 乔庸拍拍乔氏扣在桌边上的手,道:“放心,哥哥宁愿少了自己那份,也少不了你的。” 乔氏连忙推拒,把话说得漂亮:“你我骨肉兄妹,自该同甘共苦,我知道哥这边的难处……” “行了,父亲一走,我这么一退,你的日子也不好过。”乔庸不是谦让,也不是再和自个儿的妹妹客气,是真正的心疼这个妹妹。一个女人,男人靠不住,就要靠儿子。儿子也不是不给靠,而是他们兄妹二人想要的靠山太大了,儿子满足不了他们,儿子没用。现在南边的老百姓怎么说,手里有粮心里不慌,于他们而言,在暂时权利没握在手里的时候,足够的钱财,才能维护他们得体的生活。 “哥哥……”乔氏无言以对。现在的日子,不是她闺阁时期憧憬的那样,儿女俱全,子孙绕膝,看着很美好呀,可是看久了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乔庸如常的裁纸,铺纸,继续写字道:“现在的处境,远没有朝中大臣所呈的那样艰难。那些靠笔杆子吃饭的,有几个人真正懂兵事,原是小事,偏偏要说成大事,那样处理好了,才显得能耐;本是大事,却偏偏往小的说,那样办砸了,才没显出孬来。文臣误国,前朝不就是在这群文臣的争执中,什么事都决定不下,决定下了也执行不了,然后亡了国的。” 乔庸毕竟是男人,乔费聚手把手教了十几年,又在外为官二十载,重重迷雾中看人看事的本事比乔氏犀利许多,乔氏几十年困在京城,困在一圈妇孺仆从之间,资质再好见识也有限。 乔氏松了一口气,乔庸随即冷笑,话锋一转道:“不过朝中的人也不是无事生非,武能乱禁,武将不声不响,要真等闹出事来那动静可响亮的多了,所以时不时都要有人给他们紧紧弦。你看现在陕甘都指挥使金励,陕甘布政使卢崇峻,颖宁侯傅旭,周王赵厚烨,你揭发我,我揭发你,西北一块自己先吵得面红耳赤似的,其实只是因为西北的动作太大,捂也捂不住了,还不如老实交代了强。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四人配合倒是默契,尽能把西北的危机都控制住了。”   ☆、第二百一十六章 自负 “如此大事,没有皇上支持,他们四人怎么可能在明面上联手。” 乔氏不赞同乔庸最后一句话,陕甘布政使,陕甘都指挥使一文一武两个方面大员,周王,颖宁侯两个手握兵权,还是重兵的在外武将,他们四人放在西北,是相互合作,更是相互监督的关系,如今联起手来,一定事前得到了皇上的默许。 乔庸看了乔氏一眼,提笔蘸墨,写了一个‘天’字,下面写了六十四,写了一个‘周’字,下面写了四十三。写了一个‘傅’字,下面写了四十二……乔庸把皇上和西北那批执掌重权的人,名字和年龄都写下来了。年纪最大的卢崇峻五十四岁,也比皇上小十岁。 “今年端策四十了,看见端策就更加提醒我老了。” 乔端策是乔庸的侄儿,长兄乔致的嫡长子,乔赢的父亲,现在的淇国公世子。有件东西算计了几十年,还是牢牢握在大房的手里,如果再不出奇招的话……乔庸老骥伏枥,志在千里,深黑的眼瞳里两团火在烧:“看见端策,我就想到我四十岁的时候,而我现在又多嫉妒,这十几年。” 男人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三十岁男人该有点成就了,四十岁没有迷惑,就是成就达到了。一般来说,事实也如此,四十岁那一段时间,身体还有年轻人的活力,事业又处在巅峰状态,四十岁左右,是男人最灿烂的黄金时刻。 可是过了六十,乔庸现在是五十二岁,是皇上年过六十了。六十岁的男人,皮肤爬满了皱纹,头发掺上了银丝,衣服下肌肉不可挽回的松弛了,甚至是床上的女人,都没有早年那样好的力气享用了。不要以为只有女人害怕衰老,这个世界是男人掌控的,男人也害怕衰老,尤其是掌握和控制这个国家最高权力的男人,他最害怕衰老。 乔庸侧头,看着自己的妹妹笑道:“所以你这几十年要怎么做,为兄也不管你。” 乔庸是说乔氏嫉妒,善妒。乔氏在京城贵夫人圈中的名声可不好听,尤其是夏语澹当了太孙妃,夏文衍的那些事顺带成了焦点,府里的女人都被乔氏盯着,夏文衍多看她们一眼,她们的耳朵先抖了抖,然后像兔子一样的躲开了,夏文衍只有过阮氏一个外室吗,男人偷过一次腥就会偷第二次,第三次,那些不知死活的女人都被乔氏打发了。 乔庸才不会去约束自己醋缸子一样的妹妹,因为男人的嫉妒心,丝毫不比男人少。 皇上看着自己衰老的身体,枯萎的生命,远看这西北那圈人,厉兵秣马,草原驰骋,他不会嫉妒吗? 数不清的帝王都在老来的时候昏庸昏聩,都是那嫉妒在作祟。 嫉妒我快死了,你却活着! 这种事情理智是控制不了的,越靠近越嫉妒。 乔庸把这张写满人名和年纪的纸放在火盆里,确定它一字不漏化为灰烬,道:“周王府,有两万重甲骑兵,颖宁侯手握的三朵卫,闲时为农,战时为兵,编制是五万人,真要把能上马的都拉上,有六七万人,如果他们合并在一起,有近十万之众,虽然西南的黔国公府手上也控制着十万人,可那是十万步兵,现在是十万骑兵!”乔庸的声音骤然拔高,眉宇间的不服之意,或者也可以说是嫉妒,压都压不住:“而且这二十年为了提防西宁这头草原雄狮,大梁最好的马匹,最好的兵器都放在了他们两支军队中。二十年朝廷为了抵挡住一头雄狮,会不会养了一匹豺狼呢?颖宁侯经过凉州出玉门关到达西宁的哈密地区,兵锋所指斩杀了三万五千人。这段距离要是往东,颖宁侯也能进燕京了。” “所以这一次论功行赏,国子监祭酒想收颖宁侯独子为学生。”乔氏也被乔庸带动了情绪,附和而道。 国子监是大梁最高学府,官家子弟也是要考一考,考合格了才可以收进去,乔氏的儿子夏诀已经弱冠,考了两次都没有考进去。颖宁侯的独子好像才十二岁,不用考校直接录取,不过是朝廷想让颖宁侯把儿子送进京来而找的由头而已。 乔庸能想到的问题,朝中许多大臣都能想到,是朝廷觉得自己的脊背冷飕飕的。 乔庸眉宇舒展开来道:“军功这种东西,对武将来说配得上自己的爵位就好,颖宁侯要那么多干嘛。” 自古名将,幸运的像乔庸的老父亲一样,失去了一条右臂留下残缺的身体安稳的终老,但很多很多,是被雪藏,被嫉妒,来自君王的嫉妒,来自朝臣的嫉妒,而一次次的遭受猜忌,最后或起兵谋反,或束手就缚,真正战死在沙场上的名将倒没有几个。当然为将者战死在沙场,也很难说他们是名将了。 乔庸心有戚戚焉,又展开了一张纸说起正事。现在他们兄妹在做一件很危险的事,危险到不能宣之于口,只能写在纸上。 齐王只说皇太孙非赵氏血脉,那是齐王基于对皇上的了解而做的揣测,献怀太子一死皇上断子绝孙了,二十年前献怀太子真有遗腹子,而且生下是男孩儿吗?皇太孙是太子的一个才人在西苑生下的,二十年前西苑可不是现在这个样子,西苑只是一个不成规模的皇家园林,那时候里头的规矩比皇宫宽松许多,皇上真要做点什么,他什么事做不出来。 揣测还是要找点证据出来,就是不能光明正大的去和皇上对峙,也能暗中拉拢更多的人过来。 其实很好的一个证据就是平都公主站队,平都公主是献怀太子的女儿,这是板上钉钉的事实,可是平都公主选择了明哲保身。好在不久前乔庸找到了一个广恩伯府的旧人,广恩伯府是献怀太子妃的娘家,乔氏当年和太子妃,广恩伯府的人皆来往密切,确定了兄长找到的人就是广恩伯府的旧人。 那么把这个人不着痕迹的送去周王府吧。 就算周王府心中没有大义,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要是皇上以为周王府心里有大义呢? 猜忌就是这样一次一次把君臣之心搅乱了,把水越搅越浑,然后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乔氏能感觉到自己卷进了漩涡里,所以不把夏尔彤带过来,但那是漩涡,乔氏撤不出来,也是她不想。 夏语澹是个普普通通的女人,告诉自己要理智理智,还是很感性的,告诉自己要生龙凤胎,生到龙凤胎皆大欢喜,可是还是会时不时的想,生到两个女孩儿两个男孩儿怎么办,皇女没有皇位继承权,生到两个女孩儿,一模一样的姐妹花。夏语澹第一次庆幸重男轻女的世俗,可是两个一模一样的兄弟怎么办? 夏语澹潜意识里这样担忧了,身体表现了出来,呕吐,夏语澹前三个月都没有怎么吐过,现在吐得稀里哗啦;食欲减退,夏语澹都养成一天吃四顿的习惯了,现在怎么也吃不下,但是六七个月肚子真的是和春天里疯长的杂草一样,每天都在长大,随着肚子大了,腰也开始酸了,背也开始痛了。 “我不吃了!”这样阴郁的心情和难受的身体,让夏语澹状态很不好,放下筷子不等赵翊歆吃完就起身了,起身之际又感觉到恶心,把晚膳都吐了出来,这样一来状态就更加不好了,不想继续灌食,就去床上躺着。 夏语澹躺成大爷样儿,赵翊歆眼睛一垂,伸手来给他更衣的依翠尺素走路不带声音的低头出去了。赵翊歆又抬头,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赵翊歆,从她和怀孕前胖瘦相差无几的脸看到平躺着盖着被子也很明显像个半球一样的肚子,再到她的脸,带上了担忧的神色道:“刘寡妇的大包子,你要不要吃?” “那是小白要吃的。”夏语澹很不雅的砸吧了一下嘴巴,摇了摇头,刘寡妇的大包子也不能引起食欲。 “十八里铺的猪尾巴?”赵翊歆在建议道。 夏语澹眉毛也没有动一下。 “火烧干巴?” “雪里红田鸡?” “黑白芝麻紫薯片?” “红泥花生?” 赵翊歆都不指望夏语澹吃正餐了,要是吃得下东西,零嘴也吃一些。 “沃面!” “你说什么?你要吃什么?” 夏语澹说了一个明显带着地方口音的词,赵翊歆听见了,是不懂那是什么东西,但语气带着欢喜,只要夏语澹有喜欢吃的食物就好。 “哎,名字不重要!”夏语澹坐了起来,也不是特别有胃口,只是在赵翊歆报出了一堆吃食里,想起它来道:“我们这儿有隔夜的剩菜吗?” “隔夜的剩菜?”赵翊歆不自觉皱起了眉头,这超出了作为皇太孙的理解能力,剩菜?还要隔夜的? 不管是上一顿的剩菜,还是上一天的剩菜,赵翊歆不会想说剩下来的菜再热一热吃一次,这还真没有。 夏语澹看见赵翊歆一直酷酷的脸上出现了囧囧的表情,莫名其妙的就燃起了食欲,脸上也露出了点笑,倒是这些天难得的自在,道:“我就是想吃这个,隔夜的剩菜,荤的素的,连着菜汁底油给我倒一块儿,面条最好是炒面吃吃剩下的面条。用砂锅煮,我要看见砂锅还在沸腾就端在了我的面前!”   ☆、第二百一十七章 责任 现在摆在夏语澹面前的,吃是头等大事。 隔夜的剩菜没有,菜是很多的,而且都没有动过,还新炒了一盘最简单的青菜肉丝炒面,全部放凉,凉透,菜油都结成了油渣。 夏语澹也不要别人再动手,自己去华滋轩做这个叫做沃面的东西,十寸大了一个砂锅碗放在烧水的炉子里,放入老鸭汤,羊汤烧开,之后再随便放入笋丝,火腿丝,菌菇,白豆腐,豆腐皮,豆芽,芹菜,鱼丸等等夏语澹想吃什么就放什么,最后倒入一盘青菜肉丝炒面烧开就好,一个砂锅满满的。 夏语澹满意的做好,宫人把砂锅端上来,又准备了一个三寸小碗盛面。 不用小碗。 夏语澹一手拿长筷,一手拿大勺,捞起沸腾的面糊糊吹一吹,呼哧呼哧的吃了起来。 有几十年没吃过了,杂七杂八的东西管它什么色香味,管它烂熟烂熟,夏语澹胃口来了。 “你要吃?”夏语澹没有忘记在旁边陪他吃面的赵翊歆。 一锅乱炖,夏语澹闻着很香吃得很欢,可是赵翊歆闻起来,这么多凉了又热过的菜煮一块儿,烧过又煮的面条一段一段筷子都夹不起来,感觉很怪,那闻起来看起来绝对不是好吃的感觉,赵翊歆少有的词穷了,如果夏语澹帮他形容的话,就像熬了一锅猪食一样,当然赵翊歆这辈子也没有见过猪吃的食物是怎么熬出来的,也难怪他形容不出来。 所以赵翊歆摇了摇头。 打过了招呼,夏语澹就不在管他了专心吃她的沃面。 赵翊歆出生一个月就成了万人瞩目的皇太孙,夏语澹出生两个时辰后,就开始担心她能不能活着,这一担心就是十多年。 环境造就了很多东西,比如说这样一碗沃面,赵翊歆闻闻就不想吃了,不是他没有吃过不知道沃面好吃,喜欢吃臭豆腐的人臭豆腐闻起来也是香的,不喜欢吃沃面的人闻闻也够倒胃口了。 但是夏语澹喜欢,沃面在她的家乡,不是她从来没有去过的江西抚州,不是从小长大的和庆府,是深长在心底的上辈子家乡,那还是很小刚刚记事的时候,那时候上上上一代的长辈们都还有人在,父母虽然很年轻,但并不富裕,每一年大年夜,却要整满满一桌菜,满满一锅饭。绝对吃不掉,就是为了剩着。 这叫做年年有余,就是为了取这么一个好意头。 然后过了大年夜,剩菜吃到年初八都吃不完,就这么倒一块儿下碗面把它吃了。 夏语澹垂头,把自己头埋到砂锅碗里,很久很久没有这么想念。这辈子即使混到了太孙妃,也没有上辈子温馨,连个诉苦的人都没有。 等到一个砂锅干掉三分之二的时候,夏语澹终于忍不住,眼泪滚落了下来。 这些日子,夏语澹承受的压力通过她现在身体的症状表现了,赵翊歆俯身捧着夏语澹的脸,抹去她的泪水道:“哭什么,我们不是说好了。” 或许是夏语澹吃饱了有力气了,其实夏语澹好久没有吃饱了,好久没有今天这么好的力气,哭起来都不费劲,泪水遏制不住,道:“我和你说好了,我没有和老天爷说好,我没有和他们说好,我知道不少人端好了板凳泡好了茶,等着看戏呢,看我夏语澹,看我夏尔凝,看我太孙妃粉墨登场,给他们演一出丑戏。” 赵翊歆的侧腮微微鼓起,又放松了安慰夏语澹道:“你现在不要这么想,这样对你不好,对你的孩子不好……” “我不想,我不想行吗?”夏语澹痛苦的道出了,夏语澹知道她现在的状态很不好,有些话憋在心里,要是再憋几个月,憋到生产的时候,那会出事的,会把人活活憋死:“以前我住在和庆府的时候,麻家头村有对夫妻生过五个孩子,最后一次生产是一对双胞胎,他们是穷人家,穷到多养一个孩子也养不起,孩子穿的衣服没有,女人的奶水也喂不饱两个孩子,没得吃没得穿,两个婴儿这个哭,那个也跟着哭,怎么解决的,他们把一个孩子溺死了。” “他们是穷人家呀,穷到生得起养不起,只能把一个孩子溺死了。”夏语澹哀哀了哭了起来,道:“我从那里走出来,我走了十几年,太孙妃都当了五年,原来我也是那么贫穷,一对双胞胎都养不起!” 赵翊歆脸色深沉,眉骨凌厉,道:“是谁和你说的?” “谁和我说的不重要,我有权利知道我的孩子被人怎样的讨论?如果仅仅是讨论还罢了,但这种讨论有可能决定了孩子的未来,我是有权利知道的,即使现在是过程,还没有决定。”夏语澹擦了擦眼泪道。 夏语澹是听皇后那边的人说的,不过无意也好有心也罢,夏语澹觉得她该被告知。严严实实的被保护在华滋轩,听到了每一个消息都经过了赵翊歆那边的过滤,一天两天,夏语澹会觉得那是赵翊歆的爱护,可是一年两年,这样的爱护正常吗?夏语澹已经二十岁了,她不是小孩子,她是个成熟的人,赵翊歆的心意她领了,但她需要和外界有一个正常的接触,好的坏的,那都不重要。 “不重要?”赵翊歆当下也是不悦,失去了冷静道:“你知道的结果就是你现在变成这个样子,吃不下睡不着,你知道你有多危险吗?” “我不知道,外界怎么讨论,我也会胡思乱想的介怀。”夏语澹静静的盯着赵翊歆,缓缓道:“我决定了,我明天就上表。他鲁王身为宗人令,那是他的职责,我身为人母,我也有我的职责。我要我两个孩子,即使他们可能长得一模一样。过继我不同意,我不能做了太孙妃,倒和麻家头村的农妇过一样的日子。” 夏语澹十几年没有白活,乔氏后面一步步想到的,夏语澹一步步也能想到,尽管鲁王现在只是就过继的提议上了一个奏章,还没有决定过继给谁,哪个王爵,封地在哪里,几岁去就藩。后面的问题,在过继同意的时候,就会接着提出来,开了一个头刹都刹不住,然后一步步夏语澹多生了一个孩子等于没有生。 过继给一个死人,那个死人可能已经死去几十年了,也是过继。皇家玉牒上,那个孩子就不再是夏语澹孩子,礼法重重压下来,夏语澹和他就没有了母子的名分。这个时代名分比血缘更重要,夏语澹就是这么过来的,她的母亲是乔氏,阮氏只是姨娘而已。然后那个孩子会走上自己的老路,远远的送出来,一个王爵,一座亲王府,没有父亲没有母亲,一辈子活在监视之中连个倾诉的人都没有,一个王爵的头衔是套在头上的枷锁,一座亲王府是华丽的牢笼。 由此及彼,夏语澹心里的愤恨无限放大,意动手动,桌子上吃面的大勺被砸成两段。夏语澹看着断口平整的截面,悲从中来脱口而出的骂道:“名分都没有了还算个屁的母子!” 夏语澹在人生无奈的时候,为了让自己忍住,只能在心里飚脏话过过瘾。那时候从和庆府回来高恩侯府,被夏尔彤泼了热水……都是那么过来的,可是这一次真的不能忍了。 “你要生下一儿一女,这种提议提过就过了。”赵翊歆也喘上了气,道:“现在只有鲁王这么一说,你要是上表,这件事会像西北将起未起的战事一样,往后几个月就清静不了了。” 鲁王的奏章现在皇上放着没有处理。像这种生男生女的问题,没生下来就扯不清楚的,皇上要是同意,同意后夏语澹想到的问题会跟着来,不同意一道一道的奏章,各种痛陈利弊,赵翊歆认为不管同意不同意,都是对夏语澹的伤害,还不如冷处理到夏语澹生了再说,要是夏语澹生了龙凤胎,现在的这些事情都是白费劲。 赵翊歆,他的一生,每一个行为都会当成政务来讨论,读书,娶妻,生子及至以后,选谁做继承人。赵翊歆也很习惯了他现在的生活,就算他心里有了决断,行为上还是一个政客。 谁在对他的身世暗中揣摩,谁在对他的孩子指手画脚。赵翊歆知道,他就那么看着而且很冷静,他需要把那些人看清楚。而夏语澹现在的决定干扰了他的视线。 “我都成这个样子了,我现在已经不能清静了。我上表之后不会比现在更糟糕,最糟糕的情况不就是我生两个儿子吗?”夏语澹笑了笑,笑容看起来特别惨淡,道:“我这辈子从来没有机会决定。我生下来不是我决定的,我父亲和生母在槐花胡同偷偷摸摸弄出来的;我送去乡下不是我决定的,没有一个人为了一个一两岁的孩子说过一句公道话;我送回京城不是我决定的,是太太想看一看,我长成了废物是个怎样的模样;我认识你不是我决定的,和你相遇,你知道我是谁,我不知道你是谁;我能嫁给你不是我决定的,我在高恩侯府等了五个月,等到了赐婚的圣旨。以前的日子过得怎么样,那是我一个人的日子,过得是好是歹我一个人受着……”夏语澹摸着自己隆起的肚子,尽量平静了情绪,免得吓着孩子,但态度决然道:“他们不一样,他们已经存在可是他们现在还什么都不懂,在他们懂事以前,他们是我的责任!”   ☆、第二百一十八章 在乎 第二天夏语澹的表书就送了上去。 打雷了,下雨了,端好了板凳泡好了茶准备看戏的人,要看戏也要伴着雷雨交加看戏。 虽然太|祖皇帝定下了后宫不得干政的规矩,但真正执行起来,后宫的女人太多,各级嫔妃女官宫女,冰冷的规矩斩不断人情,有两类后宫的女人一再约束,也约束不了,正妻和生了儿子的女人,前者是夫妻敌体,后者是母子孝义,说不能干政?她们本身的存在就有政治意义。女人的枕边风不算,通过这两个合法合理的身份干政的比比皆是,夏语澹是没有儿子,但她快有儿子了,她还是正妻,两重凭证,夏语澹在朝堂上发出声音即使在西北局势紧张的时候,还是引起了足够的吸引力。 在西北局势紧张的时候,夏语澹上表真是有点添乱的感觉,夏语澹的说得很明白,若上天有应,赐给她一儿一女,若上天不应,两个儿子或两个女儿都是她的矮子,过继绝对不能答应! 夏语澹把表书递上去,全身涤荡似吐了一口挤压在心口的浊气,整个人都轻快了不少,就算听到一些反对的声音,也没有先时的憋闷了。 “请!” 夏语澹让着胖胖的鲁王妃喝茶。 鲁王妃过了过嘴,放下茶杯道:“今年的毛峰及不上去年的陈色,还不如去年收的陈茶好喝……” 会吗?老实说夏语澹没有那么好的品味,喝水一是为了解渴,二还是为了解渴,今年的毛峰不是还和去年一样,汤色清碧,叶底黄绿,滋味醇甘,香气如兰。不过夏语澹现在不想和鲁王妃讨论茶的问题,肆无忌惮的打量胖胖的鲁王妃,以前鲁王妃胖得有夏语澹两个腰身,现在夏语澹怀孕了,还是双胎,腰比鲁王妃粗了一圈。 夏语澹把自己的头像按在鲁王妃头上,看见自己变成了她。 即使再催眠自己千百遍,有孕味的女人是美丽的,夏语澹还是不能说服自己,这样的身材,这样的自己是美丽的。 “太孙妃?”鲁王妃小声的示意神游在外的夏语澹。 鲁王妃刚才通过一杯毛峰,展开了今年江南的局势,自去年秋到今年夏,近一年江南没有下雨,至今江南的形势还是很严峻,单说一杯茶,茶叶总产量减少七成,但百姓们喝茶,喝今年的新茶已经成了习惯,茶农的收益不算,七成茶叶减少全国揪出了多少官司,便是西北现在两边按兵不动,也是打这些官司。 “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我懂。”夏语澹深究着鲁王妃,大方的道:“我听左右说,王妃年轻的时候也是纤巧婀娜的美人儿?” 鲁王妃一愣,尴尬的捏住自己腰上的赘肉道:“让娘娘笑话了?” 夏语澹摇头笑道:“哪里,王妃是我的榜样,左右还说,王妃是因为养下世子,才坏了身形?” 说起儿子赵翊蘅,鲁王妃就来劲了道:“可不是,那之后我的身材再也恢复不到以前了,后来生了一场病,看在那小子的份上都想开了,就成了这个样子。” “说起来我们女人生个孩子不容易。我现在脸上都长斑了,一点一点。”夏语澹指着她的脸颊道:“不过是我敷了粉王妃看不出来,但这样下去,敷粉也遮不住了。现在我走路的步伐也和以前不一样了,外八字像只笨鸭!” “娘娘……”鲁王妃想要插嘴说上几句奉承话。 夏语澹抬手制止了她,继续说道:“往后我把这两个孩子生下来,我的肚皮就一下子成了破口袋。还有这儿……”夏语澹张手虚虚比着自己隆起的胸部往下拉:“以后这儿多少有些不一样吧。” 夏语澹不确定自己生了孩子之后,胸部能不能维持原来的浑圆力挺。夏语澹见过太多乡下的农妇,胸部都下垂成什么样子了,还有前世的阿姨们,生了孩子多少会影响胸型。 鲁王妃勉强笑道:“娘娘以后有了孩子,就不在意这些小事了?” “小事?”夏语澹手支着下巴,一派恬淡的样子:“太孙妃有什么能让皇太孙着迷的?只有皮囊而已!美丽是我与生俱来的,独一无二的资本。在皇家我失去了美丽意味着什么?王妃出身乡绅嫁入豪族,想必能明白一二分我现在迷惘的心情。” 而今夏语澹能明白鲁王世子坚持退婚的私人原因,赵翊蘅生性风流,而他的风流遗传自鲁王。产后继续发福的鲁王妃,真的只能让鲁王敬大于爱了。 鲁王妃侧脸对着夏语澹,出口却是由衷的话:“娘娘位居正宫多年,除了脸之外,自然还有过人之处。” 夏语澹一笑,端起茶来道:“刚才王妃和我提起茶叶,今天我不说这个。一室之不治,何以天下家国为?我赌上了我所有的资本生下的孩子,和我血脉相连的孩子,我都不知道爱护,和我说天下百姓困苦?我不懂!” 鲁王妃急忙劝告道:“双子降临非家国之福!” 夏语澹表现了出遗憾的神情,道:“可是连自己的亲身孩子都不知道爱护,这样的女人有资格关心万民吗?将来能母仪天下吗?” 鲁王妃惶恐,正色道:“娘娘不可妄言!” 母仪天下,那只有皇后才能用,夏语澹只是太孙妃还不是皇后,现在提前说了母仪天下?皇上还活着呢。 夏语澹神色如常,道:“自有皇帝始,秦之赵太后与长信侯密谋,欲夺子之帝位;汉之吕后,也威逼其子,致惠帝郁郁而终;唐之武后,两次废黜亲自,自立为帝;周之杜后不喜次子,天家的怨怼之心酿成了兵祸。我看这些被士大夫讨伐的野心勃勃的妖后,她们不甘心困在后宫,瞭望前朝,在触手权利之后,都先放弃了自己的孩子,失去了对自己孩子的母爱。我苦思冥想,这辈子我要成为一个怎么样的人?鲁王妃你说,如果到了那么一天,怎么样才能抚平我的丧子之痛?” 夏语澹眼睛威胁性地眯起,溅出火花。 鲁王妃瞬间感觉到了窒息,她不能接住夏语澹的话。 现在有许多人要求太孙妃为了国家之福放弃一个孩子,若付之行动,太孙妃放弃了一个孩子,她真是从国家之福出发,还是被群臣,被权利所逼?人没有一个东西的时候,就会渴望一样东西,这是本性。大家是要本分老实的太孙妃,还是要一个野心勃勃的太孙妃? 鲁王妃不能承担那联系到的后宫,即使那些都是可能,去掉一个野心勃勃的皇子,换来一个野心勃勃的皇后,在日后! 鲁王妃悻悻的离开了。夏语澹能遇见到水是被自己越搅越浑了,不过夏语澹无所谓,照旧传花姑来诊脉。 华滋轩里外都很安静,连风的声音都没有。 “花姑,你是我自己费心暗访来的大夫。”对于花姑隐瞒了自己这件事,夏语澹理智上理解,感情上还是不舒服,因此才少有的强硬道来。 花姑也是有她的理由,道:“娘娘晚些知道,不是晚些担心几个月。” “我担心我的,这是应该的。”夏语澹执意,眼睛微微垂下,这个角度光线折色,瞳色变成了浅浅的琥珀色。 花姑为夏语澹的坚持心疼,一张老脸也垂下来。 夏语澹抬头转而一笑,道:“你是少有的几个,我能说说心里话的人。我能说说心里话的人,在我的生命中也不多。” 真是不多,夏语澹真正可以敞开心扉说话的,一个是虞氏,一个是仇九州,都是边缘的人物,一个长眠在底下,一个远居福建,说是那边比燕京气候温暖很多,所以这些年都没有回来。花姑,或许是她职业的原因,通过了这几年困扰夏语澹怀不上孩子的问题,也没有什么是不能聊的。 花姑有些感动,但是也看不出来,她把这份感动放在了心里,态度明显发生了变化,道:“娘娘今天不该和鲁王妃说这些话,这些话传出去,原来小事也变成大事了。” 夏语澹沉默了一阵,才出神的道:“我也有我的想法,或许在别人看来,我的孩子还没有出生,还未知是男是女,这些话可以随便说说,万幸生了一男一女,这些话就是秋风的落叶,一扫而空。但是对我不是这样,你的手搭在我的脉搏上,可以感觉搏动,我也是可以感觉到他们心脏的跳动。我想从他们腹中的开始,就让他们知道,我有多么在乎他们,就是别人随便说说,都不可以!” 夏语澹和花姑聊起这些的时候,赵翊歆正从外面走来,听全了这一段话,他这个时候过来,就是看一看鲁王妃走了之后夏语澹的心绪好不好,不用看也听见了。所以赵翊歆没有没有踏入屋内,转身去了书房。 想着这几天夏语澹为了孩子,表现出来的强有力的态度。 赵翊歆很难形容夏语澹的复杂,她特别爱惜自己的命,所以十几年在夏家都不敢给自己做个决定,因为怕丢了自己的命;赵翊歆还记得,在他们还算新婚的时候,夏语澹提起了,以后感情不在了,请允许她住到别宫里去。 而今别人说说都不可以,多么在乎?   ☆、第二百一十九章 憎恶 夏语澹这厢和花姑说完了话,陈掌事附耳来告诉夏语澹,赵翊歆来过了,只在门口站了站,去了书房。 夏语澹颔首,也起身过去,进门看见赵翊歆在裁纸,裁出了一段两尺长宽的纸,不是练字,不是公文,是要作画了。夏语澹也有了兴趣,把赵翊歆裁好的纸拿了过来,赵翊歆又裁了一张。 夏语澹看了两张画纸,又看了赵翊歆的神情,见他没有不高兴的样子,但也没有高兴的样子,问道:“你要画什么?” 夏语澹原本是想和赵翊歆同作一幅画,不过现在看来是打扰了他。 赵翊歆刚才站在书房,忽然有些焦躁起来,所以裁出画纸想做一点事情,画什么都还没有想好。赵翊歆脑海中空空一片,回问道:“你画什么?” “我要画几张一家四口的画儿,之前不是画了几张一家三口的,画错了,都不能用了。”夏语澹扬着笑道。 夏语澹盼了五年才把孩子盼来的,自怀孕之后,就对孩子落地之后要用到的一切东西亲自监工,闲暇还展望了一家三口温馨的场景,脑海里想着手上就画了下来,有一张还裱好挂在夏语澹居住的正殿床头,一睁眼就能看见,还有几张要挂在孩子居住的正殿东暖阁当摆设。这些画作在夏语澹感受到两个孩子的时候,就命人拿下来烧了。 之前无意间把一个孩子忽略了,虽然是不知道,但夏语澹还是有点自责,所以赶紧把另外一份补上。 “再过不了多久,我的肚子得有……”夏语澹夸张的比了孕妇的大肚子,道:“那时就不能伏案了。” “还有我呢。”赵翊歆是说他也可以画那些画儿,让夏语澹往边上站站,他站在画案前,给夏语澹把纸铺平,上方两角压上镇尺。 夏语澹扬了扬眉。仇先生以前说过,夏语澹没有成为名家的天赋,论天赋,赵翊歆的天赋也比夏语澹高些。在夏语澹眼里,赵翊歆这样的人,真是一出生就得了老天的眷顾,或者说是先天早教的好,读书习武,作画打球,骑马打猎,每一件事稍微花点精力,比别人一门心思干的还要好。不过赵翊歆志不在此,这些年画笔荒废了,论技法不可和夏语澹比拟。 所以夏语澹和赵翊歆各站一条画案各画各的,夏语澹也没有多想。 夏语澹比赵翊歆更早收笔,画好了一家四口。 两个才刚刚走稳路,穿得又臃肿远看像两只小企鹅似的小孩儿,手牵手往前走,说是走,可是那么小的孩子走起路来慌慌张张,像跑一样。两个孩子身后他们的父母跟着,父母看似闲散,实则整副心神都在两个小孩子身上。 夏语澹画的是份情趣,画里父母模样不是自己和赵翊歆的样子,两个孩子刻意模糊了性别,孩子还小的时候分不出男女。 夏语澹搁笔走到赵翊歆边上。 他的画只见天苍苍地茫茫,右下角一个简陋的人物轮廓有待补充。赵翊歆执笔,迟迟落不下去。 赵翊歆被记忆堵住了。他置身在浮华里,重重宫殿幽暗而静寂看不到尽头,这种感觉一直盘桓在赵翊歆每一天的生活里,以至于成了习惯,所以赵翊歆也感觉不到孤独。 别人说说都不可以,至于那么在乎? 赵翊歆才懂事就知道了,他不是献怀太子的孩子,他出生之后只在生父生母身边呆了几个时辰,就秘密的送进了西苑,送到皇爷爷手里,成了已经死去两个月,献怀太子的孩子。然后他原来的身份,就以早夭的名义消失了,从此他便是皇太孙! 当命运不可违,家仇宿怨,男女爱恋,母子情深,没有什么是不能舍弃的。赵翊歆在他祖辈和父辈身上,学到最深刻的,是这个道理,至于舍弃的时候有多么痛苦,赵翊歆想象不出。那些都是皇爷爷口述的,老实讲,赵翊歆更多是心疼皇爷爷在口述时落寞的眼神,而不是早化为白骨和远远离开的一群人。 不断重复的‘那么在乎?’,赵翊歆忽然明白过来,那是憎恶。管他命运有多么不能违背,被舍弃掉的部分,面对舍弃的事实,都心怀憎恶,便是看着锦绣江山,都不能弥补这份缺失。 夏语澹安静的不打扰赵翊歆的思绪,只眼睛看着人物轮廓,按说这样的画应该先画人,再画景,那要画的人是他,还是她?夏语澹想得投入了,连赵翊歆放下了笔也没有注意。 赵翊歆放了笔把画作一撕两半,夏语澹才回过神来,忽然意识到自己这段日子精神恍惚,精力不济,都不知道赵翊歆这些日子在干什么,及此刻他在想什么。 那是初为人母的女人时常会犯的通病,有了孩子就暂时忘记了丈夫。 “我……”夏语澹想道歉来着,被赵翊歆拥抱住了。 夏语澹现在的身形,要来个正面拥抱,赵翊歆要微微倾着上半身,而且只能抱住夏语澹的上半身,这样才不会压到孩子,幸好赵翊歆身高足够。夏语澹是高挑的女人,也只够得着他下巴那儿。 “如果是两个儿子,我们也都留下。”赵翊歆低声道。 夏语澹没有意外,重重的嗯了一声,赵翊歆这样的态度,夏语澹是有十足把握的。 赵翊歆心头涌上了暖意,脸上也随着笑了,但很快又敛尽笑意,道:“要是两个儿子,将来……将来我坐着帝位,我不会立太子,两个孩子若能教会他们兄友弟恭最好,若是教不会……那就放手大杀吧,留下的一个确实有资格继承皇位。当然这是最坏最后的结果。” 夏语澹微微闭了眼睛,呼出了一口气复睁开眼睛,坚定的又重重嗯了一声,道:“记得以前你说过‘我的心装不下整个天下’,那时我旁敲侧击说做皇太孙的心胸要宽广,但现在我也要说这句话了,我的心装不下整个天下,此刻我只一心做一对孩子的母亲。” 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谁爱入谁入,反正夏语澹没有那么伟大的济世救民精神。 孩子还那么小,什么都不懂,他睁眼看世界的时候,世界对他是什么样子,他就长成什么样子。 过继封王,那是防备,是隔离,是算计,是冷漠,是无情,到时候那个孩子无情冷漠,孤身一人的时候,一念入魔,又算谁的错? 夏语澹还是想要两个孩子兄友弟恭,所以现在就在教导他们,为此赌上自己的名誉,两个孩子一个不能少! 鲁王妃离开了华滋轩,也把夏语澹的狂傲带了出去。夏语澹先是一个普通的母亲,才是宫中的太孙妃,那么诸位是想夏语澹做一个普通的女人,还是一个野心勃勃瞻恋权利的女人? 夏语澹例举的赵后,吕后,武后,杜后,于现在,在世人心中无不是妖后。女人不能科举,为官做宰是被男人们垄断的权利,结果那顶点上做主的却是一个女人,怎能服气。 夏语澹置于宫闱,也算深居简出了,每逢宫宴,只端坐在上首做一件华丽的装饰。夏语澹这些年没有一次,为娘家高恩侯府和他身后的夏氏一族,及和夏家相连的亲眷谋求过权利,既然自己的娘家人,娘家相连的亲眷们都不提携,不相干的人更不能提携了,不然亲疏不分,忘恩负义的骂名就要扣在夏语澹的头上。温家,温家不算,温家的锦绣坊成立近百年,温神念九岁中秀才,十六岁中举,十七岁中进士,太孙妃的存在只是锦上添花,证明温家人眼光独到,一个送到乡下的侯门庶女也能注意。 尤其寿康大长公主的夫家获罪之后,强行以此攻讦太孙妃,找茬来的,还占不到便宜。 这么安静的夏语澹让大家都忘了,她是皇太孙身边唯一的女人,她要是把她所有的心思放在前朝,再通过皇太孙,可以影响很多事情,这个影响力是不可估计的。 虽然面上大家都是不屑的神色,但是暗地里想要攀附太孙妃的大有人在,到时候局面也有发展成不可收拾的可能,毕竟男人常常被女人冲昏头脑,然后尾大不掉,历代外戚之祸,都是沿着这条路子走出来的。 太孙妃孩子都没有生下来,追着过继的问题,和女人一般见识,真的是可能没有必要,又冒着太大的风险。毕竟前朝的人,还是希望夏语澹继续安安静静,做个普通的女人。 往后事情都定好了,夏语澹彻底放开做一个养胎的女人,前个月失去的好胃口回来了甚至更盛,临睡前一顿宵夜,睡到丑时末刻,就是半夜三点醒来,醒来是因为频尿,肚子大了就会有这点小麻烦,解决了小麻烦肚子又饿了。 夏语澹捧着一碗羊肚面吃,建设好几天才对赵翊歆道:“不然我们分房睡吧。” 赵翊歆睡觉很警觉,夏语澹一动他就吵醒了,而且是清醒。现在已经是十一月,外面天寒地冻,夏语澹醒了之后就近解决拉和吃的事情,在赵翊歆面前没有形象可言,也严重的影响了赵翊歆的作息。 夏语澹白天可以随时补觉,赵翊歆的时间没有那么随意,特别是这些天皇上病了,病得怎么样夏语澹也不知道,皇上的脉案是绝密。但赵翊歆这些天是两头跑,德阳公主也进了崇智殿。   ☆、第二百二十章 相似 “我以前是一觉睡到大天亮的,现在两个时辰就要醒来一次,花姑说这事儿正常,以后一个月,我每晚要起来三四回。” 夏语澹轻声非常粗略的说了自己的情况。实际上夏语澹现在怀孕到了八个月,双胞胎的原因肚子已经和单胎十月分娩差不多大了。挺着这样的肚子,夏语澹躺着都不安稳,躺着不多久就压着喘不上气来,那就坐着睡觉,坐得稍微久了,身子又往下沉得难受。 总之夏语澹现在濒临失眠的边缘,晚上躺着不是,坐着不是怎么睡得了一个安稳觉,所以一整天不分白天黑夜,或站着,或坐着,或躺着,只能自己怎么舒服了怎么来,可是赵翊歆躺在身边,夏语澹就会顾及到他,想着就忍耐一下,别折腾了,别折腾了……然后更加睡不着。 稍微有点规矩的大户人家,女人怀孕都是和男人分房睡的。夏语澹以前不知道女人怀孕的窘态,觉得怀孕正是女人脆弱需要呵护的时候,还要分房,太不人道,经历过才知道,那是人道的。除了睡不着,还有很多尴尬到难以启齿的地方,比如说下面又酸又疼又痒的时候,很想挠一挠,当着赵翊歆的面儿,多不好意思呢,虽然什么事都干过了。 夏语澹这般想着,不由捂脸苦笑。 赵翊歆搂过夏语澹,试图从夏语澹捂着的大半张脸上,分析出她说出这段话的诚意,要知道女人常常说反话,往往说‘不要’的时候,其实是‘要’。 夏语澹从指缝里往外看,和赵翊歆对视,笑着道:“我是说真的,分房后我让抱影谁在我身边,你不用担心。” 赵翊歆正在思考,他答应和不答应两种情况下,对彼此生活的影响,夏语澹已经抚着他的衣襟接着说道:“但是你每天一定要陪我吃一顿饭,每天要和我,和孩子们说说话。一个人睡的时候,要小心那些……哦~嗯!” 尾音转了十八道弯儿,夏语澹要赵翊歆小心那些美貌的宫女和清俊的内侍。夫妻那么多年,夏语澹那种占有欲,是可以表达出来的,当然表达注意是一回事,分房信任是另一回事,关键是赵翊歆想与不想。 赵翊歆随着夏语澹夸张的语调露出了一个慵懒的笑容,握上夏语澹抚在自己衣襟的手,道:“这样吧,我晚上要是不回来就在崇智殿安寝了,要是我回来了依然在这屋里睡。” 崇智殿是皇上的地盘,按规矩那里面的人都是皇上的人,要是崇智殿的人勾引皇太孙,是嫌弃皇上老了?真是不想活了。 夏语澹会意,又不得不凝眉道:“皇爷爷无甚大碍吧?” “只是一般风寒而已。”赵翊歆面上严肃,停了一会儿又轻声道:“皇爷爷有了年纪。” □□皇帝六十九崩逝,太宗皇帝六十四崩逝,仁宗皇帝四十八崩逝,现在皇上六十四,在位三十五年,无论是身体的年纪还是当皇帝的日子,都够本了。皇上年纪大了,又做了几十年皇帝虽然不至于呕心沥血,精力花费在政事上也是看见的,一般的风寒也得小心治疗调养着。 “皇爷爷长命百岁,见一见重孙媳妇。”夏语澹眉眼弯弯道。 “会的。”赵翊歆低沉道。四世同堂的家庭,还是可以期许一下的。 夏语澹放松的靠在赵翊歆的肩上,之前的话是逼急了说说的,夏语澹不想做个贤惠的女人,也不想成为野心勃勃的女人。还是现在这样好,上有老,下马上来两个小。 武定侯府。 沈惟俊冒着鹅毛大雪驰马,门房的人远远听到马蹄声,就出来了几个小厮,给沈惟俊及沈惟俊的几个随从牵马的牵马,掸雪的掸雪。其中一个嘴皮子利索的喜色道:“二老爷,二姑太太府上的表少爷来了。” 武定侯府的二姑太太是颖宁侯夫人,表少爷就是颖宁侯夫妇的独子傅昵峥了。 沈惟俊闻言不见欢喜,环视这些门房上的人道:“什么时候来的?” 皇上把要求颖宁侯送子入京的奏章留中不发,沈惟俊先前不知道傅昵峥上京了。 先前那个嘴皮子利索的,晓得自己是马屁没有拍对,这回嘴巴堵住了,另外一个人不急不慢的回道:“和二老爷是前后脚,门前这块地儿小的几个才刚打扫完。表少爷骑着骏马,披着大氅,身上一层雪,行李没有只紧跟了两个一模一样打扮的护卫。小的七八年前见过表少年,也是认了好一会儿才认出来。” 这人回事才像个样子,沈惟俊跨门,随手赏下一个荷包,等沈惟俊进了主院请安,只有三弟媳妇龙氏欠了欠身,竟是没人再理他。他媳妇嘉和县主站在他母亲武定侯夫人,流利的回禀道:“我看嵘嵘那个身量,我们涛哥儿的衣裳穿着大了,倒是瀚哥儿十二三岁的时候勉强合适,所以我从大嫂收着的衣裳里翻出两身来先应付着,针线上的人已经吩咐下了。” 说话间有丫鬟捧了衣裳请武定侯夫人过目。 “你做事我一向放心。”武定侯夫人匆匆扫了一眼,挥手示意送去给沐浴的傅昵峥,绷着脸不由抱怨道:“一惯捧在手心的人儿,就这么丢出来亏他们也放心。” 武定侯夫人是在抱怨颖宁侯夫妇,才十二岁的儿子,就让他在严冬腊月的时候从雄州赶到京城。 嘉和县主笑了笑,道:“那给四妹的平安信,我们晚几天再送过去?” 武定侯夫人点头,脸上却绷不住,随着笑了道:“算了,想必那边也是担心的,信今天送出去吧,给我加一句,一路风餐露宿,嵘嵘可是瘦了!” 嘉和县主笑着应了,招来一个丫鬟,让丫鬟把这句话转告给前头写信的清客相公。 这一侧身,嘉和县主才算看见沈惟俊,颔首往后退了退,沈惟俊才给武定侯夫人请了安。 “封印了?”快过年了,今天是百官封印的日子,武定侯夫人现在一门心思在外孙子身上,就顾不上儿子了,摆手道:“去见你父亲吧。” 沈惟俊应诺,退出了屋子几步就走到了武定侯的书房。 武定侯正在看女儿女婿的来信,见了次子过来,把信翻了过来,是不准备给沈惟俊看。 沈惟俊注意到这个细节,心里沉了一下,轻声道:“又是皇上的意思?” 八年前皇上就动过颖宁侯之子进京的念头,沈惟俊是知道的,沈惟俊还知道,四妹舍不得孩子也不得不为。 武定侯很正式的摇了摇头,否定了沈惟俊的问题,从容的收好了信才道:“雄州一隅之地,颖宁侯一府独大,纵然贤婿有志,也不能确定,可以把昵峥培养成堪当大用的人。乔老大人的主张也是没有错的,昵峥是该来京城,见识过赫赫皇威,才知道君臣之别。” 乔老大人就是力主颖宁侯之子进京的国子监祭酒,那是一代鸿儒,那位顾念的没有错。在雄州,流水的知府,铁打的颖宁侯府,说句妄言,颖宁侯是雄州的土皇帝,可是颖宁侯府的继承人该知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颖宁侯府只是得沐皇恩,远封在外的一个爵位而已。傅昵峥要在京城,修习臣子之道。臣子之道,在边关可能是缺失的,名分虽然不可侵犯,可是边地悍勇,尤其是颖宁侯统领的三朵卫,只要悍不畏死挣得了军功,就能冒头。 真正的政治,比雄州那一块地方复杂得多。 沈惟俊受教道:“儿子明白了,说起来嵘嵘还没有请封颖宁侯世子。” “这件事情不急。”武定侯拾起一道空白奏章。 沈惟俊主动给老父磨墨。现在傅昵峥出现在武定侯府,可以说是一件家事,但是颖宁侯之子出现在京城里,也可以算是一件国事。 武定侯写好了奏章封上出了书房,傅昵峥洗了澡填了半顿饭正好出来,端端正正的跪在武定侯夫妇的面前行了大礼,之前他是染着一身的风尘敲了武定侯府的大门,不然门房也不会看他半天才认出来,混像个来投奔沈家的穷亲戚。跪拜过外公外婆之后,又拜见二舅舅,二舅母,三舅舅,三舅母及众表的兄弟姐妹,傅昵峥才坐到武定侯夫人身边道:“大舅舅一家怎么不见?” “你大舅舅在登州任上,得掐着点到呢。”武定侯夫人慈爱的说着话,眼睛仔细的瞧着洗干净的傅昵峥。这一瞧,不由惊心。 舞勺之年,傅昵峥从原来矮矮胖胖,憨憨傻傻的孩童儿,变成了一个可以用漂亮称呼的男孩子,皮肤晒成了浅浅的蜜色,也掩盖不了五官的精致,尤其是那一双深潭似的眼睛。傅昵峥还没有到变声期,所以声音清脆伶俐。身量未长成男子的体格,但因为在抽条而消瘦,就显得身姿修长,如果是女子的话,这样的身高刚刚好,这一切糅合起来,就给了武定侯夫人男女莫辩的感觉。 而武定侯夫人惊心的,是傅昵峥微垂着头,武定侯夫人自斜向下看着傅昵峥的侧脸,就是这个角度,和另外一个人在这个年纪,有五分相似。 同父同母所出,相似也不为奇。武定侯夫人心里酸楚。 “外祖母?”傅昵峥觉得武定侯夫人看着自己,却不想是看到自己,提醒了一句道。 “我想到你母亲了。”武定侯夫人赶忙拿话遮掩,回头用目光询问武定侯。 武定侯微微点了头。   ☆、第二百二十一章 别居 傅昵峥这样上京算是羊入虎口吗?也不算,颖宁侯夫妇给父母大人,既武定侯夫妇的信上写了,这一次他们是自愿的。傅昵峥已经十二岁了,不是五六岁,十二岁的男孩子可以出去见识见识雄州以外的天地,当然有长辈看顾是必要的,颖宁侯夫妇是把傅昵峥托付给了武定侯夫妇。 武定侯的奏章也是这个意思,颖宁侯之子到京,武定侯为外孙子求一个荫生的名额。国子监的学生分两种,一种是各府州县取得秀才功名,以优异的成绩考入国子监,那叫贡生;一种是凭借上代余荫,就是官僚子弟求一个入国子监的恩典,那是荫生。 大梁朝官僚那么多,也要看看你爹,你祖父是什么官职,朝廷才会考虑给不给这个恩典,国子监也自有考核,接不接受这个学生。不过傅昵峥铁定是能被接纳的,所以武定侯在奏章末尾,似随手加了一句,傅昵峥年幼,在京期间就寄居在武定侯府了。 很平常的一句话,无可挑剔的一道奏章。可是赵翊歆看完之后偏偏暂时留了下来。皇上一个人看的奏章有限,所有奏章呈送到通政司会有分类,最紧要的一些奏章呈给皇上,认为不太紧要的呈给皇太孙。武定侯的奏章在通政司那群人看来,是不紧要的,看完就该批上一个‘准奏’的事。 赵翊歆拿上奏章,又找来禄缘街的图纸,去和皇上商量去了。 颖宁侯之子,傅昵峥将来会是第二代颖宁侯,怎么教导这些权爵子弟,可以说是傅沈两家的家事,往大了说也可以是国事,而且在赵翊歆心底的深处,武定侯府上下,还没有这个身份教导傅昵峥。 龙腾丰稔岁,蛇舞吉庆年。封印之后,春祭的恩赏赐下,以示皇恩浩荡。所有在京的享爵之家皆有,或多或少的区别,然后还有一些没有爵位但皇上看重的臣子,温家就在此列。要说温神念为官五载,这样的赏赐是第一次,也是超乎常例了,所以温家连忙上奏谢恩。 年底谢恩的奏章太多,很有可能看都不会看,直接堆在通政司积灰,所以最有面子的谢恩,是有人看了还请你进宫聊天。 夏语澹无聊的时候随便翻翻谢恩之中关心了太孙妃的奏章,她怀孕之后就没有出宫,还特别怀念宫外的人,虽然温家两位妯娌,即何氏和郭氏见面不多,但有一种往来叫神交。夏语澹与何氏和郭氏神交久矣,五年来仅有的几次见面相谈不错,夏语澹就请她二人进宫来,喝喝茶,唠唠嗑,打打牌。 与何氏郭氏打叶子牌还是挺有意思的,因为每次两人都是真枪实弹的上场,何氏牌技有限,她全力以赴都未必能赢,要做到收放自如的放水还得做得不露痕迹,是大大为难了她;郭氏是难得的率真,率真到不会顾忌夏语澹是太孙妃这重身份。 “原来你和傅大公子是两姨表姐弟?”夏语澹接着抱影给她摸到的牌,向何氏笑着说道。 何氏今天是带着外祖家的疑惑而来,何氏的外祖父是武定侯爷。重要的事情压轴登场,赏赐也一样,温家还是小虾米,是第一批赏出去的,越晚后赏出去的,越有面子。那最有面子的,上完谢恩折子都够格进宫领宴了,当然赏到最后什么也没有的,是最没有面子的。 何氏替她外祖家和表弟家问一问,今年武定侯府和颖宁侯府有些什么赏赐。 以两家的恩宠不该是那么沉不住气的样子?夏语澹这样想着,表情就表现了出来。 何氏也不解两府急急打听这些干什么,两府还能什么都没有,那基本是压轴的,但长辈们要问,何氏也只能传话,按着准备好的说辞道:“年轻的时候外祖父不知道保养,到了年岁身子骨就差了些,今年是外祖父致仕的第一年,所以到了年底心里头就有些慌乱了,至于傅家表弟,他年轻没经过,且今年朝廷上对颖宁侯的作为褒贬不一。” 武定侯虽然退了,但夏语澹听说过,武定侯的子孙都算是出息。至于颖宁侯,颖宁侯的作为,就是主动出击杀了西宁几万人吗?夏语澹是支持以杀止杀理论的,多年来西宁南扰杀过大梁多少子民。就说西宁立国那一年,大梁腹地就往西宁边界迁了二十万户人口,因为边界线缺人,很多被西宁杀了,虏了,还有很大一部分怕被西宁杀了虏了,往腹地迁移了。 西宁侵扰大梁西北边界,鼓舞他们勇士的时候,说大梁的子民是两脚羊。是两脚羊不是人,大梁的子民和他们饲养的牛羊没有区别,养肥了可以宰杀了。 西宁立国二十年,杀掉的大梁子民还少吗? 疆域地带本来就模糊,要有人住着才是这个国家的疆域,自古以来所有边界的纷争皆有这个原因,就像那个钓鱼岛,五十年不去钓鱼,都是小日本在那里钓鱼,钓着钓着就成了他们的了? 有所有权也得使用着,所以北方游牧民族南下必定烧杀抢掠,抹掉了他国居住的痕迹,才有可能真正变成自己国家的领地。 夏语澹是信奉强权的,不相信仅仅以德,标榜礼仪之邦就能收服大梁的四邻。如果现在西宁边界真的打起来了而且大梁输面比较大,那可以给颖宁侯扣一个贪功冒进,挑起两国战火的帽子,以遮掩大梁战败的耻辱,但现在西北只是局势紧张,要打要打西宁喊了几个月都没有大规模的军事行动,明显是颖宁侯长途奔袭的战略起到了震慑作用。 大梁不是永远待宰的两脚羊,西宁敢打,颖宁侯完全可以再来一次,带领骑兵去抄西宁的老家,而西宁袭扰大宁的西北防线,未必占得了便宜。 这种残酷的现实夏语澹不能明说,只能换一种隐晦的说法和对何氏温言道:“魏文王之问扁鹊‘子昆弟三人其孰最善为医?’扁鹊曰‘长兄于病视神,未有形而除之,故名不出于家。中兄治病,其在毫毛,故名不出于闾。若扁鹊者,镵血脉,投□□,副肌肤,闲而名出闻于诸侯。’治国如求医问药,这个道理我都懂,想来朝堂之上,稍微有点见识的须眉都会懂的。” 何氏连忙谦辞,道:“不敢当娘娘的盛赞。” 夏语澹刚才是把颖宁侯的作为比在扁鹊之上,如何敢当呢。 夏语澹郑重的点点头,算是收回了大半的赞许,毕竟她身为太孙妃,很多时候需要保持中立。不过夏语澹随即笑了笑,觉得何氏的疑惑小事一件,当即命冯扑去查一查今年武定侯府和颖宁侯府的赏赐。 夏语澹和赵翊歆感情好,这样的赏赐又是锦上添花的好事,无需拐弯抹角,夏语澹直接命冯扑查来即可。 “宁撞金钟一下,不打破鼓三千。我就知道这样的事在娘娘这里是小事一桩。”何氏感激的道。 夏语澹和何氏一心二用,牌桌上郭氏就成了最大的赢家。 打了数圈夏语澹坐不住,收了牌斜躺着又和她们两人说话。 夏语澹用略带遗憾的口吻对两人说道:“这几天皇后娘娘抱恙,我生产也在那几天,今年的宫宴女眷这边就不办了。” 前几天平都公主招柴行乐为驸马的圣旨下了,皇后是被这件是气病的,是真病。何氏和郭氏不敢议论天家不和之事,略过皇后不提,只拿夏语澹的产期说事,何氏是生过孩子的,郭氏是没有生过孩子的,夏语澹即将生孩子,三个阶段的女人有说不完的话,直说到冯扑把两府赏赐之物的草诏拿来了。 都是一些金银俗物,只有一样扎眼,朝廷赐了颖宁侯之子一座宅子,在禄缘街。 一般来说君恩大如天,朝廷既然给傅大公子赐了一座宅子,那得本人住进去,才是对皇恩的敬意。 傅大公子,大,是代表了傅昵峥是颖宁侯长子,不是傅昵峥年龄很大的意思,夏语澹知道傅大公子年龄不大只有十二岁,赏赐得赏得合乎心意才是,让个十二岁的男孩子独居一府,除非是薛呆子那样的才会合乎心意。 夏语澹看出了这点问题,但只能打圆场,看向郭氏道:“我记得郭家的府邸是在禄缘街。” 郭氏看了一眼大嫂也是纠结的表情,陪着夏语澹说道:“正是,我娘家开府昆明城,在京城是没有国公府的,所以多年前朝廷赐下一座府邸,就在禄缘街,我弟弟一直住着。” 既然如此,这样的赏赐是有先例的。傅昵峥在京城代表的是他傅家的颖宁侯府,挤去武定侯府算什么回事,虽然武定侯府够大不缺傅昵峥的住处。 这样一说,何氏收回了心神,代表她的两家亲戚先说了几句谢恩的话,毕竟草诏上的赏赐是很厚重的,尤其对傅家。 傅昵峥不是只带了两个沿途保护的护卫出门?朝廷在赏赐府邸的时候,把打理府邸和服侍傅昵峥的奴婢都打点好了,只要傅昵峥人进去禄缘街的傅府就够了。 何氏和郭氏告辞出宫,同一天日落,武定侯府和颖宁侯府的赏赐就正式下来了。 武定侯夫人才亲自给外孙子把他要长期居住的样子收拾的像个样子来,都白收拾了,就是傅昵峥,接了圣旨表情都是懵的。 他以为,他理所应当的会长居武定侯府的!   ☆、第二百二十二章 除夕 傅昵峥本人和武定侯府上下,在心里对赏赐府邸抗拒了一下,但谁也没有说出来,甚至神情表现出来也没有。毕竟赏赐即为天恩,不受即为不敬。 傅昵峥带着对武定侯府一众亲眷的不舍和别居的忐忑住进了禄缘街的傅府。 那个傅府,甚至比同一条街上,黔国公之子郭步楼居住的宅子还要好。这座宅子兴建三十年,就那么一直闲置着,傅昵峥是第一个主人,但这座宅子没有丝毫的积年荒芜,宅子里家具有人擦拭,草木有人修缮,傅昵峥进门之前,各种摆件,被褥,帐幔,衣服,器皿都放置好了,打理宅子和照顾傅昵峥日常所需的奴婢也一同赏了下来。而且让傅昵峥意外的是,里面的一切几乎是自己习惯和喜欢的样式。但傅昵峥心底并不满意。傅昵峥对他生活环境的要求很简单,只要干净整洁就好,满足了干净整洁之后,他更多的想要和亲人住一起。最想住一起的亲人是父母,不过傅昵峥已经懂事了,知道这几年达不到,那么和外祖父母住一起也是可以的,而不是住在这样一座舒适到近乎是奢靡的宅子里。所以傅昵峥还是每天要跑去武定侯府。 每天也没有几天,就是除夕了。 今年的除夕筵宴,因为皇后卧病,太孙妃即将临产,李贵妃请辞,女眷的筵宴没有了。所以男人们这一边就办得格外的盛大。皇上又懒得从西苑搬回皇宫,除夕筵宴就放在景山,景山最高最中心的建筑是舒啸台,四角有合庆阁、永靖殿、吉祥阁、观德殿,都设了席位,所以男人这一边就办得前所未有的盛大。 各国使节,封地藩王,历朝老臣等普遍年纪比较大,资历比较老的随着皇上在舒啸台,皇上在席上举杯玩笑道:“朕知晓,很多人觉得宫中领宴怪没意思的,拘束,御前失仪一条,就放不开来吃喝。这回这般摆席,可是比以往自在了些?” 群臣连道谢主恩宠。拘束怕什么,来西苑又不是为了吃喝,那是面子,尤其站在舒啸台的这批人,倍有儿面子。 皇上满饮了一杯,又朗声对大总管谢阔说道:“你跑一圈,告诉两殿两阁的人,今日随意些。” 谢阔躬身应诺,依次去合庆阁、永靖殿、吉祥阁、观德殿传了皇上的口谕。 皇上说了‘随意’,大伙儿不能做到完全的随意,也得尽量表现出随意的氛围。男人之间聚会,会出现的品诗,论文,斗酒,划拳,甚至是切磋拳脚等项目,都开了起来。 傅昵峥趁此机会,就走过去拜见了大舅舅沈惟佑和大表哥沈修瀚。武定侯大房是昨儿入夜才赶到京城,分别多年第一次再见,傅昵峥很自然的和他们挤在一起,和沈惟俊之子沈修涛坐在了一起。 武定侯府就来了这三个人,毕竟武定侯已经致仕,身上没有任何军务政务了。 “三哥……”傅昵峥拉了一下沈修瀚,目光落在远处的柴行乐身上。提醒沈修瀚注意这个人。 赐婚的旨意已下,但婚礼还没有办,而且柴行乐就是一个种花的,之前又早和平都公主保持了那种关系,乍然拔高了他的地位放在宫宴上。冷待他好像是蔑视了他驸马都尉的身份,蔑视了他就是蔑视了平都公主,也不想营陵侯府上下是怎么死的,可是和他太亲近吧,又有阿谀奉承之嫌,所以走过柴行乐身边的人不少,但又往往一杯酒就了事,尽了礼数客气的很。 柴行乐置身其中,竟然有巍然不动的气度。 重要的场所,尴尬的窘境,最能体现一个人的气度,以柴行乐的生活轨迹,他有如此的气度已经是难得了。 沈修涛观察了一会儿,也是认可的点了点头。 “我们也去喝一杯吧。”傅昵峥邀沈修涛同去。沈修涛看向伯父沈惟佑,未见沈惟佑表示意见,便和傅昵峥同行了。 傅昵峥和沈修涛先自报了家门,接着举杯,柴行乐一如他私下练了千百次一样,与来者相碰。 柴行乐和沈秀涛将要喝酒的刹那,傅昵峥却掩杯道:“柴驸马从开始到现在喝了有几杯了?” 柴行乐一愣,随后笑道:“第十三杯了。” 傅昵峥走过来的时候有注意到柴行乐为表诚意,上一杯是干尽了,在座都是有家世地位摆着,想来过去十三杯都是干尽的。傅昵峥善意的笑了笑,道:“酒量真好,换我都快醉了。” 柴行乐体谅道:“你们喝得少,练练酒量就出来了。” 颖宁侯之子傅昵峥只有十二岁。柴行乐花了两天,把除夕筵宴上将要出现的宾客倒背如流。 傅昵峥点了一下头,却是道:“我酒量不好,我不喝了,柴驸马也少喝一杯,将来有的是机会。” 柴行乐闻言,不可察觉的松了他那股子紧着的弦。这是傅昵峥发出了日后相邀的意思,这是目前柴行乐收到的分量最重的邀请,毕竟傅昵峥全权代表了颖宁侯府,又可以理解成武定侯府的善意。 柴行乐郑重的行了一个拳礼,把酒杯放下了。 傅昵峥和沈修涛退回座位,在半途被韩书囡劫道。 “韩大哥。”傅昵峥亲切的招呼一句。颖宁侯傅旭以前叫韩昭旭,算是做了信国公府二十年的养子,这个交情不可谓不深厚,可是傅昵峥在雄州很少听父亲谈及养父信国公,所以信国公府和武定侯府,在傅昵峥心里还是分了亲疏的。 韩书囡亲昵的揽过傅昵峥,面向他之前走过来的方向,那里站着最显眼的人物是赵翊蘅。 傅昵峥现在没兴趣和宗人府令的继承者打交道,身体顺着韩书囡揽的方向一避,倒是直接道:“我和我大哥还没有说上话,容我先把话说了。”说着歉意的笑笑,按着原路离开。 韩书囡只能不着痕迹的点头。 傅昵峥是真的有话和沈修瀚,通过沈修瀚关心了大舅舅一家人,恭喜沈修瀚有了一个女儿,最后也是最重要的,问问沈家和傅昵峥同辈,就是修字辈的这些人除夕之后,正月里怎么消遣,傅昵峥表示要加入,他一个人在禄缘街真的很冷清。 沈修瀚当然无有不应,颖宁侯府人丁单薄,沈修瀚看待傅昵峥和看待亲弟弟没有两样。 筵宴自然有歌舞助兴,不过对于在场的人而言,大部分家里都养着歌舞伎,也请得起最有名气的歌舞伎,再新奇的歌舞都见过,除夕筵宴上中规中矩的歌舞助兴真没有看头,且台上的女子只能看不能摸,对于很大一部分不懂得欣赏的人来说,真是一点意思都没有。所以观德殿一班文士变成了文斗,对对子,合庆阁一群武将之家的子弟比上了拳脚。 傅昵峥也不是太会读书的人,自然合庆阁对他的吸引力更大一些。 傅昵峥和沈修瀚沈修涛刚进合庆阁不久,赵翊歆也来了,他是从舒啸台过来。 合庆阁、永靖殿、吉祥阁、观德殿皆设有高座,那是皇上和皇太孙的位置,虽然两位尊贵必定在分量最重的舒啸台,保不齐也会产生走一走的意愿。赵翊歆坐了高座受了众人的礼,便让大家继续。 有皇太孙看着,合庆阁的武斗更加卖力。 傅昵峥坐着的位置轻飘飘的飘进来高恩侯长子夏译的一句话:“……剑一人敌,不足学,学万人敌。” 言辞颇有不屑之意。 夏译的言论得到了部分人的附和。在场大多数人,都想成为坐镇指挥的将军,而不是冲锋陷阵,冲在最前面和人单挑肉搏的武夫。 傅昵峥在他还没有懂事的时候,就坐在他父亲的肩上,看着三朵卫的那些什长,百夫长,千夫长,就是那么敌过来的,尤其是什长,什长下面九个人,只要敌过了什长,就能自己做什长,十个什长,要竞争那个百夫长,也必须要有力压百人的气魄,才能做百夫长。可能到了千夫长,颖宁侯会开始从侧重‘勇’,到侧重‘谋’转变,但是…… 傅昵峥面对着沈修涛,语音却是刚刚好能传到夏译那边,道:“剑一人敌,虽不及万人敌,说‘不足学’,是过了吧。练剑,不只是练剑练武,更重要的是练心。我父亲的副将荆楠叔叔,剑法之快之厉在父亲之上。荆楠叔叔每天出剑一千次,苦练十年才剑法大成,这样非常人可比的毅力,是不足学吗?” 傅昵峥的言论吸引了围在夏译身边的人,其中一个随口问道:“那他怎还是副将。” “因为他是苗人!”傅昵峥很认真回答了这个问题。 荆楠是苗人,所以他在三朵卫,做到指挥使副手的位置,已经到头了。 对方缄默。汉人将领是比异族将领更受重视,在场都是汉人,也不会刻意为异族将领张目。 夏译正视傅昵峥,知道傅昵峥年纪小不想和他计较,但是傅昵峥主动来挑衅自己,夏译也不得不理,道:“以你之见,万人敌是不足学了?” 傅昵峥有点惊讶,这不是自己说的有问题就是对方听的有问题,他刚才只是表达了对‘一人敌不足学’的反对意见,不代表阐述了‘万人敌是不足学’的观点。   ☆、第二百二十三章 锋芒 骤然听到傅昵峥不认同的声音,而且对方几句话就把人拉了过去,让夏译失了颜面,最严重的是,傅昵峥说的‘毅力’二字,戳中了夏译的心窝子。当年夏译往西北护送马匹半路被马贼所盗,最后破财掩罪,事后夏译去淇国公府谢了外祖父乔费聚在此事上的斡旋之恩,乔费聚看着才出来一脸憔悴的夏译摇头叹息,说了一句‘意志不坚’,就是痛斥夏译做事没有毅力的意思,那种叹其无才无能的失望之情,让夏译恨不得掘地三尺躲起来。现在傅昵峥说了这两个字,在夏译心里,就像旧事重提被人讽刺一般,不由再次开口呛声道:“‘剑一人敌,不足学,学万人敌’,是太史公记载的话,是西楚霸王项羽的谶语,西楚霸王一介匹夫,只会逞匹夫之勇,才落得乌江自刎的下场。” 傅昵峥有感觉到夏译炸毛了,但傅昵峥不会小心的顾忌着夏译敏感脆弱的心理,而且傅昵峥面对夏译的咄咄逼人也是忍不下去的,从原来与夏译侧身转到对面而站,驳斥道:“西楚霸王有万夫不当之勇,是学成了‘一人敌’;巨鹿之战西楚霸王以少胜多,以弱胜强,我觉得西楚霸王也学成了‘万人敌’。西楚霸王最后落得乌江自刎的下场,是因为他的对手是汉高祖,汉高祖善于将将,手下良将谋士无数,汉高祖能敌万人敌,西楚霸王输在这里,当然赢不了汉高祖。” 夏译在此忽然得意的笑了,道:“我还未听闻汉高祖有一人敌的伟绩,可见有了万人敌,有了敌万人敌,一人敌不足学矣。” 这是又被夏译绕回了‘一人敌不足学’的胡同里。这句话是错的,那另一句话就是对的,这是什么逻辑?傅昵峥思路清晰的很,没有被夏译绕进去,正色道:“一句纸上谈兵死了四十万兵卒,要是在场的诸位能一学就学成万人敌,我自然佩服的五体投地。‘非知之艰,行之惟艰’,可见凡是做起来都是艰难的,一人敌和万人敌,我只取哪一件不太艰难而已。一人敌,笨鸟先飞,勤能补拙,铁杵磨成针,只要有毅力,积年累月的沉积总能看到一点成绩,就算什么也没有学成,伤到的只是自己,与他人无关;而万人敌,单有毅力是远远不够的,天赋,性情,阅历,试炼……领兵千万,拿很多别人的性命为自己的‘万人敌’做试炼,我想尽量准备的周全一些,再出手比较对得住自己和他们的性命吧!” 傅昵峥的话不可谓不犀利,尤其是那句‘性命’,夏译被盗马,他自己倒是全手全脚的回来了,跟去的护卫死伤了大半儿,关键是那些护卫还不是高恩侯府培养出来的,是从妻族兴济伯府和外祖家借来的,以至于他不仅被外祖父嫌弃,在妻子段氏面前也是多年抬不起头来。事过多年,现在夏译试着从乌龟壳里走出来,被傅昵峥一句一句驳斥,听入夏译的耳内都成了讽刺,想尽量保持风度,也保持不住,脸色不由自主的难看了起来。 在场都是及有眼色的,沈修瀚给了沈修涛一个眼色,沈修涛会意,拉住傅昵峥的衣袖附在他的耳边,用仅仅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话,虽然有些刻薄,却是言简意赅:“那位一人敌,万人敌都没有学成,你别再和他理论这些了。” 之前附和夏译的人,也不是每个人都真正赞成他说的话,夏译是出息还是窝囊,也不关他人的事,仅仅是见人三分笑,那么一听而已,要是再和他理论,倒显得自个儿和他一般见识了。 傅昵峥不在京城长大,实在不太知道京城中的轶事,也不知道夏译有何才华,刚才看夏译面容温润,手掌白皙,指节修长,一看就是养尊处优的样子,傅昵峥还以为夏译是酸腐书生,走错了地方,他该去观德殿才是。颖宁侯的作为总是被酸腐之人抨击,傅昵峥才逮着机会驳斥一回,没想到夏译是什么都不会的人。傅昵峥此时才明白父母说他缺少历练是为何,要他看准了人,才会对夏译浪费口舌,所以傅昵峥听了沈修涛的劝,礼让了夏译道:“是我失礼了。” 刚刚夏译在说话,傅昵峥听不过插了嘴,确实有失礼之处。傅昵峥说完了这一句,重新侧身不再对着夏译。夏译背着手的双手隐在袖子里握成拳,眼角刻意的瞥到高座上的赵翊歆。 之前赵翊歆一直颇有兴致的旁观了这一场,现在噙着玩味的笑意,虽然论亲戚关系赵翊歆还是自己的表弟,可是夏译知晓高恩侯府的实际情况,皇家的人最是六亲不认,就是夏家嫁入皇家的女人,先有皇后,后有太孙妃,都会是六亲不认,只是颐指气使的嘴脸,所以夏译也没有把握此刻赵翊歆会偏向自己,因此夏译无辜的左右看了一圈,尽量表示了自己不与傅昵峥计较的气度。毕竟傅昵峥不知是无意还是有意,都是下了他的面子,不过念在傅昵峥的年纪,夏译不能计较,和半大的小孩儿认真罢了。 傅昵峥自己是没事人一样,没有一点心理负担的接着看别人切磋拳脚。 台上长修伯的长子吕严连挫三人,一时没有人和他再战。 沈修涛瞬间雄起,将要起身,被沈修瀚暗中用劲按住。沈修涛那雄起之心就被扑灭了。 傅昵峥注意到这哥俩儿的小动作,轻身问沈修涛道:“你要上?” 沈修涛看了他大哥一眼,无奈的长叹一声道:“我是没这个本事的,要是二哥在就好了。” 沈修涛不否认他想和吕严打一架的愿望,但他又有自知之明,知道上去只会增添吕严的战绩,成为他第四个挫败的对象。 傅昵峥心直口快的道:“没本事就算了,也无需这样懊恼的?” 沈修涛还是不甘,但为了说服自己,强迫自己点了一下头。 傅昵峥不忍心看沈修涛这个样子,站起来。在傅昵峥站起来的过程中,沈修涛拉住傅昵峥的衣袖,把他拉得坐下道:“他大你三岁,你打输怎么办?” 吕严今年十五岁,男人们比武,或者说得粗俗一点,打架斗殴,二十几岁,三十几岁,四十几岁没有区别,一个二十九岁的男人和一个二十一岁的男人打一架没有区别,但十九岁的少年和十五岁的少年很有区别,十几岁这个阶段,男人体魄养成的阶段,没几年好差的,所以沈修瀚今年是十九岁,他就被束缚住了,这个场合不能和吕严打,赢了也是以大欺小。沈修涛十四岁,勉强算个差不多,可惜实力差太多,到了傅昵峥,差三岁,站出来就吃亏,以小胜大有那么容易? 傅昵峥无所谓的笑道:“打输了就打输了,打输了日后老子练好了本事再来。” 说着傅昵峥毅然起身,这回沈修涛再拉傅昵峥的衣袖,拉了一个空,沈修涛就着那个拉空的姿势,转头对沈修瀚道:“大哥,我没有拉住!” 证据还摆着,沈修瀚也没有了脾气道:“你仔细看着。” 吕严站了一下,见没人再来挑战他,正谦逊的抱拳做承让之意,谦逊完了就该下去了,看见傅昵峥动如赤兔一般的身手,一个跳跃上了台。 吕严的目光穿过傅昵峥落在和自己年纪相仿的沈修涛身上,不忘得意一笑。这样的笑落在众人眼里,都会以为是吕严对傅昵峥善意的微笑,吕严显然也是要把这误会,误会到底,维持了笑容道:“傅大郎儿是想证明一下‘一人敌’的本事?” 身在其中的傅昵峥能感受到吕严的微笑不是礼仪,而是得意,所以对胜负之事就看得重了些,对吕严的问题不置可否,沉静的挑着趁手的兵器。 吕严果然是得意的,道:“我虚长几岁,便是胜了也胜之不武。” 进宫领宴文武不能携带利器,即使比武待挑的兵器,也是没有开锋的。傅昵峥这些年是练千军万马中冲杀的招数和近身搏杀之术,都有一个共同点,每一招全力以赴,一击必杀。现在又不能全力以赴在最少的招式内把吕严杀了,也只能选最没有杀伤力的兵器。傅昵峥选了一根棍子,掂了掂熟悉手感道:“你长我三岁,让我三招就不算你胜之不武。” 傅昵峥是不按常理出牌,先示弱了,他确实吃亏在年纪上。不过吕严能明显感觉到傅昵峥说这句话的时候心不在焉:不算你胜之不武,你胜不胜得了还得两说了。吕严不由警惕起来,同时就顾不上回答了。 便宜不占白不占,傅昵峥趁机给吕严决定了,道:“那就这么定了……” 最后一个字,傅昵峥整个人都变了,面沉如水,万物皆静,全部的心神都放在吕严身上,不杂一物,反正这里又不用考虑有人偷袭。手上的棍子就像增长的手臂一样,横扫了出去,夹着劲风扫向吕严的膝关节。 吕严正在想让傅昵峥三招这件事,既然不能还手慌张之际只能以剑指地试图硬挡了这一招。同时做好跃起的姿势防备,傅昵峥确实吃亏在年纪上,他要是力气足够大且快,这一招可以折弯吕严的剑照旧打在吕严的膝关节上,可是现在只是把吕严握剑的手震得发麻就泄光了劲力。 傅昵峥顺势以棍撑地,借力人跃在半空,来了一击横腿,踢向吕严的右肩关节。要是按照吕严的预备跃起来,傅昵峥的腿将会踢到自己心脏的位置,那会死人的,所以自然不能向上跃起的,吕严又不及回剑防护,只能身体急急更改往后跳跃并用双臂硬挡。 傅昵峥的这一踢,踢在了吕严的手肘上。吕严后退三步才稳住身形。 “已经两招了。”傅昵峥提醒吕严。 两招,傅昵峥卸了吕严的兵刃!   ☆、第二百二十四章 护短 傅昵峥的提醒,没有让吕严振作精神,反而阵脚大乱。 虽然是被傅昵峥强塞了‘礼让三招’,但吕严提早说了‘胜之不武’,其意是胜劵在握的,那么现在应该从容潇洒的抵挡三招才是,而不是现在这样……现在怎么样?兵家大忌,骄兵必败! 这般一对一的比试,只有夏译那样的才会说一句酸话:徒逞匹夫之勇。实际上仅仅只有匹夫之勇,能赢了对方吗?现在就看到了,此间高下立见,是一个人素质上的高下。 观看的人在这种情况下,好几个转头看了看皇太孙的反应,其中就有夏译。夏译又看见了赵翊歆噙着笑,目光很柔和的看着……是看着傅昵峥。笑容背后,那是嘉许,是纵容,是宠爱。这样的笑容,是夏译熟悉的,因为夏译也常常用这样的笑容看着比自己小很多岁的幼弟夏诀。 不是比自己小两岁的夏谦,兄弟们年纪差不多,免不了被人相比,无形之中就免不了相争的感觉;和小自己十一岁的夏诀相处,就会好很多,小那么多的弟弟,他要做对了事,是纯粹的欣喜;他要是做错了事,也是一笑置之,成全了自己当哥哥的,如父如兄的关怀。 夏译为自己突然冒出了这个想法而惊心,因为这个想法太跳跃而没有理由,怎么皇太孙看颖宁侯之子,会是哥哥看弟弟的表情。夏译收回了目光,为吕严捉急,吕严该拿下傅昵峥才好。 台上吕严,阵脚大乱的时候,出了一脸一身的虚汗,还没有怎么想自己现在的窘境,怎么想空手搏斗,傅昵峥第三招以至。 傅昵峥此刻才不会装大度,像某些古板的人,对手没兵器了,自己也放了兵器来彰显公平。擂台如同战场,没有公平,只有赢,甚至是不折手段的赢,这是傅昵峥在雄州受到的教导。 第三招傅昵峥用尽了全力,棍子向吕严直劈而来,那是正对头颅的位置,这样的气势吕严挡都不敢挡,急急往右侧闪。 棍子砸在地上,傅昵峥又顺势以棍撑地,身体飞在半空中,拧身足弓,把身体向鞭子一样使用,从左侧踢过去。傅昵峥的左侧就是吕严的右侧,傅昵峥挡住了吕严的去路,吕严想用脚,可是这样近身的距离,脚也没有施展的空间,又只能用双臂挡,在移动的时候下盘本来就不稳,硬对硬吕严的双手更加挡不了傅昵峥全身的力气,被迫往后跌出去…… 吕严本来就是后退的趋势,再往后跌,是跌到台下去了。 台上比试一种是打得对方躺在地上再也站不起来,那种方式往往要见血带伤,不适合权贵富家子弟,所以默认了另外一种输赢的方式,就是把人打下台。吕严之前就把三个人打下台,如今过了三招,实则吕严还没有出手呢,就被傅昵峥打下了台。 摔在地上的那一刻,各种懊悔,羞愧,不甘,丢人等等负面的情绪,才袭上吕严的心头。 吕严是输得太惨,太难看了! 最靠近吕严的肃庄郡王之子赵翊璟连忙来扶吕严,关切的问吕严身体是否有事。 除了双臂挡得剧痛难当,吕严并无不适,而且在那阵剧痛过了之后,吕严的身体也没有实质性的损伤。就算有损伤,说出来还能指责傅昵峥下手太狠,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自己的残忍,谁都明白的简单道理,只能让吕严更加丢人而已,所以吕严站稳之后,用所有的控制力稳住自己负面的情绪,惭愧的向傅昵峥一礼,表示服输的意思。 输人不输阵,丢人也不能丢到家。 傅昵峥也很痛快的向吕严还了一礼,然后也没有向吕严先前那样做承让之态,实则是相邀的态度。把吕严打下去,傅昵峥就不想再打了,把棍子放回兵器架,傅昵峥也下来了。 “打得太漂亮了。”沈修涛嗷嗷叫,但也是尽力克制住了音量,只在傅昵峥耳边嗷嗷叫而已。 沈修瀚没有那么直白,但也是高兴的,傅昵峥这样的本事比他几个弟弟们都强。实在话,颖宁侯只这么一个儿子,傅昵峥应该强一些,越强越好,才能支撑颖宁侯府的门庭。 傅昵峥一时成为了全场的焦点。韩昭旭顺理成章的又靠了进来,邀上陆浔和赵翊蘅。 “表哥!”沈修瀚和沈修涛对陆浔招呼。 沈修瀚的母亲陆氏是陆浔的父亲永嘉侯的胞妹,所以他们这一辈是表兄弟的关系。 陆浔自顾关心两个表弟,就把傅昵峥挤出去了。那边韩昭旭和傅昵峥说上话,把赵翊蘅顺利介绍给了傅昵峥,稍微攀谈了一会儿,赵翊蘅又顺利的邀请傅昵峥去鲁王府做客。 宫宴就是这样,不是来吃喝的,是发出邀请和接受邀请,然后正月里就奔赴这些邀请。 沈惟佑本来在永靖殿,听到傅昵峥上了台连忙过来看,过来的时候傅昵峥已经打赢下台了。作为君臣之礼沈惟佑先去拜见赵翊歆,赵翊歆颔首,笑道:“沈爱卿来晚了一步,没有看见昵峥刚才的风采。” 沈惟佑连忙谦逊的道:“昵峥年轻,年轻气盛!” 气盛,就是争强好胜,不会为人处世,三招就把吕严打了下来,太折损长修伯府的面子了。 “孤看昵峥这样挺好。”赵翊歆有点冷脸。就像是做父亲的教训儿子,做祖母的拦在里头那样的感觉,虽然三方对不上号,但是感觉一样:护短。 沈惟佑感觉到赵翊歆在护短,一下被赵翊歆的感情弄得无以应对,但还是勉强按着自己的套路说道:“昵峥还是太年轻了,家父家慈之意,是想着帮着舍妹看顾一下孩子。再者,子孙绕膝就那么几年,将来成了家,立了事业,昵峥也不能在家父家慈身侧久站……” 赵翊歆很不屑的想,绕膝也轮不上武定侯夫妇,不过赵翊歆没有把这句话说出来,站起来往观德殿去了。 沈惟佑话说一半凉在那里,陆浔走过来叫‘姑父’,姑侄说了几句话,又各自散开。 直至酉时,宫宴结束。 傅昵峥像只小尾巴跟着舅舅和表哥们走,走到一半,赵翊歆身边第一得用的内侍王贵拦人道:“傅小公子,殿下有请!” “王少监!”沈惟佑先向王贵行礼。 王贵倒是马上恭敬的还礼,嘴上却道:“沈大人,沈大公子,沈三公子,三位慢走。”又侧身催促傅昵峥道:“傅小公子,这厢请。” 傅小公子?沈惟佑还是第一次听见赵翊歆身边的人是这样唤傅昵峥的,这个称呼听着有点奇怪,是不正常的。地位相仿,之前吕严是称呼傅昵峥‘傅大郎儿’,身份有别,王贵该称呼傅昵峥‘傅大公子’才是,尤其王贵刚刚才称呼了沈修瀚‘沈大公子’,就显得‘傅小公子’特别不正常。不过傅昵峥没有那么敏感,他上次进京的时候就已经习惯赵翊歆身边的人称呼他为‘小公子’。 “父亲?”沈修瀚只是略有遗憾的道。他们三人是想把傅昵峥裹挟到武定侯府过除夕夜的。 “这是盛宠!”沈惟佑撇去那份不自在,找出了一个合理的解释。 沈家三人离去,傅昵峥进了崇智殿。 宫宴之后便是各府的家宴,皇室也一样,皇家驸马就像入赘的一样,傅昵峥以为会看见德阳公主,平都公主及两位的驸马,结果崇智殿的家宴只有皇上和皇太孙。太孙妃是因为要生产了,产期就在这几天。大腹便便的样子,其实是很没有太孙妃威仪的,而且生产之事历来被认为是污秽的,实际上过程也确实是有点污秽。按制后宫妃嫔,没条件的别室,有条件的别宫,夏语澹是正妃,她有条件别宫待产,但夏语澹还在华滋轩,月子也应该在华滋轩坐了,倒是皇太孙让了让,多来崇智殿陪皇祖父。 傅昵峥也以为是盛宠,这样的盛宠太耀眼,傅昵峥自然就表现的拘束了。不过显然皇上是随心所欲的,还让傅昵峥和自己同桌坐了,和赵翊歆一左一右的坐在两旁。皇上拾筷给傅昵峥夹了一块红焖羊头,羊头上傅昵峥最喜欢吃的带皮脸颊肉,道:“嵘嵘最喜欢吃这块肉,过了这些年爷爷还记得。盛晚汤来,就川芎白芷羊骨汤吧。”皇上抬头对侍膳的宫女吩咐,等一碗川芎白芷羊骨汤放在傅昵峥的面前,皇上又道:“慢慢吃,宫宴上又吃不上东西,便是朕也只是喝了一肚子水。” 傅昵峥是放下开的人,点头笑了笑,脸上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一口喝汤,一口吃肉。傅昵峥吃了一块肉,皇上又夹了一块儿。傅昵峥谦让道:“皇上您吃。”又看赵翊歆空着筷子和碗,又道:“殿下也吃。” 赵翊歆似玩笑道:“怎么?是不习惯叫我哥哥了?” 这样正式严谨的场合,傅昵峥当然不习惯,但好像是抵不过这种家常的氛围,改了口道:“哥哥也吃。” 赵翊歆吃了几口,便和皇上说话,基本复述了傅昵峥和夏译的对话,最后提醒了一句傅昵峥道:“我的太孙妃,你小时候见过一次,教你二百两银子怎么花的姐姐。” 傅昵峥已经忘记了夏语澹具体的相貌,毕竟只见了一面,但影响中记得有那么一个人,很快回忆出来道:“原来是漂亮姐姐。”随即又直快的说了:“是高恩侯之女呐!”   ☆、第二百二十五章 侍卫 朝廷上最忌讳分门别派,但这样的事情从无消弭,只能控制着,不要演变成‘党争’的危险,也尽够了。 最早可能要追溯到皇上登基,朝廷上隐隐有两派,一派以新兴的信国公府为首,一派以老牌的淇国公府为首,当然这之外还有很大一部分如英国公府,黔国公府等保持中立不算。两派相交,前十五年老牌的淇国公府为首那派人占了上风,以献怀太子英年早逝为拐点,那一派失去了最大的王牌,新兴的信国公府这一派,经过了这么多年的经营,已经稳稳的压住了以淇国公府为首的老牌官僚世家。 就在这个时候,太孙妃出自高恩侯府,和夏语澹的意志无关,太孙妃算那一派的? 出自名门,贤淑的闺秀何其多,为什么偏偏选了高恩侯之女?要是反对有用,以新兴的信国公府为首的这批人都会反对,当然盛极必衰,自己人倒也不会安排,保持中立的还有很多的选择嘛。 找个陌生人,也别是一个可能的敌人。 但新兴的信国公府为首的这批人又一直主张‘天子家事’,皇太孙娶谁算是皇家内部的家务事,所以从始至终保持了沉默。 不过现在傅昵峥还没有城府,或者假装也是没必要的,傅昵峥顺着赵翊歆的称呼,道:“那夏译就是太孙妃的长兄了?” 赵翊歆点了一下头,这种血缘的事实是无法更改的。 傅昵峥心里对夏家兄妹重新评价了一番,结果傅昵峥对夏译还是无感,但对夏语澹,魏文王之问扁鹊,还是能感受到太孙妃的大度。这般想着,傅昵峥耸了耸肩,表示他无话可说。重来一回他还是要驳斥夏译,不为别的,就为那些在边关冲锋陷阵,冲在最前面和敌人一对一肉搏的普通兵卒。 赵翊歆转头,又和皇上说了接下来傅昵峥的表现,最后算是总结道:“武定侯府的人都不出马,你倒急着出头,还丝毫没有藏着掖着。” 赵翊歆的位置,刚好可以看见沈修瀚和沈修涛的动作,而傅昵峥在台上是全力以赴了,是不是太拼了?不过赵翊歆见了太多的人,喜欢露一手,藏一手,让别人一眼看不了明白,所以其实赵翊歆是喜欢傅昵峥这个样子,朝堂上所有人像傅昵峥这个样子,对赵翊歆来说才好。沈惟佑的担心,担心傅昵峥锋芒太盛,实在算是杞人忧天了。 随着年纪的增长,人往往老于世故,而把简单的问题看复杂。 傅昵峥现在还是简单的,笑笑说道:“是他比较吃亏,我先看见了他的路数,他却不知道我的底细,又被我逼得礼让三招。我才练了几年,吕严长我三岁,又能连下那三人……我为了打赢他,自然是要全力以赴的,免得他醒过神来,这叫速战速决。” “是这个道理。”皇上就着他伸手够得着的菜,给赵翊歆夹了一颗腰果,给傅昵峥夹了一颗焗盐虾仁。赵翊歆把皇上伸不到,自己刚好可以伸到的鱼籽红烧豆腐舀了两勺,用小碗装着给皇上,还很自然的道:“嵘嵘,你撕点狍子肉过来。” 膳桌这么长,这么大,一人的手臂是只够得着两三个菜。傅昵峥看了一眼站在皇上旁边侍膳的宫女,还是‘哦’的应了一声,先洗了手,再站起来撕狍子肉,给皇上撕了一小盘,给赵翊歆撕了一小盘,顺便给自己撕了一小盘。 三人用完了饭,又上茶来,皇上和赵翊歆连番说了好些事,初一要见一见在京的宗室子弟,初二要去大报恩寺烧香,初三是两位公主的驸马,德阳公主的驸马靖平侯作陪,见几位平都公主的驸马柴行乐的本家人,既前朝皇族的一些人,初四……每天干什么已经排好,还顺便把傅昵峥安排了。 “每天应酬这些也怪没意思的,这些俗事之后,还有几天你们哥俩儿去栾台山住几天。” 栾台山是钦天监观测天相的地方,白天看一看山上的景色,晚上在钦天监的解说下,欣赏一下夜空的景色,也是难得的妙处。 皇上和赵翊歆越说,傅昵峥就越觉得哪里不对劲,苦于说不出口,就像是人挠痒的时候抓不到点一样,可是明明痒得很,于是乎傅昵峥就露出了纠结的神色。 “皇上……”傅昵峥想想还是要说话,再不说话,所有事情都被别人安排好了。傅昵峥抿了抿嘴唇,道:“我想这些天多见见大舅舅,三舅舅他们,以后舅舅们外任,我要读书,就没有机会了。” 气氛瞬间僵硬下来。 “在禄缘街住得不好吗?可有缺些什么?”皇上突然问。 皇上在没空把赵翊歆看在眼里的时候,都会把赵翊歆安置好,或布置了各种功课,或有奴才们护着,宫里宫外的玩乐,皇上现在也用安置赵翊歆的的方式来安置傅昵峥,甚至更加放松和纵容,毕竟傅昵峥肩上没有赵翊歆那么重的担子。 他和赵翊歆,都是在那样的模式下长大的,而且皇上自认为长得很好。皇上或许理解,但是正在试图隔开,傅昵峥对武定侯府沈家的亲近。 皇上还记得,傅昵峥五岁的时候,是哭着闹着不要从雄州来京城,然后六岁的时候又哭着闹着要从京城回雄州去,明明又哭又闹,这个记忆又不美好,为什么一个劲儿的和沈家亲近的样子,如果是为了日后在京城更加方便,直接背靠皇上和皇太孙,才真正的方便吧。 傅昵峥微微皱眉的想,他缺什么?实则他只有五六岁的时候和沈家的人相处了一段时间,且那段时间,也有一半的时间被接到了西苑。如果要说哪一方更多一点,沈家只是比皇上和皇太孙多了一个更加亲切的名分:亲戚。而和皇上皇太孙也另有名分,那是君臣。 现在的他就像刚刚离巢飞翔的雏鸟,他很想回到待了十二年的老巢,可是父母建立的巢穴不是自己可以任性栖身一辈子的,他需要展翅高飞,建立一个新的巢穴,然后过些年等父母老了,退了下来,可以来自己建立的巢穴,那样才是父母的后半辈子。 这是孝义,是傅昵峥最后想通而来京城的理由。那么突然从十二年习惯的老巢搬出来,傅昵峥深深的眷恋,于是从武定侯府寻些相似的气味? 相似的气味是血缘! 这是傅昵峥对感情的依恋。 在感情上,沈家是傅昵峥能依恋的,没有第二可以选择的选择,傅昵峥一直那么认为来着,现在面对皇上和皇太孙的热情,傅昵峥竟然是摆在了左右为难的境界。 从私人感情上来说,君臣的分量怎么会那么重呢? 皇上给了傅昵峥足够的时间思考,结果傅昵峥思考不出所以然来,连先前自己说了什么,之后皇上问了什么都忘了。傅昵峥面上就显出呆愣的神色,全无了先前的机灵。 “放爆竹吧,今年有两个新花氏的爆竹。”皇上岔开了这个话题,傅昵峥也没有再提。 这边沈惟佑带着子侄回府,踏入二门就有小厮禀告,武定侯夫妇正在歇着,是养养神,预备晚上熬夜守岁呢。沈惟佑改了方向,回了自己的院子,便被陆氏催促,二弟已经在书房候了好一会儿。 “大哥!”沈惟佑踏进书房,沈惟俊接了几步,顺便看看屋外是否站着闲杂人等。 沈惟佑边走边道:“人都支出去了,你嫂子守着,有话放心说。” 沈家大房虽然长年不在京城,这个院子也不是筛子。 沈惟俊跟着沈惟佑到书桌前,轻声道:“周王府遇上了一个广恩伯府的旧人,当初太子妃也是五年没有生出儿子来,广恩伯府用了不少求子的手段,吃药拜佛,那位旧人,就是给太子妃调理身体的,出入宫廷,知道些秘事,说当时郭才人怀的不是献怀太子的血脉。” 赵翊歆名义上的生母,是太子后宫,一个宠幸了几回,论姿色,才情,性情都不出挑的,和太子妃同批进宫的秀女。 “胡说,这样的事情还有假的。”沈惟俊正色道。 “后宫争宠无所不用其极,尤其是太子的后宫。”沈惟俊反驳道。 献怀太子连出嫁的表妹,端和郡主都能……看上就上,后宫那些人,谁想被上,就使劲的争呀,这位郭才人眼光放得远,她不争一个男人,她争一个孩子,和慈庆宫的一个侍卫私通了,野种冒充龙种。当时太子妃就怀疑郭才人怀的不是太子的骨肉,可是此事干系重大,郭才人要是偷了男人,管宫的太子妃也难辞其咎,所以向那个旧人询问鉴别之法。 沈惟俊的妻子嘉和县主是周王的亲妹妹,周王府无意间知道了这么一个人,晓得了这么一件事,真成了一块烫手的山芋。 沈惟佑此时不知为何,脑海里冒出了‘小公子’这句对傅昵峥的称呼,随即抹去又理智的说道:“献怀太子薨世后,慈庆宫一干嫔妃宫人侍卫为献怀太子殉葬了,上至太子妃,外至端和郡主,如今还活着哪一个,只那个旧人,随她一张嘴说了。” “也是!”什么侍卫,即使太子妃真怀疑过,人都不在了怎么查。不过是信则有之,不信则无的事了。   ☆、第二百二十六章 龙凤 信则有之,不信则无,还有一句话,无中生有。周王府不信,会不会被人以为信了呢?毕竟周王远封西北凉州,中间隔山望水。 这是周王府向武定侯府和盘托出的原因,沈家兄弟深谙其意。 同一时候的夏语澹,用完了膳只在屋内散步消食,又听着宫人说着景山宫宴的趣事。 傅昵峥,这个有过一面之缘的少年,不得不让夏语澹注意,尤其在他一人进了崇智殿之后,要说照拂颖宁侯府,这恩宠也过了些,便是当年上一代靖平侯英年早逝,留下一对幼子范恒范恬,皇上日日垂问,不时宣召,几乎是住进了宫廷,也不会在这一天依然伴在帝王的身侧。 夏语澹这样疑惑,面上却不显,在屋内走了三圈,最后在正殿剔红百宝嵌屏风宝座上落桌,示意陈掌事开始。 夏语澹要向自己名下的近侍发放过年的红包,今年又有特别,照顾夏语澹即将诞生的孩子们,乳母,保姆,宫女内侍已经备好,夏语澹要着重见见这些人。 每个孩子乳母四人,保姆八人,这二十四人都是抚育过孩子的,才知道怎么照顾孩子,按照先前夏语澹的意思,有两个乳母还在月子里,有两个乳母还未生产,所以到位的乳母是四人,在暖如春日的内殿,穿着一致的暗红色细纹长袄,外罩着黑绒比甲,夏语澹还能清楚的看见她们玲珑的身姿。 “几位坐着说话吧。” 夏语澹优待四位乳娘,毕竟这四位出月子没几天,又是出身小官小吏之家,原本有着清白的身世,尚算温雅的教养,夫妻相敬的生活,这一进了内宫,还离开了呱呱待哺的孩子。 夏语澹和每个人聊了几句,主要问进了宫廷家里怎么安置,选进宫里来的乳母,保姆,每家已经给出去了千两银子,有这笔钱,家事买了仆人来做,孩子另雇了奶妈喂养,相公……甚至有一个李氏为相公纳了个典妾来打理内事。 过了这些年,夏语澹对这种情况也是无话可说,夏语澹只是来确定,各位把后顾之忧都妥善防备好了。 “陈姑姑,把东西拿上来。”夏语澹温言和陈掌事说,眼睛环视着屋里这些将来伺候自己孩子的仆从道:“你们也看的见,我怀了两个孩子。我要说的是,两个孩子,无论他们是长是幼,是男是女,于我没有区别;那么伺候孩子的你们,于我也没有区别,只要伺候的好,我不会亏待你们。” 众人包括原来坐着的四位乳母,皆大拜而下,表示了忠心。 侍奉皇室,伺候皇嗣,有为国家奉献的意思在里头,还紧跟着自己挣下的体面,就拿那位为丈夫纳了典妾的李氏来说,一个随时能结束契约的典妾何足惧,夫家从婆婆到妯娌,从丈夫到儿子,现在都依仗着自己的体面,这样的体面自然要拿忠心来换取。 夏语澹受了众人的礼,继续说正事道:“既然我有两个孩子,你们这些人就要分成两拨了。我能想到的最公正的办法,抓阄决定,抓到有圆圈的纸张,伺候我第一个孩子,抓到空白纸张的,伺候我第二个孩子。” 夏语澹向陈掌事点头,示意开始。 陈掌事亲自主持,捧着一个红色的小瓮,放了四个阄儿,分出了四个乳娘;放了十六个阄儿,分出了十六个保姆;往后是宫女和内侍,都分成两拨。最后各占两边。 这件大事料理清楚了,夏语澹开始派赏。 夏语澹出手一向大方,而且体贴,这些乳母保姆在外是有家的,赏赐分做两半,一半她们收着,宫里也有个用钱的时候,一半在除夕之前,已经送到了他们家里。 合宫又是一番感恩戴德,每年如此。 听完了这些话,崇智殿首先放礼花,放了一轮,西苑各处按着辞旧迎新的礼数,也放了爆竹和礼花。 或许是外面的动静太大,让两个孩子好奇了,好奇了就急不可耐,夏语澹感觉到身子往下坠,坠得不一般,疼却不是怎么疼,夏语澹还能安坐的让花姑细细的诊完了脉。 “到时候了,娘娘!”花姑有三分急切的说道。 事到临头,那一瞬间,夏语澹有点害怕,害怕生产的疼痛,害怕生产的安危,害怕孩子的性别,害怕孩子的健康……所有害怕,向海浪一样卷来,但也很快靠岸,就消弭在海岸线上。 夏语澹含着笑,眼神清明道:“快去报于殿下。” 华滋轩的人到了崇智殿,赵翊歆听到禀告,倒是毫无反应,呆在了那里,还是傅昵峥反应最快,称呼在舌尖上了打了一个转儿,道:“恭喜哥哥,哥哥要当两个孩子的父亲了。” 赵翊歆回过神来,对皇上道:“皇爷爷,我先过去了。”赵翊歆嘴上说着,脚步已经往外迈,离开了皇上的视线,就跑了起来,皇太孙的轿辇也没用,从崇智殿到华滋轩,赵翊歆用跑的比坐轿子快。 到了华滋轩,按着太医的指示,赵翊歆必须先换上干净的衣服,梳洗干净才可以接触即将生产的女人,赵翊歆急着见夏语澹,一直都用最快的速度在做事,也及不上夏语澹发作的快。 “殿下请在外面稍后吧。”陈掌事是铁面无私的把赵翊歆拦在了外面。女人生孩子,男人回避是规矩。 赵翊歆倒也没有坚持,从帝王之家到百姓之家,男人都要回避的,而且他凑上去只会让众人更加手忙脚乱而已。赵翊歆很安静的让到一边,看着别人出出进进,屏气倾听,在噪杂的人声中,也听不到夏语澹的动静。 夏语澹还没有平安诞下孩子,这个时候说高兴,还为时尚早,赵翊歆从未有过的烦躁不安,又无可作为,所以赵翊歆反而退出了夏语澹在生产的那个庭院,退到了庭院门口的过道中。 “殿下?”王贵给赵翊歆打伞挡风,试着道:“殿下,去个暖和的屋子坐一坐吧,这也不知要到什么时辰。” “我要当父亲了。”赵翊歆肃然道。 有了孩子当了父亲,应该怎么把他们从小小的一个人儿,养到鼎立天地,无愧于心,不是单单开心那么简单,赵翊歆切肤的想到了责任。所以男人在有了孩子的那一刻,不会只是欣喜若狂,多多少少,都该走向成熟。 “是,是,恭喜殿下。” 这种时候,左右倒是不敢多说几句奉承的话,要先等太孙妃生下来才能说。 夏语澹没有让大家久等,子时的钟声之前,产室里唱出了一句话:“请金剪子。”子时的钟声之后,产室里唱出了另外一句话:“请银剪子。” 剪子是用来剪脐带的。生下男孩儿用金剪,生下女孩儿用银剪,这是公开的暗语,生男生女多么重要,金男银女,就是为了让等在外面的人早点知道男女。 身下的被褥被汗水和血水浸透,夏语澹眼前是昏暗的,但夏语澹睁大了眼睛,让人以为她是看得一清二楚的命令道:“把孩子先给我看看。” 两个保姆把孩子抱在夏语澹面前,夏语澹视线是模糊的,根本看不见,也只有花姑身为大夫知道夏语澹的状态,上前握住夏语澹的手道:“龙凤呈祥,龙凤呈祥,娘娘相信老身!” 夏语澹回握了花姑的手,终于安心的睡去。 太孙妃诞下龙凤胎,需要向各处报喜,皇上皇后,李贵妃等各宫主位,宫外两位公主的府邸,鲁王府上,高恩侯府上,内宫抢破了头的往各处报信。 “恭喜侯爷,侯夫人,郡君,几位小爷,太孙妃娘娘生了,先儿后女,果然是龙凤胎出世。” 大年初一,高恩侯府的人依着时辰醒来,就先听了太孙妃生产的消息,但那算是小道消息,做不得数,现在再听夏语澹的亲信内侍官钱五这么一说,真真的,真的和铜钱一样。 夏文衍露出了笑容,乔氏也算维持着得体的面容,夏译夏谦这点城府也有,太孙妃有了儿女也是夏家的荣光,夏诀是真心的为了昔日的六妹妹生下儿女高兴,不过他的真心,从来拗不过他的父母兄长,只夏尔彤,功夫不到家脸上笑得肌肉有点扭曲。 钱五不露神色的把各人的表情看在眼里,眉眼笑开了道:“说来也是新奇,想来从前往后也没有娘娘这般的福气了。小郡王是子时之前落地,钟声一响,这就两岁了,小郡主是子时之前落地,一胎所出,也算差了一岁。” 按礼,储君之子为郡王,储君之女为郡主。嫡出的孩子,虽未加封,尊称已经用上了。 夏家众人都得为这样的新奇事,陪着笑一场,请钱五偏室喝了一杯茶,原来的红包又加了五成,由夏谦送出府门之外。 “国丈大人大喜,这回算是真正的国丈了!”人都转身,乔氏也恭贺起夏文衍来,虽然是贺词,从乔氏嘴里说出来,就充满了讽刺的意味。 后宫的女人何其多,就算没有大选,宫女也有几千人。夏语澹专宠五年,也只在专宠之时,前朝神宗的皇后汪氏也得帝王专宠一世,奈何命里无子,和汪氏毫无血缘的新帝继位,汪氏一族就马上淹没在了洪流里。就是而今,自高恩侯府没了献怀太子,也龟缩了二十年了。 “夫人!”夏文衍再没有以往被乔氏讽刺时,无言以为只有任打的表情,夏文衍摇着头,直坐上高首上道:“夫人为何几十年念念不忘,太孙妃的荣光,也是你的荣光。”   ☆、第二百二十七章 长子 当天掌灯时分,在将醒未醒之际,多月来的习惯,夏语澹下意识的摸到自己的腰,然后夏语澹发出一声模糊的呻吟,脑袋清醒眼睛刷的一下睁开。 “娘娘,娘娘醒了!”床头依翠时刻注意着夏语澹的状态,马上轻声道,身体也俯下来,静待夏语澹吩咐。 夏语澹吁出一口去,大肚子扛习惯了,刚才她摸到陷下去的肚子,以为孩子被偷走了呢。 “给我看看孩子们。”夏语澹一出声,嗓音低哑,咽个口水,喉咙刺疼。这下夏语澹才感受到自己的状态,除了头能转动,身体动一下都是疼,和散了架又重新拼起来似的。 有人自动悄声出去,依翠倒了温水,用勺子喂着,给夏语澹润嗓子道:“小郡王和小郡主刚刚在娘娘身边,因为要擦拭伤口就抱开了。” “伤口?哪来的伤口?”夏语澹现在的脑子是锈的。 依翠赶紧笑着道:“是那挨的一剪刀。” 就是脐带的伤口。 原来是这个,但夏语澹的心疼劲儿一点儿没少。 有一会儿,赵翊歆进来,身后保姆抱着一个孩子,保姆嘴上笑道:“娘娘,小郡主来请安了。” “殿下!”夏语澹哑着嗓子唤,忽然就湿润了眼睛。夏语澹微侧了头,让眼泪流在枕巾上。 赵翊歆只作不见,坐在夏语澹床边,保姆跪在夏语澹床下,举着孩子让夏语澹看,赵翊歆自嘲的笑着解释道:“我不会抱孩子,她好不容易哄住不哭的,另一个现在还没有哄住呢。” 夏语澹本能的想要接孩子,听了赵翊歆的话,又看见婴儿沾湿的睫毛,便也歇了心思,只这么就着保姆的手看着。才出生不足一天的孩子,肤色是猩红色的,红红皱皱,要说多好看真心没有,而且露出来的小脸儿,只十岁孩子的拳头大。 “是不是太小了?”夏语澹担忧道。 较之别人一胎生一个的孩子,这个孩子确实很小。赵翊歆轻声的安慰道:“双胞胎的小孩儿本来就容易小,我问过了,过几个月,他们就和别的孩子们一样了,也已经检查过了,除了小点儿,别的都很健康。刚才啼哭起来,声音一个赛一个的高,得远远分开了他们,才哄得住。” “那就好……”夏语澹和赵翊歆这样轻声的来回说话,婴儿在襁褓里扭了一下头,好像是睡不安稳的样子,以至于夏语澹连轻声说话都不说了,手在床边上敲了一下。 保姆不解其意,赵翊歆托了一下襁褓,保姆才知道把孩子放在夏语澹边上。 夏语澹手虚虚的抱着,挨近孩子,鼻翼能闻着孩子呼出的奶腥味,这才满足的笑了。 不用任何话语,现在只想这样静静聆听,孩子一呼一吸的声音,这是最美妙的声音。 是过了又一会儿,小郡王哄好了,依样放在夏语澹面前。 夏语澹只得这样看着两个孩子一会儿,就被下面的人提醒,夏语澹自己也感觉到,依然不舍的拢着两个孩子对赵翊歆轻轻道:“你们先出去吧,我换身衣服。” 赵翊歆让出位置,叫保姆们把孩子抱走,自己退到屏风后,等夏语澹换好了垫物和衣服,就又自动出现了。 夏语澹脸红了红。 赵翊歆笑了笑,脸上从未有过的温柔,也是什么也没有说,默默挥开了侍者,一个人就把夏语澹裹了被子抱起来,托着坐到了一边。 夏语澹躺着的位置,需要换掉被夏语澹虚汗阴湿的被褥。 “我好看吗?”夏语澹这般问。 实则夏语澹现在是特别不好看的,头发梳成了一条大辫子,脸上惨白没有血色,外表不加修饰的模样还是其次,生产过后,还没有缓过来的精神气,才最失颜色,还得算上身上的汗味,排出恶露的血腥味,这个屋子又不熏香,几个味道混在一起…… 这些会让人好看才怪! 赵翊歆双手托着夏语澹,尽量往右边平移,这个样子,夏语澹的脸颊就近在赵翊歆的眼前, 赵翊歆诚实的摇了摇头,但欺身下去,一口吻上了夏语澹的双唇。这是一个激吻,舌头毫不犹豫的扫荡了夏语澹口腔里的每一个角落,以至于夏语澹都不能顺利的呼吸,但夏语澹紧紧攀住了赵翊歆的脖颈,加深了这个吻。 那边铺好了被褥,这边还在不顾一切的吻着,空气里氤氲着暧昧的气息。 “翊歆,你真好!”最后夏语澹的脸挨着赵翊歆的脸,喃喃道。 一路走来,你一直这样好,就是现在,这样憔悴难看的自己,也可以让你……是情动! 得夫如此,我心安了。 夏语澹被赵翊歆抱回到床上,这样想着。 “我这就走了?今天高兴,我估计得醉了。”赵翊歆鼻尖顶着夏语澹的鼻尖道。 今天是宗室之间的聚会,翻了年赵翊歆二十一,儿女聚全,道贺的人还不得一杯接一杯的酒灌他。男人之间表达情感的方式,就是灌醉他,男人宣泄情感的方式,也愿意选择大醉一场。 “你走吧,我吃点东西就睡了。” 夏语澹笑看着赵翊歆离开,吃了一碗鸽子汤煮的面,又迷迷糊糊的睡去。 这回睡了三个时辰,夏语澹醒来没着急看孩子,而是问赵翊歆是如何安置的。 陈掌事回话,赵翊歆是醉了,歇在了崇智殿,然后此刻……和颖宁侯府的公子抵足而眠。 又是傅昵峥?夏语澹坐起来,让人解开大辫子,洗是不能洗,揉一揉发根,擦擦头发是可以的。 夏语澹想一想道:“今天上了多少贺表?” “京城五品以上的官员都上了。”陈掌事赶紧道:“原想娘娘明天有了精神,再说这件事。” “大家的心意儿,改明儿你挑几家给我念念。”夏语澹含笑着道:“替我记着这个事,七天后请户部员外郎家的夫人进宫说说话。” 户部员外郎家的夫人既何氏,两姨表姐弟,现在见何氏太打眼,夏语澹注意上了那个傅家,而几乎所有人都注意到了傅家。 元兴三十六年,是淇国公府继太夫人,乔庸和乔氏的母亲林氏,逝世三十周年。虽然乔家大房也有为林氏举行隆重的祭礼,但乔庸和乔氏还请了一百零八个尼姑,在华藏庵为林氏诵经七七四十九天。 正月初二是诵经的第一天,乔氏一身素衣在华藏庵下轿。 “母亲,舅舅舅母已经到了。”夏谦早一步到华藏庵,拜见了乔庸和舒氏,又出来候乔氏。 乔氏扶着夏谦的手走上台阶,直入正殿祭拜林氏的灵位,然后走向乔庸身边。舒氏双眉挑动,直语道:“婆婆的大日子,妹夫怎么不见?” 乔氏无话可说,夏文衍现在是硬气了,不肯来。 舒氏尤还未完,没好气的道:“想必妹夫府上在准备庆贺太子妃的双生之喜,妹夫……”乔庸一个眼神扫过舒氏,舒氏不甘不愿的闭上了嘴巴。 “女婿只是半子而已!”乔庸压着声音道。夏文衍不来,不是做给死人看的,是做给活人看的,乔庸自然明白,无官无职,还无爵位,怎么请得动他那个侯爷。 乔氏默默的走到乔庸身侧,和他并肩而立。 一百零八个尼姑依次入内,诵经开始。乔家兄妹听了一会儿,都到了偏殿休息,毕竟恭敬的站着听尼姑诵经,能站多久呢。 舒氏吃了斋饭,卧榻午休。乔庸邀了乔氏,往华藏庵后山走走。华藏庵的后山是一个长宽三四十丈被人移平的土坡,是得道僧尼讲经说法的所在,现在无人弘扬佛法,只是一个可以自由说话而无需顾虑被人窃听的地方。 “是我错了!”乔庸扼腕道。 皇太孙是郭才人和慈庆宫侍卫私生的野种。这是乔庸之前一直坚持的结论。现在乔庸承认这个结论错了。 献怀太子不知道自己戴了绿帽子,洞察秋毫的皇上会看着儿子戴绿帽子,而且就这么将错就错的把个野种认做了孙子?乔庸他们只想给皇太孙冠上一个不堪的身世,却忽视了合理性,或者现在出现了另外一种更加合理的解释。 夏译说,皇太孙看颖宁侯儿子的眼神,是哥哥看弟弟的眼神。 夏译虽然平庸,平庸有平庸的好处,就是所有想不明白的,即使是感觉,都会说出来,那怕这个感觉惊世骇俗,让想得明白的人去想吧。 乔庸就是那个可以想明白的人。 “傅昵峥,可并非是颖宁侯夫妇的长子!”乔庸犀利的道出。 元兴十六年,颖宁侯还在做信国公儿子的时候,与其妻沈氏生育过一个儿子,落地而夭。真的夭折了吗?就在第二天,传出了郭才人在西苑诞下了献怀太子的遗腹子,母亡子存,会不会太巧合了些。 “这……”乔氏没有惊愕的表情,现在只看人敢不敢想,乔氏就是敢想,往前了想道:“这颖宁侯是不是皇上的私生子?反正颖宁侯是谁的儿子,到现在也没有闹清楚。” “不是!”乔庸斩钉截铁的道:“颖宁侯必须是信国公的儿子。” 颖宁侯是信国公的儿子,那么皇太孙就是信国公的孙子,武定侯的外孙子,那还是野种,一旦这两个字成为事实,参与了此事的所有人,就有了诛杀他们的理由。 皇上不要杀,清君侧的名义也把他们杀了。   ☆、第二百二十八章 心魔 “拱手江山,江山让与韩氏?这比后宫私通,更加不能使人信服吧?”乔氏疑虑道。 “三十六年满朝文武,皇上最信任谁?”乔庸自问,又自答道:“不是我们的父亲;不是为首辅十五年的徐自道;不是行事乖张,怎么弹劾都弹劾不动的傅旭;是信国公韩令宗。” 乔氏依然露出牵强的表情,皇上最信任信国公又如何?但是随即乔氏变成了一个被恶心到的表情:“‘汉哀帝禅让’也只是被美色迷惑之际那么一说罢了。” 汉哀帝禅让,汉哀帝宠爱卧榻之臣董贤,都想把皇位禅让给董贤坐坐了,真是够恶心人的。 乔庸嗤笑,他今年五十三,比他父亲乔费聚晚生二十七年,太|祖朝没有赶上,太宗朝也只是一个半大的少年,但有个把厚望寄托在儿子身上的林氏,有些放不上台面的事,就会被告知了。 乔庸感慨,道:“太|祖爷不好那口,爱好是从太宗爷开始的,御女,生几个儿子,那是向祖宗交代,景王一系遗传在明面上……” 乔氏惊诧,刚才乔氏怀疑颖宁侯是皇上的私生子,乔氏都没有惊诧,盖因私生子有甚稀奇,男人在外面乱搞的太多,一不小心弄出个私生子,真没什么大惊小怪的,夏文衍二十年前能在外面搞大阮氏的肚子,这中间的二十年就没再外面搞大女人的肚子? 应分田宅及财物者,兄弟均分,妻家所得之财,不在分限。这是大梁律的继承法。因为儿子们可能不是一个女人肚子里出来的,所以妻子的财产不在平均分配之内,但是父亲的财产,这里头的人心算计太多,但原则上有无论嫡庶平均分配的可能,只是在分配的时候,把宗祧分开了。宗祧就是祭祀的权利,一般这个权利归于嫡长子,嫡长子多继承的那部分财产,是用于祭祀的。所以乔氏才不养庶子,来一个杀一个,因为那些庶子有资格平分她儿子们的财产。凭什么? 律法虽然写了,但乔氏就是要质问一句:凭什么! 律法是掌握权势的男人们制定的,掌握权势的男人们哪一个不是三妻四妾,所以他们在原则上赋予了庶子和嫡子相同的继承权,可是就那些个卑贱的女人生的卑贱的儿子,辛苦持家的正妻嫡母哪一个心服口服,内宅的斗争,争男人虚无缥缈的宠爱?争丈夫名下的财产?是争不服的那个口气! 而比庶子地位更卑贱的别宅子,别宅子就是私生子,别宅子本身没有继承权利,只有被家族认可,有了户籍,入了族谱,才有资格,说回来还是要先混上一个庶子的身份。 现在的太孙妃都是私生女起家的,皇上有个把私生子不必惊诧,可是皇上要恣意妄为,把帝王的位子传给个私生子,乔氏不服,而且此事宣于天下,不服的大有人在。 乔庸停在那里向乔氏颔首,乔庸承认,颖宁侯很有可能是皇上的私生子,写进了皇家的玉牒也是儿子,在嫡长子空缺的情况下,皇上冒天下之大不韪,要把皇位传给私生子,虽然艰难也不是办不到,五代十国帝位还常常传给养子。 周高祖,周□□,他们就是养父子,虽然周高祖是周□□追封的。 乔庸心里承认,但是嘴上必须曲解这重关系,继续道:“景王一系遗传在明面上,遗传在私底下的……,‘女人如衣服,兄弟如手足’……”乔庸一生醉心权利,女色都不沉迷,也不迷恋男色,所以这样肆意污蔑敌人,乔庸说说都痛快的笑了:“女人可以抱着取暖,兄弟是左右手,又可以抱着取暖又是左右手,难怪那么多人好这一口。” “哥哥……”乔氏轻唤道,乔庸这样肆意污蔑是很恐怖的,毕竟皇上,信国公,和颖宁侯,没表现出乔庸想的那么脏。 乔庸瞬间收了笑,眉眼射出寒光,那是杀意:“不相信的,如你一样不服的,大有人想得和我刚才所说的一样。不能再等了!举棋不定只会更加被动,皇上可以把个奶娃娃握在手里,我们现在也有一个奶娃娃!” 乔氏阴沉了脸。 乔庸第一个提到的奶娃娃是赵翊歆,第二个提到的奶娃娃是夏语澹生的儿子。 皇上没有了明面上的继承人,迫不得已是必须接受宗室过继的,就算皇上不接受,皇上死后,国不可以一日无君,还能让皇位空着。 知道男人没个儿子或孙子是多么难堪的事吗?所有的煊赫,是镜中花,水中月,死不带去,锦绣江山是别人的了,皇上和皇太孙是相辅相的,皇上弄来这么一个奶娃娃,也是巩固了他的地位。现在夏语澹生的孩子懵懂无知,可以成全乔庸,及乔庸身后,这几十年被皇上打压的这批人…… 好好运作,可以成全这些人的野心! 权臣都想辅佐一个幼主,而不是皇太孙二十出头那么大个儿。 乔庸靠近了乔氏,轻叹道:“你就是固执,不太能变通。信国公那一系人岂是那么容易能扳倒的,除了老的少的,立一个小的,挟天子以令诸侯,太孙妃之上有皇后,这辈分先压着,做皇上的皇后?哪有做皇上曾祖母的权利!说起来做皇上曾祖母,要是事成了,皇后可成了第一人了。” 不然皇后这些年为什么这样关心太孙妃生儿子,是关系夏语澹吗?夏语澹在夏家当庶女的时候,皇后都当她不存在;是关系皇族的子嗣吗?献怀太子一死赵氏皇族和皇后有什么关系,皇后也是再等一个翻盘的机会,等了二十年,这已经成为了皇后的信仰,不管是出于女人的嫉妒,还是出于皇后几十年幽闭下对权利的渴望,皇后是一定会站在乔庸他们这一边。 现在皇后能频繁召见而不令人怀疑的外命妇,只有娘家的高恩侯夫人,就是乔氏。 大年初三,乔氏进宫和皇后商量,在高恩侯府怎么庆贺太孙子双生之喜,说起来这件事夏语澹和两个婴儿才是主角,皇后又陪着乔氏来和夏语澹商量。 夏语澹以她做月子的时候见人不便,坚持隔着一张葫芦图的绣屏与皇后乔氏说话。 不管什么说,夏语澹和高恩侯府撇不清关系,高恩侯府在京城一向低调,低调是因为夏家的女人没有给皇室生下男嗣,夏语澹住在高恩侯府的时候就知道这个症结,所以现在夏家的女人为皇室生下了男嗣,高恩侯府想要高调一下? 元春加封贤德妃,贾家都要庆祝成什么样子,不给庆祝好像是说不过去。 夏语澹靠在床头,先听了听高恩侯府的安排,乔氏粗略的说了一刻钟,重点是选了京畿之地四个县,栾台县,香河县,西安县,博野县救济。人嘛,在天子脚下也分了贫穷和富有,其实京畿之地贫困的人很多,全国各地活不下去的,能走都想走到京城来讨口饭吃,毕竟京城富户多,指缝舔舔也有活下去的机会。高恩侯府现在要松开指缝了,四县七岁以下的小孩子,高恩侯府要向他们派发米面,从而为小郡王和小郡主祈福。 现在是做慈善,拦着别人做慈善好像说不过去,不过夏语澹还是要随便指点一下,道:“孤弱无依的孩子,京城的四喜桥下最多。” 夏语澹还记得,偷刘寡妇家包子的田娘子,她们母子三人就在四喜桥栖身的,田娘子的儿子因为饥饿和寒冷,病死在四喜桥下。那才是真正的难民营。 难民走哪儿都会有。夏语澹是乱拳,打在了那四个县,乔氏抬头,只看见屏风上锈的葫芦。乔氏直言道:“四喜桥刁民太多,偷鸡摸狗,男盗女娼。” “这也是。”夏语澹得承认,人挨饿受冻的时候特别没有底线,宁做饱死鬼也不做饿死鬼,四喜桥是京城最混乱的地方。高恩侯府只是想做点门面功夫罢了,不想真正去碰那脏的臭的地方。 夏语澹这样想着,也没有反对,放了高恩侯府这么做了,晚上赵翊歆进来看她和孩子们。 “你也上床来啊!”夏语澹主动往床里挪,把两个孩子轻轻抱过去,他们睡着了。 赵翊歆在屋里的更衣屏风后先脱了大衣裳,换了一件柔软的素面长袍,躺在床上轻轻刮着儿子和女儿的嫩脸,道:“才三天就这么好看了。” “以前不好看吗?”夏语澹是亲了亲儿子和女儿的嫩脸感受了一下。 赵翊歆笑而不答,一出生被羊水泡得红红皱皱的孩子,是不太好看的。 赵翊歆爱了起来,儿子和女儿的嫩脸刮上瘾了。 夏语澹握住赵翊歆的手阻止道:“不要一直摸他们的脸颊……” “我轻轻的。” “轻轻的也不行,你一直摸,他们会流口水的,一直流一直流,七八岁大还会流口水。” 夏语澹这么说,赵翊歆立马收回了手指,问道:“是吗?” 夏语澹煞有其事的点头:“反正老人们常常用这话阻止摸婴儿的人,家有一老如有一宝,那么多‘宝’说的话总有道理。” 夏语澹没实际的育儿经验,仅有的经验是听来的,赵翊歆听都不怎么听得到的,所以赵翊歆听从夏语澹的意见不摸了,改用闻的。 “真香儿!” 人有独特的生理气味,这床上混杂的气味让赵翊歆安宁!   ☆、第二百二十九章 凶兆 夏语澹大概是受不得夸的人,脸上发烫只低头看孩子们,两个孩子好像心有灵犀一样,粉色的小嘴同时做出了吸允的动作,吸允了一会儿,露出将哭不哭的表情。 “他们饿了,唤乳母来。”夏语澹轻声道。才当母亲三天,夏语澹大致能分辨出他们要什么,是饿了,拉了,冷了,还是热了。 “来人。”赵翊歆下了床唤人,夏语澹看着两个奶娘进来把两个孩子抱走,尤笑道:“他们是霸王投胎的,慢一点点儿,就要耍脾气哭闹了。” 赵翊歆温笑着听夏语澹说两个孩子一天的琐事,甚至是尿片换了几次,屎拉得怎样。 “今天娘娘和太太来过。”夏语澹说完了屎,就转到这件事情上来,夏语澹没特别在意高恩侯府为自己孩子庆祝的事情,倒是前面一件事夏语澹有点意见。皇后是孩子们的曾祖母,又是为了孩子们的事情过来,理所应当的提出了看一看孩子们的要求。 夏语澹也让人把孩子们抱出来了,隔着葫芦图的绣屏,夏语澹看得清楚,皇后她们对女孩子不过敷衍,心眼神意儿都放在男孩子身上,要不是现在早春寒,都想把襁褓打开看看。 “我想我是该抱怨一下?以前担心生两个儿子,忽视了小的;现在一儿一女,还是会被人忽视女儿,总有偏颇。”夏语澹话已经说出去了,脸上还是思考的表情。 赵翊歆连忙表态,道:“我没有偏颇。”又加了一句:“皇爷爷没有偏颇。” 皇上确实没有偏颇,得了这么一对重孙重女,华滋轩的人一报,皇上就带着一大票的赏赐过来了,赏赐成双成对,现在两个孩子婴儿床上铺的被褥,就是皇上给的两张白熊皮。至于赵翊歆……他之前就没有考虑过偏颇这两个字。 “不是你,也不是皇爷爷。”夏语澹心不在焉的说着,脑子已经远远的想出去,上一世都避免不了重男轻女的问题,夏语澹就知道有一家,周围亲戚都重男轻女,过年红包,男孩子会给多一点,女孩子会给少一点。过年红包也只是生活中的一件事情,那种影响是无处不在的,比如‘今天买什么菜’,家里负责买菜的奶奶基本上都是问孙子的意见,而很少会过问孙女,特别是意见不一致的时候,想都不想就偏向了孙子。不缺那点钱,那口饭也不是不好吃,那是同父同母的哥哥,可是女孩子还是会因为这些事情哭的,然后五六岁就把自己打扮成假小子,十几岁的时候,特别叛逆了一段时间。 夏语澹在想,或许天子之家和百姓之家不一样,皇子皇女和普通百姓不一样,重男轻女是大环境,比如日后皇子会去文华殿读书,而文华殿,都是公主们禁止踏入的地方,赵翊歆在文华殿读书,平都公主就没有去过,到时候自己的女儿也会觉得理所当然,而没有那些自我烦恼的纤细感情。 后遗症!每当夏语澹和这个时空的普世观念发生冲突而滋生出自我烦恼的纤细感情,就会把这种情绪归结为后遗症。 夏语澹叹息了一声,揉揉脑袋道:“是我敏感了。” 夏语澹挑了一个在意的角度,就把别的角度忽略了。赵翊歆没有说话,倾身抱住夏语澹。 偏颇,这仅仅是性别差异而造成的感情上的偏颇?不是,这是权力背后链接的利益关系。皇室男子,进则九五之位,出则裂土封王,公主们呢,裂土的权利也没有。但是这么危险的境地,赵翊歆不会说给夏语澹听,就让这个细节过去吧。 夏语澹靠在赵翊歆的肩膀上,就那么靠了一会儿暖和了身体,才缓缓道高恩侯府要去栾台县,香河县,西安县,博野县派发米面,乔氏说了一刻钟,那是把四县有多少户人口,预计七岁以下有多少男孩子女孩子,需要多少袋米面都说仔细了。 “太太说侯府上就不办筵席了,这两天忙着采购运送,初五到初八要各地派送,侯府再没有人手办筵席里。我想,我的娘家人这次做出来的事情,倒是难得。” 夏语澹当着乔氏的面,直接戳破了夏家在做门面功夫,可是背地里,夏语澹还是赞了一句难得,因为很多时候,很多人连门面功夫都不愿意做。每家送一袋米,还按着户籍送到县府下的乡镇,那确实是在做善事。 赵翊歆对‘难得’的评价充耳不闻,转而说他近日这几天的安排,今天是初三,后面一天天赵翊歆都在外面做事,而夏语澹因为坐月子,都不能离开这个屋子。 “七天后,我要离开几天,不能陪你和孩子们,少则两天,多则四天,我已邀了嵘嵘去新建的司天台看看。” 司天台隶属钦天监,是天文观测站。两年前,皇上拨给钦天监四十万两银子,在梁朝四方三十六个位置,兴建了新的天文观测站,科学研究很烧钱,光每个天文观测站的观天仪器,就要废铜三万斤,铜就是钱,而且那些天文观测站很多建在空旷的山顶上,人工不易,比如离京城最近的天文观测站,就建在栾台山,据此四十五公里。 又是傅昵峥?夏语澹这样想,就说了道:“是傅大公子,改日我出去了倒是想见见,他现在变什么样了。” “你不必那么生分,依着我的称呼叫他名字也可。”赵翊歆揉着夏语澹的手道,夏语澹想见一见傅昵峥,当然是可以见的。 夏语澹转过头来轻声商量道:“在外面见吧?在外面见面自在一些,而且我有一年没有出宫了。” “好。”赵翊歆想都没想清楚就答应了,想清楚了又应了一句:“也好。”然后赵翊歆抱紧了夏语澹,轻轻的拍着她道:“那几天若是天象有异,你要镇定,你和孩子们不要害怕,没事的。” “有什么事吗?”夏语澹马上问。既然说没事,就是那几天会出事。 赵翊歆很平静的道:“据钦天监密奏,那几天可能会出现彗星。” “哦……”夏语澹先羡慕了一下,赵翊歆能看见百年难得一遇的天文奇观,可惜遇上自己坐月子,不能见风,然后夏语澹才知道大骇:地重,投之哉兆,国有恸。风重,投之哉兆。国有枪星,其君必辱;国有彗星,必有流血。浮丘之战,彗之所出,必服天下之仇。 地震是地壳运动引发的震动,暴风是空气水平作用形成的,都是自然作祟,且人力不可违,这是深藏在夏语澹认知里的常识,可是现在天下人,即使是从事观天工作,钦天监里面的人都不那么认为。 地重风重,是国家不幸的预兆,天上出现枪星,国家的君主会受到侮辱;天上出现彗星,也一向是被认为是国家即将陷入兵灾的凶兆。 夏语澹紧握住赵翊歆的手,问:“是要打战了吗?是西北吗?还是别的地方?” “都没有,因为不会有战事,我才要去司天台镇守。”赵翊歆笑着道:“我去看着,那颗彗星落下来,省得到时候闹得人心惶惶的。” 从春秋开始至今,有二十五次详细的彗星记录,按照彗星的运行周期,落下了两次没有记录,但是那两次也有可能是因为历经改朝换代的战火而把记录遗失了,所以古代的天文观测比想象的发达,甚至凭着有限的观测仪器,在南北朝时期,就有学者把彗尾延伸的方向与太阳辐射之间存在的客观内在联系讲得十分清楚,之所以这些结论不被认为是常识,是因为很多人理解不了这些事情,而且君权神授,天人感应!当人不能约束君主的话,就让天来约束吧。 是世人期待,用自然的力量,约束君主的德行。 夏语澹忧心忡忡,边想边道:“那几天,天冷吧,早春寒入骨,天一定是冷的,你还要在山顶上吹风,多带几件大毛衣裳,还有你身边的人,我得吩咐陈姑姑,翻几件出来,趁着这几天赏下去才好。” “你不害怕吗?”赵翊歆追着夏语澹确定。 夏语澹此刻只能显得自己愚昧点,道:“天榻了有高个子顶着,我又不是高个儿,慧星要砸我,还是你站在栾台山离天近点,你要小心才是。” “天有多大,你想都想不到,才不会轮到我,你放心吧。”赵翊歆玩笑着说,转而认真道:“以后我也邀你去司天台,朝廷可是花了四十万银子在这上头,南轩先生长年住在那里,已经两年没下来了,我们可以一边看着夜空,一边听他说说夜空里的二十八星宿,栾台山上,还有一些好看的景致。” 南轩是钦天监正古成奇的别号,赵翊歆说到栾台山的景致,就想起了大梁万里江山,来自祖上那股子不安于巍峨宫殿的遗传,皇上不喜欢住在高高的皇城里,建了园林式的西苑,赵翊歆连这个西苑也不想长年累月的待着,或许是有了继承人,赵翊歆一下子拉远了时间,展望起了该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情,道:“天下好看好玩的地方多着,我们慢慢逛去。” “啊?”好豪迈的话,夏语澹感觉怪怪的,天下不是集市,怎么才能‘慢慢逛’呢? 赵翊歆揉揉夏语澹听懵了的脑袋:四海清晏,君王脚踏之地无人敢犯,天下就可以放心逛了!   ☆、第二百三十章 解惑 正月初五,高恩侯府开始派米,然后这件事情像是成为了风向标,京城里要庆祝小郡王小郡主降生之喜的人家太多,比起邀请一群人吃吃喝喝一顿以示庆祝,好像高恩侯府做出来的这件事,更能在御前刷一刷存在感。所以大户人家纷纷仿效,大肆散财,从四县扩大开来,你送七岁以下的小孩儿,我送六十岁以上的老人;你送米,我送布。 如此一来,还真有点普天同庆的意味。 到了正月初十,赵翊歆摆了皇太孙依仗,浩浩荡荡前往栾台山。不过钦天监密奏,且密奏上只是说了彗星将出的可能,天上的事,天下的人也没有百分百把握测算准确,所以到了初十,市面上依然沉浸在小郡王小郡主降生而带来的天上掉钱的喜悦,没有彗星将出的传闻。 赵翊歆一离开,夏语澹招了温神念的夫人何氏进宫叙话。 何氏尾随在宫人身后进了内室,隔着帘子向夏语澹行礼。 “都是生育过的妇人,把帘子撤了吧。”隔着帘子,夏语澹向何氏招呼。左右依了夏语澹的吩咐,把帘子撤了。夏语澹坐在帘后黑漆嵌螺钿宝榻上,素着脸,发髻上没有戴金银玉首饰,用巾子把头发抱住了。何氏心里嘀咕,有什么事情让太孙妃在坐月子的时候迫不及待的召见外命妇? “我一个人天天躺着怪闷的,找你说说话,聊聊天。”夏语澹右手微微一抬,示意何氏在右手的黑漆嵌螺钿圈椅上坐。 何氏落座,有宫人递上盖在膝盖上的绒毯,和一个握在手上的锦地龙纹八宝手炉,一副深谈的架势。夏语澹手里也拿了一个,歪着身子道:“暖着吧,我们这样坐着,说久了就冷了。” 夏语澹如此礼遇,何氏也不嘀咕了,坦然的问道:“不知娘娘要说些什么?” 夏语澹笑了笑,倒也开门见山,道:“是令表弟的事。” 何氏的表弟很多,可是现在劳太孙妃月子里垂问,只有傅昵峥,因为傅昵峥这几天圣眷优渥,这次赵翊歆去司天台,还让傅昵峥同行。 “殿下身边人很多,赵韩郭陆,这些是打小一起处的,令表弟一来竟是把这些都比下去了。我就好奇了,那家是怎么养出这个人物来。” 说这段话的时候,夏语澹没有笑过一下,而是用一种郑重严肃的口吻道出,夏语澹了解赵翊歆,赵翊歆并不是一个粗略见过,就会把人放心上的人。若是君主宠幸臣子,那也有很多种方式,现在这样即使夏语澹看来,都黏熟过了些。 何氏有点尴尬,因为有些难听的传言,抵足而眠是很容易被想歪,尤其皇太孙在女色方面有些冷淡,赵翊歆和夏语澹是怎么生活的没人看见,大家看见的是皇太孙对女人的身体没有过多的追求。 何氏的表情被夏语澹看在眼里,夏语澹爽朗的笑道:“我不信那些臆想出来的东西。男人们都说女人善妒,可是我觉得,男人的妒忌之心丝毫不下于女人,妒忌有人系出名门,妒忌有人天资聪颖,妒忌有人手握重权,妒忌有人子孙出息,我也把那些臆想当成是一种妒忌。” “娘娘说得好。”何氏把尴尬之心放下了,道:“实不相瞒,我外祖家里因为这点事动了好大的气,也不单单是因为表弟受气。女人在内宅里妒忌,顶多坏了一家;是非皆因诽谤生,男人在外头弄出是非来,才坏的厉害,这是士风不正!” 其实武定侯夫妇这场气受得没那么简单,只是何氏不得而知了。 “我在内宫,听到的事情不知转了几次口。这颖宁侯府,我幼时在和庆府,是听说,在外家淇国公府,是听说,从去年到今年,西北烟硝弥漫,我还是听说,我是没有机会见见真人,倒是你,我是知道你去过雄州的。”夏语澹一边说话,一边摆手,示意内室里的闲杂宫人退出。 何氏感激的看着夏语澹屏退了左右,才道:“那一年父亲在大同拦了皇太孙的驾以致仕途中断,我的婚姻由此不幸,当年回来京城着实烦难,回到老家严州又恐惹长辈们担忧,母亲便带了我和哥哥弟弟,去了一次雄州,住了几个月。母亲说,她们姐妹相距千里,十几年不见,姨母余生也不会踏足京城了!” 不会踏足京城?夏语澹心情复杂起来。不回京城,那颖宁侯夫妇的野心有限,但是一辈子就那么在西北……至少颖宁侯夫人的娘家人都在京城里,何须‘不会踏足’呢?而且朝廷敕封的侯爵,即使远封在外,也有必须来一来京城的理由,比如述职,难道帝王就那么放心颖宁侯在要位上一辈子?又比如现在是儿子,傅昵峥十三岁该相看媳妇了吧,还有将来孙子孙女,其实颖宁侯府只有三个人,底蕴是很薄的,尤其在这个讲究大族大宗的时代,颖宁侯府很危险,因为他们少有血亲上的助力,有点关系的韩家沈家,乡村的俗语‘亲戚担对担,邻居碗对碗’。意思是,即使是亲戚之间的礼尚往来,也必须具备相等的财富和社会地位才平等来往得起来,不然矮亲戚许多,那是求助,是投靠。财富和社会地位,又要靠家族人才辈出来维持。 夏语澹一直以为,颖宁侯府子嗣单薄又远封在外,或多或少仰仗了在京城的亲戚们鼎力辅佐。难道不是这样?夏语澹此生在亲戚之间收到最多的是冷漠,她也报之了冷漠,但颖宁侯府绝对不是冷漠,那为什么绝迹京城?在为人不知的地方,颖宁侯府另有依仗,或者说是顾虑,才有‘余生不会踏足京城’的想法? 夏语澹想了很多,何氏说出这些话的时候,也在回忆多年以前的事,不知道太孙妃要打探出什么来,一时便僵住了。 夏语澹感受到僵硬的气氛,眼含笑意道:“你从头和我说说,第一次见到颖宁侯一家三口,他们是怎样的人?” 夏语澹实则不知道该问何氏什么,该从何问起。只是长久以来,点滴传闻引起了好奇,赵翊歆毫不犹豫的对那一家的信任诱发了探究。国有彗星,必有流血。夏语澹第一个反应是打战,目前战事最有可能出现在西北,那么战前的最高指挥,夏语澹身为储后,关心一下也应该吧。 “那一次我们从大同直去雄州,傅表弟来了京城倒是错过了,我也是今年才见到傅表弟。”何氏对这门亲戚了解有限,因此说话尽量公正:“我们到侯府第一天,也没有马上见到姑父姑母,那天姑母养的狗丢了,那一条狗,是姑母做姑娘的时候,一位生死之交送的,那条狗随了姑母,从贵州到京城,从京城到雄州,养了快二十年了……” “是一条什么样子的狗?”夏语澹少有的打断别人的话。 “是条雪白色的松狮犬。”何氏记忆犹新,解释了一句继续道:“那狗在我们到府的前一天走丢了。我们到府的时候,颖宁侯府上,府上相邻的三朵卫军属,好多人都在找那条狗,就怕是给个……”何氏难为的卡壳了一下,依然按着听来的话转述了,那是一句脏话:“就怕是给哪个软蛋的杀了,侯府立在雄州,虽然威望正隆,姑父是干刀口舔血的营生,国仇家仇,来找不痛快的多了,人逮不到机会,拿条狗出出气,直找了一天,最后是在三十里地的一棵四人环抱的大榕树树洞里找到的。找着的时候狗已经死了……” 颖宁侯保卫了大梁,就是西宁的死敌,因为何氏前面铺垫了一下,夏语澹听到这里就露出了愤懑的表情。 何氏赶紧把话锋一转,道:“不是被人弄死的,不过倒也是一件触动的事。听懂狗的人说,那条狗是老死了,因为知道自己快死了,临死前怕主人见了伤心,就远远的躲出去,默默的死在树洞里。” 夏语澹凝眉感叹,有一个模糊的画面在夏语澹脑海里,夏语澹想要看清楚,又看不清楚,而看得沉重窒息。 “姨母养了快二十年的狗!姨母子息艰难,那条狗和家人是一样的。”何氏长叹一声,道:“虽然知道有个生老病死,姨母还是很伤心,伤心到不可节制。及至姨母回侯府的时候,倒是我的母亲接出去,我们几个小的也站出去。那是我有记忆以来,第一次看见姨父姨母,车帘撩起来,我探身看见,车停了,床帘撩起来,姨母本来是伏在姨父的膝盖上,姨父把姨母的脸托起来,手指在姨母的脸颊上反复摩擦,眉宇轻皱,心疼无奈。很自然的,姨父飞快的吻了一下姨母满是泪痕的眼睛。” 何氏清晰的回忆到了那一幕,一男一女并肩坐在马车上,依靠在一起,举止亲昵,细心呵护,车帘轻起,阳光洒在他们的身上,充盈而软和,一个俊美温柔,一个美丽柔弱,怎么看都是值得收藏的画面,符合了何氏在那一刻失意的少女时代,对未来得意的生活,全部的期待。 何氏心口温暖,道:“娘娘问我‘他们是怎样的人’?相聚时欢喜,离别时凄苦,我觉得他们是很简单的人。” 夏语澹脑海里,那幅模糊的画面,幻化成可以看清的曲线:一只雪白的松狮犬跑在前头,一个少妇提着裙摆在后面追陪着它嬉戏,那少妇露出来的半张脸充满的宠溺和愉悦。 夏语澹确定,那不是自己的脸!   ☆、第二百三十一章 彗星 天地君亲师,顺序是这样定的,所以敬畏之心也是这样排列的,人间血肉之躯的帝王未必得每一个人的敬畏,不然历朝历代就不会有乱臣贼子了,但是远天极地,广漠的宇宙,浩瀚的天空,风驰电掣,晴雨霜雪,皆来自上天,变化莫测,而天下的每一个人每一天都受到了这些的制约,所以人对天的敬畏之心是最大的,因此揣测天意的司天台,营造的极尽大气雄浑,庄严肃穆,那是敬意! 赵翊歆上来,长居在此的钦天监正古成奇向赵翊歆行过礼,就又回到他的世界去了。古成奇年逾五十,主攻天相学,每天沉迷在天相中不可自拔,在天相观测推衍方面,集前人之大成。天相学是很生僻很生僻的学术,研究的人不多,他们研究出来说与旁人听,能理解其天体运转奥秘的旁人也不多。古成奇算是这方面的第一人,他是善于研究的学者,但不是善于阐述的先生,所以就像左手搏右手一样,他是很孤单的。 就像这一次,是他推衍出了彗星的运转周期,并把误差控制在这几天之内,但钦天监内参与观测的其他几个人,无人附议他。可能扫把星现世被视为凶兆吧,彗星划过天际的时候托着一条长长的尾巴,被叫做扫把星,扫把星可是一句骂人倒霉的话,但是御史有风闻言事的权利,没有证据只是传闻里听来的,也可告人检举,而不受诽谤之罪。钦天监的人,也有推衍议天的权利,是吉是凶,推衍出来的天相没有出现,也不会以戏弄君主而问罪。毕竟天意,知道了是幸运,不知道也不可强求。所以古成奇现在的高度,应该是孤单的,他很多次和旁人阐述天体运动,说得面红耳赤,可是人家根本听不懂,隔行如隔山,再怎么浅显易懂也不懂,即使是尊重古成奇的赵翊歆和傅昵峥,也不懂。 在赵翊歆跟前应答的,是一个五官灵台郎古成嵩,二十出头,自幼专研天相学,是古成奇的族弟,现在也是古成奇的弟子,如果他能继承族兄的衣钵,很可能是下一任钦天监。这个人赵翊歆也知道,反正钦天监不沾财,不掌军,没有实权,依然让衡州祁水古家的人担任,也不是什么大事。 古成嵩跟在赵翊歆的身后,和傅昵峥也相距一步,沿着红漆栏杆,参观司天台的观天仪器,那些浑象等仪器都在运转。 赵翊歆对这些生涩的东西兴趣不大,他只需要看结果,不需要理解过程,转而问古成嵩近几天的天气。 古成嵩站着的位置,都是看见赵翊歆和傅昵峥的侧脸。古成嵩除了专研天相学之外,还爱好面相学,古成嵩又不会掩饰他的爱好,直愣的看着二人,对赵翊歆的垂问没有反应。 “灵台郎?”傅昵峥提醒他。 古成嵩这会儿才意识到失礼,因而感到羞愧,羞愧得满脸红霞,但他没有回答赵翊歆的问题。因为他刚才就没有听见赵翊歆说了什么。 “灵台郎……”傅昵峥还想再提点他一下,被赵翊歆阻止,顺势接过了傅昵峥的话道:“……刚才在看什么?” 前半句话,后半句话衔接的毫无生硬,就像一个人在问,古成嵩从老家祁水到栾台山,长居山林,是很纯洁的人,为人处世的心智仿佛稚童,此时也就脱口而出了,道:“我刚才看二位面相有些相似,现在看二位情态,也有些神似。” 赵翊歆没有外露的情绪,仔细看着傅昵峥,一副探究的态度。傅昵峥特别惶恐,都结巴了道:“灵……台郎……” 古成嵩说完之后,才感到此言不妥,想把刚才的话圆回去,但他不是圆滑的人,也结结巴巴了道:“我不是……和殿下相似,也是傅公子的福气……殿下日角隆准,是……” 古成嵩及时闭成了河蚌嘴。后面收住的话是‘帝王相’。还不如不说呢,为人臣子和帝王长得相像,算什么福气!傅昵峥也算能说的人,这下都哑了口,有个二愣子站在这里,算不准他会蹦出什么,搞不好越描越黑了。 赵翊歆没有不悦,还舒然一笑,一掌拍在傅昵峥的肩上道:“我们长得相像吗?我看不见我,倒是不知和你像不像。” 当局者迷,赵翊歆还真是不知道,傅昵峥和自己长得像,哪里像了? “臣……”傅昵峥想都不想就要推辞掉这份福气。赵翊歆压在傅昵峥肩上的手掌倏然加重,傅昵峥瞬间感到半个身子被赵翊歆的手压住了。 赵翊歆强硬的拦住了傅昵峥,面色却一如刚才,对古成嵩重复了刚才的问题,道:“若要看点苍锋的云雾,这几日天气合适?” 看云雾需要时机,最好是下雨前后,短时间内温度波动的比较大,云雾蒸腾起来,加上一点点风的搅动,期间有阳光撒播点缀,都可以称为奇景。 扫把星快来了,皇太孙还有心情看点苍锋的云雾?这对一般人而言需要大定力,古成嵩深深看着赵翊歆流露出钦佩,皇太孙果然不是一般人,所以古成嵩恭敬的回答道:“后天丑时有阵雨……” 古成嵩算不出慧星的出现时间,但近几日的天气变化还是能预报精准了,不然他天相学白学了,说到这里,古成嵩不得不郑重的提醒一下,道:“彗星极有可能在明日戌时至亥时现世。” 说完古成嵩露出纠结的表情,看彗星也需要时机,若是那时候漫天乌云遮蔽,彗星划过天空的景象极有可能被掩盖,那多好。但又想,乌云遮蔽不可能遮蔽掉整个大梁上空,那得多大的乌云。 赵翊歆拍拍傅昵峥的肩膀,收回了手决定道:“那好,明日白天睡足了精神,要熬个通宵了。” 所有人应诺,准备调整作息时间。 这一天是正月初十,第二天就是正月十一,赵翊歆果然睡到下午申时才醒,在栾台山一块无树木遮挡一望无际的空地上,随行来的侍卫铺好了地毡,放好了榻几,堆好了篝火。 傅昵峥早醒了半个时辰,正在烤制一头羊,他用尖刀刮去羊肉表层的油水,切开各关节及皮肉肥厚之处,这样容易熟透入味,在放下尖刀随手取旁边油碗的时候拿了一个空儿,油碗在赵翊歆手里。 傅昵峥这才知道赵翊歆站在自己身边,回想起昨天压在肩上的那一掌,虽然粗鲁,但傅昵峥想了一夜,想到最后的是亲密。虽然不知道皇太孙为何一直对自己亲密,但这个感觉很甜蜜。所以傅昵峥在犹豫了是亲切的称呼殿下,还是僵硬的称呼哥哥之后,折中的腼腆笑了笑,算是打了招呼,退后一步道:“过最后一道油,撒上调料就可以吃了。” 赵翊歆点头,毛刷沾上油,均匀的涂在羊身上,傅昵峥就做起了撒调料的步骤。 “傅侯和夫人这几年好吗?”赵翊歆手上做着事,态度是认真的。 好吗?问哪一方面?公务还是私事?很笼统的问法,可是傅昵峥明白该怎么说,道:“身体都挺好的,生活一如多年一样,边关无事,父亲大半时间住军营,小半时间住府里,父亲不在的时候,母亲的时间都是自己的,父亲在府的时候,母亲的时间都是父亲的。” “你呢?” 又是一个笼统的问法,傅昵峥知道赵翊歆想听什么,但是傅昵峥不想说,冥冥之中,傅昵峥感觉到那是对赵翊歆的不公平,可是又为什么不公平?傅昵峥定了一会儿,目光移动,对上赵翊歆的眼睛问:“殿下为何在臣还是小儿时,直至今日,恩宠如斯呢?” “古成嵩说你长得像我。是你像我,而我像谁!” 赵翊歆的话像把尖刀一样,□□傅昵峥的心口:你像我,我像谁?傅昵峥从何处来,那么赵翊歆从何处来?皇太孙从何处来?傅昵峥不敢往那一处联想。长辈们夸起自己来,常用一句话:嵘嵘和侯爷长得真像,不管是不是真像,子肖父,是一种赞美。 那么在礼法上皇太孙像一个臣子,算什么? 这么想着,傅昵峥的眼瞳都不自觉的睁大了,是惊恐的表现。 “大可不必如此。”赵翊歆算是安抚了傅昵峥一句,眼眸安详静谧,道:“不管他们是谁,我还是我,我是皇太孙!” 傅昵峥强迫自己低头,以此压抑住惊涛拍岸似的疑惑。 赵翊歆再不想谈及这些,两人合作烤好了羊肉,侍卫长董桦煮了一大锅茶来,围绕在赵翊歆身边执行护卫任务的时候,侍卫们是不许喝酒的,所以赵翊歆和他信任十几年的十二个侍卫围成一个圈,幕天席地而坐,大口吃肉,大碗喝茶,然后直直的躺在地毡上,看着璀璨的星空。 元兴三十六年正月十一戌时三刻,彗星显世。 如果夏语澹身体方便,她会兴致勃勃的观看这个天文奇观。但是此时的人们,没人兴致勃勃,栾台山之下的人们,看见那颗拖着长长尾巴的扫把星静静的划过夜空,它安然自若,行动如电,来去无声,可是看见它的人都抱头鼠窜,家家户户关门闭窗,连个声音都不敢出,就怕那扫把星扫到了自己家门口,晦气一辈子。   ☆、第二百三十二章 冷箭 赵翊歆不至于那么无知,他很镇定的观看了过程,然后嘉奖了预言这件事情的古成奇。 嘉奖了金帛之物,古成奇欣喜受之。古家的人说得难听一点,书呆子很多,人一呆了,财富并不能随着学识的增加而增加,所以古家需要赚钱,所以古成奇做了二十年的钦天监。 二十年赚得够花一阵了,古成奇托起已经花白的胡须,向赵翊歆请求致仕。 赵翊歆看了一眼古成奇旁边的古成嵩,挽留古成奇道:“南轩先生不必如此。” 古成奇都不知道古成嵩昨天说了那番大逆不道的话。长得相像怎么了,有血缘关系的长得相像,没血缘关系也会因为巧合长得相像,那也常见的嘛。古成嵩到现在还没有意识到他的话是大逆不道,也就没有和族兄说这个事情。古成奇虽然听不明白赵翊歆说的‘不必如此’,然致仕的态度是坚定的,道:“殿下,老臣不喜欢京中交际,京中观星也不便,一直滞留于此,老臣的学识再无寸进,而且……” 古成奇微侧了身,看向他的族弟,也是他的弟子欣慰的含笑:“我的两个儿子都没有天赋,幸好找着一个。读书破万卷不如脚底板磨烂,老臣的学识要教,在纸上是教不清楚的,趁着这把老骨头还能走,边走边教,也算不辜负了我大半生的心血。” 古成嵩恭敬的听着师傅对自己的期望,一副谦逊乖顺的模样。古成奇不当钦天监正,他也不当五官灵台郎了,不当也没什么。 复杂的人看得太多,见了个单纯的习惯想复杂了。赵翊歆讪然一笑,问道:“南轩先生去后,谁可掌钦天监?” 古成奇也想过人选了,谨慎道:“钦天监少监汪秉直在学识上能挑起这副担子,其他的老臣就不知道了。” 钦天监虽然不沾财,不掌军,没有实权,但和揣测天意有关,地位微妙,要选一个持身秉正,清廉守节的人才好。古成奇做了二十年的官,还是学会说官话了。 赵翊歆不再强求,当场许了古成奇致仕的请求,还允许他致仕后也可以在朝廷建立的几十个司天台自由观测天相。 古成奇感念赵翊歆的礼待,与古成嵩一起退下,他们是睡觉去了,古成奇预测了彗星,心里压着担子,多少个晚上没睡安稳,现在彗星如期而至,他放心了,至于彗星引起的恐慌,就不是他操心的。赵翊歆也歇了一个时辰,果然如古成嵩所言,东南风吹起,天空乌云翻腾,到了丑时集聚成势,下了半个时辰的阵雨。 一场秋雨一场寒,一场春雨一场暖。 春天每下一场雨,天气就暖和一分,东南风吹散了云层之后,茫茫夜空更加璀璨。 风停雨歇,就着昏沉沉的黎明之色,赵翊歆决定从司天台出发,步行攀登点苍锋,这段路也骑不得马。虽然天气是暖和了一点,但燕京的寒冬是银装素裹,暖和了一点是到了滴水成冰的临界,所以临行前,有一个正八品的五官保正官冒出来,像赵翊歆直谏。 谏什么? 山道上才下过雨,天黑路滑,行路不便,去点苍锋看云雾就不要去了,早春的云雾也不是最好看的时候,最好看是初秋的时候,现在彗星显世,天下苍生人心惶惶,皇太孙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处理,而不该还有这个闲心,去看点苍锋的云雾。 这一位五官保正官跪着谏言,话还没有说完,只看见赵翊歆一个飘去的衣角。傅昵峥紧跟在赵翊歆身后,回头看了眼尴尬的跪在地上的五官保正官。 是看着刚才皇太孙和古家兄弟说话的时候,太好说话了吗,才直愣愣的跪出来?在皇太孙兴致勃勃的时候,说出这样劝阻的话来。古家那样的二愣子,可难学的很。傅昵峥跟了皇太孙几天,都已经感觉到了,那是位心毅志坚的人物,所以即使那是亲哥哥,他要做什么,什么时候做,怎么做,也不是可以轻易劝动的。 傅昵峥收回了目光,所以他就没有看见,那个五官保正官跪在那里,苦苦的压制着他想要瑟瑟发抖的身体。 青色的曙光照射在结了冰霜的树枝上,但已是早春的空气有沁人心脾的味道,沿着蜿蜒的山路匀速疾步,并没有寒冷的感觉。一众十几人半个时辰就到了点苍峰顶。 那什么天黑路滑,行路不便,在皇太孙面前想出个风头没话找话瞎扯淡的。世上的路几条好走的?泥里来,水里去,雪里爬,火里闯,又怎么会上个山峰都走得不利索。 众人相互看着笑了笑,意气飞扬,然后欣赏着天色亮堂起来而显现的美景。 降雨过后,点苍峰脚下水汽蒸腾上来,雾气弥散,缠绕在山谷间,变幻莫测的云雾,时而向潮水一样铺来,白浪滔滔,时而飘带璇升淹没沟壑,卷云涛涛,而云雾下沉时,结着重霜的植被显露出来,粉妆玉砌,如安静的处子,幽娴贞静。但太阳破云而出的时候,云雾霎时鎏金流银。 世人伫立其中,仿佛置于九重天上,腾云驾雾。 赵翊歆看着这般美景,傲慢的心情渐渐沉淀下来。 生为一人之下的皇太孙,被所有人高高的捧上了天,那些人恭敬之中带着疏离,长此以往,是很容易傲慢的。想一想也是,这天下谁还能遏制住君王的傲慢,也只有自然了。 在这般安静祥和却又瑰丽雄浑的景色面前,赵翊歆冷静下来。 同一个时间,两个宫婢跪在夏语澹两丈之外,夏语澹正听着陈掌事说缘由。 “娘娘,这两个原是卯时换班当差的,昨晚见了大事没个定性,吓得半宿没睡,今儿个睡迷糊了。” 夏语澹这才感受到,彗星出现对于每个人意味着什么,不亚于一场恐怖袭击带来的恐慌。但是夏语澹现在不想宽容她们因为恐慌而造成过失,拢拢了衣袖,呵斥道:“我们这里不用不经事的人,她们是什么人,也轮得着她们慌成这个样子,正经差事也丢了。” 陈掌事本也是想从严处置,罚半年月钱,以警示华滋轩一干宫婢,没想到夏语澹出手比陈掌事罚得更重。这是要撵出去的意思,从华滋轩撵出去,这两位一辈子只能在西苑冷清的角落做个打扫的粗使了。 两个宫婢也明白这样出去往后的日子,瘫在地上头直直的砸在地上求饶。夏语澹侧过了身子闭上了眼睛,陈掌事晓得,连忙把那两个人拉出去。 “磕得我脑仁儿疼。”夏语澹早上醒来就浑身不得劲儿,揉着脑门坐着发呆。 陈掌事以为夏语澹过分处置了两个宫婢心里不痛快,轻声劝道:“娘娘不要放在心上……” “我自然不把她们放在心上。”夏语澹略皱着眉头道:“叮点儿事就做出这副样子来,殿下还在栾台山呢。” 赵翊歆去栾台山干什么?还不是去安抚民心的。夏语澹那句玩笑也是真话,天榻了有高个子顶着。反着来说,高个子最怕天榻了,说得鲁直一些,谁该最怕死,天下最有钱,最有权的人才该最怕死。赵翊歆都不怕,身边的小鬼唬吓成这样干什么。 夏语澹不会来体谅这种心情,撵了那两个宫婢,就是告诉宫里的人,彗星没什么好怕的,就算是怕,也该心里门清儿,怕的是谁! 夏语澹阖眼养了养精神,在镜中瞧着自己的气色也还好,才命人把两个孩子抱过来放在悠车上,夏语澹坐在悠车边上轻轻摇晃,给两个孩子唱起了童谣。夏语澹也是那时候过来的,她最知道,十来天的孩子看不见,也就听可以听见。一首接着一首,夏语澹轻声咏唱: 一个犁牛半块田,收也凭天,荒也凭天, 粗茶淡饭饱三餐,早也香甜,晚也香甜, 布衣得暖胜丝绵,长也可穿,短也可穿, 草舍茅屋有几间,行也安然,待也安然, 雨过天青驾小船,鱼在一边,酒在一边, 夜归儿女话灯前,今也有言,古也有言, 日上三竿我独眠,谁是神仙,我是神仙, 南山空谷书一卷,疯也痴癫,狂也痴癫。 “疯也痴癫,狂也痴癫!”夏语澹喃喃自语。明明是一首欢畅的童谣,夏语澹唱到了最后,感到了心头的悲凉和孤寂,夏语澹忽然很想念,疯狂的在想念赵翊歆。 那时候,赵翊歆等人正在下山的路上。他们走在一处略微空旷,树木没有密集的半坡之地,气氛陡变,因为此间鸟鸣不闻,滴水不落,静寂的可怕。侍卫们露出警惕,四周观望,手握上刀柄,把赵翊歆保护在中间。 突然的,下方传来迅疾的破空之声,一支半丈长透着寒光的利箭,从地面射出,沿着半坡,几乎是贴着了地面,破土劈木而来,些许障碍没有丝毫减弱它的威势,劲风未到,箭身已达。 好快好利的箭,那不是弓箭,是比弓箭射程更远,命中率更高,杀伤里更大的弩|箭! 站在最前方准备迎敌的侍卫提刀砍去,想要消去它的箭势,一刀震得虎口发麻,去势依然向着赵翊歆的方向,傅昵峥扑住赵翊歆,一个侍卫已经放弃用刀挡掉,飞身阻止。 一声闷响,一片血雾,箭簇穿过了侍卫的肩胛,尤被箭身之力带着往后,撞向赵翊歆前面的傅昵峥。 这一切,只在眨眼之间!   ☆、第二百三十三章 娇气 那一天赵翊歆没有如期回来,也没有人告诉夏语澹,为什么赵翊歆没有如期回来。很久很久以后,夏语澹都不想再回忆起那几天,因为那种不知道后果,想也不敢想后果是怎样的等待,会让人发疯的。 夏语澹困在华滋轩,她正在坐月子不能出屋子,而且她也被禁止出去了,是皇上下的禁足,禁军封了华滋轩。夏语澹当时也不知道,皇上听到了栾台山的行刺,听到傅昵峥生死难料,听到赵翊歆昏迷不醒,当即喷出一口血,然后皇上在神智还清醒的时候,连连下了口谕:调两万禁军包围栾台山;让靖平侯封锁京城;招德阳公主主持内宫;命武定侯夫妇赶往栾台山照料,皇上当时说‘照料他们’,不止傅昵峥,皇上把赵翊歆也交给了武定侯夫妇照管;最后是禁足皇后和太孙妃! 京城陷入了真正的恐慌,前面的彗星显世,多少有点愚昧不知的瞎紧张,那么现在就是不得不紧张了。全城严禁出入,持刀的禁兵到处巡逻,锦衣卫到处抓人,家家户户闭门不出,普通的百姓是不敢出门,世宦之家是不准出门。经过的人说,元兴三十六年清查的那几个月,都有元兴二年末,皇上凯旋还京,彻查定王通敌谋逆那时候的阵式,而且事实上,也确实是有人谋逆。 一波一波的人被带去质询,其中有栾台山上所有的官吏,包括古成奇和古成嵩;华滋轩也有很多人被带走问话,包括夏语澹,她虽然不出屋子,也接受了宗人府的质询。 夏语澹被问话是在正月十二晚上,夏语澹就被问了那么一回,当时什么都不被告知,只是反复被问,她在前几天有没有告诉别人,皇太孙要去栾台山。这件事情是初三晚上,赵翊歆和夏语澹夫妻私语之时说的,夏语澹不会那么蠢,把夫妻私语和别人说道,也不会天真的漏出彗星显世的讯息。夏语澹反复回想前几天的细节,只是给赵翊歆收拾了两天的行装。不过因为夏语澹正在做月子,除夕生产躺了三天才被允许下地,其后几天夏语澹下地不超过一个时辰,下地也是去守着孩子们,只在初十,憋不住内心的疑惑,召何氏说了一些话,那时赵翊歆已经在去栾台山的路上,而且即使给赵翊歆收拾行李,也是嘴皮子动一动,然后由宫人们来做。 那些接触过行李的人,服侍赵翊歆的,服侍夏语澹的,陆续被宫正司传去了。不过服侍小郡王和小郡主的那批人,他们是在夏语澹生产后才进驻华滋轩,单负责伺候两个奶孩子一件事,别的一点儿不沾手,所以目前都是干净的。 宗人府这般来了一趟,夏语澹还保留了她太孙妃的尊荣,陈掌事被带走了,花姑顶上,扶着夏语澹躺下,手顺便搭在夏语澹脉上。 赵翊歆不在,夏语澹想去守着孩子们,不过脑海里回忆着宗人府的质问,外面出了的事,似乎是把自己也卷进去了,这样的自己,又有什么资格守着孩子们。夏语澹的脑子很乱,乱到再往后,就想不到什么了。 花姑把着夏语澹的脉,能诊出夏语澹在麻木的外表下心神大乱,忧心忡忡的劝道:“娘娘你现在身子不一般,往后怎么着还不一定呢,若是虚惊一场,你一个保养不好埋下了病根子,殿下回来后,又怎么好交代了。” 花姑也是会劝人,夏语澹不为自个儿,就是为了赵翊歆也要保重自己的身体。 要是赵翊歆顾得上,绝不会放任自己陷在无知的噩梦里。夏语澹想到这一点,僵硬的脸色软化了一点,但是随后心中一下剧疼,然后是脑子瞬间空茫茫一片,待到夏语澹脑子重新转起来之后,转头看着花姑,歉意的道:“本来我心里想着,等我平安生产了,就放你出宫;结果我生产之后,又想留着你待我坐完月子再放你出去,现在看来,你可能要永远出不去了。” 夏语澹不知道往后是什么,可是前头是有先例的。二十年前献怀太子一去,慈庆宫的人有多少算多少,被皇上下令拉去陪葬了。那么现在,赵翊歆保不住,自己也是活不了的,全部的人也活不了。 花姑抱住夏语澹冰冷的手指,勉励笑道:“我一个老婆子,就不劳娘娘费心了,娘娘多想想小郡王小郡主。” 夏语澹承花姑在困顿之中的相伴之情,略微颔首。但其实后宫的女人,一身荣辱系于丈夫,有孩子也没有用。太子妃有平都公主,有什么用呢?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没了孙子,孙媳妇算什么!熬到了太后,那也是自称哀家的可怜之人。 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 且不说夫妻情深,夏语澹想,她要是有过,便是无意的,也当以死谢罪! 这也无需抱怨任何人。 夏语澹这样想好了后路,就阖上了眼睛,静静等待命运的宣判。 二十年,二十年前和现在有多像呢,夏语澹听见阮氏在爬行,嘴里发不出声音‘啊啊’扯着喉咙直叫,听见同胞兄弟在襁褓里挣扎,被闷得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然后自己不能说不能动,日夜害怕,害怕不知什么时候,那只杀人的手也覆在了自己的脸上,那时候害怕得多想一睡不醒,在睡梦中就不知道害怕了,也不知道此生的结束。 夏语澹到底是过来的人,这样残忍的安慰自己,还真睡过去了。 不知道睡了多久,夏语澹醒过来的时候,陈掌事已经回来了,夏语澹仔细看她没少一块皮肉的样子,略放了心,也不问她传讯的事,夏语澹自己还没有撇干净呢,也不能问这件事情,只是吩咐陈掌事传膳。 填鸭似的吃饱了一顿,饭桌端下去,夏语澹都记不起来刚才吃了什么。 陈掌事扶着夏语澹散步消食,散步只是在内室走,夏语澹走过用来隔断的那张葫芦图大绣屏,看见靠北的一扇窗户支开着,眼睛转向守在门边,负责开门关门的宫女。 现在夏语澹情况特殊,不能见风,屋子里的门窗,皆有专人负责,夏语澹走过之地,必须门窗关紧,夏语澹不走的时候,门窗是按着时辰开启透风的,那现在是几个意思? 陈掌事眼锐,连忙轻手轻脚的把那扇窗户关起来。守在门边的宫女这才觉察到她的疏漏,虽然她单管进门出门打帘子的事,可是现在华滋轩的人被宫正司的人传来传去,就一扇窗户,她也该随手关了才是。 “奴婢知错了!”那个宫女也是机灵了,不待陈掌事训斥她,就插烛般的跪下了。 夏语澹手指着那个宫女,待要发作,见着她主动讨饶,又甩袖把手指一收,抚额自嘲道:“本宫还没有废位呢,在你们的眼里我就不是太孙妃了吗?” 这话说得太严重了,陈掌事也跪下了,认罪道:“都是奴婢的过失,没有管束好底下的人。” 其实陈掌事才从宫正司出来,换好了衣裳替了花姑,一路急急走到夏语澹身旁,她就算长了四只眼睛,这些人这些事也看不过来,总归宫里主事的男人出了事,主心骨不在,事情还多着呢。 陈掌事都跪下了,夏语澹也知道再发作下去,就是苛责陈掌事了。但是若是往日个儿,太孙妃身边的事,这些宫人还不是抢着奉承,何须人提点着做,又那来这般委屈。 委屈? 夏语澹心里冒出这个感觉,随后自省了起来,自省到最后是甜蜜。 夏语澹自小是受尽了委屈的,单在卧晓轩那会儿,大丫鬟先有琉璃,后有冰蚕,夏语澹真正指使得动哪一个,都是乔氏派来监视自己的,那真是在梦里都不敢说错一句话。余下小桥,小麦,小桃,小莲,都是占不到好去处,又不想去别的脾气不好的主子那里受气,才剩在了卧晓轩,夏语澹都不太会很使唤她们。 若有了委屈,自己咽了,睡上一觉就算了,发作出来干什么,倒显得自己娇气了。乔氏老早就警告过了,别隔三差五的惹她心烦。公道,是没地儿讨的。 是曾几何时,变得那么娇气了,只是一扇窗户而已? 都是被赵翊歆惯的。 被惯成了这么娇气的自己,离了赵翊歆去,该怎么活呢? 是过回不了原来忍气吞声的日子了,那么赵翊歆该回来了吧,他惯坏的人,应该他自己来收拾才对。 陈掌事等跪在夏语澹面前,迟迟听不到夏语澹才出声,视线往上移才看见,夏语澹不知缘何,当此之时竟然笑了,笑容里有些许甜蜜。 “起来吧。”由着她们跪了一会儿,夏语澹才叫起。 第二天正午,也就是正月十三正午,德阳公主一身宫装大服而来,身后跟着一窜嬷嬷和宫女。 德阳公主知道的比夏语澹多很多,临危受命主持内宫,这一天过去德阳公主就没睡一刻钟的安稳觉,但走到夏语澹面前,依然妆容齐整,举止肃穆,态度庄严,精神都未带一丝憔悴。 德阳公主,在任何疲惫的时候,都不会折损她皇家公主的气度。 德阳公主受皇帝之命而来,此刻也是公事公办,宣读了皇上的口谕,把小郡王和小郡主抱养去了崇智殿。 夏语澹跪在蒲团上领了皇上的口谕,竭力安慰自己:其实也还好。 皇上来要他的曾孙子,曾孙女,这样挺好!   ☆、第二百三十四章 过失 乳娘孙氏抱着小郡王,乳娘李氏抱着小郡主,两人身后跟着数个保姆和宫女,和德阳公主带来的一窜嬷嬷和宫女汇聚在一起。 孙氏和李氏手上抱着孩子,边走边看夏语澹的神色。夏语澹看着是很平静的,就这么平静的看着两个孩子抱去崇智殿了? 夏语澹不哭不闹,不辩解甚至是不吱一声,倒让德阳公主于心不忍,微侧了头向着孙氏和李氏,算是吩咐,语气是对着夏语澹道:“太孙妃看一看两个孩子吧。” 孙氏和李氏听从德阳公主,待要迈步向夏语澹走去,夏语澹一抬手,谢绝了德阳公主的好意,道:“不必了!” 等赵翊歆回来了,自己撇清了关系,再去把孩子接回来就好。夏语澹昂首挺胸,她不想搞得被人夺子一样,又不是最后一面了,绝不是最后一面! 德阳公主意外的看到夏语澹脸上的坚毅,犹如铜皮铁骨。 夏语澹流连在两个孩子身上的目光收回,泰然与德阳公主道:“要劳烦姑姑了,给我暂时照顾两个孩子。” “太孙妃放心,现在大家的性命荣辱都窜在一起。”德阳公主泄露了一丝疲惫,轻轻一叹。若她能拒绝,她实不想接手两个出生十几天的婴儿,但她出身赵氏,唯皇命是一,君父要她做,任何事她都会去做,并竭尽全力。 若没有皇上,若没有赵翊歆,她德阳公主府并靖平侯府,又何以立身呢。 夏语澹对德阳公主感激一笑,恬然而道:“姑姑照顾我两个孩子,又要主持内宫一摊子事,皇爷爷那里……殿下未如期而归,我心里不好受,皇爷爷不知如何了?” 夏语澹还不知道皇上吐血晕倒的事,准确来说,除了当时在皇上跟前应承的那几个人,以及武定侯,靖平侯,德阳公主这样绝对的心腹,没人知道皇上怎么样了。若外头都知道皇上躺倒了。德阳公主那句话说得很对,大家的性命连在一起,太孙出事了,六十几岁的老爷爷禁得住那么一击吗?皇上再一倒,还不是得翻天了。 昨天皇上大惊大悲,一下血不归经而吐血昏迷,好在缓过了那口气,临近子时转醒。 夏语澹表现出了她的善解人意,德阳公主也解释了一句道:“父皇的心里有孩子们,这两个曾孙,也是吩咐了我现在抱去。” 现在?现在是大中午,今天的天气还特别的好,一眼晴空万里。夏语澹颔首,领了德阳公主的心意,道:“我不怨谁,我只是想,别再妨碍了旁人,到时候,该拿谁的命,自去拿来!” 说到最后,夏语澹几乎咬牙切齿。 德阳公主平视着夏语澹,微点了一下头,露出了无奈的神情,临走又透露了一句:“父皇已经招了成妃娘娘侍驾。” 京城里能和皇上亲近的有两位公主,德阳公主是女儿,平都公主是孙女。这个时候,皇上宁可传召宫里的吴成妃,也不召平都公主? 平都公主也像隐形了一般,对夏语澹来说,不是好事。因为她和平都公主有些地方是相似的,论血缘,她们是表姐妹;论情分,在柴行乐那件事情之前,平都公主对她的外家,高恩侯府还是有些情分的。 外戚? 隔开了太孙妃和平都公主,这是剑指高恩侯府? 指就指吧,该拿谁的命,自去拿来! 德阳公主带着一干人已经远去,夏语澹卧在床上,脑海里看着能记起来的夏家所有人,夏文衍,乔氏,夏译,夏谦,夏诀,夏尔彤,段氏,赵氏,周显……还有很多人,高恩侯府上就夏文衍一房,连着奴仆有四百多人,京中还有夏文得,夏文徘两家,江西抚州又有一堆人口。 谋逆,可是灭九族之罪! 夏语澹捂住了脸,世上有什么东西能洗去身上流淌的血液? 洗不干净的! 那么被卷进了灭九族之罪里头,有多憋屈? 最憋屈的,是夏语澹有可为而不能为。 历代外戚之祸,大半是狐假虎威。夏语澹小时候就是那么干的,在和庆府打架,叫嚷着‘我是皇后的侄孙女’,那么在大人的世界里,他们是怎么干的,夏语澹想象不出来。 夏家出了一个太孙妃,前面还有一个皇后! 为什么,这般不知满足呢? 德阳公主把小郡王小郡主抱去了崇智殿的时候,高恩侯府同时明旨圈禁,被连累的还有在京的淇国公府的人,所有沾着,或是沾过兵权的人。 淇国公府虽然未遭圈禁,但像是被大风刮过一样,只剩一群妇孺,萧条不堪。乔致这一支剩下的人都挤进国公夫人梅氏的院子里,大太太王氏忍不住,由丫鬟搀着走过来哭道:“这是哪一个无法无天的,搅得家国不宁,老太太,大老爷风寒还没有好利索,这样出去……” “好了,又不是泥捏的人!”王氏的丈夫乔端策也是梅氏的长子,梅氏听不了王氏的嚎哭。乔致,乔端策,乔赢,祖孙三代都进去了。 洪氏安安静静的过来,平平静静的坐在一边,就没有王氏这般啼哭,梅氏高看几分,关问道:“赢哥儿媳妇?” 梅氏是在问洪氏的意见,洪氏紧握了拳头,跪坐在梅氏道:“老太太,我乔家先祖创下了这份基业,为此,咸平府的祖坟里,埋着七具尸骨不全的尸体,若我等不能保住这份基业,死后有什么面目见列祖列宗呢!” 七具尸骨不全,三具是乔费聚长一辈,两具是乔费聚的兄弟,一具是乔费聚,他没有右臂的,最后一具是乔费聚的次子乔弗,连着头大半个身子没有。一条条人命,堆出来的淇国公爵。梅氏想到这些,悲呛而涕下。 “列祖列宗……”王氏愈加悲呼,被洪氏拔高了声音一把按下道:“老太太,现在不是我们哭的时候!” 梅氏一个凌厉的眼神过去,先阻住了王氏,道:“我们乔家忠心,圣心自明!” “可是老太太,忠心的乔家这些年为什么日益败落了?”洪氏犀利的道出,她进门七年,管家四年,一个家族处在什么位子,当家人心里清楚。洪氏直接道出了:“我只能确定,我们这一房的忠心,高恩侯府都被圈禁了,西府的忠心,我确定不了。” 王氏连忙摸了把脸骂道:“我说哪里飘进来的晦气,是西面飘来的……” 梅氏抬手阻住了王氏的聒噪,现在骂人纯粹是浪费时间,洪氏的话还没有说完了。 “老太太,现在是拿出我们这房忠心的时候,要是西府坏了事,长兄为父,国公爷脱得了干系吗?”洪氏得以继续道。 王氏急了,又骂起来道:“放屁!西府太爷是老国公养的,他活了几十年,眼里可没有兄长,那些脏事都倒出来……” “行了,要脏脏一窝,倒出来给谁看!”梅氏出声把王氏呵斥了回去,冷脸对洪氏道:“赢哥儿媳妇,你来说!” 婆婆被太婆婆教训,洪氏只当没看见,没听见,接着道:“老国公留过遗言:乔氏族人,有人从逆,乔家人人得而诛之。西府到底有没有从逆,我们这一房来查清楚。” “怎么查?”梅氏压低了声音问。 洪氏发狠了,道:“孙媳现在带人,把西府所有主子奴婢全部绑起来,最重要的是西府里的账册,往来文书,总能嗅到一点味道。” “赢哥媳妇是疯了!”洪氏大呼道:“朝廷还没有抄我们乔家呢,我们自个儿倒是先抄起家来。” 那一刻,梅氏也是心神大乱。 乔氏族人,有人从逆,乔家人人得而诛之。 那句话也只是乔费聚临死之前的威慑之言。一个家族里真有人从逆,弟弟谋反了,哥哥像张白纸一样干净,谁信呢?谋反这种事,都是宁可错杀三千,不可放过一个的事。所以高恩侯府圈禁了,太孙妃也被圈禁在宫里。太孙妃有夫有子,她整个身子都在皇家了,若是高恩侯府在坏事,她会参与嘛? 她知都不知道呀! 夏家这位六姑娘梅氏也是知道的,自小被排除在家族权利之外,她又从何而知呢。可是后宫嫔妃和外戚家族的联系,不是一句‘不知道’,就能无过的。 无力约束娘家,就是太孙妃的过失。 那么哥哥管不住弟弟,也是一种过失。 想要干净,那得把大家都摘干净了,才是干净! “一人曰独,二人曰比,三人曰参。”洪氏的声音听起来也是夹杂了悲凉,道:“我们想要独善其身,禁不住别人来比。多了一个人,就多了一副心眼子,那么多的人聚在一起,才有了‘参与’啊!我们何罪之有呢?” 这句话终于说动了梅氏,那些脏事那么多,从继太夫人林氏和皇后密谋开始,乔家洗了三十几年都洗不干净,以至乔家日益败落,这一次,错一点点,乔家是会一败涂地的。 “去东府向二老太太借人,出手要快!”梅氏下了决心,就全力支持了洪氏。 东府是二老爷乔弗的后人住着,二老太太张氏是遗孀,两府倾巢而出,才能最快控制住西府。 要是抄家的话,那当然是自己人抄起自己人来,才抄得出东西来。   ☆、第二百三十五章 平安 赵翊歆睁开了眼睛,愣了一下,才想起来发生了什么。 当那支箭出现的时候,赵翊歆前面设了三道防线。第一道防线秦勉用刀格挡,没有挡下来;第二道防线朱奎来不及抽刀,用了身体堵住;第三道防线,其实是被第一道,第二道防线堵住箭来的视线,只能用身体做盾牌。那时候,离赵翊歆最近的恰好是傅昵峥。 傅昵峥这些天和赵翊歆的侍卫们混熟了,随意聊天就聊到过近卫在突发状况下如何护主的部署,傅昵峥本能的做了第三道防线。 利箭穿过朱奎的肩胛一尺半长,尤被箭身巨大的冲力往后带。傅昵峥挡在赵翊歆的前面急速的倒退,但是退的速度没有箭的速度快,箭头向着傅昵峥的肩窝而来,赵翊歆看在眼里,在身后对着傅昵峥的小腿一踢,傅昵峥半跪了下来,但那支箭还是挑过了傅昵峥的肩膀,过了傅昵峥的肩膀又擦过赵翊歆的手臂,连伤三人,才钉在树上。 朱奎半个身子都挂在了半空中,当场死亡。 血液沿着箭身像泉水一样流淌出来,比正常的粘稠。肩胛不是致人死地的要害,是箭身上涂了剧毒,所以沾上了这毒的傅昵峥和赵翊歆,即使剜肉去毒,也挡不住毒走全身,生死难料。 赵翊歆躯体一使劲,想要坐起来,却先深吸了一口气,是疼的。 一双已显苍老的手出现在赵翊歆的眼睛。赵翊歆眼眸一寒,当看清手的主人是武定侯的时候,才收回了寒光。 “皇爷爷怎么样了?”赵翊歆低沉地开口问。刚才赵翊歆收回寒光的时候,顺便看到了外面的天色,和受伤时天色一样,不可能是同一天的天色,那是过了几天? 赵翊歆暂时不想坐起来了,武定侯收回了手,回道:“是皇上口谕老臣和内子,上栾台山照料殿下和臣的……”武定侯停顿了一下才道:“……臣的外孙子!” 身为沈家的掌舵者,武定侯沉浮几十年,二十年前就察觉了,女儿在做信国公二奶奶时候生下的孩子,不是落地而夭,是被带入了宫中。 但是沈家和傅家现在拥有的荣耀,不是因为血缘的惠及,在权利面前血亲相碾的还少吗。 君臣既定,随分从时。沈家和傅家是做到了臣子的本分,才荣宠加身,那么皇太孙,既为人君,就不再是沈家的外孙子,也不再是,傅家的子嗣。即使现在,皇上松了口,允许武定侯夫妇和皇太孙亲近,也不是普通祖孙的亲近。为此,女儿和女婿远走雄州。因为依照礼仪,臣子要向君王下拜,可是从宗亲人伦人来,父母跪子,又于礼不和。 要合乎所有的礼法,这一生,赵翊歆再不会见颖宁侯夫妇了。 作为长者,武定侯感到了无可奈何,是从何处开始,造成了现在的后果? 至今往前三十多年,武定侯也见过一面,那个能入阵出阵,满身血污却难掩绝代风华的女子。那会儿,武定侯就是皇上身边层层护卫之一,武定侯有看见,皇上看着那个女子的眼神,蓬勃而生的欲求,像火一样炙热。到了现在,武定侯也明白了,那种眼神同时埋藏了一个帝王全部的温柔。 但是那一位却说了,她是韩令宗,就是那一战之后封公的,信国公的姬妾。 武定侯和那个陌生的女子只有一面之缘,就一面,武定侯也是刻骨铭心,那也可以理解的,皇上会被这样的女子捕获,然后一路追捕。 武定侯一直无法理解的是,有怎样的恩怨,让那个女子,视帝王拱手献上来的锦绣万里河山为粪土,甚至不惜为此,赔上自己的性命,及自己性命之后的子孙? 不过武定侯也不想弄明白这件事情,被心爱的女子弃之如敝履,是对男人最大的羞辱。 皇上受了羞辱,为臣不能效死,那也只能装作不见。 武定侯看着一张口先心忧爷爷的孙子,轻声道:“殿下安在,皇上无事!” 听了这句话,赵翊歆呼出来气明显轻松不少。 上代的恩怨赵翊歆不论。在赵翊歆心中皇上最重要,相依为命这四个字虽然有点凄惨吧,但在那锦绣之巅,就只是他们祖孙两个人过了二十年。皇上还能下口谕,赵翊歆最担心的人放下了,右手扶着左手,赵翊歆缓缓坐起来,再次问话的声音有可以察觉的颤抖:“嵘嵘呢?” 那一支箭,求的是一击得手,所以箭身上涂了毒。赵翊歆掀开被子,看见自己左小手臂裹了厚厚的绷带,绷带没裹露出来的手腕,肌肤是不正常的红紫色,而且赵翊歆能感觉到,自己整个身体都是浮肿的。 赵翊歆身上,只是一块不到一寸的皮肉之伤。但是那个箭头,是先刺向傅昵峥的左肩,随着傅昵峥的跪倒虽然划出,也带出了一大块皮肉,傅昵峥半个身子鲜血淋漓。 武定侯心口隐隐刺痛,回道:“还没有醒!” 再多的,武定侯也不想多说。皇上为什么传他们夫妇过来,是过来拿主意的。一群疗伤解毒的圣手都在这里,可是怎么解?解不解得了?会不会在这过程中就解死了?一群大夫都不敢拿主意,所以让武定侯来拿主意。 是外孙子嘛,武定侯也可以给外孙子拿主意。 赵翊歆默不作声。武定侯拿了衣裳披在赵翊歆身上,就引着赵翊歆去看昏迷的傅昵峥。 两兄弟是躺在相邻的两个屋子里,赵翊歆一出门一进门,就看见床上躺着的傅昵峥,他眼睛紧闭,脸色灰白,赵翊歆一路走近,都看不出他呼吸的生气。所以赵翊歆靠近傅昵峥的时候,伸手搭在傅昵峥颈侧的动脉上,这块地方,可以感受到傅昵峥在呼吸,虽然微弱浅细,却源源不断。 在这个过程中,两个屋子里的太医,医士俱跪下了,跪得安安静静。 “他什么时候醒?”赵翊歆因为太过紧张,反而问得平静。 一时没人答上来,品阶最高的太医范恩不得不出声,请罪道:“臣等无能。” 臣等无能,就是不知道傅昵峥什么时候醒,或许他就这样醒不过了。一个侍卫朱奎,不是当场死了嘛。 太医院的太医,治病说话,先求一个稳字,说治不好,万一治好了,那叫本事,说治得好,万一治不好,那叫失职。赵翊歆原就习惯了太医院的那一套,可是涉及到傅昵峥,赵翊歆不由发火,三丈之内,都能感觉到赵翊歆的戾气! 跪在傅昵峥病榻前的武定侯夫人迎着赵翊歆的怒火劝慰道:“殿下,最危险的一日已经过去了,臣妇相信昵峥能熬过去的。” 机会是这个样子的,身体本来就有排毒的机制,多活一天,就多一点熬过去的把握。 赵翊歆不想在傅昵峥的床边发火,所以压抑住了戾气,直直的站在傅昵峥床边,伸手轻抚过了傅昵峥的脸。 赵翊歆在想,他要打开杀戒了!站在点苍锋的时候,赵翊歆在自省,做人处事不要太过傲慢,傲慢容易滋生偏见,有了偏见就会失了公允,一朝失去会追悔莫及。但是现实马上给了自己迎头痛击! 赵翊歆直直的站着,面色满满凝结成冰。 “臣妇冒犯。”武定侯夫人轻轻道,走近赵翊歆想把他扶出去,又道:“请殿下保重身体,让几个御医看一看吧。” 赵翊歆自己后退了,没有让武定侯夫人扶着,就坐在傅昵峥病床前的长椅上。几个御医围上来,细细的给赵翊歆诊脉,然后当着赵翊歆的面,斟酌的修改药方。又有御医解开赵翊歆手臂上的绷带,重新上药。 其实这时候就是正月十三正午,赵翊歆昏迷了一天一夜,但是伤口一点也没有愈合的迹象,伤口周围的肌肉因为强烈的毒素发黑腐烂,渗着粘稠的血水,惨不忍睹。赵翊歆看着自己的伤口在想,不知道傅昵峥的伤口是什么样子的。这样想着,赵翊歆眼神变得锋利,以至于拿刀的太医,都不敢在他的眼神下给他处理伤口。 在太医再次准备好的时候,赵翊歆一把拿掉了他手中的刀,自己右手握着削肉小刀,稳定而果决的,把伤口周围的腐肉削干净。 这个过程,赵翊歆没有发出声音,只能看见手臂在本能的抽搐,冷汗顺着赵翊歆的面颊,划过坚毅的下巴,滴答落下。待处理好伤口,赵翊歆又望了躺在那里的傅昵峥,残忍的觉得,傅昵峥怎么可以那么安静,这样的疼法,疼也该疼醒了,所以傅昵峥活着,总会疼醒的! “你们照料他吧。”赵翊歆是在对武定侯夫妇说话,说完他离开了傅昵峥养伤的屋子。门口立着侍卫长董桦,他跪下请罪道:“殿下,昨天辰时那个五官保正官服毒身亡了。” 昨天中箭之后,赵翊歆第一句话是命亲卫逮捕那个直谏的五官保正官。 幸好是去点苍峰看了一场云雾再下山,不然急急下山,行至那个山坡,天未大亮,就是敌暗我明,地下还结着一层厚厚的冻土,这样的状态下,千钧一发,后果就另外说了。 赵翊歆微点了头,解下身上的玉佩交给王贵。 王贵不明所以。 “交给太孙妃!”赵翊歆只交代了那么一句。   ☆、第二百三十六章 待罪 王贵捧了玉佩,听到赵翊歆只说了五个字,站立了一下,见赵翊歆再没有别的话,逐转身离去。 “朱奎有儿子没有?”赵翊歆忽然问道,背对着侍卫长董桦。 董桦既悲且喜,赶紧回明白了,道:“朱奎有个儿子朱澄一,去年十一月满周岁!” 董桦话音落下,赵翊歆已经道来:“追封朱奎,广威将军,由子朱澄一承袭。” 广威将军,武将正四品。追封死人可能说是虚荣,传给儿子就实在多了。虽说是给了一个一岁多的奶娃娃,可那是他父亲用命换来的。向董桦,秦勉,朱奎这些侍卫,和韩书囡,陆浔,彭游艺不一样,后者出身享爵之家,又是嫡系子弟,祖上就有这些,董秦朱之流,是寒门子弟,寒是贫寒的寒。拿大刀从最底层的兵卒,多少人里挑出来,没有背景,也没有基业,此生只会是以皇太孙侍卫为□□,来用命搏一份家业。 现在朱奎是死了,家业挣下了。儿子荫袭了这个官位,是虚职,也是官身,终生领着朝廷的俸禄。若将来长点本事,还能领个实差。 董桦代兄弟和子侄跪下谢了恩。 赵翊歆抿着嘴没有说话。有功当赏,有过当罚,赏则重赏,罚则重罚,这点东西是朱家应该得了。 王贵把玉佩交给了心腹之人送去给夏语澹,又过来请示赵翊歆用饭。后面很多大事有待料理,赵翊歆虽然吃不下,也强迫自己吃下,然后听着属下回事。 提了樊於期的人头,献了燕国督亢一带地图,藏了赵国徐夫人的匕首,收买了宠臣蒙嘉。荆轲才有一次刺杀秦王的机会,要刺杀赵翊歆也没那么容易。 首先说那把弓||弩,它是埋藏在了地底下,挖出来一看,弩身长六尺六寸,弩||弦遇雨雪不废,弩机铜郭内望山,悬倒,钩心的设计经过了改进,箭镞全长六尺,箭头用了无坚不摧的精钢打造,箭身枣木红赤,外包铜皮。从那个位置射过来,足有千斤之力,有破重甲之能。 在中程距离内的弓||弩,即使神器营,也没有那么好的弓||弩。 也就是说,这是一把特意为了行刺皇太孙而研制的弓||弩。 其次说埋伏的时机。因为皇太孙将临,初九栾台山便被禁军包围了,一个刺客扛着那么大一把弓||弩,在山坡上挖一个坑把弓||弩和自己埋起来,那么大动静是可以买通禁军的吗?巡逻的人长着几十双眼睛。只有一种可能,在初九之前这人就埋伏好了,蛰伏多日,但求一击。但是在初九之前,几个人知道赵翊歆会来栾台山?古成奇只是密奏了彗星之事,赵翊歆来不来不是他决定了。赵翊歆只把决定告诉了两个人,除夕和傅昵峥提了一下,初三晚上告诉了夏语澹。 最后说执行行刺的这个人,这么好的箭术,又有能在冰天雪水里蛰伏多日的耐力,他还是一个死士,不管任务成不成功,侍卫靠近他的时候,还没有打呢,他已经自尽了,死前还刮花了自己的脸。这样的人才培养一个出来要花多少心血。 同时做到这三条,才能靠近赵翊歆,哪一家做得到? 嫌疑最大的,无异是高恩侯府。 初五到初八,为了庆贺太孙妃诞子,栾台县,香河县,西安县,博野县派发米面。大量的马车和仆从在这四县流动,借着那些东西,把弓||弩运过来,把刺客留下来,甚至是把埋藏弓||弩的大坑挖起来,高恩侯府是最有可能办到其中第二条。 但是第一条,第三条?弓||弩和死士用钱买吗?很多东西是钱买不到的。高恩侯府,即使加上淇国公府,手下没那种人才,能造出比神器营更加精良的弓||弩,还有训练出配合这把弓||弩的神箭手! 赵翊歆在得知这些的时候,也同时得知了皇上圈禁了高恩侯府,圈禁了太孙妃,抱了两个孩子去崇智殿。 在赵翊歆身边补充这些的,是内侍王贵。同时屋里站了侍卫长董桦,新调来的禁军指挥,神机营提督,刑部,大理寺下的属官等好些人。赵翊歆知道了这些事,久久坐在位置里没有反应。 王贵知意,向各位大人使了眼色。 主子身边,都会有一个知冷知热的奴婢。虽然内侍在主子面前自称奴婢吧,走出去是可以代替主子指使所有人的。皇上身边有一个伺候了几十年的谢阔大总管,赵翊歆身边也有一个伺候了二十年的王贵。各位大人会意,静静的退了出去。 等人退了出去,王贵瞧着赵翊歆的脸色,把痰盂拿了过来,赵翊歆压不住胃里的那阵恶心,把之前勉强吃下去的饭和药全部吐了出来,又干呕了很久。 内侍们收拾干净,进了新的一桌膳桌。是一桌药膳,汤汤水水,没滋没味不说,还散发着药气,赵翊歆忍着那股子味道吞了两碗,斜靠在榻上。 王贵又让人抬走了膳桌,端了药碗来。 赵翊歆闭目道:“等会儿。” 王贵想要劝一劝,后一想,把药碗远远的放出去温着。 “王贵,你记得我七岁的时候,偷看了皇爷爷收藏顶柜上,用明黄色凤尾纹长条锦盒的那几张画吗?” 王贵无需作答,偷看皇上私藏这件事,又怎么会忘了呢。 赵翊歆少有的呆呆问道:“你说画里的女子,她美吗?” 王贵礼貌的一笑,道:“据说最好的画师能做到神形具备,不过像奴婢这样的鱼眼睛,就算做到神形具备了奴婢也欣赏不出来。” 赵翊歆眼珠转向王贵,追问道:“那也就是说,看不出来她有多美了?” 王贵不快不慢,徐徐解释了道:“不是这个意思,奴婢是疑虑‘神形具备’的画技。一个活生生的人,把她跃于纸上,就一张纸,怎么能表现出千变万化的‘神形’,又怎么可以说是‘具备’。不过能入得皇上的眼……”王贵恭谦的俯低了头,道:“能入得皇上心里,想来也不在表象。” “活生生?”赵翊歆的眼眸像落了层灰。 那都是死去很久很久,烧成一坛骨灰的人了。 颖国公府和高恩侯府是不一样的,颖国公府是功高震主,高恩侯府,是靠在女人身上成就的富贵。 那一位是颖国公府的宝贝,夏语澹只是高恩侯府的一颗棋子,而且夏语澹清醒的认识到,她也仅仅是一颗棋子罢了,得用的时候可以拿来一用,不得用的时候,可以随时遗弃。所以那时候皇上反对赵翊歆娶夏语澹,赵翊歆没有在意那种反对。 可是总归是斩不断的血脉! 赵翊歆目向王贵道:“太孙妃还什么都不知道,你去和她说一说。” 是皇上圈禁了夏语澹,就是赵翊歆知道,也不会为夏语澹解禁的。 皇家的男人,他们心里总有些东西,比男女的情爱更加重要。 王贵当即下山,一路快马,先面见皇上,被谢阔拦在外面,说了宫里查出来的一些事,又叮嘱了几句,给了他进入华滋轩的腰牌。这样一来,夏语澹见到王贵的时候,已经是掌灯时分了。 夏语澹头上除去了所有的钗环,及腰的长发束成一扎,堆在胸前。身上穿的,是夏语澹自己闲暇时一根一根线捻起来,又织出来的衣裳,最普通泛白布衣,填了棉花做成一件臃肿的及到脚踝的大袄,没有佩戴一件饰物。 王贵见了夏语澹这样的穿戴,极快的走到夏语澹面前惶恐不安的跪下了。因为这样的穿戴,是后宫等待降罪的表示。主动犯下的是罪过,不过血脉相连而波及到的,也是一种罪过。夏语澹低头看着身上的衣裳,从商鞅开始,令民为什伍,而相牧司连坐。这个时代律法制度之一就是连坐。虽然现在太孙妃的宝印,宝册都还在夏语澹的手里,但夏语澹不想撇请关系,也撇不清,至少一个连坐,是撇不掉的。 怎么撇掉呢?这次高恩侯府可能要被连锅端起,从那个府上走出来的女子,可以落井下石吗?可以拍手称快吗?可以说,高恩侯府是高恩侯府,我是我,我和那府上的人,没有父女之情,没有兄妹之情,没有主仆之情,所有因为血缘而该滋生出来的感情都没有! 什么感情都没有,还算是人吗? 夏语澹手上握着三个时辰前,从栾台山送过来的玉佩,一块没有任何雕刻的鹅软石形暖玉,赵翊歆养在身上才十几天,以前赵翊歆佩戴多年的玉佩,给了两个孩子。玉报平安,握着这块玉佩,可以让夏语澹安心,看见王贵表现出惶恐不安的样子来,夏语澹也能在待罪的情况下,维持住她该有的,太孙妃温婉庄严的仪态。夏语澹毕竟还未废位。 “起吧。”夏语澹抬手,让王贵站起来,见了王贵站起来,才郑重说道:“我是见过很多腌臜事的。有的父母,为了一两银子卖了丫头;有的兄弟,为了挣一亩水田,官司打到县太爷前面;阖族大家里头,抬一个压一个,为了一件差事,一个族里十几个子侄抢破了脑袋。不管那些事情那么腌臜吧,到了最后,丫头也不能因为父母卖了自己,就当没了父母,亲兄弟能一辈子老死不相往来吗,阖族大家里头,见了面都是先端笑脸。有句很朴实的话,这是做人的道理!没道理别人不把自个当人看,自个儿不把自个儿当人看了。连做人的道理都不懂,做人的规矩都不遵守,岂不是畜生不如了。王少监,你说是也不是?”   ☆、第二百三十七章 了悟 形势如此,赵翊歆不能来。但夏语澹问是也不是,她不是在和王贵说话,她是在和赵翊歆说话,所以王贵恭敬的记下这些话,安慰了一句道:“娘娘的处境,殿下是知道的,即使我等奴婢,也是理解的。” 王贵说话间,仔细端详了一眼夏语澹干净的面容,倒是松了一口气。 一边娘家,一边夫家,这是一个死局,夏语澹怎么做都是有错了。现在待罪之仪是认错,若是急哄哄的摆脱和高恩侯府的关系,甚至为了证明自己做出所谓大义灭亲的事……大义灭亲看似正气浩然,然自己的家族都能说灭就灭,毫无宗族归属感的女人,这样心狠强硬的女人,睡在皇太孙的身边不可怕吗? 后宫嫔妃,容貌才情都是其次,最重要的是性情。其实后宫嫔妃是很单调的,多选温顺谦卑的女人入宫,因为温顺谦卑的女人,对待帝王呼来呼去的宠爱,比较容易做到宠辱不惊,宠辱不惊是好听的说话。皇家要求女人,在宠爱你的时候,你要感恩的迎合上意,在厌弃你的时候,你要做好逆来顺受。万一来个心狠强硬,在这得失之间滋生出了怨怼之心,心有怨怼的女人躺在皇太孙的身边,就是王贵这样的近侍,看着都怕呀! 所以后宫嫔妃和娘家戚戚相关,娘家获罪,身在后宫的女儿往往会遭到冷落和废黜,就是防备着她们的怨怼之心。 这样想来,身为帝王果然是该称孤道寡,因为他们连枕畔的女人都要防备。 王贵看了那一眼,竟然生出了不忍之心,而垂下了头。 夏语澹微微颔首,此时压不住了内心的焦急,急迫的问了起来:“现在殿下怎么样了?” 这一次赵翊歆出事,夏语澹都要连坐,嫌疑之人是要避嫌的。所以这两天,就德阳公主给她透露了那么几句话,别的夏语澹一概不知。不知道赵翊歆在栾台山具体发生了什么事,甚至不知道高恩侯府已经被皇上圈禁了。她前面说了那段话,也是在表明自己的态度,在表态之后,捡着可以说的,夏语澹想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但又不知道自己能知道多少,所以问得含糊,只问了一句。 “殿下已经醒来,但是还不能移动,最主要的还是,小公子未醒,尚未脱离险境。” 夏语澹这才知道,不仅是赵翊歆,同去的傅昵峥也出了事。 王贵回想起昨天晚上的情景,傅昵峥毕竟年幼,自小能在父母身边疼爱着长大,身体和心理上都没有吃过大的苦头,加上伤的又比赵翊歆严重,太医们下了重手医治,这疗伤的痛苦,傅昵峥就没有忍住,痛到了极点,神智不清的挣扎起来,就是武定侯也压不住他,两三个人压手压脚的把他压了床上。 王贵下山的时候,傅昵峥又不好了起来,转瞬间脸颊烧得通红,浑身滚烫,这烧还不知道怎么退呢。 武定侯夫人说的是勉励的话,若是傅昵峥再醒不过来,健康的人也禁不住床上三日躺,傅昵峥这样躺下去,王贵都不敢往后想。但进来华滋轩前,王贵得了谢大总管的指点,此刻走近了三步和夏语澹低语道:“小公子若是没事,皇上饶不了一个,小公子若是出事,还有个迁怒,迁怒到的人,还不知道会怎么遭呢。” 夏语澹心纠了一下,凝视着王贵。那么她现在遭受到的,是‘迁怒’? 王贵重头开始说了刺杀的经过,不过措辞简单,把那些血腥的画面都隐去了,道:“……这朱奎是救驾有功的,现已受了朝廷的封赏,尸体入葬圃田,追封广威将军,由子朱澄一承袭。” 尸体入葬圃田是皇上加上去的。赵翊歆虽然也才二十一岁,但他们皇家的人从生到死都规划好了,不出意外,赵翊歆现在是皇太孙,以后是皇上,将来死了,陵寝就在汴京圃田那块地方挑。朱奎是为了救驾而死的,这般忠心的臣子,死后魂灵也可以护卫陵寝。 这是荣哀。 夏语澹预备着往后听,王贵说到这里就停了。夏语澹疑狐的看他,后面确实没话了。封赏救驾功臣,傅昵峥也救驾有功,怎么不封赏一下他? 现在不封赏些什么,就太引人瞩目了。就算……万一万一,傅昵峥就那么去了享受不到,朱奎还荫及了儿子,傅昵峥有父母,有外祖父母,封赏下去,或是荫及远在雄州的颖宁侯夫妇,或是荫及在京城的武定侯夫妇,也算安慰一下他们现在遭受到的,随时失去傅昵峥的心情。 其实夏语澹来到这个时空这么多年,一直不喜欢‘赏’这个字眼,因为地位不平等,上位者对下位者,才用‘赏’,地位平等,受了救命之恩,那得用“报答”。虽然说和皇上皇太孙完全平等的人没有,但是此时不赏,还是富有深意的,此刻傅昵峥生死难料,围在他身边的人,谁来安慰谁的心情,还两说了。 有了前面何氏的只言片语,夏语澹才大彻大悟:原来他们是血脉相连的一家子! 想通了此节,夏语澹叹息一声,恍然而道:“原来如此,那我这般遭受的迁怒,也不枉了!” 男女情爱也不是世上最珍贵的感情,它只能算‘之一’。同胞手足之情,若傅昵峥不能活,夏语澹和赵翊歆,再回不到过去了。 “娘娘善加珍重!”王贵缓缓告退。 被圈禁的高恩侯府,同时知道宫中的皇后和太孙妃也被圈禁了。那两位,可是他们高恩侯府的两重护身符。 嘉熙院。 夏文衍再没有他表象的温文尔雅之风度,整个人变得狂躁不安。现在这种时候,他倒宁愿被锁走审讯,有得审,他还有申辩的机会,没得审,他是砧板上的鱼肉,只有宰和不宰的区别。 作为侯府主院的嘉熙院,此刻是囚牢,既然是囚牢了,也没有了伺候的仆人。夏文衍端起茶盏,茶盏空空,提起茶壶,茶壶里也没了一滴水,现在他一日的饮食,都有监守的禁卫按着时辰,准时送来。夏文衍是皇太孙岳父,就算要被宰了,也不会在这种小事上侮辱皇太孙的岳父。 夏文衍没水喝,是因为他自己狂躁不安,没有酒,只把茶当酒,一个劲的灌干净了。 夏文衍没了茶水,烦躁间打碎了一地瓷器,尤被死亡的恐惧折磨,发狂的走到乔氏的面前,指着她的鼻子骂道:“你到底做了什么?夏译夏谦两个逆子,到底做了什么!” 夏文衍是没被锁走审讯,夏译夏谦被锁走了。其他夏诀,夏尔彤,段氏,赵氏等所有人,禁止在各自的屋子里,高恩侯府的奴婢,不管在主子面前有什么体面,俱分了男女两堆,锁在两个院子里。若家族获罪,这些奴婢或杀或贬或卖,大厦倾倒,谁也逃不过去。 乔氏的外表都看不出恐惧,对着夏文衍,乔氏还能发出冷笑道:“我们家的太孙妃,在还未入宫前,就告诫过她的父亲:夏家在荣宠面前,要谨小慎微;在同僚面前,要恭敬谦和;在如抚州乡间之地,更要做到谨言慎行。她的父亲,我的老爷,你做了什么?” 夏文衍脸色大变。夏语澹进宫之前是说过这些话,进宫之后,逢年过节,也有这样告诫之言传回夏家,但是人的耳朵听听就管用的话,世上就不会有贪赃枉法之事了。 夏文衍做了什么?以前的事不说,就这一次为太孙妃诞子做的庆祝,向四个县施舍的米面,是高恩侯府出现买的吗?高恩侯府就没有出一个铜板,不仅没出一个铜板,他还借此笑纳下面孝敬的五万两银子。这些米面和五万两银子,是江南一个叫王菌的巨贾孝敬的。乔氏入宫的时候,夏语澹查账有什么用,这些交易又不会写在账面上。 夏家出了两个女婿,一个是皇上,一个是皇太孙,还有一个亲亲的皇外孙子,表面看来多么风光,是很能唬住那些不知道底细,尽想着投机取巧的那些人。这叫礼多人不怪,底下看不清楚的人想着,多拜几个山头,总是没有错的吧。 夏文衍这些年也老了,知道保养身体,在女色上面没年轻时的贪婪了,却又酷爱起黄白之物来,尤其是在夏语澹稳坐太孙妃之后,愈加酷爱! 夏文衍定了定神,痛下决心道:“我去请罪,我现在就写请罪折子……” 外戚贪点银子怎么了,仁孝章皇后的亲兄弟在元兴初年的时候,都贪污了几百万两盐税,那是皇上的亲舅舅,有当时的太后求情,把银子吐干净了,还不是全须全尾的寿终正寝。夏文衍觉得他贪的几十万银子,也罪不至死。 乔氏露出讥笑,没有出声。现在是几十万银子的事吗? 夏文衍确实只在银子上扯不清,而不敢也不知道,那把弓||弩就是拆卸开来,藏在一袋袋大米里,从千里之外,假借了高恩侯府的威势,而一路过了关卡的搜查运上来的。 不知道又怎么样呢,身为家主,夏文衍逃得掉吗? 夏文衍抓住了乔氏这个讥讽的表情。夏文衍这一辈子,被乔氏讥讽了无数次,基本都是缩头挨讽,可是这一次,夏文衍还是有点脑子,不是几十万银子吐干净可以了解的,此时乔氏还来讥讽自己,夏文衍怒火中烧,沉痛的谩骂道:“休妻!我要休了你这个毒妇!我夏家……家门不幸!”   ☆、第二百三十八章 弑夫 夏文衍满腔的愤慨,倾吐出了夏文衍对乔氏这个妻子,从最开始的充满憧憬,到憧憬一点点破灭的整个过程。 最开始的时候,夏文衍对乔氏是很满意的。十年里因为姑姑从一个民女成为了皇后,夏文衍从江西抚州一户清贫之家的小子,变成了一个侯爵的继承人,在恰是年少的时候,又可以迎娶一个出身高贵的国公嫡女,有个这样高贵的妻子,曾经也是让夏文衍得意非凡的,即使在成亲之前在长辈们的牵线下见过一面,那一面夏文衍对乔氏的外貌有点失望,但也没有妨碍夏文衍心里的得意,都说大户人家的规矩,娶妻娶贤,纳妾纳色,反正娶妻子又不是按着模样挑的,娶个出身高贵的妻子,是为了和夏家富贵的门楣相衬,纳妾收通房才可以按着自己对外貌的喜好挑剔女人。但是婚后,乔氏根本不贤德,其性情远远超出了夏文衍的容忍范围,乔氏善妒,控制欲强,处事强悍,又看不起骤然富贵的夏家一票人,让夏文衍大失所望。 当然夏文衍老早就对乔氏那么失望了,但还是忍耐了乔氏几十年,从皇后和林氏密谋开始,这场婚姻只是两家福祸相连的纽带而来。夏文衍还是能很理智的,小心避过了那些利害相缠,而隐射在他们夫妻关系上的痕迹,表面上用几近暴躁的态度,贬低着乔氏作为一个妻子,对丈夫的失职;作为一个母亲,对儿女的失职;作为一个当家主母,现在为夏家招致灭顶之祸。然后顺理成章的做出了休妻的决定。 是乔氏样样的不如意,才让她遭到了现在被休弃的命运。夏文衍喋喋不休的倒完了对这个结发妻子各种不满,好像是为了心安理得的说服了自己行休妻之事一样,也最好让乔氏产生出自惭形愧之心,实际上前一个效果也确实达到了,最后夏文衍用‘好之为之’做了结束语,走去了书房,写他的休书去了。 这个过程中,乔氏仿佛没有生气一样,由着夏文衍谩骂,等夏文衍去了书房,乔氏如一个没有灵魂的骷髅一样,坐到了嘉熙院正堂。 夏文衍自己磨墨,裁纸。落笔的休书,倒不是着重倾诉自己几十年和乔氏婚姻的不幸,而是大书特书,乔氏对太孙妃的苛待。毒杀太孙妃的生母,闷杀太孙妃的胞弟,在侯府的一年,由着府里的仆人随便照顾一个不满一岁的婴儿,在和庆府的大半年,随便一个一岁多的孩子,被仆人们磋磨,然后又把她遗弃在农庄很多年。很多年接了回来,又不尽教养之责,只管逞她嫡母的威风,不管寒冬腊月,三伏天气,太孙妃都要按着规矩去上房请安,可是都在坐冷板凳,乔氏十次也不会见太孙妃一次。 嫡母这般厌弃,可以想象太孙妃在高恩侯府过得是怎样胆战心惊的日子了。 总之,休书里夏文衍把太孙妃描写成了一个受尽嫡母欺凌的,可怜小白花的模样。夏文衍这样写,是要把夏语澹在夏家的处境公诸于世,然后把夏语澹从这次事件中摘干净。只有夏语澹干净了,他这个太孙妃的生父,才有保命的一丝可能。 至于乔氏,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现在夏文衍只能想尽办法让自己飞出去,他还不想死呢。 夏文衍写好了这样一份休书,盖上了高恩侯的印鉴,又写了一份恳请休弃乔氏的奏章,把休书和奏章拿在手里,夏文衍就急急的出去叫守在嘉熙院门外的禁军。他是被圈禁了,他的爵位还没有褫夺,他还有一个侯爵上奏的权利。 享爵之家,夫妻大半辈子都过来了,过了五十还闹休妻的没有一例,但是在求生面前,这些都顾不得了。 夏文衍相信,皇家的男人最好面子,这两样东西一递,他和夏语澹的性命,还是极有可能保留的。只要保住了夏语澹,夏语澹还生了一儿一女呢,只要活下来,怎么活不是活呢。 夏文衍走出书房,经过嘉熙院正堂,看见乔氏麻木的坐在。几十年夫妻,夫妻缘尽,夏文衍还是哀声一叹,不忍再看,别过了脸,向门口走去。 跨门的一刹那,夏文衍感到了一下不能呼吸的剧痛,难以置信的垂头看,一寸剑头,出现在自己心脏的位置,这把剑那么锋利,以至于剑头上那么干净,只有一滴血从剑尖上落下,随后热血从那个致命的伤口涌出,被早春七八层衣裳吸纳。今天夏文衍最外头穿了一件玄色绣竹枝长袍,所以倒看不出他瞬间半个身子都被鲜血浸染。 夏文衍愕然的回头,看到把自己一剑穿心的乔氏,脸上的表情还不及变化,乔氏同样别过了脸,利索的把剑从夏文衍的身体里抽了出来。随着这个动作,夏文衍全身抽搐的往后倒,一双眼睛追看着乔氏,终结了他的生命。 乔氏在背对夏文衍的时候,同样露出了以至于全身抽搐般痛苦的表情,可是待乔氏再回过头来看夏文衍尸体的时候,脸上变成了一副冰冷的模样。 乔氏缓缓,很缓慢的半跪了下来,拿过拽在夏文衍手上的休书和奏章。 一个字也没有漏掉,统统在乔氏眼里扫过,这个过程中,夏文衍身上的血都流干净了,血淌在四周,把夏文衍浸泡在中间。 乔氏只是扭动了一下脖子,视线移到了夏文衍身上,邪笑一下,而道:“你应该知道的很清楚,阮氏那个贱人,也是这样死在血泊里的。” 然后乔氏伸出一只浮着青筋的手,盖在夏文衍一双睁着的眼睛的,缓缓让夏文衍闭了目,在这个过程中,乔氏的眼睛也变成黯淡无光,一片死寂,但是乔氏在出口的声音,却异常柔顺温和,夏文衍活着的时候,乔氏都没有那么和他柔顺温和的说过话,现在夏文衍死了,乔氏却能柔顺温和的道:“你休得了我吗?我做的那些事,你又不是不知道,你早早就知道,我是会这么做的。现在追究起我来,也太晚了!” 把夏文衍的双眼阖上,乔氏起身,将那封休书和奏章,付之一炬。 到了时辰,两个禁卫开了嘉熙院的院门,抬了一个三层黑漆大食盒进来,两个也算是见过血腥的人都吓傻了,夏文衍躺在血泊里,乔氏坐在正堂的首座,随着两个警卫的眼睛瞟过来,乔氏的眼珠子转了一下,证明她是还活着的。 那眼珠子转的,吓得两个禁卫直接把食盒丢在地上。 两人对视一眼,知道此间的利害,拔腿往外跑了出去,关闭了嘉熙院的大门。 此事直接报于负责高恩侯府事宜的主事大人,那位大人连忙过来,官帽都来不及戴,亲自一个人进去确定了夏文衍的尸体,然后此事直达天听。 太孙妃的母亲,虽然太孙妃的生母是阮氏,可是嫡母在前,乔氏才是夏语澹名正言顺的母亲。太孙妃的母亲剑杀了太孙妃的父亲,弑夫! 宣扬出去,是丑闻。母亲杀了父亲,也是夏语澹身为人女的污点。 那种家庭出来的女孩子,配做太孙妃吗? 皇家的男人确实是好面子的。夏文衍会那么算,乔氏也会那么算。 皇上权衡一番,压下了这个事件,过了好几天,给夏文衍安放了一个暴病而死的理由。至于夏语澹,她圈禁在华滋轩,待知道夏文衍暴病而死,已经是夏文衍死后十天了。 在这中间的十天,淇国公府被抄了。抄得特别顺利,淇国公府乔致一房特别配合,把自己这边和乔庸那一房能对的账册单子都对了出来,还呈上了一些存疑的信件。 这些账册单子信件,很大一部分是那天,洪氏带着两府的人马,率先控制了西府的人马,而早早的控制起来的。 淇国公府上那么大的内讧,外头不可能察觉不到,但是皆对那场内讧默许了。 因为牵涉的不止京城内部,所以这次事件直到了二月中旬,才查了个大致清楚。同时,皇太孙系皇上从宫外抱来的,和皇族毫无血缘关系的流言传开,当然同时传开的,还有各种流言,其中比较盛传的,是皇太孙确实是皇上从宫外抱来的,但皇太孙是从皇上的别宅子中抱过来的,至于那个别宅子是谁,呼声最高的是颖宁侯。 皇上和信国公君臣相得几十年,颖宁侯这个所谓的信国公庶子,是颖宁侯都八岁的时候,元兴二年大梁和北辽一战之后突然冒出来的。二十年后,颖宁侯改名换姓,从韩昭旭变成了傅旭,此后十几年,只以养父之礼对待信国公。坊间早就默认颖宁侯根本不是信国公的儿子,只是那颖宁侯又是谁的儿子? 这个答案从极少数人的心照不宣,变成了一个放在台面上来说的情况之一。 这期间,远在雄州的颖宁侯也没有申辩‘皇上别宅子’这个身份。 没有申辩,就看大家理解了,是作为默许,还是清者自清? 反正谁是谁儿子,谁不是谁儿子,在没有准确鉴定的情况下,就是最青天的,青天大老爷,也断不清楚这种麻烦的案子,而且也没有哪个青天大老爷,能传牵涉其中的当事人来,询问个明白。 到底信哪一个流言。关键是选择,天子的那点儿,依了年纪说是天子年轻时的那点风流事,种下的因结成的果,是家事还是国事?皇位的继承秩序,是家事还是国事?   ☆、第二百三十九章 可怜 外面那些流言,夏语澹不知道,不过夏语澹即使不知道,在想通了赵翊歆和傅昵峥真实的关系之后,也可以想见。 那又怎么样呢,对于夏语澹来说,赵翊歆就是他的丈夫,无需管他是谁的孙子,谁的儿子。和夏语澹现在的处境关系比较大的,是夏文衍之死。 因为皇上一手压了下来,知道夏文衍真实死因的屈指可数,报到夏语澹面前,已经变成暴病而亡。 是冯扑进来报的这件事,报丧要有个报丧的样子,死的那位是太孙妃的亲爹。所以冯扑进来就跪在了夏语澹面前,脸色沉重,先劝了一句:“请娘娘节哀。”然后才道:“高恩侯在十八日病逝了。” 冯扑这么一说,夏语澹还没有开始哭呢,同在屋里的所有宫人纷纷跪地,齐声道:“请娘娘节哀!” 节哀?夏语澹倒是没有哀恸到不能自持,需要旁人齐声劝诫而节制哀恸的地步。夏语澹只是闭目,回想了这二十年的父女之情。前十年,夏文衍只当没这个女儿,夏语澹也从不主动想起这个父亲。后五年虽然在高恩侯府里讨生活,夏语澹也做不来夏尔钏的那些事,面对夏文衍只会是问一句,说一句,从不对夏文衍有所指望。 想到这里,夏语澹不由抚着自己的脸,那一次被瓷片划伤,倒是和夏文衍说话最多的一次。最后五年,夏语澹进了宫,在宫里见个正常的成年男子机会就更少了,父亲也一样。 血缘真的有那么奇妙吗?不见面,见面也不话可说,能有多么深厚的父女感情呢?所以第一时间,夏语澹就没能哭出来,还能理智的问道:“我父亲的丧礼,朝廷可有旨意?” 这一天都快正月出头了。 冯扑的脸色愈加沉重:“高恩侯的遗体暂时冰封保存!” 按说人死了要举行葬礼,按制夏文衍的葬礼是侯爵的规格。这是皇上到死也不宽宥高恩侯的意思,若高恩侯府获罪夺爵,夏文衍也享受不到侯爵规格的葬礼。 夏语澹愣愣的点了头,整个华滋轩的气氛愈加压抑。 那个时候,说是暴病而逝,有多少人会信?不正常的死亡都会冠以‘病逝’,圈禁在府中的侯爷暴病而逝,理解成畏罪自杀倒是更可信一点。 乃乔氏所杀,夏语澹都没有往那个方向去想。 暴病而逝,也是皇上能容忍的,给夏文衍最后一点的体面了。 夏语澹知道夏文衍死后又十天,赵翊歆从栾台山回来。 夏语澹依然是一身待罪的装束,脸上尤蒙了一层素纱,以示‘无颜以对’之意。 夏语澹确实无颜以对赵翊歆,因为赵翊歆差一点被刺杀,确实和夏语澹有点关系,或者说,脱不了关系。 栾台山的五官保正官是真正的畏罪自杀,但是他的罪责,不是泄露了皇太孙的行踪,而是彗星显世这件事,是他泄露出去的。夏语澹的关系在于,正月初三晚上,赵翊歆和夏语澹说了几日后要去栾台山这件事,第二天,夏语澹吩咐了宫人给赵翊歆准备了行李,夏语澹特意叮嘱,新制了一双带钉的登山靴。 而那几天,皇后虽不亲临,一天几次的使人进华滋轩问候太孙妃,问候小郡王和小郡主,两边宫侍接触,就被听了一耳朵。 前有彗星显世,后有太孙妃为皇太孙准备了一双带钉的登山靴,皇太孙要去登那座山? 恰好另一边,夏文衍以他皇太孙岳父之威,做的是布施的事,实际上也是被人捧着,拿别人的钱,给高恩侯府赚吆喝,顺手底下还收了五万孝敬银子。 那把□□就是装在米袋里运过来,虽然启程的时候,还不知道时机已到,只是一项准备而已。但是没个几天,三头聚首,不就遇到了千载难逢的机会了。 夏语澹站在华滋轩的丹樨上,赵翊歆逆着光线从远处走来。夏语澹看不清他的脸色,但是就着那个脸型的轮廓,也感觉到那是消瘦了一大圈。若是她不姓夏,这一切,也许就不会发生了吧!那一刻,夏语澹从未有过的,痛恨着自己的姓氏。 赵翊歆靠近的同时,手伸向夏语澹的脸。中途被夏语澹握住。夏语澹感受到赵翊歆微凉的指尖,心中一酸,低低阻住道:“殿下……” 赵翊歆就没有听夏语澹把话说下去,手按着原来的方向,伸到夏语澹的耳后,把她面上的素纱揭开了。 这个动作,让王贵,冯扑,依翠,尺素等所有立着的宫人松了一口去。至少皇太孙还想看一看太孙妃。但是素纱揭开了一霎那,夏语澹侧了脸,无颜与赵翊歆对视。 赵翊歆手腕一转,把夏语澹的手握住,拉着她进了屋。 丹樨上的宫人互看了几眼,没人上杆子去伺候。 虽然没有宫人,里面的一切是现成的。夏语澹觉得无颜见赵翊歆,也不能让赵翊歆一路从外面回来,衣服也不换,茶水也不喝。 赵翊歆径直走到更衣的杉木花鸟图屏风后面,夏语澹把旁边衣架上撑着的雨过天晴色摆云纹常服取了下来,回头看见赵翊歆已经脱了衣服,伸出右手来取。 夏语澹没有递过去,把衣服搭在手肘上,靠近一步拉过赵翊歆的左手。 数层衣服,夏语澹小心翼翼的一层一层卷上去,这个过程赵翊歆没有阻止。 夏语澹并没有看到赵翊歆左手上的伤口,伤口还缠着一层薄薄的绷带,夏语澹眼睛刺痛了一下,低着头看着赵翊歆的手道:“不是说好了吗?” 这一个月,虽然没有见面,但从王贵进华滋轩之后,夏语澹也了解他们兄弟二人的伤势,原说赵翊歆的伤口是好了的。 “已经结痂了,防着被擦到才简单包一下。”说话间赵翊歆抽回了手,顺手拿过了夏语澹手肘上的衣服。 夏语澹到底是再没有勇气,把绷带也解开来看一看,定了一下,给赵翊歆把卷起来的袖子一层一层又小心的撸回去,然后展开衣服让他小心的伸左手。 服侍赵翊歆穿好了衣服,夏语澹正要转身,被赵翊歆抱住了。赵翊歆的头搁在夏语澹的额头上,详装嫌弃的说了一句:“又不是长在你身上,连个伤口都不敢看的女人!” 若长在我身上,我倒敢看了,正是因为长在你身上,我才不敢看。 夏语澹没有说出这句话,只是身体本能留恋着被赵翊歆拥抱在怀里的感觉。 “我……”赵翊歆想他是必须要当面解释一句的,但是这句解释也只开了这样一个头。 傅昵峥昏迷了二十几天才醒来,赵翊歆要解释的时候,想到傅昵峥在这二十几天里,原本带肉的脸颊消瘦的完全凹下去,身上摸着也全是一把骨头。这二十几天赵翊歆有多难过,又怎么张口说出来了。 夏语澹至少没有生命危险,但是傅昵峥,赵翊歆怕一转身,就再也看不见这个弟弟了。 “我知道……”夏语澹其实也有过一个亲兄弟的,她会体谅赵翊歆的选择,何况还有自己……,夏语澹愧痛道:“是我……对你们不起!” 赵翊歆手掌扶着夏语澹扎成一束的头发,低声道:“嵘嵘说了,这事也不能怪你!你也是什么都不知道。” “不是这个样子的,是我错了!”夏语澹比赵翊歆高了一个声音说话,面对了赵翊歆,眼眶微红道:“你第一次和我提皇后说,她要见我这个侄孙女?我知道,若没有你,我这种侄孙女在皇后眼里算什么,过往的几十年,她怎么不说见一见,总归我在她们眼里什么都不是……” “算了,不要在说以前的事了。”赵翊歆阻止夏语澹往下说。 但是夏语澹依然固执的说了下去,道:“……是我错了,这么些年,我不该可怜皇后!我可怜她,太后娘娘在世的时候,被太后娘娘压着;太后娘娘过世之后,又被贵妃娘娘分权,皇后做了几十年皇后呀,都是有名无实的皇后。我可怜她有名无实;我可怜她,思念儿子时露出来的痛苦;我可怜她,一年年住在坤宁宫里,这些年皇上就没有踏入坤宁宫一次;我可怜她,皇上即使让她出了坤宁宫,也重来不正眼看她一眼。我可怜她,即使她做的事,说的话,让皇上厌弃,也不能让你动容,我也只当她是想讨好你们,而讨好不得的可怜。” “够了,不要再说了!”赵翊歆不想再听,转身而走。 夏语澹可怜皇后,不就是在怨怼皇上! 夏语澹从后抱住了赵翊歆,倔强继续道:“翊歆,我告诉你,我的脑子里都是一些不合时宜的想法。男人娶了一个女人,就该爱护她一辈子,也只能爱护那么一个女人一辈子,那得是负责一辈子的,不准半途变心了。那些遇人不淑,色衰爱弛,都是女人们在叹息。她是皇后呀,但她只是被男人抛弃的可怜女人而已。” “这些年我做了什么?我就没有好好想过一次,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那被男人抛弃的女人,都是男人的不是,是男人们朝三暮四,左拥右抱,都是男人们在始乱终弃。就是我这样一次次不经意流露出的可怜,酿成了大错!”   ☆、第二百四十章 皇后 陈掌事,依翠,尺素等值班近侍的宫人都惴惴不安的站在外面,把期望放在夏语澹身上。 一双靴子,华滋轩碰过那双靴子的人都不见了。坤宁宫那边,包括服侍皇后几十年的萧氏,几百人不见了。这西苑,那皇宫,现在不见的人只有一种下场。那她们这些近侍太孙妃的,万一太孙妃被废,她们还能重整妆容,笑着站在华滋轩迎接新的主子吗? 重则不见了,宫中祸起,龙威一震,一个主位倒下来,那是自然要压倒一片的,即使前朝看着后宫死了一波又一波,都不会为此发声;轻则后半生是一个无主的奴婢,在某个角落凄凉的度过余生。 关系性命和一生的荣辱,陈掌事等人站在外头,手心拽得冷汗直冒,等赵翊歆进去只是换了一件衣服的时间就出来了,众人心里的惶恐又加剧了三分,面面相觑。最后陈掌事因为年纪最大,资历最老,打头进去看看情况。 一路走来,陈掌事留心看屋里摆设的变动,连茶水也没有动过,只有一件刚才赵翊歆穿在外头的玄色锦衣丢在杉木花鸟图屏风架子上,夏语澹挨靠在那件衣服上,挂着泪痕的脸摩擦着那件衣服。 “娘娘……”陈掌事痛心一叹,是为自己,也是为夏语澹,劝着道:“刚刚……殿下依然把娘娘放在心上,娘娘要抓着殿下呀……” “他说这事不怪我!”夏语澹悠悠道。 陈掌事先一喜,但还没有喜上眉梢,又忧上心头,但还是安慰夏语澹道:“是皇上?娘娘不要害怕,皇上是慈祥的,有多疼爱殿下,总会看在殿下面子上,分一点点给娘娘,再则,还有两位小殿下……” 夏语澹复又落下了眼泪,难捱心痛,一拳发泄在杉木花鸟图屏风上。 屏风是实木的,夏语澹的一拳砸不到,但也让屏风一震。陈掌事愕然,下一刻就跪下请罪了道:“奴婢僭越!” 她刚才是太过焦急失了分寸,主子们之间的事,她一个奴婢说这些话,的确是僭越。 夏语澹把头磕在屏风上,暗哑的道:“和你无关,是我心里过不去。” 再多的话,夏语澹也不能和别人说了。 夏语澹的心里过不去。夏语澹两世为人,最嗤之以鼻的,就是一句‘我不是故意的’。 不是故意的无心之过,那不是可以逃避的理由。不是故意的无心之过,出手无招无式,才让人防备不得,往往都是伤害了自己最亲近的人,夏语澹差点失去了丈夫! 皇后暗算心机,一生筹谋。她常年累月的在夏语澹面前表现着可怜,才有了可乘之机。华滋轩那些碰过靴子的人,她们到死可能都不知道她们为什么会被处死。她们只是揣测着太孙妃对皇后的态度,同情她,可怜她的态度,又看着她们同出夏氏的关系,就对皇后的人来了一个和颜悦色。 根儿确实是在夏语澹这里坏掉的。现在看来多么可笑。 如果没有那层祖姑和侄孙女的关系。 如果夏语澹没有那些不合时宜的想法,只把皇后看成是一个活该得不到男人宠爱的老女人。 皇后就靠近不过来了吧。 如果早知道,赵翊歆根本就不是……夺夫之仇,子嗣之恨。在皇后眼里赵翊歆是什么?是仇恨呀! 你有心看别人的可怜,可怜之人却在那边嘲笑你无知的可笑。 夏语澹情何以堪! 赵翊歆出去了,他不是生气夏语澹说出了那些可怜皇后的话,他只是无话可说,他至今无话可说,那些祖辈和父辈之间的恩恩怨怨,怎么说,没有皇上这个爷爷,就没有他这个孙子,更没有皇太孙的地位。 赵翊歆是没有资格讲这些的,所以也不怪夏语澹的无知,而酿成的大错。 赵翊歆在华滋轩的松树林漫无目的的走了一圈,坐了轿子向崇智殿的反向去。中途被谢阔大总管的一个小徒弟告知,皇上回了皇宫。 皇后是和夏语澹同时遭到圈禁的,不过皇后的圈禁越来越严格,被控制在一个内室,身边没了一个人,因为她近身的人都处死了,又没有填补上来。 皇上开门的时候,一眼就看到皇后睡在床榻上午憩,而皇后在皇上开门的时候,自然的警醒。看清了是皇上,皇后没有任何惊慌,缓缓的坐起来,背对着皇上,拿出床几上一套简单的梳妆工具,就在床榻上简单的修饰起自己的容貌来,把落下来的鬓发用发油黏上去,睡得浮肿的眼睛用粉遮掩一下,苍白的面颊涂了一点点腮红,干涸的嘴唇涂上唇脂。 皇后已经过了六十人,她老了,她也没有把自己妆扮的像个老妖婆一样,只是依着她几十年作为皇后的基本教养,仪容整洁面君而已。回头的皇后,像是达成了一个心愿,满意道:“你终于是踏进了我的屋子!” 皇上在皇后床榻前的乌木寿桃纹圈椅上落座。 皇后似是娇嗔的道:“皇上是有多久没来我的屋子了?” 皇上随意道:“朕不记得了。” 皇后对皇上依然是很温顺的样子,从床几的抽屉里拿出一个小巧的鸡翅木如意云头纹匣子,那个匣子经过几十年的抚摸,匣子上的刻纹都有些抚平了。皇后打开匣子,取出里面的东西,个个龙眼大的东珠,每一颗皇后都爱如珍宝,握在手上把玩一番道:“想来皇上也不记得这些东珠。这是元和十八年三月,蒙太宗皇帝钦定,我配于了皇上,头一赏赏赐里的,当时赏了六十四颗。我在江西抚州生活了十五年,我小户出身没有见识,见过最大的珍珠,还不及这颗的三分之一大。当天晚上我对着东珠哭了整整一夜。我害怕呀,害怕那么简陋的我,不能得到丈夫的宠爱。” 皇后一颗一颗的把东珠码在床榻上,脸上先是洋溢出幸福,然后这份幸福一点点褪去道:“皇上,自我们大婚后,你每来我屋里一天,我就往这匣子放一颗东珠。我想这匣子那么小,东珠那么大,很快就会装满的,可是这个匣子一直是半空的,皇上你数一数……” “你数一数呀……”皇后忽然控制不住拔高了声音道:“这个匣子一直是半空的,它就没有填满过,这才几颗?” 皇上瞄了一眼床榻上排列整齐的东珠。 “只有二十颗!”皇后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两行眼泪刷了一下滚落道:“元和二十年二月初七,我放下第二十颗,从此它就一直是半空的样子。” 元和是太宗的年号,太宗在位二十四年,仁宗在位三年,现在是元兴三十六年。前后四十三年,皇上有四十三年没来皇后屋子了。 这个‘来’,准确来说,是皇上歇在皇后屋里,行过敦伦而算准数的。皇上想一想元和二十年二月之后那段时间,皱眉看向皇后。 皇后知道皱眉这个意思,就更加控诉道:“是,后来我怀孕了,生下了曙儿,那之后,皇上再没有来过我的屋子。我一直想,我想呀想,我到底是做错了什么,让皇上如此厌弃。李贵妃,李贵妃是自小伺候皇上的,吴成妃又哪点比我好!” 李贵妃和吴成妃是皇上还是皇孙时就跟随的老人,李贵妃是宫女出身,吴成妃是和皇后一起大选出来的,前后脚进门,那几年,皇后一直以为是这两个女人分走了皇上全部的宠爱。 皇上残酷的解释了这个误会道:“因为那之后,朕把妻子的位置许给别人了。” 元和二十一年四月,皇上得到了她梦寐以求的女人,那个时候,他自顾的向她许下了,天下女人至尊的位置,要留给她的。虽然形势所迫,但皇上心里已经把那个女人当成了妻子,这种情况下,和皇后就再也做不来那种事情了。不过,李贵妃和吴成妃是妾嘛,皇上的心目中妻和妾的地位是不一样的,做那个事情,压力也不一样。 皇后整张脸气得满面青紫,骂道:“不知廉耻的贱人!” 皇后在脑海里马上就脑补出了曾经脑补出无数次龌蹉的画面,那个狐媚一样女人在男人最享受的时候,诱惑男人说出这一话。就一个野味儿,还想登堂入室,霸占正妻的位置,真是个不知廉耻的贱人! 皇上瞪目,回骂了一句:“你也配!” 两层意思,一是皇后本就不配做正妻的位置,二是不配骂那个有资格的女人。 皇后含着眼泪,癫狂的笑道:“我不配?我不配也坐了这么多年了。那配得上的,她早死了一天都没有做过。”到了现在,皇后也是心里明清儿那个女人是谁了,皇后堵着脸道:“所以这才是报应啊,肖想不属于她的东西,想要爬上我的位置,半路跌死她!” “我才是皇后。”最后皇后傲然道。但随后皇后又变了脸,失望道:“但是还差一点点,就一点点,就报应全了,我的丧子之痛!” 皇后二十年都活在丧子的痛苦中,那样深入骨髓的痛苦,皇后必定要让皇上也尝一尝其中的滋味,所以她什么都可以不顾,不顾天下的动荡,不顾夏氏全族的姓名,不顾放下尊严,在夏语澹那个愚蠢的女人面前装装可怜。   ☆、第二百四十一章 安南 皇上不是来和皇后吵架的。 一条白绫送上来。这个赐死的意思,得由皇上亲自来说,因为当年献怀太子在弥留之间,一再恳求皇上保留皇后的位置,咽气之后还是死不瞑目,皇上的铁丝心肠也并非一丝不动,那个时候皇上答应了死去的儿子。 那一刻皇上想他这辈子,也没有什么可以给这个儿子了,就给他母亲这点尊荣吧。 所以这个时候要处理了这个人,得皇上亲自过来。 皇后的瞳孔随着从门外进来的白绫而放大。 “你去吧!”皇上淡淡道。 “放屁!”皇后有多么不甘心,该遭报应的人还没有遭报应呢,皇后有多么舍不得,她紧紧拽着的,她以为跟那个拼命和她争夺的女人,死抢活抢,抢过来的皇后之位,她还没有做够呢。 “无耻!”皇后歇斯底里的吼叫:“你答应过的,你向我们的儿子答应过的。” 现在是蚂蚁撼大树,皇后也绝不接受,那条白绫套在自己脖子上。 这些年皇上对有些东西也是看淡了,皇后要紧紧拽着的皇后之位,在那个女人死去之后,皇上也对皇后之位失去了执着的兴趣。这时皇上也表现出了对皇后之位的无所谓,道:“你要做,你就做着吧。你现在也是皇后……” 但是随后,皇上的眼神变成犀利,像把刀剐在皇后身上:“再多的,就没有了。你想做太后,你想做太皇太后,都没有了。你这条命,不过是朕想留你多活一天,就让你多活一天罢了。今天也是差不多了!” 明明知道这个男人对自己有多么无情,这个时候皇后还是被这份无情冷得瑟瑟发抖,发狂的拽来放在床榻边上的白绫,使劲的扯,使劲的扯,把一条白绫扯得一段一段,一条新的白绫送上来,皇后继续扯,继续扯,只把一双手扯得鲜血淋漓,把白绫染得红红点点。 这个不断送上白绫的人是谢阔,看着皇后这样僵持着拒不就死,也只能在送上一条白绫之后低头退到边上,而不能上前帮皇后过了这个死劫。毕竟皇后是一国之母,皇上到死也没有废她,任何人也不能冒犯她。见又差不多扯裂了一条,谢阔又准备送上一条新的,然后这条新的白绫,在半道被皇上拿在手里。 谢阔肢体僵硬在哪里,皇后发疯一样的动作也停了下来,眼眶滚滚眼泪,和皇上对视,竟然长笑道:“赵祁泽,你要亲手杀了我?赵祁泽,你要记住,你亲手杀了自己的妻子,你也亲手杀了自己的儿子,你杀妻杀子,你要记着我们母子!” 赵祁泽是皇上名讳。既然得不到一丝这个男人的爱,皇后也要得到这个男人的恨,皇后就算赴死,也要这个男人记住,她是他的妻子。 白绫终究套在了皇后的脖子上,皇后缓缓阖上了眼睛,闭目而死。 最后皇上坚毅的脸上染上了些许怜悯。 谢阔看在眼里诚心而道:“皇上对皇后娘娘已经不薄了,不过是得陇望蜀,欲壑难填的妇人尔!” 得陇望蜀,欲壑难填。这天下也只有这个深得皇上宠信,几十年相伴左右的宦臣能用这八个字尽力抹去,皇后死前,极尽的在皇上身上抹上的内疚之意。 元兴二年,定王叛国谋逆,皇后就和这件事情有查不明道不清的关系,这次刺杀储君事件,更是证据确凿,就这两条,皇后都是论罪当诛,死有余辜。再别说,皇上这几十年是怎么皇后了。荣华富贵,锦衣玉食养着,就算所有人都知道皇后不得皇上的圣心,但是后宫里也没有一个女人得了这份圣心,后宫上至贵妃,下至奴婢,谁给皇后气受了,没有一个人怠慢了皇后,就是有气,也是皇后折腾,皇上给的。 皇上不能给吗?娶个正妻回来,不是当菩萨一样供着的,是来伺候自己的。伺候的不满意,还不能换一换,不能冷落冷落,皇上这辈子又不欠皇后。 在谢阔看来,皇后的所有都是皇上给的,君可予之,亦可夺之,皇后的所有怨呀,恨呀的,都为世俗所不容。至于男女感情,自幼净身的谢阔体会不到这些东西。也不觉得皇后对皇上的期待,是基于男女感情开始的。 太宗年间的大选,太宗皇帝弹压世家,不会给世家和皇族联姻的机会,一层层选下来,没有背景的夏氏重重突围,她是奔着梦幻中那个伟岸的男子来的吗?她是奔着皇宫里神秘的富贵来的,所以演变至最后,得陇望蜀,欲壑难填。 赵翊歆去崇智殿,把两个孩子抱了回来。虽然皇上不在崇智殿,不过皇太孙来要孩子,这对天下的祖孙其实也和寻常的祖孙差不多,赵翊歆说要抱走,也是可以抱走的,不过负责照管两个孩子的德阳公主也顺着过来,她是当着夏语澹的面把两个孩子抱走的,现在也算完璧归赵的意思。 这件事情,让华滋轩阴霾荡尽,华滋轩每个宫人走路的步伐都轻快了不少。 夏语澹也顾不得和赵翊歆的‘无颜以对’。知道赵翊歆是给她接孩子们去了,换了大衣裳,擦干了眼泪就站着华滋轩范围内的松树林边上等着。 两个孩子各自放在悠车上,一群宫人鸦雀无声的簇拥着而来,这种时候夏语澹的眼睛就没看见赵翊歆和德阳公主,别的人更是看不见眼里,只有两个孩子的悠车,夏语澹快步迎上去,想打开悠车上的帐帘。 赵翊歆即时握住夏语澹的手说上话道:“现在风大。”又抬头看天。 今天是风大太阳有耀眼,风吹着,光刺着,伤了两个稚嫩的孩子就不好了。 夏语澹这才感到自己急切忘了分寸了,赶紧罢手,把揭开帐帘的动作改成搭在孩子的悠车上,一路手就那么黏着进了屋里。 满月多一点的孩子大部分时间在睡觉,现在这两个孩子就在睡觉,帐帘揭开,两个小人儿睡相都差不多的样子,两颊像包子一样的鼓囊着,中间花瓣似的小嘴巴开了一个小口,一只小手握成拳头挨在脸上,手指小小的,粉粉的说不出的可爱。 夏语澹俯身,没有抱起来,只是做了一个抱的样子,虚抱着背对了所有人,轻轻的在每个孩子额头上亲了一口,无声的口型各念了一句:“妈妈想你!”然后才稍微收敛这份心情,眼角泛着泪光向平都公主一福,轻声谢道:“谢谢姑姑了,两个孩子都重了不少,看着硬朗了不少。” 德阳公主也没有谦辞,虽然有一堆人伺候,但近一个月她大半的时间也是围在这两个孩子身上,自家几个孩子都丢开了,德阳公主近一月没有出西苑了。此时和夏语澹简单交代了孩子们一天作息吃喝的事,就归她德阳公主府去了。 有了孩子夹在中间,夏语澹不再深陷被人耍弄而深陷自责的心情里,赵翊歆不说他那些依然不想说的话。很多时候,赵翊歆其实是木呐不善言辞的,他只会做不会说。 两个第一次做父母的年轻夫妻,孩子对他们是延续,也是好奇。就围绕着他们,就有一堆说不完的话。 孩子的脸盘圆了,睫毛长了,眉毛浓了。睡醒了打个哈哈,小小的嘴巴喔成小小的一个圆,都可爱的不得了。连着襁褓沉甸甸的抱在手里,其实夏语澹还没有习惯抱孩子,抱了一会儿手就酸了,还是就着那个手酸,抱着不肯释手。 这种温馨的场面,直到被皇后的丧钟打破。夏语澹第一时间捂住孩子的耳朵。赵翊歆也同时捂住了另一个孩子的耳朵。但两个孩子还是被这陌生的声音搅得有点不安,由乳母们分开了孩子两头哄。 夏语澹望向赵翊歆,不用明说,也知道皇后是不正常死亡。还没有颁罪,就让她先走向死亡。 她是夏氏,夏语澹也是夏氏。 虽然知道自己被皇后利用之后,夏语澹有怨恨皇后的心里,但是现在皇后死了,夏语澹也没有多少亲者痛,仇者快的痛快,终归是关系纠缠在一起,滋味就有些复杂了。 皇后之死还是马上举行丧礼,丧礼办得中规中矩没有一点挑理的地方,甚至是皇后入葬的陵寝,尽然不是预备着和皇上合葬的,而是葬在了献怀太子的身边,形成了一座母子陵,朝廷上也没有挑一挑理。 虽然没有正式颁下罪诏,但皇后所为,也是朝廷里稍微明眼的人都知道的,这些是后话。 在皇后丧礼的过程中,刺杀事情的明查暗查都在继续。非要差得那么清楚不能含糊一点,是那把弓||弩。这件利器不查个清清楚楚,是不能结案的,而高恩侯府,淇国公府,甚至是那些已经被怀疑过的家族,都没有本事弄出这件东西来。 夏语澹不懂机械,也不敢轻忽这个时代任何一种机械进步需要付出的心血。每一个细微的改动,都要经过反复的算计,打磨,射杀。还有配合这个冰冷杀人工具的神箭手,百里挑一,千里挑一。 一把好刀都得十年磨! 而最后查到的结果,那把弓||弩和配合弓||弩的人,不是出自大梁,而是出自大梁的附属国安南。   ☆、第二百四十二章 定罪 安南国,夏语澹印象比较深刻的是,慈庆宫一溜的横梁和整套的家具,都是安南国近二十年前进贡的木料做出来的。 安南国,前朝周理宗之前是属于大周的版图,周理宗在位期间,那块地方兵祸连连,大周又几次在那里失利,最后从大周的版图中脱离出去,成为了大周的附属国。 到了大梁朝,北方强邻盘踞,几代帝王深恐陷入南北两头烧的危局,也承认了安南国是大梁附属国的地位。几十年安南国政权一直动荡,现在安南国的胡氏王朝是在大梁支持下建立的,但是安南国内企图推翻胡氏王朝的势力一直都在。想要推翻胡氏王朝,就得排除大梁朝廷的干预,这才谋划的大梁皇储刺杀一事。 壮年的继承人死了,留下老的幼的就省心多了,要是再往下死,大梁自己都动荡,也无暇干涉安南国的内政。 这样一算这把刀真是磨了十年。然后参与此事的人,又得多加一个叛国的罪名。 整个事件所有的调查都放在赵翊歆面前,毕竟那些人杀气腾腾,是冲着他而来的。 夏语澹经过了皇后的事情有点心灰意冷,连一个相处几年的人都看不懂,夏语澹也不敢过问国事,而且夏语澹圈禁的状态还没有解除,不过赵翊歆还是和夏语澹住在一起,那么其实夏语澹是暂时躲在赵翊歆的后面了,然后不可避免的,国事家事天下事,事事入耳。 作为皇后在宫外的手足,高恩侯府那点事查清楚了。连着的淇国公府是夏语澹不得不关心的,因为她受过乔费聚的恩惠,现在一个不好,淇国公府是叛国谋逆的罪名。 淇国公府自己人抄起自己人来,对撕就从家里撕到了朝堂,彼此手里可都有些我知道,你以为我不知道的脏事,过几天就倒一件出来。 其中西府倒出了,淇国公乔致肖想老子的女人,和乔费聚屋里的姨娘不清不楚,箭头直指虞氏。 赵翊歆看到这一节的时候,随手给了夏语澹。夏语澹一目十行的看下来,直想撕了那几张纸,不过那是不能撕的,只当场打碎了一个杯子,当即为虞氏申辩道:“姨娘虽然早前不是清白的人,但是跟了老国公后是清清白白的,能被挑剔的,只是姨娘在衣食吃穿上的折腾,别的,别的可再没有了,就是年轻的爷们儿,姨娘也不多看一眼。” 何况乔致也是个糟老头子,屋里姬妾无数。这句话夏语澹没有说! 赵翊歆点点头,表示他信了。 夏语澹第一次光明正大的假公济私,求赵翊歆道:“我知道姨娘是有点在意这些声名之事,别让人平白无故的玷污了她。” 因为夏语澹的这句话,说出这件事的人提早死了,关于乔致和虞氏,再没有人说了。 审案这种事,堂官说这个,堂下之人说那个,说来说去几十年的恩怨都说了出来,还有各家和各家的过节,一时间整个京城风声鹤唳。每天送到华滋轩的公案是一箱一箱的论,因为他要做这个决定,一旦认定,就是死罪。 赵翊歆看这些公案的时候,没有阻拦夏语澹和他亲近,不过,夏语澹受不了这个。可能世上最大的权利莫过于断人生死,所以皇位才充满魅力,但是夏语澹目前还感受不到要人生则生,要人死则死的快乐,那一直坐在正在做这件事情的赵翊歆身边,也挺受不了的,好像身边坐了一个阎王殿的判官,压抑! 夏语澹想赵翊歆也不是快乐的,因为他时常表现出了疲惫的神色。 夏语澹站在书房门口,她不进去,三丈的距离,夏语澹看得清赵翊歆拿着一只猩红色的朱笔,双眼没有任何情绪的在草奏上划名字,意识到夏语澹站在门口,抬起了头,眉头深皱。 夏语澹要转身回去,赵翊歆让她进来,同时把案桌上的东西收了起来,不让夏语澹看见。 夏语澹轻手轻脚的走到赵翊歆身后,双手按揉他的肩膀,默不作声。 赵翊歆大致和她说了审下来的最后结果,夏语澹也想知道,杀他丈夫的人,到底是怎么做的,那必须得知道! 是安南国搭上了南安侯,南安侯搭上了乔庸,中间隐秘的找了一个王菌的米商,借了高恩侯府的地盘,做下了这件大事。 “南安侯?去年南安侯还想娶姐姐!” 原来南安侯娶平都公主是为了这个目标,夏语澹不会天真的以为南安侯是因为求婚不成而起了反叛之心,一个驸马爷的位置,早不能满足那等人的野心了。至于野心为什么会变得那么大,疯狂的人怎么理解呢,夏语澹只是想想就为平都公主后怕,虚压在赵翊歆肩上惶然道:“姐姐要走了,带着儿子和柴驸马去汴京,还说无需送别!” 赵翊歆和平都公主的真实关系,难怪平都公主一开始就回避了,连皇后的葬礼也只出现了一次,现在又是南安侯,平都公主的处境真的很尴尬。 “我没有怀疑过姐姐。”赵翊歆低低的道:“去了汴京也好,有我在,不会削减她皇家公主的尊荣,过个一年半载,还是可以回来的。” “嗯!姐姐也说,她只是‘难为情’而已。”夏语澹轻声的道,停了半响有余,复才小心翼翼的又道:“南安侯到淇国公府这一节可查清楚了?我这辈子欠着那府上天大的人情!” 赵翊歆把夏语澹搂过来,与之同坐,才道:“淇国公府太大了,嫡枝就有三条,乔致,乔弗,乔庸。这回能那么快查得那么清楚,乔致乔弗两房也是有功的,不然外头也不知道那府里的秘辛之事,乔庸和南安侯是以父子情谊相待。” 乔庸和南安侯,乔庸是父,南安侯是子。从西府抄出来的,乔庸和南安侯的书信,格式都是这样的:“不肖男请,父亲大人万安……奉书恭启。”因为两家祖上曾经约为兄弟,约的兄弟,在世人的情谊里,也该和亲兄弟一般无二,你老子就是我老子,你儿子就是我儿子,这样的称呼用起来也不过分,算是南安侯作为子侄辈对长辈的敬意。但是自家人知道底细呀,那边污蔑了乔致和老子的姨娘不清不楚,这边就抖出了乔庸年轻的时候,和已经逝去的南安侯之母,也是不清不楚。 乔氏和南安侯的父亲,按乔氏生母林氏那边的关系排,是隔了一代的表兄妹关系,说是青梅竹马也不过分。南安侯出生前一年,乔致也在南安侯府客居过一段时日,三十年前的老黄历,又是无法鉴定的事情,说出来只由人信不信,反正乔庸打死都不承认南安侯是他的儿子。 赵翊歆浮现一丝嘲笑,道:“串联谋反,把身家性命交在对方手里,总该有点不为人知的信任。” 乔庸打死不承认重要吗?不重要!反正认定的人相信就好。 赵翊歆此生的瑕疵,也是他的生父,确实是皇上的别宅子。 “那乔家别的人……”夏语澹脑海里在想乔家那些人,一个一个模模糊糊的映象从脑海里略过,印象最深刻的,唯死去多年的两个人而已。 赵翊歆的目光从夏语澹脸上移开,平静的道:“乔致乔弗两房有功,这功远不足以抵过。乔庸一系罪当处死不必多言,乔致连自家弟弟都管不好,顶立庙堂,庙堂之上的群臣也不能服气。这个爵位是不能留了,家产不会全数抄没,乔致本人,就流放辽东了此残生吧,他的后人全部贬为庶民。乔弗是忠烈之士,他的遗孀张氏寡居三十几年,朝廷还是会继续优待的。” “留下了性命就好!”夏语澹也只能为了乔家这群人说到这里了。还有夏家……夏语澹自己就是夏家的,几次想张嘴,却张不开嘴。 赵翊歆把夏语澹两只手包在手里,握暖了道:“姑姑回府那一日,兴济伯太夫人直接守在德阳公主府的大门。” 高恩侯府夏译之妻段氏,是兴济伯太夫人的嫡亲女儿,兴济伯太夫人是向通过德阳公主求情,在夏家还未处决之前,让段氏和夏译和离了。 夏语澹默然道:“姑姑回避了兴济伯太夫人,从小角门进去了……” 再后面的事,夏语澹不忍说了,兴济伯太夫人等了三个时辰,直等到天黑,溢出一口污血,被抬回了兴济伯府,三日后去世,兴济伯上表丁忧。即使这样,段氏也没能和夏译和离。 重法如此,高恩侯府的人逃不了。 “嫁出去十几年的女儿都想捞出来,你嫁给我六年了,我会把你捞出来的。”赵翊歆难得说了一句调笑的话,但这是正经话:“天下的女子必有个夫家娘家,夫家出事砍一次,娘家出事砍一次,那天下的女子不是该长两颗脑袋才够砍的。没有这样的法理,我也不答应!” 夏语澹缓缓的靠在赵翊歆肩上,闷闷的道:“那我也是罪臣之女了!” 赵翊歆扶着夏语澹的背,没有说话。 太孙妃确实成了罪臣之女。但那又怎么样的,他的祖父不把这四个字放在心上,发了疯般的想要抓住那个女人,赵翊歆已经抓住了,又怎么会放手吧。   ☆、第二百四十三章 气你 夏语澹爱惜自己的性命,不会冲上去和那个腐朽的娘家一同赴死,不过罪名已定,夏语澹也不再那么避嫌,招呼了一声大理寺,对高恩侯府所有人,包括要处决的主子奴婢,要贬放发卖的奴婢们,留点体面。 牢狱之灾,夏语澹话本看得多,据说事实也是这样的,牢狱里面磋磨人的方法想象不到底,尤其是对于女人,下牢子如下窑子。夏语澹不想那些脏事发生,都快死了,死前的这段日子,就尽量活得体面一点吧。 夏语澹招呼了一声隔天,收到了来自江西夏家宗族要求休弃乔氏的请书,请书里同时露骨的表示太孙妃,夏文衍正妻的位置空出来了,她的生母阮氏可以填进去了。 婚姻,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庙,下以继后世。 婚姻不是一男一女的感情,是家族利益的维护和家族秩序的巩固。皇后的罪行没有公之于世,乔氏之兄的罪行昭告天下,乔氏无疑变成了把夏家推进万劫不复的罪魁,江西抚州夏家的那份族谱上,耻于留下乔氏的痕迹。 乔氏早就从嘉熙院改投入大理寺了,她在大理寺拒接在休书上画押,并叫嚣着要见太孙妃。 见就见一面吧。 夏语澹正式的穿了一件太子妃制的常服,走在大理寺像棋盘格子一样昏暗阴湿,带着饭味,又带着屎溺味的一间间牢房。 领头的女狱典长尴尬的把腰弯成了九十度解释道:“娘娘,姐妹们已经打扫过了,这里就是……” “我明白!”夏语澹对牢里的条件表示理解,吃喝拉撒在一个小房子里,通风又不好都是这个样子的,蹲大狱又不是住客栈,大理寺的监狱也一样。 “呵呵,呵呵。”女狱典长讪讪的笑笑。 “太孙妃……娘娘!”像是黑暗中看到一盏明灯,夏语澹身后七八丈远的一间牢房,段氏扯着嗓音撕心裂肺的大喊:“娘娘,救救我的孩子,安姐儿才一岁,她什么都不知道,她还不懂事!” 安姐儿,是夏译和段氏最小的孩子,不过夏语澹没有见过这个孩子,之所以会知道,是因为夏语澹看过那一个个勾兑过的人名。从家主夏文衍开始算,夏家直系三族之内的男女,统统处死,这个安姐儿就在三族之内,尽管她只有一周岁,尽管她还不懂事。 夏语澹停住了脚,没有回头。 先是一阵镣铐的哐当哐当声盖过了段氏的声音,夏尔彤尖锐的声音扬起来:“大嫂子你省省吧,她今天是来向我们耀武扬威的。” “夏尔彤,你闭嘴!”段氏厉声喝,接着向夏语澹求救:“娘娘,我错了,孩子是无辜的,安姐儿也是你侄女儿,求求你了,求求你了!” 女典狱长万分难堪,使了眼色让身后的随从快去让段氏住嘴。 夏语澹没有回头,加快了脚步离去,她不会答应段氏,她不会为了一个人破坏这个时代的律法。律法言明了,一人犯错得死全家,还有人不顾全家死的要杀她的丈夫,那一人做事一人当起来,再想杀她丈夫的人,不是无后顾之忧了。 女典狱长擦擦额头上不存在的汗,跟上夏语澹脚步。 乔氏的牢房在深处。所以乔氏隐在阴影里先看见夏语澹。 夏语澹本来就有一张姿色殊丽的面容,来之前又稍微做了修饰,更添三分神彩,兼之太孙妃的常服穿在身上,再添一身华贵的气质。乔氏看着这样的夏语澹,手不知觉的抚上干燥到挂着皮屑的脸,但是在夏语澹眼看着快要靠近的时候,手马上缩了回去,露出不屑的神情。 女典狱长先带了几个人上前一步,在牢房外几个脚点上蜡烛,在乔氏五步之外放上夏语澹从宫里带出来的椅子,放上锦垫。 夏语澹看见了,乔氏是双手双脚都被铐住,拘束在了一个直径三步的圈子内,牢房旁边还有一个专门的人日夜看顾,是防着她自杀。 夏语澹来前已经听赵翊歆说出真相了,夏文衍当然不是病死的,也不是被提早用体面的理由处死的,是乔氏一剑杀死的。至于为什么那时候乔氏要一剑杀了夏文衍,天知地知他们夫妻知道,再没一个人知道,皇上没兴趣知道。只是乔氏做出了那么疯狂的事,知道的几个人也担心案子还没审明白她就畏罪自杀了,所有才有了这种算是高规格的待遇。 夏语澹落座,挥了挥手,让所有人都出去,这是她和乔氏两个人的恩怨。 当只面对夏语澹的时候,乔氏盘腿坐在地上,潜意思的把她身上的手铐脚铐在衣服下遮掩了些,似是随口一问,但是乔氏急切要知道的,道:“夏家的人都死光了,你的太孙妃还当得好好的?” 乔氏先前圈禁在嘉熙院,后来在大理寺,除了审问,没有人再于她多说一个字。不知道最可怕,她以为前有皇后,后有高恩侯府,加在中间的夏语澹,夹也顺便把她夹死了。 “好,有什么不好的呢?”夏语澹抚摸着她身上常服道:“我这不还是太孙妃嘛。那些已经死去,和即将死去的人,威胁不到我的位置。” 乔氏企图在夏语澹脸上看到一丝伪装来。 夏语澹心里有着气,所以故意正脸让乔氏看个明白,耐心的解释道:“我的丈夫不认为我和这事有关系,那你们做下的事,也妨碍不了我原来就已经有的好日子,也妨碍不了我们的夫妻感情。” 一副夫妻恩爱两不疑的样子,夏语澹果然气着了乔氏,乔氏狠狠的盯着夏语澹,骂了一句:“玩恩负义,别忘了你是怎么爬上这个位置的。” 乔氏在提醒夏语澹,没有乔费聚就没有夏语澹的今天。 乔氏现在还有脸提乔费聚,夏语澹当即绷上了脸道:“老国公是为了我吗?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外孙女?还不是为了你们这些人,想要保住你们这些人,过惯了的荣华富贵。” “为了我?”乔氏斜着头鄙夷,道:“我最恨什么,要是为了我,就不该把你捧起来,让我遭受这样的难堪。父亲不过是为了他和刘氏的子孙们,在父亲的心中,我们母子三人,永远比不过他们!” “你……” 原来乔氏是偏执成这个样子的,夏语澹也不再和她多费唇舌,现在夏语澹也知道了赵翊歆不是献怀太子的儿子,依着皇上的心性,绝对会在死前处置了皇后,同时处置了高恩侯府,不把这个麻烦留给赵翊歆,到时候他们过惯的荣华富贵没有了,还有闲心来难堪吗?这些用心良苦,都是白费了心机还反遭了怨恨,夏语澹心里含着对那个殚精竭虑,以死谋局的老人绵延的叹惜,指着乔氏的鼻子就骂了出来:“老国公把心都剥了出来给你们,你们这些人,还嫌这颗心是血淋淋的,为什么不洗干净给你们!” 乔氏脸上呈现出了一丝痛苦,但又瞬间压下去,扭着头看过来,脸上的肌肉也是扭曲的,道:“贱人生的贱种,你有什么好得意的,不过是巴上了一个男人!” 夏语澹第一次和乔氏争锋相对的道:“别人都是贱人,就你高贵的太太,你有什么高贵的,不过是会投胎而已。我和你一样对一样了” 乔氏被夏语澹这句话气得呼哧呼哧的响,只拿鼻孔出了声气,道:“别得意的太早了,你的命还长着呢。你只是一时占尽了皇太孙的宠爱,再过了些年,等你三十岁,四十岁,五十岁,六十岁……等你脸上爬上了皱纹,等你头上染成了银丝,等你……”乔氏越说越顺,巡视着夏语澹是身体,都是被男人滋润过的身体,那个意思懂的:“等你……变得松弛,你能占尽皇太孙一世的宠爱吗?男人爱你时把你捧上天,不爱你时把你作践在地上,男人有的东西多了,就不知道珍惜,你的男人拥有天下,他早晚会知道天下于他的魅力,你是挽留不住的,皇后就是前车之鉴,何况你现在还是……” 乔氏似诅咒实现般,忽然笑了,道:“何况你现在还是罪臣之女,你现在得到多少宠爱,就会失去多少宠爱,到时候你就越痛苦,你有儿子都没用。” 夏语澹没有被乔氏渲染的悲观感染,反而还嗤笑了一下,道:“照你这个说法,人都别吃饭了,反正过个半天就饿了;人都别活着了,反正几十年就死了。” 乔氏没有在夏语澹脸上看到如愿的恐惧,抿着嘴恨得咬牙切齿,忽然想起来了,哼声笑道:“阮氏那个贱人,想让我给她腾地儿,没门。你想让我给你生母腾地儿,没门。” 夏语澹摇摇头。 乔氏疑狐的看着夏语澹不解其意。乔氏以为,到了现在她这么失败,夏语澹该给她生母阮氏正名了,现在这个机会都捧到她的面前了。 夏语澹正色着脸,郑重的和乔氏说道:“我来就是和你说清楚这个事。若是我的生母是一个只想来侯府过一场锦衣玉食生活的人,人都死了这么多年了,正妻的位置对她毫无意义。若是我的生母是奔着和老爷的深情来了,临死之前也该醒悟了,不过是做了一个玩物而已。我做主了,这个正妻不要也罢了,这种没有担当,只会玩弄女人的男人,不要也罢了。太太要紧紧的拽着,我是来成全你的,待你死后,我会来给你收尸的,让你和老爷,同椁而眠!” 夏语澹说着最后一句话,人也已经站起来,叹了一声道:“本来只想和太太说清楚这件事,没想到说了那么多。”   ☆、第二百四十四章 不变   乔氏这一下是被愣住了,看见夏语澹站了起来,转身朝外走去,直接先扑向了夏语澹,这一扑只走了三步,双手双脚被镣铐所制,引得哐当哐当的直响,乔氏低头看了眼自己双手双脚被制的狼狈样子,才从夏语澹刚才那段话里醒过来,不过她醒过来也是破口大骂,如市井上骂街的泼妇一样对着夏语澹的背影骂道:“夏尔凝,你不孝,你忤逆!你这样不孝忤逆之女,你不配做太孙妃。你现在不配做太孙妃,日后也不配做一国之母!忘了人伦的东西,你不配得到宠爱……”   夏语澹刚才说了什么?只想来侯府过一场锦衣玉食生活的人,夏语澹承认了阮氏是个贪慕虚荣的女人;不过是做了一个玩物而已,夏语澹承认了阮氏是个无知愚蠢的女人;这种没有担当,只会玩弄女人的男人,她在骂谁?   那是把她带到这个世界上来的人,她怎么可以说出这些话来?   怎么可以‘不要也罢了’!   生为人女,夏语澹必须来向乔氏要这件东西,告慰那贱人的在天之灵,祭奠那对狗男女可笑的情爱,扶正夏语澹立在这个世上的根基。   怎么可以‘不要也罢了’!   夏语澹必须要!   夏语澹不要,就是不孝,就是忤逆!   夏语澹由着乔氏谩骂,脚下一丝都没有停顿。这些话她也是埋在心底多年了,今日才能一吐胸中的浊气。   孝义?以前这件东西没有阻止夏语澹一个人自得其乐的过日子,以后没了高恩侯府的日子,也不会阻拦自己自得其乐的过下去。   那么几句话,乔氏反反复复,颠来倒去的骂,夏语澹决绝的离开,早听不到乔氏骂声,乔氏还在骂,骂得喉咙里含着血,乔氏是骂给自己听了,她企图通过控诉夏语澹的冷漠,来提醒自己这一世那般恣意活着的意义,但是……其实……乔氏控制不住的想,她就是和……不是一个,是一群和阮氏一样贪慕虚荣,无知愚蠢的女人争夺一个没有担当,把女人当玩物的男人,那她过了这样的一世,算什么   夏语澹没有回复来自江西抚州夏氏宗族的请书,等到那一颗颗人口落下,夏语澹真的给他们收尸了,不是为了事后描补什么,只是出于一份道义,夏文衍没等到他的侯爵丧礼,只以庶民之身草草收棺,乔氏,夏译,夏谦,夏诀,夏尔彤,段氏,赵氏,夏诀的妻子林氏,以及那些未及长大的孩子们,还有近百口处死的夏家奴婢,每一个人一口棺材,夏语澹把一个普通的棺材铺子都买空了,装了三艘大船,命冯扑押着这些棺材,送到江西抚州。   墓碑,就按他们活着的时候,各自是什么身份,就怎么镌刻。   人头纷纷落地,最遗憾的是,排在魁首的南安侯逃出了大梁,想想也知道他逃去哪里了。然后,朝廷开始准备对安南国用兵,元兴三十六年秋发兵,历经两载,安南国变成了交趾布政使司,成为了大梁的版图,这是后话。   冯扑去了抚州又回来,站在夏语澹边上,回了他在抚州明查暗访来的,夏氏宗族的事情。宗族要休了乔氏,乔氏可是在牢里说出了很多事情。   夏语澹还记得寿康大长公主夫家常氏一族的教训,不想被一群莫名其妙的人当枪使了。   夏氏宗族从出了一个皇后开始发迹,在抚州俨然已经成了大乡名绅,后又出了一个太孙妃,地位更加坚固,州府里的官员看着宫里,也得给这个大族容些前面。从第一代的高恩侯,皇后之父夏外开始算,京中有夏文衍,夏文得,夏文徘三房,抚州还住着十二房。   冯扑扎进了这十二房,都被奉承得晕了。因为夏语澹是太孙妃呀,皇恩惠泽宗族,效仿前例可以给家族一个爵位。夏文衍是死了,夏文衍的儿子都是乔氏生的也死光了,夏语澹为了孝义,可以给夏文衍过继一个儿子,然后朝廷的爵位,就可以按在夏语澹这个过继来的兄弟身上。   冯扑正在说着,他在抚州几天见过了多少个夏氏出息的子弟,赵翊歆慢慢从外面大日头底下回来,和夏语澹同坐在榻上听着。   夏语澹吩咐抱影端碗湃在井底的玉泉水来,自己在榻子上的柜子抽屉里拿出一把自己画的面扇,给赵翊歆扇着,笑着道:“无利不起早,我说宗族最讲究礼法,为什么要买我这个人情,原来是在这上头等着我呢。”   夏语澹要是点头扶了阮氏的身份,族谱改了,也不好白白改了不是,后面的要求就抹不开脸拒绝了。   冯扑陪着笑道:“那些人是想着,出嫁女怎么能没有一个娘家人在后头撑腰呢?”   冯扑这样说,赵翊歆的眼神看过来,直接把冯扑陪笑的脸封住了。   夏语澹瞧在眼里,认真了道:“同个爷爷,同个太爷爷,但那些人我听都没有听过,既然是那么出息了,何不靠自己的本事去挣个前程,一个前程也挣不来……”夏语澹眼移向赵翊歆,对冯扑挥了一下手。   冯扑会意退下,照着夏语澹的意思,是要把抚州那边所有人都回绝掉。   屋里没了别人,夏语澹揶揄着道:“一个前程也挣不来的人,怎么来给我撑腰呢。”   赵翊歆端了泉水来喝。夏语澹到了夏天,就特别不喜欢喝各种茶叶,加了些许药草,花蜜的凉茶也不喜欢喝,只干干净净一点东西都不掺的一碗凉水就好。赵翊歆原不是这个习惯,凡他入口的水总得泡出点味道来,夫妻这么多年倒是被夏语澹影响了,喝碗泉水也好。   赵翊歆喝干了一碗道:“这是太宗朝开始的旧例,夏家因为皇后之故已经有了一个爵位,当年就没有再说这个。”   夏语澹一朝变成了罪臣之女,虽然有‘罪不及出嫁女’保着,但还是有不少人私心揣度着皇太孙厌弃了太孙妃,只是寻常休妻有个‘三不去’的道义,‘有所取无所归’不去,和太孙妃夫妻多年的皇太孙也不能把厌弃之心表现的太难看了,但皇太孙还是会厌弃太孙妃的吧,毕竟娘家犯下了从逆的大罪,所以前朝又提出了选秀的意思,赵翊歆不会在人前做出个秀恩爱的样子来,恩不恩爱只是夫妻的内帷之事,赵翊歆不喜欢这一块被观看,倒是可以在夏家宗族里选出那么一个人来,重新赐下一个新的爵位,以表示高恩侯府之事过境迁之意。   夏语澹手里扇着扇子,头靠在赵翊歆的肩上,一笑置之道:“还是不要了,乔氏说出来的那些事,有几件是真的。我常禁深宫,管不到那些事情,管不到我又不放心。那些人虽然说是亲戚,在我心里也和陌生人没有两样,让我这样手一松就给出去一个爵位……”   夏语澹想起了乔氏如诅咒一般的恶语,让自己保持了一个微笑道:“你对我好的时候,他们享尽因为我而带来的荣华富贵,万一你对我不好了,他们难道还敢找着了你,上来先打你一拳,骂一声‘敢怠慢我们家姑奶奶’?又没有人敢。我不过是被人白占了便宜。我不来做这个冤大头。在十几家里抬举了一家,那是天上掉馅饼,投机取巧来的,这样的歪风邪气不可助长。谁是真有本事的,习武从文,让他们一步步从下面熬上来吧……”   夏语澹说到后来,说得颇是正义凛然,以抵消心头那股子怅然若失,但是赵翊歆勾起了夏语澹的下巴,打断了夏语澹的话道:“是你想,万一我哪天对你不好了,你来打我一拳,骂我一句?”   “喔……”夏语澹手上的扇子垂着榻上,喔着一张嘴,吐出一句道:“夫妻床头吵架床尾和嘛。”   夫妻床头吵架床尾和,是夫妻恩爱在床上的情趣。所以夏语澹算是没有正经回答,夏语澹说完了这句话,娇羞的笑了下,但脸色凝重起来,拉过赵翊歆的左手。夏语澹没仔细问过原来这个伤口是怎么样的,夏语澹看得出来,这伤口反复了很多次,最后留下了一条两寸长,小指粗,切口可以说是乱七八糟的粉红色伤痕,过了这些个月,伤痕没见着淡褪。   赵翊歆全身也就这么一处伤痕。夏语澹每次稍微往深了想,心就开始心疼了,疼的次数多了想想还不如自己受了。   夏语澹轻轻触碰这条伤痕,似是遗憾的叹息着道:“想必到时候也是下不去手的。”   皇后日夜想着杀了赵翊歆的时候,皇上在她的心里变成了什么样子?   乔氏一剑杀了夏文衍,他们三十三年生活在一起的日子,又算什么?   爱是爱,恨是恨,夏语澹扬起一个纯真的笑容。她还没有遭受过感情上求而不得,或是得而复失的痛苦,所以不能理解好好的爱,怎么会变成恨了呢?   赵翊歆遮掉了这条伤痕,一个吻,轻轻落在夏语澹唇上,随着这个吻,赵翊歆的嘴角扬了起来,额头抵着额头喃喃轻语道:“不对你好了,想必那时候我会不忍心。”   都好了这些年了,赵翊歆现在也想象不出,会因为什么原因不和夏语澹好了。如果是那些事情,那一天夏语澹哭着说起的那些话:男人娶了一个女人,就该爱护她一辈子,也只能爱护那么一个女人一辈子,那得是负责一辈子的,不准半途变心了。   全是痴话傻话呆话,可仔细想想又是真话。   如果变了心会让夏语澹那么伤心的话,还是不要变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是完结了哦! 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谢谢大家一路支持! ================================== 本书由(梨梨梨梨只丶)为您整理制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