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本文内容由【月光洒谷】整理,久久小说网(www.txt99.com)转载。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书名:步步莲华 作者:清歌一片 文案:   薛善水与那个男人的相杀,始于一道赐婚圣旨:天章阁学士薛笠之女,淑德性成、克娴贞慧。着即赐婚永定王府世子,择吉期大婚。   从一个默默无闻的五品文官女儿一跃成为京华侧目的亲王世子妃,善水的感觉,像被架在了独木桥上。前有虎,后有狼,就算她跳下去,下面还有鳄鱼张嘴等着。   既然后背长不出翅膀,那就甭装天使,装死就行。可惜新婚夜起,善水就知道了,躺下来装死,尤其是对着霍世钧这样的男人,其实才是一门最难修的课程。 ☆、第 1 章   洛京郊外,正是牡丹斗艳的四月晚春,暖香团团袭人。      南山脚下的迤逦道路之上,远远传来一阵如雷马蹄声,夹杂着男子们的肆意呼喝笑声。惊得两边林中雀兽纷纷四下逃窜。路边正行走的樵夫与采药人停了脚步回头眺望。待声音呼啸而近,看得清是一色的高头玉鞍骏马,马上骑的,果然是那一群着了鲜丽锦服、腰配千金宝剑的京中少年儿郎们。知道此时正是春猎好时分,这些高门贵公子们几乎日日结伴到这东郊的南山里斗猎相游取乐,早见惯不怪。为免惹事生祸,不过是立刻避让到了一边树丛之后,等待那阵喧嚣经过而已。      一双本隐憩在草丛中的野兔被这嘈声惊得六神无主,不往生门的林子里逃,却争相往山道一前一后地窜去,骑在最前的一名少年男子眼前一亮,立刻抽箭搭弓,左挽右发,鸣镝声中,竟一纵双兔,而身下马势丝毫未减,一直快要冲到那对被连贯射入倒在路上的猎物之前,这才缓了下来。早有侍卫奔去将仍曲腿抽搐的双兔拎了耳朵,高高举起展示,大声道:“一箭双兔。一兔入颈,一兔入腹!”      这样的的箭术,不止要准头、力道,更要判断猎物的位置以及时出手,确实称得上不凡了。后面追上的马上少年们纷纷惊叹赞佩。      那射箭的少年十八-九岁,一身蓝紫缂丝锦服,腰系镶嵌美玉的双龙勾带,踩着紫金马鞍的双足登一双缂丝黑底宫靴,眉目英俊,神采飞扬,额头因了之前放纵奔马而沁出的薄汗在日光里闪闪发亮,端的是英武不凡。此时见自己一箭中二,也是十分兴奋,回头朝着众人哈哈笑道:“不过是凑巧罢了!今日确实尽兴。本该宴请诸位美酒斗千。只另还有一事,只好改日再设长筵,诸位勿要见怪!”      这少年姓霍名世瑜,字紫珍,身份不是一般的显贵,而是当今大元皇帝德宗的儿子安阳王,懿德宫钟皇后所出的嫡子。德宗虽仍未设东宫立太子,只养大成人的几个皇子之中,他年纪最长封王,母系显赫,人才武功又都是上上,加封太子不过是迟早的事。这群少年们虽出身显贵,父祖非公即伯,再不济也是当朝重臣,却哪个又高得过他去?见他这样说,自然纷纷点头恭送。      霍世瑜朝众人略一抱拳作别,驾一声,身下骢骏便驮了他放蹄而去,侍卫紧追而上,身影转眼消失在了山道长楸之后。      余下众人见安阳王走了,自然无心再留,却游兴未减,商议回城再去寻乐。靖海侯府出来的李臻提议道:“今日正十五,飞仙楼的楚惜之今晚操琴娱客,一月也就这一次,定要过去捧场!”      若说飞仙楼是这洛京中销金窟里的销金窟,楚惜之便是这黄金翠玉堆中的花帜翘楚,才艳双名,冠绝京华。洛京里无数轻佻子弟风流公卿,无不梦想成她裙下之臣。只可惜她眼高于顶,身后又有人撑着,一月也就十五这日现身会客而已。      听到李臻提起,有人呼喝响应,有人便道:“看得见吃不着,有什么意思?有本事从永定王府的那位手里把她抢来,这才叫牛气。”      这话一出,顿时压灭了一片声音。      永定王府世子霍世钧,本是德宗的侄儿,因永定王早去,小时便被接入宫中,由德宗亲自抚养。他自小聪颖过人,心思沉密,极得德宗喜爱。对他的喜爱甚至远超几个皇子。十六岁掌京师龙卫禁军统领,十八岁时,大元属国西歧受邻国漠北哒坦挑唆反叛,联合攻占了华州富饶一十五郡,一路烧杀抢掠,所过之处,房屋夷为平地,平民伤亡无数,十五郡几成鬼域。霍世钧随当时的华州节度使胡耀宗一道领兵讨伐。胡耀宗不幸战死,霍世钧续领帅印迎击,最终斩杀西岐国王,将十万联合叛军围堵在凉山脚下痛击,近万将卒俘虏遭活埋坑杀。据说自那之后,当地人便时闻夜半凉山有凄惨鬼哭狼嚎之声传出,都是不灭怨灵在作怪。哒坦自此元气大伤,退缩至漠北腹地,至今不敢南下一步。凯旋之时,德宗大加封赏,更欲他袭永定王位,却被一心修佛的王妃上书以年纪资历未由阻拦,这才作罢。只经此一战,永定王府世子霍世钧的魔名便传遍天下。提起他的狠辣,无人不畏惧三分。便是这样的一个人,偏他自少年时,却又是出了名的风流不羁。原本的世子妃定了南楚国公主。不想四年之前,十八岁的他班师回朝,正逢大婚前,公主送嫁路上竟染风寒,到了洛京便不治而去。时人暗中纷纷传言,说他杀孽过重必损福寿,这将过门便折了的世子妃,便是首个触了霉头的近身之人。他至今未再论娶。只洛京中人人都知道,飞仙楼楚惜之唯一能入眼的入幕之宾,也就是这位永定王府的霍世子了。      一群人静默片刻,便又议论起来,神情有艳羡,也有不屑。薛英对这话题却不大感兴趣,见太师府的小儿子钟颐有些百无聊赖的样子,驱马悄悄到了他身侧,唤了他的字,压低声笑道:“子息,我妹子今日正随了我母亲与太医院院使的家眷在白鹿池探春,你若要去,咱们便去,不定运气好了,你还能和她说上句话。”      钟颐正觉无趣,一听薛英这提议,立刻便来了劲头,撇下众人也不说一声,便带了随从要与薛英一道驾马而去。      余下少年被吸引了注意力,有人便嘀咕了句道:“不过是个五品学士府出来的,真不晓得怎会攀上子息这国舅爷,整日的跟了不离身……”      京中子弟交游,最是看中门第阶次。似薛英这样出身偏低的,父亲薛笠虽是当世大儒,甚至连德宗对他也颇敬重,却不过官居天章阁学士。若没有钟颐,只以薛英自己的身份,本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打入这一群显贵少年中的。      钟颐急着去会自己的梦中美人,没留意听到。薛英虽入耳,却也只装没听到,唇微微抿紧,打马便跟了上去。      ~~~      薛善水此刻随了母亲文氏与太医院院使张青的家眷正一道在白鹿池赏花游玩。      白鹿池原来是本朝太祖为训练水军,在洛京南郊人工挖掘出来的一个大湖,后来弃用,百年下来,因周边风景极好,里头又遍植牡丹,每到春日之时,俨然便成京中贵妇们呼朋唤伴嬉游取乐的后花园。连当今太后前几日也在此设花宴邀命妇们同乐。善水的父亲薛笠虽是皇子们少时的经师,但翰林院最高品秩也不过五品,文氏并无诰命在身,所以前次花宴并未受邀。张家也是一样。张青列太医院最高品级的院使,但也同样是个五品的官。两家因薛笠与张青交好,女人自然也走得近。这日张夫人邀文氏一道去赏春,说守池的卫官是她家的一个亲戚,通行无碍。文氏应了,便携了善水一道坐车前来。      前几日因太后花宴刚过,所以今日这里除了薛张两家女眷,并无旁人。文氏与张夫人在前,善水与张家的女儿,才十三岁的张若瑶跟在后,身后是两家的丫头们,绕着池边逛了半圈,又赏了几圃的牡丹,便都有些腿乏,见前面有个凉亭,丫头们过去拿帕子扫了下凳面,便都坐了下来歇脚。      文氏与张夫人没说几句闲话,便扯到了下月的秀女择选之事。      原来这大元朝有个规矩,每三年一次,京中凡五品,各州三品之上的官员人家女儿,有年龄满十三到十六之间无婚约者,要把名字报上内务府攘选。主要是补充后宫,并为适婚皇子、诸多郡王以及立有大功的近臣择优而配。德宗年近五十,多年来对后宫也不十分热衷。所以此次攘选,主要还是诸多皇子郡王皇亲国戚们的事。      张夫人看一眼与自己女儿并肩而坐的善水。见日光照耀之下,她肌肤雪白莹润,举止娴雅端庄,兼又十分十的美貌。虽则天下做娘的都护自家的娃,却也不得不承认自家女儿与她相比,确实黯然失色。忍不住赞道:“你家善水真真是粉团揉出来的一个娇娇人儿,我竟越见越爱。此次她若没被点上,老姐姐你可不能忘了咱俩先前说好的。”      文氏见女儿被赞,心中自然高兴。      薛善水现在快十六了。      前次秀女大选,她十三不够,所以未报上。过了十三,却要等着下三年的秀女之选,未经皇室内府筛选,不能自主婚配,所以一直拖到了现在。      这秀女之选,名目上虽说是以才德为上,实际到了这些年,不过是家世与权位的权衡联姻而已。像薛家与张家,女儿虽都按规制将名报了上去,但无论是文氏还是张夫人,都没想过自家女儿有雀屏中选的可能,不过是过个场而已。两家夫人受丈夫的影响,于名利也不很醉心,见交好,儿女年龄也适合,便有了结亲的念头。      两家夫人先前早议好了,一等此次秀选结束,便将善水与张家的儿子订亲完婚。现在见女儿们在跟前,怕说了她们羞臊,这才一语带过而已。      善水正被若瑶拉着,扭身指看亭子外的一丛怒放姚黄。见小姑娘难得出来,显得十分快活,便也顺了她陪着说笑几句。那头自己母亲与张夫人的话却都一字不落地进了耳朵,心中并没什么大的波动。      张家的儿子张若松,比自己大一岁,今年十七。子承父业,是太医院生药库一无品的副使。因两家交好,双方之前也见过面。张若松清隽文雅,襟袖总染淡淡药香,见了自己便脸红,是个很好的青年,以后混得好了,想必也会是个五品的医官。善水对他印象不错。过了这次秀选,她嫁给他,往后与这样一个丈夫举案齐眉生儿育女,一生也就这么平平顺顺地过了。      没什么遗憾,她真的觉得极好。      从出生在这个书香之家的那天开始,她就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父母对她很是宠爱。有个哥哥薛英,虽然有点不着调,不像是这个家里出来的人,但对她这个妹妹也是很好。她每天睡觉睡到自然醒,绣花绣到手抽筋。听文氏教导为妇之道,跟曾是探花郎的大儒父亲习字学画。这样的日子,比起前世在外企写字楼里为了升职加薪累得像狗最后在公司嘉年华酒会上发言时死于突发心脏病的不堪记忆,简直就是人间天堂了。      来之安之。现在的自己,五品文官薛笠之女薛善水,人美,性子温柔,知书达理,简直就是完美女性的标本,极好。所以她以后的日子,也一定会极平顺。 作者有话要说:新坑,求温暖~ ☆、第 2 章   张若瑶虽也够上秀女年龄,只毕竟不过十三,在家又是个受宠的独女,没什么嫡姐庶妹跟她勾心斗角,自然也缺乏培育深沉心思的土壤,所以性情仍是十分烂漫。歇了一会儿,见文氏与自己母亲坐着只拉扯闲话,也没兴趣听,拉了善水出亭便往花圃边去。善水带出来的贴身丫头白筠与张若瑶的丫头也一道结伴跟了过来。      张若瑶兴致勃勃指指点点,善水也被开得姹紫嫣红的牡丹看得目不暇接。两人慢慢走得远了。善水抬头,见身后那亭子已经看不见,日头也稍偏西了。怕文氏她们要回去找不着人,正想叫张若瑶一道掉头,忽然见这园子里的一个管事仆妇笑着靠了过来对自己道:“姑娘,你家哥哥凑巧也来了。知道你在,说有几句话要说,叫我传个口信,他在那边等你。”说着指了□后右手边的那处回廊。      善水顺她手势看去,果然远远见到薛英立在那里朝自己在招手。跟张若瑶说了句,叫她在原地等片刻,便独自绕过中间的几个花圃朝回廊走去。      “妹妹气色不错。可见要时常出来走走,整日闷在家中不好。”薛英对着走近的善水笑嘻嘻道。      自己的这个哥哥,比她虽大了两岁,今年快十八,长得也是人高马大一表人才。只在善水看来,却觉着像自己弟弟。见他今日一身墨绿骑马装束,打扮得和京中那些豪门子弟无二,略微皱眉道:“哥哥,你今天是不是又与那些人混一处了?”      薛英扬眉道:“瞧你这话说的。什么叫混一处?大家不过是一道去南山行猎而已。”      善水知道他素来喜好结交。当然这是好听的说法。说难听点,就是四处钻营攀交。从前也委婉说过他几次。只毕竟,一来他是兄长,二来,这就跟她现在修炼无为一样。人的性格或某种想法一旦定型,便很难再改了。现在见他听不进去,便也不提了,只问道:“你怎么会到这里?叫我来要说什么话?等下我就要回去那边亭子了。要不你跟我和娘一块回家?”      薛英忙摆手,笑嘻嘻道:“你跟娘回去就好。我一个男人跟着你们有什么意思?我也没什么事,只是晓得你今天在这里,回来路过便进来探一眼。”      善水道:“那我便先走了,免得娘她们等。”      “等等……”薛英见她转身要走,忙伸手拦住,往四处看了下,见无人,这才压低了声,笑道,“妹妹,钟颐也来了,就在廊子后,他倒是有几句话想跟你说,你过去看看?”      善水有些惊讶,看向他身后的廊子角,果然竟看见太师府上的小儿子钟颐正探出半个身子,两人远远四目相对,钟颐眼前一亮,刚朝她露出笑,善水已经沉下了脸,转身便走。      薛英没料到她会翻脸,哎了一声,追两步,见自家妹子的浅绿背影已经过了花圃,瞧着是不会停脚了,无奈回头,见钟颐一脸失落,只好朝他走去,道:“子息,我妹子胆子小。先前不晓得你也在,这才被吓住了。你莫怪。”      钟颐是年十七,比薛英小几个月,是当朝权臣钟太师的小儿子。因太师夫人中年意外有孕所得,自然极是疼爱,恨不得摘星给他才好。从前与薛英也没什么来往,两人这几个月来渐渐来去频繁,还有个缘故,便和善水有关。      按说薛善水平日深居简出,便是出来身边也有人跟随,跟钟颐是八竿子打不到一处。他却为何对她动了心念?说起来也巧,还是数月前的事了。那时候钟颐的一个妹子钟可兰十五岁生日。她以前与善水略有交情。薛家虽不是什么显赫门第,薛笠因了大儒身份,在京官中声望却颇高,所以善水也接到了邀帖。到了日子便过去太师府贺寿。正巧遇到了钟颐,顿时惊为天人,从此便对她念念不忘,这才注意到了薛英。薛英不似他老爹那样,只做学问,是个一心往上的人,只恨没什么好机会。见太师府的小公子垂青,自然卖力结交。二人各怀心思一拍即合,这才来往频繁起来。      钟颐等了许久,才终于又得见佳人一面。虽不过远远打了个照面她便转身而去,只对于正怀春的少年来说,也是老大慰怀了。盯着前面那道越来越小的浅绿背影,出神片刻,忽然道:“薛英,你妹子也在选秀之列?”      薛英心微微一跳。他等了许久,等的就是他这句话。立刻点头。      钟颐嗯了一声,也没心思再闲逛了。他心中已经慢慢打定了主意,一定要把薛善水求来许配自己。      他虽年轻,又受家人宠,但也不是完全不通世故。之所以敢这样想,也是有缘由的。他父亲是当朝正一品太师,位列三公,上头有两个成年兄长,都在京外手握一方藩镇兵权。他的嫡亲姐姐是当今的皇后。钟家权势当朝已然无人可匹,不大再需要靠他与什么女方联姻来巩固门第之威。他完全可以低娶。就算父母不应允,他还可以去求当皇后的姐姐。这个姐姐比他大了二十多岁,对他极是疼爱,几乎是有求必应。只要他放□段恳求,一定会顺了他心意。况且,以薛家在朝中的清誉,薛笠又素来不结朋党。结这样一门亲事,父母想来也没什么理由绝对不应。      钟颐越想越是兴奋,恨不得立刻就进宫去求皇后了,转身便往园门大步而去,薛英忙跟了上去。      ~~      善水被刚才那一出弄得心里有点郁闷。倒不是她现在变得有多古板,而是她这个哥哥做的这事实在不靠谱。这明摆着就是要拉纤。这又不是她原来的那个现代,哥哥可以私下替妹妹做媒。若被人知道传了出去,她往后就不用出去见人了,她爹的多年清誉也要毁于一旦。心中倒有些后悔起刚才不该和张若瑶离开亭子了。      善水携了张若瑶匆匆回亭子,见母亲文氏与张夫人果然正起身要走。面上便露出了笑,一行人如来时那样出了白露池的园门,两家人各登上自家马车,张家的在前,薛家的在后,车夫各自赶着往南城门去了。      白筠和另个文氏身边的张妈妈一道坐后面那辆小马车,这里只母女两个。      文氏心情不错,只大约有些乏了,并没怎么说话。善水想了下,也不提今日在白鹿园里遇到兄长的事,只对文氏道:“娘,哥哥这几个月都忙什么,你和爹可晓得?”      文氏道:“再小半年便逢大比,你哥哥要参考。自然是要用心学业的。”      善水知道文氏对薛英也是自小宠爱,这才养出他散漫的性子。忍不住道:“娘,我却见哥哥近来只跟京中一些子弟厮混在一起,书反倒没碰几下。爹要是晓得了,必定要怒。娘你还是提醒下哥哥的好,叫他收敛些,免得哪日被爹晓得了,惹他怒气就不好了。”      文氏被提醒,也觉这些时日儿子早出晚归不大见得着面,点头道:“你说得也是。你爹是启元十五年的探花,咱们薛家世代书香,连你的功课也时常得你爹的夸赞。偏你哥哥的心思却不肯用在学业上。你爹如今身子没前几年稳实,这回若再考不好,怕他要气到。回去了我便敲打他……”叹了口气,又道:“他就是快成亲的人了,还整日的叫我不省心!若像柔儿你这般听话,娘这一世也就功德圆满了。”      柔儿是薛善水的小名。当年她出生时,薛笠给她取名“善水”,化自“上善若水”,又从中得小名“柔儿”。这小名,也就父母家人晓得并叫唤而已。至于文氏口中提到的薛英婚事,乃从前与钦天监许监正府上所订。监正也是个正五品的闲官。这什么锅就配什么盖。薛笠自己一心做学问,给儿女婚事找的亲家自然也是相类。两家门第倒也相当。约好下半年等大比之后,就把亲事结了。      善水对父母还有薛英这个哥哥感情很深。见自己一番话惹得文氏愁烦,不说又不行,只好又劝了几句。正说话着,忽然觉到身下马车一阵剧烈晃动后戛然而停,母女俩顿时滚作一堆往车厢口去。善水怕文氏年纪大摔伤,慌忙想伸手去抱住她,不想自己却先滚了出去,天旋地转之间,整个人已经被甩到了地上,连着滚了好几圈,这才停了下来仰面朝上。      地面是填了黄泥碎石的官道。这一甩又打滚的,善水只觉后脑一阵剧痛,闭了眼睛半晌反应不过来,等终于有些缓过了痛,耳边已听到身后官道之上有马蹄飞驰而近的声音。      自己正躺在路中间,真要被奔马踩一脚,不死也要吐口血。她可不想这美好人生就这样被一脚踩瘪。赶紧挣扎着想起来。      白筠和张妈妈已经从后面车上惊惶万分地跑了过来相扶,文氏也刚稳住身子,惊叫一声,也不用人搀了,几乎是跳下马车,朝善水飞奔而来。      那几骑马已经到了近前,大约是见路被阻,马鸣哕哕声中停了下来。      “柔儿,你怎样了?你没事吧?”      文氏惊慌失措地扶住已经从地上坐起的善水,白着脸颤声问道。      善水只觉后脑生疼,伸手摸了下,手心已染血迹。      怪不得这么疼,大概正好磕到了小石子,后脑勺已经撞破。好在看这血量,应该不是大洞……      算她命大。这要是磕出个大洞,得个破伤风什么的,就算有张若松那样的医生未婚夫,只怕也就一命呜呼了。      善水忍住痛,皱眉被扶着慢慢从地上爬了起来,退到一边道:“我没事。不过只擦了点皮。先给人家让路吧。”      她说话的当,并没看向那几匹马上的人。      文氏看见她手心里的血,哪里还管挡了人家的道,失声大叫道:“还说没事,都出血了!”抖着手摸出帕子去堵她后脑勺。      ~~      马上停下的正是安阳王霍世瑜一行。他急着入城,远远见道上摔了名绿衫少女,待策马近前,道路被挡,起先略微有些不耐。身后侍卫见状,正要上前驱赶开,霍世瑜忽然瞧见那辆马车车厢横梁上有“天章阁薛”的木铭牌——实在是洛京中大小官员过多,故而各家都在出行马车上订铭牌以被人辨,约定成俗。立刻不敢怠慢。      薛笠是他少时太学的经师。如今虽不再去太学,只每年节次之时还会备礼送去拜贺,偶尔得空也会去天章阁拜会恩师,请他指教下自己的书画之作。现在见到这铭牌,便猜这应是薛家家眷。下马近前了些,问道:“夫人可是天章阁薛大学士的家眷?”      文氏正颤抖着声音问女儿身上别处有无摔伤。听见人问,这才扭头看去。她从前曾远远见过霍世瑜,认了出来。一怔,等反应了过来,忙点头,又唤了声“殿下”,少不得先撇下善水,只能先朝他见礼。      善水之前没见过安阳王,听文氏这样叫唤,抬眼见这青年身佩龙饰脚踏宫靴,便也猜出了身份,只好忍着疼跟着文氏一道要见礼。      霍世瑜已经一个箭步上前,虚托住不叫行礼。目光飞快掠过善水身上。      他是薛笠的学生,但还是第一次见到授业恩师的女儿。见她一身碧衫,更衬得雪肤花貌,容色逼人。大约因了方才的跌倒受伤,此刻眉尖略蹙,面上微带痛楚之色,瞧着却颇有另一番动人之色。      霍世瑜身为皇子,美人自然见过不少。他也并非好色之人。但薛家的这个女儿,一见之下,仍禁不住多看了两眼。再见到文氏手上帕子已染血迹,眉头一皱,朝赶车的车夫看了去。      车夫薛大见自己闯了祸,又正撞到安阳王跟前,早吓得面无人色地跪在了地上。一见他皱眉看向自己,便磕头颤声道:“殿下,饶了小人!都怪我一时大意,未留意前面路上有个坑,马一脚踏入竟折了腿,这才害姑娘摔跤。罪该万死,饶了小人吧!”说罢连连磕头。      薛大是薛家的老人了,平日也颇稳重,善水母女出行都是他驱车。善水见他吓成这样。且这安阳王身份虽贵重,却也不过道上偶逢而已,便道:“薛大叔起来吧,我不过磕了点头皮,回去擦下药就行。没什么大事。”      文氏见女儿替薛大说话,便也叫他起身。薛大却畏惧这皇子威势,伏地仍不敢动。      霍世瑜再扫一眼善水,见她一双明眸正望向自己,喜怒不辨。心中竟忽然掠过一丝怪异之感。知道她这是在示意自己开口。便皱眉道:“起来吧。”      薛大如逢大赦,这才抖着腿起身。      霍世瑜到了马车前看了下,见辔马跪于地上不起,晓得腿骨是折了,回头对自己的侍卫方俊道:“把你的马暂换到这里。”      方俊立刻恭声应了,牵马上去与薛大一道换辔。      文氏忙道:“多些殿下美意。我母女心领。后头还有辆车,一道挤下便是,不敢劳烦殿下。”      霍世瑜看了眼薛家后面的那辆,不过是下人所乘的小马车,笑道:“师母言重了。我自小受老师教导,恩情深重。今日既偶遇,这又不过是些须小事而已。薛姑娘瞧着有伤,师母还是快些带她回去诊治下为妥。”      文氏对这玉雪人般的女儿自小便如心肝肉地疼宠,她自己也稳重,连跌倒擦破皮都没有过,何曾见过这样磕了后脑出血的事?早心急如焚了。现在见这安阳王既然也这样说了,再顾不得别的,忙道了谢,扶着善水便往马车去。      霍世瑜目送背影,忽然道:“烦请师母回去见了老师说一声,就说我过几日登门拜访,拾叙老师对学生的旧恩。”      文氏有些惊讶,回头看一眼,见他神色郑重,忙应了下来。      霍世瑜见那浅绿身影被扶着上了马车,车门关闭,她却始终未再回头看一眼。一直目送马车离去。这才对静候在身边的方俊道:“你再留下,顺道把这路坑给填平了,省得再有人路过误伤。”      方俊一怔,却也很快应了下来。霍世瑜这才翻身上马,领了余下侍卫一道往南城门飞驰而去,很快追上前头薛家的马车,纵身而过。      文氏坐在车里,善水正把头伏在母亲膝上。听到车外一阵如风马蹄声过,文氏摸了下善水的头发,自言自语道:“从前只远远见过这安阳王一两回,听人说他并不自傲身份,颇会礼贤下士。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受了他的帮,还马之时不好孤零零只牵了马回去,总要备份礼。只他这样的人物,寻常的也拿不出手,送什么倒有得想了……”      善水闭目不语,任文氏絮叨,也未搭话,心里只是沮丧。      今天出门前,真的该翻下黄历。先是遇到自家那哥哥做的一件闹心事,现在又差点摔断脖子。不止后脑勺还针扎样的疼,刚上车时还发现连手心膝盖都蹭破了皮渗着血丝。      血光之灾啊……她心里哀嚎一声。记得从小到大,她就稳稳当当,连走路也没摔过一跤。今天却忽然这样跌个大跟斗。莫非预示着自己往后有大变故?赶紧的,回去了洗个柚叶水的澡,驱驱霉气才放心。 ☆、第 3 章   洛京的格局,四四方方,端端正正。东西南北各三个门,统共十二门。正北是宫城与皇城。皇城的承天门外,依次分布中书省、六部、五寺、督察、翰林等等朝苑,附近星罗棋布着王侯府邸与朝臣家宅,下去东市西市,再过去,就是密密麻麻的这座皇城里的平民家宅。一般而言,越是权高位重者,宅邸自然越靠近皇城。      薛家世代书香满门清贵,家资比起小门百姓自然贵格许多,但与权焰熏天的豪门相比,却差了不止几个头。薛家就在城东春晖门一带的宁永街上。这一爿的宅邸,没王府候邸那样占地连绵煊赫逼人,多是带了个小园子的几进房宇,散住着像薛家这样不上不下位列中游的官家。      张家的马车一开始在前,并未觉察后面出的情况,直到入了正南的明德门进城,驱车到了宁永街口,张夫人要与文氏告别停下马车时,才晓得了这事情。一阵问察过后,急急忙忙要往自家去,说让丈夫来给看下。      张青是太医院首官,医道高深。文氏忙道谢。      善水方才这一摔,确实不算轻。后脑血口虽早凝固了,脑壳到现在却还有些疼,至于手肘膝处擦破,那就是毛毛雨了。被搀着回到自己屋子,连已脏污的外出衣裳也没换下便令躺下。小时哺她的乳母林氏与另个贴身服侍的丫头雨晴见了也吓得不轻,忙打来温水,文氏亲自绞了帕子,卷起她衣袖裙摆,见原本吹弹得破的雪样娇嫩肌肤上斜斜擦痕数片,渗出的血丝里还混着细泥沙,端的是触目惊心。心疼得自责不已,小心替她擦去血污。      张家与薛家住得不远。善水安顿好后没片刻,张夫人便携正休沐在家的丈夫张青到了。因张青是太医,又是长辈,两家也熟,诊看时便不用拉那什么劳什子的屏障。腿上臂膀自然没看,望了眼擦破的手心,心中便有数。只细细查看她磕破的后脑,所幸不过指甲盖大。留了药膏与一匣子紫金安神丸,说药丸能驱这摔伤后的头风疼痛,叫卧榻安养数日,应该就会无事了。文氏连声道谢,送走他夫妇二人。回来自然又是一番忙碌。      善水擦了药,吃了丸,也换了身干净的素罗软袍躺下,文氏又再三叮嘱白筠雨晴小心伺候,这才与林氏等离去。      薛英傍晚时才赶在父亲前回了家。听说善水摔下马车,唬了一跳,忙赶到了她住的院探看。      大约由于前辈子年纪轻轻殚精竭虑过劳死的惨痛教训,善水活这一辈子,给自己定的目标就是清静加无为,当个彻彻底底的薛笠女儿。凡是出挑出格的事,一概坚决不做。除了用心练习女红、向母亲文氏学做一个合乎规矩的大家闺秀和掌日后中馈这两件事,那些抚弦绘画作诗赋曲之类的才艺方面,从没刻意想要如何,过得去就行。当然她更有自知之明,就以她那点艺术细胞,身边就算有薛父这样的良师,再蹦跶十辈子也不可能拔尖,所以还是趁早省省力气为好。本来一路顺风顺水,她现在就只等着嫁给张若松这个完全符合她心意的青年了。但是今天,薛英这样的莽撞举动,已经触及了她的底线。一个不好就要毁损她的闺誉、打乱她的计划,甚至妨碍她的下半辈子。自然不能听之任之。所以一听说他来看自己,顾不得头还有些痛,起身整好了衣服坐等。      因是亲兄妹,二人自小也亲近,自然没那么多避讳。薛英听到白筠来请,忙跟着入了她屋子。屏退了人,见她端坐在桌案旁沉着脸,赶忙从怀里掏出一串新买的八宝琉璃珠,递到她面前笑嘻嘻道:“妹妹瞧瞧,好不好看?哥哥刚特意从老瑞麟给你买的。掌柜的说是最新到的海货,新鲜的紧。”      老瑞麟是京中最有名的珠宝铺,无人不知。善水看都不看一眼,只是打量起站自己面前的薛英。      薛英相貌堂堂,五官俊秀,颇得薛笠的轮廓。只可惜没遗传来半点探花父亲的儒雅隽疏,眉宇显得略有局促。      “我脸上长花了?”      薛英被她看得不安,摸了下脸。      善水收了目光,哼一声道:“我往后可再不敢再随随便便接哥哥你的东西。谁知道到底是你从哪只手里接来的?”      薛英也晓得自己今天这举动得罪了妹妹,为讨好她,这才特意去买了东西才回家。现在见她丝毫不领情,叫屈道:“我的亲妹子哟,哥哥我今天确实是混了些。可这手串真是我自个儿买的。还费了大半个月的例钱。我要有一句谎,叫我遭五雷轰顶。”      善水见他神情不似有假,料想也不至于再大胆到还敢私下替人授受。却也没接过。只脸色稍缓了些,道:“哥哥,你的心思不在学业,整日与那些人厮混,我做妹妹的不好多说什么。你是快要成家的人了,斤两自己应该掂得清。只你不该把主意动到我的头上。今日这样的事,若传了出去,我大不了被人背后说道,也没什么。只往后别人怎么看我家?你让爹怎么去面他的同僚?”      薛英也是有些后悔自己今日的孟浪。被小他两岁的妹妹这样说,脸涨得通红,一时竟反驳不出来。心里却又不甘心。愣了片刻,终于咬牙道:“是,我晓得我让你失望。咱爹是当世大儒,连皇上都敬他三分。我是爹的儿子,我若金榜题名,人人觉得那是应该。我若屡考不中,那就是天大的笑话。可是我到底如何?妹妹你比别人更清楚。我若是有爹那样的才情,不不,别说爹那样,我就算像妹妹你一样能读书,我也不至于会动这样的念头。我不晓得薛家怎么会生出我这样一个儿子。我的学业自小就不好。我再怎么用心,爹夸你从来也比夸我多。再小半年就是大比。我跟你说实话,我是半点把握也没。就算我侥幸能中,明年春闱再中,我的前途是什么?看看咱爹,你就知道了。我最多也不过是当个末品的小官。就跟王翰林的儿子一样。他倒是早中了,可他现在干什么?大理寺一个九品的司务!没有父荫,没有裙带,他往后就这样熬,从司务熬到评事,再到寺副,熬到头发白了都未必能摸到寺丞的边,更遑论什么大理寺卿,那简直就是做梦!”      薛英越说越激动,声音也大了,“妹妹我跟你说,我不想一辈子就这样定了!我知道你瞧不起我四处结交。你当我喜欢跟着那堆眼睛长在头顶上的高门公子哥儿身后跑?我是没办法。读书没出路,我总要替自己另寻个出路!我是不该把主意动到你身上。但我绝不会做完全没谱的事!京中贵公子那么多,我为什么单单只把他引到你跟前?就是因为我对他有把握!他对你一见倾心,人也不算荒唐,家世又摆在那里。他只要开口,成事就是八-九不离十了。妹妹你得个好夫婿,我也能摸到另条道。这有什么不好?”      善水现在觉得自己必须要重新解读她的这个哥哥了。原来一直以为他是个没心没肺的马大哈,盲目追赶时髦的非主流小青年。万万没想到他竟也会有这样的九转十八弯心肠。      其实按她从前的经历和经验,她完全可以理解自己这个哥哥的龌龊心思。离君子自然十万八千里,但这种实用主义精神,她并不陌生。      问题是那个钟颐就算好得飞上了天,跟她也不是一条道的。想象一下,嫁入太师府,日后容忍丈夫的大小妾室通房们,这是一门主妇必修课,她可以视若无睹。但有个疑似大奸臣差点连皇帝风头都要盖日后怎么着还不知道的公爹,有个住在懿德宫母仪天下但听说不怎么得她男人欢心所以性子阴郁的皇后大姑子,最要命的是,这钟家一路烧高香是没问题,她什么都能忍,这万一哪天要是倒台了,她倒霉也就一个人,薛英更是自己贴上去的活该,但顺着她还能牵连到生了她的温柔娘和她这辈子必定最爱的英俊大叔才子爹……这是万万是不行的!      “胡说!”她立刻再次沉下脸,“哥哥你越说越疯话!这次就算了。你要再敢拿我打什么主意,我就去告诉爹!”      薛英刚才一时激动在妹妹面前露了底儿,话说完了就后悔。现在见她又沉下脸,还搬出了爹,急忙点头应道:“是,是。是我混!再没往后了!妹妹你放心。”把那手串送到她面前,笑道,“这真是哥哥自己买的。就当是赔罪。别恼了。”      薛英这话倒是真的。他已经知道了钟颐的心意,也知道他很快就要去求皇后。往后自然不用再费什么心思搭桥牵线了。      善水哪里想得到钟颐是个行动派。见薛英说得诚恳,以为真过去了。毕竟是从小疼爱自己的亲哥哥,便接了过来戴上,对着日影晃了下,透明琉璃珠在雪白皓腕上穿射日光,斑斓夺目。      “值,值我半个月的月钱!戴在妹妹你的腕子上,就是好看!”      薛英满嘴抹蜜奉承不停,善水也觉得不错,笑着道了声谢,兄妹言归于好。      当晚薛笠知道女儿今天竟从马车上跌跤,连后脑勺都破了个洞,心疼得要命,连饭都少吃了一碗,把薛大叫来痛批了一顿。晚间见她精神还好,这才稍稍放心。      善水休了两日,便觉神清气爽,手脚擦破的地方也结了疤痕。趁跟前没人时,偷偷用力晃几下头,没觉晕疼。想必没什么脑震荡之类的后遗症留下,终于彻底松了口气。这天正好是薛笠休沐在家,陪他在书房磨了一个上午,一道研究金石篆刻。他最近刚迷上这个。午饭用过之后,文氏照例午歇,善水陪父亲又去书房,坐了片刻,却也犯了春困,眼皮子沉下来。薛笠心疼女儿,便叫她去歇。反正她这辈子最不缺的,大概就是大把时间了,只管挥霍就是。听了父亲的话,打个哈欠正要起身回屋,下人过来,一脸兴奋,受宠若惊道:“老爷,安阳王殿下来了,这是拜帖,人就在门外等着呢!”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读者 天天小飞龙、yiyi不舍88、琥珀投雷。谢谢 凡想 扔手榴弹。 ☆、第 4 章   那日善水母女在回来路上偶遇霍世瑜的事,薛笠当日便知道了的。文氏第二日派人送回马及谢礼。薛笠听说他当时还提了句过几日要上门拜望自己,也不大放心上。以为不过是随口之言。不想今日竟真的来了。与善水对望一眼,咦了声,道:“殿下竟真来了。无事必定不会这般上门。只是不晓得所为何事。”      善水本就要回自己小院去的,见父亲有客人来了,自然更要回避。听父亲这样一句自言自语,想起那天的情景,心里忽然有点警惕起来。      薛笠虽曾是霍世瑜的太学经师,只对方毕竟身份高贵,自然也不好怠慢,略整了衣冠便匆匆出去相迎。善水只好回自己所住的月斜院去。刚跨入院门,那只已经养了一年多的松毛狮子狗摇头摆尾地蹿了出来,身上湿漉漉香喷喷的,瞧着是刚洗过澡。善水蹲下去抱住了。雨晴已是笑着迎了出来,指着摆在院子中间的盆子和香露道:“姑娘回来了?我刚替绰绰洗了澡,正要擦干,它许是听见你脚步,哧一下便蹿走了。耳朵竟比人还灵。”      这狮子狗是一年多年张若松送来的。说从别处抱了两只新生小狗。一只给妹妹张若瑶,一只便送来给善水养着玩。送来时还不过一个月大,通体雪白,只有眼睛和鼻头乌溜溜的,模样极其可爱。善水一见便喜欢上,留了下来养着,取了个名叫婥婥。      善水抱着婥婥,让雨晴拿干的布巾擦拭它身子。又拿从屋子里的斛斗里拿了个它平日最爱的佛手逗了片刻,最后被它扯走,坐在一边看着它叼了佛手在廊子上欢快地蹦跶,刚才的睡意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她心里隐隐有一种感觉。这个安阳王霍世瑜,他今天突然造访,说不定与自己就有干系。      这个念头让不安。她现在只希望是自己太过敏感。      善水差雨晴一趟趟地去看安阳王走了没,一直到了傍晚,才得知他刚被薛笠送出去。立刻便去找父亲。到了书房,见他已经回来了,正在看桌上的什么东西。靠近了些,才见桌上多了个沉木匣子,里面有块看起来色泽莹润的黄色石头,薛笠正在仔细端详,神色颇愉快。      “柔儿你瞧,这便是爹前日刚跟你提过的福黄。”      薛笠听出善水脚步声,朝她招招手。      善水到了近前。      福黄石是金石里的极品石料,素有一寸福黄三寸金的说法。书房里本来没这东西,现在突然冒出来,不用说就是霍世瑜拿来的了。      “这样的石中妙品,爹现在还真不敢贸然下刀,只怕暴殄天物。须得放着,等哪日手感好些,再想想如何下刀。”      薛笠还在不住端详石头,善水却没半点兴趣。试探着问道:“爹,这是殿下送来的吗?”      薛笠笑道:“正是。难得他有心,知道我近日在搜石料,便特意送了块过来。”      “他过来就送这个?还有没有说别的?”      “还顺道给你送了盒药膏,说是西域进贡来的,擦了可消淤瘢,太医院里也没有。我刚递给了你母亲,你记得早晚擦用。”      善水心中的那不妙感更甚。      不是她自作多情。而是这安阳王霍世瑜的举动实在太过凑巧,让她不得不多心。虽说一个是老师,一个是学生。学生想起来去拜访老师,再送点投其所好的小礼物,本来也正常。但问题是他早不送晚不送,以前也没见他这么上门过,偏偏就在这当口过来,还“附带”送了给她的药膏……再说,那天他是施助者,薛家是受助者,再怎么说,也没有帮忙的人还特意跑到被帮的人家里表达殷勤之意的……      善水又迂回打听谈话内容,最后知道这一下下午,安阳王都在陪着他的旧日老师在言古论今相谈甚欢,最后两人都觉意犹未尽。薛笠甚至夸他,说原本虽也知道这位殿下腹中锦绣,只没想到与自己竟如此脾好相投,实在是意外。      所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话糙理不糙。要是没个缘由,善水绝不相信这安阳王会空闲到特意跑来她家陪着她爹消磨一个下午来叙旧日的师生情谊。他过来若真说出个事,她还可以放心点,现在却真的不放心了。      霍世瑜还没立王妃。他要是真看上自己,下个月选秀之时,以薛家的地位,她也不可能会是王妃,充其量不过侧妃。      别说侧妃,就算开恩让她当王妃,她也没半点兴趣。      连钟颐,她都避之如猛兽,更何况是霍世瑜?      凡与皇家沾上边,必定不吉利。轻则伤筋动骨,重则万劫不复。      善水回了自己的月斜院,一个晚上都在想这事。      现在最难办的是那个霍世瑜他不明说,他只是在讨好她爹走迂回路线。而她的爹现在显然还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家的女儿已经被人盯上。      她要是把自己的疑虑告诉薛笠,让他心中有个数,至少下回见面时,可以多个心眼,甚至寻隙婉拒,这样会不会有用?至少比自己现在胡思乱想,然后到时候真的一道赐婚旨意从天而降要好。      善水打定了主意,次日晚上,等薛笠下朝回家,一家人晚饭后,他依平日习惯去书房时,沏了他爱喝的碧螺春亲自送去。      薛笠自昨日霍世瑜来访后,心情便一直不错。见女儿送茶过来,笑着道谢。      善水放下茶托,把昨天文氏拿给她的那盒药膏也推了过去。      薛笠见状,道:“这药?”      善水道:“爹,这药我没动过。烦请爹把它还给殿下。”      薛笠不解。善水便把自己的思虑说了一遍,最后道:“爹,并非女儿自作多情杞人忧天。其实真若是我想错了,倒还好。就怕万一是真的。爹总不会愿意看着我入了那条道吧?”      薛笠虽是读书之人,却并非不通事务。昨天只是与昔日学生谈得太过相投,且霍世瑜也并丝毫没提半句这话头,他才没想到这处去。现在被善水提醒,忽然懵住了。再细细一想,自己与这位皇子虽是师生关系,但多年来,他对自己也不过尽到一般师生之礼而已,并无深交。朝中现在钟、穆两家相争,自己从来不参与这些,于他的政务全无裨益。他忽然一反常态,确实怪异,难道真的是留意到了自家女儿,这才登门造访?      一想到下月的秀选,薛笠顿时惊出一身冷汗。      女儿与张家的儿子若松,虽算不上青梅竹马,却是知根知底。他对那年青人也很是满意。心中已经把他当女婿看了。若这安阳王真横插一杠,到时候求了旨意下来,自家就只能奉旨行事,把女儿送入皇家。      薛笠眉头紧皱,想了下,道:“爹知道了。正好约了过两日,殿下会到我翰林苑,本是说寻访到一册金石录送来。爹到时候试探下,看他如何说。我瞧他也是知礼之人,应不会强人所难。此事你先别让你娘知道,我怕她空担忧。”      善水忙道:“我晓得。所以才只找了爹。”说完又替他奉茶捶肩。      薛笠享着女儿的殷勤侍奉。灯火里,见昨日那仿佛还在牙牙学语的小女娃忽忽已成明艳少女,美貌足令天下男子倾心,心中又是得意,又是难过,不禁长长叹了口气。      过了两日,薛笠散朝后入了自己的翰林衙署,终于等到霍世瑜如约而来。薛笠令侧旁的五经博士与几个编修避让了,请他入座。接了他递过的金石录,翻看了下,推了回去,微微笑道:“多谢殿下有心。只是昨日家中小女不慎染了风寒。虽是小恙,也足令我牵肠挂肚,于金石也没了心思。这册子与殿下前次所赠的黄石留我手中不过是明珠暗投,实在可惜,殿下收回反倒更是美事。”说罢从书案下取出装了福黄石的乌木匣,推了过去。      霍世瑜一怔。      他对薛善水可算一见倾心。那日回来后便一直有些忘不掉。眼前总不时闪出她望着自己时的一双点漆双眸,连因了疼痛而蹙眉的那个表情,也让他觉得眼前一亮,实在是说不出来的一种微妙感觉。所以当时才脱口说出登门造访的话。回去几乎是彻夜难眠,第二天忍不住命贴身宫人去内务查了秀女名单,知道她在册上,心中便升起了个念头。这才有了前日的到访。      今天过来,他本就打算对薛笠道明自己心思的。现在见他态度与前日不大相同,他也是极聪明的人,自然猜到其中有变,略一沉吟,道:“恩师担忧令嫒,也是人之常情。只不知道她好些了没?若还不妥,可请太医诊治。”      薛笠叹道:“多谢殿下关心。太医院张院使与我向来交好,两家来往多年。已经去看过了。说休养几日便好。只是我心中实在还有另件事,比这更叫我愁烦。”      霍世瑜道:“恩师尽管道来。若我能帮,必定不会推辞。”      薛笠看他一眼,道:“实在是一言难尽。本不该在殿下面前提的。殿下既问起,我便倚老卖老说几句,还望殿下勿要笑话。说来也惭愧,不过是被儿女婚事烦扰而已。我与张青素来交好,两家早也有意愿结成亲家。只是秀选事大,不敢违抗,自然要先由了这头。好在我女儿资质平庸,想来也不会入贵人之眼。如今只等着秀选过去,才好议定婚事。”      霍世瑜脸色微变。      他早听出了自己这位恩师的言下之意。就是委婉地告诉他,他的女儿已经有了良配,请他不要再打主意。      他记得就在数日之前,自己上门拜访之时,这位恩师还毫无察觉,与自己相谈甚欢。不过短短几天,态度立刻大变。是他自己转过了弯,还是被人提醒?      他立刻又忆起那日自己与她对视时的那种感觉。      人在平时可以伪装,但遇到突然意外之时,表现出来的体态与眼神,却是最真实的反应。他相信这一点。      他觉得自己恩师这态度的突然变化,十有八-九应该和她脱不了干系。      他身份高贵,美人在他面前如过江之鲫,什么样的没见过?对方既无意,他本该一笑放手。但真遭到心仪女子这样的婉拒,心里反而生出了不甘和不服,竟越不想罢手。      他一直便是这样的性子。自小到大,从未改变。      “恩师的意思,我明白了。”霍世瑜脸微微涨红,道:“在恩师面前,我便也不隐瞒心思。我对令嫒确实心慕。恩师既这样说了,我便该放开。只是有一事,恐怕恩师你还不晓得……”见薛笠望着自己,道,“我刚听说了件事。不止是我,钟颐对令爱也是青眼有加。他已经去向我母后求告,求下月秀选之时,将令爱许配于他。”      薛笠大吃一惊。听他继续说道:“钟颐论辈分,是我母系长辈,自然也是极好的夫婿人选。只是令爱若能入我之门,我从此必定护若珍宝。退一万步说,即便我听了恩师的意思退让,他却未必会放。恩师想与张家结成亲眷,只怕也难如意。”      薛笠已经目瞪口呆了。皱眉片刻,终于道:“我晓得了。容我回去想想。”      霍世瑜站了起来,脸庞上刚才的红潮还未褪尽,望着薛笠道:“恩师是我小时的授业之师,我是什么人,恩师应该也知道。我对令爱全是出于赤诚。只要恩师首肯,我便去求父皇,恳请父皇将令爱指给我为王妃,绝不委屈了她。还往恩师再考虑一二。”说罢恭敬行了个学生之礼,转身大步而去。      这一场师生会的结果,不但没有达到起先的目的,反而带来了个更坏的消息。现在连文氏也瞒不下去了。除了薛英傻乐被薛笠骂了一顿,剩下几人都是愁眉不展。      善水万没想到钟颐竟已经去皇后面前求话了。      一夜之间,自己忽然桃花大开成了抢手货。      无论是霍世瑜,还是钟颐,她都惹不起。      惹不起,就只能躲。      三天之后,德宗收到天章阁大学士薛笠的告罪函,说女儿突染恶疾,恐传于人,宜送往城外静养。下月秀选,怕要耽误无疑,伏乞请罪,边上另附太医院首官张青的录证,证实薛女周身长出红疮,短期内怕难痊愈,不宜近人。      德宗并未多想,当时便朱批许可,令从名册中销去薛女之名。      当日,一辆马车驶出城北的光化门,往几十里外的华亭山普修寺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读者过堂投雷。 ☆、第 5 章   善水天生对瑞香过敏。      瑞香是老种的名花,春夏开放。因为寓意花中祥瑞,花香浓烈,所以京中很多大户人家的庭院之中都有栽种,更有一种名“金边”的瑞香,被时人认为利于睡眠,放置在卧室之中。      但善水却闻瑞香而变色,再不远远躲开,片刻之后便会浑身发痒,冒出一颗颗的红斑,奇痒无比。      她记得小时候,自己大约一岁的时候,被乳母林氏抱着到了后花园里晒太阳,经过一丛瑞香时,林氏被花香吸引,摘了一朵插在她的冲天小辫上扮美。然后很快她就全身发红长出斑点,整个人跟喝醉了似的,到了夜里又发高烧。请了郎中来看,只说是发惊着凉,喝了不少药,折腾了将近小半个月,身上的皮肤才恢复原状,那些天吓得薛笠和文氏日夜都没合眼。她自己当时也并未意识到是瑞香作怪。且因为去了趟园子便成这样,文氏觉着是冲撞了什么脏东西,自然命林氏不许再带她过去。安然了差不多一年,到了第二年春,她自己早能四处乱跑,有一天去了园子,再经过那从瑞香时,被花香所吸引,闻了几下。没想到片刻后,身上竟又出了红斑。      这一次她终于有些意识到自己这怪病的源头。等文氏又急着去请郎中,命人去园子里烧纸祭神的时候,她便让文氏把家中所有瑞香都铲掉,说自己碰了这花才这样的。文氏爱女心切,自然不惜几株花草,从此薛家再无瑞香,善水偶有去旁人家中,远远闻到瑞香之气,也是立刻躲远,多年来便一直无事。这事情只有她自家人知道,连张青也不晓得。      现在她华盖压顶桃花滚滚而来,抱头冥思数天,终于想到了这茬。从前是避之不及,现在却成了救命稻草。把主意悄悄跟父母一提。薛笠当场便拍板通过。命心腹家人去买了十数丛瑞香回来种于园中。善水到跟前晃几圈,再凑过去使劲闻,恨不得把花都吃下肚子才放心。      托花神的福,虽然结果没小时候那样恐怖,但很快全身发红,冒出一粒粒的疙瘩,手臂大腿处甚至连成一片,痒得她恨不得在墙上蹭滚才好。看着镜中那个连脸上也布了一颗颗恐怖红疙瘩的姑娘,善水这才后悔自己入戏太深。其实先前没必要对自己下手这么狠,稍微意思一下也就差不多了。      不明真相的张青被请来诊看时,吓得不轻。问起缘由,薛家自然一问三不知,只说好端端的变成这样。张青不明所以,只好开了止痒祛湿的方子,留下药膏离去。等薛笠上告罪函时,一来,他晓得自家儿子的心意,这正合两家所愿,二来,善水确实有恙,且瞧着来势汹汹原因不明,并非欺君,自然也痛快署上了名。      ~~      普修寺是座千年古刹,几经战火。本朝开国之时,太祖下令修缮,百年来香火鼎盛。且贵在并非拒人千里只接豪门贵客,而是附近善男信女朝拜三宝的盛地。尤其是山门前那株不知历过几朝的老榕树,盘根错节,一半毁损于年代久远前的天雷火霹,焦黑枯干,一半却枝发根蔓,郁郁葱葱,绵延覆盖住整座山门,蔚为奇观。寺里的主持因果大师年轻时博览群书游历四方,与薛笠是老友。到此养病,自然是最好的清净之所。      善水被父母陪着送入山门,抱了婥婥同去。因果大师亲自来迎。因善水从前随薛笠来过此地,见到善水如今模样,也是摇头叹息。在后山专供女香客们清修的禅院里让出了几间禅室,文氏陪着女儿住了两日,被善水劝着回了家,她便与乳母林氏和两个丫头住了下来。      四月浴佛刚过,七月盂兰未及,所以现在这寺里还很清净。善水住的禅院三套,就只后面最清净的那里头仿似住了位清修的女客,白日里只见服侍的一个妇人进出,那妇人服色素净沉默寡言,女客却从不露面。过几日,善水听到雨晴嘀咕,说自己今日与那服侍人的妇人对面碰到打招呼,她却仿似未闻,哼也没哼一声便从自己近旁过去,翘嘴道:“不过也是个服侍人,瞧着也不是什么高门大户出来的,我还想着打个招呼往后熟个脸,她却好,送我个冷屁股!”      白筠年纪大些,比善水还大几个月,听到了笑骂道:“你这口无遮拦的东西!什么屁股也好意思说得出口!人家不爱搭理,你往后也只作没看见就是,没得啰啰嗦嗦话这么多,当心惹厌了姑娘打发你走!”      雨晴伸了下舌,不再作声。      善水现在正坐在镜子前照。      她对那未谋面的女客没什么兴趣。现在只关心自己的这张脸。虽说皮囊也是身外物,但毕竟是女人,爱美的老太太五六十岁都收拾得光鲜亮丽,何况她现在还是这样的如花年纪?前天文氏还在的时候,内务来了个嬷嬷,还带了太医,也不知道是皇帝还是皇后的意思,只说来给她诊看的。其实是过来检查薛家到底有无猫腻。毕竟,这秀选是朝廷老规矩。有人想吃肉,有人自然就想吃素。人心看不见,规矩摆在那,自然不好说破就破。要不然今天薛家,明天再冒出来王家李家,那不是乱了套?那嬷嬷与太医检查过一遍,见善水果然全身红斑狼狈不堪,这才离去。      他们人一走,善水这几天哪也不去,天天就只窝在禅房里不动,盼着身上脸上的红斑早点消失。现在见淡了许多,估摸着再几天便会消了,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她倒不怕过些天好了再有人来突击检查。他爹早听她的,那家里那十来丛的瑞香花全都摘下来焙干碾成末装进了瓷瓶带来。她拿小勺挖了一点散手背上做过试验,皮肤触了粉末之后,还是会发红。有这样的法宝傍身,她现在真的胆气大增。      再过三两日,善水身上的红痕已经消得差不多了,脸上只淡淡点印,后脑勺的疤也掉,心情大好。见山中树匝丹崖、泉鸣碧涧,人也稀落,有时便会叫林氏几个陪了,牵着婥婥一道爬段山阶,回来出一身汗洗个澡,顿觉神清气爽。想着在这里只要这样再过一个月,等那秀选过去了,她便回去,薛张两家亲事一定,这一辈子就算妥妥的了。      这天一早也是爬山回来,洗了个澡,午饭时送来素斋,一碟百合炒鮑菇,一碟山药炖腐皮,外加一个豆芽菘菜汤,一碗米饭,因肚子饿了,觉得十分美味。用完饭坐在禅房的窗前与白筠几个一道做了点针黹活,觉着有些困了,便打发人各自去歇,她也上榻去睡。      善水正睡得香甜,耳边忽然听到一阵喧杂声,费力睁开眼,仔细再听,竟是白筠雨晴在外面与个陌生声音的妇人在争执,间或还有婥婥发出的呜呜之声,睡意全消,忙穿了外衣出去,见廊子那头几个人站着,婥婥却缩在竹从一角,看见善水,便如受了委屈的孩子般呜呜朝她跑来。      善水抱起婥婥走去,那几个争执的也见到了她,声音消下,都望了来。      善水打量了下那妇人,见年近四十,装扮朴素,相貌毫不惹眼,整个人却叫人觉着难以近亲。想必便是那日遭雨晴嘀咕的那仆妇。还不大晓得怎的会争执起来,便问了一声。      那妇人瞧她一眼,冷冷道:“你便是这畜生的主人?怎的不晓得好生看管?我家夫人绣了大半年的一副大士像,眼见就要妥了,你养的这畜生却闯了进来弄翻香炉,火星子弹出来把绣像灼了洞。这样的畜生我抓了去淹死,可有错?”      善水微微皱眉,看向了雨晴。      她知道婥婥一向调皮,现在住到了这里,后头那重院里的人既然不爱与人来往,怕婥婥胡乱闯进去惹人嫌,先前特地吩咐过雨晴的,叫看得牢些。没想到竟还是出了事,且不是小事。虽然觉这妇人口口声声畜生畜生的很是刺耳,只自己理亏在先,也不好反驳。      雨晴也知道自己闯祸。因这婥婥平日是归她看养的。脸微微涨红,低声道:“姑娘,确实是我不好。先前一时疏忽没看住。只她却要拿了婥婥去投水,我才不让。”      善水看一眼怀中婥婥。它仿佛也晓得自己闯祸,缩成一团拿两只水汪汪大眼看她,呜呜轻声地叫。善水哪里舍得让这妇人真断送了它的小命?对那妇人道:“确实是我的狗儿不对。还望阿嬷见谅则个……”      “红英!烧都烧了,何苦还要再害一性命?”      她话没说完,便听身后传来一声女音,轻柔浑和,听着十分舒服。回头看去,见与里头院子相通的廊道口多了个中年妇人。穿一身淡青素纱家常衫,头发用一支玉簪绾起,打扮便似道姑,全身上下干干净净再无多一样修饰,端庄貌美,年轻时想必容貌更摄人。唯一就是皮肤苍白,瞧着血色不佳,倒像是长年累月不大见日光的缘故。      那被唤作红英的妇人见她现身,才急忙走去,口里道:“夫人,你身子本就不好。这绣像费了你大半年日子,眼见就要可以挂在家中佛堂里的,今日竟遭这畜生这般作践,我心里实在气愤……”      那妇人淡淡看一眼善水,道:“烧便烧了。可见是我与观音大士仍旧无缘。重新再绣一副便是。”说罢转身要往里去。      善水忙道:“夫人留步。可否让我瞧瞧烧成如何?不定还能修补回来。”      红英冷道:“好几个小指甲盖大的光窟窿,还怎么补,补上了也不能看。况且被损之物就算补回,神佛也是不喜。”      善水一听,心里便有底了,道:“刚才多谢夫人大量,我心里感激。凡人修行以诚为上。心中至诚,则所想直达神佛脚前,又怎会不喜?可容我去瞧瞧。若只这样大小,我不定还能补好,也算是我向夫人赔罪。”      这妇人为绣这像,费了大半年心血。今日这样废了重新再来,确实无奈可惜。现在见这少女开口,神色笃定,话说得也似有理。心中思忖了下,不如让她试试,若能补救更好。便微微点头往里去了。      善水忙把婥婥交给雨晴,随了前头两人往里去。入了最里院子的一间静室,见桌案上香炉果然还倾在桌上,边上那副被损的绣轴长三尺,宽二尺。上头观音大士像绣栩栩如生。净了手上前拿起察看,见好死不死地竟正好烫在了破丝最细的眉眼之处。现在几个透明小窟窿,看着确实怪异。拿着翻来覆去看了片刻,终于抬头对那妇人道:“可否叫我拿回去慢慢修?想来应该是没问题。”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 过堂扔了一颗地雷 梅格安安扔了一颗地雷 夏日百合扔了一颗地雷 梵高的耳朵扔了一颗手榴弹 ☆、第 6 章   善水见那妇人略有踌躇,立刻道:“夫人请放心。今日之事全是我的错。我晓得这是供物,需得洁净。拿回去后必定恭敬以待。那只狗也绝不会叫它再入我房中。”      妇人心中正想着这个,见这少女竟一下猜中。虽不晓得她脸颊脖颈为何有淡淡红斑,容貌却是难得一见的上好,又这样善解人意,心中对她好感倍增,终于露出一丝淡淡笑意,道:“也好。”      善水小心卷起轴图,拿了针黹绣线等物,便告退而出。      红英见她一直目送那少女背影离去,忍不住道:“奴婢早向寺里知客僧探听过了。这是天章阁薛家的女儿。本要下月秀选的,前些天却莫名浑身起了红斑,太医也说不出什么名堂,内务便将她名勾了,薛笠送女儿到此间静养。”顿一下,有道:“奴婢本担心她那红斑会传旁人,前些天留意察看了下,见她与身边丫头同食同游相安无事,想来无大碍,这才容她们下来。”      妇人微微一笑,道:“你总这般多心,连这些也留意。”      红英道:“王妃金玉之躯,再怎么多心也是不够。”无人在前,她便改口称回了原本的称呼。      那妇人笑意渐渐隐去,道:“什么金玉之躯,不过苟延度日而已。”说罢默然不再作声。      红英见她恢复平日模样,暗叹一声,想令她高兴些,又道:“今早王府仪卫正冯清到山门前送物,遵了王妃先前的话,不敢贸然进来。奴婢出去拿时,听他说世子过几日便回京。若知道王妃这几日身子不妥,到时必定会来此探望。”      那妇人这才重新露出欢欣之色,微微点头。      这妇人其实来头不小。姓叶,闺名明华,当今穆太后是她的亲姨母,她的另个身份,便是京中永定王府的亲王妃。      已故的永定王是德宗胞弟,二人都是穆太后所生。所以这永定王府在洛京之中地位仅次帝王之家,连方才红英提到的那王府家臣仪卫正冯清,也是正五品,单从品级来说,与薛笠都比肩了。      叶明华自幼丧母,父族人丁不兴,太后怜惜这外甥女,便将她带到身边抚养,还小时,便亲口将她指给了自己的幼子永定王。身份自然无比尊贵。只可惜命不济,永定王自小身体一直欠佳,十数年前,他便撒手人寰。好在留下了一子一女。      叶王妃自丈夫去后,便一直深居简出。这些年随了儿子渐大,她更是一心向佛,极少出来应酬。在王府时便长留佛堂,只每年永定王逝的四月,会独自到这普修寺里静修一两个月。因她行事低调,寺中知客僧只认得她年年来,却只以为是寻常大户人家的女眷,哪里想得到她竟会是永定王府里的王妃?      红英跟随伺候她多年,自然知道世子霍世钧对王妃冷淡,平日因事务繁忙,也不大在王府里长居,不过尽到寻常的儿子之礼而已。自己刚才拿那话来说,也不过是想安慰她。现在见她一副期待模样,反倒有些后悔自己多嘴。      万一到时候世子不来,那不是教王妃空盼一场?      ~~~      善水抱了绣轴回自己所住的院落,命白筠将桌案再擦拭一遍,放下绣轴绣线后,自己先是到了外面把婥婥唤来,取戒尺打它爪子。      婥婥是松狮,原本就天性顽皮,成年后体型颇大。现在才一岁多,善水还能抱,再过一年,怕就抱不动了。打了几下,见它汪汪痛叫,可怜巴巴望着自己,又心软了,丢下戒尺用手指戳它脑袋厉声教训。它颇通人性,大约也晓得自己做错,只夹着尾巴耷拉着厚重眼皮呜呜地叫,一副可怜模样。边上的雨晴噗通跪了下来,说:“实在是我不好,姑娘要罚就罚我吧。”      雨晴平日虽孩子气浓了些,做事却也用心。百密也有一疏,善水不是个苛责完美的上司。先前见她愧疚,便没再打算说什么了。教训婥婥,只是觉得宠物不能太宠。连人太宠了都会无法无天,何况是只狗?也要立点规矩才不会上房揭瓦。现在见雨晴也来凑热闹,哭笑不得道:“得,你带了它一起好好面壁思过吧。”说完丢下众人,自己回屋去了。      雨晴当真,哭丧着脸看向白筠和林妈妈,两人都爱莫能助的模样。雨晴无奈,只好真拴了婥婥一道去廊子上面壁。      善水关了房门,洗了手擦干,坐到桌前展开方才那观音绣像,细细再看那几处被烫出的洞。取镊剪将烫焦的边缘理平剪齐挑出了绒头,将绣线劈出极细的丝,取了二丝穿入如发丝般细的绣针,伏案慢慢修补起来。      这绣活不易。先要将烫破的底绢修得平整无痕,再照原来绣面复工。好在善水这一世最拿得出手的就是女红,自小便跟宫中刺绣作坊文绣院里出来的老绣娘习艺。虽难,却也不是不行。埋头干了一个下午,到了早上再半天,几个破损的洞便都补好,正反两面全无痕迹,不辨边缝。      善水伸了个长懒腰,把绣轴卷了,亲自送往里面去。      王妃本也是不抱大希望的,不过死马当活马医而已。没想到她竟动作这么快,接过来察看,绣像观音眉目处被修补得绒彩鲜明,丰神宛然,比自己原先的绣面还好,反面也与周边绢面浑然一体,再尖利挑剔的眼,也根本看不出曾破过几个洞。很是喜欢,赞不绝口。      善水见对方认可,松了口气。总算是弥补过来了。      对方到底是什么人,她现在自然不清楚。只这主仆二人看起来,却总叫她觉得没什么想亲近的念头。谦虚了几句,告辞而去。      再过几日,善水这边的人和狗都严格照她意思,没多往那边再去半步。那边倒是自己找了过来。红英来请,说夫人想让她帮着看些针法。      对方来请,善水只好过去。一来二去,竟混得有些熟了,那红英态度比起从前也好了许多。等她这天再过去,那夫人收了绣像的最后一针,留她说起了闲话。      王妃打量了善水,见她前些时候面颊脖颈上的那些淡淡红痕已经消尽,极其标志的一个小美人儿,便称绝色也足担当。女红上好。这些天与她处下来,觉着她言行举止亦极稳当。家世也好,薛笠是当世大儒,清名远播。越看越爱。想起红英一开始告诉自己的关于这女孩的事情,脑子里现出自己那个儿子的身影,竟忽然冒出了念头。觉着他若有这样一朵解语花相伴,说不定那阴郁不定的性子便会大改。      大凡天下母亲都是只为自己骨肉着想的,何况霍世钧现在年纪不小了,终身大事却至今还悬而未决。王妃越想,越觉适合。只是此刻自然不会明说出来,怕羞到了她。所以只是略微笑着道:“薛姑娘,我听说你本要下月秀选的,却因了先前的那疑疾孤零零到了此处与我这无趣人相伴。如今我瞧你也好了,为何不回去参选?”      善水做梦也想不到她家便有个还没娶老婆的儿子,她现在正在打自己的主意。      先前几日相处之时,善水也稍留了个心眼,让林氏朝知客僧打听这妇人的身份。知客僧只说她年年这时候都会奉香火来此住上一两月,并未听说有什么大家世。善水便放了些心。见她这样蜗居山寺里静心修佛,只以为是哪家失宠了的妻自己要来寻个清净而已。      现在听她问这个,善水便用她觉得妥当的外交辞令应道:“秀选本是好事。若能选上,也是我阖家的荣耀。只可惜我身子不好。夫人你前几日见着的那红斑,现在虽好了,可说不定过些时候它又犯。似我这样的病症,怎配参选?”      她这样说,若对面这人是寻常大户人家里出来的,本毫无瑕疵。偏偏却阴差阳错,这话落入王妃耳中,反倒更觉她懂事。听她口气中还带了些无奈自怜,忍不住出言安慰道:“我瞧你这病也没什么,发出来不过几日,它也就好了。也干净并不惹人。日后寻访个好的郎中,不愁治不好。”      善水不愿再多谈这话题,含糊几句,便起身告退。王妃叫红英送出去。自己便沉吟起来。      刚才听这薛家女儿的意思,她并非不愿参选。如今被勾销名字,听着倒有几分遗憾。她虽有那不定之症,只确实也没什么大碍。往后留意替她寻访名医,不愁不治。      这样的一个娇娇人儿,与自己的儿子,真的是天作之合。否则为何竟会这般巧,让自己在此遇到了她?      王妃的脑海里浮现出善水与自家儿子并肩而立的景象,越想,越觉着是一对良人。      ~~      善水丝毫不觉自己再成有心之人的谋算。只扳着指头算日子。      今日已是四月二十八,秀选定的五月初五。前日薛笠与文氏刚来探望过她。薛英也来过一次。他的言谈中听起来虽遗憾,只被父亲敲打过,应也不会真混到与家人作对的地步。再过几日,自己就可以回家了。      其实善水倒也没怎么盼着早回去。她在家中,也是深居简出的多,反倒在这里,清净又自由。除了饮食有些单调,别的都挺满意。尤其是这些时日,养成了每天早上去爬段山路的习惯。初夏之交,空气凉爽宜人,山中鸟鸣阵阵,举目便是层层叠叠的新绿浓翠,叫人心旷神怡。她颇喜欢出一身汗的这种久违了的感觉。所以这日一早,善水穿了身利落的松石绿春衫,牵了婥婥与白筠雨晴往后山去。      林妈妈年岁虽也不老,才四十,只这种爬山的体力活,哪里跟得上?开始几天还勉强随着,回来便一直嚷腿脚酸痛,白筠忙着给揉敲。善水也不想折腾她,叫她别跟留下,她却又不肯,说怕姑娘路上被莽人冲撞了。几日跟下来,见这后禅院有条小道直通后山,山道清幽,不过偶尔撞到抄近路的樵子与寺中僧人,见了女眷便低头匆匆避让而过,此外再无别的闲人,这才放心下来,听了善水的话留下。只每次出去前,对白筠雨晴千叮万嘱是不用说的了。      善水出来得早。朝阳刚从东山探头,山中的青石台阶一色迤逦向上,两边草木之上还沾昨夜未消的露珠。两个小和尚正在扫着山道,看见她一行,忙低头合十。      婥婥最喜每日的这放风时刻,汪汪叫着往上蹦跃,善水扯不住,索性便放了颈绳任它自己在前。一路爬到了这小峰顶,迎了山风四顾,见长空碧远,层峦叠嶂,此情此景,只觉人之渺小,造物伟大。      白筠与雨晴也不习惯爬山。开始几天还图新鲜,现在不过是随了善水兴致,勉强跟随而已。爬到峰顶,早累得大汗淋漓喘气不停。见善水额上也沁薄汗,两颊染上桃晕,白筠顾不得自己,先拿干净帕子给她擦汗。      善水擦了汗,在峰顶停驻片刻,等几人气喘都定了些,便一道下山,雨晴牵了婥婥。      下山自然要省力许多。婥婥跑得更是欢快,雨晴渐渐被带着在前,隔得越来越远,到后来便只听到婥婥传来的隐隐叫声了。      因方才爬得快,几乎是一口气不停顿,善水也觉着有些腿疲,与白筠拖着手下石阶。低声说笑间拐过前面那道矮岗,再下去就是通后禅院的小径了,不提防却看见右前方不远处一块平岗上竟有个年轻男子迎风而立。一袭宝蓝缂丝锦服,足蹬青锻宫靴,山风猎猎,微卷袍角,一身英气。      连白筠也立刻便认了出来,竟是先前那日在南郊官道上偶遇过的那位安阳王殿下。脚步略一迟疑,看了眼身畔的善水。      善水却仿似没见,只望着前方,脚步也未停顿,只朝左边的那条小径去。      霍世瑜为何会出现在这里?说来说去,也不过是为了心中的一个放不下而已。      他先前向薛笠言明心意之后,没几日,薛家女儿竟托病退出秀选被送到普修寺静养。他自然不信世上有这样的巧事,偏过两日内务那里又证实了这话。心中便又生了丝牵挂。      以他手眼,想知道她住哪里及每日活动,自然不在话下。犹豫数天,终还是敌不过心中所想,寻过来绕了山路等在这里。刚看见一个丫头追了只白毛松狮过去,料想她应就在后,便现身等待。现在见她不过略扫自己一眼便往通向禅院的那小径去,自然不甘错过,大步到她身后,道:“薛姑娘留步。”      善水听他在后面叫,知道避得了一时避不了一世。只好停下脚步,回了身朝他见礼。      霍世瑜见她停在自己跟前几步之外。与前次所遇时一样,一身绿衫,可见她爱这颜色。不过这色也确实配她玉白肌肤。便如此刻,许是因刚爬山下来的缘故,几缕鬓发散于额前,双目晶莹,两腮粉菲,唇红赛樱,秀气的鼻尖上还凝了滴晶莹的汗,日光下微闪,她自己却浑然未觉。与前次见到的,又是另一番味道。      何曾见过这样的鲜活美人儿……      霍世瑜一时看得有些忘了说话。      善水见他只望着自己不开口。暗暗皱了下眉,道:“殿下可有事?”      霍世瑜回过了神,见她身侧还有个丫头盯着,径直道:“你先过去那边。”      他也知道自己这举动不当,有私窥臣女之嫌。只毕竟生在皇家,随心所欲在上惯了的。现在只想与这女孩说话,自然也就无所顾忌。      善水见他竟这样直白无忌,知道今日一定要跟他把话说清了。要不然往后只怕还有麻烦。见白筠看过来,朝她略微点头。      白筠有些不愿,却也不敢违抗,只好避开了些,却也没走远,只停在十几步外的一处山阶上。      霍世瑜不以为意,只看着善水,踌躇了下,道:“我听说你前些天身子不妥,心中一直有些记挂。这才贸然前来,薛姑娘勿要见怪。见你已经安好,实在是幸事。”说罢再看一眼,见她肌肤已光洁如玉,早无内务之人说的那样满面可怖红斑。      善水道:“多谢殿下关心。只我身子确实还不妥,这也是我自小便有的隐疾。现在瞧着是好,却未断根,也没什么根治之法。不定哪天好端端又发了出来,实在丑恶,怕吓到人。这地方正合我心意,人来人往少,旧居不厌。”      善水这话,便是委婉告诉他自己的态度。他若是知情守份人,便该自己打消念头。      霍世瑜却偏不是这样的人。      他身为皇后嫡出的皇子,身后有钟一白这样的外祖为靠,自小到大,除了隐埋在心底的那一个无法化解的深结,可谓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有时表面越是谦润豁达之人,内里实际也越执拗。便如霍世瑜。      他既已看中她,又岂会被她这样的婉拒所摒退?      原先一开始,他倒并未仔细想过求了她为正妃,现在这念头却愈发浓烈,心底竟微微起了丝颤。面上却没表现出来,只看着她微微笑道:“薛姑娘言重了。我瞧也没什么。便是真有这隐疾,天下圣手名医无数,总会寻到解法。若这样便长居山寺,实在可惜……”      善水见他面上带笑,口气风轻云淡,言下之意却是丝毫不退,心中微微恼火。想了下,把脸上方才挂着的笑给收了,正色道:“殿下今日过来也好。有些话,说清也好……”      见他略微扬眉看着自己,继续道:“殿下前些天对我父亲所言,我大略也晓得了些。殿下垂青,本该感激涕零,只是我资质平庸,家父也不求显达,门第不显。我不晓得殿下到底看上我什么?以殿□份,青云贵女才堪与殿下比肩指点天下,这一点殿下想必比我知道得更清楚。斗胆厚颜再说一句,殿下确实尊贵,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只我天生胸无大志,更是草根之命。这样的泼天富贵压下来,只怕要折我福寿。乞肯殿下心存善念,勿要再两下相逼,稍退一步,大家都海阔天空……”      她话说着,忽然停了下来。      对面那条被浓翠淹没的小径里,竟似有个男人身影穿行其间,正沿着山阶大步而上,朝着这方向过来。待到近前看得清楚了些,见他二十二三的年纪,身高腿长,一身深黑马装,脚踏黑色皮靴,腰上紧扎一条细制的粗皮带,全身上下无别饰物,唯独手掌腕上缠握的一柄乌金马鞭甚是惹眼,阳光下耀耀夺目。瞧着倒像是刚出远门回来的样子。他步伐甚是矫健。随他迈步,甚至隐隐仿能感觉到衣下贲发肌理的张力。脸容自然也是英俊的,堪与这跋扈气势相配。唯独可惜,眉宇间却带了丝薄凉。这种薄凉仿佛天成,叫人看一眼便会生出被拒千里之外的感觉,再不敢有任何亲近的念头。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读者 好好看书a扔了一颗地雷 微微扔了一颗地雷 5165717扔了一颗地雷 tarotdeck扔了一颗地雷 蓝晓宁扔了一颗地雷 8965262扔了一颗地雷 ☆、第 7 章   那男子很快便也注意到了前头几十步外平岗上站着的两个人。目光飞快掠过正与他相对的善水,再转向霍世瑜的背影时,眉稍稍一挑,原本没什么表情的一张脸露出了丝讶异,仿似认出他,很快,他的目光便再次转到善水脸上,停驻了几秒。      日光正从顶照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令眉骨在双眼处投下一片暗影。善水看不清他此时的眼神。      霍世瑜也立刻觉察到了身后有人行近,转过头去,也是一愣,与那男子对视片刻。      那黑衣男子不再看善水。仿佛踌躇了下,终于还是停住脚步。      善水看了出来,这两人相识。      自己要说的话已经说了,也只能说到这地步。至于这突然出现的男人是谁,和她干系不大。再留下也没必要,抬脚便往自己原本要去的那条小径而去。白筠神色紧张地跟了上来。      与那年轻男人越来越近。相对要路过之时,善水见他的目光再次落到自己脸上。这次看清了,带着丝刀锋般的锐利和审视。      她并不紧张,只是平静地从他身畔而过。      白筠紧走几步,终于赶上了她。她扶住善水的时候,善水感觉到她手心发凉。      “回去了,这事不要说。”      终于下到山脚,后禅院的水墙黑瓦在竹丛里露出一爿角落的时候,善水这样吩咐了一声白筠。      白筠点头。神色间的不安尚未消尽。      ~~      霍世瑜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前方小径上的那个背影。直到那抹娟秀的松石绿没入周围的浓绿之中,再也看不到了,才依依收回目光,转向对面那个正朝自己大步而来的男人,双唇微微抿起,脸色有些僵凝,一动不动。      此人正是霍世钧,字少衡。永定王府的世子,也是他的堂兄。      霍世钧仿似并不在意这位才十八岁的堂弟的态度。待那绿衣少女从自己身畔过后,便朝霍世瑜大步而来,到了近前七八步外的地方才缓下脚步,朝他略微点头,叫了声“紫珍”。声音不扬不抑,平淡无波。      霍世瑜终于勉强一笑,回了声“堂哥”,道:“你不是去了遂州藩镇威塞军处?这么快便回了?”      霍世钧道:“事情算顺利,所以未多耽搁。回来听家人说我母亲这几日身子不适,顺道便来探望了,这就回去。你是随我一道入城,还是有事未完要留下?”话里,竟丝毫未提及刚才见到的那一幕。      霍世瑜略有些尴尬。      他是德宗的长子,洛京里最显贵的少年人物,公卿子弟以他马首是瞻。但是在这个大了自己不过四岁的堂兄面前,他总觉得全身上下从头到脚,竟没一处是自在的。      这种别扭从小时,这位堂兄被自己父皇接入宫中教养之时便开始了。直到后来渐大,十八岁的他在漠北临危执掌帅印绝杀哒坦之后,他的别扭更甚了。      尽管那一年他才十四岁。但少年人的心里,那种浓重的失落却深深笼罩,挥之不去。      “他天生就是你的敌手。你若不提防,他总有一天会夺去原本属于你的东西。”      他的母亲,懿德宫的钟皇后,在他还懵懂的时候就对他说过这样的话。随了年龄渐长,他开始慢慢明白自己母亲话里的意思。      至少,他已经夺去了父亲投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两个人并肩站于御书房那张檀木龙案之前的时候,父亲看着他的时刻永远都会比看自己多。      他好像一直处于一种尴尬的微妙境地里,所以下意识地也不愿与他在同一场合出现。只是没想到现在,两人竟会在此这样遇到。      “我知道婶子在此清修,晓得她不愿见客,所以也不敢打扰,”霍世瑜恢复了常色,看着自己的堂兄说道,“这里清幽,我还想再逗留下。堂哥有事尽管先去。”      霍世钧也未多话,只挽了下掌中马鞭,略微点头,便与他擦肩而过,朝着山门方向继续行去,黑色身影很快被浓荫吞没。      霍世瑜伫立原地不动,微微出神,山风扑打他的衣角,猎猎作声,他却浑然未觉。      ~~      善水回了后禅院自己所住的院落中,洗头洗澡换了衣衫,坐在镜前让林氏和白筠替自己梳头的时候,林氏忽然想了起来,道:“方才瞧见里头那位夫人竟出了院,仿似去见什么客。虽不过片刻便回了,瞧着她脸上却有了丝喜色,真是难得。”      因这是女香客所住的院落,怕冲撞了别家的,所以前头还专门设了清静的客室,有男客来寻的话,这里的使唤婆子便会来通传。      善水立刻便想到了刚才偶遇的那黑衣男人。只是现在她的心思全被霍世瑜的痴缠所占,也没多留意林氏的话,只随口应了一声。      林氏拿犀角梳,替善水轻轻梳理一头浓密黑亮的秀发,赞道:“姑娘这头发养得真好。又松又软,摸到手心都似打滑了去。”赞了几句,见善水仿似心不在焉,一边的白筠也闷闷不语,以为是被登山过累给闹的,又念叨着叫往后别去,梳好了头,瞧着也快正午了,便出去打发雨晴去取饭食。      善水原本觉着那霍世瑜与自己不过萍水一遇,她称病躲到这里,过些时日,他想来也就会断了念头。没想到今日竟追到此处截住自己。细细想着他今日的言行,心中有些烦恼。前些天的松快早消失得无影无踪。      自己的名字虽已从花名册里勾除。但他若真不撒手,别说自己原本就是秀女,就算不是秀女,他求来一道旨意,自己也就只能乖乖打包出嫁。现在不用林氏再念叨,让她再去爬山她也没兴致了。算着父亲后日正好是月底休沐,会来看自己,只能到时再与他商议,看有无对策。      若真躲避不了。对方是天家贵胄,她为臣女,再不愿也只能受下这在旁人眼中的大富大贵。但现在,事情既然还没到最后,叫她坐以待毙,总是不甘心的。      善水不去爬山了,白日只在屋里看书做针线,更没心思去与里面那对主仆走动。对方这两日恰也未再来寻。到了月底这日,薛笠果然过来了。善水等他陪着因果大师叙话,身边只剩自己父女二人的时候,把前日霍世瑜过来的事说了。      薛笠登时眉头紧锁。沉吟片刻,道自己再去寻霍世瑜便匆匆而去。次日五月初一一早,正忐忑等待家中消息的时候,那红英竟笑吟吟过来告辞了,道夫人要归家去。      毕竟处过些日子,也算相识一场。善水收拾起心情,笑脸送那主仆二人到山门前。见一四五十岁大管家模样的男子领了数个汉子恭谨来接,目送她登上一顶蒙了青缎毡顶的阔大软轿下山而去。回味她上轿前轻拍自己手背,微微含笑,若有话说,最后却又未说的神态,心中倒是费解了半晌。      ~~      永定王府在城北的开化门内,靠近皇城。占地广阔,算上后苑林池,高森围墙绵延数里,除去皇宫,洛京中再无哪家豪门宅邸能与之相较。      当年先皇赐下这阔大宅邸,是寄望这个自幼体弱的儿子能子嗣繁衍。怎奈他仍早去,只留一子一女。如今房宇虽广阔连绵,只一年里的大多时候里,除了王妃和世子郡主所住之地有些人气外,其余各处,不过是春日闲花寂寂落,秋时丹桂空飘香而已。      红英扶了叶王妃从马车下来,早在大门前一字排开等候的家人立刻来接。王妃往平日住的青莲堂去时,大管家霍鱼兴一旁跟随,小心解释道:“世子一早上朝,虽未能亲自去接王妃,却特意吩咐我路上小心。且回时,应会将公主从太后处一道接回。”      儿子今天虽没亲自去接自己,但他前日一归京,知道自己身体不适,连风尘都未洗去便赶至普修寺探望。虽见面时也没多话,不过问了几句安康,寥寥应数句问话后便匆匆离去。这也足令王妃觉到慰怀了。所以此刻只问了几句女儿所住的玲珑山房情况,听到说早备妥诸物,只等公主回来,微微点头便不再说话。回了佛堂,第一件事便命红英将带回的那观音绣像悬于壁上,案前供奉清露鲜果,拜毕,自己坐于平日抄读佛经的矮榻之上,凝视袅袅香烟中的观音慈容,静默出神。      红英不敢打扰,悄悄退出。      ~~      霍世钧下朝,顺道入宫拜了祖母穆太后,陪着叙了片刻的话后,将妹子嘉德公主霍熙玉接了出宫。      按规制,只有皇女才堪配公主名号。霍熙玉照祖制,之前一直是郡主封号。一年前满十二岁时,被皇伯父德宗加封公主,号嘉德。每年这时节,王妃去普修寺清修时,熙玉便会被太后接入颐宁宫小住。今日王妃既回了府,霍世钧便将她一道接回家中。      熙玉金枝玉叶,因自小没了父亲,受太后祖母与皇帝伯父的宠,所以颇有些无法无天。霍世钧对这个小了自己将近十岁的的妹妹也很是疼宠。兄妹二人自年初分别,忽忽数月已过,现在才会面。见她穿了身大红宫装,如小鸟般朝自己飞奔扑来,闪身避开,这才伸出大手揉她发顶,道:“好招驸马的大姑娘了,还这样没规矩。”      熙玉十三,按说也可以开府招驸马了。只她自己根本没这心思,王妃也舍不得,所以想再留几年,等十六再论婚事。      熙玉见这哥哥竟避开不让自己扑到,顿时恼了,撅起嘴背过了身。      霍世钧好话说了不少,最后无奈,只得绷着脸,让她抱了下。边上的侍女们想笑,却又畏惧,纷纷低了头。   霍世钧被她抱了下,才见她回心转意,冲自己摊出手掌道:“我要的东西?”      霍世钧道:“哥哥我是去公干。遂州只有风沙,一抓一把,说几句也满嘴沙。你要不要?”      熙玉嘴又撅了起来,道:“哥哥你走前,我是特意跟你说过的!”      霍世钧:“我又没应过。”      熙玉这下真恼了,哼了一声,提起阔大裙幅便往宫车去,身后侍女忙呼啦啦一堆跟上。      霍世钧随意跟在后,眼中难得有一抹淡淡笑意。见她爬上马车里,火红裙幅一半还拖在外,侍女正忙着捧进去,忽然大叫一声,人已经从未关门的车厢里爬了下来,欢天喜朝自己奔来。不想脚被裙幅一勾,整个人便扑倒在地。边上侍女惊叫起来,赶着要去扶时,霍世钧已经箭步到她跟前,飞快将她扶起,皱眉道:“怎的这么不小心!”      熙玉蹲地上,膝盖生疼,呲牙咧嘴片刻,眼中还隐隐有泪花闪现,却已破涕笑道:“哥哥你真好。明明带给我礼物了,干嘛要骗我。一排驼铃,从大到小,还有我要的骷髅头,两只尖角碧绿,比琼苑里养的梅花鹿角还好看。是哥哥跟我说过的遂州沙羚?”      霍世钧又是好笑又是好气,道:“是!你要的东西,我就算登天也要给你弄,不顺些你,我还怎么过安生日子?只是你一个女娃娃,不喜胭脂水粉,整天的只向我讨这种陋物,拿回去了别让母妃瞧见,省得她被吓到!”      熙玉道:“谁稀罕那些玩意儿。我就爱哥哥你给我找的这些东西。”忽然眼珠一转,收了笑,正色问道:“你给我带了礼,有没有给那个女人也带?”      霍世钧知道她说的是谁。忍不住伸手轻轻扭了下她耳朵,道:“胡想些什么。她怎么能和你比!”      熙玉这才放心,笑嘻嘻道:“这就好!要是被我晓得哥哥你也带东西给她,我立刻就过去,拿刀割掉她鼻子,看你还喜不喜欢她!”      这血腥无比话从个漂亮如花的小姑娘嘴里说出来,却说得顺溜无比天经地义。边上刚才因侍奉不周畏罪下跪的王府侍女们知道此并非空话,肩膀微微瑟缩了下,头垂得更低。两年前王府里就有一个在两明轩服侍的侍女被当时还不过十一岁的公主拿刀刺花了脸,只因听人说她欲夜侍世子,那侍女后跳井而死。事后公主不过被王妃禁足半月令面壁思过,又厚恤那侍女家人,也就了了。自此府中侍女战战兢兢,再无人敢有什么别的念头。只因这嘉德公主若真恼了了,确实没她做不出来的。      霍世钧略微皱眉,不喜道:“好好的女孩儿家,不许说血腥事。回去了。”      熙玉望着他,可怜道:“我刚摔了,膝上好疼,走不了路。哥哥你抱我上马车。”      霍世钧先前避开她的扑抱,只是觉着这妹妹有些大了,不好似小时那样全无顾忌。现在见她这样恳求,无奈摇头,撇下还跪在地上的侍女们,抱了她往马车去,口中道:“最后一次了。往后再不许这样。”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 偷得浮生半日闲扔了一颗地雷 maki扔了一颗地雷 晴天娃娃扔了一颗地雷 tarotdeck扔了一颗地雷 梵高的耳朵扔了一颗地雷 大眼豆扔了一颗手榴弹 ☆、第 8 章   霍世钧回了王府,将熙玉送回她住的玲珑山房。见她欢天喜地命侍女们捧了驼铃沙羚角进去了,便回自己所住的两明轩换去朝服。略想了下,往青莲堂过去。到了时,见侍奉自己母亲多年的红英面上带笑迎来,道:“公主刚也来了,王妃与她正在暖房里说话。”      霍世钧略点头过去,未入便听到熙玉叽叽咯咯的说笑声,候在门口的侍女见他来了,叫了声世子,忙打了帘。霍世钧进去,见熙玉正把头靠在她母亲身上坐于软榻,说着前些天在宫中的趣事。王妃被逗得不时抿嘴笑。霍世钧坐于一边,听熙玉转向自己时,应几句而已。片刻后起身要告退时,王妃忽然道:“世钧,娘有话要和你说。熙玉,你先回去。”      熙玉有些不愿,只是见王妃神色严肃,只好起身,冲霍世钧做了鬼脸才离去。      熙玉一走,少了她的叽叽呱呱,刚才还热闹的屋子里顿时寂静下来,显得空落不少。霍世钧站在他母亲面前,只问道:“母亲留我有事?”声音恭谨。      王妃看向安静立于跟前的儿子。他长身而立,肩背挺直。褪去了跋扈的猩红滚金绣狮兽的龙卫禁军冠束,着一身寻常天青色暗纹织金罗袍,腰束玉带。现在的他,虽少了几分张扬,只微微绷紧的下颚轮廓线条分明,还是透出了一丝她所熟悉的疏离和冷淡。      王妃暗叹口气,面上却微笑道:“不必拘着,你坐下,我跟你说。”      霍世钧也没多说,坐到了先前那张绣墩上,双手搭于分开的双膝之上,肩背仍耸张着,无丝毫亲近之意。      王妃静默片刻,终于道:“世钧,你年岁不小了。上月我入宫觐太后时,也与她说起过。从前那南楚公主虽没了,只她毕竟未过门,早也四五年过去。前两年你人不大在京中,见了我跟你提成家,你也不大上心,我便没勉强。外头那些毕竟不长久的。如今正好趁这秀选,娘中意了一户人家的女儿,想去求个旨意下来,你瞧可好?”      霍世钧抬眼,见她正面上含笑,殷殷望着自己。忽然想起自己小时,曾与这个母亲也就在这间暖房里亲昵相处的情景,心微微一牵。只很快便被另一种压也压不下的厌恶所盖。略微牵下唇角,道:“也好。迟早总是要娶的。母亲你看中什么人,随你心意就是。”      王妃没想到他竟这样痛快地便应了。有些惊讶。迟疑道:“你……真应了?”      霍世钧不大在意道:“母亲你看中就行。我又无需依缠裙带立于朝堂。娶谁都一样。”      王妃放心下来,笑道:“你能这样想,便是娘的福分了。我看中的正是天章阁薛家的女儿。容貌体态女红品德,无一不是上上,与你极是相配。娘记着薛笠还是你小时太学里的经师吧?”      霍世钧哦了一声,神色仿似略微有些意外。只很快便道:“随母亲你的心意吧。若无别事,我先去了。”      王妃见事情顺利,心情大好,点头放他。霍世钧起身行礼后便离去。      叶王妃虽是霍世钧的母亲,只她天生温婉。这些年霍世钧大了,积威渐重,她更不大管他的事了。虽说子女婚姻向来是父母做主,但搁在霍世钧身上,王妃先前却是有些惴惴,怕他不应。现在见他竟这样痛快地依了,实在是喜出望外。想了一夜,次日一早,严妆盛服装扮之后,便坐了马车入宫,去见颐宁宫里的穆太后。      穆太后年近六十,长居颐宁宫中,极少外出。从前老皇帝在时,便是个极能辅佐君王的皇后。因霍氏皇族人丁不兴,她的娘家穆氏便也是在那时候趁势崛起的。到了如今,朝中也就穆家能与钟家抗衡了。只不过穆家人脑瓜子一直都很清醒,知道自己与本朝百年望族的钟家不同,是以外戚身份起家的,所以行事一直低调。太后的胞弟已去,如今的当家人穆怀远是太后的侄子,嗅觉敏锐,行事老道,颇得德宗器重。不过四十多的年纪,便列三公之一太傅、任中书省从一品平章政事,兼领宗人府宗人令,与百年钟鸣鼎食之家的太师钟一白左右对立于朝堂之上。      如今德宗早过四旬,朝政她自然不干预了,每日在颐宁宫中礼佛之余,种养花鸟,初一十五见下宗族臣子的命妇,精神很是矍铄。      叶王妃被引入颐宁宫时,穆太后正在浇洒她自己种的一圃牡丹。听身边丁嬷嬷说永定王妃到了,鼻里只轻轻嗯了一声,并未回头,只不疾不徐地将那一圃的花都浇了个透,这才放下提壶,净了手慢慢擦干,往自己早间常歇的长春阁里去。      叶王妃这些年早习惯了这位姨母对自己的这态度,并无什么不快。只是跟随而入。待她坐定,便上前恭谨见礼问安。听她叫坐,这才坐到下手的一张椅上。      “气色瞧着还好,可见山中气息养人,”太后看了眼她,道,“宗泽去了多年,难为你年年这时候还惦念着肯替他去寺里修行积德,我这把老骨头倒要感念你了。”      叶王妃眼睫微微一颤,手指骨节捏紧处已微微泛白,要起身再下跪,太后已是摇手道:“行了行了,别动不动地就跪我了。说罢,一大早地来,什么事?”      叶王妃这才道:“姨母,外甥女前次与您也提过了。今日过来,是想向姨母求个旨意。少衡到年末便要二十三了,身边却一直没人,有些不成体统。正好趁了这次的秀选,外甥女想把他的终身大事给定下,也算了了桩心愿。”      永定王府里,除了熙玉惯会撒娇扮痴地哄穆太后欢心,她这些年对叶王妃一直不冷不热,对霍世钧这孙子,自小起也不大待见。四年前听到他下令活坑万计的俘虏,当场连叹杀孽太重,自己在佛堂连吃了三个月的素斋,念佛抄经。比起来反更疼惜霍世瑜。现在听叶王妃这样说,略一沉吟,道:“天下父母心。你既提了,我这做祖母的哪会不应。你看上哪家的姑娘了?”      叶王妃忙道:“天章阁薛家的女儿薛善水。”      穆太后咦了一声,皱眉道:“怎又是她?她不是身染恶疾被勾了名?且我听说勾名前,不止钟家去皇后那里提了,连世瑜也到皇帝跟前求,说薛家书香清名,心向往之,想求薛家女儿为妃。怎的如今你也看上了?”      叶王妃不晓得后头那两桩事,现在听说,也是一愣。见座上的姨母一双眼睛威严直视过来,不敢隐瞒,忙把自己前些天在普修寺的经过说了一遍,最后道:“外甥女见她容颜举止都是极好,那隐疾也并非不治,薛家又素有清誉,这才有了这心思。只不晓得如今钟家与世瑜如何做想?”      穆太后道:“钟家听说她有恶疾,已是不提了。世瑜那里倒还不晓得。”见自己这外甥女面上难掩一丝失望之色,沉吟片刻,道:“我乏了,你先退下吧。这事我晓得了,心中自有分寸,你等我消息便是。”      叶王妃见她这样开口了,自然不敢再多说,起身谢过,仍从老路退下出了颐宁宫。      穆太后等叶王妃离去,闭目独自想了片刻,边上跟着服侍了半辈子的丁嬷嬷也不敢出声打扰。忽然见她睁开了眼,道:“去把世瑜唤来。”      丁嬷嬷急忙应了声,下去派人传话不提。      ~~      霍世瑜现在的心情极度恶劣。      他非常后悔,自己不该一时心软,竟然就会应了下来。但是已经应了,现在再无翻悔余地。      他毕竟是皇子,有他的尊严和骄傲。如果这样了都翻悔,他欲置自己之何地?      就在片刻之前,薛笠找到了他。屏退旁人之后,一语不发,薛笠竟对他下跪,行了叩拜大礼。      他是皇子,封安阳王,本是受得起这样的礼。但对方是他的太学恩师,朝中极有声望的清贵大臣,且又是他爱慕女子的父亲,他如何能坦然受之?立刻搀扶,不想薛笠却不起身,只叩头说了一句话:“薛家女儿资质庸钝,攀不上殿下的梧桐高枝。恳请殿下另择金凤,万勿捧杀我薛家之人。殿下若不应,臣不起。”      霍世瑜心中顿时如打翻的五味瓶。眼前晃过前几日在山道截住她时,她望着自己的一双美目,无半点眷恋之意。再看此刻自己恩师下跪叩首,他若再不撒手,成了什么人?      他血骨里天生的高贵和骄傲终于还是战胜了心中欲望,点头应了下来。      薛笠大喜,再拜之后,这才被他扶着起身。      这样,大概也好。      薛家高兴,他的母亲,懿德宫里的那位皇后也会高兴。刚前几日,她听说了自己去向皇帝请旨,皇帝不可置否,当时并未应、也未拒的事后,立刻暗地里召他过去,痛斥了一顿。最后丢下一句话:“你若真看上了薛家女儿,要了也可,正妃却必须是我钟家为你选定的人!安阳王,你自己也知道,你娶的不仅仅是一个女人,而是她身后的许多人。你只是被美色迷住了心窍。美色这东西,等你往后登上大宝,你就会明白,唾手可得,予取予求!”      送走了薛笠,霍世瑜心情便低落不堪。正想独自打马去南郊漫游片刻,见到颐宁宫的人来传,只好整了衣冠匆匆而去。      穆太后对这个孙儿很是亲和。叫了过来让坐身边牵住手,细细地问了起居饮食日常所为。霍世瑜自然打起精神哄她高兴,祖孙二人有说有笑,甚是和乐。      末了,太后笑道:“祖母听说了个事,你前些天跑去你父皇那里,想求薛家的女儿为妃?”      霍世瑜心情顿坏。只他毕竟不是孩童,知道该如何接话。一笑,道:“不敢隐瞒皇祖母。起先是有这念头。只如今已经改了。我的婚事,听凭母后做主便是。”      穆太后眼睛微微一眯,看他一眼,终于点头笑道:“一啄一饮,莫不前定。薛家虽清贵,却非你元命。你能说出这话,可见心眼是真大了。好,好,这样皇祖母便放心了。等你大婚之日,皇祖母必定亲自为你撑场,叫你当咱们大元朝最风光得意的新郎官。”      霍世瑜微微笑了下,压下心中的那丝苦涩。      求而不得才是最好,他自然明白这个道理。但退一步却是海阔天空,这是那日她最后对他说的一句话。      他现在已经退一步了,但愿就此海阔天空。      ~~      五月初十。整个洛京城的几乎所有皇家宗族、大小官员以及家宅之人,不论门户高低是否参选,都在关注内务最后的遴选结果。过了午时,盖了朱丹印章的圣意终于由宗人府一道道地传递出去。      结果自然是几家欢喜几家忧。      正二品兵部尚书杨彦府上的嫡三姑娘被册安阳王妃,着钦天监择吉日大婚。而太师府的钟颐,终于还是定了河中府武平藩镇军节度使府上的女儿。      就在洛京的高门显户大小官家还在暗中或羡或妒或正历着这三年一轮的姻亲势力轮番消长之时,春晖门薛家却显得异常平静。      次日傍晚,天色迟暮之时,一辆马车披了夕阳金粉余晖,从薛家的边门粼粼而入。善水从马车上下来。      她回了家,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在母亲文氏的陪伴之下到了父亲的书房,向正坐在书案之后的父亲下跪,恭恭敬敬地叩头。      薛笠急忙起身要将她扶起。善水却不愿,定要他端坐在自己身前,叩满三个头,眼皮已经微微泛红。      “爹为了我这样,女儿往后便是粉身碎骨,也定要报答爹娘的生养大恩。”      善水膝行到了薛笠座前,将头伏在了父亲的双膝之上,哽声说道。      薛笠也是眼眶微微发热,伸手轻抚她的秀发,叹道:“只要儿女都好好的遂意,我又有什么不能做的。这次也是侥幸而已……”      跟了过来正立在门边的薛英怔怔望着这一幕,神色有些复杂。      文氏拿帕子抹了下眼睛,上前拉起善水,笑道:“好了好了,就你们父女俩感情好,弄得这般酸溜溜的,叫我瞧了都眼红。起来吧。饭备好了,咱们一家子去吃饭,都喝几盅。总算都过去了。”      善水点头,一边拉住父亲的一只手,一边挽住母亲朝外而去,冲薛英笑道:“哥,去吃饭了。”      薛英暗叹一声。想来终究是薛家命中注定无此富贵了。心里虽遗憾,却也只能这样了。微微笑着避到一侧等父母妹子都过去了,这才跟着。      一家人正往饭厅去,忽然见管家薛宁气喘吁吁从二门外大步奔来,口中嚷道:“老……老爷!宗人府来了圣旨,就在门外!”      薛家人都是一愣。善水心也咯噔一跳。      “知道什么事?”      薛笠问道。      “不清楚。只来传圣旨的是胡经历胡大人。我瞧他面上挂了笑。”      宗人府掌管皇帝九族的宗族各事。这样突然下旨到臣子家中,除了婚嫁,薛笠再想不出会有别的什么缘由了。脸色已经微变。又听到是五品的经历亲自来传,不敢怠慢,匆忙整齐衣冠,领了薛英疾步到大门口迎接。文氏与善水避了。      胡经历被引进中堂,望一眼神色不宁的薛笠,哈哈笑道:“薛大人不必惊慌,实在是天大的喜事。我是想早些让大人你知道,这才亲自传了过来。”说罢脸色一整,展开手上黄帛卷轴,道:“薛笠接旨。”      薛笠额头已经出了汗,屏住呼吸急忙跪下。听见胡经历朗声念道:      “天章阁学士薛笠之女,淑德性成、克娴贞慧。着即赐婚永定王府世子,择吉期大婚。钦此——”      薛笠如遭雷轰,整个人顿在了原地,手脚发僵,听见胡经历哈哈大笑道:“薛大人这是太高兴了吧,怎的话都说不出来了?快快接旨。”      薛笠见那面黄得刺目的帛卷已经递到自己面前,终于伸出微微发颤的手,接过,低声道:“臣……接旨。”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 tarotdeck扔了一颗地雷 陌上扔了一颗地雷 ☆、第 9 章   胡经历显见是心情不错。宣授了圣旨,见薛笠还呆怔不语双眼发直,以为他是被这从天而降的喜讯给砸成这般失态,也不以为悖,打着哈哈笑道:“永定王府世子年少有为,端的是人才出众。薛大人得此佳婿,实在可喜可贺。大人往后平步青云,可别忘了提携胡某一二。”      薛笠终于回过了神,压下满腔震惊与不安,勉强露出笑脸应对几句。待送走了胡经历等人,回到中堂,抬脚跨过门槛之时,脚背竟被勾住,若非身后薛宁眼疾手快相扶,差点便要扑倒在地。      这一夜,薛家彻夜难眠。      薛笠凌晨仍未回房,只独自闭门坐于书房之中。善水与一脸倦怠的文氏到了书房前,见里头漆黑一片。      “老爷令勿相扰,小人不敢进去。”      守在门口的薛宁也是一脸担忧。      他是薛家的一个远亲,年轻时便举家投奔薛笠。因行事稳重忠心耿耿,一直掌着薛家内外之事。      善水看向漆黑的两扇门格,想象父亲此刻在里的样子。长长呼吸一口,透出自己胸中的闷气之后,从身后张妈妈的手上接过托盘,低声道:“娘,你先回房歇息,我送进去吧。”      文氏知晓丈夫脾气。这时刻,自己未必比这女儿更能说得上话。叹了口气,道:“也好。你爹就听你的。你劝下他吧,好歹饭是要吃的。”      善水目送张妈妈与文氏打着灯笼离去,端了托盘到书房门前,正要叩门,听见里头父亲的声音已经传了出来:“柔儿吗?进来吧。”      边上薛宁忙帮着推开虚掩的门。善水举步跨了进去,站在一片漆黑中时,听到窸窸窣窣声,灯火亮了起来。从一团昏光到显亮,见薛笠双手交握,靠坐回了书案之后的方椅上。脸色晦暗,双肩垮垂,骤然仿佛老了数岁,再无从前那如魏晋名士般的儒雅与潇洒。      善水到他身前,将托盘里的一碗鸡脯面筋端到他面前,掀开盖,热气腾腾。      善水道:“爹,你肚子饿了吧?这是女儿刚去厨房里亲手做的。你最爱吃的面筋。先用麻油炸,再用清水煮掉油腻。生脯就切成薄薄的片,配上蘑菇和韭菜。你以前说吃起来有你小时候在越地老家后山打来的野鸡味道呢。女儿我是没尝过老家野鸡是什么味儿,不过爹现在可以再吃吃看,是不是还有那个味道?”      薛笠心中如有石坠,此刻便是天上的龙肝凤髓也难以下咽。现在见善水这样立于身前,望着自己盈盈笑劝。一张芙蓉面上竟寻不到半分怨艾之色,怔怔望了片刻。      比起这个永定王府世子霍世钧,薛笠现在更愿意要一个像霍世瑜那样的女婿。      霍世钧小时,撇去皇帝对他的厚爱,他本身在一干皇族子弟中便出类拔萃,风头隐盖他人。聪敏过人、读书过目不忘。他曾对这学生很是喜爱。但那只是小时。后来等他渐至少年,京中交际圈中便开始暗中诽议这位世子的各种非常行事与铁血手段。等数年前那一场震惊天下的凉山之战后,敌国虽闻风丧胆,但他这个昔日学生的魔名从此深入人心却是板上钉钉的事实了。      薛笠平日自成一派,颇有古时魏晋风范,更不多议朝政。虽也痛恨叛军在华州一十五郡犯下的兽行,但对霍世钧这种以牙还牙以血还血的做法,还是觉得过于残忍。自此对这昔日学生好感全消。可是现在万万没有想到,他养了十六年出落得像一朵娇花般的女儿,现在竟然就要落到了他的手上。      霍世钧绝不是善水的良配。但现在她却要被人这样强行摘撷而去。而他这个做父亲的却完全无能为力。他原本以为她会哀戚伤心,想不出该如何去安慰她。没想到她反这样温言抚慰自己。      “柔儿,爹无能……”      说出这一句,薛笠便再也说不出别的了。      善水抬起父亲的手,将筷箸放入他手心,笑道:“爹你为我做得已经够多了。有你这样的爹,是我一辈子的福气。爹你可别把自己饿坏了,女儿会心疼的。”      烛火之下,她面带浅笑,眸光盈盈地望着。薛笠终还是依了她,举箸进食。善水便起身到外头蓄水的老坛子里取了一壶山泉,回来引火焙茗,小泥炉上的水很快开始泛出鱼眼之泡,咝咝作响。待薛笠放下筷箸,水已沸腾,善水泡了一盏父亲惯喝的雨前龙井,送到了他手上。      薛笠啜一口清髓茶水,独自闷坐了半夜积出的胸中郁懑也似散了些。见女儿拖了张椅托腮坐于自己身畔,笑问茶泡得如何,终于还是忍不住又道:“柔儿,你若心中难过,只管哭出来便是。爹虽没用,却不会不让你哭。”      善水面上笑意渐渐消去,放下托腮的手,坐直了肩背,对着薛笠道:“圣旨既然已下,我嫁什么人,断改不了。哭有什么用?且我也没想哭。只是想着趁出嫁前,再好好侍奉爹娘。以后怕就没多少机会再能像现在这样给您端茶递水了。”      薛笠被她一番话听得心中慰贴无比,只是先前的那丝伤感却也更加浓重,皱眉道:“我虽空有些许薄名,却也不至于会叫这样门第的人家惦念到你头上。那世子小时虽是我太学的学生,只多年没有往来。爹想来想去,始终想不通永定王府怎会与咱们扯上关系?”      善水静默不语。      傍晚时分得知这个消息之后,她一开始确实懵了,等反应过来,一阵震惊和愤怒之后,看到父母这样子,自己反倒渐渐先冷静了下来。毕竟不是真正在温室里养大的。现在心里虽还十分别扭,但有一点却十分清楚——从今往后,自己必须要嫁入王府,与那个名叫霍世钧的男人绑到一处去了。      皇命不可违,这个天下没人能说不。敢说的人,都已经掉了脑袋在地下安息。所以现在,与其还为这事情捶胸顿足,倒不如多想想以后该怎么办。      薛笠的疑惑就是她的疑惑。      自己先前的那几桩烂桃花,并非无中生有,都是有根有源的。比如钟颐,是自己哥哥在一边撺掇。比如霍世瑜,那是因为路上偶遇。虽然有点不可思议,但好歹是对过眼的。现在轮到这最后冒出来的永定王府,善水想来想去,实在想不出有什么渊源能让对方注意到自己。她因为与张若松算是青梅竹马两家早有结亲意愿,没必要再跟着母亲外出交际,所以鲜少露面。在京中官家女眷的交际圈里,实在是默默无闻排不上号。      她又飞快梳理了下自己这半年来遇到的人和事。要说特别,也就前些天在普修寺里遇到的那一对行事有些神秘的主仆了。现在除了那妇人姓叶外,自己对她还是一无所知。忽然又想起那天送她到山门时,她临行前拍了下自己手,欲言又止的那种神情,整个人瞬间惊了起来,脱口问道:“爹,你可知道永定王府里的王妃?”      薛笠道:“王妃自王爷去后,便一直深居简出极少露面,京中鲜少她的消息。”      善水忙又问:“那她父族是不是姓叶?”      薛笠道:“这倒听说过,确实是叶姓。当年她父亲曾任太仆寺卿,中年病去后,因膝下无子,叶家这一脉便弱了下去。你为何问这个?”      善水一阵发怔,又是一阵苦笑。只觉从头到脚全身皮肤冒出一阵细细疙瘩。      原来如此……      本以为妙计可脱身,却哪里想得到不过是一头又扎进了另个漩涡,可笑自己却浑然不觉。      “爹……”      善水长叹一口气,把前些时候在普修寺偶遇的事说了一遍,最后道:“想来想去,也就只有这可能了。我遇到的那妇人便是叶王妃。”      薛笠难掩讶异:“竟会有这样的事!”半晌颓然道:“莫非这真的是天意?我把你送去普修寺,本是想让你避开烦扰,不想竟叫你这样入了她的眼……”      善水也是恨不得大叫数声挠破南墙才好发泄心里的郁闷,却也只能压下情绪,对着自己父亲笑道:“看来果真是天意了。说出来好教爹放心,我与那叶王妃处了些日子,她虽身份高贵,人却不难相处。如今圣旨既然下了,咱们愁烦也是没用,传入别人耳中,反倒多惹口舌是非。爹只管和娘一道高高兴兴把我嫁出门便是。”      薛笠望着言笑晏晏的女儿,心中百感交集,再说不出别话。      ~~      善水把薛笠终于劝出书房,自己回了屋子躺下后,虽已是四更天了,黑暗之中却了无睡意。      她刚才在书房里那样劝慰薛笠。其实不论是薛笠,还是她自己,都清楚一点:背上永定王府世子妃这个身份,绝不是件轻松活儿。撇去与皇家牵扯不清的各种关系和王府里的林林总总,就拿她往后要同床共枕的那个男人来说,光这一点,就足够压得人透不过气了。      霍世钧其人,太有名了。就是因为太有名,连她这种从前对他没半点兴趣的人,也知道了关于他的不少事。      幼时聪敏,得皇伯父宠爱,造就了一副跋扈的性格,所以目中无人,我行我素,铁血手腕,残忍冷酷……没一个好听的形容词。只他却是大元权力中心里奇异的一个存在,受京中豪门与地方军阀关注的程度甚至胜过他的堂弟安阳王,这一点毫无置疑。并且……      善水还知道,这位不可一世的龙卫禁军统领,他还独霸洛京城里最负盛名的那个著名美人,飞仙楼里楚惜之。      她现在可以断定,那天她与霍世瑜在山道之上说话时,对面遇到的那个黑衣男人,应该就是她未来的丈夫霍世钧了。回想起自己当时经过他面前时,他投来的那种目光,善水忽然后背一阵发凉。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运道?就像玩牌,她本来以为自己手握一把稳牌,至少可以争个中游。没想到转眼之间,这把牌被人出千,变得其烂无比。      抓着这样的满手烂牌,她该怎么玩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读者: 肥猫扔了一颗地雷 1002713扔了一颗手榴弹 mimi扔了一颗地雷 流金岁月扔了一颗地雷 蓝晓宁扔了一颗地雷 梵高的耳朵扔了一颗地雷 女主要打包出嫁啦。 这是个婚后文。我最爱写婚后文了……柿子童鞋,等着你的好日子吧……haha…… ☆、第 10 章   第二天清早开始,原本清寂的薛家开始前所未有地热闹起来。薛笠上朝谢恩,去接受同僚的恭贺。一拨一拨的妇人们也接踵而来。订了各色铭牌的大小马车从薛家大门开始,蜿蜒停占了半条宁永街的街面,都是知道了赐婚消息过来道贺的京中官家女眷。朝中六部五寺两院一司国子监,上从正二品的六部督察诰命夫人,下到各寺五六品的寺丞女眷,但凡稍有些交情的,络绎不绝上门前来道喜。文氏作出笑颜,领着家人迎来送往,生平第一次觉到了家中人手不够的捉襟见肘,忙得连口水都没时间喝。一直到了傍晚时分,才终于送走了今日的最后一拨女客,这才觉到脸上腮肉都笑得发僵了。这样的局面一直持续了小半个月,这才渐渐告了一段落。      天章阁薛家与兵部尚书杨家,在景佑十八年的这个春夏之交,成为洛京显达交际圈中最引人注目的两户人家。尤其是薛家,以五品闲官的门第,竟一跃成为亲王府的姻亲。在这桩姻缘里,没有人会去想薛家是否乐意。所有人认为理所当然地乐意。羡妒之余,关于薛家到底是如何攀上这样一门亲事的探究,也开始在道贺归来的夫人们中被揣测臆想个不停。渐渐有话在暗地里隐传开来,说薛家就是知道了王妃在普修寺中修行,这才借故过去接近的,证据就是薛家儿子先前与太师府的小公子来往丛密,其中不定有什么隐情,这才听闻有了太师府一度也曾欲与其联姻的念头。只是薛家胃口大,后借故又改了目标,最终才有今日跃上龙门。      不管外人暗地里如何传言,薛家与永定王府的亲事定了下来,这却是铁的事实。数天之后,内务再传下话,道大婚之日定于三个月后的八月十六,比安阳王与杨家的婚事迟十日。这两个日子,是钦天监择下的当月大吉之日,上上之好。      虽然是一道圣旨赐下的婚事,但寻常的六礼,却还是要遵循的。送了龙凤帖如意钗半个月后,永定王府的大定之礼便送上了门。      送聘之日,排场浩大。四名王府家臣骑马为导,按王族规制,将四十抬聘礼置于漆桌之上,披红挂绿浩浩荡荡从开化门往春晖门的薛家而来。      第一抬循了王例,放置紫檀三镶白玉如意一对,第二台为通书礼单,跟后依次是珠花佃子、四季首饰、袍褂裘料、一两一个的金银锞子、染翎的鹅笼、描绘龙凤的酒海等等。送聘队伍在围观中被抬到薛家,薛家纳彩,相互道贺,这一节完了后,便是婚期前最重要的一项,女方过嫁妆。      对于薛家来说,这是一个难关。至少在善水看来是这样。      她知道自家的家底。光靠父亲的那点俸禄和旧年里在外面置的几个庄子,能维持现在这样的排场已经不错了。她也知道文氏早几年前就开始为她备嫁妆,但应该都是比照着与张家结亲的标准来的。现在情况大变,她要嫁的人家变成了亲王府。她确实真的不计较这些,但父母,甚至她的哥哥薛英,这些日子却都在为备置嫁妆的事而忙得不可开交。这让她心里的负疚感倍增。这天被文氏叫去同看送来的新打首饰,见一溜朱红金漆的龙凤呈祥佃盒上竟有老瑞麟的标志,想起昨日送来的一批家具里,大从床架书隔,小到登机足踏,一应全是花梨紫檀所打,把正围着观看啧啧赞叹不已的几个妈妈和丫头们都屏退了去,对着文氏道:“娘,我晓得你想给我撑场面。只咱们家就这么点家底,你都抖了出来给我带走,哥哥年底还要成亲的。到时候我体面了,你们都喝西北风去?”      文氏倒并未怎样,反打开一个盒盖,指着里头的大中小三挑各成对的赤金累丝凤佃,笑道:“你瞧瞧,老瑞麟的手艺就是不一样。知道是要送王府的嫁妆,比平日更用心。女儿你瞧可好,若不满意,咱们拿去调换。”      善水把盒盖重新盖上,道:“娘,我晓得你疼我。可咱家也不能打肿了脸充胖子。是他家找上门的,咱们虽不能不嫁,但王府就在那儿,我就带咱能出得起的嫁妆。里头的人要是明白,他该怎么样就怎么样。要是糊涂人,娘你就算把咱家这房子一道陪过了去,他也明白不起来。况且我嫁的是皇族,内务宗人府那边,到时候不是也会送来添妆的妆奁?咱有什么,跟在后面抬过去就是。何苦折腾自己?”      文氏看善水一眼,拉她手到了张矮榻上坐下,这才道:“傻女儿,娘晓得你懂事。只内务那边送来的,不过是打头的上赏如意和抬送黄采亭,剩下的自然都要咱们自己采办。这种事,只要娘家撑得起,无论如何也不肯让你在送妆之时被人笑话的。娘听说杨家准备的嫁妆有一百二十抬。他家姑娘嫁的人带了个王字,你嫁的是个世子。咱不必高过他家,但也不能差得太多。你放心,娘手上有钱。给不了你顶天的体面,也没许多田地庄子陪嫁,但凑出一百抬,那还是行的。”      善水惊疑道:“咱家哪里来的这个底子?”      文氏略微一笑,凑到了她耳边,压低声道:“傻孩子,你爹是个吃饱了饭就知道撂筷子的书呆,哪里通晓世俗事务?娘要是也跟他一样,这日子还怎么过?娘偷偷跟你说,早七八年前,你爹的一个学生弃了仕考改去南边港口出海贩货,因感激你爹从前对他的照看,问我要不要入股。娘便拿了自个儿的嫁妆银投了进去,让薛宁的一个侄儿跟着去了。也算运道好,一来二去,这些年攒下了笔钱。你道薛宁每年都要去趟南方是做什么?就是在替咱家理货。娘手里有钱,你放心便是。”      善水惊讶得说不出话了。万万没想到自己这个平日闷声不响的娘竟也会有这样的心眼和手腕。愣了片刻,忽然觉得自己被养在这家里的十六年,真的是吃了睡睡了吃,万事不用操心。如今要出门了,还要狠狠刮走家里一片地皮,心中又是酸楚又是感慨,咬唇道:“娘,你和爹对女儿的恩情,女儿这辈子真的不晓得该如何回报了……”      文氏爱怜地抚了下她柔软鬓发,笑道:“傻囡儿,娘如今就只盼着你嫁人后万事顺当。那个王府不是一般的显贵人家。婆婆虽说好相处,只旁人却难说了。好在他家府里人也不杂。听说就只一个被封了公主的小姑子。往后你进门了,切记第一侍奉婆婆,第二处好小姑,第三也是最最重要,早早生出最少三两个的儿子。娘也听说过那位世子的一些事。只他既与你成夫妻,往后你俩就是做到一处的一世人了。别管男人在外头如何,回了房就是女儿你的人。是硬是软还不全在你的调-教?也只怪娘,从前没想多,才少教了你这些。只女儿你记住一点。你的名为善水,你爹从前给你起这名,取的便是上善若水任方圆之意。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娘对你自小就放心,这道理你自己应琢磨得透。”      善水握住母亲细软的手,听她款款温言,只觉喉中一阵哽咽,却强自忍住,用力点头。      文氏拉她起身,从个佃盒里挑出一支嵌红珊瑚双结明珠如意钗,插入了她发髻之中,左右端详了下,见珠辉玉面两相映。点头笑道:“我女儿这样的样貌人才。你若有心,又有什么男人的心抓不到手?”      ~~      这婚期虽急,只乞丐也有三门亲,何况是现在要与王府结亲的薛家?前来帮忙、添妆的人自然少不了。只这样文氏与管家薛宁还是忙得人仰马翻。当事人的善水却还算悠闲,每天只窝在自己的院里做往后也算添妆的针黹,其中就有做给男人的荷包鞋面等等。      这绣活她之前其实早早就开始备了。鞋和荷包也做好过几些。只当时都是比照张若松来的。现在对象一眨眼从鸡变成鸭,荷包上头没标记可以混用,鞋有大小却不顶事了。所以这些天善水只照着文氏给的尺寸重新赶做鞋子,每日时间过得倒也飞快,忽忽便到七月末了,薛家妆奁林林总总办到最后,竟也达一百二十抬之多。冠帽衣物、鞋袜首饰、家具箱橱、被褥毡帐、器皿玩物,无一不是上好之物,着实体面。至此文氏才松了口气。      除了妆奁是大头,陪嫁的人也早定了。薛家人口本就简单,从上到下加起来也不过二三十个。原本在月斜院里服侍的大丫头白筠雨晴和两个杂事小丫头自然跟去,陪房除了乳母林氏一家,文氏又另挑了房忠心的老人一并过去。这样一来,薛家原先的人呼喇喇地一下便少了小半。文氏也不以为意,万事只要女儿好便是好。      八月初六,满城惊动,因这日是安阳王的大婚之日,德宗为此停朝一日。善水在自己院中逗弄着婥婥时,仿佛也能听到城北那震天的礼炮之声。想到再过十日,自己便也要离开生养了自己的这薛家,心中忽然涌上一丝伤感,眼睛也被艳丽的阳光刺得有些酸热。抱了婥婥正要回屋里去补完鞋面上的最后几针,抬眼却见薛英正站在院子口的那架蔷薇边冲自己在笑。      善水这些时日虽不管自己嫁妆的事,但也知道文氏为了给自己办出不被人在背后笑话的一份妆奁,真的是不惜血本。不但前些年积下来的那些家底消耗殆尽,就连薛英年前婚事本留出要费的资财也占用了去。自己这哥哥平日虽有些不着调,但对这事却没一句多话,反忙着奔前走后的。      “哥哥!”      善水放开了婥婥,朝他走去。      今天这样的满城繁靡,他这个性喜热闹的人却没出去,倒是不寻常了。      薛英应了,与善水再闲话几句,忽然迟疑片刻,道:“妹妹,哥哥之前做事莽撞,对不你了。要不是我先前鬼迷心窍接近子息,咱家也不会被人背地里传那样的闲话。你没怪罪我吧?”      善水一怔。      她对这事,原本就不是很在意。只是没想到薛英倒这样耿耿,挨到现在还特意过来跟自己认错,便道:“哥哥,咱们也就只能管好自己的言行。别人要说什么,嘴长他们脸上,实在是管不了。你往后只要知道该如何行事,我便高兴了,还怪你做什么?倒是这次,为了给我办嫁妆,把家里都搬了个空,哥哥你别怪我拿得狠占了你的份儿。”      薛英忙摇手道:“钱财都是身外之物,只要妹妹你风风光光,我没事。”      过些时候就是秋试了。善水知道他读书不成,从前的那些心思只怕未必就这样会打消。她嫁入王府,往后若能立住脚跟,自然也愿意帮这个哥哥一把。只可惜现在前途未卜,也不好多说什么。只劝道:“哥哥,你人真的好,又疼我,我记你的情分。往后,妹妹我要是行,哥哥的事自然就是我的事。我很快要出门了。盼哥哥娶进嫂子后,踏踏实实读书做事,代我侍奉爹娘,妹妹我感激不尽。”      善水说到情动处,喉咙已微哽咽。薛英也是眼眶微微发红,点头应了下来。      ~~      大婚之日定在十六,十五送嫁妆。眼见婚期逼近,善水平静,文氏一边不停教导女儿各种闺闱之事,一边自己却坐立不安起来。这天特意带了善水又去普修寺求签和婚礼当日护身物。那签求来竟是上上。文氏这才安了些,欢欢喜喜地上了马车回城。      薛大赶着马车回到宁永街口时,已经是迟暮了,天色有些昏暗。善水靠坐在母亲身边,正有些昏昏欲睡,忽然觉到身下马车缓了下来,听见薛大似与人打了个招呼,随即往车里道:“夫人,张家的公子正在路边遇到了,他与我打招呼,可要停下?”      善水睡意立刻全无,与文氏对望一眼。      文氏略微踌躇,便道:“停下吧。我和他说几句。”      薛家先前突然这样被指婚,与张家的议定自然便告吹。文氏觉得心里愧疚,之前曾特意备了厚礼登门去向张夫人赔话。张家虽失望,只事情都这样了,也不过叹息一声。且薛家与永定王府联姻,往后不定飞黄腾达,哪里敢露什么怨艾?张夫人满口道贺,前些日子还时常过来帮忙,送了对添妆的貔貅搭脑黑漆衣架和琦寿长春白石盆景。现在路上遇到张若松,她对张家的这个儿子一直很是喜欢,不好不搭理,自然叫停。      张若松终于等到了薛家那辆黑漆齐头平顶马车回来,见停了下来,马车厢壁上的那窗格开了,露出文氏含笑的脸,压下心中的愁绪,又带几分激动,快步到了跟前,唤了声“伯母”,递过自己手上的一个扁匣,仰头道:“侄儿晓得世妹过几日大婚,这是喜庆的事,侄儿心中也是高兴。没什么可送,匣子里有几张御药房里秘传的太平方子,望伯母勿要嫌弃,转托给世妹。另有一张方子特意再提下。前次听我爹回来说世妹肌肤无缘无故突发红斑,我去查了许多药典,又与我爹商论过,觉着不定就是这时令的瘴粉湿气所引。这病症虽少见,只也不是没有。那方子对消斑去痒有奇效。再,烦请伯母也代为转告,叫世妹留意前次病发前触过的花木。若真有,往后小心避开,想来便不会复发的。”      说完,恭恭敬敬双手递上那匣子。      文氏忙接了过来,摇头叹道:“唉,你这孩子……叫我说什么好……真当是有心了……”      张若松微微一笑。      掀开的窗格里看不到她的身影,更无她的半点声息。只他却似感觉到了她就在里头听自己说话。心中原本的那丝酸楚也消失了。      那样的花容月貌蕙心兰质,本就不是他能求的。往后唯愿她诸事顺意,他便安心。      “侄儿没事了。天色也要暗。伯母请回。”      张若松后退几步,朝文氏作揖辞别。文氏道过谢,这才放下窗格,侧头看了眼身畔的善水,把匣子递了过去。      善水接了过来,润白纤指抚过平滑匣面,心中略微发堵。      刚才车外那男子的话,一字一句都入了她的耳。她甚至能想象他说话时的那种神态。   无缘。只能用这两字来为从前画一个句号了。      薛大喝了马继续往前,行了段路,善水终于忍不住,也不管身边还有文氏在,回头推开后壁窗格,从道缝里看了出去。见路边街口立着的那道瘦青身影越来越小,直至被吞没在一片霾暗的暮色之中,再不可见。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 墨未扔了一颗火箭炮 hyesung2006扔了一颗地雷 枫叶扔了一颗地雷 风吹树叶间扔了一颗地雷 风吹树叶间扔了一颗地雷 大眼豆扔了一颗地雷 ☆、第 11 章   八月十五中秋日,也是薛家过嫁妆的日子。一早薛家便热闹起来。到了吉时,二人执“吉庆有余”征兆标志引导在前,以内务赐下的重六十两的金如意为头抬,随后跟着同样上赐的王府世子妃朝衣朝冠,再跟后薛家所陪的首饰衣物箱柜,加上前次王府抬来的大定之礼原封送回,红妆队伍绵延达数里之长,从春晖门到开化门,一路吸引了无数的围观与称羡。      王府的大门长年少开,来往都走角门。今日油漆一新,大开迎了女家红妆。高墙里屋宇粉新,墙廊藻绘,里外喜庆一片。      正是花月佳期,薛家的这一个中秋之夜,却注定过得不一样。不论是从前,还是往后,再也不会有这样一个阖家团圆,却又似喜似悲的中秋夜了。      薛家人在后园之中摆了筵席。善水不会喝酒,往常三两杯必倒,今夜却连番向父母兄长劝酒,几轮下来,双腮粉酡,难得竟未醉倒。直到要站起再敬薛笠,脚下一软,被身畔坐着的薛英一把扶住,这才没栽倒在地。      筵席草草而散,善水被扶着回了屋子,也未梳洗,躺下便闭目睡了过去。一觉无梦,醒来也不知何时,只觉口渴难耐,惊觉白筠竟还坐于身侧等着伺候。扶额而起,一口气咕咚咕咚灌了小半壶的水,人也清醒了,这才晓得已过三更。      白筠起身要服侍她,笑道:“明日大喜,我帮姑娘拆妆换衣,姑娘再歇着吧。养好了精神才能美美地上轿。”      善水望向窗口凝神片刻,道:“我先去书房看下。”      白筠只得替她加了件外衫,打盏气死风灯,陪着往薛笠的书房里去。      明月高悬于深蓝穹顶,清辉寂寂。画堂东墙之畔的金桂摇曳飘香,耳畔有不知何家仍旧未断的丝竹清韵袅袅随了夜风而来。      善水踏着曲折的回廊往薛笠书房无声而去。远远便见窗格里漫出昏黄火光。悄悄靠得近了些,透过微敞轩窗缝隙,看见里头父亲正坐在他惯常的书案之后,母亲站他身侧,一手执了调羹,笑着弯腰往他嘴里送什么宵夜,父亲张嘴吃了下去,顺势便握住她另只手,将她带到自己膝上坐了抱住。      说起来,薛笠不过四十许,文氏也才三十七八。且薛笠儒雅俊秀,文氏容貌出众,更是一对佳偶。她也知道他俩琴瑟和鸣。所以父亲虽是文人,却没有文人惯有的风流毛病,身边从无花花草草。但这么多年,善水还是头一次看到他俩这么亲昵……大概以为夜半无人,这才没了白日在人前端出的那种正经架子。      善水看得心中暖暖。      本也没什么事,刚才只是凭直觉觉得父亲还在书房。明天自己就要出嫁了,所以想过来最后再陪他一下而已。现在见到他与文氏正缱绻温柔,哪里还会闯进去打扰?悄悄后退了一步,不想等在廊子下的白筠脚下大约踩了块石子,发出咔嗒声响,万籁俱寂之时便十分惹耳。书房里头的两人顿时被惊动,文氏已经飞快从丈夫腿上起身,薛笠望向窗口,道:“谁?”      善水见被发现了,只好应了一声,这才推门而入。见文氏脸颊之上还染了丝红晕,大约是不好意思,知道这个娘脸皮薄,装作刚到的样子,笑道:“女儿刚一觉醒来睡不着了,就想到爹的书房里寻本闲书看下。提了灯笼还瞧不清路,在廊子下一脚踩了块石头,倒是惊到爹娘了。你俩怎的这晚还不回房?”      薛笠今夜,心中三分欢喜,七分惆怅,哪里还有睡意?家宴草草散后,便又躲入书房。文氏等到半夜未见他回,便送了碗宵夜来,这才有了刚才一幕。      薛笠看一眼妻子,呵呵笑道:“你明日要出嫁。爹娘心里高兴,睡不着。”      善水点头,也笑道:“那我先走了。爹娘也早些去歇息,明日才有精神。”说罢转身而去。到了门口之时,却听身后父亲叫了声自己小名,站住脚步回头,见他面上方才的笑意已经不见,道:“柔儿,你既来了,爹正好还有几句话要和你说。”      善水转身到他跟前道:“爹有话就说,女儿在听。”      薛笠凝视她片刻,终于说道:“柔儿,你要出嫁,你娘之前必定对你叮嘱过许多为妇之道,她说的自然没错,你要牢牢记在心上,身体力行。只爹也有话说,你要听好。三从四德,以夫为天,此固然女子美性也。只现在你要嫁的去处不是寻常人家,而是天家。从来这世上越富贵的地界儿,里头的弯弯道道就越多。马善被人骑,人善被人欺。你是我的女儿,我不愿意你受一点委屈。只现在既然要亲手把你送进这样的地方,临行前爹唯一能赠的话就是要你事事先为自个儿留三分。面上里外的功夫自然要做到,心中却更要有一杆秤。你的丈夫他若敬你爱你,你当回他十倍百倍。他若心中无你,你更要爱惜自己千倍万倍。因这世上荣华富贵都是空,唯独父母所赐的身体发肤随你终老是你自有。你若不去爱惜,谁会比你更去爱惜?”      文氏方才面上的淡淡霞晕早已消去,此刻随了丈夫的话,已是渐渐泫然。      善水没想到父亲竟会有这样一番临别赠言,心潮起伏,跪了下去道:“爹的话,女儿字字记在心中,定不会忘。”      薛笠面上这才略微露出丝笑,点头道:“爹看你自小便心性豁达,比起你的兄长,我倒更放心你。牢记父母教训,从此学为人妇。旁人云女儿如水,泼出不回。你却永远是我薛笠之女。爹的话说完了,你起来吧。”      善水眼眶发热,并不压抑情感,任由热泪顺了白玉般的面颊儿流下,朝父母郑重磕了三个头,这才擦去泪水,笑道:“爹,娘,咱们这有条老规矩,女儿出嫁被兄长背上轿前,定要在父母面前跪拜流泪,以表感念亲恩。女儿此刻先流了这不舍之泪。等到明日哥哥背我出门之前,我只辞拜双亲,却不流泪。爹是当世大儒,人人敬仰。您的女儿自然也要活得非同一般。女儿要笑着出嫁,往后更要笑着过好每一天,好叫爹娘得知放心。”      “好,好!”薛笠大笑而起,扶了善水起身,赞道:“这才是我薛家的女儿。爹就要看你笑过每一天!”      ~~      次日十六,艳阳高照,薛家嫁女正是这一日。      其实整个白天的上午,做为即将热腾腾要出炉的永定王世子妃,善水基本还是很空闲的。昨晚因为睡得迟,她甚至困到了日晒三竿才起身。因为王府迎娶的大轿要到晚上才来,一个漫长的下午,足够她梳洗打扮准备上轿了。      善水草草洗漱过后,吃了两块松糕,还想再吃,却被匆匆赶来的乳母林氏给拦了。皇帝不急太监急,她现在比善水还要急。顿脚道:“我的姑娘诶,哪有新娘子今天还吃这么多的。有些谨慎的人家,把新娘子饿一天送进洞房也有的。好在咱们路不远,这才叫你吃点。夫人正在外头忙着见客,刚还叮嘱我催着你点。你赶紧的去梳洗打扮,喜娘都等得叫唤不停了。”      善水咽下嘴里最后一口糕,这才被林氏押着过去先洗澡。      善水平日沐浴之时,不喜有人在近侧。今天也是一样。自己脱净跨入大澡桶子中,拿了自己惯用的鹅胰香面细细地洗着长发与身子。      这香面里的鹅油滋润肌肤,更加了青木香、甘松香、白檀香、麝香、丁香五种香料,气味芬芳宜人。善水洗过,又入另一净水浴桶中再清一遍,出来时低头擦拭头发身子时,见肌肤莹白滑润,便如上好美玉。穿上了特意准备的大红内里亵衣和中衣,这才叫人进来伺候。      世子妃的大婚吉服与头冠配饰昨天便由内务府送了过来。几个等着给新娘梳妆的妇人见正主终于来了,七手八脚将她按在了椅子上,擦头发的擦头发,上妆的上妆。善水闭上眼睛任一阵涂抹粉刷。等听到脸好了,照下镜子,只看见里头一张白面一张红唇两坨胭脂,自己都认不出来了。      她对今天的新娘妆本也没多大期待。只见被涂抹成这样子,还是觉着不愿。拿了香面把脸净得干干净净,自己擦了层香露护底,这才叫平日一直给她梳妆的白筠来上妆。喜娘拗不过她,只得在一边看。等白筠上好妆面,喜娘们嫌弃太淡,又加了层粉,擦了媚花奴的胭脂,脸这才勉强过关,梳上了头。      吉服大红打底,领口袖口裙摆处各有明黄缎和绿缂丝绣的祥云蟒纹,善水穿上了身,戴上顶饰金凤金翟边垂猫睛东珠的头冠,佩了垂着金衔绿松石与三百二十颗贯珠珊瑚串的领饰,耳边缀了金云衔珠的耳垂,两边腕子各套八件赤金龙凤手镯,左右双手戴满珠翠戒指,足上穿了缂丝双凤卷草纹的黑底红面宫靴。等从头到脚这一身装扮弄下来,人叮叮咚咚地站起时,差点没被压矮三分。边上围观的喜娘婆子和一并丫头们都是瞧得目不转睛啧啧称叹,直说若非嫁入王府这样顶天的富贵人家,又有哪个新娘子能得这样一身熠熠光华出门?      善水挺胸站在镜前,望着里头那个陌生又熟悉的人,冲她微微笑了下。镜中人也回她微笑,流光溢彩,葳蕤生光,美得叫她自己都有些透不出气。      天色渐暗,迎亲的吉时到了。王府的迎亲人马出动,设乐不奏,只鸣三声礼炮。一百二十队喜字灯笼高高举起,宛如两条火龙。灯笼之后,王府四位礼官引着一乘八人抬的大红官轿,再后是娶亲太太所乘之轿。一行迎亲队伍向着春晖门的薛家徐徐而来,壮而无声。到了门口之时,礼炮再次鸣响,这是提醒女家,新娘子该上轿了。      善水被扶着送到了喜堂,看见父母端坐中堂左右,面上带了笑容。她亦面上带笑,被扶着叩别了双亲,低头盖上披头,边上薛英背了她送上大轿,一路到了王府大开的门前,抱了龙凤合欢宝瓶下轿,在一阵不辨东西南北的巨大喧闹声中,被人操控着如木偶般地迎了喜神,拜过天地。      善水完全看不到自己那张喜帕外的世界。只在礼部礼官高声宣着夫妻对拜,被身边喜娘按向一个方向俯身下拜的时候,透过喜帕的的璎珞下摆,看到一角猩红蟒袍下的一双男人黑色宫靴,脚面很大,几乎是她的一倍,正合她之前赶做的鞋面尺寸。      这个人,就是她的另一半,很快,她就要被他掀开盖头。      他们彼此见过。但现在,她清楚,他或许还不知道。      善水怀着一种十分复杂而微妙的心情被人送入了洞房,坐到喜榻之上,耳边充斥着女人们各种音调的嬉笑之声。      她知道这一屋子女人里头,必定有被王府从亲族中特意请来的四位全福太太,还有许多她现在或许不认识,但从明天开始就一一认识并且从此要酬答得体的皇族亲眷和门阀太太。现在她们的笑声听起来都是友善而热情的。      等了片刻,她听到有个中年妇人笑道:“哟,新郎官可算来了,伯娘我可等了大半天了,急着要看新娘子啥样呢。赶紧的,快挑帕子!”      屋子里终于随了这声音安静了下来。善水的肩背坐得挺直,双手轻轻搭放在合并的双膝之上,侧耳听着那朝自己越来越近的男人脚步声。      这脚步声稳健、却随心而无忌。正符合她那日获及的男人印象。她听见他用带了点漫不经心笑意的低沉音调叫了声“伯娘”,还在猜测那位伯娘是哪家的夫人或是哪位皇亲之时,眼前忽然一明,盖在她头上的喜帕已经毫无征兆地被一杆包金的乌秤给轻飘飘地挑落下来。      就这样猝不及防,她抬眼,与站在她身前的那个年轻男人四目相对了。      她立刻在他的俯瞰的幽黑眼睛里捕捉到了一丝惊艳。      这很正常。      她知道自己长得还行,而且今天的妆面也没毁损她的容颜,又有珠光宝气映照,他露出这样的眼神很是正常。      但是很快,他眼中的那丝惊艳便消失了。在满屋子着了华美服饰女人们的啧啧称叹声中,他一双狭长的漂亮凤目微微地眯了下,片刻前唇边挂着的那丝漫不经心的笑意也消隐了去,下颚紧紧绷起,绷出一道严厉的线条。      据说,长了这样一双狭长凤目与嘴唇的男人,通常都是凉薄而自我的。凉是内里,薄是面相,所以凉薄,由内而外,处处无情。      善水微微垂下眼皮,收回与他对视的目光,恭谨而安静地注视着自己戴满熠熠宝石的一双手。她的手洁白而纤柔,现在伏在大红的喜服缎面之上,像对沉静的白鸽。      “哈哈,新娘子可真是伯娘我见到里头的顶尖人了。世钧好福气啊!”      今日的全福太太之一,穆家的当家夫人崔氏笑个不停,催促道:“赶紧的,把匏瓜拿来!”      喜娘忙用红漆描金托盘呈上一双对剖开用红色丝线系上的匏瓜,分送到了善水与那人的手上,意寓从此夫妻一体。他定了片刻,终于随意地接过,随即被他的姑母永泰长公主笑着给推到善水的身侧,按他肩膀坐下。      “难得看到世钧这副样子。莫不是新娘太漂亮,新郎欢喜得痴傻掉了?”      长公主打趣,立刻引来满堂哄笑。      又一托盘送来,这是一对交杯酒。金樽双耳,也有一根细细红绳拴吊,打成同心之结。其中一樽,被递到了善水手中。      她平稳地接了过来,抬臂与身边那男人交缠,再次对望,已是近在咫尺。      他方才面上的僵硬已经不见,又浮出那种可有可无漫不经心的笑。只是盯着她的那双长了浓翘眼睫的漂亮凤目里,漆黑双眸透出一丝扭结的凉意。      她的手臂不可避免地与他相碰。透过层层厚实的吉服,善水仿佛也能感觉到他微微绷紧的臂上肌肉所贲出的隐隐力量。      她再次垂下眼睑,把金樽送到唇边,喝下浅底美酒。      煮得半生的子孙饺送了过来。穆夫人夹了,笑眯眯送到善水嘴边,善水吃下。喜娘自然问道:“生不生?”      善水乖巧柔顺地说:“生。”      于是再次引来满堂哄笑。      今天的新郎霍世钧,少年时便老成。这些亲族长辈太太们平日难得有这样的机会打趣他,此刻自然不会放过。屋子里各种声音不绝于耳,最后“夫妻恩爱,百年同心”的高声祝唱之中,各种彩果如雨点般纷纷砸向喜床。      善水没动分毫,迎接果雨。身侧那坐着高过她大半个头的男人也纹丝不动。      礼仪终于毕了。      霍世钧起身,刚才落于他膝上的喜果纷纷跌落在地。皇族中的一位堂嫂,成国公府上的夫人调侃:“新郎可要早早回,莫醉酒误事让新娘空等洞房……”      霍世钧略微一笑,一语不发,在女人们的嘻嘻哈哈调侃声中,踩着满地的喜果大步出了洞房,过脚之处,喜果纷纷被碾成齑粉。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 sunbirdxin扔了一颗地雷 hyesung2006扔了一颗地雷 ☆、第 12 章   霍世钧离去后,女人们又围着善水玩笑。善水面上含了笑,任凭来自三面的各种打量和调侃,尽职尽责地当一个刚被抬进来的王府新妇。      永泰长公主是太后的亲长女。四十多岁,尚广平侯张赫。衣饰严美,也有一双这个家族所传的丹凤眼,唇傅朱丹,即便在笑,双眼中的咄咄也扑面而来。她亲亲热热地坐到了善水身畔,抚下她的手背,笑道:“可真是个玲珑剔透七巧人,怎的这么招人疼?可惜早不知道,若早知道,我便去皇兄那求个旨意,把你抬进我家的门了。哪里还轮得到我这黑面侄子?乖乖侄媳妇儿,我那个侄儿以后若敢欺负了你,只管来找姑母,姑母一定会帮你撒气儿……”      她这话立刻遭到了旁人的哄笑。      穆夫人因与她平辈,也不惧她的威势,呸一声笑骂道:“没见过你这样当姑母的。新娘子刚来就拿话吓唬。趁早还是回去了仔细想想明日受她叩头时要给什么压箱货的好,”说着也坐到了善水另边上,执住她另只手,笑眯眯道:“侄媳妇,你别听她吓唬。我是你婶母。我没她那么泼辣,往后你有事只管来找我。”      这穆夫人身形微福,皮肤白皙,脸圆圆一团和气,说话声音也与她脸盘一样,圆圆润润。善水从被揭开盖头后,就见她没停过笑。      穆家这样的显贵阀门,当家的主母夫人,绝不可能会像表面看起来这样和善。善水自然知道这一点。只现在她什么都不用说,只需低头娇笑,扮演好一个羞涩新娘就是。      这洞房里两位身份最高的女人都这样凑趣了,旁人自然不会落后,很快,剩下的成国公、南安侯等等京中一等一的豪门主母也纷纷与善水凑趣。这些今夜出现在此处的执掌豪门中馈的女人们,夫家不是霍氏皇族中人,便与穆家有姻亲。      这个洞房里,差不多已经汇聚了天下最显赫的尊贵女人们,若再加上另姓的钟家女人,那便真真是熬了一锅烈火烹油的富贵荣华汤了。      “世字辈儿的这一拨侄儿里头,世瑜前些天的洞房我也厚着脸皮去闹了。不是我眼高嘴多,他家那新媳妇原先瞧着也好。只和世钧这媳妇一比,难免逊了几分。世琰虽还小,不过十四。只等过几年娶亲,我瞧那侄媳妇未必也就能赛得过她。太后对世瑜那媳妇都疼得很,明儿等她被世钧牵去了给太后叩头,太后还不疼得入了骨子?眼里哪还有咱们这一群老货?”      长公主对着众人随口说道。      众人被逗得又是一阵大笑,笑声中,并不妨碍各种目光如箭般飞向善水。      善水飞快看了眼身畔的长公主,见她话说完了,笑盈盈望着自己,瞧着似是无意的玩笑之语。也不作声,只又低下了头去——事实上她也不能说什么。坐床的新妇再怎么被人打趣,也是不能开口的。      霍世琰是关雎宫主位李淑妃所生的皇子。因李家并无大势,德宗对后宫冷落,所以母子平日也不大引人关注。此刻被提起,众妇人顺势再议论几句,穆夫人看了眼善水,咳一声,道:“好散了好散了。咱们这一帮子人腆着脸再赖着不走,怕等下世钧再入洞房要和咱们急。”说着轻轻握了下善水的手,见她望过来,朝她微微一笑,自己先站了起来。      众人见她打头要走,自然便也纷纷跟随。给长公主和她二人让出条道,这才说说笑笑地终于退出了新房。      人一走,洞房里只剩她自娘家带来的白筠雨晴和另几个王府里的丫头婆子以及喜娘。善水开口打发了喜娘和脸生的,终于扭了下被头冠压得酸疼的脖子。      白筠忙上来,与雨晴一道帮她拆卸。没片刻林妈妈也进来,几人照了从前在薛家时那样服侍她拆下了一身累赘,净面过后,善水换了件在屋里穿的衫子,同是大红面的轻软杭绸,裙幅上缀绣了精致的西番莲交孔雀连珠翎,浑身松快不少。因饿了几乎一天,一口气吃了好几块送进的翠玉豆糕,喝了半碗赤枣甜乌鸡汤,还想再夹那碟鹌子水晶脍,筷子已经被在一边看着的林妈妈打了下来,催着漱口去。等漱口完,不由分说又往她嘴里塞了薄荷香片令含着坐到已经清了喜果的榻上去等,自己便与白筠雨晴麻利收了东西退了出去。      新房里一片静悄,童臂粗的龙凤喜烛焰火曈曈,照得屋角也亮堂一片。善水乖乖坐了片刻有些不耐,便打量起这间今后自己要长居的屋子。刚才听雨晴快嘴,说已打听到这是王府里世子一贯居的两明轩主房。见开面很是宽轩,比自己从前的闺房要大一倍还不止,南墙窗楹阔大,几乎占满墙面。      她是不喜欢这样的房间格局。只如今初来乍到,这些还轮不到她开口。看过也就算。再环顾下四周,见如今已经错落填满自己陪嫁而来的各色大小家件,早看不出原本是什么模样了。鼻息里飘来兽金炉中的一股殷殷甜息香熏,与龙凤烛燃烧散出的牛油蜡味混在一起,登时变得说不出来的暖燥,熏得善水有些心浮气躁,恨不得去推开窗户才好。却知道不行。因此刻外面廊子上必定站了几步一个的丫头婆子们。      透风透月两明轩。      善水默默想了下刚才雨晴学来的这话,眼前浮现出与那男人喝交杯酒时,他转向自己的那张脸。近得几乎可以一根一根数他的眼睫毛。      那是善水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察看霍世钧。      一个年轻男人,晒出了麦色肌肤,剑眉之下生双极其漂亮的狭长凤目,睫毛乌黑而浓密,在眼尾处甚至略微卷翘。配上挺直的鼻,略薄的唇,还有那个仿佛时刻准备绷紧以表达他不快的隽瘦下巴颏。甚至,当他扬起一边唇角露出些许讥嘲笑意的时候,善水依稀记得仿似在那侧脸颊上还看到了个稍纵即逝的小酒窝。      本该是个摄人的美男子。只可惜这种吸引力,被他看人时眼中幽暗不定的光芒和或许连他自己也未觉察的挂在唇角边的那抹讥嘲笑意给破坏殆尽了。      只要是脑子正常,没有谁会愿意靠近这样一个显见不好伺候的男人。      善水再次回忆他投向自己的目光,确定他真的是认出了自己。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了身畔榻头的那张黑漆彭牙小手桌,上面放了个红漆小盘,盘里叠放了一方雪白的帕子。      接下来的这个新婚之夜,即使她之前已经想过各种可能性并做了准备,但还是觉得有压力。      善水微微叹了口气,手指滑过身下坐着的那张大红色四边绣五蝠捧云团花的锦褥,回头再看一眼叠放在最上的那张同色绣百婴嬉鲤的缎被衾面,最后看一眼丹凤朝阳双双对对大迎枕。这些都是自家陪嫁来的,迎枕还是她亲手一针一针绣出来的。但现在,看着这些,心里竟微微发虚。      她坐了许久,仿佛已经是夜半了,估摸着霍世钧要回了。终于忍不住,起身在屋子里慢慢晃了两圈。正心烦意乱的时候,脑子里忽然蹦出了很久很久以前,她的那位大学毕业就业指导老师半是玩笑半是认真的一句话:“别怕那些用严厉目光盯着你的HR们。他们一回家,就和你们这些菜鸟一模一样。会搓脚丫,会放屁,还会脱了裤子蹲在马桶上看报纸。想象下他们那种样子,你觉得你还怕吗?”      当时全班同学都被逗得捧腹大笑,善水记得自己也笑得半死。但是这话真的有用。至少让她还是个新人的时候,从心理上从来没有畏惧过任何人。      善水坐回喜榻之上,开始努力想象霍世钧搓脚丫放屁甚至上净房的样子……,终于忍不住噗一下笑了出来。顿时觉得自己太过邪恶……      善水正偷笑得乐不可支,忽然听见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随即是林妈妈恭敬却用不小音量唤的“世子爷”之声,知道她是在提醒自己。赶紧收了笑坐直身子,头微微垂下,双手规规矩矩地搭在膝上。      ~~      霍世钧怀着相当复杂的心情往洞房里去。      他的酒量向来不错,今晚虽被一群人抓住了轮番灌酒,但脑子却一直是清醒的。甚至下意识地不时用目光去睃视他的堂弟霍世瑜。      王府多年未有喜事,此次自然不惜奢靡。洛京中但凡有头有脸的人物,没有一个不来。就连与他霍世钧一向不大对盘的钟太师,也穿得一新地前来赴宴恭贺。人头攒动喜气洋洋的喜堂之中,只有他的堂弟霍世瑜,从头开始便与人有异。和旁人说话时,面上虽偶尔也会露出他惯常的那种笑容。只大部分时候,神思却似恍惚,脸色不大好看,甚至酒席还未到半,他便已经借故告辞而去。      皇族里,没有向他这个新郎官敬酒的,只有霍世瑜一人。      霍世瑜虽然也刚新婚,但显然可见,他的心情并不好。      但是现在,不止他的堂弟心情差,就连今晚的新郎官霍世钧,也开始觉到心中有一股莫名的郁躁之火在燃烧。随了酒越喝越多,这种火已经到了刺他全身皮肤的地步。他亟要回去新房去与他的新娘对质。但是前来敬酒的人一拨又一拨,他脱身不开,最后不得不装作喝醉,这才被人搀扶了送回两明轩。一入庭院,他立刻便甩开旁人,带着蓄了满腹的怒火,往新房大步而去。      他的年纪不小了,王府也需要一位世子妃。所以这次王妃做主想要给他娶亲时,他答应了下来。正如先前他对王妃说过的那样,于他而言,娶哪家的女儿都一样,但从王妃口中得知是天章阁薛家的女儿时,老实说,他当时还算是满意的。      书香门第,教养出来的女儿,可想品行端正,脾性温柔,正是他需要的那种妻子。      赐婚圣旨下来了,知道婚期后不久,他便出京去了趟大元四大藩镇之一的兴元府,亲自秘密安排一些事宜。小半个月前才匆匆赶回,一是恭贺安阳王大婚,二是自己备婚。但没几日,很快就听到了一些关于太师府小公子钟颐也曾想要去求旨的传言。对自己未来小舅子薛英为攀附门第结交权贵的做法虽有些看不上眼,但这消息当时确实并未引起他多大的反感。别说薛英如何,就连他霍世钧,他自己也从未以正人君子自命过。虽天生骨血高贵,但同样天生的狡诈和多年经历,早叫他认定一点,凡事但求捷达目的,绝不必在意途径如何。      今天是他的大婚之日。他并不抗拒,也没多大喜悦。只是觉得像在奉命打仗。只不过这是一场很轻松的小仗而已。本来一切都挺顺利,他的所有轻松心情,却在他步入洞房,从喜娘手上接过挑帕秤杆挑开她盖头后的那一刻开始烟消云散。      他承认他第一眼看到这个在喜烛灯火中被辉灿珠光宝气所烘托的新娘时,确实有一种被瞬间夺走了目光的惊艳。      这样的感觉他从未有过。但是很快,他过目不忘的记忆力和那双比鹰隼还锐利的眼睛就让他发现了一件事情。      他的这个新娘,竟然就是数月之前在普修寺后山山道之上曾遇到的那个绿衫少女。当时她和霍世瑜相对不过数步正在说话。他远远认出霍世瑜的背影,之所以停下脚步,就是因为感觉到他两个正在私会,不想多生尴尬而已。      他在洛京交际圈中声名并不怎样,他自己自然清楚,只不在意而已,若有这种事情,更不会偷偷摸摸。但并非人人都似他无所顾忌。少女借拜佛来寺院,身份高贵的男子伺机到后山冷僻处等候私会。这样的事情,太过寻常。      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那个当时还与自己相对擦肩而过一脸若无其事的绿衫少女,竟然就会是他的新婚妻子,薛家的女儿薛善水。再联想到喜宴中他堂弟那种反常的举动,他已经可以断定,他的堂弟和他的新婚妻子,这两人之间必定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两个兄弟,一个女人。      别的什么,他大约还可以容忍。但这样的耻辱,却像有一只手□胸膛在死命捏他心脏,他全身肌肉几乎都已经随之扭曲。      他凭了直觉,觉得他的新娘当时也认出了他。但在她那张平静的脸上竟看不到半点惊慌与愧疚。      当着洞房里那么多的人,他终于还是忍了下来。      要是连这点忍耐力都没有,他便不是霍世钧了。      ~~      男人大步往新房而去,宫靴踏得庭院的卵石路面嚓嚓有声。一阵夜风刮过,卷起蟒袍一角,又钻入他喜袍的阔袖之中,那种沥了秋霜般的凉意让他如被针刺的滚烫肌肤觉到了些许的舒适。但心中的那种耻辱之感却丝毫未消。越靠近她的所在,越是强烈。他无视南廊上纷纷唤他世子向他不断见礼的人,挟裹了隐忍的怒火,猛地推开虚掩的房门,朝他曾闭着眼睛也能出入无碍的内室直直而去,现在没走几步,赫然发现被一架高过他顶的四季如意屏风所挡,差点一头撞上去。      他一顿,压住了一脚踢烂的念头,拐了过去,一眼便看到他的新娘正安静坐于喜榻之上。她已换了身红软轻衫,裙摆如水般温柔地铺在同色的榻沿之上。本是低头敛眉,听到他的脚步霍霍,抬起脸,朝他露出一个清浅而柔软的笑,轻声道:“夫君,你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 随风扔了一颗地雷 梵高的耳朵扔了一颗地雷 玉连扔了一颗地雷 过堂扔了一颗地雷 陌上扔了一颗地雷 任冰儿扔了一颗地雷 蓝晓宁扔了一颗地雷 山山扔了一颗地雷 ☆、第 13 章   霍世钧略微一怔。      丹朱流淌的绮丽喜榻之上,她红衣委地,双手乖巧交于膝上,露出段玉白的颈项。芙蓉面,秋水眸。这样温柔的笑,这样绵软的声,那一声“夫君”叫得足令天下男子怦然心动。      只是他见多了伏低做小温柔胜水的女人。他的新婚妻子此刻对他也这样,竟惹不出他心中的半分怜惜,反更厌恶几分。      女子在男人跟前,都是这样惯会装模作样博取爱怜,他早知道这一点。随不随她,便要视他心情。      现在他半点心情也没有。      他冷哼一声,眼眸里暗沉之色更浓。往她身前继续大步而去,直到距离她不过两步之遥,这才停住脚步,低头盯着她。      善水原本是想先缓和下两人之间的气氛,毕竟被捆作一堆了,往后是要做长久夫妻的。她也不想一上来就把关系弄得这么僵,这才先示些弱。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这话还是有道理的。没想到这男人却不吃这一套,径直便大步到了自己跟前站定。内室里本无风,她却感觉到随了他的到来,周身涌动着山雨欲来般的气潮。看见他铁青着脸,眉紧紧皱起,一副兴师问罪的样子,知道刚才的媚眼是都抛给瞎子了,慢慢收了面上的笑,坐直身子挺起胸,抬眼望着他,二人对视了片刻。      他低头投向她的目光愤怒而严厉,甚至丝毫没有隐瞒其中的厌恶。      “你若有话要说,只管说。”      他逼得太近,迫使她只能仰着才能捕捉到他的表情。      他冷冷而轻蔑地勾了下唇角,终于说出了他赠她的第一句话:“薛善水,你父亲称一代宗师也不为过。薛家教养出来的女儿,怎会像你这样恬不知耻?”      善水迎着他毒蛇般的质问和怀疑,在他幽暗的阴鸷目光里,慢慢站起了身。      他立于地面,她站在了榻前描绘夔纹的脚踏之上。虽然仍不及他的高度,但视线至少可以及平了。      这个男人毫无风度,也不会怜香惜玉,至少不会对她。她能容忍他对自己的蔑视,却决不能容忍他污蔑她的父亲。      “我该叫你什么才好?世子爷,少衡,还是……霍世钧?”善水迎着他的目光,淡淡开口道,“你既然不直说,那我替你说好了。确实,前次你在普修寺外见到的那个人就是我。你的眼睛看到我和安阳王殿下在一起,但你的耳朵并没听到我和他在说什么。一叶蔽目,管中窥豹,自以为是,咄咄逼人。我算是看出来了,世子爷您就是这样的人。你仅凭眼睛远远看到的一幕,断然就把我归入失德之属,甚至这样污及我的父亲,你觉得自己有道理吗?”      霍世钧再次一怔。没想到她竟会这样反驳自己,说话时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心里更不痛快了,却强忍住,沉声道:“你倒是伶牙俐齿能言善辩。只孤男寡女会于后山,若无私情,还有什么?”      善水冷冷道:“三个多月前,我随我母亲从南门郊外返程时,路上马车出了状况,恰与殿下偶遇,殿下出手相助。我是秀女,过后我父亲听闻殿下仿似有意纳我,不欲我入天家,便送我到普修寺暂避。我在寺中习惯每日一早爬山,那天下山之时,不想与殿下再次遇到。至于他为何会到那里,这不是我能控制的。你看到我和他在一起时,我正对他复述我父亲的意思。我父亲的意思,也正是我本人的意思。我听闻世子你自小便聪敏过人,请你抛开执拗偏见想一想,我若真与殿下有私情,我又何必躲到山寺之中?等着秀选便是。该说的我都说了。你要再不信,我也无话可说。只是有一点,你须明白。我在你眼中再不齿也无妨,我父亲却是铁中铮铮,生平半点不欺暗室,容不得你污蔑。”她微微翘起下巴,迎上他的目光,一字一字清晰又道:“世子,我父亲是太学教授,您曾受过他教,天子更曾亲口赞他德厚流光。你这样污损他的清名,你欲置你自己于何地,更置天子于何地?”      霍世钧盯她片刻,面上神色变幻不定。终于,方才眼中的那种愤怒渐渐消失,只阴鸷却仿佛更浓重了,微微后退了一步,脸部线条终于变得柔和了些,可惜却是嘲讽的笑:“看来我娶的世子妃,真不是个简单人物。除了安阳王,我听说钟家的小公子也曾想要求亲?我霍世钧今日能娶到你,可真是荣幸之至了。”      善水觉得他现在就像是只大刺猬,故意在找碴刺人。再与他舌战下去也没意思。反正自己要说的话都已说了,瞥他一眼,淡淡道:“世子不必这样咄咄逼人。我自然知道你娶我也非本意。只咱们俩既然已经被送做了一堆,您再怎么不乐意,日子也是要过下去的是不是?今天累了一天,我现在乏得很,世子您想必也乏了,还是歇了吧。有什么话,往后再说也不迟。这一世的日子,可长着呢……”      善水说着,已是坐回了喜榻之上,弯腰除下脚上后换的那双大红绣并蒂莲金钩鞋,爬上榻把堆叠在里侧做装饰的多余被衾抱了,趿鞋到了架雕红漆描牡丹花开的箱笼前,待放进去,箱盖闭着,她两手空不出来,便回头朝还僵立着的霍世钧道:“过来,帮我把箱盖打开。”      霍世钧置若罔闻,只冷眼看着。      善水差遣不动他,只好自己回来,把怀中一堆被衾放回床榻上,过去开了箱笼,再抱了过去放好,这才又上榻,也不理睬他了,和衣朝里侧卧下去。      她说累,确实是真话。空腹被折腾了一天,忐忑等待了半夜,最后又与刺猬丈夫舌战一场。现在躺在柔软的床榻之上,顿时觉得放松了许多。但却不敢彻底放松,因为身后还站着个虎视眈眈的人。      她微微阖眼假寐,片刻后只觉床榻一沉,睁眼回头,见他竟已蹬上榻前足踏,正俯身过来恶狠狠地盯着自己,气势犹如泰山压顶。      和丈夫新婚之夜就彻底闹翻,确实不是善水原本的想法。刚才只是忍不下他污蔑自己父亲,这才反驳了回去。现在见他还这样,颇有点不依不饶的架势,正想着接下来该怎样顺下他的毛好让这个新婚夜正常度过,忽然听他冷笑着开口道:“听你刚才话里的意思,你嫁我也非本意?既这样,紫珍对你又有心思,你当初何必还假意推脱,弄得最后这样勉强入了我的门,叫我兄弟之间横生尴尬?”      善水暗叹口气。      这男人钻起牛角尖来,怎么比女人还要执着可怕?      善水想了下,慢慢坐了起来,迎上他僵硬的一张脸,露出微笑,细声细语道:“世子,你既然这样问了,咱们便把话说开,省得往后心里还有疙瘩。不论是你还是安阳王殿下,本都是我薛善水高不可攀的大人物。只是世事往往难料,人更身不由己。我能入你王府大门,是我薛善水的荣幸才对。往后自当尽我职责,与你生儿育女衍嗣子息。你娶妻,自然也不是出于情爱。要的不就是像我这样一个女人吗?咱们往后相敬如宾,各尽其责。要是命好,说不定还就白头偕老了。这样不是挺好吗?这样说,你觉得满意吗?”      善水看得出来,他应该是相当不满意。盯着她一语不发,眉头越皱越紧。      “我真的累了,我歇了。”      善水不想再与他对眼,打了个呵欠,又躺了下去。片刻后忽然听见他在身后冷冷道:“你不是说要给我衍嗣子息吗?新婚夜你就是这样侍奉你的丈夫?”      善水回头,见他已经盘膝坐上了喜榻外侧,正臭着张脸。犹豫了下,只好再次起身,跪坐到他面前,朝他腰间束着的蟒带伸过了手去。      蟒带松了,男人身上猩红蟒缂金丝的厚重喜服被脱了去,中衣也被脱了去,露出一副紧匝的赤铜色身板,宽肩劲腰,红烛映照之下,上身微贲肌理之上犹如微抹过一层松油。      善水的指尖擦过他肌肤之时,微凉的指尖顿时感到灼人的热意。自然,他是刚才喝多了,又被气了才会这样,而不是别的什么缘由。      他被脱得只剩身下一条黑色里裤了,却还盘膝坐着纹丝不动,只用一双寒凉深黑的眼眸盯着她,仿似在欣赏她越来越掩饰不住的那种窘迫和紧张,脸上甚至渐渐浮上了一丝他自掀开她盖头后第一次露出的松快。      善水看他一眼,手收了回来,改伸向自己的衣领,很快便褪去了绸缎软衫,再解去绣了宝相牡丹的肚兜,把最后的亵裤也脱了,任一身锦绣全无遮掩,平躺下去闭上了眼睛。      她做这些的时候,心因了紧张在微微打颤,手却十分流畅,毫无停顿。      她看了出来,对面这个男人大约之前吃了瘪,一肚子火没地撒,现在正无耻地想用这方式来寻回他习惯的高高在上优越感。      她自然是要和他睡觉的。就算他不愿和她睡,她迟早也一定是要睡了他。嫁作王府的世子妃,往后就算她死,也只能死在这扇大门里面了。就像母亲文氏说的那样,只有生下三两个自己的儿子了,她才有站住脚跟的资本。她知道这挺悲哀的,但没办法。这是最直接,也是最有效的保护自己的方式。      她能无视他在外的乱七八糟和他生儿子,但这并不表示她肯接受他对自己这样的戏弄。夫妻之间,不就那种事情吗?他有他的底线,她也一样。所以干脆先把自己脱光躺下。      她不信他还会那样无动于衷。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 山山扔了一颗地雷 凡想扔了一颗手榴弹 陌上扔了一颗地雷 晴天娃娃扔了一颗地雷 微微扔了一颗地雷 magicmry扔了一颗地雷 jjqq331扔了一颗地雷 夏日百合扔了一颗地雷 ☆、第 14 章   刚才发生的一切,实在出乎霍世钧的意料之外。事实上,在他挟了被酒意点燃的怒意闯入新房之前,做梦也没想到最后的结果会是自己被她的牙尖嘴利给咬得毫无招架之力,甚至一度失语,不知道接下来该如何接口。      他非常不喜欢她。      尤其是片刻之前,她竟然当着自己的面,几下便除去了蔽体的衣物,就这样大大方方地躺在了他的眼皮子底下……      不是他不喜欢看女人脱衣服,而是这种方式,他实在不习惯,几乎有点难以置信了。      但再怎么不喜欢,看她再怎么不顺眼,现在见到这样一幅玉体横陈于朱丹锦榻的锦绣画面,还是有些挪不开眼睛。      他是个正常的男人,有段日子没碰女人了,何况现在是他的洞房夜,他理所当然地可以享用。      他的眸色略微转暗,一只手已经探了过去,搭在她的腰腹之上。触手之处,柔软而绵滑,仿佛他只要用力一掐,就可以掐断她的腰肢。      这只大手继续慢慢游移向上,直到她胸前隆起的乳丘之处,这才停了下来。      还是一具少女的身体,不似成熟女郎那般硕果丰盈。腰肢虽极袅娜,胸乳处却如羞涩初绽的蓓蕾,莹润润不过一握。他的一只手掌刚覆上,便不费吹灰之力完全入他掌握。      他注意到她的身子在绷紧,被他抚触过的肌肤之上也迅速泛起一层细细的疙瘩,眼睛还紧紧闭着,长睫却止不住地在微微抖动,两腮微微泛出桃红之色,很是羞耻的模样。他却被这姿态勾出了真正的兴趣,甚至想再逗弄于她。心念一动,便放开罩住她胸口的手掌,改成用指,刮捻那一握之上的樱桃小颗。      善水觉到他带了炙热温度的手掌搭上自己身体的一刻起,尽管一再告诉自己要放松,身体却还是不听指令地绷了起来,强压下甩开他手的冲动忍着,等感觉到他略粗糙的指仿似带了恶意般地在戏弄她的敏感之处时,终于耐不住浑身毛骨悚然的滋味,猛地睁开眼,正要拂开他的手,忽然身上一重,他已经如山般地扑压了上来,善水没防备,被他沉重的身体压得娇哼了一声。      他的脸就在自己上方,相距不过半肘,能清楚地闻到他散出的浓烈酒气。看见他目光暗浊布满情-欲地望着自己,对着这样一张好看的男人脸庞,善水发现自己竟也止不住地生出一丝厌恶。      完全的情场老手模样。      忍住,忍住,就当这是借种,借他的种……      善水还在心里告诫自己之时,见他低头仿似要亲自己的嘴,几乎是下意识地,飞快侧过了头去。      他的唇擦过她的耳垂,落了个空。      他一怔,脸色一沉,忽然用手掰过她的脸庞,迫使她正对着自己,低头再要去捕那张鲜红莹润的小嘴。善水用力再次躲开,头颈却被他一双手左右禁锢,动弹不了,眼见他满是酒气地就要压下来了,情急之下竟脱口而出:“您行行好快点吧。我不爱跟人亲嘴!”      这话一出口,善水马上就后悔了。      其实避开和他亲嘴,方法还有别的,不一定非要这样打他的脸。只是刚才他那蛮横举动实在招人厌烦,一个情急,她的忍功竟就这样一下破掉。      她看到他立刻抬高了头,脸色发红,鼻息咻咻地盯着自己,明显是恼羞成怒了,更要命的是,他的手还停在她的脖颈之上,力道骤然加大,她甚至觉到了被掐的不适。      “我……”善水试图补救,赶紧望着他小声解释道,“我其实也不是那意思。只是你这么重,本来就压得我有点透不过气,再……”      她话还没说完,忽觉头颈处一松,身子也跟着一轻,他已经翻身而下,抓过边上刚才被她脱掉的衣物,几下便穿了回去。      善水忙拉过被衾遮住自己身体,见他已经下榻蹬上靴履,忙叫道:“你要去哪里?”      ~      霍世钧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      这个洞房夜里发生的种种,全都是他先前没有料想过的。      他觉得自己大概真的是喝太多了,脑子有点糊涂了,才会跟这样一个牙尖嘴利面目可憎的女人纠缠了这么久。最后甚至当他鬼使神差地想亲她那张嘴时,她竟这样不留情面地拒绝了自己。      那一瞬间他想折断她的脖子。当然最后没动手,但先前被勾出的所有兴致都败坏一空。      现在他看到这张脸,心中愈发厌烦,只觉多一刻也待不下去,这才起身要走。听见她在身后问,根本懒得搭理,大步便往门口而去。      善水看出来了,他这是要在新婚夜丢下自己出走。      这简直荒唐,什么人才会做出这样的事?现在却真被她撞到一个。要是他这个新郎官现在真的这样一走了之,明天她薛家就会成为整个洛京的大笑话。      善水见他背影就要拐过那道四季屏风了,低声喝道:“你给我站住!”      霍世钧终于停住了脚步,慢悠悠地回过了头。      “你要去哪里?”      善水坐在榻上裹住被衾,盯着他再次问道。      他望着她绷着的一张小脸,漫不经心道:“这新房里叫人待得不痛快,我出去透口气。”      善水端详他的神色,知道他不是在吓唬自己。      今夜之前,她对他的所有印象几乎都来自于道听旁说和那次偶遇。现在这个过了一半的洞房夜,不过是给她机会真正认识这个男人而已。      她听说过他少年时行事跋扈我行我素,往往被人所诟病,甚至有告到御前,都不过被压了下来,或者遭一顿训斥,最后不过不了了之而已。      现在她终于见识到他的这种本事了。      他看起来真的是打算就这样撇下自己一去不返了。他自然有地方好去,她却担不起这笑话。      善水盯着他,道:“世子,你这一口气什么时候透都行,今晚却不行。我知道你不喜我。只再不喜,这一夜你也必须要在新房里过,哪都不准去。”      霍世钧眉头微微一挑,似笑非笑道:“我若一定要走呢?”      善水松开裹住自己身子的被衾,扯来刚脱下的红衫草草裹住身子,下榻趿鞋到了针黹盒前拿出把剪子,把刀口顶到了自己咽喉处。见他眉皱得更紧,下巴又紧紧崩起,知道他是恼怒了。果然听他冷冷道:“我还以为你要做什么。原来又是寻死觅活。女人果然可笑,以为这样便能挟住男人。”      善水也是冷冷道:“世子,你在女人堆中见多了寻死觅活,自然不会畏惧我这一把剪子。只我却告诉你,你若敢出这门一步,我绝不会活到明早出门。你不给我薛家脸面,我也不会让你这王府安生!”      霍世钧脸色瞬间转为铁青,善水不等他动作,立刻又放缓了音调,接着道,“我知道你向来我行我素,全不把旁人种种放在眼中。你有这等狂傲的本钱,那是你得天独厚有本事,我羡慕得很。谁又不想随心所欲?可是有些规矩和脸面,该成全的时候也必须要成全。因人活在这世上,并非只为自己一人而活。我不得你欢心,你日后如何冷落我都无妨,我绝无怨言。但这洞房之夜,你若这样拔腿而去,你欲置我薛家于何地?叫我父亲往后如何去面这朝上的内外同僚?即便你丝毫不在意这旧日师恩,你也总要想想君臣伦常。这桩婚事是奉旨而成。你若这样悖逆,就是在打你皇帝伯父的耳光,扫天家的颜面。所以世子,请你做出开门的决定前,三思才好。咱们毕竟不是什么你死我活的仇人,这内闱中的事,我觉着还是关起门来在内闱中解决好,何必闹到人尽皆知让人背后笑话。你说呢?”      霍世钧的一双凤眼微微眯了下,脸色终于渐渐缓了下来。朝她慢慢踱来,到她近前之时,见她手还执剪在喉,胸脯微微起伏,哼一声,伸手从她手指里拿过那剪子,咣一声远远扔到了桌角上,这才冷冷道:“行了,说这么多都不带喘气。果然是薛家出来的人,书念得多,口舌之利能顶我一个亲兵司了。”说完自顾往床榻而去,善水听见身后一阵窸窸窣窣声,回头见他已经自己脱了外衣上榻。      善水长长松了口气,这才觉到心还在怦怦地跳,后背仿似也出了层细汗。见这喜怒无常的男人已经回心转意上了床,便也跟着爬上了榻,和衣在他里侧卧了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 namit扔了一颗地雷 随风扔了一颗地雷 yy扔了一颗地雷 山山扔了一颗地雷 月亮乖宝宝扔了一颗地雷 ☆、第 15 章   身畔的男人再没开口,也没什么动作了。或许是真疲倦了,或许是酒意终于发作。过了片刻,善水听见他发出均匀的呼吸声,偷偷睁眼看去,见他仰天闭目,睡容平静,瞧着真的已经睡了过去。      一个非常糟糕的洞房之夜。      她验证了他的跋扈和无情,他大概也知道了她不是什么善茬。这样也好,毕竟是要过一辈子的,装个几天容易,一世就难了。至于以后……以后她只要别和他像今夜这样针尖对麦芒地干架,与这个男人应该可以相敬如冰地安然过下去,这一点从他最后时刻终于迈脚回到床上可以看出来。      她知道自己刚才那样的举动其实非常冒险,万一他是个混蛋到底的人,根本无视她自戕的威胁,还是要走,她该怎么办?真的灭了自己,她不会那么蠢;去堵住门不让他开,她的力气斗不过他;去哀求或者勾引他好留住,她无论如何也做不出来。所以她最后选择了赌,就赌人活世上,绝不可能真的万事无忌,更何况像他这样地位身份并且还要立于朝堂的人。所以她立刻抓住机会对他讲道理,而她最后也赌赢了。      其实他自己应当也是知道该如何做的,虽然还很年轻,但毕竟不是十七八岁的年纪了,也算是个有手腕的人物,只是在那瞬间失控,这才翻脸而去。后来被她给了个台阶,也就顺势下来而已吧?      善水微微吁了口气,轻轻往里再挪了下自己的身子,蜷起来闭上眼睛。      ~~      陌生地方的第一夜,善水这一觉几乎睡得几乎没怎么安稳过。到了五更初,她终于有些睡沉了,门却又被叩响,起唤的时候到了。      门外的王府内事管事顾嬷嬷,见新房里喜烛红彤彤火光仍亮,叩门却无应答,略微皱了下眉,再稍稍重扣了几下。      她是个严厉的老人,而且在王府中地位超然,俨然半个主人。年轻时在宫中乳过小时的永定王,也是穆太后身边的心腹人。永定王成年被开府赐宅后,她便随了过来,一直到现在。霍世钧小时,有次顽皮爬上王府前堂衍庆堂高达数丈的兽脊房梁之上,因上头琉璃瓦滑脚,一时踩空溜了下来,屋宇下的下人们惊呆没反应过来时,被正寻了过来的顾嬷嬷看见,奋不顾身冲上去接住,结果小世子安然无恙,她却折断了一双臂骨,养了大半年才好,到现在阴雨天时还会酸胀。经此阖府上下无人对她不敬。叶王妃就不用说了,连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霍熙玉,在她面前也要收敛几分。      顾嬷嬷现在亲自起早来唤一对新人,是有两件事。第一是要唤醒他们去拜宗庙。      皇族子弟成婚次日,五更末准点,先去皇城宫门前左的宗庙祭拜先祖,再入颐宁宫拜谢,回来时才到府中上房拜会长辈亲眷,这是多年一直延承下来的规矩。顾嬷嬷自然重视,亲自来唤世子与世子妃。除了这个,第二便是要验收元帕。      这也是一条不成文的规矩。顾嬷嬷自然相信薛家女儿,她也听闻过薛笠,所以对这新进门的世子妃有天然的好感。但既然是规矩,还是要过一下的好。      善水被这第二轮的叩门声惊醒,动了下手脚,极力睁开惺忪黏腻的眼皮,脑子一时还有点迷糊。其实从阖眼到现在,也不过寥寥三四个钟头而已。这对从前在薛家时每晚必定睡满十个小时的她来说实在是种折磨。等她终于清醒过来睁开了眼睛,冷不丁却看到一个赤着上身的陌生男人正朝着自己侧卧,两眼炯炯有神地盯着她,顿时吓了一跳,与他呆呆对视了几秒,脑子里这才反应过来。      这里是永定王府,对面这个一大早醒来便盯着她看的陌生男人就是她的新婚丈夫。      她非常不习惯这种近距离的一早对视,况且门外叩门声又起了第三波,听到一个有点苍老的妇人声音威严地响起:“世子,世子妃,该起身了!五更祭祖是桩大事,耽误不得!”      善水一骨碌爬了起来,低头去找自己的衣衫。      她现在身上还只那件红衫和后来穿回的亵裤,肚兜自昨晚脱下后便没穿回去。现在自然先要穿上。找了一圈,才发现在榻尾的被衾下露出一角。因颜色都是大红,烛火又隔了帐幔透进来,起先看不大清楚。      善水忙弯腰伸手过去抽,不想却抽不动,掀开被衾,见正被他的一只大脚压住。      善水再抽,还是抽不出来,回头看他,见他两手交在了后脑,神色悠闲地看着自己,眼睛里居然仿似带了丝笑意。      昨夜遭了不痛快,今早这么早又被吵醒,他居然没有起床气,看起来心情居然还不错的样子。善水对此略微惊讶,可也没心情与他调笑。这肚兜是贴身之物,虽然自己费了不少功夫才刺绣出来,本是准备给与张若松的那个新婚之夜的。现在被他这只大脚板这样压过,她是决计不会再穿了,等过后偷偷丢掉便是。      善水放开了手,绕过他一双大劈的腿,从榻尾爬了下去,到了放置自己内衣的箱橱前,改拿另件。      到这里这么多年,虽然也被养得四肢不勤五谷不分,但一些基本的事情她还是习惯自己做,不至于连自己内衣放哪里都不清楚要等着丫头进来伺候。      善水看中一件杏色肚兜,伸手正要去拿,忽觉有个黑影靠近,他已过来,把那件原先被他压住的肚兜往她手上一丢,一双手也从后扶上了她的腰腹,极是自然,仿佛他们本就该这样。      善水浑身一僵,觉到身后男人已经贴了上来,竟低头俯到她耳畔,压低了声道:“嬷嬷来收那东西了。你没有,可想好了怎么办?”说话时,一股微热的气息拂洒在她的耳畔,令她半边头颈顿时又起一层细皮疙瘩。      善水勉强回头,见他正似笑非笑望着自己。许是大早刚起身,又背了烛火光瞧不清楚的缘故,眼睛里的那种幽凉竟也似消了去,多几分懒洋洋的慵色。      善水不由自主再次看了眼那张小手桌上的帕子。   霍世钧顺她的目光看了过去。      “要是你说一声,我不妨也可以帮你过关……”      他的臂从后微微收紧,一只手掌已经插-入她略松的衣襟口,包覆住一团盈乳,慢慢摩挲,声音也越发低沉喑哑起来,“虽赶了些,只叫她们再等片刻也是无妨……”      “世子,世子妃!该起身了!”      里头的这一对昨夜就算折腾得再狠,在这般催魂的呼唤声中必定也早醒了。顾嬷嬷也听说过新娘容色出众,现在迟迟不应,莫非竟是世子早起贪欢还缠住世子妃不放?      王府里内房的门夜间从来不会闩,门廊侧的门房通夜有人值守,一推便能入。但没里头的小金锣传唤,下人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擅自入内的。      顾嬷嬷再唤一声。声音更大,眉头也皱得更紧。      善水挣扎了下,压低声道:“人都要进来了。快放开我!”      身后抱住她的男人倒也没再用强,顺了她的力气撒开臂。只是见她只顾低头匆忙整理被他方才挑得散开的衣襟,倒是略微有些惊讶。      善水理好衣襟,也不看他一眼,只是疾步到了床边,拿起悬在床架边的小锤,轻击那面小金锣。      顾嬷嬷一听到锣声,立刻便推门,带着身后伺候的丫头侍女们鱼贯而入,一转过那道遮挡视线的四季屏风,便看到世子浑身上下只着了条裤子呆站在床头边那架雕红漆的壁橱前,世子妃倒是衣衫整齐地并手坐于榻上,安静地微微垂首,听见脚步声,抬起一张带着羞涩微笑的脸。顾嬷嬷一个对眼,见一张鲜艳如花的脸,心中已是暗自喝彩一声。      她是个老人精儿,一双眼厉害得很。刚还怀疑这两位在里头胡天胡帝所以不唤人,现在各扫一眼,觉着不像。可再看一眼,又觉这新房里刚才必定有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酝酿过,倒是有些猜不透了,微咳一声,径直到了那红漆盘子前用身子挡住身后丫头们的眼睛,伸手略翻了下里头帕子,瞧见一朵暗红的血渍,指尖略摸,已是干了,边上微有黏腻,晓得是没错了,心中满意,收了起来。      霍世钧看得分明,目瞪口呆。      顾嬷嬷收了帕子,抬头见霍世钧在发呆,道:“方才怎的半天都不应?还站着发什么愣?赶紧的,耽误了宗庙时辰可是大事!”看一眼含羞的善水,唤了声世子妃,又亲自去挑亮些喜烛灯火,指挥白筠等人伺候梳洗。      那边厢善水已经起身被服侍着洗漱,霍世钧盯着她侧影片刻,见她神色平静,连眼角风也未扫向自己。听见顾嬷嬷的抱怨,这才压下心里的郁懑,唔了一声往相连的净房去。      今日要拜祭祖庙,拜谢太后和诸多亲族长辈,着装自然也马虎不得。善水被一群丫头侍女们围着净面上妆梳头穿衣,屋子里人虽多,却寂寂无声,连侍女们走路的脚步声也几乎静不可闻,只有一溜鎏银掐丝珐琅首饰盒子里的簪环被拨动时发出的轻微叮咚之声。等她着了一身世子妃的朝服站定,瞧见另头的霍世钧也已是被服侍着整好了装。世子品级的蟒袍,被他宽肩长腿撑得挺拔无比。只可惜脸色有些阴沉,不大好看,不过正与这屋子里的沉闷气氛堪配。仿佛觉到她在看他,立刻转过来四目相对,一阵噼里啪啦的四溅火星子。      善水若无其事收回目光,吃了几个汤圆和半盏百合莲子羹,擦拭了唇,白筠又替她略微补了点胭脂。顾嬷嬷一声令下,侍女们簇拥之中,新任世子妃便跟着虎虎大步在前的世子出了屋,往皇城东前的宗庙去。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以下: 陌上扔了一颗地雷 山山扔了一颗地雷 快来看灰机扔了一颗地雷 Jerrymei扔了一颗地雷 蓝晓宁扔了一颗地雷 过堂扔了一颗地雷 大眼豆扔了一颗地雷 各位读者大人,作者码完这一章时,有了想唠叨的冲动,所以就唠叨几句关于这个文和男主。 各位读者大人浸淫文学界多年了,一眼就能看出清歌这次的这个男主就是那种曾被无数作者无数妙笔写得完全烂大街了的恶俗狗血邪魅王爷总裁类型的……~~o(>_<)o ~~,但是我没写过啊,作为一个初中开始就沉迷于湾湾总裁王爷小言的人来说,既然自己当作者了,不写一个出来过把瘾,实在是对不住我当年废寝忘食看小说的历史。从前忍不住手痒写了个楼少白,但太短了,根本不过瘾,所以这次一鼓作气终于就加入了王爷总裁的行列,大家莫要见笑…… 再来说说这个文里的男主。清歌写过不少处男纯情男,下个文可能还是处男七少爷,感觉有点腻味了,所以这也是我写这个故事的原因之一。故事里女主有底线,我这个作者也是有底线的。男主与女主一起后,必须守身如玉。这两天见群情激愤,所以浮上来吱一声,免得把读者大人们都吓跑了……~~~~(>_<)~~~~ 抱大腿啊,大人们千万别跑路啊…… 不过这个世子确实欠揍,大家想骂就骂,只管痛骂,骂得再怎么狠也没事,我不会心疼……反正我是女主亲妈,别骂我可爱的女主就行了…… (*^__^*) ☆、第 16 章   天还很早,出来时才五更中,换成现代时间也就凌晨四点多。宝石蓝的夜穹之上,一轮圆月朗朗悬于天边。四对王府家人在前打着通亮的牛角灯笼引路,一行人迤逦往王府大门而去,耳畔万籁俱寂,只听到靴履落地的飒沓之声。      薛家资财有限,住宅自然是往玲珑匠心的风格里布置,与这永定王府相比,便如其中一角。善水一路行去,见亭台楼阁、轩榭廊庑,数度曲折,这才从自己住的两明轩到了王府大门前。禁不住回头望一眼,身后乌沉沉屋宇连绵不绝,飞檐翘角高低错落。起伏的轮廓映在深蓝天幕之上,远看就如静静趴伏在地的睚眦狴犴,望之令人森然生畏。      善水跨出包了铜钉的高高门槛,登上一辆五驾翠盖珠缨八宝车,霍世钧骑马,王府仪卫正冯清引导在前出发而去。      永定王府离皇城东前的宗庙并不远,路也平坦。善水独自坐在宽大的车上,没觉片刻便停了下来。踩着杌子被扶下车的时候,看见霍世钧正勒马停于一侧,目光阴沉地投向自己。只装没看到,垂下了眼睑。      皇家宗庙,占地广阔。宗人府经历司的官员与宫中太监早等候在前,引了世子夫妻踏着两边苍松翠柏的白石甬道往庙堂而去。等到戊夜末的钟磬声响,东方正泛出第一丝的鱼肚白。霍世钧在前,善水稍落后一步,男东女西,随了礼官的唱声入了大殿,待行到香烟缭绕的焚池之前,霍世钧停下脚步,二人便并排而立了。      这是善水第一次见识了所谓的皇家威仪。大殿里香烛辉煌,低垂着锦绣帐幕,神主第次高列其位,墙后悬着自太祖以来的皇胄遗像。善水草草溜过去一眼,见男的都是披龙腰玉,女的华藻端庄,一色差不多的样子,也分不清谁是谁。只跟了身边的男人,随耳畔礼官的唱领之声,从太祖及元后开始,行两跪六叩之礼。      这霍氏建朝至今,已逾百载,作古能位列此殿的皇族直系自然不少。可怜善水不停叩头、起身,起身、叩头,重复不下百次,从开始的东方泛白一直叩到天光大亮,到后来已经头昏脑胀不辨方向,完全只是跟着身畔那个男人在进行机械动作了。加上昨夜睡眠又少,等终于叩完最后一位永定亲王,她作古的公爹后,从垫团上起身站直,眼前一花,身子便跟着微晃。      一只手飞快从侧旁伸了过来,一把扶住她臂,顿时有了支托,这才没摔倒在地。定睛看去,见扶住自己的正是霍世钧。只是此刻他眼睛并没看她,盯着对面他父亲的遗像,侧脸瞧去,神情淡漠。大约是感觉到她立定了,飞快地便撇开了手。      善水略感尴尬,偷眼看下边上,见四壁立着的礼官侍从等人都似一只一只的偶人,表情木然。仿似并无人注意到自己方才那差点出了状况的一幕,这才略微松了下来。等礼毕终于随了前头男人的背影往殿外去的时候,心里剩下的唯一感叹就是皇族难当。尤其像她这种草鸡变凤凰的,上来第一天就给你个下马威,看你服也是不服?      善水重登上马车,从宗庙入宫的路上,心中的忐忑渐渐浓了起来。      跟刚才拜那些不会动的画像牌位不同,现在要去拜的,是这个天下活着的女人里头最尊贵的一个。      穆太后,她从前在闺中时也听闻过她的名声。估计老皇帝要是懦弱体差,她野心也够大的话,说不定也就弄成周武第二了。可惜这位太后并无力压男子的雄心,等儿子德宗继位亲政之后,她便退居后宫修身养性。      话虽如此,善水却仍觉空前压力。干坐在马车里难熬,无聊之时只好又搬出那套搓脚丫理论来麻醉自己。貌似真的还有那么一点点的用处。等马车停在了皇城太极宫的承天门前,她已经认命,只等着精神抖擞地去给这位著名的女强人献礼磕头了。      皇宫里马车禁行,却有步辇,善水登上四人抬的华盖步辇,霍世钧弃而不用,只是当头沿着宫道大步而去。又是一阵七拐八弯,见沿途皇宫景象磅礴,与今早趁了黑糊糊看过一遍的永定王府又有些不同。等终于下了步辇,抬头见一座殿宇前高悬蓝底黑字的颐宁宫竖匾,知道终于到了,微微屏住呼吸。      宫门开着,早有太监宫女在候,见人来了,有疾步入内通报的,另者便前来引导。      霍世钧并未回头看善水,只继续往里而去。他一步迈开便有善水两步。善水跟了他,既不能小跑追坏了形象,又不好拉下太多,免得落入那些宫人眼中难看,这一段路走得是别扭,刚才在宗庙里被他扶一下生出的些许感激之意也烟消云散,心里把他骂了个狗血喷头。一直到了长春阁前,才见他停下脚步,转头傲慢地看了过来。      善水赶了上来,只望着前方,见一位着了蓝袍的大太监笑容满面道:“世子世子妃请随奴来,太后早等着了。”      善水定了下呼吸,随霍世钧入暖阁。扑鼻一阵檀香息,定睛见中间是位鬓发花白的老太太,穿件石青色四龙万福万寿褂。下首左右分坐两个妇人。左边的着了绣五爪金纹龙的袍褂,右边的则是五爪蟒纹褂。立刻便知道,自己一下子便见到了这后宫中地位最高的三位了。中间穆太后,左边是钟皇后,右边的则是李淑妃。三人中太后闲闲地靠坐在一张黑漆铺墨蓝锦垫的宝椅上,眼睛微眯,目光正扫过来,面上不大见笑,倒是钟皇后与李淑妃都笑容满面的。边上站侍了高矮十几个的太监嬷嬷宫女,一室全然无声。      善水不敢多看,立刻垂着眼睛,跟着身边那男人到了预先设在地上的两个圆蒲前,听见他道:“孙儿世钧携了新媳妇,过来拜望皇祖母,盼皇祖母凤体祥和,安乐宜年。”说完便行叩跪之礼。      善水经过早间练习,早熟了这一套,忙跟着,一举一动,分毫不差。行礼完毕,四下仍是寂静。用眼角风窥了□侧的霍世钧,见他目光落在前面一架青绿兽鼎的圆腹之上,神色一片平静。      善水忽然有一种感觉。座上的那位老太太仿佛并不喜欢这个孙子。而霍世钧仿佛也习惯了这一点。      有了这种感觉,善水一下觉得这暖阁里空气更是凝重,甚至感到一丝尴尬,巴不得早点退出才舒服。      片刻之后,她终于听见上头有个苍老却隐含力道的老妇人声响起,平平道:“都起来吧。你二人往后须记凤协鸾和,衍嗣承息。”      霍世钧恭谨应了,便与善水起身。又朝皇后与李妃各见礼。完毕,善水便从身后一太监手上接过带来的新妇赠长辈的开箱礼,恭恭敬敬双手各奉了上去。太后的是件实地万字曲水簇锦团花祥云凤褂,皇后的是柄团扇,李妃是件抹额。      若是嫁入寻常官面人家,敬给亲族长辈的,一般也不过是自己亲手绣的扇套、香囊、大小荷包,或者抹额、鞋垫之类的小件。男家亲眷众多的话,则这些针黹未必就都出自新媳妇之手,表个心意到了便是,大家心知肚明,也不会有人拿这计较什么。只如今这座上的却是太后。文氏当初晓得这婚事定后,便不敢怠慢,打听到先前皇族里新妇习惯赠褂,不欲女儿落人于后,自然也这样准备。只当时婚期急,不过三个月的时间空余,文氏心疼女儿,不欲让她为这辛苦操劳,只叫她得空随意做些小件便可,余下她自会准备。这最重要的大件便请了当初教善水绣活的宫廷绣工司出来的师傅做。那师傅赶了将近两个月,这才出来这件氅褂,绣工繁复,前后纹样精美,堪称绣件中的上上之品。      果然,这褂子刚被呈上,便吸引了众人目光。穆太后身边的那丁嬷嬷展了开来到太后面前,指着上头绣样笑道:“我年轻那会儿在绣坊里也待过些时候,那会儿怕也绣不出这样齐整的花样。世子妃这般年岁便有如此手力,可算难得。”      太后赏了片刻,看一眼善水,脸上微微露出丝笑,唔了声,道:“难为这孩子,有心了。”      善水谦道:“多谢皇祖母谬赞,实在愧不敢当。皇祖母莫嫌弃粗陋便好。”      皇后看一眼立边上一语不发的霍世钧,也到近前看了几眼,赞两声,道:“早就听说世钧这媳妇蕙质兰心,今日一见,果然处处拔尖。连出来的绣样都赛旁人。瞧这凤,要飞出来了,云便跟能飞升似的,不晓得都各用何针法所绣?”      善水微微抬眼,看一眼皇后,见她笑吟吟地望着自己,仿似无心之问。心中微微咯噔一下。      钟皇后借了赞最后这样发问,看似随口,实则颇有用心。晓得善水婚期筹备得急,哪里会有什么闲功夫去绣这样费工的活件?且这绣活,正如方才丁嬷嬷所言,非个中好手不能成。这薛家的女儿看着不过十五六岁,绣工还能精到哪里去?断定这褂十有十是借花献佛而已。钟皇后本就不是个心胸宽坦之人,因了各种缘由,她对今日这一对新人心中实在有些抵触。且后宫女人最易心理失衡,继而入刁钻诡道,便是身为皇后如她也是一样,这才忍不住故意这样问了一句。料定她到时答不出来,或答得勉强,也就是告诉众人,这新入门的孙媳妇敬给太后的开箱礼不过是旁人代工敷衍,全无孝敬之心,这还不似被打了脸一般难看?      善水飞快看一眼霍世钧,见他眉微微皱起,神色里已经显出一丝不悦。再看太后,却并无打断的意思,反倒颇感兴趣般地把目光投向自己身上,她边上刚才说话的那嬷嬷也笑吟吟地望了过来,知道都是在等自己开口了。      这褂上的绣活虽不是出自她手,且她动手的话,也绣不出这般的锦绣。只毕竟是从师过那教娘的,对她用针自然了然于心,这却难不倒她。便稍稍靠前一些,伸出手指着绣面道:“回皇伯母的话,确实用了各异针法。云纹为突显屈曲不直,须用旋针,沿接针之法用短针盘旋而刺,如此则匀密不露针脚。这展翅丹凤,则视其不同部位施以相应针法。绣这凤背时,先用铺针,再以刻鳞针绣羽鳞,如此毛色丰满有层次。绣头颈处时,羼针才能令调色和顺衔接自然。至凤尾处,则是虚实整散结合,如此才得鲜活效果。此外以正抢针绣花团,扎针绣凤爪,诸如此类等等,不一而足。侄儿媳妇虽不过管中窥豹,手法也粗拙,只用心却是十分十的。”      她说完,边上那丁嬷嬷虽不语,只看着她的目光里倒真多了几分佩色。      钟皇后没想到她应对如流。点头笑了下,道:“确实用心了。”看了眼自己被赠的团扇,又呵呵笑道,“这褂子想必极是费工。嫁入皇家,亲眷长辈多。不过三两个月,你一人便要准备这么多的针黹,实在难为你。果然是个能干人。”      善水见这皇后不依不饶,定要顶住自己不放,简直失了长辈风范,与她儿子霍世瑜更无半点母子之相,压住心中的厌意,微微笑道:“皇伯母这是取笑我了。当着皇祖母的面,我也不敢撒谎。当初我虽用心赶做这些敬奉尊长的开箱礼,只确实如皇伯母所说,留给我的日子急了些。说所有的针黹都是我自个儿亲手做的,那自然不是真话。只今日携了来敬奉皇祖母与二位皇伯母的,却确实是我自个儿一针针做出的。皇祖母是我夫君至亲,且我从前在闺中之时,也早听闻过皇祖母的巾帼英名,心中十分敬服。如今有这样的机会能叫我亲近,我又怎不会倾尽全力?”      太后眼中终于露出自善水进来后的第一丝赞色。丁嬷嬷早看了出来,忙笑道:“瞧瞧,太后、皇后,还有个贵妃娘娘,受了世子新媳妇的开箱礼,只顾乐,却不肯赐赏,传出去还不叫人笑掉大牙?有什么赶紧的都拿出来。”      钟皇后面上带着僵笑顺着台阶下。善水跪下,受了太后赐的一双老白玉镯,皇后的是根紫玉如意,那一直没怎么说话的李贵妃笑着道:“太后和皇后都出手大方,我却是个小气拿不出手的,你可别嫌弃。”递过来一支翡翠缠金丝的簪子。      善水一一接过叩头道谢,晓得今日这一关应该是过得差不多了。微微侧头看向霍世钧,见他本恰巧正望着自己,等见到她看向他,立刻飞快挪开了视线,一张脸又绷了起来,稍缓,只朝太后道:“皇祖母想必是乏了,孙儿与媳妇不敢再相扰,这就告退了。”      太后看他一眼,唔了声道:“去吧,府里头还成堆的人等着你们去拜。如今娶了媳妇成了家,便和从前不同。往后须得好生待她,莫再像从前那样,想什么便是什么。”      霍世钧眼皮微微垂下,恭敬地应了一声。两人便相偕一并退出了长春阁。      他二人去了,皇后与李贵妃再陪片刻,便也先后告退。丁嬷嬷见太后盯着手边那件褂子出神,便道:“太后可信方才那世子妃的话?”      穆太后收了目光,对着自己的心腹人露出丝笑,随口道:“是不是她亲手刺的,又有什么大干系?”      丁嬷嬷哦了一声,静待她后头的话。果然听她又道:“皇后能坐懿德宫,不过是先帝在时,尚需仰仗钟家而已。似她这样的心性,能掀什么大浪?连关雎宫的那个,都要比她有本事。我方才没拦着,不过是想看下这女娃如何应对而已。”      丁嬷嬷笑道:“有其父必有其女。这位薛家的女儿,我瞧还不错。”      太后慢慢道:“是个聪明的女娃。看人看眼睛。许多人极聪明,一聪明,就生不该有的野心。一有野心,眼睛轮转间便会泄了他心中想法。难得这孩子聪明,我在她眼里也看不到那种东西。你也晓得,钟家如今有些不知收敛,皇上顶着满朝压力,迟迟就是不立世瑜为太子,为了什么?这两年与世钧交好的世琰反倒渐渐有些入他的眼。他自然有他心思,我这老婆子看着便是。只实话说,我对世钧这孩子,总不能完全放心。但愿她往后能替我这老婆子绑住些他,别叫他有一天真学孙猴子样闹翻天,那才是我福气了。”      ~~      善水出了长春阁,没穆太后那一双看似混沌实则叫人倍感压力的眼睛盯着,顿觉周身畅快许多。这地方,以后只要可能,她是绝不想再进第二回了。看见霍世钧便如来时那样,甩了她在前头走,她便登上步辇一直乘到承天门,在他侧旁冷眼注视之下,被侍人扶着默默登上马车往王府里返。      王府用来会客的上房里,一改平日的静悄,此刻热闹得紧,霍氏各房长辈同辈里的女眷都已纷至而来,只等着从宫中返回的世子夫妇来见礼会面。      薛家祖籍越地,族人里做官的也不多,大部分都散在老家,与薛家也就年底时通信往来。善水还是头一回经历这样的阵仗。一入上房,满眼便是珠翠绕身的女人们。昨夜来闹过洞房的那些大部分都在,还增了不少陌生脸孔,全部目光都齐刷刷落到了自己身上,含着各种或明或暗的评估与打量。      她现在就是当仁不让的女主角。      这样的待遇让她头皮发麻,身后却无退路,只能顶着压力上。      霍世钧陪着善水,朝笑容满面的王妃先跪拜敬茶,过了一套礼仪,再受几个平日较亲近的长辈妇人调侃几句之后,便丢下善水去会男客了。善水接下来的这一天时间,先是不断的下跪起身、赠礼受礼,后又与各房同辈的嫂子姑娘们请安相认,一直到了天黑宴后,与王妃一道送走留下吃了茶的最后一拨女眷们,又送看起来与她同样疲惫的婆婆先去了青莲堂歇息,这才回自己的新房。      屋子里已经掌了灯。善水一进内室,连衣服也没换,立刻便扑在了榻上,把头埋在枕中,含含糊糊地道:“不行了,腰要断了,赶紧的替我揉揉。”      跟了来的林妈妈忙坐到她身侧,一边伸手替她揉着后腰,一边低声心疼道:“可不是我吓唬姑娘你,听说今日不过只来了头拨的客,都还是霍姓父族的近亲。接下来还有王妃那边,太后那边,再是稍远些的亲眷。这一天下来你就成这样了,再几天可如何是好?”      磕不完的头,说不完的话,停不下的笑脸,往后几天还要这样度过,接下来就是嫁妆归置,两明轩里被遣来给她的王府丫头婆子们的安置……都是些繁琐,她要落脚前却必须一一理清的事。      善水叹了口气,闭上眼睛,又想起自己那位小姑子。      不过是个十二三的小姑娘,站在王妃身边时,看自己的那眼神,却怎么瞧怎么不对劲。      “姑娘可舒服了些?力气是要再大些,还是正好?要是肚子饿了,叫丫头去厨房瞧下送点吃食来。”      林妈妈心疼她,百般体贴。      “嗯嗯……不想吃。这样正好。妈妈你对我可真好……”      善水呻吟了一声。决定暂时抛开这些。她现在很累,什么都不想吃,人懒得动弹,连脑筋也不想转。只想这样睡过去,等睡饱了醒来,她就又力气再去应付新的一天了。      在她肩背上揉动的手挪开了。善水听见林妈妈唤了声“世子爷”,声音里带了略微的怯意。回头看去,见她已经从榻上起身退到了一边,霍世钧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了。      “都出去。”      他盯着还趴榻上的善水,开口只说了这么三个字。任谁都瞧得出来他的情绪。      林妈妈有些不安地看了眼善水,见她没反对,朝屋里本正准备服侍善水落妆换衣的白筠雨晴使了个眼色,几人便悄悄退了出去。      善水忽然有些怀疑从前听来的那些关于他的传闻。      她知道他现在在想什么。但他要是都这么把情绪直接挂在脸上,见人就咬,到底是怎么一路混到今天的?      善水慢慢从榻上坐了起来,冲他微微一笑,叹了口气,埋怨道:“我刚入你家门第一天,人生地不熟的,我又胆小没见过世面,你就真放心这样把我一个人丢在那群七大姑八大姨堆里,不怕我被人欺负了去?”      善水说了这话,见他神色一僵,知道是被自己噎住了,心里顿时觉得痛快了些。      他一早在入宫道上,阴了张脸丢开自己只撒腿在前,必定早落入那些太监宫人眼中。别看他们装得个个仿似睁眼瞎,说不定明天洛京交际圈里就会暗中拿这事来说道了。      连个面子都不肯替她装一下的新婚丈夫,回家了她在屋子里还跟他客气什么?反正分寸她自会把握。      “换成别人我自然不放心。只是你,把你丢在虎狼堆里,我也一千一百个放心。还有什么是你摆平不了的?”      他盯着她,冷冷说道。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读者: 银时扔了一颗地雷 梵高的耳朵扔了一颗手榴弹 章鱼扔了一颗地雷 随风扔了一颗地雷 融融妈扔了一颗地雷 安之茹素扔了一颗地雷 993132扔了一颗手榴弹 magicmry扔了一颗地雷 山山扔了一颗地雷 轻寒扔了一颗地雷 维维扔了一颗地雷 维维扔了一颗地雷 nico扔了一颗地雷 帕瓦罗帝扔了一颗地雷 wqr20080125扔了一颗地雷 过堂扔了一颗地雷 月亮乖宝宝扔了一颗地雷 谢谢大家。 ☆、第 17 章   善水自然听出来了,他在一语双关地讥讽她。      其实他的这点情绪,若说是为了早上五更起身时发生的那事,她还可以理解,摊到哪个男人头上都不会给笑脸。只是后来在长春阁里,她推挡皇后的咄咄逼人,没让自己这个世子妃甫上任就让人扇一巴掌,间接地说,不也是保了他这个世子的脸吗?何况从头到尾,都是她一人独挡数女将,也没听他在旁吱一下声,现在这说话口气,倒显得怪她爱出风头?      善水对这个丈夫的印象已经差到无可救药了,唯一的可用之处大概就剩借他的种。再不说话了,只等着他开口。果然,见他几步便跨到自己跟前,压低了声问道:“早上那帕子到底怎么回事?”      他说话的时候,声音里带了丝隐怒。估计这根刺在他心里已经扎一整天,忍到现在才发作,也难为他。      善水道:“没别的意思,只是有备无患而已。”      霍世钧俯身下来,一只手已经搭在了她一侧肩膀,五指略紧,善水便觉到些疼痛。抬眼望去,见他逼近压下来的这张脸上,眉梢眼底仿似已隐隐沾上刀光剑影,稍一碰触,火星便要四迸了。      这时刻,善水可没准备再火上浇油,指着他抓住自己肩膀的手,略微皱眉道:“疼。你先松开,有话好好说。”      霍世钧哼了声,手并没拿开。善水感觉到略松了些,趁势缩了下肩,总算挣脱开他的手掌。揉了下肩,道:“你稍安勿躁。我知道你现在在想什么,一定觉得我非处子之身,所以才预先有了那些准备,好在帕子上动手脚 。但你想错了。我不过就是为防万一。且最后,你瞧不是真派上用场了吗?”      他神色显得更是不快,但终于直起了身盯着她。      善水接着道:“先前我家得了圣旨,我知道了你便是那日那位在普修寺后山上遇到的人,心中便很忧愁。你看到我与殿下在后山独处了。等洞房夜认出我的时候,一定会误会我和殿下有什么说不清的关系。世子你名声在外,我猜你是个心高气傲之人。这样的人通常固执己见,做事往往更出人意表,不能用常理度之。我就想,万一新婚夜,你就是不信我,认定我的贞洁有问题,更不屑和我洞房,把我撂一边……”见他脸色微变,忙加一句,“这是完全有可能的。你在外不是有红颜知己吗?且各色美人见多了,未必会愿意跟我这个在你眼中不贞的女人圆房。我又不是你主动求来的。”      “所以我备了点鳝血棉花团,放在我梳妆匣里带进来。我知道一早会有人来收帕,昨夜你喝了酒睡得沉,我便起身动了下帕子,就是为了应付早上的事。”      她的神色很是坦然。他知道她说的应该是真的。这时刻,想来她也不敢再撒谎。是真是假,他若不信,只要一验便知。      现在疑虑是消了,但霍世钧还是觉得一口气堵在胸口透不出来。      善水说完话,便一直看着他,察言观色,她觉得他应该也相信了这解释。      其实她说的也都是实话。她做事向来是以最坏打算准备的。往好了说,这叫考虑周到,往坏了说,就是悲观主意。作弊的东西是她出嫁前一天准备的,当时对白筠说作画,要用到鳝血蛋清,叫她去厨房弄来后,拿棉花吸足了放在两个小盏里,藏在梳妆匣中带了进来。      “你当着我的面这样,你就这么笃定,不怕我揭穿?”      霍世钧脸色渐渐缓了些,口气却还是很僵硬。      善水微微一笑:“你要是当场揭穿我,说这东西是假的,顾嬷嬷只有两种想法。第一是你昨夜根本没碰我,第二就是我已非贞洁之身。若是第一种,你我都有错,各打五十大板。若是第二种,世子,我想没哪个男人会主动去抢绿帽子戴吧?你当然更不会。无论如何,早上还是要谢谢你的成全。面子这种事,就跟门帘一样。只要能挂,我还是喜欢挂着。”      霍世钧生平第一次觉到了一种无力。      这个他新娶的妻子,过门不过才一天,就已经让他尝到了不断碰壁的滋味。      这种感觉很差。      这个王府他本来就不大愿意多待,前些年间,一年里从头至尾,他大半的时间里本就都在外。现在他觉得这地方更待不下去。想到她昨夜似乎还提过要和他生儿育女衍嗣子息,忍不住就一阵想冷笑。终于坐到她身畔,伸出一只手端住她下巴,把她那张脸扭向自己,道:“薛善水,你听好了。头三天,我看在你爹的面上,会成全你的面子,留在你这间屋里。等三天回门了,往后你别怪我再不给你脸面。你很惹人厌。女人嫁了,要靠丈夫儿子才能立足,这道理你应该知道。往后你好自为之。”      善水立刻便品出了他的意思。意思是说往后让她独守空房,休想生下他的儿子?      他的手掐得她脸不大舒服,用力掰开了,自己揉了下颊,这才道:“咱们是奉旨成婚的,掰是掰不开了。你以后虽然妻妾满堂,也多的是女人给你生儿子。但侧室生出的儿子,再怎么好,出身就先天低人一等了。我长得还行,身家清白,人不笨,我薛家又有裴然文脉,跟我这个名正言顺的世子妃生下个出众的继承人,对你并没有什么实际损失,你为什么要和我一直斗气?我知道昨夜起,我话说得有些多了,妇德有亏,你瞧我不顺眼也是正常。但咱们刚开始,不过才一天而已。世子你放心,往后我会尽量保守妇德,咱们好好把日子过下去。今天你想必也是累了,我服侍你早些歇息?”      善水笑盈盈朝他领口伸出手,似要解他衣。霍世钧霍然而立,冷冷道:“不必了。”转身已是大步而去。      善水目送他离去,脸上的笑便也抹掉了。      他不累,她却真的累死了。起身叫了习惯用的白筠雨晴进来服侍拆妆洗澡了,等收拾妥当躺上了床,林妈妈也来报告,说世子姑爷一个人在两明轩的书房里,嗯了一声,便叫都出去,长长伸了个懒腰,什么都来不及想,头一沾枕,没片刻便睡了过去。      善水这一觉睡得沉,第二天一早醒来,看见身侧躺了个男人,才知道他昨夜不知何时回的房,居然也没吵醒自己。根本也来不及有什么交流,两个人起身匆匆洗漱吃了几口东西后,便出了房门各奔东西。      新婚的女人应酬多,男人也差不离。新婚的头三天,一转眼便这么过去了。善水白天忙忙碌碌迎来送往,到晚上乏得基本就是沾枕便睡,她的那个丈夫对她似乎也根本提不起兴趣,两人同床共枕,互不侵犯。      到了二十,便是善水回门的日子。这对女家来说,是件大事。善水自然也极重视,一大早便醒了,看见乍见晨光里,霍世钧赤身正半靠在枕上望着自己,被衾随意堆在他腰腹间,瞧着仿似醒过来有些时候了。两人目光对上,他并无异色,只冷冷道:“你终于醒了?”说完便掀被下了榻,召了人进来。      自从前夜那一场对话后,接下来的两天,白天两人根本就撞不到一处,到了晚上,他也照他先前说的那样睡在房中。但都是深夜回房,上床便合上眼睛,天亮走人。对她基本就是无视,当她是个透明存在。      善水感觉到了,他与第一天时那个看起来有些失控的男人判若两人了。她为此还短暂分析了下,觉得他在经历过第一天的各种措手不及之后,已经迅速调整好了心态,而且看起来,做得相当成功。      现在这个连背影看起来都有些拒人千里之外的男人,大概才是他惯常示人的样子吧?      看来她的借种之路,注定不会平坦了。      ~~      因今日是出嫁后首回娘家,往后若无机会,两家虽不远,她也不大可能大喇喇地经常回去,所以对这次回家,善水满是期待,打扮得光彩夺目,用了早饭,随霍世钧到青莲堂辞了王妃,忽略掉小姑子那张翘着的嘴巴,两人便出发而去。      因为路并不是很远,霍世钧看起来也不大是个讲究排场的人,所以随行的人并不多,只前后两辆马车,前头坐了善水,后头是跟着一道回娘家的白筠雨晴,霍世钧骑马,身边也就只随了几个王府的侍卫。      善水今日起身虽早,只拉拉杂杂的琐事弄下来,等这会儿出门的时候,也已经巳时多了。京中繁华,这当口,街上已是人来人往车水马龙。一行从开化门出发,不紧不慢往春晖门而去。      离家才不过三天,她却觉得过了许久,想念风度翩翩的父亲,温婉可亲的母亲,有点二的哥哥,还有她的婥婥。      她嫁人了,婥婥却没跟了她来,也是她考虑后才做的决定。      婥婥是张若松送她的,她只能舍它留在家中。抛下养了这么久的婥婥,善水觉得自己很是狠心。但没办法,带过去事小,但万一被霍世钧知道了它的来历,怕又要生出一场口舌,且最后若把张若松也牵扯进来,这更非她所愿,只好留在家中了。此刻想必父母都正翘首期待。想到很快就要到家,善水心里一阵快活。      霍世钧领着马车到了静安寺一带,再过去几条街,便要到薛家了。      静安寺在洛京虽没城外的普修寺有来历,香火却也十分旺盛。一行人行了片刻,听见前头有铙钹声起,渐渐便被前头人流堵住,通行不顺。      霍世钧遣了个侍卫去看究竟,片刻侍卫回来道:“世子爷,前头寺里做法事,正朝这来,占了一条街,附近人都来烧香,瞧着过不去了。”      这条是最近的路,这才取道。不想却遇路阻。虽是王府出行,只碰到这种事,若强行驱开闯过去,必也招人背后怨怒。      霍世钧回头看了眼善水坐的马车,皱眉道:“退回去吧,拐个弯过去。”      侍卫应了,车夫也照吩咐掉头。霍世钧提了马缰正欲转向,见对面已经行来数十个身穿红黄法衣的和尚,敲了木鱼,口中诵经而来,其后跟随的善男信女顶礼膜拜。知道这是要游街一圈。便吩咐暂避一侧,等人流过去了再走。      善水也晓得了路被堵,只得坐在停下的车中静待。      霍世钧勒马于路边,漠然看着从自己马前慢慢行过的法事队伍。目光落在一个正靠近的和尚身上时,陡然锐利。      很普通的一个和尚,面目淹没在人堆里就找不到,他正左手木鱼右手法锤,低垂眼皮,口中念念有词而来。引起霍世钧注意的,是他的耳垂。      中原和尚,或者中原男人,绝不会在耳垂上打孔,只有边陲塞地的男人才有这习惯。譬如他数月前刚去过的兴元府一带,那里的男人,十有七八会在耳垂上吊环。这个和尚耳垂肉上的耳孔已成长形,显见是长期被耳环压坠所致,应该刚褪环不久。      一个假和尚。      霍世钧微微眯起了眼。      恰此时,那和尚已经到了他的马前,陡然目光大盛,抛下木鱼,手上已经多了把闪了蓝光的利刃,朝霍世钧扑了过来。      这一幕发生得太过突然。霍世钧身边的这几个侍卫,都是跟了他历练过生死的,一等一的高手,竟也丝毫没有防备。      霍世钧身边并未携刀。侍卫们骇然目眦欲裂,惊叫声中,拔刀奋不顾身扑来。却是赶不及了,那和尚已如大鹰扑到马前,只见一道快如闪电的寒光掠过,眼见就要刺入马上之人的胸腹,霍世钧已仰身向后,堪堪避过利刃。      电光火石的一瞬。      那刺客本拟一招致命,万没想到竟被避开了去。刚这一下实在是集了全身力道,收势不及,匕刃擦过霍世钧坐骑的右耳,削掉了半爿。霍世钧翻身下马,那匹骏马很快竟四肢抽搐口吐白沫软倒在地,原来那匕首是淬过剧毒。侍卫们早聚了来,不等那刺客再有动作,数人一拥而上便将他迅速制住,抽了条马缰牢牢缚住。头领霍云臣经验老道,立刻上前将他下巴捏得脱臼,果然从嘴里滚出一颗自尽用的黑色药丸。   是个死士。      这一场突变叫街上大乱。和尚们法事也不做了,与路人惊叫着四下奔逃,地上丢满木鱼锤子,刚还人头攒动的街面,转眼空空落落,人群只聚集在远处惊疑不定地围观着。      “派人去把静安寺的和尚都抓起来,一个一个再查。”      霍云臣对着另外侍卫吩咐了一声,那侍卫离去,他回头,望着霍世钧问道:“世子,这刺客……”      “我亲自审,”霍世钧看了眼被地上被缚的人,“往薛家去吧。”      霍云城应了一声。霍世钧拎了刺客便往善水马车去,开了门将他丢进去,自己也跟着钻入。      善水刚才被马车外的声响惊动,顾不得什么避嫌,早看了出去。活了两辈子也没历过这样惊险的刺杀,一时心怦怦直跳。现在见霍世钧竟把刺客拎上了自己的车,关上了门。马车又开始辘辘前行,不晓得他要做什么,只呆呆看着。见他蹲到了那刺客脚边,正眼都没看自己一下,脸色阴晦便如煞神,哪里还敢再开口问。      霍世钧伸手出去,把那假和尚的下巴端回,冷冷道:“你是谁的人?”      那刺客很是骨硬,倒在马车里,闭眼只是不答。      霍世钧也没多话,握住他一臂反扭,清脆喀拉声中,已折断了。刺客痛苦呻吟一声,脸色苍白,额头冷汗涔涔而下,咬牙颤声道:“你有种,就给我个痛快……”      霍世钧不语,扭过他另臂,转眼又折断。      善水惊恐万分,听着那两下如断甘蔗的骨裂声,看这假和尚倒在自己脚前痛苦呻吟,全身上下汗毛直竖,整个人发僵,一动不动。      “你不说,我也知道你是兴元府来的。既敢行刺我,必定是没准备回去的。你是真要个痛快,还是要我再折断你的腿……”      善水听见霍世钧又对那人这样说道,声音里不带丝毫波澜,仿佛他真的只是在扭甘蔗而已。      “我……,我是刘九德的人……求……现在就给个痛快……”      霍世钧阴沉着脸,一语不发,伸手到他后颈处一捏,第三声喀拉后,那人痉挛一阵,很快便寂然不动了。      霍世钧这才像是注意到了善水的存在,看向她那张白得没了血色的脸。      善水已经没反应了,只盯着倒在自己脚边的那人。      已经死了,但是眼睛却还如鱼般地微睁,露出一爿眼白,像在与她对视。      这情景,看了会做恶梦的。      “我刚若没避过,你现在已经成寡妇了。”霍世钧起身,坐到她身畔,随口道。      善水闭上了眼睛,忍住胸腹间那种开始翻涌的不适。      从刚才事发的静安寺畔到薛家,路并不远,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善水却觉得像是熬了许久。终于等到马车停下,听见管家薛宁熟悉的的声音在外面兴奋地响了起来:“老爷,世子和姑娘到了!”      善水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被身边的那个男人给扶下马车的。他们一下来,一个侍卫立刻便驱了那辆马车离开。看到自己父亲笑容满面地从大开的门后迎出来时,善水终于憋不住胸腹中那忍了一路的汹涌之感,哇一声便吐了出来。      薛笠喜迎归宁的女儿,一出来,见她竟吐了个满地。不明所以,也顾不上别的,慌忙上前。      善水觉到身畔的霍世钧拿他那只刚折了人脖子的手在轻轻拍她后背,又听见他对自己父亲道:“她昨夜睡觉时踢了被,许着了凉,这才一下车便呕食。怪我粗心没照看好她,还望岳父勿要见怪。”      薛笠信以为真,上前扶住善水,关切道:“可还难受?”      善水吐完了,这才舒服许多,终于直起腰。见霍世钧竟又从白筠手上接了帕子,面带得体的微笑,体贴地伸手过来替自己擦脸。忍住心中的不适,闭住呼吸,僵着脖子等他擦完了,这才对着薛笠笑道:“没什么。刚就是在马车里闷,早上出来时又吃得多,这才吐了的。现在舒服多了。爹,我娘呢?”      薛笠见她脸色好了些,这女婿对自己女儿也是体贴入微,并无这两日传言中的新婚不和,悬着的心才稍放了些,笑道:“你娘就在里头等你呢,快进去吧。”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读者: 深红浅红扔了一颗地雷 过堂扔了一颗地雷 燕子扔了一颗地雷 miumiu扔了一颗地雷 兰扔了一颗地雷 frost扔了一颗地雷 山山扔了一颗地雷 陌上扔了一颗地雷 谢谢大家的评论和老船长、寂录片的长评。看到读者们指出德宗这个称呼不妥了,后面我照年号改成景佑帝,前面也会相应改下,谢谢大家。 另外更新预告下,下次更新是周六晚上。 ☆、第18章   霍世钧这是第二次来薛家。      上一次是四天之前的迎亲。他随礼官于喜轿落地前入了薛家喜堂,拜过薛笠与文氏后便立刻离去。现在再次过来,身份已经成了真正的姑爷。入了门,便被引至客堂坐定叙话,薛英陪在一侧。      薛笠对霍世钧这个女婿,先前是十分不满意的。自从那日目送善水入了花轿之后,与文氏两人便似心头肉被挖了一块。偏昨日文氏又从个交好的太常寺官员夫人口中得知了女儿女婿新婚次日入宫仿似有所不和落入人眼的小道消息,夫妻俩更是煎熬般地难受,昨夜长吁短叹,今日一早便翘首以待。薛笠先是在门外见到霍世钧对自己女儿温柔体贴,此时落座之后,见这昔日太学里的得意弟子一表人才,风度翩翩,有问必答,彬彬有礼,印象便好了不少。心想他当年活坑万人之事虽过了,但那时毕竟年少气盛,且华州也遭人血洗在先,这样报复也不是全无缘由,至于后来被人诟病的种种,未必也全是真,毕竟世人总爱捕风捉影,以致三人成虎。      薛笠这样一想,对这已经成了自家人的新女婿的亲切感便顿时倍增,望着他道:“世钧,柔儿自小被我娇养,如今嫁入王府,往后便是你的人了。她若有不到之处,你须指教,更须宽容,千万莫要与她一般计较。”      霍世钧面上带了得体适当的笑,道:“岳父只管放心。我与柔儿虽新婚不过数日,却也瞧了出来,她性子温婉贞静,极得我心。我比她大许多,岳父又是我小时太学里的授业恩师。便是因了岳父的缘故,世钧往后也绝不会亏待了她。”      薛笠心中那块石头终于落地,点头叹道:“我这一个女儿,便似我心尖上的肉,若是可以,恨不得看牢她一世才好。只是父母终究难靠终身。今日把她交托给你,又有你这样一句话,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心情大好之下,薛笠的话匣子便也打开了,又笑道:“我向来是有什么说什么,也不瞒你。先前晓得永定王府世子竟会成我薛家女婿,心中颇多不安。我年轻时,也存报效家国的踌躇满志,这才投考入仕。为官之后,渐渐才知官道难行,徒有一腔热血又有何用?不如闲云野鹤独善其身。所谓醲肥辛甘非真味,神奇卓异非至人。我本从未想过将女儿高嫁,看似泼金顶天的富贵门第里,个中苦乐滋味,也就如人饮水了。不想姻缘天作,我便也无他愿,只愿你与我的柔儿从今往后举案齐眉、白头偕老。”      霍世钧与现在这位岳丈,虽有旧日太学之谊,只多年没有往来了。他今日登薛家的门,原本不过也只打算过个场而已。他自认是个心性如铁之人。只再坚铁的心,也终究是血肉所造。现在听薛笠这一番话,推心置腹、情真意切,尤其是那句如人饮水,心底竟也被触动了几分,恍惚间想起了自己的亡父。      已去的永定王虽体弱多病,却生得俊秀温雅,也是个寄情山水的富贵闲人,在世时,与小时的霍世钧父子感情极好。      霍世钧本已许久未忆及亡父了,此刻竟仿佛又有了小时与父亲相处时的一丝错觉。一改先前的敷衍之心,从座位上起身,到了薛笠面前,郑重行礼道:“岳父教训,世钧谨记在心,不敢相忘。”      薛笠呵呵笑道:“柔儿当年出生之时,我曾在园中桃树之下埋了一坛上好女儿红。别人家的女儿红起出是要待客,我当年埋下之时,想的却是留与日后的女婿对饮。你身份虽贵,只常言说得好,女婿如半子,你我既然成了翁婿,往后便是一家人。这坛酒今日不喝,还待何时?”说完便吩咐薛英去起出女儿红。薛英兴高采烈地应了,一溜烟地过去。      这边翁婿相谈甚欢,善水与文氏那边,更是亲密无间。母女两个并肩坐在屋里叙着离别后的话。白筠雨晴在薛家一干丫头婆子眼中则像镀金归来的海龟一派,被围在了外面走廊里,好奇地打听这打听那的。几天没见主人的婥婥乍见善水,欢喜得便跟发疯一般,呜呜地在善水脚边穿来穿去,逗得边上的一个妈妈道:“都说畜生有灵性,我原本还不相信,如今却真信了。姑娘你上轿的那天,这婥婥被关在院子里,我听丫头后来跟我说,它那爪子扒拉着门板抓挠得哧哧响,又叫个不停。这会儿瞧见你回来了,看看这样子,乐得像什么样。”      善水俯身下去,婥婥立刻便跃上她膝盖,伸出湿热舌头殷勤地舔她手。      文氏也笑道:“你虽不在家了,只叮嘱过的事我都记着呢。说它爱干净,我刚昨天便给它洗了个澡。”      “茶送来了,姑娘快趁热喝。”      正说笑着,张妈妈用个托盘送了碗莲心杏仁茶进来。文氏忙接了递过去,见善水露出苦相,哄着道:“你刚才不是下车便吐了吗?这茶虽有些苦,却正去滞消淤,赶紧喝。”      善水呕吐,自然不是肠胃吃坏了的缘故,这茶却不得不喝,哪里敢让文氏知道她的女婿当着她女儿的面折了刺客的脖子?接过来一口气灌了下去,舌根发苦,忙拈了块蜜饯丢进嘴里。      文氏见善水乖乖喝了茶,再端详下她面色,瞧着比刚开始进来时好了许多,这才稍稍放心。      这做娘的见到出嫁回门的女儿,最关心的自然是女儿女婿房中的和谐问题,何况她刚昨天还听到了些传言?见说笑的话也说了一些,便屏退丫头婆子,细细地问女婿待她可好。善水做出娇羞样子说都好。文氏半信半疑道:“既这样,为何昨日我听人说,他与你次日入宫去拜太后之时,撇下你黑着脸在前?莫非洞房时有什么不谐?”      善水一时无话可答,低头想了半晌,这才吭吭哧哧道:“他……他要得狠……我吃不住劲……后来他还要……我拒了……他就……恼了……”      文氏惊讶。惊讶过后,却忍不住噗一声笑了出来,摇头道:“这叫什么事……”细细看了下自己女儿,见她面若芙蓉艳若桃李,带有少女才有的那种鲜润可爱模样,心想这世子也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正值贪欢,他那样的身份,自小又被人宠溺,难免养出了大脾气。这事虽小,只若长久这般,终究怕损夫妻之欢。凝神细想片刻,便凑到善水耳边低声道:“傻女儿,我晓得你年岁还小,又初经人事,床笫上难免会有些抵不住。只你若不给了他,他便难免会起异心。娘从前从张家夫人那里得了个食补方子,很是有用,你回去了隔个三五天便炖一回吃,极是滋阴补虚。我等下写了给你。”      善水刚才憋了句谎,见文氏信了,这才略松口气。现在又听她教自己这补身子的食疗法,自然装作害羞,低头不语。      文氏又对善水压低声道:“乖女儿,你莫羞,这女人家嫁了人,最要紧的自然便是早生出儿子来。娘再教你个生儿子的法子。记得到了壬子日,女婿便是没那想法,你也定要与他同房。”      这壬子日夫妻交欢易孕男胎,不过是此时的一种民间偏方而已,善水本是不信的,只是见母亲说得一本正经,自然也点头应了下来。      文氏再一想,还不放心,最后又奉出绝杀一招,道:“既提了这话头,娘便再教你个食补方子,就在我刚才提的那方里再加样食材,对男子行房助兴大有裨益。这也是张夫人那里得来的,极有效用,又不伤身子。到了壬子日,你炖了给女婿吃便是。”      善水回味了一遍,这才听出来这回她娘话里头的意思,原来是食疗助阳方子……      ~~~      这一天的回门,若没先前路上的那一场意外,可算顺顺利利了。薛笠留了霍世钧对酌,善水被母亲面命耳提。一直过了午,这才离去,被一路送到大门前。先前那辆被侍卫赶走的马车仍未回,改停了另辆王府的车。      善水正与父母辞别之时,出了点小意外,那婥婥竟从关着它的月斜院里蹿脱了出来,一路追到此处,张嘴咬住善水的裙角,呜呜地叫个不停,赶也不走,众人看得目瞪口呆。      善水见它抬眼望着自己的一双眼里满是期盼和委屈,知道它想跟自己走。一狠心正想叫人抱了再送进去,听见边上霍世钧已经开口道:“这是你从前养的么?它既要跟你,你为何不带去?”      善水转脸看向说话的人,见他立在一边,眼睛里闪烁着些许笑意,心情仿似不错,便应声道:“它极调皮,我怕扰了王府里的清净。”      霍世钧道:“你已入了我家门,便是里头的人。偌大的王府,难道连你的一条狗也容不下?”他后头本来还想还说“你把我当什么人了?”看一眼对面的薛笠和文氏,终于还是吞了回去。      善水还在踌躇着,婥婥已经汪了一声,松开叼着她裙角的嘴,飞快朝前头那辆大马车跑去,到了跟前,一个纵身长跃,竟已经跳了上去,踞坐在车沿上,朝着善水吐舌头,倒把人看得都乐了。      善水见都这样了,自己若还坚持不带,怕霍世钧反倒多起疑心,只得朝他低声道了谢。对面的薛笠与文氏见女儿女婿这样相敬相爱,目送他一行人离去,心中极是欣慰。      薛英也跟到了门口,看着善水登上马车,霍世钧骑马在侧护送着离去,笑着道:“爹,我从前只听人说世子冷峻傲慢,人都畏惧他三分。现在才知道传言未必是真,方才他还朝我这大舅子敬了杯酒。”      薛笠一见到这儿子就躁,瞪眼道:“这哪里有你开口说话的地儿?再小半个月便是考期,给我回书房用功去!”      薛英扫兴,只得低头往里怏怏而去,没走几步,便听薛笠又道:“你别当我不知道你心里想什么!你妹子刚过门,脚跟还没站稳,别说现在,就算以后真站稳了脚,你也不许去找你这妹夫。我薛家人行事向来磊落,我宁可你考不中日后另谋出路,也不许你厚着脸皮去败坏门风!”      薛英今日见了霍世钧,见这传说中的世子居然一派谦和毫无架子,畏惧之心一去,难免便又动了些攀附的心思。现在被父亲这样一顿棒喝,又羞又恼,顿脚道:“我何时开口去求过他了?我这就发愿,我要动这心思,我就是狗子生养的!”说罢急匆匆低头往里奔去,气得薛笠指着他背影说不出话,文氏忙上前劝他消火。      善水坐上新换的马车往王府方向去,自然不晓得家中那两父子又顶上了杠。抱了婥婥坐于自己膝上,脑子里想的不是先前在家时文氏对自己的那些私密之话,而是先前霍世钧在马车上杀人的一幕。      她确实是被这一幕给骇住了,到现在想起那个死人倒在自己脚前扭曲的那个样子,还是一阵不适。      像霍世钧这样的人,杀个人在他眼中只怕和拈死一只蚂蚁差不多,她自然知道。但知道归知道,亲眼看到他在自己面前折断人的脖子,这却完全不一样了。若以最坏的恶意去推测他先前这一举动的话,善水觉得他就是故意的。      故意在自己面前杀人,达到恐吓她的目的,以彻底打掉她先前在他看来极是嚣张的气焰。      而事实是……      她当时确实是被吓住了,不止被吓住,还落下了个后遗症。      现在她一想到他竟用那只刚杀了人的手去拍自己后背,甚至去擦她的脸,她就觉得毛骨悚然。      他这些举动更是故意的,就是为了恶心她,她百分百地确定。      她记得他先前说过,过了这回门日,他就未必会再给她脸面留宿她的屋里了。她一开始还想了下是不是要想个法子留住他,现在却巴不得他消失——当然不是一辈子的消失,她还要生儿子的。但至少,她这口气没缓过来前,真的是不想再靠近他了。      马车停在了王府供日常出入的角门前,善水下来的时候,才发现霍世钧已经没影了。护送她的侍卫长霍云臣恭敬道:“世子有事,半途去了,令我护送世子妃回府。”      他今天倒霉遇刺,差点丢了命,这会儿自然要寻人晦气,有人会比他更倒霉。善水也不意外,道了声谢便往里去。叫惯常照料婥婥的雨晴把狗带回两明轩,看牢了不要出去乱跑,尤其是不要撞入青莲堂和玲珑山房。雨晴也知道轻重,道:“姑娘放心,绝不会再出岔子了。”      善水先过去问了婆婆叶王妃的安,她正在佛堂抄经,身边红英陪着,并没看到小姑子霍熙玉。便问了一句,晓得是受安阳王妃的邀过去王府那边了。      王妃微笑着道:“你娘家离得近,往后想去的话,跟管家说一声,命他套了车送你去便是,我这里不用那么多顾忌。”      善水忙道谢,又陪了片刻,便退了出来往两明轩回。      “红英,你觉着世钧可还满意我给他定的这媳妇?”      王妃等善水去了,问侍女。      红英听出来了,王妃的话声里有点不肯定。      这是自然的。顾嬷嬷那日一早虽收了元帕无误。只这几天,白天自然不用说了,新婚夫妻各自忙碌。到了晚间,世子竟也先必定留在书房,至夜深才回新房。      这就有点叫人担心了。虽看不到两人在屋子里的相处,只新婚燕尔,男人若不是不喜房中的妻子,又怎会这样?书房里还有什么比娇妻更吸引丈夫的注意力?      红英踌躇了下,斟酌着词句道:“王妃放心。世子一直都这样,有什么心头之好也不会太过表露。许是这些日子公事繁忙而已。再说世子妃样貌出众,性子又温柔,世子怎会不喜?这才几天呢,王妃多虑了。”      叶王妃叹了口气,道:“真要像你说的,我便也放心了。”      ~~      善水一回到房里,今天留了下来的林妈妈便立刻跟进来,屏退屋里的小丫头,一边替善水换衣,一边压低声道:“姑娘,我打听来了,这府里的公主年纪小,竟是个厉害角色。王妃瞧着那样和善,怎的竟会出了个这样的女儿……”      屋子里没旁人,林妈妈说话自然没顾忌,把自己打听来的事给说了一遍。      这种天之娇女,一不留神便会歪成天之骄女。善水自见到她那小姑子第一眼起,便知道往后与她相处不易。这才叫林妈妈暗地里迂回打听下,也好日后心里有个底。      现在消息打听来了,她傻了。      就因为有侍女爬她哥哥的床,她竟然就拿刀划花人家的脸……      怪不得她对自己一脸敌意。原来是个控哥控到骨子里的妹子。      善水先前还在琢磨一个问题。为什么这个两明轩里干干净净,别说苍蝇肉,连条苍蝇腿都不见。现在她有点恍然了,忽然又有点同情起霍世钧来。他跑到外面去包花魁,说不定就是因为家里有个这样的老虎妹把着,以致于敢爬他床的,不是身死,就是心死……      自然,比起同情霍世子,善水更同情自己。无端地被卷了进来,现在她必定已经成了霍熙玉眼里的头号消灭对象。一想到那个长得干干净净相貌甜美的小姑娘现在在背后正卯足了劲准备着对付自己,善水就觉得牙疼……      “林妈妈,再去叮嘱下雨晴,叫一定要养好婥婥,千万别跑到那边去。”      善水有气没力地吩咐。林妈妈哎了一声,瞧着也有些愁眉苦脸。      ~~      王府里人虽不多,只一天三餐,吃饭却都是各院的下人到大厨里去分取的。天黑下来,善水吃了饭,坐在灯台前与白筠一道理了下自己的嫁妆单子,等觉到了些困意,便洗漱了准备歇下。      凭直觉,她觉得霍世钧今晚应该不会过来。毕竟先前丢下那句话时,他的口气是非常严厉的。男人都要面子,尤其是像他这么骄傲的。白天他在自己娘家虽然一直演戏,但既然这么说了,这回门后的第一夜,以她对他的粗浅了解,他无论如何也要给自己一个难看的。所以善水并没打算等他。只是闭上眼睛,脑海里便又闪出那个死人盯着自己的眼睛,一时哪里睡得着,灯更不敢灭,就这么亮着,辗转到了将近三更,这才抵不住袭来的倦意,刚堕入梦乡,忽然觉到身下床榻微微一沉,困意顿消,猛地睁开眼睛,正对上一双闪闪的男人眼睛。      善水被吓了一大跳。      霍世钧就如幽灵一般地出现,正坐在床榻之侧。面上虽没什么大的笑容。但刚才那双吓到了善水的眼睛里,却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      他看起来心情极好。      善水呆呆望他片刻,问道:“你怎么来了?”      霍世钧道:“别紧张。我只是遵了老泰山的命而已。”见善水神色间一片茫然,伸出手摸了把她的脸蛋,朝她一笑,露出副白森森的牙:“老泰山今早对我说,柔儿被他自小宠坏了脾气,叫我不用客气,只管指教你。岳父的话,我这个做女婿的,自然是要听。” 作者有话说:然后昨天伪更了下,是把前面关于元帕的细节稍微修改了下。虽然是个小白文,但尽量还是希望能完美些。 ☆、第19章   霍世钧的心情现在相当好,连带着看自己这个新婚小妻子也顺眼不少。见她醒来了,那张还残留了些惺忪睡意的美人脸上香腮泛着桃酡,瞧着颇惹人眼热,忍不住手痒,顺手便伸过去摸了一把。      善水随了他的动作,神色立刻微僵。      霍世钧知道她的心思,手心更是发痒,眼里的笑意也更浓。      按说他今天遇刺,当时情况不可谓不凶险,怎么还会有这样的好心情?缘由说起来,不外乎有俩。第一个缘由,自然和他的这位新婚小妻子有关。      从揭了她盖头起到现在,霍世钧每每与她相对,便如被人硬生生从神坛拉到地上跌个嘴啃泥。对她言行自然极其不满。偏偏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得,几天来一直处于压抑郁懑的状态之中。今早制服了刺客后,把那个假和尚拎上她坐的马车里审问,这不过是顺手之举,并没考虑过多。至于后来折人臂骨与颈骨的举动,若说是故意做给善水看,好得个杀鸡儆猴的效果,那确实是冤枉他了。事实是,当时他眼里根本就没善水这个人的存在。酷刑杀人,不过是常态下他的自然反应。战场之上,他见多了人命轻贱赛蝼蚁,更何况现在这还是个差点要了他命的刺客?真要追究他的过错,与其说他故意吓唬人,倒不如说他根本就不在意善水的感受。直到他完事了,抬眼看见善水那张呆滞得没半点表情的脸,这才觉到自己行为有点不妥。所以才会坐到她身边去,甚至开口向她解释了一句。      但是说实话,他的这种轻微忏悔很快也就消失了。尤其是看到她白着一张脸的可怜样儿,终于没了这几天端出的一副时刻准备与他理论的理智淡然模样,他竟觉到了一丝报复成功的快感。      他也知道自己这快感来得有些扭曲,甚至胜之不武。但快感就是快感,让人无法抗拒,甚至抵消了自己遇刺的那种愤怒。尤其是下马车时,她抬脚跨过那尸身,他感觉到她的身子几乎软在了他的臂侧。要不是有他的搀扶,她大概就会绊倒在那具尸体之上了。等下了马车见她竟呕吐出来,他的快感升华到了个新境界的同时,竟也仿佛觉到了一丝怜悯,这才从白筠手里接了帕子替她擦嘴。简单的一个动作,于世子霍世钧来说,却是滋味复杂。既有痛快得意,又有些许怜惜,还有几分,自然就是做给薛笠看了。      这就是第一个缘由。但若仅仅这一项,自然还不足以叫他到现在还这样心情大好。比叫他能从善水身上得到的更大的满足,就是下午收到密探送来的一个兼程快马消息。这消息,他已经耐着性子等了些时候了。      兴元府在半个月前,因节度使刘九德的的一个表亲军官长期苛待下层士兵,数千士兵在一个低级军官宋笃行的策动之下,半夜群起执械包围节度使府邸,要求刘九德出面给个说法,却扑了个空,这才得知他正留宿青楼,激愤之下围攻青楼,火烧城楼,一夜动乱过后,哗变士兵占领了城防守要。刘九德慌乱之中逃脱,天明才被发现裹了件婊-子的衣服藏在暗巷里,被捉拿了送到宋笃行的面前。宋笃行并未释放刘九德,一边将他软禁在节度使府中,一边派了快马向洛京送去按有千人血印的请罪书。书中痛斥刘九德饕餮放横、伤化虐民、因赃假位、好乱乐祸,言明自己与一干哗变士兵乃是无奈为之,并无丝毫叛乱之心,乞求景泰帝明察秋毫,扫除凶逆。      再过些天,这封来自兴元府的请罪书就会被递到皇帝面前御览。      兴元府不仅地域辽阔,更是大元四大藩镇之一。西邻西羌,东扼通往中原袤地与京师洛京的天门关。从前在四大藩镇中还未特别显眼,这几年,北方哒坦一蹶不振,位于西北的西羌却趁势扩展势力,对洛京目前虽无进犯,只隐忧却日益加深。且天门关地理位置险要,所以这些年兵力渐增,如今建制已达数万之众,成四大藩镇中屯兵最多的一个。节度使刘九德是太师钟一白的亲信,据说暗中还以义父相称。      景泰帝早知藩镇屯兵之害,但这是百年前开国之始便设下的军事建制,当初的目的就是用来抵制周边的诸多邻国。多年以来,地方军阀扎根土壤,势力倍增,俨然成了个小王国。就算他想把兴元府收回掌中,这又岂是一件容易之事?      霍世钧知道,这一次他赢定了。想象着太师钟一白那张原本永远沉静如水的脸在得知消息后会露出什么表情,他就觉浑身血液加速流动。      不能怪他野心勃勃。而是处在了这样的位置,他若无为,等着他的结果就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他自己或许很难登上这个帝国的权力顶峰,但没关系,他可以送他想要的人登上顶峰。      ~~      善水被他那只手摸过,脸颊立刻起了丝毛毛的异样之感,极力忍住了,坐起身来道:“你胡说什么?我爹怎么可能跟你说这些话?”      霍世钧现在心情好,自然也大度地不跟她计较,笑道:“你若不信,下回自己亲口问他便是。知女莫若父。看在你爹的面上,我不跟你计较许多。”      灯火照射了过来,晕光正投洒在她半露的一段洁白颈项之上,他的目光立刻被吸引住了。从他这角度看过去,颈项之下的中衣领口些许散乱,露出了葱绿色抹胸的一角,正牢牢横在她玉白色的胸口处,不叫它外泄半点澹荡春光。      他忽然觉得喉紧,身体下腹处也跟着紧了起来。      战场之上,刚经历过一场血战活下来的男人们,除了烈酒,最渴望的便是借女人来宣泄这种胜利后的快感。女人天生绵软柔弹的躯体,正合男人的这种血性阳刚。      他也一样。      他苦心筹谋许久的这场战役,虽不见硝烟,但对他来说,却至关重要。钟太师一旦失了刘九德握下的兴元府藩镇,就如断了一臂,往后行事必定多生掣肘。      有了这样巨大的胜利,他自然需要庆贺一番。      善水听他没动静了,抬眼望过去,见他正直直望着自己,漆黑眼睛中染上一层带了情-欲的暗色,立刻体会到他的意思了。心一跳,一时生出了丝慌乱。      霍世钧立刻捕捉到了床榻上他这小妻子的微妙变化。她的眼睛迅速下垂,盯着褥面上绣的一朵缠枝莲,眼睫毛在微微抖动。视线再往下移,连他仿佛都能感觉到那簇葱绿下的胸口起伏。      他颇喜欢看到的这一幕,她看起来十分乖巧。心随意动,手立刻伸了过去,搭在她的肩上。      “你还没洗澡……”      善水几乎是有气没力地吐出了这几个字。      霍世钧一怔,丢下句“麻烦”,却也起身往净房去。      他洗澡的习惯倒与善水相似,都不用人近身伺候。净房里本就储了大桶的凉水,善水听见里头哗哗的水声,长长呼吸了几下,极力平复自己的不安。      接下来……就该睡了。      睡了也好,迟早要睡,和他今天有没有在她面前杀人,根本没半点关系。      “送我衣服进来!”      她忽然听见他叫自己。一凛,忙收回心思,下榻去箱橱里取出他的中衣和裤子,挂在臂上往相连的净房里去。进去才发现他正低头在擦身上的水渍,见她过来,他把手上的那条大绒巾一丢,朝她迎了过来。      善水不惯看他不着寸缕的身体,忙把衣服往边上的一架檀木嵌花槅扇上一放,转身便要出去。霍世钧扯过外衣随意披上,两步便赶了上来,从后一把抱起了善水。善水没防备,只觉脚下一轻人已悬空,发出轻微惊叫。      他似乎有些得意,低声呵呵笑了起来,抱着她往内室大步而去。      善水被放在了榻上,闭眼只等他压下来,等了片刻却没下文。再睁开眼,才见他竟已坐在榻侧望着自己。衣服随意搭在他身上,雪白柔软的秋罗衣料从他肩上松松地垂下,与露出的大片铜栗色身体形成强烈的视觉反差。      善水摸不准他接下来到底想做什么,还在犹疑,霍世钧已翻身上榻了。环臂一收,善水整个人便被抱着趴在了他的胸膛之上。      善水感觉到他的那只手在轻轻抚她散在后背的长发,听到他问自己:“今天的事,吓着了你吗?”      善水一臂支在他胸膛上,稍稍抬高身子,盯着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里清晰地映着她的影子。她却辨不出这句话到底是出于关切,还是在讥讽。      “你觉得呢?”      她终于应了一句。      他笑了起来,道:“怪我没想太多。往后再不会这样了。”      善水跟着勉强一笑。      “你不喜欢我,却又想替我生儿子,是不是?”      他盯了她片刻,忽然又问道。      善水心里忽然生出了一丝烦躁,为他这样的啰啰嗦嗦。      为什么不直奔主题?那样多干脆。反正他不是也正有那种需要吗?      “我去把灯吹了先……”      善水看向烛火,顾左右而言他。      霍世钧的眼里闪过一丝不快,收了原本在抚她长发的那只手,说话的声音也骤然凉了几分:“不必。点着灯好。看得清楚些。”      善水哦了一声,略微有些尴尬。      她也感觉到了他情绪的突然变化。僵了片刻,正寻思着接下来自己是不是该主动点,忽然听他道:“你这样子,叫我还有什么兴趣和你睡觉?我又不是没见过女人。该怎么样,不用我多教了吧?”      善水一怔,见他直勾勾盯着自己。终于坐起身来,在他注视之下慢慢褪去了衣裳,只留那只葱绿的小肚兜和下面的亵裤。      “再脱。洞房夜的时候,你不是脱得很痛快?”      他扫一眼她光裸的肩臂,望着她似笑非笑。      善水略微咬了下唇,瞄一眼他,见他反正也差不多全-裸了,一气儿便把自己脱了个光。      他的视线睃巡过她全身,眼里那一直未曾消去的焰火此刻燃得更烈,喑哑着声道:“想生儿子的话,你有几分本事,全都使出来。”      善水一咬牙,猛地起身跨坐了他的腰腹之上,整个人如蛇般贴着他的身躯后滑,直到抵住了他那处早已澎湃的欲望之根。      他没防备,一愣,喉结微微上下滚动,人却笑了起来,伸手按在了她的后背,将她压向自己,叫她的胸前盈软紧紧贴住他的身躯,这才在她耳畔低声道:“你前次说你不喜欢和人亲吻。我却和你相反。女人若不用嘴来亲我,我便提不起兴趣。你不是想生我的儿子吗?那就亲我,亲到我满意为止。”      善水终于明白了过来。这个男人到现在还在为她洞房夜的那次拒吻耿耿于怀。      “霍世钧,你过分了。”      善水忍无可忍,用力挣脱开他按住自己的手,忍下心中的怒气,抬头盯着自己面前这张年轻英俊却邪恶至极的脸,一字一字道。      她是想生儿子没错,但这个人也太无耻了,竟会记仇到这样的地步。      霍世钧朝她微微一笑,抬手轻轻抚过她如黑缎剪出的一边眉毛,轻声哄道:“岳父不是叫我要多指教你吗?乖柔儿,记着要听话。这就是我要教你的第一条,极其重要。你听我的话,我就会对你好。别说一个儿子,就是十个八个,都没问题。”      一边是儿子,一边是面子。   善水就这样趴在霍世钧的身上。两人谁都没再开口,四目相对,僵持着。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1884611扔了一颗地雷,过堂扔了一颗地雷,快来看灰机扔了一颗地雷,新眉扔了一颗地雷,11508245扔了一颗地雷,不想上班的人扔了一颗地雷,蓝晓宁扔了一颗地雷。 大家,这个文下周二要V了。很抱歉因为要存稿,明天停更一天。 读者大人们要是喜欢这个故事,也出得起千字三分的成本,那就请支持晋江的正版阅读。你们在这里的订阅就是对我最大的支持。V了之后,我会尽量日更,争取多更,不更请假。 谢谢大家。 ☆、第20章   墨子是实用主义者,老庄是浪漫主义者,儒家是把现实和理想妥协到一起的典范。善水到底属于那一派,在做薛家女儿的这十六年中,基本不用她去考虑这样严肃的一个人生观问题。直到现在,她发现情况不对劲了。她被人提着架在了一只火炉之上,稍不留意就会变成一只圣诞火鸡。出于生存的考虑,她将自己归入实用主义范畴。   这不是现代社会。从前的善水,要是嫁了个不满意的丈夫,尽可以往独立发展,最后踢掉男人也没问题。现在她却没这样的胆气――就算有,也没有她发挥的余地。   奉旨成婚。除非是她犯了大错,或者是薛家触了大律,她才有可能离开这座王府,并且不是光鲜体面地离开,而是背负着恶名或罪名离开。   无论是恶名还是罪名,她都承担不起。所以她唯一的选择就是妥协。   别管丈夫是什么人,既然入了这座王府的大门,现在要考虑的,就是往后怎样尽快立稳脚跟,妥妥地过一辈子。女人在这种情况下,通常有两条途径。第一种是固宠,用尽手段笼络住丈夫的心。第二种,生出自己的儿子。   善水在洞房夜之前,也不是没想过抓住丈夫的心。不想一夜洞房,天明相看两相厌。她觉得自己没本事驾驭住这样的一个男人,所以退而求其次,生自己的儿子。   千万别相信什么与世无争、做只王府后院里的一只米虫。没一个能足撑她腰杆的娘家,再没儿子的话,她薛善水凭什么在霍世钧手下讨生活?更别谈在王府里立足了。一个不得丈夫欢心、膝下又空虚的正室,到了最后,只怕丈夫宠姬身边的通房丫头脸面都要比她大几分。   现在,考验善水这种实用主义精神的时刻再次到了。   之所以用“再次”,是因为她与霍世钧成婚的短短数日里发生的寥寥可数的那几次交锋,无不在说明一件事,她其实是个失败的实用主义者。   她如果彻底地实用化,那么洞房夜一开始,面对霍世钧这个丈夫,她就应该把尊严面子什么的统统都踩在脚底,哄顺这个男人才是王道。但是她就这么矛盾着,一边用实用主义精神引导自己去达到她想要的目的,一边却又死死地守住自己最后的底线。   所谓底线,这种东西其实可有可无。放着,它是一个人自以为的最后的尊严碑,真狠下心扯掉,也就一文不值,什么都不是。   现在,她要么屈从他,扯掉自己最后的底线,让他得到心理满足,从而达到自己想要的目的。要么,就像前几次那样,与他不欢而散。   ~~   “听话……”   霍世钧的手忽然捏到她的下巴上,将她的脸微微抬高几分,喑哑着声音道。   不止是他说话的声音,他此刻微微眯起的一双眼睛里,透出的欲望之色也更浓浊了几分。   善水感觉到他略糙的大拇指压着她下巴上的肌肤,力道略微有些重。他的身体也绷得更紧。此刻她全身已无丝毫遮羞之布,他也几近全-裸,男人的阳刚与女人的柔软已经紧紧贴在一处,她甚至清晰地感觉到他那里那咄咄逼人的灼热与坚硬。   他已如箭在弦上,却还不忘他的骄傲,保持他的做派,一定要先把她彻底践踏在脚下,这才肯施恩般地布他的雨露……   善水脸色微变。   这一刻,她清楚地知道了,她终究只会是个半调子的实用主义者而已。无论是从前、现在,或者以后,她或许可以抛掉一些东西,但心底深处的另些固有东西,就像毒药融入了她的骨血,永难改变。   她撇开了头,也撇开他还捏住自己下巴的手,在他惊讶的注视之下,朝他微微一笑,然后伸手将他按在自己后背的另只手给搬开,翻身便从他身上滚了下来,躺回榻上,顺手扯过被衾掩住自己的胸腹。   霍世钧起先的面上讶色很快就变成隐隐愤怒,与原本就有的浓浊欲望混在了一处,神情十分怪异,就连呼吸声,都透出了那么几分冰刀般的尖锐。   “这就是你的态度?”他终于单臂支起半边身体,冷冷地看着她道,“你真的想好了以后?”   善水面上带了浅笑,伸出一只雪白臂膀,学他刚才的样,指尖抚上他此刻紧紧绷住的下巴颏,再落到他的喉结之上轻轻摩挲。见他僵硬着不动,脸色愈发怪异。这才朝他轻叹口气,仿佛有些苦恼地道:“我还没想好以后呢……以后怎么样,我也不知道……等我想好了,我再跟你说……好不好?”   霍世钧本来是很愤怒的,意外加愤怒。但是现在见她竟又做出这样无辜苦恼的模样,像在撒娇。那只手甚至大胆地摸上了他的喉结,被她指尖碰触过的颈项像有羽茸在上来回扫动,又麻又痒,这种感觉甚至驱散了些他原先的怒气。   他终于一把捏住她的那只手,阻止她的侵扰,一个翻身朝向她,顺势也掩回自己衣襟后,一张脸压向她,几乎压到了她的鼻尖之上,对着她一双黑幽幽的眼,这才低了声,不紧不慢道:“是你要生儿子的,不是我。往后,你多的是时候慢慢想……”   正此时,门外忽然竟传来了两明轩门房处值夜婆子的声音,道:“世子歇了吗?侍卫长命我传话,道有事。”   善水正全神贯注,冷不丁被这声音一惊。霍世钧也是一顿,略微皱眉,只很快便翻身而起,下地飞快地穿衣。着装完毕,他也没回头看一眼善水,立刻便开门而去,沉重矫健的脚步声很快便从善水耳畔消失。   这样的深夜,若非有非同寻常的大事,想来霍云臣绝不会这样贸然过来相请。善水想起霍世钧离开时的凝重脸色,更确定了这想法。   霍世钧是在朝堂里混的,他万一倒霉了,她也跟着倒霉。善水自然明白这一点。但目前,这样的忧虑根本就不在她的考虑范畴之内。虽然她对朝堂之事不大了解,但她就凭直觉,觉得他不会轻易倒霉。   血冷、心冷、狡诈、睚眦必报,再加上帝宠。这样的一个人要是能被轻易扳倒,那她跟着倒霉也自认。   她起身,拣了衣裤穿回,独个儿躺在宽大的榻上,一直等不到他回来,终于熬不住困,一觉睡了过去。   霍世钧一夜未归。   第二天,善水洗梳的时候,把昨夜那传话的婆子叫了进来,细细打听当时情况。   婆子站在一边道:“侍卫长是随角门门房进来的,当时来得急,把我给闹起了身。他虽没说急,只我瞧着他神色里却带了个急字,这才大了胆子去唤世子的。至于什么事,我就不知道了。只看到他与世子说了几句,两人便一道走了。”   善水见问不出别的了,叫婆子出去。   她的头一直是白筠给梳的。今天梳的是个新妇惯用的百合髻,往正中戴了喜庆的双喜字鎏金簪,白筠开了那个装媚花奴的绿地粉彩青玉胭脂罐,正要挑些许出来,忽然尖叫,盖子被她远远抛了出去,落在地上跌个粉碎。   “虫子!”   白筠惊声叫道。   善水被她吓了一大跳,顺她手指看去,见胭脂罐里竟爬了五六条黄绿相间的毛刺虫,有几条像被闷死了,还有几条没死透,还在里头蠕来蠕去。   善水也是一阵犯恶心,后颈汗毛忽悠一下竖了起来。外头等着传唤伺候的五六个王府大丫头和林妈妈听见白筠声音,急忙涌了进来,一眼看到毛虫,丫头们脸色各异,林妈妈大怒,嚷道:“这是哪个干的!竟会这等下作……”   林妈妈骂了一半,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硬生生停住口,脸色十分难看。   善水扫一眼那几个王府丫头,见她们相互对望,最后纷纷低头,却是不语,心中已是明白了过来。应该是昨天趁了她不在,屋子里也没自己人的功夫放进去的。只是不知道是玲珑山房的人过来的,还是自己两明轩里的这些个丫头受指派放的。正好趁这机会摸个底,便道:“我只早上才会动这胭脂罐。昨天早上还好好的,现在忽然多出这些脏东西。昨天白筠雨晴都随我回了娘家,屋子里就你们几个出入。不是你们还有谁?”   她说话的时候,仔细留意这几个丫头的神色。见那两个平日伺候霍世钧洗梳的丫头虽也低头,眉眼里却颇有些不以为然之色。知道霍世钧与自己不合,怕早落入她们眼中,心中应对自己存了轻看之意,自然也就不拿她的话当回事了。另几个面上则微微带了些惊慌。便又寒声道:“我知道你们王府里的人,拔根汗毛也比旁人的腰粗。我又刚过门,自然不入你们的法眼。只我再不济,那也是明媒正娶八抬大轿进来的世子妃。别院里的人我自然奈何不得,你们既然已被送到了两明轩,往后的高低长短,我还是能拿捏几分的……”   她话说着,一个名唤绿锦的丫头便噗通一声跪了下去,道:“是昨日趁了世子妃和几个姐姐不在,玲珑山房那边的秋葵过来放的,还叫我们不许说出去。要是说出去了,公主她饶不了了我们。求世子妃体谅。”   善水道:“是不是还叫你们把我这里的事都学给她听?”   绿锦一抖,颤声道:“是。”   善水眉头微皱,叫这几个丫头都出去了。林妈妈正捏了那胭脂罐要出去,忽见雨晴又进来,手上攥了什么东西,一脸的不平之色。到了善水跟前,把手上的东西放桌上一放。善水立刻便认了出来,正是自己新婚第二日送给小姑子霍熙玉的见面礼,取了双喜之意的一对扇套和荷包。只不过现在面目全非,原本绣了墨蝶穿花的杏子红扇套荷包,现在已经成了布条,七零八落地堆在一块儿,上头还沾了些泥。   雨晴愤愤道:“姑娘,你瞧瞧。我大早地拴着婥婥到前庭里遛弯,婥婥钻进院墙边的蔷薇架下,我过去唤它,这才看见架子下丢了这些。我认出仿似是你送出的的双喜礼。竟给剪成这样!想来前两天便丢到咱们院子里来了,只起先没发觉。她这也太欺负人了!”   善水看向桌上的那一堆。刚历过刚才那些毛虫,现在反觉得这根本没什么。哎了一声,眼睛弯了起来笑道:“我还当是什么事呢。送了她的,就是她的东西,她爱剪就剪,千金难买心头好么,何况还是这么两个不值钱的小东西。再说也不是我自己做的,剪了就剪了,何至于这么生气。”   “可这明摆着是要给你难看!”   雨晴嘟着嘴恨道。   善水道:“我要是觉得难看,这就是难看。我要是不当回事,它就不是件事。”   雨晴翘嘴道:“就姑娘你要做好人!我不过一个丫头,说话也不顶用!当我没说就是!”   善水见雨晴一脸不服。想了下,便把白筠与林妈妈都叫到身边来,这才道:“你们为我不平,对我忠心,我自然知道你们的好。我这小姑子身份高,是顶难缠。前头几天她那样子,你们也都是看到了,我自然更清楚。我也不乐意处这样一个小姑子。但我是刚入门没几天的新嫂子,若就因了这么点小事闹到婆婆跟前。就算婆婆替我说话了,她最多也不过得几句教训而已。教训过后,该怎样还怎样,不定变本加厉。我却会被人背后计较,说我心性狭隘容不了人。”   林妈妈忙点头,冲着雨晴道:“姑娘说的是。你可别犯冲。如今咱们可不能跟从前在自家时相比,事事都要谨慎,少说一句,就是给咱们姑娘积德了。”   雨晴心里还是不服,小声道:“那往后难道就任由她欺负不成?”   善水微微一笑,道:“这些个小打小闹,不过跟个小孩过家家一般,随她去就是。她若真再没谱,我自然也不会由她胡闹。我心里有数。倒是你们几个都是我的心腹人,往后我依仗你们的地方多的是。妈妈方才说的没错,这里不比自家。往后你们更要慎言谨行,别被人抓到辫子拿去说事,那才是正经的。”   林妈妈与白筠点头,雨晴也晓得个中利害,终于应了下来。   善水想了下,凑到林妈妈耳边道:“这几个大丫头给派到前庭去。反正两明轩地方大,书房花厅暖阁随意你派,就是不许再近我内院半步。就留那个绿锦在内房里打下手,让她伺候世子洗梳的事。省得这王府的人说我排挤人,连一个也不肯用。”   林妈妈会意,点头道:“晓得。她就是扇装点门面的美人屏。”   善水忍不住笑了起来,道:“什么美人屏……她如何待我,我便也如何待她。” 作者有话要说:留言过25字,送1积分。多话多送。\(^o^)/ ☆、第21章   这阵早起小风波过后,善水便往青莲堂的暖阁去,王妃惯常在那里用早饭。善水前脚刚到,便听见一阵细碎脚步声中,霍熙玉正挽着王妃的臂进来,身后跟着一干伺候的人。看见善水,眼中先是露出一丝得意的挑衅之色,等发现她神色如常,恭敬地向自己母亲请了早安,又笑着与自己招呼,丝毫不见异色,心中倒狐疑起来,瞪着她一动不动。   王妃坐下,早膳很快被送了上来。   厨房的人知道王妃口味清淡,吃得也不多,早膳一向从简,却也不敢真的怠慢。今日上了玉田香米粥、虾仁小饺儿、萝卜丝饼及下口的玉笋蕨菜、云片火腿、糟鹅掌鸭信并霍熙玉爱吃的杏仁茶和牛乳菱粉香糕等数样,把张小方桌摆得满满。   叶王妃一早才从女儿霍熙玉口中得知昨天霍世钧遇刺的事,唤了冯清来,又得知他昨半夜被侍卫霍云臣叫走便不知所终。心中记挂,此刻哪里有心情吃东西?招了善水到身边,便问起详情。   善水还没开口,霍熙玉已经哼了一声道:“娘,哥哥是昨日陪她回门遇刺的。她回来却一声不吭瞒着娘。要不是我向冯清打听了几句晓得有这事,娘你到现在还被蒙在鼓里。真是叫人寒心。”   善水昨日回来,之所以没跟王妃提路上遇刺,也是出于谨慎考虑。她虽过门不过数天,却也注意到霍世钧与她关系冷淡,更不会事事向她通报。虽然遇了场刺杀,但既然化险为夷,她猜想霍世钧未必愿意让她知道。要是自己多嘴说了,说不定还招他的怪。所以才没提。现在听霍熙玉发难,她也早想过这茬,立刻道:“娘,不是我不说,而是少衡特意吩咐过我,叫我不要在娘面前提起,怕徒惹你的忧心。我这才没提的。”   红英听闻,接口道:“世子这是在体恤王妃呢。”   叶王妃面上这才露出丝笑,向善水又问昨夜的事。善水这回老老实实道:“昨夜少衡回房时,便已很晚。睡下没一会儿,侍卫长便来急唤,他去了便未曾回。我想着要向娘提这事,所以一早向门房婆子打听过,但也没什么消息。”说完便垂头不语。   叶王妃面上露出担忧之色,又是红英接道:“世子一向忙碌,这回定是有什么紧急公务,不定等下就回了。要是王妃还不放心,叫冯清去打听下便是。”   霍熙玉昨日趁了善水房中无人,派了侍女秋葵过去投虫,又剪了荷包扇套丢到两明轩的花墙里,今早本是打算看到善水气急败坏的样子。她便是向王妃或者她哥哥告状,她也不怕,死不承认赖个一干二净就是,料想他们也拿她没办法。不想一见面,她却一派云淡风轻,丝毫没什么特别之处。越看越不顺眼,忍不住又出言讥讽道:“嫂子,你也太不上心了。我哥这样半夜走了,你都不问个清楚,害我娘这样担心。”   善水连眼角都没扫向她,只径直望向王妃,道:“确实是媳妇的过错。下回若再有,必定先问一句。”   王妃微叹道:“他就那样的脾气,你新进门,往后慢慢就晓得了,不是你的错。罢了,他完事了,自己便会回,从前也不是没这样过。你坐下来一道吃些吧,不用总伺候我。”   善水过来时,自然是没吃早饭的,这会儿便笑道:“多谢娘。只是伺候娘是媳妇应该做的,娘用好便是。”说罢与红英一道,替王妃添粥搛菜。一时屋里无声,只听到箸匙与碗碟轻微相碰的清脆之声。   王妃用完早膳,与红英一道去了佛堂早修,善水便与白筠往两明轩回。刚出暖阁几步,听见身后有噔噔脚步声传来,霍熙玉已经赶到了了她的面前拦住她去路。   善水眉头微挑,叫她小名,道:“玉娘可还有事?”   霍熙玉狐疑地打量她几眼,终于还是忍不住发问:“你今早梳妆,有没见到什么东西?”   善水这才装作恍然,哦了一声,笑道:“胭脂罐里倒是发现了几条虫,也不知道哪里钻出来的,惹得大家都去看了一通,最后都觉着是胭脂虫。虽说没什么,只拿去抹脸还是有些疹人,便丢了。玉娘要是有兴趣看,下回再有胭脂虫,嫂子定先留着,唤你一道来看。”   霍熙玉气得暗中咬碎银牙,眼睛瞪得滚圆。   善水话说完了,也不理睬她,绕过去便走了。等行到两明轩的花墙边,白筠有些不放心,回头看一眼,低声道:“姑娘,她会不会再弄些别的投咱们院里?”   善水道:“解铃还须系铃人。世子不在,咱们把住的地方看牢。等世子回来,她若投的话,更好。我就等着她投。最好弄得动静大些,别只是这小打小闹的什么胭脂虫!”   ~~~   霍世钧这一去,便是四五天。直到八月二十六日,这一天的早朝,本来与平日没什么大的两样。前些时候南方旱灾,告急信函如雪片飞入京师,户部工部忙得焦头烂额,朝中原本一直明争暗斗的内阁钟穆两派也知道此时不能惹皇帝心烦,不约而同停止相互攻讦。现在旱灾稍缓,早朝议论的多是救灾收尾之事,正要在一片沉闷中结束时,左都御史呈上了一封来自兴庆府的千人血印请罪书。景泰帝御览过后,当然勃然大怒,令执事太监当众朗诵。朝上文武大臣这才知道兴庆府竟出了这样的大事。朝会顿时一改先前沉闷,众臣你一言我一语,两派人吵得面红耳赤之时,皇帝愤而退朝。次日,中枢省接皇命,发召朝中各部及下辖各省,斥刘九德承资跋扈,恣行凶忒,免去节度使之任,押解送入京中,交由大理寺刑审,新任节度使由霍世钧暂领,下月初便令出京西行。   这一道圣命,不啻像在朝中投下了一个深水炸弹。钟太师那张原本泰山崩于面前也不改色的脸终于塌溃,暗中咬牙切齿捶胸顿脚,却又无可奈何。   谁都看得出来,皇帝早就想把兴庆府的藩镇拢于自己掌中,只苦于没什么借口。现在这封仿佛从天而降的信函,不过是给了他一个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发诏的契机。而霍世钧在这其中到底扮演了什么角色,人人心知肚明,却又无人敢十分肯定。唯一可以肯定的,皇帝现在需要一个人去那里,帮他彻底扫荡掉刘九德多年盘踞之后的影响力,重新建一支完全效忠于朝廷的铁师。这个人必须要十分能干,有杀伐的狠厉,最重要的是,他必须能得到皇帝的完全信任――除了霍世钧,满朝再无第二人。   ~~~   永定王府的人,直到八月二十七日才知道了这个消息。与这个消息一道,消失了数日的霍世钧终于再次出现在了善水的面前。   他回来的时候,正是黄昏,踏着两明轩中的夕阳余晖朝善水大步而来。远看之时,与善水印象中的那男人并无什么大区别,他身上还穿着离去那夜的那身衣服。到了她近前,这才发现他看起来一脸倦容,脸颊之上甚至冒出了些许胡茬。看见善水望着他,他朝她笑了一下――仿佛已经彻底忘记他那夜离开前两人之间的别扭,然后朝卧室继续去。善水在犹豫了片刻后,跟了进去,发现他已经大张着双腿,倒在榻上睡了过去,甚至连衣裳也没脱。   善水没叫人吵醒他,只是替他盖了被子,然后亲自去王妃那里报信。回来后,这一夜她也没上榻去睡他身边,而是在张贵妃榻上打了个铺,就这样过了一夜。天明之时,忽然感觉有人像在搬动自己,撑开眼皮,看见霍世钧正抱了自己躺在榻上。   他的眼睛还是有些微微凹陷,但目光炯炯。一夜的睡眠,让他在晨光里看起来精神极好。   善水被他抱回榻上之后,他便入了净房洗澡。等出来时,已经刮过脸颊上的胡茬,身上裹了件天青素面罗衣,湿润的长发并未束起,只随意披覆在肩背之上。善水看到一滴水珠正沿着他饱满的额头飞快滚落下来,滚过他挺直的鼻,滚过他隽挺的下巴,顺势再滚过他凸起的喉结,直到最后,终于没入那片已被他头发濡湿紧贴在胸膛之上的罗衣中。   晨曦里的这个年轻男人,他有一副仿佛充满无穷力量的结实身板,一头还在滴水的黑发、他穿着垂逸的青衣、那双漂亮的凤目里,终于难得露出一种如这晨光般简单而纯粹的浅浅笑意。   他仿佛注意到她在怔怔看自己,朝她自得一笑,露出雪白而整齐的牙。善水立刻若无其事地挪开视线。他仿似有些不快,也撇过了头,口气生硬道:“我的衣服!”――于是满室清浅立刻随了这一句话冰裂瓦解。   善水起了身,召白筠雨晴还有绿锦进来,等他终于着装完毕,头发也整齐束回,命丫头们先都出去,等屋里只剩他与自己两人,这才低声问道:“我晓得你下月初就要去兴庆府了,要去多久?”   霍世钧漫不经心道:“少则一年,多就不定了。”   善水踌躇片刻,终于又咬牙问道:“会不会带我去?”   他的眉头略微挑了起来,用他那种叫人恨得牙痒痒的惯常口气反诘道:“你说呢?”   蹦出这三个字,他盯她一眼,转身往外而去。   世子并未打算带新婚妻子一道过去。这在一早他夫妻二人去向王妃问安,王妃提起时,他亲口说过的。当时的原话是这样的:“兴庆府西北苦寒,民风彪悍,又有外族觊觎在侧,我怕她过去了不惯,要吃苦。这才留下了她。且有她在家中代我孝敬母亲,儿子在外也放心。”   字字句句,都是为新婚妻子考虑。十足的贤夫孝子。   红英与顾嬷嬷带了一群丫头闯入两明轩,指挥着收拾了大半日。   其实男人出远门的行装本并不复杂,大头便是四季衣物。只有了这两位的指挥,也足够半天的忙乱。二人早听说兴庆府那边气候不比洛京,冬日酷寒,用顾嬷嬷的话来说,落场雪都能埋掉一堵墙,生生把人冻成冰棍。所以除了轻薄料的棉、抬、纱灯里外衣物,带的更多全是御寒的。貂皮、元狐皮、天马皮、洋灰鼠皮、银鼠皮,光各色裘衣裘帽便装了五六只的大樟木箱子。再三地查漏补缺,终于觉得差不多了,这才撒手。   顾嬷嬷总觉得让霍世钧一人去那西北苦寒之地是桩天大的折磨,一想起来她就肉疼,拿眼睛看着善水,道:“世子这一去,少也要个一年半载,他疼你,这才把你留下。只他身边没个照顾的人,终究是不成体统……”   善水立刻道:“嬷嬷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我进门这些天,见两明轩里连个伺候他起居的像样丫头也没有,确实不成体统。嬷嬷觉得哪位合适,少衡自己也中意的的话,带了过去便是。”   顾嬷嬷满意,眼睛扫过一圈屋里立着的丫头们,跳过那些伸长脖子眼睛发亮的,视线过去,终于落到了白筠身上,端详片刻,露出中意的神色。   白筠缩了下脖子,赶紧求救地看向善水。   善水笑道:“嬷嬷,这丫头虽是我娘家带来的,只向来笨手笨脚,我带了她,不过是因了自小服侍我,生出了亲近的缘故,怕是伺候不好少衡。嬷嬷还是另择位妥当人的好。”   红英便接道:“王妃身边的几个大丫头还算稳妥。采春问薇都好。反正还有几日才动身,回去了慢慢选也不碍事。”   顾嬷嬷唔了一声,与红英一道离去。   善水接下来的这半天时间,基本就是对着屋子里那几个大箱子度过的。   霍世钧过几天就要走,去西北长期驻扎,最少一年,多则几年也不知道……   她自然不愿意跟他过去,更猜到他不愿意带她过去。早上之所以那样问了一句,目的还是求证。等听到他说不带她去,立刻释然。唯一的遗憾的就是他要跑了,归期遥远,但她生儿子的心思却绝对没有死。   这两天,她算了下日子,正好是排卵的高峰期。   要是抓住了机会,运气又足够好的话,一发而中,等他一走,自己有孕,等他回来,儿子都能满地乱跑了。就算生不出儿子,是个女儿,那也是件好事。她私心里其实还更喜欢女儿。   只要有了儿子,她还担心什么?管他东南西北风怎么吹,她过好自己世子妃、甚至王妃的好日子就行。   善水立刻想到了她娘教的那个食补方子。还记得她当时说:到了壬子日,女婿便是没那想法,你也定要与他同房,你炖了给女婿吃便是……   文氏爱女心切,当日她归宁回了王府,第二天她就打发家人给善水送来了这些补身子的药材。   两明轩没正经厨房,却有个装了风炉的茶水间。雨晴的娘是薛家的厨子,她自小也跟着练出了些厨艺,早去茶水间里转过,说等稳了下来,她便给姑娘做合口的小份饭菜――倒不是嫌弃王府大厨里的菜色不好,而是大厨里的菜色,口味都跟王妃走,偏于寡淡,善水觉得不是很合心意。   善水再也未多加考虑什么,立刻便决定了。叫了雨晴来,把文氏当日写下的那张食补方子给她看。   雨晴虽是个丫头,只薛家出来的丫头,自然也能认字。看过一遍,立刻便点头应了下来。于是到了天擦黑的时候,两明轩的半个院子里都飘出一股浓郁的阿胶鸡汤味。   阿胶是上好的阿邑之胶,用阿井水桑柴火熬三昼夜,再用银锅金铲,加了参芪归芎橘桂甘草熬出的胶。鸡是不到一斤的嫩乌鸡,砂锅里又放当归、桂圆、枸杞、陈皮,再加最后一味锁阳云木香,浓浓地熬,等熬好了,伸入汤勺一搅,异香扑鼻,连乌鸡的骨都快化掉。   善水尝了一小口,味道还不错,他应该不至于不肯喝,便用焖火一直温着。   现在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她只等她丈夫回来。   霍世钧终于不负她的期盼,还是回来了,甚至比新婚头几日还要早了些,不过亥时初而已。只是他并没回房。善水听林妈妈说他径直去了书房。便用托盘捧了这锺大补汤,亲自往两明轩的书房过去。 ☆、第22章   数天之前的那个深夜,霍云臣急寻霍世钧,是因为得到个消息。钟太师竟也知道了这封密信的存在,派人半路截击,又遣亲信秘入兴庆府,意欲反策宋笃行等人,将刘九德解救。   这事事关重大,霍世钧谋划许久,自然不容闪失,与一干近卫兵分两路。他亲自接应信使,霍云臣率人追击秘使。五个昼夜,他几乎没有睡过一个囫囵觉,直到最后接到密信,马不停蹄送往京师,这场他一手导演的大戏才算落幕,完全如他所愿。至于去兴庆府任节度使,本不在他的预料之内。皇帝似乎有他的考虑。皇帝既然这样决定,他无可无不可。毕竟,这趟接下来的西北之行,于他自己来说,也不是完全没有裨益。掌握一个甚至可以撼动大元半壁江山的藩镇,培植忠诚于自己的力量。无论是谁,只要此人有这个能力,他就一定不会拒绝。   去期很紧。他必须尽快处理完手头的各种事务交接。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对公文向来一目十行的他,现在却有点心不在焉。   他好像一直在想一早起身时,她问他的那句话:会不会带她过去。   他记得自己拒绝了她。确实,不带她过去是正确的决定。但是最后看到她露出那种表情――她自然在努力压抑着不让这表情太过明显,但她眼睛里的那种释然,却完全泄露了她的心思。   她根本就不想随他一道过去。   他又想起那夜她在最后时刻再次逆他鳞的举动,忽然有些提不起劲的感觉。抛下了笔杆,正要起身回屋去,忽然听见门被叩响,不等他回答,见她竟已推门而入,手上端了个托盘,朝自己笑着而来。   “少衡,娘说你这些天辛苦,脸都瘦了许多,叫我炖些补品给你喝。我便熬了盏阿胶,最是补气提神,你喝喝看。”   善水把托盘放到他面前,将甜白瓷的瓷锺小心地端出,殷勤开了盖。   霍世钧觉得自己有点认不出她了,根本没看面前的东西,只是狐疑地盯着她。   “你自己吃便是。”   半晌,他终于冒出一句。   善水道:“这是特意熬给你吃的。我往后天天在家,还愁吃不到?阿胶扶元固本,并非只适女子,男人吃了也是大有裨益。你若不吃,娘晓得了,会怪我照料不周。”一边说着,亲自执了调羹,拿一勺送到他嘴边。   美人在侧,柔声细语,加上霍世钧本也有些饿了,虽不喜这气味,终于还是张嘴喝了一口。有了第一口就有第二口、第三口。善水在边上服侍着,见他终于喝完,拿帕子替他轻轻拭了嘴,这才收拾托盘,说了句:“早些歇了,莫要太辛苦。”说罢笑盈盈地离去。   霍世钧目送她背影消失。   刚才喝下去的那盏东西,味道他实在不是很喜欢。喝了第一口就不想再喝第二口。但经不住她在旁的殷殷相劝,鬼使神差地还是一口一口地喝完了。回味她的一张笑脸,他忽然觉得心情又好了些,重新抓起笔,低头快速处理着剩下的最后一些公文。   但是渐渐地,霍世钧觉得有点不对了。他的周身发热,下腹处暖洋洋的。他觉得口渴,喝了些水,但这暖意不但没消下去,慢慢反变成一种仿佛带了血液躁动般的渴切。   ~~   善水一回房,换了件据说最能刺激男人视觉的桃红肚兜,同色亵裤,料子都是最薄软的鲛绡罗。又半解发髻,任满头青丝松松垂至腰间,揽镜自照,对影练习了几个笑容,自觉满意,这才爬上了床,只等霍世钧过来。   她等了片刻,一直竖着耳朵在听外面动静,始终听不到他的脚步声,起先的那种笃定渐渐成了忐忑。   会不会是那方子无效?又或者,确实有效。但他觉察到了自己的图谋,偏偏不来自己房里,而是去找了别的女人,比如那个谁?   善水有些不确定了。再等一会儿,起身正要叫人去书房里看下世子还在不在,忽然听见一阵脚步声来,门被推开,抬眼望去,见自己等了良久的男人终于拐过那架四季屏风,朝自己大步而来。   她注意到他的脸色微微潮红,目光直直盯着自己,带了丝隐忍的欲望。并且……他看起来仿佛不是很高兴,注视着她的目光里除了欲望,还有一种不快。   善水的心怦怦直跳,就这样斜并着她的一双腿儿坐着,用最无辜的眼神去迎接他的到来。   霍世钧径直到了她的榻前,看到她光着一双雪白膀子,鲛绡罗裹着她身子,却挡不住里头的半隐半现。最最好笑的是,她居然还睁着双秋波眼儿望他,两排乌黑睫毛轻颤,满脸无辜样儿。刚因了觉察到被她算计的那种不快瞬间瓦解,享有她的念头愈发强烈,他眼中浊色更浓,俯下-身去,一只手掌便探到了她的胸口,隔着那层薄软衣料,捏了上去。一摸,掌心立刻生出酥人的绵软肉团触感。忍不住又一道托住两团,收掌挤压,鲛绡罗里的两团乳儿便被这强横之力挤作了一堆,高高地耸出勾绣了海棠的胸衣边缘,中间那道沟儿被挤得愈发显眼。   “你刚给我吃的里头,放了什么东西?”   他的声音有些低哑,听不出到底带了什么情绪。   善水想极力忽略掉他那只大掌在自己身上的肆虐,却发现很难。他隔着鲛绡罗揉着的,不止是那两团乳,连再进去些的心脏那一块儿,仿佛都随了这肆意的动作而扭结成一团,叫她生生地透不出气儿,有点不真实的虚浮感。雪白的齿咬住莹润欲滴的唇瓣,定了下心神,这才望着他一本正经道:“阿胶、当归、桂圆、枸杞、陈皮……都是补身的,我刚也说了,最是培本固元的。你要是觉着真有功效,我就把方子抄出来。你以后到了那边,叫人炖了吃便是,只是别天天吃……啊……”   她忽然轻叫一声,整个人已被他摁在了锦榻之上,仰面而卧,乌黑藻发凌乱铺满一枕。   “还敢骗我……”   说这话的时候,他盯着躺在自己眼皮子下的善水,眼睛微微眯起,神色里辨不出喜怒,唯脸色愈发潮红,目光中的兴奋之意更是浓烈。   善水咕咚一声,吞咽了口口水,盯着他的动作。   他几乎是急躁地脱去了绊羁住他的衣物,甩掉革靴,毫无停顿地朝她压了下来。   轻微的帛裂之声中,那件抹胸吊系在后背的细绳已被扯断。   这男人,他终于没再像前次那样龟毛,来事前非要先和她论个输赢。现在才像个正常的男人。丝毫没再碰她唇瓣的意思,只是埋头于她的身体上,动作有些粗鲁,无论是舔咬还是手掌的揉捏,都让善水觉到些痛楚不适,偏又被惹得心慌肤烧,脸颊也染上一层霏霏红粉色。   善水知道这不会是场愉快的体验,至少对她来说这样,但她觉得自己已经做好了准备,直到他起身跪于她腿间,将她一双玉白的腿撑开,又压弯膝朝她胸前强摁去时,善水才发觉自己先前想得还是太容易了些。   这姿势,叫她的身子立刻扭成白花花一坨,肢体上的不适倒还其次,腿间私密瞬间完全暴露在了他的目光之下,又正正对着那一大把昂藏,这种强烈的羞耻之感才真叫人无法忍受。   她闭上了眼睛,带了几分焦灼地胡乱挣扎踢腿,想要伸直自己的腿儿――只要别是这种被弯成滚圆一坨大大敞开的姿势,别的她都可以接受。可怜她那力气,又哪是他对手,这般挣扎扭动,落入他眼反成嗔媚,更是诱人几分,眼中暗沉之色更浓――再不战入,他便不是男人了。略微低头,见她那未被碰触过的粉嫩一线处已略有盈泽水光,立刻挺身靠近。   善水一下忘了自己被摆弄出的这屈辱姿势,他也顺势放开了她双膝。她两条腿儿刚得了松泛绵软垂下,身体便又立刻绷紧。   她已经觉到了一阵被外物侵入的痛楚。现在别管什么姿势了,这痛楚已经完全抓住了她的注意力。   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   善水知道女人第一次会疼,但没想到会这样疼。尤其是对方,那个男人现在似乎并不怎么在意她的感受。甫压顶入寸许,不过稍微停顿,瞧着便似要蓄势待发一冲而入了。   要是就这么死扛着,她担保自己一定会死得很惨。知道霍世钧吃软不吃硬,赶紧用力并住腿,伸手环住他脖子,带了丝哭腔求道:“你慢着些好不好?我怕疼……”   霍世钧刚略进一寸,便觉到她身体僵硬,表情瞬间也变痛楚,现在见她一举一动满是乞怜之意,面上虽未显露,心里却似被熨过一般,觉着甚是妥帖,只得忍下焦灼,耐着性子又浅磨片刻,觉她蜜露丰沛许多,这才欲要再次挺入。   “还疼吗?”   他在发力之前,又问。   “疼……”   他眉头略皱。只得撤回。少顷再入。   “现在呢?”   “还疼……”   她拖着娇软鼻音,环住他脖子的臂膀收得愈发紧,勒得他几乎透不出气儿了。在她蜜口徒劳的泥足深陷徜徉徘徊令他此刻火烧眉毛般地焦灼。根本还没怎么入,她便一直这样嚷着痛,忍不住烦躁起来,道:“想生儿子,那就忍忍。等下就不痛了!”话音刚落,用力掐住她的柔软腰臀微微抬起,蓄力毫不留情地便轻易冲破了那一层薄薄阻碍,宛如劈径辟道,一直顶到深处。   善水几乎被顶得魂飞魄散,那种痛楚还没来得及传遍她全身的感官,他已经拱起腰身,肆无忌惮地横冲直撞起来,再无半点怜香惜玉。   断续的隐痛次第席卷而来。   善水见他便如猛兽,身下一阵阵如遭斧凿疼痛不说,连她胸口处也不放过,肆意含叼啃咬。真正是上也疼,下也疼,忍不住哀声号了出来,声音老响,倒把他吓一跳,松开嘴抬头看她,见她一张脸都皱到一处了,皱眉道:“真的这么疼?”   善水顾不了许多,差点涕泪交加,可怜巴巴地望着他。感觉到他终于略微撤退了些,那种疼痛之感才稍缓。只没好片刻,便觉他又结结实实地再次挺入,暗无天日里,耳畔听见他谑道:“疼不死你的。再片刻,保准叫你舒舒服服――”   善水知道再无退路。她倒没指望什么舒舒服服,只巴望人家的种而已。所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只得咬牙忍住了,渐渐那疼痛火辣感消了些,竟觉到了一丝酸酸麻胀感。干脆眼一闭,任他摆弄。   霍世钧咬紧了牙,在她身上将自己策马杀敌的力气都使了出来,不知疲倦般地加力,一下下直抵花芯,忽然觉她身子一阵颤栗,双目紧闭,两颊潮红,发出似吟似哼的娇软之声,知道她已到了,自己竟也随她腰身一麻,差点也要同攀高峰,立刻抽身后退,等她这一阵过去了,抱了她再次挺入。   善水终于知道了什么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她被他搬弄着从床上战到贵妃榻,又从贵妃榻横到桌案面,再从桌案面架到玫瑰椅,正的反的躺的跪的,各种姿势一一轮遍,数次的极致□早让她筋疲力尽,恨不得化作一滩春泥才好,而且到了后来,本就还如嫩豆腐般的蜜径哪里经得住这样长时间的索要,早已红肿不堪,碰触便痛,他却越战越勇,丝毫没有尽兴之意,连她身上被他弄得到处都是红斑。善水好几次抛开脸面向他开口恳求,他却没了一开始的体贴,反而更是兽性大发……好像她的乞怜恳求更是刺激他血热沸腾的春-药……所以她最后停止了恳求,反正也没用。   善水已经欲哭无泪。现在支撑她的唯一信念就是生儿子,生儿子,生儿子……然后踢老子,踢老子,踢老子……   她忍!   最后一次,终于又轮回到了那张起初的床榻之上。榻上褥衾早堆叠褶皱,凌乱不堪,但是谁都没有注意。因为最后的关键时刻来了。   善水感觉到他一阵陡然密集发力,腰背僵直,知道他终于也要到了,急忙抬起早颤巍巍的两条腿,想要夹住他的腰身,迎接他的爆发。   但是……   天杀的!   这个男人凝视着她,忽然朝她诡异一笑。她还没反应过来他是什么意思,他竟然猛地抽身而退,她那两条软得成了豆腐一样的腿哪里还夹得住他的腰身?腿腹处骤然觉到一阵滚烫,抬头一看,已是狼藉一片,点点滴滴了。   前世今生,这大概是善水做过的最赔本的一次买卖了。   善水用力撑起还在发颤的上身,瞪大了眼盯着自己小腹和腿间的那大片白色东西,终于抬头,愤怒的眼对上了他的眼。   “你骗我!你说我想生儿子就要忍,我才忍了这么久!你居然骗我!你这个骗子!”   霍世钧的眼中还残留了激情过后的那种浓浊。一滴晶莹的汗从他额头再次飞快滚下,落到了善水布满吻痕的胸口。   他凝视她片刻,伸手轻抚了下她被汗湿粘住的一缕鬓发,不紧不慢道:“是你先骗我的。你敢说你给我喝的汤里没别的东西?”   善水勃然大怒,嫌恶地用力甩他的手,手腕却被他牢牢反握。   “你刚白着张脸,我还以为你要死了。现在看来是我多心了。精神头还挺好的。要么再来一次?这一次你表现得再好些,说不定我就满足你心愿。”   他冲她粲然一笑,表情十分快活—— 作者有话要说:关于以后的更新时间,因为我写文一般习惯写好了就发,所以更新没规律,经常看到读者空刷。我觉得挺过意不去。所以想了下,明天开始,更新时间都改成晚上七八点左右。如果有两更,就早上一更,然后晚上再一更。这样大家看文也方便些。 谢谢大家. ☆、第23章   这一瞬间,善水忽然觉到一种极大的委屈。      她做了十六年的薛家女儿,父母兄长都把她当宝一样地疼爱。勉强算是竹马的张若松,随了年龄渐大,两人一年里虽然最多会因家庭之间的往来见那么一两次面,话也不过寥寥几句。但他是个谦润的人,永远只会让她感觉到春风拂面般的舒心。总之,说她就是在蜜罐里养到今天的也绝不过分。这样的日子一过十六年,越活越娇也是无可厚非。现在她嫁人了,嫁入这样的门第,碰到个这样气场不合的丈夫。为了往后有立足之地,她如履薄冰、处心积虑甚至忍辱负重,不想到了最后,却因为对敌情估计严重不足,昏聩了脑子犯起天真之痴,以致于偷鸡不着蚀把米……      她真的很愤怒,愤怒过后,便是沮丧。等现在他还凭了力气捏她的手,怎么甩都甩不开,反而被他捏得更是生疼。一腔的愤怒沮丧立刻便转成天大的委屈,再也控制不住情绪,心里一酸,眼圈便跟着红了。      霍世钧见她神色忽然转为凄苦,一双圆睁的美目里瞬间便蕴了薄薄的雾气,若不是强忍着,泪珠儿只怕都要堕下来了。一怔,钳住她的手不自觉地便松了些。      善水见到他的表情,这才惊觉自己不对,怎的竟然会脆弱到了这样的地步。长长呼吸一口气,终于硬生生逼回了那阵泪意。略微挣扎下,那只手便从他掌中松脱了出来。再看一眼自己下腹腿间的那一片黏腻,只觉讨厌至极,蹙眉把手伸出低垂的锦帐,摸到床头那面小锣击一下,唤人进来,隔着帐子吩咐送热水。      今晚值夜的正是白筠与另两个婆子。刚才这屋里的动静闹得实在是大——世子妃传出的隐约声音,便如一首跌宕长曲。时而如扯紧之弦,到了角乐高调时戛然绷断;时而如漫缓宫调,吟哦令人血贲;再又羽调一般的沉细无力;到了最后仿似竟又变成嘤嘤的细声哼哭,夹杂了世子的粗浊之声和各种可疑的摇动桌椅音,前前后后竟折腾了将近一个时辰。那俩婆子还好,不过偷偷凑趣几句,白筠却是听得面红耳赤、又喜又忧。      她是善水的贴身丫头,虽然不清楚她主子洞房夜到底如何过得,只这些天来,早也看出世子对善水冷淡不喜,到了夜间虽也留宿房中,却静悄悄声息全无,还以为夫妻之事不过就是这样。现在骤然听到竟有这样的大动静,自然为主子高兴。担心的却是善水受不住,实在是到了后来,听她传出的声音简直就是凄楚多于欢愉了。一边羞臊不已,一边又是忐忑不安,终于等到里头云消雨散没了声息,又听到那唤锣声,忙伸手捂了下滚烫的两颊,定下心神推门而入,哪里还敢拐入那架四季屏风瞧个究竟?听见善水吩咐送水进来,急忙便应了退出,叫了婆子去抬。不过少顷,热水便送入净房。      善水见人都退了出去,只他还压住自己一条腿,便冲他道:“挪开。洗洗好睡了。”      霍世钧岿然不动。善水便伸手出去,终于把他的腿费力地抬着挪开了。又抓过件中拢的外衣披了随意裹住自己身子系了腰带,起身要下榻好洗去这满身的狼藉。不想初次被采花心,便被他这样百般折腾,大腿根处还抽筋酸软,强行拢了腿时,竟觉筋骨抽动般地难受,忍不住轻微嘶了一声,一只手扶着榻沿才勉强站立起来。      善水两腿一落地,更觉一身酸软,连抬腿都有些困难。却又不想叫身后那男人看了笑话,强忍住了不适,掀开锦帐正要走,腰肢已被一只手臂从后给揽住,哪里还吃得住劲儿,立刻重重跌坐到了身后那人怀里,刚趿的一双软底绣鞋也从脚上甩了出去,腿曲起来,柔软的衣料禁不住腿上肌肤的滑溜,从她膝处哧溜滑下,凌乱地堆皱在了腿根处。      善水先前看到了自己胸口处的斑斑点点细小噬痕,却没注意腿,这会儿才发现连大腿根处也有,竟记不起到底什么时候被他弄上的。见玉白的肤上布了几点梅花般的红痕,很是惹眼,急忙并腿拢直,伸手过去想拉平衣摆稍加遮掩,手却被他握住了,动弹不得。仰脸,立刻便与他低下的脸相对了。见他面无表情地盯了自己片刻,终于慢吞吞问道:“你刚哭了?”   善水立刻笑了。眉眼弯弯地舒展开来。合了一张刚因了禁不住承欢透着些苍白色的小脸儿和两爿还略残桃粉色的眼皮子,倒更显出几分异常绮丽的楚楚风致。      “我好好的哭什么?你看错了。有句话我本来不想说的,但你既然很快就要走,什么时候回来也不知道,所以我觉着还是要早早提醒你的好,免得日后万一又生龌龊。”      霍世钧见她刚刚还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样,这会儿竟又笑得出来了。只是虽在笑,那笑里却带了几分倔强之意,他自然看得出来。现在却没心情多与她计较。目光从她那张笑脸一直飘到下头那双玉腿上,想起先前饕餮美餐时尝到的那种滑溜,手便再次探去,不想她并腿一缩,顿时摸了个空,手一僵,停在了半空。      善水也从他怀里挣脱了出来,拉好衣摆遮掩住自己的腿,这才望着他道:“我先前给你喝的汤,确实有补气之效。是我有错在先,你不想让我如愿,我也不怪你。只是像你刚才那样,你觉着自己尽都抛洒在外了,但前头的时候,说不定有些也已经进去了,只是你自己当时没感觉而已。你走之后,我不定也会有身孕。要是这样的话,等你往后回来,千万别诬赖我偷了人给你戴绿帽什么的,我受不起。”      霍世钧惊讶地看着她。      善水说完了话,这才觉得满腔郁懑稍减。且如今,其实她也就只能拿这个来安慰自己了。要不然受到这样的打击,以后自己心理这一关可怎么过?      经历过刚才那一场暗无天日的折磨,她现在确实什么都不想了。这买卖亏本也认下,就当吃亏是福。只想快点到下月,她好恭送霍世钧离开。从自己腿根处现在稍一摩擦就火辣疼痛的程度来看,接下来明后天,虽然还是适孕期,但就算霍世钧改了主意肯给她,她也受不起他这样近乎野兽般的无休止索要了。生儿子固然重要,自己身子却更要保重。至于过了适孕期的剩下那几天……她更没想法。      反正她还年轻,接下来又有至少一年的空档期,多的是时间让她慢慢整理规划自己的将来,也不急着这一刻。      善水打定主意,掀了帐子爬下床。      霍世钧望着她几乎是拖着腿迈了小步、连肩背都垮下来的样子,心中虽因了她刚才避开自己触摸的举动和那番在他听来不过就是为了挽回几分面子的话又生出了几分不快,但毕竟还是有些不忍——知道自己先前要得确实太狠了些,不顾她还生嫩,到了后来兴头所致,越见她一副恨不得自己早些抽身而退的情态,便越想继续磨着她不放。看她颤巍巍走了三四步,终于还是看不下去,撩开帐子起身抱了她往净房送去,一直将她整个人浸进了热水里,这才慢条斯理地道:“你要是都这样的性子不肯改,往后吃亏的还是你自己。”      善水抬眼,望着他轻声细语道:“我晓得的。你过些天就要走,我留在家中之时,除了用心侍奉婆婆,更会省身等你回来。”      她的语气十分乖巧,这句话应得更叫人挑不出半点错处。霍世钧却觉不到半点满足感,心头甚至忽然掠过一丝烦躁。      她先前为什么不哭出来?他倒宁可看她在自己面前哭得稀里哗啦,也不想听她用这样恭顺的口气说着这种套话。只觉与她之间,再无二话可说。      善水此夜之前还是处子之身,自然有落红。她起先自顾不暇,根本就没留意那落红去处。此刻洗净了身子穿衣出来整理床榻,才发觉竟都沾在了他脱下的一件中衣上,想必是他当时随手拿来团垫在她身下的。衣服上已经沾了污痕斑斑,忍不住看他一眼,见他也正冷眼望着自己,便过去拣了出来塞到一边,打算明天偷偷丢掉。      一夜再无别话。只是善水次日醒来,才发觉竟已过了向王妃请早安的时辰,身畔榻上那男人也早离去。忍了一身的酸痛匆忙起身洗漱,责白筠几个为何不叫醒自己。      白筠一边替她梳头,一边红着脸道:“世子吩咐过一句的,叫不要去吵你。我们几个就没叫……”      善水起先因自己睡过了头忙着起身,也没多留意她神色。现在见她说话一脸忸怩,与平日大不一样,略微一想,这才依稀忆起自己昨夜似乎闹出了些动静,那个霍世钧更没压制他的响声,想必早入了她和那两个婆子的耳,一时也是有些羞惭,忙闭口不语。匆匆收拾妥当了赶去青莲堂,王妃已经用完早膳回静室了,进去了向她告罪,这才知道了两件事。第一便是霍世钧一早来向他娘问安时,已经代她告过假了,也不知道他当时怎么说的,反正现在王妃和红英似乎都猜到昨夜在她身上发生了什么。尤其是王妃,笑看着她的那种目光叫她压力倍增。善水甚至忍不住想,她要是知道了她儿子最后关头故意打飞子弹,会是一种什么表情?      除了这个,第二件事也叫她有些意外,那就是霍世钧接下来几天可能不会回王府了,说临走前公务交接繁忙,就宿在禁军司中,行事方便。王妃对此似乎有些微词,暗示善水道:“你俩新婚燕尔,他过些时候又要走,再忙也该回来的。我已经跟他提过了。你自己也上些心,晚间打发人去叫也无妨。”      善水听到这话,立刻便猜到他想必对昨夜不满,这才托辞不回来的。这正合了她的意。面上却恭恭敬敬应了下来。 ☆、第24章 善水每日一早去问王妃的安,通常回来才吃早饭。当然有时也先偷偷吃块糕点后再去的。今早却因了起身迟,慌慌张张地也没功夫先填肚子。现在从青莲堂出来往自己住的地去,一是腹中空荡荡,二是昨夜那事还没缓过劲儿,路还没走一半,便觉两腿发软,靠在了白筠身上,这才慢慢回去。 她现在只是个刚进门的新媳妇,资历浅,年纪又小,王妃自然也没兴出让她管家的念头。像王府这样的门户,正经的主子虽少,勉强再算上有点身份的管家霍鱼兴、顾嬷嬷、冯情等几个,也就寥寥数人而己,但拉拉杂杂各样王府里的家仆算起来,也不下百号人了。大的事不说,便是每日里的柴米油盐这种小事,计较起来也有一大本的帐。这还只是内事。至于与外头的人情往来,更是疏忽不得。洛京中最不缺的,就是各种门阀显贵。天上随便掉根竹竿下来,说不定都能砸到一两个正在遛弯消食的侯爵国公。永定王府虽高人一等,却也要食人间烟火。诸多红白喜事人情往来,几乎日日不断,更不能出丝毫差错,自然要有熟络门户心中有谱的人撑着。所以现在还是像从前一样,府中外事去问霍鱼兴,内务便找顾嬷嬷。 善水从前在娘家时,虽也被教导过一些掌家之事,毕竟没什么多经验。比不得那种出自豪门自小便被当做大家主母来严格培养的贵女。且别说这王府了,就算她嫁入独子的张家,没生出一两个子女,没先熬上几年,张母也不可能立马让她掌管中馈的。到了这里才几天,善水自然更没肖想这事,老老实实过好自己的日子便是。所以白天既然漫漫,她又觉着累得慌,回屋吃了早饭,便又上床躺下,想着再睡觉养养精神。头刚拈上枕,忽然想起昨夜被自己塞到床头小手桌屉里的那件中衣,急忙起来,打开抽屉一看,果然还在。 这衣服怎么处置,倒成了难题。洗了吧,估计像霍世钧这样的人,就算洗得再干净,他也绝不可能再穿了。丢了吧,这王府里每天的垃圾出门也要转好几道的手,万一被哪个眼尖的看见了不好。烧了吧,一件衣服就填满个小风炉的炉膛,估计还有一股浓浓稠焦味,飘了出去惹人无端猜疑也不好。想来想去,最后想出了个法子。把衣服反卷成一团,叫了白筠进来,叫她晚上趁了没人,去前面庭院找个角落刨个坑,埋掉了事。 白筠认出是世子的衣裳,不晓得干嘛要刨坑埋了,实在困惑。只见世子妃一本正经地叮嘱不要展开,更不能叫别人看见,只管挖坑埋了就行,便也应了下来接去。到了晚上,果然依话,给埋在了一株香木兰下。 霍世钧当夜果然没回。 善水白天睡了个够本,除了身下昨夜被凌虐处在行路或者坐下时,与锦裆料子摩擦还略有些不适外,身上其余各处酸痛俱己大减。到了晚上便精神倍发毫无困意。一个人无聊,坐在床上看书。看着看着,脑海里突然冒出了个念头:霍世钧这家伙,会不会嘴里说宿在禁军司办公,其实去了那个什么飞仙楼抱花魁? 她一有这样的念头,越想便越觉得像,到了最后,简直一发而不可止,心中对他的厌恶之情,更如滔滔江河不绝而来。眼睛瞟到他前几夜睡过的那个枕头上。本是自己亲手绣出的鸳鸯十样锦,现在仿似也拈了那个男人的气儿。那两只五彩斑斓水鸟,越看越觉猥琐碍眼。顺手拿了过来到脚底,用力踩了好几下,又摆到榻尾当垫脚用,心里这才觉得舒服了些。 男人包二奶养花魁,那就是在吃—屎。他霍世钧身份高贵,连吃—屎都要挑段屎尖尖,果然十分与众不同。 善水冷笑三声,这才吹灯闭眼睡了过去。一夜无梦。第二天醒来,那只枕头早被她蹬到地上去了。进来伺候的白筠看见,哎了一声,忙拣了起来要换枕套,善水拦了道:“换什么,拍几下放回去就好。” 白筠道:“掉地上了。还是换了的好。” 善水冷笑:“脏什么脏。比这脏一千一万倍的窝他都钻,这枕头就是拿泥腿子再多踩几下也是干净的。” 白筠不知道她为什么忽然这样说话,只以为昨夜没睡好在发起床气。也不敢多说了,只能照她吩咐行事。拿个鸡毛掸拍了几下,端端正正摆回原位,收拾了床榻。 善水神清气爽地从青莲堂回来了。没一会儿,那边居然重新打发来了个婆子再请,说王妃让世子妃再过去一趟。心中狐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知道问那婆子也不会说。拾掇了下便过去。进去了屋子一看,顿时傻了眼,全身的血液都唰唰地冲到脑子里去了。 她叫白筠昨晚刚埋掉的那件衣服,现在居然就摊在王妃面前的桌上。原本雪白的料子上沾满泥巴,别的污痕都瞧不出来了,倒是自己弄上去的那一小块血迹还很刺目。边上没有丫头,只有顾嬷嬷,红英,还有小姑子霍熙玉。 善水见王妃几个神色疑虑,霍熙玉却是面有得色,忽然醒悟过来。说不定前几天被自己打发了出去的那几个丫头里就有她的人。昨晚白筠埋东西,必定落入人眼报告了霍熙玉,她便叫人再挖出来,趁机向自己发难。 这一刻她真的恨不得有个地洞好钻。莫非自己真长了一脸的包子样,这个小鬼般的小姑子才这样咬着不放?连这种事居然都被她盯上了! 王妃见善水过来了,倒也没怎各样,只是立刻问道:“这衣服瞧着像是世钧的。方才玉娘拿了过来,说是有人看到你的丫头昨晚拿去悄悄埋了。上头的血哪来的?世钧受伤了?” 善水脸涨得通红,道:“他好好的,并没受伤,娘莫要担心。” 王妃吁了口气,疑虑却还未打消,又道:“我先前还以为是世钧受伤,不欲叫我知晓,这才悄悄埋了的。既不是,这衣服上的血怎么回事?为何还要埋地下?” 霍熙玉抢着道:“娘,我晓得我听说有些弄巫盅的,看谁不顺眼,就会把他贴身之物弄上污血,烧了有,埋地下也有……” “不许胡说八道!” 王妃皱眉,呵斥了一声,霍熙玉这才不情愿地闭上嘴巴。 善水定了下心神,知道今天不说出个子丑寅卯是过不了关了。到了离自己近的红英身畔,附耳低声说了一句,红英略微一怔,便道:“王妃,可否请公主避让一下?怕说话不便。” 这话都这样讲了,王妃自然没有不应的道理,命霍熙玉出去。霍熙玉盯了善水一眼,这才无奈出了屋子。等她人一走,善水红了脸,低声道:“并没什么大事。只是前夜同房时,他随手拿来铺垫了下,这才弄脏了。过后他嫌脏不要了,我便这样处置。实在是我考虑欠妥。还请娘匆要责怪。” 王妃讶道:“这血……” 善水道:“后来正好来了月事……”声音越来越轻,到了最后几乎已是不可闻了。 王妃与红英对望一眼,忍不住笑了出来,道:“我还道是什么呢,原来这样。玉娘也太胡闹了。只是衣服虽不能穿了,这样埋也欠妥……” 善水急忙认错:“是,是。都是媳妇一时没想同到。往后必定不会这样了。” 红英见她头低垂着,两颊涨得通红,打个圆场,笑道:“新媳妇怕羞,难免考虑不同。没事便好。过两日身上干净了,赶紧的把世子叫回来。王妃一早还在念着这事呢。” 善水唯唯诺诺,终于退了出来,一张脸还烧得火辣辣的。 泥人也有三分腥土气。这个小姑子,她要是再站着不动,下回就更蹬鼻子上脸,防不胜防了,往后还怎么过日子? 善水一回去,立刻把雨晴叫了来,吩咐了一番。雨晴会意,牵了婥婥便去前庭遛,遇到那个被打发了过去的丫头,名唤朱帛的,她正叉腰站在一丛花架边。便故意引了婥婥靠近。婥婥最喜钻花草木丛,哧溜地耍往里钻,雨晴哎了一声斥道:“再钻,瞧我告诉了世子妃,打你怕不怕?” 朱帛接话道:“婥婥聪明,世子妃怕是舍不得打呢。” 雨晴便停了脚步,抱怨道:“太顽皮了昨天吓得世子妃不轻。也不知哪里抓到的,竟叼了一条小蛇进到世子妃面前。她平日最怕的便是这东西了,吓得差点没晕厥过去。这还好是看着它叼进来的,这要是打开衣柜箱笼看到那东西,还不生生吓死了个人?” 朱帛陪笑,雨晴随意又扯了几句,便牵着婥婥走了。 朱帛望着她背影消失在口,四下看了下,低头匆匆出了两明轩。 雨晴回去,把经过说了下。没一会儿,从薛家陪嫁带过来的小丫头书雁也匆匆过来,道:“我刚跟了朱帛,看见她果然往那边去了。” 善水吩咐道:“这两天内院里不用看得紧,留出空来,咱们等着她出手。” 雨晴等人会意,齐齐点头称是。 这一天安然无恙,到了次日下午,善水与白筠几个正在用作日常起居的南花阁里做着针黹,林妈妈气喘吁吁地赶了过来,附到善水耳边道:“我照姑娘的叮嘱,就躲在碧纱橱后。果然那边的一个婆子鬼鬼祟祟溜进了咱们屋子,放了两条,一条在梳妆案的抽屉里,一条在衣柜里。” 善水立刻带了人回房。林妈妈拿钩子勾开抽屉,又小心翼翼打开衣柜,果然看见里头各盘了条拇指粗细的蛇,通体黑黝黝的,还在咝咝吐信,急忙紧紧闭上。 善水与白筠几个虽事先有了准备,只真看到这两条滑腻腻的活蛇,还是有些害怕,脸色微微发白。 林妈妈忙道:“别怕别怕!我瞧见那婆子用手从只布囊里抓出来的,想是没毒。姑娘,赶紧去告诉王妃!” 善水摇头道:“不必惊动她,且她就算知道了,也顶不了用,霍熙玉根本不怕她。等稍晚些,我自会打发人请世子回来。” 林妈妈犹疑道:“世子……他会管?” 善水发狠:“这事本来就是他惹出来的!他自己不擦屁股,难道还要叫别人帮他擦?” 林妈妈一知半解,哦了一声。 对于霍熙玉对自己的这种持续敌意,善水确实感觉头疼。霍熙玉敌视的,不是她薛善水本 尊,而是每一个可能会夺走她哥哥的女人。她只不过最倒霉,正好成了进上门挨咬的那一个。而如何应对这个公主,更是道难题。与她针锋相对?这实在蠢不可及。她作为年长的兄嫂,只要一开口,别管对错,先就亏了三分理,用所谓的春风化雨去感化?那也要看人的。她霍公主眼中最不值钱的,大概就是别人的关爱了。多少人挤破了头争着抢着要奉上啊。她要是也送上一份,那就是用鼻孔喝水,自己找呛了。想来想去,念头最后便动到了霍世钧的头上。 善水倒没指望经过这一出,霍熙玉往后就能和自己上演姑嫂一家亲的戏码。但至少,在霍世钧离开的这一年时间里,必须保证不会再隔三差五地有什么蛇鼠青蛙蹿出来凑热闹——虽然都是些不入流的幼稚手段,也吓不死人,但足够恶心人一把的。而且今天投虫蛇,谁知道明天会不会往厨房里投什么东西?就算不是毒药,拌上点泻药,也足够让她喝一壶的。实在是防不胜防。 打蛇打七寸,敲人敲命门。去敲打霍熙玉这小小鬼一样的妹妹,再没比霍世钧更顺手的棒槌了。他的脑子要是还没被花魁给迷成一坨屎,他就应该知道怎么做才对。他要是真的疼爱他的这个妹妹,更要非管不可。 …… 傍晚时分,霍世钧还在与新被提拔上来的禁军司指挥孟永光交待最后一些事项,霍云臣入内,说王府里来了人,请世子今夜回去。 孟永光是霍世钧原本的副手,一向忠心得力。见时候不早,事情也差不多了,便告退离去。 “是谁来叫的?” 霍世钧坐着没动,只问了一句。 霍云臣道:“来的人是世子妃的林奶公。说是世子妃有急事,请世子务必赶早回去一趟。” 霍世钧眼皮微微一动,唔了一声。 霍云臣察言观色,试探道:“那我就说,世子应了?”见他不语,便出去这般回了林奶公。 霍世钧起身换了常服,离了禁军司后,先与穆怀远在南城一家不起眼的小酒馆里会了面,等一前一后离开,估摸着差不多戌时中了,这才纵马往王府去。入了角门径直往两明轩,一入内室,便怔了一下。看见里头灯火通明,丫头婆子们却都哭丧着一张脸,尤其是那个派了人把他叫回的世子妃,此刻正端坐在榻上,一张俏脸如罩寒霜。 这实在和他原先想象中的情景相差太大了。 ☆、第25章 “你们都出去。”     善水一声令下,屋子里的人便哗啦啦立刻退了出去,转眼就只剩他夫妻两个。   霍世钧看向对面的善水,见她身上还是套家常服色。上面一件海棠红的珍珠扣对襟缎裳,下着天青碧罗裙,用墨绿绣竹襕边挑线,发鬓上斜插一支金缠丝的翠玉蝉曲簪,一张脸干干净净脂粉全无。   她是新嫁娘,头个月里自然要着红。她又喜欢碧色,所以就成红绿上下配。这样的一身,穿不好就显浮俗,落她身上,灯花影照里,看着倒是出奇的赏心悦目——只要她现在的这张脸上能带点笑。   霍世钧的目光最后落到她绷着的脸上,先前在路上时的那种隐约好心情顿时便败坏到底。亏他还以为她终于想通,要向自己服软了。早知道是叫他回来吃冷脸,他随便在哪都比回来对着她这冰山美人要舒坦。    “你这又是怎么了?这晚还不歇?”    霍世钧压下心中那种糅杂了失望与烦躁的感觉,也懒得进去,只站在那架四季屏风前,看着她皱眉发问。    善水脸色稍缓,道:“我倒是想早些歇了。可是哪歇得下去?”起身到了梳妆台前,指着抽屉道:“你过来打开。”   霍世钧耐着性子到她身侧,伸手抽出不过三分之一,便看到一条蛇正盘在一只彩锦如意六角盒上,还是活的,大约是受惊扰,猛地抬颈,盘圈的蛇身也跟着慢慢蠕动。    蛇是无毒的水蛇,他一眼便认了出来。只在她的梳妆台里竟有这样的活物,实在叫人意外。抬眼看向她,立刻问道:“怎么回事?”    善水没应答,又到衣柜前,指着红漆描金卷草纹的柜面道:“你再打开这里瞧瞧。”   霍世钧立刻明白了过来,想必柜子里头也有一条。站在原地没动,只看着她问道:“到底怎么回事?内室里怎会有蛇?”   善水侧头睨他一眼,终于露出了丝今晚见到他后的第一个笑容。微微勾起粉红唇角时,烛影里的那张面庞登时便被染上了几分妩媚与柔软。   “世子,这内室里怎么会有蛇?还跑到我的梳妆屉和衣柜里。我就是想不通,所以才把你给叫了回来。你帮我想想?”   她看着他,慢慢说道。   霍世钧微微眯了下眼,道:“你的意思,是熙玉?”   善水唇角弧度翘得更高,反问道:“你说呢?”   霍世钧看一眼还在抽屉里盘扭的蛇,忽然道:“你早猜到了是熙玉,为什么不早找母妃?还留着蛇做什么?”   还好。能问出这句话,可见他还没被飞仙楼的那扇门给完全夹扁。至少脑门这一样,总算是幸存了下来。   善水笑意顿收,看着霍世钧正色道:“你问的好。我也不跟你兜圈子了。实话说吧,特意把你叫回来,就是要跟你谈这事。世子,你不觉得你妹妹有点问题吗?”   霍世钧脸色微变,目光已经透出一丝不快,说出来的话自然也就不那么动听了:“这是你当嫂子的该说的话吗?”   善水微微一笑,道:“就因为我是她嫂子,所以我才会在你面前提。要是外人,你当我吃饱饭没事干,还会去操这种咸淡心?”   霍世钧不语,神色却已经微微绷了起来。紧紧抿起的唇角线条,显示他现在对她的话很不快。只不过在强忍着,这才没拂袖而去。   善水努力把自己面前的这张脸想象成爱上伊丽莎白前的达西先生——她最爱的科林费斯版。只有这样,她现在才露得出笑容。   嫁了人,跟这个男人磕磕碰碰地处了几天,她也摸索出了一点心得。想操他这根棒槌成她的攻坚利器,她就只能放下身段对他温言软语讲道理。他横眉,她冷目,结果就算不是两败俱伤,最后也决没有哄着他上道的效果好。虽然长期这样哄,她吃不消,但偶尔为之,还是有必要的。   善水的戏码开始上演。   梳妆台抽屉里的蛇现在已经爬了出来,半截挂到屉沿上。善水害怕地往他身边缩,伸出青葱小手扯了下他的衣袖,示意他去搞定。   霍世钧极度怀疑她现在这副样子的真实性,但是还没得出结论,那条蛇已经啪一下砸到地上,胡乱扭动。   善水刚才那害怕的样子,多少还是有些装出来的,现在却真的脚底发凉。尤其是看到那条蛇仿佛正要爬来,啊地一声尖叫,飞快躲到了他身后。   霍世钧被她这举动惹得差点发笑,极力绷住了,上前俯身抓住蛇尾,提了起来用力抖几下,蛇身便软软垂了下来,也不知道是死了还是晕了。   霍世钧回头看她一眼,见她眼睛还盯着那扇衣柜门。便过去开了,很快抓出了蛇如法炮制,最后拎了两条倒霉的家伙丢到外面廊子上,叫人收掉,这才回房,看着她道:“有话快说。”   善水本来还想趁机再夸他几句抓蛇时的潇洒动作,反正好话人人爱听。只是太过肉麻,实在说不出口,只好作罢,改成给他倒水斟茶,殷勤问道:“你渴不渴?我给你倒杯茶。你坐下,我再慢慢说。”   霍世钧冷冰冰地说:“不敢劳你手,要喝我自己会倒。我还想再多活几年。”   善水装作没听见,镇定自若地捧了细巧的白瓷缠枝纹茶盅到他边上的桌案之上。见他还跟木桩一样地杵着,到他面前推了他就座。等他半推半就地后退着被她按到了椅子上,抬脸不耐烦地看着站他跟前的她,这才轻声说道:“我晓得你心里可能觉着我胸襟狭隘。不就两条蛇吗?又没咬什么人,叫人抓了丢掉便是,何至于这样把你巴巴地给叫了回来告状?”   霍世钧往后靠了靠,望着她不语,面上也没什么表情。   善水两颗雪白的小虎牙轻轻咬了下自己的唇瓣,又继续道:“我虽然嫁过来还没几天,却也瞧了出来,小姑子对我很是敌意。我一开始还百思不解,现在才慢慢琢磨出了些道理……”   霍世钧眉头微微扬起。   “我知道你和小姑子兄妹感情一向好,自然了,你这样出色,对小姑子又好,她自然喜欢你这个兄长。不止喜欢,心里必定也把你当神佛一样地崇拜。这本来也没什么。可是过犹不及,什么事都讲究个度。我觉着……”   她停了下,迎着他的目光,坦然道:“她有些过了。”   霍世钧的脸色难看起来,哼了一声,道:“你懂什么!我父王去时,她才几岁而已,难免对我依赖了些。哪里就到了你说的这地步。”   善水道:“我理解你们兄妹情深。可是你真的不觉得她的某些举动不同寻常吗?别的我不知道。我听说以前府里有个丫头,大约和你亲近了些,她就拿刀划人的脸,弄得那丫头不得善终。这事就算她当时年纪小,当不懂事好了。现在我嫁给你了,不过这么几天的功夫,她就弄出了不少的事。今天这事你是亲眼看到的。其实前些天,有一回她也往我胭脂罐里放了七八条毛虫,还把我送她的扇套荷包给剪了,丢到这两明轩里来。这些事我先前都没叫人知道,偷偷瞒了下来。我既然入了你的门,自然想着如何侍奉婆母处好小姑的。我自问并没得罪过她,为何我一进门,她这样处处针对我?”   善水顶着他愈发阴沉的目光,道:“我觉着她就是对你太过依赖,从心里认为你是属于她的哥哥,容不得旁人与她分去你对她的关注。就像小娃娃想要独霸她看中的玩具,她觉得谁会跟她抢,她就跟谁过不去……”   “胡说八道!”   霍世钧从心底里,这两年随了霍熙玉渐渐长大,其实对这个妹妹对于自己表现出来的一些过分黏腻,也是略觉有些不对。所以下意识地开始有些疏远她,除了前次他回京给她带了她想要的东西,平日也不大会去玲珑山房了。只是知道归知道,现在被善水这样直接说出来,便如扇了他一巴掌,觉得脸面森森地挂不住了。哼了一声,正要拍案而起,手已经被他面前的那女子给握住了。   “你别急啊,我话没还说完呢……”   善水笑眯眯地把他手摁到了桌面,他一抽,她站立不稳,顺势便跌坐到了他腿上。   霍世钧一怔。鼻端立刻飘来一股淡淡甜香,如柑橘沁人,又有茉莉清雅,闻着还算舒服,至少他的嗅觉不排斥这气味。   他没有推开她,也没伸手抱她。只任凭她坐在自己腿上。   ~~   所谓忠言逆耳,善水自然知道自己对他说的那番话,多少也算是种冒犯,他必定不爱听。刚才见他仿似要翻脸,顺势便坐他腿上缓和下气氛。现在坐定了,侧头望去,见他虽然还是面无表情,只目光里的那种阴沉不快却化了不少,知道果然奏效了,这才飞快从他膝上起身,低声道:“我刚没站稳。”   霍世钧嗯了一声,刚刚才平展了些的眉又皱了起来,望着她道:“你刚还有什么话要说?”   善水道:“今天又出这样的事。我本来也想像前几回一样,过去了便是。毕竟不是什么大事,就跟小孩子淘气差不多。可是又一想,这次要是再混过去,难保不会有下次、再下次。我倒没什么,不过遭点惊吓,也死不了人。只是我却担心小姑子。你知道,如今别说这王府里的人,就是当今太后也宠着她。我并不是说她不懂事,只是再聪明的人,有些事也是需要有长辈在侧点拨的。她年岁不小了,再过两年不定就招驸马。要是她的眼里心里一直就都还是一个哥哥,只想着哥哥照顾她一辈子,你觉着这是好事吗?你若真的疼惜这个妹妹,就要让她知道,一个人的爱是广博的,分很多种。除了可以给她的兄长之爱,还有夫妻之爱,子女之爱。像你们这种出身皇族的,甚至还可以心怀家国黎民。她也一样。除了你这个哥哥,往后真正能陪她走一世的,还是她未来的丈夫和孩子……”   善水一口气说得声情并茂,见他却望着自己一动不动,仿似魂游太虚。停了下来,伸手在他面前晃了下,疑惑地道:“我说这些,你听懂了吗?我可是把小姑子当自己人,这才希望她好的。”   霍世钧凝望她片刻。忽然往后一靠,伸手揉了下略带倦色的眉心,又长长地伸了个懒腰,这才道:“我累了,今晚不走,就睡这里。你叫人送水过来,我要洗澡。”话说着,人已经站了起来。   善水睁大了眼睛,急急忙忙跟着他:“你要真对你妹妹好,这样一味顺她,反而是在害她!我可真的是为了她好!喂,你刚才到底听见了没!”一路跟着,见他根本不理自己,只往净房去,气得顿了下脚。   霍世钧终于停了脚步,回头看她一眼,道:“我听懂了你的意思。你是怕我过些天走了,熙玉若还这样惦记着你,你日子不好过吧?你放心,你既然这样提了,话说了不少,还用上了美人计,我也不能让你白费心思。只这刻太晚我过去那边不便,明天我就会找她。我保证她往后再也不敢对你不利。这样你可满意?”   善水见他扭头望着自己时的那个眼神……就像婥婥吃惯了美味肉脯,忽然改上一叠酱油拌饭,于是它不屑傲慢地盯着那拌饭看……   什么美人计,坐个大腿缓和下气氛就算美人计?要不是她说得句句在理,她就算剥光了跟只嫩笋一样地躺他面前任调戏,他也只怕未必会认可。承认他霍家人有错就这么难?死要面子毒舌货……   善水对着净房的方向默默吐糟,心里泪流满面。   “水不够,叫人送水过来,听见了没?”   里头忽然又传出一声咆哮。   毕竟是达到目的了,还算顺利。有了他这样的保证,她觉得天都亮了一大半。吐糟也已完毕,心情实在不错,所以完全可以忽略他身上那些令人厌烦的臭毛病。   善水急忙应了一声,转身去门口传话了。 ☆、第26章 霍世钧从净房出来,换了身衣服便如往常那样去了书房。善水上了床之后,起先还在等,等了许久他还没回,至夜深时,迷迷糊糊半睡半醒地熬着,听到一阵脚步声,知道是他回了,立刻惊醒。隔了层锦帐,听见他窸窸窣窣脱衣服的声音,又瞧见帐子上他的人影越来越近,忽然有些紧张,急忙闭了眼睛。只觉光线一暗,他熄了灯,身侧床榻接着微沉,人己躺了下来。 她和他是夫妻,又做过那种事。接下来就算有什么事发生,那也再正常不过。 善水略微有些忐忑,等了片刻,见躺她身侧的这男人并没什么动作,略微绷起的神经终于渐渐放松了下来。只是很快,她就注意到他似乎有心事。虽然没有翻来覆去,呼吸声也很平稳,但善水觉察得出,他一直都醒着,就和她一样。只是两人谁都没有开口说话而己。 正常的一对夫妻,自然不该这样。但是 从那个洞房夜开始,他们本来就不是正常的一对了。 善水自嘲地笑了下,闭上眼睛正要努力睡过去,忽然竟听见他开口说话了。道:“你晚上说的话,有几句还是不无道理的。不管是为熙玉还是为你,她这性子确实是要管教下。父王去得早,母妃软弱,我从前也没想这么多。你如今既然入了我的门,我也不好让你因为我的妹妹难做人。你放心就是。” 善水略微惊讶。他现在的口气,像在与她讲和?便小声道了一句:“多谢。”再静候片刻,听他再无声息,想来是真的要睡了,自己便朝里慢慢翻了个身,正要再次闭上眼睛,一只臂膀忽然从后伸了过来,把她搂着拖了过去。 这个动作做得非常自然,仿佛他们本来就该这样。 善水身子立刻发僵。他己凑了过来,在她耳畔低声问了一句:“我就这么可怕?”语调里竟似带了丝自嘲的味道。 善水斟酌着,还在想着怎样回答才好,那只落在她腰腹上的手忽然带了力道地向里一收,她的背便紧紧贴在了他的身前。 “你不算笨,但也确实不够聪明……”他的唇贴着她的耳,又冒出了这样一句,声音听着比 白日里要低沉许多,甚至透出几分酒醇般的诱惑质感,“你若真的聪明,这时候最该做的,不是 用你的嘴巴跟我讲道理,而是想着怎样千方百计让我带你去兴庆府才对。既可以避开我妹子,又可以生儿子……” 善水心怦怦直跳,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后背已经开始发热。 听不到她的回答,他似乎本来也没准备听她回答,再没说什么话。唯独落在她腰腹的那只手开始慢慢游移,终于寻到了她的衣襟下摆,撩开,最巧地探了进去。她略微挣扎了下,那只手却始终从容不迫,不急不缓。就像个琴师,用他的指娴熟地撩拨着新张的丝弦,直到这张原本生涩凝噎的琴随了他的指,奏出他想要的眉乱春秋。 锦帐里一片昏黑,善水不再挣扎,身子也从起先的僵硬渐渐变得柔软,呼吸急促不定起来。 那只手终于带了些强迫地从后探入她原本紧闭的腿间,感觉到她的绵软身子倏然又有些发僵,男人问了一句:“还疼吗?”不等她回答,手掌便己包覆住那柔软的秘地,指腹开始轻柔地来回抚着两片柔软滑溜的花瓣,似在安抚,又似撩拨。片刻之后,灵巧的指很快又找到了瓣间的那颗蕊珠,捏住了,挑揉片刻,忽然稍加用力扭旋。 善水只觉这身子已经不是自己的了,一阵钻心的酸胀之感骤然袭来,从足底直冲脑门,身子微微一颤,娇哼了一声,下意识地便极力缩起身子,手搭在了他腕上,向外推挤,却又哪里撼得动他? “别——不要——” 她咬着牙,发出的声音却是软绵绵的。 男人充耳不闻,俯头埋入她今夜刚洗过的后脑青丝里,一边轻嗅芬芳,一边继续着指端的撩拨。 善水身子弓得更紧,再片刻过去,须臾刹耶间,只觉被他抚弄的身下一阵痉挛,那种与前夜相似的感觉再次朝她袭来,她忍不住娇啼一声,上下顿时失了全部力气,便如悬浮半空,再无半分倚靠,整个人如碎泥融雪般地瘫软了下来。 竟这样被送上了顶峰,感觉到自己身下湿润一片,那种酸胀之感仍盘旋不去,又听到身后男人发出呵呵的低笑之声,善水顿觉羞惭无比,拼了劲地想挣脱开他的臂,一条腿却被抓住抬高还没反应过来,喉间己不自觉地超出一声闷哼。他竟借了顺滑之势,从后生生挤占欺入…… 第二天一早,善水醒来,第一感觉是腰酸腿软,缓了两天好容易才恢复的身体又像被车轮碾过了一遍,第二感觉…… 她睁开眼,发现自己竟与霍世钧对面而卧。她的额头正贴着他的下巴,他的一只手搭在她腰上,一条腿压着她的腿,她甚至能感觉到他的呼吸均匀喷洒在自己额头时的那种温热之感,撩动额发,一阵发痒。 刚睡着还没感觉,现在醒了过来,善水熬不住痒,头往后一动,他便立刻也醒了。 晨曦里,两人再次四目相对。 之所以说再次,是因为先前类似的情景已经有过几次。但那时和今晨,却是完全不同。 善水望着霍世钧的眉眼,带了晨间刚醒时才有的舒展和放松,并且……仿佛含了丝微微的笑意。这叫她立刻忆起昨夜。立刻浑身不自在,挪开了视线,略微动了下身子,示意他把手脚挪开,说:“好起身了。” 霍世钧懒洋洋地嗯了一声,终于收回压住她的手脚,又长长伸了个懒腰,一跃而起。锦褥滑下,年轻精壮的身体在善水眼前一展无遗。善水急忙闭上眼睛。 霍世钧瞥她一眼,唇角略微勾了下。翻身下榻,拣了衣服穿起来。 这一早,进屋服侍起身的白筠几个人觉得屋子里的气氛有些微妙,一改往日的沉闷。世子不时会看世子妃几眼。要是没看错,他眼神里偶尔甚至还会露出点温存之意。倒是世子妃,一直垂着眼,从头到尾没看他一下。目送他夫妻两个一前一后出门后,雨晴忍不住和白筠咬起了耳朵,被林妈妈听见,打了下她胳膊,自己看一眼凌乱的床榻,也是撑不住笑了起来,骂道:“小丫头片子懂什么!姑娘那是臊,你哪只眼睛瞧出她着恼了?” …… 善水随了霍世钧一道去青莲堂问安。王妃道:“我得了宫中消息,太后昨日不慎染了风寒。你回去了换身衣裳,等下与玉娘一道随我入宫探望。” 善水应了。与霍世钧再一前一后出来,到抱厦外,霍世钧停了脚步,回头对她说道:“既这样,熙玉的事我明天再找她。你们等下入宫,我晚间不回,今天没空了。” 善水嗯了一声。 霍世钧又补一句:“我是要去京畿骁卫营一趟,路远,所以晚上赶不回。” 善水又哦了一声。 霍世钧仿佛忍耐地看了她一眼,这才转身而去 善水目送他背影离去,捶了下腰身,回了两明轩,叫白筠翻出了入宫要穿的正服,从头到脚换上,等了片刻,青莲堂的小丫头过来叫了,再照了下镜子,见无一错处,这才出门。一行人从王府角门出去,登上翠盖马车,往皇宫而去。一路之上,霍熙玉坐在王妃身边叽叽咕咕不停,瞧着善水的眼神里满是得意。善水只含笑看着,一语不发。最后跟了王妃一道入颐宁宫时,见穆夫人与另几个早先见过的国公夫人们竟比她们还要早到,只是没进去长春阁里头。王妃与众人稍稍寒喧几句后,没一会儿,长公主也到了。一干人屏声敛息地候在外间。 张太医正在暖阁里给穆太后诊看。扶了脉,察了舌苔,便知道不过是因了季节变换,太后年纪大了,平日又有些懒怠,身子弱了,这才染了风寒而己。因与太后也熟,便笑道:“并无大碍。不过是这样的节令,骤然燥凉,外寒侵虚而己。臣开几服药,太后照着吃了,想来便能玉安。再,待身子好后,适当进补当归黄芪羊肉扬。甘温补血,辛温散寒,于养生大有裨益。” 穆太后头上包了抹额,笑着道了声谢。注意到站他身后的那少年人。见他穿件天青袍子,眉宇疏朗,神色安详,颇有几分遗世独立的风采,顺口便问了句。 张太医忙道:“此犬子也。自小胸无大志,竟不愿投身科举,只醉心习医。臣无奈,也只得由了他。如今在太医院不过是个不入流的副使。臣今日受召入宫,往常替我提箱的小厮告了假,便叫他跟了来打个下手。太后莫要笑话。” 穆太后点头赞道:“杏林世家,本就是极好的佳话。他不求功名,我瞧很好,有什么可笑话的。” 张太医赶忙道谢。提笔写了方子。张若松收拾了东西,便随父亲退了出来。 外头的一干贵妇们已经等了几盏茶的功夫,终于听见一阵窸窸窣窣脚步之声传来,想是完毕了,纷纷看了过去,果然见穿着赭红医官服的张太医被个大太监引了出来。 长公主早等得不耐烦,见张太医出来,立刻起身,迎了过去详问病情。穆夫人和王妃等人也跟着起身。 这样的场面,自然轮不到善水开口。她只安静站在最外,见张太医面对这一屋子明晃晃的贵妇们,腰也不敢伸直,半垂着眼皮,恭声答着长公主的话。 若不是一场阴差阳错,自己与这个谨小慎微的太医院医官,现在应该就是一家人了…… 善水心中生出一丝世事无常之感,无声地叹了口气。视线再转向他身后时,忽然愣住了,看到张若松正提了他父亲的医箱,从暖阁里跟了出来站着,肩背笔直,与他父亲的点头弯腰恰成鲜明对比。他也立刻看到了菩水。两人四目相对,张若松原本安静的一张脸瞬间涨得通红,手上提着的那药箱竟脱了出去,砰一声砸到地上,顿时满室皆惊。 ☆、第27章   这样的失仪,若是发生在皇帝或者太后面前,再碰上人家心情不爽,打屁股掉脑袋都是有可能的。好在是这里,再掉它百八十个的箱子也未必会吓得到太后,但惊到了这一票夫人们,那也是大大的失礼。素来养尊处优耳朵里听不得半分杂音的女人们齐唰唰一个哆嗦,所有人的目光立刻看向了张若松。      “大胆!若是扰了太后金安,如何担待得起?”      颐宁宫大太监曹公公的小心肝也蹦了一下,立刻横眉捏着嗓斥道。      反应了过来的张太医顺着儿子的视线看去,这才注意到站在人堆外的善水,立刻就明白了其中玄机,大呼不妙,心中已经小兔崽子小兔崽子地骂了起来,面上却不敢露出半分,慌忙对着长公主躬身赔罪道:“犬子眼界浅,今日又是首次随臣入宫,想是被皇家威仪所镇,这才一时失礼,万望长公主恕罪……”      这人吧,他只要吃五谷杂粮,再高高在上,也难免会有个头痛脑热。张太医官阶不高,地位更低,但在太医院是一把手,满城更找不出比他更会看病的郎中。多年在阀门显贵之家看病扶脉,为人谨慎,嘴巴更严,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因此游刃有余,别说这些贵妇们,就算在太后面前,也是有一点薄面的。长公主自然不会因为这么点儿事和他过不去,抚了下自己胸口,看一眼张若松,摆手道:“罢了罢了,年纪小,难免有失手,往后可不兴再这样。”      张太医道谢,也顾不得抹自己额头被吓出的冷汗,见儿子还那样直直杵着,急忙用力扯他衣袖,示意他赔罪。张若松终于低下头,眼睛却没看别人,只一语不发,慢慢蹲□去,伸手把刚跌出药箱的杂物收回。      长公主见自己大度,这少年竟不言谢,颇有些不知好歹的样子,心中虽略有不快,只记挂太后病情,又不好真的放□段与他计较,收了目光,领头便往暖阁里去。      善水刚也是被张若松的反应给惊住了,心怦怦乱跳,好在最后安然无恙度了过去,跟在这一干妇女队列的末往暖阁去,经过张若松的身边,他还蹲身未起,从她这角度俯视下去,见他眼皮低垂,唇角微微抿起,神色已恢复了起先的沉静,若非两颧还残留了些尚未来得及褪尽的红晕,就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善水压下心中那种难言的怅惘,抬眼正视着她前头成国公夫人后脑插的那只金晃晃五蝠捧桃压发,从他身侧快步而过。      ~~      她经过他面前的时候,张若松只看到了她的半幅裙摆,那是正红色的缂丝纹锦八幅宫裙。那团红影儿从他面前掠过时,他甚至觉得自己的呼吸都要被抽离掉了。      她的眉梢眼底,已经不全是他熟悉的那种少女青葱,如今微微透出了些小妇人的妩媚。一张脸庞恰就像她裙角绣着的那簇牡丹,鲜活盛开,艳郁得叫人不敢直视。      知道人都已经走了,他终于无声地长长呼出一口气,伸出手,用他修长的指稳稳拣起最后一支滚在地上的笔,投进医箱,然后合上盖子。抬头正要站起身,忽然撞上一双睁得像杏核的圆滚滚的眼,就像……他妹妹养的那条名叫粉团儿的松狮的眼。只不过现在这双眼睛里有的,可不是粉团儿的那种纯善天真,而是一种不怀好意的探究。      张若松不认识这锦衣少女,但能站在这里,身份自然非同一般。      他知道自己刚才的举动确实冒失。不想再生事端给她惹祸,很快收回视线,拎了药箱便起身。      “他是你儿子?”      张太医一听霍熙玉开口,心里便叫苦不迭。      大佛好供,小鬼难缠。这个得尽天下万般荣宠的永定王府公主是个什么人,他自然清楚。和别人都能讲理,到了这位面前,那就是横竖由她说了算。只怕自己儿子刚才的这贸然举措已经惹恼了她,这下是要揪着不放了,急忙赔笑道:“太后平日最喜公主,此刻若见了公主,心中松快,这病体也要轻三分,公主快去看看?”      霍熙玉不语,只盯着张若松。      张若松眼皮微敛,一动不动。      张太医见她只这样问了一句,并未接着发难,忙趁机道:“下官还有诊牌在身,不敢耽误,这就告退。”说完朝儿子丢了个眼色,急匆匆退出。      曹公公奉了太后命送他父子,此刻略微意思般地将张太医父子让出长春阁,自己便回了,改由个小太监送他二人出去。出了颐宁宫,凭了腰牌一路畅行再出皇宫的西角门,一直到了宫墙外的一处甬道之上,见四下人少,张太医这才停住脚步,低声训道:“思明,你素日稳重,怎的今天这般沉不住气?薛家姑娘早不比往昔,你怎的还抱着你那点旧日心思不放?咱们虽问心无愧,怕就万一落入有心人眼里生事。所谓众口铄金,你应晓得这个理。幸而方才未惹出什么祸。往后该当如何,再不用我多说吧?”      张若松自然知道这道理。他虽醉心习医心无旁骛,却并非真的完全不通人情世故。只是少年人青梅竹马的多年情感寄托,又岂是说没就能没了的?平日一直压在心底,方才实在是太过意外,这才如此失态。被父亲教训得低了头,惭愧不已。      张太医自然了解儿子,也知道他是情不自禁。叹了口气,再叮嘱一声,这才继续往太医院去。      张若松行了几步,终还是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见顶上湛蓝天空,正有一只寥雁振翅掠过正北那巍峨高耸的太极殿殿顶,隔了这么远的路,殿顶大片的琉璃瓦反射日光,还是刺得人眼睛微微生疼。怔忪片刻,微微握紧袖中的拳,跟着父亲大步离去。      ~~      善水随了王妃等人行至暖阁外候着时,里头却传出太后的话,说一早皇后与李妃已来探过,她倦了要歇,叫众人各自散了回去便是。      这一干人聚拢到这里,原也不过是为了表下孝心,现在太后既这样说,自然也不敢硬闯进去讨嫌,相互再叙几句话,便三三两两退去了。      来时三人,回时却少了一个。只有善水跟了王妃回王府,那霍熙玉因有些天没入宫了,独独被太后留下。回了王府,善水送王妃去青莲堂后回两明轩,见到婥婥正在廊子下撒欢,惹得几个小丫头们笑声不断。一听到她的脚步,狗儿便立刻朝她虎虎奔来,围着各种撒娇。善水与它耍了片刻,便到中午了。      那个霍世钧在床榻之上很能磨人。昨夜虽没像第一次时那样故意往狠里折腾她,只几番弄下来,到了最后也叫她实在是承欢无力,导致的直接后果就是睡眠严重不足。一早起身撑到了现在,吃了饭后,一头便扑倒在床上。四肢百骸在叫嚣着要睡觉,心里却觉得堵,堵得慌。脑子里一会儿是张若松默默蹲在地上的身影,一会儿是小姑子霍熙玉临别时看着自己时的诡异眼神,翻来覆去良久,最后竟是没睡着。      霍熙玉直到傍晚才回,善水与她并未打照面。至于霍世钧,便如他自己一早说的那样,当夜未归。善水独自过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又妆扮起来跟随王妃一道入颐宁宫——这是规矩,只要太后一天还还吃药,作为儿媳的王妃就要过去伺候,哪怕这回再吃个闭门羹,明天也还要去。儿媳的王妃都这样,她这个孙媳自然更不能落后。倒是霍熙玉,大概昨天陪了一天,所以今天并没跟着去,独个儿留在了王府。      善水随王妃到时,见今天比昨天更热闹,不但昨天的那些人再齐齐碰头,甚至遇到了霍世瑜的王妃,那位杨家的姑娘杨云亭。      霍世瑜成婚后,开府正式搬出了皇城,善水刚过门的那几天里,曾和杨云亭见过一面。杨云亭年纪和善水差不多,体态略丰,脸庞圆润,容貌美丽,一双眼睛如鹿般温驯安静。现在整个人套在一袭王妃吉服里,沉稳地坐着,看见善水与自己打招呼,回她一个妥帖的微笑,再无多话。      一位真正的大家闺秀,举止完全与她的身份相合。      太后大概今天松快了些,心情还好,张太医去后,便放了一干人进去。叶王妃都靠不到近前,善水自动默默忝列尾座,面带笑容看着长公主领头卖萌,屋子里欢声笑语一片。      “太后,安阳王殿下来了!”      曹公公进来通报。      穆太后刚正招手叫了杨云亭坐到自己身畔,听人这样通报,拍了下她的手,笑眯眯道:“我这孙儿,平日你没来,我这里也不见他踩一脚,你一来,他就跟着过来了!可见还是新媳妇招人疼,我老婆子招人厌。”      太后此话一出,众人便都笑了起来。杨云亭脸微微泛红,羞涩低颈。笑声中,霍世瑜大步入了暖阁。      这是自普修寺后山那次后,善水数月来第一次见到霍世瑜。因这屋里的女人都是他长辈亲族,所以也无需避讳。他一身宝蓝锦服,仍如往日一般器宇轩昂,径直到了太后跟前,问了安后,又与妇人们一一见礼,姑姑婶婶地叫了一圈。      长公主打趣道:“赶紧的,和你媳妇一道坐一块儿去!这金童玉女往太后跟前一靠,看着都养眼。眼睛顺了,心自然就顺,心一顺,这还有什么事不顺?”      杨云亭脸上红晕更浓,霍世瑜任凭姑婆们怎么说,仍是一一做足礼节。转到叶王妃面前时,恭恭敬敬唤了声“婶子”,叶王妃忙应了,霍世瑜微笑着,自打入了这暖阁后,目光第一次落到善水身上,停留片刻,叫了声:“堂嫂。”      因与他算是同辈,善水忙起身回礼。      “好了,都是一家人,要这么多礼做什么!绕来绕去的,我看着都累,”太后笑着出声打断,把霍世瑜招到了身边,问起了他开府住在外的日常起居之事。霍世瑜一一应了。      太后毕竟年纪大了,病也未好全,坐了片刻便觉乏了,笑道:“难为你们肯记着我这老骨头来陪我说笑,这就都回了吧,明日也不用来。”      众人纷纷起身告退。善水随了王妃出宫,行到御书房所在含章殿旁的宫道之时,忽然听见身后有脚步声,竟是霍世瑜追了上来。      王妃停了脚步,善水扶住她臂站她身侧,看了下四周,并未见到杨云亭的身影。      霍世瑜到了王妃面前,笑道:“婶子,我听说堂哥过些天就要去兴庆府了。本想寻他饯行,又晓得堂哥一向忙碌,怕扰了他的正事。这事便一直挂在我心里。今天正好遇到婶子,便请婶子代为转告,堂哥哪日若得空,我在王府设宴,替堂哥饯行,就不知道他肯不肯给我这个面子。”      王妃笑道:“你们兄弟自小处到大的,还这么客气做什么?倒是谢谢你有心。婶子回去了便跟他说。世钧晓得了,必定也高兴。”      霍世瑜微微一笑,目光落到了善水身上,道:“若是堂嫂也肯赏脸,我便让内子具帖相邀,盼堂嫂与堂哥一道前来。内子每日空闲,在我面前每每提起堂嫂,言辞中颇多倾慕,盼着往后能多往来才好。”      善水望向霍世瑜。      皇宫里禁植高大树木,灿烂的日光此时正从头顶毫无遮蔽地照下来,将他整个人笼罩。他看起来与从前并无改变,注视着她的目光里,却又仿佛闪动着一种什么不一样的东西——他已经像个完全的成年男人了。      善水垂下眼睑,微微点头。忽然觉到自己扶着的叶王妃手臂微微一动,身子似乎骤然紧僵,抬眼看她,她眼睛直直望着前方,方才面上的笑意早消弭了去。不解地顺她目光看去,见两个人正远远从含章殿的方向转了出来,正朝这里行。      善水立刻便认了出来。这两人里,一个是霍世钧,另一个男人,五十多岁,穿一身明晃晃龙袍,想来应该就是当今的景佑帝了。 ☆、第28章 随着对面那两个人越走越近,善水忽然生出了一种看大戏的感觉。 撇去那些个充当布景的面无表情相随太监们,要是没看错,对面的皇帝、霍世钧,身边的叶王妃,霍世瑜,这里的每一个人,各自的表情都随了这样的一场意外对面遭遇而在发生着微妙的变化,肢体语言呼之欲出,耐人寻味。 这个伯父皇帝虽然是第一次见到,但就和善水先前脑补过的帝王形象完全符合。权势本就能让男人增加魅力,何况是拥有天下至高的权力。他是个很有魅力的男人,即使到了这个年龄,仍可以称作美男子。他的脚步原本迈得沉稳,不急不缓,目光里隐隐含了温和的威严。但是在看到自己――这个需要打个问号,因为也有可能是她身边的叶王妃,他的脚步忽然一顿,再次迈开时,善水就捕捉到了一种迟疑。 这对一个帝王来说,颇有些不同寻常。 与皇帝的迟疑恰恰相反,随了对面两人走近,叶王妃反倒没了一开始乍见到时的那种失态。现在她肩背挺直,目光笔直,神色非常平静,平静得就像她在佛堂中入定。善水甚至怀疑一开始自己是不是感觉出了错,才会把她误读成了惊惶。 霍世瑜,他随了对面那两人一前一后地出现,神情起先略微僵了下。但很快,他的面上便继续含了之前那种得体的笑,恭谨地迎了上去。 看大戏本来是种享受。但在这样的地方,摊上这样一群高段的参演人员,尤其是,当她自己也被拖了进去,扮演的还是个类似夹心饼的角色说,这就绝不是一件好玩的事情了。 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霍世钧,那个善水的男人。但是就是这个男人的一道出现,才让善水忽然感觉到了一种隐隐的压力。 ~~ 霍世钧五更时从京畿骁卫营出发返回洛京,自然赶不上早朝,所以径直入了宫,到含章殿御书房等候景佑帝。复命后,与平日一样,别无多话,开口便要告退。却被皇帝叫住,让一道去颐宁宫探望太后。霍世钧遵了,二人便一前一后而来。刚拐上这条通往颐宁宫的宫道,他便一眼看到了自己的母亲和妻子站在宫道上,还有正在与她们说话的霍世瑜――确切地说,他是正在与善水说话。他听不清霍世瑜说了什么,但看得很清楚。他看到霍世瑜侧对着自己的方向而立,他比善水要高许多,说话时,眼睛俯视着她的脸庞,面上带了柔和的笑容。而她微微垂着眼,一派温和与娴雅。 这种感觉……叫人不是很舒服。 霍世钧的脚步立刻加快了些,甚至要与前头忽然放缓脚步的皇帝并肩时,他才意识到自己竟然确实有些不快了,不想被人觉察,稍一踌躇,脚步也缓了下来,直到慢慢停住。因为霍世瑜已经迎了上来,朝着皇帝叫了声父皇,行过常礼,又面带笑容看向了自己,打着招呼道:“堂哥!你也来了。” 霍世钧点头,道:“刚从含元殿出来,正要去探望太后。” “你祖母如何?”景佑帝问道。 霍世瑜立刻恭恭敬敬道:“儿子刚从长春阁出来。皇祖母身子已好了不少,只是略乏,方才正打发了人,说倦了要歇,里头的人才散了出来没片刻。” 景佑帝略微点头,道:“既这样,朕改日再去。” 霍世瑜道:“父皇,儿臣刚正与婶子在说话。堂哥过几日远赴兴庆府,儿臣早想替堂哥饯行。刚正见到了婶子,便托婶子代为转达儿子的心意。不想正巧在此遇到堂哥。儿臣诚心,就怕堂哥不得空闲。” 景佑帝道:“兄弟本就该如此,甚好。” 霍世钧微微一笑,道:“劳你费心了。说起来,咱们倒是很久没一起喝过酒了。到时候必定不醉不归。” 霍世瑜像是忽然想了起来,又道,“内子也想邀堂嫂一道叙话,我刚正与堂嫂提及此事。” 霍世钧目光扫了一眼十几步外站着的善水,无可无不可地笑了下,道:“她若方便,自然是好。” 善水立刻捕捉到了丈夫扫向自己的目光。比起平日,反倒出奇的温和。但是善水却骤然觉到了一丝压力。 和霍世钧成婚至今虽不过半月。但从新婚夜起,他就绝对不是一个大度的丈夫,善水比谁都清楚这一点――她知道他现在其实已经不快了。只不过,在与自己二人相对的时候,他从不会隐藏他的喜恶。而在外,他掩饰自己情绪的段数却不是一般的高。他的这点本事,从前次陪她回门的那天起,她就见识到了。 “既这样,那就说定了。我回了便去备宴,恭迎兄嫂伉俪大驾。” 霍世钧微微笑道:“如此有劳费心了。” ~~ 这一场遭遇,终于到了该结束的时刻。因为该说的话,似乎都已经说完了。 但是五个人却就这么三两相对地站着。中间隔了数十步的距离,包括那位皇帝,谁都没有动。很诡异的冷场。虽然非常短暂,但善水觉得连呼吸都有些不畅。 打破这僵局的,反倒是叶王妃。 她忽然稳稳迈开脚步,朝着对面继续走去。善水跟着她前行。她到了近前,朝着皇帝见了礼,继续从侧绕过去。整个过程没有丝毫的停顿,眼睛始终笔直地望着前方。 皇帝目送她的背影离去,那双带了霍氏明显家族特征的凤目里忽然掠过一丝旁人难以捉摸的情绪,只很快便消隐了去,看向霍世钧道:“既无事了,你顺道送她们回去吧。过几日便要走,你也不用总往外跑了,有事吩咐旁人便是。与……你母亲和媳妇多处些时候,也是好的。” 霍世钧恭谨地应了下来,转身而去。 皇帝凝望他背影,心里忽然掠过一种惆怅。 这个他一向宠爱的年轻人,作为他的臣子,完全的无可挑剔。他能让皇帝放心地把所有事都交托到他手上。甚至不用皇帝开口,他就能替他搭桥铺路。 但也仅此而已。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这个皇帝于他,仅仅就只是皇帝了。在他面前,霍世钧严格恪守着君臣之礼,不会逾矩半步。冷淡而恭敬。如此而已。 ~~ 王妃自登上马车,一直就在闭目养神,看不出丝毫心绪。入了王府,她叫霍世钧与善水不必送,自己便与红英往青莲堂去。 善水回房,第一件事便是坐在梳妆台前,拆去沉重的头面首饰。霍世钧跟了进来更衣,换了身寻常的袍服,朝善水走了过去。 “你出去。” 他到了善水身后,眼睛落在镜台里映出的那张娇脸上,忽然这样说了一句。 白筠的手停了下来,看一眼善水,低头退了出去。 善水坐着,他就站她身后,两人的目光在镜台里相遇。 善水的心微微一跳。 其实回来的路上,她就已经准备好了迎接他可能的质问。虽然自己觉得这样很荒唐。但是面对一个原本就有心病,加上疑心病又重的丈夫,她又能如何?况且从出了皇宫之后,他的脸色本来就不大好。 “你想说什么?” 善水问了一句,收回与他对视的目光,对着镜子抬手,想去拔掉插在发侧的那枚景福长绵凤钗。手刚抬起来,忽然被他压下,然后,见他微微俯身,抬手要替她去拔那枚凤钗。 他的动作看起来不是很熟练。拔下凤钗的时候,倒翘的钗尾甚至勾住了她的头发,扯动头皮,惹她轻微地嘶了一声。他飞快看她一眼,抬了另只手去解,偏偏却解不开,反越缠越紧,勾了更多发丝出来。 善水看见镜台里的男人开始有点手忙脚乱,终于忍不住微微撇过头去,道:“行了,我自己来。” 他看她一眼,继续再解。善水只好不动,再任由他弄。片刻后,总算把勾缠住的发丝都给清了出来,叮一声,凤钗被他丢进了首饰匣里,见他仿似松了口气,说:“好了。”一边说着,一边还飞快地抬手摸了几下她被勾出发丝显得有些凌乱的那处鬓发,瞧着是想抚平下去,顺道毁尸灭迹。 这样子实在有些可笑。善水忍不住,嘴角微微翘了下。他从镜中看她一眼,终于收了手,自我解嘲般地说了一句:“以后还是让白筠来。” 善水装没听见,只是凑近镜子,仔细抚平刚才被他扯毛的鬓发。 有了这个小插曲,两人之间的气氛倒是一下子缓了许多。霍世钧顺势靠坐在了梳妆桌上,状似随口问了一句:“刚才在宫中,世瑜对你说了什么?” 善水手一顿,抬头看他一眼。见他正低头下来,唇边仿似挂了丝笑,眼睛却紧紧盯着自己,便低了头,继续自己手上的动作,老老实实道:“他开始对娘说,想替你饯行,只一直碰不到你开口,请娘代为转告他的意思。然后对我说,王妃想邀我过府,请我到时候与你一道去。” “你想不想去?” 他立刻追问一句。 “问我做什么?看你的意思。你乐意,我就去。你不乐意,我推说身子不适推掉就是。” 善水这样应道,手上动作没停,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他盯着她,仿佛在探究她这话里的真心实意。 “被你弄乱了,拢不回去。等下还是让白筠替我重新梳次头吧。” 善水终于放弃了自己拢平鬓发的念头,放下了手,抬脸再次望着他。 霍世钧伸手再次摸了下那爿发丝。触手柔软而微凉,就像她的肌肤一样。忍不住擦过她的脸颊,托住她尖尖的下巴,拇指轻轻滑过一侧脸颊,慢慢道:“跟我一起的话,你过去也无妨。往后我走了,她若再有这样的邀约,你可不去,将她请过来便是。”顿了下,直接又补一句,“我不想你独个儿人去他府上。明白我的意思吗?” 善水自然明白他的意思。心里再次鄙夷一遍他的小鸡肚肠。当然面上是不会显露的。微微笑道:“你都这样说了,我自然不会再逆你心意。且实话说,我也没想和那边有多来往。” 她的回答显然叫霍世钧很是满意,脸上终于露出丝笑,想了下,道:“你要是累,头就不用再梳了,上床先歇会,养养精神也好,我今天不出去了。我先去熙玉那里了。” 他这话里的隐含之意,昭然若揭。 善水自觉已经过了受孕期,他现在再怎么努力浇灌,也是在做无用功。但就要出远门的丈夫难得有这样的好兴致,她这个当妻子的总不好拒人千里之外,更何况人家现在还要替她去搞定那个鬼见愁的小姑子。于是低头不语,装出害羞的样子,轻轻嗯了一声。 霍世钧离开这间屋子的时候,心情显然是很好的,连脚步都十分轻快。看起来,他对接下来的事很有信心。这样更好。至少对于善水来说,只要霍熙玉真能被他压服,接下来她的日子不用再那么精彩纷呈,作为一个妻子,她还是愿意让丈夫满意出门的——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过堂投雷。 这几章不断看到读者留言,反应进度太慢情节拖,并且时常拿去和上个文做比较。我想说,这是两个不同风格的故事,没有可比性。这也不是我故意为了加长篇幅在注水。每一个情节都是我觉得必不可少的。如果让大家觉得拖拉,那是我笔力不到,所以故事缺乏吸引力的缘故。我在后面会尽量改善。谢谢大家的理解。 ☆、第29章   王府里有人长居的几处,青莲堂取静僻,两明轩取开阔,霍熙玉住的玲珑山房则算最精致的一处所在了。里头花木扶疏、泉凿流引,夏冬春秋四季各取其景。      霍世钧拎了只布袋子正往玲珑山房去,刚行至那扇月洞门前,远远看到花-径尽头霍熙玉正出来。一看到霍世钧,她立刻便露出笑,一路朝他小跑了过来,到了近前,伸手抓住他臂膀,嘴里埋怨道:“哥哥,这些天你都去了哪里,根本见不着你人影!我正要去找你,有事要跟你说!”      霍世钧不着痕迹地撇开了她的手,道:“我也正有事要跟你说。”      霍熙玉见他神色竟是前所未有地严厉,倒吓了一跳,小声嘟囔道:“哥哥,你这是怎么了……”      霍世钧道:“你跟我来!”说罢朝里大步而去。      霍熙玉有些不解。只是一来,这个大她许多的哥哥对她一向宠爱,二来,她自认有了重大发现,已经憋了一天一夜,捂得嘴巴都要发臭,实在急着通报,也没多想,转身便跟着小跑进去,嘴里嚷道:“哥哥,等等我!”      霍世钧一直将她带到了架在泉池之上的水榭里,命里头的侍女们都出去了,把门窗一闭,指着张椅子道:“你坐下。”      霍熙玉觉着这个哥哥今天实在反常,只也没怎么多想,只照他意思坐了下去。注意到他手上提着的那只黑布袋子,好奇地道:“哥哥,这是你送我的礼物吗?袋子里什么东西?”      霍世钧看她一眼,把布袋子口一松,啪嗒一声,两条死蛇便被掷倒了出来,落到她脚下几寸之前的地上。      “这是你干的?”      霍世钧皱着眉,问道。      霍熙玉起先吓了一跳。因为这两条蛇虽是她命玲珑山房里的婆子去弄来的,自己起先却没看到过。现在见脚边突然多了两条蛇,虽是死的,只女孩天生都怕这冰凉滑腻之物,饶是她素来胆大,脚底也微微发毛,缩了下腿,撅起嘴不以为然道:“我还以为什么呢。不过是为这种小事!不就吓唬一下她吗?有什么干系!哥哥,是不是她在你面前告状?”      霍世钧绷着脸道:“只怪我从前太宠你,竟把你惯得这样无法无天了!从前只当你还小,做过的那些事就不提了。就这刻开始,再不许你干这样的事。”      霍世钧成了亲,霍熙玉原本就觉着这哥哥对自己的关注一下少了许多,心中本就老大不痛快。现在做梦也没想到这个哥哥还会因为这种事教训自己,一时哪里受得住气?猛地站了起来,怒道:“我这就去拿刀,把她的脸划花了!瞧你还替不替她说话!”      霍世钧原本觉着这个妹妹比起当年大了,不至于还会干出这样的事。不想她一语不合竟又嚷着要拿刀去划善水的脸,心中也是真的恼了,沉着脸道:“你人虽大了,竟一点也没长进!再这样混,我便将你关进宗人府面壁去!宗人府你若还不怕,我就把你送到南山的别庄里去,关你个一年半载。没我的话,就算皇祖母知道了,你也别想出庄子一步!哪个奴才敢再受你差遣干这种事,被我知道了,立马杖毙。我看谁还敢不要命,再这样充当你的爪牙!我说得出,我就做得到!”      霍熙玉吓了一跳。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受到兄长这样疾言厉色的呵斥,眼中立刻涌出了泪花,呆呆不语。      霍世钧对这个妹妹也是真心疼爱。见她这副样子,语气便放缓了些,道:“熙玉,你年纪不小了。再三两年,或嫁,或招赘驸马,就要为人妇了。再这个样子,谁敢娶了你……”      霍熙玉顿时泪如泉涌,顿着脚嚷道:“谁要嫁人!谁要嫁人!我才不要嫁人!更不要什么驸马!哥哥我讨厌你!讨厌你!娶了别的女人就不要我了!”一边嚷,一边顺手扫掉桌上的一套插丝珐琅花卉茶具,碎落在地之后,又抱了墙角的大荷叶式粉彩牡丹纹瓷瓶,砰一声砸墙上。      霍世钧于刑讯颇有心得,对付过各式各样的人犯。霍熙玉这种撒泼的,属于最容易对付的类型,晾着就是。见她闹得狠,更不理睬,任由她摔打里头的东西,自己起身到了窗边,推开一面楹窗吹风,听身后乒乒乓乓响个不绝。半晌过去,动静终于没了,这才回头,见满地碎瓷烂片,椅子槅扇俱已四仰八叉倒地,连那张沉重的楠木嵌螺钿云腿桌竟也被她掀翻。目光扫过狼藉一片,最后落到霍熙玉身上,见她一脸涕泪,头发凌乱落下,站着正呼哧呼哧地喘气,冷冷道:“砸够了没?不够的话,送你去南山别庄!那里头人是没几个,地方大,家伙也多,任你砸个够。”      霍熙玉闹腾了大半天,现在额头冒汗手软腿软,见这个哥哥还是铁石心肠,悲从心来,一屁股蹲坐到了地上,抽抽搭搭小声呜咽了起来。      霍世钧见她终于消停了些,这才踩着满地杂物到她跟前,蹲□去,放缓了声调,看着她道:“熙玉,你刚才说哥哥娶了嫂子就不要你了,这便错了。你是我妹子,哥哥这一世,就你这么一个亲妹妹,疼你都来不及,怎么会不要你?哥哥如今娶了嫂子,她便也是你的亲人。等她以后给你生出个侄儿,他就管你叫姑姑,你觉得不好吗?往后等你嫁了人,只怕你就不要哥哥我了……”      霍熙玉扁了嘴,瞧着还是很不以为然的样子。霍世钧眉头一皱,神色又转严厉,道:“哥哥方才把话都给你说清了。你如今也是大人了。要是再听不进去,像从前一样胡来,我说到做到,绝不是吓唬你的。”      霍熙玉怔怔望着一脸厉色的霍世钧,知道他是真的没在和自己开玩笑,又抹了把心酸涌出的眼泪,抽噎道:“最多……我以后再不往她那里丢东西了……可是我就是不喜欢她……哥哥你喜欢她就算了,你不能强迫我也跟着喜欢她……”      霍世钧一怔,差点没笑出来,极力绷住了脸,道:“谁说我喜欢她?我疼的是我那个懂事听话的妹子,只要你往后别再找她生事,我就疼你。”      霍熙玉嘟囔道:“你骗个鬼……你当我三岁小孩吗?你要是不喜欢她,为什么她一告状,你就找过来骂我一顿?以前怎么没见你这样骂我?”      霍世钧心里是绝不承认自己喜欢那个“她”的,只也懒得和霍熙玉啰嗦,只板了脸道:“我自然不会强迫你去喜欢她,我只要你往后别再这样处处找她麻烦。还有,给我改掉你这动不动就拿刀的习惯。你是女孩家,这样狠厉,谁吃得消你?总之你记住我的话。你别当我去了兴庆府,你就可以背着我乱来。我想知道的话,你就算每天吃什么说了几句话我都能查得清清楚楚。你不是一直想游历天下吗?你表现好的话,等我回来,我便是没空带你去远的地方,京畿附近几百里内的几处胜地,我保证会带你去玩一遍。”      霍熙玉自小虽受尽荣宠,只来来去去的地方,除了王府,就是皇宫,再就随了长辈到皇家禁苑踏春秋游小住些日子,一向羡慕男儿自由行走,苦于没有机会。现在听霍世钧这样答应了下来,虽然日子渺茫,但总算有个盼头,低头思量了几遍,终于勉强应了下来,撅着嘴道:“哥哥,你说话要算话。你心里一定要最疼我,以后还要带我出去玩。”      霍世钧见她终于松了口,瞧着也不像是在敷衍,心里也略微一松,叩起食指,在她额头弹了个暴栗,笑道:“你个丫头片子,我还骗你不成?”      霍熙玉捧住了额头,哎呀一声呼痛。见霍世钧不理自己,已经站了起来,嘟囔了一句小气鬼,这才自己从地上爬了起来。      霍世钧笑道:“你刚不是说找我有事?什么事?”      霍熙玉这才想了起来。看了下他脸色,小心翼翼道:“哥哥,我本来忘了,这可是你自己先问的。我要是说了,你可别骂我,觉着是我在和她故意过不去……”      霍世钧立刻便听了出来,这话竟似是与善水有关。便道:“你说就是。”      霍熙玉这才把昨日在长春阁里自己留意到的那一幕说了出来,最后哼了一声,添加了自己的脑补,得意洋洋道:“哥哥,我瞧他们俩分明就是以前相识的样子,不止相识,肯定关系还不错!要不然为啥他俩相互勾着眼看,还那样难分难舍?那个张太医的儿子还激动得把手上的药箱都丢到地上了!这可不是我瞎编的。当时满屋子的人都被吓了一跳!长姑姑还有点不高兴呢。只是她们当时都围着那个张太医问皇祖母的病情,没人留意到罢了。偏被我看到了!我越想,越觉得有问题。就是怕哥哥你被人蒙在鼓里!这天下男人戴什么帽子最难看?就是绿帽子!所以哥哥啊,我就算拼了被你送到南山关禁闭,我也要把这事跟你说!”      霍世钧方才面上还带了笑,听到这儿,笑早抽到爪哇国里去了,眉头微微皱紧。稍倾,对着霍熙玉道:“这事,不准你对旁人胡说八道,一个字也不许提。娘跟前,皇祖母跟前,谁跟前都不准提。往后就烂在你肚子里,当没这回事,听见了没?”      霍熙玉看向霍世钧,见他神色又转严厉,眼睛微微眯起,透出了丝寒气儿,比先前骂自己时还要吓人,后背一寒,忙点头,怯怯道:“我晓得了……”      霍世钧嗯了一声,转身踏着满地的碎瓷片儿,大步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读者 蓝晓宁、絆城烟沙〞乀_、wqr20080125、2939015、qinfoxy、13506271919.sdo投雷。 顺便说下,刚在霓裳铁衣的最后一章作者有话说里更新了出版时新增的一个一万多字的番外,以前买过的读者直接点进去就能看,是漏勺的内心独白。有兴趣的读者可以去看看。 谢谢大家的鼓励~ ☆、第30章   霍世钧刚才对他妹子说,就算他人去了兴庆府,想知道的话,她每天吃什么说什么都逃不过他耳目。这话倒并非完全恫吓。朝廷里能混到内阁独当一面的,比如钟家、穆家,哪个背后没有自己的耳张目线,更何况像他这种人,第一位高权重,第二野心勃勃。龙卫禁军司下,原本就设了个秘堂专司耳目。他数日后要走,别的事务都交到了新任司指挥孟永光的手上,唯独不包括这秘堂。      从玲珑山房出来,霍世钧看了眼左手边两明轩的方向,略一踌躇,人便继续往前而去。      ~~      两明轩里,善水自然也没照霍世钧“建议”的那样,真的乖乖上床睡觉养好精神等他回来宠幸。她现在根本就不累。而且实话说,对于霍世钧到底能不能成功弹压下霍熙玉,她的信心并不是百分百。这就像根深蒂固的沉疴顽疾,忽然遭到猛药,未必会见大效。但瞧霍世钧先前应下时的样子,仿似又信心满满。现在结果到底如何,也就只看霍世钧这根棒槌的威力到底是什么级别了。      善水唤白筠替自己重新梳了头,便留在屋子里等他回来汇报战果。等了片刻不见他回,随手拿起个绣了一半的绷圈坐到南窗下。      刺绣真的是桩好活计。不但磨人性子,更能打发时间。善水绣完了绷面上并蒂莲的最后一朵花瓣,抬头望出窗外,见暮色渐压,那人竟还没回。      都半个白天了,别说一个霍熙玉,就算十个,别管最后能不能搞定,现在也早应该结束了。他这样迟迟不归,唯一的可能就是又去了别地。      善水终于按捺不住,遣了人去门房处打听下,果然被告知世子早就出了王府。      善水觉得有点不对劲了。      按说,照霍世钧离开时的那种松快心情,就算在霍熙玉那里碰了个大钉子,于情于理,他也应该回来说一声的。除非他又临时有了什么急事。      她对现在的这个丈夫基本谈不上有什么要求。对于他这样不吱一声就扬长而去的行径,完全没有半分不快。唯一记挂的就是到底战果如何。好在他晚上应该会回。虽然有点心急想早知道结果,但反正都等一个下午了,再多个晚上也不算什么。      这样一想,善水也就释然了。放下绣活起身,该干嘛干嘛去。独个人吃了饭继续等霍世钧回来。这一等等到天黑,灯掌了起来直到深夜,霍世钧竟然也没回。到了第二天一早,林妈妈早打听了点零碎消息来,说昨天那边的水榭里便似孙猴子大闹天宫,里头能砸的东西都被霍熙玉砸光,还传出她的嚎啕哭声。只最后结果如何,倒是打听不出来。      善水耐着性子再等了一个早上,竟还不见霍世钧回来。      霍世钧其人,喜怒无常,又一贯爱摆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谱。他既然不回,善水嫁过来也才半月不到,在这王府里的人面基本等于零,到处打听倒显怪异了,只能按下满腹疑虑,等着他自己到时候回来就是。      不想霍世钧没等到,过了午点后,却得了个娘家的消息,说母亲文氏身子有些欠安。      薛家的仆人一走,善水立刻便了青莲堂。王妃自昨日皇宫回来后,便一直在佛堂静修,免去善水的早晚问安。善水托红英传了话,片刻便得了回讯,叫她回去探望。红英又照吩咐,用匣子装了两只上好老参,让善水一并带去,说是王妃的心意。善水谢过接了,回去匆匆收拾了下,便登车往娘家去,由仪卫正冯清护送。      善水心急火燎地回了娘家。薛笠与薛英都不在家。冯清被管家恭敬接进去以礼相待。她见了文氏,这才知道其实根本没生病。不过是知道女婿过几日就要出远门,不放心,这才托病把女儿召回来询问。      善水松了口气。便把霍世钧一开始对王妃说的那几句话给搬了过来对付。文氏蹙眉道:“娘也知道你大略是不会被带去的。一成人家的儿媳,侍奉婆母自然是第一位。只心里总觉放不下,又想念你得紧,这才把你叫了回来。新婚这才几天,就要分开这许久……”      善水忙拿好话去劝。说那边穷山恶水去了要吃苦,又说自己留在京中,似今日这般回来母女相聚也方便,且霍世钧去那边,一年半载后便也会回来,并不是经年。文氏眉头这才渐渐舒展开来,又与善水说了些家中的事。道薛英中举基本无望,薛笠知道儿子的斤两,对他早死了心,倒也没逼他三年后再考。可怜天下父母心,厚着张老脸替他在鸿胪寺里谋了个没品的序班位子。薛英一向好动,只喜舞枪弄棒,这种闲散文职哪里肯去,嚷着宁可南下广州出海。薛笠自然不应,两父子现在正僵着。      善水自然晓得薛英的想法。京中龙卫禁军这种地方他自然不会肖想,中东西南北五城兵马指挥司却是他一直向往的所在。从前与钟颐攀附,本就是奔了这个去的。因那个六品的北城司指挥正是他兄嫂娘家的一个兄弟。他一心向武,薛父却给他弄个文职,他自然不愿。      善水忍不住道:“都怪我无用。要不然家里也会安生些……”      文氏立刻便明白了女儿的话中之意,见她一脸愧疚,反倒笑劝道:“咱们是嫁女儿,又不是卖女儿。且你刚过门,还没根基,更不好为了娘家兄弟的事向女婿开口。你爹知道了也不会允许。好在下个月,你哥哥便要成亲。等成了亲,想来他性子慢慢也就定下来了……”      善水感激父母的体谅,心里说实话,却挺郁闷。      她要是嫁个寻常的丈夫,也就作罢。现在明明嫁了霍世钧。这种事,只要他愿意,不过一句话而已。偏偏自己和他气场不和,更没本事把男人迷得神魂颠倒,不过空占了个风光的头衔而已——总之这桩婚姻里,她不但半点好处没沾着,反而一直在负盈利经营着,偏偏还只能抱着这烫手的山芋不能甩。实在是亏大发了。      出嫁了的女儿好容易才回趟娘家,文氏却也不敢久留,叙完了话,善水还粘在母亲身边不肯走,文氏反催促她早些回。善水只好起身,依依辞别母亲出了薛家回王府。一路无话,只是马车到了王府角门边,善水被白筠扶着下了马车,正要入内时,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唤了一声“世子妃”。      唤她的是个女声,娇柔清丽,绵软得似能一丝丝地钻进人的骨头缝隙里去。      善水停住脚步,顺了声音望去。见一旁一条民巷的巷口停了几个小厮模样的人,中间一顶翠盖垂珠的软轿,一个着了樱红绸衫的美貌垂髫小鬟打开轿帘,里头下来了个美人儿。      善水因了自己的容貌,寻常的女色也不会叫她看定了眼去。只这轿子里出来的女子,却真的是个美人儿。      与善水明艳到极致的美不同,这女子的面庞虽不及她,但胜在我见尤怜。全身上下,从头到脚,真的便似用水捏造出的。二十左右的年纪,身穿月蓝绡裙,裙面素净,斜斜绣了几竿迎风翠竹,清雅不俗。头上香鬟微亸,簪一朵羊脂白的玉兰花步摇,随她行进,步摇微微乱点,衬着她绰绰风姿、袅娜体态,媚而不妖。别说是男人,便是同为女人的善水,也看得有些目不转睛。      “世子妃在上,受奴一拜,望世子妃莫要怪奴惊扰,见谅则个……”      那女子已经到了善水跟前,深深拜了下去,如同一朵颤巍巍折腰的馥兰。      善水回过了神儿,忽然想起个人。      飞仙楼的楚惜之。      她先前无聊之时,也曾想象过楚惜之的模样。到底是什么样的女人,才能名满花楼,让这洛京中的男人们争相为她一掷千金,甚至连霍世钧这样的人也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面前的这个女子,没有半点风尘之气。不但没有风尘之气,反而像个养在深闺的弱质闺秀。      据说,男人会痴迷两种女人,一种是像良家的妓-女,一种是像妓-女的良家。      善水现在见到了人。她服气了。唯一有些不解的是,她怎么会跑到这里来?瞧着竟像是在等自己。      霍世钧和楚惜之的关系,根本不算什么秘密,洛京城里没人不知道。但是即便如此,楚惜之竟然会公然跑到王府角门边的巷子里来,不管她出于什么目的,对于善水这个世子妃来说,这绝对是一种失礼,更是冒犯。      善水对她的职业无丝毫歧视,更不在意她与霍世钧的关系。但这也绝不表示,她愿意和这个与自己共有一夫的女人再扯上别的任何关系。      她收回了视线,仿佛面前根本没这个人一般,转身不紧不慢地照了她平日的步履往角门里去,跨了进去。      楚惜之并未再开口,站直身子目送世子妃的背影消失在那扇王府角门里,出神片刻,然后望向脸色已经微变的冯清,朝他微微一笑,被身后那个美貌小鬟扶着,慢慢回了轿子里。轿帘垂下,几个青衣小厮抬了,立刻匆匆而去。      “冯大人,我出门不便,劳烦你去通报下世子。楚惜之寻他,寻到了王府门口。”      善水突然停住了脚步,对着跟在后的冯清微微笑道。      冯清低头,低低应了声是。      善水回了两明轩,她所有等待的心情都已经被刚才角门边的那一幕给败坏了个尽。      霍世钧爱回不回,随他的便,反正过几天就要滚蛋了。至于霍熙玉的事,她现在也没兴趣知道结果了,大不了像从前一样,叫屋里人多加戒备,自己打起精神继续和她斗智斗勇就是。      在外头养女人的多了,女人居然还寻上门,这便少见了。他霍世钧要是还有点廉耻之心,就该知道怎么做。至少,这样的事情,她是不想再有下次了。      ~~~      就在昨天,霍世钧终于知道了一件事情。      他新娶的妻子薛善水,不但有霍世瑜、钟颐那样的爱慕者,现在居然还跳出来了青梅竹马!虽然薛张两家没有定过亲,但如果不是那一纸诏书,她现在应该就已经是太医院那个小医生的新婚妻子,而不是自己的世子妃。      “张若松,字思明,年十七,太医院张青之子,现虽为太医院里一无品副使,但于药理似乎颇为精通,时常在京中惠民药局义诊,风闻上佳,每每坐诊之时,排队就诊之人蜿蜒满巷……”      他一直是个很冷静的人。只有冷静,才能控制得住自己,不会被喜怒嗔怪的各种情绪左右,继而干出失常的蠢事。前次新婚之夜,他被她破功了一次,最后弄得有点下不了台。所以这一次,他在从自己妹妹口中知道了妻子与人可能的暗事之后,压下立刻过去质问的欲望,先去秘密调查了一番。      在他心里,他自然希望那些都是他妹妹的信口雌黄。但是听完探子回报的那一刻,他在一阵短暂的愤怒之后,立刻便觉到了深深的失望——或者说,是自尊受伤了。      他现在终于明白了过来。为什么这个妻子对着自己时,总是让他感觉到一种可有可无的态度。为什么那只名叫婥婥的狗,她一开始就是不愿带入王府。原来都是有原因的。      霍世钧昨夜再次宿在了禁军司里。之所以不想回去,是因为他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他的那个新婚妻子。他若回去,一定会忍不住质问她。但以他对她的了解,她会很坦诚地承认,然后用她的伶牙俐齿地让他明白。她比他更惨,完全是身不由己地当了他的世子妃。他保证自己到了最后会被她气得说不出话来。与其在那种情况下为了挽回颜面而拂袖离去,倒不如干脆不用回了。      霍世钧也在反省。反省自己为什么会按捺不住,听到暗探说那个张若松今日恰就在药局义诊之后,竟特意过去看了一眼。他到的时候,那个少年一身青衣,正在为一个老妪搭脉,眼皮微垂,神色肃穆。虽不过远远一眼,他却深刻地觉得,这少年着布衣,和霍世瑜钟颐们完全不同。但最大的不同却在于,他是占住他妻子心思的那个人,而且他和她……看起来也确实像是一路人。      霍世钧觉到了一丝空前的焦躁和烦闷。      他是个极度自负的人。在遇到薛善水之前,从没想过有朝一日他的女人心中竟会没有他。这对他来说,羞辱太过。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有了到御前请休的冲动。但是这念头很快就被压下了。倒不是顾忌旁人的口舌是非,而是实在不甘心。      是的。确实不甘心。      她有一张极美的脸,皓齿朱唇、星眼晕眉、香腮莹腻,整个人便似粉妆玉琢,明艳照人。身子虽还略因了年岁关系,没有成熟女郎那般妖娆绽放,却是肌骨莹润,肤白如玉,假以时日,必成尤物。他已品识过她在自己身下神女承欢的消魂模样,绝不愿这世上再有第二双男人的眼见到。      这还是其次,最最重要的是,他在与她成婚后这半个月的交锋中,除了那两次凭借男人天生的优势体力压倒她的体验,其余的时刻,还没真正占到过真正的上风,反而被她一次次搅得失了水准、威风大堕。就这样结束……他下半辈子就算拥遍天下绝色,心里头的那个堵也永远无法得以疏通。      霍世钧经过一番天人争斗,最后终于做出了这样的决定:她已经是他的女人了。不听话,有异心,那就晾着,晾在王府这座四四方方的大宅里。就算她有再多的爱慕者,他也不信她敢摒弃生养了她的薛家父母,背叛自己做出私通的丑事。等她哪天终于想通了,低头了,他或许会再考虑给她一个妥当的安排。否则,她就等着无依无靠地孤独终老。      霍世钧知道这样的决定很冷血。但他原本就是这样的人。她是要肯放低姿态,他觉得自己对她或许还有那么点兴趣。但也仅此而已,不足以让他为了她而做出任何改变。      ~~      霍云臣见到特意赶来的冯清,听了他的回报,一愣,终于还是点了下头,转身入了禁军司霍世钧办公的南轩房里。      其实这地方,从前一年到头,也不大能看得到他的身影。只是最近这段时间,他才停驻得频繁了些,甚至时常留宿。      霍云臣一进去,就看见他坐在桌案之后,手上捏着支笔杆,目光端凝,还保持着刚才见到过的姿势,也不知道在想什么。略微犹豫了下,到他近前,俯身低声说了几句。      霍世钧眉头一皱,啪一声丢下手上笔杆,道:“我知道了。”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 duduma、陌上、didadico、s要改名 投雷。 咳咳,越来越狗血了……再重申一句,这真的就是个邪魅王爷文…望天…… ☆、第31章   夜幕降临,飞仙楼就如洛京城里一朵叫人欲罢不能的罂粟,在夜色中再次糜丽盛放。 飞仙楼最清幽的惜阁里,白天出去过一趟的楚惜之现在早沐浴熏香,换了身装束。 她知道那个男人的所有喜好。所以投其所好。用了最淡雅的熏香,把长发梳得如丝缎般柔软,松松地绾在后脑,脸庞不擦任何脂粉,身上那件胭脂色绡绣春睡海棠的轻罗霓裳并不暴露,但却恰到好处地裹住她丰盈的胸脯、柔软的腰肢和圆润的俏臀。 他已经大半年没来自己这里了。一开始是去了西北公干,他拒绝她想要跟去的请求。终于等到他回来了,她却又听到他大婚的消息。 他一直就是个无情的人,她知道这一点。哪怕从前他们最亲密的时候,她在他那双眼睛里看到的,也永远是欲多于爱。有时候,她告诉自己,就这样认命。但更多的时候,她却觉得极不甘心――因为她爱他,从第一眼见到的时候,她就爱上了。 她知道他过些天又要去兴庆府,并且不会带他的世子妃去。在数次送信没有应答之后,她决定最后一搏。为了知道那个薛姓世子妃的行踪,她甚至在离王府最近的民巷里重金租下了一个院落,就是为了能堵她。皇天不负有心人,今天一早终于得知她上了马车出门,所以一直在巷子口的轿里等。 女人天生就爱比美。何况是在拥有同一个男人的女人之间。终于见到那个世子妃的时候,楚惜之有一阵的微微的失落。 她对自己容貌一向自负,但也不得不承认,那位世子妃比自己更胜一筹。但很快,她就放下了心。与这位世子妃的对视虽然短暂,但楚惜之一眼就看了出来。她神色淡然,但眉宇之间,隐隐带了一种孤傲和清高。 孤傲、清高,对于旁人眼中的美人来说,是一种赞。但对于拥有这个美人的男人来说,则未必了。她孤傲、她清高,这就表示她不懂、或者不愿去讨男人的欢心。而霍世钧,他绝对不会喜欢这样的女人,哪怕她美得赛过蓬莱仙女――尽管她一直费尽心力地去讨好,结果也未必如愿,但至少,这位世子妃在霍世钧感情的天平上,绝不会比自己要重。 这样就好,至少,她觉得心里会舒服许多。 她装扮完毕,安静地坐在那张古琴前,默默等了许久,等得她终于心浮气躁再次绝望的时候,忽然听到一阵脚步声。 那是他的脚步声,沉重,矫健。一入耳,她就辨了出来。 她睁大了眼,双手按在琴案上,望着那扇樱草色楠木五彩琉璃屏风侧的门,等着那个男人进来,两颊已经染上了红晕。 她终于看到他出现。石青色素面的阔袖袍,一双皂靴,就和她起先想象中的差不多。但是他就只停在了门口,神色平静地望着她,一张脸上,不见喜,也不见怒。 她知道自己今天的举动非常不当。她已经准备好了迎接他的怒气。但是只要他肯来,哪怕挟了雷霆般的怒,她也不怕。现在他真的来了,却这样冷淡,她心中忽然微微打了个颤。定了下心神,终于朝他露出她最美的笑,缓缓站了起来,朝他款款而去,到了他的跟前,依贴住他胸膛,双手抱住他的腰,仰头望着他,喃喃道:“你终于来了。” 霍世钧未动,仍是笔直而立,与她对视一眼,忽然开口道:“谁给了你这么大的胆?竟然跑到门口去堵她!” 他的声调很是低缓,双眼中也没透出怒色。但她立刻就听了出来,他说这话的时候,心中满是愤怒。 她忽然起了一丝绝望,不是因为他的指责,而是他提到“她”时的那种语气――尽管带了克制、隐忍,她还是立刻有了一种感觉,仿佛那个“她”,就是他守住的藩篱里的东西。藩篱外的人,谁都休想染指,哪怕看一眼也不行。 她压住心中再次袭来的微颤,极力保持着面上的笑,用她最柔软的声调说道:“少衡……你已经很久没来看我了。我真的很想你……想得几乎睡不着觉……我听说你回来了,你又大婚了,我真的替你感到高兴……可是你一直都没来看我……我又听说你过几天就要走了,我很想再见你一面……我托人给你传了几次的书信,却都没有回音,所以我就大着胆子这样做了……我要是不这样,你现在还会记起我,到这里来看我吗?” 她说到最后,凝视着他的一双美丽眼睛里已经有泪光浮动。看到他略微皱眉地望着自己,始终一语不发,眨了下眼睛,一滴晶莹的泪终于从脸庞上滚落,美得像颗海珠。 “少衡,你可以不再喜欢我……可是你就真的忍心这样把咱们的过去一笔勾销?四年……四年前,我快要遭辱的时候,是你救了我的……” 她哽咽着说道。 ~~ 楚惜之第一次见到霍世钧,是在她被送到飞仙楼的第五个年头里。 她的出身,原本是非常好的。父亲楚象,原本是桂州静江军的节度使,只有她这一个独女。但是在她八岁那一年,楚象被钟家所害,家破人亡。下面接下来的,就是那种经典的苦情路线。她随忠仆出逃,路上失散,被人捡到,见她样貌出色,辗转带入了京中卖给飞仙楼。被老鸨养了五六年,改名惜之,到她十四的时候,正准备给她□,霍世钧找到了她。 霍世钧是受人之托找到她的。托他的人,就是在平定华州之乱时战死的华州节度使胡耀宗。 胡耀宗与楚惜之的父亲是结义兄弟。楚象死时,他远在华州,无力回天。带楚惜之出逃的家仆后来找到了他,他知道义弟还有个女儿幸存之后,多年来便一直寻找,但始终杳无音讯。直到他自己战死在华州,临终前把这事交托给了霍世钧,霍世钧答应了下来,终于也不负所托,找到了楚惜之。那一年,他十八,她十四。 按照霍世钧的意思,将她带离洛京,送她回老家。那里还有她的布衣族亲。但是被她拒绝了。多年青楼生涯,让她早就不是从前的那个大家闺秀了。她已经无法适应霍世钧建议的回乡布衣生活,而且更重要的是,她要是回了老家,她的血海深仇,这一辈子就永远没机会报复了。所以她拒绝,坚持要留在飞仙楼。所以接下来的,就很顺理成章了。霍世钧成了她的保护人,一年之后,她终于如愿,成了他的女人。 本来一切都挺好的。霍世钧有一段时间,对她几乎是有求必应。她也知道他和钟家不合。所以有了这样足够强大的一个男人作依靠,她觉得自己很满足。但是渐渐地,到了这一两年间,她发现他开始疏远自己。这不是她愿意看到的,她更想要去抓住他,却发现他依旧离自己越来越远…… ~~ 霍世钧凝视着这张梨花带雨的脸,眼中的冰霜终于微微地解冻。她立刻觉察了出来,眼泪流得更是汹涌,甚至开始不可遏止地哽咽,连肩头都微微耸动。 霍世钧终于将她扶着送到了那张紫檀木雕花美人榻上,甚至体贴地递给她一方雪白的帕子。 她希望他能替自己擦,但他好像没这个意思。所以她自己接了过来,用很优雅的姿态按了下眼睛与脸庞,朝他破涕而笑,神情动人。 霍世钧看着她,说道:“我知道你是个真正聪明的女人,知道该怎么做才对。下一次,我不希望再听到有人告诉我,你堵我的夫人,甚至堵到了王府门口。” 他说得很慢,声音里也不带什么感情,眼睛里透出的,是一种微微厌恶的光。 楚惜之瑟缩了下。她知道自己这举动已经触怒了他。好在补救了过来,而他也来到了她的这个惜阁,算是一步一步都在她的预料。她自然明白见好就收,立刻垂下粉颈,应了下来。眼角瞥见他肩膀动了下,似乎起身要走,急忙露出笑脸道:“我新编了一支舞,也谱写了新曲,你坐着,我演给你看,好不好?”见他不应,又抬眼,怯怯道,“我练了许久的……” 霍世钧终于道:“既这样,那就奏曲,舞不必了。” 楚惜之有些遗憾。她虽称琴舞双绝,最自负的,其实还是自己的舞姿。舞动的女人,也更能勾男人的眼。但他既然这样说了,自然不会不听,露出笑,坐到了那架古琴前,轻拢慢捻开始奏曲。 霍世钧起先还坐着,淙淙琴声中,昨夜几乎一宿未眠的疲惫渐渐袭了上来,忽然觉得心中一阵烦躁,顺势仰在了美人榻上,微微闭上眼睛。 一曲既了,楚惜之起身,几乎是无声地到了美人榻侧,伸手解了自己衣襟,露出里头的粉嫩一抹布料和遮掩不住的半爿挺翘酥胸。然后她轻巧地爬上了榻,跪到了他的身侧,柔荑探进他的衣襟,很快,衣襟散开。她凝视着他的胸膛,叹息一声,低头凑了上去,伸出舌尖舔了下他的乳-头,然后张嘴,含住了,用她的牙尖轻轻咬啮。她知道他会感到微微地疼,微微地痒。这种疼和痒会混合在一起,立刻钻到他的心里,让他渴望她更多的服侍。她要让他在自己身上,得到久违了的那种欲仙-欲死的快感。她相信这一点。那个看起来明显还是个新手的世子妃,就算十个,加起来也不是她的对手。 霍世钧感觉到了她小心翼翼的讨好和取悦。若是没有昨天的那件事,他或许会顺了她的意思。但是今晚,他的心情一直低落,越来越低落,根本没从昨天得知的那个消息里恢复过来,丝毫没有兴致。他忍了片刻,随了她的红唇渐渐向上,而她的手渐渐往下,心中的那种烦躁更甚。最后,当他终于感觉到她的唇游移到他的下巴,触到他的双唇,而她的指尖悄悄地探进他的裤腰之时,他的忍耐终于到了极点,忽然睁开了眼,伸手抓住了她的腕,阻止了她的手,从美人榻上猛地坐了起来。 “不必了,我还有事。先走了。” 他只这样说了一句,站了起来,低头去整自己的衣衫。 楚惜之愣住了,几乎是不可置信地抬眼望他,见他背对着自己,丝毫没有回头的意思,一咬牙,跪在了美人榻上,从后紧紧环抱住他的腰身,嘤嘤道:“少衡,你真的不要我了吗?我知道你新娶了世子妃。我绝不会妨碍你们的。她若是容不下我,在你面前说了什么,求你也想想咱们的当初……你知道我对你真心一片……” 霍世钧扳开了她交缠的手,转身俯视着她。 她还衣衫不整,酥胸半露,这样鲜活美丽的一副肉体,他却像在看一具没有生命的玩偶。楚惜之渐渐有些惊惶起来,终于怯怯地问道:“少衡,你到底怎么了?” 霍世钧微微摇了下头,终于说道:“惜之,我本来不想提的。只是你太自作聪明,我却又是不肯被人糊弄的人。你与北城司指挥罗北燕,私下往来有些时日了吧?” 楚惜之刚才还红润的脸颊,现在立刻血色褪尽,白得像死人,双唇微微颤抖。 霍世钧望着她,语调很是舒缓,平平道:“你做过什么事情,一分一毫都在我的掌控之中。只是我不想提罢了。我知道这么多年,你之所以数次拒了我的话,不肯离开这飞仙楼,心心念念想的就是复仇。只要在这楼里一天,你就能接触到这洛京里的高官显贵。不错,外人都知道你和我的关系,大部分人自然不敢再打你主意。但也有贪色不要命的,比如那位罗大人。他不过是个六品官,能得到我霍世钧的女人,他只怕连梦中都觉扬眉吐气吧?而你肯就他,看中的也就是他与钟家人的关系吧?所以别在我面前说什么真心。我没有真心,我也不需要女人的真心。明白吗?” 楚惜之几乎是软了过去,注意到他望着自己时的那种眼神,渐渐地,心里忽然像有一团怒火燃烧,竟也不怕他了,猛地从美人榻上直起了身子,颤声道:“你说的没错,我是与他暗中有往来。但是我的身子还是你一个人的!我问心无愧!我做梦都想复仇,杀死钟一白那只老狗!我以前以为你能帮我达成心愿,但是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活得好好的!我一想到小时候的事,我的心中就在滴血!你既然不能替我复仇,那我只好自己想法子!这样难道也有错?你看不起我了,是不是?” 霍世钧微微眯了下眼,冷冷道:“你复仇没有错,我也没有看不起你,比起你,我也没高尚多少。我还是那句话,钟一白有一天会倒台,但什么时候,这些就难说了,我也不能向你做出什么保证。往后,你若还愿意留在这飞仙楼一天,我便养你一天。你若还愿意让人觉得你是我的女人,我便不会说一声不。什么时候你改变主意了,想回乡,也只要跟我说一声就行,我会保你往后一世无虞。我言尽于此,往后你好自为之。” 霍世钧说完,转身大步而去。 楚惜之几欲晕厥,身子抖得厉害,圆睁着眼,看着他的背影,终于忍不住嘶声道:“我今天见到了你的妻!她是不是在你面前说我不好,你才这样狠心?” 霍世钧仿似没有听到,毫无停顿地出了这间富丽不逊公主闺阁的内室。 楚惜之泪如泉涌。 她早听说他天性凉薄,狠厉无情。从前总觉不会用到自己身上。直到这一刻,她才明白,原来那些关于他的传说,都是真的——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晓妩扔了一颗地雷 嗳哟好狗血的一章,我却码得好HIGH,这么晚了还不瞌睡…无可救药了 ☆、第32章 霍世钧下了惜阁。 正是满堂华灯的时刻。琴轸相鸣和,玉觥互辉映。寻欢场里,因了他在楼道的突然现身,欢声笑语渐渐地安静了下来。 霍世钧在无数道各异目光的注视之下,用他惯常的步伐穿过飞仙楼的大堂。到了悬着大红如意风灯的门口之时,与着了常服的罗北燕碰头相遇。一道的,还有个钟颐。 五城兵马指挥司分东西南北中五处,各设一司指挥。官阶虽不高,所辖的却是京中除禁军外的另一支武卫,重要不言而喻。罗北燕是钟颐兄嫂的内弟,三十左右的年纪,今晚带了钟颐来飞仙楼,大约没想到竟会这样碰到霍世钧,脸色微微一变,脚步便停了下来。 大元立国之初,律法便明令禁止官员赴妓乐,但早形同虚设。当年霍世钧高调与楚惜之来往,最多也就被人背后毁诽而已。如今朝廷两派争斗之时,就算在皇帝面前吵得眼乌珠都要掉出来,被人背后捉刀的御史大人们也绝不会拿这借口来抓人的小辫子。所以在这里这样相遇,也不算什么异事。 罗北燕脸上略显尴尬,对着霍世钧挤出丝勉强的笑,弯腰点头道:“真巧。大人要走了?” 霍世钧与钟一白虽暗里相斗,明面上却还不至于到翻脸的地步。所以这样的招呼,于罗北燕在霍世钧面前的身份和地位,都是相称的。 霍世钧扫一眼罗北燕,又看向他身后的钟颐。见这少年梗着脖子直直地盯着自己。目光稍一停留,朝罗北燕略微点了下头,便径直而去。 这个辰点,飞仙楼里正醉生梦死歌舞升平,外面却阒旷一片。街上车马稀疏,路上只见两边沿街门窗里透出的点点昏黄灯光。 霍世钧从拴马桩上解过烈骏,牵了行走数步,仰头,天际疏星寥落,四顾,耳畔霜吹夜风,心中一时竟生出了不知该往何处的茫然。行走几步,脑海里忽然映出前日自己替她对镜拔簪的一幕,仿似到了最后,她还抿嘴笑了下…… ~~ 两明轩的内室里,此刻银烛仍是高照。 善水还没上床睡觉,只在里衣里披了件藕荷绵绸长衫,坐在灯下用支细硬毫描着犬扑蝴图,预备用作下张绣样。狗狗就照肥绰的样貌来,所以放了它进来,把它抱到桌案上,令蹲着不许乱动,慢慢临摹着白描。绰绰仿佛也晓得自己是模特,乖乖踞坐。 其实,从住到这个房间里后,善水原来的作息就渐渐紊乱,再也没法像从前当姑娘时那样,每晚戌时中熄灯安寝,第二天卯时中起身。霍世钧在的几夜里,除去令她左支右绌的床事,身边忽然多了个毫无亲近感的大男人,睡得自然不稳。霍世钧不在的那几夜,虽然舒坦了些,但心中也始终生不出把这地方当自己家的那种归属感。尤其是今晚。她虽然觉得自己心态挺好,霍世钧的莫名消遁和白天楚惜之的出现并没把她怎么着,偏偏就是死活睡不着觉。与其睁着眼睛躺在床上翻来翻去地煎烙饼,倒不如起身做点事消磨时辰,等困了自然就会睡。这才有了绰绰被放进来的机会――之前,善水对绰绰管得很严,不允许它入这内室,就怕它触到了霍世钧的霉头。不过现在无所谓,反正他应该不会回。 绰绰摆了一会儿的姿势,便有些耐不住,脑袋动来动去。 成年松狮性子活泼,体型大的凶悍犬种,还会被训练用作猎犬。善水知道它好动,见它熬不住,反正也快画完了,正要放它下去,绰绰爪子一伸,噗一下掀翻墨砚,里头的墨顿时倾出,把刚描完的底图给染黑了一大片。善水目瞪口呆,正要戳它脑袋,绰绰呜了一声,四爪踏过那爿墨渍,驾轻就熟地纵身跃入善水怀里,善水衣襟前立刻又多了几个墨黑爪印。闯了祸的肥绰绰还自觉讨喜,趴到了善水肩头,伸出舌头呼呼舔她脖子,装疯卖萌个不停。 狗舌柔软阔大,舌面又生粗刺颗粒,被它一舔,脖间顿时又热又痒。饶是善水一肚子的火,也忍不住吃吃笑了起来,急忙抓住它两只前爪左右躲避,正闹着,忽然听见门被推开的声音,扭头看去,见屏风后经拐出了霍世钧,两人四目相对,善水面上的笑立刻凝固,霍世钧盯着蹲她膝上还在呼呼吐舌的肥绰绰,脸色瞧着仿似也有些难看。 绰绰起了个女名,实则纯爷们,绝对拥护女主人。自跟到这里,仿佛与善水身受感同,对霍世钧这个男主人怀了天然的敌意,早把先前是他一句话自己才得以跟来的恩情给丢到后脑勺了。现在见他突然现身,立刻从善水膝上跳了下去,贴到她脚边,荷荷地做出护卫之状。 他莫名蒸发两天,现在刚一现身,又弄得像债主上门――善水自然看出他心情不好。只为什么不好,她半点也不关心,她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收回与他对视的目光,俯身抱起肥绰便往门口送。目不斜视地与他擦肩而过时,忽然听他开口:“这只狗,哪来的?”声音干巴巴的,仿佛从喉咙里挤压而出。 善水停住了脚步,扭头看过去。见他紧紧盯着自己,湛黑眼眸映照着的两点烛火彤红,微微跳跃不定,竟似掩盖了他先前的所有情绪,变得叫人费解难猜。 她犹豫了下。 绰绰是张若松送的,就是因为这个,她起先才不想叫它入他的眼,免得空生是非。但现在,这个男人既然忽然问出这样的问题,就绝不会是兴之所至。 善水又想起前日与张若松相遇的一幕。猝然之下,不管是他,还是自己,确实都有些失态…… 她几乎已经可以肯定了。当时一幕,一定是落入了有心人的眼中,再一番曲折,他现在应该已经知道了些所谓的内-幕。 怪不得突然消失两天,一回来又这副德行,原来是这样…… 她抬起了眼,望着他,平静地道:“我家与太医院院使张家交好,两家人时有往来。绰绰是去年初张家的兄长抱过来的,他妹子一只,我一只。” 她会这样回答,本就在他的意料之中。只是到了现在,这样与她两两相对,见她一脸漠然,一时竟想不出该问别的什么质问之语了。只盯着她脖颈上刚才被绰绰舔出的一片淋淋水印,想起刚进来时见到的一幕,极力忍住了才没抬手把还被抱在她怀里的这只肥狗给揪住甩出门去。 他盯着绰绰,绰绰也充满敌意地盯着他。一人一狗,四目相对,中间隐然有暗流涌动。 “就这样?” 他敌不过绰绰,终于放弃与这肥狗打眼仗,改成望她,问道。 善水却被他的这句问话给惹恼了――放任相好的女人到王府门口向她示威,她这个当妻子的都没提一句,他竟还有脸喋喋不休逼问。忍住了气,唇边浮出一丝轻慢的笑,睨着他道:“要不你以为呢?或许你还探听到了别的什么消息?一并说出来与我对质就是。那位张家兄长,他是个磊落君子,为人正直。我与他之间便是有什么,那也是世交之谊,屋漏不愧,暗室不欺。你是我丈夫,你若因了心里那些莫须有的念头硬要往我身上泼污水,我也没办法。但有一句话,你不爱听我也要说。这世上没有哪个男人肯给自己抢个绿帽子戴,你更应该不会……” 善水正与他说着,忽然出了桩意外。 肥绰自己打赢了眼仗,竟还不肯罢休。见女主人还在和他吵架,趁了对面那男人分神的空,瞅准了他的手,一个纵身猛地扑了过去,爪子狠狠抓过他一只手背,顺势落到了地上,一个打滚站定,这才朝惊呆了的善水汪了一声,得意洋洋地献媚邀功。 善水确实被这一幕惊-变给吓住了。 绰绰爪子锋利。这一抓,霍世钧的左手手背便出来了几道长短不一的血痕,中间那道最深的,已经开始往下滴血,血珠子顺着他手背滚了下去。 这要是被王府里的人,尤其是顾嬷嬷知道了,还不得惹出一场大风波?急忙看向霍世钧,见他盯着那只受伤的手,也不知道是因为疼痛还是气恼,眉头紧紧皱了起来。 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这下可好,善水有理也成没理,顿时落了下风。见肇事的绰绰还不知道大祸临头,仍在摇头摆尾不停,赶紧一把抱了起来送到门外,叫雨晴赶紧给带走,关上了门,回头见他还杵着不动,背影像跟木头,压下忐忑的心,到了他跟前,小声道:“赶紧叫人来给你瞧下?” 霍世钧这才抬手,望了眼血淋淋的手背,曲张了下手掌,冷冷道:“不用。死不了人。” 他这样表态,善水放心了,但同时也有点担心。放心的是,他瞧着好像没有借机把事情往大里整弄得人尽皆知的意思,这样一来,绰绰这笨狗也就白占便宜没事了。担心的却是那几道破口,尤其是中间的抓痕,瞧着确实不浅,皮肉都豁开了。不弄一下,万一要是落个破伤风什么的……虽然可能性极小,但也并非完全不可能……虽然和这丈夫各种不投,但她还没真狠到巴不得他出事死掉的地步。 “还是处置下吧,绰绰爪子不干净。” 善水道。 霍世钧盯着她,仿佛在估量她话里的真实含义,沉默片刻,才像是非常勉强地开口道:“叫人送烈酒来。我书房里书桌的第二个抽屉里有个绿瓶的伤药,也一并拿来。” 善水应了一声,急忙出去吩咐人去准备。没片刻,温水、烈酒和药便都送了进来。 善水见他似乎没要她帮忙的意思,索性立在一边垂手看着。清洗消毒上药,他自己一手搞定,动作很是顺溜。烈酒淋上伤口消毒时,见他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仿佛这只手长在别人身上一样。心中暗道了一句:果然是个狠角色。对自己都这样,也就怪不得对别人那么狠了。 霍世钧上完了药,单手用纱布裹伤口的时候遇到了点麻烦。善水见他仿似负气,宁可用嘴巴叼着与另只手一道结纱布的扣也不开口叫她,鄙夷了下他的这种幼稚举动。毕竟是自己的狗抓伤了人家,不帮下看不过眼去。终于还是到他跟前,伸手过去要替他重新包扎。不想他竟喘上了,挪开手硬邦邦道:“不用你!” 善水盯他一眼,忽然笑眯眯道:“是啊。真是可惜呢,站你跟前的不是那个今天堵我在门口的人。要是她,你怕就一千一百个乐意了吧?” 霍世钧猛地抬眼,面上似乎浮上了丝怒气。善水视而不见,面上仍是带着笑,伸手解了他自己起先缠得有些歪扭的纱布,重新裹了几圈,最后打了个漂亮的结,端详了下,这才笑道:“绰绰把你手抓伤了,你大人大量不跟它计较,我真的感激。说真的,过几天你要走,前次顾嬷嬷她们说从婆婆那里给你选个丫头带过去。我以前没见过这位姐姐,也就不敢胡乱说话。今天见了面,才觉自惭形秽。我觉着你倒不如带了她去。这位姐姐貌美温柔,与你相知多年,陪了你去那边,不正好是朵慰你心怀的解语花吗?” 霍世钧瞪着她,见她始终笑眯眯看着自己,一双眼睛都弯成了月牙儿,竟辨不出真心还是假意,只觉碍眼至极,终于冷笑道:“你也不用拿这样的话刺我。惜之今天确实是莽撞了些,我已经找过她了,你放心,往后再不会有这样的事!”说完霍然而起,大步便往外去。 善水起先倒没存了要赶跑他的意思,现在见他拔腿又要走,自然不会开口挽留。只目送他背影。见他到了那架屏风前,忽然停住脚步,回头又道:“明天收拾下,跟我去世瑜府上赴宴。后日我便走!” 明日赴宴,善水是知道的。因已经收到了安阳王妃的邀贴。只他后日要走,这却比原先预定的行程提早好几天了,忍不住问一句:“不是说下月初六吗?” 霍世钧盯她一眼,淡淡道:“你不是巴不得我早走吗?这样顺了你的心意,岂不是更好?”说罢扭头而去,脚步声飒沓而去,很快消失—— ☆、第33章   因为宴会主人是霍世瑜夫妇,所以今日赴宴衣着打扮不必如前几回入宫时那样庄重,当然也不能太过随意。   善水最后妆扮完毕,出现在前来接她的霍世钧面前。乌黑长发绾成新妇的百合髻,压着赤金累丝的丹凤口衔明珠宝结,耳畔缀着东珠木兰坠,身上的那条烟霞色百蝶穿花八幅裙,拼接严丝合缝,上绣朵朵的暗红镂金茶花,为防夜间凉风起,外面另罩孔雀纹的大红羽缎披风,整个装扮富丽逼人。最最难得的是,这样夺目的一身行头,没有夺走人的风华,落个衣穿人的尴尬,反倒烘得人美艳绝伦,她往霍世钧面前一站的时候,光彩夺目,男人仿似有一瞬间的定睛——只是因了昨夜刚又不欢而散,倒没露出什么特别表情,只多看了几眼罢了。 新赐建的安阳王府,原先是依着皇城的皇家园林芳琼苑的一部分,后来才单辟改建成王府的。占地虽比不上永定王府广阔,但论其中的建筑园林,精致更胜一筹。此时暮色刚刚四合,王府里的灯火便长龙般地道道燃起,蜿蜒辉煌,一派鲜花着锦的繁盛。 夜宴就设在安阳王府最为阔大的北轩厅中,里燃童臂粗的鲸脂烛杖,灯火通明,煌煌堪比白昼。听到他夫妇二人到的通报,霍世瑜与杨云亭领了陪客出了轩厅相迎。 今日的陪客也全是皇族里的同辈之人,若已成婚,俱携伴侣而来,所以并未分席,一张筵桌并坐一对夫妻。主人夫妇列于北端中位,霍世钧夫妇左手首席,对面是长公主与广平侯府上世子夫妇,其余各人按齿序各自列坐于长筵,一字排开。 善水方才随了霍世钧出现时,便吸引了众人目光。此时入座,又因他夫妇是主客,二人一举一动,自然更引人注目。霍世钧人前果然最会作假,此刻似换了个人,面带微笑,甫坐下,甚至亲自伸手替她去解肩上披风,体贴入微。善水自然也是回他温柔笑容。落入众人眼中,便是一对神仙眷侣,恩爱夫妻。 洛京中的这些皇族子弟,最擅享乐。开筵须臾,几番敬酒过后,伎乐便悠然响起,舞女列队现于中庭献舞,待酒意渐起,更是毫无拘束,恣意取乐。时下流行投壶,男人们竞艺,输者自干三杯。霍世瑜箭术精准,自然也是个中高手,全场无人是他对手,众人赞叹声中,他朝坐于位上的霍世钧笑道:“堂哥何不下场,也来凑个热闹?” 霍世钧笑道:“你的箭术,本就京中第一,”又扬了下自己那只还包着纱布的手,“我就不献丑了。” 霍世瑜之所以会设此宴,不过是照了他母舅钟一白的叮嘱,做给皇帝看而已。一笑,目光再次掠过他身侧的善水。见她许是因了酒意,两颊微微泛出酡红,更衬得肤光胜雪,艳冠群芳,一时竟微微失神。 霍世钧何等眼力,霍世瑜这失神注目虽不过短暂一瞥,却早入他眼中。压下心中浮出的不快,瞥一眼身侧的善水,见她双眸低垂,并未看向旁人,这才略微舒坦了些。 善水这时刻,倒是真的没注意到这些眉眼官司。她还在娘家时,便是出了名的一杯倒,酒量极浅。现在在外,自然更不敢乱喝,就怕当场醉倒出丑。他夫妇二人是今夜主客,自然人人上来敬酒。推不过去,每次便以袖遮面略微一口而已。只即便这样,架不住轮番敬酒,脸颊也已烧了红云,人有些晕乎,现在极力撑着才坐定。 一直端坐于主座的安阳王妃此时起身,端了只酒盏,姗姗而来,先朝霍世钧敬酒,笑道:“堂哥不日便要动身,我敬一杯,祝愿此去坦途荡荡,早日归来。” 这话说得简单,却颇得体,霍世钧自然起身接酒,道了声谢。 杨云亭饮过一杯,复又注满,转向善水,举杯又笑道:“堂哥离去,嫂子要留京侍奉婆母,虽本就是咱们女人的本分,只是新婚燕尔便少了堂哥在侧相伴,终究还是有憾。嫂子风华,我一见便心生艳慕,极想亲近。嫂子若不嫌我,往后咱们妯娌多加往来。嫂子有了我的相伴,堂哥也大可放心,只管在外为君分忧便是。此杯,我干为敬。”说罢,仰脖喝尽杯中之酒。 善水双手扶桌,站了起来,也端起面前酒盏。 杨云亭的这一番话,旁人听来自然没什么,不过是寻常的妯娌搭话,且话说得也活泼漂亮。但落入善水耳中,却总觉似有别意,甚至仿佛是她特意说给霍世钧听的。只是此刻自然也没空细想。她是女主人,身份论起来比善水还高一等。她都这样先干了,善水哪里还能推脱?应对几句,把酒盏凑到唇边,一口气也喝了下去。杨云亭这才笑吟吟回座。 这再一整杯酒下去,可了不得了。善水只觉腹中暖洋洋如有热流而过,整个人都飘了起来,连身侧的霍世钧都觉察到她不对,顿时明白了过来。自己这妻子的酒量竟如此不堪,这样便醉倒了,一把扶住她腰,凑到耳畔低声道:“可还撑得住?” 善水轻飘飘道:“对不住了……”人一晃,身子已软软靠到了他肩上, 杨云亭早注意到了,上前自责道:“怪我不好。嫂子既不胜酒力,我扶她先回我房中歇息,待宴毕,堂哥再来接她,如何?” 霍世钧看一眼走来的霍世瑜,目光微闪,笑道:“今日多谢你夫妇设下此宴。她既这样了,怎好再叨扰?我这便带她回去。本该设回宴表谢的。只我去期将近,怕匆忙间落于潦草,倒显不敬。等我归来,到时我与内子再设宴回请你夫妇。” 众人见筵席刚过半,这世子妃便不胜酒力醉倒了,他夫妇要离去,纷纷过来辞话。霍世钧一一应过,替善水系回披风,也不避人眼,揽住了她腰,扶着她腰送出王府。 善水起先还勉力撑着,等被抱上马车,知道身侧再无外人了,精神一松,酒意便铺天盖地袭来,根本不晓得何时到的家,迷迷糊糊中,只觉自己仿似被人抱了在走路。 霍世钧抱了善水,在王府众多下人的惊诧眼目中一路回了房,把怀中女子放于榻上,见她两颊通红,双目紧紧阖上,靠近了些,一阵掺了酒气的甜香便幽幽地扑鼻而来。 白筠雨晴一路跟去跟回,自然知道善水醉了。一到两明轩,便各自忙碌起来,林妈妈去备醒酒汤,白筠等人送了热水面巾进来。见世子妃卧于榻上,世子坐她身侧看着,靠近了些,便小心道:“世子若是有事,这里交给我们便是。” 霍世钧收回目光,抬脸问道:“你们家姑娘喝不得酒?” 白筠看一眼善水,怕他觉得被当众扫了颜面恼怒,惴惴地应道:“确实……从前在家时,一般不敢沾酒。略微一些,便会醉倒。只今日要陪世子赴宴,怕扫了兴,先前特意还吃过醒酒丸的,不想还是……” 霍世钧唔了一声,道:“你们都出去吧。” 白筠等还在犹疑,送醒酒汤过来的林妈妈忙扯了下她衣袖,她这才会意,忙都退了出去。 霍世钧那只被婥婥抓伤的手还裹着纱布,只单手也难不倒他。将她放平躺好,拆了头上首饰,解掉外衣,又拧了热的绒巾替她擦脸。 霍世钧这还是生平第一次服侍旁人。见她竟真醉得一塌糊涂,只是闭着眼睛任由自己摆布,与清醒时判若两人,比清醒时那招人厌烦的样子更是可爱百倍。忍不住把手上绒巾一丢,伸手过去轻轻摸了下她还有些烫的滑嫩脸颊。她丝毫没有反抗,唯眼皮翕动,长睫轻颤数下而已。 霍世钧盯她醉颜片刻,目光最后落在她微微嘟起的樱红双唇上,心中忽然浮出了个念头。 他也知道自己这念头实在不是君子所为。只是这样的时刻,美人醉卧眼前,她是他的妻,何况明天,他还要出远门了……所以有什么关系? 仿佛受了蛊惑,他忽然觉得兴奋,兴奋加紧张,今晚夜宴时他看到的那个堂弟窥她的目光和他喝下去的酒此刻仿佛他腹中一道扭结翻滚,烧得他口干舌燥。他再未犹豫,手指已经试探着顺势擦过她柔软的唇瓣。他被指尖传来的美好触感所诱,终于俯□去,朝她的脸凑了下去,蜻蜓点水般地碰了下她的唇。 她的唇又香又软。感觉到她带了酒意的温热鼻息扑洒到自己面颊之上,霍世钧竟有了几分熏然陶醉,用力长吸几口她呼出的气,唇便再次贴了上去。 善水醉得虽浓,整个人晕晕沉沉,只大约是有先前吃下的醒酒丸打底,意识还未全消。先前也大约知道是他在服侍自己,觉得不妥,极想睁眼起身,无奈手脚酥软无力。迷迷糊糊中又感觉到什么东西压在了自己的唇上,吮得她极不舒服,再片刻,弄得她连气都透不出来了。下意识地皱眉嘤咛一声,张嘴想要呼吸,刚启唇瓣,顿时便有一滑溜热物侵了进来,紧紧绞住她口舌,绞得她舌根发疼,这才灵台一凛,意识到是被人强吻了。 ☆、第34章 善水唔唔几声,不停用力摇头。再不被松开,她真的要窒息了。 男人终于放开了她的唇舌。她张嘴用力呼吸几口,微凉的新鲜空气毫无阻碍地涌进了肺腑,脑门被激,终于睁开了原本黏腻的眼皮,看到霍世钧的那张脸正俯身撑在自己脸上,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她,顿时清醒了几分。 这太荒唐了…… 她醉了酒,昏昏沉沉间,这个人竟然就趁机下手了。他对新婚夜被自己拒吻的一幕到底是有多么的耿耿于怀,这才连这样下作的行径都干得出来?她要是没记错,昨晚好像两人还刚吵了一架,他拂袖而去来着? “你醒了?” 他咳嗽一声,避开了她的目光,眼睛落在床头那枚玉彩珊瑚钩下悬着的一束璎珞之上,讪讪地道。 善水觉得自己应该生气,这样的反应才是对的。但是看到他现在像是作弊被抓的那副衰样儿,她却忽然又觉得有点可笑……最终不过只是抬手,用力擦了下仿佛还留着他吻痕的嘴,从榻上慢慢坐了起来,整个人唯一的感觉还是晕,连墙都仿佛长了脚,在晃。 “帮我端下醒酒汤……” 她扶住额,闭了下眼睛,低声道。 霍世钧刚才耐不住心头发痒,本不过想偷偷亲一下便作数的,不想一发不可收拾,把人都给憋醒了,正被抓了个现行,顿时觉得一张脸挂不住了,又怕她翻脸发怒让他下不了台——他虽然极不愿承认,但事实就是,这么多次闹下来,他确实有点怕她了,尤其是怕她一脸正气地用她的伶俐口齿数落着自己的条条罪状。她这嘴仗的本事,他已经见识过好几次了,每次都被她训得颜面尽失。所以这一次,见她居然没有变脸,反而恹恹地闭了上眼,指使自己替她干活。可见真的是醉酒的功劳。心里一松,忙起身去把那碗汤端了过来,送到她嘴边。 醒酒汤是用枳木具子熬的,喝一口,一股酸辛味猛地冲进鼻子,很是难受。 霍世钧心里怀念她刚醉倒时的柔顺,倒是不希望她太清醒。见她皱着鼻子难以下咽的模样,便道:“你不爱喝,那就给我喝。我刚也喝了不少酒,醒醒也没事。你躺下来歇着就行。”话说着,竟真的端起来自己喝了。 善水皱眉看着他。 霍世钧把最后一口灌进了嘴里,正要下咽,从眼角处忽然瞥见她的不满神态,又想起她刚嫌弃自己的那个抹嘴动作,心里忽然又起了个恶念。把碗往脚边的踏脚上一放,手便搭上了她的肩。善水一毛,已被他拖到了怀里,刚要张口质问,他朝她诡异一笑,低头已经飞快地抢着吻住了她的嘴。 被夺吻,这还在其次,最最叫人意外的是,他刚才喝了进去的那口汤竟还含在嘴里,趁她张嘴不备,一下都哺入了她的嘴里,善水不由自主地咽了一下,那口温热的东西便咕咚一声,被她尽数吞下了喉咙。 善水又惊又怒,想到咽下去的东西里还掺杂了他的口水,更觉恶心。圆睁了眼用力捶打他肩背。他浑然不觉,得寸进尺,反得意洋洋地继续勾缠她的唇舌,吮得津津有味,一只手箍着她的后脑不松。她想咬他,他却仿佛很有经验,立刻用他另只手掐住她的颌骨,她不止合不了口,两颊还被掐得生疼。 善水气得七窍生烟,正挣扎扭打间,鼻端里忽然飘来一股淡淡的药膏气味。顿时有了主意,毫不犹豫抬手握拳,往他正掐住自己脸颊的那只手背重重砸了下去,耳边立刻响起他痛苦的嘶声,下一刻终于得了自由。 霍世钧捧手,作呲牙痛苦状,抬眼盯着善水。 善水被他盯得心里一阵发毛,决定还是爬下床去避祸。床上这地方,太危险了。身子刚一动,已是迟了,被他伸手一推——所谓的腰娇腿软易推倒,说的就是她了,立刻便乖乖躺了下去。 “你真的是被老丈人给宠坏了……脾气这么差……下手可真狠……”霍世钧把她牢牢压在身下,道。 “是你自找的!谁叫你这么恶心!” 善水喘息着,双手抵在自己胸口,阻止他继续下压,偏过了头道。 霍世钧像是听到了个笑话,竟然笑了起来。伸手把她脸掰正,强迫她看着自己,道:“你不是怪我抢了你的醒酒汤吗?我口渴喝得快了些,想起来时剩最后一口了,只好这样还给你喝。这样你也怪我?” 善水不理他了,负气闭上眼睛。 她一闭上眼,正中男人的下怀,低头便再次压向她那张刚被啃咬得莹润亮泽的唇。善水没防备,又被亲了个正着。见他竟似食髓知味死皮赖脸地缠个不停了。想要大发脾气,却好似被个铁榔头压住,也不知是被酒烧得还是别的什么缘故,心怦怦直跳,手脚发软浑身没有力气,撑不起四肢脖颈,可若就这样依了他,总觉心里那口气还堵着,就是不甘心……忍不住又挣扎了起来,忽然觉他松了自己的嘴,游移着亲吻到了她的耳垂,含住了吹着气般地低声道:“我明天就要走了,什么时候回来还不知道。你就别再和我闹了,嗯?” 善水以为自己听错了。他的口气像在诱哄,又带了些许放低姿态般的恳求。惊讶地睁眼,正对上他的眼眸。他双眸里含了丝隐忍的情-欲,还有……期待? 霍世钧也不知自己为何竟会说出这样的话。见她呆呆望着自己,立刻便没了刚才的张牙舞爪,心头一松,抱住她翻了个身,她便趴到了他身上。她鬓发因了方才扭打挣扎早凌乱垂落,他顺手便将她固发的那枚如意簪拔去,满头青丝立刻垂落下来,散到了他的胸膛之上。 他把自己那只好的手插-进她的长发里,伤了的手举到她眼前晃,低声道:“按照咱们民间的习俗,被狗咬了的人,就会赖坐在狗主的家门口,要狗主拿碗饭来吃,吃了后还要赔三斗米,要不然就是桩官司。你的狗弄伤了我,你说你该怎么赔?” 善水一怔,呸道:“有本事你去咬婥婥。咬回来就扯平了。” 霍世钧啧啧道:“没见过你这样不讲理的。果然是狗仗人势。我没本事咬婥婥,咬你回来就行……” 他说着话,一只手扯住床头的锦帐,微微一扯,帐幕便从珊瑚玉钩里迸出,低低垂了下来,钩子下的璎珞束子一阵乱颤。喘息拒迎、拉扯纠缠之间,锦帐里丢出一件件的衣物,七零八落地散在了床榻脚下。男人的宝蓝锦袍、雪白中衣,女人的烟霞长裙、蜜色抹胸……当最后一条茜色底裤也轻飘飘落下,堆在衣服堆的最上头时,帐子里终于传出女子带了丝气恼的责声:“哎哟……疼死我了……你不会轻点啊……” 善水真的被这男人的粗鲁给弄得很疼。 他刚才说要咬她回来——居然是真的。从她脖子开始,沿着胸口一路很认真地一口一口咬下去。咬一口,咂一下,牙齿还要啮一下,弄得她又疼又痒,难受得要命,连带着脚底心也像有爬虫在来回咬噬,一边蜷着身子,喉咙里不由自主地嘤嘤嗯嗯,一边恨不得把他一脚踹下去才痛快。 霍世钧听到了她的抱怨,松开她大腿,回到她的身前,用他的手掌将她两边乳团儿挤到了一处高高耸起,报复般地低头啊呜一口又咬住了峰顶的莓尖儿,狠狠再咂吮了一下,听她发出似痛似欢的呻-吟,这才松了嘴,一个翻身仰躺了下来,摆出任她鱼肉的架势,冲着她笑嘻嘻道:“那就你来,随你喜欢。” 这个变态的…… 善水心里骂了一句。低头看了下自己的身体,到处都是遭凌虐过后的痕迹,极是可怜,偏又处处透出诱惑之态。 这个得意洋洋的男人很欠教训——善水想起前头两次,也都是自己被他欺得毫无招架之力。顿时新仇旧恨,齐齐涌上了心头。 酒迷了心,壮了胆,能让人做出平日难为之事。 善水恶狠狠瞪他一眼,伸手在榻沿下一阵摸索,终于抽出自己的衣带。 那是一条玫瑰色的春绸带,细细的,上头绣了精致的串枝花。她在他惊讶的注视之下,翻身跨坐到了他的腰上,命令他把手抬起来交握,然后绑在一起,吊在了床头的支梁之上。 男人起先很意外,几乎是不可置信地望着她。忽然又觉得很好笑,于是顺从地听了她的摆布,任由她把自己弄成这从前连做梦都没想过的样子。 她想对他做什么? 霍世钧心情忽然很愉快。他等着她的报复。用她的唇舌手脚,就算是尖利的牙齿,他也十分乐意。他看着她下了榻,当她掀开帐子重新出现在他面前时,他有点傻了。 她的手上多了一支玉管狼毫,还是最大号的那种。 善水的一张脸,泛着盛春一般的桃花粉艳,任谁都能看出,她真的喝醉了…… 喝醉了的女人果然有点不一样。但他有点搞不懂,她到底想干什么? 强壮的年轻男人,被一根精致的玫瑰绸带绑住手腕,绑成任人鱼肉的姿势。绸带很细,但很牢固……而她就是复仇女神……还有什么比这更叫人热血的一幕? 她翻身再次跨坐到了他的腰上,毫不客气地把他已经挺翘的下-体压在了自己臀下,无视他因了骤然受压露出的痛楚之色,笑盈盈地伸出自己的粉红舌尖——不是舔他,而是舔了下那搓狼毫,舔得湿了,捻成尖尖的一簇,然后点向他的胸膛。 她仿佛在他胸膛处写字。随了她的笔端游走,他觉得痒。这是一种来自皮肤表层之下的痒。他想笑,却笑不出来,只是僵硬地瞪着那个操笔的女人。 “知道我在写什么?” 她歪着头,看着他问道。 “猪,沙文猪……” 听不见他回答,她自顾笑嘻嘻道。 霍世钧的脸立刻垮了下来,心里忽然后悔起来,不该放任她这样放肆……竟敢趁了醉意,骂他是什么猪……虽然不知道是什么猪,但必定不是好猪。 “舒服吗?” 她写完了字,毫尖改着来回扫过他的乳-头,又问道。 “不说话?那就是不舒服了,没事,慢慢来,我换个让你舒服的地方……” 笔尖继续扫划,游走过他的胸膛。她滑溜的身体从他腰间挪腿到了大腿上,那支笔也跟着下到了那处欲-望之地。 霍世钧瞪着眼,看着她按住自己的腿,用那只笔去刷他的分-身。 她好像很有耐性,笔尖先是扫过他的最下,直到它紧紧崩起,然后沿着笔直的柱体一路往上刷,绕了好几个圈,最后终于到了顶处。她继续刷,刷得它微微弹跳了几下。 “哎,你瞧,居然自己会动!” 她像是发现了新大陆,眉开眼笑地抬头望着他。 霍世钧的脸已经涨得成了猪肝色。 现在他感到了奇痒。这种痒已经不是来自皮肤之下,而是来自他的心底深处,挠痒得他连血管几乎都要爆裂了。 “放开我。” 他咬着牙,挤出了这么几个字。 “那不行,还没让你舒服呢。你不说,我就不放……” 善水继续扫了几圈,忽然停了下来。她注意到了顶端的那个小孔。那里现在已经泌出了晶莹的液体。她嫌恶地皱了下眉,想了下,将笔尖凑了过去蘸了下,再用指尖将本已略散的毫尖再次搓尖,然后小心翼翼地□那个小圆孔,一压。 “这下舒服了吧?” 她抬头,得意洋洋地看着男人,问道。 一种夹杂着剧烈痛楚的剧烈快感如闪电般朝着霍世钧袭来。他发出像是野兽般的一声叫,砰一下,竟崩折了被绸绳缚连的那根床头木杆,床体剧烈咯吱晃动中,正玩得津津有味的女人已经被他粗暴地倒着拖了上来分开腿,随意蹭了几下,狠狠地便顶了进去,毫无怜惜之意。 善水毫不防备,被顶得啊一声尖叫,手上的笔也已经被他夺去。 “你耍赖!你说随我喜欢的,我还没弄够!” 她缓了过来,负气用力推挤他的胸膛。 他哼了一声,再次用力一撞,撞得她再次凄楚地啊了一声。这才学她的样,用夺过的那只笔刷过她的脸,从额头刷到鼻尖,再刷上她的唇,刷得她一阵毛骨悚然。 “你想干嘛?” 她偏开了头,颤声问道。 “你教了我这招,好像还不错。等哪天有空了,我再慢慢在你身上练下字,想必也会很有意思……” 他阴仄仄说了一句,扬手把笔丢出了锦帐,轻微的毕啵声起,那只玉管狼毫已经拦腰摔断在了地面之上。 ~~ 一滴酒,一场祸,一起事故一身过…… 善水第二天醒来,捧着头痛欲裂的脑袋,盯着头顶因了折断一根支木歪扭了的帐顶发呆的时候,心里念叨来念叨去的就是这一句前辈子里的交通标语。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 隐约的云扔了一颗地雷 过堂扔了一颗地雷 梵高的耳朵扔了一颗地雷 小麦今年丰收扔了一颗地雷 870031扔了一颗地雷 YY扔了一颗地雷 糖果扔了一颗地雷 梵高的耳朵扔了一颗地雷 ☆、第35章 “在想什么?” 善水兀自发愣的时候,听到身侧男人忽然开口,仿似随意地问了这一句,锦衾下搭在自己腹上的那只手也随之动了下。扭头,见他却还阖目,飞扬上翘的眼角处,浓密长睫微翕,一副半梦半醒的样子,但那只手却已经驾轻就熟地循着她的身体摸索到了胸口。 善水终于元神归位。 昨晚抽了风的床上举动――其实说起来,她自己也搞不懂是怎么回事。这辈子,她是大儒薛笠的女儿,拿毛笔拿出此等风范,实在匪夷所思……上辈子,上辈子她也不过是个大学毕业没多久便过劳猝死的小程序员,虽然也偷偷看过唯美爱情动作片,但就连做梦也没敢这么创意过……所以说来说去,只能归咎于酒后乱性了。 她现在酒醒了,情绪十分低落,更觉没脸见人。什么都不想了,只想快点把身边的这个男人送走。她记得很清楚,他说今天要走的。 “我起身了,要去婆母那里……” 善水阻住了停在自己胸脯上调弄的手,用胳膊支起身子,刚坐起来,还是觉得头重,重得连脖子也仿似细了不少,无力支撑。 那只刚被她挪开的手似乎并不介意,再摸回她胸口处,略微一压,她便身不由己又躺了下去,还被卷着入了具男人温热的怀里,下一刻,一条沉重的腿已经顺势压在了她的身上,勾住她的腿,箍得她动弹不得。 “我母亲不是说了吗?这几日免了你的晨昏定省……” 男人的眼睛仍未睁开,只是低头埋入她的发顶,说了这样一句,声音低沉,略带沙哑。 善水已经感觉到他侧身贴来的那里有硬物顶着自己了,两人都是未着寸缕,触感极是分明。昨夜差点被拆骨入腹的记忆顿时涌现,一个哆嗦。 倒不是她矫情,而是真的有点怕。和他成婚半个月,前后总共三次床笫之事。说自己在这其中全无半点欢娱,那自然是违心之语。但真实情况是,要想春水始终源源滋润,那只是个美好传说。善水不知别人如何,反正对于她来说,起头时还行,几番腾挪至四肢疲软无力应对,她便只剩敷衍之心,只想他快点完事,故而心随念动,到了后段往往汁源干竭,加上这身子又非身经百战,此时男人厮磨便如酷刑。昨夜到了末,她遭不住这罪,几番告饶,他大约心理得了极大满足,便也顺了她意,最后草草收兵……这刚过去没几个时辰,感觉到孽龙又兴,善水自然忙不迭退避。 现在她终于有点理解了,为什么有些正房夫人会如此贤惠豁达,愿意主动替丈夫纳妾收小――既然不爱这个男人,又何苦跟自己的身子过不去? 男人仿佛感觉到她的抗拒,倏然睁开眼睛。 善水一僵。 霍世钧的心情很好,所以善水的这种反应并没叫他不快,反更被惹出几分逗弄的欲-望。见她圆睁着眼缩他怀里呆呆望着自己,脑海里掠过昨夜的一幕一幕,□处更觉紧结,忍不住一个翻身,便又压了上去。 善水大惊,急忙用力紧紧并了腿,勉强道:“你今日不是要走么?娘那里还是要去一趟的……” 霍世钧低头啄吻她额头,道:“晚去一些也无妨……” 他都这么说了,善水自然不好再催,免得叫他觉得她是在赶他走,觉到他的膝已经强行顶开她双腿要欺进来,双手急忙扒住他肩膀,道:“我疼……那里还疼……你就饶了我罢,啊?” 霍世钧总觉昨夜还没尽兴,一早再次欲发,现在见她香腮透赤,一副可怜楚楚样,与昨夜跨坐自己身上时的那惹火样又判若两人,心头邪火更是呼得一下被燃点,哪里还肯放过到口的美味?一边继续顶开她腿,一边低声哄道:“我不进去,你就让我在外头逛下……逛下咱们就起身了……” 善水半信半疑。觉他果然并未再强迫用力,身子便也稍稍松软了下来。心想他反正今天要走,这样再忍忍便是。 男人逛了片刻,觉到她腿间些微春润,趁她不备,略微一挺,立刻迫入了个头。善水这才晓得上当,却已是迟了,被他再用力一下,立刻入了正轨大道…… 却说外头等着传唤伺候梳洗的几个人里,白筠昨夜值守,自然隐约也听到了些正屋里的动静,被闹得哪里能睡安稳?一早乌青着俩眼眶子起身,与雨晴绿锦等人候着,都快到辰时中,日头也早晒到廊下了,竟还未听见传唤之声,正暗自猜疑,忽然看见顾嬷嬷从廊角拐了过来。 顾嬷嬷看大霍世钧,对这个世子很是上心。知道他今天要走,又是趟远门儿,心中不舍,今日一早便起身了,亲自去大厨里督看了今日的菜色,觉得满意了出来,又往两明轩去。心想趁他走前再替他穿一回衣裳、扣一趟扣子也好。到了时,见白筠等人竟还捧着铜盆绒巾等物在正房门前一字儿地排着,心中疑惑,到了近前便问。 顾嬷嬷这一出声,还在屋子里胡天胡帝的两人立刻便听到了。善水吓得花容失色,用力推男人,喘息着低声恨恨催促道:“都怪你!快点给我起来!” 霍世钧不理,仍是自顾耕耘。他体魄英伟、身形魁健,他若不罢手,善水怎么可能自己起身?听见外头话声歇了,却又起了敲门声,简直欲哭无泪了,咬牙恳求道:“世子爷,你就行行好,别让我这样当众出丑被人背后笑话,啊?” 许是因了紧张的缘故,霍世钧觉她那里绞杀自己更甚,差点丢盔弃甲,急忙后退了些,极力忍住,捧住她脸,气喘着低声道:“那你先亲下我。” 善水没想到他竟会无耻到这等地步,简直是趁火打劫了。心中把他霍家祖宗都问候了一遍。只这时候,也不得不低头了,立刻抱住他脖子重重亲住他的嘴。总算是叫他满意了,再最后几下,这才云散雨消。 他一起身,善水便匆忙捞起昨夜丢榻前的一堆衣物,翻拣着慌慌张张穿起来。穿好了衣服,赶紧拉平皱得不成样的衾褥,把那条断了的衣带给藏到枕头下,再看一眼床头断了的那根横杆和歪斜下来的帐顶,这却太显眼了,根本无法遮掩,只好求救般地看向霍世钧。见他却还一派气定神闲,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只唤了人进来。 顾嬷嬷带了人入屋,指挥着伺候梳洗,忍不住问了一句:“怎的这么晚才起身?” 善水低头只拿绒巾擦脸,一语不发。听见霍世钧道:“昨夜世瑜夫妇宴请,来了许多亲族,个个都来敬酒。我与柔儿两人都喝了不少,这才一时睡过头。” 顾嬷嬷信以为真。亲自替他取了件玄青平纱大服,伺他穿上了。一边替他扣着领口的结,一边念道:“酒最伤身,也易昏神。嬷嬷我多嘴说一句,这在京中还好,等你一个人去了兴庆府,可不能再这样贪杯。” 霍世钧与她一向亲近,笑道:“嬷嬷放心,我自己晓得。” 顾嬷嬷嗯了一声,低头扯平他袖口处的一道褶子。忽然瞥见床头帐子似乎有些歪了,正要指挥人置正,走过去,才见是断了根横木,惊诧道:“怎么回事?” 雨晴方才收拾床铺,早看到了,心中正老大不解。听她问,便摇头道:“昨天还好好的,一早就这样了。” 善水正坐在镜前往脸上抹肤膏,从镜中看见顾嬷嬷回头望了过来,手一顿,立刻看向霍世钧。两人目光在镜中相遇。 霍世钧咳了一声,到近前道:“是我昨夜酒喝多,有些醉了,不小心砸一下,就成这样。” 顾嬷嬷半信半疑,瞟一眼他那只还裹纱布的手,嘀咕道:“都这么大的人了,做事怎的还这样不着边?前日刚在外不小心弄伤手,这伤还没好,你好好的又砸这床梁做什么?” 霍世钧任由她念叨。 顾嬷嬷又怎么会想到床架子断裂的真正原因?念了几句也就过去了,只准备叫人来修。 善水见一场尴尬过去,这才松了口气。从镜中与霍世钧目光再次相遇,见他似笑非笑望着自己,避开不去看。 起早洗漱完毕,顾嬷嬷便去了。因今日不用去青莲堂请早,他夫妻便一道去用早膳,就摆在南厢房。善水早饥肠辘辘,从桌上的一个翡翠荷叶大碗里盛出熬得晶亮浓稠的粥,就着素烩三鲜,吃得津津有味。 霍世钧吃了几口,望她一眼,把屋子里站着伺候的几个丫头都给遣走了,这才慢吞吞道:“我跟你说过,我今天要走?” 善水心想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咽下一口玫瑰糕,道:“是啊,婆母还有顾嬷嬷她们都晓得。顾嬷嬷想是舍不得你,这才一早过来服侍你的。你的行装也早收拾好了。” 霍世钧唔了一声,夹了块芝麻饼放进嘴里,嚼几下咽了下去。忽然道:“你若想去,也可以去的。”听着漫不经心,像是随口而云。 他这话一出,善水的心便怦怦直跳。不是高兴,而是紧张。 老实说,她一开始确实满心只想早点生个儿子出来,若跟他去兴庆府,自然是个上好机会。但是与这男人处了不过半个月,她十六年来的修养便都零落殆丧。现在生儿子的想法虽然没改变,却没一开始那样急迫了。与跟过去和他朝夕相对相比,她宁可选择日后再谋。而且她还年轻。才十六岁的身体,那么早孕育还有损健康,要是再过两年,可能更好…… 善水立刻没了胃口。轻轻放下了筷子,望着他很诚恳地说:“你肯给我这机会,原本是盼也盼不来的好事。只是天下道义,向来以孝为先。你是领了君命,身不由己。我却不一样。若也走了,婆母跟前无人侍奉,我怕旁人说我不孝。咱们既然是夫妻,自当相互扶持。你就放心过去,我留下用心尽孝,你觉得如何?” 善水说完了,见他脸上的笑没了。顿时又想到了个很现实的问题。 霍世钧是个男人,貌似那方面还挺强悍。她这个当妻子的不去,他自然也不能一直渴着,于是又小心地道:“跟你过去伺候的人也定了。原本是想在采春、问薇里头择一,后来难以取舍。见她两个都温柔稳重,多个人照顾你更好,所以她两个都跟去。嬷嬷前几日说了,知道你不耐烦路上耽搁,就让采春随了你在路上伺候起居,采薇与那些行装一道,另由人护送了往兴庆府去……” 善水通报完了,见他脸色比刚才又沉几分,急忙再补充一句:“采春问薇我都见过,都是一等一的样貌。你一定会喜欢……” 她话没说完,听见“啪”一声,霍世钧已经重重拍下手上那双包银的乌箸,眉毛都竖了起来,望着她冷冷道:“你当我没见过女人?要你这样替我费心安排?” 善水一怔,咬唇看着他不语。 霍世钧哼了一声,道:“少在我面前装这种委屈样!你心里巴不得我早点走是吧?没关系,我霍世钧从来不会勉强女人!”说完桄榔一声推开椅子,人已起身。 善水忙道:“你不吃了?” 霍世钧道:“你吃个饱就行。我入宫回来就走,好遂你心愿。”说罢大步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古意、angelikahpj、黑豆浆有益身心、redog2011、Yvonne、Stella、深红浅红、duduma、yoonconan、YY、垠天惜、miumiu、H20051013、2939015、歌迷、breathesky2007、8965262、蓝晓宁、咕咕鸡、糖果、didadico等读者投雷。 下章就打包带走啦~~开始二人世界的相杀啦~另外我之前把前头女主前世的职业改了下。改成这个可能更与她的性格相匹配。 ☆、第36章 霍世钧怒气冲冲一走,善水胃口也被他败了个光,把碗里的粥扒拉完便起身回房,心里头也不是没有闷气。 她觉得自己其实挺冤的。 这男人现在对她有点兴趣,她又不是笨蛋,自然看得出来。问题是这兴趣就只限于床上运动,还是复合型野兽的那种,弄得她现在像是得了上床恐惧症,说有心理阴影都不为过了。床上是野兽,下了床就更别指望如何,拽七拽八完全一副大爷派头。善水担保,她要是不让他睡别的女人,他一定会责她性妒。现在她乐意,他却又不乐意了,大约是嫌她对他不上心,这是男人的通病啊……但是心这种事,从来都是相互的。善水知道自己的心其实比针眼还小。她要是真爱上了个男人,那男人一边和她灵肉合一,一边又和别的女人肉肉合一,她不敢保证自己到最后会干出什么事――说不定会学霍熙玉,拿刀去毁人的脸――但这太没教养了,所以还是该干嘛干嘛,省去那拈酸吃醋的心才好。 善水一路怨念地回了屋,觉得身上不干净,黏黏腻腻地挺难受,正想叫人送水进来再洗洗,青莲堂那边来了个传话的小丫头,跑得还气喘吁吁,这在什么都讲究四平八稳的王府里头便有点不常见了。只听她喘着道:“宫里来了人,长福公主不好……王妃公主都要入宫探望,叫世子妃也赶紧收拾下一道去!” 那丫头传完了话,便一溜烟地去了。 善水吃惊,不敢怠慢,白筠等人也忙从衣柜里取出大服,帮着换了起来。善水匆匆赶去与王妃汇合,登上辆大马车,几人便往皇宫疾行而去。 长福公主是关雎宫李妃所生的女儿,今年十二,天性活泼,自小胃口便好,人长得挺胖的。因景佑帝子女不多,所以也颇得圣眷。与霍熙玉是帕交,她从前入宫若被留宿,便都与这长福公主同寝。 善水随了王妃匆匆入宫,赶到关雎宫长福所住的东偏殿,里头太监宫女个个神色凝重,也没加以通报,径直便入了寝殿。见李妃正被穆夫人扶住,满面泪痕双目红肿。小姑娘躺在一张大床上,身上着件宽衣,整个人像只虾米般地蜷缩成一团,披头散发面如金纸,瞧着奄奄一息,仿佛连哼的力气都没了。张青与两个院判及五六个御医,正围在公主榻前会诊,脸色十分凝重,有几人面上甚至已经现出略微惊惶之色。 “长福!” 霍熙玉被她样子吓到,叫了一声要往榻上扑去,被正站她身侧的善水一把扯住,低声道:“你过去也没用!别扰了他们!” 霍熙玉心慌意乱,一时失了主意,被善水推着坐到了一张椅上,怔怔发呆。那边叶王妃已经到了李妃边上,劝慰她几句,低声向穆夫人打听病情。善水竖着耳朵听,这才明白了些。 原来长福这腹痛始于两天之前。那日在李妃处用过晚膳后,回去在园中打秋千,没多久,忽然便腹痛如绞。急召太医来看,汤药针灸,并无大效,疼痛仍是时断时续,越发厉害,昨夜竟闹了一整夜,体热呕吐,整个关雎宫的人都没睡,连皇帝也陪了半夜,一早因早朝,这才匆匆离去。不过十几岁的小姑娘,娇生惯养的金枝玉叶,哪里挨得住这样的疼痛折磨?两天下来,命便去了大半条。 善水到了没一会儿,长公主也匆匆赶到了,安慰几句李妃,冲着张青斥道:“你们太医院的人都是干什么用的!这都多久了,长福不但没好,反更损了!真有个不妥,当心吃饭的家伙!” 长公主刚斥完,躺在榻上的小姑娘忽然抱住小腹,额头迸出层层冷汗,眼睛向上泛白,痛苦哼嚷了一句:“母妃……”人抽搐几下,竟晕厥了过去。 “我儿……” 李妃扑到了榻上握住长福的手,触手冰凉一片,顿时心痛如绞,恨不能自己代受才好。 张青额头也是沁出了冷汗,喝了一声“让开”,驱散了围拢而来的人,命人将晕厥的长福放平摊开手脚,迅速取了银针,分别刺入足三里、曲池、天枢,复又刺耳后神门,间歇捻针,过了片刻,长福喉咙里微微咯了一声,眼皮微翕,总算是醒了过来,满面冷汗,恹恹望向自己母亲,气若游丝道:“疼……” 李妃肝肠寸断,泣不成声。 善水对李妃母女印象不错,见此情景,心中也是恻然。长福腹痛这么久,太医院会诊竟也无用。到底是得了什么急症? 长公主怒道:“张青,你是太医院院使,长福到底患了何症?若是有个不测,你也休想好过!还有你们!”手指点着一个个面如土色的太医院医官,“都别想好过!” “吵什么!你吵吵,长福就能好了?” 正此时,寝殿入口传来一声威严话声,珠帘响处,穆太后正被人扶着,与皇后一道过来了。 长公主忙收了嘴,与众人迎了上去。 穆太后眉头紧锁,径直到了榻前,看一眼长福,目光扫向张青,道:“张青,你是太医院头把手,听说昨夜也在这熬了一宿,你倒是说说,我这孙女到底如何了?” 张家世代行医,张青幼承庭训,医道高深,长福到底什么病症,他心中自然清楚,只是无可奈何而已。到了此时,只能坦诚,道:“公主右腹肿硬,按之则痛。腿屈不伸,汗出恶寒,所患乃是肠痈。” 此言一出,除了那几个太医,四下旁人俱静,善水也是心惊。 这肠痈,其实就是阑尾炎。在现代自然没什么,小手术一个。但在古代,罹患此症的,十有八九最后死于肠烂并发症,几乎就是一种不治之症。 “肠痈者,皆湿热瘀血流于小肠而成。公主应是平日进食厚味饮食不调,以致脾胃受损,胃肠不利,气机壅塞导致血败肉腐而成痈脓。下官本想用汤药针灸通调,散瘀消肿,如今看来,公主病势汹汹……” 张青看一眼奄奄一息的长福,低头不语。 “到底怎样!” 穆太后猛地一顿手中龙头拐杖,焦躁道。 张青一咬牙,跪地道:“臣无能!肠痈不治,便会化脓,待脓汁从脐部溢出……” “长福!我的儿!” 李妃哀哭一声,人已站立不住,摇摇晃晃要晕过去,被穆夫人和叶王妃等人赶忙扶住,寝殿里一阵慌乱。 肠痈不治,穆太后自然清楚,心中却不肯接受,颤声道:“难道竟真没有别的救治之法?” “张大人!下官从前曾与令郎探讨过此症,曾听令郎提,若是病急药石针灸无效,还可破腹除疾,如今公主病急,何不一试?” 一边陪着跪下的严御医终于忍不住,小声说道。 这话一出,顿时惊住了所有人,连善水也是十分惊讶。她知道张若松自小精研医术,且并不盲从先贤,于药理处方时常有自己的独到见解,没想到的是,他竟还有这样惊世骇俗的想法。 张青脸色微变,忙道:“那不过是他年轻气盛,随口妄言而已,万万不可信。” 穆太后想起那日在长春阁见到的那少年,尚出神之时,被长福的微弱呻吟之声惊醒,坐到她身侧去,伸手抚了下她挂满冷汗的额头,沉吟片刻,立刻下了决心,道:“把张家儿子传来,快!” 张青无法,只好闭口,边上那些个医官却齐齐松了口气。 长福公主若是侥幸能治,大家自然都好。若是不治,到时论罪,张家父子第一,他们的担责便轻许多。 ~~ 张青接连日夜在宫中未回,太医院里但凡有品级的医官都被齐齐召走,张若松自然知道必定是宫中有人重病。心中记挂,一早在太医院药房里做事也无心,正听着边上两个副使低声议论到底是什么人得了什么病,忽闻内宫急传,心中疑惑,领命赶了过去,等被太监急匆匆带入关雎宫,这才知道了原委。 张若松刚才一入这间寝殿,于纷扰众人之中,第一眼看到的便是善水。见她投向自己的目光带了丝关切,心中一暖。等听穆太后问完话,立刻凝神。看一眼自己父亲,他目光存了阻拦之意。再看一眼那榻上女孩,奄奄一息。踌躇片刻,终究还是医者心占了上风,道:“病若结于内,针药不及,自古便有医贤施以刳割之术。《列子》记扁鹊治鲁公扈、《抱朴子》言张仲景探胸纳药饼。我自小便心向往之,故而大胆研习。从前确实与严大人偶然提及过,与我父亲也曾探讨议论过。” 穆太后急忙又追问:“长福这肠痈,到底该如何?” 张若松道:“我父亲刚才所言并无错。公主病势迅猛,寻常汤药针灸怕难奏效,再耽搁下去,只怕不测,唯有破腹除去肠秽。” 长公主因前次对他印象不佳,此时忍不住,脸色发白道:“胡说八道!这破了肚子,便是好人也要送命!再说那不得活活疼死!” 张若松神色自若,直视着穆太后道:“太后,我与我父亲一道,曾研过一种名为醉剂,以曼陀罗花为主,配以别药所得。我自己曾试喝过,饮后失去知觉,刀割不痛,次日药效过后,自己便转醒。所以长公主所言的疼痛倒在其次。我不敢隐瞒,直话直说。公主这肠痈,若不破腹,再挨数日旁症并发,必定无救。若破腹,我不敢保证一定痊愈,但机会还是有的。” 宽大的寝殿里,不下十数人,却寂寂无声。穆太后皱眉,沉吟不语,李妃呆若木鸡,皇后与穆夫人叶王妃等人都是面露惊骇之色。而长福的呻吟,已经弱得几乎觉察不到了。 “罢了!既已到这地步,只能一搏!”穆太后毕竟非一般人,很快便下了决心,抬头望向张若松,再看一眼张青,迟疑了下,又道:“这破腹执刀的,不知是你两父子的谁?” 张青面如土色,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作为太医,该如何给皇家之人下大小方剂,这是一门不易拿捏的功夫,但求的就是个“稳”字。张青作为太医院资深人士,深谙其道。今天遇到长福公主这病,按照寻常法子极力救治,最后不治,皇家之人迁怒,最多也就将他革职,罪不至杀头。但是现在儿子这样应承下来了。若是成功,那自然万幸,但若同样不治死于刀下,则罪名完全不同了。他自己倒无所谓,再搭上这个儿子的命,那才是他最惧之事。 只是现在,已经晚了…… 张若松道:“由我执刀。只是有一事须先言明,更不敢欺瞒太后。我从前只替病猴割皮解肌、诀脉结筋,去过腐脾烂肠,最后缝合刀口,人身却从未试过。” 说实话,穆太后对这个少年先前还是不太放心,宁可执刀之人是张青。但是到了现在,看他这样坦荡无惧,没来由地竟也像得了不少信心,沉吟片刻,点头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你只管放手便是。需要什么,立刻吩咐下来,越快越好,我见不得我孙女遭这样的罪。” 张若松应了下来。 穆太后一锤定音,立刻一边派人去告知皇帝,一边令大太监领太医院的人全力配合。张若松令闲杂人等都出去。 善水心跳得厉害,实在是被张若松的大胆举动给惊住了。看一眼正指挥人准备各色物件的张若松,见他背影忙碌,却有条不紊,忽然又觉得放心不少,见身边的霍熙玉还坐在那里两眼发直,拉起她便随叶王妃等人出去。自然不敢出宫,一干人全聚到了李妃的寝宫之中,坐立不安地等着结果。 这一等,转眼就等到了下午,晌饭也是在关雎宫用的。李妃坐立不安,数次派人过去查探,都说里头还没消息出来,倒是皇上领了几个皇子和世子正在外面候着。心中实在按捺不住,最后一次要亲自去时,被穆太后怒喝了一声:“生死有命。你给我老实坐着等罢!”李妃这才坐下,默默垂泪。 善水叹了口气,眼睛落在墙角的那架时漏上,默默等着。终于,忽然听见外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只见穆太后身边的丁嬷嬷一脸欣喜地过来,笑道:“大喜!大喜!出来了!公主平安!已经上了药膏,叫细心护理吃药,半月便可下地。只是那药性还没过,仍睡着没醒。等到晚间,便会醒来!” 众人都是松了口气。李妃念了句佛,人便软软倒了下去,被人急忙架住了。 太后脸上终于露出了丝笑,道:“我这双眼,从未看错过人。果然。” 长福公主终于平安,这时刻也不好过去探望,众人再安抚了李妃几句,探听些消息,渐渐便都散了各自出宫。 善水随了叶王妃回府。坐马车上时,她也是面上带笑,叹道:“竟会有这样的胆量与神技!这张家的儿子,年纪虽轻,却真当不同一般。” 善水心中只觉与有荣焉。 一边的霍熙玉现在已经回过了神儿,瞥一眼善水,撇了下嘴,道:“娘,你不晓得那个人,他是个怪人。先前你们还在太后跟前时,我溜过去看了下,正遇到皇上和哥哥们在跟他说话。皇上问他要什么赏,你猜他说什么?”见王妃与善水都望过来,卖了个关子,咳嗽一声,压低喉学着男人声调,这才说:“今日之事,实在以侥幸居多。若松不求别的。只是一直以来,想要绘出一副人体五脏六腑图,只苦于没有可供研习的人体,而猿猴之属,终究与人有异。皇上若真愿赏,求赐一具大罪极刑后的尸身,则若松感激不尽。” 她模仿得惟妙惟肖,连张若松当时说话时的眉间神色也有几分相像。 “娘,你说这人,他脑袋里想的究竟是什么?升官发财都不要,居然要死人!也不怕触了霉头晦气!” 霍熙玉呲了下牙,表示自己的不解和鄙视。 叶王妃打了个冷战,说不出话来。 善水微微一笑,低下头去,一语不发。 ~~~ 善水回了王府后没多久,霍世钧便也回了,他入房的时候,善水正刚换下正服。 因为早上最后为她到底去不去兴庆府,两人刚闹得不欢而散,善水现在乍见到他,心里其实还是有些惴惴,就怕他再生事。瞧他现在的脸色,虽然有点看不出喜怒,但应该并无继续为难的意思,这才稍稍放心,朝他勉强笑了下,道:“今天出了这事……你可还走?” 霍世钧唔了一声,道:“所幸平安了。那边事急,我已辞过皇上,等下就走。” 善水暗吁口气。因有早上的经验,面上却不敢露出丝毫轻松之色,只低眉敛目地道:“那……我随你一道去跟娘辞行?” 霍世钧微微眯起眼,盯了她一下,也没应,只忽然转身往青莲堂去。善水急忙跟了上去。 王妃与霍熙玉顾嬷嬷等人正在等他。一番辞别过后,霍世钧径直道:“那两个丫头,不用跟过来了。” 采春与问薇正都在跟前,原本见世子进来,脸上都是红云暗烧,心怦怦直跳。见世子竟忽然说这话,连眼睛都没扫向自己一下,脸色微变。 王妃一怔。顾嬷嬷已是道:“这怎么行?你一人在外,身边怎能没个人照应?” 霍世钧道:“兴庆府那边事急,我路上要紧赶,带了人反倒不便。” 顾嬷嬷道:“无妨。那就两个都随你的行李走。” 霍世钧略微皱眉,道:“不必了,粗使丫头,那边的节度使府邸里多的是,不缺这一两个。” “我就说么,这样的两个人,哥哥哪里会看上!不用去好了!”霍熙玉已经嚷了出来。 采春问薇脸色更是难看,一阵红一阵白,慢慢低下了头。 顾嬷嬷还待再开口,霍世钧已转身,朝着霍熙玉招了下手。等她到了跟前,道:“哥哥前次跟你说过的话,你都要牢牢记着,听见了没?别以为我走了,就没人可以管你了。” 霍熙玉嘴巴一扁,眼圈便有些泛红了,道:“哥哥,你早些回来,我等着你带我去玩呢!” 霍世钧伸手,揉了下她头发,面上露出今天回王府后的第一丝笑,道:“你乖乖听话。哥哥什么时候骗过你?” 霍熙玉呜呜点头。霍世钧这才到王妃面前,恭谨行了个礼,道:“随行之人都在外面等着了,儿子这就去了,母亲不必相送。” 叶王妃忍住心中离别愁绪,点头勉强笑道:“你自己在外,要多小心。娘在菩萨面前会日日替你祝祷。” 霍世钧道了声谢,转过身来,朝向了善水。 善水刚才只恨不得他快些走才好,现在却像被这一幕离别所染,心里竟也略有了丝怅惘。见他转身了,以为要和自己说话,便慢慢看过去,两人四目相对。 “我走了。” 他不过朝她淡淡道了这样一句,便就大步而去,脚步声很快消失在了青莲堂外的白石甬道之上——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7804955、小麦今年丰收、2939015、YY投雷。 大家,抱歉今天更晚了,然后也没打包成,计划赶不上变化…… ☆、第三十七章   霍世钧真就这样走了……   善水与霍熙玉、顾嬷嬷等站在王府的门里,看着霍世钧与他的一队侍卫跨上马背绝尘而去,背影彻底消失在王府门前那条大道上时,心里还有一种不真实的虚幻感。转身往里回的时候,霍熙玉忽然赶了上来,撇□后的丫头,与她并肩。   “喂,我哥刚才回头看了一眼。他看的可是我!”   善水看她一眼,见她眼皮还有些泛红,投来的目光里,那种战斗力却在噌噌地升级。嗯了一声,加快了脚步。   霍熙玉又追了上来,道:“喂,我跟你说。我答应了哥哥,以后不找你麻烦,我说到做到。但你千万别以为我怕了你!还有,我哥哥虽然不在家,但我却在。我会盯着你。我哥叮嘱我不准跟人提,可你自己心里有数。往后你要是做出什么对不起他的事……”   善水忽然停下脚步,打断了她的话,道:“你哥哥没带那俩丫头去兴庆府,更没带我去,你心里很高兴吧?”   霍熙玉撇了下嘴,道:“你什么意思?”   善水看了下远远跟在身后的丫头们,凑到她耳边道:“你哥哥不带我,那是因为他心里没我。你瞧刚才他临走,跟你说了这么多话,跟我却就仨字。所以你跟我计较什么呢?”   霍熙玉面上现出得色,忽然一想,又失声道:“不对。难道是那个姓楚的?他带了她去?”   善水没料到她思维竟如此跳跃,一怔,但很快,心里忽然生出了一种被她提醒的感觉   他不要采春问薇,莫非真的是自己另外带了人去?   得,这样才正常呢。   善水也学霍熙玉,微微撇了下嘴,压下心里头那种仿佛吞了苍蝇般的闷感,也懒得理霍熙玉了,快步往两明轩去。不想刚进屋,却愣住了,看见王妃居然在自己屋子里,正在榻前端详那根还没来得及修好的床梁,边上陪着红英和自己屋里的林妈妈。   善水嫁入王府到现在,这还第一次碰到王妃出现在青莲堂外的地方,更别提是在自己的屋里——且还是在这张刚断了根梁的床前。一张脸顿时微微发热,定了下神儿,进去叫了一声。   王妃目光从那根断梁上收回,回头看了眼善水,示意人都出去。一屋子人立刻退得干凈,只剩她婆媳俩。   “娘怎的没去歇着?一早去了宫里,若乏了,媳妇送你……”   善水靠近了些,极力镇定地道。   王妃笑了下,自己坐到那张美人榻上,招手唤善水也来。善水遵了她命,忐忑坐下。   王妃端详她片刻,微微笑道:“柔儿,我先前在普修寺里看到你,便生出了替我儿子把你娶进来的念头。如今看来,我当初这想法果然没错。”   善水脸发热,总觉得她在说反话。只是看她眼神,那笑却又透着些实诚……好似自己这个婆婆也不是那种心口不一两面三刀的人,所以,她这真的是在称赞自己这个儿媳?顿时又觉承受不起,于是脸更热了,低头不语。   王妃仿佛心情不错,竟然握住了善水的手,笑道:“一早顾嬷嬷过来,跟我提了你房里这床头的事,我便纳闷了。世钧这孩子,好好的砸它干什么?这可是硬檀木,要什么力气才能拗断!莫非竟是与你闹了别扭生气所致?我不放心,这才过来看下。他是不是真的欺负了你?”   善水脸涨得更红,吱吱呜呜道:“没。真的没闹别扭……”   王妃笑道:“没就好。娘想跟你说个事。”   善水听她终于有把话题转开的意思,这才松了口气,急忙道:“娘有事就说,我定照办。”   王妃赞了句“乖孩子”,这才道:“娘说的事,就是想让你跟去兴庆府。”   善水呆了。   王妃继续道:“我晓得那里比不得咱们洛京,你若去了,必定会吃苦。只是柔儿,咱们女人家,既然有了丈夫,自然事事要以丈夫为先。他把你留下了,说是叫你代他尽孝。你们有这心思,我便高兴了。我身边人又不缺,哪里真的要你留下给我端茶递水?”   善水现在傻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剩看着王妃,脑子里一团浆糊在捣个不停。   王妃微微一笑,又道:“本来呢,你和他两个自己议好了,我也不好多说什么。只是他刚走时,定要把那俩丫头撇下不带,我心里便觉着不安。他这趟过去,一年也未必能回得来。那边府里虽说有下人伺候,但全都不知道哪来的,根本不知根底,这叫我怎么放心?且过去那边,偌大的一个府邸门面,没个女人帮着撑,有些迎来送往的事,他一个男人家未必都清楚。所以我想来想去,觉着还是你跟去的好。”   善水终于挣扎着醒了过来,吃吃道:“但是他……已经走了。”   王妃笑道:“他不是刚走吗?你赶紧把东西收拾下,不用很全,先收些贴身要用之物便可,我叫冯清护送你去追他。剩下的东西,我再命人收拾好了,与世钧的一道送去便是,耽误不了功夫。至于你娘家,正好前几天刚回过一趟,我明日派人去送个信,跟你爹娘说下原委,想必他们也不会见怪。”   善水说不出话来了。面上挤着笑,心里已经凉飕飕一片.   王妃看她一眼,抚慰道:“柔儿,你莫怕,觉着会不会世钧见了你不喜。我跟你说,我这儿子,虽然平日与我不大亲近,只他是我生养大的,他的喜恶,这世上还有谁比我这个当娘的更清楚?我看得出来,他对你上心。只是他性子古怪了些,你们俩又刚成婚,这才未必处处叫你觉着窝心。你追了上去,娘能给你保证,他见了你定会高兴。他走之前,说的那句话,你再仔细琢磨下,定能琢磨出他心思。他心里还是盼着你能去的。”   善水现在终于知道了,原来她一直以为像背景墙一样存在着的婆婆,其实也是个扮猪吃老虎的。说来说去,这个王府里最白目的人,大概应该就是她自己了。很明显,她的婆婆已经打定主意,要把她送往她儿子身边了。   反对有用吗?笑话!她怎么可能说“不”?   善水垂下几乎已经要飙泪的脸,道:“都听娘的安排……”   王妃显得很高兴,拍了下她手背,道:“我就知道你是个听话的乖孩子。你带你自个儿那两个大丫头一道去吧,我瞧还行,那只狗就留下,我会命人好生养着。你到了那边,替我照顾好世钧。   善水无语凝噎,只剩点头的份。   这人多,力量就是大啊,行装没几下就收拾好了。王妃一声令下,连夜都没让她过,善水便与还不大搞得清状况的白筠雨晴一道被装上了马车,由冯清带了一队王府的护卫,送着出城,往西去追霍世钧一行了。   善水刚在路上的时候,在想一个很严峻的问题:这要是王妃万一看走了眼,听错了话,把她巴巴地送到了他儿子身边去倒贴,结果见面时才发现,他儿子身边已经有了个女人,那该怎么办?她夹着尾巴灰溜溜回来,还是厚着脸皮节操全无地从此二女共侍一夫?   但她很快就没心思再去愁烦这个问题了。原因就是霍世钧他离家时说的那句话原来是真的——他真的是在急行不骗人啊!两帮人马,出发时间就隔了中间那么两个时辰,结果却是悲剧。为什么用悲剧来形容呢?因为世子妃在路上颠簸着赶了七八天,不小心染了秋寒累趴下了,但是前头的那个世子大人,他居然还是芳踪渺渺,连个鬼影儿都见不着。   善水决定罢工,趁了病,赖在路上的一家高级宾馆里不肯走。她要是再这么赶路,男人没追到,自己命先要送半条。这里挺好。是出了洛京后雄州境内的一个县城,地方虽不大,但吃好睡好,比拖着要散架的身子骨倒在马车里追男人好多了。要不是她嫌烦,县令是还恨不得一天到晚陪她身侧当老妈子供她使唤。   冯清有些为难。他也没想到这条追世子的路会这么漫长。原本以为最多三两天就能把人交了,自己好打道回府。现在不但没追上,反而把世子妃弄得病怏怏的。但毕竟是王府里的老人了,经验丰富,所以想出了个法子。自己留下继续守着着世子妃,等她病好。再悄悄挑了个人,命他日夜兼程循了官道去追世子——那一行人目标明显,向沿途驿站打听消息就能知道行踪。他这一路就是这么追过来的,并且越来越绝望地接受一个现实,两拨人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所以干脆顺了世子妃的意思停下来。折磨一群人,不如折磨一个人。   这是霍世钧离开洛京的第十夜。   按照一般昼行夜息的行程,从洛京到兴庆府,需要两个月的时间。但他耗不起这么久,所以自离京后,基本就是按照急行军的步调来赶路的,这样行程可以缩至一半。跟随他的,都是千锤百炼出来的硬汉,受不住的,也不会出现在这支铁卫里。   这夜,他于二更时分投宿驿站,歇至三更时,霍云臣端了烛台,揉着惺忪眼,小心翼翼地敲他的门。   他并未熟睡,立刻惊醒。见霍云臣一脸梦游表情地道:“刚王府里冯清的人居然找了过来,说世子妃追你。路上病倒了,现在停在雄州。   什么叫昨夜西风凋碧树,然后蓦然回首,居然发现灯火阑珊处……   他终于深刻地体验了一把……   霍世钧从榻上猛地一跃而起,睡意全消。   善水在雄州停了四天了,住的地方终日药味熏天,人却没好几分,终日昏昏沉沉,趴在床上就不想起来。   其实她怀疑自己这完全就是心理诱导的结果。她心里的那个小人一直念叨着不想去,所以她就不想好起来,能多挺尸几天是几天。这天晚上,打发走了战战兢兢觉着地头与她相克所以再次来拜山的县令夫人,捏着鼻子勉强灌了半碗药,药性一发,人便又晕晕沉沉地睡了下去。白筠和雨晴不肯回房,这几晚一直在她床前轮流打地铺,今夜轮到雨晴。   善水迷迷糊糊睡到了半夜,觉得口渴,醒了过来,也懒得睁开眼睛,嘴里含含糊糊嚷了声水,没一会儿,便觉自己被人扶着坐了起来,温水送到她嘴边。就着喝了两口,脑子终于清醒了些,忽然觉得有点不对。   托住自己后腰的那只手,力量大得出奇,她整个人稳稳地靠在了上头,白筠雨晴都没这么大力气。   善水睁开了眼。   中庭地白,月光从窗格里漫漫地撒了进来。屋子里没点灯。她依稀看到个男人阔肩的轮廓。心脏顿时狂跳起来,正要尖叫,嘴巴已经被一只手捂住,听见那男人在自己耳畔道:“嘘——是我!”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小麦今年丰收扔了一颗地雷 抱歉上章没写到预定情节,所以赶着补了一章。嗯嗯以后再也不会发布类似不靠谱的预告了……大家晚安(或者早安?)O(∩_∩)O,祝看文愉快~ ☆、第三十八章   居然他!      善水瞬间石化了。      冯清派了人去追他通知自己这一行人消息的事,善水自然知道。但他居然会中途折回来,这真的个大意外了……      霍世钧先前得了善水在后追他以致病倒的消息,一时三刻也耐不住了,命霍云臣等人留在原地等候,向那个传话的问了善水具体所在,当夜便单骑折了回去,赶了两天的路,才在今夜赶到。屋子里头雨晴因值夜,并未睡熟,听到门口动静便醒了过来。起身发现世子,自然避让了出来。善水却因了病的缘故,睡得昏沉,这才当时没被吵醒。      霍世钧用手臂托抱住这具香软身子,先前因了路上奔波所致的疲劳也一扫而光。手捂住她嘴的时候,感觉到了来自她肌肤的温熨,忽然想起她还病着,忙将她放回榻上,起身去点了灯。      屋子很快被一团昏黄的光晕笼罩了。霍世钧回身看向善水。见她恹恹卧着,藻发凌乱散于枕上,眼皮子浮肿,一副娇娇怯怯的病弱模样,心顿时软了下来,坐回到了她身侧的榻沿上,探手摸了下她额头,触手还温温的烫,可见病还没好,忍不住开口便道:“你怎的就这么倔?那天我要走时,你若开口说一声,我会不肯带你吗?何苦等我走了,自己再这样辛苦地追?看看你,都病成了什么样?”      善水的第一反应就他在自己责备自己,再用她此刻反应有点迟钝的大脑把他的这句话来回咂摸两遍,这才进一步弄清楚了他的意思——原来他竟以为她自己后悔了,这才追了他一路以致于累成了这样?      这可天大的误会。      “你……”      善水刚张开嘴,视线正落到了他的脸庞上。见烛火静幽幽的晕光里,他的眼窝微陷,原本英俊傲慢的一张脸上,现在胡渣拉嗒,满遮掩不住的风尘与倦色,想赶路辛苦所致,且连此刻看着自己的目光,比起平日仿似也柔和了不少……      “我怎么了?”      霍世钧等着她继续,却见她半晌不语。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句。      善水踌躇……这一踌躇,那种直接打击人的话就有点说不出口了。见他还等着自己开口的样子,心中一动,头一扭,话便脱口而出了:“你身边不有人陪着吗,多好啊!你还回来干嘛!”      霍世钧没领悟,一怔:“你说什么?”      善水哼了一声:“你少装!你干嘛不带采春问薇?不因为那个女人?你带她在身边了?”      霍世钧这才明白她所指。起先想否认,再看一眼她。见她斜睨着自己,口气分明在衅事儿,神色里却带了种说不出的娇样儿,心尖儿似被撩拨了下,忽然想再逗弄下她,便闭口不语不再辨白。      善水刚才说那句话,一来,为转个话题,二来,心里虽觉着不大可能,只那天被霍熙玉提醒了,便多少也存了点试探的意思。现在见他不语,那就默认了,顿时气结。想到自己根本就不想掺这一趟浑水的,都被他娘软硬兼施才被迫上路,追他追得生了病,他却在前头搂了别的女人卿卿我我,心中一阵气苦,又一阵委屈,盯着他时,一时控制不住情绪,眼圈便有些红了。      霍世钧本就只想逗下她的。见她信以为真,竟似要哭出来了,心中顿时又得意,又不舍。露出了丝笑,正要凑近道出实情安慰她,冷不丁见她竟突然变了脸,怒眼圆睁柳眉倒竖,抬起一脚便朝自己面门踹了过来。      这若平日,以他身手反应,自然不会中招。只现在,他心猿意马、毫无防备,两人距离又近,竟被她结结实实地一脚踹在了一侧脸面之上。      霍世钧何等人,从小至大,别说被人用脚踹脸,连根手指头都没当面被指过。现在脸被她脚丫子踹得偏了过去,又惊又怒,趁她缩腿前,反手一把便捏住了,压低了声怒斥道:“你好大的胆!”      善水方才心中疑虑一被证实,短暂的委屈过后,剩下便都怒气了。刚见他竟还恬不知耻,笑嘻嘻地俯身要靠近自己,只觉厌恶至极,几乎本能反应,这脚抬起来便往他那张脸招呼了过去。偷袭虽成功了,只可惜脚丫子也被他捏住,此刻越捏越紧,越紧越疼,却不肯开口求饶了,只扭着身子挣扎起来。      霍世钧皱眉盯着她。见她一张脸白得没有血色,许因了元气不足,刚闹腾了那几下,现在便气喘吁吁了,胸脯子上下微微起伏。且因了方才挣扎,穿着的那条宽松粉绿小裤褪卷到了膝处,露一截雪白小腿……手上力道便渐渐松了下来……      善水刚才踹他脸,不过下意识的举动。踹完了,见他脸色铁青,心中立马也后悔了。这当老婆的拿脚去踹丈夫的脸,简直就无法无天……只面上还不肯认输而已。现在觉到他抓住自己脚掌的手似乎松了些,急忙再次缩腿,想抽离他的掌握。谁知脚刚一动,却觉他手一紧,又被钳住了。      霍世钧再次捏紧她那只脚,瞟了一眼,白生生的,捏了下,肉呼呼的,软绵绵柔若无骨,手感极好。又想起她这只脚丫刚踹过自己那半边脸时,虽把他脸踩偏了去,有点丢人现眼,却一点儿也不疼,反倒感觉光溜溜滑腻腻的,现在那半边脸仿佛还残留了点那种感觉,一时心头像一道长出了层毛茸茸的丝儿,全身都有点发痒了,忍不住又捏了几下她的脚。      善水见他脸色渐渐缓了下来,手却一直紧紧抓着她那只脚不放,现在还揉捏起来,烛火里看起来,整个人颇有点阴邪之气。忽然想起他在床上似乎偏好重口,顿时毛骨悚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闭上眼胡乱踢腿,那只脚掌终于得了自由,刚松了口气,榻侧一沉,他已躺了下来,手伸过来一揽,自己便滚到了他怀里,觉到他的脸压了过来,似乎想要亲她,登时又挣扎了起来,喘息着道:“你光就知道欺负我!欺负我算什么本事?我也没要你跑这来的!你带她直接过去就好了!我一个人在这里住得好好的,等我病好了,我就自己回洛京!”      霍世钧被她这样嗔怪,心中不但不怒,反而窃喜,只觉她娇憨无比。用力压住她手脚,俯到她耳畔低声道:“我何时跟你说过我带了别的女人上路?我要带了,还会这样折回来接你?刚不过和你玩笑一下才没应你的话,你就信以为真了。”      善水一滞,微微侧过脸去,见他一张脸近在咫尺,看着自己的眉眼里似乎微微含了丝笑意,顿时觉得讪讪,心里头却不知为何,忽然像被挪走了块石头,松快了不少。      霍世钧觉到怀中的身子渐渐软下来,知道她回心转意了。这时刻,先前为了赶回来接她在路上日夜兼程的辛苦也全都不翼而飞了,把头埋入她颈子,深深吸了口气,心中欲念立刻蹿动,手便慢慢摸上了她身子。      善水略微扭了下,低声道:“我还病着呢……”      霍世钧听她语气,难得似在朝自己撒娇,立刻道:“那我不动你,你睡好了。”果然,抱着她便没再摸索了。过了一会儿,终究还按捺不住心中的得意和好奇,凑到善水耳边,低声问道:“柔儿,你先前不不愿跟我去兴庆府吗?怎的突然又改了主意?”      善水一怔,踌躇了起来。      她上路追他,全照了王妃的指令行事,这事只有她和王妃两人知道。要刚才,两人一言不合最后又翻脸了,她自然不会客气,有什么说什么,省得他自我感觉太好。但现在闹腾一番过后貌似又和好了,他也难得露出了丝体贴的样儿,她要再跟他说实话,自个儿被他娘给赶出来的,这个小心眼的男人指不定又会落下什么心病。      既然已经回不去了,接下来至少一年的时间里,都要跟他朝夕相对。他又个吃软不吃硬的人,自己若为这种事再得罪他,那就不识好歹自讨苦吃了……      善水想妥了,一只手轻轻搭上他腰,闭了眼睛道:“我不想让你先开口么,可你就不开口,我自然也拉不下那个脸。后来送你到大门口,你回头看我一眼时,我就后悔了。只当时边上人那么多,我怎么开得了口?所以一回去就去求了你娘。她应了,就派冯清送我来追你。没想到你走得这么快,追了几天没追上,我又病了,只好停在了这里。那边要真的急,你明天自己先上路,我慢慢再过去好了……”      霍世钧听罢,心里便像有只小手在轻轻挠痒,挠得他通体无比舒畅。把怀中人抱得更紧了些,低头在她额上亲了下,低声道:“睡吧。那边早晚几天也无妨。等你病好了,我再带你上路。”  ☆、第三十九章 时令已入深秋。善水以往到这时节,夜间独睡时,手脚总经久不暖。昨夜有了男人体温捂着,睡得倒颇舒适,一觉醒来已是次日晨,身畔男人不见了,大约已经起身。她已病了数日,前些天一直昏昏沉沉,盖再厚的被衾,汗也没见发多少,今早破天荒地心口后背处却都积了把汗,脑门也灵清了些,只手脚还是软而已,所以并未下地,仍被白筠雨晴服侍着坐榻上洗漱,擦了身子,换去汗湿的中衣。白筠怕她再冻了,往她身上再披件蜜色漳绒小袄,又塞垫了个靠枕到她腰后,县令是留下伺候的小丫头便送了早膳来。善水正感到了饿,被伺候着吃了半碗藕丝荷粉,一块桂花新栗糕。白筠眉开眼笑,替她掖了下被角,道:“可算是肯吃东西了。前几天看见什么都摇头,吃得比猫还少。” 雨晴笑嘻嘻凑了一句:“世子昨夜到时,我一开门,见黑漆漆一个人影立我跟前,差点没吓掉我的魂儿。好在姑娘今天就肯吃东西了,人也精神不少,可见世子来得真是好……”   善水被这丫头的话弄得有点心虚,倒显得自己就是憋着一口气等男人来似的,放下筷子,轻咳一声,道:“不吃了。”   “怎么就不吃了?再吃!”   门帘子忽然被掀开,善水抬头,见霍世钧已经进来了,精神奕奕,眉宇间一扫昨夜的倦乏。   白筠剜了雨晴一眼,雨晴吐了下舌,心中也后悔自己嘴快。偷眼看了下,见世子面上似乎并无不快,这才略微松了口气,忙低头退到一边去。   霍世钧一早醒来时,见蜷在自己身侧的善水睡得沉,并未扰她,自己起身去见了冯清,叫他这两日便可带人返京了,回来到门口时,正好听见里头几个人的说话声。雨晴那句,前头虽有点犯上之嫌,只后头半句入他耳,却觉十分合意,自然也就不跟她计较了。 白筠忙照霍世钧吩咐,又搛了几个素馅小饺儿放到摆善水身侧的小炕桌上。霍世钧见善水不吃,径直坐了过去,拿起她的筷,夹了便往她嘴边送,道:“药喝再多,身子没力气,又怎么好得起来?再吃!”   白筠朝雨晴丢了个眼色,两人便悄悄退了出去。   善水见屋子里只剩她跟霍世钧了,这才把头扭过去,道:“我饱了呢。”   “再吃一口!”霍世钧的语气是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把他平日压人的那一套都使了出来。   善水敌不过他的威逼,只好张口。一口又一口。见他还不肯罢手,忙道:“等下还要吃药的,太饱了喝不下去。”   霍世钧这才作罢,自己就着她的碗筷,把小炕桌上的东西扫光,叫了人进来收拾掉,没片刻,白筠又送了煎好的药汁来。霍世钧亲自端了送她嘴边。   这药又臭又苦,善水勉强喝了几口,一张脸便皱作了一堆,推开道:“好了好了。”   霍世钧面无表情道:“喝完。”   善水道:“我前几天都喝完的。是药就有三分毒。一早觉得好多了,不用喝光。”   霍世钧盯着她:”是吗?怎么早上我碰到了煎药的小丫头,问了几句,她却说你每次喝药都剩半碗?”   善水见被戳穿,嘟了下嘴:“这药太苦了……再说,我又不是没喝,我今儿真的好了呢。”   霍世钧皱眉望一眼还剩大半的药汁。挥手示意白筠出去了,这才望着她微微一笑,道:“柔儿,光苦了你也不行,我会心疼。要不再像上次喝醒酒汤,我喝一口再喂你一口?我陪你一道苦就是。”   善水见他话说完,真的把那碗药端到嘴边要喝,吓一跳,忙不迭摆手:“不用不用。我自己会喝。”扳住他手腕不放,跪坐了起来抢过碗,咕咚咕咚几口便都喝完了,舌根一阵泛苦,差点没作呕,忽然嘴里一甜,已被他塞了颗杏脯进来。   霍世钧没哺喂成,心里倒是有点可惜。见她嘴里含了杏脯,鼻子还是皱到一处去,小模样有点娇俏撩人,看了几眼,视线落到了她唇瓣上,正好嘴角处还沾了几滴棕褐的药汁儿,心中一动,人便慢慢凑了过去。   善水见他目光有异,知道不妙了,忙往后仰了下头,却正合他心意,整个人顺势便压了过去,把她扑倒在榻上。   “你干嘛?”   善水忙伸手抵住他压下来的脸。嘴里因含了杏脯,连说话都口齿不清了。   霍世钧早心痒难耐,拨开她的手压在头顶,自己用另只手固住她脸阻她避让,头便压了下去,伸舌轻轻舔她嘴角残留的药汁。   这动作实在暧昧邪诱,被他舔过的唇角处像有虫在爬,善水一张脸顿时爬上了杏烧云火,虚哼哼道:“不要……大白天的……”   这话入男人的耳,与其说是拒,倒不如说是变相的诱惑了,哪里还会真听话?再说了,霍世钧自从新婚夜被她拒吻,便似落下了个心病,对亲她嘴这件事,更是执着。都这样了,哪里还会放过?再舔几下她的嘴角,舌就撬开了樱唇探入,卷了被她含得半化的那颗杏脯吞入自己腹中,再缠住她唇舌便不肯放。二人口间津液哺渡,鼻息苦甜氤氲,真真是个滋味消魂的缠绵之吻。   被打发了出去在外的白筠等了许久,也没听见里头传唤,倒是隐约传来几声可疑的声响。她先前在王府时,也历过数次了,自然明白为何。现在有了经验,倒没起先几次那么慌了。只是见这里是客栈,虽是最清幽的上房,且为了避免冲撞到世子妃,边上几间屋也都空着,但毕竟是在外,不敢怠慢,自己略站远了些便守着。等了一会儿,忽然看见冯清过来,忙迎了上去。   冯清停住了,道:“本地县令消息竟很灵通,一大早地便领了群乡绅耆老过来要请世子安,都在客栈门口等着呢,我也打发不去,这才来通报下。”   白筠踌躇了下,到了门口,朝里咳了一声,把冯清的话大声重复了一遍。   里头的榻上,罗衣已解,襦裙也半退了,霍世钧毫不隐晦,撩高自己的衣摆,大喇喇地将情动狰狞之处大白于外,抓了善水的手要引到那处,令触抚。   这却是头一遭了。   青天大白日的,善水只瞟了一眼,见比前次罗帐昏灯里瞧着时仿佛更要蛮狠张扬,他又脸皮厚实毫无避丑的意思,顿时面红耳赤,闭了眼睛把脸埋在枕里不去看,捏紧了粉拳死命不肯就范,男人边哄边迫,两人正拉锯之间,门外忽然传来这声儿,善水松了口气,忙露出半张脸,睁开眼小声催促:“快去快去!”   “不见!”霍世钧随口道了一句。趁她说话分心的当,终于将她手强行压了上去,趁势带着又揉蹭几下,这才长长吁了口气。   善水心怦怦直跳,尽力忽略掉自己指间触到的那种异样炙烫感,喘息着道:“就那个县令的话,你不见也无妨,只还有乡绅耆老。那些都是寻常百姓,也是你霍家的子民。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他们特意来拜,你要是不见,太不近人情了。人家嘴里不敢说,心里会怎么想?且你在外,一言一行,皆不能随心所欲,因代表了皇家风范……”   霍世钧被她念得头疼,皱眉打断了道:“就你话多,罗里啰嗦!”   他嘴里虽这样说,手上动作却停了,只还不肯起身,一脸被扰的不快。善水暗叹口气,只好凑到他耳边继续哄:“你快去吧!等晚上。晚上我就依了你,随你如何……”   霍世钧得了好,这才勉强放开她手,扯了被衾裹住她身子,自己翻身下榻理齐衣物,又看一眼,见她缩在被窝里只露出小脸,脸颊上还飞着红晕,一双眼睛睁得滚圆地望着自己,仿佛还带了丝戒备之色。强压下心里那种立刻做了她的念头,到桌边喝了半壶的冷茶,定下了心神,低头见无异了,这才开门而去。   本地县令原本早就听说过这永定王府世子的昭著恶名,此番他过来了,不敢不来拜见。现在见着了真人,见他虽年轻英傥,只一张脸却始终没什么笑,远看近看前看后看,怎么看浑身都透出丝凉气,原先想攀附的心顿时被浇了个干净。午时设宴本县最好的齐福楼,一个个面上虽陪着笑,心里却都有几分战兢。至于霍世钧,他看什么听什么,心里都只记着他那个女人一早最后时应下的那句话,哪里有心情应付旁人?恨不得立刻赶回去才好。宾主心照不宣,故而这场筵席空前迅速,酒未过三巡便草草结束,霍世钧立刻赶回客栈,此时晌午刚过没多久。   善水今天身子比前几日松快不少,早上霍世钧去后,她又躺了一会儿,觉着腻了,便起身穿好衣服下地溜达了几圈。用过午膳开了南窗,见旭阳照射过来,暖煦可喜,便与白筠雨晴一道坐下,一边晒着日头闲话几句,一边看她俩做针线。没想到没一会儿,霍世钧便回了。白筠识相,服侍了茶水后,立刻便与雨晴退了出去,让出了地。   霍世钧把门窗一关,二话没说抱了善水便上榻。善水知道这回是避不了了,便是白日也只能由他了,只想他别太蛮狠便好。半推半就地很快衣钗委地,喘息甫起时,门外竟又传来了白筠的唤:“世子,有人急找!”   霍世钧一滞,从身下羊脂玉般的一片脖颈上霍然抬头,朝外怒道:“说我有要事!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见!”   白筠的声犹疑了下,降了好几个调,变得小心翼翼:“是……侍卫长来了。说有急事……”   侍卫长便是霍云臣。   霍世钧一怔,与善水对视一眼,低声道:“你等我回来。”说罢便放开她匆忙下榻,很快开门而去。   善水忙拣了凌乱衣物穿回去,起身到了镜前理了下鬓发,召了白筠进来,问道:“他不是在前头等的吗?怎会突然也过来了?”   白筠刚才被霍世钧的怒气吓到,此刻还有些惊魂不定,忐忑道:“我也不晓得,只是听说有十万火急之事,不敢耽误了。这才来叫的。”   善水哦了一声,也未再多问。坐了片刻,又觉着有些虚累,便回了榻上和衣躺着闭眼假寐。过了一会儿,便听到霍世钧的脚步声,倏然睁开眼,见他已大步朝自己而来,到了榻前坐下,眉头微皱,欲言又止的样子。   善水道:“你有事,直说便是。”   霍世钧看她一眼,这才道:“兴庆府那边有消息来,说巴矢与由都两大部族起了争斗,波及不少人,事情闹得有些大……”   兴庆府毗邻西羌,当地异族混居,这巴矢与由都是当地势力最大的两个部族,位于大元与西羌之间。百年前曾属西羌,后不服管辖,先后脱离自立,二十多年前,遭西羌出兵征讨。唇亡齿寒,大元自然不会坐视不管。当时新登基的景佑帝御驾亲征,打退了西羌进犯,两部族首领也受了景佑帝的封,号巴矢王与由都王,从此归于大元版图,但立场一直摇摆不定。刘九德领兴庆府时,多年来暗中扶持巴矢、打压由都。两个部族一直咬着,只碍于大元,不敢明面争斗而已。现在刘九德倒台,兴庆府群龙无首,早就心存怨气的由都部立刻生事,宣布不服大元管辖。前些时候两大部族起了争斗,死伤不下千人,甚至波及到了兴庆府的府都凤翔卫,流民趁机生乱,当街劫夺。民众人人变色,家家户户闭门不出,行市凋敝。宋笃行无力掌控局面,又迟迟等不到霍世钧,这才派了人去接应传信。霍世钧那夜离去后,次日一早,霍云臣便正巧得了消息,这才心急火燎地一路也追了回来。   善水没听过这两个部族,对那边局势也是两眼一抹黑,只是见他神色凝重,想必是件大事。忙坐起身道:“那你快去,不用顾我。”   霍世钧看她一眼,道:“也好。我令云臣留下。等你身子养好了,他再护送你慢慢过去吧。”见她点头,肩膀抬了下,仿似要起身相送,伸手把她按下去,道:“不用你送了。记得要多吃饭。我现在就走。”说罢俯身下来,匆匆亲了下她额,再看她一眼,起身便往外去了。   善水目送他匆匆离去的背影,伸手摸了下尚带他唇感的额,忽然生出一种感觉:他除了爱强亲自己的嘴,第二个喜欢亲的地方好像就是额了……   ~~   霍世钧离去后,善水又歇了两日,便在霍云臣和随后赶到的一队亲兵护送之下,继续往兴庆府去。大约是得过霍世钧的命,霍云臣一路并不紧着赶路,昼行夜宿而已。越往西去,入目景色越是迥异。沿途人烟渐少,处处黄芦蓬蒿、孤城黄沙,碧蓝天际的白棉云朵之上,不时掠过南归的振翅雁群。   善水起先还有新鲜感,很快便厌倦起来。越往西,越想念父母。有时夜半醒来,竟有一种不知身在何处的茫然无依之感,继而彻夜难眠,心中愁绪久散不去。愁多了,再想起霍世钧时,就变得咬牙切齿愤愤不平。只觉都是因了他,自己才会这样背井离乡勉强上路。就这样一路行走,到了十月底,人烟渐渐又稠密起来,知道终于入了兴庆府的境。   这时节在洛京中,白天穿件夹袄便可,只在这里,善水身上已经裹了大毛斗篷。白天久坐车中少了活动,晚上屋里便是笼了火盆子,手脚还是冰凉一片。这天又到出发,听霍云臣说,离凤翔卫不过数百里路了,两三天内便可赶到,郁闷了许久的心情这才稍微好了点。不止是她,连白筠和雨晴的脸上都露出了笑。善水叫他只管放开了赶路,心里是真恨不得立刻就能到,好叫她爬下这坐得几乎要作呕的马车。 ☆、第四十章 霍云臣是王府家臣,领侍卫长,对霍世钧的忠心自然不用言表,是那种关键时刻必以命护的贴身卫士。其实比起护送世子妃上路这种活计,他自然更希望能与霍世钧一道在前冲锋陷阵。但是上命不可违。而且他多少也瞧得出来,自己这个主上对这个世子妃有点非同一般。所以心中虽发急,恨不得快马加鞭早些到,步调却丝毫不敢加快,因世子临去前叮嘱过,凡事以世子妃合意为准。终于熬到现在,世子妃自己也开口了,他自然遵命,当天便加快了行程。到了第二天中午,离凤翔卫也就不过百里路了,正要停下来稍事歇脚,对面的桑榆官道上远远来了一队人马,马蹄翻飞,扬起漫天黄尘。 霍云臣眺望,认出是兴庆府藩下的武平军,并不以为意。因这几日靠近凤翔卫时,他已遭遇过数拨了。打听到霍世钧已镇压下两大部族的内讧,此地局势渐稳。这些四处巡逻的小队武平军,就是在奉命清肃前些时候因了动乱滋繁出的流盗。但是,等那队人马风驰电掣般地再靠近些时,霍云臣楞了一下――队伍的中间,竟有个十五六岁的少女,跨骑在一匹枣红骏马之上,颇是惹眼。 这少女很是美艳。当地部族的装扮。乌黑的浓密秀发结成细细长辫,垂至臀下。发顶压了个莲蕾型的五彩花冠,缀沿下一圈琉璃珠。身穿孔雀蓝的交衽锦绣长袍,绣金的领口处花边锦绣,腰上系条紫色宽带,垂下长长的璎珞流苏,脚下踏双尖尖的黑色羊皮靴子,再配上她健康的微黑皮肤――整个人明亮得就像天上太阳,足以吸引住所有男人的目光。 那一队人马很快到了近前,领头的军官看到霍云臣,问明了身份,立刻滚下马来站立在一边。 霍云臣看一眼马队中间的那个少女,向军官问她身份。军官回头看一眼,道:“她是巴矢王的女儿蓝珍珠公主,咱们奉了霍大人的命,保护她的……” 那军官声音虽不高,车中的善水却听得明明白白。按捺不住好奇心,稍稍打开帘子望了出去。看见那位公主已经翻身下马,朝着自己的马车方向走了过来。头上琉璃珠串随她步伐瑟瑟作响,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蓝珍珠谁都不看,径直到了善水的马车之前,也不用人扶,自己就要上来,被霍云臣以刀鞘拦住,恭声道:“世子妃的车舆,闲人勿扰。” 蓝珍珠瞟他一眼,不悦道:“我知道世子妃在里头。我过来,就是迎接她的!”汉话说得居然十分顺溜。 霍云臣不为所动,声音变得冷淡了起来:“没有世子的命,谁也不能上这辆马车。” 蓝珍珠面上现出怒容,手上的马鞭啪地朝霍云臣当头卷挥过去,被他一把缠住鞭梢,见拉扯不动,昂首傲然道:“我是世子的侧妃!我来迎接我的姐姐。你是什么东西,这也能管?” 霍云臣还在惊讶,听见车里已有个声音道:“叫她上来吧。”踌躇了下,终于慢慢松开了手。 蓝珍珠哼了一声,敏捷地爬上马车,钻了进去。 这个少女近距离出现在善水面前时,善水眼前一亮。她的那种健美婀娜之美,在洛京里养大的女孩们身上,见所未见,极具异域风情。 蓝珍珠上了马车,也不待善水招呼,自己便坐到了她身侧的一个绣墩旁,盯着她看了片刻。忽然,丰润的红唇绽出了笑,露出两排整齐如玉米粒的洁白牙齿,笑盈盈道:“姐姐,蓝珍珠是我的汉名,我还有个名字叫仁娜。我母亲是汉人,所以我会说汉话。” 善水从刚开始听到她开口说的第一句话起,其实便有点懵了――她是巴矢王的女儿,却自称霍世钧的侧妃……之前从没听人提过他在兴庆府有这么一位,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是她这个世子妃还在路上上演千里奔夫的戏码之时,她的丈夫却桃花滚滚,收了这位公主。毕竟,侧妃不是正妻。他如果真相中了这位异族少女,也不是什么大事,以后回京了,宗人府补录一下就是。 善水觉得这有点离谱。但再一想,也不是没可能。所以干脆将她让了上来问个清楚――摊到这样的事,就算她对那个丈夫没什么感觉,但问问清楚,那还是必须的。 蓝珍珠落落大方,有问必答,不问的她也自动会说明,马车没走出去多远,善水就已经知道了前因后果。 一个月前,霍世钧赶到凤翔卫接掌了兴庆府,很快镇压下巴矢和由都两部的纷争,初步控制了地方的局势。巴矢部一直与大元更为亲近些。半个月前,巴矢老王在部族里宴请霍世钧。蓝珍珠献舞助兴,艳惊全场。她对年轻的大元世子更是一见钟情,而老王之所以会安排女儿献舞,心中其实也存了拉拢之意。知道这位世子已有正妃,待女儿舞毕,便当众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表达了联姻之意,表示欲高攀,将女儿嫁他为侧妃。霍世钧当时并未拒绝,只说自己初到此地,诸事尚未理出头绪,待上手之后,也不敢怠慢了巴矢部的美意,必先呈表至御前,遵圣意而行。 这样的回复,其实不但是应允,而且给了巴矢王极大的脸面。巴矢部上下欢腾一片,蓝珍珠更是欢喜,虽然还没得到婚旨,却处处以世子侧妃自居了。少女怀春之下,心思难免荡漾。霍世钧离开后没几天,她竟直接跑到凤翔卫去找他,死活不愿回去,最后被霍世钧安排暂住在了驿馆之中,指派一队卫兵护卫。 “姐姐,我先前去节度使府邸时,听那里的奴才说,姐姐就快要到。我心里恨不得早一日见到姐姐才好,这才出城去迎接。没想到运气好,果然被我碰到了。姐姐,你可真美,怪不得能当世子的正妃!” 蓝珍珠笑得心无城府,神情天真。 善水似笑非笑,闲闲地问了一句道:“霍世钧这么好?你才看了一眼就喜欢他?” 蓝珍珠认真道:“他很好。我才看他第一眼,就想嫁给他了!” 善水一时无语。半晌,终于忍不住,还是憋出了一句:“你这么年轻漂亮,你就心甘情愿地当他侧妃?” 蓝珍珠惊异地看她一眼,这才不以为意道:”这有什么?我父王除了大妃,还有十二个女人。我娘排第三,却是他最喜欢的一个女人。” 善水闭口了。 霍世钧真的已经准备接纳这位巴矢部的公主了,善水完全可以肯定这一点。否则以他的性格,就算蓝珍珠跑过来纠缠,他也绝不会任由她留下,更不会指派士兵保护。 至于他为什么要娶她,理由就更显而易见了,连她这种政治白痴都能想得出来。巴矢部在大元与西羌之间,位置敏感而。他初来乍到,虽然靠武力镇压了动乱。但这片广袤土地上的盘根错节纵横联合,却绝不是单单能靠铁血手段来解决的。有巴矢王自动示好,他为什么要拒?且别说这蓝珍珠人如其名。就算她不是个美人,霍世钧也没理由拒绝这桩联姻。只不过是后院中多一个女人而已,对他来说,就像吃饭喝水那样的稀松平常。 就在片刻之前,善水想到霍世钧的时候,还是满腹怨念,甚至准备着等见了面,第一件事就是狠狠咬他一口,好叫他知道她这一路是怀着怎样的心情过来的。但是现在,她只想冷笑,有一种薛善水你就是上赶着在犯贱的感觉。 他娶蓝珍珠,未必是有多喜欢她。她完全能理解,也能接受。毕竟一开始,她就准备好了有这样的一天。只是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而已。 “你特意出城来截我,还有别的目的的话,直说好了。” 善水望着边上的少女,慢条斯理地道。 蓝珍珠忸怩道:“姐姐,我到了凤翔卫,他把我安排在驿馆里后,我就一直也没见到他了……我不想住驿馆,我想跟你一道住到节度使府邸里去……” “好啊……”善水微微一笑,整个人松松地靠在了身后的马车板障上,“只不过,他这个人的脾气,我比你稍微了解那么一点儿。等入城了,你先回驿馆。我见了他,跟他说一声。他若应了,我再亲自去接你。他若不应,我也会劝他的。反正,迟早都是一家人了……” 蓝珍珠浓密的眼睫眨了几下,终于嘻嘻一笑,道:“姐姐你真好!” 这队人马,当夜并未落脚停歇。霍云臣照了善水的吩咐,一直在赶路,终于在夜半的时候,停在了凤翔卫节度使府邸的大门之前。 夜霜露寒,善水下了马车,吸了口干燥而冰凉的陌生空气,一阵寒意从里至外地冲了出来。微微裹紧身上的毛氅,仰头看了下大门前那两盏高高挑挂在寒风中的灯笼,阶前投下一片参差暗影。 她的新生活,就要开始了呢……—— ☆、第四十一章 前任节度使刘九德是个颇懂生活的人,虽处边陲,一座节度使府邸多年打造下来,颇有几分江南园林的韵致。正房早就收拾出来了,里头下人也齐备,开了门见竟是久等的世子妃到来,阖府几乎惊动,并未费多时,屋子里便燃起火盆,善水安顿下来。 霍世钧却并不在。府里头的下人一问三不知,只说已经七八天不见他回来了。霍云臣次日去了藩台营,也被告不知节度使的行踪。 兴庆府辽阔,从东头的天门关到西头的当地部族域境,骑快马一个来回也要耗费小半个月。霍世钧行踪既未告人,霍云臣只好打消去找的念头,回来禀告了善水。见她听了神色淡漠,连一句也未多问,一改路上时的亲善态度,心里便不安起来。实在是这段日子以来,他隐约摸到了种感觉——世子妃若不快,则世子也不快,世子不快,他们这些边上的人就更别想得痛快。 凤翔卫有重兵把守,秩序早已井然,民生也恢复安定。只是这地方民族矛盾由来已久,人员鱼龙混杂。没把世子妃交到世子手上之前,就算已经入了节度使府邸,霍云臣也不敢稍加松懈,自己带了亲兵一直陪驻,直到第三天的傍晚,才终于等到霍世钧回来。当时天气正劣,从早开始,便下起了此地入冬的第一场雪。 霍世钧大约已经从门房处知道了他们这一行人到来的消息,急匆匆冒雪而入,长及膝处的皮靴在深及脚腕的雪地里咯吱咯吱踩出一长串间隔阔大的脚印,到了抱厦前,霍云臣已经迎了上去。 “到了?” 霍世钧停下脚步,朝着霍云臣问了一句。 他眉睫之上,沾着洁白的雪绒。比起先前,人看起来瘦黑了些,目光却是炯炯,而且看起来,心情非常好。 霍云臣应道:“幸不辱命。世子妃三天前到的。” 霍世钧面上略微露出丝笑,道:“我该早些回的。”话说着,摘去了覆在头上的雪笠,连同手上的马鞭一道丢给近旁的小厮。 霍云臣正要告诉他数日前蓝珍珠的事,一个犹豫间,他人已经往正屋里大步而去,着了雪氅的背影转眼便消失在折廊里,呆了下,终于有些懊恼地挠了下自己的头。 ~~ 雨晴在门口用力跺了下脚,跺去脚上方才从灶房过来踩沾着的积雪,接过身后小丫头手上的食盒,挑开厚实的毡绒门帘。刚一进去,一股暖气便迎面扑来。绕过扇檩木牙雕梅花凌寒的六扇矮插屏,把手里的食盒放在张嵌螺钿云腿细牙桌上,呵了下冻僵的手,嘴里抱怨道:“这见鬼的天气。才十月底,竟就下起这样的雪,往后日子可怎么过!” 善水正歪在张铺了白色狐子大皮的美人榻上在看书,听到她埋怨,回头笑道:“叫你不用自己去的,你非不听。” 白筠正在笼着个累丝镶红石的熏炉,往里头撒了把醒神的薄荷粉末,闻言便道:“从前我时常羡慕你有一手做菜的本事,如今倒不觉得好了。似这样天寒地冻,我只等着吃现成的便是。” 雨晴道:“得了!厨房里的人粗手粗脚,送上来的东西哪里能入口?姑娘初来乍到,我是怕姑娘吃不惯,这才自己去做的,可不是养你的嘴!” 白筠道:“行啦行啦,就你牙尖嘴利。你辛苦了,赶紧歇歇,我来摆饭。不过听管事的说,已经照世子的话打发人去接新厨子了,想必不日便到。”说着,盖上了炉盖,洁了下手,过去摆出饭食。 雨晴看了眼屋子四壁,笑嘻嘻道:“不过说起来呢,世子对咱们姑娘可真上心。我听烧火的丫头芽儿说,这间屋子以前是刘九德的爱妾住过的,摆设自然都是顶好。只是姑娘还没到呢,世子就吩咐把里头用过的物件家什全都搬走,连个香炉也不剩,俱都改换新物。再说起来,那个刘九德可真不是个好东西。什么妾的东西也抬了往这正屋里送,怪不得最后没落个好。” 善水丢下手上的书,起身趿了双软底绒鞋,道:“什么好东西坏东西,男人不都是这个样。贤妻美妾,左拥右抱,如此人生才得快活。” 雨晴还要再说,袖子忽然被边上的白筠扯了下,顺她视线望去,见善水面上已经没了起先的笑意,顿时明白过来,忙收了嘴,道:“姑娘快来尝下这紫参野鸡汤。这地方虽比不上京城,有些食材倒是难得一见的好……” 正说话着,忽然听见门帘子外响起疾步声,一股寒气涌了进来,直直地钻进人的后颈,雨晴打了个哆嗦,抬眼看去,见竟是霍世钧进来了。 “摆饭了?我正好也没吃。” 霍世钧站在门口,嘴里说了一句,眼睛却落在了对面正起身的善水身上,目光微微发亮。 屋子里气氛一下凝固。雨晴这次不待白筠提醒,与她齐齐叫了声世子,两人立刻便退了出去。 善水本正要去桌前用饭了,冷不丁见他竟这样出现,眉间肩头还积着一层雪绒,顿时站在屋子中间分毫儿不动。 霍世钧与她分开一个多月,先前事务繁忙之时,也无暇多想。此刻她真站到了自己跟前。见她秀发不过以一枚白银簇珠簪子松松绾起,穿了件屋里头着的玫瑰紫压正红边棉缎袍,耳边垂了对翠琉璃的丁香。此刻人虽没动,两只坠子却因了她方才猛然回头的动作兀自在她颊颈边颤悠个不停,愈发显得人静若姣水。看了几眼,那种思念难耐的感觉竟似透骨而出。瞥见杂人都出去了,再无顾忌,几步便跨到她跟前,伸臂一把紧紧搂住,头已压了下去,却被善水扭头,避过了这亲吻。 霍世钧尚不觉有异,只以为自己刚从外面进来,浑身还带了寒气,她约是怕冷避开,只好放弃索吻,只还抱着她不放。 善水自打与蓝珍珠会了面之后,便没心没绪的,这几日一直缩在这里头没出去,就等着霍世钧回来。前头也说了,她觉得自己能理解霍世钧的这种举动,也根本就没存过什么一双人的念头,只想等到霍世钧回来,当面问个清楚,心里才觉得交底。左等右等,却什么也没等到,到了今天,她那副心肠就跟外头的雪一样,只剩一团凉了。现在忽然看到他出现,二话没说对自己又摆出这种情圣模样,原本已经凉了的心肠这刻竟绞缠了起来,一股怨气由心而发,挣脱开他怀抱,扭身坐回到美人榻上,顺手拈起方才丢下的那册书卷,看着他面无表情道:“我刚来,就听说你得一美人。等了你三天,你才回来。回来正好,不知道这事,是真是假?” 霍世钧一怔。见她绷着张脸,便跟着坐到她身边去,凑了过去搭住她腰身,笑道:“这事你都知道了!倒不能说假,你听我说……” 他话没说完,便被善水打断。见她点头道:“是真的,那就好。不用解释的,我都明白,谁处这样的境地,都会应下来的。” 霍世钧见她嘴里这么说,身子却绷得愈发紧,眼睛更是从头到尾都没看自己一下,可见是飞醋了。想起她先前安排那两个通房丫头时面不改色的样子,心里倒觉到了丝快活,正要详细再解释下,低头看去时,见她一张小脸便跟外头雪一样的白,丝毫不见血色,下巴颏也尖了不少,倒衬得一双眼睛愈发大了。脑海里忽然便跳出自己第一次在洛京南郊普修寺后山看到她时的情景。当时她一身利落装扮,额头微汗,脸颊绯红,目光清亮,一派健康活泼之色,可见这段时日路上奔波疲累之苦,忍不住便收紧环在她腰上的手臂,低声道:“柔儿,一路辛苦你了。” “倒不能说假……” 善水听到起头这几个字从他嘴里冒出来后,不止心肠,连脚底心都汪凉了。此时此刻,再听到他这样的喁喁细语,丝毫不觉关心体贴,反倒全身一阵不适——恨不得他离自己三尺远才好,嘴里的话立刻便涌了出来:“没什么。我也只是奉命行事而已。就是死在半路,抬着也要来。” 霍世钧这才发觉她不对。稍稍松开了些,略微皱眉道:“你说什么呢?” 善水甩开他还环住自己腰肢的手,坐得远了些,盯他一眼,只觉越看越憎,脸上反倒出奇了,居然让她挤出了丝笑,点头道:“做人还是要实诚些好。前次说了谎,埋没了娘对你的一片人情,我心里着实不安,还是跟你说实话吧。”无视霍世钧此刻惊异盯着自己的神情,继续道,“前次在路上,我跟你说我求了娘才过来的,那都是我在诳语。其实是娘让我过来的。我实在推不过去,这才上路的。” 善水说完了这话,才觉心口那团气下去了不少。见对面霍世钧眸光骤然大变,眉头皱得似能夹死苍蝇,也不管他了,起身往摆了饭食的桌边去,嘴里道:“你刚进来时,不是说也没吃吗?赶紧一道吃吧,省得等下饭菜就凉。这种地方,要不是没办法,谁愿意来……” 她刚走了两步,忽然手腕一沉,已被身后伸来的一只手给抓住,整个人立刻随了那手的发力接连后退,一下跌坐回了美人榻上。虽然身下已经垫了张厚狐子皮,只臀部还是顿得有些疼。 “你刚说什么?” 善水听到他开口,扭头,见霍世钧正盯着自己,目光阴鸷,抓着自己手腕不放,心里的气顿时又被激了出来,冷冷道:“你没听清楚,那我就再说一遍了。是娘说你在此单身无人照应,定要我过来,我没法子才来的。早知道你喜事将近,我也就不必这样巴巴地滚过来。蓝珍珠说,她想住到这府里,我自然没意见。只是我这人心性差,在这地方又实在过不惯,怕万一与人起纷争惹你心烦。所以我想求你个事儿,求你帮着写封信给娘,把这儿的事稍微提一下,就说是你打发我回去的,如此我才好捎带着,安心回去。” 善水说着话,见对面那男人脸色铁青,一双眼里火星似要四迸,攥住自己手腕的力道也越来越大,似要将骨头捏碎了般地疼,心里也是有些恐惧,只是一想到他即将要纳侧妃,登时又充满了战斗力,咬牙忍着疼,与他对视着不退。半晌,终于觉到手腕子处的力道渐渐松了,他忽然一把甩开她手,霍然起身,嘴里竟然带出了句粗话:“他娘的我怎的会娶了这样一个女人!” 善水连手腕子处被他攥的疼痛也忘记了,还在目瞪口呆的时候,那男人已经转身大步而去,甩得门帘被扯脱下了一半,挂在那里晃晃悠悠。 善水盯着他在地上留下的几滩雪化水渍,整个人还沉浸在巨大的震惊之中。 霍世钧竟然粗口,他骂粗口…… 她知道他曾常年混迹于军营,所以有些生活习惯有别于寻常的贵族子弟,比如晨起、沐浴等等。只是他竟也会对着自己爆粗口,这却太叫人难以置信了。他是从小在太学里被教养大的皇族子弟! 她竟然被自己的丈夫爆粗口了!而且还是在自己与他刚成婚不过数月,他要笑纳新人的时候。 善水觉得自己手脚更是冰凉。霍世钧刚才的这一出一入,仿佛已经带走了屋子里所有的暖气,她僵硬地简直连手指头都动弹不了了。 “姑娘,怎么回事?我扶你,快坐下。” 白筠和雨晴已经脸色发白地进屋,一个忙着挂回门帘堵冷气儿,一个急着搀她回榻上坐下。 善水屁股还没落下,那扇刚挂起来的门帘忽然又被人甩开,霍世钧再次出现。 “滚出去!” 他吼了一声。 白筠雨晴一抖,不安地望了眼善水,见她略微点头,战战兢兢地立刻退了出去。 霍世钧浑身挟裹了股新的逼人寒气,朝着善水再次大步而来,到她跟前时,脸色阴霾一片。 善水心怦怦直跳,不由自主地缩了下肩。 霍世钧终于稳住了自己的心绪。 他本来已经大怒而去,雪片劈头盖脸沾落他滚烫的额头,他也丝毫不觉得冰。他本来不想再跟她多说什么了,再走几步,那种不甘与郁懑却压得他胸口如要喷血,似鲠在喉,不吐不快,终于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的脚步,竟然再次转了回来。 他俯视着自己这个原来根本就不愿意过来的新婚妻子,冷冷道:“我回来,是要告诉你三件事。第一,你过来三天,等了我三天,那是因为有羌人在巴士由都一带秘密活动,我过去探查情况。我知道你近日会到,所以撇下我的下属提早回来了,他们现在还冒着风雪在执行我的命令;第二,我当时没有一口拒绝巴矢王的联姻,自然有我的打算,具体你没必要知晓。巴士部虽然与我霍家联姻,但蓝珍珠要嫁的人,却不会是我。等洛京的旨意送达,你就会知道了。第三……” 他微微俯身下去,逼近了善水。额头眉间的沾雪因受了热,化水一滴滴地沿着他面庞滚下,落到了善水的面颊之上,有一滴正滚入了她的脖颈,倏地钻入衣领,化在了她的胸口之间。善水被这刺骨般的寒意激得打了个冷战。 “第三,我从前就跟你说过,我霍世钧从不会勉强女人。你既然无心到此陪我,我自然不会强留。现在已经入冬,我也不想你冻死在半路。等春化之后,我就会命人将你送回,往后你爱怎样就怎样,这样你可满意?还有一句,你也须要晓得,我日后便是真要再立侧妃,也由不得你这样闹腾。女人的本分,你该好生守住才是!” 霍世钧说完话,盯着善水那双睁得越来越大的眼睛,面上怒气渐消,浮上善水熟悉的那种傲慢表情,再没看她一眼,转身大步而去了。 这次……是真的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过堂、咕咕鸡投雷。 ☆、第四十二章 风翔卫这入冬的第一场雪,不过飘洒了两天,便雪霁天晴了。节度使府邸里的下人们忙着铲雪扫道。从京中进来的几大车行箧也正好于这天送到。善水令人把霍世钧的东西都归置出来,自己的只取出些亟用,其余束好暂搁在库房之中。白筠对此稍有微词,劝了几句,见她默不作声,正好作罢,唯心中暗叹口气而己。傍晚,她正提了个以厚绒覆裹的食盒行至正屋抱厦前,忽见霍云臣正立在那里,大氅厚靴,靴面上拈满雪泥,瞧着像是刚从外归来。 霍世钧那日一怒去后,这两日都未回,霍云臣也随他而去。现在他现身了,白筠心一动,四处张望了下,却听霍云臣立刻远远地道:“世子还在藩台营。” 白筠闻言,心中立刻失望。只是一路行来,与他也有些熟了,所以脚步并未停顿,走到近前问了声好。霍云臣回礼,道:“我回来是传个话。初八是由都部妗母的七十大寿,邀世子与世子妃一道前去。世子后日动身,叫世子妃准备下。” 白筠有些意外。 霍云臣看她一眼,踌躇了下,终于还是解释道:“由都部在此地势力最大,影响远胜巴矢部。因受刘九德打压,与咱们大元怨隙不浅,如今暗中似与羌人有往来。此次变乱之时,领由都部的大王子被世子生捕,后释放回去,虽表面己重归大元藩属,只暗中还摇摆不定。妗母是由部王的母亲,在部族里地位很高,说话也极有分量。故此次妗母大寿,世子颇为重视。” 白筠立刻明自了霍云臣说这些话,实在是出自好意,心中感激,道了谢,又低头揭开毡绒和食盒盖子,将雕红漆的九攒食盒里举到他面前,笑道:“这是厨房里新做出的羊乳菱粉糕,又松又软,还是新出锅的。这时点你想必还没用饭,拿去先填下肚子?” 霍云臣一怔。 他这几日跟了霍世钧食宿在藩台营,虽不至于食不果腹,却确实没前头几日在这府里时吃得好。现在正有些饥肠辘辘了。见食盒里洁白松软的糕点还腾腾冒着热气,犹豫了下,对面白筠又在催,便伸手拿了一块。 “再拿一块吧。”白筠笑道,“一路过来,我瞧你饭量还大。世子妃一人也吃不了这许多。 霍云臣只好又拿一块。白筠盖回盖子,这才望着他笑眯眯道:“世子妃这两日恹恹的,饭也吃不下去。她嘴里虽不说,只我也瞧得出来,心里难过着呢。想是盼着世子回。其实这夫妻之间,有什么话,说开了便好,就怕这样顶着不见面……” 霍云臣看她一眼,已是明白她的意思了。所谓吃人嘴软,拿人手短,捏着手上的两块糕,咳了下,道:“我回去了看下,若有机会,就提下……” 白筠面上露出笑,连连道谢,这才挽了食盒快步而去,只剩霍云臣立在未化的雪地里望着她背影发怔。 白筠入了内室,立刻便把方才霍云臣的话给学了一遍。见善水半响不语,有些发急道:“我的姑娘哎,你可别还想不开,闹着性子不去。再这样,真就没转圜了。” 善水抬头,笑道:“谁说我不去?我不是还占着他永定王府世子妃的名头吗?女人的本分要守,世子妃的本分更不能丢。除非哪天下去了,也就不关我的事了。” 白筠见她终于开口说去,虽然那话听着还是说不出的别扭,却也松了口气。忙道:“世子那边想必是有贺礼的,不用姑娘操心。由都部虽是藩属之地,但妗母既是老妪,又年高德厚,姑娘自己是不是也要备个贺礼,不用多贵重,心意到了便是?” 善水想了下,问道:“咱们府里,有没有当地人?” 一边的雨晴立刻道:“我知道。厨房里打杂的虎妹便是当地人,还正好是这个什么由都部出来的。我去把她叫来。” 虎妹来了,领了赏去后,善水便命人找来了当地被奉为神教的米丹宗经文,叫了府里一个懂羌文的嬷嬷过来,叫她念着经书给自己听,内室里灯火夙夜不息。到了第三天大早,一条明紫色镶青金石的缂丝孔雀尾纹腰封终于赶工做了出来。 善水收了最后一针,绞平线头,端详了下,轻轻放下手上东西,长长地伸了个懒腰。 跟着她熬了一宿的白筠此刻一脸的困顿,见她赶了整夜的工,终于完成这绣件,心疼道:“总算是好了。趁着还早,姑娘赶紧去补一觉。” 善水此刻眼圈微微泛青,目眶干涩,精神却反常得好,丝毫不觉困意,揉了几下眼睛,站起身道:“我不困。梳洗下等他来吧。省得又说我拿矫。” 白筠拗不过她。只好推醒熬不住困歪在美人榻上还呼呼大睡的雨晴,着了人进来伺候。 善水梳洗。因如今不在京中了,所以也不必照世子妃的品级装扮,只盛装准备出行,草草吃了半碗枸杞粳米粥,便等着霍世钧来。果然没一会儿,听外头的丫头来传话,说世子在大门口等着了。 白筠急忙替她披上猩猩红的镶金丝飞凤纹大毛斗篷,自己捧了装那腰封的匣子,跟了过去。 善水甫跨出门,便觉一股透骨寒意袭来,刺目阳光照得人有些睁不开眼。稳了下心神,往大门而去。看到门口已经停了辆朱轮华盖车,只是轮子比京中时惯见的要粗厚许多,大约更适合雪地里滚走。霍世钧系了件黑色镶玄狐皮的大氅,端坐在一匹高头骏马之上,正侧脸冷眼看着出来的善水,纹丝不动。 善水与他对望一眼,垂下了眼皮,低头到了马车前,踩着张小机子,被进上了马车,白筠跟了上来。 马车里铺了厚厚的地毡,中间有个已经燃了火炭的暖炉,所以里头很是暖和。善水刚坐上 去,马车便粼粼往西而行。 由都部的地界,位于凤翔卫往西的灵藏山脉一带,过去便是西羌国境。从凤翔卫过去,快马半日多便可到。善水出发时是早上,到时,正是傍晚时分。被扶下马车时,眺望远处,见西山峰顶夕阳火红,映照了未化的白雪皑皑,天际有炫彩虹霓隐现,天高地阔,奇景壮丽。 霍世钧是兴庆府的新任节度使,握地方大权,他本身又贵为皇胄,因了妗母年高德重,肯自低身份前来贺寿,自然是给了天由的脸面。自都王与大妃亲自领了两个成年王子到寨府大门迎接。 这边的人受汉化极深,便是寻常小藩也通汉语.所以善水倒不用担心语言问题。宾主一番寒喧过后,由都王领了霍世钧在前入内,善水被大妃陪着,霍云臣等一应侍卫尾随而入。 妗母中年失夫,一手扶植幼子到今日。地位就如洛京之中的穆太后。如今虽七十高龄,在其子民中的影响力,甚至远胜今日的穆太后。由都王对这位母亲,也是十分地敬重,凡部族大事,必定先问过其意,而后定夺。今日她七十寿,古稀珍贵,四面八方大小部族自然齐齐前来贺寿。夜幕降临,寨府里张灯结彩,火把点点,远望便如天上繁星。 妗母虽七十高龄,精神却极健铄,望之不过六十许的样子,身穿明紫袍服,端坐于正中上位,望向霍世钧与善水,笑道:“世子乃上国贵宾,身份尊贵。老身不过贱躯,世子却应邀携了世子妃大驾光临,叫此处蓬荜生辉,老身不胜感激。” 妗母此话一出,满堂立刻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齐齐看向了大元的世子与世子妃。 妗母说的,是本地的部族语言 她分明会说汉话,一开腔,对着大元世子夫妇,却偏要操本族语。确实是软中带硬,极其厉害的一个角色。 善水心中还在略微忐忑之时,忽然手被身边的人牵住,随他起身,见霍世钧已经朗声笑道:“今日妗母七十。人歌上寿,天与稀龄。我夫妻二人乃是后辈,再大的礼,妗母也受得起。” 善水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因他说的也是此地的语言。只知道他话音一落,寿庭里便欢声四起,众人纷纷随了霍世钧朝着妗母贺寿,场面欢腾。 妗母目光微微一闪,这次改用流利的汉话,笑道:“老身久闻霍世子之名,今日一见,果然非池中物。老身多谢世子给的脸面,今日但请与世子妃一道,不醉不归。” 他的手心温暖,握住她手时有力。善水望向他的侧脸,忽然想起自己父亲以前提过,说他小时就聪敏过人,读书过目不忘。他既有心于此地,学会当地部族土语,也就不在话下了……一时竟微微失神。见他说完了话,仿佛感觉到自己的注视,目光似乎耍转过来,忽然有些心慌,迅速垂下眼皮。觉到手一松,知道他放开了,心里忽然竟有些空落,便慢慢坐了回去,望着自己面前桌案之上青玉杯中的羊羔酒。 “此地酒烈,你不会喝洒。有人来敬,就说身子不适,推掉便是,无人敢勉强。” 善水耳边忽然一热,听到霍世钧这样对自己低语。再抬眼望去时,见他已经坐直身子,目光望着前方,连眼角风也没瞥向自己。 大厅中火杖愈燃愈明,哔波火苗跳跃光中,气氛也渐至口。善水就照霍世钧叮嘱的,滴酒未沾。他却来酒不拒,一杯接一杯,与前来攀谈的各部族大小人物们相谈甚欢,笑声爽朗,举手投足,一举一动,无不引入注目。望着他渐渐泛出酒意的一张面庞,善水忽然微微心揪。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读者 蓝晓宁、miumiu、薄荷趴踢、过堂、梵高的耳朵、suifengpiao、咕咕鸡、magicmry投雷。 各位读者大大,作者今天除了上头谢投雷的,还有话要说。 看到大家的留言了,大部分是痛斥善水的。其实昨天这章出来,我和群里的几位筒子就说过,必定会惹大家不满,只是没想到会不满到这样的地步,确实有点意外了,⊙﹏⊙(可见作者笔力深厚,自己先臭美下吧……) 大家都骂成这样了,我这个作者再缩头就说不过去了。所以拣几条我有感触的,和大家交流下我的看法。 我看到很多读者批评善水脑残愚蠢等等。其实我觉得,她一点也不脑残。她很聪明,看出了世子对自己的容忍,所以才会随心而作,没有压制自己的心性,矫情了起来。如果她嫁的是个真正残暴无情的丈夫,她就会成为一个大家都喜欢的那种四平八稳的宅斗女主,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的表现。什么茶壶配什么盖,什么郎君配什么妾。如果她宅斗女主了,这就不是我想写的故事了。 还有读者说,你这文太YY了,女主既然处在这样的位置,就该怎么样,不该怎么样。说得很对,但我一开始就说了,这个不是宅斗文。大家之所以这么激动,这么失望,是不是把宅斗文里女主的步步为营八面玲珑那一套都套用到了这个女主身上?所以才会接受不了?我从前的时候,喜欢过四平八稳处处算计占先锋的伶俐女主,但是现在年纪大了,反倒没感觉了。所以想写个稍微不一样点的女主,对,就是大家都不喜欢的矫情女主。以前的文淡梅类似这种角色,也招过很多骂,但还不如现在的善水。又有读者说,女主前面不是很识大体,很大家闺秀吗?怎么越来越崩坏?其实从新婚第一夜起,她对着霍世钧就已经失了大体。但这完全不影响她在别的场合识大体。 最后说,我自己是很喜欢里头的人物的,包括男主女主.以前我也说过,写文的是作者,写出来的东西,不可能让人人都喜欢。写文的过程,就是作者表达自己的想法,然后有幸遇到与作者有共鸣的读者,大家一起HAPPY的过程。我享受这个过程,也会努力尽量不要辜负追我文的读者,但最希望的,还是大家看文愉快。如果故事真的让人无法忍受,看文变成了一种折磨,就像文下留言告诉我弃文的那几位读者一样,那么要是还肯赏脸,咱们下个文有缘再见~ 最后关于删留言的事,正好有读者误会,顺便也解释下。除非留言里有人身攻击倾向的,我会删,其余的留言,我不会删的。如果没了,那就是系统抽风。其实以前,我还是读者的时候,有时候偶尔给某作者留个言,第二天还会特意跑去看作者有没有给我回复。没看到回复的话,还会玻璃心一下的。所以非常理解那位读者的感受。摸摸,没事~ps.最近我都没回复大家留言,大家还留得这么欢,好人啊…… 最后,笑眯眯祝大家看文愉快! ☆、第四十三章   “霍世子贺妗母七十大寿,绿通玉如意一对、白通玉如意一对,熏貂如意冠一顶。金桂生辉,萱草长春!”      “七毕部贺妗母七十大寿,沉香嵌金双如意烟壶一对!”      ……      主座之上,妗母由大妃陪同,笑吟吟受着众客呈上的寿礼,等男客们的大礼上完之后,便是各小部族大妃们备的简礼。虽不及前头那些惹眼。妗母看起来倒更感兴趣,不似方才,不过略瞄一眼而已。有些甚至还会叫呈到面前摸弄几下。善水装腰封的那个彩锦如意葵花盒,也被仪官呈了上去。      妗母看了眼善水,见她望着自己微笑,便伸手开了盒子,瞧见里头的腰封。起先不过略扫一眼过去,忽然目光定了下,伸手过去。一边的大妃忙将腰封取出,呈了上去。      妗母端详手上腰封时,坐于近旁的善水年纪虽轻,只身份却贵,所以并未起身,只是笑着解释道:“寿考征宏福,和平享大年,从古称稀尊上寿。这是我为妗母大寿亲手做的腰封,礼轻意重,还望妗母勿要嫌弃手艺。”      妗母指着腰封上以彩线绣出的一行花体文字,似是感兴趣道:“世子通我部族语,本就叫老身惊诧了。不想世子妃年纪轻轻,竟也知晓?这句莲华藏世界,正出自我米丹宗的经文。”      善水道:“妗母谬赞了。我夫君天资英慧,我不及他万一。刚开始学而已。”      妗母略讶,道:“愿闻其详。”      善水微微笑道:“我随夫君赴任一道到此,虽不过寥寥数天,也知道了妗母在此地德为世重。又听闻妗母崇奉米丹宗,我便生了读经之心。不通羌文,请了人来教。念过几篇,稍有触悟。晓得妗母尚莲,便以莲华入绣,取其香、净、柔软、可爱,喻经中真如之常乐我净四德。以此贺寿,聊表心意。”      她二人说话之时,庭中旁人渐渐便止了声息,都望了过来。      善水说完话,忍不住瞟了眼身侧的霍世钧,见他望着自己,稍稍扬眉,目色有些惊异,立刻收回目光,淡定地看向近旁的妗母。      妗母呵呵道:“这绣活精致就不用说,老身前所未见。更难得世子妃有此大容之心,愿习我族经撰。世子妃虽年纪轻轻,此等心襟,叫老身刮目相看。”      善水笑道:“天下本大同,殊途亦同归。我大元向来胸襟开放,并不固步自封。令王土治下的子民,得享和平,衣有蔽,食无忧,安其居,乐其业,这是大道之行,更是我夫君离京万里奔赴此边塞之地的目的。妗母女中巾帼,见识胸襟远非我所能及,妗母若不嫌弃,我愿时常亲近,必能增智益志。”      善水这话说完,广庭中四下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到了妗母身上。      事实上,在此时这样微妙的时刻,有了今日这场大办的寿筵,由都部邀大元世子夫妇前来,世子夫妇也应邀而来,除了面上礼节,更重要的,便是两边的暗中试探与权衡。这一点,人人心知肚明。      霍世钧甫一上任,便镇压下了两大部族的变乱,控制了局面。现在巴矢部率先彻底投向大元怀抱,用联姻来表明态度。这件事,在此地已经人尽皆知。由都部和另些部族自然坐不住了,暗中互通消息犹豫不决。妗母有心独治,却也明白前有大元,后有西羌,俱是狼虎眈眈,恐难长久自保。若投靠西羌,大元必会兴兵。若投靠大元,西羌虽一时不敢动,只是前任节度使刘九德在此盘桓多年,为扩势力,挑拨了部族间的仇恨争斗,致使这些部族与大元早背心离德。她又知道霍世钧这个大元朝的世子,手段一向铁血狠辣,虽然前次有释放被擒的大孙之举,但始终对他还不放心。这才借了自己七十大寿的机会,邀了世子夫妇前来,试探观望。      妗母沉吟片刻,望向霍世钧道:“得享和平,衣有蔽,食无忧,安其居,乐其业,世子妃这话说得好。不知世子以为如何?”      霍世钧看一眼善水,微微笑道:“她的话,自然便是我的话。我的话,也是大元皇帝的话。”      ~~      “世子妃这话,说得果然好……”      正此时,忽然从庭门处传来一亢亮之声,登时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善水也循声望去,看见人群里忽然出来了一个着金棕锦袍的年轻男子。二十五六的年纪,皮肤棕黑,耳边垂了单环,脸容英俊,深目鹰鼻,带着异族血统的特征。      那男子无视满堂目光,神态旁若无人。善水望去时,正与他四目相对。他一双深目映了对面的熊熊火杖,隐然似有火光跳跃其里。      那男子见善水望过来,朝她一笑,这才把目光转向她身侧的霍世钧,神情自若道:“霍世子!我听说世子当年领兵于凉山时,曾于万军拥围之中,一箭射倒哒坦主将,令哒坦人魂飞胆丧,溃不成军,这才有了之后的万人之坑。我心神向往之。一恨未能当日目睹世子神技,二恨……”      他顿了一下。      今晚贺客太多,并非人人都相互认识。所以余下宾客见此人出现得突兀,纷纷低声打探,奇在竟无人知晓他的来历。“二恨无缘目睹当年活坑万人时的景象。千载难逢,想必蔚为壮观。惜哉惜哉!”      他望着霍世钧,笑容满面地说道。      这年轻男子的话一出,大庭里气氛顿时又紧了起来。      霍世钧当年这一举动,为人长久诟病,天下人都知道了他的凶残。妗母也正是畏惧他这名声,唯恐他是第二个刘九德,甚至比刘九德更凶暴,存了灭己部族的念头,这才放心不下,摇摆不定。      哪壶不开提哪壶,这陌生贺客在此时刻,忽然现身提这事,明褒暗贬,可见用心。      霍世钧放下手中酒盏,道:“当年哒坦联合叛军,占我华州一十五郡,烧杀劫掠,所过之处,几成空城,我华州百姓人户由万锐减至千。残暴在前,我以牙还牙,有何不妥?我霍世钧向来恩怨分明,涉及国土纷争,更是寸土不让。人若敬我一尺,我敬一丈。人若犯我一分,我必还以十分颜色!我敬妗母德厚,你既能立于此,想必是她客人,也不与你计较,只你这样的挑拨手段,未免流于下等,妗母何等人物,又岂会受你蒙蔽?”      妗母双眼微眯,远远扫一眼那年轻男子,很是面生。略一沉吟,面上便露出笑,眼角尾纹舒展开来,拍案笑道:“痛快!霍世子是性情中人,我老太婆若再扭捏,就惹人笑话了。来,来,替我系上这条大元世子妃送我老太婆的腰封,看合不合身。”      大妃看了眼丈夫,见他并无异色,忙笑着起身,解下妗母腰间原本所系腰封,换上新的,端详了下,笑道:“正浑然一体!”      此举一出,此刻凡立于此庭中人,立刻便明白了妗母的心意。由都一部,此刻起便与大元歃盟了,余下众小部族首领,本就以由都部马首是瞻,此刻纷纷跟随,赞声一片。      妗母点头,对着大妃道:“世子妃为我老太婆做这腰封,受累了。你代我敬她一杯表谢。”      大妃笑应下来,亲自斟满金杯,端了朝善水而来。      这杯酒,却是避不过去的。善水起身接过,知道霍世钧在看自己,面不改色地一饮而尽,在满堂喝彩声中坐了回去,极力忍着才没露出异色。      刚才霍世钧提醒她时,说酒水性烈。此刻烈酒入喉,才知果然不假,喉咙便似被人用手掐过一般地火辣,腹中立刻轰地一下像着了火,全身发热。      霍世钧望她一眼,见她两颊透染红晕,盛装之下的颜色,秾艳到了极致,忽然想起片刻前自己看到那年轻男子现身时,仿似对她露过一丝挑衅之笑。眉头微皱,再看向门庭,见刚才那人已经不见,目光梭巡过人群一圈,朝立于自己身后的霍云臣使了个眼色,霍云臣会意,立刻追了出去。      妗母年纪毕竟大了,见部族大事既定,便辞客起身,留由都王夫妇陪客。善水再坐了片刻,见霍世钧已被由都王请离了座,正与另些男人在一起对饮叙话,便起身对大妃辞话。      凤翔卫离此处有一日的脚程,世子夫妇今夜自然是要留宿在此的,客舍早备好。大妃亲自将善水送至门前,这才离去。      客舍的房屋内里,摆设格局与善水住惯的屋子大是不同。屋顶彩绘描漆,四壁金碧辉煌,地面铺设厚软毡毯,正中有一巨大火塘,导烟管直通屋外,外面冷得透骨,里头温暖如春。屋子里应也熏过了香,一进去,一股浓烈不知名的异香便扑鼻而来。      善水本就酒意上头了,一颗心在噗噗跳,被这浓香再一熏,整个人便跟醉了骨似的,被白筠伺候着脱去外衣,胡乱净了下脸和手脚,便躺了下去。 ☆、第四十四章 平乐长筵,美酒斗千;脍鲤臇虾,寒鳖熊蹯。宴庭里女宾渐散,男人觥筹交错,因了饮入喉腹的烈酒,个个却愈发兴浓,呼喝和着升平的歌舞,喧响此起彼伏。   霍世钧看见霍云臣现身在宴庭大门口,撇下正在叙话的人,与霍云臣到外面的角落之处站定。   霍云臣道:“那人十分警觉,对此地地形也十分熟悉。我追至寨府外时,人便不知去向了。我问过寨府里的迎客管事,道也未见过此人。我这就再去查今夜所有客人的名录……”   霍世钧沉吟片刻,道:“不必了。他既敢这样公然挑衅,自然不会是名录上的正经客人。必定是趁乱混入的。且这里不是自己地头,不必弄出大响动了。”   霍云臣面带惭色道:“是我无能……”   霍世钧打断了他的话:“我进来时,留意到寨府里从大门至客堂的岗哨,几乎三五步一人,防卫不可谓不森严。这样都能让他混入,倒是蹊跷。你这就去世子妃的歇息处,把地方给我守好了,别的不用管……”   他话说着,目光便不由自主地看向了东南方的客舍之处,善水正歇在那里。   霍云臣觉到他陡然停了下来,随他视线望去,惊见那里竟升起了滚滚浓烟,火光渐起,脱口道:“起火了!”他话音未落,霍世钧已是发足,往火起亮光之处狂奔而去。   火情也已惊动寨府中人,惊锣响起,四下纷纷忙乱过去扑火。霍世钧一口气奔至客舍庭院之前,见起火的是另间客轩,离善水所歇的住处有数十步之遥,刚稍松口气,忽见白筠跌跌撞撞从里扑了出来,看见了他,颤声大叫道:“世子!我刚如厕离开,叫两个寨府侍女守着,看见火起跑回来,世子妃竟不见了!”   霍世钧脸色大变,疾步往里奔去,一眼见两个寨府侍女已经倒在走廊之上,猛地踢开虚掩的门,一把撩开锦帐,见床上果然空空荡荡,被衾连同伊人已然无踪,榻边只凌乱搭着那件褪自她身上的猩猩红大毛氅。   霍世钧心跳得几乎蹦出了喉,先前喝下的酒立刻化作冷汗,从全身的每一个毛孔里迸了出来,后背已然潮湿。猛地奔出屋子,四面望了下,见前、左、右皆有人奔走扑火,唯后侧一条甬道正通往黑漆漆的后园,此刻却空无一人,未作停顿,屏息提气追了过去。   寨府前面灯火通明,这后面的庭园里,此刻却黑漆漆一片,四下静寂无人。霍世钧追至园中,借了月光,远远看见前方一个黑影正拐过花墙,一闪便不见了,肩上却似扛了堆卷成一团的东西,精神一振,急忙发足疾追。   前头那人行动异常敏捷,肩上虽负了物,脚步却丝毫未缓,对地形仿似更是熟悉,几乎是不带停歇地,七拐八绕,竟一路畅行无阻,很快便出了后园角门,翻身上了一匹早停在暗处的马,打马便往西南方向而去。   霍世钧追出时,守角门的两个寨府守卫胸口已经中了袖箭倒地。抬眼见那人将肩头那一团甩上马背,翻身上去转眼便跑出了十数丈远,月夜下只剩雪地里的一个朦胧背影,怒啸一声,俯身从死去守卫的身上解下弓箭,挽弓满弦,怒箭发出尖锐的破空追赶之音,不偏不倚,箭簇正从马匹后腿膝弯之处透骨而入,马声悲鸣中,马上之人连同那裹卷成一团的东西随了倒地的马匹一道滚落在地。   霍世钧一箭得手,立刻追上。借了雪地里漫射的月光,看得清楚,见那人正是先前在筵庭中挑衅自己的那个异族男子,只不过此刻换了身夜行衣。而那卷成一团的东西果然就是被衾褥裹住的善水。只是此刻被衾已散乱开来,她身上只着浅薄中衣,一双雪白赤足搭于积雪地中。不知道是受寒还是被摔的缘故,手脚微微缩了下,喉咙里发出模糊的呻-吟之声。   那男人身手十分了得,这样摔下马去,一个翻身顺势竟又滚到了善水身边,将她整个人再次用被衾一卷,挟了继续往密林方向奔去。   霍世钧目眦欲裂,奈何距离有些远,只能继续追赶。身后,寨府方向的来路上火把点点,霍云臣与由都王等人正闻声赶了过来。那男子却对此处地形十分熟悉,一阵狂奔,霍世钧紧追不舍,月夜雪地里,一前一后双人,在密林里一逃一追,将身后之人渐渐撇了开来。   那男子虽占地形熟悉之利,只毕竟带了个人,奔出密林,改下山道之时,渐渐便被霍世钧迫近。霍世钧停止追赶,凝神屏息,借了月光,朝着前方再次挽弓搭箭,羽箭咻咻破空,前头那人忽然扑地,那男子左腿中箭,却猛地翻身坐起,咬牙噗一下拔出箭杆,将箭簇对准了扑跌在他身侧的女子的脖颈处。   “你到底什么人?”   霍世钧已经追至七八步遥,硬生生停了脚步,厉声喝问。   那男子脸色白得如同雪地。他大口喘息着,讥嘲道:“你不是聪明一世吗?自己猜便是,还需问我是什么人?”   霍世钧冷冷道:“我生平树敌无数,从来不做无谓猜测。你非我大元之人,阻拦由都部与我大元歃盟,按说有国仇。只我看你言行,却更像与我有私怨,且连女子也下手,鼠辈而已。”   那男子一怔,忽然哈哈狂笑道:“世子妃倾国芳容,又有聪慧雅趣,我一见倾心,本不过存了好逑之心,并无伤她之意。不想世子却这样紧追不舍……也罢,今日是我运道不济,霍世子,咱们后会有期……”   那男子望着霍世钧,一只手轻浮滑过善水的一侧面庞,轻狂笑声之中,忽然将她整个人抱起,朝山道侧的山涧抛了下去。   霍世钧大惊失色,几乎心胆俱裂,猛地一个纵身就跟着扑了下去,一把抓住她手。   他俯冲的姿势惯性太大,山涧本就陡,又结冰覆雪,更是无法阻挡下滚的去势。霍世钧猛地发力,把她娇小的身子用自己的大氅护住,紧紧搂在了怀里,顺着坡势滚了下去,一直滚到了涧底,这才终于停住去势。身体一稳,霍世钧立刻觉到一侧肩膀处传来一阵如被刀扎过的刺骨疼痛。摸了过去,竟摸到一截已经断裂的冰刀,刀头拗断,一半还嵌在骨肉里头。原来方才下滚去势迅速,涧坡上又到处结了厚厚的冰刀。他的厚氅包在了怀中人的身上,又一心只想护住她,自己运气不好的话,皮肉损伤自是难免。   霍世钧也顾不得自己,将善水放平在地,飞快检查了下她全身。除了手脚冻得冰凉,倒无大的损伤。只是见她这样了,竟然还没醒来,心中有些焦急。凑近她口鼻闻了下气息,除了醉醺,隐隐还似有残留的异香,想必是被熏过迷香。立刻捧了堆雪,往她面上擦拭,拍打她面颊唤她名字。   善水一直沉在梦中难以自拔,只是这梦不是好梦,叫她睡得一点也不安稳。一会儿觉着自己仿似面袋般地被人甩来颠去,一会儿仿佛又似掉入冰窟,冻得缩手缩脚。她极力想睁开眼睛,眼皮子却沉得如有石坠。正挣扎痛苦间,忽然觉到面上一寒,耳畔似乎有人在不停唤自己的名,终于被拽扯着,醒了过来。   她睁开眼睛,看到顶上是暗灰穹苍,自己正躺在洁白的荒野雪地里,四肢冻得仿佛已经失去了知觉。   她有点搞不清楚状况了——她记得自己喝了杯酒,酒意上来,回了房便睡了下去。现在不是应该躺在温暖柔软的床上吗?怎么会置身于这样的荒野雪地里?   她大概还没梦醒吧……   善水呻吟了一声,再次闭上眼睛。   “不想被冻死,就给我醒过来!”   耳畔忽然响起了一个清晰的声音。   善水立刻便辨了出来,这是霍世钧的声音。   她再次睁开眼睛。这一次,终于看到他正俯看着自己,神情里略微带了些焦急。   善水打了个哆嗦,含含糊糊问道:“这是……怎么了?”   “出了点意外。现在没事了。咱们先找个地方取暖。”   霍世钧简短说了一声,将她用大氅裹好,抱了起来。   外面太冷,她穿得又少,再不寻个避寒之所,怕她真就会冻死在严寒中了。   霍世钧很快就放弃了从原路返回的打算。那道山涧太陡,而且结冰,很难攀爬回去。他爬上右侧的另道缓坡,四顾眺望,茫茫荒野之中,忽然发现前方仿佛有座小木屋。   当地盛产珍贵药材,时常有猎户或者采药人出入山间。这极有可能是他们为夜间临时落脚所搭的。精神一振,急忙大步而去。   那座木屋看起来不远,就在半山间,但是过去却弯弯绕绕。霍世钧一路奔跑跳跃,等他终于抱着善水深一脚浅一脚地到了木屋前时,额头忽然一阵凉,仰头,才见天上竟又飘起了雪。   这对他们来说绝不是个好消息。下雪,他们先前留在雪地里的脚印就会被隐没掉。霍云臣他们想要寻来,怕更费周折。但现在,已经没必要考虑这个了,当务之急是先取暖。   霍世钧一脚踢开破旧的木门,抱了善水进去,放在了地上。   里头光线黯淡,几乎目不视物。霍世钧摸索着,终于在一张桌面上摸到了火镰,点起了灯。   他先前猜得没错。这座木屋虽然又小又旧,但里头供过夜用的东西却还算齐备。一张铺了张兽皮的草铺,一个粗陋的炉膛,墙角堆了一剁柴火。并不见人。   霍世钧立刻生火。很快,炉膛里的柴火便哔波燃起。善水抖抖索索地坐到了火堆前的地铺上,烤了片刻,终于觉到了暖意。看向霍世钧,见他靠在一边的柴火垛上,目光盯着跳跃的火堆,眉头微锁,仿似在想着什么。   “到底出了什么事?我记得我喝醉了去睡觉的,怎的会到了这里?”   善水终于忍不住,再次发问。   霍世钧看她一眼,把经过简略说了一遍。见她忽然盯着自己,脸色微变,以为她惧怕,便道:“你不用怕,没事了。云臣他们会找来的,最迟明天,咱们就能回去了。”   善水盯着他,道:“你流血了!”   霍世钧顺她目光低头看去,这才发觉肩的伤处因了受热,原先嵌进去的冰刃已经融化,现在开始有血渗出来,染透了破损的衣料。   “没什么。”   霍世钧往后靠了下,不欲她靠近。   善水听他口气不以为意,只那一滩渗出来的血实在是有些触目惊心。按捺不住凑了过去,强行解开他衣襟,见他左边肩臂之处竟被割出了一道手掌长的伤口,皮肉外翻,鲜血淋漓,不禁倒抽一口凉气。   “刚才下来时,被冰刀刮了一下而已。”   这种伤,在霍世钧看起来确实没什么,但现在看到她露出这样震惊甚至仿佛心疼的表情,他心里禁不住还是微微感到一丝窃喜,说话口气不自觉地更加满不在乎了。   “赶紧包一下止血。都流这么多血了,还说没什么!”   善水看到这血淋淋的伤口,刚刚才恢复了点血色的嘴唇又唰地变白了,想撕自己身上中衣的衣角,手却发软,哪里撕得动?   霍世钧看她一眼,从自己衣袍上撕下了一圈,递了过去。善水急忙往他伤处紧紧裹缠了几圈。   血渐渐地止了,终于不再渗出。善水吁了口气,一抬眼,见他正紧紧望着自己,有些不自然地避开了他的目光。   “我要是死了,你会高兴,还是会有那么丁点的难过?”   霍世钧望着善水,忽然问道。   善水心微微一跳,抬眼望去。见他整个人懒洋洋地靠在柴火垛上,唇边挂着丝笑,说话时的神情,像认真,又像在戏谑。   善水微咳了下,看着他认真道:“你命大福大,要说死,也应该是我先比你早死才对。”   霍世钧不置可否地笑了下。抽了条柴火,加进火堆中。又看她一眼,改口道:“我是三天前才通知你这边的事。三天里,你又要读经,又要做腰封,辛苦你了。还有,你对妗母说的那些话,说得很好。妗母这么快能下决心,你功劳不小。”   善水略微一怔,随即道:“不过是凑巧而已,没什么的。我也不辛苦,不过是在尽我职责而已。谢谢你刚才救了我,为我还受了伤,我心里很感激。实在无以为报,往后我一定事事会以你为先,绝不再惹你不快。”   霍世钧露出惊讶的表情,皱眉道:“你这是怎么了?”   善水诚挚地说:“我说的都是真的。其实那天吵架的事,全是我的不对,我错怪你在先,又放纵自己脾性在后。这几天我都在自省。你当时教训我的那些话,说得很对。女子是要守本分的。何况我还嫁了你这样身份的一个丈夫。我既享了世子妃这名衔的荣,便也要承担这名衔的责。这道理我本来也知道的。只是那时脑子一时糊涂了,也不知怎么回事,居然就冲你胡乱发脾气。全是我的错。往后我再也不会那样了。”   善水现在说的这些,字字句句都是出自真心。男人不就要一个听话的乖巧妻子么?她之前恃宠而骄,结果被他当头来了个棒喝。痛定思痛之后,终于承认“守好本分”,这才是最正确的夫妻相处之道——她一早其实就知道该如何的,只是对着是自己丈夫的这个男人,有时候舌头跑得比脑子快了一步而已。而现在,她终于下定决心了。   善水说完了,见他却没意料中的反应,眉头反而渐渐拧了起来,立刻知道他不快了,赶紧又补一句:“我那天说的都是气话,你就当我在胡说八道。反正我人都来了,来春走还是留,全由你决定,我都听你的。”   霍世钧盯她半晌,哼了一声,道:“你突然这么听话,我还真有些不习惯。”   善水眨了下眼睛,朝他笑道:“以后你就会慢慢习惯啦,我说的都是真的。”   霍世钧不再说话了。善水看得出来,他还是不高兴。心里禁不住也有点郁闷。   这男人,实在是难伺候。她跟他闹,他大发雷霆。她现在决定顺着他了,他还不痛快……   善水暗叹口气,起身光脚踩着地面到了门口,稍稍开了条缝隙看出去,见雪已经下得如同扯絮,天色暗沉无比,刺骨的寒风似能钻进骨头缝里去,赶紧裹紧身上他的那件大毛氅,关门上了闩,回头看了下他的脸色,到他跟前小声劝道:“这天一时半刻地也亮不了。你辛苦了大半夜没合眼,还受了伤,要不躺下来睡一觉吧?我帮你守着添柴火。”   霍世钧看她一眼,道:“你去睡吧。我不困。”   善水犹豫了片刻,觉得与他这样相对干坐着,时间更难熬,只好侧身背对着他,蜷缩着躺了下去。整个人很快被火堆烤得暖洋洋,正晕晕欲睡,忽然耳边响起一声柴火爆裂时的噼啪声,猛地惊醒,扭头看向对面的霍世钧,见他还靠坐在那堆柴火垛边,双眼合着,头微微侧向一边,瞧着像是睡了过去。   他那边离火堆远些,身上穿得也少。善水犹豫了下,终于还是从地铺上爬了起来,拿了盖在身上的那件大氅,朝他蹑手蹑脚走过去。到了近前弯腰下去,轻轻将大氅盖在了他身上,刚要直起身回自己的地铺上去,忽然见他睁开眼。   善水没想到他竟还醒着。仿佛做了亏心事被人抓个正着似的,脸有些发热,赶紧比划着解释:“我那边被火烤得太热,身上都出汗了……”   她话没说完,那只比划的手忽然被他拉住一扯,整个人便跌坐到了他腿上。   “真出汗了?我摸摸……”   一只微凉的手掌灵巧地钻进了她的衣襟里,很快挑开里头那抹薄软的衣料,掌心便贴在了她被火堆烤得炙热的隆起肌肤之上。   她被骤然袭来的凉意刺激得打了个颤,下意识地伸手去阻拦那只手,低声道:“你受伤了,不要……”   “由不得你不要!”   他的手改抓住她的衣襟,往肩两边一扯,她便城池失守,立刻半裸于他的眼前。   “我记得你刚说过,往后全都听我的。这么快就忘了?嗯?”   他的浓眉已经纠在一起,衣袍散开,全身肌绷肉贲,目光肆无忌惮梭巡过她的身体,丝毫没有遮掩里头暗涌的情-欲。   善水吓了一跳,心忽然怦怦跳了起来。   她有一种不妙的预感,他不会让她轻易过关。   “你刚罗里啰嗦说了一堆,意思就是说你要痛改前非,往后做个贤良的世子妃?”他的手搭到了她的腰后,将她重重压向了自己的胸膛,两人肌肤紧紧相贴,她听见他发出一声舒畅的□之声。   善水被他按住动弹不得,急忙点头。忽然觉他弓起了腿,整个人便随他高高坐了起来,胸口正落到他嘴前,被他张口一下含住,立刻吮啮起来。   那种熟悉的又疼又痒的感觉再度袭来。善水扭着身子,想逃离这种难耐的折磨,他仿佛觉察到她意图,紧紧箍住她细细的腰身,口舌更用力地拉扯撕咬她娇嫩的樱颗,丝毫没有怜香惜玉,睚眦比从前更甚。   善水难受得几乎要哭了。撕扯他头发,他不放。改成捶打他肩膀伤处,他仿佛早料到了,她手刚抬起来,就被他一把捏住。   “疼死我了!滚开!别碰我!”   善水的忍耐终于到了极限,现在只剩一张嘴还能动,立刻破口大骂。   她一骂完,霍世钧忽然就松开了她,哈哈大笑起来。   善水低头看一眼自己被他啃咬得肿胀起来的乳-头,狠狠地盯着他。霍世钧忽然起身,扯了大氅铺在火堆旁的那张地铺上,将她丢了上去。   善水挣扎着要起身,嘴里嚷道:“你以前也说过的,不会勉强女人!”   霍世钧立刻跨坐到了她大腿上,沉重的身躯将她压得死死,这才俯身看着她,笑道:“我自然不会勉强别的女人,但你不一样,你是我的夫人!你不是口口声声说要听我的话吗?怎么一转头就忘了?还敢骂我?”   善水已经气得说不出话了。见他开始扯自己的裙和小裤,挣扎也是无用,三两下便去了,被剥得似光笋。又解了他的裤,瞬间便弹出狰狞凶器,顿时悲从中来,鼻子一酸,眼泪便一颗一颗滚了下来,干脆闭上眼睛不去看了。   善水等了片刻,没觉他逞凶。忽然身上一重,觉他压了下来,那凶器紧紧顶着她,却未强入,耳畔已听他说道:“谁要你装那种贤良淑德样给我看?我霍世钧难道还宠不起一个女人?我那天生气,不是因为你误会顶撞我。而是你说的那些话,实在叫我生气。”   善水惊讶地睁开眼,见他的脸就在自己脸上半肘之处,正略微拧眉看着自己。与他对视片刻,终于嘀咕一声道:“你不是骂我不守本分吗?再说了,反正你往后还要纳侧妃的,不是蓝珍珠就是白珍珠黑珍珠。我现在起努力贤良淑德,怎么又招惹你不高兴了,非要这样欺负我……”   霍世钧伸手擦去她眼角的泪痕,低声道:“你刚才说了句话,说明年春你是去是留,全由我定夺。老实说,我现在还没主意。要不我和你立个约?到明年春,你要是能让我舍不得赶你走,我往后就不纳侧妃。这样的买卖,你做不做?”   善水以为自己听错了,盯着他半晌,道:“你说真的?”   霍世钧哼了一声,道:“我霍世钧是什么人?说到,自然就做到。当然你也必须要给我生出儿子。要是生不出儿子,那自当别论。”   三个月的时间,迷倒他,让他舍不得赶自己走,然后再生个儿子,换回来的就是……   这样的买卖,她要是不做,那脑门就是被驴踢了。   “我做!我做!”   善水急忙揉了下眼睛,一口应了下来。   “好……”霍世钧瞟了眼她的唇,从她身上翻了下来仰躺着,似笑非笑地道,“你那么聪明,你猜下,我现在最想你做什么?猜中了,咱们就开始。” ☆、第四十五章   关于霍世钧其人,善水经过与他数次推挡回合之后,现在已经有了个比较深入的了解——人前,道貌岸然,端着一张脸,人后,到了床上,那就完全是只不知节操与羞耻是何物的下半身动物了。所以现在见他仰身而卧、大叉双腿,中间一硕柱气昂昂指天而立,毫无遮羞之意,又用那种充满暗示性的目光看自己的嘴,立时便觉得猜到了他的心思,顿时踌躇起来……      她虽无实际操作经验,但男人仿似都好这一口,这大概也算是个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相了。似他这样的床上老手,寻常的爱抚想必也刺激不到他。可是真要替他弄这个……      霍世钧等了半天,见她只跪坐在自己身边,低头犹豫来犹豫去的,这功夫,连茶都能煮一壶出来了,等得不耐,心中便又不快起来。      他不过是想让她主动送个香吻,好消除他没受过她吻的耻辱记录——虽然除了第一次铩羽而归,后来屡次被他得逞,吻得她死去活来,但每次都是以他半强迫而拉开序幕的,还没一次是她主动。现在费了老大力气,终于哄得她入彀了,她却连个主动的香吻也吝赐……      霍世钧目光扫过跪坐在自己身侧那副被火烤得泛出微微粉红的白花花招摇身子,极力压下腹中的腾腾之火,吞了口口水,不紧不慢地道:“刚那个约定,虽然是我提的,但是你自己说做的,可不是我逼迫。你要不愿,那就算了……”      其实就算没那个约定,他也不会放过她的。睡他,或是被他睡,反正都是一个睡字。既然那种事横竖避不过,自然要选择对自己有利的买卖。要真成了,下半辈子不说无忧,但在自己跟前晃的糟心人能少几个,总也是好的……      善水瞟一眼他那杆柱子,又飞快挪开视线,看着他为难地小声说:“我……以前没弄过……我怕咬到了你会疼……”      霍世钧一怔,随即便明白了她的意思。那叫一个激情荡漾啊……全身的血液都争先恐后往下蹿流而去,被她暗指过的胯-下那物立刻噌噌地又大几分,胀痛难耐——只是飨到美人意外口舌恩前,却是无论如何也要耐住的。伸出一只手抚上她滑溜的大腿,立刻顺了她话,眉开眼笑道:“没弄过就对了!我会教你的。柔儿,你可真聪明,你夫君想什么,一猜就准。”      善水腿被他摸得发痒,往后挪了点,避开他手,再盯那凶残之物看了片刻,一咬牙,终于在他目不转睛的注视之下,朝他下腹慢慢俯身下去。鼻尖刚触到那肉,一股奇异的膻腥之味冲鼻而来,嫌恶地呜了一声,忙不迭起身避开。      霍世钧正眼睁睁等着她嫣红小嘴张开,忽然见她半途而废,心中失望,又怕她改主意了,不好用强,只拧眉柔声催促:“乖柔儿——快些——我难受——”。      善水脸涨得红扑扑的,看向他肩膀,见那里经刚才一番腾挪折腾,裹住伤处的布条又已被血染红,急忙道:“你又流血了!”      霍世钧现在只想消受美人口舌恩,渗这点血哪里还在话下,见她拖拖拉拉,分明就是在推脱,忍住□一阵血潮涌动,咬牙道:“你来不来?不来我回去了就立它三五个侧妃!”      善水一怔,抬眼见他双眉凶恶拧起,还拿这来威胁自己,顿时气恼起来,一个扭身便背转过去,负气道:“你去立好了!立个三五十个更好!反正王府够大,也不怕住不下!叫她们都这样伺候你好了!”      霍世钧刚才只是一时发狠随口吓唬她,见她居然耍起了小性子,只拿一副雪白纤娜后背对着自己。他既已被勾出那种心思,她越不肯,他便越想要了,脑中那念头澎湃不止,此刻哪里还容她撂挑子,坐起了身,单臂把她轻巧抱转了回来,将她手一拉,按到自己腿间那肿胀上,引着一只柔荑握住上下抚摩,顿时轻飘欲仙,忍不住贴到她耳畔,喘息着懊恼道:“乖柔儿——它只想你对它那样,我刚胡说的……”      善水勉强握住手中灼热异物,见他改口哄自己了,略撇过红扑扑的俏脸去,蹙了眉尖喃喃道:“一股味道,怪难受的……”      霍世钧被她提醒,想起今天一早起到现在,自己又是骑马赶路又是追人的,汗是出了不少,大约真的积了异味。要是旁人就不管了,只对象是她,又还是第一次,唐突了的话,怕她往后对这活就没了好感……立刻道:“那我洗去。”      屋子里没水,外头却是满坑满谷。善水看着霍世钧起身,操了屋角边的一个瓦盆,连衣物都不披,径直便出去了,很快回来,已经铲了一大团的雪,放到善水近旁的地上。      他现在摆出一副大爷样,意思自然就是让她动手了。善水想把瓦盆加热化雪,刚起身,腿被他一勾,整个人便扑到了他身上,见他不耐烦地道:“不用烧水了。”      他催得狠,善水知道他心急,只是直接拿雪去洗他那里……      善水瞄一眼,终还是觉得过意不去。便扯过自己先前被他剥下的中衣,包了一团雪,凑到火堆旁去烤。雪一受热,很快便融化,雪水渗出织料,从她指缝里滴滴答答流了下来。      “快点——”      善水掌中的雪团没化尽,雪水更还冰凉,却听他在后一个劲地在催个不停,手绕她腋下探前摸摸捏捏的,腰臀处更觉有硬物在顶弄个不停,心头一下躁起,拂开他手,回身将他推了躺回去,搓几下手中已经湿透的织料,也不管上头还沾着残雪,恨恨道:“是你自己催我的……”话说着,便握住捂了擦拭起来。      霍世钧顿觉凉意劈头夹脑袭来,不止那里如置冰窟,整个人都跟着打了个寒颤,幸而还有她纤指在上温柔触摸,咬牙呼道:“痛快!痛快!”      善水见他呲牙咧嘴,表情分明痛苦,嘴里却还逞强,不禁又是好笑又是好气。男人此处,热涨冷缩,略施薄惩解解气便可,冰水泡久了却于身子不利,她虽无多经验,这道理却也知道的,不待他开口,拭了几下便作数,咬唇望了过去。见那凶器遭了方才洗礼,此刻没了先前的耀武扬威,已经软条不少,从上到下湿淋淋的,映了火光闪闪发亮,被冰水刺得发红的圆头之上还沾了片残冰……长呼一口气,终于朝着又慢慢俯□去。这一回靠近时,虽无先前那样浓烈气味,只还是闻到了一种男人腥味,顿时又踯躅不前。      霍世钧见她洁白牙齿咬着海棠颜色的唇瓣,俯身下去时,酥胸起伏招摇,身子似在微微颤抖,眼眸低垂打量着自己那里,神情半羞半惭、半贞半淫,再也忍耐不住,猛地伸手将她头压在了自己小腹之上,挺身就她,生生便冲入了檀口。      善水猝不及防,整个人被压得匍匐下去,啊了一声,顿觉有一冰凉滑溜异物破口而入,呼吸一顿,口中已被塞得满当毫无空隙,下意识地要扭头避开,后脑长发却被一只手紧紧抓住,按得分毫动弹不得。一滞,又觉那东西一停,蒙头蒙脑地仿似还在抵进喉头,一股膻味直冲她喉鼻,顿时心慌意乱,喉咙里唔唔了起来,极力用被压堵成一团的舌去推挡,想要吐出这侵入之物。      霍世钧刚遭过一场冰寒酷刑,此时这般冲入她檀口,湿热紧紧裹缠,顿时便如置身天堂,脑中飞星乱溅,痛快得无复以加,恨不得永世不出才好,立时再次胀硬。待那头阵快意过去,抬颈见她正吃力含住自己,秀眉微蹙,一张脸涨得通红,神情看着很是难受,这才稍稍松开箍住她头的手,紧着声哄道:“乖柔儿——就这样,像吃糖果子那样——”      善水觉到后脑压力一轻,终于可以稍稍抬头呼吸,见他面上情潮激荡,眉头纠结,双目紧紧盯着自己,再瞥见他肩膀伤处,心一软,刚才因了他粗鲁举动生出的那丝气恼便也散了,眨了下眼,伸手握住,凭了自己的想象,探舌试着卷住。      霍世钧立刻感觉到了她的柔顺,顺势坐了起来,将她整个人团抱到自己腿间俯跪,低头看着她埋首下去取悦自己。善水舐吻片刻,只觉口中那物愈发膨胀如铁,她又初次行这样的事,毫无经验可言,没片刻便觉口酸舌软,几乎包含不住,照他指令勉强吞吐之时,齿尖不免刮啮到他,听见他发出半是快活半是痛楚的呻-吟之声,插入自己秀发的那只手,抓得愈发紧了,头皮一阵阵发疼,忍不住吐出那物,蹙眉娇喘着抱怨了起来:“嘴巴好酸,不来了……”      霍世钧见她抱怨嚷停,松了抓住她秀发的手。      善水以为他肯放过自己了,舒一口气,只那口气还没来得及从胸中呼出来,一声惊叫,人已经被他掀翻在了铺于地上的大氅之上,见他竟跟着跨坐到了自己胸口,那东西便雄赳赳地悬在了她脸上几寸之处。      善水惊恐地睁大了眼,深以为耻,下意识举手用力去推挡。只是男人此刻便如野兽,哪里还容她反抗?将她双手轻而易举地便钉在了头顶地上,俯身凝视着她。善水整个人便似被铁塔压住了,只剩双腿还能动,胡乱挣扎扭动,恨声骂道:“无耻!”      霍世钧双目兴奋得泛出赤红,哈哈笑道:“男女之事本就无耻。咱们是夫妻,再无耻也无妨。何况刚才你都肯替我做了,这又有什么区别?”      善水脸热得像火在烧,扭头避让他顶来的凶物,牙关死死咬住不松。忽听他幽幽道:“先前被你哄着洗了个冰水澡,冻得不轻。刚又被你咬了好几下,疼死我了。你对你男人这么狠心,我不该讨些回来吗?”      善水听他颠倒是非,一时忍不住,转过脸辩道:“是你自己催得紧……”话没说完,呜了一声,嘴便被他再次攻陷。这才顿悟又上当了,真想狠狠一口咬下,却又终究下不了那个狠心,气得闭上了眼睛,不去看他那张讨厌的脸。      霍世钧得逞,长舒一口气。双手托住她两侧香腮,挺身朝前移了下,不深不浅地进出,顿觉陷身绮艳沼地,再也无力自拔。低头盯着身下她那张含羞带怒的俏丽面庞,便如佐了美味,更是前所未有地令他食指大动,忍不住心火澎湃,朝里继续深探,直至重重顶入,直抵深喉。      善水知道大势去了,反正论力气,自己无论如何也敌不过他的,现在只要他能快点了事而已,不提防被他顶得一阵欲呕,眼泪都憋了出来。男人这才勉强后退了些,只等她那口气刚缓,便又送入。如此反复,终于抵不住那种极度畅快之感,腰胯激麻,毫无保留直直喷入她一张小嘴与胸腹之上。      善水一得释放,立刻“哇”一声吐掉口中的异物,瘫在地上呛咳不断,只闻满口满鼻的膻腥之气,又要作呕之时,看见霍世钧朝自己来,慌忙手脚并用连滚带爬地要避开,却被他一把捞了过去,转眼被抱坐到了他怀里。他拿了她那件中衣,将干净的一角伸到那个瓦盆里,蘸了早融化烘暖的雪水,替她擦拭口唇胸腹间的乳白津液。      善水抬眼,见他一脸满足笑意毫无愧色,又觉身下那刚叫自己狼狈不堪的东西正顶了过来,仿似竟还没消停,绷着脸推开他手要起身,却被他一把搂住了,听见他已附耳过来柔声哄道:“乖柔儿,宝贝儿——别生气了,都是我不好。你要是觉得我刚才那样是欺负你,我就让你欺负回来好了。你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我都听你的……,这样可满意……”      霍世钧本就年轻力壮,也算久旷之身,怀中抱着的又是个他垂涎许久一颦一笑无一处不撩拨他感官的小美人儿善水,刚那次不过是飨宴前的甜点一般,哪里就这样轻易满足?且此时置身荒野,屋外惟余纷飞大雪,天地之间便只剩他与心头所喜之女子二人了,更是兴之所发,毫无顾忌。此刻抱了她一副滑溜身子,随意揉捏几下,身下那处与她未着亵裤的温热腿窝挨擦片刻,心头邪火顿时又烧,口中说着哄她的话,寻到了早已微润的入口之处,身体一挺,不费吹灰之力,立刻便嵌了个头进去。      善水听他满口甜言蜜语,涨红了脸,呸一声刚想再骂“无耻”,忽然觉到身下竟已被他顶了些进来,闷哼了一声,心里方才那口气还没消尽,挣扎不欲就范。刚推他胸膛几下,忽然见他眉头一皱,嘴里嘶嘶数声,面上露出痛楚之色,倒是被吓了一跳,迟疑了下,问道:“怎么了?”      霍世钧指指自己的肩,道:“扯动了,疼!”      善水看去,见用布条缠住的肩膀外侧处,果然竟又有血渗了出来,也不知是他刚才太过卖力了被扯动还是现在新搞出来的,人是不敢乱动了,口中却哼了一声,责道:“知道疼还这样歪缠!躺下别动就行了!”      霍世钧嗯嗯应了两声,口中继续又痛苦地嘶嘶着,用一边没受伤的臂膀撑着,就势慢慢躺了下去,这才望着还坐他胯上的善水,正色道:“你说得极是,我听你的,我躺下别动就行。你来好了,随便你怎么样,我就你就是。”      善水这才明白他又故意曲解自己的话,气得饱腹,哪里还会理睬他的无赖?起身要挪开,被他伸臂一扯,人便扑到了他身上。      霍世钧拉她到了自己胸膛,闻着她口鼻中呼出的芬芳气息,辨出这气息里仿佛还残了些自己先前留下的余气,竟似被催情般地意乱情迷起来,凝视她晶亮漆黑的眼眸,喃喃道:“柔儿,亲下我吧……我先前其实只是想叫你亲我的……” ☆、第四十六章 雪夜里的莽原万籁寂静,如一无终无止的寂阒梦乡。天地俱白,邈渺绵绵,此刻仿佛也只剩她与他容身的这木屋了。她的耳再听不到别音,唯余身体里血液缓缓涌流至耳鼓的冲刷之声。 那个英俊的男人,他此刻这样顺服地仰卧在她身下,年轻的脸庞映着跳动的火光,用一双漂亮的凤目凝视她,目色澄邃,带着稚子般的迷离和安静,声音低沉而沙哑――还有什么诱惑能比这更质朴、更能打动女人的一颗心? 满足他吧……他原来只是想她亲吻他……都是自己想多了…… 善水的发丝垂他肩上,与他两两缠绕。她伸出一只素白的软手,游上他的胸膛,爬过他微微滚动的喉结,描绘他下巴的形状,最后压上他微启的唇,凝视着他,露出软的笑,半是埋怨半是撒娇地轻叹道:“那你怎么不早说呢?真是个坏人……” 男人的心再硬,也抵不住她这样风情的怨艾。霍世钧胸口之下的那一拳之地,渐渐软如泥捏了…… “柔儿,亲我……” 他的眼皮翕合,浓密睫毛微微抖动,喉咙里发出含含糊糊的咕哝之声,与CC想要她爱抚时发出的那种声音一模一样。 “嗯……” 她娇柔地应了一声,慢慢俯下去,送自己的唇,贴在了他的唇上。 霍世钧闭上眼睛,感受着她对自己的驯服和爱怜――柔软香滑的舌尖舔过他的皮肤,启开他的唇,灵巧地钻进去,爱抚他的齿,与他的舌尖相接,试探般地互舐,肆意地勾缠住,情渐浓烈时,他想紧绞,追逐,她却忽然活泼地逃离开来……她渡他气息与津液,芬芳甜蜜,他又闻到氤氲她口鼻间的淡淡麝腥之气,如同服了天下至毒情药,于是神魂颠倒,醉玉颓山……不过方寸之口,却不啻人间如火如荼的至美福天洞地。 正如痴如醉间,霍世钧突然觉到舌尖疼痛,宛如被小动物锋利的牙尖上下紧紧叩住了。 他微微睁开眼,正对上她近在咫尺的眼,看到她朝自己粲然一笑,怔忪之间,舌尖上的痛忽然加剧…… 这痛起始的时候,细碎而迟钝,他此刻同样迟钝的大脑迟迟没有反应。渐渐地,待到口中腥气渐浓……不是那种催情般的麝腥之气,而是他熟悉的新鲜血腥时……他终于彻底地清醒了过来。 她竟咬了他的舌,在他如痴如醉毫无防备的时候。脑子一清,舌尖的那种钝痛便立刻变得尖锐火辣,甚至毛骨悚然。 他猛地睁开眼睛,看到她已经起身,正坐他腰腹之上俯瞰着他。她的神情娇媚而无辜,唇边还沾一丝猩红的艳泽,烘得她如一只刚刚餍足的小兽。 她唇上沾的,是他的血。 霍世钧吞下满口血水,终于嘶嘶数声――这次是真的因了疼痛而发出的嘶声。 “哎呀,一不小心,居然就咬到你出血了!” 善水痛心疾首,补救般地伸手去抚他嘴,心疼地道:“怎么样了,赶紧张开嘴,让我瞧瞧……” 霍世钧瞪着她,待舌尖疼痛稍缓,这才嘶着声道:“你故意的!” 嗯。她确实是故意的。这一故意,至少三五天内,他别想稳稳妥妥地吃东西…… 善水眨了下眼睛,终于忍不住那种报复得逞后的快感,吃吃笑了起来,最后笑得伏倒在他肩上。 瞧瞧,他霍世钧娶了个什么样的女人……睚眦必报,还是那种背后捅一刀,等你发觉,刀已入腰的那种…… 霍世钧这会儿倒完全忘了自己是个什么东西,只是咬牙忍着她赐予的疼痛,忍着她趴在自己身上笑得小小得意花枝乱颤。他感觉了她滑腻的身子在与自己相蹭,和着仿佛一丝丝入腹的口中余腥,被火炙得滚烫的肌肤之下,浑身兽血被再次唤醒……当那柔软的胸脯再次因了她的笑摩过他胸膛之时,他再忍耐不住,单臂撑起身体,正想翻身压倒她时,她却忽然坐了起来,伸手一推。 “你有伤,那就给我躺着别动,让我好好服侍你才是……” 善水笑吟吟看着他,盯着他目光却让他没来由地突然起了一丝战栗――那是夹杂了对即将发生的未知感到恐惧与兴奋的一种奇异体验。 他服从了这种感觉,顺从地被她推倒。 “你不是总爱咬我吗?来而不往,非礼。这要死要活的消魂滋味,你也要尝尝才好……” 她俯身下去,一口叼住他的一侧乳-头,用她尖利的牙齿啮住,轻轻研磨几圈,听到他发出几声不加掩饰的舒爽之声,没有任何预警地,忽然啮紧朝上撕扯,扯出一道几乎到了极限的细细皮肉,这才叭一下松口。 霍世钧被刺得整个人差点跳起来,闷哼一声,支颈抬头,惊诧地望着她,面上难掩痛楚之色。 “刺激吧?这才刚开始呢,别跟我说你这样就受不了……” 她抬头,冲他盈盈一笑,低头再次叼住如法炮制,又改另侧。很快,男人的胸膛便齿痕累累,□硬得如两粒小石子,轻触之,便生疼。 “喜欢这种服侍吗?我猜你一定喜欢。不是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吗?你就总爱这样对我,所以我猜你也一定喜欢……夫君,千万别让我失望……” 善水恶狠狠地在他胸膛再次留下一排牙印,这才抬头问他,面上换成甜蜜的笑。 霍世钧已经疼得恨不得满地打滚了,强压住才没当她的面伸手去揉――那样太丢面子。 他做梦也没想到一个女人竟可以凶悍到了这样的地步,把他从前加在她身上的一一奉还。只是比他狠,狠得多得多,下口绝不留情。他本可以轻而易举地阻拦她,却又不愿阻拦。那副牙口利得叫他为之胆寒,但是他的四肢百骸甚至骨头缝里,却随她烙下的这一口一口痛,爬出一种如万虫啃噬般的难耐瘙痒,痒得他全身紧绷,腿间更是挺如烙铁。 “痛吗?” 善水撕咬了个够本,这才仿佛良心发现,重又趴回他胸膛,伸出粉红小舌,爱怜般地轻轻舔了下他被凌虐得已经破了皮的□。 霍世钧忍住被她舔舐处传来的刺痛,擦了把额头的冷汗,勉强嘎声道:“不……痛……” “你喜欢就好……”她从他身上坐了起来,爬下去,眼睛看向他的腰胯,一只手探向中间的高高突起,体贴地问道:“还要不要我再用嘴服侍?” 霍世钧看见她露出的一排洁白牙齿,打了个寒噤,忙道:“不用不用……” “这可是你自己说不用的,可不是我不愿……”善水既已伸出手,索性顺手往那柱上弹了个暴栗,听见他又倒抽口凉气,瞟一眼他微微扭曲的脸庞,这才伸了个懒腰,一头倒到了他身侧,卷过那件大氅裹住了两人身体,伸手抱住他腰身,缩挤到了他身侧,打了个哈欠道:“困死我了,不玩也好……咱们睡觉吧……一觉醒来,说不定人就找了过来呢……” 霍世钧看着她果真闭上了眼,愣怔片刻,忍不住,附耳唤她:“柔儿,柔儿……” 善水懒洋洋睁开眼,对上他的眼眸,他搂住她,低声道:“我知道你生气了……我赔罪还不行吗?只是先前那样,确实是你自己先想歪的,我本来并无那想法……” 善水恨恨掐了一把他的腰,道:“你还说!你既没那想法,为什么不阻拦我?”话说完,立刻便意识到这是蠢话了。遇上那样送上门的事,他若会阻拦,他就不是霍世钧了。果然,她这话音刚落,便觉身边男人笑得胸膛不住震颤,顿时恼羞交加,哼了一声,转身背他而卧。 霍世钧从后缠抱了上来,附她耳边低声恳求道:“柔儿,好柔儿……都是我不好,我是粗人,我以后改……你刚才那样咬我,也算扯平了……再这样吊着你男人不上不下,真的要出人命……” 霍世钧柔声哄着,将她手牵引了覆在自己□,她缩回,他再牵引。一大一小两只手,在大氅下来回数趟,在他夸张的伤处叫疼声中,渐渐归至和平。 “……唔……唔……你轻点,不是说肩膀疼吗……” “只要你舒服,我就不疼……快活死我了,我的宝贝儿──我的柔儿──” 男人喘息着顶送,卖力地灌枝溉芽。 善水面红耳赤,送他个白眼,只好由他去了。待到筋疲力尽,窝在终于得餍足的男人身边,浆糊了将近一夜的脑瓜子也慢慢清醒了过来。 她立刻深刻地后悔了。 什么三个月之约,分明就是他耍的一个花招。而她傻乎乎地钻了进去,还钻得不亦乐乎…… “那个……” 她不安地舔了下被火炙烤得干燥的唇,伸指戳了下他胸膛,小声道:“咱们先前说的那事不作数。以后还是跟以前一样,该怎么过,就怎么过,好不好?” 霍世钧睁开眼,沉着脸,抬腿压上了她腰肢,道:“不作数?那你就等着我一个个地往屋里抬人,你还不准拒我于门外。” 善水长长呼一口,好排出胸中浊气…… 她算是彻底明白了。摊上霍世钧这样一个丈夫,要么彻底放弃,她玉碎他瓦全,要么彻底征服,叫他死心塌地,再没中间道路可供选择。 ~~ 由都部的人,在次日中午时分终于找了过来。而能找到这里,也并非完全凑巧,而是靠了当地猎人的引路。 昨夜,原本已经喝高的由都王忽然听人来报,说客舍失火,大元世子妃不知所踪,世子正追去,人顿时便被吓醒了。 这大元的世子妃若是在自己地盘里弄丢了,往后别说歃盟,怎么擦屁股就是个天大的问题,气喘吁吁带了人赶到出事的寨府后园口,与霍云臣一道执了火杖追赶。起先还能靠雪地踏出的印痕辨路,到了半夜雪至,掩埋了所有痕迹,顿时便失了方向,失魂落魄回了寨府,还是妗母提醒,说附近散布着供入山人落脚过夜的野屋,这天寒地冻的,若有个结果,世子不定便会躲宿其中。一语惊醒梦中人,急忙找了熟悉地形的人,分头带着连夜去搜索各处野屋。一直到了这时刻,才终于寻到了此间。 善水早穿回了衣服,被霍世钧用那件大氅蒙头蒙脑地覆盖了,抱着出了这宿了一夜的荒野木屋。当夜在寨府里又整休一夜,次日早,终于踏上回凤翔卫的路。 昨天回到寨府里后,善水知道霍世钧与霍云臣秘议了些时候,霍云臣当夜便先走了。虽不清楚他被派去干什么,但想来应该和她遭遇的那一场掳掠有关。这些男人的事,他要是不说,她自己自然也不会主动问。只是感到阵阵后怕――回来后,才知道那两个被派来伺候自己的寨府侍女当场便被毙命了。幸而白筠当时不在,否则只怕也难逃一劫。 黄昏时分,飘得鹅毛般的纷扬大雪之中,善水的马车终于驶入凤翔卫城门,到了节度使府。霍世钧抱她下了马车,没让她脚底沾雪,没理会善水的窘迫,在下人注目礼中将她一路送往正房。到抱厦前才放下。管事已经赶了上来,问了安,看一眼善水的脸色,有些为难地小声道:“霍大人,夫人……蓝珍珠公主昨天过来,也不说走。我也不敢赶她,昨夜便安排她住客房。今天她还在……” “霍世子!姐姐!” 管事的话还没说完,院落门口忽然传来一声清亮嗓音。善水回头,看见蓝珍珠一身金红裘篷,足蹬掐金挖云红香羊皮小靴,踏雪如只鸟般飞快奔来,惹得胸前挂着的金镶玉嵌宝玎一路叮铃作响。 “世子!你可算回来了!父王派人到驿站去接我,我不愿回,就偷偷跑到你这里了。世子,人家已经好多天没见你了!” 蓝珍珠停在了霍世钧的面前,饱满的胸脯因了方才跑路微微起伏,快活地仰脸望他,两颊红扑扑地,双目晶彩发亮。 霍世钧摸了下鼻子,咳一声,略微后退一步,退到了善水身后,道:“柔儿,我忽然想起来了,藩台营里还有急事,耽误不得。我先去了,你……看着办……”话说完,扭头立刻冒雪急匆匆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读者一一、戒音、纳西夫人、tarotdeck、doremilliao、暖暖、breathesky2007、 萝卜、Midco、常年酱油党投的雷。 今天偶尔看了火蓝刀锋的第一集,就被蒋小鱼给笑翻了……O(∩_∩)O,有意思哈~ ☆、第 47 章 他自己惹了桃花债,现在桃花上门,他居然脚底抹油溜之大吉,让她替他收拾这烂摊子!   善水看着雪中他一去不回头的背影,目瞪口呆,恨不得追上去扯他耳朵拎回来。   “世子!等等我!”   蓝珍珠等了这么多天,好容易兜住人,连个正儿八经的眼神都没对上过,哪里肯这么轻易就放过。哎哎了两声,拔腿要去追,被善水一把拉住,笑道:“公主,他脾气怪得很,说有事了,你要是还跟着,指不定就翻脸了。反正他晚上还要回的,有什么话,等他回了,你再跟他说个够就是。天冷,咱们进屋先暖和下?”   蓝珍珠有点不甘心,只是见他背影已经闪过了回廊,转眼便不见了,只好不情不愿地被拖进了屋里。   暖阁里的三足铜炉里,银炭燃得已旺。善水进去,白筠与雨晴跟入,帮着解去雪斗篷,换了屋里穿的软履,摆上一壶新泡的玉溪铁观音,并几碟洛京里带出的金桔姜丝蜜饯等零嘴,见善水示意退出,便带了门出去,屋里头只留她与蓝珍珠。   善水将蓝珍珠按坐在暖炕上,亲手往个绿地粉彩茶盅里倒了杯茶,推过去笑道:“天寒地冻的,喝口茶暖下身子,这茶还是特意从洛京里带的。”   蓝珍珠喝了一口,立刻便皱眉道:“这什么洛京的茶,又苦又涩还淡嘴。不及我这里奶酒万分之一。”   善水端起自己的茶盅,微微啜了一口,笑道:“你啊……过些时候就要成咱洛京人的媳妇了,还口口声声这里这里的……我可告诉你,这是咱们府上世子最爱的茶了。我是看你来了,才泡了请你品的。要是旁人,求我都别想喝。”   蓝珍珠一听,忙又端了起来再喝一口,咂了下嘴,虽然还是觉着不怎么样,嘴里却道:“那我再仔细喝喝,多喝几次就品出味了。姐姐你要么送我些,我回去了天天泡。”   善水拿帕子掩嘴,笑了起来,一时容光四射。蓝珍珠看得有些发呆,忍不住道:“姐姐你可真美。世子一定很喜欢你吧?要不然他身边怎么就只你一个?”   善水放下帕子,面上笑容不再,微微蹙眉道:“什么很喜欢我,不过是送做一堆的夫妻罢了。如今他身边只有我一个,这摆在明面是没错。不知道的人都羡慕我。可这背后的事,又有谁知道?”   蓝珍珠不解,茫然看着她。   善水笑道:“公主,你既然口口地叫我姐姐,我也就把你当自家人了,叫你一声妹妹。妹妹我跟你说,我那天知道了你和咱们世子的事,不知道心里有多高兴,恨不得你明天就能进门,好早些代我伺候世子,这样姐姐我也就能早得解脱了。”   蓝珍珠虽然热情奔放,毕竟也只是个黄花少女,听善水前头的话,难免略有些忸怩。等再听到她最后那句话,顿时又有些不解,迟疑地问道:“姐姐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善水没回答,只是问道:“妹妹,我知道你喜欢世子。那你能对姐姐说下,你都喜欢他什么?”   大凡怀春的少女,最乐意与人谈论的,莫过于自己心上之人了。蓝珍珠听她改口又问这个,立刻不假思索道:“他长得好看!我从没见过比他还好看的男人!他那天到了我们寨府里,我一见就喜欢了。”   男色误人啊……   善水差点没被嘴里的茶呛住。眼睛瞟了下门口方向,道:“妹妹,有件事,我是把你当自家人,这才好心跟你说的,也好叫你早晓得,心里有个准备。”   蓝珍珠见她神色严肃,心中略微有些不安,道:“什么事?”   善水叹了口气,道:“世子长得好看,那是没错。难怪你对他一见倾心。你刚才不是也说了吗,这府里来去就只有我一个,他那样身份的人,长得又好看,之所以没别的女人,可不是像你说的那样,他只爱我一个,而是实在有隐情啊……”看她一眼,见她睁大了眼看着自己,便压低了声道:“你别看他相貌堂堂,那都是外人眼中所见。其实内里,尤其是关上房门后的那种夫妻之事……姐姐我真是难以启齿……”   蓝珍珠脸微微涨红,心噗噗地跳,紧张地追问:“什么难以启齿?”   善水叹了口气,道:“关了门的那种房中事,他喜好怪异,与常人大大的不同,实在叫人难以忍受。妹妹你想,以他这样的身份地位,时至今日,就算没有侧妃,屋里多几个妾室通房的也是应该吧?为什么至今没一个?都是因为他这怪异癖好所致的啊。别的我就不说了,免得吓到你。就拿已经过去好几年的一件事来说,当时他收用了王府里的一个侍女,只因那侍女不堪受他折磨,央告求饶,他被惹恼了,便拿刀划花了她的脸!那侍女最后跳井自尽了……自此以后,王府里的侍女人人自危,看见他就退避三舍,更别说像别家那样,想方设法去勾引爷们主子什么了……”   蓝珍珠刚才脸还发红,现在渐渐发白,呆愣不语。   善水看她一眼,加重语气道:“这事可不是我胡编的,而是千真万确。往后等你跟了到王府,随便问哪个下人都知道。像这种丑事,本来自然不好对外人提的。只是你不一样。你很快就要成他屋里人了。我方才也提过一句,姐姐我是出于好意,这才先提醒你的,免得妹妹你到时候被吓住,万一惹得世子不快,那就不妙了。”   有些男人表面看不出,但进了房,对着自己的妻妾,却用尽各种凌虐手段以取变态之乐,这种事,蓝珍珠也略微知晓。去年时候,寨府里就正爆出过这样一桩丑事。她的一个族叔,平日看起来温文尔雅,对着他那七八个女人,却是手段残忍,有个差点被皮绳勒死,不堪忍受出逃,被捉了回来时,知道等着她必定没好下场,索性不顾一切闹了出来,整个寨府一时哗然……   蓝珍珠没想到,霍世钧竟也是这样的人。一想到他会对自己皮鞭滴蜡加捆绑,脸色渐渐开始发白……   善水轻咳一声,起身改坐到了她身边,亲亲热热地挽住她的手,面上重又带了笑,抚慰道:“妹妹莫怕。只要你能处处顺着他,他也不会怎么样,白天时,还是挺好的一个人。姐姐我嫁他,掐头去尾虽也就不过三个月,只是老实说,一人伺候实在心力交瘁,早就盼着多几个妹妹进门,我也好歇口气。如今刚来这兴庆府没几天,你就要进门了,姐姐我可真是高兴。往后什么也别多想,咱们姐妹齐心好好服侍世子就是。”   蓝珍珠困难地咽了口口水,上下打量了下善水,迟疑地道:“难道……他对你也这样?”   善水道:“我爹是他小时候太学里的教授,我又是他正妃,多少自然有点顾忌我脸面,还不至于十二分地胡来,只是即便这样,有时也叫人吃不消……”踌躇了下,终于脱下脚上鞋,褪下袜,指着脚背上前夜因赤足被刮出的几道小伤痕,皱眉道:“你瞧,这便是他刚弄出的,妹妹你可千万别笑话。还有,我方才跟你说那些,都是为了你好才事先提醒的。只事关世子脸面,妹妹你可千万别到处乱说。他脾气古怪,这事要是传了出去他嫌丢脸,我怕还会影响你部族与大元的歃盟大事,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蓝珍珠顿时确信无疑了,自行脑补着善水赤足被他拎着在地上拖的画面,呆呆想道:“她是正妃,他都这样对她。我若是真当了他侧妃,往后到了洛京,人生地不熟,就算被他折磨死了,也是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   “妹妹,想什么呢?”   善水轻轻推了下她。   蓝珍珠如梦初醒,急忙从炕上弹了起来,吱呜道:“世子妃,我父王找了我好多天,再不回去,怕他们心焦。我这就走了。”   善水见她连对自己的称呼立马都变了,憋住笑,道:“这天都要黑了,你那里路又远,再急也不急这一晚。过了这夜,明天姐姐再叫人送你回去。正好,快饭点了,世子想必也不会回来吃,咱们姐妹一道用饭,好好叙话,以后日子长着呢。”   蓝珍珠只得勉强点头,心里却是已经打定主意,一回去就立刻求自己的母亲,让她无论如何想办法去父王面前说情好推掉这门亲。现在,她一想到霍世钧,脑子里跳出来的,不再是他英俊的脸、潇洒的背影,而是与她那个族叔重合了起来,一手皮鞭一手滴蜡,形象猥琐至极,更是恐怖至极。   ~~   霍世钧方才把蓝珍珠撇给善水,自己临阵脱逃,也算无奈之举。起先在巴矢部时,巴矢王当众提出要把女儿嫁他,他当时未一口回绝,一是考虑对方颜面,二来,也想借此敲山震虎,向当时还在观望的由都部和一干小部族施压,逼迫他们表态。至于过后,等洛京的旨意一下,自然也就没他什么事了。只是他千算万算都算好,有一样却没算进去,那就是这当事人蓝珍珠,行事略有几分霍熙玉的风采,居然暗中跑到凤翔卫找他,还死活不肯回去。他只好一边将她安排在驿馆里派人护好,一边着人去通知巴矢部接回去。没想到今天一回节度使府邸就被她逮了个正着。她又不是自己的亲妹子,不能虎下脸训斥,若是温言软语,又怕好容易才哄住的老婆要吃醋着恼,这“度”实在不好把握,想到善水反正不是面人,也不是不识大体的,干脆便放心把烫手山芋丢给了她,省得自己一个不好落个两面不是人,这才三十六计走为上。   他当时对善水说,藩台营里有急事,也不是全在撒谎,倒确实是有事。   兴庆府的冬天,本就气候严寒,且今年入冬的初雪,竟比往常至少还提早了半个月。刘九德下了台,却给他丢了个烂摊子。前些日给数万士兵发放冬衣之时,才知道不但府库中存备冬衣短缺,而且已有冬衣,内夹棉絮全都掺杂碎布烂絮,根本无法抵御这样的严寒天气。士兵御寒之衣短缺,自然不是小事。他已令人就近调来部分冬衣发放,只是缺口巨大,一时难筹,最后全凭自己的脸面,才从毗邻的丰州天德军那里调到万件冬衣,正在加急赶送的路上。   霍世钧到了藩台营,向已经被擢升为副将的部属宋笃行问了此事,被告知不日即将送到,这才放心。又处置了些这两日他不在时堆积下的紧急公务,抬头见外面天色已黑。自己离开已有些时候,这时刻,那蓝珍珠就算没被善水劝退,想必也是被安抚过了,便起身打马回府。   节度使府邸里,善水正陪蓝珍珠在正房侧的边厢里用饭,见她愁眉苦脸胃口不开,忍住了笑,往她碗里夹了片芫爆仔鸽,劝道:“我事先不晓得妹妹在,这菜色大约不合你胃口。你若多留几日,我便吩咐厨子照你口味做菜。妹妹你多吃些,若是瘦了,回去你父王该怪我招待不周了。”   蓝珍珠没精打采地划拉着面前碗里的菜,担心着她爹会不会不听顾她的心意,执意让她嫁霍世钧。忽然听见门外丫头道了一句:“霍大人回了!”手一抖,筷子差点脱手而出。   霍世钧腹中正饥,一掀帘子,挟了股寒气进来,看见善水正与蓝珍珠用饭,扫了眼脸色微变的蓝珍珠,便对善水笑道:“备我的了吗?我还没吃。”   善水起身迎了上去,一边吩咐侍立在一边的雨晴去取碗箸,一边替他解积落了雪的大氅。边上的蓝珍珠已经猛地站了起来,飞快道:“世子妃,我吃饱了。我先走了。”说罢低头匆匆而去。   霍世钧见自己一进来,蓝珍珠就神色大变,一脸的惊恐,看着自己的眼神里满是嫌恶,走时还远远绕过,仿佛他身上沾了什么秽物。对此虽然乐见,却也有些奇怪,等坐了下来,待善水替他盛汤时,忍不住问了一句:“你先前跟她说了什么?她忽然像很怕我?”   善水把一小碗山珍乌鸡汤送到了他面前,笑吟吟道:“你吃你的饭就是。管我们女人的事做什么?” ☆、第四十八章   有佳肴,有美酒,有妙人。她递碗夹菜,笑语盈盈,殷勤服侍。这样的一顿饭,霍世钧自然吃得津津有味,平日三碗,这顿再添一碗也不在话下。饭毕回房之后,这般拥衾围炉的大好时光,自然不能空错过,待上床解衣,却晓得她今天正来月事,这才只得作罢,拥住了摸捏一番后睡下。      屋子里炭旺,身侧霍世钧散出的体温也不啻小火炉。善水睡到半夜醒来,黑暗里觉到后背微微发汗,他的臂正搂住自己的腰身,两人身体相贴,便将他手轻轻抬开,自己往里挪了下。刚一动,听他喉咙里含糊咕噜一声,又靠了过来。停了片刻,正要再往里挪,耳畔忽然响起一阵急促拍门声。      寂阒深夜,这样的拍门声本就刺耳,等听到“世子!出事了!”这样的焦急喊声,则更叫人心惊肉跳。      善水一僵,她身侧的霍世钧已经翻身而起,掀开锦帐下榻,俄而灯火亮起,披衣开门。      被府中管事领来的人,一个是宋笃行,边上另有一个面带血污的军官,二人都是神色焦惶。宋笃行连帽都未戴,发上沾满冰雪,额头却有热汗。      “出了什么事?”      霍世钧目光扫过那军官,眸光一暗,沉声问道。      宋笃行还未开口,那军官便噗通下跪,喘息着道:“世子,我奉命押丰州军资,过来一路谨慎,前夜却在台子岗一带遭不明身份者伏击,兄弟们死伤过半,军资尽数被夺往北而去,追赶不上!”      霍世钧脸色大变,怒道:“廉青!连这种事你都能办砸,还有脸回来见我?你这脑袋留着还有什么用?”      廉青额头汗如雨下,一时心死如灰。他跟随霍世钧多年,是他得力干将,也最清楚这位霍姓世子的秉性。丰州军资,事关藩台营数万将士过冬御寒,在这严寒地带,就是性命交关的大事。他却马前失蹄把差事办砸,不啻战场带兵全军覆没,霍世钧又怎会轻易饶他?且就算他肯放他一马,他自己也再无颜见人了。      廉青脸色灰败,一咬牙,猛地从腰间抽出刀,横刀向颈。      “廉大人!”      宋笃行见势不妙,急忙上前要拦。只他是文官出身,手脚哪里快得过武将?人还未到跟前,刀锋已至脖颈。眼见就要血溅三尺,廉青手腕一痛,霍世钧已经飞脚踢来,刀脱手而出,噗一声插入廊下的一根圆柱之上,刀锋震颤,嗡嗡作响。      “世子!”廉青猛地抬头,一脸的不可置信,手在微微发颤。      霍世钧面上方才的怒气已经消失,俯视着他,森然道:“我的兵我的将,死在敌人之手,那是他们技不如人,死得不冤。死在己手,那就是贱命,就是怂蛋!若是死于因你疏忽所致的严寒之中,那就更是我的耻辱!你不配给我下跪!”      宋笃行急忙上前扶起廉青,对着霍世钧道:“世子,你看现在该怎么办?如今弟兄们都急等着棉衣,再不到位,怕要出大事。”      霍世钧沉吟片刻,望向宋笃行,问道:“这事你怎么看?”      宋笃行道:“世子,恕我大胆妄言。我怀疑那批军资,来自何处,现在便去往何处。不管是谁,路上来这么一出,自然是要陷世子于困境。旁人所为,一把火烧了更省事。但那些东西若是重回主人手上,自然便舍不得烧了。”      霍世钧目光微闪,颔首道:“与我想的一样。张亮友这个王八蛋,据着丰州多年,早就与刘九德一伙沆瀣一气。此次不过是迫于我的压力才勉强应下来的。如今东西借我了,他再半路夺回。我便是怀疑他,他到时候一口否认给我来个死不认账,料定我也无可奈何。算盘打得是妙,果然是又卖了好,又阴了我一把,两边都不耽误。”      宋笃行踌躇片刻,道:“世子,那现在怎么办?”      霍世钧森然道:“东西只要还在,就好办。我原本是想好借好还。他既然这么不上道,那我就不客气了。前次我是派遣信使去借,这一次我就亲自上门去要。这就立刻动身。”      廉青大声道:“世子,我愿跟随前往将功补过!”      霍世钧回头看眼内室方向,略一想,对着宋笃行道:“丰州一个来回,至少三四天。云臣不在,凤翔卫的城守防务就交给你,务必给我守牢。军资被劫的消息,不许走漏出去,以免动摇军心。这几日取消士卒操练,多发炭薪供暖。还有,”他加重了语气,“我夫人这里,我会留侍卫把守,你也要上心。”      宋笃行见他身后屋里的那座长屏之后,因了烛火映照,隐隐可见一个纤娜身影立于其后,一凛,忙低头,郑重道:“世子放心,属下以项上人头担保,绝不叫夫人有所闪失!”      霍世钧转身关门入内。      善水被门外这一阵嘈杂夹着,哪里还睡得住?早披了衣起身到屏风后听着,心怦怦直跳。忽然见霍世钧回来,知道他立刻要走,默默上前服侍穿衣。      善水刚才听见他说话声时,语意森然,脸色想必很不好。现在见他面色倒是如常。抬手替他扣住大氅的领结之时,忽听他开口道:“柔儿,我三四天后便回。这几天你哪也别去。”      善水道:“不用你说我也知道。我在家等你回来就是。”      “那就顺便把你那些从洛京运来的东西也都归置出来,反正闲着也是无事……”      霍世钧微微一笑,这样说了一句。不待她回答,伸手捏了下她脸颊,很快便大步而去。      善水听他马靴踏地的沉重脚步声渐渐远去,怔忪片刻,这才吹灯重又上榻钻入被窝。只是这被窝再舒适,被搅扰了的夜却再也无法平静如初。翻来覆去,翻得被窝里热气全无,渐渐又觉手足冰凉了。直到天快亮,这才终于朦胧睡去。      次日雪霁天晴,外面却比昨日更冷几分。蓝珍珠一大早便被闻讯赶来的巴矢部人接走,善水送出去的时候,见她满脸挂着恨不得永不再来的表情,想起昨日恫吓她的话,自己倒也觉得好笑。小姑娘天真浪漫以貌取人,这才这么容易轻信,被自己随口几句便唬了过去,若是换成别人,怕就要另外一番光景了。      天色暴寒,白昼也短,虽都闷在屋里,时辰倒也不难打发。他临行前既开口说了,善水便照他意思,将自己那些原堆在库房里的箱笼整过一遍,做累了针线便看书。转眼已是他离去两天后了,要是快的话,明日说不定就能回了。一早用过了饭,因前两日小腹因了月事一直有些坠涨,昨夜里也没睡好,觉到些乏软,正要小憩片刻,恰听见外面叮一声,仿佛碗碟落地碎裂,随即传来雨晴的声音:“作死啊这么慌,不会好好走路,急着去投胎?”      善水与正在屋里的雨晴循声出去,见是个在外院打杂扫雪的小丫头,因跑得快了,拐弯时一头撞到了正送甜汤过来的雨晴。那小丫头抱住头蹲地上,脸孔雪白地哭道:“不好了!我刚在门口扫雪,有一大群人正往咱们这来,一个个凶神恶煞的。门房上去问了句,就被个人拿刀捅了个后心凉!要不是我跑得快,现在也被抓住杀了……”      善水侧耳听去,前院隐隐果然似有呼喝之声传来,也不晓得到底出了什么事,再问那丫头,她已哭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与白筠几个面面相觑,正心惊肉跳间,看见霍世钧留下的四名侍卫疾奔而来,到了近前急道:“世子妃,外头起了兵乱!前门已经被围住,快从后院出!”      善水大惊失色,连外氅都来不及拿,人已经被侍卫一左一右架住,往节度使府邸的后院飞奔而去。等上气不接下起地奔到后院小门,刚一打开,便见乌压压一大片士兵手持刀戟正围了过来,去路已经被堵,慌忙又退了回去。      这一趟来回,善水人是跑得几乎要断了气儿,脑子比起先前的恐慌,渐渐却定了些。知道前后及侧门都被围,逃是逃不走了,只能暂时躲到僻落的库房之中。      善水人稍定下了,先前后背沁出的汗此刻便冷飕飕一片,库房里也没起火,冻得人牙关格格作响,一阵翻箱倒柜,寻出件霍世钧的厚氅,将整个人包裹起来,几人闭门躲在里头。等了片刻,外头声响隐隐还有传来,却无靠近的迹象。一名侍卫过去查看,片刻后回来,道:“宋大人及时带了人来,已经将乱兵截住。只是还在僵持,并未退去。”      善水略微放心,又追问了几句,这才知道这场变乱的起由,刚放下去的心立刻又悬了起来。      ~~      这座大宅的前院,此刻已是狼藉一片。仿了江南园林而造的假山树木纷纷被推倒,地上积雪里,到处是被践踏的脚印。宋笃行带了人拦住意欲往里冲的士兵。大门早被人堵死,不断还有人翻墙而入,人越来越多,一片喧嚣吵闹声中,宋笃行被逼得渐渐后退,双方剑拔弩张,气氛就如一个火药桶,只要稍有不慎,便会引燃爆炸。      宋笃行整个人,此刻绷得紧紧,这样的严寒之中,他的后背也已被汗水湿透。      他做梦也没想到,今日竟会再次发生这样的事——他为人机敏,号称智多星,当初就是他在霍世钧的授意之下,一手策动了一场士兵哗变,从而顺利地将前节度使刘九德撂翻下了马。没想到今天,这样的一幕竟再次发生,只不过风水轮流转,现在轮到他成被动的一方。      他相信霍世钧,他既然亲自出马了,只要自己这里照他吩咐的那样再坚持一两天,一切难题就都会迎刃而解。没想到天不遂人愿。昨夜先是冻死两名士兵,继而,御寒冬衣被劫的消息竟也不胫而走,迅速传遍了整个藩营。已经熬等多日的士兵们极度失望,继而恐慌情绪便蔓延开来。      刘九德从前在此盘根多年,大树就算被连根拔起,泥地下还是有些根须。士兵受了有心之人唆使,一时群情激愤,如星火燎原,很快便手持兵械朝着节度使府邸成群压来。他闻讯之后,立刻带了人赶来阻拦,前后门一阵短兵相接,终于暂时挡住了士兵们往里冲的势头,但外面人越来越多,推压挤搡,刀兵相接,眼见局面就要失控——世子妃还在里头,若真被冲撞了有个什么不妥,他如何去向霍世钧交代?      “宋大人!我们要见霍大人!叫他出来给我们一个说法!咱们的兄弟不能就这样白白冻死!”      哗变士兵里被推举出来的一个头目,宋笃行认得他,名叫康元,是个服役多年的老兵,身手不错,作战勇猛,在士兵里有点声望,只是性子暴躁,又贪杯好酒,曾数次酒后惹事,这才一直只是个十人长。此刻被顶在了前,一脸通红,显见是喝了酒,对着宋笃行怒声吼道。      “对!冬衣棉被到底什么时候发放?是不是被劫了?要给我们一个说法!”      康元话音刚落,身后的声音便此起彼伏,喧闹一片。      宋笃行急忙大声道:“霍大人有要务,今日人不在。只是诸位兄弟,请听我一言,所谓御寒冬服道上被劫的消息,那全是有心之人的恶意造谣,目的就是动摇军心生事造乱!大家千万别听信谣言,赶紧都回去!冬服已经在路上了,数日之内必定能发放到弟兄们的手上!”      “今天霍大人不出来,我们就不走!”      宋笃行喝道:“你们谁敢乱来,待霍大人一回,立刻军法处置!我向你们保证,不出三天,冬服必定如数发放!”      霍世钧虽到此不过数月,雷厉风行,威势深厚,众人颇为惮怵。听到此话,声息终于渐渐降了下来。      宋笃行略微松了口气,正要再继续劝退,忽然听见康元又嚷道:“兄弟们别信他的!我听说那些冬服早在半道上被劫了,他这就是在拿白话蒙我们!拖一天是一天!他们这些当官的,自己一个个吃饱穿暖就好,哪里管我们这些人的死活?昨晚冻死了俩弟兄,今天明天冻死的,不定就是你和我了!霍大人既然不肯露面,咱们兄弟就自己冲进去,有什么拿什么。拿不够,一把火烧了这房子取暖!再去烧了藩台营,大不了不吃这皇粮,咱们兄弟一拍两散,干什么也好过在这里活活冻死!”      “烧房子!烧房子!”      附和的呼喝声立刻不绝于耳,声浪阵阵,震人耳鼓,士兵们纷纷往里冲,短兵已是兵乓相接。      “他的话做不得保证,那我的呢?”      宋笃行见局面失控,正要令人先冲进去保护好世子妃,忽然听见一声清亮女声自身后响起,猛地回头,看见世子妃竟踏雪而来,肃然停在距自己身后不过七八步的甬道之上。她身后,府中的下人们纷纷抬着箱笼尾随而出,一口口地摆在路边。      宋笃行大惊,对着侍卫嘶声吼道:“这里危险,快护着世子妃先走!人手不够的话,我这里还有!”      善水置若罔闻,反而朝前缓缓行来。      她这一现身,方才还如潮般涌动的人群渐渐便止了下来,攀爬在墙头的人不再跳下,正在打斗的士兵也停了动作,无数双目光朝她射了过来,安静得连她脚底踏雪发出的咯吱声也清晰可闻。她一直行到宋笃行的身边,这才停了下来,站到了他的前头,目光扫过对面的无数张神色各异面孔,微微一笑。      “弟兄们,你们刚才说,宋笃行的话做不得保证,那我的呢?我代我的丈夫向你们保证,你们的冬服数日之内,必定会如数发放!绝无半点虚言。”      她的声音不高,却稳稳当当,带着不容质疑的力度,一字一字,清晰地入了每一个人的耳。      康元迟疑了片刻,终于道:“霍大人呢?我们要见霍大人!昨晚我们有两个兄弟被活活冻死!”      善水的目光往人群里扫了眼那挑唆的人,很快望向康元,道:“你们刚才听来的那消息,确实是真的。棉服在半道被劫……”      她此话一出,宋笃行大惊失色,对面士兵们面面相觑,很快,嗡嗡声便四下而起。      善水面不改色,继续道:“霍大人现在不在,这也是真的。他不是不愿与你们对话,而是知道了这消息,昨半夜便立刻动身离去,为的就是解决这问题。他走之前说,他的士兵,只能死在战场,那是死得其所,否则,便是他这个主将的耻辱!昨夜已然去了两位弟兄,我代他向大家致歉。请弟兄们相信他,他一定会尽快赶回,给你们,还有死去的弟兄一个交待!”      满场寂然,康元怔怔望着善水,神色渐渐松懈下来,道:“好……”      他话没说完,人群里忽然有人发话,嚷了起来,道:“弟兄们!她又不是霍大人,说的话你们也信?万一再几天,还是没有呢?到时候冻死的人又去找谁诉冤?”      善水朗声应道:“我丈夫顶天立地,他既这样说了,就绝不会空口白话。我知道弟兄们缺衣,体弱的人难熬这严寒,所以把我府上所有的厚衣厚料都搬了出来,就在这里……”转身指着甬道上一字排开的箱笼,白筠忙命人把盖子都打开,里头各种毛氅厚料堆叠,众人看得目瞪口呆。      善水到了一口箱子前,亲自拿了件獭皮氅,送到近旁一个身形瘦弱的少年手中。那少年呆立不动,脸涨得通红,不敢看她一眼。      “宋大人,你把这些搬去,分发给体弱之人,能帮几分算几分!”      宋笃行已经完全失语。见善水望向自己,这才如梦初醒地应了一声。      “弟兄们,你们不只是我丈夫的兵,更是戍守我大元疆域的兵。我丈夫现在,他正为你们在外奔波,我也愿为大家尽我绵薄之力。昨夜冻死了两位弟兄,从这刻开始,我就带我府上所有女眷,为大家赶做两百件的棉袍,做不满两百,我绝不停手。你们若是信我,此刻就请回去,安心再等待几天。”      一阵静默过后,角落里忽然有人嚷了一句道:“世子妃,我叫孙祥,你的衣服能不能给我做一件?绣上我的名,这样不会被人偷!”      善水看了过去,见是个二十出头的士兵,浓眉大眼的,便微笑点头道:“好,你叫孙祥。我记下了。”      “我也要!我叫张金……”      “还有我……”      方才还剑拔弩张,此刻已经成了这样一番景象。一场大祸消弭无痕,宋笃行终于长松一口气,见世子妃还被人围着脱不开身,急忙上前推开众人,大声道:“都散了散了!再滞留不去,全以乱纪论处!”      堵在门口的人流终于渐渐松动,士兵们议论纷纷,羡慕地看着起头那几个口快得了应允的人,慢慢散了出去。      善水直到此时,才觉自己手脚发软,后背满是虚汗,被白筠一把扶住了,急忙与人一道往屋里送。 ☆、第四十九章 节度使府邸的前后围散去,纷乱终于也平息了下来,先前吓得四处躲藏的下人们这才像雨后地里的蚯蚓,纷纷探出了头,议论不停。   善水回房靠着火炉喝了几口热茶,身子刚觉暖了些,宋笃行过来了,隔着扇门负荆请罪,最后道:“今日之事,全仗世子妃机变应对才未酿成大祸。宋某惭愧至极。世子妃千金之躯不敢劳动。那两百件棉服交由宋某便是,定会办得妥当。”   善水道:“我既开口承诺了,自然出于真心实意。弟兄们哪一个不是娘生肉长的,到这苦寒之地戍边,我替他们做几件御寒之衣也是应该。此事我自己有数。”   宋笃行本也是个低微出身之人,听闻此话,心中对这位世子妃是彻底敬服了,道:“那我就替众多弟兄们谢过世子妃了。世子妃请放心,我已派了精兵驻护府邸,绝不会再叫世子妃受惊。”   善水道:“那几个我应下了绣名的士兵,你叫他们过来一趟量体裁衣,免得尺寸有所长短。”   宋笃行应了退下之后,雨晴嘟嘴道:“我还以为说说而已呢。他们这样犯上,您还亲手给他们做衣?美得他们!”   善水睨她一眼,道:“你爱做不做,我不求你。”   雨晴忙道:“做!你都亲自做了,我哪里还敢偷懒?”   白筠见善水决意真的动手,便道:“我前日去库房里归置东西时,记得有几匹青棉布过眼。顾嬷嬷收拾进去托运过来,大约是留着给世子做宽衣的,用来缝棉袍面里最好不过。只这还远远不够,另外填塞所需棉絮,都需采买。”   善水道:“把管事的叫来。”   那管事此刻正领着人在收拾狼藉一片的前庭,听到主母召唤,忙过来了。善水记挂先前那个粗使丫头说的门房被杀一事,先问了详情。管事回禀道:“确实是被砍了一刀,好在没有性命之忧,宋大人着了军医在治。”——原来是那丫头惊慌过度,没看清楚夸张所致而已。   善水听到并无人命发生,心里松快了些,命管事的让那门房好生休养,又吩咐他尽快去采买缝制棉袍所需的棉布棉絮等物,管事的领了命去。过了午,东西便陆续送到。阖府的女人,除了做饭的厨娘、烧火的丫头,算上善水主仆三个,总共十一人,都齐齐聚到了花厅。里头燃了暖暖的火炭,摆上茶水点心。众人觉得新鲜,且见世子妃也卸下钗环挽了衣袖,亲自与她们并肩而坐裁剪缝衣,哪里还会不乐意?说说笑笑间,赛着飞针走线,倒也热闹非凡。   ~~   丰州靠兴庆府之北。霍世钧一行人,几乎是日夜兼程,两日后的深夜,终于赶到了城门之外。此时城门早已闭合,城墙瞭望台也漆黑一片。霍世钧命人大力撞击,上头终于有人提了灯笼,抖抖索索地探身破口大骂:“半夜三更谁他妈的撞门?奔丧也等明日!”   “瞎了你的狗眼!大元永定王府世子、兴庆府武平军节度使霍大人到此!紧急公务在身,再不开门,杀无赦!”   霍世钧身后的廉青将腰牌甩了上去,厉声喝道。   那守吏接过,揉了下睡眼,看清令牌上正面“武平”,反面是皇帝年号“景佑”,吓了一跳,睡意全无。急忙再探头出去,这才看清下面一溜马队,马匹鼻息咻咻,显见是刚赶了急路。当先一男人端坐马背之上,着了黑氅,面容冷峻,被这气势所震,急忙亲自下去开门还牌。城门沉重吱呀开启声中,马队飞驰而过,高高溅起的冰凉雪泥甩到那守吏脸面之上,叫他禁不住打了个寒噤。   丰州守备节度使张亮友此刻搂了小妾睡梦正香,忽然被一阵急促拍门声惊醒,听到竟是霍世钧半夜到此,如今人已闯入,就在前堂等着,顿时惊出一身冷汗。   他与刘九德同靠钟家势力起家,两人虽谈不上深交,从前却也时有往来。刘九德突然倒台,又听闻“意外”死于被押入京的路上,难免有兔死狐悲之意。那批军资,他先前虽碍于霍世钧的脸面答应筹措借出,心中却极其勉强。冥思之下,终于想出这样一招,明借暗收,东西昨夜刚连夜被送入府库封存。霍世钧就算怀疑到他也无证据。且武平军人数以万计,遭遇这样的提早寒流,再冻个几天,必定生乱。霍世钧他就算有三头六臂,也变不出足够的御寒之物。到时候变乱一起,必定左支右绌。今日送出了密信之后,得意之下,又考虑为防万一,打算明日一早便离开此地先避个几天,让对方找不着自己,他只需在暗处等着看好戏就是。   他盘算都妥当了,却万万没想到霍世钧竟这么快就到。在屋里走了两个来回,一时焦灼无计。床上的小妾等了半晌不见他回,起身趿鞋下地,打了呵欠埋怨道:“什么人这么不识相,半夜都不让人好好睡。说你不在就是……”   张亮友被提醒,忙对外道:“就说我昨夜有急事出府了,不在!”   “张大人!我漏夜来访,你没口热茶就罢,连人都避而不见,这样可不够厚道!”   门外忽然响起话声,两面雕花格扇门已经被人桄榔一声踹开,张亮友猛抬头,见霍世钧竟现身在门外,大步而入,径自坐到一张椅上,神情自若。   “啊——”   那小妾还光着膀子酥胸半露,骇然见一陌生男人闯入,双手掩胸尖叫出声,钻入被褥躲了起来。   张亮友又惊又怒,压下心头之火,勉强道:“霍世子,连妇人内闱你都闯入,未免太无礼了!”   霍世钧笑道:“张大人艳福不浅,怪不得不愿起身见我。你不来,我只好进。我连赶两个昼夜过来,是要告诉你一句话,艳福人人都愿长享,只是可惜啊,有些人未必有这命去长享。”   张亮友毕竟历过风浪,年纪也长,方才一时措手慌乱后,此时也冷静下来,哼了声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霍世钧眉鬓结了白霜,此刻面上的笑倏然隐去,神情便也如罩一层严霜,冷冷道:“把你半道接去的军资给我吐出来,我立马走人,你继续抱你的女人。不吐,别说女人,明早的太阳你都别想再见!”   张亮友勃然大怒,喝道:“霍世钧!你太目中无人了!我知道你是个人物,只我也不是个任人拿捏的……”   他话未说完,忽然脖子一凉,一柄闪了寒光的匕首已经架到他脖颈,立时感到一阵刺破皮肤的痛,在身后小妾的连声尖叫中,被逼一直后退,抵到了墙边,这才停下。   “霍世钧,你敢动手?我可是朝廷委任的三品大吏!来人,快来人……”   张亮友嘶声大吼,脖颈牵动,觉到一股热流顺颈而下,急忙闭口。   霍世钧面色阴凉,“张大人,这夜半三更的,何必惊醒你那些守卫?”   张亮友心知附近巡夜守卫必定已经被他处置,又惊又俱,咬牙切齿。   “你比刘九德如何?他是怎么死的,你想必知道。你要是死了,你觉得你的主子会为你做主吗?以你资历,本就不足入我眼。你顺了我,以后我不会动你,你继续当你的逍遥大吏。你逆了我,我现在就一刀割断你脖子,再放把火烧了你这府邸。半个月内,京中人人就会知道张大人你醉后贪杯死于失火。两个月内,这里的一切就都会换新主,包括你的这位美人……”   张亮友觉到脖子一松,霍世钧已经放开了他,噗一声,沾了微血的匕首已被刺插在桌案之上。   张亮友盯着泛出寒光的匕忍,两腿微微打颤。   霍世钧手段狠辣,他早有耳闻。只是直到这一刻,才真觉到此人的恐怖,完全不按常理行事。他最后的话,都是威胁,却一字一句地直接重捶到他心底。   他能混到今天,靠的不是宁死不屈。等勉强站直身子,摸了把脖子上的血痕,终于道:“我信你一次,但愿你往后不会食言。”   ~~   廉青押送军资再次上路,霍世钧自己带了一队轻骑疾返,终于在离去后的第四天深夜返回凤翔卫,入城后径直先去藩台营。   宋笃行这几日食宿都在营里,等到他回了,知道事成,自然喜不自禁。汇报了这几日营务之后,便主动将两天前发生的哗变上报,自请罪道:“世子走前,将世子妃托付于我。我非但没护她周全,反倒要她挺身而出,方解了困局。我有负世子所托,惭愧不已……”   霍世钧拧眉,“到底怎么回事?”   宋笃行不敢隐瞒,便将那日情形一一道来,末了,也没注意霍世钧神色,只由衷赞道:“世子妃不但胆色过人,深明大义,更有恤悯之心,宋某佩服至极。这几日军中的弟兄们都在议论。这几日不出操,我白日经过一营房,听里头仿似在打斗,起哄声一片的。进去了一问才知道,原来他们竟在比武,道胜出者才能得世子妃亲手所制的棉衣……”   霍世钧一语不发,猛地起身,往外大步而去。   ~~   两日下来,十几个人日夜赶工,已经缝制出了几十件的冬衣。善水今日匆匆用了晚膳,抱了做一半的针黹活回房,挑亮了灯打算做完再歇。   白筠收了手上衣服的最后一针,觉到有些腰酸,微微捶了几下。抬头见善水还在埋首引线,瞟了眼屋子里摆着的漏计,见戌时末了。想起这两日她天天赶工至深夜,忙道:“这么晚了,歇了吧。何曾这么吃力过,费眼睛不说,我怕你身子吃不消。”   善水道:“就剩两爿袖了,缝好今日便罢。”   白筠道:“剩下的我拿去做吧。”   善水抬头,笑道:“你也不是铁打的。我听雨晴说,你这两晚一直熬到三更,比我更辛苦……”话正说着,眼角风冷不丁瞥见门口那架屏风侧仿似立了个人,再一看,竟是霍世钧回来了。此刻两只眼睛正直直地盯着自己,映了烛火的光,看起来莹莹的,瞧着倒有些瘆人。   善水被吓一跳,手一抖,右手那针便扎在了左手拇指指心,皱眉嘶了一声,早落入霍世钧眼中,急忙过来。   白筠和雨晴见他不知何时竟回了,自己几个太过专注,竟连他打帘进来的声音也没听到。忙收拾了手中的活,退了出去。   “何时进屋也没个声息的,想要活活吓死人吗!”   善水看他一眼,坐着没动,嘴里只是嗔怪了一句。   霍世钧一下坐她身侧,抓住她手展开,见刚才被针刺的拇指指心已经渗出一滴血,低头便吸在了嘴里。   善水觉到他舌舔过自己指心,温热得很,又有些痒,脸微微一热,急忙抽了出来,道:“我手脏。”   “不脏!”   霍世钧简短应了一句,忽然伸手将她抱坐到了自己腿上,低头凝视着她。   善水抬脸与他对视片刻,见他神情有些怪异,只盯着自己,却是一语不发,略微感到不安,扭了□子,“你赶路想是累了,饭吃了没?要是没吃,我叫人给你备……”   “柔儿,你好大的胆!”霍世钧忽然打断她话,开口道,“遇到这样的事,你该做的,不是这样逞强出来,而是找个地方躲起来保证安全!那些士兵都是粗男人,难保红了眼睛不会乱来。你一个女子,万一要是出事,该怎么办?”   善水一怔。   他口气虽缓,只盯着她的目光却稍嫌严厉,便嘟了下嘴,撒娇道:“我这不是没出事吗?再说,他们一定要见你,你又不在,我若再不出来代你吭几声,他们真闹起来了,那才是大事!”   “你一个女人,这样抛头露面……”   善水见他竟这么不上道,还在念念叨叨,心里略微着恼,看着他蹙眉道:“喂,你当时又不在!你要是在,我自然不会逞强出头。你当我喜欢抛头露面啊?”   霍世钧见她气焰了,顿时瘪下来,“是我不好,是我不好。你帮了我大忙,我该谢谢你才是。”   善水哼了一声,推开他搂在自己腰身上的手,从他腿上站了起来,“算了,我知道你这几日也辛苦,不和你计较。”   她话没说完,忽然觉到搭她腰身的手一紧,整个人便扑到了他怀里,嘴唇一凉,他还带了丝外头霜雪寒气的脸便压了下来。善水象征性地挣扎几下后,也就随他去了。好在他还算有良心,那双冰手没伸进她衣服里头,只是将她抱得紧紧,勒得她几乎透不出气。   “柔儿……我真没想到……我的宝贝……”   他的唇最后移到她耳边,低声喃喃道。   善水耳朵被他吹得发痒,微微偏开了头,低声道:“不早了,你赶路很辛苦,洗洗早点睡了吧……   霍世钧觉着自己深刻体会到了她的意思,自然配合,便也不再纠缠,笑嘻嘻放开她。待从净房里出来,看见她居然还坐在灯下缝衣服,过去道:“歇了吧,明天再做也不迟。”   善水眼睛盯着手上的针线,头也不抬道:“你先睡吧。我把这衣服弄完就睡。”   霍世钧一怔,见她低头专心致志的,有心想用强,又怕她着恼。踌躇了下,不死心又劝道:“也不差这一会儿,你别累到自己了。”   善水嗯了一声,头还是没抬,“我不累。答应了的事,不早点做完,我睡觉也不安生。且现在天气这么冷,早做一件出来,就少一个人挨冻。”   霍世钧道:“那我陪你。”   善水终于抬头,看他一眼,奇道:“你陪我做什么?你又不会做针线,这样盯着我反倒别扭。你赶紧给我睡觉去!”   霍世钧只好道:“那我先去睡了,给你暖下被窝。”   善水嗯嗯了两声,没再看他。   霍世钧无奈,只好自己先上了榻。   他这几夜都没睡好,本来是很疲倦了,现在盯着她背影却睡不着,出神了片刻,想起宋笃行说士兵为了争她做的衣服在比武,心里忽然很是别扭,更是睡不着了,恨不得把她抱过来按自己身边才好。苦苦等了将近半个时辰,中间催了好几次,才见她终于咬断线头,放下了手中的东西,吹灭灯火起身爬上了榻,嘀咕道:“叫你先睡你不睡。老催我。烦人……”   霍世钧一滞,黑暗里虽瞧不清她脸色,只听她语气,仿似不太乐意。此刻心里却只想哄她高兴,只装作没听见,伸手摸到她腰身后抚揉起来,“你坐累了吧?我给你揉揉腰。”   他揉捏得还算不错,善水舒服得嗯嗯了几声。这样昼夜赶做衣服,她也确实前所未有地累,很快闭上眼睛,一下便睡了过去。   霍世钧抚揉她腰身一阵,手便渐渐挪到别处去,渐渐有些意动。试探地叫了声“柔儿”,没听到她回应,反倒响起小猫睡觉时发出的轻微呼噜声,这才明白她已睡了过去。知道她辛苦,不忍弄醒她,只能长叹口气,抱着她也闭上了眼。 ☆、第五十章 霍世钧这几天,早晚过得都挺郁闷。 按理说,现在军需解决了,最多三两天内,士兵们就能分到棉服棉被,暂时算没什么火烧眉毛的大事,他该舒坦才对。但他偏偏就是不舒坦、越来越不舒坦。 先是前天一早,他一睁开眼就发现床上只剩自己一人,早饭也是自己一张嘴,连留下伺候着的雨晴也赶着想去花厅,一副勉为其难恨不得立刻打发他走的样子,弄得他胃口全无。他出门前,管不住脚去了趟花厅,在门口溜了一眼,见里头清一色的女人围着大桌在忙碌,你一言我一语的,愣是没敢进去,徘徊了几下,最后不过看几眼他老婆的背影便怏怏离去。到了晚上他回家,老婆算是陪他一道吃了饭,回屋洗刷完了,她却又在灯下抱着针线活不放,对他的各种暗示视若无睹,好容易等到她做完手头的活上了床,又已是深夜,像昨夜一样,嚷了句困死了,倒头便背朝他睡去。 到了昨晚,有点受伤了的男人决定不再当望妻石,她做针线,他就独个儿去了书房,还迟迟不归。最后终于等到她打发了人来请自己,怀了丝小快活回房后,见她已经歇了,赶紧也躺下去,不想抱住了还没摸几下,却见她闭着眼睛一脸倦容,软软送他一句,“今天我真的乏了。下回吧。好不好?” 霍世钧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个听话的人。但是听到她那声软绵绵的“好不好”后,一双禄山之爪一时竟也找不到下手之地,一番思想斗争,最后还是听话地歇了下去。 有了前两天的遭遇,霍世钧开始改变策略了。 抓住对方弱点,攻其不备,这是他一向推崇的战术。现在他决定把这一套用到他老婆身上,所以今天他回来,夫妻两人一道吃晚饭的时候,善水便觉得他有点不对劲了,一杯杯地喝酒,冲着自己咪咪笑,样子和前两天瞧着大是不同。只是这几天,她一门心思就扑在棉衣的事上,也就没怎么在意,自己吃了一碗饭,见霍世钧还没停下来,便与边上站着伺候的白筠说起了话,因她掌着这事,便问现在已经完成的数量。 白筠道:“咱们十一个人,日以继夜地赶,如今已经出来将近一半了,再有个四五天,估摸着就能全完工了。” 善水道:“大家都很辛苦。等做足衣服,这个月的月钱,每人多发一倍。”话说完,一抬眼,见霍世钧正看着自己,便补一句,“不是公中出,和买棉絮布料的钱一样,是我自己的体己。” 霍世钧撇了下嘴,放下手中的酒杯,看一眼白筠。 白筠笑眯眯道:“那可太好了,我把这话赶紧的传给大家,好让大家乐呵一下。”说罢,朝另个已经笑得合不拢嘴的小丫头做了个眼色,带她出去,边厢房里便只剩他夫妻二人。 霍世钧盯着善水,微微眯了下眼睛,“我很一毛不拔吗?要你自己出私房钱?” 善水笑盈盈道:“世子爷你最大方了。那行,都从公中走。” 霍世钧一怔,忽然有种被钓的感觉。只现在别事要紧,所以也不和她计较,拖了椅到她身边凑近些,面上带了笑,“柔儿,难得我今天心情好,你陪我喝两锺吧?” 善水狐疑地看他一眼,“你有什么喜事?” 霍世钧抓过个空杯,往里斟了盏酒,道:“明日军资陆续能到,你说是不是喜事?” 善水点头,“确实是大好事呢!那你喝吧,喝多些也没事,早些去歇了。” 霍世钧把那盏酒推到她面前,柔声劝了起来,“难得我高兴,一个人喝也没意思,你陪我喝几杯。” 善水摇头,为难地道:“不行啊,我今天的活还没干完,你也知道,我一喝就醉。等衣服做完了,我再陪你喝个够,好不好?” 霍世钧左哄右骗,就差捏开她嘴来个霸王硬上弓,见她死活不入套,没辙了,只好仗着些微的酒意,气哼哼道:“你都没给我做过一件衣服!现在却这样没日没夜地替别人做!” 善水辩道:“怎么没给你做?我嫁妆里不是有给你做的衣服鞋子吗?” “那不一样!你那会儿连我是圆是扁都不知道!那个张若松,你要是嫁了他,那些衣物就都是他的了。你又不是特意为我做的!” “你别扯歪了去!鞋子就是照你码子赶出来的……” 善水话一出口,立刻就后悔了,赶紧闭嘴。只是已经晚了,霍世钧瞪着她,面无表情道:“鞋子是照我码子做的,也就是说,别的都不是了?你本来就打算做给别人的?” 无理取闹的男人最可怕,也最讨厌了。 善水微微蹙眉,忍耐地道:“你酒还没喝多少,怎么就撒酒疯了?你又不缺衣服穿,跟你那些士兵较什么劲?还没完没了了!”见他脸色愈发阴沉,叹了口气,“行行,我怕了你了,我给你做!等手头这些完了,立马就给你做,这样行不行?” 霍世钧哼了一声,把方才倒的酒一口尽了,酒盏砰一下放桌上,“我不稀罕!”说罢扬长而去。 这都什么臭脾气…… 善水盯他背影,愤愤骂了一句。 其实严格论起来,这两人的脾气,那叫乌龟对王八,谁也别嫌谁。当然摊到当事人身上,自然就不这么认为,觉得自己才是委屈的一方了。善水的性格,属于那种有事放不到明天的类型,前世也就是因为这样才过劳猝死。现在悠闲了这么多年,终于遇到一件她觉得有意义的事,自然就一心扑在了上头。所以现在虽晓得他恼了,也懒得理睬。当晚回房时,男人气头未消,没再睬她。耳边少了他的聒噪,善水反倒清心不少,一口气缝好了两件衣服,折叠得整整齐齐放好,这才上床去休息。当夜二人自然相安无事,一觉到了天亮。 三四天晃眼便过。两百件棉服终于赶做出来,被送到了军营中去。且这几日,军资也已悉数到位,军中正在发放,到处都是一派忙碌景象。 藩台营主将营房里,霍世钧正与宋笃行等人议事。宋笃行汇报完了边防守备以及军资发放等情况后,又道:“前次哗乱是有人暗中唆变,我查了出来,或驱逐,或降贬,统了下数,如今空出二十来个军官职位。有百长、翼长、校尉,最高的衔职是奋武前锋校。你看如何补充?” 霍世钧低头看着手上的公文,头也没抬,随口道:“这种事,你自己看着办便是,不必事事问我。” 宋笃行呵呵一笑,“世子,我确实有个想法,就是不知是否可行?” 霍世钧道:“说。” “咱们这武平军,统共二十三个营,达数万之众。刘九德人虽走了,只他在此经营多年,军中仍有不少他的旧人,咱们这几个月,虽已先后拔出了些人,只一时也难尽数将所有人都揪出剜掉。恕我直言,世子威势有余,旁人却以畏惧居多。最妥的方法,便是收拢人心,尤其是下级军官与士兵的人心,一来,他们最易养成世子的亲兵,二来,收了他们的心,日后便是有人再蓄谋不利,也掀不出大的风浪。世子妃那里,不是送过来两百件棉服吗?除去有姓名的那些,余下的我并未分发下去。前次哗变之时,世子妃临危不惧,风度亲善,在士兵中颇得人心,实在是想要的人太多,发谁,旁人都不服。前几天我提过,有人在比武争夺,只是乱哄哄一片,最后不了了之。我倒有个想法。如今天寒地冻,士兵操练不畅,不如就以世子妃的棉服为彩头,咱们设一个擂台,以武夺衣,胜者获取。一来,可以让弟兄们活络下筋骨,讨个乐,二来,暗中察看,从中挑出有能之人担当这些职务。加以培养,日后便是世子的亲兵勇将……” 宋笃行说着,见霍世钧抬头看了过来,略微皱眉,忙立刻又道:“我晓得世子用人唯才不计出身,所以才这样大胆建议。当然,成或不成,全由世子来定。” 霍世钧现在露出这表情,倒不是宋笃行这主意不好。其实他也承认,宋笃行搞这些,还是挺有一套的,这建议,他没理由不同意。只是他现在最听不得的,就是世子妃的那两百件棉服了,简直成了块心病。为了这些东西,他和她之间的温度,现在已经降得像外头的冰雪,透心地凉…… 宋笃行等了片刻,见霍世钧只皱眉头,半天不置一词,一时也弄不清他的想法,试探地问了一声:“世子?你看如何?” 霍世钧这才回神。“准了。” 宋笃行喜形于色,想了下,又道:“世子,我还有一不情之请,若是不妥,还望世子勿怪。” 霍世钧道:“说!” “奋武前锋校,职位重要,须有能之人担当。我拟让先始胜出之人再设擂台,劳动世子妃选一件她做的棉衣,绣上勇字作大彩头。最后胜出之人获取,若当用,便也由此人担这校职。” 霍世钧沉吟片刻,压下心中那种怪异之感,终于嗯了一声。 宋笃行笑道:“那好,我这就去准备。军中弟兄们知道了,想必都会高兴。” 宋笃行的办事能力,一向颇有水准,很快便制定出了章程。全藩台二十三个营,只限职位在五十长之下的人参加。按照人头数比例分配所获棉服数,搭设擂台各自比武夺取。然后将这些胜出之人再集中起来,全军设一大擂,争夺世子妃亲自缝制、象征最高荣誉的勇字棉服。 没到中午,这消息便已传遍全军,顿时欢声四起,人人兴高采烈,但凡稍微有点本事的,无不奔涌着去报名参赛,摩拳擦掌地等着擂台开始。 此时此刻,藩台营里,武平军中,人人皆欢欣,却独独有一人愀然不乐,不是那节度使霍大人还是谁?一想到自那日自己拂袖而去后,前几夜她便都只留个冷冰冰的后背给自己,有心想求和,却又拉不下脸,且觉着这次自己若再不振夫纲,率先低头了,往后再面对她,便真永无出头之日,这才坚持了这么多天。只是心中虽这样想,偏偏胸口处那拳头大的地方却又如有猫抓不停,面上还不能露出半分,委实有些辛苦——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过堂、檩郗、梵高的耳朵、一一投雷。另,因今天抽得厉害,所以在这里也重贴一遍,对手机读者造成不便,抱歉了…… ~~~~~~~~~~~~~~~~~~~~~~ ☆、第五十一章 军营生活枯燥,又是这样的苦寒冬日,难得遇上这样的娱事,人人都是翘首以待。擂台当日午后便纷纷摆了出来。霍世钧被宋笃行等人陪同,随意四处巡视,见处处热火朝天,比武比得正如火如荼。台上之人见主将亲近来看,更是抖擞精神,使出十二分的本事,巡完一大圈,确实见到了些身手不错的人   冬日白昼短,二十三营还没走遍,天色便擦黑了,军士们却正群情昂扬,不肯退散,霍世钧便遂了众人之意,令伙房将膳食就地分发,于擂台四角燃起松枝牛油火杖,继续比武。   霍世钧巡至地未营,入了校场,人还未近擂台,迎面便是一阵喝彩。千人聚在一起,呼喝声几乎震耳欲聋。外围的士兵们见主将亲临,水泄不通中让出了条道。擂台上此刻正有两人在斗。其中一个十□岁,身形魁健,方才围观之人发出喝彩,就是因他一拳下去,竟生生砸透擂台的厚实木板地,力道惊人。那少年与对手过了几招,霍世钧便看了出来,此人果然拳力惊人,又生就一副异常魁梧的体格。不禁生出了些兴趣,停驻观看。   宋笃行看出他似感兴趣,便介绍开来,“世子,这人名叫崔载,我留意过他一些时候。是东北老林里的山民,今年刚入的新兵。天生神力,据说十六岁时就曾独自打死过林中遭遇的一只熊瞎子。天辛营校场里的那块千金石,军中无人能举,他却单臂挺过顶,力气委实惊人。寻常拳脚落他身上,便似碰了铁板。就是打山里出来,人倔头倔脑,有些不知规矩,因此还得罪过刘九德的一个亲戚,以犯上被杖责。在我看来,倒也不是大事。璞玉也需雕琢,何况是人?”   正说着,又是一阵喝彩声爆出。擂台上,崔载已经将对手高高抓过头顶,旋了一圈,怒吼一声,抛下擂台,台下纷纷避让,那人重重跌地,门牙崩断,头破血流,在众人哄笑声中捂着屁股晕头转向从地上爬了起来,一脸惭痛。   “有谁不服,上来再战!”   崔载铁塔般地立于台上,声如洪钟。   他已一连败了七八人。刚被抛下台的是个五十长,在地未营中素以勇猛著称。连他也败得这样灰头土脸,还有谁自不量力再去现眼?台下再无人敢应战,崔载在众人艳羡目光之中取走最后一件棉服,刚跃下擂台,立刻被艳羡崇拜的人群围得里三层外三层。   当晚,绵延数里的整个兵营中,角声此起彼伏,火光点点,将近半夜,喧嚣这才渐渐静下。到了第三天,经过连番火热擂台,争夺最后那件勇字棉服的二人在无数目光注视之下,终于登上擂台。对擂的二人,一是崔载,一是康元。这二人,能力压众人站到最后竞技,武艺自然属个中佼佼。   霍世钧与一干将领们坐于擂台对面的主位亲自观赛。   康元投军多年,历过大小几十次的战役,时有战功,身手也非常人能及,若非屡屡因酒误事,也不至于至今仍是个十长。且因前次哗变,连十长这职位也丢了。今日万众瞩目,连节度使也亲临,所以憋足一口气,定要在众人面前挽回面子,一上来就拼劲全力,拳脚虎虎生风。崔载更是初生牛犊,又岂会退让?这两人碰到一处,自然是实打实的近身肉搏,台下之人看得屏声敛息,目不转睛。   崔载果然如霍世钧前日所见那样,勇猛无俦。数十个回合下来,康元便连吃了数拳,拼着再支撑片刻,被崔载当胸一记重拳,抵不住那力道,后仰跌倒在地,口中喷血,接连翻滚不止,滚下擂台边沿,砰一声摔了下去。   这场万众瞩目的最后比武并无先前所想的那样打得难分难解,这样干脆利落地便结束了。待回过神儿,众人纷纷鼓掌欢呼。   宋笃行上台,抬手压下下面如浪喧嚣。   “崔载,你今日一战成名,我武平军人人都知道了你的名,果然了得。世子妃亲做的这勇字服,非你莫属。”   宋笃行说完,见崔载立在那里不动,眼睛看都没看向自己手上的棉服。以为他过于兴奋才反应不过来,便又说了一遍。   崔载忽然转头,目光已经直直地对上了距他几十步外座上的霍世钧。   “霍大人,小人崔载,投军已有半年。早就听闻霍大人武功了得,心里一直想着有机会能比个高下。你敢不敢应战?”   崔载这话一出,登时吓住了台下的人。那些士兵就不用说了,霍世钧身边的诸多副将佐领也是惊得目瞪口呆。地未营的领军副将回过了神儿,喝道:“大胆崔载,你是什么东西,竟敢这样与霍大人说话!还不快快滚下来谢罪!”   崔载被斥,终于慢慢朝擂台下缘方向而去。只谁都看得出来,他面上神情极是不服。   宋笃行留意崔载有些时候,知道他有万夫不当之勇,本意是历练下此人,日后战场之上,正需这样的猛将。他知道崔载鲁直,却没想到他竟鲁直到了这样的地步。正要开口打个圆场,不想主座之上的霍世钧竟缓缓起身,道:“也好!近日事务缠身,我许久没舒活筋骨了。这几日看弟兄们练得痛快,正有些手痒,那就过上两招。”说罢解□上大氅,随手丢到座椅上,往擂台而去。   崔载出言挑战,本就匪夷所思了。这节度使大人竟也应战,更是叫人惊得连下巴都要掉地上了。一片死寂过后,校场之上突然爆发出了一阵如雷的鼓掌欢呼之声,人人都屏住呼吸,兴奋地睁大了眼盯着场中的二人,唯恐一眨眼,便错过这千载难逢的一刻。   宋笃行见霍世钧竟真应战,心中焦急不已。有心想再打断,却又知道他性格高傲。既然已经起身,又岂能容自己忤逆他意?   这个崔载,完全不知轻重。既然敢率先开口挑战,等下二人交手之时,自然不会顾及主将颜面。霍世钧虽武艺高强,且既然应战,想必也有他自己的缘由。且以他对自己这位上官的了解,他绝不是意气用事之人。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似崔载那样的天生神力,这世上又有几人能应对?万一要是落败了,这堂堂数万武平军节度使的脸面往哪里搁?威信一旦扫地,又如何统领三军?   严冬凛冽,宋笃行的后背却已沁出了冷汗,心中极其后悔,自己不该出这样一个主意,弄得现在成了这样的局面。   霍世钧上台,静对崔载而立。崔载等了片刻,不见他进攻,等待不住,大喝一声,提拳朝他迎面而来。霍世钧侧身避过,二人数个回合之后,崔载一拳当胸击向霍世钧,霍世钧以臂推挡,蓦然大力袭来,竟被推得接连后退了五六步,这才稳住身形。   台下立刻发出异声一片。   宋笃行心怦怦直跳,已经不敢再看下去了,垂下眼皮等待结果。四下死寂,静得他连自己的心跳仿佛都能听见。耳里不断又传来擂台上的声音。那一声声或急或缓的踏脚换步声,夹杂着崔载发力时发出的呼喝之声,沉得几乎像要将这台子震塌。   仿佛过去了很久,又仿佛没多久,忽然,宋笃行的耳畔传来一阵轰然叫好之声。心惊肉跳地抬眼,不禁长舒一口气。见那崔载竟已被霍世钧撂翻在地,霍世钧单膝压住他臂,一手擒住他的喉咙。   “我不服!你取巧!”崔载仰天朝上,怒目圆睁,“有本事再来!”   霍世钧放开了他。   崔载一跃而起,脱去身上衣服甩开,露出一身虬肌,怒吼一声,朝着霍世钧再次扑来。   霍世钧早就看出,他虽神力惊人,足以裂碑震牛,步法却无章法,回身也嫌慢。自己若与他拼力气,决难讨好。先前吃过一亏之后,很快便调整策略,不去正面应对,从侧后攻其软肋,锁他咽喉制胜。见他不服,放过再来。   崔载论打架,从小就没输过。现在竟遭败绩,自然更是奋勇,恨不得立刻将对手打倒雪耻,出拳更是用尽全力,却是次次落空,没片刻便汗如雨下,气喘如牛,步伐更是凌乱,被霍世钧一脚横踢过去,整个人站立不稳,轰然一声,重重便脸朝下地摔在了台上。   这一摔,犹如大山倾倒,震得擂台木头缝隙里的泥灰簌簌而落。   崔载挣扎半晌,终于摇摇晃晃地挣扎起身,擦去嘴边的血迹,拧着头道:“我还不服!我不和你比拳脚!我和你比弓箭!”   他是山里人,自小狩猎,弓箭于他,便如自己的左右手一样熟悉。   “崔载!你还不滚下来!这样胡搅蛮缠,砍头也无二话!”   宋笃行急忙到了擂台近前,对着崔载厉声喝道。   崔载恍若未闻,只是咬牙望着霍世钧,一脸的拼死也不怕。   霍世钧哼了一声,道:“取弓箭,取火折!”   霍世钧当年于乱军百步之外,一箭射透高坐马上的哒坦大帅胡亥儿咽喉,这事军中人人都知,被传得神乎其神。却始终无人亲眼见过他的箭法。今日竟要当众引弓,莫说那些寻常士兵,便是这武平军中原来的旧将,此刻也是被勾出了好奇,纷纷从座位上起身,屏息以待。   火折是用极易燃烧的棉草加硝、硫磺与土纸卷制,被套在透气的竹筒之中,用火点燃后吹灭,此时没有火苗,但火引却在,能保持很长时间不灭,需要用时,拔掉盖,吹气使它复燃。不过吹燃也是需要技巧,需要突然、短促且有力。此刻,这样一支军中常备的不过拇指粗细的火折被竖着立在了擂台边缘的木板之上,盖子拧开,竖着搭在竹筒口。   霍世钧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之下,手持弓箭退到距离擂台十丈之外的空地,挽弓搭箭,片刻之后,箭离弦而出。   令人难以置信的一幕发生了。筒盖应箭而落,而毫无依托,只凭自身平衡才竖立的火折筒却纹丝不动。稍倾,竹筒口冒出一阵淡淡青烟,黄色的火苗跳了出来,竟被掠过的箭风点燃了。   再一次的死寂之后,满场忽然爆发出了一阵排山倒海般的喝彩声浪,待那声浪稍歇,霍世钧到了崔载面前,冷冷道:“你若也能这样,我再与你较量!”   崔载先前面上的不忿之色早已消尽,此刻微微低头,额头汗流如注。   霍世钧一记重拳,将他击倒在地,崔载还在地上挣扎,一只马靴已经踏上他的胸,将他重重踩在了脚底。   霍世钧俯身下去,盯着微微惊骇的崔载,冷冷道:“崔载,你知道我为什么应你的战?下面就是理由,你给我听好了!我听说你能举过千金石。我不能。但我却打倒了你。为什么?我告诉你,一味蛮狠,力气再大,永远也都是头牛,只有被人驱使的命。你既投身军营,必定也想建功立业。用上你的脑子,你的这身力气才能如虎添翼。这是第一。第二,你仗了自己的武功,下手狠辣,丝毫不知轻重。我再告诉你,你的武功和力气,不是用来对付你的兄弟。沙场、敌人,那才是真正比较高下的场地!是男人还是孬种,提到战场之上就见分晓。你今天以下犯上,本该受二十军棍。我暂且记下这棍,等你日后上了战场将功折罪!”   满场寂然,他脚下的崔载,嘴唇微抖,却是说不出一个字。胸口被霍世钧踩得如同骨裂,几乎要透不出气了。陡然呼吸一畅,他已收脚。   崔载面上浮出羞惭之色,长长呼了口气,慢慢地爬起来,忽然听见他又道:“崔载,我应你的战,还有一个缘由,便与那棉服有关。那件棉服,是我夫人在灯下熬夜,一针针亲手缝出,那个勇字,也是她亲手绣上的。我见你却并不以为意。既如此,我代你收回,留给比你更需要的人便是!”   崔载一震,抬头望去。见这位主将盯着自己,双眉紧皱,目中满是冷峻之色。双手一抖,人已是直直跪了下去,重重磕头到地:“霍大人!我服了!我崔载生平从没服人,你是第一个!我谢过大人的大量!从今往后,必以大人马首是瞻,誓死效命!这件棉服请大人赐回于我!能得夫人缝制之衣,是我崔载前世修来的福分!”   霍世钧看他一眼,一语不发,转身大步而去。 ☆、第五十二章   霍世钧从校场径直回藩台署,刚到门前,身后有亲兵道:“侍卫长回了!”   霍云臣这一去,已经大半个月,霍世钧估摸着他这几日也该回了。停住脚步回头望去,见霍云臣着一身寻常服色,正行色匆匆而来,面上带了风尘,精神瞧着却还不错。   霍云臣随了霍世钧入衙,门一关,立刻禀道:“世子,我奉命潜入西羌,没白走一趟,确实打听到了一些事。你先前猜想得没错,此人果然与西羌有关。他名叫承宗,是西羌皇帝的女婿。但除了这,他还另有一个身份,哒坦老瀚海王的儿子,如今的哒坦瀚海王!”     霍世钧闻言,也是有些惊讶,“他竟会是胡亥儿的儿子?怪不得前次在由都部时,我便觉得他行为怪异,与常理不合。原来是这样!果然与我有私怨……”     霍云臣点头,“确实。他父亲是哒坦可汗的兄弟,当年在凉山一战,命丧世子箭下,心中怀了怨恨,有前次的举动,便也不难解了。”     霍世钧略微皱眉,想了下,道:“我知道了。此次辛苦你了。你先回府去休整下,明日再过来。”     霍云臣奔波了这许久,确实也觉乏了,道过一声谢便去了。     霍云臣前脚刚走,宋笃行后脚便到。禀了那边的一些续事后,掩饰不住面上喜色,“崔载妄肆,竟这样冒犯世子,原先我还后悔自己出了这主意。此刻看来,却又有无心插柳之效。世子方才不仅武冠三军,对崔载的那番教训,更是直击人心。有方才那一出,全军上下谁不敬服?”    “少说这样的好听话了。比武既然结束,这几天人也看得差不多,剩下的事,你安排就是,就照先前议定的,全军恢复冬练,早晚出操,严立赏罚公约。每月士吏武核一次,有不思进取者,一律裁汰。”     宋笃行见他神色严肃,忙端正了脸色,道:“是,我拟后便会呈上,世子看过若无异议,便下发知照全军。只是那个崔载……”     霍世钧道:“这人还是有些本事的,□得好,战时不定就能建奇功。只是现在还不宜任奋武前锋校这样的重职。你先提他任个百长,历练一番再说。”     宋笃行应了下来,又看下他脸色,道:“世子,还有那件勇字棉服,我自作主张,已经应崔载的求,赏了给他。若是处置不当,还请世子责罚。”     霍世钧沉吟片刻。     他身为节度使,对于先前崔载这样的无谓挑衅,原本根本就不必当回事,更遑论应战了。之所以会出手,在旁人看来,或是为了立威,但在他自己,大抵还是因了崔载起先对那件衣服的轻慢所致。他现在既改了态度,按先前所定,把勇字棉服赏了给他,既名正言顺,也更能显他怀恩。宋笃行这样处置,自然挑不出错。     “赏了就赏了,不过一件衣服而已……”     宋笃行见霍世钧说话时,略微皱了下眉,显见是不大愿提这个话题的样子,心中虽略有疑惑,一时却又不明缘由。好在事情都禀完了,这上司既然情绪不高,便也不再打扰,告退了出去。     霍世钧忙完一天事务,回到节度使府邸时,正是黄昏。这几日没再下雪,晴空如洗,只路两边的堆积深雪却一直未化,空气干冷无比,风打在脸上,如同一把冰刀在割。他走到通往正房院落前的那处回廊拐角处,忽然听见前面隐约有人说话,很快辨出了声音,略一迟疑,终于还是停下了脚步。     白筠正刚叫住了霍云臣,两人站在回廊的甬道上,隔着三四步的距离。     “霍侍卫长,你刚回来,可能还不知道,咱们府中人前些时候都在为军士们赶做棉服。这里天寒地冻,你又时常在外跑,我便替你也做了件。针线不见得怎么好,但穿里头应也能暖身。你莫嫌弃。”   白筠话说着,把手中折叠整齐的一件衣服递了过去。大约是夕阳余晖从旁照了过来的缘故,白皙的一张脸略微有些泛红。   霍云臣见她秀美的一双眼睛明亮地望了过来,仿佛能见到里头自己的影,忽然想起前次在雪地里吃过的那两块热腾腾的糕,心微微一跳,终于啊了一声,迟疑地问道:“你……是特意给我做的?”   “瞧你说的!”白筠抿嘴一笑,眼睛弯成了月牙形,“是世子妃叮嘱我做的!我在库房里找了三梭绒布打的底,比寻常棉布要软,也更暖。我估摸了你的尺寸,应当是差不离的。但你拿回去试穿下,万一哪里有肥瘦,跟我说声就是,我再改改。”   白筠把厚重的衣服往他手上一塞,转身便轻快往里而去。   霍云臣捧着棉衣呆愣片刻,终于压下心里涌出那丝淡淡失望,摸了下柔软蓬松的新衣,低头往自己住的侧院去,冷不丁与站在拐角的霍世钧相遇,倒是吓了一跳。还来不及打招呼,看见他视线落到自己手上,忙解释:“方才白筠姑娘拿给我,是世子妃吩咐她做的。我也不大见得着世子妃,怕没机会道谢,烦请世子代我表声谢。”   霍世钧嗯哼了一声,面无表情地走了过去。   霍云臣觉他有些怪异,费解地望他背影几眼,低头再看自己手上的新衣,方才那丝失望已经消去,渐渐涌出了一丝雀跃之喜,五指捏紧松软的棉袍,转身快步而去。   霍世钧快到正房的抱厦前,遇见个粗使小丫头,停住脚,问道:“世子妃在屋里?”   小丫头直瞪瞪道:“不在呢。在小书房,晌后就都在跟嬷嬷学羌文。我这就去传个话,说你回来了。”   霍世钧道:“不用了。”转身大步离去。   刚回屋的白筠听见外面响动,急忙打帘出来,只看见霍世钧的背影拐过院门消失,忙问小丫头:“怎么回事?爷刚回,又走了?”   小丫头挠了下头,表示不清楚:“不知道啊……他问我世子妃在不在屋里,我说她在小书房学了半天的羌文。他就很不高兴地走了……”   白筠早看出他夫妻两个近日一直在冷战,也略微猜出了缘由。   大凡男人,在外忙了一天回家,又饿又累,总是希望当妻子的能笑脸相迎。现在世子回家了,世子妃倒好,撇下他还在捣鼓什么羌文,再加上这两人本来就心病未解,以世子的脾气,也难怪他又扭头而去了。   白筠顿了下脚,后悔自己的疏忽,急忙追了上去,只哪里还追得上?呆了片刻,只好去小书房通报。   善水刚合上经文,笑着对嬷嬷道了谢,待与白筠一道回房,听她说了刚才的事,白筠又自责道:“都怪我不好,先前没想到这个。要是早提醒下,也不会这样了。”     善水笑道:“这又干你什么事?他天天早出晚归的,合着我什么也不用干,就整天在屋里死等他一个人啊?再说了,他前几天都回得那么晚,谁知道他今天忽然提早回来?他爱留不留随他的便,咱们自己吃饭去!”     霍世钧回了藩台营衙署,派人叫了宋笃行来,道:“随我一道去鹿延看下城防构筑情况。”   宋笃行有些惊讶,道:“世子,鹿延一个来回几十里,这都什么时辰了,你现在过去,中间必定还要停留的,今夜必定是赶不回的。不如明日一早再去?”     霍世钧人已往外大步而去,“鹿延无山地屏障,西羌人从前就时常从那一带偷袭进犯。防务事大,等不到明天。”     鹿延的筑城自然要紧,但是也不至于要紧到这样的地步,宋笃行见他莫名奇妙说走就走,一时倒有些丈二金刚摸不到后脑勺了。只他是上官,自然是他说了算。只好匆匆整饬了衣帽,点了一队亲兵跟随,一行人在夕阳里往鹿延城而去。     一晃眼,便是第三天的晌后了。前两天里,霍世钧一直没回府,也没什么话传回来,善水也是闷声不语,对他只字不提,只埋头学自己的羌文,倦了就做绣活。这会儿正在屋里与雨晴一道整理着从前的一些领边绣,忽见白筠托了一盘黄澄澄的橘进来,放到了桌前,道:“南兴蜜橘呢,今天刚到的。可算稀罕吧?”     这若是在洛京,冬天有橘吃,也不算什么事。但在这兴庆府,能吃到新鲜蜜橘,还是有名的南兴府贡桔,这可就贵重了。过来这些时候,还是第一次见。     雨晴赶紧放下手上花边,去净了手,回来破开一个,细微嗤嗤声中,散出一股清香。把桔送到了善水面前,对着白筠笑嘻嘻道:“不用你说,我也知道了。定是世子爷叫人从南兴府送来的吧?这费老大远路的,可见用心了。”     白筠看一眼善水,见她眼睛还盯着手上那花边,咳了一声,假意对雨晴又道,“有人可不止对这个用心,还有更用心的呢。打擂台打倒了莽人不算,你猜怎样?最后还不忘教训那莽人,说什么那件棉服,是他夫人一针针亲手缝出的,他若不想要,他就代她收回。只是奇了,怎的到现在也没见到那件衣服回来?”     善水自然知道白筠这话是说给自己听的,看一眼盘中的橘,见新鲜可喜,终于忍不住,笑骂了一句道:“什么时候你也学会这样说话了!再跟我扯,看我往后把你胡乱配个人打发了了事!”     白筠呼冤,“我若有扯半句,以后把我怎么样我都没话说!”     善水道:“行了,我知道你故意说给我听的。那个打擂台,到底怎么回事?他怎么可能去打什么擂台?”     白筠见她终于被勾出了兴趣,不再是前几日的闷嘴葫芦样,精神一振,忙把自己从霍云臣处细细打听来的都给讲了一遍,末了,绘声绘色道:“世子站在十丈开外,一箭射了出去。你们猜怎样?”     “怎样怎样?”     雨晴睁大了眼,急忙追问。     白筠看一眼善水,见她也望着自己,神色略微紧张,这才笑眯眯道:“只见那火折的筒盖被射落,下面还摆着,纹丝儿不动。这还不算,最叫人开眼的,竟是从竹筒里头冒出了火!这一箭过去,那风竟把火折子也给带着了!当场震得全场人的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那个叫崔载的,当场便跪了下去。我听霍侍卫长说啊,世子那天,不止收了这崔载,现在全军数万人,哪个对他不是心悦诚服?”     雨晴眼中冒出彩虹,喃喃道:“我那日要是在,亲眼看见就好了!”     善水嗤一声笑了起来,“你这么中意。哪天我给你开脸服侍了他?”     雨晴撅嘴,“我可没那个命!世子爷看见我就皱眉,我晓得他嫌我话多。那天早,你们都去了花厅做衣服,剩我伺候他。他那个脸色,吓得我躲他都来不及!我还想长命百岁呢!”     白筠拧了下她脸,这才看着善水道:“别管世子爷那天到底为何上了擂台,就冲他教训那人的最后一段话,便可见他用心了。”     白筠说完,见善水不语,只是低头玩弄着手上的一只橘,又补道:“霍侍卫长说,世子前两天是去了鹿延查看城防。今天已经回来了,只人还在藩台营里忙着呢,好像午饭也没好好吃,更不知道啥时候能回。现在天这么冷,藩台营里有什么可吃的?吃不好,睡不好,就是铁打的人也要倒下。要我说,自己的人要是不好好心疼,还指望谁去心疼?”     “橘好甜啊!”     雨晴手快,嘴也快,已经吃了一个,吧唧了下嘴,冷不丁赞一句。     “你就知道吃!”     白筠白了她一眼。     “谁说只知道吃?我还会做!往后我要是有男人了,我就天天做菜给他吃!”     雨晴不服,顶了一句。     “行了!你们两个,少给我一个红脸一个白脸了,”善水把手上的橘抛回果盘里,站起了身,“他架子大得很,少不得还要我去请才肯回吧。正好也没事,雨晴,我跟你去学做几道菜。前次吃过的那什么肥鸭煨海参和爆牛肉,味道好像还不错。”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俗斎、过堂、谷底心情、汤团圆子、一一、古意投雷,谢谢梵高的耳朵扔了一颗手榴弹。 下章会有肉。这个文的H情节,因为人物性格的关系,应该都比较重口,上次的好像噎到了不少妹子……所以先提醒下,不喜的勿买。 ☆、第五十三章 雨晴立刻明白了过来,忙道:“晓得了,我这就先去准备。”说罢,伸手抓了个橘,嘻嘻一笑,打了帘飞奔而去。 白筠望了善水一眼,面上也是难掩欢喜,“这样就对了。我再斗胆多嘴,说最后一句。您都记得叮嘱我做件衣服给霍侍卫长,又怎么会忘了世子爷的?您对爷的好,也要让他知道才行。我晓得你明明早几天前就好了的,可就是不拿出来。不拿出来,世子他又怎么知道您亲手也给他做了衣服?” 善水瞅她,“得了!你比我才大多少?说话一套一套的,倒成了我老妈子!人家都说了,不稀罕我做的。我是闲着没事儿,料也有,就随手做了套玩儿的,早丢下了。你哪只眼睛看见我是做了给他的?” 白筠叹了口气,摇头道:“这可真叫皇帝不急太监急了!” 善水一笑,道:“走吧,一起去厨房。” 刚到申时末,天便擦黑了。雨晴在旁指导、善水卷起衣袖亲自掌勺的几个菜早做好,架在锅里温着。再等些时候,天已黑透,那霍世钧却连个人影儿也不见。 善水见白筠和雨晴望着自己的表情,微微翘了下嘴,笑道:“竟被我一语成谶,看来真的要我亲自去请了。这就走吧?” ~~ 凡领节度使的边境州府,节度使一人兼地方行政军事之权,忙碌起来的话,称日理万机也不为过。此刻藩台营里,二十三营的领军副将及凤翔卫的参领等刚结束议会,从霍世钧的司署里纷纷散去。 宋笃行年近三十,从前的妻室亡故后,一直鳏守未续。如今事务日益繁忙,干脆便宿于衙署中。见一天终于结束,天已大黑,人也都散了,自己便起了身,正要离去,见霍世钧仍坐于堂案不动,便道:“世子,不早了。好回府了。” 霍世钧随口应了声,眼睛还盯着面前案堂上的文书,道:“你去吧。我还有些事,理完便走。” 宋笃行到了这样的年岁,有些事,落了眼之后,一想便也能猜到个七八分。按说他去了鹿延数日,今天才回,与府中的那位世子妃又是新婚不久,剩下的公文里,也没什么急事,本该急着回去才对。见他此刻却不大热衷,再联想到前些时日的异样,隐约便猜到或许是与世子妃有关。只是这种事情,他一个外人也不好掺和,犹豫了下,正要开口再劝他几句回,忽然外间传来了一阵说话声。 “到了,世子就在里头。” 这是霍云臣的声音,听着带了微微的欣喜。 “你先帮我通传一声吧,我在外面等。” 女子的声音传了过来。 宋笃行立刻看向霍世钧,见他蓦然抬头,烛火映照下,目光微微一闪。 “世子,世子妃过来,就在外面等。” 霍云臣很快进来,禀道。 宋笃行道:“等什么?会都早散了。快请进来.” 霍云臣应了声,转身出去。 善水进来,整个人罩在一件青莲缂丝灰鼠斗篷里,只露出巴掌大的一张脸。宋笃行忙上前见了礼,看见跟她进来的一个丫头将手上一个蒙了厚绒的密盖食盒放在桌上,心中便略微有数,寒暄两句,告辞退了出去。 里头的人都走光了,只剩他夫妻俩。善水看了下四面,见空间阔大,里头也没个取暖的炉,比外面也暖不了多少。再看向霍世钧,他还坐得笔直,眼睛落在桌上的文书之上,整个人岿然不动,仿佛面前根本就没自己这个人一样,便施施然到他身侧站定,伸手将桌上的公文推开。 “你怎么到了这里?” 霍世钧终于抬头,这样问了一句。 善水见他并不见恼色,只还是面无表情。一笑,忙道:“你别误会,我可不是要扰你公事。我呢,衣服早几天前就都做完了,一时闲得慌,就学做了几个菜,自己觉着还不错,本来想等你回来让你吃。不想左等右等就是不见你回,只好厚着脸皮送过来了。食盒下面有热水温着,外面又包了暖,味道自然是比不上刚出锅的,只好歹也算是口热饭菜。您别嫌弃,将就着吃?”说罢,指了下桌案一角的食盒,笑盈盈望着他。 霍世钧的脸色终于松动了些,鼻子里却哼一声,“你会这么好心,特意做菜送给我吃?” 善水把冻僵的手伸到嘴边呵了口气儿,睁大了眼睛冤屈地望着他,“你这是什么话?我人不都站在这了吗?我是怕你在这里吃不好,这才特意送来的。刚才一路过来,可把我冻死了。算了,你既然不领情,那我拿回去好了。”说罢扭身作势要走,脚刚动,手已经被身后的男人扯住了。心中略微一松,面上却没露出来,只是回头睨他一眼,口中道:“又怎么了?” 霍世钧踌躇了下,终于道:“云臣让我转下对你的谢,说你让白筠给他做了件衣服?” 善水嗯了一声,“刚在外面他领我进来,已经道过谢了。” 霍世钧心里憋着句话,嘴上却死活开不了口,扯着她的衣袖又不放,两人就这样一个坐着,一个站着,一时竟冷了场。 善水见他脸色僵硬,望着自己不说话,手却不放开的倔强样子,想起前些天,两人夜里虽同躺一张床,她不理他,他也没开口搭理她的情景,又想起他教训那个崔载时说的话,心终于一寸寸地软了下来,叹了口气,转身过来,坐到了他腿上。 “你说,你为什么这么多天都不理我?我这几天都在想,可想不出是什么缘由……” 她仰头望着他,微蹙秀眉,一脸的无辜。 霍世钧觉着整个人立刻松快了起来,只心口那处却还有些堵,忍了抱住她的欲望,还是面无表情,往后靠在了椅上。 装,叫你装…… 善水心里嘀咕了一句,口中却道:“哦,对了。你前些吧,白天都见不着人影,晚上回来也那么迟,对着我时又那么凶,我见了就害怕……” “你还会怕我?” 霍世钧终于忍不住,反驳了一句。 善水冲他一笑,“我见了你心慌,这样总行吧?” 霍世钧哼了一声。 “我给你做了套穿里头的贴身衫。早几天前就好了。只是见你对我一直没好声气儿,怕你不要,不敢拿出来……” 霍世钧迟疑了下,终于挺直身,惊讶地看着她,“你真给我做了?” 善水点了下头。见他神色渐渐化软,眼中开始浮出一层喜色,这才哼了一声,撇过了脸去,“我记着你先前说,不稀罕我做的。你要是不要,我就回去改了自己穿。” “我要!” 霍世钧脱口而出。 善水莞尔一笑,从他腿上要起身,“好啦,你要最好,也不费我一番功夫。我晓得你忙,接连几天都不回家,今天想必还是不回的,我也不好耽误你的公事,我这就走了,你趁热赶紧把饭吃了,哦对了,还有一壶暖酒,热热身子……” 霍世钧立刻伸手,揽住了她的腰,低声道,“柔儿,我没想到你会给我做衣服,还给我做饭送过来……” 善水侧头看他一眼,撅了下嘴,道:“你人贵重,脾气又大,一生气就不理人。我也不指望你能哄我了,还是我来哄你吧。要不然明年春你真把我打发走了,那我怎么办?” 她半是嗔怪,半是玩笑。那些话,一句一句仿似在挠霍世钧的痒,一时浑身连骨头都似轻了一半。手臂将她抱得更紧,忍不住贴到她耳畔道:“柔儿,你辛苦了……” 善水推开些他,道:“你真觉得我辛苦?那是不是要谢我啊?” 霍世钧心情已经大好,道:“你说吧,要我怎么谢?” 善水看他一眼,笑眯眯道:“也没怎样,就是……”话说着,一只手突然□了他衣襟口,直直摸到他的胸膛上,舒服地叹息一声:“哎,这里好暖!” 她的手冰冷,陡然这样贴肉而入,便如滑入冰块,霍世钧猝不及防,整个人微微打了个战。见她一脸得意,瞪了片刻,咬牙道:“算你狠……”口中虽这样说,却也没把她手□。 善水把手贴他身体捂了片刻,先前僵冷的指终于渐渐灵活起来。指尖随意一扫,摸到一粒硬颗,用指甲刮了数下。 她的手很冰,恰是这样的冰和那状似无意的挑逗,却像在他身体里燃了一把火。压了许久的欲念立刻涌了出来。他一把捏住她在他衣襟外的手腕,紧着喉咙道:“知道我想做什么?” 善水咬唇一笑,两指捏住那早已硬如石子的凸粒,轻轻扭旋了两圈,嗯了一声,“那就回去吧,这里好冷……” 男人瞬间热血沸腾。 他想侵犯她,想要揉她酥软的乳,想要进入她又暖又紧的身体里去,甚至有点迫不及待――等不到再回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向日葵、breathesky2007、magicmry扔了一颗地雷,谢谢读者号11857682扔了3颗地雷。 大家不好意思,这章本来计划是个长章,因为下午突然有点事,所以只写到两人合好就匆匆打住了。昨天不是故意误导大家的,抱歉。不保证今天晚上会有二更,勿等。 ☆、第五十四章 她脚下一空,已经被他抱起坐到了桌案之上,随之,他推开沉重的阔椅,人站了起来,灼热的吻就压了上来。 善水感觉到他拂洒在自己面庞上的阵阵湿热呼吸时,忽然有点后悔了。她刚才本来不该那样的……那应该也算挑逗吧?就算要挑逗,也该换个更舒服的地方,比如说,卧室什么的…… 但是现在……好像有点晚了。 “不要……在这里呢……冷……” 等到嘴巴终于得了空,他转而亲吻她脖颈,一只手开始略带焦灼地解她斗篷领口扣子时,她终于喘息着,这样表达自己的抗议。 “……嗯,不脱你衣服……” 霍世钧顺着她,啃咬了几下她脖颈,终于停了下来。他伸手过去,揭开了放在案角的食盒盖子,取出那个装酒的锡壶,自己饮了一口,低头对着她的口渡送。 壶里盛着的,是霍世钧平日小酌时喜饮的琥珀光,入口温淡,并不辛辣。 她被迫咽了一口,然后躲开了脸。 “你前次说,等空下来了,就陪我喝几杯,忘了?” 他不放过她,饮一口,再次追逐,渡送一半,自己也咽了一半。 她心口开始微微发热,伸手去夺他手上锡壶,撅嘴道:“我自己喝!” 他晃手高举避开,低声呵呵笑道:“就像这样,咱们一起喝,滋味才够好。” 温热的酒液温柔地滑入她的喉咙。渐渐地,那种醺然与热烈开始浸润到她全身的每一寸骨血,带了他气息的深吻与浅啄,让她愈发头晕目眩。她觉得自己整个人轻飘飘地,仿佛就要飞走了,或者一不小心就会栽倒在地,慌忙闭上了眼,伸手紧紧抱住他的腰,把他牢牢环在了自己身前,头软软地靠在了他的胸膛上。 他顺了她,把酒壶放下,微微撩起她裙摆,分开她双腿,让它们代替她的手,缠上他腰身,身体紧紧地靠了过来,她立刻觉到自己小腹处被什么硬邦邦的东西抵住了。她丝毫不怕,反倒仰起脸睁开眼,朝他甜蜜地笑了下,一只手游移着摸了过去,隔着衣物紧紧地握住了,低声咕哝道:“……讨厌,硌我……” 女人的半真半假和半娇半痴,让霍世钧愈发情动。伸手便扫开了堆叠的文书,置在一角的一尊青釉蟾蜍砚滴被推下了案面,掉落在地,啪一声裂成几瓣。 ~~ 司署外的候间里,白筠正坐在一张椅上等着,霍云臣也未离开,远远地立在门口,忽然听到碎物之声,略惊,抬头望去,见白筠也正望向自己,便往里走来,道:“出事了?” 白筠见他要往里面去,忙叫住道:“你听,又没声了。应该没事,别过去了!” 霍云臣忽然像是有点明白过来,停住了脚步,略微尴尬地看她一眼,咳了声,寻了个话题,道:“这里也没个取暖的炉,你冷不冷?” 白筠呵了下手,“还好。比起你们整日在外头跑,这不算冷。” 霍云臣哦了一声,踌躇了下,终于道:“白筠姑娘,上次我还没向你道谢,给我做了衣裳。” 白筠笑了下,道:“没什么,是世子妃吩咐的。” 霍云臣道:“应当也要谢你。是你做的。” 白筠看他一眼,笑道:“没事……”打量下他,“怎么没见你穿?大小不妥?” “不是,大小正好,”霍云臣道,犹豫了下,声音变得微微不自然,“我留着……以后再穿……” 白筠仿佛有点明白他的意思了,笑道:“霍侍卫长,你只管穿好了。旧了,我再给你做。” 霍云臣道:“多谢白筠姑娘,不敢再劳烦你。” 白筠道:“你叫我名字就行了,不用姑娘姑娘这么客气。” 霍云臣一怔,也道:“那你也叫我名字便可。” 白筠应了一声,两人的话仿佛说完了,一阵静默。忽然又听到里头又传出仿似桌案被推动时的沉闷响声,飞快抬头,见他也正把目光投向自己,心一跳,忙领了他往外走几步,寻了个话题胡乱问道:“霍侍卫长,你跟随世子很久了吗?” 霍云臣道:“小时就跟随了,”顿了下,又道,“我小时就没了父母,被挑了当做世子的武伴带入王府的。这姓名还是老王爷赐的。要不然,我就是个无名无姓之人。” 他语调虽平淡,只说到最后,白筠也听出了些自嘲之意,心中微微一动,望着他笑道:“原来和我差不多呢。我虽有父母,只小时就被父母卖了,倒不如像你这样,还能留个念想。幸好世子妃一家人都极好,也算是我造化了……” 两人说着话,先前的拘束消淡下去,渐渐随意许多,里头便是偶尔再有什么含糊响动传出,也是泰然了。 ~~ 大约是酒意的缘故,善水有些头晕,此刻被他放倒在案上,脑海里便只剩自作自受几个字了。身上衣服并未被解,鞋袜儿也不曾脱,只那金相玉质处此刻却一兜儿的凉飕,原是护着的锦裆儿已被褪下,卷堆到了膝弯处。知道他现在定在看着,一阵耻臊袭来,急忙用力闭腿,却被他高高地把住,又如何放得平、闭得拢?呻-吟了一声,闭上了眼,不去看他那放肆样儿。 “冷吗?” 她听到他忽然问了一声。 失去了屏护的那处儿与冰冷的空气相触着,她觉得有点冷,刚嗯了一声,却又觉到小腹处的那团酒暖已经燎成赤焰,烧得她全身皮肤之下如有针刺,一颗心啵啵直跳,糊里糊涂地又摇了下头。 男人发出一声低沉的笑,顺手抓过几本卷宗,抬起她臀垫在了下面,好让她的高度与他更匹配。然后用柔和的抚慰般的声调儿说:“柔儿,我想亲你,别怕……等下就不冷了……” 她以为他要亲她的嘴,崩住的弦终于微微松了些,但是立刻,却又紧了起来――她那锦绣花房处,仿似有一涓细暖流正汩汩而下,瞬间便打湿了她臀下压着的斗篷,渗到了最底下的卷宗之上。 善水顿时惊慌失措,不晓得发生了什么,勉强用臂支撑起身子抬颈看去,见那男人竟已俯身埋头下去,一口含住了便吮舔起来,而他手上,那只刚浇淋过她的酒壶还没来得及放下。 轰地一声,善水全身的血液仿似被点了火,激荡得差点没破顶而出。 他说的亲,原来竟是这样的亲法! “你停下,不许这样……” 她挣扎扭动起来,极力拒绝这荒唐的一幕,居然被她抽出了一边腿,脚丫砰砰用力蹬在了他肩背上。男人却无视她的反抗,抬手继续将壶中仅剩的酒液再次淋下,砰一声放到了一边,双手牢牢按住她正踢得欢的腿,再次俯头含吸了上来。 善水懊恼苦楚地□一声,再也无力挣扎。很快,两颊便染了霏霏粉色,身子也控制不住地微微颤蠕,渐发的奇异快感,如同浪水一般,渐次涌来,终于抵受不住,哼唧着出声,“你快……停……我受不得了……” 听到自己掌控下的她终于荡出这样艳靡的音,感觉到自己肩背被她曲起的双足紧紧勾缠,她的难以禁受和热情,让霍世钧胃腹一热,再也难以自持,身体已经胀得发疼,再也没心思去跟她去玩这样小打小闹的调情游戏。 他最后亲吻过一遍她已为他打开的瓣蕾,挺身释放出了自己,向她就靠而去。相触微陷的瞬间,兴奋的快感已自后腰陡然窜起。 他如愿,终于重重一侵到底,那种瞬间破开暖窒、被颤巍巍紧裹的快感,几乎叫他舒服得站不稳脚了。 男人不再有丝毫的保留,让他的身体与她尽情交缠,死命搅探,寸寸摩擦,缠绵悱恻。他如初获至宝,浑身热汗直冒,极乐之中愈发豪猛,若非顾忌外面有人,几乎便要她弄得个死去活来。饶是这样,待终于勉强收了阵,也已是几刻之后的事了,那食盒里的东西,早凉得没了丝毫热气。 善水被他拭擦过后,整好衫裙勉强站于地上时,腿软得一直在打颤,低头见桌案上方才被枕垫过的那几卷不知道是什么的卷宗,也不不知道是被酒水还是别的什么给打湿了,牛皮纸的面上淅沥一片狼藉不堪,想起他的荒诞不经,又是一阵脸热心跳。 “没事。里头干的……” 男人丝毫不见羞惭,卷了起来随手甩几下,甩去面上的淋漓,丢回在了桌案之上,伸手揽住她腰,低头咬耳道:“回去吧。把你做的菜热热给我吃了,咱们再来……” ~~~ 金莲帐中,被翻红浪。夜漏三更,倦极的善水才得歇的功夫,倒头枕卧于霍世钧臂上,连一根手指都懒怠动弹了。 “柔儿,你今日怎突然又肯理我了?” 她正闭目要睡,忽然听他这样问自己。睁开了眼,见他仍很精神的样子,打了个哈欠,又闭上眼,含糊道:“不好吗?困死了,我要睡觉……” “不说?那就再来一次……” 一只手又罩到了她胸口,指尖不疾不徐地轻捻慢拢。善水一个哆嗦,急忙又睁开眼,“我说,我说。”迎上他的目光,道:”我不是要指着你过日子么。都这么多天了,要再不把你哄回来,真得罪狠了,我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么?” 善水说完,见他一脸不满之色,那只手改成瘙她腰间的痒,顿时笑得打滚,极力躲闪,却哪里逃得过他的手。上气不接下气地告饶不停,他终于停了手。这才红着脸,喘息着道:“前些天,你不是都不理我吗?我一看你那样儿,心里就来气,自然也不想理你了。但是今天我听说了你对那个崔载说的话。可见你面上别管怎么样,心里多少还是有些心疼我的。就冲你那点心意,我怎么着也是应该的。再说,我想来想去,真的也想不出咱俩好好的,怎么就会恼成这样子了,所以……” 霍世钧凝视她片刻,忽然收臂,将她拢到了自己胸口,亲了下她发顶,道:“柔儿,我打小时候起,脾气就不好,现在越发不好了。我往后会尽量改。但是万一改不好,以后再这样的话,你别跟我顶。都像今天这样对我,行不行?” 他的言下之意,就是我很好哄的,你哄哄我就行了…… 善水闭上眼睛,舒舒服服地靠他怀里,柔柔地嗯了一声。忽然觉得不对劲,立刻睁开了眼,俯身趴过来瞪着他:“为什么都要我哄你?你就不能先服软哄我?” 霍世钧道:“我是男人。自然是你先服软才对。” 善水哼了声:“是男人才要胸襟宽大。反正这是最后一次了,以后我就等你来哄我。” 霍世钧道:“不行。我就喜欢你哄我时的样子。” 善水咬唇望着他,见他趾高气扬的得意模样,终于委委屈屈地道:“那以后轮着,你哄我一次,我再哄你一次,咱们谁也不吃亏,这样总行吧?” 霍世钧一把抱住她,把她拖到自己身前,重重亲了下她脸,这才笑嘻嘻道:“这样可以。” “等等……”善水忽然睁大了眼睛,惊讶地道,“咱们难道不是该讨论往后怎么样才能夫妻恩爱的吗?怎么反倒商量起吵架了谁先哄谁的事?难道你以后准备时刻和我吵架?” 霍世钧再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这一时刻,这个男人的心中,涨满了前所未有的快乐之感。与她这样斗着嘴,在她面前无所顾忌地说他想说想说的,做他想做的,他觉得自己毫无拘束,甚至像是回到了孩提时代——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Air帅、一一、过堂、暗香、晴天娃娃投雷。 ☆、第五十五章   霍世钧当年以十八的年纪临危受命,便领大军大败哒坦,战名传遍了天下,除了铁血狠辣,自有他的治军之道。如今任兴庆府节度使,不仅启用提拔毫无背景的有能之人,更是废止从前按照军阶低高排列先后出战次序的临阵体制,改成按战况择战将的制宜之法。甚至就连每日的早出操,这样隆冬五更,连天都还未亮的时分,有时也能见到他巡营的身影,还有谁敢再偷懒或是抱怨一声?   霍世钧执武平军前,此间的人只知道他出身高贵、素有战名,现在亲睹他武冠三军、治军有度,一时军心大振,上命下行,日常的军事训练也再无敢懈怠者,整个地方治安焕然一新。   自然,那些都是外人眼中的霍世钧。善水作为他的妻,与他再处些时候,渐渐就愈发感觉到了,霍世钧私底下很会黏人,最擅无理取闹,脸皮更是厚,至于精力,仿佛更像无穷无尽,白日藩台营里的那些捶打都不足以叫它们消耗,以致于多得没处发泄,每天回来,他必定要缠着她做那种事,否则她就别想好好睡觉。他最叫她鄙夷的一句话——就是因为这句话,从此他被她归入雄性动物的光荣行列,还是来自两人的一次床闱嬉调。忘了怎样起头的,他追问她喜不喜欢和他做那种事。她说不喜欢。他立刻露出十分受伤的表情,但这也并不妨碍他的手上动作。   他的手不疾不徐地解开她一层层的衣衫儿,“哦,我喜欢就行了……”他盯着她被剥得如去壳蛋的身体,慢吞吞地道,“现在一天不做,我那儿就胀得难受。”   善水被他的直白粗俗听得无言以对,两个人打滚儿的时候,终于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要是我不在你边上呢?”   “你为什么不在我边上?”他慢条斯理地说,低头去凑她的嘴。   “我说,要是——我不在呢!”她强调着,用手挡住他的嘴,皱眉鄙夷地看着他。   “此一时,彼一时。到时候再说。”他不假思索,应得很是利落。   到时候再说——这实在是一句很玄妙的话。可以从中衍出许多种不同的意思。其中一种,比如就是,他可能不会再纳侧妃了,但并不表示他就不会不再碰别的女人。   自然,这样的回答,让善水觉得些微的不满,甚至生出一点的失落。当然,这种不合时宜的情绪,她懂得如何去隐藏,绝不会叫这个男人看出来。反正,目前为止一切都挺顺利,顺利得她已经开始为怀孕做考虑了。   这其实是件很自然的事。现在两人几乎夜夜腻在一块儿做那种事,他也再没像第一次时那样,干出那种想气死她的事,怀孕的话,也是顺理成章。   善水自己自然滴酒不沾,这两个月,到她算好的造人那几天里,更是严令他不许喝酒。只是一直却都没动静。该做的都做了,该来的还是照常来。   霍世钧对此似乎不大在意,照旧早出晚归,回来只抱着她满口心肝儿宝贝地乱叫,这一叫,一晃眼就是三四个月过去,这片广袤的土地,终于有了解冻的迹象。层叠的冰层仍未化去,但冰层下的水流之声,却一天天地欢畅起来,不复严冬时的凝噎,连吹过人面的渐斜东风,也柔软了许多。   景佑十九年的春,终于到来了。   ~~   与这个春一起到来的,还有洛京里的一纸圣意。关于先前霍世钧传递回去的与巴矢部联姻的请命有了回复。旨意里说,广平侯府世子张岱,尚未婚配,年纪与蓝珍珠相当,宜为联姻。   广平侯张赫便是永泰长公主的丈夫。世子年十七,是个聪俊的少年,蓝珍珠嫁他,也不算委屈。   巴矢部早投向霍世钧。但为了表示对他们的尊重,关于这个消息,霍世钧最后还是决定自己亲自去一趟,他把善水也带了上路。   兴庆府整个漫长的冬天,因为严寒,她几乎就闷在节度使府邸的那座四方院里度过的。现在终于化春了,她看着有些蠢蠢欲动,这趟虽也算公事,但很是轻松,所以他也乐意带她一道出来四处走走。   上一年的冬来得特别早,相应的,一夜之间,大地仿佛受了感召,春也急急而至了。出发的那天,风清日丽,善水坐马车,霍世钧骑马,带了一队侍卫亲兵。出了凤翔卫,道路两旁人迹渐少,远处牛羊成群,像张毯子一样缓缓移动,带了化冻泥土腥味儿的风一阵阵扑来,打得马车的竹帘儿撞击着厢壁,叩叩直响。善水干脆把帘子卷了起来,任由风穿窗而过,人也趴在棂框上,看着远处的山峦与近前的莽原。   霍世钧心情也是很好,策马在前奔跑一阵后,忽然驱策回到她的马车近旁。   “想不想骑马?”   他提议道。   善水一怔,还没回答,他已经朝车夫叫了声停。他并未下马,只是弯腰下去,伸臂揽住她腰,将她抱上了自己身前的马背同坐鞍上,然后丢□后看得目瞪口呆的一干人,勒紧马腹,骏马便朝前飞奔而去。   善水坐过无数次马车,但这被马驮着跑,却是生平第一遭儿。身下的马又是一等一的雄骏,等撇□后那些人有段距离,被主人放开了蹄加速,自然便撒欢地跑。它跑得欢,可苦了马背上的善水,起先平稳时,还觉新鲜有趣,甚至有心情左顾右盼,现在口鼻耳边便只觉风呼呼地在往里灌,整个人被晃得头晕目眩,连五脏六腑都要颠倒错位,眼睛一看地,便似要扑过来一般,慌得立刻闭住了眼,一把抓住他正挽缰的臂,嚷道:“摔下去怎么办?我不骑了,你赶紧让我回去!”   霍世钧手一扬,马头被带着拉了上来,仰天扬蹄嘶鸣一声,善水身子立刻往后滑去,更是失了平衡,尖叫一声,扭身死死抱住他腰身不放。   霍世钧迎风大笑,“摔下去也有我给你垫背,你怕什么!我是见你总闷在屋里头,这才带你出来透气的。既然出来了,还坐什么劳什子的马车!”   “那你让它跑慢点,慢点……”   善水缩在他怀里,闭着眼睛胡乱嚷着。   霍世钧制住了身下坐骑,待它缓住了,腾出一只手,捏了下她的脸,嘲笑道:“平时对着我凶霸霸的,一言不合,上来就拳打脚踢,一上马居然成这样子,啧啧……”   善水觉到身下平稳了不少,这才心惊胆战地睁开了眼,一眼见到他讥笑的表情,心里顿时又来气了,松开巴住他腰的手,坐直了身,争辩道:“我又不像你,天天骑马,比我走的路还要多!不是你故意使坏的话,我自己也能骑!”   霍世钧扬眉,点头道:“这可是你自己说的,”话说完,足尖一点马蹬,人竟已经一跃而下,撇下她一个留在上头了。   善水起先吓了一跳,见他在地上负手而立,看着自己一副瞧好戏的模样,心中顿时又来气了,心想一定不能叫他趁愿,急忙抓住了马缰,两腿紧紧夹住马腹,慢慢地终于坐直了身。   她是想着这样能稳住平衡,不想身下那马却颇认主,见霍世钧在下面,身上却驮了个不认识的人,哪里肯被驾驭?没主人的令,又不好将马背上的人甩去,哕哕叫了两声,抬了蹄便在原地打旋。   身下马一动,高坐在上的善水哪里还能掌控得住平衡?没旋几下,人便晃悠起来,吓得丢开了马缰,俯身下去只死死抱住了马脖子。   霍世钧见她脸儿已经泛白,手却死死抱住马脖不肯求饶。玩笑归玩笑,怕她真的堕马,上前抓住坐骑口嚼边的调马索一拉,那马儿后臀一矮,嘶嘶鸣叫声中,善水以为这畜牲真发作了,手脚一软,整个人便往地上滑去,眼见就要跌个嘴啃泥,身子忽然一顿,已经落入了一双臂膀之中。   “不错,比我第一次时好多了。”   霍世钧一本正经地赞道。   善水惊魂未定,见他还落井下石,捏起拳头就敲他胸膛。   怀里接住一团香香软软的粉人儿,胸膛与她柔不可言的乳儿相触,她那粉拳落身上,更像是在打情骂俏。霍世钧只觉畅快无比,哈哈笑声中,将她再度送上马背,自己也跟着翻身而上,这回不再逗她的趣,一手箍住她腰,另手挽缰,喝马朝前疾驰而去。   风在耳畔呼呼地过,身后有他肩腹依托着,善水尽享驰骋之乐,整个人兴奋得微微冒汗,丝毫不觉料峭春寒。霍世钧忽然缓下了马,高举马鞭朝西,指着远处示意她看过去,道:“我去年曾到过此处。那里有片河滩,再过些时候,河滩边的刺柳和芦苇就会连成一片。从这里看去的话,红白相间,红的是刺柳,白的是芦苇,异常丰美。到时候我再带你来看?”   善水望去,见那里现在还是一片灰白,不过泛出浅绿而已。   “好,到时候你再带我来看!”   她回头看着他,兴致勃勃地应道。风扑动吹落在她鬓边的散发,点漆般的双眸,亮得像能映出远山峰顶上的白雪。   霍世钧凝视她片刻,箍住她腰的臂更紧了些。   “嗯,一定会带你来的。”   他顺着她的话,重复了一遍。   ~~   巴矢部前几日便得知洛京有圣命传来,也知道霍世钧今日要亲自过来,过了晌,巴矢王便带了人远远迎出二十里地。傍晚时分,一行人终于浩浩荡荡抵达了部族。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lucylulu920、無花、Yvonne、暗香、过堂、breathesky2007、wjingtax、一一、Air帅投雷。 ☆、第五十六章 霍世钧牵了善水的手,二人并肩沿着阶石往寨府大门而去。其时已近暮,夹道火杖逶迤,巴矢王在前引路,回头对着霍世钧道:“霍世子,我们部族等了数月,终于等到这好消息,举族欢腾。如今里头烹羊宰牛,我那大妃与蓝珍珠自会与世子妃盘桓,世子但请开怀畅饮,往后咱们便是一家人了。”     霍世钧含笑与善水对望一眼,正要说明此行来意,忽见寨府大门里匆忙出来一管事模样的人,脸色稍带惊惶,到了巴矢王跟前,凑到他耳边低声说了句话。巴矢王脸色顿时大变,顿脚道:“怎会这样!”     霍世钧见他脸色突变,便问了一句:“出了什么事?”     巴矢王不愿叫他知道实情,踌躇了下,正想搪塞过去,门里又已飞奔出了一貌美妇人,面上泪痕半干,冲着巴矢王哭嚷道:“蓝珍珠不见了,找了半日也没消息。这天都要黑了,林里还有野兽。她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再凭空变出个女儿嫁到大元去好了,我也不活了!”     巴矢王脸色尴尬,急忙喝人将那妇人送了进去。见霍世钧夫妇齐齐望向自己,忙将客引了进去,犹自勉强笑道:“没事,不过是妇人撒泼胡闹,倒叫世子夫妇看笑话了。”     有方才那妇人的话,再联想起蓝珍珠前次最后见到自己时的情景,霍世钧多少也猜到了些内情,便道:“我今日过来,是要传达圣命,只并非如贵部所想的那样。因我已有妻室,再娶贵部公主,便只能叫她委屈列于侧位,皇上以为不妥,故另指了一人。他便是广平侯府世子。其父广平侯,功勋卓著。其母永泰长公主,是当今太后的嫡长女。世子年十七,少年才俊,与公主正堪配。”     巴矢王一怔,等明白了过来,长松一口气,猛地一拍大腿,道:“早知道这样,也就不用折腾了!”     这巴矢王之所以这么失态,先前也确实是憋了一肚子的苦水倒不出来。     原来蓝珍珠从数月前起回了巴矢部后,便求她母亲去找巴矢王,让务必取消这门婚约。她母亲生了巴矢王唯一的一个女儿,平日颇受宠,却也知道这样的事,既然当初定下了,又岂能因了现在女儿的心思变动而更改?自然不应允。蓝珍珠软磨硬泡不见成效,见连自己母亲这一关也过不了,一咬牙,便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把从善水那里听来的关于霍世钧的种种给讲了一遍。她大惊失色,反复思量过后,终于把事情跟男人说了一遍,忧心忡忡道:“我原先见那霍世子相貌堂堂,觉着是个可托付终身的人,这才放心把女儿嫁他。不想他竟是这样的人,这不是把女儿活生生往火坑里推?你那个族弟,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不行,你一定要想个法子推了,我不能把女儿嫁这样的人!”     巴矢王生平夙愿,便是压住由都部一头,这才一心与大元结好。现在知道了这事,一边是女儿的终身,一边是部族的大计,犹豫了许久,最后一咬牙,还是决定照先前所立之约,将蓝珍珠嫁给霍世钧,又令她母女不许将这秘辛四处声张,免得坏了永定王世子的名声。他却万万没想到,自己这女儿竟会在这节骨眼上玩起了失踪。     霍世钧道:“客随主便,先把公主找回要紧。”     巴矢王心里是急,只是霍世钧没开口,他也不敢把他撇下。现在见对方都这样说了,告了声罪,忙起身,命人将大妃请来陪着善水,自己带人分头各处找寻。     蓝珍珠失踪,与自己也有直接关系,霍世钧自然也带了人到寨外一道搜寻。数百人执了火把,一直寻至深夜,整个山头像被笊篱筛过一遍,却始终不见蓝珍珠的踪影。     ~~     善水被巴矢王的大妃和另些女人陪着,一直到了深夜,见出去寻找蓝珍珠的人陆续回来,却始终无她的消息,心里十分后悔自己先前的孟浪,随口胡诌却真吓到了人。万一蓝珍珠真的出了什么事,自己难辞其咎。     大妃见她心不在焉,以为疲倦了,也不敢多扰,将她送至客房歇息。     善水洗漱了,叫白筠自去歇,自己便上了榻发怔。片刻之后,忽然听见墙角的一个柜子里头传来一声响动,起先也没在意,以为是木榫时间久了干裂发声所致。再片刻,又是一声,仿佛里头有东西在动,颇像老鼠钻了进去。犹豫了下,正要下榻过去看个究竟,忽然见柜门喀拉一声从里而开,有个东西滚了出来,吓了一大跳,再定睛看去,目瞪口呆。滚出来的,竟然是蓝珍珠!   “闷死我了!”     蓝珍珠看见善水双目圆睁,以为她要喊人,慌忙连滚带爬地到了她脚边,一把抱住了她腿,“别叫,别叫!”     善水顿时明白了过来。     那么多人在外头摸黑找她,她这个正主倒好,居然躲在这里!先前的不安与担心立刻消失,弯腰要扶她起来,道:“你怎么回事?居然一声不响藏在了这里。外面那么多人都在找你。赶紧出去!”     蓝珍珠坐在地上死活不肯起身,哭丧着脸道:“我跟你说实话吧。我不想嫁世子。我求了我爹很多次,还闹着要寻死,可他就是要把我给嫁了,还派人看着大门,不许我再出去。我知道你们今天来,就躲到了这里。本来是想把话当着世子的面说清的,求他放过我。等了许久只有你过来,只好求你了。求你千万帮我传个话,我真的不适合他,别逼我嫁他。你们要是再逼我,我宁可去死!”话说着,从靴子里真的拔出了一把小刀,指向自己的咽喉。     善水又是好笑,又是好气,忙道:“别胡说了!我们今天过来,可不是逼着你去嫁他。皇上的赐婚旨意下来了,把你许配给广平侯府的世子。”     蓝珍珠做梦也没想到事情突然会有转机,愣了片刻,睁大了眼道:“真的?”     善水笑道:“自然。你再这样寻死觅活,小心传出去让人家笑话。”     蓝珍珠把刀一丢,一骨碌从地上爬了起来,道:“那个广平侯的世子,是什么人?”     善水道:“他叫张昶,今年十七,我见过一面,文才武功都是上佳,和你正相配。以后你嫁过去了,咱们就是亲戚。”     蓝珍珠埋怨道:“怎么不早跟人说?害我担心了这么久。”     她既彻底松了口气,对自己这新夫婿,自然便怀了十二分的好奇,打听个不停。善水知道的,其实也就这么多而已,应对了几句,又催她赶紧出去,蓝珍珠终于笑嘻嘻地应了。     善水穿好衣服送她,蓝珍珠到了门边,忽然停住脚步,回头望着她,一脸同情地道:“世子妃,你这人还可以,所以我多嘴跟你再说几句。我部族里有个叔,看起来就跟世子一样,正常得不得了。后来才知道,他关起门来,最喜欢做的事就是用各种法子折磨他的女人,什么皮鞭滴蜡还捆绑起来。后来事发了,我父王责问他为什么这么干,他说那些女人都不反抗,只是任由他折磨,他才越来越大胆。所以我跟你说,他以后要是还这么对你,你千万别忍。越忍,他就越胆大,你自己也就更受苦楚。”     善水见她说得一本正经,真的是在好心提醒自己,忍住了笑,道:“我也跟你说实话吧,前次我跟你说的那些,其实都是我信口胡诌的。世子他正常的很。我前次给你看的脚背上的伤,也是在别处弄的,和他没干系。”     蓝珍珠这才明白过来。原来是人家不愿意她进门,这才拿话吓唬的,偏偏自己竟也听风就是雨,一吓一个准。心里也不知是恼,是羞,还是不甘,呆怔着不动。     善水见她不动,替她开了门,笑道:“往后你到了洛京,等我也回去了,有空咱们……”话说一半,忽然整个人一抖,后面的话也吞了回去。     门口堵着霍世钧,现在他正靠在一边。见门开了,朝善水略微抬了下下巴,算是打招呼。    他在门外,她们在门里,刚才说的话,必定都落入他耳了。     蓝珍珠突然见霍世钧就立在自己跟前,毕竟是第一眼就相中的男人,却落得个这样的结局。虽然知道现在圣命已下万难更改了,心中忽然却很是不甘,又觉得委屈,看了善水一眼,道:“霍世子,她竟这样骗我!你真的就一点儿都不喜欢我吗?”     霍世钧扫了眼已经开始往后退的善水,看向蓝珍珠,面上忽然露出极其亲和的笑,略微压低了声,道:“她先前跟你说的那些,其实并不假。现在在你面前又改口,不过是为了我的脸面。我就喜欢那一套。你要是乐意,我不妨再向皇上求个旨意,把你改配给我也行。”     蓝珍珠见他一本正经,说话时,脸又朝自己压了下来,顿时毛骨悚然,急忙道:“不用,不用,现在很好!我走了!”话音刚落,人就已经出了房门,瞬间不见人影了。     霍世钧抬脚进去,把门砰地一关,方才面上的笑立刻消失,盯着善水,朝她慢慢逼近。     善水本就在后退了,见他朝自己来,知道不妙了,头皮一阵发麻,啊地叫了一声,转身就跑,被他两步赶上,像捉小鸡似地一把拎住,提了就摁到床上去。     善水见他目光阴森地盯着自己,一张脸越逼越近,慌忙辩解道:“这真的不能怪我!谁叫你那天转身就走,二话不说把她丢给了我?我要是不这么说,她能知难而退?况且我刚才不是帮你撇清了吗?是你自己非要接了往里套的,又不是我逼你!”     霍世钧一只手捏住她下巴,曲起食指,指节轻佻地刮她几下,皱眉半晌,忽然展颜一笑,道:“好像是不能全怪你……”     善水用力点头,觉他摁住自己肩膀的另只手放松了些力道,急忙爬了起来滚下床榻,殷勤地替他脱了靴底沾满外面泥污足有两斤重的马靴,讨好道:“你今天骑了一个白天的马,又找了蓝珍珠这么久,累了吧?你躺下,我帮你揉揉肩消消乏?”     霍世钧嗯了一声,懒洋洋地翻身趴了下去。     善水从前不大乐意伺候他这个。因为自己力气不大,没揉几下,手腕子和胳膊就会发酸。今天却不敢怠慢,跨坐到了他腰下,一下一下卖力地揉捏起来,手腕子酸了也不吱声,只盼着能让他满意了,赶紧把刚才那倒霉事给忘掉。     她吭哧吭哧地从他肩背一直揉到腰下,胳膊累得像要断了,这才停了下来,从他身上爬下来,甩着自己的手问道:“我捏得好不好?”     “凑合吧……就那你力气,搔痒还差不多……”     他终于翻过身,评价了一句。     善水忍住送他白眼的冲动,面上堆出甜蜜的笑,道:“我以后经常练习,一定要让你满意。不早了,叫人送水进来,你洗洗睡了吧。”嘴里说着,人已经下榻,趿了鞋要去叫人,被他伸手一拉,屁股便坐回榻上,身子歪到了他腹上。     “不急……”     霍世钧坐了起来,低头望着她仰在自己大腿上的一张脸,慢吞吞道,“柔儿,以前是孤陋寡闻,现在被你提醒,我才知道原来还有这么多花样。刚才听到了什么?皮鞭、捆绑、滴蜡烛?好像很有意思。我这个人呢,不怕名声坏,就怕空担了坏名声。你说说,你喜欢我用哪样对你?咱们一样一样来个遍。”     善水哀求道:“世子爷,都是我的错,我不该这么诋毁您。您大人大量,饶了我吧?这些我都受不起!”     霍世钧盯着她,面无表情道:“没有诚意!”     “少衡……”     “没有诚意!”     “夫君……”     “没有诚意!”     善水一咬牙,忍住一身的鸡皮疙瘩,学他平日叫自己的话:“心肝宝贝儿……”     霍世钧这才点头道:“叫人送水吧。”     善水如逢大赦,急忙从他腿上爬了起来,正要起身,忽然听他在自己耳边又道:“等下你跟我一起洗。”     她“啊”了一声,“我已经洗过了。”见他沉下了脸,目光里透出威胁,立刻麻溜地改口,“知道了。”     “嗯。”     男人这才放开了她,唇边终于露出了一丝笑。     善水终于深刻认识到了说谎的严重后果。虽然她自认是善意的谎言,但人家不这么看。弄得她像是被人捏住了辫子,先前说好的什么他哄她一次,她再哄他一次,全都见了鬼了。实际情况是她哄他,接着还是她哄他,反正她哄着他就对了。面对他越发没品的各种要求,她要是稍微皱眉,他就拿皮鞭蜡烛说事,她只能蔫了。所以接下来的这个鸳鸯澡,洗得自然顺顺当当,各种温香软玉,消魂无需多言。     接下来的两天,霍世钧并未急着回凤翔卫。这里靠近灵藏山,风景不错。他带着善水四处闲逛。善水甚至有了一种两人补渡蜜月的感觉。撇去他的劣根性,说老实话,这几天过得还是挺轻松惬意的。     到了第三天,他本来打算与她一起去登高的。但是出发前,从凤翔卫送来了一个煞风景的消息,打断了他们的这场蜜月旅行。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2939015、轻寒、一一投雷 ☆、第五十七章 哒坦再次兴兵,瀚海王承宗领帅,打着为当年万人坑雪耻复仇的旗号,十万铁蹄踏过凉山山脉,循了当年的旧路,再度进犯华州。 这是半个月前的事了。华州驻兵不到万众,抵抗无力,连失城池,兵情告危。节度使章梓雄当年曾是霍世钧麾下的战将,向洛京发出火急告信的同时,把消息也传到了兴庆府。 这趟原本悠闲的行程立刻被打断,匆匆赶回凤翔卫后,接连数天,霍世钧早出晚归,甚至夜不归宿。整个凤翔卫的防务立刻紧张起来,不时有士兵拔营调动的身影,战争的阴云,仿佛慢慢笼罩到了这片刚刚从严冬中苏醒过来的土地。 半个月后,善水也知道了霍世钧对于她的决定。他决定把她送回洛京。 兴庆府实在不是一个适合居住的好地方。即使在春天,风大的时候,从遥远平原之上卷来的沙土也会满天弥漫,甚至遮云蔽日,远远望去,世界仿佛只剩一片迷尘。但是她离开的那一天,天气却很好。空气里带了这里独有的沙枣花清香,天空蓝得像块纯净的宝石,多看几眼,人的灵魂仿佛就会被吸走,沉醉其中长久不醒。 一切都很美,美得甚至让善水忽然觉得有点不舍。 但她不得不走,因那是霍世钧的命令。 他亲自送她出了凤翔卫,出了兴庆府,一直入了盛州的境。那里物阜民安,一派祥和。州吏闻讯,迎到官道相接的时候,两边田地里正忙于春耕的农人纷纷直起了腰身,看着官道上的马鸣车往,纷纷猜测到底是什么大人物的到来,能惊动州官迎于此间,跪地叩拜。 霍世钧把接下来的行程交托给霍云臣,回头最后望了一眼善水所乘的马车,掉转马头疾驰而去。 善水望着官道尽头马队渐渐远去,直到被卷出的漫天黄尘所遮掩,终于放下车帘,吁了口气,心里微微有些堵。 她心里堵,倒不是因为他现在只字片语也没留下给她便匆匆而去。其实该说的话,这一路行来的数天里,他早就对她说过一遍又一遍。 昨夜宿在驿站中时,大约觉察到她的抑郁,他用从未有过的温柔声调对她说:“柔儿,我告诉你,咱们先前立的那个约,是你赢了。我舍不得送你离开,只是这时候你再留下,我更不放心,所以我让云臣送你回京。” 大元朝历了一百多年的安逸,古老的家族溺于荣华,渐渐失了好战的血性,将星凋零殆尽,从五年前胡耀宗战死华州之后,朝廷里可用的战将便屈指可数。西北的兴庆府一带,此刻表面依然平静,又有归服的当地部族作屏障,只是隔了灵藏山脉,两边千百年来因了土地纷争而致的仇恨与野心却从未消亡过。现在北方战争触发,他一旦领兵奔赴华州迎敌,西羌未必不会异动,兴庆府自然也就不是安乐后土。所以送她回洛京,是现在的最好选择。 离别在即了,她才忽然意识到,自己和这个男人总共也就处了不过三四个月的时间,但却又仿佛已经处了很久很久,久到她已经熟悉了关于他的一切。包括他身体上的每一寸肌肉线条,他恼怒时皱起的深刻眉间纹,他高兴时飞扬上翘的眼角眉梢……一闭上眼,扑面而来。 他见她点头,手抚过她的脸,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又加重语气说:“你回去后,在家乖乖等我回来。出去到别人府中做客的话,不要喝酒,一滴也不许喝。听见了没?” “凭什么啊?” 她笑着和他顶嘴,努力不让他看出自己关于离别的情绪。 “你本来就傻,再一喝酒,被人卖了都不知道。总之你听我的就是。” 他的霸道和自以为是在这一刻,并没让她觉得不喜,相反,这时候想到他昨夜说那句话时的样子,心里还是禁不住涌上一丝柔软的甜蜜。 她回去了,大概会听他的话的。唯一的期盼,就是他能尽早回来,平平安安。 ~~ 这一路走得十分平顺。二月底,梨花白杏花烧的时候,善水一行人终于抵达了洛京。 这个时候,霍世钧早已奉了帅印,领着大元的兵马在华州一带与哒坦人周旋。西北的兴庆府,也有重兵驻卫,防止西羌趁乱突袭。北方边境的战局,成了洛京朝廷内外的关注焦点。所以善水的回京,便如她悄悄抵达时的排场一样,丝毫不引人注目,直到大半个月后,传来了霍世钧从哒坦人手中夺回数个重镇的消息,京中的贵妇人们才陆续知道了她回来的消息,往来邀约渐渐频繁了起来。 永定王府还是先前的老样子,白日里多半静悄悄的,几乎不大听得到人声。叶王妃比起年前,看起来消瘦了些。仿佛一早预料到她会返京,见到善水时,并无多大的惊讶。善水甚至发现,连两明轩都已经打扫得纤尘不染,就仿佛她昨天刚离去一般。 王妃对善水的肚子,此前应该抱了颇大的期望。她过去拜见的时候,顾嬷嬷、红英和王妃等人的视线,第一眼就落到了她的小腹上。顾嬷嬷问了一句,听到并无消息,啊了一声,难掩面上失望。 确实,过去这么些时候了,善水又是独宠,看得出来,王妃也颇失望,只她并未像顾嬷嬷那样过多表现,只如一个普通的母亲那样,问了许多关于她儿子在那边的琐事之后,便让善水随意安顿,甚至主动开口,让她过两日便回娘家去看下父母。 “你爹娘想必也颇牵挂你。既然回来了,明天回去见下。” 最后起身去佛堂前,她对善水这样笑道。 王妃的宽容和会做人,让善水第一次对自己肚子的不争气颇有点惭愧。在王府里诸多不方便。既然王妃主动开口准许她回娘家一趟,她打算到时候与文氏商议下,是不是找个精通妇科的郎中看下。毕竟,子嗣确实是个无法回避的大问题。 王妃是与以前差不多,CC也被养得很好,善水现在已经抱不动它了。但毕竟,小半年的时间过去了,这个王府里的人,多少还是有些改变,比如,善水的小姑子霍熙玉。 善水记得清楚,就在去年秋,因为王妃的一句话,她动身离开的那一天,霍熙玉目送她上马车时,还是满脸的不痛快。但现在,从她回王府的那天起,她发现霍熙玉就像换了个人――这么说大概不确切,应该说,她发现这个小姑子的注意力仿佛突然转移了,不再像从前那样只盯着她不放,甚至连她哥哥的消息,她表现得也不像从前那样热络。回来好几天了,她仿佛一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几乎没有拿正眼看过她,更遑论像从前那样挑衅生事。 霍熙玉已经十四。只这一个年过去,再见她,善水就觉她仿佛大了不少,整个人像朵初绽的花骨朵,洋溢着少女特有的青春气息。她把小姑子的这种变化归结于她长大了。 人都是会变的,霍熙玉变了,至少,她的世界里不再只有霍世钧这个哥哥,善水觉得,这是件好事。 ~~ 过了小半个月,等到恰父亲休沐的那一天,善水觉得时候差不多,告知了王妃,便往娘家去。 因为一早打发过人回来报讯,所以薛家人都在等。一家人相见,分外亲热,没说几句,正到午饭的点,一家人便围坐在一张大圆桌前一道用饭。 薛英去年年底前,照早先订下的那门亲,已经完婚了,女方是钦天监许监正家的小姐。他们成婚时,善水当时人在兴庆府,王妃替她随王府一道随过礼,只是没见过人而已。现在见到嫂子许氏,见她样貌端正,言语温柔,与哥哥看起来很是恩爱,心中也是高兴,特意坐她身边去,笑道:“嫂嫂,你过门的时候,我正随了夫君在西北,也没赶得上恭贺。此刻补祝兄嫂新婚,早些生出个胖侄儿出来才好呢。” 许氏脸微微一红,说不出话了。 文氏笑道:“柔儿,你这话就说对了。你嫂子正前几天刚诊出了喜脉。” 善水又惊又喜,一眼看见薛英笑眯眯的样子,忍不住笑道:“好个哥哥,才几天不见,不声不响就要当爹了!往后可就肩有重担,咱们薛家要靠你了。” 薛英看了眼座上的父亲,端起自己面前的酒杯,站起身对着善水道:“妹子,趁你今天在,哥哥道个谢。要不是有你替我在世子跟前说话,哥哥也入不了禁军司。如今虽只是个三等侍卫,但在孟大人手下做事,那是多少人想都不敢想的好地方。哥哥也没啥好说的。往后等见着了世子,妹子你就跟他说,我承他的情,一定会好好干,绝不会让他因我丢脸。哥哥晓得你不会喝酒,我先干为敬,妹子你随意喝茶就是。”说罢,仰脖一口便干了下去。 善水有点惊讶。 她自然知道自己这个哥哥的心思,其实也不是不想帮他。只是先前与霍世钧关系处得一直不好,自然开不了口。最近两人有点融洽了,又觉得这当口提这个,有点邀宠的嫌疑,所以一直没吭声。万万也没想到,霍世钧竟然不声不响地就替她做了这事。禁军司是他原来的地盘,现任指挥使孟永光也是他的人。像薛英这样毫无背景的人,突然能被调到孟永光手下做事,除了霍世钧,还有谁能有这样的面子?撇去薛英的前程,从某种程度上说,这是帮她薛家解决了一个很大的问题。至少,薛家唯一的儿子不用再为出路上蹿下跳地与薛笠怄气,从此家宅安宁。 薛笠微咳了一声。善水回过神,忙看过去,见父亲面上带了丝惭色,道:“柔儿,怪爹无能,这才叫你一个出嫁了的女儿还要为娘家的事操心。爹就怕女婿是碍不过情面,这才应你所求,心里却是不喜。这一次你既然已经开口了,过去也就算了。往后再不要把娘家的事揽上身,爹只要你在那边过得好就行。” 善水踌躇了下,道:“爹,我其实也是今天才知道这事,少衡先前也并未在我面前提过,爹放心就是。”顿了下,又道,“只要哥哥能上进,就是好事。且有了哥哥方才的话,爹应该高兴才对。” 薛笠一怔,忽然想到了爱屋及乌一说。霍世钧的为人,他多少也是有些了解。如今他竟愿意主动为自己这个不成器的儿子谋出路,可见他对自家女儿的上心。心情顿时大好,呵呵笑道:“说得极是。如今只盼世钧能早日凯旋,爹到时再亲自道谢。” ☆、第五十八章 午饭过后,善水随母亲文氏回房,许氏知道她母女有私房话要说,陪了片刻,便退了出去。边上无旁人了,文氏最关心的,也和王府那边一样,自然是善水肚子里的动静。虽则一早就猜出来了,只经她亲口证实,还是难掩失望。毕竟是母亲,很快便安慰她道:“不急,不急。你们才成婚小半年。有时越想,反越盼不来,你且放宽心。娘再给你寻个好郎中。说起来,张太医原本也是精于此道,请他给你看下最好。只是如今他们家也有烦心事,娘一时倒也不好上门再去麻烦。” 善水听她提起张家,顺口便问道:“他们家怎么了?人可都好?” 文氏道:“除了若松,旁人倒都好。” 张若松那样的人,竟然也会出什么事? “他怎么了?”善水忍不住,追问了一句。 文氏叹了口气,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前几日正与张夫人见过,她如今很是愁烦。道若松不愿在太医院供职,竟要离京游历去,张夫人自然不放,正拖着呢。” 善水吃惊,“好端端的,他这是为什么?” 文氏道:“可不是么,别说是我,就连张夫人也不大清楚。只道他有这念头。若松这孩子,我也是知道的一点的,看着没脾气,真要倔起来,那是十头牛也拉不回。” ~~ 这一趟娘家之行,撇去最后听来的张若松的消息,别的都算顺当。 关于张若松,善水从与母亲文氏后来的叙话中,知道他自前次施技救了长福公主后,便颇受皇家青眼。雏凤清于老凤声,有这样的际遇、家世,再假以时日,他的未来比他父亲张青,只会更有作为。虽则医者地位低下,连太医院首官的官职也不过五品,但若有一手非常人所能及的医技,任你皇家贵胄,也是吃五谷杂粮的,又有谁敢轻慢半分? 他这么年轻,面前又摆着这样大好的前程,这时候,却突然想要远离京城,到底是出于什么考虑? 善水回了王府,把自己母亲装好叫她带来的食盒送去青莲堂,王妃正在聚精会神地绣一副新的大士像。见她进来,随口道:“回来了?你爹娘可都好?” 善水自嫁入王府后,渐渐就琢磨出了一件事。王妃绣大士像,绣成装裱供奉,其实大约并不是她的目的。她仿佛更沉浸于绣的过程。所以据说这些年,总是完成一幅之后,接着就又着手下一幅。如今的这一幅,就是接上次与善水结缘后的那副所开的新轴。巧的是,也是尊千手千眼大士。只是大半年过去了,如今还只绣到一半。 善水道:“他们都安,叫我转对您的问好。我娘知道您在为少衡守斋祈福,还亲手做了两扇素糕,叫我给带过来。” 王妃道:“多谢你娘了。” 侍着的红英接过善水手中食盒。 善水踌躇了下,道:“娘,今天起,我也跟你一道守斋吧。” 王妃停了手,抬头望她一眼,道:“我记着第一次在普修寺见你时,你仿似说,人修行以诚为上,心中至诚,则所想直达神佛脚前。说得不错。你有这心意就行,不必拘泥要跟我一样。” 善水见她这样说了,自己若再坚持,倒显作态,便应了一声。也不敢多打扰她,正要告退,忽然见她招手叫自己过去,便到了近前。 王妃指着绣面道:“知道我为什么喜绣千手千眼大士?”不待善水回答,自顾又道,“世上之人,苦难烦恼各种各样,这才有众多无边法力和智慧的神佛去度济众生,就像这千手千眼大士,具如意宝珠手、葡萄手、甘露手、白佛手、杨柳枝手。无论世人有何心愿,大士都能大发慈悲,解苦难施利乐。” 善水不料她今日突然会有兴致跟自己说这些,想了下,应道:“我前些时候在兴庆府的时候,偶读了点当地部族的经文,见其中有莲花藏世界之说,大约便是娘说的这意思了。” 王妃微微一笑,揉了下自己的额,面上浮出一丝倦怠,指着绣面道:“下个月二十,便是太后的寿日。往年我都会绣一面大士像呈贺。这轴已经绣了许久,却颇不畅,近日人也倦怠,更懒得拈针,眼见没多少时日了,怕要耽误。你既回来了,代我尽到这孝心,可好?” 善水立刻应了下来,亲自上前卷了绣轴。 “对了,你回来这些天,熙玉可有生你的事?” 善水一怔,停住手上动作,见她正望着自己,便道:“一个年过去,我回来便觉小姑稳重了许多,更无生事之说。” 王妃道:“我晓得她先前时常有寻你的事,好在你也未跟她一般见识。她自小养出了副野性子,我也有心无力疏于管教,原是我的不好。去年被她哥哥教训过那一次后,看着倒像是收敛了些,我心里也颇高兴。你与她年岁近,又是她嫂子,往后她若再有不当言行,你只管代我教训,切莫纵容……” “娘,好端端地你又骂我做什么?” 一阵脚步声起,身后门帘子被卷起,善水回头望去,见霍熙玉进来了。 红英笑道:“公主只听了半句,前头王妃都是在赞你懂事了。” 霍熙玉坐到她娘边上去,叹气道:“娘,我这些时日,浑身还是不得劲,您赶紧再请人来给我瞧瞧。” 王妃道:“前些时候不是请过太医院的张院使?说你没什么大碍。他留的几副调养太平药,我也没见你喝。” 霍熙玉嘟了下嘴,埋怨道:“那是他医术不到,看不出病!” 王妃皱眉道:“胡说!张院使是太医院首官,太医院里还有谁比他医术更高?” “有啊!他儿子啊!长福的病,太医院那些人不是都束手无此,最后就是他儿子治好的?” 王妃目光微微一闪,盯着霍熙玉,一语不发。 霍熙玉脱口而出后,被她娘看得脸微微发热,扭了□子,道:“娘,我真的浑身不舒服,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着,胸口闷得慌。我没骗你!” 王妃忽然看向善水,问道:“柔儿,我听说你娘家与张家相交多年,两家关系不错?” 善水正被刚刚才发现的一点端倪给震惊到了,忽然听见王妃跟自己说话,定了下心神,点头称是。 “张家儿子想必你也认识了。他为人如何?” 善水飞快瞟了眼霍熙玉,见她盯着自己,踌躇了下,便斟酌着道:“他人自然是好的。只是自小醉心医道,有些不通时务。” 王妃不再问,沉吟片刻,道:“我有些乏了,你们都散了吧。” 善水忙退出,叫候在外的白筠抱了绣像的针黹框,便往两明轩去。一路走着,想起在娘家时听到的关于张若松的事,再联想到自己回来后发现的霍熙玉的反常举止,心里越发惊疑不定。 善水回了屋,刚换下外出的衣裳,便见霍熙玉跟了进来。 她嫁到王府这么久,两人虽是姑嫂,这却是头一回见到霍熙玉过来这里。忙叫白筠伺候茶水点心。 “不必了,都出去。” 霍熙玉屏退了人,径直坐到善水对面,盯着她道:“你刚才为什么在娘面前说他不好?” 善水愈发证实了自己心中所想,面上却装糊涂,笑道:“小姑是说张公子吗?方才娘问我,我自然照实应。” 霍熙玉哼了一声,坐着不动,也不再说话,再开口时,却是直愣愣的一句话:“你和张若瑶认识吧?帮我把她请来做客,我要认识她。” 善水歉然道:“小姑,我实话跟你说吧。我跟张家的若瑶,从前也不过随了母亲往来见过几面而已,没到你想得那种熟稔地步,恐怕不好贸然开口邀约。” 霍熙玉紧紧抿起了嘴巴――这种固执的表情,在某一个瞬间,和霍世钧倒是有几分相似。 其实,霍熙玉看上的若是别人,善水能帮的话,自然会帮几分。但和张家有关,尤其是听说了张若松甚至要离京的消息后,便只余叹息的份儿了。她虽不明就里,但猜也能猜到,张若松有这样打算,十之八-九,和霍熙玉脱不了干系。 柳眼梅腮,小姑终于春心动,这本来是件好事。但是万没想到,她看中的,居然会是张若松。 霍熙玉和张若松…… 任凭她怎么想,也想不通霍熙玉怎么会把心思放到了张若松的身上。 ~~ 霍熙玉怏怏去后,善水除了每日早晚到青莲堂问安,余下心思便都扑在了那幅绣轴上。过了两日,善水却忽然被告知,王妃叫她一道出行,传话的丫头还强调道:“王妃说了,不用穿大服,寻常衣衫便可。” 王妃一向深居简出,这样的出门有些少见。善水跟她坐上马车,见她看着就像普通富贵人家出来的主母,忍不住问了一句:“娘,这是要去哪?” 王妃微微一笑,道:“熙玉有了心病,我这个当娘的去替她抓副药,慢慢来治了。” ~~ 张家世代行医。张青入太医院供职,他的一个族亲开了这惠民药局,接诊寻常百姓,口碑上佳,提起惠民药局,京中几乎无人不知。 张若松此刻正在惠民药局里坐诊。 他在太医院本就没有品秩,去年秋,施妙手救了长福公主,若是有心,早该晋级,大红大紫也不无可能。只他非但没有趁热打铁,如今反倒不大入宫了,大多时间都在惠民药局里为人看诊。今日如常正忙时,忽然见药局的老管事过来,附耳道:“若松,有女眷来看诊,让到静室里去了。你快去看下。” 张若松闻言,略微一怔。 到这里看病的,大多是寻常百姓。便是女人,也不像大户人家的女眷那样多有讲究,都是在大堂接诊。像这种既要看病,又要入静室的,还不多见。便问了一句:“什么人?” 老管事道:“不晓得,瞧着不像普通人家。你过去看下便是。” 张若松应了一声,看完手边的一个病人,起身便往里而去。推门而入时,见屋子里坐了个貌美的中年妇人,穿了件七八成新的浅青缎面圆领对襟褂子,边上站个差不多年岁的陪侍妈妈,也是身半新不旧的夹衣,略微一怔,问道:“夫人来看病?” 京城之中,越是底蕴深厚的富贵人家,平日穿的衣裳反倒七八成新而已,只有那些急于显摆的爆发户或是新贵门第,才会日日新衣。张若松第一眼,便觉这妇人应有些来头,这才奇怪她怎会到这里来求医,故而这样问了一句。 这妇人自然便是叶王妃了。其实说起来,两人去年在宫中的长春阁外也打过照面,只当时张若松见到善水,当众失态,并未注意到她而已。 叶王妃道:“咱们以前在宫中见过的。我是永定王府出来的。” 边上红英便道:“张公子,她便是永定王府的王妃。” 张若松定定望了对面妇人片刻,并不跪拜。王妃也不以为忤,只是凝视他片刻,道:“我知道张公子妙手仁心,只是今天过来,并非看病,而是为我女儿的事。” 张若松脸色微变,道:“王妃,永定王府门庭再高再大,就算能压死人,也没有强人所难的道理。王妃若不是看病,若松这就告退,外面还有病人等着我回去。” 王妃略微一怔,道:“张公子莫要误会。我今日过来,诚然是为我女儿,却并非如你想得那样。我最近问过我女儿身边服侍的人,这才知道她前些时候曾在宫中搅扰过你。上次你爹到我府中替我女儿看病后,我留他叙了几句话,听他说你意欲离开京城?他虽没多提,只我见他颇是烦恼。” 张若松默然。想起先前数度被霍熙玉堵在宫道上时的情景,心里一阵不适。 王妃叹道:“父母在,不远游,何况你是家中独子。我姑且猜下,倘若你是为了避开我女儿才决意如此,那便是我的罪过了。我这当娘的人,这就替我女儿给你赔个不是。今日再给你落个定心丸,往后定会管教好她,再不会叫她这般无礼,否则背后惹人耻笑,说我永定王府家风不整。” 张若松原本确实对霍熙玉的无理纠缠十分不满。之所以这时候想离京,一来,游历天下且行且医,是他自小夙愿。二来,也确实存了避开她的意思。他虽醉心习医心无旁骛,却并非真的完全不通人情世故。现在王妃竟主动找来这样表态,长辈大家风范尽显,又想到她是善水的婆婆,不好太落她的脸面,有些话便说不出口了,踌躇了下,含含糊糊道:“王妃言重了……我想离京,与公主不大有干系……不敢污损公主的清誉……” 王妃吁了口气,道:“听你这样说,我就放心了,今日这一趟也就没白走。” 张若松无言以对,只是低头不语。 王妃忽然又道:“张公子,你可通妇人脉?” 张若松听她转话题,松了口气,道:“我在此坐诊已有数年,略微通晓。” 王妃点头,“正好,我今日出来,我儿媳也陪着。你顺道替她诊下脉,瞧瞧是不是要调理□子?”说罢,转头朝着善水避身的那扇隔屏,笑道:“柔儿,出来吧。你们两家交好,从前就相熟,不用那么多避嫌。” 善水听到王妃竟会突然叫自己现身,猝不及防,心怦怦跳得厉害,一时也不及细想,吸了口气,定下心神,从隔屏后转了出来,走到近前,朝张若松略微点头。 张若松先前一直以为善水还在兴庆府,怎会料到在这里竟见到她?整个人顿时呆若木鸡。 善水微微笑道:“世兄,我前些时候一直随夫君在西北,前些时候那边战乱,这才回来没几天。劳烦世兄替我看下。”说罢坐到了一张空椅子上,伸手平放在桌上,早有红英抽出了条帕子,盖在了她手腕上。 张若松很快便醒悟过来,知道她应是成婚这许久还没身孕,便坐到了她对面的椅上,压下心中杂念,隔着帕子替她聚精会神地把脉。反复把过之后,收了手,道:“世子妃这几个月的月事,可是颜色暗沉,略带淤结?” 善水望了眼王妃,见她专注地望着自己,踌躇了下,道:“前头还好,后两日,确实略有些你说的样儿。” 张若松道:“世妹确实略有些气血淤滞之症。瞧着倒像是身子疲软之时,风寒入侵所致。” 王妃惊讶道:“柔儿,怎会这样不小心?” 善水被张若松提醒,这才想起去年刚到兴庆府时遇到士兵生乱,当时自己正在经期,慌乱之中未加保暖,在冰天雪地里冻过一阵子,后来又因了紧张,出了满身的虚汗,更是全身冰凉,加上接下来又连着熬夜做了好多天的棉服,莫非就是那时没注意,这才惹了病气儿? 善水没回答,张如松已经道:“王妃放心。好在时日浅,并不是什么大问题,回去吃些药,也就调理回来了。” 王妃忙道:“那就劳烦张公子了。” 张若松提笔写了方子,叫人进来到前面去抓药,见无事了,压下心中再看善水一眼的念头,起身出去。 等药送来的功夫,善水经不住王妃盘问,便把先前在兴庆府出的那事略微给提了下。王妃听罢,脸色微变,半晌,安慰道:“你做得对。你放心,咱们回去了,慢慢养回来就是。好在你年轻,身子好调养。” 红英提了药,从前头回来,忍不住埋怨起来:“这张公子,忒不识好歹了。也不想想自己是什么门第。这样的好事,旁人盼都盼不到。” 王妃道:“我颇欣赏此人。若没看错,是个女子的好归宿。熙玉糊涂了这么久,这次难得聪明一回,倒是看对了人。可惜人各有志,强求不来。这种话你往后不要再提。还有,回去了后,叫冯清给我盯紧了熙玉,不许她再随意出门!” 红英见她神色难得严厉,心里虽还保留意见,却也不敢不应。 回去的路上,善水如来时那样,与王妃同坐。见她神色平静,仿似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自己越想,却越觉得后背发凉。 这个婆婆今天的举动,实在是颇有深意。前头那些与她无关,但最后把自己叫出来那一幕…… “娘,有件事,我跟你说下。我跟张家的公子,以前因了两家交好的缘故,双方父母曾有意结亲,只是后来不巧没成……” 善水干脆主动交底,见王妃神色并无多少惊讶,更加证实自己的猜测,又道,“张公子便如我长兄。且这事,少衡也是知道的。” 王妃注视着她,忽然笑道:“那你心里,觉得我儿子如何?” 善水诚挚地道:“少衡自然极好。我能嫁他,是我幸事。” 王妃呵呵笑了起来,伸手握住她的手,“说起来,当初我一眼相中你,把你要了过来给世钧做媳妇儿,先前没跟你家通过气儿,原本是我不是。只这世上,没有不偏帮自己骨肉的娘,看见有好的,就一心只想抢过来给自己儿子。我晓得他的脾性,不大好处。只听你能这样说,我这个当娘的还是打心眼里高兴。我果然没瞧错人。好孩子,咱们回去了,娘一定给你好生调理,等世钧回来,娘就等着你俩早给我早生出孙——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一一、嗯呐、breathesky2007、、好好看书a、梵高的耳朵、古意投雷。 ☆、第五十九章 叶王妃,她到底是一个怎样的女人? 善水到了这一刻,才对自己的婆婆仿佛有了一个全新的认知。原本,她觉得她柔弱、面对穆太后时,甚至柔弱到了逆来顺受的地步,虽然也曾费解这对婆媳兼姨母外甥女关系的两人是不是有什么不足为外人道的秘密,但叶王妃给她的印象很简单,这一点毋庸置疑。而现在,当初的这种印象完全崩塌了。甚至,本来她一直以为,叶王妃当初请旨时,应该不知道薛张两家的关系,更遑论她与张若松之间的那个口头婚约了,但现在,她也开始怀疑这一点了。而且,她更好奇的是,对于霍世钧这个有点叛逆的儿子,她到底是怎样一个宽容而且充满了爱的母亲,甚至为了他的儿子,可以毫不犹豫地去谋她认为值得的事?比如,她认为合适的儿媳妇。 善水有了这感觉后,对她和霍世钧之间的母子关系就更好奇了。到底是什么原因,会让霍世钧对这样一个明显是很爱他的母亲长期保持着冷淡而客气的态度? 这个疑问,除了这一对母子当事人,对如她这样的旁人来说,说不定永远都只会是个一个谜。哪怕已经是霍世钧的妻,现在两人处得也不错,善水也从没想过去向丈夫打听这样的事——其实是她没有足够的信心,认为霍世钧愿意与她分享他或许永远也不想让旁人知道的秘密。 回了王府之后,善水很快就把自己调整到了投入做事的状态——她甚至有些感谢王妃,要不是她替自己分派了绣大士像的任务,她真的想不出她能用什么别的方式来打发这漫长又难熬的时光。 确实,与那个男人一步一步相背地远了,见不到他的日子一天一天地堆积了,她才意识到自己对他的不知不觉的依赖。那种半夜醒来伸手一摸,手边空空荡荡,猝然睁开眼睛,才意识到他已经不在身边的体验,感觉不是很好。所以现在她卯了劲地绣这副像。等完工了,时间也就快三月底。然后到时候,她再寻件别的什么可以吸引她注意力好打发光阴的事。否则,叫她什么都不用干,就这样一天天空数着日子等战场上男人的归来,她觉得自己会受不了。 三月入了,天气渐暖,穆太后的六十甲子大寿也终于到来了。 这个大元朝最尊贵的女人的六十大寿,注定无法过得与她身份所匹配的那样辉煌而完美了。先是因了年初时突然爆发的那场北方战争。现在战事正吃紧,国库捉襟见肘。据说为了给前线凑军饷,皇帝连自己的夜宵都禁了。上行下效,现在朝廷的朝会,原本斗得你死我活的两派人,表面上至少再次齐齐收了爪牙,不约而同为君分忧表忠,每天讨论最多的,就是如何节流开源。甚至有人提议,六部及各司衙署的澡圊过道之处,原本放置澡豆供官员方便后净手所用,现在皇上既然连夜宵都不吃了,那做臣子的方便后也不该浪费澡豆洗手,换成灰土便是。此建议无人反对,一致通过。大家都这么体恤,所以轮到太后的大寿庆典,尽管皇帝下过令,命宗人府和内务府按照礼仪规制放手筹备,但太后自己却说,国事为重,一切以简为上——虽则这个“简”,实际铺排起来也要吃掉一座小银山,但比起原来的预算,确实是寒碜了许多。 除了这大寿的庆典规模缩小,另件预兆不详的事,便是太后在寿日前的一夜,不慎竟染了恙,次日早起咳嗽。太医张青奉召匆匆来看之后,松了口气,道是小恙,吃了药安养便可。太后虽觉精力不继,只当日便是她的六十寿了,万事俱备,皇帝百官以及京中命妇们全都等着替她大庆,自然是要撑起精神上场。 ~~ 二十日的早,穆太后先是在皇宫接受王公大臣与命妇的朝贺,然后大排銮驾,从皇宫的南门出,浩浩荡荡奔至皇家园林芳琼苑,在德寿殿听大戏,开大宴。从南门到芳琼苑的几十里大道旁,沿途与大寿相及的景观错落点缀,搭建了经坛、戏台、彩殿、牌楼,万民夹道,齐声拜寿,场面壮观而宏大。 善水与王妃霍熙玉齐至芳琼苑,当日的一番琐碎礼仪便略过不表,到了夜幕降临时分,这一天的庆典才真正开始进入□。大宴开席之前,太后坐于凤舆之上,皇后与李妃左右相随,被身后一大群按着地位品级随侍的贵妇们簇拥着,到了临湖的仙台之上,观看对岸烟花燃放。 这些烟花,自然是能工巧匠为了这盛典精心所制。司礼官一声令下,流火嗤嗤破空声中,映了一湖的潋滟水光,半个天幕开满火树银花,璀璨夺目,欢声笑语不绝于耳,真正是萱茂华堂、月殿霓裳,人间一个富贵不夜天。 烟花仍在绽放,太后渐渐失了兴致,摆驾要回德寿殿,那里还有一场大宴,等着将今日的寿典推至□。 起先过来的时候,叶王妃与长公主这些人在前,善水与霍熙玉一起,与另些年纪辈分小些的在后,大家散开了各自入座。现在远远看到太后凤舆起驾,自然也纷纷离座,依次相随了慢慢散去。 今天临出门前,王妃叮嘱过善水,叫她留意着些霍熙玉,不要放她独行,特意还让红英跟在边上一道看着。因前些时候管得一直颇紧,连霍熙玉入宫也限制了,怕她趁今日的空私自溜出芳琼苑。方才观看焰火之时,霍熙玉冲着善水丢下一句“我去找长福”,人便往边上一个亭子过去。善水看去时,见长福确实在那亭子里朝霍熙玉在招帕子,便由了她去,只是让红英跟着。此刻要回主殿了,身边的人渐渐散去,善水正要跟上,忽然见红英急匆匆找了过来,喘息着问道:“公主可回来了?”见她身畔无人,面上浮出了惭色,道,“我方才多看了几眼焰火,一转头,公主竟不见了。” 善水急忙赶上前头找到长福,她身边果然不见霍熙玉了,问了一声,长福说她方才称要方便,去了便未见回。 再无他想,霍熙玉必定是趁这当儿溜走了。 王妃在前,此刻人早不见踪影。问过附近值守着的太监,有个太监指着前头一座角楼的方向,道:“就片刻前,仿似看到公主往那里去了。” 这角楼过去,是芳琼苑的东南方向,有两个门外通。芳琼苑占地广阔,从这里到门禁,至少也要一刻钟,霍熙玉既是刚走不久,赶得快些,说不定还能追上。善水与红英简单议了下,分头往两门方向赶去。 善水被两个太监引着路,急急忙忙往南向而去,行到玉澜楼畔,鼻端忽然闻到一阵浓郁的花香,脚步一顿,人便缓了下来。 善水闻到的,正是她避之不及的瑞香之气。春夏是瑞香的花期,这种意寓富贵的祥花,芳琼苑里到处可见。 领路的太监也跟着停下,不解地望了过来。 善水停住脚步,“前头种了瑞香?” 太监道:“玉澜楼这一带,种得一片都是。” 善水踌躇了下,“这附近还有没有别的路?” 太监不解道:“这是近路。”用手指着边上另个方向,“那边藻云园,绕过去也行,只是路要远些。” 太监说话的当,一阵晚风拂过,阵阵浓郁的花香迎面扑打而来。也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真的已经起了反应,善水只觉面上皮肤一阵瘙痒,慌忙对着俩太监道:“你们从这里赶紧往南门去,看见公主的话只管死死拦住,要是放了出去,王妃怪罪的话,当心皮痒。我从边上过!” 太监一惊,应了声是,转头跑着去了。 善水急忙拿出帕子捂住脸,朝着那俩太监所指的路而去,上了座孔桥,见下面有条甬道,两边花木扶疏,闻着似乎没有瑞香的气味,急急忙忙下桥,往前而去。 这辰点,天早黑透了。芳琼苑毕竟地方太大,不可能处处都有人值守,这藻云园离主殿远了,起先两边还有宫灯悬着,沿道再走片刻,便连灯也没了。善水对这里本就不熟,路又纵横分岔,走了片刻,连回去的老路也摸不着了,更别提往南门去。心里一阵发急,停下脚步,仔细辨听德寿殿方向传来的隐隐笙乐之声,正要循了声再找方向,无意回头,猛然看到身后十几步外的甬道之上,月光竟从树丛后拖出一道长长的人影,顿时毛骨悚然,喝了一声:“谁!” “是我,你别怕!” 一个人立刻从树丛后出来,站到了月光之下。 善水看得清楚,居然霍世瑜。 “德寿殿的大宴已开,我刚从那里出来,路过孔桥时,正好见你下去,身边也没个人,这才跟了过来的。你要去哪?” 霍世瑜朝她缓缓走了过来,停在对面五六步外的地方。 善水定了下心神,含糊道:“没去哪……我还有事,失陪了。”说罢,急匆匆从他来时的方向低头过去。正擦肩时,忽然听他说:“许久没见了。你……一切可都好?” 善水停住脚步,抬头看他一眼,他正望向自己。月光照得他一张脸半明半暗,看不出什么情绪。 善水立刻道:“都挺好的。如今就只等着少衡回来。” 霍世瑜的唇角微不可察地扭了下,扯出一丝仿佛自嘲的笑,像在自言自语:“他在北方打仗,我却在这里朝寿……” 一阵急促而细碎的脚步声,忽然从前方甬道的那头传了过来。霍世瑜立刻打住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 随之,一个女人的声音也随风飘了过来,带着压抑的强烈不满。即使没见到人,也能想象出说话人此刻的神态。 善水怔了。 这个声音,居然是叶王妃的!只不过,她第一次听到她用这样的声调说话而已。 善水还没回过神,又听到了一个声音。那是男人的声音。他用一种柔缓的声调,说:“明华,你就不能和我好好说话吗?我只是想跟你说几句话而已。” 善水整个人如遭五雷轰顶,心骤然狂跳起来。 这个男人是谁?她的婆婆叶王妃,现在不是应该在德寿殿吗?怎么会跟一个男人出现在这么偏僻的一个地方? 脚步声继续往这方向过来,善水勉强压住跳得几欲蹦出喉咙的心脏,正要找个地方藏身,臂膀一紧,人已经被身侧的霍世瑜拉扯着,拖入了路边的一丛浓密矮栎之后。 ☆、第六十章 透过矮栎枝叶的空隙,善水看到两道人影一前一后地出现在了视线里。 一个是她的婆婆叶王妃,没错。而那个男人……她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月光正安静地照在铺了白石的甬道上,也照出那男人的一袭帝王冠冕。她看得清清楚楚,竟是当今的景佑皇帝! 矮栎丛枝繁叶茂,能供容身的空间狭小,所以霍世瑜与她挨得很近,所以她清晰地感觉到身侧那个人的身体陡然间变得僵硬。 叶明华站定了脚步转过身,望着对面那个还在朝自己缓缓行来的男人,说道:“你就别过来了,站那里。你要说什么,说吧。” 霍宗祺停住了脚步,望着对面的女子,道:“明华,你瞧着比前次清减了不少,最近身子可有不妥?” 叶明华冷冷道:“我好得很。倒是你,连这样的场合也不忘逼我,果然还是老样子。我问你,你到底想干什么?” 霍宗祺踌躇了下,问道:“明华,朕问你一句话,你老老实实回答我,熙玉,她是不是朕的女儿?” 叶明华身子微微一僵,压低声了道:“霍宗淇,你还要不要脸?连这样的话都问得出口?” 矮身蹲在栎从后的善水,现在手脚已经冰凉,全身的血液都像凝固了,她不可置信地盯着月光下的那一对男女――一个是君临天下的皇帝,一个是他亡故兄弟的寡妻,但是现在,女人竟用这样厌恶的语调肆意斥责出言怪异的皇帝…… 这到底算怎么一回事? 霍宗祺靠近了一步,低声道:“朕最近,才知道宗泽那次不慎堕马后,便……”他顿了下,凝视着对面女人那张白得瞬间仿佛失尽了血色的脸,继续道,“所以世钧之后,你便一直无所出了,到将近十年后,我登基的第五年,你才生了熙玉。我算了下时日,此前咱们正好……” “我不想听你再提那事!”叶明华低声斥道,声音却微微有些颤抖,“你要是还有半分廉耻之心,这样的话就不该再提半句!” 霍宗祺望着她的神色却愈发温柔了,道:“明华,那次确实是我强迫了你,我禽兽不如……你不想我提,我就不提了。只是熙玉的事,我却一直想问个清楚。她是朕的女儿,是不是?” 叶明华的情绪仿佛渐渐镇定了下来,微微挺起肩,望着皇帝道:“你既然这样想知道,那我告诉你好了。她是你的女儿,她本不该被生下的。但我若打胎,极有可能血崩。宗泽是个好人,他留下了我的命,但到死,他都没有原谅我。现在你满意了吗?我只是不明白,知道了这点,对你来说有什么意义?” 霍宗祺沉默了片刻,忽然道:“明华,是我对不起你。你心里……还是怪我当年没立你为太子妃吗?我告诉你,我想的,我甚至愿意用太子的头衔去抵,但是宗泽比我快了一步,他先去母后面前求了你,母后把你许给了他。不是我舍不得江山,是我不能再跟我的弟弟去抢了。你若恨我,只管恨便是,我不怪你。” 叶明华道:“霍宗祺,我是恨你,但不是因为这个,甚至不是因为当年你令我蒙羞。我恨你,是因为你把我的儿子架上了一条不归路!你有自己的儿子,本来等你死了,他们中的某一个会坐上你的宝座。世钧和你的儿子,今天是同脉的兄弟,到了明天,他会是天子的臣,荣华一生,如此而已。可就是因为你对他的那些不恰当的关注和宠爱,让他成了别人眼中的刺。对,我说的就是你的儿子!有朝一日,你的儿子继位之后,他能容得下世钧?如果有一天,我的儿子成了叛臣,成了逆贼,霍宗祺,我告诉你,那全是你的过错!” 她的情绪渐渐激动,声音也尖锐了起来,“我甚至怀疑,你之所以这样做,其实就是想害他!你需要一个强有力的人去制衡你朝廷里的势力,所以你选中了我的儿子。你是故意的,是不是?” 皇帝的脸色微微一变,猛地朝她大步走来,道:“明华,我确实需要世钧为我制衡,但我可以向天起誓,我绝无你想得这样不堪。世钧不是我的儿子,但我对他的喜爱却发自真心,因为他是你的儿子!” “我受不起!世钧是我的儿子,跟你有什么关系?”叶明华冷冷道,“他为什么和我不亲?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你的母亲既然都能看出我是个失了妇德的女人,他那么聪明,必定也早知道了我是何等不堪的母亲,这才与我生分的。他是我的儿子,也是这世上我最在意的人。我替他娶了个很好的媳妇,现在好容易才有了缓和。你知道我今天为什么会来这里见你?就是求你了,以后千万别再生出什么事端,咱们各自守好本分。我走了,皇上请多保重。” 叶明华避开了皇帝伸向自己的手,朝来时的路匆忙而去,走了几步,听见身后的男人喑哑着声,道:“你放心。我不会让世钧踏上你说的不归路。等时机合适,我会立世琰为太子,百年之后传位于他。” 叶明华脚步微微一顿,回头看了眼皇帝,身影很快便消失在了甬道的漆黑尽头。 皇帝怔怔望着她离去,半晌,仰天望了眼当头的皎月,负手慢慢而去。 等那道略带黯然的背影也被黑暗吞没,善水的后背衣裳已经被冷汗贴在身上,腿软得几乎要站不起来,胳膊再次一紧,人已经被霍世瑜拽出了栎丛。 霍世瑜的一张脸,现在微微扭曲了起来,目光扭结而幽深。 “你都听到了吧?”他用力地捏着善水的手腕,冷笑着道,“霍家的男人,原来都是情种!” 善水被他捏住的手腕一阵疼痛,用力甩,却甩不开,被他一带,人便撞入了他的臂弯。 “霍世瑜,你想干什么?” 善水惊恐地仰头,极力挣扎,低声斥道。 “既然他可以染指兄弟的女人,我为什么不行!” 霍世瑜低头看着她,目光喑染上了些微的狂乱,唇边浮出一丝残忍的笑意,另只手忽然用力托住她身子,低头便压了下来。 善水大惊失色,侧开了脸,猛地屈膝撞向他小腹,霍世瑜发出一声压抑的痛苦□,身体微微曲了起来,放开了她。 善水一得自由,立刻转头要跑,刚跑了两步,已被身后的霍世瑜再次一把拖住,怒意顿生,回头骂道:“霍世瑜,你跟我较劲,算什么男人?” 霍世瑜一僵,捏住她手腕的手却没松开。 “你说的是,我不算男人……”他忽然呵呵出声,似哭又在笑,神情极其难看,“我憎恨钟家,却又离不开那些人,所以我从小就做不了自己的主,连自己喜欢的女人也不能娶,我就是个被人牵着动的傀儡!刚才你也听到了,霍世钧他不是我父皇的儿子!可是我宁愿他就是他的儿子!他要是他的儿子,现在我心里可能还好过些。我的父皇,他偏心到了这样的地步。为了这个不是他儿子的人,他竟然这样对我。仅仅就是因为我投错了胎,和钟家的人牵上关系,所以他就无视我从小到大的努力。这对我公平吗?你说,公平吗?” 善水的心怦怦直跳,后背的汗又冒了一层出来。 她大概可以理解霍世瑜现在的感受,甚至有些同情。但是她能说什么?霍世钧是她的丈夫,她是一定会站在他的那边的。 她舔了下自己干得几乎要起皮的唇,忍着被他捏住的手腕处的疼痛,慢慢道:“有得有失。你知道自己要什么就行。” 夜风掠得近旁浓密的榕树冠哗啦啦作响,一阵沉默过后,对面那男人的手终于渐渐松开,冷笑道:“我自然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以前或许还不清楚,现在却清清楚楚。说起来,还要多谢你把我带到了这里。要不然,我可能还糊里糊涂。这个方向是往南门去的,你若要去南门,从左边这条路过。若要回德寿殿,从右边过。我走了。” 霍世瑜说完,猛地松脱开她的手腕,回身大步而去。 善水揉了下自己的手腕,长长吁了口气,心口处却像有一块大石压着,沉甸甸的,又仿佛有一种难以言表的恐惧――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她渴望霍世钧就在她的身边,可以让她躲到他的怀抱里去…… 她怔了片刻,忽然想起了霍熙玉,压下心中的烦乱,急忙朝霍世瑜刚才所指的方向疾步而去。赶到南门时,大失所望。 霍熙玉已经出了芳琼苑,而且恰巧,今天被临时调过来戍卫这一片的,正好就是薛英。善水找到他时,他道:“她说要回王府,我也拦不住。我见她孤身一人,万一出事担待不起,派了几个人护送着。” 善水顿了下脚,无计可施,只好赶紧往回赶,先去通知叶王妃了。 ☆、第六十一章 霍熙玉出了芳琼苑,叫车掉头往城东的惠民药局去,脱去了外头的宫装,胡乱卷起来塞角落,身上就是件早穿好的粉绿罗衫了。一路之上,不停催促车夫快赶,恨不得插翅飞过去才好。 她的目的,自然是张若松了。 她对这个人的关注,最早始于怀疑他与自家嫂子的不当关系开始,甚至还把自己的发现添油加醋地告到了她的兄长霍世钧那里。那时候,张若松给她的印象,还是个低贱卑微的白脸少年,面目模糊得甚至一抹就平。后来有了长福之事,她才发现,原来他眉清目隽、神情疏朗,看到他挺直肩背站那里应对着皇帝的封赏之时,她忽然生出了一种感觉――他正就是古卷中走出的那种所谓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如金如锡、如圭如璧。尤其是他的手,当他说话的时候,她的视线不知怎的,落到了他的一双手上。她第一次发现,原来男人竟也可以有这样一双迷人的手:指甲平润、整齐。不像她兄长,因为常年把握兵器,骨节被磨砺得粗厚而嶙峋。他的手修长、匀称,却又隐隐含了一种力道,仿佛这双手,天生就该用来拂药拈针、定人生死。兄嫂先后离京之后,百无聊赖的她便把注意力转移到了这个人的身上。她以质问他与自己嫂子的关系为由头,在太医院通往供出入的皇宫西南侧门的那条幽静宫道上拦过张若松几次。他的态度自然叫她不痛快。但他态度越冷淡,叫她越不痛快,霍熙玉反倒越像是上了瘾,吃饭睡觉之时,眼前都像晃着他的那张脸,恨不得把他弄到身边来,让她天天看到他才好。 张若松在弄清楚她的身份之后,态度从一开始的不卑不亢变成困惑,再由困惑变成厌恶。面对这咄咄逼人的少女,他十八年来积攒出来的那点贫乏得可怜的应对异性的经验完全起不了指导作用,最后就是由厌恶变成了现在的见之如遇洪水猛兽,唯恐避让不及,甚至为了躲开她,一度起了离京的念头。只他是家中独子,又未成家,这样的举动,父母一听,立刻便断然拒绝。自己这样的飞来烦恼,却又不方便向家人透漏。正左右为难之时,前次有了王妃这样的表态,过后一个多月了,那个霍熙玉也确实没再露面,张若松脑袋里绷着的那根弦,这才终于慢慢松了下来。 入春之后,天气稍见暖,前些天便又遭遇一场倒春寒,所以近日过来求诊问药的人络绎不绝。张若松这半日,忙得连喝口水的功夫都没有,傍晚的时候,又随了一个来唤诊的人到他家中,看了个腹部水肿无法行路的病人,到这时候才回。 药堂已经打烊。张若松与大堂里的老管事打了招呼,正要收拾自己的东西放进提匣从后门离去,忽然听见前头大堂的门板上传来扣动铺首的声音。以为又是急诊的病人,急忙过去开门,却见门口立了个绿衫少女,一双眼睛被大堂里的烛火照得亮幽幽的,正是霍熙玉,她身后十几步外,站了几个宫中侍卫模样的人,急忙转身往里,连东西也不收了,匆匆就要往后门走。 霍熙玉见运气好,竟就这样遇到了人,哪里还会放他走,追了上去拦在他面前,“我是来看病的!” 张若松皱眉,眼睛盯着地面,道:“公主贵体,有病请御医就是,这里看不了。” 霍熙玉道:“你不给我看,我就跟着你。” 柜台后的老管事见进来了个花团锦簇的少女,瞧着打扮便是富贵人家出来的,这辰点了还单身到此,瞧着也不像看病的,有些奇怪,便留意了下,把这二人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吓了一跳,呆愣着不动。 张若松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他一看到自己,立刻便一脸不快,声音冷得像冰。霍熙玉前头几次都碰了壁,这一次也学聪明,知道压是压不下他了,换了种态度,乞道:“我这些时日,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你就给我瞧瞧,开个方子吧,我等下就走。” 张若松无奈坐了回去,也不望闻问切,提笔便写方子。霍熙玉也不以为意,喜笑颜开坐到了他对面,托腮盯着他那只提笔运走的手,出神地看了片刻,忽然想了起来,讨好地问:“你还要死人吗?要的话,我给你弄。” 张若松手一顿,抬眼看向她。 霍熙玉见他终于肯正眼看自己,心花怒放,又道:“我是说真的。你要的话,跟我说一声,多少都包我身上,不够的话,杀几个就是。” 边上的老管事一哆嗦,差点没站稳脚。怎么也想不明白,这样看起来娇滴滴的一个小姑娘,说出的话却这样}人。 张若松把笔一搁,道:“我前次要的,是死刑后的大犯,供研究身体腑脏所用,目的也是治病救人。好端端的,你怎就要杀人?心肠怎的如此歹毒?” 霍熙玉见他一脸责备,辩解道:“我是看前次皇上要赏你,你别的都没要,要了死人,这才好心想帮你的。你不要就算了,骂我做什么?” 张若松起身,寒声道:“你这好心我受不起。你赶紧走,以后别来了。落入人眼,招惹是非。” 霍熙玉急忙道:“我是想你高兴,刚才才那样说的。你不乐意,那就当我没说。你喜欢救人,我以后跟你救就是。再说,我也不杀人的,杀人的话,我也要被关宗人府。” 张若松见她眼巴巴地望着自己,一阵头疼,只得慢慢坐了回去,执笔把方子写完,不过就是一张寻常开胃助眠的太平方子,递了过去,道:“你回去了自己抓,吃不吃都没关系。”说罢,自己低头把东西收拾进提匣里。 霍熙玉见边上那老管事还不走,嫌他碍眼,道:“你退下!” 老管事唯唯诺诺,急忙扶着墙避到了后堂。 霍熙玉见大堂里没别人了,便挨得近了些,问道:“你老老实实说,你是不是喜欢我嫂子啊?” 张若松手一僵,霍然抬头,压低了声,道:“这话公主先前也问过,我记着我应过的,我与她情同兄妹。你再这样夹缠不清,便是侮人而自侮!” 霍熙玉不以为意,撇了下嘴,道:“我不过随口问问而已,你要不是心虚,嚷什么!” 张若松咬牙道:“公主好请走了。”说罢,啪一声合上箱盖,提了转身要走。 “等下……”霍熙玉忙叫住他,扯了下自己身上的裙衫,略带忸怩地问道:“我这么穿,好看吗?” 张若松一怔,看她一眼,见烛火映照之下,她一身绿衫,映得肤光莹莹,盯着自己的一双眼睛眸光潋滟,急忙撇开了视线道:“我走了。” 霍熙玉今天之所以穿了身绿衫,是存了效仿善水的心思,见他看了自己一眼,便又靠近了些,扯住他衣袖,小声道:“她现在是我嫂子了,我哥哥把她当宝,你就是想也没用,还不如早点死了心。她不就比我会笑,说话小声小气了些?你要是喜欢这样的,我也能……” 张若松脸已经涨得通红,怒道:“公主自重!你赶紧走,以后别再过来了!”说罢从她手中扯出自己衣袖,拔腿就走。 霍熙玉毕竟是女孩,自己这样放低身段了,他却丝毫不给脸面,脸皮一阵热,眼眶也微微发红了,恨声道:“你对我好,我对你更好。你让我不痛快,我就让你更不痛快!你等着瞧!”说罢转身飞奔出去,登上了马车,急急而去。 张若松愣在了原地,听到身后起了脚步声,他那族亲得了讯,已经过来,到门口张望了下,惊异地问:“若松,这是怎么了?方才是什么公主?” 张若松脑子里还被霍熙玉临去前丢下的话堵着,心乱如麻,胡乱搪塞几句便离去了。 ~~ 善水急急忙忙到了德寿殿时,里头大宴大戏正热闹着,王妃已经回来落座,正与身侧的穆夫人在说话,言笑晏晏的,看不出半分异样。若非自己刚才亲耳所见,亲耳所听,简直难以想象片刻之前,她竟与皇帝有过那样一次的见面。 善水叫小太监将王妃叫了出来,站到殿外无人之处,把霍熙玉出去的事说了,愧道:“怪我不好,一时疏忽,竟没留意她何时走的。要不要赶紧叫人出去找?” 叶王妃想了下,道:“算了。方才听你说,你哥哥既然已经派了人跟着了,那就由她吧,追也追不上了。” 善水应了声是,心里却替张若松暗暗犯愁。王妃瞟她一眼,道:“张家的儿子,我倒不担心,熙玉压不住他的。我就怕熙玉回来,要闹一场才是真的。” 夜宴结束回到王府之后,霍熙玉比她们早一步回家了。被叶王妃料中。迎了出来的顾嬷嬷说,公主一回来就把自己关在屋子里,里头一阵乒乒乓乓,后来安静了下来,听不到声息,叫门门也不开。 王妃道:“随她去好了。闹累了,自然就会歇下来。” 善水送王妃到了青莲堂,与红英一道侍奉她歇下。忽然听见门帘子被哗啦一声扯开,循声望去,见霍熙玉进来了,眼皮浮肿,到她娘跟前,径直便道:“娘,我十四,可以有驸马了。我相中了张若松,让他尚我!” 叶王妃正在拆去头面,皱眉道:“熙玉,你怎的又胡闹了?” 霍熙玉嚷道:“我没有胡闹。我非要他不可!你不帮我,我就去找皇伯父!” 叶王妃脸色微变,猛地一拍桌面,怒道:“不行就是不行,你找谁也没用!今晚你私自溜出去,我就不跟你计较,再有下回,我决不轻饶。我累了,你也回去。明天开始给我留在家里,哪里也不许去!” 霍熙玉第一次被母亲这样声色俱厉地呵斥,有点吓住了,看了眼一旁的善水,哇地一声哭了出来,转身便去。 善水踌躇了下,道:“娘,要么我去劝下她……” “不必了,我知道她的性子,你越劝,她就越得劲。今日折腾了一天,你也乏了,去歇了吧。” 王妃的情绪仿佛被霍熙玉牵了出来,神色恼怒而倦怠,朝她挥了下手。 ~~ 霍熙玉的闹腾,就像一颗石子投进了湖面,激出几圈涟漪之后,很快便消停了下来,因为接着又发生了另一件事,这件事,吸引走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穆太后病倒了。 事实上,从那个寿夜过后,穆太后的身体状况便仿佛下了坡顶,一天不如一天,迅速地衰败下去。三月,她还只是咳嗽不停,能亲自侍弄她的那些花草,到了四月,便极少下榻。再过几个月,到了这一年的七月,她就只能卧在床榻之上,一天之中,大部分的时候都是在喝了药后的沉睡中度过的,发作的时候,咳嗽不停,痰里带血,胸间仿佛有一架破风扇在不停地鼓风,脸色涨得像要憋出血。 叶王妃与皇后等人,一直都在穆太后的身边服侍着。随了她病势的加重,这段时间,叶王妃甚至已经搬到了长春阁,衣不解带地服侍着这个把她自小养大的姨母。 穆太后卧病,张家父子自然频繁出入长春阁。善水有一次,曾亲耳在外头听到张青对前来探病的皇帝说,他父子技穷,太后如今也就只能将养,能到几时是几时,想要痊愈,怕是难了。 善水跟着叶王妃,每一天几乎都是在死一样的沉寂和浓重得几乎叫人作呕的药味中度过的。这里的氛围和那个先前让她无意窥探到的秘密,还有现在几乎每隔几天就能碰到一次的霍世瑜以及他脸上的那种淡漠的神情,都让她觉得身心俱疲,有时候甚至恨不得自己也病下去,这样就可以有借口不用再来这里了。叶王妃也迅速地憔悴了下去,但她看起来精神却很好,仿佛永远不知道疲累,只是细心、毫无怨言地侍奉着病榻上的那个老妪。 这样难熬的日子里,唯一让善水觉得安慰的,就是北方终于传来了好消息。 大元军队连续攻占了哒坦的数个战略要地。哒坦皇帝此次决定兴兵,也是始于承宗的游说。战事历了半年多,并没捞到预先设想的半点便宜,反而被对手连续攻陷己方的战略要地,终于顶不住朝内要求停战的呼声,不顾承宗的反对,令他撤兵,等待议和。 而在洛京这边,除了北方,西北的西羌也需要重兵防驻,漫长的战线所导致的兵员与辎重粮饷成了一个沉重的负担。停战,对于洛京来说,也是一个最好的结果了。 所以如果顺利,到了下个月,下月的某一天,她应该就能等到霍世钧返京了。 善水开始一天天地数着日子,一想到很快就能见到他,长春阁里的那种药味,闻起来仿佛也没那么难受了。 七月底的这个傍晚,结束了这一天的侍奉,叶王妃留在了长春阁中,善水出了颐宁宫,沿着宫道向平日出入的皇宫南门行去,独自回去王府。 正是夏暮,皇宫里花木蓊郁,空气里浮动着浓郁暖燥的芬芳。快到南门的时候,善水回头,一眼便看见铺满霞光的天空下那座巍峨的太极殿殿顶。上头的琉璃瓦反射了大片的落日金色余晖,隔了这么远的距离,还是刺得人眼睛微微生疼。 “世子妃,就要落宫门了。” 随行的太监见她停住脚步,善意地提醒。 善水笑了下,继续朝前而去。 宫门在身后徐徐关上,将最后一道残阳也封在了身后。 王府的马车就停在走道尽头拐角处的那片空地上。往常,白筠都会在这里等她。现在却不见人影。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行在高耸宫墙外这道狭仄阴暗的走道上,虽然是盛夏,因为常年照射不到阳光的缘故,善水仿佛也感觉到了一丝阴冷。 她不喜欢这段路,每次都是匆匆而过,现在一个人,更是加快脚步。走完了这段路,她拐了过去,整个人忽然僵住了。 满墙的夕阳斜照里,有个男人正倚靠着墙根,随意而立。他看起来仿佛已经等了许久,又像是刚刚过来没片刻。靴履与袍角,满是风尘,额角发际处,甚至还些微地沾了桑榆官道上因了车马飞扬着的黄尘。 他一直盯着善水来的方向,一眼看到了她,眼睛一亮,立刻朝她大步而来,夕阳在地上拖出了一道长长的身影。 “少衡!” 善水全身的血液仿佛都涌到了心口之处,失声叫了出来,猛地朝他飞奔而去,却忘了脚下裙角的羁绊,整个人踉跄而来下,眼见就要跌倒在地时,那男人已经飞奔而至,一把将她接在了如铁的臂弯之中。 “柔儿,我很想你。所以一回来,就在这里等你。” 他扶正了她,伸出一只手,摸了下她的脸,低头朝她咧嘴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breathesky2007、梵高的耳朵、嗯呐、深红浅红、minibaby投雷。 谢谢过堂扔了一颗手榴弹。 ☆、第六十二章   已经连续数月,如同死潭般沉寂的皇宫里,这一天,终于因了战事的平定与大军的归来,再次恢复了生气。皇城里的百姓们侧耳倾听着四方钟鼓楼里随风传送出的几乎遍及这城郭每一个角落的磐钟之声,议论着昨日大军入城时他们看到的士兵们的鲜明铠甲与刀戟相互辉映的恢弘场面。那场刚刚结束的发生在万里之外的战争,离他们其实很遥远,但这并不妨碍他们兴高采烈地感受着胜利带给他们每一个人的与有荣焉。而皇宫上空,长久以来因了穆太后的病势而散发着的那种仿佛行将就木般的腐朽气息也被驱逐一空了——太极殿里,皇帝以上宴大飨群臣,在一片歌颂太平声中,金銮殿里的天子与臣子,看得见的每一个人、每一张脸,都是那样的容光焕发。甚至就连钟家一党,听到皇帝对于霍世钧的封赏,也是集体失声,没有人发表哪怕是半个字的质疑。   霍世钧被封一品骠骑大将军。这是个虚职,但经此一战,谁都明白,从今往后,他成皇帝之下的首位军政首脑,不过是迟早的事了。   除去大将军衔,他也被册袭为永定王。   这个年轻而显赫的男人,在这一刻,定格成这个帝国长空中自开国以来最耀眼的一颗明星。他的辉灿光芒,再也无人能及。   世子的称呼成为过去,于是相应的,作为他的妻,享着同荣的善水也在这日奉召入宫,受了永定王妃的冠冕与册赏。 这一切来得太过突然,又是那样的张扬,就如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当善水回到王府,听到连白筠和雨晴也笑着改称呼自己为王妃的时候,她甚至有一种双脚踩不到实地的虚浮之感。直到这一天入夜了,白昼的万千繁华被如水般的夜色吞没,周遭的一切都静下来了,耳畔只余南轩窗外夏虫的低声呢喃,她也终于等到霍世钧推门而入,看到他朝自己露出那种熟悉的笑容之后,心忽然就沉稳了下来,人也像只小鸟一般地向他迎了过去。   这一刻,她仿佛有点明白了,或许自己所有的虚浮与不安,都是因为看不到他的缘故。   霍世钧接住了她柔软的身子。   “你回来这些天,见别人的时间加起来,比见我还多……”善水的手搂住他的腰,仰头看着他,抱怨道,“想等你回家,可真不容易呢……” 霍世钧从回来接她于宫门外的那一刻起就感觉了出来,他的这个女人,对他的态度,比起从前,简直就像换了个人。从前的她,面对他时,哪怕是两人最亲昵的时分,她也总似端着种架子,有意无意地向他传递一种“不是我想要这样,是你强迫我这样,我才不得不这样的”的意思,他对此颇不甘心,偏偏却又无可奈何,一直耿耿于怀。但是现在,他的这个女人,甜得像一块蜜糖,热情得像一团火焰,他简直就要被她给融化了。   他不知道她为什么会突然有了这种改变,但他对此非常喜欢,恨不得她能再甜几分,再热情几分才好。受宠若惊之余,他也就把她的这种变化归结于两人之前那段长达半年的离别。   其实离别若有这种功效,他觉得也值了。尤其是知道自己先前对她的想念并不是空付——当他在落日塞尘里、夜阑角鸣声中想念她时,她也正在万里之外洛京的万丈软尘中念想着他,心里顿时满当了起来,欣喜不已。 所以现在,当他终于把它物都撇于身后,回到她所在的屋子,看她用这样热切的神态仰望自己,听她用这样爱娇的口气埋怨自己,他的心里立刻涌出了一种难言的柔情。哪怕叫他把这世上最好的一切用双手奉她面前,只为博她一笑,这种从前想来绝无可能的荒唐之事,他竟觉他也会乐意去做。   霍世钧紧紧抱住她,低头把脸埋在她柔软的发顶,深深呼吸了一口她的芳香,顺了她的口风道:“确实是我不对,冷落了我的柔儿。前些天一直有事,再过几天,等我空了,我就陪你,谁也不见。”   善水捶了下他的胸膛,笑道:“行了,世子爷,”她忽然停住,想了起来,拖长声音道,“王——爷,你就别空说好话哄我高兴了。我知道你现在刚回,事正多,要是霸着你不放,你的同袍部下……”   她说话的时候,霍世钧的目光便渐渐落到了她的身上。 天气正热,她身上只裹件梨花白的素锦寝衣,领口松散着,露出半爿洁白的肌肤,此时,带了晚栀香气的夜风正穿过那面蒙了层天青蝉翼纱的南窗,一阵阵地拂进来,微微撩动她垂在颈边的乌发。一缕发丝调皮地钻入了她的衣襟,她还浑然不觉时,他抬起了手,探指入衣,挑出了那缕发丝,却并未松开,反倒绕缠在自己的拇指之上,然后,开始用发尾轻轻扫她脖颈。见她立刻闭口不语,微微缩脖扭身躲着他的挑逗,他正搭她腰肢上的那只手便再收紧几分,不容她的动弹,发尾也再次轻轻撩过她玉白的脖颈,用一种呢喃的声音耳语道:“你霸着我不放也没事……我只是想知道,我的王妃打算怎么霸着我不放,嗯?”   他的身体随了他的话,也紧紧地贴了过来。善水立刻感觉到了他的贲张,就像一柄宝剑蓄势待发,但请出鞘。脑海里立刻掠过自他回来后这几日,二人相处时的情景,一阵热流顿时从被他抵住的下腹处生起,很快蔓延到了全身。   她已心如鹿撞,腿脚甚至也些微酥软,低声斥了句,“没见过像你这样没正形的……你那里总这样,不难受么……”口中虽这样,手却已经抚了上去,隔了层衣物包握住。   他感受到了来自她柔荑的抚慰。她的顺从和迎合,还有那种娇嗔的语态,让他陡然生出了一种被满足的快感,这快感仿佛从脚底直击天灵。   他打横抱起了她,将她送到床榻之上,这才望着她那双含情脉脉的翦翦双瞳,柔声道:“柔儿,它是喜欢你,才总没个正形的。”   ~~   善水裸着一副锦绣娇躯,毫无保留地袒露在他的面前。   他刚沐浴出来,颈肩处还淌着几滴未擦干的水珠,微微阖目,躺在了她的身侧,任由她的手四处游走,爱抚他的身躯。   她上下摸索了好一阵,仿佛觉得不过瘾,又翻身爬到了他身上,凑过去轻啄他的唇,一下又一下,轻微啵啵出声,仿佛顽童轻啜糖果,贪恋着那种滋味,永远不知餍足。   刚刚沐浴时,他已与她兴过云雨,现在又被她的热情所燃,喉咙里咕哝一声,捏住她臀的手一紧,睁开了眼,翻身便将她压了下去,用膝顶开她双腿,正要顶入之时,却见她缩在自己怀里,摇着手吃吃笑道:“不要了……我累了……”   霍世钧哭笑不得,张口叼住她的一根手指便咬了下去。善水哎哟一声,忙抽手,他咬得还很紧,居然抽不出来,蹙眉道,“你怎么成了婥婥,会咬人了!”   霍世钧道:“我要睡觉,你不让我好好睡,弄得我起火,却又不肯给我消火。我不咬你,难道还疼你?”   趁他说话的当,善水忙抽出手指,见上头沾了几丝他的口水,忙用力擦回在他后背上,这才撅嘴道:“我就想摸下你,亲下你,这样也不行?谁规定摸了亲了就一定要做那事的?”   霍世钧随手摘住她一边桃乳,搓揉了两把,又将她手带到自己腹下,叫摸了把已经急吼吼的兄弟,这才恶狠狠道:“摸了亲了,你要不想我这老命送在你身上,就一定要做完!”   善水果然摸到他那里又已气焰十足,烫得烧手,哎了一声还要说话,他已低头,恰被他含住另侧桃尖,狠狠咂了一口,出来的声音顿时变成低声娇吟。   霍世钧吃到满嘴的香滑可口,又听她连绵哼唧,刚被她那样摸亲惹出的火更是高涨,哪里还管她的假痴作呆,起身将她腿根大力敞开,倾身向前,如蜂采蜜般沾弄几下,嗤一声便挤入了她嫩呼呼的蜜径之中。   善水闷哼了一声,随他笔直喂入突击抽伐,不过半盏茶功夫,那种熟悉的酸麻之感便从与他相触之处阵阵袭来,一阵神魂颠倒,任由他抱住了撞弄,身心两分之时,哼声着脱口问出一个自己想了许久的疑问:“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霍世钧一怔,停了下来,忽然覆身压下,勾起她散了满枕的青丝,抱住她后颈抬高她脸,一阵狂吻尽嗅,“你终于也晓得我对你好了么?我以为你糊里糊涂……”   他喘息着,再次夯夯实实地耸动腰身,重重击到她的身体深处。   善水发出快乐的呜咽一声,手紧紧抱住他宽厚的背,“我要你说……为什么要对我好……” “女人多的是,可我就是要对你好。我喜欢你有时候懂事,有时候又像呆子。喜欢你喝酒就醉,醉了就变得很听话。喜欢你长篇大论跟我讲道理,就连骂我时,连声音都好听——”他一顿,双手捧住她的脸,伸舌舔走她鼻尖沁出的汗珠,老老实实地又说,“我还喜欢你长得好看,哭时笑时都好看……我第一眼看到你时,就记住了你的样子。那时候你刚爬山下来,额头的汗还没干透,粘住你的头发,脸蛋红扑扑的,眼睛很亮,你朝我走过来时,我从你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的影子,这种感觉,很奇妙……”   “你骗我。你那么喜欢我的话,洞房时,还对我那么凶……”   善水的一颗心,早已经与她此刻的身体一样,化成了一滩任由男人爱怜的丽泽,嘴里却仍不肯放过,哼哼唧唧地追问。   霍世钧觉到身下被她夹住的地方一张一驰,好生难过,却又几要溃不成军,咬牙顶住了,“乖柔儿,别问那么多。反正以后会对你更好就是……不信你就咒我领兵上阵任人追砍。”   善水噗一声笑了出来,哼道:“我信。不要你被人追砍……”   夜风一阵阵撩进,掀动帐前金钩挂下的宝珠璎珞须轻轻撞击,发出轻微的金玉相撞之声,更显室内静谧。   身侧的男人仿佛已经睡去,善水抱住他的腰,脸贴着他的一边臂膀,睁目望着昏暗的帐顶。   她的身子已经疲软至极,想要歇息,脑子却清醒异常,没有丝毫的睡意。   她还在想着今天白日时的繁盛景象,想着此刻这个沉睡在她身畔的男人和他的未来。   可以这么说,就在今天的朝堂之上,他达到了他有生以来的极致荣华。那么这样的荣华过后,接着又是什么?比这样的荣华更进一步的荣华?还是……   她不禁再次想起那一夜在芳琼苑藻云园中发生的一幕,心情蓦地再次沉重起来。   她觉得自己很熟悉身边的这个男人。但有时候,她知道,她其实对他还很陌生,因为她根本就不清楚他的脑子里想的到底是什么。   她微微叹了口气,闭上眼睛,正准备睡,忽然听见他开口道:“柔儿,你在想什么?” ☆、第六十三章   南窗的夜风还在涌入。垂在榻前的银条纱帐幔宛如无声水波般地悠荡,金挂钩下的璎珞串须还在发出轻微而悦泽的金玉相撞声。      原来他也还醒着……      善水抱住他腰身的手收得更紧了,把脸埋在他颈间。      霍世钧感觉到了她的异样,伸手轻轻拍了下她后背,道:“你有心事?跟我说就是。”      善水踌躇了片刻,终于道:“少衡,我问你一件事,可以吗?”      霍世钧道:“你问吧。”      善水道:“你要保证不恼我。”      霍世钧笑了起来,伸手把她一把拖到了自己胸膛上,捏了下她的脸颊,嗯哼了一声。    善水支肘撑起了身,道:“少衡,你前些月在外打仗,娘为你担忧,一直吃素守斋祈福。不久恰又逢太后病倒,便日日守在跟前服侍,若逢病势反复,连夜间也留守那里。我见她瘦了不少,怕她撑不住,劝她进些荤食,她却执意不肯。前几日等到你回了,我见她才终于露出些笑颜……”她伸出手指,戳了下他的胸膛,道,“我觉着你这个儿子可没尽到孝道呢。她对你这样好,你回来这些天,不过就是请个早安,连话都没多一句……”      帐子里光线黯淡,也不用怕他看清自己的神色,善水把语调放得更轻松,就像是无心之语。      果然,她话音刚落,立刻就觉到身下的男人身躯微微绷了起来。抬脸看向他,见他一双眼睛在迷离的夜色里,如寒星般闪着微光。      霍世钧抬手,轻轻抚弄她垂肩的长发,仿似漫不经心,“你这个儿媳,倒是很孝顺。她当欣慰了。”      善水笑道:“儿媳再孝顺,总比不上儿子亲……”      她话还没说完,霍世钧忽然起身下榻将南窗关上,点亮了烛盏,然后回来,坐到床榻之侧,仔细地看着善水。      “柔儿,是她对你说了什么?”      他终于这样问道。目光是探究的,声音却平平。      善水迎上他的目光,道:“她没对我说什么,只是我自己想知道。”      “你想知道什么?”      他的眉头略微皱起,声音里已经透出了丝不快。      善水将他按回枕上,指尖轻轻抚过他脸颊,见他神色终于缓了些,这才道:“我跟你说实话吧。我嫁进你家快一年了,早就觉得你对你母亲很是冷落。我想知道为什么。”      霍世钧道:“没什么。你先前不是嚷着累?不早了,睡吧。”说罢伸手搭住她肩要她躺下。      善水拿开他手,扯了寝衣裹在身上,坐起身看着他,恳切地道:“你别敷衍我。要是以前,我也不会问这些。但现在,我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了,你们是要和我过一辈子的家人,所以我才问的。”      霍世钧沉默不言,唇角固执地抿着,勾勒出的脸庞线条显示了他的不肯妥协。    善水叹了口气,爬到他身侧,俯身下去,捧住他的脸,亲了下他的唇,柔声道:“少衡,我今日受封得赏,此种尊荣,无人能及。之所以这样,全是因了你的缘故。我以你为骄傲。但我嫁你,并不是仅仅只能享你带给我的荣耀。你若真把我当你的妻,是要和你过一辈子的人,那么除了荣耀,我还想分担你的责任,分享你的梦想,包括你的心事……”      “我能与你共担一切,并不仅仅是你的荣耀。”      最后,她望着他漆黑的眼睛,这样说道。      霍世钧用一种新奇的目光凝视着她,神色渐渐地缓了下来。他伸手,握住她的手,忽然一拉,她便扑跌到了他的胸膛之上。      他亲了下她的额。      善水安静地伏在他的胸口,听着他一下下沉稳有力的心跳之声。      沉默了许久,最后终于仿佛下了决心,善水听见他用一种艰涩的声音在她耳畔说道:“我的母亲,她……”      霍世钧微微闭上了眼睛。十数年前那落入他眼中的一幕再次浮现了出来,历历便如昨日。      那时候,他还是个刚刚失去父亲的悲伤少年。在宗庙里,七七祭日那天的道场过后,他不愿随人离去,躲到垂了帐幕的神龛案位之下。头上就是父亲的灵位。      自从父亲死后,他就喜欢一个人安静地躲到这里。这让他感觉父亲就像在他身边,他并没离开。      他终于倦了,睡过去了。醒来时,已是半夜。动了下因长久压坐而麻木的腿,正要从神位下爬出去,祭殿的门吱呀一声,从外推入,有人进来。      这是他与父亲两人共有的天地,他不想被第三个人知道,所以又坐了回去,借着大殿里明烛的光,从帐幕缝隙里看出去。他看到他的母亲进来,到父亲的灵位前站定,嘴里喃喃念着什么,面上沾了泪痕。      他的母亲那时候还很年轻,非常美丽。      他立刻猜到,一定是自己没回去,母亲找不到人,心中焦惶,这才又到这里。      他正要出去时,皇伯父也进来了。他停在了他母亲身后的几步之外,说:“明华,我会派人四处再去寻。你放心,世钧不会有事的。”      当时,他只是个十岁的少年。但是天生的敏感与早慧,让他忽然觉得事情有些不对。      那时候,他的皇伯父刚从西北御驾亲征归来,正当壮年。他的气派与风范,甚至叫这个小小少年暗中仰慕不已。皇伯父对他一直很宠爱,他对他也很敬仰,甚至不啻于他对自己父亲的感情。      但是,他不该唤自己母亲的闺名,哪怕他是他的伯父。而且,这是他第一次听到皇伯父不用“朕”,而是用“我”来自称。所以他停了下来。      母亲并未搭理,绕过他匆匆离去,没走几步,身子一晃,整个人仿似要往地上栽去时,被抢了上来的皇伯父扶住了。      “明华,我刚从西北回来,才知道宗泽去了。我知道你很难过,但你一定要保重自己身子,你刚生产过没多久……”      他用一种怜惜的目光看着母亲,柔声劝道。      霍世钧看到自己的母亲手握成拳,用力地捶打推搡着他。尖锐的指甲划过他的脸,刮出一道血痕。他却仿似丝毫未觉,仍用那种怜惜的目光看着她,任由她发泄。      母亲仿佛累了,终于停住手,无力地任由他抱扶半抱,带了一种压抑的哭声,道:“我不用你管,你放开我!”      霍世钧睁大了眼睛,手捏得紧紧,一颗心跳得几乎要破胸而出。      祭殿外传来侍卫太监的脚步声,母亲立刻挣脱开了他的手,擦了下眼睛,低头而去,皇伯父也匆匆尾随离开。      ~~      善水听他慢慢地说着往事,心怦怦直跳。    霍世钧的语调一直很平淡,仿佛在说别的事,与他丝毫不相干一样,到了最后,唇边甚至浮出一丝自嘲般的笑,“我知道我母亲与我父亲,还有皇上,自小一道长大的。这事过了很久,我才渐渐明白过来。我母亲爱着的人,其实应该是我的皇伯父。有时候,我甚至怀疑,我到底是不是我父亲的儿子。我知道这种想法很荒唐。是对我母亲的大逆,也是对我父亲的侮辱。但是……”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浓重的阴郁,猝然停了下来,看向善水。      善水望着他,屏住了呼吸。      他忽然抬手,揉了下自己的额头,面上显出一丝倦色,道:“算了。这些都是过去很久的事了。我本永远不想再提的。只是你追问,我才跟你随口说几句。现在你都知道了,你会瞧不起我吧?”      善水摇头,凝视着他,道:“少衡,我告诉你,你的这个想法确实很荒唐。因为你就是你父亲的儿子。你母亲,她也是一个好母亲,完全配得你的敬重。”      霍世钧一怔,迟疑道:“柔儿,你这是什么意思?”    善水道:“你不在的时候,发生了件事……”她把那日的前情提了下,包括遇到霍世瑜,两人避入了栎丛后,又看了下他愈发严峻的脸色,犹豫了下,撇去听到的关于霍熙玉的话,把剩下的拣着说了,最后道,“皇上见娘消瘦许多,许是出于关切,与她叙几句旧话,却被娘严词责骂。她说你是她的儿子,与皇上无丝毫干系。皇上却因了一己之私,利用你来制衡朝廷,恐日后要置你于不利之地。她之所以肯再次与皇上见面,也是要他放过你。”      霍世钧的眉头紧锁,坐起了身,沉吟片刻,道:“柔儿,你没骗我?”      善水道:“娘或许就如你说的,心中爱的人,未必是故去的公爹,但这又有什么关系?上一辈人的纠葛,那是他们自己结下的缘。是福是孽,是冷是暖,他们自己受着就是,与咱们无关。你只须知道,她很爱你,并未做过让你蒙羞之事,这就够了。”    善水说完,见他沉默不语。想了下,又轻声道:“我去年在城外普修寺里遇到你时,你一定是去看望你娘。我见你当时还是一身路上装束,说不定就是刚回京,听到你娘身子不好的消息,立刻就赶来的。可见你面上不管怎么冷淡,心里对她还是在意的。既然这样,又何必要跟自己过不去?”      霍世钧微微阖目,睁开眼时,神情仿佛松快了许多。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又转为凝重,看着她迟疑地道:“柔儿,世瑜他……”      善水知道他在想什么,立刻道:“你放心,他没对我怎么样。后来指了路,我与他就各自分道了。”      霍世钧哼了一声。    善水前头跟他说那么多,就是想要引出最后那一段能要人命的话。见他仿似还对霍世瑜跟踪自己的事耿耿于怀,正色道:“少衡,我前头跟你说的这些,其实都无关紧要。你不在的这些日子,我真的寝食难安。除了想你,其实还有别事。”见他看向自己,终于道:“那天晚上,皇上还对娘说了最后一句话。他说让她放心,他不会让你踏上不归路。等时机合适,他会立世琰为太子,百年之后传位于他。”      霍世钧闻言,起先似乎略有惊讶,但很快,不过只略笑了下,看着她道:“我晓得了。柔儿,谢谢跟我说这些。”      善水见他浑不大在意的样子,略微急躁道:“世瑜当时也听到了。你要小心些才好!”      霍世钧面上现出笑意,伸手把她揽到自己怀里,道:“可见你果真关心我。甚好,甚好。”      善水见他还调笑,抬手打了下他一下,皱眉道:“我为了这个,愁了好几个月,你倒好,怎的这么不上心?”      霍世钧握住她手,笑道:“柔儿,你先前不是说,你除了分享我的荣耀,还要分享我的梦想吗?你知道我的梦想是什么?”      善水没想到他会突然转到这上头,睁眼看着他。    霍世钧执过她手,道:“柔儿,你从没听过关于我父王的事吧?我现在就跟你说下。我的父王,他虽然因了体弱,只能做个寄情山水的富贵闲人,但他既生为霍家人,骨血里便天生有着建功立业大展宏图的梦想。你知道我识字启蒙后,他第一次教我的是什么吗?他把我带到一副地图面前,指着西北的大片土地对我说,一百多年前,那里还只是游牧之民的一片游牧之地,对我大元朝岁岁进贡,但是如今,哒坦与西羌因了牛肥马壮,却胆敢觊觎我朝。一百年来,因了朝廷积弱,兵力不振,边境土地不断遭到蚕食,甚至挑起纠纷,残杀我大元子民。我的父王,他只恨自己无用,只能空怀激烈,遥想先祖功业,空自兴叹而已。”    “柔儿,那时候,我站立起来,勉强垫脚才能看到桌上的地图,但我心中却有了这样一个念头,那就是有朝一日,我一定要代替我的父王,完成他未竟的心愿。我要领着我大元朝的铁骑,踏平凉山山阙,打到他们的都城中去。我要让他们退去千里,不许南下牧马,对我大元俯首称臣,再不敢有异心!”      霍世钧紧紧地捏住她手,目光里微微闪着光芒。      善水呆了。      她一直知道,他不会是一个甘于平凡的人。但是万万没有想到,他却有这样的野心。更重要的是,要什么样的权力,才能支撑得起他这样的野心?    他看向她,仿佛猜到了她的心思,道:“你可以把这当做我的野心,这也确实是我的野心。你知道我现在立于朝廷,为了什么?就是为了权力。只有权力在握,我才能够施展我所有的野心。我的皇伯父,他早已经没了当年御驾亲征的胆气,这次出兵北方,稍见战局有利,立刻就接受对方的议和,下令叫我撤军,我不得不撤。世瑜,他自然也有他的抱负,他若做了皇帝,或许是个明君,但最多也就只能当个守业的皇帝,在他之下,我不但永远无法实现自己的抱负,他也绝对容不下我。所以我朝前而去,绝不后看,世瑜想必也一样。就看到了最后,上天会站在谁的一边了。”      善水道:“你有没有想过,万一上天到了最后,并没站到你的一边?”    霍世钧看她一眼,笑道:“柔儿,如果我生在了农樵之家,现在的我便也只想农樵之事,有口饭吃,有件衣穿,我便心满意足。但我不是。我既生在了霍家,距这权力之巅只有一步之遥,我想的,自然也就是权力之事,这不是很自然的事情吗?方才你说,我母亲责骂皇帝,说他推我上了不归路。其实我母亲说错了。只要生为霍家人,踏上的就是一条不归路,不论是我,还是世瑜。上天便是不帮,我也要争个高低!”      善水又问:“少衡,日后世琰真的行了大位,从来功高震主,你又怎能肯定他不会鸟尽弓藏?”      霍世钧哈哈笑道:“柔儿,就算我是个农人,也要愁烦旱涝之事,谁又能把明日算得事事精准?现在空想这些,那是杞人忧天。退一步说,真若有那样的一天,我又岂是坐以待毙之人?论到天,还有句话,叫天无绝人之路。我尽我力,与天相搏便是。”      霍世钧说完,见善水默默不语,立刻道:“柔儿,嫁了我这样的一个男人,你怕了?”      善水凝望他片刻,跪坐起身,抱住了他的肩,与他额头相抵,叹了口气,道:“我倒宁愿你是个农夫,我跟你过愁烦旱涝的日子。可谁叫你不是,我又偏偏已经嫁给了你呢?我不怕。我只盼你日后无论做什么事,心中都要记着,有我在家等你归来。”      霍世钧收臂,紧紧抱住了她身子,亲吻她嘴,又含含糊糊道:“柔儿,老话说,好人不长命,恶人活千年。你会长命百岁,至于我,无论如何要比你晚一口气儿才敢死。我要比你早死,你撇下我改嫁了怎么办?”      善水嗤一声笑了出来,狠狠咬他一口,道:“你竟骂我恶人!”      霍世钧痛叫一声,一手捂住被她咬的嘴,一手将她扯着带平躺下,翻身便压了上去,帐中俄而传出细碎吃吃笑声,又渐渐悄息下去。 ☆、第六十四章 接下来的那段日子,过得算是颇为平顺。虽然宫中太后病况仍是堪忧,王妃与善水基本也是每日入宫,但在王府里,气氛却悄悄开始有了变化。 霍世钧大约真的受了善水那晚那些话的影响,对着叶王妃,面上虽仍与从前差不多,与善水一道过去问安时,也就问一句答一句而已。但任谁都能看得出来,他对他母亲的态度已经软和许多,少了从前刻意保持的冷淡,多了几分关切。王妃自然觉察到了这个儿子的变化,心中自然欣慰。 确实,现在整个王府一派祥和,就连霍熙玉也很安静。 前几个月,因为太后病重的缘故,霍熙玉没再闹腾那件事了。现在霍世钧回来,知道了这件事,他的反应,就像每一个大家长该有的态度一样,断然反对。善水原先还有些担心,他的粗暴态度会激出霍熙玉的情绪,没想到她却没有闹,当时只是扁了下嘴,红着眼睛扭身就跑了,过后也没见听她闹。这倒叫人有些奇怪了。 善水觉得霍熙玉不是那种轻易可以可以被人左右态度的人,这一点从她对自己旷日持久的敌视态度中可以看出来。虽然她早不再寻自己的事了,但对着自己,无论她怎么示好,霍熙玉的态度一直都很冷淡。 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她绝不会勉强自己。这就是霍熙玉。所以看到现在她这么轻易就放弃,善水总觉得这不像她――但这样,其实也最好不过了,每个人都松了口气。 或许,霍熙玉对张若松的兴趣,只是发于偶然的少女怀春,这种微妙的情愫,既然来得快,那么走得快,也是正常。 最后,善水下了这么一个结论。 时令很快入了九月。这个月,朝廷里会有一件算是很重要的事情发生。哒坦的使节团,会按照先前的议和条件抵达洛京,与大元重新划定边界,签订和书。景佑帝对此颇为重视,所以月初开始,朝廷礼部官员就忙碌起来。不止礼部,霍世钧不过得闲了几日,白日里便又看不到人影了。 这日一早,善水如常随了王妃入宫探穆太后,王妃留下,善水从宫中出来时,刚过午晌。 善水的嫂子许氏,现在妊娠已有九个月了,前次去看她,还是两个月前的事了。时日还早,回去了也无事,善水先前也对王妃提过想回娘家去看下嫂子,王妃自然应允。出来了便叫车夫转向往娘家去。与母亲说了些话,去看许氏时,冷不丁竟遇到穿了身公服的薛英正从屋里头出来,许氏正在身后送他。 这大白日的,又不是休沐,薛英在家撞见了善水,也是吓一跳,他虽是哥哥,对这个妹子却有些忌,怕她质问,讪讪地道:“我出宫办事路过玉酿斋,想起你嫂子爱吃里头的蜜饯果干,就去买了顺道送回来。妹子你要不要吃?哥哥我买了两包,叫你嫂子留你一包。” 善水白他一眼,道:“那是你对嫂子的好,我这当妹子的怎么敢沾?我听说今天哒坦人就要到京,你赶紧回去办差。”话虽这样说,见兄嫂恩爱,嘴角也是露出了笑。 薛英见妹妹没揪着自己翘班的事不放,如逢大赦,应了一声,拔腿就走。 许氏见被小姑抓到了个现行,也有些臊,脸微微发红,急忙叫善水进屋坐。善水递了自己一早备好的礼,摸摸她圆滚滚的肚子,停留了些时候,这才辞了而去。 回来的马车上,善水想着方才许氏一脸幸福的笑,心里竟也暗暗生出了些憧憬。 她前个小半年,一直在调养,到了现在,不但郎中把脉时说津血旺盛、流利有力,每日一早起身时,自己揽镜自照,也觉容光焕发,两颊血气充盈,肌肤好得就像饱满的蜜桃,仿佛一压就有汁水要溢出似的,霍世钧回来后的这两个月里,两人在床上又如胶似漆……要是自己哪天有了身孕,不知道他知道了后,会是什么表情? 马车到了王府角门,善水下车,刚要进去,忽然从对面巷子里直直跑过来一个小孩。随行的王府侍卫要拦,那小孩手上却舞了封信,嚷道:“刚有人叫我给王妃传个拜帖!” 侍卫看向善水。善水问:“那人呢?” 小孩回头,看了眼巷子,“刚还在,不见了。” 那个地方,就是以前楚惜之等候过的所在。不知道为什么,善水忽然就有一种感觉,觉得这信应该和她有关。便叫白筠去接了帖,那小孩立刻撒腿就跑了,想是事先已经得过什么好处。 善水接过白筠手里的贴。 帖封丽雅,四角细细绘有梅兰竹菊四君,一见便知手绘,侧有一列小楷落款:尘中人惜之拜上。 善水自小跟随父亲习字学画,自己造诣虽不算高妙,却是练出了一副鉴赏的眼力。这手绘图虽墨笔白描,却澹逸清丽,字迹也是笔法精丽,足见写信人的书画造诣。且连这样一尺信封,她也要作画于上。即使撇去炫耀的别意,也算难得的雅趣了。 善水低头,来回翻弄两下手上信封,一边往里去,一边取出里头瓤纸,扫过一眼,脚步缓了下来。 ~~ 霍世钧回来时,已经挺晚。 善水也知道,这些天朝廷的头等大事,便是与哒坦人的议和。虽则本朝在战事上占了上风,对方先求和,并且派了使团前来,但涉及岁贡、边境划定等问题,因争端由来已久,想来对方也不会任由大元狮子张口,便随口问了几句。见他神色有些阴沉,仿似不大愿意提这话题,便闭了口。 霍世钧心中不快,实在是今天发现了件事,抵京的哒坦使团里,除了可汗的弟弟卓立王爷,竟然还有瀚海王承宗。 刚刚结束的那场北方战事中,他与承宗是对手。这倒在其次。霍世钧心中最睚眦的,还是去年在兴庆府由都部时,他对善水做过的事。霍世钧绝难容他。他也知道承宗视他为仇敌,二人自是势不两立。本来战场之上厮杀,正是绝好的机会,可惜未能如愿干掉他。现在见他竟还敢大摇大摆随了使团前来,自己又奈何不了他。以霍世钧的性格,心中岂会痛快?只是这种事,不想让善水知道而已。 善水自然不知他此刻所想,况且自己心中也有想法,便若无其事地笑道:“你累了吧?你趴下,我给你揉捏下肩背,松泛松泛。” “就你那力气……”霍世钧口中虽这样说,人却也趴了下去。 善水爬坐到他腰臀上,认真地拿捏他紧匝的背肌,片刻后,瞥他俯在枕上的侧脸一眼,见他微阖着眼,神情放松,忽然便问道:“少衡,你最近还有没有见楚惜之?她是不是还在飞仙楼?” 霍世钧立刻睁开眼,见她笑吟吟地望着自己,迟疑了下,道:“你怎么突然问起她?” 善水道:“你以前不是跟她好过吗?许久没她的消息了,我忽然想起来,所以就问了一句。其实你真要见过她,也没什么,跟我说一声,让我心里有数就是。” 霍世钧仔细看她一眼,仿佛在掂量她这话的真假,终于还是转过了头去,道:“她应该还在那里吧。我也许久没见她了。” 善水笑着哦一声,心情忽然就恶劣了,再随意拿捏几下,甩了下手,躺回自己的窝,道:“累了,歇了吧。” 霍世钧睁开了眼,翻身过来,道:“那我替你捏捏……”一只手便已经探到她身上,握住她一边盈乳捏搓起来。 善水此刻哪里还有平日的半分亲热心情,非但没有柔情蜜意,心情更是恶劣,屈起一腿,朝他胸口狠狠一脚便踹了过去,霍世钧不防,整个人居然被她踹得咕噜滚下了榻,扑跌下去,甚是不雅,爬坐起来一手搭在床榻上,惊讶地看着她道:“柔儿,你干什么?” 善水趴了过去,笑眯眯道:“我方才跟你开个玩笑而已。你要是不乐意,把我也踹下去,一脚还一脚就是。” 霍世钧一怔,忽然哈哈笑了起来,伸手拧了把她的脸,爬回了榻,将她整个人轻易翻了过来,道:“你刚给我捏背,现在换我来给你捏。” 善水趴在枕上,觉到他力道入骨酥麻,由他掌下伺候的身体极是舒服,□声中,道:“无事献殷勤,果然非奸即盗啊……” 霍世钧的手本正探到她的娇臀,要往腿窝里挤去,忽然听她来了这么不咸不淡的一句,手一顿,道:“柔儿,你说什么呢?” 善水扭头看他一眼,道:“我梳妆台的那个抽屉里,你去看看有什么。” 霍世钧啪一声击了下她屁股,笑道:“就你多事。”下榻过去打开抽屉,脸色立马微变,飞快瞟了善水一眼。 善水懒洋洋从榻上坐起,拢了下自己的长发,道:“她可真是个玲珑剔透人,连拜帖的封都与众不同。她都自称尘中人,你说我若回帖,该自称什么好?” 霍世钧已经看过瓤纸,丢了回去,大步走回她身边坐下,一把搂住,看了她一眼,小心地讨好道:“柔儿,我晓得你生气了,你听我解释……” ☆、第六十五章 “你知道我会生气?知道你还骗我?”善水面上的笑意蓦然消了,低头狠命用力,要掰开他缠住自己腰身的手。 霍世钧抱住她不松开,道:“我方才是不该骗你。只我怕你知道了会多心猜疑,反倒徒增烦恼,这才瞒你的。” 善水掰不开他手,停了下来盯着他,“你回来后,不但见过了她,还把她接出飞仙楼,安置在南门。霍世钧,我知道你们好了很多年,你也不能对她全然不顾,我理解。我生气的不是这个,而是我刚才问你时,你居然还想骗我!我问你,要不是这封拜帖,你打算瞒我到什么时候?” 霍世钧道:“我回来后,确实是去见过她,也把她接出了飞仙楼,安置在南门。但就如此而已,别的没什么了,更不是你想你的那样……” 善水打断了他话,抢道:“霍世钧,你别以为我平日什么都不问,我就什么都不知道。她第一次是你睡的吧?她伺候你很多年了吧?她是你的红颜知己吧?在你心里一定有很特别的地位吧?你现在心里对她还是有感情吧?要不然你们怎么就藕断丝连地到现在还纠缠不清?” 霍世钧脸色渐渐难看,松开了她腰,看着她皱眉道:“柔儿,这可不像你!” 善水本就越说越气,见他竟还朝自己说重话,更是恼怒,“我就这德行,你是第一天知道?倒是你,你是被我说中,心虚了吧?行啊,你既然这么舍不得,把她弄成外室多委屈,干脆让她进王府啊!我要是说半个不字,我咒我这辈子就生不出儿子!” 霍世钧猛地站了起来,阴沉着脸,道:“是我平日太惯了你吧?你越发撒泼了!看看你,这都什么话!” 善水怒道:“谁要你惯我?我不稀罕!” 霍世钧看她一眼,抓过自己先前脱下的衣物,几下穿好,立刻便大步而去。 善水见他背影离去,半晌,鼻子一酸,眼泪便扑簌簌落了下来。 今天收到的那封拜帖里,楚惜之说她刚上个月被霍世钧接出飞仙楼,安置在了南门。听说她晋王妃,本想亲自来拜贺,只是一来身子一直病弱,二来,怕自己卑贱不入她眼,所以未敢前来,只能以此拜帖遥贺。 善水自然明白楚惜之的用意。她也能理解,一个女人把自己最好的年华都献给一个男人,这个男人到了最后却成别人的,无论是谁,都会觉得不甘。但是现在,当自己也成其中一个角色,这个男人是自己丈夫的时候,哪怕她再同情楚惜之,也不可能拱手把男人让出去。 她知道自己方才的举动很蠢。或许楚惜之,她想要的就是这样的结果。但她就是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从前倒还可以当做视若无睹,但是现在,一想到霍世钧还会搂着别的女人,像对待她那样地在别的女人身上冲刺,她就止不住地一阵心焦与憎厌。 “王妃,好好的,怎么会……” 白筠进来了,不安地朝她递去一块帕子,小声地安慰。 善水擦了下眼泪,翻身便躺了下去。 白筠见她朝里一动不动,叹了口气,只好替她盖好被,放下帐帘,吹了灯火出去。 霍世钧怒气冲冲出了房,走到两明轩的出口时,脑子渐渐便凉了下来,停下脚步,改道到了霍云臣住的院落叫他起身。 霍云臣已经睡去,被唤醒,又听出是霍世钧亲自来的,联想到今天哒坦人入京,那个死对头承宗也在,以为有什么火急之事,一个翻身起来,急匆匆穿了衣物出去。 霍世钧见他出来了,道:“你明天去南门朱川巷,把我的话传到,叫她收拾好东西,限她三天内离京,你派人护送她回乡去。” 霍世钧和楚惜之之间的事,霍云臣自然清楚。甚至连上月楚惜之搬到朱川巷,后来的事也是他经手的。出于对霍世钧的绝对忠诚,极力忍住了才没向白筠透漏半句。现在见他脸色难看,突然又这样发话,虽然不晓得个中缘由,只猜也猜出了个大概,必定是此事被王妃知道,后院着火,王爷怕是罩不住了。当下也不多问,只是一口应了下来。 霍世钧吩咐完了,扭头就走,回了两明轩,独个人在庭院里徘徊良久,注意到连门房婆子也起身了,似在暗处对着自己不解张望,看了眼卧房方向,终于抬步而去。 善水刚止了泪,忽然听到他推门而入的声音,自然假寐。 霍世钧轻手轻脚上榻,见她仍是背对自己纹丝不动,忍了片刻,开口道:“我已叫云臣明日替我传话,叫她离京回乡。这样你总满意了吧?” 善水听他瓮声瓮气的这话,倒像是负气说出的,便冷冰冰道:“你若舍不得,就别勉强,免得过后后悔,怪我逼迫你这样。” 霍世钧见她蛮不讲理,哪里还有从前的半点善解人意?正气恼,忽然辨出她鼻音浓重,略一想,便明白了过来,伸手过去一抹,果然在她脸颊摸到未干的泪痕。下榻去点了灯,回来要看她脸,善水却扯了被衾紧紧蒙住头,一阵拉扯,自然被他扯下被子,强行抱转了过来,借了烛火,霍世钧这才看清她两片眼皮子红肿得像两只小桃,自己去的这么些功夫,她竟哭成了这样,什么恼火都消了去,挪开她遮挡眼睛的手,道:“柔儿,你哭了这么久?” 善水本已止住泪意,被他这样一挑,眼眶又是发热,闭上了眼睛,抽噎一声,一滴晶莹的泪便从眼角处滚了下来,流到耳边鬓发里去。 这副楚楚可怜的样子,霍世钧看得一阵心疼,口中却道:“乖乖,我要是去了没回来,你岂不是要一个人活活哭死?” 善水咬牙,用力狠狠捶他,又伸脚胡乱踢,霍世钧抓住她两只手钉在枕畔,用自己腿压住她腿,不让乱动,凑了过去轻轻吻她红肿的眼皮子,柔声道:“乖宝贝,好柔儿,别哭了。你哭得我心里像猫抓,比挠我心肝还难受……” 善水听他终于肯哄自己了,眼泪更是止不住地淌,哽咽着道:“反正我是泼妇,你也不喜欢我了,又何苦来招惹我。” 霍世钧见她拿自己刚才的话来堵,苦笑了下,摸过帕子擦她眼泪,嘴里胡乱道,“谁说泼妇不好?我就喜欢你撒泼,越泼越好。刚才是我胡说来着,你就当我放屁。你要么再蹬我一脚也行,别说一脚,只要你高兴,蹬我一百脚也行。” 善水睁开哭得发酸的眼,见他正望着自己,目光里满是怜惜,夺过他手上的帕子,自己擦了下脸,眼泪是终于止住了,只那抽噎一时还停不了,一下下地怪可怜的。 霍世钧将她用力抱在怀里,伸出一只手,轻轻拍她后背安抚,待她终于平静了些,低声道:“柔儿,你想问什么,你问好了,我要是能答,一定会答。” 善水道:“你真要送她走了?” 霍世钧道:“去年她把你堵在门口,我去见她的时候,就跟她说过,我不允许她再去扰你。上个月,我应她的求将她安置在南门,对她也说清楚了,她若扰你,我绝不会再容她留在洛京。今日既有这样的事,自然是要送走了。” 善水缩在他怀里,低声问道:“少衡,你对她,现在到底是什么想法?” 霍世钧沉默片刻,道:“柔儿,你大约不想听我说谎话,我也不想说谎话。你这个问题,我真的很难回答……” 善水十指紧紧抓住他衣袖,固执地看着他。 霍世钧叹了口气,终于道:“我认识她的时候,十八岁,她十四岁。我是她的第一个男人,她也是我的第一个女人,”他见她略微撇了下嘴,伸手摸了下她头顶,像是在抚慰,“说起来你可能不信,小时候因为我母亲的缘故,我对女人甚至有些厌恶,不是很有感觉,后来遇到了她。她是我受故人之托找到的,原本也是官家的女儿,家人遭到钟一白所害,流离到了青楼。我找到她后,她不愿回乡,我便照她意愿成她保护人,后来也就……” 他停了下来。 “她很美,又多才多艺,我理解……” 善水想表现得大度些,却还酸溜溜地冒出了这样一句,极力忍住了,才没说出后半句:这才破了你的童子功…… 霍世钧略微一笑,又道,“和她刚在一起的时候,我确实喜欢她,就像你说的,她很美,又多才多艺。但是后来,渐渐地,我发现她并不是我以为的那种人。她太有心机。我知道在复仇的驱使下,再纯良的人也会变得心机谋算。但她把心机也开始用到我身上后,我便再也找不到当初与她相处时的感觉了,与她相对,更是无话。后来我发现,她还瞒着我……” 他停了下来,改口道:“柔儿,我从来不是个正人君子,我做事,只求目的,不择手段,也不会为了别人的感受去勉强自己。对她而言,我更不是个好男人。我当初只应过她一件事,就是终有一天会替她复仇,我会做到。但别的,我不想勉强,所以后来渐渐就疏远了她。” “这次我回京后,有一天她忽然托人传信给我,说她病重。我便去看了她。她说她改了主意,不想留在飞仙楼,但也不想离开京城。所以我在南门那里替她安置了一个宅子。我对她说,她可以做任何事情,唯一不能的一件,就是去扰你。但是我没想到她还是去找你了……” 霍世钧停了下来,看着善水道,“我先前之所以瞒你,确实是怕你知道了多心,并无他意。现在她既然一而再,我也不想再有三了,派人送她回老家便是。” 女人对于自己的第一个男人,总是难以忘怀,男人或许薄幸些,但是他和她的一开始,应该也是一段美好的回忆的吧? 善水长长叹了口气,低声道:“我晓得了。先前是我不好,跟你闹了一场。” 霍世钧抱紧她,低头亲了下她额,道:“我跟她的事,就是这样了。所以你刚才问我,我现在对她什么想法时,我真的说不出来。但是有一点我知道,我想和你在一起。和你一起,我很快活。” 善水仰起脸,凝视他片刻,终于道:“少衡,我以前不知道在哪里听说过一句话。两个人相爱,很容易。但想相守同心走完一生,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需要两个人一道经营。你要是愿意,我会努力的。” 霍世钧与她十指相握,牵引了她手到自己嘴边,一根根手指亲吻过去,道:“我也会的。” ☆、第六十六章 次早起身。因昨夜先前哭得狠了,善水不止两泡眼皮子还肿,连一张脸也有些微的浮肿。这模样也不敢出去见人。好在王府里有冰窖,叫丫头去取了些来削成碎冰,拿两层的细纱布小袋子装了来敷,好早点消肿下去。见霍世钧还不走,从白筠手里夺了冰袋子来要替自己敷,便没好气道:“你怎的还不去上朝,在我跟前混什么?” 霍世钧按她坐在椅墩上,把冰袋子压自己脸先试了下温度,这才移到她脸上,道:“先把你哄得回心转意最要紧,别的都不重要。” 善水呸了一声,骂他一句“油嘴滑舌”,道:“你不去就不去,想必有别的缘由,拿我顶缸做什么。我还不知道你。” 善水说这话,确实是有感而发。与他相处一年,早就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了――名副其实的工作狂。让她印象最深刻的,就是去年冬在兴庆府的时候,有段时日他亲自阅检士兵早操,每天还没到辰点,外头黑咕隆咚冰天雪地的,他也睁眼就立刻撇下她从热被窝里起身。摊上这种人,什么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那都只是一个传说。所以今天他逗留不去,原因肯定是有的,但绝不会是因为她。 霍世钧被善水说中,笑了下,一边小心替她敷脸,一边道:“哒坦人来了,今天开始议和,有内阁穆相和钟老头出面,我掺和什么?”――其实是他对这场议和有些不满,更不愿见到承宗,这才避开了去。当然,这些事,他是不会提的。 善水信以为真,也没再问。霍世钧陪她消磨了些时候,待她脸好了些,丫头们捧了铜盆面巾进来服侍着净过面。上了层护肤的香膏后,霍世钧兴致勃勃看着她梳头,自己挑了点兰泽抹于掌心擦开,替她润住鬓角的细碎散发。等她梳妆好了,左右端详下,仿似还不过瘾,又从胭脂罐里挑了海棠蜜,用指尖仔细抹她唇上,白玉般的面颊立时被映得愈发鲜华腻润。 白筠晓得他两个昨晚曾闹得不快,此刻善水才拿冰袋子敷脸。难得见霍世钧一早这样驻足不去讨好王妃,自然也是识趣,收了盥具便带人出去。 霍世钧见边上没人了,凑过去舔一口她唇上的胭脂,笑嘻嘻道:“东西一擦在你嘴上,就是不一样了。立马又香又甜。” 昨晚那一场闹后,善水面上是收了,心里其实还有些梗着,现在见他这样作态哄自己,极力忍住质问他以前是不是也这么干过的念头,拿帕子替他擦去唇上沾着的残红,把自己唇上的胭脂也擦去,略微笑道:“等下要和娘入宫,鲜了不妥。” 霍世钧沉默了下,唔一声,道:“我等下也要去门署,我送你和娘吧。” ~~ 穆太后的病情,经过张家两父子的精心医治,现在仿似稳定了下来。精神好的时候,还能被人扶着在廊子里慢慢走两趟。所以这些天,也不必后辈早晚守着甚至值夜,叶王妃与善水等人,一般都是早上过去,待太后歇过午晌醒来便回。这日如常入宫,待太后吃了药睡去,各人便渐渐分散。霍熙玉与长福一道离开,说是去她寝宫。皇后李妃及叶王妃等人与长公主在花厅里,说着下个月巴矢部蓝珍珠到京与张世子奉旨大婚的事。看得出来,长公主对这桩婚事不是很满意,只不过是皇帝亲口所指,所以也不好多说什么。知道善水认得蓝珍珠,先前长公主早不知道朝她打探过多少回了,事无巨细,全都要刨根问题。此刻见她们又议到了这话题,怕又被揪住盘问不休,寻了个净手的借口,便起身到了外头。 这一年的秋雨,比往常的任何一年都要来得缠绵阴凉,就算没有雨,天幕也总是低垂着云霭,洛京里的人已经好些天没有闻到过干冽的秋日气息了。长春阁外的庭院里,此刻秋意也正浓泛。牡丹圃的枝叶衰败落残,连那几株往年开得繁闹的大桂树,今秋的香仿佛也褪得早,枝叶中只有零落的细碎白花可见,树下倒是铺了满地的残花。 善水深深呼吸一口气,喉咙与吸入空气的肺里,就像有一只凉润的手摸过,说不出来的一种感觉。 她往回走,在走廊的一个拐角处时,停了脚步。 数十步外,霍熙玉正站在张若松的面前,堵住了他的去路。 霍熙玉是背对着的,所以善水看不到她的脸,只能依稀听到她的声音。却因了隔得远,也并不曾听清。她只看到面向自己的张若松。他正皱眉望着他对面的那个少女,糅杂着男人稳重与少年青葱的一张面庞之上,惊诧溢于言表。 霍熙玉仿佛说完了话,很快就走了,背影挺得笔直,头颅微微翘着,带了她当有的公主骄傲。张若松扭头看了她背影片刻,转过脸时,善水在他眉目间,捕捉到了一种无奈与沮丧,以及,隐忍的愤怒。 他终于朝着善水的方向慢慢行来,头却微微低着,心事仿佛很重,甚至连到了善水的面前也未觉察,直到两人不过相隔数步,这才意识到面前有人,猛地抬头。 善水朝他微微一笑,叫道:“张世兄。” 张若松方才面上的沉郁情绪立刻消失了,也回她一个温煦的笑容,道:“世妹。” 这几个月,因为太后病情的缘故,两人时常有碰面,虽则都有旁人在场,但也有个好,就是遇到现在这样的偶遇,比起从前便自然多了,不止善水,张若松也是如此。 善水道:“我见太后这些日,精神好了许多,往后会越来越好吧?” 提及自己的病人,张若松的神情立刻恢复了医生的严肃,略微踌躇,低声道:“她的病症出自内里,先前并无征兆,发出来时已晚……就看是什么时候了……” 他说得隐晦,却又浅显。善水明白了,心微微一缩,脑海里浮现出第一次见到那位老太太时的情景。 那时候,她是个威严的老妪,而自己,还新嫁为人妇,对霍家和自己的丈夫,以及身边的一切都还懵懵懂懂…… 她对这位深居长春阁里的老妪,来不及培养出什么深厚的感情。但是听到这样的话从医生口中说出,知道曾经鲜活的一个人,很快就要像牡丹圃中老朽的枯枝那样,来年春信也再无芽蕊了,心里的那种凄凉,还是如水一般,慢慢地弥漫了上来。 她无声地叹了一声,略微点头,正要继续往前行,想起先前霍熙玉离去后他的表情,终于还是忍不住,轻声又问一句:“我小姑……她还和从前一样?” 张若松的表情立刻变得狼狈起来,脸微微发红,躲闪着她的注视,仓促道了一声“我还有事”,低头匆匆便擦肩而去。 善水想了下,也没回头,正要迈步,忽然听见身后他的声音传来,低沉,坚定,又似有种难以言明的惆怅。 他说:“世妹,等这里的事一了,我就会出京游历。往后你多保重。” 善水猛地回头,见他已经大步而去,暗青色的身影拐过廊角,很快便消失在了她的视线之中。 善水愣怔了片刻。 他仿佛回答了自己的话,又仿佛,只是在向自己告别而已。 朝游碧海而暮宿栖梧。 他若是真的决意如此了,这何尝又不是一种新的人生? ~~ 三天之后,大元与哒坦的议和在吵吵嚷嚷与相互探触对方底线的谈判桌上,终于落下了帷幕。 哒坦的这次南侵,除了受承宗的煽动,可汗自然也有自己的目的,他想进行一次物资掠夺与政治讹诈,因为计划受大挫,不但胜利无望,反倒连丢自己的地盘,这才不得已先提出议和。现在,作为战败国的一方,哒坦最后同意以凉山为界,将本已实际归属哒坦治下的数百里山南之地划归大元,每年进贡良马千匹。作为馈致,大元归还先前攻占的城池,同意用对方急需的香料茶叶瓷器稻米等物交换羊马骆驼等牲畜,又约定沿边州军各守疆界,两地人户不得交侵,最后一致表示愿修睦邻友好,永不再互侵。 两国之间,谈判桌上,这最后一条,完全就是一纸空文,是或不是,全由当政者说了算,谁都明白这一点。但能达成这样一场双方都能勉强接受的盟约,从此将息干戈,也算是一桩极大的美事。所以次日,景佑帝在文德殿中赐下长宴,一是庆贺功德圆满,二为哒坦使团明日启程饯行。 这样的场合,霍世钧自然避无可避,必定是要列位的。筵席之中,承宗就坐于对面他的王叔之下,两人四目相对之时,霍世钧神情冷漠,目光阴沉,承宗嘴角略微含了丝冷笑,顾盼倨傲。 次日,又是一个阴雨天。穆太后昨夜病情突然复发,岌岌可危,王妃与皇后等人要夜守长春阁,霍熙玉也留宿宫中。 到了傍晚时分,雨不但没停,反而转为滂沱之势,善水独自回去。出了南宫门时,透过银亮的雨幕,看到有个缁黑身影撑了把乌油纸伞,正是霍世钧,颇有些意外。 霍世钧看见了她,示意她等在宫门前高高挑出的檐下,自己朝她大步而来,靴履在地上踏出朵朵飞溅的水花,一直到了她身前,探身递过了伞,笑道:“哒坦人滚了,我来接你回家。”——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读者 过堂、高高、轻寒、读者号2939015、一一、小爱、一一、一粒大米、hongsebijiben、梵高的耳朵、2939015、一一、breathesky2007投雷。 谢谢过堂扔了一颗手榴弹,凡想扔了一颗火箭炮。 ☆、第六十七章 霍世钧撑伞送她至马车旁,扶她上去了,把伞递给边上侍从,随她登车,两人并肩靠坐于厢壁里侧。 已近傍晚,又逢雨天,车厢里光线黯淡。外头的雨声沙沙不绝,车厢里两人都没说话。善水觉到略微的疲惫,阖上眼睛,便把头靠在了他的肩上。霍世钧伸手过来,包握住她的一只手,带着放到了自己的腿上,阔大的袖摆自然垂下,遮挡住了两人的手。许是无意的动作,善水觉他拇指指腹来回轻抚自己手背上的一块皮肤,单调,却似带了种叫人心安的力量。 马车刚驶出去没片刻,雨幕里忽然追赶上一骑快马,很快到了近前。 善水觉到身下马车缓了下来,睁开眼,听见外头传来霍云臣的声音,“王爷,有件事……” 雨声中,他的声音停了下来,似乎在犹豫。 霍世钧问道:“什么事?” “可否请王爷出来……” 霍世钧看了善水一眼,见她看着自己,便道:“什么话,直说就是!” 马车外的霍云臣一身蓑衣,头戴雨笠,无奈道:“方才被我派去遣送楚姑娘的人赶了回来,说她突然不肯走了,要见王爷一面。” 霍世钧方才其实已经隐约猜到与楚惜之有关,神色间浮出了一丝薄怒,“这种事也要我再说一遍?不见!” 霍云臣踌躇了下,又道:“她人此刻就在城东洛水畔的赋桥上,说要见王爷最后一面,见了便走。王爷若不去,她就要跳江。”顿了下,又补一句,“听说她情绪躁乱,不许旁人靠近,稍近一步就要跳下。旁人也做不了主,没奈何,这才来问王爷的意思。” 霍世钧脸色沉了下去,眉头紧锁,看了眼善水,欲言又止。 善水道:“你去吧。万一是真的呢,人命关天。” 霍世钧神色仿似松了些,随即又挤出一丝勉强的笑,道:“柔儿,我去看下。送走她了,立马就回来。” “唔。” 善水淡淡应了一句。 霍世钧用力握了下她的那只手,起身下去,吩咐霍云臣护送善水回府,自己接过近旁另个侍卫脱下的蓑衣雨笠,翻身上马离去。 善水听着马蹄之声渐消,唇边慢慢浮出一丝冷笑。 她其实看出来了,他就等着她开口让他去。他也算准了她一定会开口。 ~~ 楚惜之的故乡在桂州,每一个去往那向的人,离开洛京的时候,都要经过这座曾留下无数伤别词赋的古桥。它高高架于汤汤洛水之上,远望就象一弯长虹,过了桥,洛京就被遗于身后,送别的人也会止步于此。而现在,天快黑了,楚惜之却立在拱桥的顶,手紧紧抓住桥栏上的凭顶,任由风雨抽袭她薄弱的身子,与立在桥头奉命护送她的侍卫们对峙着。身上衣衫早湿透了,紧紧地贴在她的身上。风吹得她的身子摇摇晃晃,仿佛风雨中的菱枝,又似一不小心,人就会化作一张纸飘起来。 霍世钧赶到的时候,她看到他下马,在雨中疾步朝自己奔来时,面上终于现出了一丝笑,很快又厉声道:“别过来!你再过来,我就跳下去!” 连日的阴雨,让洛水河面宽涨波涛汹涌,这时候跳下去,瞬间就会没顶无踪。 霍世钧停在了桥下的青条石阶上,看着她道:“你想做什么?” 楚惜之不应,只痴痴望着他。 “你不想我死,你对我还有感情,所以你来了,对吗?” 她看着他,凄然问道。 霍世钧只是重复一遍自己方才的问话:“你到底想做什么?” “少衡,我要是告诉你,我后悔了。我现在甚至已经不想报仇了。我只想留下来,留在你的身边,只要你想起我的时候,过来看下我,我就心满意足了。别让我走,我以后一定会听你的话,好不好?” 她哽咽着说道,神色卑微而凄凉。 男人却是置若罔闻,冷冷地道:“有她在的地方,断容不下你了。我说过的话也不会更改。” 楚惜之的脸白得像个死人,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不停地沿着她的面颊淌落。 “少衡,她就那么好?让你对我厌弃到了这样的地步?从前有段时日,你不是很喜欢我吗?现在你的心里,真就对我没半点怜惜了?” 霍世钧凝视着她,半晌,终于道:“惜之,我以前就对你说过,我没有真心可以给你。和她无关,是我对你厌倦了而已。你刚才问我,我是不是因为对你还有感情才过来的。我告诉你,我过来,不是因为感情,而是因为当年曾受人之托照管你。你一直是个很聪明的人,你也知道要什么。拿性命来赌气,这不像你。你下来,我会叫人送你回乡,保证你下半生安乐无虞。” 他一边说着,一边缓缓沿着石阶迈步而上。 “站住!你别过来!” 楚惜之的身子朝外探出,冷笑了起来。 “你说错了,以前我并不知道自己到底要什么。现在我知道了,我却得不到了。霍世钧,你现在赶我走,说什么保我下半生安乐无虞。你这是在求自己心安吧?可我偏不让你如意。我若是真这样走了,与死有何相异?”她的目光里,渐渐起了绝望般的一丝残忍,“霍世钧,你既弃我如敝帚,我便也不再苦苦相缠,只是我告诉你,我死了,那个女人她也休想好过!” 霍世钧脸色微变,“你什么意思?” “霍世钧,你知道我为什么叫你带我离开飞仙楼?因为你从前一直叫我离开,我没听你的。现在我想听你的,想你能重新怜惜我,就像从前那样地对我。可是你把我像还愿那样地丢在那座房子里后,就再也没来看我一眼!你是想永远这样把我弃之不顾了吧?三天前,我给她送了封拜帖,你知道为什么?我告诉你,那是我给你的最后一次机会。你若是过来了,哪怕痛斥我一顿,我也心甘情愿。可是你却连见我一面也不愿了,不但不见我,还叫你的人赶我出京!你就是这样的翻脸无情……” 霍世钧脸色大变,猛地大步跨到了楚惜之身前,一把抓住她的衣襟。 “你到底做了什么?” “霍世钧,我会记住你一辈子。至于你,既然不能让你因爱记住我一辈子,那么,让你因恨记住我一辈子,这样也很好,不算与你白好一场!” 楚惜之仰脸望着他,雨水打她脸上滚滚而下,双眼泛红,瞳仁兴奋地放大,再无平日的半分秀媚。 霍世钧蓦地明白了过来。他想到了承宗。咬牙猛地将她掼在了桥面之上,转身飞快朝马奔去。 “晚了!” 楚惜之的额头撞在了青石台阶的边缘上,鲜红的血立刻破肤而出,混了雨水飞快地流下,在她脸庞上洇染了开来,她却丝毫不觉,只是从地上撑起身,望着他几乎仓皇离去的背影,神情似哭似笑,“霍世钧,晚了!你来这的这功夫里,十个薛善水也早落到了他的手上!他会对她很怜惜,很怜惜的……” 霍世钧已经听不清身后楚惜之在说什么了,翻身上马便往城中疾驰而去,他的心跳得几乎要破胸而出,耳鼓里因了血脉的奔流撞击,轰轰作响。 他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霍云臣能保守住他的职责,护住他的妻。但是当他如狂风般卷到东城门口,迎头看到同样疾驰而来的霍云臣那种惊惶到让人心凉的表情之后,心便像被夯捶重重击打了一样,全身的血液猛地凝固了起来。 行在路上的时候,后头白筠乘坐的马车,套着的马突然狂性大发越过前车狂奔而去,车夫驾驭不住跌下去,霍云臣去追赶的时候,从路边巷口涌出一群着了普通百姓服饰的人劫持王妃的马车。剩下的几个侍卫寡不敌众身受重伤,载了王妃的马车被劫走,因当时雨势滂沱,天又快黑,路上行人寥落,很快便消失在了雨幕之中。 “这辰点,四方城门都已关闭,他出不了城。去找!” 面对跪地的霍云臣,霍世钧冷冷道。 霍云臣猛地起身,忽听霍世钧又道:“不要惊动五城兵马司。你调王府司卫去找,禁军司孟永光那里,我去吩咐。若遇问起,就说在寻我的要犯,别的一概不用提。” 永定王妃被人劫持,这样的事,霍世钧不愿声张,霍云臣自然知道,急忙领命而去。 ~~ 善水从昏迷中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张铺设了香衾的软榻之上,四周烛火高照,富丽如同宫室,鼻端扑来幽幽的暗香。 这是一间女子的闺阁,她立刻就辨了出来。等初醒的那阵不适过后,忽然想起先前发生的事,猛地坐了起来,看见榻前的桌边,有个男人正在独自斟饮,大约是听到她的动静,起身朝她走了过来。 善水看向他,立刻骇然睁大了眼。 这个男人二十五六的年纪,穿时下富贵人家男子的常服,长发也以玉笄束于头顶。虽然完全的时人装扮,但鲜明异于常人的五官特征,还是让人一眼就能辨出他的外来血统。 大元泱泱大国,洛京中有异域客商,本是常事。叫善水骇然的,是她一眼便认出了他是谁。 他就是去年在由都部的寨府里当众挑衅霍世钧,并且劫持过自己一次的哒坦韩海王承宗! 承宗向着床上的女子越走越近,看着她满是惊骇表情的一张俏脸,先前入腹的酒水此刻像是翻腾了起来,血液滚烫,欲念横生。 绝色当前,他自然动心,更何况,这绝色还是霍世钧的女人。占有她,想象着霍世钧到时候该有的表情,他就觉得更加兴奋,眼仁中已经微微充血。 “这是什么地方?” 善水在他靠近,朝着自己伸手过来的时候,强作镇定地开口问道。 承宗想起第一眼看到她时,她在由都部寨府大庭里侃侃而谈游说妗母时的样子,停了下来,伸手摸了下自己下巴上的短须,赫赫笑道:“你是想拖延时辰,等你的男人来救你?我告诉你,他现在应该知道你落在了我手上,也在四处找你。但是他做梦也不会想到,你会到了这里……”见她举目四望,忍不住得意笑了起来,“这里是飞仙楼,原来的头牌,你男人的情人,她就被他养在这里。现在被我重金包了。永定王妃,你的男人和情人,从前就是在这张床上消魂。现在我把你带过来,让我也在这张床上让你消魂,就算是我此趟千里南下送他的一份大礼,你说妙还不妙?” 楚惜之的闺房…… 善水压下心中翻涌的呕意,怒道:“你也算是一方人物,与我丈夫有仇,用男人的手段就是,三番两次地劫持我与我为难,你算什么英雄好汉?” 承宗道:“霍世钧不止是我杀父仇敌,更令我家族蒙羞,担了战败的耻辱之责,令我一族在旁族面前抬不起头,我恨不能生啖其肉。王妃,让我告诉你,在我们草原上,能咬死人的狼,它就是狼王!用什么手段又有什么关系?对于敌人的女人,更用不着半分仁慈,夺到手,只能说明对手的无能,那是他的耻辱!” 善水望着他越逼越近的庞大身躯,慢慢朝着榻尾挪去,道:“你敢碰我,我丈夫绝不会放过你的!” 承宗觉到了一种逗弄垂死猎物的快感,哈哈笑道:“多谢你替我担心。只是我告诉你,霍世钧他不会找到这里的。等咱们做了一夜夫妻,到了明天,见我脱队,我的王叔会听我的人劝,必回来找我,到时我随使团出城,霍世钧他就算有三头六臂,也不敢为难于我,他更不敢叫旁人知道,堂堂的永定王妃竟然会在一个□与恩客过夜的地方和我睡了一夜!他丢不起这种脸!” 善水心怦怦直跳。 “我再告诉你,这一场战事,我不过暂时处于不利地位,只要再给我些时日,我一定能打败你们的军队,我更要亲手杀了霍世钧雪耻!可是我没这个机会了!” 承宗已经单腿跪上了榻,猛地伸手,一把攫住善水的头发,脸逼近了她,眼睛红得像要滴血,“我不怕霍世钧要杀我,我就怕他缩头不出!睡了你,我只等着他寻过来,到时候我必定挖他心肝,祭我父王在天之灵!” 承宗的手挪到她肩膀,稍一用力,轻微裂帛声起,衣物自肩头被撕脱,露出了香肩和半边起伏的胸口曲线。 善水仓皇滚下了榻去,大叫着往门口方向奔去,没逃几步,便被身后的人追上一把逮住,顺势按在了靠墙的桌案之侧,一手堵住她的嘴,一手扯开她衣襟,低头啃咬着,在她胸颈处留下了一个个的印痕。 善水摸索着,努力把手伸到边上,摸到了一只空的铜座莲花烛台,将尖刺的一头用力朝他脖颈刺去。 承宗□焚身,不防她有这样举动,等发觉时,下意识地偏头,虽避过了致命一刺,颈侧却也被划出长长血痕,一阵刺痛,用手一摸,满手的血,怒由心生,一掌朝她脸颊打来,善水痛叫一声扑伏在地,承宗压了上去,嘶啦一声,里头亵衣也被扯脱,顿时半裸。 ~~ 霍世钧一脚踹开门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的一幕,血管几近爆炸,目眦欲裂,速奔至前,一脚踢向还压在善水身上,刚刚闻声扭头回望的承宗。 这一脚聚了他完全的力道,更兼怒火攻心之下,更是凌厉,嘭的沉闷一声,承宗的身躯如风筝般飞了出去,滚了几圈,撞到床榻,这才停了下来。 “少衡!” 一边脸颊发红,唇角已然出血的善水一眼看到全身滴水,犹如刚从水中淌过的霍世钧,叫了一声,哽咽着,眼睛已是红了。 ☆、第六十八章 霍世钧一把扯下悬垂而下的帐幔,裹卷住了善水的身子,像抱婴儿一样地将她抱起,放在靠墙的角落,蹲下安抚般地轻轻抚了下她肿胀的嘴角,然后起身,一步步走向挣扎着起身的承宗。此刻,他的神色平静如水,目光阴冷如毒蛇。 盛怒之下的狮,反倒没了咆哮。 承宗慢慢站直了佝偻着的身躯,擦去鼻中被方才那一脚震出的血,道:“这么快能找到这里,配算我的对手。” 霍世钧冷冷道:“你不配当我的对手。”随了话音,一脚踏前,重重一拳便朝他腹部击去。 承宗也是自小习武,身手不弱。方才欲念攻心没有防备,吃了重重一脚,受力的半边肩背一阵发麻,此刻还没完全缓回,见他迅猛重拳的攻击又到,左右闪避不及,猛地后仰成铁板桥,避过了攻击。 这种体位,除了能够躲闪对面迅猛攻击,更是给接下来腾身踢腿反击造势。他堪堪避过凌厉重拳,见对方臂膀已伸至极限,只能回缩了,趁这短暂空挡,正要出腿攻击,猛然胸骨间一凉,一声沉闷的钝物入肉之声中,霍世钧左手手心中方才从善水发间拔下的一枚金钗,已经刺进了他的胸膛,瞬间没顶消失。 金钗本质软,寻常之力,自然无法深刺入肉。只若力道至迅至猛,便是寻常筷子也能戳入人体,何况还是一头削尖下去的金属之器? 承宗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随即跟来一阵剧痛,再无法发力,嘭一声后仰,倒在了地上。 直到此时,他还不知道刺入自己血肉里的那东西,到底是什么。 霍世钧不容他喘息,欺身向前,快如闪电一般,咔嚓两声脆响,承宗的左右双臂已被扯得脱臼,剧痛之下,脸色惨白,惨叫了一声。 承宗觉到一阵湿热正慢慢地从自己被刺的胸口处渗了出来,那是暗红色的血。 霍世钧俯身盯着他,神色如森罗殿中魔鬼修罗,用不带丝毫感情的声音对他道:“你欺辱我的女人,我便用她发上的金钗替她回敬。你流出的血是暗红的,因为金钗刺破你的肝脏插在里面。你不会立刻死,你会慢慢死。你死之前,我还会让你尝尝生不如死的滋味。” 承宗已经觉到自己身体微微开始发凉,忍着两处肩膀的剧痛,冷笑道:“霍世钧,你不敢杀我,你也不能杀我,至少现在不能。我随使团来,两国刚签合约。你若杀我,我王叔不会善罢甘休。我看得出来,你们的皇帝不想打仗。你想脱罪,就要昭告天下,是我羞辱了你的妻子。我赌你不敢。你若不敢,你就不能杀我,否则你必获罪……” 他话没说完,声音已被一阵惨叫取代。 这是一种真正的撕心裂肺般地惨叫,仿佛发自地狱深处。 霍世钧已经抬脚踩在了他的下-体之上,慢慢地用他脚上的皮靴碾压,顷刻间,承宗仿佛听到了自己那两只丸体爆裂的声音,狂嚎声中,痛得几乎晕死过去。 霍世钧漠然地看着躺在地上神色如厉鬼般凄厉的承宗。 正在此时,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霍世瑜与辖着这爿的北城司指挥罗北燕冲了进来。 霍世瑜在前,第一眼看到缩在角落的善水,眉头微皱,立刻用身形挡住了后头的罗北燕,道:“你出去,不许人进来。” 罗北燕不敢违抗,诺了一声,退了出去。 承宗已经感觉不到脱臼肩膀的疼痛了,现在他只觉到下-体如同刀割般地锐痛,知道那里必定已经血肉模糊碎成一团,待稍清醒,咬牙切齿地颤声道:“霍世钧……你有种就杀了我……” 霍世钧收回了脚,蹲□去,阴沉着脸,慢慢道:“你放心,你就算求饶,我也不会留下你的命了。” 他说完,起身从自己腰间拔出随身匕首。 霍世瑜一眨不眨地盯着这一幕。 善水大叫道:“少衡,我没事,我真的没事。你千万别杀他!” 霍世钧恍若未闻,手起刀落,刀锋已经精确无比地插入了两条肋骨的缝中,深深刺入了他的心脏。他拔了出来,血立刻狂涌而出。 霍世钧站了起来,冷冷道:“你对我的妻子一侮再侮,我岂能容你。这回的血是鲜红的,如你所愿,你很快就会死。” 承宗觉到自己全身冰凉,生气正飞快地脱离他而去。 “霍世钧……你……” 他只说了这几个字,嘴唇还在微微翕动,却发不出声音了,眼睛还是圆睁,瞳孔渐渐开始扩散…… 善水惊骇地看着这一幕,泪眼模糊里,看到霍世钧朝自己大步而来,蹲在了她身边,在她耳边低声安慰道:“柔儿,别怕,我亲自送你回家。” 霍世瑜不可置信地愣了片刻,做梦也没想到,霍世钧竟会真的杀死承宗,还当着他的面。他敢肯定,霍世钧绝对不会将承宗侮辱善水的事说出去,那么他这样杀掉哒坦的瀚海王,这无异于自掘坟墓,将自己陷入了极其不利的境地。 冲冠一怒为红颜。盛怒之下的他,竟真的会因了一个女人,做出这样失去理智的事。从无破绽的霍世钧,这一次,将自己的命门完全地暴露在了对手的面前…… 他再看一眼正伏在他堂兄怀中抽泣的那个女人,压下心中掠过的那丝浓重怅惘,转身出了屋子。 “哒坦瀚海王被永定王所杀,起因不详。” 他对罗北燕这样说道,径直下楼而去,步出被重兵包围的飞仙楼时,发现不知何时,雨已经停了,夜幕之上,甚至探出了几点星光,就像天神的眼,冷冷地注视着凡间这些蝇营狗苟的众生。 今天如果换作是我,我会愿意为了她,赔上我的未来吗? 他凝望星光片刻,忽然这样问了自己一句——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以下读者 阿染扔了一颗地雷 好好看书a扔了一颗地雷 熊熊要奋斗扔了一颗火箭炮 o花扔了一颗地雷 过堂扔了一颗地雷 大家,这一章节,是这个故事的真相,也是我当初写这个故事的原动力。我想写一个冲冠一怒为红颜的故事。铺垫到现在,终于写到了,心情很好。 谢谢大家,晚安。 ☆、第69章   缉盗安民也是北城司指挥罗北燕的职责之一,何况现在出的还是大事。霍世瑜已经去了,他守在死寂的门外,始终却不敢扣门催问。   门忽然开了,他看到霍世钧出现在自己的面前,神色平静。   罗北燕飞快地朝里瞟了一眼,却未探究到什么,踌躇了下,见过礼,便试探着道:“王爷,下官先前听说此间出了命案,哒坦的瀚海王……”   霍世钧看着他,简单地命令道:“人是我杀的,我会向宗人府报备。把你的人都撤去。”   他是皇族,即便犯律,也归宗人府量刑,罗北燕自然清楚。此刻见他这样说了,自然照办,便令收兵。   罗北燕带队离开的时候,其实还是没完全弄明白,这座楼上的那个房间里到底发生过什么,才会让霍世钧杀死了承宗。   事情出在这种地方,总是难免让人与艳情联系在一起。   他对这里很是熟悉,曾经有一段时日,甚至是常客,若不是后来他与楚惜之的来往丛密引起了钟家的注意遭到警告,他一度甚至觉得自己就可以成为楚惜之的入幕之宾了。能把霍世钧的女人把到手,想想就是件令人兴奋的事,可惜后来夭折而已。但他对这里的关注并未减少,他知道楚惜之不在这座楼里已经有段时日了,所以他可以肯定,今晚的这件事和楚惜之无关。   但是不管怎样,霍世钧杀了承宗,这是事实,而且也绝不是一件可以压得下去的小事。罗北燕甚至有一种感觉,这很有可能就是一个转折点:长期以来相互胶着争斗着却屡屡处于劣势的钟家,这一次,好运可能会降临到他们的头上――他所在的这条大船上,老舵手钟一白不是泛泛之辈。现在上天把这样的机会送到了他的面前,他若再错失,那便真的只能用气数已尽来收场了。   ~~   哒坦瀚海王承宗被大元永定王霍世钧杀于飞仙楼,这件事立刻就夺走了所有人的眼球,被关注的程度甚至远超过前段时日哒坦使团来京议和的事――但凡稍有点政治嗅觉的人,都能嗅出一种山雨欲来的气息。朝廷势力是否重新洗牌,很有可能就决定于这一场暗战的结果。   因事关重大,内阁钟相坚持要由大理寺、刑部、督察院三法司共审。这也是本朝律例,满朝无人出言反对,连景佑帝也毋能置二词。   大理寺的验尸报告很快出来了,朝廷舆论一时哗然,因杀人手段极其残烈,甚至令人发指。承宗死时,不仅肝脾、心脏各被刺,双臂折臼,最叫人不忍视之的,便是他的□,肿胀破碎血肉模糊,只剩一团肉泥,难辨原来形状,可见施杀者怨念之深。   事发次日便赶回的哒坦卓立王爷见到自己侄儿尸身之时,已是老泪纵横,此刻更是怒斥霍世钧残忍类畜,严正要求景佑帝严惩凶手,否则不惧议和条款作废,哒坦宁与大元再次开战。   “我侄儿正值英年,是我哒坦之栋梁,又娶羌国公主为妃。如今他为两国止歇干戈而来,不想却在贵地遭到如此毒手,我以何颜回去面我国人?此事若无一个满意交待,不止是我哒坦之奇耻,羌人必也不会安坐忍辱!”   卓立王爷立于大殿之上,言语铿锵有声,义愤激烈。   大元满朝文武,人人无声。   谁都知道,以大元如今的国库财力,单与哒坦交战,也就勉力能支持而已。前次之所以取胜,全仗将帅之才。若真两头开战,战线漫长,则极可能顾此失彼难以为继,更遑论战事旷日持久了。景佑帝前次之所以见好就收,更多也是出于这个考虑。现在这个哒坦王爷的威胁,未必全能当真话来听,不排除想借机讹诈更多的政治利益,但哒坦与西羌近年往来从密却是事实,早已互通姻亲,一旦两国约好齐齐向大元发难,形势绝不乐观。   抹着老泪的哒坦王爷被鸿胪寺卿亲自引去朝馆歇息,等待大元皇帝的圣裁之后,金銮殿里,立刻吵得像满地鸡毛的菜市场,唾沫飞来飞去,就差没喷到对手脸上。   穆党说:承宗身为使团一员,既然已经被客客气气地送出了京,他自己又鬼鬼祟祟潜回,那就一定有不可告人的隐秘,肯定暗中包藏祸心,只恨现在人已死,虽然死无对证,但绝对死不足惜,建议派遣能言善辩的人出面与哒坦调停,加以厚恤,压下就是。   钟党说: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承宗虽然举动有悖,但罪不至死,更何况还是死于这样残忍的手法。这已不是我大元单单一国之事,而是牵涉到三国之患。皇上您就算不怕哒坦,豁出去和哒坦人再干一架,但弄死了人家的女婿,前次本就蠢蠢欲动只恨师出无名的西羌人,这次怎么可能还稳坐钓鱼台,不趁机从背后狠狠捅你一刀才怪!到时候他霍世钧就算有三头六臂也罩不住这么长的战线!皇上您不能为了一人不顾全天下百姓的福祉,必须要按照法度办事,这样才是个大大的明君。   吵来吵去,两边谁都说服不了谁,皇帝也是头疼至极。   景佑帝的心里,他的天平自然是朝向霍世钧的。这不止出于私人情感,作为帝王臣子来说,霍世钧就像他手中用以权衡的一枚重要砝码,这枚砝码一旦有虞,朝廷格局必会生变,到时他难免左支右绌。但是钟党的进言,他也不得不考虑,因为并非全无道理。所以吵到最后,焦点就成了这一场命案的起因。   霍世钧到底为了什么,用这样残忍的手段杀死了承宗?如果他能为自己辩出一个强有力的理由,那么解决起来,就会容易得多。   这场命案是发生在飞仙楼的。谁都知道霍世钧与飞仙楼头牌楚惜之的关系,自然就往争风吃醋上去考虑。但是当当日在场的罗北燕被召来提供证词之后,这种猜测也被推翻了,不止是他,飞仙楼的老鸨也证明楚惜之一个多月前已经被霍世钧接走。   钟党说:莫说缘由至今不明,就算是为青楼女子争风吃醋,也不足以用此借口令哒坦人口服心服,只能说明永定王败德。朝廷本就有官员禁止狎妓的律例,他霍世钧明知故犯,还为此杀人引起国难,这样的人,以何德立足朝廷?不杀,不足以平哒坦人之怒,更不令朝廷百官心服。只不过他是皇戚,就看皇上您如何决断了。   ~~   开国之时,太祖亲设宗人府这个机构,除了管理人丁户籍祭祀礼仪等事项,另一重要功能就惩治触犯国法的皇室宗亲,以免他们仗着天家之势胡作非为,所以特令圈禁戴罪皇族子弟的囚室以陋待之,除了床榻桌椅以及出恭马桶,别无他物,连外头相连的小院子也高墙森罗,只通一门,门自然是用铁锁把着,绝无出入的自由。   霍世钧犯事的当夜,宗人府的宗人令便得知消息。到了现在,已是他被囚禁的第三天了。   景佑帝令人开锁推门,步入的时候,看到霍世钧一身青袍,正立于那个光秃的四方小院中,他在仰头望着院墙之上的天空。   三天之前的那场暴雨过后,天神心中的怒霾仿佛终于得了宣泄,一直都是明媚天气,洛京城的上空,终于又能闻到那种久违了的秋爽气息,就连这原本死寂的小院里,也能得些眷顾。   景佑帝站到了他的身后,直到他慢慢回身过来,君臣四目相对,他看到他仿佛要向自己见礼,阻了,他略微一笑,便不动了。   “世钧,为什么要杀承宗?”   皇帝问道。   霍世钧默然。   “朕听说,那夜你调了王府司卫和禁军,搜寻你的一个人犯。你描述的人犯形貌就是承宗。你如何得知他潜回京中?为什么一定要当着世瑜的面杀他?世钧,你一直是个知道自己做什么的人,你这样是在断自己的后路,你不可能没想到。到底为了什么,你要自毁前程对他下这样的狠手?”   还是静默。   “世钧,前几日大理寺来质询的时候,你就这样一语不发。你必须说出来。朕想保你,也需要一个能服众的理由。”   霍世钧终于道:“皇上,没什么别的理由。我杀他,出于私怨而已。”   皇帝凝望着面前这张年轻而平静的面孔,眉间慢慢爬上了一丝疲惫之色。   “世钧,说出来吧。朕知道你有雄心壮志,朕……也需要你在我身侧……”   他的口气,到了最后,甚至仿佛带了一丝恳求之意。   霍世钧望着他,唇角慢慢浮出了一丝笑意,分不清是讥嘲,还是苦楚。   “皇上,从前我不大想别的,也没空让我多想。这几天到了这里……”他四顾了下,“我倒是想了许多……”   “皇上,你了解我,正如我了解你。你利用我,正如我也在你的宝座之下借势助我腾达。但是这件事,我能说的,就是我已经杀了他,也不后悔,怎么处置,全由皇上定夺。您若要战,我披挂上阵。您若要杀,我的家人从此托付给皇上,我无怨言。”   皇帝定了半晌,长长叹了口气,神情萧瑟。   ~~   三天之后,经过大理寺、刑部、督察院三法司反复共审,提出一个又一个的方案,吵得脸红脖子粗,辩论过一次又一次之后,最后提交御前审裁,关于这一起杀人案件的判定,终于尘埃落定。   永定王霍世钧,恃宠生骄、言行乖僻、放诞不经,以致心智失常,酒后误杀哒坦国瀚海王承宗。为示惩毖,削王号、贬庶民、流放崖州,未有皇命,永世不得返朝。承宗脱离使团,无明诏私潜入京,居心叵测,亦有过失。如今身既横死,大元愿重恤补偿,以慰哀情。 ☆、第70章   御书房里,大理寺卿袁东瑞、刑部尚书禹德、都察院都御使张峰与内阁两相齐齐俱在,屏声敛气等着景佑帝的朱批首肯。   景佑帝盯着铺陈在自己面前的这张文书,手如千钧之重,迟迟难以提笔。   “陛下,卓立王爷一早又催逼。这一判决,乃是三法司最后的定断,老臣与穆相也无二话,请陛下尽快定夺。”   钟一白见状,恭谨出言提醒。   景佑帝的目光扫过此刻立于自己御案前的一干臣子。   他若是力压朝堂言论保住了霍世钧,接踵而来的必定就是哒坦与西羌如无底洞般的政治讹诈。如果被拒,极有可能就是新的联合发难或者战事。到时候,就算有霍世钧这样的干将,他也不敢保证能够速战速决。一旦战事旷日持久,则必定民怨沸腾,国体不稳,到时局面更难收拾。   他固然是天子,但有时候,天子也无法随心所欲。   忽然,执事太监躬身而入,道:“启禀陛下,永定王妃候在外求见。”   景佑帝手一顿,这一瞬间,他竟错想成了叶明华,只很快便顿悟过来,道:“可说是何事?”   太监道:“王妃称来禀王爷杀人缘由。”   御书房里气氛顿变。钟一白脸色微微一沉,穆怀远却暗喜,立刻道:“皇上,定案须有清楚缘由。此裁书中却语焉不详,恐难服众。王妃既知晓,何不请她叙说一番?”   景佑帝道:“叫她进来。”太监诺声而出。   ~~   善水着了那身数月前才随册封金册金印一道而下的大服,随了太监的引导,步入御书房内。   “柔儿,今日令你蒙受这等耻辱,全是我之过。作为你的丈夫,我只能以此向你谢罪。我做了这事,必不能全身而退,但绝不致死,无论置于何境,我都能处之。但有一点,我不愿把你卷涉进去,所以这事,对谁都不要提。明白我的意思吗?”   这是霍世钧杀人的那一晚,将她送回王府,自己随后至的宗人府官员离去前,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善水自然明白他的意思。所以这三天里,当焦惶不安的叶王妃数次向她问讯发生此变的原因之时,她一直缄默不语。直到今天,她从霍云臣口中得知,孟永光传来了消息,三法司最后定案,可能要将他削王流放时,她终于坐不住了。   作为他的妻,和他荣损与共,这一点她完全可以坦然面对,但削为平民流放至孤悬海外边陲蛮荒的偏安之地崖州,这对于霍世钧那样一个有着勃勃野心的人来说,不啻雄鹰折翅猛虎入笼。说出真相,她的名节必定受损,但与霍世钧即将被改道的命运相比,这在她看来,显得微不足道。   善水在各异目光的注视之下,到了御前,恭敬下跪见礼,平身而起后,道:“陛下,我斗胆求见,是为永定王一案前来释疑。他为何杀人,我最清楚。”   “事情因我而起。”   她深吸口气,这样说道。   众人神色随了她这一句话,立刻各异,紧紧盯着她。   “你说。”   皇帝和颜悦色道。   善水把前因后果说了一遍,最后道:“承宗掳我至飞仙楼,意欲辱我,少衡这才失手杀了他的。只他顾念我的名声,不愿将我牵扯进去,这才一力承担。事既至此,我又岂能让他空担罪名?”   穆怀远勃然大怒,“岂有此理!承宗竟敢欺辱堂堂永定王妃,行此大恶,死有余辜!永定王此举,行正立端,何罪之有?”禹德同声应和。   钟一白望了大理寺卿袁东瑞一眼,咳一声,道:“陛下,王妃所言,自然句句属实。只老臣以为,若就这样单凭王妃一面之辞便定了案,恐怕难叫哒坦人心服口服,毕竟,承宗已死,人死,便无对证……”   袁东瑞接口道:“陛下,钟相所言不无道理。臣亲审此案,因事干重大,不敢马虎。先是传讯过飞仙楼的鸨母。据鸨母说,那层楼有单独直通后门的楼梯走道,被承宗重金包下后,叫她不用多管闲事。鸨母见钱眼开自然照办,所以当夜对屋里到底出了何事丝毫不晓。臣又问过北城司指挥罗北燕,据他说,当时安阳王也在场,并且入了内室。当时情况如何,安阳王应该清楚,只臣却未听他提及过此事。”   皇帝眉头紧锁,道:“把安阳王传来。”   霍世瑜进来的时候,善水看向他,见他目光直视前方,神色平静,心中忽然掠过了一丝不安。   “世瑜,当日你也在,里头到底发生了什么?你有没有见到永定王妃?从实说来。”   皇帝盯着霍世瑜,一字一字地问道,目光里隐隐含了一种威迫。   霍世瑜看了一眼善水,转过了头,用低沉却清晰的声音道:“父皇,当时我进去时,只看到堂兄与承宗二人,并未见到永定王妃在里头。”   空气凝固了,静得善水几乎能听到自己心脏撞击胸腔时发出的蓬蓬之声。她盯着霍世瑜,见他说完了话,神色依然平静,连眼睛都没眨一下,只是稍稍垂下眼皮,望着他面前几步之外御案之上的那面珊瑚笔架。   “都退下去。世瑜,你留下。”   最后,皇帝这样令道。   人鱼贯而出,宽轩的御书房里,终于只剩这一对天家父子了。   皇帝盯着站在自己的儿子,见他神色依然平静,目光里看不到对自己丝毫的畏惧,终于忍不住心中雷霆,猛地抓起手边的一只白玉镇纸,朝他面门直直的砸了过去。   霍世瑜没有躲避,任由那只冰冷坚硬的石头砸向自己,一阵疼痛过后,他感觉到一股热流沿他面门汩汩而下,知道自己额头被砸破了。   “孽子!你这个吃里扒外的孽子!朕养你何用!”   他看着自己那个着了明黄龙袍的父亲一脸愤怒地用手指戳着自己,伸手用衣袖擦去已经弥漫住视线的血。   “父皇,在你心里,儿臣还是不是你的儿子?”   他的眼中满是浓重的悲伤。   景佑帝猛地一拍御案,喝道:“孽子,你想反天不成!”   霍世瑜慢慢跪了下去,道:“父皇,我知道我刚才那样说,悖逆了你的心意,并且,儿臣确实也是在撒谎。儿臣不孝,儿臣有罪,只是父皇,儿臣却有话要说,但请父皇给儿臣这个机会,等说完了话,儿臣死而无憾!”   景佑帝死死盯着他,刚才因了盛怒紧紧捏起的拳慢慢地松了下来,坐回了龙椅之上。   霍世瑜朝他重重地叩了个头,直起身,道:“父皇,我叫您一声父皇,因您是我的父亲,也是我的皇帝。不论是做您的儿子还是臣子,世瑜的忠心赤胆天地可鉴。世瑜还小时,就一直在努力,努力想要成为父皇眼中最优秀的儿子,让父皇看到儿臣时,眼中能有赞赏与骄傲。可是父皇,不管我怎样努力,从小到大,我在您眼中永远都比不过我的堂兄。我知道我不及他,但父皇,儿臣才是您的亲儿子啊!仅仅只是因为我的母家姓钟,您不愿多看我,所以您也看不到我的努力与诚心,我是您的嫡长子,终有一天,我却要因为我无法选择的母姓而遭世人耻笑。父皇,您觉得这样对我公平吗?”   “混账!”   皇帝的脸颊肌肉因了愤怒,微微地抽搐扭曲,手再次伸向了墨砚。   “父皇,若是我死了能让您消气,能让钟家这个权倾朝野的心腹之患消除,儿臣愿意去死。可是父皇,您了解过儿臣的想法吗?儿臣其实比您更恨钟家。从小到大,他们口口声声说,他们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好,在为我的将来铺路,可是儿臣知道,儿臣就是他们手中的一个傀儡一块遮羞布。儿臣对天起誓,儿臣更愿意跟从我的父亲。只要父亲肯正眼看我一下,肯体察一下儿子的心,儿臣哪怕肝脑涂地也在所不惜!”   皇帝盯着跪在自己面前的儿子,神色渐渐有些缓了下来。   “父皇,儿臣知道父皇的忧思。钟家权倾朝野,门生遍布天下,若不加以掣肘,后患无穷。儿臣是父皇的儿子,愿意为父皇分忧。钟家一直以为儿臣受他们的控,绝无二心,也不敢有二心,因如今父皇早已视我为无物,儿臣若不靠他们,还能靠谁?”   景佑帝微微眯了下眼睛,“你的意思……”   “上阵父子兵。儿臣愿意听从父皇的命,助父皇铲除心腹之患!”   景佑帝景佑帝的眼中,蓦然掠过一丝惊讶,仿佛第一次认识这个儿子般地盯着他。   霍世瑜丝毫不怯,道:“父皇,儿臣方才当着那些人之所以说谎,也有儿臣的考虑。第一,这是钟家的意思,我此刻自然不能与他们撕破脸。第二……”   他迟疑了下,继续道,“我的堂兄,他绝非仰人鼻息之辈,又兼盛气太过,这才会令父皇陷入今日这样的两难境地。父皇为何不趁这机会,正好挫挫他的锐气?既在朝堂,身为臣子,则生死富贵一切皆由天子掌握。他若真得教训明白了这个道理,到了日后父皇再次用他之时,自然会对父皇死心塌地,再无二心。”   “父皇,以上儿臣若有说错,但请父皇责罚!”   霍世瑜说完,再次重重磕头至地,长伏不起。   宝座上的景佑皇帝凝神不动,微微阖着眼睑,整个人恍若入定了般。 ☆、第71章   霍世瑜一出来,立刻便吸引了还等在外的数人目光。见他额头流血以帕压覆,都是一惊。钟一白上前欲要查看,被霍世瑜避了去,勉强笑道:“无碍。”   钟一白猜到必定是他方才那证词触怒了皇帝所致,且方才在外隐约也似听到了皇帝的咆哮声,并未多想,安抚几句,斜睨了面沉如水的穆怀远一眼,踱着方步慢慢离去。   善水盯着霍世瑜,与他四目相对,见他嘴唇微动,似是想说话的样子,立刻掉开了视线。   她过来的目的没达到,不想就这样离去。便转向方才那个执事太监,请他代自己再次通报面圣。太监进去后片刻,很快出来道:“皇上说今日乏了,有些头疼,请王妃先行回府。此事皇上自有定夺。”   ~~   善水离开御书房所在的含章殿,往南宫门去的时候,或许是因为心情沉重的缘故,连迈出去的脚步也有些浮。   她有一种感觉,就在刚刚,霍世瑜被皇帝单独留下的短短片刻时间里,那间御书房中一定已经发生了什么旁人所不知道的事情。不可言传,只感觉而已,但令她非常不安,乃至心惊肉跳,行至近南门的赤台殿侧宫道时,竟觉一阵头晕胸闷,几乎站立不稳,一手急忙撑住了道侧的一堵花墙。   引路的宫人见她有异,忙围上来问询。善水微微闭目,待那种气血翻涌的晕眩之感渐渐缓去,睁眼勉强道:“我没事……”   她忽然闭口,因瞥见身侧已经多了一人,正是霍世瑜。他额头的伤口已经止血,却仍未包扎,看着仍是触目惊心。   “你……可是身子不妥?”   他望着她,目光中的关切显而易见。但现在,来自于他的什么样的关切都无法盖过她心中对他的憎厌。   “托王爷的福,我很好。”   善水冷冷应了一声,疾步往前而去。霍世瑜屏退了随从,大步追至她身后,低声道:“我知道你恨我方才没说实话。如果可以,我也不想这样。”   善水停了脚步,侧头望他一眼,道:“趋利避害,人之本性而已。谈什么恨?言重了。”   霍世瑜脸涨得微红,“我也不敢想你谅解,只最后再说一句,处在我的位子上,我没有选择的余地。”   “怎么,皇上已经对你说了什么?还是刚才,你对他说了什么?”   善水打断了他,尖锐地问道。   霍世瑜并未避开她的目光,迎着注视她,慢慢道:“寻常之人,不进,身后还有退路,我却退也无退路。但是往后无论如何,我绝不会与你为难。”   心中先前的疑窦仿佛得了印证……   若是皇帝不再需要一个缘由了,她便是有再多十倍百倍自己在现场的证据,那也是徒然。   善水一阵急怒攻心,先前那种胸闷晕眩再次袭来,腿脚一软,人便往地上扑去,被霍世瑜一把扶住,急召身后远远跟随的宫人上前,将她送至近旁的赤台殿。受召匆匆赶来的太医仔细把诊过后,道:“恭喜王妃,这是有喜了。”   ~~   次日一早,翰林院的薛笠,奉诏拟了两道诏令,大概意思如下:   第一道说,削霍世钧永定王号,出宗人府禁闭后,放崖州招讨使,没有诏令不得返京,望期间静心思过、磨砺心志。   第二道说,前诏惩处,只针对霍世钧而言,此外别无牵连,永定王府的规制一概不减,老王妃及嘉德公主仍保有尊号,封飨照旧。   招讨司,顾名思义,是朝廷在偏远之地所设的司署,执招抚征讨诸部族及接受贡纳、颁给赏赐等事。崖州距洛京之遥,便如天涯海角孤悬海外,被放去任这样一个完全无足轻重的职位,比一开始三法司上奏的削平民虽好些,却也委实结局惨淡。得知诏令后,担当调停角色的鸿胪寺卿在钟一白授意下,试探着问哒坦人若不接受该如何时,得到景佑帝硬邦邦一句“此我大元最后定断。他若再要打,那便打!”   远放崖州那样的荒僻之地,自古就被认为是仅次于满门抄斩的重刑。就在数日之前的朝堂上,霍世钧还叱咤风云位极人臣,到了现在,却如从云端坠入泥地。以后如何未可料知,但起码现在,对于自己长久政治迫打压得几乎透不出气的被动局面来说,无疑是件足以叫人振奋的事。   这样的结果,虽然没有预先料想的那样满意,但完全也算是意外之得了,钟相一党自然不会再继续去触逆鳞,暂时停歇下来。   ~~   王府里,昨日刚因了得知善水怀孕显出了丝喜气,今日立刻就被这个消息给浇得无影无踪。叶王妃闻讯,当即便倒了下去。   善水压住心中悲苦,待她就医安寝之后,慢慢跪到了她的榻前,道:“娘,全是我的错……”   叶王妃睁开了眼,凝视她片刻,慢慢道:“一饮一啄,莫非前定。我的儿子,他有今日之祸,全是咎由自取,与你又有何干?何况你又有了身孕,这是我家如今头等大事。往后安心养胎,再勿多想。”   善水低声应了下来,回到两明轩,就见霍熙玉冲进来咬牙切齿道:“那个贱人,我哥哥是不是因为她才犯的事?我要让她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你为什么让人拦着不让我进去?”   楚惜之那日后来被侍卫制住送回后,这几日便一直被拘在王府临时关押囚犯的囚房里。   善水道:“这件事和你无关,我会处置。”   这是霍熙玉第一次听到兄嫂用这样的严厉的口气对自己说话,不容置疑。她仿佛在她的脸上觉察出了一种不一样的东西,可是却又说不出来到底是什么,只能愣愣地看着她。半晌,终于扁了下嘴,滚下一颗眼泪。   “我还想去求皇上,让他放过我哥哥。可是娘不许我去。我哥哥,他真的要被流到那么远的地方,以后再也不能回了?”   “他会回来的。”   善水像是对她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   ~~   “刚昨夜,皇上还来看过王爷,留了许久才走……”   宗人府里,奉命看守此处的卒吏还不知道今早刚下的诏令,对着善水说话时,仍然沿用旧日的头衔。   羁押着霍世钧的那扇门从外打开了,善水走过空旷的院子,推开虚掩着的房门时,一眼便看到那个男人正仰面卧于屋里头的一张硬木榻上,微微阖目,仿佛睡了过去。   善水朝他慢慢走了过去。她的脚步很轻,他却仿佛仍被惊动,忽然睁开眼,猛地侧头,一眼看到是她,眼睛一亮,从榻上倏然翻身而起,朝她伸出了手,咧嘴笑道:“柔儿,你终于来看我啦?”   他说完话,见她却停在了自己面前几步开外的地方,神色冰凉,面上的笑便渐渐地凝住,伸出去的手讪讪地改成抓了下自己的头发,望着她道:“柔儿,你还在生我的气……”   接连多日的羁押,让他现在长了满脸的胡渣,看着憔悴了些,眼睛看起来却还颇明亮,此刻正一眨不眨地注视着她。   他话没说完,“啪”一声,一边脸颊已经被她伸手,重重地掴了一下。   这一下不轻,霍世钧被掴得偏过了脸去,很快,他转了回来,摸了下自己热辣的一边脸,望着她苦笑道:“打得好。都是我的错,你生气是应该的。要是打我能让你消气,你打就是……”   善水握捏住自己同样热辣的掌心,恨恨道:“自然都是你的错。霍世钧,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打你?”   霍世钧低声道:“柔儿,我不该半路撇下你去见她,这才发生了这么多事……”   “你错了,霍世钧,”善水打断了他的话,冷冷道:“你半路撇下我去见她,那是你对她尚有一丝余情,可见你并非翻脸无情之人,我心中再不痛快,也不至于会为这打你。我之所以打你,是因为你一错再错。我叫你不要杀死承宗的,你为什么只凭自己的一时血气行事?我刚听说昨夜皇帝来看过你了,你想必也已经知道你往后的去处了吧?就因为你的一时冲动,你落到了这样的田地。你现在该后悔了吧?”   霍世钧道:“柔儿,他数次辱你,我绝不容他。就算是错,我也不后悔,再有一次,我仍会杀他。”   善水道:“少衡,你心里想要的是什么,我再清楚不过。现在你说不后悔,我相信你的话。对于你为我所做的一切,我也非常感动,你是为了我才这样的。可是以后呢?你今日既下了位子,未来的定数,就算是皇上,只怕也难以给你保证。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有一天你若是后悔了,那时候你就会想起,因了我的缘故,让你青云志气坠落黄泉……”   “少衡,我怕会有那样的一天,我承担不起这样的怨艾。所以我打了你。是你让我被迫担了我担不起的责。”   善水定定望着他,一字一字地说道。   霍世钧起先一直坐于榻上,此刻却慢慢地站了起来。   “大丈夫活于世上,筹谋自是第一。只那样的情状下,我既先错在先了,若还思前虑后顾念自己的功与名,我霍世钧再有何颜去面对你?柔儿,说起后悔,我此刻确实也是有的。我唯一的后悔,就是不该半道撇下你,这才让人有机可趁,往后有段时间,我恐怕再也无法护住你和我母亲她们了……”他的声音低沉了下去,凝视着她,缓缓道,“我这一生,若是真的再难得志,到死我唯一所能责的,也只是自己的庸碌与无能。与你又有何干?”   善水压住心中起伏,道:“楚惜之,她那日后来被侍卫制住带回,你想知道她如何了吗?”不等他回答,又道:“就在过来看你之前,我叫人送了一杯毒酒过去,传了我的话。我说,她若不愿死,我会照你先前的意思,派人送她回乡,算是全了你对她的心意。她若想死,不必再去赋桥跃下那么多事,喝了这杯毒酒便是。”   “所以我回去后,她可能已经被送走了,也有可能死了,死于我的手。”善水凝视着他,唇边浮出一丝讥笑,“少衡,我从前就对你说过,我这个人气量狭小乃至睚眦必报。我知道你不忍她死,哪怕到了现在,你恐怕也不会对她真的如何。但我却不一样。这样的处置,是我最大限度的容忍,她死或不死,就在她的一念。她曾是你的女人,所以我告诉了你。你若责怪我,责怪便是,我也不会放心上。”   “我过来看你,就是为了让你知道这个。现在话说完了,瞧你在这里也不错,我就放心了。娘因为你的事卧病不起,我也不能久留,我先走了。等你动身的那天,我会再来看你。”   善水平静地说完,转身离去。   霍世钧怔怔望着她的背影,就在她的手搭上门的时候,大步到了她身后,从后抱住了她腰身,低头把自己的脸压在她冰凉而柔顺的发髻之上,用一种近乎乞求般的声音低低地道:“柔儿,别这样对我。我知道是我错了……”   他紧紧地抱着她柔软的身子,仿佛一松手,她就会从自己眼前消失一般。   “柔儿,我都知道了。你为了我,甚至到了皇上面前,当着那么多的人说了那晚的事。全是我的错,才会让你这样蒙羞……”   他将她的身子转了过来,这才发现她已泪流满面。   “柔儿,柔儿,是我的错……”   他将她抱了起来,回到榻上,让她像个孩子般地坐在自己腿上,叫着她的名,不停地认错。   善水终于忍不住,憋了许久的情绪在一刻得以倾泻,泪流得更凶,哽咽着道:“一个女人终其一生,能得到男人这样一次全然不顾一切的保护,我本来应该很幸福,哪怕是跟你一道去死,我也无怨。可是少衡,这世上不止只有我们两个。做过的事已经发生,再多说也没用,我更不想你听你再向我认什么错。我只要你给我保证,你往后一定要好好的……”   他紧紧地抱住她,心中痛悔与怜惜交织,“我保证。我不但会好好的,我还要给你这世上我能想到的最高贵的一切荣华,你相信我。”   善水的情绪渐渐地平复了下来,叹了一声,靠在他怀里,“过些天,你就一个人去那么远的地方了。”   霍世钧道:“柔儿,你不用跟我流去那里的……”   善水道:“我不会跟你去的。”   霍世钧自然也不愿她跟随自己一道过去。虽然有个官名,其实仍无异于流放。只是此刻真听到这样的话从她口中出来,还是微微有些心酸,苦笑道:“柔儿……你真……”   善水凝视他片刻,再次叹了口气,把他的手牵到自己的小腹处,慢慢道:“傻子,你想什么呢,我不能跟你去,是因为我这里已经有了你的骨肉啦。”——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读者轻寒扔了一颗地雷 ☆、第72章   景佑二十二年,夏。   时光是种奇妙的东西。它化穷冬为阳春、蒙昧为智慧、黯淡为光明、笃信为大惑,它也能叫一个原本如传奇般的名字渐渐埋没下去,直到再也没有人提起,仿佛它只是划过穹空之上的一颗流星,光芒过去之后,它留下的曾让人仰望的灿烂轨迹也就彻底消散了。   霍世钧就是大元天空上这样的一颗流星。   将近三年的时间过去了。洛京中的人,现在偶尔就算提到他,也没人再讲述他当年英威沙场的显赫战功,甚至连曾经叫人诟病的冷酷与残暴,也不大被提起了,能叫人还可津津乐道的,或许还是三年前将飞仙楼付之一炬的那场大火了。   坊间传说,就是因为这位曾经位极人臣却又从云端骤然跌落的风流男子获罪远发天涯海角,今生恐难再次相见,所以那位著名的美人才不惜以身殉情,自焚于与他当年相识相知的飞仙楼中。有了这样一段感天动地的附会,也就没有人去责备当年这一场曾祸及半条街的冲天大火,反为痴情女子的忠贞与刚烈幽思绵绵、兴叹不已。   善水到了现在,有时偶尔想起这件事的时候,还是不得不承认,其实到了最后,自己还是败在了楚惜之的手上――当年她选择了离京,善水便如约派人送她离开。随之而来的,便是那一场惨烈的大火。   据说,楚惜之死的时候,是躺在当年曾与情人渡过无数甜蜜时光的那张床榻之上。也是这场大火,把她对这个男人的所有爱与恨定格在了这一瞬间。   说不上善水心中的刺,只能算是一段她不愿再回首的记忆。自然了,事情都过去了,善水不会和自己过不去的。这三年的如水光阴里,她抚育她的龙凤双胞胎羊儿和鸦儿,侍奉着婆母叶王妃,尽职尽责地扮演着一个母亲和儿媳的角色。   去年春时,缠绵病榻许久的穆太后撒手人寰。她的离去,对这个帝国并没有造成什么大的影响。三年以来,边境安宁,四海升平。非要说有什么变化的话,那就是朝堂之上,穆家的势力并未因穆太后的离去有所削弱,渐渐反倒有与钟家并驾齐驱的局面。且皇帝似乎有心培植新的势力,这两年接连开科,废黜长久沿袭的考生认拜到学政官员门下为恩师的惯例,以天子门生直接取士。   皇帝已经年过五旬,对于皇储人选却至今态度不明。数年之前,霍世钧仍在朝时,几乎人人都觉得皇帝最后会跳过嫡长子安阳王,最后把大位传给西宫霍世琰。到了现在,皇帝的态度却变得叫人有些捉摸不透了。不论是公开还是私下的场合,他对两个儿子的态度完全的一视同仁,竟把一碗水端得齐平。这就难免引人遐想。年初之时,一个被人授意的御史用国体为重恳请早立太子的折子再次试探上意,不料皇帝竟雷霆大发,在御书房中当着一群臣子的面将那张折子投掷在地,并且呵斥说,朕体尚健,两个儿子都是朕的儿子,与朕亲善,父子天伦。尔等大臣,不知为君分担民忧,反整日妄揣人意挑拨离间,唯恐天下不乱。朕若与儿子不善,全是尔等之过!尔等是想早知道了为自己留后手吧?朕今日就告诉你们,天下是天子的天下,朝廷是天子的朝廷,不是我哪一个儿子的!到朕大行之日,朕将江山托付给谁,尔等大臣,统统也就是他的大臣!朕所言,尽于此,往后谁再以此妄论,休怪朕不讲君臣情分!   自这一场御书房的君臣对后,朝廷里便再无人敢提储君之事,挺长的一段时间里,朝堂里和气一团,大家见了面,彼此作揖抱拳笑得简直成了阿福。至于此刻远在崖州的霍世钧,随着时间的流逝,朝臣们渐渐甚至生出了一种感觉,仿佛正是因为他的退却,这才成就了如今这样的局面。所以霍世钧这个名字,更是成了朝会之上一个永久禁忌的话题,谁也不会提起。   朝堂平静了,于是光阴也就这样平静地流逝而过。善水儿子的乳名小羊儿,还是霍世钧在离京前给取的,说生出后,不论男女,就用这个名唤他(她)。因羊有跪乳之恩,比起他这个父亲,孩儿更应该感念她这个怀胎十月又要独自抚养他(她)的母亲。他当时没想到善水怀的会是一对龙凤胎,所以小羊儿这个名给了哥哥后,还少一个,善水便比拟着给晚出生几分钟的妹妹取名小鸦儿。   这一对龙凤胎的出生,给原本因了大变而变得闷寂的王府带来了许多的生气与欢乐。叶王妃对这一对宝贝疼爱得几乎到了骨子里去,一改过去的郁郁寡欢,一天见不着就念叨,甚至亲自过问哺乳养育起夜等诸多事项。王府里自然不缺丫头乳母,但有这样一位婆婆在旁帮着,初为人母的善水倒也确实觉得省力了不少。   小羊儿与小鸦儿现在两岁多了。刚出生时,兄妹俩长得极像,乍看几乎难以分辨,现在渐渐长大,男孩与女孩的区别便明显了起来。哥哥虎头虎脑,脸模渐渐有朝他父亲样貌发展的趋势,比他晚出生半刻终的妹妹却是眉眼如画、发黑似漆,整个人如粉团儿般玉雪可爱,据外祖母文氏说,小鸦儿和小时候的善水,简直就像一个模子里脱出来似的。   四月了,洛京里的牡丹年年如期而放。去年的这时候,因了太后新故,京中一切娱乐被取消,观赏牡丹的白鹿池园子里自然寂寞空芳。今次却不一样,一年的禁娱期恰巧刚过,白鹿池的园里,花宴不断,春浓人笑。只是这时节的永定王府却没沾染上春芳带来的半点喜庆,每日里除了两兄妹所到之处能听到欢笑声外,别的地方都是悄声一片,连下人走路,脚步都要提着些。之所以这样谨慎,只因府上人人都知道,嘉德公主与叶王妃这对母女,这些时日关系闹得一直颇僵。   这日午后,小羊儿和小鸦儿一道玩得困了,也没随乳母回自己房,倒头便在善水房里的大床上歇午觉。善水替俩宝贝盖好了被,又把南窗开了一半,自己坐在榻边随手做着针线陪守着。   温温软软的风从南窗里透进来,她被撩拨得一阵眼皮发沉,打了个哈欠,丢下手上做给小羊儿睡觉时护脐用的小肚兜,弓身躺在了侧,阖目也睡了过去。   “柔儿……”   她睡得迷迷糊糊,依稀却听到耳边有人这样低低地唤她小名,声音温柔,又似带了无限的思念。她慌忙睁开了眼,竟看到丈夫霍世钧正弯腰立在她的榻前,望着她在笑。他看起来黑瘦了许多,唯那一双眼睛仍是炯炯明亮,还有此刻因了笑而露出的洁白牙齿,一切的一切,都是那样的熟悉。   “少衡,你竟回来了!”   善水从榻上起身,一时悲喜交集,顾不得倾诉自己这几年来深压在心底叠积得厚沉无比的思念,指着自己身畔的一双小人儿,哽咽着对他骄傲地说道:“你看,这是我们的孩儿。你不在的时候,他们已经被我养得这么大了……”   “柔儿,辛苦你了。”她感觉到他伸出了手,轻轻抚摸自己的脸庞,“柔儿,我很想你……”   他的脸庞随了他的声音,渐渐模糊了起来,善水急忙去抓他的手,手是抓到了,他的身影却模糊了起来,心中一阵发急,猝然大叫一声“少衡”,人便醒了过来,这才发觉竟是南柯一梦。   做梦就算了,叫她窘迫的是,她现在正死死抓住的,正是小羊儿的一只手,而小鸦儿,此刻正与她的小哥儿一道趴在自己面前,睁着乌溜溜的眼,好奇地看着自己。   “凉,哭了,小羊儿给你擦擦……”   小羊儿是哥哥,说话却远没妹妹利落,见善水醒了,冲她天真地笑着,含着舌头一字一字地这样说道,两只眼睛弯成了一对月牙儿,眼尾处的睫毛长而卷曲,乍一看,倒有几分他父亲的神采。   善水急忙拭了眼角的湿痕,顺势亲了下儿子肉嘟嘟的一只小手,“小羊儿真是好。娘没哭,娘是眼睛被风吹了发酸呢。”   “娘,娘,是小鸦儿先给你擦的。小哥哥说也要擦,我才让给他的,你看我的手。”   一边的小鸦儿见善水夸了哥哥,急忙挤过来,把自己的小手也摊到了她眼皮子底下。善水也亲了下她的手。小鸦儿这才心满意足地嘻嘻一笑,忽然从榻上爬着坐了起来,眨着眼问道:“娘,我刚才听见你叫少衡,他是我爹爹吗?他在哪里?”   “少衡……爹爹……哪里……”   小羊儿也跟着,嘟嘴认真地重复一遍。   善水压下心中的那阵感伤,搂住了两个小宝贝,左右用力再亲了下他们的脸蛋,笑眯眯道:“少衡爹爹去骑马打仗了,我的小羊儿小鸦儿乖乖听娘的话,他就会回来抱你们了。”   小羊儿拍着手,欢天喜地道:“少衡……骑马……打仗……”   小鸦儿却歪着头,望着善水嘟嘴道:“阿邈和簌簌的爹爹一骑马就回家,我的爹爹骑的什么马,为什么一直骑不回家?”   小鸦儿口中的阿邈和簌簌是薛英的一双儿女,阿邈四岁,簌簌也是两岁多。这几年善水与娘家走动频繁,所以小羊儿小鸦儿与阿邈簌簌都很熟。   善水见女儿早慧,没儿子那样好糊弄,压下心中被这话勾出的惆怅,摸了下她睡得有些凌乱的额发,笑道:“小鸦儿头发乱了,娘给你梳头。”   小鸦儿听到梳头,立刻从榻上爬了起来,“我要姑姑给我梳,姑姑比娘梳得好看。”   她话音刚落,候在外间的白筠与小丫头打帘进来了。善水点了下女儿的额头,笑骂道:“小丫头,头发还没留齐,就知道臭美了。”   白筠笑着抱了小鸦儿坐到矮墩上,绞了巾子替她擦脸,道:“小鸦儿要我梳是看得起我呢,我巴不得一辈子都能替小小姐梳头。”   兄妹俩被伺弄好了,善水叫乳母带了到庭院中玩耍,自己便与白筠一道坐窗前继续未完的肚兜,缝了几针,想起先前困顿时的那个梦境,微微怔忪,手便停了下来。   白筠望她一眼,拿了自己的那个针黹篮,掀开上头压着的零碎缎子,抽出样东西,递了过来,笑容满面道:“晌午时云臣刚递来的。”   她的手上,是一封打了火漆的牛皮纸信匣。   善水的心跳立刻加快,却若无其事地接了过来。   白筠抿嘴一笑,道:“我去厨下瞧瞧给小公子和小小姐备的点心,等下要吃。”说罢起身而去。   屋子里只剩善水一人,她也不用装了,手指轻抚过厚实的牛皮纸封,飞快地启了火漆,取出里头的信瓤。   正是霍世钧的字,正如他人,运笔骤风疾雨,笔力峭劲透纸,流崖州三年,这一点却丝毫没有改变。   他称她“柔儿我妻”,叫她代他向母亲问安,说自己一切都好。招抚使的衙门扩修了一番,现在十分气派。不但衙门气派,他还新添了七八个仆从,有男有女,男的雄赳气昂,女的娜健多姿,妙在对他都是忠心耿耿,“每每回衙,尚未跨入,便争相蜂拥而迎,左拥右抱,吾心甚慰”,叫她放心勿用挂念,他在那里过得极是滋润。又说自己拜了个绰号为“老鱼”的渔民学了凫水,如今下水憋气半刻多钟不在话下。随信附的小囊中,装的就是他下海捞蚌偶尔所得的几颗上佳珍珠,尤其是那颗最大的,他本想等再凑一颗,成双后再送她,只是一直难以再遇,他又急着献宝博她欢心,这才先随信投寄给了她,等以后凑齐再寄。最后他仿佛担心,一本正经地问,那对双胞胎兄妹,从出生起就没见过他,等以后他回来了,万一要是不认他这个没用的爹,那该怎么办?   善水倒出牛皮纸封里的小囊,解开封口,里头滚出了几颗珍珠,圆滚饱满,最大的一颗,有她指甲盖大小。   他虽没提,善水却也知道,南方虽产天然珍珠,只采珠是件非常危险艰难的事情,天然环境下母蚌孕育的珍珠数量稀少,而且颗粒形状都难尽如人意,所以就连宫中这些年进贡的珍珠里,也难见到这样大小成色的珠子。   善水抚摸掌心中莹润的珍珠,眼眶觉到微微酸热。忽然瞥见信纸背后似还有字,忙再翻过来,一读之下,忍不住破涕而笑。   似乎是临时起意加上的,也似是为了故意逗她笑,他加了这么一句,说他方才提到的那七八个仆役,其实是看门土狗生出的一窝崽……“所谓女役,母犬也。柔儿万万不可误会。”   ~~   霍世钧挂了个官身,虽仍可通过邮驿收发公文,只朝廷明令禁止邮驿替官员挟带私信,且信件公文都由铺兵逐站递送,不但极不方便,也毫无隐私可言,所以这三年来,善于与他的信件往来都是经由霍云臣之手的。他在三年之前并未随霍世钧去,而是留了下来。善水知道他奉命保护府中的女眷,但除了这个,她隐隐也猜想,霍世钧手上似乎还握有一条只有他自己才知道的消息传递脉路。霍云臣留京,仿佛就是个中间站,在替他与此刻仍远在西北的宋笃行暗中传递着消息。   三年的时间,因了路途遥远,大约也是为了保密,善水与霍世钧的信件往来寥寥,一年最多也就一两次而已。只是每一次,当她为渺茫的未来感到惶恐忧心甚至心力交瘁之时,他的信总能让她笑着擦去泪痕。   一千多个只身远在天涯的日夜,她知道他其实一定非常寂寞。但是每次读到他的信,她却能感觉到他不疾不徐甚至带了调侃笔调下透出的那种只有经过岁月磨砺才能有的沉稳与耐心。   他没有消沉下去,还是原来那个霍世钧。仅这一点,就足够让她心安了。 ☆、第73章     善水反复读了几遍,读一遍,笑一遍,就在她恋恋不舍地把信折好归入密屉的匣子里时,忽然听见外头传来一阵踢踏脚步声,回头望去,见小鸦儿如猫一般地钻进了门帘,到她身后仰着脸道:“娘,娘,刚我和小哥儿去祖母那里,红英嬷嬷不让进。我就趁她不注意,从门缝里挤着看了一眼,瞧见姑姑跪在地上,祖母在骂她呢。”   乳母此时也是跟了进来,见善水望向自己,忙小声道:“是我不好,没留神,姑娘就……”   善水知道这女儿比儿子难管,唔了一声,想了下,拍拍小鸦儿的头,道:“祖母和姑姑有事,你别去烦她们,跟哥哥到院子里玩,娘这就去看看。”   小鸦儿点了下头,被乳母牵着手出去,临回头,又补了一句:“我瞧见姑姑在哭,好可怜,娘你去帮帮她……”   霍熙玉今年已经十七岁了,本该早嫁人,或是招赘驸马,只是至今仍待字闺中,叶明华每每与善水提起此事,便多愁烦。   善水到了青莲堂的静室时,红英正带着仆妇在廊下,见她来了,只是长叹一声,并无多言。善水入内,立在半掩的门前,透过帘子,屋子里头的情景便入了目。正此刻,她的婆婆叶明华一脸怒气,霍熙玉还如小鸦儿说的那样跪在她脚前,虽瞧不见脸,只看她昂着的头,也能想象出她此刻丝毫不退的神情。   “娘,你就应了我吧!”   霍熙玉忽然跪着膝行到她母亲脚前,磕头到地。   叶明华压低声,带着怒气道:“就算你已经求得皇帝同意,没我的首肯,你也休想!”   霍熙玉道:“是。皇伯父也说了,须得要你首肯,他才会下旨。所以我才这样一次次地恳求。娘,您就当成全我的心,应了我吧!”   她不说这个还好,一说,叶明华连声音都微微地颤了,“你的心!你只想到你的心,你可有为旁人的心着想过半分?张家的儿子为何自太后去后便离京,至今音讯渺无?他是不愿你再纠缠,这才远避而去的。你却到了现在还执迷不悟,你又可曾替我想过我的心?我这一世,别的再无所求,只愿我的一双儿女平安喜乐。如今你的哥哥就不用说了,数年也不见一面,只有你在跟前。我只想着你能嫁得良人,此生和和美美,我也就别无所求。如今这个张家儿子,撇去别的种种不说,他对你就没有分毫情意,甚至避你如蛇蝎,你这样一头拗着不放,就算求道圣旨招他为驸马,有这样一个心不甘情不愿的驸马,你这一世又能过得什么好日子?”   善水略微发怔,立在门口不动。   张家父母许也是知道了嘉德公主厮缠自家儿子的事,虽并不肖想有这样一位公主儿媳,自己不敢定亲不说,更无旁人敢与他家做亲,所以去年太后殁后,尽管非常不愿,还是允了儿子离京游历天下,心中只盼那位公主能早点改了心意。若她早招驸马,则儿子也可早回京城,算是避过这茬。却哪里想得到霍熙玉丝毫没有改变心意。去年因了太后一年服期,这才没有动静。如今服期一过,就去求了景佑帝。皇帝拗不过她,便应了下来,却又说须得先有她母亲的首肯,他才会下旨。这才有了这段时日王府里这一对母女的紧张气氛。   霍熙玉直起了身,慢慢道:“娘,我的性子,你最清楚。我只求娘成全我,往后苦乐,我自承担。”   “你如何承担?他若一辈子不回,你难道就跟他耗一辈子?”   “他若真打定主意一辈子不回,我也跟他耗一辈子。我不要他尚我,我嫁去他家。我代他侍奉父母乃至送终。”   叶明华怒极,猛地起身,一手抽上了霍熙玉的脸颊,怒道:“痴儿!你之欲,在他眼中却是不欲。你为何这样执迷不悟!”   霍熙玉眼中蕴泪,头却扬得更高,一字一字道:“我不管他如何。只要娘应了,无论往后如何,我绝不后悔!”   叶明华一阵头晕气短,扶住额头,身子摇摇欲坠,善水急忙推门而入,一把扶住叶明华,看向霍熙玉,踌躇片刻,道:“小姑,一世路长。夫妻同心,苦乐才能有人与你共担。你这样执拗,既为难自己,也为难旁人,又是何苦。”   霍熙玉凄然道:“什么是苦?什么是乐?嫂子与我哥哥如今隔了万水千山,几年不得一见,旁人说起,你自然是苦。只你自己心中,到底是苦是乐?我也一样。我心中只想与他一起,我便照自己所想而行。我不管旁人背后如何议我,我也不管他如何看我,我只顺从我心我念。我不觉苦,丝毫不觉。”   数日之后,一道密旨未经宗人府,直接由内侍宣至张家。嘉德公主下嫁,命张家人火速召回张若松,备大婚。   ~~   “马……马儿的马……”   小羊儿趴在小桌边,伸出短肥的小手,认真地戳着桌面上摊开的一叠图画卡认字。   “错啦!这不是小马儿,这是小羊儿的羊!”   小鸦儿见哥哥认错了,急忙纠正。   “就是马!”   一向都被妹妹牵着鼻子走的小哥儿这一回却很执拗,不肯改口,仍指着画卡上的羊念着马,小鸦儿不服气,急忙向一边的母亲求助,“娘,小哥哥明明认错了,我教他,他还不认错!”   善水凑过去看了一眼,笑道,“妹妹说的对,这是小羊儿,怎么连自己都认错啦。”   “不是小羊儿,就是小马儿!”   小羊儿忽然发起了脾气,把面前的一堆图画卡都推开,抓了一把,立刻撒得满地都是。有一张正飘到窝在桌脚边打瞌睡的婥婥鼻子上,婥婥被惊醒,睁开眼喉咙里咕哝几下,又把头埋在爪子窝里继续瞌睡。   “小羊儿不乖,是不是屁股痒了要打?”   善水不悦地皱眉,神色立刻严厉了起来。   “娘不要骂小哥哥。我这就和他一起捡。”   小鸦儿急忙从椅子上爬下来,戳戳还鼓着腮帮子的小羊儿,不安地看了一眼母亲。   “就是马……”   小羊儿也看了眼严厉的善水,微微扁了下嘴,眼睛里已经微微蓄了泪花,却强忍着不让掉下来。   儿子这样一反常态地犯倔,倒是少见了。想起他自昨晚起便似有些闷闷不乐。善水想了下,便和颜悦色地道:“小羊儿这是在想什么?告诉娘,好不好?”   小羊儿被她一哄,再也忍不住,抽抽搭搭地说:“昨天我看到邈哥儿的爹爹骑马回家抱他了。娘你说爹爹也在外面骑马。是不是爹爹的马没邈哥儿爹爹的马大,这才回不了家?我要小马儿,好多好多的小马儿,等小马儿都成大马儿,就能驮着我爹爹回家了。”   善水一怔。   昨天她带一双儿女回了趟薛家,被送出来时,在门外正碰到回府的薛英,阿邈看见父亲,朝他跑去,被薛英抱住高举。没想到这一幕落入小羊儿眼中,竟会勾出他这样的心事。   善水心中微微酸楚,摸摸儿子头顶柔软的黑发,正要软语安慰几句,边上的小鸦儿眼圈也是红了,蹭到善水边上抱住她腿,仰脸问道:“娘,我爹爹到底什么时候回?”一边问着,晶莹的泪珠串便沿着腮帮子滚了下来。   眼见小羊儿和小鸦儿都哭得泪水涟涟了,善水胸口也似被一块巨石堵住,喉头梗塞,一时更想不出该用什么话来搪塞这一双儿女。一直在窗边做针线的白筠拭了下眼睛,急忙起身,正要叫乳母过来哄俩娃娃出去,忽见门帘挑起,青莲堂那边的一个丫头进来,看见屋里这光景,一怔,随即便说了来意,道是请善水过去。   那丫头传完了话便去了。善水以为婆婆是想打听张家的事情,等哄住了兄妹俩,让乳母带着,自己到镜台前稍理了下妆,见看不出异样了,便往青莲堂去。   屋里空无一人,婆婆叶明华正坐着,仿似在出神。见善水进来,面上露出丝笑,示意她坐自己边上。   善水知道这些时日来,她被小姑霍熙玉的事弄得身心俱疲,自己昨天回娘家时,听来的消息又不是很好,此刻便也不提,只是问了安,道:“娘,见你这两日精神头不大好,怕那俩孩子闹腾到你,便给拘住不让来。”   叶明华微微一笑,“也没什么。有孩子在跟前,便是闹腾,也觉得好。”又道,“你去娘家,可曾听到什么有关张家的事没?”   虽是恨铁不成钢,最后终究拗不过霍熙玉,只丢下一句“你的事儿我管不起,从今往后,你是死是活,我眼不见为净。”只毕竟母女连心,又怎么可能真的不挂心?   善水暗叹口气,也不敢隐瞒,只照自己从母亲文氏那里听来的消息,道:“张家父母那日对内侍说的,并非虚诓。张世兄自去年离京,到现在将近一年半了,只在今年年初时,家里曾收到一封他托熟人辗转而来的信。当时是说人在齐鲁一带。只如今过去这么久了,怕早有所变动。张家父母得了旨,自然不敢怠慢,已经叫族人赶去追他。娘放心,我听说皇上不是也下发行文,命当地官员查找了吗?既然官府出面,想必很快便能有消息。”   叶明华略微皱眉,叹了口气,道:“我想问的,倒不是这个,”踌躇了下,忽然叹道,“算了,强人所难的事都做了,张家人态度如何,如今也不重要了。若真有报应,抱我头上便是。是我没管教好女儿,这才有了今日之事。”   善水安慰道:“娘放心。张家父母都是谦恭之人,我那世兄更是温良。起头虽有些不尽如人意,只等小姑日后嫁去了,必定也会成一桩良缘。”   叶明华摆了摆手,“罢了。我这个母亲,也就只能做到这一步。往后如何,就看她自己造化。”话锋一转,看着她问道:“我刚听说丫头去叫你时,你屋里那俩娃都在抹泪?”   善水怕徒惹她伤感,不欲在她面前提霍世钧,便笑道:“没什么。是小羊儿不肯好好认字,被我责骂一通,他妹妹帮着哥哥,也一道与我生气来着。”   叶明华微微一笑,“这兄妹俩倒好得跟一个人似的,叫人看着就心疼。”   “祖母,娘说谎。”   门帘处忽然被撩开,小鸦儿钻了进来,跑到叶明华脚前,仰头道:“祖母,刚才我和小哥哥想爹了,这才哭的。”   乳母这时也跟了进来,慌忙赔罪,要抱着小鸦儿出去,被叶明华阻了,把小鸦儿抱到了自己腿上,“小鸦儿跟祖母说说,想不想见你爹?”   小鸦儿点头,“做梦都想,我还没见过我爹的模样呢。”   “要是祖母让你去找你爹,你去不去?”   善水心猛地一跳,看向对面那祖孙俩。   小鸦儿已经瞪大了眼睛,惊喜地道:“真的?祖母没有哄我?小鸦儿每次说要去找爹,娘都要骂我,说我带坏了小哥哥!”   叶明华看一眼善水,又对着孙女笑道:“祖母说了才算。可是小鸦儿,去你爹那里的路,很远很远,要坐车,还要坐船,你怕不怕吃苦?”   小鸦儿欢喜得尖叫了一声,“小鸦儿不怕!只要能见到我爹,什么都不怕!”   “娘——”   善水忍不住,叫了一声。   叶明华这才抬头,看向她,“放心。我没被熙玉的事气昏头。”说罢放下了小鸦儿,轻轻拍了下她头顶,“去吧,祖母和你娘有话说。你先别告诉你哥哥,他知道了又要哭鼻子。”   小鸦儿急忙点头,欢天喜地跑了出去。   “柔儿,你跟我说实话,你想不想去?”   ~~   去崖州,和丈夫在一起。   这个念头,若不是当年恰巧发现自己有孕了,她一定会付诸行动。如今一晃三年过去,她在洛京抚育着一对儿女,渐渐地,早已经习惯压在了心底,从没有表露出来。没想到此刻却被婆婆这样再次提起,浑身的血液都像升了温度,脸微微发红。   “娘……”她踌躇了下,说不出来。   她想去。可是顾虑太多。年幼的一双儿女,还有表面平静,但不知道什么时候可能就会被再次搅浑的□面……   “这次和你刚过门时的那次不同,”叶明华微微一笑,“那次是我拿大棒子赶着你,你人虽上路,心里怕是一直在骂我。这一次,我知道你想去。前几年,自然是走不成。如今小羊儿小鸦儿都大了,想去,那就去好了。”   “可是……我怕万一朝堂再次生变,我过去了,会不会成少衡的累赘?”   善水终于说出了自己心中的隐忧。   叶明华道:“有个名叫卢宕的官员今春入京述职,再过几日,他就要携了家眷一道,去广州府任州同。小半个月前,我叫冯清递了话,说你要随他车马一道过去崖州。他前几日特意亲自上门回了话,说路上必定会小心谨慎,叫放心就是……”她望着善水,微微笑道,“咱们这王府,虽早就只剩下个空架子,但和别家还是有些不同。这样的事找上他,他又是个在官场上经历过的,铁定去问过上意,若没皇帝的金口,怎么敢胡乱就应下来?所以你放心,至少在皇帝这块儿,他暂时不会有什么别的打算……”叶明华说到这,唇边忍不住还是浮出了一丝冷笑之意,“用完我儿子了,撇开他了,好容易得这和和气气的局面了,他又怎么可能再召他回来?至于你过去后,若真有什么意外之事,那也是人算不过天,到时应变便是。你们年轻,就为着这点不可知的变数这样两地空耗,我看着也心疼。”   善水强压住几乎已经在胸腔里鼓荡的心跳,颤声问道:“那小羊儿和小鸦儿?”   叶明华叹了口气,道:“你去便去了,娃儿我本都舍不得让你带走。只我也晓得做娘的心。见不着丈夫,想丈夫。等见着丈夫了,又会挂念娃儿。好在有两个。你若舍不得,把小鸦儿带去,让世钧见见他的女儿。小羊儿留在我身边,你瞧可好?” ☆、第 74 章      当小羊儿终于知道了,妹妹要跟娘去爹爹那里,自己却被留在这座四四方方的大宅子里,当场便委屈得掉了金豆子。   他真的好委屈啊,他可是哥哥,怎么能这么欺负他呢?呆呆地立着不动。小鸦儿欢天喜地过后,见他这模样,急忙到他身边,哄着道:“小哥哥别哭,等我见到了爹爹,就跟他说你也很想他。”      她不说还好,一说,小羊儿狠狠咬住嘴唇,眼泪掉得更凶了,原先还是一颗颗,现在成了一串串。小鸦儿忙伸手替他擦眼泪。她擦一行,小哥儿便再掉一行,到了最后,眼见越擦越多,急忙回头对着善水道:“娘,叫小哥哥跟我们一道去,好不好?”      善水心中,自然也是舍不得把儿子留下。只婆婆有这样的安排,除了不舍,自也有她的道理。从洛京到崖州,路途遥远,慢则半年,快的话,三四个月也是必须,大人还能忍受,对于小娃娃来说,却不是段轻松的路程。小羊儿虽是哥哥,与小鸦儿又同胞所生,长得也虎头虎脑,体质却没妹妹好,自出生后,时常头痛脑热,叫叶明华和善水这婆媳俩不知道操了多少心。如今虽好了些,叶明华又怎么肯让他一路颠沛,到崖州那样一个据说全年暖热、气候与洛京大相迥异的荒僻地方去?      善水见儿子哭得几乎要撞气了,心疼地将他抱在怀里,道:“祖母对小羊儿好不好?”      “好——”      小羊抽噎着点头。      “那爹爹对小羊儿好不好?”      小羊儿想点头,头却点不下去,咬着嘴巴说不出来。      “妹妹跟娘去看爹爹,要是小羊儿也跟着一道去了,祖母一人在家,想和小羊儿说话的话,也找不到你,会不会很难过?”      小羊儿眼泪汪汪地点头。      “所以娘和妹妹不在,小羊儿就代娘和妹妹陪着祖母,好不好?”      小羊儿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可是,我也很想去看爹爹……”      善水把他抱得更紧,亲了下他的脸蛋,“等娘回来,就把爹爹一道带回来给你看,好不好?”      “小哥哥别哭,我把爹爹带回来给你。”      小鸦儿这回学聪明了,踮起脚尖,用条手帕替抱在善水怀里的小羊儿擦眼泪。      “你记得要把爹带回来的,不能抢走不给我……”      小羊儿哽咽着道。      “咱们拉钩,说好不反悔。要不然我就是小狗狗。”      小鸦儿把指头弯起,伸到了小羊儿的面前,小羊儿虽还不愿,却也没办法,哽咽着像平日一样,把小手指认真地勾到了一起。      ~~      五月初,卢宕南下广州赴任,随行的除了自己的人,还有永定王府家眷一行。      这一趟南下,善水带了女儿。因去的并不是个好地方,跟去也不是趟好差,所以随带之人并不排场。问起乳母时,见她期期艾艾,瞧着不大愿意的样子,反正小鸦儿也大了,便未勉强。雨晴去年时,嫁了王府里的一个管事的儿子,如今初为人母,自然也不能跟随。所以带去的人里,除去两个两明轩里一直用的表示愿意跟去的丫头,当年的老人里,就剩白筠一个。霍云臣自然随行护送。      大元举国之境,凡人口繁阜州县,沿官道每五十里设一个马驿,供路上官员往来歇息和铺兵传递公文所用。水路也有水驿,备有船只。偏远之地,则按每七十里、一百里等酌情设驿。一行人出城之后向南,一路先走官道,待到了水路通达之处,便拟改坐船只,径直扯帆南下。      卢宕赴广州任,品级只是个六品的州同,本是没资格住驿站上房的,只他临行前,从吏部却领到了一品大员才有的文牌书,所经驿站,驿丞无不屈膝以上礼待之。卢宕及夫人知道这是沾了善水一行的光,永定王府如今虽淡出朝堂视野,只身份毕竟还摆在那里,不敢怠慢,一路上嘘寒问暖殷勤备置。这样昼行夜宿,比起在京中王府之时,辛苦自不用说,只想到每过一日,距离崖州就更近一步,心中有着盼望,便也丝毫不觉得苦。      这是小鸦儿第一次出远门。刚出来时,万般兴奋,恨不得时刻都扒开帘子向外望。过了小半个月,官道两旁入目不过都是那些单调景象,农田桑榆、远山原野,或是烟织水笼的村落,渐渐便失了兴头,开始软趴趴地窝在母亲和白筠姑姑的膝上,每天问的最多的,就是“我什么时候可以见到爹爹?”好在入了六月,一行人终于改走水路,从水驿换了船只,十数人分三四只船继续南下。于是小鸦儿生平第一回又坐到了在水面上飘啊荡啊的船,趴在舷窗上,看着两岸不断倒退的挑担牵牛的农人们,比刚开始坐马车出门还要兴奋。      小鸦儿是兴奋了,随行的两个丫头却醉船,先后趴了下去,一起来便犯晕,别说服侍人了,反倒要白筠忙着送她俩送饭送水。卢夫人便主动说要匀个丫头过来借她们使,善水不想欠人太多人情,给婉拒了。好在小鸦儿极乖巧,也用不着她太多操心,倒也算是顺当。就这样一路顺着风水,终于入了九月,据船大说,再小半个月,便近广州府了,只到了后,仍要跨海行船数日,才是崖州境地。      越往南,沿岸所见风土人情便越是迥异,气候也越发炎热,白日里船舱顶上覆了一层厚厚树叶,船大时常以水浇灌降温。后船卢夫人的一个孩子便因受不了炎热病了去,又怕耽误了赴任日期,不敢稍作停歇。善水原本怕小鸦儿也支撑不住,不想她知道就快到了,反倒一改先前因了路途遥远困顿的恹恹,一张小嘴里三句都离不开她那个爹,这才放心下来。      船只终于入了广州府,又沿水路行了数日,最后停泊在一个名为太平海口的水驿里,过了明日,一行人便要上岸,卢家去赴任,善水到距离崖州最近的海口,再次登船。      入夜了,白日的炎热渐渐散去,夜风吹来,带了些微水腥的空气也终于有了丝凉爽之意。善水哄着女儿睡着了,开窗让夜风入舱,自己和衣眯眼片刻,怎么也睡不着,心中略微发闷,想起刚才开窗时见到月色如水,便出仓到了船头甲板,这才看到有人正靠着桅杆坐于甲板之上,背影竟是白筠。      善水没想她此刻也没睡,便朝她而去。白筠听到脚步声回头,正要翻身起来,善水已经到她身畔,也学她的样坐在了甲板上。      甲板入夜时,已用水冲过一遍了,此刻坐下,臀部却仍感到些微的热气,但并不难受。      “一路过来,辛苦你了。”      善水诚挚地道谢。      她这话说得没有半分客套,全是真心实意。一路过来,那俩丫头晕船晕得几乎什么也干不了,所有零碎事情,都是她帮着自己做的。      白筠笑道:“夫人说什么呢。全都是我当做的。”      霍世钧被削爵,所以一直以来,她的称呼也早改成夫人了。      善水侧头望她。见月光撒下来,照得她一张面庞如满月般丰华润美,眉眼里又透出一种仿佛能抚平人心的宁静。这么好的一个女子,却蹉跎至今……      善水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前头十几米外的那艘船,便是霍云臣与船大所歇的。此刻正静静泊在水湾之中,除了船头高挑的一盏照夜灯笼,舱中寂阒无光。      她低声道:“我从来就没怪过你和云臣,少衡必定也不会。何苦这么要这么为难自己?”      三年之前,那件事后,后来虽知道那马是受了暗器刺入脸目这才发足狂奔,白筠却始终深以为是己之过,耿耿不释。      果然,她避去了话题,只是笑道:“夫人,我听说崖州风土比之这里更为怪异,莫说男人,连女人也都穿着紧窄,鬓边簪了茉莉,头覆一顶尖尖竹笠,赤脚行路。咱们过去了,难道也入乡随俗?”      善水低叹一声,道:“白筠,你跟我十数年,早与我家人无二。云臣这趟护送我到后,便要返京。你若跟我留下,下次与他相见,不知又是何年何月。你与他两情相惜,听我的,这回由我做主,到了,你们便成婚,你随他返京。”      白筠脸上露出一丝笑容,慢慢道:“夫人,我感念你的体察之心。只是当年事发之后,不止是我,云臣更万分自责。身为侍卫长,当以保护夫人为第一要务,他却为了追我,致使夫人陷于险境,这才有了后变,更教夫人与大人两地相隔。我与他早已约定,大人一日不复起,我一日不嫁,他一日不娶。”      她说话之时,神色仍是那样平静,仿佛这是天经地义。      “你们的大人,此生若再无复起之日呢?”善水握住她手,凝视着她,“当年之事,与你们又有何干?都是命数。我与少衡,绝不愿让你们这般空耗青春。”      白筠忽然起身,朝她跪下磕了个头,郑重道:“夫人,我与云臣虽人微言轻,却也知道誓守。当年既许下誓愿未竟,今日即便相守,心中也是不安。求夫人成全我与他的心安。”      夜风掠过,吹得岸边树丛沙沙作声。善水忽然瞥见前面船头有个人影立了起来,也不知是早坐那里还是刚上来的,月色之下望去,认了出来正是霍云臣。叹息一声,指指前头,笑道:“想是咱们说话声,吵醒了人呢。我回舱了,你若还睡不着,自个儿上岸赏月吧。”说罢下了甲板,钻回船舱。      一夜无话,到了次日上岸,再行小半个月,终于到了最南之境,一个隶属于南溟县的小渔村。面前,是道长长的海峡,过了海峡,便是崖州。据说天气晴好的时候,站在南溟的海口之上,甚至能看到点点小岛浮在海面,让人分不清到底是真相,还是欺人眼目的海市蜃楼。      孤悬海外的崖州,星罗棋布着大大小小的无数岛屿,每一个已经被人发现的岛,都有一个美丽的名字。岛上除了土著居民,剩下的,不是犯了大罪的流犯,就是触怒龙颜遭到贬谪的官员。      南溟县的林知县自然知道,在这些人里,有一个却很特殊。他是皇族,也曾是这个帝国政治中心里最举足轻重的大人物。他名叫霍世钧,他如今就在那座最大的名叫珊瑚岛的岛屿之上,挂着一个招抚使的官衔,衔职甚至比他这个知县还要高上一品。但是那个人,他也不能擅自踏上大陆一步。看住他,报告他的动静,也是他这个知县的重要任务之一。      当然,林知县更知道,这种人物,或者就像他曾见过的搁浅鲨鱼,就此因了渴水死去,或者,一旦潮汐涌来,借了水力,他便立刻龙游大海吞云吐雾,所以等见到那个神情严肃的霍姓男子递过来的一张广州府批下的派船指令后,不敢怠慢,立刻奔走寻到了一条他短期内能调到的最大的船,找了当地最有经验的老把头,备足淡水干粮,准备送招抚使的家眷渡船前往珊瑚岛。      一切都准备好了,据说,要是顺风顺水,在海上最后漂行几个昼夜,小鸦儿就能踩到她父亲所在珊瑚岛的白沙了。小鸦儿盼啊盼啊,终于盼到那个黧黑干瘦的老把头过来,他却望了下天,慢悠悠地说:“小丫儿莫急,等风暴过去,就能起身喽——”      小鸦儿听不懂他的话,却也看出他不动身,失望极了。      老把头一笑,露出豁口的门牙,把手上的一只海螺丢给她,自己抱着手慢慢走了。      林知县急忙把话译了,又赔笑,“夫人莫见怪,此地人不服教化,都是这般粗鲁模样,下官刚到时,也被气得不轻……只他却是最有经验的,行船六十几年,从无闪失。”      善水虽也心焦,恨不得立刻就上船起锚,却是按捺了下来,道:“他既然有经验,听他的便是。”      “夫人若是心急想让霍大人知道,下官可放信鸽递送消息。”      珊瑚岛设有衙署,偶有公文消息传递,若非一定要派送原件,林知县便会抄成小纸卷入小竹筒,缚在信鸽脚上传递。      “不要不要——”      小鸦儿立刻摆手。      她从出京起,便立志要突然出现在她爹爹面前,给他一个大大的惊喜,眼看就要实现了,立刻坚决反对。      “就听小鸦儿的。”      善水一笑,牵了女儿的手,迎着海风回去。      老把头的话果然应验了,当天夜里,海上便起大风大浪,风雨一直持续,小鸦儿也一直坐在窗口,托腮歪头等着雨停。这样一等就是两天。到了第三天的黎明,大海终于平息了下来,碧蓝一片,天空也纯净得像块宝石。老把头终于在小鸦儿的翘首期盼中,带着他的儿子小虎慢悠悠地出现。      “好走嘞,小丫儿——”      他拖着声音,仍用慢悠悠的声调,唤了一声。      小鸦儿尖叫起来,如小鸟般地扑了出去。但是今天上船的,却只有善水母女和霍云臣了——两个带来的丫头,虽是下人,在王府里却也没吃过什么苦,颠簸了小半年好容易熬着到了此地,元气大伤,人瘦了一大圈,站地上都仿似立不稳,善水叫了郎中来看,说要调理静养。珊瑚岛据说只有土医馆,所以善水将她们留下,等养好了再去。然后不巧,白筠到了这地大约水土不服,刚前几天竟也病了去。她是坚持要陪善水,善水又哪里肯,也一并留下了。      老把头祭过海,扯满了风帆,船便在海鸥声中,破浪而去。两夜过后,到了第三天的中午时分,终于抵达了珊瑚岛。      ~~      珊瑚岛上散布着十几个村落。霍世钧所在的村落,名叫水涨。这是一个真正的世外桃源。苍山碧海、银沙礁盘,鲜花处处,椰风阵阵。就如白筠先前所说的那样,沿途遇见的岛上居民,男子大多赤臂,身材并不高大,却是黝黑肌健,而女子裹了花裙,赤足携篓而行,看见陌生人来,纷纷驻足,露齿而笑,面庞之上,满是鲜亮阳光跳跃。      热情的村民,帮着搬拿行李,将善水带到了霍世钧的衙署。远远看见依山傍海的那座建筑时,她忍不住便要笑起来。      她想起他在前次信中说,他的衙署新修门面,气派非常。现在亲眼看到了,才知道“新修门面”所指是何,分明不过是两扇用椰木所造的原木门,院墙也无,曲曲折折地被苏铁、青葙、杨桃、落葵,还有大簇大簇繁茂茉莉围成了一个院落。      霍世钧却不在。一阵热闹无比的犬吠声中,出来一个三十多岁,名叫阿香的当地壮实妇人。她是三年前霍世钧刚到时便给他做饭洗衣的,所以能和善水简单交流。知道她竟带着女儿到了这里,阿香惊讶地瞪圆了眼睛,忙不迭地把人让进了屋。      她不称霍世钧为大人,说岛上的人都叫他大君。这是他们对勇武者的尊贵称呼。据她比划着说,附近的吉阳岛时有海匪横行,岛民向大君求助,他带着人,小半个月前便出海去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原本满怀激动的母女此时四目相顾,小鸦儿差点没扁嘴哭出来。      阿香显然并不畏惧这个“大君”,所以对善水和小鸦儿也丝毫不惧,捧上清凉的茶饮给小鸦儿,笑眯眯道:“等等,等等就回来哩。”      小鸦儿虽焦急盼望见到父亲,但起初的巨大失望过后,很快便也与附近闻讯赶来看热闹的当地小孩子们玩到了一处去。这些娃娃,大多黑瘦,却几乎都有一双明亮的眼睛,聚在椰木门外探头探脑,害羞而好奇地望着在他们眼中打扮得如同海仙女般的大君的女儿。没两天,小鸦儿就学会甩掉绣鞋光脚走路了,脚底心踩着细沙,咯咯地笑个不停。      等到第三天,霍世钧还是没有回来。阿香却一脸羞愧地说,她听说她女儿要生了,要回家去看下,怕要好几天不能给他们做饭了。善水自然应允了,从妆盒里拿了一双绞金丝镯递去,说是送给孩子的洗生礼。阿香推却不去,羞红了脸,最后接过欢天喜地地走了。      善水知道霍云臣挂念着白筠,心中必定恨不得立刻插翅渡回,只不过霍世钧没回,未亲手交接,以他如今的秉性,想必不肯先走。劝了几句,果然见他沉默摇头,知道说也无用,便也不再开口,心中只盼着霍世钧早点归航。      阿香走后的这天傍晚,善水如昨几日一样,等在被人指点的村口归航海码头处。放眼望去,白沙的尽头,夕阳与大海正在幽会亲吻,落日融入了葡萄红酒般浓醉的海面,海风迎面猎猎而来,掀得她衣袂鼓荡,几欲乘风而去。      善水立在礁石之侧,遥望海平面的尽头,直到夕阳半个沉入海面,晚霞也渐渐收尽华彩……      又要等下一个黎明——她压下心中的失落与不安,挂念未跟着自己的小鸦儿,叹息一声,最后看一眼,正要转身离去,忽然定住。      海平面的视线里,仿佛出现了一角帆影,再等片刻,帆影渐明,她终于看清了,那是一艘三面风帆的船,正是村人所说的半个月前启航的那艘。      善水几乎不能呼吸了。她圆睁着眼,定定地注视着正逆风破浪而来的帆影。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      “瞧唷,海口那有个女人在等着,”一个汉子忽然瞟见岸边礁岩侧沐在夕阳金光里的小小的女人身影,也没看清,急忙便回头嚷了起来,嚷得满船的人都听见了,“黎德,是不是你那个才抱了几天的新媳妇熬不住念你胯-里的那玩意,这才天天的来这守你哇——”      粗鄙的玩笑引出了一阵大笑,那个叫做黎德的年轻人脸微微发红,却也急忙挤到船头去看,看了片刻,便失望了。      “奇怪了……这穿得打扮得……倒像是对面大陆的女人……”      起先那汉子也发觉自己看走了眼,嘀咕了一句。      霍世钧赤着黝黑上身,穿一条黑色水裤,腰间系手掌宽的皮带,更衬得腰背精壮。他与船上这些精挑细选出来的团练民夫一样,赤着脚,踩着湿滑的甲板,稳稳大步到了前舱,驱散只顾看女人的男人们,喝道:“转风向了,调帆加速。快点到岸,回去就能睡女人了!”      男人们哄堂大笑散去,霍世钧转身前,瞟了一眼入码头的方向,果然看见个女人的身影。他淡淡调转视线,忽然,猛地再次回头,眼珠子都差点迸溅了出来。      这里离岸,还有数百米之遥,码头处的那女人面目还很模糊,但是那个身影,曾无数次入他梦的女人身影……      他浑身的血液都鼓荡而起,两步跨到船头,抬手遮住西斜阳光对他视线的干扰,再次凝神望去。      一定是她!他要是能认错,把眼珠子挖出来踩都无怨!      近了,他已经能看见她的样貌了。她仿佛也认出了高高立在船头的他,又仿佛不敢认,只是那样呆呆地望着他的方向。      广阔天地之间,碧海白沙之上,大风吹起她的裙摆,鼓成一朵盛放的莲。他甚至看到她漆黑鬓边簪的那串洁白茉莉被忽然再一阵的海风卷走,扑落到了纡澹海水里,她却浑然不觉,仍是那样痴望着他的方向。      霍世钧再也忍不住了。身下的船,行得竟是如此的慢!      他在身后一群男人惊讶的目光之中,猛地纵身长跃入海,再浮出头时,已在船头十数米外,仿佛浪中鹰鹞,劈开水波朝她奋力游去。 ☆、第七十五章 当善水目力所及的视线里出现了一个男人,他迎风高立于船头、背抵风帆与其后的万丈夕光,甚至还看不清他的脸孔之时,她身体里那种仿佛发自脚底心而直击心脏的微微战栗便已明明白白地告诉了她,她的男人回来了,而他也感觉到了她立在这里的等待。 这一瞬间,她忘了周遭一切,只是痴望着那个还只能看得到模糊身影的男人。他正踏着万丈碧波,在晚鸥声声鸣唳之中,朝她一寸寸地靠近。泪沾于睫时,她忽然又看到他从船头长跃入海,一道流畅的弧线过后,身影便被海浪吞没了。 她一开始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惊叫一声,下意识地朝前奔去,直到她站在温暖的海水里,裙摆被涌上的浪头打湿,她停住了――看到他已经从海面浮现,正朝自己游来。 在他二十七年的人生中,从没有像这一刻,霍世钧觉得自己的双臂充满了如此沸腾乃至燃烧的力量。近岸的浪头已经小了许多,却因今日风盛的缘故,仍旧汹涌,他却仿佛海中蛟龙,迎着劈面压来的阵阵水浪,挥动如椽的双臂,劈波斩浪飞速前进,将永乐号撇在了身后,包括那一群因了极度讶异再度聚拢到船头围观的团练民夫们。 “娘嘞――那女人是谁?” 只要不是瞎子,谁都看得出来,平日沉默寡言的霍大君,现在这样一反常态地扑腾入海,为的,自然就是前方码头处的那个陌生女人了。 “兄弟们,有热闹看了,赶紧的,追――” 汉子振臂吼了一声,水手呼啦一声散去,掌舵的掌舵,转帆的转帆,永乐号急急追赶而上。 霍世钧却没注意到身后,他的全部感官现在都只集中到前方的那个女人身上了。从他现在的角度看去,她便宛如海中央的幻相,仿佛一个浪头打去,这人影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更焦急了,恨不能身有上古神话中天地神祗的力量,劈水为道,让他踩着实地朝她发足狂奔,一定要在她消失前,将她紧紧地抓在手中。 他终于游近了她,看得清清楚楚。她站在浅滩的海水里,面上沾着不知道是泪还是海水的晶莹珠子,笑着望他。 他一眨不眨地望着她,仿佛眨一下眼,她就会消失。他感觉踩到了实地,刚站稳身体,被身后卷来的一道浪花推涌,猛地发力朝她奔去。 “柔儿,真的是你……” 她就在他面前五六步外的水中,只要他再奔跑,下一刻就能拥她入怀。但是他却停住了――不是被大海耗尽了力气,而是感觉到了心中那种油然而起的仿佛不能把握的恐惧。 她现在,难道不是应该置身于与他隔着千山万水的洛京吗,怎么可能会像海中神女一般地从天而降迎接他的远航归来? “柔儿,真的是你吗?” 他迎着海风,猛地大吼。 他是如此地用力,以致于脖颈与肩肌的筋脉都纵横贲生。吼声被海风撕扯着激荡在碧波之上,惊得本在近旁盘旋的几只白鸥慌作一团,急忙擦水掠翅翔逃。 ~~ 他就这样湿漉漉地从水里出来,站到了自己的面前。熟悉的眉眼之间,已经寻不到半丝半毫当年曾有的戾气或凉薄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如刀雕斧斫般的坚硬与沉凝――岁月就是刀斧,它雕斫人心、表于皮相。 “少衡,你黑了――” 她面颊上还挂着泪,顾不得擦,朝他笑着伸出了手。 霍世钧的再次发出一声连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的吼啸,啸声之中,人已经飞身扑去,将她压倒在身后的沙滩之上。 他紧紧地抱着她,用一种恨不能把她揉入自己身体的力量,带着她一连翻滚了十几个圈,最后被一块礁石给挡住了。 裙衫湿了,头发衣领里漫进了细沙,脚上的一只绣鞋也脱了去,被海水冲着,悠悠荡荡地漂走……善水却浑然不觉。她饱满的丰盈与他的赤膛紧紧相贴,感受到他一下下强劲有力的心跳。鼻息里满是他带了海水气息的男人雄浑味道,整个人完全沉浸在了他的怀抱之中。 霍世钧抵住礁岩,终于停了下来。他压在她的身上,凝视着她。 “柔儿,真的是你吗?” 他用他被海风吹得黧黑的手掌轻轻抚过她白玉般的脸颊,低头亲下她的额时,这样念了一句。 “真的是你吗?” 他改亲她的眼皮时,再念叨一句。 “我还是不敢相信……” 他亲她的鼻尖,又这样念叨。 当他亲到她的唇,她感觉到他仿佛再要开口时,伸手抱住他阳光色的宽厚后背,张口重重咬在了他带着海水咸味的肩膀,留下两排清晰的牙印。 “疼吗?现在总相信了吧?” 她笑着,泪却仍不断滴淌。 霍世钧哈哈大笑,“疼!咬得好!柔儿,你果然还是这样,一点都没变……” 笑声还未歇,他低头,狠狠地吻住了她的嘴。 天地之间,此刻仿佛只剩他与他怀中抱着任他亲吻的这个女人了――直到身后传来不和谐的一声问话。 “大君,这只鞋,还要吗?我刚跳下海捞起来的。不要的话,我拿回家给婆娘了。她说广州府的女人鞋好看,眼红……” 霍世钧猛地回头,看见永乐号已经泊岸,几十个高矮胖瘦的大男人正站在自己身后十几步外的浅滩之上,目光洞洞地围观他亲他的女人,也不知道看了多久。说话的是黎德,他手上提着那只还在滴滴答答淌水不停的绣鞋。烟霞的鞋面上,绣着两朵精致的并蒂莲。 他感觉到她害羞了,在使劲地推他。低头看她,见她脸颊之上,果然已经浮上一层红晕,艳得像被夕阳涂了粉光的云霞。 他一笑,撑着身体从沙滩上一跃而起,朝着那群汉子走去,到了黎德面前,伸手拿过那只绣鞋,转身回到已坐起身的善水边上,蹲下替她穿好,然后将她抱了起来,朝着村口而去。走了几步,他忽然停了下来,回头,用当地土语对着那群目瞪口呆的汉子们道:“她是我婆娘,洛京第一美人。为了我,从京城到了这里。这天下,你们谁见过比我还有福分的男人?” 汉子们嗟呀叹声中,霍世钧哈哈大笑,转头大步而去。 ~~ “你刚才,对他们说什么呢?” 善水不想让他众目睽睽地抱自己走路,只他不肯放下他,只好由他去了,终究还是有点窘,想起刚才那些男人的表情,忍不住戳了下他的胸膛,问了一声。 霍世钧双目望着村口,道:“我说我是这天下最有福分的男人。” 善水啊了一声,脸微微涨热。 “我是说真的……” 他凝视着她,朝她粲然一笑,黝黑皮肤衬托之下的牙齿,白亮得如同晶石。 她咬着唇,把脸埋在他带了阳光热度的胸膛前,唇角抑制不住偷偷地上翘。 女人的心啊,有时候何其卑微,何其容易得到满足。男人这样的一句话,就能让她忘却从前的一切分离苦与徙途辛。 村口很快就要到了。 这里白天时间长,即使太阳下山,也要很久之后,天才完全黑透,所以现在村口仍有不少妇女来往走动,或趁着最后的天光补织渔网,或收着白日晾晒出来的鱼干。 善水压下心中满满溢出的甜蜜,扭了□子道:“快放我下来,再被人看见,多难为情……” 他拗不过她,只好放下了她。等她拍掉身上裙衫沾住未脱的沙粒,笑着牵住她一只手,迎着村人的目光往里而去。 大君的夫人带着女儿来了,夫人天天到码头等着大君归来,这消息早就传遍整个渔村,所以现在见到大君牵着善水的手入村,纷纷致意行礼过后,家里有男人一道出航的,立刻便急切地跑去相迎,没有的,纷纷看着他夫妻二人的背影,笑着低声议论。 从码头到住所的这段路,不过短短一里,他们却像有说不完的话。到了那所夕光笼罩下的被花木团簇的房子前时,善水听到身边的男人问自己,“柔儿,小羊儿和小鸦儿都好吗?” 她这才想起,自己竟然忘了告诉他一件很重要的事,便笑吟吟地看着他。 霍世钧不解地扬眉。 “少衡,我跟你说,我把小鸦儿带来了。” 霍世钧仿佛遭了电掣,猛地停了脚步。 “小鸦儿……来了?就在这里?” 他似乎不大相信,看了一眼面前的房子,又望着她,神情呆滞。 “是啊,她来了,等了你好几天呢,每晚睡觉前都要念你,”善水笑了,又叹息一声,“本来想把小羊儿也带来的,只是娘在家中,总要给她也留个陪伴……” 她停了下来,因为看到面前的男人表情大变,便不解问道:“你怎么了?” 霍世钧倒没怎么样,就是感到很紧张,生平第一次这样紧张。就这短短的几句话功夫,手心竟也出层汗。 他低头看一眼自己赤着的脚,不安地道:“要不,我先去别人那借身衣服来穿?要是让小鸦儿看到我这样儿,她不叫我爹怎么办?你等等我,我去去就来……”说完转身,却被善水一把扯住,呶了下嘴。 “迟啦。” 她带着点恶作剧似地冲着他笑。 霍世钧霍然回头,看到一个梳着双丫髻、嫩似粉团的小女孩正从半掩的椰木门里探出个小脑袋,一双乌灵灵的正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神情说不出地严肃。 霍世钧顿时汗流浃背,蹭了下沾满泥沙的脚底心,把手在自己的裤子上飞快地擦了下,蹲□去,朝着那女孩伸出手,小声地道:“小……小鸦儿?我是你爹!—— ☆、第76章 小鸦儿继续盯着他,目光从霍世钧的头脸落到他的脚板,再从脚板看回到头脸,反复几次,始终一语不发。 霍世钧更紧张了,心里后悔得要命。早知道一下船就会有这样接二连三的惊喜,他无论如何也会收拾收拾自己的。老婆那儿,反正自己早无形象可言,也不怕她看不上。这人生初见的女儿,却完全不同。他怎么能这样一副落魄样地出现在她的面前? 霍世钧摸了下自己的脸,张嘴想再说话哄哄这雪团般的小人儿,喉咙却发干,更想不出该说什么才能挽回面子,最后只好不安地搓了下手,求助般地仰头看向善水。 善水忍住笑,对着小鸦儿道:“小鸦儿,他就是你爹。他刚去打坏人回来。你不是天天念他吗?快叫爹啊。” 霍世钧急忙配合,用力点头,朝小鸦儿露出他当年曾倾倒众生的迷人笑容。 小鸦儿慢慢地探出半个身子,一身粉红的罗裙。她把双手背在身后,歪着头再瞟一眼霍世钧的赤脚,迟疑着道:“你不穿衣服,也不穿鞋……”声音娇娇软软,又带了童音才有的清稚。 这是他的女儿对他说的第一句话啊,声音是这样的好听。 霍世钧的心简直要软成了一团棉花,低头看了眼自己的大脚板,蜷了下两个大拇指,讪讪地道:“我……爹不知道你在。小鸦儿要是不喜欢,爹以后一定穿得整整齐齐。爹向你保证……” 小鸦儿轻轻晃了下脑袋,插在双丫髻上的葡萄小金铃便叮叮当当地作响。她眨着眼睛,看着霍世钧,小声道:“小鸦儿没有不喜欢呢……” 霍世钧大大地松了口气,抹一把额头的汗,把手心贴在裤子上再擦擦,又朝她伸出手,哄道:“那快叫爹――” “爹爹――” 小鸦儿毫不迟疑,从门后挤了出来,飞快甩掉脚上的鞋,两只小鞋被她飞出去老高,啪地掉落在地。她咯咯笑着,像只鸟儿般扑向了霍世钧。 善水目瞪口呆,看着女儿白生生的一双小嫩脚就这样踩着门口堆叠成台阶的白石片上,朝着她的父亲奔来。 小鸦儿已经扑入了霍世钧的怀抱,赤足踩在父亲的一双脚板之上,一大一小,一黑一白,像是一幅对比分明的油画,说不出的奇妙。 “娘――”小鸦儿仰头看向善水,抢在她发话前飞快地说,“我爹爹都不穿鞋,我也不穿!你不许骂我!” 善水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小鸦儿到了这里第二天,就不肯穿鞋了,善水责备,她便说别的小孩都不穿,她为什么一定要穿?善水却是怕她脚底被石块贝壳割破,强令她一定要穿,又说爹爹不喜欢不穿鞋的小鸦儿,她这才没奈何,委委屈屈地穿着。到了外面背着善水时便脱下,等要回家了,才又装模作样地穿回去。她大约做梦也没想到,自己的爹竟也不穿鞋,这下理直气壮,便似找到了靠山。 霍世钧哈哈笑着,让女儿的一双小脚踩在自己一只掌心中,另只手握住她腰身,托着她便直立着高高地举了起来。 小鸦儿放声大笑。 站在这个“爹”的手上,真是奇妙的感觉啊。他的胳膊好有力,把她高高地托起,他却一点都不吃力。她竟然站得比娘还要高了! “爹爹,你都会些什么?” 看着善水有些无奈的表情,小鸦儿胜利地翘起了下巴,对着霍世钧笑嘻嘻地问道。 她和小哥儿以前经常讨论爹爹应该是什么样的,最后得出的结论就是他骑着大马挎着大刀,威风凛凛。现在真见到了,没有大马和大刀,也不威风,但是他能一只手就把自己举得高高,所以小鸦儿是不介意的,只是怕小哥儿知道了失望,所以一定要替小哥儿问问清楚才好。 霍世钧一下被问住了。 他会些什么? 望着站在自己掌上的女儿看过来的期待目光,霍世钧支吾了半晌,一时竟想不出自己到底会什么――他真的不是废人不是废人啊,可是怎么就想不出有什么能在女儿面前能拿得出手的本事…… 霍世钧后背又开始冒汗了,再次求助地看向善水,却见她一脸幸灾乐祸地撇过了脸去。 霍世钧一咬牙,只好说:“我会翻跟头,小鸦儿要不要看?” 小鸦儿点头。 霍世钧放她下地,咳嗽一声,一个侧身老虎跳,又高又飘,果然身姿矫健,身手不减当年。 小鸦儿高兴地拍手。 霍世钧见女儿看得上眼,精神抖擞,说了句“看好了”,接下去便是一串前手翻,再是后手翻,到了最后,在小鸦儿的雀跃欢呼声中,接连一口气来了十八个空翻,从大门翻到白石甬道的尽头,再从尽头翻回到大门口,最后一翻,从小鸦儿的头顶高高腾翻而过,在她几乎刺破耳膜的尖叫声中,稳稳落地。 “怎么样?” 霍世钧卖弄完了,气不喘脸不红,得意洋洋地瞟了眼正抱住肚子在闷笑的善水,再讨好地看向女儿。 “啊――啊――爹爹你太厉害了――” 小鸦儿的嘴巴已经张得像个鸡蛋,一双眼睛里闪满了粉红星星,尖叫着朝他扑去,被他一把接住抱起后,结结实实,“叭”一声地对了个响嘴。 “你爹还有更厉害的……” 霍世钧愈发得意,把小鸦儿横着抱了,吆喝一声,将她高高地抛空、接住,再抛高,再接住,小鸦儿的尖叫声和笑声顿时要顶破了天。 善水见这一对父女闹得不像样了,连小鸦儿头上插的两串葡萄小金铃也被甩落在地,出声叫停。 小鸦儿意犹未尽,脸蛋红扑扑地扒在霍世钧身上不肯下来,霍世钧急忙代女儿求情,“柔儿,我再抛几次就歇。” 善水白他一眼,虎着脸对小鸦儿道:“快下来,把鞋子穿好。都要成疯丫头了。” 小鸦儿扁了下嘴,凑到她爹的耳朵边,嘀咕了几句。 善水见这父女俩开始咬耳朵,四只眼睛不断瞟向自己。一个说,一个不住点头。虽然听不到到底在说什么,只凭脚趾头去想,也想得出他俩在商量怎么对付自己。沉下脸,正要再拿出气魄把这一对父女镇压下去,却见霍世钧已经放下小鸦儿到自己身边,道:“柔儿,你看那是什么?” 善水顺他手的方向看去,却没什么异样,还没反应过来,脚下一空,整个人已经被他拦腰横抱,顿时觉到不妙,忙道:“快放下我。” 霍世钧双眼发光,笑嘻嘻道:“小鸦儿说,你是怪我只跟她玩才这么扫兴。叫我也和你玩玩……” “不用不用,真的不用……啊――“ 善水话还没说完,只觉身子一空,耳边呼呼风起,整个人竟被霍世钧高高抛起,顿时吓得花容失色,发出的尖叫声不啻方才的小鸦儿。小鸦儿在一边看得大乐,拍手不停。 “啊啊――快停下――” 霍世钧抛接了她数下,听她叫声实在}人,只好停了下来,抱着她一脸无辜样。 “娘你不喜欢爹这么和你玩?” “小鸦儿说你一定会喜欢的。” 善水挣扎着下地,捂住还狂跳的心,等气顺些,看了眼这对刚见面就站成同一战线,此刻还你一句我一句说风凉话的父女,脸上挤出了丝笑。 “喜欢,谁说我不喜欢……”她对着小鸦儿笑,又靠到男人的边上,踮起脚尖凑到他耳边,压低了声道,“霍世钧,你等着,晚上看我怎么收拾你!” 霍世钧一怔,忽然明白过来,顿时瘪了下去。 “小鸦儿肚子饿了吧?咱们煮饭去――” 善水已经撇下他,牵着女儿往里去了。 ~~ 阿香是煮完午饭后走的,厨房里还有剩下的食材。除了蔬菜,就是海鲜。 其实这几日,吃得最多的也是海鲜了。每天村人都会送来新钓的龙虾、鱼、各种各样的蟹、扇贝、螺蚝等等。小鸦儿自然大快朵颐,善水却怕她乍吃多了会坏肚子,拘着不让尽兴。现在听到又要吃饭了,高兴地回头朝兀自发愣的霍世钧招了下手,自己便欢欢喜喜地跟了善水进去。 阿香不在,便只能善水自己动手生火煮饭。她虽许多年没做过这些粗活了,但勉强凑合几顿,自问应该还是能应付的。不想刚进厨房,见霍世钧已经跟了进来,笑道:“你初来乍到,怎么能叫你生火做饭?你到外面去歇着,我做好了叫你就是。”一边说着,一边已经将她推出厨房。 善水不放心,狐疑地看他一眼,“你会生火做饭?” “会!你去歇着吧。” 善水见他应得痛快,信以为真了。虽总觉不可思议,只见他执拗,便也由着他了,自己先去给女儿洗头洗澡。 岛上用的淡水,无论吃用,都是来自山中的泉水,极是清冽。帮小鸦儿洗完了头,总觉得不放心,想了下,叮嘱她自己先玩着,便往厨房去。刚跨进去,见里头青烟滚滚,呛得眼泪都要出来了,霍世钧人也看不到,吓得叫了一声:“少衡,你在哪?” “我烧火……就是这柴火,怎么烧也烧不着,怎么回事……咳咳……” 炉膛前终于听到了他的声音。 善水急忙通了门窗,等厨房里浓烟散去,弯腰到炉膛前看了一眼,见里头塞满还在冒青烟的木头,男人正一脸困惑地望着自己,忍不住噗地笑出来,赶他出去,道:“行了,你的心意我领了。只是等你这顿饭做出来,大家怕都要饿死了。你哪凉快哪待着去,别在这里搅合。” 霍世钧三年一人,衙署下的团练民夫也是半兵半民,用时集合,闲时遣散,平日起居有阿香照料,她若不在,他也不愁混不饱一张嘴,于庖厨之事自然半分不通。只是方才只顾哄女儿开心,一不小心却得罪了她,确实是想在她面前表现爱心的。虽则从前没做过这些,只想想就很容易,这才包揽了下来。没想到失手,又被她这样嫌弃,只好依她话起身出去。 善水在厨房里忙碌一通,等煮好了饭菜,出去叫人时,见霍世钧正与外头回来的霍云臣在院子里说话,小鸦儿乖乖地坐在她爹的膝上在打瞌睡。想是白天疯得狠了,此刻一静下来,便开始犯困。便过去轻轻拍醒女儿,几人去吃饭。 善水手艺一般,好在食材新鲜,白水加盐煮出来,味道也是十分鲜美。小鸦儿起先还犯困,吃饭时却生龙活虎,面前堆的鸡腿螺壳和虾壳差点要把她的头都给挡住了。 霍云臣明日一早便要回对面,等把白筠她们再送过来便回京,此刻便去歇了。霍世钧今天平了一群海匪归来,父女相认,又吃了老婆亲手做的饭,天色也黑了下来,盯着善水还在灶台前洗碗的背影,渐渐地便出神了,吞下第三口口水后,忍不住到她身后,一只大手覆上她滚圆的臀,身子靠了过去,紧着嗓压低声,饱含浓烈爱欲地唤了声她的小名。 善水早觉到身后那两道仿佛要将自己剥光的视线,头也没回,只嗯了一声,微微扭了下腰肢,小声道:“小鸦儿还没睡呢。” 得了鼓励,霍世钧欲心愈发大涨,只当没听见,另只手已经穿过她腋下,牢牢地罩住了她的胸脯。 他早就看出来了,一别三年,她腰肢虽还那样细,只胸衣下,却藏了与从前不一样的好物――鼓鼓实实,饱满得像枝头滴露的鲜桃。 “爹爹――”厨房外忽然传来小鸦儿欢快的叫声。 霍世钧还没来得及捏一把过过手瘾,立刻像触电般地收了手,转身迎向女儿,笑道:“怎么啦?小鸦儿是不是要去睡了?” “不要――” 小鸦儿过了困头,现在精神好得很,摇头道,“爹爹,我要去海边玩,你带我去啊。” 霍世钧叹了一声,嘴上却道:“好――” “爹爹你不乐意?” 小鸦儿很敏感,立刻歪着头盯他。 霍世钧急忙做出笑脸,“乐意!怎么不乐意!等你娘这里收拾好了,咱们一起去――”—— ☆、第七十七章   海上生了一轮皎洁满月,潮汐漫涨已毕。月光之下的海,此刻一改澎湃,平静得如同一张铺展绵延到世界尽头的幽蓝地毯,其上闪烁着月光投下的点点银光。      沙滩也是银色的。善水屈膝坐在细软的沙地上,静静看着不远处前方,霍世钧带着小鸦儿赤脚在沙滩上奔跑跳跃,时而踏水追浪,时而弯腰拣拾着贝壳,笑声不断。      月渐渐地抬升,小鸦儿终于累了。霍世钧只手抱着她到了善水面前,朝她伸出另只手。善水把自己的手递给他,他轻轻一扯,她便应力而起,两只手却没松开,牵着并肩往村口方向而去。      兴奋了许久终于倦极的小鸦儿还没到家,便趴在父亲的肩上沉沉睡去了。善水打了水,替女儿擦身换衣,见她还是呼呼大睡,嘴角上翘,仿佛连梦里也在笑一般,想起还远在洛京的儿子,心中微微酸楚,俯身下去亲了下女儿的额头,轻手轻脚出了她的屋子。      她脚步刚迈出去,立刻便落入了一个坚实的怀抱。一直等在风廊上的霍世钧将她带着压在墙上。      “柔儿——”      他低低唤了声她。声音带着压抑的焦灼,喘息很快粗浊,身体紧紧地抵着她的,低头寻到了她的唇。      善水感觉到他澎湃的欲望,她也愿意让他得到抚慰。可是这即将过去的一天愈是美好,这海月愈是清明,看到霍世钧与女儿愈是舐犊情深,她便愈发想念儿子了。想念他笑眯了眼,朝自己伸出肥肥短短的小手,含含糊糊喊“凉”的样子。      小鸦儿现在,带着笑满足地睡去了。小羊儿,应该也已安睡了吧?      霍世钧仿似感觉到了怀中人的心不在焉,停下来,吻着她的耳垂,含含糊糊道:“柔儿,你怎么了?”      这么幸福的一天,应该有个完美的结尾,她不想因为已然不可更改的遗憾叫他扫兴,脸贴上了他的胸膛,喃喃道:“没什么。你想要,要了我吧……”      霍世钧却没继续,而是扶住她肩,将她带离了自己的胸膛,借着皎洁月色,仔细地打量着她。      “柔儿,你在想小羊儿。”      他忽然这样说道,语气肯定。      善水一怔,仰头望着他。      他沉默了片刻,松开她的身子,抬手轻轻抚过她的脸,凝视着她慢慢道,“我做梦也没想到,你为了我,竟会带着女儿跋山涉水到了这里。是我没用,才会让你们这样为我挂念。柔儿我发誓,总有一天,我要让咱们一家团聚,再不分离,更不要你为我担惊受怕……”      善水一阵哽咽,伸手紧紧抱住了他的腰身。      霍世钧揽住她,轻轻拍她后背,等她情绪渐渐稳了些,见她仍怏怏地,抬头看了眼天穹中的满月,略微沉吟,握住她手,牵住了便往外而去。      “去哪里?”      她不解地问了一声。      他微微一笑,“跟我来就知道了。”      ~~      善水被他带上了一只小舢船。他按她坐了下去,自己推着舢船入海,跳上舢尾,把桨沿着海岸线,往西南方向而去。她迎着温暖潮湿的海风,看向对面的男人——月光正洒在他的身上,照得他被水花溅湿的肩臂闪亮一片,顺滑的肌理随了他摇橹的动作,在张缓间有节奏地起伏波动。      “到了。”      片刻后,舢船穿入一道丈宽的礁群口中,他收橹,舢船便渐渐停下,船体随了海面的微波微微荡漾。      善水四顾眺望,见明月悬空,水光澹澹,他们已经到了片三面环礁的封闭小海中。这爿礁海,离主岛不远,白天晴好之时,她站在码头之上也清晰可见。      他朝她伸出了手,她便扶着船侧,起身小心地朝他走去,被他俯身过来一拉,整个人跌入了他的怀中,带得舢板一阵左右剧烈晃动。      “啊,小心些!“      她又是惊慌,又觉刺激,紧紧抓住他的手臂,唯恐一个不小心,便会翻船落海。      他呵呵笑了起来,扶她稳稳坐到自己的身畔,低声道:“你看好了——”随了话音,他已从舢尾船壁绑着的一个竹罐里抓了把碎虾皮,用力朝海面洒了过去。      原本只有粼粼波光的平静海面上,忽然跳出了一条鱼。善水还没看清楚,边上又跳出一条。他继续洒,跳出水面的鱼越来越多,到了后来,他不再撒了,大片的,成千上万的鱼却像是受了魔召,仍在连环般地不停竞相跳跃,噼啪水声中,如同月光下的无数银色精灵在海面舞蹈不停。      善水被这前所未见的壮观场面给惊到了,看得目不转睛,忽然啪一声,脸上一阵凉腻生疼,低头看去,见近旁的一条鱼跳得太高,竟弹到了她的脸,又扑跌到船板上,噼噼啪啪地扑腾不停。      善水摸了下脸,大笑起来,也不怕翻船了,急忙扑过去捉。那鱼有她手掌长,细窄却如柳叶,滑腻异常,抓了几次都没抓到。      “少衡,快帮我!”      她急忙回头向仍坐于舢尾望着自己笑的霍世钧求助。      “不用不用,我自己抓,我不信抓不到!”      就在霍世钧应声要来,她忽然又拒绝,自己扭身继续去抓,扑了几次,终于捉住了滑腻的鱼,扭身兴奋得像个孩子般地朝他挥动,“抓到啦!”      鱼在她手中猛地一弹,竟又脱手跳空而去,善水大叫一声,下意识地探出身子跟着再去抓,脚下正一滑,还没来得及出声,整个人便咕咚一声栽入了海中。      清凉的海水立刻浸漫住她整个人,她胡乱挣扎了下,刚意识到自己坠海,腰身处已被一只臂膀揽住,耳边哗啦一声,整个人被托出了水面,呼吸立刻顺畅。      霍世钧方才坐于船尾,见她脚滑打跌,飞身去拉时,她已坠海,立刻下水将她托回舢舱,自己跟着飞快爬上船,见她湿漉漉躺在舱底,青丝散乱覆住半边面颊,眼睛紧闭,惶急跪到她身畔拍她脸颊,“柔儿,柔儿!”      善水咳嗽数声,睁开了眼。      霍世钧将她一把搂入怀,一叠声道,“怪我不好。这里地势奇巧,每逢月满潮起,便有鱼群从豁口迂集游入,天亮潮退才散去。我从前时常来,有时不回,躺船上一觉,醒来便是天亮了。我见你方才闷闷的,想你没见过这样的跳鱼景观,便带你来散气,不想竟害你掉下水去。”      善水方才因了落水惊吓而致的心跳已缓了下来。听他说完话,心中一阵恻然。      她与他分离了三年。她在洛京,虽饱受相思之苦,只再苦,也是锦衣玉食,身边又有儿女相绕。他却孤身在这样的荒远之地,相思若被圆月勾出,便是回到住所也是茕茕孓立、一灯如豆而已,这才宁可漂于船上与鱼作伴至天明也不愿回去的吧?      善水思及此,凝视着他,摇头数下,双臂已搭在他颈项上勾住了,将他勾向了自己,附唇到他耳畔,低声道:“你若在我身边,我掉哪里也不怕。”      她凉而湿润的唇擦过他的耳垂,吐气温润如兰,说的又是那样醉人的情话,霍世钧情潮立刻泛滥,攫含住她的唇瓣,复又将她压在舱底。喘息声中,善水很快便被他剥去衣衫罗裙,连脚上只剩一只的湿答答的绣鞋与绢袜儿也一并扯脱了,但见如洗的月光之下,她全身□如初生婴孩,唯独几缕湿润黑发贴于丰秀隆起的乳儿上,愈发衬得一截饱满身段欺霜赛雪,视之不能移目。      他已太久没有碰过女体,此刻心念之人就在自己身下,又如何能忍?飞快脱下湿透的缠羁住自己的衣物,跪在了她身前,手顺她光洁腿脚摸滑下去,顾不得能让她承受自己的那些体贴活儿了,抓牢自己已然澎湃的欲源,朝那融融花唇处便顶去,立时便冲破樊笼,在她一声似是痛楚似是欢愉的长长□声中,闯入了盈盈膣道,只觉便如当日与她初次欢好之时那样狭窄细长,却又多了丰厚弹滑,顿如置身极美境地,愈发喘急,俯身下去将她身子抱得紧紧,让她丰盈压于自己胸腹之上。      此时此刻,他虽恨不能在她身体里狼奔豹走好求个畅快淋漓,却又怕她长久未曾承欢甬道干涩致疼,紧紧抱住后,并未当场发力,只是一边咬牙忍着慢慢出进,一边稍稍起身,腾出手揉抚她饱满胸前。      善水被他这样撩弄,很快便过了起初被他强行欺入的不适,只觉相擦之处酸酸麻麻,胀胀酥酥,身子里很快便似被撩拨出了炽腾的火儿,叫吟声中,春津已然汩汩而下,宛若珠液般滴滴答答渗于臀下的舱板之上。      此处三面环礁,从那个丈宽豁口望出去,远处渔村里的点点渔火与头顶明月遥相呼应依稀可见,身畔是跳跃不停的鱼群,而她,正与爱人置身于海波之上的悠荡小船中,此时此刻,身心已是全然放松。      “啊——”她情不自禁扭着身子,伸手胡乱抓住他腿,哼着催促了起来,“快些才好呢……”一副动情泛滥模样,看得脸红腹烫,笑声中猛地用力送去,俯身顺势一口含住她高耸顶尖处的樱颗咂了一口。      善水应他迅猛攻击,吟声不止。生过儿女又久未逢霖的身子竟极端敏感,被他进出数次,再次重重一击后,突地紧匝收缩,一阵战栗,登时将他死死咬住,卡得他几欲停滞寻路无门,一时不防,竟马前失蹄溢出了些,急忙忍住那种发自椎骨直冲脑门想要一纵到底的强烈欲望,急急撤后,这才止住了势,只后背已被汗浸湿透,胸膛里心跳如雷了。      善水自然也觉察到了他的失禁,待自己那一阵过后,捂脸吃吃笑了起来。霍世钧抹了把脸,咬牙道:“你还笑——我把你个……”话没说完,高高支开她双腿,再次用力狠狠进入,登时打断了她的笑声,复又吟哦不断。      霍世钧这回精神抖擞,时而疾进缓出,时而将她抱起掉个儿从后侵袭,时而将她坐自己腰身上进出,到了最后,只抱着善水在舱底翻来滚去了,两具身体紧紧交缠,摇摇晃晃晕眩中,说不出的快活写意。      船外的鱼群不知何时,已是止歇了跳跃,船里的两个人却愈发得兴。霍世钧便如出山猛虎,不知餍足。要了她一次,不顾她反对,再又一次。      所谓乐极生悲,船体下便是海水翻涌。虽则风小浪微,却也让船身不稳,哪里更经得住里头这两人如此的肉搏?纠缠住又滚到一边,这趟滚得狠了,恰一个碧浪银涛打来,许是合了共振之理,一个翻耸,竟然翻了过去。      善水不会游水,再次落水,吓得旖旎顿消,立刻闭上眼睛,两腿却还保持着死死夹住他腰身的姿势不放。耳边咕噜咕噜海水声中,唇齿立刻被他撬开,以口渡气。      此处是近海之地,底并不深,潮满时最深处也不过两人。霍世钧自然知道,丝毫不慌,以口渡她气后,待脚尖沉地,用力一蹬,顺势便带着她浮出了水面,一眼看到那舢船正覆在数臂之外的水面,带着她游过去,伸臂搭住了,两人相视对望一眼,善水用力狠狠捶了下他肩膀,泼溅得水花四溢,霍世钧哈哈大笑,“柔儿,你我开了古往今来因这夫妻事落水的先河……”说罢不顾她啐,狠狠亲了她一口,命她牢牢抓住船舷处缚绳索的凸孔,自己游到舢尾推着朝最近的礁山去,一阵折腾,终于靠近礁滩,待舢体搁浅了,两人一并把舢船翻了回来,这才又推下海去,坐了上去忙着去捞漂浮在海面的桨橹和两人的衣物,再一番折腾过后,善水的鞋是丢光了,好在衣服还捞回一件外衫,总算还能蔽体,急忙催促他往岸上归。      月已斜过头顶,两人上了岸系好舢板,霍世钧矮身蹲下去,命善水爬上自己的背。      善水被他背着往家中去,脑子里掠过两人方才的海上荒唐之举,忍不住把脸贴在他后背,只觉一阵阵地发烧。等回了家,先去看了女儿,见她兀自睡得香甜,丝毫不知父母先前已经出海一趟归来了。被霍世钧扯去一道去冲了淡水浴,夫妻二人这才回房,做完先前落水前的那趟翻滚活,这才倦极相拥眠去。 ☆、第78章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水涨村靠海的一片桄榔林中,有间阔大茅竹舍。此时里头正传出孩童齐声的诵读声,清音朗朗。 “今日课堂就到这里,回去了记得要温书。明日谁能完整背出,也能说出意思,我就奖励他一套纸笔。” 待朗诵完,坐在讲桌后的女先生这样说道,看着对面孩童们因了惊喜而欢呼的样子,自己也是笑了起来。 这女先生,便是善水。如今也是她到珊瑚岛的第三个年头了。这一年,是景佑二十五年的初夏。 珊瑚岛分布了大大小小十几个村落,人口达数千之众,但一直以来,没有一个像样的学堂,当地人识字的也不多。她左右闲着无事,当初来后不久,便与霍世钧商议建一学堂,若无先生,暂由她执教,立刻得到村人的一致拥立,众乡亲运甓畚土,在这片桄榔林中建起了一排屋舍,如今一晃已是两三年了。 岛上墨是不缺,拿墨鱼囊一挤便是。纸笔却属珍贵之物,所以此刻孩子们听到女先生要奖励纸笔,自然雀跃。 坐在第一排的小鸦儿透过窗外,忽然看见有个人过来,捂嘴一笑,朝对面的母亲眨了下眼。善水顺她眼色望去,看见霍世钧正过来,道了声散学,孩子们齐齐道了声再见,便叫嚷着散去了。 霍世钧等在门口,待四处冲撞的顽童们都散尽了,这才进去。 小鸦儿如今五岁,穿一身浅白衫裤,梳着齐刘海,浅蜜皮肤,眼如杏核,是个小美人了。对最近父亲时常来接母亲回家早见惯不怪,笑嘻嘻道了声“先走了”,便与同坐的另个小丫儿蹦蹦跳跳而去。 霍世钧目送女儿背影消失在桄榔林里,转头见善水要起身,急忙抢上前去一把扶住,道:“小心!” 善水见他一脸诚惶诚恐,这表情,自打前两个月时知道自己有孕后,便一直没怎么变过了,仿佛她就是个一碰就碎的玻璃人儿,忍不住笑道:“哪里就这么碰不得了,我能吃能睡,好得很。再说又不是头胎。” 霍世钧被她说了,看一眼她衣衫下微微隆起的小腹,笑了下,牵住她的手,两人慢慢往家里去,一边走,一边道:“柔儿,我已经托林知县找了个秀才。因老了无所依靠,愿意到这里来执教,过些天便会到。等他来了,你就不要每天再这么辛苦了。” 她到此的这第三个年头,才又怀了这一胎。于霍世钧来说,便不啻是头生。因前次善水初怀,他便离京了,除了牵挂,并无别的什么深切感受。这次却不一样,从知道她怀孕后的狂喜到陪她度过孕吐的煎熬,到现在看着她小腹一日日隆起,几乎每一天,都能感受到要为人父的喜悦,对善水自然就更呵护备至,唯恐哪里照顾不周委屈了她。 学堂离他们的宅邸不远,很快便近了。沿路遇到的村人对大君夫妇的恩爱也早看习惯了,迎面也只是脱帽招呼,并无多少侧目。 这几年,因多了白筠与王府里跟来的另两个丫头,原来的屋子偏紧窄,后头早又沿着山势扩建了一排屋宇,远远望去,错落有致。 霍世钧推开虚掩的院门,听到一阵咕咕声,一眼看到高架在花墙上的鸽房中多了一只毛色水亮的灰背白头鸽,等善水进屋里,自己便攀上捉住鸽子,解下缚在它腿上的信筒。 善水知道他一直用信鸽与外面联系,也并不避她。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岛上,这几年间,她陆陆续续地收到的一切关于洛京的消息,靠的都是这些跨海飞来的训练有素的鸽子。比如说,她收到的第一封,也是唯一一封上有小羊儿歪斜稚嫩笔迹的信,又比如说,她知道至今为止,张若松仍是杳无音讯,而她的小姑公主也是未嫁…… 善水回屋换了身衣裳,喝口茶,再出去院子时,见霍世钧靠坐在风廊的一根横木上,身边放着那本她早见惯的《解千字文》。 《解千字文》是他用来传送秘密消息的钥书。但凡涉及密信,纸上只有毫无意义的数字和分隔符。解信,靠的就是这本书。 善水见他目光投向如洗的碧空,仿佛在想什么,心里忽然掠过一丝不安,踌躇了下,便朝他走去,从后轻轻趴在了他肩上,问道:“出什么事了吗?” 霍世钧把手上的信递给了她。善水翻开书,按照页数、纵、横数字所指,很快便解了信的内容。 这封密信,来自于与此天远相隔的西北兴庆府,宋笃行两个月前送出的。 五年前,霍世钧调离兴庆府后,武平军节度使之位,便由穆家一位子弟接手,镇守藩境至今。宋笃行在密信上说,西羌在年初曾寻衅越过境线,与武平军有过一次小规模的交手,很快便退回,似存了试探之意,与此同时,北方的哒坦也有相同举动。又据安插在外境的密探消息,两国很有可能已经暗通款曲,他若预料不错,不久将来,必定再会有一场大变。 宋笃行又说,穆家如今一改立场,明哲保身,所以这些年,他在武平军中缚手缚脚,好在当年经由霍世钧一手提□的那些低级军官,如今不少已至中等军阶,他余威犹在,穆家的那位节度使又不大得人心,所以日后若有异动,到时可随机应变,灵活行事。 宋笃行最后这话,说得隐晦,里头的意思,却也不难理解。 “柔儿,以后,怕是过不了先前的清净日子了……” 他看着她,慢吞吞地这样说了一句。 ~~ 他的预料颇准,不过一个月后,这一年的七月,极少有外人来的珊瑚岛,这一天,来了两个不速之客。 这一天,也正是珊瑚岛一年中最热闹的一天。当地十几个村落的人聚集起来,用牲物在海边祭祀海神,对着篝火且歌且舞,年轻男女们也趁机相约黄昏。所以阿香早早就回了家,白筠和丫头们也带着小鸦儿,下午时便兴致勃勃地赶去凑热闹了。 善水如今已经四个多月的身子,小腹微微隆起,渐渐也止了孕吐,这些天精神不错。吃过了饭,便提议也去看看。霍世钧便陪着她去了。待到月上海面之时,祭礼正□,善水却有些疲了,两人便先回来,携手慢慢散步至宅邸前的那条白石甬道时,远远看见自家门口多了两个人。普通渔民的装扮,身影被月光拉得老长。但她一眼便认了出来,这不是当地人。 霍世钧停住了脚步。那俩人也飞快过来,压低声道:“霍大人吗?京中密使,奉了皇上的命而来。” “站住。” 霍世钧站到了善水面前,望着那两人冷冷道,“什么事?” 对面俩人停住了脚步,双双下跪,其中一个道:“霍大人,小人奉了圣谕,请大人火速归京。这是密信,上有圣上所盖印玺。”说完从怀中取出一封信,双手高高举呈。 霍世钧回头,对着善水柔声道:“柔儿,你先进屋。” 善水压下怦怦的心跳,看他一眼,柔顺地点了下头,绕过那两个信使,进了屋。 “你们跟我来――” 霍世钧说完,转身而去。俩人对望一眼,起身跟去。 ~~ 善水并没等多久,霍世钧便回来了。 “怎么样?真的是皇上派人来召你回去?” 善水刚才虽听了他的话回房,一颗心却一直悬在喉咙口,只觉一阵阵的心惊肉跳,一听见他熟悉的脚步声,立刻迎了出去,差点与他撞个满怀,被他一把扶住,急忙抬头看他脸色,见他神色很是平静。 霍世钧扶她坐了下去,简单道:“你别怕。那俩人被我打发了。” 善水一惊,很快便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说的打发,很有可能就是被他杀了。也就是说,那两个所谓的密使,是假的。 平静了六年的朝堂和边境,终于又要开始新一轮的厮杀和漩涡了吗? “少衡,小羊儿还在京中……” 善水喃喃道。 感觉到了她的不安,霍世钧将她揽入怀中,低声安慰道:“我会保护你和小鸦儿的。还有小羊儿,我上个月就发信了,命云臣将他送出京。我娘看了信,会让他带走小羊儿的。你别怕。” ~~ 一个月后,林知县坐了老把头的船,心急火燎地赶到了珊瑚岛,递上一封来自洛京的八百里加急密封火漆公文,里面是一封信。 霍世钧收了信,飞快看了一遍,道声谢,什么都没说,送走了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林知县。 这已经是他这个月里亲自送来的第三封八百里加急信了。他不知道信里到底说了什么,但既然发自洛京,又以这样的急件传送,想必十万火急。可是看霍世钧雷打不动的样子,却又仿佛信里说的根本不是什么大事。 再一个月,善水已是七个月的身孕了,这一天的傍晚,老把头的船再次渡来了林知县和两个陌生人。他们风尘仆仆,一脸倦色,一看就知是在路上长途奔波而来。上了岸,甚至连一口气都没喘,被林知县指了方向,几乎就奔跑着往霍世钧的宅邸而去。 他们赶到那座被花墙围绕出的宅邸前时,霍世钧正陪着善水,从海滩边散步慢慢归来。 “柔儿,可又是他在踢你?这么不乖,等他出来,看我怎么教训他。” 他看到她忽然摸住肚子停步,扶着她,笑着问道。却见她一动不动,目光望着前方,顺她视线望去,神色微微凝住。 “霍大人!” 孟永光一眼看到霍世钧,立刻飞奔而来,到了近前,猛地叩头扑倒在地。 霍世钧并未避开,只是看着他淡淡道:“你的品级,如今远在我之上。这样的礼,我承不起。孟大人快请起。” 孟永光并未起身,只是抬身,心急火燎道:“霍大人,我受皇命特来传话。皇上说,朕当年与你话别,你对朕的允诺,朕记得清清楚楚,你自己可还记得?” 霍世钧沉默半晌,忽然道:“孟大人,劳烦你回去,转达我的话。说我没有忘记。我是皇帝的臣子,当为皇帝效犬马之劳,乃至粉身碎骨,但不是现在。” 他迎上善水的目光,微微一笑,又转向孟永光,继续道,“满朝文武,并非只我霍世钧一人可用。请皇上另择能人。我此间事情未了,恕难脱身。待我事毕,必定北上请恕忤逆之罪。我的话说完了,烦请孟大人带到。” 霍世钧说完,牵过善水的手,绕过跪地不起的孟永光,继续朝那扇椰木门去。 “霍大人――边情告急,朝局混乱,皇上这才要召回你!此是你的大好良机,你若迟迟不归,变数难定,今后只怕再难有起复之日――” 孟永光呆了片刻,猛地回身,冲着霍世钧的背影嘶声力竭地号道。 霍世钧脚步微微一顿,只很快便头也没回地继续往前,推开双扇椰木门,把孟永光和他的椎心呼号关在了身后的门外。 “柔儿,肚子饿了没?看看小鸦儿回了没,咱们吃饭去――” 霍世钧若无其事地牵了善水继续往里。 善水停了脚步,迟疑地道:“少衡,为什么不回?六年了,我知道你一直在等这样一个机会,现在机会来了,你却不要。如果是因为我的缘故,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你放心去就是,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霍世钧也停了下来,凝视着她被夕阳映得金红的脸颊,慢慢道:“柔儿,我不回,确实是因为你的缘故。前一次你为我生孩子时,我从头到尾没陪在你身边,我听白筠说,你为了生这一对孩子,整整熬了两天两夜,差点没丢掉性命。这一次,我知道你有了身子的那一天起,就发过愿,这次一定要陪在你身边,直到我亲眼看到咱们第三个孩子的降生……” 他抬手,轻轻抚了下她的鬓发。 “柔儿,天下倾,有再扶起的一天。你若有闪失,再无第二。所以这时候,我不会走。”——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深红浅红、wian、雨茗菡伊、读者号2939015、梵高的耳朵、读者号123123扔了一颗地雷 谢谢凡想扔了一颗火箭炮 ☆、第79章 十一月。这个洛京的冬,就像六年前的那个多事之秋一样,注定失了太平。 入夜,普修寺山门口的老榕树下,凄荒混沌夜色里,有个男人负手伫立。身后心腹侍人屏声敛气等待着,等了许久,见他背影仍滞,终于忍不住,小心翼翼地出声道:“皇上,可要进去?” 他仿似被提醒,微微仰头,透过老榕树的枝叶望向寥远的蓝黑夜空,默凝片刻,终于道:“不必了。你去告诉她,小羊儿可以离京了。” 侍人应了声是。 男人转身离去,慢慢行了两步,忽然回头,又道:“再告诉她,朕这一生,殚精竭虑想做个载名青史的好皇帝。朕当年以世钧为代价,获了六年的朝堂平和。本以为凭朕之力,可以做完想做的事。奈何沉疴已深,天亦不从人心愿。如今看来,是不可能了。朕终究不过只是个心智流于平凡的寻常人而已,身处荣辱权势赌盘中,对她一负再负,许过的诺,怕也是难以保守。她若恨我,也是应该。” “把朕的话转给她,一字不漏。” 男人说完这一段仿似临终般的话,再次迈步前行。 他的步伐,起先有些凝滞,但是渐渐地,仿佛终于下定了决心,踩得松快,速度也快了许多,身影很快便与暗黑的山道融在了一起。 两个月前,平静了五六年的边线再次骚动。这一次,与大元朝开国以来所经历过的大大小小无数次的边战不同,哒坦与西羌,号称百万兵马,从两向齐齐突袭压境而来。霍世瑜请缨去了北线,急调兵马抵抗哒坦,堪堪勉强抵住,西北却连番告急,守边将领指挥失当,连吃数个败仗,导致战场不断东移,兴庆府岌岌可危。皇帝震怒,前后急遣数将,均先后不敌。霍世钧又迟迟不归,满朝再无可用之将,更无敢应之将,所以明日一早,他就要再次披挂佩刀御驾亲征了。 他已经老了,本来做梦也没想过还会有这样的一天。说老实话,当他高高坐在太极殿的宝座之上,对着束手无策的臣子怒发冲冠,继而愤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不是没有过后的无奈和酸楚。但他没有选择。并且到了现在,他忽然竟觉得全然放松了,就像是做了一件他当做的事。他要去重历他三十年前曾经有过的热血与辉煌。 ~~ 普修寺后禅院的那间静室里,侍人伏在地上,转述了那男人的话。静室里一片寂静,只偶尔听到灯花爆的细微噼啪声。 侍人略微抬头,见禅座上的叶明华神情冷淡,始终未发一语,等不到回音,再行了礼,便躬身而退。待那侍人走了,稍顷,红英便轻手轻脚而入,低声道:“小羊儿刚睡去了。” 听到提起自己小孙儿的乳名,叶明华面上这才露出浅笑,想了下,道:“明日回王府。” 霍云臣在小半个月前,便收到了霍世钧的指令,叫他把附信转给叶明华,由他将小羊儿送去崖州。 自六月起至今,叶明华便携了小羊儿一道居于山寺。他把信转了,奇怪的是,叶明华却一直没有回复,既没说许,也没说不许,也不清楚她的意思,转眼小半个月过去,他正等得有些心焦,正想亲自到普修寺问个明白,这日却见她带了小羊儿回来了。 叶明华召了霍云臣来,道了自己意思,说:“他陪了我多年,如今渐大,也该回去父母身边,我不好再将他强留这里陪我过老了。” 当年小羊儿之所以未随母亲一道南下,霍云臣一直以为是叶明华的意思。本来有些担心她不愿放,不想今天从寺中一回来便这样说,松了口气,正色道:“云臣必不辱命。” 叶明华点了下头,便命人将小羊儿叫了来。 小羊儿如今不过五岁,再一个月,也就六岁而已,但接受的却是最好的教育。三岁起便能认字背诗。他的外祖薛笠如获至宝,亲自教导,对他的聪颖好学大加赞赏,极其喜爱,甚至前半年里,小羊儿被叶明华带至普修寺居住时,他也不肯落下功课,每隔几日便到寺中走一趟,一来是与老友了因相聚,二来,自然就是小羊儿的课业了。不止如此,小羊儿又对自己想象中父亲骑大马挎大刀的形象十分崇拜,所以对学武也表现出了浓厚的兴趣。两年前起便缠着霍云臣教他功夫。霍云臣请示过叶明华后,便教他扎马等基础功夫。原本以为不过暂时热度,过几天便也放下了,不想小家伙耐性极好,更不怕吃苦,竟是坚持了下来,到了现在,不但几套套路打得有模有样,能射小弓,连带着身子也强壮了许多。 小羊儿进了屋,朝祖母和霍云臣招呼了,便笑嘻嘻地靠到叶明华身边去,祖孙俩感情极好。 叶明华抱了小羊儿坐膝上,道:“小羊儿,想不想去爹娘那里?” 小羊儿眼睛一亮,立刻点头。 叶明华笑了,道:“好。那祖母今天就叫人把小羊儿的东西收拾起来,明天你就出发,好不好?” 小羊儿刚要点头,忽然迟疑了下,仰头问道:“祖母还有姑姑不去吗?” 叶明华道:“就小羊儿去。” 小羊儿慢慢低下头去,等再抬起头时,开口说道:“祖母和姑姑不去,我也不去。” 叶明华有些惊讶,“这是怎么了?你不是一直都很想爹娘还有妹妹吗?” “姑姑不大出来,也不和祖母说话,只有我陪祖母说话。要是我走了,祖母一个人会很难过。” 这几年,张若松竟似气泡般地凭空消失了,一直没有他的消息。当初霍熙玉执意求嫁张若松,叶明华虽点头,最后却曾丢出一句气话,说熙玉投错了胎,她要不起这样的女儿,母女关系僵到了极点,几年过去,一直没有缓下来。张若松杳无音讯,霍熙玉也没再闹,只是一改从前的性子,平日把自己关在玲珑山房里不大出来。 叶明华没想到这样的话竟能从一个稚童口中说出来。三年之前,她之所以不让小羊儿一道走,一是他的身子嫌弱,二来,这其中也有隐情,这是皇帝的意思――皇帝这样做的缘由,她自然清楚。现在皇帝终于改主意了,她心中虽万分不舍,却也打算顺了小羊儿的夙愿,决意让他南下。现在听到这样的话,压下心中的欣慰,沉下脸,叫了他的大名,道:“霍仰贤!祖母叫你去,你去便是,听祖母的话!” 仰贤见祖母神色严肃,便从她膝上下来,跪到了她面前,有模有样地叩了个头,道:“祖母,我外祖教导我说,万事孝为先。爹娘祖母都要孝敬。小羊儿是想去爹娘那里,可小羊儿更不愿祖母没人陪着说话。娘以前就跟我说,叫我等她回来,她把爹爹一道带回的。爹娘那里有妹妹陪,我就陪着祖母,我不走。” 他小小年纪,说的话却一板一眼,说完了话,嘴唇便抿得紧紧。 霍家的人,一个一个,竟都是这样的倔强,霍世钧是,霍熙玉是,现在连这个小小年纪的仰贤,竟也这样。 叶明华心中一阵感慨。 儿子的前途还未卜,这个孙子,自然是要早些送出京才稳妥。叶明华自然明白这个道理。 “仰贤,听祖母的话,去你爹娘身边。” 仰贤怔了半晌。 他舍不得离开处了多年感情深厚的祖母,却又压不下心中对于爹娘的向往,犹豫之后,终于爬了起来抱住叶明华的腿道:“我晓得再两个月就是祖母的寿日,以前每年那天,都是我陪着祖母吃红英嬷嬷做的寿面,等我吃了,我再走好不好?” 一旁的红英已经拿帕子按眼睛,吸了下鼻,道:“就遂了小羊儿的心愿吧,左右也不争这么些日子。” 叶明华把小孙子圆圆的头抱在怀里,心中满是酸楚和欣慰,还有对于往后不知何日才能重新见到这小孙子的强烈不舍之情,叹息了一声,看向霍云臣道:“那就再等些时候。” 霍云臣默默退了出去。 ~~ 一海相隔,便如世外,也隔绝了一切的纷扰不宁。纵然此刻,万里之外的江山边境狼烟滚滚战马喑鸣,而在这个名叫珊瑚的岛上,一切却都还是平静如常,延续着祖先时承传下来的那种不急不缓的步调。男人们趁着渔休,用掺了碎贝石灰的泥土修固家中的泥墙。妇人们忙碌着活儿,阔大的裤脚被海风鼓得饱涨,孩子们则欢笑着在海边礁群里捉蟹摸螺,只剩无人理睬的贝壳躺在沙滩上,与他们留下的一串串足迹寂寞相伴。 善水快要临盆了。王婆小半个月前,便坐了老把头的船,不情不愿地被送到了这盗上。她自然不知道这个即将要生孩子的女人是什么身份,她男人的招抚使头衔也吓不住她――若真是厉害的,还能被发配到这种荒凉之地当什么连连听都不大听得到的官?只是被凶神恶煞的县里衙役押着,这才没奈何地爬上船,颠簸了两日一夜才靠岸。 王婆被带过去时,心中原本还是怨念从生。等见到了男主人和快要生孩子的女主人,或者更确切地说,看到女主人身边的丫头递过来一根黄澄澄的金钗时,满腹的不快立刻烟消云散。掂量了下,足有二三两,兑成银子,那就是二三十两。 她从前替大户人家的女人接生,生出儿子,连上最后喜包,出手最阔绰的,也就是城东张家给过五两银,这二三十两,那是要碰多大的运才撞到头上来啊。 王婆正窃喜这一遭罪没白受,忽见对面那男人望着自己微微皱眉,道:“把我夫人侍好了,到时候送你走时还有赏。” 王婆被他目光扫过,顿如芒刺在背,汗毛微微一凛,忙抓紧掌心钗子,把胸脯拍得咚咚响:“大人放心,我大脚王婆在县城里接生几十年了,满城至少一半的娃娃都经我手出来的,保管妥妥帖帖,您就放一百个心。要不然县大人也不会要我来。我一眼就瞧出您不是凡人,夫人更是天女下凡后福无穷……” 王婆嘴巴不歇地奉承,手脚倒也麻利,把金钗往怀里一纳,陪笑着请善水躺下,净了手,便探手进去贴着她高高隆起的小腹一阵揉摸探查,收了手,对着神色略微紧张的霍世钧笑容满面道:“大人放心,夫人胎位端正,必定顺顺利利抱出个大胖小子。” 霍世钧闻言,松了口气。 半个月后,善水疼痛了一夜,生下她和霍世钧的第三个孩子。是个白白胖胖的小子。呱呱坠地的时候,正是黎明,大海的上空出现了启明星,欢天喜地的小鸦儿道:“以后我就叫弟弟小海星。” ~~ 小海星吃饱了奶,躺在善水身边安静地睡去了。带了海洋咸湿味的暖风,透过半开的窗微微地吹拂进来。霍世钧坐在她的床榻之侧,想抽回自己刚才逗弄小海星时被他握住的小指,却发现他力气甚大,竟抓得很紧,抽了两下,这才脱出了手,与躺在榻上的善水对视一眼,笑了起来。 “少衡,我已经叫白筠替你收拾好了行装。” 善水笑过之后,抬手轻轻抚过他的脸庞,柔声这样说道。 离前次孟永光的到来,已是小半年过去,最前一次信鸽的到来,也是两个多月前时候的事。善水知道北方边境又在打仗了,但战事到底到了什么程度,这个与世隔绝的岛,却一直没有后续消息收到。 她知道霍世钧一直在等待消息,甚至是怀了丝焦急,只不过怕被她察觉,没有表露出来而已。 这个男人,他天生就属于外面的世界。就像雄鹰,苍空才是他展翅腾翔的天地。 霍世钧握住她的手,凝视着她。 “柔儿,外面消息断了这么久,怕是已经出了什么大事……”他踌躇了下,道,“我走之后,这个地方也不安全了。我在到这里的第二年时,有一次和几个村民出海遇到风暴,风帆被折断,最后顺流大约漂了将近一百海里,漂到一个小岛上获救。当地人称石龙岛。我上岛时,正赶上当地部族老酋长新死,本要继位的,应该是老酋长的儿子,却被他叔叔夺了势,两派正在争斗。我见那少酋长颇忠厚,便助了他一臂之力,过后他颇感激我,因年岁比我小,便称我为兄。那个石龙岛知道的人极少,当年与我同行的几个,也都能信得过,绝不会泄露给不怀好意之人。岛上风貌与此处也相差无异,是个安全的地方。我送你们过去。” 善水心微微一跳,却是笑着点了下头。 霍世钧俯身下去,亲了下她,低声道:“柔儿,你安心在那里,我一定会去接你和孩子们的。” ~~ 石龙岛比珊瑚岛小了许多,当地酋长是个年轻人,比霍世钧还小几岁,孩子却已经五六个了。酋长夫妇对善水很是友善,安顿下来后,小鸦儿没几天便与近旁年岁相仿的孩子们交好了。除了提到洛京的哥哥时会露出思念的神情,大部分时候,就像是一株生气勃勃的太阳花,一张笑脸无忧无虑。 小海星能吃能睡,才三四个月,就能和了姐姐的逗弄开心地咯咯笑,到五六个月的时候,他在床上翻滚着,用他肥肥短短的小手小脚吃力地撑住自己,慢慢地学会了坐。 善水不是第一次当母亲。但是看到这个小儿子第一次靠着自己的力气摇摇摆摆地坐定身子时,那种惊喜和感动,还是溢于言表。 “娘,要是小哥哥也能和我们在一起,那该多好!” 小鸦儿最近,不知道为什么,总是这样不停地念着小哥哥。有一天晚上,甚至从梦魇中惊醒,光着脚丫子跑到了善水的屋子,抱着她流泪说:“娘,我梦见了小哥哥,可是刚看到他时,他就被坏人抓走了。” 女儿与她的小哥哥是双胞胎,据说双胞胎有时候会有心灵感应。到了这里之后,她与外界更是隔绝得不知道半点消息。霍世钧以前便发信叫霍云臣把小羊儿接来,但过去很久了,就在她离开珊瑚岛前,还是没有消息。按说洛京应该是个安全的地方,但是这世上的事,谁又能保证万无一失?难道真的已经出了什么意外? 善水原本就一直隐隐不安,到了现在,她的情绪仿佛也被女儿同化,面上自然是安慰小鸦儿,自己心里却越发摇摆不定起来。 没事的,一定没事……霍世钧这时候,应该早就回到洛京了,肯定没事。 善水只能这样安慰自己。 但是这一天,在岛上来了一位不速之客后,善水长久以来的担忧被证明不是她在自我折磨。她也终于知道外面到底已经发生了什么。 就算用天翻地覆来形容,也不为过——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道L且阻扔了一颗火箭炮 谢谢花皮猫扔了一颗地雷 ☆、第八十章   这位外来之客,不是别人,正是薛英,善水的哥哥。   带他来的,是当初与霍世钧一道将善水一行人送到了这里的水涨村村人。他们的脸上,洋溢着欢快的笑容,对着善水解释道:“夫人,他说他是你的兄长,找你有天大的急事,我们见他和你长得有些像,问起你的事,也都差不离知道,这才将他一人送来了。和他一起来的,都还留在村里呢。”   善水谢过了热情而淳朴的村民,笑着看向了自己的兄长。一晃眼,他们竟已经三四年没有见面了。她记得最近的一次,还是她离开洛京南下的那一年春。当时他被调派到金州任六品的营千总,虽然不算高迁,但也算是个外放的武职实缺,所以当时她还特意回娘家去送了兄嫂一家人。   这时的薛英,二十五岁了,高高的个子,面庞上的神情,再也寻不到当年的半分青涩或犹疑。现在的他,站到善水面前的时候,完全就是一个成熟、值得信赖的兄长了。   “哥哥!”   善水眼眶微微发热。   薛英抱起了飞奔而来的小鸦儿,对着善水点头微笑。但是善水很快就觉察到,她的兄长,并没有表现出久别重逢之后该有的喜悦,并且看起来,他的到来,和霍世钧也没有半点关系。他的笑容有些勉强,目光有时候甚至躲开她的注视。   如果和霍世钧无关,那么他不辞万里之遥,又在海上颠簸多日,最后终于找到了这里,到底是为了什么事?   “哥哥……”她将兄长带到自己的住处后,开口相问,“出了什么事?”   薛英沉默片刻,终于说道:“改年号了。到了明年,就是天兴一年。”   “皇上……”善水惊呆了。   “皇上带了平中王(霍世琰)御驾亲征,起初大军士气高昂,打了几次胜仗,夺回数个兴庆府原本丢掉的失地,不想在鹿延一仗时,遭遇了伏兵,皇上身下战马失蹄,竟致跌下马去扑于石上折断胸骨,半月后驾崩。西羌人趁势反攻,大军扑压而来,占领了兴庆府,立刻死攻天门关,守关的将领苦守一个月,向安阳王求助,安阳王那时在北线也被哒坦人缠住无法调回兵力,待派兵来时,已是晚了,守关官兵久等援军不到,最后被攻破,西羌人入关再无阻拦,东进取道围攻洛京。恰那时,北线安阳王因调了兵力救天门关,两头落空,不敌哒坦被迫南退,更无力援救洛京,最后一路退到了金京……”   薛英的神情里,渐渐地,充满了浓重的悲哀,“洛京最后被合围,城内军民同仇敌忾,苦苦守城半个月后,终因得不到后援,从北门被攻破……十数位不愿逃离的文官与五城兵马司的士兵和百姓最后一道战死在城头……”   善水怔怔望着对面的兄长,期盼他到最后对自己说,他不过是在吓唬她,跟她开个玩笑而已。洛京还好,她的亲人还好,还有她的儿子……但是他却没有,残忍而恐怖的话,继续从他的口中说出来,像刀一样,重重地刺过她的耳鼓。   “我那时候,正随安阳王的大军退到了金州。消息传来的时候,举城悲鸣……”   薛英的眼中,隐隐也有泪光浮动,“我听说,城里的大火烧了一天一夜,被杀死的军民尸身堆满了四壁城墙,西羌人驱使百姓们抬出城去,随意丢弃……”   善水已经僵硬,唯独只有热泪还能滚滚而下。   发生这一切的时候,是五个月前。   那时候,霍世钧正在北上疾驰的马背之上――而大元丢掉了北方的半壁江山,连同它的心脏。一个月后,退至金州的霍世瑜在百官拥立之下,继承帝位,改年号天兴,时年二十八岁。   新帝登基之后,立刻发起一场北上光复洛京的战事,却被西羌与哒坦联军所阻,最后铩羽而归。   ~~   时光倒流,如果霍世钧当时做的是另一种选择,那么现在会是一种什么局面?   就像没人能预先知道洛京的倾覆一样,也没人能预先向他保证他生产的妻子能平安无恙。   他全了一个男人对妻子的情。同时,一座见证了数百年庄严的帝都也遭倾覆。   情意乎?罪愆乎?   没人能说得清楚了。   ~~~~   却说,这一场倾城之祸发生的时候,正值景佑二十六的春。   白日里,洛京城刚刚下过一阵酥润春雨,深巷阔道、杏粉梨白,迷蒙妩媚得就像薛笠此刻画笔下的这幅尚未干透的点彩水墨长卷。   他已经数年没见爱女了。就像每一个深沉的父亲一样,他早习惯把对女儿的想念压在心底,面上从不露出半分。哪怕是妻子文氏略带伤感地提起善水时,他也只是无谓般地咳嗽一声,把话题引到别的上头去。唯一叫他感到欣慰的是,曾经被他断定此生混到老死的儿子,终于有了出息,带着媳妇和儿女,阖家到金州任职。   “看看,咱们儿子现在能干又勤勉。他这是在做给你看,谁叫你从前总看扁他呢――”   每当文氏这样调侃他的时候,他便好脾气地笑笑,不和妻子争辩。   等到他能看到他的女婿与女儿回来的那天,他便辞去这不咸不淡的官儿,携了老妻,担了清风归居他的故乡越地,那个烟雨蚕桑之地,才是他的终老之处。   他在睡前的时候,心里再一次这样想。那一夜的梦里,是一个刻苦读书,一心报效家国的少年背影,瘦弱,却意气风华。他在梦中笑了下。   这不就是他自己吗?   他是在黎明的时候,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呼号声给惊醒的。   那是管家薛宁的声音。   他这一辈子,第一次听到薛宁发出这样尖锐而惊惧的声音――不好了,北蛮就要抵达洛京开始攻城了!   大元的子民,把疆域外与自己世代缠斗的西北诸国都统称为北蛮。因为大元的土地太肥美,物产太丰沃,所以世世代代,那些无法拥有这些天然所属的人们,只要有这种能力,永远就都不会停歇觊觎和掠夺的那颗心。   ~~   薛笠很快就知道了,这些即将到达准备攻城的“北蛮”,是西羌人。   这是一支由三千人组成的精锐铁骑。在大军攻破天门关后,他们就绕过了挡在洛京前的十几座城池,翻山涉涧,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直扑洛京。   天门关失守的消息,还没传到洛京的时候,这一支铁骑就已经到了。   侵略者的到来,就像远远逼近的洪水,当它出现在你的视线中时,你还能凭了本能返身没命地跑,但不管你怎么跑,必定已经无法逃离它在身后的咆哮追逐与吞噬了。   ~~   景佑帝率着武官离京的时候,他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会有这样的结果的。所以他只命内阁两相监国,剩下的具备战斗力的,只有五城兵马司不到两千的人,其余的,就是朝廷的文臣和百姓了。   满城的人,在这个尚睡意惺忪的破晓时分,被城门外响起的厮杀之声惊醒,仓皇不知何故,纷纷起身奔走相问。   天亮的时候,三千铁骑已经到达北城。北墙的三座城门紧闭。东西两侧的各三座城门,也已关闭,脚快一些的话,还能从唯一还开着的南正中城门逃出。再慢一些,很有可能就会被关在这座围城中了。   “老爷,你还等什么!快跑吧!皇上驾崩了!天门关失守了!无数朝官都已经弃城逃出去了!听说就连两位内相也走了!北城门不过由五城兵马司的将士守着!你和夫人也快走!没有马车,我就是背,也要背着你走!”   薛家的仆从早已鸟兽般散尽,薛宁拼命拍打薛笠书房的房门,嘶声力竭地吼叫。   薛家确实已经没有马车了。洛京官员府邸中用于拖载出入的马匹,已经尽数被征用了。   书房的门咿呀一声开了,薛笠身穿整齐官服,手执那把常年被他挂墙上成了死饰的长剑,面对他的老妻,唤了她的名,道:“长秀,旁人走尽,我也不会走。这是我大元的帝都,岂能拱手让给蛮人?我去北城门,与将士一道守城,等着援军到来。你快随了薛宁走!”   文氏匆忙间,已经收拾了些细软,胡乱裹成一团抱在怀中。此刻那包裹噗地一声落地。   她怔怔望着自己共枕了半辈子,一起生儿育女的丈夫。这一刻的他是陌生的,却又是熟悉的。眼中慢慢地流出了泪水。   “符春,”她唤他的字,慢慢道,“你若想去,去便是,我不会拦你。只我告诉你,你不走,我也不走。我虽不会随你到城墙,却会坐在家中等你回。你若不回,我便随你而去。”   薛笠凝视着她,拔剑而出,长啸一声,哈哈笑道:“好,好!生同衾,死同穴。我薛笠此生得你相伴,死而无憾了!”说罢用力拥抱文氏,在她垂泪回望中,大步而去。   ~~   与此同时,平日原本寂整的永定王府,也在这个黎明时分,混乱成了一团。   本来再过几天,就是叶明华的寿日了,小仰贤甚至已经和红英嬷嬷约好,他要和她一道给自己的祖母做一碗寿面。虽则自古便有君子远庖厨的教训,但面对小孙子这样的拳拳之心,谁又能忍心拒绝?叶明华自然喜笑颜开,等着吃完这顿寿面,她就把他送往他的父母身边。   但是就在这个黎明时分,天却突然变了。   一直深居简出的霍熙玉,冲出了她居住的玲珑山房,牵出王府剩下的两匹马中的一匹,骑了上去,命人打开常年闭合的王府正门,像发疯一样地冲了出去。   黎明的寂静早已被打破,帝都的百姓也失去了往日的从容。此刻街道之上,到处是往南城门奔逃而去的潮涌之人。皇帝驾崩的消息已经像瘟疫一样地四处蔓延,如狼似虎的西羌铁骑正从北边围城。他们知道,南城门之所以还开着一扇,是因为这个城市中,有些高高在上的人还没走尽。一旦人都走光,门立刻就会毫不留情地紧闭。所以他们呼儿唤女,用尽了全力,凭着两条腿与围城和运气赛跑着。   这浩浩荡荡往南而去的人流中,唯独霍熙玉的一骑却往城东飞快而去,十分扎眼,路上之人纷纷闪避,对着绝尘而去的快马背影狠狠呸了一声。   春晖门附近的张家,此刻也早没了平日的宁静。张若瑶多年前便嫁人了,丈夫是个出身小门户的武官,去年被放外地做官,张若瑶跟了去,因公婆都已去世,便将四岁的大女儿托给父母照料。张青抱了因惧哭了出来的外孙女,大步往外而去,身后张夫人匆匆跟着,忍不住埋怨道:“谁像你这么老实,朝廷说征马,你就把家里的马全都让人牵走了!如今好了,那些以前还偷留马匹的人家,早就套了马车赶出城了。两条腿能跑到哪里去?怕是没到南城,门就已经关了。咱们两把老骨头,怎么着也算了,就是可怜囡囡……”   张青恼怒,扯了张夫人闷头而行,刚出门,远远竟见一匹快马疾驰而来,转眼便到跟前,马上之人,竟是永定王府的那位嘉德公主!   张青夫妇对于这个公主,心里自然是有怨的,面上却不敢现出而已。现在见她一身黄衫坐于马上,不知道她是何意图,呆呆望着。   霍熙玉从马上翻身而下,将缰绳往张青手上一丢,冷冷道:“我知道你们张家对我不喜,我也无谓。这匹马,你们愿意要就拿去套车,快的话说不定还能出城。不愿要,杀了放了都随你们。”说罢转头,飞快而去。   张青望着她的背影,呆怔不动。张夫人蓦地醒悟过来,急忙推醒丈夫,叫去套车。   ~~   霍熙玉这一辈子,从没有像这一刻这样奔跑,她跑得胸口像是要爆炸,疼痛得几乎要流泪,却是不敢停下,唯恐一停,就会倒地不起。   她不知道刚才那一刻,她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举动。但那是那一刻她脑海中迸出的唯一念头。所以她毫不犹豫地去做了。   她只是在遵从内心的引导,如此而已。   当她气喘如牛地跑回到王府,跑到青莲堂前的时候,她正看到霍云臣抱着流泪不止的小侄子立在外面,身影僵硬。   “姑姑,你回来了!”   小羊儿看见了她,一边掉着泪,一边哽咽道,“祖母说,叫你和我们一起走。她却不走,红英嬷嬷陪着她。我也想陪着她。可是她说,我要是不听话,她就放火烧掉屋子……”   霍熙玉呆住了,怔怔立在那扇紧闭的门前。   “熙玉,你是我的女儿,我收回我以前说过的那句话。你给我照管好你的侄子。马上就走!”   霍熙玉听到了这三年来与自己一句话都没说过的母亲隔门这样与自己说话。   “娘!”   霍熙玉终于叫了一声,跪地不起。   霍云臣一手抱着小羊儿,一手拖着泪流满面的霍熙玉,将两人丢进了冯清早备好的马车上,自己坐于前,驾马狂奔而去。   身后,王府的大门不疾不徐地关上了,带着它惯常该有的雍容与高贵。   冯清挺起了胸膛,双手背后,迈着方步,慢慢地朝着自己平日惯守的仪卫房而去――就像随时还有下一道来自家主的命令一样。   ~~   南去的人流越来越密集,到了最后,靠近南城门的那一段路,马车根本无法在人群中通行了。霍云臣亲眼看到一辆不知道是哪家的践踏了路人的马车被愤怒的人群齐齐抬起侧翻到了地上,车上的五六个人从车厢里狼狈地滚了出来,有男有女,其中一人,他立刻便认了出来,竟是北城兵马司的司指挥罗北燕,他正被无处发泄愤怒的百姓们群而而围攻。   自己的马车也已经寸步难行了,霍云臣跳了下来,一手抱起小羊儿,一手扯着霍熙玉,分开了人群,飞快地往南城门而去。   他终于带着自己的家主出了南城门。只要继续往南,就是安全地界,他就不会辜负家主的嘱托,也能尽到他作为侍卫的职责。   “那些当官的,平日只知道作威作福,一有事,跑得比谁都快,就那种坐马车逃的官,打死了也活该!”   “也不尽都是逃命的。我出来前,就听说有好些官上了城墙和官军一道守城,阻着蛮人入城,多坚持一刻,不定就能等到援军了……”   “是啊是啊,据说有薛笠薛大人,御史田大人,都是些平日只会提笔弄舌的文官啊……”   出了城门,身侧本忙于逃命的人精神略微放松,便有人一边前行,一边这样议论开来。   霍云臣的脚步渐渐地缓了下来。   “师父,你走不动了,放我下来,我自己能走。”   小羊儿觉察到了他的缓行,立刻这样说道。   他教小羊儿习武,虽然一再叫他以名字称呼自己,小羊儿却一定要叫他师父。   霍云臣停住了脚步,脸已经涨得通红,他忽然放下小羊儿,对着霍熙玉和小羊儿跪了下去。   “公主,少主,云臣怕是有负太妃所托了!北城危机,连薛大人这样手无缚鸡之力的人都能上城墙抗敌,我虽是一家奴,却也有保都卫国之心。近旁数里有一周庄,庄子里有户人家,与我有些故交。公主和少主若是愿意,我将你们送去暂时停留,或随了他们南下,容云臣回去与守城将士一并作战!”   霍熙玉微微仰头,傲然道:“我霍家的人,又岂是贪生怕死之辈?生死有命。你想去,去便是!”   小羊儿道:“师父,我若再大些,我也一定会随你同去。现在却不行。我知道我跟了,你还要分心照顾我!”   霍云臣从靴中拔出一把匕首,插入霍熙玉靴中,朝面前一高一矮两人重重叩头,起身领了二人往周庄而去。待他匆匆返回时,奉命前来关闭城门的守卒与蜂拥着急欲出城的百姓闹成了一团,城门口挤得水泄不通。刚关一半,又被强行推开,再关,再被推开,已经重复了不知道多少遍。无数的人被践踏在地,凄厉哀号与恶毒咒骂声不断。霍云臣提了一口气,几乎踏着城门口东倒西歪近乎疯狂般的人流的肩膀和头顶掠内而—— ☆、第81章 几十年后,奉命主持修订《元史》的史官在提及这段显见谁也不愿直视的屈辱史时,不过轻描淡写地提了一句:军民齐心,守十五日后,城破。 史书没有提,薛笠、像薛笠这样的人,不愿意逃走的兵马司将士,还有后来自愿加入到城防保卫战的那些百姓们,是怎样凭着身体里流淌的热血坚持到最后一刻,直到一个一个,先后躺在了血泊之中。 霍云臣战斗到了最后一刻,最后重伤不支倒地时,看到的天空也已经变成了红色。他倒下前的最后一眼,看到刚刚投下一块巨石的薛笠被一支羽箭射入心口。他从后直直倒地,躺下去的时候,双手还紧紧搂着新抱起来的石块不放。 他的耳畔听到了城门被撞破,西羌人宛如野兽般的呐喊声…… 这一刻,他的脑海里,忽然竟浮出了许多年前,在兴庆府的那场鹅毛大雪里,站他对面的那个少女掀开覆着厚棉的食盒,把还冒着热气的羊乳菱粉糕举到他面前时的情景。 她的笑容轻巧而温暖。那一幕宛如就在昨天。 他知道自己不是一个称职的侍卫,更不是一个女人的良人。但是他相信,他的家主,他的女人,会原谅他的。并且如果有下辈子,可以选择的话,他更愿意当一名无所牵羁的战士。 ~~ 霍熙玉并没有随周家人一道成功逃离。确切地说,她和许许多多的百姓一样,被当做俘虏驱赶着重新回了洛京,等待着被送解到西羌。到时候,他们或充实人烟稀少之地的人口,或被充任奴隶,或者被杀掉。而他们先前之所以没逃掉,是因为被拦在了下一座城池的城门口。守城的郡守以防止混入西羌奸细为由,紧闭大门。 周家六口人,现在早就冲散了。霍熙玉原本是和仰贤周大娘一道挤在数十人关一间屋的地方,过了两天,她便与另些人被关到了另个地方,与仰贤周大娘分开了。 这地方,原本是这个帝都里连太阳都照不到的贫民区,她从前决不会看一眼。但现在,她就和她身边的所有女人一样,衣衫破旧,蓬头垢面,寻不到往日的半分容色。 她很沉默,就好像从前已经把接下来几辈子要说的话都说尽,所以再也无话了,也不大动,每日只是安静地坐在角落,望着自己的脚背出神。 这样的日子过了一个多月,渐渐地,有些消息也传了进来。据说,西羌人占领了皇宫,他们入城停止掠夺与屠杀之后,每天就都会在皇宫的南大门前向被驱赶了过来围观的帝都子民炫武,并且到了最后,必定会有一项娱乐,就是牵出被他们俘虏的大元“公主们”,让她们当着子民们的面跪在西羌人的脚下供取乐,以此来侮辱大元。占城的西羌人仿佛对这种娱乐十分地热衷,甚至轮流驱赶没见过的俘虏们去当一回观众,所以这一天,轮到了关着霍熙玉的这一爿。 ~~ 霍熙玉随了众人被驱赶到了皇宫的南大门前时,竟意外地在纷乱的人群里见到了周大娘和仰贤。立刻挤到了他们的身边,但是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话,就被前头的响动给吸引了注意力。 皇宫的南大门,原本是分隔高贵与低贱、权势与卑微的一扇门,它朱漆铜钉,兽脊铺首,但是现在,却成了一个笑话。十几个浓妆艳抹衣着暴露的女子们,脖颈上拴着绳,被西羌人牵着出现在了门后,跪在地上。 “看哪,这就是你们大元的公主和郡主们!尊贵无比的皇家女人,现在却被我们俘虏,成了一条条的母狗,只能匍匐在地上前进!” 一个头目手执皮鞭,从跪在左首的女子开始指着,“长福公主、嘉德公主、君阳郡主、延平郡主……” 他用流利的汉话,一个一个地报着,神情轻蔑,仿佛在数点着动物。 “长福公主,来,来,舔下军爷我的鞋……” 或许是惧怕那头目手中的皮鞭,或许是已经习惯了这样的□,那个女子并无反抗,默默地躬身下去,顺从地去凑他的鞋面。 “嘉德公主!据说你的哥哥是什么永定王?他再厉害又怎么样,还不是像乌龟一样,把头缩得连影都看不见。他怎么不来救你啊……” 那头目讥嘲着,这次蹬掉了自己的靴,把一只光脚凑到了那个“公主”的背上,压她到地,然后把大拇指伸到她嘴边,“舔!” 那“公主”很是听话,卑微地伸嘴去含。 西羌头目目光扫过一眼对面的大元人,哈哈狂笑道:“睁大眼看看,这就是你们的公主。你们的男人都是孬种,所以她们也就只配替我们含脚……” 他的身后,西羌士兵们也跟着哈哈狂笑。 被驱赶了过来强迫围观的大元人里起了一阵骚动。有漠然,有不忍,更多的,却是不忿和无奈…… ~~ 人群里,霍熙玉慢慢地蹲□去,凑到仰贤的耳边,道:“小羊儿,以后就你一人等你爹过来救你了。你怕不怕?” 仰贤摇头,迟疑了下,也凑到她耳边道:“姑姑,你去哪里……” 霍熙玉伸手抚了下他的脸,再次凑近,道:“姑姑要叫那些蛮狗和咱们的百姓知道,到底大元的公主该是什么样的!等下不管发生什么,你都不要动。咱们霍家的人,不能叫人看扁!” 霍熙玉说罢,将仰贤的手递到了周大娘的手中,低声道:“好好带着他!”说罢转身,推开身前拥挤人的群,往皇宫们大步而去。 那个“嘉德”公主还在舔羌人的脚,西羌人还在恣意狂笑。正这时候,人群里忽然冲出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径直冲到那排跪在地上的“公主”们面前,飞快弯腰下去,等她起身之时,只听一声惨叫,那个正翘着脚的西羌头目脖颈处已经被利刃划出了一道深深地口子,翻倒在地。 这个变故太过突然,所有人都目瞪口呆,连西羌士兵也忘了反应,直到她放下握着杀人匕首的手,飞血喷溅出三尺之外,而地上那个嘉德公主也尖叫起来的时候,这才呼啦啦跑了过来,将这看起来像疯婆子一般的女人围了起来。 “你什么人,好大的胆子,不想活了!” 另一个头目已经拔刀戳到了霍熙玉的胸口,喝道。 霍熙玉丝毫不惧,朗声道:“我是什么人?问得好。我告诉你们,我的先祖是这个帝国的开国太祖,我的父亲是他的直系第十一代子孙永定王,我的兄长是曾经杀得你们这些蛮狗伏地乞饶的霍世钧,我才是霍家真正的嘉德公主!”她狠狠踢了地上那还在瑟瑟发抖的女人一脚,轻蔑道:“你们这些蛮狗,一朝得志,面目何等可笑!竟会用这些不知道哪里牵出来的下等女人冒充霍家的公主,以此在大元的子民面前来求得你们卑微而自大的满足感?” “大元的子民们,我今日明明白白地告诉你们,真正的霍家公主,她绝不怕死,更不会甘愿遭受这样的羞辱,连带着你们也因她一道受辱!我请你们耐心等着,总有一天,我的兄长会带着他的士兵杀回这里,赶走这些原本就只配龟缩在苦寒之地与畜生为伍的魑魅魍魉!你们等着就是!” 此刻她满面肮脏,衣衫破旧,只昂扬的声调,挺直的肩背,却令她看起来高贵无比,真正地凛然不可侵犯。 围观的百姓们讶异过后,渐渐地起了一阵骚动,人群朝着南大门挤涌了过来,面上神情,满是激动和愤怒。 那头目回过神来,急忙挥手,命人带下那些女子,看了眼霍熙玉,正要命人绑了带走,忽见她将匕首对在了自己咽喉。 霍熙玉朝着皇宫的太极殿方向望了一眼,一咬牙,匕尖堪堪刺破皮肤,忽然听见人群里有个男子的声音道:“等等!她哪里是什么公主,她是我失散已久的妻子,有些疯疯癫癫,这才发作起来胡言乱语的!” 这个男人的声音,年轻而清朗,就和她记忆里的一模一样,但是又仿佛有些不同,多了些从前没有的醇厚。 霍熙玉猛地回头,看见那个三四年前便杳然消失的人竟再次出现了。一身青色布衫,肩背行囊,正分开人群朝自己的方向大步而来。 “当”一声,霍熙玉手上的匕首跌落到了地上。 张若松到了那头目面前,无视他的阴沉脸色,神色自若道:“我说的句句属实,并且,请你去告诉你们的达亥将军,我能替他根治他新发的旧伤。若是治不好,我与我的妻子甘愿受戮,绝无怨言。” 西羌带领这支铁骑攻下了洛京的达亥,早年之时便在一场争斗中因了一处肋碎残留在体内没有取净,胸腔处一直隐痛,已是多年顽疾。此次攻城之时,遭到城头顽强抵抗,被矢石砸中旧伤之处,痛得吃喝不能,夜不能寐,四处求医,又因心中恨意难消,这才命人以假冒的“公主”“郡主”跪在皇宫之外当着大元百姓遭受羞辱,以此泄恨。那头目自然知道。此刻听这人竟自称能根治,又见他神情自若,不似诓语,沉吟片刻,摆了下头,便命将这二人都带了入宫去。 ~~~ 就在霍世瑜北上光复被阻铩羽而归,与西羌哒坦联军隔着赤水对峙的时候,西北的兴庆府,出现了一支打着大元旗号的护国军队。 兴庆府沦为陷地之后,西羌便把注意力转移到了天门外之外,大部分兵力都投入到了洛京一带,清扫不愿投降的剩余城池、与金州的大元主力对峙,还要防备哒坦与自己争夺――虽然之前早达成过协议,一旦攻破洛京,不管是哪方军队先入的城,一律划线而治,等局面稳定后再瓜分胜利果实。只是话虽如此,毕竟是自己以血的代价攻破洛京的,一旦肥肉在口,又怎会舍得轻易吐出?所以重兵多驻在前,一边防备赤水对面金州大元军队的反攻,一边与要求让路出来好入驻洛京的哒坦虚与委蛇,后方反倒空虚,竟被人打了个措手不及。 这支大元军队,迅如闪电,勇如猛虎。起初人数不到一千,在奇袭了凤翔卫,一夜夺了城池之后,迅速发展壮大。无数大元子民和从前被打散后逃匿的原大元士兵投奔呼应,宛如见风而长,不过半个多月的时间,便扩大到了数万之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鹿延挺入西羌国境,一路所向披靡,直捣西羌国都安兴。西羌慌了神,忙向就近的哒坦求援,请派兵力协助压制。哒坦口头应了,过后却以种种缘由迟迟不肯出兵,只是死守已然落入自己口袋的北方。西羌生怕安兴要蹈洛京覆辙,无奈之下,只能从洛京一带撤出大军,借道哒坦占领地赶回要去护住国都。就在西羌大军日夜急行军时,这支大元军队已悄悄一分为二。继续西进的,放慢速度打打跑跑,虚虚实实,虚张造势吸引西羌大军注意力,而另一支精锐,则效法当初西羌过天门关后的策略,跋山涉水悄然逼近洛京,于抵达的子夜时分发动突然袭击。于是,事件惊人地重复上演了――在近旁士兵漫天飞弩的掩护之下,一个叫崔载的副将,带领着数十人抬着腰粗的擂木,在震天的吼叫声中,城门被硬生生地撞破,身后士兵呼啸着杀入城中。一场红了眼的厮杀之后,光复沦陷达三个月之久的帝都洛京。 这支叫西羌人望之胆寒,而被大元子民无不荣耀地称为“虎师”的军队,它的指挥官,名叫霍世钧。 ☆、第82章   据说,复城当日,霍世钧便身着缟素额系白巾,到了当日投埋破城日壮烈殉城英烈们的那片乱葬野地之中洒酒祭奠,亲自下跪叩首。他的身后,雪耻复地、誓破安兴以十倍而还之的呼声排山倒海,满城尽是同仇与敌忾。      “洛京光复之后,原本进入西羌国境的另支军队奉他命先行东撤,与他统领的虎师前后夹击,与此同时,另一支军队在宋笃行指挥下,阻挡了哒坦的救援之道,西羌人腹背受敌,供给之路被切断,接连丢失原本已经占领的数十座城池,形势一片大好。”      “妹子,这就是我从金州出发南下前所发生的事……”      薛英望着善水,迟疑了下,又道,“爹娘遗躯,若是将来不可寻,待天下大定后,我若能,我便回咱们老家,给爹娘树一衣冠冢。我若不能,这事就交托给妹子你了。盼他二老在天英灵,能得安息。”      善水悲伤泣伏于地上,并未留意薛英话中之意,朝着北方叩头不起。      薛英直到她情绪渐渐稳定下来,这才上前扶起她,让她坐下。      善水擦去面上泪痕,忽然想到了一件事情,看着薛英,慢慢道:“哥哥,你过来找我,一定还有别的事。你说。”      薛英望着她,却默然不语。      没有谁这样宣布,但事实上,现在的大元已经以赤水为界,南边新的皇朝态度摇摆暧昧,北边一片混乱之中,霍世钧率着虎师纵横东西,控制着一寸寸从异族手中夺回的被占土地。      善水明白了过来,道:“他们是防世钧趁势争夺天下,这才叫你带我回去,是吗?”      薛英苦笑了下,避开了她的目光。      “哥哥,你现在做到了什么官?”      “前锋都尉……”      “是正四品的官了。”      “妹子,”薛英终于看着她,一脸惭色,“我……”      善水微微笑道:“哥哥,我不会怪你的。我知道你也有难处。嫂子他们都也在金京呢。只是能不能只带我一人走,让我的孩子们留下?”      薛英默默不语,只是头垂得更低。      “我明白了。”      善水轻轻道了一句,起身慢慢往里而去。      薛英望着她的背影,欲言又止,一只手握得紧紧。      ~~      时隔四年,善水终于再次踏上了大元的大陆,带着她的女儿和最小的儿子,在薛英和以张琦为首的数十名校士的“护送”之下,朝着金京而去。      张琦是钟家长子、也是掌握一方兵权的钟熙身边的得力人。      他们踏上大陆的时候,是夏天,当时的小海星还不满七个月,到了秋天,他九个月大的时候,这一行人即将要入肃城。      肃城过去,就是金州了。这一夜宿在肃城外的驿站之中。      小鸦儿已经跟着白筠去睡了,善水带着小海星。      他本来是个精力旺盛的孩子,这一路车马颠沛下来,前些天因为不慎受了凉,白天吃了药后,一直在睡,到了此时,一觉醒来,大约是觉得难受,睁着一双酷似他父亲的滚圆漆黑眼睛,无论善水怎么哄,不但不肯再睡,反倒烦躁地哭闹了起来。      善水不愿惊动白筠,自己抱着哄了许久,被他缠得狠了,心中涌上一丝酸楚,点了下他的额头,嗔道:“小东西!你来得不是时候,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那时候要到妈妈的肚子里来。天生就不是个好孩子!”      小海星听不懂母亲的话,却被她的这举动给逗笑了,停止了哭闹,握住她的手指,笑着手舞足蹈起来。      善水哪怕心事再重,此刻也被他可爱的模样看得心都软了。俯□去,抱住小儿子软软的身子,把脸贴在他的柔软脸颊上,喃喃道:“爸爸妈妈都爱你。但是爸爸为了你和妈妈,欠了半个天下的债,还欠了你外祖父母、你祖母、你白筠姑姑和许许多多人的债。你爸爸正在努力偿还,所以你一定要乖乖的,咱们都不要让爸爸再牵挂……”      她闭上眼睛,一行泪水已经沿着消瘦的面庞慢慢流了出来。      门外忽然响起了轻微的叩门声。      善水急忙擦去泪珠,下床开门,见竟是薛英,他的脸色凝重。      薛英见她现身,立刻示意她噤声,在她惊讶目光之中,附到她耳畔低声飞快道:“快跟我走。”      ~~      同行那数十个名义说保护,实则监视的校士此刻躺在榻上鼾迷不醒。夜凉如水中,一辆马车在肃城外的荒野中,朝着西北方向疾驰而去。      “虎师声威大震,金州的北伐却遭铩羽。钟一白阻拦皇上再次北上。他起初的意图,是想让虎师与西羌哒坦拼个你死我活后,再出师坐收渔翁之利,到时既得光复美名,又不损折自己实力。后来见西羌节节败退,虎师不但控制洛京,还收了西北大片城池,他又唯恐妹夫平定北方局面后,意图南下,所以命我把你和侄儿侄女们带去金州,用以要挟。我甚至听说,虎师在北方崛起后,钟一白暗中曾派人与西羌哒坦达成过秘议,就以赤水相隔,大元不北上,对方不南下。”      “父母仇如□心肺之利刃。我薛英无能,不能亲手斩杀蛮虏就罢,绝不会再做出让爹娘瞧不起的事。你和侄女侄儿若入了金州,妹夫必定会被掣肘。指望钟一白和皇上复地,是不可能了。我只愿他心无旁骛,早日杀尽蛮虏,也不负咱们爹娘的殉城之举。你哥哥糊里糊涂过了很多年,这一次,你就让我做个明白人。你嫂子和两个孩子,我自有安排,你不用多虑。我离开金京的时候,曾暗中派了绝对可靠的人北上去找虎师,告知了我的行程,叫人到万水渡接应,就算没联系上,也没关系,我预先安排了船只在那里等候。这里到渡口,咱们疾行的话,一个日夜便能到。先前之所以没跟你说,是怕被人看出端倪。但愿一切顺利……”      善水与白筠小鸦儿坐在马车之中逃亡的时候,脑海里浮现出的,还是薛英与她说话时,面上现出的那种决然神态。      薛英说他已经安置好了嫂子和一双儿女,可是善水知道,他一定是为了让她安心才这样说的。他们既然要挟制他,又怎么可能会容他去安置家眷?      可是这时候的兄长,态度是这样的斩钉截铁。他再也不是那个年少之时会因为做错事而在她这个妹妹面前畏手畏脚小心讨好的哥哥了——他已经决定了的事,容不得她更改,甚至不和她多说一句话。      她紧紧抱住怀中的儿子,极力咬紧牙关,才能压下那种叫人不禁战栗的不安之感。      ~~      一路顺利得几乎叫人不敢相信。到了第二天傍晚的时候,马车便接近了万水渡前的那个小镇。按照薛英的说法,只要进了镇上了船,她们就脱险了——但是还没到,马车终于还是停了下来。      善水觉到了车外的异样。抱紧怀中已经睡去的小海星,微微探身出去看,心微微一沉。      就在通往镇子的那个路口,密密地已经站了无数人马,夕阳如同残血,照得士兵身上的铠甲像一只只嗜血的眼,冷冷地盯了过来。      横刀立于前头马上的,正是这一路与薛英一道监送善水的张琦。他望着的薛英,“薛大人,这一路过来,你样子作得不错。我差点就被你骗过去了。只是可惜啊,你身边的亲随却出卖了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在老大人面前耍贱作滑,你的夫人和一双儿女还在金京,你是不想再看见他们了,是不是?你不顾家人性命,但并非人人都和你一样。”      薛英转头,见身边一路跟着的一个亲随脸色微变,正慢慢后退,勃然大怒,抽出腰间的刀,手起刀落,将那人斩倒在地。      张琦冷笑摇头。      “你是自己束手就擒,还是要我上前绑你,或者,是要出动老大人?”一边说着,一边往边上退。      善水这才看见那里停了一顶轿子,轿帘掀开,里面端坐一人,面色冷凝,竟然是钟一白。见他从轿子里出来,朝着自己的方向缓缓而来,口中说道:“霍世钧虽因罪被削爵,老夫如今却还是尊你一声王妃。薛王妃,你是贵客,连老夫这把年纪了,都要亲自赶到这里来请,面子不可谓不大了吧?薛王妃放心,只要你随老夫去金京,那就是上上之客,不会委屈你半分,你的兄嫂也必定无虞……”      他越走越近。仿佛感受到了母亲的紧张,善水怀里的儿子忽然放声大哭。      薛英的一张脸,几乎扭曲得变了形,猛地挡到车前,怒道:“钟老贼!洛京失陷之时,你赛着快地逃走。这便算了,蝼蚁尚且惜命,何况是你。我只是万分不平。他统了虎师在北地光复洛京,收回失地,为我大元雪耻,你为何竟还不肯放过几个手无寸铁的妇孺?你扪心自问,对得起那些与城同亡的在天英魂?人在做,天在看,钟老贼,你日后必定死无葬身之地……”      钟一白冷冷道:“来人,把他抓起来。若是反抗,格杀勿论。”      薛英厉声大喝:“谁敢,上来试试!”      张琦本正要上,见薛英双眼通红状如猛虎,一时竟有些胆怯,迟疑了下,手一挥,命士兵朝薛英围了过来。      “你们要的人是我,为难我哥哥做什么!我跟你们去就是。”      善水将儿子递给白筠,下了马车,站到了薛英的面前,迎着钟一白,沉声道。      钟一白唇边挤出一丝笑意,哼了声,“还是王妃明事。”      薛英脸色泛白,提刀的手慢慢无力垂下,颤声道:“妹子,哥哥没用……”      善水看向薛英,微微笑道:“哥哥,你是好样的。我先去金京就是。”      “薛王妃,上马车吧。”      张琦皮笑肉不笑道。      善水朝薛英点了下头,正要爬回马车,忽然听见远处有马蹄如雷而来,循声望去,愣住了。      “外祖,放他们走!”      霍世瑜一身常服,从当先的马背上下来,目光掠过万分惊讶的善水,看向气急败坏的钟一白,沉声道。      边上四围的张琦连同士兵,黑压压一片立刻下跪见礼。      钟一白差点没跳起来,盯着霍世瑜,不可置信地道:“你怎么会来这里?这不是你的事!”      霍世瑜道:“外祖都能等在这里,朕如何不能来?天下之事,只要朕过问,何来又不是朕的事?”      钟一白惊诧地盯着他,脸色渐渐难看。片刻过后,点头道:“好,好,果然有皇帝架子了。只是皇上,这几个人老臣之所以不让走,全是为皇上考虑。望皇上三思,切勿以一时之念铸成大错,到时候悔之晚矣!”      霍世瑜仿佛没听见,只是径直到了善水面前,停在她几步之外,凝视着她,低声缓缓道:“当日朕曾对你说过,朕无论如何不会为难你,此其一。”      “你的丈夫,他光复了洛京。这本该是朕当做的,朕没有做到。他替所有大元子民做了这梦寐以求的事,功不可没,”他的声音渐渐大了起来,仿佛说给善水听,也仿佛说给所有人听,“朕与你的丈夫,同是霍姓兄弟,便如同一肢体上的手足。手足可以打架,但在国难当头之时,朕与他之间,没有什么是放不下的。所以你和你的儿女可以走。谁敢阻拦,就是抗旨!”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 antanie扔了一颗地雷 君君乖扔了一颗地雷 臭肥猪扔了一颗地雷 斯卿扔了一颗地雷 雨茗菡伊扔了一颗地雷 凉太扔了一颗地雷 一一扔了一颗地雷 多西珲扔了一颗地雷 breathesky2007扔了一颗地雷 隐约的云扔了一颗地雷 大家我回来啦,O(∩_∩)O,不好意思停了两天。 ☆、第83章 四下寂静,只剩风刮过的猎猎响声。 钟一白死死盯着霍世瑜,仿佛不认识他一样。等确定自己听到的从他口中出来的话,他的一张脸迅速蒙上了一层浓重的阴翳。 “皇上,你说什么?”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质疑和不满。 霍世瑜转向他,淡淡道:“朕让他们走。” 钟一白勃然大怒。 “这些人不能走!” 他怒睁着眼,几乎是嘶声力竭地吼了一声。 霍世瑜置若罔闻,一动不动。 善水的后背已经被汗湿透,紧紧地贴着衣裳。她飞快望了霍世瑜一眼,转身上了马车。清醒了过来的薛英自己亲自驾车,马匹刚刚抬蹄,钟一白扬手,张琦略一犹豫,还是带了士兵围了上来。 “今日放走容易,他日只怕皇上悔之晚矣!老臣一片忠肝赤胆,拼着忤逆之名也不能眼睁睁看着皇上日后后悔!来人,给我把他们都带走!” 钟一白阴沉着脸,厉声喝道。 与此同时,霍世瑜带来的数百禁军士兵也慢慢围了上来。 霍世瑜下巴微微抬起,目光扫过对面的张琦和那群士兵,“你们竟敢抗命不成?” 汗滴从张琦的额头不停冒出,他握刀的手也微微发抖,但在身后钟一白的威慑之下,一双脚却迈不开半分。他也心知肚明,现在他面前的这个皇帝,就是钟家一手扶植出来的,现在成事了,钟家想要继续操控,这个皇帝却急着渴望摆脱钟家的掌控。早晚会有撕破脸的时候,今天的这一场冲突,不过就是这场由来已久的暗战的爆发,只不过自己倒霉,正好撞到了。 该怎么选择,这是一个天大的难题。钟家本来权势熏天,只是自从战事爆发,大元失了洛京,最后节节败退到金京之后,不论朝野还是民间,对于掌着大元多半兵力却指挥不力的钟家子弟便颇多怨词。百官虽不敢明面议论,民间却有了“钟家倒,天下好”的童谣,钟一白渐渐也露出了顾此失彼左支右绌的颓势。他继续效忠老东家的话,对方是皇帝,而且今天显然是有备而来,人数明显压过自己,万一青出于蓝,自己就跟着玩完。但现在临阵倒戈的话,他又不敢笃定这个年轻皇帝一定能操胜券。 霍世瑜倚仗的,是皇族霍姓诸侯和以他岳家杨彦为首的前些年慢慢扶持起来的新兴势力,钟家虽然已经开始没落,但百年门阀,又岂是说夺就夺得掉的? “再不让开,一律以谋逆论罪!” 霍世瑜喝了一声。张琦一震,头慢慢地低了下去,不由自主地正要往边上退,忽然听见身后钟一白道:“这样不认主的狗,养着何用!”还没反应过来,被钟一白身侧的一个士兵一刀入了后心,当场毙命。 钟一白盯着霍世瑜,苍老的一张脸上,渐渐浮出一丝莫测的笑。 “皇上,你果然成器了。刚前些天,你怪我阻拦你北上,申饬你的长母舅用兵不利的余音还未落,今日便又这样自作主张。你是皇上,你的主张若利于社稷家国,老臣自然听命。偏偏你行事诸多不妥,事关国事,便无儿戏,老臣岂能坐看你一错再错?咱们这就回去了,好好说道说道。”说罢击掌数下,两侧密林之中应声涌出黑压压的士兵,竟是事先埋伏好了的。 “皇上,老臣防你这样,这才预先作了安排。本是盼着是老臣估错,不想竟真如我所料……”钟一白的口气,似是痛心,又似痛恨。 “皇上,请吧。” 最后,他这样冷冷道。 霍世瑜脸色微变,手已经下意识地按上了腰间的剑柄。 正这时,远处一阵呼啸之声,众人循声望去,见一大片人马正从肃城方向过来。 “皇上,末将奉命前来听候调遣!” 与杨彦一道在前的肃城兵马指挥使一身铠甲,到了近前,飞身下马,朝着霍世瑜下跪见礼。 霍世瑜慢慢呼出了一口气。 杨彦下马,朝着霍世瑜行过君臣礼后,看向脸色铁青的钟一白,大声道:“钟阁老,你我同朝为官多年,我敬你三朝元老,凡事本该以你为先。只是你今日这样公然忤逆皇上,弄出这逼宫举动,就算你是皇上的长辈,也是大逆之罪,休怪我不念多年同僚之谊。来人,把这些胆敢对着皇上举刀的叛将逆贼通通拿下!” 一朝天子一朝臣。新旧势力的敌对与决裂,就这样无声无息地突然爆发。 “杨彦!老夫当年我立于朝堂之时,你还不知道待在哪里凉快!不过凭了裙带之利,也敢这样与老夫说话!老夫就在此处,谁敢过来!” 刀剑出鞘,寒意森森。两边的人虎视眈眈地对峙着,谁也没有先跨出一步,却又无时不准备着跨出攻击对方的这一步。 小鸦儿被白筠紧紧搂在怀中,挤在了马车车厢的角落。善水哄着生病还未痊愈,此刻因了难受而哼唧不停的儿子,在他耳边低声哼唱着童谣,安抚他入睡。小海星渐渐闭上眼睛安静了下来,忽然却又“哇”一声地哭了出来,哭得嘶声力竭、委屈无比。 哭声传了出去,仿佛惊醒了原本的静峙,就在刀枪霍霍一场厮杀便要展开的时候,渡口镇子方向的道路之上,忽然传来了一阵疾驰的马蹄之声。 这马蹄声飞快,听到的人甚至还没意识到是怎么回事的时候,镇口道路之上已经出现了一前一后两骑的身影。 铺满夕阳余光的黄泥路上,在前的那人纵马而来,仿佛迅雷般地靠近。马上下来了一个男人。他一袭青衣,没有丝毫停顿,朝着呆立不动的众人大步而来,身影被夕阳在地上拖出一道长长的暗影。 他到了近前,在无数双眼睛的注目之中,停了下来,朗声说道:“我是来接我妻子儿女的。” 他说完话,继续朝着人群大步而来。 仿佛一把无形的剑,在他的身前劈开了一条道路。没有人敢拦他,反而随了他的步伐,飞快地后退。他就沿着这条两边刀枪林立的道路,一直走向停在最后面的那辆马车。 钟一白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直到这男人走到了他的面前,就要从他身边过去,他才醒悟过来,厉声喝道:“霍世钧,你竟还敢现身此地!因你之故,我大元与北蛮结怨至此,才有今日这样的耻辱之痛!便是戮你十次百次,也难抵消你的滔天大罪!来人,给我把他抓起来!” 霍世钧没有停顿,继续朝前而去。也没有人应钟一白的话。他铁青着脸,狠狠踹了身边一个校尉一脚。校尉被迫无奈,抖抖索索地朝着霍世钧的背影举起了刀。一阵利箭破空声中,刀被一支越过他头顶的箭簇射落在地。校尉骇而回头,看见方才随了霍世钧而来的后骑此刻也停了下来,马背上高坐一个手臂挽弓的魁伟男子。 这射箭的人,正是崔载。 崔载厉声喝道:“遵霍大将军的言,我留你一条命,好教你知道,外敌当头之时,你手上的刀剑该举向何方!” 他声音洪亮,便似炸开了一个焦雷,震得人便似耳膜鼓动。 一个,两个…… 没有人下令,却不知道是哪个带的头,士兵们本高举着刀枪的手臂渐渐地垂了下来,将近千人,四下却鸦雀无声,只闻那辆马车中断断续续的小儿啼哭呜咽之声。 霍世钧到了霍世瑜面前,停下了脚步。 “他日你若也北上一道收复失地,我必定会为你让出一条道路!” 他这样说了一句,从他身畔而过。 ~~ 善水已经听到了丈夫的声音。他的话语,还有他熟悉的脚步声。就连一直在哭闹的小海星,仿似也感觉到了父亲的到来,贴着母亲的怀抱再次安静了下来。 她几乎已经无法呼吸了,听着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她压住想要流泪的冲动,睁大了眼,盯着马车的车门。 车门开了,霍世钧探身进来,与她四目相对。 “柔儿,我来接你们了。” 他这样说了一句,抱住早已向他扑了过去的小鸦儿—— 作者有话要说:非常感谢大家。 ☆、第84章 天兴一年的这个春天里,善水再次踏上了洛京的土地。 这座曾经被血与火洗礼过的陷落帝都,它现在就矗立在她的面前。湛蓝如洗的天空之下,城墙平展蜿蜒在芳草茵茵的平原大地之上,巍峨而从容。城墙角落的青砖缝隙里,顽强地抽出嫩绿的几簇野草,尽情地在春风中舒展这来之不易的绽放――如果不是在青色的筑砖之上还能找到些刀剑砍伐与烈火焚烧过后的痕迹,谁也无法想象一年之前的这个时候,就在这个地方,曾经发生过怎样的一幕人间娑婆。有逃离,有背叛,但被人记住的,却是铁血的忠义、无畏的牺牲,就算这种忠义和牺牲被善忘的人们不小心忘掉了,它们也将永远附在这座城墙的每一块青砖之上,哪怕有一天墙塌了,砖成齑了,下面的这片土地也将永远被铭刻上不灭的印记。 霍世钧甚至来不及将善水和孩子们送至洛京,半路上就匆匆告别而去了。洛京之北,还有大片的土地在异族的铁蹄下□呼号,八百里的连营烽火依旧未灭,这个男人,他带着他妻子的吻,转身纵马而去。 “不破安兴,誓不踏入洛京一步。这是我的夙愿,更是我当还的。等着我回,柔儿。” 这样肃杀的誓言,却是他临行前用微微的笑容来向她表达的。善水记得他当时的样子。他又黑又瘦,脸庞之上满是烈烈北风挟裹黄尘肆虐过后的痕迹,两腮新冒出的胡茬青黑而锋利,善水望着他时,就像望见了高山,望到了其中的沉重,也望到了如磐石般的坚定。 “我等你回来。” 她松开了一直紧紧缠握住他手的自己的手,也微笑着这样与他再见。 ~~ 通往皇宫的大门紧紧闭着,不管是白天还是黑夜。除了巡逻而过的一队队的士兵,仿佛再也没有谁,愿意靠近这个曾经是天下至高权力象征的地方了。 永定王府的青莲堂在破城之日毁于一场大火,这场大火波及连舍,曾经的王府,现在成了废墟一片。 善水带着孩子们,就住在自己母亲当日自戕而去的那座房子里。在这里,她度过了她的孩提和少女时代,兜转了一大圈,她现在又带着她的孩子们回来了。 天气晴好的时候,她偶尔会慢慢走过城墙,眼前便浮现出父亲、霍云臣和与他们并肩的战士们当日倒下时的情景。他们安眠在哪里,现在已经找不到了,但是,就像白筠说的那样,“又有什么关系?他就躺在我心里。我吃饭时与他一起,睡觉时与他一起,高兴时笑给他看,难过时他会安慰我。” 张若松,他为什么会在破城后,反倒与急于逃离的人背道而行,进入了这座沦陷之城,大概永远也就只他自己一人知道了。不过这并不重要,他一直就不是个习惯走寻常路的人。至于他为什么会在众人面前说她是他的妻子,这其实也无关紧要。后来接下来的事,并不出人意料。他治好了西羌人的多年顽疾,去除了他的痛楚。西羌人将他留了下来,以备不时之需。至于他口中的那个神志不清的妻子,没人会相信一个真正的公主会这样断送自己。因为杀的不过是个小人物,所以在鞭笞了一顿之后,还给了他。 他并未遇到过自己的父母,是他替趴着的霍熙玉敷药的时候,她扭过脸告诉他的。她说她在破城日亲自给他的父母和外甥女送去了救命的快马。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特意把“亲自”两个字咬得极重。当她看到他面上浮现出的一丝不解和感激之时,终于长长地舒了口气。 她说:你知道我为什么接受鞭笞吗?因为我知道了活着不易。我是以一个普通女人,而不是公主的身份被鞭笞,所以我接受了。 她说:你知道我为什么一定要亲自去给你父母送马吗?因为我要你记住,你欠了我的人情。我本来是想让你一辈子都欠我这人情的。但你救了我一命,所以咱们就算扯平了。 最后她说:你知道我为什么一定要等着你回来吗?我本来是要等你回来的那一天,等你接受了赐婚的圣旨,我再亲口对你说,我不要你了。从小到大,我想要的东西,我一定要得到手,不管是用什么手段。所以我要你记住,是我要你,也是我不要你的。现在你回来了,或许永远也不会再有赐婚圣旨,但没关系,我亲耳听到你说我是你的妻子了。所以我现在对你说,我不要你了。” 她说完这些的时候,回过了头,唇边带了丝骄傲的微笑。 后来的那段时日里,仰贤一直在她身边,也与张若松一起,一道艰难度日。两个月后的城池光复之时,他们逃脱了红了眼的最后杀戮,过后,她仍带着仰贤,而张若松随了霍世钧的大军而去,做了一名军医。 现在霍熙玉就与善水一道住在原来的薛家。大部分的时间里,她都不大出去,但偶尔也会带着仰贤出去溜个弯儿。有一天,据跟她一道出去回来的仰贤说,她去了附近一座紧闭的房子大门前,发呆了许久,还掉了眼泪。 “娘,姑姑说这世上最可恨的人就是医生。但是我却想学。我想等张家叔叔回来,求他教我医术。他跟我说,东海之外,西域之极,还有许多跟我们见过的不一样的地方和人。我也想跟他一样,走遍这个天下,好不好?” 仰贤这样认真地恳求。 善水摸了下儿子的脑袋,笑道:“只要张家叔叔肯应,娘自然答应。” ~~ 霍世钧在北方一场仗接一场仗地打下去的时候,霍世瑜也没有闲着,南方的大元,也被卷入了一场战事。但对手,不是西羌人,也不是哒坦人,而是他的母族钟家人。 天兴一年三月,曾领大元十万兵马随霍世瑜在北方与哒坦作战的钟家长舅在得到要被削权的消息之后,于圣旨到达之前,在所驻的延州发动兵变,由是,北方的狼烟还正滚滚,南方的平原之上,又爆发了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事――这是一场野心与皇权的较量。直到一年之后,天兴二年春,这场战事才进入收尾阶段,叛军被大元军队压制在了西南一角,虽仍在负隅顽抗,但覆灭的颓败之势已经不可掩盖了。 当这个消息跨过赤水,随了南来的风吹过兴庆府的广袤野地,最后跨过灵藏山脉的时候,霍世钧和他麾下的十万虎师,已经攻下了最后一个可以救援安兴的要塞。 漫天的黄尘被风卷起,漂落在驻扎于安兴城外的大片简陋营房顶上,积出厚厚一层黄泥,也飘过城墙,落在安兴的城池之中。这座城,和城里的皇帝以及无数的臣民,已经成了一座无望的孤岛围城,被围困整整半个月之久了。 最后一个清晨,晨曦中,霍世钧站在一块高地之上,凝视着远处那道用黄泥和砖石夯垒出的厚重城墙。城墙的上空,西羌的旗帜还在迎风而动,不时可以看见对方从城头探出窥望的绷紧身影。 他已经站了很久,直到第一道朝阳破出地平线,投射到了他的肩上。 “大将军,万事俱备,可以攻城了。” 宋笃行到了他的身后,缓缓说道。 霍世钧终于闭上眼睛,微微仰起头颅,被风吹来停积在他缨盔之上的黄沙便随了他的动作簌簌而落。 他迎着南来的风,深深呼吸了一口气。风里,除了他早已习惯的泥尘味道之外,他仿佛也闻到了那种只有她才有的胭脂和温凉气息。 他倏然睁开了眼,步下高地,跃上了马背,在肃杀林立的刀枪箭戟之中,朝着城门方向疾驰而去,身后的披氅在晨风中怒卷成了涌动的波浪。 防备了一夜的西羌士兵们,看着城墙之下这穿过千军万马朝着城门如风般卷驰而来的一骑,紧张纷杂的呼啸声中,城头立刻进入了备战状态。 霍世钧未停马势,摘□后弓箭,身躯坐得笔直,挽弓射向了城头之上高高飘扬的旗帜。箭鸣声中,旗杆应声拦腰折断,在一片惊呼声中,那面旗帜随了断杆,直直砸落在了城门之前的地上。 这是攻城的信号。信号发。 呐喊声中,一列列纵队奋勇向前,将那面旗帜踩在了脚下。 夕阳如血的时候,城破。当霍世钧的战靴踏过华丽地毯,在上踏出一个个带血脚印,最后站在王自尽的那道高高丹陛之上俾睨四顾之时,羌臣无不股战而腿软,屈膝而伏地,惊惧而不安。 不止这座皇宫里的这些人,宫城之外,这座皇城里的每一个人,此刻都在为自己的命运而战栗。 这支虎师的统帅,他在十四年前的时候,曾经在凉山脚下活坑数以万计的俘虏,为的就是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八个大字。而此刻,刚刚易帜的城头之上,“必以十倍而还之”的呼啸之声还在排山倒海地响彻,就如来自修罗地狱的催命之符。 围城,盾牌,屠戮,复仇。 这座城池的命运,就在这个男人的一念之间——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读者投雷。 minibaby扔了一颗地雷 123123扔了一颗地雷 2939015扔了一颗地雷 梵高的耳朵扔了一颗地雷 云绿扔了一颗地雷 Yoyo扔了一颗地雷 刚看到阿绿姑娘说,清大你要挺住,我当场就喷了,也有点感动。 说句挨喷的话,我是个超自恋的极品作者,哪怕批评得再狠,也从不会觉得自己写得烂。写自己想写的而已。写文只是我生活中的一小部分内容,当初只是为了打发时间才开始的,根本没那么严重。当然,一定要谢谢所有关心和鼓励我的读者朋友们,群摸~ ☆、第85章   月高悬在顶,已是深夜。四下寂阒中,霍世钧盘膝坐在安兴城外的那个高高沙陇之上,望着远处城墙上的点点跳动之光。      那是巡城军士手上火把的光。      他举起手上的酒壶,对着壶嘴喝了一口,仰脖才发觉里头酒液已空,摇了一下,顺手把酒壶扔掉。空壶沿着沙堆滚了下去,发出一阵古怪而沉闷的咕噜之声。      “有事吗?你来了很久。”      他没回头,却这样说了一句。      沙陇堆后的月光暗影里,牵着马的张若松缓缓现身。他抬头,望了眼已经枯坐在垄堆顶上许久的那个背影,上了陇,站在了霍世钧的背后,苦笑道:“还有没酒?我也想喝。”      他是医者,对人生老病死,早该处之淡然。随军将近两年,更见惯了无数淋漓鲜血的场面。但是这一次,却惨烈异常。攻城遭到了顽强的抵抗。从昨夜城破之后到现在,他未合一眼,带着军医们忙碌穿梭在痛苦□的受伤军士之中,到现在,哪怕他已置身四周的黄沙漫漫夜凉如水中,鼻息里那种伤兵营里充斥着的浓烈恶臭的血腥之气还是挥之不散。      霍世钧打了个酒嗝,回头看他一眼,拍了□边的地,道:“酒是没了。不过你若愿意,倒可以坐这里陪我吹下风。”      “怎么样,崔将军的伤好些了吗?”      攻城之时,崔载腹部被刀破口,竟浑然不觉,过后解下饱染鲜血的甲胄,才发觉肚肠都露出了一截,却仍面不改色豪气干云,令旁观诸多将领无不叹服。      “崔将军伤处已处置妥当,静养些时候,应该无大碍,”张若松道,“倒是大将军你,后背伤处也不轻,不该这时候喝酒。”      霍世钧略微一笑,“以后不喝便是。”再看他一眼,“你找我,有事?”      张若松踌躇了下,终于坐到他身侧,道:“昨日城破,大将军下令士兵勿扰民。今日却有一个老妪找了过来,央我救她儿子一命。”他停了下,又道,“她就这一个老来子,今年才十三岁,是被逼才入的军,受了重伤,再不救治就要送命,”他顿了下,继续道,“我去找宋主事,他说问过你的意思再定。我便自己找了过来。”      霍世钧身影岿然不动,沉默片刻,终于道:“医者父母心,你与我们这些只会杀人的人不同。救不救,随你自己之意吧。只是你若救,别让人看见就是。”      张若松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昨日破城之后,不止士兵,很多将领也是群情激动,纷纷鼓动血洗安兴,只是最后,霍世钧却并未如此下令。虎师治军极严,主帅既有严令,下面虽然不满,也只能照行。对方是羌人,他若出手救治,落入自己人眼中,怕会引起不满。      张若松的眼前浮现出那个老妪憔悴如树皮的脸,那是带了明显异族表征的一张脸,只是沿着粗粝面皮落下的母亲泪,却与天下所有的母亲一样,闪烁如静澈珍珠。      他叹了口气,低声道:“明白了。多谢大将军。我告辞了。”      “洛京城破之时,你救了我妹子。我一直没向你言谢。谢谢你了。”      他走了两步,忽然听见身后响起了个声音。脚步微微一顿,道:“巧合而已,大将军不必言谢。”      霍世钧转头望着他,道:“人各有命,更要沿循自己当初的抉择之路走下去。张公子,有一天战事若是平定,你将何去何从?”      张若松道:“天下说大,大至八荒四合。说小,小得不过心田方寸。大将军如此发问,我只能说,何处心安,何处便是我的去从之地。”      “何处心安,何处便是我的去从之地……”      霍世钧重复了一遍,微微一笑,目送张若松的背影下了陇丘,一人一马渐渐消失在迷离夜色之中。      ~~      天兴二年十月,赤水南的那场平叛之战收官,皇帝及其代表的新势力获得全面的胜利。钟一白获得体面自尽、钟家昔日党羽被血洗清肃的同时,皇帝又追封赐谥当年在破城日与城同殉的一干臣子。薛笠谥“忠毅”,追封太子太保,身后无比荣耀。      十月中,仍旧驻跸金京的皇帝昭告天下,三年内全国徭役赋税减半,天下休养生息。随后,复此时仍在北方的霍世钧永定亲王爵,世袭罔替,加封一品定国大将军,并命使臣送去赤金虎符。这是一枚被金京的皇帝下过特命,可以自由调遣全国兵马的印鉴。      十一月初,皇帝再次发昭,加封此时已回洛京的霍世琰为仁孝平中王,飨封延州,命赴王任。与此同时,一支十万人的大军渡过赤水,向着北方仍处于哒坦掌控的失地浩荡而去——皇帝祭天昭告天下,誓卫大元土地,寸土不让。      十二月,霍世钧和他的虎师已经将哒坦的主力赶向了凉山之南的华州。      华州是个标志性的地方,一旦夺回,这场持续了两年多的收复失地的艰苦战役也将获得完全的胜利。      ~~      北方的冬天,冰雪覆盖大地。漆黑的夜里,虎师主帅大帐中,一身戎装的霍世钧坐于帐中,若有所思。对面的毡帘忽然被掀开,随了进来的人,涌进一阵夹着雪片的狂风,风卷过桌案之上的烛火,照得霍世钧的脸色也如那烛火一般,明灭飘忽。      来的人是宋笃行。      他坐到了霍世钧的近旁,看了眼置于桌案一角的金色虎符,说:“我刚得探子消息,金京的大军在与鞑坦残部打过几场遭遇战后,日夜行军追了上来,与我们的部队在二十里外的平丘遭遇,双方发生了冲突,所幸被及时制止。大将军,你怎么看?”      霍世钧抬起眼皮,看了眼宋笃行,没有说话。      金京的崭新皇朝,在平定了内乱之后,此刻亟需一场足以向大元子民展示他们抵御外族能力与决心的重大胜利。所以他们日夜行军,想抢在虎师的前头到达华州。      “让出道吧。传令下去,我军停止北上,原地驻扎。”      霍世钧慢慢道。      宋笃行听到这一句话的时候,心里忽然涌出一种复杂的滋味。仿佛松了口气,却又像是淡淡的失望。      “大将军……”      他想说些什么,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定住了。      面前,这个如潭沉、如岩砺的男人,他已经不是十几年那个前曾毫不眨眼地坑杀万人的意气少年了。      “大将军,我不服!”      毡帘忽然再次被掀开,崔载冲了进来,一脸一头的积雪,似乎在外候了许久。      “大将军,我们辛辛苦苦打了这么久的仗,终于到了最后关头,哒坦人已经成了惊弓之鸟,打下华州,全地便得光复,这一天指日可待,为什么要把功劳算在他们头上?”      他显得非常激动,以致于连该有的礼节都不顾,径直大步到了霍世钧的面前。      “崔将军,不得无礼!”      宋笃行急忙起身制止。      霍世钧道:“崔将军,打了这么久的仗,也该让你,还有别的将军和众多军士们歇歇了。”      “大将军!”崔载双目圆睁,鼻翼翕动,“你怕什么?只要大将军你一句话,我崔载甘愿万死不辞。别说这小小的华州,就是整个天下,我都能替你打下来!”      “崔将军!休得胡言乱语!”      宋笃行厉声喝道。      霍世钧不以为意,略微摆了下手,道:“崔将军,我问你,你的麾下军士们,饿了,吃掺沙粒的饭,嚼僵冷的饼,渴了,抓一把雪裹成团下咽,甚至饿着肚子也能跟着你一路打胜仗,为什么?”      崔载一怔,嗫嚅了下唇,说不出话。      “那是因为他们打的是侵占了我国土的北蛮。满腔热血,毫无怨言。如果让他们掉转枪头,去与曾经是兄弟的大元士兵们打仗,他们还会这样奋不顾身勇往直前吗?”      “崔将军,如果今日一切,发生在十年之前……不说十年,就说数年之前,我或许,也会与你有同样想法……”他顿了下,缓缓站起来,看向宋笃行和崔载,“他会是一个牧天下的皇帝,我一早就知道这一点。旁人未必能比他做得更好。你们跟我这么久,没有你们,也就没有今天我经久夙愿的实现。我向你们保证,至少十年之内,我霍世钧能保你们富贵荣华。”      “大将军!”崔载猛地跪地,身上战甲嚓嚓而响,“士为知己而死。我崔载不求荣华,唯大将军马首是瞻。往后大将军去哪,我就去哪!”      “好兄弟——”      霍世钧到他身前,双手托他而起,“我霍世钧可以不争天下,但还是那句话,就算为了你们这些曾经共同出生入死的兄弟,别的,无论如何也会争上一争!”      “好事不能都叫我们占了。传我的令,叫兄弟们原地整修,把华州让给远道迢迢而来的大元将士兄弟们。他们想必也很想尝尝刀头沾上侵略者鲜血的味道!”      崔载霍然而起,大声道:“遵大将军的令。这就叫兄弟们杀羊宰猪,好好歇息!”      崔载离去之后,霍世钧步出大帐,站在漫天飘洒的雪花之中,看着漫山遍野星星点点的火把,听着此起彼伏的一阵阵的欢呼之声,仰天长长呼啸一声。      冰冷的空气钻入了他的咽喉。这一声呼啸,仿佛也排尽了他胸中所有的积郁浊气。      “这里交给你。我该回去看看了。”      他回头,对着站在他身侧的宋笃行,微笑着这样说了一句。 ☆、第86章 洛京的冬,前几天开始飘雪了。一连下了几天,整个城市也就成了无边无际的银装素裹。快近黄昏的时候,街面上已经变得静悄悄了,偶尔可见几个弓背弯腰的人顶着风雪吃力地前行,大约此刻心中想的,便是早些到家喝口热腾腾的汤,驱驱一身的寒气。 南方的平叛之战已经在数月前结束,但目前为止,金京那边除了召走曾一度回来的平中王外,还没有迁回洛京的迹象,也无别的举措,洛京至今还处在当初由霍世钧指组而成的兵马司管制之下,四边城门也照了这两年的旧例,在申时末便早早关闭。 北边城门口,这辰点虽还不到闭门的光景,但也差不离了,守门的老卒抬头瞧了下昏暗的天色,把手拢在袖中,在城门口来回绕了几圈,寒风夹带雪,没头没脑地灌进了他脖子,赶紧招呼同伴过来,两人一道推着沉重的门,正要缓缓关上,忽然看见远处一片白茫茫中,出现了一个移动的黑点。 有人正冒着风雪,朝着城门过来。 他走得很快,没片刻,尽管天光昏暗,也能看见装扮了。戴一顶雪笠,被北风呼号着卷起的黑色大氅之下,露出一身辨不出军阶的青色军中便袍。 “估摸是送信的,等等吧――” 老卒缩了下脖子,和同伴等着那人过来。 咔嚓踏雪声中,青袍人渐渐近了,及膝的厚实皮靴已经沾满冰雪,压低的笠沿满是风雪扑打的痕迹,露出的半张脸,乱蓬蓬长了数寸长的胡须。 “快点,你是谁――” 等得不耐烦的另个城卒催促了一声,等对面那人以手中漆黑刀鞘顶起雪笠时,略微一怔,后面的话不自觉地吞了回去。 雪笠之下,露出一张略显疲惫的脸庞,目光却如清寒而明亮,甚至模糊了身后的一地白雪。他朝两个盯着自己的城卒点了下头,略微一笑,并未停留,穿过城门,往里继续大步而去。 “他是……” “他不是……” 两个城卒目送那男人背影,再四目相对,如是脱口而出,却又齐齐闭口,难掩一脸的惊诧。 将近两年之前,洛京光复之后,当时也是城卒的他们,也是在这个城门口,目睹了那位将领骑马率着他的虎师出城北上的那一幕,至今难忘。现在的这个人,他虽然留了胡子,但他们依稀仍是认了出来。 ~~ 这来人,正是霍世钧。如今的北方,因了战乱,原本几十里一设的完善驿站系统也毁于一旦,不过在要冲之地草草重建,以备军情传递而已。他的坐骑,是在五天之前调换的,终禁不住冰雪地里的酷寒兼程,在今天中午时分,软倒在了距离洛京北门数十里外的道路之上。所以他弃马步行,此时才得以抵达。 这个曾经在醉梦中繁喧无比的帝国之都,在此刻这个黄昏的雪国之中,显得这样宁静与安详。 永定王府毁于大火,至今并未修缮,她和孩子们都住在春晖门。霍世钧知道这一点,所以径直大步往春晖门的宁永街去时,除了脚底踩在积雪中发出的咯吱咯吱声,他甚至仿佛能听见雪片飘落在街道两边屋檐之上的O@声。 四海清平,大约不过也就是这样了…… 他在心里模模糊糊地这样想道。 北城门离春晖门有些路,他走在街上的时候,边上巷子里忽然蹿出一只黑狗,朝他不停吠叫,一个七八岁大的小男孩飞快地跟着跑了出来,警惕地看了他一眼。 霍世钧立刻想到了他那个从出生起就从未见过面的长子。他今年,八岁了。 他的心里立刻涌出一种陌生却自然的柔情,于是停下脚步,朝那个孩子笑了起来。那男孩却像是害怕了,再看他一眼,退了一步。 “小黑,回家!” 他嚷了一声,头也不回地跑掉,黑狗汪汪了几下,也跟着跑了,只在雪地里留下一串脚印。 霍世钧的笑被冻在了脸上,摸了下自己的脸,想了下,拔出一截鞘中的刀,借了朦胧黯淡的雪光,看见那把用至纯钢精锻打出的刀身之上,模模糊糊印出一张凌乱的男人面孔。 想来不止他的柔儿不喜他用胡渣拉搭的一张脸去和她亲热,他的儿子和女儿们,也是一样。 他拔出了刀,将刀锋斜斜贴在面颊之上刮过,随了轻微的簌簌声,他多日未理的须髯成片飘落在地,渐渐露出一方隽瘦而刚毅的下颌。 他摸了下脸,觉得还不是很干净,再次刮一遍,刀锋不小心却割破了脸,他伸指摸了下脸颊渗出的血滴,微微摇头,苦笑了下,还刀入鞘,俯□去捧了一把白雪,擦过自己的一张脸,这才继续朝前而去。 这个辰点正是晚饭。昏黄的灯火透过家家户户的门窗,在他身边一团一团地亮了起来,他甚至闻到了不知哪家飘来的饭菜香气,愈发觉到饥肠辘辘,于是脚步更加快了。 ~~ 这两年里,洛京往昔作为帝都的繁华早已褪尽,尤其到了夜间,一过戌时,立刻就实行宵禁。太早了睡不着,善水又不愿孩子们在夜间就着烛火看书习字,怕费眼睛,所以早已养成了习惯,吃过晚饭洗漱后,一起到暖阁里,由她给孩子们念书,或者讲故事,半个时辰后,到戌时中,各自回房歇息。 这一晚和平日并没有什么区别。她在暖阁里给孩子们讲故事打发时间,也算消食。最近她刚开始讲到西游记。八岁的仰贤正襟危坐,小鸦儿一只手托腮,两人都听得很入迷。已经是老狗的CC趴在暖炉前,嘴里咬住一只皮球,三岁的小儿子海星正在和它玩角力。讲着讲着,耳边听到一阵呼噜呼噜声,善水望去,见CC已经趴在毯子上一动不动,眼睛勉强撑着熬住困的样子,小儿子却已经趴在它身上睡了过去,那只皮球也滚到屋子角落里去了。 白筠笑了下,过去蹲□去,拍了下CC的脑袋,抱起海星往善水屋子里去。仰贤和小鸦儿虽然还意犹未尽,只晓得今天睡觉的时候到了,只好恋恋不舍地起身。小鸦儿捧了水到善水面前,笑嘻嘻道:“娘口渴了,喝一口润润喉。” 善水笑着接过喝了一口,叫丫头送小鸦儿去安歇,自己亲自陪仰贤回房,伸手探了下被汤婆子暖过的被窝,等他躺了下去,帮他掖了被角,起身执了烛火正要离去,忽然听到身后儿子道:“娘,你想爹爹吗?” 善水一怔,回头看了一眼,见儿子正睁着眼,很严肃地看着自己,便柔声道:“怎么突然问娘这个?是仰贤想爹爹了吗?” 仰贤摇了下头,说:“不想。”说完便紧紧抿着唇,一语不发。 也是个倔强的孩子…… 善水叹了口气,放下烛火,坐回到他身边,道:“爹爹很快就会回来呢。乖乖地睡,说不定等你明早醒来,他就已经回来了呢。” 仰贤面上终于露出笑容,眨了下眼睛,道:“娘,你又哄我了。这话都不知道说了多少遍。我不信。” 善水一时语塞,只好低声笑道:“好吧,我的小羊儿已经大了,再也不信娘的话,那娘就不说了。娘就跟你说娘能做到的事。看着你睡,等你睡着了,我再走,好不好?” 仰贤轻轻嗯了一声。善水脱了鞋,和衣卧在了他身边,伸臂搂住他,轻轻拍他后背。 片刻之后,善水听到儿子均匀的呼吸声,见他已经阖眼睡去了,凝视片刻他那张肖似父亲的小脸,低头轻轻亲了下他的额头,起身穿了鞋,拿了桌上的烛火,蹑手蹑脚地开门。 她低头跨出了门槛。一只手执着烛台,另只手带过门,刚刚转身,整个人忽然僵住了,手上的那盏烛台也噗地一声掉落在地,烛火闪亮了几下,熄灭了。 檐廊外,白雪还在无声无息地飘洒,微弱的雪光中,她看到她的面前伫立了一个男人。看不清他的模样,不过一个模模糊糊的轮廓,但那种最熟悉不过的感觉,却永远不会欺骗她。 “柔儿,是我。” 那个阔别了两年之久的人,他摘下了头顶的雪笠,用这个世界上她能听得到的最温柔的语调,对着她这样说道。 她一语不发,踩过那盏烛台,扑到了他的怀里。 他的胸膛又湿又冷,她却浑然不觉,在他有力的怀抱之中,抬手触摸过他的脸颊,然后仰起脸,用压抑的战栗声音,不停重复地叫着他的名字。“少衡,少衡,少衡……”叫唤之中,已然潸潸泪下。 ~~ 一次次拥抱,一遍遍亲吻,一声声低唤。当两人终于能够分开了,她牵着他的手,重新秉烛,依次去看已经入睡的三个孩子。 孩子就像一个个的天使,梦中的睡容安静而甜美。她看到他在烛火里贪婪地睁着眼,毫不吝啬地表露他满腔的惊讶和欢喜,甚至恨不得把一个个都吵醒好让他们现在就叫自己爹爹。 “柔儿,仰贤从在你肚里开始到现在,我就没有对他尽过半分父亲的责任。他心里,会疏远我吧?” 三个孩子中,他在长子的床榻前停留最久,凝视着他的脸蛋,声音里,带了一种不安和愧疚。 善水压下心中的骄傲和随之涌出的淡淡伤感,对他微笑道:“就在刚刚睡着前,他还向我问过你呢。所以明天一早,只要你像我对他应许过无数遍地那样,让他一睁开眼就能看到你,他一定会非常高兴。” 最后他们到了她的卧房,他和她一起端详着那个小儿的睡态时,她忽然注意到他的一侧脸庞有道细微的血痕,伸手轻轻抚摸了下,低声问道:“怎么回事?” 霍世钧,这个早已过了而立之年的男人,此刻却在她的怜惜目光和柔声询问之下,略带忸怩地笑了起来。 “这个……”他摸了下自己的脸,看着她说,“我是怕一脸胡须吓到了孩子们,所以自己拿刀刮了下,不小心割到……” 善水轻笑,低声道:“明早等孩子们醒来,怕是要失望了呢。我跟他们说,爹爹回来的时候,要是长了一脸的胡子,叫他们别嫌弃,那是爹爹特意留起来的,好让他们扯着玩呢,你不知道,咱们小儿子可天天盼着扯你胡子呢……” 霍世钧低声呵呵笑了起来,回头再看一眼小儿子,凝视善水片刻,伸臂将自己的妻搂入了怀中—— ☆、第八十七章 剪烛情,裁雪意。拆鬓解青丝,婉转垂双肩。缱绻情浓,不觉已是夜半,窗外风雪也渐停歇。 绮罗帐中,善水如猫般闭目伏蜷在他胸膛之上,心口贴着心口,一下下默默数着也不知是自己,还是发自他胸腔之中的如擂鼓般的心跳。擂鼓终于渐歇,她丝毫不觉疲乏,困意更是半分也无,悄悄将搂在他腰间的臂收得更紧了些,仿佛生怕一松开,便又只能再次目送他的背影离去。 怨不得她这样。十年里,他留给她的最深记忆就是倚门送君去,一次,一次,再一次。 “少衡,以后,再也不要离开我和孩子们……” 仿佛是梦呓,又仿佛是心语,她几乎没怎么想,便就这样信口慢慢说了出来。她感觉到他的手像她一样,把她的腰肢箍得更紧了,却没说话。 “柔儿,我想去看看洛京……我就快忘记它的模样了。” 他开口的时候,这样说道。 ~~霍世钧结紧善水身上毛氅的领扣,帮她戴正了帽,低声问道:“冷吗?” “不冷。” 他微微一笑,将她抱上了马,自己坐在了她身后。在门房惊诧而恭敬的目光注视之下,策马而去。 万籁无声,天地寂阒,在这个已经陷入了沉沉梦乡的雪国里,单调却悦耳的马蹄踏雪声中,马匹驮着背上的双人,穿过一条条纵横相交的陌巷与阔道,在身后刺白的积雪地上,留下一列不疾不徐的蹄迹。 他策着马,走遍了所有能想得到的地方。仿佛他是第一次来到这座城,又仿佛,他将要永远告别这座城。他的一只臂膀始终紧紧箍住她的腰身。 身下的马,停在了已然只剩下断墙残垣的永定王府前。只不过此刻,那扇大门里的所有焦土都被白茫茫的大雪覆盖,干净宁静得仿佛它本来就该是这个样子。 “刚前几天,我带着孩子们去娘的陵前探望她了……进去看看吗?” 她见他凝望着那扇紧闭的门,道。 他松开了她的腰身,下了马,慢慢跪在了雪地里,朝着青莲堂的方向叩首伏地。起身后,上马而去。 “走吧,去城头看看。” 他低声道。 正这时候,过来了一列夜巡的士兵。士兵们发现了异常,立刻执了枪戟围上来。等看清马上的竟是他夫妇二人,惊诧之下,口称王爷,纷纷下跪。 目送他二人背影的时候,这群士兵仍觉自己看到一出幻相——怎么可能?他现在不是应该还在挺进华州的大军路上吗?他们和许许多多的人一样,都正在翘首等着他率着他的虎师攻下华州,彻底光复这原本属于大元土地的最后一刻。那,必定是一个足以垂名青史乃至光耀千秋的伟大时刻。最后的胜利眼见就要到来,他怎的竟出现在了这里?“我明白了!” 一个士兵忽然脱口而出,很快却又闭上了嘴。 “明白什么?” 边上的人立刻纷纷问道。 那人警惕地四下望了一眼,这才谨慎地朝南指了一下,然后握起两只拳头,对顶。 “你是说,王爷他要——” 众人顿时明白过来,嘴快的已经脱口而出,却被边上另个人嘘了一声。 “不可说,不可说……” 四周仿佛压下了一阵肃杀寒意,这群士兵沉默了,再也没人开口说话,半晌,有人低声叹了一口气。 “想过安生日子,慢慢等着吧。还要看有没有这个命……” ~~当北城门的守夜门卒认出是他的时候,同样,用惊诧而顺服的目光目送他牵着她的手,沿着阶梯,登上了高高的城头。 这座城市,在透着清辉的这个雪夜里,仿佛一轴无边无际的长卷,缓慢地在他们面前铺展了开来。视线的尽头,那座整齐而宏宇的建筑,就是这个帝国的皇宫。 他收回了视线,伸手掸去积在城墙墙壁上的积雪,直到露出青黑色的沉沉砖块。这块方砖正缺了一角,那是被刀斫过留下的伤痕。 他用手触摸过这缺角。 “少衡……” 善水犹豫了许久,终于开口。 “天下倾,有再扶起的一天。你若有闪失,再无第二。所以我不会走。” 他曾对她说过这样一句话。 不想却一语成谶。 已经过去很久了。但是她知道,无论是她还是他,他们都没有忘记这件事。并且这么久以来,他和她,谁也没再提这件事,甚至有些小心翼翼地特意避开。那仿佛已经成了表面看起来完好的一道伤口,一碰,里头的血与肉就会绽破而出。 此时,她忽然想开口说点什么。尽管她也不知道,她应该说什么。 就在这时,他却忽然从那块青砖上收了手,改握住她的手,转身下了城头,抱她再次上了马背,不再放缰缓行,马蹄踏过覆雪的青石街面,迸溅出清越的疾驰之声。 她知道他应该是要带她去什么地方,所以没问。只是最后,当他把马停在了皇宫的南大门前时,她惊诧地看向他。 他抱她下马,往大门而去,脚步坚定。 守卫见有人靠近,立刻过来驱赶。认出了霍世钧,立刻下跪。 “把门打开。” 霍世钧沉声道。 守卫没有丝毫的犹豫,立刻转身开了门。 善水迟疑地看了霍世钧一眼。他只是从守卫手上接过点燃的火把,双目直视前方,牵了她一只手,走进去。 这个地方,曾经光芒万丈,而今惟剩雪光映照下的沉沉漆黑。鳞次栉比的层层殿宇楼台,像一只只形状各异的夜兽趴伏在地,仿佛稍有响动,就会跃起择人而噬。 他一直向前,不发一声,也没有丝毫的停顿。 她终于猜到他要去哪里了。心微微一紧。脚步迟疑下。他似没有觉察,继续带她前行。 她跟着他,终于停在了那座殿宇之前。天下最高的那张椅子,就安放在里面的丹陛之上。 当日的羌人,攻下这座帝都之后,想的是完占江山,最后把这大片的土地冠上羌的名号,并且像他们长久以来梦想的那样,取代大元的皇帝入主这座宫殿。而霍世钧随后发动的夜半突袭,迅而不可抵挡,天明时分便占领了这座皇宫,及时扑灭了羌人垂死挣扎前点燃的毁灭之火,所以这里和这张用纯金打造的椅,奇迹般地得以保留了下来。他把火把交到了她的手上,然后伸手,推开了紧紧闭住的大殿之门。 或许是长久未被开启的缘故,门枢发出刺耳而沉重的咯吱之声,惊动了不知道停歇在哪里的几只夜鸟,怪叫着扑棱棱振翅冲出了殿檐。 当那两扇高大的门被彻底推启后,一阵尘封般的气息猛地扑鼻而来。 “少衡——” 善水紧紧拉住他的手,想阻止他进去。 他停了下来,接回她手中的火把,回头朝她微微一笑,一双眼睛在火光与雪光的两重映照之下,闪着奇异的芒色。 “跟我进去。” 他说。 他把火把插在了丹陛一侧的一架铜鼎耳中,凝视火光中的那把椅子,片刻后,忽然转头看向她,问道:“柔儿,想不想坐这里?” 善水一惊。急忙摇头。他却朝她促狭般地一笑,将她整个人已经抱了起来,登上丹陛,一步步走向那把椅子,将她放坐了上去。 善水急忙起身,却被他双手压肩,只能被迫再次坐下。 “少衡,你做什么?” 她终于按捺不住,抬眼望着他。见他眼睛映照了火芒,明灭不定,正俯身望着她。 “柔儿,坐在这里,什么感觉?” 他问道。 善水一怔,笑了起来。 “很硬,很冰,有点硌人……” 她伸手摸过已经落满灰尘的座扶,想了下,最后笑着道,“并不是很舒服。” 他忽然说道:“柔儿,你还记得我当年被流放前,你去宗人府来探望我时,我曾对你应许过的吗?我说我不但会好好的,而且终有一天,我还要给你这世上我能想到的最高贵的一切荣华。” 她渐渐地收了笑,慢慢点了下头。“我记得。” 他一笑,慢慢地蹲了下去,蹲在她的膝前,双手包握住她的手。 “柔儿,我怕是要对你食言了。不论是从前,现在,还是以后,我大约永远也给不了你这世上最高贵的荣华了。” 这是第一次,她比他坐得高,俯头看着他仰脸对自己说话。 他仰着脸说话的时候,神情严肃。她知道他早已经做出了选择。但她在他的目光之中,仿佛仍捕捉到了一丝孩子般的迷惘与惶惑。所以他才会带她到了这里。 她凝视着这张男人的脸,从他的掌握中抽出自己一只手,抬起来轻抚过他的眉弓,道:“少衡,你没有食言。你已经给了我这世上最高贵的荣华了。我不是正坐在这张椅上吗?” 霍世钧定定与她相识。 她微微一笑,继续道:“你和觊觎这天下的外来豺狼们打完了第一场仗,终于赶走了它们。现在你愿意为了这天下,终止接下来的第二场仗。就算真的曾经亏欠了这天下,你的今日所为也能弥补了。或许你算不上天下人的英雄,但在我心里,你一直是我的英雄。有这样一个英雄的丈夫,我这一世,还有什么不得满足?” 霍世钧慢慢站直身子,最后望一眼面前这张布满了尘螨的赤金椅,笑了起来。 他曾对张若松说过,人要沿循自己当初的抉择之路走下去。他正如他所言的那样在做。 “天快亮了,咱们回家吧。我想让小羊儿一睁开眼就能看到我。” 他把自己的妻从那张冰冷的椅子上抱起,转身下了丹陛,大步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收尾想慢慢写,所以改成双日更。下次周六更。谢谢大家。 ☆、第 88 章 仰贤在还被娘亲唤作小羊儿的时候,他就开始做一个梦。梦境里,有一匹腾云驾雾会飞的马,还有一个男人,他看不清他的脸,只见到他身穿金甲战服,手握青锋大刀,跨在飞马之上,踩着金光万丈的云朵,仿佛天神一般地朝着自己过来。他欢呼着朝那个人跑去,叫他爹爹。 后来他渐渐长大,知道自己的父亲不是金甲天神,世上更没有腾云驾雾的马,他就不大做这个梦了,只是想起来时,会在自己的脑海里描绘着父亲的模样。 严格来说,他其实并不是从没见过自己的父亲。他见过一次。只不过那一次,他看到的,是个背影。 那是洛京沦陷的那段日子,他和姑姑跟着那个能起死回骸的张家叔叔生活,别人都以为他们是一家人。后来有一天,他跟着姑姑一道和那个张家叔叔一起,坐上了车,被一队西羌人押着向安兴而去。据说,那里的一个贵族病得快死了,他们要张家叔叔去给他看病。就在离开洛京数天之后,忽然传来了一个消息,洛京被光复了,再几天,路上到处就能遇到被打散落单的西羌流兵,他们的怀里揣着路上抢劫而来的财帛,仓皇逃窜。据他们带来的消息,大元虎师锐不可挡,誓夺被占的每一寸土地。 押送他们的西羌人开始乱了阵脚。一半人坚持继续往安兴去,另一半人却鼓动杀了他们后各自奔逃,两派人甚至打了起来,然后有一天晚上,张家叔叔往他们的茶水里下了药,带着他和姑姑逃了出来。他们一路扶持,从小道往洛京而去,避过了一伙又一伙流窜的西羌流兵,最后遭遇危急的时候,大元士兵出现,救了他们。领队说,他名叫孙祥,隶属于由霍大将军直接指挥的虎师第一军团。光复洛京之后,他们的消息从西羌俘虏的口中被道出,所以奉命前来搜索保护。 仰贤记得清楚。或者说,他永远也不会忘记,他到达洛京那一天里看到的那一幕。 那一天,天气阴沉,天空仿佛布满了尘霾,洛京的北城门却响彻了震天的欢呼之声。无数的人们正拥挤在这里,夹道欢送挥戈北上的大军。他和姑姑挤在如蚁的人群里,耳边听到此起彼伏“霍大将军”的呼声时,他知道他们叫的是他父亲。他迫不及待想看到他,让他也看到自己。可是前面的人太高了,遮挡了他的视线,他甚至要被人流冲得摔倒在地。他焦急得几乎要哭出来时,被他的姑姑用力举了起来,举得高高。他终于看见了行在最前的那个骑马的背影。 “爹爹,我是小羊儿——” 他用尽了全力,朝着那个背影大声喊叫。 风呼呼地吹过他的耳畔,他听见了自己的声音,那样高亢而兴奋。可是别人的声音更高,把他的给埋了下去。 “爹爹——” 他再次用尽全力地叫,可是除了他自己,谁也没注意到这个男孩发出的声音。他强忍着眼中的一包泪,看着大军前头的那个背影渐渐远去,直到消失在他的视线之中。 爹爹没回头,没看到他,他也没看到爹爹到底长什么样子。但这并不重要,因为从那以后,他就又开始重新做起金甲飞马的梦了。 那是他的秘密,他曾见过自己爹爹的背影。后来娘亲过来了,他连她都没告诉。他央求姑姑也要替他保密。 他有一个心愿,就是有一天,等爹爹再次出现在他面前时,他再告诉爹爹,他曾经和许多人一道,目送过他骑着大马去打仗的背影——在他心目中,那是一个英雄的背影。 ~~ 仰贤醒了,睁开眼睛的时候,立刻看到久违的满室灿烂阳光。他明白了,已经下了好几天的雪终于停了。 他答应过妹妹小鸦儿和最爱跟在他俩后面乱跑的弟弟,等天一放晴,就带他们一起堆雪人打雪仗。 他正要从被窝里爬出来,忽然愣住了。他的床榻外侧,竟然多了一个人。是个大人,他穿着干净的天青色软袍,正躺在自己的身边,看起来像是睡着了。 仰贤的床不是很大,多躺了一个人,立刻显得更加窄仄。他像怕扰了自己,所以弓着身体,小心地不去碰到自己,脚甚至挂在了床沿外。 仰贤揉了下眼睛,惊讶地望着这个突然出现在自己身边的陌生英俊男人,忽然,眼睛猛地一亮,就像点燃了两盏小小的火炬。 他认了出来,这个男人身上穿的那件软袍,就是出自娘亲的手。他知道她是做给爹爹穿的。 是爹爹回来了!原来娘亲昨晚对自己的说的话,并不是在骗他。一觉醒来,爹爹竟然真的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爹爹不再是个留在他记忆里的马上背影。他比自己从前想象过的样子更加年轻,更加英俊。他的心跳得厉害,整个人激动得几乎要跳起来了。刚想扑过去叫醒他,忽然又停住了。 爹爹睡得很熟,他甚至能听到他发出的均匀呼吸声。仰贤知道他一直在外面打仗,现在刚回来,一定很累了。 他咧着嘴,小心翼翼地把自己的被子拉去一半,盖在了他的身上——屋子里虽然很暖,但仰贤怕他睡着会着凉,然后慢慢地缩回了被窝,并且朝自己父亲的身体靠了过去。 他在父亲的身上闻到了一种春天时他剥开树枝才能闻到的那种味道,又仿佛闻到了一种生在刀戈与青锋之上的血锈之气,这和他习惯的母亲身上的那种如兰的芬芳完全不同。可是他一闻,立刻就喜欢上了这种味道。 他真的不想吵醒爹爹,可是因为太激动了,脚竟然不小心碰了下他。糟糕,他的睫毛微微动了下,要醒了。 仰贤紧张极了,心怦怦地跳,立刻闭上眼睛,装作自己还在睡觉。 霍世钧睁开眼,一眼便看到儿子乌黑的小脑袋正拱在自己身侧,眼睛虽然闭着,眼皮下的两排睫毛却在不住轻颤。他稍稍抬头,发现盖在自己身上的被衾,凝视了儿子的小脸蛋片刻,唇边露出了一丝微笑。 他和善水从外回来的时候,已经五更天了。他们说好要给长子一个惊喜,所以善水回房,霍世钧便到了仰贤的屋子,躺在了他的外面。 他一夜未睡,先前也不过只打了个晨盹,此刻惊醒过来,精神却异常得好。 “小羊儿……” 他轻声叫了一句,见儿子还是不动,卷翘的眼睫颤动得却更厉害,唇边的笑意更浓,伸出手,轻轻抚了下他的脑袋,自言自语道:“我的小羊儿还没睡醒,那我先去看小鸦儿了……”说完掀开被衾,坐了起来。 他刚坐起来,后背一重,儿子已经猛地跳出了被窝,像只小老虎一样,扑到了父亲宽广的后背上。 “爹爹,爹爹,我醒了!” 仰贤一连声地叫,从后用力抱住了他的颈项。 霍世钧大笑起来,转过了身,将儿子拦腰抱起,毫不费力地高高举过头顶。仰贤跟着父亲,发出肆无忌惮的咯咯笑声。 他觉得自己已经长大,所以不允许别人再叫他小羊儿,连娘亲有时候这样叫,他都要一脸严肃地予以纠正。但现在,听到父亲这样叫自己,他却没有丁点的不高兴,反而快乐无比。 小鸦儿的卧室就在哥哥的隔壁。她是被一阵隐隐约约的笑声给惊醒的。被窝里很暖和,她蜷起身子,还想再睡一会儿懒觉。可是当白筠姑姑进来帮她穿衣,笑着对她说,她的爹爹昨夜已经回来,现在就在哥哥的屋子里时,她尖叫了一声,连袜子和鞋都来不及穿,光脚跳下了地,飞快地就往隔壁屋子去。 “爹——我是小鸦儿——” 她一进去,就看到父亲正举着兴奋的哥哥,大叫了一声,朝他飞奔而去。 霍世钧猛地回头,伸出另只手接住了她,把她也一把抱了起来。 “小鸦儿,我的乖囡囡……来,给爹看看,有没有变样……” 善水带着小儿子过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见一双儿女一左一右在霍世钧的手上,一个光着脚丫,另个只穿睡衣,笑着责备道:“小心着凉……” 她话没说完,小儿子已经挣脱开了她的手,小小的身影像颗炮弹一样地朝霍世钧冲去,嘴里胡乱嚷着:“爹,爹,还有我,我也要抱……” 霍世钧蹲□去,让最小的儿子抱住了自己的脖颈,双臂合拢,小海星便挤在了哥哥姐姐的中间,笑声不断。 ~~ 白筠把小鸦儿的鞋袜送到了屋子里,看了片刻父亲和孩子们的快活,笑着悄悄退了出来。她转身的时候,看见霍熙玉正站在檐下的雪地里,一张脸被初升的太阳照得如玉瓷般地透白。 她在出神地听着屋子里传出的笑声,唇边却挂了一丝心不在焉的浅笑。 “公主。” 白筠叫了她一声。 “仗终于都打完了么……”她听见她喃喃道。 “要回的,都会回来。不回的,也有他的去处……” 她转身而去,雪地里留下一串清晰的脚印。 白筠怔怔凝视着她背影,心中慢慢掠过一丝忧伤。 要回的,都会回来。可是有的人,去了,就再也不会回来…… ~~ 两个月后,天兴三年的三月,王师在凉山大败已如丧家之犬的哒坦大军,收复了最后一片失地,武震四夷。皇帝诏告天下,从此干戈止歇,四海大定,天下黎民无不欢呼雀跃,翘首等待王室回迁洛京。 四月,一个春光明媚的午后。洛京皇宫东的太庙里,静悄悄不闻人声,浓荫深翠里,只不时传出阵阵婉转鸟啼。 几天之前,第一批回来的宫人与执事们焚香净手跪迎自太祖以来的诸多先祖灵牌复位回到这太庙之中,继续飨受万世香火。 当日城破之时,这些太庙中的牌位,还是皇后与太子妃一道卷了携走的。如今被毁的太庙已经修缮完毕,先祖的牌位自当复位。只是,毕竟不是件值得书写的光彩之事,所以无论是太庙修缮还是迎灵,都进行得悄无声息。如果不是太庙前新刷了油漆的大门和檐角太过闪亮,显得有些突兀外,这里的一切,看起来就像几百年来一直存在过的那样,散发着肃穆而庄严的气息。 霍世瑜一身常服,腰佩宝剑,踏着被洗刷得洁白如玉的甬道路面,朝着太庙而去。 他的臣子们,此刻或许还在金京的驻跸地激烈地辩论着该如何应对霍世钧和他的虎师。在他们看来,金京的政权是大元正统。霍世钧在这个时候应该做的,便是顺应正统,撤出他的军队,交还实际在他掌控中的洛京。但是他们一直等不到。几位首辅一番商议,便借送归列祖灵位的机会,派遣最能言善辩的礼部侍郎过来,探听这边的口风。 他们断定,霍世钧身为皇族后裔,不敢不接灵位。而一旦列祖归位,代表着正统的天子回归,自然也是势在必行。他若再不撤兵,那就是公然藐视朝廷,于理先亏三分。 侍郎已经来了几天,可惜一直没见到霍世钧本人。他无可奈何空等在会馆中的时候,做梦也没想到,皇帝此刻竟然秘密地出现在了这里。 霍世瑜到了太庙的正堂前,微微吸了一口还散着淡淡油漆味的湿暖空气,伸手推开了门。 外面阳光灿烂,太庙的正堂却因了门窗紧闭,显得幽深而冥阒。 他等目力适应了里面的昏暗之后,穿过宽阔的通道,一直走向停了先祖灵位的神台前,焚了一柱散着浓檀气息的清香,插在已经有了香火的炉鼎之中,然后跪在左侧的那张空蒲团上,伏地叩首。 右边的位置,已经有了一个人。那是霍世钧。他也是一身常服。他静静望着前头那丛袅袅生烟的香火,目光淡薄。 “你来了。” 等霍世瑜叩首完毕之后,霍世钧从地上缓缓站了起来,转向他,这样说了一句。 ☆、第 89 章 终 天兴三年,七月,洛京国子监前的圣文庙里,正在举行一场庄严而神圣的祭祀大典。 时间往前回溯到两个月前的五月,实际掌控了洛京长达两年之久的大元虎师撤出这座城池,退往天门关外的兴庆府。六月,驻跸于金京的大元朝廷回迁完毕。七月,天兴皇帝诏天下,复礼固本,上事天,下事地,尊先祖而隆君师,故于修缮一新的圣文庙里,举行一场由皇帝降香并作初献的盛大祭祀典礼。 这一天的大成殿里,百官肃穆,伏地行三跪九叩首之礼,皇帝亲至圣先师香案之前,上香祭酒。此时,四周响起了悠扬的礼乐,舞生们则献上文烈舞蹈,意寓圣人先贤垂衣拱手即可治理天下,四方太平。 “道德渊源,斯文之宗。功名糠秕,素王之风。硕兮斯牲,芬兮斯酒。绥我无疆,与天为久……” 主祭官用肃穆而高亢的唱音,领着数百人酌献,齐整的声音穿过殿堂重檐与其间的古柏阴翳,仿佛随风送达天际的时候,几辆四驷的华盖马车正在一列士兵的护卫之下,悄无声息地经过文庙侧被重兵把守的街道,朝着北城门而去。 这一行车马,穿过了城门,终于踏上那条仿佛没有尽头的桑榆官道。城卒下跪恭送,城门两侧围观的百姓们则用敬畏的目光送这一队车马离去,直到长长的马队背影与其后的漫卷黄尘融成了一体。 “娘,我们要去哪里?” 小海星终于放下竹卷帘的一角,回头问道。 他问的,也正是仰贤和小鸦儿想要问的话。他们齐齐看向了自己的母亲。 善水透过竹帘,看了一眼马队前丈夫影影绰绰的背影,笑道:“咱们去一个天很蓝,地很阔,牛羊在地上跑,能让你们无拘无束骑在马背上奔驰的地方,好不好?” 即使坐在摇摆不定的马车里,仰贤的身板也是坐得笔直。听到母亲的话,并没说什么,眼睛里却微微闪着光芒。 “好。爹娘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小鸦儿搂住了善水的腰,一张笑脸贴靠在了她的怀里。 “骑大马!骑大马!” 最快乐的,就要数小海星了。他从座椅上一跃而起,学着骑马的样子,口里不停叫嚷,马车一个颠簸,他扑倒在地,爬起来却还笑嘻嘻地嚷个不停。 霍世钧听着身后马车里隐隐传来的欢笑声,渐渐放缓马蹄,停在了路边,最后回望一眼已经在视线中淡成一团模糊影子的那道城墙。 “功名糠秕,素王之风。绥我无疆,与天为久……” 他的耳畔,似乎还隐隐回荡着随风送来的祭祀大典中的献唱。唇角渐渐勾起,闪出一丝似是讥嘲、又似自嘲的表情。终于霍然回头,收紧马腹,再次纵马赶上前去。 ~~~~ “我将退出洛京,也会退出天门关外,不再入关内一步。” “你的交换条件?” “羌国已另扶新王,新王呈表,愿岁岁朝贡臣服于大元。关外的兴庆府括大小十五城,这十五城与它周边的所有藩属之地,它们从前隶属大元,无论何时,这一点不会改变。但从现在开始,我将自领兵马牧边于兴庆府,天门关外诸多事务,均由我自理。” “你欲领藩天门关外?” “朝廷可应,也可不应。只这是我最后底线,无商榷余地。应了,于朝廷并无实际损失。藩地该有的敬表岁贡不会短少。若是不应,则天下惟有再次布武。只是恕我直言,到时鹿死谁手,难以预料。今日你既然到此与我对话,想必也是费过一番思量了。天下乱久,人心思安。你没有必胜的把握,那么为何不各退一步,你我从此各自海阔天空?” ~~ 兴庆府的九月,热得那样泼辣辣浓情似火。从凤翔卫出来驰骋往西,大半天后,视野里渐渐便出现了一片蜿蜒河滩。远远望去,河滩边的刺柳和芦苇连成一片,红白相间里,红的是刺柳,白的是芦苇,在碧蓝如洗的天穹笼盖之下,看起来就像是一幅颜色异常绚烂丰美的油画。 一匹黑色健马驮载了双人,纵驰于一片草场之上,惊得近处的一群牧养驼羊纷纷闪退,成了地毯之上缓慢游移的一团团白色棉花。 健马奔驰渐近,马上的男人吁停坐骑,纵身下马之后,将原本坐于自己身前的那女子抱了下来,牵了她手,往河滩边走去。 这男子便是霍世钧,而这女子,自然便是他的妻子善水了。 善水眺望这一片绚烂的河滩,记忆深处的某个场景,在这一刻,忽然毫无预兆地像被一把剪刀轻轻巧巧地裁剪了出来。 她啊了一声,猛地侧脸,看向身边的男人。见他望向自己的目光正微微闪动,仿佛带了点期待。 “柔儿,你想起来了?” 霍世钧笑问道。 善水用力点头,也是笑了起来。 她怎么可能忘记?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天,她也是和身边这个男人一道,同骑了一匹马,在经过这里的时候,他对她说,等到河滩边的刺柳红了,芦苇白了,他一定会再带她来看美景。 当年曾经说过的话,早就被光阴埋没得几乎尸骨无存。但在这一刻,仿佛不经意间,忽然就这样变成了现实。 当时的他们,谁都不会想到,就是这样简单的承诺与兑现,中间,竟也相隔了长长的十年。 他们并肩坐在了河滩边,任由带了太阳温度的流水濯过赤足,相依相偎。 “柔儿,在太庙里,最后他与我对着列祖英灵一道歃誓,说只要活着,此生绝不同室操戈。我自然不会先破誓言,至于他,我记得很早就对你说过,他是一个守成的君王。大元如今国库空虚,天下亟需休养。即便他欲破誓,我料定十年之内,他必定也无力举兵。至于十年之外……” 他的目光望向远处的山峦,淡淡一笑,“离我上次许诺带你再来这里,竟已过了十年。人生会有多少个十年?世事本就无常,变数又有万千。到了那个十年之后,我若仍在这里守疆,而他也执意要与我一较高下,则我或奉陪,或与你归隐,就看造化,它如何命定你我了。” “跟了这样的我,你可曾后悔?” 最后,他低头凝视着她,这样问道。 她卷高裤腿,赤足逆水踢起一泼高高溅起的水花,对他嫣然一笑:“天下最高的那张椅子,你没坐过,我却坐过。你说,还有什么可让我后悔?儿孙自有儿孙福。咱们死活在一起,就是了。” 霍世钧将她用力揽于臂中,纵声大笑。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还有个交代配角去向的番外。更新的话,就更在这章的作者有话说里了,不再另外成章。还愿意看的话,点进来就行。 谢谢一直支持我的读者们,我爱你们。(*^__^*) ━━━━━━━━━━━━━━━━━━━━━━━━━━━━━━━━━ 本文内容由【月光洒谷】整理,久久小说网(www.txt99.com)转载。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