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刀十六国》作者:苍穹之鱼 文案:   五胡乱华,衣冠南渡,北国沉沦,尔曹夷狄禽兽之类尤称帝,况我中土英雄,何为不得称帝也! 作者自定义标签 穿越 序章   明净的佛堂内,几人正虔诚的祭拜着。   为首一人深目高鼻,高壮魁梧而肥硕,坐在蒲团上,大肚腩几乎撑破了盔甲,宛如一颗圆球,但在佛像的衬托下,显得慈眉善目,仿佛沾染了几分佛气。   咚、咚、咚……   木鱼一声声和缓的敲着,一高一矮僧人双手合什轻声诵读佛经。   不过,无论诵经声有多温和,始终无法消解这几人身上带着的煞气。   “呵——”   为首之人不耐久坐,吐出一口浊气。   霎时间,整个佛堂都为之一寒,高个僧人为之一颤,声音都变了调。   胖子斜眼扫了一眼,高个僧人更加惊慌,脸皮都在颤抖,额头上渗出了一颗颗的冷汗。   矮个僧人挥了挥手,高个僧人如蒙大赦,慌慌张张的退到佛堂之外。   “大和尚,何为佛法?”胖子声音低沉,原本的慈眉善目在开口的瞬间全部消散,也可能是羯人天生恶相让人不寒而栗。   矮个僧人双手合什,“不杀,是为佛法。”   “大和尚是说朕杀伐过重?”胖子陡然起身,身上的盔甲铿锵作响,仿佛一条巨蟒在拖动鳞片。   而当他站起身时,彻底挡住了佛像前的灯火,将小半个佛堂置于他的阴影下。   身后的亲将仿佛感受到主人的心意,全都手按刀柄。   煞气、杀气,瞬间升腾而起,如有实质。   仿佛只要为首之人点点头,就要将“大和尚”碎尸万段!   “天王既然信佛,当知佛法慈悲,不为暴虐,不害无辜。”矮个僧人不为煞气所动。   身材肥硕者正是大赵天王石虎,矮个僧人名佛图澄,从西域而来,入赵数十年,德高望重,自大胡石勒时代便备受崇敬。   永嘉之后,杀戮甚重,中州胡汉皆奉佛,佛门大兴。   佛图澄侍奉两代赵主,弘扬佛法,推行道化,所经州郡,建立佛寺八百九十三所,座下弟子常有数百,前后门徒多达万人,门下高僧辈出。   “吾为天王,岂能不杀生?”石虎趋前一步,压迫感十足。   佛图澄却毫不畏惧,仿佛堂中的佛像一般面不改色,“正是因如此,天王更应戒杀,若暴虐恣意,杀害非罪,即便供奉所有财物,亦不能消弭罪业,灾祸亦不可避免。”   “哈哈哈,说得好!”石虎仰头大笑,露出一口参差不齐的黑黄牙齿。   正笑的不可一世时,佛堂外忽然响起滚滚轰鸣声。   狂风大作,吹动佛堂内的帏幔,烛火亦被吹灭。   石虎转身走到堂外,望着阴云密布的天空。   俄而,云层中一道惊雷猛地劈下,整个邺城瞬间被白光笼罩,接着,雷鸣声震耳欲聋,仿佛天崩地裂。   “走水了!”   城内喊声大起,黑烟升腾。   石虎面无表情的望着黑烟冒起初,那是他抽调四十万百姓修建的台阁中一座。   无数人为之妻离子散,无数人化作白骨埋在台阁之下……   云层之中电光还在闪烁。   “此是何征兆?”   凛凛天威之下,“天王”亦觉心惊胆颤。   佛图澄摇摇头,“老朽不知。”   石虎脸上掠过一丝不悦,“大和尚一向彻见千里外事,又能预知吉凶,何以不知今日之事?”   “天王,此乃上天示警,主赵运将衰,晋人将兴,当让晋人服艰苦的劳役,以抑制他们的气势,晋人终日劳苦,无有他心,则大赵自可国祚万年。”之前退出佛堂的高个僧人跪在众人面前道。   刚才还无比惊恐,现在全变成了谄媚。   石虎仰天大笑起来,洪亮而刺耳,“大和尚,你这徒儿吴进比你强甚!”   佛图澄脸上神色跟身后佛像一样充满了慈悲,望着天空轻声一叹,不再言语。   石虎大手一挥,“令尚书张群再征发各郡男女二十万,车十万辆,运土至邺都,建华林苑、长围!”   “阿弥陀佛。”佛图澄双手合什,转身退走。   周围凶神恶煞的护卫没有一人阻拦。   石虎不以为意,目光炯炯的盯着这个名叫吴进的僧人,“大和尚是龟兹人,却劝朕少杀晋人,你是晋人,今日能残害同族,明日就能害朕,留你不得,来人,拖下去,处以大辟之刑!”   吴进当即瘫倒在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所谓大辟之刑,有镬烹、抽胁、车裂、囊扑、腰斩等。   石虎生性暴虐,尤喜酷刑。   云层中又是一道硕大的闪电劈下,撕开昏暗的天空。   轰隆——   仿佛整个天空都在怒吼,暴雨倾盆而下…… 第一章 囚徒   司州荥阳郡,季家坞堡内。   李跃忽然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被结结实实的捆在一棵歪脖子老树上,周围的一切显然都不属于他生活的时代。   更不清楚自己一个刚刚毕业的外科医学生,为何会来到这个世界。   没有任何来由,眼睛一闭一睁,却已换了人间。   脑海中也涌现出许多不属于自己的记忆,仿佛漩涡一样旋转着。   而李跃这个名字,也是属于这个身体主人的。   还未来得及多想,身体和脑海中的疼痛让他再次昏睡了过去。   做了一个漫长的梦,梦中那些飘散、旋转的记忆忽然与自己融合起来,仿佛一团耀眼的白光,李跃醒了过来,朦胧的太阳正在头顶发着昏昏沉沉的白光。   “你居然还没死!”一个尖嘴猴腮的中年书生负手走到面前。   李跃摇了摇脑袋,搜寻着记忆,此人是季家堡的账房先生兼狗头军师,张善。   这具身体的主人正是死在他的拷打之下。   和大多数书生一样,左右唇角留着两撇长须,加重了他阴沉的气质。   李跃盯着他,浓烈的仇恨从记忆里仿佛火苗般窜起,身上的伤口也随之疼痛起来。   “你的命很硬,我已经向坞主建议,明日将你送往邺城作阉奴。”张善扬了扬手中的鞭子,冷峻的目光扫来扫去。   李跃动了动嘴唇,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嘴干的厉害。   全身上下,似乎只有脑子能动。   更多记忆在脑海里苏醒。   自己不是季家堡的人,而是附近黑云山上的流民,陆续两个多月的大雨,淹死了所有庄稼,眼看坐吃山空,只能下山借粮。   昨夜酒桌上说好的,借粮两百石,三个月后,等黑云山上庄稼熟了,熬过去了,连本带利还两百五十石,粮食不够,以山货野物补充。   季家堡的坞主季雍一口答应,还说了一大堆冠冕堂皇的话,什么同是汉人,大家要守望相助,远亲不如近邻等等,还准备收李跃为婿,将季家的明珠,远近闻名的美人季莺儿许配给自己。   哄的这具身体的原主心花怒放,胯下的两道热气直接冲昏大脑,当场叫季雍“岳父”,忍不住多喝了两杯,竹筒倒豆子,将黑云山的虚实全都说了出去。   然后两眼一闭、一睁,形势已变,色字头上一把刀,东床快婿成了阶下囚。   “看在同为、同为汉人的份上,能不能……放我一马?汉人何苦为难汉人?”李跃试图打打感情牌,先别管其他的,活下来再说。   声音沙哑的厉害,但还是能听清楚的。   “哈哈哈……”张善前俯后仰的大笑起来,然后“啪”的一声,鞭子狠狠抽在李跃身上,在葛衣上留下一条淡淡的血痕,一口唾沫也吐到脸上,“呸,谁跟你是汉人?我们季家堡在大赵治下,当然是赵人,你小子命好,长得也还算不错,赶上太子挑选宫人,不然早把你拨皮抽筋了,再说你不过是个山贼,也有脸跟我们季家堡攀关系?”   如果被送入邺城当阉奴,还不如被季家堡拨皮抽筋来的痛快。   “我有两个、师兄弟,各有本事,你害了我,他们会为我报仇……”求饶不成,只能恐吓。   记忆里翻过两张面孔,让李跃心中顿生亲切。   张善笑得越发猥琐起来,“嘿嘿嘿,你黑云山再厉害又能如何?这些年季家堡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黑云山的贼众愿意下来正好,我们可以一锅端了,拿你们的人头去邺城请功。”   “啪、啪”,又是几鞭落下,李跃胸前火辣辣的疼。   不过他毕竟是个文弱书生,也就前几鞭子痛一些,后面的几鞭气力不济,落在身上也没那么疼了。   但张善满头大汗一脸兴奋,唇边的胡子也跟着颤抖,忽地从怀中取出一把匕首。   乱世之下,似乎每个人都有些不正常了。   “住手。”一道悦耳的女声打断了张善的雅兴。   两人同时向左望去,只见木廊边,一道婀娜曼妙的身影缓缓走来。   梳着扰鹤髻,髻上一支青玉步摇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晃动,盈盈款款间,正好衬托出她的典雅气质,一身鹅黄色的宽袖束腰衬衫裙,腰间系着一条淡红腰带,端庄中多了一丝灵动。   就连左右的两个丫鬟都气质出众。   不过她们居高临下的眼神中,带着深深的轻蔑之色,“敢对娘子不敬,当心剜了你那对贼眼。”   来的果然是季莺儿。   以前只听说她是荥阳出类拔萃的美人儿,今日一见果然非同寻常,恐怕整个司州都找不出这般俏丽的人儿。   但李跃在后世屏幕上什么美人没见过?   所以很快就恢复过来。   季莺儿掩嘴而笑,“当真是个有趣的人儿,不如留在季家当个家仆,吃喝是不愁的。”   张善脸色一变,“娘子,万万不可,此人乃是山贼,贼性不改,他日必为祸我季家。”   “哼,你当年不也是山贼的军师?”左边的一圆脸丫鬟鄙夷道。   张善干笑两声,“当年是情非得已,不得不入翠屏山暂避一时。”   同行是冤家,难怪他这么针对自己。   “你愿留在季家吗?”季莺儿睁着一对剪水双瞳,充满了期待。   李跃摇摇头,算是回答。   说的好听是家仆,说的不好听就是家奴。   与其如此,还不如去当山贼土匪。   山贼土匪在这年头算是一个不错的行业,发展潜力巨大,至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不用受别人的鸟气。   另一方面,有这个张善在,即便李跃屈膝当奴仆,恐怕日子也不会好过……   “看吧,这小子就是贼性不改。”张善一脸抑制不住的喜色。   “倒也有几分骨气。”季莺儿眼神忽地有些落寞,也不多说什么,便与丫鬟转身离去了。   张善的一对贼眼怔怔的望着她们的背影。   直到几声嘹亮而悠长的狼啸传来,他才收回了贼兮兮的眼神,似乎对这狼嗥声有些疑惑。   季家堡周围也算是荥阳数一数二的大堡了,光天化日之下,什么狼敢冲到这里?   张善仰起头若有所思,“不用等到明日,今夜就让王驴子把你阉了,看你还笑出来否!”   李跃疲惫的闭上眼,不再言语,忽然想到一件事情,嘴角却卷起一抹冷笑。 第二章 兄弟   夜里,凉风习习。   狼嗥声忽然多了起来。   一个长着张驴脸的矮子在李跃面前晃来晃去,那目光仿佛在审视即将被他阉割的畜生。   李跃真的有些慌了,命根子开不得玩笑……   但王驴子已经端了盆水,在磨他的小刀,“小兄弟别怕,你驴兄我的手艺四里八乡远近闻名,咔嚓一下,保管你什么感觉都没有。”   “驴兄,你我前世无仇今生无怨,能否放兄弟一马?他日必有厚报。”李跃咽了咽口水。   不怕死,但真怕这玩意儿……   “小兄弟为何如此不晓事?若放了你,驴哥我就活不了了,要怪就怪你自己,真把这季家堡当佛堂了,也不想想,现如今兵荒马乱的,季家堡能稳如泰山,岂是那么好相与的?再说打季家堡主意的不止你们黑云山一家,你看这么多年,周围的寨子换了一茬又一茬,季家堡还不是好端端的?”王驴子打开了话匣子,试了试手中的骟刀。   “季家堡真有这么厉害,就不用向羯奴屈膝了。”李跃想尽量拖延时间。   但王驴子已经捉着骟刀过来了,“那是坞主老爷们的事,你也别怨驴兄我心狠,他日落你手上,我也认。”   说完就去解李跃的下衣。   李跃一个劲的挣扎,但全身被捆的严严实实,根本动弹不得。   眼看裤子都要被扒了,李跃仍不住仰天长啸,发出一声凄厉的狼啸。   嘹亮的声音让王驴子一怔,不过也激起了他的凶性,“再嚎就把你舌头一起割了!”   说来也怪,李跃这一嗓子嚎出去后,堡外立即响起了此起彼伏的狼啸声。   并且越来越近,惊动了坞堡上的守卫。   火把登时明亮起来,不时向城外射出一两支响箭,想借此驱散狼群。   这世道外面最狠的不是老虎,也不是豹子,而是狼。   成群结队,既凶残又邪性,还记仇。   王驴子也算见过大风大浪的人,知道事不宜迟,伸手就来扒李跃的裤子。   但此时忽然一块黑乎乎的东西从左边房梁上砸了下来,好巧不巧砸在王驴子的驴脸上。   “谁!”王驴子抄起骟刀,从地上弹起,脸上抹了一把,却发现只是一块泥土。   黑暗中,屋檐上站着一个人。   瘦长的身影向地上投下一道长长的黑影,看不清样貌,但他的双眼却如天上的月亮一般闪烁着淡淡荧光。   “此人你动不得。”声音低沉而温和。   夜风吹的树叶沙沙作响,堡外的狼嗥声更加苍凉悲怆,一声又一声。   场面仿佛凝固了一般。   季家堡很大,据说汉末黄巾起义时兴建的,两百年的经营,差不多就是一座小城。   常有附近百姓前来避乱,混进一两个人,不是什么难事。   “我动了又如何?”王驴子握紧骟刀,舔了舔嘴唇,趋前一步,宛如一头弓背欲扑的豹子,气氛瞬间绷紧。   李跃一看这气势,就知道王驴子必定也是刀尖上打滚的人物。   不过这年头谁不是脑袋别裤裆上玩命?   屋檐上的人道:“那就只能不死不休了。”   声音中温和已经没有,只有冰冷,令人不寒而栗。   眼看形势一触即发时,王驴子却忽然一拱手,“告辞!”   然后一溜烟儿,头也不回的消失在夜色中,留下李跃在夜风中楞了半天。   “不能放他走,他会喊人!”李跃吼道。   黑影从屋梁上轻轻跃下,稳稳落在地上,正是记忆里的二兄崔瑾,“无妨,他们没空管你。”   李跃回忆着记忆里原主的说话方式,“老二,你来迟了。”   “三弟,你也太不知礼数了,怎么说都是二哥我救了你,就不能敬重些?”崔瑾微微一笑,整张脸在月光下散发着独特的魅力。   李跃忽然生出一种错觉,季莺儿的脸都比不上这张脸精致,“我是庶人出身,比不上你清河崔家出身。”   “三弟如此说就不对了。”崔瑾神色落寞起来,拔出腰间长剑,轻轻一挥,干净利索,李跃身上的绳索断开。   李跃站了起来,却感觉全身虚弱,肚子里一阵咕咕叫。   从昨夜到今晚,水米未进,被捆着的时候还不觉得,现在脱困了,感觉全身发虚。   粮食……   今年二月以来,连降大雨,黄河泛滥,半个荥阳已经变成泽国。   饥荒只是刚刚开始,耽误了春耕,会有更多的人饿死……   老天爷这是不给人活路。   山上的日子也不好过,粮食早就捉襟见肘,从上个月起,每个人每天只能喝两碗稀粥,饿的头昏眼花,要不然也不会下山找季家堡“借粮”。   当然不是真正的借粮,而是李跃在明,崔瑾在暗,探查季家堡的虚实……   正思索的时候,外面忽然乱了起来,城上的守军疯狂叫嚷:“山贼!山贼袭城了!”   接着到处都是火把光,堡内乱作一团,青壮男女都钻了出来。   “先找些吃的。”李跃不用看就知道是虚张声势,以季家堡之坚固,很难攻破。   难得来一趟,不吃饱喝足就对不起自己受的罪。   青壮们都去守城墙了,坞堡里面反而空虚。   两人搀扶着,挨家挨户的摸索。   这年头粮食比黄金还贵重,粮仓前三四十个披甲壮汉守着,眼睛瞪得比灯笼还大。   一番摸索,折腾了一个多时辰,粮食没找到,只找到一把生锈的菜刀。   望着生锈的菜刀,李跃感觉前途跟这把刀一样灰暗,也不知能不能活着离开。   即便活着出了季家堡,没有粮食一样是饿死。   正灰心的时候,忽然闻到了一股肉香。   李跃还以为是自己出现了幻觉。   躺在一旁的崔瑾忽然一屁股坐起,眼中冒出绿光,“三弟,闻到了没有?”   “肉!”李跃一股脑从地上翻起,抄起生锈的菜刀,只感觉全身来了力气。   循着气味,摸了过去。   李跃只感觉自己是一头被饥饿控制了思想的野兽,心中只有一个想法——吃肉。   如果自己是野兽,那么崔瑾更像是一只饿死鬼,连滚带爬、跌跌撞撞,向香味飘来的地方摸去。   一间冒着微弱火光的屋子里,肉汤沸腾时的“咕咕”声清晰传来,香气四溢。   那声音在安静的黑夜中显得诡异。   虽然饿,但理智并没有完全丧失,这么黑灯瞎火的,一个人都没有,哪里来的肉汤?   平常人连吃一口糠都难,更别说肉,除非……   李跃一阵恶心。   崔瑾不管不顾,直接扑了进去。   李跃想阻拦却已是来不及,大喝一声:“当心!”   话音甫落,屋内一道寒光迎面而来。 第三章 吃肉   崔瑾想反抗已经来不及,幸亏李跃早有防备,几年的外科医学生,人也变得胆大心细,前踏一步,挥动菜刀迎了上去。   “咔”的一声,昏暗中爆出一团火星。   李跃只感觉虎口传来一股巨力,几乎拿不住菜刀,但此时此刻若是松手,崔瑾的半个肩膀也就保不住了。   这年头受伤比直接一命呜呼更惨。   李跃咬牙硬撑,对方力气不大,但自己的力气更小。   对方见一刀不中,反手又是一刀劈来,寒风和杀气直冲李跃面门。   招架上一刀已经用了全力,属于超常发挥,此时旧力已竭新力未生,这一刀来势极其凶猛,又快又狠,避无可避,躲无可躲。   李跃瞬间惊出一身冷汗,暗道我命休矣!   说时迟,那时快。   昏暗中忽然暴起一道寒光,又是“咔”的一声,火星四溅,昏暗中,对方的刀断成两截。   “三弟,可曾受伤?”原来是崔瑾反应了过来。   宝剑果然是宝剑。   “没有,先干掉这厮再说!”李跃又惊又怒,从来都是自己给别人捅刀子,没想到今天有人捅自己。   此人刀刀都下死手,如果不是自己谨慎,只怕早已身首异处。   二对一,对方的刀断了,李跃一把菜刀,崔瑾一把宝剑,对方必死!   “别、别动手,原来是小兄弟你啊?”昏暗中,声音有些熟悉。   “这不是王驴子?”李跃猛然想起。   “对咯,大家都是自己人,何必打打杀杀,来来来,这头驴子俺盯了半个多月,今日总算找到机会,来来来,驴兄我也吃不完,大家一起吃。”王驴子异常热情,完全没有刚才刀刀取人性命的凶狠劲儿。   李跃与崔瑾对视一眼,一人提着菜刀,一人提着大宝剑,并未松懈。   这人长着一张老实人的脸,却是个狠角色。   这年头为了一口糠,杀人的不在少数,更不用说一釜肉。   再者,此人是季家堡的人,而自己是山贼,两边不对付,坐不到一桌上去。   最稳妥的办法就是干掉他,肉还是自己的!   李跃潮崔瑾使了个眼色,崔瑾微微点头。   王驴子似乎发现了气氛不对,连连解释道:“小兄弟莫要多疑,某不是季家堡的人,准备去邺城投奔族人,不料碰上水灾,盘缠耗尽,只能投季家堡混口吃的,这头驴某盯了多日,今日才寻到机会,又恰好遇到两位兄弟,相请不如偶遇,来来来,肉已经烂了。”   李跃咽了咽口水,肚子里面叫的更厉害了。   正在思索王驴子话的可信度,崔瑾已经不管不顾,扑了过去,捞起一块肉就往嘴里塞。   自己昨夜好歹喝了点酒,吃了几口肉羹,崔瑾却是饿了几天了。   “诶,这就对喽。”王驴子笑着扔掉手中的断刀,也去吃肉了。   两人你一块我一块的,直往嘴里塞。   “天下最香的便是此物,某走南闯北,就好这一口,可惜啊,现在没酒,不然当与二位浮一大白。”王驴子吃起肉来,仿佛饿死鬼投胎,一根肉骨头三两下就啃光了。   “你俩给我留点!”李跃也不再矜持了。   要砍人,先填饱肚子,有力气再说。   撸起袖子就往釜里面掏。   昏暗的篝火下,将三人的影子投到墙壁上,随着篝火的浮动而摇曳,吃肉啃骨头的声音略有些瘆人。   不过现在谁也管不了这么多了。   饥饿带来的不仅是肚子的空虚,饿到极致,人就不是人。   李跃已经记不清多久没有这么吃过东西。   肚子里面充实,人跟着充实起来,脑子转了起来。   现在自己跟他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此人深知季家堡的内情,若是能得到他的帮助,逃出去的可能大大增加。   “驴兄……”李跃刚一开口,就被王驴子打断了。   “季雍为人谨慎、戒备森严,你们逃不出去的。”   “可有地方让我等藏身?”崔瑾也吃饱了。   王驴子笑了一声,拍了一把撑圆的肚皮,惬意的打了个饱嗝,“这坞堡说大也大,说小也小,你们人生地不熟的,很容易就被人认出来。”   坞堡不是县城,里面的人,要么是季家的庄户,要么是季家的僮仆,找两个人还是容易的。   难道就这么坐以待毙?   李跃心中一沉,现在是子时,还能混一下,一旦天亮,就会有人来搜寻。   也就是说,时间不多了。   “那就只有一个办法了!”李跃扬了扬手中的菜刀,上面已经被王驴子砍出两个豁口,不过有东西在手上和没东西在手上,感觉是不一样的。   “杀出去?”王驴子眯着眼笑道。   李跃忽然发现,此人年纪没有想象当中的那么大,长得也不是想象当中的那么丑,只不过一脸风霜和老成掩盖了他的真实年纪。   若仔细看,会发现他那张驴脸挺有特色。   “此乃莽夫所为,我们可以劫持堡中的重要人物,换我们出城。”都混成山贼了,李跃心中也没那么多的礼义廉耻,活着最重要。   “不错。”王驴子点点头。   “那就请驴兄指点一二!”李跃冲王驴子拱了拱手。   无论前世后世,有带路党事半功倍。   王驴子吃了季家堡的驴,季雍肯定不会放过他,这年头一头畜生比人值钱多了,没发大水的时候,一头驴可换两个青壮,现在发了水灾,黄河两岸的流民遍地,人更不值钱了……   崔瑾泼下一盆冷水,“季雍既然为人谨慎,肯定会有重兵保护家眷,就凭我们三人,只怕近身不得。”   李跃目光转向王驴子,这厮到现在都还没露底,但崔瑾语气显然把他当自己人,这很危险。   忽然心中想到了什么,“驴兄啊驴兄,你既然敢吃季家堡的驴子,难道没为自己留条后路?”   崔瑾也反应过来,手再一次按在剑柄上。   乱世之中最厉害的不是季雍这种地主老财,而是王驴子这种走南闯北吃四方的狠人。   能孤身活到现在,就说明他不是一般人。   这样的人绝不会将自己置于险地。   “哈哈哈,小兄弟想多了。”王驴子眯着眼笑了起来,目光却落在李跃紧握菜刀的手上。   屋中的气氛又僵持起来。   “驴兄也太不爽快了,都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李跃笃定他有逃生保命的办法,大不了将他生擒了,慢慢拷问。   一整夜的时间,总能问出点什么。   当然,毕竟是一口釜里面捞过肉的人,李跃不想走到那一步。 第四章 脱困   王驴子是个非常识事务之人,一个人出来闯,能活到现在,没点眼力肯定活不到现在,“小兄弟所言甚是、所言甚是!这季家堡虽然防范森严,却有一条水渠连着城外的护城河,不过二位可会水否?”   崔瑾一拍胸脯道:“我们兄弟能上刀山下火海,区区护城河算得了什么?”   见他这么说,李跃放下心来,虽说自己会几式狗刨,勉强淹不死,但长时间走水路,肯定不太方便。   王驴子现在这么好说话,是因为自己两人随时威胁他的性命,一旦下水,情况就变了。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二位都是少年英雄!”王驴子拍了个热乎乎的马屁,将剩余的大半扇驴肉剔去骨头分成三份,三人一人拿了一块。   背着三四十斤重的东西,李跃心中更没底。   如果王驴子有什么歹意,下水岂不是作茧自缚?   “驴兄,请带路。”李跃让他走在前面。   王驴子背着驴肉走在最前,李跃和崔瑾一左一右。   走水道的确省事,隐蔽性好,有个风吹草动可以直接缩进水里,又是夜里,就算上面的人听到了动静,也看不到水渠里。   连续躲过了两拨巡查的人,三人都轻松起来。   王驴子的话也多了起来,“两位都是少年英雄,只可惜生不逢时,大胡殡天,天下竟无一英雄也。”   大胡说的是石勒。   奴隶出身,几十载征战天下,终成一代帝王。   石勒活着的时候,减租缓刑,开办学校,核定户籍,重新制定度量衡,让伤痕累累的北方大地恢复了些元气。   “听兄台之言,非寻常人也,为何不南下投奔朝廷?”崔瑾正色道。   王驴子停下脚步,反问道:“那两位兄弟为何要啸聚山林,不南下投奔朝廷?”   永嘉之乱,衣冠南渡,但也加剧了南北人之间的矛盾。   江左之人给逃乱的北人起了个极具侮辱性的蔑称——伧子,意为鄙陋的庸人。   江左之人鄙视北人也就罢了,连南迁的司马家朝廷都处处防范着北人,前有祖约叛变,后有苏峻之乱,几十年来就没消停过,进一步加大了南北之间的裂痕。   其实东晋不是没有机会收复故土,也不是没有北伐的名将,更不是北地百姓不念旧朝,而是司马家的朝廷,从创立时便有原罪,他们对内斗的兴趣更大,在西晋时斗,衣冠南渡后,内斗越发惨烈。   当年祖逖自募三千人北伐,中流击楫,立誓扫清中原,驱除胡虏,数年间收复黄河以南领土,前后数次击败石虎。   眼见形势一片大好,江左朝廷别说出兵支援,只要别添乱,在后面吼两嗓子,说不定就收复河北了。   但司马家毕竟是司马家,怕祖逖实力壮大,另派戴渊为征西将军、都督司兖豫并雍冀六州诸军事、司州刺史,致使祖逖忧愤而亡……   没有身份家世的普通人南下,下场也不会好到哪去。   崔瑾叹了一声,不再说话。   周围只有潺潺的水声,也不知过了多久,王驴子听下了脚步,低声道:“到了!”   一道水门挡在三人面前。   城墙上依稀有火把光和零散的脚步声。   王驴子甩了甩手臂,准备一头扎下去,却被李跃一把拉住,“老二,你去水下看看。”   这厮小心思太多,李跃不敢让他去。   崔瑾一脸难色,“三弟啊,为兄……水性不佳……”   “你刚才不是说能上刀山下火海的吗?”李跃险些一口老血吐他脸上。   “话是这么说,但水太凉太深……为兄自幼生长在北地……”崔瑾的水性是有,但估计跟自己一样,只会几式狗刨……   “哈哈哈……”王驴子笑的前仰后跌,声音越来越大。   “噤声!”李跃刚感觉不对,王驴子大笑一声,忽然一把挣脱李跃的手,一头扎了下去。   “什么人?”水门上传来守卫的怒喝。   一支火把扔了下来,照亮了水中李跃崔瑾面面相觑的脸。   “水下有人!”喊声伴随着梆子声急促响起。   “这王驴子真他娘的不是个东西!”李跃破口大骂,跑就跑吧,还故意惊动守卫。   不过仔细一想,若是换作自己,只怕也会这么干,从见面开始,大家就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虽然同一口釜中捞肉吃,但压根就不是一路人。   自己防备着王驴子,王驴子也肯定处处防备着自己!   王驴子这名字听起来都不像是真名。   “还愣着干什么?下!”李跃低吼了一声。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水下应该能逃脱。   这个时候也顾不得水性好不好了,城上十几名护卫正在弯弓搭箭,另外十几人正顺着石阶冲下来。   这一次落到季雍手中,李跃没信心能活下去。   张善那厮必定往死的折磨自己。   两人同时扎了下去,冰凉的河水漫过头顶,头顶上几支利箭贴着头皮飞过。   水下什么都看不到,但还好只有一条路可通过。   李跃伸出手摸索,发现水下门是断的,人可以钻过去。   不过李跃多了个心眼,怕王驴子在前面守株待兔,便把背上的驴肉解开,推了过去。   果然,驴肉刚被放了出去,一道黑影从水门后扑面而来,手中三寸骟刀,疯狂刺下。   李跃惊出一声冷汗,幸亏自己心细,不然这次就真的死在王驴子手上了。   这年头的人还真他娘的心狠手辣。   王驴子刺了十几刀,发现手感不对,飞快的向远处游去,李跃提着菜刀,正准备去追上去,砍死这孙子,却不料自己的脚踝被身后的崔瑾抓住了。   借着水门上的火光,依稀可见崔瑾惊慌失措的脸。   李跃只能回头,一把揽住他,两人同时狗刨,向外逃去。   一口气险些没憋住,才摸过了木门。   王驴子人早就不见了。   身后的季家堡的人穷追不舍,不过他们的水性更差,在河水里扑腾半天,也没见拉近距离。   “终于出来了。”李跃心中狂喜,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顺着水流进入汜水,飘了快一个时辰,身后才没了动静。   寻了个空旷之地上岸,崔瑾已被呛的七荤八素,人也有些不太清醒。   李跃不禁感慨起这具身体的健壮,受了伤,也被饿了一天,挣扎了一夜,到现在居然没多少疲惫之感。   揭开衣服,伤口都已经结了暗红色的疤,一身的腱子肉里仿佛蕴藏着无穷的力量。   身体是本钱,若是个病秧子,这世道只怕活不过三天。   嗷——   几声低啸从身后传来,昏暗的旷野中忽然多了十几双幽绿色的眼睛,仿佛锥子一般刺来。   李跃一惊,这才看清是狼群。   这年头人饿,畜生也饿。   李跃握紧菜刀,但感觉这玩意太短,就把崔瑾的大宝剑捡起。   长剑出鞘,一抹寒光如秋水般闪烁。   左手菜刀,右手大宝剑,心中顿时安稳不少。   凭手中的家伙对付十几头狼,问题不大。   狼群形成一个半包围,试探了几次,被李跃手中长剑吓阻。   它们仿佛通人性一般,知道这把剑不好惹。   对峙了小半个时辰,眼看天色亮了,旷野中传来马蹄声,狼群纷纷抬头南望,头狼一声凄厉的呼啸,群狼一哄而散。   不过听到马蹄声,李跃心中更是惊惶。   附近能骑马的,要么是季家堡的人,要么是荥阳城的人,黑云山穷的都喝西北风了,肯定养不了马。   这年头人都养不活,能养马的不是寻常人。   李跃只能拖着崔瑾,再次躲进水中,高高的水草,完全遮挡了两人的踪迹。   过不多时,骑兵的身影在晨曦中显露。   暗红色的铁甲,长矛、弓箭,驱赶着一群人,从衣服上能看出他们都是汉人,年纪不大,有男有女,形容枯槁,神色麻木。   靠的近了,李跃才看清骑兵都是深目高鼻的羯人,一共二十多骑,人人面色红润,身强体壮,耀武扬威。   而马下的汉儿,仿佛牛羊一般的被驱赶着。 第五章 截杀   李跃忽然想起昨日张善所言,要把自己送去邺城当阉奴。   石勒死后,石虎杀石勒满门,在邺城倒行逆施,刻意残虐汉人,致使整个北方沦为鬼蜮。   有那么一瞬间,李跃想冲上去与羯人拼了,寻个痛快。   这个想法一出现,便如一团烈火般在血管里涌动着。   “徒死无益,不如留着有用之身,以待将来。”身边的崔瑾不知何时醒了,仿佛看穿了李跃的心思,“北方处处都是如此,你能救几人?杀几人?”   胸中热血和愤怒迅速冷却,眼睁睁的看着这群人走远,身影渐渐与苍凉的大地一起朦胧。   一阵腐臭的气味铺天盖地而来。   李跃到处张望,忽见上游河水变成黑红颜色,无数浮尸拥挤在河道上,缓缓向下。   一只只干瘦如柴的手仿佛枯枝一般伸向天空,仿佛想要抓住什么,偶尔有一条条鱼从水下窜起,落进浮尸堆里,掀起一阵黑红色的水花……   一群乌鸦在上面盘旋,落下,琢起一块腐肉,又斜斜飞上天空……   李跃被崔瑾一把拉起,两人站在岸边,呆呆的看着水中的浮尸。   一张张腐烂的人脸,还残存着生前的痛苦神色,苍白的瞳孔盯着李跃,随着水波起伏不定。   “走吧。”崔瑾叹了一声。   李跃收回自己的目光,跟在崔瑾后面,沉默的向前走着。   也不知走了多久,天空越来越昏沉,一颗颗雨点落下,眨眼间,天地间一片灰朦朦的,一股寒意也随之萦绕在心间。   好不容易看到几棵大树,准备去躲雨,走的近了,树枝上面挂着十几具干尸,明显是一族人,有老有小,有男有女,都是一样的瘦弱,随之风雨摇摇晃晃。   雷声阵阵,风雨愈急,打在脸上,寒意从皮肤渗进心底。   风雨中,前方忽然传来一阵阵打斗声。   李跃以为自己听错了,却见到身边的崔瑾也一脸茫然的望着远方。   隐隐约约可见一群人在厮杀,仿佛笼罩在一层血雾中,周围的雨点水汽也变成了红色,间或传来一两声战马的嘶鸣。   “骑兵,是羯人!”崔瑾脖子伸得老长,瞬间来了精神。   不管对方是什么人,敢截杀羯人就是好样的。   李跃提着菜刀,心中的火焰再度升腾。   只有身处这个时代,才能体会这种愤怒和仇恨!   厮杀似乎快进入尾声。   羯人骑兵装备精良,人人披甲,优势太大了。   围攻他们的人,一看就是乌合之众,穿着单衣,打着赤脚,提着不知从哪里捡来的破刀断矛,不要命的冲向羯人。   尽管他们奋不顾身,但装备差距太大了,手中的刀矛很难对披着铁甲的羯人造成伤害。   而羯人随手一矛,就能带走一人的性命。   地上还有百多名青年男人,抱着头,缩在泥水里,正是刚才被羯人驱赶的汉儿。   一把菜刀撕开雨幕,准确的劈在一名羯人的脸上,那人惨叫一声,仰面从马上倒下。   李跃一个箭步上去,抄起他手中的长矛。   本想剥下他的铁甲,但左边一骑已经反应过来,冲着他顺起了长矛,催动战马,刺来过来。   李跃赶紧长矛杵地,矛锋对着冲来的羯人,全身肌肉几乎本能的做出各种反应。   这名羯人也异常悍勇,不退不避,就这么直愣愣的撞了过来。   “撕拉”一声,战马的脖颈被长矛撕开,露出恐怖的血肉和白骨,借着冲力,李跃手中的长矛也被折断。   危急关头,李跃松开手中的长矛,就地一滚,依旧是身体的本能,躲开了迎面刺来的一矛,松软的泥地卸去了大半力道。   双手一阵巨疼,但还好没有脱臼。   幸亏现在是雨天,羯人骑兵不能冲锋,弓箭也失去了应有的优势。   倘若是狂奔而来的战马,只需一个照面,自己的双臂肯定保不住。   羯人被战马压住了半边身子,正疯狂挣扎着。   李跃顾不得手臂的疼痛,吼了一声,整个人压了过去,拳头雨点般的砸在他脸上,过不多时,他便没了动静。   但李跃不敢掉以轻心,除恶务尽,抽出他身上的环首刀,割断了他的喉咙。   从血泥中站起,李跃大口喘着气,却奇怪的没有半点不适之感,就连刚才的厮杀也近乎于本能。   另一边的崔瑾更是大杀四方,别看他在水中是一头病猫,在陆地上却是一头猛虎,手中长剑大开大合,在雨水中肆意挥洒,接连砍翻几骑。   不过他也累的直喘气。   羯人的嚣张气焰顿时被压了下去,周围人士气大振,三五成群的开始围杀。   “二弟、三弟,原来是你们!”一人从泥水中爬起惊喜道。   “大哥!”崔瑾大喜。   李跃望着雨水中站着的人,身材魁梧,右脸上一条长长的伤疤从眼角划到耳根,平添了几分狰狞,还没开口,他已经快步走来,眼神温和的上上下下打量,关切道:“三弟,可曾受伤?”   “险些见不到大哥。”   “孟开”这个名字忽然浮现在脑海中。   “大善!哈哈哈……”孟开仰天大笑,任由雨水灌进他嘴里。   也许是笑声太大,吸引了一名羯骑的注意,此人身上的铁甲明显比其他人厚重,锋利的长槊平端着,直指孟开刺来。   孟开却像没看到一般,依旧在笑。   “当心!”李跃吼了一声。   然而两人本来就离的近,战马三两步就到了。   就在李跃话音出口时,孟开忽然大喝一声,“滚开!”   如同平地里暴起一声惊雷,声势极为骇人,战马被吓得人立而起,但那羯骑的长矛依旧熟练的刺出……   却没有刺中孟开的身体,反而被他反手捉住了长槊,然后顺势撞向战马。   吁……   战马发出一声长嘶,居然被他撞的连退了五六步,最终滑倒在泥泞里。   “大哥神力!”一旁的崔瑾抚剑而笑。   李跃也被这个名义上的大哥惊到了,虽然战马没冲起来,但居高临下,连人带马带盔甲,几百斤的重量,被他生生撞开……   “死!”孟开反手一槊,直接刺穿了那名羯骑的铁甲,将人钉在地上。   羯骑一时没死,发出凄厉的惨叫。   孟开却在雨中大笑。   这一手彻底击溃了羯骑的抵抗之心,纷纷向雨中逃窜。   但都被喽啰们围杀了。   此时地上忽然窜起一人,翻身上了一匹空荡的战马,动作一气呵成,所有人都在提前庆祝胜利,完全没想到羯人会撞死,待反应过来,已经逃进雨幕中,还扔下一句话,“黑云山贼酋,他日必来复仇!”   “不能让他走!”孟开翻身上马,但马术不行,没跑几步,人和马都滑倒在泥地里,其实就算没摔倒,也很难追上,很多羯人常年在马背上,骑术了得。   崔瑾取来一把弓箭,瞄向雨幕之中隐约的身影,箭还未射出,弓弦却散开了……   大雨快速吞没了那名羯骑的身影。   孟开从泥地坐起,喘着气道:“他娘的,算这厮命大!”   众人开始打扫战场,羯人身上的一切都被拔了下来,甲胄、弓箭、环首刀、衣服……   连马尸都没放过。   孟开牵来两头健马,“二弟、三弟,你们一人一匹!”   “多谢大哥!”崔瑾拱手一礼。   “谢大哥!”李跃心中感动。   这念头一头驴子能换三个青壮,一匹健马更是宝贵。   “自家兄弟,何必多言!”孟开爽朗的捋了捋头发上的水。   虽然打赢了,但伤亡不小,死在羯人矛下的就有四十多人,受伤的更是不下百人。   很多人胸腹受伤,躺在雨泥中哀嚎。   “死了这么多人,如何向赵广交待?”崔瑾眉头紧蹙。   “交待?赵黑子敢他娘的多嘴,就休怪某手下无情,一个贼鸟寨子,还真当自己是大王了?”孟开露出强人本色,挽了挽手中的刀。   李跃这才记起兄弟三人寄人篱下。   “他们是高力禁卫!”一个喽啰举着块铁牌子道。 第六章 回山   石虎夺位之后,取骁勇善战羯人万余组建禁卫,晋成帝咸康四年(公元338年),赵太子宣帅步骑二万击朔方鲜卑斛摩头,破之,斩首四万余级。晋康帝建元元年(公元343年),也就是前四年,赵太子宣击鲜卑斛提,大破之,斩首三万级。   得罪了高力禁卫,等于得罪了羯赵太子石宣。   孟开自雨中翻身上马,朝着众人笑道:“都快饿死了,还怕他石宣?他若真敢来,可手刃之,以报国仇家恨!”   轻松的语气让众人渐渐放下心来。   这年头熬一天是一天,今天都过不去了,哪还顾得上明日仇人上门?   战场很快就被打扫干净,二十一名羯骑,跑了一人。   其实若不是这场大雨,再多的人也奈何不了他们。   “他们怎么办?”崔瑾指了指泥地上羔羊一般的汉儿。   孟开甩了甩手,“山上也没粮了,让他们自身自灭。”   崔瑾心软一些,“如今遍地豺狼虎豹,他们弱不禁风,只怕很难存活……”   “上山就能活下去吗?”孟开笑着反问。   “好歹有条活路。”崔瑾的目光转向李跃。   孟开也望了过来,“老三,你觉得如何?”   “水灾不是旱灾,过两月就褪去了,大哥要跟赵广斗,手上总要有自己的人马。”李跃换了个角度劝说。   其实这些少年青年挺过这两月,吃上几顿饱饭,力气就来了。   人多力量大,无论想干什么,人多一些总是好的。   孟开哈哈一笑,“那就听老三的。”   崔瑾大声道:“愿者随我等上山,不愿者自去。”   李跃以为这些人会留下,毕竟有救命之恩,没想到却是一哄而散,连句感谢的话都没有。   气得孟开破口大骂:“养不熟的狼崽子!”   其实想想也是,这些人宁愿当阉奴也不愿反抗,就知道他们早就没了血性。   有血性的人在司马家和胡人的双重祸害下,早就死的差不多了。   永嘉之乱前,先有的八王之乱,司马家的几个王爷杀来杀去,手段不比胡人仁慈多少,不知有多少人家破人亡,一个张方,其恶名至今在中原大地上流传,可止小儿夜啼。   最终有七个少年,五个女孩愿意留下。   一问方才得知,他们的家人都被羯奴杀害了,没地方可去……   尸体连同重伤者就那么丢在雨中,没时间收拾,崔瑾实在看不过去,转头回去,用他的剑给那些重伤者一个痛快。   李跃刚才查看了几人,多是胸腹贯穿伤,失血过多,如今连吃的都没有,药材更是不用想了……   哀嚎声在雨声中戛然而止。   或许这对他们而言,是一种解脱。   没人觉得残忍,反而称赞崔瑾仁义……   黑云山属于嵩山,而嵩山属于伏牛山脉的一支,东西横卧,雄峙中原。   其东是八门金锁的洛阳,其北是浩浩黄河,东南则是传统的中原之地。   晋永康二年,八王之乱,赵王司马伦篡权,齐王司马冏等自许昌起兵讨之,司马伦惧,夜使人披羽衣上嵩山,伪称仙人王乔,言有天命在身,却依旧不能挽回军事上的颓势,屡战屡败,最终被拘斩于金墉城。   黑云山并不黑,也没有云,甚至不太险峻,但道路非常崎岖,从青山中蜿蜒而出。   加上大雨,道路泥泞,极难行走,有些地方根本过不去。   孟开只得下令喽啰们抬着十六匹战马上山。   弄得他们怨声载道。   不过这年头战马比人宝贵,受再高的待遇都理所应当。   “孟贤侄别来无恙乎?”山口上忽然转出百来人,簇拥着中间的一个黑脸胖子,披着一身不伦不类的儒袍,头上戴了个进贤冠,明明作文士打扮,身上套着一副皮甲,将他凹凸有致的身材显现出来。   不用想,此人就是赵广赵黑子。   此人身边站着四个黑塔一般的壮汉,眼神凶悍,全身肌肉虬结,一看就是杀人放火的好手。   赵广能成为一寨之主,管着几千人,肯定有自己的独到之处,不然早被人取而代之了。   他一出现,原本跟在孟开身边喽啰悄悄的分开距离,生怕被人误会什么。   “哈哈,多亏寨主,小侄旗开得胜,斩杀羯奴二十人。”孟开迎来上去。   “贤侄果然神勇。”赵黑牛分外热络,一团和气,看不出丝毫的隔阂。   两人手拉手,走入山寨,周围喽啰们这才放松下来。   “寨主英明!”马屁声滚滚而来。   李跃有种感觉,赵广和孟开都是故意做给别人看的,两人虽然手牵手,但另一只手都不离自己兵器,仿佛随时会拔刀相向。   “放心吧,赵广不敢动手。”崔瑾在身后低声道。   “这是为何?”李跃不理解,一山不容二虎。   “赵广敢动手,这寨子里的人心也就散了。”崔瑾也不肯多说。   李跃搜寻着脑海中的记忆,心中也渐渐明悟,如大多数山寨一样,黑云山上的流民来源复杂,有晋朝的溃兵后代,有不服羯赵的乞活军,还有五湖四海的强人,赵广只是名义上的寨主,对山寨里的人约束力不强,给个面子叫一声大哥,不给面子,分分钟拔刀子。   尤其是乞活军,从并州流窜至冀、豫等地,跟羯赵死磕了几十年,战斗力极其强悍,乞活将王平在梁城击败石虎,陈午与石勒大战于蓬关,还曾助苟晞大破汲桑、石勒。   但因为其内部没有一个强有力的领袖,也没有什么条理,只为乞活,东一榔头西一棒子,所以渐渐被石勒击败。   一部分人被羯赵收编,因此羯赵军中颇多乞活将。   一部分南下,定居陈留,陈留也成为大河以南乞活军的大本营。   “早些歇息。”崔瑾一脸疲色再也隐藏不住。   李跃点点头,循着原主的记忆,回到自己的住处。   一间矮小的茅屋,在雨水的浸泡下散发着一股腐朽的气味。   除了一张草席,居然还有个桌子,上面摆着一摞竹简。   李跃顿时来了兴趣,这年头能读书习武的不是寻常人。   但脑海里关于自己身世的记忆并不多。   随手翻开竹简,上面歪歪扭扭刻着几个草书,还是狂、草的那种,看了半天,连蒙带猜,才认出是黄帝内经四字。   出于兴趣,中医理论,李跃倒是有所涉及。   技多不压身,这年头随时都有血光之灾,学点医术总是不错的。   历史上汉魏晋时期,是中医大爆发的时期,前有外科圣手华佗,后有医圣张仲景,还有针灸鼻祖皇甫谧等等,中医各种理论也在这一时期形成。   翻了翻竹简,草书实在让人眼花缭乱,还没有标点符号,感觉跟看天书没什么两样,也就扔在一旁,倒头大睡。 第七章 医   草席也不知多久没清理过了,有一股无法忍受的霉味,还有小虫在爬啊爬,睡的也不踏实,感觉刚刚闭眼,就被一阵阵嚎哭声惊醒。   哭声被寒夜渲染的更加凄凉。   李跃骂了一声,也许是这两天经历的事实在太多,被吵醒后,辗转反侧,再也睡不着,便起身查看。   旁边的一排茅屋里,伤兵们挤在一起,无人照顾,无人看管,不时传来一两声哀嚎,听着分外瘆人。   能被抬回来的,一般都是外伤。   但因为淋雨,得不到有效治疗和照料,居住环境太差,伤口多被感染。   抗生素,酒精、纱布、手术刀、止血带、橡胶手套……什么东西都没有……   李跃一拍额头,“布条、小刀、开水、盆、针线……”   黑云山上什么都缺,连个帮手也没。   一切都要从头开始,李跃只能让昨日救回的十三个少年帮忙。   好在他们手脚麻利,寻来一些布头、小刀、针线等物。   喽啰们什么都没有,但几大头领手上不缺东西。   所有的东西都在水中煮沸,杀菌消毒。   李跃又给自己的手用皂角洗了又洗。   简单的处理伤口问题不大。   问题在于没有麻醉剂,只能靠伤者的意志强撑。   茅屋内一阵鬼哭狼嚎,大多数人都能忍过去,忍不住的直接昏迷,反而方便李跃下刀。   自己不救,这些人迟早也是个死。   死马当做活马医,李跃下刀越来越快、越来越稳。   前世有过解剖的经验,这一世身体的原主刀法极为利索,一刀下去,稳、准、狠,干净利落……   也不知道忙了多久,外面的天黑了又白,白了又黑,茅屋中的伤员才被一一救治。   其实能被捡回来,已经把重伤的排除了,剩下的也就清理伤口、切除坏死的腐肉、缝合、包扎等等小事,别说他一个外科医学士,手脚麻利些的护士也能搞定。   仔细检查了一圈,发现茅屋里脏到不忍直视的地步。   这时代的人没什么卫生意识,加上全都是抠脚大汉,可想而知里面能脏成什么样子。   趁着今日没有下雨,李跃带着十三个孩子把茅屋里里外外都打扫了一遍,又开了两扇窗户保持通风。   “多谢李头领!”伤兵们分明将他当成了救命恩人,异常恭敬。   “先别谢早了,能否痊愈,还要看你们。”李跃救人,一半是出于医者本能,另一半则是为了拉拢人心。   之后两日,李跃向孟开要了些马肉,熬成羹,分给伤员和少年们喝。   能活到现在的,身体素质都不错,有了肉食,伤口也在快速恢复,但仍有十七人伤口感染而死。   李跃有些无奈,这种小病在后世根本不算什么,这个时代却是要命的。   伤员恢复之后,口口相传,李跃“神医”的名头在黑云山上传开。   “未想三弟竟有如此医术。”崔瑾盯着李跃,眼神中带着许多疑惑。   李跃心中一紧,生怕被崔瑾看出什么端倪,正想着如何解释,崔瑾却早已自圆其说,“定是那本黄帝内经,三弟温习近十年,早该通晓。”   李跃依稀记得这本黄帝内经不是自己的,只记得幼年时在一个寡言少语的老仆辅佐下读书习字,老仆对岐黄之术颇感兴趣,那本黄帝内经正是他留下来的。   大概是八岁那年,老仆带着自己逃难时被追兵射成重伤,后来没熬过去,撒手人寰,李跃连他的名字都没记住就成了孑然一身,几乎饿死,后来遇到了崔瑾,被他背回了黑云山,捡了一条命。   所以李跃跟崔瑾更亲密一些。   “略通皮毛而已。”李跃谦虚道。   “救死扶伤亦是大道,山上缺的就是大夫,三弟大有可为。”崔瑾没看出什么,其他人更不可能看出什么。   李跃放下心来,想要活下去,首先要完美的融入自己的角色,先适应当前环境,再适应这个时代。   孟开也来过两次,不过不是来看病的,而是来切磋的,“治病不过是小道,武艺才是立身之本,三弟切不可荒废了!”   一边说,一边挥刀砍来。   崔瑾的剑法静若处子、动如脱兔,极为潇洒,但孟开的刀法毫无花哨,直来直去,每一刀下去都有一股与敌偕亡的气势,加上他远超常人的力量,往往一两刀之间,就能要了别人的命。   能看得出这套刀法极适合战场,而孟开也非常有猛将的潜质。   尽管穿着铁甲和头盔,但刀锋贴着头顶呼啸而过时,依旧让人惊出了一身冷汗。   李跃不敢硬抗,以躲闪为主,偶尔刺出一刀,都是力求精准,攻其要害,逼他不得不回防。   十几个回合下来,李跃气喘吁吁,孟开眼中的战意却越发隆重,仿佛一头被挑起野性的猛兽。   “锵”的一声,李跃手中的刀被孟开磕飞。   到底是孟开的巨力占了优势。   “三弟何以大不如前?”孟开满脸不悦。   以前能斗到五六十回合,现在十几个回合就完事了。   “小弟在季家堡受了拷打,身体一直未恢复。”李跃找了个不是理由的理由。   其实这具身体的主人,已经死在拷打之中……   一提起季家堡,孟开脸上青筋暴起,左脸的伤疤仿佛一张裂开的怪口,说不出的狰狞和凶恶,“他日必将季家堡鸡犬不留,为三弟报仇雪恨!”   “多谢兄长。”看他的样子绝不是说说就算了,李跃心中一半是感动,另一半则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冤有头债有主,季家堡上下几千号人,鸡犬不留的代价太大了。   不过这或许正是这个时代的规则,现在讨论这些没有意义,攻打季家堡不知道要等到哪天。   季家堡不是泥捏的,山上的头领也意见不一。   孟开郑重其事道:“这段时日你好生休息,莫要操劳,把身子骨养回来,我们兄弟三人好做大事!”   有他的话,李跃不敢偷懒,有伤在身的借口能用一次,不能每次都拿出来用。   打铁还需自身硬,这年头不会砍人,只怕也活不下去。   闲来无事,李跃凭着记忆练习刀法,又找来伤兵对练。   所谓武艺,无非积累经验打熬力气,适应厮杀。   李跃拿出自己当年高考时的狠劲,玩命训练,想要在这世道里活下来,玩命是必然的。   潜意识中,总有一种巨大的不安全感,这黑云山上到处都是坑,而孟开的实力显然支撑不起他的野心,危机说来就来。   身体原主本来就有一定基础,悉心训练,很快就恢复的七七八八。   孟开也非常照顾,隔上一天,就送来马肉、粮食,吃得好,身体恢复的也快,还比以前健壮不少。 第八章 粮食   山上最严峻的不是伤员,而是食物。   大雨没日没夜的下,粮食越来越少。   山上的树皮、野菜、野兽,凡是能吃的都被搜刮一空。   赵广召集各山头的头领议事,上百号人分成了七队,最大一股自然是赵广,别人都是面有菜色,他们却膀大腰圆的,气色红润。   排在第二的是乞活军薄武部,身后的二十几号人懒懒散散,有不少人头发花白,但脸上的挂着淡淡煞气,让人望而却步。   第三才是孟开一伙儿。   第四和第五拨人马是雍州和秦州流民,当年被石虎迁入关东,流散豫州,人数不少,在黑云山话语权却不多,头领分别是周牵和田豹子,周牵此人略通笔墨,田豹子则是坞堡逃出来的农户。   第六是附近盗贼上山,头目名号沙老六,相对独立,和赵广的关系若即若离。   六股人马各有各的小山头和小寨子,平时井水不犯河水,有事一起商量着来。   “尔等也看到了,山上没吃的了,大伙儿都想想办法。”赵广眉头拧在一起,额头上也凸起一个“川”字,让他的脸显得更黑了。   没有粮食,黑云山就不是散伙这么简单,每个人都会知道接下来发生什么。   这在乱世里已经是常规操作了,发生不止一次。   孟开兴奋道:“季家堡里有粮食、有女人、有金银珠宝,还等什么?上一次我二弟三弟混入堡中,已知其虚实,集中山上的精锐,从水道攻入!”   附近有粮食的,只有荥阳城和大大小小的坞堡,季家堡在里面算是实力最弱小的一个。   荥阳城不用想了,有重兵把守,其他豪强,郑家、王家等,实力太强,连羯赵都对他们无可奈何,更别提区区一个黑云山。   “孟头儿说的是,打破季家堡就什么都有了!”孟开的话自然引起盗贼们的响应,他们干的就是打家劫舍的勾当。   但他们没多少分量,众人的目光落在赵广和薄武身上。   薄武微眯着眼,仿佛睡着了一般,懒洋洋道:“你的二弟三弟从水道逃走,可一不可二,季雍岂会不做防备?”   赵广道:“薄头领可有良策?”   也不知为何,李跃觉得赵广在薄武面前有些谄媚。   “这么多年,我们与坞堡井水不犯河水,如今擅自攻打季家堡,荥阳地面上其他的坞堡会怎么看我们?整个豫州地面上的豪杰会如何看我们?此事断不可为!”薄武几乎一锤定音。   “都什么时候了,还如此迂腐?”孟开瞪着眼,脸上的伤疤更加狰狞。   薄武冷哼了一声,“可以饿死,但规矩不能坏,否则人心就散了!小子,你要守规矩。”   站在后面的李跃,清晰的看到孟开脖颈上的青筋暴起。   崔瑾赶紧捅了捅孟开的后腰,李跃也低咳了一声,孟开脸上的怒色这才消退。   但这一切都落在赵广眼中,“薄头领……山上的粮食支持不了几日了。”   薄武鼻孔朝天,似乎不怎么看得起赵广,“某已派人去广宗和陈留,向李公和陈将军借粮,尔等稍安勿躁。”   “李公!”赵广一脸的恭敬。   不只是他,堂中几乎所有人都一脸敬重之色。   李跃脑中只记得广宗是乞活军的大本营地。   如今的河北大地,早就不是汉家故地了,氐帅苻洪投降石虎,劝说石虎迁徙关中的豪强、氐、羌等部落十万户充实河北。   苻洪率氐人居枋头(今河南浚县西南五十六里),羌帅姚弋仲帅羌部居于滠头(今河北枣强县)。   石虎虽然残暴,但对这两人优宠有嘉,苻洪被封为使持节、都督六夷诸军事、冠军大将军,西平郡公,其部下有两千多人赐以关内侯爵位,以苻洪为关内领侯将。   姚弋仲被封为持节、十郡六夷大都督。   羌人、氐人聚众而居,汉民也聚集在广宗抱团取暖。   不过李跃对李公没有丝毫印象。   对隔壁陈留的陈将军倒是有些记忆,司马腾死后,乞活军四分五裂,被石勒一口一口蚕食,乞活军大将田禋、李恽、薄盛或战死或投降,陈午一部南下陈留,继续抵抗羯奴。   陈午死时,还劝告部众“勿事胡”,但就像所有的乞活军一样,内部混乱是他们失败的主因,陈午之子陈赤特年幼,大权落入从弟陈川之手,而陈川与祖逖起了龃龉,最终大部分乞活军投降石虎,被迁徙到广宗,小部分在陈午从侄陈端领导下,继续在陈留抵抗羯人,不过此时的乞活军已从当年的七千多户锐减至两千户,八九千人。   陈将军正是陈端。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虽然陈端只占据一个浚仪,却不是黑云山可比的。   乞活军顾念着香火之情,互相之间多有联络。   有了薄武的粮食,众人心中大定,看向薄武的眼神也充满了感激,“活命之恩不言谢!”   各大头领纷纷向薄武拱手。   连赵广都客客气气的,仿佛薄武才是黑云山真正的主人。   “诸位说哪里话?如今羯奴猖獗,我等当和衷共济。”薄武明显不是一个单纯的武夫,乞活军中龙蛇混杂,不只是流民,当年北地的豪强、将领、官吏都加入其中。   唯一闷闷不乐的是孟开,他对季家堡的觊觎,不是一天两天了。   议事散去,兄弟三人回营。   李跃正在想怎么把话题引到乞活军,崔瑾却如有灵犀般的先开口道:“薄头领颇有仁义之风,不亏是乞活大将薄盛之子。”   孟开瞥了他一眼,“二弟莫要忘了,薄家乃乌桓小奴。”   崔瑾摇摇头,“大哥太心急了。”   “广宗在河北,旬日之内如何能送来粮食?”李跃将话题往“李公”身上靠。   五胡乱华,是华夏最黑暗的时代之一,史书中将其连同西晋一笔带过,李跃只知道冉闵、慕容恪、慕容垂、苻坚、王猛等区区数人,再往后就是南北朝。   “放心吧,只需李公一句话,粮食就能送来,话说回来,三弟也姓李,说不定跟李公同出一脉。”崔瑾目光在李跃身上来回穿梭。   “这怎么可能?”李跃连连甩手。   “倒是有几分可能,李农姓李,三弟也姓李,说不定是本家。”还是孟开心直口快。   李农!   李跃心中一震,知道冉闵,就不会不知道李农。   此人是北方乞活军的统帅,冉魏的衰败,正是从斩杀李农开始的。   孟开和崔瑾也就随口一说而已,看他们的神色并没有太当真。 第九章 不妙   武艺恢复了,孟开对李跃学医也就没多说什么。   神医的名头还是挺管用的,无论走到哪里,山上的人都客客气气。   连赵广也另眼相看起来,私下派人送来猎物,有时是山鸡,有时是野兔,还有肥鱼,不过看到鱼,李跃就想到当日逃出季家堡时,在汜水河中看到的场景,水灾的鱼多以腐尸为食。   自己不吃,准备扔了,十三个孩子却满眼冒光,一番清洗,熬成了鱼羹……   这年头能吃到鱼肉,已经相当不错了。   自从上山后,孟开不管他们,赵广更不管他们,如果不是李跃罩着,不知道会被山上的人欺负成什么样子。   黑云山仿佛野兽丛林,没有秩序,没有规则,谁的力量大谁就是头领。   除了赵广和孟开,山上还有其他几股势力。   这些孩子都是自愿上山,没吃白食,竭尽全力作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挖野菜,摘野果,照顾伤员,打扫庭院等等,乖巧的令人心疼,减轻了李跃的负担,不然他一个人也照顾不了九十多个伤员。   有三个孩子识字,其中一个叫月姬的女孩略通药理,能带着其他人在山上挖些草药回来。   李跃如获至宝。   其实这些孩子都是豫州地界汉家大户的孩子,男女长相都不错,不然也不会被羯奴挑中,能武者有之,能文者亦有之。   神医的名头传开之后,各种病患就找上门来了。   李跃充其量也就是半瓶水,哪儿对付的了这么多的疑难杂症?   就算是外科,也相当庞杂,心肝脾肺肾,眼鼻耳手脚,都算是外科……而且李跃也只是一个毕业的学生,后世想要在这行里面混成主治医生,起码硕士博士打底……   怕治死人,只能推辞。   但越是推辞,就让人越是觉得深不可测。   常有人深更半夜送来粮食、肉、钱帛等物,让李跃哭笑不得。   这时代的恶病大病没有后世那么多,绝大多数是因为长期营养不良而导致的身体素质和抵抗力下降。   喂些滋补的草药,稍加调理,起到安慰剂的效果,病也就大差不差的好了。   真遇上什么怪病,没有各种仪器检查,也只能望闻问切走个形势,说些安慰的话,多喝热水多休息,回去躺着自生自灭……   这套流程,李跃在医院实习时滚瓜烂熟。   不过什么事都讲究一个熟能生巧,李跃本身就有一定的底子,加上看的人多了,医术也在突飞猛进。   至少没真的治死人……   名气起来了,是非也跟着来了。   “哎呀,李郎中,人家心口疼的厉害,你快给人家看看。”小寡妇挺着胸膛,媚眼如丝。   这个焦姓的小寡妇,不止一次来纠缠,关键她患病的地方都是一些隐私之处。   “这位……大姐,看病就看病,你脱衣服作甚?”李跃口干舌燥,这小寡妇三根半夜来访,肯定不是来看病的。   白天什么时候不能看,非要赶在夜里跑来?   原以为古代讲究礼法,女子大多本分一些,却没想到如此开放……   小寡妇直接往草席上一躺,咯咯的笑了起来,花枝乱颤,“哎呀,小哥还怕奴家吃了你不成?”   十八九岁的年纪,遇到这种事情,自然有些难以把持,干柴烈火独处一室的……   李跃越发的口干舌燥,“大姐,现在天色已晚……”   “奴家都不怕,你怕甚?”   话说回来,这小寡妇还挺有料,要身材有身材,要样貌有样貌,关键人家态度还非常主动,让李跃有些招架不住。   就在此时,木门被人一脚踹飞了,孟开的魁梧身影已经挡在门前,冷冷的望着屋内。   平时他就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此时更加凶恶,吓得焦寡妇缩在一角。   屋中暧昧的气氛顿时烟消云散。   李跃也有些尴尬,“兄长……”   孟开却看都不看李跃,盯着罗衫半解的焦寡妇道:“是赵黑子派你来的?”   焦寡妇在草席上连连磕头,“不关奴家的事,不关奴家的事……”   李跃一愣,没想到里面还有这些弯弯绕绕,赵广对自己使美人计?   “某问你是不是赵黑子派来的。”孟开看似一副粗鲁模样,实则心细如发。   “是……”   “滚!”孟开冷喝一声,焦寡妇衣服都没穿好,连滚带爬的逃走了。   李跃干笑道:“兄长……”   若裤裆松了,把柄也就被人捏着了。   一个小小的黑云山,没想到这么复杂,人心险恶。   “这等货色配不上三弟,他日下山,为三弟寻个良家女子为妻。”孟开目光闪烁,但最终还是温和下来。   “小弟不是这个意思,再说两位兄长都未娶亲。”这世道能活几天都不知道,谁还有心思想这些?   孟开颇有包办婚姻的家长作风,“此事就这么定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二哥与我志不在此。”   这话说的有些刺耳,他二人志不在此,难道自己就是个好色之徒?   仔细一想,又觉得似乎还真是如此。   去季家堡借粮时,正是因为被季雍忽悠要将女儿下嫁,原来的那个李跃精虫上脑,被人忽悠晕了。   原主的记忆中,并不是一个安分守己之人,在山上拈花惹草的事没少干。   赵广这是对症下药……   李跃一拍额头,也就不解释了,这种事越解释越麻烦。   “这段时日,定要当心,赵黑子心狠手辣,既然找上了你,肯定还会来的。”孟开一脸担忧之色。   “兄长放心,小弟知道轻重!”   “明刀易躲,暗箭难防,这段时日你低调一些。”孟开再一次强调。   从他神色中可以看出似乎要发生什么事,不过他不说,李跃也没心思问。   “兄长,既然黑云山龙蛇混杂,我们兄弟三人何不另寻生路?”李跃其实并不怎么看好孟开,先不用说赵广,就是那个薄武,也是背景深厚,与孟开的关系并不和睦。   与其在山上当孙子,还不如另启炉灶。   “你不懂,这黑云山方圆百里,控扼中原,大有可为也,再者,如今附近的好山头好地界都被人占了,你我兄弟下山,照样是寄人篱下,我与赵黑子知根知底,他不是我们的对手,他日必为我吞并!”孟开眼中闪着光。   “兄长所言甚是。”李跃看他这么有信心,也就不再多说。   孟开道:“好了,你早些休息。”   李跃送到门外,“兄长慢走。”   说话之间,忽然看到远处一道火光冲天,在黑夜中异常刺眼,看方向似乎是乞活军的营地,心中咯噔一下,有种不妙的感觉。   “难道是赵黑子动手了?”孟开一脸惊讶。 第十章 围山   火光是乞活军的方向。   仿佛捅了马蜂窝一般,半炷香的功夫,整座黑云山沸反盈天,到处都是喝骂声。   孟开一拍大腿,“哈哈,赵黑子与薄秃子咬起来了!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待他们杀的两败俱伤,我们再坐收渔利。”   “兄长难道没觉得有些奇怪吗?”李跃觉得莫名其妙。   赵广为何要跟薄武动手?   就算要动手,又岂会放过孟开?   “有何奇怪,薄秃子手上有粮食,山上谁敢不听他的?赵广心胸狭隘,岂会将经营了十几年的基业拱手让人?”   李跃瞬间明白了,谁有粮食,谁就是山上所有人的爹。   “赵广为人阴险,只怕还有后手。”李跃忽然想到一个问题,薄武如果死了,岂不是粮食也没了?   山上的人吃什么?   但转念一想,似乎赵广从未担心过缺粮。   粮食没了,但山上还有人……   李跃倒抽一口凉气,脑海里并不缺少易子而食拆骨而炊的记忆。   “何必畏首畏尾?我早就想做了他,只恨一直没有机会,才隐忍至今,今日他自寻死路,实乃天助我也!”孟开张着嘴大笑,脸上的刀疤膨胀开。   但笑了一半,却戛然而止,“不对,这火把光怎么冲我们来了?”   “堵住孟开,切勿走了一人,杀光他们,为薄头领报仇!”   山下传来呼喊声。   一排排的火把快速移动着。   “薄头领啊,你死的好惨啊,兄弟们定会将孟开一伙儿贼子碎尸万段,为你报仇!”   哭号声连成一片,甚是凄惨。   孟开再也笑不出来了,一脸铁青。   虽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不过李跃觉得这才符合逻辑,赵广既然动手,就不可能放过孟开。   “大哥!”崔瑾集合所有喽啰赶了过来。   两百多号人,你看我我看你,脸色都不好看。   山下的人已经放出话了,鸡犬不留,碎尸万段……   乞活军一向说到做到,他们打打杀杀了四十多年,经历的磨难让他们变得无比凶残。   所有人的目光都望向孟开。   危急时刻,孟开反而镇定下来,啐了一口,“锵”的一声,拔除腰间的长刀,“要死鸟朝天,不死万万年,今日之事,你死我亡而已!随某杀了赵黑子,山上的东西任尔等取之!”   知道无路可退,喽啰们眼中的纷纷燃起小火苗。   能活到现在的,无不是亡命之徒。   “披甲!”崔瑾也拔出他的大宝剑。   十七名精壮汉子披上铁甲,提着长矛挡在前面。   崔瑾又在第二排布置了三十多名弓手,五十多名刀手。   孟开则披甲上马,提着长矛,身后聚集着二十多骑,随时准备居高临下冲杀下去。   这些装备,都是当日从羯人手中夺来的,今日派上了用场。   上山的路,就一条羊肠小道,加上东面的一处险坡,下了几个月的雨,山坡泥泞不堪,根本冲不上来。   但山上的人也下不去,只要堵住了路口,自己这伙人就成了瓮中之鳖。   “三弟,你不必厮杀,在后救治伤员。”崔瑾指挥若定。   孟开道:“我们若是败了,赵广未必会杀你,会留着你治病。”   赵广在举事之前,特意派小寡妇上来笼络,应该还是想留着自己……   这年头一个会看病救人的大夫,价值巨大。   “上面的人听着,提孟开、崔瑾人头来献者,赏粮食三石,女人一名!”   山下开始劝降了,要孟开和崔瑾的人头,却没要自己的。   这个时候,李跃怎能后退?   即便将来活下来,也会被人看不起,一辈子抬不起头。   李跃披上铁甲,右手环首刀,左手菜刀,站在阵前,“既然是兄弟,当同生共死,大哥二哥何以小觑我?”   砍人也需要手感,在季家堡时,菜刀用顺手了,可以当小盾牌用,也可以当暗器扔出去,所以回到山上,特意弄了一把。   孟开仰头大笑:“好,不亏兄弟一场!放心,就算我死了,也要让你活着!”   崔瑾眼中也升起一道暖意。   周围的喽啰受到感染,士气大增。   见上面迟迟没有动静,赵广和乞活军没有鲁莽的冲上来,一来孟开素有凶恶之名,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赵广受不了这个代价,二来黑灯瞎火的,冒然进攻,谁胜谁败还不一定。   所以他们只是守住山口,天一亮,山上的虚实也就出来了。   无论是进攻还是干耗,自己这边都难以支持下去。   没有食物倒是其次,关键没水,整个黑云山只有一条自西向东的小溪,又恰好在路口下面。   小心翼翼的对峙了一夜,喽啰们的士气也在减弱。   天色一亮,下面又有了动静。   晨曦之中,响起了赵广的嚎丧声:“薄头领啊薄头领,你本是忠良之后,却被小人所害,广虽力薄,但今日必为你讨个公道。”   赵广演技过人,俯在薄武的尸体上嚎啕大哭。   哭了一阵,又令人把尸体抬到山口前,“孟开小贼,你人面兽心,为何加害薄头领?”   这是故意在激怒孟开,让他毁坏尸体,刺激乞活军,同时瓦解山上的士气。   两百多乞活军提着刀盾,满眼血丝悲愤的望着山上,恨不得将山上的人都生吞活剥了。   “孟开,速速受死!”薄武的亲信魏山提刀守在尸体旁怒吼。   山下的乞活军已经全部变成了哀兵,乌泱泱的有七八百号人。   如果只有他们,倒也勉强能守住,但后面还有赵广。   情况不容乐观,原本有些士气的喽啰,见山下这么多人,一个个眼神开始闪动起来,对峙了一夜,他们的体力在快速消耗之中。   “二弟三弟,不能再等了,我引骑兵下去冲杀一番,取赵广人头!”孟开见到赵广,两眼布满血丝。   “何不一鼓作气冲下去,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崔瑾建议道。   孟开的骑兵太少了,就算他神勇无敌,也经不住这么多人,而且山路并不适合骑兵作战,冲下去容易,想要再冲回来基本不可能。   乞活军中也有不少长矛手和弓箭手,他们常年与胡骑厮杀,有的是对付骑兵的经验。   与其一串串的上,还不如一鼓作气,来个大的。   很明显,崔瑾的兵略要在孟开之上。   “好,我们兄弟三人就大杀一场!”孟开咧嘴大笑。   “等等!”李跃忽然开口道。 第十一章 叛徒   薄武的尸体距离山口只有三十多步,李跃看的很清楚,他的手似乎动了一下,动作幅度非常下,但李跃看的非常清楚。   多年职业培养,让他心细如发。   既然动了,就说明没死。   薄武身高体健,身上又披着一层皮甲,很可能受伤而未致命。   活到现在的人,命一般都比较硬。   “三弟?”孟开和崔瑾同时望了过来。   事实上,李跃觉得就算集合山上的兵力冲杀下去,也很难成功。   就算成功,如何善后?   薄武是薄盛之子,薄盛在乞活军中有非常大的影响力,当年祸害天下的汲桑就是死在薄盛刀下。   乞活军是一张庞大的网,背后还站着李农。   就算孟开吞并了整个黑云山,也无法面对整个关东地界上乞活军的报复。   得罪了羯人,又得罪乞活军,李跃实在想不出以后还有什么出路。   “薄武似乎没死!”李跃低声道。   “什么?”孟开和崔瑾一脸惊讶之色。   如果薄武没死,那么他肯定知道谁是暗害他的真正凶手。   “他没有死!”李跃又看到薄武朝向自己这边的手轻轻动了动。   崔瑾会意,朝山下大吼,“赵广,你口口声声说是我们害了薄头领,有何证据?”   赵广躲在后面,冷笑道:“要何证据?除了孟开还有谁如此狼心狗肺?孟开一心一意要攻打季家堡,薄头领坏了他的好事,他自然怀恨在心,昨夜暗箭伤人,已经被巡夜的兄弟看到。”   孟开大怒,“放屁,某要杀也只会杀你,怎会动薄头领!山下兄弟们都知道我孟开的脾气,从不暗箭伤人,即便要动手,也会光明正大的来,倒是你赵广,一向阴险,依我看,这种事情,也只有你干得出来!”   漂亮!   李跃心中暗赞,自己的这两个兄弟还都挺有头脑,就这么把赵广拉下了水。   果然,乞活军们目光转向赵广。   孟开虽然狂,但还算光明磊落,赵广就不一样了。   人人心中都有一杆秤,乞活军的人不是傻子。   赵广一愣,大概是没想到一向鲁莽的孟开竟然也如此牙尖嘴利条理分明,“诸位兄弟不要听他满口胡言,杀了此獠,为薄头领报仇!”   但他挑拨离间的话,并未引起乞活军们的相应。   李跃又填了一把火,“你让巡夜的人站出来当面对质,若薄头领真是我们所害,我三兄弟自刎谢罪!”   孟开神色动了动,似乎对这句话有些不满,不过也没多说什么。   周围的喽啰们脸上多了几分信任。   要别人玩命,得先让人归心才行。   山下的乞活军明显也怀疑起来,这时代的人普遍比较重视诺言。   “赵寨主,劳烦请出巡夜的兄弟当面对质!”魏山领着几个乞活将转身望向赵广。   众目睽睽之下,赵广只能喊出四个人来。   而这四个人全都他的亲信,乞活军们眼中的怀疑更大了。   反而是赵广的人有些慌了手脚。   李跃低声对崔瑾说了几句,崔瑾点点头,朝山下道:“尔等可来薄头领身边当面对峙。”   说完便与李跃一起下来。   岂料魏山手按刀柄,“解去身上兵器。”   崔瑾皱起了眉头,他一向跟大宝剑形影不离,此时没有兵器在身,赵广若是突然出手,只怕凶多吉少。   “怎么,不敢还是心虚?”魏山冷笑道。   李跃心一横,扔掉手上的环首刀,但菜刀却挂在身后。   崔瑾只得小心翼翼的将宝剑放在一旁的山石上。   “爽快!”魏山的敌意也去了大半,转头对赵广的四个亲信道:“你们也把兵器去了!”   四人望向赵广,赵广轻轻点头。   崔瑾道:“你们说见到孟头领杀薄头领,在何时何地?”   “东山头,昨夜亥时。”   “昨夜三更下雨,你们真的看清楚了吗?”李跃盯着四人,声音不大,五十步外的赵广根本听不清楚。   崔瑾目光一闪,知道李跃的用意。   “看、看清楚了,不会错的,孟头领的身材我们绝不会认错!”四人异口同声,死死咬住孟开。   “真的不会错?”李跃见四人上钩,目光转向一旁的魏山。   赵广阴险狡诈,但他的亲信却如蠢驴一般。   魏山反应过来,“哼,昨夜亥时根本没有下雨!”   李跃笑道:“你们连下没下雨都不清楚,怎会看清刺杀薄统领的是孟头领?再说即便要刺杀,孟头领也不会蠢到亲自动手!”   “锵”的一声,魏山拔出刀来,死死盯着赵广,“赵头领,可否解释一二?”   所有的乞活军目光转向赵广。   赵广的一张的黑脸更黑了,忽然脸上诡异一笑,竟然鼓起掌了,“你实在是个聪明人,可惜不能为我所用!”   这个时候还如此淡定,肯定还有后手。   “诸位听着,某已归降太子,授讨贼校尉,孟开、崔瑾、李跃三贼,擅杀高力禁卫,得其首级者,封将军,赏田宅!如若不从,请看山下!”赵广手一扬,指向西边。   山下,一排排甲士提着长矛正向山上涌来,不下三千之众。   难怪赵广明知薄武的靠山是李农,也敢动手,原来早已攀上了高枝。   只是这个讨贼校尉,一看就是石宣嘲讽。   石宣是个睚眦必报之人,自己杀了他的禁卫,他肯定要来报仇,只是没想到来到这么快。   恐怕在他眼中,所有汉人都是贼寇而已,赵广即便赢了,只怕最终也难逃石宣的一刀。   这人看着挺阴险的,却不知为何如此愚蠢。   山上其他的头领悄悄将脚步挪向赵广一边,乞活军此时也陷入巨大的混乱当中,有人想逃,有人要死战,还有人也向赵广投降了。   羯赵立国多年,成为北方霸主,投降他们的乞活军、士族豪强不知有多少。   赵广仰天大笑起来,“用你们的人头,至少可以换个太守!”   所有不愿投降的人,都向魏山靠了过来,差不多有八九百人。   但跟赵广比起来,相差太大了,更何况山下还有高力禁卫。   魏山咆哮起来,“尔等难道忘了你们的父母妻儿是如何惨死在羯奴手上?”   此言一出,有一两百人停下脚步,加入魏山的阵营。   赵广挥了挥手,部众们围了过了。   有心算无心,还有强援,已经稳操胜券了。   “我劝你们还是不要反抗为妙,太子殿下已经说了,最好生擒你三人,他会亲手调教!”赵广腆着肚子走上前来。   李跃右手反握菜刀,默默估算着距离,二十步左右,已经到了菜刀的射程之内。   “如果不是你们三人,太子绝不会如此厚赏。”赵广大笑起来,又向前走了两步,将他的脸暴露出来。   “那你就先去死!”李跃暴吼一声,将手中的菜刀奋力扔了出去。   菜刀在空中快速翻滚着,带着李跃怒火,劈了过去…… 第十二章 杀贼   在菜刀脱手的瞬间,李跃就知道必中无疑!   这是一种神奇的预感,也是自信。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滚动的菜刀上,时光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   菜刀不负众望的砍在赵广胸前,“哎呀”一声,仰面倒下。   “中了!”崔瑾大喜。   周围的乞活军也开始欢呼起来,望向李跃的眼神中也带着敬重。   愿意投降羯奴的乞活军都聚集河北的广宗,南下的一般都跟羯奴有深仇大恨。   赵广投降羯奴,本质上比羯奴更可恨。   不过欢呼仅仅持续了几声便戛然而止,倒在地上的赵广又被人扶了起来,菜刀还嵌在他胸口上,但人的确没死。   儒袍里面,居然还穿了一层皮甲。   “奸贼!”魏山骂了一句。   李跃一把抽出他腰间的环首刀,吼道:“还愣着作甚?杀了他!”   这句话无疑提醒了众人。   赵广自以为胜券在握,从自己亲信中走出,若让他回去,只怕再无这么好机会。   “羯奴可以不杀,但此人必死!”崔瑾怒吼道。   其实李跃隐隐知道,崔瑾正是不满崔家倒向羯赵,愤而离家出走。   但崔瑾吼了一声,却返身回逃……   在众人疑惑的眼神中,他捡起自己的大宝剑,又转身杀了回来。   兄弟二人一前一后冲向赵广。   乞活军中也冲出几十人,跟在两人之后。   赵广身边有百余亲信,望着狂奔而来的李跃和崔瑾,有人竖起了刀矛,也有人掉头就跑。   几十支长矛晃晃悠悠的挺立在前面,李跃感觉自己如同扑火的飞蛾一般,身上虽然穿着铁甲,但这些铁甲只是两裆铠,只护住了胸腹,脑袋和咽喉都露在外面。   每个人都怕死。   但李跃知道,如果不解决赵广,那么他就会跟山上的高力禁卫里应外合,山上所有不愿投降的人都要死,甚至投降了也不一定能活下去。   羯赵立国以来,不知坑杀了多少降卒。   青州一战,石虎坑杀广固城降卒三万,只留下七百多人给新上任的青州刺史刘征。   当日被困季家堡,得知自己要成为阉奴时,李跃就已经克服了对死亡的恐惧。   这也是他能快速适应新身份的原因。   而时时刻刻的生存危机,也不断激发着人的潜力!   李跃提刀迎向刺来的长矛,而这具身体也是热血澎拜。   “杀!”身边一声暴喝,只见一名灰发乞活军高高跃起,先李跃一步跳进长矛丛中!   身上的破烂皮甲显然无法抵挡长矛的攒刺,身体眨眼间就被六支长矛刺穿,温热的血溅了李跃一脸……   但此人极为强悍,尽管被挑在半空中,依然狂笑者将手中的刀甩了出去,正中一人的额头。   “杀羯奴!”一声大吼,仿佛用尽了他的所有力气,吼声中蕴藏的仇恨、愤怒、怨气,让人心惊肉跳。   也不知他此前经历了什么,对羯人仇恨如此疯狂。   这时代的每个人身上都沾满了血泪……   然后他的身体被长矛撕裂,内脏倾洒而出,登时气绝。   如果只是他一人倒也罢了,这时代不缺亡命之人。   几乎冲过来的所有乞活军都视长矛如无物,付出六七人伤亡之后,其他的乞活军顺利杀入矛阵之中。   这些乞活军在隐隐护着李跃。   用他们的命!   忽然之间,李跃很庆幸没与他们走到对立面,否则孟开不一定守得住山口。   周围到处都是倒下的尸体,赵广亲信的,乞活军的。   不过刀盾手一旦冲入长矛手的内环,受屠杀的就是长矛手了。   乞活军的剽悍血性,也给了赵广亲信巨大冲击。   越来越多的人逃跑。   将赵广渐渐暴露了出来。   李跃死死盯着赵广,争权夺利也就罢了,但联合外族,祸害自己的同胞,这种人实在该死!   赵广虽然受了伤,却一步不退,他很聪明,知道若是自己先跑,他的亲信也会跟着跑,那么乞活军就会乘势掩杀过来,连同后面的大阵也会被冲动。   而后面,赵广的部众如蜂群一般赶来。   比李跃更愤怒的是崔瑾,长剑干劲利落的砍翻四五个亲信。   “死!”李跃提着环首刀刺了过去。   机会只有一次,必须干净利落。   扑哧一声,血花飞溅。   但刺中的不是赵广,而是他一把拉过来的亲信。   此人的盔甲和骨头卡住了环首刀,刀锋无法贯穿。   “可惜,你还是差一些!”赵广苍白的脸近在眼前。   李跃却笑了起来,“蠢货!”   赵广一愣,环视左右,发现亲信们都在后退。   乞活军为了袍泽可以舍生忘死,但赵广为了活命,拉自己的亲信挡刀,两边一对比,高下立判。   亲信们也不傻,都是人,都想活。   而活到现在的人,谁又是傻子?   李跃猜想,赵广投降羯人,引外族杀自己人,绝对不得人心。   永嘉之乱以来,两边的仇恨太深了。   霎那间,赵广成了孤家寡人,他的脸上升起惊恐的表情。   而乞活军们已经围了过来,眼中射出刻骨的恨意。   接着,十几把乱刀劈下,赵广发出一声声惨叫,然后被愤怒的乞活军们砍成了一团肉泥……   “李兄弟,好样的!”魏山在后面大喜过望。   与此同时,孟开的率领两百多步骑赶了过来。   赵广虽然伏诛,但危机并没有解除,高力禁卫越来越近,已经走上了半山腰。   李跃已经能看到他们的络腮胡须和高鼻子。   而山上已经乱作一团,赵广的部众如鸟兽散,有人直接向高力禁卫屈膝投降,但如李跃所料的一样,对方根本就没想过留下活口,长矛乱刺,逃下去的人倒下血泊中。   赵广也不想想,一个山贼,凭什么跟羯赵的太子谈条件?   石虎暴虐,石宣也不遑多让。   石虎将石勒全家杀的鸡犬不留,石宣好游猎,所过三州十五郡,资储皆无孑遗,士民死伤数万,连他自己的部下都饥冻而死近万人!   见高力禁卫赶尽杀绝,山上的人更混乱了,到处都是哭喊声,四散奔逃。   “此地不可久留,速退!”崔瑾上前来拉李跃。   “山上的老弱妇孺怎么办?”李跃反问道。   无论是乞活军、流民,还是盗贼,都是拖家带口的。   这么短的时间,家眷肯定走不了。 第十三章 小胜   没了黑云山,只怕所有人最终的结局都是死。   山下在发大水,到处闹饥荒,乱军横行,坞堡耸立,能走多远?   季家堡的事告诉李跃一个道理,不要指望别人收留你,也不要指望别人会顾念同胞之情。   乱世之中,每个人都变得残忍。   “你意欲何为?”魏山带着人跟了过来。   “二弟、三弟,走!”不远处的孟开也勒住了战马。   一边是人心散乱的乌合之众,一边是装备精良的精锐,胜负一望可知。   李跃望着山下攒动的铁甲,忽然其中一人脚下一滑,从山坡上滚了下去,还带倒了四五人……   黑云山并不陡峭,但胜在山路崎岖,而且连着两三个月的大雨,冲毁了山道,高力禁卫们披着几十斤重的铁甲,还带着长矛、环首刀、弓箭、水囊等物,全身重量加在一起,至少五十斤!   带着五十斤的装备,爬至少二十里的泥泞山道,可想而知他们还剩多少力气。   最前面的几名羯人已经在喘着粗气。   “可以一战!”李跃吼了一声。   周围瞬间安静起来,投过来的眼神,仿佛是在看一个疯子。   不是李跃疯了,而是深知山下形势更险恶,李跃实在不想再被人抓取当僮仆或者阉奴……   黑云山再破也是个落脚的地方,山下的流民互相残杀的不在少数。   下了山,百里无人烟,千里无鸡鸣,两条腿能跑的过羯人的骑兵?   “三弟,我助你一臂之力!”崔瑾的眼神中带着些许惊讶,但生死存亡之际,也没空多想。   “哈哈,李兄弟果然是豪杰!我们乞活军也愿助你!”魏山豪气干云。   “老二你带矛手和弓手守住山道!魏将军带乞活军策应。”李跃不再客气,发号施令。   “好!”两人也都是干练之人。   每一个呼吸的时间都是宝贵的,李跃左手菜刀,右手环首刀,站在三具尸体堆成的小台上振臂而呼:“羯奴赶尽杀绝,你们可以逃,但你们的父母妻儿能逃乎?”   赵广在黑云山上经营了十几年,很多人早就在上面安家了。   很多人停下脚步,望着李跃。   后面的孟开也愣住了,目光顿时变得复杂起来。   “羯奴也是人,你们也是人,何必畏敌如虎?守住山道,你们还有活路!”李跃甚至怀疑羯人山下已经布置了一支骑兵,等着这些人往刀口上撞。   因为他们本就是冲着赶尽杀绝来的。   羯人最开始也不过上党郡的百姓而已,石勒还当过奴隶。   最危险的时候,粮食没了,前路被挡住,沿途城池坞堡坚壁清野,羯人于是互相攻杀,自己吃自己,一路从淮北吃到了河北,砍翻一众强敌,才有了今日。   人都是被逼出来的。   魏山也跟着吼了起来,“是好汉的,拿起刀矛,跟羯奴拼了!”   “魏兄弟说的对!跟羯奴拼了!”盗贼首领田豹子提着刀吼道。   另一个流民头领周牵也大声附和,“别逃了,逃也是个死,不如一战!”   魏山在山上的威信比李跃强多了,而且乞活军并不全是流民,其中有不少是西晋的将领和官吏,龙蛇混杂,因而战力颇为强悍。   当年乞活军的总头子是持节、宁北将军、都督并州诸军事、并州刺史的司马腾,后来还被封为东燕王。   正是他率领并州百姓和将士开启了乞活之路。   乞活军们提着刀拦截逃兵,也不废话,不回头的直接一刀砍翻在地。   接连杀了数十人,溃乱之势被遏制住了。   很多人也被李跃的话激其了凶性,掉头冲向山道。   “三弟,我来助你!”孟开带着数百步骑也赶了过来。   “多谢兄长。”李跃知道今日有些越俎代庖了,但这个时候不能不站出来,也不存在谁帮谁的,击败羯人,大家就都能活下去,失败,全都死,没人能置身事外。   很多时候,逃窜并不是因为胆怯,而是大家都逃了,形成了一股声势,夹在里面的个体不得不被裹挟。   相反,只要有人抵抗,也能形成一股声势。   山道上,崔瑾指挥两百多名甲士提着长矛向下攒刺。   羯人盔甲厚重,倒在长矛之下的并不多,却迟滞了羯人的进攻。   “石头!”李跃站在尸堆上指挥。   没人觉得不妥,就连孟开都领着人去搬石头去了。   山上别的东西不多,石头却遍地都是。   一轮轮的石头砸下去,狭窄的山道上顿时变成一片血红。   但羯人对死伤不管不顾,踩着同伴的尸体继续向前,后排的羯人弯弓搭箭,一阵箭雨,山上的人倒下一大片。   不过很快就被补充。   崔瑾指挥乞活军提着盾牌压到前阵,挡住了羯人箭雨。   到了这个地步,每个人都知道没了退路。   石头仿佛雨点一般砸下,高力禁卫们再厚重的盔甲也没用。   羯人的攻势终于被遏制住了,开始缓缓后退。   “守住了!”   “赢了!”   漫山遍野都是欢呼声。   瞬间,无数道看向李跃的目光中带着深深的敬意。   “羯奴只是暂时撤退,修养力气,并非退走,诸位不可掉以轻心,抓紧时间吃饭喝水,恢复力气。”   战争当然不会这么轻易结束。   崔瑾的能力再一次显现出来,刚才慌乱之中,编制混乱,因而导致了很多伤亡,现在羯人暂时撤退,他便与魏山、田豹子、周牵等人开始部署,分成四拨人马,轮换休息。   崔瑾还将赵广的人收罗起来,直接交到李跃手上。   瞬间,李跃手上的人马扩充到一千多人,而且全是精悍之人。   老弱病残被分给了其他人。   乱世之中的一大好处就是弱肉强食,大家习以为常,没人觉得这么分不对。   就连这一千人也觉得理所当然,看他们的神色,还颇为欣喜。   赵广对自己的部众不错,他是寨主,当然会肥水不流外人田,一个个孔武有力。   有了部众,李跃心中顿时充实起来。   这跟在孟开手下的感觉是不一样的。   原本李跃想跟孟开解释一二,免得兄弟之间起了隔阂,但山道上又有了动静。   仿佛是泄愤一般,羯人将其他山头捕获的老人和孩子推到前面,女人则被他们留在了后面。   明晃晃的刀子就贴在他们脖颈上。   所有人都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   “爹……娘……”   “儿子!”   一声声凄惨的呼喊响起,刚才刀山箭雨中都不曾皱一下眉头的硬汉们,此时双膝跪地,泪流满面,有几人还突然冲了下去,想要解救自己的父母和孩子。   一阵箭雨落下,这些人全都被钉死在山道上。   然后,白晃晃的刀锋挥动,一颗颗人头被斩下,滚落在泥泞里…… 第十四章 狭路   残杀老弱只是一个开始。   接着,羯奴驱赶着女人们,将无头尸体往上面搬,铺在泥路上。   尸体不够,又从后面搬来新砍的树木。   羯人不是蠢材,知道唯一阻碍他们的是泥泞的山道,只要将泥路铺平,凭山上的两三千人根本无法抵挡他们。   现在,羯人休息了快两个时辰,体力恢复,又有破解山道的办法。   山道上,女人们的哭泣声撕心裂肺,山上的男人也跟着哭。   李跃知道乱世之中,家人的意义。   “不能让这些女人再铺路了,不然死无葬身之地,当射杀之!”孟开红着眼道。   周围人的目光都转向他。   有怨恨,有赞叹,有愤怒……   “你的女人你的父母不在下面,你当然不在乎!”盗贼头领田豹子怒道。   “若是连家眷都杀,人心定会崩溃!”魏山的脸色很不好看,乞活军跟孟开的关系一向都不好。   羯人用这种手段,不仅解决山道难题,还瓦解了山上的士气。   李跃当机立断,“不能杀,老二,你带布甲下去救人,兄长在后面支援!”   孟开劝道:“三弟,做大事不可有妇人之仁!”   这话可以私下里做,但不能宣之于口。   如果李跃下令射杀山道上的女人,只怕刚刚累积起来的威望瞬间消散,即便射杀了这些可怜的女人,她们的尸体还是会铺平泥路。   所以做好的办法是救人!   “住口!”魏山怒吼一声,冷冷的盯着孟开,周围几员乞活将也怒目而视。   李跃登时有些头疼,头领不是这么好当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立场和利益。   “兄长稍安勿躁,听三弟的!”崔瑾过来打圆场。   李跃拱手道:“兄弟齐心,其利断金,击退羯奴,小弟再向兄长请罪!”   如果山上再起内讧,不用羯人动手,自己就垮了。   孟开神色动了动,最终还是没由着性子来,退了一步,“三弟言重了,为兄一时着急……”   “多谢兄长体谅。”李跃松了口气。   崔瑾赶紧带着二十多名甲士冲了下去,魏山也率十几名精锐刀盾手跟了上去。   不是李跃不想多派人下去,而是山道狭窄,人多了挤在一起,反而碍事。   女人群中,亦冲出三十多名羯人甲士,提着刀矛,一边走,一边笑,仿佛在嘲笑这山贼们不自量力。   虽然都是甲士,但山上的人都是两裆甲,这种盔甲从汉朝时便沿用至今,已经有些跟不上时代了,三国魏晋杀来杀去,锻造技术、武器装备都提升不少。   双马镫早就用于实战之中。   石虎曾下令国中五十万人打造盔甲装备,高力禁卫并不是羯赵最强的军队,石虎身边还有两支精锐,一支名为黑槊龙骧军,由猛将麻秋率领,一支名为龙腾中郎,乃河北雄武之士组成,为石虎亲卫。   黑槊龙骧军,从名字便可得知,人人装备长槊。   眼前的高力禁卫亦是如此,厚重的甲胄覆盖全身,还有面甲,手中的刀矛也比己方精良不少。   但这些都无法阻止崔瑾和魏山脚步。   狭路相逢勇者胜。   魏山一人当先,提着长矛朝着一员羯人刺了过去,虽然刺中了,却并没有洞穿敌人的身体。   一矛不中,立即后退两步,避开羯人的反手一矛。   山道上,两边的长矛疯狂朝着对面攒刺着。   仿佛一头怪物张开了嘴,不断吞噬着血肉,不断有人鲜血淋漓的倒下。   羯人有盔甲优势,但己方居高临下,有地利。   崔瑾的甲士和魏山的乞活军都是刀山血海里滚出来的老手,厮杀经验极其丰富,每一矛下去,总能刺中羯人盔甲的缝隙。   两边一时旗鼓相当。   不过,山上的精锐并不多,死一个少一个。   而山下有至少三千高力禁卫……   “近身!”还是崔瑾脑子灵活,知道这么下去,顶不住羯人的几次进攻。   只见他右手剑左手盾,往泥地里一滚,躲过三把刺来的长矛,长剑一扫,两名羯人膝盖被斩断,倒在地上。   起身、跃起,锋利长剑送入一名羯人的胸膛。   动作一气呵成,瞬间连杀三名甲士。   山上观战的人欢声雷动,士气大振,“好武艺!”   “好汉子!”   “再干他两个!”   山道上乞活军的士气也随之高涨起来,六七名乞活军弃矛绰刀,也学着崔瑾就地一滚,但他们的身手没有崔瑾灵活,有两人被长矛刺中,登时毙命。   不过剩下的几人终究是冲入敌阵之中,砍倒两人。   羯人盔甲厚重,但也让他们笨拙不堪。   近身之后,长矛施展不开,刀也拔不出来。   “撞他们!”崔瑾吼了一声,将一名羯人甲士撞下山道。   山道的另一侧是十几丈高的峭壁和陡坡,那名羯人发出一长串的惨叫声,摔了下去,肉眼可见的化作一滩血泥。   厚重的盔甲并没有保住他的性命。   即便是从陡坡上滚下去,加上盔甲的重量也能要了他们的性命。   很快,三十多名羯人所剩无几,剩下的几人掉头就跑,却在路过女人们时,被绊倒或者按在泥地里。   “哈哈,好婆娘!”山上的人大笑,气氛逐渐热烈起来。   高力禁卫带来的恐惧完全消散。   “盾!”赢了一场,崔瑾没有懈怠,让刀盾手护着女人们缓缓后退。   羯人箭雨姗姗来迟,砸在盾牌上,叮叮当当,有几支箭穿过盾牌的缝隙,射倒了几人。   魏山趁着第一波箭雨完结,按住那几名倒霉的羯人,然后当着数千高力禁卫的面,一寸一寸割开他们的喉咙。   七八名羯人,仿佛离了水的鱼一般,在泥地里挣扎、颤抖,直到脖颈里的血流尽……   以血还血,以牙还牙。   规则就是这么简单。   这个举动也再次提振了山上的士气。   李跃心情也好了起来,上阵父子兵,打仗亲兄弟,这世道想要杀出一条血路,就必须有崔瑾这样的兄弟。   凭一个人单打独斗,最终也只能淹没在历史黑暗的浪潮之中。   崔瑾建功,其实也等于李跃立功。   无论是盗贼还是流民,或者乞活军,目光中的敬重再一次加深了。   李跃扫了一眼,忽然看到孟开的身影有些落寞起来。   不过眼下不是去除心结的时候,羯人实力还在,只不过被山道堵住了,不得寸进。   给了崔瑾发挥的机会。   如果在平地上,只怕黑云山上的人撑不过一个时辰。 第十五章 料敌   黑云山,东侧山脚下,一杆“赵”字大旗簌簌抖动着。   一支五百左右的骑兵静候多时,人马俱披着甲胄,人高马大,既有深目高鼻的羯人,也有颧腮饱满的汉人,全都威武雄壮,肃立在冷风之中。   黑色的盔甲让他们无形之中带着一股凶煞之气,仿佛一群渴望厮杀渴望血肉的野兽。   骑兵之侧,还有六七百名步甲。   天空中几只秃鹰仿佛嗅到了血腥气,不断盘桓。   一名五十多岁的羯将抬头望着天空,前方战事不利,让他觉得甚是烦躁,弯弓搭箭,瞄向天空,“咻”的一声,羽箭划破阴沉的天空。   却并没有射中。   那几只秃鹰仿佛感受到来自地面的敌意,竟然压低了翅膀,俯冲下来,又嘲讽一般的升起,留下一阵阵的鸣叫声。   “扁毛畜生!”羯将面色发红,怒骂了一声,但也无可奈何。   “咻”的一声,身边一箭射出,正中一只最大的秃鹰。   黑色的身躯从空中哀鸣着落下。   周围赵军眼神崇敬的望着举弓之人,此人五短身材,却异常健壮,全身的肌肉彷佛要撑爆盔甲一样。   “梁犊啊,你又输了,看来你们汉人不行,高力督的位置不适合你坐。”羯将冷笑道,满脸络腮胡子随着笑声张牙舞爪。   原本计划好的,三千高力禁卫从西面进攻,骑兵埋伏在山下,等待漏网之鱼。   太子已经颁下严令,务必剿灭黑云山贼寇,鸡犬不留,以震慑豫州地面上大大小小的势力。   为此,还请动了龙骧将军孙伏都和他的五百名龙腾中郎。   实际上也是监督,汉将不可单独领兵。   但山上的贼寇却非常狡猾,利用山道殊死抵抗,三千精锐竟然就这么被堵住了。   孙伏都的龙骧中郎没有用武之地。   旁边的汉将面色铁青,“我还没有败!还有机会。”   “呸,狡辩!”孙伏都抄起马鞭,狠狠抽在梁犊脸上,立刻带起一道血痕。   梁犊却低下头,以掩饰眼中的怒火。   没办法,打狗也要看主人。   孙伏都的主人,是羯赵天王石虎,而梁犊的主人是太子石宣。   关键孙伏是追随石勒起兵的老臣,还是羯人,而梁犊虽是高力督,却是个汉人。   后赵立国之初,石勒便以羯人为“国人”,曾经在汉人豪强手下为奴为婢的羯人地位猛然抬高,便开始变本加厉的欺压汉民。   羯人可以抢劫汉人财物、田地、妻女,而石勒只是赔偿汉人的损失,却并不惩罚抢掠的羯人,等于是在公开纵容。   石勒活着的时候,石虎便敢公然待人冲入程遐府中,凌辱其妻女,洗劫府中金银珠宝,然后大摇大摆的打道回府。   程遐不是寻常汉人,是张宾之后,石勒最倚重的汉臣,总揽后赵朝政多年,依旧免不了被欺压凌辱,敢怒不敢言,更不用说其他的汉民。   马蹄之下,跪着一个衣衫褴褛的山贼,满脸谄媚道:“孙将军,上山的路不止一条,从南面也可以绕上去。”   “你还在等什么?”孙伏都盯着梁犊。   沉默。   仿佛两头野兽之间的对峙。   但最终梁犊身上累积起来的气势还是垮了下去,闷声闷气道:“属下遵令。”   士卒眼神的敬意也渐渐变成轻蔑。   孙伏都很满意自己的手段,轻笑了两声。   山上。   羯人一连攻了三次,全都被赶了回去。   厚重的盔甲在此地完全无法发挥优势。   仿佛泄愤一般,将捕获的老弱妇孺赶到前面一一斩首,泥泞的山道被染成血红色。   有人在死前还在痛苦的高呼:“报仇!”   但如此一来,让山上的人同仇敌忾起来。   “爹娘,孩儿不孝,只能多杀羯奴为你们报仇!”   “孩子……爹无能!这辈子只能跟羯奴拼了。”   李跃望着昏沉的天空,只觉得一阵凄凉,只可惜自己的力量太弱小了,不仅没办法救更多的人,甚至连自己都不知道能活到几时。   不过,只要活着,就要沿着这条血路走下去……   “羯奴进攻不利,又不退走,必有其他图谋,李头领务必当心。”流民头领周牵提醒道。   此人略通文墨,在山上一向低调。   懂得低调隐忍的人,往往非常有见识。   他的话倒是提醒了李跃,从羯人的种种行径来看,对方并不是蠢材,强攻不成,改为驱赶俘虏铺平山道,打击山上的士气。   进攻不利之后,对方并没有一股脑的冲上来,而是原地休整。   兵法讲究一个料敌制胜。   “周头领以为羯奴还有何手段?”   “自古欲破坚城,无非三法,以人命堆,里应外合,久困之,待山上粮尽。”周牵思索了一阵后道。   黑云山跟坚城也差不了多少。   周牵逻辑缜密,是一个人才,能率领流民从雍州一路流窜至荥阳,没点头脑还真办不到。   东汉时代,羌氐崛起,汉人的势力便在萎缩之中。   曹魏又从汉中迁徙大量羌地填充关中,加上凉州羌胡的东迁,汉人的生存区域越来越小。   司马炎时代,雍凉地区便掀起此起彼伏的叛乱,先是羌人,后是氐人,再后来是鲜卑人秃发树机能……   石勒和石虎有意将雍凉的人口迁徙到河北,一则放在眼皮子下,便于控制,防止他们割据关中,二来,可以加强国都邺城的实力,动辄数十万大军南征北战。   现在的关中已经遍地胡族,汉人豪强缩在坞堡之中。   而寻常百姓,一部分当年趁着大乱,跟随氐人李特兄弟南下蜀中,创建成汉国,一部分东迁,试图南下江东,但不是所有人都能走到江东。   李跃思索了一阵,羯人用人命肯定堆不上来,山道比城池更险固,加上道路泥泞,更难走。   赵广死了,里应外合也不可能,山上的人已经知道羯人是来赶尽杀绝的,投降也是个死。   剩下就是围困了。   这似乎是唯一的办法。   但羯人未必有这个耐心,真到了山穷水尽,有什么就吃什么!   入乡随俗,李跃狠下心来。   “不对,羯奴还有第四种办法。”望着茫茫群山,李跃脑中灵光一闪。   黑云山毕竟不是城池,有很多隐蔽的小路。   大战来临之前,就有很多人准备从南面的小路逃走。   如果此时有一支人马从南面山路上摸上来,岂不是被两路夹击?   周牵一脸钦佩,“李头领智略过人,在下佩服。”   其实也不是李跃有多聪明,只是一个简单排除法而已,外科医学生,培养的就是一个思维缜密。 第十六章 心思   听着周牵的恭维,李跃心中多少有几分得意。   抬头时,忽然瞥见周牵眼神异常深邃,心中一动,周牵既然想到了前三种攻山的办法,自然不会想不到羯人有可能从小路进攻。   自己能想到,别人当然也能。   这并没有多难。   所以他是在藏拙,故意抛出其他可能,抛砖引玉,引导自己,又或许是在试探自己。   其城府有些深了。   比起喜怒都显露在脸上的孟开,这样的人才真正可怕。   甚至赵广都比不上,让别人知道自己的阴险,本身就是一种失败,所以他死的最快。   黑云山上没一个是简单人物,这年头当山贼也要点水平……   幸亏此人没什么敌意,也幸亏孟开昨夜没有莽撞的跟赵广火并,不然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两世为人,加上原主的记忆,李跃自然也会有些城府。   李跃拱手一礼,神态恭敬,“多谢周头领提醒。”   “李头领年少有为,前途不可限量。”周牵一个马屁接着一个马屁的拍过来。   但李跃早已警觉,没有被拍晕,“周头领谬赞了。”   随即召来孟开、崔瑾、魏山、田豹子等人商议。   “羯奴一向狡诈凶残,此事错不了,李头领神机妙算!”魏山一脸钦佩,将功劳算在李跃头上。   其实当年石勒的势力并不是最强的,最开始依附汲桑,吞并王弥、王浚并不是只靠武力,而是狡诈和演技。   李跃望向周牵,周牵却一脸淡然的微笑。   “羯奴来的正好,正可设伏待之!”魏山仿佛不知疲倦。   崔瑾要防守西面山道,田豹子的盗贼最弱,装备也不行,能担当大任的只有孟开和魏山。   但孟开并不积极,李跃也不好直接命令他。   魏山经验丰富,乞活军勇猛善战,也是对付羯人最积极的,他们去最好。   当然,李跃也可以去,不过一来,手下的一千人还不熟悉,万一他们见羯人精锐,一哄而散,可见坏了大事,二来,西山道上还有三千高力禁卫,崔瑾需要支援。   “有劳魏将军!”李跃拱手。   乞活军中有很多晋军将领,魏山之父当年正是黎阳大营的校尉。   黎阳大营是汉光武皇帝设置的河北驻军,一直延续到袁绍时代,直到曹魏一统北方,黎阳大营的作用开始下降,但仍保留了一定的兵力。   很多人世代为将。   冉闵的祖父便是黎阳大营的骑都尉,起家族世代为牙门将,经历跟魏山相似,八王之乱,永嘉之祸,北方乱作一团,冉闵的父亲冉良加入陈午的乞活军,在河内郡蓬关与石勒大战,十二岁的冉良被石勒俘虏,因喜爱其骁勇,令石虎收为养子。   “自家兄弟,说这些作甚?”魏山提着刀就去了,怎么设伏,怎么退敌,魏山绝对更专业。   乞活军们紧随其后,很多人都已经头发花白了。   如果没有魏山的支持,山上的人绝对不可能这么快团结在李跃身边。   趁着无事,李跃赶紧查看薄武的伤势。   后背心口上中了两刀,一刀自上而下斜刺,被贴身的皮甲卸去一部分的力道,划开了皮甲和肌肉,鲜血淋漓。   另一刀肋骨恰好被挡住了,没有洞穿心脏。   不过薄武的身体素质不错,折腾了这么长时间,居然还有呼吸。   李跃松了口气,还好是背后偷袭,伤在背上。   如果是胸腹内脏受伤,以山上的状况,薄武必死无疑。   看着受伤昏迷的薄武,李跃心中忽然产生了一个腹黑的想法。   赵广死了,如果薄武也死了,那么山上威望最高之人肯定是自己,只需运作一番,黑云山就是自己的了……   在这乱世之中,自己也算有了一块安身之地。   利益面前,没人能泰然处之,李跃不是圣人。   不是圣人,没必要当小人。   李跃很快否定这个想法。   薄武人不坏,当初山上缺粮,赵广想着投降羯人,用山上所有人换他一人的荣华富贵。   孟开一心要攻打季家堡,其实也是为了私心。   只有薄武力排众议,提出切实可行的办法。   从他的话中可以看出他是一个讲规矩顾全大局的人。   此外,黑云山想要发展,就必须攀上高枝。   司马家的江东朝廷是不可能的了,历史上,他们的特长是内斗,忙着自己人砍自己人,北方在他们眼中无足轻重。   再说一个小小的黑云山,人家根本看不上。   投降羯赵,更不可能,山上的人跟羯人有血仇,赵广就是前车之鉴,当时的状况,就算自己不动手,赵广只怕最终会死在石宣手上。   所以唯一的大腿只能是乞活军!   黄河南北,遍地是乞活军。   只有跟他们连上线,黑云山才能走下去。   做人不能只看眼前利益,目光要长远一些。   无论是利益考量还是个人喜好,李跃都不想如此下作和短视。   这时代已经够黑暗的了,所以对自己人,自己族群,还是不要太腹黑了……   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司马家这么稀烂,就是从司马懿、司马师、司马昭三人开始的,这个朝代几乎将所用的精力和心思都放在窝里斗上了,北边斗了南边继续斗……   种种念头在脑海中一闪而过。   手上却没有闲着,让月姬等人寻来花椒粉、针线、布头等物。   其实缝合伤口的治疗手段在汉末已经出现,华佗的麻沸散、花椒止血早已应用。   解开薄武的衣服和皮甲,两道血肉淋漓的伤口暴露在眼前。   伤口凝结的血块必须清洗干净,不然会导致化脓和发炎。   很多人不是死于刀剑,而是死于伤口的感染和发炎。   月姬的手更巧,手法更细腻,以盐水一遍一遍的冲洗,将里面的污血清理出来。   幸亏薄武昏迷,不然盐水冲洗伤口就不是常人能忍受的。   月姬其实不叫月姬,真名叫张月光,月光月光,月月光,兆头不好,所以李跃干脆改成张月姬。   李跃仔细检查了伤口,伤口异常干净,洒上花椒粉之后,便开始缝合。   针线早就被煮过。   其实还有另外一种粗暴简单的办法,那就是将烧红的铁直接烫在伤口上。   但薄武伤口太大,大面积的烫伤薄武肯定受不了,而且感染的风险更大。   花了一个多时辰,才将伤口缝好。   期间薄武似乎清醒过一次,大概是疼的,但很快又昏迷过去了。   月姬为其缠上绷带。   “将薄头领带上山,趴俯在床,多喂些水和粥,每过两个时辰,用温水为其擦拭身体,好生照顾。”李跃对几个孩子吩咐道。 第十七章 众志   虽然为薄武治疗了,但能不能活下去,还要看他自己的造化。   李跃自信手法没多少问题,但器械过于简陋,又没有抗生素,一起都听天由命,心中寻思着,若是以后能知晓华佗的麻沸散就好了。   传说华佗有一本《青囊秘术》,汉末至今经历如此多的战火洗礼,也不知是否还存于世间……   李跃不敢碰的胸腹手术,华佗早就会了,曾治好遍体鳞伤的周泰,还为关羽刮骨疗毒,最牛的是脑科手术也敢弄,要为魏武帝曹操的脑袋开刀……   李跃记得外科手术中缝合伤口的桑皮线,其实就是华佗发明的。   伤口愈合后,桑皮线自动脱落,不用再为伤口拆线。   后世中医没落,一方面是因为污染严重,滥用化肥农药,很多土地产出的药材,批量种植的药材已经没有当年的药力。   另一方面,好的中药材都被出口给小日子和棒子,做成了汉方药,在全世界大卖。   而中医似是而非的理论,也成为骗子的集中地……   “多谢李头领!”十几个头发花白的乞活军无比感激的冲李跃拱手。   “薄头领并没脱离危险,三日之内若是无事,便安然无恙。”有些话还是说在前面,万一薄武有个三长两短,别人怪上自己就不妙了。   “李头领辛苦,薄头领吉人自有天相。”乞活军们早已看淡了生死。   有他们的话,李跃就放心了。   喝了一口跟清水差不多的稀粥,看着上面飘的白花花的肥肉,李跃忽然感觉恶心,也不知道是什么肉。   这年头人瘦,动物也瘦,肥肉是好东西,明显是有人特意给自己留的。   为了补充体力,李跃忍住恶心,嚼都不嚼,一口吞下……   西山道上忽然传来一声吼:“羯奴攻山了!”   崔瑾已经顶了上去。   但此次羯人进攻跟前两次不同,已经不计伤亡代价,扛着盾牌,拼命向前。   很多人被挤下峭壁,发出一连串的惨叫。   还有人被石头砸翻在地,但只要没死,就立即站了起来。   效果十分明显,崔瑾的甲士毕竟少,面对蜂拥而上的羯人,压力陡增。   羯人们以刀拍击盾牌,发出巨大的轰鸣声。   “嚯、嚯、嚯……”   数千人发出呼啸声,震动山野,惊动无数飞鸟,从密林间如箭一般的窜向昏沉的天空……   “定是在呼应南山的羯奴!”周牵这个时候也顾不得藏拙了,低声提醒李跃。   果然,南山小道上也传来喊杀声。   羯人还未攻上来,声势已然动天。   山上的人都被这声势惊住了,一个个面露恐惧之色。   石虎上位之后,残暴无比,动辄屠城,坑杀降卒,但也让羯人凶名赫赫,羯赵大军攻打盘踞代郡的拓跋鲜卑,号称上马控弦之士二十万的拓跋纥那提着裤子就跑,连老家都不要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李跃身上,连孟开都是如此。   不知不觉间,李跃成了众人的主心骨。   “南山道路艰险,魏将军足以挡之,西山之贼迫在眉睫!”李跃吼了一声。   田豹子、周牵等其他大小头领再无藏私,提着刀冲了上去。   其他人则搬石头往山下砸。   但羯人早以竖起盾牌,百多名壮卒死死挡住滚落的石头,山道是盘旋状的,上下不过三丈,羯人有重甲和大盾,被石头砸死的并不多,大多数只是受伤而已。   这百多名羯人盾牌被砸裂,盔甲被砸的凹了进去,口鼻间有鲜血溢出,却依旧咬牙强撑。   后边的羯人甲士快速通过,惨烈的搏杀再度开始。   即便以崔瑾之能,也无法挡住羯人潮水一般的疯狂进攻,手中长剑也黯淡了许多。   羯人开始推进,己方步步后退。   倒下的尸体越来越多,将泥道铺平,加快的后方羯人的脚步。   整个山道已经变成了血肉磨盘,无数躯体倒下,被践踏……   巨大的血腥气直冲云霄,昏沉的天空中,秃鹰来回盘旋,远处山林中狼嚎一声接着一声……   李跃回头望了一眼自己的部众,山道就这么大,填再多的人上去也是徒劳。   恐怕羯人也希望如此。   毕竟他们有装备和兵力优势,耗下去,他们的胜算更大一些。   “三弟!”孟开眉头紧蹙。   已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   后方厮杀声越来越大,似乎魏山也顶不住了。   不过越是危机关头,越是要沉住气。   山上的石头如雨点一样落下,已经在山道上堆积,严重影响了羯人后方兵力投入,有人还脚下一滑,从山道上摔了下去。   李跃临机一动,如果用石头把山道堵住,那么前面的羯人岂不是瓮中之鳖?   “砸,所有人搬石头,不求砸中人,只求把山道堵住!”李跃第一个冲到后面去搬石头。   众人早就习惯性的听命于李跃,纷纷去搬石头。   没有石头就砍树挖土往下倾洒。   但羯人将领很快就发现了李跃的企图,派人快速清理。   两边就这么僵持着。   不过前阵的压力大大减小,羯人推进的步伐被遏制住了。   此时崔瑾已经身披数创,盔甲早就被羯人的刀矛戳烂,全身染血。   李跃赶紧让田豹子把他换下来。   田豹子身为盗贼,也是硬汉,二话不说,带着一群衣衫褴褛的山贼,提着斧头、铁锤等物上去砍砸。   虽然混乱,却比崔瑾的刀矛管用。   “三弟!”孟开骑在马上,跃跃欲试,惨烈的厮杀,早就让他饥渴难耐。   不过他这支人马,是作为最后的生力军用的。   眼下还没到最后一刻。   “兄长为镇山之人,不可轻动。”李跃暗搓搓的拍了个马屁。   孟开目光闪烁,但还是有掩饰不住的喜色,“三弟所言甚是。”   想要封住山道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堵住一两段没用,羯人很快就清理出来。   而山上人的体力在快速消耗之中。   眼看落下的石头、树木、泥土越来越稀薄,忽然后山上一阵嘈杂。   原来是月姬那帮孩子说动了山上的家眷,老弱妇孺一齐出动,连木车都带来了,一车一车的向前面送石头木头。   连五六岁的稚童都抱着石头步履蹒跚的往前面送,一个瘦弱老妇推着沉重的木车摔倒,又从泥泞中爬起,继续推车……   李跃看的又感动,又心酸……   华夏沉沦,最惨的就是他们。   士族豪强王子公孙们衣冠南渡,继续在江东争权夺利荣华富贵,而这些北方百姓们,失去了自己的家园,失去了祖祖辈辈繁衍的土地,失去了自己亲人……   忽然之间,李跃隐隐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了。   个人荣辱、利益,在这黑沉沉的世道前又算得了什么?   匈奴、羯人、鲜卑,都是背靠自己的族群才能兴盛起来,如果司马家不内斗,没有八王之乱,这些胡虏怎会有半点机会?   “努力,羯奴扛不住了!”李跃振臂而呼。   这场战争不是李跃一个人的,如果羯人攻上山,两边这么大的仇恨,只怕所有人想痛快的死都没那么容易。 第十八章 接战   有了他们的援手,山上的石头、树木、泥土暴雨一般落下,连清理山道的羯人都被直接掩埋。   山道终于被阻塞住了。   前面的羯人被田豹子、周牵合力解决。   西山道的危机暂时解除,但南山小道却崩溃了。   身上插着几支羽箭的魏山被乞活军们抬回。   “杀贼!”魏山人还清醒着,发出一声怒吼。   “南山羯奴极为凶猛,识破了我们的埋伏,攻了上来!”一个血染全身的乞活军禀报道。   去的时候七八百人,回来的时候,只剩下两三百人,减员超过三分之二,而且人人身上都有伤,可以看出他们尽力了。   “李……头领,魏山……无能!”魏山一身是血,满脸羞愧难当。   李跃安慰道:“魏将军安心养伤,其他的交给在下!月姬、月姬,带将军下去疗伤。”   魏山的伤不重,之所以倒下,是因为力竭。   不知不觉间,月姬已经成为左右手。   月姬带着几人上前,将要抬走魏山的时候,魏山忽然一把抓住李跃的手,“李……兄弟,定要……守住黑云山,守住……这些活口!”   “好!”不说为了他们,就算是为了自己,也要守住黑云山。   魏山的武力李跃知道,其实跟崔瑾差不多,崔瑾因为宝剑之利,加上头脑敏锐,所以才势不可挡,但魏山骁勇善战,经验丰富。   如果他的七八百乞活军占据地利、先机都抵挡不住敌人,说明南山小道上的羯人非比寻常。   “兄长!”李跃喊了一声。   孟开举起从羯人手中抢来的长槊,“等候多时矣!”   不过他身边的三四百步骑,略有些单薄。   李跃回望了一眼正在喝粥的崔瑾,崔瑾如有灵犀一般道:“兄长、三弟且去,西面有我在,断不会失手!”   “杀敌!”李跃左手菜刀,右手环首刀,大踏步向前。   一千部曲跟在后面。   赵广的部众装备不错,有四五百人披着皮甲,还有五十多名铁甲,虽然很多人都是东拼西凑而来的,挂在身上,仿佛一块块补丁,但有东西和没东西在身上,是不一样的。   南山空地上静的出奇,长草和灌木高及胸口。   天空昏沉而低暗,仿佛要压在黑云山上一般。   前方草木之中,几百道凶残的目光扑闪着,看到李跃、孟开率兵前来,“轰”的一声,从草木中站起。   仿佛无数毒蛇从草里昂起身躯,吐着信子,瞬间刮起了一道腥风。   为首一将,身躯不高,却极其强壮,有如铁塔。   一看这阵势,李跃就知道棘手。   因为对方在击败魏山的乞活军后,没有无脑的冲上,而是躲在此地恢复力气,以逸待劳……   山道被他们攻破,黑云山的地利已经没有了,面前只有一片平地。   身后部众面有惧色。   他们跟随赵广吃香的喝辣的,日子过得不错,反而没有乞活军们的亡命之气,甚至连田豹子的盗贼都比不上。   对面的敌将已经举起了刀,朝着己方,给人的感觉如同一个屠夫,眼神轻蔑无比,仿佛面前站着的不是人,而是一群待宰的羔羊。   整齐的脚步声轰鸣而起,盔甲铿锵,仿佛催命符咒一般。   如此声势,竟然逼的部众们后退起来,将李跃暴露在最前面……   所有人都可以退,唯独他不能退。   一退,人心就散了。   “咻”的一声,一支羽箭从两百步外射出,被冷风吹偏,贴着李跃的脸飞过。   李跃心中暗骂一声他娘的,嘴上却吼道:“不胜则死!尔等还有何退路?”   有两百多人踏前一步,挺起长矛,摆出了阵势。   但更多的人只是观望,甚至后阵已经有人逃走……   不过逃走的人很快发出惨叫,身体被一支长槊挑起,孟开寒着脸,杀气腾腾的望着众人,“后退者死!”   说完,将尸体扔在地上。   其他逃卒也被孟开的部众砍翻在地。   部众们的士气终于被逼了上来,重新走到前阵,竖起长矛。   这支赵军给李跃感觉有些不一样,虽然只有数百人,但展现出来的气势,甚至超过了西山那边的三千人。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南山小道极其难走,对方没有战马。   而孟开这边有一支四十多人的骑兵。   安全起见,李跃派人回去,让崔瑾、田豹子、周牵等人随时支援。   轰、轰、轰……   赵军一步一步的走进,行走之间,一支支羽箭飞出,有数支箭极其精准的命中己方的咽喉或者眼眶。   众人又是一阵惊恐。   “想想你们在山上的父母、妻儿!今日之事,有死无生,何惧之有!”其实李跃心中也有惧意,一小半来自气焰嚣张的羯人,一大半则是来自身边不靠谱的部众。   还好这些部众并非无可救药,他们也许不在乎这场战争的胜败,但一定在乎自己父母妻儿的性命。   生死存亡之际,很多人还是咬牙挺着刀矛冲了上去。   站着不动只会被对方精准射杀。   人都是被逼出来的。   李跃不知道对方有多厉害,却知道如果不将对方干掉或者击退,那么山上所有人将死无葬身之地。   没有阵列,也没有指挥,仿佛潮水一样撞了过去。   一看就知道赵广平日根本没有训练,全凭个人悍勇。   阵阵血浪在阵前爆开。   如果己方部众是潮水,那么对方就是磐石,潮水虽然凶猛,却终究无法撼动磐石。   在羯人井然有序的刀矛面前,部众们前仆后继的倒下。   有人被近两丈的长矛提起,挂在半空中,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却引来对方的狞笑声。   有人被一刀劈下头颅,脖颈中的血喷的老高……   这六七百的羯人,呈偃月之形,任何一点受到攻击,都会召来左右三四人的攻击。   仿佛一把刃口向外的镰刀,收割着己方部众的性命。   虽然对方也有伤亡,但往往三四个人才能换一个羯人。   装备、训练都不在一个档次上。   尤其是对方的将领。   眼看己方又要崩溃,李跃咬牙,准备率身边的两百人冲上去,但孟开却先一步发动。   吁——   战马发出一声声的咆哮,孟开一手夹住一支长槊,踏着茂盛的野草冲了过去,嘴中爆出歇斯底里的怒吼:“杀羯奴!” 第十九章 援兵   无论孟开之前有多少私心,但在战场上,却无疑是一个响当当的汉子。   两杆长槊宛如毒龙一般,从李跃部众身后忽然杀出,长槊本就为破甲之用,左手直接刺死一名羯人,右手将一名甲士挑了起来。   一名羯人,加上厚重盔甲,近两百斤,孟开一只手就挑了起来!   虽然借助了战马冲锋之力,但没有强大的膂力根本做不到。   看来平时与自己切磋时,孟开根本没用全力。   战场上瞬间安静下来,羯人目光里终于出现了惊骇神色,而己方却是一阵欢呼。   刚才低靡的士气瞬间暴涨起来。   此消则彼长,羯人再凶残也是人,遇上更凶残的孟开,胆气为之一夺。   “杀!”   四十多名骑兵都是跟随他多年的老部下,如他一般,悍勇而疯狂,冲击着羯人的偃月阵。   磐石也经不住他们的雷霆一击。   山上所有人都奋战了四五个时辰,唯独他们养精蓄锐,一直到现在。   孟开起手刺死了两人,长槊扫动,又接连抽翻了三人,如同一把利刃,深深刺入羯人阵列之中,羯人精心准备的阵列被冲的四零八落。   没有阵列,羯人的战斗力大打折扣。   混战之中,羯人的优势渐渐被抵消,两边逐渐均势。   李跃送了口气,只要抵挡住了这群羯人的第一波攻势,撑到崔瑾、田豹子、周牵等人来支援,就会赢得最终的胜负。   这群羯人虽然精锐,但兵力并不多。   蚁多咬死象,耗也能把他们耗死!   “呔,兀那贼将,可敢一战乎!”战场上忽然响起一声暴喝,敌方将领终于按捺不住了,手提一杆长矛越众而出。   别人的长矛大多两人高,但他身材较矮,衬的长矛更长。   听到喊声,李跃暗叫不好。   此时只要拖着,等着后方支援,就能消灭这群羯人。   孟开已经是己方的精神寄托,如果他有个三长两短,刚刚稳定下来的战场,又会生出变故。   但孟开毕竟是孟开,受到挑战,红着眼勒转战马,狞笑着向敌将发起冲锋。   两人之间并不是一马平川,两边百余人在厮杀。   敌将身边还有三十多名亲卫,也端起了长矛。   孟开不管不顾,直接带着二十名骑兵冲了过去……   其实一看到那员黑塔一般的敌将后,李跃心中就有种不妙的预感。   这人看似粗猛,实则猴精。   能突破魏山的埋伏,击溃占据地利和先手的乞活军,又怎会是庸手。   而且他挑战孟开充满了算计。   其一,孟开战马冲杀小半个时辰,速度和锐气已不复当初。   其二,说是单挑,但他身边还有三十多名甲士列好了阵势以逸待劳,就等着孟开撞上去……   整个战场就靠孟开的骑兵建立起微弱的优势,孟开若是被敌将牵制住,靠赵广的部众只怕难以撑到援兵。   以孟开的性格,只适合冲锋陷阵,而不能统筹全局。   屋漏偏逢连夜雨。   此时西山那边又传来的喊杀声,应该是羯人休息了一阵,恢复体力后,又发动了进攻。   李跃心中一惊,如果西山那边又打了起来,岂不是说明没有援兵了?   “所有人,进攻!”李跃举起刀,下达了进攻命令。   身边的两百多部众和孟开的三百多步卒举起了刀,冲向战场。   轰隆一声,阴沉的天空忽然爆出一声雷鸣。   紧接着,暴雨倾盆而下,淹没了整个战场。   也淹没了百步之外向敌将发起冲锋孟开的身影……   暴雨没能冲刷掉战场的血性,反而让战争变得更加残酷。   昏沉之中,谁也不知道雨幕之中,什么时候什么角度会有一把长矛忽然刺出。   朦胧的战场上步步杀机。   高度紧张之下,不仅要防备敌人,还有防着自己人。   就在五步之外,李跃亲眼看到一名黑云山部众被雨幕中忽然挥出的刀砍断了脖颈,但挥刀之人并不是羯人,而是黑云山袍泽。   他迷茫的看着袍泽的尸体,旋即被右侧刺出的长矛洞穿了身体,惨叫一声,倒在失去头颅的袍泽身上。   反观羯人,他们因为训练有素,往往四五人一伙,呼喊着什么。   以声音确认其他羯人。   这让李跃认识到正规军和山贼流寇之间的差距。   羯人纵横中原三四十载,能从一众对手中脱颖而出,绝非侥幸。   黑云山部众不缺勇武,但缺少训练。   战争不是一个人冲锋陷阵,而是一个群体协同作战。   越来越多黑云山部众倒在血泊里,大雨迅速砸在他们的脸上,冲刷着他们身上的鲜血,看到同伴的惨状,有人直接逃进大雨中……   李跃忧心如焚,却也无可奈何。   唯一的优势是孟开的骑兵,但这场大雨,让骑兵的优势荡然无存。   也不知道孟开是生是死。   周围只有淅淅沥沥的雨声,间或穿插一两声惨叫。   冰冷的雨水砸在脸上,让李跃清醒了许多,这么杀下去,败的肯定是自己,朦胧之中,前方忽然出现两个身影。   李跃一惊,正准备一刀砍过去,却见两人一动不动。   走进一看,原来是一个羯人和一个黑云山部众,直立的羯人从上往下长刀从背部刺入,透胸而出。   但矮身的部众的刀却从下往上,从胯下刺入其腹。   两人就维持着死前搏杀的动作。   羯人一大优势就是厚重的盔甲,在战场上横冲直撞。   望着两人,李跃心中一动,“趴下,从草中进攻,凡穿胫甲、皮靴者,依此法偷袭之!”   黑云山穷的都快喝西北风了,别说胫甲、皮靴,能有一双草鞋就不错了,大部分人都是赤着脚……   即便是所谓的甲士,也不过是上半身。   至于下半身,怎么凉快怎么来……   李跃第一个趴在草丛中,匍匐向前,没几步,就看到前方出现三双穿着胫甲的脚。   向左右使了个眼色,同时暴起,长刀自下而上刺出。   羯人没想到还有人从地上攻击,加上大雨和草木的遮掩,完全没有防备。   三名羯人甲士立即毙命。   如果是正面,要杀三名甲士,绝不会这么轻松。   一击得手,周围人都兴奋起来,遇到同伴,也让他们趴下,躲在草木之中。   大雨滂沱,鲜血和雨水混杂在一起,一起缓缓流淌着。   没过多久,羯人似乎预感到了不对,“结阵、结阵!”   “拔西利、拔西利!”   结阵,李跃听得懂,但后面的话就一头雾水了。   羯人其实就是匈奴的一支,汉时称羌渠,从葱岭迁徙而来,安置在上党一代,虽然早已汉化,但石虎上位之后,其父子有意胡化,因此北地再度出现匈奴语。   大雨之中到处他们的呼喊声。   羯人的长矛时不时的刺向周围的草木之中,有好几人中了招。   再想靠近他们就没那么简单了。   忽然之间,喧嚣的战场再度沉寂起来。   只有稀里哗啦的雨声。   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时辰,后方的援兵还没来,说明西山的情况也不乐观。   李跃心中一叹,自己已经尽力了……   昏沉的天空中,偶尔划过一道电光,雷声地动山摇,仿佛要将整个黑云山翻倒过来。   一道闪电落在左前方三十步外的大树上。   将大树劈成了两半,火光阵阵,照亮了雨幕之中羯人的铁甲。   大火没烧几下,就被大雨浇灭了。   一切又恢复到寂静之中,只有沉闷的雨声。   忽然,西面、北面、东面传来巨大吼声,仿佛雷鸣一般,“杀羯奴!”   “杀羯奴!”   地面也被踏的山响,完全淹没了雨声。   声势极为惊人,仿佛漫山遍野都是黑云山部众。   援兵终于来了! 第二十章 退   一道道闪电划破暗沉的天空,雷声与呼喊声隐隐重叠,仿佛有人在天上怒吼。   梁犊剧烈的喘着粗气,穿着笨重的盔甲在暴雨中大战,对体力的消耗极大。   而他的胸前有一道触目惊心的狭长伤口,血肉连同盔甲一起被撕开,血流如注,但很快被雨水冲刷。   这是刚才那名贼将带给他的。   此人的骁勇实在令人震惊,梁犊已经很长时间没有遇到如此强悍的对手了。   不过,在他刺中自己时,也被身边的甲士刺中。   战马当场殒命,将贼将甩出去,也不知是生是死。   雷声、吼声,让梁犊心中不安起来。   “退吧!”孙伏都望着昏沉的天幕,心中也是一片惊惧,漫山遍野的呼喊声,证明黑云山还有战力,再打下去,剩下的几百人只怕要全部交待在这里了。   小小的黑云山,居然让高力禁卫损失两百多人,龙腾中郎也阵亡三十多人,西山那边进攻也不利,只怕伤亡更大。   孙伏都都不知道怎么向石虎交代。   目光斜向梁犊,心中很快就有了主意。   此人是最好的替罪羊,所以他不能死在这里。   “属下还能再战!或许贼人是在虚张声势而已!”梁犊愤怒的抬起脸。   “如果不是呢?”孙伏都望着他。   黑云山众贼表现出来的战力让他心惊不已,恍惚之间,他想起永嘉五年(311年)十月,随石勒率步骑四万攻打荥阳时的场景,当时也是惨败而归,而且还是拜在数千流民军手上。   荥阳……   孙伏都望着莽莽群山,当年那人的后代应该还活着。   羯人之所以残暴,是因为恐惧。   数万羯人处于汉人的汪洋大海中,又岂能睡的安稳?   石虎不断迁徙诸胡至河北,其实也是为了壮胆,借羌人、氐人、匈奴人的力量压制河北汉人。   孙伏都心中的恐惧完全被唤醒。   “属下冲杀一阵,便可知其虚实!”梁犊却不愿放弃。   太子石宣不是一个好脾气的人。   “倘若一支贼众抄掠南山小道,你我俱为瓮中之鳖,到时候想退也退不了了,你若愿留,就留下吧,本将先走一步!”孙伏都一刻都不想多留。   暴雨、雷电、贼寇,还有越来越近的夜色,一切都在加重孙伏都的心中的恐惧。   即便是龙腾中郎们,到了此刻,早已筋疲力尽。   孙伏都还不想把自己的一切都葬送在这里,丢下这句话,转头就走,龙腾中郎们紧随其后,仿佛一刻都不愿在此地多留。   雨水从梁犊头顶滑落,顺着脸,流入嘴中,竟然有些苦涩。   孙伏都的心思他何尝不知?   石虎虽然素有残暴之名,但他的残暴只争对汉人,对羯人通常比较宽容。   当年石虎杀石弘自立,老羌姚弋仲称疾不贺。   石虎累召之,乃赴,直接当面叱责石虎的篡权夺位之举,“奈何把臂受托而反夺之乎!”   石虎不仅不怪罪,还加持节、十郡六夷大都督、冠军大将军……   如果是汉人敢这么说,只怕早就被碎尸万段了。   现在孙伏都在众目睽睽之下退走,身边的高力禁卫们士气全无,他们鏖战多时,纵然是铁打的,也撑不住了。   梁犊望着呼喊声传来的方向,心中有六分把握确定敌人是在虚张声势,然而,此时此刻,他说什么都没用了。   周围甲士们纷纷望来,眼神中再无之前的嗜血和凶残。   “退!”梁犊嘴中艰难吐出这个字。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先活着回去吧,太子还有用得自己的地方,应该不会赶尽杀绝……   一道道闪电划过天幕,轰隆隆的雷声在雨幕中炸裂。   夜幕快速笼罩大地,更看不清战场情况。   冰冷的暴雨的中体力在快速消耗着,寒意浸透皮肤,在身体里乱窜。   直到崔瑾带着人寻了上来,“三弟,羯奴退了!”   “为何不追杀?”李跃打了一个喷嚏,全身发寒。   这股羯奴战力强大,多杀一个,都是对北方百姓的一次复仇。   崔瑾也不说话,然后苦笑一声。   李跃一愣,这才看清他身边的白发老妇和孩童,瞬间就明白过来,“疑兵之计?”   黑云山有多少人,自己是知道的。   就算把所有男丁都凑出来,也不可能弄出这么大的阵仗,更何况南山还要抵挡羯人的进攻,不可能把兵力都调过来。   那么只有一个可能,崔瑾在虚张声势。   崔瑾点点头,“你走之后,西山羯奴再度发动猛攻,已经没有人手支援南山……我想出此计,月姬姑娘发动山上所有老弱妇孺,连伤兵都一起来了,终是吓走了羯奴……”   李跃才知道原来形势已经危险到了这种地步,“西山如何了?”   大雨滂沱,雨声掩盖了一切,看不到也听不到那边的动静。   崔瑾道:“原本形势危急,幸亏这场暴雨,冲毁山道,羯奴上不来,只能退走。”   黑云山终究还是守住了,尽管伤亡巨大……   “对了,兄长……快去寻找兄长!”李跃一拍额头,放下的心又悬了起来。   南山之所以能抵挡住这支精锐羯人,多亏了孟开在最危险的时候率骑兵义无反顾的冲了上去。   虽然孟开阵亡了最符合李跃的利益,但兄弟的情分是货真价实的。   同样,如果危急之时,孟开不出手,那么陷入危机的肯定就是自己……   做人如果做到打自己兄弟的主意,实在太失败了。   崔瑾有智将的天赋,而孟开无疑是猛,将来都是自己的助力。   崔瑾连忙带着几十人前去寻找。   南山的空地就这么大,也许是因为天黑,也许是因为众人精疲力尽,始终没找到孟开。   “难道被羯奴抓去了?”李跃心中有些难受。   仔细想想,孟开虽然对外人凶残,但对自己还是不错的。   各种记忆在脑海中浮现。   三年之前,旱灾,豫州为之赤,黑云山饿死一半的人,是孟开一人一把刀下山,从季家堡抢到了半袋粮食,将崔瑾和自己喂活过来。   为何他对季家堡有如此大的执念?   因为季家堡附近土地肥沃,不愁吃喝……   比山上的环境好太多。   “兄长!”李跃在大雨中呼喊着。   但黑夜已经淹没了一切…… 第二十一章 战损   回到山寨,李跃全身发寒,头脑昏沉。   连场剧斗,又淋了近两个时辰的暴雨,五月的暴雨,犹带着寒意,如果不是身体强壮,早就一病不起了。   昏沉中,感觉有一双柔软的小手在为自己擦拭身体。   又喂了热汤。   照顾了一夜,第二日晌午李跃出了一身大汗,人才好转了一些。   睁开眼就看到月姬累的伏在床沿边睡着了。   不用想就知道昨夜她照顾了自己一宿。   扫视屋子,李跃一愣,感觉自己是在做梦。   明净的窗扉,一尘不染的竹地板上还铺着地毯,两张画着仕女的屏风立在左右,屋子正中一尊螭纹铜炉里升起袅袅青烟,幽香扑鼻。   几个木案上整齐的堆满了竹简,有半个屋子之多,其中一个木案上居然放着泛黄的纸书。   墙壁上还贴着一副书法,各种奢华之物济济一堂……   屋子不仅奢华,还宽敞的有些过分了,住上四五十人都没问题。   此屋自然是赵广的,虽是个土匪头子,却极爱附庸风雅,平时就喜欢儒生打扮,一身儒袍,常带着一顶不伦不类的进贤冠,以显示自己的身份。   也不知道已经成了死鬼的赵广识不识字。   生活作风往往能看出一个人的品性,山上这么多人啼饥号寒,赵广却抓住一切机会享受,难怪要投降羯人换取荣华富贵了。   李跃略扫了一眼,没兴趣在这些东西上花费时间。   轻脚走到屋外,两个人高马大的部众提刀守护在门前,见到李跃,目光崇敬。   暴雨已经停了,不过天空依旧昏沉沉的,到处都是潮湿的水汽。   “找到孟头领没有?”没有孟开的消息,李跃的心总感觉悬着。   两个护卫面面相觑,显然这些事情不是他们能知道的,“不、我等不知。”   正在此时,周牵赶来,“可喜可贺,李头领安然无恙。”   “寻到我兄长否?”   周牵拱手道:“崔头领昨夜带人在南山搜寻,到现在还未归!”   都过去一夜加一个上午了,还没找到,希望不大。   李跃心中一阵难受。   周牵安慰道:“孟头领吉人自有天相,没找到尸体,就说明人还活着。”   也只能这么想了。   羯人俘虏他的几率不大,以当时战场的环境,羯人若是抓住了他,肯定直接报复。   孟开又不是什么大人物,没有带回去的价值。   既然没被羯人俘虏,又没发现尸体,那么只有一个可能,孟开自己走了……   留在山上,与自己的矛盾只会加剧,因为他也是一个野心勃勃的人。   跟乞活军的关系不好,而自己救了薄武,又击退了羯人,声望大涨,他夹在中间,自然难受。   李跃心中一叹,回想起战前孟开落寞的背影,可能那个时候,他就有了去意。   “山上伤亡几何?”   只要孟开还活着,一切就都还好,总会有再见的时日。   周牵赶来,正是为了禀报此事,“各部阵亡七百七十三人,轻重伤一千六百人,杀敌六百一十九人,俘虏五十七人,缴获盔甲刀矛弓箭盾牌等共三千余件,其中铁甲五百三十一套!”   整个黑云山加起来也就三千不到的部众,阵亡近八百,伤了近两千,基本就是人人带伤了……   这还是在有天时地利的情况下……   李跃一阵心痛,这代价未免有些惨重了,重伤的人还不知道能不能救回来,“山寨事务,就有劳周头领了,在下赶紧抢治伤卒。”   周牵如下属般拱手一礼,“头领放心。”   这么短的时间,能把数据统计到个位数,而且熟记于心,已经说明了他的能力。   这年头不缺提刀的莽夫,却非常缺周牵这种干才。   后世常说治天下,一个县的人才就够了,黑云山上也是藏龙卧虎。   李跃带着人赶到伤兵屋舍。   房屋依旧脏乱,一进里面,就嗅到了一股霉味和腐臭气味。   很多人连一张草席都没有,就那么躺在潮湿的地上,眼神麻木,仿佛他们自己放弃了自己。   直到看到李跃赶来,众人的眼神才有了一丝温度和光彩。   “头领!”   “寨主!”   伤兵们惊喜的喊道,有些人眼中泪光闪闪。   这些人在战场上面对装备精良且凶残的羯奴不皱一下眉头,却在这个时候流下眼泪。   李跃一时大为感触,“有我李跃在,就不会不管你们!”   伤兵们大喜,纷纷感恩戴德起来。   “将赵广的屋舍清理出来,作为病舍,再熬些肉粥,烧些热水。”   赵广屋子李跃实在住不惯。   一来是死人的东西太晦气,二来太奢华容易腐蚀斗志。   人享受多了,就不愿玩命了……   现在的李跃一言既出,有的是人效力。   屋舍很快就清理出来,伤病们也在家眷的抬扶下,换到了赵广的屋子。   上梁不正下梁歪,赵广屋子周边的几间屋舍都不错,全部作为病房用。   里面的东西都被清理出来,竹地板上早已铺上了草席,地毯当成了被褥,赵广的大床,在李跃的建议下,分给受伤最重的薄武。   从赵广屋舍、地窖里面弄出来不少东西。   钱帛、金银、盐、酒等,最过分的居然有一千多石粟和豆,难怪他的手下一个个都面色红润,原来是藏了私货。   有些这些东西,山上缺粮的燃眉之急算是解除了一半。   能用的都拿去用了,书籍李跃自己留着,乱世中,这东西金贵,有时间还是要翻一翻的。   “可惜……”月姬在身后嘟哝了一句,眼神甚是不舍。   她能识文断字,还通医术,自然不是寻常人家的子女。   “生于忧患,死于安乐,没到享受的时候。”李跃可不想步死鬼赵广的后尘。   用他的东西收买人心,不是更好?   月姬温柔道:“头领所言甚是。”   伤员有一千多人,能站起来的早就站起来了。   不过仍有七八百人,这么多人靠李跃和月姬两人显然忙不过来。   所以干脆从家眷里面挑手脚麻利的年轻女子,分成两组,李跃一组,月姬一组,边看边学。   轻伤的,清洗之后直接以烙铁烙了。   重伤的才缝制伤口。   有些伤到了内脏,没有麻沸散,疼也能把人疼死。   而且人在剧疼的时候回挣扎颤抖,手术根本没法做。   李跃心中一叹,只能简单包扎,听天由命。   不过这些伤员全都心里有数,早已看淡了生死,只求李跃能照顾好他们的父母和孩子。   “诸位放心,从今往后,你们的父母子女,不会再挨饿受冻。”   说出这些话的时候,心中其实并无多少底气。   这世道上的事,谁又能说的清?   无非是走一步看一步而已。   不过,在李跃说出这番话时,一直昏睡在床的薄武的眼皮动了动…… 第二十二章 内   “你们有没有觉得他像极一个人?”夜深人静的时候,薄武身边聚集了十几个头发花白的乞活军。   屏风将薄武的床榻隔成了一个小间,外面的人因伤病早已熟睡。   几个老卒茫然的摇摇头。   薄武翻身坐在床檐上,目光锐利如刀,其实他人早就醒了,只不过山上这两天太过混乱,也就被人忽视了。   “嗯,许是我多想了。”薄武摇摇头。   其中一个白发乞活军道:“此子智勇双全,若非他力挽狂澜,只怕黑云山此次抵挡不住羯奴的进攻,山上的人一个都活不下来,也等不来广宗和陈留的援兵。”   赵广要投降羯奴,其实乞活军们早就得到了风声。   薄武第一时间向广宗和陈留求援,名为借粮,实则是求援兵。   但此举让赵广警觉,先下手为强,从而爆发火并,并引来羯人攻山。   “虽是如此,但此子野心亦不可小觑。”另一个乞活军低声道。   他们转战南北几十年,经历的风浪多了,什么人什么性子,一望便知。   一人感叹道:“野心?若非他救治,我们多少老弟兄都活不过昨日。”   “说的也是,无论如何,我们乞活军都欠他一个人情。”   “头领如何处置此子?孟开那厮一向不怀好意,我们早就要动手除掉他,幸亏这厮聪明,提前跑了。”   “嗯,孟开是孟开,他是他,不可混为一谈,他救了老夫一命,自然是老夫的救命恩人,至于野心,谁人没有?快三十年了,我们汉家未出一个英雄……”薄武幽幽一叹。   永嘉之祸后,大河南北曾有无数汉家英雄。   单是乞活军中就有不少英雄豪杰,前有田禋、李恽、薄盛,后有陈午、王平、刘瑞,与石勒石虎互有胜负,鏖战多年。   流民军中亦有祖逖、刘琨、李矩、邵续、魏该、苏峻等豪杰。   一个祖逖险些收复整个北方,一个苏峻就能搅的江左天翻地覆。   而现在,羯赵崛起,整个北方竟然万马齐喑,北方遍地胡尘,竟无一人举起大旗反抗羯赵……   “头领是说,此子乃英雄也?”   “至少他救了你我的性命。”薄武不胜唏嘘道:“当年我等奉命南下荥阳,为的不是小小一座黑云山,而是蛰伏在此,吸纳中原豪杰,为收复洛阳做准备,只可惜……我们乞活军一代不如一代了……也不知何日能复我汉家江山。”   众人沉默起来。   即便是乞活军的首领李农,在石虎的恩遇下,也没有当年的斗志。   “派人请广宗和陈留的兄弟们回去,送些粮食来即可。”说了一阵话,薄武感觉疲惫,毕竟有伤在身,翻身躺下。   众人为其盖好被褥,识趣的退下了……   花了三天时间,才将伤员处理完。   女人们平时没事就穿针引线的,很快就适应了。   其中几个手脚麻利做事勤快的,李跃让月姬记下名字,以后专门负责伤员的护理。   剩下的护理事宜,交给月姬即可。   崔瑾搜遍了整个南山,都没有找到孟开的踪迹,还下山追着羯人打探,没见他们带着俘虏。   “兄长定是走了。”崔瑾垂头丧气道。   孟开的离去,跟他也有些关系,当初是他将赵广的部众分给自己,以表支持,迅速稳定了人心,但也可能伤了孟开的心。   “不就是一个黑云山吗?我们兄弟齐心,到哪里不能打出一番天地?”崔瑾仍在叹气。   人的性格决定命运。   其实仔细想来,孟开的离去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他留在山上,有可能加剧互相之间的隔阂,乞活军、流民等跟他都不对付。   只有田豹子的盗贼跟他关系不错。   “放心吧,以后我们还有见面的机会!”   这并不全是李跃的安慰,以孟开的武力,在这世道到处都有用武之地,无论他想再立山头,还是投奔某个势力,总会有消息的。   人各有志,不能强求。   现在不是想孟开的前程,而是黑云山的前程。   虽然击退了羯人,但各种危机仍没有解除。   粮食、羯奴、内部……   有赵广私藏的粮食,可以支撑一两个月。   羯人吃了个大亏,伤亡不可谓不大,即便想要报仇,也要等些时日。   所以眼下最大的问题还是内部。   此次大战也暴露出很多问题,也不是黑云山部众没有战斗力,而是山头太多,良莠不齐,都有自己的心思。   被羯人逼的没办法,生死存亡之际,才不得不团结起来。   这样的队伍肯定没有战斗力。   黑云山想要壮大,首先要确立一个寨主,然后整合各大山头。   如今山上,最强的一股势力自然乞活军,薄武成了绕不过的坎儿,没有他点头,黑云山跟以前没什么两样。   想到此处,李跃又回到了病房,为薄武检查伤口,擦拭身体,重新缠上绷带。   悉心照料,薄武终于醒了,“有劳……小兄弟了!”   “薄头领身体强健,伤口愈合较快,再过三五日,便可下地行走。”   江湖不是打打杀杀,而是人情世故。   想要整合黑云山这一方小江湖,首先就要跟薄武搞好关系。   “嗯,李兄弟医术了得,不知师承哪位圣手?”薄武五十多岁的人了,这一声兄弟实在让李跃有些汗颜。   “不敢当,小侄自幼跟随老仆学了几手,上山之后闲来无事,多有研习。”李跃回答的滴水不漏。   “原来如此。”薄武适可而止,没有刨根问底。   见薄武面有疲色,李跃拱手道:“头领病体新愈,多多休息,小侄告退。”   薄武微微点头,算是认了两人的辈分。   接下来几天,李跃每天都来病房,检查其他伤员的伤势,然后跟薄武闲谈几句。   薄武为人豪迈,有长者之风,不难相处,加上魏山在其中撮合,两边的关系突飞猛进。   眼看火候差不多了,李跃开口道:“黑云山不可一日无主,羯奴虽败,他日必定去而复返,小侄恳请头领主持大局!”   虽然对寨主之位有想法,但心急吃不了热豆腐,黑云山上,无论是人望、实力、背景,都是薄武为大。   这几天李跃不仅跟薄武关系处的不错,跟其他乞活军也谈得来。   薄武当寨主,自己当个谋士也不错。   李跃觉得,只要能让黑云山继续走下去,谁当寨主无所谓。   这年头活下去最重要。   薄武目光一闪,“你说的不错,黑云山不可一日无主,来人,召集山上所有头领前来议事。” 第二十三章 寨主   过不多时,山上的头领都来了。   病房也被看热闹的人围的水泄不通。   黑云山经过一连串的变故后,乞活军已经占据了绝对的优势。   “赵广勾结羯人,已经伏诛,现在该选一个新的寨主,大伙儿都说说,选谁?”薄武也不废话。   “黑云山除了薄头领你老人家,还有谁能担当此任?”乞活军们心领神会。   薄武在山上近十年人缘不错。   田豹子和其他首领也跟着起哄,“还用选?当然是薄头领。”   李跃站在薄武背后,忽然感觉周牵向自己瞥了一眼,隐隐有失望之色,但很快又低下头,默不作声。   而崔瑾则一脸疑惑的望了过来。   李跃轻轻点头,他也沉默起来。   黑云山经不起再一次内讧,薄武当寨主是最好的选择,能加强黑云山与周围乞活军的关系,粮食、援兵肯定少不了。   李跃高声道:“薄头领德高望重,寨主之位,非他莫属!”   李跃都支持了,再无反对的声音。   一切都水到渠成。   薄武双手虚按,众人沸腾的声音低了下去,“难得大伙儿抬举我这把老骨头,若是再年轻个六七岁,不用诸位推举,我自己都会来抢,只可惜岁月不饶人,挨了赵广的黑手,身体大不如前了说不定就落下病根,我还想多活几年,魏山,你说说,此次击败羯奴,保全黑云山,谁功劳最大?”   全场顿时鸦雀无声。   李跃也没想到薄武会来这么一出,无数道目光转向自己,有钦佩的,有敬重的,有希冀……   原本低下头的周牵和崔瑾也惊喜的抬起头。   魏山大声道:“还能有谁,当然是李兄弟,没有他,黑云山早就被羯奴屠了!”   薄武笑道:“你们觉得怎么样?”   这个时候,李跃不能不表下态,“薄头领,小侄只是因缘际会而已,多亏魏将军、周头领、田头领和在下的两位兄长,还有山上的兄弟血战,方能击退羯人。”   此言一出,田豹子一脸喜色,周牵眼神中也多了一重感激之色。   魏山哈哈大笑,“李兄弟过谦了,一就是一,二就是二!”   薄武道:“不错,李头领智勇双全,医术高明,受伤的兄弟都被他治好了,你们说说,还有谁更胜任寨主之位?”   “黑云山寨主若不是李兄弟,我魏山第一个不答应!”   两人就像唱双簧一样,将气氛拉了上来。   乞活军面色有些不好看,不过薄武和魏山两人发话了,其他人不敢不从。   田豹子基本就是个墙头草,谁当寨主他都支持。   周牵跟自己颇为投缘。   崔瑾不用多说。   “寨主之位合该李头领来当!”   “李头领智勇双全,定能让黑云山兴旺发达!”   恭维的话一浪接着一浪。   薄武病倒期间,基本也是李跃主持大局,将赵广的宅邸改成病房,将私藏的粮食均分给所有人……   这年头,有几人会这么干?   山上的头领,除了李跃、崔瑾、孟开三兄弟,哪一个不是妻妾成群、吃香的喝辣的?   就连薄武也是“锦衣玉食”,顿顿有酒有肉。   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   “那就不必多言,李兄弟众望所归,从今日起,为黑云山寨主!”薄武大手一挥。   人群爆发出巨大的欢呼声,连乞活军的人都手舞足蹈。   李跃没想到自己声望会这么高。   这个时候再推辞,就显得虚伪了,更何况李跃本来就对寨主之位起了心思,“既然诸位不弃,在下却之不恭,勉强为之!”   都是一根肠子通到底的糙汉,三请三让反而做作,不合他们的脾性。   “万胜!”人群沸腾起来。   到处都是欢声笑语。   “拜见寨主!”薄武第一个拱手。   接着病房内外,所有人都恭恭敬敬的拱手,“拜见寨主!”   巨大的声浪仿佛要将屋顶掀开似的。   李跃心潮澎湃,自己没有辜负他们,而他们也没辜负自己。   “从今往后,寨主之令就是皇帝老儿的诏令,谁若是敢违抗,就休怪我这把老骨头不讲情面!”薄武给了李跃最大的支持。   李跃忽然感觉,薄武似乎对自己有某种巨大期待,心中不由警醒起来,享受权利,就要承担责任。   从今往后,自己的肩膀就要扛起整个黑云山了。   “我等谨遵寨主之令!”众人的神色顿时严肃了几分。   “带上来!”魏山朝几个部众挥挥手。   五十七名俘虏被一一押到病房前,人群自动让开一块空地。   魏山道:“敢问寨主,如何处置这些羯奴!”   众人的目光再次看向李跃。   若是按照李跃以前的心意,当然会将这些身强体壮的羯人留下,充当奴隶,当牛马使唤。   但经历此战之后,已经清晰的感受到双方刻骨的仇恨。   山上不少人是是并、冀、雍三州过来的,他们的亲人死在羯人、匈奴人的屠刀之下,他们祖祖辈辈生活的家园被羯人强占,他们的土地被羯人掠夺……   这种仇恨,又岂能因为三言两语就能化解的?   站在族群的角度,石虎即位以来,有意识的残害汉民,不断迁徙其他胡族进入冀州。   冀州是什么地方?   九州之内,名曰赤县。赤县之畿,从冀州而起。   冀州者,天下之中州,自唐虞及夏殷皆都焉,则冀州是天子之常居。   华夏天子常居之地,尽为胡尘!   在场之人,谁不是心狠手辣之辈?   仁义在这个时代不过是笑话而已,狼群中的头狼,一定是最凶最狠的那头!   李跃提起刀,走到屋外。   被按在地上的羯人瑟瑟发抖,不过他们的眼神里却并没有乞求,也是仇恨。   以血还血,以牙还牙。   众目睽睽之下,一刀斩下一名羯人的头颅。   “彩!”   人群一阵欢呼,连老人孩子都兴奋的拍手。   李跃没有停下,第二颗、第三颗……   必须用这种残忍手段,向山上所有人宣示自己的狠决,这其实也是一种强大。   石虎到处屠戮,置整个北方于腥风血雨之中,谁人反抗?   这本来就是一个杀戮的时代。   易地而处,如果自己输了,只怕黑云山上所有人,都会被屠戮……   薄武和魏山也没想到李跃竟然如此狠决,眼神中不由多了一丝敬畏。   空地上,失去头颅的尸体鲜血汩汩向外流淌。   刀断了四把,刃口缺了七把。   数千人鸦雀无声,似乎没想到平时治病救人的李跃会如此心狠手辣,但他们眼中的敬畏却越发浓重。   李跃站在鲜血之中,毫不介意自己的草鞋染成了红色,举起带血的环首刀,“从今往后,我不止要带你们活下去,还要打回去,拿回我们失去的土地,夺回我们失去的家园!”   要整合黑云山,一定要有个共同的目标,让所有人都团结在这个目标之下。   所以口号不妨喊的大一些!   狂妄也好,不自量力也罢,总好过什么都不做。   “夺回家园土地!”   也许是被压抑了太久,人群歇斯底里的吼了起来,没什么比这句话更能激励人心…… 第二十四章 议事   “多谢叔父提拔。”众人散去之后,李跃单独见薄武。   人敬我一尺,我还人一丈。   坐不坐的上寨主之位很重要,可以说,薄武给了自己一块基业。   因此李跃在称谓上又进了一步。   薄武让位于自己,两人已经在一条船上,休戚与共。   “昨夜我还在犹豫,但今日听你之言,方觉没挑错人,黑云山虽小,却大有可为,右挟洛阳,左接陈留,上抵邺都,下临许昌,此英雄用武之地也!”薄武一脸欣慰。   “叔父如此说,倒叫侄儿惶恐。”   刚才口放豪言的时候还不觉得,现在冷风一吹,人也清醒了许多。   “有何惶恐?按你说的做!我们汉家儿郎就该有这般的雄心壮志!有任何难处,可以明说,我这张老脸在广宗和陈留还有几分人情在。”   如果没记错,薄武是乌桓后裔,现在反倒口口声声“我们汉家儿郎”……   “谢叔父!”李跃心中感动。   “自家人何必谢来谢去的?你且记住,不是我提拔的你,而是咱们北地汉家需要你!早几年,我也有你这般豪气,但现在不行了,一个赵广就险些要了老命,人啊,就要服老!”薄武大笑,不过笑的太猛,牵动了后背的伤口,大笑变成了呲牙。   李跃知道今日算是抱上乞活军的大腿了。   今日的薄武明显比前些时日热情不少。   得到薄武的认同,还有魏山、崔瑾、周牵的支持,山上的事情就好办了。   李跃总结了一下,之所以此次打的这么艰难,一个很大的原因就是消息太过闭塞,羯人都冲到半山腰了,山上才反应过来。   虽然有赵广的里应外合,但也说明山上太过松懈。   此外,不能总缩在黑云山,要看看周围发生的事,不能当聋子和瞎子。   “我欲组建斥候营,打探周边的消息,诸位意下如何?”李跃的第一次议事连夜召开。   薄武有伤在身,加上他地位超然,自然不需前来。   他不在,几个年轻人反而好说话一些。   “寨主此策甚好,此战若能提前探知羯人攻山,也不至于手忙脚乱,牺牲这么多兄弟。”周牵第一个附和。   魏山大咧咧道:“寨主怎么说就怎么做!”   崔瑾点头道:“组建斥候营的确是当务之急!”   这三人发话了,其他人也就只有洗耳恭听的份儿。   “既然大家都同意,那么就挑选各部精锐,还望各位通力配合。”刚当上寨主,李跃不好独断专行,大家商量着来。   当然,组建斥候营还有另外一个意图,那就是收拢一些兵权,掌握斥候营就是掌握了山上最强武力。   这是整合黑云山的第一步。   田豹子眉头一皱,明显是知道李跃的用意,目光转向一旁的魏山。   能在这乱世里当上头领,没一个是蠢材。   魏山还未说话,周牵拱手道:“我部有健士一百三十七人,自雍州一路跋山涉水而来,极善奔走、搏杀,明日便令他们加入斥候营。”   崔瑾道:“我麾下有精锐一百三十五人,明日也入斥候营。”   魏山哈哈一笑,“只要是为山上好,寨主怎么想就怎么来,我乞活军有善奔走者两百零七人,明日亦来!”   田豹子也只能随大流,“我部……有二十一人,明日……”   魏山一听不乐意了,“田豹子,你这厮也忒吝啬了,你部都是盗贼,最擅长刺探军情,打探消息,都一起挨过刀的兄弟了,别藏着掖着了!”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薄武性情豪爽,魏山自然也不例外。   田豹子干笑两声,“魏将军说的是,说的是,我部出五十人……”   “一百,是爷们就爽快些,给斥候营凑个整!”魏山伸出两根指头。   乞活军的人有个共性,那就是跟他们打成一片之后,他们就拿你当亲兄弟看。   这或许是乞活军能延续四十多年的原因。   历史上,到了宋武帝刘裕时期,竟然还有一支乞活军在江淮流窜,可见他们生命力的顽强。   乞活军最大的问题就是没有一个统一领袖,各有想法,各自为战,最终被石勒蚕食。   田豹子一脸肉疼,咬牙道:“那就一百!”   李跃冲众人拱手,“多谢!”   魏山当即回礼,“寨主言重了。”   “诸位若是对山寨有什么想法,可畅所欲言。”既然是议事,不能李跃一个人来。   几人互看了一眼,崔瑾拱手道:“此次虽然击退羯人,却是得暴雨之助,应在西山道、南山小道险要之处建关隘、箭楼,另外北山最天柱峰上备烽燧,一旦发现敌踪,可烽烟示警。”   黑云山的几座高峰上原本都有堡楼,不知何人修建,年久失修,赵广没兴趣投入在这些上面,也就荒废了。   “不止北山,东西南全部都要立起箭楼、望楼。”魏山心情不错。   赵广死了,羯人跑了,黑云山已是一番新气象,隐隐焕发着生机。   周牵道:“山上虽然有了些粮食,但未雨绸缪,为长远计,当开田耕种,黑云山承伏牛山余脉,纵横八百里,物产丰足,男人可渔猎,女人可采摘!”   见众人发言,田豹子也不甘示弱,“咱们黑云山地处中原腹地,到处是坞堡,肥的流油,也敢动动他们的心思了。”   坞堡都处在肥沃的平原之上,经营几十年,不仅有钱有粮食,还有人有装备。   魏山嘲讽道:“胡言乱语,这些坞堡哪一个好惹?荥阳的郑家、王家,颍川荀、陈、钟、辛,陈留的谢、袁、曹、虞,你敢动谁?”   一个坞堡往往聚集着一个宗族。   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凝聚力极强,战斗力也不弱。   实际上,羯赵控制的核心区域只有冀州,对大河之南采取放任态度。   只要不公然举兵造反,每年交些钱粮,石虎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大家凑活着过。   大河之南很多州郡,既臣服与羯赵,暗中又跟江左小朝廷眉来眼去的……   “魏将军不知其中诀窍,大姓咱们碰不了,但铁了心投降羯奴的,咱们为何不能碰?比如这季家堡,堵在咱们的门口,占了黑云山和汜水附近的肥田,周头领想开田,他们乐意否?”田豹子一脸油滑。 第二十五章 斥候   魏山冲锋陷阵一把好手,耍嘴皮子就是田豹子的对手了,顿时觉得他说的有几分道理,“嗯,此事还是去问问薄统领,咱们若是动了季家堡,引起其他大姓的反感就不妙了,至于粮食,已经在路上。”   当初孟开也是一心要打季家堡,被薄武当面呵斥,从而引发了双方的不愉快。   李跃进去过季家堡,里面防备森严。   一有外敌,男女老少提刀上城墙,兵多粮足。   “山上刚刚经历大战,兄弟们甚是疲惫,伤残较多,暂时不宜跟季家堡硬碰硬,还是按周头领的来,开垦山上的平地,补种豆菽黍稷、蔬菜,男人渔猎,女人采摘,先吃饱,有了力气再说!”   虽然李跃跟季家堡有仇,但现阶段,实在没有攻打它的实力。   山上的问题一大堆,衣食住行都是问题。   “是。”众人点头应允。   又商议了许多琐碎之事,几人才散去。   黑云山百废待兴,千头万绪,还要考虑各头领们的心思,其难度不下于跟羯人搏杀。   揉了揉额头,正思索着把所有事归纳一下,忽听厢房里有脚步声。   回头一看,月姬递来一张黄麻纸。   汉时,纸张就问世了,不过竹简被使用了一千多年,想改变人的习惯并不简单,知道西晋,天下稍稍安定,纸张才渐渐取代竹简。   黄檗捣烂熬取汁液,浸染纸张,呈天然黄色,可以防虫蛀,故被称为黄麻纸、黄纸,多用作抄写经书和官府文书。   李跃扫了一眼,惊喜发现居然是刚才议事时的纪要,已经归纳总结,谁在前,谁在后,条理分明。   “这是你所写?”   “是我口述,小环抄录。”月姬昂起头,等待着李跃的表扬。   一个多月的相处,跟他们的关系也融洽起来,视李跃为父兄。   “大善!”李跃大喜,这年头能识文断字的本来就少,绝大多数人都是纯文盲,连十个数都数不全。   月姬不是第一次帮自己。   羯人攻山时,也是她在后面股东老弱妇孺搬石头,才遏制住了羯人的进攻。   李跃鼓励道:“以后议事,你们都跟今日一样。”   月姬欠身一礼,便下去了。   第二日,整个黑云山都开始忙碌起来。   周牵将男人女人分成了三十多队,打猎、捕鱼、采摘、开垦,井然有序。   似乎这才是他的才能。   以前在赵广手下,大家的心思都在尔虞我诈上,没人做实事。   黑云山连接着伏牛山系,而伏牛山是秦岭余脉,纵横八百里,这时代人烟稀少,山中遍地是野兽和野菜,山上蜿蜒而下的河流中,颇多肥鱼。   崔瑾忙着修建关隘、箭楼、望楼,还将雨水引入西山的凹地,形成一片沼泽,沼泽上建有仅供两人通行的栈道,让上山的路更为艰险,沼泽里则养上鱼苗。   魏山、田豹子说到做到,承诺的人全部送来。   一共八百七十五人。   不得不说,经过一场血战,这些人终于有了些精锐的样子。   不过人都是有私心的,魏山是响当当的汉子,一口唾沫一口钉,说是精锐,就绝不打折扣,送来的也是龙精虎猛之辈,一看就是杀人放火的好手,虽然略显瘦弱,但精气神却不错。   崔瑾、周牵是自己人,不消多说。   田豹子和其他头领送来的就有些一言难尽了,懒懒散散,弱不经风的,有几个还是皮包骨,李跃感觉他们随时要被风吹走……   斥候关系到山上的生死存亡,容不得半点疏忽。   李跃宁缺毋滥,让他们和自己原有部众围着黑云山来回跑,能在黑云山往返两趟,体力绝对不弱。   饶是李跃身体素质不错,也累的不行。   两趟下来,掉队四百多人。   一清点,跑了三十多,逃兵无处不在。   还有三人被老虎、野狼还是别的什么野兽咬死了,残肢断臂,血肉淋漓……   生死有命,大家都习以为常了。   天下大乱,人口锐减,野兽遍地。   当年石虎欲从海路进攻燕国慕容家,征十几万百姓打造渡船,但十几万人赶往青州,粮草不济,饿死、被野兽啃食的竟然占到一半以上……   剩下一千二百七十多人,人人眼神坚定。   “从今往后,我们就是生死与共的兄弟、袍泽!”李跃大声道。   “生死与共!”众人举起手臂。   这年头的人比较淳朴,乱世之中,自然崇拜强者。   李跃先杀赵广,再力挽狂澜守住黑云山,还亲手砍下五十七颗羯人头颅,落在他们眼中,自然是强者。   而李跃做的不仅这些,还治病救人,平分粮食,将自己的住处贡献出来,作为病舍,人人看在眼中。   这样的首领,他们如何能不拥护?   “抬上来!”李跃前世就最讨厌假大空的废话,直接上干货。   几个部众抬着剥好的野狼野羊野猪等等猎物,烧火、煮水、下肉。   不多时,一阵阵肉香升腾。   “斥候营是山上的精锐,就该吃最好的,喝最好的!”除了肉还有酒,李跃挥挥手,众人欢声雷动,扑向正在沸腾的大釜,也不管烫不烫熟没熟,捞起来就往嘴里送。   “以后我何老三这条命就是寨主的!”一个乞活军吃的满嘴流油。   “跟着寨主就是痛快!”另一人附和道。   “以后杀羯奴,记住今日的势头。”李跃哈哈大笑,跟这些人交流就要用他们的方式,没什么比一顿酒肉更管用。   弄到这些东西不容易。   猎物是周牵的劳动成果,酒是赵广私藏的,七十多坛,留了一半以后救治伤员,剩下的三十多坛每人一口也就差不多了。   东西多少无所谓,关键是气氛弄起来了。   “谨遵寨主之令!”有人甚至半跪行礼。   有这一千两百人,心中顿时有了底气。   无规矩不成方圆,撑着喝酒吃肉,李跃高声念着军纪,“斥候营军法只有一条,不遵上令者斩!”   简明扼要。   至于其他的就不要多想了,说多了未必记得住。   想把他们弄成一支纪律严明的铁军,无异于痴心妄想。   先把队伍带起来,然后再想其他的。   稍后,李跃又将前些时日作战勇猛的有功之人提拔为军官,伍长、什长、屯长,承袭魏晋。   有了建制,才有了军队的感觉。   高级军官当然是要由亲信担任,暂时空缺。   斥候原本就是分散的小队,到屯长一级就够用了。   将来大战,临时指派崔瑾、周牵率领也是一样。 第二十六章 邺城   如今天下最繁华的所在不是长安洛阳,也不是许昌,更不是健康。   而是邺城。   当衣冠南渡的晋室君臣,还在以竹篱为健康城垣时,邺城早已车水马龙,街市鳞次栉比,人群摩肩擦踵,宫楼耸立入云。   西面有连绵苍翠的群山点缀背景,自山麓间蜿蜒而下的清河、涤河、洹水、漳水、沽水宛如五条长蛇一般缠绕邺城。   日夜川流不息的黄河则如一条神龙般从邺城南面而出。   魏王曹操当年攻打袁氏兄弟,以邺城为基,修凿白沟、利漕渠,邺城遂成水陆交会之地,泄船从邺城由漳水经利漕渠入白沟,向北可达河北平原的北端,向南可由黄河抵达江淮。   谁坐拥邺城,谁就掌握了河北与中原,乃至江淮!   羯赵的国都原本是襄国,但鉴于邺城的地缘优势,石勒用程遐之谋,营建邺地宫室,以世子石弘镇之,配禁兵万人,屯兵五十四营,并重修铜雀、金凤、冰井三台。   建武二年(336年),石虎营建东、西二宫,台基高二丈八尺,长六十五步,宽七十五步,极为巍峨。   宫殿美轮美奂,屋瓦墙壁皆以明漆图之,瓦当饰金,楹柱饰银,珠帘玉壁,巧夺天工。   不过繁华的邺城中,到处都是头戴藤帽,身穿窄袖左直襟胡服深目高鼻的“国人”,汉人则衣衫褴褛,面有愁苦饥黄之色。   此时的太子东宫刑房内。   太子石宣正一脸陶醉之色的看着梁犊被刑具折磨,“事情没做好,就要受到惩罚,你可有怨言?”   梁犊满头大汗,赤着全身,虬结的肌肉在不停的颤抖,“属、属下认罚!”   撤退之时,梁犊掳掠了十几名绝色男女进献给石宣,这才保住了性命。   至于天王石虎,根本没心思关注这场小小败仗。   去年凉州刺史、羯族大将麻秋攻打凉州,为名将谢艾所败,斩其部将杜勋、汲鱼,获首虏一万三千级,麻秋单马逃奔大夏。   今年重振旗鼓,派大将石宁举司、并二州之军支援,麻秋声势复振,拥兵十万,与谢艾隔河对峙。   整个后赵朝野的目光都聚集在凉州。   为了确保此战万无一失,石虎再派孙伏都、刘浑率两万精锐中军驰援麻秋。   赵军总兵力达到十二万,而谢艾只有步骑两万。   与凉州之战相比,一个小小的黑云山自然不配入他们的眼,而且太子石宣有意遮拦,封锁消息,朝堂上更是没人敢提起此事。   “胜败乃兵家常事,输一次无妨,但不能如麻秋那老儿一般接二连三的输,你可知否?”石宣拿起一块烧红的络铁,微笑着走到梁犊面前。   梁犊还未回答,就听见“呲”的一声,接着一股焦臭之气。   周围护卫们看的都牙关发颤。   但梁犊却咬牙,一声惨叫都没发出,额头上的冷汗如雨点般落下,“属下知晓!”   西征之前,石宣向石虎提醒过,凉州虽小,却出强兵,麻秋屡败之将,锐气已丧,不可为大将,最好石虎或者他统中外诸军二十万,一击毙命。   然而如今的石虎早已不复当年之勇,咸康四年(338年),石虎亲率数十万赵军四面进攻燕国,辽东三十六城望风而降,都城棘城被围,慕容皝准备弃城而逃。   但在相国封奕等人的劝谏下坚持了下来。   赵军连续猛攻十余日,不克,士气受挫,军卒疲惫,慕容恪率两千精骑突击之,所向无前,羯赵诸军惊扰,弃甲而遁,全线溃败。   慕容恪乘胜追之,斩获三万余级。   这一战打掉了石虎的气焰,自此之后,石虎不再领兵出战,而是缩在邺城之中,如当年的董卓入郿坞一样,开始享受人生……   如日中天的羯赵,国运开始下滑。   而麻秋正是所有败仗的参与者,密云山受降段辽,麻秋十万大军中慕容恪埋伏,大败而归,司马阳裕、大将鲜于亮被俘,段辽部众尽归燕国。   如今的凉州之战,麻秋也是一败再败……   石宣向石虎谏言,实则是想自己统兵,拿到兵权。   羯赵太子之位并不稳妥,石虎荒耽酒色,喜怒无常,威刑失度,猜忌之心越来越重,上一任太子石邃动辄因小事被石虎鞭笞仗击,一月数次,石邃之残暴不在其父之下,喜食美貌女子,与牛羊肉同煮之,分赐部众食用。   石邃忿恨不已,私下对属官发怨言:官家难称,吾欲行冒顿之事,卿从我乎?   事泄,全家被石虎残杀,男女妇孺二十六口被砍成碎片,塞在一口棺材之中……   石宣全程目睹此事。   另一个亲历者则是石韬。   当初石邃与石宣、石韬水火不容,现在石宣与石韬同样如此。   石虎明显更宠爱石韬,立了石宣之后,石虎经常后悔,不过废长立幼的教训,让石虎犹豫不决。   一次石宣没违了石虎的心意,石虎公然当着众臣的面道:“悔不立石韬。”   这句话让石宣的太子之位岌岌可危,石韬更加骄横,不断挑衅石宣。   所以石宣陷入深深的不安之中,一旦从太子之位上跌落,兄长石邃满门惨死的教训近在眼前。   “如今大赵,如孤这般仁慈之人不多了,下一次勿要再令孤失望。”石宣放下络铁,端起酒樽一饮而尽。   梁犊的胸口多了一块烫疤,“多……谢殿下,此次只消两千高力禁卫,属下定然屠尽黑云山诸贼!”   自始至终他都没哼一声,因为他知道,自己叫的越惨,石宣就越兴奋……   “你这是好了伤疤忘了疼。”石宣伸手在梁犊猩红的烫疤上拧着。   碎肉和鲜血一起掉落在地上。   梁犊疼的牙齿咔咔作响,却还是忍住没有发出惨叫。   周围的护卫都暗自佩服。   “动动你的猪脑子,你里应外合都没拿下黑云山,这一次两千人就能拿下?中原之地多有雄杰,先不要招惹他们,他日孤登基后,再来理会不迟!”   “殿下……英明。”梁犊恭维了一句。   石宣仿佛忘记了刚才对梁犊的折磨,拍拍他的肩膀,大笑道:“努力,他日与汝共富贵!” 第二十七章 山   既然是斥候,就用不到重甲。   李跃将缴获的五百多套重甲分成三份儿,魏山一百五十套,崔瑾一百套,田豹子五十,其他首领加起来七十余套,自己留一百多套。   周牵专心于山上的事务,对上阵厮杀没多少兴趣,铁甲如数奉还。   李跃知他向自己靠拢之意,也就没多劝。   弓箭、长短刀、皮甲等物则分给斥候。   每名斥候一副弓箭,一把长刀,一把短刀,再配一副皮甲,一个装水的羊皮囊子。   孟开虽然走了,但他的三十多匹战马却留了下来,被当成宝贝一样在山上供着。   斥候的训练就免了,山上也没那么多地盘。   能在厮杀中活下来的,都有一股亡命之气,不需要什么训练。   李跃直接指派任务,五人一伙儿,一边打猎,一边摸清周围的山势。   伏牛山脉当然不止黑云山一座,东南有嵩山,西面老君山、石人山,北面有邙山、熊耳山、外方山等等,是黄河、长江、淮河的分水岭。   地域极其广大,山中不知隐藏了多少盗贼和流民。   每天早上,李跃为他们准备好干粮、水,斥候们也磨好了弓刀。   大山就是最好的试炼场,山里面豺狼虎豹多不胜数。   但没想到第一天就拉跨了。   李跃错误的低估了大山的艰险程度,道路崎岖,五月的天气,山里面到处都是毒蛇虫蚁。   连续的暴雨,山中越发潮湿,这些东西泛滥成灾。   尤其是蚊虫,能把一个人吸干。   有两人被毒蛇咬死,三人被虎豹叼走。   有一队斥候还遭到狼群围攻……   几乎三分之一的人受了伤,有人走多了山路,腿肿的像馒头。   有人一裤腿的山蚂蝗,钻进肉里,要用小刀挑出……   不过即便是如此恶劣的环境,还是有人满载而归,五个人拖着三四百斤的野猪回来。   狼和豹也猎了十多头。   最多的是野兔、野雉、狐狸,足有一百多只。   靠水吃水,靠山吃山,想要吃肉,只能向大山索取。   李跃一边疗伤,一边与斥候们闲谈。   大多数人比较乐观,豺狼虎豹蛇虫鼠蚁再凶残毒辣,也比不上羯人,他们早就看淡了生死,最大的心愿是每天能吃上一口撒了盐的肉。   李跃总结了一下,豺狼虎豹还好,一伍斥候足以应对。   关键是山蚂蝗、毒蛇、蚊虫,躲在树叶下,人一碰到,就粘上了身。   蚊虫好对付,山上有不少菖蒲和艾草,烧成灰,涂满全身,可防蚊虫叮咬。   山蚂蝗和毒蛇不好对付,它们盘踞在枝叶上,有伪装色,从旁边路过,腿脚直接中招。   望着他们空荡荡的裤腿,李跃心中一动,为他们打上绑腿,用布条从脚踝处一圈一圈往上绑,一直将整个小腿给绑完。   能防蛇虫往裤腿里面钻,防荆棘树枝刺扎,还能能有效减缓长途跋涉的小腿酸痛。   后世的子弟兵就是靠这一手爬雪山过草地。   李跃随后教了几手被毒蛇咬了的急救措施,主要是捆住伤口上端,然后放血,接着赶紧送回山寨。   第二日效果就出来了。   伤亡大大降低,只有两人被山豹子偷袭,受了点伤,而且斥候走的更远,带回的猎物比昨日多了几乎一倍,已经能满足斥候营的肉食供应。   不到五天,斥候们经验渐渐丰富,适应了山林,探索区域越来越大。   山中的猎物多不胜数,天上飞的,地上跑的,遍地都是。   肉食不仅能供应自己,还能匀给魏山、崔瑾。   人吃了肉,就有力气,斥候们的身体也壮实起来,箭术、刀法、配合都有明显长进。   第九天,一名斥候终于找到了一处流民营地,男女老少五百多人挤在一起,都是躲避战乱的中原豫州百姓,在山中且耕且猎,还建了一座小型坞堡。   日子过得不错,斥候还看到了牛和骡子。   逃进深山的一大好处是不用再承担繁重的赋税徭役,人人都能自力更生。   西晋税赋,无牛者,官八民二,有牛者,官七民三……   也就是种地所得,七八成归官府,两三成才是自己的,田赋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徭役,累死累活,还要自备粮食……   “还等什么,直接把他们吞了!”田豹子对打家劫舍情有独钟。   李跃以为周牵、崔瑾二人读过点书,会心慈手软一些,没想到他们也点头赞同,“此事宜速不宜迟!”   乱世里面,只有刀子的效率最高,迂腐之人早就成了一具枯骨。   马无夜草不肥,人无横财不富,黑云山想要壮大,必须吸纳人口。   山下面被豪强大姓们的坞堡占据,李跃没机会,就只能盯着山上。   众人一致通过,以魏山率八百战兵两百斥候前去偷袭。   毕竟是与羯人精锐厮杀过的,黑云山部众无论是装备、士气都比别人强。   来回四天,就押回四百多人,还有三头牛五头骡子,七十多石粟黍。   周牵熬了些粥分给他们,一碗热粥下肚,四百多人眼中的恨意和怨气顷刻消散,还为他们分了屋舍,嘘寒问暖,迅速消除隔阂。   随着斥候探索的区域扩大,周围越来越多的流民盗贼据点被发现。   带兵的将领只有魏山和崔瑾。   田豹子虽然也作战骁勇,但这人是盗贼出身,手上没个分寸,喜欢劫掠,多伤及无辜,李跃斥责了他几次,但依旧如此,不是他不想管,而是他的部下都是这德性,这么多年散漫惯了,想管也不不管不了。   田豹子若是说多了,盗贼要么直接拔刀子当面顶撞,要么半夜跑路……   李跃只能让他们退居二线。   黑云山势力不断壮大,士卒也越打越精锐。   “禀寨主,西南轩辕山,发现大据点,估摸至少七千人!”候惊喜来报。   众头领全都站起,眼中皆露出激动之色。   七千人,差不多一个小县的人口规模。   饶是最近接连吞并附近的流民盗贼,黑云山也就五六千人。   轩辕山是嵩山的一支,在黑云山西南,靠近纶氏县,属河南郡。   若能吃下这股人马,黑云山直接壮大一倍有余!   “对方什么背景?多少实力?”李跃没有鲁莽。   能在这世道立足的,都不是简单人物。   天下大乱,中原屡遭摧残,豫州首当其冲,从汉末以来就杀来杀去的,不知诞生了多少狠人。   斥候屯长王大耳道:“我们的人扮作货郎进去过,此山比我们黑云山更为险峻,男女老少,都会刀矛弓箭,不过他们的装备不及我们,属下的人没看到铁甲,皮甲也不多,刀矛多生锈。”   生锈的刀矛杀伤力更大,擦上一点就是破伤风……   “他们的头领打探清楚没有?”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打探清楚了,这些人是当年李都督的部众后裔。” 第二十八章 英雄   “李都督?”李跃脑海中闪过各种记忆。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谈论着二十年前的旧事。   豫州地界上一直流传着这位李都督的传说,而荥阳就是其大本营。   李都督名李矩,代郡平阳人,初为县中小吏,西晋元康年间,伐氐齐万年有大功,封东明亭侯。还为本郡督护。   平阳太守宋胄欲以亲属吴畿代之,李矩主动称病归隐。   但吴畿怕他回来,派人刺杀,没有成功。   永嘉之乱,并州为祸起之源,刘渊攻平阳,李矩平素受百姓爱戴,智勇过人,被推举为坞主,东下屯兵荥阳,随后招抚流民,平定豫州境内流寇。   初战,石勒亲率四万步骑南下,李矩令老弱妇孺入山避乱,以牛马阻于道,伏兵于山谷之中,大破石勒,杀伤甚重。   再战,以千人击败前赵宗室大将刘畅三万步骑,刘畅仅以身免。   三战,统帅司豫流民诸部,与刘聪、刘粲十万步骑战于洛、汭,苦战二十余日,大破前赵太子刘粲,以骁骑千人夜袭汉赵大营,烧其营寨,焚其辎重,全军而还,刘聪追杀不及,怒而攻心,发病而死。   李矩因此被晋元帝一路升为安西将军、荥阳太守、司州刺史,都督司州诸军事。   北联刘琨,东结祖逖,数次抵挡前赵、后赵的进攻,使黄河以南免受胡骑践踏,保全了南下的雍并冀司百姓,这才有了东晋的衣冠南渡。   然而好景不长。   司马家刚刚在江左站住脚,就开始疑神疑鬼,猜忌北面诸将。   晋元帝司马睿委派亲信戴渊为征西将军,都督司、兖、豫、并、雍、冀六州诸军事、司州刺史。   李矩的司州刺史被剥夺。   不过他心胸宽广,并不在意,任劳任怨。   但祖逖则因此事忧愤交加,再加上预感朝廷即将内乱,北伐功业不成,忧愤而死。   流民军山头复杂,全靠李矩的人格魅力维系,之所以抵抗胡人,一半是国仇家恨,一半是为了升官发财。   现在连李矩的官职都不保,其他人更看不到希望。   加上此时石勒在河北崛起,轻徭薄赋,其定下的赋税比当初西晋时还低。   又设君子营,吸纳士人,善待士民,大兴儒教,短短数年,居然让河北一片生机勃勃,胡汉百姓悉归之。   石勒派三员大将石生、石匆、石良屯兵洛阳,不与李矩正面交战,而是实行焦土战术,抄掠司豫二州,掳杀百姓,断李矩根基。   此时刘琨早已覆灭,祖逖被活活气死,其弟祖约私心颇重。   南方的司马小朝廷陷入王敦之乱,戴渊虽是名士,在军略上并无所长……   李矩孤立无援,粮草匮乏,渐渐不支,部下又被司马家一系列骚操作伤透了心。   但牛人永远是牛人,发起一场阳谋,投降前赵,夹击石勒。   刘曜派堂弟中山王刘岳屯兵河阴,准备围攻洛阳。   石勒出重兵支援。   大战一触即发之际,关键时刻,李矩部下郭默不敌石匆,率部南逃,致使李矩功亏一篑。   部下密谋投降石勒,李矩无力镇压,率部南下投奔建康,部下一哄而散,只有大将郭诵、参军郭方、功曹张景、主簿苟远、将军骞韬、江霸、梁志、司马尚、季弘、李瑰、段秀等一百多人放弃家跟随。   然而命运再次捉弄李矩,走到鲁阳(今平顶山)时坠崖而死……   一代名将黯然而逝……   留在轩辕山的一支,正是当年李矩部下的家眷。   李跃听的心潮澎湃。   这才是真正的民族英雄,只可惜后世只记得刘琨、祖逖、桓温等等,却遗忘了真正挺身而出的人。   比起刘琨,他更有兵略。   比起祖逖,他更有胸襟。   比起桓温,他没有半点私心……   然而,司马家的朝廷却配不上这些英雄,从未开国时的邓艾,到后来的卫瓘、文鸯,以及二十年前的祖逖、李矩等等。   这个朝廷带着原生的畸形,代代有权臣、内乱……   “若是李都督旧部,我们还是不要轻动了。”魏山一脸唏嘘之色。   崔瑾道:“轩辕山防备森严,又是忠良之后,若无必要,还是不要招惹。”   轩辕山实力不在黑云山之下,加上山势险要,难以攻破。   上次高力禁卫攻打黑云山就是前车之鉴。   “既然不吞并他们,何不结为盟友?”周牵向众人拱手。   李跃心中一动,“不,我们先派些斥候假意投奔,看看山上的虚实再说。”   李矩是李矩,轩辕山是轩辕山。   隔了二十年,谁知道现在的他们是什么货色?   就像祖逖一样,中流击楫,发誓驱除胡虏,收复河山,然而他的亲弟弟却率部众投奔了石勒。   人无伤虎意,虎有伤人心。   李跃不惦记他们,万一他们惦记黑云山就不妙了……   这年头各方势力主打的就是一个黑吃黑,能生存下来的,谁也不是白莲花。   “寨主思虑深远,牵远不及也!”周牵什么都好,治理能力出众,但就是动不动送两个马屁上来。   田豹子斜了他一眼。   “我明日带二十精锐斥候投奔轩辕山!”崔瑾直接请命。   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   真有事儿,还是兄弟靠谱。   而且崔瑾也的确是最合适的人选,魏山大大咧咧,不适合搞潜伏,周牵唯唯诺诺,城府较深,未必肯冒这个险。   田豹子草寇一个,派他去,弄不好把黑云山卖了。   李跃实在有些担心他的安全。   虽然成了寨主,但山上派系复杂,没有崔瑾在背后撑着,暗中配合,很多事情都难以推行。   崔瑾郑重道:“没时间考虑,羯奴惨败,必然复仇,黑云山当抓住所有机会壮大!轩辕山若能为盟友自然最好,若是不能,他日寨主引兵来攻,我可为内应!”   见他去意坚决,李跃只能点头,“兄长定要注意安危,轩辕山不要也罢,但兄长不可有失!”   崔瑾眼中掠过一丝暖意,“寨主放心。”   魏山道:“真若有事,报上我们乞活军的名号,谅他轩辕山不敢胡来!” 第二十九章 整合   商议已定,崔瑾挑选了二十名精干斥候。   有二十多岁的壮汉,有身材矮小的少年,还有一脸油滑气的老卒……   这些人站在一起,神态各异。   “兄长再挑些勇猛之人,多备些甲胄。”李跃还是不放心。   孟开走了,只剩下崔瑾。   魏山、周牵虽然不错,但缺了兄弟间的默契,而且他们各有立场,一个是乞活将,一个流民帅,只有崔瑾与自己是完完全全的一条心。   “三弟,我这是去当细作,不是去攻山,带甲士前去,别人不会怀疑么?”没外人在场,崔瑾说话也放开了许多,“行了,别婆婆妈妈的,山上龙蛇混杂,你也当心些,寻常外出,定要在里面穿铁甲。”   “好。”李跃点头答应了。   崔瑾穿了一身破烂衣服,又在脸上涂了些血和泥,意味深长道:“三弟既然胸有大志,不可为情义所累。”   没等李跃回答,便转身而去。   李跃却愣在原地,也不知最后这句是说他,还是说山上。   黑云山这种模式很难发展壮大。   山头太多,各怀心思。   其实当年李矩走的差不多是同样的路数,吞并、联合,却没有融合,麾下诸将各有部众,弄到最后部下要投仇敌石勒,他完全控制不住。   而他的失败,也是因为麾下将领擅自进攻,又擅自撤退,破坏了李矩的布置。   如果连他都走不通这条路,那么李跃就要好好思索一下黑云山的未来模式了。   望着崔瑾下山的背影渐渐消失,李跃回山去找薄武。   他跟李矩是同时代的人,或许知道更多的事情。   自从李跃当上寨主之后,薄武将乞活军大事小事扔给魏山,在山上过起了快活日子,收了三个小寡妇,每天有酒有肉,喝的晕乎乎的,居然长胖了不少。   不过李跃能理解他的所作所为,一辈子打打杀杀,到了这把年纪,一卸下担子,别无所求了。   “李矩啊……可惜了。”薄武双颊带着些许酡红,两眼微醺。   但李跃觉得他看自己的眼神有些怪异。   “此等英雄豪杰,若不是江左小朝廷掣肘,未必会败给大胡。”薄武叉起一块肥肉送进嘴里。   “轩辕山会与我们结盟否?”   “结盟?为何要结盟?”薄武咽下嘴里的东西,反问道。   这一问让李跃不知如何回答。   人家吃饱喝饱,又不是抵挡羯人的第一线,周围最大的隐患就是黑云山,为何要结盟?   就算结盟,也会时时刻刻防着黑云山这边……   眼下的中原夹在羯赵和东晋之间,宛如一片黑暗丛林,乱世早就没了什么道义信誉。   “嗯,你先派细作过去,颇为高明,我还有一计,不知你愿不愿听?”薄武眯着的眼睛精光一闪。   这表情让李跃分不清他是醉了还是醒,“请叔父赐教。”   薄武给自己斟了一杯酒,“你姓李,李都督也姓李,轩辕山既然是李都督部众的后裔,干脆你冒充李都督之子,试一试轩辕山的反应,将来亦能以此号召司豫并三州,必有豪杰相应。”   李跃道:“李都督的家眷不是南下投奔建康了吗?”   “你有所不知,据我们乞活军得来的消息,李都督有三子,长子次子南下,三子当时正在腹中,怀胎六甲,不便南下,江左亦非安稳之地,遂留在荥阳,准备南下安稳之后,再派人来接,然李都督于鲁阳坠崖而死,这对母子也就遗落在荥阳,轩辕山的旧部曾托我们乞活军代为寻找,只可惜正值石虎即位,兵荒马乱,大河南北尸山血海……”   薄武的话越来越多,也越来越详细。   李跃思索了一阵,觉得倒也可行,“还是先探一探轩辕山的底再说。”   薄武笑道:“你倒谨慎。”   能不谨慎吗?都过去二十年了,寨主都不知道换了几茬了,还不知道人家认不认。   其二,李矩与羯赵有大仇,万一传入石虎耳中,就不是开玩笑的了。   李矩的名头可以用,但不是现在。   需要一个时机。   辞别薄武,李跃回到住处。   斥候营走上正轨之后,已经不需李跃操心,天天跟山中野兽搏杀,战斗力也在飞速增长,在山林间如履平地,捕获的猎物越来越多。   除了供应斥候营和魏山、崔瑾的战兵,还能匀给孩童一些。   李跃遂将心思放在民务上。   山上一大半都是老弱妇孺,挤在矮小潮湿的房间里,蛇虫鼠蚁遍地爬,不少人都生病了。   李跃干脆集合青壮男女,伐木凿石造屋。   此举立即得到所有人的赞同,男女老少一起动手,在当初南山的战场上忙碌起来。   黑云山麻雀虽小,却五脏俱全,山上有铁匠,也有木匠。   这年头的木匠铁匠就是后世的中科院院士……   李跃直接将他们提为工头,各自领着六七百号人,分工明确。   四五千双手,伐木的伐木,凿石的凿石,旬日之间屋舍便拔地而起。   宽敞明亮通风,每间屋子都以碎石细土铺地,再盖上一层木板竹板,防止蛇虫爬入。   以前大家都直接睡地上,晚上蛇、蜈蚣能钻进草席里……   李跃在每个房间里都做了木床,铺上艾草、蓬草,垫上草席,比窝在地上不知舒服多少倍。   又从西山引来一条小溪,做饮水和洗涤之用。   还修建了公共厕所。   按照李跃的意思,将来还要修建澡堂、公共食堂,不过现在先弄好睡觉的地方。   南山作为民居,西山则作为军营,北山则让樊木匠修建了十几座独门独院的屋舍。   薄武跟他的女人们天天住在病房里面,也不避讳外人,影响不好。   伤兵们反倒被挤了出去。   所以李跃寻思着弄个地方把他们供起来。   军营比民舍简单,一排大通铺就解决了。   当然,一切都是草创阶段,仓促之间,屋舍难免粗糙,很多东西都不齐备,但遮风挡雨的地方有了,卫生状况大大提升。   看着住进新房的老人孩子脸上满足的笑容,李跃觉得这十几天的努力没有白费。   “多谢寨主!”   无论是乞活军还是流民、盗贼,对李跃感激涕零。   要瓦解黑云山上的山头,从上往下行不通,除了崔瑾,没有那个头领愿意放弃自己的利益,强行融合,弄不好引起火并。   但从下往上,或许可行。   下面的人没多少心思,只要让他们吃饱饭,活下去,他们就会衷心的拥戴。   军营建好了,李跃趁热打铁,提出所有战兵打散,住在一起。   头领们去北山独门独户的小院,与部众们分开。   崔瑾去了轩辕山,他的部众就是李跃的部众,自然没什么意见。   周牵一向唯李跃马首是瞻,也点头同意了。   乞活军有些难办,父子叔侄俱在军中,不愿分别,魏山的态度也有些模棱两可。   “黑云山想要壮大,就必须劲儿往一处使,心往一块儿去!”李跃毫不退让。   “话虽是这么说,但乞活军有乞活军的难处。”魏山自然能看出李跃想干什么。   “有难处就说出来,我会解决,此事就这么定了!”李跃拿出寨主的威严。   手上捏着斥候营,又有崔瑾和周牵的八百战兵,已经有了跟乞活军翻脸的资本。   而且乞活军从上到下都受了自己恩惠。   当初也是薄武力推自己上来的。   所有李跃有信心收服乞活军这条地头蛇。   果然,魏山请示了薄武之后,也就点头同意了。   李跃刚松了一口气,却又出幺蛾子了。   盗贼们一听说此事,当场散伙,与田豹子下山去了。   这帮人平时松散惯了,有时私自下山劫掠过往路人,以前李跃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算了。   但现在肯定不能一直这么持续下去。   “道不同不相为盟,大家好聚好散!”李跃咬牙道。   整合黑云山势在必行。   田豹子在战场上也是一条硬汉,只可惜终究不是一路人。   不受控制的力量终究是一大威胁。 第三十章 挑衅   田豹子也是个体面人,临走时,将分给他的铁甲长矛都留了下来。   李跃只能一声长叹,人各有志,不能强求。   除了盗贼们,陆陆续续有七八百人逃离黑云山,只是第一步就遇到这么大的阻力。   李跃没有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要走的人终究要走,他们的心思从一开始就不在黑云山,只不过没有更好的去处,暂时栖身在此罢了。   留下来的人反而更齐心一些。   李跃也搬进军营中,与战兵一起睡大通铺。   一来,时时了解他们在想什么。   二来,加强与他们的感情。   好不容易将大小头领弄上北山了,这个时候不挖墙角更待何时?   不仅睡在一起,战兵们吃什么,他就吃什么。   这一点薄武做不到,魏山也做不到。   不过李跃并没完全跟战兵们混的太熟,上位者要保持一定的神秘感和威严,不然脾性被人摸透,也就不好掌控了。   以前山上的部众,建制非常混乱,大头领带着小头领,小头领带着亲信,厮杀时一拥而上,全凭血气之勇,要么弄死敌人,要么被敌人弄死。   南山之战,这个弱点暴露无遗。   如果不是大雨,加上崔瑾的疑兵之计,谁胜谁败,犹未可知。   李跃也不客气,既然步子已经迈出去了,不妨迈大一些。   提拔一些面相忠厚、正面有伤之人为伍长、什长、都伯、屯将。   两伍一什,五什一队,两队一屯,五屯一曲。   晋承魏制,前赵和后赵用的都是魏晋中军加外镇的模式,不说有多先进,但既然存在了两百多年,说明有一定的合理性,是适应战场发展的。   到了曲长这一级,下辖五百人,属于中层军官,除了武力,还需要一定的头脑。   山上战兵总共没到三千,曲长的权力太大,李跃暂时搁置,等待以后培养出亲信再说。   李跃自称将军,掌山上军权,魏山提为左司马,崔瑾为右司马,周牵为长史。   最不好安置的是薄武,思来想去,给了弄了个模棱两可的统领。   其他的一些小头领,有能力的为屯长,没能力的退居二线,跟着周牵处理山上的民务。   头领们满不满意,李跃不知道,但在这些被提拔上来的伍长。什长、都伯异常感激。   有人的地方就有利益,改编刚刚完成,就有人兴风作浪了。   动了别人的利益,别人当然不满意。   以前他们好歹是个头头,吃香的喝辣的,现在部众被剥夺,成了中下级军官,当然不满。   十几人在军营里面打砸,还破口大骂,“天杀的,我马春在黑云山八年,鞍前马后,凭什么只是一个都伯?”   “他娘的李跃毛都没长齐,也敢在你大父我头上动土?”   一声声越骂越带劲儿。   马春此人李跃知道,是魏山的部下,乞活军的老人,不仅作战悍勇,为人也是出了名的剽悍。   他出来闹事,李跃就不得不思考是不是魏山或者薄武在背后指使。   往深处想,又似乎不可能。   如果是薄武在暗中拆台,当日就没必要将寨主之位让给自己。   如果是魏山,大概不会躲在暗处指使别人,会亲自出来挑事。   “是爷们的就出来,别躲在后面。”马春提刀指着李跃的营房。   其实战兵一看是马春闹事,都缩着脖子看热闹。   李跃改编时,就知道不会顺利,心中早有准备。   没人闹事才是怪事。   李跃带着十几个亲兵走出营房,冷冷的盯着马春。   马春直接一口唾沫吐到李跃脚前,“薄头儿抬举,才将寨主让给你,但他老人家让了,可并没有问过我等的心意,今天就一句话,凭什么?”   这不是在质疑改编,而是在挑战自己的权威了。   李跃被气乐了,薄武干什么还要问他的心意?也难怪当年席卷河北的乞活军会被石勒一口一口吃掉。   黑云山上有山头,乞活军内部也有山头,并非所有人都服薄武。   李跃忽然明白薄武为何要让位给自己了,“马都伯,本将军再给你一个机会,领五十军棍,这事就过去了如何?”   这厮连薄武都不鸟,又怎会被他指使?   “呸!”马春一口浓痰吐到李跃的草鞋上,“将军个鸟,还不是跟我们一样,草寇流贼而已!”   身边十几人哈哈大笑。   “放肆!”李跃身边的护卫大怒,纷纷拔刀。   李跃一阵恶心,但还是挥了挥手,让护卫们稍安勿躁,“马都伯,你不服上令,已经犯了军法,按律当斩!”   如果不能办了这厮,这次改编就完全失败了。   大家有样学样,刺头越来越多。   想要当上狼王,自己必须是最凶最狠的那只。   马春等的就是这个机会,眼中杀意毫不掩饰,嘿嘿笑道:“小子,山上敢冲你大父我拔刀子的不多,现在你兄弟孟开、崔瑾不在,今日就不要怪我不讲情面!”   “马春不服上令,你们说该当如何?”李跃高声道。   寨主也罢,将军也罢,自己都是名正言顺的黑云山之主。   而山上的人或多或少受过自己的恩惠。   李跃不信他们全都跟马春一条心,要来造自己的反。   “当斩!”营房中涌出越来越多的人,纷纷吼道。   这些人是斥候营和崔瑾的部众,每人手上提着明晃晃的刀子。   李跃目光扫过场中的战兵,提刀指着他们,“马春不服上令,该当如何?”   “当……当、斩。”   战兵们神色间有些犹豫。   “大声些,该当如何?”李跃吼道。   “当斩!”声音终于大了些。   “我听不到!”李跃一脸杀气,当日杀赵广、战羯人时的决然气势汹涌而出。   众军为李跃气势所慑,情不自禁的大吼起来,“当斩!”   “当斩!”   所有人跟着一起吼,仿佛整个黑云山都为之一颤。   薄武和魏山这才姗姗来迟,魏山想要入场规劝,却被薄武拦住。   李跃目光重新投在马春身上,“你可听清楚了?”   马春脸色煞白,完全没有刚才的嚣张气焰,“你……你……”   握刀的手也在颤抖,而他身边一起闹事的人,却在悄悄向后挪动脚步,将他暴露在更前面。 第三十一章 立威   李跃不仅要杀他的人,还要让他堂堂正正的死。   换个角度,马春这人挺会来事的。   刚一打瞌睡,就有人送枕头,这场改编,没点鲜血点缀还真不行,总感觉缺点分量。   李跃右手提着环首刀,左手掏出菜刀,冷冷的看着他,“你可知罪?”   马春知道今日之事难以善了,瞳孔猛地收缩,直接一刀刺来,“我就不服!”   单挑跟打仗一样,首先讲究一个气势。   李跃以黑云山之主的压他,牢牢站着道义和名义,马春的气势弱了一般。   虽然这一刀又快又狠,却完全没了往日与敌偕亡的凶性。   没有凶性,也就没有杀气,落在李跃眼中,只觉得慢的出奇,毫无威胁。   “死!”李跃暴喝一声,不躲不避,侧着身子撞了过去,长刀横在右臂之上,借助整条手臂的力量格开了这失了势的一刀。   左手菜刀早已蓄势完毕,猛然挥出……   马春出手畏畏缩缩,但李跃一往无前。   在那一瞬间,李跃看到马春眼中绝望的神情。   但心中却没有丝毫怜悯,手上菜刀越发用力的砍了过去。   “噗”一声,那是刀口砍开颅骨的声音,马春额头正中一刀,鲜血激飞,温热的血喷了李跃一脸。   然后马春软软倒下。   军营里一片寂静。   若论武力,马春在黑云山上也是排得上号的,却被一个回合砍翻在地。   当然,若换个环境,没有这么多人的声势助威,今日只怕是一场死战。   但为将者,当借天时地利人心为己用,所以马春败的并不冤枉。   一片寂静之中,李跃目光扫过所有人,一瞬间,李跃的气势拔地而起,凌驾在所有人之上,连薄武都相形见绌,“马春不遵上令,今日斩之!协从者,亦斩!”   跟随马春作乱的十几人被推了出来。   一个个哭哭啼啼的。   李跃不是没给过他们机会,可惜他们没当回事,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   军法如山,容不得半点怜悯,威信需要血来浇灌。   十几个人被正了军法。   杀人不是目的,而是为了立威。   这个世道上的人就吃这一套。   “将军威武!”身后的部众大声欢呼起来。   接着军营中所有人也跟着大喊:“将军威武!”   李跃一脚踩在马春尸体之上,“从今往后,尔等当谨遵军法,不可违逆!”   “遵令!”所有人都下意识的附和着。   以前的军法只是一句口号,当真的人并不多,现在见了血,也就有了威信。   这是强军的第一步。   此事之后,李跃明显感到众人对自己的敬畏又加重了几分,再没人敢对改编有异议,所有命令都被不打折扣的执行下去。   军营之中,再也没了乞活军、流民军、部众之类的,所有人全成了战兵。   服服帖帖,李跃让他们往东,他们绝不敢往西。   连魏山都客气了几分,开始称呼李跃为“将军”。   听着比以前的寨主悦耳多了。   整个黑云山也开始真正的融合。   整合之后,李跃开始裁汰军中老弱。   黑云山总共才五六千人,斥候营加战兵就将近三千,这个比例明显不对,再说山上的装备就这么多,有人装备了长矛,就不能披甲,有人装备了弓箭,就没有刀。   更多的人提了根棍子,上面缠着一块铁片就是所谓的长矛了。   灰发老者和半大孩子提着棍子都是兵,上一次与羯人血战,阵亡最多的也是他们。   兵贵精而不贵多。   让这些人上阵去跟装备精良的羯人厮杀,李跃实在过意不去。   五十以上、十五以下全被裁掉。   这年头十岁的孩子都提刀上阵砍人了,十五岁不算小了,很多十五岁的男丁娃都生了。   若是以前,肯定又是一番周折,但军营立威之后,无人反对。   战兵被裁掉了一半,只剩下一千一百多人。   但每人都能披甲,一大半是铁甲。   每人一把长矛,一把环首刀,小半的人装备弓箭。   那些被提为伍长、什长、都伯的人并未被降职,而是作为储备军官严格训练。   整个军营开始热火朝天起来。   战兵们一身披挂五十多斤,整日挥刀、刺矛。   李跃白天检阅士卒,晚上还召集军官,总结一天的训练所得,然后谈天说地,从秦灭六国、汉匈之战到赤官渡之战、赤壁之战。   李跃在后世也算一个伪军迷,尤喜古代战争,看了那么多的帖子和文章,自然有些水平,至少能说清每一场战争的前因后果。   与普通士卒需要保持一定距离,但也需要拉近与军官之间的关系。   这些人才是李跃真正的本钱。   “军中若有困难,都一并说出来。”李跃鼓励道。   众人面面相觑,其中一人拱手道:“启禀将军,但凡练兵,皆需旗号、金鼓,士卒看旗号辨位,闻金鼓进退,如今……山上什么都缺……”   正规军和乌合之众的区别就在这些东西上。   成千上万人的战场,不能什么都靠吼。   李跃记得这人名徐成,年纪比自己小两岁,二十不到的样子,是跟随周牵的雍州流民,守山之战中,斩杀三名羯人甲士,自己也中了箭,被李跃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不过他身高不足六尺,长的却异常丑,翻天鼻,大嘴,斜眼,那张脸仿佛在娘胎是被人捏了一把。   正是因为他长得丑,李跃印象深刻。   这年头能杀羯人的都是好汉,也没人太在乎长相,徐成长得丑,其他人也没多好看,也就崔瑾相貌堂堂。   也不知道他在轩辕山如何了,都七八天了,没有任何消息传回。   不过没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你说的不错,金鼓现在没有,但旗号可以先立起来,建议非常有用,记你一功!”   徐成满脸红光,“多、多谢将军!”   他能说出这些,说明对军旅之事颇为熟悉。   李跃暗中记下此人,将来作为亲信培养。   有了徐成的开头,其他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说了很多问题,比如体力消耗太大,肉食不够,粮食不足,关键还缺盐……   没有盐分,就没有体力。   中原一不靠海,二不靠沙漠,自古缺盐,历史上的私盐贩子,多出身兖豫一代便是这个原因。   粮食也是一大问题。   虽然缴获了赵广私藏的粮食,但也就一千石,山上的人不断增长,地里补种的庄稼刚刚拔苗。   陈留乞活军的粮食送来了,但也就四百多石。   也不知为何,广宗的一千石粮食一直没送来。   广宗在河北,羯人的腹心之地,自然不可能公然向黑云山送粮食,但都过去快一个月了,还没来,李跃感觉定是出了什么状况。   “问题我都记下了,训练不可松懈,其他的东西我会一一解决。” 第三十二章 兵书   北山最大的一处院落内,三十多名乞活军大小头领聚集在一起。   “薄头儿,那狼崽子一口一口,都快把咱们兄弟吃没了!”   “是啊,今日敢杀马春,他明日就敢杀你!”   “自他当上寨主以来,兄弟们散的散,死的死,假以时日,黑云山就没咱乞活军的地了!”   众人宣泄着心中的不满。   只有魏山低着头,一句话没说。   “那你们说怎么办?”薄武这几天眼皮子一直在跳,总感觉有事发生,所以今天没有饮酒。   几人交换眼神,伸手做出一个抹脖子的动作。   薄武眼皮子剧烈跳动起来,“当年一个赵广你们都解决不了,更何况是李跃?”   “当年是当年,赵广又没动咱们的东西,犯不着跟他拼命,但如今不一样。”   “所以你们就推马春出去挑衅他?”薄武目光一闪,这件事,连他都被排除在外。   几人干笑道:“我等只是想寻他些晦气,没想到那狼崽子出手如此狠辣!”   薄武负手踱了几步,当初把寨主之位让给他,一是山上形势复杂,他没多少信心拿捏住,他也不想去操那个心,二是欣赏李跃智勇双全,给年轻人一个机会。   “我明白了,你们想做寨主。”   几人眼神中流露出贪婪之色。   乞活军势力最大,还有外援,薄武既然志不在此,就应该肥水不流外人田。   更何况现在李跃咄咄逼人,夺去了他们的部众,将他们高高捧着,却没任何实权。   “换你们上去,能挡住羯奴攻山否?能斩杀赵广否?”薄武一连抛出两个问题。   众人一愣,纷纷低下头。   一个赵广他们都处理不了,更不用说羯奴。   魏山冷哼一声,他也被这些人排除在外,毫不知情。   薄武仰天一叹,“我早就说过,有野心没什么不对,但你们没这个能力,也斗不过他,我们流落中原已经十几年了,到现在也还是一伙儿山贼,既然我们不行,就换别人来!”   众人眼神暗中来回交替。   “别说你们,就算是我,现在也未必斗得过他,山上之人皆以归心于他,你们还能召集几人?一旦杀了他,黑云山立即分崩离析,你们现在年纪也大了,难得现在黑云山有了起色,过几年安乐日子吧,别折腾了,我的话你们可以听,也可以不听。”   薄武太了解这群人了。   然而他早已感觉到,黑云山已经不是以前的黑云山了。   可惜这群人还在白日做梦。   几人见说不通,也就告辞离去。   屋中只留下魏山。   “我没看错人,好生跟随他吧,或许几年之后,黑云山就不仅是黑云山了。”薄武眼神深邃起来。   李跃快刀斩乱麻,既让他感觉一丝惊恐,也让他欣慰。   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在这乱世中做下一番大事。   “是!”魏山对李跃也比较认同,毕竟李跃为他疗伤,救过他的命。   攻山之战,他没能挡住羯人从南山进攻,而李跃挡住了,心中对他只有敬重……   军营之中。   “这是你找来的?”李跃看着面前堆积如小山的竹简一愣。   月姬一脸得意,“这是我花了几个月在山上搜集整理而来,有尉缭子、吴子兵法、司马法遗篇,还有一卷医圣张仲景的伤寒杂病论!”   混熟了之后,她也就没个尊卑,没外人在场,说话也大大咧咧的。   见李跃在练兵,她也没闲着。   李跃苦笑道:“你是嫌我还不够忙吗?”   赵广这厮藏这么多书,若是能看几本,也不至于死在自己刀下。   不过书在这时代本身就是财富。   月姬摇头晃脑道:“君子曰:学不可以已。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   李跃随意翻看了一本尉缭子,竹简看着多,其实也没多少,一本书不过几千字。   华夏典籍讲究的就是一个精简。   孔子的煌煌巨作《春秋》也才一万八千字。   “为将忘家,踰跟忘亲,指敌忘身,必死则生,急胜为下,百人被刃,陷行乱陈;千人被刃,擒敌杀将;万人被刃,横行天下!”李跃轻念几句,忍不住击节而叹。   这些兵书浓缩了古人的智慧,即便在后世也不过时,更不用说现在。   有些人是天生名将,不读兵书一样能纵横天下。   如卫青、霍去病等等,但还有一种人,本身就有天赋,又苦学多年,如孙膑、韩信等,霸王项羽也曾学过万人敌之术。   关羽喜读春秋,其实春秋也是半部兵书。   当然,李跃不敢跟这些牛人比,但连韩信、项羽、关羽这些牛人都读兵书,自己多读一些兵书肯定没错。   实战加理论学习,怎么着也不会太差。   其中的司马法、吴子等,还有具体的练兵方法。   “凡战之法,昼以旌旗幡麾为节,夜以金鼓笳笛为节。麾左而左,麾右而右。鼓之则进,金之则止。一吹而行,再吹而聚。不从令者诛。三军服威,士卒用命,则战无强敌,攻无坚陈矣。”   吴子里的这句话,基本就概括了古代行军打仗的模式。   白天以幡麾号令,晚上则为金鼓。   除了行军打仗,吴子里面居然还有魏武卒的训练方法……   “大善!”李跃大喜,凭自己的半瓢水,不知道摸索到什么时候去了……   有了这些兵书,能大大加快成军的时间。   说实话,以前的黑云山部众在李跃眼中根本就不是兵,而是草寇,遇到强敌,第一反应是跑,即便勉强一战,也没什么阵法,一拥而上,不搞死敌人,就搞死自己……   月姬得到赞善,掩着嘴笑了起来,笑完之后,负手作先生状,“嗯,兄长不可懈怠!”   李跃却看的入神,没听见她的话。   练兵过程中其实遇到过很多难处,现在书中全部有了答案。   这些兵书里面表面说的是为将之道,其实也涵盖了为君治国之术。   《吴子》中有言:昔之图国家者,必先教百姓而亲万民。   只花了一个下午时间,李跃艰难的读完尉缭子,粗略的翻了一下其他兵书,没办法,古文生僻字太多,还没标点符号,看的有些吃力。   看完之后,受到的启发极大,忽然知道黑云山差什么了。 第三十三章 誓   当年祖逖率部北伐,北渡长江,中流击楫,“祖逖此去,若不能平定中原,驱逐敌寇,则如这涛涛江水,一去不返!”   七年间,智计百出,屡战屡胜,压的石勒喘不过气来,在陈留大破石虎五万大军,黄河以南基本收复,河北石勒亦岌岌可危。   李矩在政治才能上比祖逖逊色几分。   如果不是晋元帝在背后捅刀子,羯赵未必能有今日。   军队跟人一样,要有魂魄。   历史上但凡有魂魄、知道为何而战的军队都出奇能打。   《尉缭子》中有言:兵者,以武为植,以文为种。武为表,文为里。能审此二者,知胜败矣。   武力为表象,政治是本质,基本也就是战争是政治延续的意思。   如今华夏沉沦,江东一蹶不振,沉迷内斗,无力也没那个心思收复河山。   还是王导的一句“克复中原”,勉强撑着台面,凝聚人心。   一句合适的政、治口号,既能凝聚内部,也能团结北地所有不屈服羯人的势力。   李跃寻来周牵商议一阵,决定将口号定为“驱除羯奴,复我河山!”   冤有头债有主,并非所有夷族都如羯人一般残害汉民。   羌氐鲜卑匈奴乌桓等族对华夏的认同度颇高。   刘琨在并州联合抵抗刘渊,拓跋猗卢出人出力。   王浚在幽州借段氏鲜卑之力抵抗石勒。   当年石虎攻段氏鲜卑,劝降段匹磾段文鸯兄弟,“兄与我俱夷狄,久欲与兄同为一家。今天不违愿,于此得相见,何为复战!请释仗。”   段文鸯怒骂:“汝为寇贼,当死日久,吾兄不用吾策,故令汝得至此。我宁斗死,不为汝屈!”率数十骑力战不降,战马力竭,下马苦战,长槊折断,执刀再战,终因力竭被俘。   战败之后,段匹磾在石赵境内常身著晋服,持晋节,游说豪强以及旧部反抗羯胡。   事泄,段匹磾被杀,段文鸯亦被毒杀。   其实司马家但凡争气些,有个秦汉皇帝的平均水平,历史上就不会有什么五胡,早就都成了汉人。   黑云山上,薄武本人就是乌桓人,乞活军中也有不少乌桓,所以目标只争对羯人最好。   羌氐乌桓鲜卑都在团结的范围之类。   石虎即位之后,从西域迁来几十万白种羯人。   所以李跃一直觉得,羯赵跟前燕、前秦、北魏有本质区别,其他王朝都是主动汉化,而羯赵却在主导胡化。   当然,羌氐鲜卑未必是什么好鸟,在五胡乱华时,手上也没少沾汉民的血,但现在最大的敌人是羯赵。   至于“复我河山”,复的不是司马家的江山,而是“我”的!   “黑云山力薄,此号令不可外泄,以免招致羯奴攻打!石虎暴虐无道,天下生厌,今已年迈,败亡之日不远矣,将军应韬光养晦,以待天时!”周牵越来越像一个谋士。   李跃原本还想起个军名的,什么天策军、龙骧军之类的。   但他这么说,也就去了这个念头。   一来,容易吸引羯奴报复,二来,引起江东忌惮,豫州夹在羯赵东晋之间,不能两边都得罪了,三来,以后还要借乞活军的势,现在弄出一个独立军号,标新立异,跟他们就脱轨了。   李跃这么捧着薄武,就是为了搭上乞活军的线。   毫无疑问,北方最强大的汉人势力正是乞活军。   自己对天下形势一知半解,但周牵却了如指掌,为李跃一一道来。   东北的燕国已经崛起,莫容恪、慕容霸都出来了。   北面草原上,代王拓跋什翼犍强势崛起,设置百官,分掌众职。东自濊貊,西至破落那,南距阴山,北达沙漠,全部归服,拥众数十万。   从去年开始,桓温提兵攻打成汉。   羯赵内部问题也非常严重,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汉人的仇恨与日俱增。   此外,聚集枋头的氐人,和聚集在滠头的羌人,都有尾大不掉之势。   北国虽然万马其喑,但仿佛是暴风雨来临之前的沉闷。   石虎似乎就在这几年死的。   李跃正在和周牵谈论天下形势的时候,斥候前来汇报,“十七名黑云山头领带着家眷下山,投陈留而去。”   “知道了。”李跃并不感到奇怪。   马春这么狂,背后肯定有人。   这些人走了也好,免得在山上搅风搅雨的。   如今整个黑云山都在自己的掌控中,斥候为耳目,战兵为爪牙,乞活军已经没有翻脸的实力了。   斥候和战兵中的乞活军未必会听他们的鼓动。   只要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来,近些时日山上发生的变化。   李跃很忙,黑云山百废待兴,没有功夫跟他们尔虞我诈,窝里斗。   周牵随后制了两面大旗,皆为赤红之色,一面上写着“驱除羯奴”,另一面上写着“复我河山”。   笔走龙蛇,如刀如剑。   可以看出周牵在写这八个大字时的心情。   两千余斥候、战兵聚集在一起。   “你们从并州、雍州、冀州逃难,眼睁睁看着故土被羯奴践踏,父母任由羯奴残杀,妻女任由羯奴侮辱,七尺男儿,有何颜面立于天地之间!”   身处这个时代,李跃早已将自己融入其中。   瞬间,斥候、战兵们眼睛红了起来。   流落至此的人,哪一家没有血泪没有仇恨?   油滑之人早被李跃淘汰了,只剩下血性汉子。   有几个稍微年长之人泪流满面,大概是孩提时,亲身经历过天地变色。   没见过的人,也一定听自己的父母长辈讲过。   “你们是愿意一辈子在羯奴胯下乞活,还是愿意跟着我驱除羯奴、复我河山?”李跃目光扫过所有人。   “将军真能带我们收复家乡?”一个忠厚汉子高声吼道。   所有目光都转向李跃,绝大多数是希冀。   仿佛一盆盆滚烫的热水浇来,全身的血都跟着热了起来。   汉人自古就有乡土情节,落叶归根,流落在外的是孤魂野鬼,所以历代王朝特别容易兴起宗族势力,然后进化为豪强、士族。   “我不能保证!但我却能矢志不渝,与你们战至流尽最后一滴血!”   斥候、战兵虽然淳朴,却不是傻子,任何欺骗都能引起他们的不安。   如果现在李跃说自己能推翻羯赵,收复故土,那纯粹是自欺欺人。   黑云山就这么大的一块地方,五六千人,而羯人拥有整个河北,数百万之众,未来如何,谁也不知道。   但人总要有点志向不是?   越是黑暗,就越是渴望黎明。   “有将军此言,我等愿粉身碎骨,与羯奴拼了!”一名年轻斥候吼道。   “我父母妻儿,一家五十余口,惨死羯奴手上,将军若能率我们杀回去,我此生愿做牛做马!”一个四十岁左右的汉子双膝跪地,冲李跃不住地磕头,额头破了,血流在脸上,依旧不停。   似乎他们并不在乎能不能实现,却更在意能不能报仇……   “请将军带我们报仇雪恨!”又有百多人跪了下来,泪流满面。   “报仇!”人群歇斯底里的吼了起来,犹如血泣。   仇恨如同记忆,在所有人身上苏醒。   李跃也感受到了来自一个族群的巨大仇恨,仿佛有什么东西灌入胸膛,猛地拔出长刀,一刀劈向身边的大石,石头没事,刀却断了,“李跃若不能率诸位驱除羯奴、复我河山,有如此刀!” 第三十四章 操练   信念的力量是强大的,战兵们充满了斗志,一个个咬牙严格训练。   有人穿着四五十斤的盔甲山上上下来回跑。   有人睡觉都抱着弓刀。   几乎所有人手上都磨出了老茧。   训练用的草人木桩被他们砍刺的稀烂,根本不用李跃监督。   两晋时代,达官贵人们怯懦如鸡,腐朽如蛆,但来自底层的力量从未腐朽,从未惧怕过胡虏。   历史上的北府军,正是北方流民组建的。   在淝水之畔打出逆天的战绩,后追随宋武帝北伐,以数千兵力摆出却月阵,大破北魏三万骑,前后灭五国,杀六帝。   所以不是北人不行,而是司马家的朝廷不行。   汉人从未失去过勇武,他们缺的只是一个领路人!   李跃忽然知道薄武为何要让位给自己。   喊出口号之后,李跃感觉自己身上也充满了斗志,白日处理民务、军务。   有时穿着四五十斤重的盔甲,与寻常士卒一样巡山。   五六月的天气,偶尔大雨,闷热不堪,出行一次,全身汗如雨下,脚板上全是水泡子。   士卒们没有抱怨,李跃更没有。   傍晚与将士们追慕秦汉旧事,项羽、刘邦、韩星、张良、卫青、霍去病、班超、张骞、傅介子、曹操、诸葛亮、关羽、张辽等等,一个个代表华夏精神的名字和事迹,从李跃嘴中说出。   士卒们越听,眼神越是明亮。   “先人如此神勇,我辈却坐视故土沦丧,当死也!”徐成满脸羞愧。   知耻近乎勇。   士卒们除了羞耻,还多了几分民族自信,和对华夏的认同。   石虎在北方把汉人踩到泥里,用各种手段压迫、残害,致使黄河以北的胡人数量与汉人相差无几。   可以说华夏从古至今未有如此危险的时候。   以羯人为首的胡族,有充足的人口完全取代汉人!   加上司马家的一系列骚操作,双重打击着汉人的民族自信。   这个伟大而辉煌的民族,面临最危险的时刻。   晚上,士卒们睡了,李跃还要在斑驳的灯火下研习兵法。   读着先贤们的兵法,仿佛在于他们交谈。   尉缭子诞生的时代是嬴政时期,里面不仅有治军的手段,还有各种治民,治国的办法。   颇有当时的时代特点,杀伐之气几乎要冲破竹简的限制,跟其他兵法主张的“仁义”大有区别。   如:古之善用兵者,能杀卒之半,其次杀其十三,其下杀其十一。能杀其半者,威加海内!杀十三者,力加诸侯!杀十一者,令行士卒!   简单粗暴。   仔细想来未尝没有道理,白起坑杀赵卒四十万,让最后一个有势力与秦国分庭抗礼的国家从此虚弱下去,奠定了秦国统一天下的基础。   复盘石勒石虎的崛起,正是如此。   北方势力,即便投降,也免不了被坑杀的凄惨命运。   但正是这残暴手段,让北方无人敢反。   如此危亡之世,不正需要白起这样的杀将?   其他的司马法、吴子李跃也很快就研习完了,却没有尉缭子带来的震撼强烈。   司马法和吴子都侧重与练兵,以及战场形势国势的分析。   对李跃的帮助也很大。   后世人总以为站队、走正步等等是现代军队的专利,实则商周时,华夏的军队就这么玩了。   《尚书》牧誓篇:今日之事,不愆于六步,七步,乃止,齐焉。   意思是走六步七步,停下之后,阵列要整齐。   操练中的“操”字,就是阵列训练。   其复杂程度其实还在后世之上,不仅要掌握进退、左右、纵横、分合、起、坐、跪、伏等基本动作,还要明旗号、知金鼓。   绝不是简单的闻鼓而进,闻金而退。   旗号和金鼓代表的意思很多。   掌握了这些,才刚刚合格而已,接下来是操练的练,《六韬》中记载的武车士,四十岁以下,身高七尺五寸以上,跑起来能追上飞奔的马,能跳上急速行驶的战车,还要能够拉满八石弩……   魏之武卒以度取之,衣三属之甲,操十二石之弩,负矢五十,置戈其上,冠胄带剑,赢三日之粮,日中而趋百里……   比后世特种兵的要求还高。   所以训练一支精锐绝不简单,很多势力和王朝精锐打光了之后,十几年都喘不过气来,然后就是亡国的命运。   练,不需要李跃操心,穿着盔甲山上山下来几圈,射几只野兔,素质就山来了。   即便号称精锐的高力禁卫,也载在黑云山崎岖的山路上。   难的是阵型的操练。   就拿后世来说,高中生、大学生的素质高吧?在军训时依旧洋相百出。   左右都分不清楚……   这东西没办法,只能靠日复一日的训练,让士卒们形成条件反射。   李跃弄了二十三面两丈高的小旗,一面三丈高的牙旗。   牙旗动,则全军动,牙旗向左,全军向左,向右,全军向右,向前挥动两下,则冲击敌阵,挥动一下,原地结阵,准备迎接敌人的冲击。   不仅能指挥阵列,还能指挥兵种。   弓箭手、长矛手、骑兵等等,都能通过牙旗旁边的小旗号令。   其复杂程度让李跃大开眼界。   其实想想也是,几万人、几十万人的喧嚣战场,靠嗓门根本喊不过来,传令兵也来不及。   当然,现在黑云山战兵加上斥候一共也才两千余人。   用不到这么复杂的东西。   军中也没有骑兵,所以李跃将其大大简化,也不求所有人短期内学会,但军官们一定要快速掌握。   军官都是李跃提拔起来的,对他的话奉若纶音。   晚上李跃读着兵法,外面军官们也在背诵各种条令和旗语,互相提醒。   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黑云山上下一心,让所有人都积极上进起来。   军官们学会了,事情就轻松多了,由他们纠正士卒。   没几天功夫,军营里有了几分肃杀之气。   “刺!”两千多支长矛刺出,杀气腾腾。   仿佛仇人就在眼前。   仇恨,在这时代也不完全是坏事,至少能快速凝结人心。   就连儒家也有“以德报怨,何以报德”的论调。 第三十五章 消息   轩辕山的消息终于来了。   只用了一个月时间,崔瑾就得到了山主郭实的看重。   崔瑾不仅能力强,文武双全,关键相貌出众,一上山就被郭实的女儿郭芙蓉看中。   来信中郭实有意召崔瑾为婿。   魏晋以来的风尚,极重风仪,也就是颜值、气度,卫瓘之孙卫玠南渡之后,入建康,吸引全城人来瞻仰他的风仪,活生生把他看死了,留下“看杀卫玠”的典故。   长得好看的人,任何时代任何地方都吃的开。   只要郭实不瞎,崔瑾就一定会被重用。   如果崔瑾成为轩辕山的女婿,那么两边结盟问题就不大了。   “崔司马还说,轩辕山战力颇强,有悍将数人,不可强取,让将军稍待些时日。”亲信拱手道。   “取不取无所谓,回禀我兄长,他的安危为上,若事不可为,当速回。”   “小人定转达将军心意。”   黑云山正在训练之中,不宜跟强敌硬碰。   当年李矩能跟刘聪、石勒打的有来有回,其部众后裔肯定有几分本事。   任何事都要沉住气。   黑云山只要输一次,刚刚累积起来的人心就烟消云散了。   既然不能向南面轩辕山扩张,李跃只能向西挺进伏牛山中。   一边掳掠人口、粮食,一边实战练兵。   训练只是基础,真正形成战力,还是要靠实战。   黑云山兵力虽然缩减了,战斗力却大大提升,以前一个千人规模的寨子,需要动用一千五百人去突袭,现在五百人就能拿下了。   斥候们的经验也越来越丰富,战兵正面进攻,他们从小道突袭,两面夹击,还留下百余人埋伏在山口,布置陷阱,专等逃跑之人。   于是斥候营中除了斥候、细作,又多了个捉生军。   专门捕捉逃窜之人。   以前出动一次,一千人的寨子,往往只能俘虏两三百人,还是跑不动的老弱。   人不是牲口,有腿脚还有脑子,往大山里面一钻,根本找不到。   有了捉生军,效率大大提升,一次能俘虏五六百人,青壮的比例也在增加。   黑云山的人口增长到八千人。   但一个严峻的问题也摆在面前,粮食不够了,即便地里面补种的庄稼,也难以支撑这么多人。   山里面的野兽们在斥候们的扫荡下,也变得聪明警觉起来,远离黑云山一带,往深山里面跑。   斥候们带回来的猎物越来越少,练训练的战兵都很难吃到一口肉了。   李跃只能去找薄武。   “何以广宗的粮食到现在还没来?”   都过去两个月了,就算是爬也爬来了。   广宗离荥阳并不远,也就隔着一条黄河,三百里地。   薄武照例喝的晕乎乎的,“此事我也甚为疑惑,前几日已经派人去广宗询问了,今日应该有回音。”   李跃要的是粮食,不是回音,没有粮食,战兵的训练和斥候的巡查都要停下了。   “会不会半路被人劫了?”   黄河两岸并不太平,羯人带头抢,氐人羌人跟着抢,大河之南,也是盗贼蜂拥,田豹子干拦路杀人的勾当,那些坞堡同样也这么干。   一千石粮食,在这世道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不过薄武的回音没有来,李跃的斥候先打探到了消息。   他们在黎阳郡一带的黄河边发现了蛛丝马迹。   三十多具尸体被找到,每一部乞活军身上都带着表明身份的暗记,或是木牌,或是统一的疤痕。   斥候中本来就有乞活军的人,所以才发现了踪迹。   魏山怒不可遏,“好大胆子,连乞活军的粮食也敢抢!”   李跃看着地图上斥候标注的发现尸体位置,对面就是枋头。   枋头是重要渡口,扼守大河以北,俯视大河之南。   汉建安九年,魏武王于水口,下大枋木为巨堰,遂有枋头之名。   黄河、淇水、白沟、清河于此交汇,从此地往北到邺城,路程不长,再无水道,要进攻邺城,首先就要夺下枋头。   时有流言枋头有魏武之王气。   如今扼守枋头的正是氐王蒲洪,氐人盘踞于此已经十四年,实力强大,常规劝石虎停止暴行,以怀柔之策治理国家,石虎深为忌惮,只敢暗中加害他兄弟子嗣,却不敢动他。   蒲家原本不过氐人中的小帅,永嘉之乱,给了氐人机会,加上蒲洪能力出众,智勇双全,常散家财帮助他人,名声极好,关中诸族多归之,很快就脱颖而出,迁徙至枋头之后,被石虎加封流民都督、西平郡公。   西迁至枋头的氐人也就名正言顺的统一在蒲洪大旗之下。   如果是他出手,事情就难办了。   黑云山肯定动不了他们,除非所有乞活军联合起来,方有一战之力。   但如此一来就是大战了,邺城眼皮子底下,两股人马火并,石虎会怎么想?   “此事未必是蒲洪所为,老氐为人不错,乐善好施,颇有谋略,不会为了区区一千石粮食跟乞活军翻脸,此外,蒲洪跟李公关系甚佳,绝不会截杀我们的人。”   姜还是老的辣,薄武虽然晕乎乎的,但眼神里却无多少醉意。   “会不会是他手下的人背着他干的?”李跃提出另一种可能。   蒲洪看不上,他手下的人未必看不上。   薄武思索了一阵后道:“我派几个老兄弟以乞活军的名义直接去询问,蒲洪定会给我们答复!”   李跃恭敬道:“有劳叔父。”   薄武手一挥,“如今山上都是一家人,不必见外了。”   这话表面听着没问题,但往深层想,似乎有些弦外之音。   李跃整合了黑云山,却一直没有向薄武通气,这等于吃了别人的好处,抹抹嘴,拍拍屁股就走人了。   别人不做声,是别人肚量大。   但自己不打招呼,就是不知礼数了。   有时候一言一行没到位,隔阂就来了。   上一次马春闹事,如果薄武也掺和进来,事情就不会这么简单了。   没有薄武的暗中支持,黑云山能这么轻易的整合?   “近日山上事务繁多,没向叔父请示,若有不周到之处,还望叔父多多包涵。”李跃也话中有话道。   薄武当然能听懂,眼神和表情温和了许多,“哈哈,言重了,自你接任寨主以来,山上气象为之一新,老夫心中有数,你不必畏手畏脚,老夫也不是小肚鸡肠之人!”   “多谢叔父!”李跃忽然感受到一种来自长辈的关爱。   薄武能成为乞活军头领,无疑是个极具个人魅力之人。   五日之后,不仅消息回来了,蒲洪还转送了七百石粮食。   “些许粮食,聊表我家将军心意,贵部与枋头被害,虽非我家所为,然亦有失察之罪。”一个书生打扮的汉子拱手道。 第三十六章 联手   难怪蒲洪能混的风生水起,为人处事面面俱到滴水不漏,让李跃大生好感。   还有这个使者,说话颇有水平。   既点明劫杀乞活军的不是他们,还让黑云山欠了一个人情给他们。   “黑云山上下多谢蒲将军!”李跃拱手道。   人家的将军是货真价实的,自己是自称的。   “李寨主年轻有为,不可限量,日后可多来枋头走动走动,我雷弱儿最喜结交天下豪杰。”使者的目光在李跃身上来回打量。   一听这名字,要么是平民百姓,要么是羌氐。   蒲家祖籍陇右略阳,与羌人为伍,麾下羌汉氐混杂。   观其气度谈吐,绝非泛泛之辈,必是羌氐中的豪酋。   枋头就在荥阳的头顶上,两边也算是近邻了。   所以高力禁卫在黑云山铩羽而归之事,自然逃不过他们的耳目。   “他日得闲,定登门拜谢!”   多个朋友多条路。   “哈哈,好,就这么说定了!”雷弱儿抚掌而笑。   “既然在枋头眼皮之下出事,还望指点一二。”   一事不烦二主,不是氐人做的,不代表人家没线索,一千石粮食从枋头舟车南下,他们肯定知道点什么。   雷弱儿顾左右而言他起来,“近日季家堡坞主季雍将女儿送与太子,不知寨主可知此事?”   李跃一愣,脑海中忽然回想起那个明艳女子起来。   这么一朵鲜花,就这么被亲生父亲推进火坑了?   石虎和他几个儿子哪一个不是禽兽?   心中顿时有些惋惜起来,但如此乱世,越是有姿色的女子,命运越是凄惨。   这时代的女人不是人,自张方开始,女人就是粮食和泄欲的工具。   绕来绕去,竟然绕到老冤家头上。   李跃没忘记当初困在季家堡,张善说过的话,季家堡早就投降羯人,有吞并黑云山之心。   几千人口,放在任何人眼中,都是一块肥肉。   季雍既然攀上石宣这条线,说明他的野心不小。   “今日之恩,李跃铭记在心!”   “举手之劳,何足言恩?季雍阴狠毒辣,若纵容他坐大,必是黑云山与枋头之敌!”雷弱儿也不是弯弯绕绕,直接说出了他的真实来意。   季家堡夹在汜水与索水之间,扼守南北,这么一股听命于羯人的势力在河南崛起,对黑云山自不必说,对枋头威胁极大。   “我家将军愿出刀矛弓甲一千副,只是不知李寨主可有攻打季家堡的胆量?”   这明显是在激将了。   不过季家堡压在东面,将黑云山堵在茫茫群山之中。   以前四五千人,在山上挤挤,勉强能过下去,现在都八千多人了,生存压力极大,没有平原上的耕地,难以养活这么多人。   如今的形势,黑云山、季家堡早已势成水火。   而季雍截杀粮食,就是要饿死黑云山。   李跃目光一闪,“黑云山势单力薄,可战之卒不足两千,我虽有攻堡之意,但恐无功,坏了大事,不知贵部可愿一同出兵?”   若是野战,李跃有六成把握,但攻打坞堡,心中却没多少底气,就算打下来,估计自己训练的战兵和斥候也伤亡殆尽了。   从雷弱儿的话中,李跃明显感觉到他们比自己更迫切。   雷弱儿脸上浮起赞赏之色,爽快道:“既然如此,我们再助八百精锐。”   八百人有些少,不过既然精锐,应该战力不会差。   再者,枋头在邺城的眼皮子底下,他们也不敢大张旗鼓的攻城略地,所以借助黑云山的名头最好。   黑云山击败了高力禁卫,与羯人势不两立,在他们眼中,有拉拢和利用的价值。   商谈妥当,约定攻堡时间之后,雷弱儿便告辞离去了。   李跃回到北山,跟薄武商议此事。   “差不了,定是季家堡所为,河南坞堡、豪强虽然不睦,但都守着规矩,不会动我们乞活军的粮食,只有季雍心思最大,我们不动他,他必动我们,近日山上动静不小,只怕他们早有耳闻,当速除之!我这就知会周围的坞主豪族一声,让他们稍安勿躁。”薄武目中露出一抹杀气。   季雍攀附石宣,已经坏了规矩,成了骇群之马。   魏山建议道:“不如召荥阳豪强同攻之!”   李跃摇摇头,“枋头绝不希望此事被太多人知晓,狼多了,分到的肉就少了,联军太多,反而束手束脚,不如我们一鼓作气,快刀斩乱麻!”   人多了,战力参差不齐,心思也多,都指望坐收渔利。   一群不齐心的盟友,有时候比敌人更可怕。   联合他们,到时候又是一堆的破事,粮草谁供应、谁第一个进攻、战利品怎么分、地盘怎么分等等,非但不能增加攻城的胜算,反而束手束脚……   魏山恍然大悟,“将军所言甚是。”   薄武半眯着眼,“你能想这么远,我就放心了。”   大战的气息迅速在山上弥漫起来。   攻打坞堡,不同于攻打山上的据点。   季家堡一半的人都姓季,来自同一宗族,凝聚力极强。   石虎如此暴虐好战之人,对大河之南的坞堡也头疼不已。   当李跃把季家堡抢粮杀人、投靠羯人的事说出来,战兵们一个个恨的牙痒,在他们眼中,这种屈膝投降之人,比羯奴更为可恨。   李跃一向的原则,要让士卒知道为何而战。   军心凝聚在一起,战斗力才会强大。   黑云山实则到了一个关键时期。   随着山上人口的增多,必须向往扩张,有一块稳定的耕地。   山上很多地方都是原始森林,平地非常少,无法提供稳定的粮食来源,更无法发展,如果只想当山贼也就罢了,窝在山上,自生自灭,得过且过。   但如果想壮大,参与进天下风云当中,就必须下山!   攻下季家堡,耕地有了,粮食有了,坞堡也有了。   “杀贼!”战兵们举起了刀矛,吼声穿梭在山林里,惊动一群飞鸟。   士气可用,李跃感觉这些时日没有浪费。   战兵和斥候们苦练多日,身体强壮了不少,气质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以前虽然也生猛剽悍,但给人的感觉只是一股亡命之徒,现在,终于像一支军队了。   整齐的队列,精良的兵器。   他们也渴望厮杀! 第三十七章 夜   在山上训练了两日攻城战后,到了约定的时间。   李跃让周牵率两百余人镇守山寨,与魏山率一千八百余众上午下山,赶到季家堡,应该是黄昏时分,然后修正三四个个时辰,拂晓进攻。   正面强攻,肯定损失巨大,所以只能夜袭。   一路上,士卒们斗志极其高昂。   不少人在窃窃私语,暗骂季家身为汉人,却暗中投降羯奴,数典忘祖。   既然上了黑云山,肯定都是不愿臣服羯赵之人。   李跃连着一个月讲秦汉旧事,也勾起了他们家国情怀。   “噤声!”军官们低声斥责。   士卒低下头去,一心赶路。   百多名斥候向四面八方散去,没有马,只能靠两条腿小跑。   山上的三十多匹马只吃草,没有精饲,日渐消瘦,没有下山上山的力气。   这也是李跃毫不犹豫答应雷弱儿攻打季家堡的原因。   黑云山上物资太匮乏了,什么都没有,连盐都快吃完了。   野兽比人还精,逃入深山,周围百里内能吞并的据点都吞并了,再远就超过黑云山的力量辐射范围。   黑云山已经发展到了瓶颈阶段。   所以迫切需要一块耕地,提供稳定的粮食来源,不能总等着广宗、陈留接济。   这世道说变就变,粮食说没有就没有。   放眼周边,只有季家堡最欠揍,一山不容二虎,新仇连着旧恨。   即便他们不劫粮,李跃也准备训练两个多月后下山干掉他们。   而季家堡先动手,说明他们早就惦记着山上。   下了黑云山,不到三十里就是季家堡地界,两边离的这么近,能相安无事这么多年,也算不容易了。   汜水两岸有不少季家堡设的望楼,常年有人戍守,防备野兽和敌人。   李跃下令在山脚的树林中休息,派出三百多名斥候,趁着夜色来临的时候,将这些望楼一一解决。   一些经验丰富的老卒倒头就睡。   而年轻士卒则不断擦拭刀盾弓箭,满脸亢奋。   李跃听着荒野间“布谷布谷”的声音,加上凉爽的夏风一吹,也渐渐睡着了。   睡了一个时辰,被斥候唤醒,“将军,枋头的人来了!”   斥候一指身后。   伸手不见五指,天上连颗星辰都没有,李跃什么都没看到。   不过却听到了悉悉索索的脚步声。   走的近了,才看到前面一高一矮两道身影,后面数十人手中提着白晃晃的刀子。   李跃身边的人也警觉起来,提着刀盾护在前面。   还是斥候们经验不足,竟然让人冲到面前了。   如果对方有歹意,此时忽然出手,自己这边必定措手不及。   以后定要做些防范。   黑暗中传来雄厚的嗓音,“枋头吕婆楼、强汪,敢问阁下可是李寨主。”   “正是!”   苻洪在枋头经营十四年,手下人物极多,也难怪时人评价枋头有王气。   王气就是人气。   石勒崛起时,身边跟着十八胡骑,极为骁勇,南征北战,矢志不渝,是羯赵日后的中坚力量。   可惜黑云山的底子太薄了。   有两个兄弟还跑了一个……   “时辰差不多了,不如速攻如何?”高个声音温和道。   李跃望了望漆黑的夜空,古代的夜是真的黑,真正的伸手不见五指,连远方的季家堡也隐没在黑夜之中。   默默算了一下时间,还没到拂晓人最疲惫的时候。   而且沿路也不知道季家堡有没有布置暗哨。   “两位远来劳顿,士众疲惫,不如休整一番,待敌人困顿之时,再攻不迟。”李跃也算跟季雍打过交道,为人比较阴险狡诈。   季家堡连个火把都不打,必是有所防备。   另一个矮个声音瓮声瓮气道:“哼,山寇就是山寇,胆怯如鼠,区区一座坞堡而已,何必畏首畏尾,你若不去,我们八百儿郎一样能拿下来,到时堡里面的东西,一分都没你们的!”   李跃忍不住皱起了眉头,自己一番好意,却换来了对方的嘲讽。   周围的战兵们呼吸明显粗重起来。   魏山缓缓拔出刀子,目视李跃。   李跃摇摇头。   任何时候都凭实力说话,黑云山在枋头面前完全不够看,别人有十数万之众,雷弱儿客客气气,不代表其他枋头豪酋会客气。   高个声音斥责道:“强汪,休要忘了雷司马敦促之言!”   “一座坞堡而已,何必借这伙儿山贼之力?传出去必为河北豪杰耻笑,你若怕了,就留在这里休息,我自带部众前去!”   接着便是离开的脚步声。   另一人也不多言,带着部众跟了上去。   李跃按下心头恶气,心中对苻家累积起来的好感去了一半,没实力就不会有人尊重。   魏山感慨道:“幸亏将军有先见之明,没有召集荥阳地面上的豪强,不然比如今更乱!”   “季家堡若为他们攻陷,我们岂非什么都没有?”身边的屯长徐成担忧道。   李跃看了看黑暗中季家堡的方向,会想起当初在季家堡里面的遭遇,感觉事情没这么简单。   季雍若没点本事,如何能在兵荒马乱的荥阳稳如泰山?   苻家的确有实力,但不代表别人没实力。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们愿意作螳螂,我们求之不得,传令,继续休息!”李跃横下心来。   即便他们攻破了季家堡拿走了所有东西也无所谓,自己只要地盘和坞堡,不算亏。   蒲洪在石虎眼皮子底下,随意攻打坞堡,被其得知,只会让石虎更猜忌,所以绝不会占着季家堡不走。   季雍的背后是石宣,石宣肯定也不会善罢甘休。   “遵令!”众人低声道,又回到树林之中。   周围鼾声渐起,与虫鸣蛙鸣融合在一起。   这原本是一个还算祥和的夏夜。   不过眨眼之间,一道道电光划破夜空,雷声轰鸣,将远处平原上的氐人暴露出来。   雷电仿佛就劈在他们头顶上,这怕这雷声也吵醒了季家堡的守军。   雨水将所有士卒都浇醒了。   今年以来,动辄大雨,大河南北水灾都发了十几次,不知多少人被洪水吞没。   魏山道:“如此大雨,只怕攻城不利,不如隔日再来?”   周围士卒也看着李跃。   天边划过的闪电照亮了他们的脸,大雨并未浇灭他们眼中的战意。 第三十八章 围   在截杀运粮的乞活军时,季雍就想到了黑云山的报复。   所以一直准备着这一战。   黑云山想攻破坞堡难度很大,但同样季家堡想要攻破黑云山也不容易。   以高力禁卫之精锐尚且不能攻下黑云山,更不用区区季家堡,但如果黑云山的贼众下山,那就另当别论了。   季家祖祖辈辈生活在汜水之畔,宗族力量强大,从汉末开始建坞,一直延续到现在,顶住了不知道多少次胡人的进攻。   这么多年过去了,季雍已经对东晋朝廷死心了,他们绝不会出兵北伐收复故土。   季家堡想要发展,就要攀上一根高枝。   如今石虎不复当年,太子石宣就是最好的投靠对象。   为此,他将掌上明珠送了上去。   剿灭黑云山,则能向石宣证明自己的价值,拿到觊觎已久的荥阳太守。   几年之后,石虎驾崩,太子即位,季家堡会更进一步。   季雍为人谨慎,汜水两岸不仅有望楼,还有二十多处暗哨。   “坞主,贼众已入我们的埋伏!”暗哨前来禀报。   “来了多少人?”大雨淅淅沥沥,却无法浇灭季雍心中的那团火焰。   季家堡积累了几十年,等的就是一个飞黄腾达的机会。   “七八百之众!”   “只有这么些?”季雍眉头一皱。   “不会有错,他们出兵之前,还派了不少斥候,神出鬼没,杀了我们不少兄弟!”暗哨一脸的心有余悸。   季雍却仍在沉吟,黑云山上的匪众至少三千人。   那么这八百人无疑就是前锋了。   “令西面的伏兵围杀他们,东面暂且不动。”季雍快速做出决断。   “遵令!”暗哨飞奔而去。   西面有一千五百青壮,其中有五百老卒,埋伏在暗处,足以对付黑云山的七八百先锋了。   季雍闭上眼睛,斜躺在软榻上,继续养精蓄锐。   左右两名俏婢为他垂肩揉腿。   大雨和黑夜中隐有厮杀声传来。   片刻之后,暗哨惊惶来报,“坞主,贼众甚是勇悍,已击破西面伏兵!”   “什么?”季雍大惊,做了这么多年的邻居,黑云山有多少战力,他自然比谁都清楚,绝不可能这么短时间就击破了他的一千五百伏兵。   “所有伏兵尽出,务必全歼贼众!”季雍当机立断。   这群人必是黑云山精锐,吃掉他们,黑云山也就剩下一副空架子了!   “堡中老卒,与吾速速剿灭这股贼众,不留俘虏!”季雍一把抓起兰锜上的长槊,决定不给城外的“贼众”任何机会……   只是一场骤雨,来的快,去的也快。   一阵电闪雷鸣之后,大地又被滚滚黑暗淹没,只有远处的厮杀声断断续续的传来。   “报将军,枋头的人陷入重围之中,正在苦战!”斥候风风火火的赶回。   周围望向李跃的眼神充满了敬畏。   他们不知道季雍是什么人,吃过苦头的李跃岂会不知?   李跃道:“季家堡多少人,他们能撑多久?”   斥候老老实实回答:“黑夜之中无法得知,预计三千人上下,枋头的人数次突围不得出,有被全歼之的可能!”   三千人围攻八百,又设下埋伏,即便吕婆楼、强汪是精锐,这一次不死也要脱层皮了。   中原百战之地,蒲洪的人马固然精锐,但坞堡的豪强们也不是好招惹的。   氐人这几年在枋头风调雨顺,两眼盯着河北,有些小觑大河之南的势力了。   他们看不起黑云山,自然也看不起季家堡。   自古骄兵必败。   魏山恨声道:“好!让这帮蠢货狗眼看人低!”   徐成哈哈笑道:“活该!”   李跃心中也涌起莫名的快感,之所以改成将军、统领、司马,就是为了不想沾上这个“贼”字,而对方一开口就是“山贼山寇”的,还讥讽自己胆小如鼠……   不过其他人可以快意恩仇,李跃却要顾全大局。   黑云山势小力薄,既不能得罪乞活军,也不能太得罪氐人,至少现在不能得罪他们。   这伙人全死在季家堡,黑云山也没法向枋头交代。   再说雷弱儿对自己不错,人家还雪中送炭,运来七百石粮食,没必要把关系搞的太僵。   “全军尽出,攻灭季家堡!”李跃拔出刀吼道。   众人眼神一阵疑惑,但还是习惯性的听从了。   连魏山也拔出长刀吼道:“杀!”   带着五百甲士冲在最前。   只有徐成在身边低声道:“既然敌人主力被拖住,将军何不乘机攻堡?”   “季家堡进出两道门,都有重兵防守,我们若是攻堡,堡外之敌必扔下氐人,反扑我们,内外夹击,反而危险!”李跃去过季家堡,对他们的铁门记忆深刻。   虽然徐成的建议的确有成功的可能,却风险极大。   最稳妥的办法是集中兵力,突然一击,击破城外之敌,城内必然胆寒,然后趁其大乱攻堡。   第一战,还是稳妥一些为妙。   季家堡不是伏牛山中的流民。   连日的苦练没有白费。   士卒们没有如往常一样一窝蜂的向前冲,而是在什长们的指挥下,互相配合,互相警戒。   仿佛一张张开的大网,洒向汜水平原上。   李跃率后军紧随其后,斥候们一寸寸的搜索,将埋伏着的暗哨一一拔除。   厮杀声越来越近。   “未想我吕婆楼……一世,竟……此地,不能……大业!”一人高呼声断断续续传来,在沉沉黑夜中显得无比苍凉。   但声音很快就被惨烈的厮杀淹没了。   寥落的火把光下,刀矛剧烈攒动着,遍地尸体。   氐人被围在垓心,季家堡的人四面围杀,长矛、乱箭,根本不给他们机会。   如果李跃再晚来片刻,只怕一个活口都不会留下。   当然,季家堡的伤亡也不小,要困住这股氐人并不简单,即便穷途末路,垓心之中也会忽然射出一箭,正中季家人的眼窝活着咽喉。   还有人发了狠,迎着如芦苇一般的长矛撞了过来,身中六七矛,连内脏都流出来了,却在倒下时,砍翻一个敌人。   “尔等不是黑云山的贼众!”乱刀乱矛之中,一人骑在马上大声道。   接着微弱的火把光,李跃隐隐认出是季雍。   心中顿时兴奋起来,若是将其斩于堡外,季家堡也就不攻自破了。   然而季雍脸色陡变,意识到什么,“季骋、季匡速速杀了他们,老卒们快随我回堡!”   说完就调转了马头。 第三十九章 气势   两边间隔不到一百步。   如果不是季雍忽然发现不对,李跃还可继续靠近,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但现在显然来不及了。   “杀!”荒草之中,李跃一跃而起。   “杀、杀、杀!”黑云山战兵们爆出一阵阵怒吼。   每个黑云山的士卒都知道为何而战。   所以这不是李跃一个人的战争,而是所有人的。   两边间隔不到一百五十步,草木之中,黑云山的战兵们猛地站起,仿佛蛰伏许久的猛兽向猎物亮出了爪牙。   暗沉的铁甲连成一片,如铁墙般向前推进着。   长矛和环首刀昂起,朝向敌人。   沉稳的步伐整齐的践踏着地面,发出闷雷一般的声响。   人未至,气势已然汹涌而出。   对面的敌军全都愣住了。   两边的人同在这方水土生活了十几年,早就知根知底,但绝不会想到,短短数月里,黑云山的“贼众”已然脱胎换骨。   就连勒转马头的季雍也呆住了。   这等气势,不亚于当日的高力禁卫。   困在垓心之中的氐人也目光复杂起来,在他们眼中,黑云山只不过是一群山贼而已。   两边的人马都陷入惊讶之中。   季家堡很多人身上贴着两片牛皮、绑上两块木板就算甲胄了,只有季雍身上穿着一套盆领铠,身边的亲卫也才皮甲而已……   枋头的人马中也有披铁甲者,但不多,仅有百人左右,正是这些甲士让他们撑到了现在。   而黑云山部众,一出场,前排数百人全是铁甲,还是那种遮蔽全身的重甲,如何不让他们惊讶?   一百步的距离眨眼就到了。   季雍再次勒转马头,大声呼喊,“放箭!放箭!”   弓箭手们连忙弯弓搭箭,一部分人调转矛头。   “盾!”前阵的伍长、什长指挥士卒竖起盾牌。   虽然略有些杂乱,但盾牌是竖起了。   这些人吃住训练都在一起,打猎也在一起,早就形成了默契。   对面的箭雨杂乱落下。   砸在盾牌和铁甲上,发出“叮叮”的清脆声。   暴雨虽然去了,但周围的水汽没有那么快消散,加上这几个月连续的暴雨,空气潮湿,弓弦都被泡软了,力道远没有从前那么大,无法洞穿重铁甲。   十几名甲士受伤,却并不影响他们继续一步步向前推进。   两边长矛疯狂攒刺起来,却依然无法阻止黑云山甲士向前的步伐。   季家堡的人围困吕婆楼和强汪,已经耗费不少精力,此时面对如山一般的铁甲,顿时陷入绝望之中。   他们的长矛穿不透铁甲,而对方的长矛却轻易刺穿自己的袍泽。   甲士们一往无前的气势,更令他们心惊胆寒。   一步、两步、三步……   每前进一步,就要倒下十几具尸体,还有更多被刺伤的人。   鲜血与地上的雨水混杂在一起,在地上缓缓流淌。   季家堡的人一步一步的后退。   不是他们不用命,不勇敢,而是装备、士气的差距太大。   黑云山上的人早已蜕变,不再是一群乌合之众亡命之徒,他们有了共同的目标。   上下同欲者胜!   而今日本就是一场不公平的战争。   季雍瞳孔猛地收缩,也不言语,转身带着亲兵们向坞堡缓缓撤退,将大部分部众舍弃在堡外。   李跃让身边的人高呼:“季雍已逃,降者不杀!”   被抛弃的季家堡部众回头望向坞堡,果然,坞堡的闸门已经合上了。   “降者不杀!”   胜负已然分晓。   季家堡的人你看我我看你,眼神犹犹豫豫。   魏山提刀踏前,一刀劈翻一个小头领,“不降者,皆如此人!”   “不降者杀!”百余甲士向前一步,锋利的长矛对着他们的脸。   能活着没人想死。   更何况他们已经被季雍舍弃了,羯人这十几年来犯下累累血债,不是所有人都愿意跟着季雍投降。   “啪”的一声,一人的环首刀掉落在泥水中。   接着,更多的人放下了兵器。   让李跃欣慰的是,即便是投降,他们也没跪在地上,说明还有几分骨气。   “杀了你们这帮贼子!”被围的氐人却忽然在此时发难,一个矮壮的身影提刀冲出,乱刀挥向手无寸铁的季家堡部众。   引起了一阵骚乱,刚刚放下武器的人,又捡起了兵器。   “住手!”李跃一阵窝火,带着护卫上前,果然不出所料,是那个看不起自己的氐人豪酋强汪。   但他仿佛没听到一般,将长刀刺入一人的胸膛。   李跃一脚踹了过去。   对方想要格挡,但长刀未及拔出,结结实实挨了这一脚,被踢飞出去,狗啃泥一般摔在血泥里。   李跃含怒出手,力道极大,强汪过了好半天才从血泥里挣扎起来,怒不可遏,抓起地上的一支长矛就要刺来。   左右的甲士竖起长矛,指着强汪。   李跃冷眼盯着他,泥人也有三分火性,刚才让着他,是看在雷弱儿送粮食的份上。   若不是自己前来支援,恐怕这八百人都交代在此了。   此人非但不感激,反而来坏自己的事,是可忍熟不可忍!   即便现在杀了他,枋头那边也挑不出毛病。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被强汪骑在脑袋上欺负,李跃以后也就别想在黑云山混了。   该翻脸时就要果断翻脸!   这一战也让李跃看清枋头的战力,所谓精锐不过如此。   不是李跃自吹自擂,论勇武善战,还是汉人强上一些。   此时的氐人民族士气还未起来,而汉人从汉末一直征杀到现在,不勇武不善战的人早就成了一具枯骨。   强汪怒吼着冲来,就在李跃觉得他要撞在长矛上时,忽然脚下一滑,人又摔倒在血泥里,完美的避过了近在眼前的长矛。   李跃冷笑一声,这人倒也不傻。   再次站起时,吕婆楼等一众羌人赶来,拉住他,连连向李跃拱手,找了个台阶下,“多谢李寨主援手之恩,强汪一时眼拙,黑夜之中难以分辨敌我,还望寨主不要见外。”   “一时眼拙,莫非耳朵也一时聋了?”魏山带着甲士围了过了。   氐人们脸色一个个难看起来。   反而扔下武器的季家堡部众神色和缓起来。   强汪脸色血红,却低着头,不发一言。   吕婆楼道:“今日之事,皆我等不是,回去自会禀明我家将军,届时再向寨主请罪。”   既然已经低头了,还把苻洪抬出来,李跃不再纠缠,毕竟季家堡才是正事,“言重了,此事就此作罢。”   “寨主活命之恩,婆楼铭记于心,今日我部伤亡颇重,已无力助寨主攻堡,容在下等先行告退。”吕婆楼比强汪明事理多了。   “吕将军请!”李跃也没客气。   没有他们,自己这边反而能放开手脚。   吕婆楼深深一拱手,然后让部下扛着尸体退走了。   李跃望向季家堡,忽然有种旧地重游之感,对着坞堡上攒动的人头霸气道:“季雍,你死期到了,此堡护不了你!” 第四十章 人心   黎明的第一道曙光撕开昏沉沉的天际,黑夜迅速褪去。   季家堡上的人畏畏缩缩看着城下列阵的甲士。   “季雍投靠羯奴,尔等难道要助纣为虐吗?”百余甲士抵近城墙一射之地,大声呼喊着。   城上守军畏畏缩缩,眼神躲闪。   这句话不只是说给城上听的,也说给城下的俘虏们听。   李跃在甲士的簇拥下,巡视俘虏,他们既然不肯屈膝,说明还有几分血性,李跃不相信他们甘愿投降羯人。   石勒即位时,轻徭薄赋,大兴儒教,投奔他可以理解。   但石虎是什么人?   上位十六年来,不知犯下多少杀孽。   大河南北哪一家汉民没有血债?   李跃高声到:“你们都是血性汉子,难道甘愿以后屈膝在羯奴胯下?”   一半的人眼中闪烁着怒火,一半的人低着头。   话不需要说太多,有心之人心中自然有数,无心之人说再多也没用。   “城破之后,一切照旧,只诛首恶,不伤你们家眷,有功之人,重重有赏,决不食言!”   听闻此话,那些低着头的人也缓缓抬头,眼中露出贪婪的光。   民族大义,加重赏,李跃能给的就这么多了,“徐成!”   “属下在!”徐成兴奋的带着一百多名甲士过来。   这些人都是经历过南山血战的勇士,也是黑云山最生猛的一批人。   孟开不辞而别,崔瑾去了轩辕山,李跃身边乏人可用,就剩一个乞活将魏山,所以需要培养亲信。   “攻城!”李跃大手一挥。   徐成和百余甲士混入俘虏之中,扛着简易长梯向坞堡挺进。   魏山率五百矛手在后督战,长矛几乎顶着俘虏们的背心。   慈不掌兵。   在牺牲俘虏和牺牲部下之间,李跃果断选择前者。   “不要放箭、不要放箭!”徐成胁迫俘虏们呼喊,城上,有他们的兄弟故友。   坞堡上一阵混乱,城下,是他们的左乡右邻。   季家堡形成的根本是宗族。   父子叔伯皆在军中,因此战力极强。   这也是自秦汉以来的传统。   尉缭子中就提倡军中多招收父子兄弟,一旦遇上恶战,父不会舍子,兄不会弃弟,互相之间有了羁绊,就会奋勇向前。   尉缭子的特殊之处在于,没有其他兵书那么过度的显扬仁义礼智信。   主张无天于上,无地于下,无主于后,无敌于前。一人之兵,如狼如虎,如风如雨,如雷如霆,震震冥冥,天下皆惊。   这也跟当时的时代背景有关。   孙子兵法是给天才看的,更多的是在讲战略。   现在的李跃还没到这一层。   坞堡上犹豫起来。   对付敌人,他们一定舍生忘死,但面对自己的亲人,他们如论如何也下不了手。   他们犹豫,徐成没有犹豫,竖起长梯,驱赶俘虏攀爬。   “将军有令,只诛投降羯奴之人,余者不犯!”   甲士们在人群中呼喊着,让城上的守军更加犹豫。   “放屁,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城破之后,这群贼寇定会讲我们屠尽!他们是贼,言而无信的贼!”季雍在城墙上歇斯底里的呼喊着。   从他嘴中说出的“贼”字异常刺耳。   “投靠羯人,你们还能活下去,但贼子们攻破坞堡,你们的父母妻儿必不得活!”季雍一声一声的吼着,嗓子都沙哑起来。   “蠢货!”李跃大喜。   季雍这么说,等于坐实了投靠羯人。   这人平时也挺精明的,但今日连遭挫折,失去了往日的冷静。   投降羯人,季雍有可能飞黄腾达,但季家堡的人肯定不会有好下场。   道理很简单,以前只需要伺候好季雍一家就行了,以后还要伺候羯人……   石勒的轻徭薄赋,早就被石虎全盘推翻了。   建武六年(340年),石虎欲伐燕国,下令司、冀、青、徐、幽、并、雍七州五丁抽三、四丁取二,为慕容霸所拒,不了了之……   建武八年(342年)十二月,石虎准备从海路进攻燕国,带甲之士五十余万,船夫十七万人,溺水而死、被虎狼所噬者占三分之一,公侯、牧宰、豪强竞相谋取私利,汉民死伤殆尽……   建武九年,青州出现“祥瑞”,群臣一百零七人上《皇德颂》歌功颂德,石虎大喜,下令被征调的士卒每五人出车一辆,牛二头,米十五斛,绢十匹,不备者斩首。   百姓典卖儿女,仍旧无法供给军需,挂树自尽者远近相望……   这还不算石虎大兴土木时,害死的百姓。   石虎的儿子们也有样学样,石宣、石鉴、石苞、石韬等等,通过各种手段,压迫、残害汉民,致使雍、并、幽、冀等汉家核心之地汉人数量锐减。   而从石勒时代起,投降羯赵的人都没什么好下场。   晋将梁巨投降,石勒不允,活埋士卒万人。   泰山徐龛投降后,被石勒装进皮囊中,从城上扔下摔死,然后让羯人分食其心……   至于石虎,比石勒有过之而无不及。   季雍话一出口,城上的守军纷纷望着他。   猛然醒悟,但为时已晚,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   城墙上已经有人放下兵器,转头回到城中。   季雍恼羞成怒,一槊刺死身边的一个逃军,“敢不尽心御敌者,死!”   而这也是他犯下的第二个错误。   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   此时此刻,谁还会怕一个“死”字?   真若怕死,早就逃去江东了。   越来越多的守军扔下兵器,城上一片混乱。   就在这一片混乱之中,一矮小的身影快速爬上长梯,迅敏如猴,一跃而起,纵身跳上坞堡,乱刀劈翻一人。   身材矮小有矮小的好处,极其灵活,在乱刀中东躲西窜,十几名守军居然一时奈何不了他。   四五名甲士也快速爬上。   互相配合,牢牢占据城上一块空地,压制住周围十几名守军的反扑。   更多的甲士攀上城墙。   “徐成兄弟,我助你一臂之力!”魏山也领着甲士攀爬。   若是寻常时候,一座坞堡绝不会这么轻易被攻上去。   一来,季雍在城外战败一次,守军士气低靡。   二来,季雍投靠羯人,不得人心,士气涣散。   羯人带着羌氐鲜卑压迫汉民,早已仇深似海。   上下同欲者胜,上下不同欲,则只会一地鸡毛。   季雍还带着亲信在城墙上抵抗,但坞堡的闸门却在此时被人打开了。 第四十一章 府库   李跃带着甲士从大门走入季家堡。   往事一一在心头浮起,“速速捉拿张善!”   这厮当年要阉了自己,现在风水轮流转,李跃当然不会放了他。   魏山、徐成快速清理坞堡。   其实也用不着清理,坞堡中的人大部分主动放弃了抵抗。   季雍被徐成押到李跃面前,满脸血污,狼狈之极。   “将军,张善已于五日之前,送季雍之女入邺。”斥候前来禀报道。   李跃脑海中浮现那张清秀的脸,心中多了几分失落。   这般的人儿,就被亲生父亲送给禽兽了?   “季坞主,如今还有何话可说?”李跃盯着季雍。   季雍睁开眼,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我不能死、不能死!”   周围一片哄笑之声。   “你为何不能死?”李跃也不想戏弄他,但为了让季家堡的人看清他们的坞主是个什么货色,只能忍住心中的恶心。   “太子答应我为荥阳太守,他日登基之后,我就是国丈,寻个豫州刺史不难!”季雍眼中忽然冒出了光。   仿佛一个不愿认清现实的赌徒。   有野心没有错,永嘉之乱以来,不知有多少野心勃勃之辈。   前有王浚、王弥,后有苏峻、王敦等等。   乱世本就是一个大舞台。   然而想靠裙带关系爬上去,只能是痴心妄想了。   季雍目光忽然亮了起来,落在李跃身上,“我深谋远虑,你英勇善战,此乃天作之合也,不如你拜我为义父,我们父子齐心,假以时日,司豫二州皆入我父子手中,十年生聚,十年教训,大事可期也!”   周围一片安静,全都惊呆了。   都知道季雍有野心,没想到居然这么狂野,胃口如此之大。   李跃也被他疯狂的脑回路搞得有些晕,自己费尽心机的攻打季家堡,只是为了找个“爹”,当他的义子?   “此战到底谁赢了?”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何必在乎区区名声?”季雍口若悬河。   周围忽然一阵哄笑。   季家堡的人眼神中带着无比的沮丧。   一个人竟然可以没下限到这个地步,女儿对他而言又算得了什么?   乱世在扭曲每一个人……   前世的自己绝不会想到自己会杀人不眨眼……   李跃心中一阵感慨,“拉下去。”   两名甲士上前提人,季雍剧烈的挣扎起来,“我不能死……不能!你若不弃,愿拜你为义父……”   “扑哧”一声,李跃的刀刺进他的嘴中。   终于,周围安静下来。   这厮穿着盆领铠,无法斩首。   “以后但有敢投降羯奴者,皆如此人!”李跃振臂而呼。   仇恨最能凝聚人心,虽然是把双刃剑,但此事不得不用之。   俘虏们看李跃的眼神亲近了许多。   将兵器盔甲收缴上来之后,就让他们各自回家去了。   魏山接手城防,徐成轻点府库。   这个时候,李跃手下乏人可用的缺点暴露出来。   不仅缺部将,还缺通文事之人。   黑云山想要做大做强,不能只会冲锋陷阵。   好在如今终于有了一块基业了,季家堡挨着汜水平原,可开垦的土地极多。   守了一夜,也思索了一夜,关于黑云山的未来。   石虎死后,北国大乱,更惨烈的杀戮即将到来,黄河两岸无有宁土,随势而起的野心家更多。   虽说荥阳是个好地方,离洛阳近,但离邺城也近。   别看黑云山现在风生水起的,那是因为人家根本没看上眼。   实力真壮大到一定地步,邺城羯人的铁蹄就来了。   雍州、并州早就不是汉人的地盘了。   曹魏时期,就从陇右迁徙了大量羌氐进来,永嘉之乱后,最大的两股流民起于雍州和并州。   并州流民涌入冀州,形成乞活军,雍州流民跟随李特兄弟南下蜀中,建立成汉,关中汉民所剩无几。   李跃想率众流窜进关中和并州,几乎是痴人说梦了。   拜石虎所赐,民、族矛盾空前尖锐,想要立足,必须倚靠本族群,然后吸纳其他族群。   本族群不强大,即便日后崛起,也会被别人摘了果子,或者,根本就没崛起的可能。   当然,关中并非没有汉民,却都被豪强控制。   指望他们支援没有名分的自己?   痴人说梦。   历史上桓温即便攻入关中,屯兵灞上,但这些豪强全都无动于衷,只有些许百姓响应。   以黑云山现在的体量,还能苟下去,若继续壮大,则必然会吸引邺城的注意了。   其实河北那边已经有人注意自己了。   此战还是枋头的氐人挑起的。   想多了,就有些头疼,李跃有种如履薄冰之感。   无论是寨主,还是流民帅,都不是那么好当的。   从走下黑云山的那一刻开始,就卷进着时代的洪流之中。   要么逆流而上,要么被吞没。   刘琨、祖逖、李矩、郭默、苏峻等等不都是如此吗?   说到底,李跃现在走的还是他们的老路,他们的失败,绝不是能力不行……   想了一夜,到了早上,微微头疼,这世道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现在的黑云山不能太招摇。   一夜平安过去了,黑云山与季家堡渐渐信任。   晌午时分,李跃令士卒熬粥,分给季家堡的人,无论以前如何,现在他们都是自己的族人、袍泽。   到了中午,徐成终于清点完府库,脸上乐开了花,“大喜,府库中有豆、粟整整了五万七千石!金银钱帛堆满府库,不可胜数,另外还有七千斤铁,三百斤盐!”   难怪季雍野心这么大,家底如此丰厚。   乱世遭殃的是寻常百姓,而不是这些豪强。   一个季家都如此丰厚,更不用提郑家、王家这些几百年的士家了。   所以薄武先跟荥阳地界的豪族们通气,无疑是明智之举。   不然即便自己攻下季家堡,也过不了他们这一关。   有了粮食,李跃感觉压在头顶的巨石落下,“人口,人口清点出来没有?”   麾下四十三名屯长,也就识字的人不多。   识字且头脑灵光的也就徐成一个。   “属、属下人手不足,只清点完府库。”徐成一脸惭愧。   李跃倒没有见怪,这年头能从一数到二十就不错了,更不用说几千几万的大数字了,“把山上的月姬等十三人请下来。”   旁边的亲兵领命而去。   李跃思索了一番,“将府库中的金银钱帛分成六份,枋头、广宗、陈留各去一份,两外三份送给薄统领、郑家、王家。”   徐成一脸肉疼,“将军自己不留一份儿?”   “我要这些东西何用?”李跃反问。   金银钱帛花出去,才有价值,藏在库中,连废铁都不如。   人敬我一尺,我还人一仗。   黑云山最艰难的时候,是广宗、陈留接济自己。   枋头虽说有利用自己的心思,不过结个善缘也不错。   多个朋友多条路,将来自己混不下去了,投奔蒲家也不错…… 第四十二章 捆绑   有重甲在身,伤亡不是很重。   除了十几个被戳中面门当场阵亡的,其他人大多只是轻伤,不过俘虏伤亡颇多。   李跃一个人处理不来。   到了下午,月姬带着人下山了,除了他们十三人,还有山上手巧的妇人。   一同下山的还有周牵。   没等李跃吩咐,就各忙各的了。   月姬带人治疗伤员,周牵清点人口、田地,李跃安抚城中。   周牵效率最快,带着百来号人,两个时辰便清点完毕。   “季家堡丁口八千七百余,田地两万三千亩,田里的庄稼已长成,牛、骡、驴共四十五头,羊四百三十一只,犬豕共二十二头,其余鸡鸭鹅一千三百余只,另外还有铁甲二十八套,皮甲一千三百余套,长矛两千条,环首刀一千七百口,弓箭最多,三千四百张弓,近五万支箭。”   详细到这个份上,也是令人惊叹了。   周牵补充道:“人口和田地都是户籍上的,属下还未出城具体丈量。”   “已经够用了。”李跃十分满意他的效率,不愧是曾今的县吏。   周牵提醒道:“将军把金银钱帛送了上去,士卒如何封赏?军中颇有怨言。”   不准屠城,又不准劫掠,还不准碰女人,赏赐又没有,士卒当然会有意见。   这年头的士卒不是什么善男信女。   一句“驱除羯奴,复我河山”远远不够,不是所有人都这么崇高,很多人就是为了烧杀淫掠而来。   人性有上限也有下限,不顺着人性来,别人怎么肯卖命?   这个问题在昨夜李跃已经想清楚了。   最稳固的关系是利益捆绑。   而利益也分短期利益与长期利益,赏他们金银钱帛是短期利益,而且这不是一个好习惯,以后城外野战恶战,没有这么多钱帛赏赐怎么办?   为钱打仗不是长久之计,若是其他人开出更高的价码,士卒岂不立即倒戈?   再说这年头金银钱帛有何用?   即便能买到东西,也贵的吓人,受水灾影响,河北一升粮食涨到二两黄金!   所以最直接的财富是土地!   无恒产者无恒心,为了守护自己到手的土地,他们会跟羯人杀到天昏地暗。   “分田!”李跃手上能拿出来的只有土地。   季家堡的田地,八成属于季雍个人,剩下的两成属于季氏宗族,外姓之人基本就是农奴了,能拿到一成收成就不错了。   “将军雄才大略!”不同于以往的阿谀奉承,这一次周牵眼中的崇敬异常真实。   其实这些也不是什么创新,吴起分田舍于魏武卒,秦国耕战立国,都是这么玩的,“黑云山战兵、斥候,每人十亩,田赋五五分成。”   “五五分成?”周牵皱起了眉头。   李跃还以为自己收多了,每个士卒收成的一半上缴,已经是重税了。   周牵拱手道:“太高了,属下以为三七为宜。”   这方面周牵无疑是行家,“三七就三七吧,每年我们收三成田赋,够用了。”   李跃、崔瑾、魏山、周牵,头领一共也就四位,再加上一个薄武,黑云山负担不大。   岂料周牵眼神怪异起来,“属下意思是民三官七。”   李跃呆呆的望着他,这未免有些狠了。   周牵解释道:“天下大乱,慕容廆崛起于辽东,置侨郡,定官八民二赋税,河北百姓皆弃王浚、崔毖之流,而投慕容鲜卑,慕容由此壮大。石勒灭王浚,下令阅实州郡,定每户每年交绢二匹,租二斛,亦才民三官七而已,比之晋室年输租四斛、绢三匹、绵三斤大为减轻,由是河北人心尽附。今将军地不过百里,丁口万余,轻徭薄赋虽能收服人心,却积累太慢,大不利也,荥阳百战之地,当多为战备,以备不测之事,况且将军三七赋税,已为天下之最,不可再减。”   李跃确实把问题想简单了,山上不仅仅只有这些战兵和斥候,还有老弱妇孺,“多谢长史教我。”   心中对周牵的评价再上一个台阶,虽不是运筹帷幄的谋主,但极擅实务,山上山下被他打理的有条不紊。   周牵还礼,“此乃属下本分。”   分田的消息一放出去,战兵和斥候们全都兴奋起来。   在黑云山上饥一顿饱一顿的,别说田,连衣服都没得穿,是真正的赤贫。   连他们的人以前都是头领们的,被随意驱使,与牛马无异。   现在有了土地,就有了家,有了更强的凝聚力。   李跃实际上用田地将人捆绑住了。   “将军乃我等再生父母!”十几个老卒跪在地上,泪流满面,年轻士卒眼中也泪光闪闪。   喊一万句口号,都比不上这十亩薄田管用。   而现在,他们也知道谁真正对他们好。   “没出息,才十亩田地而已,以后我们收复故土,还会分到更多。”李跃望着这些衣衫褴褛的人,心中感慨万千,翻开厚厚的史书,我们的族人似乎永远处在饥寒交迫之中。   能吃饱穿暖的朝代寥寥无几……   十亩田,上缴七成的田赋。   魏晋时期,一亩好田年产豆粟两百六十斤左右,一年下来落在他们手中的粮食也才六七百斤,一个壮丁没有肉、鱼等高热量的辅食,一天至少消耗两到三斤的粮食……   也就是说,一年到头,要捏紧裤腰带过日子。   田地虽少,但对他们的冲击却是前所未有的。   士卒们眼睛红了起来,“驱除羯奴,复我河山!”   “驱除羯奴,复我河山!”   整座坞堡都在疯狂呼喊着,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情真意切。   他们现在真正明白了这八个字背后的意义。   无论是打仗还是种田,都要激发人的积极性,也就是解放生产力。   现在田是他们,战争也是他们的,自然人人用命。   李跃好歹读过几年书,也知道任何势力想要崛起,都必须在土地上做文章。   “我等也愿追随将军驱除羯奴、复我河山!”季家堡的人闻着味也来了,两眼放光。   “去去去,你们这些怂人也配!”黑云山老卒们鄙夷道。   “谁说我们怂?若非我等不愿跟着季雍投敌,你们能进得来季家堡?”   “我呸!”   两边的很快对上了,季家堡的人赤手空拳,黑云山部众提着刀。   其实李跃对季家堡的人相当满意,差点全歼枋头的八百氐人精锐,虽然是埋伏,但战斗力亦不可小觑。   最让李跃欣赏的是他们有血性。 第四十三章 开垦   “想当本将军的兵,可没那么容易,到时候可是要跟羯奴拼命的!”李跃望着闹事的几十人道。   他们虽然面黄肌瘦的,但精神气十足。   为首一人吼道:“季雍是软蛋,我们不是,七年前,我们也是从冀州南下的,与羯奴有不共戴天之仇,他日杀羯奴绝不手软!”   李跃见他虽然瘦弱,但身材高高大大,想必也是一条威武汉子,“好,他日大战,勿忘今日之言!你叫什么名字?”   “在下曹堪,邺城人!”   李跃忽然想起曹魏,邺城曾是其都城,不过这乱世,曹魏的雄风早已远去,“今日起,入本将军麾下!”   “谢将军!”曹堪大喜。   有他带头,当场就有三四百人愿意加入黑云山。   更多的人从家中赶来。   李跃干脆亲自带着人挑选,白发灰发的不要,拖着鼻涕的半大孩童不要,伤残的不要,背后有伤的不要,其中居然还二十多个悍妇,被亲卫们摸了出来……   忙到晚上,选出一千三百人,编入战兵之中。   吞并季家堡后,黑云山人口超过一万,兵力扩张到三千余。   七千人养三千兵肯定不可能。   只能走秦国的路子,且耕且战。   周牵建议道:“季家堡虽然坚固,但不可抵御大兵,属下建议此堡只作屯兵之所,丁口迁至山下,一旦遇敌,可避入山中,此外将人口隐藏至山中,也可避人耳目。”   当初高力禁卫之所以失败,是因为黑云山崎岖泥泞的山路,在平原上,哪怕有坞堡,李跃觉得胜算也不大。   被羯奴攻陷的城池坞堡不知有多少,还是黑云山安全。   “此事当尽快施行。”李跃揉了揉太阳穴,想起自己两天两夜没睡觉了,不过精神还是那么亢奋。   任何时代,第一桶金总是最难的。   黑云山加上季家堡,一个完整的板块已经形成,进可攻,退可守,牢牢扼住汜水中下游和黑云山。   送走周牵,李跃才困意上涌,倒在床上就睡着了。   醒来时,天还是亮的。   却已经是新的一天,头脑也清晰了许多。   周牵正在动员堡民,很多人都不情不愿,不过在曹堪的劝谏下,还是开始搬迁。   望着熙熙攘攘的人群,李跃想到一个问题,士卒的田地解决了,他们的却没有。   “斥候何在?”   过不多时,十几个斥候都伯赶来。   “将季家堡周围两百里的地形、势力摸清楚,尤其注意何处适合耕种,做成沙盘。”   沙盘也不是什么新鲜玩意儿,两百多年前的马援已经弄出来过,没什么技术门槛,李跃用泥巴捏出黑云山的地貌,斥堠们头脑灵活,一看就学会了。   “遵令!”斥候们听令而去。   中原百战之地,人口凋敝,重现了汉末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惨象,一个小小的季家堡,周围就有大量的无人区。   加上今年持续的暴雨,荒草漫天,更显荒凉。   每人十亩田地自然不够。   隋唐之际,每个府兵直接分百亩土地,从而奠定了府兵的强大战斗力。   府兵均田其实就是延续秦朝的耕战和汉朝的屯边之策。   如今人口超过一万,李跃自然要为他们寻一条活路。   中原自古就是钱粮重地,如今雨水充足,土地也跟着肥沃,守着这么多的无主之地,当然要开垦。   斥候效率颇高,加上之前足迹就遍及周边,不到两天,沙盘就制作出来。   放在更大的地缘背景里,李跃才认出黑云山的前世今生。   此山是嵩山的延续,当年游嵩山时,曾仔细看过景区的地图,依稀记得此地名为浮戏山、阳城山。   隋末以来历代农民起义军,皆啸聚与此,元朝时,义军抗元而在此修筑山寨,坞堡林立,最出名的有黑风寨、八峰障寨、将军寨等等。   还有众多的道观,也算是道家圣地。   毕竟老子的归隐之地老君山就在这伏牛山系。   黑云山南接登封,东连荥阳,中有山峰一百余座。   周围有密县、京县、巩县、荥阳、登封、费县等城池,正北面就是大名鼎鼎的虎牢关,也叫汜水关,与黑云山的山势相连。   西北就是汉家故都洛阳。   难怪薄武说此地是英雄用武之地,从地缘上看的确如此。   不过若是天下大乱,军阀混战,此地倒是风水宝地。   现在北面是羯赵,南面是重振旗鼓的东晋,司豫二州夹在中间,荥阳又在石虎的眼皮子底下,稍有动作就会引来羯赵大军的报复。   世道越乱,粮食越贵。   粮食才是真正的刚需,没金银钱帛,人还能活,若没有粮食,人就不是人了……   望着沙盘,李跃选了两块地,一块是黑云山与季家堡之间的三十里荒地,以前是“战略缓冲地”,季雍当然不会在这里耕种。   另一块则是汜水下游的洧水流域,夹在登封与密县之间的一块河川,因时常有猛虎出没,被当地成为虎踞川。   洧水正是从黑云山所出。   土地在这年头不是稀缺资源,人口才是。   选定地方,李跃亲自带人先开垦汜水平原。   此地原本就是上等田地,因战乱而荒废,长满了杂草灌木,不过底子还在,水渠、阡陌依稀可见。   耕田绝不是伸手就来,第一年开垦,第二年养地,第三年才会有收成。   有底子在,可以免去养地的时间,只需开垦,烧了草木灰施肥之后,便可耕种。   黑云山上的男女老少全都下山。   他们的积极性远超李跃的想象,季家堡的人争取表现,也极为卖力。   兵荒马乱的年代,种田也是一种奢望。   为了刺激他们的积极性,李跃下令日后此处为屯田,官八民二,与慕容家齐平。   即便如此高昂的田租,他们依旧欣喜若狂,勤快的有些极端。   每天天没亮他们就起床,埋头在荒地之间,季雍不是豪爽之人,整座坞堡,铁制农具不到五十件,其他的都是木制的。   靠简易的木制农具,他们一直忙到深夜……   李跃心中有些五味杂陈,这或许是华夏文明能在黑暗历史长河中延续下来的真正原因。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既然府库中有铁,放着也是放着,铁匠也是现成的,李跃下令打造农具,将堡中的牛驴骡子等牲畜也拉了出来加入开垦大军中。 第四十四章 人情   除了一千斥候,几乎所有人都投入劳作之中。   有了铁制农具和牲畜,效率大大增加,十余天的功夫,汜水平原就开垦的七七八八,李跃账下又多了九千七百亩上等田地。   忙完汜水平原之后,李跃带着斥候开始清理虎踞川。   人少了,野兽就多了,林川也更有原始特色。   老虎没见到,野鹿、野羊倒是见了不少,一群一群的,往深处探寻,居然还有一群千匹规模的野驴群。   望着川中遍地的野兽,李跃心中一动,“此处不必开垦,作为我们牧场!”   季家堡的北面,汜水上游还有很多荒地,往那边开垦也是一样的。   没有油水,对粮食的消耗太大了。   难得黑云山附近还有这么一块宝地,全部推平改成耕田,有些暴殄天物。   黑云山附近原本也有很多野兽,但捕猎过度,全都逃进深山。   李跃吸取教训,细水长流。   “将军,枋头送来一千副刀矛弓箭,陈留送来利刃十口,郑、王两家各送五甲、十马回谢。”斥候从北而来。   李跃问道:“广宗没有回应?”   “未有。”   人情往来,有来有回。   李跃本意就是攀上乞活军这条线,但广宗没有动静,让李跃有些拿不稳他们什么意思。   这种事情只能去请教薄武。   李跃遂带着人步行回堡。   感觉没马实在有些不便,来回麻烦,斥候传递消息也受影响,现在有了季家堡的粮食,养几十匹马问题不大,不过几十匹马满足不了要求。   想起虎踞川中的野驴群,李跃心中一动,把它们驯化了,也能勉强一用。   跟马比,驴子的优势太多了,没那么娇贵,出生后五十天后开始吃草,好养活,还能跟马交配生出骡子。   这么一想,弄出一支骡驴骑兵凑活着用,也不是不行……   中原地处平原,需要一支机动的骑兵。   回到黑云山,李跃的草鞋都踩烂了,换了一身衣服才去找薄武。   此地在后世是风景名区,适合养老,李跃在山下打生打死忙里忙外的,薄武却悠哉游哉,胖了不少。   “按说李公不会在意我们。”薄武摸着双下巴道。   李跃思索了一阵道:“会不会我们攻打季家堡,动静太大,让广宗那边不满?为了避嫌,所以躲我们远远的?”   虽然同是乞活军,但风格却大为不同。   黄河以北早就臣服于羯赵,是真正的乞活,黄河以南是当年不肯屈服之人从河北逃窜过来的。   陈留乞活帅陈午在河内被石勒击败后,流窜至陈留,临死前曾留下“勿事胡”的遗言。   薄武道:“除了动静太大,还跟氐人走的太近了。”   李跃一愣,当初不是说苻洪跟李农关系不错吗?   薄武悠悠道:“苻洪深受石虎猜忌,其子侄以各种罪名被残杀,氐人人人自危,朝中为了不被牵连,自然远离他们,以免也被石虎猜忌,枋头拉我们打季家堡,也没安什么好心,意在挑拨石宣与李公,将浑水破向我们汉人。”   打季家堡原本是乞活军内部的事,现在枋头的人掺和进来,性质就变了。   只是攻打一座坞堡,里面居然还有这么多的门道。   也难怪枋头的人对自己如此客气,原来一直是在利用。   “叔父为何不早提醒小侄?”李跃有些郁闷。   薄武打了个酒嗝,“老夫提醒了你,难道就不打季家堡吗?”   的确,季家堡与黑云山势成水火。   站在黑云山的角度,枋头主动抛来橄榄枝,难道自己不接吗?   广宗有广宗的立场,黑云山有黑云山的利益。   “此乃老夫猜测而已,广宗那边怎么想,谁也不知,不必太在意,他们走他们的,我们走我们的,他日石虎真打来,他们不会手下留情的!”薄武眯起了眼睛。   人虽然醉了,心却没有。   石虎活着,乞活军不可能走到一起。   “侄儿明白了。”   寒暄了一阵儿,李跃才拱手告退。   正如薄武所言,广宗怎么想是广宗的事,两边立场不同,虽有香火之情,不必什么事都顺着他们的意思来。   远亲不如近邻,枋头近在眼前,人家主动找上门来,难道置之不理?   虽是利用,却也是双赢之举。   汜水平原开垦完毕之后,周牵又带人补种了豆菽等短期庄稼,然后带人开垦汜水北面的荒地。   辛勤劳作,让季家堡的人快速融入黑云山。   季家堡已成过眼烟云,李跃干脆改名汜水堡。   除了开垦,黑云山上也建起了四座小型坞堡,两座在西山,一座在南山,一座在东山,全都扼守险要。   北山悬崖峭壁,除非生了翅膀,否则根本上不来,而且北山有烽燧和瞭望台,日夜有人把守。   沿着山上的各条小溪,还种起了各种蔬菜。   几乎每个人都在竭尽所能的生存着,没有任何怨言。   连李跃都晒得黧黑,上午耕作,下午打猎,傍晚骑着马巡视各明哨暗哨,晚上给战兵们讲秦汉三国旧事,重塑他们的民族自信。   同时也没忘记掺些私货,从高平陵之变到当街弑君,从八王之乱到永嘉之祸,将司马家的丑事一件件的说给士卒们听。   士卒们恨的牙痒,“俺算是明白天下为何这么乱!”   “司马家无能,才让我们沦落至厮!”   “这天下间还有比司马家更无耻的家族吗?”   “就是,不求他们跟秦汉皇帝一样英明神武,至少要比的上曹魏的皇帝呀……”   士卒们你一言我一语的议论着。   历史上的大王朝,基本都有严重外患,秦汉的匈奴,北魏的柔然,隋唐的突厥等等,唯独晋朝面对的是分崩离析的鲜卑,已经汉化的匈奴,甘愿当打手的乌桓,以及老实种田交租的羌氐。   但凡司马家有点人样,也不至于被弄得这么惨。   司马家自己惨就算了,关键还把整个北方的百姓一起拉下水……   给士卒们讲完故事,李跃还要研习兵书到深夜。   尉缭子、司马法、吴子,每读一遍,都能深刻感受到前人的智慧。   基本上黑云山现在遇到的困难都能在书中找到解决办法。   李跃自知不是用兵的天才,所以分外刻苦。   日子虽然忙碌,但也无比充实。   偶尔埋头竹简之中时,也会抬头看着墙壁上两面大旗:驱除羯奴,复我河山。   当越来越多人的人凝聚这两面旗下的时候,它就不仅仅是口号,而是很多人的信念。 第四十五章 重兵   一个多月,黑云山周围生机焕发。   今年雨水过分充足,田里的庄稼长势喜人,沉甸甸的低着头,人们脸上的愁苦之色渐去。   耕战耕战,只会耕田不行,到处兵荒马乱,野兽肆虐,必须掌握一定的军事技能。   黑云山一万四千七百三十二人,除去两千三百多老弱,还有一万两千四百余人能拿刀抗矛。   全民皆兵是必须的。   既然扛起驱除羯奴、复我河山的大旗,以后肯定会跟羯人再战。   黑云山也不可能永远屈居在荥阳方寸之地。   农闲的时候,李跃和周牵将山众分成二十部,每部五百到七百人不等。   后备军官们全都撒了下去,组织他们训练。   长矛、环首刀、弓箭、盾牌……   这年头只要是人就会耍这些。   连女人和半大的孩子都能提着刀冲杀,一些断手断脚的残卒更是卖力。   李跃干脆把武库中的弓拿出来,削些木条当箭给他们练。   每天两顿饭也尽量吃干的,斥候从虎踞川捕来野羊、野猪、野鹿,肉优先满足战兵,但骨头和内脏熬成汤分给他们,也能沾上些油水。   人吃饱了,就有力气。   一些悍妇能赤着脚围着黑云山跑两圈,回来时还不喘气。   李跃当即组织起一支两百人的女营,交给月姬带着,平时巡巡山打打猎,维护山上治安,调解纠纷完全不在话下。   这并非李跃首创。   石虎先后数次下令强召民女数万人入邺,设宫中女官,分置二十四等,东宫十二等,七十多个羯人公侯封国分九等。   太子石宣、各羯人王公私令征选的美女又近万人。   石虎选千女为卤簿,设女营,皆穿紫纶巾、熟锦裤、金银镂带、五文织成靴,不过她们存在的意义,只是陪同石虎淫乐……   忙碌起来,日子过得飞快。   半个月不到,民兵就有模有样,谈不上多精锐,但协助守山问题不大。   望着他们的兵器,李跃忽然心有所感。   羯人都是重甲,寻常刀矛无法伤到他们,山上刀矛的质量实在堪忧,连块石头都劈不开,动不动折断。   破甲之物,要么长槊,要么重物砸击。   长槊不用想,打造不易,训练更不容易,所以只能考虑重物。   石头成了他每日必备的训练,一块十五六斤重的石头,从半山腰搬到山上。   木匠们还制作了四五辆简易投石车,笨重粗糙,射程短,动不动就出问题,山上本来就不开阔,放置它们,就挡住人,还不如人搬石头投下去管用。   李跃也就不考虑了,让山民在坞堡、几个路口上多堆积石头。   山民练到这个份上也不多了,总不能指望他们下山列阵去跟装备精良的羯人血战吧?   所以最需要改良兵器的是战兵。   这自然难不倒作为穿越者的李跃。   骨朵、手锤、狼牙棒应运而生。   骨朵、手锤算是传统兵器,商周时代便已经存在,汉魏沦为仪仗器具,也曾作为杀牛工具,打造起来也简单,不用长槊那么麻烦。   轻一些的七八斤,重一些的十五六斤。   骨朵其实就是长柄锤子,也叫金瓜。   最凶悍的是狼牙棒,棒头通体以铁铸成,以木柄贯之,可长可短。   汜水堡中有七千斤铁,锻造农具用了一千五百多斤,还剩下五千多斤,加上战场上收集的断刀片子,断矛等等,可以全部回炉熔炼。   无论是骨朵、锤、狼牙棒,对铁的质量要求不高,锻造技术更是用不着,也不用在意外型,傻大黑粗就行。   两天功夫,三个铁匠就弄出七把样品。   李跃拿起一把狼牙棒,找了个石头一棒子下去,石屑纷飞。   魏山和徐成立即看出这东西在战场上的价值,简直是为羯人量身定做的,魏山没少在羯人的甲士面前吃亏,“当日若有此物,何容羯奴猖獗!山上也不用损失这么多兄弟。”   徐成道:“能在战场上使得动此物的,非力士不可。”   李跃道:“那就挑选力士,严加训练!”   战兵们吃好喝好,两个月下来,身体强壮不少。   其实汉人的身体素质一向不错,汉魏时,动不动就身长八尺,李跃以为只是文人们的吹嘘,但来到这世上,才发现并非如此。   很多人身高不亚于后世,只是营养不良,所以才显得瘦弱。   一汉敌五胡,除了装备优势,身体优势也是不可忽视的原因。   李跃见过了羯、氐、羌、乌桓等族,平均比汉人矮了一头。   当然,这几十年来,羯人骑在汉人头上,吃香的喝辣的,身体素质追上了一些。   六千多斤铁,一共熔出四百把重兵器,剩下的铁,按照李跃的要求,打造三棱形的破甲箭。   李跃记得伏牛山系中原本就有铁矿,战国七雄中的韩国弹丸之地,正是凭借宜阳铁山打造劲弩,而被称为劲韩。   苏秦有言:“韩地方九百余里,带甲数十万,天下强弓、劲弩、利剑皆从韩出。”   宜阳在洛阳之西,李跃够不着,但荥阳之南的鲁阳,也就是李矩坠崖之地,正是后世大名鼎鼎的平顶山,不仅有铁,还有煤!   无论古今战争,打的都是钢铁。   羯赵横行天下,也是靠坚甲利刃。   不过现在想拿下鲁阳难度有些大,南边的密县、新郑、崇高(登封)拦住去路,西南还有许昌虎视眈眈。   羯赵的豫州刺史就设在许昌,屯有重兵。   现阶段根本不用想。   李跃只能派斥候去伏牛山中寻找,也不用多大,一座小型铁矿就够用了。   黑云山一万多人,找三百力士不难,周牵寻来七百人。   李跃只能追加一条,要跟羯人有不共戴天的血仇,即便如此,还有五百人。   “话说在前面,以后尔等逢战在前,九死一生,定要想清楚!”   五百人没一个后退的。   曹堪怒吼道:“我等早就当自己是死人了,只求多杀羯奴,为死去的爹娘报仇!”   他身材原本就高大,现在能吃上饭和肉,很快就壮实起来。   这段时间,李跃其实也让斥候在暗中观察他,还算是个可用之人,颇有勇力,积极配合李跃的各种命令,无论训练还是开垦都比较卖力。   身边实在乏人可用,也就没功夫挑挑拣拣,直接提拔为百人将。   另外的两个百人将从替补军官中选拨。   一支直属于李跃的重甲士也就成型了。   每人身上四十多斤重的铁甲,再提着十几斤的骨朵、锤、狼牙棒,仿佛人性铁兽一般。   没有重兵器,先拿根石头棒子或者木棒跟着练,没有铁甲,先披两层皮甲对付着,以后再补上。 第四十六章 骑兵   重甲兵每天砸树开石,就当是训练。   砸的树当柴烧,开的石可以建坞堡,也可以当擂石储备着。   重甲兵有了,骑兵也要跟上。   加上郑王两家送来的战马,山上一共五十三匹战马,骡子、驴加起来倒是有一百七十多匹。   李跃拨出二十匹战马,给最精锐的十名斥候。   剩下的跟骡子、驴凑在一起,弄出一支两百人的骑兵。   万事开头难,有骑兵和没骑兵完全是两个概念。   就跟后世的蒙古海军一样,先把名号挂着再说。   当年石勒纠集了十八胡骑投靠汲桑,又跟汲桑带着两百多骑兵投靠公师藩,然后才渐渐起家。   中原的战马跟驴子骡子也强不了多少。   优质战马在拓跋家、慕容家手中,中原被折腾了这么多年,人都活不下去了,自然也养不起战马。   野驴的耐力还行,好养活,战斗力彪悍,民间有一驴敌三狼之说,唯一的缺点就是倔,脾气上来,不怎么听人使唤。   如今也只有这条件了,人穷就要多动脑子,凑活着来,实在不行,以后当机动步卒也行,总比两条腿在战场上穿插强。   一些斥候觉得野驴好养活,省事,丢了也不可惜,主动要求配备野驴,李跃也就由着他们。   训练基本不用李跃操心,与野兽们搏杀就可。   虎踞川之南,嵩山地界,森林广袤,野兽遍地。   野羊满山跑,野猪野兔遍地拱。   这些东西繁殖能力极强,人少了,它们就多了。   有了坐骑,斥候们的脚程就远了,每次出巡,总会带些猎物回来。   时间长了,骑兵和野驴们渐渐适应了彼此。   只要顺着它们的脾气来,效果也还不错。   驴脾气也不全是坏事,刀山火海也敢往里冲,比战马胆大,战马见了狼豹,双腿打哆嗦,但野驴不怕它们,惹急了,冲上去对着咬。   至于装备,垫上几层草席当鞍,劈几个树杈子当镫。   枋头送来的皮甲质量不高,明显是淘汰下来的东西,但缝缝补补,还是能用的。   骑兵们穿着皮甲,提着短矛,骑在上面,也像那么一回事儿。   反正李跃个人觉得一支军队装备很重要,但也不是决定性的。   富有富的打法,穷有穷的搞法。   只要思想不滑坡,办法总比困难多,穷一点也好,光脚不怕穿鞋的,敢打敢杀。   装备精良又如何?   苦县之战,东海王司马越率众二十余万伐石勒,忽然一命呜呼,众军推举大名士王衍为帅,十余万晋军被石勒两万轻骑如野兽一般围猎追杀,晋军自相践踏,死者如山,无一得免……   晋军的装备不如石勒?兵力不如石勒?   说到底还是人的问题,王衍为帅,手握重兵,却害怕承担责任,不敢出战,只想逃避,抬着司马越的灵柩去东海国安葬,似乎在他眼里,一个死了的司马越比十几万的将士重要,比北国江山重要,也比千千万万的百姓重要。   最终,汉人恢复河山的希望湮灭,十余万大军为之陪葬……   五胡乱华,石勒并非百战百胜,其武略也不过中上之资而已,之所以能成事全靠同行衬托,天下士族之首的王氏也居功甚伟,王弥、王浚、王衍想方设法的将其一口一口喂大……   再好的装备也撑不起一具没有血性的身体。   李跃个人觉得晋朝之败,先败在精神上,所谓的魏晋风流,不过是个笑话而已。   “将军,山上的盐不多了,需提前想办法。”周牵一脸忧愁道。   粮食与金银等价,而中原的盐比金银还贵,尤其在这乱世里,盐代表力气,不仅人要吃,战马每隔一段时间也要喂些。   山上已经非常节省了。   一鼎粟米粥,才撒上一星点盐,沾个咸味。   其他的都可以凑活,盐却凑活不来。   李跃望着沙盘,荥阳周围有铁有煤,有山有水,唯独没有盐,“先去周围县用粮食换一些。”   周牵摇头道:“据属下所知,附近郡县也缺盐。”   天下大乱几十年,石虎横征暴敛,自汉魏以来的商业体系早被破坏。   连人都没有,自然不会有盐。   “那就只能向郑王两家借一些。”李跃揉了揉额头。   当个寨主不容易,一万多人的吃喝拉撒都要提前想好,不然就是一场灾难。   上一次人情往来,郑王两家拿了自己的钱帛,这个面子应该会给。   都在荥阳地界,抬头不见低头见。   周牵道:“此亦非长久之计。”   “你可有良策?”李跃没辙了,荥阳一不靠海,二不靠盐湖,很难找到盐。   “属下逃难时经过河东郡,解县地界有大盐池,我等可向东进入洛川,北入邙山,渡过大河,进王屋山、雷首山(中条山),取其盐,回程时,有山走山,有水走水。”   这个计划相当胆大,李跃一时有些踌躇。   周牵拱手道:“运回的盐可解内部之忧,还可贩卖至许昌、南阳、荆襄等地,以盐养黑云山兵民!”   沙盘上,黑云山距离河东的直线距离其实并不远。   当年李矩就是从平阳退守荥阳的。   这年头千里无人烟,而羯赵的管理非常粗犷,其统治仅限于城池之中,根本管不了城外发生了什么。   所以周牵计划的可行性非常高,而且他是从关中带着一千号人逃难过来的,熟识路径。   黑云山自力更生是好事,但太慢了。   李跃只记得石虎一死,黄河两岸便杀声震天天下沸腾。   老老实实种田能积累多少?   “其他郡县的盐从何而来?”李跃疑惑道。   “亦是私盐!”   “既然如此,我们也弄!”李跃横下心来。   马无夜草不肥,人无横财不富。   原始积累阶段,当然要无所不用其极。   董卓起家,从凉州一路挖到洛阳,一路之上所过之处“先帝山陵悉行发之”,汉武帝的陵寝就是他挖的。   魏武发家时,设摸金校尉、发丘中郎将。   孙权在江东明火执仗地挖长沙王吴芮的墓,又几次搜寻南越王赵佗的陵寝,没找到,将第三代南越王赵婴齐的墓挖了……   比起他们,李跃做点买卖不算什么。   “属下愿带一百旧部前去。”周牵主动请缨。   李跃知道他也是穷疯了。   黑云山一万多人的吃喝拉撒归他负责,所以他的压力比任何人都大……   “一百人不够,我派曹堪率三百重甲士与你同行,把山上的骡子驴子带着,若是不能悄无声息的挖盐,那就直接明抢!”李跃一拍大腿道。   “属下领命。”周牵一脸古怪的微笑。 第四十七章 养战   四百多人装备堪称豪华。   每人一把环首刀,一张弓,一支骨朵或狼牙棒,还有一百多头骡驴为他们驮着一百多套铁甲,以防碰到硬茬子。   为了保证此行的成功率,李跃还调来三百多名斥候,为他们提前探路,避开羯人的骑兵。   在山上训练的再刻苦都没用,必须实战,尝过血才能称得上精锐。   这么一支人马,别说去弄私盐,就是去抢也差不多够了。   望着着精神焕发的四百人,李跃也不知说些什么,“黑云山不可无盐,诸君努力!”   “万胜!”几百把环首刀、骨朵、狼牙棒同时举起。   仿佛他们不是去取盐的,而是去杀人放火。   李跃这才想起他们人人跟羯人有血仇,万一收不住手,到时候就不好办了,连忙将曹堪和其他军官喊来,仔细叮嘱,“此行只为取盐,不可恋战,报仇雪恨,来日方长!”   “将军放心,属下省得。”军官们拱手。   李跃这才稍稍放心。   按说以周牵的谨慎,又知道路径,问题应该不大。   羯赵能把城池控制住就不错了。   大河之南很多势力明面上臣服石虎,暗地里跟江东眉来眼去。   想要壮大,埋头在黑云山种田肯定不行。   时代的巨浪翻滚而来,根本不会给这个机会,要么站在风口浪尖,成为弄潮儿,要么被巨浪拍下去,彻底淹没。   周牵走了,李跃肩膀上的担子更大了。   山上上下所有事都压过来,已经没时间去开坑田地和训练士卒。   李跃只能利用身边一切能利用的资源,将月姬和其他十二个孩子调回身边,充当文吏。   说他们是孩子并不恰当,最小的也有十二岁了,这年头很多十二岁的人娶妻,或是走向战场。   身逢乱世,每个人都竭尽所能的活着,适应不了乱世的人只能被淘汰。   来黑云山的几个月,他们脸上早就褪去了童稚之色。   将民务全部压给周牵非长久之计。   一万四千多人口,已经算的上一个大县。   该有的东西都要有。   “交给你们第一项任务,编户,每户多少男丁,多少田地,住在何处,全部记录清楚。”李跃望着他们,想起前世的自己,这个年纪还不知道在干什么。   “遵令!”少年们没有任何异议。   “若是有困难,可直接禀告我,要什么东西,需要多少人手,可以直接找我。”李跃没规定多长时间完成,先让他们试试,然后提拔有才能的。   周牵在时,编户事宜已经开展。   “是。”除了月姬,其他人对自己似乎有些畏惧。   不过畏惧未尝不是件好事。   黑云山上龙蛇混杂,一个不被人畏惧的寨主,绝不是一件好事。   眼看收割在即,幺蛾子又飞出来了。   斥候回报,有几伙儿人马鬼鬼祟祟的探视汜水堡周边,毫无疑问,就是奔着田里成熟的庄稼来的。   这年头想安安心心种个田也不容易。   “查清楚是哪里的人马?”   “我们的人已经跟上去了,有四支人马,东边的京县两支,东南的密县一支,南边的轩辕山一支!”斥候屯长张生野道。   “轩辕山?”   这段时日忙的脚不沾地,差点把他们忘了。   其中任何一路来,李跃都有把握抵挡住,但如果四路人马持续骚扰,后果难料。   山下成熟的粮食肯定保不住。   魏山收到消息,怒气冲冲的赶来,“好大的贼胆,莫非不知我黑云山威名?”   李跃笑道:“财帛动人心啊,咱们地里种的不是庄稼,而是黄金!”   黑云山吞了季家堡,周围的恶狼们也想来分一杯羹。   “他们若是敢来,定杀的他们片甲不回!”魏山一拳砸在空气中。   有信心的不止他一人,黑云山上下时时刻刻都在备战,眼睛瞄着羯人,自然没将其他人放在眼里。   李跃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让斥候先探探他们的底细。”   “遵令!”张生野拱手道。   第二天下午,斥候的消息陆陆续续回来了。   黑云山和汜水堡地势较高,受水灾的影响不大,但京县地处平原腹地,一半庄稼被大水冲毁,无以为生,聚集在然水之侧,见汜水堡生机勃勃,顺理成章的起了心思。   不过他们惦记黑云山的粮食,李跃惦记他们的人。   想要驱除羯奴复我河山,一万多人肯定不够。   轩辕山、密县的两伙人马,则跟黑云山一样,是流民聚集之地,存着黑吃黑的心思。   李跃觊觎轩辕山,而随着自己的扩张,轩辕山也在窥伺黑云山。   “属下已经让战兵们时刻准备,就等贼人上门!”徐成自信道。   这话让李跃脑中灵光一闪,“为何要等别人上门?”   双拳难敌四手。   黑云山刚刚有了起色,若同时跟四个对手打,就算赢了,损失也大。   被动防守,等于将主动权让给别人。   此外,黑云山附近总是打来打去的,必然会吸引羯人的目光。   魏山两眼一亮,“将军是说……”   “主动出击,杀一儆百!”李跃指了指沙盘上京县的位置。   京县离汜水堡最近。   别的势力可能会被吓退,但京县糟了水灾,流民无以为生,不会轻易放弃的。   “将军妙计!”徐成钦佩道。   魏山道:“那么此战就由属下代劳!”   李跃原本想自己亲自去的,不过一想到自己走了,周牵又不在,山上容易出事,也就打消了此念,“此战必须打出我们黑云山的威风,另外,多留活口,将俘虏带回山。”   “领命!”魏山抱拳道。   “轩辕山也要防备,斥候联系崔头领。”   崔瑾都去了两三个月了,这段时间却没有任何消息传回,也不知出了什么事。   这年头什么事都不好说。   实在不行,李跃想让崔瑾回来,黑云山实在太缺人手了,这年头找个识字的人难如登天。   翌日,魏山带着两百多名驴骡骑兵和三百甲兵出发。   望着乱哄哄的驴子骡子组成的骑兵队伍,李跃有种啼笑皆非之感。   实战是检验一切的标准,行不行就看此战如何了。   以战养战,以战练兵。   他们的士气倒是非常高昂,很多人学着驴子大吼大叫,比驴子还要欢快,逐渐消失在远方的荒野中。 第四十八章 捷   魏山不愧是乞活将出身,仅仅两天,京县的捷报就传回了。   流民们正在商议如何抢掠汜水堡周围的庄稼时,一群驴子骡子从天而降,乘着夜色冲入营寨之中,他们完全没想到居然还有这样的骑兵……   黑云山战兵经过思想改造,又艰苦训练几个月,早就不是当年赵广旗下的山贼。   人人奋勇争先,杀的流民们全无反击之力。   知道不是对手,准备弃营而逃,岂料捉生军早已在营外挖了陷阱,逃出营寨的人一个不落,全被生擒活捉。   魏山的甲士提着刀盾列好阵势向前,山寨里面的人早已跪地求饶。   “没意思,一个有血性的都没有。”魏山带回十几个大小头领,按在李跃面前。   柿子挑软的捏。   轩辕山的人马不好惹,而密县的人马其实就是当地官府……   两边不好惹,只能挑京县的乱民。   一场突袭,带回三千五百多俘虏和他们的家眷,大部分人都还不知道什么情况就成了俘虏。   魏山正准备带人突袭另一股流民时,对方似乎得到了消息,连夜逃得连影儿都没了。   “我们只是派人来看看,你们就直接灭了我们的寨子!”   “疯子!你们黑云山的人都是疯子!”一人猛地窜起,歇斯底里的吼叫着,旋即又被护卫按了回去。   其他人面色也异常难看。   一个头发花白的头领咳嗽两声道:“李寨主,看在我等同为晋人的份上,可否饶过此次?以后大家井水不犯河水?”   李跃斜眼看着他们,这话太耳熟了,“井水不犯河水?万一河水想犯井水呢?”   虎有伤人意,人亦有伤虎心!   “你……”白发头领脸色越发难看起来,忽而叹息起来,“我明白了,我们本就不该招惹你们。”   他两眼深深的盯着李跃,“难怪黑云山能吃下季家堡,原来出了一位人物!”   识相的人,总能引起别人的好感。   李跃笑道:“以后就留在黑云山吧,不缺一口吃的。”   “多谢李寨主,辛粲愿降!”白发头领松了一口气。   辛氏?李跃心中一动,当年赫赫有名的颍川士族,其中就有辛氏。   荥阳离颍川不远,散落一两个颍川士族也是常事。   打量此人气质,略显文弱,说话又文质彬彬,肚子里面应该有些墨水。   黑云山太缺这样的人了,李跃几乎到了饥不择食的地步。   “你等可心服?”李跃望向其他人。   几人互相传递眼神,有三人站在辛粲一边,其他的九人一动不动,虽然低着头,但偶尔露出或桀骜或怨愤的眼神。   他们的家在京县,很可能也是当地的豪强和地头蛇,自然不服。   不是所有人都有辛粲的眼光。   即便勉强留下,日后也会带来数不清的麻烦,易地而处,如果李跃落到他们手上,只怕下场会更难看。   羯人残害汉人,汉人豪族们也没少残害汉人,第一个丧心病狂之人,恰恰是汉人大将张方,此后数十年中,匈奴、羯赵争相效仿。   石虎掳掠如此多的汉女在邺城,用心险恶歹毒。   初来乍到时,李跃险些就被张善阉了送到邺城,“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拉下去,斩了!”   原本就是为了震慑周边势力,总要借几颗头颅用用。   机会给了,但总有人敬酒不吃吃罚酒。   几人身子一软,瘫在地上,喊的撕心裂肺,“寨主饶命啊!”   但为时已晚,被亲卫们拖了出去,稍顷,哭喊声戛然而止。   而他们的人头也被挂在俘虏营中。   这一夜出奇的安静,到了第二日,俘虏们也出奇的顺从。   “就这群人也敢打我们黑云山的主意?依我看,一不做二不休,把京县也打下来!”魏山愤愤不平。   李跃其实早就考虑过此事,“不可,京县受灾严重,我们黑云山有这么多粮食救济难民否?再则,我们在山野里小打小闹,羯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旦攻打郡县,大军转眼即来!”   一旁的徐成道:“将军所言甚是,京县平坦开阔,无以为守,犹如鸡肋!”   这话让李跃大为欣慰,每天傍晚没白给他们讲故事。   军官们的视野大为开阔。   黑云山即便要扩张,也不应该向平原,而是南面的轩辕山和密县,两处都依托山势,易守难攻,而两地的背后,是李跃心心念念的鲁阳铁山煤山。   扩张不能盲目,只要失败一次,李跃累积起来的人心就会瞬间崩溃。   黑云山的力量实在太弱了,崛起的时间太短。   魏山吐了一口气,“将军怎么说,我魏山怎么做!”   一连串的胜利,让李跃在他们心中的地位大增。   “那就再辛苦魏将军一遭,来而不往非礼也,我们协助京县清理了匪患,京县官府怎么也该有所表示才是!”   用后世的话来说,就是收点保护费。   就算要不回来,探一探他们的底,威慑他们一下也是好的。   魏山大笑,“我今日算是明白,为何薄头儿要退位让贤了!”   徐成举一反三道:“不止京县,附近的密、崇高、郐、滑等县亦可去试试!”   人才遍地都是,千里马常有,伯乐不常有。   即便不是人才,跟着自己走下去,不断历练,也会成为人才。   李跃心情大好,“不错,周围郡县咱们全都勒索……不,拜访一遍,把山上最精良的盔甲刀矛都带上,让人家过过眼!”   “好!”魏山一拍大腿。   不管有枣没枣,先打两杆子再说。   眼下正是秋收时节,他们不给就自己取。   刚入伙的辛粲道:“寨主……如此作为,只怕有损名声……”   其实这里本没有他说话的份儿,但看在他一把年纪上,也没人怪他。   “名声?”李跃冷笑,“石虎父子征发民女,是何人助纣为虐?他们害了多少良善人家?”   石虎在上面作恶,这些官吏们在地方上欺下魅上,杀人夫而夺人妻就是出自他们之手。   这年头有几人是干净的?迂腐的人,什么都不用干,坐在家里等死就可以。   至于名声,在这年头算得了什么?   魏武起家陈留,为吕布所攻,危在旦夕,士众乏粮食,程昱献“粮肉”才让曹操重振旗鼓,度过危机。   石勒屠杀了不知多少士族王公、汉人百姓,连同族的羯人都骗去河北卖,成势之后,河北士众还不是争相依附? 第四十九章 等级   快速击败京县流民,给周围势力极大的震慑。   之前还在汜水堡外鬼鬼祟祟的人,现在全没影了。   魏山领着骨朵甲士和驴骡骑兵出现在县城之外,虽只有一千多人,却吓得全城戒严。   知道来意后,京县乖乖送出二十多头猪、十多头骡子犒赏“义军”。   魏山也不嫌弃东西少,一面让人送回,一面武装“拜访”周围郡县。   收获颇丰,不管大县小县多少给点,不然地里成熟的庄稼就要遭殃。   驴骡猪养,破衣烂衫,魏山也不挑,什么都要,全都带回黑云山。   而且黑云山也不白拿,出兵帮他们扫平了周围的山贼水匪,解决了他们的后顾之忧。   荥阳地界上一片和谐景象。   黑云山纪律还算严明,李跃严令不得践踏庄稼,不得侵害百姓,违令者,全家军法连坐之。   没一人敢越雷池半步。   士卒们专心剿匪,成果斐然。   而荥阳地界上的百姓交口称赞。   唯一不和谐的地方,便是南边的密县、崇高二地不太给面子。   居然无视魏山。   崇高就是轩辕山所在的县。   人口较多,实力较强,一千人马威胁不到他们。   密县地处豫西浅山丘陵区,南、北、西三面环山,丘谷交错,有大小山峰、岗岭八百余座,是淮西北进中原的门户,地缘环境比黑云山还要优渥。   山多,刁民也多,人也比较剽悍。   魏山的一千“步骑”被拒之门外,无功而返。   前后十五天,收到各县、各坞堡“犒赏”的牲畜四百多头,多为驴、骡,不过比起从山贼水匪手中缴获的东西,就显得异常小气了。   一共弄来五百五十多头驴骡,五十七匹马,三千多石粮食,四千多口人。   这让黑云山的“骑兵”扩张至六百骑。   还有破刀锈矛烂甲一千多件,李跃让铁匠全都回炉重铸,弄成骨朵和狼牙棒。   山上的人口激增至一万七千余众。   而且大部分都是青壮,老弱在恶劣的生存环境中被淘汰了。   “新来之人不可全为将军子民,不然黑云山旧众心生不满,人心涣散。”辛粲主动建议道。   人越老,越洞悉人性,肚子里的坏水也越多。   “辛老可有良策?”李跃怀疑京县流民攻打自己,很可能就是出自他的鼓动。   “可设三等民制,尽其力,察其心,观其心,一等为子民,二等为庶民,三等为僮民。”辛粲摇头晃脑,干瘦的身形,花白的头发,太像一个狗头军师。   “有何区别?”   “子民者,为将军之嫡系、本部,可从军从政,读书习武,田赋收其七成,庶民者,为主动投效将军之人,可以从军征战,但不可为将为官,田赋收其八成,僮民者,为俘虏、山贼、水贼、流贼之众,这些人龙蛇混杂,贸然吸纳,恐有祸患。”辛粲年纪大,但口齿伶俐。   这些话的确道出了黑云山如今的弊病。   就像当初的赵广一样,吸纳了这么多人,但真正服从他命令的又有几人?   而且这套等级制度并非他首创。   早在石勒时期,便有“国人”制度,内迁羌氐匈奴鲜卑乌桓“六夷”为爪牙,而汉民处在“国人”“六夷”之下,成为被压迫被掠夺的对象……   “大善!”李跃略一思索,便知道其中的好处。   太容易得到的东西不会珍惜。   而新吸纳的流民、山贼等,不乏包藏祸心之人,不加辨别的吸纳,将来必成祸患。   辛粲见李跃如此从善如流,也是知无不言,“僮民十年为庶民,庶民十年为子民,其中佼佼有功者可提前升为子民。”   没有等级,就没有凝聚力,无法体现出优越感,凭什么这些敌人战败之后,直接跟黑云山旧部们一个待遇?   这套办法不仅适用于眼下,也适用于将来。   北地的匈奴、羌氐、鲜卑等,将来可直接成为僮民。   僮民其实就是奴隶。   李跃当即又跟辛粲商议了一番具体细节,辛粲肚子里的东西比周牵还多。   周牵的长处在实干,而辛粲所长在规划,尤其是治理上,颇多良策,一番交谈,李跃受益匪浅。   每个时代都有每个时代的规则和秩序,后世的东西未必适应这个时代。   而辛粲洞悉这个时代的规则,虽不是荀彧、诸葛武侯级别的王佐之才,却也是一个合格的辅佐型人才。   可惜就是年纪大了点。   但年纪大也有年纪大的好处,经验丰富。   公事上,李跃没什么架子,悉心听取辛粲的意见,两边相谈甚欢。   “石虎父子残暴不仁,其国必不能长久,十年之内,必祸起萧墙之内,荥阳居东西南北之要冲,乃用武之地也,将军神武,大有可为,他日必可收拾大河以南疆土,迎奉晋室,则将军必将青史留名矣!”辛粲摇头晃脑道。   不过这话让李跃怎么听怎么觉得膈应。   司马家还扶的起来吗?   有祖逖和苏峻的教训在,李跃也不敢投靠东晋,就算投靠,人家也未必看得上……   当然,辛粲作为老牌士族出身,可以理解,以他的年纪,做了大半辈子的晋人,想法早已定型。   毕竟东晋占着正统和大义,慕容皝称燕王,还要一再请求江东的册封。   直到击败了石虎,才让江东君臣们高看一眼,发觉他们的利用价值,册封为燕王,授使持节、大将军、都督河北诸军事、幽州牧、大单于。   “辛老所言甚是,他日某必定驱除羯奴、恢复河山!”李跃也不想跟他争辩。   有多大的实力,生多大的野心。   将来的事,将来再说。   黑云山走向何方,谁又能说得清楚?   有了辛粲分担山上的民务,李跃松了口气。   仿佛为报答知遇之恩一般,辛粲极为卖力,山上的各种事务被他处理的井井有条,除了月姬等五个女孩儿,其他七个少年被他当作弟子,言传身教。   三等民制很快就推行下去。   黑云山旧部和少数分季家堡的人为子民,大部分季家堡的人为庶民,俘虏的流民、山贼为僮民。   施行之后,凝聚力果然大增。   首先就团结了黑云山和季家堡的人,至于流民和山贼初来乍到,自然不敢有意见。   李跃查访了一番,发现绝大多数人在乎的并不是等级,而是一套安稳的秩序。   天下乱了这么多年,他们渴望安安分分的过日子,无论是在羯赵治下,还是慕容鲜卑治下,亦或李跃治下。   这是华夏的大幸,也是华夏的不幸…… 第五十章 对峙   原本李跃对轩辕山存着几分敬意,他们却对黑云山不怀好意。   崔瑾两个月前最后一次消息说一切尽在掌握之中,并且旁敲侧击的向郭实表达黑云山的善意。   不知为何轩辕山会派人来窥探自己。   难道崔瑾被郭实识破了?   仔细一想,可能性不大,郭实若是发现端倪,最好的办法是装作不知,假意结盟,然后将黑云山一锅端了,没必要过早的暴露敌意。   李跃只能继续等待斥候的消息。   轩辕山关系到黑云山下一步的发展。   北边和东边不用想了,在邺城眼皮子底下,全是羯人控制的军事重镇,向北扩张,无异于以卵击石。   西边是洛川,也是羯赵经营的重点地区,所以只能南下。   崇高、密县二地与黑云山一脉相连,又都是山区,发展潜力巨大。   疏通了这两地,就打通了南下鲁阳铁山的通途。   到时候铁有了,煤有了,人也有了,黑云山就能一跃而起。   但现在轩辕山生了变故,计划只能中断。   秋收临近,南面的两股人马蠢蠢欲动起来,派出小股兵力渡过洧水,劫掠汜水堡以南的粮食,一些在田间忙碌的青壮也被他们掠走。   直到斥候营集结,一日之间,十一场小战,杀了他们一百多人,斥候阵亡四十多人,才将他们赶回洧水之南。   但对方没有收敛,反而集结大股兵力,向汜水堡杀来。   大战的气息弥漫开来。   李跃亲自带兵下山,对峙于洧水两岸。   北岸赤旗如血,矛如苇列,阵列森严。   南岸一东一西两股人马,西面足有两千之众,却衣衫褴褛,无精打采,一些人还佝偻着腰,不断咳嗽,给人的感觉不像是军队,而是一群提着棍子到处要饭的乞丐。   轩辕山困守孤山近二十年,从不主动扩张,以至于成了今日的惨状。   而黑云山自吞并季家堡之后,从无一日停歇,疯狂吞并着周围的势力,这也造成黑云山上上下下进取心极为旺盛。   东面倒有几分气势,步骑相杂,前排顺起一百多面盾牌架着长矛,中间一众弓箭手,两侧各有百余名骑兵。   是真正的骑兵,人人骑在战马上来回奔动,仿佛在寻找己方的弱点,还偶尔射出一箭,试试北岸的反应。   两边就这么对峙着,李跃不敢渡河,对面也不敢过来。   “请郭寨主出来一叙!”李跃令人朝对面齐声喊叫,却没有任何回应。   沉闷的对峙了一天一夜。   战兵不动,斥候们激烈绞杀。   黑云山的斥候不是单纯的斥候,箭无虚发,斗志顽强,但对面有马,来去如风,驴、骡在战马面前还是差了点,勉强斗的旗鼓相当。   李跃火气上来了,让人喊道:“战又不战,退又不退,却是何故?”   魏山怒道:“他娘的,还真以为我们怕他!愿率三百战兵,渡河一战!”   李跃眺望南岸,东面密县人马也有些扛不住了,毕竟一天一夜不合眼。   西面轩辕山的人更是垂头丧气,连阵脚都向后挪了几十步,似乎并不愿顶在第一线。   仅这一个小动作,李跃便知道他们并不齐心。   回望本阵,战兵们两眼血红,只等杀过岸去。   这段时日的高强度训练没有白费,而且士卒都是五十以下十五以上真正的青壮,熬一夜不算什么。   军官们不断激励士气。   徐成道:“他们既来劫掠,为利而来,今与我军相抵,无利可图,却又不走,必然有诈!”   这场对峙本来就充满了诡异。   魏山惊道:“莫非是声东击西?”   这种可能性很大,洧水不能走,他们可以从西边的京县绕过去,京县与汜水堡处在同一块平原上,可以直接攻打空虚的汜水堡。   如此看来,对方根本就不是冲田里的粮食而来,而是为了攻灭黑云山!   “传令,斥候加强京县附近的哨探。”   “遵令!”张生野带着百多名斥候骑着驴子向东北而去。   “擂鼓,呐喊,徐成引三百会水的战兵渡河猛击西岸轩辕山贼众!”李跃决定打破僵局,总感觉对面这次前来没那么简单。   继续拖着,形势会更加不利。   “得令!”徐成提起长刀,便带着三百刀盾手下河。   鼓声、呐喊声响成一片。   此处河水并不深,最多淹没脖颈处,穿上重甲不易被河水冲走。   见黑云山三百人马雄赳赳气昂昂的杀来,对面显然有些不可思议,稍一愣神的功夫,徐成就带人杀上了岸。   “可来决死!”徐成提刀,与甲士一齐怒吼。   别看他身材矮小,却极其生猛,大步流星,左手盾,右手刀,走在最前。   李跃在北岸时刻关注着密县人马的动静,只要他们敢动,李跃立即让全军猛攻。   不过密县人马却一动不动。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谁都想做渔翁,而不想成为鹬蚌。   就在徐成杀气腾腾冲过去时,轩辕山人马忽然一哄而散,掉头就跑……   李跃记得崔瑾说过,轩辕山颇有战力,却没想到如此稀烂,更加让李跃确定轩辕山上一定发生了什么。   “好机会!”李跃让旗手向西面晃动牙旗。   徐成追了一阵,调转方向,杀向密县人马。   “渡河!”李跃拔刀,第一个跳入河中,魏山第二个。   士卒争相下水,水花飞溅。   这群人是来抢他们的粮食毁他们的田,此仇不共戴天。   为自己而战,当然人人奋勇,大吼大叫的杀向东边密县人马。   “决死!决死!”士卒们一遍一遍呼喊着。   一阵箭雨落下,士卒们蹲在水中,轻易避过了箭雨,都是九死一生的人,厮杀了多年,经验极其丰富,很多李跃没想到的,他们早以形成了习惯。   “吁……”   当战兵从河水中走出时,战马为杀气所激,不住的后退,任由骑兵如何抽打,都不敢向前。   这年头比的就是谁不要命。   为将忘家,逾垠忘亲,指敌忘身,必死则生。百人被刃,陷行乱阵,千人被刃,擒敌杀将,万人被刃,横行天下!   李跃现在才算明白这句兵法的精髓所在,一万人舍生忘死,便可以纵横天下。 第五十一章 贼   对面的骑兵一退,步卒为声势所慑也在缓缓后退。   “杀!”隔得老远,徐成怒吼连连,率众从东面杀来。   这也成为压垮他们的最后一根稻草。   密县人马转身就逃。   魏山大吼道:“机不可失,攻破密城就在今日!”   李跃怎肯放过他们?心头火热,若是能直接杀入密县,所有问题就都解决了。   但追了一阵,感觉有些不对,别看对方乱糟糟的,跑起路来极快,专挑崎岖小路,每次眼看就在眼前,却怎么都追不上。   进入山区之后,也许是体力下降,对方才慢了下来。   但己方体力下降的也快。   望着四周纵横的丘壑,李跃心中忽然升起一阵很不好的预感。   对方不是没有一战之力,却掉头就跑。   一般而言,溃逃的一方会丢盔弃甲,但他们逃跑时,一直牢牢握着武器。   “将军,当心诱敌之计!”徐成从后气喘吁吁的赶来。   “停!”李跃连忙下令。   身边的牙旗伏下,亲兵们大声呼喊起来:“停!”   士卒们茫然的回头,虽然不解,但终究还是停下了。   密县的人已经消失在山丘密林之中。   周围静悄悄的,连一声鸟鸣都没有,有些闷热。   李跃额头上渗出冷汗,这几个月黑云山发展太顺了,吃下季家堡,吞并流民、山贼,比赵广时代的黑云山扩大了三倍。   但这并不意味着周围都这么弱。   仔细想来,季家堡的实力并不差,险些将枋头的八百精锐全灭,如果不是季雍公开宣扬投降羯奴,失了人心,只怕要花更多的代价才能攻破坞堡。   “退!”李跃当机立断。   一次败仗就能让黑云山输的底朝天,自己也将万劫不复。   牙旗立起,向后连连晃动,士卒们一步一步后退。   丘林间依旧静悄悄的。   不过李跃还是听到了“嗡嗡”声,仿佛蜂群在扇动翅膀。   那是无数弓弦拉动的声音。   接着,树林间冒出无数人影,居然也是男女老少一起上阵,成半包围之势。   幸亏李跃及时发现不对,再上前三十多步,就彻底进入他们的埋伏圈之中。   “黑云山的贼寇们听着,奉张刺史之命,剿灭尔等,束手投降,只诛首恶李跃、薄武,如若反抗,黑云山上下鸡犬不留!”林中一人大喝。   声音随着秋风传来。   刺史?李跃心中一惊,司州是晋人的叫法,魏晋定都洛阳,洛阳附近的司隶校尉府提为司州。   石勒立国,洛阳不是国都,改为洛州。   不过大河之南的人心仍在江东朝廷身上,依旧习惯性的将洛阳周围称为司州。   轩辕山、密县附近的刺史只能有一个——豫州刺史张遇!   黑云山的扩张没引起邺城的注意,却引起了许昌张遇的警觉。   如果他盯上黑云山,那么南下扩张的战略也就破产了。   李跃再狂妄,也不可能跟一个大州对抗。   至少现在不能。   这么一想,所有的事情就都说的通了,为何会有四支人马同时围攻自己,为何轩辕山会忽然敌视黑云山,背后的推手就是这位豫州刺史张遇。   现在看来,轩辕山弄了一支乌合之众上来,其实是敷衍了事。   黑云山吞并季家堡,说小也小,不会引起邺城的注意,但说大也大,一定会引起豫州的警觉。   各种念头在李跃脑海中乱窜,不过战兵们情绪稳定,一步一步后退,阵型丝毫不乱。   霎时间,林中“嗡”的一声,无数利箭如飞蝗般从林中掠起,黑压压的撕破湛蓝苍穹。   然后密密麻麻的落下。   叮叮当当,盾牌铁甲挡下一大部分,但中阵穿着皮甲和无甲的人却遭了殃,一阵阵惨叫发出,当场被射死二十多人,还有更多的人受伤,一声不吭。   好在弓箭的射程也只够这一次了。   山丘上,敌人密密麻麻的涌出,男女老少、老弱妇孺全都有,不下万人,提着叉子、锄头,有人手上还拿着菜刀。   人群之中还夹杂着士卒。   很明显这些百姓被当成了战争的消耗品。   “杀贼!”人人脸上一副不共戴天的架势。   李跃心中一沉,倒不是惧怕他们的声势,而是一声声的“杀贼”颇为刺耳……   或许无论是羯赵还是江东,黑云山在他们眼中,只是一伙儿贼寇而已。   “不是张遇亲至,可以一战!”魏山挽起长刀,眼中杀气腾腾。   劝降那人说过,“奉张刺史之命”,说明张遇没来,他来了,就不是这些老弱妇孺上阵了。   “张遇没来也在半路上,此地不可久留,退吧。”   这种没有利益的苦战不能打。   密县是许昌的西北门户,张遇也不可能让它落入他人之手。   一旦陷入与张遇拉锯之中,凭一个个小小黑云山怎么可能耗的过整个豫州?   对方声势大,却也不敢真的来攻,送黑云山部众退回洧水,也就退走了。   你来我往的折腾了这么长时间,双方伤亡都不大。   仿佛只是互相配合着,演了一场戏。   轩辕山的人在演,密县的人似乎也没有血战的决心。   不过这样挺好,大家心知肚明即可。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都是汉人,何必为羯人拼命?   李跃望着奔涌而过的洧水,大笑起来,让周围的亲卫们莫名其妙,“在此地深沟高垒,建一洧水堡。”   短期内向南扩张是不可能了。   李跃现在只指望张遇别打过来就行,深沟高垒,就是告诉他,自己只想守住黑云山汜水堡的地盘。   今日之事,也让李跃清醒了不少,知道自己缺什么。   敌人除了羯人,还有附近大大小小的各种势力。   自己头顶上还架着一个荥阳太守。   名不正则言不顺,夹在两大势力之间,光有口号没有名分,很难混起来,即便有了一定的实力,在中原百姓眼中也不过是“贼寇”而已。   这便是现实,也是这时代的规则。   祖逖、李矩掀起如此大的声势,还不是一样受江东节制?   《尉缭子》有言:兵者,以武为植,以文为种。武为表,文为里。能审此二者,知胜败矣。   战争是政治的延续,蛮干肯定不行,即便黑云山的血流干,也很难打开局面。   李跃寻思着要不要派人去一趟江东,得到司马家的任命。   但转念一想,自己什么身份?   江东朝廷会看得上自己?   即便取得江东的任命,只怕邺城的羯人转眼就来。   目前看来,这似乎是一个死局。 第五十二章 流民帅   在洧水北岸还没休整了一个时辰,夕阳西下,南岸烟尘大起,丘林中无数飞鸟窜向天空。   一杆高高的“豫州刺史张”牙旗耸立的丘林之中,脚步声与盔甲声一起轰鸣。   黑色甲胄在夕阳下熠熠生辉,数百支旌旗随着晚风飘荡。   来的兵力并不多,三四千左右,但军容之盛,远超黑云山部众。   尤其在夕阳的衬托下,黑甲与山影树影融合,仿佛漫山遍野都被染成了黑色。   李跃暗暗心惊,若是没退回,被密县的人拖住,然后张遇的援兵赶来,纵然不死也要脱层皮,忙吩咐身边的亲兵,“速回山寨、黑云山让薄统领率青壮来援!”   “领命!”两名斥候骑着野驴“飞奔”而去。   匈奴刘渊的汉国承袭刘氏法统,刘曜的前赵供奉冒顿单于牌位,强行拉回草原血统,以获得匈奴、鲜卑、乌桓等夷狄的认同。   石勒攻灭前赵,又将法统与西晋联系起来,试图获得北地汉人的认同,是以继承西晋的金德,金生水,为水德,尚玄色。   玄色即为黑色。   无论匈奴也好,羯赵也罢,乃至慕容鲜卑,都会寻求法统,以寻求入主汉土的正统性。   有了正统名分,才会有人主动投附。   阵阵晚风袭来,李跃想清楚了很多事情。   “贼”肯定是走不远的,自起炉灶也不是不行。   一来太慢了,李跃感觉羯赵没几年了,麻秋在凉州一败再败,第三场大战,李跃记得依旧大败于名将谢艾之手。   二来,一旦自己壮大,很有可能引来羯赵的疯狂报复。   荥阳离洛阳、邺城太近了。   石虎不肯能允许眼皮子地上长出一根刺来。   这不是八王之乱后诸侯割据的格局,而是汉夷两种思潮剧烈碰撞的时代,是各种仇恨悄然滋长的时代。   要么北,要么南,夹在中间,必死无疑!   “逆贼何不降焉!”南岸呼声大起。   “降你祖宗!有种过来受死!”魏山破口大骂。   乞活将的彪悍完全展露出来。   战兵们也纷纷骂了起来,“没卵的东西,你大父我宁死也不降羯狗!”   粗俗却也颇有力量,直入人心。   战兵们对屈膝投降者的愤恨还在羯人之上,一阵阵的怒骂,居然生生将对面的气势压了下去,对面的声音小了许多。   暮色四合,此时后方一阵喧哗,火把光宛如漫天繁星,向洧水涌来。   喝骂之音,一声比一声高昂。   李跃直接听到了薄武老气横秋的声音,“张遇小儿,可识得你薄大父乎?来来来,当年没砍下汝之狗头,今日不算迟!”   北岸沸反盈天,男女老少倾巢而出,棍子、石棒、菜刀齐齐登场。   “速来受死!”男女老少们挽起袖子,喊声一浪接着一浪。   看他们的样子,并不是虚张声势,而是真的要去拼命。   黑云山虽然不大,但对他们而言,也算是块栖身之地。   原本正在准备渡河的敌军,动作忽然迟缓起来。   洧水并不深,很多人却一咕咚沉了下去,然后从水中挣扎而起,逃回南岸。   如果只有一两个人这么弄,肯定会被军法处置,但下水的千余人,一半都是如此……   由此可见,他们似乎也不想打这一战。   黑云山击败高力禁卫,攻破季家堡,勒索周边郡县之事早就传开,也算“凶名赫赫”,加上夜色之中,北山声势如此之大,对方风尘仆仆的赶来,气力不济。   几声锣响,南岸不出所料的后撤了。   北岸立即欢声震天。   薄武望着洧水哈哈大笑,“看来老夫颇有几分当年之勇!”   见李跃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摇头道:“此乃小人尔,反复无常,必不敢血战,别看这厮当了羯奴的豫州刺史,豫州豪强没几个服他,此战若是损耗太多,只怕他这个鸟豫州刺史当不下去。”   李跃好奇问道:“叔父认识此人?”   “豫州流民帅,先投晋室,吸纳北地流民,壮大之后,目睹朝廷对待祖逖、苏峻等人,转投石虎,方有今日。”   这世道有太多这样的人了。   李跃觉得也不全是张遇的错。   祖逖姑且不论,最开始的时候,苏峻和祖约等流民帅都是有功于司马家的,苏峻还平定了王敦之乱,让司马家重新坐上皇位。   功劳太大,引起了外戚大名士庾亮的忌惮,加上苏峻也不是什么善茬,两边干柴烈火,一点就着了……   祖约也是如此,祖逖死后,祖约接过大旗,但石勒抓住时机,大军猛攻黄河以南,祖约节节败退,屡次向江东求援,江东置若罔闻,祖约退守寿春,被羯赵数万大军围困,双方血战数日。   江东不救祖约也就算了,还命人在寿春后方修筑防御工事,将祖约挡在外面……   祖逖、祖约兄弟奋不顾身的为司马家血战过,江东这么对他们,人家能不心寒吗?   说白了,江东从来没正眼瞧过北人,只是让他们充当炮灰,挡住胡人南下而已。   流民帅中,只有一个郗鉴审时度势,坚决辞去卫将军之职,出镇广陵,才得了善终……   李跃令人连夜挖掘堑壕,堆叠土垒,布置营盘。   人多力量大,每个人都知道黑云山被攻破的下场。   到了早上,洧水之北,连绵四五里,堑壕土垒纵横。   李跃还在土垒上多置旌旗,以迷惑敌人。   正如薄武所言,张遇没决心渡河一战,在南岸踌躇了一阵,见北岸旌旗招展,士气颇高,对峙了一个上午,犹犹豫豫,最终还是退走了。   一场大战就此消弭,山民们欢呼雀跃。   薄武伸了个懒腰,“此间事了,老夫要回去小酌一杯,凡事欲速则不达,不可太心切了。”   李跃一愣神的功夫,薄武挥动鞭子,骑着驴晃晃悠悠的回去了。   的确有些心急了,李跃暗自检讨,周围都是发展了十几年乃至几十年的势力,短期内想吞并他们难度太大。   荒山野林中不知藏了多少豪杰。   不过仔细想来,虽然南下的战略暂时破灭,却也挫败了豫州对黑云山的围剿,而且山上比以前更齐心了,曾经的乞活军、流民不分彼此,团结在自己周围。 第五十三章 瘟起   不能向外扩张,就只能加强内部战力。   李跃遂开始积极备战,扩招战兵。   很多流民、山贼一辈子除了砍人,基本不会干别的。   让他们老老实实种田,他们反而不习惯。   不过这些人成分复杂,并未完全归心,贸然吸收进战兵中,多少有些不妥。   李跃需要的是一支完全忠诚于自己的军队,不容掺沙子进来。   思索许久之后,决定设立敢死营。   不管什么成分,什么族群,也不管他们是否忠心,只要身体强健,剽悍善战,一律强行编入敢死营中。   凡是恶战血战,都让这伙人上。   战兵提刀在后督战。   想要别人玩命,待遇自然要配得上。   敢死营每天必有一顿荤的,一颗敌人脑袋换一升粮食,三颗脑袋换一亩田,明码标价,童叟无欺,征战五年之后,可以选择退役,或者转为军官,也可进入战兵。   斩将夺旗,先登破阵者,连生三级,赏田百亩。   跟三等民的设置一样,尽量让每个阶级都有奔头,看得到希望,即便阵亡,获得的东西一分不少由家眷继承。   待遇一公布出来之后,原本有些抵触情绪的俘虏们立即顺从起来,询问什么时候开始训练……   就连战兵中的人也想转为敢死营。   一是为了看得见的待遇,二则纯粹是为了在第一线厮杀。   来的人实在太多,远远超过了八百人的编制,李跃不得不择优录用,裁掉一些厌战之人。   敢死营的质量大为提升,军官则由战兵转过来的人担任。   至此,李跃手上有三支人马,斥候营、战兵营、敢死营,兵力达到四千之众。   秋收开始时,轩辕山的斥候终于回来了。   “禀将军……属下一上山就被他们识破,抓了起来,关了半个月,每天有吃有喝,什么都问,又放了出来。”斥候老老实实道。   “你小子没漏风吧?”魏山眼神里充满了不信任。   斥候一脸坦荡,“属下绝没透漏半点东西出去。”   李跃打量斥候,身上没有被拷打的伤痕,还长胖了不少,他的一家老小都在山上,没胆子骗自己。   魏山疑惑的眼神望过来。   李跃点点头,“郭实很可能识破了二兄的身份。”   这年头没有省油的灯,一个个精明似鬼。   “既然如此,他留下崔头领何意?”   “暗中结盟!”李跃差不多明白郭实的意思。   此次围剿黑云山,如果轩辕山真的出力,黑云山很难抵抗。   而如果黑云山灭了,张遇的下一个目标会不会是轩辕山?   站在郭实的立场,三角关系最为稳定。   他们是李矩的遗部,而张遇是羯赵的豫州刺史,天生就不对付。   很可能张遇退兵,也是考虑到轩辕山在背后掣肘,杀敌一千自损八百,黑云山与张遇火并,便宜的是张遇和豫州境内其他势力。   这年头遍地豺狼虎豹,但凡有点势力者,无不野心勃勃。   羯赵的核心控制区在河北,以河北压制中原和关中,很多坞堡也只是表面臣服羯赵而已。   “结盟就结盟,何必弄得鬼鬼祟祟的。”魏山撇嘴道,显然有些无法理解。   “郭实不愿得罪我们,更不愿得罪张遇,他这是要建立一种默契,无论如何,此次我们欠他们一个人情。”   李跃忽然想起后世的一句名言,形容现在的局势最为恰当:江湖不是打打杀杀,是人情世故。   魏山赞道:“将军年纪轻轻,居然懂得如此之多,实乃天纵之才也!”   李跃干笑两声,好歹两世为人,自然要比常人多些领悟。   既然崔瑾在轩辕山没什么威胁,李跃也就不那么着急了,郭实连一个斥候都不杀,更不可能动崔瑾。   秋收很快就结束。   一共收了三万五千石粮,短期内,黑云山不用再为粮食担忧。   不过山上的盐见底了。   没有盐,就算吃肉没什么味道,士卒的体力大大下降,驴子、骡子想跑得远,也要定期喂些盐。   郑王两家支援的三百斤盐杯水车薪。   就算度过了眼前,以后也是个大问题。   周牵和曹堪走了快一个月,也不知什么情况,李跃派出斥候,尝试去接应他们。   人没接应到,却带回一个坏消息。   洛阳、河内、荥阳等黄河两岸郡县出现了大面积的瘟疫!   “洛阳、河内诸县死伤惨重,很多村落坞堡死绝……”   大旱必出大蝗,大涝必起瘟疫。   尸体泡在水中,无人收敛,经过一个闷热的夏天,滋生出各种病菌。   然后被河水带向中原各地。   汉灵帝时,华夏人口一度高达五六千万,但经过黄巾起义和三国混战之后,人口急剧凋零至两千万。   绝大多数并不是死在战场上,而是死于瘟疫。   汉末的大瘟疫持续了大半个世纪,建安七子中,竟然有五人死在瘟疫上。   李跃当初从季家堡逃出的时候,就曾看到汜水上漂浮着的大片腐尸。   一场水灾,淹死不知多少百姓。   尸体没人收敛,爆发瘟疫再寻常不过了。   李跃顿时警觉起来,下令斥候封锁黑云山周边,严禁人员随意出入。   在山上开始全面的大扫除,所有房屋都用艾草熏一遍,所以衣物都用开水泡洗一边,严禁人员聚集,无事不得外出。   又在山中建造了大量简易木屋,分散人员,避免聚集。   黑云山卫生条件尚可,绝少与外界接触,还没出现病患。   但任何事都要防患于未然,这玩意儿一起来,就会鸡犬不留。   斥候的活动范围减小,每次下山,李跃都让给他们做好各种防范,口鼻裹上两层麻布,出门从头到脚用艾草熏一边,回来热水冲澡,然后在单独的房间隔离两日。   月姬带着女营上山采药。   为了安全,李跃分给她三百斥候。   李跃没闲着,想起书房里有不少医术,其中就有一本医圣张仲景的《伤寒杂病论》。   临阵磨枪,不快也光。   张仲景所处的时代,正是瘟疫大爆发的时代,家家有伏尸之痛,室室有号泣之声,或合门而亡,或举族而丧者,不可胜数。   不过李跃忽然发现《伤寒杂病论》也是残篇,还是月姬默写出来的……   有东西总比没东西强,配合着《黄帝内经》还能将就一下。   按照张仲景的理论,瘟疫也分很多种,需要辩证的看,辩证的治疗,因人而异,如发热、恶寒、头项强痛,脉浮,属表证,为太阳病,但太阳病又分有汗无汗。   就跟后世的肾虚分阴虚、阳虚、阴阳两虚一样,极为繁琐,需要大量的临床经验,不是李跃这种半瓢水能掌握的。   想要一副药治所有瘟疫,根本不可能。   此外,用药也需掌握火候,讲究君臣佐使,用对了,毒药也能治病,用错了,良药亦能杀人。   李跃啃了两三天,只觉得头皮发麻,没有一个师父言传身教,几年的积累,靠个人摸索,难如登天。   “将军,洛阳、荥阳方向涌来难民,寻求黑云山收留!”斥候慌张来报。 第五十四章 败   八月本该是丰收喜悦的季节。   但邺城上上下下蒙上了一层阴影,并不是因为黄河两岸的瘟疫,死再多的人,对羯赵而言都无所谓,更何况死的还是晋人。   凉州传回消息,麻秋、石宁、孙伏都、刘浑十二万兵力,先后被谢艾两万步骑击败,阵斩万余众,赵军大溃,麻秋逃回金城,无力攻打凉州。   自从围攻燕国都城棘城失败以来,这十年间羯赵便在慕容家手上屡屡受挫。   石虎原本想吞并凉州,回一口气,提振一下军心,扫一扫身上的晦气,却没料到再次踢到了铁板上。   谢艾一介书生,坐木车上阵,羽扇白纶,击鼓而进,以弱制强,于广武、临河、神鸟三次会战中击败后赵一众大将,保卫了晋人在北方的最后一方净土。   据说谢艾神鸟大战之后,回师途中,扫灭叛虏斯骨真等部落万余众,斩首千余,俘虏二千八百人,夺得牛羊十万余头。   铜雀台中,千余文武济济一堂,却全都噤若寒蝉。   就连一向以耿直闻名的姚弋仲和蒲洪都默不作声。   皇榻之上,身体膨胀如圆球一般的石虎盘腿而坐,一双黄眼寒光闪闪扫视着他的臣子们。   从左首的司空李农,扫到右首的石韬、蒲洪身上。   所有人都低着头,不敢与其对视。   石虎忽然想起几个月前拜佛时,佛图澄弟子吴进说过的一句话:晋人气运将兴,胡运将竭……   神鸟大败,正好印证此言。   羯人本就不是一个原生族群,跟段氏鲜卑一样,融合了不少其他胡族,生生弄出了一个羯族。   羯赵大败,但东晋却迎来了一场大胜,安西将军、荆州刺史桓温溯江而上,三战三胜,攻破成都,灭亡成汉。   石虎如何能不忧心。   而最近几年,大河南北流传着一句谶语:“继赵李”。   建武八年(342年),也就是五年之前,贝丘人李弘以此谶语,在清河起兵,但事情泄露,清河距邺城太近,羯赵大军转眼既至,李弘兵败身死,连坐者数千家。   如今随着麻秋的战败,大河之南又蠢蠢欲动起来。   据说连眼皮子下荥阳都崛起了一伙儿贼寇,攻破坞堡,到处勒索郡县……   当然,这种苍蝇一般的势力引不起石虎的兴趣。   虱子多了不怕咬,羯赵内忧外患,一伙儿山贼自然要被排到后面。   若每一股山贼,都要邺城出兵,只怕石虎早就累死了……   “吾以偏师定九州,今以九州之力困于罕,彼有人焉,未可图也!”石虎肥硕,不耐久坐,挪动身体,斜躺在软榻上,一脸沮丧。   这两年他已明显感觉身体大不如前。   连对女人的兴趣也在衰弱,外出游猎,连马都上不去。   太子石宣咳嗽一声,正准备出言,却另有一人先道:“区区小败,无足挂齿,张重华暗弱,凉州素无雄心,区区一个谢艾,又能如何?儿臣料定关右无碍。”   此言一出,殿中的寒气顿时淡了几分。   就连石虎的眼神也温和起来。   说话之人正是他最宠爱的儿子石韬。   石宣是太子,而石韬地位也不差,封秦公、任太尉,和石宣同领尚书台,轮流日常省事,这些年因为石虎的偏爱,掌握生杀拜除之权,依附者日众,权势隐隐还在石宣之上。   “我儿所言甚是!”石虎一看到这个儿子,就想到年轻时的自己。   石韬洋洋得意起来,“凉州不足为虑,慕容氏方是心腹大患,眼下我军不利,不宜再攻凉州、江东,当集中国力,联合拓跋氏、高句丽再伐辽东!”   慕容氏击败石虎后,将都城从偏远的棘城迁至龙城。   龙城即为汉之柳城,地处辽西郡,与右北平相临,对幽冀虎视眈眈,入主中原之心昭然若揭。   羯赵与燕国已成不死不休之局,就算慕容家无进取之心,其治下的晋人也会推着慕容家重返故土。   此番神鸟大败,对羯赵士气无疑又是一次重挫。   然而即便羯赵战败,凭借手上的十州之地,依旧是天下霸主。   羯赵虽然灭不了燕国,但燕国想吞并中原,无疑于痴人说梦了。   不过如今的石虎显然已经不是二十年前的石虎,石勒留下的根底早被他挥霍一空,当年的羯族大将不是病亡,就是因为支持石弘而被石虎斩杀。   只剩下一个麻秋顶着台面。   所以即便麻秋一败再败,石虎不得不用他,羯赵手上大将正处于青黄不接之时。   当然,羯赵也并非无人可用,枋头的蒲洪、滠头的姚弋仲都是当世悍将。   但石虎却不敢用他们。   “我军新败,不宜再战,当抚恤士卒,继续粮草,数年之后,方可与慕容氏一战。”石宣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插嘴的机会。   尽管他与石韬水火不容,但在对付燕国上,却是一致的。   毕竟不管将来谁上位,慕容家都是大敌。   石韬自然不会放弃任何打压石宣的机会,“太子殿下何以如此畏惧慕容氏?”石韬冷笑道,“区区辽东一隅之地,安能与我大赵相抗?万万不可令其休养生息积蓄国力,当日夜袭扰,掠其人口,毁其田宅,只需一败,便可灭其国、夷其种!”   石宣毫不气馁,目光一闪,“哈哈,五弟妙计,儿臣建议由五弟领军,不出半年,必能扫平辽东,夷灭慕容氏!”   石虎的几个儿子,既继承了他的残暴荒淫,也继承了他勇猛善战。   第一任太子石邃当年也是首屈一指的大将。   石宣亦率高力禁卫,几次击败河套的鲜卑部落。   石韬当年与章武王石斌于北地、冯翊连续击败北羌王薄句大。   不过河套的鲜卑、羌人部落,显然不能跟慕容家比,慕容恪、慕容霸厉害,羯赵上上下下都领教过了。   石宣把石韬推上去,自然没安什么好心,不过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若是露怯,无疑大损颜面。   殿中之人目光都转了过来,石韬支支吾吾,额头上渗出几滴冷汗。   连石虎都败了,他石韬又能如何?   心中对石宣的愤恨加重几分。   “进伐辽东,非一朝一夕之事,当慎之又慎,他日再议,退朝。”还是石虎为他解了围。   “天王英明。”众臣全都松了一口气。   石韬斜眼盯着石宣。   石宣却一脸微笑的看着自己五弟。 第五十五章 养孙   众人退下,石虎在侍女的搀扶下走出大殿。   殿外早有人等候多时。   “是棘奴啊,你有何事?”见到此人,石虎语气亲近许多。   一黑甲红袍年轻将领站出,身高八尺,英武不凡,一双黑色眸子闭合间隐有精光流动,“我军大败,燕人必蠢蠢欲动,当多加防范。”   “有何良策?”石虎盯着将领,心中却有些失落,可惜不是自己的亲孙子,终究是个养孙,还是个晋人。   此人正是羯赵建节将军石闵。   石虎待之如亲生,常带在左右。   当年数十万大军攻打棘城,诸军皆败,唯独此子全军而还,石虎对其刮目相看。   “蒲洪雄俊,得将士死力,诸子皆有非常之才,且握强兵五万,屯据近畿,天王不妨令其转攻燕人,孙儿亲领大军在后,必破慕容氏。”   这不是石闵第一次建议石虎除去蒲洪。   以前石虎总想借蒲洪之力扫平江南、蜀中,所以一直迟疑,只是暗中残害蒲洪的子侄,削弱其势力。   “麻秋新败,国中犹疑,不可轻动。”石虎的语气中有些许悔意。   真把蒲洪逼急了,五万大军数日间便可从枋头直扑邺城。   石闵还要再劝,石虎挥了挥手,“不必多言,蒲洪、姚弋仲虽强,却还在朕指掌之间,绝不敢叛朕!”   这点自信石虎还是有的。   邺城周边驻扎数十万大军,枋头、滠头实际上都在严密控制之下。   石闵劝谏不被采纳,有些沮丧。   石虎一把抓起他的手,“择日不如撞日,今日秋高气爽,正是出游大好时机,棘奴且陪朕游猎。”   “孙儿领命!”   石闵之父冉良十二岁便被石虎收为养子,光初十一年(328年)七月,石虎率四万步骑攻前赵,进逼蒲阪,前赵主刘曜亲率十万大军来援,石虎大惧,率军退走,在高候被刘曜追上,一场大败,尸体枕籍二百多里,缴获军资上亿,冉良率军断后战死,方才让石虎逃脱。   石闵出生之日便被养在石虎家,两人的关系自然无比亲近……   黑云山上。   “为何难民会到处流窜?”李跃奇道。   华夏自古安土重迁,一般是不会背离家乡的,瘟疫不是兵灾、水灾、旱灾,不会毁坏他们的家园。   通常情况下,一旦发现瘟疫,当地官府会关闭城门,禁止出入,以避免瘟疫扩大。   斥候道:“羯赵洛州刺史刘国驱赶百姓南下!”   刘国乃匈奴人,跟石虎穿一条裤子,不然也不会被派来戍守洛阳。   他这么干,一是为了减轻负担,二是为了让中原、长江两岸也感染瘟疫,削弱晋人的实力。   若是以往有人主动来投,李跃欢迎都来不及。   但现在收留难民就意味着风险。   隔行如隔山,中医与西医差别巨大,外科和内科也有巨大鸿沟。   黑云山没这么大的物力,每多一个人口,意味着多一分负担。   辛粲大致算了一下,今年收上来的粮食,加上从季家缴获的,省吃俭用,勉强能撑到明年夏天。   如果收留难民,粮食就又是一个重大危机。   此外,黑云山想要壮大,就需要更多的本族人口。   “来了多少人?”   斥候道:“聚集在北山之下的有三千余人,但更多的人从后面赶来。”   李跃召来众人商议。   魏山叹了一口气,“收留下来难,不收亦难,全凭将军定夺。”   辛粲道:“瘟疫非同小可,羯奴包藏祸心,一旦染病,只怕黑云山寸草不生。”   以他的年纪,应该经历过汉末持续到魏晋的大瘟疫。   李跃目光转向徐成,徐成道:“将军筚路蓝缕,黑云山方有今日一线生机,若是收纳难民,只怕……”   黑云山加上季家堡,不过百里之地,一万七千众已经到了极限。   现在南下扩张之路被堵住了,黑云山养不活更多的人了。   另外,人多了,一定会引起邺城的注意。   黑云山韬光养晦可以,但明火执仗的收容难民,邺城会无动于衷?   李跃一时无语,匆匆散会,带着两个亲卫在山上散心。   黑云山又到了决断的时候,关键自己实在没把握搞定瘟疫。   走到山口,正遇见采药归来月姬等人。   隔得老远,月姬就一路小跑而来,“兄长,今日收获颇丰,在香炉峰采了两百多斤各种草药,兄长快看。”   她献宝似的从背篓中掏出一大块灵芝看,观其大小,至少有百年。   人口凋敝,山上的野物反而多了。   “灵芝归心、肺、肝、肾经,有补气安神、止咳平喘之效,正宜兄长,此次上山,我还结识了几个道人,在山中发现一溶洞,里面极大……”   从见面开始,她就叽叽喳喳个不停。   李跃忽然道:“月姬,你说山下的难民咱们救不救?”   月姬簇起秀眉,目光清澈如水,“兄长发问,心中早有决断。”   李跃一愣,忽而笑了起来,“月姬所言极是。”   问这么多人干什么,天下间的事,何必处处瞻前顾后?   天下板荡,民族危亡,能救一人就是一人,没有大魄力、大决心,焉能在这乱世中崛起?   “兄长,那几个道人都是仙人般的人物,日后得闲,不妨拜访一二。”月姬特意提醒道。   黑云山连着嵩山,嵩山连着伏牛山,自古便是道教圣地,有一两个道士存在太正常不过了。   李跃现在哪有这闲功夫?随意敷衍了一句,“他日必定寻访。”   这年头的道人和尚可不是什么好人。   汉末的张角掀起黄巾起义,张鲁割据一方,还有在江东被孙策所杀的于吉等等。   还是敬而远之为妙。   李跃直接去北山找薄武。   经历一连串的事后,李跃发现薄武在山上拥有的人望不在自己之下。   真出了什么大事,都是他在后面兜底。   李跃是行空的天马,他就是定海的神针。   “如此说来,你要收容流民?”薄武眯着醉眼道。   “是!”李跃点头。   薄武灌下一樽酒,身边的两个姬妾立即为他斟满,“你可想清楚了?”   “侄儿想清楚了。”李跃再次点头。   薄武吐了一口酒气,“那就去做吧,大丈夫行事,何必瞻前顾后?成也罢,不成也罢,不试试如何知道?差什么,老夫这张老脸到时候去为你求些来。”   李跃心中感动,嘴上却没多说,说多了反而显得虚伪,扫了他身边的两个侍妾一眼,“叔父气色虚浮,为酒色所伤,当多多保重身体。”   薄武哈哈大笑,大袖一挥,“老夫征战一生,难道就不能快活快活,去吧。” 第五十六章 治   北山下,两排简易草庐拔地而起。   李跃不知道怎么治瘟疫,却知道怎么有效遏制。   “每天的衣物必须清洗,所有人面纱不可摘下,不与流民正面说话,居住了房子,两日熏一遍艾草……”李跃事无巨细。   几十年的乱世,让所有人更渴望秩序。   男人如此,女人更是如此。   女营的妇人们比战兵和斥候更听话,严格执行着李跃的各种防范措施。   流民们能喝上一口粥,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也就满足了。   能走到黑云山的,基本就只剩下青壮了,老弱妇孺已经死在半路上。   伤害他们的不只有瘟疫。   望着一道道骨瘦如柴的身影,无力的躺在草庐中,眼神空洞而麻木,有人身上带着刀剑留下的溃烂伤口,还有人手脚上有触目惊心的野兽咬痕……   每天都有人死去,不是死于瘟疫,而是死于伤口的感染。   月姬要带人去救治他们,被李跃拦住,“不可,必须隔离五日!”   心肠该硬的时候必须硬。   如果瘟疫扩散,对黑云山就是灭顶之灾。   没人敢违抗李跃的命令。   这套隔离的办法早已有之,《周礼·天官》记载:凡民之有疾病者,分而治之。死终则各书其所以,而如于医师。   秦汉时期,还有专门收容病患的“疠所”,每逢大疫,朝廷会派太医去诊治疗。   从第三日开始,陆陆续续有十多人上吐下泻,高烧不退,连续两日,人也就没了。   还有六七人没任何症状,活蹦乱跳的,然后一口黑血喷出,突然栽倒,再也没起来。   瘟疫来的极为猛烈。   李跃预想的各种治疗手段根本没用。   《伤寒杂病论》中倒是有几张方子,但需要的草药太多,黑云山根本配不齐。   李跃暂时管不了感染着,只能管活着的人。   尸体在土坑中焚烧后,方才掩埋。   没症状者,迁到第二排草庐中,继续隔离。   李跃这才允许月姬带人为他们治疗伤口,不过有伤之人也早已病入膏肓,只剩下最后一口气。   这期间,李跃按照《伤寒杂病论》的药方,尝试用现有的同药性的草药替代,药熬出来,喂给病患喝下,却没有任何效果。   浮在表面上照本宣科自然没用。   李跃打起十二分的精神,苦读《黄帝内经》和《伤寒杂病论》,凡是不明白之处,都与月姬商量着来。   月姬在医术上的造诣远高于自己。   很多似是而非似懂非懂的理论在她的讲解下,变得异常清晰。   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加上李跃原本就有些底子在,感觉渐渐摸到门槛。   中医讲究对症下药,根据阴阳、表里、寒热、虚实辩证的来治病,同一种病在不同人身上的症状是不同的。   李跃和月姬用山上不多的草药,凑活弄出一锅大青龙汤。   喂给三名无汗、脉紧的病患喝下,连续三日,其中两人居然奇迹般的减轻病症。   这无疑增强了李跃的信心。   摸索着又弄出桂枝汤、麻黄汤,根据脉象和表症,喂给不同的病患服下。   虽然每天依旧有人死去,但被救活的人也在渐渐增多。   李跃每两天,为他们熬一锅骨头汤,撒上野菜,增强体力,喝不下去的强行灌……   加上女营的悉心照顾、隔离等等措施,半个月下来,死者四百七十二人。   一支三千人规模的流民,直接减员七分之一,好在绝大多数的人活了下来。   李跃也有了些治疗疫病的心得体会。   瘟疫分为疫、时行、时病、瘴、注、疠、伤寒等,南方多疟疾,北方多伤寒。   别看伤寒两个字不吓人,实则致死率极高,张仲景在《伤寒杂病论》中有记载:卒然遭邪风之气,婴非常之疾,患及祸至,而方震栗……其死亡者,三分有二,伤寒十居其七。   荥阳是北方,李跃自然全按伤寒来治,至于其他的怪病,李跃就没办法了……   “生我者父母,活我者将军!”流民们跪在李跃面前,泪流满面。   这年头只要一听说感染瘟疫,人人避而远之,留下感染者自身自灭。   李跃的努力他们全都看在眼里,“我黑云山但凡有口吃的,就绝不会让你们饿着!”   “多谢将军!”   人群嘤嘤哭泣起来,双眼多了几分生气。   从收容他们的那刻起,他们就成了李跃的忠实拥笃者。   “如今天下糜烂,百姓艰难,兄长是大英雄大豪杰,当救更多人。”月姬崇拜的望着李跃。   “你这丫头,知道什么是英雄?”李跃脑海中忽然飘过一句话,夫英雄者,胸怀大志,腹有良谋,有包藏宇宙之机,吞吐天地之志者也……   “如兄长者便是英雄!”月姬一脸笃定。   “胡言乱语。”李跃挥了挥手。   其实她不说,李跃也打算这么做。   其一,想要崛起,凭黑云山的万余人肯定不够,需要更多的本族群人口。   其二,物伤其类,终究是自己的族人,能出一份力就出一份力,能多救一人便多救一人。   一个势力的崛起,不能全靠权术、兵力,还应该有些精神层面的东西。   蜀主刘备一身飘零,到了五十岁才有了自己的立足之地。   汉魏晋鼎革之际,国小力微的蜀国反而成了一抹亮光,刘备若是精致利己主义者,诸葛亮、关羽、张飞这些人会那么死心塌地的追随他?   乱世之中,没那么多的矫情。   李跃也不客气,收容的难民全都动员起来,搭建木屋,开坑荒地,收割茅草,编草鞋、草席,挖野菜,打猎、捕鱼……   每个想在这乱世中活下去的人,都必须竭尽全力。   李跃厚着脸皮,派人去枋头求取药材、粮食。   这年头最不值钱的就是脸皮。   薄武派人去陈留和广宗,能要来什么是什么。   “禀报将军,有大量流民自西北而来。”斥候慌慌张张来禀报。   “大量是多少?尔等为斥候,定要详细些。”李跃早就有了心理准备。   斥候一脸惭色,“预、预计万余上下。”   若是几千人,黑云山倒是可以消化,但一万多人,只怕黑云山吃不下去。   粮食、草药倒还是其次,连盐都见底了。   也不知道周牵、曹堪怎么样了,去了这么长时日,半点消息也没有…… 第五十七章 乞活   凡事开头难。   但既然开了头,也就无所谓难不难了。   无非就是扩大规模而已。   李跃扩充女营,又增设医营,不限定年纪,年纪大的人有年纪大的好处,见多识广,会照顾人。   哪怕给茅屋打扫卫生也是好事。   李跃一声令下,整个黑云山如临大敌,男女老少全都动员起来。   “禀将军,这股流民不是万人,而是两万三千余众!其中有三千披皮甲持兵刃者!”还是昨日的那名斥候。   两万?   李跃心中一震,脸上却云淡风轻,“传令,战兵营、敢死营、斥候营全部戒备!”   这么多人,黑云山肯定吃不下。   这已经不是流民了,而是流贼……   到了下午,又有斥候前来禀报,“将军,这股流民直奔黑云山而来。”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李跃揉了揉额头,你想治病救人,但前提是别人愿意你救才行。   三营人马集结,跟着李跃下山。   山上的百姓不知道形势之严峻,看到这么大阵仗,居然欢呼起来,“将军旗开得胜!”   仿佛不是下山厮杀的,而是去收割庄稼。   几十个孩童蹦蹦跳跳的追着战兵,“将军万胜!”   红扑扑的小脸袋上还带着鼻涕……   北山下早已严阵以待,依靠山势,堑壕、土垒井然有序。   大片的芦苇和荒草一支绵延到汜水河边,荒凉中有种原生的独特韵味。   到了傍晚,北面烟尘滚滚,人声鼎沸。   隔得老远,就听到男人的狞笑声,女人凄惨的呼喊声。   司马家把华夏玩崩了,崩的不仅仅是江山,还有人性,不知有多少人沦为野兽。   斥候沿途观察过,这群人为了活下去,也就不管什么人伦道德,什么能吃就吃什么……   这也导致其中迅速崛起了一股势力,奴役其他流民。   人性之险恶,被这乱世无限放大。   几十个彪形大汉提着斧头堵在山口,“休要多言,快快将山上的粮食、兵器、牲畜、女人、孩童送下来,大父们还要南下投奔朝廷!”   李跃眉头一蹙,原来是自己自作多情了,人家根本就没看上黑云山,而是要南下投奔司马家。   要粮食、兵器、牲畜、女人可以理解,连孩童都不放过。   “真他娘的一群禽兽!”李跃骂道。   暗忖这伙人怎么一点瘟疫的征兆都没有。   转念一想,以他们的作风,只怕出现症状之人早就被抛弃了。   徐成冲山下喊道:“既然不愿留在黑云山,自去。”   “尔等是聋了还是哑了?东西全部送来,若敢说半个不字,屠了你这鸟寨,灭了你这伙儿蟊贼!”对方的气焰越发嚣张。   退一步换来的不是海阔天空,而是得寸进尺。   攻下季家堡之后,李跃将人口迁到山上居住,因此周围势力并不清楚黑云山的实力。   寻常山贼能用六千人就算大寨子。   这伙人有两万之众,自然不把一群“山贼”放在眼里。   “敬酒不吃吃罚酒!”李跃感觉自己被这伙人鄙视了。   这群人中肯定有感染瘟疫者。   李跃并不想与他们厮杀,最好他们走他们的阳关道,自己走自己的独木桥。   但黑云山放过他们,他们却并不想放过黑云山。   一旦厮杀起来,迁延日久,瘟疫迟早还会蔓延到山上,所以最稳妥的办法是快刀斩乱麻,速战速决!   此外,若是此战拖延时间太长,难免会引起洛州刘国和豫州张遇的注意。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他们才是悬在黑云山头顶的利剑。   “攻!”李跃拔出腰间环首刀。   身后赤旗招展,一支四百人规模的驴骡骑兵忽然从芦苇荒草丛中杀出。   黄昏之中,驴子骡子们欢快的鸣叫着,有种莫名的滑稽感。   魏山骑在一头大青骡上,提着长槊,“恭候多时了!”   徐成拔出长刀,“敢死营,出击!”   “杀!”敢死营披着破烂的皮甲,提着生锈的刀矛兴奋的从山上冲下。   那几十个彪形大汉愣在当地,仿佛还没明白过来。   他们楞了,敢死营的人却没有丝毫迟疑,仿佛养了许久的狗,忽然嗅到了荤腥,急吼吼的扑上去,刀光矛影,那几十个大汉瞬间被撕碎,血流满地。   场面极其血性,李跃也忍不住佩服敢死营的战力。   对方人数虽多,虽然悍不畏死,但不过是一群流贼而已。   没有阵列,没有协同,只有混战。   在成建制的战兵面前,如同待宰的羔羊一般。   魏山率“骑兵”一拥而入,宛如长矛一般刺入其阵中。   过不多时,几颗肥硕的人头被挂在旗杆上,“贼首已诛,投降不杀。”   流贼们你看我我看你,却并无惧色,眼中爆出血丝。   他们一路赶来,九死一生,早就不把性命当成一回事了,极为凶悍,为了活下去,什么事都干了,自然不会因为首领被杀而投降。   大头领被杀了,还有小头领。   几百人互相聚在一起,裹挟其他青壮,试图负隅顽抗。   “黑云山可以让你们活下去!”几名年轻的斥候大声疾呼。   但换来的只是流贼们的冷笑。   “无可救药!”魏山毕竟人少,驴子和骡子的冲击力有限。   刚要用旗语向山上求援,人群中忽然爆发出几声怒吼,只见几个衣衫破烂的女人一跃而起,扑向身边的流贼,一口咬在他的脸上,凄厉的惨叫一声声响起。   即便被刀刺穿身体,这些女人们也不管不顾,用最后一丝力气疯狂撕咬着流贼。   霎时间,那些如绵羊一般观望之人忽然暴起,扑向最近的流贼。   两人、三人、四人……   一个流贼身上扑着四五个青壮,惨叫声越发凄厉起来。   饶是久经战阵的魏山脸上也忍不住浮起畏惧之色,也不知道这些百姓经历了什么,仇恨如此浓烈。   如野兽一般的敢死营也愣在当场……   不用黑云山的人出手,那些流贼就被愤怒的人群一一清理。   暮色四合,凉风习习,夜色之中,嗅到血腥气的野兽们发出一声声的嚎叫。   而那些身上沾着血人,在山口跪成一片,“乞活!” 第五十八章 穷困   乞活……   两个简单字,却充满了无限的心酸,让夜色更显荒凉。   “跟随我,我让你们活下去!”李跃胸中仿佛有什么东西被点燃。   下面跪着的人,是自己的同胞,是自己的族人,流着相同的血,说着相同的语言。   他们是这世间最勤奋、最勇敢的族群,却在这黑暗的时代,被随意践踏、欺凌、残害。   这一刻,李跃不再是以前的自己。   就算是野兽,也能感受到来自同类的悲鸣!   “跟随我,我让你们活下去,还要带你们收复家园!”李跃热血喷张,却又热泪盈眶。   以前是野心,现在则成了责任……   黑暗中,传来一阵阵嘤嘤的哭泣之声。   仿佛孤魂野鬼们在啜泣,令人毛骨悚然。   李跃知道这一刻说什么都是多余的,他们经历了太多的欺骗与血泪,很难再相信别人,所以他们的愿望只剩下——乞活!   不经历这个时代就无法理解这两个字的震撼。   一个高贵的民族,竟然沦落到如此境地,从强盛的秦汉至今,也才多少年?   辛粲带人连夜从山上送下粮食。   李跃令人当场支起釜鼎,熬起粥来。   一团团温暖的火焰在深秋的夜里面升腾,将眼前如同鬼蜮的战场拉回了人间,粟米煮熟时发出的香气冲淡了周围的血腥味。   借着火光,李跃看到了一张张无比疲惫的脸。   未等粟米粥凉透,很多人直接双手掬起一捧送入嘴中。   “慢些吃、慢些吃。”斥堠们不顾瘟疫的危险,穿梭在流民之间。   李跃就这么在山口坐了一夜。   到了第二天,又下起了缠绵秋雨,淅淅沥沥的,甚是寒凉。   斥候分批带着他们回到早已准备好的草庐之中。   人群沉默的跟在斥候身后。   两万多人,到了早上,只剩下八九千人,除了地上的三千多具尸体,还有近万人趁着夜色逃走了。   李跃心中一阵苦笑,也许是自己的饼子画的太大。   一个小小的山贼头子,也敢口出狂言收复河山……   如果此时自己身上挂着豫州刺史,或者荥阳太守的名头,哪怕只是一个县令,也许会有更多的人选择留下。   “走了也罢,我们容不下这么多人。”辛粲叹息一声。   “既然来了,岂能这么轻易的放过他们?”李跃抖了抖身上的雨水,起身望着茫茫荒野,细雨之中,隐有野兽穿梭的身影。   辛粲愕然,“将军?”   “不能便宜了他们,追!”   既然是乱世,不妨果断一些,强扭的瓜不甜但解渴。   追回来当奴隶也不错,遇到战事,赶在前面当废柴烧了也行!   而且能逃走的,大半是身强力壮之人,到嘴边的肉不吃,就是自己矫情了。   他们很难活着走到长江流域,即便到了,江东怎么对待他们,还很难说。   这几年江东渐渐稳定,并没有一扫西晋之颓气,反而故态萌苏,淮南诸将动辄劫掠南下流民、抢人妻女,江东小朝廷不闻不问。   “领命!”斥候们不顾疲惫,走向雨幕之中。   “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不可拘于小节!”李跃将昨日所有的负面情绪一扫而空,无论今后成功与否,自己总要试试。   “将军之言是也!”辛粲拱手。   人一忙起来,也就没心思想那么多。   流民们一路坎坷,一场秋雨,让很多人发起烧来,增加了区分瘟疫的难度。   李跃发现比瘟疫更迫切的是缺少御寒衣物。   很多人男人都是光着屁股,女人身上的衣服也少的可怜,靠叶子遮遮掩掩。   深秋一过,没几天,就会下雪。   到时候别说瘟疫,一场大雪就能冻死不少人。   李跃揉了揉额头,衣食住行,柴米油盐,全都成了难题。   多一个人,绝不仅仅多喝一口粥的问题。   原本管山上的一万多人就够劳心劳力的了,现在多了这么多人,资源更加紧缺。   斥候不断押回一队队的俘虏。   仅两天功夫,黑云山又增加了三千多人……   好在这时候陈留和枋头的东西送来了。   陈留的乞活军日子过的也不怎么样,上一次送来四百石粮,已经尽力了,这次只有两百石粮食。   不过枋头出手阔绰,五百石粮,八百斤盐,还有各种黑云山稀缺的药材,装了三牛车。   枋头原本就是魏武帝修建的运河枢纽,也是粮食运转中心,氐人在此深耕十几年,要钱有钱,要粮有粮,要人还有人。   比起石勒,石虎的政治眼光差了不止一筹。   这么一块风水宝地拱手让给氐人。   原本蒲洪在关中氐族中并非最强盛的一支,迁到枋头之后,关中诸族都团结在蒲洪身边,让石虎深为忌惮。   广宗的乞活军依旧没有动静。   自从攻下季家堡之后,广宗就开始与黑云山疏远起来。   枋头送来的东西虽多,但对人口近三万的黑云山来说,仍旧杯水车薪。   而且这次过去了,下一次难道还要再伸手?   吃人嘴短,拿人手软,总感觉被人卡着脖子。   辛粲道:“昔者汉高得吕氏之助,刘玄德有糜氏之资,黑云山虽险固,难以自生,将军当寻一靠山。”   刚来的时候,他干劲十足,忙上忙下,接手一段时间后,也焦头烂额起来。   “辛老是说姻亲?”   以李跃的年纪早该娶亲了。   辛粲颔首道:“正是。”   荥阳地界能助力黑云山的只有郑、王两家,荥阳郑氏一度挤进魏晋大士族的行列。   不过他们家大业大的,能看得上自己?   石勒活着的时候,曾下令不得侮易衣冠华族,他们的日子过得还不错。   石虎再残暴,也需要士人为他打理江山。   虽然屈辱了些,但到底还是能过下去了,比底层百姓强多了。   “事到如今,唯有如此了,然郑王两家看得上我等?”李跃跟士族交流不多,摸不准他们的脾气。   “将军英明神武,唯缺运势,荥阳地处南北之交,洛阳、邺城、许昌环绕周侧,他日朝廷北伐,将军可为前驱,必能成当年祖车骑、李都督之功业!郑王两家百年士族,目光长远,此事粲有七成把握。”   辛粲非常积极的拉黑云山当司马家的炮灰。   不过将来的事将来再说,度过眼下难关才是正事。   “那就麻烦辛老走一遭。”   谁提出来的,就由谁去办。   辛粲出身士族,也能跟郑王两家聊到一块去。   “事不宜迟,粲现在就动身。” 第五十九章 靠山   辛粲带了些钱帛去了。   李跃将所有精力投入治疗瘟疫之中。   山上的人都被动员起来,在后方砍柴的砍柴,烧水的烧水,熬粥的熬粥,搭房的搭房,尽量不与流民接触。   参战的敢死营和骑兵也全都隔离起来。   不出意料,瘟疫在两天之后开始爆发,上吐下泻,突然发热。   人太多,也就没办法一个一个的望闻问切,时间也来不及。   病入膏肓的人直接放弃。   山上的物资容不得浪费。   李跃喝月姬带着女营和医营的人,亲自教授如何把脉。   有汗、脉象浮缓者服用桂枝汤,无汗、脉象紧促者服用麻黄汤,无汗、脉象紧促而烦躁者,服用大青龙汤。   这么多的病例,让女营和医营的经营飞速增长。   中医说穿了就是经验二字。   刚开始还有不少误诊者,但随着时日的推进,越来越准,救下的人越来越多。   以至于后来,基本不用李跃出手,他们就能搞定。   不过除了伤害,不少人还有患有其他的怪病。   起初是咳嗽、胸痛,面色惨白,痰中带血丝。   过了几天,人瘦的像皮包骨,肚皮却像皮囊一般肿胀起来,最终吐出几口黑血,人也就去了。   “当是虫疫!”月姬一眼就断定。   虫疫也是瘟疫的一种,水源被尸体污染,人一旦饮下,肚中就会生虫。   不过这种病没有伤寒杀伤性强,有一定的潜伏期,只要保持卫生,就能杜绝大规模的感染。   艾草就有驱虫驱疫之效,能治疗初时的症状,是以古人常将晒干的艾草泡澡、熏蒸。   《孟子·离娄上》中有记载:七年之病,求三年之艾也。   越是陈年之艾,越有奇效。   黑云山别的没有,艾草却遍地都是。   该做的李跃尽力去做,每天都有人无声的死去,但每天也有更多的人活下来。   就在李跃松了一口气时,女营的人忽然来报:“将、将军,大、大事不好,月姬姑娘病倒了!”   “什么?”李跃大惊失色。   其实这么多天最忙碌的不是自己,而是月姬。   柔弱的身躯动不动就几天不合眼,为流民诊脉。   如果只是累倒了还好说,若是感染了什么怪病……   李跃赶紧去看望,月姬躺在一张草席上,脸色惨白,身边两个妇人照顾,见了李跃,全都退了出去。   为其把脉,脉象下沉,虚弱无力,脸上无汗,又没有发烧,不太像是伤寒。   李跃最怕得了其他的怪病,只能守在她身边。   孟开不知所踪,崔瑾留在轩辕山,身边的亲人也就月姬一个。   一夜没合眼,到了第二日,月姬醒了,挣扎着要起来,“兄长,月姬无事,最近劳累过度而已。”   李跃轻轻按下她的肩膀,“劳累了就多休息几日,瘟疫已被遏制,你无需担心。”   见李跃脸色不好,关切道:“兄长也要保重身体,黑云山可以无月姬,不能无兄长。”   “都什么时候,先顾好你自己再说,少学他们阿谀奉承。”李跃一脸正色。   月姬掩嘴而笑,然后疲惫的闭上眼睛。   李跃寸步不离守着她,为她熬了一小罐肉羹,亲自喂她喝下。   刚喝到一半,辛粲急匆匆的赶来,守着礼数,站在草庐外,并不入内。   他不进来,李跃只能出去。   辛粲这才开口,不过脸色有些古怪,“郑家答应了,不过有一条件。”   “说。”   天上不会掉馅饼,黑云山的选择不多,但人家士族的选择却有很多。   “郑家需将军入赘,改姓郑氏,郑氏子弟会协助将军管理黑云山……”   “哐当”一声,草庐中有什么东西摔在地上。   这年头赘婿跟阉奴也相差无几了,被人鄙视。   “辛老意下如何?”李跃好不容易才压下心中的火气。   接受郑家的条件,等于黑云山的一切都拱手送上。   这年头还真是遍地虎狼,你不想吃别人,别人早就惦记着你。   辛粲也有些难以启齿,“属下觉得……觉得可假意接受,度过眼下难关再说……”   李跃忽然感觉辛粲的立场有问题,他在意的不是自己,而是黑云山将来成为江东小朝廷反攻羯赵的前锋。   自己若答应如此苛刻的条件,还能坐在黑云山寨主的位子上吗?   刚刚累积起来的威信会全部消散,黑云山并不全是李跃一个人的。   “哼,难道没有郑家,黑云山就活不下去了吗?此事休要再提。”李跃断然拒绝。   说穿了,郑家提出这么苛刻的条件,根本就没看上自己这个山贼头子。   哪怕黑云山击退高力禁卫,吞并季家堡,在这些大士族眼中,仍是一介草寇。   山河沦丧,并不影响他们高高在上。   以至于演变为庶民看一眼高门就有罪……   “将军稍安勿躁,此事未必没有转机,属下再去谈谈。”   “不必再谈了,真到了山穷水尽之时,我自有良策!”李跃一脸杀气,现在还能支撑,所以讲些脸面,不把事情做绝,真到了最后一步,也就不用顾及那么多了。   活人难道还能被尿憋死?   辛粲拱手而退。   李跃整理了一下心情,回到草庐之中。   月姬一双月牙眼早已骨碌碌的转了起来,“兄长可知石虎的皇后郑樱桃,出自郑氏?”   李跃一愣,“还有此事?”   “郑樱桃虽不是郑家嫡出,却也是郑家养大的舞姬,极得石虎宠幸,郑家有郑樱桃这层靠山,当然看不上兄长。”月姬脸上浮起古怪的笑意。   “你这话说的就像为兄没人要一样。”李跃心情好了不少。   月姬“咯咯”的笑了起来。   见到她笑,李跃心情好了不少,“郑家既然有郑樱桃这层关系,为何之前还对我们如此客气?”   “远亲不如近邻呗,石虎荒淫无道,郑樱桃能得宠几时?郑家对江东朝廷并未死心,所以也不敢过于亲近羯赵。”   “你为何知晓这么多?”李跃好奇起来,只记得她姓张。   精通医术,又知道天下大事,肯定不是寻常人家的女子。   月姬低下头幽幽一叹,不再言语。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伤痛,她不说,李跃也就不问了。   “将军,大喜,斥候在外方山寻到铁矿和煤矿!”斥候欣喜的在外禀报。 第六十章 自力   靠山山倒,靠人人跑。   这年头抄近路是不可能的了,士族极其看重出身门第,根本不会跟普通人通婚。   更何况李跃还是一个山贼头子。   所以只能自力更生,找到煤矿和铁矿,为李跃带来了一丝信心。   天无绝人之路,山穷水尽的时候,总会有一条活路。   有了铁,山上就可以大规模扩军,增强战争能力,士卒们不用再提着棍子、叉子当武器,简易的盔甲也能打造出来。   有了煤,这个冬天就不会那么难熬了。   豫州与并州都是资源丰足之地,能找到这两座矿藏并不让人意外。   李跃赶紧带人前去查看,隐藏在山沟里面,被厚厚的落叶覆盖。   其中铁矿被人开采过,有一条浅浅的矿洞,斜向下二十余丈,石壁上挂满了青苔和藤蔓,缠满了地上的十几具枯骨。   李跃查看骨头腐化程度,年代比较久远。   铁矿规模都不大,黑云山而言绝对足够了,还伴生一些其他矿产,暗黄颜色,似乎铜或者金。   虽然不多,但对黑云山而言也是一比不小的财富。   这年代的到处都是原始森林,一棵棵大树不知生长了多少年,密密麻麻如墙一般,灌木荆棘丛生,空手行走都很难,更别说运出去。   还有一个更棘手的问题,此地离轩辕山近,离黑云山远。   动静太大,一旦被轩辕山发觉,他们会无动于衷吗?   这年头穷疯的不止黑云山。   当日洧水对峙,李跃感觉轩辕山比黑云山还要穷……   虽然两边有盟友的默契,却并非真正的盟友,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即便是真正的盟友又能如何?   轩辕山又一次走到李跃面前。   仿佛一道坎儿,越过去,天高海阔,越不过去,只能被锁死在黑云山附近的百里之地。   李跃望着南面,隐隐可见青翠山影。   祖逖率部曲百余家北上,扩充至两千人规模后,也面临同样的问题,为谯城张平、樊雅所阻,军中大饥,进驻太丘。   不过祖逖头上顶着奋威将军、豫州刺史的名头,施以离间计,除掉张平,劝樊雅,方才有了一块容身之地。   “先于此地建一坞寨,这些时日斥候营盯紧轩辕山。”李跃决定试试轩辕山的反应。   不怕轩辕山野战,就怕他们持续不断的袭扰。   “遵令。”张生野拱手。   煤矿离黑云山很近,用不着担心周围的势力。   李跃遂带人开采,豫州地界的煤质量还算上乘,完全能满足取暖的需要。   汉武帝盐铁专营,使得冶炼技术大大提升,煤大规模应用于冶炼之中。   荥阳城中就有一座汉时遗留下来的高炉,时至今日,还在为羯赵源源不断的打造兵器和盔甲。   魏晋士族们弄出一种香煤饼,将煤炭捣成粉末,用轻纨细细筛之,掺以梨、枣汁等香料,制成梅花、凤鸟等各种形状,放在香炉中,燃用时能发出阵阵清香。   奇香分细雾,石炭捣轻纨。   石炭正是煤。   煤饼早就不是什么稀奇之物。   一车车的煤拉回黑云山,加些黄泥,制成煤饼,放在土坑中,可以缓缓燃烧一整晚,整间屋子都是暖的。   唯一的隐患就是中毒,李跃严令每间屋子必须通风,还让女营日夜巡查,发现关门烧煤者,一律当众鞭笞二十。   黑云山取暖问题算是解决了。   山上动脑筋的不是李跃一个,心灵手巧的妇人们用晒干秋草编出一种草衣。   李跃试了一下,美观什么的就不用考虑了,能满足日常出行,也能保暖,还能防雨,但有些扎人,穿在身上非常不舒服。   不过山上就这条件,穷有穷的办法,很多新加入的难民都还光着屁股和脚丫子。   他们分到草衣草鞋之后,立马喜笑颜开。   除了草衣,还有皮衣,兽皮、鸟羽、鸡鸭鹅毛全都被收集起来,做成衣服。   李跃就分到一件豹皮裘,和一件狼皮袴。   魏晋时期的冬天,远比后世寒冷,秋收之后,北风席卷大地,一天比一天寒冷。   山上孩童光着腿,拖着鼻涕能漫山遍野的跑。   六七岁就能追兔捉鸟,下地干活,十一二岁弯弓搭箭,提刀握矛……   严酷的生存环境让每个人的意志都变得坚强。   就连李跃也感觉自己变得坚韧不拔。   整个黑云山仿佛一座山城般,木屋和石屋从半山腰一直绵延到山顶,所有人都在竭尽所能的劳作着。   劳作也让流民们的心定下来。   百姓的智慧是无限的,百姓的力量是无穷的。   只要给他们提供一个安定的环境,天大的困难也难不住他们。   新的流民断断续续南下,跟上一次两万人大规模不同,来的都是三五百人。   黑云山早就形成一套流程,挑选、隔离、清洗、熬药、煮粥……   不需要李跃出手,女营和医营的人就会处理妥当。   五百多人的队伍,能活下三四百人,很多人已经在南下的途中油尽灯枯,即便没有瘟疫,人也早不行了。   受感染的不仅仅黑云山,旁边的京县也爆发大规模的瘟疫。   斥候来报,每天被扔进护城河的尸体就有四五百多具。   北面首当其冲的巩县人全都死绝了。   西面的缑氏早早关闭城门,躲过了这一劫。   “将军,京县大疫,县令韩绪派人来求救。”辛粲拱手道。   黑云山归京县管辖,自然知道山上发生了什么。   李跃对京县印象不错,该交的“保护费”一分没少。   “还救援作甚,何不趁此良机拿下京县?”魏山瞪大眼睛。   山上人口暴增,汜水堡周围的耕田不够用了,北面倒是还有很多田地,但都被黄河水冲毁了,另外,北面距离荥阳城太近,李跃暂时不敢往那边发展。   “君子岂能趁人之危?”辛粲膛目结舌。   魏山冷笑道:“谁说我等是君子?我等是山贼、流民!吃的就是这碗饭,为何要吃力不讨好的救京县?黑云山没那么多的家当!”   其他将领也大部分赞成吃下京县。   好歹是个容身之地。   辛粲本来就是京县的人,自然挂念故土,向李跃拱手,乞求道:“将军……” 第六十一章 京县   其实要吞并京县,上一次流民暴乱时就可以动手了。   还是那个问题,京县地处平原腹地,一座空荡荡的县城能抵挡荥阳、洛阳、许昌方向的围攻吗?   显然不可能。   躲在山上,只是一伙儿山贼,羯赵嫌麻烦,眼皮都懒得夹一下,但若是下山攻打县城,那就另当别论了。   以一个县跟整个羯赵对抗,李跃还没狂到这个份上。   另外,此事也并非吃力不讨好。   黑云山想要崛起,不能只有武力,还应该有声望。   张角如何崛起的?靠符水治病救人!   “京县百姓皆为我等族类,岂能见死不救?”李跃一锤定音。   辛粲擦了擦脸上的汗,“将军仁义!”   魏山盯着辛粲,咧着嘴笑道:“将军怎么说,我们就怎么做。”   “事不宜迟,医营、斥候营的随我同去,魏将军率战兵营待命,若有不测之事,随时驰援。”   “遵令。”   “辛某先去联络韩县令。”辛粲火急火燎道。   李跃点点头,京县连遭两次大劫,早就没有抵抗黑云山的实力,不怕他吃里爬外。   京县令韩绪能找自己救命,颇有几分头脑。   聪明人不会做蠢事。   带上必备的东西,李跃率三百医营、七百斥候营下山,连夜赶到京县。   城门已经大开,县令韩绪带着两人出来迎接,一边咳嗽一边道:“多谢李寨主!”   不仅场面寒酸,连他们的人也寒酸,衣服上打着补丁,蓬头垢面的,眼中布满血丝。   李跃一看他脸色就知道他也感染了,“闲话休叙,请韩县令多备桂枝、麻黄、甘草、艾草、杏仁等药物,另外清理出一片民间,用作疠所,城中所有人一一甄别。”   “京县上下所有人,任凭寨主差遣。”韩绪态度不错,没有士族高高在上的优越感。   颍川士族中就有韩氏一门。   不过曾经的荣华富贵,都已化作过眼云烟。   “救人如救火,恕在下冒昧了。”李跃一挥手,一百斥候控制城门,两百斥候骑着野驴、骡子沿街巡视。   一切无恙之后,李跃才跟韩绪一起入城。   “合该如此。”韩绪情绪非常低落,眼神中偶尔闪过一抹忧色,但还是隐忍下来。   一入城,腐烂和恶臭的气息扑面而来。   街巷墙根到处都是腐烂的尸体,无人打理。   没走几步,正街上倒着一头大牛。   身上爬满了蛆虫和苍蝇,牛眼呈一种诡异的暗黄色。   一阵乱风扑面而来,地上草灰随之扬起,苍蝇乱飞,周围的一切都黯然失色,呻吟声隐隐约约传来,让人感觉走进了鬼蜮。   明明秋日高悬,还是有一道凉气从背上窜起。   也不知道自己熏了艾草的麻布能不能挡住瘟疫,赶紧让医营的人接手城中药铺,自己则带着斥候赶往府库。   好歹是个大县,府库中还有些存货,全都取了出来。   李跃第一时间烧了开水,泡上秋艾,给自己从头到脚洗了一遍。   韩绪令人召来城中的青壮和吏卒,在屋外静候。   “城中所有尸首,人尸、兽尸全部焚烧后掩埋,用艾草将全城熏一遍染病者住东城,未染者住西城,按照我们的人熬制汤药,从今日起,所有人必须喝烧开过的水,严禁饮用生水……”   李跃在屋中发出各种命令,却并不敢出去。   瘟疫在城中的杀伤力远大于荒郊野外。   城里面的耗子、苍蝇等等,都是感染源,最大的问题还是水。   黑云山的水是流动的,而城里面的水却不动。   韩绪极为干练,没有计较上下之分,严格执行李跃的各种命令,辛粲也忙前忙后。   亡羊补牢尤未晚也。   医营的人早就身经百战,斥候也能帮上手。   顷刻间,城中燃起大火,原来是韩绪直接将东南角的房屋一把火烧了。   火光之中,李跃隐隐听到人的惨叫……   想来应该是病入膏肓者,瘟疫感染到一定地步,就算对症下药也很难救活,更不用说还要花费巨大的人力和物力。   让更多轻症状者活下去才是最好的选择。   凄厉的惨叫声越来越大,引起其他人的哭泣,被夜色渲染,令人有种不在人间的错觉。   不过这世道,跟鬼蜮又有何区别?   水灾、瘟疫、兵灾……一轮接着一轮。   也难怪衣冠贵人们要偏安江左醉生梦死。   李跃心中暗暗佩服韩绪的果断,能在这世道上活下来的人,没一个是泛泛之辈。   拜他的果决所赐,城中的人被快速清理、隔离。   省了李跃很多麻烦。   第一日就这么惊心动魄的过去了,第二日,很多原本症状不明显的人开始上吐下泻,连韩绪都倒下了。   外面的人有医营和斥候营处理。   京县的瘟疫远比黑云山严重,异常凶恶,很多医营的人也倒下了,即便斥候身强力壮,也病倒了二十多人。   李跃亲自为这些人诊治。   最好的药,最好的食物。   《伤寒杂病论》上有种针灸之术,搭配药浴,可以治疗重症者,不过月姬只是记了一笔,并没有详叙。   韩绪的病情最严重,面色惨白,脉象极其微弱,昨日见他只是咳嗽,没想到今日如此沉重。   其他的人陆陆续续好转,只有韩绪不见起色。   “李……寨主,绪怕是……不行了,城中……百姓,还望寨主施以仁手,大恩大德,来世、再报。”   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到了这种地步,他还在挂念百姓……   李跃为他盖上草席,“实不相瞒,韩县令若是去了,黑云山会直接掳走城中青壮、财物,老弱妇孺自生自灭,谁的百姓谁自己管,我乃山贼,没有这等闲情雅致。”   “你!”韩绪一把坐了起来。   李跃端起一碗悉心熬制的大青龙汤,韩绪一把夺过,“咕咚咕咚”灌了下去。   李跃又端来一碗细粥,他想也不想,还是一口灌下。   大道五十,天衍四十九,遁去其一。   想死的人怎么都救不活,不想死的人总会有一线生机,不是人压倒瘟疫,就是瘟疫压倒了人。   更何况韩绪的病还没到那一步,一大半是操劳过度所至。   劳累过度也会造成脉象微弱,与瘟疫叠加,所以才造成病入膏肓的假象。   韩绪年纪不大,三十四五的年纪,正是壮年,不是这么容易病倒的。   服了药,又喝了粥,李跃又为他药浴。   见他闭上眼睛,脉象又渐渐沉稳起来,李跃松了口气,感觉自己的医术又有所增长。   “李……寨主大恩大德,韩绪……铭记五内……”韩绪闭着眼睛幽幽道。 第六十二章 名声   瘟疫来的快,去的也快,压住了,伤亡就降下去了。   京县虽然从鬼门关拉了回来,但家家户户都有哭丧之声。   韩绪经过李跃治疗和调理,身体快速恢复,两天功夫便可下地行走,坚持要去安抚百姓。   这人就是劳碌命,李跃苦劝不听,只能由着他。   不过在他的协调下,好转的人越来越多。   李跃感觉差不多了,就向韩绪告辞,“瘟疫虽被压下去了,却并未根除,韩县令不可掉以轻心,定要严格执行隔离之策,人员不可聚集,山上诸事繁杂,就不搅扰县令了。”   “李寨主这就要走?”韩绪目光闪烁起来。   “莫非韩县令要留在下?”   韩绪拱手道:“李寨主若是愿意留下,绪愿牵马执镫。”   话说的虽然客气,但也仅仅是客气而已。   更多是在以退为进,京县先是水灾,又起瘟疫,流民作乱,正是最空虚之时,如果黑云山有意,京县根本无法抵挡。   不过京县连遭天灾人祸,人口凋零,府库空虚,宛如鸡肋,食之无味。   李跃没有接受,也没拒绝,而是意味深长道:“韩县令之才,焉能牵马执镫?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可期!”   韩绪一愣,似乎在品咂最后几句话。   李跃已经翻身上驴,带着斥候和医营离去。   岂料刚走到城门口便被拦住了。   “黑云山救命之恩,我京县永世不忘!”三名耆老带着百余青壮弯腰拱手。   青壮男女们将仅有的鸡蛋、麦饼、粟饭送上。   斥候营没有一人伸手,医营的人想伸手,但被斥候军官们低声呵斥,又缩回了手。   李跃在驴上朝众人拱手,“黑云山与京县同在一方水土,诸位便是我等父老乡亲,何来救命之恩?何来永世不忘?诸位之言未免太生分了。”   “好!”青壮们欢呼起来。   不过耆老的眼神有些复杂,人活的太长,心思也会变深。   人心隔肚皮,大恩如大仇。   黑云山终究顶着“流贼”的名头,跟他们这些羯赵治下的百姓有本质区别。   留在这里,他们难受,李跃也感觉难受。   “告辞。”李跃没功夫猜耆老们心思,带着人出城而去。   比起一座鸡肋般的县城,名声更重要一些。   刚到索水河,就撞上魏山接应的人马,见李跃无事,长舒一口气,“你们都走了,山上一团乱麻,让我魏山冲锋陷阵可以,但管着几万号人的吃喝,比死还难受。”   李跃哈哈大笑,“有劳了。”   魏山打量了一下队伍,骂道:“京县竟如此小气,让将军空手而回。”   “京县受灾严重,自身难保,哪有心思招待我们,再说我们下山是去救人的。”   “还是将军心胸宽广。”   一路闲聊着回到黑云山。   山上的人一见李跃的旗号,纷纷出来迎接,“将军回来了,将军回来了。”   山路上顿时被围的水泄不通,男女老少一脸诚挚笑容。   不知不觉间,李跃在他们心目中地位已经如此之高。   “将军累了,你们快些让开。”张生野喊道。   “对对对、莫要堵着路。”   众人目送李跃上山。   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狗窝,黑云山穷一点、破一点,但好歹让这么多人活下来。   李跃不仅身上的疲惫一扫而空,心中也充满了动力。   就算为了山上这些人,也要坚定的走下去……   黑云山帮助京县平息瘟疫,渐渐在荥阳周边传开。   没几天的功夫,荥阳地界的大小坞堡纷纷请求救治。   李跃没有推辞,将医营和斥候混在一起,分作十二队,还弄了一百七十多辆驴车,赶赴各大坞堡。   医营连续几次高强度的救治,已经彻底成长起来,不敢说医术有多高明,治瘟疫却颇有几分心得。   他们下去后,荥阳地面山的瘟疫被有效遏制住。   县城没有多少油水,这些坞堡却富得流油,医营回返时,带回东西不少,衣服、盐、酒、肉、粮食、针线等等。   除了盐和针线上交,其他的东西平分给他们,算是一种激励。   “谢将军!”医营的人异常积极。   下山一趟,人胖了一圈,想来是受到豪强们的热情招待。   李跃“神医”的名头不胫而走,名声越来越响,只要打着黑云山的名头,荥阳地界上的官府、豪强都会给些面子。   荥阳太守郑笃大张旗鼓的派人来征辟李跃为医曹吏。   “不安好心,将军若是去了,黑云山立刻分崩离析,郑笃不费吹灰之力除去黑云山!”辛粲上一次说媒,被拒绝后,扫了面子,一直对郑家颇有微词。   李跃自然没傻到自投罗网。   行医只是副业,主业是造反,不能本末倒置。   去荥阳城当了医曹吏,等于老虎拔了牙齿。   李跃怎么看怎么觉得这个医曹吏是别人的施舍,从荥阳太守的姓氏就可以看出他的出身,“那就有劳辛老去信一封婉拒之。”   “属下责无旁贷。”   信送出去了,没过几天,郑家的人主动派人来说媒。   这一次的条件比上一次“优渥”了许多,没提入赘之事,只要求黑云山的兵权交由郑家,相应的,郑家每年会给黑云山输送一万石粮食,李跃则提拔为郡都尉。   “李寨主,我们郑家自前朝始,便是数一数二的士族,不知多少人挤破头,此番联姻,郑家已经退了一步,寨主定要仔细思量。”使者一身绫罗,鹤立于黑云山众人之间。   虽然竭尽所能的做出一种礼贤下士的风范,但仍无法掩盖他脸上的傲气。   李跃忽然明白过来,郑家不是看上自己,而是看上黑云山,近三万人的规模,已经是一股不小的势力了。   一山不容二虎,黑云山的壮大,自然威胁到荥阳最大的地头蛇——郑家。   “如此说来,在下岂非要感恩戴德?”李跃皮笑肉不笑。   兵权是自己立身的根本,绝不容任何人插手。   使者完全没听出李跃语气的中嘲讽,“感恩戴德就不必了,日后寨主好生辅佐我郑家,荣华富贵不在话下。”   “阁下怎知我求的是荣华富贵?”李跃盯着他的眼睛道。   使者一愣,这才觉察出气氛不对。   堂中之人一个个凶神恶煞满脸横肉,一看就知道不是良善之辈。   “你……”   “阁下慢走,恕不远送!”李跃直接下了逐客令。 第六十三章 兵变   瘟疫还处在苗头的时候,荥阳太守郑笃早早就关闭了城门,配合洛州刺史刘国驱赶难民南下。   因此荥阳还保留着几分人气。   太守府内,几人正在高谈阔论。   “笮桥一战,晋军前锋失利,参军龚护战死,汉军箭矢射到桓温马前,战况惨烈,左右失色,诸将皆惧,意欲退兵,却在此时,鼓吏误击进鼓,袁乔等将乘势率军死战,桓温督军掩杀,方才反败为胜,汉主李势乘夜远遁九十里,最终投降……”   一锦衣青年正在读着邸报。   桓温收复蜀中,颇得天助。   “神鸟之战,麻秋十二万大军,不敌谢艾两万步骑,由此观之,天命在晋,胡云当衰也!”   成汉为氐人创立,前两代君主还算呵护百姓,但到了李势父子时,与石虎如出一辙,大兴土木,滥杀无辜,滥用刑法残害汉民,人人自危。   如今成汉被灭,麻秋大败,极大鼓舞了北国人心。   堂中诸人不是郑家子侄,就是郑家门客,才学兼具,丰神俊朗,颇有名士风范。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郑笃本人就常以名士自居,手下之人也多为“名士”。   侄儿郑盛拱手道:“天王这几年身体越来越差,太子与太尉之争愈演愈烈,依在下看,大乱近在眼前,彭城王乃郑家之甥,荥阳居天下之中,叔父当早做准备!”   郑樱桃生有两子,长子正是凶名赫赫的第一任太子石邃,次子为彭城王石遵。   石邃被杀,仅仅当了八个月皇后的郑樱桃被废为东海太妃。   “以主公之才,何必屈身他人之下?”一个门客拱手道。   此言一出,令堂中瞬间安静下来。   众人的目光仿佛荒野中野狼扑闪扑闪的。   这世道不论有没有实力,全都野心勃勃。   从汉朝起,便有一套由外戚走向皇位的标准流程,王莽、曹操、司马懿,还有二十多年前对刘渊全家大开杀戒的靳准……   郑笃出身荥阳郑氏,又与郑樱桃沾亲带故,可谓得天独厚。   不过郑氏的家主郑满认为风险太大,协助胡人名声不好,一直不怎么支持他,这么多年也只是混到了一个荥阳太守。   郑笃或许没有曹操、司马懿那么大的野心,但往上爬的兴趣还是有的。   彭城王石遵若是能坐上去,郑笃自然水涨船高。   堂中的气氛正越来越热烈之时,忽有下人前来禀报,“禀太守,黑云山拒绝……姻亲!”   “不识抬举!”郑笃脸色骤变,这是黑云山第二次拒绝他。   为了这桩婚事,郑笃特意收了一个门房的女儿为义女,改姓郑氏,又承诺提拔他为都尉,如此优渥的条件居然被拒绝了……   “黑云山近些时日招抚流亡,抚治瘟疫,远近闻名,既然不听使唤,便留不得!”郑盛寒着脸道。   郑笃斜了他一眼,又扫了一眼堂中的“名士”,让他们高谈阔论、吟诗作赋自然不在话下,但若是让他们去跟黑云山的贼寇们厮杀,却根本不可能。   郑家不缺“名士”,但缺冲锋陷阵之人。   黑云山凶名赫赫,还击败高力禁卫……   这也是郑笃极力拉拢黑云山的原因。   “养了这么多年的狗,该让它们动一动了!”郑笃很快就恢复了平静。   “还是侄儿亲自走一遭。”郑盛的眼神带着几分阴沉……   黑云山,寒风正在呼啸。   不过山上却喜气洋洋。   一连去了三四个月的周牵、曹堪终于回来了,足足带回一千多斤盐。   不过出发时的四百多人,只剩下两百余。   “此次取盐颇为曲折,羯人在安邑设有两支骑兵,日夜巡视,看管极严,属下观察多日,才寻得机会,回程时,又遇到石宣在河内游猎,道路禁绝,不得已绕行崤山,进伏牛山……”   周牵说的轻松,李跃却知道此行的艰难。   绕行崤山,走的是弘农郡,多了将近千里的山路。   能回来两百多人已经说明他们意志坚定。   “如此说来,此路不通?”   两百多人换一千斤盐,这买卖亏到家了。   周牵却拱手道:“非也,此事大有可为!”   “哦?”李跃大奇。   “我等初去,不识路径,在山中披荆斩棘,所以才迁延日久,如今摸清羯人骑兵规律,各处关节已打通,属下担保,下次可十倍几十倍取之!”   周牵为人谨慎,应该不会信口开河。   财帛动人心,盐不仅可以自己用,还能贩卖给其他州郡,一本万利。   如今的黑云山比以往更缺物资。   盐在这个时代可以当钱用!   “好,此事就交给你和曹堪全权负责,你们可以挑选两千青壮组件盐营,装备先满足你们。”李跃也不是矫情的人,这年头做什么事不难?   “两千人马?都可以直接去抢羯人的盐了。”曹堪一愣。   魏山哈哈大笑,“两位有所不知,你离去的这几月,我们黑云山可算是发达了!山上什么都缺,就是不缺人。”   周牵一脸倾佩,“当日一见将军,便知非常人也!”   虽是奉承之言,但也颇为亲切。   李跃道:“黑云山有今日,非我一人之功,全赖诸位戮力同心。”   花花轿子人抬人。   身边的魏山、周牵、徐成、辛粲、曹堪等人都一脸激动之色。   有这一千斤盐,山上的燃眉之急暂时解了。   天无绝人之路,难关都是一步一步迈过去的,天下也没有过不去的坎儿。   煤有了,人有了,铁矿也有了,自然要开始打造兵器盔甲。   李跃依稀记得羯赵差不多就这几年开始大乱,大河南北混战不休。   “将军,我们的铁矿被劫了,杀了我们十七个兄弟!”斥候急匆匆来报。   “什么人如此大胆!”魏山当场大怒。   “还能是谁?”李跃反问道。   黑白两道,敢冲黑云山动手的,除了轩辕山就没有别人。   该来的始终要来。   本来就跟轩辕山不对付,现在有了铁矿,更让两边红眼。   黑云山不敢向平原地区扩张,但可以向山中发展。   此外,黑云山之所以发展到现在的规模,其实都是打出来的,击退高力禁卫获得铁甲,吞并季家堡得到耕田。   轩辕山处于黑云山背后,一直不愿结盟,永远是个隐患。   就在李跃磨刀霍霍的时候,崔瑾的密信却在这个时候来了:“轩辕山兵变,郭实被杀,袭击铁矿乃诱敌之计,不可轻动!” 第六十四章 出   李跃拿着密信看了许久。   字迹是崔瑾的,人也是黑云山的细作,不会出错。   那么问题来了,继续苟且着,对轩辕山的袭扰视若不见?   两边的关系说不上好,但也说不上太坏,如果轩辕山觊觎铁矿,大可用另一种不伤和气的方法提出来,就像当初张遇围攻黑云山时一样。   默契已经建立。   两边平分也不是可以谈。   郭实被杀,这种默契就烟消云散了,只剩下鱼死网破。   另外,崔瑾去轩辕山埋伏了几个月,根本不知道现在黑云山实力到了何种地步,他的“不可轻动”,不是说不动。   “将军,怎么办?”徐成望着李跃。   周围的人也一脸期盼,仿佛群狼嗅到了腥味。   以前兵微将寡,就李跃与魏山撑着场面,现在周牵、曹堪回来了,身边的人也多了。   “轩辕山不是想引诱我们吗?不妨看看他们有没有这么大的胃口。”李跃盯着沙盘,脑海中反反复复推算。   以前是有心无力,所以只能选择与轩辕山相安无事。   如今黑云山已经具备了吞下轩辕山的实力,即便加上附近的京县,黑云山也完全能应付,除非……跟上次一样,豫州刺史张遇横插一脚。   魏山道:“哈哈,就该如此,轩辕山这帮人没出息,不如跟着我们一起驱除羯奴!”   周牵沉眉道:“轩辕山既然是兵变,其内部定然不稳,的确是一次好机会。”   仔细想来,此次兵变有些诡异。   郭实坐镇轩辕几十年,德高望重,老谋深算,居然这么轻易的阴沟翻船。   翻船也就罢了,一般情况下,刚刚兵变之后,要稳定内部,不会火急火燎的招惹强敌……   除非,他们背后有另一股更强大的实力在影响着他们。   李跃咳嗽一声道:“张遇会不会也参与其中?”   小心使得万年船,轩辕山不能不吃,但也许小心谨慎。   “应该……不会?”魏山眉头皱起。   周牵却是眼神一亮,“六成可能!”   这种事情不能侥幸,张遇一定会来,李跃隐隐感觉还有更大的阴谋围绕着黑云山。   纸包不住火,几万人的黑云山,周围势力会无动于衷?   即便此次不出手,也会面临洛州和豫州的绞杀,以黑云山的方寸之地,迟早会被困死。   就像当初的李矩一样,屡次在正面战场上击败羯人,但石虎换了种打法,以劫掠人口破坏耕地为主,袭扰李矩的后方,最终让李矩支持不下去。   与其被动防御,还不如主动出击,吞并轩辕山,扩展生存空间。   “听令!徐成领三千敢死营为前锋,魏山率两千战兵在后,周牵领三千青壮佯攻密县,牵制许昌援兵,本将军自引一千青壮为后应,诸军昼伏夜出,快刀斩乱麻,速战速决,不计伤亡拿下轩辕山!”李跃一巴掌拍在木案上。   不管对方在阴谋着什么,自己先把第一拳打出去。   战争爆发在敌人的地盘上和在自己地盘上有本质区别。   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进攻者永远掌握主动权。   “遵令!”众人一起拱手。   徐成低声道:“将军,敢死营没有三千人……”   魏山提醒道:“不是捉回几千逃窜的流贼吗?把他们押上去当兵奴。”   慈不掌兵,该有牺牲时就牺牲。   当初两万多流贼攻山失败后,不少人逃窜,被斥候捉回四五千人,在山上白吃白喝,该他们出出力了。   虽然都是先锋营,但这些人不在奖赏的范围之内。   因为他们的身份是比僮民还要底下的奴隶。   黄昏,六千“大军”集结,虽然装备惨不忍睹,很多人连一件草衣都没有,不过士气高昂。   山上老弱妇孺都出来观望。   担忧、信任、欢喜、期盼……无数道眼神汇集在一起。   唯一不和谐之处,几个敢死营的人哭哭啼啼,赖在地上撒泼打滚,抱着树根不走,李跃没惯着他们,让亲兵直接斩首,人头挂在旗杆上。   “万胜、万胜!”   见了血,士气立即高涨起来,老弱妇孺们热情高涨的呼喊起来。   “打仗,就不要瞻前顾后,刀朝一处砍,矛朝一处捅,你且去,老夫为你守着山上基业!”薄武一反常态的没有喝酒,身边也没有女人。   关键时候,他还是靠得住的。   “侄儿此战必胜!”李跃信心十足。   薄武仰面而笑,“如此,吾心安矣!”   钟灵毓秀的轩辕山上,一切静如止水。   新寨主是郭实的义子郭宁,也是轩辕山头号悍将,据说有生裂虎豹之力。   杀了郭实之后,又连杀三个头领,才让其他人闭嘴。   郭宁背后,站着一高冠鹤氅的年轻士人,鞶带上挂着一把班剑,剑柄在下,剑鞘在上,是士人常用的璏式佩剑法。   方便剑手快速拔剑。   “诸位。”年轻士人双手一拍,露出手腕上的织锦护鞲,“养兵千日用在一时,黑云山为肘腋之患,不可不除。”   “这么多年,一直是郑家支援我们,没有郑家,尔等早已饿死,焉有今日?郑公子的话都听清楚否?”郭宁两眼闪着凶光,扫视众人,却最终落到末位的崔瑾身上。   崔瑾的真实身份只有郭实一人得知,从未宣之于口。   所以郭宁只知道崔瑾跟郭实女儿不清不楚。   “寨主所言甚是,黑云山为轩辕山心腹大患,不可不除!某劝过郭实多次,奈何不用吾言,以至黑云山猖獗至此。”崔瑾第一个站出来说话。   郭实被杀,其旧部拥护其女郭芙蓉,原本一场大战在即,但崔瑾第一个站出来支持郭宁,不知用什么办法,压制住了郭实旧部,让轩辕山免了一场火并。   郭宁自然想弄死崔瑾,但一来找不到把柄,二来,崔瑾手上的实力不容小觑。   山上还有其他大大小小的头领,万一两败俱伤,可就便宜别人了。   而且郑公子郑盛也不同意杀掉崔瑾。   “崔头领深明大义,我郑家铭记在心。”望着崔瑾朗月般的容颜,郑盛眼中掠过一道邪光,家里养的几个娈童跟眼前之人相比,提鞋都不配。   魏晋男风盛行,钟鸣鼎食之家的名士们常以此自夸。   不过,郑家跟崔家是老冤家。   石虎的第一任妻子是太原郭氏之女,被郑樱桃谗杀,清河崔氏献女求荣,亦被郑樱桃构陷至死,断了清河崔氏的攀附之心。   “那么崔头领以为当如何攻灭黑云山?”郑盛走到崔瑾身边,越看这张脸越是心痒难耐…… 第六十五章 野心   崔瑾心中一阵恶心,他也出身士族,自然知道郑盛什么想法,不过知道归知道,再恶心也要忍下去,“黑云山与轩辕山旗鼓相当,若是没有外援,很难攻破。”   “如果有外援呢?”郑盛毫不掩饰。   堂中其他头领全身一震,郑家的实力不是这些山贼流民能想象的。   这也是崔瑾最忌惮的,所以才冒险去信让黑云山不可轻动。   “有外援则另当别论,可效法当年的石勒破李矩之策,毁其耕田,掳其人口,将其困于山上,不出一年,黑云山必然分崩离析,公子亦可兵不血刃,将黑云山收入囊中。”   “妙哉、妙哉!”郑盛击掌而笑,身体不知不觉朝崔瑾凑近了几分。   两人的距离如此近,让郭宁感到一丝威胁,冷声道:“此战有豫州刺史亲自出马,围攻兵力一万两千余众,何必畏首畏尾,直接杀过去,黑云山还能上天不成?”   郑盛的笑容僵在脸上。   兵者,诡道也。   张遇是他最强的一张底牌,却如此轻易的翻出……   崔瑾心中一惊,果然,郑家此次出手非同小可,连豫州刺史都使唤出来了,一万两千余众……   整个黑云山还不知道有没有一万人。   堂中气氛诡异起来。   郑盛回头望着一脸满不在乎的郭宁,心中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这厮勇力绝伦,但脑子似乎不怎么好使……   不过也正因为他脑子不好使,所以才会杀了养育他近三十年的义父。   “郑家若是愿意支援甲胄兵器,不消张刺史出马,吾三千精锐便可灭了黑云山!”郭宁脾气上来,舌头也管不住了。   郑盛的好心情顿时烟消云散,“此事容后再谈,张刺史已从许昌发兵,五日后便可赶来,诸位暂且忍耐,崔头领,某舍中备有佳酿,今夜可否小酌一杯……”   崔瑾一阵恶寒,随口扯了一个理由推脱,“我军攻黑云山的铁矿,彼怀恨在心,需防其偷袭,崔某不敢有丝毫懈怠。”   “识时务者,在乎俊杰,崔头领当多加思量。”郑盛笑的越发轻佻。   崔瑾拱手而退,众人也都跟着退散。   郭宁单独留下,“这厮不会逃了吧?”   “逃?他能逃到何处?这洛、豫二州还有他的容身之地?”郑盛志在必得。   拿下崔瑾,以后在名士圈中也会声名鹊起。   “万一……他投靠黑云山……”   “你方才不是说过了吗,我方兵力一万二千余,难道还灭不了区区黑云山?他是聪明人,此番黑云山必死无疑,只等张遇人马到齐,我们立即起兵,先攻季家堡,然后围点打援,不愁黑云山不灭!”   郑盛吸取高力禁卫的教训,决定把战场放在季家堡,攻其所必救。   “公子用兵如神,郭某佩服。”   “太守已经同意你入赘我郑家,以后你就是郑家人了!”郑盛鄙夷的盯着郭宁,同样都是贼酋,黑云山的那位有骨气多了。   “郭、郑宁必为郑家赴汤蹈火在所不惜!山中寒凉,属下特意挑选了几个美婢为公子暖床。”郭宁原本也不姓郭,现在该姓郑也无所谓。   “你这破山还有美婢?”郑盛眉头一挑,眼中又掠过一丝邪光。   郑宁咧嘴一笑,“公子去了便知,属下亲自带人巡夜,公子可放心消遣。”   郑盛投来赞赏之色,暗忖这厮还不错……   月黑杀人夜,风高防火天。   荒野中伸手不见五指。   士卒们身上很快就挂着一层白霜,风顺着草衣的缝隙吹进去,寒意刺骨。   “将军,轩辕山不到二十里,敌方斥候暗哨已被我们解决。”斥候前来禀报。   “密县方向可有消息?”   “尚无。”   李跃感觉此战最大威胁不是轩辕山,而是豫州刺史张遇,打的就是一个时间差,“绕过密县,弄清楚许昌的动静。”   这个任务并不简单,从黑云山到许昌有几百里的路程。   一来一去,至少需要七八天的功夫。   沿途危险自不必说。   斥候咬牙道:“遵令!”   “军中战马你们都拿去,不必爱惜马力。”   “多谢将军。”斥候感激的退下。   夜色越来越深沉,也越来越冷,士卒们抱在一起取暖。   李跃也被冻得受不了,算着时日,还有五天就入冬,攻下轩辕山,到时候大雪封山,也就不怕张遇的大军。   张遇背后有整个豫州,他可以输两次、三次,但黑云山背后什么都没有,输一次,山上的人心就散了。   李跃承担不起战败的代价。   所以跟张遇之战,能不打就不打,能拖一天是一天。   “杀!”   前方忽然爆发阵阵呼喊,厮杀声由远而近。   李跃心中一震,这么快便接战,说明徐成的先锋营被发现了。   似乎山上早有防备……   此刻的黑云山上。   一人站在薄武面前,“司空派在下前来问些事情,还望薄头领如实相告。”   薄武扫了一眼他手中的令牌,连忙恭恭敬敬的起身。   黑云山先击败高力禁卫,接着吞并季家堡,勒索周围郡县,然后收容灾民,平息瘟疫,如此高调,不可能不引起有心人的关注。   “李跃何许人也?”   “不太清楚。”   “是不知,还是不愿说?”使者两眼如剑。   薄武摇头道:“天下动荡,妻离子散破家流亡者千万人,我岂知晓?再说此人平素与我并不亲近。”   “不亲近为何将黑云山寨主之位拱手相让?”使者步步紧逼,居高临下。   薄武眯着眼,盯着使者,“让给他,老夫还能颐养天年,过几年舒心日子,若是不让,阁下觉得老夫能活几年?”   使者也盯着他,两人的目光都不退让。   “当年若不是司空,你早就尸骨无存了。”   “哼,当年是当年,如今是如今,司空若是想取回这条老命,现在就可以拿去!”薄武端起桌几上的一樽酒,一口灌下。   “你……”使者平息怒气,“邺城暗流涌动,司空正是用人之际,特意派我来问你,可愿回归司空麾下?”   回归当然不是薄武一人回归,而是带着整个黑云山。   此人趁李跃不在时上山,时机把握的非常好。   如果是以往,薄武也许会同意。   但今日不同往日,自己走了,那小子怎么办?   薄武脸上浮起酒气,“我薄武从不做亏心之事,一把老骨头也经不起折腾,司空好意在下心领了,司空若真欲用人,老夫推荐此子!”   “然此子野心太甚!”   “野心?这世道谁人没有野心?郑家?张遇?抑或司空?阁下回去好生转告司空,难得我乞活军出一雄才,不可弃之于荒野。” 第六十六章 死战   厮杀声惊醒了沉沉黑夜,远方大地上,野狼也跟着一声声的嚎叫。   斥候将前方战报一一传回,“将军,敢死营于山脚遇敌,敌军甚是凶猛,我军损失惨重。”   敢死营本来就是临时召集起来的炮灰,试探敌人的埋伏,没指望他们能破敌。   厮杀仍在继续。   前阵的溃兵都逃到李跃周围了,这些人一遇大战就逃跑,已经成了习惯,动摇军心。   黑云山的老卒勇猛剽悍,但新招入的士卒未必如此,以后军法应该立起来,不然遇到真正的对手,一场小溃败会导致全线崩溃。   “逃兵皆斩,人头送到前阵!”李跃面无表情的下令。   “遵令!”斥候骑着驴骡追了上去。   求饶声和惨叫声此起彼伏。   张生野满脸血污的前来禀报,“将军,逃兵足有千人之多……”   “一个不留。”李跃的语气没有任何起伏。   战场上的逃兵都不处理,其他人怎肯血战、死战?   “遵令!”张生野咬牙而去,“将军有令,一个不留!”   刀锋斩断脖颈的声音在周围响起,李跃竟然觉得有些清脆……   “报,魏将军请求出战!”   “不准!”李跃直接拒绝,前阵的厮杀声没有断绝,说明徐成还在血战。   崎岖的山道上,投入再多的兵力也是枉然。   李跃一直对徐成寄以厚望,现在,是他展现自己的时候。   这世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关卡要过,同样,轩辕山也是黑云山的一道关卡。   厮杀声越来越惨烈,依旧有溃兵从前面逃回,被斥候捉住,砍下头颅,送到前阵。   周围血腥气越来越浓烈,吸引来各种野兽窥伺,一双双绿幽幽的眸子在黑暗中扑闪,寒夜让它们更饥饿。   约莫半个时辰后,斥候终于带来了好消息,“将军,徐头领率敢死营老卒击破敌军!”   “好!传令敢死营休整,魏山进击!”   “遵令!”   这几个月,黑云山上下几乎无月不战,与山贼流民战,与野兽战,与恶劣的生存环境战。   崎岖的山路对别人或许是天堑,但对黑云山的部众而言不算什么,他们每天都会在山路上来回数次。   黎明在东边地平线撕开一道白缝,寒夜渐渐退散。   不过前方的厮杀仍在继续,轩辕山的人拼死抵抗着。   斥候从东面奔来,“密县一千步骑正向此地赶来,暂时被周长史牵制住!”   周牵手上都是青壮,没有盔甲,武器也都是些破烂,上一次洧水对峙,密县的人马颇为精锐,短时间牵制可以,但时间长了,一定会被发现端倪。   不过轩辕山的战事似乎又陷入了僵持之中,搏杀越发惨烈。   李跃带着斥候营上前,沿途到处都是尸体,失去头颅的逃兵尸体正被野狼、野狗们啃食,鲜血汇聚成一条条小溪,让山路变得泥泞起来。   刚赶到山脚,斥候惊慌来报,“……魏将军身先士卒,率甲士死战,却被敌将所伤。”   “魏将军人呢?”李跃心中一震,孟开离去后,魏山在黑云山战力数一数二,居然会被人击败?   不过这不是第一次了,当日黑云山南山大战,魏山也是身先士卒,冲到最前,被高力禁卫所伤。   “被亲兵奋力救回。”   李跃记得崔瑾说过,轩辕山的战力不可小觑,如今看来,并非虚言。   随着魏山的受伤,山上的厮杀声渐渐淡了下去。   一人站在山腰的大树上朝下大吼:“黑云山贼子,今日就是尔等死期!哈哈哈——”   山上跟着爆发一阵嘲笑声。   听着这些杂乱的笑声,李跃却感觉有些滑稽,黑云山是贼子,轩辕山是什么?羯赵的顺民?   同样都被北边不当人,南边不待见。   徐成目眦欲裂,“属下愿率敢死营前去,不破此贼,誓不回还。”   密县的人马已经出动,如果徐成不成功,那么就会面临前后夹击的危险。   望了一眼疲惫的敢死营,以及身上伤口还在流血的徐成,李跃摇摇头,“我亲自去会一会轩辕山!”   退下来的战兵们耷拉着脑袋,士气低靡。   这是一个危险的苗头。   魏山固然是一员勇将,只可惜并未从山贼头领真正转变为一位将领,在狭窄的山路上投入过多的兵力,无法展开,被敌方的猛将挡住,卡在山道上,进退失据。   徐成关卡已经过了,现在轮到自己了。   此战关乎黑云山日后的生存空间,作为一山之主,自然不能置身事外。   “愿随将军死战!”一百三十多名亲卫甲士站出。   “不愧是我黑云山男儿。”李跃大笑。   从容的笑声让周围的人都安心不少。   “杀贼!”李跃举起了右手的环首刀,左手提着一把手锤,从锤子上传来的沉重感让人异常心安。   成王败寇,谁输了谁就贼!   寒风仍在呼啸,晨曦从枯枝间穿过,清新的泥土气味中混杂着浓烈的血腥气。   而这血腥气让人瞬间就绷紧。   “杀!杀!杀!”一百三十多名甲士提着骨朵、狼牙棒、锤等重兵向前。   能用的起这些兵器之人,自然人人高大威猛,加上这个血性的时代赋予他们的煞气,一出现在战场,就仿佛洪水猛兽一般。   扑、扑、扑……   地面随着盔甲的振动而震动。   山下数千人仰望着、期待着。   轰隆……   山上石头、木头沿着山道滚了下来。   轩辕山比黑云山险峻,不过险峻的山道同样限制了敌人兵力的展开。   因此石头、木头并不多,还是滚下来的。   反应敏捷者轻易躲开,躲不开的直接用身体硬扛。   “杀贼!!”一名甲士被撞的口吐鲜血,却仍屹立不倒,提着骨头指向上面。   “杀!”其他人加快脚步,向山上冲去。   对方厮杀了大半夜,自然也会疲惫,石头木头越来越稀疏,距离越近,这些东西越没有效果。   有人射了两箭,但面对重甲,根本造不成伤害。   “死!”一名甲士跃了起来,手中狼牙棒兜头砸下,厉风呼啸。   对方能抵挡魏山这么久,自然也披了铁甲,还有铁盔。   但这铁盔在狼牙棒下如同泥捏的,“砰”的一声,铁盔深深的凹了进去,蹦出红白之物……   有时候,死不可怕,这年头谁不是九死一生?   但死的如此惨,就让周围的人惊恐了。   那名甲士倒提狼牙棒,布满血丝的眼睛瞪着惊呆的众人,红白之物溅了一脸,一道白气从他口鼻间喷出,“受死!” 第六十七章 勇者   晨曦之下,那名甲士的凶煞之气喷涌而出,如同一头铁兽矗立在山道上。   头盔间散落的灰发显示出他是位老卒。   然而铁兽不仅他一人,还有一百三十多人。   李跃挑选亲卫,自然选最强悍之人。   “受死!”更多人冲了上去。   骨朵、锤、狼牙棒一股脑的乱砸,石头、木头、长矛、铁甲、血肉、骨头……纷纷化作残渣。   狭窄的山道上不利于两丈的长矛攒刺,却极利骨朵、手锤作战,而对方的刀却很难破开黑云山的铁甲。   每个倒下的敌人死状极为凄惨,对活着的人造成极大的心理打击。   堵在隘口敌人一步一步的后退,黑云山甲士提着重兵器一步一步向前。   山下传来一阵阵的呼喊,“万胜、万胜!”   一名敌军承受不了压力,扔下环首刀,转身就跑,但没跑几步,刀光一闪,他的头颅就飞上了天空,身体软软倒下。   一全身浴血的敌将带着六七名甲士站出,暴喝道:“苟瞻在此,后退一步者,全家斩首!”   敌军后退的步伐立即停止,呼吸越来越粗重。   “杀一贼子者,赏粮三升!阵亡者,家眷可领一石粮!”敌将挥舞着长刀。   在一个普遍饥饿的时代,三升粮食的吸引力巨大,而一石粮就能收买一条人命。   从这名敌将的表现看,魏山败在他手上不冤。   “杀!”一名敌军剧烈的呼吸着,从上面扑了下来。   “蓬”的一声,骨朵击碎了他胸骨,肋骨从血肉间刺出,但此人没有立即死亡,而是用最后一口气,将黑云山甲士扑下了峭壁。   同归于尽!   “冲上去!”李跃低吼了一声,心中却无比惋惜,如果这份血勇用来对付羯人、匈奴、鲜卑,华夏焉会沉沦至此?   不,沉沦腐化的从来不是这些来自底层的勇者……   甲士们一拥而上,与此同时上面的人也冲了下来。   两股人马狠狠撞在一起,血肉横飞,惨叫和闷哼声一起传来。   这种居高临下的刺击,加上人跳起时的重量,让长矛和长刀能刺破重甲。   李跃被五名亲卫护在中间,周围涌起阵阵血光。   一支长矛险些刺到李跃的脸上,侧头时,看见身边的甲士被一把长刀削断了双腿……   两边全都化为了野兽,无比渴望血肉。   而此刻李跃心中竟无半分恐惧,只有兴奋,索性扔掉环首刀,双手握紧铁锤,一锤一锤的向前砸。   每次敌人的刀矛刺来,左右甲士都会用盾牌挡开。   身边倒下的敌人越来越多。   血肉模糊,狭窄的山道被践踏出鲜红色的肉泥。   此战规模虽没有当日与羯奴的南山一战大,却更加凶险。   地利在敌人手上,每走一步,都有人流血,或者倒下。   但没有人后退,狭路相逢勇者胜,这些被挑选出来的亲卫没有辜负李跃,用性命守护着承诺和尊严。   也不知厮杀了多久,周围的一起都变成了血红了。   对面站着的人越来越少。   黑云山的重甲还是占了很大的优势,除了被退下峭壁的,很多人的盔甲虽然被刺穿,血流如注,但终究没有倒下。   而敌人已然山穷水尽。   “苟瞻在此,贼将可敢一战?”对方已经陷入绝境,要么逃散,要么被绞杀。   李跃望着眼前铁塔一般的汉子,心中无限惋惜。   从八王之乱开始,不知有多少血性勇士沉默的死去……   轩辕山上。   崔瑾枯坐了一夜。   山下的厮杀声清晰的传进他的耳中。   “夫君……”一穿着皮甲的女子满脸担忧。   她正是郭实之女郭芙蓉,长相和气质算不上出众,却自有一股英气。   乱世之中,没那么多繁文缛节,郭实死后,崔瑾冒死收留了她,一对人,两双花烛,一身红衣,便算是成婚了。   “郭宁的人动了没有?”   “未曾。”   “守山之人是苟瞻还是梁啸?”   “是苟瞻。”   “可惜了。”崔瑾皱起眉头,“如果能多给我些时日,这些人或许能为我黑云山所用。”   “我们手上有三百精锐,千余青壮,男女老少皆可握刀,何不乘此良机,杀了郭贼为父亲报仇?”   “现在动手,我没有十全把握,郭宁一莽夫而已,不足为虑,杀岳父的幕后主使是郑家的那位公子,不可让他走脱了。”   郭芙蓉幽幽一叹,“这世上怎有十全把握之事?”   这话让崔瑾楞了一下,当初郭宁兵变时,崔瑾便准备动手,然而其他的头领一见到郑家的人,全都蔫了,竟然没一个人敢反抗,他只能隐忍下去。   现在,已经到了忍无可忍之时。   郑盛对他有非分之想,郭宁更不能让他活下去。   “让山头所有人做好准备,只等黑云山攻上来,我们便立即起兵响应!”   话音方落,却听到外面一阵惊慌,“崔头领,大事不妙,郭宁带人杀来了!”   崔瑾与郭芙蓉同时一惊,两人目光一接触,却又镇定下来。   崔瑾一把抓起宝剑,“不胜即死,就在今日!你我夫妻异常,生则同衾,死则同穴!”   惨叫声由远及近。   “妾此生能遇夫君,是苍天眷顾。”郭芙蓉亦提起一把环首刀,满脸的英气化作杀气……   寨子外面,郑盛一脸的欲求不满,几个皮糙肉厚的山野女人,自然无法让他尽兴,但一想起崔瑾的脸,心中仿佛有一只猫爪在挠啊挠的。   “其他人可以杀,但崔瑾定要给本公子留着!”   敌人攻山,为绝后患,郭宁首先想到崔瑾,作为山贼,他总感觉此人与他格格不入,如果他活着,得到了郑盛的宠幸,郭宁的地位自然会下降。   “崔瑾剑术高超,只怕难以生擒。”   “哦?他还会剑术,妙哉!”郑盛越发心喜。   郭宁暗中扇了自己一耳光,“贼人攻山,当速速清除山上隐患,崔瑾若是顽抗,只怕山上人心动荡。”   “动荡?莫非要造反不成?许昌的大军就在路上,密县的人马已经赶来,莫非两天你都守不住?”郑盛斜眼看着他。   “自……自然能守住,苟瞻和梁啸就够他们受了。”郭宁心中暗骂,这位郑家公子也忒难伺候了。   不过世家公子都这副德性。 第六十八章 归降   “苟瞻在此,贼将可敢一战?”喊声越来越凄厉。   他的腰上、左腿上血肉模糊,已然身负重伤,似乎连站都站不稳。   周围甲士的目光纷纷转向李跃。   “好!”没时间多做考虑,必须快速击碎敌人的意志,李跃捡起地上的一把断刀,快步迎了上去。   敌将晃晃悠悠的冲下来。   刀光一闪,断刀已经从他破碎的盔甲中刺入。   “噗”的一声,敌将倒在血泊中。   留下一个全尸是李跃给他最大的敬重。   敌人的气势也在这一刻泄了,满脸泪水,有几人还横刀自刎。   没有时间怜悯别人,如果不能攻破轩辕山,自己的命运会比他更凄惨。   在甲士的簇拥下,继续向前。   这些失去斗志的人自有后面的战兵俘虏。   没走几步,一层层的雾气从山上滚滚而下。   秋冬之交,常有大雾,并不出奇。   李跃忽然想起一句话:为将而不通天文,不识地理,不知奇门,不晓阴阳,不看阵图,不明兵势,是庸才也。   看来自己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古时大将和老农,夜观天象,便知道何时下雨,何时起雾。   “天助我也!传令,全军上山!”李跃大喜。   雨雪天利于防守,大雾天却极利进攻。   虽然击败了苟瞻部,但己方却也精疲力尽,顶着几十斤的盔甲爬山、激战,对体力的消耗太大了,当初高力禁卫就是这么败的。   轩辕山的主力未动,以逸待劳。   李跃自然有信心取得最终的胜利,只是伤亡一定会惨重,山上不知有多少如苟瞻一般的将领。   而现在一场大雾,彻底扭转了形势。   不仅帮了自己一把,也迟滞了密县和许昌的援兵。   李跃抬头望了一眼灰蒙蒙的天空,莫非这就是所谓的天命所归?   有了大雾,就不必急吼吼的攻山了,李跃让甲士休养气力。   过不多时,徐成敢死营第一个赶来,六百老卒杀气腾腾,“将军且休息片刻,属下为前锋,破了这鸟寨子。”   雾气越来越重,五步之外的人都开始影影绰绰起来。   李跃思索了一阵,“可用疑兵之计!你带人上去,多鼓噪呐喊,试探上面的反应,不比急于进攻,等后面大军赶来,我们一鼓作气,攻破轩辕山!”   “遵令!”徐成领命而去。   后面上山的人带来水囊和干粮,一番狼吞虎咽,又喝了水,胃里面充实起来,气力渐渐恢复。   “杀!”   上面猛地一阵大吼,气势十足。   接着一阵骚动,不时有箭矢、木石落下。   但喊声大雨点小,并没有真正的厮杀,消耗了上面不少东西。   不过对面的人也不蠢,来来回回弄了几次,也就回过味来,不为所动。   徐成却依旧乐此不疲大喊大叫,鼓噪而进。   喊了三四次,忽然率敢死营老卒杀了上去,一阵阵惨叫和骂声响起。   就在一场厮杀将要展开时,徐成又带人退下了。   实则虚之,虚则实之。   徐成的做法暗合兵法要义。   黑云山不缺提刀猛冲猛打的狠人,却非常缺独当一面智勇双全之人。   李跃原本对魏山充满期待,连战兵营都交给他了,不过他的表现差了些。   当然,魏山作为冲锋陷阵的战将还是合格的,深刻发扬了乞活军悍不畏死的作风,只是天下之事,不能全凭刀子解决。   尤其是实力弱小时。   退下来之后,徐成又开始鼓噪呐喊,刀拍盾牌,动静极大,山上的人不敢掉以轻心。   而一旦他们松懈下来,徐成又趁机攻上去。   人的精神不可能一直维持在高压状态,老来去去几个回合之后,山上有些扛不住了。   “将军,敌军后退了!”徐成派人下来禀报。   甲士们也休息好了,重新提起骨朵、锤、狼牙棒。   后方的战兵休整之后,也跟了上来。   魏山颤颤巍巍的跟来,身上的伤口被简单包扎,一脸惭愧,“属下有负将军所托。”   “胜败乃兵家常事,不必介怀。”李跃安慰道,又为他检查了一下伤口,原本他身体就比较健壮,又有重甲保护,所以都是一些皮外伤。   怕他又求战,拿话堵住他的嘴,“伤势虽然不重,当若是不加调养,只怕日后会留下隐患,此番大雾,如有神助,轩辕山必破!为日后驱除羯奴之大计,将军多保养身体才是。”   魏山一脸感激,老老实实的下山去了。   李跃看向山上,时间差不多了,大雾只会持续一上午,还有大概一个半时辰左右,如果不能攻上上,就是一场血战。   从苟瞻表现出来的战力,轩辕山不会太差!   “徐成开道,其他人随我杀上去,吞了轩辕山!”李跃热血沸腾,虽然只是一座小小的土匪寨子,但轩辕山对黑云山意义重大。   拿下此地,伏牛山之东的莽莽群山间,再无其他势力能与黑云山抗衡。   而且南下的大门也打开了,西南是南阳盆地,东南则是颍川。   “遵令!”大雾之中,众人齐声大喊,气势如虹。   后面的山隘借着大雾或强攻、或佯攻,一一击破。   轩辕山承受的压力没有黑云山那么大,堡楼关隘早已年久失修,斥候们在山间如履平地,敌人想抵抗也抵抗不了。   也并非所有敌将都如苟瞻般拼死抵抗,很多人一见情形不对,便率部撤退。   李跃太了解他们是怎么想的了。   部众消耗太多,即便轩辕山守住了,以后在山上的日子也不好过。   反之,即便轩辕山守不住,但只要部众还在,照样吃香的喝辣的。   有人的地方总会充满各种算计。   很快,黑云山的人马就推进到轩辕山的主峰,偌大的山寨宛如一条巨蟒盘桓在山巅,与参天古木毗邻,周围淡淡的雾气萦绕,即便是秋末,处处枯黄,却还是如同仙境一般。   华夏山河是如此的瑰丽。   雾气越来越稀薄,光线越来越明媚。   辕门之前,敌军早已列好了阵势。   辕门之后,老弱妇孺们投来惊恐的眼神。   在如狼似虎的黑云山部众面前,仿佛一群待宰的羔羊。   一名壮硕将领领着十几名甲士站在阵列之前,目光极其复杂。   黑云山的人马走到此地,轩辕山便大势已去了。   李跃觉得有些奇怪,主寨的人马并不多,不到千人,其他人不知道干什么去了,“某乃黑云山之主李跃,轩辕山大势已去,不降者,斩!”   没人会质疑这句话的真实性。   百余甲士跨前一步,“不降者,斩!”   声音极大,犹如雷鸣,震慑力十足。   辕门后面的孩童吓得大哭起来。   那员敌将手握刀柄,但终究没有拔出来,“可是救治瘟疫的李跃李神医?”   李跃一愣,自己这名头,他也听过?   不过想想也在情理之中,兵荒马乱的时代,能治病救人者,自然名声极广。   不等李跃回答,敌将将刀仍在一边,半归于地,“轩辕山梁啸愿归降李寨主!”   “愿降。”刀矛扔了一地。 第六十九章 逃   “咦,厮杀声怎么没了?”郑盛望向山下,淡淡的雾气萦绕在枯林间,什么都看不到。   “公子放心,苟瞻、梁啸皆有万夫不当之勇,从山下到主峰,有七道隘口,黑云山的贼子除非生了翅膀,否则不可能如此短的时间攻上山。”郭宁信心十足。   二十多年来,轩辕山在郭实手上从未被人攻陷过。   “嗯,那应该是贼子们久攻不克,退去了。”郑盛一门心思在扑在崔瑾身上。   若非这场大雾,崔瑾早就被他拿下了。   前后五次攻寨,都被里面的人借助大雾挡住了。   不过现在雾散了,见分晓的时刻也到了。   越是得不到的东西,就越是心痒难耐。   “事不宜迟,此次你亲自带人冲杀,攻破寨子,其他人死活不论,只留崔瑾一人便可,拿下他们之后,我们立即下山追杀黑云山的贼子!”郑盛想出了一个万全之策。   “公子放心!”郭宁提起一把长槊,眼神逐渐兴奋起来,心中早已打定主意,攻破寨子,立即让亲卫杀了崔瑾。   此人活着,他郭宁对郑家的价值大大下降。   五十多名甲士开始聚集,轩辕山跟黑云山一样,早就穷的揭不开锅了,这些铁甲还是郑家给的。   “哈哈哈,兄弟们,破寨之后,女人和粮食全归你们!”   “完胜!哈哈哈!”周围一片狞笑。   郭宁举起长槊,刚提起脚要迈出第一步,后面就传来一阵哭嚎声,“寨主、大事不妙,贼、贼人攻上来了,苟瞻战死,梁啸投敌,主寨已失陷……”   周围瞬间安静下来。   郭宁的脚顿在空中,眼神迷惑起来。   郑盛也呆住了。   轩辕山地势比黑云山还要复杂,连一天都没撑到?   两人面面相觑,都不愿接受现实。   “放屁,你这厮莫非还没睡醒?贼子难道飞上来不成?”郭宁一脸不可置信。   还是郑盛反应快,“锵”的一声,长剑出鞘,寒芒一闪,剑锋就刺穿了报信者的咽喉,“此人妖言惑众,轩辕山铜墙铁壁,怎会被攻破?定时几十小贼从小道爬上来,无须大惊小怪。”   “郑公子所言正是,诸位不必大惊小怪。”其他几人在一旁帮腔。   众人神色这才好看一些。   一个头领拱手道:“公子智计无双,黑云山小贼算的了什么?在下这就带人去剿灭他们!”   不等郑盛、郭宁同意,转身就走,身后还跟着三百多人。   “我轩辕山从来就没被外人攻破过,严头领攻正面,老于我堵在他们的后路,绝不可放一人下山。”另一个年纪大的头领起身,二话不说,带着自己的两百多人去了。   “他娘的,几十个小贼用得着这么多人吗?”郭宁破口大骂。   “寨主说的对,几十个小贼,何必兴师动众,依在下看,老严跟老于肯定投降去了,我去劝劝他们!”又一个小头目带着百多人走了……   “哗”的一声,两千多部众一哄而散。   郭宁身为义子,弑父夺位,本就不得人心。   如果再拖上七八天,等豫州刺史张遇的大军到来,大局就定下了。   但黑云山的人来的实在太快、太果断,根本就没给郭宁、郑盛收揽人心的机会。   更何况大部分人的家眷都在主寨里面,苟瞻战死,梁啸投降,大小头领们瞬间清醒过来,而郑家派这么一个浪荡公子哥上来,让所有人失去信心。   “贼性不改!”郑盛气的直跺脚。   “公子勿忧,我等还有七八百精锐,凭某手中这把长槊,黑云山来一个死一个,来一对死一双!”郭宁一拍胸脯,但一回头,身后空荡荡,七八百人中有五百多人撒腿就跑……   “他娘的,你们这帮畜生,还有半分忠义否?”郭宁气得全身发抖。   他愿意玩命,不代表其他人愿意。   郑盛用看白痴的眼神看着他,这厮连养他二十多年的义父说杀就杀,还骂别人是畜生,让别人对他“忠义”?   想嘲讽几句,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这关口若是把他惹毛了,自己还有命在?   “大势已去,此地不可久留,速速下山与张刺史会合,重新夺回此山。”   心有不甘的回望了一眼寨子,到嘴边的鸭子就这么飞了……   轩辕山主寨。   李跃听说郭宁带人去攻打崔瑾的寨子,心中大急,难怪主寨兵力空虚,原来是去内讧了。   “来人,速速起兵,救援我兄长。”   主峰距离崔瑾所在的西峰有六里左右的山路。   刚要出门,却见几股人马气势汹汹的奔来,堵在寨外。   这些人的装备比较精良,不少人披着皮甲,有些破烂,但精气神尚可。   不少人向寨子里面探头探脑。   “列阵!”甲士们不顾疲累,提着重兵列阵在前。   士卒们的精神跟李跃一样亢奋。   梁啸拱手道:“将军,郭宁勾结郑家,弑父夺权,不得人心,这些人定无死战之心,或可劝降。”   “勾结郑家?”李跃恍然大悟,所有的事情都串联上了。   没有郑家暗中推手,郭实岂会阴沟翻船?   当初郑家也想控制黑云山,但被自己拒绝了,于是联合这群狗腿子围攻自己,如此说来,张遇跟郑家也不清不楚。   否则张遇一个流民帅,怎么会爬上羯赵豫州刺史之位?   八王之乱以来,流民帅虽然桀骜不驯,但大多心向江东朝廷,很少有投靠羯赵的,张遇算是个异类。   梁啸一脸愧色,“这些年山上的头领一直接受郑家的好处,郭头领年纪大了,一时不察,着了他们的道。”   如果郭实还活着,肯定没有这么容易拿下轩辕山。   郑家忙里忙外,却是为自己做了嫁衣。   “去劝降他们吧。”李跃心情大好,先下手为强果然没错,阴谋诡计玩的再好,也比不过白晃晃的刀子。   “属下遵令。”梁啸恭恭敬敬的退下。   李跃对他的印象不错,知道事不可为,绝不顽抗,免去了一场厮杀。   “郭宁勾结外人谋害老寨主,这等畜生,你们还要为他卖命吗?李将军宅心仁厚,于大疫中救活无数人,乃英雄也,而且你们的家眷毫发无伤……”   梁啸在轩辕山上应该比较有威望,一番言语后,这些人直接放下了武器。   “愿降!” 第七十章 距离   投降的人多了,李跃也就麻木了。   反而有些担忧,如果将来遇到张遇或者更强大的势力,他们会不会也这么投降?   李跃从不对人性报有幻想,绝大多数人只是想“乞活”而已。   思来想去,唯一办法就是严酷的军法了,让他们承受不了投降的代价。   乱世当用重典,尤其是这个人心沉沦的时代。   李跃隐隐把握住了时代的脉搏,刘琨、李矩、祖逖这些人之所以失败,是因为不够狠,石勒凶残狡诈,石虎残暴,于是他们成功了。   所以华夏需要一位强人!   英雄也罢,枭雄也罢。   只可惜历史上,几年后北国走出来的强人,有些一言难尽……   直到五十多年后,南国舞榭歌台上的名士风流被雨打风吹去,从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中走出的英雄,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但也未能恢复河山。   而且五十年的时间太过漫长,北国江山不知被蹂躏了多少遍。   就在李跃胡思乱想的时候,斥候前来禀报:“将军,贼酋郭宁、郑盛带着百余人从小路逃了!”   “追!”首恶当然不能放跑了。   在轩辕山部众面前砍下郭宁、郑盛的人头,不失为收复人心建立威信之良策。   一个时辰后,崔瑾带着人过来。   见他安然无恙,李跃安心不少,连忙起身,“兄长!”   这个动作却让崔瑾后退一步,拱手弯腰,“拜见将军!”   身边的一年轻妇人也随同行礼。   在外人面前,崔瑾永远都是这么克制。   看到他身边的女子,李跃心中一笑,看来以后自己才是外人了。   不用想就知道此女是郭实之女郭芙蓉,长相普普通通,不过隐隐有英气。   两人站在一起,倒也相得益彰。   “嫂夫人。”李跃冲她拱手,岂料她双颊微红,竟有些羞涩,应该是成婚不久,还未适应新身份。   “将军!”郭芙蓉欠身一礼,落后崔瑾半步。   “轩辕山黑云山合二为一,其势已成,将军日后可大展宏图。”成婚之后,崔瑾有些变了,有意无意的保持距离。   李跃心中微微有些失落,知道他是在为自己着想,如今大家的身份今非昔比,靠的太近,容易引起别人的嫉妒。   有些事情心照不宣即可,几年的兄弟之情,早就深埋于心,李跃不会变,崔瑾也不会。   他这么做,其实对大家都好。   “大展宏图,离不开诸位的匡扶!”李跃向众人道。   众人脸色各异,魏山愧色还未散去,徐成容光焕发,梁啸一脸淡然,其他投降的头目们眼神中还带着忧虑。   李跃知道他们在忧虑什么。   轩辕山虽然拿下了,但张遇的大军在路上。   考验并没有过去。   就在这时,斥候回来了,一身是血的回来,“禀、将军,未能拿下郭、郑二贼……”   有一波斥候和战兵已经围住了他们,但郭宁颇为勇猛,带着郑盛杀出重围,最终不知去向。   梁啸拱手道:“轩辕山上郭宁最为勇武,熟悉轩辕山地形,很难捉住二人。”   “莫非就这么放了他们?”李跃笑道,心中有些怀疑他的立场。   他却一脸坦然,“郭宁有勇无谋,一匹夫尔,郑盛纨绔公子,试问将军,此番若无此二人自作聪明,轩辕山会如此轻易被攻破否?”   的确,此番攻打轩辕山简直势如破竹。   除了苟瞻拼死抵抗,其他人基本都在划水。   由此可见,郭实死后,轩辕山的人心散了。   郭实就像黑云山的薄武,是撑着台面的人。   “如此说来,还要感谢他二人?我家将军运筹帷幄,当机立断,快刀斩乱麻,方有此胜!”徐成手掌虚劈。   梁啸道:“将军用兵如神,自不必多言,但老寨主在,只怕将军很难攻破轩辕山,属下之意,郑盛乃郑家子,若死在轩辕山,只怕会引来郑家报复。”   李跃扫了一眼,暗忖此人应该也拿了郑家不少好处,所以才这么为郑盛说话。   不过他的话也有几分道理。   郑家在荥阳家大业大,在邺城还有不少势力。   彻底撕破脸皮,对黑云山没什么好处,只消郑樱桃吹吹枕边风,搞不好石虎几十万人就杀来了……   不能以常理揣度石虎。   郑樱桃受石邃牵连,皇后的位子虽然被废了,依旧独得石虎宠信,而且石虎这么多年也没立皇后。   两边虽然暗斗,但至今没撕破脸皮。   另外,荥阳太守郑笃不是郑家家主。   崔瑾道:“君子报仇十年未晚,郭宁、郑盛二人今日逃了,他日自会主动寻上门来。”   郭芙蓉一脸黯然之色。   “你说的不错,他二人迟早会撞在我们刀上。”李跃安慰道。   斥候和士卒们都很疲惫了,不可能再派几千人,漫山遍野的去追杀两条落水狗。   轩辕山太大了,连着嵩山,两人只要不傻,寻一条隐秘山沟窝着,别说几千人,上万人都很难短时间内找到他们。   而且密县和许昌的人马已经在路上了,需要抓紧时间布置防御,收揽人心,整军备战。   “将军英明。”   李跃起身,“徐成负责轩辕山的防务,崔司马、梁头领随我安抚军民。”   “遵令。”三人同时拱手。   人都退下了,李跃才有跟崔瑾单独相处的机会。   “兄长受罪了。”   崔瑾眼中升起暖意,“郭寨主待我不错,谈不上受罪,只可惜死不瞑目,将军此番突袭轩辕山,甚是高明,破了郑盛的诡计和张遇的部署,如今黑云山已经成势,进可攻,退可守,不知下一步若何?”   “兄长可有良策?”   他既然开这个口,肯定有些想法。   “黑云山虽然成势,却无名分,不如南下朝廷,求得一官半职,日后可号令司豫二州忠义之士。”   黄河以南的各大势力都暗中与江东眉来眼去。   名分肯定要从江东寻求,就连慕容皝称燕王时,也一再寻求江东朝廷的册封。   虽然李跃觉得有些恶心,但这属于常规操作。   南边或者北边,总要靠上一个,不然夹在中间两面受敌。   江东朝廷的几次北伐,对付外族不行,但搞自己人还是挺在行的,这也是司马家的长处……   “兄长所言甚是,我这就派辛粲南下联系朝廷。”   以前黑云山只是小虾米,但如今已经成为中原一支不可忽视的力量。 第七十一章 将才   辛粲士族出身,应该与江东那帮人有共同语言。   本就没报多大希望,死马当活马医,有枣没枣打一竿子再说。   形势是随着实力变化的,黑云山也不可能被两座山框住了,扩张、进取,已经被李跃刻入骨髓之中。   这世道的游戏规则是不进则死!   派辛粲去,是打个招呼,混个脸熟。   眼下的当务之急是尽快消化轩辕山,迎战张遇的反攻。   山上的士卒和青壮都被集中在一起,围满了半个山头。   原本五六千人的大寨子,一场战乱,战死五六百,逃走七八百人。   剩下的都是面黄饥瘦的老弱妇孺,即便是士卒也绝大多数瘦如竹竿,可见山上的日子并不好过。   李跃一向不屑于空口白话,直接让亲兵架起九口大釜,里面熬上了肉粥,肉是斥候射杀的野猪,粥是府库中粟米,撒上些盐,不大一会,香气袅袅升起。   黑云山多野驴,此地多野猪,能长到四五百斤重,还是成群结队的。   野狼野狗吃过死尸,李跃怕感染瘟疫,只让斥候剥皮。   孩童们馋的流口水,却一动不敢动。   “从今往后,黑云山轩辕山是一家人,我李跃有一口吃的,就绝不会让尔等饿着!”   越是朴素的话,越是能激起他们的共鸣。   这年头先别提家国大义了,先吃饱喝足活下来,然后才有其他。   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在饥饿、寒冷、瘟疫、战乱面前,人早就不是人了,自然也不会有家国情怀。   李跃话说完,却没有一个人敢动,只能让斥候分给他们。   有人用乌黑的破陶碗,有人用竹兜子,有人干脆用双手,被烫红了也不管不顾。   喝下肉羹后,一个老者哭了起来。   哭声立即感染了其他人,老人、孩子们哭声一片。   “不瞒将军,老朽、老朽已经二十多年没闻过肉味了,还是永嘉那年吃了几口白肉。”   白肉是什么东西,李跃能脑补出来,永嘉之乱,天下鼎沸,哪里会有正常肉吃?   轩辕山周围野兽多,但绝不会给老人和孩子吃。   吃了东西,众人脸上才有了热情。   轩辕山有郑家暗中支持,又被郭实经营了几十年家底丰厚。   府库中有五百多套皮甲,两千多把矛头,八百多把环首刀,弓九百多副。   最让李跃惊讶的是,轩辕山并不缺粮食,各大头领的仓库里面存了不少私货,盐、酒、粟米、酱菜,足够山上的人过上一整年舒舒服服的日子……   有了这些东西,李跃不怕张遇围山了。   反而有些期待他的到来。   除了这些生存必须品,山上也有一个小型书库。   五胡乱华,衣冠南渡,但并非所有的衣冠都能南渡,他们的存书遗落山野再正常不过。   竹简本身也是财物。   不过现在李跃没心思去浏览,斥候带回的最新消息,张遇的大军赶到密县,两股人马合在一起,超过一万,先锋三千步骑正在赶来轩辕山的路上。   周牵佯攻的三千青壮已经退回黑云山,按照李跃的命令,在黑云山和汜水堡坚壁清野。   两天后,张遇的大军赶来,聚集在山下。   正规军的气势跟山贼不可同日而语,装备精良,士卒健壮,还有至少八百名骑兵,都是货真价实的高大战马。   不过山地作战,骑兵作用不大。   旌旗在山下招展,甲胄熠熠生辉,士卒们趾高气昂。   跟他们相比,李跃感觉自己率领的就是一群乞丐……   张遇为了此战煞费苦心,还准备了投石车,五十多辆投石车被民夫们推到山脚下。   “山上的贼子听着,现在投降,还能饶尔等不死,若是等到攻上山去,鸡犬不留。”   十几名甲士在山口前大骂。   徐成带着人朝山下骂:“有种尔等就来攻山!”   张遇这么多人马,一路从许昌赶来,当然不会善罢甘休。   没有多少废话,几颗石头呼啸着划过天空,落在隘口下面,守军指着投石车哈哈大笑。   李跃骂了一声,“他们是在测试射程,你们笑什么,快躲起来。”   果然,第二轮砲石很快就来了。   仿佛炒豆子一般,砸在狭窄的关隘上。   “轰”的一声,木梁承受不了砲石连续击打,倒了下去,掀起一阵灰尘。   伤亡几乎没有,但山下却一片欢腾。   “将军!”徐成将李跃从灰尘中捞起。   “无妨。”李跃吐了一口灰土,见周围并无伤亡,也就没责怪徐成的豆腐渣工程。   下面砸了一阵,又射来一阵箭雨。   密密麻麻,遮天蔽日,压的山上抬不起头来。   敌军的三百余甲士在箭雨的掩护下开始攻山。   土垒上、枯树上,到处插着羽箭,仿佛枯树长出的枝条。   有钱人打仗都不一样……   黑云山的箭都舍不得射,射出去了还要找回来,哪像今日,不要钱一般撒出去。   敌方甲士开始爬山,第一道关隘并不陡峭,但即将靠近时,忽然脚底一空,最前面的六七人陷了下去……   敌军一阵慌乱。   就在此时,徐成提刀而出,大吼一声:“杀!”   等候多时的敢死营一拥而上。   手上提盾牌短斧、短戟,上去就是一阵乱撞乱劈。   他们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很多人还光着脚,却异常凶悍,一出手就是与敌偕亡的气势,完全不把自己的性命当一回事。   兵法有云:指敌忘身,必死则生。   战场上越是将生死置之度外之人,越是活的久一些。   敌人兵力虽多,但在崎岖的山道上无法展开,最前面的几人被撞到劈翻之后,后面的人被堵住。   李跃在后面看的热血沸腾,这徐成虽然相貌丑陋,人也矮小,却头脑灵活,先用陷坑让敌人慌乱,然后再以轻兵盾牌重武器主动出击。   最大限度的发挥了己方优势,敌人的每一步都被他算计了。   不到一炷香的功夫,敌军扔下几十具尸体便仓皇逃窜。   徐成没有追击,而是赶紧让敢死营的人打扫战场。   铁甲、兵器、衣物……   片刻之后,那几十具尸体被扒的一丝不挂,手法极为熟练。   其他人赶紧拔地上、树上的羽箭,一捆一捆的抱回关隘里面。   敢死营欢欢喜喜的退回,将弄来的东西披在自己身上,有些不伦不类……   “尔他日必为大将!”李跃手抚徐成后背,不吝夸奖。   这一仗打的太漂亮了,即便是李跃自己来,也未必能做到这个地步。   周围投来艳羡的目光。   “多谢将军栽培!”徐成客气上了。   他一本兵书都没读,用兵却如此老辣,天生就是将才。   虽然只是一场小胜,却极大的打击了对方的嚣张气焰。   对方士气有些低靡,战鼓不如刚才那么响亮,士卒也没有刚才的趾高气扬。 第七十二章 考验   敌方恼羞成怒,换了手段。   张遇也是从尸山血海里面滚出来的流民帅,经验丰富。   这一次投来的是火油和火箭,山上枯木杂草众多,一点就着,烈焰升腾而起。   轩辕山植被茂盛,火焰威胁极大。   周围热浪翻滚,关隘里面很快就站不住人了。   “人在关在,请将军先走,我等誓死不退。”徐成提着刀,一脸煞气,额头上却沾满了汗水。   敢死营的人纷纷抬头,眼中升起习以为常的决绝。   “胡言乱语,一座小关而已,怎配的上本将儿郎的性命?他们要,给他们便是,到时候我们再夺回即可,难不成这大火能永远烧下去?”李跃语气轻松,化解了敢死营士卒身上的死气。   事情还远未到这一步。   后面还有六道关隘,对方的投石机不可能搬上山。   “哈哈,这辈子能追随将军,值了!”众人大笑。   在李跃看来,这些人才是自己真正的本钱。   培养一个悍不畏死的老卒不容易。   敌军的火油和火箭覆盖面扩大,到处放火烧山,一看就是冲着赶尽杀绝来的。   黑云滚滚,很多古木在大火中噼噼啪啪燃烧着,仿佛在无力的呻吟,一群寒鸦呱呱乱叫着窜向天空,林中野兽纷纷奔逃,不断哀鸣。   李跃站在石墙上,忽然看到一头猛虎从密林中扑出,却并没有伤害身边的野鹿,反而与它们一起向深山逃去。   这时代连野兽也不得安生……   “放弃前四座关隘,在第五座关隘前设置隔火区。”李跃不慌不忙道。   别看火势凶猛,但并未造成实质性的伤害,轩辕山如此之大,一把火就想烧绝,自然不可能。   “将军什么是隔火区?”徐成大惑不解。   “将关隘前的树木枯草先行清理,大火没东西烧,自然会熄灭。”望着山上的大火,李跃心中一动,“再弄些尸体扔进火中,造成我们伤亡惨重的假象。”   尸体山上多的是,几日前攻山,死了不少人,都埋在一处,现在取出来就是。   徐成两眼一亮,“属下明白了。”   这时斥候忽然从山上飞跑下来,“禀将军,山寨有人作乱,崔司马与魏将军正在弹压!”   “好大的狗胆!”徐成骂道。   李跃挥了挥手,“不必大惊小怪,这是好事。”   攻打轩辕山太容易了,除了第一战遇到苟瞻的顽强抵抗,后面基本兵不血刃。   太容易的事情,往往里面有不少坑。   这群人能投降自己,为何不能投降实力雄厚的张遇?   此外,轩辕山名义上拿下了,但这些大小头目及时投降,手上捏着各自的部众,所以现在反而是一个彻底消化轩辕山的机会。   “此地之事交给你了,我去山上平息此事。”   “将军放心!”   李跃带着亲卫回山,边走便问斥候,“背叛的是何人?有梁啸否?”   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尤其对于一个山贼头子而言,人才太重要了。   斥候回答道:“有于磨刀、严松、赵梆,梁头领约束部众,没有参与。”   李跃止住脚步,望着向天空蔓延的滚滚黑烟。   约束部众,换一个说法就是按兵不动,魏山、崔瑾手上加起来有一千三百多人。   魏山有勇,崔瑾沉稳、谨慎,镇压山上的叛乱应该不难。   “所有人就地休整,斥候每隔半个时辰汇报山上的情况!”   “遵令!”   这一次考验,对轩辕山的考验。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关卡要过,现在轮到梁啸。   李跃没忘记梁啸旁敲侧击为郑盛求情时的场景。   乱世之中,没那么多的时间去将心比心感化别人,只能快刀斩乱麻。   人性是黑暗的,要背叛的人,根本感化不了,迟早会背叛!   不是所有人都是同路人,李跃要做的是挑选和剔除……   山上主寨内。   梁啸也在望着山下的大火,而他的手上正捏着一封用左伯纸写的密信。   这种纸厚薄均匀,质地细密,色泽鲜明,极利书写,士族官宦之家趋之若鹜,因此魏晋时期出了不少大书法家。   方圆百里之内,能用的起这种纸的,也只能是郑家。   而且还是荥阳太守郑笃的亲笔。   只要他动手,那么以后密县令就是他的。   换做平时,梁啸根本不用考虑,他跟苟瞻是郑家重点收买的对象,郑家对他们一直不错,没有他们两人的按兵不动,一个胸大无脑的郭宁岂会如此轻易成事?   只是,在接触李跃本人之后,他就有些动摇了。   荒野之中的野狼都会主动臣服于最强大的那头。   梁啸无疑也有自己的野心,但从李跃身上嗅到了危险的气息,有种本能的恐惧。   半年以来,先杀赵广,再击退高力禁卫,整合黑云山,吞并季家堡,然后攻陷轩辕山……   此次攻陷轩辕山时机挑的太好了,太果断了,以至于山上根本来不及做出反应。   更可怕的是,他年纪并不大,二十上下,还有一手高明的医术……   这种人的潜力是无穷的,与他为敌是愚蠢的。   “兄长,于磨刀、严松他们快顶不住了。”亲弟弟梁度前来禀报,却看到梁啸一额头的冷汗。   “你说我们该不该出手?”梁啸感觉自己头顶上似乎悬着一把利刃,冰凉冰凉的。   “当初我等背叛老寨主,已是不忠不义,后又背弃郭宁,如今再叛,中原豪杰如何看我等?李跃乃虎狼也,山上叛乱,兄长按兵不动,意欲何为?”   每一个字让梁啸振聋发聩,背叛了这么多次,以后还有谁敢用自己?郑家是什么德性,梁啸太清楚了,这年头到处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恶狼。   “于磨刀、严松、赵梆这些人绝不是黑云山对手,不,郑家也不是!”梁啸清醒过来。   郑盛在山上的行为,早就落入每一个人眼中。   郑家子弟若都是这种货色,只怕以后被黑云山吃的骨头渣子都不剩。   “速速点齐人马,随我去平叛。”手中的密信被撕成了碎片。   至今为止,梁啸最忌惮的李跃还没有现身,更让他有种如芒在背之感。   丛林中的猛兽消失不见,绝不是逃了,而是蛰伏起来,准备一击致命! 第七十三章 敌手   “吾待尔等不薄,何故背反?”   三四百人跪在李跃面前,每人背后两名黑云山战兵按住肩膀,山寨所有人被召集起来围观。   “莫非尔等以为本将军败了?”李跃好整以暇道。   “将军饶命啊,悔不该听郑家挑拨离间,我等对将军一片赤诚,只是一时被人蛊惑,求将军再给我等一次机会!”   灰白头发的于磨刀“咚咚”的磕了几个响头。   李跃笑了起来,“若尔等兵变事成,会给本将一个机会否?”   “我等从未想过谋害将军!”   都这地步了,还在睁眼说着瞎话,真落到他们手上,只怕想这么痛快的死,都是一件难事,李跃笑了笑,望了一眼梁啸,“梁头领,你说如何处置他们?”   跪在地上的人乞求的看着他。   梁啸拱手道:“全听将军军令。”   “那就由梁头领督斩,一个不留。”   地上的人一半瘫坐在地上,一半破口大骂,“李跃你狼子野心,残暴不仁,他日必有天谴!”   “你不得好死。”   “梁啸,你助纣为虐,我等今日就是汝之明日!”于磨刀歇斯底里的怒吼着。   梁啸却闭上了眼睛,“遵令。”   李跃冷笑道:“本将是死是活用不着你们操心,尔等家眷贬为奴隶,家产全部充公!”   围观的人群中跟着一阵哭嚎。   一旁的崔瑾深深看了一眼李跃,眼神多有不忍之意,却终究没有多言。   梁啸带着十几名亲随,提刀开始行刑。   每斩下一颗人头,人群望向李跃的眼神便敬畏一分。   山寨前的空地上,很快就被鲜血染红。   寒风一阵阵的吹过,枯木簌簌作响,远处浓烟滚滚,大火向深山里面蔓延。   半山腰传来阵阵厮杀声,想来张遇正在挥军猛攻。   半个时辰后,三百七十二颗人头落地,尸体被扔下悬崖,鲜血被黄土重新覆盖,除了浓重的血腥气,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威信威信,先威后信。   “从今往后,没有轩辕山,所有士众全部充入战兵营,魏山、崔瑾、徐成、梁啸皆升为都尉!”   虽然是野路子,但该给的还是要给。   说不定什么时候江东的任命就来了,黑云山与轩辕山连在一起,方圆两百多里,那女老少加在一起,三万五千余众,已经是一股不小的势力了。   “多谢将军!”三人拱手。   山下厮杀声越来越大,越来越近,偶尔可见几支羽箭从山林间飞出,窜向天空。   众人的目光再次瞟向李跃。   张遇虽然挂着豫州刺史的名头,却是这十年间崛起的最凶残的一位流民帅。   能在中原百战之地崛起之人,自然不会是泛泛之辈。   所以山上才会有这么多人响应他。   不过别人怕张遇,李跃却一脸云淡风轻,徐成是在按计划的佯退。   在平地上,李跃承认三个黑云山也不是张遇的对手,但如果在山上,那就另当别论了,“山上戒严,所有部众集中来主峰,无事不得出门,斥候日夜巡视。”   人群被驱赶回寨子。   魏山道:“攻杀正急,何不下山一战?张遇纵然兵强马壮,能奈我何?”   梁啸也跃跃欲试。   崔瑾倒是一脸平静。   山下动静这么大,说明张遇士气正旺,精力充足。   “此战才刚刚开始,诸位何必心急?不妨稍待片刻。”李跃起身,走到战兵之间。   隐隐能感受到他们蠢蠢欲动的战意。   轩辕山府库中的各种装备取出,李跃亲自为一名高壮的战兵披上皮甲。   一个小小举动,令战兵满眼感激。   为人处世跟为将之道是一样的,该狠的时候要狠,该仁义的要仁义。   过不多时,山下动静渐渐小了。   斥候前来禀报,“徐都尉退到青泥口,然张遇军也原地休整。”   张遇不追徐成?   有些出乎李跃预料了,莫非他看出什么了?   战场上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   不过时间拖下去,整体上对己方有利……   夕阳西下,群山尽染,枯萎中带着一片金黄,恢弘而壮丽。   寒风阵阵,一名四十余岁穿着盆领凯的将领正聚精会神的盯着一具烧焦的尸体,然后眺望山顶,但他的目光为群山阻挡。   “贼子已然后退,使君何不一鼓作气杀上主寨鸡犬不留?”一旁的郑盛咬牙道。   他全身衣服破破烂烂,沾满了血泥,脸上也有几道被荆棘划出的伤口,整个人看上去仿佛丧家之犬。   而站在他前面,正是羯赵豫州刺史张遇。   张遇斜睨了他一眼,语气冷漠道:“知道你为何会败?”   郑盛一愣,不知他为何要提此事,“皆因苟瞻不力,梁啸叛我,方有此败。”   “所以都是他人的原因,与你无关?”张遇揶揄道。   早年郑家虽然支持过张遇,但郑盛绝不敢对他无礼,“还请使君指点。”   “志大才疏!”张遇丝毫面子都不给。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斥责,郑盛满脸通红,他一向自视甚高,在家族中出类拔萃,本以为可以指点江山,纵横天下,没想到一出门就栽了跟头,还在栽在一名山贼手上。   张遇冷笑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你且看看这些尸体。”   焦尸早已面目全非,狰狞可怖,郑盛忍不住一阵恶心。   “看出什么来没有?”张遇语气中早就对他不报期望,直截了当道:“既然是被烧死的,为何骨头上会有刀矛伤口?”   果然,每具焦尸上都有一两个创口,皮肉虽然烧焦,但骨头上留下了清晰的断口。   不仔细看,很难发现。   “难道这些尸体是贼子故意摆在此地的?”郑盛一脑门的汗。   张遇笑了笑,“孺子可教也,贼子摆出这么多尸体,欲造成伤亡惨重之假象,诱我继续猛攻,而且,连续三个关口,敌人都是一触即溃,阵型不乱。”   作为一名久经沙场的老将,张遇的眼光和战场直觉绝不会差,否则也不会走到今日。   “呸,黑云山贼子阴险狡诈!”郭宁不合时宜的跳出来大骂。   这种场合本没有他说话的机会。   郑盛微微皱眉,“使君可有破敌之计?”   张遇目光在两人身上飘来飘去,“我军兵强马壮,为何要用计?凡用兵,皆以正合,以力破之,投机取巧,反为贼所趁。” 第七十四章 抵挡   郑盛一见此目光便觉得不妙,“使君,在下有一计,可破黑云山贼众。”   “哦?不妨说来。”   “贼子重兵云集轩辕山,老巢黑云山岂不空虚,不若掉头猛攻之,一旦老巢攻陷,胁迫其家眷,可令贼子就范,轩辕山不攻自破!”郑盛洋洋得意道。   岂料张遇的目光还是冷的,“斥候已经打探过了,黑云山、汜水堡坚壁清野,我军不易攻陷,此外,大军来回奔波,必然疲惫,若轩辕山贼众紧随我后,切断洧水或是攻陷密县,我军进退失据,有倾覆之厄。”   行军打仗不是纸上谈兵,动员一万人马,需要两万民夫在后辅助。   转攻黑云山战线拉得太长,加大了后勤补给的难度。   届时黑云山贼众只需要袭扰粮道,前面的大军就受不了。   黑云山能击退高力禁卫,说明山上防守森严。   对张遇而言,有太多的不确定性,整个后背都暴露在轩辕山的兵锋之下,没有一个将领会这么打仗的。   张遇心中对郑盛的评价再降几分,膏粱子弟不过如此,也难怪轩辕山如此险峻之地,也能失陷……   主寨。   “禀将军,敌军没有进攻,在黄藤口休整!”   “再探。”   “遵令!”   “张遇久经沙场,只怕诱敌之计难以奏效。”崔瑾低声提醒。   “不愧是豫州刺史!”李跃忽然感觉这一战不好打了。   豫州刺史差不多是一方诸侯了。   上一次洧水对峙,优势在张遇一边,但他却迟迟不进攻,说明此人生性谨慎。   这样的人,一个简单的诱敌之计自然难以骗到他。   眼见天色将暗,魏山道:“属下愿率一军夜袭之!”   崔瑾摇摇头,“张遇征战多年,非郑盛、郭宁可比,必有防备。”   “他不打我们也不打,拖下去还是我们赢,最后一道关隘断虎口重兵布防,不容有失。”李跃很快就调整心态。   打仗不能自欺欺人,战略上可以藐视敌人,但战术上一定要重视。   崔瑾拱手道:“属下亲自去办。”   梁啸道:“属下觉得断虎口之前的飞猿峡不可轻弃,此地山势雄险,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只消五百精锐,备些弓箭、擂木、滚石,足以抵挡张遇月余,属下愿率一军前去部署!”   李跃攻山太过容易,对地理没有仔细揣摩,梁啸在此生活十几年,没人比他更懂地利。   “那就辛苦梁都尉!”   轩辕山上的人将他与苟瞻并列,应该差不到哪去,是骡子是马总要拉出去溜溜。   而且他的家眷在主寨里面,不必担心他投敌。   梁啸拱手而退。   安排妥当之后,李跃将防务交给魏山,自己则安然睡下。   身为统帅,越是镇定自若,手下部众便是心安。   轩辕山比黑云山险峻,通往主寨的小路不多,都有人防守,斥候遍布整个山顶,也不怕敌人偷袭。   虽然跟张遇交手不多,却也大抵摸清楚了他的脾性,不喜行险。   否则当初洧水对峙时,他就一把杀过来了。   这一觉睡得相当踏实。   早上醒来,整个人精神焕发,头脑清晰。   整整一夜静悄悄,两边都没动静,这更让李跃确定之前的推断没有错。   张遇不好对付,想要击败他难度不小。   不过战争并不一定要分个你死我活。   站在大形势上看,击败张遇并不是什么好事,他是羯赵的豫州刺史,邺城岂会没有反应?   原则上,黑云山还是潜伏期,暗中发育,绝不能提前暴露在羯赵眼前。   所以这一战就是熬,看谁先熬不住。   咚、咚、咚……   山下传来一阵激昂的战鼓声,张遇开始攻山了。   声势比前几次更为浩大,漫山遍野都是喊杀声,仿佛整座山都被震动。   李跃照常洗漱,拗断一节柳枝,沾了些盐,便开始刷牙,秦朝时便有青铜牙刷,还有白垩粉做成的“牙膏”。   当然,这是贵族们的玩意儿,寻常人每天能有一口稀粥喝就不错了,基本用不着刷牙。   洗漱完毕,斥候恰好带回最新的消息。   “禀将军,敌军以郭宁为前锋,发动猛攻,徐都尉陷入苦战。”   “郭宁?”   不是冤家不聚头,这厮果然投奔张遇,他在,郑盛肯定也在。   “正是,此人颇为骁勇,极熟青泥口地形。”   “让徐成撤退,放弃青泥口。”   “遵令。”   存地失人,人地皆失,存人失地,人地皆存。   没必要在一座准备不足的关隘上死磕,保存实力是第一选择。   两个时辰后,厮杀声又响了起来,不过这次明显比早上的要消沉一些,从午时一直持续到申时,最终厮杀声渐渐淡去。   “禀将军,郭宁在飞猿峡被徐、梁二都尉合力击退。”斥候欣喜来报。   “大善!”李跃一拍大腿,梁啸果然没让自己失望。   聪明人自然知道如何抉择。   将他提为都尉,跟魏山、崔瑾平级,已经是李跃的最大诚意。   有些东西心照不宣,一切看表现,说出来就没意思了。   况且投降张遇,张遇敢重用一个反复无常的叛将吗?   第一道防线有梁啸、徐成,第二道防线有崔瑾,第三道防线有自己和魏山,山上粮草充足,轩辕山稳如磐石。   自己已经利于不败之地!   对面又攻了两次,全都被挡了回去。   第一天就这么过去了。   上寨中原本人心惶惶,但挡住张遇进攻的消息传开后,人心渐渐安定下来。   能挡住第一天,就能挡住第二天!   李跃动员山上的青壮,将粮草、军械送到飞猿峡。   还宰了十头羊、三十多只鸡鸭烤熟送了过去。   隔着老远,就听见飞猿峡那边的欢呼声。   主寨上的战兵们满脸羡慕,但看到李跃的哺食也仅仅是一罐粟米粥后,也就释然了。   第二天一大清早,大战便拉开了序幕。   飞猿峡烟尘滚滚,张遇故技重施,用起了火攻。   不过这次却没有多少效果,梁啸早有防备,汜水从此地穿梭而过,向东北方向流淌。   有水,火攻无用。   厮杀了一整天,飞猿峡稳稳捏在手中。   到了晚上,战事停歇,斥候将伤亡报了上来,“敌军损失五百有余,我军伤亡六十二人。”   这种伤亡可以接受。   第三天、第四天,张遇不得寸进,被死死挡在飞猿峡。   不过鉴于梁啸、徐成鏖战多日,必然疲惫,李跃将崔瑾、魏山换了上去。   一来休整,二来以战练兵。   精兵都是打出来的。 第七十五章 父子   飞猿峡完全成了张遇的噩梦。   两道石壁之间只有一条并不宽广的山路,无数石头落下,无论是铁甲还是盾牌都被砸成一滩肉泥。   即便郭宁舍生忘死,冲了上去,面对的是四面八方数百支长矛从各个方向刺来……   前后十七次猛攻,始终无法突破,伤亡已经达到千人,张遇一阵肉疼,这些都是跟随他转战南北的老卒。   更让张遇忧心的是天气一天比一天寒冷。   “如此险要的山寨,本将就是放几百头犬豕上去,也能守上十天半月,你是如何弄丢的?”张遇恨不打一处来。   火攻、夜袭、小路突袭、死士冲锋,能想到的他都想了,但就是无法攻破这道山峡。   伤亡的部下越多,张遇对郑盛越是不满。   “当、当日情形特殊……在下也没料到贼人说来就来……”郑盛脑海中浮现出崔瑾的脸。   “此番轩辕山失守,围剿黑云山失败,皆是你们郑家的过错!”张遇不得不考虑后路了。   “使君……”郑盛也知道这口锅不好接,叔父郑笃饶不了他,郑家更不会放过他。   张遇大手一挥,“不必多言。”   郑盛双腿一软,险些软倒在地,咬牙道:“将军,还有机会,贼子守御数天,必然精疲力尽,还请使君集中精锐,再攻一次!”   话刚出口,山峡上旌旗摇动,骂声和锣鼓声一起滚滚而下,“张遇狗贼,缩头乌龟,速速投降,豫州刺史,合该让位,我家将军,比汝更强……”   骂声跟着锣鼓的节奏,不仅唱上了,还在上面蹦蹦跳跳,异常欢快,没有半点精疲力尽的意思。   张遇好歹也是一方诸侯,居然被山贼指着鼻子骂,顿时气的满脸通红。   郑盛噤若寒蝉,缩在一边,生怕张遇的怒火发泄在他身上。   山峡上越骂越是开心,后面跟着一阵阵的哄笑声,震动群山。   山峡下的人低头丧气如丧考妣。   就在所有人以为张遇要大发雷霆的时候,他却忽然仰天大笑,“贼子竟可也,惜乎,若早生二十年,必能驰骋天下,与大胡争锋中原,若不能擒杀此子,他日必为吾之大患!”   其风采令周围军将叹服。   “郭宁,吾今收汝为义子,可乎?”张遇雄光焕发。   十七次攻山,有九次是郭宁带人冲锋。   血染重甲,却坚决不退,有三次差点攻破了敌方的营垒,被两员贼将合力方才压住。   这种猛人,自然是各大势力的抢手货。   “使……君……”郑盛很显然有话要说。   但他的话被所有人忽略了。   郭宁看都不看郑盛一眼,双膝跪在张遇面前,“儿张宁拜见大人。”   “哈哈,好!今日起,汝为帐下督!”   “多谢大人栽培!”郭宁大喜,豫州刺史的义子,还是帐下督,比荥阳都尉强太多了。   两人一唱一和,完全没有郑盛什么事。   “贼子辱骂大人,便是辱骂儿,儿愿再冲杀一次!”郭宁积极表现。   张遇望着山峡上活蹦乱跳的人影,眼神闪过一道精光,“不必了,此山非刀剑可破。”   山上的李跃已经两天没有听到厮杀声了。   寒风一天比一天冷。   一旦变天,必然会有大雪。   不过今年春夏连续大雨,入冬之后,反而没有雨雪。   “张遇退了没有?”   “没有,敌军在山腰安营扎寨,深沟高垒,山下各大路口也设置关卡。”斥候来报。   李跃眉头一皱,莫非张遇要长期围困轩辕山?   一万人的粮草不是小数目,不过许昌家大业大,对他而言难度不大。   汉建安元年,魏武帝迁汉天子于许昌,开始在许下屯田,当年得谷数百万斛,其后近百年,许昌屯田进一步扩大,与淮北屯田相连,成为中原大粮仓,为司马家平定淮南三叛,压制东吴,立下汗马功劳。   别人缺粮,张遇一定不缺。   若真赖在山上,李跃还真拿他没办法。   这几次交手,李跃逐渐摸清他的路数,极其稳健,用兵堂堂正正,没有任何破绽。   崔瑾道:“彼若围山,我军长久失联,恐黑云山有变……”   这年头攻城,围上一年半载的,十分常见。   黑云山吸收了如此之多的流民,大军不在,薄武、周牵能否镇的住?   “两三个月应该无妨!先看看再说,说不定张遇故意诱我出战。”李跃选择相信薄武和周牵。   这么大的轩辕山,张遇一万人马也不可能完全堵住,斥候还是能正常来往的。   无非就是耗而已。   李跃就不相信张遇一直堵在轩辕山上,不管他的老巢许昌。   这年头到处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恶狼,许昌这么一块宝地,惦记他的人肯定很多。   黑云山丢了,李跃还能继续在轩辕上当山贼头子,但张遇的许昌若是出了什么变故,他这个豫州刺史也就到头了。   一个豫州刺史的敌人、内忧外患绝对比山贼头子多!   李跃调整心态,严禁诸将出战,安心当起了缩头乌龟。   日子也就这么一天一天的滑走。   轩辕山是著名风景旅游区,即便是冬日,山上也有种别样的景致,并不难熬。   白天李跃巡视主寨,安抚人心。   晚上,翻一翻郭实留下的竹简。   跟黑云山的书不同,这里的书都是一些四书五经之内,兵书、医书,李跃还有些兴趣,之乎者也、圣人教义,实在看不进去。   一来没这个闲情雅致,二来,当今天下形势,与春秋战国、楚汉三国有很大的不同。   不再是内部争霸,而是外族入侵,欲亡我中夏。   礼仪廉耻、忠孝仁义早就被司马家装进了尿壶中。   而且这年头读书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没有标点符号,全是繁体字,李跃肚子里的那点东西也不够钻研这些。   当初苦读兵书医书,也是为形势所迫,绝非真的好学。   随意翻了几卷,便觉得困乏。   不过在一堆竹简和纸卷中,李跃找到些不一样的东西。   魏晋纸张得以推广,不仅书法大兴,绘画也开始发展,各种壁画、人物画像肇始于这个时代,敦煌莫高窟便是起源自十六国。   画像上的人坐而持剑,眼神犀利,如有实质。   魏晋时期的画像讲究形神、气韵,整张脸泼墨不多,历尽不少数月,笔墨已经有些斑驳,唯独这双眼让人过目难忘,衬的整个人物英气勃发。   看着看着,李跃忽然感觉这张脸有些熟悉,似乎在哪儿见过。 第七十六章 身世   在哪儿见过?   李跃脑海快速回忆着,曾经的老仆不是这个长相。   忽然,李跃脑海中闪过一道电光,这他娘的不是自己的脸吗?   不,自己的脸没有这么沧桑,也没有这种气度。   难道……   李跃忽然想到一种可能,连忙拿着画像去询问寨中的老人。   “此乃李都督也!”老人们潸然泪下,哭的不成样子。   李跃让亲卫提着画卷,自己摆出跟画像一模一样的动作,“你们看看,我跟李都督是不是有几分相似?”   心中既激动,又期待。   原来这具身体的原主是李矩之子。   落叶归根,没有身世,潜意识中自己是这时代的一片飘絮,不知会被风吹向何处,总感觉与这时代有种莫名的隔阂感。   而这大半年以来,李跃已经彻底融合了记忆,从心理上完全接受了新身份。   几个老人睁着浑浊的眼神,一会儿看看画像,一会儿看看李跃,不太确定道:“倒有几分相似,就是脸薄了一些,眼小了一些,鼻子大了一些,嘴翘一些,耳方了一些……”   “老丈,这画像上有耳朵否?”   老人凑近,反问道:“是啊,此画像为何没有耳朵?”   李跃一阵无语,李矩拒守荥阳距今已经二十年,以这几人的身份,接触不多,不一定记得。   本来画像重神而不重形,再说毛笔画出来的相貌,肯定与真人颇多失真之处。   李跃轰走了他们,让崔瑾来评断。   “七分神似,六分形似!”   这时梁啸前来汇报军务,一见画像,再看李跃,忽然一愣,眼神迷茫起来,不假思索的破口而出,“李都督!”   他不是冲画像喊的,而是冲李跃。   梁啸三十有余,应该在少年时期见过李矩。   有他这一声喊,李跃心中有底了,此事十之八九。   李姓出身,能识字,有老仆服侍,在荥阳地界流浪,姓氏、年纪、长相、经历都差不多对上了。   “原来将军是李都督之子!”梁啸比李跃还激动。   李跃一开始是期待,但确认之后,也就那么回事了。   原本就没多少父子之情,已经过去了二十年,人走茶凉,时过境迁,当年的部众早就烟消云散,恐怕轩辕山上都没多少记得李矩的。   这层身份其实没多大用,只是让李跃找到了一种归属感。   恐怕一打出李矩之子的身份,羯人提着刀就来了……   南边朝廷对流民帅忌惮大于信任。   连祖逖这样从江东北伐的人都忌惮,何况是李矩?   李跃望着画像上素不相识的父亲,心绪此起彼伏,“此事不宜声张,以免为他人所忌。”   “遵令!”梁啸拱手,眼神比以前热切多了。   崔瑾也满眼欣慰,“原来将军是忠良之后。”   这话听起来有些刺耳,李矩是忠良,但李跃绝不想当司马家的忠臣孝子。   梁啸能哼一声,“忠良?当年李都督之死与朝廷脱不了干系!”   李跃一愣,“莫非其中还有什么内幕?”   梁啸道:“当年都督假意投降刘曜,联合匈奴人共击洛阳石生,郭默擅自出兵,为石匆所败,不与都督知会,抛妻弃子率部从密县南奔建康,导致李都督军心涣散,部众皆不愿攻打洛阳,投降石勒,李都督见大势已去,只得率部南下荆襄,却于鲁阳坠崖而亡。”   他特意在“坠崖而亡”四个字上加重语气。   李跃道:“你是说,李都督……我父亲坠崖而亡不是意外?”   梁啸冷笑道:“李都督百战宿将,岂会轻易坠崖?而且他身边的护卫一个都没坠崖,唯独李都督一人坠崖,岂不蹊跷……我父亲梁志就在军中。”   “那么,是何人谋害我父亲?”李跃没想到其中竟然有这么多门道。   李矩投降前赵刘曜,落在江东朝廷眼中,绝对是个污点。   他们不会管你是阴谋阳谋。   “我父一直不说,直到临终之际,才提到一人。”   “谁?”   “中书令庾亮。”   庾亮这个人太有名了,一直对北方南下的流民帅颇有成见,苏峻、祖约之乱,都是他逼出来的。   当年的苏峻虽然桀骜,但只是要官要钱,并无反意,平定王敦之乱,人家还出了大力,庾亮一上台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要夺其兵权,苏峻还几次派人去求情,全被庾亮拒之门外……   祖约在寿春抵挡石虎,庾亮不仅不支援,还在后面筑墙,将祖约和重镇寿春一起挡在外面。   此外,投降的郭默,后来也是他带兵诛杀的……   仿佛所有流民帅都跟他有仇一样。   崔瑾思索了一阵后道:“庾亮幼时知名,世人比之于夏侯玄、陈群,为晋明帝托孤重臣,然此人掌权柄后,排除异己,严刑峻法,排挤陶侃,擅杀宗室,当年李都督投奔荆州刺史陶侃,如虎添翼,自然不被庾亮所容……”   江东的一笔烂账听着实在是累。   庾亮排挤陶侃还有一段著名的典故,苏峻、祖约作乱,建康危在旦夕,三吴之军欲救援,庾亮不允,陶侃欲举兵救援,庾亮却写信道:吾忧西陲(陶侃)过于历阳(苏峻),足下无过雷池一步也。   这便是不越雷池一步的典故。   “陶都督镇守荆象十数年,聚数万精兵强将,以为将来北伐之用,可惜天不假年,没等到这一天,后庾亮接任荆襄,坐拥十万大军,执意屯兵江北邾城,石虎亲率七万步骑来攻,庾亮却躲在石城不敢渡江,坐视邾城被攻陷,大将毛宝、樊峻等投水而死,六千精兵无一幸免,江北百姓七千户被掳掠至河北……北伐大好形势付之东流。”崔瑾一脸悲愤。   李跃听的也是一阵黯然。   所谓的名士,内斗内行,外斗外行,搞自己人花样百出,对付羯人无缚鸡之力。   越谈下去,李跃对江东朝廷越是感到悲哀。   他们无力收复河山,也不准别人收复,谁若是有这个心思,他们就想尽各种办法拖后腿玩阴的。   众人退下之后,李跃心绪难宁。   命运有时候还真是奇妙,就这么跟李矩产生了渊源,不过隐约间,李跃感到压力更大。   报仇雪恨暂时不用想了,庾亮死了七八年,庾家在江东官员亨通,是数一数二的大士族,与其他士族盘根错节。   与庾家为敌,就是与整个江东为敌。   除非……   李跃望着窗外的明月,自嘲的笑了一声。 第七十七章 来使   太遥远的事,还是不要太费心思。   李跃对自己是谁的儿子没多少兴趣,只是对这具身体的原主有了个交代而已。   都已经过去了二十年,物是人非,风云变幻,李矩的影响力微乎其微。   唯一的好处,是让梁啸这些旧部有个心理安慰。   翌日,梁啸弄来四十多人,衣衫褴褛的青壮、光着脚丫的少年、佝偻着背的老人都有,“这些都是当年李都督的部曲。”   部曲与主人之间有人身依附关系。   当年祖逖北伐,部曲百余家誓死跟随,忠心耿耿。   李矩当年因为郭默的忽然逃窜,部众离散,仓促南下,只有百余人抛家弃子跟随,所以部曲和家眷都失散了。   二十年过去,老一辈的人死的死散的散,情分早就淡了,很多人未必见过李矩本人,而且轩辕山一大半的人都是郭实后来召聚的。   “尔等可识得吾?”李跃望着他们。   每个人的眼神都迷惑。   梁啸脸上挂不住,呵斥一声,这些人又要跪拜,李跃挥了挥手,“都下去吧。”   人群一哄而散。   梁啸这么热情,其实也有自己的私心,与自己的关系拉近,以后在黑云山的地位更稳固。   他是聪明人,想的也多。   “此事你我心知即可,万不可宣扬出去!”李跃再次强调。   “属下知晓。”梁啸拱手。   眼下张遇这关还没过去,李跃没心思扯其他的。   老天爷似乎也不给力,寒风吹了几天,便冬日高悬,竟然是个暖冬。   暖冬绝不是好事,地里的虫卵没被冻死,明年很可能会有蝗灾……   其实古代天灾从未停歇过,朝廷强盛时,能压下去,汉光武帝建武年间,有记载的大瘟疫就有七次,其他的水灾、蝗灾、旱灾不计其数。   到了汉灵帝,东汉朝廷晃晃悠悠的,还能撑着,但大瘟疫到来,无力招架,张角靠施符水救人掀起了黄巾起义……   飞猿峡战事停歇,但山上斥候间的厮杀愈演愈烈。   张遇以小股精锐向山上渗透,防火、策反、刺探、设陷阱……无所不用其极,与李跃的斥候激战,试图彻底封死轩辕山。   大多数时候,都黑云山斥候获胜。   但交战的次数多了,敌人经验也就越来越丰富,斥候伤亡增大。   不过眼下情形,付出再多伤亡也要熬下去。   李跃始终坚持自己的判断,张遇绝不能长期留在山上对付自己。   好歹一个豫州刺史,要管的事情太多了。   又是十多天过去。   寒风越来越冷,高悬天幕的冬日终于不见了踪迹。   李跃只等大雪封山。   一旦上下的补给送不上来,到时候被困死的就是张遇。   等了两日,没等到大雪,却等到了回返的辛粲,身边还跟着两个陌生人。   “这位是朝廷使者谢肃,谢氏高门!”辛粲一脸荣光的介绍。   “拜见上使!”李跃做足了礼节。   江东士族唯一能拿得出手的也就桓氏和谢氏,李跃自然不敢怠慢。   朝廷派谢家人前来,还是给足了面子,心中不由多了几分期待。   “李寨主不必多礼。”谢肃温文尔雅,相貌堂堂,不到三十的年纪,气度却比较沉稳,“李寨主心系朝廷,朝廷深为感动,今升任梁国相。”   梁国属豫州刺史部,在许昌东北,而荥阳在许昌西北。   从黑云山走到梁国,沿途要穿过不少势力,别人能放自己过去吗?   这道任命没头没脑的,不给荥阳太守,给个县令也行啊。   而且豫州不在江东实控之下……   李跃整理了一下思绪道:“羯贼豫州刺史张遇围山正急,不知上使如何上的山?”   谢肃没说话,辛粲却道:“张遇一听说是朝廷使者,便放行了。”   “如此简单?”李跃盯着辛粲。   这老小子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上一次拍着胸脯要去郑家联姻,事情没办成就算了,反而引来郑家的忌惮,联合周围势力,围攻自己。   这一次下江东也是,弄了个莫名其妙的梁国相回来。   辛粲脖子一缩,不敢接话。   谢肃道:“张刺史与朝廷亦多有联络,李寨主不必深究。”   大河以南的各大势力与江东眉来眼去并不奇怪,不过什么时候张遇跟江东如此默契了?   听谢肃的语气,明显是在偏袒张遇。   这里面肯定有蹊跷。   这时崔瑾拱手道:“既然朝廷委任,为何没有诏令!”   谢肃底气十足道:“诏令自然是去了才会下达,莫非李寨主怀疑朝廷。”   李跃再次看了辛粲一眼,难道他吃里爬外?早被张遇控制了?   “不见诏令,在下恕难从命,黑云山数万之众,从荥阳迁至梁国,必为他人所攻,还望朝廷体谅在下的难处。”李跃尽量说的委婉一些。   “李寨主误会了,寨主带着亲随去梁国即可,至于百姓,朝廷自会派人接应南下!”谢肃依旧温和。   堂中忽然安静起来。   李跃上上下下打量此人,从气度上看,绝对是世家大族出身,中原之人,身上多多少少沾染着几分杀气,也不会如此天真。   江东这么一套骚操作下来,等于直接把黑云山肢解了,好处他们全占了,自己却被推进了鬼门关。   就算活着走到梁国,梁国的地头蛇们谁认自己这个梁国相?   只怕掏出江东的委任令,周围的羯人就提刀杀来了。   羯赵可以接受大河之南的势力与江东眉来眼去,但绝不会允许江东的委任的官吏,出现在眼皮子底下。   江东这是把自己往火坑里面推。   李跃心中怒火翻涌,脸上却冷笑起来,“南下就不必了,我等在此生活十数年,故土难离,阁下请回。”   “李寨主一介白身,朝廷不弃,擢为一郡之长,此等恩义,二十年间可曾有过?李寨主可要仔细思量。”谢肃言语中没有半分火气。   “这等恩义在下消受不起,山中寒凉,阁下请回。”李跃直接下了逐客令。   完全没给自己活路,如何思量?   都说看天要价落地还钱,江东一上来就要自己的命,这还怎么谈?   说穿了,江东没有半点诚意。   李跃想过江东会拉跨,但没想到会如此稀烂。   谢肃拱手一礼,转身离去。 第七十八章 攻心   “将军恕罪!”谢肃前脚刚走,辛粲后脚就跪在自己面前。   “辛老何罪之有?”李跃盯着他。   “属下不该欺瞒将军,此次南下并未过江,只在历阳见到谢都督……”辛粲小心翼翼的瞥了一眼李跃。   “哪个谢都督?”李跃对江东不太熟悉。   崔瑾道:“西中郎将、假节、督扬州六郡诸军事、豫州刺史谢尚,镇守历阳。”   历阳为长江以北最大的渡口,项羽封范增为历阳侯,始建历阳城,又名亚父城,东晋立国,历阳成为江北重镇。   辛粲感激道:“谢肃乃其养子,原本谢都督欲任命将军为荥阳太守,属下回轩辕山,途中被张遇巡山斥候寻获,押到寨主,被囚十余日,后被放出,改为梁国相……”   果然张遇掺和其中。   现在一切都说得通了。   “然则,谢尚为何要听张遇的?”崔瑾问道。   李跃道:“这不难解释,一定是张遇给了谢尚更大的利益。”   一个黑云山,两三万老弱妇孺,江东根本就不在乎。   崔瑾叹道:“黑云山地处中原腹地,他日北伐,必为司命之地,朝廷就算不扶持,也不该弃之如履……”   “倘若朝廷无北伐之意呢?”李跃笑道。   靠别人终究不行,端了江东的碗,以后就要受他们的拖累、掣肘,还不如现在快活。   江东的几次北伐,不过是权臣们为了捞取名声和利益。   真心北伐的有几人?   他们根本没兴趣收拾河山,更没有处理北国复杂局面的能力。   崔瑾一脸的失落,“早知如此,就不敢鼓动将军联络朝廷,以至如此被动。”   “无需自责,事情没坏到那一步,就算拿到江东任命又能如何?北方谁会承认?难道江东封我为荥阳太守,荥阳就是我们的?郑家同意否?邺城同意否?”李跃彻底想开了。   此事倒也不是什么坏事,看清了江东的嘴脸,不再心存幻想。   总比日后壮大起来,被他们背后捅刀子强。   南下流民帅除了退隐的郗鉴,哪一个有好下场?而且郗鉴不是草根出身,郗家从东汉起便是士族,与司马氏、王氏关系密切。   “属下明白了。”崔瑾神色和缓了不少。   “咳、咳……”辛粲咳嗽两声,似乎在提醒他还跪在地上。   李跃故意当没听见,这老小子刚才配合谢肃撒谎,明显是不愿得罪谢家,为自己留条后路,如果不是他的家眷留在黑云山上,估计早就提桶跑路。   见咳嗽没用,辛粲拱手道:“将军,属下有一计!可解轩辕山之围。”   李跃揶揄道:“哦,辛老还有计策?”   辛粲直接从地上站起,摇头晃脑,“方才将军所言,张遇与江东勾结,不妨将此事透露给邺城,豫州乃要害之地,石虎绝不会坐视豫州投江东。”   “然后呢?”   “然后羯奴十万大军杀来,张遇必死!”辛粲得意道。   崔瑾古怪的看了他一眼,“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羯赵大军一至,黑云山亦将覆灭。”   张遇死不死李跃不知道,但夹在中间的黑云山肯定先死。   张遇最不济,也可南投江东。   果然,辛粲的每个建议都直击自己的要害。   李跃都有点怀疑他是羯人的细作,专跟黑云山过不去,每次都能把事情办成一团乱麻,属实是个人才,“辛老才智过人,以后还是少出谋划策,好生打理民务。”   “多谢将军!”辛粲长长松了口气,擦了擦额头冷汗……   山下营垒中。   谢肃和张遇、郑盛等人齐聚一帐。   “看来贼人不愿接受朝廷的任命?”坐在上首的张遇开口道。   “此人桀骜不驯,假以时日,定如当年的苏峻、祖约一般。”谢肃给自己斟了一樽酒,浅尝一口,眉头一皱,将酒樽放下。   “哈哈哈,阁下所言甚是,豫州本风平浪静,此子却不甚安分,随意攻伐,司豫二州深受其害。”   “既然如此,当速速除之,不可坏了你我国家大事,羯奴凉州惨败,元气大伤,朝廷收复蜀中,实力大增,他日北伐,张刺史当为首功!”   “五日之内,此山必破。”张遇笑的更开心了。   东晋北伐,豫州首当其冲,他自然要提前打通后路。   石虎这么多年倒行逆施,的确不得人心。   这么多年,接连大败,让江东蠢蠢欲动起来。   “如此,在下就告辞了,家父还在历阳等候。”谢肃起身,掸了掸衣袖。   “来人,为上使备好马车。”   “马车颠簸,不及牛车舒缓。”   “在下疏忽了,快快备好牛车!”张遇殷勤的将谢肃送出门外。   “使君真有破敌之策?”郑盛望着摇摇晃晃远去的牛车,一脸羡慕,什么时候郑家能混到这个地步,才算是真正的跻身高门的行列。   “轩辕山非刀剑可破,然可以攻其心也!”   年关将近,雨雪依旧未至。   士卒们离开黑云山已经快三个月了,不少人开始思念家人起来。   不断向李跃询问何时可以击退张遇。   流民军常常拖家带口,远离家人这么长时间,音讯全无,他们自然担心。   李跃一再安慰,“大雪一旦落下,张遇若是不退,我带你们杀回去!”   刚刚安抚住他们,却不料山上忽然谣言大起:黑云山已经被攻破了,薄武被生擒,连同家眷正在押送轩辕山的路上……   与此同时,张遇的劝降书也被射了上来,“黑云山已被攻破,尔等独木难支,洗心革面者既往不咎,可回乡耕种,亦可南下江东,若有提贼酋李跃首级者,赏十万钱,百亩良田……”   书信到处都是。   夜间还有人在山腰上大声诵读。   这一招甚是毒辣,直击要害,劝降信没有赶尽杀绝,却绵里带针,只针对李跃一人……   山上一旦发生内讧,还怎么守下去?   李跃走到哪里,都感觉后脖子凉飕飕的。   “薄头领久经战阵,周长史颇有智谋,黑云山绝不会如此轻易被攻陷!当多派斥候前去打探。”崔瑾建议道。   “没用,斥候一去一回,至少三日,张遇筹谋多日,绝不会给我们这个时间。”   半个月以来,斥候激烈绞杀,就是为了封锁山下的消息。   李跃记得张遇有一支五百人的骑兵,斥候一旦下山就成了他们的猎物。   仿佛为了印证李跃的话一般,山下忽然传来喊杀声,“黑云山已被攻陷,尔等已成丧家之犬,何不早降!” 第七十九章 击   “求见将军!”堂外人声喧哗,西北风凄厉的呼号。   几百名老卒将李跃的住处围住,正与亲卫们对峙。   这个时候,李跃当然不能躲,带着两人走出屋舍。   外间已被围的水泄不通,一半是敢死营,一半是战兵,都没带武器。   “将军,小人父母尚在黑云山,若被敌所害,小人……”老卒哽咽起来,满脸的皱纹,看上去特别沧桑。   “小人的妻子亦在山上……”   众人纷纷半跪于地。   这个年代,唯一的精神寄托就是家人,家是唯一的念想。   没有家,就会沦落为孤魂野鬼。   李跃再强势也不可能让士卒们抛家弃子,违反人性必然失败。   三四百人,大部分都是老卒,他们在刀山血海里滚来滚去都不皱一下眉头,却只因一个谣言而乱了分寸。   不过这么多人中,竟然没有斥候。   李跃稍觉欣慰,一则,斥候还在漫山遍野的与张遇斥候厮杀,没时间思索这些。   二则,斥候都是精锐中的精锐,比较有头脑,会主动思考问题。   “既然如此,诸位是愿投降张遇,还是愿随我上阵厮杀,击败敌人,救回家眷?”李跃感受着西北风的苍凉,振臂而呼。   这个时候解释是没用的。   分隔的时间太长,任何解释都像是在掩饰,人心隔肚皮,每个人都会情不自禁的多想。   还不如借着他们这股哀兵之势,给张遇玩一把大的。   张遇的兵力优势无法在山道上展开。   黑云山天天打仗,天天厮杀,李跃自信战力不在他们之下。   之所以隐忍不发,是想拖着风雪降临,让张遇知难而退,或者大雪封山,将这一万人马困在山上,然后一口一口吃掉。   但现在老天爷不给力,大雪迟迟未至。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有人犹豫,有人坚决,有人无所谓……   “愿随将军破敌!”一老卒喊道。   有人带头,其他人也就跟着喊了。   李跃听出有些勉强,但不跟自己冲杀,难道下山投敌?真有人站出来,李跃毫不犹豫斩首示众,“好,尔等收拾装备,随我攻杀!”   以前怕伤亡太重,但现在若是不战,人心就散了。   众人欢喜而退。   崔瑾从屋舍中走出,“张遇处心积虑,必防备森严,此时出战,只怕中其下怀。”   “可惜拖不下去了,此战我亲自前去,兄长镇守主寨,若有作乱者,绝不可手软。”   “你多穿一件盔甲,这把剑拿去,助你破敌。”崔瑾掏出他的大宝剑。   此剑乃传统的汉剑,铜制的剑镡生出淡绿色的锈迹,剑首的玉环早被磨平。   李跃没有客气,“多谢兄长。”   “保重。”崔瑾不太赞成突袭。   “想要我李跃的命,他张遇还没这个本事!”   只是所处的位置不一样,看到和感受到的东西也不一样。   现在拼一把,借着士卒们悲愤,有一半的胜算,但若是拖几天,斗志就会下降,胜算也就没了。   该出手时就要出手,该玩命时就要玩命。   这年头老天爷跟人一样靠不住,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此外,离开黑云山这么久,李跃也怕那边出事。   毕竟吸收了那么多的流民,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   过不多时,数百名甲士披挂整齐。   山上困守多时,他们忍耐已久,眼中时而掠过嗜血的渴望。   听人劝吃饱饭,李跃内穿皮甲,外面套着一层盆领铠,感觉无比踏实。   夕阳西下,暮色压在山巅上,寒风呼啸,加重了士卒身上的哀兵气势。   颇有几分风萧萧兮易水寒之感。   “张遇要让我们死,我们就先让他死!想要救回家眷,就先杀了他们!”李跃将士卒分成三队,轮流进攻,自己第一队,魏山第二队,徐成第三队。   “杀!”两百多人杀气腾腾的呼喊着。   为他们自己的家人而战,自然人人用命。   夕阳从山顶沉了下去,寒风在山间来回呼啸。   飞猿峡已经激战了快三个时辰,尽管有地利,但架不住敌人潮水一般的涌来。   山峡里尸体层层叠叠,小溪也被染成了红色。   敌军营寨仿佛一条巨蛇蜿蜒在山道之上。   “将军!”满脸是血的梁啸见到李跃亲自支援而来,顿时精神一振。   周围士卒低落的士气再度回升。   李跃朗声道:“张遇不是烧我们吗?所有弓箭带上火全给我烧他娘的,今夜不破张遇,决不罢休!”   “哈哈,烧他娘的!”   大火还没烧起来,士卒眼中已经升起火星。   打仗打的就是一个气势,杀人放火,是这时代人最原始的欲望。   山上储存了不少弓箭,这档口不是吝啬的时候,全都缠上了布条,在火油中泡了泡。   “放!”梁啸高呼一声。   两千多支羽箭带着火苗飞向昏沉的夜空,仿佛一条火河在夜空中绽放,接着西北风,向东南飞去,落在枯木、干草之中,火焰拔地而起,将敌军的营寨暴露在夜色中。   弓箭手不断向前,火苗也顺势向前蔓延,在抵近敌军营垒时,敌人反击的箭雨也到了。   但从下往上射击,又是逆着西北风,射程大大缩减,只有挨打的份儿。   一支支火箭带着明亮的弧线滑入敌寨之中,烈焰噼噼啪啪作响,草木灰烧焦的气味到处弥漫。   巨蛇成了火蛇,在崎岖的山道上燃烧着。   西北风推着火焰向巨蛇的身躯前进,敌营一阵混乱。   不过毕竟人多力量大,火焰只前进了十余丈便渐渐被扑灭。   “擂鼓!”李跃拔出长剑,手中一泓青芒。   战鼓声轰鸣,盔甲声铿锵。   嚯、嚯、嚯……   士卒们呼喊着顶着盾踏步向前,大矛长刀在火光的映照下更加狰狞。   被簇拥在中间的李跃只感觉热血沸腾,不知恐惧为何物。   夜色放大了人性中的凶恶。   很快,长矛互相交错、攒刺,血光飞溅,惨叫声不绝入耳。   敌人与梁啸攻杀了近三个时辰,早已疲乏,而李跃却是生力军,极其凶猛,很多人也跟李跃一样,一层铁甲加上一层皮甲,肆无忌惮的向前。   夜色中,也不管什么阵型,所有人都盯着敌人营寨,仿佛那里面囚禁着他们的家人。   偶尔有几个悍勇之人冲到李跃面前,却被身边的护卫扎成了刺猬。   “张遇何在,今日便是你的死期!”李跃大吼一声。   “张遇受死!”士卒们的呼喊声漫山遍野。 第八十章 战   敌军中营,张遇刚刚带人掘土盖灭了火焰。   伤亡并不大,很多人并不是被烧死的,而是自相践踏,被挤下山崖山坡。   前面厮杀声仿佛惊雷滚滚,声势极大,震人心魄。   士卒们皆有畏惧之色。   “贼军锋芒正盛,我军疲惫,不如暂避之?”震天的喊杀声让“初出茅庐”的郑盛感到一阵惊悸,眼皮不由自主的抖动着。   血腥、凶残、疯狂……   尽管他在郑家年轻一辈中出类拔萃,但纸上得来的东西,与那些从血火中走出的人相比,终究浅薄了许多。   “两鼠斗于穴中,将勇者胜之!谁退,谁就会兵败如山倒!传令,妄退一步者斩!”张遇也被逼出了凶性。   此战若是败了,身为豫州刺史的他就会颜面扫地,而这股山贼将会真正的崛起,成为豫州地面上不可忽视的一股力量。   再多的阴谋都无法弥补战场上的失败。   平原作战,这股山贼早就被他吃下了。   但在山道上,限制太多了。   他的骑兵、甲士、投石车、阵列,全无用武之地。   “使君有令,妄退一步者斩!”几十名传令兵大声呼喊着。   松懈的士气提振不少。   后退之人直接被督战的亲兵刺死。   “杀!”豫州军也开始疯狂起来,提着刀矛扑向前面。   前阵瞬间沸腾起来,两边人马都悍不畏死。   后阵,火箭在夜空中穿梭,落入彼此阵列之中,照亮了整个黑夜。   在阵前搏杀的李跃只感觉越来越吃力。   没倒下一个敌人,后面就会补上来三四个。   四周刺过来的刀矛越来越密集,放眼望去,寒光如潮,汹涌而来,汹涌而去,密不透风,几乎让人喘不过气来。   士卒身上的铁甲,在乱矛不断啄刺之下,绦绳断裂,甲片脱落、凹陷,最前面的几个悍卒胸前一片血肉模糊,血肉被剥离,断裂的肋骨若隐若现。   即便受了如此重的伤,却浑然不觉,沉迷在杀戮之中,最后被刀矛穿过胸膛,方才倒下……   就在两边即将陷入僵持时,背后呼声大起,“杀!”   李跃回头,却是魏山带着百余甲士赶来。   人人手上提着重兵器,眼中冒着淡淡的红光。   前阵士卒主动让开一条通道,魏山一人当先,左手圆盾,右手骨朵,居高临下,如猛虎下山一般扑进敌群之中,大开大合,接连砸翻三人。   身后跟着五名亲随有样学样,狼牙棒、手锤、骨朵大开大合。   魏山统兵能力有所欠缺,但冲锋陷阵却是一员虎将,骨朵所过之处,传来阵阵脆响,甲胄连同骨头被砸碎了。   知耻而后勇,上一次攻山,魏山被苟瞻击败,深以为耻,在山上闷闷不乐了两个月,现在逮到机会,自然竭尽全力的洗刷耻辱。   “受死!”魏山仰天咆哮,兜鍪不知何时脱落,一头乱发在寒风中飞舞,露出左脸上一道长长的伤口,血流如注,却让他身上的煞气更重。   敌军胆气为之夺,阵脚不由自主的往后移。   后面的敌将大吼大叫:“后退半步者斩!”   但后退的人太多,督战之人根本忙不过来。   很多人被挤下了山坡、峭壁,发出一连串的惨叫声。   狭路相逢勇者胜。   李跃身为主将,除非万不得已,否则不可能像魏山一样猛冲猛打,他的第一队是为了激励士气,也是为第二队第三队做铺垫。   敌军仿佛一个鸡蛋壳一样,最坚硬的部分都在外面,一旦壳被击碎了,后面的更无反抗之力。   狭窄的山道,仿佛是为黑云山部众量身定做的战场。   黑云山这大半年来为了生存,几乎无日不练,无日不战,在恶劣生存环境里挣扎求生,与野兽搏斗,与四面八方的敌人厮杀……   从跟着李跃走下黑云山的那一刻,他们就注定了征战一生的命运。   而李跃知道,张遇并不是前路上最凶残最强大的对手。   山上的大火,将战场照的有如白昼。   仿佛整座轩辕山都在震动。   而这时,敌军中战鼓轰鸣,那杆“豫州刺史张”的牙纛向前移动,吼声如雷:“一颗贼首换一石粮,有贼酋李跃者,赏钱五十万,一百匹绢,一万石粮,良田百顷,拜为牙门,上报朝廷!”   李跃心中苦笑一声,为了弄死自己,张遇下了血本,五十万钱不算多,这年头钱并无多少购买力,但一百匹绢、一万石粮、百顷良田却有着致命的诱惑,尤其是对眼珠子穷红了的人而言。   后面还加着牙门将、以及“朝廷”的嘉奖。   张遇能动用的资源比自己大多了。   李跃不得不佩服张遇的勇气和决心。   从来都是光脚不怕穿鞋的,而他这个穿鞋的居然来跟光脚之人搏命。   战场变得更为混乱起来。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豫州军自然不是孬种,这时代但凡提刀之人,谁不是把脑袋别裤裆上?   魏山虽然凶猛,但人力终究有极限,没能一鼓作气击溃敌人,等待他的就是体力下降。   张遇亲自上来玩命,敌军的颓势被止住了。   不过这时徐成带着第三队甲士冲了上来,接替了魏山的乞活军旧部。   狭窄山道上,激烈的搏杀越演越烈。   比起魏山的悍勇,徐成略有不如,但却极擅长临阵指挥,百余甲士在他的号令下,如臂指使,百余甲士宛如一人,长矛盾牌配合无间,将敌人挤下山坡。   但敌军毕竟兵力雄厚,张遇亲临前阵,再也无法打开局面。   两边就这么陷入僵局之中。   “一颗贼首换一石粮,有贼酋李跃者,赏钱五十万,三百匹绢,一万石粮,良田百顷,拜为牙门,上报朝廷!”   敌军的呼喊声越来越大。   李跃也令亲卫向山下呼喊:“有斩杀张遇者,赏野雉三只,粟米三升!”   山上立刻传来一阵哄笑声。   山下却一阵怒骂。   过不多时,敌军的价码又提高了,“有斩杀贼酋李跃者,拜为将军,张使君收为义子!赏钱一百万,绢七百、良田三百顷!”   李跃哈哈大笑,这年头的人怎么都喜欢收义子,难道吕布的教训还不深刻?   刘备的义子刘封说杀就杀了。   敌军喊声越大,说明越无计可施。   眼看徐成力竭,李跃起身,准备换下他们。   重甲什么都好,却太消耗体力,无法持久。   刚一转身准备说两句激励士气,却不料迎面就是两道寒光向自己刺来。   一道刺向面门,一道刺向心口,一上一下……   躲得开面门,躲不开心口。   财帛动人心。   “他娘的……”李跃只来的及说出三个字,面前血花飞溅,三条手臂飞向半空之中。 第八十一章 叛   血光飞溅中,一把刀被磕飞,另一把偏离了心口,刺向腹部。   李跃心中一片寒凉,满眼只有亲卫狰狞的脸。   各种念头纷纷从脑海中穿过。   这个时候若是倒下,轩辕山只怕守不住了。   只听见“咔”的一声,一股大力传来,腹部的铁甲与环首刀冒出火星,甲片虽然刺穿了,但环首刀的力道也到了尽头,没有刺穿里面的皮甲。   李跃忽然想起自己按照崔瑾的提议,穿了两层甲。   两名叛变的亲卫被其他人按倒在地。   李跃险险的躲过一劫,不过救自己的三名亲卫也因此失去了手臂,疼的满头大汗。   前些时日,还在嘲笑郭实阴沟里翻船,现在差点轮到自己。   这样一个时代,谁会在意礼义廉耻忠孝仁义?   危险有时候不是外面,而是内部。   自司马家篡位至十六国南北朝,兵变、灭族、内乱、兄弟阋强、父子相残,贯穿始终。   后背传来一阵阵的凉意,这几日李跃就感觉士卒们看自己的眼神不太对,现在终于应验了。   “为何叛我?”震惊之后,便是愤怒。   这两人李跃都认识,一个叫赵铁,另一个叫赵劲,堂兄弟,都是以前乞活军的老卒。   因作战勇猛,被提拔为亲兵。   两人倒也硬气,没有求饶,而是冷笑道:“黑云山之主你坐得,何以我二人不能坐?穷了一辈子,谁人不想荣华富贵?”   周围士卒眼神又闪烁起来。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荣华富贵,哪个不想?   很可能他们之前就被策反了。   “拖下去,乱刀剁为肉泥,举家连坐!”李跃自问从没对不起他们,当上黑云山寨主以来,山上蒸蒸日上,至少每个人都能喝上一口粥,吃上点盐。   士卒们清醒过来,二十多名士卒上前,乱刀斩下,两人一句惨叫声都没发出,就这么被砍成了肉泥。   李跃转身为三名断臂的亲卫包扎。   疼晕过去的两人一个叫张猪儿,另一个叫杨略,还在一个黑脸青年咬牙强撑着,李跃一时没想起他的名字,“你叫什么?”   “小、小人呼延、黑。”   呼延是匈奴姓氏,汉魏以来,被迁徙至并州耕地种田,服兵役,几百年下来,跟汉人相差无几,刘渊起兵时还自称汉朝的外孙。   “抬回山寨,好生照顾。”   “遵令。”几名亲卫拱手。   李跃扫视众人,忽然有种如履薄冰之感,这些人有几人是真心愿意驱除羯奴收复河山的?   或许他们根本就不相信能做到。   寒风拂面,晨曦在群山的尽头若隐若现,黑夜在消散。   大火烧了一夜,漫山遍野都是黑色的余烬。   李跃长吸一口气,冬日清晨的冷冽也随之灌入肺中,此时比任何时候都需要一场大胜来提振人心。   山下鏖战了一夜的敌军已经渐渐露出疲态。   关键,张遇在前阵,给了擒贼先擒王的可能。   不然这场大战继续耗下去,黑云山迟早扛不住。   “破敌就在今日,击杀张遇,什么都有了!”李跃捡起一面盾牌,拔出长剑,收敛纷乱的思绪,重新振作起来。   不振作,就只能战败、灭亡、凄惨的死去……   没有第二次重来的机会。   士卒们精神稍稍振作,大部分人还是清醒的。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两边厮杀如此惨烈,早已仇深似海,若是战败,张遇会怎么对待他们?   这时梁啸带着三百多名弓箭手上前,一脸关切的望着李跃,李跃微微点头,梁啸朝天怒吼,“今日之战,有死无生,诸位何不奋力一搏?”   “杀、杀、杀!”三百多弓箭手在后方休整多时,士气恢复,还从后方带来百余件重兵器,上面还沾着血和碎肉,应该是魏山留下的。   在他们气势的带动下,甲士们也猛然举起刀矛,“杀、杀、杀!”   李跃下令道:“换重兵器!”   甲士们纷纷放下长矛,拿起狼牙棒、锤、骨朵。   寒风卷起地上的灰烬,飘荡在空中,仿佛下起了黑色的雪。   梁啸不停的在后面激励士气,“奋力一搏,不胜则死!”   沙哑的声音中带着几分凄厉和悲凉,仿佛荒野中的狼在孤独的嗥叫。   甲士们的凶性也随之被激发,就连李跃心中也是一片决然,不胜则死,这条路早就没有回头的可能。   长剑在敌群中扫过,带起一道道的血光。   这一次李跃没有缩在后面,与甲士们冲在前面。   敌军在经历一夜的激战后,早已筋疲力尽,面对李跃的甲士和重兵器,没有多少还手之力。   弓箭手从后面射出一支支箭,将敌人射翻在地。   李跃都不知道砍翻了多少敌人,只感觉周围只有一片血红,惨叫声、呼吼声、兵器碰撞声、钝器砸击声互相交织在一起,仿佛海啸。   恍然间,李跃看到剑身上出现一道道崩口,但这个时候顾不了这么多,只能一步一步的向前、向前。   不胜则死……   终于,那杆牙纛出现在眼前,在风中不住的招展着。   “你便是张遇?”李跃剑指牙纛下的将领,感觉气势有些对不上,年纪更是有些差别。   身上插着几支羽箭,盔甲上有不少凹陷破损,还沾染了不少鲜血和碎肉,而他自己的血从里面缓缓流出,低落在地,脚下一片殷红。   明显受伤不轻。   那人倒提长槊,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呸,狗贼,夺我轩辕山,与你势不两立。”   李跃一愣,瞬间反应过来,能说出这种话,只能是郭宁。   原来张遇没有上来,上来的只是这面牙纛和一个冒牌货。   “蠢货,张遇让你上来当替死鬼!”李跃破口大骂,难怪张遇这么猛,原来也是玩的心眼。   想想也是,一州的刺史,怎么可能真的在阵前搏杀大半夜?   郭宁仿佛被说中了心事,脸皮不住的颤动着,“受死!”   提着长槊,带着十来名亲兵冲了过来,势如疯牛,横冲直撞,两面甲士上前拦截,被他一个照面撞飞。   长槊稳稳的指着自己,不曾有丝毫动摇。   传言这厮有手裂狮虎之力,今日看来,所言非虚。   狭路相逢勇者胜。   李跃握紧剑和盾,眼中只有郭宁,大吼一声冲了上去,耳边呼啸的寒风越发凄厉。   身后也跟着二十多名亲兵。   山道上仿佛两头野牛撞在一起,“砰”的一声,李跃守不住对方的巨力,圆盾脱手而出,整个人险些被撞翻,幸亏身后的几名亲卫拖住了。   左臂传来一阵剧痛,虎口发麻,再无握不住东西,应该是骨折了。   两边的亲兵绞杀在一起,有意无意的为两人腾出场地。   郭宁的长槊也折断了,一脸的惊讶,剧烈的喘着粗气,手臂在不停颤抖,“你是何人,居然能挡下我的槊。”   李跃这才想起他没见过自己。   扔掉长槊,抢过亲卫的一把环首刀,故作姿态的趾高气昂道:“报上名来,小子,你今日必……”   李跃没等他说完废话,提剑撞了过去,又是一声沉闷的巨响,郭宁手上的环首刀不敌崔瑾的大宝剑,一分为二,脸上一阵错愕。   “死!”李跃整个人跃了起来,将全身的重量和力气押在剑上。   一往无前!   而对方也感受到巨大的危机,竭尽所能的挥舞着断刀。   又是一阵火星迸出,接着便是血光。   长剑刺入他的肩膀。   “你——”郭宁瞪大眼睛,一脸的不可思议。   李跃气喘如牛,满眼疯狂之色,这一剑几乎用尽了所有力气。   人都是被逼出来的。   “你——狠!”郭宁忽然后撤一步,甩脱长剑,然后掉转屁股,兔子一般窜入身后的甲士之中……   李跃愣在原地,一时没反应过来。 第八十二章 胜   这厮一开始表现的如此生猛,李跃完全没想到他会逃的这么干脆。   肩膀上中的一剑其实并不致命,李跃自己也废了一条胳膊,再战下去,胜败难以预料。   不仅李跃没反应过来,两边正在血战的士卒也全都一愣。   战场出现极短暂的平静。   趁此机会,李跃顾不得左臂的疼痛,踏前几步,一剑斩向旗杆,牙纛轰然倒在血泥中。   又在“张”字上踩了两脚。   “万胜、万胜!”黑云山部众用尽所有力气呼喊起来。   战场上无数双眼睛看着倒下的牙纛。   士卒也会不认识自己的将领,但一定认识牙纛,在战场上,它就是主帅的象征。   这面大旗倒了,士气和人心也就散了。   《吴子·料敌》有言:“然则一军之中,必有虎贲之士,力轻抗鼎,足轻戎马,搴旗斩将,必有能者!”   搴旗之功不在斩将之下,尤其是象征主帅的牙纛。   李跃举起了满是缺口的长剑,“杀!”   “杀!”在后方休整的魏山、徐成也率众扑了下来。   此时此刻,张遇纵然是孙吴复生,也不可能挽回崩溃的人心。   就像堤坝瞬间被洪水冲垮一样,敌军纷纷扔下武器,不要命的向后逃窜。   山道本来就狭窄,这么多人慌不择路,将原本不愿后退的人直接冲散,推倒,自相践踏,然后一声声惨叫传来……   更多的人被挤下山坡,撞的七荤八素,扑在地上,不知是生是死。   李跃望着升起的冬日,身上瞬间有了力量,终于还是赢了。   这一路虽然如履薄冰,但还是走过来了……   兵败如山倒。   张遇后阵还有很多兵力,但人心已经崩溃,想守也守不住了,这场大战对敌军士卒而言,何尝不是一种煎熬?   很多敌军直接从陡峭的山坡上滑了下去,消失在黑色的灰烬之中。   山道上堆满了兵器、盔甲、粮食。   严重迟滞了追击的步伐。   有人干脆不追了,直接争抢粮食和辎重,还大打出手,长刀朝向自己的袍泽……   幸亏这时张遇大军也乱了,不然只要几百精锐冲杀上来,形势还会逆转。   “不可走了张遇!”李跃心中暗骂,这帮穷鬼,若是抓到张遇,半个豫州就到手了,还在乎这些破玩意儿?   但士卒绝不会想这么远,他们还未脱离山贼流民的习性,一切都遵从于自己原始欲望。   刺杀自己是因为受了荣华富贵的诱惑,现在争抢辎重,也是一种原始的本能。   饥不择食,慌不择路,穷困日久,难免把持不住。   即便当年石勒攻打李矩,也是因为争抢辎重,被李矩抓到机会,一击既溃。   李跃只能亲自带人去追。   “投降不杀!”一片呼喊声中,逃不了的敌军干脆跪在地上。   群山茫茫,到处都是逃窜的溃兵。   追击之时,还遇到几股集结的小股敌军守住隘口,清理他们又耽误了不少功夫。   花了两个时辰赶到山下,迎面望见一支骑兵在平地上列阵。   虽然只有五六百人,但装备精良,以逸待劳,杀气腾腾。   骑兵之侧,还有一座小型营寨,营寨之前还有两道堑壕,里面的青壮和士卒弯弓搭箭,竖起了长矛。   张遇当然不会把所有兵力都堆在山上。   这支骑兵的存在,让溃兵找到了主心骨,一些将领开始约束士卒,转身列阵。   不听号令的溃兵,直接被砍翻在地。   此时李跃身边只有七八百余人左右,长矛手都没多少,百余甲士还提着骨朵、短锤等重兵器,这些东西在山上威力极大,但面对骑兵的长矛,没有任何优势,只有被宰杀的份儿。   望着退去的溃兵,李跃暗道一声可惜。   若能生擒张遇,自己说不定就可以入主许昌……   不过转念一想,即便入主许昌,也无法面对邺城的反击,以江东朝廷的德性,就是喊破喉咙,他们也不会来支援。   不背后捅刀子,就算不错了。   似乎现在就是最好的局面,黑云山也算是杀出了一条血路,周围能对抗的势力不多,张遇元气大伤,没一两年功夫很难恢复。   黑云山底子终究太薄,吃太多会撑死,这一战的红利足够消化很久了。   亲卫都被会背叛,无异于一记响亮警钟。   这大半年来,黑云山膨胀太快,内部问题也逐渐凸显出来。   不解决内部问题,黑云山必然走不远。   太阳升到天中,魏山、徐成才姗姗来迟。   而对面已经列阵完毕,溃兵们逃入营寨之中,一杆“张”字大旗仓促立起。   “属下愿为前锋!”魏山提着刀跃跃欲试。   李跃望了远处平地上的骑兵,攻过去容易,退回来可就难了,又看看身后的士卒,鏖战一夜,他们也十分疲惫了,对身后辎重的兴趣,远大于面前的敌人。   “见好就收,退兵吧。”自己优势是背后的大山,没有山,李跃实在没信心。   “啊——”魏山不甘心的朝敌营大吼大叫。   对面的敌人也吼了起来,“今日之仇,他日必十倍报之。”   李跃哈哈大笑,这年头谁还怕这玩意儿?   “你有胆便来!”李跃让身边的亲卫大喊。   士卒们的精神又亢奋起来,不用李跃下令,就开始打扫战。   一具具尸体被剥的精光,衣服、盔甲、兵器能弄走的都弄走,也不管上面的血迹和碎肉,直接披在身上。   山道上还有不少丢弃的盔甲、粮草、各种器皿。   整座山都沉醉在欢笑之中,连主寨里面也欢声笑语。   李跃却只感觉疲惫,处理好左臂后,寻到三个断臂的伤兵,伤口已经止血,李跃为他们仔细清洗,敷上药粉,打上绷带。   抬头时,却看到呼延黑哽咽不已,他最年轻,自然受不了这个,“将军,我等以后便是废人了。”   失去一只手,就等于失去了养活自己的能力,这比直接杀了他们还难受。   另外两个是老卒张猪儿、杨略,看淡了生死,一脸的无所谓。   “谁说你们是废人?”李跃正色道。   这年头,忠心比什么都重要。   不是他们出手,自己就被砍死了,这是救命之恩。   失去一只手算什么?   呼延黑一脸喜色,眼中冒着光,“将军能赏我个媳妇?”   “你他娘的就这点出息?”李跃笑骂道,“我赏你十个!”   另外两个老卒沧桑的脸上难得的挤出一丝笑容。 第八十三章 势   啪、啪、啪……   皮鞭一鞭一鞭抽在郑盛的背上,背上的衣物被鲜血染红。   郑笃的脸也在抽搐着,却大气不敢出。   因为他面前站着的是郑家家主郑满,一个随时可以剥夺他一切的人,“黑云山本可成为郑家的臂膀,却被你推出去了。”   “是侄儿疏忽大意!”郑笃连忙拱手。   “只是疏忽大意?你太心急了,把你放在荥阳是想磨练磨练心性,可惜这么多年,你一直对没去邺城耿耿于怀。”郑满语气很满,但每一个字都沉甸甸的。   郑笃额头上渗出冷汗,“侄儿不敢,侄儿这就派人去联络黑云山,商议姻亲之事。”   “彼已成势,岂会就范?”   “侄儿、侄儿……”郑笃擦擦额头上的冷汗,“侄儿这就向上书朝廷,请求大军前来一举剪灭黑云山!”   郑满长叹一声,“哎,短短七十年,我郑家竟然衰弱至此。”   汉魏以来,郑家屡出两千石的大员,到了西晋,郑家更是走向巅峰。   但巅峰过后,迎来的便是衰落。   “邺城夺位之争越演越烈,郑家不该走在前面,而是积蓄实力,招募豪杰,为将来变故做好准备,今日之后,族中十二以上男丁全部娶亲,严禁外出游猎,半日习文,半日习武。”   这一代不行,郑满只能把希望寄托在下一代。   羯赵内忧外患,一日不如一日,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长久不了。   邺城传回的密报,石虎身体每况愈下,而他的几个儿子,都非贤德之人。   所以郑满一直与彭城王石遵、东海太妃郑樱桃保持着距离。   郑家无疑也是有野心的,但它的野心并非站在风口浪尖,而是不让郑家被大浪吞没。   “嗯,给黑云山送五千石粮,再挑些好兵器送上去,缓和一下关系,将来……若有变故,也好有个照应。”   远的不说,就说近在咫尺的枋头,蒲洪雄才大略,远近皆知,而他的子侄个个都是豪杰,比石家强了太多。   还有滠头姚弋仲,有四十二个儿子。   两人都并非单纯的羌氐部落,麾下各聚集了一批士人辅佐。   郑笃道:“我们刚刚与其大战一场……只怕他们会记恨。”   “与他们大战的不是郑家,而是豫州刺史张遇,黑云山主是聪明人,知道郑家不是他的敌人。”   邺城。   轩辕山的战报一路从南面送来,进入司空府中。   关注这场大战的人远比想象的要多。   豫州刺史剿贼失败,自然不是一件小事。   “如此说来,薄武当场拒绝了?”   司空府大门华丽无比,里面却比较简朴,没有什么奢华的装饰,一方木几,一张软席,席上坐着的正是羯赵司空李农。   心腹部将张良道:“是,他还劝司空重用之。”   “你觉得此子能用否?”李农目光一闪。   “属下觉得,此子与乞活军联系紧密,他日若崛起,必然殃及司空,趁其将起未起之时,当速速除之!”   李农犹豫起来。   他能在朝中屹立不倒,除了是石虎心腹,最大的原因是背后乞活军的支撑。   羯赵建武四年(338年)八月,也就是庾亮的邾城之战,石虎精锐尽出,其他几路大军全都大胜,唯独李农这一路败于竟陵太守李阳之手。   此败被羯赵朝堂上不少人诟病,称其暗通江东朝廷,不愿下死力,引起了不小的风波。   石虎改任其为使持节,监辽西、北平诸军事、征东将军、营州牧,镇守令支。   意思是不愿打晋人,就去北面对付慕容鲜卑。   同年九月,李农与征北大将军张举率兵三万人,攻打燕国凡城,城中只有一千守军,十拿九稳的事,然而镇守凡城的悦绾身先士卒,死守城池。   李农与张举三万人猛攻十余日,不克,败退而归。   连续两次大败,李农自己都觉得必死无疑了,石虎却依旧没有处罚他。   这么多年过去,李农才想清楚其中的门道。   自己越是才能平庸,对羯赵越是没有威胁。   而且羯赵需要一个听话的但又野心不大的人统领乞活军。   “速速除之?派谁去除?谁能除之?”李农幽幽道。   “可授其官职,入邺城听用,只要离了黑云山,生死就由不得他了。”   “真若如此,只怕以后乞活军心就要散了。”   “既然不能除之,当尽快笼络,黑云山与枋头走的太近,只恐为他人所用。”   李农却仍是一脸犹豫之色,迟迟不能决断,沉吟良久之后才道:“此事日后再论,近日邺城暗流涌动,还是不要节外生枝。”   太子石宣与太尉石韬的争斗已经不算暗流了,而是明目张胆,在邺城闹的沸沸扬扬。   张良叹了一声,“正是因为暗流涌动,当早做准备。”   李农挥了挥手,刚要说话,外间忽然喧哗起来,“太子驾到!”   石宣这个时候前来,不是什么好事。   李农一直避免牵扯进两人的争斗之中。   “司空、司空何在呀?”一人嚷嚷着,快步靠近,推门而入,不给里面避让的机会。   “参见太子殿下。”李农赶忙行礼。   石宣的目光却转到下属身上,咄咄逼人道:“恕罪恕罪,原来司空与张将军有密事商议。”   “太子见笑了,何来密事,不过是商议近日豫州之事。”   “那就太巧了,孤此来,亦是为了此事。”石宣一脚跨入屋内,一见屋内的简朴至极,不由蹙起了眉头,“听说黑云山贼众出自乞活军门下。”   这架势分明是兴师问罪的。   “殿下有所不知,乞活军并非同属一门。”   “这是自然,不过孤还听说,广宗还向黑云山送过粮食,而黑云山攻下季家堡后,向司空送了二十三车财物,不知可有此事啊?”石宣一脸嘲讽之色。   麻秋神鸟大败后,石虎卧床不起,朝中大臣开始选边站。   但也有人置身事外。   尚书令王谟、司空李农、侍中王衍、刘群等一干汉臣始终无动于衷。   天下是羯人的,但羯人大多只会厮杀,不会治理,所以不得不启用士人。   石勒崛起时,就曾设立过君子营,专门收容北地士人。   没有张宾的出谋划策,羯赵未必有今日之势。   “未想太子消息如此灵通,不错,臣的确支援过粮草,也接受过他们的财物,若是有罪,太子可以直接处置臣下。”李农坦然的望着石宣。   承认的如此干脆,让石宣疑虑起来。   真把关系闹僵了,反而会把李农逼向石韬一方。   其实他并不关心黑云山,也不关心豫州刺史张遇,他在乎的只是皇位!   李农不是寻常文臣或者将领,他的背后是广宗,跟如今枋头的苻洪、滠头的姚弋仲一样,背后有一个族群支持。   邺城的羯人、广宗的乞活军、枋头的氐人,滠头的羌人,共同构成了羯赵的基本盘。   真论起实力来,广宗的乞活军才是北地最大的一股势力!   石虎如此残暴,都不敢动蒲洪,更不用说他这个太子去动李农。   这点破事在羯赵根本算不了什么。   “司空言重了,孤绝无此意,绝无此意。”最终,石宣还是要自己找个台阶下…… 第八十四章 法   一支军队没有军法,就像人没有骨头。   以前生存压力大,各种条件也不满足,军法若是太严苛,士卒要么揭竿而起,要么直接逃亡。   接连的胜利,已经确立了李跃的绝对权威。   所以现在趁热打铁,是最好的时机。   “闻鼓不进,闻金不止,旗举不起,旗低不伏,此谓悖军。如是者斩之。呼名不应,召引不到,往复愆期,动乖师律,此谓慢军。如是者斩之。夜传刁斗,怠而不振,更筹乖度,声号不明,此谓懈军。如是者斩之……”   一个个杀气腾腾的“斩之”出口,让在场的军官们全都噤若寒蝉。   晋军军法承袭曹魏,曹魏军法出自汉朝。   而汉承秦制。   每一代的军法都大同小异,根据时代背景添加或是裁撤,都是经过战场检验的,几乎面面俱到,凡是李跃能想到的,军法中都提到了。   《尉缭子·伍制令》中的连坐制更是触目惊心:伍有干令犯禁者,揭之免于罪,知而弗揭,全伍有诛。什有干令犯禁者,揭之免于罪,知而弗揭,全什有诛……   不过这也正是秦军汉军强大的基础。   任何一支强大的军队,军法都比较残酷。   唐军连随地大小便的都斩首。   岳家军冻死不拆屋,饿死不掳掠,方才有了撼山易撼岳家军难。   戚家军的连坐之法更是令人发指。   “将军,这些军法似乎过于严苛了。”一个年轻的军官拱手道。   “所以本将给你们机会,不愿接受这些军法的,可以退出为民,现在还来得及。”李跃手按刀柄,扫视众人。   有了亲兵背叛之事,李跃学乖了,任何时候都穿着盔甲,连睡觉都抱着刀。   在一个兽性沸腾的时代推行这些兵法,固然难度很大。   但若是成功了,将会震撼这个时代。   黑云山的摊子越来越大,没有严明的军纪,只怕日后叛变此起彼伏,对李跃而言其实别无选择。   难的不是军法条目,而是执行的程度。   众人面面相觑,终究没有一人退出,没人是傻子,这时代放下刀矛,与羔羊无异。   而击败张遇后,黑云山“前程似锦”。   “既然不愿退出,本将就当你们都接受了,军法非同儿戏,诸位定要谨记,给你们三天时间背熟。”   “遵令!”   中下级军官都是李跃亲自提拔起来的,已经习惯性的服从。   连续三天李跃亲自督促,务必让每个人都牢记在心。   不识字的李跃亲自一句一句带着他们念,讲解军法背后的用意。   三天时间略有些仓促,但大部分人还是记住了。   立军法的消息被故意散播开,军中却一片沸腾。   “我等只会厮杀,怎会这些?”   刺头们乘机闹事,纠集几十人撒泼打滚。   李跃当然知道让士卒们短期内完全掌握军法有些强人所难,所以还有只针对士卒的简略版本,分战时和非战时。   非战时相对宽容一些,不可侵害百姓。   战时,则简化为四条,不遵军令者斩,私自劫掠者斩,攻守不力者斩,叛逃者连坐之。   一人叛逃,全伍连坐,一伍叛逃,全什连坐,一什叛逃,全屯连坐,叛逃者家眷亦连坐之。   这一次士卒们听懂了。   军法能不能推行下去,不在士卒,而在中下级的军官。   所以李跃才牢牢抓着军官的任免权。   优秀的军官团体自然能带出一支强军。   “若觉得难以接受,本将允许你们退出。”强扭的瓜不甜,李跃还是给他们退出的机会。   还真有上百个老卒退出,不过他们不是因为军法,而是年纪大了,有伤病在身,打不动了。   剩下的刺头带着五六百人也要退出。   李跃全都成全了他们,“好聚好散。”   如今的黑云山也不怎么缺人,齐心协力比什么都重要。   刺头们愣在原地。   打了一棒子,就要再给一根胡萝卜,李跃接着下令,凡参与黑云山士卒,每人赏田二十亩,粮一石,包括那百多个退出的老卒,毕竟他们也力战过,还有阵亡、伤残的士卒。   士卒们仅有的怨气也消散了。   “谢将军!”乌泱泱的人群半跪于地。   消息一传开,外围看热闹轩辕山的人也坐不住了。   “将军,我等也愿从军。”上千青壮大吼着。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上阵杀敌就能获得土地,这笔买卖谁都会算,而土地从古至今都是最直接最根本的财富。   只有把人和土地捆在一起,黑云山的根基才会稳固下来。   “想当本将军的兵没那么容易,且看你们有没有这个本事!”李跃哈哈大笑。   感觉他们从来都没有这么主动过,几天之前,他们还想弄死自己来着。   主动从军与被抓壮丁,绝不是一回事。   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击退张遇,己方伤亡也大,直接阵亡者三百七十五人,消失者四百一十二人,不知道是逃了,还是尸体被野兽叼走了,还有五百多伤残者,即便治好了,很多人也不能再踏上战场。   “将军要什么本事我等便有什么本事。”青壮们一听有戏也是大喜。   “吾之军法,尔等可曾受得?”   “受得、受得!”   白花花的利益在前,那些军法不值一提。   有他们带头,老卒们也就默默接受了。   “将军、将军,我等方才只是说笑,还望将军再给一次机会。”刺头们去而复返,拜在李跃面前。   “呸!”魏山吐了一口唾沫,“分明是见财起意。”   “你们说笑,本将没有说笑。”李跃笑道。   “将军啊,我等忠心耿耿……”刺头们居然嚎了起来。   李跃脸色一沉,“再闹下去,就是扰乱军心,按律当斩!”   哭声立止,刺头们一个个灰头土脸的退下。   “诸位,军法不是目的,只是手段,否则拿什么去驱除羯奴复我河山?”李跃大手一挥,两面鲜红的大旗被抗出。   经历了这么多,李跃已经感觉到了信仰的重要。   人总要信点什么,否则就是一盘散沙,尤其是军队,要有凝聚人心的东西。   大旗仿佛鲜血一般在寒风中飘荡着。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了过来…… 第八十五章 添花   留下崔瑾、徐成镇守轩辕山后,李跃带着大军返回黑云山。   崔瑾下山相送十余里,言语间不甚唏嘘,“未曾想你我兄弟能走到今日,可惜兄长不知所踪,不然我三兄弟一道,必能开创一番事业。”   老大孟开至今都没消息,仿佛消失了一般。   黑云山闹这么大动静,也应该收到消息,除非他不在中原。   以孟开对羯人的仇恨,应该不会去河北与关中,那么只能南下江东。   “他日自会有相遇之时,兄长无需担忧。”   “但愿如此,轩辕山有我在,无需多虑,回黑云山后,定要注意安全,流民鱼龙混杂,不可疏忽大意。”崔瑾关怀道。   亲兵的背叛,也令他耿耿于怀。   这世道,这种事情太寻常了。   “我已提张猪儿、杨略、呼延黑为亲卫什长,日夜轮番护卫,兄长大可放心。”   “嗯,三人都是忠义之士,当是无虞,眼下黑云山成了气候,还有一事不可拖延。”崔瑾仿佛话说不完一样。   不过李跃很享受这种交谈,能从中感受到一丝亲情。   凝视深渊者,亦被深渊凝视。   残忍的杀戮会扭曲人的心性,李跃早就感觉自己比以前冷血多了,见惯了生死,也就不在乎生死了,所以唯有亲情能冲淡心中的黑暗。   崔瑾正色道:“公事不可懈怠,私事亦不可松懈,若有合心意的女子,不妨收之,早添些骨血。”   这方面倒是李跃疏忽了,大半年以来,每天都面临巨大的生存危机,加上山上的女人一个个粗手大脚、蓬头垢面的,实在没那个兴趣。   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血脉才是最紧密的盟约。   蒲洪和姚弋仲都几十个儿子,后来各自成为前秦后秦的中坚力量……   没有后代,就如同孤魂野鬼一般,山上的其他人难免会动心思。   “多谢兄长提醒。”李跃拱手。   崔瑾还礼,“就不多送了,山上事务繁多,人心不定,不可久悬在外,多多保重。”   “兄长亦多保重。”   两人就此分道扬镳……   薄武和周牵下山三十里前来迎接,隔得老远,便听见他们的欢笑声。   张遇制造谣言说攻破黑云山,实则连黑云山的边都没摸到,只有几个斥候小队前来窥探。   “此番击败张遇,司豫二州,无人能制我黑云山!”薄武翻身下驴,步行至李跃面前。   “侄儿能在前方破敌,皆因叔父令后方无忧。”   “哈哈哈,何必奉承于我。”表面大大咧咧,却比以往多了一些东西。   寒暄的差不多了,周牵拱手道:“前些时日郑家、王家、京县的韩县令,缑氏的荀县令,皆派人来,送了不少粮草和军械,还有枋头,也送了不少东西来。”   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   以前穷的喝西北风,周围都是恶邻,现在击败张遇,周围都是朋友了。   “郑家?”李跃回过味来。   郑家还有脸来?   “郑家送了整整五千石粮!两百把刀,一千矛头,五十副铁甲!还说之前是误会……”   李跃一阵无语,这么重的礼都快把自己砸晕了。   黄河以南最大的锻造工坊就在荥阳,从汉武帝延续至今,郑家财大气粗,这点东西还是拿得出的。   而且这种操作,符合双方的利益。   黑云山已经成了气候,张遇都败了,附近的洛州刺史刘国肯定不会轻易出兵,除非邺城的羯人大军亲自下场。   但邺城和黑云山之间,隔着一个枋头。   河北的背后还有拓跋鲜卑的代国,慕容鲜卑的燕国。   羯人大军南下,鲜卑人会无动于衷否?   “那就当他们是个误会吧。”李跃笑道。   郑家这么识相对大家都好。   走进黑云山,漫山遍野都是欢呼的人群,老女老少翘首而望,士卒的腰杆在大姑娘小寡妇们的眼神中挺得笔直。   寒风之下,衣衫褴褛的人群瑟瑟发抖。   黑云山一口吃成了个大胖子,三四万的人口,但与此同时,生存压力也更大了。   衣食住行,全都是坎儿。   此外,马上就是新年,大雪却迟迟未至,明年必然会有蝗灾。   到了山上,周牵直接领着李跃去了仓房。   仓门打开,白花花的物什堆了一满仓。   “这是……盐?”李跃大喜,在别的地方不知道,但在中原盐就是钱!   山上这么多灰发的老卒,就是因为长期吃不到盐身体垮了。   “将军出征,属下让曹堪又去了一趟安邑,得盐一万七千三百斤!”   “伤亡多少?”   “此番非但没有伤亡,还打通了黄河沿线的水路,以后我们的盐可以走水路过来,洛川、荥阳诸县一听说是将军的货物,皆不敢阻拦。”   “如今我黑云山不比以往,先胜高力禁卫,后大败张遇,将军救死扶伤,威名远扬!”薄武语言中多了些敬意。   战争都是有红利的。   打赢了什么都有,打不赢什么都没。   羯赵原本对黄河以南的掌控力度不强,疏于管理,地方上的豪强、坞主也不是真心归顺他们,棘城大败,加上凉州三败,暴露了羯赵的虚弱。   地方不服从邺城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不过虚弱归虚弱,手上捏着雍、并、冀、司、豫、兖、青、徐、秦九州,以及凉、幽、荆部分区域,实力依旧冠绝天下。   “既然如此,加大力度取盐,卖往豫、兖、荆三州,换取各种物资。”穷了这么久,总算看到点发财的希望。   “属下亲自去办!”周牵拱手道。   “叔父,枋头的人都来了,广宗没派人来?”李跃望向薄武。   薄武欲言又止,犹犹豫豫还是说了,“将军出征时,广宗来过人。”   自己不在黑云山,广宗却来人了,这里面的东西可就多了。   加上薄武的脸色,不用问,定然不是什么好事,八成是来挖墙脚或者背后捅刀子的。   心中多少有些失望,李农有些太小家子气了,又或者他根本就是胸无大志之人,只想当羯赵的重臣。   石虎能走到今日,绝不仅仅只有残暴。   开了汉地胡化的历史先河。   从另一个角度上看,石虎的野心比天还大,慕容家、拓跋家、刘渊、石勒都是尽量向华夏靠拢,以华夏的叙事方式去寻找法统,融合晋人为己用,唯独石虎反其道而行之,从西域迁徙数十万的白种匈奴作为“国人”,再迁羌氐充实河北,作为爪牙压制中原汉人,实现整个北国的“胡化”。   不是一路人,不进一家门,李农能担任三公之一的司空,与石虎走到一起,必然得到了石虎的信任,其本身就是羯赵的利益阶层,自然会维护羯赵的统治。 第八十六章 共鸣   指望一个既得利益者有家国情怀,本身就是笑话。   他们只会维护自己的利益。   从古至今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李跃道:“广宗的联系不可断绝。”   虽然不能依靠,但关系也不能闹的太僵,记忆中,石虎死后天下大乱,说不定到时候有用的着这层关系的机会。   “属下这就派人去广宗多多联络老兄弟。”薄武第一次用“属下”这个称呼。   李跃心知肚明,也不点破,黑云山存在两个头领,本身就是一种风险,一山不容二虎。   心中除了对薄武的感激,也多了几分敬重。   该退的时候绝不犹豫,这年头能有几人?   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   私下里,李跃增加了薄武的供奉,酒肉、衣服、起居等各种用度都是最高规格的,还给他选了一匹健马。   有了盐,牲畜们的体力也跟上来了。   山上的战马可以投入使用。   看出李跃缺什么的不止崔瑾一个,也许是为了补偿,辛粲搜罗三个年轻女子,姿色还算上乘,还有五六个侍女。   乱世之中,没那么多的矫情。   一场大宴,既是庆祝大胜,也是纳妾之礼。   不过看到她们的名字后,李跃一愣,辛妙珺、辛妙如、刘充华。   这年头姓辛的人可不多。   回头一问,才知是辛粲的侄孙女,辛粲这老小子也是个狠人,送一个就算了,一连送两个当妾……   这算是提前投资?   不得不说他的精明,这么一弄,辈分顿时高了两级,成了自己的爷爷辈了,在山上的地位顿时拔高不少,说话的底气也足了……   辛家跟其他的大士族有所不同。   当年辛家在司马懿和曹爽之争中站错了队,高平陵之变,全城皆降司马氏,曹爽的参军辛敞却率军杀出洛阳,投奔高平陵的曹爽。   虽然后来司马懿赦免,但辛氏想在司马家的朝廷里混出头,自然也不太可能。   颍川辛氏这一支也就没落了。   辛粲这是看准了黑云山的前程。   人家都主动送了,李跃也不可能退回去。   而且只是妾,并非正妻,说明辛粲留着后路,并没有全押在自己身上。   乱世之中,女人的命运更为凄惨,士族豪强亦是如此,季雍为了自己的前程,能将亲生女儿送给残暴的石宣。   辛粲送两个侄孙女也不算什么。   虽是新婚,李跃也没留恋于床榻之间,温柔乡是英雄冢,黑云山成了气候,不等于以后就高枕无忧了。   四万人的衣食住行,都需要自己操持。   还有士卒的训练,自己松懈了,下面一定会有样学样。   军队不掌握在自己手中,性命随时会受到威胁。   轩辕山之战,给李跃最大的教训是要加强思想建设。   连亲兵都有人背后捅刀子,可想而知其他士卒。   “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将者,智、信、仁、勇、严也……故知兵之将,生民之司命,国家安危之主也。”   李跃知道自己不是天生名将,所以在兵法上下了苦功。   加上后世的见识,还是颇有心得。   军官们不管识不识字,每天黄昏雷打不动,听李跃讲课。   没有家国情怀,就为他们塑造。   没有忠孝信义,现在就进行改造。   李跃只相信活人不会被尿憋死,历史上岳飞手下颇多水贼山贼,还不是一样成为铁军?   讲故事还算是自己的强项。   从夸父追日到精卫填海,从不食周粟到国士无双,再到苏武牧羊……   华夏有源源不绝的精神源泉,随便舀一瓢足够今人用了。   每次讲到两汉旧事时,都会爆发阵阵喝彩声,引来外面的士卒围观。   这时代的人没什么娱乐活动,天一黑就上床。   李跃的故事寓教于乐,精彩纷呈,自然让他们耳目一新沉迷其中。   “先辈如此英雄,我等却乞活于异族之下,愧煞人也!”魏山拍案而起。   原本他这级别的高级将领,不用听课,但闲来无事,也会来听听。   “三十六骑定西域,十三将士归玉门,壮哉!”梁啸也大受震撼。   “遥想当年,南越杀汉使者,屠为九郡;宛王杀汉使者,头县北阙;朝鲜杀汉使者,即时诛灭。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我汉家男儿,岂可乞活于胡人胯下,令先人蒙羞,情何以堪?”   讲着讲着,李跃也情不自禁的代入其中。   当然,故事从自己口中出来,也不可避免了夹带了私货。   两汉距现如今并不遥远,即便是三国时代,魏蜀吴也是骑在异族头上,短短二三十年时间,司马家的晋朝却反被异族骑在头上……   即便如此,衣冠南渡之后,依旧在玩“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那套。   “他娘的,司马家太无用了,真该一个个拉出去千刀万剐!”一个魁梧军官一巴掌拍碎了木几。   “驱除羯奴,复我河山!”   这一次军官们歇斯底里的吼了起来,外面围观的士卒也跟着大吼起来。   情绪是可以引起共鸣的。   而仇恨是最好的绳索,将人心串联起来。   李跃挑选了二十多个口齿伶俐记忆力好的军官,专门设了一个鸿胪曹,负责宣传事宜。   鸿胪者,鸿声胪传也,也就是传声之意,出自周礼。   在如今这个君不君臣不臣的混乱时代,身为山贼头子的李跃自然不会在乎逾矩。   四五千士卒,靠一张嘴肯定忙不过来。   还允许他们招收能说会道的下属,在军中广泛传播。   除了个军官讲,李跃还抽出空闲,带着亲卫到士卒中间宣讲。   士卒们比军官还要淳朴,每每说到高潮出,山呼海啸一般的喝彩,说到司马家的八王之乱,永嘉之乱,石虎残害汉民事,一个个咬牙切齿。   有人当场拔刀子,冲着身边的大树乱砍,“气煞我也,气煞我也!”   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   越是底层的士卒,越是爱憎分明,他们不缺力量,只是缺少一个引路人。   不知不觉间,李跃与士卒的关系拉近了不少。   以前只是将军、寨主,有的只是敬畏,畏惧多过敬重,而现在有几分精神领袖的意思,不少人眼神狂热。   每当情绪高涨时,李跃就趁机喊出:“驱除羯奴,复我河山。”   整座黑云山都在巨大的呼喊声中震动起来。   很多人也终于明白这八个字背后的意义。   不为别的,只为对得起自己的祖宗,对得起自己的后代。   不让自己的儿子成为异族的奴隶,不让自己的妻女成为乱世中的口粮,更不让自己祖祖辈辈生活的土地被外族占领,让他们的子孙在上面繁衍生息……   一整个冬天,黑云山都笼罩在这样的气氛中。   故事会口口相传,情绪也会自己扩散。   有了共同的仇恨共同的追究,人心凝聚在一起,训练的更刻苦了,没人再抱怨军法严苛,没人再抱怨赏赐太少。   这场战争不是那一个人的,而是为了所有人,包括自己的祖先和自己的后代…… 第八十七章 七曹   如今黑云山暂时不缺粮食,李跃也舍得拿出来给士卒们补补身体。   一日两餐,增加到一日三餐。   早餐粟米粥,午餐晚餐尽量吃干的,每三天必有一顿肉食。   有了鸿胪曹,李跃轻松了一些。   他们能一字不差的将李跃的故事重复出来,勉强能做到声情并茂。   即便重复,士卒们也百听不厌。   除了士卒,鸿胪曹有时还会深入百姓之中。   而每次宣讲,都是人山人海,几乎所有人都到齐了。   说到激昂出,人人手舞足蹈,说到苦难时,人人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大多人都感同身受。   精神的力量是无穷的。   百姓也没闲着,女人们织草衣、编草鞋、缝皮衣,男人们在山上养鸡鸭鹅猪羊,种些蔬菜,山下的沼泽蓄满了水养鱼。   不过另一个问题也日益凸显。   三四万人口,在这时代不是个小数目,差不多是一个小郡的人口。   汉时十二万户以上为大郡,以下为小郡,但经历三国混战,八王之乱,以及石虎的暴政后,北地人口锐减,尤其是兵家必争之地的中原,人口不是被掳掠到河北,就是南下投奔江东去了。   荥阳周围的县能有一两千户就算不错了。   此次瘟疫,北边的巩县直接成了无人区,到现在尸体还没人敢去收。   京县也遭到重创,只剩七八百户。   石虎攻青州曹嶷,作为郡治的广固一共也才三四万人,被石虎屠的只剩七百口……   山上人多了,挤在一起,各种事情也就出来了。   形成一个个大小团体,动不动就为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大打出手。   李跃分配下去的粮食,也被一些人上下其手,有人吃撑,有人吃不饱……   口号喊得再响亮,内部制度跟不上也是白搭。   所谓制度就是动员能力。   羯赵虽然残暴,但屡败屡战,动则十几万大军,后面跟着几十万的民夫,这种恐怖的动员力,正是它强大的基础。   “如今我黑云山不是土匪寨子,应该设置各衙署,管理军民。”李跃召来薄武、周牵、辛粲、魏山、梁啸、曹堪等大小头目商议。   这半年以来,事情一件接着一件,不是天灾就是人祸,焦头烂额,也没时间仔细梳理内部。   现在外部环境有所转圜,梳理内部成了当务之急。   “这些东西老夫怎懂?将军拿主意即可。”薄武资历最老,最先发言。   “我等只会打打杀杀,将军怎么说我们就怎么干。”魏山跟着附和。   李跃原本也没指望这两位。   以前黑云山一团乱麻,大部分原因都是薄武的不作为,否则凭乞活军的实力,哪轮到赵广出头?   这似乎是乞活军的特点,没有目标,更没有志气,只想抱大腿乞活。   可以依附王浚,可以跟着苟晞打石勒,也可以掉头归附石勒……   “此时易尔,可外设郡县,内设将军幕府。”辛粲自从献上两个侄孙女后,在山上的地位陡然提升不少,以前算是外围人员,现在挤进了核心圈子。   毕竟是士人出身,还是有点东西的。   “辛老试言之。”李跃兴趣大增。   辛粲道:“汉有六曹督管国事,分为三公曹、吏部曹、民曹、南北两主客曹、二千石曹、中都官曹,晋有吏部、殿中、五兵、田曹、度支、左民六曹。依属下之见,可直接用之。”   这时周牵拱手道:“我黑云山自有黑云山之形势,不可一概而论,此事极大,当慎之又慎,一旦制度不合时宜,必留隐患。”   小小一个黑云山弄出吏部、殿中、五兵,有些不匹配。   辛粲这人眼界是有的,但总有些不靠谱。   周牵做过县吏,深谙治理之道,能力也比较出众,仅是开通私盐渠道这一条的功劳,就可于攻陷轩辕山相提并论。   李跃目光扫过堂中诸人,薄武一脸醉意,魏山打着哈欠,梁啸兴趣也不大,“两位不妨写一个详细的条陈,集思广益,然后定论。”   “遵令。”周牵、辛粲互看了一眼。   大概是为了抢功劳,辛粲的条陈第二天就送上来了,还是换汤不换药,没多少新东西,也就把各曹的详细职责梳理了一遍。   周牵的条陈五日后才送上来。   整个人都瘦了一圈,面容枯槁,眼中全是血丝,一见就知道下了苦功夫。   李跃最欣赏的就是这股劲。   世上绝大多数人都不是天才,但后天的努力一样能成才,一样能干出一番事业。   “户曹、兵曹、法曹、仓曹、度支、田曹、外曹、鸿胪曹。”李跃念着黄纸上的字。   户曹掌户籍,黑云山有三四万人口,却没有真正意义上的编户入籍。   没有户籍,就无法征用民力,每次都靠他们的积极性,绝非长久之道。   兵曹主士卒训练、装备、粮草、升迁、评功等等,有了这个,士卒的管理才算走上正轨。   法曹是山上的司法部门,缉盗、调解纠纷、讼断等等。   度支就是财务部,田曹负责屯垦开荒渔猎,外曹相当于外交部……   李跃一一看了下去,十分全面,每个部门都各司其责,却也略显繁琐,还有一些没顾及到的地方。   原则上,李跃希望精兵简政,官吏系统太臃肿不是好事,什么都管,反而让山上没有活力。   思索一阵后,李跃道:“仓曹与度支合并,户曹既然管理户籍,屯田渔猎是其本职,无需细分,外曹与鸿胪曹原一主外一主内,可合并之,另外,可曾设医曹、工曹。”   这时代瘟疫此起彼伏,动不动就打仗,设立医曹十分必要,救活一人多余多了一份力量。   而工曹重要性不再兵曹户曹之下,兵器、房屋、农具等等都需要工匠。   一汉敌五胡,除了汉人的勇武,更是装备优势。   陈汤曾今直言:夫胡兵五而当汉兵一,何者?兵刃朴钝,弓弩不利。今闻颇得汉巧,然犹三而当一。   唐军驰骋天下,一半也是靠装备精良。   秦汉时各种弩机,几百年过去,弩因为工艺复杂一些,反而销声匿迹了……   周牵点头道:“将军思虑深远,牵不及也。”   尺有所长寸有所短。   周牵县吏出身,自然希望更细致化。   李跃在具体事务上不及他,但格局上比他强上一些。 第八十八章 主簿   户、兵、法、度支、鸿胪、医、工七曹,足够管理黑云山了。   路都是一步一步走的。   以后黑云山发展了,可根据实际情况增加或是删减。   主薄为各曹主官,下设左右掾吏一人。   周牵户曹主簿,兼管度支。   薄武兵曹主簿,魏山法曹主簿。   辛粲鸿胪主簿。   医、工二曹一时没有合适的人选,全由李跃主抓,月姬医术高超,但年纪太小,又是女孩,很难建立威信,山上之人没一个是良善之辈。   兵曹主簿虽是薄武,但以他的性子,根本不会插手,只是挂个名字,所以实际上兵曹还是归李跃管。   而鸿胪曹主官虽然是辛粲,但传什么声,怎么宣传,都要李跃拍板,辛粲只是维持日常运行。   黑云山缺人,李跃只能自己多辛苦一些。   此外,崔瑾为统领,镇守轩辕山。   军事上也做了很大的调整,以前有敢死营、战兵、斥候三营人马。   现在则根据魏晋旧制,设将军府,下辖前锋、中垒、骁骑、游击、斥候五部,每部千人,不设校尉和司马,只设曲长,每曲增设鸿胪一人,负责宣传事宜。   前锋是以前的敢死营,中垒是李跃的中军,以弓箭手为主,骁骑是骑兵,游击则主打山地作战,斥候不变。   骑兵虽然没有战马,但建制还是要立起来,哪怕是驴子骡子代替战马,至少也算是机动力量。   中原争锋,没有骑兵就相当与少了一条腿。   崔瑾、魏山、徐成、梁啸、曹堪都挂着都尉名头,只在战时领兵。   所有军官都经李跃严格把关。   不求多英勇善战,但忠心和品行一定排在首位,能严格执行军令为上佳之选。   两军作战,成千上万人厮杀,个人武勇影响其实不大,当然,那种逆天的战神除外,但即使英勇千古无二的项羽,也难免乌江自刎。   李跃苦习了这么长时间的《尉缭子》、《吴子》,总结出一个道理,战场上其实没有那么多神机妙算,更多的是看士卒的执行力和意志,以及后方的国力。   吴起河西之战,五万魏武卒大破五十万秦军……   纵观吴起一生,大战七十六次,全胜六十四次,平局十二次,无一败绩,也很少神机妙算,大多直来直去,正面硬刚。   汉朝的卫青也是如此,不玩花活,率强劲的汉军正面迎战匈奴,然后才有霍去病千里奔袭。   同样的还有千年以后的岳飞,面对不可一世的金人,大多也是直来直去。   总指望以少胜多以弱胜强,本身就是一种弱者心理。   而且强弱一向不是兵力决定的。   李跃觉得真正的名将,审时度势,在关键时候出手,激励士卒舍身忘死,一往无前。   韩信、霍去病那个级别的另当别论。   有了强军,自然会有强将。   仗打多了,名将也就出来了,就像羯赵,最开始石勒不过是一介农夫,种了三十年田,八王之乱活不下去了,纠合同乡组成十八胡骑,到处摸爬滚打,方才崛起。   如此一来,黑云山等于扩军至五千人。   黑云山人口近四万,排除老弱妇孺和病残,几乎所以适龄青壮都要从军。   但这也是时代特色。   全民皆兵几乎是必然,连山上的壮妇也经常弯弓搭箭,提刀握矛。   没人觉得苦,没人觉得累。   七曹立起来之后,山上自然有一阵的混乱期。   一个编户入籍就难度极大,编户需要登记一户的人数,核定田产、劳力、牲畜等等,关键很多既没有姓也没有名。   而作这些工作的人,至少要会写字、计数,还要纸张、笔墨、绳尺等等物资支持。   周牵忙的脚不沾地,将山上所有识字的人都召集起来。   纸张笔墨不够用,用竹板代替,每家一块竹板,以小刀刻之。   没名字的,现场取一个。   进度非常慢。   不过此事再慢也要完成,不编户入籍,黑云山就永远是一座山贼寨子。   亡羊补牢犹未晚也,李跃干脆开了一座尚武堂,也就是军校,五岁以上,三十以下,皆可入学,包一日两餐。   辛粲启蒙,教读书写字,李跃主抓思想、武艺。   这批人起来了,忠心肯定没问题,黑云山的所有问题也就解决了。   不过很多人对识字并没有兴趣,读书习字需要时间,还不如打猎捕鱼划算,因此十二以上的人来的极少,二十以上的青壮,基本要承担一家人的生计,更没有时间。   在李跃强令下才弄来了八百多人。   八百多人挤在一起,让辛粲头皮发麻,每天都在李跃面前叫苦连天。   李跃只能把月姬和当初的十几个少年都弄进去当了教习。   好在这时代的人异常刻苦,即便五岁的孩子也从不哭闹,认认真真的跟着读书,在沙地上练字。   魏晋时期,汉字总共不超过两万字,去掉一些生僻的,不常用的,也就两千七百多字。   一个一个的死记硬背,差不多一个月也就记的七七八八了。   而且在尚武堂的学习环境下,每个人都竭尽全力,特别是十多个二十岁上下的青年,颇有远见,看出这是一条快速上升的通道,下了死力,除了吃饭睡觉,几乎都在练习。   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有人六七天,就差不多能读写常用字。   派到周牵处,在实务中磨练,掌握的更快。   编户入籍常用的也就那几个字,又不是作文章,用多了也就熟练了。   越来越多的人手加派给周牵,大大提升了编户入籍的效率。   入籍之后,人心也就定了。   其他几曹也陆陆续续步入正轨。   山上偷盗、抢夺、欺凌之事大为减少,魏山虽然大大咧咧,但为人性情耿直,刚正不阿,处理各种纠纷,哪怕是乞活军旧部也从不偏袒。   “赵羊、孙黑石、范马儿、杨铁刀……凌辱妇人两百七十五人,抢掠他人粮食一千两百三十二斤,杀害无辜十七人,罪大恶极,证据确凿,尔等认罪否?”   魏山穿着一身盔甲,杀气腾腾。   吸纳的新流民,不可避免的与黑云山土著发生冲突,人性本来就是如此,歧视无处不在,江东土著们也没怎么善待过北方流民,称其为“伧子”,讽刺其肮脏鄙陋低下,充满了巨大的恶意。   而一些江东军将在边地残杀流民、掠夺妇女之事常有发生。   黑云山自然也不能免俗。   以乞活军旧部为代表,开始欺男霸女,无恶不作,影响极其恶劣。   巡逻的斥候动辄在山林间发现遍体鳞伤拷打致死的新尸体。   “属下……认罪,然黑云山是我们的,凭什么他们一来就坐享其成?属下不服!”   “属下不服!”一百多人齐声大吼。   李跃也在人群之中旁听。   此事有些棘手,魏山若压不下去,只会加剧黑云山的分裂和对立。   法曹的重要性此刻就凸显出来了。   江东就是因为没有处理好北人和本地人的关系,才会如此虚弱。   “放屁,黑云山最开始是谁的?是你们的吗?”魏山破口大骂,“他娘的,你们当年是不是并州流亡过来的?”   他在山上颇有威信,自然没人敢顶撞。   魏山语重心长道:“人无分南北,只要是我华夏儿郎,就都是你我的袍泽、兄弟、姐妹,若是连自己人都欺负,尔等与畜生何异?有本事欺负羯奴去!”   还别说,他这套粗暴的搞法特别得人心。   刚才群情激愤的人低下了头。   “好!”人群纷纷喝彩。   李跃暗道自己这个法曹主簿没选错人。   “尔等认罪否?”魏山再次问道。   “我等知错矣。”罪人们俯首。   “某送尔等一程,来世再作兄弟,一起杀羯奴,收复河山!”魏山提着刀就上去……   人头滚落,鲜血飞溅。   围观之人没有喝彩,反而睁大眼睛,眼神之中多了一些其他的东西。 第八十九章 内   人群之中,一二十出头的青年望着地上的滚滚人头,没有如旁人一般振奋,也没有如他们一般惊惧,冷漠的眼神中带着一丝复杂。   人群都散了,他依旧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才回到住处。   住的是木屋,遮风挡雨,还算宽敞通透。   里面传来一阵断续而低沉的咳嗽声。   “母亲今日好些么?”   “彪儿回来了,今日医官送了些药,较前日好太多。”话刚说完,又咳嗽了两声。   青年赶紧入内,倒了一陶碗水喂给母亲喝,忽然看见屋角的一袋粟米,神情略为呆滞了一下。   “黑……云山虽是个寨子,但比起官府强上许多,我等……南下,未必能有今日,不如……就留在……此地,不要再生事端了。”母亲开始唠叨起来。   青年未曾答话,屋外却传来了人声,“兄弟们都来了,就等秦头儿一句话。”   “哐”的一声,陶碗落在地上,晃了两圈,却并没有碎。   “母亲安歇,儿去去就回。”   “儿啊,那李将军是天上的杀星,你……你不要跟他作对。”   “儿知矣。”青年走出木屋,将门扉合上,示意众人走远一些。   草木间,又窜出百多条人影,眼神在夜色中发着幽光。   每个人身上都破破烂烂,却无法掩饰他们身上的亡命之气。   “黑云山的人没把咱们当人看,咱们也不必把他们当人看,一不做二不休,杀他娘的,烧他娘的,乱子起来后,自会有人响应,已经联络好了!”   “对呀,他李跃不过是个山贼头子,也敢自称将军,谁的将军?”   一两万的流民,从黄河以北赤足走到黑云山,自然不是善男信女。   每个活下来的人,脚下很可能踩着一两具别人的尸骨。   青年脑海中依旧飘荡着母亲的话,“今日之事你们可曾看到?那李跃也是心狠手辣之人。”   “秦头儿,这么说就不对了,他心狠手辣,我等就是心慈手软喽?”   “哈哈哈……”   周围一片狞笑声。   末了,最前一人眼神在昏暗的夜色中闪烁起来,“莫非秦头儿今日被那几颗人头吓到了?”   笑声仍在继续。   但夜色中忽然爆出一缕幽光,从秦头儿手中刺出。   “扑哧”一声,那是刀剑割开血肉和骨头的声音。   下一刻,最前一人的脑袋从脖子上歪了下来,鲜血如喷泉一般喷涌,身体却仍在颤抖,足足过了三四个呼吸,方才倒下。   笑声戛然而止,百多人情不自禁的后退了一步,眼中的幽光淡了下去。   只有秦头儿的眼睛里冒着冷光,压的众人不敢抬头,手中短刀还在滴血,他却笑了一声,亲切道:“众位兄弟若是愿意跟着我秦彪,就要听我的,山上有吃有喝,还有屋子住,以前是没活路,现在能活着,就都安生些,好生活着。”   众人不敢说话。   “今日之事就这么散了、散了,大家早些休息。”秦彪挥了挥手。   百多人拱手离去,把尸体也抬了下去。   更黑暗的林木中,几双眼睛盯着发生的一切。   等人都散了,才隐没在夜色中。   “知道了。”李跃听完斥候的汇报,并没有感到惊讶。   而这不是山上第一次发生此类事件了。   有的直接被斥候们一锅端了,无声无息,连尸体都不知道埋在何处。   有的则如今夜一样,及时的收手了。   将目光聚集在内部,才发现黑云山早已是矛盾重重。   南下的流民并非简单的逃亡百姓,他们在沿途要面对野兽、羯奴、山贼、坞堡的劫掠,会自发的抱团,颇有凝聚力,头领被成为“行主”。   而有些头领原本就是地方上的豪强。   当初杀了一批,又会形成新的“头儿”。   “要不要先把他们……”张生野做了一个割喉的动作,“属下保证干干净净,不留任何痕迹。”   李跃瞥了他一眼,“咱们现在是官府,山贼的习性要改改,他们不动,你们也不动。”   杀一儆百没问题,但杀多了,震慑效果也就淡了。   再说人家也没造反,头领莫名其妙的死了,其他人会怎么想?   自然把账算在黑云山上。   建立一套秩序不容易,想要留住人,不能只靠打打杀杀。   而且今日他们及时收手,算是一个不错的开始。   “山上盯紧了,外面也不要放松。”   “遵令!”张生野拱手而退。   夜深人静,李跃想起后屋的“温柔乡”,心中不免火热起来。   辛粲别的事办的一地鸡毛,这事办的还挺地道,两个侄孙女虽不是天香国色,却也是性格温顺的小家碧玉。   刚想到辛粲,这老小子就来了,“将军,我有一计,可解黑云山之困厄!”   李跃一看到火急火燎的神色,心中一突,“今日天色已晚,要不改日再谈?”   谁料辛粲选择性的耳聋,“如今将军声威赫赫,黑云山上下一心,趁此良机,当北进伊洛!”   声威赫赫勉强没问题,上下一心就纯粹是放屁了。   很多事都被李跃按住,没宣扬出来而已。   “北进伊洛作甚?”李跃觉得自己有些跟不上辛粲的节奏了。   “伊洛土地肥沃,气候温润,东有成皋轩辕之险,西有函谷崤函之固,今轩辕山已在将军手中,伊洛途径已被打开,洛阳近在咫尺!若能收复故都,还于朝廷,将军上可名留青史,下可受朝廷封赏,光宗耀祖,封妻荫子!”   辛粲一脸兴奋。   这厮大半夜的不睡,原来实在捣鼓这些……   李跃除非是疯了,才去攻打洛阳。   真当石虎是纸老虎?人家只是没工夫理你而已。   在山里闹和在洛阳闹完全是两回事,李跃还没被胜利冲昏头脑,这么点人马,想要攻下洛阳,做梦也不是这么做的。   以前多少有些怀疑,现在看来,这厮的屁股终究坐在司马家身上。   就算自己攻破洛阳,司马家会迁都回来吗?   “辛老为了朝廷,当真用心良苦啊!”李跃嘲讽道。   辛粲习惯性的装没听见,大义凌然,“粲非是为朝廷,而是为将军,为天下苍生!”   “时候不早了,辛老早些休息,某就不送了。”李跃直接下了逐客令,转身就走。   “伊洛诸城经历大疫,死伤惨重,正是最虚弱之时,石虎神鸟大败,青黄不接,将军兴义旗,席卷伊洛,克服故都,天下震动,中原豪杰必云集响应,驱除羯奴、收复河山在此一举尔!此时不取,错失良机,悔之晚矣!”辛粲在后面急道。 第九十章 乱   李跃停下脚步,真这么孤注一掷了,最先死的肯定是自己。   如果司马家是汉唐那般的朝代,李跃粉身碎骨一把也无所谓,但司马家是什么玩意儿,值得自己如此玩命?   轩辕山之战,他们不调解也就罢了,还把黑云山卖给张遇……   就算自己拿下洛阳,司马家想的不是支援,而是怎么拖后腿。   祖逖、李矩、祖约都是前车之鉴。   也就辛粲这样的老书呆子才会对司马家如此执着。   “送客。”李跃拂然不悦。   黑云山的思想改造正在如火如荼的进行,不仅对羯奴,也对司马家。   但辛粲似乎难以转变。   刚走了几步,心中一动,攻打洛阳虽然不现实,但多占些地盘,似乎可行。   上一次瘟疫,巩县尽绝,京县伤亡惨重,到处都是无主之地。   现在郑家投来橄榄枝,黑云山周围形势一片大好。   反正这些地区空着也是空着,城池可以不要,但耕地完全可以经营起来。   不然山上三四万张嘴吃什么喝什么?   粮食是这时代最大的硬通货。   北方最大的问题不是土地兼并,而是人口不足,到处都荒无人烟,野兽遍地,大把的荒田等着人耕种。   李跃连夜召来曹堪,让他率一千士卒三百医营的人北上,收敛巩县的尸首,先看看风声再说。   洛阳若是出兵就退回。   若是无动于衷,就地修建坞堡、营垒,准备明年的春耕。   夜色越来越深,笼罩着黑云山。   但邺城的铜雀台却灯火通明,去地二十七丈的楼阁,仿佛一头巨兽蹲坐在大地上,俯视着河北的山川河流。   殿内,高十多丈的庭燎上盘堆满了蜡烛,下盘婀娜的舞姬们正在扭动着腰肢。   诗经小雅中有《庭燎》篇:夜如何其?夜未央,庭燎之光。君子至止,鸾声将将……   其意是宫廷早朝景象,赞美君王勤于朝政,然而对于羯赵朝廷而言,这些都是享乐的工具而已。   建武三年,群臣劝石虎上尊号,恰巧此时庭燎上的烛油流到下盘,烫死二十多人,石虎大怒,觉得是上天不让自己进皇帝位,腰斩了筑造庭燎的左校令成公段。   今时今日,石虎已经没有兴趣欣赏歌舞,品尝美酒,蹂躏美人,肥胖的身躯连站起来都难,每次都是宫人们用胡床抬着。   “都退下、退下!”石虎烦躁挥挥手。   三次攻打凉州,三次大败,羯赵威信尽失,境内开始蠢蠢欲动起来。   始平人马勖聚两万之众,自称将军,在陇右攻城略地。   代郡人赵榼聚集三百余户,公然投靠燕国。   东莱人田光率千余海贼侵袭青州诸城,掠夺人口,声势颇壮。   还有荥阳,黑云山贼聚众数万,击败豫州刺史张遇……   这是一个非常危险的讯号,石虎自然不将他们放在眼中,然而,北地的坞堡、豪强若是趁势而起,对羯赵就是致命打击。   “朕听说黑云贼是你们乞活军的人?”石虎望向一旁的李农。   殿中诸人都翘起了耳朵。   石宣投来幸灾乐祸的神色,既然李农不是自己人,那就有可能成为敌人,先打压他,震慑那帮不肯配合的汉臣们。   李农没有否认,“回禀天王,黑云贼与乞活军的确颇有渊源。”   “如此说来,你管不住他们?”石虎眼神带着些许寒意。   “臣……可以约束之。”目光轻轻一触碰,李农主动垂了下去。   殿中安静至极,只有殿外寒风瑟瑟。   良久,石虎幽幽道:“那就尽快,荥阳乃腹心之地,不可生乱。”   李农心中一沉,君臣数十载,他太清楚石虎的为人,如果当场动怒,说明问题不大,挨些斥责即可,但隐而不发,问题就很大很大了。   约束不了黑云山,他这个司空也就走到头了。   而武力攻打黑云山,则会让其他乞活军心寒,以后这些乞活军还会听他的号令否?   薄武别的没有,在乞活军中人缘不错,辈分也高,攻打他,会失去人心。   黑云山已经成势,万一战败……   李农不寒而栗。   一旁的石宣脸色有些阴沉,感觉石虎毕竟老了,变得心慈手软,麻秋三次大败,没有任何惩罚,李农管不住乞活军,已经没有多少用处,既然也这么轻轻放下了……   “老了……”石宣眼中冒着异样的光彩。   羯族强者为尊,上梁不正下梁歪,石虎怎么上位的,人尽皆知。   而上一任太子石邃的惨死,更让石宣压力如山。   手上捏着万余高力禁卫,同时也让石宣心中火热起来。   “天王,黑云山与始平皆是小患,一将足以平之,青州海寇,无根之木,可招抚之,暗中窥其虚实,以高官厚禄诱杀之,豫州刺史张遇一向于江东暗通款曲,此番战败,亦是敲打江东,晋人们自相残杀,有益于我大赵,唯代郡赵榼方是大患,若是姑息纵容,只恐幽、代之地纷纷投靠燕寇,北方永无宁日。”   这种场合,身为羯赵第三号人物的石韬自然不可能沉默,燕国已然成为羯赵的死敌。   除了抢风头,更是为了拉拢李农。   黑云山能击败高力禁卫,让石宣吃了一亏,便是石韬拉拢的对象。   果然,李农向石韬投来一个感激的眼神。   石虎一听到石韬的声音,就变得慈眉善目起来,“哈哈,我儿所言甚是,始平贼由老四解决,代郡贼由你亲自去办。”   石虎四子乐平王石苞,屯兵长安,镇守关右,在长安征发十数万民夫,大兴土木,兴建宫殿,也是弄得天怒人怨。   “儿领命!”石韬乖巧的单膝跪地,挑衅的望了一眼石宣。   就在十日之前,两人又爆发了一轮冲突。   石韬在太尉府修宣光殿,房梁长九丈,比东宫的房梁还长。   宣光二字亦直指石宣。   石宣闻讯勃然大怒,率高力禁卫直扑太尉府,斩杀所有工匠,截断房梁。   但石韬不为所动,等石宣走后,重修宣光殿,房梁增加到十丈,还直接效仿太子仪仗、规制,外出游猎。   种种行径,完全不把太子放在眼里。   而石虎明知二人越来越水火不容,已经到了剑拔弩张的地步,却一再纵容,这无疑是在鼓励石韬。 第九十一章 来使   曹堪率千余士卒进入巩县,洛阳没有任何反应。   黑云山能击败豫州刺史张遇,那么洛州刺史刘国就要掂量掂量。   此次瘟疫,伊洛是重灾区,洛阳人口密集,伤亡也不小,到现在也没回过气来。   巩县与黑云山山势相连,东高西低,也算是黑云山伸向洛阳盆地的前哨。   除了巩县,汜水、索水、洧水流域的几块平原,也基本成为黑云山的辖地,黑云山的坞堡、营垒直抵密县城下。   京县以西的土地则直接被县令韩绪放弃了,以他们现在的人口也用不着这么多的土地。   旧年的最后一天,一场大雪姗姗来迟。   连续数天大雪纷飞,将饱受摧残的中原妆点的银装素裹。   各条河流开始结冰,山道上的积雪摸过膝盖。   气温骤降,山上比平原上更冷,寒风仿佛能吹散人的骨头,冻死了近百头牲畜,三头牛,二十多头野驴,五十多头猪羊,还冻死了十三头战马。   五十多名老弱也没能扛过去。   还有几名青壮起夜时,整个人被冻成了冰雕,直接立在屋外。   几万口人,自然不可能照顾到方方面面,很多人连草衣都没有。   而冻死的人要么是意外,要么身体本就虚弱。   好在山上储积了不少煤饼和干柴,不至于出现大片被冻死的人。   中原缺盐,煤矿却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大雪不全是坏事,这么冷的天,不用担心邺城大军来攻,明年更不会有大规模的蝗灾。   士卒们难得休息几日,与家人相聚。   只有斥候们依旧忙碌着,山上山下巡逻,向各个坞堡传递消息。   黑云山附近修建了十一座中小型的坞堡,全都卡在咽喉之地,不是山口,就是河口、渡口,连着营垒,庇护背后的田地。   雪天也是狩猎的好时机,大雪一停,便可以根据雪地上的脚印寻到猎物的老巢。   这几天送上山的猎物比平时多一倍。   老虎都有十几头,豹子、野狼、猞猁、野狐更是不计其数。   人少了,这些东西遍地都是,饿急了,直接攻击村落。   “报将军,在西北面发现马群!”斥候欣喜来报。   李跃一愣,这还真是缺什么来什么,骑兵一直是山上的短板,当日轩辕山大战,若是有一支两三百真正的骑兵,也不至于让张遇跑了。   “还等什么,全都弄回来!有多少要多少!”   斥候却面露难色,“回禀将军,西北面的林地,是石虎划的牧场,有羯奴守护。”   辛粲拱手道:“将军有所不知,暴君石虎极喜打猎,常令诸子竞赛,从灵昌津向南至荥阳东境的阳都皆为其猎场,设御史监护,还曾下令若敢伤其牲畜,处以大辟极刑!”   野兽吃了人,没有任何处罚,人伤了野兽,要承受腰斩、车裂等酷刑。   “既然是石家的,不必客气,有多少弄多少回来,做的隐秘些,以后斥候专门设置一支狩猎队,有兽猎兽,无兽就猎杀羯奴!”   跟羯人用不着客气,如此大的猎场,不知有多少猎物。   人都穷疯了,还管什么猎场是谁的?   “遵令!”斥候拱手。   “将军,邺城来人了。”张生野进来禀报。   李跃一愣,刚准备挖羯赵的墙角,羯赵就派人来了?   不过这么大的雪,还有人来,说明事情比较紧急,李跃好奇心大起,“见。”   过不多时,亲兵引着一人入内,从者留在外面。   李跃打量来人,年纪不大,四十不到的样子,相貌温和,一顶黑色藤帽,窄袖右衽羊皮氅,腰间黑布抱肚,长靴,有几分胡人衣着风格,也有几分北地士人的独特气质。   “在下常炜,见过寨主。”   一出口,只报名字,不说官职,让李跃有些摸不着底细。   如果是羯赵派的人,不必如此慎微,如果是李农派的人,应该先摸薄武的门路才对。   “阁下晋人乎?羯人乎?”李跃也试探起来。   “未知寨主晋人乎?羯人乎?”这人一看就不好对付,毫不示弱的反问起来。   不过看他的眼神,似乎并没有多少敌意,也没有高高在上的傲气。   “在下乃汉家男儿。”李跃朗声道。   刘渊在北方搞出一个汉国,所以北地很少称汉人,但汉家男儿则不会产生歧义。   常炜眼神动了动,“寨主以为凭黑云山区区百里之地,三四万贫弊之民,四五千虚弱之卒,便能与赵国抗衡否?以在下之见,不如见好即收,只要寨主点头,可为昭义将军,荣华富贵,不在话下。”   果然是说客。   “哦?还有这等好事?羯人不会白白封我为将军吧?”李跃戏谑道。   山上已经举起了“驱除羯奴、复我河山”的大旗,现在投降羯赵,算怎么回事?   “将军入朝听用,麾下部众迁入广宗。”   “万万不可!羯奴狼子野心,将军此去邺城,必死无葬身之地!”一旁的辛粲急了。   常炜笑道:“阁下多虑了,李司空亲自担保,不会伤寨主半分。”   辛粲涨红了脸,“将军!”   李跃挥了挥手,让他稍安勿躁,一大把年纪,居然还这么沉不住气,谈判跟做生意一样,漫天要价落地还钱,人家都没露出真正底细,只是试探,辛粲却先急了,也难怪几次出使任务都被他弄砸了。   虽然不知道邺城发生了什么,但至少目前来看,自己是有优势的。   如果是十年之前,邺城抬手就能灭了黑云山。   但今日不同往时,十年来,羯赵连连大败,士气低落,周围强敌环伺,虎视眈眈。   羯赵当然可以灭了黑云山,但代价不会小,张遇一万大军败了,邺城至少三万大军以上,崇山峻岭之间,李跃自信能守上一年半载,再不济直接钻进深山当野人。   汉末的黑山贼张燕、泰山贼臧霸都是这个路数,单凭武力很难解决。   “哎,司空未免太小觑在下。”   “哦,莫非寨主胸怀大志?”常炜神色认真起来。   就在这时,张生野在屋外禀报道:“将军,邺城又有人来了!”   李跃扫了一眼常炜,忽然发现事情变得有意思了。   羯赵绝不是铁板一块。 第九十二章 计略   常炜拱手道:“在下有一不情之请,还望寨主应允。”   “哦,但说无妨。”   “能否让在下旁听?”   “阁下的请求似乎有些过分了。”李跃笑道。   常炜一脸诚恳道:“此乃在下个人请求,绝无恶意,只是希望为寨主剖明当下形势。”   如果他是李农派来的,下一个使者有很大可能是羯人派来的,让他旁听也无妨。   说不定还能挑拨李农与羯人之间的关系。   李农若是提前造反,黄河两岸汉人的春天也会提前到来。   汉人被踩在脚下几十年,予取予夺,随意残害,两边的仇恨早已不共戴天,之所以隐忍,是因为缺一个有分量的首倡者。   所以李跃在山上喊出口号时,会有那么多人响应。   因为这就是他们的心声,报仇雪恨,夺回家乡。   而这个时代的人不缺血性,缺的是引路者、雄主、强人!   “那就如阁下所请。”   “多谢。”常炜脱去胡人常戴的滕帽,解下身上的皮氅,露出里面的褒衣宽带,主动与亲卫们坐在一起。   过不多时,两个身穿胡服之人由外入内,肩膀上沾了一些白雪。   虽然穿着胡服,却是明显的中原人长相。   “在下郝稚、刘霸奉秦公之命,特来拜会寨主。”为首宽脸者一开口,嗓音阴柔绵软,似乎是个宦官。   再看两人都没有胡须,应该八九不离十了。   石虎生了一堆儿子,李跃也不知道秦公是谁,虽然他能把握大时代的方向,但对邺城形势知之甚少。   两人神色有些居高临下,虽然竭力收敛,但还是会不经意的从言行中泄露几分。   “两位有话就直说吧。”李跃懒洋洋道。   管你是秦公还是秦母,到了黑云山,是龙得盘着,是虎得卧着。   “你……”宽脸者大怒。   旁边鹰钩鼻伸手拦住,笑道:“寨主果然性情中人,那我等就直言,只要阁下愿意归顺,他日秦公即位之后,寨主可为豫州刺史。”   李跃扫了一眼角落里跪坐的常炜,瞧瞧人家这条件,一个天一个地。   “哦?不知秦公让在下做些什么?”   无功不受禄,平白给了这么高的条件,肯定有所求。   鹰钩鼻尖着嗓子大笑起来,“寨主不仅是性情中人,还是聪明人,秦公不需寨主做任何事情,只需上表一封,愿意归顺秦公麾下即可。”   这条件太优渥了,李跃似乎没有付出任何代价。   但后世而来的他,明白一个道理,越是免费的东西,往往代价越高。   越是看不清,说明里面的陷阱越多。   思索一阵之后,李跃没有接受,也没有拒绝,“兹事体大,容在下考虑考虑,今日天色已晚,两位不妨在山上歇息一两日。”   角落之中的常炜投来赞赏之色。   与此同时,鹰钩鼻的眼神也深邃起来,那种居高临下的傲慢淡了一些,“机不可失失不再来,秦公在邺城久候佳音,还望寨主早些定夺。”   “这是自然,杨略带两位前去安歇,好生招待。”   “两位请跟小人来。”杨略做了个请的手势。   两人无奈,只能退下。   辛粲急道:“羯奴皆不可信,一旦投靠石韬,必然大失人心,他日朝廷北伐,将军何以自处?”   虽然屁股歪向司马家,不过说的有几分道理。   桓温平定巴蜀,江东士气高涨,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提着刀子来了。   打羯人他们或许没这个胆量,但搞黄河以南的其他流民势力,他们还是有这个魄力的,也非常擅长。   李跃望向角落的常炜,“不知阁下意下如何?”   常炜拱手起身,走到前排,双袖一展,屈膝跪坐,意态潇洒自如,“未知寨主心意如何?”   都这个时候了,还在试探。   李跃微微不悦,以退为进道:“跃待阁下如君子,阁下却待我为小人,既不肯教我,就此作罢,请回。”   心中隐隐感觉黑云山走到了一个十字路口,既又机会,也充满了陷阱,走对了,海阔天空,走错了,万劫不复。   “哈哈,寨主果然性情中人也!”常炜笑道,“方才两人别有所图,寨主若是上表臣服石韬,则将置司空于两难之地也。”   乞活军虽然散落南北,一盘散沙,但名义上还是遵奉李农。   现在一支乞活军向石韬投降,别的乞活军怎么看自己?   羯赵太子石宣怎么看李农?   “乞活军同气连枝,他人会以为司空站在石韬一方,而石韬亦可借此声势,招揽广宗乞活军诸部,以及北地士人,若其得手,那么司空对羯人便再无用处,除了就范,别无他选。”   黑云山先败石宣的高力禁卫,后击败豫州刺史张遇,拥众近四万,成为大河之南不可忽视的一股力量,实力已然超过陈留、渤海、乐陵等地的乞活军和流民军,拥有不少人望。   黑云山投靠石韬,给大河南北的晋人冲击可想而知。   乞活军的招牌也就被卖了。   石韬等于用黑云山逼李农就范,其心思不可谓不阴险。   而石虎偏爱石韬不是没有原因的。   “那么先生以为我黑云山当如何?”李跃暗中悄无声息的拍了个马屁。   自己最大的短板就是对羯赵内部两眼一抹黑,有个现成的人指点,这一声先生不算冤枉。   如今的黑云山最缺这种谋主。   崔瑾适合督镇一方,周牵是做实事的干吏,辛粲能力平平,还偏向江东,其他的魏山、徐成、梁啸、曹堪等人上阵杀敌尚可,运筹帷幄就勉为其难了。   谋主、谋主,李跃忽然想起这时代不是有一位比肩诸葛武侯的猛人吗?   只是天大地大,也不知他躲在那个角落里。   常炜道:“赵主年迈多病,不可长久,其子皆是狼行鹰顾之辈,太子石宣与秦公石韬水火不容,如在下所料不差,两三年之内,羯赵大乱在即,届时便是乞活军奋起之时,亦是寨主用武之时,如今羯人虽衰,却未到膏肓之时,寨主非其敌也,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一动不如一静,不可招摇,亦不可脱离司空,否则便是取祸之道。”   虽然是站在李农的立场上,但也让李跃看清了形势。   事实上,李跃一直想抱李农大腿,只是李农却一直若近若离。   现在暗流汹涌,两边反倒成了一条绳子上的蚂蚱。   无论李跃如何否认,黑云山与乞活军脱不开联系。   话说到这个份上,可以直接摊牌了,“那么司空要我黑云山如何?”   “接受昭义将军之封,将家眷迁往广宗为质,上表邺城,言张遇勾结江东,欲取黑云山为基,收复晋人故都洛阳!” 第九十三章 接受   昭义将军,昭谁的义?   这本身就是一个侮辱性的名号。   有些诱饵是有毒的。   李跃冲辛粲使了个眼色,有些话从别人说出效果更好,辛粲无比愤慨道:“羯奴与黑云山有不共戴天之仇,若是接受,只怕黑云山人心尽失,将军可稍待数日,江东必有封赏!”   事情明摆着,是李农陷入两难境地,而不是黑云山。   东边不亮西边亮。   中原虽被夹在中间,但同时也可左右逢源。   常炜笑了一声,将球提了过来,“那么寨主意欲何为?”   李跃等的就是这句话,江东司马家的朝廷肯定靠不住,不仅靠不住,还要防着,羯赵更不可能投靠,否则“驱除羯奴,复我河山”就是一句废话。   常炜此行最大的价值,是让李跃明白了羯赵内部的巨大矛盾。   只要石虎一死,羯赵分崩离析,机会就来了。   所以最好的办法是拖下去。   不能跟李农翻脸,更不可投靠羯奴。   “我黑云山绝不会向羯赵屈膝。”李跃盯着常炜,“然,愿听司空号令!”   意思是听调不听宣。   这也是诸部乞活军的常态。   李跃给足面子了,至于怎么调和双方之间的差价,则不是自己考虑的事情,谁急迫一些,谁就去想办法,李跃懒得废这个脑子。   还是那句话,光脚不怕穿鞋,混不下去了,一头扎进群山之中,耗上两三年,等羯赵崩了,再出来抢地盘也不失为上策。   当山贼就要有山贼的觉悟。   常炜眼中浮起一丝异色,“寨主这是让司空为难。”   李跃笑道:“司空手眼通天,也要为在下考虑考虑。”   如果不是为了吃乞活军的红利,李跃早就轰人了。   李农自己想在羯奴胯下承欢,还要拉着别人一道……   谈判似乎陷入了僵局,常炜目光闪烁,“天色已晚,不妨改日再谈。”   “来人,带先生下去,好生休息。”   “遵令。”   送走常炜,李跃脑中飞快的转动着,短期内,邺城不可能出动大军攻打黑云山。   黑云山进入收割红利的阶段。   李农看似强势,实则有求于自己,过了这村就没这店。   过不多时,张生野前来禀报,“将军,常炜前去拜访薄统领。”   “知道了。”   第二日,两边的使者都来求见,李跃却一个都不见,晾着他们,让斥候暗中观察他们。   常炜求见不成,终日闭门不出。   而郝稚、刘霸却想收买魏山、徐成、梁啸等人,被拒绝后,还不死心,不知怎么摸到了薄武的门路。   “那两个阉人干脆一刀杀了算了,整天缠着老夫。”薄武前来抱怨。   李跃笑了笑,“叔父躲着点不就行了?”   “这么拖下去也不是办法,将军准备如何应对?”薄武少有的严肃起来,眼神中似乎有其他不一样的东西。   “叔父有何想法?”   “当年羯奴如日中天,刘琨、王浚、苟晞相继败亡,北地汉民无处容身,自相攻食,李公虽屈膝羯人,然乞活诸部赖以成活。”薄武话里话外,有些意味深长。   应该是常炜说动了他。   薄武不是自己,有旧情在,始终对李农抱有期待。   “叔父觉得我们应当接受邺城的封赏?”李跃略有些失望。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立场。   薄武始终脱不去乞活军的烙印。   当然,他当了大半辈子的乞活将,也不可能轻易转变。   薄武望着李跃眼睛,忽然换了个话题,“其实有件往事,我一直没跟你说。”   “哦?愿闻其详。”   薄武挥了挥手,让所有人退下,“我家并非什么忠义之士,当年司马腾兵败被杀,我父与李恽一起投靠王浚,后王浚不敌石勒,我父执渤海太守刘既,率户五千归降石勒,乞求荣华富贵,但因石勒恩主汲桑死在我父手上,最终被人暗害,我因司空收留,才逃过一劫……”   李跃静静的听着。   “欠别人的东西,终究是要还的,我欠司空一命,不能不还,黑云山这些年其实受了他不少的照拂。”薄武越说越不对劲起来。   “叔父准备如何还?”李跃眉头一皱。   薄武十几年下来,在山上威望极高。   军中一半的人不是乞活军旧部,就是乞活军的亲眷,他动摇了,黑云山的根基也将为之动摇。   李跃忽然感觉有些大意了。   常炜三寸不烂之舌,比刀剑还能深入人心。   “前日我跟常先生谈了许多,这大半年以来,虽然风生水起,然则终究弱小,如今已然被石韬、石宣,以及江东盯上,四方皆敌,长远形势并不乐观,羯赵喘过这口气,必然会大军前来。”   “叔父之意……”   “老夫决定率乞活军家眷入广宗!昭义将军也由老夫领之,表文也由老夫的名义呈送邺城,如此,你便能安心经营黑云山,老夫在广宗也能联络联络老兄弟,将来说不得也是一大助力!”薄武脸上异常平静,眼中却浮起一丝痛苦之色。   羯人与他有杀父之仇,平日里嚷嚷“杀羯奴”最凶的也是他。   现在却要向羯人屈膝,心中痛苦可想而知。   但越是性格豪爽之人,一旦下了决心,越是不可更改。   “叔父不必冒险,黑云山虽小,却有大山依托,即便羯奴来攻,我们避入深山即可。”   “避入深山如何养活四万人?常先生已经说了,中原之地千疮百孔,人口凋敝,仅剩的人丁也被豪强锁在坞堡之中,天下大变在即,黑云山唯一的机会便是乞活军!况且老夫此去绝无性命之忧,你不必作此儿女之态。”   李跃一阵沉默,心中百感交集。   薄武这么做,除了还李农的旧情,也是为了李跃。   “行了,此事就这么说定了,老夫在山上,你反而碍手碍脚,这大半年是老夫一生过的最舒心的日子,有一侍妾还怀上了,飘零大半生,没想到到老还有这等好事,实乃苍天眷顾,为了这点骨血,这把老骨头也豁出去了!”薄武眼神越来越亮。   “恭喜叔父!”李跃由衷的为他感到高兴。   薄武却神神秘秘道:“此事需保密,不可透漏给外人,若是生个女儿,等她长大,你就娶了她,若是生个大胖小子,你好生照顾,不求荣华富贵,一定要保他平安,老夫这辈子也算值了。”   李跃苦笑道:“叔父就这么看好小侄?”   薄武哈哈大笑:“你小子心狠手辣,将来必定是个人物,把子嗣托付于你,定然不会出错!” 第九十四章 工匠   北行的人很快就集结完毕。   所谓家眷,不过是一些老弱妇孺,以及乞活军的伤残老卒,灰发苍苍,一千三百多人,坐在几十辆大驴车上缓缓向北而去。   驴车上铺了厚厚的干草,还带了不少煤饼,以防气温骤降。   不过他们脸上并无多少沮丧之意,一听说去广宗,反而颇为喜悦。   广宗是乞活军的大本营,钱粮广足,不用挨饿受冻。   与之相比,在黑云山上朝不保夕。   “老兄弟们,去了广宗,吃喝就不愁了。”薄武鼓动着人心。   “哈哈,我家的几个侄儿在广宗,也不知道怎样了,现在过去,正好相聚。”   “当年我妻儿失散在河北,不知能否寻到。”   大部分人并不清楚其中的博弈和算计,没有性命之忧,便欣然前往。   李农要的也是黑云山的态度而已。   如今薄武带着家眷去了,两边不用再剑拔弩张。   “常先生果然了得。”李跃望着渐渐远去的人面无表情道。   常炜此刻又换上了藤帽和皮氅,“大丈夫能屈能伸,不可拘于小节,韩信有胯下之辱,张良有拾履之羞,寨主若有大志,不可一味逞强,在下有一言,不知寨主愿听否?”   “先生请说。”   “短则一年,长则两年,邺城必有大乱,寨主有雄心壮志,却也不可过早露出头角,薄头领此去,黑云山与广宗联系紧密,并非坏事,这已经是在下能想到的最好解决之道。”   虽说是李农派来的,但李跃感觉他似乎有几分倾向自己。   回过头想,薄武此去广宗,算是最好的解决办法,为日后做些铺垫。   而薄武将唯一的骨血留给自己,也是在安自己的心。   李跃深吸一口气,“多谢先生。”   常炜拱手道:“永嘉之乱以来,血流似海,枯骨如山,豺狼当道,野狗横行,寨主医术高明,活人无数,此为大功德,他日河北大乱,还望寨主多多照拂百姓,以苍生为念。”   每个人的行为后面都有自己的动机。   “跃定会尽力!”   “告辞。”说完这句话,便与随从一起下山去了。   望着他下山的背影,李跃忽然感觉这世道并非全是财狼野狗,还是有不少心怀苍生之人。   这样的人也是团结的对象。   只可惜现在实力太弱。   石韬的两个使者急匆匆的赶来,不再掩饰恶意,“今日之事,秦公他日必有回报!”   李跃瞥了二人一眼,没心思理会这两条野狗,“哦?那在下就拭目以待了。”   “告辞!”两人愤愤而去。   大雪之后接着下了两场小雪,但天气却不再那么寒冷。   周牵前来汇报户曹的进展,“粗略统计,黑云山有户六千八百户,口三万有余,丁壮七千五百余,详细人数,还需两个月方能完成,轩辕山未作统计。”   李跃翻了几块户板。   上面的字歪歪扭扭,说不出的难看,但好歹还能认出来。   名字大多是王阿七、刘十一、杨狗、赵豕之类的。   周牵惭愧道:“事情仓促,很多人没有大名,是以属下该以数字区分之。”   寻常人也根本不在乎姓名,历史上很多人混出头了才改的名字。   “事急从权,此策大妙。”时间紧,任务重,只能多动脑筋。   “编户时,属下发现五十多名工匠,如今有了铁矿,工匠正堪其用!”   “还有这等好事?”李跃大喜过望。   流民之中本就龙蛇混杂,什么人都有,农夫、铁匠、木匠、戍卒、衙役等等。   几十个工匠并不算多,相对于三四万的人口,反而有些不够用。   “这些人一开始躲躲藏藏,后来见山上人心安定,方才放下戒心。”   “不怪他们。”李跃笑道。   人人心中都有自己的小算盘,黑云山上若是整日打打杀杀的,谁敢出来?   大部分流民心中的最佳避难之地是江东,而不是一个山贼寨子。   要别人贡献力量,首先山上要能让人安心才是。   未设置法曹之前,山上人人自危。   “这点人不够,凡有一技之长者,皆可成工曹记名匠人,每人每月多补偿二十斤粮食。”   这年头的人总喜欢留一手,三万人只有几十个工匠说不过去。   生产力就是战斗力。   兵器、农具上随便一点工艺上的改进,都会提高生产力。   李跃还指望打造投石机、床弩、铁甲等等。   每个月多得二十斤粮食,诱惑极大,应募者颇多。   单铁匠就有二十多人,其余木匠、石匠、皮匠、骟匠、裁缝、屠宰匠等等多达两百多人,另外还有擅长编草席、草衣、草鞋的人,会放牧之人,会养鱼的等等,五花八门。   李跃也没嫌弃,将人分成铁、木、皮、杂四大类。   只要有一技之长,都给挂个名号,鼓励他们的生产积极性。   每一类中选一技艺相对高超者为主事,趁着冬天,招收学徒,教会一人,每月再多五斤粮食。   山上立即热火朝天起来,石匠们扩建锻炉,木匠和皮匠修建橐龠。   所有工匠当中,铁匠的最忙碌,冶炼还在其次,关键是捶打,需要成百上千次挥动铁锤,没有经验的人,很难成功打造出所需的铁器。   以前锻造的都是些工艺不复杂的铁锤、骨朵、狼牙棒等物,现在想打造甲片、箭簇、刀剑,极考验工匠的水平。   东汉时,南阳太守杜诗发明了水排,利用水力鼓风冶铁,大大提高了冶炼技术,使产量大大增加,质量也提高不少。   整个汉朝都极度重视技术发展。   官府铁器专营,为技术大发展铺平道路。   但随着东汉的崩溃,三国混战、大瘟疫、五胡乱华等种种天灾人祸,南阳大铁坊早已没落,很多技术也失传了。   山上暂时没这条件,也没人会制作水排,材料、选址都有一定的要求,这种高科技一般都掌握在士族手中。   短期内,黑云山难以复制。   只能先解决有和无的问题,然后再慢慢改进。   万事开头难,但开头了也就不难,也就一个熟能生巧的过程。   李跃给他们足够的时间,东西没造好,重新熔炼,并不做处罚,经验总会累积的。   在打造兵器前,李跃先让他们打造一批农具练练手,为春耕做准备。 第九十五章 授课   积雪稍融,两百多匹健马和野驴被拉进汜水堡。   “这似乎不是野马?”李跃望着马群一愣。   野马绝不会如此温顺。   张生野拱手道:“哈哈,将军慧眼,这么马都是羯奴放养的战马,我等深入猎场两百多里,趁着大雪弄回来的!”   其他几部人马还能得到休整,斥候们终日活跃在野外,与野兽和敌人搏杀,风里来雨里去,漫山遍野的跑,绝大多数被锻炼成精锐中的精锐。   上马能骑射,下马能翻山。   每个人都是优秀的猎手和勇猛的战士。   “不会被羯奴发现端倪吧?”   黑云山已经进入邺城的视野,能低调还是低调一些。   “将军放心,兄弟们都是老手了,神不知鬼不觉,河北的猎场养了数万多匹牛马,属下准备从乘着黄河还未解冻,做一场大的!”张生野两眼冒光。   一头骡可以换三个壮丁,一匹战马的价值更高。   “你这是竭泽而渔,容易引起羯奴的警觉,你们也不安全,还是一口一口的吃。”李跃叮嘱道。   “遵令。”张生野拱手。   即便是财大气粗的羯赵,也缺优质战马。   石虎曾派遣御史,搜罗民间美女和牛马,家破人亡者九千多户,而这些御史被封侯的有十二人,荆、豫、扬、徐百姓不是叛乱,就是南下投奔江东,太守县令不能绥怀者,被石虎诛杀五十多人……   即便如此搜肠刮肚,也只弄到两万多匹牛马,很多都不能作战马用。   魏晋以来,战乱频仍,军事技术突飞猛进,具装甲骑登上历史舞台。   而甲骑对战马要求更高。   不过现阶段黑云山对甲骑的需求不大,黄河以南的势力,驴骡机动骑兵足以对付了。   所以李跃的重点放在轻骑兵上,让骁骑营每人一匹战马一匹驴或骡,以机动为主,作奔袭包抄之用。   正面战场,这么点骑兵也不够看。   有了战马,李跃才感觉黑云山的骑兵像那么一回事了。   而骑兵永远是战场上的王者。   等春雪消融事,骁骑营就会拉出来,骑射打猎。   回到山上,正好是授课的时间,偌大的议事堂里坐满了人,一半是军官,一半是尚武堂的半大孩子。   堂外也聚满了人。   士卒、百姓都可围观。   人群中散落着斥候和亲兵,防备突发状况。   没办法,吃一堑长一智,防人之心不可无。   基本成为习惯。   李跃讲东西喜欢旁征博引,掺杂大量私货,视角比较倾向大众,因此极得士卒们喜欢。   “昨日讲了魏武帝北击乌桓,今日讲曹真收复河西,明日讲毌丘俭东征灭高句丽!”   “好!”   人群兴奋狂呼起来。   李跃双手虚按,堂内堂外顿时安静下来,只有风吹过时,房檐、树梢上雪簌簌落下的声音。   两汉三国,虽然战乱不断,破事也多,但都是压着周边异族打,蜀国向西南开拓,吴国向东南拓展。   而曹魏,基本完成一个中原王朝应尽的义务和责任。   收复西域,压制草原,击灭辽东。   后人常说汉书可以下酒,其实曹魏也还不错。   相比于两汉,曹魏离得更近,更能引起众人的共鸣。   另一方面,南北分裂,已成定局。   拿曹魏出来,更能激励北方的自信,压制江东和蜀中。   更深层的用意是,魏武帝曹操是从陈留附近崛起的,这是李跃的私心和野心。   当然,如今的形势,跟汉末没有可比性。   族群仇恨是当前最大的社会矛盾,中原也早就千疮百孔,人口凋零,难以发展。   不过路是人走出来的,将来的事,谁也说不定。   这年头好地方都被别人占了。   凉州有张氏,雍凉有石苞,陇右有麻秋,辽东有慕容氏,江东有司马家,蜀中刚刚被桓温拿下,草原上,拓跋家正在兴起……   至于并州,根本不用考虑,一来五胡乱华就是从并、雍二州爆发的,汉民沦为乞活军,逃离了当地。   二来,并州的地缘环境比中原还恶劣。   夹在匈奴人、拓跋鲜卑、慕容鲜卑、羯人之间,当年刘琨如此大的声势,背后还有结义兄弟拓跋猗卢的鼎力支持,依旧失败了。   中原虽然破一点,但有个非常明显的好处,除了羯赵,周围基本都是弱鸡,张遇是弱鸡,郑家是弱鸡,包括将来司马家的几次北伐,都是渣滓……   刚讲到曹真大破诸胡联军、斩首五万馀级、俘虏十万、羊一百一十一万口、牛八万时,堂内堂外爆发出猛烈的欢呼声。   “彩!”   军官和尚武堂的孩子们激动的满脸通红,堂外的士卒百姓手舞足蹈。   待众人情绪稍稍平复,李跃又把秃发树机能之乱和关中齐万年之乱顺道讲一遍。   “司马家立国方二十年,便有秃发鲜卑祸乱河西,前后九年,先后击杀胡烈、苏愉、牵弘、杨欣四员晋朝大将,司马炎寝食难安,名将文鸯临危受命,统秦雍凉三州之军击之,大破秃发树机能,俘虏二十余万!原本能平息叛乱,可惜司马炎因文鸯吓死其伯父司马师之仇,弃而不用,致使秃发树机能再次坐大,攻破金城,后名将马隆自募三千兖州乡勇,方才斩杀秃发树机能,而名将文鸯最终被司马家夷灭三族!”   堂中落针可闻,一股愤怒的情绪在酝酿着。   李跃接着又讲了关中齐万年之乱,名将周处被司马肜、夏侯骏陷害,以五千人进攻齐万年的七万大军,从晨至暮,杀敌万余,最终因司马肜拒不支援而全军覆没。   另一个平叛的大将孟观,几年后也被夷了三族……   李跃绘声绘色的讲完之后,堂中气氛压抑的可怕。   前后对比,秃发树机能之乱、齐万年之乱、八王之乱简直一脉相承。   不是胡人有多厉害,而是晋朝君臣的无能与无耻,而偏偏这样的人窃居高位,一口一口将胡人喂了起来。   与曹魏一比较,李跃只能一声长叹。   流民中很多人原本心向朝廷,不破除他们的期待,黑云山的内部就无法凝聚在一起。   北国沉沦的血海深仇,晋朝君臣难辞其咎。   “有这等朝廷,简直是我华夏之耻!”一名军官气的咬牙。   “气煞我也。”   “什么朝廷,分明是一群猪狗!” 第九十六章 春   财权、治理权李跃可以放一部分出去,但兵权和人事任免权、思想却牢牢抓在手上。   兵法有云,上下同欲者胜。   欲治其事,先治人心,上下一心,才能无往而不破。   几个主簿也全都忙的脚不沾地。   魏山处理山上各种纠纷,大到土地纠纷,小到鸡毛蒜皮。   周牵则如大管家一样忙里忙外,一个编户入籍就够他忙的,还要取卖私盐,以及准备即将到来的春耕。   徐成、梁啸一人镇守汜水堡,一人镇守洧水堡,一南一北。   曹堪镇守西北面的巩县,打造黑云山北面壁垒,手上还管着煤矿。   月姬带着山上的妇人们编织草衣、草鞋、草席等等。   就连辛粲也没闲着,山上的启蒙都交给了他。   虽然忙碌,却生机盎然。   每个人都在为黑云山的壮大而竭尽所能。   冰雪消融,春回大地。   张生野按照李跃的吩咐,小口蚕食,又弄回两百多匹健马,黑云山的骑兵部队基本成型,没有战马,用驴骡凑合着。   在石虎的严刑峻法下,猎场里的野兽多如牛毛。   凉州大败,石虎也没游猎的心思,渐渐疏于管理,这么大的猎场也管不过来。   这时代本就遍地野兽。   中原人口凋零,千里无人烟,到处都是无人区,各种野兽横行。   斥候们收获极大,一车一车的猎物被拉上山。   幼年野兽被圈养在西山,成年野兽被宰食,皮毛被皮匠们收集起来制皮制革。   春秋时代,华夏先民便已经有了制革技艺,战国时代便会用天然的芒硝、明矾鞣制皮革。   忙碌起来的日子过的飞快,转眼冬去春来。   暮春之日,上巳之节,修禊事也。   魏晋时期,对上巳节的重视不在除夕之下。   农历三月三这天,男男女女春游踏青、临水宴饮、友人聚会。   不过黑云山没有这等闲情雅致。   为了不泄露山上的虚实,李跃采取进出管制措施,严禁随意下山,所以只能在山上简单的拜祭一下祖先。   一年之计在于春。   黑云山能不能在这乱世中撑下去,看的就是今年的春耕。   山上所有事务都先放下,男女老少全部下山,重开水渠,整理荒田,在田垄间搭建茅屋,铺设土灶。   去年大水,汜水堡上游的大片田地都被淹毁。   如今大水早已退去,田地经过淤泥的滋养,更加肥沃,稍稍整理,便再得一万三千多亩良田。   天然形成的塘堰中,一尾尾的肥鱼时常越出水面,吞食随风飘来的柳絮、草籽。   李跃见过汜水中成片的浮尸,对鱼有心理阴影。   但山上的人却没有任何顾忌,一箩筐一箩筐的抬回去,熬成鱼汤喝。   当年的汜水堡远不止这些田地,更上游还有很多田。   不过好处不能全占了,靠近郑家柳南堡的六千多亩良田,全都让给郑家了。   这个举动也赢得了郑家的好感,投桃报李,他们也送了一些种子和铁犁,还有三百多坛酱菜和肉醢。   酱菜跟后世腌菜差不多,肉醢则是将肉煮熟,剁碎,撒上盐、密封腌制。   李跃看着黑乎乎的颜色,闻着一股怪味,实在有些倒胃口。   京县令韩绪则派人来请求支援。   一场瘟疫,让京县元气大伤,种田的青壮都凑不齐,耕牛也没能逃过瘟疫。   李跃调了一千中垒营过去。   人情世故就是来来往往,一来二去,大家也就熟络了。   一场春雨后,期待已久的春耕开始了。   李跃原本想表现两下,激励激励士气,下了田才发觉根本没必要。   每个人都往死里干。   天刚刚蒙蒙亮,人就醒了,自觉的扛起锄头,除了吃饭喝水,一直忙到天黑看不见,才恋恋不舍的离去。   连五六岁的孩子都成群结队的捡柴,协助煮粥。   半夜还有人巡夜,防止野猪和鸟雀啄食种子。   第二天依旧如此,没有丝毫懈怠,勤奋的令李跃感到震惊。   这也说明他们对安定生活的渴望。   可惜历史长河中不是天灾就是人祸,想勤勤恳恳的耕作也不可得。   望着一个个劳碌的背影,李跃忽然感觉黑云山的兴起其实不难。   只需提供一个安稳环境,以他们的勤劳,自然会撑起一片天。   辽东慕容家的发家史也是如此。   辽东诸部,慕容家并非最强大的一支,又夹在高句丽、段氏、宇文之间。   五胡乱华,慕容廆刑政修明,虚怀引纳,厚待士人,设置侨郡安置汉民,北地流民不投高门大族出身的王浚、崔毖,反而纷纷投靠慕容廆,慕容家由是壮大。   慕容廆还撰写数千字的《家令》,教育子孙,是以慕容家人才辈出。   李跃拿出斥候们的猎物,繁重的体力劳动,没有油水是不行的。   还让煮粥的妇人尽量让粥稠一些。   孩子们在田间地头扯来野菜,洗干净后切碎,扔进粥里面,撒上盐,一股清香袅袅升起。   李跃看不上的酱菜、肉醢,在他们眼中却成了无上的美味,三百多坛眨眼就被分光了。   “孟子云:贤者与民并耕而食,饔飧而治。将军如此,何愁黑云山不兴也?”辛粲摇头晃脑道。   这老小子有空没空就往自己身边钻。   不过这两个月,他的转变是有目共睹的,以前有事没事就把朝廷放在嘴边。   现在绝口不提。   司马家干的那些破事有目共睹,怎么洗都洗不干净。   “黑云山若能兴起,辛老亦功不可没。”李跃望着湛蓝天空敷衍着。   辛粲一脸荣光,干笑了两声,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来,“昨日……江东有密信送于老朽处……”   “哦?”李跃目光转回辛粲脸上。   黑云山能击败张遇,已经证明其价值。   江东不可能无动于衷。   以前山上封闭管理,信进不来,现在春耕,所有人下山,南边的细作们终于抓到机会。   李跃手上都是泥土,没接信,很明显是江东写给辛粲的,看不看,他都会说的。   辛粲吞吞吐吐道:“朝廷……对将军击败羯赵豫州刺史张遇一事深感欣慰,劝将军再接再厉……”   李跃一愣,“完了?”   “就这么多……”   李跃接过信,寥寥数语,多是激励之语,不过并不是朝廷送来的,而是西中郎将、假节、督扬州六郡诸军事、豫州刺史的谢尚。   之前他跟张遇眉来眼去的,现在张遇败了,黑云山的价值上来了,自然要转换一下目标。   假节、豫州刺史的名头加身,让他有资格对司豫二州的事说三道四。   不过也太小气了些,空口白牙,白纸一张。   而且信是递给辛粲的,明显是来试探自己的态度。   对羯赵不能以卵击石,对江东同样不能闹的太僵。   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李跃望着辛粲,笑的犹如一头狐狸,钓鱼者,焉知不是被钓者?   “辛老回书一封,就说我李跃有心杀贼,恢复故都,可惜实力微薄,有此心而无此力,还望朝廷多多支援……” 第九十七章 耕   “朝廷……”辛粲犹犹豫豫。   李跃斜眼望着他,“莫非辛老有何难处?”   身为鸿胪主簿,本就负责外交事宜。   怎么说服江东,怎么要来东西,是他分内之事,李跃只管下达任务。   黑云山不养闲人,享受权利就要承担义务。   “属下没有难处。”辛粲白着一张脸。   “我列出一份表单,上面的东西尽量索要。”   漫天要价落地还钱,江东想拉拢自己,不能只凭一张白纸,要有真东西。   有枣没枣,先打一竿子再说。   现在是江东拉拢黑云山,不是黑云山求着江东,主动权在谁手上不言而喻。   辛粲额头冒出几滴冷汗。   李跃直接让令亲卫取来笔墨,想了想,让辛粲代笔。   自己的几个字难以入目,江东犹重书法,表面文章做不好,他们一定不会买账。   “粮食十万石。”李跃一开口,辛粲眼珠子都直了,“甲胄三千领,刀矛一万,弩机三千,布帛一万匹,各类书籍三百套,牛马……”   还没念完,“啪嗒”一声,辛粲手里的笔就掉在地上,整张脸都绿了,“将军……”   一旁的杨略、张猪儿也是目瞪口呆。   “辛老有话要说?”   “就算江东丰足,也不会拿出这么多……况且将军在江东……名声不佳……”辛粲支支吾吾道。   江东重门第,一个流民头子,在士族门阀眼中,自然不入流。   李跃寻思着要不要把便宜老爹李矩抬出来。   思索一阵后也就放弃了,李矩活着的时候江东都不怎么待见,更不用说死了二十多年。   再说自己这层身份知道的人不多,又没有确凿的证据,说出去,人家只当是一个山贼头子的穿凿附会而已。   李跃道:“一次拿不出来,可以慢慢磨,能弄多少是多少,山上的情况辛老也是知道的,没有外面接济,很难立足,辛老才思敏捷,博古通今,定能成功,此事若成,辛老就是黑云山第一功臣。”   自力更生太慢了,外部环境说变就变,上一次得罪了石宣,这一次拒绝了石韬,羯人未必会咽下这口气。   虽说加强了与李农的联系,但羯人真打来了,李农会为自己出头吗?   黑云山要抓住所有机会壮大起来。   对比枋头、滠头的十几万羌氐,黑云山太弱小了。   这些东西对江东而言,并不算什么。   辛粲咬牙道:“属下尽力而为!”   拱手退下后,旁边的周牵这才上前,一脸古怪之色,“大河之南诸势力,皆于江东暗通,将军向江东伸手,甚是高明。”   “形势所迫,不得不左右逢源。”人穷就要多动脑筋。   《汉书》有言:三考黜陟,馀三年食,进业曰登;再登曰平,馀六年食;三登曰泰平,二十七岁,遗九年食。   也就是三年丰收才能余一年的粮,攒下三年的余粮叫“登”,两个“登”叫“平”,三个“登”才能算“泰平”。   一个泰平需要三九二十七年……   按这么算,黑云山简直穷的叮当响。   而且丰收不丰收,不是光勤快就完事了,还要看老天爷赏不赏脸。   去年又是水灾又是瘟疫,还险些冬天无雪……   稍有不慎,不用别人来攻,黑云山自己就会崩溃。   “属下约略算了算,以目今人口,壮丁每日三斤粮食,老弱妇孺每日一斤半,需收粮二十六万五千石方可维系,需田十万亩,汜水、洧水、索水周围良田四万七千亩,中田三万八千亩,下田两万三千亩……”   汉魏时期,上等良田亩产粟米三四石左右,平均亩产两石上下。   照这个算法,粮食勉强能维持一年所需,但想要余下一些,就有难度了。   而且计算不可能精准,一年的收成充满了各种不可预料的因素。   大雨、干旱、蝗灾、兵灾,随便一个就能让田地里颗粒无收。   “也就是说,田仍然不够?”李跃揉了揉额头。   周牵拱手道:“属下正是此意。”   “那就只有一个办法了,北面巩县的田种起来,到时候多修坞堡、营垒,防被洛阳的羯人,南面密县以西以北的田全部抢占。”   洛阳盆地自古就土地肥沃,适合耕种,一场瘟疫,死伤无数,田地荒着也是荒着。   而密县跟着张遇攻打轩辕山,现在拿他们点地,应该问题不大。   周牵道:“耕作应当不难,难的是以后收割。”   李跃笑道:“我们是山贼,还怕别人抢?他们抢我们的,我们就抢他们的!”   巩县在洛阳盆地西北角,居高临下,到时候谁抢谁还说不定,斥候们干的就是这个勾当。   周牵莞尔,“将军所言甚是。”   “另外,私盐不可放松,可贩去荆兖等州,换取粮食。”   “春耕之后,属下着力操持此事。”不知何时起,他的双鬓居然多了一撮白茬。   论劳心劳力,周牵不在自己之下。   李跃道:“前日斥候猎得几头黄羊,我再开个温补的方子,你调养调养,我等大业刚刚起步,多多保重身体。”   周牵点点头,男人之间没那么多的矫情。   黑云山变得更加忙碌起来。   都这个时候了,李跃也顾不得爱惜马力,山上的牲畜们也全部出动,或拉车,或拉犁。   人能活下去,它们才有活路。   否则粮食不足,最先倒霉的肯定是它们。   豫州自古就是产粮重地,这时代人口凋零,土地更加肥沃。   上田中田种粟,下田山田种豆菽,能多耕种一分,就多耕种一分。   连周围的塘堰都围拢起来,用作养鱼。   每次李跃回黑云山,总能听到山上鸡鸭鹅和猪羊的叫唤声。   山上放养的牲畜,个头虽然小一些,但肉质鲜美,不用额外花精力管理。   妇人和孩童们会乘着春日挖竹笋采野菇野菜,每天也能弄到四五百斤。   若不是李跃为了安全,不让他们进更深的山,收获还会更多。   耕种期间,郑家派了三十多个老农过来,一方水土养一方人,郑家在荥阳生活了近千年,熟悉此地水土,积累了丰富经验。   而流民自北方而来,气候、水土多有不同,常有疏忽之处被郑家老农指出。   禾苗的间隙、土地犁多深、水渠从那个方向进田等等,有很多独到之处。   李跃对他们印象转变不少。   士族豪强之所以强盛到朝廷也没办法,不仅是因为他们有人,还掌握生产技术。   人家关起门来,就是一方诸侯,能自力更生,凝聚力还特别强。   国家一统,士族豪强自然是毒瘤,他们兼并土地,隐匿人口,祸害国家。   但天下沦丧,这些士族豪强却是百姓的避风港。   倘若没有这些豪强的存在,异族们就会肆无忌惮,华夏百姓只会更凄惨。   当然,南方占据朝堂的那群门阀则另当别论。 第九十八章 争   自从上一次铜雀台夜宴之后,石宣心中的小火苗就一直扑腾扑腾燃烧着。   石虎虽然强撑着,但石宣知道他的病情一天比一天重,据说连女人都提不起兴趣了。   而近些时日石韬与李农、王谟越走越近,更是让石宣寝食难安。   “昨夜郝稚密会张良一个时辰。”心腹杨坯拱手道。   郝稚是石韬的近宦,张良是李农的从属,一个宦官和一个将领在一起,商议什么不言而喻。   黑云山之事,李农勉强弹压下去了,石韬旁敲侧击的出力,才让石虎将此事揭过。   所以两人之间一定达成了什么协议。   “小小一个代郡赵榼,区区三百余户,秦公领三万步骑讨之,其意非是并州,而是掌握兵权,树立威望,半年以来,秦公府的人处处联络,麻秋、王朗、张举等皆有往来,殿下不可不防!”另一个尖嘴猴腮的门人赵生拱手道。   石韬一向被石虎骄纵,在任何场合都肆无忌惮。   羯赵朝堂上的这些人若是被他拉拢,以后也就没石宣什么事了。   而且此次发三万大军攻打一个个小小的坞堡,用意再明显不过了。   掌握兵权,树立威望,为将来做准备。   “殿下绝不可坐以待毙!”杨坯双膝跪地。   “当断不断,必受其乱,殿下可记得前两位太子否?”赵生士人出身,口才不错,每句话都说到石宣心口里面去了。   羯赵立国以来,还没有太子能安然无恙。   石勒的太子石弘,被石虎灭了满门。   前太子石邃,一家老小二十多口被砍成肉泥,塞进一口棺材里面。   一个是石虎的堂弟,一个是亲生儿子。   现在轮到他这个太子了。   石宣眼神越来越坚决,“你们若能除去老五,孤就能入西宫,把他的封邑都赏给你们!老五死了,老胡定会奔丧,可乘机举大事!”   想起这些年的种种,石宣心中怒火中烧,直接称石虎为“老胡”。   赵生眉头一皱,“夜长梦多,殿下本就是储君,天王不测,储君即位,理所当然,一封诏令便可令秦公束手坐毙。”   “此贼党羽甚多,手上三万步骑,一封诏令难以令其就范,倘若他勾连老三、老七,事必有反复。”   石虎诸子颇有勇力,擅领军,石韬当年也攻灭过朔方鲜卑,把他放在外面,石宣如何能心安?   其他几个兄弟也不是泛泛之辈,石鉴、石祗镇襄国,石苞镇长安,石斌镇太原,石遵镇彭城,其他几个也大多领兵在外。   几个心腹互相看了一眼,只能拱手道:“殿下英明!”   司空府中。   李农眉梢上凝结着一抹愁色。   黑云山的事虽然糊弄过去了,但这此事并没有完结。   被石宣、石韬惦记上,迟早还会生出更大的祸患。   常炜拱手道:“司空绝不可陷入石韬与石宣的纷争之中。”   “为何?”李农心情不佳,石虎身体越来越不行,羯赵大乱近在眼前,他这个司空不知还能坐几日。   石虎对他不错,但石虎的几个儿子未必如此。   常炜道:“石氏诸子领兵在外,乃当年司马家诸王之乱格局,石宣、石韬既无韬略,又无威信,残暴不仁,不在赵主之下,焉能长久?”   “天下苦石氏暴虐久矣,诸子自相残杀,乃天灭之,司空手握数十万乞活部众,振臂一呼,大河南北应者云集,可一扫胡尘,复我汉家河山!”薄武激动的满脸通红。   入广宗之后,李农对他不错,犹如故友重逢,一日往昔,常带在身边,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既是慰劳薄武,也是做给其他乞活帅看的。   薄武不牵涉邺城任何势力,性情耿直,用起来安心,所以机密之事也不避讳。   堂中瞬间安静下来。   只听见几人粗重的喘息声。   然而李农却挥了挥手,“休得胡言乱语,天王待我不薄,吾岂能背之?”   “司空!”薄武愤怒的起身。   李农冷冷的看了他一眼,一句话不说,薄武满腔热血顿时凉了下来,慷慨激昂的话全都憋回喉咙里。   常炜心中一叹,如果是勃然大怒,说明薄武的话正中其心,而现在不温不火,说明李农从未考虑过此事,“若在下所料不差,石韬此次北征,是为在军中建立威信,为争位作准备。”   李农道:“你可知,这是天王故意为之?一旦秦公返回,便是废黜太子之日。”   常炜苦笑道:“赵主此举,实乃取祸之道。”   “祸福是天王之事,我等臣子,尽忠职守便可,天王要立秦公,我等就辅佐秦公,无需多言!”李农年纪也就五十几许,言行之举,却总透露出一种由内而外的老态。   跟着在石虎身后,享受了几十年的荣华富贵,心态早就变了。   正在此时,下人在门外禀报:“司空,修成侯求见。”   修成侯正是石闵。   这个时候关注形势的不只李农一人,石宣石韬之争牵扯进不少人。   石虎身体每况愈下,不少人心思活泛起来。   石闵之父冉瞻也是乞活将,互相之间常有照应,与李农关系不错,可惜早早战死。   过不多时,一人昂首而来,身高八尺,面如朗月,鼻若悬胆,一入门,便带进一股风。   李农的迟暮与他的英气勃发形成鲜明对比。   薄武与常炜俱是眼神一亮。   石闵算是乞活军后裔,还是石虎的养孙,天然就具有很多优势。   “棘奴何来也?”李农与冉瞻是同辈之人,现在又是司空,私下场合唤其小名并不出格。   养孙不是真孙子。   石虎对他再好,但真实待遇还是差了很多,到目前为止,不过是个游击将军,修成侯,跟李农有天壤之别。   羯赵侯爵多如牛毛,杂号将军满地走。   “今日游猎方回,路过司空府,特来拜见司空。”石闵扫了一眼薄武和常炜。   李农拱手,“修成侯有心了。”   石闵有意无意道:“天王近日身体略有好转,昨日还在抱怨司空为何久不觐见。”   李农、常炜俱是一震。   无论石宣、石韬如何争斗,只要石虎还活着,邺城就乱不起来。   石虎虽然身体每况愈下,但还没到油尽灯枯的地步。   “多谢修成侯提醒,明日农便觐见天王。”李农再次拱手。   “谢我作甚?你我同处一门,他日还望司空多多照拂。”   “修成侯言重了。” 第九十九章 靠山   春耕结束后,黑云山没有闲着。   青壮们依旧忙碌在田间地头,鸟雀、野猪、獾、野羊成了田里的常客,若不管不顾,一个晚上就能祸害十多亩田。   尤其是野猪,成群结队,食量大,脾气暴躁,见了人照旧横冲直撞。   巡夜的青壮经常受伤。   耕战耕战,宋代以前,耕和战不分家。   李跃吸取秦汉的经验,将田地划分五十一屯,每屯百人上下,设屯正一人,左右副吏二人,以伤残士卒任之,每屯配发二十支矛,三十张弓,十匹驴骡,每日不间断巡猎,日夜不停。   一来可以打猎,保护田地。   二来,可以训练青壮,将青壮组织起来,半兵半农,遇到敌人,可以迅速动员,不至于手忙脚乱。   三来,伤残老卒有个妥帖的去处。   论忠诚程度,这些伤残老卒是最高的。   为黑云山抛头颅洒热血,不能让他们老无所依,受别人的冷眼。   守护自己的劳动成果,青壮们积极性颇高。   伤残老卒们感激涕零。   “屯田不是小事,关乎黑云山的生死存亡,尔等若是懈怠,休怪吾军法无情。”李跃丑话说在前头。   最大的尊重就是一视同仁。   李跃想打造一个完善的体系,尽量让每个人都有归属感。   而那些阵亡士卒的子嗣,则直接收入尚武堂中悉心培养。   “将军大可放心,我等不会给将军丢脸!”选出来的屯正,未负伤前便是响当当的汉子。   李跃笑道:“大话别说在前头,本将军只看效果,行就往上升,不行就滚蛋,少丢人现眼。”   老卒们哈哈大笑,气氛却更融洽了。   男人们忙碌,女人们也没闲着。   春日山上遍地都是好东西,草药、野菜、蘑菇……   这时代到处都是青山绿水,森林一片连着一片。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   论生存之道,李跃只能算门外汉,女人们能从数百种野草中,区分处哪一种晒干后可以编织,哪一种可以入药,哪一种可以喂养鸡鸭鹅,哪一种煮熟了人可以充饥……   月姬在山上发现了大片的乌头。   附子与乌头同根,附子八月成熟,而乌头恰好是四五月份采。   汉末三国,乌头毒箭早已出现,关羽刮骨疗毒,疗的就是乌头毒。   汉刘安编著的《淮南子》有言:天下之凶药,莫凶于鸡毒。   乌头花极像鸡头,所以有些地方称为鸡毒。   不过这玩意儿很难大规模用在战场上,一则制作繁琐,遇到雨天,效果减半,二则,毒箭长期不用,会渐渐失效,天太热,毒箭也会失效……   战场上有更高效简单的办法,就是在箭头上涂抹金汁,让中箭者感染致死。   虽说乌头不能在战场上大规模应用,但小规模用还是可以的。   给斥候装备上,效果立竿见影。   无论是打猎,还是猎杀、捕俘,乌头箭都得心应手,控制好剂量,可以造成短暂的昏厥。   斥候们弄回的猎物渐渐多起来。   “此物可否分给盐卒一些?”周牵看到此物后,喜上眉梢。   他手上有一支盐卒,负责从安邑“武装”搞盐,虽说打通了沿线关节,但盐池毕竟在羯人的控制下,他们不会这么容易被“打通”。   盐卒不是主力军,披着重甲提着长矛去跟羯人来硬的,不太现实。   所以乌头毒箭就非常有必要了。   “你不说,我险些忘了。”李跃将制作毒箭的方法教了一遍。   其实非常简单,烧一锅水,将乌头剁碎熬煮一番,箭头泡一泡即可。   抢盐的时候,刀剑也可以提前泡一泡。   “有了此物,事半功倍。”周牵如获至宝。   到了五月下旬,辛粲才返回黑云山。   这一来一去,都快两个月了,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直接投了江东。   去了这么长时间,收获自然是有。   带回了一万石粮,五百支弩,布帛三千匹,铁甲一百套,还有金银钱帛十车。   与清单上的东西相去甚远,但也不算少了。   “朝廷没提要求,就这么给了?”李跃还是有些不敢相信。   就算江东愿意给,沿途居然没被层层拔毛,也算是个小小的奇迹。   历阳的谢尚,许昌的张遇,随便动一下指头,这些东西就回不来。   辛粲一脸得色,“回禀将军,这些财物不是从江东而来,而是从荆州而来。”   李跃心中一动,“你是说这些东西是荆州桓温给的?”   桓温平蜀之后,声威大涨,如日中天,被拜为征西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临贺郡公,加上原有的荆州刺史,持节、都督荆司雍益梁宁六州诸军事,领护南蛮校尉,基本成了南朝第一人。   治下有八州之地,可自行招募军卒、调配资源,任免官员,基本处于半独立状态。   其实力不在江东朝廷之下。   荥阳在晋朝版图上属于司州,名义上恰好在桓温治下……   上一次得罪谢尚,江东怎么可能再支援黑云山?谢家的背后是王家,王与马共天下。   小皇帝司马聃是各大门阀的提线木偶。   在江东,内斗是排在第一位的,其他的北伐全都靠边站。   当年祖逖祖约忠心耿耿又能如何?还不是被当贼一样防着?   “正是桓公所赐,另有书信一封。”辛粲从怀着掏出一封信来。   展开约有五尺长、两尺宽,满篇行草,字势遒劲,气势非凡,“司豫翼接荆襄,荥阳地枕洛邺,乃天下司命之地,麾下衷心王事,诚为社稷之幸也,羯胡窃据北国四十年来,残虐万民,荼毒天下,豪杰一一为其所败,拔剑横刀之士益少,麾下秉我汉家气节,收聚百姓,抗拒羯奴,功莫大焉!”   李跃一看这开篇,就知道桓温绝非谢尚之流可比,能够清楚认识到黑云山的价值。   以前到处找大腿,现在有了些气象,大腿主动送上门来了。   如果这时代的南方还有英雄,桓温肯定算一个。   而且桓家与司马家的关系也比较微妙。   桓氏出身谯郡龙亢,高平陵之变中被司马懿夷灭三族的桓范,正是桓温的高祖。   桓温将来肯定是要北伐的,提前弄好关系太有必要了。   虽然这封信没做任何承诺,但已经表明了桓温的态度。   “那就劳辛老再跑一趟,替某致信桓公。” 第一百章 扰动   以三万步骑攻打三百户人口的坞堡,结局可想而知。   坞堡转眼便被攻破,老弱妇孺皆被斩首。   石韬为了宣扬武功,又将赵氏堡周围方圆百里村落屠戮一空,家破人亡者两千余家,人头皆堆为京观,朝向东北面,以震慑拓跋与慕容两家。   然后作五彩旌旗千面,锣鼓震天,自代郡凯旋而归。   沿途路过郡县,纵容士卒侮人妻女,随意掠夺财务,稍有反抗,全家皆遭横祸。   回到邺城,已是七月,石虎令百官出城迎接,场面极其宏大,锦障绵延三十里。   东面卤薄女骑驰骋内外,戴紫纶巾、穿熟锦裤、束金银镂带、踩五纹织锦靴。   西面龙腾中郎夹道迎之,黑甲红缯,高头大马,刀矛映日,极是威武。   石韬威望一时无两,原本很多摇摆之人,也纷纷入其麾下。   人逢喜事精神爽,石虎一扫脸上萎靡之色,于铜雀台亲自为石韬设宴庆功。   太子石宣反而显得可有可无。   这无疑是一个清晰的讯号,原本很多支持石宣之人,纷纷转换门庭,投靠石韬。   “儿能克定代郡,皆天王鸿福所至,今海内安定,天下承平,当进大位,上尊号,内安社稷万民,外慑四方宵小!”石韬开口的第一句话竟是劝进。   知子莫若父,知父莫若子。   石虎诸子中,只有石韬最了解的他的心思。   建武三年(337年),太保夔安等文武官员五百多人劝进皇帝尊号,正在此时,烛燎上的火油漫溢而下,当场烫死二十多人,石虎虽然残暴,却崇信佛门,极信谶纬命数之说,遂不敢进皇帝位,腰斩左校令成公段泄愤。   自棘城大败后,石虎离皇帝大位越来越远,所以才把目光转向凉州。   准备踩着凉州登上皇位。   却没想到集合了精兵猛将的大军,三败于一书生手上,成就了谢艾之名。   凉州不可图,燕国动不了,而江东有完整的长江防线,没有水军很难得手。   石虎离皇位越来越远。   但这两年身体每况愈下,再不登基,以后更没有机会。   石韬此时劝进,正说进石虎心坎里面去了。   石韬悄无声息的制造了一股声势,稳稳压住了太子石宣的风头。   “请天王上尊号、大位!”   群臣纷纷拱手。   夺嫡之争差不多落下帷幕,石虎登皇帝位之日,就是废除石宣的之时。   石虎红光满面,精神焕发,不过按照流程还是要推辞三次,给了石宣喘息的机会,“辽东尚有慕容贼子,凉州有张氏,江南司马家未灭,朕寝食难安,登基之时,休要再提。”   人群之中,石宣满眼怨毒,愤怒如洪水在胸中汹涌。   “事已至此,殿下定要忍耐!”心腹赵生安慰道。   石宣一叹,“悔不听汝当初之言。”   “臣下亦未想到天王与石韬如此默契,依属下看,殿下当抓紧,否则两位前太子的昨日便是殿下的明日!”   石宣点了点头……   辛粲这一去,又是两个月,回来时,已经是七月。   地里的庄稼已经齐膝高,长势喜人,绿油油的,一望无际。   李跃也从黑云山搬到汜水堡,为的就是守着庄稼。   感觉地里长的不是粮食,而是自己的命根子。   去年大水瘟疫,今年还算风调雨顺,只要这最后一个月不出幺蛾子,应该是场丰收。   “桓公听闻将军事迹后,颇为欣赏,为将军上表请封荡寇将军,是以,属下在江陵略耽搁了些时日。”辛粲这几个月来往于黑云山、荆襄,非但没有疲惫,反而人越来越精神,身子骨也比以前硬朗不少,少了几分文若之气,多了几分干练。   汉末三国,担任荡寇将军的多是猛将,曹魏有张辽、张郃,蜀汉有关羽、张嶷,东吴有程普、蒋钦都是名震一时的人物。   桓温以荡寇将军相赠,可见他对黑云山的期待。   “桓公还说了什么?”   虽然知道他是故意拉拢,但如果桓温能驱除胡虏,拯救北地百姓,恢复汉家江山,李跃心甘情愿当他的荡寇将军。   人穷志短,李跃固然是有野心的,但野心也是根据实力大小来定。   以现在黑云山的实力争霸天下,无异于痴人说梦了。   历史上的桓温北伐草草收场,但这个时代或许会不太一样,黑云山是最大的变数。   换个角度,如果桓温北伐不成,李跃或许能借他的势,万一自己也失败了,将来投奔他也不错。   将来的事谁也说不定,多条路总是没错的。   辛粲拱手道:“桓公有言,他日北伐,盼与将军会面。”   “桓公非常人也。”   江东士族门阀,充满了门第之见,即便是从北地衣冠南渡的士族们,也看不上北方的流民帅。   以桓温的身份说出这种话,李跃心中颇为感动。   自己折腾了这一年,南面北面跑了几次,江东没把自己当人看,李农也是一言难尽,比起乞活军统帅,更像是羯赵的忠臣。   黑云山夹在各大势力之间,周围遍地都是野心勃勃的虎狼,可以说是举步维艰。   有了桓温这座大靠山,李跃心中大定,对未来多了几分把握。   眼看离秋收越来越近,地里的庄稼开始抽穗,没想到幺蛾子又来了。   周牵当初说过,耕种时不难,难的是收割。   这世道粮食比黄金还贵重,斥候打探到的消息,洛阳和成皋正在增加兵力。   目标是谁再清楚不过了。   西南面的张遇距离轩辕山兵败已经过去大半年,伤口早就舔舐好了,以他的立场考虑,黑云山已经成了他的眼中钉。   有黑云山的存在,无论是邺城还是建康,他的价值大为减弱。   为了此事,崔瑾特意从轩辕山赶来,“桓公忠义之士,黑云山靠拢荆襄,是一步好棋。”   一听到“忠义”二字,李跃心中失笑。   若他知道桓温几年后的所作所为,不知作何感想。   这年头谁会对谁“忠义”?   崔瑾接着道:“属下建议派出斥候,先劫掠许昌屯田,令张遇疲于奔命,北面不可张扬,巩县粮食提前收割,必要时,可以放弃巩县,以免与羯人提前陷入争端。”   柿子挑软的捏。   击败张遇一次,就能击败他第二次。   “可!”打羯人李跃没多少把握,但打张遇还是有心理优势的。 第一百零一章 算计   斥候开始密集下山,侦测南北的消息。   巩县夹在洛阳与成皋之间,羯人不可能视而不见。   现在大片的粮田即将成熟,更是吸引他们。   如果只是羯人一路,李跃不介意在巩县来一场防守战,但南面的张遇更为致命一些。   密县已经聚集一万三千多人,兵力还在增加之中。   一旦张遇的人马攻破洧水堡,李跃的核心产粮区就直接暴露在张遇兵锋之下,半年的辛劳全部白费。   所以必须做出一番取舍。   “洛阳乃羯人腹心之地,即便我军获胜,只会引来羯人更大的报复,巩县没有人口,当弃则弃,那面张遇方是大患。”周牵也赞同放弃巩县。   魏山道:“巩县经营了一年,为洛川之前沿,此时放弃,颇为可惜……”   “没什么可惜,黑云山势力弱小,不可提前陷入与羯人的拉扯中,他们要,给他们便是,他日再夺回来!”李跃发话了,也就没多少反对的声音。   梁啸带着三千青壮前去抢收粮食。   没成熟的庄稼,可以做成饲料,喂养牲畜。   形势紧迫,容不得拖泥带水。   这一次看张遇的架势,已经下了决心要解决黑云山。   李跃派人去襄阳,看能不能寻求到桓温的帮助,桓温在江东影响巨大,随便吭两声,张遇都要抖三抖。   最好不打,大家相安无事。   但这似乎只是李跃的一厢情愿。   不到十天,南下的人便回来了,还特意带了个人回来,为李跃分析江东形势。   “在下郗逸之,见过将军。”一三十上下的书生拱手。   江东人物,大多衣冠考究,风流倜傥,一袭青衣,有几分仙气飘飘之感。   名字中带有“之”字的,多于道门有关。   石虎因佛门来自西域,称其为胡教,大力推崇。   晋人衣冠南渡,五斗米教随之南下,道教开始兴旺起来,进入名士圈,成为潮流。   “先生不必多礼。”李跃客气的回礼。   郗逸之道:“张遇投靠的是谢氏,而谢氏一向依附于王氏,王氏与桓公面和心不合,桓公平蜀之后,声威大涨,已然引起建康忌惮,朝廷重用殷浩、荀羡以抗衡桓公,张遇此番出兵,背后不仅得到谢氏支持,还有殷、荀二人默许。”   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   桓温在荆襄崛起,占据上游,江东连半壁江山都没有,居然还这么多破事。   “也就是说,此战不可避免?”李跃听的头皮发麻,看郗逸之的意思,似乎他们也希望打一场?   上一次是占了轩辕山的地利,这次在平原上大战,黑云山优势不在,反而是张遇有优势。   郗逸之目光一闪,“将军若能击败张遇,对桓公大有益处。”   站在荆襄的立场,自然希望能借黑云山之手,打压王谢两家,挫败殷浩、荀羡。   建康实际上已经进入门阀共治阶段,小皇帝司马聃只是他们的提线木偶。   桓温有灭国之功,声势正隆,实力强横,怎肯屈居王谢殷荀之下?   你们能摸司马家,我桓温为何摸不得?   八王之乱,衣冠南渡,司马家的皇帝尊严已经被踩在脚底下,一轮又一轮的权臣向皇权发起了挑战。   司马家刚到建康时,江东本地豪强接连叛乱,欲赶走北方来的“伧子”。   东晋实际上一直都是北方大士族压制江东本土,建康朝堂上,基本都是北方大士族,江东本土士族则被排挤在外。   就连当初立下三定江南大功的周玘,也被排挤出去,郁郁而终,临死前叮嘱儿子周勰:“杀我者诸伧子,能复之,乃吾子也。”   李跃揉了揉额头,“在下知晓如何做了。”   郗逸之意味深长道:“桓公在江陵静候将军捷报。”   毫无疑问,此战是黑云山向桓温献的投名状。   李跃厚着脸道:“黑云山地狭力弱,张遇兵多将广,不知……荆襄能否给些支持?”   “将军难道不知?张遇已经封锁豫州全境,荆襄纵然有心支持,也过不来。”郗逸之一脸似笑非笑的神情。   直到这一刻,李跃才忽然看到他眼神中的一丝轻蔑和戏谑。   一个“郗”再加一个“之”,就能看出他背后的家族。   郗家虽然也是北方流民帅出身,但在江东身居高位,历经三代,早已成为俯视众生的大士族……   送走郗逸之,李跃陷入沉思。   成为别人手中刀的感觉并不好受,靠山也不是那么好依靠的,每一步的背后都充满了各种算计。   张遇得到谢氏的支持,实力更加强大,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黑云山成功了,打击了王谢荀殷的势力。   黑云山失败了,遭受重创,会更容易被荆襄掌控,即便全军覆没,对他们也没多少影响。   桓温怎么都不会输。   而且张遇还有另一层身份,羯赵的豫州刺史。   自己跟他再次大战,刚刚将事情平息下去李农会怎么看,邺城会怎么想?   所以无论胜败,在政治层面,黑云山都是输。   “还真是一团乱麻。”李跃一阵苦笑,打狗是要看主人的,桓温不能得罪,但得罪了王谢殷荀也不是什么好事。   桓温能北伐,王谢殷荀也能北伐。   到时候,黑云山未必能挺到桓温北伐。   “将军,周主簿与崔统领求见。”呼延黑在屋外禀报。   “哦,快快有请。”一人计短,三人计长。   这一战不仅关乎黑云山的粮食,也是黑云山日后走向何方。   自古小实力以大势力为靠山,都要付出代价。   两人入内,李跃将刚才的对话说了出来。   周牵拱手道:“将军筚路蓝缕,辛苦积累,才有今日的一点家当,黑云山方有一线生机,岂能与张遇决战?”   崔瑾道:“今日让我们攻张遇,他日让我们战羯人,黑云山疲于奔命,恕我直言,江东大族,从未将北方当人看过,将军即便为桓家效命,他日也不会得到好处。”   有他们这话,李跃就放心了,最怕身边之人对南面充满幻想。   由此可见这些时日的思想课程没有白费。   李跃道:“给别人当狗,能啃几根骨头就不错了,江东之事,不宜参与过多,黑云山自有黑云山的路要走。”   了解了江东的格局,李跃彻底不报什么希望,除非自己也是大士族出身。   不过眼下不宜太得罪他们,逢场作戏是必然的。   张遇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击败,此人用兵一向谨慎。   拖下去,建康、江陵总会有人沉不住气的。   这也是李跃酝酿多时的计策,“大军随我下山,进洧水堡,二兄在轩辕山为犄角之势,多置疑兵,我们不妨作场戏给南面看!”   韬光养晦不是为了给人当狗,而是等待时机降临,化身虎狼。 第一百零二章 盟友   巩县的粮食提前收割。   梁啸、曹堪撤走时,一把火将巩县烧了。   黑云滚滚,洛阳和成皋的羯人这才姗姗来迟,怒火中烧,摆出要攻打黑云山的架势,但看到北山高耸的峭壁、林立的箭楼石堡后,又灰溜溜的退走了。   洧水沿岸的粮食也提前收割。   李跃刚刚赶到洧水堡,没想到居然有三支援军正在赶来的途中。   一支是京县韩绪的七百士卒,当初在瘟疫中拉了他们一把,又主动撤出,得到了京县人的信任,两地挨的这么近,一旦张遇人马突破洧水,京县肯定会遭受池鱼之殃。   这年头的军队比山贼流民还狠,山贼流民至少讲规矩,大兵过境,不死也要脱层皮。   第二支不出意外是郑家人马,一千一百多精锐步骑。   张遇攀上谢家高枝,郑家自然就被抛弃了,他们此来,多少有些教训张遇的意思。   第三支让李跃有些意外,竟然来自缑氏,虽然只有三百多人,却表露出他们对黑云山的态度。   乱世之中抱团取暖并非什么稀罕事。   今日果,昨日因。   黑云山崛起,除了收点保护费,也没怎么祸害他们。   保护费也没白收,帮他们清剿山贼流民,瘟疫时,黑云山的医者还为他们救治。   人在做,周围的人都在看,黑云山的信用已经建立起来。   反而张遇攻入荥阳,大家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   如何取舍,他们自然会做出判断。   李跃拿出军中所有旗帜,插满洧水北岸的所有营垒,令青壮们每隔两个时辰便朝对岸鼓噪呐喊一次,以壮声威。   隔了两日,韩绪最先赶来,七百步卒都穿着皮甲,提着弓箭长矛,颇有几分气象。   郑家不仅出了一千精锐,还带了不少粮草,以及三十多名工匠,当日便开始伐木,打造投石车,布置鹿角、拒马,相当专业。   李跃赶紧令人把工曹的木匠们请下来,这种学习的机会相当难得。   “在下郑惠,见过李寨主。”郑家这次派来的人还像那么一回事,四十上下,一身儒铠,颇为干练。   关键没多少大士族常有的那种骄矜之气。   若郑家子弟全是酒囊饭袋,也就不会在这乱世中坚持到现在。   “郑兄有劳了!”大敌当前,李跃也没见外。   “以前之事都是误会,如今外敌当前,大家乡里乡亲的,对付外人,皆是分内之事,何谈辛劳?”   这话让李跃顿感亲近。   一旁的韩绪道:“张遇此人野心极大,首鼠两端,麾下士卒皆是害民之贼,不可令其进入荥阳地界。”   缑氏县尉杜蕃道:“张遇勾连江东,攻入荥阳,必会引起羯人瞩目,届时我荥阳永无宁日!上次承蒙寨主排除医官救治缑氏百姓,此战我县全力支持!”   他们人虽少,带的东西却不少,粮食和装备装了五十多车。   抵挡张遇,成了荥阳各大势力的共同利益。   打仗最怕孤军奋战,黑云山背后有这么多势力支持,这一战李跃心中就有底气了,“多谢各位支持,今后若是谁家有事,我黑云山必不置身事外!”   郑惠眼神一闪,韩绪面带感激之色。   杜蕃则哈哈大笑,拱手道:“我杜蕃不喜拐弯抹角,寨主这朋友我杜蕃交定了。”   这人一看就是性情豪爽之人。   李跃的话当然不是信口开河,以现在的黑云山,没吞并整个荥阳的实力,周围的势力也不会给这个机会,所以定立功攻守同盟是最佳的选择。   不求他们能出多大力,只要到时候被扯后退就行了。   如同此次,有人的出人,有粮的出粮,足够了。   这一年多来,李跃逐渐明白一个道理,自身强大了,不缺盟友和前来依附的人。   张遇的大军很快到来,浩浩荡荡,怕不下三万人,结营于洧水之南。   占据许昌这块风水宝地,背后又有人支持,这么快恢复过来,并不奇怪。   吃一堑长一智。   这一次张遇比上次还要谨慎。   深沟高垒,营盘挖了又挖,在南岸修了一道三里长的缓坡,又砍伐大量树木,一部分做成鹿角,堆在岸边,作长久对峙之状。   另一部分木材打造木筏,作渡河之用。   还派出斥候,搜索洧水上下游百余里。   不过论斥候,黑云山要强太多。   两边互相绞杀,乌头毒箭发挥了作用,俘虏了二十多人带回营中拷问。   果然,从俘虏嘴中得知,南面来了一支三千精锐支援此战。   还有三百多名斥候早在张遇大军没来时,就分散在洧水南岸,一部分穿过密县,渗透到许昌附近。   当天晚上,就给了张遇一个下马威,营地之中忽然起火。   伤亡没多大,却烧掉了不少粮食。   此举极大激励了北岸的军心。   “张遇不过如此,何不乘机渡河,一战破之?”杜蕃激动道。   郑惠微微点头,“敌立足未稳,可以一战。”   两人带的人马颇为精锐,郑惠手上还有两百骑兵,装备精良,训练有素,自然希望一战。   只有韩绪默不作声。   李跃望了望对岸,这场火灾并未造成多大影响,慌乱的是民夫,在秋日照耀下,营中闪动着阵阵甲光。   尤其是左营,不知何时立起了十多架重弩,朝着自己。   北方被战火荼毒,加上胡人擅骑射,用弓多过用弩,北地已经很少见到成建制的弩军。   上一次轩辕山之战,也没见张遇有重弩。   不难想象这批重弩从何处而来,整个左营应该就是江东人马。   张遇此次为一雪前耻而来,必然准备充足,一次小小的火灾就像让他全线崩溃,不太现实。   渡河容易,若是战事不顺,退回来就难了。   仗不是这么打的。   李跃的主要目的也是为了保住粮食,而不是跟张遇磕的头破血流,成就桓温或者谢氏的利益。   这一年多来,没跟羯奴大打出手,反而先跟江东势力迎头撞上了,李跃心中充满了荒诞感,“敌军士气未减,不可鲁莽,传令,各部紧守营垒,擅自出战者,斩!”   主将就要拿出主将的气势,联军有时候未必就是好事,从古至今,内部问题都要比外部问题更棘手。   人情归人情,战事归战事。   “遵令!”韩绪带头拱手。   郑惠和杜蕃也一起拱手。 第一百零三章 渡河   咚、咚、咚……   雄浑的战鼓自南岸响起。   张遇发起了第一次渡河之战。   不出意外,左营的晋军一马当先,数百士卒提着大盾踩着木筏,向北岸冲来。   北人骑马,南人驾舟。   一条条木筏在洧水中如同飞鱼。   北岸的几十架投石机开始发威,砲石呼啸着飞过天空,砸向水中,掀起阵阵水花。   不过这种木筏目标小,在水中异常灵活,一筏上三人持盾,三人持弩,剩下四人划桨,速度极快,投石车很难命中。   即便砸中了,未当场毙命的敌军依旧凫水向前,还能端着弩机朝北岸营垒中射击。   中垒部的弓手们弯弓搭箭。   李跃却挥了挥手,“放他们过河。”   虽说这一战维持不胜不败之势是最佳选择,但张遇非要来寻死,没人拦得住。   几百晋军很快就渡过了并不宽广的洧水。   在岸边结阵。   南边战鼓敲的震天响,士卒们也开始鼓噪呐喊,数十条木筏继续向北岸冲来,水面如同沸腾一般。   韩绪、郑惠二人面色有些难看,杜蕃倒是一脸淡定。   李跃下令道:“前锋部,速战速决。”   “领命!”魏山提着锤和盾越众而出。   前锋、中垒、骁骑、游击、斥候五部,前锋士卒是以前敢死营改名而来,集合了黑云山上的亡命之徒,在五部中最为凶悍,最适合这种正面搏杀。   “杀!”平地一声大吼。   前锋部直接从鹿角后面冲出,一个个披头散发,不是提着狼牙棒就是铁骨朵。   盛夏时节,很多人都懒得穿衣服,只在上半身披了一层铁甲或皮甲,光着屁股向前冲。   仿佛一群山中的野人。   晋军还是传统的方圆阵,外围兵力层层布防,刀盾层层递进,弩手在中。   阵型摆的不错,不过气势上,明显不如李跃的前锋部。   轩辕山之战,已经让他们建立了心理优势。   这群人几乎都是嗜战如命的疯子,大半年没见血,现在见了敌人,宛如恶狼见到羊群般的亢奋。   杀敌一人换多少粮食,累积多少功勋,全都明码标价。   方圆阵中百弩齐发,一阵叮叮咚咚的响声,仿佛骤雨砸在盾牌上,引起前锋部的一阵狂笑声。   为首十余名健壮甲士扔掉盾牌,光着大腿一跃而起,仿佛恶狼扑击狼群,骨朵、狼牙棒、铁锤兜头砸下……   先是金铁砸击声,接着便是骨头碎裂声和惨叫声,以及狞笑声。   晋军似乎从未见过如此野蛮的军队,方圆阵被前锋部的亡命之徒们砸的千疮百孔。   在后面观战的李跃,只感觉士卒比以前更凶猛了。   黑云山秩序建立起来后,每个人都有了依靠和保障,已经从流民向真正的军队转变。   “哈哈哈。”一名前锋士卒砸碎了敌人的头颅,鲜血溅的满脸都是,他却伸出舌头舔舐,脸上的神情越发兴奋。   仿佛杀戮是他活着的唯一乐趣。   晋军远来,虽然装备精良、训练有素,但说到底,这场战争不是他们的,遇到前锋部的亡命之徒,气势上就先弱了三分。   魏山砸翻一名甲士,红着眼扫视战场,目光落在一名身穿明光甲的敌将身上。   这身装备在战场上太明显了。   青色的披风更衬托他的贵气。   “死!”魏山咆哮一声,带着十几名亲兵直接冲了过去。   敌军虽然受到打击,但因为阵型的存在,还未完全崩溃,只有一个有分量的将领站出来,振臂一呼,敌军还能再坚持片刻。   等到洧水中的木筏渡岸,胜负未可定也。   然而不是所有人都能像黑云山一样苦战死战,敌将在看到如狼似虎的魏山后,忽然扔下兵器,转身就跑……   将领一退,本就摇摇欲坠的阵型立即奔溃,敌军转身就逃。   来不及逃走的,直接跪在岸边。   魏山冲到水边,狠狠吐了一口唾沫,“怂货!”   河面上的上百条木筏,一看情况不对,划到一半,又赶忙划了回去。   一场虎头蛇尾的渡河之战就这么落下帷幕。   魏山血染盔甲,回到李跃面前,一脸的欲求不满,“对面太不爽快了,我军尚未尽兴,他们掉头就跑。”   旁边的韩绪、郑惠、杜蕃却睁大眼睛。   刚才一场恶战让他们心惊胆颤,对黑云山的战力有了重新认识。   此战一半是打给他们看的,让他们亲身感受感受黑云军的强大。   另一半则是打给张遇看的,让他不要狗急跳墙。   就这么耗下去,你好我也好。   两边都是深沟高垒,隔着洧水,谁主动进攻,谁倒霉。   不过张遇明显没领会李跃的透露出去的信息,隔了两个时辰,又组织士卒从上游开始进攻,三百多条木筏飘荡而下。   这一次李跃没有客气,中垒的弓箭手千箭齐发,与投石车一起砸向洧水之中。   三百多条木筏还未靠岸,就有六七十多条倾覆在江水之中,泛起阵阵血红。   冲到北岸的敌军,也无法突破鹿角、沟壑的阻击,扔下四五百条尸体后,被狼狈赶下洧水。   经此两战,李跃对黑云山战力有了重新认知。   士卒们经过思想改造后,比以前更勇猛凶悍。   知道为何而战的人,通常不会胆怯。   抛开民族大义不说,一旦张遇攻破洧水防线,辛辛苦苦耕耘的粮食就付之东流了。   即便两军对垒,鸿胪曹的人也没闲着。   张遇财大气粗,损失六七百人,眼睛都不皱一下,翌日又发起了新的进攻,分别从上游、下游远程迂回。   但这些小伎俩都逃不过斥候的眼睛。   西面上游有崔瑾和徐成的疑兵,下游斥候们设下埋伏,不用李跃出手,三百斥候就击溃了对面一千多人。   每一次小胜,都不断增加着士卒们的信心。   李跃牢牢堵在洧水防线上,张遇寸步不得进。   战事重新陷入僵持局面。   这种僵持对李跃而言,自然是有益的。   此战无论胜败,在政治层面对黑云山而言都有害无益。   除非能一口气灭了张遇,吞下许昌。   但看到对岸连绵的营垒后,李跃还是放弃了这种幻想。   张遇并未伤筋动骨,他攻不过来,李跃也打不过去。 第一百零四章 诘问   经历了去年的水灾瘟疫之后,今年难得的风调雨顺。   对垒几日后,便进入秋收时节。   沉甸甸的粟米将汜水两岸妆扮成一片金黄色,某种程度上,粮食就是这世道的黄金。   周牵带着山上的老弱妇孺们开始收割。   与此同时,张遇又尝试了一次渡河,依旧以失败告终。   此后,洧水两岸便静悄悄的。   一切按照李跃的构想在发展。   收割的粮食被送上山后,军中上上下下人心安定起来。   丰收的不仅仅黑云山,周围郡县都是如此,郑家又送来三千多石粮食,还有一百多头猪,几十头野鹿,三百多只羊。   缑氏、京县犒劳了两百余头牲畜。   李跃下令全部宰杀,洧水防线近六千人,每人能分到七八斤肉。   当天晚上士卒们分成三批,一批休息,一批警戒,一批在岸边燃起篝火,烤肉炖肉,一边吃一边朝对岸大骂。   连续三个晚上。   无论骂的多么难听,对面没有任何动静。   粮食收割完成,对黑云山而言,这场战争已经赢了一半。   再打下去也没多少意义,李跃不可能吞并许昌,张遇也攻不破黑云山。   正寻思着怎么收尾,有人却先沉不住气了。   郗逸之从荆襄赶来,带着江东朝廷荡寇将军的任命诏书,“桓公费尽心思为将军求得封赏,寨主不可辜负桓公的一片心意。”   手上提着诏书,却没有宣诏的意思,居高临下的眼神在李跃脸上晃动。   李跃道:“不知桓公要在下如何做?”   郗逸之道:“张遇累败于寨主,今士气全无,何不一鼓作气,大破之?”   “张遇虽然小败几次,主力未损,兵力优势仍在,深沟高垒,难以攻破。”李跃实话实说。   不料郗逸之脸色一沉,“寨主这是在搪塞桓公?”   一个郗逸之李跃自然不放在眼中,但背后的桓温就不得不掂量掂量了。   “非是在下搪塞,而是形势如此,张遇用兵谨慎,虽折损千余人马,但手上仍有三万之众,我军只有五千余人,能守住洧水已是不易,何谈进攻?跃兵败事小,耽误桓公之事,乃是大罪,若荆襄愿支援数千人马,在下定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李跃客客气气的把球踢了回去。   五千人主动进攻深沟高垒的三万大军,这事放在哪里,都是自己占着理。   但郗逸之不是善解人意之人,步步紧逼,“黑云山加上轩辕山有四万之众,足以与张遇一战!”   此言一出,帐中诸将皆怒目而视。   能说出这种话,已经暴露出江东朝廷是怎么看待北人的,分明就没把黑云山当人看。   黑云山有四万人不假,但老弱妇孺占了一大半,这些人就因为郗逸之的一句话,全被推上战场?   这是让他们去送死!   似乎他也感觉说错话了,改口道:“拣选山上青壮与老卒,凑出两万人马,足以一战。”   李跃心中一动,此前桓温的信中,并不是这么咄咄逼人。   好歹桓温也是带过兵上过战场,不会这么愚蠢,黑云山的价值是呼应他日后北伐,而不是陷入江东的内耗之中,孤注一掷。   即便打赢了又能如何?   除了让黑云山成为众矢之的,李跃看不到任何好处。   “这是阁下之意,还是桓公之意?”李跃盯着他的眼睛,不再隐藏自己的气势。   每个从刀山血海里滚出来的人,身上都会沾染些煞气。   目光一碰触,郗逸之主动避让了,“桓公已将中原之事托付于某!”   桓温手上捏着江南半壁江山,既要盯着刚刚平定的蜀中,还要盯着建康朝廷,日理万机,不可能面面俱到。   “阁下请回,没有桓公钧令,恕难从命!”李跃懒得跟他多费口舌,今天别说一个郗逸之,就算桓温来了,黑云山也不可能整个压上去。   君子之泽,五世而斩。   郗鉴高风亮节,有匡扶社稷之功,没想到他的后代,沦落成如此模样,忘记了他们原本也是北人。   “你……”郗逸之面色涨红。   “洧水堡兵凶战危,阁下乃江南贵人,不宜立于危墙之下,来人送客。”   “哼!”郗逸之拂袖而去,手中的诏书也带走了……   与此同时,张遇也在受谢家的诘问。   “区区一黑云山,数千贼众,张刺史三万大军,被阻于洧水之南不得寸进,损兵折将,颜面尽失。”谢肃似笑非笑,轻轻挥动着玉柄麈尾。   张遇沉声道:“黑云山非寻常贼寇……”   谢肃麈尾一扫,打断道:“张刺史此败,令我谢家在建康颜面尽失,伯父大为不满。”   张遇额头上暴起一根根青筋,几场小败已经让他怒火中烧,一个谢家的小辈,也敢当面指责他。   长吸一口气后,还是冷静下来,“莫要忘了,是你们谢家的人先临阵而逃,折损了我军士气,后面的战事方才不利,某不斩你们谢家人,已算法外开恩!”   谢肃哑然,真算起来,是他的小叔父谢万的过错。   若揪着此事不放,张遇杀了谢万,江东也挑不出毛病。   “还有,某与你们谢家只是协作,并非是你们谢家的下属。”张遇语气平静,却又透着一股威仪。   若不是谢万关键时候临阵脱逃,他的大军已经一鼓作气杀到北岸。   战争就是如此,第一战折了锐气,后面更难打。   而且对面死守营垒,让张遇无计可施。   真把家当葬送在这里,他这个豫州刺史也当到头了。   “小子失言,张使君恕罪。”谢肃及时低头,以麈尾掩面。   张遇神色缓和了一些,“要破黑云山贼子,需你我两家合力,只需击败他们一次,黑云山便会土崩瓦解!”   “使君所言甚是,今贼人死守洧水,如之奈何?”   “守得住南面,守得住北面否?我已去信洛州刺史刘国,约他南下,共剿灭黑云山。”张遇在中原混迹几十年,人脉多少还是有些。   而且目前为止,他是羯赵的豫州刺史,并非江东的。   黑云山崛起,对洛阳的威胁比豫州更大,向北一步就是成皋,向西一步就是洛阳,居高临下,高屋建瓴……   如今黑云山兵力集结在洧水,那么北面肯定空虚。   谢肃右手玉柄麈尾又欢快的摇动起来,左手大袖一展,聚于腰后,挺起胸膛,名士风范尽显,“当日黑云山胆敢拒绝我伯父,不剿灭此贼,难消心头之恨。” 第一百零五章 剧变   就在洧水对峙的数日之前,邺城酝酿已久的暗流终于爆发。   骑兵在街道上往来奔行,甲士提着刀矛来来往往,百姓们关起门窗,只留一双眼睛从门缝中向外窥探。   偌大的邺城人心惶惶。   东明观旁边的佛精舍之中,传来一声凄厉的哀嚎,“我儿,何人杀我儿!”   惊动周围树梢上的飞鸟,惊惶的窜向天空,几片羽毛从天际缓缓落下,落在人群之中。   “谁!究竟是谁?”石虎双目赤红,状若疯癫,肥胖的身躯如同一条巨蟒盘在一起。   他的怀中正是当朝太尉、秦公石韬的尸体。   尸体惨不忍睹,手脚被砍断,眼珠被剜去,内脏从腹部的创口中流出。   很明显,石韬在死前受到了虐待。   一旁的李农拱手道:“害秦公者未知何人,贼在京师,銮舆不宜久留在外!”   石虎赤红的双眼瞪着李农,身后的从人吓得双膝一软,情不自禁的跪在地上。   李农额头上也渗出冷汗。   周围的所有一切仿佛都凝结成冰一般,只有散乱的呼吸声。   “回宫!”石虎嘴中咬牙切齿的蹦出两个字。   李农松了一口气,周围的人更是大气都不敢出。   石虎在宫人的搀扶下没走两步,忽然一头软倒在地。   石虎身体不行,在邺城已经不是什么秘密。   如今最疼爱的儿子惨死,白发人送黑发人,更是对他的一记闷棍。   “天王!天王!”   周围人群大哗,纷纷涌上前,其中不乏心怀叵测者,也有不少想要表忠心之人,场面极其混乱,李农不能禁止,慌了手脚。   “勿动,动则以叛乱之罪斩之!”一人高声道。   众人循声望去,却见是修成侯石闵,身边一排甲士手按刀柄。   “退开!”石闵扫视众人,怒喝一声,宛若平地惊雷炸裂。   在场之人不乏沙场宿将、朝堂老臣,却被这一声怒喝震的全身一颤。   一名羯将破口大骂,“汝乃晋狗,安敢在此耀武扬威?”   只是一时情急出口的话,却令在场的胡人晋人全都楞住了。   即便石虎这些年一直孜孜不倦的从西域迁徙白种羯人,但羯族人口依旧处于劣势,外有燕国虎视眈眈,内有羌氐匈奴诸族充斥京畿。   石虎活着,以残暴统治维系脆弱的平衡,所有人都习惯了羯人高高在上,但现在石虎不行了……   “锵”的一声,白光一闪,那名羯将试图反抗,但刀光已经扑面而来,血水随之飞溅,羯将的半边脑袋被削下。   石闵提着长刀,扫视众人,杀气腾腾道:“阻挡天王銮舆者,立斩之!”   人群自动退到两边,让开道路。   石虎这才被五个宫人抬走。   石闵领着甲士护卫在侧。   两日后,秦公石韬的灵堂设在太武殿,百官皆来吊唁,自然少不了太子石宣。   与往日一样,石宣排场极大,前呼后拥近百人。   石虎病倒,心腹之患石韬遇刺,他这个太子终于像个太子了。   殿中文武大臣一见他起来,纷纷起而拜之,前所未有的恭顺。   那种眼神仿佛狗看见了自己的主人,让石宣得到了极大的心理满足。   令人揭开石韬尸体上的衾褥,望着昔日的劲敌,被压抑这么多年,到了此刻再也忍不住,居然大笑起来。   整座太武殿中只有石宣张狂的笑声。   到了晚上,石虎在御医们的诊治下悠悠醒转,立即招来李农、张举、张豺、王谟等大臣,“凶手查到否?”   张举、张豺脖子一缩。   李农硬着头皮道:“太子见秦公遗体,大笑而归。”   石韬登基,李农还有一条活路,石宣登基,必死无疑。   石虎眼角不停跳动,能神不知鬼不觉的刺杀石韬,除了石宣还能是什么人,“传太子来见朕!”   戎昭将军张豺拱手道:“万万不可,天王近日身体报恙,高力禁卫已接管全城,若太子居心叵测,见天王诏令,必起兵作乱!为今之计,当诈言其母杜后哀过危惙,引其入宫……”   石虎深以为然。   遂以其母杜氏名义,秘召石宣入宫。   石宣志得意满,不疑有他,欣然而往,被困在宫中,断绝与属下联系。   邺城上空被一层阴云笼罩。   太子府僚属渐感不妙,纷纷逃亡。   邺城的一些百姓,也开始拖家带口的连夜逃离。   不到一天,便有建兴人史科前来告密,石虎令龙腾中郎抓捕石宣党羽,其心腹杨柸、牟成皆已逃亡,只抓到一个赵生。   赵生扛不住拷问,和盘托出。   石宣要杀的不仅是石韬,连石虎也要一并除之。   石虎悲怒愈甚,囚石宣于席库,以铁环穿其下颔而锁之,哀鸣嚎叫震动宫殿,作数斗木槽,和羹饭,以猪狗法喂之……   再令石闵带龙腾中郎查封太子府。   一片哀嚎惨叫声中,石闵踩在鲜血汇集的小溪上,留下一道道血色脚印,耳边不断传来龙腾中郎们的淫笑和女子的哭泣。   这些他早已习以为常。   孩提时,他曾亲眼见到石虎屠戮石勒满门的场景,比现在更为惨烈。   当年的羯赵皇帝石弘主动奉上玉玺,请求禅让,被石虎无情拒绝,皇帝石弘、太后程氏、秦王石宏、南阳王石恢,满门被杀,死者近万,哭嚎之声,数日不绝……   一名阉奴慌不择路向他撞来。   还未近前,便被身边的亲卫乱刀斩杀,几滴鲜血溅到石闵脸上,让他稍稍清醒一些,仰头久久望着阴云密布的天空,似乎有无数亡魂在其中盘旋。   直到几个衣衫不整的龙腾中郎凑了过来,“我等留了几个上乘货色,给修成侯享用!”   石虎掳掠了十万女子,石宣有样学样,搜了近万女子圈养在动工,供其淫乐,如今覆灭,这些女子亦受池鱼之殃。   “正事要紧,天王等着我们回复。”石闵对女色兴趣不大。   身为石虎的养孙,该有的都有了。   正准备挥手驱赶这些女子时,忽然看见群女之中一女与众不同。   别人都是极度惊恐,唯独她面无表情。   别人蜚襳垂髾,唯独她一身麻衣。   这种扮相瞬间吸引住了石闵的目光,平时吃惯了大鱼大肉,会忽然觉得粗茶淡饭可口。   石闵走入女人群中,捏起她的脸,目光麻木而呆滞,脸上犹带血污,手臂和脖颈上还有疤痕,却难掩其美色,“带回。” 第一百零六章 虎毒   石韬是在佛舍遇刺的,跟佛门多少有些关系。   佛图澄不得不出面劝谏:“太子、秦公皆陛下之子,今为韬杀宣,是重祸也。陛下若加慈恕,福祚犹长;若必诛之,则太子当为彗星下扫邺宫。”   石虎把玩着刺杀石韬的刀和箭,舔了舔上面的血迹,双眼又变得赤红,“今日不杀逆子,他日逆子必杀朕,大和尚勿多言也!”   遂令堆柴于邺城之北,其上架设辘轳,绕上绳子。   然后令石韬的宠宦郝稚、刘霸拔其发、抽其舌,牵之登梯,走上柴堆,郝稚以双绳贯其颔,鹿卢绞紧,将整个人如待宰的牲畜一般吊起,刘霸断其手足,斫眼溃腹,一如石韬所受之伤。   最后点燃柴堆,浓烟烈焰冲天而起。   火灭以后,又取骨灰置于邺城各街之中,令万人践踏,永不超生。   石宣妻儿九人皆被施以大辟之刑,石虎率昭仪以下数千人登上中台观赏。   石宣最小的儿子年方五岁,平素最得石虎宠爱,临刑之际,死死抱住石虎,哀求不绝。   哭喊声稍微唤回石虎的一丝人性。   但大臣们却只想斩草除根,永绝后患,纷纷上前拉扯,幼子扯断石虎腰带,依旧难逃一死。   太子近臣三百余人,宦官五十余人,皆在刑场车裂肢解,投入漳水之中。   秋风呼啸,愁云惨淡,石虎先失爱子,再失宠孙,一病不起,越发沉重,时常昏厥。   邺城笼罩在一片血色之中。   秋风渐渐寒凉,数万高力禁卫被流放凉州,骑着战马、坐着牛车,如同蚂蚁一般缓缓向西。   人群之中,一人回望高大雄伟的邺城,满脸不舍,他的家眷,他的富贵都在此城之中,如今全化为泡影。   “梁督,我等能保的一命,已是大幸!”另一人低声道。   梁督,高力督梁犊。   “咦,太子一门老小,如猪狗一般被屠,太惨……”   周围的人都一脸痛惜不忿之色。   高力禁卫是太子亲军,有人身依附关系,追随石宣十余年,对其忠心耿耿。   说来也奇怪,梁犊忽然想起一年以前石宣的话:“努力,他日与汝共富贵!”   现在石宣死了,富贵也没了,还沦为罪卒,梁犊心理落差极大,心中五味杂陈,“他日……或许还能回返。”   只要人没死,总会有些机会……   邺城发生的一切,仿佛生了翅膀一般,快速向周围扩散。   石韬死了,石宣也死了,石虎重病。   新一轮权力角逐重新展开。   洛州刺史刘国同时收到两封信,一封来自豫州张遇,一封来自邺城。   此时此刻,刘国当然先拆开邺城的密信。   信是以刘妃的名义写来的,内容很简单,让他按兵不动,以待邺城之变。   二十年前,石虎攻破上邽,坑杀前赵宗室三千余人,只有十二岁的前赵安定公主被戎昭将军张豺俘虏,见其有美色,献于石虎。   石虎色中饿鬼,自然笑纳,多年后生下一子石世,如今已有九岁。   刘国虽然不是前赵宗室,却也是匈奴贵人,这些年受刘妃、张豺暗中提拔,方才爬到洛州刺史的位置。   石虎迁羯、羌、氐、巴、匈奴、鲜卑六夷入河北,却从未真正融合他们。   汉魏晋三代数百年都未曾彻底同化过他们,遑论羯人区区二三十年?   羯人原本就是匈奴的一支分化而来。   河北境内,除了枋头的蒲洪,滠头的姚弋仲,还有令支的鲜卑势力段龛,以及洛阳附近的匈奴人。   刘国拆开第二封信,却是豫州刺史让他出兵攻打黑云山,冷笑一声,“蠢货!”   将信揉成一团,扔在地上……   洧水前线,对峙仍在继续。   “莫非张遇在等洧水结冰?”韩绪皱眉道。   这场战争拖了这么长时间,耗费不少粮食。   天气也一天比一天寒凉,再拖下去,就进入深秋了。   “洧水结冰,就是张遇那厮的死期!”魏山战意高昂。   郑惠皱眉道:“张遇数万人按兵不动,莫非有诈?”   李跃思索了一阵,洧水北岸已经被打造成铁桶,即便河水结冰,张遇也未必能攻下,到时候敌军攻来,只需砸开冰面即可。   冰是死的,人是活的,冰天雪地利守不利攻。   张遇想击败自己,只有一个办法——北面忽然出现一支人马,直扑黑云山。   荥阳附近,对黑云山构成威胁的只有洛阳的刘国。   不过此人对攻打黑云山好像没有多少兴趣。   当初拿下巩县,在北山晃荡了一圈之后,就掉头回去了。   当然,刘国真的不顾一切来攻,李跃也不怕,山上三万余众全民皆兵,男女老少皆可提矛弯弓,连绵的山道上到处都是关隘。   有周牵主持后方,不会给敌人任何机会。   李跃手上还有一支千人的“骁骑”骑兵从未投入战场。   “不如去会一会张遇。”这么长时间的对垒,让李跃感到有些乏味。   现在两边都无法击败对方,不如暂时握手言和。   这场战争原本就掺杂了太多的外部因素。   “甚好,张遇那厮若是露头,某一箭了结了他!”魏山取来一张大弓。   若能射杀张遇到也不错,李跃不是迂腐之人,《尉缭子》也有明言:凡诛者所以明武也,杀一人而三军震者,杀之。杀一人而万人喜者,杀之!   不过李跃觉得机会不大。   张遇生性谨慎,要么不出来,要么一出来就是重兵守护。   亲卫们顶着盾牌,簇拥着穿着两层盔甲的李跃来到岸边。   “有请张刺史一叙!”亲卫们朝对岸大声呼喊。   对岸一阵躁动,弓箭手布满河边,过不多时,数百甲士簇拥而出,朝着北岸大吼:“李寨主文武双全,不如投降于吾如何?你我结为父子,大有可为也!”   李跃一愣,也不知为何这么多人想收自己为义子。   当初季雍如此,现在张遇也是如此。   “张刺史所言甚好、甚好!”李跃令甲士朝对岸呼喊。   “哦?李寨主果然深识时务!”对岸的声音中透着股欢喜劲儿。   “有义子如张刺史者,我李跃此生无憾也!”声音传遍洧水两岸。   两边忽然诡异的沉默着。   接着,北岸爆发出震天的大笑声。   有人直接捧腹在地,有人冲出堑壕,朝对岸指指点点……   张遇说结为父子,又没说谁是父,谁是子。   有一个豫州刺史当儿子,李跃感觉不亏。   “李跃小儿,休要猖狂!”对岸传来喝骂声。   李跃挥了挥手,制止身边的笑声,“你我两军对垒多日,阁下既然无功,不会早回,许昌乃中原重地,若有差池,张刺史将为丧家之犬也!”   “李跃小儿,数日之内,必取尔首级,以泄吾心头之恨!”   “张刺史好大的口气,即便洛州刘国引兵夹攻,我黑云山亦无惧也!”   这不是口出狂言。   正面作战,李跃承认想击败任何一方都不容易,但依托山势防守还是绰绰有余的。   汉末的黑山贼、泰山寇、白波军,哪一个不是依托大山,跟袁绍、曹操打了好几年?   想要彻底剿灭黑云山,除非邺城十万大军来一次泰山压顶! 第一百零七章 虚实   对岸忽然沉默起来。   李跃随口一说,没想到真说中了。   沉默不到十个呼吸,对面的甲士便后撤回营。   魏山骂道:“张遇这缩头乌龟,一直躲在甲士后面,不肯露面!”   李跃望了望两边的距离,两百五十步往上,投石车都未必能够着,更不用说弓箭。   “张遇这是何意?”郑惠不解道。   被骂一顿,灰溜溜的退了。   李跃道:“应该是说中了他的图谋!”   韩绪苦着一张脸,“匈奴人比张遇更残暴,若是南下,只怕又是一场劫难。”   京县挨着黑云山,刘国大军入境,首先就要经过韩绪的地盘。   李跃仔细思索了一阵,黑云山早就被打造成了铁通,防守比以前更严密,刘国只要不傻,就不会孤注一掷,打黑云山对他而言并无多少好处,但若是败了,坏处就太大了。   收回巩县后,已经挡住了黑云山向洛川渗透的触角。   当然,刘国也可以不攻黑云山,而是长驱直入,南下夹击洧水防线。   彻底困死此地。   不过真若如此,李跃会直接舍弃洧水堡,向西撤入轩辕山,以保存实力。   只要黑云山不丢,总有翻盘的机会。   城池得而复失、失而复得再寻常不过。   李跃道:“放心吧,匈奴人真南下,京县的人转移到黑云山上,洛川有我们的斥候在,一旦匈奴人动身,必有消息传来。”   韩绪脸色这才好看一些。   郑惠道:“洧水对垒快一个月,当速速结束此战,族主受到邺城的消息,河北将有剧变!不宜被拖在此处。”   “哦?”李跃望着郑惠。   这便是大士族的能量。   石勒与石虎得公卿士人多杀之,其见擢用,终至朝堂者,唯河东裴宪、渤海石璞、荥阳郑系,颍川荀绰,北地傅暢、刘群、崔悦、卢谌等十余人而已。   郑家在邺城有相当大的势力,看到的、听到的、想到的自然比常人要多一些。   更不用说李跃待在山上,对邺城形势两眼一抹黑。   郑家的价值正在于此。   李跃不图他们的土地、人口、钱粮,却极需消息渠道。   战争是政治的延续,黑云山想要发展起来,既要贴着南面,也要望着北面,在夹缝中寻常到一丝契机。   “既然如此,当速破张遇,一鼓作气攻入许昌,拿下豫州!”魏山无比亢奋道。   这也是绝大多黑云山将领的想法。   周围人的眼睛全都亮了起来,郑惠、杜蕃饶有兴趣的望着李跃。   李跃的野心也在熊熊燃烧。   黑云山防守的确不错,但没有多少发展空间,四五万人差不多就是极限了。   羯赵内乱,的确是一次机会。   向南、向北,将决定未来黑云山的发展方向,毫不夸张的说,地缘形势决定生死。   不过野心刚升腾起来,又被李跃强行按了下去。   中原乃百战之地,许昌夹在桓温、江东、羯赵之间,如果羯赵大乱,江东一定会北伐,届时许昌首当其冲,会受到襄阳、江东两个方向的挤压,陷入桓温与王谢荀殷的内斗之中,形势比现在更恶劣,根本没有发展的机会。   江东这帮士族比北方胡人更恶心、更难缠。   某种程度上,历史上的桓温是被江东士族活活拖死的。   李跃已经得罪了谢家,等于等罪了江东士族,到时候北伐,第一个要弄死的就是自己……   另外,即便能一鼓作气击败南岸的张遇,就能保证吞下整个豫州?   南面的密县、许昌、阳翟、汝南、长社,颍阴、项城都是重镇。   张遇随便守住一个,谢家的援兵就会源源不断的上来,自己这四五千人马能耗多长时间?   “我军充其量只有五千士卒,张遇用兵谨慎,士气虽减,人心未失,不可与其力战!”以李跃的眼光来看,属于黑云山的时机仍未到来,除非郑家不计代价的支持自己。   但可能性不大,两边还没亲密到这种地步。   张遇打仗中规中矩,只会正面推,用兵极其谨慎,不会大胜,也不会大败。   这也是他难缠的地方。   “属下只是一时性起,口不择言。”魏山眼中的火热缓缓褪去。   黑云山没有吞并豫州的实力,更何况豫州背后还有江东势力掺入。   郑惠、杜蕃脸上神色温和不少。   “既然北方将变,此战不可再拖延下去。”李跃隐隐觉得,黑云山的机会在北而不在南。   南面一团乱麻,进去了就被缠住了。   “愿听寨主号令!”   郑惠、韩绪、杜蕃、魏山、梁啸等将力纷纷拱手。   上下同欲者胜。   击退张遇符合所有人的利益!   翌日,秋日刚刚露出地平线,洧水之北战鼓轰鸣,数百面血红旌旗招摇。   数千贼军在岸边鼓噪,长刀不断在盾牌上拍击,发出巨大轰鸣声。   “生擒张遇,攻破许昌,吞并豫州!”士卒们歇斯底里的呼喊着。   巨大的声响让南岸守军有些坐不住。   张遇举目眺望北岸,眉头不由一皱,这帮贼子的野心何其大也,居然想吞下整个豫州……   “诸军不必惊慌,贼子虚张声势而已,不会渡河,各部紧守营垒,不必理会。”   交手这么多次,张遇也摸清黑云山的路数,虚虚实实,诡计多端。   但只要坚守营盘,敌人就没有任何机会,而且此时反攻对于他们而言并非良机。   “使君有令,紧守营垒,不必理会!”传令兵在营中策马飞奔。   张遇也转身回营帐,准备再补一觉,刚一转身,就听见西面吼声如雷,放眼望去,烟尘滚滚,似有上万兵马。   西面,自然是来自轩辕山。   洧水上游控制在黑云山贼子手中,地利捏在手中。   “虚则实之,实则虚之,黑云贼子一向狡诈凶狠,使君不可不防!”谢肃晃了晃麈尾。   这句话瞬间就让张遇回想起当日的轩辕山之败。   贼子要么不战,要么一击毙命!   心理劣势之下,张遇开始怀疑起自己的判断,沉吟片刻后道:“令右营三千士卒迎战西面之敌!”   传令兵纵马而去,斥候飞马而回,“禀使君,一支两千人左右的骑兵从下游渡河,包抄我军侧后!”   “胡言乱语,黑云山贼子怎么可能有两千骑兵?”谢肃睁大眼睛。   两千骑兵足以改变战场形势。   即便是张遇,麾下骑兵也不到两千。   斥候道:“确有两千骑,一半是驴骡……”   谢肃想笑,又感觉不合时宜。   但张遇却笑不出来,骑兵的优势不全是冲锋陷阵,而是机动,真到了大战,驴骡骑兵反而可以不计代价的横冲直撞。   张遇眉毛拧成一团。   就在此时,北岸传来的吼声更大,“渡河!渡河!” 第一百零八章 谨慎   并不宽广的洧水河面上,百余条木筏正冲向南岸,木筏的后面,还飘荡着几百根木桩,每根木桩上搭着五六条胳膊。   在张遇命令之下,士卒们缩在营中,投石车和弓箭没有第一时间推到前面。   北面、西面、东面都有敌人,已经分不清谁是虚谁是实。   张遇生性谨慎,但谨慎过头了,便会患得患失,犹豫不决。   谢肃拱手道:“三面受敌,在下愿领本部防备南面,以免后路被阻断。”   张遇冷笑一声,“阁下莫非弃营而去?”   被窥破了心事,谢肃干笑两声,“使君何出此言?”   “禀使君,右营中了敌军埋伏,三千士卒正在溃逃!”斥候带回第一个不好的消息。   右营跟左营一样,都不是什么精锐人马。   精锐不是这么容易弄出来的,轩辕山一战,张遇精锐折损不少,到现在还没恢复过来,只能搜罗豫州的精壮充数。   但三千人马,一个时辰不到就被击溃,就让人有些心惊胆跳了。   坏消息不止这一个,敌军的骑兵正向东南民夫大营中杀去。   民夫营藏在后方山谷之中,却依旧没逃过贼军的斥候。   “擒杀张遇!”敌人的吼声一浪高过一浪。   “此战拖延太久,士气已丧,贼军来势凶猛,依在下之见,不如暂避其锋芒。”谢肃小心翼翼道。   “使君,邺城邸报!”亲卫捧着一封密信入内。   豫州刺史部在邺城有邸馆,一边负责传达羯赵的政令,一边负责收集邺城的消息。   两军交战,如果不是大事,邸报或者政令会送入许昌。   张遇摊开邸报,看完上面的字,一脸震惊之色,石韬遇刺身亡,石宣被折磨致死,石虎病重……   这分明是天下大乱的前兆。   张遇心中一喜,天下大乱恰恰就是他这种人的机会。   豫州不一定非要向荥阳进发,此战一半是为了报仇,另一半则是为了配合江东收复洛阳而提前部署。   更大利益近在眼前。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对峙了这么长时间,张遇并无决一死战的决心。   “传令,左营断后,其他诸军退回密县!”张遇大手一挥。   谢肃惊掉了手中的麈尾,左营正是他们谢家的部曲,“使君!”   张遇斜眼望着他,“阁下无需多虑,贼子乃虚张声势尔,定然不敢强攻,只需守上两个时辰,某自会接应。”   即便敌军是虚张声势,见到张遇大军退走,必然会发起猛攻。   谢肃虽然纨绔,但不是傻子,张遇这是把谢家往火坑里面推。   “阁下放心,看在谢家面子上,某绝不会坐视尔等覆灭,此乃军令,不从者斩!”张遇杀气腾腾道。   周围亲卫手按刀柄。   如今北方形势将变,张遇对江东依赖大减,而且一个谢家子侄而已,也代表不了整个江东,死了也就死了。   “领、领命!”谢肃眼中怨毒一闪而逝。   其实此时一起退走还来得及,没必要断后,敌军渡河需要时间,西面敌军在击溃右营三千人马之后,并未乘胜追击,东面的骑兵目标也不是这边……   张遇笑了两声,心满意足的带着亲卫离去。   两千余甲士聚集在空旷的主营中,谢肃满脸冷汗。   直到此刻,他才忽然想起张遇的出身,流民帅,一如当年的苏峻、祖约。   整个江东对流民帅的印象都不好。   他们出身底层,好勇斗狠、反复无常、贼性不改。   贼军的吼声越来越近。   真到了绝境,这群江东士卒们也被逼出了血性,他们同样也是北方南下的流民,被安置在淮南侨郡,不缺血战的勇气。   更何况他们装备精良。   “杀贼!”前阵的几十人狂吼起来。   长矛林立,弩机上弦。   将陷入深思和悔恨的谢肃拉回现实。   “事已至此,唯有血战,为朝廷尽忠!”谢万拔出寒光闪闪的宝剑。   谢肃深吸一口气,走到阵中,“诸军听令,放下武器,投降!”   周围士卒全都愣住了,不可置信的望着谢肃。   “诸军听令,投降!”谢肃底气十足。   “哐当”一声响,谢万一时没反应过来,手中的剑掉在地上,正想捡起的时候,周围已经响起一片“哐哐当当”的声音。   士卒们已然放下了武器。   “子穆安可降贼?”谢万一脸怒气。   谢肃冷眼望着他,捡起地上的长剑,重新塞回他手上,“叔父若愿为朝廷尽忠,可提剑向前!”   谢万手一哆嗦,长剑又掉在地上。   西晋从立国起,就罕有殉国的公卿士族……   李跃望着空荡荡的敌军大营,还以为是张遇设下的埋伏。   直到营中的两千多士卒放下兵器,才知道张遇是真的退了。   整场大战,只有崔瑾以疑兵之计击溃了张遇的三千人马,之后便是兵不血刃的拿下中军大营。   张遇虽然退走了,东西却没跑,营中粮草辎重堆积如山。   还有谢家的两千多甲士……   “肃在此恭候寨主多时。”谢肃十分得体的拱手,“张遇仓皇而退,正是追击之时,寨主万万不可放过此獠!”   李跃还没开口,谢肃就说了一大堆。   听他话中的意思,似乎两人闹翻了。   稍一思索,便知其中情由,张遇让他断后,明显就是让他送死。   而谢肃直接投降,则是反将了他一军。   果然内斗才是他们的看家本事。   “事不宜迟,我率军前去追击,若敌阵型不乱,袭扰之,若其溃不成军,则一举擒杀张遇!”崔瑾拱手道。   “可。”若是别人,李跃不太放心,但若是崔瑾,则绝无问题。   此战正是他率一千轩辕山部众击溃了张遇的三千人马,打出了气势。   崔瑾转身就走。   李跃目光落到谢肃身上,“上使别来无恙乎?”   “寨主果然非常人也,此战若能擒杀张遇,豫州便为寨主所得,某回禀朝廷,豫州刺史之位唾手可得!”   伸手不打笑脸人,谢肃如此配合,反而让李跃不知如何处置他。   招揽肯定不可能,此人绝不会为黑云山所用。   一刀砍了,更不可能,会面临谢家的报复,如此一来彻底跟江东翻脸,更何况人家是主动投降。   李跃笑道:“豫州刺史之位?”   谢肃打蛇随棍上,“正是,在下这就回返建康,游说朝廷,寨主乃忠义之士,合该领豫州刺史,不,豫州牧!”   “此番会面,颇为不易,在下未尽地主之谊,上使何必着急?”李跃当然不会就这么让他跑了。   谢肃眼珠子一转,“承蒙寨主厚意,在下却之不恭。” 第一百零九章 放归   战场离密县不远,张遇且战且退,步步为营,崔瑾并未讨到多少好处。   不过东路的骑兵收获颇丰,俘虏了五千多民夫。   主营中粮草七万石,各种兵仗、器械、炊具、衣物、寝衾、草药、帐篷不可胜数,估计一万套上下。   凭这些军需,张遇再扛两个月绝无问题。   今年中原地区都是丰收,黑云山的粮食估计只有许昌屯田的一个零头。   张遇家大业大,这点东西对他可能不算什么,但对黑云山简直是雪中送炭。   忽然之间,李跃感觉有张遇顶在南面也不错。   其一,此人性格沉稳,能力平平,打仗堂堂正正,不会天马行空的出奇兵捅自己一刀,也就是张遇的风险在可控范围内。   其二,有他在许昌,吸引了江东的注意力,算是一块缓冲区,将来江东北伐,黑云山不会首当其冲。   这样知根知底的敌人哪里去找?   此战虽没能重创张遇,但可以看出豫州军对黑云山的恐惧心理。   崔瑾一千轩辕山部众,就能吊打三千豫州军……   冷兵器时代,心理优势对一场战争的影响极大。   俘虏营中青壮们痛哭流涕,跪在地上苦苦哀求,哭声甚是悲切。   崔瑾和韩绪赶来求情。   “这些民夫被张刺史强征而来,家中尚有年迈父母和年幼儿女,抓了一人,恐其全家饿死……”韩绪身为县令,自然心软一些。   崔瑾道:“他们家眷不在山上,留不住,不如放其归家,一则收豫州人心,二则为山上省下些粮食。”   黑云山已经成了气候,到了讲究吃相的时候。   永嘉之乱,河北百姓绕过幽州王浚、平州崔毖,转投鲜卑慕容廆,皆因其刑政修明、虚怀引纳,流亡士庶多襁负归之,以至于流民十倍于莫容鲜卑本部,遂成就了慕容家。   关中大乱,蒲洪散发财物帮助无依无靠之人,百姓扶老携幼前来投奔。   姚弋仲自幼英武坚毅,收容贫苦、抚恤孤弱,受远近羌人敬重。   五千青壮对黑云山固然很重要,但留住他们的人,留不住他们的心也是枉然。   这跟拖家带口的流民不一样。   李跃点头道:“放他们回乡,每人领三斤粮食。”   五千余人,也就一百多石,手上不差这点粮食。   这些青壮得了好处,将来江东北伐,中原大乱,或许还会回来。   “将军仁义!”韩绪拱手。   张遇躲进密县,战事告一段落,李跃也准备打道回府。   不料,那两千余谢家部曲见青壮们高高兴兴的领粮食回乡,也开始闹腾起来。   谢肃涎着脸道:“寨主如此仁义,何不放我等回家?大恩大德,谢家铭记在心。”   “放你们回去,好吃饱喝足,再来攻我?”李跃没这么傻。   收买豫州百姓的人心可以,但谢家的会感激自己这点小恩小惠?   “谢肃岂是忘恩负义之人?黑云山……虽然成势,亦需有人在朝廷为寨主说上几句话,张遇与寨主势成水火,我谢家可与将军南北夹击之,平分豫州!”   谢肃也不全是酒囊饭袋,这张嘴颇为犀利。   直接说到李跃心坎上了。   “阁下真能促成此事?”李跃笑道。   “朝廷必会北伐,许昌乃江东士族之根,迟早与张遇有一战。”谢肃大喜,以为说动了李跃。   不料李跃直接一瓢冷水泼下,“此事改日再谈。”   正是因为江东迟早会北伐,唇亡齿寒,张遇挡在前面,总比自己挺在前面强。   江东朝廷对流民帅的忌惮不在胡人之下。   再说谢肃一个不出名的晚辈,根本无法左右江东局势,连他的叔父谢尚都未必有这个本事。   现在的谢家只是王家屁股后面的小跟班而已。   谢肃一张苦脸上浮起坚决之色,“寨主……若是不愿放在下,便请杀之!”   李跃一愣,没想到他还会有这份胆气。   杀肯定是不能杀的,也没必要。   看着他闪闪烁烁的眼神,心知他是在以退为进。   谢肃毛病多,但绝不蠢,从他果断投降就能看出。   不过话说到这个份上,等于是摊牌了。   李跃盯着他,思索着如何才能利益最大化。   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放他回去,不过谢家未必会感激,指望士族门阀感激一个山贼头子、流民帅,本身就不太现实。   直接放回去不能,那么只能间接放回。   李跃忽然灵光一闪,何不将他送给桓温?   王谢荀殷抱团压制桓温,两边明争暗斗久矣,前不久郗逸之还跑来督促出兵全线进攻张遇。   桓温要打的当然不是张遇,而是他背后的王谢荀殷。   现在自己直接把谢肃送过去,一来让桓温更有面子,二来,挽回黑云山与荆襄之间的关系。   谢家的人落他手上,无疑是给了王谢荀殷一记响亮的耳光。   黑云山不能把江东全得罪了。   桓温北伐打胡人有些拉跨,但对付流民势力还是轻轻松松的。   “本意请阁下上山小憩数日,略尽地主之谊……”   话没说完,就被谢肃抢断,“寨主心意,在下知晓,此番若能放归江东,他日必有厚报!”   李跃哈哈一笑,“既然如此,跃不强留,来人,备车送上使南下襄阳。”   谢肃一愣,小声嘀咕:“不是襄阳,是历阳……”   “历阳要走密县、许昌,经过张遇地界,上使与张遇已经翻脸,若路途中有什么差池,黑云山如何脱的了干系?”   桓温最多借谢肃羞辱王谢荀殷,应该不会害人性命。   反而张遇有可能下黑手,栽赃给黑云山。   这年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什么事都要防着点。   谢肃也想通其中关节,脸色平静了许多,“既然如此,在下的两千余部曲,还望寨主一并放归……”   不亏是个优秀的说客,锱铢必较。   李跃直接拒绝,“此事恐怕不行,他们虽是谢家部曲,然而在战场上杀了不少我军将士,如此轻易放归,士卒如何看某?”   谢肃沉吟片刻之后道:“谢家愿以每人五石粮食赎买。”   一名士卒,居然只值五石粮食,也就是六百斤粮食……   还真是乱世人命如草芥。   去年大水、瘟疫,北方人命更不值钱,三十斤粮食就能换一个黄花大闺女,一头驴子能换三个青壮……   “每人十石,外加一匹布帛!”李跃伸出两根手指。   这些俘虏还算精锐,不然也不会被派来前线。   培养一支精锐不容易。   谢肃咬牙道:“可!” 第一百一十章 绝路   寒风呼啸,一条绵延二十多里的长龙缓缓在关中大地上缓缓前行。   流放凉州的高力禁卫们或骑着健马,或坐于鹿车之中,倒也并不难行。   汉代应劭《风俗通》有记:鹿车,窄小裁容一鹿也。   虽小却快,能适应各种路况,一路如风,不到一个月便渡过黄河,踏入雍州地界。   不过沿途城池防贼一样防着他们,让梁犊心中蒙上一层阴影。   野外一个村落都没有,走上数天,也看不见一座城池,只有矗立在寒风和荒草中的一座座坞堡。   永嘉之乱,并雍二州首当其冲。   活着的人一部分逃往凉州,一部分跟着李特兄弟南下入蜀。   石虎吞并秦雍,前后迁徙近百万的羌氐巴等族入河北。   还留在关中的人都抱团取暖,聚族而居,形成大大小小的豪强势力。   “凉州百战之地,我等兄弟齐心,未必不能再打出一番天地,届时灭了凉州,平了蜀地,天王必定再度重用我等!”高力禁军前部司马支伏都道。   伏都是羯人常用名字,邺城叫伏都之人不下数百。   支伏都既然是羯人,自然对石虎充满了幻想,对自己的前程的幻想更大。   “但愿如此。”梁犊想起石宣惨死时的模样,心中并不乐观。   羯赵今非昔比,石虎病重,没人会再想起他们。   “前方便是长安。”心腹颉独鹿微指着前方荒野中隐隐约约的城池道。   “长安!”众人如释重负。   按照敕令,到达长安可以补充一部分粮草,同时可以休整两日。   “兄弟们快些,到了长安可以吃上一顿热饭。”梁犊大声鼓励道。   没有什么比长途跋涉之后一顿热饭一张暖床更让人振奋,尤其是这一路受尽了关中人的冷眼。   欢呼声顿时响彻云霄,穿过荒野的寒风也不那么冷了。   众人催动健马、鹿车向前狂奔。   不到一个时辰,长安斑驳的城墙已在眼前。   然而城门却紧闭着。   “我等是谪戍凉州之东宫禁卫,快开城门。”支伏都朝着城墙上的守军大喊。   而守军们却贪婪的看着他们坐下的健马。   一匹健马可换十一名青壮,一头牛可换七个女人。   牛马比人值钱多了,有了马就可以打造骑兵。   “请开城门。”支伏都低声下气,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梁犊心中“咯噔”一下,有种非常不好的预感,他们虽有马,却无兵器盔甲,在重兵驻守的长安面前,无还手之力。   城上依旧没有反应,高力禁卫们只能缩在城墙下,躲避呼啸的寒风。   两个时程后,人越聚越多。   这时候时候城门忽然打开,众人一喜,以为里面的人终于想通了。   却不料冲出来的是一支骑兵,骑兵后面,盔甲铿锵,锋利的长矛如芦苇一般铺开,将城下的高力禁卫全部包围。   “尔等意欲何为?”梁犊又惊又怒。   一将顶盔掼甲而出,斜着眼扫了一圈,“战马、牲畜留下,人走!”   “大胆!我乃国人,要见乐平王!”支伏都抖擞其往日的威风,怒喝一声。   乐平王石苞,镇守关中十余年。   支伏都自以为“国人”身份,能换取石苞的一丝怜悯。   将领轻蔑的扫了他一眼,挥了挥手,“扑哧”几声响,六支长矛同时贯穿了他的胸膛,当场气绝。   “马、牲畜留下,人走!”将领脸上神色越来越不耐烦。   “敢问阁下可是雍州刺史张茂?”梁犊跟着石宣见过不少人,对雍州刺史有些印象。   “汝是高力督梁犊?”张茂居高临下,掏出一卷黄绢,“敕令雍州刺史张茂统辖谪戍罪卒,送至凉州,不得令其生乱!”   有石虎的敕令在,高力禁卫不敢造次,纷纷牵出健马和牲畜。   “长安遭了蝗灾,没有余粮,歇息一夜,明日速速西去。”张茂志得意满。   有了这些战马,就能为乐平王石苞打造出一支万人骑兵,可驰骋天下。   邺城剧变,石虎病重,太子之位却迟迟未下,而石氏诸子皆有重兵在手,岂会甘愿久居人下?   梁犊看了一眼地上惨死的支伏都,心中阴霾更甚。   在城墙下歇息了一日,高力禁卫拖着疲惫的身躯,推着鹿车继续向前。   以前有马,有牲畜,不觉得辛苦,现在全靠两条腿,还要推着车,一路上苦不堪言,怨声载道。   而张茂似乎实在故意折磨他们,收了他们的马和牲畜,还剥了他们的衣服,令斥候随意鞭打,侮辱,稍有落后者,便被砍下头颅。   从长安向西,受尽折磨,每隔十几里敌,就能看到他们的尸体。   到了雍城(今陕西凤翔),筋疲力尽。   连梁犊都有些熬不住了。   雍城便是汉魏时期的陈仓,一向是屯粮之地。   梁犊望着雍城若有所思。   “都督!”数十名高力将领一脸愤恨,到了此刻他们已经明白,这辈子都不可能回到邺城,甚至能不能活着赶到凉州都是未知。   羯赵凉州在黄河西南一角,一向是苦寒之地。   梁犊轻轻点头。   当天晚上,营地谣言四起,“赶到凉州我等不是累死便是饿死!”   “天王如此对待,分明就是不欲我等活命!”   人群窃窃私语,悲愤到了极点。   还有数十名胆大之人逃亡,但第二日,能在营地外面看到被野兽啃噬的四分五裂的尸体。   众人越发惊恐,围住梁犊,“西去凉州,死路一条,请都督带我等活命!”   梁犊朝颉独鹿微使了个眼色。   颉独鹿微大声斥道:“尔等欲造反耶?”   这句话不说还好,一说出口,仿佛点燃众人心中的小火苗。   “造反是死,饿死累死也是死,等死,不如造反!请都督率我等杀回邺都!”   这时代最不缺的就是亡命之徒,高力禁卫全都是胡人,凶残成性,等的就是这句话。   “杀回邺都!”周围数百条手臂高高举起,仿佛波浪一般荡漾开来。   “杀回邺都!”数千条手臂举起。   接着数万手臂朝天,吼声如雷,直冲云霄,连呼啸的寒风都被压下了,变成“呜呜”的哀鸣,天地间只有这四个字在不断回响:杀回邺都! 第一百一十一章 骚动   梁犊振臂一呼,自称晋征东大将军,高力禁卫誓死相随,叛乱迅速席卷陇右。   掠陇右粮食为食,劫百姓斧头为兵器,装上一丈长的木柄。   最先赶到战场的是安西将军刘宁,去年跟随麻秋攻打凉州,大败,屯兵于安定,正寻思如何立功,恰好遇上高力禁卫叛乱。   两军对垒,见对面衣衫褴褛,只有前阵的两三千人提着大斧,后面的人只有一条削尖的木棍,刘宁哈哈大笑,“乌合之众,也敢螳臂当车,天以此功予我!”   身后披着甲胄的士卒们也面露轻蔑之色,指着对面嬉笑怒骂,连阵势也懒得摆了。   对面的高力禁卫沉默的可怕。   而这种沉默被刘宁视为畏惧,他漫不经心挥了挥手,“诸军为吾尽屠之!”   左翼一支两千人的骑兵冲出,右翼一千甲士提着刀盾向前。   风起云涌。   梁犊站在阵前,望着北方席卷而下的敌军,心潮澎湃,此时此刻,只想痛痛快快的厮杀一场,杀的天昏地暗,杀的人头滚滚,杀的邺城公卿们胆颤心寒。   “来!”梁犊巨斧朝天,大声嘶吼,乱发飞舞,状若疯癫。   “杀回邺都!”身后士卒跟着发出咆哮、怒吼,宣泄着心中的愤怒和怨恨,几万人拥有同一股信念,连大地都跟着震动起来。   昂——   狂暴的气势令骑兵的战马人立而起,不敢向前。   吁吁吁……   刘宁胯下的战马竟然缓缓后退。   天地间仿佛生出一股寒气,直往他后背的脊梁骨上窜。   征战半生,经历过的恶战没有一百,也有几十了,却从没像今日一样,未战而心寒。   然而更令他心惊的是,这两三千斧手,居然正面朝自己杀了过来。   “杀回邺都!”十几名叛将提斧头在前,眼底一片血红……   邺城太武殿东堂内。   信任太尉张举道:“燕公有武略,彭城公有文德,惟陛下所择。”   石宣和石韬死了,燕公石斌是石虎诸子中最有武略之人,曾平定关中叛乱。   彭城公石遵善礼乐教化,名声一向不错。   石虎也犹豫不决。   戎昭将军张豺道:“燕公母贱,又尝有过,彭城公母前以太子事废,今立之,臣恐其怀恨前事,陛下宜审思之。”   两人之母都有污点,石斌在平定关中,但为人残暴、骄横跋扈,弄的关中鸡犬不宁,还是石虎亲自下诏免去其官职,调回邺城。   而石遵之母,正是被废的前皇后郑樱桃,其出身是郑家培养的舞姬,生的另一个儿子石邃堪称食人魔,曾扬言要杀石虎。   张豺见石虎犹豫,继续鼓动三寸不烂之舌,“陛下再立太子,其母皆出于倡贱,故祸乱相寻;今宜择母贵子孝者立之。”   这句话虽没指名道姓,但石虎后宫中出身最高之人,无疑是前赵安定公主刘氏。   同时也暗中踩了郑樱桃一脚。   石虎也被两个逆子弄出了心理阴影,石邃要杀他,石宣也要杀他,好像谁登上太子之位,就跟他不共戴天一样。   长叹一声道:“吾欲以纯灰三斛自洗肠子,何以专生恶子,一到二十岁便要弑父!如今石世方十岁,等到他二十岁,吾已老矣。”   此时此刻,石虎觉得自己至少能活十年……   “司空、太尉意下如何?”感怀过后,石虎没忘记征询两位心腹的意见。   张豺与张举是同宗,而张举与李农关系亲密,三人其实穿一条裤子。   “臣附议!”李农、张举同时拱手。   解决了立储之事,石虎满脸红光,精神竟然好了许多,“嗯,太子已定,朕的登基大典宜速。”   进皇帝位一直是石虎的夙愿,等了这么多年,石虎再也没有耐性了。   天王虽然也是“陛下”,但离皇帝大位还是差了一步。   张豺拱手道:“已在加急筹办之中,还有一月,陛下便能登基。”   石虎从病榻上缓缓爬起,“太慢了,十天之后,朕便要登基。”   三人面面相觑,但也只能点头称是。   就在此时,有人在殿外高呼:“陛下,长安急报,东宫高力禁卫反,大败安西将军刘宁,再破下辩,裹挟雍州刺史张茂,攻陷郡县,杀长吏、二千石,长驱而东,拥胡晋之众十余万,直奔长安,乐平王率五万精锐出战,为……为贼军攻破,大败而归,伤亡惨重,长安沦陷……”   “砰”的一声,石虎一屁股坐在病榻上,顿觉天昏地暗。   长安沦陷,就意味着关中丢了。   这些年不断战败,石虎早已力不从心。   从发配高力禁卫到现在,不到三个月,形势急转而下。   李农急道:“贼军是留在长安,还是东进?”   留在长安,为祸深远,意味着关中不再为羯赵所有,汉中司马勋一直盯着关中,梁犊号称晋征东将军,很可能得到江东的支持。   如果东进,麻烦也不小,祸患近在眼前。   如今的羯赵形势非常微妙,东北有前燕虎视眈眈,东晋也在厉兵秣马,时刻准备北伐,内部还有各种隐患。   “贼军整顿数日之后,再度东进,声言杀回邺都。”   殿中鸦雀无声。   也许是冬日天冷,也许是殿中的香炉不旺,众人只感觉一股寒意袭来。   最初的高力禁卫只有一万人,皆是羯人,勇猛凶悍,跟随石宣东征西讨,战功无数,后经石宣扩充,至四万人。   棘城惨败,羯赵精锐损失大半,十年来,一直没有恢复元气。   然后麻秋三败于谢艾之手,士气低落到谷底,麻秋手上还算精锐的十万大军一直留在金城。   这个时候梁犊叛乱,简直是一刀刺在石虎的心窝上。   邺城看似还有十五万大军,却是外强中干。   整个河北最精锐的一支人马是驻扎在乐安的征东将军邓恒,有五万大军,但这支人马正在抵挡前燕平狄将军慕容霸。   石虎纵然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抽调这支大军。   “天王!”李农山前扶着石虎,轻轻拍打其背。   在场之人,也只有李农能如此亲近石虎。   一旁的张豺投来异样神色。   石虎这才清醒了许多,“令司空李农为大都督,行大将军事,统卫军将军张贺度,征虏将军石闵、征西将军张良等,率军十万讨贼!” 第一百一十二章 买卖   今年冬天第一场大雪落下时,江东使者又来了。   不过这次来的不是郗逸之,而是一个年轻将领,送来猪羊酒等犒赏之物。   “在下朱序,见过寨主。”   “朱将军辛苦。”李跃上上下下打量一番,此人相貌威武,魁梧有力,一看就是行伍出身,不过言谈举止间,带着几分儒雅。   “桓公听闻大胜,对寨主颇为赞赏,之前郗参军之事,还望寨主不要见怪。”   郗逸之回桓温身边,肯定没少说坏话。   但事实胜于雄辩,谢肃谢万两人送过去,什么坏话都不攻自破了。   “岂敢岂敢,战场形势瞬息而变,当时的确不利进攻,是以在下不得不违抗郗参军之意。”   两边都有破镜重圆之意,没必要抓着不放。   “桓公说了,黑云山若有所缺,大可直言,襄阳鼎力支持,此次桓公本来为寨主争取司州刺史之位,奈何朝堂诸公极力阻拦,不仅不允,还免去了寨主荡寇将军之职。”朱序一脸不平之色。   不过李跃倒是觉得无所谓,此次击败张遇俘虏谢肃,等于打了他们的脸,还指望他们给自己封官?   再说江东的司州刺史,不领也罢。   领了司州刺史,等于跟羯赵摊牌了。   以前你是山贼流民,羯赵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现在明目张胆跟江东串通,羯赵肯定忍不下去。   “多谢桓公!”李跃想了想,山上暂时也不缺什么。   主动开口要东西,人情就淡了,要少了没什么大用,要多了人家未必会给,反而伤了和气。   拿人手软,吃人手软。   “庙堂诸公若是能有寨主气节,何愁羯胡不灭?序此来,还有不情之请。”   “将军请说。”李跃想不出黑云山有什么能给桓温的。   朱序拱手道:“桓公平定蜀中,正厉兵秣马,准备北伐,黑云山地处中原腹心之地,桓公之意,让在下领一支人马驻扎在山上,以为他日北伐之前驱。”   李跃眉头一皱,这个请求有些过分了。   俗话说一山不容二虎,万一将来桓温起了其他心思,事情就不好说了。   再说有桓温的人在身边,总归不太方便。   桓温这是给自己出了个难题。   难怪让自己随便开口,原来后面还有伏笔……   李跃朝周牵使了个眼色。   周牵道:“黑云山百里之地,只怕无法供给大军。”   朱序赶紧道:“寨主放心,粮草军械皆从襄阳转运,序只带两千人马,寨主若是答应,以后黑云山的私盐襄阳全部要了,价格由寨主定。”   这句话反过来听就是如果不答应,黑云山也就别想在荆襄贩盐了。   表面说的客气,但其实早已摸清了黑云山的底细,连贩卖私盐的事都知道……   李跃忽然怀念起郗逸之来,那厮虽然嚣张跋扈,但喜怒哀乐都写在脸上,容易对付。   眼前的这个朱序却非常难缠,滴水不露,一步一步封住自己的退路。   江东士族门阀一言难尽,但这些中下层的人物却非常优秀。   桓温攻蜀,笮桥之战,前锋失利,兵众意欲后退,其时鼓手误擂鼓进兵,建武将军袁乔趁机激励士气,率军血战,遂大破敌军,取得平蜀关键性的一战。   几十年后,还有刘牢之、朱龄石、刘裕等。   周牵也是一脸惊讶,“此事……”   “此事就按将军说的办!”李跃直接拍板。   如今已经得罪了谢家,再得罪桓温,黑云山以后就没多少活路。   私盐贩卖是黑云山的经济命脉,附近的大宗买家,恐怕也只有荆襄了。   豫、兖二州饱受石虎蹂虐,穷的像鬼一样,哪有钱买私盐?   徐扬二州过不去,而且人家有现成的海盐。   黑云山想要发展,光靠种田不行,以现在的形势看,也没几年的时间给你好好种田。   桓温这是捏准了黑云山的命脉。   朱序眼神和缓了许多,“寨主深明大义,他日驱灭羯胡,收复故土,必名垂青史!”   收复故土?   李跃心中冷笑,只怕江东君臣从来就没这闲工夫。   甚至桓温都不一定有这个心思。   从古至今,北伐成功者能有几人?   别人既然敢来,自己就敢收,手上有一支外援,倒也不错。   “事不宜迟,邺城已然动乱,大乱转眼即来,序先回襄阳准备。”朱序客客气气的拱手一礼。   “将军请便。”李跃躬身还礼。   会谈“愉快”的结束。   朱序走后,周牵道:“属下观此人颇为忠义,将来或许能有所臂助。”   李跃摇摇头,“忠义不假,但也精明,以后跟他打交道,需谨慎些。”   桓温不派别人来,独独派他,已经能说明问题。   “不如将西北面的翠屏山收拾出来,让其单独驻扎?此地北望成皋、洛川,必合其心意。”   “可。”   正商议细节的时候,张生野风风火火的跑来,满脸通红,喘着粗气,嘴里支支吾吾的,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通常情况下,只有出了紧急军情,才能这么直接闯入面见李跃。   周牵端了一盏凉水给他喝下去才恢复过来。   “将军,出大事了,羯赵高力督梁犊反,聚众十万攻破长安,向洛阳杀来!”   李跃一愣,都在说羯赵将有剧变,但没想到剧变来的这么快。   高力禁卫,李跃打过照面,至今印象深刻,凶残嗜血,险些攻破黑云山。   石宣被杀,作为太子部曲的高力禁卫,自然成为石虎的眼中钉……   李跃隐隐记得此战就是羯赵彻底走向毁灭的开始,羯人本就是石勒石虎东拼西凑出来的一个族群,现在羯人自相残杀,羯赵还能走多远?   没有本族群为依托,凭什么统治诸族林立的北国?   李跃感觉脚底一股热流直冲脑门,这或许就是自己一直等待的机会。   “传令全山,即刻起,男丁五十以下,十五以上,全都征召入伍!”   梁犊直奔洛阳而来,战场肯定就在司州这一块儿。   这么看来,同意朱序北上就是一步好棋,说不定能派上大用场。   “将军,薄统领从邺城回来了。”呼延黑在门外禀报。   “快快有请。”李跃先是一喜,然后便是疑惑。   薄武这个时候回来,肯定是李农的授意的。   那么李农又是什么意思? 第一百一十三章 不敌   “司空准备让你一同讨伐梁犊。”薄武没有任何废话,直接说明来意。   李跃也大致猜到李农的用意,准备,就是说李农还没有最后决定,只是打个招呼,“邺城数十万大军,难道还怕区区十万叛军?”   梁犊若是能攻入邺城,也就直接终结石家的统治。   不过想想似乎不大可能。   河北还有蒲洪、姚弋仲、段龛等等各种势力。   此战跟汉末群雄平定黄巾之乱一样,黄巾倒下了,豪强们也崛起了。   “梁犊非同小可,先击败刘宁,再破石苞,每战阵斩万余人,邺城公卿们惶惶不可终日也,快哉!哈哈哈……”说到最后,薄武大笑起来。   李跃等他笑完才问:“叔父觉得侄儿当起兵助司空否?”   薄武目光一闪,“你是黑云山之主,起兵也罢,不起也罢,都是你的事,老夫我也不知前路如何,司空原本没想征调黑云山,是常参军一力邀请,哦,他还有句话让老夫带给你。”   常从事自然是常炜。   此人因为李跃救治瘟疫,招抚流民,一直抱有某种善意。   当初还劝李跃韬光养晦,静候时机。   现在时机来了。   “他言,赵失其鹿,欲分一杯羹者,将自梁犊而始!”薄武意味深长的看着李跃道。   孟津渡口。   寒风呼啸,黄河滔滔。   十万赵军正在渡河。   叛军来势极为凶猛,攻破长安之后,声势震天,攻战若神,所向披靡,马不停蹄的连续攻破潼关、弘农、渑池等重镇,下一站便是崤函道的重镇新安,新安之后便是洛阳。   “梁犊乌合之众而已,某愿率一万精锐为前锋,击破敌军,提梁犊之首而归!”石闵朝李农拱手道。   一旁的张良、张贺度等将领皆面露嘲讽之色。   石闵养孙的身份让他既不受羯人待见,也不受汉人亲近。   李农摇头道:“贼军凶悍,士气正盛,乐平王五六万精锐尚且一败涂地,何况一万人?贼军无粮草供应,只凭一股血气,唯今之计,据新安而守,待其粮尽、士气低落,不攻自破矣!”   李农也多次带兵,基本的眼力和想法还是有的。   石闵再谏:“自古狭路相逢勇者胜,正因贼军有血气之勇,某率一万人马,正面破之,则十万贼军必分崩离析,今贼军远来,立足未稳,某以步骑奔袭之,必破梁犊!”   “永曾何口出狂言也?”羯将张贺度一脸冷笑。   周围一众羯将大笑起来。   石闵瞋目怒视,众人笑声戛然而止。   张良劝道:“两军十万人马交战,非同儿戏,将军首战不胜,必折损我军士气,既然大都督有破贼之策,我等依令而行即可。”   李农扫了一眼石闵,也不责备,石虎派养孙前来,多少有几分制衡的意思,十万赵军战力如何,他心知肚明,比不了骁勇凶悍的高力禁卫,所以固守新安,消耗叛军锐气是最好的选择。   至少在他眼中是最好的办法。   “传令全军,骑兵先行,步军在后,速速赶往新安。”   “遵令!”   马蹄声震动天野,一股黑色的潮水向西面奔涌而去。   十万赵军赶到新安,叛军也到了。   在关下密密麻麻的排列着,杀气滔天。   攻陷长安后,叛军得到补给,早已今非昔比,不仅有盔甲,还有骑兵、弓箭手。   站在最前的五千甲士,人人手持一丈长的巨斧,寒光闪闪。   两边都风尘仆仆,远来劳顿。   秦汉以来,函谷关有三道。   一在弘农郡湖县,被称为秦关。二在湖县之北十里凭黄河处,是为魏关。其三便是新安,是为汉关。   新安也是崤函道上最后一处关卡,背后便是洛川。   望着高耸而坚固的关城,李农很庆幸自己的决策,悬着的心也放了下来,“驻军轮流休整,不得擅自……”   话还没说完,关下忽然烟尘滚滚,杀声大作。   五千余巨斧甲士扛着简易长梯向前,一些人将巨斧挂在背后,掏出弓箭,向城墙上射击。   “杀回邺都!”声音中蕴藏着无尽的愤怒。   高力禁卫人人擅射,准头极佳,城上守军很多被射中了面门,一击毙命,周围人尽皆胆寒。   守军被压的抬不起头来。   “杀!”   吼声越来越近,极度疯狂。   很快便有人攀上城墙,巨斧挥动,血肉与甲片齐飞。   每个人都化身魔神,不知疲倦,亦不畏死亡,更有甚者,迎着赵军的几十杆长矛撞了过去,自己被刺成了筛子,血洒城墙,却用尽最后一丝气力狂吼:“杀回邺城!”   身后的袍泽更加疯狂,人人奋勇向前,巨斧抡动起来,赵军惨叫连连。   一个照面,赵军就被打蒙了。   自十一年前羯赵棘城惨败之后,又经历密云山惨败,凉州三败,羯赵开国以来的精锐挥霍殆尽,新招募的士卒,没有经历恶战,自然不是高力禁卫的对手。   众将尽皆胆寒,羯人大将张贺度自恃英勇,率百余亲卫甲士向前。   乱斧劈下,一个回合,死伤近半,张贺度本人都被砍了一斧头,被亲卫拖了回来。   乞活大将张良驱长矛手迎战,狭窄的城墙上两三丈的长矛反而施展不开,叛军远则弓箭射之,近则大斧劈之,一丈长的巨斧大开大合,纵横劈砍,长矛手一败涂地。   高力禁卫愈战愈勇,激战两个时辰,逐渐占领了大半城墙,将赵军挤了下去。   慌乱惊恐之中,赵军自相践踏,建制被打乱,各自为战,更加不是叛军的对手。   “大都督,新安大势已去,当退也!”张良一身是血的挣扎回牙纛之下。   “此战若败,吾有何面目见天王矣?”李农满脸惨白,定下据关而守之策,并非是他心虚,恰恰是对赵军战力有清醒认知。   只是没想到高力禁卫凶悍如斯,根本不可以常理揣度。   这是一群疯子,一群渴望复仇的嗜血疯子。   李农“锵”一声拔出长剑,眼神几度闪烁,咬牙道:“退!”   但此时想退也不可能了。   两支叛军一左一右,劈波斩浪一般朝着牙纛杀来,沿途飞起无数手臂、头颅……   而后方拥挤不堪,欲退而不可得。   正手足无措时,城墙上杀出一支人马,为首一将,左手长戟,右手两刃矛,挥战在前,戟矛所过之处,翻起阵阵血浪。   不可一世的高力禁卫攻势为之一扼。 第一百一十四章 血将   区区两三百人,硬是挡住了千余高力禁卫的攻击。   城墙上血光如潮,残肢断臂与尸体滚滚而下。   “石闵在此,贼军速来受死!”其人血染重甲,呼喝如雷,手上戟矛不曾停歇,逆步向前,周围赵军士气为之一振。   仅凭这三百余甲士,反杀入敌阵之中。   人头滚滚,惨叫连连,竟无一人等抵挡其半步。   这一刻,石闵之勇武深深烙进赵军心中。   形势似乎有所逆转。   然而杀向李农牙纛的是两路人马,左面为石闵抵挡,右路却畅通无阻,宛如一记闷拳,攻入赵军腹心。   整个战场也就石闵所部数百人还在激战,其他人则争先恐后向城外逃去。   李农目光复杂的望着渐渐消失在人群之中的石闵,忽然有些后悔没有听他的劝谏。   不过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逝。   右路的高力禁卫依旧势入疯虎,长驱直入。   军心早已崩溃,绝非石闵一人所能挽回。   “退。”李农长叹一声。   而这道命令,也等于抛弃了还在血战的石闵。   好在高力禁卫经过两个时辰的血战,也到了强弩之末,赵军逃出城后,并未追击。   李农望着渐渐淹没在血色与暮色中的新安关城,莫名的惆怅起来。   一半是为石闵,一半是为羯赵的命运。   这一战,邺城已经抽掉了大部分的兵力,一旦突破洛阳,天下还有何人正面能撄其锋?   那么枋头蒲洪、滠头姚弋仲必将借此战而崛起。   他们崛起,李农的富贵也就到头了。   周围乞活将董闰、张温、蒋干、高开皆一脸颓然之色。   “大都督……此地不可久留。”张良劝道。   李农振作精神,转身上马,回头再望了一眼新安,石闵应该是战死了,更是不知如何向石虎交代。   然而就在此时,一声嘹亮的战马长嘶声划破夜色,犹如龙鸣,紧接着,一片血色中,一骑飞奔而出,左手长戟,右手双刃矛,身后追出百余骑,从城门一直且战且走。   战马每奔动十余步,便有一名贼骑被刺落马下。   此骑并非他人,正是石闵。   在城墙上步战时,已然勇冠三军,此时得战马之力,如虎添翼,仿佛一尊血红杀神,戟矛挥动,劲风飞扬,百余叛军骑兵犹如风中落叶,半炷香的功夫,十余骑被刺落马下。   叛军大怒,紧咬不放。   石闵本已杀出,见敌骑在后弯弓搭箭,复又杀回,力斩数人。   叛军胆气尽丧,竟然不敢追赶,就这么望着石闵脱身而去。   石闵矛戟脱地,策动战马缓缓走到李农面前,一人一马被染成鲜红颜色,血水顺着马蹄低落。   暮色沉沉,最后一抹夕阳洒在他身上,宛如神灵一般站在赵军面前。   目光向左,张贺度双膝一软,险些跪在地上,周围羯将情不自禁的后退一步。   目光向右,张良、董闰、张温、蒋干、高开等乞活将尽皆胆寒,连头也不敢抬起。   “永、曾……”就连李农的声音也颤抖起来。   石闵翻身下马,拱手一礼,“闵拜见大都督!”   李农扶起石闵,却不知说什么。   残军乘着夜色退走。   比及天明,出征时的十万大军,只剩下五万余人,折损近半,其中一万五千人是张贺度率领的羯人。   真正死在战场上的人不足五千,绝大多数见叛军凶悍,都乘乱溃逃了。   石闵的浴血奋战,对战场态势影响甚微。   大都督是李农而不是他。   首战大败,为赵军蒙上了一层阴影,士气跌落谷底。   而叛军声势愈发高涨。   退到洛阳,却发现洛阳早已是座空城,洛州刺史刘国率部退往阳城,城内一粒粮食都没留下,只有数千老弱妇孺。   张良恨声道:“匈奴人是在保存实力!”   刘国的背后是刘皇后、太子石世、张豺。   此次以李农为大都督、行大将军事,便可看出石虎对李农的信任,而一旦李农平定叛乱,行大将军事很可能变成真正的大将军……   邺城朝堂上,自然有人不愿看到李农权倾朝野。   “永曾,洛阳能守否?”李农脸上忧色更重,张豺一向依附于他,却在关键时候反水。   周围的羯将、乞活将也一同望向石闵,希望他能再次创造神迹。   岂料石闵摇头,“洛阳已是绝地,不可守也!”   高力禁卫展现出强大的攻城能力,长安、潼关、弘农、新安不是重镇,便是咽喉之地,却被叛军一击既破,长驱直入,洛阳没有粮食,能守几日?   “不能守也要守下去,我等受陛下重托,不能不以死报之。”李农眼神决绝起来。   石虎对别人残暴,但对他着实不错。   石闵欲言又止,军令已下,多说无益。   李农身边一人拱手道:“贼军已攻入洛川,洛阳孤城一座,不若分兵防守孟津、成皋,保存实力,洛阳无食,贼军纵然勇猛,绝不可久持,待其力竭,我军尚有一丝破敌之机会。”   石闵循声望去,却是参军常炜。   防守洛阳,正合敌军心意。   不过李农身为石虎的宠臣,要考虑的不仅仅是军事,还有朝堂上的影响。   洛阳为天下之中,晋朝故都,若是失守,天下震动,他这个大都督也就走到了尽头。   事实上,常炜的计策正是李农固守新安的翻版。   李农的部署没有问题,老成谋国,有问题的是手上这支大军,早已不是当年南征北战的精锐。   如同现在的羯赵一般,徒有其表。   石虎近二十年的残暴统治,早就耗干了石勒留下的国力。   所以梁犊振臂一呼,关右响应者云集。   而关东无动于衷,并非是因为忠心羯赵,而是在坐山观虎斗。   “洛阳、不可弃也!”回想起出兵前石虎眼中的期待之色,李农一脸决然。   两日之后,十万大军在洛川中化作一条长龙,只扑洛阳。   李农挥军死战,此时赵军士气更加低落,一日之间,洛阳城破。   石闵护着李农杀出一条血路,退往成皋。   洛阳失守,河北震动,天下骚然,不过叛军却止步于此,似乎粮草欠缺,东掠荥阳、陈留,收集粮草。 第一百一十五章 合兵   李跃还在黑云山训练士卒,北面战报如雪片一般飞来。   梁犊几乎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已从从长安杀入洛阳。   李农形势非常不妙,两次大败,手上人马不足三万,至于士气,更是跌落谷底。   若不是凭借成皋的汜水关勉强抵挡,估计梁犊已经杀入河北。   高力禁卫的生猛表现,也让当初击败他们的黑云山显得亮眼起来。   郑家送来大量援助,一千套崭新的铁甲、环首刀、长矛,甚至还有一百二十多支精制的长槊,郑家掌握荥阳铁坊,常年为羯赵打造兵器,这些东西还是拿的出来的。   除了这些兵器,居然还送来一千三百多匹战马,一万石粮。   眼下梁犊猛龙过江,一旦攻破荥阳,郑家这个地头蛇首当其冲。   黑云山大可扔下汜水堡、洧水堡,缩在山上,不闻世事,但郑家家业却在荥阳周边,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而高力禁卫不走孟津、河内这条捷径,偏要走重镇林立的中原,为了也是中原地区的粮食、兵器补给,然后与邺城决战。   “族主只有一个请求,务必挡住叛军,这些辎重只是前期支援,若寨主不够,我郑家砸锅卖铁也会竭尽所能!”郑惠拍着胸脯道。   “都是乡里乡亲的,郑家有难,我黑云山责无旁贷!”李跃一拍大腿,十分豪爽。   上一次抵挡张遇,大家已经建立了互信。   现在有钱出钱,有力出力自然在情理之中。   与此同时,陈留的乞活军陈端也率两千步骑赶来,聚集在山下。   李跃下山迎接。   乞活军内部还是挺讲义气,这一年多来,陈端支援了黑云山不少,只要有事,他们从不推三阻四,提着刀就来了。   “乞活军同气连枝,李公有难,我等皆不可置身事外!”陈端四十多年的年纪,更这时代大多数人一样,早早两鬓斑白。   身后乞活军一半也跟他一样两鬓斑白,穿着破破烂烂的皮甲,也就陈端身边的两三百人穿着锈迹斑斑的铁甲。   武器也是五花八门,长矛、刀剑、锄头……   大冬天刚刚过去,地上的冰雪还未消融,很多人还只穿着一件单衣,战马羸弱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不像是去战场厮杀的,而是组团去要饭的……   唯一值得称道的就是他们露出淡淡肃杀之气。   “这是自然,陈头领稍安勿躁,三日之内,黑云山必然出兵。”不是李跃拖延,而是朱序正在赶来的路上。   梁犊叛乱,也牵动远在荆襄桓温的心。   多一份力量总是好的,梁犊手上十万虎狼之军,黑云上四五千人马差距太大。   不过陈端是个急性子,三天都不愿意等,“救兵如救火,你在后筹措,某先顶上去!”   “陈头领稍待片刻。”李跃大手一挥,让青壮抬下来皮甲、草衣、草履、粮食、兵器等物资。   乞活军虽然生猛,但梁犊更不要命。   陈端见了这些东西,两眼发亮,旋即一阵感慨,“今日之恩,我陈端记下了。”   “既然是同气连枝的一家人,何必说两家话?”李跃笑道。   陈端也仰天大笑,分了东西,便拱手离去。   梁犊叛乱,等于撕开了羯赵外强中干的外皮。   李跃原本想暗中支持一下梁犊。   但黑云山实力有限,承担不起十万叛军的粮食。   梁犊一路烧杀掳掠,不经营后方,红着眼直奔邺城而来,只为复仇,玉石俱焚,怎么可能长久?   若现在暗中支援梁犊,将来被人扒出来,便是自绝于中原父老了。   两天后,朱序风风火火赶来,两千晋军士气高昂,装备精良,极其精锐。   朱序拱手道:“梁犊攻陷洛阳,天下震动,羯赵大限已至,临行前桓公有言,寨主可紧随梁犊之后,奔袭邺城,桓公将亲率精锐紧随其后,事成之日,朝廷必不吝封侯之赏,名垂青史,皆在寨主一念之间。”   这场叛乱,撕开了羯赵外强中干的表皮。   荆襄、江东皆在部署北伐。   看上去的确是江东朝廷的一次好机会。   但李跃若真按桓温说的这么做了,只怕死无葬身之地。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羯赵还没虚弱到黑云山能挑战的地步,桓温这是在给自己画大饼,把自己往火坑里面推。   “羯赵虽衰,石虎尚在,河北有蒲洪、姚弋仲等人未动,黑云山数千人马,如何是胡人敌手?”李跃算是彻底认清江东朝廷的嘴脸。   谢尚也罢,桓温也罢,都没安什么好心,从来都只是把自己当炮灰。   就像当初的祖逖、李矩、祖约、苏峻等人一样,用的时候,忽悠你往前冲,不用的时候,就一脚踹开……   封侯之赏、名垂青史对别人可能有很大诱惑。   但对李跃而言,则是个笑话,到现在为止,也没见江东朝廷有什么表示,一个荡寇将军,还抠抠搜搜的收了回去……   某种程度上,桓温小看了自己。   朱序眉头一挑,“事在人为尔,永嘉之乱,北国沉沦,羯赵残虐,害我百姓,今其自相攻伐,乃天亡之,寨主身为晋人,焉能置身事外?”   “那就等桓公提兵北伐再说!”这场大战,李跃掌握绝对的主动权,自然不会被桓温一句话忽悠。   按照历史的轨迹,这场叛乱只是动摇羯赵,而非掀翻。   真正的大戏还在后面。   自己这个时候往前冲,不是找死吗?   “寨主……”朱序一脸失望之色。   李跃能感觉他的忠义之心,只是在这个年代,显得有些不合时宜。   江东真正愿意北伐恢复中原,解民于倒悬者又有几人?   但凡司马君臣有这份心意,天下也不至于乱成这般。   “北国有北国的形势,欲图大事,黑云山力弱,只可顺势而为!今日之事,吾当起兵,先击梁犊,匡扶李农,不知阁下愿助一臂之力否?”   两千精锐晋军,还是有用得着的时候。   朱序低头思索了一阵,最终拱手道:“桓公还有一言,若寨主不愿出兵邺城,便让在下依寨主之令而行。”   李跃一阵郁闷,有这句话为何不早说?   可能桓温也觉得攻打邺城不靠谱,只是朱序的个人主见,一力坚持。   “那就事不宜迟,速速起兵!” 第一百一十六章 狂妄   邺城,刚刚完成登基大典的石虎瘫坐在御榻上,肥硕的身躯剧烈的呼吸着,脸上也渗出一滴滴冷汗。   梁犊攻陷洛阳,对羯赵是致命一击。   残暴是为了震慑国内诸族,压制人心,如今更凶残的梁犊杀回,等于动摇了石虎的以残暴恐怖铸就的统治根基。   李农兵败,石虎只剩下一个选择,启用蒲洪、姚弋仲。   “李农负我……”接连不断的坏消息,让石虎愈发憔悴,似乎两说话的力气都欠缺。   “大都督虽然忠心耿耿,然则兵略欠缺太多。”张豺眼神掠过一道喜色,李农兵败,朝堂上权势最高者只剩下他八竿子打到一起的远房从兄张举。   这句话让石虎想起凡城之败,李农四万步骑攻不下悦绾的一千守军。   石虎不是不知道李农的缺点,只是羯赵精兵猛将一大半在陇右与凉州张氏对峙,另一小半在蓟城与慕容霸对垒。   加上刚刚自相残杀的石宣、石韬,石虎手上一时乏人可用,不得不启用李农为帅。   李农能力平平,但至少忠心没有问题。   “你说如今、该当如何?”石虎也是病急乱投医。   张豺目光一闪,“贼军只凭一股血气而来,无有远志,必不可长久,只需守住成皋、枋头等门户,则贼自灭矣。”   他的话仿佛刺激到了石虎,脸上泛起阵阵殷红,“若是如此,需等到何日灭贼?江东群鼠蠢蠢欲动,燕贼亦在厉兵秣马,此战不可久拖,不然四面受敌!”   说完之后,又咳嗽几声,抖擞起精神,“来人,召燕王石斌、车骑将军蒲洪、冠军大将军姚弋仲见朕!”   一场春雪正在席卷枋头。   淹没了一望无际的田野和村落,只剩下一座枋头城孤零零的傲立在风雪中。   自屯驻枋头十几年来,还是石虎第一次令蒲洪领兵参战,以往只是征召氐人加入赵军。   “赵失其鹿,天下共逐之!”蒲健毫不掩饰的展示自己的野心。   “狂妄!”蒲洪怒斥一声,但表情却没任何责备之意。   另一个儿子蒲雄拱手道:“梁犊叛乱,先破刘宁,再败石苞、李农,由此观之,石氏徒有其表尔!关中乃龙起之地,今关中空虚,大人当早做准备!”   自咸康四年(338年)起,蒲洪与诸子就因为战功卓著,而引起了石虎忌惮。   石闵和高僧佛图澄都曾规劝过石虎:“观蒲氏有王气,宜急除之。”   石虎杀心大起,蒲洪遂称病不朝,一直躲在枋头。   动不了蒲洪,便阴杀其子。   蒲洪十几个儿子,被杀的只剩下蒲健、蒲雄两人。   不过虽然只剩下兄弟两人,但孙子一辈却为数众多,蒲菁、蒲洛、蒲黄眉、蒲法等皆文武兼备,英勇善战。   自从迁居枋头之后,蒲家得天独厚,子孙中俊才频出,对比石虎诸子整日游猎、荒淫,也难怪受人忌惮了。   “不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中原鹿正肥,且看谁能吃下最大的一块!”蒲洪双眼射出两道厉芒,诸子被害才换来他的苟活,痛彻心扉。   十年以来,每日提心吊胆,终于等到了今日!   蒲洪昂首起身,推开大门,寒风裹挟着风雪扑面而来。   风雪之中,蒲菁、蒲洛、蒲黄眉等蒲家三代二十余人披甲而立。   最小的蒲坚如今也已十二岁……   这些孙辈,便是蒲洪的底气所在。   返回关中只是下下之策,关中从汉末起便久经摧残,早已不是当年的大汉故都。   魏晋以降,关中更是祸乱之源,人口凋零,田地荒芜,野兽横行,一片废墟,仅有的人口也聚集在豪强们的坞堡之中。   梁犊叛乱更是抹杀了关中仅有的一丝生机。   跟遍地膏腴的河北比,孰强孰弱一目了然。   关中只是退路,而非英雄用武之地!   石虎病入膏肓,诸子皆无力挽狂澜之才,北国江山花落谁家,犹未可知也!   “大人之韬略十倍于石虎,此战便是我蒲家崛起之始!”蒲建眼神无比热切……   邺城之北。   一支八千人的精骑正飞奔而来。   众骑之中,正好七十岁的姚弋仲也被一众子嗣簇拥着。   左手曜武将军姚益生、姚尹买,右手武卫将军姚若、姚硕德,身后还有姚绪、姚晃等,皆虎背熊腰骁劲之士。   不过能与他并驾齐驱的只有五子姚襄,此子身高八尺五寸,垂臂过膝,雄武而多才艺,极得滠头士众拥戴,也是姚弋仲悉心培养的接班人。   顶着风雪入邺城,恰好石虎病重,不能见人,只以御膳招待之。   姚弋仲怒而不食,于太武殿中大吼:“召我击贼,岂来觅食邪!我不知陛下存亡,若一见,虽死无恨。”   石虎不得已带病召见之。   姚弋仲一见石虎病入膏肓半死不活的样儿,数落道:“两儿生死,何以愁病至此?小时不以良人辅佐,长大偏爱纵容,方有今日之祸!汝病久矣,所立太子年幼,百年之后,天下必定大乱,如今应该忧虑此事,而不是梁犊区区小贼!”   石虎两眼瞪圆,周围的护卫、宫人瞠目结舌。   连姚弋仲的几个儿子两眼一黑,艰难的咽了一口唾沫,石虎连自己的亲儿子亲孙子都能虐杀,更何况是外人?   “老羌休来烦朕!”石虎无力的甩甩手,瞪圆的眼睛又恢复常态。   姚弋仲哈哈大笑:“梁犊等因思归之心,共为奸盗,所行残贼,无有远志,此成擒耳。老羌请效死前锋,一举可破也。”   天下间敢这么对石虎说话的,也就姚弋仲了。   这不是第一次当面顶撞石虎。   当年杀石勒满门时,姚弋仲称病不出,屡次征召,方才入见,也是这么直斥石虎:“奈何把臂受托而反夺之乎!”   石虎非但不见罪,反而愈加恩宠。   如今也是一样,石虎回嗔作喜,“若能破贼,吾病无忧!”   当场授姚弋仲使持节、侍中、征西大将军,赏赐盔甲骏马。   “汝看老羌堪破贼否?”姚弋仲当场贯甲跨马于庭中,策马南驰,不辞而出。   几个儿子连连叩首,跟在后面…… 第一百一十七章 面见   高力禁卫攻陷洛阳后,没有后方支援的劣势渐渐显现出来。   加上春雪封锁,开始变得举步维艰起来。   分掠荥阳、陈留也并未带回多少粮食,反而有人趁机逃散。   当然,这些都不是高力禁卫的核心战力。   自永嘉之乱开始,军队食物的来源早已不限于粮食,只要手上提着刀,到处都是吃的……   李跃率临时凑出来的六千步骑赶往成皋。   以黑云山如今的实力,弄出一支万人大军不难,但许昌张遇虎视眈眈,西南的阳城还有刘国的匈奴大军。   刘国顺伊水而下,出伊阙关,有意无意绕到了轩辕山的背后……   李跃不能不防着两人。   昔日的虎牢关至今巍峨险峻,挡住了高力禁卫的猛攻,让接连战败的李农喘了一口气。   “司空有令,召黑云诸将入见!”乞活将董闰与陈端等人前来传令。   李跃还是第一次听到“黑云诸将”这个称呼,觉得甚是贴切。   “李农乃石虎重臣,今召将军而不召全军入营,只怕并无好意。”朱序在耳边低声道,凡是羯赵的人,他都恨之入骨。   所以李跃为了避免发生意外状况,一直将他带在身边,“不然,司空虽是羯赵重臣,亦是乞活军领袖,今若图我,将尽失乞活军人心!”   乞活军是李农在羯赵立身的根本。   动了自己,薄武、陈端等其他乞活军怎么看?   自己麾下的“黑云诸将”只怕立即会反水。   而且李跃对李农的性格也仔细分析过,能力有所欠缺,这么多年,最大的诉求是在“乞活”的基础上守住荣华富贵。   来都来了,也不差这一哆嗦。   李跃遂带薄武、魏山、朱序入关,留徐成、梁啸、曹堪等亲信驻守。   周牵镇黑云山,防备许昌张遇。   崔瑾一如既往守轩辕山,防备阳城的刘国。   走了几步,董闰道:“李头领不必多虑,司空昨日还曾夸赞过汝。”   不打不知道,当初李跃击退三千高力禁卫,没多少人当回事。   但现在梁犊叛乱,一路从陇西杀回,攻无不克战无不胜,长安、洛阳皆不能守,前破石苞五六万精锐,再败李农十万大军,天下失色,黑云山也因此水涨船高。   这也是李农征召黑云山参战的原因。   “哦?司空也会记得在下?”   “天下乞活军同出一脉,司空怎会不记得?若非司空在朝中斡旋,黑云山夹在腹心之间,又岂会安然无恙?”董闰意味深长道。   薄武叹了一声,“司空有司空的难处。”   他在邺城呆了几个月,脸上的皱纹多了一倍。   董闰道:“两场败仗,司空声望大跌,被褫夺了大都督、行大将军事等职,改以燕王石斌都督中外诸军事,率一万步骑兵,统姚弋仲、蒲洪等三万人正在赶来的路上。”   李跃一愣,为了对付梁犊,羯赵可谓倾举国之力。   这也更证明羯赵的虚弱。   此战之后,石家拿什么去压蒲洪、姚弋仲?   他们背后都有各自的族群支撑,根基牢固,子嗣众多。   虎牢关在山上,卡在进出中原的山口上。   山下一座小城作驻兵之用,连着大片的营垒。   守军全都垂头丧气的,斜躺在地上,很多人都负了伤,哀鸣不已,看面相,绝大多数都是中原人。   幸亏现在天气没有转暖,还能撑下去。   “司空有令,让李头领一人入见。”城楼前,几个高大的持戟郎拦住去路。   董闰点点头,陈端、薄武、魏山等人站着没动。   只有朱序两眼闪过一缕异色。   李跃冲呼延黑、杨略、张猪儿挥挥手,示意看住他,然后跟着持戟郎入内。   门内,一众甲士持刀而立,眼神凶恶,杀气腾腾,明显是想给自己来个下马威。   李跃心中冷笑,既然敢来就不怕李农来这一出。   “司空有令,李头领门外等候。”房门打开,出来一个熟人,常炜拱手一礼。   “跃领命。”   李跃恭恭敬敬的站在门外,眼观鼻鼻观心。   本以为李农做做样子也就罢了,没想到这一站就是两个多时辰,里面依旧没有见自己的意思。   一路风尘仆仆的赶来,有些劳顿,两个多时辰不吃东西也就罢了,连水都不喝上一口。   天色渐渐黑了,风越来越冷,从头顶的鸱吻上呼啸而过,飘落几片雪花。   雪不大,未能染白这个昏暗的世界。   向北面眺望,黄河正滔滔不绝的向东奔涌而去。   呼延黑、杨略探头探脑的望过来,见李跃没事,也就继续在城墙上等着。   其实越这么弄,李跃越是确定没有危险。   不过是上司打压桀骜不驯下司常用手段而已。   夜色渐渐深沉,周围的甲士们早已换了三茬。   门终于开了,常炜出来道:“李头领,司空有请。”   李跃跟在后面入内。   堂中没有多余的器物,一方火盆,盆中炭火呈暗红色,无烟,却甚是温暖,火盆之后,一人正伏案写着什么,摇曳的灯火下,眉头紧锁,将额头挤成一个川子,几番提笔,又几番落下。   常炜恭敬站在一旁。   不用多想,此人便是羯赵司空、乞活军首领李农。   他不出声,李跃也不便打扰。   就这么又过了一个多时辰,李农终于忙完,扫了李跃一眼,忽然道:“为何与荆襄来往如此频密?”   李跃一愣,看来李农对黑云山也下过一番功夫。   黑云山有不少乞活军,埋伏一两个细作再寻常不过了,以李农在羯赵的权势,想打听什么,还不是手到擒来?   李跃半真半假道:“属下为张遇所攻,刘国所迫,情非得已……”   一阵寒风不知从何处吹来,灯火隔着摇晃,李农的眼神也在阴影里闪闪烁烁。   人在高位上坐久了,自然会养出一股气势。   这个时候,无论从李农嘴里说出什么,李跃都有把握见招拆招,在门外站着的两个多时辰,早在心中想过几十遍应对之法。   但他偏偏一个字都不说。   堂中沉默而沉闷。   能不能靠上乞活军这棵大树就看今夜。   桓温那边不用想,桓家人才济济,看不上自己这个北国流民,连作盟友的资格都没有,只能成为别人手中的棋子。   国破之后,必有盛宴。   羯赵衰亡在即,想吞一口肥肉,壮大起来,只能借乞活军的名头。   也不知过了多久,李农重新拿起案几上一卷文书看了起来,很快又陷入忙碌之中。 第一百一十八章 行谨   这一忙就是一夜。   常炜还能从旁协助,提些意见,“张贺度近日异动连连,恐有他图。”   李跃就只能这么站着,侧耳恭听。   李农也不避讳,“张贺度欲弃成皋,归附燕王,此事非同小可。”   常炜道:“今燕王深得陛下宠信,卫将军投之,乃提前攀附,新安、洛阳两战,卫将军逡巡不前,乃有意保存实力之举,司空当时若能以军法处之,或能提振军心。”   “当时投鼠忌器尔,张贺度麾下皆是国人,我若惩之,只怕平定此乱,陛下亦会疑某!”   “陛下身体不佳,太子年幼,国中必乱,张贺度、麻秋、王朗或依燕王,或投乐平王,司空当早作准备。”   新安、洛阳两败,李农人望急转而下,回到邺城,还不知石虎如何处置,权势也大不如前,所以投奔新主是最佳抉择。   李农犹豫了片刻,摇头道:“陛下诸子,皆非匡扶社稷之人,外有燕贼,内有羌、氐、鲜卑、匈奴,一旦陛下不测,国中立乱,如今我军已然守住成皋,不出半年,贼军必然败亡,何必姚弋仲、蒲洪二人出兵?”   常炜道:“司空能等,陛下未必能等。”   李跃仔细听着二人的谈话。   摸清羯赵内部形势,也方便自己浑水摸鱼。   战争是政治的延续,南北分野,北国即将大乱,政治的优先级在战争之上。   历史上太多能打的人,战场上没输,却输在政治上。   “还有一人,司空不妨考虑联合。”常炜目中倒映着灯火,一闪一闪的。   “何人?”李农一脸疑惑。   李跃斜眼望过去,恰好撞上常炜的目光,心中忽然有种感觉,常炜故意引导了此次谈话,有意无意的说给自己听。   “修成侯、石闵!”常炜一字一顿道。   石闵不就是冉闵吗?   李跃心中一震,历史的轨迹也正是如此,最终吃掉羯赵的是冉闵……   石闵有乞活军背景,又是石虎的养孙,天然具有很多优势。   石虎虽然是石勒的堂侄,但最早却是被石勒之父视为亲子抚养,羯赵不似汉魏,不遵从嫡长子继承制,立国以来,石虎篡位起家,残杀叔父一家,又主动胡化,储君问题就成了羯赵的癌症,三任太子石弘、石邃、石宣都死于非命。   所以羯赵内部,谁的力量大,谁就能上去。   李跃对常炜刮目相看,此人智谋、眼光皆非常人可比。   时代的滚滚浪潮之下,不知淹没了多少人物。   “修成侯不过一养孙,虽然勇猛善战,然终究是一养孙,又无兵权在手,安能助我?”李农摇摇头。   李跃在一旁听的都郁闷了。   李农虽然能看出问题,却总是犹犹豫豫的。   异地而处,若自己是羯赵司空、乞活军首领,还用得着投靠他人?   凭借乞活军以及大河两岸的晋人,自己就是最粗的那条大腿!   人的性格决定命运。   如果李农是这种野心勃勃之人,只怕也不会得到石虎的重用,走到今日。   历史汹涌的大潮将李农推到风口浪尖,但他并没有驾驭风浪的雄心壮志。   李跃几次想要开口,但终究还是忍住了。   言多必失,现在唯一要做的是装孙子。   这等机密的谈话让自己旁听,其实已经是李农在接纳自己,这个时候,自己不知死活的去出谋划策,只会招致他的反感。   两人边商谈,边批阅各种公文,忙到天亮。   李跃一声不吭。   直到天亮,李农才伸了个懒腰,目光投在自己身上,“汝可有表字?”   李跃愣了四五个呼吸才反应过来,“回禀司空,未曾。”   这年头的人能有个名字都不错了,更不用说字。   到处都是张大眼、李黑臀、刘大耳之类的名字。   李农沉吟了片刻,摊开一张左伯纸上,提笔写下两字,“不妨叫行谨如何?”   李跃,鲤跃!鲤跃龙门,自己这边还没开始跃,他就一巴掌将“行谨”二字按在脑门上,不让自己蹦起来,要谨言慎行……   不过话说回来,这个表字取的颇合时宜。   自己一路行来,如履薄冰,自然要谨言慎行。   黑云山虽然成了势,但这点人马、这点实力,根本入不了大佬们的眼……   “多谢李公!”李跃知道自己的第一次考验通过了。   出门之后,黑云诸将围拢过来,一脸的欣喜,看他们的样子,似乎也是一夜未眠。   “还以为将军出不来了!”呼延黑嘟囔着。   杨略、张猪儿沉默寡言,跟在后面。   梁啸道:“将军吉人自有天相。”   徐成沉声道:“将军若是……不测,我等定玉石俱焚!”   魏山略有些沉默,但也是点了点头。   他出身乞活将,但这一刻,已经转化为“黑云将”了。   李跃顿时感觉自己这一年多来没有白费,至少有自己的核心部众了,“休要胡言乱语,早些歇息,一场大战还在等着咱们!”   石勒在位时,但凡听到有人说“胡”字,一律斩杀。   但石虎主动胡化,以胡为荣,也就无所谓了,邺城之中还有“胡天”的衙署,专司诸胡事宜。   一说有大战等着,众人眼神皆是一亮。   魏山咬牙道:“当日高力禁卫攻我黑云山,杀我父老,今时大仇可以报之!”   李跃没有忘记高力禁卫攻山时的惨烈一战,男女老少被他们捉到,全都凄惨的死去……   仇恨早已种下。   这是几个穿着皂衣的掾吏前来,“诸位头领,司空已安排居室,请随在下前去。”   “多谢司空。”李跃带头行礼。   姿态还是要做足的。   成皋也叫虎牢关,南连嵩岳,北濒黄河,山岭交错,自成天险。   居室在山下小城中,其他人住在一起,李跃单独一小院,还有两名俊俏的侍女。   看其细皮嫩肉的样子,就知是出自大户人家。   乱世之中,最凄惨的便是女人,很多时候,她们连做人的资格都没有,尤其是姿色不错的女子……   李跃原本以为是对自己的特殊照顾,一打听,其他乞活首领也都是这般待遇,心中忍不住对李农腹诽起来,两军大战,还有心思弄这些。   笼络人心也不是这种搞法。   乞活将们在床上发了威,还能在战场上发威吗?   装了一夜的孙子,到了此刻困顿至极,也顾不了那么多,倒在床上就睡着了。 第一百一十九章 不利   李跃是被战鼓声和厮杀声吵醒的。   两个侍女缩在墙角,抱成一团,双眼呆滞,瑟瑟发抖。   梁犊一路攻来,沿途寸草不生,烧杀淫虐,无恶不作,这两个十六七岁的人儿落到他们手中,下场可想而知。   而且梁犊军中恰好缺粮。   不过心中只是稍稍怜悯,便恢复过来,不能让情绪影响到心境。   只要自己不断向前,终有一日,会让她们眼中没有这种恐惧……   在脸上抹了一把冰水,招呼众人,便赶去关上。   关下崎岖陡峭的山道上,高力禁卫密密麻麻涌来,虽说缺粮,但看他们的样子,没有丝毫饥饿之态,面色红润,一个个嗷嗷叫着扑上关城。   “杀回邺都!”   叛军们红着眼,呼喊声犹如狂涛般此起彼伏。   几十名持斧甲士在前,后腰上挂着弓箭。   一看到巨斧,关上守军皆有畏惧之色。   李农身边站着一众将佐,有羯人,有中原人,其中一人身躯高大魁梧,在众人之中鹤立鸡群,年纪不大,不到三十岁的样子,英武雄壮。   身上的黑色盔甲也异常狰狞,隐隐沾着一层暗红色。   周围无论羯人,还是乞活将都有意无意的保持距离,似乎极为畏惧此人,在他面前全低着头。   能有这种气势之人,只能是石闵。   李跃初来乍到,又无官职在身,自然没资格站在李农身边,忍不住好奇的多看了石闵几眼,却不料被他察觉,也望了过来。   眼神交错,对方没太在意。   李跃赶紧收回了目光,万一石闵来一句“你瞅啥”,就有些麻烦了。   这年头人的脾气都不太好,能动刀子,绝不会动嘴皮子。   跟石闵动刀子……李跃要好好掂量掂量……   崎岖陡峭的山路并没有挡住高力禁卫进攻的步伐,反而对方弓箭极准,隔着一百多步,从下往上逆射。   短短半炷香的功夫,关上有十几名守军被射中面门。   这点伤亡还在承受范围之内,但中箭者的惨叫对士气打击极大。   守军都在稚堞后面畏畏缩缩,不敢探头,只是胡乱的射出几箭,再扔下滚石、擂木反击。   高力禁卫一路攻城拔寨,经验丰富,借着山道边的岩石,躲过了头顶上的箭石擂木,几个强悍的叛军举起斧头大喊向前劈下,木石纷飞,然后指着关上喝骂。   污言秽语滚滚而来,赵军依旧不敢露头。   李跃算是看出来了,士气完全被人家踩在脚底下。   高力禁卫也不是真的要攻城,似乎在摸清地形,耀武扬威了一阵,也就转身下山。   “燕王到了何地?”李农沧桑而疲惫的声音响起。   身边人答道:“燕王大军驻留黎阳多日。”   黎阳地处黄河北岸,俯视河南。   石斌屯兵于此,分明是坐山观虎斗之意……   李农没有多言,转身回城楼之中。   天很快又黑了,寒风呼啸,春雪只是略打湿地面便消失不见。   在关上巡逻了一阵,便有从吏寻来,“李头领,司空召见。”   李跃拱手,跟着从吏进入城楼。   堂中乞活将济济一堂,薄武、陈端分列在右,张良、石闵、董闰等人分列在左。   堂中居然没有一个羯人。   李跃辈分最低,站在右边末尾。   上首李农铁青着一张脸,“诸位,方才燕王有急令至,调走卫将军一万六千军。”   石斌都督中外诸军事,连李农都要受他节制。   忽然之间,堂中所有人的脸色都难看起来。   关上守军本来就不多,石斌抽调走张贺度的一万六千羯人,让虎牢关更加虚弱。   而石斌的意思已经非常明显,让李农挡在前面,尽量消耗高力禁卫,同时也消耗李农麾下的乞活军。   等两边差不多了,他可以施施然的来摘桃子。   羯赵奉行以胡制汉之策,石虎与诸子一向想方设法的残害汉民,他们也许宠信李农,也能让李农享受荣华富贵,却绝不会放弃打压削弱汉人的机会。   在这一点上,石虎父子非常默契。   高力禁卫与乞活军两败俱伤,正合他们心意。   左边第一人张良拱手道:“我们不足两万人马,且士气低落,如何能与高力禁卫相抗?不如退往陈留!”   李农摇头道:“陛下以十万大军托付于我,却两败于贼军之手,若是舍弃成皋,有何脸面再见陛下?”   一提到石虎,众人又安静下来。   这场大败李农固然脸上无光,但其他人也难逃其咎。   这时石闵出列,声音洪亮,令堂中诸将精神为之一震,“敢问司空,我军能攻灭十万贼军否?”   李农目光复杂道:“不能。”   石闵再问,“我军能守住成皋否?”   虎牢关是天险,守住的几率极大,但张贺度被调走,让本就不多的士气跌落谷底。   虎牢关再险峻,也要靠人守,人心散了,拿什么守?   李跃心中一动,若是换黑云山部众来,后勤补给充足,援兵给力,有六成把握守住。   但此时出头明显不智,面对梁犊的十万虎狼,黑云山肯定要付出惨重代价,即便守住了成皋,也是为石斌作嫁衣,吃力不讨好。   迟疑片刻之后,李农终究摇摇头,“不能。”   “既不能战,又不能守,当走矣!”石闵是堂中最特殊一个存在,算是半个羯赵宗室,以这种语气跟李农说话没人觉得不妥,反而因顺应人心,而得到不少人赞同。   李农仍在迟疑。   就在此时,关下忽然传来喊杀声。   从吏惊恐在门外禀报:“司空,贼军夜袭!”   该来的还是来了。   白天的进攻分明就是在探路,关上士气如此低落,贼军不来攻打才是怪事。   屋漏偏逢连夜雨,张贺度的人马前脚走,贼军后脚就来夜袭了,时机把握的太好了……   “杀回邺都!”漫山遍野都是贼军兴奋的呼喊声。   众将脸色大变,声音这么近,很可能已经偷袭得手,攻上虎牢关。   关上一阵混乱,伴随着阵阵惨叫传来。   “破关了!”一声歇斯底里的呼喊冲破黑夜,接着到处都是令人心悸的狂笑声。   李农闭上眼神,“退、退守荥阳!” 第一百二十章 病倒   高力禁卫来势极猛,霎时间,关中火光冲天,照亮了沉沉黑夜。   十几名全身浴火的守军惨嚎着到处逃窜,点燃更多地方。   火光之中,十几名人高马大的羯人甲士手持大斧,肆意挥砍,守军的刀矛完全不是对手,即便是甲士提着盾牌顶上去,也经不住几下劈砍。   在狭窄城墙上,斧头有天然优势。   加上高力禁卫的那种疯狂,仿佛虎入羊群一般,所向披靡。   乞活军不是不能打,只是一败再败,士气全无,偶尔几个悍勇之人提刀向前,在砍杀一名敌人后,瞬间被六七把大斧砍劈成肉泥。   场面极其血腥。   高力禁卫们习以为常,在一片血色中狂笑。   “哼!”魏山提着骨朵欲上前迎战,被李跃拦了下来。   战败已不可避免。   其他人都在逃窜,漫山遍野都是敌军,自己这点人顶上去杯水车薪,连石闵都护着李农下山。   黑云山部众还在山下营垒中。   “不可走了李农!”贼军到处呼喊,见人就砍,见东西就烧。   下山途中,溃逃的人太多,挤在狭窄的山道上,高力禁卫提着大斧在后面追砍,不时有羽箭落下,射中溃逃者的后脑、脖颈。   李跃身边人少,跟在李农身后,下山并不难。   站在平地,抬头望着关上,火光照耀下,手持大斧的甲士站在关上,俯视着逃窜的赵军,发出阵阵轻蔑的笑声和吼声:“逃吧,逃去邺城,洗净脖子!”   气焰嚣张到了极点。   数不清的溃军从山上滚了下来。   李农身上沾着污泥,神态狼狈,怒急攻心,忽然喷出一口鲜血,栽倒在地。   “司空!”   “李公!”   ……   “这等庸碌之辈,寨主何必听令于他?依在下看,羯赵油尽灯枯,只需击败黎阳石斌的四万人马,羯赵灭国矣!”朱序又在李跃耳边蛊惑。   按照眼前的趋势的确如此。   但羯赵不行,不代表蒲洪、姚弋仲不行,还有石闵……   高力禁卫看似凶悍,百战百胜,其实问题更大。   全靠一股气势撑着。   只需一场大败,这股气势就会消散。   再说羯赵灭国,江东就能收复故土吗?他们有这个胆量北上,重新收拾河山?   司马家的江山来路都不正,自然小肚鸡肠。   李跃笑道:“不如朱将军率本部人马直取邺城,定能马到功成!”   朱序脸色一变,听出是在讽刺,见周围黑云诸将目光不善,遂沉默不语。   山下有营垒、小城、守军,暂时让李农松了一口气。   清点人马,死在高力禁卫手上的人并不多。   山上不利于兵力展开,几百把斧头在山道上即便砍上一夜,也杀不了多少人。   回到营垒中,士卒们见了李跃,一个个精神大振。   “将军回来了,将军回来了!”士卒们奔走呼告。   山上的惨状不可避免的打击到了他们的士气。   “何须惊慌?高力禁卫不过是我们手下败将而已!”李跃大声激励士气。   “哈哈,将军说的对!”   “有我黑云军在,岂容贼军猖狂!”士卒们举起拳头。   望着一张张或年轻或沧桑的脸,李跃有些心潮起伏,“各回营帐之中,安心休息,静候军令。”   “遵令!”士卒们跟着伍长、什长退下。   “李头领,司空有请。”数名传令兵策马而来,在营外大呼。   李跃转身对魏山、徐成等人道:“尔等紧守营寨,我去去就会。”   旋即上马,跟着传令兵入小城。   经此一败,赵军更为萎靡,城内地上到处躺着懒散的士卒,就连很多将领都无精打采的。   形势已然非常危机。   幸亏此时高力禁卫没有攻下来,否则又是一场大败。   进入城中最大的宅邸,里三层外三层站满了护卫。   常炜在门外迎接,见到李跃,神色一动,低声道:“实不相瞒,司空今日昏厥,到现在还未醒,军中乏医,是以请头领前来。”   李跃愣了一下,高力禁卫在关上休整之后,必然集结兵力攻来,这个时候李农居然病倒了……   心中闪过各种念头,但脸上云淡风轻,“原来如此,在下必当竭尽所能。”   入得堂中,一道高大身影挡在面前,抬眼一望,正是石闵。   身后站着一人,乃征西将军张良。   李跃拱手,“拜见修成侯、征西将军。”   石闵外表凶猛剽悍,实则性格比较随和,点了点头。   张良早已急的满头大汗,“快快为司空诊治。”   李跃上前把脉,脉象冲而躁,虚火上浮,明显是一口郁气压在心间,无法吐出,才弄成这样。   一大部分是心病。   接连惨败,部众离散,石虎的处罚一直悬而未决,前有高力禁卫如虎如狼,后有石斌隔岸观火,扛不住重重压力,自然也就病倒了。   治疗这种病最好的办法是针灸。   不过这恰恰是李跃的短板。   “此乃躁火淤积所致,在下开一方药,为司空导引一番,应当能缓解。”   张良眉头一皱,“不是应该缓解,而是让司空苏醒?”   李跃本就是半瓶水,心中也是虚的,没几十年的行医经验,谁敢保证药到病除?   好在此时常炜出言解围,“既然知道病根,以李头领之能,自然能治愈,张将军稍安勿躁。”   言多必失,李跃不再废话,令人去寻药方上顺气宁神的草药,这些药即便是错的,也不会吃死人。   然后为李农按摩胸口、后背、太阳穴。   忙乎了大半天,李跃一脸的冷汗,李农却还是没有动静。   张良满脸横肉晃动起来,眼神越发不善。   就连石闵也用怀疑的目光看着自己。   堂外传来一阵喧哗,“我等要见司空!”   “司空今日劳累,明日再来。”   “放屁,你等这般阻拦,莫非司空有何不测?”   李农是在众目睽睽之下途血昏厥的,虽然当时天黑,但看到的人肯定不少,风言风语一起来,不知谣传成什么样子。   张良急的来回踱步。   李农昏厥的消息一旦传出,只怕这剩下的人马也会一哄而散。   石闵推门而出,反手又将门合上,“尔等莫非是要造反?”   在火光的映照下,一道巨大的影子笼罩在门上。   “不、不、不敢……”   石闵一出去,外面的动静全都小了。   不过仍有人说话,“不见司空,我等寝食难安,还望修成侯多多体谅。”   外面又沉默了十多个呼吸,最终冉闵道:“还有一个多时辰天亮,尔等不妨就在此地稍待片刻。” 第一百二十一章 席位   李跃心中咯噔一下,天亮之前,李农醒不过来,岂不是自己要成众矢之的?   人生还真是处处充满“惊喜”。   常炜熬好了药,端了上来。   李跃一口一口给李农喂了下去,李农脸色红润了一些,但双眼仍是紧闭着。   张良已将手按在刀柄之上,仿佛时辰一到,他就要拔刀子动手。   李跃倒是不虚他,大不了鱼死网破,只不过忌惮旁边的石闵。   再次把脉,脉象和不少,但就是不醒。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门外的黑夜渐渐稀薄,依稀可见外面层层叠叠的人影。   就在所有人要失去耐心的时候,李农终于缓缓睁开了眼睛。   一旁的张良大喜,“李公!”   常炜和石闵则向李跃投来赞赏之色。   李农挥了挥手,在李跃的搀扶下起身,似乎他知道发生了什么,示意常炜推开门,要走出去。   李跃低声道:“司空病体初愈,晨间露气寒凉,不便外出。”   李农点点头,就坐在堂中,将几扇门打开。   外间早已站满了乞活军大大小小的头领,“司空!李公!”   脸上神色镇定不少,连带的看李跃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李农能力平平,但几十年堆积下来的声望,不是这么容易崩溃的,乞活军一盘散沙,全靠这种声望维系着。   “尔等不紧守营寨,来此作甚?”   “听闻李公身体……不适,特来探望……”   “哼,分明是看某死没死?”李农倒是丝毫不避讳。   大小头领们全都低下了头,仿佛在长辈面前认错的小孩。   此时此刻,李跃感受到李农在乞活军中的巨大影响力,即便接连战败,他们还是愿意追随。   “不敢、不敢!”   “既然不敢,各回各营,休要再来生事,静候军令即可!”   “遵令!”   众人缓缓退下。   李农身体却是一晃,险些摔倒,被李跃扶住,“司空身体仍旧虚弱,需要静养两日,悉心调理。”   “军情……紧急,贼军休整……完毕,便要再度攻来……”   刚才是强撑一口气,现在虚弱全都暴露出来。   常炜拱手道:“此间有修成侯、张将军、李头领,司空但可安歇。”   悄无声息间,常炜将李跃的名字排在石闵、张良之后。   眼下残军一共也才一万八千人,李跃黑云山部众就有六千,占了三分之一,自然有一席之地。   实力就是地位。   李农、石闵都没觉得有何不妥。   不过张良眉头微微皱起,斜了一眼石闵,见他没有动静,也只能不动声色。   李农挥挥手,“就依、此、议!”   李跃将其扶回床榻,为他盖好锦衾,喂了一碗稀粥之后,李农悠悠睡着了。   堂中四人,李跃主动坐在最下首。   张良道:“此地不可守,我军后方无援,当退往陈留,暂避其锋。”   退往陈留,就是将整个荥阳让了出来。   郑家、京县、缑氏全都跟着遭殃。   出兵时,郑家出了不少力,送马送粮送军械,现在舍弃荥阳,对得起人家?   李跃拱手道:“荥阳有铁坊、粮食,若贼军得之,兵甲犀利,贼势只会更猖獗!”   张良蛮横斥责道:“此非汝一介山寇所能言之。”   他说这话明显是在刻意点明李跃的身份。   这年头无论南北,没有家世、没有出身、没有地位,也就什么都不是了。   乞活军一盘散沙,不可能所有人对李跃抱有善意。   李农最开始也是在敲打自己。   李跃心中一阵恼火,脸上却十分平静,“张将军若是觉得在下不能言之,黑云军就此告辞!”   马善被人骑,人善被人欺。   适当的展示一下怒火,不是什么坏事,你不让我参与,我走人不玩了总可以吧?   眼下形势,是李农离不开自己,而非自己离不了李农。   石闵和常炜都饶有兴趣的望了过来。   “你——”张良大怒,伸手就要去拔刀。   李跃的手也按在刀柄上,心中却有了一丝明悟。   张良作为乞活军的二号人物,并非完全是在针对自己,一半也是针对排在他前面的石闵。   他不敢冲石闵乱吼乱叫,所以将怨气发在自己身上。   “司空的军令也是退往荥阳,此事无需多言。”石闵一个眼神投过来,张良的怒气凝在脸上,按住刀柄的手也不敢动弹。   常炜道:“李头领对眼下形势可有对策?”   这个问题问的就有些大了。   李跃思索一阵后道:“在下智术短浅,岂有对策?听凭修成侯、常参军驱使。”   马屁还是要拍一拍的,跟石闵搞好关系不是坏事。   虽然李农给了自己议事之权,但并不意味着自己就真的进入乞活军决策圈。   人没有能力没关系,但一定要知道轻重。   石闵脸色和善了不少,“李头领过谦了,两年前凭一介弱旅,便能击退梁犊三千高力禁卫,今日又何必藏拙?”   “当日只是凑巧,梁犊大意轻敌方有此败。”   “大意轻敌?”石闵眼神转动起来,“今梁犊屡战屡胜,必有轻我之心,两军对垒,若轻易撤退,贼在后掩杀,必片甲不归,眼下之计,当寻机与敌一战,挫其锋芒,断其一臂,然后方可退往荥阳固守!”   想要安然撤到荥阳,必须跟高力禁卫打一仗,不压一压他们的气焰,荥阳也未必守得住。   石斌缩在黎阳隔岸观火,附近也没有什么援军,张遇、刘国各怀鬼胎。   所以只能靠自己。   机会不是天上掉下来的,而是自己打出来的。   “修成侯……”一听说要战,张良脸色难看起来。   李跃拱手道:“修成侯所言甚合兵法,贼虽十万之中,然不可能从关中一拥而下,我军在平原上凭优势兵力以逸待劳!”   梁犊这一路太顺了,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气焰嚣张上了天。   但李跃觉得他们只是没有碰到对手而已。   刘宁跟麻秋一样,屡战屡败,早就没了锐气,石苞亦非智勇之将,酒囊饭袋一个而已,至于李农,其能力似乎不在征战之上。   潜龙勿用,亢龙有悔。   能克制梁犊这条亢龙的,只能是石闵这条潜龙。   梁犊是不是龙李跃不知道,但石闵却是一条真龙!   “如此甚好,某率劲锐敢死之士在前,李头领率本部在后!”石闵亢奋道。   “遵令!”李跃心中暗暗佩服,这年头都是让别人往前冲,自己在后面缩着,而石闵却反其道行之,自己冲在前面…… 第一百二十二章 初战   高力禁卫不可能止步于虎牢关。   休整了一天一夜后,便急不可耐的攻下山来。   持斧甲士在前,长矛、刀盾在后,还未开打,先漫山遍野的鬼哭狼嚎起来,把气势弄起来。   梁犊一路攻城略地,并无多少神机妙算,全是正面猛攻。   凭借高力禁卫的凶猛剽悍,以及复仇意志的加持,一路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天下能正面一战之军的确不多。   然而今日却有些不一样了。   一支千人骑兵在山下等待着他们,背后还有数千步骑。   上百面血红色的旌旗在寒风重招展。   为首一将,左手长戟,右手两刃矛,黑色盔甲狰狞如兽,胯下一匹高大的血红色战马,直面高力禁卫的千军万马。   此马名为朱龙,据说当日新安之战,石闵身陷重围,死战不得脱,身边亲卫全部阵亡,危急之时,见一员骑将策马而来,杀而夺之,遂突出重围,石闵亲自命名“朱龙”!   身后千余骑兵,人皆双马,望着滚滚而下的高力禁卫,眼中没有丝毫惧色。   李跃率六千步骑跟在其后,北面黄河浩浩荡荡,两边的战鼓早已轰鸣,在同一种节奏中缓缓融合。   狂风席卷着寒意扑面而来,反而刺激起胸中热血涌动起来。   驱除羯奴,当自今日始。   叛军中至少有四万羯人。   多杀一人都是在为这片土地上的亡魂报仇雪恨,是在洗刷永嘉之乱以来五十年的耻辱!   回望身后的步骑,一个个也都是战意昂然。   血红色的旌旗在风中剧烈招展着,如同燃烧一般,炽烈的仇恨仿佛要从他们眼中迸出。   背后营地里,无数双眼睛正在观战。   李农撑着疲惫的身躯眺望西面,“士照,此战能赢否?”   常炜道:“此战必胜!”   “哦?何以对二人刮目相看也?”李农接连惨败,已经没有自信。   “司空可曾记得当年棘城之败?陛下数十万大军遇慕容恪,望风而逃,阵斩三万余,诸军皆溃不成军,唯独修成侯全军而还!”   李农怎会忘记这一战?   棘城之败是羯赵盛衰的转折点,羯人的气运也在这一战被打散了。   见李农脸色不对,常炜拱手道:“炜失言,还望司空恕罪。”   李农道:“无罪,继续说。”   “盛极必衰,贼军攻战千里,破长安,陷洛阳,师老兵疲,已成强弩之末也,修成侯英勇无敌,锐气无双,李头领一时之良将,必有捷报传回。”   “一人是良将,那么另一人是什么?”李农目光闪烁起来。   在战场上能力平平,但这么多年身居高位,对权斗嗅觉灵敏。   常炜意味深长道:“是什么,要看司空。”   李农默然不语,他自然能听懂这话背后的意思。   石闵这般向乞活军靠近,用心不言而喻……   战场上,高力禁卫已如潮水般涌下,飞沙走石,在平原上缓缓聚集。   石闵归然不动,一缕飞沙在马蹄下卷起,又散落。   寒风怒吼,苍云与黄河一同向东南流淌,遮蔽了太阳,略显昏沉,肃杀之气充斥于天地间。   贼军在山下平地上聚集了近万人,对列阵而待的石闵和李跃不屑一顾,提着大斧,朝东面咆哮,犹如野兽一般。   咆哮之后,几十支箭划破昏沉的天空。   落在阵前石闵的马蹄下。   而就在这个时候,石闵回望一眼身后,目光穿过士卒,落到李跃身上。   说来也奇怪,隔着四五百步的距离,李跃根本看不清,却能感受到这道目光背后的深意。   一根枯枝不知何时被狂风卷起,在两军之间缓缓下落。   两边的战鼓同时激昂起来。   “杀回邺都!”对面狂吼两声,然后发足狂奔,没有阵列,没有旌旗,只有几千把大斧和几千把长矛,“杀!杀!杀!”   仿佛千万头野兽挣脱了牢笼,声势极为骇人。   然而石闵的一千骑异常沉默,直到石闵举起了双刃矛,向前一挥,八千多支马蹄如雨点般缓缓砸击地面。   从后阵望去,仿佛一条黑色长矛直接刺了过去……   冲击、不断冲击。   双刃矛和长戟交接连刺出,划出阵阵血浪,敌人尸体在马蹄和长矛下支离破碎。   一千骑兵就这么撞入敌军之中,没有任何花哨。   不,李跃感觉战场上没有一千骑兵,只有一个人!   那一千人都化作了一人。   他在大斧和长矛之中肆意徜徉、随意冲杀,在千军万马中踏出一条血路。   断肢和头颅在他矛下飞起,鲜血倒冲向天空,被狂风吹散,洒在人群之中,仿佛下了一场血雨。   高力禁卫以凶猛剽悍著称,却没想到今日会有人比他们更凶猛、更剽悍。   敌军措手不及,很快就被凿穿,不可一世的高力禁卫仿佛遭受当头棒喝一般,有些茫然,有些不知所措,有人继续向前冲,有人转身追杀骑兵……   战场忽然变得有些混乱。   “出击!”寒风依旧在耳边呼啸,李跃的血早已沸腾。   六千步骑缓缓催动,结成鱼鳞阵,向前推进。   与此同时,石闵的骑兵在划过一条弧线之后,再次折转,宛如一条黑色长鞭狠狠抽向敌军。   惨叫声响彻天野。   数百羯人被踩在马蹄下哀鸣,如猪狗一般被屠戮。   狭路相逢,骑兵优势大于步卒。   不过高力禁卫毕竟身经百战,在骑兵疯狂打击下没有溃散,有人很快就反应过来,架起了长矛,斧手退到中间,从背后掏出弓箭,瞄向冲来的骑兵。   六七十匹战马哀鸣着倒下,绊倒数十骑,连同骑兵一起被踩成肉泥。   高力禁卫人人擅射,经验丰富,不射披甲的骑兵,专射目标更大的战马。   一箭命中,狂奔的战马就会摔倒。   骑兵的优势不断减弱,伤亡渐重,有些骑兵主动退出战场。   石闵只能拨转马头,撤离战场,向南面高坡奔去。   骑兵纵然凶猛,但没有快速击溃敌军,体力、冲击力和杀伤力都会大幅下降。   忽然之间,战场只剩下高力禁卫和黑云军。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战场忽然安静下来。   背后无数道目光投来,关上的贼军也站满了城墙,望着战场…… 第一百二十三章 破敌   大风起兮云飞扬。   能不能在这个时代崛起,就看眼前这一战!   李跃感觉这个时代的风云忽然之间压在自己身上。   四百步、三百步、两百步、一百五十步……两军不断靠近。   中垒士卒的弯弓搭箭,箭雨斜斜飞向天空,然后钉入敌阵之中,当场射杀百余人。   不过敌人的反击也很快到了,他们没有抛射,而是瞄准前阵散射。   前阵甲士皆内穿皮甲外披铁甲,还盯着盾牌,高力禁卫的弓箭除非射中面门,否则根本无法伤到他们。   一阵散射,仅仅倒下五人。   而黑云军的第二波箭雨又到了,敌人虽然有了准备,却仍然倒下五六十人。   “杀!”前阵魏山提着狼牙棒,甩掉盾牌,率领百余亲卫与敌军的大斧甲士撞在一起。   战场上顿时冒出阵阵火星,火星之后是横飞的血肉。   瑰丽而又诡异。   仿佛两头巨兽在互相扑杀,一具具面目全非的尸体倒在地上,巨大的砸击声响彻战场。   没人后退,没人畏惧,只有不断向前。   袍泽倒下,身后之人顶上,向敌人挥出重重一锤……   红的、白的,交织在一起,洒了一地。   黑云军只要没被砸开脑门,哪怕肋骨被劈断,也会用最后一丝力气死死抱住敌人,为身后的袍泽创造机会……   “杀羯奴!”一名又一名黑云军悍不畏死的扑向敌人。   哪怕骨头劈开、手脚斩断,也义无反顾的向前。   惨烈搏杀,更是意志的考验。   不过说到意志,黑云山一路艰苦向前,步步杀机,苦难早就磨砺出坚韧的意志。   意志薄弱之人早就离开了。   黑云军拥有的不仅是意志,还有仇恨。   鸿胪曹一遍又一遍的叙说华夏先祖们的英雄往事,潜移默化间影响到了他们。   渐渐的,高力禁卫顶不住了,阵脚不断后挪。   大斧甲士伤亡惨重,后面扑着皮甲的长矛手不是对手。   “杀贼!”徐成忽然从尸堆中一跃而起,提着骨朵,狠狠砸向对面的矛手。   身形矮小,却如豹子一般敏捷,轻松躲过对面刺来的长矛。   一骨朵砸在敌人前胸,“咔”的一声,皮甲连同胸膛一起凹陷下去……   而他的身后,血人一般的魏山和梁啸赶来,势若疯虎,全身上下,也只有牙齿是白的,其他地方全部血红。   哐当一声,一名高力禁卫扔下手中长矛,转身就跑。   他们本就被石闵的骑兵冲杀过一次,如今遇上更凶残的黑云军,开始不支起来。   不仅是体力不支,也是心力不支……   营垒中观战的乞活军们尽皆胆寒,一个个不可思议的看着战场上发生的一切。   就连曾经斥责李跃的张良手指也忍不住的颤抖,此时此刻,他忽然意识道自己的愚蠢。   石闵他惹不起,李跃也不是他能惹的……   方才还在交谈的李农、常炜都默不作声,惊讶的望着战场。   “黑云军竟然骁勇至此……”李农轻声呢喃着。   常炜道:“世之良将也,司空不可错失,北国即将大乱,得他之助,司空可保无虞也。”   此战若是胜了,也能稍稍洗刷李农惨败的耻辱。   南面高坡上,石闵目光深邃的望着战场,猛兽一向只与猛兽为伍。   忽然他大喊一声,“好个黑云山!”   接着便是豪爽的大笑声,“儿郎们,随我冲杀,了结此战!”   “杀!杀!杀!”黑云军的血战,深深激励了这些敢死之士。   千马崩腾而起,地面再度响起闷雷一般的轰鸣,比刚才更为狂暴……   由于李跃的刻意低调,黑云军被他们自动忽视了。   然而现在惨烈的厮杀刷新了他们认知。   这其实也是李跃想要达到的效果。   在乞活军中有一席之地还不够,要让他们看见黑云军的战力,让黑云军的强大烙进他们心中!   这世道说简单其实也很简单,唯兵强马壮者,可肆意为之!   既然是乱世,那么就让杀戮来的更惨烈一些,什么仁义道德全都靠边站。   南国是士族门阀的天下,而北国却是雄杰的疆场!   “杀贼!”李跃怒吼一声,策动战马。   “杀贼!”所有人都跟着狂呼,义无反顾的冲向敌军。   同样受到震撼的还有朱序,眼神不断闪烁,不知在思索什么,但他的部众,却早已高呼着“杀贼”冲向对面的羯人。   温热的血洒在李跃脸上。   呼延黑、杨略、张猪儿三人顶着盾牌护卫在左右,寸步不离。   这也让李跃不用考虑防守,只需向前。   长槊不断收割敌人的性命,偶尔有人冲到面前,也被亲兵砸死。   偶尔遇到敌将,却早已筋疲力尽,不费吹灰之力便斩于马下。   这让李跃感到有些郁闷,没有当初在战场上冲杀的豪情。   不过自己杀到哪里,哪里便士气大振。   也不知杀了多久,只感觉眼前的敌人越来越少。   终于,前阵一声喊,“万胜!万胜!”   李跃抬眼望去,只见南面一支骑兵斜插过来,横扫战场,瞬间击溃了敌人的最后抵抗。   剩下的敌人扔下长矛大斧弓箭,连滚带爬的向山上逃去。   战场上早已一片狼藉,到处都是破碎的尸体。   鲜血汇集成小溪,缓缓流入黄河之中,仿佛某种远古的祭祀。   “万胜!”后方营垒中也发出巨大的欢呼声。   瞬间,李跃只感觉无数道热切的目光投向自己。   一骑缓缓走来,左手长戟右手两刃矛,正是石闵,眼神也变得亲切许多,豪气干云道:“行谨将步,某将骑,可纵横天下矣!”   这一战也算是同生共死。   李跃听出他言语中多多少少有招揽的意思,“修成侯勇冠天下,他日若能驰骋天下,跃此生无憾矣!”   李跃没同意,也没拒绝。   将来的事将来再说。   而现在,两人都有各自的路要走。   石闵一天是石虎的养孙,李跃就不可能投靠他。   而以现在黑云军打出的声势,也不需要投靠别人了。   石闵表面是个赳赳武夫,实则也心细如发,不然也不会来摸乞活军的门路,仰天大笑中仿佛带着某种心照不宣。 第一百二十四章 夺兵   高力禁卫留下一千五百多具尸体,足见此战之惨烈,大部分都是持斧甲士,还有三千一百多没来得及逃回关上的俘虏。   几乎没有任何争论,俘虏在按在山下,一一斩首。   这帮人也算硬气,刀架在脖子上一声不吭。   也不反抗,也不嚎哭,更不求饶,眼神麻木而冷漠的等到刀锋的降临。   其中也不全是高眉深目的羯人,还有很多晋人、羌人、氐人、鲜卑人……   关中先后被石斌、石苞祸害,怒火和仇恨忍耐已久,梁犊振臂一呼,数月之间,便聚集了十万余人马,浩浩荡荡杀向邺城……   只是历史上的这种叛乱虽然动摇了王朝的根基,却很难走到最后。   按照惯例,人头被堆成了京观,朝向虎牢关。   鲜血再度将大地染红。   贼军虽有十万之众,但其核心战力,绝不会超过两万,尤其是那几千持斧甲士,逢战必在前,直接去了一半。   关上似乎也被这惨烈的一战打懵了,一个个站在城墙上,再无之前的嚣张气焰。   李跃清点本部伤亡,阵亡三百三十余人,轻重伤一千五百六十人……   六千步骑,伤亡接近三分之一。   士卒们收集尸体,很多人的尸体早已不全,不过李跃坚持用牛车送回黑云山安葬,让他们的亡魂能得到安宁。   每一个阵亡士卒都是勇者,妥善安排他们,实则是让活着的人心安。   石闵的骑兵伤亡更是惨重,一千余劲锐敢死之士只剩下不到三百人,两千战马只回来五百匹。   不过付出的代价是值得的。   遏制了高力禁卫的气焰,同时也让黑云山一战成名。   李跃的名字也开始在乞活军中流传。   周围乞活将们对自己的态度明显不一样,就连斥责自己的张良,也低眉垂眼,没了当初的火气。   而黑云军的待遇明显提高不少,肉食优先供应,李农还赏赐下来五百坛酒。   李跃心中忍不住嘀咕,难怪李农屡战屡败,又是送女人,又是送酒。   当年前后赵争雄,前赵国主刘曜雄健威武,力大无穷,一箭能洞穿寸余厚的铁板,号为神射,唯二的爱好就是酒和羊皇后……   蒲阪一战,石虎望风而逃,石闵之父正是在此战断后被杀。   石勒不得已,发兵三路来战刘曜。   两军决战与洛阳,刘曜喝酒数斗,醉醺醺的领兵,决战时,再喝一斗多,把手西阳门,走不动路,最终被石勒生擒,前赵就这么莫名其妙的灭亡了……   撤到荥阳城,李跃才让士卒们轮流畅饮。   五百坛酒,每人也只能分到一两碗,自然不能跟刘曜比。   荥阳是历代兵家必争之地,华夏大地上的战争,很多都是发生在此地,春秋时,晋楚争霸,曾大战于此,秦灭韩,列荥阳为重镇,俯控中原,屯集重兵和粮草于此地。   陈胜、吴广起义,与秦军大战于此,楚汉争霸,刘项反复争夺,最终以荥阳东的鸿沟为界。   与枋头一样,荥阳也是水运枢纽之地,魏惠王开鸿沟,在荥阳北开口(荥口),引黄河入大梁。秦始皇疏鸿沟以通淮、泗,漕运淮河南北粮食至荥阳敖仓。   不过石赵定都邺城,倒行逆施,荥阳肯定不如当年,石虎还将信阳之东的大片土地化为猎场,人一旦伤兽,施以腰斩、车裂等酷刑……   南城略显破落,一片断壁残垣,居然没几个活人。   也不知是逃了,还是被郑家隐匿了。   野草长在路中间,角落偶尔可见一两具枯骨,也不知死了多少年,无人清理。   街边的柳树上吊着几具干瘦枯尸,明显是一家老小,随着春风摇摇晃晃……   石虎大兴土木,屡兴数十万大军征讨四方,一道敕令,便让百姓交粮、交人,还曾限期让每户上交一辆车、一头牛或一匹马,逾期不交者,处以大辟之刑。   百姓被逼的举家悬树自尽。   这场大战,石虎又是先后排除十余万大军,对百姓又是一场劫难……   当然,百姓再惨,郑家等一众豪族还是过的不错的。   荥阳城仿佛被分成了两半,南城一片凄凉,北城却还算热闹,府邸宅院林立。   太守郑笃贴心的为大小将领头领安排了府邸,还将李农请进郑府。   “李头领年少有为,之前多有得罪,全是误会,还望头领不计前嫌。”郑笃对李跃更是悉心伺候,安排的府邸是全城仅次于郑家,极尽奢华,府中侍女下人将近四五百人,前呼后拥。   与之对比,仿佛城中老柳上挂着的尸体是来自另一个世界。   “太守费心了,然则跃此来只为击贼,当与士卒同住。”   这种地方李跃怎么都住不惯。   再说石闵都没住如此奢华的府邸,自己住了,他怎么看?   郑笃的马屁明显拍错人了。   不过这也正常,石闵现在为止,还只是一个杂号将军,并不显山漏水。   “哈哈,头领爱兵如子,自古名将亦不过如此……”郑笃大嘴一张,马屁滚滚而来。   “太守谬赞了,郑家几次支援黑云山,在下铭记在心,军中杂事繁多,在下先行告退。”李跃连虚与委蛇的兴趣都没有。   郑笃等的就是这句话,“那就不搅扰头领,若军中有何欠缺,但请明言。”   “多谢!”李跃拱手离去。   虎牢关一战后,李农似乎也看开了,军事一概不过问,甩给石闵、张良、李跃、常炜四人。   张良非常识相的一声不吭,李跃保持低调,兵权基本落在石闵手上。   “贼军气势已沮,荥阳兵甲粮草极多,可重振士气!”石闵颇有些意气风发之态。   李跃道:“眼下已进入三月,即将耕种,此战不可迁延太久,否则影响春耕,中原将饿殍遍地。”   贼军完全是流贼作风,每到一处,都会分兵劫掠周边,烧杀淫掠寸草不生。   常炜投来赞许的眼神,“中原方经受水灾、瘟疫,水深火热,再经一场兵劫,只恐死伤无数。”   “何须一月?某挑选精锐,装备铁甲利刃,严加训练,二十日之内,必破贼军!”石闵大手一挥,豪气干云。   旁边的张良沉默不语。   石闵说到做到,直接将董闰、张温二将调至麾下,再挑选乞活军精锐,装备荥阳武库中的精良装备,组成了一支七千人的新军。   剩下的老弱病残则划归张良麾下。   如此一来,几乎架空了张良。   张良敢怒不敢言,干脆称病不出,不理军务。 第一百二十五章 守城   石闵对张良手段狠辣,对李跃却不错,将武库中三分之一的装备分给黑云军。   铁甲、弓箭、长矛、刀剑,还有李跃最想要的弩机。   弓箭需要长期训练,对士卒的体力要求极高,事实上,历来弓箭手都是军中精锐组成,一个壮汉连续挥砍一百刀,不会有任何不适,但连续射一百支箭,即便是壮汉也扛不住。   而弩却不需要长期训练,稳定性高,射程更远,士卒练习个把时辰,便能精熟。   石闵又将剩下的八千多老弱调给常炜打理。   这些人的建制早已被打散了,士气低落,缺衣少食,还有不少人带着伤。   常炜对军旅之事并不精通,也没这个心思管理,最终落到李跃头上。   好在黑云军中有大量储备军官,直接调来担任临时的屯长、都伯。   还专门在城中开了一处病坊,救治轻重伤员。   缺什么东西,一句话,郑笃都能一个时辰内送来。   这样李跃对他有些刮目相看,郑家子弟也不是酒囊饭袋,郑笃能爬到荥阳太守这种两千石的职位上坐稳,单靠家族荫蔽是不够的。   储备军官中有不少人懂些简单的包扎护理,协助李跃救治伤员。   这时代活下来的人命都很硬,伤的太重之人也不可能撤回荥阳。   忙了两三日,伤兵们看李跃的眼神不一样了,敬畏中带着几分感激。   跟随李农平叛的十万大军分为三部分,一部分是以张贺度为首的羯人,一部分是邺城常备兵力,另一部分则是各路乞活军。   乞活军并非不能战,只不过被败势裹挟。   石闵看不上他们,李跃来者不拒,每多救下一人,就多一份战力。   没有张良,城中反而一片和谐。   石闵日夜训练士卒,同吃同住,加上为人豪爽,很快就赢得了新军的信任。   李跃手上的四千黑云军、两千荆襄军、八千乞活军,还有郑惠率领的五千荥阳守军,手上兵力近两万人,算是大兵团作战,是一次不错的锻炼机会。   指挥一万人作战是一个门槛。   历史上很多人在万人以下的大战中表现出色,但万人以上,则一塌糊涂。   刘玄德兵不满万,将只关张赵,却能在博望坡一战击败夏侯惇、于禁的数万大军。   但凡万人以下的大战,刘备都打的有声有色。   而万人以上,则一败涂地,夷陵之战,五万蜀汉精锐被陆逊火烧连营……   李跃令朱序部防守北城,陈端部防守南城,郑惠防守东城,梁啸防守西城。   黑云军在城中休整,以备不时之需。   专门组建了一支千人督战队,让呼延黑、杨略、张猪儿三人日夜轮替巡视四面城墙,一旦发现守城不力者、懈怠者,可当中鞭笞。   虎牢关下一战,黑云军已经展示了自己的实力。   督战队出现在哪里,哪里便噤若寒蝉,不敢有丝毫反抗之心。   每天传来的鞭打声,也让乞活军的士气恢复不少。   与此同时,李跃还征发城中原本就不多的百姓修补城墙,清空内城墙下的民宅,布置鹿角、堑壕、陷阱,为巷战做准备。   派人给缑氏、京县、郑家传话,让他们先撤往黑云山,暂避贼军锋芒。   梁犊十万叛军虽然士气低落,但战力仍不可小觑。   以常理揣测,这场大战肯定会持续下去,除非石闵真能创造奇迹,又或者黎阳的石斌想通了,然后两边通力合作,一起围剿贼军。   仔细想来,还是石闵创造奇迹的可能更大一些。   李跃只知道历史上的石闵绝对是个猛人。   四五天后,贼军烟尘滚滚的从西而来,围住荥阳。   经过上一场的惨败之后,高力禁卫的士气大不如前,没有如往常般一来就猛攻,而是在城外深沟高垒,作长期围困的打算。   贼军轻骑在清晨飞奔而出,到晚上驱赶百姓而回。   每天都会隐隐约约听到敌营中传出的惨叫和哀嚎……   围城三日,终于还是按捺不住了,驱赶数千手无寸铁的百姓攻城。   哭喊声极为凄惨。   这是他们的传统伎俩,攻打黑云山时已经用过。   李跃当日没有怜悯,现在更不可能,只有自己活下来,才能日后为他们报仇雪恨。   而现在,只能给他们一个痛快,免受羯人们的折磨……   一支支弩机射下,手无寸铁之人倒在血泊中。   鲜血也刺激到了贼军。   数千披着铁甲的贼军从营垒中奔出,嘶吼着呐喊着向前,将那些还站着的百姓砍翻在地,发出阵阵狞笑声。   仿佛只有折磨他人,才能从中体会出自己的强大。   贼军攻打的是郑惠防守的东城。   四面城墙上,郑惠的荥阳守军虽众,却是最弱的一支。   遇到疯狂的高力禁卫,一个手忙脚乱起来,几度被攻上了城墙。   “头领,郑都尉请求援兵!”开战半个时辰不到,郑惠的求援就来了。   李跃冷着一张脸拒绝,“回去告诉他,援兵没有,督战队全部上东城,后退一人斩一人,后退一什杀一什!”   “领命!”呼延黑单手行礼,脸上杀气腾腾。   慈不掌兵,支援不是这么用的,敌军有十万大军,现在就支援,以后怎么办?   很可能这只是敌军的一次试探而已。   这场大战不知道要打到什么时候。   石闵说二十日内必破敌军,李跃觉得还是要作两手准备。   荥阳城一半是郑家的,他们当然要出力!   不过为了以防万一,李跃传令北城的朱序,南城的陈端准备支援。   人都是被逼出来的,督战队上去后,砍下上百颗逃兵的脑袋挂在旗杆上,效果立竿见影。   郑惠将攻上城墙的高力禁卫赶了下去,连续击退贼军的三次进攻。   一天的战事也就这么停歇了。   不过这只是一个开始。   到了晚上,贼军发起夜袭,从南北两面同时进攻。   声势极大,跟白天的几千人规模不可同日而语。   一排排火箭划过天空,落在城墙上。   接着便是刀盾手在前,持斧甲士混杂其中,如同潮水一般撞向城墙。   惨烈的厮杀随之展开。   朱序和陈端都只有两千人,却全都表现出该有的战力。   尤其是朱序的荆襄军,全是桓温手下精锐,尤其擅长守城,远则重弩,近则滚石擂木火油,朱序亲自提刀在前阵指挥,打的热火朝天,贼军一次都未攻上城墙。   而南城的陈端则是另一种风格。   不用弩箭木石,人皆持长矛,贼军的脑袋只要露出稚堞,便会有六七把长矛同时刺过去。   即便有悍勇的持斧甲士登上城墙,也会被事先准备好的长矛扎成刺猬。   鏖战大半夜,硬是没有派人来求援。 第一百二十六章 疲军   到了天亮,贼军心不甘情不愿的退下,抛下一千多具尸体。   李跃也一夜未合眼,对麾下各部的实力有了清晰的认知,陈端是老将,朱序却颇有名将风采,守了一整夜,伤亡也才区区二十余人。   最差的是郑惠的郡县兵,战力和意志都不行,如果不是督战队在后面压着,估计最先崩溃。   以两万人马防守十万敌军攻城,可算是宝贵的经验。   有些人是天生神将,不过李跃知道自己不是那块料,只能靠后天努力弥补。   路走多了,也会踩出一条路。   天下任何事,不都一个熟能生巧的过程?   而且李跃觉得后天努力者也不一定比天生的差,战争胜负取决于很多因素,绝不仅仅只在战场,即便英勇千古无二的项羽,还不是乌江自刎?   没过一个时辰,又推着撞车卷土重来。   仿佛不攻破此城誓不罢休。   这一次四面围攻,几万人黑压压的攻来。   城头上到处都是划过的乱箭,有几支射在了李跃头顶的牙纛之上。   这场场面自然动摇不了李跃。   “城破了!”贼军在城下狂呼。   李跃放眼望去,原来是南城的西南边的一段城墙被撞车撞出一个大洞,无数贼军欢呼狞笑。   城墙上也是一阵慌乱,有人刚准备转身逃窜,却忽然看到背后站着的督战队,又一声不吭的继续战斗。   破碎的城墙后是鹿角、陷坑、堑壕。   凡是预则立不预则废。   李跃早想到会有这一幕,准备充分,所以并不慌张。   徐成领着一千黑云军早已等候多时,大吼一声:“可速来决死!”   贼军一见到黑云军手上提着的狼牙棒、骨朵、锤等重兵器,仿佛被唤醒了恐怖记忆,一名贼军自行脑补:“不好,中计也!”   说完转身就逃。   “鼠辈何走也!”徐成一向悍勇,养精蓄锐多时,现在逮到机会,自然不肯放过,率人冲杀过去。   塌陷的洞口不大,每次只能容两三人通过。   这么多人都想出去,反而挤在一起都出不去。   徐成率两百多人赶上,一锤一个,将堵在城中的一百多人砸死,还将贼军尸体当成砖石堆砌在破口处……   攻城战从晌午巳时持续到下午申时。   停战两个时辰后,又发起了猛攻。   城墙多出塌陷,不过背后还有一道防线,反而绞杀了更多的贼军。   攻杀一直持续到天亮,荥阳城依旧屹立不倒。   李跃差不多两天没合眼了,大多数士卒也都是如此,他们比李跃更累更困,右手持刀矛杀敌,左手往嘴中猛灌一口肉羹。   第三日,同样是高烈度的猛攻。   贼军似乎也看出来了,不攻破荥阳,他们也就止步于此了。   对他们而言,只能前进,不能后退。   春日之下,整座荥阳城仿佛血染的一般,到处都弥漫着尸体的腐臭。   从城楼上望下去,连汜水也被染成了红色,缓缓向东面流淌而去。   到第五日,贼军终于精疲力尽,停止攻城。   城下尸体层层累积,堆到了城墙一半高,死伤至少万人,即便如此,他们也未能攻破荥阳。   守军伤亡也大,尤其是郑惠的郡县兵,伤亡将近一半。   而这个时候,石闵终于出现,“贼军已然力竭,吾精兵已成,两日之内,必大破之!”   李跃眺望远方,话是这么说,但盯着这场盛宴之人绝不止他一人。   “这几日你辛苦了,破贼之后,某定为你讨些封赏!”   “岂敢岂敢,在下本就出身荥阳,有守土之责。”   想要在羯赵灭亡时分一杯羹,肯定要有个名分……   此刻在战场的东北面一处矮丘上,几名骑仿佛秃鹫一般游弋着,眼睛一刻不离战场,见战事渐渐停歇,为首一人向仰头发出一声嘹亮的呼啸。   接着西南面更靠近战场的地方忽然蹿出几骑,飞快的奔向土丘,然后一起向北奔去。   乘着早已预备好的船渡过黄河,飞奔向黎阳的方向。   自调回张贺度后,黎阳大营的兵力达到六万之众。   不过羯赵的燕王石斌却并不准备出战。   大军多握在手上一天,便能多招揽些将领。   中军大帐之中,石斌盘膝而坐,啃食着手上的羊腿,胡须上沾满碎渣,平生了几分狰狞凶恶。   关中是他平定的,但摘桃子的却是石苞,石斌被调回邺城闲置了七八年,现在石韬、石宣死了,他成了羯赵宗室中最善战之人。   “太子方十岁,陛下……身体不佳,四方乱起,能安邦定国者,唯燕王一人尔!”几个阉奴在旁边恭维着。   “梁犊那叛贼何足道也,燕王若是出马,早平定多日了。”   石斌却并不回应,只顾啃食手上的羊腿,一口黄牙咬在羊骨上,咔咔作响,让几个阉奴不敢再言。   就在此时,门外忽然传来一道老气横秋的声音,“燕王何在?”   也不等外面的护卫回答,直接掀开帐帘,闯了进来。   石斌望了一眼来人,放下手中的羊腿,“老羌此来何意也?”   姚弋仲目光左右一扫,“陛下派燕王来是为讨贼,为何顿兵此地?”   “贼势正猖獗,何必急于一时?”   “贼军先败于虎牢关下,久攻荥阳不下,正是进讨之时!”姚弋仲走上前,一把抓起石斌面前盘中的羊肉,毫不客气的啃起来。   “你这老羌。”石斌非但不介意,反而大笑起来。   “燕王,车骑将军求见。”帐外护卫道。   姚弋仲眉头一皱。   石斌甩了甩油晃晃的大手,“传他进来。”   “唯!”   过不多时,蒲洪也掀帘而入,拱手一礼,“拜见燕王。”   见姚弋仲也在,并未感到惊奇,“拜见征西大将军。”   姚弋仲身上加着使持节、侍中,还是征西大将军,无论是官位还是地位都比蒲洪高。   两人目光一交触,陡然变得锐利起来。   石斌明知故问道:“汝来何事?”   蒲洪挪开目光,“贼军已成疲兵,正是进取之时,大功近在眼前!”   石斌仰天大笑,“明日进兵!为吾击破贼寇,鸡犬不留!”   “老羌愿为先锋!”姚弋仲沉声道。 第一百二十七章 围猎   攻城不克之后,高力禁卫士气更加低靡。   将兵力集中在荥阳城东,在原有营盘的基础上扩建,堆了又堆,垒了又垒,生生弄出一座土丘。   土丘两侧各开一条半丈深的堑壕,堑壕后面再设一道鹿角。   七八万人,加上被掳掠而来的近万百姓,工事一挥而就。   从城楼上望去,仿佛原野上张开一张血盆大口,犬牙交错。   “贼军深沟高垒,莫非知道我军即将反击?”常炜皱眉道。   战争这么拖下去,荥阳和整个中原都会被耗干,高力禁卫并非死守,而是每日轻骑出动,到处掳掠。   有时是人,有时是牲畜、野兽,偶尔也能弄回几十车的粮食。   荥阳之东原本是石虎设置的猎场,十几年来,野兽早已成群结队,石虎没精力猎杀,现在则成了贼军的食物来源。   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   石闵还未准备好,战场形势就风云突变,贼军摆出这种架势,他的七千步骑肯定用不上了。   “尚不清楚,不妨静观其变。”李跃思考着各种可能。   城中应该不会有细作。   虎牢关已经垒起京观,两边不死不休,荥阳城破,所有人下场凄惨。   常炜望着东北面黄河的方向,“莫非贼军不是防的我们,而是黎阳大军?”   李跃心中一动,不愧是谋士,见微而知著,贼军弄了这么多的鹿角和这么长的堑壕,明显是防备骑兵冲锋。   荥阳城里没这么多的骑兵,只能是对付黎阳的石斌。   李跃与常炜眼神同时亮起,贼军的核心是羯人,黎阳大军的核心也是羌氐羯……   他们自相残杀,狗咬狗一嘴毛。   梁犊连续数日猛攻,死伤过万,荥阳城屹立不倒,游刃有余,对他而言,最佳的策略便是围点打援。   而且高力禁卫有野战优势,做出这番布置也就不足为奇了。   这时张生野急匆匆的跑来,“将军,黎阳大军已在三日前动身渡过黄河,直奔荥阳而来。”   荥阳城之前被围的水泄不通,斥候的消息送不进来。   现在贼军撤到东面,斥候也就来去自如了。   “快去请修成侯。”李跃对身边的亲卫道。   亲卫小跑而去。   过不多时,一阵马蹄声奔来,人未至,洪亮的声音先来,“何事如此紧急?”   常炜道:“形势有所变化,黎阳大军可能南下了。”   石闵冷哼一声,“石斌、老羌、老氐分明是来抢功!”   李跃望着东面的营垒,贼军士气低靡不假,但想要破敌,只怕没这么简单。   猛兽将死的那一刻,才是最危险的时候。   “事不宜迟,某这就率军冲杀之,取下梁犊首级!”石闵按下腰间环首刀,一挥衣袖,就准备下楼。   常炜道:“修成侯稍安勿躁,在下觉得这倒是个机会。”   李跃觉得他有些过分迷信自己的武力了。   如果在黎阳大军赶来之前没有击败敌军,那么受益的就是石斌、姚弋仲、蒲洪。   “你是说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但若是石斌围而不攻又当如何?他是大都督,若来此,一道军令,我等皆为其所制!”石闵看的更远。   石斌是燕王,都督中外诸军事,姚弋仲身上带着使持节之权,可斩两千石以下不听号令者。   魏晋以来,假节钺权力最大,代表皇帝,能斩杀一方大将,使持节次之,能斩两千石以下将吏,再次持节、假节。   石虎给了姚弋仲这么大的权力,实则是让他扶着石斌。   石斌本来就不安好心,他赶到战场,为这场大战平增了不少变数。   以七千步骑主动进攻七八万大军的营垒,这话若不是石闵说的,李跃一定当他是疯子。   这几日的守城,士卒们已经很疲惫了,需要休整,不可能跟着石闵出去孤注一掷。   常炜笑道:“军令在他,如何执行在我,只要燕王不入荥阳城,事情大有转圜之地,司空尚在城中,届时可让他斡旋一二,石斌既然南下,必然立功心切,我军不妨静观其变。”   李跃拱手道:“贼军士气低靡,但仍有一战之力,且营垒坚固,修成侯不妨再等数日。”   从大形势上看,高力禁卫未必就落了下风,依旧占有兵力优势。   如今深沟高垒以逸待劳,围点打援的胜算很大。   石闵眼神晃动了几下,也没一意孤行,点点头,“那就再忍耐数日。”   跟他相处久了,李跃发现一大优点,对亲近之人从善如流,为人也比较豪爽。   才过去两个时辰,就听见东北面响起雷鸣般的马蹄声。   一支七八千人规模的骑兵贴着黄河南岸奔来,马上的骑兵不戴兜鍪,只在额头上束一条黄绒,委至脑后,随着一头乱发飘动,狂野而剽悍。   奔至北面,斜转而下,发出阵阵狂呼,向贼军大营抛射一阵乱箭,然后扬长而去。   动作一气呵成,一看就是精锐。   到了第二日上午,幢幡、旌旗遮蔽大地,步骑甲胄铿锵作响,浩浩荡荡从东面而来,仿佛原野上飘来一大片乌云。   不管战力如何,这种声势也着实惊人了。   贼军大营中,梁犊也在向东眺望。   身边的高力将少了许多,不是折损在虎牢关之下,便是前几日死在荥阳城下。   不过,这更让梁犊心中更加决然,死气沉沉的双眼扫视诸将,“这是邺城最后一支人马,胜,则杀入邺城,屠尽石满门,为太子复仇,诸位也可裂土封疆,荣华富贵唾手可得。败,则某与尔等同赴黄泉。”   梁犊说的很慢,但每个字都很坚决。   高力诸将眼中升起同样的死气,他们一路攻来,就是靠的这股亡命之气,击败了一个一个的对手,杀到了荥阳。   只要这一战打赢了,也就什么都有了。   梁犊常年跟随石宣,对羯赵的外强中干早就了如指掌,所以才敢一路杀来。   “不胜则死!”诸将神情一个比一个狰狞。   残酷的杀戮早已扭曲了他们的心智,仿佛野兽一般活着,心中只剩下一个念头:杀回邺都!   然后尽情释放心中的兽性。   “置之死地而后生,石斌无能之人,远来劳顿,可趁其立足未稳一战而擒也!”梁犊拍案而起。 第一百二十八章 困兽   “石斌无能之人,姚弋仲无谋之将,我家任意一人,胜石氏诸子多矣。”黎阳大军中,蒲健说出了与梁犊相似的话。   真算起来,姚弋仲跟李农一样,是石虎的铁杆心腹。   蒲洪是略阳人,姚弋仲是南安人,在秦州比邻而居,早就听过对方名头,也打过不少交道。   十七年来,两边都忌惮彼此。   枋头有不少羌人,滠头也有不少氐人。   “老羌刚猛骁锐,外粗内细,不可小觑。”蒲洪斥责道。   另一子蒲雄沉声道:“他日北国大乱,姚家必为我家劲敌,滠头传来秘密消息,姚家有进取关中之意。”   从曹魏时代开始,便一直迁徙陇右、陇南的羌氐入关中定居。   百年以来,羌氐人口大增。   而晋人的生存空间则不断被挤压,八王之乱接着永嘉之祸,关中晋人纷纷逃散凉、益二州。   是以姚家和蒲家都在关中有很强的根基。   谁先回到关中,谁就能占据八百里秦川,割据一方。   蒲洪道:“老羌对石氏忠心耿耿,此谋定出自姚氏诸子!”   姚弋仲忠于羯赵,但他的四十二个儿子却未必。   蒲雄敬佩道:“大人所言正是,此为姚襄之谋也!”   蒲洪不屑一顾,“哼,姚襄区区竖子,也敢与我家相争?尔等休要多想,梁犊非比寻常,先顾眼下,再图将来。”   就在此时,外间战鼓忽然响起。   蒲洪、蒲健、蒲雄同时抬头望向西面,只见土丘之上,黑压压的贼军宛如洪水溃堤,倾泻而出,汹涌而来。   无论他们有多么大的野心和志向,眼前一关过不去,一切都是白日做梦……   李跃原本以为两边会稍作矜持,按常规流程来,没想到黎阳大军脚跟还没站稳,高力禁卫就迫不及待了。   十几万人的大战,至少要先对峙几天,摸摸对方的底细。   不过贼军显然不能以常理揣测。   正常人拿下长安、洛阳稍作经营,几年后,羯赵也就灰飞烟灭了。   激昂的战鼓声从大营中响起,宛如闷雷一般。   轰、轰、轰……   一支四千人的骑兵从营垒中冲出,最前两三百骑居然是具装甲骑,挥舞长槊,银光闪闪。   前赵国主刘曜,曾召公卿以下子弟有勇干者为亲御郎,被甲乘铠马,动止自随,以充折冲之任。   由是,甲骑出现在胡人军中。   羯赵以胡骑立国,非常重视骑兵,石虎麾下有一支黑槊龙骧军,跟着麻秋、王擢、孙伏都曾在谢艾面前耀武扬威。   高力禁卫身为羯赵精锐,掏出数百甲骑并不为过。   骑兵的后面跟着披铁甲的持斧力士,最后面跟着两万余长矛手。   李跃不禁为梁犊的魄力而赞叹。   不过眼下他们也只剩下这一条路可走了。   击败黎阳大军,然后渡河,直扑兵力空虚的邺城。   坐山观虎斗的感觉非常不错,尤其是看着羯人自相残杀。   高力禁军攻势极猛,四千骑兵眨眼就冲到两百步内,于马背上弯弓,箭如飞蝗,黎阳大军措手不及,前排士卒倒下一片,幢幡、旌旗仿佛遭遇狂风的麦田一样,倒伏一片。   北面飞奔而来七八千羌骑,但按照他们的速度,明显无法拦截贼军铁骑的冲击。   两三百铁骑狠狠撞入慌乱的黎阳军中,宛如铁犁耕田,掀起阵阵血浪。   隔着老远,李跃仿佛听见了血肉骨头破碎的声音。   而黎阳大军跟李农的十万大军一样,在高力禁卫的疯狂反扑下不堪一击。   也就那支羌骑反复冲击贼军侧翼,但面对两万长矛手的阵列,轻骑无法撼动。   满山遍野都是贼军的呼喊声,不断重复着那句“杀回邺都”,仿佛这四个字蕴藏了无尽的魔力,让他们置生死于度外。   黎阳大军不断后退,一开始还且战且退。   但招架不住越来越凶猛的攻势,且战且退渐渐变成了溃退,将那杆最华丽的牙纛暴露出来。   李跃忽然生出一个想法,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只要梁犊击败石斌,就能兵临邺城之下!   邺城不是长安洛阳,一旦被围,羯赵大势已去。   自己率两万大军紧随其后,鹿死谁手,犹未可知也!   然而只能想想而已,李农肯定不愿见到羯赵覆灭,其次,石闵的心思也很难揣测,目前为止,石闵还是石虎的好养孙……   荥阳城中的郑家、乞活将们也心思不明。   李跃在乞活军中话语权增大,但还没大到一言可决的地步。   这也是乞活军的缺点,几十年来,一盘散沙,互不统属,人心不齐,有人为羯赵出生入死,有人誓死不事胡。   李农也仅仅是名义上的领袖。   眼看那支甲骑就要冲到牙纛之下,南面忽然杀出一支人马,长矛大盾,挡在甲骑之前,百余赤膊刀盾手迎着甲骑撞了上去,在半空中化作一团团血雾。   而甲骑战马受到撞击,发出凄厉的嘶鸣,狂奔几步,终究还是倒在地上。   前面数骑倒下,绊倒后面的骑兵。   贼骑的冲锋之势为之一遏,失去甲骑,后排的骑兵则直接撞在长矛上。   保住了牙纛,也就保住了黎阳大军,后退之人见牙纛还在,又回身再战。   两边陷入胶着之中。   “这支人马似乎是氐人!”石闵指着远方。   常炜道:“能挡住贼军者,唯姚弋仲、蒲洪二人而已。”   一提起蒲洪的名字,石闵眼中掠过一道杀机,似乎跟蒲洪有过节。   “司空!李公!”   城墙上响起一片问候声。   李跃回头,发现李农在张良、郑笃的搀扶下走上城楼,面色还算红润,精神不错,看来郑家在他身上没少花心思。   后面还跟着薄武、陈端等乞活将。   不过两人的神色有些难看,不知发生了什么。   乞活军内部破事也多,各种幺蛾子乱飞……   这场大战已经进入最后关头,他也坐不住了。   “司空!”李跃、石闵、常炜同时拱手。   李农扫了一眼众人,目光飘向战场,似乎看出黎阳大军处于弱势,眉头一皱,“尔等为何作壁上观也?”   一句话,让李跃、石闵、常炜三人同时一愣。 第一百二十九章 军令   李跃简直怀疑李农病糊涂了。   就算不站在民族大义的立场上,也应该想想石斌之前怎么对他的?   虎牢关山,撤走张贺度,险些造成全军覆没。   困守荥阳城,石斌手握五六万大军在黎阳隔岸观火。   换作李跃,不上去捅石斌两刀,就算是仁义了。   李农被石虎圈养了近二十年,高官厚禄,荣华富贵,早已经成了石家的忠仆,骨子里已经没有反抗之心,逆来顺受。   只是他逆来顺受也就罢了,偏偏让自己难受。   石闵拱手道:“贼军营垒横在我军之间,尚有三四万之众,我军难以逾越。”   常炜则低着头,眼中掠过一丝失望之色。   攻自然是要攻的,但绝不是现在,至少也要让梁犊吃掉蒲洪再说。   贼军在营垒中留了至少三万人马,为的就是防备荥阳守军杀出,如今战场陷入胶着,梁犊很可能掉营中人马支援……   “修成侯,陛下派我等前来,是为国纾难,今燕王血战在前,我等岂能袖手在后?”李农一脸的大义凌然,“尔等若是不去,可让张、薄、陈三将前去!”   李跃抬眼望去,张良一脸得色,薄武、陈端则面色铁青。   原以为张良这厮老实本分起来,没想到这厮却走旁门左道,企图通过李农重夺兵权。   这厮为了自己的利益,将全城的守军都卖了。   他虽是乞活将,但同样也是羯赵的征西将军,已经是位高权重的高级将领,是羯赵的既得利益者。   李跃心中暗怒,从古至今都不缺这种人。   都他娘这时候了,还在算计。   这厮也配叫张良?   再往深处想,一个张良怎么可能有胆量夺石闵的兵权?   就在这时,一人挺身而出,一脚踹出,然后便是一身惨叫,张良整个人都飞出去了,摔在兰锜,上面的兵器散落一地。   所有人都呆住了。   目光循去,却是石闵站在堂中,手按刀柄,冷冷的盯着嘴角溢血的张良,“你一无勇略,二无智谋,诸军跟随你出战,焉有生还之理?”   “修成侯!”李农的脸色难看起来。   其他乞活将望向石闵的眼神却亲切了不少。   猛人不愧是猛人,虽然莽撞,却无形中树立了高大形象,拉了不少人心。   如果谁将他当成有勇无谋的匹夫,绝对是最大的失算,他的每一步都走的极为精巧。   石闵冲李农拱手,“闵无状,还望司空恕罪,然则兵凶战危,事关国家危亡,不吐不快,此时出战,时机未到。”   李农从怀中掏出一卷缣帛,上面还沾着血迹,“此乃燕王之军令!”   难怪张良敢造次,原来是有这东西撑腰。   但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李农、张良犯不着来夺兵权。   石闵眉头一皱,石斌有都督中外诸军事之权,他的军令不可违背,否则邺城必会清算。   李跃双手接过缣帛,上面的字迹很缭乱,似乎是异常紧张时写下的,“荥阳诸军,立刻出击,不得有误,违令者,夷三族!”   每个字都杀气腾腾。   张良被亲兵扶了下去。   战场上各种声音渐次传来,厮杀声,喊叫声,嘶鸣声,兵器碰撞声……   有石斌的军令,李农不得不从。   石闵忽然一笑,拱手道:“司空何以冷落在下?冲锋陷阵,何人能与我比?”   这一笑,将之前的不快扫去,也展现出强大的自信。   石虎养孙的身份,李农当然不会真的翻脸,“有修成侯领兵,大事可成。”   石闵望向李跃,“行瑾可愿随某出战否?”   “固所愿也,不敢请尔!”   城内兵马早就枕戈而待,石闵率领七千步骑为先锋。   这些人马被他训练了大半个月,气势、精神状态早已不是当初的溃兵。   有什么样的将领,就会有什么样的士卒。   石闵昂首挺胸在前,步骑雄赳赳气昂昂在后,七千步骑里面,也有百余甲骑。   “行谨此战当与吾名震天下也!”石闵意气风发。   李跃亦心潮澎湃,这种场合人生能有几次?   不管石闵以后如何,至少现在是同路人,更是一个强大的盟友。   毫无疑问,他也有极强的个人魅力,能让麾下士卒为其效死。   咚、咚、咚……   一排乞活军老卒在城墙上擂动战鼓。   鼓声雄浑而带着几分苍凉。   石闵出城的那一刻,李跃有种地动山摇之感,回望身后的魏山、朱序、徐成、梁啸等将,“破贼就在今日!”   在羯赵的规则内抹除羯人,李跃有种强烈的复仇快感。   五千步骑鱼贯而出,迎着春日,走向战场,走向远处的矮丘。   “杀羯奴!”身边的亲卫吼了一声。   李跃骂了一声,“他娘的,乱喊什么?被石斌听到了大事不妙。”   有些事情可以做,但不能宣之于口,至少现在还不能。   旁边的朱序仰头大笑起来。   周围士卒忍俊不禁。   亲卫连忙改口:“杀贼!”   两条狂龙从荥阳城飞出,扑向对面高力禁卫的营垒。   吁——   左前方石闵挥舞长戟和双刃矛,冲在最前,如有神迹一般,敌营射出的弓箭,都落在他身后。   朱龙马奔动起来,仿佛一团燃烧的烈焰。   数百轻骑冲到前面,扔出绳索,钩住鹿角,一个折转,轻轻一拖,鹿角便被撕开。   随后重骑驰入,血肉横飞。   李跃跟在后面,毫不费力的杀入敌军营垒之中。   但一杆杆长矛铺天盖地刺来,寒光遮蔽了视野。   身边中垒士卒千弩齐发,梁啸率长矛手与之攒刺起来。   “破!”魏山提起狼牙棒,领着甲士杀了进去。   漫天寒光中,到处飞溅着血花和碎肉。   “行谨,可随吾后!”左前方石闵已经杀穿了贼军的矛阵,朱龙马人立而起,朝着朗朗青天长嘶。   一瞬间,李跃热血上涌,在身边甲士盾牌的护持下,迎着矛阵杀了过去。   手中长槊接连刺死两人。   不过左肩也被贼军一支长矛划破,鲜血直流。   石闵在前方纵深大笑,朱龙马扬起前蹄,闪电般窜出,左手长戟右手两人矛,寒光闪动,连斩数人。   李跃喘着粗气,跟这种绝世名将比,自己还是差了些。   “行谨,可随吾后!”石闵已然杀入重围,只扔下这句话在横飞的血肉中。 第一百三十章 厮杀   听了他的话,李跃感觉异常亢奋。   如墙一般的长矛不再那么无懈可击,似乎连矛手的动作都慢了很多。   身边中垒士卒,不断射出弩箭,敌军虽然凶悍,但三四十步内,甲胄挡不住破甲的弩箭,更可况贼军的铁甲并不多。   近十万人马,除了四万高力禁卫,其他人都是关中的流民,羌人、氐人、晋人……被时代的浪潮裹挟,能有一件衣服穿就不错了,更别提铁、皮甲……   他们发抗羯赵是对的,只可惜跟错了人,时机也不对。   不管胜负如何,经历此战,羯赵在北国的统治也差不多走到了尽头。   贼军如麦子一般倒在地上。   中垒士卒射出弩箭之后,魏山、徐成带着甲士乘乱杀了上去。   又是一阵血肉横飞,惨叫连连。   不过贼军仿佛无穷无尽,如海浪一般汹涌而来。   石闵的人马也消失在这浪潮之中。   李跃心中苦笑,终究没能追上他的脚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   惨烈的杀戮让所有人忘记了恐惧,魏山、徐成、朱序各率一部人马冲杀。   仿佛要在这海浪中寻找出口一般。   李跃大大小小打了这么多场仗,就是今日最为艰辛。   贼军被复仇的怒火裹挟,无惧生死,左手断了,右手提刀刺砍,胸口被砸碎,只要还没咽气,就继续提着矛向前攒刺……   梁犊敢把这几万人放在后面,肯定有十足的信心。   李跃心中多多少少有些怨恨起李农来,仗本来可以不这么打的,只需再过一两个时辰,前阵的梁犊扛不住压力,必然会调人支援。   也可能这些士卒的性命在他眼中不值一提。   “事已至此,诸军当随吾死战!”李跃大吼一声。   不可能所有的战争都顺风顺水,以后这样的苦战绝不会少。   比梁犊更凶恶的敌人还有很多。   忽然之间,李跃感觉以前跟张遇的大战,简直是小菜一碟。   而每场战争都是一次涅槃,只要不死,必然会更加强大。   生在这个时代,唯一的破解之道便是杀出一条血路。   “死战!”周围亲卫和中垒士卒也跟着大吼一声,然后跟着李跃冲了上去。   六七条长矛贴着自己的腰滑了过去,还有两支长矛刺在最硬的肩甲上,身边的亲卫更是以身体挡住其他方向刺来的长矛和刀。   李跃手中长槊也没停,不断向前刺出,带起一蓬蓬的血雨。   主将在前冲杀,对士卒是莫大的激励。   人人都红着眼,向前推进。   论悍不畏死,黑云军绝不在贼军之下。   李跃许诺他们夺回故土,现在他们以性命报之。   一具具尸体倒下,鲜血缓缓流淌,染红了这片古老的土地。   李跃每向前一步,都会在土地上留下一个血红脚印,身上也全都染成了红色,鲜血顺着兜鍪缓缓滴落在肩膀上,又顺着肩膀向下滑落。   这些血有敌人的,也有亲卫们的……   “扑哧”一声,手中长槊刺穿了敌人胸膛,那人咿咿呀呀的,似乎想想说什么,一阵颤抖之后,终于疲惫的死去。   “将军,已破围矣!”呼延黑一手提刀,另一支断腕装上圆盾。   李跃抬眼望去,层层叠叠的矛阵已经没有,春日高悬,大地葱茏,东面战场上的厮杀还在继续。   贼军四散而逃,身下的人也被分割成五六个小块,缩在营盘之中,覆灭是迟早的事。   黑云军的骑兵正在收割战场。   而北面主营中,石闵正坐在断裂牙纛上喝水,士卒们正在喂马。   李跃赶了过去,石闵将水囊扔了过来,“行谨来何迟也?”   李跃心中苦笑,自己怎能跟他比?   再说他是以骑兵冲阵,四条腿当然比两条腿快。   猛灌了一口,猝然间被呛了一口,水囊里装的不是水,而是酒。   石闵哈哈大笑,“大丈夫怎可不饮酒?”   这玩意儿跟后世啤酒差不多,李跃只是不习惯口味而已,听他这话,仰起头便一通猛喝,喝完之后打了个酒嗝,将空水囊扔给他。   “嗯,也不留些……”石闵抖了抖水囊。   男人四大铁,其中之一便是一同上过战场。   经历此战,李跃明显感觉跟他的关系亲近不少。   营垒被攻陷,东面的贼军逐渐崩溃,姚弋仲的羌骑在贼军中来回冲杀,蒲洪的步卒也开始反击。   北面是黄河,西面是失守的营垒,东面是黎阳大军,南面是须水、贾峪河,贼军已成困兽。   “梁犊败局已定,不可令此大功落于他人之手!”李跃拱手,虽然关系亲近不少,但该有的礼数不能失。   “行谨所言是也!”石闵霍然起身,翻身上马,目视东面战场。   此战最大彩头就是梁犊。   别看石闵是石虎的养孙,实则并无多少兵权,现在的他正需这个功劳作进身之阶。   “行谨助我!”石闵比任何人都知道自己的处境。   梁犊率四五万人马出战,虽然大势已去,但并未放弃,而是负隅顽抗,骑兵返身与姚弋仲的羌骑驰射,千余持斧力士与蒲洪的氐军厮杀正烈。   石闵勇则勇矣,只是不太在乎士卒的伤亡,上一次虎牢关下之战也是如此,一千骑兵,活着回来的不到一半。   这一次攻打贼军大营也是如此,七千步骑伤亡近半,战马十去其七。   虽说一将功成万骨枯,但士卒也是人,不是纸面上的数字。   每一个从战场上生还的老卒,都是一比可贵的财富。   “跃自当效劳!”李跃没有拒绝,令人召来黑云骁骑。   从大势上说,石闵上位符合黑云山的利益。   个人情感上,李跃也希望他能成功,至少他成功要比李农要强些。   一连串的事情,李跃对李农有些心灰意冷,以前羯赵强盛,明哲保身也就罢了,现在羯赵已然行将就木,羌人、氐人都在蠢蠢欲动,谋划本族群大事,而他手握几十万北地晋民,不下七八万的乞活军,却甘心当一条忠犬……   二十多年来,大河两岸的乞活军万马齐喑,李农功劳不小。   石闵身后已经不足千骑,士卒脸上多有疲惫之色。   而李跃身后的黑云骁骑则满脸兴奋之色,人人右手持矛,左手持弩,人马皆披皮甲。   望着这支骑兵,石闵满脸羡慕,“有此精骑,贼军何足道哉?梁犊首级,必为吾所得!” 第一百三十一章 争   一阵春风拂过战场,也吹动梁犊的满头乱发。   主营被攻陷,他脸上却没有任何惊慌神色。   叛军的核心战力并未遭受损失,八千高力禁卫还在前阵血战,他麾下还有万余高力禁卫。   这是他翻盘的希望。   不,其实他从未考虑过什么翻盘,从起兵时,心中所思所想便不是荣华富贵,而是攻陷邺都,杀石氏满门。   不达成此愿,死不瞑目!   越是靠近邺城,心中的仇恨越是炽烈。   在关中受到的虐待、折磨,早已扭曲了他们的心性,唯有杀戮才能平息心中的仇恨。   “石斌、李农、姚弋仲、蒲洪欲取我头颅,今日就让他们看看,谁先死!”梁犊提起大斧,眼神中死气更加沉重,仿佛已经失去了所有情感,只有仇恨、杀戮和扭曲。   而他身边的高力将领们也大多如此。   “都督欲先取谁人头颅?”一员高力将领道。   梁犊狞笑道:“害我等颠沛流离,受尽折磨者,虎也!如今石宣、石韬自相残杀,我等今日就是死,也要再诛杀石虎一子!”   当初在雍城,饿的精疲力尽,手无寸铁,不是一样击败了刘宁的数万大军?   长安之战,石苞五六万的精锐出城野战,同样被杀的人仰马翻。   所以高力诸将并不认为自己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他们虽是羯人,却同样对石虎恨之入骨。   “此战,先斩石斌,再杀李农、姚弋仲、蒲洪!”梁犊举起斧头。   “杀、杀、杀!”周围军将低沉嘶吼起来……   北面。   两支骑兵犹如两天长蛇一般在黄河之南绞杀。   姚弋仲的羌骑弓马娴熟,装备精良,但八千羌骑面对四千高力骑兵时,却并未占到多少好处。   高力禁卫人人擅射,隔着一百多步的距离,竟然能精准射中马背上的羌骑。   一个照面,姚弋仲就损失一百多人,心疼的他直哆嗦。   凭借轻骑的优势,远远脱开了距离。   “可恨、可恨!”姚弋仲在马上大骂。   姚襄追上老父劝道:“儿以为,贼军已成笼中困兽,不必急于一时,梁犊与蒲洪厮杀,两败俱伤,我军何必主动送上去?”   “啪”的一声,姚弋仲一马鞭抽在姚襄身上,“陛下带某恩重如山,位居人臣之上,今国家有难,老羌岂能袖手旁观?蒲洪何等人也?若梁犊人头为他所取,儿郎们岂不白死?”   姚襄身上穿着盔甲,这一鞭虽重,却并不伤及皮肉,“陛下若在,大人忠心国事理所当然,若陛下不在又当如何?”   石虎对姚弋仲有恩,但对姚襄却没有。   石虎病入膏肓,命不久矣,人尽皆知,他一死,他的儿子们能继续如此对姚弋仲?   而且姚弋仲已经七十,他不用考虑太远的事情,姚襄却不得不考虑。   果然,姚弋仲神色为之一沉,石虎一死,羯赵必然大乱,这是他当着石虎的面说的。   不为自己考虑,也要为子孙计。   一阵春风袭来,姚弋仲白发飞舞,目光如剑,“那就先取梁犊人头,为汝进身之物!与你五千骑,不成功,休来见我!”   姚襄已经是羯赵的骠骑将军、豫州刺史、新昌公,但这些还不够。   梁犊掀起偌大的叛乱,震动天下,斩下他的首级,必名动天下,届时北国大乱,名声便是本钱,可招揽无数人前来归附。   “儿此去必斩梁犊人头而归!”姚襄身长八尺五寸,垂臂过膝,文武双全,擅笼络人心,时人称其有孙策之俦。   既然有孙策的才干,自然也会有孙策的雄心。   八千羌骑一分为二,折转向西,然后向南,在高力禁军右侧游弋、盘旋,仿佛天上嗅到血腥气的秃鹰……   整个战场,最憋屈的莫过于蒲洪。   原本打算跟在石斌和姚弋仲后面,没想到贼军如此生猛,一见面二话不说,趁大军立足未稳,果断发起猛攻。   石斌一向自负英勇过人,麾下三万邺城中军,措手不及,被贼军杀的人仰马翻。   还险些冲到牙纛之下,牙纛一倒,这场大战也就结束了。   石斌本人也撤到后方……   千钧一发之际,蒲洪不得不挺身而出,挡住了贼军的铁骑,勉强挡住了贼军。   表面看,蒲洪略占优势,实则苦不堪言。   尤其是最前面的一排持斧力士,力大无穷,一斧下去,人甲俱碎,杀伤力极强。   大战一个多时辰,已经有五六百余氐族精锐倒在巨斧之下。   而这些人都是蒲洪精心培养,留待以后起兵之用……   “莫非是姚弋仲、石斌故意害我?”蒲雄黑着一张脸。   这些年蒲家没少被残害,蒲洪的十几个子侄,被石虎以各种手段阴险杀害,只剩下蒲健和蒲雄两根独苗……   这一战原本跟他们没多少关系,却莫名其妙的被推到前面,姚弋仲的羌骑不来支援也就罢了,石斌竟然也率中军在后观望起来。   蒲健寒着脸道:“依儿之见,何必挡在前面,不若放开道路,放梁犊东进,与石斌争杀!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我军跟在梁犊之后,直取邺城!”   羯赵的虚弱在一战彻底暴露出来。   蒲健在枋头一向以胆大而著称,跟蒲雄的沉稳截然相反。   “你二人见识何其浅薄也?梁犊起兵,先破长安,再破洛阳,天下震动,我军若能斩其首,破其军,则北国人心尽归我矣!况且,厮杀如此惨烈,岂能说退就退,说让就让?这一战不是为石氏打,而是为我蒲家打的!”蒲洪眼神扫了扫两个儿子,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   “大人雄才大略,儿不如矣!”两兄弟同时拱手。   “争天下,争的不是土地,而是人心,你二人务必谨记!”蒲洪取下腰间长刀。   “儿谨记。”   刀鞘平平无奇,黄铜吞口上还有淡淡的绿锈,一看就有不少年头。   蒲洪缓缓拔刀,刀刃上滚动着一抹暗红,明显是饱饮人血而致。   “某今日便用此刀斩下梁犊人头!”一刀在手,整个人的气势也就变了,眼神比刀更锋利。 第一百三十二章 悲凉   “好一场厮杀!”石斌骑在战马上,望向西面的战场。   贼军大营被攻陷的消息还未传来。   牵着马的阉奴一脸谄媚,“燕王英明神武,不费吹灰之力,便让姚弋仲、蒲洪心甘情愿的卖命。”   “哈哈……”石斌志得意满的大笑。   他的确应该高兴,石宣、石韬死后,原本石苞实力最强,但石苞拥六万精锐,竟被梁犊杀的人仰马翻,被调回邺城问罪。   另有对手石遵仰慕汉化,手中并无多少兵权。   石虎杀石勒满门篡位,给诸子树立了一个榜样,手上捏着刀子,皇位迟早是自己的。   张贺度拱手道:“此战之后,羌、氐遭受重创,燕王有平叛之功,天下人心归慕,陛下说不得会改变心意!”   石斌本来没想这么多,单纯只是被贼军的声势吓退,现在被张贺度一提醒,心中一动。   皇位谁不想坐坐?   若是顺手把蒲洪也解决了,迎合了石虎之心,太子之位不就手到擒来?   不过这个想法只是在脑海一闪而逝,蒲洪素有勇名,麾下氐军勇猛善战,风险太大。   但蒲洪若是死在梁犊手上,跟他就没多少关系了。   而且蒲洪军看起来也支持不了多久了,贼军已经发起最后的猛攻,犹如山崩地裂一般,令人心惊胆战。   就在这时,一名斥候飞奔而来,“启禀殿下,贼军大营为修成侯攻陷,十万贼军溃逃,只剩两万高力禁卫仍在血战!”   “棘奴!”石斌目露凶光,脸上胡须根根扎起,仔细观察,会发现他跟石虎如出一辙,只是没石虎那么肥硕。   石闵是石虎的养孙,而不是他的。   抽调张贺度的羯人大军时,已经抛弃了石闵,在他心中,石闵是乞活将的后代,天然与李农亲近。   石闵此时攻打梁犊,反而为蒲洪减轻了压力。   “禀殿下,姚襄五千羌骑自北面击贼!”另一名斥候风尘仆仆的赶来。   石斌脸上更加阴沉,望向战场,贼军虽然凶猛,但被蒲洪死死挡住了。   现在不是耗死蒲洪的问题,而是出手慢了,梁犊的人头就为他人所得。   “棘奴误我大事!可恨!”石斌一阵恼火。   张贺度道:“殿下无需着急,他们鹬蚌相争,我等坐拥三万中军,可坐收渔利也!”   “嗯,只能如此!”石斌压下心头怒火。   然而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只听氐人军阵中忽然吹响了号角,苍凉的声音响彻天野,盖过了喧嚣的战场。   “嚯、嚯、嚯……”   数千氐人步骑在后阵集结,仰天发出阵阵呼吼,与悠长的号角形成一种特有的节奏。   张贺度眉头一皱,“不好,蒲洪将搏命矣!”   蒲洪与诸子勇冠三军,十年前便是冠军将军、都督六夷诸军事,都是一刀一矛杀出来的,功勋赫赫,也因此引起了石虎深深的不安。   现在西有石闵、北有姚襄,东有蒲洪,猛将云集,三面围攻,梁犊这只困守还能抵挡否?   而这三人,背后各自代表晋人、羌人、氐人!   梁犊的人头落在任何人手中,石斌都不愿看到,“胜败在此一举,身为国族,焉能置身事外?自棘城大败以来,国家锐气不存,今日之战,当一扫颓气!”   石斌拔刀而起,大义凛然的扫视身边一众羯将。   羯将目光也兴奋起来。   岂料石斌话锋一转,“张将军,此战汝当效死力,以报国恩!”   张贺度差点没从马上摔下来,蒲洪、姚弋仲都不是好招惹的主儿。   而石闵,更是如杀神一般,想起新安一战,他孤身从十万贼军中杀出时的风采。   从这些狠人手上抢梁犊人头,张贺度全身一颤……   “怎么?莫非张将军不愿?”石斌狞笑着,露出一口黄牙,手上长刀晃了晃。   “末将领命。”张贺度不情不愿的拱手。   周围羯却一脸失望之色……   连绵不绝的东风迎面出来,新鲜泥土气息中掺杂着浓烈的血腥。   万物复苏的集结,却有无数人倒下,鲜血彷佛水墨一般在大地上晕染开。   李跃落后石闵半个马身。   贼军不管北面,也不管西面,一心向东面杀去。   但似乎遭到了顽强抵抗。   一轮又一轮,声势如雷,却不得寸进。   无数长矛互相攒刺,犹如交错的犬牙,疯狂撕咬着血肉。   北面的羌骑终究还是快一些,从东北面绕到西北面,忽远忽近,忽快忽慢,仿佛一条巨蛇围绕着猎物拖动身体,而高力禁卫则是一头伤痕累累的巨熊。   羌骑于马背上驰射之,不断袭扰贼军矛阵。   巨熊艰难转动身躯,却终究被灵活的羌骑抓到机会,射翻百余矛手,贼军阵列露出一个破绽,从西北角猛然杀入,狠狠刺入贼军大阵之中。   霎时间,嘶喊声山呼海啸,高力禁卫的长矛犹如麦子般一片片倒下。   血光似要冲天而起,声势骇人。   “羌人之悍勇,竟至如斯也!”李跃赞叹道。   出手的时机、角度,都把握的非常精妙,堪称骑兵作战的典范。   能走到这个战场上来的,无疑都是北国的雄杰!   “不过尔尔,今日便让他们看看谁才是天下英雄!”石闵傲然道。   说话之间,贼军的长矛已经近在眼前。   有羌人的示范,李跃原本以为石闵也会盘旋、绕后,然后等敌军露出破绽,但石闵不屑为之,长戟一挥,身边十几名亲卫甲骑向前狂奔,就这么直直的撞向贼军长矛……   吁——   战马发出痛苦的长嘶,身体已然被十几支长矛洞穿,黑红色的内脏从破口中流出……   尽管骑兵穿着铁甲,但一身盔甲加上战马的速度,没被长矛刺死,也被撞成了一滩肉泥。   李跃脸上一热,挥手去擦,却发现是一块碎肉。   骑兵、战马的尸体都挂在长矛上。   有些人一时未死,抬眼望着头顶一尘不染的天穹,眼神中隐有一丝悲凉。   而此时石闵猛然提速,趁着面前的长矛被尸体牵绊住,手中两柄长兵刺了过去,洞穿两人,但朱龙马去势不竭,嘶鸣一声,继续向前。   敌军矛阵被生生撞出一个缺口。   李跃忽然明白为何每打一仗,他身边的士卒总是伤亡惨重。 第一百三十三章 秉性   夫骑者,能离能合,能散能集,百里为期,千里而赴,出入无间,故曰离合之兵也。   石闵将骑兵这样用,有些出乎李跃预料。   作为冲锋陷阵的猛将,他是合格的,但作为一军统帅,却比北边指挥羌骑之人差了不少。   这些骑兵视死如归,对他忠心耿耿,在李跃看来,每死一人都是巨大的损失。   世间最难得之物,便是人心。   再者,不是骑上马就能被称为精骑的,十几人的伤亡,已经很大了……   石闵一马当先,虎入羊群,长戟、双刃矛肆意挥动,带起周边层层血浪。   眨眼之间,七八名贼军倒在地上。   李跃没时间为死去的那几名勇士默哀,带着部众冲了上去。   黑云骑兵远则用弩,近则用矛,很快就在贼军大阵中犁出一条血路。   按道理,骑兵冲入步阵,步卒就应该逃窜,但高力禁卫显然不能以常理视之。   即便被突破,也提着刀盾前来围杀,被骑兵撞飞,依旧乐此不疲。   不过黑云骁骑也非等闲之辈,他们也是从尸山血海里爬起来的,两年来跟随李跃几乎无月不战,无日不杀。   与敌人厮杀,与野兽搏斗……   残酷的生存环境磨砺了他们的身体、精神和意志。   此时面对刀山矛海,依旧习以为常,跟着李跃向前冲杀。   石闵指挥能力有所欠缺,但武勇却是天下之翘楚。   无论刀矛还是乱箭都上不了他分毫。   朱龙马左奔右突,嘶鸣声中竟然带着几分愉悦,一人一马都沉浸在杀戮的快感之中。   惨烈的厮杀,让前方笼罩起一层血雾,石闵黑色的盔甲已然被染红,血雾之中,李跃竟觉得他的身影有些模糊,忽远忽近。   周围敌人一片片倒下。   黑云骁骑伤亡也在增加。   也不知过去多久,李跃全身也被染红,终于杀透重围。   却恰好与羌骑迎面相遇,他们似乎在修养马力,准备最后的冲锋。   为首一将三十几许,身高八尺有余,雄健威武,手持长槊,目光复杂的看着己方。   “我道是谁,原来是姚襄姚景国!”石闵眼底赤红,全身滴血,啪嗒啪嗒,马蹄下现出四团红晕。   斜眼扫了一圈对方兵将,对面几匹战马竟然不约而同的后退了两步。   “修成侯别来无恙。”姚襄在马上拱手,虽然穿着盔甲,但并不像别的后赵军将一般给人暴虐之感,反而有些儒雅。   “闲话日后再叙,休要挡某道路,退开!”石闵早已杀红了眼,连说出的话都咄咄逼人。   “你……”羌骑中走出一人,却被姚襄拦住。   两人就这么在马上对视。   姚襄眉头一挑,“若无我军率先破阵,只怕修成侯伤亡惨重。”   “哼,有没有尔等,某一样破阵杀敌,谁人阻我前路,休怪手中兵刃不留情面!”石闵杀气腾腾道,手中长戟和双刃矛张牙舞爪。   而这话李跃听来,感觉有些刺耳。   平日里石闵性情豪爽,但一上了战场,简直判若两人。   或许现在的他才是真实的……   近墨者黑,近朱者赤,冉良早死,石闵年幼便被石虎带在身边,所见所谓,皆是杀戮,不必避免的影响到他。   所以他才会不在乎自己部下的性命。   就像石虎的几个儿子,绝大多数都残暴如畜牲。   “修成侯!”面对石闵的杀气,姚襄也忍不住色变。   “再说一次,谁阻我路,定斩不饶!”最后四个字几乎是吼出来的。   朱龙马仿佛感受到主人的杀意,人立而起,仰天长嘶。   对面战马全都忍不住后退。   姚襄握紧手中的长槊,不过最终还是放松下来,“摆开!”   身后羌骑让出一条道路。   冉闵仰天大笑,策马冲过。   李跃穿过时,眼角余光瞥见姚襄铁青的脸。   姚襄死死望着石闵的背影,所有骑兵穿过,他还是无动于衷。   知道姚弋仲带着两千多骑自北面赶来,见羌骑们脸色不对,疑惑问道:“为何按兵不动?”   早有羌骑将方才发生之事说出。   姚弋仲勃然大怒,一马鞭抽在姚襄身上,“尔为军主,麾下五千之众,何惧石闵区区一匹夫?愧杀我也!”   马鞭不断落下,抽在姚襄头上、脸上、肩膀上……   姚襄一声不吭。   石闵走了,但那股寒气依旧留在心中。   他也是征战沙场的宿将,很清楚当时若是不让开,石闵一定会出手,而自己也将死在他的矛下。   说来也奇怪,脸上火辣辣的疼痛,反而让他好受一些。   疼痛之后,心中的惧意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愤怒和羞愧。   “石闵辱我太甚,他日必报此仇!”姚弋仲白发倒竖。   长子姚益生道:“石闵莽夫尔,他冲在前,我军可蹈其后,渔翁得利也!”   姚弋仲的愤怒一般是石闵带来的屈辱,另一半则是对姚襄的无动于衷。   原本滠头的继承人是长子姚益生,但因为姚襄英武过人,擅于笼络人心,滠头诸豪酋、将佐请求,所以才立的姚襄。   但现在姚襄的表现实在令他太失望了。   人有时候退了第一步就会退第二步第三步。   “诸军随我擒杀梁犊,后退一步者斩!”姚弋仲愤恨的目光望向东南面的那支骑兵,石闵高大的身躯和高达的战马显得尤为突出。   而此刻的石闵对来自身后的恨意根本不在乎。   他只在乎梁犊的人头,用这一战做进身之资。   然而身后的骑兵却有意无意的与他保持距离,全都靠向李跃这一面,只有他身边的三百多亲骑紧紧相随。   前方的战场更为猛烈。   高力禁卫也知道到了最后一刻,越发疯狂的向前争杀。   只是人力终有尽时,他们一路从陇右杀到荥阳,已经用尽了所有力气,虎牢关下一战,便是他们从顶点滑落的开始。   即便是霸王项羽,也会有师老兵疲的一天。   手无寸铁时起兵,接连击败刘宁、石苞、李农,攻陷长安、洛阳,作为一支军队,到了此刻,已然油尽灯枯。   很多人只是习惯性的杀戮,并不在乎自己的斧矛是否砍在敌人身上。   如同行尸走肉一般不断举起斧头,向前挥砍、收回、再砍下去…… 第一百三十四章 取舍   千军万马中,石闵朝着敌军咆哮:“梁犊!”   但这声音再大,也终究压不过战场的嘈杂。   一千六百多骑摆出一个锋矢阵,石闵当仁不让的纵马在最前。   李跃居中,左边徐成,右边魏山。   这两人也代表黑云山的最高战力。   尤其是徐成,年岁不大,潜力巨大,绝非寻常好勇斗狠之将,很多时候,颇会用智。   魏山则一如既往的喜好冲锋陷阵,见识到石闵的凶悍之后,更加卖力。   不过石闵是这时代勇力的天花板,百年也难得出此一人。   李跃回望身边,士卒们脸上多有疲色。   石闵骑着朱龙马,艺高人胆大,仿佛永不知疲倦,但士卒们都是常人,没有他这么生猛。   连战马的速度都慢了许多,口鼻间喷出阵阵白气,有的战马嘴边已经有了白沫……   姚襄率部下羌骑休整,而己方一刻未停。   好在每名骑兵都配备双马,很多人直接在奔腾的马背上换马。   “梁犊!”前方传来石闵阵阵咆哮声。   手上的长戟、双刃矛跟他的人一样,永远不知疲倦,在敌军中肆意收割人命。   得到了石闵的支援,前阵蒲洪压力大减,一支两千余的步骑忽然从东南杀向高力禁卫的侧后。   这支人马异常强悍,为首的三四百人赤着上半身,左右盾,右手短刀,在大斧长矛之间仿佛脱兔,来去自如。   一旦杀入三步之内,便是高力禁卫的噩梦,专挑盔甲覆盖不到之处下手。   而刀盾手后面跟着甲士,一旦缺口打开,甲士便一拥而入。   十几员氐将,如若下山猛虎,不要命一般冲杀。   终究是李跃的骑兵快一些,加上有石闵这员绝世猛将,很快就凿穿了敌阵。   然而战场上并未寻到梁犊身影。   每支军队都有自己的军魂,梁犊正是这支军队的核心。   他不死,高力禁卫不会放弃厮杀。   “梁犊!”石闵一声又一声的呼喊着。   但几万人的战场,哪里是这么容易能寻到的。   后方马蹄声大作,李跃回头,却见是姚襄的羌骑。   不,最前的一人不是姚襄,而是一员白发苍苍的老将,威风凛凛,长矛上挂着一员敌将的尸体,高高挑起,然后扔向敌军。   周围从骑一阵喝彩。   此人不用想就知道是羌主姚弋仲,其盛名不在蒲洪之下,羌骑在他手上,和在姚襄手上气势明显不一样。   而他们似乎也在寻找梁犊的身影。   两军在战场上交错而过,姚弋仲挺矛斜指,怒骂道:“石闵小儿,休要猖狂,老夫来此,梁犊非汝之物!”   隔着二三十步的距离,长矛自然无法刺过来,但这个举动无疑是严重的挑衅。   姚弋仲年纪都一大把了,没想到脾气如此火爆。   石闵在姚襄面前肆无忌惮,但面对姚弋仲却收敛了一些,只是冷笑一声。   石虎还活着,两人都顾忌对方的身份,不敢火并。   两支骑兵在敌军之中肆无忌惮的冲杀,东南面还有一支氐军,加上正面战场的蒲洪军,四支人马合力绞杀,高力禁卫终于扛不住了,被分割成三段。   他们虽然还握着武器,却根本挥舞不动。   任由骑兵宰杀。   这一战他们最先发动,前后将近三个时辰,人力到了极限。   战场也成了一面倒的绞杀。   羌人、氐人仿佛有默契一般,无论是站着、坐着还是躺着的高力禁卫,只要有一口气在,就绝不会放过一个活口。   墙倒众人推,眼看贼军不行了,东北面再杀来一支万人的步骑。   看装束和旗号,就知是石斌的邺城中军。   很多人都是深目高鼻的羯人,但他们杀起自己的同类来,比羌、氐更为凶残,人死了还被割下人头,挂在腰间,哈哈大笑……   高力禁卫被斩尽杀绝只是时间问题。   就在此时,西南面的一处不起眼的矮丘上,千余持斧力士嘶声大吼起来,“梁犊在此,尔等可来决死!”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东面,却没想到他们跑到西南去了。   土丘之下是须水河,只要踏出这条河,向南窜入森林之中,他们还有一条活路,随便找个山头一钻,多活几年绝对没问题。   然而他们却选择死战。   “梁犊在此,尔等可来决死!”   呼吼声令战场忽然安静了许多,周围只有轰鸣的马蹄声。   这声呼喊似乎也刺激到了战场上的高力禁卫,他们重新鼓起斗志,“杀、杀、杀!”   近万人此起彼伏的吼声,让大地为之一震。   整个战场都沸腾起来,羌骑、氐军、羯赵中军纷纷向南面杀了过去。   残存的高力禁卫也向矮丘扑了过去。   仿佛一道道血浪涌向南面的矮丘。   矮丘上,清一色的大斧甲士,朝着诸军狞笑,“来吧、快来受死!”   南面的那支氐军步骑离的最近,最先冲了上去。   一阵乱箭,赤膊氐人刀盾手不是被射中了面门就是手脚,被钉在地上惨叫。   很明显,这是梁犊最后的力量,他既然愿意留下来死战,肯定有死战的资本。   高力禁军箭术精准,站在土丘上,视野开阔。   氐人还不放弃,继续向土丘发动猛攻,为首几骑,几乎冲上土丘,然而一阵寒光闪耀,氐人连人带马,被劈翻在地。   居高临下的大斧爆发出恐怖的杀伤力。   氐人完全被杀懵了,矮丘上全是他们留下的尸体,鲜血缓缓流下……   蒲洪望着土丘上耀武扬威的高力禁卫,怒从心起。   不是他攻不下这座土丘,而是心疼麾下士卒的伤亡。   鏖战至此,他们挡在最前,承受高力禁卫疯狂进攻,付出惨重的代价,吕婆楼、强汪等骁将全都负伤,不能再战。   几个孙子,蒲黄眉、蒲硕、蒲腾也都伤痕累累。   “儿愿再率一军,不取梁犊人头,绝不生还!”蒲雄咬牙道。   想要取下梁犊人头,就必须付出更惨重的代价。   蒲洪回望身后士卒,士气尚在,然则人人脸上也疲色深重。   东面的大军一时片刻还赶不过来,就算赶来,也早就疲惫不堪,不知要流多少血。   “梁犊区区一匹夫,焉有我麾下儿郎性命贵重?不取也罢!”蒲洪长声道。   士卒们一脸感动之色,“将军!我等还可死战!”   蒲洪望向狂奔而来的两支骑兵,机会只有一次,错过了也就没了,此时退下,未尝不是明智之举,“大可不必,我等他日还要驰骋天下,不能折在此处!” 第一百三十五章 先攻   终究还是姚弋仲的羌骑快一些,他们多时轻骑,又休整了半个时辰,精力充沛。   李跃的黑云骁骑跟着冉闵一路强行冲杀,战马早已疲惫。   远远的就听见姚弋仲张狂的大笑声,“石闵小儿,梁贼人头,某先取之!”   石闵正是年轻气盛的年纪,火气不在姚弋仲之下,以矛杆狠狠拍击朱龙马,朱龙马吃痛,长嘶不止,飞奔向前。   但朱龙马是神驹,黑云骁骑却不是,石闵的从骑也不是,被甩在后面。   石闵在马上返身大吼,“快快追上,不可误了某之大事!”   一名从骑的战马忽然栽倒在地,接连绊倒数骑,发出一片惨叫声。   鏖战至今,人力纵然不怯,马力已竭。   李跃自己也累的直喘气。   然而石闵却没想这么多,策马复回,眼神已不是当初那般和善,有些冷。   李跃道:“梁犊以逸待劳,居高临下,麾下甲士必定死战,不妨让羌骑去触触霉头,我等怎可回复些气力,然后一鼓作气,杀上土丘,取下梁犊首级。”   石闵眼中的冷意这才去了一些,点头道:“行谨所言正是!”   李跃心中却有些不太舒服,自己尽了力,还不怎么受人待见……   另一面,羌骑虽然冲在前面,却并不怎么好受。   矮丘上,羽箭并不怎么浓密,却极为精准,羌人都是轻骑,人披皮甲,战马却光溜溜的。   射人先射马。   人中一箭,只要不是要害,会咬牙硬挺,但战马中箭,即使不是要害,也会立即混乱。   土丘下,羌骑一匹匹的栽倒,发出阵阵哀鸣,然后被后面的骑兵践踏至死。   而羌骑的驰射,从下向上逆射,射程大为缩减。   而且骑射的准度原本就不高。   高力禁卫在土丘上发出阵阵狞笑声。   这笑声也刺激到了姚弋仲。   姚弋仲火气虽大,却并不是莽夫,将羌骑一分为三,围着土丘盘旋,试图寻找贼军的弱点。   小小土丘,到处都是弱点,但也可以说没有弱点。   因为弱点都是针对人而言的,上面的高力禁卫不想活,只求死战,自然就没有弱点。   羌骑尝试从各个方向攻击,都无法冲上去。   梁犊在土丘了上挖了不少陷踢坑,战马踩上去,马蹄陷下去,立即骨折再不能动弹。   千余步军,凭借地形,生生挡住了七八千的轻骑。   这让李跃想起历史上的李陵,凭借五千丹阳楚人勇士,靠两条腿在草原上与匈奴八万余骑大战,前后杀伤近万人,匈奴人为之胆寒,若不是箭尽粮绝,加上叛徒出卖,李陵险些再杀回汉地……   梁犊挑选此处矮丘,颇为精明。   百余羌骑在土丘上和战马一起哀鸣。   高力禁卫将人俘虏,当着姚弋仲的面,一一割喉。   还不是一刀毙命,而是在喉咙上割开一个口子,让血缓缓喷出,人却如离了水的鱼一般在土丘上挣扎、扭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只有高力禁卫放肆的狞笑声,他们边笑,边割下死马后腿上的肉,这就么送入嘴中……   土丘下的姚弋仲目眦欲裂,“狗贼,若被吾生擒,必食汝肉,寝汝皮!”   喊声再大,也无法影响到山上的贼军。   李跃暗自庆幸,若自己冲上去,不知深浅,很可能也伤亡惨重。   当然,羌骑还可以靠人命去堆,七八千的羌骑从一个方向猛攻,不计伤亡代价,总会让杀上去。   但姚弋仲显然舍不得他麾下的精锐就这么断送了。   顷刻之间,战场又陷入僵持状态。   矮丘上的高力禁卫或坐或躺,保存体力。   李跃喝了些水,休息了半个时辰,体力有所恢复,士卒们脸上的疲色也去了大半。   这时北面大股步骑南下。   一看他们深目高鼻的长相,就知道是石斌麾下的邺城中军。   晋出于曹魏,继承了曹魏中外诸军的模式。   前赵、羯赵也都承袭这套兵制,石虎更是将羯赵举国可战之兵集中于邺城,将天下百姓充实冀州,强干弱枝到了极致。   也正因此,勉强维护住了他的统治。   这些步骑极为得意,每人手上提着几颗同族的人头,更有甚者马上挂了一圈头颅,奔驰之时,头颅互相碰撞,他们却在马上开怀大笑。   自相残杀并非华夏的特例。   华夏至少还一套表面的礼仪制度约束,而秦汉以来,匈奴、鲜卑、羯人的自相残杀更为惨烈。   数百骑簇拥着一员羯将远远观望,背后的旗号是“卫将军张”。   卫将军与骠骑将军、车骑将军同列,仅在大将军之下。   “汝来此何意?”石闵策马上前。   张贺度说话都没底气,“见此处攻杀正急,特来观望,永曾勿疑也!”   “身为朝廷大将,缩手缩脚,汝有何面目对陛下重托?”   石闵不到三十岁,张贺度四十往上,两边的官职也差距巨大,但张贺度在石闵面前气势全无,仿佛连话都不知道怎么说。   “下马!”石闵大喝一声。   张贺度茫然的望着他。   “吾正欲取梁贼首级,借你战马一用!”嘴上说是借,实则是明抢。   石闵一挥手,身后的亲兵们上前。   张贺度身边的亲兵都看着他,但他却不敢动弹。   李跃在后面看的一愣一愣的,似乎羯人们都很畏惧石闵,在他面前连大气都不敢出。   “此地兵凶战危,汝既不战,休在此扰我军心,速走!”马被抢了,还要赶别人走。   不过石闵越是跋扈,羯人越是听话,竟然真的就这么走了……   石闵意气风发,“诸军听令,随某攻山土丘,取下梁犊首级!”   喊声虽大,动的也只有他的几百从骑。   黑云骁骑全都目光炯炯的望着李跃。   李跃心中一暖,这才是自己的手足、袍泽,两年多的征战,让大家紧密联系在一起。   石闵脸色一沉,他的那套对羯人好使,但对黑云骁骑并不管用,也不好发作,换了语气,“行谨,当随吾建功立业!”   这一刻,石闵又变成荥阳城的那个石闵,性格豪爽,平易近人。   这一战无疑会异常惨烈。   战场上的优势,从来不是兵力多寡。   梁犊起兵时手无寸铁,谁能想到他能一路攻陷长安洛阳?   “尔等愿随某死战乎?”李跃目光扫光众人,一张张或沧桑、或朝气蓬勃的脸。   “我等誓死追随将军!”徐成带头吼道。   “誓死追随!”众人朝春光烂漫的天穹举起了刀矛。   刹那间,李跃能清晰感觉到与他们心意相通。   石闵返身上马,两手持长刃在前,从骑紧随在后,即将出发时,他忽然回头,眼神极为复杂,有些恍惚,有些羡慕,还有些意味深长……   虽然是同路之人,却有着各自的目标。   李跃心中忽然有种明悟,石闵的城府一直隐藏在他豪爽的外表之下。   每个人都是复杂的。 第一百三十六章 攻守   凡兵战之场,立尸之地,必死则生,幸生则死。其善将者,如坐漏船之中,伏烧屋之下,使智者不及谋,勇者不及怒,受敌可也。   尉缭其实就是吴起的仰慕者,所著的《尉缭子》大量借鉴了吴起的兵法理论。   战场上,有必死之心者往往不会死。   行军打仗,原本就如坐漏船之中,伏烧屋之下,比的是谁果断、狠决!   蒲洪和姚弋仲都爱惜部下,不愿舍命搏杀,所以冲不上去。   这也跟羌氐人口不足有莫大的关系。   不是他们胆怯,而是每死一个核心部众,对他们族群而言都是不小的打击。   两人都以仗义爱下而著称,石虎以暴政虐民,两人都曾多次劝谏过,让石虎善待百姓。   现在,蒲洪和姚弋仲不敢玩命,石闵敢!   春风自东面而来,如此和缓,如此温柔,却无法消弭战场的血腥和残酷。   这一战如果是李跃一个人打,绝不会选择正面进攻。   贼军虽掌握地利,却有一个致命弱点,土丘上缺水,只需围困数日,梁犊将重蹈当年马谡的街亭之败。   只是战场不会给李跃这么多时间。   “此战当一往无前,绝不可迟疑,若死,某当战死在诸位之前!”石闵振臂而呼。   周围骑兵士气大振。   作为一个冲锋陷阵的猛将,石闵完美的无可挑剔,几句话就激励了人心。   朱龙马一跃而前,犹如一道燃烧的烈焰。   石闵出马,气势明显跟姚弋仲的羌骑不同。   马蹄如雷,战场上一大半人的目光都转了过来。   石闵义无反顾的冲在前面,周遭十数骑持盾紧随。   矮丘上不断有人射出羽箭,却无法伤到石闵,偶尔几箭正面射来,或被他偏头躲过,或被他身上的盔甲弹开。   朱龙马跟他的主人一样,也经历了无数次血战,早已知道如何在战场上活下来,奔动之时,忽左忽右,生生避开了五六支射向它的羽箭。   这也让后面的起兵能追上它的脚步。   黑云骁骑各自保持七八步的距离,即便被射中了,也不会影响后面的袍泽。   皮甲防御力虽然不如铁甲,但至少能稍稍抵挡箭势。   很多人身上扎着一两支箭,却像没事人一样继续冲锋。   李跃寻思着将来有条件了,一定要打造出一支真正的铁甲骑兵。   此时若有一支装备精良士气旺盛的铁骑,梁犊的这道小土丘何足道哉?   正思量间,石闵快马已然冲上矮丘,化作一团烈焰,霎时间,血光冲天,矮丘西北面仿佛被点燃了一般。   人仰马翻血肉横飞。   手上两杆长兵抡转如飞,几个持斧力士前来拦截,战马一错而过,一人的头颅被长戟割下,一人胸膛被两人矛刺穿,接着马力单手将此人挑在半空两三个呼吸,然后甩在地上。   那名持斧力士连人带盔甲,不下两百斤,虽说是接着朱龙马的冲力挑起,但石闵的膂力也是相当惊人了。   李跃双手勉强能做到,但绝不会如他这般轻松,挑杀一人后,抡动长戟,将两名甲士抽飞。   其他骑兵接着缺口冲了上去。   姚弋仲、蒲洪没做到的事,石闵毫不费力……   不过冲上矮丘不意味着赢了。   高力禁卫疯狂反扑,他们奈何不了石闵,却能对其他骑兵造成重大杀伤。   大斧迎着冲来骑兵横劈,身体被长矛洞穿,但骑兵也遭受重创,半个马头和骑兵的前胸被劈开,断裂的肋骨白森森的暴露出来……   梁犊选择此地为最后战场,是经过深思的。   矮丘上并不平坦,高低错落,还非常狭窄,战马稍有不慎便崴了蹄,骑兵摔下马来,被四五把大斧分尸……   还有骑兵互相拥挤,土丘上滚落下来。   石闵的从骑所剩无几。   高力禁卫们纵声大笑,“此敌便是尔等葬身之所!”   而石闵的朱龙马因矮丘上的崎岖,无法冲驰,反而成了累赘,被四五员高力将围攻,怒吼连连。   “下马!”李跃当机立断。   战马没有速度,只会成为敌人的靶子。   黑云军上马为骑兵,下马为步卒,在山上如履平地,与虎狼搏杀,这片小土丘自然奈何不了他们。   下马之后,徐成、魏山二人在前,骨朵和锤对上大斧有明显的劣势,好在徐成反应及时,组织三十多名手持狼牙棒的甲士在前开路。   其他人在后以弩机策应。   一阵火花飞溅,到处都是叮叮砰砰的声音。   弩箭虽利,不过贼军都披重甲,即便中箭了,一时片刻也不会死,反而激发出他们凶性,更加悍不畏死。   两边不断有人倒下。   狭路相逢勇者胜,高力禁卫不惧生死,但黑云军亦非懦夫。   提着狼牙棒与高力禁卫的大斧力战。   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砸!   一棒一棒的砸下去,不管地面是大斧、铁甲、盾牌,还是人……   两军就在这不大的矮丘上绞杀着。   这一刻让李跃感觉回到了当初黑云山的南上空地上。   当时高力禁卫们气焰嚣张不可一世,黑云军吃尽了苦头,借助天时人和,才勉强将他们击退。   而现在,攻守已然异形,黑云军攻,高力禁卫守,宛如宿命轮回……   矮丘之东,蒲洪、蒲健、蒲雄父子正望着上面惨烈的搏杀,神色不断变化。   响亮的砸击声穿过战场,清晰的传入他们耳中。   “未想石闵竟勇悍如斯!”蒲健喃喃自语道。   “观起装束,似乎并不是李农部众?”蒲雄心细如发,看出了一丝不同。   他因战功而升任羯赵龙骧将军,对赵军了如指掌。   “不是石闵,又是何人?”蒲健实在想不出李农的人马能强悍到这一步……   与此同时,矮丘的东北面,姚弋仲神色更为复杂,以他性格,若是庸碌之人,眼皮子都不抬一下,石虎他也当面顶撞过。   “石闵!石闵!”姚弋仲嘴中轻声呢喃着。   毫无疑问,这一战让石闵功成名就,声名远扬。   转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几个儿子。   姚襄只凭眼神就知老父在想什么,“中原百战之地,前有蒲洪,后有石闵,燕人虎视在北,晋人窥伺在南,不如谋取关中,远离中原是非,十数年后,国力强盛,可再席卷关东,一如当年大秦横扫六国!”   “就算要谋取关中,也需先斩下梁犊人头,挑选千名精锐,随老羌上去厮杀!”姚弋仲眼神凶悍。 第一百三十七章 力战   高力禁卫也知道石闵勇武,又调过去了几十人。   石闵身边的从骑已经所剩无几。   即便如此,两杆长兵挥动之下,不时有人倒下。   不过,战马冲不起来,石闵的战力下降了一半,带着十几名亲卫与敌人下马厮杀。   一片血光之中,李跃望着前面,土丘正中,一员贼将正盘膝而坐。   这人化成灰李跃也不会忘记,正是当日南山战场上的贼将。   五短身躯,极其壮硕,全身的肌肉仿佛要将盔甲撑暴,眼神漠然的看着战场,两三百持斧甲士立于身后,杀气腾腾。   从气势上看,此人应该就是梁犊。   杀了他,这场血战也就结束了。   两年时间,黑云军已经脱胎换骨。   战场虽然混乱,但士卒们丝毫不乱,以什、伍为建制互相配合,杀的高力禁卫节节后退。   黑云军能崛起,一半是因为他们本身勇猛善战,另一半则是李跃培养和提拔了大量底层军官。   尤其是伍长、什长,全都是忠心耿耿的热血男儿,经过李跃悉心教导,早就不是这时代单纯的武夫。   反观高力禁卫,勇则勇矣,但也混乱。   很多人都是各自为战,没有建制,仿佛迷失在杀戮之中的野兽。   短时间内能斗得旗鼓相当,但时间一长,高力禁军的短处便显现出来。   个人的力量再大,也无法与群体的力量相抗争。   两炷香的功夫,高力禁卫渐渐处于下风。   这时土丘正中的梁犊缓缓起身,灰色的眼神望向阵中的李跃,忽而嘴角一笑,似乎认出了李跃,举起斧头做了个挑衅的动作,大吼一声,“杀!”   吼的倒是慷慨激昂,但他却没冲上来。   只让亲卫扑过来。   矮丘登时变得寸步难行,到处都是铁甲,到处都是大斧和狼牙棒。   尸体堆满了脚下,从天空往下看,仿佛一块巨大的血肉磨盘,血水缓缓流下,将矮丘染成鲜红色。   冲过这道铁甲堆成的人墙,便能杀到梁犊面前。   然而就是这短短四五十步的距离,却极为艰难,周围黑云军士卒不断挥击狼牙棒后,体力也在快速下降。   “梁犊小贼,可敢决一死战?”魏山在人群中嘶声大吼。   然而对面传回的只有梁犊刺耳的笑声。   “狗贼受死!姚弋仲来也!”一声战马嘹亮的嘶鸣,矮丘西北面忽然冲上来五骑,同样也是全身浴血。   其中两骑刚落地,又滑下陡坡,还有一骑一脚踩在陷蹄坑中,摔在地上。   为首一骑,手持长槊,白发飘动,踩在尸堆之上,正是老羌姚弋仲。   能从陡峭的西北面策马冲上来,姚弋仲的马术当真令人惊叹。   更多的羌人从身后爬了上来。   此时梁犊身边只有十余甲士。   李跃暗叫不妙,鏖战这么久,付出巨大代价,却为羌人作了嫁衣……   姚弋仲来的太及时了,正好梁犊和李跃杀的难解难分。   都说老羌耿直,但现在看来,老而不死是为贼,说的一点都没错。   “哈哈哈,梁犊人头将为老羌所取!”姚弋仲奋起长槊,抖擞精神,胯下战马人立而起,威风凛凛。   接着,战马一跃而出,有如电掣,长槊化为一道利芒。   似乎连梁犊都被姚弋仲的声势震慑,惊讶的望着他。   不过就在此时,姚弋仲“嘿”一声,战马忽然一矮,栽倒在地,将他甩了出去……   原来是乐极生悲,踩中了陷蹄坑。   姚弋仲一个狗啃泥扑到了梁犊面前七八步远。   场面顿时有些尴尬起来,梁犊一时没反应过来,望着地上摔的七荤八素的姚弋仲。   老羌虽猛,但毕竟七十高龄……   “父亲!”这时羌人中一声呼喊,将所有人拉回了现实。   姚襄带着数十羌人不要命一般冲了过来。   另一边的梁犊猛省,提着斧头冲了上去。   地上的姚弋仲扑腾了几下,终究还是站了起来,拔刀在手,眼神凶悍,一步不退。   不过灰头土脸,显得有些狼狈。   李跃正觉得滑稽,左后方传来一声大吼:“梁犊何在!”   却是石闵杀透重围,赶了过来。   手中的两把长兵变成了一支断矛和一把骨朵,大步向前,全身上下再次被鲜血染红,身边亲卫一个不剩……   仿佛永远不知道疲惫,眼神中只有暴虐的杀意,令人心惊胆寒。   黑云士卒主动让开道路。   走过李跃身边身边时,忽然看见他左肋下有一道伤口,盔甲已经破开,鲜血淋漓。   李跃心中一震,没想到石闵也会受伤。   不过这伤口并不致命,他的盔甲自然是上乘货,再则他的身体比较强壮,这点伤反而更加刺激了他的凶性。   一步不停,如疯虎下山,挑激战最烈之处杀入,手中骨朵上下翻飞,甲片和血肉一起飞溅。   他的到来,仿佛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原本僵持的战场,开始有利于黑云军,周围士气大振,仿佛身体中重新灌入力气。   此消彼长,高力禁卫最后一口气也绷不住了,被黑云军冲破阻拦。   而石闵站在原地喘气,见梁犊正在和羌人激战,眼中浮起怒色,“老羌狡诈,我等血战多时,不可让其得逞!”   煮熟的鸭子让别人吃了,李跃自然咽不下这口恶气,“修成侯的伤势……”   “这点小伤不碍事,不取梁犊人头,我寝食难安!”石闵喝了一口水,用绦带勒住伤口,扔掉断矛,再捡起一把骨朵。   短兵明显更适合眼下的战场。   “事不宜迟,在下助修成侯!”李跃也捡起一把骨朵。   这场大战打到这个时候,也该结束了。   从梁犊攻不下荥阳开始,他的命运便已经注定了。   荥阳后面还有陈留、黎阳、枋头等重镇,然后才是邺城。   五十步外,梁犊陷入苦战之中。   姚襄终究快他一步,父子二人血战,抵挡了一阵,后方的羌人赶来,忽然扭杀在一起,难解难分。   石闵大步向前,提双骨朵入阵,迎着一名高力禁卫劈下来的大斧挥出。   “砰”的一声巨响,火花四溅。   大斧脱手而出,而石闵的另一骨朵直接击在他的胸口上,整个人软软倒下来。   “滚开!”一声大吼,声震全场。   几名攻来的高力禁卫大斧举在头顶,硬是不敢砍不下来。 第一百三十八章 坠马   梁犊、姚弋仲、姚襄等人停止了厮杀,纷纷望了过来。   见犹如杀神一般的石闵,目光皆是一震,极为忌惮。   周围羌人更是不敢动弹。   李跃和石闵就这么杀入阵中,感觉高力禁卫也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远不如之前战场上的凶悍。   不过石闵的伤势似乎越来越重,连呼吸声都有些沉重。   顷刻之间,李跃和石闵就杀到了战场的垓心。   三股人马对峙,却全都诡异的安静下来,谁也没有先出手。   石闵直直的盯着梁犊,仿佛眼前只有这一人。   姚弋仲、姚襄望着石闵,眼神闪过阵阵惊怒之色。   还是梁犊最先开口,疯狂嘲讽,“石虎倒是养了一群好狗!老狗姚弋仲,小狗石闵,不,不对,你本姓冉,真以为改了石姓,就成了石虎的好孙?”   姚弋仲和姚襄一脸淡定。   这时代称人是狗,并非骂人之语,秦汉时便有功狗、忠犬之说。   石闵没有说话,但脸色却在一点点的铁青。   一般而言,一个国家前三四十年,战争能力到达顶峰。   但石虎篡位以来,不止阴杀蒲洪子侄,但凡国中有才干之将,皆被其以各种名目除去。   羯族人口就这么多,能出几个名将?   而名将绝不仅仅只是冲锋陷阵那么简单。   羯赵朝堂上青黄不接,只剩下麻秋、李农、张贺度、刘宁、王朗、王擢这些庸将,打一个梁犊都这么费力,还要借助羌人氐人的力量。   棘城之战,石虎几十万大军分崩离析,唯有石闵全军而还,按道理在十年前就该重用他。   然而这么多年过去了,石闵依旧只是个杂号将军……   由此可看出石虎虽然亲近石闵,却并没有真正信任。   现在,梁犊的话正好揭开了石闵心中不愿提起的痛处。   这时姚弋仲也大笑起来,“哈哈哈……”   “贼子是故意激怒修成侯!”李跃低声提醒。   好在石闵并非莽夫,也比较听人劝,很快就恢复过来,“哼,徒逞口舌之利!老羌,今日你若退下,此事就当没发生过,你我同殿为臣,继续匡扶大赵。”   表面都在废话,实则三方都在聚集人马,准备最后一战。   姚弋仲冷笑一声,“梁犊头颅,人人有份,凭何让与你?”   这话让一边的梁犊大为不爽,“呸,老匹夫休得猖狂,若真有能耐不妨与某下场厮杀!”   姚弋仲摔下马后,又与梁犊搏杀,梁犊身上没伤,而姚弋仲、姚襄身上都带着伤,明显是吃过亏了。   “老夫纵横天下,岂会自贬身份,与你这匹夫、贼子厮杀?”姚弋仲头上还沾着草灰,狼狈至极,嘴皮子依旧很硬。   想起他刚才乐极生悲摔下马,李跃忍不住大笑起来。   这笑声引来姚弋仲的目光,“你是何人,胆敢如此无礼?”   “黑云山李跃!”   “原来是流贼!”姚弋仲一脸不屑。   没有官职在身,无论干什么都会非常被动。   想要在乱世中崛起,钻进大山招抚流民、训练士卒肯定是不够的,山中无论怎么发展,潜力终究有限,比不上平原上的城池,养不活那么多的人口。   汉末黑山军、白波贼、泰山寇拥众近百万,却依旧被军阀们杀的满地找牙。   永嘉之乱后,不知有多少人在山中称王称帝,最终全都烟消云散。   李跃不是第一次听别人称呼自己为贼,这点嘲讽不算什么,反唇相讥道:“阁下祖上不过为陇西草寇尔,今日为公卿,焉知他日不会为丧家之犬?”   姚弋仲这支羌人世居洮水、罕水之间,侵扰东汉,光武帝派杨虚侯马武击之,逃亡出塞。   后举众内附东汉,被迁至南安郡定居。   谈论血缘、家世,本就是一件非常没意思的事情。   “大胆!”姚弋仲勃然大怒,提刀斜指李跃,“休以为有石闵庇护,某不敢杀汝!”   真若有能力杀自己,也不会说出这番话。   李跃没有愤怒,也没激动,正色道:“尔等夷狄不知礼义廉耻,若非华夏王化,将世代茹毛饮血,也野兽为伍,今一朝得志,夜郎自大,恩将仇报,助纣为虐,欺我中土无人,某倒要看看,尔等能猖獗几时!”   姚弋仲的老脸犹如火烧一般,姚襄盯着李跃,满脸杀气。   辱人者,自辱之。   不过石闵脸色有些难看,他是石虎的养孙,自幼为夷狄所养,李跃的话多多少少触及到了他。   这时梁犊忽然大笑起来,“说的好,羯、羌皆乃夷狄也,能猖獗几时?”   李跃这才想起他自称晋征东大将军,天然站在晋朝的立场上,而他本人也是晋人。   周围高力禁卫没有任何表情,仿佛他们不是羯人一般……   这也说明正统的深入人心,以及羯赵的不得人心。   其实羯人老老实实在上党种田上百年,很多人已经汉化,八王之乱,并、雍二州深受其害,羯人活不下了,跟着流民帅汲桑聚众起兵,后转投刘渊,这才壮大。   而很多从西域迁徙而来的胡人,对羯赵并无多少认同感……   李跃说的是夷狄,而不是羯赵,梁犊却故意煽风点火,用意再明显不过。   爬上矮丘的羌人越来越多,人数渐渐超过了两外两边之和。   姚弋仲须发皆张,愤怒到了极点,但终究没有失去理智,“先取梁犊人头,再杀此贼!”   “杀!”羌人们一阵大吼,冲向梁犊。   李跃和石闵自然也不会闲着,拥众也杀了过去。   只听见梁犊大声喝骂:“呸,我等同为晋人,当先杀羌贼,再杀入邺城,屠尽石氏满门,死而无憾也!”   石闵冲在前面,身上却没有之前的杀伐之气,更没有方才的神勇,眉头紧锁,一声不吭,也不知在想什么。   还是徐成、魏山两人冲在前面,开出一条血路。   原本就是几十步的距离,几个呼吸间也就杀到了。   梁犊被一众羌将包围,陷入苦战之中,蚁多咬死象,高力禁卫一个个倒下。   眼看李跃冲了上来,梁犊灰色的眼眸忽然一亮,大笑道:“哈哈,也罢,这颗大好头颅不妨送与你!”   不顾羌将刺来的刀矛,挺身冲出重围,身披十余创。   血淋淋的朝李跃奔来,狂吼道:“杀尽羯奴……” 第一百三十九章 夷狄   石闵猛然抬头,像是被这两个字刺激到了。   但前阵的徐成手脚更快,起手一狼牙棒,狠狠砸在梁犊胸前,吼声戛然而止。   徐成麻利拔出环首刀,快速割下梁犊人头,绕过石闵,送到李跃面前。   梁犊两眼圆睁,目光似乎还未涣散……   而这时候,周围士卒都看着李跃,眼神无比期待,很多人身上都在滴血,自己的,敌人的……   李跃忽然感觉把事情想的太简单了,自己愿意助石闵一臂之力,然而士卒却不是这么想。   他们千辛万苦、流血流汗的杀到这里,不是为石闵卖命,也不是为了把功劳让给别人。   是因为信任自己,才义无反顾走向九死一生的战场。   如果是石闵自己击杀的梁犊也就罢了,但偏偏不是……   前面石闵的目光也投来过来,仿佛在等待李跃决断。   人头给了他,军心就散了……   “将军!”徐成满眼期盼之色。   “行谨……”石闵也喊了一声。   李跃不再犹豫,一把接过梁犊的人头,高高举起,“梁犊、已为黑云军斩杀!”   人心不可辜负。   自己一路走来,能依靠的只能是这些士卒、袍泽,而非南面或着北面的大人物们。   每个势力都有自己的利益,不可能辜负麾下将士,而去讨好石闵。   自己的一言一行,他们都看的清清楚楚。   这一刻,李跃选择了黑云山将士!   徐成、魏山激动的满脸通红,周围顿时爆发出雷鸣一般的欢呼声,“万胜!万胜!”   士气达到顶点,士卒们挺矛向前,挡住追来的羌人。   姚弋仲在前面歇斯底里的吼叫着,“气煞我也,气煞我也!”   李跃不去看石闵,走向前阵,朝着羌人们吼道:“姚弋仲,今日且看谁取谁之人头!”   “杀、杀、杀!”士卒们踏前一步,仿佛脱胎换骨一般。   如火如荼的气势犹如大山压向对面的羌人。   很多人明明已经没了力气,却在此刻重新提起武器。   李跃向前一指,士卒们迈着整齐而沉重的步伐向前,仿佛要将整座矮丘踏平一般,也踏尽所有的敌人!   而黑云军每向前一步,羌人就后退一步。   李跃绝不相信没有战马的羌人能在土丘上击败黑云军。   “杀!杀!杀!”士卒继续向前挺进。   羌人们则步步后退。   这时石闵提着双骨朵,冲在阵前,指向姚弋仲,“老羌,今日就与你分个胜负!”   羌人们也许不怕李跃,却对石闵极为忌惮。   终于,有几人从山坡上滚了下去。   姚弋仲剧烈的呼吸着,事实上,刚才从马上摔倒,已经让他受了内伤,不然也不会合父子二人之力,还被梁犊击伤。   石闵的勇悍,加上黑云军的威势,姚弋仲要仔细掂量掂量。   而且石闵还是石虎亲近之人,真动起手来,传到石虎耳中,都吃不了兜着走。   “大人,儿愿死战,定斩李跃人头,以泄心头之恨!”姚襄满脸决死之意。   姚弋仲仰天一叹,“此乃天意,非人力可扭转!君子报仇,十年不晚,退!”   如果没有刚才的马失前蹄,现在梁犊的人头已经挂在他的马下……   姚弋刚直,却绝不愚蠢,能在石虎手上活下来,而不被他猜忌,不是什么人都能做到的。   羌骑厮杀至今,伤亡很大,也很疲惫。   一个“退”字出口,周围羌人都松了一口气,纷纷从西北面的陡坡上滑了下去。   姚弋仲合姚襄父子临去时,深深望了一眼李跃,仿佛要记住这张脸这个人一般……   “万胜!”黑云士卒们的欢呼声更大了。   梁犊阵亡,矮丘上其他高力禁卫全都逃窜。   李跃也没这个力气去追捕。   为了这场大战,已经耗费太多精力。   这时石闵走了过来,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此次大胜,行谨居功甚伟,司空必有嘉奖!”   李跃解释道:“修成侯,当时形势所迫,并非在下抢功。”   换做任何一人,在刚才的态势下,也不可能将人头拱手送人。   石闵目光一闪,“行谨多虑了,此番能平定梁贼之乱,已是大功,区区一颗头颅,倒也无妨。”   说的云淡风轻,但李跃却能感受到他语气中的不自然。   隔阂已经存在。   又或者两人之间根本就没那么紧密,只是因为这场大战,暂时同路,所以走到了一起。   而现在也到了分道扬镳的时候。   “多谢修成侯体量。”做都做了,李跃自然不会在意别人的感受。   在土丘上休整了一个多时辰,天色渐暗,李跃和石闵才率众下土丘,却不料土丘下火光大盛,一支步骑森然而立。   李跃眉头一皱,以为又有哪个不开眼的来抢功。   士卒们极其亢奋,做好了厮杀的准备。   却不料是熟人,为首一人,正是当初几次出使黑云山的雷弱儿,而他的背后站着几个氐将,看起气势,便知不是寻常人。   雷弱儿一脸和善的笑意让李跃心中安稳不少。   石闵见到氐人之后,脸色不是很好看。   对面走出一人,五十几许,浓眉大眼,额头开阔,笑道:“寨主果然非同凡响,竟能一战而斩杀贼首!今日之后,必将名动天下!”   “不敢,机缘巧合而已。”李跃拱手一礼,摸不清他身份。   氐人之中豪杰极多,而且对自己没多少恶意,黑云山此前也受过人家的不少恩惠,所以低调谦虚一些是应该的。   雷弱儿道:“这位乃车骑将军,我族之主。”   此人正是氐族之主蒲洪!   “拜见将军!”李跃拱手一礼,以前仰望的人物,现在却能平而视之……   这是此战的第一道红利。   尽管没有官职在身,但已经完成了地位的跃升。   “哈哈,枋头最喜英雄豪杰,他日寨主若是得闲,不妨前来一序,让某略尽地主之谊,今日厮杀劳累,就不打扰寨主!”   “他日定然拜访将军!”李跃语气平和。   这世道多个盟友多条路。   以蒲洪如今的形势,将来肯定是要造反的。   但身边却传来石闵的轻哼声。   虽说暮色深沉,但也不至于认不出石闵高大的身躯。   蒲洪故意视而不见,只可能是两人矛盾很深…… 第一百四十章 笼络   李跃骑在战马上,与石闵并驾齐驱。   周围火把照亮了黑夜。   无数双眼睛望了过来,带着相同的敬畏之色。   摇曳不定的火光下,黑压压的大军死气沉沉的。   待李跃和石闵靠近,大军自动让开中间一条道路。   黑云骁骑们雄赳赳气昂昂,根本没把这些羯人中军放在眼中。   李跃昂然而入。   火光最浓之处,一杆牙纛耸立。   纛下当先一人身体肥硕,满脸浓须,深目高鼻,穿着一生金甲,身后站着张贺度等羯将。   而姚弋仲父子,正灰头土脸的站在左下首。   见了李跃和石闵,眼神一闪,却并未动怒,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隔着二十多步的距离,石斌放声大笑:“棘奴真乃吾家千里驹也!此番力战梁贼,扫平祸患,父皇必有重赏!”   “拜见燕王殿下!”石闵下马,拱手一礼。   李跃只能跟着拱手。   也许是扑朔的火光,也许是石斌的神目,让他的眼神显得颇为不善,随着火光摇晃闪烁,“汝便是黑云山李跃?果然豪杰也!”   “拜见燕王!”   “无须多礼,此战你为首功,棘奴次之,回到邺城,重重有赏。”石斌眼神一直晃来晃去。   “多谢燕王!”人在屋檐下,只能虚与委蛇。   这时石斌忽然走了过来,身后隔着六七员羯将,每人都手按刀柄。   李跃眉头一皱,一时猜不透石斌的心思。   石家之人鲜有正常人,石虎、石邃、石宣等等,一个比一个嚣张跋扈,不能以常理揣测,没有什么是他们不敢干的。   一步、两步、三步……缓缓靠近。   盔甲与刀兵碰撞声异常清晰,身后的亲卫都警觉起来。   周围全是羯人,黑云骁骑战力虽强,却只有八百余人,刚刚经历大战,人困马乏,夹在数万羯赵中军之间,难以动弹。   瞥了一眼石闵,而石闵却只是望着前方,默不作声,形同陌路一般。   李跃将心一横,石斌身为燕王都不怕,自己一介流民帅,这两年就是靠着火并爬上来的。   石斌走到面前,哈哈一笑,忽然接下自己腰带,为李跃系上,“如此豪杰,竟流落山野之间,不为国家所用,司空识人不明也!”   竟然是想拉拢自己,还顺带踩了一脚李农。   李跃实事求是道:“在下一介山夫,只知保土安民,此番大战,修成侯冲杀在前,方有斩杀梁贼之契机,绝非在下一人所能成功。”   旁边石闵脸色好看了些。   石斌道:“居功不傲,有良将之风,某麾下正缺一帐下督,汝可愿为本王效力?”   他现在的身份是燕王、都督中外诸军事,手握数万羯军,位列人臣之上,其权势还在太子石世之上。   而帐下督,差不多就是他最亲近的武将,统领帐下宿卫。   与梁犊的高力督相差无几。   为了笼络自己,石斌也是下了决心。   李跃还未回答,旁边的张贺度道:“殿下,此人来历不明,怎可充于宫帐之间?”   “吾正用人之际,何必在意其来历?”石斌盯着李跃,在等待这回答。   这时姚弋仲老气横秋的声音道:“此子立下大功,陛下尚未封赏,殿下自行笼络,受人诟病,多有不妥。”   张贺度的话他或许不在乎,但姚弋仲位高权重,连石虎都让他三分,石斌不能不听。   李跃对张贺度、姚弋仲大为感激。   顺利平定梁犊之乱,都督中外诸军事的石斌必然水涨船高,太子年幼,将来之事犹未可知也。   在他们眼中,李跃这是平步青云。   “承蒙殿下抬爱,然在下山野鄙陋之人,不敢受命。”石虎一死,石家就杀的天昏地暗,这个时候跟着石斌,不是找死么?   石斌扫了扫身边的羯将,也只能打消招揽李跃之心。   无论是他释带相赠,还是以帐下督相赠,其实都太鲁莽了。   即便自己立下大功,其他人怎会同意?   羯赵表面上看似是一个国家,实则内部早已四分五裂。   乞活军是一块儿,氐人、羌人各成势力。   还有令支的鲜卑人,阳城刘国的匈奴人。   这么多年摇摇晃晃向前走没有翻船,很大程度上是石勒之余惠,但时至今日,石勒留下的东西,也差不多被石虎和他的几个儿子败光了。   比起当石斌的狗,李跃更有兴趣当一头虎狼!   不过石斌似乎也只是一时兴起,见众人反对,兴趣也就淡了,转而笼络石闵,言谈间颇为欢快,李跃被晾在一边。   李跃巴不得如此。   等他们寒暄完了,李跃才率黑云军返回荥阳城,石闵却留下与石斌夜饮。   李农、薄武、陈端、常炜、郑笃等人在城门前迎接。   仿佛整个荥阳城的百姓都来了,“黑云军都是好汉!”   “以后荥阳有黑云军守护,可高枕无忧!”   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   比起石斌的提拔,李跃更看着人心所向。   这场大战争的也是人心和声望,让天下知道中原之地,有黑云山在!   一众乞活将忙前忙后,对魏山等人大声嚷嚷,“哎呀,早知你们这么能打,当初就跟跟你们同去。”   魏山脸色一板,“就你们这身板也想跟着我黑云军?”   “呸,魏山你小子也忒不仗义了,当初你们要饿死的时候,是谁给你们送粮食?”   魏山大大咧咧道:“我黑云山亦出自乞活军,大家同气连枝,今后有肉一起吃!”   “这才像话!”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极其热络。   李跃知道他们这么大声,其实是故意说给自己听的,这是一个非常好的开端,代表自己获得了乞活军的认可。   不过李农眼神颇为复杂,“行谨成此大功,可喜可贺也!”   “若无司空鼎力支持,在下焉能建功?”   李农在关键时候将兵权分给石闵和李跃,是这场大胜的先决条件。   不要低估一个庸将对军队的祸害。   “行谨言重了。”李农兴致也不太高,也不知是装病还是真的沉疴未去,大声咳嗽起来。   一旁的郑笃心领神会,“在下已在城中备下酒宴,为诸位将军接风洗尘。”   “李寨主,请!”陈端拱手一礼。   他是陈留乞活帅,在乞活军中,地位跟薄武相当,居然向自己行礼。   李跃赶紧回礼,“司空请,陈将军请。”   薄武粗着嗓门,“你们请来请去,到时候谁也去不了,老父酒虫上头,等不了你们,先去也!”   众人大笑,前呼后拥的入城。   连李农也不禁莞尔。 第一百四十一章 收拢   郑笃的酒宴极其丰盛。   荥阳城没受梁犊荼毒,是谁的功劳,心知肚明。   案几上,一盆盆的鸡鸭鱼羊肉摆满,郑笃还花了心思备了酒。   士卒们厮杀了一天,到此时又累又渴,眼珠子都直了。   李跃却大声道:“肉可以尽情吃,酒不许沾!”   出门在外,什么事都要以防万一。   荥阳城内城外,各种势力云集,朋友多,仇家也不少。   李跃立了头功,站在风口浪尖,难免被人记恨。   历史上,李克用南下救援朱温,大破黄巢军,却在上源驿险些被朱温的一顿酒要了老命……   李跃军令一下,黑云军绝无一人再碰酒樽,只是大口吃肉。   接连的胜利,让李跃威信无以复加,更让军令深入人心。   李农眉头一挑,“行谨治军得法,大将之才。”   这些恭维的话,李跃耳朵都听出老茧。   郑笃主动赔罪,“是某思虑不周,还望寨主恕罪。”   “不敢、不敢,领军在外,当步步谨慎。”   “如此说来,行谨二字取的倒也没错。”李农自顾自的灌下一口酒,小声咳嗽起来。   “跃能有今日,皆是司空扶持。”李跃顺道拍了个马屁。   岂料李农咳嗽的更大声了,咳完之后,摇摇头道:“人老了,不中用矣,身体不适,尔等自便。”   说完便起身离去。   不过他走了,众人反而更放得开一些。   李跃的军令只对黑云军有效,薄武、陈端等将照样开怀痛饮。   来向李跃敬酒之人络绎不绝,都是乞活军的大小头目。   有军令在前,李跃以水代酒,众人也没觉得不给面子,还是争先恐后的来。   原本以为乞活军就广宗、陈留两大部,却没想到山头极多,青州、兖州、并州皆有。   大者数千家,小者百余户。   跟李跃当初一样,占山为将,据坞而守。   说是军,实则是挂在乞活军名下抱团取暖的北国百姓,在石虎的倒行逆施之下,不然根本活不下去……   抱怨取暖的不只是晋人,羌人、氐人、匈奴人、鲜卑人同样如此。   如此辉煌的一战,极大提高了李跃在乞活军中的地位。   甚至超过了薄武、陈端、董闰等人,只在李农之下。   当然,前面还有个征东将军张良。   今日盛会,居然没看到他的人。   众人喝的醉熏熏,唯独李跃和黑云军清醒。   也不知是不是喝多了,陈端满脸酒气的大声道:“寨主年轻有为,此番诛杀梁犊,数十年未有之事,大涨我中原士气,今后我陈留乞活军但听寨主号令!”   此言一出,场中瞬间安静下来。   大大小小的乞活军头目都目光炯炯的望着李跃。   李跃忽然发现这场宴会并不简单,难怪李农愁眉不展,要装病离去。   “陈将军严重了,天下乞活军皆是一家!今后有难处互相驰援,绝不让他人骑在我们脑门上!”李跃掷地有声。   出生入死的这一战为了就是收揽人心!   这是最大的红利!   “好!寨主这句话足矣!”陈端满脸激动之色。   魏山嘟哝了一句:“还叫寨主,太生分了。”   陈端立即拱手:“拜见将军!”   “拜见将军!”近一半的乞活军头领朝李跃拱手。   这些头领大多是黄河以南洛、豫、兖三州的。   李农麾下的董闰、高开等人礼貌性的拱拱手。   他们是广宗乞活军,有羯赵的官职在身,又是李农的亲信,自然不可能归附李跃。   不过取得黄河以南乞活军的支持足够了。   这只是第一步,他日羯赵大乱,焉知河北形势如何?   当初李跃在黑云山,只怕做梦都没想到会有今日!   众人兴致高昂,喝了酒,手足舞蹈,一个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居然跳起了舞,借着酒劲儿,转着圈儿,颇为欢乐。   汉魏之时,士人之间喜“以舞相属”,是一种社交礼仪。   不跳便是不给面子,不转圈更是不尊重别人……   汉末,陶谦为舒县令,庐江刺史张磐有意亲近晚辈陶谦,一次宴会上,张磐邀请陶谦跳舞,陶谦不跳,张磐强行拉起,陶谦勉强一跳,却不转圈,由此两人交恶,陶谦弃官而走。   跟这些血性汉子在一起,李跃也没多少拘束,学着他们手足舞蹈起来,权当一乐,气氛倒也越来越热烈。   一直闹到天快亮,才散去。   将士们吃饱了,早已回营安歇,只有呼延黑、杨略、张猪儿三人带着士卒轮流巡夜。   李跃征战一天,劳心劳力,回来还跳了半夜的舞,到了此刻,早已困的不行,倒在草席上就睡着了。   也不知睡了多久,忽然被呼延黑推醒,“将军,有紧急军情。”   李跃一愣,强迫自己清醒过来,“发生何事?”   “常先生方才送来密信。”呼延黑双手捧着一个小布条,不是常用的缣帛,仿佛是衣角上割下的。   布条上只有一个鲜血淋漓的大字:“走!”   歪歪扭扭,似乎是极仓促时写成。   乞活军中能让李跃彻底相信之人,出了薄武,就只剩下常炜。   他是传统的士人,心怀苍生黎民,李跃在黑云山救治瘟疫,赢得了他的好感,之后,一直在暗中帮衬自己。   什么情况下,他会写血字来示警?   李跃心中有种不好的预感。   可惜现在身边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   既要与外敌厮杀,又要与人内斗,压力极大,走错一步,万劫不复。   就在这时,亲卫在外道:“司空派人召将军去郑府,有要事相商!”   “知道了。”李跃心中一动,常炜刚刚来示警,李农就召见自己?   这一战,自己的声望已经达到顶峰,如彗星般崛起,出现在所有人面前。   而李农接连惨败,逐渐丧失人心。   一旦羯赵大乱,广宗的乞活军李跃不知道,但大河之南的乞活军必定唯黑云山马首是瞻!   什么人最见不得黑云山崛起?   李跃越想越是心寒,有人的地方就一定有内斗!   但自己就这么灰溜溜的走了?   其他人怎么看?   人走到某种地步,只能前进不能后退,明知是坑也要踩下去!   李跃起身走出府邸,外面,五百中垒将士披甲提刀而立,守护在府邸外。   中垒就是自己的亲军,有宿卫之责。 第一百四十二章 激愤   望着杀气腾腾的士卒,李跃心中大定。   十几万人都战场都去了,区区鸿门宴又算得了什么?   再说整个荥阳城中胳膊最粗的不是李农,而是黑云军!   李跃就不相信城中还有谁敢对现在的黑云军出手,石闵不在,李跃最强。   所有阴谋诡计,在绝对实力面前都是白费心机。   常炜固然是一番好意,不过到了如今的局面,绝不能一走了之。   身为武人,又是一方流民帅,跋扈一些又有何妨?   只要掌握分寸即可,再说是他们先打自己主意。   再则,李跃身上没有任何官职,根本不用屈从李农。   “传令,徐成、朱序接管城防,魏山与吾率一千军,前去拜见司空!”   “遵令!”亲兵飞奔而去。   过不多时,城中一片嘈杂,喝骂声有,哭喊声有之,但很快黑云军的血红旌旗插在城墙之上。   城中百姓原本一阵慌乱,但看到一面面的血红旌旗在城头摇曳之后,出奇的都安定下来。   关起门,从门缝中露出一双眼睛望着街面。   街道上,盔甲铿锵,一根根长矛刺向天空,一柄柄狼牙棒狰狞的扛在肩上。   沉重的脚步声砸在地上,掀起阵阵灰尘,随着春风卷起、落下。   很多士卒盔甲上的血迹和碎肉还未清理,更加重了他们的杀伐之气。   经历这场血战,黑云军比昔日更威武。   李跃一向坚信强军是从战场上杀出来的,经历生死之人,才会从容面对生死。   轰、轰、轰……   一千士卒迈着整齐的步伐走向郑府。   沿途不少广宗的乞活军,提着刀矛躲在民居之内,但一见到黑云军,全都如老鼠见到猫儿,低头躲闪。   这时一骑飞奔而来,走的进了,才发现是董闰,“司空派在下前来询问,寨主意欲何为?”   战马似乎被黑云军的杀气惊扰到,不断的后退、挣扎,险些将董闰颠下马来。   “得司空召见,在下特来拜会!”李跃身披两层甲胄,被一众黑云将簇拥着。   “汝是来拜会,还是挟持!”董闰颇有胆色,厉声责问。   “董将军莫非不知在下心意?”李跃懒得理他,士卒大步向前。   董闰一人如何能阻挡气势如虹的黑云军?   见拦不住,拨转马头,纵马离去。   郑府门外,也聚集了一批甲士,提着刀盾堵在门前。   郑笃躲在甲士之后,连连陪笑,“李寨主,这时何故?”   李跃也不废话,“司空相召,特来拜见!”   郑笃干笑道:“拜见用不着这么多……刀甲……”   李跃以刀拄地,盯着郑笃,“郑太守,郑家若与此事无关,还请退下,跃改日再赔罪,若是也参与其中,就休怪某手中刀剑无情!”   郑笃脸皮都在跳动,仿佛受不了黑云军的煞气,“寨、寨主何逼人太甚……”   “退是不退!”魏山一狼牙棒砸在地上,石板碎裂成渣。   郑笃赶紧后退。   李跃大步向前,却不料几个甲士顽固的挡住大门。   “滚开!”李跃一声大吼,甲士们再也承受不住,转身逃进门内,试图关门,被梁啸一脚踹开。   门内也是一众甲兵,环首刀已然出鞘,还有数十支弩。   而李农、张良、董闰、常炜等人就站在甲士之后。   黑云军也针锋相对的竖起长矛。   “属下李跃特来拜见司空。”   “行谨这时为何呀?”李农神色倒是从容,不愧这么多年身居高位。   “司空忽然召见,属下以为有贼兵犯境,未想惊扰到司空,死罪、死罪!”李跃挥手,让士卒们收回长矛。   张良冷哼一声,满眼掩饰不住的恨意。   常炜则饶有兴致的望着李跃。   李跃心中一动,自己的崛起,利益受损最大的是张良。   当然,张良预谋,没有李农的点头,这场鸿门宴也弄不起来。   项羽弄鸿门宴,是以强大的实力为基础,而他们有什么?   李跃手上捏着五六千百战精锐都没想过动他们,他们却先来动自己……   街道上忽然喧哗起来。   李跃还以为是伏兵尽出,没想到是陈端、薄武带着乞活军的大小头目赶来。   “李公何意?”薄武一来,没问李跃,先问李农。   陈端也跟着道:“李公为梁贼所败,李将军不辞辛劳,挺身救援,如今贼患已平,李公为何难为李将军?”   这拉偏架的功夫也是绝了。   言之凿凿,让李农无话可说……   李农脸色铁青,一挥手,对面收起了弩机。“行谨误会了,今日相召,并非贼人进犯,而是商议其他事。”   但顶在前面的甲士不肯撤去。   “何事?”李跃寸步不让。   李农稍稍迟疑,无奈道:“燕王昨日有令,调大河以南乞活军连同家眷迁往广宗!”   李跃一愣,还真有事,莫非是自己会错意了?   望向他身后的常炜,常炜眼神为不可察的晃动了一下。   李跃立即心中有数,石斌的军令是真,李农、张良要做掉自己也是真!   两边丝毫不矛盾,只有解决了自己,大河以南的乞活军才会乖乖的迁走。   昨日石斌对自己推心置腹,此计应该不是他想出来的。   那么……会是谁出谋划策?   姚弋仲,姚襄?还是张贺度?   陈端怒道:“我等在大河之南经营数十年,岂能说弃就弃!”   其他头领们也叫唤起来,“焉有此理,他石斌又不是石虎,凭什么令我等背井离乡?”   迁徙不是那么简单的事,到了广宗,如何安置?   没有田地、房屋,甚至有可能连吃的都没有。   羯赵这种事情做过不止一次。   石虎曾五丁抽二,组建大军攻打辽东,大军组建起来了,却不管人的死活,十余万人或饿死,或被野兽所噬。   众人越说越是气愤。   张良道:“尔等莫非是要造反吗?燕王都督中外诸军事,将尔等调往广宗,尔等安敢不从?”   这话不仅没有平息众人的怒火,反而提醒了众人。   “将军!”几个小头目挤到李跃身边,满脸的跃跃欲试。   梁犊一战,已经证明了羯赵的虚弱。   在他们眼中,如果不是黑云山、羌人、氐人合力绞杀,梁犊很可能已经攻陷邺城,掀翻石虎……   而梁犊死在黑云军手中,毫无疑问,黑云军比高力禁卫更强。   众人眼中的小火苗不断升腾,纷纷望向李跃。   李跃自然知道他们心中的想法。   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羯赵还有一定的有生力量,治下尚有匈奴人、鲜卑人、羌人、氐人为爪牙,此时暴起,时机不对。   梁犊那种断子绝孙的搞法,只会便宜别人。   造反是个技术活,绝不能如梁犊一般蛮干,而他本人就是一大教训。   “军令是燕王的,未知司空意下如何?”李跃目光灼灼的望着李农。 第一百四十三章 推脱   众人纷纷望向李农。   “此事尚待商议,诸位不必惊慌。”李农一脸平静,气度从容。   尚待商议,也就是不确定。   石斌都督中外诸军事,如今盯上大河之南的乞活军,绝不会善罢甘休。   但李农身为司空、羯赵众臣,有的是办法虚与委蛇,就看他本人什么心思。   难道石斌真敢把乞活军逼反?   大河南北的乞活军加起来有百万之巨,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到时候只怕羯赵连平叛的机会都没有。   张良狐假虎威道:“尔等连李公的话也不听了吗?”   李农毕竟是乞活军统帅,是石虎任命的三大流民督之一,其他两人则是蒲洪河姚弋仲,两人靠着这个身份,在枋头、滠头招聚诸族流民,逐渐成了气候。   董闰朝众人一拱手,“李公会给众位一个交代。”   “说的也是,李公不会加害我等。”乞活军中开始有人主动为李农辩白,赢得了一些人的赞同。   而陈端、薄武等人目光转向李跃。   李跃道:“眼下荥阳大军云集,我等不可内讧,李公既然说尚待商议,众位可以安心等待。”   贪多嚼不烂,乞活军本身就派系众多,不可能一口吞下。   李农这么多年积累的人心,也不是说散就散的。   李跃得到豫、兖等州乞活军的认同,已经是很大的进步。   将李农顶上去与石斌斗法,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还是李将军识大体!”   李跃话一出口,便立即有人来捧。   陈端等人纷纷点头,“既然如此,我等就在等几日。”   “今日之事到此为止,全都散了。”李农脸色不是很好看,今日已经严重打击了他的威信,若是处理不好,只会让更多的人离心离德。   “启禀司空,今日之事,尚未了结!”就在众人准备散去的时候,李跃忽然开口。   众人的注意力再度被吸引过来。   李农眉头一皱,“行谨意欲何为?”   李跃冲左右的亲兵挥手,亲兵们上前。   “去甲!”   亲兵们剥下盔甲,露出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有些已经结痂,有些还在渗血。   李跃指着一名亲兵的伤口道:“此是虎牢关下大战所留。”   又指着另一名亲兵道:“此为守卫荥阳城所致,此为昨日血战所致!”   十多名亲军,每个人身上大大小小六七道伤口。   这还是或者回来的,连日大战,阵亡在战场上的将近七百人,几乎人人都受伤。   “此战本不关黑云山之事,但司空相召,跃不敢不从,数日大战,我黑云军可曾后退过一步?”李跃越说声音越大。   石斌迁乞活军入广宗之事暂且放下。   但有人要弄自己,这事不能放,不给某些人一个深刻教训,以后不知还有多少明枪暗箭。   另外,这也是一次立威,打造自己强者的人设。   人性总是屈从与强者。   石虎倒行逆施二十余载,天怒人怨,却无人敢动,原因何在?不就是他的残暴形象深入人心?   李跃不是要走石虎的路子,而是乞活军派系复杂,只是认同远远不顾。   “黑云军出生入死,忠义无双,某素知之。”李农点头道。   “跃自问对得起司空,对得起乞活军,奈何……司空为何要害在下性命?”李跃将事情挑出来,暴露在众人眼皮子之下。   李农脸色未变,但他身边的张良却全身一颤。   “行谨不可妄言,无人要谋害你。”   “你休要信口雌黄,谁人谋害你?”张良声音更大。   一些不明真假的乞活军也跟着叫唤,“李公德高望重,当不至于行此手段。”   “李将军会否弄错了?”   人群一阵嘈杂,比刚才的气氛更热烈。   “既然召见在下,何以在府中埋伏刀弩?”李跃咄咄逼人。   此言一出,喧哗嘈杂声立止。   有脑子的人都能看出其中蹊跷,既然是商议迁徙之事,为何只召见李跃一人?   既然召见为何有刀弩手?   在场的刀手、弩手不下六七百人,绝不仅仅只是保护李农那么简单,保护李农刀盾手就足够了。   乞活军多用弓箭,鲜少用弩,弩比弓更适合在屋舍之内暗杀!   张良道:“分明是你意图不轨,欲挟持司空,某才不得不调弩手前来驰援!”   李跃冷笑道:“我若真意图不轨,还会给你调集弩手的时间?”   事实胜于雄辩,以黑云军之劲锐,真要挟持李农,还会让张良去调兵?   再说城中守军大多在城池上,李农的亲卫只有两百余人。   现在府中六七百,明显是提前准备的。   张良跟李跃当面对质,还太嫩了些。   董闰、高开等广宗的乞活将脸色也难看起来,周围的广宗乞活军也陷入迷惘之中,大概他们也不知道要杀的人是李跃。   防守荥阳时,几乎都是李跃在操持,很多人都受过李跃的调遣。   几名士卒扔掉手中的刀和弩,“李将军有功于荥阳,不可加害也!还望司空开恩。”   前面只是李跃的推测,没有确凿的证据,若是矢口否认,李跃也没办法。   但现在这几名士卒的话,直接将谋害之罪坐实了。   这几场大战,李农兵败如山倒,李跃力挽狂澜,士卒的眼睛雪亮。   由此也可见人心之向背,是非曲直自在人心。   这一次,李农脸上的淡定从容也消失了,神色冷厉,忽然对张良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张良明显一愣。   两人目光交汇,张良咬牙道:“不错,要杀你的正是某!”   今日召见是以李农的名义发出的,没有李农点头,张良焉敢如此?   就算没有参与,也是默认。   “咦——”   周围一片惊讶之声。   张良在乞活军中仅次于李农,还是羯赵的征西将军。   “那么张将军为何要谋害在下,在下从未得罪过将军!”李跃好整以暇道。   张良冷笑道:“为何要谋害你,你难道不知?我乞活军安分守己,好生耕种,自你得势之后,屡屡挑事,先攻季家堡,再图轩辕山,策动河南诸部,欲分裂我等,为乞活军之安稳,某杀你,有错否?”   李跃只感觉一阵悲哀,给羯赵当奴才,还当出习惯来。   乞活军在李农的照拂下,的确能苟且偷生。   但北方的百姓呢?   举家悬枝自尽,妻女任由胡人糟蹋,仅石虎一人的后宫,就有十万民女,还不算石邃、石宣、石韬、石苞、石斌等等石虎诸子掠夺的民女……   这不是张良一个人的想法,乞活军内部有此念者不在少数。   包括李农等都是这种想法,只不过借张良的嘴说出来而已…… 第一百四十四章 替罪   果然,张良的话得到一些人的认同。   “不错,我等在广宗安生种田,你黑云山到处惹是生非,弄得我们也不受朝廷待见。”一个乞活将粗声道。   “朝廷对我们还是不错的……”   “放屁!朱秃、杜能,你他娘的说的还是人话?胡人趋势尔等犹如猪狗,随意凌辱尔等妻女,还有脸面在此说安稳?尔等要安稳,何不一刀抹了脖子,一了百了,岂不是更安稳?”魏山脾气暴躁,在乞活军中颇有地位,直接指着那两名乞活将的鼻子喝骂。   一人嘟囔着:“这两年不是……少了许多么……”   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   有些跪久了,也就不想再站起来。   非但不想站起来,还仇视其他站起来的人……   李跃忍不住大笑起来,张良成功把话题引到了黑云军身上,也算有几分诡辩之才,“驱使你们的是我还是胡人?凌辱你们妻女的是黑云军还是胡人?”   众人默不作声。   陈端提醒道:“将军何必与这些人争口舌之利?”   李跃点点头,夏虫不可语冰,井蛙不可语海,冲李农拱手道:“张将军欲谋害在下,还望司空主持公道。”   李农扫了一眼在场的乞活将,走到张良身前,“若非行谨援手,荥阳城早以为贼所破,于我等有救命之恩,张将军实不该加害于他。”   三两句话,既暗捧了李跃一把,又把罪责推脱的干干净净。   张良硬着脖子道:“属下一时糊涂,还望司空恕罪!”   要李农恕罪,而不要李跃原谅,可见他并非真的求饶,而是在提醒李农帮他解围。   仔细一听,甚至有股威胁的意味。   “此非一时糊涂便能做出的!”薄武挤上前来,望向李农的眼神异常失望。   洛、豫、兖等黄河以南的乞活将骂道:“我等千里来援,有功未见封赏,反被谋害,天下间焉有此等不公之事乎?”   这便是声势。   如果只有黑云山一方势力,绝不会掀起这么大的阵仗,很可能不了了之。   张良是乞活军的二号人物,还是羯赵坚定的奴才,麾下也有一众拥笃,都这地步了,还有人在为他说话。   把他搞臭,等于是肃清了内部,也去了李农苟活派一臂!   李农脸色又恢复了平静,“有罪便是有罪,不论你是否糊涂。”   “司空!”张良眼神竟变得凶狠起来。   乞活将并非善类。   张良帮李农顶了罪,李农非但不拉他一把,还一再撇清关系,换谁也不乐意。   这时李农忽然笑了笑,然后猛地夺过身边亲卫的环首刀,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刀锋落下,刀光一闪,鲜血飙飞。   张良的头颅就这么滚落下来,脸上犹带着不可置信的神色。   这一刀极为利索。   而这一举动,也大大出乎所有人的预料。   张良是征西将军,就这么被李农斩了?   很多时候,李农一直给李跃忠厚长者的印象,做事一直犹犹豫豫,没想到真到了关键时候,也是如此果决。   直到此时,李跃才想起李农不是单纯的文人,而是乞活将出身,前二十年,跟随石虎南征北战,方才了今日!   真逼急了,也是头择人欲噬的猛虎……   “行谨可曾满意?”李农抖了抖刀上血滴,眉头一挑,“诸位可曾满意?”   李跃借张良提升威望,而李农果断斩杀张良,震慑了在场所有人,挽回了岌岌可危的人心。   不得不说这一手相当漂亮。   “不敢,在下绝无此意。”李跃心中暗自佩服起来,同时心中警觉,李农连张良都说杀就杀、说弃就弃,还会在意其他人?   “司空息怒!”乞活将纷纷拱手。   “嗯,张良罪有应得,不过家丑不可外扬,今日之事严禁外传,张将军领军清扫梁贼余孽,不幸阵亡,尔等可曾听清?”李农说完,又接连咳嗽几声,仿佛又恢复到往昔忠厚长者的形象。   “唯!”   李农目光炯炯的望着李跃,“行谨有勇有谋,他日不可限量也!”   看似是在褒扬,但语气却有些冰冷,话中有话。   今日之后,只怕跟李农的关系不会如从前那般和睦。   但两人的目标不一样,这一天迟早也会到来。   “若无司空提拔,跃焉有今日?”李跃同样话中有话,自己不可能永远躲在别人背后,走到今时今日,还惧怕前路的坎坷吗?   强者就要有强者的心态。   而这条路上,李农绝不是最凶恶的敌人!   李农轻笑两声,“今日难得相聚,不妨畅饮几杯如何?”   张良的尸体还热乎着,如果有机会,李农会不会也这么果决出手?   乞活军基本上已经分裂,今日之后,北是北,南是南。   如同两股信念在碰撞。   愿意在羯人胯下苟活的,朝北。   还有一丝血性,想要反抗的,往南!   当然,目前而言,仍是李农占着绝对的优势,二三十年积累的声望,不会如此轻易的毁于一旦,量变到质变,需要一个过程。   “司空有令,在下焉敢不从?”李跃来者不拒。   就在这时,斥候策马奔来,冲到人前甩鞍下马,“禀司空,燕王率姚弋仲、蒲洪、张贺度等两万大军,正向荥阳而来!”   善者不来,来者不善。   羯赵的大患被平定,马上就要开始内斗。   按道理,现在的石斌应该在清理战场,梁犊十万大军,不可能一战大战就斩尽杀绝了,溃兵、逃兵相当之多,而战场上的盔甲、兵器、战马、辎重等,也是一笔不小的财富。   石斌不管这些,火急火燎的奔向荥阳,其意若何,不言而喻。   而一旦石斌进城,乞活军迁不迁徙,就不是李农和李跃说了算……   在场诸人皆是神色一变,一大半望着李农,一小半望着李跃。   石斌的到来,让形势更加复杂。   李农淡淡一笑,“行谨呀,事到如今,你说当如何处置?”   大河之南的乞活军迁徙至广宗,李跃在战场上九死一生得来的东西也就烟消云散了。   好一招釜底抽薪!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夺了梁犊人头,自然也得罪了很多人,眼红之人不在少数。   李跃昨日还见过石斌本人,行事比较鲁莽,不像是这么聪明的人,应该是背后有人指点。   而且李跃隐隐感觉这人是冲自己来的,招招冲着要害之地来的…… 第一百四十五章 波澜   数万步骑掀起漫天烟尘,缓缓向荥阳而去。   平定梁犊,石斌同样也是这场大战的赢家之一。   已经有不少将领暗中向他效忠。   不过石斌最在乎的是姚弋仲、蒲洪二人,只要得到他们的支持,他的胜算就更大了。   “听闻姚公有一女已到婚配年纪,本王小儿也正到了娶亲之时,不知姚公意下如何呀?”春风拂面,石斌身心俱爽。   凭借这场战功,回到邺城,必然会受到石虎的青睐。   而石虎任命他为大都督,都督内外诸军事,等于是将羯赵的权柄交到他手上。   姚弋仲昨日坠马,今日伤情发作,脸上青一块红一块的,身上的骨头也隐隐作痛,听到石斌的话,斜目扫了他一眼,“燕王有所不知,小女早已定亲。”   石斌故意没听出姚弋仲的推脱,“定亲也不碍事,让那人退了便是。”   “既然定下亲事,老羌焉能背信弃义?”   石斌被呛的两眼一白,脸色随机阴沉下来,姚弋仲不同意,分明就是看不起自己!   但姚弋仲还不是现在的他能招惹的。   只想着等日后成了大事,再慢慢炮制这不识抬举的老东西。   姚弋仲不识抬举,但姚襄却主动凑了过来,“黑云山地处洛邺许之间,进可攻,退可守,他日必为心腹大患,昨日不愿归顺殿下,足见此人野心极大,不可不防。”   “有人想到你前面去了,黑云山区区数千人马,还不足为患,大患乃是河南乞活军,只需釜底抽薪,黑云山水中浮萍也,不足为虑。”石斌刚被姚弋仲拒绝,对姚襄也有些记恨。   “殿下深谋远虑。”姚襄拍了一句马屁,也就退下了。   石斌回头望向沉默不语的蒲洪,氐人带来的威胁远在黑云山之上。   枋头南凭大河,北望幽燕,蒲洪麾下子嗣、将领,多是当世豪杰,骁勇善战。   昨日一场血战,贼军势若疯虎,所向披靡,唯独蒲洪率众挡住了贼军的攻势。   没有氐人血战在前,焉有黑云军、姚弋仲从背后抄袭?   真算起来,蒲洪功劳不在黑云军之下,只是没人提起而已。   “加快行程,入荥阳之后,允尔等纵欢三日!”石斌在马上大声道。   这是笼络士卒最好的方式,而士卒们也需要这种方式发泄大战之后的兽性。   周围羯将羯卒面红耳赤,喜上眉梢,“谢燕王殿下!”   “谢燕王殿下!”军令传开,一片鬼哭狼嚎的笑声响彻云霄。   “哈哈哈……”石斌也大笑起来。   让背后的蒲洪忍不住皱紧眉头……   荥阳城内,所有人不知道危机正在一步一步靠近。   李农脸上和缓了不少,仿佛石斌是他的援兵一般。   大河之南的乞活军迁至广宗,等于到了李农碗里,到时候还不是任他宰割?   李跃这时候才忽然明白常炜“走”字真正含义。   危机不仅仅是张良,还有李农、石斌,两人随时苟合,一同压制黑云军。   福兮祸所依,斗争永远是残酷的。   黑云军在这一战中大放异彩,羯赵不可能放任不管。   薄武低声道:“事不宜迟,不妨先走为妙!”   陈端也上前道:“石斌势大,有都督中外诸军事之权,一旦入城,将军处处落入下风!”   李跃心中权衡着利弊,走,能走多少人?石斌是有骑兵的,两条腿很难跑过四条腿。   而且其他乞活军怎么看?荥阳城百姓怎么办?   其实防守荥阳的几日,李跃能明显感觉到百姓对黑云军更亲切一些。   城中其他诸部,多有抢劫百姓之事发生。   只有黑云军,军纪还算森严,至少没有成建制的去打劫搜刮。   军中的中下级军官全都经过了李跃长时间的思想改造,每天卫青、霍去病、陈汤、班超之旧事轮番宣讲,军官们有极高的军人荣誉感和归属感。   李跃防守城池,曾派遣士卒在城中日夜巡逻,对百姓秋毫无犯,还惩治过兵痞。   “司空方才不是说会给大伙儿一个交待么?石斌提兵而来,意图不明,还望司空为满城百姓计,劝阻石斌一二。”李跃拱手道。   李农面无表情道:“你以为某能劝阻石斌否?”   这个反问顿时让李跃没了脾气。   石斌火急火燎的赶来,都督中外诸军事,又怎会听李农的?   李农咳嗽两声,“某有伤在身,颇感疲乏,城中诸事,行谨多多代劳。”   说完大手一挥,士卒们收起刀盾,他自己也转身入内,做起了甩手掌柜。   李跃一阵暗怒,摘桃子的时候一个比一个心急,遇到事情,跑到比谁都快。   不过这时候指望李农本就不显示。   “将军!”   “将军……”   乞活将们纷纷靠了过来,满眼愁色。   广宗就那么大点地方,已经聚集了二三十万的乞活军及家眷,他们再过去寄人篱下,日子可想而知。   董闰、高开也凑了过来,“寨主……”   常炜道:“石斌麾下羯军,大战方歇,一旦入城,满城百姓必一场大劫。”   郑笃腆着大肚腩不从何处窜了出来,胖脸上的肥肉全挤在一起,“他们若是入城,我……郑家只怕要去半条命,将军啊,你定要想想办法。”   “我能有什么办法?”李跃险些脱口而出,不过还是咽了下去,到了如今的位置,一言一行都被有心人观察。   荥阳算是半个故乡,也是黑云山名声传播最广的地方。   这几场大战李跃不仅收拢了大河之南乞活军的人心,也得到了荥阳大大小小各方势力的信任。   这些都是李跃的根基所在。   “要不干脆一不做二不休……”魏山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薄武、陈端全都目光炯炯起来。   他的意思李跃自然明白,直接挟持了李农,再干掉石斌,继承梁犊的遗志……   但问题是来的不仅仅是石斌,还有姚弋仲、蒲洪。   石斌好对付,姚弋仲的羌骑,蒲洪的氐卒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尤其蒲洪,一力抵挡梁犊疯狗一般的猛攻。   再则,即便发生军事奇迹,一战干掉石斌、姚弋仲、蒲洪,自己这几千人马就能顺利攻陷邺城,笑到最后?   根基不牢,一切都是空中楼阁。   李跃隐隐记得历史上,梁犊叛乱之后,石虎就病死,也不知道现在石虎死没死…… 第一百四十六章 对策   危险与机遇并存。   平灭梁犊,李跃取得大河以南乞活军的认同。   若是能解决眼下危机,李跃在整个乞活军中的地位会再度攀升。   石斌此人给李跃的感觉是志大才疏。   但石斌身边的姚弋仲、蒲洪却有些难办。   说实话,如果只是石斌一方势力,李跃也用不着头疼,提刀上去就是干,直接连同李农一起劫持了。   羯人的战力也就那样。   立国三十多年,被石虎一阵操作,接连惨败于燕、凉之手,族群的士气和锐气遭到重挫,早已不是当年石勒时期的羯人。   “将军既然不愿离开此是非之地,就应该做好准备。”李农走后,常炜说话也就没了顾忌。   “先生是说……”   常炜眼神左右扫了一下,李跃会意,“诸位也都辛苦了,可先回营休整。”   乞活军大小头领们散去,只剩下薄武、陈端、魏山等亲近之人。   郑笃挺着肚子厚着脸皮凑过来,被呼延黑、杨略拦住。   常炜这才开口,“无论如何,不能让石斌入城。”   魏山道:“这不是废话?”   薄武斜了他一眼,魏山这才收敛跋扈之气,向常炜拱手。   陈端道:“先生所言甚是,石斌入城,大势已去,届时与司空携手,我等将受制于人。”   以李农的种种骚操作来看,一定会配合石斌,因为他本来就是羯赵的忠臣,其次,石斌迁大河之南乞活军入广宗,得利最大当然是李农。   无论是名义还是利益,李农都没道理拒绝。   千万不要指望这时代世居高位之人有民族气节,他们只会根据各自的利益而选择卑躬屈膝,山河沉沦五十余载,有气节之人早已青山埋骨。   李跃眼神一亮,“不让石斌入城,是要将他拒之门外?”   常炜点头:“石斌遇战先退,足见此人色厉内荏,将军以区区六千人马,横扫叛军,取贼酋首级而归,威震天下,黑云军天下劲旅,羯人必然不敢战!”   在场之人,也只有李跃能跟上常炜的节奏。   石斌不敢战,那么可操作的空间就很大了。   “石斌不足为虑,然姚弋仲、蒲洪颇为棘手。”李跃已经跟姚弋仲结下了梁子,他肯定会与自己作对。   石斌或许不敢动手,但姚弋仲脾气火爆,很难说会不会动手,而只要一方势力动手,其他势力也会跟上。   在石斌背后出谋划策之人,说不定就是姚弋仲或者他的儿子。   而且荥阳之东皆是平原,适合骑兵发挥。   常炜摇摇头,“只要将军做足了声势,震慑住他们,姚弋仲绝不敢先动手!至于蒲洪,与高力禁卫血战,两败俱伤,焉敢再与将军争锋?”   李跃前后一思索,觉得大为可行。   石斌麾下成分复杂,各怀鬼胎,谁都想做渔翁,不想当鹬和蚌,精锐打完了,到时候如何分食羯赵这头肥鹿?   同理,石斌若跟黑云军来一场火并,即便赢了,手上的羯军还能剩下多少?   还怎么回去争夺皇位?   原本岌岌可危的局面,在常炜的剖析下,逐渐明朗起来。   当然,所有的前提是黑云军能震慑住他们。   “多谢先生指点迷津!”李跃拱手一礼。   “哈哈哈,常先生的脑子胜我等十倍!”魏山大笑起来。   他这句话原本是恭维常炜的,却把在场所有人都贬低了……   大部分人都听出来了,不过都没出声。   陈端干笑两声,薄武斜了他一眼,然后对常炜拱手道:“先生在司空门下,不得重用,何不来我黑云山,一同做一番大事!”   “若得先生之助,黑云山如虎添翼!”李跃心动不已,黑云山差的就是出谋划策之人。   麾下猛将极多,但有见识的谋士极少。   辛粲心向江东司马家,几次出谋划策,都适得其反。   周牵擅长政务、经营后方,谋划布局非其所长。   “承蒙抬爱,然司空对在下有提携之恩,追随多年,家眷皆在广宗,实不忍背之。”常炜一脸的真挚之色。   一句“家眷皆在广宗”,基本杜绝了加入黑云山的可能。   “先生真忠义之人也!”李跃心中暗叫可惜,强扭的瓜不甜,还是等以后的机缘。   薄武识趣的换了个话题,“事不宜迟,某这就召见各部乞活军。”   要把场面弄起来,人多只是一方面,剩下的则是战马、旌旗、鼓角等物。   现在能拿出这些东西的,似乎只有……   “快快有请郑太守!”李跃灵光一闪。   呼延黑赶紧让郑笃过来。   郑笃胖脸挤成一团,全是怨气,“寨主何事?”   “形势紧迫,还望太守借些东西用用。”李跃拱手。   郑笃小眼珠子骨碌碌的转着,脸上的怨气瞬间切换成苦色,“寨主有所不知,我郑家也无余粮,司空十万大军出战,荥阳已经供应许多粮草,如今府库中已无多少……”   郑家没有余粮李跃打死都不信。   百年世家,荥阳一半的良田,三分之一的人口在他们手上,城外到处都是他们的坞堡和庄园,这时候却来哭穷……   “石斌残暴不在梁犊之下,一旦入城,只怕玉石俱焚……”李跃语气还算温和。   但一旁的魏山不耐烦了,吭哧一声,“哼,我等出生入死,郑家亦承其惠,今日拿些东西出来,却如此吝啬!”   薄武拱手道:“郑太守若不支援我等,只怕到时皆为石斌所掠。”   郑笃也不是真的拒绝,而是耍耍脾气,“嗯,那就与寨主一些,算是郑家出资,寨主日后不可忘了我郑家。”   这才是他的真正目的。   郑家举族在荥阳,黑云山强势崛起,郑家既然压制不住,也就只能通过其他方式结合。   士族豪强自古便是如此。   李跃心照不宣的点点头,“黑云山上下铭记,绝不相忘!”   郑家财大气粗,消息灵通,是绝好的盟友。   如今天下最大的矛盾是胡人骑在华夏头顶上,其他的,先靠边。   郑笃胖脸舒展开,喜上眉梢,大手拍在胸脯上,豪气干云道:“好,寨主需要何物,尽管开口,某这就令人去取!” 第一百四十七章 迎接   有郑笃通力配合,不到两个时辰,各种东西齐备。   郑家也是下了血本。   足足一千两百匹战马,铁甲一千三百套,长槊五百七十支,还有战马用的皮甲数百套,其余的弓弩刀盾等物不计其数。   一面面的旌旗竖起,迎着东风飘摇。   除此之外,还有三千多头驴、骡、牛、驼等牲畜。   有东西骑总比没东西骑好。   李跃干脆重新弄出一支驴骡骑兵来,一百多头牛则牛角上绑上短刀,背上披着五彩锦缎,驱赶在前,万一吓不住石斌,直接来个火牛阵。   荥阳城中不管河北河南,只要是乞活军,全部上阵,留他们在荥阳城中,只怕到时候风向不对,直接来个里应外合。   还别说,浩浩荡荡一万五千多人,兵力上已经不虚石斌了。   各种骑兵凑在一起,居然有八千之众。   奔走间,牛吼马嘶驴叫,乌烟瘴气,飞沙走石,还真像那么一回事。   陈端、薄武率两千陈留乞活军在后督镇,中间是各部乞活军,最前是黑云军。   有郑家这个大财主支持,黑云军也改头换面,左前的八百骁骑士卒,黑甲红缯,甲马长槊,威风凛凛,右首前锋甲士手提狼牙棒、骨朵等重兵骑在驴骡上,杀气腾腾。   其后中垒士卒箭羽如林,手挽劲弩,腰悬长刀,簇拥着中间一杆三丈高的黑幔大纛,上书两个鲜红的楷书大字:黑云!   不过这两个字是常炜仓促间以羊血写就的,血迹未干,流了下来,却意外的赋予其狰狞的美感。   竖在中军,只感觉一股股肃杀之气汹涌而出。   站在牙纛下,李跃只感觉全身血液沸腾,一种肃穆之感由心而生。   周围士卒也无不如此,满脸的庄严。   李跃忽然想起后世的一句话,军人视荣誉为生命!   有了荣誉,一支军队才有了魂魄。   黑云军的大旗就这么在中原大地上立了起来。   荥阳之东,旌旗如海,铁甲如山,鼓角齐鸣,黑云滚滚。   出城不到十里,斥候不断传回各种消息。   “禀将军,二十里外,发现诸胡联军,敌军亦发现我军,顿兵须水之东!”   黑云军的脚步没有停下,继续向前。   夕阳西下,和煦的春风自东方迎面吹来,却吹不去黑云士卒脸上的坚毅、杀气。   虽然是恐吓石斌,然则实际上,李跃下达的军令是出战,只有敢战、敢于亮剑,才能真正吓住敌人。   数名头顶插着雉羽的胡骑举着小旗自东而来,在马上叫嚷:“燕王殿下有令,黑云军速速退回荥阳城,不得有误!”   声音虽大,却略显底气不足。   李跃令身边甲士上前传话,“燕王远来,风尘劳累,末将别无他意,还请燕王殿下务要多疑!”   几名胡骑拔马便走,一刻不敢多留。   “禀将军,诸胡联军拆毁渡桥,正深沟高垒!”   拆桥说明石斌先怂了……   “区区一条河,焉能挡住我军?擂鼓、吹角!”李跃纵声道。   战鼓声动地而来,号角声冲天而去。   惊起林中无数飞鸟,黑压压的窜向天空,狐兔羊鹿成群结队向南面逃去。   原本散乱的脚步,在战鼓与号角的节律下,渐渐整齐起来。   一条蜿蜒的河流宛如玉带一般躺在前方,两岸荒草连天。   须水之东,诸胡联军紧张兮兮的站在荒草之中,阵前有仓促掘出的沟坎,一排排长矛如春日中生出的芦苇。   右上千余名披发羌骑,仿佛野鸡群一样在荒草中来回奔驰。   左下一支步卒顶盾在前,持矛在后,破损的盔甲上沾满了黑红色的血迹,军容略显狼狈,但别的胡人有怯色,这支人马却沉着冷静。   在战场上出生入死,李跃一眼就能望出左下的步卒威胁最大,眺望其旌旗,果不其然,是蒲洪的人马,难怪能顶住梁犊疯狗一般狂攻。   李跃双手扬起,黑云军的鼓声、号角声更加激昂起来。   左上黑云骁骑提槊而立,一动不动的注视着对面的羌骑。   右下前锋甲士提着狼牙棒、骨朵列阵而待,厚重的盔甲仿佛一头头渴望厮杀的铁兽,虎视眈眈的望着对面的氐人步卒。   驴骡骑兵在后方拖出偌大的风尘,仿佛影藏着千军万马。   身处这种气氛之中,原本还在摇摆的广宗乞活军也渐渐亢奋起来。   脱离李农、张良等人控制,他们渐渐恢复原态。   汉魏距今也不过百年,勇武精进的华夏不该就此沉沦下去。   夕阳恰好将余晖投向黑云军,于是黑云中混合了一股金红,铁甲上光彩熠熠,仿佛神兵天降一般矗立在诸胡联军之前。   李跃竭尽所能的将气势声势拉满,两军对峙,气势高下立判。   没人能在这样的大军面前维持从容镇定。   这绝不是虚张声势,一旦诸胡联军露出破绽,李跃绝对会驱兵杀过去,因为胜利的利益太大,石斌不算什么,但姚弋仲、蒲洪的含金量极高。   回想起昨日还与蒲洪客气寒暄,今日却刀兵相见,李跃心中颇有一种恍如隔世之感。   乱世风云之下,形势随时转变,今日朋友、盟友,焉知不是明日战场上的死敌?   况且蒲洪跟随石斌而来,若有机会,也不会对自己手下留情。   这是游戏规则!   “黑、黑云军阻拦燕王、意欲何为?”对面传来断断续续呼喊。   李跃原本想直接喊话让石斌回去,但听到这既怂且弱的喊声,心中一动,令亲兵喊话:“黑云军特来迎接燕王入城!”   “黑云军特来迎接燕王入城!”   每个士卒都憋足了力气,歇斯底里的吼了出来,宛如一道霹雳劈在两军阵前,声震天野。   嘹亮的吼声让对面再度迟疑起来。   石斌不是火急火燎的往荥阳赶吗?   我亲自率大军前来迎接,给足你面子,就看你来不来!   你他娘的有种渡河试试!   李跃两眼冒着寒光。   黑云骁骑与黑云甲士踏前一步,“恭迎燕王入城!”   吁——   对面羌骑忽然几人坠下马来。   昨日土丘一战,羌人已然留下心理阴影,人有时候退一次,就会退第二次。   他们退了,心理上已经输了。 第一百四十八章 渡河   “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蒲洪望着西岸的人马自言自语道。   蒲雄道:“此军犹在高力禁卫之上,我军伤亡颇重,不可与其力敌!”   再打,蒲洪的家当就全耗干净了。   北面,姚弋仲骑在战马上,面色凝重,只感觉阵阵心惊,仿佛一夜未见,黑云军又蜕变了。   略一思索,又觉得正常,姚弋仲久经战阵,知道一场胜利,会全面提升一支军队。   毫无疑问,斩下梁犊头颅之后,黑云军的士气已然达到巅峰。   跟这样的军队作战,姚弋仲要仔细掂量掂量了。   他忠于石虎,却并不代表他忠于羯赵!   而且他也要为自己的族群和子嗣考量……   东岸牙纛之下,石斌、石闵、张贺度、蒲健、姚襄目光复杂的望着黑云军。   前些时日,这支人马还只是一伙儿山贼流寇,而现在,竟然有如此声势。   石斌脸色一阵阵变幻,面对高力禁卫时,他尚且不战而逃,更何况是如今的黑云军?   “恭迎燕王入城!”   对面的声浪一浪高过一浪。   石斌额头上渗出冷汗,这哪是恭迎?分明是来要命的……   他燕王的性命,还要留着享受荣华富贵。   握着马缰的手,情不自禁的抖了一下,胯下战马会错意,居然向前走了起来。   吓得石斌赶紧勒住缰绳,“该死的畜生!”   蒲健、姚襄怪异的眼神望了过来,被他警觉,不悦道:“看本王作甚?那黑云贼分明是想趁机劫持本王,本王岂会上当?”   “殿下英明!”姚襄拍了个马屁。   蒲健眼神一动,“黑云贼乃乞活军一支,行此忤逆之事,难道司空不知?莫非……”   “莫非司空默许?”张贺度聪明的接过了话头。   洛州的两场惨败,让张贺度等一众羯将对李农意见很大,一度传出流言,梁犊打出晋朝征东将军的名号,李农心怀故土,是以故意战败。   当然,谁都知道这是无稽之谈,但两场惨败总要有人承担责任。   无论李农对羯赵对石虎有多忠心,都不是真正的“国人”,出了问题,肯定要往他身上推。   李农身为前任都督内外诸军事,自然责无旁贷。   “行了,休要造谣生事,乞活军一向桀骜不驯,派系众多,司空也只是名义上的统领而已。”石斌主动为李农辩解。   张贺度斜眼扫了一下一声不吭的石闵,“贼军如此张狂,当遣一军渡河攻之,挫其锐气!”   石斌望向身边诸将,姚襄、蒲健全都低下头,唯有石闵昂然而立,“棘奴英勇无敌,正可渡河击之,挫敌锐气。”   这么大的坑,石闵心知肚明,“我军士气已沮,连日血战,士卒劳累,黑云军士气高昂,虚实未定,不可击也!”   过去容易,回来就没那么简单了。   张贺度有石斌撑腰,胆子也大了许多,“未想修成侯亦有畏……!”   但石闵一个眼神投来,张贺度剩下的话怎么都说不出口,“依末将之见,殿下都督中外诸军事,黑云军前来迎接,虚张声势而已,大可出其不意,渡河而去,有末将在,定然能护殿下周全!”   石斌脸色阴晴不定。   望着对面耀武扬威的黑云军,心中一百个不愿意。   但若是后退,釜底抽薪之计也就失败了。   “贼军猖獗,此时渡河,若事不谐,绝难退回,我等皆为贼所擒也!”姚襄的话说进了石斌心坎里,不是所有人都如石闵一般勇往直前……   “两军交战,岂能畏首畏尾?贼之虚实,渡河便知!”石闵冷哼一声。   问题就出在渡河上。   这时蒲健道:“殿下既然疑虑,不妨就地扎营,再召司空、征西将军等将前来,静观其变,数日之后,待其他诸军汇集,贼可擒也!”   “建业之言是也!”石斌无论如何都不敢渡河。   对峙就成了最佳选择。   河西。   李跃望着对面,胡人明显胆怯了,但就是不走。   “要不杀过河去!”魏山杀气腾腾的提着骨朵。   徐成拱手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我军士气正高,河北乞活军皆俯首听令,若裹足于此,两军陷入对峙,只怕这些人摇摆不定。”   李跃扫了一眼士卒,一个个亢奋到了极点,早已忘记了疲惫。   石斌的兵力有五六万之众,东岸的两万人马绝不是他的全部兵力,一大部分在打扫战场。   对峙几天,他的人马只会越聚越多。   而他的都督内外诸军事之权,还可以调遣刘国、张遇等人的大军前来支援。   而自己这边有李农在后面,万一弄出什么幺蛾子,就要腹背受敌。   形势随时都在变动。   李跃朗声道:“当断不断,必受其乱!石斌以为某不敢动他,今日某就偏偏渡河!”   想要吓住别人,就要有敢打的决心!   石斌或许色厉内荏,但他身边绝对有明眼之人。   走到如今这一步,李跃绝不可能后退。   既然狭路相逢,那就看谁是勇者。   石斌既然不来,也不走,那自己就找他!   事到如今也不差最后一哆嗦,主动进攻往往能掌握更大的主动权。   此时渡河,还能杀诸胡联军一个措手不及,拖延下去,累计起来的声势、威望,会一点一点消散!   “诸将听令,魏山率前锋甲士渡河击其中军!徐成领骁骑自上游渡河,务必一战而灭羌骑!某自领其他诸军在后策应!”   “领命!”魏山、徐成大喜。   忽然之间,漫山遍野狂呼声大起:“恭迎燕王入城!”   魏山一马当先,冲入须水之中,汛期还要一个月才来,须水正处于枯水期,斥候早已探明,最深处也就齐胸。   前锋重甲士穿着沉重的铁甲,不必担心被河水冲走。   七八百重甲士卒踏入河中,宛如沸腾一般,浪花飞溅。   “恭迎燕王入城!”   暮色之中,吼声越来越大,惊天动地。   后方薄武、陈端燃起了大火,黑烟滚滚,仿佛要淹没天边的暮色。   而这火光更助长了黑云军的气势。   鼓声、角声、战马、驴骡的嘶鸣声混在一起,声势滔天。   而在这漫天的呼喊声中,左右的羌人、氐人全都不动如山,安守本阵,然而,石斌的羯人中军却动了。   不是下河阻击,而是步步后退……   “迎接燕王!”杀气腾腾的声音在暮色更为狰狞。   李跃见对方阵脚后移动,机会难得,振臂而呼,“渡河!”   黑云军连同后面的乞活军纷纷下水。   马上就入夜,正适合混战。   然而就在此时,河东的中军牙纛却开始缓缓后退了…… 第一百四十九章 背水   石斌的牙纛一后退,就将左右两翼的羌人、氐人暴露出来。   沈沙决水,半渡而击。   韩信曾用此谋,于潍水大破龙且二十万齐楚联军,断霸王项羽一臂。   须水虽浅,但至少也是一条防线,只要一支人马沿河布阵,黑云军想要上岸,也需要付出一定的代价。   然而左右两翼的羌氐都无动于衷。   致使黑云军快速上岸,并在河东落下阵脚。   那一百多头牛也被驱赶凫水过河。   “恭迎燕王!”士卒们越喊越是兴奋。   一支支火箭划过暮色深沉的天空,落在清翠的荒草中,偶尔能点燃几蓬枯死的灌木。   火光在夜风中摇动,照亮蒲洪的脸。   “燕王有令,着车骑将军率部抵挡!”骑在马背的羯骑趾高气扬。   虽然都是胡人,但也非高下,羯人是国人,地位最高,其下是羌、匈奴,氐族深度汉化,又受石虎猜忌,地位仅比鲜卑、乌桓高一些。   “哼!”一员魁梧大将冷哼一声,手按刀柄,独眼在暮色中发着瘆人的幽光。   此子乃蒲洪之孙、蒲健第三子苻生,年方十六,孔武有力,自幼独眼,力举千钧,击刺骑射,冠绝一时,不过生性暴躁。   孩童时,蒲洪曾开玩笑,“吾闻瞎子一只眼睛流泪,真否?”   年仅六岁的蒲生大怒,以尖刀刺瞎眼,血流不止,“此非泪乎?”   蒲洪吃了一惊,提鞭抽打,蒲生耍无赖道:“生来不惧刀刺,不耐鞭打!”   蒲洪恐吓要把他贬为奴隶,蒲生却说:“难道如石勒不成?”   石勒早年当过奴隶,终为帝王。   当时蒲洪正处于石虎猜忌之中,觉得蒲生狂悖,乃破家之子,动了杀心。   最终还是蒲雄力劝,才保了他一命。   年十二,便展露过人的武力,骁勇善战。   那羯骑一见蒲生,心中一寒,声音也小了许多,“燕王请将军出战,务必拦住贼军。”   “难道燕王要将我军全部耗空方才如意?”蒲生厉声大喝。   羯骑的战马被吓的人立而起,连连后退,嘶鸣不止。   “你……”人也被吓的面色惨白。   “住手。”蒲洪轻轻呵斥了一声,“退下。”   “哼!听令也是死,不听令也是死,不如……”蒲生独眼中的幽光越来越盛。   梁犊的高力禁卫本生就是羯人精锐,如今被平定,羯赵可战之兵屈指可数,一部分在金城麻秋手上,一部分在蓟城邓恒手上,邺城反而空虚。   此言一出,背后的蒲法、蒲洛、蒲黄眉等人全都目光炯炯起来。   “退下!”蒲洪声色俱厉。   蒲生这才不情不愿的退下。   蒲洪拱手对羯骑道:“还请回禀燕王,洪领命!”   羯骑一个字都不敢说,飞奔而去。   “大人真要与黑云军血战?”蒲雄走上前来,望着东岸,眉角微微皱起。   暮色火光之中,黑云军已然结阵,摆开架势,隔着两三百步的距离,仍能感受到他们的凶焰滔天,煞气扑面。   “何必血战?”蒲洪神色从容而平静……   李跃在亲卫的簇拥下渡过须水,而渡河之后,心中更加决然。   背水结阵,不胜则死!   但黑云军尽数渡河,却没有一军前来进攻。   石斌退的老远,姚弋仲的羌骑在北面游弋,仿佛数千头等待机会的野狼,蒲洪的步军在南面固守。   “无胆之贼!”魏山朝着石斌军怒骂。   黑云军士气虽高,但李跃还没被冲昏头脑。   渡河差不多就是极限了,现在姚弋仲在游弋,蒲洪固守,石斌在东面五百步外观望。   能打的只有蒲洪。   凭现在黑云军的士气、实力,如果没有外援,李跃有六成把握击败蒲洪,不过要付出一些代价。   但即便击败蒲洪,没什么好处,除非将蒲家一锅端了,但难度太大了,蒲家的人不可能全在此地。   万一打输了,黑云军如火如荼的士气和声望就会遭受当头一棒。   两败俱伤,则更合石虎、石斌的心意。   渡河之后,没想到会是这种局面……   “还等什么?先杀老羌再杀石斌无胆鼠辈!”魏山大声道。   蒲洪不是被他忘了,而是他潜意识中认为蒲洪并不好打。   李跃望着北面,徐成的黑云骁骑已然出现,却找不到进攻的机会,姚弋仲率羌骑窜来窜去,不战也不走,仿佛一个老练的猎手。   东面的石斌犹如惊弓之鸟,只怕自己一动,他们就逃之夭夭。   还别说,石斌虽然打仗不行,但跑路却有一套,近万步骑还能维持住,没有崩溃。   当初与梁犊大战,本来也是他挡在正面,却窜到了后方,把蒲洪拱到了前面……   “稍安勿躁,我们没带粮草,若追不上他们,则是被诱敌深入,不可取。”李跃暗叫可惜。   现在黑云军士气到达顶点,却一刀砍空了。   接下来就是士气从顶点向下滑落了。   被裹挟过河的广宗乞活军们情绪并不高,若不是薄武、陈端率部督战在后,只怕早有人逃跑了。   “可惜!”魏山将手中的狼牙棒砸在地上。   “我军目的已经达成,不算可惜,难道真能凭这一战吞掉石斌、姚弋仲、蒲洪不成?”   都是千年的乌龟万年的鳖,黑云军吓到了石斌,却并没有吓到姚弋仲、蒲洪,最多让其生出忌惮之心,不敢出手。   过河原本也只是展示实力,恐吓而已。   石斌这一退,还有胆量进荥阳吗?   “那就这么退了?”魏山道。   姚弋仲没退,蒲洪没退,石斌在远处望着,谁先走,就暴露出谁的底细。   “当然不能这么退,传令全军,噤声肃默!”   李跃的招已经出了,现在就看对面怎么出手。   军事讹诈也好,恐吓也好,总会有人来接招的。   大战打不起来,博弈却是少不了。   李跃不退,石斌、姚弋仲、蒲洪全都退不了。   两岸的火光渐渐熄灭,夜色笼罩大地,黑云军就这么隐没在夜色之中,只有牛骡马驼等牲畜偶尔发出的声音。   与刚才的沸反盈天截然不同,寂静之中,杀气越发浓重。   侵掠如火,不动如山,难知如阴,动如雷震! 第一百五十章 鼓动   夜色渐深,黑云军按照惯例分三拨休息。   很多老卒抱着长矛直接睡在荒草中。   斥候依旧在夜色中探寻着敌人的动静。   一直到第二天早上,还是没有任何一军攻来。   晨曦之下,石斌的牙纛再退两百多步,大军似乎一夜没睡,比之昨日,士气更加低落。   彻夜难眠的不只是他,姚弋仲的羌骑更加疲惫,战马奔动的速度大不如前。   南面的蒲洪军中却静悄悄的。   不过斥候带回的消息并不乐观,石斌打扫战场的中军陆续回归,兵力正在增加之中。   就在这时,蒲洪军中忽然战鼓擂动,五六千氐军列阵缓缓而出。   甲士在前,骑兵在后,向前推进至一百多步,然后竖起大盾长矛。   盔甲残破,很多士卒都带着伤,略显疲惫,但精气神尚可,士气尚在。   十余名未持兵器的骑兵生龙活虎的奔前,“车骑将军请李寨主一叙!”   一边是车骑将军,一边只是个寨主,判若云泥。   李跃自己都感觉有些寒酸,石斌、姚弋仲、蒲洪,三方势力,也就蒲洪也能跟自己说上两句。   这场对峙的关键正是蒲洪。   他主动邀请谈话,李跃丝毫不意外。   百余甲士护着李跃走到阵前,对面盾牌转开,蒲洪走出,身边二三十人,一字排开,人人威武雄壮,与士卒穿的两裆铠明显不同,有几人穿着明光甲。   氐人的崛起,正是蒲洪这十八年来在枋头打下的基础,身边聚集一众能臣猛将,子孙一个比一个出色。   “拜见车骑将军!”李跃拱手见礼。   没办法,蒲洪身上挂着一大串的名头,不管正统不正统,总比李跃这个空荡荡的寨主强了太多。   而北地的百姓,不会管蒲洪的官职是羯赵的还是江东的。   衣冠南渡距今已经三四十载,差不多两代人了,如果不是石虎的倒行逆施,不得人心,会有多少人记得司马家的朝廷?   “寨主智计过人,用兵颇有魏武虚实之风也!”蒲洪以剑拄地,雄厚的声音直接传了过来。   “车骑将军坚韧不拔,亦为当世英雄!”李跃恭维过去。   蒲洪仰天大笑,直接步入正题,“如今寨主已逼退燕王,不如就此退兵如何?”   “车骑将军误会了,在下真心实意前来迎接燕王,如何成了逼退了?只可惜燕王不解在下心意……”   “李寨主妙人也,若在下建议燕王以一军自北绕行渡河,直趋荥阳,寨主今日还能如此安然否?”   李跃一愣,正面大战,黑云军自然是不惧的。   但蒲洪这招黑虎掏心威胁极大。   其一,乞活军名义上的统帅李农还在城中。   其二,黑云军的补给依赖荥阳。   只要一支人马将石斌的军令带到城下,城中有的是反骨之徒配合。   退一万步,就算他们攻不破荥阳,但粮道肯定被截断了,黑云军倒是能支撑下去,广宗乞活军会老老实实的听话?   高手过招,点到为止。   李跃的军事恐吓能吓住石斌,但吓不到蒲洪。   “寨主已然名动天下,常言道过犹不及,燕王身侧岂无远见之人?如今你我两家缠斗,只会让他人得利!”蒲洪声音越说越大,气势也越来越足。   前夜匆匆一瞥,两句寒暄,没怎么交流,如今深谈,果然非同凡响。   昨日渡河没抓到石斌,吓到蒲洪,后面更不会再有机会。   幸亏蒲洪对羯赵不是死心塌地,不然后果难料。   也正是羯赵内部的各种矛盾,才能让李跃活蹦乱跳到了今天。   “哈哈哈,以车骑将军之才,何必屈于他人之下?不如你我两家联手如何?”李跃高声道。   河北诸势力,乞活军最强,但有李农这么一个统帅,完全没发挥应有的实力。   反而是蒲洪麾下人才济济,兵强马壮。   当然,李跃也就这么一说而已,试试对方的心思。   “如何联手?”蒲洪对这个提议颇感兴趣。   李跃沉声道:“将军若是起事,黑云军当助一臂之力!”   枋头距邺城不过两百里,若是准备充足,轻兵直进,数日之间便可兵临城下。   以现在羯赵王强中干的态势,必然措手不及。   梁犊起事,等于撕破了羯赵的外壳。   石虎诸子,没有一人能力挽狂澜,石苞如此,石斌也如此。   对面蒲洪的眼神掠过一道精芒,今时不同往日,石虎老了,羯赵不行了,以前他没动过心思,但现在不起心思,就不是蒲洪了。   氐人的实力绝不只是眼前这些人马。   对面忽然陷入沉默之中,只有晨风阵阵拂过,漫山遍野的荒草跟着摇动,发出瑟瑟的声响。   李跃静静等待着,就算今日鼓动不了蒲洪,也必然在他心中种下一道小火苗。   “哈哈哈……”   蒲洪雄厚的笑声被风吹来,“李寨主,某原本以为你只是一员良将,如当年李矩、祖逖、苏峻之流,今日看来,阁下亦非池中之物!”   “将军抬杀在下了。”   蒲洪毕竟是蒲洪,没有上当,只要石虎还活着,就没人轻易动弹。   无论石虎如何倒行逆施,能调集羯赵举国之力的只有他。   不过李跃也试出了他的心思,就差一把火了。   “寨主不是也想将某架上火烤?彼此彼此而已,联手之事,尚可一谈,不过不是今日,今日枋头仍是大赵之臣子!”蒲洪的话中居然带着莫名的风趣……   “嗯,那就改日再谈,今日就送一场功劳与将军,告辞!”李跃话也没说死,怎么联手怎么结盟,还有待商榷。   只能根据日后的形势来。   这场谈话收获颇多,黑云山四面皆敌,能有一位盟友最好不过。   李跃一直对氐人印象不错。   蒲洪仗义豪爽,当初黑云山缺粮,他们毫不吝啬接济。   南边的桓温是庞然大物,黑云山百里之地,只是他棋盘上的落子而已,既然是棋子,当然随时可以抛弃。   会谈结束,李跃当即下令退兵。   黑云军表面看起来,像是被蒲洪军逼退,蒲洪能给石斌一个交待了,算是一件小小功劳。   只要黑云军在前面挺着,石斌一定还会继续逼蒲洪出战。   这时姚弋仲驱兵赶来,但见两边没打起来,还是不敢轻举妄动,目送黑云军渡河。   梁犊兵变,李跃拿到的东西很多,需要消化,士卒更需要休养。 第一百五十一章 封赏   羯赵太宁元年,距离石虎登基仅仅三个月,病情进一步恶化,常年卧病在床,时常昏迷,国事皆托付于戎昭将军张豺之手,被梁犊的声势惊吓,已经到了弥留之际。   张豺与皇后刘氏勾结,得匈奴人支持,在朝着权势滔天,超过李农、张举、刘群、王谟等其他汉臣。   石斌“平定”梁贼消息传回,石虎大喜,病情似也大为好转。   “……梁贼极其凶悍,司空十万大军不能挡,一战而溃,再战而失洛阳、虎牢,贼军直扑荥阳,凶焰滔滔,天地变色,四海皆糜,儿臣调冠军将军、车骑将军击之,诸部乞活军辅之,大小血战七场,儿臣不避矢石,督战在前,赖父皇洪福,将士用命,阵斩贼酋梁犊……”   张豺抑扬顿挫的读完石斌的奏表,洋洋撒撒千余言,一半为石虎歌功颂德,一半吹嘘自己的战功。   连姚弋仲、蒲洪都只是随口一提,黑云军更是不曾提起。   石虎轻轻一笑,几个儿子中石斌虽然最勇武,但也不过是中人之资,统帅的中军,都是一些卫戍邺城的二线军队,不是精锐。   这一战姚弋仲、蒲洪肯定出了大力。   不过梁犊死在谁手上不重要,关键是他死了。   勉强保住了羯赵最后的体面。   若是梁犊渡过黄河,兵临邺城之下,羯赵最后的一丝威信也会被撤去。   张豺完石斌的奏表,又取来一封奏表,正是司空李农的。   石虎眉头一皱,挥了挥手,张豺再换了一封,是冠军将军姚弋仲的。   不过信的内容却跟石斌大相径庭,详细叙述了整场大战的过程,包括石闵、李跃死守荥阳,石斌遇战而退,蒲洪正面血战高力禁卫,石闵、李跃突袭梁犊中军,阵斩梁犊首级。   奏表的末尾直接劝石虎,“黑云贼颇为劲锐,司空已不能制,陛下若不能用之,当调集南北诸军,及早除去,以免为江东笼络,贻害无穷。”   别人的奏表,石虎半信半疑,对姚弋仲却深信不疑。   然而姚弋仲虽是老成谋国之言,现在的羯赵哪还有力气去围剿黑云山?   梁犊叛乱,从陇西一直杀到荥阳,关中、中原格局皆因之改变。   摆在石虎面前的,是如何填补关中、洛州的空虚。   再说论威胁,还有谁比枋头的氐人严重?   蒲洪就像一根刺一样扎在羯赵的心腹之间,石虎明知道疼,也不敢轻易拔除。   “封燕王为丞相,录尚书事,姚弋仲为西平郡公,剑履上殿,入朝不趋,参拜不名!蒲洪为略阳郡公,车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都督雍、秦州诸军事、雍州刺史。再升彭城王石遵为大将军,镇守关右!”   石虎一连说了这么多,脸色却更加红润起来,仿佛回到昔日年轻气盛之时。   石斌战场上的表现欠佳,但他能把蒲洪顶上去,说明他有手段、有眼光,知道谁才是心腹大患,这比在战场上冲锋陷阵更重要。   所以石虎更加确定升石斌为丞相是英明之举。   “陛下……”张豺听到这些任命,眉头紧蹙,“蒲洪若入关中,岂非如鱼得水?”   石斌升任丞相,录尚书事,等于独揽朝中大权,没他张豺什么事了。   其次,蒲洪都督雍、秦州诸军事、雍州刺史,这分明是将关中让给他。   张豺不敢反对石斌,所以只能抓着蒲洪。   石虎道:“蒲洪已然尾大不掉,调去关中,总比留在河北强甚,且关中已然残破,秦州有麻秋、刘宁、王朗、王擢诸将,大祗(石遵)坐镇长安,能稍加制衡,他在枋头,朕在邺城寝食难安。”   羯赵对付梁犊,已经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更别提对付蒲洪。   十数年间,蒲洪在河北已然树大根深,声名远扬。   这一战,更是让石虎见识到氐人的战力。   在石虎看来,如果不是蒲洪正面抵挡住高力禁卫,焉有姚弋仲、石闵、李跃背后突袭?   而且南下平叛的氐军,并不是蒲洪的全部战力。   枋头有精兵四万,都是跟随蒲洪南征北战的精锐。   “那么,司空、修成侯,以及黑云山,陛下如何赏之?”张豺紧张兮兮的盯着石虎。   目前为之,李农、张举、张豺三人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没有李农,张豺也对付不了升任丞相的石斌。   石虎咳嗽了两声,脸上一阵潮红,“乞活军只可驱使如牛马,用之如鹰犬,不可令其饱餍,饱餍则必背朕!此战到此为止,传诏,燕王石斌速回邺城受赏。”   李农、石闵、黑云山,都有乞活军背景,从羯人的视角看,永远都是晋人。   就算是养孙石闵,石虎也从未放松警惕,晋人永远都是晋人。   换句话说,石虎可以允许羌人崛起、氐人壮大,却绝不允许晋人势力在羯赵抬头。   这时石虎立国以来以诸胡取代华夏的国策。   李农和张良都是石虎圈养出来的忠犬。   张豺神色略为失望。   石虎却忽然道:“朕卧病之时,汝打理内外,颇有才干,擢为镇卫大将军、领军将军、吏部尚书。”   镇卫大将军是虚职,代表地位。   但领军将军却非同小可,魏晋实行中外诸军制,领军将军便是中领军,统领邺城中军,权力极大。   要知道,张豺只不过是戎昭将军,在羯赵朝堂上比较靠后。   石虎这么多官职砸下来,张豺顿时两眼潮红,感激涕零,声音都颤抖起来,“臣、臣必竭尽所、所能,辅佐大赵!”   张豺不擅征战,却擅长钻营,浸淫权术多年,很快就想通了其中的诀窍,李农十万大军出战,兵败如山倒,石虎颜面扫地,即便不处置他,但肯定不会如之前一般宠信。   所以石虎需要再扶植一人起来,取代李农。   张豺是太子石世的人,提拔他,等于是在增加太子一系的实力,能与石斌互相制衡。   石虎虽然残暴,篡位二十年来,胡晋诸族俯首帖耳,甘受驱使,足见其威信。   梁犊兵变,很大原因是雍州刺史张茂夺其马,虐待造成的。   说了这么多,石虎有些乏了,挥了挥手,“汝好生辅佐太子。”   张豺拱手告退。   人逢喜事精神爽,平定梁犊之后,石虎感觉要也不疼了腿也不痛了,望着来往婢女们丰盈的身姿,一道小火苗在心中窜起,怎么都遏制不住。   舔了舔嘴唇,指着两名婢女,“侍寝!” 第一百五十二章 摇摆   黑云军退走,石斌在须水之侧观望了两日,尽管斥候探明,黑云军早已回城,他却始终不敢渡河。   很明显,须水就是李跃给石斌划的界限。   不渡河,大家相安无事,一旦渡河,便后果难料。   黑云军当日展示出来的决死气势,令石斌至今记忆犹新,而姚弋仲、蒲洪的无动于衷,更是让他心寒。   姚襄道:“贼自走,可见其虚张声势,殿下不妨尾随之,进围荥阳。”   石斌嘲讽一声,“你父也是这般想么?”   姚弋仲率数千羌骑,眼睁睁看着黑云军渡河,耀武扬威……   姚襄听出石斌的不满,不敢作声。   石闵瞥了他一眼,“黑云军既然退走,就不该再生是非,殿下已然建功,若出师不利,折损殿下威信,反不为美。”   石斌眼神在姚襄、石闵脸上晃来晃去,“棘奴之言是也!将士鏖战数日,彻夜不眠,急需休整,传令,大军退回陈留,允尔等在陈留纵欢三日。”   “谢殿下!”周围将卒大喜,连脸皮都在跳动。   没什么比一场大战之后尽情烧杀淫掠更能振奋军心了。   这些都是刻在他们骨子里的东西。   不过石闵、姚襄、蒲健却兴趣缺缺。   就在这时,北面数名胡骑狂奔而来,当着众人的面宣读石虎的诏令。   一听到自己升任丞相、录尚书事,石斌满脸红光,汉魏以来,丞相非同小可,而石斌又是亲王,内外大权独揽一身,权势已然超过太子。   姚襄、蒲健、张贺度等一众将领皆有封赏,或升官或加爵,唯独石闵只得了金银钱帛田宅美人,名马宝甲,虽然丰厚,但跟其他人比起了,差了太多。   石闵最想得到的兵权始终没有踪影。   众人一阵喜笑,只有石闵闷闷不乐,举目远眺平原之上荥阳的方向若有所思。   天地辽阔,大战之后,一片荒凉,嫩草在一阵阵春风中摇摆。   荒凉感也随之扩散到石闵身上。   周围羌人、氐人、羯人的欢声笑语,让他显得格格不入起来。   张贺度领着几个羯人故意在石闵身边招摇。   “滚开!”石闵声音很压抑,似乎心中的愤怒、怨气正在挣脱束缚。   几个羯人连滚带爬的离开。   这时石斌一阵笑声传来,“哎呀,棘奴勇猛无敌,可与本王同去,荣华富贵,少不得汝!”   这无疑是邀请,但此情此景,多少有些嘲讽之意。   但什么都给了,唯独没有兵权。   石虎的封赏让石闵明白一个道理,哪怕是改姓为石,是羯赵皇帝石虎的养孙,晋人永远都是晋人。   “属下与司空同来,当与司空同归!殿下好意,闵铭记在心!”   “棘奴忠义。”石斌笑了两声,石闵虽然勇猛,但这世道不缺猛将,石斌也没觉得多可惜。   石闵翻身骑上朱龙马,提一杆长槊,单枪匹马向西而去……   荥阳城。   李跃的威望无以复加,大河之南的乞活军再无犹豫,直接拜在面前,“从今往后,任凭将军调遣!”   “诸位言重了,今日之后,大家同仇敌忾而已,没什么调遣不调遣的。”李跃自然来者不拒。   得到他们的认同只是第一步。   乞活军一盘散沙,所以才会被人随意拿捏,不过今后这种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无规矩不成方圆,李跃正在酝酿着订立盟约,以后以黑云山为核心,守望相助,一方有难,八方支援。   把大河以南乞活军的声势弄起来。   河南乞活军声势起来,自然也会吸引河北。   连续大战,李农大失人心,虽然凭借斩杀张良勉强挽回了些威望,但比之当年,大有不如。   陈端拍着胸脯道:“我陈端活了四十多年,也就跟随将军征战这几日最痛快,狠狠出了一口恶气。”   薄武哈哈大笑,“某倒是有个想法,姑妄一说,诸位姑且听之!”   “薄统领但请说来。”众人吵吵嚷嚷的甚是欢快热闹。   连李跃兴趣也来了。   薄武表面大大咧咧,实则心思缜密,不让当初也不会直接将黑云山寨主的位置让给自己。   现在,李跃一步一步向上走,薄武甘愿为下,从不倚老卖老。   这种见识和胸襟也算是罕有了。   薄武脸上的笑容忽然停止,变得异常严肃起来,“大河之南诸部乞活有三四十万之众,却被人随意欺压,你们知是为何?”   “为何?”   “因为我等心不齐,所以诸位不妨将家眷迁来黑云山,一来黑云山稳固,可保后方无忧,二来,家安在黑云山,大家的心思也就齐了。”   刚才还热热闹闹,瞬间就鸦雀无声。   乞活将不是谁任命的,而是从底层杀上来的,心狠手辣,见多识广,他们自然知道这是在交人质。   李跃不禁心中暗暗喝彩,姜还是老的辣,有些话自己不方便说,不方便办。   而薄武就没任何问题了,无论是资历辈分还是人脉,在场之人无出其右。   不过,即便是薄武说出口,还是有很多人犹豫起来。   让他们跟在黑云军背后吃肉喝汤占便宜可以,让他们与黑云军一起冲锋陷阵出生入死,则要好生思量了。   趋利避害,人性如此。   道理也很简单,他们在各地是土皇帝山大王,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一旦家眷送出,以后就要与黑云山同进退了。   乞活军本就龙蛇混杂。   众人你望我,我望你,谁也不说话。   不过李跃并不着急,总会有人想通的。   黑云山需要志同道合之人,而不是一群乌合之众。   “你们不愿,我陈端愿将一家三十二口全部送上山!”终究还是陈端带了个头。   陈留一直是乞活军在黄河以南的大本营。   “薄统领所言甚是,我梁国贺狼也愿送上家眷!”一个高挑的头领朗声道。   “阳安姜烈愿追随将军!”   “襄城杨奴儿愿将军中上下家眷全都送上黑云山!”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前后有二十七家大大小小的乞活军同意迁送家眷。   李跃发现一个有意思的现象,愿意上山的大部分都是豫州附近的乞活军,恰好都在黑云山行军五六日的范围之内,再远,就是远征了。   稍远一些的兖州、洛州则继续观望之中。   果然都不是省油的灯。   不过李跃并不着急,强扭的瓜不甜。   黑云山肯定不会局限豫州一隅之地,迟早会扩张出去。   这时呼延黑小跑进来,在李跃耳边道:“将军,石闵入城了。” 第一百五十三章 风起   石闵回来了?   李跃心中一动,看来他在石斌那边并不怎么受待见。   这也不奇怪。   姚弋仲麾下是羌人,蒲洪背后是氐人,石斌、张贺度背后是羯人。   石闵背后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养孙的名头。   但石虎杀亲儿子亲孙子都像杀鸡一样,还是虐杀,一个养孙又算得了什么?   不过他直接去找李农,目的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堂中该表态的都表态了,其他头目暂时指望不上,粗略算了一下,这二十七家加在一起,人口差不多七八万上下。   等于黑云山瞬间暴涨了两倍,一口气吃成了个胖子!   这膨胀速度也算是惊人了。   贪多嚼不烂。   李跃觉得乱世之中,机会遍地都是,关键是自己的根基稳不稳。   楚汉争霸,刘邦在项羽手上大小战败近三十次,但每次都能扑腾起来,就是因为有一个大后方,战场上的失败无法彻底毁灭他。   黑云山不能仅仅只是一支军队,应该有自己的后方,有自己的税收来源,有兵源补充,然后才有更强大的战争能力。   眼下能吃掉豫州地界的乞活军已经是极限。   至于其他的,则要等以后根基稳固了,再作考虑。   路是一步一步走的。   他们不送家眷,不意味着就是黑云山的敌人,盟友也有远近亲疏之分。   “非是我等不知好歹,只是有自家的苦衷,还望寨主多多体谅。”一个兖州的乞活将拱手道。   薄武冷哼了一声,“有何苦衷?大河两岸数十万乞活军最大的苦衷就是一盘散沙!”   他唱了红脸,李跃自然要唱白脸,“诶,此言差矣,诸位有诸位的难处,薄统领只是提议,并非强求,我黑云山的门永远向诸位敞开!”   这是其实也是一种自信,你们今天不送,将来还是会送。   “多谢将军体谅,将军但有差遣,我等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好!尔等若有难处,可告知黑云山,黑云山绝不辜负众位!”李跃向众人一拱手。   堂中的气氛又热烈起来,剩下的就是吃吃喝喝。   李跃向众人敬了酒之后,回到内堂。   呼延黑也跟来。   石闵回城见李农,此事不可小觑,历史上,两人就是一对“好搭档”。   李农现在最缺什么?   一员大将!   石闵最缺什么?   一支听令于他的精锐。   两边几乎一拍即合。   虽然与石闵并肩作战出生入死,但在利益面前,亲兄弟亲父子都照样同室操戈,更何况自己当初抢了石闵的风头。   李跃至今都记得石闵的那句话:谁挡我路,定斩不饶。   那么现在自己挡了他的道吗?   这就要看石闵怎么想了。   其实荥阳城中形势也颇为复杂和微妙,广宗乞活军聚集在北城,大河之南乞活军聚集在南城,一副井水不犯河水的架势,但双方依旧是同气连枝。   就像一户人家,正在吵架的两兄弟,无论吵的多凶,身体流着相同的血。   当然,吵架也可能升级为打架,更有可能刀兵相向。   李跃自然是不敢动李农的,除非被逼到无路可走。   李农要动自己,也许仔细考量其中的利弊,上一次的“鸿门宴”已经让他折了一臂。   不过石闵不能以常理揣测,在这个时代,谁敢小觑石闵?   很多时候,别人以为不敢动的时候,他偏偏就敢。   “传令诸部,兵不卸甲,马不离鞍,斥候加强全程哨探,一有风吹草动,立即来报!”   “遵令!”呼延黑拱手而出。   前堂的宴会持续了大半夜,李跃又出去与众人寒暄了一阵,不过酒却是不敢再喝,喝酒误事之人太多了。   乐极生悲之人更多。   越是到了现在这个阶段,越是要谨慎。   斥候分成二十拨,每半个时辰就向自己禀报一次北城的动静。   自己在整合大河之南的乞活军,焉知冉闵没在整合大河之北的乞活军?   如今李农失了势,回到邺城也是墙倒众人推的局面,急需一位盟友。   而石闵恰恰是能在石虎面前说上话的人。   时间过的很快。   李跃熬到快黎明时,终究忍不住劳累困顿,睡着了。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梦中,冉闵骑着朱龙马,左手长戟,右手双刃矛,杀气腾腾的向自己冲来。   睁眼,堂外春光正灿烂,周围一切安静至极。   但太安静了,反而让人有种心悸之感。   李跃亲眼见过石闵在战场上的表现,勇猛无敌,所向披靡,宛如魔神一般。   就在这时,一名斥候急匆匆跑来,“将军,北城军动,李农、石闵、董闰正在集结人马!”   听到这个消息,李跃心中的大石反而落下,正面作战,黑云军绝不惧广宗乞活军,更不惧石闵!   再说广宗乞活军未必有胆量跟自己在荥阳城中来一场火并。   “全军戒备!”李跃伸了个懒腰。   忽然感觉乞活军的命运走到了一个至关重要的节点上。   不,也许是天下命运到了一个节点上。   风起于青萍之末,浪成于微澜之间。   时代的狂风巨浪就在这小小的荥阳城中酝酿着。   李跃心潮澎湃,如果不是参与平定梁犊这一战,自己能站在此地么?   又过了半个时辰,斥候来报,“将军,石闵单人独骑向南城而来!”   “嗯?”这倒是出乎意料之外。   难不成石闵一人单挑整个黑云军?   斥候前脚走,张生野后脚就来了,“石闵请求入营见将军。”   “不愧是石闵!”李跃微微一笑。   这份胆量远超常人。   能谈是最好,南北乞活军内战,只会让刚刚凝聚起来的乞活军重新分裂,包括广宗乞活军。   南城正街上,两列黑云军持刀而立,黑甲红缯,威武中透着杀气,背后鲜红色的旌旗犹如翻卷的鲜血。   百姓早已不见踪影,躲在家中关进门窗。   几片草叶被微风卷起,散落在街面上。   啪嗒、啪嗒……   长街上传来清脆的马蹄声。   冉闵高大的身影逐渐显现,标志性的长戟和两人矛都不见了,只穿着一件儒铠,腰悬一把长剑,连头盔都没带,长发束起,仿佛闲庭信步一般。   走在煞气冲天的黑云军中间,连眼皮都不抬一下,而是昂声道:“行谨何在,可来一见!” 第一百五十四章 复合   “修成侯别来无恙。”李跃拱手。   石闵能来谈,肯定取得了李农的同意,南北乞活军不用刀兵相见,各自都能保存实力,以待将来。   短期内,李跃的手肯定伸不到河北去。   河北强者林立,形势太过复杂,黑云山需要夯实根基。   石闵翻身下马,大步上前,无惧周围凶神恶煞的黑云军,神色和缓道:“行谨风采更胜昨日。”   人多眼杂,不是说话的地方,李跃伸手虚引一处废弃的房屋,“修成请入内详谈。”   黑云军持刀盾立在门外。   石闵点点头,目无表情的入内,根本就不担心里面有埋伏。   “不知修成侯寻在下何事?”李跃开门见山。   大家的时间的都很宝贵,两边知根知底,就不需要寒暄绕弯子了。   “陛下病重,太子年幼,诸王拥兵自重,司空欲邀行谨北上邺都!”石闵也是爽快人,但一开口就有些出乎李跃预料。   这算什么?全面和解?还是别有所图?   李跃一时摸不清李农的底细。   两边虽没打起来,但已经事实上分裂了,李农对自己都动了杀心,怎会这么快转变心意?   目光在石闵脸上扫来扫去,心中一动,“是司空邀请在下,还是修成侯?”   “哈哈,果然瞒不过你,不错,正是某邀你一同北上,行谨勇力平平,然练兵之术天下无双,你我合力,定能作出一番大事!”石闵恢复往昔霸气、自信的模样。   北上邺城参加吃鸡大赛?   李跃需要仔细思量思量了,跟着石闵,的确能获得很大的利益。   但相处这些时日以来,石闵并非真的如表面这般豪爽。   李农已经对自己动了杀心,去了邺城,就是去了别人的地盘,还不是任人宰割?   “多谢司空、修成侯好意,只是在下山野村夫,上不得台面,人各有志,还望修成侯恕罪。”   石闵并未惊讶,“中原百战之地,荥阳地处洛阳之侧,江东迟早北伐,行谨可要想清楚。”   桓温攻灭成汉,并非将精力放在蜀中,而是返回荆襄厉兵秣马。   “橘生淮南为橘,生淮北为枳,中原父老信我从我,焉能背之?”   黑云山跟枋头、滠头不同,蒲洪、姚弋仲的根在关中,只是迁居河北而已,如今根基刚刚形成,现在迁到河北去,岂不是挥刀自宫?   石闵哈哈一笑,“看来行谨心意已决?”   “非是心意已决,而是实势使然。”   人还是踏实一些为妙,一步一个脚印。   “也罢,荥阳离邺都并不算远,将来天下剧变,你我也能有个照应,若某一日,你在中原支持不住,可随时寻我。”石闵语气难得的温和起来。   毕竟是一同出生入死过的,多有有点情义在。   看他的架势,似乎准备大干一场。   “乞活军同气连枝,打断骨头连着筋,自当互相照应。”李跃没拒绝。   石闵的话还有另外一层意思,以后遇到难处,南北乞活军守望相助。   这自然对两边都有好处。   石虎推行以胡代中华之策,以羯为核心,匈奴、羌、氐、鲜卑等族为爪牙,诸胡天然团结,一同压制华夏。   乞活军若是再内讧,正合了他们心意。   今日石闵说话的语气完全是以乞活军统帅自居,这说明他跟李农的确达成了某种协议。   不过这是他们的事。   石闵今日前来,确定了两件事。   其一,承认李跃为大河之南乞活军统帅!   其二,南北乞活军化干戈为玉帛,虽然分家,却没有分裂,定下攻守同盟。   如此大事,肯定不是石闵一人完成,往深处想,定然是常炜、董闰、张温、高开等广宗乞活将推动的。   两边破镜重圆,异常顺利,几乎没有任何苛刻的条件。   “你在黑云山始终缺一个名分,此番某与司空回邺都,如若得势,定为你争取一二。”石闵异常殷勤起来。   李跃反倒有些不适应,果然身份变了待遇也变了,“如此便多谢了。”   有羯赵的官职在身,方便以后羯赵大乱了,吃肉喝汤。   但若是没有也无所谓。   眼看两边谈的差不多了,石闵忽然话锋一转,“某还有一不情之请。”   “修成侯但说无妨。”李跃没想到石闵还会有求于自己。   “此番返回邺城,还需借汝一物!”石闵盯着李跃。   刚刚还热络的气氛变得有些诡异。   李跃总感觉这句话在哪听过,自己能有什么什么借给他的?   “何物?”   “人头!”也许是紧张,石闵手按剑柄。   李跃后脑勺上一股凉气到处窜,情不自禁的也按住了刀柄,只要自己喊一声,门外的甲士就会破墙而入,如此狭窄的地方,石闵纵然是神,也会被砍成肉泥。   不过自己肯定也会被石闵弄死。   石闵的武力差不多是这时代的天花板。   他也发现谈话的方式有些不妥,连连挥手,“某是说梁犊人头。”   “修成侯……以后可以直说,不必拐弯抹角,以免引起不必要的误会……”李跃咽了口唾沫。   石闵哈哈大笑。   他不说李跃都快忘了此事,梁犊人头留在自己手上没什么用,给他倒也不错,说不定石虎一开心,给自己来个豫州牧、镇南将军什么的。   “修成侯既然要,在下双手奉送,来人,取梁犊人头来。”   “行谨果然爽快。”石闵喜上眉梢。   这让李跃感觉梁犊人头才是他真实目的。   不过不重要,此次也算各取所需。   石闵提着人头离去。   李跃觉得时候也差不多了,荥阳城是非之地,便下令全军回返黑云山。   一年之计在于春。   耽误春耕,如何养活越来越多的人?   黑云军集结,将士们脸上多了疲惫之色。   让人意外的是,荥阳城的百姓纷纷出来相送,“将军何日才能回返?”   “对啊,将军不如就留在荥阳,我等愿意给将军交赋。”   这年头的军队,跟禽兽相差无几。   黑云军虽然偶有抢掠之事发生,但士卒都会被惩罚,中下级的伍长、什长们严格约束,因此黑云军军纪尚可,比其他乞活军强了太多。   “某亦是荥阳人,诸位皆是某之父老,黑云山离荥阳近在咫尺,诸位若有难处,可来黑云山求助。”李跃尽力安抚他们。   这句话无疑拉近了与城中百姓距离。   “那就请将军收下这些家乡子弟!”人群中涌出四五百青少年。   一个个面黄肌瘦,眼神却极为清澈。   主动从军和抓来的壮丁是两回事。   人心不可违,李跃大手一挥,“随吾回山!” 第一百五十五章 星火   荥阳城外,春耕已经开始。   汜水两岸,到处都是忙碌的人群。   田间地头插着几面赤旗,也不管是不是黑云山的辖地,全都写上“黑云”二字。   路过的乞活军全都毕恭毕敬,无人踩踏田地。   黑云士卒们望着这一面面的赤旗,忍不住满眼自豪之色。   偶尔有农夫抬起头,冲着士卒们吆喝:“仔细些,我等全是黑云山的人,当心我黑云山的军法!”   士卒们轰然大笑,让田里忙碌的农人们莫名其妙。   不过笑过之后,全都更谨慎了,每一步都走的仔细至极,仿佛生怕踩到了田地。   军纪都是相互的,黑云军得到百姓的信任,百姓得到安宁。   见惯了血腥的战场,陡然遇上这满目的祥和,有种世外桃源的错觉。   乱世里,能见到这片景致相当难得。   路过京县,遥见城头上也插满了赤旗,最大的一面上写着“黑云”二字。   以前韩绪扭扭捏捏,参与梁犊大战后,黑云山证明了自己有能力守护一方水土。   春耕时节,韩绪也没时间招待,整日奔波忙碌在田里面。   李跃也没打扰,黑云军连城都不入,在城墙下歇息了一晚,第二日继续赶路。   到了黑云山地界,李跃心神为之一松。   入目所及,平畴沃野,阡陌纵横,沟渠蜿蜒,大人们在田地里劳作,孩童们在田垄上奔跑。   见到黑云军,一声喊:“回来了!”   然后遍野都是“回来了”的呼声。   周牵一身是泥的策马奔来,一脸歉意,“春耕紧急,又兼近日各地流民纷纷涌来,诸事繁杂,属下有失远迎,将军恕罪。”   望着他消瘦而黧黑的脸,李跃一阵感概,“你我之间无需如此。”   周牵擦了擦脸上的汗水,但手上都是泥,反而越擦越脏,却掩饰不住他满脸的兴奋,“自将军大展神威以来,远近百姓纷纷来投,旬日之间,多达两万之众!”   这些都在预料之内。   等豫州各地乞活军的家眷送上来,人口会更多。   “将军,你看这是何人?”周牵指着身后一人。   李跃眼神一亮,“田豹子?”   田豹子略带尴尬的走上前来,“小人见过将军。”   一别两年,给人的感觉沉稳了许多,大概在外面日子不好过,这年头盗贼也内卷的厉害。   魏山上前,一拳打在他肩膀上,“哈哈,你小子如何现在才会?”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故人重逢,李跃自然高兴,人家虽然是盗贼,但盗亦有道,当初不辞而别时,将分他的盔甲全部留下。   这份情面,李跃至今记得。   “以后我等兄弟再上战场杀羯胡!”魏山颇为兴奋。   岂料田豹子兴致不高,冲李跃拱手,“实不相瞒,小人在外游荡两年,身边兄弟一个个散了,心灰意冷,能有块田安安生生的耕种,足矣……”   这变化实在太大了。   当初田豹子带着盗贼们,提着斧头与魏山一起大战高力禁卫,没想到才过去两年,他就变成如此模样了。   不过想想也正常,盗贼从何而来?还不是活不下去的农人们啸聚山林?   李跃温声道:“以后想种田就种田,过两天,某给你寻个女人,先把家立起来!”   “将军……”田豹子哽咽起来。   看到他这样子,李跃心中一阵失落,也不知孟开去了何地,这么长时间,也没个消息传回。   大军回山,除了斥候,各自休整。   不过将士们却闲不住,脱了盔甲,马上忙碌在自家的田地里。   李跃一一寻访阵亡将士的家眷,每家每户三十匹布,十石粮,一头骡,两头羊,每月还能领一石粮。   孤寡老人接到北山居住,幼子送入尚武堂。   以黑云山目前的条件能做到的只有这些,但李跃不会忘记这些人,将他们的名字一一刻在北山的峭壁上。   尊重阵亡的将士,就是尊重自己。   没过两日,豫州各地的乞活军纷纷将家眷送来。   有的小股乞活军干脆全部迁来。   黑云山的人口急剧膨胀,山上山下到处都是人。   以前总担心别人来攻,不是豫州刺史张遇,便是洛州刺史刘国,而现在,不是黑云山担心他们,而是他们担心黑云山。   两人都非常识趣的收缩兵力,将洧水流域让了出来。   李跃也将人口从山上迁到山下汜水堡、洧水堡,以及京县、巩县、成皋等地。   粗略一算,自己手上拥有大小城坞十三座。   除了郑家盘踞的荥阳县,整个荥阳郡事实上已经归属黑云山。   除此之外,还有各地如星火般的乞活军飞地。   如颍川郡的郏县、父城、舞阳,汝南郡的召陵、上蔡、灈阳,沛国的芒县、扶阳、夏丘,梁国的蒙县、甾县、已氏等等。   虽然县城掌握在羯赵官吏手中,但城外早已是乞活军的天下。   很多县令也跟京县令韩绪一样,城头直接挂上黑云大旗……   这些地区星散在各地,无法连成一个整体,管理起来难度极大。   襄城、许昌、密县等这些咽喉之地全捏在豫州刺史张遇手上,而张遇最近与南面的来往更加紧密了。   李跃盯着沙盘苦思冥想,如何才能把这些星散之地凝聚起来。   攻打张遇,短期内不可行。   自己这边动了,淮南的谢尚肯定会支援。   而阳城刘国的三四万匈奴大军肯定不会袖手旁观。   这种级别的混战,黑云山承担不起,整个黑云山也就五部人马,加上朱序的两千荆襄军。   张遇、刘国则瞬间能拉出一支两三万人马。   当务之急先扩军,眼下春耕为上,其他的事都要推后。   身边没个商量的人,恰巧月姬来看望,见李跃盯着沙盘上一面面的赤色小旗,扑哧一笑,“既然不能召聚,不如派人过去。”   “如何派人?”李跃笑道。   月姬极为聪慧,见识、医术俱是上乘,黑云山当初为高力禁卫所攻,她也出了不少力。   李跃让她打理医营和山上的女人,也是仅仅有条。   “国之大事,无非耕与战,兄长何不派屯田使督促其耕种,再派黑云将为其训练士卒?”月姬两手一摊,一副娇俏可人模样。   “好计策!”李跃心中惊讶,这两手等于抓住了各地乞活军的命根子。   屯田使管粮草,黑云将管军,到时候大军一发动,星星之火,遂成燎原之势也!   不,管粮草,管军还不够,思想层面也抓起来。   黑云山讲秦汉故事的模式可以推广出去,三位一体,就算乞活头领们有其他想法,也动摇不了下面的士民。   “你以后有什么想法,可以多教教为兄!”月姬是棵好苗子,当个幕僚足够了,关键还忠心,与李跃情同兄妹,黑云山暂时没有顶级谋主,只能凑活着来了。 第一百五十六章 扩军   流民中人才济济,会识字习武的不在少数。   至于会种田的,则应有尽有。   李跃先选了三十多名屯田使,分派各地,主要任务是劝课农桑,开垦荒田,招抚流民。   试一试各地的反应,让各大乞活军头目适应适应。   什么事都讲究循序渐进。   稳住田地就稳住了人口,稳住了人心。   此次大战,立功之人不在少数,除了赏赐粮食、田地,李跃一个一个的“面试”,忠诚、智力、武力、品行没太大的问题,就授予黑云将,作为后备军官。   连续数日,李跃通过讲故事的方式,为他们灌输华夏理念、民族大义。   华夏有太多名震千古的人物,也有太多激励后人的精神财富。   从霍去病的“匈奴未灭、何以家为”到苏武牧羊十九年,矢志不渝。   月姬单独为李跃整理出马援的事迹,特别符合眼下的局势。   “马援曾言:男儿要当死于边野,以马革裹尸还葬耳,何能卧床上在儿女子手中邪?诸位,我族先辈英雄若此,能追之二三,不枉此生矣!”   讲着讲着,李跃自己都不禁投入其中。   将马援波澜辽阔的一生娓娓道来,西破陇羌,南征交趾,北击乌桓,将后汉周边都扫了一遍,六十四岁高龄仍在征讨五溪蛮的途中,病逝于军中,真正做到了男儿当死于边野马革裹尸以还。   而关于他故事和成语特别多,讲起来津津有味。   讲完之后,李跃为他们颁发黑云将的小铁牌,每上前一人,都要说一句:“华夏沦丧,百姓水深火热,尔当努力!”   “生是黑云将,死是黑云鬼!”领到贴牌的黑云将眼神中都多了一抹不同的东西。   此后,训练更加刻苦,很多人主动要求跟着辛粲读书习字。   黑云山的氛围还是不错的,朝气蓬勃,积极向上。   除了薄武,基本没什么特权、阶级,高层将领如魏山、徐成、梁啸等,也不怎么讲究吃穿,跟士卒们相差无几,也就每个月有十天的休沐,与家人团聚。   李跃更是以身作则,衣不重彩,食不重味,士卒吃什么,李跃就吃什么。   衣食住行与寻常士卒无异。   黑云山的风气也正是从李跃的以身作则开始。   提拔了一批军官后,扩军也在情理之中。   黑云山不再是百里之地,荥阳郡变成了实控之地,整个豫州都是势力范围。   五六千人马自然不够。   与崔瑾、周牵、魏山、徐成、梁啸等人商议之后,由部扩充为营,每营两千五百人。   分别为前锋营、骁骑营、中垒营、游击营、斥候营。   斥候营独立出去,由李跃直属,不再归兵曹负责,增设中坚营、镇山营。   其中镇山营驻守轩辕山,四千兵力的编制,由以前的轩辕山精锐组成,戒备南面阳城刘国的匈奴大军。   之前的编制略有混乱。   按照汉魏军制,一部只有四百人左右。   黑云山一部则有千人,既然要扩军,各级编制也应该更规范一些。   五人一伍,设伍长。两伍为什,设什长。五什为队,五十人设一队率。两队为屯,百人设一屯长。两屯为曲,每两百人设一军侯。两曲为部,每四百人设一都尉。五部为一营,两千人上下。   每营设都尉五人、司马五人,典军五人,都尉管出战及训练,司马负责后勤,典军负责军纪、士卒的思想状况。   各级军官皆从黑云将中委任。   魏山、徐成、梁啸、曹堪皆为校尉,平日不领军。   崔瑾是轩辕山统领,独领镇山营。   薄武是黑云山名义上的统领,陈端则是陈留乞活军统领,正式归入黑云山麾下。   不算朱序,黑云军兵力扩充至一万六。   李跃一向的原则是宁缺毋滥,走精兵路线,黑云军好不容易立起来的招牌不能砸。   梁犊叛乱,真正能战的也就手头上几万高力禁卫。   李农十万大军,一上去就灰飞烟灭,账面上的兵力再度,也就哄哄自己,没实际意义。   李跃尽量让每个黑云军都装备齐全,甲胄、战马、兵器、弓弩、盾牌、狼牙棒、骨朵等等。   前锋营的四百多重甲兵甚至人人双甲。   骁骑营每人一匹战马,外加一头骡或一头驴,没办法,这年头马比人宝贵,军中总共也就三千多匹战马,一大半还是郑家支援的。   中垒营则装备大量射程更远的蹶张弩。   游击营基本就是驴骡骑兵……   新设的中坚营人人狼牙棒或大斧等长重兵器,梁犊的持斧力士,让李跃一直记忆犹新。   打造这么一支军队,经济压力极大。   不仅是装备,单是战马、驴骡每人的草料都是一个惊人数字。   但没这些东西也不行。   羯人、羌人都是骑兵为主,总不能靠两天腿在平原上跟他们打吧?   除此之外,黑云山治下的男丁壮妇,农闲之时必须训练,刀矛弓弩,阵列车骑,不要求精通,但必须都会。   春耕进入尾声,扩军令发出。   仿佛一石激起千层浪,山上上下,无数人蜂拥而来。   黑云军的名头打出去了,军可以凭借军功获得土地,对周围百姓有致命的诱惑。   缑氏、中牟、苑陵、密县青壮都闻风而来,连张遇的大本营许昌都有人逃奔而来。   这也让黑云军能精挑细选。   十五以上,四十以下,身高不得低于六尺二寸,也就是一米五左右,能背四十斤的石头爬上黑云山。   要求不可谓不严格,当年高力禁卫披着铁甲上山也累个半死。   不过要求再高,依旧趋之若鹜。   手无缚鸡之力的人,能在这世道活下来?严酷的生存环境也锻炼了不少人。   即便是六十岁的农人,也能轻松扛起四五十斤的重物,翻山越岭走上几里地。   在一个什么都靠双手双脚的年代里,背四十斤的石头爬黑云山,根本不值一提。   通过选拨的人,直接超过了额定人数,黑云军一度达到一万九千人的规模。   很多人身上都带着伤疤,眼神中带着点凶性,要么上过战场,要么与野兽厮杀过,一看就是杀人放火的好手。   得中原者不一定得天下,但中原绝对是历史上大战最多的地方。   从汉末群雄争霸,到八王之乱,中原战火一直没有熄灭。   无数杀戮锻炼出了雄兵。   战国时的魏武卒,曹魏的虎豹骑。   到了唐朝,更是凶焰滔天,吴元济的淮西军,朱温的宣武军,秦宗权的蔡州兵……   望着一张张凶悍而渴望的脸,李跃还是决定接纳他们。   人高马大有气力的选入中垒、中坚二营,擅长骑马、奔走的则选入骁骑、游击二营,凶悍亡命之人则充入前锋营。   有勇力武力者则充入亲军。 第一百五十七章 仇   此次扩军,郑家鼎力支持,又送来三百多匹战马,以及各种辎重。   跟着这些物资来的,还有十几名郑家青年“才俊”,连郑惠都塞来了。   拿人手短,吃人嘴软。   郑家这么支持黑云军,当然不是为了做慈善。   实则是一种合作和交易。   世家子弟,虽然血勇不足,但仍有许多可取之处,能文能武,颇有见识。   即便是羯赵,也不得不启用士人管理州郡。   李跃也没拒绝,一一“面试”,能文的,就跟着周牵治理内务,能武的,下放行伍,充任伍长、什长。   这一举动让郑惠颇有微词,“这些都郑家才能卓绝的才俊,天文地理,兵法武艺,又有不通,只担任伍长、什长,太屈才也……”   “来来来,你郑家的才俊,跟某的黑云将比试比试。”李跃大手一挥,堂外十几名黑云将应声而入。   一个个凶神恶煞的,看人眼神都仿佛在审视猎物。   能担任黑云将,基本参与了黑云山崛起的所有大战,从战场滚出来的人,气势都不一样。   李跃相信郑家的“才俊”武艺不凡,如果只是比试,也许在伯仲之间,但如果是厮杀,这些才俊没有丝毫机会。   郑惠扫了一眼黑云将,脸皮动了动,干笑两声,“伍长、什长也还不错……”   李跃最喜欢郑家这种“能屈能伸”的性格,郑笃如此,郑惠也是一样,该软的时候毫不含糊,“郑兄放心,黑云军赏罚分明,真有能力,绝不会埋没!”   这一点绝对没吹牛,黑云军高级将领也就魏山、徐成、梁啸三人而已。   曹堪没经过大战,但因为武装私盐生意搞得风生水起,以前是暗搓搓的偷,现在差不多明着抢,黑云军旗号一打出来,北边的各路人马主动让路。   所以也提拔为校尉。   然而才过了两天,郑家来的十六名“才俊”,吃不了黑云军的苦,跑回去了十三人,连同郑惠在内,只剩下三根独苗……   黑云军极为艰苦,高强度训练之后,还要上山打猎,与虎狼搏杀。   受伤是家常便饭,死在虎狼爪牙之下,或者跌落山崖也是常事。   这时代的野兽非常狡诈邪性,牲畜不吃,只对人感兴趣,常成群结队的攻击村落。   石虎在荥阳设有猎场,里面各种野兽泛滥成灾,为害当地。   这种整天把脑袋别裤裆上的日子,郑家的公子哥们自然难以忍受。   郑惠也没脸再找李跃,李跃耳边清净不少。   派去豫州各地的屯田使效果不错,能被选为屯田使,自然都是些精干之人,很多荒废的耕田被休整一番后,便可耕种。   但他们绝不仅仅只会耕田,还协助他们招抚附近的盗贼、流民,建造坞堡。   屯田使很快就得到各地乞活军的信任。   屯田只是第一步,第二步,则是向各地送出讲故事的鸿胪吏。   这一步自然也不会有人反对,说实话,别看很多乞活将都是刀头舔血的猛人,越是不识字,便越是喜欢听故事。   乞活将自己都听的入迷。   而对他们的改造就在这潜移默化间。   鸿声胪传,传的是李跃的私货。   每过一天,李跃都能感受到黑云山实力的增长,不仅仅是军力上的。   豫州境内的几个势力也空前老实起来,阳城刘国还送来一百多匹战马,算是结交。   老冤家张遇将密县的百姓南迁,又在南面的大槐山构筑第二道防线,关紧大门,一心一意与江东搞东搞西。   打得一拳开,免得百拳来。   黑云山附近前所未有的安宁起来。   李跃带着骑兵巡视各地,田间早已露出微微绿茵,汜水、洧水流域的村落如雨后春笋一般拔地而起。   各处城池、坞堡上挂着黑云旗。   伤痕累累的中原大地,也算有了一抹生机。   与此同时,李跃的两位辛夫人肚中都有了起色,这让辛粲大喜过望,在山上山下都仰着鼻孔走路。   连黑云军宿将也都对他客客气气。   怀上骨血的消息一传开,祝贺之人络绎不绝。   黑云山所有人仿佛都松了一口气一般,连李跃都料到影响如此之大。   不过仔细一想,也就释然了。   黑云山已成基业,没有骨肉传承,自然会被其他人盯上,要么分裂要么被其他势力吞并,李跃的骨血,能让秩序稳定传承下去。   春耕之后,黑云山难得清闲。   民务有周牵,军务有兵曹,以及典军、斥候监督,山上已经形成一套秩序,所有事情都按部就班,李跃操心的并不多,干脆多分出些时间,多陪伴陪伴家人。   才过了两三天的舒心日子,事情又来了。   薄武陪着披麻戴孝的陈端找上门来,一见到李跃,陈端泪如泉涌,“将军为属下做主!”   李跃赶紧扶起,“出了何事?”   这两位找上门来,事情小不了。   陈端咬牙切齿道:“石斌狗贼退往陈留后,烧杀淫掠,无恶不作,陈留乞活军第一批家眷送往黑云山时,被羯人发现,男女老少三千七百余口,惨遭横祸,属下父母也其中!全家老小二十一口,只剩下带在身边的长子!”   李跃脸色沉了下去。   羯人什么德性,李跃岂能不知?   男人女人,早些自尽还能免遭凌辱……   薄武道:“石斌不得入荥阳之后,退往陈留,屠城十余日,全郡百姓皆遭横祸,尸体枕积如山,惨不忍睹……”   羯人生性凶残,别看在战场上不行,祸害百姓起来,得心应手。   真算起来,这口锅是自己的。   石斌的羯人大军是冲荥阳来的,被自己吓走之后,退到陈留。   而且陈端也是听信自己,才把家眷送往黑云山,半路被羯人发现了。   再则,自己刚刚收了黄河以南乞活军的人心,发生这种事情,若不站出来,岂不是让其他人寒心?   自己在须水吓退了石斌,两边梁子已经结了。   石斌现在不敢动自己,但回到邺城,大权在握,能不动自己?   就算让周围的狗腿子们袭扰,也够自己喝一壶的了。   李跃一巴掌拍在案几上,木案四分五裂,心头怒气滚滚,“石斌害汝父母,便是害某父母,身为人子,此仇不共戴天!”   汉魏以来,流行血亲复仇。   儒家有言:父之仇弗与共戴天,兄弟之仇不反兵,交游之仇不同国。   伍子胥为了复仇,冒天下之大不韪,鞭楚平王尸体,被司马迁称为烈丈夫。   东汉曾有七女复仇长安的故事,七个女子持钩镶、短戟、环首刀、弓箭当街刺杀长安令,还被做成了壁画保存至后世。   这其实是民族血性的一种。 第一百五十八章 门路   “杀我百姓,害我父母子弟,此仇不可不报!”李跃沉声道。   别人找上门来,肯定不能视而不见。   陈留是黄河以南乞活军的大本营,石斌好死不死的祸害这个地方,等于是在打李跃的脸。   石家的人个个都是禽兽,个个都改千刀万剐。   以前没这实力,现在实力虽然差了些,但勉强也够了。   “谢将军!”陈端一把年纪了,双膝跪在李跃面前,泣不成声。   李跃赶忙扶起,“陈统领何必如此?”   薄武瞥了一眼李跃,眼神中敬意更甚,但也多了几分担忧,“石斌手握数万人马,黑云军刚刚扩军,此事有些难办。”   “只要能复仇,端百死不悔!”陈端咬牙道。   “难办也要办,羯奴害我百姓,黑云山坐视不理,必大失人心。”李跃仔细思索着,这事只凭黑云山恐怕办不成。   须借助盟友的实力。   梁犊叛乱虽平,但石闵、姚弋仲、蒲洪等仍旧率军清扫叛军余部,从荥阳扫到洛阳,乐此不疲。   石斌身边应该就本部羯军而已。   没有姚弋仲、蒲洪在旁,此事并非完全办不成,平定梁犊大战,所有势力中,就数石斌的羯人最差最虚。   杀石斌除了复仇,好处也不少。   其一,震慑内外诸胡,让他们以后收敛一些。   其二,消灭羯人的有生力量。   其三,陈留属兖州,也是中原重镇之一,在历史上的地位远高于荥阳,魏武自此起兵,战国时魏惠王的都城大梁便是此地,历史上朱温的汴州、赵匡胤的汴梁皆在此地,地理位置极其犹豫。   黑云军在荥阳影响的区域有限,但若是拿下陈留,黄河下游的山东之地,就历历在目了,影响力直达青徐,形成对许昌的半包围态势。   石斌在黄河之南乞活军大本营为非作歹,黑云军若不表示表示,以后还怎么号令其他乞活军?   坏处无非就是石虎大军来攻。   但如今的羯赵正处于虚弱之时,石虎病入膏肓,羯赵境内都在为吃鸡大赛作准备,他们的复仇,不知要等到何事。   石虎一死,还还能号令羯赵境内的各大山头?   一念及此,李跃也不耽搁,“某这就去联络石闵,寻些助力。”   陈端神色振作了许多,“属下与将军同去。”   薄武道:“某亦去。”   他们在广宗乞活军中各有人脉,一起去也能增加些话语权。   当下点齐三千骑兵飞奔荥阳城。   荥阳城就是黑云山的后院,一见黑云赤旗,直接开门,连问都不问。   但只有常炜出来迎接,听了来意,眉头一皱,“将军知道在作什么吗?”   以前黑云山偷偷摸摸的发育,现在则是明火执仗的造羯赵的反。   李跃点点头,风险肯定有,但不能不做。   常炜道:“司空昨日已被召回邺城,修成侯领兵在外清扫余孽,只怕广宗乞活军帮不到将军。”   李跃道:“某这就去找修成侯。”   常炜轻轻一笑,“难道修成侯就愿意助将军一臂之力么?”   这话问的李跃一愣。   石闵如今的身份依旧是羯赵的征虏将军,按照辈分,石斌是他的叔父……   南北乞活军攻守同盟,但也是基于各自的利益而言。   广宗就在邺城的眼皮子底下,石闵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出手相助吗?   李跃眉头一皱。   常炜道:“依在下看,将军寻错了门路。”   “那该寻谁的门路?”   “枋头!”常炜直言不讳。   李跃一拍大腿,暗道自己糊涂,石虎阴杀了蒲洪这么多的子侄,蒲洪杀他一个儿子,在正常不过了。   以蒲洪在羯赵如今的处境,早晚必反!   再则,梁犊大战,石斌将蒲洪推到前面,让氐军伤亡惨重,新仇旧恨全都有了,只差自己推一把了。   “多谢先生!”李跃拱手。   常炜眯着眼道:“难道将军准备就这么直接攻打陈留?”   李跃一愣,难道还有间接的办法?   “请先生教我!”   “如今朝廷,张豺刘氏遮蔽内外,大权独揽,石斌都督中外诸军事,凭此次平叛之功,升为丞相、录尚书事,若回到邺都,必与张豺水火不容,将军只需稍待一年半载,石斌或为张豺、刘氏所杀!”常炜抚动衣袖。   李跃望了一眼身边仇大苦深的陈端,又想起陈留罹难的百姓,摇摇头,“石斌必须死在大河之南!”   报仇就要趁热,谁知道一年半载后发生什么?   万一石斌没死呢?只怕这仇更难报。   常炜道:“司空既然被召回,若在下所料不差,赵主必然病危,旬日之间,石斌必然加急赶往邺都,拿回内外大权,所带兵马必然不多,将军若要报仇,就这么一次机会,将军可装扮成高力禁卫,设伏袭杀之!”   不愧是谋士,脑袋瓜子就是好使,一肚子坏水。   自己觉得难办之事,他一转眼就有了主意。   幸亏与黑云山相善,不然当初帮着李农出谋划策,黑云山只怕乐子更大。   薄武道:“既然如此,我黑云山就可以办到。”   李跃和常炜同时摇头,这不是办不办的到的问题,而是风险均摊,黑云山出动太多人马,必然会引起周边势力的警觉。   其次,把蒲洪拉下水对大家都有利。   即便将来事情暴露,蒲洪的枋头首当其冲的挡在前面,分摊了大部分的压力。   羯赵没解决枋头,不能对付黑云山。   薄武道:“然则,蒲洪会趟这滩浑水否?”   蒲洪也是老乌龟一头,十几个子侄被杀的只剩下蒲健和蒲雄两人,多年来一声不吭,也是个狠人。   他报仇的动机有,但会不会动,则另当别论。   这年头不确定性太多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利益。   常炜道:“石斌、蒲洪龌龊不断,一旦石斌掌权,枋头大事不妙。”   众人全都望着李跃。   虽说当日在须水,两家口头上承诺结盟,但蒲洪愿不愿动手,谁也不能确定。   只能说,他出手的意愿比石闵强一些。   “蒲洪愿不愿出手,去试一试便知。”李跃横下一条心,无论如何,石斌必须死在大河之南,蒲洪若不愿出手,黑云军就扮成氐人!   盟友就是用来坑的。   蒲洪比自己名头大多了,跟羯赵矛盾存在已久,把他推上去,绝对没错。 第一百五十九章 推脱   蒲洪很忙,也可能是故意避嫌,李跃派辛粲跑了两次,都没见到正主。   最后带回雷弱儿。   石斌不定什么时候就跑回邺城去了,李跃直接开门见山。   “将军欲对燕王下手?”雷弱儿吃了一惊。   “杀我乞活军父母,屠我百姓,此仇不共戴天!况且石斌活着回到邺都,得掌大权,你我日子都不好过!”   “燕王乃丞相、录尚书事、都督中外诸军……将军行刺他……只怕赵主不会善罢甘休。”雷弱儿吞吞吐吐。   李跃早就知道他们这副德性,“石虎时日无多,太子年幼,我等杀石斌,张豺、石苞、石遵说不得还要感谢我们,焉有空闲来报仇?”   雷弱儿眼神闪了闪,“将军有所不知,我主刚刚被拜为车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都督雍秦诸军事、雍州刺史、略阳公……此时并非良机。”   李跃心中一动,都督雍秦诸军事、雍州刺史,等于是将关中划给了蒲洪。   石虎若不是实在没办法,焉能如此妥协?   这正说明羯赵虚弱到了极点,已经不敢再轻启战端了。   而蒲洪拿到这么多东西,绝不会在此时与羯赵反目了。   梁犊叛乱,石斌、姚弋仲、蒲洪成了最大的赢家,李农、石闵成了最大的输家。   李跃虽说也拿到了想要的大河之南乞活军,但跟他们比起来,还是差了不少。   “还望将军海涵。”雷弱儿低声道。   李跃话锋一转,“如此说来,你们准备迁去关中?”   关中沃野千里,蒲家人才济济,前秦帝国终究还是要诞生。   雷弱儿也不避讳,“关中乃我族根基所在,焉能不往?”   “那就恭喜车骑大将军。”话说到这个份上,基本就不用多想了。   蒲洪迁去关中,堵住潼关,扫平关中诸部,坐观中原乱战,然后十年生聚,十年教训,待中原筋疲力尽,大军东出,便可重现当年大秦横扫六国之态势。   雷弱儿道:“若是动手,我等会为将军牵制姚弋仲,以免他率羌骑驰援。”   “如此多谢了。”李跃拱手。   跑了一圈,一个盟友都没寻到,看来无论什么事情都要靠自己。   自古锦上添花的多,雪中送炭的少。   蒲洪一旦迁走,黑云山与邺城之间,便少了一块挡箭牌。   送走雷弱儿,薄武道:“要不从长计议?”   陈端也叹了一声。   “再从长计议,石斌就跑了!他们不愿干,我们自己来,传令,斥候营、骁骑营、中坚营随本将出战!”   大话已经放出去了,不杀石斌,李跃脸上无光。   不杀石斌,乞活军和百姓的血仇便会如一根刺横在所有人心中!   “将军大恩,端做牛做马,无以报之!”陈端又哽咽起来。   七千余士卒集结在山下。   军中多了很多新面孔,听闻出征,一个个喜出望外,出战就有军功,有军功就会分到土地,还能向上跃迁。   这是多少人一辈子梦寐以求的东西?   李跃扫了几眼军队,只感觉气势比没扩军之前弱了许多,不过精兵不是训练出来的,而是打出来的。   在战场上滚两趟,见见生死,气势也就出来了。   生在这样一个时代,厮杀是士卒的宿命。   令旗挥动,战马、驴骡迈动四蹄,欢快的向东而去。   对外宣称是清剿高力禁卫余孽。   一路东行,荥阳生机勃勃,田地里庄稼破土而出,沿途城池、坞堡上大多挂着黑云赤旗,黑云军秋毫无犯,城坞中主动送出猪羊犒赏士卒。   李跃让斥候驱散百姓,大战在即,没工夫受用这些东西。   陈留与荥阳接壤,不到两天功夫便进入陈留地界。   但跟荥阳相比,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触目所及,一片荒芜,田地里长满了荒草,村落有明显被焚毁的痕迹,大白天的,野狼成群结队。   远处的坞堡成了断壁残垣。   春风带来的不是泥土新鲜气息,而是一阵阵腐臭。   行不到十里,便见到地上散落的尸体,男人死状惨不忍睹,女人则全被剥去了衣裳。   旁边竖着的木棍上插着一颗颗的头颅,几只老鸦落在人头上,随意琢食……   陈端咬牙切齿道:“羯人都是畜生,最开始祸害陈留城,后来意犹未尽,分兵四出,郡中各地皆遭荼毒!”   兔死狐伤,物伤其类。   士卒看着自己的族人被如此孽杀,神色全都阴沉下来。   乞活军同气连枝,当年从北地逃乱,乡邻亲眷散落各地,互相之间总有一丝血缘存在。   陈留又与荥阳挨着,同饮一河水,也算是乡亲。   “我来晚了。”李跃心情沉重,只有身临其境才会感受到这种刻骨的仇恨。   连主张从长计议的薄武也勃然大怒,“石斌当千刀万剐!”   李跃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愤怒,“斥候何在,陈留诸地形势如何?”   张生野拱手道:“禀将军,斥候还在哨探的路上。”   欲速则不达,没摸清形式,不可轻举妄动。   李跃下令道:“就地休整,夜间行路。”   石斌手上至少三万羯人,正面作战,伤亡不小,此行也不是来大战的,而是干掉石斌。   “唯!”   有士卒主动掩埋了地上的尸体,方圆十里设置了明哨暗哨。   斥候的消息陆续送回。   羯人的狂欢已经进入尾声,正收缩回陈留城,带回一车车掳掠而来的妇人、孩童、钱帛、牲畜,石斌大都督的牙纛还立在城中,羯人旗滨正在集结,应该是快要走了。   李跃不免担忧,如果石斌是跟三万羯人大军一起北上,那么杀他的机会就微乎其微了。   七千黑云军突然出手,能击溃三万羯人大军,但想留下石斌,几乎不可能。   到了晚上,黑云军向北穿插。   绕过浚仪,潜伏在封丘的一处河谷之中。   中原屡经战乱,人口凋零,如今又被石斌祸害,当真是千里无人烟,沿途所见,只有成群结队的野兽到处啃噬人尸。   封丘处在陈留东北面,北面是东郡,石斌北上,必定经过此地。   黑云军很多盔甲都是从高力禁卫手中抢来的,中坚营都是清一色壮汉,穿上盔甲,提起巨斧,与高力禁卫一般无二。   李跃原本想假扮氐人大军。   不过氐人跟汉人一般无二,盔甲、服饰、长相、兵器、言语都差不多,特点不鲜明,很难假扮。   氐人其实就是汉化了的羌人。 第一百六十章 出   一整个白天,石斌还是没有动静。   这让李跃有些焦心,此行带的粮食并不多,石斌这么磨蹭,弄不好要跟三万大军一起走。   又或者石斌接到什么诏令,不走了,留在陈留。   常炜的推测永远只是推测,谁又能真的神机妙算?   石斌警惕心颇高,也派出了大量斥候到处巡视,但石斌警觉,羯人斥候们却松松垮垮,也可能是嚣张惯了,肆无忌惮,要么被斥候营捉住,要么被暗哨解决。   又煎熬了一日,李跃嘴上都起了火泡,石斌的斥候被捕杀十多人,迟早会引起他们的注意。   不过斥候的消息终于来了,“禀将军,石斌一万步骑,裹挟钱帛、子女、牲畜,正向封丘赶来!”   李跃精神一振,这厮还带了不少家当,“其他羯人呢?”   斥候道:“随张贺度留镇,继续搜掠陈留诸地。”   陈端怒道:“这是要让陈留寸草不生!”   此类事情不是第一次发生。   当初石宣活着的时候,率大军到处游猎,所过三州十五郡,资储皆无孑遗。   梁犊之战,诸族诸军,羯人的战力最拉跨,但石斌却极擅长逃跑,一见风头不对,转身就跑。   徐成道:“贼军既然拖着家当,速度必然不快,封丘为济水、濮水环绕,石斌步骑、牲畜至此,必然饮水,可攻其不备!”   李跃望着天上的春日,艳阳高照。   石斌在度过黄河之前,还需度过濮水,只要是渡河,骑兵必然受限……   官道之上,一只万人步骑如长蛇一般向北而去。   才二十多天,石斌胖了整整一圈,被头顶艳阳晒的满头大汗。脸上的胡须越来越凶恶,与石虎也越来越像。   此行收获颇丰,将陈留搜刮的干干净净,晋人子女四千多人,钱帛粮草三百余车。   石斌当然知道陈留是乞活军在大河之南的大本营,但他不在乎,手握三万大军,加上姚弋仲、蒲洪在侧,谁敢动他?   而他这么做,也是为了报黑云军阻挡自己进荥阳之仇。   黑云军出自乞活军,所以杀乞活军也是一样的。   “哼,胆敢与本王为敌,便是这般下场!”不过石斌仍不解恨。   黑云军除了在须水拦截他,还曾拒绝他的招揽。   “那黑云贼定然吓破了胆,殿下回到邺都,当围剿黑云贼!”阉奴顺着石斌的心意道。   石斌却笑骂道:“你这阉货,怎知国家大事?黑云山已然成势,非朝夕间可灭,平定梁犊,国中已经虚弱无比,父皇病重,国中多事,待本王收拢大权,修养两三年,便集合南北诸军,一举南下,踏平黑云山!”   “殿下之英明真乃……”   马屁拍到一半,一员羯将急匆匆来报,“殿下,我方近两日损失十多名斥候。”   “竟有如此之多?”石斌眉头一皱。   他也算“久经战阵”,知道斥候都是精锐中的精锐,装备精良,寻常野兽根本伤不了他们。   而梁犊乱军止步于荥阳、成皋一线,很少有逃窜到陈留,即便有漏网之鱼,逃命都来不及,安敢攻击斥候?   “皆在封丘、平丘一带。”   “嗯?”石斌勒停战马,有种很不好的预感,封丘、平丘正好拦在北面的必经之路上。   他本能的觉得前方必然不对。   但邺城的诏令数日之前就已经发出,他为了多掠夺财货子女,已经迟缓了数日。   邺城并不太平,张豺和刘皇后对他虎视眈眈。   “定是梁贼余孽,殿下放心,我部一万步骑,区区流贼指掌可灭!”羯将一拍胸脯。   石斌有心回城,毕竟自己的性命重要,但邺城已然迫在眉睫,再耽误几日,只怕大势已去,骑在马上向北面远眺。   只见大地上荒草接天,天空中鸦群盘旋。   李跃被头顶上的乌鸦呱噪的心烦意乱,等了很久,但等来的却是三千骑兵分进的消息。   “天助我也,定是石斌着急赶回,所以才扔下大队,只率三千骑北上。”薄武一脸喜色。   陈端道:“此战属下当为前锋!”   李跃望着远方的荒草,总感觉哪里不对,石斌若是着急,何必在陈留待这么多天?   再说这几日也没有北边的使者南下。   使者为了赶时间,一般都会直来直往,走官道。   走得好好的,忽然分兵,只能是发现了什么端倪。   李跃仔细回想,虽然这一路昼伏夜出,但七千多人马,想要彻底影藏踪迹,还是有些难度的,经验老道的斥候会根据马粪以及士卒的遗留物寻到大军踪迹。   “倘若石斌不在这支骑兵中呢?”李跃反问道。   “牙纛既在,石斌应当也在。”   不过说出这话,他们自己也愣了一下。   牙纛在,人就一定在吗?   石斌的性格李跃摸的差不多了,骄横跋扈,却又胆小如鼠,两次大战都远远退到后面,让别人顶上去,丝毫不吃亏。   “为万全计,令徐成缠住这支人马!”李跃不管石斌在不在里面,先让徐成上去拖住他们,看看后面的反应,如果后面的大军快速支援,那么石斌一定在里面,如果后面大军不慌不忙,石斌肯定不在。   中坚营很多都是持斧力士,穿着高力禁卫的盔甲,应该能骗到石斌。   不到一个半时辰,南面马蹄声大作。   徐成率七百余名持斧力士和矛手挡在官道上,伐木削尖,埋在阵前,如犬牙状。   敌骑方至,两侧弓弩手先起,箭如雨下,当场射翻百余骑,绊倒数十骑。   还是十余骑直接装在木桩上,连人带马钉在上面。   一望见阵前的持斧力士杀气腾腾,羯骑心胆俱丧,转身就走,但仓促之间,战马互相磕碰,乱成一团。   徐成率中坚营杀出,与羯人厮杀在一处。   中坚营虽是新立,但对面的羯人更稀烂。   中了埋伏,再见到持斧甲士立即军心崩溃。   两军就在官道上厮杀,这支羯军被消灭也只是时间问题。   过不多时,斥候从南奔来,“禀将军,贼后军原地列阵!”   事实已经很清楚了,石斌果然不在这支骑兵里面。   薄武骂道:“中坚营才两千人马就把石斌上万步骑吓住了?这厮真没出息,真鼠辈也!”   “羯人不比当年,接连惨败于燕、凉之手,国中精锐折损大半。”李跃郁闷道。   吃掉这三千人,无伤大雅。   只怕石斌也不会将这三千人当回事。 第一百六十一章 怒   薄武道:“我军已然暴露,当走也。”   在他们眼中,此次截击算是功亏一篑,以石斌的性格,肯定到处摇人。   七千黑云军将面临石斌、姚弋仲等军的四面围堵,陈留之北的东郡、黎阳皆有赵军驻守。   只要石斌的一道军令,连蒲洪、石闵都要赶来。   到时候就算不是梁犊余孽,也逃不过四面围堵的窘境。   “将军为陈留父老犯险,端铭记在心,只是机会已然错过,将军身系黑云山万千之众,不可留于久留于危地。”陈端也过来劝谏。   李跃回望身边士卒,脸上的怒气、眼中的恨意尤为褪去,士气可用。   想起拿些死状凄惨的尸体,李跃怒从心起,以前是陈端的仇,现在也是李跃的,“石斌定在后军之中,离陈留城至少半日的功夫,我军尚有机会!尔等可愿随吾一战?”   李跃振臂而呼,打的就是一个时间差。   “杀、杀、杀!”士卒们呼吼如潮。   “那就杀过去!”见识到这支羯军先锋的怂样,李跃心中至少有七成把握。   机会只有一次,此次若是不能截杀石斌,以后更不可能。   某种程度上,石斌人头的含金量还在梁犊之上。   这代表黑云山与羯奴死磕到底的决心。   毋庸置疑,华夏大地上,不满羯人残暴统治的人很多。   以后宣扬出来,能最大限度的团结他们。   陈端看了薄武,“属下愿为前锋!”   “可!”李跃大手一挥,陈端率两三百本部冲在最前。   能当上乞活将,武艺肯定没话说,三百骑兵宛如恶龙向南奔去。   黑云骁骑精锐其后,马蹄声纷至沓来,其后跟着骑乘驴骡的斥候营,五千余众黑压压的冲向石斌的七千步骑。   “张生野!”李跃在马上喊道。   “属下在。”   “你令五百捉生手绕到贼军背后,切不可走脱了石斌!”李跃留了个心眼。   看人下菜,对症下药。   厨师、大夫、将军殊途同归。   石斌丝滑的有如泥鳅一般,万一再逃了,这场布置也就白费了。   “领命!”张生野“策驴”而去,胯下大青驴在旷野中欢快的鸣叫着。   斥候多喜骑乘驴骡,好养活,随用随弃,丢了也不可惜。   而战马则需要精心照料,吃的比人还多,很多斥候也就放弃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前方敌阵已经历历在目。   敌军早已竖起长矛,还象征性的竖起了木桩当作鹿角,将几百辆木车围在外面,车上载着孩子、女人,以及钱帛。   本意是抵挡黑云军,但士卒们一见到女人和孩子,变得更加愤怒。   “杀!”吼声从肺管子里面喷出。   尤其是最前面的陈端,根本不管木车之后的长矛,两百骑义无反顾的撞了上去。   最前面的数骑顿时化作血泥,但后面没有一人迟疑,一人后退,一人犹豫,眼中只有羯人。   即便身体被扎成刺猬,也绝不停下脚步。   “轰隆”几声巨响,木车被撞翻。   骑兵对散落地上的钱帛不屑一顾,直接冲了进去,“报仇!”   一声声的呼喊犹如泣血。   霎时间,整个战场都响彻着“报仇”的呼喊声,复仇之心的驱使下,每个人都燃烧起来。   无论是石勒还是石虎,都是踩在华夏的尸山血海上走向皇位的。   北方晋人,哪家哪户没有亲人死在羯人手上的?   灭国之恨、毁家之仇,早已刻骨铭心。   木车上原本目光呆滞的女人和孩子们,忽然一跃而起,奋不顾身的扑向车后的羯军。   原本就抵抗不住的羯军顿时大乱。   还来不及扯开身上的女人和孩子,就已经被飞奔而过的骑兵刺穿了胸膛。   而很多女人孩子就此死在乱军之中,血流遍地。   羯军几乎是一触即溃,远比李跃想象当中的还要脆弱。   不,这根本就不是一支军队,而是一支只知道欺负手无寸铁之人的贼。   而黑云军在李跃悉心调教下,早已完成族群认同,知道为何而战。   此之谓以正讨逆无往不克!   一阵厮杀,羯人步步后退,更有甚者,直接扔下武器,向南逃去。   一片血雨纷飞之中,竟然有人引亢高歌起来,“朝发广莫门,暮宿丹水山。左手弯繁弱,右手挥龙渊。顾瞻望宫阙,俯仰御飞轩……”   如诉如泣,婉转的声音中透着凄凉,穿透力极强,冲破了嘈杂的战场,隐隐传到李跃耳边。   环视附近,却见一士卒披头散发,赤着上身,状若疯狂,身冲入贼众之中,一边吟咏,一边挥舞左右手的骨朵,孤一通乱砸,虽身中数刀,血洒当场,却一步不退。   这人倒是新面孔,应该新招募的士卒。   李跃见其勇猛无畏,心生怜惜之意,让杨略、张猪儿带着数名亲卫前去援手。   其他士卒虽然没这么疯狂,却也无比生猛,在伍长、什长的指挥下,绞杀最后的抵抗者。   每个人都竭尽全力的宣泄着心中怒火、仇恨。   仿佛是眨眼之间,正面战场上,早已没有站在的羯人。   其他的羯人早已向南逃去。   “石斌!”李跃心口一阵恶气上涌,嘶声大吼起来。   天地茫茫,到处都是逃窜的背影,哪里还有石斌的人在?   李跃确定石斌一定就在这些逃窜的人中,只是仓促之间难以辨认。   满地的尸体、鲜血依旧无法平息士卒们心中的怒气和恨意,很多人站在尸堆里,胸口剧烈起伏着,搜寻着还未断气的羯人。   而这时,还活着的女人和孩子们哭泣起来,一个个坐在血地里。   “苦什么?不准哭,以后要让敌人的女人和孩子哭!”李跃最见不得女人和孩子哭。   哭声戛然而止。   李跃走上一辆破车,也不知道说些什么,“上黑云山,活下去!”   亲兵们搜寻受伤未死之人。   不过这场大战还未结束。   斥候来报:“将军,张贺度率陈留兵马赶来,一万五千之众,离此不到二十里。”   瞬间,周围的士卒们伸长了脖子,目光炯炯,没有丝毫惧意。   李跃翻身上马,二十里地,退肯定是退不了。   这场大战堪称摧枯拉朽,在黑云军的怒火面前,羯人简直不堪一击。   石斌一次次的分兵,削弱了羯人仅有的兵力优势,先是三千骑兵,然后七千步卒留在后面观望,现在,又送了一万五千人上来。   一串一串的来送死,一口一口的将黑云军斗志、士气、杀心喂了出来。   不过这也是羯赵的常规操作,在棘城喂出慕容恪,在凉州喂出谢艾,如今也算是轮到了自己!   黑云军的战意刚好到达最顶峰。   身后一阵马蹄响动,李跃回头,却见是徐成满身血污的领着中坚营赶来。   原本是步军的中坚军,就这么杀成了骑兵……   “不杀石斌,誓不罢休!”李跃提起长槊。   “杀、杀、杀!”士卒们纷纷举起了兵器,眼神中的怒火到达了顶点。 第一百六十二章 三样   几只乌鸦飞过清澈的洛水。   河水中飘荡着几具浮尸,两岸的良田早已荒废,茂盛的野草淹没马蹄。   石闵策马缓缓从士卒之中走出,背后的洛阳也显得残破不堪,仿佛也要被荒草淹没一样。   荒草尽头的麾盖、仪仗由远及近。   一面大纛上书“大将军”,另一面上书“彭城王”。   石闵迎上前去,拜在麾盖之下,“末将石闵拜见殿下!”   “棘奴无须多礼。”石遵热情上前扶起石闵。   石虎立太子时,便在石斌、石遵两人之间犹豫,但因为石邃、石宣两人起了弑父的心思,让石虎坐立不安,最终选择年幼的石世。   但这并不代表石遵从此绝了念想。   石虎为了安抚他,立他为大将军,都督关右,权力之大,在羯赵仅仅排在石斌之下。   “梁贼叛乱,棘奴出生入死,冲锋陷阵,当居首功,梁贼头颅,本王已令人送入宫内,不日便有重赏。”石遵算是石虎诸子中最温文尔雅之人。   生母是有名的美人郑樱桃,让他的长相没有其他兄弟那么凶狠。   “多谢殿下。”石闵拱手。   这场碰面并不是意外,石闵从荥阳、成皋一路向西追赶。   石遵从河内一路南下,终于在这洛水之侧碰面。   石斌都督中外诸军事,还是丞相,手上有三万羯军。   而石遵却只有一个大将军的空衔,石虎的诏令让他去关中收拾残局,但只配给他三千胡骑,无论是对付蒲洪,还是压制麻秋、王朗、王擢等人,都需要笼络石闵这员悍将。   “听说你与黑云军相善,不然为本王招揽一二如何?”石遵笑道。   石闵脸色一动,“黑云军……世之虎狼,其心不在我大赵,只怕难以为殿下所用。”   石遵轻笑了两声,盯着石闵,“既不能用,当早除之。”   陈留。   “杀、杀、杀!”怒吼声惊动林中鸟雀,窜向天空。   大地上,一场血战正如火如荼。   羯人大军两倍于黑云军,却完全被黑云军压着打。   狼牙棒、大斧落下,到处都是横飞的血肉。   怒火可以使人盲目,也可以让一个战士的斗志、杀气到达顶点。   数十名悍卒脱去盔甲,减轻身上的重量,手持狼牙棒血战在前,肩膀上、胸前插着两三只羽箭,身上仿佛批了一见血衣,仿佛不知疲倦和疼痛一般向前冲杀。   如果靠近,能听见他们嘴中的喃喃自语。   “耶娘。儿今日为你们报仇……”   “还妻儿命来……”   每一锤、每一斧、每一矛上都蕴含了无尽的愤怒和仇恨。   这种气势令后阵的李跃都感到心惊,仿佛整个黑云军都进入一种狂化的状态,不停的厮杀、血战。   有的羯人被吓破了胆,扔下兵器跪在地上求饶,却被黑云军几脚踩碎了头颅……   前阵的重甲矛手瞬间被杀穿。   放眼望去,犹如一场黑色海啸冲毁了堤坝,留下一地的狼藉。   张贺度一万五千步骑,才抵抗了一个时辰,便败下阵来。   无数羯人狼奔鼠窜,全都往陈留城跑。   仿佛只有逃回陈留,凭借高大的城墙才能让他们活命。   “不可走脱一人!”黑云将们不断激励士气。   不过此时士气根本用不着激励,每个人都知道要做什么。   黑云军就这么跟在羯人大军之后,一路追杀,从黄昏杀到夜晚,从夜晚杀到黎明,从黎明杀到晌午……   大地上出现一条血路,从封丘向陈留延伸。   沿途都是四分五裂的敌军尸体。   即便到了陈留城下,杀戮依然在继续着。   先逃入城的人见势不妙,关紧了城门,将数千溃兵抛弃在城外。   溃兵们歇斯底里的指着城头怒骂,却没有勇气回身与黑云军血战。   而最终他们也倒在黑云军的弓弩之下。   被这种狂热的气氛感染,李跃竟然也感觉不到丝毫疲惫。   陈留城上,几杆旌旗在春日下无力的飘摇着,羯军士卒躲在稚堞之后,惊惧的望着城下的黑云军。   护城河之东,堆积着三处尸堆,男女老少,死状可怖。   陈留是首灾之地,只怕里面已经没有活着的百姓……   “属下没捕到石斌,请将军降罪!”张生野一脸愧意的前来禀报。   斥候抓了不少羯将,却唯独没有石斌的踪影。   “鞭笞二十,夺田五亩。”李跃心中一叹,这都弄不死他,莫非是天意?   黑云军赏罚分明,有功必赏,但有过必罚。   有赏田,也会收田。   而作战不力,玩忽职守,轻则鞭笞,中则除名,重则斩首。   听到处罚,张生野反而松了一口气,脱去盔甲,在众目睽睽之下承受鞭刑。   “石斌!”李跃朝着城墙上大吼。   抓不到这厮,这场大战始终差了些。   这时城墙上一个脑袋摇摇晃晃的伸出,肥头大耳,满脸浓须,正是石斌,望着被甲士簇拥的李跃道:“汝好大的胆量,连本王都敢动?”   李跃只是随口一吼,没想到他真在城中,“听闻燕王为贼军余孽围攻,在下不远千里,特来救援,速开城门,我等护殿下周全。”   “汝欺本王是三岁孩童么?”石斌越说越来劲。   “敬酒不吃吃罚酒,莫非你真以为区区一座城池便能挡我黑云军?”李跃一看他的脸火气就上来了。   之所以这么多废话,是给将士们喝水吃干粮的时间。   张贺度恐吓道:“你若识趣,速速退走,我等已向姚弋仲、蒲洪、石闵求援,不消一日,他们便能赶来,到时便是你的死期!”   石斌这时也劝道:“李寨主,你我前日无怨,今日无仇,何必如此不死不休?你要什么,不妨说出来。”   忽然之间,战场都安静下来。   城上的羯军望着李跃,黑云军也望着李跃,冥冥之中,仿佛护城河东那些罹难之人死白的眼睛也朝向李跃……   李跃深吸一口气,但吸入鼻中的只有阵阵腐臭。   “我要三样东西,不知燕王肯给否?”   城上石斌大喜,“休说三样,三百样也依你!”   前有张贺度的恐吓,后有石斌的妥协,无不在说这座城池的空虚。   李跃朝着城头大喊,隐藏在心底的怒火喷涌而出,“第一样,你石斌的人头,第二样,所有参与屠城之人的人头,第三样,羯赵灭亡!” 第一百六十三章 捉生   “羯赵当灭!”亲卫们用尽全身力气将这四个字吼了出去,犹如石破天惊一般。   天空中一阵呼啸,大地一阵颤动。   接着便是山呼海啸的欢呼声,有人直接喊出了“万岁”!   城上的羯人一个个目瞪口呆,他们没想到李跃的野心会是如此之大。   瞬间,石斌和张贺度互看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慌,身体不由自主的颤抖起来,仿佛隐藏在心底的恐惧彻底苏醒……   石虎和羯赵越是残暴,越说明他们的恐惧,所以才会联合诸胡一同压制晋人。   一个数年间崛起东平西凑出来的族群,面对汪洋大海一般的华夏,怎会不心虚?   如果羯赵不是遇到了司马家,又怎会有机会崛起?   秦汉尚且不论,仅是魏蜀吴三国,便是他们越不过去的大山。   李跃举起长槊指向陈留城上的石斌,“攻城!”   今日别说姚弋仲、蒲洪,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保不住石斌这条狗命。   一个势力的崛起,应当有血性、勇气、豪情。   从岂曰无衣与子同袍到楚虽三户亡秦必楚,再到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   华夏先祖们从不缺少血性与豪情。   连一个双手沾满自己族人鲜血和亡魂的石斌都不敢杀,还谈什么驱除羯奴恢复河山?   “万岁!万岁!”   黑云军的士气如同炸裂一般,扛起地上木桩就撞向城门。   还有人抱住长杆,在几名袍泽的合力下,撑上城墙。   一声声巨响中,城门摇摇晃晃。   正如李跃所料一般,城中虚弱至极,羯人早已破胆,慌乱之间,连防守都忘记了。   更有人打开东城、北城的城门,逃窜而去。   “轰隆”一声。   陈留城门在二十多名壮汉一次又一次冲击下,轰然倒塌,士卒们一拥而入,但凡身穿甲胄者,皆被当场斩杀。   “不可走了石斌!”李跃回头望向张生野。   “抓不到石斌,属下提头来见!”张生野带着三百多名捉生手策马入城。   羯军一如既往的溃败,而陈留城再次被鲜血染红。   马蹄之下,滴答滴答,踩出一道道弯月般的血色蹄印。   耳边不断传来羯军的惨叫,李跃心中却生不起丝毫的怜悯。   城中已经看不到活着的晋人。   黄河以南,除了洛阳、许昌,就属陈留最为繁华,如今却只剩下一座死城。   李跃率亲卫甲士立于城中大街之上。   剿灭残军稍稍废了些时间,一直到到黄昏时分,城中的惨叫和厮杀才渐渐停息。   士卒们脸上的愤怒和仇恨也淡去了一些,但煞气却更重了。   经此一战,新招募的士卒也差不多成熟了,没有什么比刀山雪海的战场更能磨砺人。   暮色渐渐笼罩大地的时候,张生野的捉生手陆续归来,带回一名名羯人将领,但还是没有石斌的踪影。   李跃心中一阵郁闷,莫非这厮真有上天入地的特殊技能不成?每次大战都滑得像泥鳅一样。   正要派骁骑营出去搜捕,张生野终于回来了。   骑着马,后面的大青骡上摞着两人,一胖一瘦。   胖的正是石斌,而瘦的是张贺度!   “好!”李跃大喜过望,当场擢升张生野为校尉,与魏山、徐成、梁啸、曹堪同列。   周围士卒们一阵羡慕。   “李、寨主,放了本王,本王回到邺都登基之后,封你为王!”   到了这个时候,石斌仍抱着一丝侥幸。   旁边的张贺度则硬气许多,“逆贼,恨当日不能斩汝于军前!”   两人都鼻青脸肿,连门牙都被打碎了几颗,吃了不少苦头。   “王侯吾自取之,不劳燕王殿下!”   “哼,姚弋仲、蒲洪、石闵就在回军的路上,你后路已断,插翅难逃,某倒要看看,你能活几日!”张贺度咬牙道。   这时石斌叹了一声,“李寨主,难道你真要为几个小民与我大赵作对?”   黑云军一层一层的聚拢过来,众目睽睽之下,石斌全身一缩。   “不错,就是为了小民,我黑云山势必灭汝羯赵!”李跃毫不掩饰自己的想法。   “哈哈哈……”张贺度大笑。   石斌也跟着大笑起来,“痴心妄想!”   李跃拔出环首刀,一步一步走向他,“是不是痴心妄想,你在泉下可以望见,不用等多久,你的兄弟族人也会一起来陪葬!”   最后一个字出口,环首刀扬起,刚要挥下,斥候来报,“将军,西面有数千羌骑直奔陈留而来。”   姚弋仲居然真的来了,而且来的这么快!   雷弱儿曾承诺拦住姚弋仲,却没想到只是一句空话,所谓的盟友也不过如此。   不过李跃从未指望过他们。   “哈哈,狗贼,汝死期到矣!”张贺度疯狂大笑起来。   石斌脸上也重新燃起希望,“李寨主,何必打打杀杀,你放本王回去,本王立即让姚弋仲退兵!”   李跃也笑了起来,“你二人真当某怕了姚弋仲不成?区区羌贼,不过汉魏家奴尔,焉敢与本将放肆?”   几千羌骑,能飞上陈留城不成?   即便野战,黑云军也从来不虚他们。   须水之战,李跃渡河,诸胡联军无一敢动。   “尔等惧羌贼否?”李跃振臂而呼。   “杀!杀!杀!”吼声以及嘹亮。   在河北地界上,李跃的确顾及他们,但在大河之南,这几千羌骑能干什么?   黑云军不止城中的这七千余众!   李跃从决定出兵袭击石斌开始,就已经做好了各种准备。   听到这震耳欲聋的吼声,石斌、张贺度终于闭嘴了。   李跃心中一动,这一次不光要杀人,还要诛了他们的心,“来人,将二人挂在西城头,好生看看他们姚大将军如何被击退的!”   “领命!”呼延黑、杨略带着亲卫提起人就走。   徐成拱手道:“姚弋仲不足为惧,然蒲洪、石闵与周边赵军赶来,围城必定旷日长久,须提前向黑云山请援。”   陈端道:“孤城不可守,不如趁此机会,占领整个陈留,集中兵力、物资,再召集大河之南所有乞活军,与赵军一战!”   退肯定是退不了的。   姚弋仲的羌骑会死死咬住,然后诸路人马会一起围攻。   “全军速速休整,派出斥候让黑云山、轩辕山准备,陈统领向南,薄统领向东,先吞下陈留全境!”李跃没有耽搁,快速下达各种命令。   石闵、蒲洪各有心思,未必会出全力。   周围的赵军,李跃根本不放在眼里。   城中有大量石斌搜刮来的粮草、牲畜、钱帛,吃上四五个月足够了。   兵器盔甲也是现成的。 第一百六十四章 势均   任凭石斌在城头上喊破了嗓子,姚弋仲的羌骑也只是在城外晃了一圈,便推走了。   过了足足三天,蒲洪的四五千氐军才姗姗来迟。   一来也不干别的,在西面十多里外深沟高垒。   这个举动,李跃心领神会,意思是蒲洪不会玩命了。   而陈端、薄武两路硕果累累。   陈端本来就是陈留乞活军的统帅,振臂一呼,应者云集,浚仪、封丘、济阳、长垣、雍丘、尉氏、襄邑、外黄等十余城,纷纷挂上黑云赤旗。   而薄武领着五百多骑顺河而下,深入兖州境内,数日之间召聚一万多乞活军。   李跃早已是事实上的南乞活军统帅。   石斌荼毒陈留,李跃复仇,大河之南乞活军自然不会视而不见。   此次也是检验李跃在南乞活军中的号召力。   东郡的赵军一见乞活军如此大的声势,又退了回去。   周围的济阴郡、梁国、陈国陆陆续续出兵一两千,皆被薄武吓退。   周围最大势力的张遇、刘国则全都无动于衷。   又过了两日,河北黎阳、河内、魏郡的万余人马赶来,与蒲洪合兵一处。   不过黑云山、轩辕山的援兵也到了。   没有第一时间入城,而是在西南立起大营,成犄角之势。   赵军只能围困西面和北面,东面、南面分别有薄武、陈端戍守。   陈留不再是一座孤城。   每天都有各地的乞活军赶来,兵力也在快速扩张,陈端说到做到,每隔三日,都会送来一批粮草和猎物。   虽然不多,却让城中人心大定。   到了第六日,西北面一阵欢腾,李跃远眺,之间一面高高的“彭城王”大纛竖起,原来是石遵来了。   城头挂着的石斌、张贺度早已奄奄一息。   但就这么死了,太便宜两人了,李跃又令人取下来,为了些水和食物,休息一日之后,重新挂了上去。   “汝、不得好、死!”石斌在木杆上断断续续的骂着。   张贺度则闭目不言,一副滚刀肉架势。   “燕王定好好生活着,让你的好兄弟石遵来救你!”李跃勉励道。   一听这话,石斌也闭嘴了。   两人在羯赵早就是竞争对手,一个大将军,一个大都督,石虎一死,两人必不相容。   陈留附近能增调的人马几乎都来了。   邺城对付梁犊叛变时,便费劲了九牛二虎之力,十万大军被李农葬送了,不得不借助羌、氐的兵力。   当然,枋头和滠头绝不止眼前这点人马,但问题是,蒲洪、姚弋仲愿意为奄奄一息的羯赵押上全部身家否?   这不是忠不忠诚的问题,石虎如果身体强健,这些爪牙自然会前仆后继。   但现在石虎病入膏肓,羯赵内乱在即,蒲洪和姚弋仲都要准备。   数骑自西北而来,为首一将,高大魁梧,正是石闵,奔至护城河边,戟指大喊:“开城!”   “棘奴快救本王!”石斌一见石闵,立即大喊起来。   李跃望着城下,既然是石闵前来,说明是来谈的,拖下去对黑云山有利,李农葬送了十万中军,羯赵一时半会也凑不出更多的人马。   “开城,放他进来。”   一个石闵,李跃自然也不惧,而且他只穿了盔甲,没带兵器。   石闵入城,直奔城楼,见到李跃,目光顿时有些怪异,长叹一声,“行谨做得是夷灭三族之事!”   李跃一愣,自己孤家寡人的,怕什么夷灭三族?   但旋即想到辛氏姐妹肚中的孩子。   不过正是为了自己的孩子,这条道才一定要走到黑、走到底。   心中这么想,但嘴上却不能这么说,“哎呀,在下情非得已,一时冲动,还望修成侯教我。”   石闵神色动了动,“乞活军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汝犯下此等大罪,连累广宗乞活军,然则天无绝人之路,只要行谨到彭城王帐下负荆请罪,此事尚可挽回。”   “负荆请罪?”李跃心中一晒,这个词用的不太贴切。   黑云军为族人报仇雪恨,请个鸟的罪?   “彭城王答应留你一命!”石闵说着说着,忽然笑了起来。   这话连他也逗笑了。   “看来修成侯已投奔彭城王麾下?”李跃换了个话题,前面说的基本都是废话,自己前脚跑去石遵大营,后脚就会被乱刀分尸,人头与梁犊的放在一起送往邺城。   “燕王落在你手上,太子年幼,日后执掌权柄的必是彭城王。”石闵也不避讳。   “不如我们做笔买卖如何?”   “哦?”石闵一脸疑惑。   李跃连哄带骗道:“彭城王退兵,在下为他解决石斌,若是不退,为了保全我黑云山,则肯定要放燕王回去,燕王可是承诺过在下很多东西。”   从他进来到现在,废话一箩筐,却没有一句提及石斌,可见外面石遵的心思。   石闵定睛望着李跃,“汝以为放了燕王,便能活着回邺都不成?到时候罪名还是要算在汝身上。”   “看来没什么可谈了,修成侯请回,彭城王若想取某人头,可速速来攻。”   两边人马勉强可算势均力敌。   羯赵在蓟城有邓恒的一支精锐大军,其他精兵则跟着麻秋、王朗、王擢等将在金城与凉州张氏对峙。   梁犊叛乱,先后重创刘宁、石苞、李农等近二十万大军,其中不乏精锐,全部葬送了,羯赵内部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   羯赵今时不同往日,除了石虎,还有谁能征调姚弋仲、蒲洪这些人?   李跃吃准了这一点,所以才不慌不忙。   果然,石闵眉头皱起,“行谨果真欲作乱耶?”   这场谈判也进入了关键时候。   造反肯定是要造的,但能往后拖延自然是最好。   其一,黑云山底子太薄,需要时间消化。   其二,李农紧急返回邺城,估计是石虎不行了,他一死,吃鸡大赛立即开始,黑云山只要沉住气,便能凭借荥阳、陈留二郡的地缘,吃到不少红利。   “这就要看彭城王了,彭城王欲在下作乱,在下为了活命,不得不联合南乞活军与诸位为敌!彭城王不欲在下作乱,在下自会安守本分。”李跃盯着石闵,毫不退让。   石闵点点头,“此言必会传与彭城王。”   漫天要价,落地还钱。   事实上,无论是石遵,还是蒲洪、姚弋仲都打不起这一仗。   因为他们面对的已经不再是一个黑云山,而是大河之南所有乞活军! 第一百六十五章 邺使   石闵走后,城外的大军蠢蠢欲动起来。   无数民夫被驱赶向前,围着陈留城掘地堆垒,一排排鹿角抵在护城河边,西、北两面被围的水泄不通。   石遵摆出一副围死陈留的架势。   又令姚弋仲的羌骑在城下耀武扬威,蒲洪的氐卒顶着盾牌呐喊,羯军推着一架架的云梯、冲车、投石车在北面一字摆开。   鼓声轰鸣,旌旗如云,呐喊声惊天动地。   但就是雷声大雨点小,所有攻城该有都有了,不该有的也有了,但就是不攻城。   张贺度在城头的竹竿上疯狂叫嚣,“来呀,速速攻城,将这些贼子碎尸万端!”   而石斌仍在孜孜不倦的劝降,“李寨主用兵如神,如今父皇病重,太子年幼,张豺、刘后弄权,你我一同举兵,以清君侧名义杀入邺都,大事可济也,到时裂土封疆不在话下!”   黑云军们原本被下面的声势搞的有些紧张,但一听此言,纷纷大笑起来。   十几名赤膊壮汉举着大斧在城头喝骂,连同石虎、石勒的祖宗全都照顾到了。   赵军闹了起来,西南角的黑云军也动了起来。   看样子崔瑾、周牵把山上的青壮全都弄了出来,初略看去,至少两万之众。   鲜红旗帜如血,迎风招展。   旗下,长矛如苇,一层又一层,黑色甲胄宛如一片乌云遮蔽大地。   千余披着皮甲的战马龙腾虎跃,向着北面的羯人大营跃跃欲试。   两千余甲士提着狼牙棒、骨朵等重兵器出营列阵。   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黑云山的士气早就被李跃打出来了。   若将青壮也算在内,两边兵力旗鼓相当。   以如今的形势,羯赵想要剿灭黑云山,非举国之力不可。   不过城外石遵的人马还在继续增加,河北各地的赵军陆续赶来。   第二日,石闵没来,邺城的使者却从东面入城。   “在下张雄,奉家兄镇卫大将军之命,特来拜会寨主!”   镇卫大将军就是张豺,没想到他也掺和进来。   “不知张大将军找在下何事?”李跃还是维持着表面的客套,手上捏着石斌,看来奇货可居。   张雄神秘兮兮道:“李寨主斩梁犊头颅,乃平叛之首功,可惜朝中奸臣当道,视将军大功而不见,我家兄长深知寨主忠义,正在朝堂上为寨主周旋,寨主切不被彭城王蛊惑。”   李跃望了望竹竿上挂着的石斌,怎么也无法把“忠义”二字跟自己联系在一起。   此人说话挺有意思的,朝中奸臣当道,不就是你兄长的张豺么?   而张雄话里话外的意思很明显,让自己挺住,千万别向石遵投降。   李跃一拍大腿,指着北面邺城的方向道:“知我心意者,张大将军也!”   周围的徐成、梁啸、张生野一脸古怪笑意,但全都忍住了。   张雄大喜,“请屏退左右,我兄长有言传余寨主!”   “无妨,这些都是吾左膀右臂,与在下一样忠义!”   张雄左看看右看看,只得拱手道:“我家兄长有言,石斌、石遵皆不忠不孝、骄横跋扈之辈,不臣之心昭然若揭,寨主若能为国除害,朝廷不吝封侯之赏!”   徐成、梁啸都生吸了一口气。   不是为封侯而惊讶,石斌开出过更丰厚的价码,封侯反而不算什么,羯赵的侯爵早已泛滥成灾。   之所以惊讶,是出于张豺的野心和狠辣,居然想借黑云山之手,一连除掉两个亲王,还是掌握羯赵实权的宗室。   似乎觉察出气氛不对,张雄眉头挑了挑。   李跃摇摇头,张豺这是把自己当矛使,城下集结了石闵、姚弋仲、蒲洪等将,战力不可小觑。   黑云军虽强,但什么人能打什么人不能打,李跃心知肚明。   就算黑云军击杀石遵,只怕到时候张豺也会翻脸不认人。   李跃都不好意思点破张豺的那点小心思,“我黑云山出生入死,浴血奋战,斩杀梁犊,朝廷未有尺寸之赏,如今张大将军空口白牙,如何能信?”   一听是要官,张雄大喜,“临行前,家兄已经说了,寨主尽管开口。”   李跃心中一动,张豺如此肆无忌惮、火急火燎的,只能说明一件事,石虎就算没死也应该差不多了,“那就先来个兖州牧。”   平定梁犊之乱,姚弋仲得了使持节、侍中、征西大将军,剑履上殿、入朝不趋,进封西平郡公。   蒲洪车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都督雍、秦州诸军事,雍州刺史,晋位略阳郡公。   而李跃只要一个兖州牧,完全不过分。   兖州牧和兖州刺史一字之差,但意义却完全不一样。   刺史大事小事还要向朝堂请奏,牧则不需要,境内官职任免,地方赋税,军政大事,皆可自裁。   不过张雄却面露难色,“此事……”   一旁的徐成道:“哼,将军要何兖州牧,这兖州早就是我黑云军的,依属下之见,不如从了燕王,杀上邺都,届时有封王之赏!”   张雄看似是个武夫,却并不傻,也没有被徐成吓到,眼神晃了晃,“此事非在下能做主,须回禀家兄。”   李跃一阵失望,这就是拖延敷衍了。   不过仔细一想,张豺再怎么弄权,还没胆量将兖州拱手送给黑云山。   一旦这么做了,必成众矢之的。   石虎的几个儿子都领兵在外镇守一方。   “既然做不了主,何必白费唇舌?”徐成脸色一板。   张雄斜了他一眼,“寨主难道不想知道如今邺城形势如何?”   李跃一震,兖州牧封侯什么的,其实都不重要。   这世道实力为尊,以目前的形势,李跃真想要兖州,还不是手到擒来之事?   封侯更是个笑话。   而邺城形势关乎眼前的这场对峙到什么时候。   “莫非赵主已经驾崩?”李跃试探道。   张雄脸上却滴水不漏,“我兄长已经给足诚意,寨主亦当有诚意!”   很明显,他想要石斌的人头,更想要黑云山的态度。   石斌是丞相、录尚书事,都督中外诸军事,还是亲王,羯赵境内,对张豺威胁最大的便是石斌,他不死,张豺无法心安。   李跃望了一眼竹竿上石斌,这厮的价值越来越大了。 第一百六十六章 虎死   张豺不能不心急。   石斌虽然废了,但石遵却假借平贼之名,以大将军的名义,征召大河南北各军,黑云贼还活蹦乱跳的,但他手上实力却越来越雄厚。   打不打黑云贼张豺不知道,但他知道一旦石遵羽翼丰满之后,定会回师邺都!   石虎病榻前,张豺肆无忌惮的与刘后同处一室,“石斌败于黑云贼之手,三万大军灰飞烟灭,眼下之计,当安抚彭城王、义阳王等宗室,方可保全太子之位。”   刘氏虽然年过三十,却宛如一颗熟透了蜜桃,丰润甜美,也无怪她能后来居上,得到石虎的独宠。   “我一介女流,不知国家大事,然太子年幼,诸王皆非善类,除了将军,没人能依靠。”   一边说,还一边哭哭啼啼,梨花带雨,更惹人垂怜。   西晋末,张豺与广平人游纶拥众数万,依附幽州王浚,王浚落败,顺理成章降于石勒,后又投石虎,在这乱世中飘摇了几十年,到了如今,已经年过六十,对女色已没太大兴趣。   刘氏哭的再动人,也丝毫不能撩动他的心弦,他在乎的只有权势。   “皇后但可放心,有臣在,必保太子无虞!”   “如此就有劳将军!”刘氏见哭哭啼啼对张豺没用,也就擦干了眼泪。   殿中的那一丝丝暧昧顿时烟消云散。   “太子殿下与臣是一体,何谈有劳无劳?臣对殿下忠心无二,然则,其他人则未必!”张豺目光闪动。   邺城官位在他头上的人已经不多了。   刘氏蛾眉蹙起,太子与他是一体,此言已经暴露其心思,但眼下她只能借重张豺。   其他亲王督镇一方,手上都捏着兵权,太子手上反而什么都没有……   “皇后、将军,张护军回来了。”殿外传来婢女的声音。   “哦,二弟这么快回来了,必有好消息!”张豺喜上眉梢。   刘氏只得起身,退居幕后。   过不多时,张雄入内,“黑云贼只同意拖住彭城王大军,但索要兖州刺史。”   张豺却仿佛早有预料一般,并未觉得奇怪,“兖州大部在其手中,一个兖州刺史,理所应当,石斌还活着?”   羯赵统治重心在河北,大河以南诸州经过石虎二十多年摧残,早不是汉魏之时的钱粮重地,反而成了羯赵与江东的缓冲之地。   比起石斌、石遵的如鲠在喉,黑云山反而没多少威胁。   至少对现在的张豺没威胁,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是。”张雄老老实实回答。   “以汝观之,黑云军能为我所用否?”张豺满脸期待之色。   黑云军先战梁犊,再败石斌,名震天下,早已引起各方势力的觊觎,若能收归麾下,充作爪牙,石遵、石鉴等宗室何足惧哉?   “只怕不能,李跃此人祸害不在梁犊之下,却更为狡诈,一朝不慎,必为其反噬!”张雄实话实说。   张豺叹了一声,“可惜,同为汉人,却不能为我所用,中原百战之地,他日江东北伐,必首当其冲,届时掌握河北雄兵,若不肯屈服于我,灭其在指掌之间。”   张雄想起陈留的所见所闻,心中并不乐观,但看张豺在兴头上,也就不忍戳破,“彭城王假借平贼之名,坐收南北诸军,深为大患!”   张豺眉头一皱,“石遵一文士也,麾下纵有十万之众,不足为惧也,石斌深得国人之心,不可令其生还!”   前两个月,还有二百多龙腾中郎闯入临西阁,请求石虎速调石斌回邺掌宿卫、典兵马,更有人直接请求册封石斌为太子。   而当时的石虎还算清醒,直接令宫中宦官持辇迎之、付其玺绶。   张豺花了很大精力才将此事平息下去。   由此可见石斌在羯人心中的地位,一旦回到邺城,也就没张豺什么事了。   “据说广宗乞活军皆归彭城王麾下,兄长不可不防!”   “李农老贼首鼠两端,一脚踩在石遵船上,一脚踩在太子船上,谁胜谁败,他都不吃亏,好算计,假以时日石遵北上,他在内,石闵在外,届时里应外合,你我兄弟死无葬身之地也,宜早除之!”张豺咬牙切齿道。   石闵率北乞活军投石遵,在他看来,自然是李农授意的。   李农不帮自己也就算了,还联合外人对付他,张豺心中大恨。   “大胆!”就在此时,殿中忽然一声大喝。   兄弟二人一惊,只见病榻上,石虎已然坐起,两眼瞪如铜铃,直直的望着兄弟二人,满脸杀气。   兄弟两人全身汗毛倒竖。   石虎二十多年残忍暴虐,不知造就了多少杀孽,全都变成身上的滚滚煞气。   两人连反抗的心思都没有。   “大胆!”石虎伸手指着两人,整张脸变成了鲜红色,不停的都颤动,一对大眼也变成了血红色,欲夺眶而出。   庞大而肥硕的身躯宛如一条盘旋着的巨蟒。   张豺、张雄匍匐在地,如绵羊一般瑟瑟发抖。   帷幕之后的刘氏也吓得“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陛下恕罪、恕罪……”   “大胆……”石虎嘴中的声音却越来越小。   张豺小心翼翼的抬眼,却见石虎双目流血,人还坐着,但双手已经无力的垂了下去。   猛虎虽死,其威犹在。   石虎之威比之猛虎不知强了多少倍。   张豺望了一眼又伏了下去,殿中霎时间变得极其安静。   直到刘氏踉跄着爬到石虎身边,伸手试了一下鼻息,才常常松了一口气,“陛下、陛下驾崩了!”   张氏兄弟这才从地上爬起,早已满脸冷汗。   盯着石虎看了半响,才确定他是真的死了,旋即,张豺脸上抑制不住的狂喜之色,整个邺城除了李农,就属他权势最高。   玉玺早已被其掌握。   “皇后……节哀,凡事但有臣在,不必惊慌,当务之急,李农投石遵麾下,不可不除之!”张豺全然忘记了方才在石虎余威下被吓得瑟瑟发抖之事。   殿中三人全都一脸喜色,无人哀伤。   刘氏缓缓点头,当即取来印绶、黄绢、笔墨,仍由张豺填写。   张豺自然也不客气,写下太保、都督中外诸军事,录尚书事,加千兵百骑,护卫左右,一如汉之霍光旧事。   羯赵太宁元年四月二十三日,石虎卒。 第一百六十七章 整军   石遵麾下人马越聚越多。   但陈留聚集的各地乞活军也越来越多,青徐兖等东面三州人马陆陆续续赶来,少则三四百,多则一两千。   李跃也没指望占领陈留,就能吞并三州。   但此战却可以看作检验自己号召力的一次机会,凡是派人来了的,李跃都令人全都记下。   一开始只是大河之南乞活军,后来河北的豪强势力也暗中派人来。   燕赵自古多慷慨悲歌之士,不满羯赵压迫的大有人在,只不过缺一个带头而已,如今李跃站出来,两场大胜,奠定南乞活军统领的地位,自然不缺前来追随之人。   清河人丁娆,阳平人孙元,黎阳人韩高,纷纷领数百部曲和粮草前来汇合。   “将军斩梁犊,败石斌,赫赫军威,大涨我中夏士气!”几人上前拱手。   李跃好言安抚,赏以钱帛、酒肉。   这些东西都是石斌搜刮来的,全便宜了李跃。   每过一天,两边的实力各自增长一分。   以前石遵还派人来耀武扬威,但这几日却全无动静。   两军对垒,却完全没有大战爆发前的紧张气息。   陈留城内热闹空前,各地豪强有的出兵协助,有的暗中输送粮草、牲畜、猎物,不仅让黑云军没有缺粮之虞,反而肉食不断,士卒们一个个壮实起来。   不过两边麾下各种势力盘根错节,很难完全约束。   压不住火气,会来一场小战。   没有黑云军出手,叫花子一般的乞活军自然不是赵军对手。   赵军毕竟是正规军,应有的装备还是有的,一支千人军中披甲者至少百人。   而乞活军连穿衣都是问题,武器更是五花八门,全凭一股狠劲与赵军厮杀,能挡住赵军就算不错了。   吃了亏的乞活军自然跑到李跃面前哭诉,“将军定要为我等报仇!”   “不是我等打不过,若有几十件铁甲,定然杀的他们人仰马翻。”   乞活军的问题自然不仅仅是装备,训练也差了许多。   而每次厮杀之后,对面都会派人来解释,生怕引起不必要的误会,而导致全面大战,“不是我军主动出手,而是贵部先偷袭我军……”   “彭城王倒是个多礼之人。”李跃哈哈大笑。   自己借此次对峙整合乞活军,石遵也在借此收聚兵权,各怀目的,反而眼前的对峙显得无足轻重。   思索了一番,觉得这是个机会,便让黑云将分散诸军之中,每天保证充足的食物供应之下,开始训练。   叫苦叫累的一概踢出去,听话认真的则赏以肉食。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在陈留城中,自然要仰李跃鼻息过活。   乞活将都俯首帖耳,更不用说乞活军。   战争永远是最好的练兵手段。   刚刚有了起色的乞活军,换上一身皮甲、破刀断矛之后,立即拉出去与赵军厮杀一场。   效果立竿见影,能与赵军斗得旗鼓相当,厮杀一场,各自扔下几十具尸体。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赵军渐渐承受不住了。   乞活军越来越生猛,与之前的猛冲猛打不同,在黑云将的指挥下,开始有了阵列,懂得配合。   赵军伤亡增多,乞活军伤亡却在减少。   相应的,乞活诸军对黑云军越发敬畏了。   再后来乞活军挑战,对面连大营都不敢出,乞活军们则在大营外疯狂辱骂。   两边再次陷入“和平”之中,仍由乞活军辱骂挑衅,赵军都无动于衷。   其中有一支乞活军跑去北面蒲洪营垒外辱骂,李跃赶紧让人召了回来,这个关口,还是不要招惹他们为妙。   乘着两边无事,李跃升赏军中有功将士,再提拔了两百多黑云将。   其中一个叫秦彪的让李跃记忆犹新,此人正是当日第一个赤膊抡骨朵杀入羯军之人,帐下记着一长串的军功,累计杀敌五十三人,死在他手上的羯将都有四人之多。   韩非子言:宰相必起于州部,猛将必发于卒伍。   勇猛杀敌的不止他一人,一战杀敌过百的有三人。   所有黑云将都当着全军的面,由李跃亲自提拔,亲自任命,“今日汝为黑云将,当思忠义勇智信!以驱除羯奴复我河山为己任!”   “生为黑云将,死为黑云鬼!”   有人直接以刀割脸,以示决心。   这种习俗源自羌人,汉人自古重视身体发肤,但山河沦丧之后,很多传统的礼仪也在逐渐改变。   华夏影响着各族,各族也深深影响着华夏。   两百三十一名黑云将一字排开,雄赳赳气昂昂。   李跃带着亲卫一一为他们披上铁甲,戴上披风,录上名字,名字后面挂着两百亩田地,剩下就是户曹为他们分田。   而扩张也因此刻进了黑云军的骨髓之中。   黑云山附近的田地就那么多,所以只能占领陈留,向外扩张,不断的扩张下去。   陈留的土地比黑云山更肥沃,也更多。   黑甲红缯,威风凛凛,仿佛一瞬间,他们就完成了蜕变。   引来周围所有士卒艳羡的目光,更吸引了乞活军中的有志之士。   受封黑云将仪式完成之后,乞活诸军更乖巧了,随便一道军令,都争着抢着去完成。   很多乞活将私下求见,直接请求并入黑云军。   他们在外面缺衣少食,来到陈留才吃上了几顿饱饭,而很多乞活军聚在一起,从来都不是因为要割据当土皇帝,而是因为实在活不下去了,不得不抱团取暖。   陈留原本就人少,又被石斌祸害,人口越发凋敝,各地乞活军们填充进来,自然是好事。   乞活将们则提拔为都尉,暂时留在陈留,观察一段时间,有能力且忠心的则提拔为都尉,镇守各坞堡、县城。   没能力心思也多的直接两百亩田,十石粮,一处宅邸打发了。   眼见火候差不多了,李跃直接一道军令,所以乞活军必须改造,裁汰老弱病残,弱者去之,强者留之,黑云将担任中下级军官。   在黑云军刀矛的“劝慰”下,气氛异常融洽,乞活将们拍着胸脯答应,不过到了晚上,还是有二十几股乞活军逃离了陈留。   他们能从黑云军防守的城池中逃走,自然是李跃有意为之。   强扭的瓜不甜,要走的人终究要走。   乞活军的整合也因此初步完成。   对面的赵军龟缩在大营之中,开始了深沟高垒模式。   士卒们不能闲着,李跃边下令乞活诸军外出狩猎。   一来补充肉食,二则顺便练兵。   拜石虎所赐,北方各地虎狼遍地,百姓躲入坞堡之中,一半原因也是抵御野兽的侵袭。 第一百六十八章 斗殴   石虎已死的消息第一时间被张雄送来。   而李跃也莫名其妙成了羯赵的兖州牧,当然,张豺升的更快,直接成了立太保,录尚书事,都督中外诸军事……   “我家兄长对使君寄以厚望,若能拖住彭城王,他日大将军亦不在话下!”张雄一脸诚恳。   听着“使君”二字,再看着诏令上盖的玉玺,李跃顿感荒诞不经。   斩杀梁犊没一丝一毫的封赏,如今提着刀子要造反,邺城的任命就来了……   看在张豺对自己还不错的份上,李跃提醒道:“拖住彭城王便能让其他人心服么?”   张豺的权力来源建立在石世、刘氏身上,但一个没有实力作支撑的年幼皇帝,能走多远?   石虎杀石勒全家上位,也注定了石世的皇位不会长久。   石苞、石遵、石鉴、石冲、石琨、石祗、石炳各拥兵马在外,镇守一方,哪一个省油的灯?   张雄略沉默了一阵,随后道:“太子是陛下所立,名正言顺,天下谁敢不从?”   不过这话说的终究没多少底气。   李跃也只是顺便提醒,自古权臣不是那么好当的,尤其是如今的形势。   按照预定,李跃下令将石斌、张贺度斩首,人头送个张雄带回,以安张豺之心。   两人被挂在竹竿上,面朝赵军大营,每天见赵军越聚越多,却没有一人来救他们,心灰意冷,受了一个多月的风吹日晒,早已奄奄一息。   刀架在脖子上也无反应。   这让李跃连折磨他们的兴趣也没有,直接斩首,尸体挂在城楼顶上喂鸦。   临走时,李跃意味深长道:“如今形势,宜静不宜动,阁下与太保多多保重。”   张雄自然听懂了,不过听懂了不代表听进去了,“国中大事,太保自有决断,使君如今为彭城王所困,当自求多福。”   李跃干笑两声,也知道自己这话说的有些没分寸了。   张豺坐在火头上,怎会不动?   陈留看似危险,实则高枕无忧。   瞎子都能看出石遵的兴趣不在黑云山,而是借此收拢兵权,真正的目的是邺城。   不过也不能放松警惕,对峙的前提是势均力敌,一旦有机可趁,对面肯定会先解决自己。   刚想到此处,斥候紧急来报:“将军,城内乞活军作乱!”   李跃一愣,这个时候乞活军作乱,可大可小,万一有人跟城外的石遵勾搭上,够自己喝一壶的了。   “怎么回事?”   “乞活军不愿听黑云将命令,起了冲突,聚众三百多人,与黑云将殴打在一处。”   听斥候话中的意思,似乎只是一场小冲突,还没达到“作乱”的地步。   李跃赶紧带着亲卫过去。   城中两股人马正在对峙,三百多乞活军与百多名黑云军正在拳脚相加。   一名黑云将喝骂道:“这是将军的命令,尔等欲抗命耶?”   “我等几十年吃在一起,住在一起,叔伯子侄皆在一军,如今却要骨肉分离,天下焉有此事?”一灰发老卒吼道。   两边嘴上说着话,手上拳脚却并没放松。   黑云军胜在配合默契,虽只有百多人,却将对面屡屡打翻在地。   但对面极为顽强,打趴下来,再度站起,怒吼连连,“我等就是不服!”   大批的黑云军提着刀矛赶来,弄得城中人心惶惶,其他乞活军也紧张起来。   李跃观察了一阵,不像是有组织有预谋,只是临时冲突而已,遍挥手让提着刀矛赶来的黑云军退下。   乞活军派系复杂,内部盘根错节,李跃当初在黑云山就已经领教过了。   一个个小小的山头,有赵广、薄武、孟开、周牵、田豹子等几股势力。   此次整合,李跃将注意力放在乞活将上,却忽视了乞活士卒。   乞活军原本就有很强的地域性、宗族性,说是军,其实是组织起来的流民,以乞活为目的,耕战自守。   无论干什么都是一家老小齐齐上阵。   强行塞入黑云将,自然会引起他们的不满,黑云将始终都是外人,而现在整合他们,又是裁人,又是拆分,人家不愿意也在情理之中。   “够了。”李跃差不多知道两边冲突的根源。   众人一见是李跃,纷纷住手,退到各自的阵营。   即便下了这么多功夫,却依旧没有彻底让他们放弃门户之见。   “将军……”黑云将急切的想要辩解。   李跃大手一挥,“某思虑不周,还望诸位勿怪!”   一瞬间,周围乞活军的怨气去了大半。   那员带头的老卒道:“将军,非是我等不听军令,而是事出有因,我们雷泽乞活军几十年在一起过活,如今分开的分开,裁汰的裁汰,兄弟们实在不忍心。”   “我等听将军号令前来驰援,总不能让我等妻离子散吧?”另一人道。   “原来如此。”李跃扫了一眼周围观望的其他乞活军,大多也是同样的神色。   越鸟南栖,狐死首丘。   华夏自古便重视乡土和亲情,这也是宗族门阀总能够崛起的原因,一茬又一茬,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强行隔开他们,只会让人心尽失,成为一支乌合之众。   整合也罢,改革也好,都要顺应形势、人心,不然只能激化矛盾,李跃记得历史上曾有一事跟如今颇为相似。   五代的后梁强行分拆魏博牙兵,牙兵们也是不愿分开,干脆投降河东李存勖,后来这支人马攻入汴梁,成为后梁的掘墓人……   乞活军虽不如牙兵桀骜不驯,但也是有脾气的。   周围乞活军都眼睁睁的望着李跃。   李跃道:“三日,三日之后,本将会给诸位一个更周全的办法。”   整合必须进行,不然松散的乞活军无法拧成一股绳,还会称为巨大负担。   “多谢将军体察我等!”众乞活军一阵欢呼雀跃。   李跃却将脸一板,“大敌当前,尔等内斗,已然触犯军法,所有人领二十鞭!”   军法既然立了,就要严格执行,不然约束不了他们。   此事也是一个让军法深入人心的好机会。   “我等甘愿受罚!”乞活军黑云军没一人反对,全都脱去上衣,成排而立。   亲卫们提着马鞭上前,噼噼啪啪的抽打起来。   二十鞭下去,没一人惨叫求饶,这让李跃对雷泽乞活军刮目相看,周围观看之人纷纷竖起了大拇指。 第一百六十九章 变   回到城楼,李跃苦思冥想。   不能将乞活军完全当成一支军队,解决了乞活将,不等于解决了乞活军士卒。   他们所求是不分开,但不裁汰老弱,乞活军的战力永远上不去。   李跃要的是乞活军能为自己所用,不再是松散的部落性质,能如臂指使,敢打硬仗。   思来想去只有一个办法,干脆再设一支南军,与黑云军并列,效仿当年魏武帝的青州军,以及汉末黄巾军三十六方的办法。   乞活二字实在有些刺耳,以南军取而代之,按照地域,兵力超过千人为督,不足千人则为尉。   如长垣督、雷泽尉等等。   父子叔侄皆在军中,也有一定的好处,自古便有俗语:上阵父子兵,打仗亲兄弟。   亲人在军中能守望相助,而不会轻易溃散。   各督各尉,照例设置典军、司马、屯田使等职位,用来协调各地,组织生产和训练。   战则集合青壮精锐出兵,由黑云将领军,不战则各自归辖地屯田、训练。   南军上阵杀敌者享有黑云军同等的封赏,其健锐勇猛者,也选入黑云军,立功后升黑云将。   等同于缩减版的府兵,南军也等同于黑云军的预备役。   北魏隋唐时期的府兵并非凭空而来,也是从秦汉时期的屯垦士卒演化而来。   花了两天时间,梳理各种细枝末节,然后请来乞活军中有名望的老卒一同商议。   这已经是李跃能做到的最大让步了,兼顾了各自的利益。   在李跃的悉心讲解下,老卒们纷纷点头,“只要不使我等骨肉分离,听凭将军号令!”   听到立功能封赏土地,升为黑云将后,一个个眼神亮了起来。   李跃道:“话说在前面,以后征战,你们可要自带粮草、军械,击败敌军,除了军功,还有丰厚赏赐。”   “哈哈,此乃小事耳!”老卒们大手一挥,能跟在黑云军后面捡现成的,求之不得。   他们不反对,李跃就让黑云军在南军中宣导,也缓和两边的关系。   这一次顺利多了,再无对抗之事发生。   南军创立后,兵力只剩下两万三千余人,但战力却大为提高,关键被李跃实际掌控,不会再跟以前一样,一言不合,掉头就走。   加上黑云军,李跃手上的兵力近四万,瞬间成为大河以南数一数二的力量。   整合完内部,李跃目光转向外面。   兖州牧加盖了玉玺,拥有合法效力,黑云军肯定不能局限在陈留一地。   尚有东郡、东平、济北、泰山、济阴、任城、高平等八郡国五十六县。   羯赵在兖州设有刺史,治所初在廪丘,后迁至郓城,羯赵称霸北国,又迁至鄄城。   石斌当日被围时,四面求援,鄄城也曾集结七八千大军,试图救援,后见陈留被攻陷,兖州各地乞活军云集响应,被薄武一通恐吓,又缩了回去。   兖州刺史在兖州牧之下,李跃毫不客气的以兖州牧身份,下令兖州刺史刘启速来陈留议事。   陈留在兖州的最西端,地域上更靠近豫州一些。   鄄城就在北面的东郡,李跃一脚就能踩过去。   命令发出后,不出所料,刘启不仅无动于衷,还征调各地兵马入鄄城,加强防守。   “刘启,中山刘氏出身,乃刘司空族侄,当年石虎破段辽后,俘获刘司空子侄数人,以刘群为中书令,以刘启为尚书仆射、兖州刺史。”张生野读着搜集来的情报。   石虎早年被刘琨所虏,后石勒攻陷冀州,刘琨欲联合石勒共抗匈奴汉国,送还了石虎。   有这层关系,石虎对中山刘氏一直不错。   刘启身上的文人气息多过武将,任兖州刺史六年,招抚流民,开垦荒田,将兖州治理的不错,比纷乱豫州强上不少。   看刘启的架势,要为羯赵尽忠了。   李跃盯着地图,忽而一笑,“此人不过一书生尔!”   他将兵力收缩至鄄城,岂不是将其他郡县拱手相让?   李跃遂下令诸郡太守,前来陈留觐见。   东面的济阴与陈留相邻,知道躲不过,老老实实的前来觐见,其他的东郡、东平、济北、泰山、任城、高平等郡继续观望。   “末将愿率一军直取鄄城,擒刘启来献!”徐成拱手道。   有强军在手,还有羯赵的诏令,名正言顺的出兵,刘启一介文臣,焉能抵挡?   李跃摇头道:“兵法有云,攻城为下,攻心为上,中原百战之地,遍地蓬蒿,难得兖州有一线生机,不可再遭兵灾。”   石虎已死,刘启最大的靠山已经没了,羯赵剧变在即,李跃倒想看看刘启怎么选。   如今,李跃手上捏着荥阳、陈留二郡,加上一个投降的济阴郡,三郡之地二十九县,已经膨胀的非常快了,很多地方还未实际控制。   时间是站在自己这一边的。   以如今黑云军的实力,东郡肯定是能打下来的,但东郡中多是晋人,同室操戈,为中原大地雪上加霜。   而且陈留城外,石遵的兵力不断增加,这个时候,李跃自然不可能抽调兵力去攻打东郡。   “到了跟石遵谈一谈的时候了!”李跃站在城楼上,望着东面的大营。   几万大军堵在家门口,实在让人难受,他不过日子,黑云山还要发展。   不过谈判需要技巧,主动找上门,天然矮人三分。   是骡子是马,总要拉出去溜溜,南军整合完毕,也该拉出去试试水。   一道军令,不到一个时辰,南军在东城外集合。   比起之前乞丐一般的乞活军,如今的南军颇有一番新气象,近三成的士卒披着皮甲,手持长戈,背挂弓箭,阵容谈不上多鼎盛,但至少不用光着屁股满地跑……   人靠衣装马靠鞍,一面面赤色旌旗升起,气势也就出来。   “战、战、战!”   两万多人的吼声直冲云霄。   西南面的黑云大营中也分出数千步骑前来助威。   赵军缩在营中,不敢有丝毫动弹,躲在壁垒之后观望。   李跃望着城下生龙活虎的士卒,心中也忍不住一阵自豪,自己一路浴血冲杀,终于挤上了餐桌,剩下的就是如何分食羯赵这头肥鹿。   不过这时亲卫领着一人赶来,李跃认出是张雄的亲信。   张雄还算守信,邺城风吹草动,他都会派人来递个话,“司空图谋不轨,被太保察觉,连夜逃出邺都,避难广宗,太保将起五万大军伐之!”   李跃一怔,李农、张举、张豺不是穿一条裤子的吗?   怎么这么快就刀兵相向了?   说李农怂,李跃信,但说李农图谋不轨,李跃无论如何都不会相信。   前些时日李跃还提醒张雄,这个时候不要轻举妄动,宜静观其变,没想到这么快就动手了。   李跃心中一叹,张豺即便要动手,也不该是李农,石家这么多亲王虎视眈眈。   石遵聚兵陈留城下,一直不赴任关中,等的就是这个机会。 第一百七十章 撤军   张豺最不该动的人就是李农。   李农当了十几年的司空,除了是乞活军的统领,还是北地晋人势力的代表人物。   当然,站在一个权臣的位置上,自然容不下如此声望如此之高的人,石闵带着北乞活军投靠石遵,对张豺而言,已经意味着背叛。   但屁股都没坐热,就想着排除异己,由此可见张豺并非什么高明人物。   南军在营垒前耀武扬威,赵军不为所动,闹了一个多时辰,南军意兴阑珊的撤回。   而石遵的使者终于到来,除了石闵,常炜也来了。   “张豺谋害司空,我等不能坐视,彭城王已经决定起兵清君侧,行谨岂有意乎?”石闵开门见山。   跟着石遵、石闵北上,能捞到不少好处,但将来也会陷入四面围攻的不利局面。   乞活军已经分为南北两部,石闵跟自己的问题一样,都是根基不牢固。   黑云军刚刚拿下偌大的地盘,现在脱离根基,前去邺城,非智者所为。   自己跟石闵的关系非常微妙,既竞争又合作,同处一地,难免龃龉。   “彭城王数万大军围我,势同水火,如今邀我北上,跃不敢从也。”   “彭城王性情豁达,非邃、宣、韬、斌之流可比。”石闵再劝。   看他的架势,已经认定了石遵,准备一条道走到黑。   无论如何,现在北上邺城并非良机,很多大鳄都沉在水下。   自己刚刚弄死了石斌、张贺度,一旦石遵上了位,岂会轻饶了自己?   一旁的常炜眼观鼻鼻观心,默不作声,仿佛事不关己一般。   “多谢修成侯美意,张豺授我兖州牧,有恩于黑云山,某岂能刀兵相向?”李跃找了个不是理由的理由。   石遵、石闵这么热切的邀请自己北上,其实也没安什么好心。   黑云山的根基在大河之南,一旦北上便是无根浮萍,在别人的地盘上,命运就不为自己掌控了。   石闵目光闪动了几次,哈哈一笑,“行谨忠义之人也,既然如此,我军退后,汝当约束部众!”   李跃扫了一眼旁听的徐成、梁啸二将,两人都目光炯炯。   谈判现在才进入主题。   南军的耀武扬威给了赵军极大的威慑。   石遵忙着清君侧,南军若是在跟在屁股后面咬,弄不好赵军就崩了。   赵军来自大河南北各郡,跟未整合前的乞活军一样,属于乌合之众。   李跃微笑道:“修成侯何太健忘耶?在下方才说过,张豺授我兖州牧,有恩于黑云山!”   官场规则,受谁的提拔,便是谁的人。   此前与张雄有约在先,拖住石遵。   石闵眉头一皱,“张豺沐猴而冠,安能长久?行谨不可自误也!”   李农是乞活军的头领,黑云军出身乞活军,虽然分裂南北两部,但仍同气连枝,张豺动他,就是在黑云军头上动土。   张豺第一步就走错了,李跃当然没兴趣跟着他陪葬,但借张豺名义,勒索一下石遵的兴趣还是有的。   谁叫他彭城王财大气粗?   “那就要看彭城王的诚意了,我李跃一向对大赵忠心耿耿,披肝沥胆,浴血奋战,与修成侯平定梁犊之乱,却未有尺寸之赏,麾下士卒多有怨言。”   “行谨如此忠心耿耿,真乃人臣之表率也,蒲洪、姚弋仲共推彭城王,此外,张遇、刘国亦已归心,行谨不顾眼前,难道不管将来之事?”   不知不觉间,石闵已经彻底站到石遵的立场上。   姚弋仲、蒲洪依附石遵并不奇怪,自古大功莫过从龙,今日推举石遵,来日石遵必定投桃报李。   不过张遇、刘国都归心石遵,这倒是出乎李跃意料之外,刘国还是匈奴人,与张豺、刘氏穿一条裤子,连他也妥协了,可见张豺之不得人心。   这年头的人都精明似鬼,叛来叛去,如喝水吃饭一般习以为常。   石闵话背后的意思是一旦石遵事成,将来就会有姚弋仲、蒲洪、张遇、刘国五路人马围剿黑云山。   “彭城王大事未成都围攻我黑云山,他日事成,又岂会放过在下?”李跃不是被吓大的,这么一帮人都不是什么好鸟,各怀鬼胎,凑在一起,自己不打起来就不错了,还有功夫对付黑云山?   石闵盯着李跃,耐心在一点一点丧失,“行谨莫非真以为我数万大军不敢攻打陈留?”   李跃寸步不让的盯着他,赵军若有把握攻陷陈留,绝不会拖到现在。   石遵围攻陈留,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没有这么便宜的事。   眼看气氛有些僵持,常炜终于开口了,“两位稍安勿躁,依在下之见,天下风云聚于邺都,将军既然不愿北上,何必挡在前面,作出头之鸟?”   别人的话可以不听,不过常炜之言,就要仔细咂摸了。   很显然,他不愿李跃与石闵关系闹的太僵。   两人现在都今非昔比。   李跃统帅南乞活军,石闵也在李农的授意下,掌握广宗乞活军。   一旦翻脸,是所有人的损失。   不过石闵这么为石遵说话,李跃心中略有些反感,似乎他更看重石虎养孙的身份一些。   “黑云军浴血奋战,的确劳苦功高,大营中余出五万石粮,两百套具状甲马,一万三千青壮俘虏,就全赠与行谨!”石闵开出了最后价码。   李跃望向常炜,常炜微微点头。   “修成侯果然痛快,那在下就祝彭城王旗开得胜!”李跃心中为张豺默哀。   自己已经尽了最大努力,不可能为了他的利益,黑云军与石遵、石闵、姚弋仲、蒲洪大战一场。   两边关系还没铁到这一步。   张豺第一步就走错了,连刘国都不待见他,李跃没必要为他赴死。   石闵脸色稍微回转了一些,“那就事不宜迟,我军明日开拔,东西就留在营中,你自来取。”   说完这些,掉头就走。   常炜歉意的拱拱手,低声道:“彭城王待修成侯如子,将军勿怪,邺都大乱在即,宜静观其变,黑云山根基在南,将军万不可轻易北上。”   “先生与吾所见略同。”   石虎一死,再也没人能威慑境内诸族,大乱是必然,石遵也不会是最终的胜利者。 第一百七十一章 许诺   石闵回到赵军大营,石遵带着一众将佐亲自出帐迎接,“棘奴此去,必定成功。”   “幸不辱命!”石闵拱手。   “哼,依老羌之见,何必与黑云贼妥协?可假借撤军,半道伏而击之,一举为国家平定此祸患!”姚弋仲非常不满石遵的行事作风。   眼下大营之中聚集六万人马,足够与黑云军一战了。   不过石遵却摇摇头,“事分轻重缓急,张豺祸乱朝纲,为心腹大患,我不除彼,彼必谋我!黑云军兵锋正锐,只可缓图之,不可与之争锋,待剪除内患,再来理会他们不迟!”   黑云军看似势大,实则也就区区三郡而已。   荥阳还是半个,陈留早被石斌屠戮一空,济阴郡为贼势所逼,不得不投降。   黑云山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治下人口充其量也就十五万左右。   而一旦石遵入主邺城,控制局面,坐拥数十万大军,千万百姓,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羯赵的统治核心全在冀州,而不是荥阳、陈留。   其实石遵心中对黑云军有一丝好感,毕竟最大的竞争对手石斌被李跃弄死,除去了石遵的后顾之忧。   “殿下英明!”一众羯将纷纷恭维起来。   石遵意气风发,等待这一天多年,今日终于得偿所愿,大手一挥,“不必等明日,立即起兵,攻取邺城!”   “遵令!”众将拱手。   三个时辰后,营中鼓角齐鸣,姚弋仲在右,蒲洪在左,石闵在中,六万大军浩浩荡荡,仿佛乌云一样向北席卷。   而赵军一听说不是与黑云军决战,纷纷抖擞精神,连脚步都有力起来,震的大地轰隆作响。   石遵骑在马上,感觉到周围士气如虹,精神大振,兴之所至,大笑不已,对身边的石闵道:“努力,事成,当以汝为太子!”   石闵全身一震,望向石遵。   石遵依旧在兴头上,“事成,当以汝为太子!”   石闵重重的点头,目光却如晚霞一般灿烂起来……   望着离去的赵军,李跃心中松了口气,被人堵在家门口的感觉并不好受。   思来想去,还是令人北上,给张豺提个醒,让他早作防备,算是仁至义尽了。   邺城城高池深,三国时,袁氏名将审配曾在此抵挡魏武数万大军半年之久,城中饿死一半人,魏武想尽办法,引漳水灌城,筑土山、掘地道、与叛徒里应外合等等,都被审配一一化解,最终是亲侄子投降,开城引曹军入城,才攻陷的邺城。   如今邺城被石虎一再加固,周边百万人口,城中粮草军械堆积如山。   张豺征战一生,几十年的宿将,熬上一年半载绝不成问题。   羯赵内乱持续下去,最符合黑云山的利益,也符合姚弋仲、蒲洪、石闵等人的利益。   晚霞之中,李跃在一众亲卫的簇拥下缓缓步入赵军大营。   石遵走的非常匆忙,营中锅碗瓢盆扔的满地都是,很多帐篷都不及撤走。   石闵说是五万石粮,清点下来,足有七万之多,还有各种被丢弃的断矛破刀,满地都是。   黑云军自然看不上这些,但南军却极为兴奋,看什么捡什么,身上挂满了东西。   胡人喜食牛羊,圈中还有三千多头牲畜来不及带走。   “将军,营中的俘虏如何处置?”呼延黑前来禀报。   “何须问,凡是羯人一概斩首!”身边的杨略道。   张猪儿也点头附和。   两日都是北地乱民,对羯人仇深似海。   呼延黑一阵犹豫,“俘虏并非羯人。”   “不是羯人?”李跃来了兴趣,跟着呼延黑前去查看。   栅栏后面关满了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其中却并没多少神目高鼻的羯人,全是中原人。   李跃一看到他们的脸,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姚弋仲、蒲洪、姚弋仲借口剿灭叛军余孽,行的却是掳掠中原百姓之事。   真正的羯人要么逃回河北,要么被石遵收编了,不然短短一两个月,石遵的兵力不会膨胀的这么快。   栅栏之后,一万多人犹如牲畜一样挤在一起,无数双麻木的眼睛投降李跃。   一股莫名的情绪聚集着。   这时代任何一股异族势力的崛起,几乎都是建立在华夏百姓血泪之上。   “打开寨门,熬些热粥,送回陈留安置。”李跃心中一叹。   “多谢将军!”最前面的人听到此言,顿时匍匐在地。   后面的人也不管发生了什么,跟着一起跪伏,仿佛地里的庄稼遇到大风,一片一片的倒下。   李跃心中怒气瞬间升腾起来,“不准跪!”   这一声大喝让身边的呼延黑、杨略、张猪儿俱是一惊。   人群被吓得不知所措。   “匈奴人来了你们跪,羯人来了你们也跪,难道就不能站起来,拿着刀对着他们?”李跃大声道。   但声音再大听到的人也不多。   但喊完之后,心中又是无奈,天下沦落至此,能怪他们吗?   这时代根本就没有什么民、族大义,司马家对他们不见得比异族强多少。   魏晋以来反抗一直没断过。   曹魏的广陵薛州起义(建安初),庐江陈策起义(建安初),长广民起义(建安五年),关中刘雄起义(建安十七年),屯田客吕并起义(建安二十年),南阳民侯音起义(建安二十三年);陆浑孙狼起义响应关羽北伐(建安二十四年)……   到了司马晋,立国之初便有秦凉之变,关中之叛,其后雍州王如、青州刘伯根、王弥、蜀中杜弢等等,一次次的抵抗,一次次的被镇压下去。   石虎篡位后,各地的反抗也从未停止过,但也是一次次的被屠灭。   这时代不缺血性,只是司马家的君臣们拉着华夏为了他们权欲一同陪葬。   “都起来,全都起来!”李跃大声吼道。   亲卫们冲入人群之中,一边喊一边拉人。   人群站起,眼神依旧麻木而空洞,直到一碗粥下肚,眼中才有了生机。   情绪稍稍发泄之后,又恢复镇定,民、族士气在一场一场大乱中被踩到了谷底,恢复士气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说再多的空话都没有一碗粥管用,一切都不算太晚。   李跃让黑云军送他们入陈留城。 第一百七十二章 雄杰   一头白羽鹘鹰掠过湛蓝天幕,羽翼之下,数十骑正在辽东大地上奔腾。   为首一将相貌俊美又不缺阳刚之气,双臂虬结有力,雄迈矫健,正是燕国宗室大将平狄将军慕容霸。   慕容家数代容颜俊美,其祖父慕容廆如此,其父慕容皝如此,其兄慕容儁、慕容恪也是如此。   慕容二字汉意便是追慕容颜之意,鲜卑读音则是步摇之音。   咸康八年(342年),慕容皝进攻高句丽,十三岁的慕容霸与慕容翰作前锋,攻破丸都,勇冠三军。   建元二年(344年),慕容皝攻伐宇文逸豆归,慕容霸为侧翼,击败宇文大将涉奕于,宇文部不战自溃。   永和元年(345年),赵将邓恒领兵四万精锐赵军驻屯乐安,窥伺辽西。慕容皝以慕容霸为平狄将军,驻军徒河(今辽宁锦州西北),邓恒对峙四年,始终不敢出手。   慕容霸也逐渐成为燕国双璧之一,深受慕容皝宠爱。   不过慕容霸最近也颇多烦心之事,去年慕容皝病逝,兄长慕容儁继位,早年因慕容皝的偏爱,引起慕容儁的忿忿不平。   即位之后,便冲着慕容霸来了。   因慕容霸早年坠马折断一齿,而改叫慕容缺,后来去夬改叫慕容垂。   不过慕容霸并不在意兄长的恶趣味,欣然接慕容垂这个新名字。   此次返回龙城,是为了劝说慕容儁起兵攻打羯赵。   之前数封奏表都石沉大海,慕容垂只能当面劝谏。   石虎已死,新君年幼,必然大乱,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鹘鹰划过天幕,追上奔马,落在慕容垂的肩膀上。   龙城已近在眼前。   “石虎穷凶极暴,天之所弃,馀烬仅存,自相鱼肉。今中国倒悬,企望仁恤,若大军一振,势必投戈!难得而易失者,时也。万一石氏衰而复兴,或有英雄据其成资,岂惟失此大利,亦恐更为后患。”朝会上,慕容垂极力劝谏。   河北群雄并立,慕容垂早有耳闻。   姚弋仲、蒲洪成名已久,皆是当世雄杰,而近两年来,中原又崛起一股势力,斩除梁犊,名震天下,年纪与慕容垂相仿,所以多留意了两眼。   慕容儁望着自己的亲弟弟,目光忽闪忽闪的,“邺中虽乱,邓恒据乐安,兵强粮足,今若伐赵,东道不可由也,当由卢龙;卢龙山径险狭,虏乘高断要,首尾为患,将若之何?”   正面进攻,会被乐安的邓恒部挡住。   若是走卢龙道,则会被赵军切断在山道之中。   慕容儁不是不想攻取河北,只不过对这位气势逼人的弟弟心有余悸,早年慕容皝就有心立垂为世子,但因长幼有序,垂年幼而作罢。   一旦慕容垂领兵攻赵,手上权势必然增大,对慕容儁的威胁也会越来越大。   兄弟阋于墙,是慕容家的传统艺能。   慕容垂拱手道:“邓恒虽欲为石氏拒守,然其将士顾家,人怀归志,若大军临之,自然瓦解。臣请为殿下前驱,东出徒河,潜趋令支,出其不意,彼闻之,势必震骇,上不过闭门自守,下不免弃城逃溃,何暇御我哉!然则殿下可以安步而前,无复留难矣!”   等于脏活累活他全干了,慕容儁只需要在后面捡现成的。   话说到这个份上,慕容儁只能点头,“当尽起国中大军二十万,攻伐石氏,夺取河北,问鼎天下!”   慕容家立国时,便一直不断进取。   百余年来,从辽东边角,一步一步杀入核心,最先以棘城为都,后迁至辽西柳城,改为龙城,诸部向西,进去中原之意昭然若揭……   广宗郡,上白城下。   数万大军围的水泄不通。   然而广宗毕竟是乞活军大本营,外敌一来,立即同仇敌忾起来,坚决抵抗张豺临时招募起来的四万大军。   张豺收到来自陈留的提醒,脸色青一阵白一阵,“黑云贼言而无信!更无信义者,刘国狗贼!还有张举!”   他一边咒骂着别人,一边将信揉成一团。   在他眼中,所有人都是背信弃义之人。   原本谋划好的,就在邺都中捕杀李农全家。   从兄张举一向与李农交厚,提前泄露了风声,李农逃奔广宗,方有今日之事。   “他娘的,李农屡战屡败,为何还能挡我?”张豺气的直骂娘,原本以为手到擒来,却没想到上白久攻不下,更让士卒们离心。   “司空深孚人望,兄长不该此时动手。”张雄泄气道。   更危险的局面不是石遵六万大军杀来,而是邺城中的羯人不愿听他兄弟二人号令,很多“国人”主动逃出邺城,向南投奔石遵。   石遵声势日盛,兵力从六万膨胀至九万,号称二十万大军。   黎阳、顿丘、荡阴等重镇不战而降,纷纷打开城门,迎接石遵。   而石遵原本就以善于教化而深得人心,当初石虎就曾在石遵、石斌之间犹豫不决,最终担心重蹈石邃、石宣之覆辙而立了年幼的石世。   “汝现在说这些还有何用?撤军,回邺都。”若是知道李农这么难搞,张豺绝不会动手。   但现在后悔为时已晚,兄弟二人愁眉苦脸,面面相觑,身边一个出谋划策之人都没有。   起事之初,张豺的聪明劲儿全都没了,躲在幕后玩弄阴谋和站在台前主导大势,完全是两回事,张豺已然驾驭不了形势。   大军返回邺城,坏消息一个接一个的来。   城中羯人、赵人都不支持他,带出去的四万大军,回来的只有两万七八千,逃散都有一小半了。   张豺连杀数十人,却依旧不能制止邺城之人投归石遵。   张雄幽幽道:“不如投降彭城王……”   张豺内外交困,手上一支能战的人马都没有,连旧部都快指挥不动。   而他欲杀李农,将羯赵境内所有的汉臣都得罪了,王谟、刘群等闭门不出。   汉臣不追随他,羯人更不可能,石世被立为太子才数月,没有丝毫声望,更不可能服众。   随着石遵的步步靠近,似乎只剩下这一条路了。   邺城之中大量的“国人”根本不会听他一个晋人的号令。   听到亲弟弟的提议,张豺心动了,“彭城王宽宏大度,兴许能容我?” 第一百七十三章 江东   烟波浩渺的大江东奔而去。   瓜州渡口停满了大大小小的船只,渡口上力夫、仆役忙碌着装卸货物。   江东被东吴经营百年,衣冠南渡后,大量没有“衣冠”的百姓也跟着南渡,让江东如烈火烹油一般繁荣起来。   不过跟渡口边停泊的小船相比,江面上的那艘五层赤楼帛兰船异常显眼,船上旌旗林立,士卒披甲持矛而立,船身饰以锦帛,桅杆上悬着一面“征北大将军的”的大纛,随着江风徐徐飘扬。   江东最有权势者并非王谢荀殷,而是征北大将军、都督徐、兖、青、扬诸军事、兼任徐兖二州刺史的褚裒。   其女是当今太后,其外孙便是当今江东之主司马聃。   尚书令顾和、扬州刺史殷浩皆是其故旧。   其妻谢真石乃谢氏女,小舅子正是西中郎将、假节、督扬州六郡诸军事、豫州刺史谢尚。   早年康帝驾崩,新君司马聃年幼,王胡之、何充等人便上书建议让褚裒总揽国政。   褚裒惧遭人猜忌,便上疏请求出镇京口。   楼船之上,褚裒望着浩浩荡荡江水,心中也不免激荡起来,就在五日之前,羯赵的扬州刺史王浃以淮南投降江东。   西中郎将陈逵进兵,乘势收复寿春。   压在江东头顶上的一把利剑就此折去。   不止是寿春,徐州也暗中投附褚裒,还有羯赵豫州刺史张遇也派人联络江东。   江东形势一片大好,仿佛整个中原都在渴望东晋北伐。   褚裒此番南下,正是为了游说江东朝廷,乘羯赵将乱,主动北伐,一举收复故都。   而南下之前,他就已经派前锋督护王颐之直奔淮北重镇彭城,督护麋嶷进军下邳,赵军望风而溃,麋嶷兵不血刃拿下下邳。   “大都督此番北伐必定马到功成!”一旁的谢肃恭维道。   谢、褚情同一家,谢肃兵败黑云山之后,被送到了荆襄桓温处,桓温又送回建康,谢家颜面尽失,免去了散骑常侍之职,贬到京口大营担任参军。   “吾秣兵历马六载,麾下将士皆是北地侨人,勇烈善战,今可一战而克洛阳,再战而直捣邺城!”   这并非是褚裒的狂言。   衣冠们都南渡了,压制江东士族,占据建康朝堂,而北地南下的流民大多被安置在江北侨郡之中。   褚裒麾下四万精兵,粮草充足,装备齐全,部将王颐之、麋嶷、王龛、李迈勇冠三军。   “大都督此时进兵略有不妥。”谢肃拱手道。   褚裒正在兴头上,却被人打断了,不悦道:“这是为何?”   “中原百战之地,大都督已得寿春、彭城、下邳等重镇,亦屯兵淮北,坐观北国之衅,召聚流民,石虎虽卒,然其爪牙姚弋仲、蒲洪、段龛等依旧犀利,今石遵首作俑者,其后必有人效焉,大都督只需作壁上观,便能坐收渔利也,待羯赵国力耗空,大都督提淮北流民北伐,必事半功倍!”   谢肃原本底子并不差,兵败之后,经过挫折,人也沉稳多了。   褚裒为人谦和,不然当初也不会辞去录尚书事之职,而效仿郗鉴出镇京口,远离朝堂是非之地,“识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也,汝言甚合时势,此去建康,禀明陛下之后,吾便提兵北上彭城,坐观中原大战!”   与褚裒一同上表请求北伐的还有江陵桓温。   灭掉成汉之后,桓温并未在蜀中投入过多的精力,占领成都仅仅一个月,便提兵返回江陵,只是将蜀中人口迁出一部分到荆襄。   这也导致蜀中空虚,成汉余孽时叛时降,王誓、隗文各拥兵万余,不过都成不了什么气候。   此刻桓温更关注的是江东。   当初出兵蜀中,并未得到江东朝廷的允许,桓温便与征虏将军周抚、辅国将军司马无忌率军西进。   成功之后,威势大胜,建康忌惮不已,担心其日后难制,会稽王司马昱推举与桓温齐名的殷浩,参与国事,以期能制衡桓温。   但此刻的桓温占据蜀中、荆襄富庶之地,还持节都督荆司雍益梁宁六州诸军事,麾下五十万大军,自然不会将一个殷浩放在眼中。   不过朝廷一直不答复桓温的北伐请求,让他深感郁闷和不满,“前者灭成汉,朝廷本欲封吾豫章郡公,却因荀蕤劝止,最终封了一个临贺郡公,孰为可恨!殷浩志大才疏之辈,焉能与某相抗?”   两晋的郡公都是实封,可以郡立国,封国置相,世袭罔替。   虽然都是郡公,但豫章是秦汉以来的大郡,在荆襄之侧,桓温得之,如虎添翼。   而临贺郡则在岭南大山之中,为孙权所置,荒无人烟,遍地蛮人。   桓温连望一眼的兴趣都没有。   新招募的征西府椽郗超道:“朝廷是担心明公再建奇功,封无可封,赏无可赏。”   灭亡成汉让桓温尝到了巨大甜头,而如今石虎卒,诸子夺位已成定局,羯赵必然大乱,若能收复洛阳,朝廷会如何封赏?   桓温心中一片火热,治下荆益二州,名义上还都督关中、中原、汉中诸州,手握二十万大军,近千万之民,没有野心肯定是不可能的。   主簿王珣道:“羯赵大乱,何必急于一时?褚裒、谢尚、殷浩之流皆清谈文弱之士,安能与北国虎狼相抗乎?公有大功于晋室,天下皆知,不妨稍待时日,褚裒、谢尚、殷浩铩羽之事,便是明公恢弘宇内之时!”   心腹大将袁乔再灭成汉后不久便病逝了,桓温伤心不已,恰好此时郗超来投,桓温很少称赞别人,却对郗超咋不绝口,遂引为谋主,与王珣同受器重。   王珣的话虽然一半是在阿谀奉承,但另一半却正中天下实势。   羯赵将乱未乱,此时北伐无利可图,反而会吸引羯赵重病来攻。   桓温捻须而笑,“卿所言是也,朝廷重用此等人物,焉能成事?”   早年在建康时,桓温便与褚裒、谢尚、殷浩打过交道,对三人品行多有了解,清虚空谈之士而已,名声大,却并未有实才。   一个是靠裙带关系,一个是靠家族荫蔽,还有一个隐居十年,因与桓温齐名而被重用…… 第一百七十四章 屯田   张豺的溃败必比李跃预料的还要快。   也不知这厮怎么想的,居然跑去主动迎接石遵大军……   石遵起兵的口号就是清君侧,对象正是张豺本人,他这么主动,石遵自然却之不恭,顺理成章的将张豺斩于集市,也顺手夷灭三族。   太后刘氏一道诏令,任命石遵为丞相,兼领大司马、大都督、督中外诸军、录尚书事,持黄钺、加九锡,增封十郡。   没过几天,石遵编在群臣的拥护下,于太武前殿即皇帝位,封石世为谯王,废刘氏为太妃。   石遵即位后,立即大赦天下,重新启用李农,官复原职,不追究其战败之责。   义阳王石鉴为侍中、太傅。沛王石冲为太保。乐平王石苞为大司马。汝阴王石琨为大将军。   不过石遵无子,立燕王石斌之子石衍为皇太子,曾经支持石斌的“国人”,龙腾中郎全都对石遵死心塌地。   似乎是为了弥补石闵,加封其为武兴郡公,都督中外诸军事、辅国大将军、录尚书事,辅佐朝政。   种种举措,邺城朝堂迅速稳定下来。   李跃将斥候营洒遍东西南北,时刻关注着天下形势。   黑云山居天下之中,到处都是敌人,只能步步为营。   荥阳周边全是狠角色,难以发展,李跃遂将人口陆续迁徙至陈留,治下无论军民,全都投入生产之中,补种夏粮,打猎、捕鱼、采集,忙的不亦乐乎。   石虎设置在荥阳之东的猎场,几乎成了黑云军的辖地。   加上南面洧水的虎踞川,一南一北两个牧场,饲养了大量的牛马驴骡羊鹿等牲畜。   陈留优越的地理位置、肥沃的土地,自然而然的成为黑云军的治所。   而黑云山则成为后备基地,作练兵狩猎之所,由曹堪驻守。   轩辕山也没以前那么重要,李跃力排众议,让亲卫什长杨略领五百黑云军驻守,崔瑾则调回李跃身边。   当然,陈留也有自身的问题,除了几条河流,无险可收,但现在黑云军饥不择食,有这么一块地盘总比没有好。   况且陈留周边水土肥沃,利于耕种,能承载相当多的人口。   治下二十九县,暂时维持不变,有战略价值和防守需要的城池如缑氏、京县、封丘、襄邑、定陶、单父、成阳等各驻守一员黑云将五百黑云军。   战时,可以就近征召附近的南军。   移镇陈留之后,李跃的第一道政令便是开垦令。   周牵在田间地头耕种过,有过详细的总结,有耕牛和铁犁,一名壮丁一天最多耕种十亩,也有一种长形大耕犁,辕长四尺,回转相妨,既用两牛,两人牵之,一人将耕,一人下种,二人挽耧,也就是二牛六人,一天也才二十五亩。   而很多家户别说耕牛,连铁犁都没有。   全靠双手和耒耜刨地,好一点的套上铁质刃口,差一些的以石、陶制成,效率可想而知。   “兵器先别打了,赶紧打造一批农具,军中的驴骡可以租借给百姓。”李跃翻看了各地送上来的公文。   主要问题不是缺田地,而是缺人。   如今的黑云山治下十六万五千人口,三万六千七百户,放在后世,也就一小县的规模。   每户差不多耕种二十亩,也就是三十万亩田,陈留随便一个县绰绰有余。   东汉和帝全国兴元年间,全国有田七亿三千万亩,差不多每个县平均七十万亩(《后汉书·郡国志》)。   中原虽是百战之地,但土地还算肥沃,耕田大于平均水平。   “官八民二,赋税太重,民生疾苦,当稍作减免之,以吸引各地流民,快速壮大。”崔瑾第一条谏言就冲着田地来。   官八民二是从西晋过度而来的,燕国、凉州都是按此标准征收。   石勒当初恢复魏武初年时的赋税,但石虎即位之后,赋税体系基本废除,羯赵想怎么收就怎么收,想什么时候收就什么时候收。   交不上来,大辟极刑伺候。   “定多少合适?”李跃将问题推了回去。   当初定官八民二,一来是跟国际接轨,二来,需要快速积攒实力。   不过有利就有弊,赋税太高,百姓耕种垦荒的积极性就受到了影响。   崔瑾有备而来,掏出一张左伯纸,瞄了两眼,“不如恢复魏武屯田初制,民屯每五十人为一屯,屯置司马,其上置典农都尉、典农校尉不隶郡县,官府提供耕牛铁犁,赋税官六民四,有私牛者,官民对分,屯田客不得随便离开屯田,军屯以南军为主,六十人为一营,且戍且屯,黑云军则免赋。”   两汉十税一、十五税一,汉文帝时期,甚至有过几年全国免赋。   到了曹魏变成六四分成,而曹魏后期,士族豪强林立,奢侈之风大起,赋税一度高达官八民二,不仅如此,还有承受繁重的徭役。   这也是魏晋时期起义一直没断过的原因。   永嘉之乱后,天下大乱,官八民二也没有了,各地军头们予取予夺,没有粮食就吃人……   周牵道:“屯田制弊病太多,非长久之计,只适用于眼下。”   李跃思索了一阵,魏武帝曹操就是从陈留崛起的,摸着他过河颇有可取之处。   而曹操最初的态势跟现在的自己差不多,也是饿的眼珠子发绿,还吃过陈昱的“粮肉”……   而开始许昌屯田后,又于州郡列置田官,当年便收了千万石粮食。   流民们手上什么都没有,李跃提供耕牛、铁犁、田地,收六成赋税,还算合理。   “屯田制可行,但只有民屯,没有军屯,南军、黑云军一样必须赋税,公三私七!”李跃可不想造就一批免赋的特权阶级。   士卒完全免赋,到时候就会有很多百姓将田地挂靠在他们名义下,导致官府赋税不断减少。   百姓想要获得私田,只能通过战场杀敌来实现,也就是军功授田。   拿到私田后,田赋三七分。   等于变相的鼓励百姓征战,将他们的利益与黑云山的利益捆绑在一起。   石虎一死,按照历史的惯性,马上就进入大乱战的年代,中原百战之地,战火纷飞,没时间弄军屯。   “将军所言甚是。”二人拱手,也没多问。   以他们的才智,自然能想清楚其中的细节。   旋即,一封封政令从陈留城飞向各县。   官六民四,官府还提供耕牛、铁犁,在这时代算是难得的善政了。   治下百姓欢呼雀跃。   不过要具体推行下去,还要看各地的县令。   这也算是一次尝试,看这些人是不是真的臣服于自己。 第一百七十五章 传话   汴水流域的屯田正如火如荼的开展着。   斥候将陈留屯田官六民四的消息散播到大河南北各地。   任何消息都需要一定的震荡期,河北百姓将信将疑,没有动静。   兖州在刘启的治理下,日子还能过得下去,投靠黑云山的百姓并不多。   李跃丝毫没觉得奇怪,这一次只是先打个招呼而已,石遵夺位,众望所归,又大赦天下,一派明君作风,胡晋百姓对其期望颇高,河北暂时平静。   不过这种平静还没维持到半个月便被打破了。   镇守蓟城的沛王石冲第一个跳了出来,率大军五万,自蓟讨邺,传檄燕、赵,四方诸族唯恐天下不乱,云集响应,比及常山,聚胡晋士众十余万。   而镇守长安的石苞也蠢蠢欲动,杀不跟随他起兵的左长史石光、司马曹曜等一百多人,强行起兵。   但关中豪族厌恶其贪婪残暴,知其必败,遂东晋梁州刺史司马勋。   司马勋当即率兵出骆谷,攻克后赵的长城戍,列营于悬钩,离长安二百余里。   此外,辽东和江东也都在积聚兵马。   四面传回消息一道比一道紧急。   “石虎倒行逆施,国中诸族心怀怨恨多年而不敢发,今石虎死,诸族必起!”崔瑾回陈留之后,一直跟在李跃身边。   羯赵矛盾早已尖锐到不可调和的地步。   非但被压迫的晋人不满,羌人、氐人、鲜卑、匈奴都不满,当年是畏惧石虎残暴,全都不敢动,现在石虎死了,一个个都野心勃勃起来。   而石遵也并不是什么力挽狂澜的人物,从其任命宗室诸王便能看出他在不断的妥协。   李跃会想起一起冲锋陷阵的石闵,投靠石遵,果然换来巨大的收益。   都督中外诸军、录尚书事,武兴郡公,除了没给太子之位,能给的都给了。   “他们乱他们的,我们做我们的,斥候昨日来报,二十九县,服从我号令的只有十七县,剩下的十二县置若罔闻!莫非他们真以为我这个兖州牧不敢动刀子么?”李跃杀气腾腾道。   机会已经给他们了,但他们并不珍惜,甚至南面东面的几县投靠张遇。   崔瑾略一沉吟,“天下动荡,晋征北大将军褚裒屯兵彭城,中原郡县皆在观望!”   李跃心中无奈,无论司马家多么稀烂,依旧是天下人心目中的正统。   羯赵的扬州刺史王浃以淮北直接投降江东,便可见正统的影响力。   这还是明面上抗拒黑云山的,私底下怀二心者不知多少,迫于形势,不得不臣服。   李跃的根底是黑云军,根基是南乞活军,只有他们对自己忠心耿耿。   “属下愿为将军讨之!”崔瑾拱手道。   “那就有劳兄长。”李跃记得历史上江东北伐除了几十年后的宋武帝,全都以惨败告终,褚裒应该也是惨败。   崔瑾前脚走,月姬鬼鬼祟祟的进来,盯着李跃。   跟着自己这两年,出落的越发水灵了。   “我脸上有花?”李跃笑道。   月姬一双明眸扑棱了一下,“小妹前些时日到山中遇上几个有趣之人,听他们谈论时势,今日想说给兄长听。”   “又是道人?你以后少跟他们来往,这些都不是什么好人,小心他们把你掳了去。”李跃听着就头大。   自己忙里忙外的,哪还有时间理会这个?   月姬经常带着人上山采药,跟山里面的道人关系不错。   “兄长净胡说,这些都是饱学之士,颇有见地。”月姬一脸的认真。   “你兄长我很忙,没有其他事,你就早些去休息。”   “哎呀,兄长听我说嘛。”月姬直接挡住了李跃去路。   周围的亲卫知道两人关系亲密,也没阻拦。   李跃望着这丫头,似乎很少这么认真过,心中一动,有可能是什么人借她的口传话给自己听,这年头还是有很多隐居世外的高人。   “给你半炷香功夫。”   “陈留夹在南北之间,周围强敌环伺,人口凋零,非立命之地,而关中沃野千里,石苞昏弱贪暴之徒,必不能守,兄长何不率军入关中?据崤函之固,拥大河之险,先西而后南,扫平麻秋、王朗、王擢之徒,再攻汉中司马勋,后图蜀中,坐观河北诸族乱战,十年生聚,十年教训,成强秦之势,待中原力弱,可率十万大军一鼓而东,荡平关东。”月姬摇头晃脑道。   李跃听了摇摇头,“这是哪个百面书生跟你说的?崤函之固,拥大河之险,先西而后南,你当姚弋仲、蒲洪都是摆设么?关中是他们的老巢,而黑云军的根基在大河以南的兖豫二州,我若提兵西进,有几人愿意跟随?此迂腐之言尔。”   黑云军有黑云军的现状,脱离根基跑到关中,只怕立即淹没在各大势力之中。   陈留虽然不是什么好地方,但总算是自己的地盘,黑云军也算闯出了名头。   去了关中,一切再从头开始?   月姬支支吾吾道:“他们还说、还说,兄长在陈留必败无疑。”   “女大不中留,胳膊肘往外拐,黑云军是胜是败,不是他们说了算,你可以回复他们,若有为我效力,可以直接来陈留,若不愿为我所用,就待在山上,好生看着。”   若不是看在月姬面子上,李跃真想带兵上山烧了他们的巢穴。   指点江山也不看看是谁。   月姬脸色一红,“也有人看法不同,认为兄长能逆转乾坤。”   “哦?他怎么说?”李跃稍微有了些兴趣。   “兄长收乞活军为已用,凭大河之南而虎视河北,若出手时机得当,尚有三分机会。”   “只有三分么?”李跃心中一动,这人说的到有些靠谱。   “以目前形势而论,尚不足三分,只有一分,不过他说兄长以黑云山区区弱旅起家,两年间便能名震天下,不可以常理揣测。”   “这还像些话,那人叫什么?”李跃心中一动,顿时期待起来。   月姬道:“孟狂。”   一听不是心中所想那人,兴致也就淡了,李跃一向对夸夸其谈的文士没什么好印象。   这时周牵急匆匆的赶来,李跃来不及多想,“你有空就请此人下山。”   月姬不满道:“此人是大才,当效法蜀主三顾茅庐。”   “嗯,为兄他日得空,定去寻访。”   月姬本是聪慧之人,如此郑重其事,此人定然不简单。 第一百七十六章 借刀   “近日有数股流民逃离屯田,南奔彭城而去。”周牵蹙眉道。   “又是彭城。”李跃一阵烦躁。   境内二十九县,原本愿意服从黑云山管束。   褚裒屯兵彭城之后,兖州人心蠢蠢欲动,响应江东。   “褚裒前部督护王龛攻打下邳国,国中两千户响应,里应外合,生擒下邳相支重,褚裒声势大振,每日响应利褚裒者数以千计,褚裒皆善加抚纳,归附者日众,五日之前鲁郡五百多家百姓相聚起兵,归附江东,褚裒遣骁将王龛、李迈领三千精锐策应。”   “褚裒三万精兵屯于彭城,蚕食兖州,此策倒也棘手。”李跃盯着地图。   鲁郡就在济阴郡的东边,拿下鲁郡后,兖州最繁华的区域都暴露在褚裒刀锋之下。   李跃现在是兖州牧,心中早已将兖州视为禁脔,出生入死争来的这么点东西,好没下口,褚裒就捷足先登了。   他跟王谢荀殷穿一条裤子,黑云山跟荆襄桓温亲近。   他不针对青州、豫州,一心盯着兖州,来者不善。   周牵担忧道:“陈留、济阴人心浮动,若时日一长,只怕逃亡者愈多,我黑云山方有一线生机,恐烟消云散。”   这并不是危言耸听,二十九县,有十二县叛动。   若褚裒再往前垮一步,屯兵鲁郡,岂不是整个兖州都成了他的?   这时张生野也急匆匆的前来求见,“将军,东郡细作来报,兖州刺史刘启与褚裒的使者秘密接触过!”   刘启出身中山刘氏,汉中山靖王之后,与司马家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刘琨坚守晋阳九年,抵抗刘渊、石勒,在晋人心中有极高的地位。   刘启投降江东,大河之南就要变天了。   李跃没想到自己还没捂热兖州牧几天,挑战这么快就来了。   周牵提醒道:“褚裒有大义名分在身,非梁犊、石斌之流可比,手上精兵猛将隐忍多年,不可小觑,此番屯兵彭城,蚕食兖州,颇为高明。”   以如今的黑云山,自然是不惧褚裒三万人马的,不过晋郡龟缩在彭城,这一战不太好打。   刚刚即位的石遵跟自己不太对付,东南的张遇是老冤家。   西南阳城的刘国老奸巨猾,当初梁犊十万大军冲着洛阳来,李农顶上去后,他却釜底抽薪,逃到阳城,把李农坑惨了。   石遵起兵,此人立即翻脸,弃张豺而投靠石遵。   一旦黑云山久攻不下彭城,张遇、刘国两人肯定会动手。   李跃揉了揉额头,“吾亲自提兵,攻打刘启!”   “黑云山百废待兴,若再兴大战,负担极重,刘启名声在外,士民依附,东郡难取也。”周牵不同意再战。   今年以来,梁犊大战后面接着陈留之战,生擒石斌之后,又与石遵对垒,刚停战不到两个月,又要马不停蹄的攻打东郡。   黑云军纵然是铁打的,也难免会心生疲惫。   “刘启与褚裒联合,则陈留腹背受敌,张遇与谢氏亲近,也是褚裒的人,届时必会攻我,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诸路人马,刘启最弱,当速取之。”   见李跃这么坚持,周牵也只能轻叹一声,拱手离去了。   别说士族疲累,连李跃也感觉有些身心俱疲。   中原之地的弊端也显现出来,周围有个什么风吹草动,黑云山也必须跟着动。   走下黑云山,摆在面前的不是康庄大道,仍是如履薄冰,稍有不慎,就会坠入深渊。   不过这世道哪一条路不是千难万险?   北国谁人不是如履薄冰?   风光如石遵、石闵、李农亦是如此。   “兄长!”身边一声清脆的声音打断了李跃深思,月姬端着一碗煮好的茶又来了。   李跃一饮而尽,满口清香,精神也稍稍振作了些。   这时代的茶多作药用,解食去乏提神,月姬精研医道,心灵手巧,熬出来的茶自然不同凡响。   “适才小妹在后奉茶,不慎听到前殿之语,还望兄长恕罪。”月姬睁着一对月牙般清澈的眼眸道。   “为兄没那么多规矩,听了就听了,但不可向外宣扬,以免他人非议。”   月姬不同别人,与自己一路走来,出力甚多,李跃自不会怪罪。   “就知兄长不会见怪!小妹有一策,不知兄长愿听否?”   看到她古灵精怪的模样,李跃身心疲惫去了一半,“少来,你鬼鬼祟祟的,不就是要献策么?有什么就说什么,兄长什么时候不让你说了?”   煮茶都是幌子,她不愿听,自然不会听到。   月姬掩嘴而笑,“依小妹之间,褚裒屯兵彭城,最应该惊慌的不应该是兄长。”   李跃心中一动,这话倒是提醒了自己,这半年以来天天打啊杀的,遇到事情首先想到的就是动刀子。   最应该惊慌的是石遵!   石遵刚刚即位,屁股还没坐热,扬州刺史王浃就举寿春归降江东,然后彭城、下邳重镇就失陷了。   现在兖州刺史刘启又跟褚裒眉来眼去,石遵能不心慌吗?   而一旦兖州失手,青州、豫州、徐州自然也没了,晋军兵锋直抵黄河,河北的晋人还会老老实实的服从羯赵统治吗?   “继续说。”   “兄长不妨将刘启与褚裒暗通款曲的消息通过乞活军,透露给李司空、石闵将军,届时羯赵必不会坐视不理!”   这一招借刀杀人甚是巧妙。   李跃心中一喜,不过旋即想到更深层的,“若石遵令我出兵,又当如何?”   借刀杀人谁都会,石遵不是傻子,很可能来个以毒攻毒。   月姬眉角扬起,“那就更妙了,陈留与鲁郡之间隔着山阳、任城二郡,可假借讨伐的名义出兵占领三郡,再征调周边州郡赵军,养晋军而自重,阻褚裒于淮北,以观河北之变!”   “大善!”李跃忍不住拍案叫绝。   虽然自己也能想到其中某一点,但绝没她想的全面。   黑云山看似声威赫赫,但最大的问题是根基不牢,褚裒、石遵、姚弋仲、蒲洪等,可以输一次、两次,乃至三次,夹杂南北之间的黑云山一次都输不起。   “以后但有军机大事,你可作书吏旁听,事后单独进言。”   “唯!”月姬学起男人行了个拱手礼。 第一百七十七章 慎   兵者,国之大事,不可不察也,不可不慎也!   该打的仗要打,不该打的则尽量避免。   黑云军虽强,但架不住天天杀来杀去。   人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   这两年天下行将剧变,是黑云山最后的发展期。   李跃让魏山通过乞活军的关系,将刘启暗通褚裒之事传了上去,接下来就是等邺城的反应了。   如今的斥候营并非单纯的作战军队,还兼具刺探、侦察、策反等等职责。   在北乞活军中发展了一批细作,以便于消息的流通。   对内,李跃下达了连坐的命令,治下之民,一人逃亡,全家为奴,一家逃亡,左右五邻居为奴。   乱世当用重典,慈不掌兵,仁不治民,大仁不仁!   命令下达之后,境内的逃亡事件才渐渐减少。   而这段时间,包括李跃在内,整个黑云山都没闲着,几乎全员劳作,士卒轮流外出狩猎,男丁耕种捕鱼,壮妇采集野果野草,老弱病残则编织草衣、草履、织布。   工匠们打造农具和军械。   不用李跃的政令,每个人都极为珍惜难得的和平时光。   黑云山赋税相对而言,算是比较低的了,屯田客的热情被完全激发出来,尽管已经过了春耕时节,但他们还是将荒废的田地休整出来,补种上豆菽蔬菜等等。   这时代的人勤快到了极致,每天天一亮就扛着耒耜在田地里劳作,一直到晚上看不见才回家。   青壮们晚上还要巡夜,避免野猪、野獾、鼠兔刨食刚刚种下去的种子。   未雨绸缪,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   种田也不是一件十拿九稳之事,任何一场天灾人祸都有可能颗粒无收。   李跃以曹堪的私盐兵为基础,从尚武堂选派一批能说会道的人,组成一支商旅,南下荆襄、江东互通有无,有什么买什么。   尤其是粮食、布匹等战略物资。   自庾亮部署北伐被石虎当头敲了一棒子之后,江东已经十一年没有大战,相对而言,是全天下最富庶的地方。   李跃精心准备了皮货、牲畜南下,效果却勉勉强强。   江东的士族豪强们只对健壮的青牛感兴趣,其他的驴骡骆驼兴趣不大,甚至连马都没多少人买。   “据细作回报,江东士族对一物颇感兴趣。”曹堪八尺大汉,说话却扭扭捏捏的。   “何物?”中原有的,江东都有,中原没有的,江东还是有。   “奴隶……尤其是俊俏的男、男女。”   魏晋士族钱多的发烧,整日无所事事,百无聊赖,奢华腐朽,各种新花样层出不穷。   李跃眉头一皱,“此事绝不可行!”   中原没剩几个人了,经不起江东的糟践。   曹堪继续扭扭捏捏,“我族……百姓自然不可,但胡族众多……斥候营有捉生手。”   这个提议倒是可以,不过手上并没有多少胡人。   当初为了报仇血恨,俘虏全都一刀斩了。   “你多将心思放在经营上,生意生意,并非只有江东,看你怎么做,不能全盯着南边,北边、东北边,都可以试试,私盐你打理的不错,其他的也要抓紧些。”   李跃还是拒绝了,这东西并非正道,反噬作用不小。   胡族也并非全是羯人,还有羌氐鲜卑匈奴巴賨乌桓等等,这口子一开,到时候什么人都会被掳去卖。   当年石勒在上党武乡老老实实种田,快三十岁,八王之乱,天下沸反,天灾人祸,田种不下去了,司马腾脑洞大开,贩卖胡人,一本万利。   石勒灵光一闪,将活不下去的族人连同自己一起打包卖了……   农耕文明时代,心思还是要用在田地里,几乎所有东西都是田地直接间接长出来的。   奴隶买卖会催生其他很多问题,不利于休养百姓,也只要司马家的王爷才会干这些事,最终遭到了反噬。   江东生意勉勉强强,做不做也罢,但荆襄的生意却十分火爆。   基本上黑云山卖什么,荆襄就要什么。   盐、牲畜、健马、皮货,江陵趋之若鹜。   而从江陵买回粮食、布匹、弩机、盔甲等等。   荆襄别的没有,粮食却堆积如山,江汉平原自古便是鱼米之乡。   黑云山的一斤私盐换四十三斤粮,比市面上的价格高出三成,这自然是桓温的照顾。   沿途要经过阳城刘国的地盘,不过刘国特别会做人,只要插着荆襄或者黑云旗帜,匈奴人一概退避三舍。   黑云山一只手搭在桓温大腿上,粮食算是暂时无忧了。   不过桓温如此大方,也是零有所求的。   不出意外,荆襄的使者很快就来了,“李将军若能收复洛阳,还于朝廷,必名垂青史也。”   洛阳经梁犊之乱后,基本成了一片废墟,百姓逃散一空,黑云军可以不费吹灰之力拿下。   但问题是,拿下后很难守住。   石遵本来就跟自己不太对付,岂会容忍黑云山占据洛阳?   桓温这是将黑云山架在火上烤。   李跃笑道:“跃虽身在羯赵,但心一直在朝廷,只要桓公北伐,跃必为前驱!”   桓温出兵,黑云山就出兵,反之,桓温不出兵北伐,黑云山有的是功夫软磨硬泡。   这个使者一看就不是什么有分量的人,没听出李跃言外之意,欣喜而去。   羯赵内乱,桓温当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不过聪明的猎手都会潜伏到最后,先跳出来的,很容易从猎手变成猎物。   越是这种时候,越是要沉住气。   邺城的消息还未回来,崔瑾的捷报一一传回。   以轩辕山旧部为班底打造的镇山营,战力颇强,极擅攻城,半月时间,连破陈留南面三县,将叛变的县令、县尉斩首。   然后兵不卸甲,直奔济阴。   境内诸县望见黑云赤旗,便裹挟青壮向东南逃窜。   被斥候营的捉生手一一生擒,押送陈留。   能逃窜的都是身强体壮的男丁,两三千人押入城中。   李跃望着这些衣衫褴褛的人,一张张或忠厚、或狡黠的脸,心中一叹,投奔江东就有好日子过吗?   南边早已人满为患,司马家虽然设置了侨郡、侨县安置流民,却疏于管理,人口被士族门阀私吞。   “尔等以为逃到南边就万事大吉?”李跃扫视众人。   “将军饶命啊,我等再也不敢了。”壮丁们习惯性的跪了下来。   “我不杀尔等,但全都贬为屯田奴隶!”李跃大声吼道。   奴隶还在僮民之下,屯田所得皆归官府。   听到不用死,众人还是松了口气。   或许他们心中其实明白,南下也免不了沦为奴仆的下场。 第一百七十八章 将乱   事实上,不用黑云山将消息传来,石遵君臣早已盯着东南。   东晋与羯赵乃死敌也!   永嘉之乱,不知有多少司马家的王爷,士族门阀的达官贵人们死在石勒的刀下。   掌握江东大权的王谢荀殷桓郗等,几乎家家户户都跟羯赵有血海深仇。   眼下褚裒顿兵彭城,兵锋直指大河之南,大河两岸的晋人,纷纷南下,先有王浃举寿春重镇投降江东,后有刘启与褚裒眉来眼去,石遵无论如何都坐不住。   不过摆在他面前的,不仅是褚裒这一路人马。   还有沛王石冲,乐平王一北一西,向邺城进发。   尤其是石冲,诸族人马十余万,声势震天,石遵寝食难安,令王擢去信劝石冲罢兵。   两人相交甚密,信还是起到了一些作用,石冲犹豫了几天,但还是被麾下大将陈暹裹挟,南下邺城。   “石冲逆贼也,何必与其多言?吾将率十万大军讨之,震慑天下群小!”石闵一脸的怒气,头戴紫金冠,头发束起,梳的一丝不苟,不过身上却穿着一件窄袖圆领左衽小袍。   今时今日,他再也不是昔日狼狈的征虏将军,都督中外诸军、录尚书事,羯赵大权独揽,一跃而在李农、姚弋仲、蒲洪之上。   不过高处不胜寒。   石闵升的太快,引起很多人的反感,总揽羯赵内外大权后,收编俘虏的万余高力禁卫为己用,擅自以宫中女眷赏赐之,又积极结纳龙腾中郎等殿中将吏。   左卫将军王鸾劝石遵削其兵权,以免生乱。   新任的中书令孟准甚至直接劝石遵宜早除之。   这些石闵都心知肚明,所以他需要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堵住所有人的嘴!   “眼下褚裒屯兵彭城,蚕食青兖,桓温厉兵秣马,燕贼聚合二十万贼军,实不该兄弟阋于墙,同室操戈,而使外人得利也!”石遵眼界不是没有,也一直在制止内乱。   然而这场大乱的背后是羯赵几十年所有矛盾的爆发。   并非他宽仁就能压下去的。   其实石冲的奏表中也说的很清楚,他也不想打,但大军一动,形势就不是他能预料的了。   军中诸将更是直接放话,就算石冲不打,他们也会率部众攻取邺城!   “正是因为诸敌环伺,更应出兵,令天下知陛下之德,知臣之威!”   石闵杀气一起来,石遵都忍不住心惊肉跳。   石闵还是征虏将军时,赵军中的老将宿将都对他畏惧三分。   “然则,褚裒该当如何?”石遵软化下来,孟准劝他杀石闵,邺城中谁是他的对手?   “江东鼠辈尔,区区褚裒三万人马北上,定无久持之意,当令司空率两万精锐拒之,待臣先屠灭石冲,扫平石苞,再灭褚裒!”   这话从石闵嘴中说出,一旁的羯将竟无一人出声。   姚弋仲都闭目不言,蒲健、姚襄更不敢多言。   李农听到自己出兵,眉头一皱,扫了一眼石闵。   而石闵已非当日之石闵,手握大权,威势日重,麾下广宗乞活军精锐,再加上一万高力禁卫死心塌地。   石遵以前还亲密无间的叫他“棘奴”,现在则不敢,“那就从大都督所请!”   两日之后,一支大军浩浩荡荡向北,一支大军向南……   而他们出兵的那一刻,李跃很快就在陈留收到消息。   事情果然按照月姬预料的那般,羯赵亲自出兵。   不过在听到领兵之人是李农后,李跃心中难免生起异样之感。   李农出山的所有大战,几乎全败……   石遵还敢让他领兵,还真是胆大。   “应当不是石遵之意,羯赵内外大权皆掌于石闵手中,李农乞活军统领,只有他才能让石闵放心。”月姬分析道。   “那么此战结果如何?”李跃明知故问。   月姬摇摇头,“若以常理揣测,石闵分兵迎战两路,很难取胜,石冲麾下十余万幽州雄兵,褚裒麾下三万装备精良的精锐,石闵想要战胜他们,并非易事,然则石闵此人……与兄长一样,不可以常理揣测,数月之前,不过是征虏将军,如今却是都督中外诸军、录尚书事。”   “你这说了等于没说。”李跃揶揄道。   “那兄长以为谁胜谁败?”月姬毕竟十六七岁的年纪,好胜心强,能看到这一步已经不简单了。   “石闵必胜,石冲、石苞、褚裒焉能与石闵相抗?”   李跃话刚说完,堂外就传来张生野的声音,“将军,各地急报!”   “进!”   张生野小心翼翼的进来,又小心翼翼的在李跃、月姬脸上瞟来瞟去,似乎要挖掘点什么。   “你不是急报么?”李跃当然知道他的心思。   张生野全身一颤,慌慌张张道:“河北、青州、兖州百姓受褚裒屯兵彭城振奋,拖家带口,至少二十万人南下!”   衣冠南渡四十多年,中原人心仍在司马家身上。   李跃不服都不行,如今看来,自己治下的十二个县反复,根本就算不了什么。   月姬道:“兄长既言石闵必胜,那么褚裒必败,这二十万百姓南下岂不是……”   羯赵的士卒都不是什么善类。   江东的兵也好不到哪去。   难民南下,一路天灾人祸,豺狼虎豹,能活几人?   李跃心中一动,这二十万人若是能投自己,黑云山缺人的燃眉之急岂不是瞬间就解决了?   强扭的瓜不甜,但解渴!   乱世里面,只看各人的手段而已。   两人目光投向李跃。   李跃一拍大腿,“除中垒营戍守陈留,其他诸营,包括各地南军,生擒也罢,强掳也罢,诓骗也罢,把人给我留住,能留多少是多少,男女老少老弱病残统统都要!”   各地县令还未完全归心,但县城外的南军基本被李跃整合,安插有典军、司马、屯田使、鸿胪吏等。   流民南下,兖州横在黄河之南,首当其冲!   李跃瞬间觉得这是一个无与伦比的机会,能接纳这二十万流民,黑云山的短板也就没了。   “还愣着作甚?”李跃斜了一眼张生野。   却见张生野一脸迷醉的望着月姬。   十六七岁年纪,花儿一般的年纪,也许是经常进山采药的缘故,沾染了不少山中的灵气,显得尤为出尘脱俗。   “唯、唯……”张生野双退一颤,连忙拱手退下。   月姬脸色略有不悦,不过也没有深究,大概以这样目光注视她的男子不在少数,“受国之垢,是谓社稷主!受国不祥,是为天下王!兄长心系苍生,诚为天下之幸也!”   李跃笑道:“你少阿谀奉承,为兄没你说的如此大公无私。” 第一百七十九章 赤旗   东郡白马津渡口,数百流民刚从北岸瓢到南岸,迎面遇上一支披着皮甲的士卒。   一名身穿黑色铁甲的领手按环首刀,脸上的狭长疤痕显得尤为狰狞,指着湿漉漉的人群道:“我等是兖州刘使君帐下军士,奉命前来迎接尔等,勿要惊慌,前方五里处备有粥水,尔等可暂时休憩一番,然后南下投奔朝廷。”   流民们一听到有这等好事,纷纷大喜,“多谢刘使君!”   刘家在黄河南北名声不错,刘启治兖州声名在外,流民们不疑有他。   行不到五里,一处山谷中,果然备有粥和水,流民拖家带口的南下,全身家当也就几块麦饼。   谷中还有其他流民正在歇脚,近两千人挤在一起,有一句没一句的念着刘启的恩德。   “糜典军,这一批人差不多了,可以送回去了。”旁边一士卒道。   脸上有疤痕的将领点点头。   不过就在此事,一名士卒奔来,低声道:“白马城的赵军发现我们,八百步骑正赶来,相聚不到十里!”   周围士卒一愣,纷纷望着糜典军。   对方是步骑,相聚不到十里,又带着流民,很难甩掉他们。   糜典军轻哼一声,“他们八百步骑,我们白马南军五百三十余众,足以一战,传令,挂出黑云赤旗,某倒看看,他们是否吃了熊心豹子胆!”   这支人马正是白马乞活军改遍而成的南军。   糜典军名曰糜进,乃是李跃亲封的黑云将,跟随李跃一路从黑云山杀出,刀山血海的场面都见识过了,如今遇到这点危机,在他眼中不算什么。   改编成南军之后,乞活军早已今非昔比。   装备上了皮甲,训练有素,根本不虚赵军。   兖州各郡县的城池归赵军,但城池之外,归南军,两边一向井水不犯河水。   不过流民南下,东郡横在大河之南,成了难民首渡河首选之地,兖州刺史刘启也在招抚流民,送往鲁郡。   稍顷,一面血红色的黑云旗在山谷中升起。   兖州地界三十七部南军,都有这样一面旗帜,旗在人在,旗不在,编制取消。   一直被典军、司马们视若珍宝。   糜进率士卒在谷口布置鹿角,鹿角之后,长矛如牙。   背后的黑云赤旗,令在场所有南军士卒精神为之一振,以前乞活军一盘散沙,而现在都团结在这面旗帜之下。   杀敌之后,凭借战功可以到陈留换取土地,这让士卒们心中充满了期待。   虽然野外遍地都是荒田,但没有田契,这些荒田再肥沃也是周边官府和豪强的。   田荒着的时候无人问津,而一旦他们耕种,庄稼成熟时,就有官府的人找上门来……   吁——   几声战马嘶鸣,赵军转眼就到了。   然而一见到谷中的黑云赤旗之后,却全都不敢动弹。   刘启是兖州刺史,但李跃是兖州牧,一战而斩梁犊首级,再战杀擒杀燕王石斌,兖州上下无不骇然。   李跃的势力虽然局限在荥阳、陈留、济阴三郡,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名声越来越盛。   兖州的赵军对抗兖州牧,自然心有戚戚。   “快来受死!”鹿角之后,一名南军疯狂咆哮着。   赵军们看看谷中的赤旗,再看看这些嗜血的南军,掉头就走。   “没卵的怂货!”南军在后破口大骂,狂笑不止。   谷中的百姓有些不明所以,但望着升起的黑云赤旗,终于还是有人认出了,“你、你们不是刘使君的人?”   气氛顿时紧张起来,流民们提起包裹就要离开。   却不料一声大喝,“敢动者斩首!”   糜进提刀挡在流民之前,脸上疤痕让他看上去显得更为凶恶,身后六七名铁甲斧士凶神恶煞。   黑云将在战场上杀人无算,身上聚集了沉重的煞气,一经爆发,极为骇人。   流民们全都被震住了。   “想要活命就跟着某,不想活命,报上名来!”   “你、你们……”   流民们支支吾吾,但最终还是低下头去,不敢反抗。   两千余人就这么被驱赶着南下。   沿途各地南军早已设好了宿营之地,白马距离陈留不远,两三日间,便进入封丘地界。   整个封丘早已人山人海,聚集了北面各地送来的流民。   城墙上还挂着十几颗血淋淋的人头,据说是逃走被抓回的人,以及蛊惑流民作乱之人。   数支百人甲士提着刀在人群之中巡逻,将流民分割开来。   比起送他们来的南军,这些群士卒更是凶悍,瞪人的眼神仿佛在看死人一般。   南下流民之中原本颇多强横之人,现在却无一人敢动。   过不多时,便有黑云军的人前来前来引领。   走上半日,便有一排排临时搭建起来的茅屋,虽然略显破落,但好歹也是落脚之处。   流民就这么被安置在陈留境内。   封丘只是一道缩影,东面的成阳、单父等地聚集的流民更多,一道道人流举着黑云赤旗从东平国、鲁郡送回陈留。   而沿途的赵军城池皆不敢动。   这场大迁徙刚刚开始时,李跃便以兖州牧的身份放出话来,“黑云赤旗下的流民在谁的地界上出事,谁的城池便会受到黑云军的屠城报复。”   黑云军早已凶名在外,兖州各地人马皆不敢动弹,缩在城中,眼睁睁的看着流民向西而去。   流民对于他们而言是巨大的负担,毕竟多了几千几万张嘴吃饭。   各郡县的赵军想过劫掠,却从未想过收留他们。   东郡刘启也曾率五六千步骑出城做点什么,但刚一出城,四面八方全是黑云骑兵的踪影,虚虚实实,只能再度退回郓城。   人口不断迁入,让饱受蹂躏的陈留有了一丝生机。   李跃人在陈留城中,斥候的各种消息雪片一样送来。   有了黑云将作骨干,南军算是立起来了,旬日之间,送回陈留安置的流民便有七八万人。   坏消息也有,流民们知道黑云军在兖州捉人,于是不从兖州过,转从青州南下。   斥候营已经跟了上去,尽量多带回些人,不过任由不少漏网之鱼,黑云郡的势力刚刚在兖州站稳脚跟,还未渗透到青州。   “将军,司空两万步骑已至鲁郡!”斥候禀报道。 第一百八十章 立场   “贱民!”李农望着浩浩荡荡南下流民,一脸的怒色。   这些人既然南下,就背叛了大赵,不再是羯赵子民,而是流贼!   “不如驱赶这些人向西,听闻行谨在陈留招抚流民……”董闰小心翼翼道。   但这句话立即引来李农的注视,“看来董将军对黑云山颇为心仪?”   这话说的虽然温和,但字字诛心。   董闰全身一颤,不敢分辨,全家老小都在广宗,自然不敢触李农的霉头。   出兵之前,李农还杀了两个与黑云山“过于”亲厚的头目,全家老小四十多口全被活埋……   “贱民永远都是贱民,大赵治下安居乐业,何必南下寻死?”左卫将军王鸾一脸笑意。   “哼。”李农冷哼一声,没有回王鸾的话。   两人立场不同,多说无益。   但王鸾却纠缠不放,“黑云军离鲁郡不远,是司空旧部,不如征召而来,一同抵御褚裒。”   李农刚刚大败,不到三个月,又提兵南下,两万赵军步骑攻打三万精锐晋军驻守的彭城,赵军诸将心中都没有底。   此次褚裒屯兵淮北彭城,依托坚城,蚕食中原,招纳北地人口,稳扎稳打,步步为营,一看就不好对付。   董闰也跟着劝谏,“黑云军与司空有香火之情,大都督遣司空南下,其意不言自明,唯有黑云军之助,方能击退褚裒。”   能把晋军赶到淮河以南,众人就心满意足了。   至于淮河以南的重镇寿春,以及淮河以东的下邳,则不作指望,赵军连水军都没有,真打起来,没有丝毫优势。   石闵的命令也是挡住褚裒北进,等他击败石冲,南下迎战褚裒。   李农斜了一眼王鸾,“南北乞活军各有分野,黑云军深为陛下所忌,若召至,一旦立功,何所赏?”   一想起李跃当日在荥阳城中与自己刀兵相向,李农就如芒在背。   很显然,李跃是一头养不熟的野狼,稍有不慎就会反噬自己。   王鸾目光一闪,“正因黑云军尾大不掉,可令其为前驱,消耗实力,破城,则功归司空,不破,则借军法斩之!”   “哈哈哈……”李农仰头笑了起来,“你当李跃何许人也?会看不穿汝之计策?若其趁势屯兵鲁郡,占据泰山,则山东不复我大赵所有!”   荥阳之变后,李农将前前后后都想了一遍,越想越是心惊,李跃的每一步都走的极为精巧,一口一口将南乞活军吃下肚。   心思之深之险,令他不寒而栗。   如今羯赵内忧外患,大河南北人心动荡。   而黑云山与荆襄的桓温不清不楚,不排除其投奔江东的可能。   李农绝不敢冒这个险。   王鸾受到讥笑,脸皮动了动,他是赵主石遵提拔之人,对乞活军很多内幕了如指掌,提议召黑云军协助,也没安什么好心。   “报司空,晋将王龛、李迈军次代陂!”这时斥候前来禀报道。   陂意为水堰之地,曹魏大将曾治田寿春西面的芍陂,成为魏军的粮仓之一。   代陂在淮北,彭城西北,偏离了鲁郡,钱粮充足。   众人目光瞬间亮起,王龛、李迈二人没有第一时间入驻鲁郡叛乱的坞堡,与叛民联合,给了赵军一次机会!   这是一次巨大的战略失误。   虽然只有三千人,却能断其爪牙,打断褚裒侵食黄河之南的战略构想。   “此天赐良机也!全军立即向西南,倍道而行,击灭王龛部!”李农抖搂起精神。   “唯!”众将拱手。   两万赵军步骑黑压压的南下,惊动林中无数飞鸟,沿途流民皆大惊失色,一旦被赵军遇上,毫不留情的被赵军骑兵屠之。   从鲁县至薛县,遍地狼藉,皆是流民倒毙的尸体,任由飞禽走兽啃食。   赵军中不少羯人,对流民深恶痛绝,而就算是北地晋人,对流民也没多少怜悯之心,如屠鸡羊一般,绝不手软。   赵军这么一路狂笑着杀向代陂……   与此同时,常山郡平棘县。   二十万大军铺天盖地,一军在北,一军在南。   北军颇有气势,诸胡骑兵并排而立,凶悍异常,前阵甲士长矛如林。   幽州自古便是胡汉杂合之地,魏武帝击破强横一时的乌桓,掳掠二十万人安置于幽州各郡,北面草原鲜卑人也不断南下。   这支大军表面以石冲为尊,实则打着石冲的旗号,南下攻打邺城,喊出的口号便是破城之后,辎财、子女任尔等取之……   而南面的十万赵军一看就是临时招募起来的乌合之众。   除了左前的一万持斧甲士,和右前的一万余骑兵稍有气势,其他人看上去都不堪一击。   不过赵军的牙纛立在阵前。   纛下,一将左手持戈,右手持矛,胯下朱红色战马如龙。   此人正是羯赵都督中外诸军、录尚书事,武兴郡公石闵。   当初石遵带着三千弱旅西进,若非石闵第一个归附,石遵只怕不会这么快入主邺城。   石闵背后有广宗乞活军为班底,又收编了万余高力禁卫,威名赫赫,邺中诸将无不惧之,兵权被石闵收入囊中,自然是顺理成章之事。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身边簇拥着十几员新提拔起来的将领,苏彦、周成、蒋干等,皆军中骁将,勇猛剽烈。   其中不乏深目高鼻的羯将。   “石冲部众蠢如猪狗,今自出巢穴,必将为吾屠宰之!”石闵扬起左手长戈,不屑的指向北面十万大军,“尔等当随吾一战,取石冲首级,震慑天下!”   “愿随大都督血战!”众将拱手。   “属下愿为前锋!”一员大将越众而出,正是石闵麾下最骁勇之人周成。   “吾领军以来,从未落人之后,何须尔等为前锋?且看吾取石冲首级!”石闵目射雄光,挥动右手双刃矛。   战鼓号角震天而起,天地间一阵飞沙走石。   一瞬间,前阵的高力禁卫和广宗乞活军士气高涨,“杀!杀!杀!”   赵军率先发动了攻击。   前阵的持斧甲士与骑兵宛如两条恶龙,冲向北面的大军。   骑兵最前,石闵仿佛化作了一道烈焰,猩红色披风在狂风中招展,胯下的朱龙马腾跃而起,在半空中发出一记嘹亮的长嘶,犹如龙鸣一般。   石闵挥动手上戈矛,眼底带着一丝血红,冲向北面的十万大军…… 第一百八十一章 东进   “昨日招回多少流民?”眼下李跃最关心的就是流民,每天都会询问统计的人口。   所有的一切都建立的人口基数之上。   黑云山十五万之众,在周围势力中实在有些弱了。   而黑云军能维持今日局面,靠的是两场大战的战争红利。   但红利终会过去,一切都要靠实力说话。   “五千七百余。”周牵翻看着竹简,“流民知我黑云山拦截,特意不从兖州南下,转青州至鲁郡。”   前天还有八千余众,昨日却只有五千,堪称腰斩。   二十天来,陈留收聚的流民已经超过十万。   不过李跃饥饿已久,这点人还是不够。   东汉末年,一个荥阳就有三十万人口,周围的颍川、梁国人口各有四十余万,汝南更是高达两百万人口。   李跃手上三个郡,还不及东汉末年一个郡。   而对面的河北,随便一个郡,胡晋人口加在一起,就有五六十万之众。   石虎二十年来,孜孜不倦的从西域迁徙胡族,填充河北,又将姚弋仲、蒲洪等族连根拔起,充斥河北,以压制晋人。   这就像一个贼,偶然窃据了主人的宅院,但毕竟自己身单力薄,于是将周围的地痞无赖都弄进了主人家,给自己壮胆。   在这片大地上生活了数千年的华夏族群,经过这么多年的迫害、屠杀,数量已经虚弱到一个非常危险的地步。   天子之居的邺城,成了胡人们的都城……   “兖州地界的流民只会越来越少,除非……”周牵欲言又止。   “除非能出兵鲁郡?”李跃帮他把话说完。   “将军是邺城封的兖州牧,鲁郡自然在将军治下,赵军素无军纪,残害百姓,此番出兵鲁郡,流民焉有幸理?”   出兵鲁郡,李跃不得不考虑李农和褚裒的反应。   褚裒麾下三万精锐,屯兵彭城,稳扎稳打,表面看起来,晋军占有很大的优势。   而李农屡战屡败,一身的衰气。   “将军,鲁郡急报,晋将王龛、李迈私自出兵代陂,李农乘势南下,倍道而行,一举击破三千精锐晋军,生擒王龛、李迈!”   刚说到鲁郡,斥候的消息就来了。   李跃赶紧令人寻来地图,代陂之战只能算是前哨战,三千晋军全军覆没,对整体局势影响不大。   胜败乃兵家常事。   况且此战失利,是王龛、李迈二人违背褚裒军令,没去鲁郡与叛民汇合。   褚裒除了损失三千兵马,两员桀骜不驯的将领,损失并不大。   不过对士气冲击肯定不小。   李农这一战打的非常漂亮,集中优势兵力果断出击,全歼晋军,令李跃刮目相看。   思忖良久,笑道:“司空乃我黑云山之恩主,用兵兖州,某岂可不往拜之!”   李农胜了一场,李跃不能不去沾点光。   这一战切断了褚裒伸向黄河以南的手,鲁郡的叛动再难成势。   周牵莞尔一笑,“司空一见将军,必头大如斗。”   一向慎言慎行的他居然也开起了玩笑。   李跃也笑道:“你这不是挑拨我与司空之间的关系么?乞活军同气连枝,司空来到我们的地界,若是不去,大为失礼,也让外人笑话。”   周牵哈哈大笑。   一旁抄写记录的月姬也掩嘴而笑。   此去鲁郡,有两大好处,其一,名正言顺将黑云军势力向东拓展,其二,收容流民,其三,缓和一下跟李农的关系。   再怎么说他也是乞活军的头领,在河北影响巨大,以后都有用得着彼此的地方。   李跃遂召集各营黑云军,与崔瑾、魏山率八千军向东。   还没走到济阴,东面的消息纷纷传来。   “将军,赵军正在鲁郡屠杀流民,尸首枕积,各地郡县也纷纷出兵截杀过境之人,流民身无粮食,饿死、为野兽捕食者十之六七!”   几个年轻的斥候满脸怒容。   他们也是北地人,很多人在尚武堂被李跃启发的族群家国意识,赵军残杀流民,让他们耿耿于怀。   李跃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石虎想尽各种办法残害晋人,李农身为羯赵重臣,受石虎大恩,自然跟他心意相通。   石虎死了,但羯赵还是以前的那个羯赵,并无多少本质上的改变。   李跃心中又是愤怒,又是无奈,之前自己有言在先,不准动黑云赤旗下的流民,但这些流民却不在黑云赤旗之下,加上李农带头,郡县的赵军自然不会客气。   这也是时代的规则之一,不分南北。   即便这些流民顺利南下,到了江东,会面临更残酷的命运,东晋的士族豪强泛滥成灾,劫掠人口并不罕见,前几年甚至有晋军屠杀流民男丁,掠夺财、女之事发生。   “传我兖州牧令,各郡各县一概不得劫掠、戕害流民,否则军法伺候!骑兵先行,步军在后,速进鲁郡!”李跃拿出兖州牧的气概。   之前隐忍不发,是因为没必要过多的向东发展。   但现在不得不动。   “若是李农拦阻,又当如何?”崔瑾望着李跃道。   李农是始作俑者,这些郡县赵军也都是跟着他行事。   李跃稍加思索,“那就把司空挡在代陂,让褚裒对付他!”   杀了石斌,跟羯赵势不两立。   李农所作所为跟石虎、石邃、石宣、石苞之流有何不同?   以前李跃只是以为李农受形势所迫,被动的站在羯赵一边,现在看来并非如此,处处都在维护羯赵的利益。   “好气魄!”周围只有亲兵,没那么拘束,崔瑾对着青天一笑,“羯赵大乱在即,石冲十万大军在北,石苞祸乱在西,真翻脸了,我黑云山何惧之有?”   男人的气场都是权势滋长出来的。   崔瑾独领一军,镇守轩辕山,与李跃有手足之情,人也在慢慢蜕变之中。   “昨日清河崔氏派人来联络我。”崔瑾低声道。   “嗯?”李跃一愣。   清河崔氏乃河北数一数二的大士族,他们派人来联络崔瑾,这里面的信息量就大了。   “当年我私逃,被族中长辈除名,如今黑云山名震大河南北,崔氏又将我的名字写回族谱……”崔瑾一脸苦笑。   “这是好事。”   “什么好事?不过是互相利用而已,如今石氏将乱,崔家想再寻一个靠山罢了,我尚未回复。”   清河崔氏为了巴结石虎也是不遗余力,主动献宗女给石虎,为其正妻,后被石遵之母郑樱桃构陷而自杀。   清河崔氏倒了几年的霉。   现在石遵上位,清河崔氏自然另寻门路。   “兄长作何打算?”李跃道。   清河崔氏找崔瑾不找自己,肯定有不少猫腻在其中。   崔瑾拱手道:“将军与我情同手足,若清河崔氏能助将军一臂之力,属下笼络之,若将军不欲借清河崔氏之力,属下拒之!” 第一百八十二章 鲁郡   “只要有助于驱除羯奴复我河山,兄长大可纳之!”李跃给予了充分信任。   跟崔瑾十几年的交情,早超越了生死。   而且并非姓崔,就一定心向着崔家,崔瑾是崔家的偏支,父母困病而死,也没受到崔家的照拂,内卷无处不在,士族门阀更为激烈,最后一点田产也被亲眷夺去。   少年的崔瑾扫地出门,流落在这乱世里,辗转至黑云山,对崔家能有多少感情?   清河崔氏自汉末以来屡屡碰壁,以致于弄到今日之颓境。   先是崔琰反对魏武称王,引起曹魏忌惮,被赐死,崔氏遭受重创。   永嘉之乱,崔毖试图割据平州,乘机坐大,联合高句丽、宇文、段氏四方围攻慕容氏,却被辽东最弱小的慕容廆以离间计击败,崔毖十余骑败走高句丽。   后崔氏与石虎联姻,却被郑樱桃构陷致死,崔氏再一次栽进了沟里……   不过崔氏毕竟家大业大,遭受如此之多的挫折,依旧活蹦乱跳,是河北数一数二的大士族。   崔瑾道:“崔氏人才极盛,我黑云山发展至今,不缺冲锋陷阵之骁将,唯缺治理地方之文吏,兖州将吏或从于羯赵,或归心江东,难为将军所用,属下之意,引入崔氏有干才之人,不教其掌军,只打理地方政务。”   石勒当年横扫东西时,麾下尚有一支君子营。   石虎篡位,也需要借助河北大族,第一任正妻乃太原郭氏女,第二任崔氏女,第三任郑樱桃背后也有荥阳郑氏背景。   “兄长何须多言,若有真才实学者,可引荐之!”   黑云山已经到了发展的瓶颈,武艺下苦功夫两三年,便可有所成,但才干却须经年累月,尚武堂的子弟还是萌芽期,需要时间。   但现在最宝贵的就是时间。   羯赵大乱近在眼前,眼下的几场叛乱不过开胃小菜而已。   潜藏在水下的匈奴、羌、氐、鲜卑等势力都还没动。   行军数日,踏入鲁郡地界。   李跃的兖州牧身份虽然指挥不动各地郡县,但还是有一定的威慑力。   黑云赤旗出现的鲁郡之后,劫掠残杀流民之事渐少。   不过沿途所见,官道上到处都是倒毙的尸体,无人掩埋,五六月的天气,恶臭冲天。   路旁还有几座堆积的京观,面孔狰狞而扭曲……   李跃在京观前驻足良久,这些人对李农构不成任何威胁,却要下此狠手。   大军远来,自然不可能露宿荒野。   李跃本想直奔鲁县,崔瑾却道:“鲁郡为孔子故里,将军欲收山东人心,不可不前往拜祭之!”   汉魏之际,孔子的影响力不可忽视,尤其是在如今山河沦丧遍地腥膻之时。   “大军前往祭之!”李跃不反对儒家,只是反对历代将儒家拔的太高,从而禁锢了新思、想、新学派的诞生。   不过这是以后的事,眼下要以最短的时间最快的方式在这乱世里积聚实力。   即便是乱世,孔庙依旧香火不绝。   李跃象征性的奉上牛、羊、猪三牲,与众将拜祭一番,匆匆奔向鲁县。   崔瑾则令人将此事到处宣扬。   到了鲁县,黑云赤旗扬起,“开城!”   城上的守军一望见旌旗,便没了斗志,缩在稚堞之后。   “再不开城,莫非要让我等打进去?胆敢阻拦兖州牧,不怕夷灭三族么!”杨略带着亲卫在城门前叫嚣。   身后五千甲士黑压压的矗立着,没有一丝声响,但沉默之中,一股压抑的杀气却在酝酿着、升腾着。   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城门打开了。   魏山率军直接接管城墙,崔瑾带着士卒直奔太守府。   三两下功夫,这座城池便在黑云军的控制之下。   鲁郡太守徐绍穿着一身绫罗绸缎前来觐见,一身行头,做工考究。   李跃扫了此人一眼,“鲁郡为孔子故里,至圣先师,汝劫杀过往流民,辱没先贤之懿德,论罪当斩!”   “你……”徐绍大概没想到李跃一上来就想要他的命,“司空有军令,流民叛国,我等只是奉命行事。”   李跃此来,如猛龙过江,唯有霹雳手段,方可震慑兖州的大小地头蛇,眼中杀气时聚时散,“念在你开城让满城百姓免遭屠戮的份上,饶你不死,即刻起,免去鲁郡太守之职,家产充公,你可有话说。”   周围黑云将手按刀柄,只等一声令下。   是死是活,全在他一念之间。   徐绍脸色由红变青,由青转黑,不过最终还是平复下去,恢复常态,拱手道:“使君秉公执法,属下并无怨言。”   命才是最重要,家财万贯权势熏天,也换不回一条命。   “即日起,崔瑾为鲁郡太守!凡是劫杀过流民的县令、县尉,限三日之内,来鲁县自首!”兖州牧可自行升降治下官职,李跃只是在行使应有的权力而已。   “唯!”崔瑾拱手。   在跟李农过招之前,后方一定要仅仅捏在手上。   徐绍当夜就领着家眷南下投褚裒去了。   一上来了罢免了一员太守,还责令各县三日之内自首,一石激起三层浪,整个鲁郡沸反盈天,聚众而守。   劫杀流民的不只是郡县的赵军,城中的百姓、城外的豪强都没闲着。   三天时一转眼就过去了。   鲁郡治下七县,鲁、汶阳、卞、驺、蕃、薛、公邱,只有汶阳、卞二县的县令、县尉赶来。   对听话的人,李跃当然不会下死手,训斥一番,每人当众抽打十鞭,便放过了。   而没来的县,直接让新任的鲁郡太守崔瑾前去征讨。   镇山营极擅长攻城,旬日之间,北面的县被攻破,沿途顽抗的坞堡顺手清理,而那些抗拒的县令、县尉直接被斩首示众。   不过这时李农也反应过来,令董闰率三千骑兵赶往最南边的薛县。   崔瑾见是广宗乞活军的人,也就按兵不动。   整个鲁郡除了薛县,其他城池皆在黑云军掌控之中。   “李农大军还未回返么?”李跃有些奇怪,后路被堵,按说李农应该惊慌才是。   张生野道:“李农大军一直留在彭城,与褚裒大军对峙。”   “莫非是被褚裒拖住了?”魏山哈哈一笑。   晋军此来皆是精锐,虽然折损了王龛、李迈二将三千人,但对两边的大势并无多少影响,淮河南北的重镇皆在晋军掌握之中。 第一百八十三章 忽变   流民仍在继续南下。   不过纷纷被黑云军拦截,送回陈留安置,前前后后有三四万口。   至此黑云山吸纳近十四万的流民,仍有五六万的流民饮恨在南下的路途之中。   兖州、青州遍地尸体。   李跃心中一叹,自己已经尽了最大努力,要怪就只能怪他们自己看不清形势。   “传令各郡县,收殓流民尸体,不得暴露在野外,更不得抛入河水之中。”   五六月的天气,白日气温上升,尸体处理不好,会引发瘟疫。   李跃在鲁郡的雷霆手段,极大震慑了周边郡县。   命令下达之后,斥候营巡视各郡,东面的泰山郡,北面的东郡,黑云赤旗所过之处,无人敢违抗。   尸体被收殓,入土为安。   李跃的威信也一点一点渗透各地。   数日之间,李跃祭拜孔庙之事传开,赢得各地一阵好感。   任城、东平、济阳三地相继挂上黑云赤旗,至此,整个兖州一半的郡县归降李跃。   刘启手上还剩下东郡、高平、泰山、济北四郡国,捏着兖州最富庶的东郡和泰山郡,整体实力上,仍是他强上一些。   但整体实力不等于战力。   李跃若是不计代价,东郡、泰山唾手可得,无非是不想让兖州再次遭遇兵灾,一旦打起来,兖州仅剩的一点生机也会烟消云散。   周围的势力更会蠢蠢欲动。   “济阳太守刁怀、东平相高堂彦皆良吏也,然任城相齐旻品行不佳,为人贪暴,此次流民南下,他劫杀的最多,今我军势大,任城国夹在济阴、鲁郡之间,不得已才投降。”崔瑾私下里对兖州下过功夫,不然也不会了如指掌。   “不管他品性如何,今投我,暂时不要动他,先派黑云将入驻,日后再来理会。”   事情一步一步的来,李跃收容流民,拜祭孔庙,有识之士还是看得见。   人心便是这么一点一点聚集的。   对比大河南北,有哪家势力能做到这般?   “将军,济阳、东平二郡输送前线的粮草,已运至城下,二郡的官吏询问将军如何处置?”亲卫杨略来报。   李农两万步骑粮草,就地从兖、徐二州征集。   济阳、东平二郡国既然投入黑云山麾下,自然要听李跃调遣。   崔瑾眼神一亮,还没开口,李跃就摇摇头,“李农刚刚攻陷代陂,手上不缺粮食,就算没兖州的粮草,也能从附近的梁、沛、琅琊等地征集,枉做小人。”   崔瑾拱手道:“将军英明。”   褚裒屯兵彭城、侵食青兖之策,对李跃威胁更大。   此次二十万流民南下,王浃举寿春而降,刘启欲举兖州而归,便可见江东朝廷的影响力。   李农冲在前面,李跃求之不得。   两边耗下去,最符合黑云山的利益。   不过天不遂人愿,两三日之间,淮北形势风云急转。   斥候从前线送回的消息让李跃目瞪口呆。   首战得胜的赵军兵临彭城之下,耀武扬威,摆出攻城架势。   褚裒就这么退了,三万精锐晋军一个不留,全部退往淮南,将彭城拱手相让,连跟李农碰一碰的勇气都没有。   更让人惊掉下巴的还在后面,下邳的晋军也跟着撤走。   李跃意为退到淮南就差不多了。   不过江东的稀烂永远没有底线,见褚裒夹着尾巴逃回,晋西中郎将陈逵居然一把火将寿春烧了,领兵退回江北。   陈逵乃颍川陈氏之后,其曾祖正是曹魏一代名臣陈群。   鲁城之中,李跃与崔瑾面面相觑,形势变化之快,让人猝不及防。   李农兵不血刃收复所有沦丧的土地。   崔瑾对江东最后一丝期盼也消失了,“羯赵三面受敌,内忧外患,大河两岸士民,朝夕思慕江东朝廷,人心在晋,正是恢复故土之良机,褚裒却一箭不发,一兵不出,就这么退了……如何对得起殷殷期望的北国士民,如何对得起这南下枉死的六万流民?”   褚裒形势一片大好,却撒腿就跑,某种角度上,不仅坑了这六万流民,也坑了李跃。   还有石冲十几万大军,一战就灰飞烟灭了……   就是十几万头猪也要石闵抓上十天半月吧?   两人这么一泻千里,反倒将李跃凸显出来。   “这不是派王龛、李迈二将北上么?不能说一兵不出。”李跃只记得冉闵、慕容恪、慕容垂、桓温、谢安、王猛、苻坚这些人物的大致事迹,对褚裒没多少印象。   魏山骂道:“原本以为褚裒是个人物,今日一见,鼠辈尔!”   “褚裒乃褚太后之父,声名冠于江南,怎可如贩夫走卒一般喋血于两军阵前?”崔瑾嘲讽道。   “褚裒一退,赵军声势大振,当防其图我!令济阳、东平、任城三郡国守军及各地南军协防鲁县!”李跃不放过任何一个整合的机会。   一名名斥候飞奔而去,将消息送往各地。   整个兖州形成一个以鲁郡为中心的漩涡,郡国兵、南军纷纷汇集而来。   济阳、东平二郡守军依令而来,任城国的齐旻果然无动于衷,只送了一封书信,说是境内盗贼扰乱,无暇东顾,还让李跃恕罪。   不过此时李农提着大军向北而来,李跃暂时没空理会任城国。   李农人未至,军令已到,让李跃亲自到薛县觐见。   “前次在荥阳,李农便有谋害将军之心,此次召见,只怕没安好心。”魏山脸色阴沉。直呼其名,语气中再无半点敬意。   崔瑾道:“司空以此为借口,将军若去,则为其所擒,若不去,则授人以柄,境内刚刚归心的诸郡,必然以为将军胆怯。”   李农的官职是讨南大都督,大河之南的青兖豫徐扬皆听起调遣。   坏消息不只这一件,北面平棘的大战也分出了胜负。   石闵果然是史书上的那个石闵,一战大破石冲十三万大军,阵斩两万余,石冲本人在元氏县被俘,又将俘虏的三万降卒全部坑杀之。   石闵凶名震动天下。   平定石冲之后,立即率两万精锐步骑南下,已经到了平原郡,即将渡过黄河,兵锋直指兖州之东。   相当于李跃将同时面对南北两面的巨大压力。   众将齐齐望向李跃。   如果只有一个李农,倒也不难对付。   但石闵凶名赫赫。   这场大战,李跃知道石闵会赢,但没想到赢的如此轻松简单。   石冲不堪一击,褚裒初战失利后,夹着尾巴就逃了,白白将淮水两岸重镇送给李农……   “将军与石闵交情不错,不如派人去通融通融?”魏山一脸天真道。 第一百八十四章 飞蛾   “今时不同往日,当初石闵不过一征虏将军,如今却手握羯赵内外大权,怎会通融于我?”   李跃永远不会忘记石闵说过的那句话:谁挡我路,定斩不饶!   黑云山吞并兖州,已经威胁到了石闵。   而且石闵最清楚黑云军与南乞活军的潜力。   两边本来就不是同路人,如今石闵得势,又怎会放过将起未起的李跃?   “难道就这么坐以待毙,或者放弃到嘴的肥肉退回黑云山?”魏山一脸的不甘心。   若是别人,他早就喊打喊杀了,但对方是石闵,魏山的气势也矮了三分。   难道退回黑云山?   李跃心中闪过诸多念头,等于刚刚上了餐桌,还没扒拉几口,就被石闵、李农一脚踢了下去,谁能甘心?   历史上,石闵、李农两人并不长久,没坚持几年就覆灭了。   问题是自己如何挺过这两三年?   李农、石闵都是乞活军的人,自古同行是冤家……   “哼,难道他们真以为我黑云军是泥捏的不成?”李跃拍案而起,扫视堂中诸将。   这乱世犹如逆水行舟,不进则死!   即使李跃没出兵鲁郡,石闵、李农在扫平南北之后,目光肯定会朝向自己,躲在黑云山也没用。   崔瑾目光一闪,“石闵只率两万步骑南下,似乎心志并不坚定,邺都多事之秋,不会久悬在外,只要我等能守上月余,必然退走。”   魏山也被激励起斗志,“石闵在新安、洛阳不是照样败在梁犊手上?”   “愿随将军死战!”众黑云将纷纷拱手。   李跃倒也不是真的惧怕石闵,而是现在跟他起冲突,鹬蚌相争,其他人得利。   但人家既然冲着自己来了,躲肯定躲不过去了。   只有敢于亮剑,别人才会心生忌惮。   石闵在扫平石冲,击退褚裒之后,羯赵境内最大的威胁是枋头的蒲洪和滠头的姚弋仲,但他都不去招惹,反而先来弄黑云军。   无非是蒲洪、姚弋仲不好欺负而已。   “李农不是要见我么?传令,尽起黑云军、南军,与吾南下,前去觐见他!”李跃气势汹汹道。   南北夹击之势,先破一路,剩下的一路也就不足为惧!   “领命!”众将皆为之一肃。   两个时辰后,鲁城之外,近两万大军整装待发。   一面面鲜红色的旌旗竖起,士卒们脸上无所畏惧。   李跃骑在战马上,望向南面,终究还是与他们刀兵相见了,不过这一天迟早会来。   当初在荥阳时,李跃其实就已经与李农关系破裂了。   李农设下鸿门宴,李跃逼他斩了左膀右臂之一的张良,如今石闵、李农得势,击败石冲、褚裒,风头正劲,怎会放过黑云山……   此刻的黑云山西面一座高峰上,云雾缭绕间,隐隐约约着一座道观。   数人在观中栈道上举目东望,仿佛腾云驾雾的仙人一般。   “此番黑云山劫数难逃矣,某有言在先,中原百战之地,无大义名分,焉能立足?今赵主扫平南北,必不会坐视其壮大!石闵一战而克石冲十余万大军,此霸王之资也,诸位以为如何?”道人法饶道。   法饶乃沙门弗如檀意译。   石虎大兴佛门,法饶便给自己取了个法号,以便以后下山时能用得上。   “石闵乃我汉家男儿,他日定能复兴汉室。”几个文士恭维道。   魏晋时期,多有名士隐居山林,以竹林七贤为最,后有金谷二十四友,越明教而任自然。   永嘉之乱后,隐居就变成了避祸。   黑云山以西的山脉,乃道门福地,因此聚集了一群人,整日谈论天下大事。   一片恭维声中,却不合时宜的传出一声嗤笑。   法饶眉头一皱,循声望去,却见一年轻人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别人站着,他却斜躺在栈道上,手伸入衣衫之中挠啊挠的。   隔的老远,便能嗅到一股臭气,周围的名士和道人们自动与起划开一条界限。   “孟狂何故失笑?”   “哎呀呀,诸位都是这山中的夏虫,在山上呆久了,已经看不到山下的景致了。”蓬头垢面的年轻人笑的更大声了。   “你这狂生,我等容你在此旁听,你却不知好歹,骂我等是虫!”   “你等非但是虫,还是井底之蛙也,石闵自幼被石虎当成亲孙养在身边,石遵夺位后,待其如子,你道他是晋人还是赵人?”孟狂肆无忌惮的嘲讽着众人。   “哼,放眼北地,还有谁能与他相提并论?以我之见,石闵正是用人之际,我等投他,正当其时!”法饶懒得跟这个无赖一般的年轻人计较。   其实晋人也罢,羯人也罢,他们关心的并不是天下苍生,而是自己的荣华富贵。   北国沦丧近五十年,心怀苍生的仁人志士早已所剩无几,剩下的不过是些三流人物。   “我劝诸位还是慎重一些,石闵虽强,却被架在火上,石虎一死,还有谁能震慑诸族?以诸位之才干,最多县中一小吏而已,切勿飞蛾扑火,这天下大事非尔等能插足!”   说罢,孟狂从怀着掏出一只虱子,扔向法饶。   法饶面色铁青,在场诸人皆是他请来的名士,意在效仿魏时名士,互相题表,增加名声,以作他日进身之阶。   却一再的受此人嘲讽挖苦。   “与我打将山下去!”法饶脾气原本还算不错,此刻却再也忍不住了。   栈道后面立即上来七八个身强体壮的道人,提着木棍。   仙风道骨的名士、道人一脸幸灾乐祸,“早该如此!”   不过孟狂却不慌不忙,带着几分戏谑道:“与某为敌,尊驾可要想清楚。”   “哈哈哈……”周围立即响起一片哄笑声。   七八个道人上前,乱棍砸下,孟狂一声不吭,也不反抗,被打的鼻青脸肿,默默的离开了。   “此乃竖子、狂生也!诸位不必与他一般见识。”法饶按下心中怒气,重新招呼众人。   不过被孟狂这么一搅和,众人再也没了兴致。   随意敷衍了几句,便返回道观之中。   不过到了晚上,道观之中忽然火起。   观中屋舍年久失修,风吹日晒,一遇火光,顷刻间火光冲天。   山上只有一方泉眼,解不了如此大火。   法饶与名士们被烟熏火燎,狼狈不堪的逃出山门,却在此时听到山腰传来一阵大笑声,“夏虫井蛙之才,切勿飞蛾扑火也!” 第一百八十五章 柳暗   李跃不是真的怕石闵,而是他那种在战场上不要命的作风,实在令人头疼。   无论敌军多强,他都勇往直前,要么大胜,要么大败。   就像一个赌徒,不管手上多少筹码,也不管对方如何,见人就全部押上……   而相对的,李农就猥琐多了,知道进退,荥阳之变,他宁愿斩杀张良,也要维持表面上的和气,不让局面滑向深渊。   所以李跃先去找李农!   从鲁县到薛县,到处都是大大小小新起的坟头,有的插上一根木桩,有的竖上一块青石,绝大多数都是无字碑。   还有一些较浅的土坟被野兽扒开,里面的尸体只剩下一些碎骨。   几只老鸨一直在头顶聒噪着。   魏山沉沉一声叹息,“五六万百姓死难,李农他日必有灾殃!若非我黑云山,这二十余万百姓岂非皆成荒骨?”   历史总是黑暗的,八王之乱以来,不知多少人默默无闻的死去。   司马家的王爷们杀,匈奴人杀,鲜卑人杀,羯人也杀,现在李农也跟着杀……   也不怪这些百姓看到褚裒北上,便拖家带口的南下。   一路上到处都是坟茔,弄得李跃心情异常沉重。   “将军,前方十五里便是薛县,李农派遣左卫将军王鸾率三千屯兵白水坞,与薛县成犄角之势。”斥候风尘仆仆的赶来。   魏山道:“王鸾并非我乞活军的人。”   “小小一座薛县,何必分兵?定是李农借我们的手除掉王鸾!”李跃基本已经摸清李农的脾性。   打仗稀松平常,背后搞小动作有一套。   在荥阳时,若非常炜血字提醒,李跃有六成的可能中了他的鸿门宴。   当时两边尚在“蜜月期”,李农尚且心怀不轨。   魏山嘿嘿笑道:“那就直接攻打薛县,不理白水坞!”   “我倒是想,不过现在还不能动李农,动了李农,广宗乞活军与我们就彻底决裂了,石闵更不会放过我们!”   石遵夺位后,张豺被夷三族,李农与石闵一样是羯赵炙手可热的人物。   斗争要掌握分寸,最好的局面是斗而不破,尽量不要撕破脸皮。   再则,李农手上一万多大军,依托坚城,守上十天半月,石闵就来了。   “传令全军,日暮之前攻破白水坞!”   既然李农抛出王鸾,李跃没道理不吃。   “领命!”   一路上本就气氛沉重,现在找到突破口,士卒们顿时精神大振。   能止刀兵者唯刀兵尔!   李农不是要对付黑云山么?先一刀剁了王鸾,让他胆寒!   大军气势汹汹的直奔白水坞而去。   六月的天气本来晴空万里,天气还不算太炎热,不过大地上却滚动着一团黑云。   黑云之中刀矛铁甲反射日光,熠熠生辉。   杀气浮动间,惊动无数飞禽走兽。   新招募的士卒,这几个月中几乎没空闲过,不是高强度的训练,就是高烈度的行军打仗。   在严苛而残酷的生存环境下,每个在北方大地上活下来的人都是勇士,没人抱怨苦和累,没人退缩,所有人都习以为常。   “杀、杀、杀!”   士卒们眼神兴奋而狂热。   眼看白水堡就躺在前方地平线上,斥候却来禀报:“王鸾为我军声势所惧,已率三千骑兵退往彭城!”   “哐当”一声,魏山手上的狼牙棒掉在石头上,“就不能让我等好生厮杀一场?”   周围黑云将也是一脸的欲求不满。   李农想要借刀杀人,但王鸾混到了左卫将军,肯定也是老江湖。   来了一招釜底抽薪,退守彭城,将李农推到了前面。   这年头没一个人是傻子。   彭城乃淮北数一数二的重镇,自古便是北国锁钥、南国门户,曾是项羽的都城,一万五千余黑云军加上南军,很难攻下,战线也拉的太长,随时有被人截断后路的风险。   看着天色尚早,士卒精神气尚佳,李跃挥鞭向东,指着薛县的方向,“那就趁势去拜会拜会司空!”   黑云军多有驴骡骆驼代步,南军稍微累点苦点,不过也还能跟得上,十几里的地对他们而言不算什么。   很多人都能光着脚挑五六十斤重的东西赶十多里路。   士卒们就在驴骡北上吃着干粮喝着水,驴骡饮水白河中,喂了些盐和豆料,继续赶路。   到黄昏时,终于赶到薛县。   士卒们挑着两肩的余晖,堵在薛县西城之下,背后的晚霞光芒万丈,大片的火烧云在天空中浮动。   牙纛之上,“黑云”二字鲜血淋漓,仿佛有种莫名的威势附着在上面,猛然间望去,触目惊心。   “属下李跃特来拜见司空,请速速开门!”亲卫们披着重甲提着狼牙棒重斧在城下呼喊。   城上一片安静,守军大概没想到黑云军这么快就来了,满脸惊讶,手足无措。   李跃在盾牌的簇拥下,走到一射之地外,“司空这是作甚?快快打开城门,属下特来拜见。”   过不多时,城墙上十几员甲士簇拥着一人站在稚堞后,苍发高冠,儒甲红缯,一脸威严状,不是李农又是何人?   “行谨啊,某令你单独来见,却带如此多的甲兵,意欲何为呀?”   “属下这不是担心司空安危吗?近日流民南下,晋军北上,司空乃国之柱石,属下一听说司空亲抵前线,特意不远万里赶来。”   光天化日之下,李跃睁着眼说瞎话。   身后的黑云军虎视眈眈,仿佛要生吞了这座城池一般。   刀矛斧锤皆紧握在手,南军还神奇的抗来二十几架简易长梯。   “原来如此,流民、晋军皆已退走,就不劳行谨了,今日天色已晚,行谨还是早些回返。”李农语气越来越温和,仿佛是长辈在关心晚辈一般。   董闰、高开等乞活将脸色十分古怪。   城墙上很多人的脸,李跃都见过。   “司空啊,既然天色已晚,更该开城让属下进去,这荒山野岭的,到处都是豺狼虎豹,属下对司空之心,犹如这河水清澈见底。”李跃指着白水河道。   “扑哧”一声,城上终于有人憋不住了,笑了一声。   李跃与李农的目光同时望过去,却看到一张张无比严肃的脸,仿佛刚才的那声笑之事幻觉而已。 第一百八十六章 花明   无论多么“诚心”,李农丝毫不动,既不开城,也不出城一战,就这么耗着,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废话,一直聊到晚上。   当着两军阵前,李跃将绝大多数事委婉的抖了出来。   愿意听的人一定听得懂,不愿意听的人,自然不愿意深究。   论虚与委蛇,还是李农功力深厚一些。   李跃费尽唇舌,也丝毫没有动摇到他。   只能就地安营扎寨,先耗上一晚上再说。   斥候送来的情报有些不乐观,石闵两万步骑倍道而行,加快了速度,直奔鲁县而来。   周边各郡县似乎也接到了李农和石闵的命令,张遇一万军出许昌,向鲁郡接壤的沛国赶来。   青州各郡也积极响应石闵,凑出两三万军屯兵兖州边境。   镇守鲁郡的崔瑾征调民夫,在泗水南岸深沟高垒,薄武、陈端各率荥阳、陈留的黑云军和青壮纷纷赶赴鲁郡,似乎一场滔天大战即将来开帷幕。   石闵虽然只有两万余步骑,但一万是收编的高力禁卫,一万是广宗乞活军精锐,刚刚屠灭了石冲的十余万诸胡联军,战力和士气达到巅峰。   黑云山再一次走到了关口上。   而这次非比寻常,几乎是黑云山以一己之力面对大半个羯赵。   迈过去了,黑云山才会真正的在大河之南崛起。   迈不过去,就只能被李农、石闵绞杀在将起未起之时。   李跃越想越气,石冲、褚裒来的时候声势震天,却一碰就碎,前后一个月都没坚持到……   想了大半夜,也想到了一些对策。   派人连夜去枋头、江陵寻求支援。   唇亡齿寒,黑云山倒了,下一个毫无疑问是蒲洪,蒲洪跟石闵一向不对付,以他的精明,应该不会坐以待毙。   桓温跟黑云山关系相对还算不错,虽然是互相利用,不过黑云山的存在,既能够日后呼应他北伐,还能替他挡住王谢荀殷的渗透。   当然,石闵那边也派人呈了一封信过去。   主要是打打感情牌,追忆当日一同浴血奋战,击斩梁犊。   跟他相处的时间不长,却能感觉出他是一个极为矛盾之人,既性情豪迈,又有几分城府,夹在羯人、晋人之间,既不被羯人当自己人,也不为晋人认同。   有没有用暂且不论,至少能麻痹他。   一直忙到大半夜,刚躺下,甲胄也没脱,感觉只是眯了一下,就被帐外的呼喊声惊醒。   李跃第一反应便是李农夜袭自己。   毕竟黑云军远来劳顿,赵军以逸待劳,士气正旺。   拔刀而起,茫然四顾。   “将军,薛县城门打开了!”张生野一脸狂喜之色。   这转折让李跃愣在当地,直到他重复了一次,“赵军之中,有与我们相熟的乞活将,半夜聚集数百人马,将南城打开了!魏山将军已经带人杀入城内!”   还真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李农残杀河北流民,本来就是不得人心之举,细作曾传回消息,李农重新得势后,在广宗杀了两名乞活将全家几十口。   人心早就不属于他了。   李跃想起白天跟李农睁眼说瞎话时,有人笑了一声。   “李农,抓到李农没有?”李跃急问。   抓到李农,这盘死棋就活了,捏着李农至少能跟石闵谈谈价码。   石闵虽然权柄在手,但实际上仍处于孤立状态,很多人未必心服,需要借助李农的影响力以及广宗乞活军方能站稳脚跟。   “捉生手已全部出动!”张生野拱手道。   “不够,所有骑兵出动,城里城外翻遍了,也要寻到活的李农,一定要活的!”   李农虽然满身罪孽,但目前还不能死在自己手上。   这点分寸一定要有。   “遵令!”张生野急急而去。   李跃则在大营焦急等待着……   并州汾阴矗立着一座薛汾水堡。   自八王之乱以来,并州各地血火滔天,唯独薛氏堡屹立不倒。   屡次击败前来劫掠流民、胡人,在黄河东西两岸修建诸多坞堡。   即便汉赵匈奴最强盛之时,漫天胡尘,薛氏照样我行我素,不听汉赵、羯赵的号令。   而当地胡汉皆称薛氏为蜀薛,盖因司马昭灭蜀之后,将蜀国巴蜀二郡太守的薛齐连同族人迁徙到了汾阴,与当地的河东薛氏融合,形成三薛。   其族骁勇善战,抵御北地诸胡,威震一方。   三根半夜,薛氏堡迎来一位特殊的客人。   蓬头垢面,脸上带着些青紫痕迹,衣衫褴褛,宛如乞丐,身上还有被火燎过的痕迹。   “原来是北海王景略,我家少主恭候多时。”门人眼力不错,借着火光,一眼就认出了来人。   “多有搅扰,还望恕罪。”   在黑云山为孟狂,在此地便是彬彬有礼的王景略,虽说衣衫褴褛,但举手投足,意态潇洒自如,颇有几分披发佯狂的古人风范。   “景略驾到,有失远迎!”坞堡内一人长笑而出,一身笔挺箭服,腰悬长剑,精神抖擞。   整座坞堡火把齐明,仿佛在迎接一位大人物。   “威明兄,某这是落难了,特来投奔你。”王猛出身贫寒,世居北海郡剧县,石虎攻青州曹嶷,肆意屠戮,广固城被杀的只剩七百口。   王猛举家迁往魏郡,以贩卖畚箕为业,及长,父母皆亡故,乃游离大河两岸。   羯赵司隶校尉、侍中徐统遇而奇之,欲召为功曹,不就而去,辗转至嵩山。   “早与你说了,那帮名士徒有其表,焉能容你?去,备好汤沐、酒宴,某要为景略接风洗尘!”薛强冲身边的门人挥手。   “威明兄见笑了。”二人边走边聊。   “如今天下沉浮未定,遍地豺狼虎豹之徒,以我看,景略不必东奔西走了,留在我薛家,待天下略定,再出仕不迟。”   “你自然是不迟,薛家名震河北,汉赵、羯赵累征不就,我出身寒微,一文不名,当然要早做打算,昔者马伏波有言,当今之世,非但君择臣,臣亦择君矣。”王猛苦笑道。   两人越说越没顾忌。   入得内堂,同席而坐。   屏风上一列行草,龙飞凤舞,写的是蜀相诸葛武侯的出师表。   王猛一见此文,边挪不开眼。   薛强正色道:“如今天下尽是一些二流人物,择来择去能有何人?”   王猛摇摇头,“略有收获,英雄未发之际,难免为人所不识。”   “哦,景略似乎言有所指?”   “以在下观之,当今天下,有三人可称英雄,一在河北,一在中原,一在荆襄!”王猛习惯性将手伸进怀中扪索。   “河北可是近日间名震天下的石闵?”   一战而破石冲十余万大军,坑杀三万降卒,石闵之名,天下无人不知。   不过王猛却摇了摇头,“石闵轻于杀戮,果于征伐,非长久之象也。” 第一百八十七章 生擒   薛城内的混乱仅仅持续两个时辰便被魏山控制。   开城的乞活将,李跃竟然认识,祖寻,是董闰一系的人马。   李跃心中一动,会不会是董闰授意他开城的?   自从张良被杀之后,董闰就成了广宗乞活军的二号人物。   祖寻拱手道:“城中乱起,司空并不知是在下所为,在下家眷尚在广宗,还望将军万勿声张!”   “这是自然,你的家眷便是我黑云军的家眷,他日为你赎回。”李跃本想开口询问是不是董闰所谋。   但人家既然不说,肯定是有所顾忌。   以董闰现在的实力,没必要投奔黑云山,很可能只是他看不惯李农的所作所为而已。   有些事情心照不宣的好。   董闰留在广宗,远比直接投奔黑云山妙……   祖寻道:“多谢将军!不过若是方便,还请放在下回广宗,父母高堂年迈,在下实在不忍远离。”   李跃更确定他是董闰授意,“来人为祖将军备上马车,送一车钱帛。”   “在下并非为钱帛……流民中不少是家乡父老,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被屠戮,再说带着如此之多钱帛回去,定然被人猜疑!”   “自古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古人诚不我欺,以后你便是我黑云山的生死弟兄!”李跃心中一阵感慨。   虽然这世道遍地豺狼虎豹,但还有忠义之士,从常炜到祖寻,都是如此。   这同样也说明自己的所作所为是对的,很多事情看似偶然,实则必然,如同羯赵此起彼伏的大乱一样,早早就埋下了因果。   “事不宜迟,在下告辞!”祖寻拱手。   李跃还礼,“路上当心!”   刚送走他,斥候就来了,“禀将军,李农与董闰高开等将率千余骑杀出城,向南而去,张校尉正率捉生手追赶!”   向南,便是去彭城。   一旦李农逃到彭城,便是进了乌龟壳,只怕再也没有这么好的机会抓到他。   “怎么会让他跑了?”李跃有些郁闷。   城中忽然反叛,绝大多数赵军都被俘虏,按道理李农来不及反应才对。   忽见斥候吞吞吐吐的神色,李跃温和道:“有话就说。”   “将军不是下令务必留活口么?兄弟们都不敢尽全力。”   李跃一拍额头,居然忘了这茬。   李农屡战屡败,却并非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弱病残,当日杀张良时,出手狠决,极为利落,张良愣是没有反应过来就被砍了脑袋。   张生野束手束脚,手上有几百捉生手,但绝不是正规骑兵的对手。   这事肯定还得自己来,别人掌握不好分寸,李跃提刀上马,亲卫吹动号角,不到片刻,千余黑云骁骑聚集而来,人皆双马。   一列火把犹如长龙向南狂奔,斥候在前引路。   黑夜中不辨路况,不少骑兵栽倒在地,不过这个时候不是爱惜战马的时候。   受伤的骑兵后面自会有斥候收治。   狂奔之中,东方天际现出一线鱼肚白,微弱的晨曦很快就席卷四野。   好在徐州地界多水,却少山,有斥候引路,黑云骁骑很快就追赶上去。   前方晨光之中,赵军只剩下数百骑。   他们没有斥候引路,损失不小,又被张生野的捉生手袭扰,速度大受影响。   一看到骑兵中苍发高冠的李农,李跃的精神就来了,朝着前方狂呼:“司空勿惊,李跃特来护驾!”   亲卫们也跟着大喊。   清晨之中,喊声显得特别欢快。   不料,赵军骑兵听了这声音,逃得更快了。   但被捉生手咬上,逃得再快都没用。   不时有绳套忽然从侧面飞出,套走马上的骑兵。   偶尔飞出几支弩箭,精准的射中战马,李农身边的骑兵越来越少。   “司空勿惊,李跃来也!”李跃越追越近。   不过彭城也越来越近了,就在前方地平线上,城内奔出十余游骑,乌鸦一般散开,小心翼翼的靠近。   “司空勿走!”李跃在后面喊着。   这其实也是提醒他,跑的再快都没用。   李农身边的骑兵越来越少,只剩百余骑,有的是被捉生手捕了去,有的则是主动离去了……   吁——   狂奔之中,赵军几十匹战马忽然栽倒在地,掀起一片灰尘。   从昨夜到现在,李农至少狂奔了三个时辰,人受的了,战马却受不住了。   黑云骁骑与捉生手围了上去。   李跃却在后面一阵担惊受怕,李农毕竟年纪大了,万一摔死了,这笔账算谁的?   虽然他该死,但现在却不能死,尤其不能死在自己手上。   策马上前,尘埃已经落定。   李农与二十多名亲卫缩在一起,手提长剑,左额已被擦破,高冠也不知甩哪里去了,一头苍发披落,更显得沧桑和狼狈。   “跃来迟,请司空恕罪!”李跃小跑着上前,做足了礼数。   李农手中长剑往脖子上凑了凑,但身边无一人拦阻,李跃心提到嗓子眼,刚要说话,他却眼神闪烁了几下,一把扔掉长剑,一脸和蔼可亲,“原来是行谨,放下兵器,无需惊疑。”   周围亲卫扔掉刀矛。   李跃心生佩服,这脸皮不仅厚而且圆滑。   不过李农在羯赵沉浮一生,伺候石虎二三十年,没这点圆滑还真活不到现在。   “城中叛乱,属下已经平定,还请回返。”李跃也不废话。   李农望了一眼彭城中涌出的骑兵,“行谨可知何人作乱?”   “几员羯将,已被属下碎尸万段!”李跃继续睁着眼说瞎话。   李农哈哈大笑。   李跃也跟着笑了起来。   周围黑云骁骑与捉生手却警戒起来,排成一列,长矛、弓弩向南,迎接彭城骑兵的冲击。   “行谨以为此番能脱困否?”李农慢悠悠的上马。   “司空是说眼前是大局?”李跃好整以暇。   李农笑而不语。   此时彭城骑兵已经冲到一射之地,却顿住了马。   一杆“左卫将军王”的牙纛矗立在晨风之中,两千多骑一动不动。   “王鸾手下败将,不过惊弓之鸟尔,且看属下为司空退敌。”李跃一挥手,黑云骁骑驱动战马,缓缓向前踏进。   夏日清晨的马蹄声显得特别清脆,长矛、铁甲杀气腾腾。   王鸾自然是个聪明人,舍弃白水坞退到彭城,避免与黑云军硬碰硬,这样的人注定不会孤注一掷。   即便孤注一掷,黑云骁骑也丝毫不惧。   “滚开!”前阵十几员黑军将齐声大吼,端起长矛,义无反顾的冲了上去。   对面先是缓缓后退,接着便一哄而散…… 第一百八十八章 防线   拿下李农,形势就变了。   羯赵南北夹击之策破灭,只需挡住石闵即可。   而石闵也没那么多精力和时间留在兖州耗下去。   只要李跃愿意,捏着李农攻破下邳、彭城、寿春都不是什么难事。   不过这些淮水沿线的城池盖在江东头顶上,迟早会面临他们的北伐,这些城池也一向受江东影响。   现在的黑云山没有掌控如此狭长区域的实力,而且这些城池的人口都被迁回江东,一座空荡荡的城池没多大用,寿春还被陈逵一把火烧了……   薛城之中尚有一万多俘虏,大部分是乞活军,所以在城破时也没怎么抵抗。   大多数都很自觉,不哭也不闹。   董闰受到特殊关照,从东城逃走时,李跃并没派兵拦截。   黑云军刚休整了两日,石闵的先锋骑兵已经踏入泗水之北。   李跃带着俘虏和李农挥军北上。   短短数日,鲁县就变了样,沿着泗水南岸深沟高垒,鹿角重重,数万军民在南岸上忙碌着。   “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李农身为晋人,残害族类,有识之士必怀怨在心,将军以顺讨逆,焉能不胜?”崔瑾一身儒铠,斜披白袍,腰悬长剑,剑眉星目,一派儒将气质。   李跃笑道:“李农起兵至今,打过几次胜仗?我黑云军若是连他斗不过,如何跟石闵对垒?”   柿子挑软的捏,古今至理名言。   崔瑾莞尔一笑,“此战极大激励人心士气,不数日,定有援兵前来。”   扑灭了李农,石闵的两万步骑就不足为虑了。   至于北面青徐的郡国兵,南面的张遇,原本就是来凑个热闹的,张遇真想打,绝不会只弄一万人来。   李跃心中一动,形势利好,就应该趁热打铁,褚裒狼狈退兵,坑的不仅是李跃一个,还有兖州的刘启。   无论这场大战胜负如何,刘启的下场都不太妙。   “东郡刘启或可数言而劝降之!”   不战而拿下整个兖州,尽力保存兖州的生机,如今时机差不多成熟。   而刘启收入麾下,也为这场大战再增加几分声势。   还是那句话,跟羯赵提前决战不是什么好事,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羯赵仍有很多有生力量,能坐下谈最好。   崔瑾拱手道:“属下亲自前去劝降刘启!”   李跃盯着他看了片刻,心中原本的人选是陈端,不过陈端冲锋陷阵是一把好手,但耍嘴皮子则未必了。   以前崔瑾游说过轩辕山,虽然没成功,但也没伤到自己。   见李跃迟疑,崔瑾道:“将军放心,刘启若鱼游釜中,喘息须臾间耳,我等收容他,求之不得,此人乃名士,属下此去,即便谈不成,亦高枕无忧。”   “好!”李跃点点头,现在不是矫情的时候。   收降刘启、接收兖州,是此战最大的红利。   崔瑾说动就动,将防务交割给徐成、梁啸之后,便带着百余骑赶往东郡。   李跃则在鲁城好吃好喝伺候着李农,怕他一时想不开寻短见,不过这种担忧是多余的,李农吃好喝好,精神不错。   三四日后,石闵的步卒也来了,后面还跟着两三万郡国兵,数万民夫。   泗水北岸,营垒森森,戈矛耀日。   不过李跃的援兵也来了,蒲雄率三千氐军赶来,十几员枋头大将一字排开,蒲菁、蒲洛、蒲法、蒲黄眉等,还有吕婆楼、梁楞、毛贵等关西豪族。   枋头团体并非只有氐人,也获得了关西豪族和士人的支持。   “石闵搬弄是非,杀戮无度,为害河北,我父与将军有约在先,今日特来协助!”蒲雄生的跟蒲洪有几分相像,眉宽脸阔,只是少了蒲洪几分锋锐之气,多了一些谦和。   说话之时,神色诚恳,令人顿生好感。   不过他话虽然说的大气,带来的氐军,全都没有旗号,盔甲也被涂的五花八门,颇类乞活军,明显是不想过于声张。   李跃自然能理解,出手相助是基于唇亡齿寒,但枋头不可能跟黑云山穿一条裤子。   各自有各自的利益。   两三个月前,雷弱儿说过,枋头正准备迁往关中,但不知为何,一直直至没有动身。   “车骑大将军义薄云天,跃感激之至!此番诸位前来,破石闵必矣!”看着蒲家这些人,一个个雄壮健武,也难怪石虎会如此忌惮。   寒暄了一阵,便让他们在泗水西南岸安营。   蒲家来了,荆襄也有了动静,桓冲两万军出新野,屯兵鲁山关。   此地颇为巧妙,向北便是洛州刺史刘国屯兵的阳城,向东便是许昌,等于桓温两万人马将刘国和张遇全按住了,令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张遇再沛国的人马匆匆退回,刘国如临大敌。   黑云山再无后顾之忧,李跃也能集中精力对付石闵。   荥阳、陈留的黑云军与各地的南军纷纷向鲁县集结而来。   不过,崔瑾去了五六日,却一直没消息传回,让李跃心中隐隐有些担忧。   这年头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乱世乱的不仅是江山,还有人心,谁也不知道刘启心中到底怎么想的。   刘启之兄刘群在羯赵任中书令,受石氏恩遇,跟李农、石闵私交不错。   石闵不愧是石闵,休整两三日后,立即发动了猛攻。   数千高力禁卫抱着革囊泅渡泗水,从西北的石门山顺流飘向东南的浅草滩。   河道上立即下起了密密麻麻的箭雨、石雨,青壮们弯弓搭弩,操作投石车,往泗水中倾泻。   泗水防线早已成型,而且准备充足。   崔瑾心细如发,将防线打造的滴水不漏。   而青壮们都是薄武从黑云山带下来的,农时耕作,闲时训练,全民皆兵,比起一般的郡国兵相差无几。   望着漫天的箭石,李跃一阵感慨,以前在山上穷的喝西北风,射出去的箭还要找回,节省到了极致,平时狩猎时用的都是骨箭。   攻占陈留后,接收了石斌堆积如山的军械,黑云军也阔绰起来。   河道里立即冒出一阵阵血花,尸体顺着河流沉沉浮浮,向下游飘去。   有四五百人活着飘到了南岸浅草滩,但面临的是黑云骁骑的屠杀。   快马长刀,风一般的掠过,高力禁卫如麦子般纷纷倒下。   首级还被收集起来,用投石车抛到对面。 第一百八十九章 归降   东郡、郓城。   崔瑾并没有死缠烂打,而是气定神闲的每日与刘启品茗、宴会。   以刘启的身份和家世在任何势力中都能得到重用,其本人也擅长文治。   魏晋重风仪、相貌,崔瑾相貌俊雅、气质出众,谈吐风雅,出生崔氏名门,加上背后的黑云军,自然受到兖州有心士人的礼遇和巴结。   “泗水之战,阁下以为是谁胜谁败?”兖州功曹边仪道。   边氏也是兖州大族,汉末边让曾轻视诋毁兖州牧曹操,为其所杀,整个兖州士族趁瞬间倒戈,连至交张邈都背叛了,趁着曹操出兵徐州,在陈宫的带领下投奔吕布,曹操手上只剩下三个县。   幸亏程昱、荀彧坚守,才没让曹操无家可归。   衣冠南渡,很多大族仍留在中原,据坞堡而自守,连当年的刘渊、刘曜、石勒、石虎都无可奈何。   跟河东的三薛一样,有些大族豪强反而在这乱世中壮大起来。   刘启最大的倚仗便是这些豪强。   而黑云山想要吞下兖州,也绕不开这些大族豪强。   “大都督不胜,黑云军不败!”崔瑾从容淡定道。   石闵不同他人,正是声势最隆、兵锋正盛之时,黑云山击败他很难,就算击败,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但以黑云军的实力,守住泗水防线却是绰绰有余。   黑云军生擒李农,也让这场大战变得势均力敌起来。   不过崔经的话虽然中肯,但不胜不败的言论自然很难让众人信服。   濮阳许圭挥动麈尾,“大都督手握十余万虎狼之师,平棘一战而灭石冲十万大军,阵斩两万,坑杀三万,威震天下,黑云军方两万之众,治下之民不过十万,焉能与其相抗?”   跟黑云山的小打小闹不同,石闵第一战便指挥十万大军,干净利索的解决了气势汹汹的石冲,自然让很多人忌惮不已。   通常一战大战,能阵斩过万便是极辉煌的胜利。   诸葛武侯卤城战司马懿,斩甲首三千,便令关中震动。   石闵不仅阵斩两万,还坑杀了三万降卒,天下震颤,原本厉兵秣马二十万大军的燕国,也暂时偃旗息鼓了。   “且,某近五日之前,大都督的使者也来到这郓城之中。”许圭善意的提醒道。   石闵派人来郓城,其意不言自明。   如果南北两军对峙于泗水,那么东郡的刘启就是一支举足轻重的力量,向南可直接威慑陈留。   在座的士人、豪强都目不转睛的盯着崔瑾。   崔瑾淡然一笑,“大都督勇武闻名天下,然则刚极易折,河北诸族林立,单凭勇武,能镇一时,能镇一世乎?且我黑云军旦夕之间攻破薛城,生擒司空,战力不在大都督之下,诸位皆为中原望族,华夏名士,羯人残虐我土我民,诸位莫非还要助纣为虐?”   “哈哈哈……”众人相视而笑。   崔瑾也微微一笑,其实说再多都无用,兖州归不归顺,不是看谁牙尖嘴利,而是看泗水之战的结局。   平梁犊,是黑云山扬名之战。   攻陈留擒杀石斌,是黑云山立威之战。   而现在的泗水之战,则是黑云山立足中原、乃至立足天下之战。   哪怕只是挡住或是击退石闵,便可以向天下宣示黑云山能在中原站稳脚跟,有实力庇护这些士人、豪强,以及中原的华夏百姓!   战争永远都不是仅仅只有战争而已,背后还有很多东西。   兖州士人豪强能走到今日,没有一个人是蠢材,尘埃落定之前,任凭崔瑾说破嘴皮也不会轻易选边站。   “崔太守,刘使君有请!”一掾属在堂外拱手道。   众人神色一动,以前刘启见崔瑾的时候,都是当着他们的面,而在大张旗鼓的单独面见,意味就有些深长了。   崔瑾向众人拱手,然后跟着掾属去了内堂。   堂中已经煮好了茶,两张细藤软席,几张屏风,画着山水鱼鸟,为堂中增添了些凉意。   五十余岁的刘启依在一张蜀锦凭几上,正目光炯炯的望着崔瑾,额上挤出一个深深的“川”字。   “晚辈拜见刘使君。”崔瑾做足了礼数。   “崔太守多礼,听闻阁下与黑云帅手足情深,敢问黑云军之志。”   八王之乱以来,能打的人比比皆是,苟晞、刘琨、祖逖、李矩、郭默、苏峻等,但最终都失败了。   “驱除羯奴,复我汉家之河山!”崔瑾不卑不亢。   刘启品咂了一番,忽然大笑起来。   崔瑾却只是静静的看着他。   刘启笑完之后,脸色却忽然变得伤感起来,“好志向,我刘启愿举兖州归顺黑云山!”   这转变让崔瑾措不及防,“使君……”   “若非汝黑云军出手,这二十万乱民只怕尽皆沦为枯骨,前者救治瘟疫,某亦有所闻。自魏末以来,鲜有以天下苍生为念者,不是争权便是夺利,自相残杀,终引得胡人攻入中原,华夏几无遗类,当今天下皆以杀伐为能事,唯李行谨活人无数,可谓英雄也!石闵虽强,却是羯人大都督,而非赵主,今手握大权,勇猛好战,杀伐无度,而无安邦定国之韬略,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   刘启给崔瑾斟了一杯茶。   崔瑾不禁刮目相看,中山刘氏之传承还在清河崔氏之上,能在这世道爬上一州刺史位置之人,岂是泛泛之辈?   其领兵出战能力平平,但眼光却颇有独到之处,尤其擅长治理一方。   “如今北国乱起,天下人心皆思慕故国,江东只需一旅北上,便能掀起滔天之势,大河以南可尽归江东,然则盛名之下其实难副,褚裒数万精兵拒守坚城,却一矢不发,闻风而遁,弃二十万百姓于不顾,大好形势付之东流……”   说这么多,说明他已经想的很清楚了。   其实兖州不投降黑云山,能投降谁?   羯赵不会容忍一个心向江东的兖州刺史存在,刘启若对羯赵忠心耿耿,也就不会与褚裒眉来眼去的。   崔瑾深深一揖,“使君深明大义,中原百姓之大幸也!”   刘启轻笑一声,“非是深明大义,而是趋利避害,薛城一战而擒李司空,黑云军战力不在石闵之下,此时不归顺之,难道要等李将军击退赵军后,提兵围困兖州么?” 第一百九十章 激将   “石闵这是疯了么?”一向以厮杀为乐的魏山也忍不住惊叹。   泗水之中,尸体已经堵满了河道。   六月末的天气,血腥与腐臭冲天,河水上面黑压压的一层苍蝇,十几只乌鸦在上空盘旋。   赵军前前后后发动九次猛攻,开始时还是高力禁卫为前锋,后来则变成各地的郡国兵,在黑云军的严防死守之下,伤亡六七千之众。   时常可见北岸有逃卒被按在河边斩首,尸体就此抛入河中。   夜深人静时,常能听到北岸隐隐约约的哭泣之声。   “这便是石闵。”李跃心情略有些烦躁。   石闵幼年时便被带在石虎身边,其行事风格与石虎颇为相似,杀性太重了。   年纪稍长,虽勇猛无畏,却一直被压着,如今掌羯赵内外大权,自然变本加厉。   李农从鼻孔中笑了两声,“久守必失,永曾手握十余万大军,前仆后继,汝能抵挡几时?”   原本以为能挟持李农跟石闵谈,但石闵却没丝毫兴趣,明知李农在黑云军手上,却一直没派人过来谈。   而任何谈判都是建立在不想打的基础之上,李跃不想打,但石闵意犹未尽。   这场谈判也就难以达成,谁先开口,谁就落于下风。   “司空言下何意?”李跃望着他。   “永曾可容人在其下,不可容人在其上,你若投降,荣华富贵依然可保,还能位列朝堂,你若不投降,只怕……”李农欲言又止。   “黑云山怎可投降!”魏山怒目而视。   李跃却笑了起来,“在下为何要投降?”   李农扫了一眼周围群情汹汹的黑云将,笑而不语。   之所以不愿打,是想保存实力,还未到决裂之时。   石闵是赌徒,见人就一股脑的全部押,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难道司空真以为我黑云山怕了石闵不成?”李跃笑容逐渐锋芒毕露。   李农道:“行谨啊,人当认命时便要认命,你黑云山原本只是一群草寇流贼,一朝得势,便不知天高地厚,河北千万之众,披坚执锐者百万,黑云山迟早化为齑粉也!”   周围黑云将大怒,有人指着李农骂道:“汝欲我等与你一般,作羯奴之狗耶?”   “枉汝还是晋人,骨头却是软的!”   更有人直接拔刀,目视李跃,只等一句话。   李农言语刻薄,与平日敦敦长者的形象大相径庭,黑云山被他说的如此不堪,周围将佐自然大怒,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   李跃心中也是一阵怒气升腾,但看李农似笑非笑的眼神,心中一动,似乎他是使激将法。   对面石闵久攻不下,泗水防线坚如磐石,赵军前后损失近万,虽大多是州郡兵,打对他们的士气打击极大。   只要守下去,石闵肯定先扛不住。   石闵想要赢,唯一的可能就是李跃头脑发昏,从防线中杀向对面,与其野战。   老而不死是为贼!   李农还真是设身处地的为羯赵、为石闵着想,激黑云军出战。   一念急此,胸中怒气顿消,“不知天高地厚者,石闵也,我黑云军皆大河南北忠义勇武之辈,石闵虽千万之众,百万之军,能奈我何!且石闵孤军在外,难道不怕邺城有变?传令,坚守营垒,妄言出战者,斩!”   李农眼中闪过一阵诧异之色,脸上的那抹似笑非笑再也装不下去。   石闵都督中外诸军、录尚书事,邺城不服者比比皆是,羯赵大权从未被外人独揽过。   别看羯赵现在内忧外患,但石勒、石虎三四十年来,培养了大量的“国人”,极为团结,即便石闵是石虎的养孙,身上留着的华夏血脉却是无论如何都洗不去的。   更何况羯赵不仅只有“国人”,还有蠢蠢欲动的诸胡。   见李农沉默,李跃知道说进了他的心坎里去了,遂添油加醋道:“我若是石闵,当速速退军,回到邺城,培养嫡系,然后暗削石氏宗室兵权。”   司马家有一套标准的流程,完全可以套用在如今。   如果石闵聪明一点,与李跃达成默契,可以借清剿黑云山之名,慢慢放干羯赵的血。   不过石闵跟李农一样,对羯赵永远保有某种期待。   一个自幼在羯人环境下长大的人,肯定对羯赵有认同感。   “哈哈哈,行谨真乃当世曹孟德、司马仲达也!”李农大笑起来。   李跃十分严肃的望着他道:“当今天下若有曹孟德、司马仲达,诸胡焉能猖狂如斯?”   周围异族一个个人才鼎盛,燕国慕容皝、慕容儁、慕容恪、慕容垂,枋头蒲洪、蒲健、蒲雄,就连滠头也有姚弋仲父子。   偏偏华夏万马齐喑,褚裒气势汹汹的北伐,却被李农吓的屁滚尿流。   秦汉魏之时,北击匈奴,击灭乌桓,诸胡任华夏宰割,胡不敢南下牧马,士不敢弯弓报怨,而到了司马家,只剩下衣冠名士躲在江南风流自赏……   李农哑口无言。   周围黑云将却是喜色连连,大概曹孟德、司马仲达让他们想入非非。   不管司马懿的品行如何,其能力绝对是百年难遇,只是司马家的灵气,全都集中在前两代人身上了。   咚、咚、咚……   北岸又响起了战鼓声。   石闵的第十次渡河大战又开始了。   南岸的青壮、南军瞬间被唤醒,弯弓搭箭,投石车上石待发,黑云骁骑在城南的高坡上蓄势待发,只能渡河的漏网之鱼。   这一回来的是没有盔甲的民夫,哭嚎着被驱赶下水。   动作稍慢一些,直接被后面的持斧甲士砍成两截。   赵军精锐夹杂其中。   “司空啊,石闵如今大张旗鼓的正面进攻,会不会侧面迂回,袭我之侧?”李跃望着连绵的敌军大营道。   兵者诡道也。   石闵绝不是按部就班之人,否则也不会从一默默无闻的杂号将军,成为大都督。   再说这也算不上什么诡道,正面陷入僵持,肯定要从侧面迂回进击。   “那行谨就要当心了,大都督不动则已,动则如雷霆万钧!”李农对石闵信心十足。   “看来他不亲自来碰一碰,肯定寝食难安!”李跃望了望天空,一层阴云浮动,似乎有一场暴雨。 第一百九十一章 迎战   石闵肯定会来,关键是从哪里来。   泗水被防的结结实实,赵军中的胡人不善水,大战肯定不会在此。   东面泰山郡地势复杂,不利起兵。   唯一的可能是走西北面的济北郡,过任城,从西面迂回击鲁郡之侧。   “将军,大喜,东郡刘启降!”这时张生野风风火火前来禀报。   虽然事先早有预料,但听到消息,李跃心中一块大石落地,这场大战最大的利益收入囊中。   兖州之地免受一场战火,自己的兖州牧也终于名副其实。   “济北、泰山、东平三地如何?”   “济北、东平一并归降,泰山郡消息还未传过去。”   “令徐成速率两千骑赶往东平国,斥候多加侦察!”   “唯!”张生野拱手而去。   霎时间,整座鲁城以及外面的大营都山呼海啸起来,“万岁、万岁!”   士卒们欢呼声如雷贯耳,他们比李跃还要惊喜。   两年多以来,从一介流民山寇走到今日,士卒们如何能不欣喜?   吞下兖州,黑云山结结实实在这乱世迈出了第一步。   黑云军的士气瞬间达到顶峰。   敌军还在渡河,但听到这震耳欲聋的吼声,又退了回去……   泗水北岸。   石闵正与一众胡晋将领在望着对岸的黑云军。   突如其来的欢呼,让他们有些茫然。   张温道:“此必刘启背我而归降黑云山!”   石闵脸上浮起一阵怒色,东郡关乎这一战的胜败,石闵早有陈诺,只要刘启愿助一臂之力,不仅既往不咎,还可升任尚书左仆射,封郓侯。   就算刘启不归降自己,只要保持中立,石闵便有信心击败黑云军。   “细作来报,数日之前,枋头数千氐军加入贼军之中!”参军王简换了个话题。   此次河北大乱,不止二十万流民南下,还有十余万流民欲西归,皆聚于枋头,共推蒲洪为督帅。   这些人是当年石虎从关中强迁过来的诸族百姓,在河北生活了十七年,依旧眷恋着故乡。   如今石虎死了,羯赵诸王同室操戈,眼看河北就要大乱,自然人心思归。   枋头得到的利益不在黑云山之下。   所以蒲洪才会毫不犹豫的出兵协助黑云山,拖住石闵。   “中领军石成、侍中石启、河东太守石晖近日与陛下多有来往,新兴王在襄国与姚弋仲暗中勾结,此战宜速不宜迟,不可再拖延下去。”张温小心翼翼道。   他也是乞活将出身,对攻打黑云军没多少兴趣。   这么多天对峙下来,泗水防线纹丝不动,而赵军却颇为疲惫。   当年石虎还活着的时候,石闵就曾进言:蒲洪雄俊,得将士死力,宜早除之。   适逢凉州大败,石虎没有轻举妄动。   其实石闵对李农也懊恼不已,这场大战也是李农掀起的,趁李跃在鲁郡,南北两军携大胜之势夹击之,一举解决黑云山之患。   石闵火急火燎的赶来,李农却连十天都没撑到,城破了,人也被生擒了。   王简道:“大都督与李使君有旧,不妨暂时罢兵言和,恕属下直言,大都督之患在北而不在南。”   石闵望着山呼海啸的黑云军,眼中闪过一道利芒,“就算要罢兵言和,也要重挫黑云军之势,传令,两万精锐步骑随吾亲自去会一会李行谨!”   一场大雨倾洒在泗水两岸,河水变得更加汹涌。   拥挤在河道里的浮尸被大水冲了下去,冲天的血腥与腐臭也淡了许多。   毫无疑问,这场大战到了最关键时刻。   刘启的归降让这场大战没了任何悬念,有兖州最富庶的东郡支持,黑云军至少能坚守半年,但对面的石闵肯定耗不下去。   以李跃对石闵的了解,一定会孤注一掷雷霆一击!   “报将军,泰山郡归降!”   “报将军,徐校尉已入驻东平国。”   “报将军,任城国细作来报,齐旻与北岸石闵来往频繁。”   “报将军,昨日辰时,石闵亲率两万精锐步骑向西!”   斥候送来各自消息,差不多都在李跃的预料之中。   石闵大军一来,任城国齐旻便与其勾勾搭搭,李跃早有耳闻,东郡没降,任城国夹在鲁郡与陈留之间,威胁极大。   但现在刘启归降,任城国成了瓮中之鳖。   还有石闵,果然出手了。   徐成两千人马,只怕不是他的对手。   没有石闵的泗水北岸,对鲁县威胁不大,如今河水暴涨,对面更不可能渡河,“传令蒲雄将军,与吾一同出兵驰援东平国!”   “唯!”亲兵急匆匆而去。   李跃盯着地图仔细回想一遍有无错漏之处。   夫未战而庙算胜者,得算多也,未战而庙算不胜者,得算少也,多算胜,少算不胜。   战场上很多东西都是明摆着的。   两万精锐出动,斥候不会看错,就算石闵不在里面,吃掉这股精锐,也能让石闵伤筋动骨。   他手上真正可用之军,也就收编的一万高力禁卫,以及一万余广宗乞活军,这两支精锐灭了,只怕石闵从此一蹶不振,精锐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弄起来的。   高力禁卫和广宗乞活军都是征战沙场多年的老卒。   不知不觉,目光移到一处,心中一动,有时候该防还是要防一下,战略上可以藐视敌人,但战术上一定要重视。   一个时辰后,一万五千黑云军、三千氐军向西北而去。   鲁县则留给梁啸、薄武防守。   这场大雨让道路泥泞不堪,各地河水泛滥,野鱼都冲上了官道,行军甚是不便。   不过困难都是相同的,自己这边难,石闵那边更难。   “快些、都快些!”左翼的氐军在泥水中扛着几十斤重的装备大步流星。   蒲洪这次下了血本,三千氐人装备精良,全都披着铁甲,一半弓矛,一半刀盾。   蒲雄从后面赶来,身边跟着几员氐将,“石闵以骑兵称雄,这场大雨于我军有利!将军不妨舍弃战马牲畜,轻兵直行,定能先行赶到东平!”   李跃回望后路,马蹄完全陷入泥中,不少驴骡滑倒,七八名士卒去扶。   “多谢将军提醒!”别人客气,李跃也客气的拱手。   蒲雄笑道:“此战之后,黑云山在中原站稳脚跟,以后当与我家多亲近亲近。”   与枋头走的这么近,是因为暂时没有利益冲突。   在石闵的压力下,不得不抱团取暖。   真说关系有多好也不尽然。   刚要回话,却见他身边的一魁梧独眼将领粗声道:“汝便是李跃?”   蒲洪与自己平辈论交,蒲雄对自己客客气气,此人却直呼大名,言语甚是不敬。   “长生无礼!”蒲雄叱了一声。   独眼将冷哼了一声,提刀大步向前。   蒲雄连连拱手,“此子自幼性情怪异,还望将军多多包涵。”   “哪里哪里,一时语失而已。”李跃也没太往心里去,眼下还需借重氐人兵力,自然不可能因为一句孟浪之言,而把关系闹僵。 第一百九十二章 追杀   东平意为东原底平之意,汶水在南部穿过汇入于济水,济水从西由南向北流过,时有水患。   没有牲畜拖累,行军速度加快了许多。   “前方五十里,发现石闵先锋五千人!”刚刚踏入东平地界,斥候就传回消息。   “来的这么快!”魏山一脸喜色。   李跃挥手,令旗摇动,士卒就地休整,安营搭寨。   “只有五千人么?后军在何处?”李跃询问斥候。   “有五六千后军出现在无盐,石闵牙纛亦在其中,因道路泥泞,有八九千骑兵滞留在后。”   “盯紧他们的动向。”己方也有五六千步卒迟滞在后。   “领命!”斥候两条腿在泥地中飞奔,幸亏是夏天,若是秋冬,这双脚肯定会冻烂。   五十里的距离,加上道路泥泞,至少要两天时间,时间很充裕。   士卒不仅安营扎寨,还挖了堑壕,设置了鹿角,只等石闵南下。   不过两天时间过去了,石闵的大军却迟迟未来。   前锋五千人屯兵三十里外的东平陆。   大雨虽然早已停歇,但泥泞的道路不是一天两天便能恢复。   东平国地势较低,境内沼泽、湖泊较多,后世著名的梁山水泊就在西北面。   又等了一日,斥候飞奔来报,“将军,敌军近万骑渡过黄河,自东向西,兵锋直指白马津!”   “这是抄我们老家去了!”连魏山都看出敌军的用意。   白马津后面正是陈留!   黑云军主力都在鲁县,而刚刚迁徙而来的流民全都集中在陈留。   眼下石闵攻破鲁县是不可能的了,但攻入兵力空虚的陈留,劫杀流民、践踏田地还是办得到的。   一旦流民被杀,田地被毁,黑云山刚刚聚集的一点生机也就到头了。   众人都望着李跃。   “将军,我等家眷皆在陈留!”黑云将们脸色剧变。   石闵在平棘坑杀三万降卒,杀入陈留,只怕鸡犬不留,家眷被杀,军心也会随之涣散。   这一手黑虎掏心玩的不错,黄河以南下了场大雨,黄河以北未受影响,利于战马奔袭。   不过在听到敌军动向之后,李跃反而松了一口气。   不怕敌人不出手,就怕看不透,石闵本来就两万人马,分兵近一万奔袭白马,过于自信了。   当然,这也是他一贯的作风。   白马津的背后除了陈留,其东南是东郡。   李跃在出兵之前已经派人知会崔瑾和周牵当心石闵。   而他的一万轻骑只能出其不意、攻人不备,若是被识破,也就无能为力了。   陈留境内的坞堡比鲁县还要严密,周牵手上还有三千黑云军,一万骑兵能攻破几座?   李跃安抚众人道:“无需惊慌,吾早有防备,贼军千里奔袭向东,必无功而返,我等趁此良机一口吞下东平境内所有赵军!”   两条腿去追石闵的轻骑肯定是追不上的,所以不如集中优势兵力解决兖州境内的敌军。   众将神色俱是一振。   蒲雄拱手道:“承蒙将军照顾,在鲁县多日无事,不曾厮杀,此战我部当为先锋,生擒石闵!”   李跃知道这是他间接的在为前几日独眼将的孟浪赔罪,恰好李跃也想看看这支氐人精锐的战力,“那就有劳将军!”   风往北吹,大军亦向北行进。   石闵的五千先锋在平原上修建了营垒。   隔得老远,李跃就能看到手持大斧的高力禁卫。   在荥阳没能将他们斩尽杀绝,没想到在这里又遇上了。   一排号角冲天而起,前锋的三千氐人甲士缓缓向前,黑云军在后押阵。   两军未交,剑雨铺天盖地。   高力禁卫擅射,箭术精准,但氐人皆披重甲,还有盾牌,造成的伤亡并不大,很多人身上插着几支羽箭继续向前挺进。   两边各自倒下二三十人便短兵相接了。   高力禁卫与氐人也不是第一次交手,在荥阳时杀的天昏地暗,如今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战争从一开始便进入白日化,仿佛两条恶龙在平原上绞杀,鲜血瞬间染红黄褐色的大地。   氐人兵力虽少,却人人奋不顾身,向前冲杀。   十几员氐将尤其骁勇,包括蒲雄在内,皆持刃争杀在前。   其中一独眼将极为勇猛,手中长矛远比其他人粗重,一矛搠出,挑起一员高力禁卫,在阵阵惨叫声中将另一名高力禁卫砸成肉泥。   周围二十步内,没有一名敌人敢直面其锋……   高力禁卫在梁犊手下势如疯狗,所向披靡,但如今被石闵招入麾下,战力斗志都大不如前。   厮杀不到一个半时辰,五千高力禁卫被三千氐人甲士杀的节节后退。   其中不少人转身就逃。   这跟当初梁犊麾下悍不畏死大为不同。   人一旦没有心气,也就没了斗志。   而氐人在蒲洪麾下一步一步做大做强,内部凝聚力正是最强大的时候。   “看来石闵不过如此!”魏山咧嘴大笑。   李跃望了一眼前面厮杀两军,摇摇头,“永远不能轻视他。”   这话是对他说的,也是对自己说的。   战争很快就结束了。   高力禁卫被彻底击溃,四散奔逃,氐军则在后掩杀。   不过泥泞的道路,让追杀的效率不高,很多高力禁卫丢盔弃甲,人也轻便许多。   氐军没有战马,披着重甲,厮杀了近两个时辰,体力已衰。   “传令,让蒲雄停止追杀。”李跃出于一番好意,自古穷寇莫追。   然而,军令下去之后,只是稍稍迟疑片刻,追杀并没有停止。   氐人与高力禁卫有仇,如今再次相遇,正在兴头上,不可能说退就退。   李跃现在管不到他们头上。   尤其是那员独眼将,冲在最前,大吼连连,接连刺死数人,一首提起尸体将鲜血淋在身上,然后狂笑不止。   氐军越追越远,直到平原的尽头荒草漫天之地。   就在此时,北面号角忽起,苍凉而呜咽。   一杆暗黄色牙纛竖立在天地之间,上面只有一个偌大的“石”字。   牙纛之下,数十员胡晋将领一字簇拥着一员黑甲大将,数千甲士持斧矛而立,凭空刮起两股恶风。   虽然都是高力禁卫,但前后两军的气势截然不同。   正在兴头上氐军犹不知深浅的冲了上去…… 第一百九十三章 腥风   灰蒙蒙的地平线上忽然迸出几团血花。   氐军本来就厮杀了近两个时辰,又在泥泞中追杀溃兵,虽士气高昂,但体力所剩无几。   而这支赵军来势生猛凶恶,两军撞在一起,如潮水一般的氐军仿佛撞在礁石上。   乱风呼啸,水泽中的茅草、菖蒲左右摇摆,一排野鸭从水草中窜出,在泥沼中拖出一条长长的痕迹。   对面赵军也如这野鸭一般,凿穿氐军仓促结起来的阵型。   “救不救氐人?”魏山睁大眼睛。   凿穿氐人阵列后,变换成一条巨大黑色长鞭,在地平线上挥动,残杀陷入泥泞中的氐军。   “来不及了,我们迎上去,体力也会不济,不仅救不回他们,反而自己也会赔进去,不如就地列阵,以守为攻!”李跃心中为蒲雄默哀。   石闵以逸待劳,蒲雄这么撞上去,下场已经注定。   即便自己上去支援,势必重蹈氐人覆辙。   更何况李跃一开始就提醒过蒲雄,穷寇勿追,他偏偏要一头扎进去。   虽然聚集在那杆牙纛之下的只有五六千人,但打了这么多场恶战,李跃一眼就能看出这支人马非同小可。   人人一身重甲,或持巨斧,或持长槊,背上还背着一把大弓。   最前的十几员赵将势如疯虎,在氐军中肆意杀戮。   黄褐色泥泞早已染成一滩殷红。   不过蒲家也非浪得虚名之辈,在赵军的屠戮之下,死命维持着一小股兵力且战且退。   左边一员独眼将,怒吼连连,大矛横扫,抽飞两名高力禁卫。   右边三名氐将一人持盾,一人持刀,一人持弓,居然挡住了十几名高力甲士的猛攻。   泥泞让两边动作都迟缓下来。   赵军牙纛缓缓向前推进,纛下一人手持双戟,正是羯赵都督中外诸军、录尚书事、武兴郡公石闵,目光一直死死盯着南面的黑云军阵列。   也幸亏他没有加入厮杀之中,让蒲雄能挺着一口气且战且退。   不过李跃也看出来了,石闵有意留着蒲雄最后一口气,等着李跃前去救援。   因为他背后尚有两千余甲士并没下场厮杀。   这支人马人人手持长槊,身穿银色铁甲,连脸都被罩在面甲之后。   羯赵三支精锐,黑槊龙骧军,高力禁卫,龙腾中郎。   高力禁卫基本被打废了,只剩下石闵收编的这一支。   黑槊龙骧军乃具装甲骑,跟随麻秋征战凉州,麻秋本想威吓凉州军,但坐在四轮车上的谢艾不给麻秋装逼的机会,羽扇一挥,三万凉军一上来就猛攻,黑槊龙骧军全军覆灭,麻秋匹马逃奔大夏……   所以这支人马只能是龙腾中郎,羯人和胡人的最强战力!   赵军大纛越来越近,石闵也越来越近。   眼看还有三百多步就能逃回,这时赵军忽然发力,左右各四五百人马一个包抄,宛如一条黑色大蟒,将困兽犹斗的蒲雄一口吞下。   一场混战就此结束。   战场重新恢复平静,只有乱风时而向北,时而向东,周围葱翠的茅草、菖蒲瑟瑟作响。   六月天,孩子脸,说变就变。   天空昏昏沉沉,乌云低沉,一场暴雨又在酝酿之中。   大地上,两支人马重新对峙,赵军在北,黑云军在南,牙纛对牙纛,长矛对长矛,弓弩对弓弩,士卒对士卒,间隔四百余步。   肃杀之气弥漫四野。   天穹中的乌云仿佛要掉下来一般,悬在两军头顶上。   过不多时,数百名氐人俘虏被押到了阵前,没有任何迟疑,刀光一闪,人头落地,鲜血在两军之前汇聚成了一条红线。   胡人们纷纷仰天狂笑,一片乌烟瘴气。   刚才溃散的高力禁卫又重新聚集在“石”字牙纛之下。   赵军兵力恢复到八九千左右。   而战场上的黑云也差不多万人左右,受道路泥泞所限,尚有四五千的人马在后面看管牲畜和辎重。   两边旗鼓相当。   如果不是氐人不听军令,这一战也不用弄得如此被动。   斩杀数百俘虏之后,赵军士气高涨,不过黑云军也同样渴望着厮杀,周围黑云将、亲卫都在喘着粗气,眼底升起淡淡的血红。   李跃持刀在手,心知这将是一场恶战。   黑云山的前途与自己的性命将在此地见分晓。   不过身居大都督的石闵都敢孤注一掷,自己还有什么可顾忌的?   越是不敢战,别人就越是欺负上门。   黑云军一反往常的寂然。   丛林之中,猛兽会嗅到猛兽的气息。   对面的赵军也没了声响,一双双杀气腾腾的眼神汇聚在一起,如洪流般投了过来。   “轰隆”一声,一道闪电从乌云中落下,如一把弯刀般劈开了昏沉的天地。   轰然声中,两边的杀气再也抑制不住。   “杀!”   “杀!”   无数人嘶吼着,与天上的雷鸣汇聚在一起。   “石”字牙纛之下的两千余龙腾甲士奔来。   黑云军长矛竖起,无数白羽飞向乌云之中,然后与闪电一起落下,仿佛白色的雨点一般,砸在赵军的甲胄上,叮当作响。   赵军倒下二三十人。   接着,魏山一声暴喝,领着两千前锋营死士冲了上去。   盔甲碰撞声、惨叫声、兵器交击声,犹如雨点一般密集响起,夹杂在轰隆的雷声之中。   黑云军从不惧恶战,李跃也一直是从接连不断的恶战中走到今日。   两百步外战场上血肉横飞,刚刚还勇猛无畏的战士,下一刻尸体四分五裂。   前锋营由军中喜好杀戮的老卒组成,人人都是亡命之徒,乱世之中永远不缺这类人,战场越是凶恶,他们越是兴奋。   李跃隐隐约约中还听到了几声狂笑,不知是龙腾中郎还是前锋营士卒发出的。   龙腾中郎不能前进一步,前锋营死士也无法杀退他们。   战场上杀的昏天暗地,仿佛大地上生出一张血盆大口,在不断吞噬鲜活的血肉。   李跃心中波澜不惊,这是这个时代所有人的宿命,包括自己也不例外。   目光转向对面牙纛之下的那道高大身影,一道闪电划过他的背后,将他的脸映照出来,还是那般的自信。   只见他扬起了手中的短戟,指向战场。   李跃直到最后的时候到来了。   轰隆一声,一道巨大的闪电劈在天边,霎时,大雨倾盆而下…… 第一百九十四章 血雨   大雨砸在脸上,一股清凉冲淡了心中的杀意和暴躁。   也让周围更加模糊起来,石闵的身影就此湮没在暴雨之中。   即便天上的闪电也无法撕开这雨幕,周围只有不断的厮杀声,越来越剧烈。   地上浑黄色的泽水迅速漫延,淹过了脚底。   大禹治水于兖州,开大野泽滞洪,东平、山阳、济北一带遍地湖泊,一旦大雨,动辄沦为泽国。   “紧守阵营!”李跃对身边的亲卫下令。   亲卫们则大声呼喊了出去。   这个时候,指挥基本荒废了,旗号、传令兵都派不上用场,只能考验中下级军官的战争素养。   好在李跃一向注重军中的伍长、什长、队率的培养。   军中自上至下,所有军官都是李跃亲自审视,亲自任命的。   轰鸣的脚步践踏水声从西北面传来,应该是石闵攻过来了。   虽然有极大的自信,但面对石闵,李跃心中仍有些担忧,论冲锋陷阵,石闵无疑站在这个时代的顶峰。   只要守住他的冲击,胜利必归黑云军。   大雨其实对黑云军有利,石闵最擅长的骑兵无法施展,他本人的武勇也去了一半。   等待之中,时间一丝一毫的划过,暴雨却越下越大,落在大地上,溅起一朵朵红色的水花。   西面中坚营阵列中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变成一道巨大的轰鸣。   俄而,东面的中垒营也传来厮杀声。   听声音,似乎石闵发动了全线猛攻。   厮杀跟眼前的暴雨一样剧烈,一支羽箭钻出雨幕,却失去力道,落在李跃面前,周围千余亲卫紧张的竖起大盾,睁大眼睛,试图看穿这绵密的雨幕。   不过注定是徒劳,他们什么也看不见。   左右两边的厮杀越来越大,却始终没有一名胡人杀到李跃面前。   李跃仰头望向由昏沉而变得黑暗的天空,忽然笑了起来,仗打到这个份上,是胜是败,李跃的预感逐渐清晰起来。   毫无疑问,黑云军挡住了赵军的疯狂一击!   虽然看不见士卒们英勇奋战的场面,却能感受到。   不过石闵也不是轻易放弃之人,惨烈的厮杀仍在持续着。   一直到泽水淹没脚背,夜色笼罩,周围彻底看不清为止,厮杀声才渐渐淡了下去。   这一场大战前后将近两个时辰,再生猛的人也疲累了。   暴雨渐渐变成细雨。   “前锋营击败羯奴!”   “中垒营击退羯奴!”   “中坚营守住阵脚,未让羯奴越过一步!”   周围响起欢快而疲累的声音。   这场大雨帮了李跃,但同时也救了石闵。   败的人,不至于一败涂地,胜的人,也不可能尽全功。   当然,此时此刻,敌我情形不明,现在说胜为时尚早,只能说击退了敌军,伤亡、斩获还不确定。   “各营小心戒备!”李跃坐在地上,望着沉沉夜色。   身边亲卫干脆直接躺在泥中,掬起一捧泥水,直接喝了下去,也有很多士卒抱着刀矛背靠背睡着了。   李跃自己也眯了一下,睁开眼,天色一阵朦朦亮。   北面的“石”字牙纛犹在,不过被暴雨淋过之后,耷拉在旗杆上,全无昨日的嚣张气焰。   两军之间,扑满尸体和碎肉,无数断矛断刀仿佛地里破土而出的庄稼,支棱着指向天空。   虽然击退了石闵的雷霆一击,但黑云军损失也不小。   前锋营减员一半,中垒营和中坚营伤亡也不小,大量受伤的士卒经过一夜雨水的浸泡,已经发红发肿。   对面情况也好不到哪去,复伤者不计其数,不断有重伤昏迷的士卒被扔出阵列。   这种局面,两边其实都打不下去,只能等援军到来。   不过李跃有援军,石闵却没有,刘启归降后,兖州便是黑云军的天下,有主场优势。   “后面的人马赶来没有?”   昨日一场暴雨,让原本救泥泞的道路更加难行。   张生野拱手道:“还在宁阳。”   北面的徐成应该也受到消息,短时间内肯定赶不过来。   不过拖下去对黑云军有利,李跃也就不急着进攻,下令士卒原地休整。   昨夜一场大雨,让所有人都变成了落汤鸡。   现在就看谁先熬不住。   泽水泛滥,鱼虾也被裹挟上岸,老卒们直接以刀片之,生吞下肚。   李跃本想劝他们不要生吃,有虫。   但如今到处都湿漉漉的,生不起火焰,干粮全都泡湿了,也只能生吃。   士卒需要快速恢复体力,准备下一场大战。   一个时辰后,对面一人徒步过来,“大都督邀李使君一叙!”   打不下去了,就只能谈,但谁先开口,谁就落在下风。   以石闵不死不休的性格,既然开口,肯定军中形势相当严峻。   “回去告诉大都督,若是投降,不必拐弯抹角,若欲再战,还请速来。”李跃让人传话。   石闵再猛,没有马,陷在这泥地里,已是进退维谷,而李跃各路援军迟早会赶来。   泗水对峙时,等着他来谈,他不来,现在进退维谷,却想再谈,天下哪有这等好事?   其实李农被生擒时,这场大战就应该画上句号。   但石闵非要血战一场,方才甘心。   如今,就算不能擒杀石闵,也要给他一个深刻的教训,让他以后听到黑云军的名字,多想想后果。   跟他这样的人只能如此。   那人走后,安静了小半个时辰后,对面忽然起行,缓缓向东北退走。   这场大战耗费无数心力、精力,方有今日的局面,李跃怎么都不可能让石闵走了。   号角声响起,黑云军应声而动,跟在赵军之后。   泥泞之中,两军且追且战,从东平陆一路杀到章县,士卒的毅力体力经受了极大的考验。   赵军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不断有人掉队、逃亡,或许是逃生心切,赵军爆发出顽强的斗志,坚持一口气不散,前前后后,接战十一次,每次都能坚持下去。   黑云军也没好到哪去,士卒伤病加重,不断有人感染、高烧,李跃只能就近送回富城救治。   踏入济北地界,两军都精疲力尽了。   徐成领着两千骁骑营艰难赶来,然而泗水之北的张温部也率七千步骑在赶来的路上。 第一百九十五章 言和   汶水两岸,隔着一座狭窄的石桥。   赵军在东,黑云军在西。   两边的人马全成了泥人,已经分不出本来的衣着和颜色。   对面走出百余甲士,列在桥东,为首一将高大魁梧,黑甲狰狞,但背后披风上却全是泥。   “行谨何在,可来一叙!”石闵高声喊道。   正主来了,李跃便带着甲士上前,“大都督寻在下何事?”   “中原乃吾之腹心,不可为他人窃据,你我有袍泽之情,封你为镇西将军,秦州牧,都督秦凉诸军事如何?”石闵没有任何废话。   不过没有废话,却包藏祸心。   秦州便是陇右,北与凉州相接,东南与汉中司马勋相承,西南还有一个仇池国,麻秋、王朗、王擢、刘宁等羯赵数万精锐尚在陇右,自己这点家当过去,还有命在?   而秦州的背后关中地区,现在有石苞,以后有蒲洪……   李跃笑道:“大都督还真是慷慨!不过在下觉得,豫、兖二州更好,大都督意下如何?”   石闵脸色一沉,“行谨好大的胃口,真以为某不能一战?”   “你我本同气连枝,皆出于乞活军,奈何你一意攻我,方有今日之败!你既然想言和,就拿出诚意来,休要再使雕虫小技!”李跃占据了绝对的上风。   无论如何,石闵这一战都可以算败了。   鲁县没攻下来,整个兖州皆归李跃所有,连石闵自己都弄得狼狈不堪。   石闵怔怔的望着李跃,眼神时而锐利,时而深沉,然后,大笑起来,“那就不必废话,这一战你小胜一场,兖州归你,至于豫州,哼,你先解决了张遇、刘国再说。”   恍惚之间,石闵仿佛又恢复了昔日的豪爽。   李跃一寸不让,“兖州已在我手中,谈什么归不归的,至于张遇、刘国,岂是我黑云军之敌?”   石闵一挥手,部下押来数人,居然是蒲雄、蒲洛、蒲法等人,还有那员独眼将。   没想到他们还活着。   当日场面极其混乱,氐军四散奔逃,也有人杀出重围。   石闵的心思原本也不在他们身上。   “这几人莫非你不想要?”都这个时候了,石闵还笑的出来。   蒲家再怎么说都是支援自己而来,现在全军覆没,若是蒲雄没了,与枋头的联盟也就破灭了。   中原四面皆敌,寻到一个盟友不容易。   尽管只是表面盟友。   蒲雄一脸羞愧,但蒲洛、蒲法则满眼希冀的望着李跃。   “你可以用司空换他们。”石闵在羯赵朝堂上孤立无援,需要借重李农的影响力。   而石闵能一跃而起,成为羯赵的大都督,背后也少不了李农的支持。   石闵麾下两支核心人马,其中一部就是广宗乞活军。   “这几人换司空只怕不够。”李跃笑道。   不料石闵却冷笑一声,“行谨以为某会在乎司空!”   “在不在乎阁下自知,司空给你,兖豫二州归我,两年之内,南北不会大战,你可以安心做你的大都督,武兴郡公,负责这场大战,阁下休想轻易抽身!”李跃笃定他不会舍弃李农,至少现在还不能!   泗水两岸,还有数万人马在对峙,除非石闵舍弃他们,孤身撤回河北。   但如此一来,石闵刚刚击灭石冲的威势就会大打折扣。   他在羯赵朝堂上还没到只手遮天的地步。   石闵的脸色青一阵红一阵,眼中怒气和杀意时聚时散。   优势和主动权在李跃手中,自然心中不慌,就等着石闵低头。   “行谨啊,若非这场暴雨,你早成某阶下之囚!”石闵脸色终于平静下来,所有怒气和杀意都不见了。   “没有这场暴雨,谁为阶下之囚,犹未可知也!”   将一场大战归结为天气,本身就是借口。   天时的影响是相互的,暴雨对黑云军的影响也大。   没有这场暴雨,李跃最多据城而守,多花些功夫,一样能熬走石闵。   战争是政治的延续,石闵背后还有一大摊子烂事要收拾。   羯赵朝堂上不满他大权独揽的人比比皆是。   “两年之后,待吾扫平河北,拥百万大军南下时,行谨是否还有今日口舌之利!”石闵冷冷的盯着李跃。   而李跃眼中却只有怜悯,两年之后,你还在不在都是问题。   河北面临的挑战不在黑云山之下。   东北有虎视眈眈的燕国,西北有正在崛起拓跋鲜卑,内部还有石氏诸王,蒲洪、姚弋仲等诸胡。   “两年之后再说吧。”李跃叹了一声,按他这种刚猛的搞法,肯定掌控不了河北混乱的局面。   性格决定一个人的命运,也可以决定一个国家的命运。   石闵手一挥,将蒲雄、蒲法、蒲洛等人扔在桥上,转身就走。   早有亲卫上前扶起几人。   李跃心中松了一口气,嘴上虽然说的冠冕堂皇,其实自己也打不下去了,追杀了这么远,依旧不能擒杀他,说明黑云军也成了强弩之末的地步。   再打下去,刚刚到手的兖州又将糜烂。   眼下这种局面最好,石闵有自己的历史使命,李跃也需要时间休养生息。   兖州附近的敌人不只他一家,南边的,西边的,外部的,内部的……   “悔、悔不听使君之言,乃至有、有此败!”落到羯人手中,肯定吃尽了苦头,蒲雄说话都有些力不从心。   “胜败乃兵家常事,何须挂怀?来人,带蒲将军下去好生照料。”李跃尽力安抚。   蒲雄拱手一礼。   追杀一圈,又回到鲁郡地界,李跃直接返回鲁城。   这一战惊心动魄,跟石闵硬碰一场,足以给他留下深刻教训。   “今日一别,两年后再见,只怕没这般容易,中原百战之地,行谨好自为之。”送李农渡河,上船的最后一刻,李农意味深长道。   “司空亦当好自为之,下一此落到在下手上,可就没这么轻易走脱。”   “哈哈。”李农干笑两声,撕下衣角,扔进泗水之中,“那么今日之后,你我恩断义绝。”   经历这么多事,李跃也差不多看穿了他,披着华夏的皮囊,骨子里却是羯人的一条好狗。   其实荥阳的那场鸿门宴,两边的已经翻脸了。   李农冷笑了两声,转身上船,看也不看李跃。   李跃却在后面殷切喊道:“司空慢走,他日得空,多回来看看。” 第一百九十六章 豪强   泗水北岸,石闵大军缓缓退走,兖州最大的威胁消散了。   李跃立即下令清理河中的浮尸,青壮们也不嫌弃尸体散发的恶臭,剥上面的衣服盔甲兵器等等。   各郡太守、兖州豪强纷纷赶到鲁县觐见。   这一战挡住了石闵,已经证明黑云有能力立足中原。   而自古雪中送炭的少,锦上添花的多。   “濮阳边家愿出一千部曲,随使君征战!”   “济北许家愿出七百精锐,听凭使君差遣。”   “泰山臧氏愿效犬马之劳!”   ……   李跃心中默算了一下,前前后后有十七家豪强,几乎每个郡都有三四家,加在一起,兵力居然高达一万六千人!   按他们的说法,都是精锐。   而且这支人马还不需要李跃出装备、粮草。   豪强的势力可见一斑,这还是他们拿出来的,私下藏起来的不知有多少。   在这时代,并非什么坏事,天下大乱,胡人残暴,豪强不知荫蔽了多少百姓,很多人因此保全了性命。   如果他们联合起来,一致抗拒黑云军,李跃这个兖州牧想坐稳颇有难度。   当然,豪强们这么积极,绝不是大公无私,都有自己的小算盘,试图渗透进黑云军内部……   不接受肯定不行,等于将他们拒之门外,李跃想要壮大,肯定要取得他们的支持。   接受了,黑云军的战力必然下滑,而且军中肯定会山头林立。   不过这些都不是什么大问题,从黑云山开始,李跃就不断整合、融合。   天下万事都有利有弊,关键看有没有足够的手腕和头脑驾驭他们。   曹操起兵时,各地豪强争相投附,前后有李典、臧霸等人,而曹家、夏侯家本身就是豪强。   这些豪强投奔自己,本身就是战争的红利之一。   “多谢诸位支持,不过黑云军军法严酷,诸位当三思。”李跃欲擒故纵道。   豪强们还是热情高涨,“还三思什么?从军自然要听使君号令!”   李跃话锋一转,“今日起,设兖州军,与南军并列,归某直属。”   黑云军是自己的核心部众,肯定不能被他们掺沙子,必须绝对掌控。   豪强们的笑容有些僵硬,互相看了一眼。   这年头没人是蠢材,自然知道李跃的用意。   李跃却笑着道:“诸位放心,某定会一视同仁,有才干者、战功者可升入黑云军为将,当然,诸位现在后悔也来得及。”   妥协都是相对的。   李跃已经退了一步,剩下的就看他们。   豪强毕竟是豪强,又豪气又强硬,东平张氏、济北许、泰山鲍氏三家还是退出了,“惭愧惭愧,我等子弟皆是不学无术之徒,殊难管教,到了使君麾下,触犯军法,伤了和气,还望使君见谅。”   “无妨,某从不强人所难。”   去了三家,还有十四家,兵力在一万二千左右。   其他几家也不是真的没有没意见,而是走一步看一步。   堂中气氛自然没有刚才那么热烈。   寒暄了一阵,也就各自散了。   连续几场大战,南军表现不错,任劳任怨,既要协助黑云军作战,还要防守各地,粮草辎重也是他们运送,尤其泗水对峙时,黑云军几乎没有出手,南军防守的有声有色,前后击退赵军前后十三次渡河之战。   表现优异者,提拔为黑云将,李跃亲手授以盔甲、利刃,不厌其烦的询问家中光景,父母高堂身体状况,是否成家,有什么困难。   小小举动,让这些新黑云将们感激涕零。   连续征战,黑云军伤亡不小,阵亡不多,但伤残极多,基本不能征战,需要新鲜血液补充。   如今李跃横跨豫兖二州,一万六千编制的黑云军有些捉襟见肘。   以后的大战就不是小打小闹,周围势力动辄数万、十数万大军。   就如此次鲁郡之战,北面石闵两万精锐,加上数万郡国兵,南面李农两万步骑。   能挡出他们,主要是李农人心离散,助了李跃一臂之力。   但不能总指望这种好事。   与众人商议之后,决定黑云军扩充至三万人规模。   前锋、骁骑、中垒、中坚、游击皆分左右二营。   李跃的亲兵也跟着扩充至三千人,冲锋陷阵是基本职责,还需负责宿卫、仪仗、传令等,遇到紧急事件,不需经过兵曹,直接快速反应。   而新募的黑云军士卒,自然从南军中挑选。   不过为了安抚兖州豪强,李跃还是分出五百人的名额,从豪强部曲中挑选真正的精锐,试试水再说。   五百人不多不少,便于掌控。   这年头杀来杀去的,兵源素质都不差。   乞活军有乞活军的优势,豪强部曲也有自己的优势,族中子弟,能文能武者颇多。   汉时多以良家子从军,铸就了汉军的强大。   人家敢来,李跃自然敢用。   姚弋仲、蒲洪身边都聚集了一批关中豪强。   如今天下的形势,诸胡骑在华夏头上,大河两岸,胡人的人口已不在华夏之下,李跃不可能这个时候还同室操戈。   能团结多少人就团结多少人,能团结多少力量就团结多少。   每个时期都有每个时期要做的事。   本末倒置,败亡不远。   不过让李跃郁闷的是,豪强们送来的“精锐”实在有些不堪入目,骨瘦如柴、头发花白,有人连牙齿都没剩几颗。   说好的自备军械,却连衣服都没得穿,露出干瘦的大腿和胸前的肋骨……   “这帮鸟人,莫非真以为黑云军不敢动他们?”魏山被气笑了。   李跃哈哈一笑,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跟豪强们尔虞我诈、虚与委蛇,必然是一个长期过程,不能全靠刀子解决。   阴在阳之内,而非阳之对,明争暗斗永远存在。   也不是所有豪强都弄虚作假,边氏、臧氏、李氏实打实的精兵,人手一件皮甲,刀盾弓矛皆有。   “有他们足矣。”李跃指着最前的二三十人。   人人披铁甲、持长槊、骑骏马,孔武有力而朝气蓬勃,这才是汉家儿郎该有的样子。   “就这么放过他们?”魏山余怒未消。   “放心吧,以后有他们后悔的时候。”李跃却意气风发。   黑云军已经站稳脚跟,前途不可限量,而羯赵内乱才刚刚开始。   失去这次战队的机会,以后很难有这种好事。 第一百九十七章 文士   扩军之事非一朝一夕,李跃定好框架后,便率亲卫赶往郓城。   这场大战,能逼走石闵,一大半原因自然是黑云将士的勇猛善战,另一半则是刘启在关键时候归附。   不然李跃肯定要花更多的心思和精力。   而如果刘启投靠石闵,陈留、荥阳两块核心之地会受到严重威胁。   这场还会旷日持久下去,孰胜孰败,犹未可知。   东郡没有遭受战火,沿途村落、田庄,一派生机盎然之象。   周牵、曹堪两千黑云军死守白马津,石闵的骑兵未越过大河半步便狼狈退走,保住了东郡、陈留两地的安宁。   田里的麦苗青翠挺拔,一眼望不到尽头,仿佛与碧天相接,随着夏风,一层层的麦浪起起伏伏。   很多黑云将士也看呆了。   乱世之中,粮食就是一切!   百姓们看到黑云赤旗,却出奇的没有惊慌恐惧,路过县城,有百姓牵杀猪宰羊的前来慰劳。   真算起来,黑云军军纪其实并没有多严明,只是没有掳掠、残杀百姓而已。   但比起其他军队,已经是天壤之别了。   赵军在石虎的率领下,动辄屠城、虐杀,石斌屠陈留为乐,李农杀流民报复,石闵也不遑多让,坑杀降卒,逼青壮和州郡兵下河,淹死近万人……   “汝等定需谨记,我黑云军最强之处并非战场,而是人心!人心在,即便我们失败了,也有卷土重来的机会,人心不在了,便如李农一般,半夜被人开了城门……”这一战让李跃充分认识到人心的重要。   得人心者得天下,大多数情况下还是对的。   “我等谨记!”周围将佐、亲兵纷纷拱手。   慰劳的东西,李跃一概不收,好言抚慰沿途的百姓。   到了郓城,崔瑾带着一众兖州将吏出城迎接,其中一人宽袍博袖,五十几许,气质独特,站在崔瑾身侧,不难猜此人是谁。   “罪人刘启拜见使君!”   “刘公深明大义,使一方兖州父老免遭刀兵之灾,功莫大焉,何为罪人乎?自古良臣不过如此!”李跃真心实意道。   这话瞬间就拉高了两边的热情。   旁边立即有人称赞道:“使君英武不凡,用兵如神,如若魏武复生也!”   虽然明知是恭维,但心中还是略有几分畅快,不过这话听听也就罢了。   “此乃兖州印绶与户籍,现交与使君!”刘启从身边接过一方盒,双手奉上。   李跃自然不会收,“刘公这是作何?跃学识粗浅,只是舞刀弄枪,今后兖州百姓还要多多仪仗刘公!”   刘启是单纯的文官,擅治理而不擅军务,在兖州德高望重,正是李跃急需的人才。   另一方面,他坐在刺史位上,兖州人心能快速安定下来。   治理一州,不同于治理黑云山,州郡有现成的体系,刘启走了,李跃要花很长时间才能摸到门路。   地方郡县虽然臣服,但听不听管则是另外一回事,就像陈留,黑云大军一到,遍地降旗,但褚裒北伐的消息传来,人心就动摇了。   “使君……”刘启一阵激动。   五十几许坐上刺史之位,正是大有可为的年纪。   “羯胡未灭,河山未复,刘公身为士人,焉能懈怠?”李跃勉励道。   周围却忽然变的安静起来。   兖州将吏们的目光纷纷望过来,多了几分尊敬。   崔瑾道:“我黑云山夙愿便是驱除羯奴恢复河山,刘公乃大汉宗门之后,当此非常之事,岂可置身事外?”   中山刘氏乃大汉中山靖王之后,刘启身上流着汉家的血。   “华夏衰退,然苍天不弃,乃降使君于世也!”刘启拱手一礼,颔下的长须都在颤动。   “刘公谬赞了。”   入得城内,沿街站满了百姓,堪称人山人海。   东征西讨这么多场,遍地断壁残垣,尸骸枯骨露于野,也仅在这郓城中见到一丝人气和生机。   刘启和崔经早已整理好兖州各种文书给李跃过目。   整个兖州治下四万六千三百户,人口二十三万七千余。   中原最富庶地区的一个大州,居然没有汉末一个小郡的人口多。   而这二十三万人口中,还有三四万的匈奴、鲜卑、乌桓等胡族……   当然,这只是兖州官府控制的人口,豪强手上有多少人就不清楚了,加起来,肯定不会比官府少。   还有一些隐藏在山林水泽中盗贼、流民。   李跃心中一阵黯然,兖州是华夏百姓祖祖辈辈繁衍生息之地,竟然凋零如斯。   加上黑云山部众,各地的南军及其家眷,以及刚刚从鲁郡强行迁回的十四万余百姓,李跃手上人口五十七八万左右。   崔瑾叹道:“八王之乱,兖州深受其害,永嘉之祸,兖州百姓随着士族南下,十去其七,匈奴、羯人窃据神器,四五十年间杀伐不断,石虎在位,肆意征发民夫,强迁百姓至河北,兖州能能存二十三万百姓,殊为不易,前者褚裒北伐,各地百姓纷纷南投,致兖州雪上加霜。”   其实黄河以南各地差不多都是如此,有些地区还不如兖州。   近六十万人,放眼周边已经是一股非常大的势力。   石虎征伐时,动辄五丁抽二,四丁取二,还要自备粮草,上交车马,交不上来,极刑伺候。   六十万人养三万黑云军,难度不算太大。   南军自己屯田,兖州军也是且耕且战。   “兖州大战方熄,河北大乱初起,眼下当务之急是屯垦、储备,他日河北再乱,必有流民南下,属下在兖州经营多年,略有家底。”刘启将另一份竹简递了过来。   李跃摊开,记载的全是府库中的家底。   看人口,只会觉得心灰意冷,但看到竹简上面的数字,心中终于舒服了些。   粮食一百一十七万石,布七千匹,战马两千匹,牛羊驴骡两万头,金银钱帛折算下来,九十三万缗,此外还有一千一百套铁甲,三千四百套皮甲,其他各种兵器等等八千多件。   别的东西都无所谓,关键这一百多万石粮食太及时了。   有粮食,兖州才能正常的运转下去。   不过刘启带来的惊喜不止这些,“今年风调雨顺,等到秋收,东郡地界能再收七八十万石的粮食。” 第一百九十八章 生息   崔瑾先回鲁郡,如今的格局,崔瑾率镇山营驻守东面,李跃坐镇西面,刘启官职不变,经营东郡。   徐成守济北,魏山守濮阳,防备河北之军忽然南下。   整个兖州基本在黑云军的军事掌控下。   在郓城待了数日,李跃回到陈留,羯赵朝廷的任命恰好送达。   石闵说到做到,李跃都督豫兖诸军事,封阳武侯,如果只有这两样倒也不错,不过后面还加了一个平晋将军……   豫兖二州本就是中原腹地,夹在南北之间,李跃一直小心翼翼的左右逢源。   现在羯赵给自己加封平晋将军,其用心不言而喻。   顶着这个名号,将来江东北伐,无论如何也会冲着自己来……   李跃一阵恶心。   不过即便没有平晋将军,江东北伐时还是会冲着自己来。   在江东士族门阀眼中,流民帅、乞活军对他们的威胁比羯胡更大。   有总比没有好,如今也不是挑三拣四的时候。   只要都督豫兖诸军事到手就可以了,这意味着名义上,阳城刘国、许昌张遇都受自己调遣。   有大义名分压着他们,以后清理起来就顺手一些。   这是以后的事,眼下则是想尽一切办法积蓄实力。   李跃不断向各郡各县派出屯田使、鸿胪吏、黑云将。   屯田使鼓励百姓耕织,鸿胪吏顺便做些思想宣传,黑云将则带着退役的伤残老卒将各县青壮组织起来,或渔或猎。   兖州多泽多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   中原人口稀少,湖泊中的鱼和荒野中的野兽全都泛滥成灾,而渔猎也能锻炼百姓的军事技能。   荥阳到陈留一带有石虎留下的大型猎场,李跃全部向百姓开放,军中的破刀断矛烂甲也无偿分给百姓。   打来的猎物,只需上交皮毛即可。   鱼则被晒成鱼干,储备过冬之用。   休整的荒田种麦粟肯定来不及了,加紧种上豆菽。   旬月之间,自西面黑云山至东面泰山,到处都是成群结队的猎人和渔民。   不过也有趁机南逃之人,被斥候营抓回,当众斩首,人头悬于城墙之上,家眷贬为奴隶。   李跃实在搞不懂这些人的脑回路,褚裒都退了,有六万流民的尸骨在,他们还要南下,简直中了司马家的邪。   逃跑的只是极少数,绝大多数人还是渐渐适应了……   此时关中也分出了胜负。   晋征虏将军、监关中军事、西戎校尉司马勋遣治中刘焕攻打长安,斩羯赵京兆太守刘秀离,攻克贺城,声威大震,关中豪杰杀郡守、县令响应之。   司马勋拥三十多座营垒,五万兵众。   石苞放弃攻打邺城,令麻秋、姚国率军攻之,而此时羯赵朝廷派唯一还听令的王朗,率领二万精锐骑兵助讨之。   司马勋跟褚裒一样,见羯赵大军杀来,掉头就走,弃关中归附江东的豪杰、百姓于不顾。   王朗出身乌桓王氏,跟李农、姚弋仲一样,是石虎的铁杆心腹,曾力劝太子石宣不可大兴土木,引起石宣的怨恨,后天象异变,荧惑守房,有祸事于石虎,石宣数次令人进谗,腰斩王朗以挡灾。   石虎都没同意,只将中书监王波及其四子腰斩之,投尸漳水。   王朗吓退司马勋后,转头劫持石苞,送往邺城。   羯赵的第一轮叛乱告一段落。   不过暗流依旧在汹涌。   石冲、石苞虽然覆灭了,但襄国的石祗与滠头的姚弋仲来往越来越密切。   石闵崛起,并不受“国人”们待见……   枋头,蒲洪正怒不可遏,一向隐忍沉稳的他很久没有如此动怒过。   荥阳之战后,蒲洪升为车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都督雍秦诸军事,雍州刺史,封略阳郡公。   眼看关中即将送入嘴中,羯赵朝堂又变卦了。   免去了他都督雍秦诸军事、雍州刺史之职。   石闵一战灭石冲,威震天下,蒲洪逐鹿中原的心思早就淡了,唯一的念想便是回到关中,悉心经营,静观山东之变。   但现在羯赵完全不给他机会。   “此必为石闵所谋!”雷弱儿怒道。   石虎活着时,石闵就两次劝谏,早除蒲洪,彼时棘城大败,几十万赵军沦丧,石虎不敢动蒲洪,就用各种下作手段暗杀蒲洪的子侄。   吕婆楼道:“石闵一战而灭石冲十万大军,李农击退晋军,收复淮南,二人权势如日中天,石闵不能克兖州李跃,必有图我之意。”   蒲洪眼角跳动,他的愤怒不仅仅只是眼前,而是这十几年来,眼睁睁的看着儿子、侄子们被石虎残杀而不敢动的憋屈。   石虎死了,没想到石遵、石闵依旧不放过他。   “河北局势混乱,枋头地小民弱,非立命之地,主公当早做他谋,关中天府之国,今若不去,恐为他人所得!”梁楞拱手道。   安定颇多豪族,以梁氏、邓氏为雄,皆聚于蒲洪旗下。   众人大眼小眼都望着蒲洪。   石闵十万大军回返邺城,下一个目标是谁,不言而明。   而且正对枋头的军事部署已经展开,石闵麾下大将周成领两万步骑入黎阳,董闰领一万乞活军入元甫城,控制淇县水上游,相距不过五十里。   这两地一在枋头之北,一在枋头之东,基本将枋头死死压在胯下。   兖州能与石闵抗衡,是因为有广阔的纵深,而枋头不过一县之地,面对石闵的泰山压顶,能守几日?   但进军关中也没那么容易。   石苞被押回邺城,但王朗、麻秋、王擢、刘宁等将各守一地,羯赵六七万精锐尚在。   击败他们并不容易。   蒲洪沉声道:“吾意趁石氏之乱,据关中而争河北,未想石闵竖子阻我,今若不起兵,必为他所图!传令,各军暗中准备西进,返回故土!”   石闵平棘一战,震碎了太多人的野心。   雷弱儿道:“名不正则言不顺,不如投靠晋室,取其大义名分,然后向西,必可得关中晋人支持,事半功倍。”   从枋头到建康,万里遥遥,路途遥远,一去一回,快马加鞭,至少一个月,若是在江东再耽搁几日,两个月就过去了。   蒲洪一时有些犹豫。   雷弱儿道:“前者石苞起兵,司马勋北上,关中云集响应,可知人心在晋,晋室虽衰,仍是天下正朔,主公欲成其事,必得晋室名分,属下愿动身南下。”   “可!”蒲洪点头。 第一百九十九章 驱虎   免去蒲洪雍秦都督和雍州刺史,正是出于石闵之谋。   如果大河南北还有谁让他忌惮,排在第一位的不是李跃,而是蒲洪。   鲁郡之战,若非李农一再鼓动南北夹攻李跃,石闵会更快的对蒲洪动手。   不过与黑云军硬碰了一场后,麾下的精锐伤亡颇重,尤其是高力禁卫,折损近半,广宗乞活军精锐也因来回奔波劳累不堪。   两支人马都在休整当中。   而蒲洪已经不是之前的蒲洪,河北大战,一部分流民南下,亦有很多流民投奔枋头。   蒲家名声一向不错,乐善好施,在羌氐晋诸族中人缘极广,西归流民皆推蒲洪为督主。   蒲洪择精壮为军,新募两万余众,手下七八万之众,与邺城暗中对峙起来。   大都督府中,石闵也正在与幕僚们商议此事。   跪坐左首的王简道:“蒲洪之势已成,若西归,恐关中非国家所有,现如今,我军正处于虚疲之时,只怕难以阻挡。”   “若大都督不攻兖州,而是联合黑云军挤压蒲氏,蒲洪已传首邺都。”常炜扫了一眼右首默然无语的李农。   从堂中的座次便能窥见诸人的地位。   鲁郡之战后,李农从与石闵并排坐,变成了右席首位。   变化的不仅是他的位次,广宗乞活军几乎与他离心,董闰、高开、张温等将已经彻底投靠石闵。   李农麾下所剩无几。   在荥阳城时,鸿门宴败露,毫不犹豫拉张良出来顶罪。   流民南下,非但不救援,反而率军攻杀之。   所作所为,大失人心,也就难免落到今日处境。   不过看他的样子,倒是安之若素,石虎死后,李农依托南北乞活军、河北士人力量,权势、实力在河北首屈一指,却心甘情愿的将这些拱手让给别人……   听到常炜之言,神色动了动,“黑云军与枋头有盟在先,岂会对蒲洪施压?李跃野心极大,已将南乞活军改为南军,若不早除之,必为心腹之患!依某看,不妨行驱虎吞狼之计,以关中都督为饵。诱蒲洪攻黑云山!”   坐在正位的石闵眼皮翻了翻。   王简立刻知道石闵的心思,“司空之计甚妙,然则蒲洪岂会不知我等心思?”   周成入黎阳,董闰入元甫城,形同两把尖刀抵在枋头的腰腹,这个时候,还来驱虎吞狼,蒲洪若是信了,就不会走到今日。   李农阴沉着脸,“大都督不妨修书一份与陈留,令其攻蒲洪,谁胜,谁为雍凉都督!李跃浪子野心,必然意动,届时,他不攻蒲洪,蒲洪便要攻他,就算此计不成,亦可令二人不和,大都督出兵时,黑云山不会驰援。”   李农在羯赵身居高位一二十年,屹立不倒,城府还是有的。   不然也不会在荥阳鼓捣出鸿门宴来。   其实当时他有七成把握成功,当时李跃刚刚凯旋而归,完全没有防备。   但不知道为何会被他察觉。   想到此处,李农先扫了一眼石闵,再看了一眼常炜。   常炜觉察到他幽幽的目光,咳嗽一声,冲石闵拱手道:“枋头、黑云山皆已成势,非朝夕可除,如今大都督之患不在南,而在邺城之内,以及北面襄国……”   羯赵皇位原本是石世的,石遵强抢之,前几日处死了年仅十一的石世,以及刘氏、石冲等一千多口。   既然他能抢,别人为何不能抢?   石冲、石苞只是第一轮,襄国的石祇亦蠢蠢欲动。   不过他比石冲、石苞聪明多了,暗中与拉拢姚弋仲、蒲洪、刘显、段勤、邓恒等人,又接收石冲余部,势力不断壮大。   此外,石闵大权独揽,赏罚随心,一句话,就将豫兖二州让了出去。   这自然引起朝中诸多人的不满,以左卫将军王鸾、中书令孟准为最,一开始石遵自是不信,两人亲如父子,但进言的越来越多,石遵也就上心了,与王鸾、孟准暗中来往密切,频繁调动宫中禁卫。   王简道:“蒲家世居关中,得雍秦豪强之心,一旦其入关,遍地羌氐定应声而起,声势浩大,不出数年,定成关西大患,司空之计不妨一试,大都督可遣细作于枋头、陈留掀起流言。”   石闵点点头,“蒲洪、李跃皆我心腹大患,两贼若能自相攻伐最好不过。”   常炜低下头去,不再言语。   李农嘴角扬起一抹淡淡的笑意,“常中郎数次出访黑云山,此次定能让黑云贼中计!”   常炜神色一变,不过因为低着头,并没有被其他人注意。   这话明显是在挖坑,如果黑云山中计,是他李农的功劳,如果不中计,就说明常炜有问题。   提前把锅甩给常炜。   以前李农总是称呼常炜表字,现在则称呼官名,明显是疏远了。   在场之人都感觉到李农有意针对常炜,却并没人为他说情。   他在乞活军中算是个异类,跟谁都若紧若离,所献之策,愿意采纳就采纳,不愿采纳也不强求,所以才让王简后来居上。   石闵双手一拍,“那就有劳常从事去一趟陈留!”   “属下领命。”常炜毫不迟疑,也不能迟疑。   王简瞥了一眼常炜,眼神颇有些幸灾乐祸,“大都督神威赫赫,远近之人心皆归,近日有数十名士来投,为首一人法饶,乃世外高人,破善星象谶纬之术,言大将军有气运在身。”   自魏晋以来,谶纬之术大行其道。   石虎在位时,也颇迷信之,时常祭祀山川,祈求神明保护……   佛图澄因谶言屡次应验,而受石勒、石虎推崇,在羯赵境内地位崇高,石虎曾令李农侍奉之,沙门由此在中土大兴。   石闵耳濡目染,自然也不例外。   而且“气运”二字用得非常巧妙,直接说进了石闵心坎中。   当日追随石遵起兵,曾亲口承诺过事成之后以他为太子,后来却未曾兑现,石闵心中一直有根刺在。   羯赵的传统,太子一般都不得好死,即便即位了,也会被人拉下马。   所以羯赵以后如何,还犹未可知。   石闵在朝中权势越来越大,地位不在太子石衍之下。   “有请!”石闵眉宇间升阵阵喜色。   常炜脸色则有些黯然…… 第二百章 吞狼   “咻”的一声,一支羽箭划过茂密的树叶,发出瑟瑟声响,前方野鹿仿佛脑后长了眼睛一般,异常矫捷的躲过了这一箭。   与此同时,身边传来一声刺耳欢呼,“都督神射!”   欢呼是和箭一同发出的,不过现在箭没射中,周围气氛略有些尴尬。   李跃瞥了一眼身边一脸干笑的杨略。   这厮以前还是个闷葫芦,自从调到身边担任亲卫什长后,立马换了一个人,油腔滑调,刚刚这声欢呼就是出自他嘴中。   “行了,某箭术一向不佳,还不如菜刀好使。”人皆有所长,李跃的短板恰恰在射箭上。   为了鼓励治下百姓渔猎,也为了体察境内民情,所以外出游猎。   而刚刚逃走的鹿,被一名亲卫抬手就射中了。   “都督心思不在射箭之上而已,若是稍加习练,必是神射手。”杨略不放过任何拍马屁的机会。   “你这张嘴比弓箭还厉害。”   拍归拍,他却从未进过什么谗言,大多数时候只是在活跃气氛而已。   李跃也发现他的另一个优点,头脑灵活,嘴皮子利索,准备再观察些时日,让他主理细作事宜。   七月天气甚是炎热,地里庄稼已经开始抽穗,再过二十多天便是秋收。   今年雨水充足,长势都不错,一场丰收近在眼前。   游猎不成,李跃带着人马东去打野泽,巡视百姓捕鱼。   李跃都督豫兖,刘启官职不变,兖州境内迅速恢复安定,各地都鼓励百姓垦荒,沿途所见,一片祥和之象。   中原虽是百战之地,却也是粮仓。   在江南没有开发出来之前,最大的粮仓还是在黄淮流域。   乱世久了,人心思定。   不管是百姓还是县令都异常勤劳,大热天的,依旧有人在田间松土、驱赶鸟雀。   还没赶到打野泽,陈留却来人了。   “常先生已至,正在等候都督。”   若是别人,等着就等着,不过常炜不是外人,几次出手,助李跃渡过难关。   李跃当即返回陈留。   一见面,常炜深深一稽,“炜此来求都督我一家老小性命。”   “出了何事?走,进去详谈。”李跃拉起常炜的手。   入内,屏退左右,身边只剩下一个杨略护卫。   “司空似察觉当初荥阳之事乃在下高密,特命在下前来试探……”常炜将事情的前因后果详细道来。   简而言之,石闵现在没力气弄蒲洪,欲以雍秦都督为饵,诱枋头、黑云山起冲突。   此其一。   其二,李农借此计试探常炜,如果计策不成,常炜在广宗的一家老小肯定是没了。   前段时间,李农还借故杀了两名与黑云山过于亲近的乞活将。   这条计策谈不上多高明,但足够恶心人。   自己这边肯定不会上当,已经在中原站稳脚跟,难道还要跑去关中再起炉灶?   关中多事之地,王朗接收了石苞的数万大军,实力空前。   麻秋、王擢也不是善类。   蒲洪已经视关中为禁脔,黑云山与枋头火并一场,还有力气去关中立足么?   汉中还有司马勋虎视眈眈,前次石苞起兵,关中胡晋百姓皆响应司马勋,可见晋室的影响力还在。   羯赵朝廷出尔反尔,给了蒲洪雍秦都督,又收回去……   现在不过是放出风而已,目的在挑拨枋头黑云山的关系。   “石闵性情豪爽,应该不会为难先生家眷,我去信一封,让他将先生的家眷送归。”   这个人情,石闵应该会给。   一个常炜影响不了大局。   以前在荥阳,石闵索要梁犊人头,李跃也给了。   “若是如此,则坐实在下与都督暗通,某一家休矣。”到了这个地步,常炜还是神色镇定。   石闵豪爽,但石闵身边的人不一定。   “先生有何良策?”李农此计虽然是针对常炜,但归根结底还是冲着黑云山来的。   “司空既然起了疑心,便绝不会轻易放过,都督在乞活军中颇有人脉,不妨快刀斩乱麻,直接派人去广宗迎接在下家眷。”   如果常炜家眷在邺城,李跃没有任何办法,但在广宗就不一样了。   董闰、祖寻、张温、高开等人的身影一一在脑海中划过。   鲁郡之战,之所以能迅速解决李农,一半是因为李农屠杀流民不得人心,另一半则是乞活军心暗中向着自己。   南北乞活军同气连枝不是一句空话。   周成攻打白马津,也是浅尝辄止,遇到阻拦就退兵了。   如今大河以南大势已定,也该提前布局,把脚伸向河北。   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李跃记得石闵、李农没风光两三年,便迅速败亡了,其后,黑云山将面对慕容家的滚滚铁蹄。   一想到大名鼎鼎的慕容恪、慕容垂,李跃就后脑勺生凉,而慕容家的名将不只这两人。   中原百战之地,等别人的刀子架在脖子上再去想办法,为时已晚。   两年时间足够做很多事情。   “事不宜迟,某让薄统领亲自去一趟!”李跃心中忽然生出一个朦胧的构想,不过现在还不太成熟,需要仔细构思。   中原的劣势是无险可守,但优势也非常明显,只要能站稳脚跟,就能对周边产生虹吸效应,壮大后,想打谁就打谁……   如同战国时的魏国……   而历史上曹操、朱温都是这么起来的。   眼下中原没什么厉害角色,张遇、刘国都是二流货色,青徐也没什么狠人,只要自己在兖豫崛起,这些地盘都逃不过手掌心。   而关中从东汉中期就废了。   汉羌大战,董卓之乱,尤其郭李之乱,史载:人相食啖,白骨委积,臭秽满路,几无遗类。   其后又接着马超韩遂之乱,以至于曹魏不得不大量迁徙羌氐入三辅耕作。   司马家篡魏之后,又接着齐万年之乱、秃发树机能之乱等等,八王之乱后,五胡乱华,并、雍二州是首乱之地,人口不是西迁凉州张氏治下,便是随着李特兄弟南下蜀中……   蒲家能在关中玩得转,不代表李跃能行。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   李跃扫了一眼身边的杨略,留在自己身边除了拍拍马屁没啥大用,不如送去广宗……   来而不往非礼,李农天天惦记着黑云山,自己也要去捅他的老巢! 第二百零一章 北上   常炜的到来,让李跃大为欣喜。   黑云山不缺猛将,却缺谋士文吏。   常炜学识渊博,见识不凡,可堪大用,黑云山正少他这样的人。   若能顺利救出他的家眷,肯定会对黑云山死心塌地。   李跃也曾招揽了几人,不是夸夸其谈的僧道,便是道貌岸然的名士,指点江山口若悬河,头头是道,而一听说李跃让他们先担任县吏,掉头就走。   这年头僧道绝非后世吃斋念佛的出家人,他们积极入仕,称霸一方。   汉末张鲁的五斗米教,发展到如今,声势越发浩大。   兖州士族虽然为自己所用,但毕竟是外人,他们也有自己的诉求和利益,可以借用他们的力量,但绝不能过度倚重。   两边之间更像是合作关系。   东汉、曹魏、西晋的覆灭,都跟士族豪强脱不了关系。   对他们,李跃既要借用,但更要防备。   相比之下,乞活军和流民则称心如意的多,流民最大的诉求就是一块安身之地,乞活军基本是自己的嫡系。   虽然南北分家,却依旧千丝万缕,将来攻略河北,肯定要从广宗乞活军入手。   “将军需属下去做什么?”杨略好奇的问道。   “当然是发挥你的特长,渗透、笼络,府库中金银钱帛,你可以随意调用,两年时间,广宗乞活军的心要向着我。”   杨略面露难色,举起断手,“属下恐难当大任。”   李跃笑道:“又不是让你去打打杀杀,我都不怕,你怕什么?事在人为,我会给你配一些精干人手,当然,如果你不愿去,我另寻他人。”   其实这事难度并不大。   已知的,就有董闰、祖寻,暗中心向黑云山的更不在少数。   而随着黑云山的不断壮大,这样的人会越来越多。   杨略仍在犹豫。   李跃并不着急,如果他一口就答应了,说明不知其中深浅,去了反而不是什么好事。   片刻之后,杨略脸上的神色前所未有的严肃,“属下愿去!”   “不愧是我黑云男儿!即日起,你为广宗校尉,负责广宗之事,谨记,凡事无需太露痕迹,顺势而为即可。”李跃知道他一定会答应的。   冲锋陷阵轮不到他这断手之人。   凭着昔日恩情留在亲卫之中,没有功勋,迟早被他人取代。   而一旦广宗之事成功,前途不可限量。   “属下请求张猪儿一同前去。”两人私下是拜把子的兄弟,有这等机会,自然不会忘记兄弟。   “此事你自己决定。”李跃伸了伸懒腰。   两天之后,薄武匆匆赶来。   听到北上广宗救常炜家眷,当即拍胸脯,“此事还不是小菜一碟?”   话说的太满,反而让人不放心。   薄武姬妾近日为他诞下一男婴,喜不自胜,整日酒不离手,人也晕晕乎乎的,这种状态去广宗,只怕好事也办成了坏事。   思索一番,对常炜道:“先生智略深远,熟悉广宗情势,还是有劳先生亲自走一遭。”   “此为在下家事,当然在下亲自前去。”常炜拱手。   有他相随,李跃安心不少,又为他们安排了乔装成民夫的五百斥候随行。   出发之时,薄武忽然道:“还请都督为我儿取个响亮的名字。”   李跃想起辛氏姐妹肚中未出生的孩子,心中一暖,算算时间,也快要出生了,“薄兴如何?乃助我黑云山兴盛之意。”   “哈哈,不错不错!”薄武扬起马鞭,向北而去……   枋头。   南下的雷弱儿还未有消息传回,但邺城的密令就来了。   “陛下有口谕,若将军南下攻黑云山,事成之后,恢复雍秦都督,雍州刺史。”宦官尖着嗓门道。   蒲洪身后跟着蒲雄、吕婆楼、强汪、梁愣等人,而这几人站在一起,自有一股气势。   “雍秦都督,雍州刺史乃国家神器,既然封赏,为何收回?既然收回,为何暗中授予?”蒲洪一眼看出其中蹊跷。   黑云山如日中天,朝廷却要他去攻打,这不是借刀杀人吗?   这等拙劣的计策,一看就是出于冉闵、李农之手。   羯赵反复在雍秦都督上做文章,已经失去了信用。   宦官支支吾吾,“此、皆上、意也,将军莫非要抗命?”   “上意?是石闵的意还是陛下的意?分明是出自石闵之手!莫非我大赵已归一养奴不成?”强汪勃然作色道。   连诏令都没有,谁敢信?   一个宦官自然顶不住他们这几人的气势,当场面色惨白,蒲洪一甩手,宦官顿作鸟兽散。   吕婆楼道:“近日颇多流言,言黑云山欲取关中,不知是真是假。”   蒲洪仰天而笑,“黑云军在中原为虎狼,若是入关中,则不如一犬尔!天下间能定关中者,唯我一人而已!”   十几年低调隐忍,如今下定决心,蒲洪仿佛换了一个人一般,锋芒毕露。   加上近日投奔流民越来越多,蒲洪实力暴涨,自然也就抖擞起来。   不过这话并非是妄言。   他有这样的自信,更有这样的实力。   “石闵不敢出兵,而行此雕虫小技,正可见其心虚,短期内不必担心其挥军来攻。”蒲雄的话令众人眼前一亮。   当初攻打石冲时,石闵不顾皇帝和满朝文武的劝阻,提着刀就上去了。   鲁郡之战也是如此,十万大军还未休整,石闵又率两万精锐匆匆南下,若非伤了元气,岂会用这等计策?   “如此正好,只等江东的诏令一到,我们就立即起兵西归!”如今的蒲洪归心似箭。   枋头实在太小了,在邺城眼皮子之下,周围强敌环伺,很难发展。   而西归关中则是如鱼得水。   再过上十天半月,秋收也就到了,有粮食在手,西归更非难事。   蒲雄建议道:“为迷惑石闵、李农,大人不妨出一军南下成皋,待江东诏令至,立即北上为先锋,扫平前路,再派人暗中联络兄长,潜出邺城。”   蒲洪、姚弋仲的世子皆在邺城。   蒲健若是出事,蒲雄毫无疑问是下一任世子。   众人都暗中赞赏蒲雄的胸襟。   蒲洪忍不住一叹,“他日兴我蒲家者必汝也!”   忽然想到蒲雄之子蒲坚背上有草付二字,联想数月之前听到的谶言,草付应称王,蒲洪心中一动,“今日之后我蒲家改姓苻!” 第二百零二章 子弟   迎接常炜家眷出乎意料的顺利。   顺利的让李跃有些郁闷。   八九天功夫,薄武就带着常炜一家十多口返回陈留,不过去的时候五百余人,回来时,却将近一千人。   薄武拍着胸脯哈哈大笑,“老夫在广宗略有薄面,一说是都督来接人,没遇到任何阻拦,处处配合,这五百儿郎是广宗子弟,仰慕我黑云山久矣,此番一同南下。”   李跃扫了一眼,人人身强力壮,一半骑着战马,手持长槊,雄武强壮。   如今李农不得人心,黑云山风头正劲,声名远扬,投奔过来很正常。   跟着李农实在憋屈,动不动打败仗,打胜了,也是为了维护羯人的利益。   而石闵自从掌握羯赵大权后,屁股渐渐挪向羯人。   石虎死后,汉胡之间的矛盾越发尖锐,没人愿意头顶上供着个羯人当祖宗。   “此是董闰之侄董超,祖寻之弟祖正,高开养子高云……”薄武一脸兴奋的介绍着这群年轻人。   最大二十左右,最小十三四岁,祖家、高家都是河北豪强,他们过来,李跃自然能明白背后的含义。   “拜见都督!”十几名青少年单膝拜在李跃面前。   “可会武艺?”李跃笑着问道。   “弓马骑射,刀矛剑戟无所不通!”最年长的祖正昂首道。   李跃取来十几副弓箭、刀戟,立起木桩,随意挑选十余人,让他们试试。   战马奔动间,一百余步,正中木桩。   十几个少年在马上挥动刀戟,风一般的刮过,将木桩砍的木屑纷飞,其中一人策马而过,长矛直接将木桩挑了起来。   这木桩一人高一抱粗,不下百斤,这少年居然能挑起,也算膂力惊人了,很多黑云老卒都未必能做到。   关键才十五六岁的样子,潜力巨大。   周围亲卫一阵喝彩。   “此乃高开养子高云,辽东人,这群儿郎可还使的?”薄武一脸等着夸赞的表情。   “老将出马一个顶俩,统领此事办的漂亮!”李跃笑了起来。   “都是自家人,都督可不能亏待了他们。”薄武一向比较护犊子,当年也是这么对自己的。   李跃略一思索,直接封为黑云将肯定不妥,其他靠战功升上来的黑云将肯定不满,有些东西不能随意予人,“那就全部升为黑云郎,先入列亲卫!”   汉有羽林郎,羯赵有龙腾中郎。   将他们带在身边,悉心培养,将来就是自己的嫡系和亲信。   “多谢都督!”众人拱手一拜。   身边亲卫眼神略有些异样,不过这也是人之常情。   人不患寡而患不均。   军制基本成熟,但军功爵制略有些混乱,如今暂时没有大战,李跃寻思着抽个空闲把东西弄出来。   “尔等既入黑云军,不比在广宗,当知军法无情,虽是黑云郎,但与寻常士卒一样,颇为艰苦,若是受不了,可以退出。”李跃把话说在前面。   虽然他们底子不错,但仍需要磨砺,比试和战场完全不一样。   千军万马挤在一起厮杀,对心理和身体都是极大的考验。   “能追随都督,我等幸甚,听凭都督差遣。”为首的祖正道。   “不错。”李跃笑了一声,“来人,带他们去兵曹。”   这群子弟的加入,让黑云山与广宗之间联系更为紧密。   李跃对经略河北更有信心,打断骨头连着筋,分裂的是李农和石闵,下面的人始终有一份香火情在。   黑云郎领好装备后,并没有得到特殊照顾,直接分去打野泽捕鱼。   捕鱼虽然不危险,却是最累的。   每人一柄短矛,在大野泽中插鱼,一站就是一整天,训练眼力、臂力、耐心。   不过这时代无论老弱妇孺都意志坚韧,四五百人没有一人退出,这让李跃对他们充满了信心。   前后一个多月,招募的新军从鲁县返回陈留。   烈日之下,一个个晒的黧黑而壮实,站在黑云赤旗之下,凭空生出一股煞气。   黑云将们目光独到,选募的士卒都是一脸忠厚四肢健壮的汉子。   李跃带着亲卫步入阵列之中,周围长矛攒刺向天空,“尔等即为黑云军,当以驱除羯奴恢复河山为念!”   亲兵们大声重复了一次。   “驱除羯奴,复我河山!”一阵雷鸣般的呼声震动天地。   新招募的士卒李跃还算满意。   检阅完成之后,由李跃当着全军的面提拔军官,从伍长到都尉,亲历亲为。   这些军官都是历次战争中作战勇猛者,以及南军中的佼佼者。   “秦都尉,令堂身体可好?”基本上每个军官李跃都有映像。   新提拔的前锋营都尉秦彪,几场大战都异常勇猛,战场上赤身肉搏,前后杀敌四十三人,是新进崛起的猛将之一。   李跃也没忘记他是流民头领之一,因瘟疫而南下,在流民中颇有声望。   “回都督,家母身体康健,常有医营之人看顾,让属下能放心上战场建功。”秦彪温颜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牙齿好的人出身一般都不错。   “那就好,建功立业不急于一时,早点成家,传宗接代,让老人家抱上孙子。”   “军务繁忙,属下……”   “再忙也要先放一放,汝休沐一个月,先把亲事办了,此乃军令。”   “领命!”   周围一阵羡慕的眼神投来。   “赵牧!”   “属下在……”   每个上前受封的人,李跃都会询问一番,没成家的全部休沐,把大事解决了,家中有老人小孩的,则询问有何困难。   乱世之中男少女多,除了正妻,娶两妾也是常事,女人也能照顾家业。   治下的寡妇全部再嫁,鳏夫再娶,生下一孩,可领一头骡驴或一头猪羊,每月官府再补助二十斤粮食。   治大国若烹小鲜,治军同样如此,宽猛相济。   李跃能感觉到士卒们对自己越来越敬重。   而一个能带他们走向胜利和辉煌的将军,自然会受到拥护。   黑云山稳定的基础是士卒,李跃对兵权从不离手。   前锋左右营、中垒左右营、中坚左右营、骁骑左右营、游击左右营,再加上崔瑾手上的镇山左右营,黑云军的编制差不多完备。 第二百零三章 军功爵   各营基本组建完毕,便立即投入训练之中。   李跃一向遵循生存是最好的训练。   士卒们上山围猎,下水捕鱼,足迹从黑云山踏遍泰山,有时深入青徐地界。   只要举着黑云赤旗,各州县的守军都不敢轻举妄动。   而黑云军也没劫掠他们,连田地里成熟的粮食都没动,只捕杀野兽。   青徐百姓自然拍手称快。   乱世里野兽非常邪性,牲畜不吃,一心偷袭村落,捕杀人类。   曾有斥候在须水之北见一兽,类鼠,红毛,大小如牛马,前爪如钩,捕水中浮尸为食,斥候欲射之,此物却钻入水中,不见踪影……   一次次狩猎,也让青徐地区坞堡、郡县对黑云军信任起来。   临淮郡高山县东山中聚集一群盗贼,有四五千之众,时常下山劫掠,百姓深受其害,郡县不堪其扰,却无力剿灭,见路过的黑云军秋毫无犯,便尝试的求援。   路过的五百游击营果断出击,抬手就将山上的盗贼扫灭,还抓了两千多俘虏回兖州。   这一举动立即赢得青徐各地交口称赞。   以至于后来各地有事,直接派人去鲁军找崔瑾寻求帮助。   挨着泰山郡的青州济南郡即墨、祝阿二县因水源纠纷不找济南太守,而是直接南下鲁郡,让崔瑾解决纠纷……   青徐的赵军和羯赵任命的官吏逐渐成了摆设。   黑云军虽然没占领这些地区,但影响力和软实力却在不断加强。   当初鲁县一战,打出了黑云军声势。   转眼间秋收到了,兖州境内忙碌起来,到处弥漫着丰收的喜悦。   周牵忙的脚不沾地,连黑云军都协助收割。   李跃提着镰刀在田地里装了一天的样子,激励激励士气,后面就空闲了起来,正好利用这个时间,将军功爵制度完善起来。   春秋时代便已有军功爵制,秦国商鞅变法只是将其完善,从公士到彻侯,分二十级,西汉立国之初,一以继之,武帝重视军功,北击匈奴,又置《武功爵》十一级。   秦汉时的赫赫武功离不开军功爵。   东汉时由于察举、征辟任官制度的推行,以及募兵制的实施,军功爵已经跟寻常士卒没多少关系。   十八级以下的军功爵趋于衰亡,只剩下关内侯与列侯作为赐大臣和贵族之用。   后由于滥封,从东汉至西晋,公侯不断增多,土地、丁户不敷封赏,又在列侯中分为县侯、乡侯、亭侯三种,县侯仍食县,乡侯、亭侯则惟食一乡、一亭的租税。   这也导致士族豪强空前壮大。   司马炎立国,前前后后封了五十个王,五百多个公侯,跟汉魏虚封食邑不同,司马家是实封……   普通士卒战场杀敌晋升之路基本被堵死,所以魏晋时期的军队跟秦汉时差距巨大。   秦汉士卒闻战而喜,以从军为荣,而到了魏晋,士卒上升通道被堵死,百姓皆不愿从军,于是开始出现士家,也就是后来的军户,由官府强行指派,子子辈辈从军打仗,地位极其低下,寻常百姓都不愿嫁女儿给他们,只能士家之间互相通婚,与奴隶无异。   所以五胡乱华时,晋军从上到下衰弱、稀烂到了极致。   一群士族出身的膏腴子弟,领着一群军奴,怎么可能打得过残暴的胡人?   雄汉时的一汉敌五胡成了久远的传说。   黑云山想要驱除羯奴恢复河山,不能只喊口号,需要打通士卒的上升通道,激励他们杀敌的热情。   李跃直接恢复秦汉时期的二十级军功制。   这套东西经过实战检验,也适应眼下的形势,创新可以以后弄,而眼下是先把制度建立起来,从无到有。   自上至下,名字稍作修改,分为上护军、少护军、大庶长、驷车庶长、大上造、少上造、右更、中更、左更、右庶长、左庶长、五大夫、公乘、公大夫、官大夫、大夫、不更、簪袅、上造、公士。   以上护军、少护军取代了列侯、关内侯,毕竟李跃现在还没有封侯的权力。   这样也能将军功爵与贵族爵、官吏爵区分开来。   其实这些秦汉爵名后面都对应着相应的奖赏,如公士、田一顷(汉魏一顷一百亩),宅一处,奴一人。   上造可得两顷田,配三头牛,蓄隶两人。   依次往上。   不更,可免充更戍(轮流服役的兵卒)之意。   以兖州现在的条件,田不是问题,野外荒田遍地,奴隶暂时没有,不过河北遍地胡人,河北大乱在即,以后有的是机会。   牛被李跃改成了骡驴,没办法,牛比较金贵,驴子遍地都是。   弄出之后,李跃拿去征询常炜的意见。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都督此策乃底定霸业之基也!”常炜叹为观止。   自东汉士族豪强崛起以来,就鲜有直接封赏士卒的。   路都被他们堵死了。   三国乱战,直接从军中杀上来的寥寥无几,也就魏延、丁奉等寥寥数人,绝大多数人要么出身豪强,有自己的部众,要么跟对了大哥。   真正代表底层的是黄巾军。   猛将起于卒伍,宰相始于州牧。   战国时期韩非子便有如此论述。   有时候李跃觉得司马家衰亡和五胡乱华是种必然,问题不断累积,又遇上了不思进取的司马家,也就集中爆发了……   “中原百战之地,无险可守,唯有激励士卒,迎战四方之敌也!”李跃也是被逼的没办法。   没有地利,只能多在人心上下功夫。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历史上从中原崛起势力不在少数。   中原有中原的劣势,但也有其优势。   李跃心中的构想也越来越清晰。   常炜微微一笑,“山河之固在人心不在险,都督此法顺应当前时势!”   这套军功爵制的本质是通过战功将土地重新分配,从根本上打破士族豪强对土地的垄断。   常炜不反对,李跃又让人送到鲁县和郓城,征询崔瑾和刘启的意见。   崔瑾跟李跃心意相通,让李跃尽快推行。   不过刘启却来信提醒李跃休养生息,不可穷兵黩武,眼下正是积蓄实力的关键时候,此策一下,军中必人心思战,无人安心农桑,劝李跃等到河北大乱时再推行,必能激励士气,以收奇效。   言语颇为中肯。   姜还是老的辣,再好的策略,也需要合适的时机。   “刘公之言老成谋国也!”李跃欣然接纳,暂缓推行。 第二百零四章 秋收   忙忙碌碌一个月,丰收超过了周牵的预算,陈留粮库已经堆满,但兖州各地的粮食还在陆陆续续的运来。   周牵又督促青壮修建新粮仓。   “陈留屯田收一百一十五万石,东郡收九十三万石,鲁郡收五十六万石,流民五六月才迁过来,耽误了农时,不然能开垦更多的荒田。”周牵满脸汗水,虽然疲惫,却非常兴奋。   三地加起来约二百六十四万石,这还不算其他郡县上缴的田赋。   预计约有三百五十万左右。   常炜道:“昔者邓艾治淮,淮北屯二万人,淮南三万人,十二分休,常有四万人,且田且守。风调雨顺,能岁完五百万石为军资,六七年间,积三千万斛于淮上!”   也就是四万人屯田淮河两岸,一年能收五百余万石粮食!   跟邓艾屯田相比,兖州差了不少。   而且兖州乃传统产粮区,灌溉系统修整一下就能用,一年收三百五十万石粮食,明显还有巨大潜力可以挖掘。   周牵道:“下个月豆菽成熟,预计能收一百三十万,扩张太快,属下略有些手忙脚乱,明年将鲁郡至荥阳的荒田恢复,粮食至少能翻一倍!”   如今要土地有土地,要人有人,只要没有天灾人祸,粮食肯定会增长。   收了这么多粮食,李跃腰杆都硬了起来,不过看周牵消瘦的身形,略有些担忧,“如今我们已经站稳脚跟,前路漫漫,非一朝一夕可成,你定要注意身体,琐事交给下面的人去办,过两天我让月姬给熬两釜温补的药。”   “多谢都督。”都相处这么长时间,周牵还是那么谦逊。   州务有刘启、周牵,新增了一个常炜,让李跃能从繁琐的政务中稍稍抽身,将心思花在军务上。   如今黑云军扩充至三万,不过另一个问题也比较棘手。   装备不足,也不够精良。   军中各种装备五花八门,有荥阳郑家供给的,有陈留缴获石斌的,还有从各大战场尸体上扒下来的,多已老旧。   别看梁犊、李农、石闵、石冲动辄十几万大军,实际上真正能战的也就那三四万的精锐,其他人要么二流士卒,要么是征发而来的青壮。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黑云军装备五花八门,也影响军容。   新招募的士卒连一套像样的衣服都没有,更别说盔甲。   陈留附近有两座铁坊,一座在荥阳,被郑家控制,石遵夺位后,郑樱桃立为太后,郑家跟着水涨船高,对黑云山没有以前那么亲近。   李跃暂时不想招惹他们。   郑家每月也会送两三百件兵器铁甲来,不过这点东西,远远无法满足黑云军的需求。   另一座在山阳郡,其地在大野泽之南。   西汉初,彭越从这里揭竿,投刘邦击项羽,后于此地封为梁王。   汉七王之乱,梁王刘武抵挡吴楚联军,周亚夫于此地坚壁固守,大破吴楚联军。   东汉末,费亭侯曹操任兖州牧于此。   从战国至魏晋,这一带是重要的交通要道、冶造中心、军事重镇。   一般冶炼之所,都是交通便利,方便运输之地。   西汉成帝永始三年,山阳郡铁官徒苏令等二百二十八人不堪官府压榨,起兵造反,攻杀长吏,盗库兵,自称将军,经历郡国十九,杀东郡太守、汝南都尉。   李跃带一千亲卫赶去山阳郡昌邑县的铁坊。   铁坊就建在泗水之侧,略显破落,里面两三百人敲敲打打,显得无精打采。   魏晋以来,这些工匠形同奴隶,不是被官府,就是被士族豪强们无情压榨,每天干着沉重的体力活,却只够糊口。   打出来的东西,跟他们半点关系都没有。   时间一长,热情也就没了。   打铁全靠一双手,属于重体力活,比种田还累。   后人常说魏晋风流,若是出身士族,自然妙不可言,但若是出身底层,那就真是苦海无边,军奴、农奴、牧奴、铁奴、家奴等等,总有一款适合你……   山阳太守曹凝猜出李跃来意,“都督可是要打造兵器?”   李跃眉头一挑,“这群人是铁官徒?”   曹凝道:“回都督,这些人都是触犯律法的刑徒,在此打铁。”   几个从吏提着鞭子就去抽打他们。   李跃捡起一把刚刚打好的锄头,手上稍一用力就折断成两截,“让这些人都散了,所犯律法,发回刑曹重审,你再将铁匠召来。”   “遵令。”曹凝连忙吩咐身边的从吏去办。   趁着这个功夫,李跃在铁坊里转了一圈。   铁坊规模颇大,该有东西都有,还修建了水排,李跃大感兴趣,水排上下两端各有一卧轮,下卧轮装有叶板,置于水中,随湍流吱呀吱呀的旋转,带动轮轴,轮轴连接排橐,不断往高炉中送气。   无需人力操作。   高炉为三丈高两丈直径的椭圆,炉上开了四道风口,每道风口外面都有排橐往里面送气。   李跃看的大为惊叹。   两汉的盐铁专营诟病颇多,但也促进了冶炼技术的迅猛发展。   汉军的强大除了自身勇武,另一大原因便是坚甲利刃。   霍去病轻骑八百深入漠北,斩首捕虏二千二十八级,李陵五千荆楚步卒,能杀的八万匈奴骑兵鸡飞狗跳。   看了一阵,李跃心中差不多就有数了。   虽然破落,但收拾一下,缝缝补补,还能派上用场。   过不多时,铁匠寻来了,二三十人,头发灰白,身上穿的衣服破破烂烂,跟乞丐没什么区别。   “恢复冶炼,需多少时间?”李跃问道。   “回、回使君,少则一年,多则四五年。”   “太久了,一个月内,铁坊必须运作起来!”李跃扫了众人一眼。   二三十人扑通一下跪在面前,“使君……若要小人性命,直接拿去便是,何必为难我等……”   “我要你们的命作甚?铁坊必须运作起来,要人给人要钱给钱,另外,某会调陈留、东郡诸地的铁匠过来。”   大力出奇迹,整个兖州的资源集中过来,还弄不起一座铁坊。   铁匠们这才起身,一脸尴尬。   曹凝道:“你等的好日子就要来了,还不多谢都督?”   这群人又要跪下,李跃挥了挥手,“正事要紧。” 第二百零五章 锻造   做事之前心态很重要,一个连饭都吃不饱的奴隶,还谈什么工匠精神?   李跃直接从山阳府库中调来一千石粮食,就堆在铁坊之内。   “今日起,每人每月三石粮,若能提升冶炼之术,赏十石粮!”   一个月三石粮,三百六十余斤,足够让一家人吃饱。   工匠们眼神都直了,正在遣散的铁官徒急忙高呼:“使君,我等亦是熟手,乞留于此!”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这群铁官徒打了几年的铁,熟能生巧,身体强壮,缺的是激励。   “那就留下吧,每月一石半。”李跃手一挥,让亲兵开始分粮。   没几天功夫,各地铁匠纷纷赶来。   第一件事便是分粮食,第二件事则是新衣。   李跃则观看他们冶炼的手法,东汉流行炒钢法,将生铁烧至半熔融状态,然后不断搅拌,往里面添加铁矿粉,最终熔炼成钢。   既然是“炒”,就很考验工匠对火候的掌控。   不同人炒出来的钢质量也不一样。   无规矩不成方圆,李跃当即各种奖励措施。   带出一名合格徒弟,赏五石粮。超额完成任务者,赏五石粮。能提高工艺和质量者,赏十石到百石。   别人砸的是真金白银,不过这时代粮食比金银更值钱,金银不能吃不能喝,有钱也很难买到东西,粮食能救命,效果也更好。   炒钢法的好处是铁匠熟能生巧后,质量会越来越好,效率还算不错,取决于多少人手。   而人手也是最容易解决的。   冶炼无法流水线,锻造却可以。   每个步骤都可以分拆开,李跃将其分为锻打、淬火、定型、打磨、抛光、装饰、质检七步骤。   又将所有工匠编成什伍队曲部,设什长、伍长、队率等。   若哪个环节出错,则集体罚没禄粮。   刀、矛、槊、箭、斧、狼牙棒、铁甲片,其中铁甲最容易打造,华夏盛行札甲,也就是将一片片铁甲片串联起来,如竹简札形似,所以叫札甲。   只需要一块二寸长的冷铁片不断锻打,无需加热,打成三寸长,然后编成札甲。   比火锻甲更为坚韧,也更轻便。   难的是弓弩,需要用到的东西很多,牛筋、牛角、机括、阴干的木材等等,短时间难以弄出来,只能从荆襄购买。   流水线这种玩意儿也不是什么新奇东西,秦代已经诞生,其箭簇、箭杆、箭羽差别极小,可以随意更换,箭镞上还有工匠的标记。   这说明已经具有初步的标准化和可追溯性。   当然,跟后世相比,只能算雏形。   “铁坊你先代为管理,日夜不停,分甲乙丙三部,粮食、肉食我会优先供应,你多花些心思。”李跃还想多待几日,等到批量出产之后回去。   但秋收之后,各地形势明显紧张起来。   枋头、邺城、许昌、阳城、洛阳、黎阳等地都在厉兵秣马,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就连关中也风起云涌起。   铁坊能这么快弄起来,离不开曹凝的调度。   煤矿、铁矿、粮食、人进进出出,都不是简单的事。   衣冠南渡之后,北地太守、县令素质反而上了一个层次。   地方上无钱可捞,遍地流民盗贼,还要面对羯赵的压迫,没点本事还真坐不稳。   前段时日司马勋攻关中,关中豪杰杀各地太守县令响应之……   “属下遵令。”曹凝拱手。   交代完一些细节之后,李跃便带着亲卫返回陈留。   这一去一回,都快一个月了。   秋风乍起,遍地肃杀之气。   外出狩猎、捕鱼、平贼的黑云军差不多都已返回,包括那几百黑云郎。   前后也才两个多月,气势明显不一样了。   少了几分稚气,多了几分沉稳干练,也更像军人了。   看着他们骑着的战马,李跃忽然想起石遵北上夺位时,石闵送给自己的两百多件马铠。   陈留府库中也有六百多套。   黑云骁骑多为轻骑,给战马披上一层皮甲,就当作重骑兵用,士卒的伤亡和战马的损耗都极大。   而以后无论是中原大战还是河北大战,冲锋陷阵的重骑兵必不可少。   这是十六国到南北朝的发展趋势,一直到隋唐辽宋金元,都有具装重骑的身影,直到火器的出现……   不过马铠有了,合格的战马却极少,一套马铠分面帘、鸡颈、当胸、身甲、搭后、寄生,加起来重七八十斤,再加上披甲的骑兵连同兵器,两百斤左右。   战马驮是驮的动,但若是冲锋,则力不从心。   黑云军的战马五花八门,很多都长期羸弱,今年才吃上了精饲。   这时代最好的战马自然是在辽东以及河套地区。   选来选去才凑出五百多匹,让黑云郎装备上,勉强弄出一支两百人的重骑兵。   十月末,天气转冷,寒风终日呼啸在大河两岸。   河北细作送回的消息越来越多。   赵主石遵召集各地藩王,义阳王石鉴、乐平王石苞、汝阴王石琨、淮南王石昭等皆被召回邺城。   石苞造反不成,石遵却没有杀他。   石闵将部署在黎阳的周成军调回邺城。   此外,蒲氏全部改姓为苻,细作还打探到他们派人南下江东。   常炜道:“河北大乱近在眼前!”   家眷取回后,他对黑云山也就死心塌地了。   前段时间,李农厚着脸皮派人来索要,不过陈留上下没人搭理,李跃在山阳锻造,更没空接见他们,耗了七八天,只能灰溜溜的离去。   李跃道:“我派人去枋头,探一探蒲……苻洪的虚实如何?”   两边至今还算盟友,苻洪这架势明显是要弄一场大的,提前有个准备也好。   常炜笑了一声,“苻洪城府深重,若愿意告知,早就派人来了,既然没有派人来,则其并不想让都督知晓,若不出属下所料,十日之内,河北必有剧变。”   李农搞出的驱狼吞虎之策,虽然没有成功,但还是在两边留下了一根刺。   苻洪如此谨慎,肯定也在防着黑云军。   “何以知之?”李跃对苻洪兴趣不大。   他的目标是关中,自己的目标是中原,没有利益冲突。   “石遵召石鉴、石苞、石琨、石昭等人,定是为了对付石闵,石闵一养奴独揽内外大权,羯人如何能心服?非但石闵,石遵得位不正,必有大祸。” 第二百零六章 图谋   邺城,太武殿。   皇太后郑樱桃、义阳王石鉴和乐平王石苞、汝阴王石琨、淮南王石昭等人齐聚一殿商议着大事。   石闵与石遵之间的矛盾越来越深。   为了笼络人心,石闵仿效石虎恩宠龙腾中郎,将麾下的六七千高力禁卫全部升为殿中员外将军,赐爵为关外侯,又将宫女随意赏赐给他们。   压根就没把石遵这个皇帝放在眼中。   一开始石遵还是相信石闵的,对王鸾、孟准等人的劝谏置若罔闻,毕竟两人亲密的犹如父子。   但架不住众口铄金,加上石闵的行为越来越猖獗,终于引起石遵的忌惮。   而到了这个时候,石遵才忽然发现自己连一支可用的人马都没有。   石闵牢牢捏着邺城兵权,石遵只能向他的兄弟们借力。   “当初陛下就不该用棘奴。”在场数人,除了郑太后,也就石苞最年长。   棘意为荆刺,石闵的桀骜不驯,是从骨子里带出来的,所以石虎才会给他取个棘奴的小名。   “前事勿言,今日商议如何除去棘奴!”石遵瞥了他一眼,不用石闵,他能登上皇位?   邺城“国人”一大半都心向石斌,所以石遵立其子石衍为太子。   “棘奴勇猛无敌,若事不利只恐反为其所害。”石琨忧虑道。   石氏亲王中还有一人没来,便是石琨的亲弟弟石祗,手握数万强军,镇守襄国。   石苞轻哼一声,“呵,一杯鸩酒足矣,棘奴再勇猛,又能如何,陛下瞻前顾后,若是走漏消息,只怕为祸更甚,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石遵眼神闪烁起来,始终无法决断,一是忌惮石闵的勇猛,二来,石闵若是没了,他这个没有兵权的皇帝,怎么对付他这些手握几万大军,虎视眈眈的兄弟们?   这时坐在上位的太后郑樱桃看出几人并不齐心,长叹一声,“洛阳回师,无棘奴岂有今日!小骄纵之,不可妄杀也。”   “太后、陛下,万万不可,棘奴不臣之心昭然若揭,人尽皆知,今若不除他,则他必谋陛下!”石苞苦口婆心的劝谏。   但他带罪之身,手中的关中精锐丧于梁犊之手。   石遵扫了一眼石琨、石昭,在场之人,他二人兵权最重,实力最强,却一言不发,明显是不想趟这浑水。   望了一眼郑樱桃,她却无奈的摇摇头。   石鉴眼珠子转了几圈,觉察出殿中气氛微妙,便寻了个借口外出。   殿外墙角,一名宦官在阴影中等候多时。   两人耳语几句之后,宦官立刻出宫,策马直奔大都督府,拜在石闵面前,“今日陛下与诸位亲王商议谋害大都督之事。”   “知道了。”石闵却并未表现的多惊讶。   几位亲王入朝,如此大的事,石闵自然不会不知道。   邺城早在他掌控之中。   石遵猜忌石闵,而石闵早就蠢蠢欲动了。   每每想起当日起兵时石遵说过的话,石闵心中的火苗就抑制不住的扑腾的。   汝当努力,事成,当以汝为太子!   也正是石遵的话,滋生了石闵的野心。   王简取了一袋金子,递给宦官,“多谢中使,烦请回禀义阳王殿下,心意大都督已经知晓,还请敬候佳音。”   宦官眉开眼笑而去。   石闵恨声道:“今日之事,非是某无义,而是皇帝言而无信!”   王简心平气和道:“大都督手握内外大权,忌恨之人不知凡几,自古权臣只有两条路。”   “哪两条?”   “要么成大事,要么夷族。”王简以极其平淡的语气说出这些话。   石闵脸上神色一僵,但很快就舒展开,“汝所言极是!”   王简道:“如此大事,不妨与司空一同谋划。”   “哼,李农一向对石氏忠心耿耿,岂会助我?若他得知,必泄露出去。”一提起李农,石闵火气不知不觉就上来了。   以前还司空司空的称呼,如今直呼其名。   王简劝道:“此事最好将司空架在前面,没有他的声望,大都督很难取得朝堂上的支持。”   “那就事不宜迟,吾今日动手,周成何在?”石闵撸起袖子,拍案而起,说动手就动手,没有毫迟疑。   “末将在!”周成昂然而入。   石闵一身常服,腰悬长剑,只带着十几人便奔向司空府。   周成则带着百余亲卫奔向右卫将军王泰府。   此人手上控制着一支千人巴人禁卫,是邺城中唯一不受石闵控制的力量。   而此时李农也早已收到各种风声,知道邺城形势不妙,大白天的紧闭大门。   不过一道门显然挡不住石闵,直接被亲卫撞开。   门后百余家丁手持刀棍,但在石闵的一身煞气面前,无人敢动,没有任何迟疑,石闵直接走了过去,视家丁们如无物。   家丁们却步步后退。   到了此刻,李农不得不出来,石遵想干什么,石闵想干什么,他全都一清二楚。   他并非一个有野心之人,只想安享一辈子的荣华富贵,但风浪却把他推到了前面。   “司空好生清闲。”石闵停下脚步。   “大都督请!”李农一挥手,家丁们退下。   石闵也将亲卫留在外面,孤身而入。   “大都督所为何事?”两人对席而坐。   “当然是为大事而来,皇帝召集诸王入邺,其意定在你我,司空意下如何?”都闯入他府中了,还能如何?   李农神色难看起来,盯着石闵。   石闵也盯着他,目光丝毫不退让。   不知何时,一缕寒风自外而入,掀动屋内的纱幔,屋内也升起一股寒意。   李农额角微微抖动着,“先帝对你我有大恩,焉能如此?”   “先帝若在,你我都是大赵的好臣子,但先帝不在了,这北国的江山社稷,终究要有人收拾,皇帝背信弃义,今欲害我,莫非我束手待毙尔?”   “事若成,都督将如何?”   石闵却笑了一声,“司空可继续安享荣华富贵。”   李农迟疑的毛病又犯了。   不料石闵脸色忽变,“此乃生死存亡之事也,司空不与吾同列,便是吾之仇敌也!”   寒风忽然吹开门,纱幔剧烈的摇晃起来。   仿佛杀气瞬间就灌满了屋子。   没人能在石闵怒气前维持镇定,连羯赵军中的宿将都深惧之。   李农闭上眼,缓缓点头…… 第二百零七章 弑   一群寒鸦从南台上空飞过,飞向南边更遥远的天边。   南台本名金虎台,魏武击败袁氏,修建了铜雀、金虎、冰井三台,后为避石虎之讳,改称金凤台,因在铜雀台之南,亦被称为南台。   石闵一眼不眨的望着渐渐远去的黑鸦,呼啸的北风掀起他猩红色的披风。   李农、王泰二人脸色阴沉,石鉴却满脸掩饰不住的兴奋之色。   “大都督……”周成低声提醒。   石闵回过神来,望着面前高高的琨华殿白玉丹陛,然后一步一步向上走去,步伐铿锵有力,每一步都像是砸下去的,仿佛要将这座宫殿踏平一般。   “大都督意欲何为耶?”宦官尖着嗓门在月台上惊呼。   石闵仿佛没听到一般,所有的心神和精力都集中在丹陛上。   身后,周成、苏彦二人提刀在手,甲士们眼中跳动着一团兴奋的火焰。   走上丹陛,偌大的南台仿佛匍匐在石闵面前一般,宦官早已吓得瘫坐在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宫中禁卫们四散而逃。   不过石闵也止步于此,平静的注视着宫殿,没有入内。   李农刚一踏上丹陛,就一个踉跄,眼看要摔倒,被身边的石鉴扶住,“司空定要当心!”   石鉴似笑非笑,话中有话。   李农一愣,两人眼神一碰,然后各自挪开,“多谢殿……下,臣无碍。”   石鉴的目光又转向一旁的王泰。   王泰脸色跟着动了动,不过看着周围寒光闪闪的刀矛,还是低下头去,避开了石鉴的目光。   他是陇右巴人,石虎攻伐关右,不得已投降,与姚弋仲、苻洪一同迁往河北。   麾下数千巴人勇猛善战,数有战功,被石虎器重。   石虎对晋人残暴,却对诸胡非常不错。   无论是段氏鲜卑的段兰,还是丁零的翟鼠,都来者不拒,令其定居于河北繁衍生息。   石闵并不知道身后发生的事,注视宫殿许久之后,直到李农、石鉴、王泰等人上来,这才挥了挥手,周成提着刀入内。   不多时,殿中传来石遵的阵阵咆哮声,“棘奴安敢如此!”   但很快又变成叹息声,“我尚如是,汝等立鉴,复能几时!”   而这句话清晰的传入石鉴的耳中,石鉴脸上的欢喜之色顿时僵在脸上……   羯赵太宁元年(349)十一月,大都督石闵挟持司空李农、右卫将军王泰,率三千甲士入宫,劫赵主石遵于金凤台。   不数日,弑于琨华殿中,太后郑氏、皇后张氏、太子石衍皆杀之,上光禄张斐、中书令孟准、左卫将军王鸾等全家尽诛之。   牵累之人千余家,邺城泛起第一抹血色。   其后立义阳王石鉴为帝,大赦天下。   升司空李农为大司马,录尚书事。武兴公石闵为大将军,封武德王。郎闿为司空,刘群为尚书左仆射,侍中卢谌为中书监。   一年之内,羯赵三主殒命,石虎暴病而亡,石世在位三十三天,而石遵在位仅一百八十三天……   一群寒鸦从北方天边飞来。   昏沉沉的天空下,枋头人头攒动,热火朝天,木车、牲畜、士卒、百姓。   如今的枋头犹如烈火烹油一般,西归之民争相来投,其中不乏关右豪强。   每过一天,苻家就强大一分。   苻洪望着天上的寒鸦若有所思。   江东的消息回来了,册封其为征北大将军、冀州刺史、都督河北诸军事、使持节、氐王。   从任命上不难看出江东的企图,意欲让苻洪留在河北,与羯赵厮杀。   而氐王二字,则充满了江东对他和他族人的轻蔑。   氐人擅长耕作,是以被魏文帝曹丕迁入关中腹心之地以弥补人口不足,跟晋人无论长相、语言、姓名、生活方式都差别不大,但江东连南下的晋人都鄙夷歧视,更不用说氐人。   苻洪十二岁继承父位,自幼好学,深慕中华,多读经典,迁居枋头后,更是严格管教子弟。   但凡子孙出类拔萃者,其长辈必有贤能之人。   如同慕容廆曾作《家令》训诫子弟,是以慕容氏数十年间英才频出,慕容皝、慕容翰、慕容评、慕容儁、慕容恪、慕容垂等。   苻健、苻雄等皆是文武双全,孙子一辈中,无论文武,亦多有才干。   “司马勋有据关中之意,属下在建康徘徊多日,只请回河北都督,将军恕罪。”雷弱儿一脸歉意。   “此事与你无关,难道没有江东的册封,某就不能入关中耶?”苻洪将江东的诏令扔在地上。   司马勋伐关中,豪杰云集响应,给了江东君臣们一丝幻想。   后司马勋被王朗吓走之后,掉头攻打南阳,杀羯赵南阳太守袁景,大掠而归,为江东朝廷器重。   肥水不流外人田,如今蜀中平定,汉中、荆襄连在一起,收复关中的所有条件已经具备。   “石闵大逆不道,河北内乱在即,燕贼虎视眈眈,大人此去关中如潜龙入渊也!”刚刚从邺城斩关而出的苻健道。   苻雄道:“滠头姚弋仲亦有谋关中之意,近日细作传回消息,正在厉兵秣马,似有攻我之意,大人不可不备。”   滠头和枋头的部众都是从关中迁徙而来的,如今羯赵衰弱,河北纷乱之地,自然都想回到关中。   “石虎、慕容皝已死,石闵一莽夫尔,域中还有何人是我家之敌?姚弋仲父子何足道也,若来,必为吾所败,正可并其众,同入关中,成王霸之业也!”   此时此刻的苻洪已非昨日,隐藏了十几年的野心和雄心前所未有的膨胀起来。   只要进入关中,凭借他几十年的威望,已经这些年笼络的豪强,不出十年,便可成昔日强秦之势!   遂筑坛祭天,自称大都督、大将军、大单于、三秦王!   以雷弱儿为辅国将军,梁楞为前将军,领左长史,冯翊鱼遵为后将军,领右长史,京兆段陵为左将军,领左司马,段堕为右将军,领右司马,天水赵俱、陇西牛夷、北地辛牢皆为从事中郎,氐酋毛贵为单于辅相。   梁、鱼、段、王、赵、牛、辛、毛皆为关中豪强,每一个人的背后都是一股势力。 第二百零八章 三分   河东汾阴,汾水堡屹立在北方大地上,坞堡周围,聚集着大大小小的村落。   数百名匈奴游骑,在西北面观望着,踌躇良久后,最终调转马头,向东北面奔去。   不过堡内的人对前来觊觎的胡骑早已习惯。   这二十多年来,还未曾有胡骑敢冲薛家动手。   “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今天下三分,益州疲弊,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王猛正在读着屏风上的出师表。   人靠衣装马靠鞍。   王猛在山上时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如今收拾一番,束起了头发,穿上一袭对襟右衽小袖长袍,顿时容光焕发,瑰姿俊伟。   诸胡不远万里迁入中土,与晋人杂居了四五十年,深受华夏影响的同时,也在影响华夏。   北国的衣食住行,已经与江南大不相同。   而这种对襟右衽小袖长袍便是从胡服改进而来。   屋内热气袅袅,阵阵肉香从釜中升腾而起。   “景略说的是蜀汉还是当今天下?”薛强捞起一块鹿肉送入嘴中。   “当今天下,慕容氏在东北,石赵在中,晋室在南,也可算作三足鼎立。”   “何止三足,汝不见凉州张氏、代北拓跋氏乎?”薛强叉起一块鹿肉递给王猛。   王猛咬了一口,放下,笑道:“张氏守户之犬,拓跋氏就跟你这鹿肉一般,欠些火候。”   “你这嘴倒是刁钻。”薛强不以为意,“如今石闵弑石遵,立石鉴,河北已乱,你所说的三位英雄,苻洪即将西迁,桓温势必北伐,景略有意乎?”   苻洪从枋头西迁,肯定要走河内,过轵关,入河东,然后经蒲坂入关中。   “汝意下如何?”王猛神情严肃起来。   薛强放下鹿肉,“苻洪勇略过人,如若西入关中,必成龙虎之势,投他甚合时宜,然则,苻洪身边故旧、豪酋众多,只怕景略一外人未必能受重用。”   两人相交莫逆,薛强一向知道这位挚友是想成就诸葛武侯一般的事业。   而诸葛武侯大权独揽……   苻洪怎么可能让王猛大权独揽?   “是以,威明当与我同去。”王猛狡黠一笑。   若能借河东三薛之势,苻洪一定会忘履相迎。   薛强摇头笑道:“我家乃汉臣之后,衣冠华族,岂能投效蛮氐?”   河东三薛的实力并不在苻氏之下,薛家连刘曜、石虎都看不上,屡次拒绝征召,更不用说还未成势的苻洪。   若非薛家只想守土安民,素无大志,关中哪还轮到苻洪?   王猛哈哈一笑,“哎呀,你们这些大姓豪族就是不一样,苻洪一代雄杰,若走河东,我当拜会之,一观其志。”   薛强也跟着笑了起来,“这鹿肉火候差不多了,尝尝。”   陈留。   李跃很快就收到邺城剧变的消息。   石闵不愧是石闵,三下五除二,说动手就动手。   常炜道:“赵主封李农为大司马,录尚书事,石闵为大将军,都督可知为何?”   未动手之前,石闵就是都督中外诸军事、录尚书事,大权独揽,现在动手了,反而权力被削去一半。   魏晋以来,大司马在大将军之上。   依曹魏旧例,曹仁、曹休、曹真三人都由大将军最后升为大司马。   更何况李农也加了录尚书事,地位更在石闵之上。   石鉴上位,石闵反而被打压,李跃不禁佩服石鉴的作死能力,而将石闵从武兴郡公封为武德王,也耐人寻味。   意思是你石闵的武功已经够兴盛的了,该积点德,讲点武德……   这么一看,石鉴这人还挺幽默的。   李跃心中好笑,“如此看来,石鉴也坐不长了。”   常炜点头道:“非但石鉴,只怕李农也时日无多。”   李跃一愣,作死的不仅是石鉴,李农堂而皇之的压在石闵头上……   李跃不会忘记石闵当初的那句:谁挡我路,定斩不饶。   现在李农已经挡在他面前了。   “李农若有不测,广宗势必离心,都督正可笼络人心。”   “大善!”李跃点点头。   谋士的作用便在于此,能准确分析出河北形势,让李跃决断。   常炜实务不如周牵,治理不如刘启,却能举一反三,对河北形势洞若观火,补齐李跃最后的一块短板。   没有他在,李跃很难如此清晰察觉出河北形势的变化,而作出准确的应对。   “依先生之见,河北能安定一年否?”   黑云山膨胀太快,吃下去的东西还没完全消化。   李跃担心的不是河北大乱,而是河北大乱时,江东乘机北伐,那么兖豫二州就处于风口浪尖之上了。   细作从南面带回的消息并不乐观。   羯赵大乱已经拉开了序幕,江东和荆襄都在厉兵秣马,准备北伐。   褚裒虽然被吓退,手上精锐并未受损,江东朝廷以殷浩为中军将军、假节、都督扬豫徐兖青五州军事,与历阳的谢尚正在筹措北伐……   而真正的大鳄桓温,也通过朱序注视着北方。   吞并兖州后,与荆襄的关系也发生了变化,以前的黑云山只是一条藤蔓,可以一条腿攀附在桓温这棵大树上,但现在黑云山成了一条大蟒,桓温还会继续暗中支持否?   虽然历史上他的第一次北伐是关中,但如今历史的轨迹已经改变,此前桓温屡次上表建康,明确指出要北伐中原。   朱序一支人马还在荥阳郡内,两边一呼应,桓温很可能就提着刀杀上来了。   一个殷浩李跃不怎么担心,但若再加上桓温,兖州就难免风雨飘摇了。   手上五十六万人口,心向江东至少一半。   如果石闵能拖上一年再动手,李跃就能准备更充分一些。   常炜摇摇头,“很难,石闵为人急躁,石鉴亦非安守本分之人。”   性格决定命运,石闵这种性格,肯定不会隐忍,两边迟早会动手。   “石闵虽不可规劝,然桓温却可谏言,属下愿南下荆襄,为其分析形势,游说其进伐关中或是洛阳,顺便为黑云山谋些粮食、军资。”常炜拱手道。   李跃稍作沉吟,殷浩的北伐路线肯定是兖豫,冲着许昌洛阳而来,而桓温却可以北伐关中。   常炜熟悉北国形势,他去游说桓温自然最好。   “那就有劳先生南下一遭。”   “此乃属下分内之事。” 第二百零九章 双喜   “哇——”   府中响起了初生婴儿的啼哭声,这让李跃一颗悬着的心落下了。   “恭喜都督,母子平安!”侍女第一时间出来通报。   李跃心中大喜,儿子出生不仅是自己生命的延续,更能稳定整个兖州的人心。   血缘是这时代最坚固的纽带。   慕容儁、姚弋仲、苻洪之所以这么豪横,还不是一堆的兄弟子侄在背后撑着?   五胡乱华,衣冠南渡,南北分裂的格局已经形成,而北国之乱绝非短时间便能平息的,很有可能要经历两三代乃至几代人。   儿子出生,李跃便与这个时代紧密相连了。   若子孙中出来一个慕容恪、慕容垂之类的人物,老李家的江山至少能稳定两代人。   若是直接出来一个李二大帝,可以直接横扫十六国了……   正在意淫时,隔壁厢房里又是一声响亮的啼哭。   “都督,双喜临门,双喜临门,二夫人也生了,母子平安,母子平安!”侍女脸上笑成了一朵花。   辛粲抚着花白胡须,嘴唇也在微微颤抖。   李跃喜得贵子,辛家在兖州也稳了。   别看辛粲能力不怎么样,但派头极大,加上主持尚武堂的启蒙,越发的老气横秋,连黑云将都敢指着鼻子骂。   李跃在门前来回踱步,连手脚都不知往哪儿放,刚要挤进去看看儿子,却被侍女和稳婆们挡在外面,咯咯直笑:“夫人产子,都督不可入内,沾了秽气不吉利。”   李跃哈哈一笑,“赏,每人十石粮食!府中其他人五石!”   “谢都督!”周围一片喜气洋洋。   “都督可曾取名?”辛粲凑了过来。   按习俗,应该由有德行的长者取名,但辛粲跟德行二字似乎挂不上钩,自从成了李跃的岳祖后,整个人都抖擞起来。   而且李跃也不想两个孩子跟辛氏有太多的关联,取名又不是什么大学问。   “老大李仪,老二李佑。”李跃张口就来。   汉魏三国取名都有规律,以单名为贵,多以玉、竖心为偏旁。   李跃取单人旁,意思是不管自己的儿子将来成就如何,先做个正常人。   “好名,好名!”辛粲嘴上称赞着,但脸上有抑制不住的失望之色。   借此机会,李跃也大赦兖州境内的囚犯,将喜报送传外镇的崔瑾、魏山、徐成、刘启等人。   他们等这一天等很久了。   李跃本想免赋免徭役一年,但整个兖州刚刚稳定了一年,正是积累战备之时,没这个条件。   消息散播出去后,治下各郡各县的官吏、豪强纷纷送上礼品。   其中不乏贵重之物……耗资不菲,穷一点的也献上金银钱帛。   堆了整整一屋子。   李跃一直以为大家都跟自己一样,穷的喝西北风,但现在看来,穷的只是百姓,这些官吏和豪强的日子过得还是不错。   最让李跃无法忍受的是,军中将领也送来的礼物。   镇守轩辕山的呼延黑,居然送来七件玉器。   别人家底多少李跃不知道,但呼延黑可是连女人都娶不上,去了轩辕山三个月,就能掏出这么多东西……   “西汉之兴,在勤在俭,魏晋之亡,在奢在侈,中原四面皆敌,若奢侈享乐之风兴起,覆灭之在旦夕之间!”   酒宴上,李跃当着将吏的面道。   西汉立国之初,刘邦想找同色的马都找不到,只能以牛充数,汉文帝穿补丁衣服,下田间劳作,开创文景之治,为汉武帝北击匈奴积累家底。   而曹魏到了中后期,大兴土木,从上至下皆以奢侈为荣,到了司马晋,居然斗起富来。   司马家败的这么快,与此大有关联。   一个人沉迷于享受,还愿意上战场与胡人厮杀么?还愿意兢兢业业的劳作吗?   黑云军能杀到今日的地位,靠的是光脚不怕穿鞋的亡命之气,光脚不怕穿鞋的,这是黑云军在乱世中立足的根本。   李跃一直注视着外面,有些忽略内部了。   不是所有人都想着“驱除羯奴,复我河山”,人性大多小富即安。   “这些金银钱帛从哪里来的,放回哪里去,以前的事都过去了,以后谁贪赃枉法,休怪军法无情。”李跃冷着脸道。   一场喜宴弄得不欢而散。   不过李跃并不后悔,再好的制度都是慢慢毁在人情往来之中。   防微杜渐,现在不防,以后再想治理,可就难上加难了,从俭入奢易,从奢入俭难。   李跃让辛粲起草了一份勤俭令,写的文绉绉的,读起来颇为麻烦,这时代绝大多人都是文盲,写的再有文采,别人也看不懂。   这份令文不仅要给官吏看,还要给军中将领看,更要让所有百姓看到。   不是李跃小题大做,而是风气坏了,怎么治都治不好。   休养生息,积累家底,不是为了让这帮人享受。   “两年之前,尔等饥寒交迫,流离失所,朝不保夕,如今刚刚有所好转,便贪图享受,难道要舍弃被胡人占据的故土吗?难道要忘记父母妻儿被胡人残害的仇恨吗?吾为豫兖都督,日日惕厉自醒,衣不重彩,食不重味,况尔等乎!今日之后,严谨奢侈之风,各太守、校尉、县令、都尉,务必以身作则,规民以正风,行勤俭之良俗……”   李跃洋洋洒洒写了六七百言,让辛粲润润笔,就抄录下发出去。   口头训斥的再严厉也没用。   李跃挑选斥候营五百人为校事,巡视地方,侦察境内将吏,考察各地民风。   只对李跃一人负责,相当于耳目。   校事一职,三国时便有之,魏吴皆有设置,汉武帝设有绣衣使者,并不是什么新鲜事。   今时不同往日,黑云山再也不是一座山,几万人马,而是横跨中原两州之地,五十万百姓,治理的成本不但增加。   校事设置后,对地方产生极大的威慑。   第一个被捉拿的是轩辕山的呼延黑,这厮以前穷怕了,当上轩辕山都尉后,开始膨胀起来,养了二十多个女人,手脚也就不干净起来,在轩辕山下私设关卡,过往之人,多少要留下点东西。   仗着李跃亲信的身份,连曹堪的运盐士卒都敢拦截。   念着当初的救命之恩,李跃留他一命,免去了他所有官职,让他守着功田过日子。 第二百一十章 镜合   治理风气,就是治国。   汉魏将移风易俗作为地方官吏的考评之一。   校事刚刚设立,不可能这么快见效,但只要他们存在,便能校正境内的风气。   好在兖州只是刚刚有这个趋势而已,还没到奢侈成风的地步。   地方上的太守、县令收回礼物后,也明白李跃的行事风格,将心思花在治理上,纷纷上表请罪。   李跃也只是借此事正一正风气而已,并非赶尽杀绝。   军中将校自行拜在李跃面前。   一问之下,才知道很多人是变卖了功田,凑出的礼物,真心实意为李跃感到欢喜。   地方上还能捞点,军中根本就没什么油水,还在李跃的严密控制之下,很难上下其手。   中垒营都尉糜进拱手道:“都督夙兴夜寐,方有我等今日,今诞下两位公子,我等喜不自胜,未想触犯法度。”   望着这些部下,李跃又是感动又是心疼,“你们就不想留田地养家室?”   中坚营都尉秦彪道:“些许田地,以后大战再立功便是。”   黑云将与李跃一起从刀山血海里滚出来,忠诚毋庸置疑,嫡系中的嫡系。   这时代很多军队都有人身依附关系,黑云将与自己并非简单的上下级。   “此事就到此为止,以后无须向某送礼,尔等将心思用在战场上,升迁自有军功评定!”   “唯!”   众人拱手。   李跃又跟他们说了些闲话,缓和了一下气氛,从谈话中李跃也能窥见将士们的心态,经历过苦难的人,不至于这么快就忘了本。   正说着的时候,亲兵来报,“都督,邺城来使!”   李跃一愣,这个时候石闵便是忙着砍人吗,怎么有心思派人来陈留?   无事不登三宝殿。   李跃当即当着众人去见使者,却是老熟人董闰,“恭喜都督喜得麟儿,大将军特派在下前来贺喜。”   董闰一拍手,身后有宦官宣读诏令,“封长子为长垣伯,次子为外黄子,赏珍宝玩物一百零八件……”   李跃听的有些发昏,不知道石闵这是唱的哪一出。   几个月前还在战场上杀的天昏地暗你死我活,还信誓旦旦的两年之后提百万大军杀过黄河……   当然,这世道将军遍地走,公侯满街是,一个伯一个子,并不算什么。   石闵曾一次性封了上千人为侯。   董闰挥了挥手,宦官和随从们退下。   李跃也挥了挥手,让亲卫和黑云将们退下,只留糜进一人在旁护卫,以他的级别,有些事可以让他听到了。   “大将军别无它意,南北乞活军同气连枝,形如一门兄弟,兄弟之间手脚之争,不可成仇也!”董闰这么一说,李跃就知道石闵的意图了。   一定是承受了巨大压力,想跟黑云军“破镜重圆”。   表面上,他跟李农风光无限,实则两人都被架在火上烤。   杀石遵立石鉴不是小事,石闵已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了。   然而,他养孙的身份让他既不能完全融入羯人之中,又不为北地晋人认同,除非他现在去了“石”姓,改回本姓。   石闵想跟黑云山握手言和,自然是好事。   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   南北乞活军联手,对华夏、对北地千千万万的百姓而言,自然是好事,即便是暂时的联手。   李跃现在的第一要务是休养生息积蓄实力。   “大将军说不成仇,那就不成仇!”李跃忽然有种预感,石闵这么跟自己拉关系,应该是要动手了。   以他的性格绝不会隐忍。   “就知道都督是爽快之人。”   此刻,一场小雨正飞扬在邺城的上空。   琨华殿内,石闵正在与尚书王简、少府王郁、将军周成、苏彦等心腹商议大事。   “大河南北,对殿下有威胁之人,苻洪、姚弋仲、石祇三人,黑云军根基尚浅,无心北上,不足为虑,当引以为援,暂不可为敌也。”王简如今依然成了谋主。   如今邺城虽然在他们的掌控之中,但邺城之外,一切都不明朗。   石虎迁诸胡入河北,使其聚众而居,又让宗室领兵外镇,石闵想走到最后一步,难度颇大。   尤其是襄国石祇,与苻洪、姚弋仲、段勤等人来往密切,已经在聚集大军。   石祇跟其他的石氏亲王不同,别人都是没做之前便嚷嚷出来,生怕天下人不知道,而石祇却只做不说,大军云集,讨伐的对象是谁,不言而喻。   石闵对亲近之人一向言听计从,颔首道:“苻洪有西进之意,本王封其为都督关中诸军事、征西大将军、雍州牧、秦州刺史!”   苻洪的关中都督,来回都几次了,早已没有信用。   “如此,大将军去一劲敌,所剩唯有石祇、姚弋仲二人。”少府王郁道。   周成道:“区区老羌不足为惧,末将愿为殿下擒杀此老贼!”   这话让石闵仰头大笑,“汝乃本王之典韦、许诸也!”   几人一直商议到了晚上,又饮了些酒。   石闵为了控制禁中,琨华殿成了他的府邸,宫人随意调遣,大事商议的差不多后,石闵召来女乐,为众人解乏玩乐。   正兴起的时候,外面忽然传来铿锵的脚步声,密密麻麻,仿佛从四面八方包围而来。   众人俱是一惊。   石鉴并非一个安分之人,一上位就笼络李农、王泰等人,将中书令李松、殿中将军张才等人笼络到麾下。   “何人之军?”王郁大惊失色。   皇宫之中,还能是谁的军队?   王简脸色也有些难看,周成、苏彦全都惊起,唯有石闵安坐如故,自饮自酌。   顷刻之间,外面已是杀声一片。   不断有人呼喊:“莫要走脱了石闵!”   听到这话,石闵哈哈一笑,缓缓站起,提着长剑,向殿外走去,“几只虫子,也敢来搅扰本王,汝等稍作,某去去就回!”   周成、苏彦紧随其后。   殿门打开,灌入一阵腥风,又吱呀一声被人合上了。   王简、王郁焦急的等待着,只听见外间阵阵惨叫之声,血水一道一道的洒在殿门上。   火把光下,刀光剑影仿佛要浸透进殿一般。   前后不过一个时辰,厮杀声就缓缓停歇了。   殿门打开,石闵提剑而归,剑刃已被染成红色,每走一步,上面的血落在木板上。   滴答、滴答……   众人非但没觉得恐惧,反而神色兴奋起来。   其风采犹如霸王复生,跟着这样的主君,天下何人能敌?   石闵扫了众人一眼,“石鉴小儿焉敢谋害本王,明日当取其头颅!”   他是石虎的养孙,石鉴自然就是他叔伯一辈,却成了他嘴中的小儿。   “殿下切不可急于一时,当徐徐剪除石氏宗亲。” 第二百一十一章 乱年   太宁元年(349年)十二月,石鉴刚刚登基一个月,邺城再一次爆发腥风血雨,乐平王石苞、中书令李松、殿中将军张才等人,领兵夜袭琨华殿,被石闵杀退。   石鉴大惧,斩石苞、李松、张才等人以安抚石闵。   与此同时,镇守襄国的石祗传檄四方,号召天下勤王之师共诛石闵、李农,北地诸胡云集响应。   河北大战拉开序幕,但第一战却不在石闵与石祗之间爆发。   枋头东北面的同山陂。   无数羌人饮恨于此,尸体枕积如山,人尸马尸堆积在一起,断矛残刀斜指向天,连天空都因此变得昏沉。   呼啸的寒风掠过尸山血海,鲜血顺着渠水缓缓流入白沟当中。   受伤未死之人,在血泊中哀鸣着。   却无人看他们一眼,只引来荒野中的狼群,若非氐人大军还未完全退走,只怕早已扑了上来。   苻洪一步一步踩在血水与尸体之中,身后跟着苻健、苻雄,以及主簿程朴、雷弱儿等人。   这是一场无比辉煌的胜利,大河南北皆为之侧目。   姚襄五万大军来攻,被等候多时的苻洪一举击败,斩获三万余众。   姚弋仲直接被打残,元气大伤,再无跟苻氏争夺关中的实力。   原本还对他们虎视眈眈的赵军,如今全都龟缩在城中。   “老羌自不量力,这天下能与我家争锋者,能有几人?”苻洪仰天长笑,出了一口恶气。   苻健道:“昨日朝廷派来使者,恢复大人关中都督之职。”   “尔等以为如何?”苻洪颇为心动。   邺城这一册封,等于直接将雍秦二州划给了他。   但反反复复这么多次,已经很难让他们相信了。   雷弱儿道:“朝廷素无信义,反复无常,不可轻信,今主公一战而威震天下,何须石氏升赏?可自攻伐之!”   不过苻洪却面无表情,眼中隐隐翻滚着怒气。   他在等待,却无一人劝进。   主簿程朴却道:“不如且尊赵为主,如列国分境而治,经营关中,徐图后计。”   苻洪扫了一眼众人,忽而勃然大怒,“吾不堪为天子邪,而云列国乎!拖下去斩!”   周围人全都愣住了。   以往苻洪隐忍、宽和、大度,但如今却像是变了一个人一般。   就连他的亲生儿子苻健、苻雄都惊讶万分。   仿佛这一战将苻洪的野心推向了顶点,积压在心中十几年的郁气喷薄而出。   一时间众人都忘了求情,程朴的人头很快落了地,从尸堆上滚落下去。   苻洪戟指西面,“孤率劲卒十万,居关中形胜之地,石闵、慕容儁可指辰而殄,姚襄父子克之在吾数中,孤取天下,有易于汉祖。”   到了此刻他的野心再也收敛不住,膨胀到了极限,直接将自己比作汉高祖。   苻雄担忧的望了一眼自己的老父,权力和野心能轻易扭曲人的心智……   枋头的这场小雪被北风吹过了黄河,吹到了陈留。   旧的一年去了,新的一年到来。   河北各地的消息纷至沓来,简直令人眼花缭乱。   与纷乱的河北相比,兖州却显得无比安详。   这一年难得的没有饥寒之苦。   士卒们穿着新发下来的袍服,多以野兽皮毛缝制而成,虽然粗糙,却极为保暖,丝毫不影响他们在风雪中的训练和狩猎。   百姓们也人手两件草衣,窝在家中,燃起煤饼。   家中有六十以上的长者或十三岁以下的孩童,还可去官府领五斤肉。   李跃冒着风雪巡视了陈留附近的村落,查看他们过冬的储备,若是不足,可去陈留窝冬,周牵修建了成片的民房,大通铺,屋内有壁炉和地路,暖烘烘的,每天两顿粥供应。   这还只是一场小雪,更冷的天气还在后面。   设置校事之后,兖州治下官吏节不节俭不知道,但比以往勤快多了。   “都督,常先生回来了。”张生野前来禀报。   “回城!”李跃翻身上马,掉转马头。   常炜在江陵待了一个多月,肯定摸清了桓温的心思。   回到府中,常炜已等候多时,“桓温不足为惧尔!”   “哦?”这开场白出乎李跃的意料。   “属下在江陵观察多日,荆襄士众多有意于关中,桓温之心不在北国,而在江东也,即便其北伐,也并非为收取故土,而是积累声望!非但桓温不足为惧,殷浩、谢尚之流皆是如此,殷浩北伐,也是为了与桓温分庭抗礼,而非为了江山社稷。”常炜唏嘘一叹。   很多事情出发点不对,往往就会走偏。   桓温与王谢荀殷的内斗不是一天两天了。   上一次桓温伐蜀,几次三番上书江东,掌握权柄的王谢荀殷都置若罔闻,桓温于是自作主张,攻打成汉。   这一次北国大乱,桓温也是几次上表,建康依旧置若罔闻。   江东还是历史上的那个江东。   “依属下之见,荆襄与江东互相掣肘,都督可隔岸关火,进则全据中原之地,兼并张遇、刘国,退则固守兖州,以待江东之变。”常炜眼中闪着光。   被夹在南北之间不仅李跃一人,还有这两货,最先受到冲击的是他们。   张遇跟江东眉来眼去,是想借江东之势而壮大自己,绝不是被江东吞并,几十年来投奔江东的流民帅有几个得了善终的?   而刘国手上有万余匈奴骑兵,李跃早已垂涎三尺。   这年头最快的发家手段就是掠夺。   土地多大,其实没用,这年头遍地都是无人的荒地,关键是人口。   “看来兖州乃形胜之地也,北望幽冀,东接青徐,居许、洛、邺三地之间。”李跃心中的火苗也瞬间窜了起来。   这便是中原的优势,处处都是危机,但处处都是机会,一旦站稳脚跟,崛起速度非常快。   北边刚刚与石闵“破镜重圆”,暂时没有威胁。   至于南边,一个殷浩问题不大,只要不是桓温来就行。   常炜此番南下收获颇大,摸清荆襄和江东的心思。   “眼下当务之急,是与石闵握手言和,石闵弑石遵,其心昭然若揭,眼下已经顾不得我黑云山,乞活军一南一北,互为倚助。”   “先生有所不知,邺城上个月便已经派人来将和!”   “此乃天助我黑云山也。” 第二百一十二章 太宁   太宁二年注定是风雨飘摇的一年。   缺什么就企求什么,羯赵连番大乱,于是就弄出太宁年号。   而新的一年刚刚到来,河北再次笼罩在腥风血雨之中。   随着石祗势力在襄国的不断壮大,引起了邺城的不安,石鉴遂以石琨为大都督,太尉张举及侍中呼延盛率领七万步骑兵分三路讨伐石祗。   “石琨乃石祗亲兄,呼延盛匈奴人,二人此去,只怕立即反水。”连李跃都看出不妥。   常炜道:“都督难道没见还有一张举么,此人应该是其中关键,若在下所料不错,李农参与此事。”   政治充满各种妥协。   李农跟张举两人穿一条裤子,为了李农,张举连从兄弟张豺都背叛了。   石闵的处境只有他自己知道,外人只能推测或者事后分析。   不过从石闵一系列的手段来看,应该不会出昏招,能从一手无兵权的杂号将军走到现在,绝非胸大无脑就能办到的。   李跃道:“会不会是石闵故意调开邺城反对他的势力?”   据细作来报,这七万步骑基本都是匈奴人和羯人,他们走了,方便石闵办事。   常炜笑道:“若真是如此,只怕邺城将很快变天。”   李跃深以为然。   如今苻洪西归,姚弋仲被打残了,南北乞活军言和,兖州周边地缘环境逐渐好转。   昨日张遇、刘国还厚着脸皮派了使者来。   大义是远亲不如近邻,同是大赵的臣子,大家以后要守望相助,不能背后偷袭……   李跃直接被逗乐了。   兖州地缘环境变好,他二人却越来越恶劣。   司马勋攻破南阳后,南阳基本落入桓温手中,刘国、张遇二人屁股后面顶着荆襄的数十万大军……   而江东的殷浩明确表示要收复许、洛故都,刀子已经朝着他们。   夹在桓温与殷浩之间的不是李跃,而是刘国和张遇。   李跃也派人回复他们,兖州永远是他们的坚实的后盾,两位老兄若坚持不住了,不要硬拼,陈留的大门永远向他们敞开……   今年将是黑云山最关键的一年,周牵预算过,手上新增的人口能将兖州境内的荒田全部修整出来。   还在正月,李跃就向境内所有郡县派出屯田使,官府的驴骡、牛、铁器免费租给百姓。   还制定了一套激励措施,屯田客耕种五年后,根据他们上缴的粮食,逐渐将他们耕种的田分给他们。   每人二十亩。   政令下达,屯田客的热情被点燃了,还未开冻,这些人便下田翻修水渠,割冬草烧肥。   这不是李跃临时起意,而是治下百姓大多都是集结而来的流民,并不稳定。   上一次褚裒北伐,北地百姓拖家带口的投附。   这一次殷浩北伐,直奔中原而来,到时候不知有多少人投奔。   所以只有用土地将他们与黑云山捆在一起。   一句话,李跃不仅要他们的人,还要他们的心。   没过几日,南边的来人回复了,刘国送了五匹骏马,高大神骏,张遇则送了一千多石粮食,算是缓和关系。   来而不往非礼也,李跃也各自送了五把山阳铁坊出产的宝刀。   汉环首刀为了追求杀伤力减少成本,没有护手,刀柄与刀锋直接相连。   李跃怎么看怎么不习惯,用的时候总担心伤手,所以加上了护手,将刀环缩小,千锤百炼后,一把利器诞生。   而环首刀的颜值立马就上去了。   每把刀柄上都刻着“黑云”二字,赏赐给黑云将。   山阳铁坊产量越来越高,一是山阳太守曹凝颇有才干,二是李跃投入了不小的人力物力。   各地召来的铁匠就有六百多人,再加上土地、杂工等等,将近四五千人的规模。   三万黑云军正在逐渐更换装备。   淘汰下来的兵器则分给南军和兖州军。   整整一个寒冬,士卒们的训练从未松懈,雪地连续行军五六日,基本是常态,行军途中和狩猎时,有人殒命,也是常有之事。   李跃没有心软,别人都可以歇,唯独黑云军不能。   与艰苦训练对应的是优渥的待遇,李跃也知道他们辛苦,所以每天都有肉汤供应。   正食也从羹改为麦饭、胡饼、馒头,一日两餐变成三餐,为的就是增强他们的体魄。   馒头乃诸葛武侯发明,胡饼则从东汉时便广受欢迎,据说汉灵帝极喜此物,逐渐成为洛阳风潮,然后推广全国。   江东前太尉郗鉴给女儿郗璇提亲,琅琊王氏子弟皆正襟危坐,一派道貌岸然模样,唯有王羲之坦腹东床、大吃胡饼,遂被郗鉴选中,便有了“东床快婿”之典故。   除了一日三餐的物质奖励,还有精神上的奖励。   每个黑云军的家属都迁居陈留城中,门上挂着一块青木牌,上书忠勇二字,凭借此物,见地方县令等官吏时,无需跪拜。   每个人都有很大的潜力,尤其在这乱世之中。   艰苦的训练不仅没有压垮他们,还让他们一个个更强壮起来,很多人都能提刀力战猛兽。   休沐时走在陈留街头,虎背熊腰,百姓一眼就能认出来。   那五百黑云郎更是如此,原本底子就不差,短短几个月更如脱胎换骨一般,眼中有杀气,脸上有了黑云军应有的威严。   能手格猛兽者多达二十三人!   百步的距离,策马挽强弓,一箭能射穿山阳铁坊新造的铁甲。   五百余骑,常冲驰在风雪之中,不畏严寒,还几次乘着黄河结冰,杀到对岸,提几十羯军首级而归。   诸军之中,也是他们猎获最多,猎物也跟其他人不一样。   别人都是羊、鹿、麋等,他们猎的却是豺狼虎豹。   以前亲卫们还颇有怨言,后来都朝他们竖起了大拇指。   冬日里,李跃的课程也从未停下过,以前只针对黑云将,现在则扩散至全军,鸿胪吏们越来越熟练,讲起汉匈战争、三国旧事,比李跃还精彩,在将士们中间取得了巨大的反响。   李跃根据三国演义,将诸葛武侯六出祁山、关云长千里走单骑、廖化背母归蜀等忠义故事加工了一下,更引得将士们喝彩。   当然,也少不了司马一家子人的破事,让士卒们了解一下江东朝廷是个什么货色。   效果出奇的好,李跃遂将其推广到南军、兖州军中。   也不知怎么就流传到百姓口中,一时间风靡大街小巷。   越是这样暗无天日的时代,越是渴望这些散发过光辉的人和事。   李跃一合计,干脆将鸿胪吏派往青徐兖豫冀等大河南北各地。   恢复华夏故土,首先要恢复人心,恢复民族自信! 第二百一十三章 三令   距离石苞、李松、张才兵变没一个月,第二次兵变又来了,中领军石成、侍中石启、前河东太守石晖等石氏宗亲谋诛石闵,被石闵反杀,举家皆灭。   进入正月,第三次兵变随之而来,龙骧将军孙伏都、刘铢等胡将暗中在胡天集结三千羯军,毁宫中阁道,驻兵凤阳门,欲据皇城而与皇宫的石闵大战。   但石闵却破金明门而入,一举擒杀孙伏都、刘铢等人,从凤阳门至琨华殿,横尸遍地,血流成河。   石闵站在一堆尸体上,全身浴血,滴答滴答的向下流淌着。   接连不断的兵变,让他明白一个道理,“国人”不可能为他所用,即便他姓“石”。   “大、大将军……此皆孙伏都、刘铢自作主张,朕亦被他们挟持。”石鉴匆匆忙忙赶来,见一地的碎尸,险些摔倒在地。   这么多次兵变,没有他在背后指使肯定说不过去。   石闵杀气腾腾的眼神在石鉴脸上扫来扫去,一股凉气从石鉴脚底窜到头顶。   这两个月来,死在石闵手上的“国人”不下五六千。   人杀多了,凶恶之气比往昔更重,大白天的,就让石鉴不寒而栗。   “大司马……”石鉴目光又转向李农。   李农咳嗽一声,也不言语,仿佛石雕一般。   一旁的周成圆瞪双目,“孙刘二贼在胡天图谋多日,陛下岂会不知情?”   “朕……实不知也……”石鉴声音都在颤抖。   石闵身边的亲卫、将佐都跟他一样,沾染了无穷无尽的凶煞之气。   已经杀了石遵,也不在乎多杀一个“皇帝”。   “近日宫中破乱,陛下不宜到处走动,送陛下回御龙观!”石闵眼中的杀气最终还是收敛了。   石鉴长长松了一口气,软禁总比当场丢掉性命强。   “国人不肯为本王所用,为之奈何?”接连不断的叛乱让石闵越来越没有耐心。   “殿下原本就不是羯人。”王简直截了当。   石闵一愣,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有人这么说,他都快忘记原本的姓氏,被石虎养大,生长在羯人环境当中,石闵一直以为自己是羯赵宗室的一员。   直到这连续的叛乱,终于让他清醒。   有些东西无论如何都改变不了,比如身体里流淌的血脉。   王简目光如炬,“河北晋人数百万,既然国人不可用,殿下何不用他们!”   石闵仰望邺城之上的天空,天空中一片昏沉,只有寒风不知疲倦的在呼啸,而他脸上的神色逐渐坚决,“宣令,内外六夷,敢称兵仗者,斩之!”   命令一下,邺城当日便沸腾起来。   胡人或斩关,或逾城而出者,不可胜数。   石闵接着下达了第二道命令:与官同心者住,不同心者各任所之。   遂不再屏蔽宫门。   原本是故作大度,收羯胡人心,却没料到邺城之中羯人、胡人争先恐后的离去,城外的晋人争先恐后的进来,堵在城门,自相冲杀,血流漂杵。   于是石闵的第三道命令也跟着下来了,“内外赵人,斩一胡首送凤阳门者,文官进位三等,武职悉拜牙门!”   寒风在河北大地上呼啸。   血色从邺城蔓延至整个河北。   渤海郡浮阳一户家徒四壁的人家,白发老人正在缓缓磨着一把镰刀。   “大父这是作甚?”年纪八岁的孙子不安的望着自己的祖父。   “獾儿乖,可想你娘亲、父亲、叔母、姑母?”   “獾儿想……”但孩子眼中的光彩一闪而逝,八岁的年纪已经懂很多事了,这些亲人已经永远不可能回来了。   这么多年祖孙二人相依为命。   “大夫去杀羯人,为你父亲、娘亲报仇雪恨可好?”老者抬起头,枯瘦的脸泛起阵阵红润,提着镰刀的手微微颤抖。   不是惧怕,而是兴奋。   “獾儿与大父同去!”孩童捡起地上的一把柴刀。   “哈哈,好,近日你我祖孙二人一起为他们报仇!”   祖孙二人出门,村落前早已聚集了数百人,老女老少皆有。   村口一面“逄”字大旗正在摇动。   “逄坞主有令,杀一胡人者,赏五斗米!不论老少!”   逄氏乃浮阳县最大的豪强,坞主逄约与另一家豪强封放,加上前太守刘准,相约一同起兵,劫杀胡人。   放眼整个河北大地,沸腾的不止是渤海郡一家,清河、河间、章武等郡亦是遍地血火……   这些年来,晋人在羯赵的压迫下血泪遍地,自石勒时代起,“国人”可以随意劫掠晋人,而晋人一旦反抗,不是大辟之刑,便是全家皆斩。   石虎夺位后,比石勒更甚,对晋人予取予夺,破家灭族者不可胜数,邺宫之中养着十万掳掠而来妻女供他一人淫乐。   上行下效,石虎诸子、羯人豪酋也纷纷效仿,石邃烹女尼而食,石宣掳四万民女充实后宫,羯赵封的七十多个公侯封国亦大肆掳掠……   女人被掳掠,男人也好不到哪去。   石虎曾下令五丁抽三、四丁抽二,集结五十万大军攻伐辽东,又下令士卒每五人出车一辆,牛二头,米十五斛,绢十匹,不备者斩首。   民众典卖子女供给军需,仍不能支,于路边悬树自尽者远近相望。   这还不算石虎以及诸王历年来大兴土木,害死的民夫……   种种仇恨早已埋在心中,只是每人点燃而已。   现在有了石闵的宣令,顿时化作冲天烈焰,烧尽一切。   命令下达的当日,邺城周边便有数万羯、胡被杀。   随后几日,大河南北沸反盈天,到处都是刀光剑影,黑烟滚滚,血流成河。   曾经不可一世的“国人”们被暴怒的晋人砍杀在地。   凡是深目高鼻浓须者,皆死于乱刀之下。   当初石虎迁诸胡充河北时,分而散之,变乱骤起,胡人不能集结,而这么多年的压迫,晋人聚集在豪强坞主身边,一呼百应。   胡人分散各地,措手不及,被奋起的晋人一一诛杀。   不过仍有不少羯人逃亡至襄国,被石祗收留。   河北形势为之一变,邺城成了晋人的聚居之地,襄国成了诸胡的中枢。   原本领兵出征襄国的石琨、张举、呼延盛当即倒戈,投归石祗。   石祗兵力空前强大起来。 第二百一十四章 胡夏   羯赵太宁二年正月,大将军石闵改国号为卫,改姓为李,以应“继赵李”之谶,大赦天下,改年号为青龙。   同一时间,河内郡夜王县,西归的苻洪遇到第一头拦路虎,自枹罕受命而归的麻秋。   “将军为何投石闵,而非襄国?”部将宋晏见麻秋心情不错,出口询问。   此次东归,麻秋杀帐下一千羯人,响应石闵。   而一同受命的王朗则率部投奔襄国。   麻秋一张马脸大笑起来,“你懂什么?石闵一莽夫尔,以吾之智勇,不数年便可鸠占鹊巢!”   宋晏则擦了一把冷汗,“石闵杀伐由心,将军此去,龙潭虎穴也……”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麻秋一脸的自信。   周围将领一脸似笑非笑神色。   其实凉州惨败后,麻秋也不是一无是处,调转刀口向南,攻伐陇南诸羌部,所向无敌,黄河以南,氐族、羌族全都归附于他,又转头击败了凉州大将张瑁,斩杀三千余人,不仅自信回来了,野心也膨胀起来。   这几年他一直在外镇,所以没亲身领略过石闵的威势,对他的印象还停留在六七年前。   呜、呜、呜……   荒野中,万余氐军列阵而来。   “哼,蒲洪不敢亲来,只派一小子来,必是惧我,诸军听令,先破此军,再随吾擒杀蒲洪!”麻秋连蒲洪改姓苻都不知道,拔剑在手,灰白的须发在乱风中飘动。   石虎死了,他理所当然的觉得羯赵境内无人能敌。   更何况如今麾下万余精锐加上一万余羌氐联军,兵力是攻来氐军的两倍有余……   陈留。   河北的大乱也让一些晋人、胡人南下逃入兖州境内。   鉴于河北的形势,薄武、陈端、刘启、崔瑾从各自的辖地赶来。   石闵连国号、姓氏都改了,下一步也不会太远,陈留需要做出相对的反应。   “近日南下的晋人七千余,胡人一万八千之众!多是乌桓、羌氐。”刘启辈分最高,最先发言。   “胡人皆可杀之,以报我族血仇!”陈端红着眼道。   他的族人当初被石斌截杀,对胡人恨之入骨,成了兖州最激进的一批人。   不过这话让一旁的薄武脸色有些难看,他本身就是乌桓人,“造孽的是匈奴人和羯人,不可一概而论,乌桓自魏武时便已入中华。”   兖州境内也有六七万的匈奴、鲜卑、羌氐,都是当年石虎迁徙过来的。   原本兖州有不少羯人,石斌戕害陈留时,这些人也率部而来,被黑云军一锅端了。   黑云军在兖州站稳脚跟,羯人也就退回河北。   “换上我中华家衣冠便是中华了么?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陈端一点面子都不给,这话等于将薄武也骂了。   “放屁!你干脆连某也杀了!”薄武也勃然大怒。   两人以前好的穿一条裤子,如今却为了汉夷之争而撕破脸皮。   不过李跃忽然感觉黑云山也走到了一个十字路口上。   从魏晋到五胡十六国再到南北朝,其实都在解决一个问题,华夷之辩,胡夏之争。   羯赵压迫晋人,为其种族消亡埋下伏笔。   其后的前燕、前秦、北魏、北齐、西魏、北周都面临这个问题。   前燕深度汉化,是以能快速统一河北。   前秦包容而不融合,以至淝水一战,迅速败亡。   北魏吸取了两家教训,但依旧没处理好胡人问题,以至于六镇起义。   最奇葩的是膂北齐,别人都是汉化,他们胡化……   直到西魏、北周,经历了两三百年的融合,族群矛盾才得以缓解……   如今的局面是,中土空虚,胡人人口不在中华之下,杀肯定是杀不完的。   把自己弄得精疲力尽不说,还为他人做了嫁衣。   辽东、代北、江东、荆襄都虎视眈眈,还有日后崛起的苻家,草原上的胡人一茬接着一茬……   石闵深处漩涡的中心,羯人不能为他所用,所以只能借仇恨凝聚人心,为他的下一步作铺垫。   某种程度上,石闵替李跃做了很多事情,扫清了很多障碍,其实石闵杀胡也并不彻底,很多羯人继续活跃在南北朝,影响时代的走向。   他在前面顶着诸胡,然李跃能摸着他过河。   所以黑云山没必要急着跟进。   石闵的屠刀已经举起,李跃只需要看效果就行,而历史已经给出了答案,不杀不行,只靠杀戮也不行……   两人的争吵还在继续,一个脾气火爆,另一个血海深仇,也不听别人的劝。   李跃咳嗽了一声,堂中安静下来。   “敢问诸位,胡人千千万万,我黑云山能斩尽杀绝否?”   薄武、陈端之争,实则也代表黑云山内部的两股思潮,不能等闲视之。   众人全都摇头。   李跃又指着薄武,“没有薄统领,便没有黑云山的今日,以后谁在说他是胡人,军法处置!”   薄武一脸动容,陈端脸色却有些低沉。   李跃又对陈端道:“冤有头债有主,杀陈统领家眷者,羯奴也,石氏也,羯奴非但与汝血海深仇,与我黑云山亦不共戴天!”   石虎为了加强统治力,特意将胡人的概念扩展。鲜卑、乌桓、鲜卑、羌氐、巴賨都扩充进来,以压制华夏百姓。   而这些族群中很多都汉化了。   没必要把这么多族群弄到黑云山的对立面去,也没这个实力将所有异族都灭了。   “都督所言甚是,乱我中华着羯奴也,害我百姓者,羯奴也!”刘启拱手道。   常炜道:“北地很多晋人取胡女,亦有胡人取晋女,诞下子嗣,何以论之?”   四十年的通婚,早有融合迹象。   其实羯人也是石勒生生捏出来的一个种族,早年在上党为士族豪强们耕田度日,与当地百姓互相通婚……   “这……”陈端哑然无语。   李跃温声道:“仇要报,但不必滥杀,羯人之外,原本就是华夏家奴,我黑云山若能崛起,可使之为奴,为我们耕种,为我们放牧!”   众人皆为止一振。   杀,只是一时爽,而奴役他们,却是一本万利。   每一个人口都是宝贵的。   李跃掌控的人口实在有限,兖州人口要么被豪强掌握,要么早在永嘉之乱时便南下了,想要进一步发展,只能借其他的族群的力量。   李跃个人觉得,只要是黑发黄皮肤,几千年前,大抵都是同一个祖宗,死罪可免,活罪难饶,留他们一命振兴黑云山,未尝不可。 第二百一十五章 劫掠   马无夜草不肥,人无横财不富。   河北大乱,李跃也没闲着,趁着黄河冰冻,将黑云军分为二十组,每组千人,杀过河去。   人口、牲畜、粮食……凡是能拖回兖州的全部拖回。   渡河的黑云军将士堪称武装到了牙齿,每人一件皮甲或者铁甲,长矛一支,新式环首刀一把,强弓或硬弩一副,箭五十支,每人携带十天干粮和水,外加两匹驴骡用来负重。   这么一群人杀过黄河,简直如狂风扫落叶一般,濮阳对面的黎阳、河间等地成了重灾区。   一座座胡人聚集的村寨被焚毁,一个个晋民被驱赶南下。   第一批五组出动,不到七天,便从黄河北岸驱赶回三四万人。   多是黑发黄脸的鲜卑、乌桓、羌氐、丁零等族,小部分是晋人,浩浩荡荡从河北满载而归。   粮食、牲畜、铁器、衣服逶迤三十多里。   而俘虏中没有一个羯人。   虽然没人提出疑惑,但李跃心知肚明,肯定是痛下杀手了。   黑云军中很多人与羯人有不共戴天之仇,此去河北,必然手下无情。   既然没人提起,李跃也就装装糊涂。   只有斥候在回报中略有提及,黄河北岸多了二三十座京观。   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犯下的罪孽负责,每个族群也是,华夏百姓被欺压了三四十年,复仇的火焰一旦烧起来,非人力所能阻止。   而且李跃也没打算阻止。   胡人入中土时,不知戕害了多少华夏百姓,也该他们付点利息。   能洗刷仇恨的,唯有刀剑和鲜血……   第一批只是小试牛刀,第二批十组杀过黄河,自黎阳席卷渤海、博陵、清河、章武等郡,如入无人之境。   羯赵建义将军段勤见黑云军收获颇丰,率四千鲜卑步骑拦截,一千黑云军力战不退,周围黑云军闻讯赶来助战。   一场混战,段勤率数百残骑狼狈逃窜,黑云军再得两千俘虏。   这场恶战之后,河北境内,只要看到黑云赤旗,无不缩在城池之中,不敢动弹。   城外皆为黑云军所虏。   前后十余万人被驱赶南下,牛羊马驴骡等牲畜七万余头。   巨大的利益让兖州其他势力也眼红起来。   南军、兖州军一再恳请北上,兖州豪强连招呼不打,组织部曲也杀过河去,不过他们手上虽然装备精良,却因没黑云军的庇护,遭到了胡人的围攻,东西没捞到,反而损兵折将,赔进去不少。   熟能生巧,掳掠几次后,黑云军的效率越来越高。   有些黑云都尉干脆将部众分散,一百人为一组,约定好回返的时间、地点,然后如梳子一般将河北郡县梳一遍。   有些城池疏于防范,在南军、兖州军的配合下直接被攻破,连同县令在内,全部被押送回兖州。   短短一个月时间,带回的俘虏和物资越来越多,李跃望着不断充实起来的府库,心中也越来越踏实。   不少河北百姓主动跟着黑云赤旗南下。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河北大乱只是一个开始,而兖州的安定,成了河北百姓的当先之选。   李跃的名声被鸿胪吏传遍大河两岸。   也有不少人走青州,翻阅泰山南下投奔江东,沿途豺狼虎豹伺机而动,捕食流民。   李跃直接传令给青州各郡,凡所过流民一律送到陈留,违令者,大军即刻讨之!   鲁郡一战,震慑山东诸郡,青州郡县皆不敢违抗,纷纷将流民驱赶入兖州。   兖州仿佛大河南岸的一个巨大漩涡,不断吸取着河北的人力物力。   “这个段勤好生大胆,居然敢来捋我黑云军之虎须!”李跃读着战报,一看力战不退的都尉是秦彪,也就不奇怪了。   黑云军中新崛起的猛将极多,秦彪、糜进等,正应了韩非子那句“猛将出于卒伍”。   这个冬天,有充足食物供应,还有汉家旧事的精神激励,士卒们无论体魄和精神都极大的增强。   所以一千黑云军力战四千鲜卑步骑不退,也就不足为奇了。   “黎阳悬在兖州头顶之上,乃河北要冲,今羯赵自乱,段勤铩羽,不妨攻下此城,以窥望河北!”常炜直接建议道。   黎阳与东郡隔河相望,段勤领着鲜卑部族在此,未来也是一大隐患。   而这个段勤大有来头,乃当年辽西公段末波之子,段疾陆眷、段匹磾、段文鸯的侄子,段末波认石勒为义父,对羯赵忠心耿耿。   段匹磾、段文鸯还与石虎结为兄弟。   “此策大善,若能在河北立足,将来亦可审时度势也!”崔瑾也极为赞同。   石闵改羯赵为“卫”后,河北境内诸胡皆不归附,抚军将军张沈据滏口,建义将军段勤据黎阳,宁南将军杨群据桑壁,姚弋仲据滠头等等。   河北四分五裂,邺城的诏令很难传达四方。   此时不取黎阳,要等到何时?   而且李跃知道,河北这一场大乱,会一直持续到石闵覆灭、慕容氏完全吞并河北才会告一段落。   眼下正是黄河结冰之时,天时地利人和都倾向于兖州。   “天予不取,反受其咎!令,徐成部领六千黑云军,一万南军,一万兖州军北上,攻打黎阳!”李跃没有拖泥带水。   传令兵还未走出大营,一名校事却急匆匆跑来,“都督,青州流民过任城国时,被任城相拦截、搜刮,掠走五百余年轻男女……”   “好大的胆子!”李跃的脸瞬间阴沉下来。   最反感的就是这些只会欺负自己人的败类,中土落到如今的地步,胡人固然可恨,但这些人何尝不可恨?   若是有本事欺负胡人,李跃高看他一眼。   崔瑾建议道:“齐旻此人一向贪暴,前者鲁县大战,此人与李农、石闵暗通款曲,他日江东北伐,必为祸患,不如早除之,属下领本部镇山营,足以攻克此城!”   黑云军入兖,为了快速稳定局面,没有清理旧吏。   这也导致兖州官吏良莠不齐。   既有曹凝一样的干吏,也有齐旻这般的贪吏。   当然,拦截五六百男女放在这时代根本就不是什么大事,江东的豪族早就这么干。   流民在他们眼中根本就不算人。   不过此事出现在自己治下,李跃绝不会放任自流,眼下兖州的大环境全所未有的好转,也该整理整理内部。   攘外必先安内,在这个时代还是适用的。   “雷霆一击,杀一儆百!”转头一想,感觉此事有些蹊跷,黑云军烈火烹油之势,齐旻这个时候跳出来,是嫌命太长了么?   或者他背后有人?   “属下领命!”崔瑾拱手而退。 第二百一十六章 黎阳   黎阳在汉代时便设有黎阳大营,汉末时,袁绍在此屯驻重兵,历经魏晋,其地位也越来越重要。   石闵祖先亦在此为骑都督,几代为牙门将。   到了如今大河南北分裂的局面,黎阳的重要性越发凸显。   深入河北掳掠的黑云军都置于黎阳的眼皮之下。   两万六千大军踏冰渡河,黎阳顿时紧张起来。   四千步骑的伤亡对段勤而言已经伤筋动骨,面对来势汹汹的黑云军,只能据城而守。   但徐成却不给他任何机会,披着两层盔甲身先士卒,大军连续猛攻五日,徐成本人身披十余创,终于攻陷黎阳。   段勤率三千骑,投襄国而去。   此战不仅攻陷了一座河北重镇,还俘获两千优良战马,以及两万七千多段氏鲜卑家眷,全部押送到陈留。   李跃加封徐成为北中郎将,黎阳督,率中坚左营镇守黎阳。   黎阳攻陷之后,黑云军就无须在黄河以南的东郡部署大量兵力,减轻了兖州的军事压力。   河北彻底敞开在黑云军面前。   不需要出兵掳掠,河北各地厌倦战争和厮杀的部族主动南下,投奔兖州。   在黄河解除封冻时,掳掠加上投附的人口高达二十四万,粮食三十万石,前后劫掠的牲畜二十三万头,其他的布帛铁铜等,足有五百多车。   果然还是应验了那句老话,马无夜草不肥……   南下的华夏百姓,全部转为庶民,与屯田客一样,官六民四。   主动投附而来的羌、氐、乌桓,则转为僮民,为兖州放牧耕田,所得官七民三。   而掳掠而来的鲜卑人、匈奴人,则全部变成奴隶,所产所出,除了维持生存,全部充公。   原本以为他们会反抗,却没想到全都松了一口气。   比起北边的残杀,兖州至少能活下去。   成为奴隶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汉魏以来,奴隶普遍存在。   这些胡人中敢反抗的,早就死在黑云军的刀下,被掳掠而来的大多都已认命。   八九万的奴隶对兖州而言远远不够,耕种、放牧、修建坞堡城池等等,处处都要用人。   不过此时河北也快尘埃落定了,旬月之间,二三十万的胡人死在愤怒的华夏百姓刀下,冀州胡人纷纷北迁,或投奔襄国,或远奔大漠,沿途为虎狼所噬。   而仇杀绝不会只持续个把月,必然是个长期的过程。   李跃忙着,石闵也没闲着。   青龙元年(350年)二月,爆发了邺北之战,石闵率一千精骑,执两刃矛,飞骑驰击之,石琨、张举、王朗七万大军一战而溃,阵斩三千,俘虏万余,余者溃逃。   一千骑兵击溃七万羯胡大军,石闵的名字再次响彻天下。   河北百姓争相投附之。   与此同时,西边也分出了胜负,麻秋一如既往的拉跨,三万人马被苻雄一万氐军一击即破,连麻秋本人都被俘虏,投降了苻洪,被封为军师将军……   河北能掳掠到的人口越来越少,羯胡投奔襄国,聚集在石祗麾下。   就在此时,任城国却传回败报。   崔瑾的攻势并不顺利,齐旻早有准备,坚壁清野,加固城防。   崔瑾猛攻十余日,损兵折将,城池依旧屹立不倒。   正当镇山营疲惫时,齐旻却奇兵突出,一支人马夜袭镇山营,任城守军两面夹击,镇山营虽血战杀退了敌军,但自身伤亡不小,无力攻城。   崔瑾上表请罪。   这是黑云山立军以来的第一场败仗,影响不可谓不大。   各地弹劾崔瑾之人不少,连军中都颇有怨言,认为崔瑾折损了军威,连区区一个任城郡都拿不下来。   既然败了,就要处罚,黑云军一向赏罚分明。   李跃免去崔瑾鲁郡太守之职,贬为记兵曹从事,罚没以前封赏的所有田产,镇山营暂由薄武统领。   处罚不可谓不重,不仅剥夺了他的兵权、官职,还罚没了田产,只剩下一个参军的头衔。   至此,军中的怨言才渐渐消失。   常炜拱手道:“依属下看,此事大有蹊跷,齐旻手上郡国兵不满三千,疏于训练,如何能抵挡六千镇山营精锐?”   镇山营是在轩辕山旧部的基础上改编的,虽然不是黑云军嫡系,但战力也不可小觑,当初鲁县大战时,是泗水防线抵挡石闵的主力之一,绝非齐旻手上的三千郡国兵可比。   而且崔瑾也是一员宿将了,绝不至于连齐旻都打不过。   李跃深思了一阵,要么齐旻是他娘的用兵奇才,要么背后有人支持。   这么一想,事情也就清楚了。   “兖州豪强!”李跃与常炜异口同声。   掳掠河北,黑云山大发横财,豪强也踮着脚想掺和进来,李跃没理会他们。   他们私自出兵,却遭到赵军的迎头痛击,自然怀恨在心。   加上校事的设置,对他们威胁极大。   事实上,各地的县令、太守有一半是他们的人,李跃不更换各地官吏,也是为了安抚他们,镇之以静。   “原来如此,这是兖州豪强给某的下马威!”李跃笑了起来。   既然叫豪强,肯定又豪又强。   东汉立国之初,光武帝度田,这帮人直接攻杀朝廷官员。   汉末大乱最大的受益者也是他们。   孙策横扫江东,却还是栽在豪强派来的刺客身上……   永嘉之乱以来,华夏衰弱,但这些豪强都在不断壮大,几十年的大乱,他们之间互相姻亲攀附,形成了一张盘根错节的利益网。   “都督,齐旻请罪书到了。”张生野捧着一份缣帛入内。   李跃扫了一眼,“罪人旻百拜,前者流民为祸乡里,不得已率乡勇击之,扣押五百余人,正待向都督上书,未想都督大军辄至,旻为保一方百姓,只能与都督相抗,侥而胜之,死罪、死罪!今修书一封,还望都督以天下大计为念,不计前嫌,则任城百姓必感都督恩德……”   这哪里是请罪书,分明是来炫耀,故意激怒李跃怒火。   “好个齐旻,某倒是小看你了!”李跃不怒反笑。   这乱世里处处都是人物,一个县令轻视不得,一个太守更不能小看。   “齐旻背后有兖州豪强支持,此事暂且隐忍,以河北之事为大。”常炜作为这个时代的人,很强出豪强的强大。   “不,如今河北之事为小,此间之事为大,此战非打不可,不然以后兖州究竟是谁家天下?”李跃一把将缣帛扔在地上。 第二百一十七章 魂魄   齐旻已经在向黑云军发出挑战。   如果自己不应战,那么豪强就会愈演愈烈。   齐旻只是他们投石问路的那颗石子,李跃退一步,他们就前进一步。   所以这一战必须打,还要大打、快打!   拖下去,只会让形势更为复杂,能用刀子解决的问题,尽量别拖到谈判桌上。   至于河北,眼下襄国与邺城会有很长一段时间的对峙,黑云军的掳掠很难有大收获。   这个时候若不能灭了齐旻,震慑豪强,以后他们会更加肆无忌惮。   妥协可以,是豪强向黑云山妥协,而不是黑云山向豪强妥协。   做人要有志气。   黑云山刚刚有了起色,就向人妥协,以后还怎么混?   李跃沉声道:“陈留一万黑云军,三万南军出征任城,某倒要看看齐旻是不是生了三头六臂!”   不到一个时辰,一万黑云军集结完毕,三万南军最后赶来。   左翼一千骑兵,高头大马,三百重骑兵披着厚重的玄色铁甲,手持长槊,目光如炬,杀气腾腾。   中军四千中垒营,黑甲红缯,威风凛凛。   右翼五千前锋营,大斧、狼牙棒、骨朵,狰狞的举向天空。   黑云牙纛屹立在昏沉的天空下,任由寒风吹拂,猎猎作响。   军容之盛,令人望而生畏。   士卒的后面,还有两万青壮输送粮草。   望着这支一手带大的军队,李跃心中涌起无限的自豪,大手一挥,“起兵!”   轰、轰、轰……   沉重的步伐砸在大地上,向东而去。   行军至济阴,正遇上崔瑾,满脸羞惭,“属下有负都督所托。”   “此事并非汝一人之责,当初谁也没料到齐旻背后有人支持。”   “此人颇为狡诈,一再示弱,几番求饶,属下一时大意,中了他的诡计。”在李跃面前,崔瑾没有任何隐瞒,将兵败的前因后果都复述了一遍。   除了背后有兖州豪强的支持,齐旻本人也颇有手段。   连一向谨慎的崔瑾都骗到了。   “胜败乃兵家常事,此事未必是坏事,黑云军崛起太快,两年间便席卷兖州,轻敌自大之心渐生,此败当深以为戒。”   这场战败,对李跃也是一个教训。   黎阳轻易就拿下了,反而内部的任城却失败了。   这说明内部敌人比外部敌人危害更大。   “属下定铭记在心。”崔瑾脸上愧色依旧未去。   数日之间,大军已进入任城境内。   刚刚安营扎寨,却听到四面喊杀声大起,草泽之间人影绰绰。   黑云军刚一摆好阵势,这群人就退走了。   如此反复,闹了大半夜。   而就在所有人以为只是疲兵之计时,一支千人的骑兵于黎明之时发动猛攻,颇为凶悍,一度攻入营垒之中,朝李跃所在的中军大帐杀来。   漫山遍野喊杀声震天。   虽然这支骑兵被绞杀了,但士卒们闹腾了一夜,疲惫不堪。   李跃算是领教到了齐旻的狡诈。   虚虚实实,防不胜防。   不过这些诡计在真正的实力面前,永远不堪一击。   随着南军的赶来,步步为营,敌军的地利优势逐渐被化解。   斥候营翻遍了任城境内每一寸的草泽,将伏兵无所遁形。   大军也顺利推进到任城之下。   李跃没有轻忽大意,让崔瑾率八千南军防备粮道。   “都督何必逼人太甚!”齐旻在城头大声喊道。   “非某逼人太甚,而是汝与黑云山作对,自寻死路尔!”李跃第一次看到此人,出乎意料,并非尖嘴猴腮的奸诈小人摸样,而是仪表堂堂。   人不可貌相。   以前征召他述职,都托病不来,如今却在这种场合见面了。   “都督可知我任城并非孤城?”   “哼,你背后之人那点算计,某岂会不知?既然你甘心为他们舍命,那就休怪某手下无情!”   别人都老老实实,唯独他要搞事,挑衅黑云山,李跃只能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城墙上齐旻呆了呆,但旋即眼中射出恶毒之色,“哼,黄口竖子,我任城兵精良足,可挡汝一年!某就不信你能在此耗一年!”   李跃笑了两声,巡视了一边眼前的城池,伸出三根指头,“三天,三天之内,此城必破!”   打仗就是打的一个气势。   任城虽然坚固,但李跃更相信麾下的黑云将士。   而且三日之内不能攻破此城,只怕形势又会发生变化,届时会有第二个第三个不服从自己的“任城”出现。   豪强之所以强大,是对地方的掌控力超过黑云山。   所以必须快刀斩乱麻,震慑兖州不服从自己的豪强。   “都督有令,三日攻破此城!”亲兵跟着大吼起来。   “破城!破城!”   吼声一浪接过一浪,声震天野。   城上守军尽皆变色,连齐旻都惊讶起来,这支黑云军跟之前的完全不一样。   令旗挥动,战鼓齐鸣,震动大地,呜咽的号角声如箭一般射向天空,然后落在任城之上。   前锋营死士发出阵阵咆哮,扛着长梯,向城头涌来。   城上似乎没想到黑云军一来就动手,稍稍愣了一下,但接着羽箭、石头、擂木、火油如滚石一般落下。   城下瞬间燃起一道道烈焰。   十几个前锋营身上燃起了烈焰,在火焰中挣扎,扭曲,最终倒下。   城上则传来齐旻丧心病狂的笑声,“哈哈哈,可尽来受死!我任城便是汝黑云军葬身之地!”   战争永远是残酷的。   李跃没有半丝心软,而这点伤亡也吓不倒黑云军,反而刺激出黑云军的凶性、悍气,更多人的前仆后继的冲上长梯。   敌军故技重施,泼下一罐罐的火油。   然而令他们震惊的一幕出现了。   一名全身浴火的前锋营死士狂吼着冲向城墙,手中大斧挥动,立杀两人,然后轰然倒下。   就这么短短十几个呼吸的时间,为后面的袍泽争取到了宝贵的机会。   一名手持狼牙棒的甲士杀上城头。   狼牙棒挥下,正中一名敌军头顶,红白之物乱溅。   而那名甲士却在狂吼,“杀——”   “杀——”   一呼百应,不断有前锋营死士攀上城墙,独力迎战身边六七名敌军。   血战遂在城头展开。   齐旻本人也提剑力战在前,亲兵人人奋不顾身。   但跟黑云军比起来,仍差了太多太多。   黑云军拥有的不仅是武勇剽悍,更有了军魂,知道为何而战为何而死。   这也是李跃孜孜不倦追求的。   李跃率领的黑云军跟崔瑾率领完全不一样。   李跃便是黑云军的魂魄所在!   这支军队是在他手上成长起来,一步一步走到了今日……   城头上血花飞溅,齐旻的抵抗不可谓不顽强,激战近一个半时辰,这座城池还是不可避免地陷落了。   李跃说三天攻陷,却连一天都没守住,短短三个时辰。   所谓的坚城便被攻破了。   一列列的俘虏被压到城外。   齐旻本人也被生擒,披头散发的按在李跃面前。   “你以为你背后的那群人能挡住我黑云军?在你临死前,不妨明言,有朝一日,他们也会为今日所作所为付出代价!而你的代价是三族沦为奴隶!”   齐旻面如死灰,如果之前他还不相信,那么现在他不得不信。   在黑云军面前,一切牛鬼蛇神都上不了台面。   “斩!”李跃挥了挥手,这样的人不值得花费心思。 第二百一十八章 妥协   一具烧焦的尸体被抬到李跃面前。   盔甲已经与皮肉附着在一起,面目全非,临死前还死死捏着大斧。   “行礼!”李跃带头拱手。   亲卫、黑云将、乃至周围所有将士纷纷拱手。   这名战士便是浴火先登的勇者,也因为他的壮举,激励了黑云军将士,短短半天,便攻陷了所谓的坚城。   李跃亲手覆盖上黑云赤旗,“前锋营将士刘甫,血战而死,升其为黑云将,赏田两百亩,子嗣提为黑云郎,入尚武堂深造,赏粮五百石,钱十万!”   这些都不足以奖赏他的贡献,只是稍作弥补。   不过却让周围黑云军将士大为感动。   从秦汉至魏晋,士卒的地位越来越低,从战士沦落为军户、军奴。   李跃此举,是为了提升将士们的荣誉感。   在众军面前,李跃又与亲卫一同将尸体抬上马车,送回黑云山安葬,也算是落叶归根。   不过李跃知道,他真正的家乡在中山……   其他英勇作战的将士也当场赏赐。   齐旻没有说谎,任城之中粮草军械堆积如山,金银钱帛多不胜数。   此人以贪暴著称,积累了不少家当,太守府里面的地窖就有二十多座,堆放的绸缎都发霉了,五铢钱上生出了绿色的铜臭,马蹄金整整二十多箱。   乱世之中,这群人还是过得颇为滋润。   除此之外,还有六千七百余俘虏。   在校事们的拷问之下,轻松便将背后的豪强供了出来,证据也非常明显,兵器盔甲上都印着姓氏。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拷问之后,李跃方才得知兖州豪强早对黑云山不满。   这场动乱蓄谋已久,当初扩军时没允许他们将手伸入黑云军,已经得罪了他们。   崔瑾担忧道:“都督是要连根拔除,还是略施惩戒?”   李跃自然知道他在担忧什么。   豪强的势力不可小觑,不是那么容易对付的,汉末一个糜家,就能为刘备提供数万僮仆,让刘备有了家底。   连当初石勒石虎都对他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若是联合在一起,实力不在黑云山之下,牵一发而动全身,尤其是在天下大乱的时候。   “先让他们脱一层皮!”   今年是兖州的关键一年,境内不能乱。   听到不是彻底决裂,崔瑾松了口气,“虽有豪强与都督,然亦有归心之人,不可一概而论。”   兖州军的底子就是几个支持黑云山豪强创立的。   其中分寸李跃自然知道,“你在此收拾残局,某去东郡会一会他们!”   崔瑾道:“豪强不会轻易低头,当年孙伯符横扫江东,一时不慎,为其所害,都督万分当心。”   狗急跳墙,更何况是手里捏着刀的豪强?   真把他们逼急了,没什么干不出来的。   李跃点点头,遂率一万黑云军押着俘虏直奔郓城。   郓城基本上是兖州豪强的老巢,有大量子弟在兖州刺史部供职。   黑云军杀气腾腾而来,让郓城上下大为惊讶。   但他们还没傻到据城而守,而是跟着刘启出来迎接。   “都督克日平定任城之叛,可喜可贺也!”刘启脸上略有些难看。   他被夹在豪强、黑云山之间,自然承受了很多看不见的压力。   “区区一个齐旻若背后无人支持,安敢如此?”李跃扫视马下的众人,一个个都是兖州地界上有头有脸的人物。   但此刻一半的人不敢抬头。   兖州功曹边仪道:“都督请入城一叙。”   李跃却一挥手,“不,事情还是在此地说清楚为好,以免惊扰百姓,把他们押上来!”   亲卫提着四十多名俘虏上前。   而这些人对自己的身份供认不讳,不是臧家的家将,便是鲍家的子弟。   几十把刻着姓氏的兵器扔在众人之前,让在场所有人都沉默起来。   也不是他们不小心,而是他们根本就不在乎,也根本没想过自己会输,而且会输的如此之快。   豪强的嚣张不是一天两天。   “都督给属下三日,三日之后必给都督一个交代!”刘启的脸色沉了下去。   “为何要等到三日之后?”李跃咄咄逼人。   三日之后,这些豪强说不定就串联起来了。   李跃知道刘启是一番好意,不想兖州生乱,百姓遭殃,但此事不是他能按下去的。   黑云军马不停蹄的赶来,就是为了快刀斩乱麻,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臧超、鲍靖、彭震,你三人不说点什么?”他们装孙子,李跃只能点名。   身后其他人立即与三人划开距离。   看到这个动作,李跃基本就知道豪强们的心思了。   不能太轻视他们,但也不必太高看他们。   三人你看我我看你,站前一步,咬牙道:“此事乃族中之人擅自做主,属下并不知情,若都督手下留情,我鲍家愿出十万石粮,以助黑云将士!”   “臧家、彭家亦愿出十万!”   李跃在马上冷笑了两声,十万石粮食就想盖过此事,未免太太真了,目光转向刘启,“刘公意下如何?”   刘启斜了一眼众人,“自古叛乱便是不赦之罪,都督一向仁义,然则,尔等却没有丝毫诚意!”   这话看似在帮李跃,其实也在为豪强们求情,两边都不得罪。   他本身也是士族豪强之一,能坐稳兖州刺史的位置,离不开豪强们的支持。   权力不是凭空而来的,要么靠自己的刀剑,要么靠别人的刀剑支持……   “二十、我等愿出二十万石!”三人脸色铁青。   李跃却还是冷冷的望着兖州一众官吏,身后的黑云军越发杀气腾腾起来。   寒风乍起,令在场之人轻轻颤抖。   “都督开恩!”边仪、许圭、李孚等几个归心黑云山的豪强纷纷求情。   动臧、鲍、彭三家,其他豪强也一定会离心。   类似之事在汉末已经发生过一次,曹操杀边让,兖州士族豪强集体反叛,险些让曹操无家可归。   黑云山在兖州的根基还不牢靠,若逼反了兖州豪强,刚刚有了起色的兖州又会陷入动乱之中。   虽然黑云军最终肯定能取得胜利,但肯定会迁延日久,错过更大的机遇。   李跃深吸一口气,“既然诸位求情,此事就到此为止,今日起,兖州大姓豪族嫡子入陈留为质,选一千精锐至吾帐下听用,记住,是装备精良的精锐,而非老弱病残!”   众人大眼望小眼,脸色阴晴不定。   嫡子进入陈留,等于是人质。   一千精锐对他们而言,不算多,但也不少了。   “属下领命!”刘启带头拱手。   边仪、许圭、李孚也跟着拱手。   李跃盯着臧、鲍、彭三家,这是最后的底线,如果不同意,就算冒着兖州大乱的风险,李跃也要出兵灭了他们。   刘启、边仪等人的目光也投向三人,隐隐有威胁之意。   “我、我等领命!”三人终究扛不住压力,屈服了…… 第二百一十九章 冉魏   青龙元年闰二月。   狂乱的马蹄声响彻在邺城之中,直奔宫中御龙观。   羯赵的国号都改成了“卫”,身为“皇帝”的石鉴自然坐立不安,遂令宦官送密信给镇守滏口的抚军将军张沈,邀其乘虚攻打邺城,里应外合,诛除国贼!   然而石鉴却忘记了,宦官也是晋人,是他们曾经抓来的阉奴,转身就将密信交给出兵攻打石渎的石闵。   石闵一千精骑飞马而归。   “轰”的一声,御龙观的大门直接被踹开,一道腥风扑面而来。   盔甲铿锵之声震动人心。   十几员虎背熊腰的大将脸色阴沉。   为首石闵大步向前,“臣待陛下不薄,陛下为何造反?”   “卿何出此言?”石鉴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习以为常,都这个时候了,还抱有一丝侥幸。   “陛下不必狡辩了。”石闵将密信扔在面前,拔出长剑,一步一步走了过去。   “卿、棘奴……不可……”石鉴抖若筛糠。   然则石闵没有任何犹豫,长剑刺了过去,直接洞穿石鉴的喉咙,血水瞬间剑锋流淌,反手一剑。石鉴的人头咕噜噜的在地上滚动。   瞳孔睁大,带着几分不可思议……   亲卫眼中掠过兴奋之色,仿佛面前被屠杀的,只是一头猪羊。   石鉴在位一百零三天,比石遵还短。   石鉴也成为石弘、石世、石遵之后,第四个死于非命的羯赵君主。   手刃石鉴之后,石闵脸上怒气没有丝毫减弱,“传令,搜捕邺都石氏诸子!”   “领命!”亲卫提刀而去。   半日之内,石虎孙子三十八人皆被缉拿,加上亲眷三千多人被按在长街之上。   石虎的儿子分镇一方,却有不少孙子留在邺城为质。   邺都百姓争相观望。   石闵提剑走在石氏诸孙之前,哭喊求饶之声并未动摇他分毫。   反而是身后的李农脸上掠过一丝不忍之色,“殿下毕竟是先帝一手养大……怎可断先帝香火……”   石闵似笑非笑道:“大司马真仁义也,然则亲手屠杀鲁郡六万百姓,不知断了多少人家的香火?”   “些许小民怎可与国族相提并论……”李农还要再劝。   然而石闵却不给他机会,大喝一声:“斩!”   阵阵刀光挥下,血溅长街。   自此石虎在邺城的血脉皆被赶尽杀绝……   “万岁!武德王万岁!”长街之上欢呼声震耳欲聋。   有人直接扑上来,踩踏、撕咬石氏诸孙的尸体,刑场上立即血肉横飞、骨肉分离。   很多人一边撕扯,一边仰天哀嚎:“还我全家命来……”   其声凄厉悲惨,如若鬼泣……   石闵在着欢呼声中陶醉的闭上眼睛,自他手握大权以来,还从未被人如此真心实意的拥护过,“大司马可曾听见百姓之声?”   李农神色惨淡,“大将军深得人心矣!”   “请大将军顺天意应人心,登基为帝!”司徒申钟、司空郎阗等一众汉臣拜在石闵面前。   “请殿下登基!”士卒们跪了下去。   “请殿下登基!”百姓们也跪了下去。   整条长街上,除了石闵,唯一还站着的人只剩目光停留在满地尸体上的李农。   石闵的目光自然落在李农身上,“大司马德高望重,这大位理应归大司马!”   李农这时才忽然惊觉,拜倒在地,连忙改口,“大位非有德之人不能居之,农何德何能?陛下此言折杀农也!陛下再逼臣,臣当自尽以谢天下。”   石闵眼中的杀机时隐时现。   仿佛两道恶风刮向李农。   不过李农最终没有自尽,石闵也没逼他,大笑道:“吾属故晋人也,今晋室犹存,请与诸君分割州郡,各称牧、守、公、侯,奉表迎晋天子还都洛阳。”   这话自然是试探人心。   在场之人历经石虎、石世、石遵、石鉴一连串的兵变政变,没人是蠢材。   尚书胡睦进曰:“陛下圣德应天,宜登大位,晋氏衰微,远窜江表,岂能总驭英雄、混一四海乎!”   “胡尚书之言,可谓识机知命矣。”石闵也不再推辞。   “陛下万岁!”长街上响起山崩海啸一般的呼声。   青龙元年三月,冉闵于邺城南郊登基称帝,大赦天下囚犯,改年号为永兴,国号大魏,并恢复冉姓。   追尊祖父冉隆为元皇帝,父亲冉瞻为烈祖高皇帝,立其妻董氏为皇后,其子冉智为皇太子。   以李农为太宰、兼任太尉、录尚书事,封为齐王,李农诸子皆封县公。   封其子冉胤、冉明、冉裕为王。文官武将进三等官位,封爵各有等级。   登基当日,开邺都府库,赈济各地投奔而来的华夏百姓。   又以府库钱帛赏赐士卒,军心大振。   不过,石虎数十年所积粮秣钱帛为之一空。   其后,石闵再派使者宣示河北各部,赦免前罪,令其归顺,然诸部皆不从。   襄国石祗闻石鉴被弑,遂于襄国称帝,年号永宁,以石琨为相国,姚弋仲为右丞相、亲赵王,姚襄为骠骑将军、豫州刺史、新昌公。   加封苻健都督河南诸军事、镇南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兖州牧、略阳郡公。   河北风云骤变。   新生的冉魏仍旧处于诸胡的包围之中。   北面有襄国,东面有姚弋仲父子,西面有张沈,东南有宁南将军杨群,西南有靳豚,大河之南,洛州刺史刘国亦响应石祗。   这些势力多则十余万人少则数万,对邺城威胁极大。   另有石虎故将李历、张平、高昌称臣于前燕慕容儁,豫州刺史张遇接受江东册封。   不过河北境内亦有响应邺城的势力。   渤海刘准、逄约等豪强响应冉闵,中山太守侯龛、赵郡太守李邽皆听冉魏号令。   最好的消息莫过于乐安的邓恒部,既没有归顺襄国,也没有投降燕国,持观望之态。   对比河北境内的诸胡,新生的冉魏仍显得势单力薄,对河北各地基本没有控制力。   大河两岸,唯一没公开反对冉闵的只剩下兖州和青州。   一时间,襄国声势大振,石祗再度集合十余万诸胡联军,欲南下攻打邺城。   襄国与邺城不过三四百里,两地没有人任何缓冲,不是冉闵倒下,便是石祗败亡。   而这两地,各为胡、汉聚集之地。 第二百二十章 归顺   兖州豪强的嫡子和精锐陆续送至陈留,这一次没敢再耍花样。   任城两个时辰内便被攻破,深深震慑了他们,坞堡修的再坚固,能跟城池相比?   送来的士卒身强体壮,装备精良,近三分之一披着铁甲,五分之一骑着战马,手中长槊比山阳铁坊打造的更为锋利。   兖州军因为变得精锐起来,基本追上南军水准,装备犹有过之。   至此,李跃手上的兵力达到七万,三万黑云军,一万七千兖州军,两万四千南军。   对兖州的控制也在不断加强。   攻陷任城,深受震撼的不仅是豪强,还有各地太守、县令,比以前听话多了。   而此时河北消息一件一件的传过来,令人眼花缭乱。   在邺北击败石琨七万大军后,石闵将羯赵国号改为“卫”。   没过一个月,转头就杀了石鉴,正式建国称帝,建国“大魏”。   冉魏登上历史舞台,顽强的屹立在胡人的汪洋大海之中。   “只要都督出兵邺城,陛下加封都督为冀州刺史,章武郡公,都督冀、燕、并三州诸军事!”让李跃没想到的是,江东的使者率先到来。   这份任命颇有意思。   李跃的根基在兖豫二州,诏令上只字不提,反而将虚无缥缈的冀、燕、并三州封给自己……   其用心堪称险恶了。   也就是自己冲上去与冉闵、石祗、慕容家拼个你死我活,江东顺手来兖州摘桃子……   “都督可要仔细思量,错过此次归顺朝廷的机会,下一次,可就要面对数十万北伐大军,都督莫要自误也!”   李跃长叹一声,本来这事可以商量着来。   但不知为何,江东总是这副趾高气昂的德性,或许人家根本就没看上自己。   “滚。”李跃甩了甩手。   “何?”使者似乎没听清楚。   “把他给我轰出去!”李跃对亲卫道。   这一次全都听清楚了,亲卫直接拳脚相加,打了出去。   “江东以士族为先,都督没有出身,难入他们的眼。”常炜笑道。   出身还是有的,李矩当年也做过司州都督,不过转眼就被司马家免去了,一同被免职的还有祖逖,这也导致原本还能抵挡石勒的河南诸州,瞬间崩溃,羯赵兵锋推进到淮河以南,占据寿春,骑在江东头顶上。   “此次本就是来试探而已,为殷浩的北伐寻些出兵借口。”李跃猜测道。   殷浩被江东寄以厚望,认为能与桓温相提并论。   “如今河北风云骤变,冉魏虽雄,却夹在诸胡之间,只怕难以长久,都督……当如何?”常炜眼中闪着幽光。   这个时候也是考验李跃眼光和胸襟的时候。   江东这德行,没有任何诚意,只想把黑云军当矛使,用完就扔。   这种事情也不是第一次了。   南面不可依靠,也就只能北面,或者自立。   不过以区区兖州之地,不到百万的人口自立,无异于自寻死路。   “宣示大河南北,兖州听邺城号令,归顺冉魏!”李跃朗声道。   常炜笑了起来,“就知都督会如此。”   于民族大义而言,不管冉闵以前姓什么,如今却是华夏政权,夹在诸胡之间,势单力薄,与胡人水火不容,李跃身为华夏后裔,自然要支持他。   于兖州利益而言,冉闵顶在前面,吸引诸胡火力,李跃求之不得。   无论他以前做过什么,只要他现在屠刀对着胡人,就是黑云山的盟友!   常炜感概道:“可惜,若魏主能沉住气,暗中剪灭各地石氏,则不必陷入如此四面皆敌之境。”   “能沉住气就不是冉闵了。”   曹操、司马懿掌权时都对皇帝小心翼翼,冉闵却如此激进,三四个月间,连杀两个羯赵“皇帝”,让河北的胡人们警觉起来。   不过冉闵毕竟是冉闵,一向极度迷信自己的武力。   没过两日,邺城的使者来了。   还是董闰,“陛下深感都督高义,封都督为镇南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荥阳郡公,假节都督河南诸军事!”   一系列的名头让李跃眼花缭乱,“谢陛下!”   “阳城匈奴人刘国,背我大魏而心向羯赵,将军当诛除此獠!”   “义不容辞!”李跃早就想对刘国动手了,不过此人一向笑脸相迎,没找到借口,也没找到机会。   如今刘国响应襄国,李跃支持邺城,两边势成水火。   “陛下在邺都静候佳音。”   “黄河之南,某为陛下平之,他日河北有战,我黑云军义不容辞!”   只要战争不是发生在兖州境内即可。   “此言定会传于陛下!”董闰拱手告辞而去。   刘国先投靠张豺,后跳槽石遵,如今又蹦到石祗麾下,不是个容易对付的角色,反反复复多次,从洛州刺史步步高升,成为镇南将军,这两年除了手上的四万匈奴本部,又增加了不少兵力。   兖州一出兵,许昌张遇肯定不会无动于衷。   豫州形势很像当年的三国。   李跃不动,他二人相安无事,一旦李跃出兵,两人一定会联合起来。   以如今黑云山的实力,对付任何一人不在话下,但同时对付两人,难度就有些大了。   两人兵力加在一起,不下十五万。   “都督何必心急?依在下看,先着急的应该是刘国,江东北伐在即,他首当其冲,阳城地域狭小,不足为基,依属下之见,此人不日便会北上,与石祗大军汇合,将军可半道拦击之!”   还是常炜的脑袋瓜子好用。   不过江东北伐嚷嚷了这么长时间,一直没有动静。   如今形势,殷浩一旦北伐许、洛,最倒霉的便是张遇和刘国,李跃反而是受益者。   “江东北伐不知何年何月。”李跃对江东的效率实在不敢恭维,忽然心生一计,山不就我,我去就山。   中原最大的弱点是百战之地,但最大的有点却是左右逢源。   殷浩北伐不知拖到什么时候,何不让他们提前北伐?   一念及此,李跃茅塞顿开,“吾欲请桓温北伐洛阳如何?”   “形势不明,桓温未必会出兵。”常炜出使过荆襄,对南面形势有所了解。   “只是制造声势,说给江东听,殷浩一向与桓温齐名,若听闻桓温出兵北伐,会无动于衷否?”   殷浩是江东士族推出来抗衡桓温之人,什么事都向荆襄看齐。   桓温不动,殷浩不动,桓温一动,殷浩肯定要赶在前面……   “此计甚妙,属下这就去一趟江陵!”常炜拱手道。   “有劳先生。” 第二百二十一章 军师   麻秋投降后,苻洪对他不错,毕竟是成名已久的人物,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封为军师将军,令其统帅旧部,常询问关中形状,想借其的声望,迅速攻占关中。   石虎三伐凉州,致使关中驻扎了不少羯赵精锐,而这些人马曾都是麻秋的旧部。   王朗投襄国后,其司马杜洪占据长安,自称晋征北将军、雍州刺史。   以冯翊张琚为司马,关中晋夷皆响应之,声势颇大,派重兵驻守潼关、蒲坂等要津,抵挡苻洪。   “杜洪刀笔吏而已,不消大王征讨,某五千本部便可为大王取之!”酒宴上,麻秋大着舌头道。   军师将军不是谁都能当的,当年蜀汉立国,蜀主刘备封诸葛亮为军师将军,魏国的军师将军为荀攸,吴国的则为朱然,都是名震一时的人物。   “哈哈,军师名震天下,取长安不在话下。”苻洪与麻秋也算是旧识,两人颇为投缘,极为亲密。   不过这种亲密也让苻家的人和关中豪强们有些不满。   “杜洪乃京兆杜氏出身,非同小可,军师五千人马只怕……”吕婆楼不满道。   西行之后,蒲洪性情大变,越来越喜欢听人恭维。   但凡忤逆他之人,动辄鞭笞,前主薄程朴一句话不合他心意,直接被斩首示众。   “哼,军师屡战屡败,有何颜面在此吹嘘?”强汪瞪着眼道。   “休得无礼!”苻洪不悦的扫了一眼两人。   其他人更不敢作声,不过苻健、苻法、苻洛等人看麻秋的眼神越来越不善。   “京兆杜氏早已破落,不足为惧也!今冉闵、石祗相持不下,河北必将长期混乱,非英雄立足之地也,大王当先攻取关中,待基业稳固,再东出以争天下,不出五年,大业可成也!”麻秋朦胧的醉眼中掠过一道精光。   虽然屡战屡败,但见识还是有的。   而这些话自然说进苻洪心坎里去了。   “军师真金玉良言也!吾拥百万之众,十万精锐,区区以杜洪焉能相抗?闵、儁亦不足为惧也!”   麻秋是假罪,苻洪却是真醉了。   一路西行,实在太顺了,苻雄一战而擒麻秋,收两万人马,沿途城池关隘无一人敢阻挡。   眼看就要进入河东地界了,而过了河东,便是冯翊,正式踏足关中!   两人就这么你一杯我一杯的喝着,直到深夜人散去。   无人的角落,麻秋将喝下的酒全部吐了出来,回到自己营帐。   司马宋晏领着数十亲兵迎接,“苻王待将军甚厚……他日入主关中,将军必有一席之地。”   麻秋脸上的酒晕未退,眼神却非常清醒,“哼,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区区一个军师将军就能束缚住某?且苻洪待我不薄,其子却未必!”   宋晏呆了呆,见麻秋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忽然有种非常不好的预感,当初攻打凉州时,麻秋也是如此,还讥讽谢艾“艾年少书生”,结果被人杀的匹马而归……   “将军……意欲何为?”   “苻洪部众颇为劲锐,某并其众,东可争锋河北,西能平定关中!”   听了这话,宋晏怔怔的望着麻秋,那眼神仿佛在看一个异想天开的疯子,当初听从冉闵号令,急吼吼的东进,也为了取冉闵而代之……   “无须多虑,某方才已经下手了,哼哼,今夜苻洪将死也!”麻秋嘿嘿笑了起来。   宋晏两眼一黑,险些摔倒在地。   就在此时,中军大帐那边传来一阵喧哗声,间或有兵甲出动之声。   “哈哈哈,吾计成矣!”麻秋笑得不可一世。   “将军先休息片刻。”宋晏扶麻秋回营休息。   当夜,趁着中军大营越来越乱,宋晏扔下熟睡的麻秋,策马消失在夜色中……   河东,汾阴。   王猛和薛强正翘首东望。   麻秋也算成名已久的人物,当年追随石虎南征北战,凶名赫赫,并州孩童闻其名而不敢夜啼。   如今却被苻雄一战而擒,由此也可见蒲氏的战力。   吞并麻秋后,苻洪声势如虹。   “天下英雄,苻洪当居其一也!”薛强看不起夷族,但还是惊叹于氐军的战力。   “猛此生最喜结交天下英雄,苻洪此番西进,必可成大业也!”王猛笑道。   投不投苻洪另当别论,但结交一番总是没错的。   且苻洪麾下英才极多,更吸引王猛。   不过二人领着数十随从在官道等了半日,却依旧没见到氐军的影子。   算算时日,今日应该进入河东地界了……   一直等到黄昏,才有家丁从东面策马而归,“禀主人,苻洪军中出大事了。”   两人都是一楞,“出了何事?”   “麻秋于酒宴上毒杀苻洪,西归之人大乱,纷纷离散,苻健斩麻秋,统领旧部,然其声势大不如前,又退回枋头!”   一片枯叶被寒风卷起,飘飘荡荡,落在王猛头上。   两人面面相觑。   末了,薛强轻笑一声,“天不佑苻氏也!”   没有苻洪的氐人,肯定大不如前。   拒守长安的杜洪、张琚也非泛泛之辈,是当地的大士族,有一众豪强拥护。   王猛也叹息一声,“苻洪入关,五年便可崛起,却横遭变故。”   “苻氏一门已然凋敝,近闻江东将欲北伐,桓温之才不在苻洪之下,不如等待数月。”   薛强祖父薛兴、父薛涛为晋之县公,皆有谥号,对江东忠心耿耿,自然希望好友能投奔朝廷,而不是为胡人所用。   王猛望向东面,目光却被莽莽群山所阻,忽然想起那座黑云山。   也不知现在如何了。   拿下兖州并不意味着崛起,黑云军的最大劣势便是家底太薄,只能归为洛州刘国、豫州张遇同一档的人物。   “苻洪虽亡,其子嗣雄俊过人,他日定有一番成就。”王猛观察苻氏多日。   薛强道:“你倒是会为他们着想,苻健退回枋头,大势已去,关中他日必为朝廷所有。”   “威明不妨拭目以待,如今天下纷乱,形势不明,吾当避入华山读书向学,以待天时。”   “他日桓温北伐,必兵出关中,景略留在华山,倒是上上之选。”薛强拨转马头,向汾水堡行去。 第二百二十二章 身死   虽然有兖州的响应,但冉魏在北国仍旧处于巨大的劣势之中。   几乎所有胡人都不遵邺城号令。   而各地的豪强多是声援,很难给予实质的助力,更不用说很多人还在观望之中。   邺城之南,不到一百五十里,便有驻扎在石渎的匈奴人靳豚。   之北,羯人张沈据滏口,占据太行要道,居高临下,威胁邺城。   而如今冉闵觉得最大的威胁不是别人,正是刚刚被册封为齐王的李农。   细作来报,李农与逃奔襄国的张举来往密切。   “你们可曾查探清楚?”冉闵眼中又浮起一缕杀机。   以前推李农在前面,是要借用他在晋人、胡人中的声望,而如今形势已经分明,胡人归襄国,晋人归邺城,乞活军也在冉闵的控制之下,李农的作用大大降低。   “呃……齐王与张举相交莫逆,近日府中多有生面孔。”法饶迟疑片刻后道。   此时此刻,李农有没有与襄国眉来眼去,已经不重要了。   关键,他已经实实在在挡在了冉闵面前。   以往每次出征,冉闵都会将李农带在身边,以防不测。   不过现在,冉闵对他的耐心走到了尽头。   石祗的十万大军正在路上,这个时候,冉闵不希望邺城变生肘腋。   “陛下刚刚登基,不妨忍耐数日。”王简谏道。   “王尚书此言差矣,大敌当前,当先清除内忧,若齐王临阵倒戈,军心立溃,陛下可曾记得谶言否?继赵者,李也!”法饶名字中带个饶字,却从不饶人。   因擅长谶纬而被冉闵器重。   冉闵目光转向殿中的董闰、张温二人,他二人是李农故旧,只要他们开口,冉闵就不得不思量思量。   然而两人却一直默不作声。   “除之!”冉闵淡淡吐出两个字。   法饶脸上掠过阵阵喜色。   王简则若有所思的看着法饶。   当初引荐此人,是因为他的名士加道人身份,却不料此人得到重用后,立即膨胀起来。   太武殿中的气氛异样起来,众人各怀心思,无一人为李农求情……   齐王府就是昔日的司空府,只是换了个门匾而已。   然而被封齐王后,府前门可罗雀,连广宗乞活将都不来拜见他了,邺中官吏更是宁愿绕着路走。   直到今日,齐王府前方才“热闹”起来,千余甲士提着弓刀杀气腾腾而来。   李农嘴角不由自主的颤抖了一下,“吾乃齐王,尔等安敢无礼?”   但士卒们不为所动,沉默的可怕,眼神凶恶的盯着他,仿佛看到了羊群的恶狼。   “奉诏诛贼!”法饶捧着黄绢大笑而出,“哈哈,齐王,该上路了!”   “你……”虽然直到这一天迟早回来,但没想到这么快,冉闵登基不到一个月,就动手了,“陛下何在?”   “陛下没空见汝,齐王不妨自行了断如何?”法饶很享受这种掌握别人生死的感觉。   尤其是李农这样的大人物。   “陛下难道不怕广宗乞活军为吾报仇么?”李农有气无力道。   “此事就不劳齐王操心,齐王不是当年的司空,广宗亦非当年的广宗,时过境迁了,齐王殿下!”   “哼,某就不行乞活军会无人来动!”   在羯赵担任司空多年,麾下党羽部众无数,刘群、申钟、胡睦、韦謏、石璞(西晋石苞之后)等汉臣皆跟他亲善,李农这个自信还是有的。   而他更清楚如今冉闵的形势,四面皆敌,襄国十万大军正在路上。   一旦邺城有人为自己求情,石闵不得不顺应人心。   这是他唯一的生机!   “那就打个赌如何?在刑场上,若是有人为你喊一声冤,某立即向陛下求情!”法饶每一句话都刺向李农心坎。   甲士提着刀向前。   李农未作挣扎,任由全家三百多口被甲士们捉拿。   连审讯都没有,李农一家三百多口被按在长街上。   三月末的邺城难得的晴朗起来,万里无云,天高气爽。   春风拂面,甚是清爽。   邺城围观的百姓一圈又一圈。   李农双目紧闭,仍在等待着,等待冉闵幡然醒悟,或者有人来救他。   乞活军旧部如此之多,总有一二人为他说话。   然则,从辰时等到正午,却没有一个乞活故旧和一个大臣出来。   只有长街上一双双憎恨的严谨。   当日在鲁郡屠杀流民之事,不知为何,仿佛长了翅膀一样传遍大江南北,李农的名声臭了,黑云山的名声鹊起。   流民皆是华夏百姓,而此刻邺城中也全是华夏百姓……   “齐王,时辰已到!”法饶得意的望着天空,“朗朗乾坤,你死的不冤!”   李农终于恐惧起来,“某要见陛下、见陛下!某还有用,不能死!”   他歇斯底里的挣扎起来。   “国贼!”围观人群之中不知谁吼了一声。   “羯奴之狗!”   “汝亦有今日焉?”   一双双仇恨而愤怒的眼睛齐齐投向李农,仿佛要将他撕碎一般。   自冉闵杀胡之令颁布后,三四十年欺压的怨气恨意冲天而起,北方大地无日不杀,无月不战,老弱妇孺揭竿而起,河北血流成河,尸堆如山。   虽有误杀,但诸胡死伤惨重,更有胡人远走大漠,返回西域……   仇恨已经被点燃,化作万丈烈焰。   而胡人虽然可恨,这些助纣为虐的国贼更可恨。   一块块石头、泥巴纷纷砸了过去,李农顿时鼻青脸肿起来。   “陛下对你已经不错了,若是石氏,少不得大辟之刑伺候。”法饶故意拖着,让李农多受些折磨。   李农不堪忍受,用尽全身力气仰天大笑了两声,“恨!恨不能早将尔等斩草除根!”   “行刑!”眼看时候差不多了,法饶挥了挥手。   长刀落下,三百多颗人口落地,包括李农的三个儿子,十一个孙子。   自始至终,没有一个故旧、部属为他求情。   法饶盯着地上未曾瞑目的李农,轻蔑了笑了一声,“某尚有要事在身,就不送齐王了。”   一转身,愤怒的百姓已经扑了上来。   李农死无全尸……   冉魏永兴元年三月,齐王李农举家被杀,一同被杀的还有尚书令王谟、侍中王衍、中常侍严震、赵升等。 第二百二十三章 拦击   “李农死了?”李跃心中一阵快意。   前几天才收到消息,李农被封为齐王,在冉魏风头无两,后脚就人头落地了。   他以晋人的出身爬到羯赵司空的高位,没少坑害华夏百姓。   鲁郡之战可见一斑,若非李跃积极争取流民,只怕死的就不是六万人,而是二十万!   大河南北风传此事,便是黑云山鸿胪吏宣传的后果。   做好事不能不留名,做坏事同样不能就这么算了。   一个统帅、一个齐王被杀,其部下居然没有一人出面求情或者叛乱,足见李农的不得人心。   不过快意之后,又为北方形势深感忧虑。   冉闵有些太急躁了,前后不过一年的时间,先杀石遵、再杀石鉴,然后直接称帝,未过一月,再杀李农……   冉魏从一出生便全身流淌着鲜血。   一同被处死的王谟,乃石勒时的老臣,治国有术,羯赵早年的安定离不开他的功劳,是与张宾同时期的人物,数朝老臣。   邺城尺寸之地,聚居百万华夏百姓,不事耕种,一心厮杀,能坚持多久?   冉魏的敌人不仅仅是羯赵诸胡,在东北还有一个更强盛的大敌。   站在李跃的立场上,冉魏多坚持一天,黑云山便能多积蓄一分实力。   “王谟、王衍等人皆不肯为新朝所用,故而被杀。”张生野禀报道。   冉魏在一片血火中建立,自然不会心慈手软。   “还有什么消息?”   “石琨率十万步骑据守邯郸,邺城派使者至江北,朝江东宣言:胡逆乱中原,今已诛之。若能共讨者,可遣军来也。”   李跃一阵莫名其妙。   冉闵有心与江东结盟,却不派堂堂正正的使者,只让人在长江边上喊话……   这让一向好面子的江东士族们怎么可能接受?   “此外,西归的苻洪被麻秋毒杀,部众离散,苻健继统氐众,退还枋头!”   “苻洪也死了?”李跃揉了揉额头,今年才刚刚开头,就乱成了一锅粥。   “苻健被襄国封为河南都督、兖州牧,今回枋头,莫非是要南下中原?”崔瑾皱眉道。   苻洪死了,溃散的只是西归的流民,氐人的核心部众依旧团结在苻健身边。   如果大河南北还有谁能与黑云军一争高下,苻家肯定有这个实力。   河内一战,轻松击败麻秋,俘虏其众。   麻秋虽然拉胯,但他的对手都不是凡夫俗子。   不是慕容恪便是谢艾。   氐人轻松击败麻秋,其实力似乎比去年荥阳大战时又有提高。   而这个时期,正是氐人民族士气巅峰之时。   苻健返回枋头,让河北形势越发的扑朔迷离了。   “报都督,羯赵镇南将军刘国率四万步骑出阳城,走伊阙,北上河洛!”斥候又带来一道新消息。   大河南北,堪称沸反盈天。   刘国北上,必然是响应石祗,攻打邺城。   如今,石琨堵在邯郸,刘国从河内攻袭邺城背后,南北夹击,冉闵腹背受敌。   “受人之托,当忠人之事,当日某答应过董闰,拦住刘国,说到就要做到,人不可言而无信!”李跃当机立断。   刘国的实力范围在洛阳一代,对黑云山始终是个威胁。   以前他呆在阳城,与张遇沆瀣一气,李跃无可奈何,如今主动走出巢穴,机会也就来了。   这一战不仅是守信,也是为了黑云山。   “如果要攻打刘国,那么枋头苻健便至关重要了。”崔瑾忽然提醒道。   他是参军,参谋军事,这是他分内之事。   李跃一拍大腿,险些将氐人给忘记了。   刘国走的是河洛,一座虎牢关便将黑云军挡在外面,要拦截他,唯一的战场肯定是河北。   而枋头恰好就夹在中间。   不,不仅此战枋头非常重要,包括邺城邯郸大战,苻健的态度都至关重要,深深影响大河南北的局势。   如果苻健支持襄国,那么就与刘国形成合击邺城之势,冉闵的处境更加危险,氐人不同于刘国、张沈、靳豚这些二流货色,实力强劲。   相反,如果苻健站在自己这边,就能轻松堵住刘国,同时也能减轻石闵的压力,让他专心对付北面的胡人。   不过非常有意思的是,苻家与冉闵有仇,与石家更是深仇大恨,石虎杀了苻健那么多兄弟,这笔账自然要算在襄国石祗头上。   更有意思的是,冉闵、石祗跟苻家关系不好,而黑云山跟苻家的关系却不错。   李跃灵机一动,“不妨先探一探苻健的心意再说!苻洪新亡,我们以吊丧之名出访之!”   “属下愿走一遭枋头。”崔瑾当仁不让。   常炜出使荆襄,身边唯二能用的也就崔瑾和辛粲了。   不过辛粲这厮办事实在让人不放心,几次把事情办砸了,如今这么大的事,李跃实在不敢劳他大驾。   李跃尚在犹豫,崔瑾反过来劝道:“两国交战,不斩来使,都督大可放心,某观苻氏父子皆磊落之人,苻健半道退回,正是惊惶不定之时,属下此去可安其心!”   黑云山崛起虽快,但根底太薄,冲锋陷阵的猛人大把,但其他方面的人才就有些捉襟见肘了。   眼下大争之世,正是不拘一格用人之时。   但中原就这么点人,要么衣冠南渡去了,要么在士族豪强怀里捂着。   为长久计,李跃寻思着要开庠序之教了,人才还是自己培养的称心如意。   “可!”李跃不是犹豫之人,此行风险不大。   当初苻雄被石闵所擒,还是李跃赎回来的,有这份人情在,苻家至少不会做的太过分。   李跃亲自挑选了百多名伶俐的亲卫,备上厚礼,跟着崔瑾北上。   接下来的日子便是等待。   而兖州的春耕也随之展开。   今年的规模几乎是去年的三倍。   周牵说到做到,将兖州、荥阳境内能屯垦的地方都开垦出来,一度跨过黄河,将黎阳周边的良田也耕种了。   有了大批奴隶的加入,人力绰绰有余。   很多乌桓人、鲜卑人、羌人内迁二十三年,不仅会放牧,还会耕种,技艺不在华夏百姓之下。   兖州境内的草谷也被他们利用起来放羊牧马。   无论河北乱成什么样子,只要兖州的耕田还在,就是大河南北的压舱石。   春耕如火如荼的开始,而最先传来战报的是江东。   江东非但没有响应冉闵北上杀胡的号召,反而出兵淮南,东晋庐江太守袁真攻破合肥,生擒冉魏南蛮校尉桑坦,迁其百姓而归。   合肥被攻陷,意味着江东的北伐越来越近了。 第二百二十四章 江陵   江陵,望江亭,高朋满座,曲水流觞。   花锦步障外,响起丝竹管弦声,障内舞姬脚步轻盈,长袖舒卷如云,如柳般的细腰盈盈一握。   曲水之中,飘荡着新采摘的各色花瓣,阵阵花香亦随之浮动,酒樽搁在朱漆绘盘上,随着流水缓缓而下。   曲水之侧修竹成荫,苍翠淡雅,竹下燃着香炉,青烟袅袅升起,旋即又被穿过竹林的风吹散。   祓禊本该在三月上巳日举行,但北方形势骤变,桓温既要整军备战,又要上书江东,请求北伐,诸事繁杂,是以延后了十余天。   一曲终了,在座名士欢声笑语起来。   “桓公平灭成汉,其功古今罕有,真乃当世周公也!”率先开口的是征西参军郗逸之。   于年,桓温方才三十八九岁,已贵为当朝郡公,开府仪同三司,征西大将军,持节都督荆司雍益梁宁等八州诸军事,坐镇长江上游,手握十数万大军。   若非尚书左丞荀蕤劝止,桓温封赏绝不止于此。   在座诸人之中,郗逸之只能算是个晚辈。   不过这话引起了一阵共鸣。   西阳太守桓冲取过流水中一樽酒,一饮而下,“河北大乱,石氏自相攻伐,能收复故土者,天下间唯桓公一人尔!”   “如今朝上,庸碌之辈当道,无能之人秉政,前者北伐,形势绝佳,兵不血刃而得淮水两岸,却畏羯奴如虎,一触即退,致使北方百姓尽皆丧于虎狼之口,依在下浅见,桓公何必等朝廷答复?可先定三秦,再图中原,后取河北,则天下事皆在桓公指掌之间也!”   众人之中,一褒衣博袖者朗声道。   虽风和日丽的天下,然清风中凉意犹在,此人袒胸露腹,神态狷狂。   正是桓温记室袁宏,出身陈郡袁氏,其五世祖为东汉司徒袁滂,六世祖乃曹魏郎中令袁涣。   其才学名震江南,先为谢尚参军,后追随桓温,颇受重用。   著有《竹林名士传》、《三国名臣颂》等,极为推崇竹林七贤,及三国名臣。   因此放浪不羁,心直口快。   “哈哈,彦伯醉矣。”垂坐在流水的北岸桓温笑了两声,也没太见怪。   江南士族垂拱而治,皇帝被架空,因此政治氛围比之西晋大为宽松,很少因言治罪,如此环境下,江东文才辈出。   桓温坐镇长江上游,与江东关系紧张,早已不是什么秘密。   既然小皇帝司马聃能被王谢荀殷等门阀掌控,桓氏为何不能效仿之?   “江南有义士,兴兵讨群凶,初期会盟津,乃心在咸阳,军合力不齐,踌躇而雁行……铠甲生虮虱,万姓以死亡。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   就在众人不断吹捧时,一人却不合时宜的念起了魏武的《蒿里行》,还将开篇的“关东”改为江南。   直接讽刺江南人心不齐、居心叵测。   原本一片祥和的气氛瞬间被打破。   众人循声望去,却见一三十五六的文士正捻须而叹。   此人头顶平上帻,直裾深衣,袖口被皮鞲收紧,与在场众人的宽衣博袖大为不同,透着一股独有的干练。   “汝,何人也?”桓冲面色不善。   那人却不卑不亢,“兖州,常炜。”   “现居何职?”   常炜此前出使过一次,与桓冲有过一面之缘,如今却是故意在众人之前以身份、家世、出身压他。   “一参军耳。”   “哼,在座皆名士、太守,累世两千石,汝一北虏,安敢大放厥词?”桓冲面无表情道。   桓家最擅征战者不是桓温,而是桓冲、桓豁,历任鹰扬将军、镇蛮护军、西阳太守。   与辽东慕容家、枋头苻家一样,桓家亦人才济济,桓温几个弟弟在江南也算是一时之选,桓温历次大战,都是他们鞍前马后。   坐北朝南的桓温笑而不语的望着两人。   常炜拱手而起,仪态从容,丝毫不惧桓冲若有若无的压力,“诸位皆乃衣冠名门,享华夏膏腴血食,今北国沉沦,百姓与胡人刀下水深火热,翘首而望江东,怎奈江东竟无一人是英雄,皆是鹰顾狼视之辈,只为一己之私争权夺利,无人念及江山社稷百姓,炜今日斗胆一问,桓公北伐,所为者何?”   此言堪称字字诛心。   桓温何许人?早年混迹于建康名士之中,与殷浩、谢尚等齐名,最在乎的便是颜面。   常炜等于当着江东名士们的面打桓温的脸。   不过桓温依旧笑而不语。   他从容淡定,桓冲、桓豁却勃然大怒,“大胆,来人!”   花锦步障后面立即走出十余带刀甲士,“将此人……”桓冲斜了一眼桓温,后者眼神动了动,“下沸锅烹杀之!”   “咦——”   在场的名士们色变者有之,幸灾乐祸者有之,欣赏者亦有之。   所谓名士,最喜风骨,越是出其不意,越是中他们的意。   但常炜却面色不变,大笑三声,从流水中取过一樽酒,一饮而尽,“好酒!”   说完扔下酒樽,大步走向甲士。   “且慢。”袁宏出手制止,“此人不远万里而来,为民请命,倒有几分胆色豪气,今若烹杀之,北人必笑我荆襄无容人之量也。”   为民请命四个字正搔到了桓温的痒处。   常炜为北国百姓向桓温请命,背后的含义便是桓温天命所归。   袁宏追随桓温多年,自然摸清了他的脾性。   “哈哈,众人勿惊,方才戏言也,常先生风骨劲正,胆色过人,乃北国名士也!”桓温抚须而笑。   一把黑亮的胡须保养极好,衬托出他的姿貌伟岸。   而桓温之句,加上今日之事,也必将在江南传为美谈。   所谓名士,首先就是一个“名”字,常炜犯颜直谏,桓温豪爽大度,两人各取其“名”,恰到好处。   从魏晋时,名士们便互相题表,互相吹嘘,名声就这么起来了……   如王戎吹嘘王衍:神姿高彻,如瑶林琼树,自然是风尘外物。   王戎又被裴楷吹嘘为:戎眼烂烂,如岩下电。   真到了社稷危亡时,神姿高彻、戎眼烂烂都没挡住胡人的乱刀……   甲士退去,现场的气氛又融洽起来。   常炜拱手道:“在下方才一时情急,多有不敬,桓公恕罪,如今羯赵大乱,胡人自相攻伐,荆襄一军而出,可制北国司命,收复故都,常言道,天予不取,反受其咎,桓公当起兵也!” 第二百二十五章 北伐   “桓公若是北伐,我黑云山鼎力相助!”常炜拱手道。   之前的种种言行,都是在为这句话做铺垫。   黑云山屹立于洛川之侧,桓温若是出兵,东南两面夹击,旦夕可下。   而收复洛阳对桓温意义非凡。   在座的名士、官吏们纷纷昂起头,就连桓冲都满眼热切。   有了这层功劳,桓家在江东便可立于诸世家门阀之上!   不过摆在眼前的功劳,桓温却并不如其他人那般热切,“足下之言是也,某再上书一封,直陈阁下之言!”   常炜此来代表黑云山,其真实意图,桓温心照不宣。   于他而言,北方形势依旧不明朗。   连富饶的蜀中都不用心经营,更别提北方,北伐之后,洛阳便是烫手的山芋。   “桓公英明!”常炜持礼甚恭,目的基本达到。   在江南士人眼中,北国遍地胡尘,收复之后,同样要面临当年西晋的难题,如何处理数量庞大的胡人……   而治理需要精力、成本,以及智慧。   他们没那个魄力和心思去涤扫胡尘,而这些年他们在江南过得也不错,吴侬软语,锦绣山河,早已令他们忘记了家仇国恨,忘记了故土。   所有人都在借北伐各取所需……   常炜又在江陵待了数日。   正如他所料,此事之后,声名鹊起,荆襄士人争相拜访。   而桓温将要北伐消息震动四方。   不过桓温还没出兵,江东殷浩却先行一步。   庐江太守袁真轻易攻陷了淮南重镇合肥,让殷浩看到了“人心所向”。   而桓温的每一次上表,都让建康君臣们为难。   三十余岁的郡公,东晋的半壁江山捏在他手中,又占据长江上游,建康君臣想不忌惮桓温都不行。   这种忌惮超过了北方的胡人。   司马家怎么取的江山,天下谁人不知?   桓温的一举一动,都牵动着江东君臣的心,包括此次“曲水流觞”。   荆襄若与黑云山联合,取洛阳易如反掌。   所以殷浩不得不先动手,以谢尚、荀羡为都统,进驻寿春……   陈留,汴水屯田。   李跃正在与周牵查看春耕。   两岸的田地一眼望不到尽头,青壮忙碌期间,不时传来几声鞭响,以及老牛的哞哞声。   偶尔还有几声子规啼鸣之声,让田野里生机盎然。   而田野里的生机便是兖州的生机、中原的生机。   中原最大的优势便是人口承载力高,在古代一直都是人口最稠密的地区。   “殷浩屯兵寿春?”李跃拍了拍手掌间的泥土,“如此说来,常先生成功了。”   一年之计在于春,春耕是眼前最重要之事,李跃自然要以身作则,在田间挥上两锄头,以激励其他人。   张生野道:“正是,谢尚、荀羡三万大军为先锋,殷浩领五万大军在后,号称二十万大军。”   八万人就敢号称二十万大军……   “许昌张遇有何动静?”   “仍按兵不动。”   “盯紧南面动静。”李跃思索了一阵,殷浩屯兵寿春,目前而言动向还不明朗,不排除他攻打兖州的可能。   寿春左抵青徐,右揽兖豫。   溯颍水而上,可直取许昌,但若是溯泗水而上,则如褚裒一样,冲兖州而来了。   兵者,诡道也。   虽然殷浩口口声声收复许、洛,但该防还是要防。   “令梁啸加强南面防线,不可懈怠。”   “唯!”张生野策马而去。   周牵看着他的背影道:“江东向来迟缓,此次屯兵寿春,不知何日才会北上。”   李跃笑道:“有一点可以确定,殷浩来了,桓温就不会来。”   “江东此次出兵略有些仓促,距离褚裒兵败,不过半年,士气人心未复,殷浩名动江南,然则,盛名之下其实难副也,殷浩从未领兵出战,江东朝廷却以他为帅,所托非人……”周牵忽然来了兴致,多说了几句。   而以往,他对军事兴趣不大。   毕竟是晋朝的县吏,对故国总有几分感情在。   李跃道:“你且看江东将吏,有几人不是士族门阀出身?”   殷浩也是出身名门,至于褚裒、谢尚、陈逵、荀羡等人,一看姓氏,就知道他们的出身。   “都督所言是也,若属下在旧国,只怕现在还是一县吏尔。”周牵唏嘘道。   “某若在江东,不过一田奴。”李跃走上田垄,褐色的田野与青天相接,令人心旷神怡。   不知不觉间,一个轰轰烈烈的大时代扑面而来,无数英雄豪杰纷纷走到时代的浪潮前。   兖州夹在中间,正是风云汇聚之地。   等了两日,枋头消息没来,许昌却派人来了。   殷浩屯兵寿春,最紧张的人当然是张遇。   而刘国率军北上,让张遇更加势单力薄,放眼周边,能联合的只有黑云山。   “我主愿割谯沛之地予都督,两家摒弃前嫌,共保州郡。”许昌使者年纪颇大,说话比较沉稳。   谯沛二地在许昌之东,悬在淮北,直面寿春。   张遇把这块地划给自己,没安什么好心,让黑云军给他卖命。   李跃笑了两声,“某之前已经说过了,张刺史若是抵挡不住,可退到兖州,跃必以上宾待之。”   当年两次攻打黑云山之仇,李跃一直没忘记。   都这时候了,张遇还在耍小聪明。   “江东若是攻下许、洛,下一步必然挥兵兖州,都督难道不知唇亡齿寒之理?”使者声调高亢起来,“我主若是走投无路,投奔江东,数十万大军攻打兖州,兖州能抵挡几日?”   “既然如此,阁下何必来陈留?”李跃早已下了决心隔岸观火。   张遇想一点代价都不出,拿黑云山下水,天下没这么便宜的事。   这时张生野入内,“都督,崔参军回来了!”   李跃精神一振,转头对许昌使者道:“可回禀张刺史,某在陈留恭候!”   说完也不管他什么表情,出门去迎接崔瑾了。   与南面的破事相比,北方显然更重要一些。   殷浩北伐,对黑云山威胁不大。   整个南北朝,江东的名将也就那么几人,而殷浩绝不再其中。   城外,一直起兵风尘仆仆的归来。   见了李跃,战马尚在奔动,便甩鞍下马,稳稳落地,“拜见都督!”   “兄长必有佳音传回。”李跃一一扶起众人。   “枋头同意出兵,不过有一条件!” 第二百二十六章 顶点   “什么条件?”李跃眉头一皱。   苻健不是苻洪,也不是苻雄,跟他接触不多,摸不准他的脾性。   崔瑾道:“击灭刘国后,洛州归苻氏!”   这个要求倒大大出乎李跃预料,洛州不是什么好地方,殷浩已经明说了要北伐许、洛。   他要此地,难道等着挨江东的刀么?   殷浩也就罢了,关键以后桓温肯定也要出兵洛阳的,江东君臣的祖坟都在邙山里。   “可!”李跃点头。   不过苻健的要求不止这一个,崔瑾面有难色道:“匈奴人的战马全归他们……”   “岂有此理!”周围将领纷纷大怒,“我等北上图的什么?难道为他苻家作嫁衣不成?”   跟苻健比,苻洪老实厚道多了。   李跃也是心中暗怒,又要洛阳,还要战马,最有价值的东西他们全要,这就是坐地起价了……   “兄长意下如何?”   “给!”崔瑾沉声道,“刘国一旦北上,对邺城压力极大,若苻健再听从襄国号令,那么邺城危矣!”   冉闵的确很能打。   但好汉架不住人多,匈奴人、鲜卑人、羯人、羌人也就罢了,但氐人非同小可,正处于上升期,苻氏一门人物辈出,麾下还聚集了一批关西豪杰。   “那就给他!”李跃按下心中怒气,平静道。   以前有怒气直接爆发,不过现在身为一方之主,手下数十万人,不能再喜怒形于色。   “都督!”黑云将们怒不可遏。   “区区枋头何足为惧,属下愿为前锋,急袭苻健!”糜进拱手道。   真打起来,黑云山应该有五成胜算,但李跃不是赌徒,即便赢了,黑云军肯定也要付出一定的代价。   而黑云军真正的敌人,氐人还排不上号。   “怎么,汝等也敢质疑某之决议?”李跃面无表情的看着众将。   被手下裹挟绝不是一件好事,刀要为人所用,而非人被刀驱使。   如今已是一方之主,该有的城府和掌控力要有。   刀一旦脱离掌控,必反噬其主。   “属下不敢!”糜进单膝下拜,其他黑云将也拜在地上。   李跃不理会他们,对崔瑾道:“将来的事,将来再说,眼下不能让苻健倒向襄国,对付邺城!”   凭心而论,苻健其实也没做错什么,最大限度为本族群争取利益,恰恰是一个合格君主的品质。   当初李跃也是如此,不过那时候退让的是苻洪。   “属下这就回返枋头!”崔瑾连城门都不入,翻身上马,拨转马头。   “兄长……”李跃欲言又止。   崔瑾回头,“大事要紧,苻健也在与襄国使者密谈,氐人若归顺羯人,北方百姓多一劲敌!”   李跃点点头,“一路顺风。”   望着他的背影,李跃心中一阵感概,其实刚才想让他回去看看身怀六甲的妻子……   此时,河北苍亭。   刀矛如海,铁甲如山。   一杆杆“魏”字旌旗在春风中招展,士卒们无比仇恨的望着对面的羯人、匈奴人、以及各种胡人。   一匹血红色的战马从西面飞驰而下,马上一人手提双矛,嘶声大吼着,“杀!”   “杀!”   每一声都得到了魏军士卒们歇斯底里的回应。   这一战便是冉魏的关卡。   石祗、石琨几乎集结了河北胡人所有有生力量。   除了邯郸的十万赵军,还有段勤、靳豚、张沈、杨群、石宁等羯赵残余势力集结在昌城(今河南南乐县、河北大名县一带)。   诸胡联军一共二十三万。   冉闵尽起邺城之军,以尚书左仆射刘群任行台都督,王泰、崔通、周成等将率领十二万步骑屯于黄城,冉闵躬统精卒八万扑上。   一声声的呼喊震动天地,也震动了对面的二十余万胡人。   而这些呼喊声中,带着被压抑了三四十年的仇恨和愤怒。   汉人何曾受过此等屈辱?   即便战国、秦末、三国时期,也未曾有家园被异族侵占之事。   盛极一时的匈奴、鲜卑都在华夏面前四分五裂。   战鼓与号角声接着响起。   血红的战马如一团烈焰般飞驰至众军之前,长矛直指远处的羯赵牙纛,“报仇雪恨,就在今日!”   随着这一声呼喊,骑兵、甲士应声而动,缓缓向前,暗红色的潮水淹没了大地,汹涌向对面的胡人。   沉重的脚步声压住了一切声音,连风仿佛都在此刻沉默了。   士卒们眼中只有仇恨,只有对面的胡人。   左翼王泰部的巴人率先冲出,如一杆长矛般刺入对面的匈奴人大军中。   汉高还定三秦,大山之中的巴人争相来附,主动为前锋,立下汗马功劳。   蜀汉立国,军中亦有不少巴賨大将。   而王泰麾下巴人精锐及其凶悍,杀入匈奴大军之中,所向披靡。   紧接着,周成所部的骑兵,杀入羯人大军之中。   战场立刻沸腾起来。   无数刀光矛影撕开血肉,泛起阵阵殷红,数十万人马犬牙交错,如同两条巨蟒在大地上疯狂扭缠、绞杀、挣扎……   血光冲天而起,天上的风云亦为之色变。   每一个呼吸都有成百上千人倒下,人的惨叫、战马的嘶鸣响成一片,地上的尸体被践踏成血泥。   就在两军相持之际,一支五千人的骑兵犹如羚羊挂角一般从西北高地上横扫向羯赵大军后侧。   青翠的北方大地上,宛如巨人在挥动长鞭。   为首一将黑甲红马,正是冉魏皇帝冉闵,手持双刃矛冲在最前,雷霆万钧一般轰向羯赵大军。   霎时间,还在僵持、抵抗的胡人们人仰马翻。   尽管胡人也调集重兵前去拦截这支骑兵,却全都无济于事,一击既溃。   冉闵如入无人之境一般,冲向羯赵的中军。   与此同时,左翼王泰、右翼周成,奋勇向前,凭着胸腔里的愤怒、仇恨,死死压制住胡人,无数胡人倒在他们的刀矛之下。   仿佛三把利刃同时刺穿了胡人的躯体。   终于,胡人顶不住了,节节后退中,有人扔下武器,掉头就跑,或是跪伏在地。   战场上到处都是这种场景。   曾今不可一世的羯人、匈奴人、胡人再一次被踩在华夏的脚下。   永兴元年四月,仓亭大战,冉魏击败诸胡联军,阵斩杀三万有余,冉闵亲甩骑兵追杀靳豚,于阴安斩起首俘其众而归。   俘获戎卒十余万,旌旗钟鼓绵延百余里。   军威之盛,羯赵最强盛时犹不能比。   冉闵自苍亭至邺,行饮至之礼,清定九流,准才授任,儒学后门多蒙显进,于时天下翕然,一如魏晋开国之初。   在血火中崛起的冉魏,也在血火中走到顶点。 第二百二十七章 诓骗   仓亭一战而惊天下。   殷浩驻扎在寿春的三万前锋又退回合肥,暂避冉魏之锋芒,让张遇缓了一口气。   辽西的燕国大军也缩在龙城之中,不敢动弹。   而造成冲击最大的是枋头苻健,和北上途中的刘国。   刘国率四万步骑退守繁阳。   繁阳是个好地方,与濮阳隔黄河而望。   秦二世三年,秦将章邯围困赵国巨鹿,项羽奉义帝之命与宋义引兵救赵,行至繁阳屯兵不前坐观成败,项羽乃于帐中杀宋义,并其军,北渡漳河,裹粮三日,破釜沉舟,九战绝道,大败章邯,坑杀秦降卒二十万。   “刘国屯兵于此,莫非想效仿霸王破釜沉舟?”崔瑾稍稍落后李跃一个马头。   “他何德何能,能与霸王相提并论?不过是一条落水狗而已!”李跃笑道。   此番起陈留一万五千黑云军,外加八千兖州军,再征调各路南军,总兵力三万五千余。   北面,苻健的氐人大军南下,两面夹击。   仓亭之战后,冉魏如日中天,枋头坐立不安,主动催促李跃起兵。   渡过黄河,繁阳历历在目。   然而河北大地上却是一片萧索荒芜,正是春耕时节,田中长满荒草,道路两旁,随处可见腐烂的尸体,恶臭熏天。   河北接连大战,处处攻杀,已经无人安心耕种了。   “魏主英勇善战,然河北胡人数百万,若不经营,只怕难以长久。”崔瑾感叹道。   冉魏虽重创了河北胡人,让华夏百姓重见天日,然而诸胡定居河北三四十年,经历两代人,根基已经稳固,绝不是一两次大战就能屠灭的。   这注定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且看冉闵下一步如何吧。”李跃望着湛蓝天空,若有所思。   仓亭大战,仍未改变冉魏的战略困境。   冉闵的武功到达顶点,接下来就考验他的文治。   “都督,繁阳有使者至!”斥候策马前来禀报。   都拔刀子了,刘国这时候派使者来……   崔瑾道:“必是来求饶的。”   “他可不是什么老实人,就不会束手就缚。”   梁犊大战,刘国退出洛阳,保存实力,将烂摊子甩给李农。   石遵夺位,他果断抛弃石世、刘氏、张豺,投入石遵麾下。   如今邺城、襄国大战,他又站队石祗,火急火燎的北上夹击邺城。   可惜他遇到的对手是提刀就干的冉闵,仓亭之战,快刀斩乱麻,前后二十天不到,就分出了胜负……   让刘国的如意算盘落了空。   片刻之后,刘国的使者来了,虽是匈奴人,却说着一口流利的北方汉腔,“都督与我家一向和睦,奈何听从他日挑拨,刀兵相见也?”   “阁下误会了,此次出兵并非受人挑拨,而是河北形势复杂,刘刺史困守繁阳,进退失据,某此来特意接应刺史南下,尔等无需多疑,速速打开城门。”李跃睁着眼睛说瞎话。   旁边糜进“扑哧”一声,笑了起来。   李跃瞪了他一眼,笑声又戛然而止。   匈奴使者抿了抿嘴,“都督……何必诓我?”   “没诓骗你们,魏主一战而可襄国,河北大势已定,不日即将南下,大河两岸,唯有我兖州能保尔等平安,某一片好心,你回去禀明刘刺史,速速随吾南下。”李跃一脸诚恳加严肃。   奈何身边的黑云将和亲兵却在使劲憋着笑。   匈奴使者张了张嘴,一时不知说些什么。   李跃挥手,“快备马,送使者回返。”   人被弄走后,周围才传来一片哄笑声。   崔瑾亦莞尔一笑。   看着天色差不多了,李跃便下令安营扎寨,等待北面苻健的消息。   刘国退据繁阳,本意是凭借卫水避开冉魏兵锋,同时观望河北形势,河北遍地都是胡人,襄国未必没有卷土重来的机会。   届时繁阳的地缘优势就会凸显出来。   到了晚上,刘国的使者又来了,“苻健部众甚多,经营枋头多年,钱多粮广,人丁众多,我主愿出三千战马,邀都督同击苻健军!”   李跃一愣,刘国的花花肠子还挺多,闹完一出又是一出。   不过站在他的立场上,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三千战马就想某出卖盟友?刘刺史还是不要如此麻烦了,随吾一同南下为妙。”   “五千!五千战马!”使者伸出五根手指晃了晃,“都督此番出兵不过循利而来,两家并无深仇大恨,枋头之钱粮、人丁,远在繁阳之上!”   五千战马不是小数目,能轻易到手,不心动是不可能的。   不过略一思索,还是打消了此念,刘国反复无常,不可信,苻家相对而言可信一些,两边多次联手,有合作的基础。   再则即便联合刘国,也未必能灭了苻健。   一场恶战,三方对峙,都想让别人当鹬蚌,自己当渔翁,战场上可定不会下死力。   刘国有战马,来去自如,形势不妙,风紧扯呼。   自己就只能在风中凌乱了,而这种事情他也不是第一次干。   “刘刺史此计甚妙,先送五千战马来,然后我等从长计议!”李跃笑道。   眼下最怕的就是刘国退走,黑云军战马没他那么多,很难追上。   使者眼珠子转了转,“在下这就回返,禀告我主,都督稍待片刻。”   说完就拱手而退。   “刘国奸猾狡诈,不可轻信。”崔瑾提醒道。   李跃在摇曳的灯火下踱了两步,战略上可以藐视敌人,战术上却要重视。   刘国反反复复,在这乱世里扶摇直上,自有一套生存的本领。   别的不说,此人嗅觉极其敏锐,几次躲过了战败。   “刘国谄媚于我,定有谋我之心,我军远道而来,士卒疲惫,他以逸待劳,说不定今夜便会袭营!”将前前后后串联一遍,李跃得出了结论。   易地而出,如果自己手上有四万步骑,会这么轻易的投降么?   绝对不会!   人有杀虎之心,虎亦有噬人之意。   崔瑾如梦初醒,“不错!刘国弃洛州而北上争锋,必下定决心,岂会轻易降我?五千战马非同小可,绝不会轻易予人!”   “传令,全军戒备,刀不离手,甲不离身,黑云军伏营外,只等敌军来攻!”李跃顺势做着部署。   不管推测对不对,做好准备总是没错的。 第二百二十八章 误会   与此同时,卫水之北,氐军大营中,苻健也在与属下们商议着眼下形势。   “我等与刘国皆是赵臣,兖州归降冉魏,已属敌国,刘国邀我等南下同击黑云军,平分其地,何乐而不为也!”强汪粗犷的声音在大仗中响起。   苻健之妻出自强氏,诞下苻苌、苻生、苻柳三人。   是以苻健上位后,强汪也跟着水涨船高。   枋头距离邺城太近了,氐人急需一块土地休养生息。   眼下冉闵还在消化胜利的果实,一旦他消化完毕,枋头肯定首当其冲。   两家早就互相看不对眼。   “襄国封主公为兖州刺史,都督河南诸军事,兖州本就是主公土地,今顺势而取之,理所当然,拿下兖州,青徐亦在掌中,则大事成矣!”梁楞也同意强汪的建议。   兖州去年收纳流民,劝课农桑,是黄河两岸最有生机的一块土地,自然吸引了不少贪婪的目光。   苻健一时踌躇起来。   其实他心中最理想的去处是关中,但杜洪、张琚二人严防死守,蒲坂、虎狼皆屯有重兵,不是那么容易攻破的。   反而兖州近在咫尺。   吕婆楼拱手道:“黑云军战力强横,岂是那么容易夺取的?我军与其血战,刘国坐收渔利!”   强汪冷哼一声,“黑云军强横,莫非我军就不济了么?若是在河南,地利在他手中,我军难以成功,然则,黑云军渡河而来,孤悬河北,其势衰矣,两军夹击,李跃插翅难逃!”   “哼,尔等畏首畏尾,如何能成大事?不如乘此良机,一口吞下刘国、李跃,驱兵南下,横扫河南,休养上几年,再吞江东!”苻生独眼中闪烁着凶芒。   “狂儿!”苻健叱了一声,不过苻生性格一向如此,也并未太在意。   帐中诸人,大多数都赞同攻打兖州。   苻健目光转向一言不发的苻雄,“元才意下如何?”   苻雄谦逊有礼,少时精通兵法谋略,颇有才能,一向为苻健器重,而他的意见,也将关系这场大战的走向。   “刘国反复无常,不足为信,我军在北,二军在南,不如静观其变,若刘国胜,我军南下兖州,若李跃胜,我军西据洛阳,若两败俱伤……”苻雄泛起光彩。   此策既不得罪强汪等人,也将氐人的利益最大化。   立即引来一片赞同之声……   繁阳之南,五十里,黑云军大营。   夜色沉寂,却遮不住漫天的星光,周围虫叫蛙鸣,让夜色弥漫进人心。   等了大半夜,都未见敌人动静。   “莫非弄错了?”张生野疑惑起来。   再过一个时辰,就是拂晓,敌人却迟迟未来。   李跃也有些怀疑,毕竟只是推测而已,刘国怎么想的,谁也不知道。   “还未天明,一切未知。”崔瑾提来三个水囊,扔给张生野一个,又递给李跃一个。   李跃灌了一口,将水倒在脸上,人清醒了一大半。   又等了一个时辰,眼看东方已经露出鱼肚白,大地一片灰蒙,敌人还是没来,李跃揉了一把脸,“刘国这厮还真是胆小如鼠!”   黑云军远来,立足未稳,正是突袭的好机会,偏偏他放弃了。   而放弃这个机会,等待他的将是一步步被绞杀。   干熬了一夜,身边的黑云军眼皮都快睁不开了。   拂晓正是人睡意最浓的时候。   李跃也全身疲惫,一抬手正要让众人休息,转头却望见远方南面荒野中,一群野鸟惊飞,慌乱的窜向天空。   这几年戎马生涯,早已锻炼出惊人的警觉。   平白无故,晨鸟绝不会乱飞!   一定是受到了惊扰。   “来了!”李跃不惊反喜,不怕刘国玩花样,就怕他稳扎稳打,四万步骑真打起来,也不是短时间能解决的。   李跃有自知之明,冉闵孤注一掷、见面就玩命的搞法不适合自己。   其结果要么大胜,要么大败……   “何以没有马蹄马嘶声?”张生野还是一脸的疑惑。   崔瑾道:“人衔枚,马裹蹄!”   春秋时,楚国北上攻打郑国,齐国接联合鲁、宋前来救援,楚军主将公子元知不能胜,连夜撤走,人衔枚,马裹蹄,营寨、旌旗皆弃之。   “难怪我们在北面等了一整夜不见踪影,原来是绕到我们后面去了。”李跃精神瞬间就来了。   晨曦之下,远方荒野中,一股褐色的潮水正汹涌而来,逐渐淹没了青翠的大地。   轰鸣声渐次传来。   初略估算,敌军至少七千骑,还是一人双马。   整个黑云大营一片寂然,士卒们兴奋的握紧弓弩,厮杀对于他们而言犹如家常便饭。   如果不是李跃一直束缚着他们,他们必将更狂野。   轰、轰、轰……   巨大的轰鸣声从南面传来,匈奴骑兵由远及近,抛射出漫天的箭雨,噼噼啪啪的落在南营之中。   看着威风,但效果寥寥,骑射用来打猎不错,真到了两军对垒的战场,杀伤力严重不足。   两波骑射,也就射倒了百来人,其中一半还重新爬了起来。   南军、兖州军按预先设计好的四散奔逃,让出一部分营地。   匈奴人果然中计,策马闯了进来。   在营地中欢快的吼叫着,有人还投下火把,焚烧营帐。   “都督!”糜进等一众将领早已迫不及待。   左边的前锋营死士们脸上青筋暴起,嘴边喘着粗气,眼神纷纷投降李跃,手中狼牙棒、大斧等重兵器提前来,又放了下去。   李跃也想厮杀,但匈奴人留了一手,闯入南营的只有千余骑,身下的几千骑兵围绕着大营继续奔驰,抛射出一支支火箭,制造出更多的混乱。   “再等!”李跃沉下心去。   这一战若不能擒杀刘国便没有多少意义。   更多的南军和兖州军被惊动,一开始只是装作混乱,但匈奴人的火箭点燃营帐后,假乱变成了真乱。   大火借着晨风越烧越旺,营中骡马惊慌奔逃,撞到不少士卒。   有人逃出营垒,被匈奴人刺于马下。   李跃视若不见,既然是战争,肯定要付出代价,只要身边的黑云军没乱即可。   崔瑾脸上全是冷汗。   所有的一切都料中了,却并不意味着就能赢得这场战争,战场上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就像桓温伐蜀一样,笮桥之战,李势拼死反击,晋军前锋失利,参军龚护战死,士气大跌,连桓温都下令退兵了,却因一鼓吏的失误而反败为胜。   终于,匈奴骑兵在反复试探、骑射之后,从西北角杀入。   喊杀声直冲黎明的天穹,“擒杀李跃!拿下兖州!”   而听到这个喊声,身边的黑云军再也忍不住了,连眼睛都红了起来。   李跃是他们主帅、魂魄,兖州则是他们辛辛苦苦建立的家园。   匈奴人一开口就激起了黑云军的仇恨。   李跃依旧不动,直到这几千匈奴骑兵尽数冲入营垒之中。   “杀!”李跃提刀狂呼,胸中热血沸腾。   轰隆一声巨响,北营之中,一支甲士忽然拔地而起,一排排森冷的长矛指向匈奴骑兵。   步步向前,挤压匈奴骑兵的活动空间。   霎时间,匈奴人仿佛置身于刀矛的海洋之中。   溃散的南军、兖州军又重新集结起来,一层层堵住营寨出口。   匈奴骑兵仿佛一条入网的大鱼,左冲右突,但在黑云军铜墙铁壁的步阵之前,都是徒劳的。   他们从繁阳绕了一个大圈而来,又围着大营转了小半个时辰,到了此刻,马力已然不济。   而骑兵一旦速度降了下来,就是待宰的羔羊,纷纷被长矛刺于马下。   有数百悍勇之辈下马步战,却被前锋营死士砸成了肉泥。   而他们压抑许久的愤怒,在这一刻彻底爆发,提着狼牙棒、大斧杀入敌军之中,掀起一阵腥风血雨。   匈奴骑兵缩成一团,地上的尸体堆积的必营栅还要高。   人和马在里面绝望的鸣叫着。   而黑云军的杀性丝毫未曾减弱,长矛不断攒刺,弓弩向敌群中漫射。   鲜血汇聚成小溪,从尸堆中流淌而出。   “刘刺史,大势已去,何不降也?”李跃令亲卫们呼喊道。   匈奴人死了就死了,但战马都是都被屠了,就太不划算了。   这年头弄几匹好马不容易。   过了片刻,缩成一团的匈奴人有数十人高呼,“都督这是作甚,误会,全是误会,在下特意来送马的,何以当兵相向也?”   误会……   李跃实在没忍住,笑了起来,有这么送马的吗?   送马变成了送人头,这个刘国也是个人才……   “可降否?”   “愿降、愿降……”   敌军纷纷放下了兵器。 第二百二十九章 翻脸   “见刘刺史一面甚是不易。”李跃望着俘虏群中走出的一人道。   虽是匈奴人,却长得物质彬彬,高瘦身材,面白短须,不到四十的样子,若非一身盔甲,谁也不会想到他居然是狡诈如狐的洛州刺史。   大河两岸的胡人都遭受重创,唯独他躲过一次又一次的惨败。   不过最终还是栽在黑云军手上。   “哈哈,某在阳城仰慕都督多时,只恨不能面见,今日相会,岂非天意也!”刘国毫不介意的踩在自己部众的尸体和鲜血上,走到李跃面前,直接就是一个单膝下拜。   这么主动,弄得李跃一肚子调侃的话都不知道怎么说。   周围的黑云将则一脸鄙夷,他们看不起此人的贪生怕死。   不过李跃心中多少还是有些敬佩,拿得起放得下,能屈能伸,也难怪能在这世道爬上一州刺史的高位。   “刺史请起,请起,某在陈留为阁下备了别院。”   “多谢都督,眼下繁阳不知此间之事,在下于繁阳之中军辎甚多,苻氏在卫水之北观望,当速速进军,以免落入他人之手!”刘国反倒劝起李跃来。   崔瑾忍不住一叹,“刘刺史非常人也。”   言语中一半是讥讽,一半是感叹。   刘国毫不介意,冲崔瑾拱手,“不敢不敢。”   有他的配合,俘虏迅速投降,极为顺从,还协助黑云军制服战马,打扫战场,李跃当即让崔瑾率南军与刘国一同前去收复繁阳。   虽然击败了匈奴人,不过假戏真做,损失也不小。   南军、兖州军阵亡七百余人,轻重伤两千余人,黑云军伤亡百余,营帐、辎重被焚毁三分之一。   由此可见刘国这几千精锐的战力倒也不俗。   还活着的有四五千人,清一色的精壮汉子,应该是刘国纵横大河南北十几年的家底了。   询问之下,人人一口流利北地汉言,长相也基本与华夏相同。   西汉宣帝甘露二年,呼韩邪单于率众归附大汉,被安置于光禄塞(今包头西北)驻牧,自此成为两汉的雇佣军。   汉末大乱,南匈奴与草原上的鲜卑人勾结,南下袭掠边塞劫杀官吏,魏武乃分其为左右南北中五部,分置于幽并之地,南匈奴自此融入曹魏,为中原耕种放牧打仗。   三百多年的时间,南匈奴早已高度汉化,跟中原百姓一样耕种,读书,连姓氏都改了。   直到司马家八王之乱,华夏虚弱到了极点,刘渊以汉朝后裔的名义建“汉国”。   所以很多南匈奴人都自认为是大汉后裔……   “都督,繁阳出事了!”斥候策马从北面奔来。   “难道是刘国又反了?”李跃眉头一皱。   “不,繁阳在刘刺史的劝降下已经投降,不过氐人忽然南下,围住了繁阳,索要战马、俘虏!”   “好大的胆子!”糜进低声怒吼。   李跃心中一阵恼怒,出力的时候,他们在卫北隔岸观火,如今尘埃落定,他们就来索要好处。   苻健的风格果然与苻洪大不相同。   苻洪还算体面人,做事讲究,苻健却只要实利,脸面都不要了。   幸亏刘国提醒早一步接收了繁阳,不然繁阳的几万人马和辎重就是别人的。   “诸军随某去会一会氐人!”李跃振臂而呼。   “唰”的一声,周围坐着、躺着的黑云军立即起身,眼神瞬间就布满了杀气。   吃到嘴里面的东西怎么可能吐出来?黑云军实在太需要这一批战马了。   李跃就不信氐人敢翻脸。   大不了上表邺城,南北夹击,灭了苻氏!   氐人虽处在士气上升期,但绝不是冉魏和黑云军的对手。   有了心理准备,李跃率大军气势汹汹的北上。   虽然之前有盟约,但盟约是共击刘国,脏活苦活累活黑云军全干了,凭什么分东西给他们?   很多时候,做好了翻脸的准备,别人反而不敢翻脸。   到了繁阳,氐人已在西北面立营,长矛如苇,甲士如林,军容肃整,防守严密。   仔细想来,黑云军与枋头也未必多亲密。   只是因为形势而互相靠近,这种结盟本身就是建立在各自利益之上,如果自己露出虚弱之态,那么对面的氐人大军会毫不犹豫的攻来。   以前苻洪或许还讲些颜面,换成现在的苻健,绝不会犹豫半分,苻健的格局明显比不上苻洪。   繁阳城中的镇山营见到黑云军,发出阵阵欢呼之声。   而氐人阵列中,飞奔出十余骑,至黑云军前。   为首两人正是老熟人雷弱儿和苻雄,“两军有约在先,战马、军辎皆归我家,都督为何变卦?”   旁边的糜进忍无可,戟指怒骂:“放屁,你等有何本事,索要这些东西?我黑云军浴血奋战而得,凭什么予你?”   话糙理不糙,这些话基本就是黑云军将士的心声。   李跃也就没制止糜进的喝骂。   而苻健明知繁阳为黑云军所夺,还领军而来,已经说明他对兖州的敌意。   “李跃你言而无信,小人行径!”对面一独眼将提着小儿胳膊粗的大矛出列,直接对李跃开骂。   周围将佐无不怒气冲冲,有人直接拔刀在手。   不过这是苻雄一把将此人拉了回去,驱马上前,冲黑云军拱手,“管教不严,还望赎罪,既然两家有约在先,都督当信守承诺。”   李跃挥了挥手,让身边众人不必大惊小怪,“洛阳归你们,至于战马俘虏,出多少力拿多少东西,尔等一矢不发,一兵不出,就想全占,没有这个道理。”   雷弱儿笑着上前,“都督此言差矣,若无我军在北面堵住他们,刘国怎能败的如此之快?不如两家各取一半如何?”   一半也不少了。   四万匈奴人,战马至少三万,一半就是一万五千战马两万俘虏,再加上繁阳其他辎重。   如果他们没渡过卫水,而是派人来商量,李跃倒也能分一些给他们。   但他们出兵堵住繁阳,性质就不一样了。   如果繁阳有可趁之机,他们会老老实实待在城外吗?   李跃脸色一沉,“战马、俘虏皆是我军将士性命换回的,怎可轻易与人?此事无须多言,洛阳,你们若是不要,那么我军便去拿了!”   今日若是将东西给出去了,李跃在黑云将军心中的威望也会大打折扣。 第二百三十章 果实   冉闵三下五除二,大破诸胡二十万联军,让苻家没有任何讨价还价的余地,多在河北停留一天,便多一天的危险。   甚至洛阳也不一定安全,邺城、建康、江陵都不会允许此地被苻家占据。   雷弱儿笑脸一僵,斜了一眼身边的苻雄。   苻雄冷哼了一声,拔马转身。   眼看着天色已晚,氐人大军对峙大半个时辰后,终于还是向西北撤走了。   此时此刻,他们哪有翻脸的底气?   与黑云军大战一场,就算赢了,氐人肯定也会遭受重创。   城内城外的黑云将士发出漫山遍野的欢呼声,士卒们不会管背后复杂的博弈,只管自己看到的。   李跃逼退了氐人,威信更上一层楼。   连刚刚投降的匈奴人都越发敬畏。   “都督之英勇,不在魏主之下!”刘国疯狂灌着迷魂汤。   而这句话的背后,实则也在隐晦的挑拨兖州与邺城之间的关系。   “刘使君谬赞了,当今天下,论武勇,无人出陛下之右!”李跃一向有自知之明,亲眼见过冉闵的武勇,绝不会自大到跟他比武力。   对于一个君主而言,武勇并不是排在首位的品质。   历史上绝大多数以武勇称雄的君主,基本都没走到最后。   氐人撤的极快,连夜赶回枋头。   不过斥候带回的消息却让李跃一惊,邺城步骑七万,正气势汹汹的向繁阳扑来,领军大将周成、苏彦。   三方会战于繁阳,不可能不惊动邺城。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七万魏军火急火燎的扑过来,肯定不是来看戏的,而是要亲自下场。   四万俘虏,数万战马,对邺城也是一个不小的诱惑,仓亭大战,冉闵追着靳豚打,也是因为他手上有一支匈奴骑兵。   冉魏如日中天,士气如虹,已经不是鲁县遇到的那支军队。   “苻健定是收到了消息,是以先行退走。若非都督速战速决,拿下……接纳刘使君,只怕形势会更复杂。”崔瑾也捏了一把冷汗。   刘国厚颜无耻的笑道:“哈哈,在下与都督一见如故,此番相遇于繁阳,实乃天意!”   “哼。”糜进实在受不了他的嘴脸。   李跃没空跟他废话,“此时不宜与魏军相遇,传令,连夜退走,返回黎阳!”   大军连夜撤走。   糜进提议烧了繁阳,被崔瑾制止了,“我黑云军不是为烧杀掳掠而来,繁阳尚有百姓在,何苦为难他们?”   李跃然其言,名声是一点一滴累积起来的。   大军起行,城中有百余户百姓跟着南下。   李跃分出三十多辆驴车载上他们。   落在李跃手里,刘国至少还有命在,若是落到冉闵手上,只怕死无全尸,因此匈奴人也极为配合,拉着一车车的粮草辎重南下。   繁阳离黎阳不远,走了一夜,天明时分,镇守黎阳的徐成率兵前来迎接。   顾不得疲累,士卒们继续赶路。   不过这时后方烟尘大起,一支骑兵狂奔而来,旌旗上写着大大的一个周字。   马蹄声惊动荒野,灌木草丛中鸦雀、兔鼠乱窜。   匈奴人一阵惊慌,南军和兖州军也有些慌乱。   苦县大战,王衍二十万人东下,石勒两三万轻骑一路追杀,让二十万人全军覆没。   “周成到了!”崔瑾脸色一沉。   冉闵的几次大战,周成都冲锋在前,忠心耿耿。   如果是董闰、张温等乞活将,还不会下死手,但换作周成,一定不会轻易退缩。   “无须惊慌,彼军远来,不过轻骑而已,徐成率轻骑在西侧随行,兄长率三千前锋营死士在后。”李跃连连下令。   “领命!”二将拱手,各自领兵去了。   不出李跃所料,周成来的果然只是一支轻骑,三四千左右,一见前锋营死士们杀气腾腾,不敢轻进,吊在大军后面,时而向东,时而向西,试图寻找破绽。   匈奴人、南军、兖州军虽然略显慌乱,但黑云军却镇定自若,稳如泰山。   有人还脱了裤子,掏出家伙冲冉魏骑兵叫骂。   这帮人的想象力极其丰富,嘴也毒,直接骂冉闵是三姓家奴……   冉闵跟着石虎姓石,再改姓李,后恢复旧姓冉,反反复复。   对面勃然大怒,策马狂奔而来,黑云军不慌不忙的竖起长矛,而骂声越来越恶毒,不堪入耳,什么难听骂什么。   “都督麾下将士,果然……非同凡响,难怪在下不是对手!”身边的刘国啧啧称奇。   李跃略感脸红,全当他是羡慕。   眼看一场厮杀在所难免,敌骑冲到一半,忽然一个折转,划出一道弧线,向西北面退去了。   自始至终没有射出一箭。   而他这一退,李跃也就心中有数了,应该是冉闵没有下达进攻自己的命令。   别看冉魏现在如日中天,但河北的胡人势力依旧强大,仓亭一战,也让更多的胡人团结在襄国周围。   与兖州翻脸,对新生的冉魏并无好处。   周成此来,应该是为了匈奴人。   大军从容退到黎阳后,李跃才松了一口,此次出击,收获极大,除了数万战马,还有三四万匈奴人,其中不乏精锐。   “阳城尚有不少人口、辎财,不可迟疑,当速速取之!”一入黎阳,屁股还没坐热,崔瑾急忙来进谏。   刘国此次北上,不可能把所有家当都带上,阳城肯定留了不少家底。   此外,阳城的位置也极为重要,北面是伊阙,而伊阙背后便是洛阳,阳城之东,便是许昌。   此地捏着手中,对于对许昌和洛阳形成了半包围之势。   “不仅是阳城,成皋也当速速取之!”李跃举一反三。   洛阳是烫手的山芋,也必然是今后的风云之地,可以不要,但一定要有威慑它的能力。   洛阳距离荥阳、陈留太近了,无论落到谁手上,对兖州威胁极大。   成皋的虎牢关是中原的司命之地,不能不捏在手中!   “属下这就南下,先取成皋,再取阳城!”崔瑾拱手道。   “刘使君也辛苦一趟!”李跃目光转向刘国。   原本刘国神色复杂,但一触碰到李跃的目光,瞬间隐去,“义不容辞!”   三千步骑星夜渡河南下。 第二百三十一章 人情   李跃屯兵于黎阳,就地整合匈奴人。   挑出其中的将领、贵人,送到陈留安置,裁汰老弱病残充为僮民,只比奴隶略高一等,毕竟他们投降后表现不错,不哭不闹,主动配合。   选募精兵六千,单独列为轻骑营,李跃亲自选拔军官,以相貌敦厚,眼神单纯者为佳。   挑选只是第一步,连续四五日,李跃都在进行思想上的改造。   匈奴与华夏渊源太深了。   司马迁在《史记》就认为“匈奴,其先祖夏后氏之苗裔也,曰淳维。”   当然,真实情况如何,谁也不知道。   而在李跃眼中,只要是黑发黄皮肤,便是东方人、华夏族系的,这跟羯人有本质不同。   而历史上的白种人入侵华夏,不是第一次发生。   商朝时便从西域入侵,被一代女战神妇好击败。   历史往往充满了各种巧合,妇好的陵墓就在邺城附近……   李跃指着自己脸道:“某与你们生的一样,流着一样的血,说着一样的话语,尔等俱为我华夏族裔,今羯人侵我中土,尔等身为华夏血脉,自当奋起反击之!”   这话自然让下面的六七百新晋军官们激动起来。   从刘渊立国的五十年来,匈奴人也处在巨大的迷惘之中。   一会儿是汉国人,一会儿是赵国人,在身份认同上不断摇摆。   李跃直接给了他们新的身份,承认他们是华夏族裔!   诸族几百万的人口迁入河北,晋人衣冠南渡,北地诸族融合已是历史大趋势,李跃没有将诸胡斩尽杀绝的实力,所以只能顺着历史的长河向前,尽可能的团结一批人。   即便杀的血流成河又如何?   辽东、漠南、漠北、西域、陇南、黔中,一批又一批的异人在翘首而望。   在李跃个人看来,华夏帝国的扩张史,就是一部融合史。   商朝,青徐之地被称为东夷。   春秋,荆襄的楚国被称为南蛮……   华夏的强大正在于强大的文明向心力,吸引周边文明不断融入其中,成为华夏的一员。   在李跃的改造下,这几百军官很快就完成了身份的转变。   当然,轻骑营的正官多为黑云将,副官才是这些人。   每个队都配有一名校事,以监管他们的风气和想法。   新军还在磨合之中。   北面消息接连传来,周成对付不了黑云军,调头去寻苻氏的晦气,苻健却派苻雄西进,渡孟津而攻占洛阳。   周成在枋头周边游弋了数日,见枋头防守严密,无可乘之机,便引军回返邺城。   苻健当即尽起部众,西下洛阳。   北方迎来了短暂的和平。   李跃刚准备打道回府,董闰却怀揣邺城的诏令来了,神色不大好,“诏令:即刻将刘国人头、并俘虏、战马送至邺城,不得有误!”   冉闵连年大战,不事生产,从梁犊叛乱以来,几乎不是在征战,就是在征战的路上。   手上也缺战马。   刘国的数万匹战马不是一个小数字,当年石虎攻打辽东,下令征收民间牲畜,搜刮整个北国也才四万马,其中一大半不能用作战马。   李跃脸色一沉,战马、俘虏全送给邺城,自己不是白忙一场?   而刘国如何配合,杀了他,刚刚收入囊中的匈奴人会作何感想?   “此诏令似乎与以往似乎略有不同。”李跃疑惑道。   又要刘国人头,还要俘虏、战马,一点汤都没给自己留。   而以前的冉闵性情豪爽,没有这么霸道,他在邺城也曾开仓放粮,赈济百姓,没道理忽然就变了。   董闰目光一闪,“都督明鉴,此诏乃郎中法饶进谏而成。”   李跃回想了一边,似乎没得罪过此人,“什么来头?”   董闰也算半个自己人,知无不言,“此人曾是嵩高山中隐士、名士,擅谶纬之术,近日颇得陛下宠信。”   嵩高山就在黑云山、轩辕山旁边。   李跃忽然想起月姬曾经推荐过山中的道人、僧人之类的,莫非就是此人?   如今看来,并非什么正人君子。   冉魏的生死仇敌是襄国,而非兖州,这么弄,不是将刚刚挽回一些的南北乞活军关系又弄僵了么?   “麻烦董将军回禀陛下,战马没有,俘虏也没有!”   冉闵这道诏令根本就没考虑过黑云军的利益,那么李跃也就不用在乎冉闵怎么想了。   大不了再来一次南北大战。   冉魏如日中天,但黑云军也不是好惹的。   冉闵但凡有一丁点政治头脑,就不会在这个时候南下攻打自己。   董闰哈哈一笑,“都督还是如此刚直,此道诏令朝廷颇多人反对,尤以中书监卢谌、尚书令刘群、光禄大夫韦謏诸公为最,认为眼下当联合兖州,共同压制胡人,而不该同室操戈,使亲者痛,仇者快,在下前去走动一番,应当能化解。”   冉魏朝堂还是有些能人的,只可惜冉闵重用的却是一个道人。   李跃当即令人抬来五十多箱金银钱帛,摆满了庭院,“既然是走动,自然需要打点,些许心思,还望董将军待我疏通一二。”   财帛动人心。   董闰眼中闪过一丝贪婪之色,“都督这就见外了,卢、刘、韦诸公秉性高洁……”   “卢、刘、韦诸公不需打点,法饶却可以疏通疏通,若是不够,董将军可派人来取。”李跃笑道。   但凡是佞臣,就没几个不爱财的。   “都督果然智计过人。”董闰笑了一声,眼神却停在钱帛之上,“如此就不多留了,正事要紧,某这就回返邺都。”   李跃送其出门,门外还有十多辆车,同样装着金银钱帛。   都是当年石斌搜刮而来的,李跃在这方面没什么特殊爱好,不能吃也不能喝,也很难买到东西。   “这是……”董闰一脸疑惑。   “董将军及诸位忙前忙后,某实在过意不去……”也不全是李跃的客套,广宗乞活军出力甚多,而黑云军这一年来,收获颇丰,不能自己吃肉,广宗那边干瞪眼。   利益才是最稳固的关系,人情往来,往来的多了,人情也就越来越稳固了。   “哎呀,都督这是作甚?你我还用如此?”董闰高声道。   “广宗的兄弟若是不收,便是看不上我黑云山。”李跃板着脸道。   董闰深深的点头,“都督心中有广宗的兄弟们,广宗心中自然有都督!” 第二百三十二章 阳城   董闰走后,李跃在黎阳驻留了十余日,邺城再无诏令前来。   细作送来的消息,冉闵正忙着消化十余万的俘虏,以及补种粮食。   河北暂时安定下来,只有各地在零星的搜杀胡人。   李跃遂率军渡过黄河,刚回到陈留,就听到崔瑾的奏报,成皋、虎牢关轻易拿下。   但南边的阳城却不太顺利,城中有四千余羯人与家眷,一见黑云军兵临城下,与匈奴守军勾结,当即兵变,并向张遇求援。   而张遇也在厉兵秣马当中。   阳城对许昌战略价值极大,落在黑云军手中,就形成了对许昌的半包围态势。   崔瑾手上只有三千步骑,兵力不足,征召附近的南军,却久攻不下。   为免夜长梦多,遂向陈留求援。   崔瑾是连夜派人加急送来的,说明南边的形势不太妙。   阳城作为刘国的老巢,肯定会被悉心经营,内有万余守军,粮草充足,兵甲齐备,绝不是那么简单就能被拿下的。   但鉴于阳城的地理位置,不能不拿下。   李跃放下襁褓中的两个儿子,重新披上盔甲,率一万五千黑云军南下。   行至尉氏,斥候来报许昌的人马也动了,两万大军入驻密县。   密县距离阳城不到百里,张遇屯兵于此,心思不言而喻。   到了阳城,两军汇合,崔瑾和刘国连忙前来请罪,“属下无能。”   “贼将孙屈支乃孙伏都从弟……伙同城中之人拒守。”刘国也脸上无光。   年头,孙伏都与刘铢在胡天集结三千羯人死士,欲诱杀冉闵、李农等,被冉闵击败,举家皆斩,没想到此地还有漏网之鱼。   屈支、伏都都是羯人常用名字。   李跃望着高大的城墙,阳城南依颍水,西靠嵩山余脉,是典型的雄城,即便十万大军也很难围死。   刘国选这个地方当老巢还是有些眼光的。   “你的部众,竟然不听你的?”李跃目光不善的望着刘国,寻思着这厮有没有幺蛾子。   刘国干笑了两声,“我部……甚杂,同为匈奴人,却亦有族属之分,在下乃河东南匈奴,部众只有七千人,其他的都是在下这几年收聚而来。”   李跃点点头,勉强说得过去。   乱世之中,华夏人抱团取暖,匈奴人也是如此,当初黑云山上不也是成分复杂?盗贼、北地流民、南乞活军等等。   “张遇已经出兵密县,其意在我,都督当谨慎。”崔瑾担忧道。   李跃却笑了一声,“张遇若是缩在许昌,我拿他没办法,但若是敢来阳城,我们正好围点打援。”   以前仰望的对手,如今已不值一提。   “都督英武!”刘国拍了个马屁。   李跃没理会,“传令,全军休整两日,看张遇有没有胆量过来。”   营地是现成的,崔瑾早已准备好。   大军从河北杀到河南,多有疲惫,正缺休整。   两天时间很快就过去,张遇依旧待在密县城中。   城上的敌军却越来越嚣张,在城墙上耀武扬威,喝骂连连。   “张遇应该是不敢来了,传令,攻城!”李跃没时间也没精力拖下去。   黑云军不能一直征战在外,迟早会军心疲惫。   河北的大战并没有停歇,只是各自舔舐伤口,积蓄实力,下一场大战很快就会到来,兖州也需做好准备。   战鼓声轰鸣,一名名黑云将士披甲持盾走向前阵。   崔瑾推出新打造了四十多辆投石车。   令旗挥动,几十颗大石砸向城墙,中垒营箭如雨下。   这种攻击只是压制,不可能击溃城上守军,更不可能砸倒城墙。   攻城的主力还是靠人。   数千南军与黑云军扛着长梯冲了上去。   但城墙上反击也开始了,石头、擂木、火油不断抛下,无穷无尽……   城下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南军和黑云军进攻不利,又退了回来,敌军站在城头上疯狂嘲笑,连带着辱骂李跃起来。   李跃眉头一皱,望着刘国,“刘刺史在阳城置办了不少家当。”   刘国脸色一直不太好看,此地多死一个人,他在兖州的地位和待遇就会下降一分,“孙屈支有勇有谋,不可小觑。”   连续攻打了两日,城池依旧屹立不倒。   一方面是城池坚固的原因,另一方面,李跃暗中观察,发现将士们脸上多有疲色,已不复之前的锐气。   去年到现在,一场大战接着一场大战,来回奔波,反复厮杀,不疲惫才是怪事。   连钢铁都会疲惫,更可况是血肉之躯?   在阳城耗下去,对黑云军大不利。   崔瑾也意识到这个问题,“此战不可迁延日久。”   “传令,将士们再休息一天!”现在退回去,阳城以后就会跟张遇联合,更难拿下。   翌日,李跃巡视诸营,嘘寒问暖,与士卒们无所不谈。   “属下有些想家……父母年迈,只有残疾的兄长照顾,我兄长去年追随都督攻打石斌,左腿被羯人刺了一矛,落了残疾……”一年轻游击左营将士道。   “我刚娶的媳妇,也不知道怀上了没有。”另一人道。   虽然是在说着家长里短,但言语间流露着思念之情。   走访了几个营寨,皆是如此,虽不至于是怨言,但多有厌战的情绪。   一张一弛,文武之道。   士卒长期处于精神高度紧绷状态,难免会生出问题。   李跃下令宰杀驴骡,犒赏士卒。   一天时间很快就过去,新的一天到来。   李跃披甲立于阵前,高声道:“此城不克,吾寝食难安,今日愿与诸位同伐此城!”   身边的亲卫将话重复了一遍。   士卒们鸦雀无声,怔怔的望着李跃。   而在此时,战鼓一声一声响起,仿佛敲在人心之中。   霎时间,士卒们眼中重新燃起斗志,纷纷大吼起来,“破城!”   李跃说到做到,率亲兵攻城。   亲兵都是军中百里挑一的勇者,长久不上战场,迟早会生锈。   当然,作为主帅,不可能真的蚁附攀城,而是立于城下,滚石、擂木砸不到的地方。   不过这已经足够了,亲卫们势如疯虎,攀登长梯,有人还身披双甲,一步一步向城头爬上去,身上插满了羽箭,一步不退。   城上的抵抗也异常激烈,都知道城破之后他们的下场,长矛居高临下乱刺。   但黑云军已经疯狂起来,不要命的向前冲。   付出百余人的伤亡后,终于有人登上了城头。   有第一个人便有第二个、第三个…… 第二百三十三章 疲军   有建城抵挡,敌军没守住,现在黑云军攻上城墙,他们更守不住。   越来越多的黑云军登上城头,大斧、狼牙棒下,一片血肉横飞。   敌军既然是诸部聚合,就不能同仇敌忾。   有人当即扔下兵器,跪伏在城墙上。   最终,连羯人们放弃了抵抗,拱手而降。   城门打开,糜进带着人入城,控制降军。   张屈支等将力竭被擒,押送到李跃面前,兀自破口大骂,“他日陛下重振,必屠尽尔等。”   身边亲卫就要动手,李跃拦住了他。   一个时辰后,阳城被黑云军彻底控制,大队大队的羯人、匈奴人被押送出城,连同家眷将近一两万人。   士卒们目光纷纷投过来,仿佛在等着李跃的命令。   刘国预感到不妙,低声道:“都督一向仁义为怀,这些人颇为劲锐,若为都督所用,他日必是一大助力。”   李跃面无表情道:“狼是喂不熟的。”   这场攻城战,让两边已经积累了仇恨。   再放大一些,羯人欺压了华夏百姓三十多年,家家户户都有血仇,李跃的口号便是驱除羯奴复我河山。   今日之事,怎么可能善了?   “城中羯人及参与守城之人皆斩,家眷连坐!”李跃低声道。   一排排的羯人匈奴人被提了上来,被士卒们斩下了头颅。   城中越来越多人被押送上来,有人哭哭啼啼,有人跪地求饶,有人晕厥在地……   李跃全都视而不见。   比起华夏百姓遭受的苦难折磨,眼前的这些根本不算什么。   黑云军将士睁大眼睛看着。   眨眼之间,血流成河。   孙屈支一遍一遍的骂着,李跃依旧不理会。   匈奴人中也有很多深目高鼻者,无论守没守城,都被将士们押了出来。   李跃扫了一眼身边的刘国,这厮倒是一副东方面孔,不然早就被杀了。   匈奴崛起于漠北,纵横东西草原,吸纳了不知多少部族,变成了混种,羯人最早也是匈奴在西域的一支。   城外的尸体越堆越高。   人头则被收集起来,准备送去邺城,算是宣示兖州的决心。   到了最后,只剩下孙屈支一人。   目光呆滞,全身轻轻颤抖,嘴中不知在重复着什么。   “刘刺史,请!”李跃令亲卫递给他一把刀。   刘国接过长刀的瞬间,孙屈支忽然清醒过来,“李跃,你不得好死!”   李跃笑了一声,“我死不死是以后的事,然今日你必死于我刀下。”   刘国走上前,一刀挥下,人头落地,血溅了他一身。   阳城之中,再无一个活着的羯人,不少深目高鼻的匈奴人也被斩杀。   不过这时代,没一个胡人是无辜的。   李跃令人将尸体抛在荒野之中喂野兽,又将阳城府库中的钱粮拿了出来就地分赏有功将士。   没多少功劳的士卒也分了一些。   刘国家当颇为殷实,金银钱帛不少,粮食军械堆积如山,城中还有不少羊,足有三四万头。   南军们分到了不少铁甲、驽马、粮食等,一个个喜笑颜开。   黑云军则分了不少匈奴女人、战马、金银钱帛等。   李跃也没吝啬,参战的士卒每人一头羊。   士气也在这一刻恢复起来,“都督万岁!黑云军万岁!”   人声鼎沸,响彻沉沉黑夜。   “张遇动静如何?”李跃安顿完一切,顿感一阵疲惫。   这一战过后,也该稍稍休息,收复河山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张生野道:“张遇两万步骑出密县,听闻我军攻破阳城,又退了回去。”   “派人射一封信入密县,就说某在阳城等他前来一战!”   “唯!”   “都督这封信送出,张遇必然退兵。”崔瑾也是一脸疲色。   从联络枋头夹击刘国开始,他便南北辗转奔波,三过家门而不入,连快要生产的妻子都顾不得看一眼。   李跃笑道:“他不退兵,难道还有胆量与我们一战吗?”   没过两天,张遇果然退走了,他一向用兵谨慎,如今黑云军挟大胜之势,他肯定不敢来战。   如今刘国势力彻底覆灭,张遇在许昌独木难支,覆灭是迟早的事。   留下一部南军镇守阳城,大军返回陈留。   一回到陈留,李跃便下令轮流休沐,将士们大喜过望。   陈留城中很快就热闹起来,酒楼、勾栏、成衣铺人满为患,还有很多将士将自己家修葺了一番……   羯人和匈奴的人头则被送往邺城。   与之同行的还有请封的奏表。   薄武求封荡寇将军,陈端求封破虏将军,魏山求封虎威将军,徐成求封鹰扬将军,崔瑾求封镇军将军,梁啸、曹堪各为牙门将。   周牵求封兖州司马,常炜求封主簿。   大大小小官吏五十多人,连辛粲的名字也在上面。   所谓求封,也只是让冉闵盖个玉玺而已。   接下来数日,李跃都在府中陪着妻女。   看着自己的两个儿子,顿时感到一阵温馨。   与辛氏姐妹、刘氏的关系也日渐亲密起来,在李跃的努力下,刘氏也怀上了。   李跃身为一方诸侯,只有三个女人,在外人看来已是极度自律了,很多将士都左拥右抱。   辛氏姐妹主动选了几十个身材样貌俱佳的女官。   李跃也没推辞,两个儿子在这个时代,太少了,姚弋仲四十二个儿子,苻洪子孙满堂,慕容家也是子嗣昌盛。   多一个后代,将来便多了一份力量。   子嗣不昌盛,在这时代是大忌。   乱世之中,男少女多,战争、耕种、渔猎都要靠男丁,兖州境内一向鼓励嫁娶生育,李跃自然要以身作则。   来到这时代,也就这半个多月最快活。   每天上午处理完公务,下午便有妻儿待在一起,心中的疲惫感也渐渐淡去。   不过这种日子很快就到了尽头。   邺城的回复来了,所有请封都同意了,不过却有一道新诏令,让黑云军攻打盘踞洛阳苻健!   “陛下说,都督若是不愿出兵也可,将长子送入邺城!”每次来的都是董闰。   李跃一阵暗怒,冉闵居然打起自己襁褓中儿子的主意。   魏晋以来,各地刺史、太守、镇将都要留一子在都城,羯赵也是如此,姚弋仲和苻洪的长子都留在邺城为质。   但自己的儿子才刚刚满月,身为人父,怎么可能将他送入龙潭虎穴之中? 第二百三十四章 质子   “麻烦将军回禀陛下,犬子方才满月,受不得颠簸,等满一岁,跃必送还邺城。”   李跃既不想攻打洛阳,也不想将孩子送入邺城。   邺城明显没安什么好心。   狗急了还咬人,氐人实力不可小觑。   苻健比苻洪更激进。   而黑云军正在恢复当中,再掀起一场恶战,士卒必怨声载道。   董闰语气凝重道:“那么都督便要当心了,上次遣送匈奴俘虏、战俘之事被压下去,此次只怕陛下不会轻易放过,质子入朝乃是惯例,卢、刘、韦诸公也不好反对。”   李跃笑道:“某非拒绝也,只是延后数月。”   以拖待变,数月之后,北方形势肯定会发生变化。   董闰点点头,“在下尽力周旋!”   李跃思索了一阵,决定给冉闵上书,分析分析眼下形势,冉魏最大的敌人是襄国、是胡人,而非兖州。   “昔日荥阳一别,转眼便是一年,陛下奋威扬武,克成大业,此所谓天纵神武者也,然则羯奴依旧猖獗于襄国,诸胡不靖于各地,当此之时,应扫尽胡尘,使山河复明,华夏复振,不可令其喘息,休养生息……”   表文中,李跃一再强调只要河北定了,天下皆定,氐人不足为虑,留在洛阳反而能吸引江东的仇恨。   董闰当即带着奏表回去了。   怎么周旋就是他的事了。   李跃只坚信一点,冉闵绝不会在此时南下攻打兖州。   襄国虽然遭受重创,却犹有一战之力,石琨兵败后,就留在冀州,召聚各部胡人。   河北绝大多数郡县听命于襄国,冉魏如今的形势依旧不容乐观。   杀胡三令颁布后,令河北胡人空前团结起来。   董闰回去后,仿佛石沉大海一般,没有任何回音。   李跃也乐得自在,不来找自己麻烦最好。   “洛阳非久留之地,苻健驻兵于此,定是为了图谋关中!”常炜一眼就看破了苻家的打算。   李跃道:“先生所言是也,苻家在关东不过一丧家之犬,只有返回关中,方有崛起的机会。”   “苻家留在洛阳,令邺城忌惮,不利于我,不如驱其西进,关中杜洪、张琚非泛泛之辈,他日桓温北伐,必先取此地。”   常炜对苻家的未来并不怎么看好。   毕竟以现在的形势而论,苻家西进成功的机率很小。   “如何驱其西进?”李跃却知道历史大势,杜洪、张琚不是苻家对手,不过苻家西进,目前对兖州而言不是一件坏事。   常炜笑道:“只需将邺城诏令送入洛阳,他们定会西走。”   苻洪死后,黑云军与他们的默契便消失了,苻家走了也好,免得冉闵三天两头的记挂。   李跃遂让人将邺城的诏令送入洛阳。   苻健却在洛阳大兴土木,修建宫殿,据说还斩了几个劝他西进关中的小豪酋。   李跃心中一笑,知道这不过是他的障眼法而已。   氐人西进应该快了。   不过李跃很快就没精力关注他们,随着天气渐渐变热,河北开始出现瘟疫的征兆。   今年以来,河北遍地刀光,互相攻伐,尸体盈野,无人收敛,或为飞禽走兽啃食,或散落河道之中,到处传播,瘟疫也就不可避免。   很多时候,瘟疫比兵灾更为可怕。   乱军来了,人可以跑可以躲,瘟疫来了,杀人于无形,跑不了也躲不过。   汉桓帝时,东汉人口达到巅峰,五千六百多万,但仅仅二三十年后,便是灵帝的黄巾起义,三国混战,华夏人口骤降,很多人死于汉末大瘟疫。   “河北诸族仇杀,百万人死于非命,今夏必有一场大瘟疫,都督当早作准备!”常炜一向心怀苍生。   各地根据尸体粗略估算胡人死伤二三十万,但这是死于刀兵之下的,还没将饿死、被野兽咬死、受伤而死的算在其中。   整个河北六百万胡人,很多人被冉闵杀怕了,返回西域,沿途自相残杀者不在少数。   常炜说的百万人,绝非虚言。   “立即扩充医营,手脚麻利者无论男女皆招揽之,再于全天下招募医者,收集各类药草!”   有了前几次的经验,李跃从容应对,令兖豫各地若是发现瘟疫踪迹,立即上报。   大河之南,最安定之地也就兖州。   地方官吏还算称职,按照李跃命令积极准备。   十几天过去,兖州没爆发瘟疫,隔壁的青州却中招了。   地形上,青州与河北联系更紧密一些。   从兖州去青州,又是泰山挡道,又是黄河、济水、齐水阻挡,道路不便,而从河北进入青州则简单许多。   三国时,青州与幽并冀并称河北四州。   冉闵杀胡令颁下后,胡人不敢逃奔兖州,多窜向青州,因此瘟疫也被带过去了。   与兖州相近的几个县,已经派人来求援。   不过陈留城中却分成了两派。   “依某看,这场瘟疫来的甚是时候,待胡人死绝,我等轻易接手。”陈端第一个反对。   薄武道:“青州不止胡人,还有诸多百姓,难道都不管了么?”   救援青州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青州形势也颇复杂。   既有心向兖州的,也有心向邺城、襄国的,而救援也需要投入一定的物力人力。   青州的胡人肯定不会坐视黑云军将手伸过来。   此外,就算拿下青州,冉闵肯定不乐意。   “都督……”常炜欲言又止。   李跃伸手制止他说话,踱了几步,思索了一阵后道:“青州百姓亦华夏子民,多救一个,便是多一分力量,传令,南军、兖州军护送三千医营入青州,协助其平息瘟疫,并在青州扎下根基。”   此次未尝不是一个在青州站稳脚跟的机会。   常炜深深一拱手。   “老夫在青州略有人缘,此事当仁不让。”薄武拱手道。   儿子薄兴出生后,薄武仿佛焕发了第二春,酒少喝,也少跟女人胡天胡地的。   而薄武一站出来,没人跟他抢。   “那就有劳薄将军!”李跃同意了。   此番入青州主力是南军,薄武有勇有谋,自然是最合适的人选。   难得他主动请缨。   众人散去之后,李跃单独留下薄武,“青州胡人,叔父如何处理?”   他是乌桓人,收留羌人、氐人、乌桓人也就罢了,就怕他连羯人都收。   “都督放心,属下知道如何处置!”薄武眼神泛起寒光。   李跃道:“此番以救援为主,收取人心,并非攻城略地,叔父不必过于强求。”   薄武点点头。   两三天功夫,集结了一千医营,两万六千余南军、兖州军,这点人马也很难攻陷青州。 第二百三十五章 西进   一个月后,董闰顶着一张苦瓜脸又来了,“陛下……责令都督十天必须出兵或是送上质子,否则他就亲率二十万大军渡河而来,一举解决南面忧患!”   李跃一阵烦躁,冉闵还真不能以常理揣测。   明知襄国是生死大敌,偏偏要针对自己。   当然,这也可能是冉闵的恐吓。   按照他以往的风格,真要揍别人,哪有这么多废话?提着刀子就来了……   但李跃不得不防。   “请董将军回禀陛下,三日之内,兖州将起兵攻打洛阳!”常炜忽然开口道。   “还是常先生深明大义。”董闰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夹在邺城、陈留之间,恐怕他的日子也不好过。   完不成差事,冉闵肯定没有好脸色。   从冉闵提拔的人就能看出广宗乞活将,在冉魏朝堂上的地位越来越低。   周成、苏彦都不是乞活军出身,王简、王郁并州士人,还有法饶,一江湖术士而已……   李跃扫了一眼常炜,很快就知道他的想法,答应出兵和什么时候出兵不是一回事,出兵后怎么打则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细作来报,苻健在洛中各地搜刮粮食、牲畜,厉兵秣马,明显是要西进了。   他不走,冉闵就会一直盯着兖洛二州。   而洛阳离邺城并不远,渡过孟津,便可从河内郡直插邺城侧后,两家早就互相看彼此不顺眼了,如今冉闵怎么可能允许苻家在洛阳落地生根,背后长出一根刺来?   “陛下并非针对都督,而是忌惮苻氏,只要都督出兵,南北自可相安无事。”董闰一脸惭愧之色,大概是因为事情没办好,觉得没脸见人。   “最好能相安无事。”李跃叹了一声,冉闵的破事一件接着一件,谁知道以后还会怎么折腾?   两边纸糊的关系,说翻脸就翻脸。   有朝一日,冉闵扫平河北,又岂会放过占据兖州的自己?   不过眼下冉魏正如日中天,只能稍稍顺着冉闵一点,让他安心对付河北胡人,不然以他的性格,还真有可能不管襄国,先来弄自己。   战场上,他是无敌的勇将,朝堂上,他是凶狠果决的野心家。   然而在战略上,他却有些目光短浅。   急着杀石遵、石鉴,急着登基称帝,是造成冉魏如今困境的最大原因。   原本可以学曹操、司马懿徐徐图之,现成的作业都不抄。   送走董闰,李跃立即在陈留大张旗鼓,聚集人马,向四方放出消息即将收复洛阳。   黑云军照例轮休,兖州军和青壮则聚集起来,浩浩荡荡向西而进,每日行不过三十里,敲锣打鼓,生怕洛阳的苻健不知道。   常炜却提醒道:“人无伤虎心,虎有害人意,将军身边无可战之军,当防备苻健突然攻我。”   李跃深以为然。   苻健的风格与苻洪大不相同,此番虽是虚张声势,但若是被氐人看出破绽,忽然出手,自己可就阴沟里翻船了。   只要利益足够大,不要质疑别人动不动手。   同样,若是苻氏虚弱不堪,李跃也会毫不犹豫的出手。   遂传令骁骑营赶来。   花了七八天的时间,“三万大军”才堪堪赶到成皋,还是在配备了四千多头驴骡木车的情况下。   李跃率军登上虎牢关,山川、大河、平原尽收眼底,天地苍茫一片,心中豪气顿生,如此江山,无数英雄前仆后继,也不知这场百年剧变中,谁人能主沉浮。   “氐人此去,困难重重,现有潼关、蒲坂为阻,后有关中乱局。”常炜也在身后感叹道。   李跃道:“八百里秦川,帝王之居也!”   常炜摇头道:“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关中纷乱两百多年,早非秦汉之时,人口凋零,田地荒芜,都督若是忌惮苻氏,可率精锐缒其后,趁其力竭而击之!”   前后雄关阻挡,后有黑云军步步紧逼,氐人将陷入绝境。   不过这么做对自己并无多少好处。   黑云军的根基在中原,灭了苻健,关中也不是自己的。   狗急了还跳墙,氐人陷入绝境必将亡命反扑,黑云军要付出多少代价?   能灭了倒也罢了,若是没成功,则是立了一强敌,吃力不讨好。   以后形势怎么发展谁也不知道。   “将士们正在休整,这场苦战得不偿失,来人,挑一百匹健马,一百套铁甲送去洛阳。”李跃目视前方,虎牢关上一条羊肠山道蜿蜒盘旋不断向东延伸、延伸,经过平原、村落、城池,直到地平线尽头的雄伟城池。   洛阳城内,苻健早已收到了消息。   一支五千人的步骑朝着西面整装待发。   人人脸上都带着几分死气。   这是氐人最精锐的一部人马,氐人年轻一代的翘楚皆在其中,苻生、苻法、苻洛等,连吕婆楼十五岁的儿子吕光也在其中。   苻健执苻雄手道:“事若不成,汝死于西,吾死于南,不到黄泉,不复相见矣!”   苻家留在洛阳,已经渐渐走入穷途末路。   北面的冉魏不会容忍他们,南面的晋朝也不会放过他们,近在咫尺的还有兖州黑云军虎视眈眈。   如果苻家赖着不走,等待他们的就不是虚张声势。   “弟虽九死,必克潼关!”苻雄的沉稳换做了杀气、死气,朝五千步骑挥起拳头,“攻破潼关!”   “攻破潼关!”五千多把刀矛刺向了天空。   惊动一群乱鸟。   “起兵!”苻健戟指向西。   苻雄翻身上马,与十二岁的儿子苻坚一同走向战场。   不过苻健没有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苻雄一人身上,派侄子苻菁再率八千人马从轵关入河东,也对他说了与苻雄同样的话。   事不成,汝死河北,吾死河南!   杜洪在潼关、蒲坂皆设有重兵,而这两道关卡皆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地,形势不容乐观。   苻家这是孤注一掷。   成,则潜龙入渊。   败,则氐人将渐渐消亡在这乱世之中。   氐人们在此刻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斗志,他们的命运也在此战之中。   然则即便击败杜洪,前路已然艰险,不过对于如今的苻健而言,已经别无他选。 第二百三十六章 分歧   邺城,太武殿朝堂上。   此刻的大魏皇帝冉闵正焦头烂额,根本顾不上大河之南发生的事。   仓亭一战,俘虏十余万胡人。   怎么处置他们成了一道难题。   杀胡令彻底激发了胡人和华夏之间的仇恨,但冉闵军中依旧有很多胡将、羯人。   其核心部众高力禁卫全是羯人。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胡人人面兽心,陛下即便不斩尽杀绝,亦不可充斥于军中,此取乱之道也!”光禄大夫韦謏谏道。   中书监卢谌道:“陛下以神武之姿,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大振华夏士气,当此之时,应一鼓作气,攻灭襄国!”   御座上的冉闵神色却有些复杂。   他自幼被石虎养大,自幼生活在羯人环境中,不是一朝一夕能转变过来。   “胡人……亦可为朕所用,使其冲杀在前,消耗四方之贼,有何不可?”   “胡人乃是惧陛下神威而不得不低头,其心难测,陛下用为前驱,一旦战场倒戈,岂不弄巧成拙?陛下若是怜惜将士们辛苦,不妨诏令黑云军北上,协攻襄国,则胡人可尽灭之!”尚书令刘群谏道。   仓亭之战,襄国元气大伤,胡人遭受重创,正是一举歼灭的时候。   朝中绝大多数人都不赞成冉闵此举。   因为他非但收编胡人俘虏,还提拔了不少胡人将领。   “卿等无须多虑,若是倒戈,朕反掌便可屠灭之!”冉闵对自己的武力极度自信。   站在他的视角,从击败石冲的平棘之战开始,仅在战场死在冉闵手上的胡人不下十万,然而胡人并没有屈服,反而抵抗的更为坚决。   羌、羯、匈奴、鲜卑团结一致。   冉闵屡次大胜,依旧无法扭转邺城的劣势,河北大部分郡县依旧听令于襄国。   既然只凭杀戮无法解决问题,那就只能换种方式。   事实上,连续大战,魏军虽然大胜,但同样陷入疲惫之中,冉闵正是发现了这一点,所以才没有乘胜追击,攻打襄国。   收编胡人俘虏,是他觉得唯一可行的策略。   “陛下一边杀胡,一边又要用胡,如此反复,大失天下人望也!”韦謏耿直进谏。   此言一出,太武殿中立即安静下来。   韦謏所言是实,但说话的方式却太直接了,丝毫不顾及皇帝冉闵颜面。   果然,冉闵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他性格豪爽不假,但要顺着他的性子来,否则就是捋他虎须了。   不过冉闵脸上神色变幻一阵后,大笑道:“卿,忠直之臣也,赏金饼三百!”   朝堂上的气氛为之一松。   “陛下仁德。”申钟、法饶等人拱手称赞,紧接着便是一片歌功颂德之声。   须发皆白的韦謏却看着冉闵,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咽了回去。   这场君臣之间的分歧,最终还是强势的冉闵获胜。   待歌功颂德之声稍小,刘群拱手道:“今日邺城周边有瘟疫征兆,不可不防,臣闻黑云山当年曾救治瘟疫,颇有成效,陛下不妨令其派人北上,协助邺都平息瘟疫。”   刘群与刘启是堂兄弟,东郡距离邺城并不算远,书信往来,数日间便可来回。   “刘令君似乎对兖州颇为青睐?”法饶皮笑肉不笑道。   以刘群在河北的名望,法饶为他提鞋都不配,当年石虎对他都毕恭毕敬。   “陛下与李都督有袍泽之谊,大魏立国,李都督率先上表恭贺,南北乞活军同属一脉,若能联手,河北胡人不足为虑也。”   “李跃割据中原,其心不小,朝堂几次征召其子入朝,皆推三阻四,陛下若是用之,岂非助长其声势?”法饶说的也不无道理。   冉闵锐利的目光落在刘群身上,几次三番为黑云军发声,自然引起冉闵的猜疑。   不过刘群身份非同小可,在河北士民心中有巨大声望。   当初冉魏立国,正是刘群鼎力支持,才得到了河北士族豪强的响应。   刘群正色道:“大魏不共戴天之敌,乃襄国胡人,而非兖州,如今河北胡人依旧猖獗,邺城独立于胡尘之中,陛下虽神勇无敌,亦需二三盟友,陛下若能扫平河北,兖州自然俯首称臣,臣所思所谋,皆为大魏,陛下明鉴!”   一番话掷地有声,令人无从反驳。   冉闵脸上的猜疑渐渐淡去,“令君此言,乃阳谋也,若能扫平河北,兖州不战可定!”   不过别人无法反驳,法饶却很快想到了对策,“以陛下之神勇,扫平襄国只在旦夕之间,若是借助兖州兵力,天下人何如何看我大魏,如何看待陛下?”   这话说到冉闵心坎去了。   如今魏军只是疲惫,修养一段时间,便可恢复过来。   借助兖州力量,则必然会让兖州尾大不掉,以前的苻洪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冉闵两次劝石虎先下手为强。   如今面对更强盛的黑云军,冉闵心中的忌惮只多不少。   “不错,将士们休养一段时日后,便可一鼓而下襄国,诸位勿再劝也!”冉闵扔下一句话,朝身边的宦官使了个眼色。   “退朝——”宦官拖长音调……   李跃站在空旷的洛阳城中,只感觉无比的荒凉萧索,早已不复昔日帝都之盛,到处都是坍塌的房屋,铜驼大街上长满了茂盛的蒿草。   苻健还算体面人,带不走的东西都封存在府库之中,没有焚毁。   “派人去一趟邺城,就说收复洛阳,还给朝廷,大军休整三日,然后返回陈留。”李跃对此地没有多少兴趣。   实力不足,捏在手中反而是个祸患。   既然冉闵要,给他就是。   刚回到陈留,各地关于瘟疫的消息纷至沓来。   随着天气渐热,瘟疫来势逐渐凶猛。   东郡、荥阳等地不可避免的出现了征兆,派人向陈留求援。   月姬亲自带医营前去救治,李跃则在后方筹备药草、粮食、人手。   医营的人早累积了丰富的经验,每到一地,便隔离出病患,封锁街道村落,熬药、施粥,一切都井井有条。   兖州瘟疫刚起一个苗头,便被迅速扑灭了。   不过青州那边传回的消息不容乐观。   薄武带着兵前去,引起了不少太守和豪强的忌惮,关紧城门,拒绝医营入内。   有些胡人势力控制的郡县则直接刀兵相向,被南军击败。   而他们的噩运很快降临,瘟疫爆发,死伤遍地。   校事有详细的汇报:五月十三,过齐郡广县,城池为胡人所据,于城头喝骂我军,未及片刻,一人口吐黑血,转瞬城上十余人皆如此,时天色已晚,我军于城外安营扎寨,比及天明,城门打开,满城胡人十不存三,城中恶臭盈天……   类似的汇报多不胜数。   瘟疫传播快,杀伤力极强,一旦爆发,人畜皆无幸理。   李跃想起历史上的侯景之乱,建康被围,尸体抛入秦淮河中,致使城中水源受到污染,从而引发瘟疫,一座四十万人口的都城,最后只剩下几万人。   而瘟疫也随之在江南爆发,天灾人祸互相叠加,让原本强盛富庶的江南遭受空前浩劫,自此北国实力超过南朝。   历史上几乎每一场大瘟疫都深深影响时代格局。   当然,青州那些亲近兖州的郡县则得到了及时的救治。   虽然死伤依旧惨重,但辖地内的瘟疫得到了控制。   薄武干脆以齐郡为大本营,落下脚来。   青州瘟疫如此惨烈,河北更不必多说。   很多县城人烟尽绝,胡人逃往襄国,百姓逃往邺城,原本人就不多,瘟疫一来,死伤遍地,余者逃亡他地,也将瘟疫扩散出去。   黎阳城外挤满闻风而来的人。   月姬带着医营的人北上,李跃也随之将物资和人手调集过去。   进入六月,天气异常炎热,几场小雨下来,也没能缓解酷热。   好在兖州没有大规模的瘟疫爆发。 第二百三十七章 祭天   到了七月,河北瘟疫更加恶化。   邺城内有御医,稍稍遏制,邺城之外形势不容乐观。   几场大战都是在邺城周边爆发,也是瘟疫的肇始之地。   细作传回的消息,虽然冉闵派出御医救治百姓,但感染者众多,御医人手不足,药材也不够,连很多御医都感染身亡了。   杨略从广宗传回消息,郡内感染者甚众,请求速速北上救援。   邺城李跃管不了,但广宗必须救,此地是北乞活军的大本营,若遭受重创,不利于黑云军将来的发展。   而且这次也是一个收取人心的机会。   李跃遂下令黎阳的医营北上。   河北早就一片混乱,华夏百姓南下,胡人北上襄国,大片土地沦为无人区。   医营在徐成的黑云军护送下,畅通无阻。   李跃原本下令让月姬回来,但她却医者仁心,回信坚持要北上主持大局。   广宗也算黑云军半个地盘,在董闰、张温的默许下,杨略、张猪儿不断渗透,拉拢了一批人,已经形成一股势力。   有人照料,李跃也就默许了。   河北瘟疫如此严重,没有得力干将坐镇,难以成功。   而李跃很快也没心思顾得上河北。   天气越来越热,进入六月之后,只下了几场小雨,然后就是持续一个多月的干旱。   兖州很多河流干涸,河床被晒的发裂。   大野泽也消退了不少。   屯田里的庄稼被烈日烤的发蔫,本该昂首挺胸的时节,却全都晒弯了腰。   李跃与周牵巡视各地,烈日炎炎,屯田客和奴隶们从十几里外往田里面挑水,脸上和手脚都晒的脱皮了。   但挑来的水,对一望无际的屯田而言,只能是杯水车薪。   周牵挡着额头,望了望头顶的太阳,“今年只怕要歉收了。”   兖州湖泊众多,虽然出现干旱,但能满足三分之一的田地用水,不过问题在于今年开垦的荒田有些多,摊子铺的太大,很多中、下等田也种上了。   李跃心中一叹,今年一开年,河北尸山血海,而兖州稳如泰山,几场小战都是主动出击,将战火挡在兖州之外,为了创造了发展机遇,却没料到老天爷不给力。   不过这也是常态,种田本就是看老天爷的脸色,去年风调雨顺,今年小旱,再正常不过。   “离秋收不是还有一个月时间么?沉住气。”李跃既是在安慰周牵,也是安慰自己。   “但愿苍天庇佑!”   回到陈留,辛粲建议在城南筑坛,向老天爷祈雨。   “武帝咸宁,二年春分,天下久旱,五月庚午,始祈雨於社稷山川,六月戊子,获澍雨!都督何不试试?”辛粲摇头晃脑道。   他说的是司马炎咸宁二年发生的事。   连续几年雍凉大旱,鲜卑秃发树机能反,声势浩大,连斩晋朝两员大将,天下震动,司马炎寝食难安。   “天要下雨,自然会下,求它作甚?”李跃甩了甩手。   “凡灾异之本,尽生于国家之失,国家将兴,必有祯祥;国家将亡,必有妖孽。见乎蓍龟,动乎四体,羯赵残酷暴虐,冉闵夺位,杀伐不曾间断,残暴犹有过之,此乃苍天示警,是以瘟疫、旱灾不断。”辛粲趁机给自己上起了课。   李跃被扰的不胜其烦。   常炜道:“求雨于天,古之常例也,都督不妨一试,事若不成,亦可安士民之心。”   这意思差不多是死马当活马医。   “那就试试看。”李跃想起自己这一路走来,还没好好祭祭天。   这年头也不能小看老天爷的威力。   昆阳大战,光武帝不到两万人马对阵王莽四十万大军,老天爷抬手就是一个陨石降临,从而奠定了东汉一百九十五年的天下……   历史有时候比小说还要怪诞。   大热天,一切从简。   垒土起坛,焚香沐浴,献上三牲,李跃拱手向天,坛下辛粲、常炜、周牵睁大眼睛看着,士卒们更是神情肃穆。   李跃或许不相信怪力乱神之事,但士卒们却信以为真。   谶纬之术在这个时代大行其道,便可知其深入人心。   李跃对着晴空万里,烈日高悬,读完了辛粲的祭文,酹了一爵酒。   祭文写的洋洋洒洒,辞藻华丽,辛粲在这方面的水平颇高,但李跃感觉都是些空话虚话,遂对着天上的烈日道:“天下纷乱至今,万民愁苦,若苍天有眼,可降下甘霖,解民之倒悬。”   一场祭天也就草草收场了。   李跃也没太当回事,老天爷的脾气谁能摸得透?   摸透了,也就不是人了……   之后四五日依旧烈日高悬,似乎更加闷热了。   而此时邺城终于扛不下去,向兖州求援。   “邺城瘟疫大起,陛下连杀十几名御医及其家眷,派在下前来请都督支援一二。”董闰说的极其委婉。   能让冉闵低头,说明邺城形势极其严峻。   冉魏若是崩溃,对现在的兖州而言,绝非好事。   江东不敢北伐,燕国不敢南下,全都被冉闵赫赫武功震慑。   “义不容辞!”李跃没多想也就答应了。   冉魏多坚持一年,兖州就壮大一分。   “都督果然深明大义,难怪刘令君、卢中书等多次在朝堂上为都督说话。”   “哦?竟有此事?”这倒是意外之喜。   刘群、卢湛都是不普通人,一个是中山刘氏,刘琨之子,一个是范阳卢氏,而卢氏持北朝士族之牛耳。   李跃向河北渗透,若是有卢氏、刘氏支持,事情就简单太多了。   这也意味着黑云军的影响力越来越大。   “刘令君数次建议陛下联合都督攻打襄国,彻底剿灭胡人势力,奈何陛下……疑虑甚多。”董闰都快成了兖州潜伏在邺城的细作。   “此策大善!”李跃一叹,若冉闵同意,胡人的末日也就到了。   不过天下事从来都不会这么一帆风顺。   冉闵担心黑云山借机壮大,李跃也担心北上后被冉闵掐断了后路。   轰隆——   正说着,外面忽然响起了巨大的轰鸣。   李跃一时没反应过来。   但府外面却传来阵阵欢呼之声,“雨,大雨!都督祈雨成了!”   接着便是雨滴砸在地面上的声音,李跃怔怔的望着堂外的大雨发呆…… 第二百三十八章 收成   虽然大雨仅仅持续一个时辰便停了,但对兖州意义非凡。   庄稼正处于结浆之时,有这场大雨,今年收成也算有了保障。   李跃心中一块大石落地,今年很可能是兖州最重要的一年。江东慑于冉闵威势,不敢北伐,中原难得的安宁起来,有了一丝发展的契机。   “都督?”董闰轻呼了一声。   李跃回过神来,“董将军此来,可谓双喜临门也!”   董闰有些不明所以,敷衍着笑了两声,“恭喜恭喜,朝中正是多事之秋,陛下收编胡人俘虏,启用胡将,卢、刘、韦诸公力谏之,奈何陛下一意孤行……”   这倒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消息。   冉闵启用胡人,能窥见他心态的变化,短短三四个月,冉魏国策一变再变,从杀胡到笼络胡人,就像冉闵本人一样,充满了各种矛盾。   终究是被石虎养大之人,自幼生长在羯人环境之中,观念早已形成。   “此取祸之道也!”一旁的常炜叹了一声。   杀胡就杀到底,杀到一半,又掉过头去拉拢他们,就好比捅了别人几刀,又上去安抚,让别人以后乖乖听话……   真当胡人是傻子?   国策这么变来变去,人心也会跟着变动。   “某再上一份奏表,劝谏陛下。”名义上,李跃算是冉魏的臣子,身为臣子,就要尽到人臣的本分,无论两边关系如何,在对付胡人上目标是一致的。   石闵善待起胡人来,不是一个好兆头。   当年苻洪与石虎互相猜忌,也是屡次规劝石虎善待百姓,不可轻易杀戮。   信很快写好,李跃也不讲什么文采,尽量让言语朴实无华,希望他能看得进去吧。   不过将奏表递给董闰时,李跃心知注定不会有什么结果。   一个人的性格决定其命运,冉闵正是最得意之时,怎会听别人的劝?   董闰拱手而去。   这场大雨,将李跃的声望推向一个顶峰。   陈留开始流传天命之说,看李跃的眼神都有些不一样了,如果以前李跃只是一个头领、统帅,那么现在则是天命所归之人……   背后自然是辛粲、常炜在暗中推动。   李跃也就放任不管,自己不信,但架不住百姓、将士、奴隶们深信不疑……   最开心的莫过于周牵,“赖都督洪福,有这场大雨,今年的收成可保无虞,若是能再下一场,兖州仍可丰收!”   这话的意思是让李跃再祈一次雨,李跃笑道:“此事可一不可二,求多了,老天爷也烦咱们……”   周牵笑了两声,也就去忙自己的了。   七月也就这么有惊无险的过去了。   八月,秋风乍起,暑气消退,各地已经开始准备秋收。   用周牵的话的说,今年是一场小丰收,田地的麦穗金灿灿的,与碧天白云相接。   无论子民、庶民,还是僮民、奴隶,全都喜气洋洋,有了粮食,人心也就稳固了。   而河北也传来好消息,广宗、邺城的瘟疫都被控制住,进展不错,发病而死之人越来越少,李跃和黑云军的名声在邺城越传越响。   邺城稳定,大河南北臣服于冉魏的郡县越来越多。   青州、徐州、洛州纷纷臣服冉魏,连豫州的张遇都上表,被冉闵封为豫州牧。   此外河北的渤海、中山、常山、河间、章武等地纷纷上表臣服。   连一些胡人也开始归顺冉魏,形势逐渐对冉魏有利起来。   与之相对,襄国死伤惨重。   瘟疫一视同仁,细作传回的消息,石祗对付染病者手段狠辣,凡是有瘟疫征兆,一律斩首,每天都有数百具尸体被堆在城外焚烧。   不过这种办法粗暴而有效,也算勉强控制住了。   按照如今的形势发展下去,只要冉闵不倒行逆施,不犯太大的错误,冉魏必将成为河北的胜出者……   与此同时,西面潼关之北,一场大战也随即展开。   苻雄五千步骑攻打潼关,杜洪以张琚弟张先为征虏将军,见苻雄兵寡,帅众万三千出关逆战于潼关之北……   秋风萧瑟,黄河蜿蜒。   五千余氐军面数倍之敌毫无惧色。   机会都是敌人给的,从关东百战之地走出的势力,明显强于其他地域。   氐军摆出鱼鳞阵,分作若干鱼鳞状的小方阵,步骑梯次向前,前端微凸,大将居于中,只讲进攻,不管防守。   对面关中军则是鹤翼阵,攻守兼备,阵型摆的漂亮,装备也比氐军强上不少,铁甲大盾、长矛弓弩,但气势明显不足。   没有敌人脸上视死如归之色。   “天佑我苻氏,张先若是缩在潼关之中,我军必伤亡惨重,然则出城逆战,则是自取灭亡。”苻雄眼中生起两团火焰,望着前阵,苻生、苻法、苻洛等全都杀气腾腾。   就连他儿子苻坚都骑在马上提着长矛,与吕婆楼的儿子吕光站在一起,立于阵前。   “苻氏生死存亡皆在此战,尔等安能不效死力哉!”苻雄振臂而呼。   “杀!”苻生一马当先,从鱼鳞中杀出。   接着吕光和苻坚也冲杀而出。   漫天箭雨,依旧不能浇灭氐人心中熊熊燃烧的火焰。   五千人杀向对面的关中军,其势宛如天崩地裂。   关中军虽奋力抵挡,但氐军势如疯虎,苻生一杆大矛所向无敌,劈荆斩棘,所过之处,血如雨下,面前无一合之将。   苻法、苻洛则指挥士卒紧随其后。   而让苻雄眼前一亮的是吕婆楼的儿子吕光,年仅十四,一杆长槊寒光闪闪,如入无人之境,杀伤丝毫不在苻生之下,还顺带将苻坚保护的滴水不漏。   苻生、吕光犹如两杆长矛,狠狠刺入关中军中。   抵抗了半个时辰,关中军终究还是不敌,被苻生凿穿了中军大阵,全军崩溃,张先率先逃窜。   天险潼关也随之洞开,苻健驱众而入,派苻雄巡略渭水之北,由是关中大震,连杜洪的弟弟杜郁率众投降苻氏。   杜洪集关中之军据长安而守,召集羌、氐诸族共御苻氏。   氐酋毛受、徐磋、羌酋白犊势力强大,各拥兵众数万,皆斩杜洪使者而响应苻氏,并遣子至苻健军中为质。   苻雄、苻菁、鱼遵所过城邑,无不降附。   苻健声势大振,横扫关中之势已成。 第二百三十九章 讲武   “可喜可贺,今年收成是去年两倍有余,七百六十二万!”周牵仿佛老农一般,全身上下,除了眼珠和牙齿,全都晒成了黧黑之色。   不过身体也强壮了不少,不再是之前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兖州地处黄河下游,地势平坦,交通便利,境内河流纵横,湖泊众多,土地肥沃,素有“粮仓”之称,魏武因之以成帝业。   在周牵的努力下,兖州也逐渐恢复“中原粮仓”的实力。   “此皆周司马之功也!”李跃拱手。   周牵连忙还礼,“若非今年缺少雨水,还能增长一倍,可惜……”   “天下之事,岂有尽如人意者?没什么可惜的,老天爷对兖州已经不错了。”在李跃眼中,没有大旱就不错了。   “都督所言甚是。”   粮食就是人心,忙碌大半年,兖州也终于有了些家底。   境内百姓还算安居乐业。   陈留城中也开始冒出一些店铺,售卖些山货河鲜。   最繁荣的还是客栈和酒肆生意,尤其是酒肆,每每士卒休沐之日,生意爆火,黑云军将士出手阔绰,只求大吃大喝一顿。   其次便是皮货店铺,兖州境内,全民狩猎,制皮技艺大有长进,制作出来的皮氅愈来愈精美,受到江南达官贵人们的青睐。   这时代还没有棉衣,皮氅也就成了贵人们最合适的御寒衣物。   秋收之后,士卒们休养的也差不多,便开始秋狩。   以前只在大河之南,如今一只脚踏过黄河,自然也就不能放弃河北,也算让将士们提前适应河北地形。   石虎与诸子极其喜爱狩猎,曾“猎车千乘、养兽万里”,其猎场遍及大河两岸,围地数千里,豢养野兽,百姓伤野兽者,处以酷刑,野兽伤百姓,则不闻不问。   如今北国遍地野兽为患,出自石虎之手。   冉闵杀胡令颁布,邺城周边旬日内死伤二十余万胡人,尸体皆为野兽所噬,养肥了不少豺狼虎豹。   正可用来训练将士。   黑云军依旧分作二十部,河北十五部,河南五部。   至于黑云军渡河之后是狩猎野兽,还是狩猎胡人,则依各都尉心意而定。   周牵则趁着天气还未彻底转寒,率奴隶增修陈留城池,扩建坞堡,翻修道路。   辛粲则按李跃的命令,在各郡各县增建庠序,推崇教化,流落民间的孤儿,庶门出生的子弟皆可入学,不仅免费,还提供一日两餐。   资质上佳者则送入陈留尚武堂悉心培养。   而这段时间,李跃也没闲着,每天都待在尚武堂中,上午以汉书为主,下午则训练他们骑术、箭术、刀矛等等。   兖州各大豪强的质子也在其中,与李跃的关系倒是越来越亲密起来。   还有那五百黑云郎,原本就弓马娴熟,很多人能文能武,该学的东西基本都会了。   干脆开了个讲武堂,以讲解兵法为主。   李跃在兵法和医术上下过苦功,又亲自指挥过数次大战,对兵法自然有一番心得,配上自己前世的见闻,讲起来头头是道。   从战争爆发的原因,再到双方态势、心理博弈,背后动员,士气军心等等,将几场大战重现在众人之前。   对李跃是个总结的过程,对他们则是深入学习。   李跃还别开生面,在沙盘上弄出了一套战争模拟游戏,还设置了几个模本。   汉击匈奴之战,官渡之战、赤壁之战、魏武灭乌桓之战等等。   双方的兵力、城池、后勤粮草等等摆在沙盘上,然后让他们推演过程。   复刻的每一场大战都有其背后意义所在。   如此新奇的东西,自然大受欢迎,也勾起了他们学习的热情,除了每天下午必须的训练,其他时间都废寝忘食的投入其中。   “尔等不能仅仅侧重于两边的兵力、粮草、人口等等,还要注重心理、士气,以及作战意图,比如乌桓人实力强劲,占据交通要道,魏军天时地利皆不在手中,却敢率先进攻,最终击破乌桓,俘虏二十余万,王衍手握十万晋军主力,却被石勒两万轻骑追杀,伤亡殆尽,其中缘由,尔等当深思也!”   李跃旁敲侧击。   其中的确有几个好苗子,尤其是高云,见解颇有独到之处。   每天还不限量供应肉食,强健其体魄。   李跃奉行人吃肉才能有力气。   讲武堂遂成为兖州的最高学府,豪强子弟与黑云郎混在一起,受其影响,也在逐渐发生着变化。   环境能轻易改变一个人。   而一个十几岁的青少年,正是价值观建立的时候,受到李跃各种方式的影响,想不转变都难。   兖州豪强李跃没办法,但他们的子弟,李跃却可以潜移默化的改变。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的过去。   比之去年,如今的兖州变化甚大,人心逐渐稳固,府库渐渐充盈,黑云军士气恢复,各郡各县新出生了不少婴儿。   一切都在蒸蒸日上。   进入十月,朔风渐起,肃杀之气弥漫大河两岸。   河北虽然爆发瘟疫,但总算控制住了。   如今邺城、襄国已经舔舐好伤口,新的大战也逐渐拉开序幕。   邺城集结十余万步骑,准备对襄国发动致命一击。   不过就在这时,冉魏的一道诏令却令天下人侧目。   冉闵任太原王冉胤为大单于、骠骑大将军,选募一千精干胡人为其护卫。   大单于是胡人尊号,冉闵此举立即引起国中激烈的反对之声。   邺城,南台。   “……今华夷仇深似海,陛下因杀胡而得河北人心,方能有今日,如今加胡人尊号于亲王之上,意欲收胡人之心,反复无常,胡人不会为陛下所用,而华夏亦将远陛下而去,国家之衰亡,必将因此而始,陛下英明神武,不可不察也……”   法饶阴阳怪气的读着韦謏的谏书,让这份谏书更加刺耳。   这只是前半段,后半段言辞更为激切,其中几句更是直斥冉闵表里不一,身为华夏,而心在羯胡……   冉闵脸上怒气越来越浓,“朕之雄才大略,其是一腐儒可知也!”   上一次朝议,冉闵收编胡人,也是韦謏犯颜直谏,弄得冉闵下不来台,不过当时他忍了,还赏赐三百金饼,但这一次却是指着鼻子骂,冉闵忍无可忍。   “陛下封太原王为大单于,乃是为瓦解襄国胡人,此为阳谋也!”法饶小心翼翼的恭维着。   “哼,他焉知朕之苦心?传令,灭其家!”冉闵杀气腾腾道。 第二百四十章 南下   韦謏历守七郡,咸以清化著名,又征为廷尉,前后四登九列,六在尚书,二为侍中,再为太子太傅,封京兆郡公。   在北国有巨大声望。   曾劝谏石虎善待百姓,减少畋猎,也是这般言辞犀利。   以石虎之暴虐,却省而善之,赐以谷帛。   如今直言规劝冉闵,却引来灭家之祸,韦謏满门皆斩于街市,邺都士民无不嗟叹。   这也为冉闵出征襄国蒙上了一层阴影。   一种失落的情绪从民间漫延至魏军之中,而冉闵视若不见。   魏永兴元年十一月,冉闵躬率十余万步骑出征襄国。   消息传到陈留,李跃虽对韦謏没什么特别感情,但大军出征,先斩直臣、重臣,大为不详。   前赵时,刘聪骄奢淫暴,杀戮无度,动辄诛戮公卿,其残暴不在石虎之下,御史大夫陈元达以铁链锁住手脚,直陈刘聪为政之非,刘聪气的七窍生烟,却依旧没有杀他。   在华夷生死大战之时,冉闵杀韦謏全家,已经动摇了冉魏的根基。   常炜断言道:“此战只怕难有胜算。”   “冉闵所长,皆在战场,或许能有一二大胜挽回人心。”李跃安慰道。   只要攻破襄国,就能凭借大胜抵消杀韦謏带来的负面影响。   “左传有言:君以此兴,必以此亡!冉闵凭武功立国,若一直大胜,自然无事,倘若大败,只怕立即有倾覆之危。”   冉闵对武力的自信,李跃早有领教。   太依仗武力,对一个君主而言,并非什么好事。   常炜喝了一口茶,继续道:“冉闵之过有三,其一,身为人臣,弑二君而篡位。其二,以杀胡而起,胡人未灭,转而欲借胡人之力,反复无常,既不得胡人之心,亦令国人失望。其三,便是擅杀王谟、王衍、韦謏等士人。”   短短一年多的时间,冉闵从手无兵权的征虏将军爬上帝位,不可谓不急躁。   急躁不是错,但反复无常,说变就变,则让冉魏下面的人无所适从了。   摸着冉闵过河,对兖州有重大意义。   一来能看清河北矛盾症结所在,二来能避免重蹈冉闵之覆辙。   正说到兴头上的时候,张生野前来禀报,“都督,燕军南下了,燕主慕容儁领十万大军巡略章武、河间二郡!”   李跃一震,真正的威胁来了。   去年石虎死的时候,燕国就蠢蠢欲动,集结了二十万大军,却因石闵平棘一战灭石冲,坑杀三万降卒,而被震慑住。   今年连续爆发邺北、仓亭之战,让燕国一直不敢动弹。   而如今石闵率军出征冀州之西的襄国,慕容儁就迫不及待的从冀州之东南下。   别看冉闵这几场大战打的有声有色,实际上消耗了河北的有生力量,邺城襄国鹬蚌相争,慕容家就来渔翁得利了。   张生野道:“慕容儁九月便从龙城出兵,在乐安与邓桓部对峙二十余日,不能克之,遂留慕容垂围困,自引大军南下。”   燕军南下,让襄国之战充满了变数。   如果冉闵能快速攻破襄国,慕容儁肯定会退走,但如果陷入僵持,冉闵的形势就不太妙了。   而偏偏这个时候,冉闵杀韦謏全家,人心动摇。   冉魏占领北国,李跃还有几分割据兖州的机会,但如果慕容家在冀州站稳脚跟,自己半点机会都没有。   “章武、河间乃冀东重地,落入慕容氏手中,非但冉魏危殆,青兖二州亦不存焉!”常炜沉声道。   “先生是说,某当出兵?”   石虎攻打棘城大败后,慕容家并没有闲着,接连吞并扶余、宇文部,慕容恪屡次大破高句丽,打的高句丽龟缩在辽北,而不敢西望。   “不出兵,则燕军巡略章武、河间、渤海等郡,西望襄、邺,坐观成败,邓桓部成瓮中之鳖。若是出兵,燕军锐气正盛,胜负难料,唯都督自决之。”常炜额头上皱起一个川字。   形势变化太快,令人有些猝不及防。   自古擅谋者众,而擅断者寡,所以不是什么人都能成为君主的。   黑云军在大河之南打的有声有色,是因为中原没什么狠角色,张遇也好,刘国也罢,实力自然是有,但都不成气候。   燕国则不一样,从慕容廆算起,在辽东已经发育了六十多年。   族中名将如云,慕容恪名震天下,慕容垂勇冠三军,还有慕容评、慕容军、慕舆根、封奕、阳骛、皇甫真等名将名臣。   如此重大之事,不仅关系河北局势,也关系到兖州的未来。   李跃遂召来崔瑾、周牵、陈端、辛粲等人商议,糜进、秦彪等几个新晋的将领旁听,还有黑云郎中的高云、董超、祖正等人随侍卫在侧。   辛粲第一个反对,“河北遍地胡人,我等何必涉足?他日慕容氏南下,兖州可依托朝廷,与之对抗。”   辛粲嘴中的朝廷自然是江东。   “哼,朝廷?朝廷管我等死活?只怕慕容氏一来,朝廷又仓皇而退!”陈端不屑道。   江东坑害流民帅不是一次两次了,也就辛粲这样的人还对他们充满幻想。   江东能靠着住,母猪都会上树了。   崔瑾道:“慕容氏极有可能与襄国联合,邺城若败,慕容氏席卷河北,河南焉有我等立足之地?”   糜进道:“我黑云军未必就怕了他慕容氏!”   不是怕的问题,而是提前陷入与燕国的苦战,只会消耗兖州好不容易累积起来的一点家当。   兖州四战之地,要走的路很长很长。   秦彪拱手道:“既然迟早要与燕人一战,何必畏手畏脚。”   “大胆。”陈端斜了他一眼,不满他的锋芒毕露。   “属下失言。”秦彪连忙赔罪。   李跃甩了甩手,秦彪一向悍勇无畏,说话自然冲动了一些。   其实出不出兵,李跃心中已经有了决断,召众人议事,主要是看看他们的心思而已。   人心齐泰山移。   内部分歧太大,自然也就不能合力对外了。   糜进、秦彪代表黑云军,士气颇高,崔瑾赞同出兵,陈端不置可否,周牵一言不发,对军略没多少兴趣。   至于辛粲,一个文人也就忽略不计了,本来让他参加,也就凑凑人数,听听废话,活跃一下气氛,效果还不错……   “高云,汝有何见解?”李跃目光转向一旁的黑云郎。 第二百四十一章 西归   董超、祖正二人资质平平,悉心培养,将来当一员冲锋陷阵的骁将没有问题。   高云却资质不错,小小年纪,武力远超同侪,军事推演,其见解令人耳目一新,虽不一定正确,却有独到之处。   李跃将他带在身边,也是为了让他见见大场面,树立信心。   众人的目光也转了过去。   这个在训练场上勇猛无畏的青年,居然脸红起来,说话也支支吾吾,“北……北……”   “汝为军人,当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安可畏畏缩缩,如一女子哉?”李跃喝道。   高云全身一震,脸上红润退去,神色逐渐坚定起来,“属下……以为我军必须北上!”   “信口雌黄。”辛粲叱道。   崔瑾温言道:“在座皆汝长辈,但说无妨。”   高云瞄了李跃一眼,见没有反对,越说越利索:“一者,渤海、河间、章武三郡多华夏族人,都督欲争锋河北,不可令其落入慕容氏之手,其二,慕容氏轻兵远来,邓桓掣肘于后,我军若阻于前,则彼必无久留之意!”   常炜、崔瑾眼神皆为之一亮。   连辛粲都说不出话来。   李跃哈哈一笑,“不错,我军可阻于前,而非与其决战!”   北上的好处很多,能将黑云军的手顺理成章的伸入冀州之东。   羯赵先立国于襄国,再迁都于邺城,导致胡人势力皆聚集于冀州之西,华夏豪族多聚集于冀州之东。   南皮石氏、浮阳逄氏、蓨县封氏等等都是渤海大族,这还是一个渤海郡,还有河间张氏、刘氏,章武贾氏等等,都是可以争取的对象。   冉魏颁布杀胡令,也是渤海最先响应。   若能得到他们的支持,黑云军也算一脚踏入河北了。   高云的话并非他一人的功劳,而是讲武堂早就有过类似的推演。   在拔除邓桓这根钉子前,燕国不可能真正的攻略河北。   常炜拱手道:“慕容氏此番南下,恐怕亦是为了冀东豪族而来!”   慕容氏在辽东原本是最弱小的一部,却因慕容廆积极汉化,开创侨郡制度,吸纳了大量逃难的汉民而壮大实力,先后吞并崔毖、段氏鲜卑、宇文鲜卑、扶余国,击败石虎,一发不可收拾。   燕国的相国封弈,正是出自渤海蓨县封氏!   经高云、常炜这么一说,事情的脉络也就清晰了。   襄国与邺城大战是表,豪强的支持才是里,才是本质!   而燕国跟羯赵大有不同,羯赵有国人制度,羯人压在华夏百姓之上,河北士族豪强只可治理政务,而无兵权。   燕国则与豪强共治之,封弈、阳骛、皇甫真等晋人重臣,皆有兵权在身。   “传令,黑云军、兖州军尽起之,与吾北上,会一会慕容家!南军镇守各地”李跃不再迟疑。   这时代最大的好处是,绝大多数问题都能在战场上解决。   冉闵如此,自己也是如此。   只要能挡住慕容氏,也就有资格让河北豪强投奔自己!   李跃还想到另外一项好处,如果黑云军在冀州之东站稳脚跟,那么青州便可传檄而定了。   地缘上,青州与冀州联系更为紧密一些。   崔瑾道:“名不正则言不顺,出兵冀东,还须上表魏主,言明眼下形势,以取得更多支持。”   冀东郡县皆归顺冉魏,能得到冉闵的诏令,地方上也能少些抗拒。   众人各司其职,辛粲写奏表,周牵征召民夫,准备粮草、驴骡、车辆,李跃令河北游猎的黑云军于黎阳集结,河南黑云军濮阳集结。   大量斥候赶赴章武、河间、渤海。   兖州上下忙碌起来。   面对慕容家,李跃自然要全力以赴,亲自北上,留崔瑾镇守陈留……   苻健进入关中后,归附者日重,声势大振,却并没有急着进攻长安。   实力上,杜洪仍不弱于苻氏。   苻健去信杜洪,献上名马珍宝,请求入长安拥立杜洪为帝。   杜洪知苻健故意引诱,积极整军备战。   氐军大营,几根蓍草散落在案几上,第一卦,三阴三阳,上坤而下乾,是为泰卦,主阴气上升阳气下沉,阴阳交合,天地开泰,大吉。   第二卦,四阴爻在上,二阳爻在下,是为临卦,临者,大也,主阳气渐升之意。   两卦相合,泰之临也,动则阳气渐升,升则大。   苻健仰望星空,群星夹银河两侧向西流动,暗合眼下旧民西归关中之意,“小去大来,吉。昔者向东去时为小,是以我家伏于石氏之下,今归向西时大,正应我家将于关中壮大,大吉之兆也!”   遂举兵而西进长安。   行不数日,苻菁于阴槃大败张先,生擒之,三辅纷纷为其攻陷。   苻健兵临长安城下,四方羌氐豪族起兵响应之,声势震天。   杜洪、张琚大惧,不敢应战,逃奔司竹(周至县东北),将长安拱手相让。   苻健遂进入长安,苻氏人人喜极而笑。   不过就在此时,军师将军贾玄硕拜在马前,“主公兵不血刃而得关中,可喜可贺,然则尚需大义名分,当立即上表江东朝廷,求封侍中、大都督关中诸军事、大单于、秦王,以定关中人心。”   关中不止三辅,陇右、陇东尚驻扎王擢、刘宁数万赵军精锐。   南面汉中司马勋虎视眈眈,西面凉州张氏亦觊觎已久。   除了这些大势力,还有迟阳孔特,鄠县刘珍、夏侯显,雍城的乔秉,霸城呼延毒等,皆归心江东朝廷。   上表江东,能暂时缓解来自汉中和凉州的敌意,暂时迷惑内部。   贾玄硕尽到了一个军师的本分,不过苻健正意气风发之时,此番西进出奇的顺利,难免有些膨胀。   当初苻洪也曾上表江东,却只得了氐王、河北都督,闹得不欢而散。   苻健脸上怒气浮动,“我官位轻重,非尔等所知。”   贾玄硕满脸羞惭。   苻生大笑道:“关中还有何人是我家之敌?大人何不登基为帝!”   此言一出,周围苻氏皆一脸兴奋之色。   从枋头一路历经千辛万苦,杀入关中,绝不是为了当司马家的侍中和关中都督。   而一个手握数万雄兵,三十出头的男人,正是满腔雄心壮志之时。   众人兴致越来越高涨时,苻雄却咳嗽了一声,“我等初入关中,便急不可耐称帝,关中士民将如何看待我家?”   苻健脸上的兴奋之色渐渐消退,“弟所言甚是!”   苻家顺利进入关中,苻雄首功,他的话,苻健还是愿意听的。 第二百四十二章 东进   羯赵的国都原本在襄国。   前赵嘉平二年,张宾曾进言石勒:邯郸襄国,赵之旧都,依山凭险,形势之固,可择其二邑而都。   石勒遂选襄国,盖因此地位置优越,北依幽燕,右揽并代,而南临冀洛。   遂割天下为三州二十四郡,修建襄国城,城墙可卧牛,故称卧牛城,城外东西南北有四个子城拱卫,历经十八年建造完工。   最强盛时,襄国人口一度高达七十万。   是羯人最重要的巢穴,地位不下于邺城。   如今襄国城下聚集着十余万冉魏大军,一望无际。   然则,魏军连续猛攻二十余日,只是攻破了一座子城,城内羯人自焚而死,襄国稳如泰山。   城内羯人很多都是从邺城讨回的“国人”,对羯赵死心塌地,即便冉闵重新设立大单于,收编胡人,也不为所动,坚决抵抗。   冉闵督军死战,挖地道、垒土山,皆不能克。   遂在襄国城外设修建房屋,加固营垒,翻耕地面,以为长久之意。   襄国城墙之下,堆满了腐烂的尸体,城池也被染成暗红颜色。   城墙之上,“赵”字大旗在寒风中肆意招展。   冉闵心中一阵烦躁,登基以来,势如破竹,攻无不克,所向披靡,眼看羯赵就剩最后一口气了,襄国却无论如何都攻不下。   而且他明显感觉到魏军士气大不如前。   “陛下,兖州奏表至。”法饶凭借谶纬之术,逐渐得到冉闵的重用。   此番出征,将王简留在邺城,而带他北上,足见对他的器重。   “念。”冉闵兴致不高。   “臣跃言:陛下攻襄国在前,然慕容氏南下,明侵冀东郡县,实则暗窥襄国形势,陛下若不能克日而破襄国,只恐燕贼转眼便止……”   听到此处,冉闵更为烦躁,“彼意欲何为?”   “出兵北上,抵挡慕容儁!”法饶快速扫了一眼竹简,言简意赅道。   不过心中却在腹诽兖州的穷酸,连一块黄绢都舍不得。   “哦?”冉闵烦躁的心情平复了一些。   黑云军与燕军交战,他求之不得。   “李都督倒有几分忠心。”看在兖州送来的一车钱帛面子上,法饶说了句好话。   兖州送礼都不爽快,别人送他都是十车、几百箱的送,只有兖州最穷酸,一车钱帛,一块金的都没有。   不过法饶还是颇讲信用,收了别人的东西,就一定把事办好。   “忠心?”冉闵冷笑一声,“他若真忠心,去年就不会与朕在鲁郡刀兵相见!此番北上,不过乘虚而入。”   法饶赶紧道:“虽是乘虚而入,但亦有益于陛下。”   襄国久攻不下,慕容儁窥伺在东,姚弋仲在滠头按兵不动,石琨在邯郸收聚仓亭大战的溃军,得四万之众。   形势对冉魏而言略有不妙。   冉闵暂时没那份闲心对付黑云军,“诏令,封李跃为讨东大都督,假节。”   李跃在黎阳驻足大半个月,河北巡猎的黑云军纷纷聚集而来。   陈留的粮仓亦随之渡河运抵,黎阳成为黑云军在河北的前出之地。   攻破阳城后,士卒们轮流休沐了一个半月,与家人团聚,疲惫得到疏解。   直到秋收之后,才开始巡猎各地,而打猎也能放松身心,不然匈奴刘氏、羯赵石氏也不会乐此不疲。   “都督,魏主诏令至!”常炜捧着一份黄绢。   军情紧急,冉闵身在军中,一切从简,没搞那么多的仪式,派快马送来诏令便回返了。   李跃摊开诏令,看到任命后,心中一喜。   讨东大都督无所谓,但假节就非常重要了。   魏晋以来,持节之权分为四等,假节钺,如皇帝亲临,可杀节将。使持节,可斩二千石以下官员。持节,战时可斩二千石以下官员。假节,平时没有权利处置人,战时可斩不遵军令之将吏。   震慑冀东豪强,一个假节足够了。   “慕容儁至何处了?”李跃问道。   张生野拱手道:“燕军轻骑来如如风,章武、河间二郡皆降,慕容儁令慕容评攻渤海郡,遭到幽州刺史刘准、渤海太守逄约、贾坚等人抵挡,久攻不下,此外慕容恪攻打中山,中山太守侯龛坚壁清野,慕容恪亦久攻不下。”   燕军轻骑南下,很难攻破城池,章武、河间二郡应该是直接投降了,不然也不会这么快。   中山太守侯龛倒是个意外的惊喜,此人忠于冉闵,能抵挡慕容恪的进攻,也算一方人物。   渤海郡豪强众多,慕容儁没这么容易吃下。   刘准、逄约两人李跃早有耳闻,冉闵立国,他二人首先响应。   不过贾坚李跃却没什么映像。   张生野道:“贾坚曾为羯赵殿中督,臂力过人,能开三石之弓。冉魏立国,贾坚见冉闵杀伐甚重,心灰意冷,弃官还乡,拥部曲数千家据坞堡而守。”   只要能抵挡慕容氏,就是自己的盟友。   “传令大军,立即起行,救援渤海!”李跃没有迟疑。   渤海郡若是被慕容儁攻下了,冀州之东也就大势已去了。   士卒们早已等候多时,只等李跃军令。   大军顺黄河而东,直奔渤海。   有冉闵的诏令在,沿途自然无人敢阻挡,黑云军秋毫无犯。   进入清河郡,却有一支羌骑跟在后面窥视。   “滠头距此二百里,必是姚弋仲派遣而来。”常炜道。   几个月前,姚襄数万大军攻打枋头,被苻洪击败,俘斩三万余,姚弋仲元气大伤,不可能这么快恢复元气。   如果不是常炜提起,李跃差点都忘了这号人。   “不必理会,彼若敢来,一并灭之!”   姚弋仲待在老巢里面,李跃没办法,但若是出兵,李跃不介意让他尝尝黑云军的刀子。   姚弋仲连苻家都打不过,更别提跟黑云军野战了。   果然,那千余羌骑只是吊在后面,见黑云军一直向东,没有北上滠头之意,也就退去了。   不过羌骑退了,清河崔氏又贴了上来,杀猪宰羊,犒劳过境的黑云军。   崔瑾在兖州身居高位,崔氏重新将他迎回了宗族,在李跃的默许下,不少崔家子弟也顺势进入兖州发展。   黑云军过境,他们自然不放过大献殷勤的机会。   献上的猪羊倒也罢了,黑云军也不缺这几百头牲畜,不过崔氏送来的情报,则让李跃眼前一亮。   崔家在河北扎根几百年,地头蛇中的地头蛇,燕军部署,兵力,后勤补给路线,渤海山川河流等等,都摸得一清二楚。   连姚弋仲卧病在床都一并报了上来……   百年的士族,果然非比寻常。 第二百四十三章 神童   “嗖”的一声,一支羽箭从贾氏堡上射出,落在慕容评马蹄前十余步的距离。   马背上,五十出头的慕容评神色漠然的看着地上的羽箭,向贾氏堡挥了手,身后令旗挥动,左翼三千人持盾向前。   但接下来一支支羽箭仿佛长了眼睛一般,从刀盾手的空隙间钻入,当场倒下二十余人。   而后面每走一步,都会倒下十余人。   被射杀的人虽然不多,却防不胜防,对士气打击极大。   慕容评视若不见,燕军士卒只能继续向前。   一名燕将怒吼而出,提着刀盾向前冲,但没跑几步,一支羽箭呼啸而来,贯入他的嘴中,钉在地上……   周围士卒倒抽一口凉气,前进的步伐都慢了下来。   慕容评却在后面赞了一句:“神射!”   燕军绵软无力的进攻被轻易击退。   “堡中守将何人?”   “赵殿中督贾坚。”燕军中有不少人来自渤海,知根知底。   慕容评抚动长须,“此等神射,天下无匹,小小一坞堡竟能抵挡吾两万大军十余日,此人颇有将才,可招降之!”   与此同时,浮阳县。   燕军围困数日,也没攻破城池。   两骑走出燕军大阵,缓缓走向城池,“逄约,何不出城一叙?”   说话之人须发灰白,脸上皆是鱼鳞一般的皱纹,但双眼在寒风中异常明亮。   此人便是燕国相国、五材将军封弈,此番燕军进攻河北,正是出于他与慕容垂的提议。   封氏祖籍在渤海,与逄约是世交。   封弈亲自出面,身边只带一骑,逄约一向豪爽大度,自然也就出城相见。   寒暄几句,便直接劝降。   “冉闵残暴好杀,不在石虎之下,前诛李农,后杀韦謏,其败亡,非朝即夕,成败之形,昭然易见。燕王德披天下,奉义讨乱,所征无敌。今已都蓟,南临赵、魏,远近之民,襁负归之。民厌荼毒,咸思有道。且燕王肇开王业,虚心贤俊,君能翻然改图,则功参绛、灌,何必为亡国将,守孤城以待必至之祸哉?”   一番话让逄约心中黯然。   冉闵虽在战场上取得一系列的胜利,却始终无法改变冉魏的困局。   诛老臣韦謏全家,更是不得人心。   韦謏历任河北七郡太守,治理地方,赈济百姓,极有名望,冉闵连他都杀,还有谁杀不得?   逄约惆怅不已,却并没有屈服,“吾既已投魏,安能事燕?君不必多言,魏在一日,这渤海便非慕容氏之地!”   封弈盯着逄约,见其神色坚决,冲身旁的随从使了个眼色。   随从忽然冲上来,一把按住逄约战马,“嘿”的一声,竟然生生将战马按翻在地。   战马长嘶不已,逄约挣扎欲起,却被此人双手紧紧箍住,提了起来。   逄约自幼习武,弓马娴熟,一时猝不及防,为人所制,心中又惊又怒,封弈身为燕国相国,竟然如此卑鄙,“你——”   “得罪了!”封弈大笑几声,在守军还未出城之时策马扬长而去。   寒风呼啸在河北大地上,天空中洒落几片雪花,一场小雪降临。   十几骑斥候从东北面奔来,头顶和肩膀上顶着几片浅白。   “都督,燕军攻破浮阳,生擒渤海太守逄约,正挥兵赶往南皮。”   山南水北谓之阳,浮阳坐落在浮水之南,是抵挡燕军南下渤海的重镇,此城一破,渤海的大门就洞开了。   常炜眉头一皱,“浮阳为逄约故乡,为何如此轻易便被攻破了?”   此番燕军南下,进展其实并不顺利。   慕容垂被挡在乐安鲁口(今河北饶阳县境内),慕容恪进攻中山不利,慕容评南下的这一支人马其实也不怎么顺利,遭到了渤海豪强们的坚决抵抗。   “燕国相国封弈诈出逄约,于阵前捉拿。”   “封弈事燕,三朝老臣,未想如此下作。”常炜不禁摇头。   “如此说来,渤海危矣!”李跃望着空中飘荡的雪花。   封氏原本就是渤海豪强,在此地颇有根基,蓨县肯定也归降燕国了。   “逄约被擒,燕人必为渤海豪杰所不齿,眼下之际,都督不妨大张旗鼓,传令各地,以安定人心!”崔家派来随行的少年拱手道。   十五六岁的样子,虽没有崔瑾那般英俊,却也仪表不俗。   大士族出身的子弟,自然不同凡响。   崔家在曹魏混得不如意,却在南北朝时期大放异彩。   而他的话让众人眼前一亮,原本见其年纪小,都没怎么当回事,只当是崔家派来联络的,却不想有如此见识。   常炜道:“敢问阁下尊名?”   “不敢不敢,小子崔宏。”   “冀州神童崔宏?”常炜讶然。   崔宏腼腆一笑,“不过是族中互相题表而已,在下才疏学浅,焉能当得神童之称?”   李跃扫了一眼常炜,他世居河北,对河北人物有所了解,能入他眼中的人不多。   只这种谦逊,就超过很多人了。   “我兄长亦出身崔氏,黑云与崔氏当为一家,汝不必见外。”李跃自然要拉拢一番。   崔宏拱手道:“崔将军正是在下叔父,都督亦为在下世叔。”   李跃“老怀大慰”,此子年纪轻轻,却八面玲珑,不愧是崔家子弟。   当然,这年代的人普遍早熟,女子十二三岁便要嫁人产子,男子五六岁就下田劳作,十二三岁便提刀上了战场,自然不能跟后世相比。   乱世也让人心智成熟一些。   “甚好、甚好,汝以为此番我军能挡住燕军否?”李跃套起了近乎。   “小侄以为都督必胜。”崔宏也打蛇随棍上,称呼都变了。   “哦?不妨细细说来。”   “燕军南下,所图并非冀东,而是坐观襄国之战,眼下一阻于鲁口,二阻于中山,燕军锐气已失,都督若能在渤海挡住燕军,则慕容儁形势大不利也,天寒地冻,大雪封途,燕军十余万大军安能久悬在外?”   崔宏温和的语气倒是跟崔瑾有几分相似。   常炜道:“那么我军从何处着手为佳?”   “冀东豪强,封家心在燕国,逄约被擒,剩下的便是刘、高、贾三家为上,如今慕容评围攻贾氏堡,贾坚深孚人心,不可令其归降慕容氏!”   “善!”李跃点点头。 第二百四十四章 风雪   渤海郡之西,烟尘蔽日,黑云军鼓噪而进。   一面面黑云赤旗屹立在风雪之中,鼓角终日不绝。   斥候与骑兵奔散各地,将一封封杀气腾腾的军令射入各坞堡城池之中。   “讨东大都督令,各地紧守城池,不得擅自出战,投降燕贼者,夷灭三族!”   黑云军的到来,鼓舞了渤海抵抗燕军的地方势力,一路东进,每到一地,便有豪强们率百姓夹道相迎,颇有几分箪食壶浆以迎王师的架势。   黑云军秋毫无犯,露宿于风雪之中,也没进入城池坞堡。   北地苦胡人残暴久矣,能有一支纪律严明的本族大军支援,无疑给了很多人希望。   支持拥护者越来越多。   黑云军的名声就这么传荡在河北大地上。   至于后勤,一部分来自崔家,一部分由周牵从黄河南岸运来,充足后勤是战力和士气的保障。   对燕军而言,此战是远征,而对黑云军,几乎成了内线作战。   渤海、平原、清河各地豪强也纷纷出兵来援,虽然只有四五千人,但颇为精锐,自带刀矛弓马和粮草,熟悉渤海地形。   李跃将他们编入斥候营,渡过浮水,去袭扰燕军粮道。   行军数日,堪堪赶到高城县。   县令一见黑云军牙纛,问都不问,直接打开城门,纳黑云军而入。   贾氏堡就在高城之北,天降大雪,慕容评两万大军为黑云军声势所震,不敢妄动。   两边就这么对峙。   渤海郡被一分为二,北面除了一座南皮还在抵抗,其他城池不是归降就是燕军攻破。   两日之后,封奕大军从东北而下,与慕容评合军一处,五六万人马气势汹汹的冲高城而来,却并未进攻,而是在城外安营扎寨。   不过此时,河北大地已经飘荡着鹅毛大雪。   “燕军初来乍到,立足未稳,属下愿率一军击之!”魏山对燕军嚣张气焰忍耐多时。   常炜道:“我军此来,立足于守,以拖待变,魏将军勇猛,然此战大可不必。”   崔宏道:“慕容评沙场宿将,封奕阴险狡诈,必有防备。”   李跃然其言,这一战只要守住就可以了。   燕军连贾氏堡都攻不下,又怎么可能攻的下高城?   大雪很快停息,阳光普照。   北面燕军大营静卧在冰雪之上,不断有骑兵进进出出。   一国的实力如何,从其士卒身上就可窥见一二,燕军高头大马,马背上的骑兵颇为雄壮,银白色的盔甲在冬日下熠熠生辉。   来往进出的骑兵虽多,却并无丝毫慌乱之态。   偶尔有几员燕将率百余骑抵近高城,龙腾虎跃,来去如风。   “慕容评、封奕皆有大将之才。”李跃不得不感叹燕国人物鼎盛。   与之相比,黑云军还处在生长期。   这还只是慕容评、封奕,也不知道慕容恪、慕容垂是何等风采。   “都督,慕容儁率五万步骑出章武郡,南下直奔我军而来!”张生野在背后轻声道。   慕容儁的五万大军,再加上眼前的数万人马,黑云军将面对近十万的燕军。   这便是燕国的底蕴。   还不算鲁口的慕容垂、中山的慕容恪。   “燕主慕容儁亲自南下,只怕渤海形势将变。”常炜眼中浮起一丝担忧之色。   “邓桓当初能在鲁口挡住二十万燕军,慕容儁十万人马,又何惧哉!”李跃沉声道。   打仗不是请客吃饭,一团和气,想轻松逼退巅峰期的燕军,肯定不会那么简单。   一旁的崔宏道:“都督所言甚是,慕容儁大军南下,战线拉长,更有利于我军!”   “骁骑营、黑云郎全部出城,渗透入北面河间、章武二郡之中,袭扰敌军粮道!”李跃当即下令。   燕军近三成都是骑兵,一匹战马消耗的粮食是人的五倍。   十万大军,三万骑兵,五六万的战马,每天粮草不是一个小数目。   燕国此番南下二十万大军肯定有水分,但十万人马还是有的。   “领命!”糜进、秦彪、高云等人喜上眉梢。   三四日后,北面烟尘避空,一杆杆“燕”字大旗屹立在寒风之中,无数骑兵、步卒滚滚而来,无边无际。   李跃扫了一眼身边众人,对这场场面已经习以为常,并无惧色。   胆气在,士气就在。   燕军入营垒之后,两边依旧静悄悄的,既没有发动攻城,也没人来耀武扬威。   不过李跃心中却渐渐升起一种不祥预感。   燕主慕容儁亲自提兵南下,肯定不是来观光的。   果然,斥候带回的消息为高城蒙上了一层阴影。   慕容恪进攻中山不利,留下部将慕容彪攻打中山,率兵攻打常山,生擒前来支援的魏将高开。   而高开也顺势投降了慕容恪!   这个消息对冉魏,对黑云军都是巨大冲击。   高开是乞活将,与董闰、张温等人亲厚,他投降慕容恪,也就意味着一部分广宗乞活军也投降了慕容氏……   这一战的影响不止于此,段氏鲜卑的段勤、丁零翟鼠皆归降慕容儁。   祸不单行,屯兵南皮的幽州刺史刘准也在封奕、封放的劝说下投降慕容氏。   这些人当初能归附冉闵,现在自然也能归降慕容儁。   燕军声势大振,黑云军承受的压力剧增。   “高开投降,那么高云亦可能归降慕容氏!”常炜提醒道。   李跃对高云寄以厚望,军中虚实机密皆被其掌握,若他投降慕容儁,黑云军就危险了。   慕容恪不愧是慕容恪。   局部的一场小战,就改变了冀州形势。   但更令人惊悚的还在后面,幽州细作来报,邓桓在这个关键时候病死了……   李跃算是明白什么叫苍天眷顾了,慕容家简直得天独厚。   石虎死后,这河北早就成了筛子,处处漏风。   不知何时,一场小雪飘荡在高城的上空,席卷河北大地。   “速去传令,所有黑云郎回城!”大半年的相处,李跃已经跟黑云郎们建立了感情,不相信高云会在此时叛变。   但有时候人性不得不防。   亲卫领命而去,接着数十骑从城中飞奔而出。   而这时,北面响起激昂的号角声,仿佛要掀动天地一般。   哈、哈、哈……   风雪中传来燕军的呼喊声,接着大地开始震动,数万燕军直奔高城而来。 第二百四十五章 如晦   动真格的时候到了。   号角声中,黑云军将士们纷纷昂首挺胸,眼中只有杀意。   大局如何丝毫不影响他们的斗志,这也让李跃稍感安慰,靠外人终究不行,还是要靠麾下的儿郎。   “形势或许并没有如此恶劣,我们收到的消息很可能也是慕容儁故意放出来的!”还是常炜想的更深一些。   “很有可能!”李跃仔细回想了一番。   慕容恪生擒了高开,却并未攻破常山、中山二郡。   邓恒死了,也不代表乐安的大军投降了燕国,不然细作传回的消息就会是乐安归降,慕容垂率十余万大军南下了……   南皮降了,贾氏堡应该还在坚守。   “那就让高城成为燕军的噩梦!”李跃望着越来越近的燕军道。   “战、战、战!”   大战在即,城上的黑云军将士疯狂呼喊起来,仿佛要撕破天上的风雪。   吁——   城下燕军战马被这冲天的杀气惊扰,纷纷人立而起,仰天长嘶。   但一排步甲跃众而出,扛着长梯冲向高城。   高城名字中带着一个高字,其实城墙并不高,作为一个县城,也就两三人高,还是土坯夯实的。   八王之乱,石勒立国,河北战火滔天,很多城池都被摧毁。   不过,城池不高,不代表防御力不强。   尤其是在这种风雪交加的天气下。   间隔一百五十步,城上箭如飞蝗,窜入敌军之中,虽没有造成多少有效杀伤,却迟滞了他们进攻的步伐。   离得近了,城上石头、木头纷纷砸下,穿再厚的盔甲都没用。   而城中青壮则抬上一桶桶的温水,泼向燕军,不到片刻,便凝结成冰,冻伤不少人。   不过燕军对高城势在必得,伤亡虽多,却没有放弃,顶着石头木头冰水攀城。   城上场下随即展开激烈的搏杀。   燕军固然勇猛,但黑云军同样悍不畏死,居高临下,提着长矛向下攒刺。   一具具尸体从长梯上摔落下去。   热血很快就变成了血冰,附着在城墙上。   城上城下处处刀光矛影,无数人嘶吼着、呐喊着,义无反顾的走向生命的最后一刻。   “都督……”常炜指着西面。   上万步卒在风雪中渐渐显露身影。   北城的几千人只是开胃小菜,更大的恶战还在后面。   慕容儁也没玩什么围三阙一,直接四面强攻,那声势仿佛要踏平高城一般。   更激烈的大战随即展开,四面都是攻杀之声。   李跃提着刀巡视四面城墙,走到哪里,哪里的士气便为之一震,偶有燕军登上城墙,转眼便被狼牙棒、大斧砸成肉泥。   黑云军早已完成了蜕变,也经得起这场考验。   李跃巡视了一圈,信心却越来越足。   渐渐的,气势如虹的燕军开始疲软下来。   二十余名黑云将系着一根绳索,从城头缒下,杀入燕军之中,血肉横飞,在城上弓弩的策应下,愈战愈勇,毙伤百余人。   燕军气势为之夺。   在这种风雪天气下,每一个动作都需要付出远超平时的力气,黑云将厮杀一阵,力竭后被拉上城墙。   而燕军猛攻了一个多时辰,始终无法破城,终于还是退下了。   城下尸体已经铺了一层,很快便被白雪覆盖。   天地间再度恢复寂静,只有呼啸的风声,以及对面偶尔传来的战马嘶鸣声。   燕军没有放弃,第二日、第三日继续猛攻。   李跃将全军分为五部,四部日夜轮替,一部养精蓄锐,作最后的反击力量。   常炜则联合高城县令田承动员城中青壮。   男人当战,女人当运。   每个人都直到城破之后的命运,燕军伤亡颇重,难免他们不会屠城泄愤,是以人人用命,就连老人孩子都在城中煮羹。   有几次燕军勇将攻上城头了,却还是被黑云军压了下去。   大战越来越激烈,仿佛永无止尽一般。   到了第五日,风和日丽。   城下燕军推来五六十架投石车,一块块石头呼啸着,划过天空,砸在城墙上。   城楼、角楼、稚堞纷纷被毁,黑云军的伤亡也逐渐增大。   每天被燕军投石车压着打,士气难免低落起来。   李跃原本准备突击投石车,但看到投石车下一层又一层的鹿角、甲士之后,逐渐打消此念。   燕军滴水不漏,这么布置,就是要让黑云军拿命来填。   高城被燕军围的水泄不通,斥候很难将消息传回,也不知冉闵攻破襄国没有,更不知道骁骑营有没有卡住燕军的粮道。   正思索之时,忽间西北面地平线上飘荡着一朵乌云。   来去如风,忽远忽近。   “黑云郎?”魏山吼了一声。   黑云背后,一支骑兵渐次展开,铺展在远方地平线上,约有千人之多。   苍白的天地间,这股黑色异常显眼。   “是援军!是我们的援军!”城上将士大喜过望。   被投石车砸下去的士气顿时为之一振。   守城最忌死守,有没有援军,绝对是天壤之别。   正欢呼时,那股黑云倾泻而下,风一般的掠过燕军后阵,燕军一阵混乱,如秋草般倒下一片。   就在所有人以为他们要直扑投石车时,这股骑兵忽然一个折转,自西向东,掠过战场,扬长而去,消失在东北地平线上。   燕军大营随即派出四五千骑前去追击。   这场突如其来的袭击,让燕军不敢倾尽全力,此消彼长,黑云军士气大振,连续击退敌人的两次进攻。   此后几天,只要燕军攻城,这股骑兵总能如幽灵一般出现在燕军背后。   有时俯冲而来,有时只是静观其变,燕军几次骑兵追杀,都无功而返,仿佛他们总能逃脱追杀一般。   而这股骑兵的人数却越聚越多,数日之间,变成一股三千人的轻骑,带给燕军的威胁越来越大。   除了每天例行的投石,燕军的攻城基本停歇。   第九日清晨,大雾。   城外忽然沸反盈天,到处都是喊杀声,马蹄声一阵接着一阵。   “开城!”就在此时,城下响起了一阵叫城的声音。   几名骑兵从大雾中显露身影,为首一将,全身浴血,正是高云。   李跃正要下令开城,常炜低声道:“不可,万一他投降慕容氏,来诈开城门,岂不大事休矣!”   李跃一怔,不能排除这种可能。   浮阳一战,逄约被掳,已经能看出敌人的不择手段和狡诈。   高云是高开的养子,这么多天过去了,消息肯定传遍了冀州,他会不会也投降了慕容氏?   血浓于水,人心永远隔着肚皮。   “开城,属下有重大军情禀报都督!”高云的声音在城下响起。   李跃望着远方,天地间只有白茫茫的一片,看不见黑云郎,也看不见燕军,一切都扑朔迷离…… 第二百四十六章 名将   雾气到了最浓烈的时候,连城下高云的脸都若隐若现起来。   “用绳索将他缒上城来。”李跃吩咐道。   “唯!”亲卫甩下两根绳索。   很快,高云就被拉了上来,全身浴血,身上还插着几根箭簇,鲜血从盔甲缝隙中缓缓渗出,一见李跃,兜头便拜,磕的石砖咚咚作响。   “行了,有何军情?”李跃挥了挥手。   身边亲卫手握刀柄,全神贯注的盯着高云。   “鲁口邓桓死后,王午继之,率四万赵军精锐投降慕容垂,如今赵军在前,燕军在后,十余万,直奔高城而来!”   这个时代称呼滹沱河为鲁沱,三国之时,公孙渊叛曹魏而自立为燕,司马懿讨之,凿滹沱水入泒水以运粮,乃筑此城。   司马懿挑的地方,自然不会差。   与枋头、滠头一样,都是扼守水陆交通咽喉的要地。   只要鲁口还在,慕容家就不能肆无忌惮的南下。   若是不在,整个河北就都在燕军铁蹄之下。   听到这个消息,李跃心中一震,慕容家果然如历史上那般横扫大河两岸……   慕容家家底太殷实了,而冉闵跟自己一样,起家太晚,没什么积累,还都是百战之地。   鲁口失守,难么黑云军在高城的拒守就没有任何意义了,只能依托黄河防守中原。   不仅如此,没了后方威胁,慕容垂驱兵南下,自己能不能活着回到兖州都是问题。   形势恶劣到无以复加的地步。   常炜眯着眼睛道:“鲁口距离渤海数百里,汝如何知晓?”   这话倒是问到了关键之处。   一旁的崔宏也疑惑道:“邓桓、王午皆忠于石氏,与燕人对峙五六年,仇深似海,冉闵立国,河北大乱,鲁口之军不降燕人,何以今日投降燕人?此必慕容恪或封奕之计也!”   北方最乱的时候,鲁口大军没有投降燕国。   慕容儁号称二十万大军围城,猛攻二十余日,鲁口坚决抵挡,还是没降。   如今襄国挡住了冉闵大军,慕容儁率一半的燕军南下,自己也率黑云军北上抵挡燕军,鲁口压力骤降,没道理王午这个时候投降。   要降也不是这个时候。   所有人目光落在高云脸上,很明显,他有问题。   高云满脸血污,眼中闪过一丝窘迫之色,“是、是大人派人送来的消息,属下乘着大雾杀透重围……”   常炜深吸了一口气,“此必慕容恪之计也!”   诈城之计容易被识破,而北方虚虚实实的消息,却让人防不胜防。   魏山踏前一步,一脚踹在高云胸口上,将他人踢翻在地,“都督待你如子侄,你却假传消息,惑乱军心,狼心狗肺的东西!”   李跃如何对待黑云郎,陈留有目共睹。   而此刻的高云嘴角流出血沫,满脸的震惊,眼神迷惘而痛苦,仿佛不知道自己成了别人利用的棋子,“属、属下……”   高开投降,慕容恪大张旗鼓的宣扬,震动河北,是以段勤、刘准、翟鼠等人迅速投降。   游荡在外的黑云郎不可能不知道。   李跃心中一阵失望。   “属、下罪无可恕,这是……大人派人送来的信,请、都督过目,要杀要刮,绝无怨言。”高云咳出一口血,眼中翻涌着泪花,从怀中掏出一份沾满血迹和汗水的绢帛。   亲卫取来,递给李跃。   “吾儿:冉闵颇类石虎,前诛李公满门,后夷韦謏全家,暴虐无道,败亡不远矣,今我兵败,慕容将军以上宾待之,感其恩义,不得不降,慕容氏仁德无双,王午、翟鼠、段勤、刘准皆望风而降,此即天命所归也,今鲁口数万降军为前锋,慕容垂在后,直扑高城而来,我儿闻信,当速投常山,以全父子之义!”   信上面沾满了汗水和血迹,但并未有涂改的痕迹。   李跃将信递给常炜、崔宏、魏山三人浏览。   “这么说是误会一场?”魏山揉着脑袋。   常炜盯着高云道:“非也,高开收养此子十余年,必深知其秉性,此乃死间之计也。”   孙子兵法有云,间者有五:因、内、反、死、生。   高开故意利用高云耿直的本性,将这封信送入高城之中,以打击黑云军士气、军心。   从军事层面上看,鲁口失手,防守高城也就没了任何意义,黑云军若是不想投降,唯一的生路就是弃城突围……   也就说高开连养子一同欺骗了,为了自己的前程,让高云充当死间,果然心狠手辣。   “此信除了祸乱军心,也是慕容恪在劝降都督!”崔宏说出不一样的看法。   的确,全篇都在贬低冉闵,说慕容家的好话,又是仁德无双,又是天命所归,显然不是一个父亲说给养子听的。   “他娘的,这慕容恪心思也太深了些吧……”魏山倒吸一口凉气。   慕容恪的手段一环接一环。   原本慕容儁此番出兵并不顺利,先为鲁口所阻,后在中山进攻不利,如今又被自己挡在高城,但慕容恪一战而擒高开,将整盘棋走活了,冀州诸地纷纷投降。   进而凭借这股大势,压迫困守高城的黑云军,然后剑走偏锋,通过高云隐晦的来劝降自己……   慕容恪人没来,心理、大义、声势都玩到了极致,兵法有云不战而屈人之兵,亦不过如此。   寻常势力到这一步,要么突围,要么就投降了。   难怪他被后世誉为十六国第一将。   棘城之战,石虎几十万大军猛攻,慕容皝都准备跑路了,是慕容恪力排众议,力主决战,率两千精骑横扫数十万大军。   随后再于密云山,八千精骑大破麻秋三万大军,麻秋步行得脱……   向东,打的高句丽不敢西望。   历史上,前燕的江山几乎都是此人打下来的。   如果身边没有常炜、崔宏二人洞若观火,李跃觉得有很大概率会中招。   李跃扶起高云,“你受委屈了。”   他对黑云军的忠诚,也被高开、慕容恪利用。   高云眼中再次热泪翻滚,“属下生为黑云郎,死为黑云鬼,岂会背叛都督?”   李跃心中一阵感慨,轻抚其背,见伤口还在浴血,便令其卸甲,亲手为他医治。 第二百四十七章 转折   到了正午,大雾渐渐散去。   四面的鼓噪声尽去,燕军逐渐露出庐山真面目。   一支甲士列阵于一百五十步外,大盾顶起,长矛树立,宛如一只巨大的刺猬横卧在雪地上。   “燕人以计诈我,无所不用其极,正说明他们形势不妙。”常炜才思敏捷,常常能从敌人的细微之处推测出敌人的意图。   崔宏拱手道:“慕容儁南下近三个月,接连受阻,师老兵疲,若小侄预料不差,旬日之内必有佳音。”   一个君主,离开国都三个月,本身就是一件风险极大之事。   天气越来越寒冷,对攻城也极其不利,后勤补给更是一大麻烦。   “任尔东南西北风,我自岿然不动!”李跃张嘴就是一句名言。   守住高城,就遏制住了燕军席卷冀东之势。   更是守住了半个冀州,以及背后的青州。   这时代的黄河没有改道,自濮阳向东北面穿过渤海之南汇入大海,渤海郡的背后,踏过黄河便是青州。   城下,燕军甲士向前推进了五十余步,恰在弓箭够得着却射不准的距离。   寒风呼啸之下,弓箭的威力也大打折扣。   数十燕军甲士挺身而出,对着城墙上大喊:“辅弼将军请李都督一叙!”   燕国三辅这两年名声越来越大,分别为辅国将军慕容恪,辅弼将军慕容评,辅义将军阳鹜。   辅弼将军,自然说的是慕容评。   李跃眼皮都懒得抬一下,好歹自己也是一州之主,冉魏的假节讨东大都督,慕容评根本就没资格跟自己说话。   要来说话,也应该是慕容儁。   “无名之辈,不足道也!”亲兵们冲着城下大吼。   引来城上一片欢腾。   城下燕军一阵沉默,过不多时,又有十几名甲士上前,“相国请李都督一叙!”   相国自然是封奕。   李跃更没兴趣与他说话,诈取逄约,毫无做人的底线,别人看在老乡的份上,才单枪匹马的出来说话,他却趁机把人生擒了,这事做的太不光彩。   亲兵随即喊道:“背信弃义,无耻小人,安敢在此饶舌?”   城下燕军又是一阵沉默。   而城上越发的欢腾,哈哈大笑,指着燕军破口大骂,什么难听骂什么。   两边对话自然就进行不下去了。   “慕容儁主动来找我们商谈,必是后方有事。”李跃信心十足,以燕军的嚣张气焰,若不是出了什么状况,肯定不会主动要求谈话。   下面燕军就这么灰溜溜的退下了。   接下来几天,高城静悄悄的,燕军没有进攻,连投石车也懒得动弹,李跃也没主动出击,黑云郎在燕军背后时隐时现。   而天气一天天的变冷。   城楼上到处结着冰挂,城墙也被附着了一层寒冰。   士卒们抱在一起取暖。   李跃下令拆除城中废弃房屋和官衙,取木燃火,给士卒们取暖。   高城县令田承对此颇有微词,私下的抱怨了几句,李跃让常炜去安抚他。   城守住了,兖州日后自会补偿。   黑云军宁愿拆除官衙,也不动百姓房屋,城中百姓大为感激,主动伐城中枯木,捡拾枯草供应黑云军。   军纪带来的反馈是相互的,士卒得到百姓拥戴和尊重,会更加遵守军纪,百姓也会更信任黑云军。   静默了四天,到了第五日,一支燕骑从西北角驰近,向城中抛射出一封封的书信,接着背后数千燕军步卒大喊:“段龛率数万部众南下,正在攻打陈留,尔等将为丧家之犬矣!”   段龛是段氏鲜卑最强的一股,石虎攻打棘城,就是因段龛伯父段辽而起,段辽国灭,流落草原,密云山受降,先假意投降石虎,又派人投降慕容皝,挑起密云山大战。   慕容恪以八千精骑大败麻秋三万大军。   段辽遂归降慕容氏,没过两年,又弃慕容氏而归降石虎,反复横跳,石虎既往不咎,将其部众安置于令支(今河北迁安市)。   如今天下大乱,他们又跳了出来。   “这次肯定又是慕容恪的诡计。”魏山大着舌头道。   “传令全军,此乃燕贼诡计,陈留北有徐成的黎阳大营,周边皆有南军镇守,段氏若来,必死无葬身之地。”李跃大声道。   就算段龛南下是真的,想要攻破陈留,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黎阳有徐成,陈留有崔瑾、陈端等人,不求灭了段龛,守住陈留应该没太大的问题。   将士们情绪倒也稳定,没太当回事。   就在此时,西北面鼓噪声大作。   李跃以为是黑云郎故技重施,袭扰燕军。   但声音有若雷震,越来越大,一支五千人的步骑从西北杀入燕军营垒之中,顷刻间,燕军人仰马翻,四散奔逃。   在其他营垒燕军支援之前,破营而出,直奔高城而来。   为首一将,须发灰白,手挽一柄黑胎大弓,手中长箭风驰电掣,一箭射中燕军面门。   身后跟着的数百人也是弯弓搭箭,向身后射出,追击而来的燕军当即倒下四五十人,余者皆不敢动。   老将马蹄下冰雪飞溅,神威凛凛。   不过有两支燕军步骑从左右两翼冲来。   “此必是渤海贾坚!”常炜两眼一亮。   能在羯赵担任殿中督,肯定不是寻常之人,武力首先要过得去。   “魏山、高云,各引一军前去接应!”李跃连忙下令。   大半个月以来,高城被围的水泄不通,也就高云杀透重围,若能将贾坚迎回城中,不啻于对燕军的一记响亮耳光。   城门打开,魏山、高云二人领兵杀出。   与赶来的燕军骑兵混战在一起。   而李跃明显感觉到此刻的燕军比二十多天的燕军大不相同,士气明显低沉,甚至不敢与魏山正面相撞。   一来是燕军猛攻高城多日,士气不振,士卒疲惫。   二来,贾坚来势凶猛,杀了燕军一个措手不及。   此消彼长,黑云军气势狂升,大斧、狼牙棒疯狂朝燕军砸去。   魏山、高云更如下山猛虎一般,杀入敌阵之中,连杀数人。   燕军为之胆寒,士气越发低沉,连脚步都慢了许多。   “哈哈,快哉!”贾坚大笑着策马冲入城内。   城外越来越多的燕军蜂拥而来,但为时已晚,魏山、高云且战且退,返回城中。   “末将贾坚拜见都督!”贾坚紫红色脸,声若洪钟,双目炯炯有神,身躯极其健壮,两臂全是虬劲有力的肌肉,典型的燕赵大汉。   李跃心中一阵赞叹:“贾将军免礼,此番冲破燕军大营,重挫燕军士气矣!”   城下,燕军又发动了一场攻城,李跃丝毫不担心。   “若非都督抵挡燕军多日,焉有此胜?”贾坚的话立即引起周围黑云军的好感。   “将军此来,燕人不日将退矣!”   这场破营战虽然没有多少杀伤,但意义非凡,已经戳破了燕军的外强中干,慕容儁再不走,只怕就走不了了。   “在下此来,还有另外的好消息。”   “将军请说!”   “贵部两股骑兵袭取了河间,燕军粮草转运困难,是以士气消沉,若非南皮城供应,燕军早该退走了,不过一个南皮供应十万人马,亦难以支持。”   “河间郡被攻破了?”李跃脑海里浮现糜进、秦彪二人,这么多天没消息,原来是冲河间去了。   而这场大战的转折点正在于此。 第二百四十八章 反攻   河间被攻陷,燕军后勤粮道面临随时被掐断的风险。   除了响应渤海郡,还能策应西北面的鲁口,两地分出鲁沱水上下游,加固了对燕国的防守。   糜进、秦彪二人攻陷此地,颇具战略眼光。   留给渤海的慕容儁的选择只有两个,要么退兵,要么快速收复河间。   而李跃不会给他们反攻河间的机会。   “在下还有一不情之请。”贾坚笑了两声道。   “你我同属一家,将军但说无妨!”李跃有意无意拉拢。   冀东豪强,封氏乃燕国旧臣,逄约被诈擒,刘氏投降,剩下有影响力的也就眼前的老将贾坚了,黑云军能不能在渤海、河间站稳脚跟,就看他支不支持!   冀南的崔氏基本表明了态度,两边接下来就是利益捆绑。   “哈哈,好,都督果然是爽快人,在下此番突袭燕军大营,实则也是穷途末路,渤海之北皆为燕军所掠,军中乏食,是以孤注一掷,前来投奔高城。”贾坚雄毅的脸上略有些扭捏。   刘准举南皮而降慕容儁,造成的影响非常恶劣,瓦解了渤海豪强们抵抗,粮草没了,支援也没了。   “既然是一家人,说什么投奔不投奔?汝等粮草,皆由黑云军供应,来人,将城中的猪羊全拿出来,犒赏渤海的兄弟们!”   贾坚破燕军重围而入,已经击溃了燕军最后的一丝士气。   这点粮食根本不算什么,不过贾坚却一脸感动之色,“早闻都督之名,今日一见,果然非同凡响!”   “谢都督!”随行的大小豪强们纷纷拱手。   “何须多礼?”李跃也向众人还礼。   高城中的粮草其实也不多,但支持十天半月没问题,节约一些,每日限量供应粮食,可以熬上一个月,而燕军在城外挨饿受冻,绝对撑不了半个月。   除非他们大规模的杀马……   城下,燕军发泄式的猛攻一阵后,退回大营。   两边又陷入平静之中。   一天,两天,燕军装作若无其事。   但第三日,再也装不下去了,开始拔营撤退。   黑云军气势为之一振。   “燕军力竭而走,我军正可随后掩杀之,生擒慕容儁!”魏山雄心暴涨。   李跃望着雪地中忙碌的燕军,将营帐、军械搬上木车,偶有战马在营中乱跑,撞翻数人,不过营地背后雪尘扬起,遮蔽视线,不知里面藏着什么。   “燕军宿将极多,慕容儁、慕容评、封奕皆老谋深算之人,追则不利也!”常炜拱手道。   “穷寇勿追,燕军犹有一战之力,似在诱我劫营。”李跃收回目光,见识到慕容恪的手段、封奕的阴险,自己必须万分谨慎。   挡住燕军南下的战略目标已经达到,何必再去冒不必要的风险?   当年张郃追击退兵的蜀军,于木门谷中伏身亡。   李跃遂严令城中诸军不得追击,任由燕军离去。   而燕军磨磨蹭蹭的,收拾个营垒都用了一天,到第二天晌午才依依不舍的北去。   黑云军斥候倒是跟了上去。   高城之围化解,渤海郡化险为夷。   “燕军不可追,然南皮不可不攻,在下愿率本部,前去击破叛贼刘准!”贾坚咬牙切齿道。   “将军此去,定马到功成!”李跃勉励道。   渤海郡的精华皆在南皮,燕军退走,此城肯定要收回来。   贾坚是渤海地头蛇,他去攻城,肯定事半功倍。   李跃现在关心的是黎阳和陈留,斥候传回的消息,段龛果然南下了,屯兵枋头,有南窥兖州之意,如今黄河封冻,他们随时可以踏入兖州。   不过崔瑾在河南严阵以待,徐成几次出兵,逼近枋头,让段龛不敢轻动。   既然陈留暂时安定,李跃也就不急着回去,眼下天寒地冻,随时会有大雪,不适合长途跋涉。   燕军虽然退了,但冀东还有很多事需要处理。   南皮不能留给燕军,同样,北面的浮阳、文安、束州、东平舒等城池也不能放弃。   这些城池若是被燕军掌控,明年春暖花开,慕容氏的铁骑还会南下。   贾坚出征后五日,又是一场大雪降临。   李跃不禁为这员老将担心,刘准是渤海前太守,后投奔冉闵,遥领幽州刺史,手上实力不弱,加上大雪,想要攻破南皮并不简单。   当年袁绍在南皮崛起,此城便逐渐成为冀东重镇。   又过了一日,斥候带回更远的襄国大战消息。   冉闵始终没有攻破襄国。   常炜道:“石勒营建襄国,耗十六年之功,魏主一味猛攻,胡人誓死抵抗,这场大战短期内难分高下。”   “某上书一封,谏言退兵如何?”李跃一番好意。   再这么打下去,魏军只能越打越弱。   冉闵自从掌权以来,不是在征战,就是在出征的途中,他神勇无敌,但士卒却是血肉之躯。   现在退兵,休养军力、民力,以后还可卷土重来。   河北名义上臣服冉魏的势力很多,但真正控制的地区也就邺城周边。   “都督以为魏主会听劝否?”   十余万大军出征,耗费钱粮无数,以冉闵的性格,怎会退兵?   “他绝不会退兵,不过谏言还是要上的。”李跃叹了一声。   这时斥候欣喜来报:“禀都督,南皮捷报,贾将军顿兵城下数日,城中豪族张氏、田氏夜开城门,引兵入城,城中守军哗变,不肯听令于刘准,刘准弃城而走,被贾将军追上,一箭射杀,余者皆降。”   这便是地头蛇的威力。   如果黑云军前去攻城,城内必同仇敌忾,天寒地冻,这座城也不知攻到什么时候。   常炜目光一闪道:“都督可表贾将军为渤海太守。”   奏表递上去,无论冉闵盖不盖章,贾坚都会事实上成为李跃的下属,与黑云军的关系也会随之紧密起来。   其二,这也是做给冀州豪强们看,跟着黑云军可以吃肉喝汤。   李跃笑道:“不止一个渤海太守,再表糜进为河间太守,秦彪为章武太守。”   河间、渤海二郡为黑云军攻占,夹在中间的章武郡自然也守不住。   此次北上,挡住了燕军,黑云军获利极大。   这还是表面的利益,还有更多潜在的。 第二百四十九章 宴会   “都督大获全胜,此间事了,家中父母思念,小侄亦要回返清河。”就在形势一片大好时,崔宏却来告辞了。   虽然相处时间不长,但他展现出来的见识、才智,非同凡响,关键还这么年轻,潜力巨大。   “此番能击退燕军,汝功劳不小,我黑云军铭记在心。”欲速则不达,李跃没有强留,崔氏已经表明了心意,以后还会有再见之时。   “都督言重了,小侄不过就事论事,不敢言功。”崔宏一如既往的谦逊。   李跃令人为他准备了马车,又派五百亲兵护卫他返回清河。   原本想送些礼物,但崔家财大气粗,礼物轻了,反而贻笑大方。   渤海诸事处理完之后,李跃率军北上。   燕军似乎知道这些地区守不住,守住也没有多少战略意义,一军不留,只任命了几个当地的豪强为太守、县令。   黑云军北上,这些人又变幻城头大王旗,投降李跃。   对贾坚这种豪强,李跃自然大力笼络,但对这些墙头草,李跃没好脸色,细数他们犯下的过错,重罪者斩,轻罪者罚,有功者赏。   还顺手将几个豪强连根拔起,攻破其坞堡,抄没其家产。   对他们不能一味的怀柔,有时候也要拿出强硬手段,借着这个机会杀鸡给猴看,拉一批打一批分化一批。   不过也因为此,进展颇为缓慢。   渡过浮水之后,章武、河间郡内,几个小豪强据堡而守,抵抗黑云军,大族则跟着燕军退往幽州。   燕军撤退时,也基本将章武郡内的百姓掳掠一空。   几个小豪强成不了什么气候,黑云军几天功夫便攻破坞堡。   一直到冉魏永兴二年(351年)正月,李跃才将章武、河间二郡彻底拿下。   燕军则在章武之北的范阳驻扎了万余大军。   此时深入冀州各地的燕军也已退回,从地图上看,燕军虽然没有攻下冀东三郡,但大半个幽州已经被其吞并,燕国从辽东横卧至幽州,仿佛一条张开血盆大口的巨蟒,朝着中原大地。   燕军被击退,但实际上并未多大损失。   一支骑兵踏碎冰雪,自西南奔入蓟城之中。   “辅国将军回城了!”   城墙上燕军士卒纷纷欢呼起来。   骑在马上的慕容恪,身材高大雄健,面容俊美,又一向宽仁大度,汉胡士卒极为崇敬。   慕容恪之母,正是渤海高氏出身,算起来还跟高开沾亲带故,因慕容皝不喜其母,所以慕容恪一直默默无闻,直到棘城一战,两千骑兵突击石虎数十万大军,名震天下,慕容皝遂令其掌军。   此番南下,遂受阻于渤海,但燕军收获颇丰。   冀州豪强归附者甚众,迁回三万多户百姓。   关键还得到了一部分乞活军的支持。   “参见王兄。”慕容恪向慕容儁拱手行礼。   “玄恭何须多礼?”慕容儁志得意满,立入主中原的夙愿又近了一步。   冉闵与石祗多对峙一日,慕容氏便多了一分机会。   慕容恪又向慕容儁身边的几人一一行礼,最后却停留在一副生面孔身上,“这位……”   慕容儁笑道:“这位逄钓,渤海逄氏族主!”   周围人一阵轰然大笑。   而这个名叫逄钓之人也跟着笑了起来。   慕容恪一愣,旋即便明白过来,逄钓便是大名鼎鼎的渤海逄约,抵挡数万大军十几日的豪强。   因被封奕钓出城池生擒,遂被慕容儁改名逄钓。   慕容儁一向有此恶趣味,曾因慕容霸骑马摔下,断了门牙,改名慕容缺,后来觉得慕容缺名字太有气势,又改为垂,想让他永远垂下去……   慕容恪正色道:“兄长为一国之君,岂能随意以诨号折辱豪杰?”   慕容儁执逄钓之手问道:“逄太守,孤可曾折辱过你?”   逄钓目光一闪,满脸堆笑,“大王待末将恩重如山,何来折辱之说,多谢慕容将军挂念。”   逄钓毕恭毕敬,没有任何不满。   慕容恪叹了一声,“兄长……”   “四弟不必多言,此番你南下战功卓著,孤已备好酒宴,为汝接风洗尘!”慕容儁甩开逄钓的手,去牵慕容恪的手。   “请将军入宴!”封奕带头恭迎。   众人就这么拥着慕容恪入内。   将逄钓冷落在一旁,连周围的宫人都对他冷眼相看。   逄钓的确封为太守,却是章武太守,地盘还在黑云军手上,如今麾下只有四五千部曲,在豪酋林立的燕军之中,根本上不了台面。   不过逄钓脸上没有任何怨气,一路小跑着跟在众人之后。   席间,丝竹管弦,细腰如柳,衣袂飘展。   “孤决议迁都蓟城,以为进取中原之意。”慕容儁端起一樽蒲陶酒送入嘴中。   “冉闵一莽夫尔,无经略之才,石祗冢中枯骨,不足为虑,然则,兖州李跃,非比寻常。”慕容恪挥了挥手,丝竹之声停止,舞姬也纷纷退走。   “此人的确可虑,然则中原百战之地,其根基尚浅,北有冉闵、石氏,南有江东,除之不难,江东北伐在即,殿下不妨约定江东,夹击兖州,江东必定出兵。”封奕眼中精光闪动,目光不由自主的就飘向了一旁的逄钓。   燕国一向奉江东为正宗,慕容廆先为晋朝辽东公,慕容皝即位,也是派人向江东求封。   晋咸康三年(337年),慕容皝派刘翔到建康,请东晋朝廷加封燕王,并邀晋兵北上夹攻石虎。   江东朝廷内忧外患,正需要慕容氏牵制如日中天的羯赵,遂加封为燕王、大单于。   只要慕容儁一日未称帝,便还是晋朝的燕王。   “孤若得河北,岂惧他区区一兖州?高城之战,我军并未尽全力而已,若非孤意在襄国,彼安能猖獗至厮?”慕容儁又饮下一樽酒。   而他说的话立即得到众人的赞同。   燕军名将,慕容恪在常山、中山一代,慕容垂与王午对峙在鲁口,慕舆根镇守龙城,悦绾也没出手,南下的只有一个慕容评。   慕容儁说的未尽全力,也是事实。   不过慕容恪眼中却闪过一丝担忧,“此人能窥破吾之计谋,不可小觑。”   慕容儁笑道:“那就依四弟之言,不小觑他,今日为你庆功,不谈国事,亦不谈军事,诸位且饮且乐!”   “谢殿下!”   堂中很快又响起一阵丝竹管弦之声,以及众人的欢笑声。 第二百五十章 襄国   比起蓟城的歌舞升平,襄国城下却是一片愁云惨淡。   冉闵急促的呼吸着,愤怒正让他的脸不断扭曲,两行白气从鼻间喷出,而空气中,血腥味前所未有的浓烈起来。   猛攻襄国再一次失败了。   城下铺满了魏军的尸体,羯人则在城头肆意嘲讽辱骂着。   “陛下,李都督来信,封赏有功之人,并劝陛下……退兵……”法饶小心翼翼道。   周围将领更是噤若寒蝉,不过他们眼中全都带着某种希冀。   围城三个多月,也就攻破了两座子城,而魏军士气跌落到了谷底。   寒风袭来,冉闵脸上的怒气忽地消失了,“奏表何在?”   法饶赶紧递上。   冉闵仔细阅览起来,看完之后,扫了一眼众将,“他劝朕退军,诸位意下如何?”   尚书令刘群拱手道:“襄国急切难下,慕容氏在侧虎视眈眈,石琨、姚弋仲、段龛、张平等人分据各地,国中只战不耕,非长久之计,以属下之计,不如先据并州,剪除石、姚、段、张等人,和并冀二州之力,引兖州为援,再争襄国!”   冉闵立国后,并州的石虎旧将李历、张平、冯鸯、高昌等皆不服冉魏,向慕容氏遣子称臣。   这一年多以来,张平崛起于太原,冯鸯崛起于上党。   两地与冀州中间只隔着太行山。   尤其是上党冯鸯,对邺城威胁最大。   拿下并州,可从西、南两面夹击襄国。   刘群之言老成谋国,但冉闵却望着襄国高耸的城墙不知可否。   这话也就他敢说,自从韦謏全族被杀后,众人对冉闵的畏惧多过了敬重。   高开的投降,更让他们的心悬了起来,尤其是乞活军一系的将领。   冉闵虽没表态,但不代表此事就这么完了。   右卫将军王泰道:“士卒已然疲惫,急需休整,陛下此时退军,可回邺城重振旗鼓,卷土重来。”   “高开投降慕容氏,大挫我军士气,我军之忧不在外,而在内。”车骑将军胡睦道。   “诸位有没有想过,我军若退,石祗便会声势大振?届时河北胡人群起而附之,慕容氏策应在后,我军更不可能攻破此城,是以,诸位当毕其功于一役,一鼓作气攻破襄国,然后方能与燕贼争锋与幽燕之地!”冉闵没说出一个字,就从嘴间喷出一口白气。   刘群老成谋国,但冉闵习惯于快刀斩乱麻,而且他一路都是这么走过来的,每次还都成功了。   只有快速解决襄国,冉闵才能休养生息,与慕容氏决战。   王泰瞥了一眼刘群,但刘群却闭口不言。   话说到这个份上,该说的都已经说了。   “愿为陛下死战!”周成单膝跪地。   “好,汝为前锋,朕为殿后,攻破此城,人人晋爵三等,城中子女钱帛尔等随意取之,十日不封刀!”冉闵振臂而呼。   这道命令无疑唤醒了魏军的兽性。   杀胡令颁布后,胡人子女钱帛皆聚于襄国城中。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既能杀胡报仇,又能劫掠财物,何乐而不为?   魏军士气瞬间被推到顶峰。   “子女钱帛,随意取之!”   恶狼一般的呼喊一声接着一声,顷刻之间,襄国仿佛狼群围困之下羔羊,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杀、杀、杀!”   魏军所有的兽性变成了杀性,前仆后继的涌向襄国城。   更惨烈的大战随即展开。   羽箭、滚石、擂木遮蔽天空,不断吞噬血肉之躯。   襄国城下,血流如河。   城上也是一片刀光矛影,爬上城墙的魏军仿佛疯了一般,看到深目高鼻者,便怒火万丈。   大战从正午一直厮杀到傍晚。   襄国的每一寸城墙上都沾染了鲜血和亡魂。   这不是一场普通的大战,而是一场仇杀。   石祗败了,羯族将自此消失,同样,冉闵若是败了,冉魏累积的所有问题都将爆发。   冉魏一路杀到今日的地步,冉闵很清楚自己不能败。   城墙上,处处都是亡命、疯狂之人。   魏军开膛破肚,依旧挺着刀矛向前冲杀。   胡人被斩断手脚,用尽最后一口力气,将魏军扑下城墙。   很多人兵器断了,直接用手指、牙齿撕咬敌人喉咙。   此时此刻,城头上厮杀的人,全都化为野兽。   而不想变成野兽的人,也躲不过各自背后督战队的一刀,只要后退一步,便立即有人提刀斩来……   冉闵按剑站在城下,不断有流矢从他面前划过,他的雄心壮志,将在攻破襄国后,达到顶峰。   然而就在城池摇摇欲坠时,一场大雪铺天盖地的落了下来。   城上血水很快凝固成冰,城中青壮纷纷向城墙上泼水。   胡人知破城之日,便会死无葬身之地,男女老少纷纷助战,用人命生生将魏军压了下去。   即便到了此刻,魏军依旧在死战。   到了晚上,滴水成冰,城上根本站不住人,很多魏军因身上被打湿而被冻死,魏军的攻势也不得不停歇。   “不能退!”周成提刀向前,但转眼就被亲卫们抬下了城头。   冉闵在寒夜中望着襄国,仿佛石像一般。   这一次用尽浑身解数都没攻下,连他都有些沮丧。   “陛下,夜色……已深,当回营休息。”法饶出现在身后。   一颗流星划破昏暗的夜空,压的极低,自北向南而去。   “你擅谶纬之术,此主何兆?”冉闵低沉的声音仿佛这夜风一样冰冷。   “此乃天命最终归于南之向也,襄国、燕国皆在北,大吉之兆也。”法饶盯着冉闵的脸,见其嘴角冷笑,赶忙道,“不过如今天象混沌,荧惑晦暗,不利征战、出行、下葬之事。”   “晋室也在南,难道天命不是归于江东?”冉闵脸上的寒意淡了许多。   法饶道:“司马氏自弃北国,已为天命所弃,能定江山,必出于北。”   “传令,全军休整,伤者送回邺城安置,战死者赏钱粮,遗体就地安葬,宰杀军中牲畜,犒赏众将士。”冉闵回望夜空,那颗流星早已不见踪迹,只剩下呼啸的寒风。   冉魏永兴二年(351年)二月,襄国被围困近四个月,赵主石祗大惧,去帝号,自称赵王,派使者至蓟城、滠头求援。 第二百五十一章 神技   冉闵的诏令很快就下来了,封糜进为河间太守,领折冲将军,秦彪为章武太守,领奋武将军,贾坚为渤海太守,领积弩将军。   河间、章武二郡人口基本被燕军掳掠一空,除了几座空荡荡的城池,基本没有经营的必要。   燕军之意本来也是以此地作缓冲区。   李跃也吩咐糜进、秦彪二人,若守不住,可以直接放弃,撤回渤海。   唯一还有些生机的是渤海郡,黑云军保住了半个郡的人口。   这三郡只是表面利益,真正的利益在冀南的平原、清河二郡,以及渤海背后的青州。   黑云军抵挡燕军南下,证明了实力。   乱世之中依附强者,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都督,襄国消息。”张生野一路小跑而来。   “莫非襄国被攻破了?”李跃问道。   “尚未,魏主连续猛攻襄国,石祗承受不住压力,去帝号,自称赵王,向慕容氏、姚弋仲、石琨、张平等人求救。”   这场大战到现在已经四个月,襄国应该到了极限。   逼的石祗去了帝号,说明魏军占着优势。   襄国与渤海之间隔着河间、武邑郡、长乐郡、巨鹿等郡,黑云军鞭长莫及。   中间还夹杂着大大小小各种势力,关键,冉闵也没向自己求援。   “先静观其变吧。”   以冉闵的性格,未必希望自己救援。   李跃遂令大军休整,准备冰雪融化后就回返陈留。   人各有命,冉闵要死缠烂打,谁也拉不住,管好自己事,安心发展自己就行。   闲来无事,带着亲兵在城中巡视各营,察看士气如何。   燕军退走后,清河、平原、乐陵各地的官府、豪强非常识相的送来酒肉犒劳。   将士们有酒有肉,寒冷的冬天倒也不难熬。   士气还算高昂,也有一些人想念家眷,毕竟出征三个月了。   李跃索性开设军驿,让鸿胪吏代将士们写家书,每七天一次,送回陈留,半个月后回返,捎回些家人缝制的新衣、腌肉、醢酱等。   极大的缓解了将士们的思乡之情。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   有些寄来的家书还让士卒不用担心家里,父母子女皆有官府照应。   “我儿王驹,今寄来皮履一双,醢肉两坛,家中一切安好,汝弟已长成,已与斜街戌里成衣铺女儿定亲,吾家从并州讨南至荥阳,几近饿死,幸得都督收留,方有今日,汝在渤海当用心杀敌,报都督之恩德……”   “我儿杨长耳……”   李跃在营帐外听着里面的诵读之声,心中百感交集。   这些士卒和他们的家眷何其淳朴?只是做了些应该做的,就让他们对自己死心塌地。   军驿开设后,士卒们的精气神为之一振,脸上的疲惫也去了一半。   军驿古已有之,秦汉尤其注重,汉代就是靠一座座的军驿沟通了西域。   走着走着,不知不觉就走到了贾氏部曲的营地,听见里面一阵喝彩声。   辕门前护卫刚要行礼,被李跃挥手制止了,驻足观望里面。   只见贾坚持弓正在为部曲们演示。   操场上一牛,贾坚弯弓搭箭,“咻”的一声,羽箭擦着牛背飞过,带起一蓬牛毛,那牛却毫发无伤,羽箭顺便还钉在靶心上。   “好箭法!”李跃忍不住喝彩。   这等箭术简直神乎其技。   以前总听人说胡人骑射无敌,却不知射亦是君子六艺之一。   先秦两汉,无论文武,皆习练骑射。   见是李跃,贾坚连忙收弓,快步迎上,拱手道:“哈哈,都督谬赞了,年岁大了,手也没以前稳。”   魏山不服气嘟哝一句,“不过如此。”   他嗓门原本就大,虽捏着嗓子,但周围还是听的清清楚楚。   贾坚紫红脸庞并无不悦之色,“魏将军所言甚是,雕虫小技而已。”   “我家将军曾射杀燕军百余人,箭术名震河北,怎是雕虫小技。”贾坚身后一小将不忿道。   “不得无礼。”贾坚叱了一声。   不过他虽然大度,两边亲兵却针尖对麦芒,大眼瞪着小眼。   军中崇尚勇者,两股人马挨在一起,难免会暗中较劲儿。   这并非什么坏事,能激励士卒们的斗志。   李跃也想看看贾坚的本事,能率五千部曲冲破燕军的重围,绝非一般将领能办到,笑了一声,“贾将军勇武之名,某闻听多日,今日不妨露一手,让众将士见识见识。”   “既然都督有令,那就献丑了。”贾坚也没推辞,取来一支羽箭,朝着百步之外的那头牛。   魏山和一众请问睁大眼睛。   李跃也聚精会神的看着。   贾坚却望了望众人,笑道:“少壮之时,能令不中,今已老年,正可中之。”   谈笑之间,羽箭射出,贴着牛脊背而过,射落几缕毛发。   正当魏山不以为然时,贾坚再取一箭,几乎没怎么瞄准,羽箭破空而去,从牛腹下钻过,也射落几缕毛发。   “献丑了。”贾坚笑容不变。   “这有何难?”魏山还是不以为然。   “都督请看!”贾坚的部曲取来前后射落的牛毛,两边一样多。   魏山和亲卫瞬间闭嘴。   李跃赞道:“昔闻李广射虎中石,今观将军神技,方知李广不过如此!”   “一时侥幸而已,不及诸位将军勇武。”贾坚朝着众人拱手。   魏山脸色一红,倒也坦荡,“将军神技,在下不如!”   技不如人不丢人,不承认别人比自己强才丢人。   此言一出口,两边关系和睦起来,都是厮杀的汉子,没谁小心眼。   “逄氏槊,贾氏弓,可惜逄约不在,不然诸位定能大开眼界。”贾坚感慨道。   李跃也是一阵可惜,逄约抵挡燕军大半个月,封奕无计可施,不得不用下作手段诈擒了他,不然此人若在,冀东又多了一员大将。   “燕赵之地,豪杰何其之多也!”李跃示意亲卫们取来酒肉,与贾氏部曲们畅饮起来。   一樽樽酒下肚,两边关系更是突飞猛进起来。   “在下痴长三四十年,阅人无数,北方豪杰未有如都督胸怀宽广者,他日能定北方者,必都督也!”喝了酒,贾坚的红脸更红了,借着酒劲道。   这话倒是颇有含金量。   看贾坚的年纪,经历的风霜也不算少了。   “贾将军醉了。”李跃也没太当回事。   酒后之言,半真半假,这几年恭维自己的人不少。   “哈哈,醉了,醉了。”贾坚端起酒樽一饮而尽。   正聊的兴起时,张生野又来了,“都督,襄国有诏令至!” 第二百五十二章 严峻   襄国正杀的血流成河,这个时候来诏令,肯定有大事。   算算时间,应该是羯赵各地的援军聚集起来了。   李跃起身向贾坚拱手,“军务繁忙,改日再来与将军畅饮。”   “足感都督盛情。”贾坚连忙拱手。   李跃带着亲兵返回高城县衙。   常炜已等候多时。   “襄国这时候来信,定是求援?”李跃先开口道。   常炜却摇摇头,“非也,魏主令都督攻打蓟城。”   李跃一楞,这道诏令……还真是强人所难,十余万燕军集结在蓟城,没来打自己就不错了。   细思之后,便领会了冉闵的意图,“相差无几,他不好意思求援,便令我们拖住慕容儁。”   常炜笑了一声,“刚刚收到的情报,姚襄三万大军与石琨四万大军向襄国进发。”   “燕国可有动静?”三万加四万,就是七万,对襄国城下的魏军有一定的威胁。   不过冉闵擅长打恶仗,这点人马还不至于要他的命。   前几次大战,他都创造了奇迹。   “燕国按兵不动。”常炜将冉闵的诏令递了过来。   李跃扫了两眼,冉闵就是冉闵,形势不利,底气依旧十足,让黑云军先袭扰蓟城,等他击败姚襄、石琨,再一起攻打蓟城,生擒慕容儁、慕容恪……   看着诏令,李跃不禁有些好笑。   以前冉闵的诏令没这么客气,襄国形势不妙,他对黑云军的态度也软化了一些。   这也算是意外之喜。   “姚弋仲元气大伤,石琨屡战屡败,张平不足为虑,襄国之战的关键在燕国援军。”李跃合上诏令。   慕容氏一定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慕容儁从渤海退兵后,并没有回返龙城,而是屯兵于蓟城,对冀州虎视眈眈。   而燕国出兵,冉闵肯定挡不住。   一个慕容恪就名震天下,更不用说慕容垂、慕容评、慕舆根等大将。   这些人在辽东杀的高句丽望风而溃。   “某欲出兵佯攻范阳郡,牵制燕军如何?”李跃仔细思索了一阵后道。   冉魏现在还不能倒下,还要靠他挡住慕容氏的兵锋。   “燕军在蓟城十数万兵力,我军北上,能牵制多少?”常炜反问道。   “事在人为,否则慕容儁十数万大军长驱直入,整个河北皆为燕土。”   “属下觉得,河北之关键不在燕军是否援手,而在鲁口王午!”常炜指着地图道。   黑云军拿下河间后,就与鲁口形成了唇亡齿寒的关系。   如今形势,鲁口倒向冉闵,冉闵肯定能挡住慕容恪,倒向慕容氏,慕容氏将横扫河北,乃至整个中原。   鲁口地属博陵国,扼守鲁沱水,已经成了冀州的门户。   虽然燕军能从其他地方绕过来,但王午的存在,令燕军不能全力南下,随时有掐断后路的危险。   李跃之所以能在渤海逼退慕容儁,至少有一半的功劳在王午。   不然黑云军面对的就不是一个慕容儁。   “王午……不降燕军,亦不降冉魏,难道真对石家忠心耿耿?派人送些粮草军械过去,探一探他们的底,再令秦彪、糜进二人轻骑袭扰范阳,牵制燕军。”   只要王午不投降慕容氏,便是黑云军潜在的盟友。   冉闵负责在战场上抵抗诸胡,而李跃要联合一切可以联合的力量,尽量为他兜底。   “王午愿为羯赵幽州刺史,如今天下大乱,他手握数万强军,必有野心,属下亲自去一趟。”常炜拱手道。   伸手不打笑脸人,常炜带着粮食、军械前去,王午应该不会为难他。   只要还有一点战略眼光,就知道黑云军的价值。   “那就有劳先生。”李跃拱手,身边能出使之人,也就他一人。   常炜亦还礼。   准备了一日,李跃亲自送常炜西去。   不过这时南边又来消息了,枋头的段龛开始蠢蠢欲动起来,鲜卑轻骑几次试探窥视黎阳、陈留、荥阳三地。   徐成也非泛泛之辈,段龛派骑兵窥视兖州,他就派骑兵去枋头,你来我往,几次出手,小有斩获,劫掠了几个段氏的小部落,杀了几百人,劫掠千余头牛羊全军而归。   来回几次,段龛反而不敢妄动,集中兵力在枋头严防死守。   河北形势一天比一天严峻。   南边消停了,北边又传来败报。   糜进、秦彪二人率轻骑北上,与燕军骑兵打的有来有回,孰料慕容评、封奕奇兵突出,攻陷了束州、武垣等鲁沱河以北的城池,还险些将糜进、秦彪锁在范阳。   幸亏崔家之人熟悉路径,糜进、秦彪骁勇善战,生生杀出一条血路,逃回鲁沱水之南。   这两郡李跃也没怎么花什么心思,丢了也无所谓。   如今以鲁沱水为界,正合当下形势。   几天之后,幽州终于传来消息,燕军出动了。   不是慕容恪,也不是慕容垂,更不是慕舆根、封奕、阳骛等人,而是悦绾从龙城率三万步骑,直奔襄国。   建武四年九月,李农、张举率三万大军攻打凡城,彼时悦绾只有一千人,却抵挡了李农张举十余日,最终让李农退兵。   黑云军被按在鲁沱水之南,想出手牵制也没机会。   悦绾的三万步骑是从龙城调来的,不动蓟城一兵一卒。   “速将悦绾三万大军来援的消息传给陛下!”李跃能做到的也就这些了。   有贾坚等渤海豪强在,李跃尊称冉闵为陛下。   黑云军若是向西支援,蓟城的慕容儁肯定不会袖手旁观,无论是慕容恪还是慕容垂领兵出战,都会给襄国城下的冉闵带来更大的压力,增加更多的变数。   “陛下围攻襄国日久,累攻不可,士卒疲惫,军心不在,而诸胡气势如虹,此战甚是艰难。”一向乐观豪爽的贾坚也不看好冉闵。   从双方态势上看,形势对冉闵大为不利。   不过他也不是没有机会。   “襄国城下建有夹城,营垒坚固,只需挡出石琨、姚襄、悦绾数日,消耗其锐气,则此战胜负犹未可知也。”   慕容恪、慕容垂没去,冉闵多了几分机会。   只要他能沉住气,不出什么昏招,就算打不赢,也不至于战败。   “但愿如都督所言。”贾坚拱手一礼。 第二百五十三章 天象   襄国久攻不克,冉闵不得不调整策略,由急攻改为长期围困,稳扎稳打。   营垒之中建起了房屋,供魏军居住,还开垦了田地,准备春日耕种。   尚书令刘群亲自从邺城督运粮草,连续休整数日,魏军士气略有恢复。   “石琨、姚襄手下败将,不值一提!”冉闵很快就得到了消息,却并未放在心上。   石琨败在他手上两次,每次都俘斩数万人。   至于姚襄,荥阳大战时,冉闵就没正眼看过他。   “石琨手握二十万大军尚且不是陛下敌手,遑论只有三四万败卒?姚襄为苻洪所破,元气大伤,皆不足为虑也!”法饶顺着冉闵的心意奉承着。   右卫将军王泰道:“虽然如此,亦不可掉以轻心。”   “石琨、姚襄虽不足惧,然悦绾非同小可,黑云军送来的情报,悦绾三万甲卒自龙城而发,养精蓄锐近一年之久!”刘群拱手道。   冉闵揉了揉太阳穴,连续攻城四个月,就是钢铁也疲惫了,此时此刻,冉闵心中也泛起一丝无力感。   襄国实在太坚固了,魏军用尽各种办法,始终没有攻陷此城。   而冉闵身为冉魏皇帝,要操劳的不仅仅是战场。   胡人非但杀不尽,反而越杀越多。   羯、胡、羌、氐、匈奴、鲜卑……   这还不算在草原上虎视眈眈的高车人、拓跋鲜卑等族。   “胡睦领两万步骑抵挡姚襄,孙威领一万军抵挡石琨,无须交战,将其挡在长芦、黄丘即可,待悦绾至,朕亲率铁骑屠灭之!”冉闵抖擞精神,眼中雄光焕发。   “领命!”众将纷纷拱手。   只有刘群、王泰二人皱了皱眉。   胡睦、孙威皆非宿将,因拥立冉闵有功,而得到重用,平步青云,一个被封为车骑将军,一个被封为左卫将军。   但诏令已下,生米煮成了熟饭,两人只能默不作声。   冉闵手下大将,周成在上次猛攻襄国时,受了重伤,被亲卫救回。   苏彦驰援常山,至今未回。   而乞活将一系,自从高开投降后,冉闵便不敢重用,能投降一个就能投降第二个,他很清楚乞活将的秉性,这些人暗中跟黑云军眉来眼去的,冉闵早有耳闻。   所以董闰、张温等人都被暂时闲置在邺城,令心腹将领蒋干暗中看管。   不数日,姚襄抵达长芦,石琨抵达黄丘,但悦绾却如一头狡猾的老狼,驻足巨鹿郡,并未急着进攻。   此时魏军仍占着些许上风。   悦绾远道而来,魏军休整半个多月,士气有所恢复,以逸待劳。   而冉闵的布置没有任何问题,长芦、黄丘皆是易守难攻之地,魏军还是以逸待劳,冉闵的本意也是消耗姚襄、石琨二人,逼悦绾现身。   然而谁也没想到,不到五天,长芦、黄丘皆被攻破。   胡睦、孙威只身逃回襄国大营,三万大军尽没……   “贼、贼军此次非同小可,姚襄麾下皆有必死之心,属下措手不及,被其攻破大营,特来向陛下领死!”胡睦头杵在地上,连看都不敢看冉闵一眼。   另一边的孙威却还在辩解,“非是我军无能,而是敌军太狡猾,属下一万人马,石琨四万之众,四面围攻,属下一时失算……”   冉闵额头上青筋跳动。   在场诸将没有一人出来求情。   长芦、黄丘失守,襄国大营面临敌军合围的风险,原本地利是掌握在魏军手上,而现在姚襄、石琨凭借地利反过来压制魏军。   而这两场失败,对刚刚恢复一些的士气又是当头一棒。   魏军仅有的优势荡然无存。   冉闵从锦榻上战起,一步一步走向二人。   两人不由自主的颤抖起来。   “既然败了还有何话可说?”冉闵一把提起孙威,扔向帐外,“斩!”   孙威被摔的七荤八素,连求饶的话都说不出,便被两名亲卫提走。   胡睦头杵在地上,等着冉闵的暴怒降临,孰料冉闵只是扶起他,“非汝之罪。”   “陛下……”胡睦感激涕零。   冉闵走到帐中央,“此战朕当亲率十万大军,与贼决战之!”   平棘之战,冉闵灭石冲,坑杀三万降卒,邺北之战,冉闵一战而灭石琨、王朗七万大军,仓亭之战,冉闵击破诸胡联军二十万……   每次都是亲自领兵出战,才能大胜。   尽管此时形势不妙,但冉闵对自己有绝对的自信。   这时王泰站出来拱手道:“今强敌云集,欲逼我军出战,腹背击我。唯今之计,宜固垒勿出,观势而动,以挫其谋。今陛下亲戎,如失万全,大事去矣。请慎无出,臣请率诸将为陛下灭之!”   悦绾隐而不发,等的就是魏军出营大战。   形势虽然对魏军不利,但耗下去,魏军也未必会输。   营垒中积攒了大量粮草,足支半年,石祗、悦绾、姚襄、石琨肯定耗不了半年。   王泰的话也点醒了石闵,“卿所言极是!”   不出战,魏军不会输,一出战,则胜负难料。   姚襄、石琨也就罢了,关键悦绾一直在后面阴着。   就在冉闵决定固守大营时,法饶站了出来,“臣昨夜观天象,太白经昴,当杀胡王,一战百克,不可失也!”   太白星主杀伐,三国时,魏国名士如淳注解:太白,天之将军。   正应在冉闵身上。   昴宿于二十八星宿分野中正对赵国方位,应在抗起羯赵大旗的石祗身上。   历史上曾发生过一次太白经昴事件,秦赵长平之战,太白星应白起身上。   如今再一次太白经昴,主冉闵击灭赵国!   魏晋以降,谶纬已经成为显学。   从董卓的“千里草,何青春!十日卜,不得生”,到曹操的“三马食槽”,以及司马懿的“牛继马后”,都影响深远。   冉闵为了一句“继赵李”的谶言,将自己的姓氏改为“李”,可见他对谶纬的痴迷程度。   法饶的话仿佛一颗石子投入原本已经平静的湖面,又荡起层层涟漪。   一战百克!   一战而定乾坤,毕其功于一役,完全摸透了冉闵的秉性。   此前三战,也几乎都是如此,冉闵领兵迎战,全军押过去,然后杀的敌军溃不成军……   “天意飘渺,非常人所能窥知,陛下身负华夏百姓之望,岂可因一谶言而轻敌冒进?”王泰尽着最后的努力。   刘群亦拱手道:“陛下……”   却被冉闵挥手制止,此刻的他双眼战意昂然,“吾战决矣,敢谏者斩!” 第二百五十四章 重围   一群黑鸦从南面飞向北方。   三月时节,北方阳春未至,但春风中已经有了些许暖意。   大地上,一支草芽正舒展枝叶,迎接朝阳,下一瞬,一只马蹄踏在上面,草芽顿时化作一团绿色泥水,沾在马蹄上。   马背之上,冉闵望着对面的两支大军,神色前所未有的凝重起来。   明知对面有阴谋,他还是毅然决然的尽起营垒中大军,倾巢而出,迎战姚襄、石琨。   此时此刻,他脑海里不禁回想起车骑将军胡睦的话:贼军此次非同小可,皆有必死之心……   对面的敌军已经不是去年被他轻松击败的敌人。   一年的时间舔舐伤口,裁汰老弱,如今越发精锐起来。   暗沉色盔甲上带着血迹、锈迹,死气沉沉中,蕴藏着令人心悸的杀气。   时至今日,胡人也被冉闵逼的走投无路,在一次次屠杀中成长。   杀胡令颁布以来,河北无日不战,无月不杀,曾经高高在上的“国人”被杀的血流成河,羯族人口大降,其他西域诸胡同样遭受重创。   面对疯狂的华夏百姓,氐、羌、胡、蛮数百余万,各还本土,道路交错,互相杀掠,且饥疫死亡,其能达者十有二三(晋书·卷一百七·载记第七)。   两边都仇深似海。   尽管冉闵立其子冉胤为大单于,却丝毫没有削弱两边的仇恨。   冉闵举起右手中的两刃矛,指向苍穹,“杀胡!”   仇恨化作烈焰,很快就在魏军眼眸中燃起。   “杀胡!”士卒们歇斯底里的回应着他。   吼声震动天地,与号角声连成一片,接着,大地也颤动起来。   无数年轻的魏军战士竖起长矛列阵向前,两支骑兵仿佛展开的翅膀,从天际俯冲向敌军两翼。   “杀胡!”士卒一边呼喊,一边毫无畏惧的迎向敌军。   而敌军在这疯狂的气势面前,节节后退。   骑兵很快就撕开了对方的步阵,如两支长矛刺入敌军胸膛,绿草茵茵的大地顿时铺开一条血红色的地毯。   魏军从一开始便展现出一往无前的斗志。   这支大军在胡睦、孙威手上,和在冉闵手上,有天壤之别。   姚襄、石琨两军一层接一层的倒下,却始终坚持着。   “逆贼冉闵,已穷途末路!挡住他,此战必胜!”姚襄策马在阵列空隙中鼓励着羌卒,迎面见一魏将破阵而来,抬手一箭,正中魏将眉心。   羌人们发出海啸般的欢呼声,“此战必胜!”   顷刻间,士气大振,阵列中的长矛更加密集,阵列也更为紧实。   将冲进来的魏军骑兵一一绞杀。   “汝才十倍于冉闵!”姚襄脑海中萦绕着老父姚弋仲的临别之言。   而这句话也给了他巨大激励,让他从枋头大败中重拾信心。   出征之前,姚弋仲更是当着全军的面,令姚襄取冉闵首级而还。   “冉贼今日必败!”姚襄举起长槊,大呼起来,胸中烈血燃烧。   “冉贼必败!”   战场上到处都是疯狂的喊声,一浪接着一浪,几乎要掩盖厮杀声。   正在厮杀的冉闵听到呼声,怒火中烧,手起一矛,刺死一名羯卒,望向北面姚襄军阵,“今日当先斩此贼!”   朱龙马人立而起,仰天长嘶。   然后箭一般的冲向姚襄牙纛所在之地,身后骑兵如波涛一般紧紧相随。   长矛密集如同猬刺,一层又一层,冉闵连杀十余羌卒,却始终无法破阵。   不过,东南面王泰所率的步卒却长驱直入,打开局面,杀入石琨阵中,羯胡大军死伤甚重,渐渐不支。   这一战从午时杀到申时。   姚襄和石琨都尽了全力,但仅凭这两支人马显然不是冉闵的对手。   姚襄的羌军面对冉闵的攻击,虽然勉强抵挡住了,但伤亡巨大。   疯狂的战场让每一个身处其中的人都忘记了疲劳、伤痛、死亡,他们眼中只有面前的敌人。   战场的优势逐渐向魏军偏移。   只要再过半个时辰,姚襄、石琨都将崩溃在冉闵的双刃矛之下。   吁——   朱龙马兴奋的长嘶着,仿佛是在为即将到来的胜利而欢呼。   眼看石琨的步阵就要崩溃时,东面忽然烟尘大起,地动山摇。   “冉贼必败!”   一支骑兵从烟尘中杀出,宛如恶龙一般,猛扑王泰所部的后阵。   没有丝毫迟疑和犹豫,就像一条潜伏了三天三夜的毒蛇,忽然弹起毒牙,咬向它等待许久的猎物。   连挡在他们面前羯军也一律挑杀之。   王泰步卒正在与石琨酣战,根本反应不过来……   骑兵背后,一列列的甲卒从烟尘中走出,以环首刀拍击盾牌,发出巨大的响声,仿佛一头巨兽在咆哮。   偌大的“燕”字牙纛屹立在春日下。   燕军来势极为凶恶,直扑魏军的软肋。   狡猾的猎人在最恰当的时机出现,而魏军厮杀两个多时辰,早已力竭,因仇恨而燃起的斗志,已经消磨殆尽。   望着无穷无尽气势汹汹的燕军,魏军开始惊恐起来。   “悦绾!”战阵之中,全身浴血的冉闵怒吼一声。   无论杀多少人,都无法扭转战局。   冉闵调转马头,“诸军听令,不管姚襄、石琨二军,随朕攻杀悦绾!”   士卒们鼓起所剩不多的斗志、力气,准备再一次追随他们的皇帝创造奇迹。   但,奇迹没有降临,噩运却先来了。   魏军大营方向,火光冲天,黑烟滚滚。   乱风中夹杂着粟麦被大火烧焦的气味。   一支从襄国城中杀出的步骑驰骋在魏军西南方向。   敌人再多,魏军也许无所畏惧,但大营被攻陷,意味着他们已经没有任何机会。   此时此刻,魏军已经深陷胡人的四面埋伏之中。   之前被仇恨掩盖的恐惧忽然之间爆发,魏军开始混乱起来。   二三十万人的战场,冉闵能纠集起来的士卒屈指可数。   而燕军步骑气势汹汹的杀入战场后,魏军被分割成大大小小二十余块,被诸胡联军一寸一寸的绞杀……   冉闵率领一支数千人的精骑左冲右突,倒在他矛下的胡人数以百计,然而杀伤再多,都无法扭转这场大败。   落日,残阳如血,照在尸体之上。   大地已被魏军尸体覆盖…… 第二百五十五章 大败   “冉闵败了,不知所踪?”李跃望着张生野。   “冉闵弃营出战,正与姚襄、石琨厮杀,悦绾忽然杀出,魏军措手不及,襄国的石祗趁机出兵攻下魏军大营,魏军进退失据,四面被围,十万大军全军覆没!”   张生野的话让堂中一片寂静。   虽然对冉闵败北有所预料,但败得的如此之惨,也是令人始料未及。   冉闵走到今日全靠赫赫武功,如今在他最擅长的战场上失败,对冉魏的打击是致命的。   从冉闵崛起、称帝立国、如日中天,不过一年三个月左右。   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   “东面之事,全凭将军决断。”李跃冲贾坚拱手。   冀东三郡,地盘不小,黑云军无法做到全面防御,所以最好的办法是依托当地豪强,共同抵抗燕军。   “都督放心,属下在,渤海便在!”贾坚悄然间改变了立场。   这一个月来,李跃各种手段拉拢渤海豪强,收获颇大,留下来的豪强,基本都是不愿臣服慕容氏之人。   贾坚在冀东声望颇高,人缘也好,有他在,李跃基本可以安心。   “不必如此,存人失地,人地皆存,存地失人,人地皆失。若事不可为,将军可率百姓渡河,避入兖州。”李跃做了最坏的打算。   这一战也展示出慕容家真正的实力。   都不用慕容恪、慕容垂出手,就覆灭了冉闵的十万大军……   一条鲁沱水,挡不住燕军南下的铁蹄,或许今年冬天,河水结冰,燕军就会卷土重来。   “都督……”贾坚喟然一叹。   “还有鲁口,你多多关注,尽量与其和睦一些。”   “属下知晓。”贾坚拱手一礼。   出使鲁口的常炜迟迟未归,让李跃有些担忧,也不知发生了什么。   眼下冉魏剧变,李跃不得不返回陈留。   王午能混到一州刺史,手握数万大军,不至于鼠目寸光到这种地步。   只能让细作慢慢打探了。   安顿好一切,李跃率军返回陈留。   此时冉闵大败的消息传遍大河南北,北地无数百姓拖家带口的南下。   不过这一次不是投奔江东,而是投奔兖州。   李跃心中一阵宽慰,百姓的眼睛是雪亮的,自己这两年的努力没白费。   兖州经过去年一年的积累,已经焕发出生机。   望着衣衫褴褛骨瘦如柴的流民,李跃令黑云军沿途熬粥,驱赶野兽,护送他们南下。   黄河之南各大渡口,早有兖州官吏接洽,将流民一波波送往陈留。   校事暗中查访各地,没有再像去年那般劫杀流民之事发生。   豪强们知道校事的存在,也变的规矩多了。   兖州正朝着李跃希望中的样子发展,也许三年,也许五年,一定会大不一样,可惜,这乱世之中风云骤变,根本就不给这么多时间。   刚回到陈留,北面的噩耗再次传来。   冉闵十万大军全军覆没,本人也不知所踪。   太原王、大单于冉胤,被冉闵赏赐了一千胡人俘虏挟持,押送襄国。   被俘的还有司空石璞、尚书令徐机、车骑将军胡睦、侍中李琳、中书监卢谌、少府王郁、尚书刘钦、刘休等。   冉魏几乎被一网打尽,国中人物尽矣。   石祗趁热打铁,令大将刘显,率七万大军反攻邺城。   枋头的段龛目光从南面移向北面,准备攻打邺城。   冉魏一片灭国景象。   唯一算的上好消息的是,冉闵依旧没有任何消息。   虽然各地都在风传冉闵已经阵亡,但都没被证实。   他长得人高马大,装备、战马都比较显眼,若是死战战场上,肯定会被胡人寻出,大肆炫耀一番。   如今北地没有动静,说明冉闵不再他们手中。   不过经此一役,冉闵就算不死,冉魏也基本时日无多了,从巅峰跌落谷底,已经没有与燕国抗衡的实力。   石璞、卢谌、刘钦都不是普通人,每个姓氏的背后都是北方的一股势力。   “全军轮流休沐三日,十天之后,大军集结,随某北上!”李跃望着从北方滚滚南下的风云,这风云也终于将自己推到风口浪尖了。   冉闵这场大败影响极其深远。   江东也在磨刀霍霍,重提北伐之事。   “无论如何,邺城、广宗不能落入胡人之手!”崔瑾脸上也罕见的坚决起来。   “这是自然,冉闵不行了,就该我们顶上去!”   中原百战之地,不进则亡。   兖州南面是江东、荆襄两股稳固的大势力,没有发展空间,关中是苻氏的老巢,能进取之地,唯有河北。   可以说,邺城是李跃唯一的机会。   拿不下邺城,要么被江东北伐在背后捅死,要么将来被慕容家的铁蹄踩死。   李跃一声令下,兖州全境都在准备着,粮草、军械、青壮都向陈留聚集。   黑云军与家人短暂相处几日之后,重新回到军中。   南军则兴高采烈的带着粮食、盔甲、兵器从各地赶来,每场大战,他们都能获得巨大收益,战马、装备、女人、田地、钱粮,应有尽有。   兖州军经过鸿胪吏的渗透影响,已经逐渐脱离豪强部曲的身份,开始偏向李跃。   整个兖州如今只有两件事:备战、备耕。   幸亏河北源源不绝的迁来大量流民,为兖州补充了大量人力。   李跃现在唯一等待的就是邺城的求援令。   石璞、卢谌等人被俘,但刘群却安然逃回了邺城,还有董闰、张温等人,黑云军对邺城的影响力前所未有。   放眼大河南北,能救援邺城的只有李跃!   陈留五万大军整装待发。   不过没等到邺城的求援信,却等来了一封密信,没有署名,字迹也不熟悉。   信上只有六个字:陛下已回,勿动!   这封密信就像一盆冷水泼在头上。   “用的是章草,非寻常人,十有八九是真,陛下既然生还,我军切不可妄动。”崔瑾反复揣摩密信。   魏晋书法盛行,一个人的书法就是一个人脸面。   能写得一手好字之人,地位绝不会低。   既然冉闵回来了,李跃也就不急着北上了,“那就静观其变。”   别人求你去,和不请自来完全是两个概念。   当年董卓被何进请进洛阳,才一发不可收拾。   邺城各大派系,不止乞活军,黑云军冒然北上,即便出发点是好的,也会被人诟病。 第二百五十六章 杀   襄国,长街之上,一排排的魏军俘虏和运送辎重的民夫被按在地上。   很多人歇斯底里的反抗着,但连续数日水米未进,早已饿的精疲力竭。   石祗与张举、张沈、赵鹿等羯赵君臣意气风发的站在一众降将前。   “此非中书侍郎卢谌乎?”石祗伸手,捏住一个俘虏的下巴。   俘虏头发苍白,眼神深邃而疲倦,面无表情的盯着石祗,嘴里蠕动,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中书侍郎是石虎给的官职。   卢谌出身范阳卢氏,曹魏司空卢毓曾孙,西晋卫尉卿卢珽之孙,汉末一代大儒兼名将卢植是其高祖。   在河北极有声望。   一旁的张举看不下去了,“陛下,卢……公深孚天下人望,留其性命,可收河北人心。”   “人心?”石祗面容扭曲起来,“那就开膛破肚,让朕看看其心若何!”   对外去了帝号,但对内仍旧以羯赵皇帝自居。   两名侍卫当场便提起卢谌,走向刑台……   石祗的目光转向下一人,眼中恨意越发浓烈起来,“此人被明皇帝引入宗室,特加优宠,位列三公,然则国家危亡,转身便投贼而去!”   他嘴中说的正是羯赵司徒、冉魏司空石璞,乃晋大司马石苞曾孙,因出身河北渤海石氏,被石勒当成宗室看待。   “哈哈哈……”石璞用尽所有力气虚弱的笑了起来,“恨、恨冉闵不能、屠尽胡虏!”   石祗深陷的眼窝冒出一阵阵恶毒的幽光,“那今日就屠尽尔等背信弃义之人!来人,将逆贼石璞碎尸万段,校、尉以上,处以大辟之刑,余者皆斩之。”   “陛下……”张举全身一颤。   但石祗甩袖而去。   很快,襄国变成炼狱,长街上缓缓流淌着一条血河,内脏、头颅遍地都是,尸体一车车的被运往城外。   这场屠杀持续了五天,自司空石璞、尚书令徐机、中书监卢谌以下十余万人,皆被屠杀。   冉闵之子冉胤尸体被开膛破肚,悬挂在南城门之上。   襄国血腥气冲天……   与此同时,邺城广德门上也悬挂着十几颗头颅。   法饶苍白的眼神正望着北面襄国的方向。   回到邺城后,冉闵立诛法饶满门,尸体全部肢解,抛入漳水之中,头颅悬在城门之上。   冉闵听从射声校尉张艾建议,出城祭天,追赠韦謏为大司徒,邺城人心稍稍安定下来。   然而此时刘显七万大军已到明光宫,距邺城二十三里。   冉闵兵败襄国,十万精锐全军覆没,仓亭一战俘虏的十余万胡人,尽皆逃散,此时城中兵马不足五万,士气低下,人心动摇。   “贼重兵而来,诸位可有良策?”一场大败,冉闵再无之前锐气,仿佛一个输光所有筹码的赌徒。   殿中之人皆默不作声。   国中一流人物,也只剩下刘群、王简寥寥数人。   王简拱手道:“卫将军韬略非常,必有良谋,陛下何不征询其意?”   “卫将军何在?”一提起王泰,冉闵悔不当初,如果当时能听从他的意见,据营而守,赢不赢尚且不论,至少不会败的这么惨。   “启禀陛下,卫将军杀出重围后,在府中养伤。”殿中自有人回答。   “快快去请。”   侍卫飞马而去,片刻即回,“陛下,卫将军患疮不愈,卧病在床。”   殿中顿时安静下来。   王泰从襄国突围而出,比冉闵早六七天返回邺城,冉闵失踪之事,王泰还出面安抚过邺城士卒,而冉闵一回来,王泰就称病不出……   谁都看得出来,这是怨恨冉闵当初不听他计策。   冉闵脸色阴沉下去,自掌权以来,敢这么顶撞、违逆他的人不是没有,韦謏就是其中之一。   不过敌军迫在眉睫,冉闵脸上的阴沉稍纵即逝,“朕当亲自前去拜访。”   遂率众臣摆驾王府。   冉闵自以为降低身价前去问询王泰,给足了面子和台阶,却没想到直接吃了一个闭门羹,王府大门紧锁,侍卫怎么敲门都不开。   最终门开了,出来的却是王泰的长子,“禀陛下,家父金疮不愈,卧病在床,不能拜见陛下。”   敌军压境,冉闵还未从大败之中恢复过来,正是焦头烂额之时。   被王泰拒绝,顿时勃然大怒,一句话没说就返回宫中,对左右言道:“巴奴,乃公何须用汝之谋续命邪!朕将先灭群胡,再斩王泰。”   王泰巴人出身,冉闵连“乃公”都骂出来了,可见怨恨之深。   冉闵一向高傲自信,襄国大败,将他的高傲自信踩在了脚底,王泰顿时成了宣泄口。   邺城仅有的大军集结,冉闵挑选两万“精锐”,直接就出城迎战刘显七万大军。   “此战不胜,朕当死于尔等之前!”冉闵完全豁出去了。   邺城肯定守不住,人心不稳,四面胡人蜂起,围困的下场,只会让邺城越来越虚弱。   石祗杀俘十余万,其中就有他们家眷、子弟、乡邻。   邺城家家户户都披麻戴孝,往北而哭。   这一战败了,邺城里面的汉人肯定会像俘虏一样,被斩尽杀绝。   魏军不仅仅是哀兵,还是陷入绝境的死地之兵。   冉闵率亲兵纵马在前,朱龙马犹如烈焰一般卷过军阵,亲卫们一遍一遍的高呼着:“此战不胜,朕当死于尔等之前!”   仇恨再一次被点燃。   冉闵说到做到,策马而出,宛如霹雳一般撞向羯赵大军。   轰隆——   一千精骑的马蹄声汇集在一起,巨大的声响仿佛天崩地裂一般。   仇恨、愤怒、怨恨……   各种情绪宛如毒蛇一般在冉闵心中噬咬,自他以下,所有人都做好了必死的打算。   一夫用命,可夺三军之气也!两万亡命之卒,纵横天下。   于是奇迹再一次出现,冉闵两万大军一见面就杀的赵军人仰马翻。   连刘显的牙旗都被冉闵斩断了。   赵军当场溃败,魏军随后掩杀,从邺城一直追杀到黄河边的阳平县,阵斩三万胡人,犹不放手。   羯赵大将刘显被逼的走投无路,秘密派人向冉闵投降,承诺杀死石祗作抵偿。   冉闵这才守兵返回邺城。   冉魏永兴二年(351年)四月,有人揭发王泰招集秦人,将逃往关中故土,冉闵怒而杀之,夷其三族…… 第二百五十七章 耕种   就在所有人以为冉魏不行的时候,冉闵用一场大胜挽回邺城人心。   刘显返回襄国,立即发动兵变,杀死石祗及其丞相石炳、太宰赵鹿等十多人,首级送到邺城,并遣派质子,称臣于冉魏。   冉闵于大街通衢焚烧石祗首级,邺城万人空巷,争相来看。   随后,授刘显上大将军、大单于、冀州牧。   峰回路转,河北形势变化之快令人目不暇接,羯赵在一场大胜后,眼看要崛起,却快速灭亡,石氏一族除领兵在外的石琨,男女老少皆被族灭。   冉魏眼看要灭亡,却被冉闵力挽狂澜,重新从绝境中拉了回来。   不过更大的危机接踵而至。   冉魏从立国之日起,便不断征伐,国中无人耕作。   冉闵立国时开仓赈济百姓,致使府库空虚,襄国一战,囤积的大量粮草全被赵军焚毁。   饥困之下,司、冀二州贼盗蜂拥而起,人自相食……   一群秃鹰在天空盘旋着。   大地上,一条长长的流民队伍向兖州的方向行进着。   队列中每一个人都饿脱了形,衣衫褴褛,赤着脚一步一步向前行走。   道路两侧,灌木蒿草瑟瑟晃动着,不时探出一颗狼头,幽绿色的眼神盯着行人。   一个流民摔倒在地,周围人视而不见,眼神麻木的继续向前走。   草丛中窜出三匹苍狼,熟练的将倒下之人拖走……   对流民而言,威胁最大的不是这些野兽,而是背后的盗贼、乱军。   马蹄声骤起,一列鲜卑骑兵飞奔而来。   流民依旧麻木的向前。   骑兵直接撞向流民队列,当即踩死百余人,然后下马,挑选数百青壮男女大笑而去……   黄河之北一片混乱,黄河之南却阡陌纵横,生机勃勃。   无数农人正在田间忙碌着。   兖州几乎所有能耕种的土地都被开垦出来。   “流民如此之多,我们的粮食能维持下去?”李跃与周牵、崔瑾走在田垄上。   从三月开始,北方流民就源源不绝的南下,兖州累积增加七八万的人口。   而这只是一个开始。   羯赵虽然覆灭了,但形势依旧不容乐观,冉闵的地盘越打越小,各地牛鬼蛇神趁机崛起。   北面,慕容氏虎视眈眈。   “只要今年没有天灾人祸,非但能维持下去,属下至少还能节余五百万石。”周牵信心十足。   兖州除了征战,几乎所有精力都集中在耕种上。   不过如今的李跃不仅要考虑治下的兖州,还要为河北考虑。   冉闵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倒了,届时有大量士卒和百姓嗷嗷待哺。   “一个兖州只怕不够。”李跃望向北面,兖州差不多开发到了极限。   崔瑾道:“都督何不出兵青州?青州自古土地肥沃,如今冀东三郡已下,北方有屏障,青州宜早不宜迟,薄统领经营半年,已有立足之地。”   周牵也赞同道:“都督击退慕容儁,威震大河两岸,青州或可传檄而定,若是早些攻陷,属下还能补种些粮食。”   李跃原本想集中兵力,直扑邺城,如今冉闵大展神威,冉魏一时片刻应该倒不了。   江东虽然一直在叫嚣北伐,但他们的动作实在太慢,从去年就开始鼓捣北伐,半途而废,如今冉闵先大败,再大胜,也不知江东还会不会出兵。   所以现在的确是用兵青州的好时机。   青州现在也乱成了一团,忠于羯赵的和忠于冉魏的势力各自为政,互相攻伐。   拿下青州,就能在背后支撑冀东三郡,抵抗慕容氏。   其实青州也是击退慕容儁的战争红利。   “天予不取,反受其咎,我不取青州,青州若是为他人所得,反害兖州矣!”李跃决心已下。   拿下青州,至少以后不用担心东面的敌人,少了一个方向的战略威胁。   崔瑾两眼火热,“属下愿领兵出战,此战不须黑云军主力,只需本部镇山营,以及鲁山、济北、泰山三郡的万余南军!”   上一次阳城败北,让崔瑾在军中声望大跌。   如今青州没什么值得一看的对手,镇山营加上三郡的南军,应该足够了。   青州还有薄武的万余人马驻扎。   “此战让黑云郎随行,若事不谐,可向渤海求援。”李跃这么说,自然是同意了。   “多谢都督。”   崔瑾领兵有很多好处,清河崔氏肯定也会出些力。   如今李跃也算家大业大了,冲锋陷阵的猛将不缺,但缺少独当一面的大将,能让李跃放心的也就徐成一人,至于薄武、陈端、魏山、梁啸等人,冲锋陷阵一把好手,领兵出战中规中矩。   崔瑾有这个潜力,欠缺些经验。   每场大战都要李跃亲自来,累也累死了。   襄国一战,冉闵实际上也暴露出类似的问题。   除了他以外,缺少独当一面的帅才,每次大战,都要他亲自上阵玩命……   以前倒也无所谓,如今他都身为皇帝了,还要脑袋别裤裆上亲自冲锋陷阵。   唯一能力出众的王泰,还被他夷了三族……   放眼周边,慕容家、桓家、苻家、姚家都人才济济。   连代北的拓跋家这些年都吸纳了不少士人,拓跋什翼犍以代郡人燕凤为长史,许谦为郎中令,励精图治,华夷百姓安居乐业。   其土东自濊貊,西至破落那,南距阴山,北达沙漠,拥众数十万。   定都云中郡盛乐宫(今呼和浩特),同样对中土虎视眈眈。   决议已定,镇山营迅速集结。   李跃拿出好不容易积攒下来的两千多套精良铁甲,一千多弩机,镇山营是步卒,却配备了一千匹战马,两千多头驴骡。   如果这一战失败,李跃都不好意思再重用他。   兖州就这么多家底,不可能像石虎一样,养出一个麻秋来。   一败再败,即便崔瑾有才干,以后也不可能统军了,一切都要按规矩来。   而崔瑾也知道自己的处境,脸上神色异常严肃,“属下此去,定不令都督失望!”   李跃点点头,没在多说什么,他有这份觉悟,此战就不会打的太差。   一直送到外黄县,李跃才返回陈留。   行至半路,张生野来报,“都督,常先生回来了。”   “鲁口必有佳音!”李跃心中欢喜,脸上却古井不波,与张生野一同回城。 第二百五十八章 粮食   “王午同意与我军结盟,然,请求我军支援五十万粮草。”常炜一开口就让在场之人都震住了。   五十万石粮草不是一个小数目。   兖州起早贪黑,玩命的耕种,一年下来,除去吃喝,征伐,也就结余两百万石。   等于王午一开口就要了兖州四分之一的战略储备。   河北无日不战无月不杀,无人耕种,粮食变得越发宝贵起来。   兖州府库若是有个四五百万石粮食,李跃早就挥兵北上了。   “他娘的,这鸟人还真敢开口,都给他,我等喝西北风不成,这厮还讹上我们了!”魏山破口大骂。   李跃虽然也恼火,但还是忍住了,“看天要价,落地还钱,王午愿意结盟就行,粮食多少可以慢慢谈。”   常炜拱手道:“正是如此,王午虽然不松口,但粮食怎么给他,由我们决定,属下此去鲁口,观察多日,王午部众与慕容氏仇怨颇深,绝不会投降。”   兖州需要王午顶住慕容氏。   但王午也需要黑云军分摊压力。   李跃道:“只要他不投降,要什么,我们就看情况给,先给他们五千石粮食压压惊。”   “都督不去做商贾,实在屈才!”魏山哈哈一笑。   李跃也跟着笑了起来,“一理通、百理明,商贾与争霸天下并无不同。”   正说说笑笑的时候,亲卫来报,“都督,邺城诏令至!”   冉闵在这个时候给兖州诏令?   李跃与常炜眼神一触碰,感觉没什么好事。   如今羯赵覆灭,襄国名义上臣服于冉魏,难道冉闵的目光又转向兖州?   李跃率众人迎接诏令,而这次的使者不是董闰,是个宦官。   “陛下诏令:兖州即刻送上粮草一百万石,不得有误。”   宦官刚念完,魏山就险些暴跳而起,被李跃按了下去,“臣领诏!”   “都督果然忠义,邺都百万士民,皆望兖州矣!”说话之间,宦官的肚子竟然鸣叫起来,脸上一阵难堪之色。   “去准备酒菜,让上使享用。”   如果连传诏的宦官都如此饥饿,可想而知邺城百姓。   “多谢都督,今日之恩,在下铭记在心,他日必有报答。”宦官年纪不大,三十岁的样子,文质彬彬,也不知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子弟。   “上使见外了。”李跃笑脸相迎。   亲卫招呼他们几人下去后。   魏山忿忿不平,“一百万石!比王午那厮的嘴张的还大!”   “不一样,王午是外人,邺城是自己人。”李跃也是一阵肉疼,一百万石给出去,今年就要捏紧裤腰带过日子了。   去年与慕容儁在高城对峙近两个月,四五万大军,加上战马牲畜,输送粮草的民夫,人吃马嚼,一去一回,耗费五十七万石粮食。   今年崔瑾又出兵青州,近两万人马,一切顺利的前提下,预算三十五石粮食。   “属下有一计,可一石双鸟,只需三十万石,便可解邺城缺粮之虞,同时壮大兖州。”常炜拱手道。   “先生快快道来!”这种好事,李跃自然不会拒绝。   常炜令人取来地图,指着枋头道:“段龛!”   “先生果然妙计!”   段龛数万部众从令支逃向枋头,一直跟兖州摩擦不断,冉闵襄国大败后,段龛也磨刀霍霍,准备与刘显夹击邺城,但冉闵迅速击败刘显,让他老实起来。   此次流民南下,段龛拦截不少青壮,实力有所壮大。   仅凭黑云军自然难以吞下,但如果与冉闵南北夹击,那就另当别论了。   对冉闵而言,襄国刘显暂时臣服,正是出兵的大好时机。   段龛麾下三万鲜卑步骑,牛羊遍地,肥的流油……   假以时日,说不定又是一个苻洪。   魏山道:“段龛这厮在河北劫杀流民,罪无可恕,此次征伐这厮,属下愿为前锋,替河北父老报仇雪恨!”   李跃挥了挥手,“魏将军稍安勿躁,还要看邺都如何回复。”   常炜拱手道:“还是属下亲自去一趟邺都。”   “先生刚回返陈留,连家门都没回,便要去邺都?”李跃于心不忍。   “无妨,属下在邺都略有人脉,与陛下也是旧识,此去定能说动其出兵,亦能窥探邺都形势,早做些准备。”常炜神色坚决。   李跃拱手一礼,想说些场面话,却感觉无论说什么都显得虚伪。   常炜亦还礼。   常炜随着宦官一同北上,鉴于河北纷乱的局势,李跃派了一千亲卫护送。   今年的陈留比去年还要忙碌。   各曹各衙都忙的脚不沾地,安置流民,耕种田地,编户齐民等等。   以前这些官吏都还比较生疏,如今一个个全都精干起来,各种政务处理的有条不紊。   一个上升状态的兖州,躯干上没那么多的蛀虫,总体上还是蓬勃向上,上上下下都透着生机。   任何一个势力在刚开始的时候,内部也都是健康的。   几日之后,青州传来捷报。   李跃一道宣令下去,济南、乐安、城阳等靠近兖州的州郡纷纷开城迎接崔瑾和薄武的大军。   长广、东莱、齐国等地却还在负隅顽抗。   不过崔瑾长驱直入临淄,猛攻十余日,城破,尽屠城中顽抗的胡人,人头堆成京观,震慑了其他郡县。   随后拿出临淄城中的钱帛赏赐南军,南军士气如虹,青州各地乞活军纷纷响应,崔瑾一路攻陷西安、东安平、广饶、昌国等县,横扫半个青州,声势震天。   除了攻战,崔瑾还发挥特长,沿路抚慰青州百姓,但凡归顺的郡县,全都秋毫无犯。   青州人心尽归黑云军,很多百姓主动带路,各地豪强也纷纷为内应,协助崔瑾破城。   黑云军席卷之势已成。   剩下的几郡大势已去,被收复只是时间问题。   原本青州就没有什么厉害人物,之所以顽抗,是因为有很多从冀州逃难过来的胡人。   崔瑾对这些人没有手软,一路杀伐果断。   看着从青州送来的捷报,李跃比自己打了胜仗都开心,凭借此功,军中不会有人再质疑他的能力。   除了崔瑾,此战让人眼前一亮的还有高云,几场大战,都是高云身先士卒,率先登上城墙,指挥士卒一同血战胡人。   身披十余创,力战不退。   崔瑾在捷报中赞其有大将之才,其他黑云郎也极其勇武。   李跃让黑云郎同行,正是为了锻炼他们,温室中养不出栋梁之才。 第二百五十九章 枋头   夹击段龛之议,冉闵非常爽快的就同意了。   邺城都快到人吃人的地步,正是饥不择食之时。   两边商议的异常爽快,粮食、牲畜归冉闵,俘虏、战马都要吃粮食,归李跃。   春耕结束时,李跃率两万黑云军北上,与徐成会合。   冉闵亲率一万步骑南下,进驻元甫城。   而段龛尽起族中青壮,连壮妇人都走上城墙防守,拉起一支四万人马,留亲弟弟段罴守城,自引五千精骑游荡在淇水之西。   李跃大军刚出黎阳,冉闵却早已火急火燎的攻城。   永嘉之乱后,段氏鲜卑实力不在慕容之下,一度是辽东霸主的存在,跟石勒打的有来有回。   后赵建武三年,慕容皝立燕国称王,遭段氏侵扰,一度威胁其都城,于是向羯赵称臣,以其弟慕容汗入赵当人质,约定东西夹击段氏。   段氏不敌石虎、慕容皝夹击,辽西公国灭亡,但段氏鲜卑并没有灭绝,在燕赵夹缝中反复横跳,挑起燕赵大。   十三年过去了,段氏实力有所恢复。   尤其河北大乱,段龛趁机吸纳晋人、乌桓、胡人、羯人,还占据枋头这种战略要地,对邺城虎视眈眈。   没有一定的实力,绝不会有如此胆量来冉闵眼皮子底下。   而冉闵的攻城并不顺利,遭到了段罴的顽强抵抗。   连续猛攻七八天,城池屹立不倒。   枋头跟鲁口地形相似,三面环水,东面是淇水,南面是清水,东面是菀水,北面是苻洪修建的一道三丈高的长城。   苻洪当年被石虎猜忌,遂加固枋头城,作最坏的打算。   段勤当初能攻陷此城,也是趁着冉闵十万精锐出征襄国,枋头兵力空虚之时突袭。   李跃带着亲兵察看了附近的地形,靠人力,不知要多少将士的性命填上去。   辛苦积攒这么多年,手上精锐也就三万。   这乱世还看不到尽头,李跃不得不小心谨慎。   “陛下有令,欲在淇水、清水上游作堰,水淹枋头城!”多日不见的董闰又成了两边的联络人。   常炜不同意道:“卢令君曾有《征艰赋》曰:后背洪枋巨堰,深渠高堤者也。枋头城立于高堤巨堰之上,水攻恐难见效,唯一攻城之法只有围困,待其内变,然后可图也!”   卢令君便是襄国遇害的卢谌。   想要水攻枋头,只怕冉闵的元甫城大营被淹了,枋头都没事。   若是水攻能奏效,慕容恪、慕容垂早就发大水淹没鲁口城了。   选枋头作屯粮之地的曹操,和选鲁口作后方基地的司马懿,都是百年难遇的枭雄,战略眼光从来不会差。   “虽是如此,但陛下只怕没有如此耐心。”董闰低声提醒。   “水攻劳民伤财,不一定奏效,莫要忘了,段龛还有一支精骑在外,随时可以袭扰。”李跃也一阵头疼,冉闵不会顾及这么多。   常炜拱手道:“段龛兵精粮足,不怕我等速战,却惧我等长期围困,还望董将军多多向陛下谏言。”   董闰满脸难色,冉闵先杀直谏的韦謏,再杀王泰,已经没人敢向他进谏了,“在下尽力而为……”   这场大战说简单也简单,说难也难。   就看谁能沉得住气。   段龛孤军南下,周围几乎没有能支援他们的势力,内部各种势力纷杂,围上一两月,内部必定生变。   董闰与常炜一同回返城北的魏军大营,冉闵这一次居然没有一意孤行,取消了水攻枋头之策,在城北修建营垒,开垦田地,补种庄稼,以为长久之计。   李跃也趁机在周边开垦田地,补种庄稼。   菀水之东有同山陂、白祀陂。   陂,其实就是有水的田地,这两块陂一向也是枋头的粮仓,如今他们缩入城中,这两块良田自然落入黑云军手中。   李跃干脆将大营建在同山陂与白祀陂之间,将这两块大田收入囊中。   两军偶尔也会合力发动一次突袭,但段罴也非泛泛之辈,防守的滴水不漏,黑云军和魏军一次都没有登上过城墙。   冉闵制作了两百多辆投石车,昼夜不停的轰击枋头。   不过枋头实在坚固,一二十斤的石头,蜻蜓点水一般。   水攻不行,冉闵又动用了火攻,从邺城运来火油,连着木头一同抛向枋头北城,段罴取土沙盖灭之。   在城外游荡的段龛时不时的袭扰后方,让魏军疲于应对。   魏军累的筋疲力尽,鲜卑人在城头上一边大笑一边辱骂。   冉闵恨的牙痒,野战他天下无敌,但面对坚城,同样无计可施,如今的魏军已经不是之前的魏军,襄国一战,十余万精锐全军覆没,几乎是致命打击。   冉魏的脊梁都被打断了,从巅峰跌落谷底。   如果不是冉闵在此创造军事奇迹,冉闵差不多改灭亡而来。   久攻不克,冉闵只能听取常炜意见,每日不间断的将劝降信射入城中。   有取段罴人头者,升将军,封百户侯,开城投降者,亦封百户侯,赏千金。   李跃反倒心平气和起来,攻打枋头这种坚城,心急也没用。   此地水土肥沃,李跃干脆让周牵率奴隶和南军北上,将黎阳至枋头一线的良田修整出来,补种些豆菽、蔬菜。   奴隶耕种,南军则立营戒备,防备段龛骑兵袭扰。   不过段龛似乎看冉闵顺眼了,一直袭扰魏军后方,有时还攻入邺城周边,焚毁了不少村落,一度推进到邺城之下耀武扬威。   这一围困、对峙、拉扯,便是两个月。   魏军精疲力尽的同时,枋头城人心也开始浮动起来。   有晋人士卒乘夜逃城,将枋头的虚实暴露出来。   城中羯人、胡人自然要死战,抵抗的意志不高,晋人和鲜卑人在冉闵许诺既往不咎侯,斗志不高。   段氏跟拓跋、慕容大为不同,并非纯粹的鲜卑人,其始祖段日陆眷曾为乌桓贵人家奴,渔阳大旱,段日陆眷率两百余人乞食于辽西,招募各族流亡者,快速壮大起来。   “再有一个月,此城差不多了。”李跃望着枋头城墙,守军尽显疲态,而逃城的人越来越多。   “都督,段龛有密信至!”张生野忽然前来禀报。   “段龛给某密信?”李跃有些不可思议,仗都打这份上了,总不会握手言和吧? 第二百六十章 退兵   “足下,冉魏襄国大败,十万精锐尽没,国中人物皆死,败亡之日不远。且闵刚愎自用,杀伐由心,为石虎养孙,屠石虎二十八孙,为石遵抬举,杀石遵全家,为李农盟友,夷李农三族,足下与其为盟,独不见三人之惨状耶?河北血流成河尸堆如山,皆此人而起,今其累攻枋头不克,师老兵疲,邺都空虚,向闻足下志在恢复华夏河山,时机已至,何不趁势而取邺都,然后夹击冉闵?若能如此,龛愿奉足下为主,拥推为帝!届时足下镇冀兖之地,龛为前驱,则天下旦夕可定也,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愿细思之!”   李跃看完信后,不得不佩服段龛目光之敏锐,心思之深沉。   能解枋头困境的,只有离间冉闵与自己的关系。   怪不得段龛一直盯着冉闵打,原来早有打算。   邺城近在眼前,不心动是不可能的。   冉闵襄国大败,冉魏其实已经大势已去了。   不过这个念头在心中一闪即逝,段龛用心也非常险恶,黑云军真拿下了邺城,城外的冉闵会善罢甘休么?   肯定会不死不休。   到时候段龛成了渔翁,自己和冉闵成了鹬蚌。   无论冉闵做了多少错事,多么背信弃义,不可否认的是,他给诸胡带来沉重打击,令北国千千万万被压迫被奴役的华夏百姓奋起反抗。   别提什么民族融合,没有强大的武力支撑,只能被别人奴役、融合……   河北哪来的这么的胡人?   还不是羯赵转化诸族而来?   如果石虎多活十年,说不定李农子孙和广宗乞活军后代都会成为“国人”……   “将此信送给魏主。”李跃吩咐身边亲卫。   人无信不立,背刺盟友这种事,后患无穷。   “魏主外宽内忌,此信送上去,定会多疑。”魏山对冉闵颇有微词。   “我们不送上去,若是段龛挑拨,必会生出事端。”   汉末马超、韩遂联军攻打曹操,席卷关中,声势极大,却被曹操以书信离间之,马超韩遂自相残杀。   如今形势,羯赵虽然灭了,形势并无好转,取而代之的刘显割据襄国,拥诸胡部众十余万,北面还有慕容氏等待时机。   一旦兖州与邺城同室操戈,北地华夏百姓再无出头之日。   与此同时,枋头之北,魏军营垒。   冉闵也收到一份降表,只要冉魏退兵,段龛愿献上一万头牲畜,十万石粮食,并遣亲弟弟段钦为质。   段龛实际上也被逼到绝境。   枋头虽然坚固,但这么一直围困下去,谁也扛不住。   “细作近日传报,刘显在襄国厉兵秣马,似有图我之心!”王简沉沉咳嗽了两声。   襄国大败消息传回邺都后,王简当场吐血,身体一直到现在都没恢复。   “汝意接受段龛请降?”冉闵脸色犹豫起来。   冉魏还未从襄国大败中恢复过来,又围城两个月,连续发动数次猛攻,魏军士卒身心俱疲。   王简语重心长道:“段氏一族反复无常,不可信也,兖州已是陛下唯一的盟友,不可弃也。”   冉闵默然无语。   这时亲卫匆匆来报,“陛下,近日后方有流言,段龛与李跃合谋,将取邺城!”   “哼!”冉闵拍案而起,脸色急速涨红,“贼子安敢如此!”   此时此刻,他仍未从襄国大败中恢复过来。   一直处于惊惶紧张状态,所以当王泰拒绝他时,他毫不犹豫的就除掉了邺城唯一威胁他的人。   以己度人,若冉闵处于李跃的位置,只怕脑中第一反应便是毫不犹豫的攻取邺城。   而冉闵一路走到今日,一直都是这么做的。   “消息从何而来?”王简淡淡道。   亲卫道:“斥候从流民口中得知……”   王简一笑,“流民怎会得知如此大事?段龛若真与李跃媾和,必秘而不宣,岂会弄得人尽皆知?此必段龛反间之计也。”   冉闵脸上的潮红淡了下去,踱了两步,“虽然如此,不可不防,邺都乃朕之根本,枋头旦夕难破,今刘显蠢蠢欲动,不日将攻我,传令,准段龛请降!”   邺城仍处在虚弱状态,刘显当初被逼的走投无路,才答应投降。   如今缓过气来,肯定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   而邺城、襄国距离太近了,两边一伸脚就能踩进彼此的地界。   除了刘显,羯赵余孽石琨还在冀州晃荡,都是邺城的威胁。   王简剧烈的咳嗽起来,“陛、陛下……”   冉闵大手一挥,“无妨,届时送李跃一半牲畜即可,他愿战,随他之意,此战因他而起,朕出兵攻打枋头两月,足矣。”   兖州承诺的三十万石粮食,已在这两个月陆陆续续送入邺城。   城中饥荒暂时得到缓解。   冉闵想到什么便做什么,段龛第一批牛羊、粮食送来后,当即下令退兵。   而此时李跃的信刚刚送来,冉闵扫了几眼后便揉成一团。   军令已下,段龛的东西也收了,不可能再战……   李跃万万没想到会是这种结果。   冉闵退兵,枋头压力大减,黑云军压力骤升。   段龛的离间之计基本成功了,鲜卑骑兵已在西南方向若隐若现。   自古联军就容易出幺蛾子。   利益不一致,心思不一样,很难同心协力。   “这还打个鸟?枋头威胁邺城,又非我兖州,他走了,我们也走!”魏山气呼呼道。   “段龛实力未损,我军即便攻下枋头,也损失惨重。”常炜脸上全是失望之色,联合冉闵夹击段龛是他提出来的,如今计策不成,他脸上也无光。   李跃还不至于怪罪他,问题出在冉闵身上。   “黑云军不退!”李跃沉声道。   魏山道:“何必为冉闵出头?”   “不是为他出头,而是我军一退,段龛喘过这一息后,便成了气候,枋头乃黄河重镇,背后便是邺城,他日冉魏覆灭,段龛将先一步于我们拿下邺城!”李跃将心中的想法说了出来。   不谋全局者不足谋一域。   冉魏一定会灭亡,这一点无从更改,君主的性格决定了国家的命运。   襄国之战,冉魏其实已经大势已去了,没有资格再跟慕容氏争锋,剩下的也就回光返照而已。 第二百六十一章 不退   河北这么多无主之地,段龛全都不选,偏偏选枋头落脚,其心思不可谓不大。   乱世之中从来都不缺这种有天马行空想象力之人。   去年麻秋还想弄死苻洪后,兼并其众,据关中称帝……   “段龛不可不除。”李跃淡淡的一句话,却蕴含着无穷的力量。   围都围了两个多月,同山陂、白祀陂粮食都快成熟了,这个时候撤退岂不是前功尽弃?   退军之时,若段龛、段罴以轻骑吊在后面,黑云军想从容撤退都难。   魏山见风使舵,“哈哈,都督所言甚是,凭我黑云军便能攻破枋头,何须魏军助力?”   常炜道:“都督若要攻破枋头,只怕要增加兵力,如今我军还在攻略青州。”   “那就尽起陈留精壮,围死枋头!”   无论如何,枋头不能存在另外一股敌对势力。   不干掉段龛,陈留寝食难安。   段氏鲜卑不同其他势力,他们更有家底,到时候振臂一呼,河北段氏旧部云集响应,说不定就扑腾起来了。   “遵令!”帐中诸将纷纷拱手。   李跃遂令魏山率八千黑云军入驻魏军留下的营垒。   陈留青壮和兖州各地南军源源不绝的渡河而来。   李跃下定了决心,步步为营,几乎动用了整个兖州的力量,前前后后,七八万的青壮加上三万南军北上。   十余万人每天别的事不做,就一直挖堑壕,堆土一层接着一层,彻底困死枋头。   枋头周边所有能开垦的土地,都被修整起来,补种上豆菽和各种蔬菜。   青壮们还引清水、淇水入营垒之中,既可以防备段龛的骑兵,也顺便养上了鱼。   魏军虽然退了,但枋头的包围更加严实。   没有冉闵的掣肘,黑云军反而上下一心。   李跃也不攻城,就这么困着枋头,看段龛能撑到什么时候。   一场大战,决定胜负的往往不是奇谋妙策,而是看哪一方先出错、先沉不住气。   “都督,许昌张遇五万大军进驻长社,有北攻之意。”张生野收集斥候传回的各种消息。   长社西北六七十里是荥阳,东北百余里是陈留。   屯兵此地,明显有觊觎兖州之意。   李跃道:“去信一封给张遇,言黑云军皆在枋头,陈留空虚,请速速提兵北上,不要迟疑。”   魏山一愣,“这……”   常炜大笑:“张遇一向谨慎多疑,我军若是重兵防备,其必纠缠不休,但若是请他北上,必定迟疑。”   张遇这两年一直窝在许昌,右边站着桓温,左边站着殷浩,一直不敢动弹。   黑云军已经不是当年的黑云军,而张遇还是当年的张遇。   江东又在鼓捣北伐,李跃就不信他敢在这个时候大军北上。   换句话说,现在是干掉段龛的最好机会。   围困一直持续着。   面对李跃的稳扎稳打,步步为营,段龛的几千轻骑根本无计可施,只能袭扰后方。   不过进入七月,天下又开始震动起来。   慕容彪围困中山大半年,终于破城,冉闵中山太守侯龛投降慕容氏。   受此战激励,刘显舔舐好伤口后,率五万大军南下,攻打邺城。   襄国大战的影响逐渐展开,明眼人已经看出冉魏时日无多。   段氏鲜卑另一股势力,段龛的堂兄弟段勤也从北方南下,窜入平原郡绎幕县,拥胡、羯部众一万余人自称赵帝。   河北乞活将豪强朱秃、杜能、丁娆、孙元等各据郡县,或称将军,或为都督,割据一方。   冉魏的徐州刺史冉遇、豫州刺史魏统、荆州刺史乐弘各携城池归顺东晋,平南将军高崇、征虏将军吕护拘捕洛州刺史郑系,以洛阳归顺东晋。   冉魏的疆域只剩下邺城周边的数郡。   很多名义上臣服于冉闵的势力也不再臣服了。   而段龛也活跃起来,进入七月之后,连续数次与枋头城中段罴发动反攻。   攻城,李跃承认一时半刻拿他们没办法,但野战,黑云军等的就是这个机会。   地利、兵力优势都在手中,段氏自然不是对手。   几场攻防战,被杀的丢盔弃甲。   而段龛这么着急进攻,说明枋头形势不容乐观。   七月末,段龛麾下将领王腾逾城投降。   他的投降影响巨大,代表枋头城中的晋人势力都心向李跃。   “只要都督下令攻城,属下愿为前驱,城中必定倒戈!”王腾拍着胸脯道。   魏山斜了他一眼,冷哼一声。   李段龛、段罴相当狡诈,无法确定是不是他们的诈降之计。   “王将军智勇双全,大将之才也,然则,城外庄稼即将成熟,不必急于一时。”李跃胜券在握,完全不必着急。   而且,他更希望城中的段罴能主动投降。   黑云军以最小的代价拿下枋头。   枋头城外的粮食,才是命根子。   大军继续围城。   数天之内,邺城传来消息,冉闵不亏是冉闵,再次击退刘显的五万大军,俘斩万人,获战马三千余头,还挑选了几十匹骏马,送来枋头,算是安慰。   李跃自然上表称贺。   虽然再次击败了刘显,却并未挽回河北的乱状。   冉魏的疆土越打越小。   于此同时,周边的势力急速膨胀。   张平新兴、雁门、西河、太原等郡,实力大振。   苻健攻占长安之后,杀掉建议他归降江东的贾玄硕,自称大秦天王、大单于,大赦关中,年号皇始,国号大秦,建宗庙社稷,设文武百官。立强氏为皇后,苻苌为皇太子,苻雄为丞相、都督中外诸军事、车骑大将军、领雍州刺史。   崔瑾也不负李跃众望,攻取了青州,占领全境,青州华夏百姓六万余户皆收入囊中,同时还俘虏鲜卑、匈奴、乌桓、羌氐等族青壮奴隶两万余众。   粮草一百七十余万石,牲畜七万头,战马四千七百匹,钱帛则不可胜数。   而青州田地里的庄稼还没开始收割。   这一战堪称硕果累累,直接让兖州实力跃上一个新台阶。   李跃直接下令崔瑾为东中郎将,上表冉闵请封为青州刺史。   “来人,射书至枋头城中,让段罴投降!”李跃望着高大的枋头城墙,心中雄心万丈。   争霸天下已经迈出最结实的一步。   青州拿下就与冀东三郡练成一片,慕容儁想跟上次一样绕过鲁口南下,就没有那么容易了。 第二百六十二章 立威   段龛和段罴连续发动了三次猛攻。   但黑云军营垒早已固若金汤,蜿蜒曲折的水渠后边连着鹿角,鹿角后面是土堆,段龛引以为豪的轻骑根本发挥不出优势。   而城内守军早就没了士气,被段罴部曲驱赶到阵前送死。   羯人、胡人自然死战,但乌桓、晋人则直接放下兵器,跪伏在地。   又耗了十多天,秋收都完结了。   枋头周边收粮二十七万石,七成来自同山陂、白祀陂,剩下的则是补种的粮食。   而兖州传回的消息,既没有丰收,但也没有歉收,收粮食五百三十多万石,还未达到周牵的预算。   今年还算风调雨顺,但种田就是这样,全靠老天爷的脸色。   另外一个原因,李跃调整了田赋,更多的黑云军拿到了田地,田赋比例有所下降,还有主动从河北迁入兖州的华夏百姓,李跃都定为庶民,进一步降低了上交的粮食。   五百三十多万维持兖州绰绰有余,问题在于河北乱成这样,冉闵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倒了。   邺城几十万的华夏士民嗷嗷待哺。   不过青州的收成还在统计之中,青州土地肥沃不在兖州之下,应该不会差多少。   “城中之人听着,三日之内,若不开城投降,破城之日,鸡犬不留!”   一排黑云军甲士在城下咆哮着。   充足的粮食、肉食供应,让黑云军士卒一个个都身强体壮起来。   虬结的肌肉撑的盔甲似要裂开。   大河两岸,一个黑云军将士和其他势力的士卒站在一起,能一眼被人区分出来。   与生俱来的凶悍之气,由内而外的自信,使其精神也昂然向上。   城上守军一阵沉默,对他们而言,即便城中有吃的喝的,但枋头却是一块死地,没有任何希望。   段氏的核心鲜卑人自然愿意死战下去,但城中为数众多的其他族群,绝不会这么齐心。   三天时间很快就过去了。   没有冉闵的魏军,这场大战反而变得简单起来,这场战争差不多到了结束的时候,前前后后,将近围城将近五个月,段罴能守到现在,已经说明他能力不凡。   再围下去,就会进入冬天,天寒地冻,不利士卒攻城。   李跃让王腾率投降部众为前锋,前锋营在后,开始攻城。   战鼓一声接着一声的轰鸣。   大地跟着颤动,黑云军士气也快速达到巅峰。   到处都是此起彼伏的喊杀声。   很多前锋营身披双甲,手提骨朵、锤等钝器,站在那里便凭空生起一股煞气。   “杀!杀!杀!”   士卒大步向前,宛如黑云一般涌了过去。   眼看一场大战就要拉开序幕,枋头城门却“吱呀吱呀”的打开了。   为首数人,肉袒自缚而出。   身后一列列的士卒空手走出城池,跪了一地。   前锋营则围了过去,魏山立即带数百人控制了城墙。   城中还有零星的反抗,羯人、胡人还在作最后的挣扎。   “段氏十余年来投降多次,今日投降都督,理所应当。”常炜一向严肃的脸上现出了一抹笑意。   “人只要屈膝一次,便会有第二次、第三次,一个势力也是如此。”李跃心平气和,对这个结果并无意外。   整个兖州的力量都压了过来,稳扎稳打,不给段龛任何机会,他还能逆天不成?   而这也是最稳妥、伤亡最小的办法。   枋头城下,刀矛如林,分列左右,李跃在一众黑云将的簇拥下策马缓缓走到俘虏之前。   “你便是段罴?”李跃盯着为首之人。   面黄,髭须,骨架长大,略显单薄。   “罪人正是。”   “何以顽抗吾至今?”李跃居高临下的扫视一众豪酋,不是他膨胀,而是这些人一向畏威而不怀德,对他们太好,他们以为你软弱。   石虎一向残暴,这些人反而忠心耿耿。   同样,汉朝、曹魏强大的时候,这些人敢当马前卒,为中原大军冲锋陷阵,屠杀同族。   当年的南匈奴、羌氐、乌桓、慕容鲜卑一直都是汉朝、曹魏的打手,只不过司马家八王之乱,让他们看到了晋朝的无能和腐朽。   “咚!”   周围的黑云将将士心有灵犀一般将盾牌、长矛狠狠砸在地上,发出一声轰鸣。   “都督……”段罴脸上流出流汗。   其他豪酋更是不堪,有人直接瘫坐在地。   “汝等不识天命,负隅顽抗,本该碎尸万断夷灭三族,但看在最后醒悟的份上,留尔等一命,以观后效!”   “谢都督不杀之恩!”众人恨不得将头杵进黄土里。   李跃驱马从一众俘虏中走入城池。   城内,魏山正带着人绞杀不肯投降的羯人和胡人。   尸体被一具具的抬在主街之上。   很多人知道必死,干脆挥刀自刎,让魏山省了不少事。   段罴投降,城外的段龛撤走,向西北面逃去,应该是去投并州张平了。   兄弟两人,一个投兖州,一个投并州,鸡蛋不放在一个篮子里面。   常炜随后清点府库,牛羊马驼等牲畜还有三万多头,粮食剩下四十多万石,战马四千五百多匹!   这批战马比刘国的更高大健壮,负重力极强。   投降士卒一万七千余众,城内有民七万八千余众,另有近万羯、胡死于反抗之中,没反抗的也被前锋营赶尽杀绝了。   两边的仇恨早已刻骨,绝非短期内便能化解的。   冉闵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杀胡令杀出一个大单于出来,但胡人并未领情,将他的大单于儿子押送到襄国,惨死在石祗刀下。   夏、胡仇恨早已成为这个时代的大势。   天下大势,浩浩荡荡,顺之者昌,逆之者亡。   李跃不敢违逆这股大势。   一想起冉闵,李跃下令分一千匹战马,五千头牲畜,十万石粮食送入邺城,还单独给冉闵挑选了二十多名美貌的女俘,暗中希望他多花些心思在女人身上,别一天到晚的红着眼到处砍人……   最后上一道奏表,劝他多休养生息,这么打下去,只会越打越衰弱。   冉闵出道以来,几乎赢下了多有战争,但襄国一场大败,直接打断了冉魏的脊梁骨。   现在休养生息,再与兖州背靠背,南北结盟,共同抵抗慕容氏还来得及。   撑上个五六年绝对不再话下。   四五年之后,坐拥兖青二州的李跃就能积攒起实力,将慕容氏先挡在幽燕之地。   十年之后,凭中原的潜力,李跃有信心与慕容氏分庭抗礼。   但问题在于,冉闵能不能与自己达成这种默契…… 第二百六十三章 龃龉   不过事实证明,李跃还是异想天开了。   东西送上去后,冉闵的诏令也来了,封李跃为抚军大将军,颍川郡公,都督兖、青、豫、徐、扬五州诸军事。   前半段倒是让人赏心悦目,虽然豫、徐、扬三州基本投靠了江东朝廷,虽然冉闵的本意是让李跃矛头朝着南边。   但这道诏令也让李跃对豫、徐、扬有了合法合理的名义。   不过诏令的后半段却画风突转,让李跃交出冀东三郡,以及枋头、黎阳……   冉闵既要、又要、还要的嘴脸,让人非常恶心难受,等于吃下去的东西全都要吐出来。   冀东三郡是黑云军流血流汗从慕容儁嘴中虎口夺食,如今已经与王午结盟,得到了渤海豪强的支持,建立了有效的防御体系。   冉闵一句话就要收走。   而问题在于,他收走之后,冀州之东的防御就会轰然崩塌。   豪强们不一定认同现在的冉魏。   王午的心思更是难说。   此外,枋头也非同小可,这场大战两边精锐尽出,用尽各种手段,耗了半年才将此城拿下。   曹孟德选中的地方,得天独厚,时人皆云此地有魏武之王气,而且此地基本捏住了冀州的命门,同时与黎阳连成一片。   以后就算冉闵扛不住了,黑云军凭借枋头和黎阳也能跟慕容氏掰掰手腕。   李跃毫不犹豫的送三十万石粮食,再送战马、牲畜、粮食上去,就是要让冉闵消除对兖州的忌惮,让他认清现在兖州是他唯一而可靠的盟友。   现在看来一切努力都白费了。   冉闵完全没领会到自己的心意,更并提默契。   他就像一头贪婪而饥饿的猛兽一样,盲目的撕咬着周围的一切。   石遵、石鉴、李农这些人固然该死,但韦謏、王泰这些人实在可惜了……   “看来魏主对我兖州的忌惮不在胡人之下!”常炜冷笑一声。   “我等辛辛苦苦打下的土地,为何要让与他?要拿可以,真刀真枪的来!”魏山红了脖子,脸色狰狞,仿佛一头护食的恶狼。   李跃揉了揉额头,理清了一下思绪。   首先,渤海三郡不能给,给了冉闵也守不住,襄国大败,冉魏精锐尽丧,能守住邺城就不错了,一旦割渤海三郡出去,弄不好当地豪强立即倒戈,投降慕容氏。   其次,黎阳不能给。   黎阳不仅是黑云军在河北的前出基地,更是悬在兖州头顶上的一把刀。   唯一能给的只有枋头。   枋头之于邺城之重要,如同黎阳之于兖州,黑云军想占据枋头不太现实。   “我们占着枋头,冉闵的心思就不会用在刘显和慕容儁身上。”李跃淡淡道。   堂中一阵沉默。   魏山脸憋得通红,刚要说话,被李跃制止了,“一个枋头而已,如今我们还不能跟冉闵起冲突,今天给了,以后,加倍讨回来便是!”   连续发生的事情,逐渐打消了李跃与冉闵背靠背的想法。   真靠上去了,只怕冉闵会立即背后捅刀子。   他能有今日,不就是这么来的么?   魏山气不过,“属下实在……不甘心,今时今日,冉闵吃我们的喝我们的,他有何脸面索要渤海、枋头、黎阳?”   李跃云淡风轻道:“不甘心也要忍着。”   “小不忍则乱大谋,我黑云山之宿敌乃北方胡人,乃幽燕慕容氏也!那么属下再去一遭邺城,游说冉魏君臣。”常炜起身拱手。   被魏山的一句话提醒,李跃脑中灵光一闪,“冉闵不能就这么白吃白喝,须令邺城军民知道他们嘴中之食从何而来!先生此去,可发动邺城细作,令军民们知道是谁在后背支持他们!”   冉闵没救了,但城中的军民却不能放弃。   做好事一定要留名。   常炜眼神一亮,笑道:“都督才思敏捷!”   邺城。   刘群正在尽力的规劝冉闵,“陛下仇敌,襄国、蓟城也,而非兖州,李都督接连奉上粮食、牲畜,忠心耿耿,陛下此举岂不寒了河南人心?”   言语颇重,太武殿内寂然无声。   自从杀韦謏全家,夷王泰三族后,朝堂上再也没人敢这么跟冉闵说话。   不过刘群非寻常人,几乎就是河北士人的魁首,声望素著,北国士民仰望,动了他,冉闵不用等慕容氏来攻,自己就会分崩离析。   一丝怒气爬上冉闵的脸庞,但很快就隐没下去。   一旁的王简道:“陛下以兖青徐豫扬五州事相托,岂来寒心之说?”   “兖青徐豫扬五州有三州投江东……”   刘群话说到一半,旋即被冉闵打断,“李跃没有徐豫扬三州,手上还有兖青二州,冀东三郡,他日其休养生息,凭借黎阳、枋头,旦夕之间便可袭取邺城,朕岂能不防?”   李跃攻陷青州,引起了冉闵极大的忌惮。   再这么发展下去,冉魏都快成兖州的附庸了。   如果是襄国大战之前,李跃敢出兵青州,冉闵就敢引十万精锐南下先吞了富饶的兖州再说。   而襄国大败也让冉闵的脾气小了很多。   “陛下,兖州使者至!”宦官轻声来报。   冉闵却一挥手,“不见!”   刘群道:“倘若李都督不愿交出渤海、黎阳、枋头,陛下当如何?”   王简脸现诡异之色:“听说江东殷浩、陈逵、谢尚正屯兵于寿春,不日即将北伐。”   冉闵大败后,徐豫扬一大半的城池投降了江东。   连张遇都降了。   冉魏的平南将军高崇、征虏将军吕护拘捕洛州刺史郑系,以洛阳归顺东晋。   等于殷浩出兵,直接接收城池即可。   而一旦殷浩收取洛、豫,下一步肯定就是兖州。   形势上,兖州将三面陷入江东的围攻之中,所以在冉闵君臣看来,李跃迟早会交出河北郡县。   “朕并非要与兖州反目,而是河北之地,不容他涉足,刘显、张平、慕容儁之流,朕自会扫平之!”无论国中形势多差,冉闵永远信心十足。   这时一名宦官捧着奏报匆匆入内,“陛下,襄国逆贼刘显称帝,举兵七万,号称十五万,攻打常山,太守苏彦求援。”   太武殿中又安静起来。   冉闵的脸色阴沉下去,如今殷浩没有北伐,而刘显却先来了…… 第二百六十四章 再战   冉魏已经丢掉了北面的中山郡,若是连常山也没了,邺城将越发孤立。   慕容儁迁都蓟城,俯视冀州,河北人心浮动。   就在数日之前,赵郡太守李邽举郡归降慕容儁,鲜卑徒何部库傉官伟率七八万部众自上党投奔燕国。   燕国如日中天,就这么一口一口蚕食河北。   河北郡县要么自立,要么投降慕容氏,冉魏疆域越来越小。   最有实力的燕国按兵不动,引而不发,而油尽灯枯的冉魏却一直深陷战争泥潭之中,从立国之初开始,便一直在厮杀……   “刘显两次大败,数月之间,竟能再次召聚七万大军?”冉闵烦躁起来。   一场襄国大败,几乎要了冉魏的命,到现在还没喘过气来,而刘显接连大败,第一次阵亡三万,第二次阵亡一万,这种程度的大败放在任何势力都是灭亡之兆。   损耗的装备、粮草、精锐不是说来就来的。   当年魏蜀卤城大战,诸葛亮斩司马懿三千甲首,便关中震动、洛阳惊恐。   但刘显非但没灭亡,反而越发的精神起来,对冉闵死缠烂打。   “若臣所料不差,定是慕容氏在后支持!”刘群拱手道。   侯龛投降慕容氏,中山郡落入燕国之手,等于襄国背靠着慕容氏。   “刘显此贼屡次扰我,今其自出巢穴,朕当取其首级!”冉闵撸起袖子,杀气腾腾道。   刘显缩在襄国,冉闵的确拿他没办法,但他此番出城,对冉闵而言,是一个机会。   “刘显得慕容氏支持,陛下不可不慎!”王简也劝起冉闵来。   “城外野战,天下谁人是朕敌手?此战若是不能一举解决刘显和襄国,他日慕容儁数十万大军南下,形势更难!刘显七万之众,不过北地牧民而已,焉能与朕相抗?朕意已决,敢谏者斩!”冉闵扫视众人。   所有劝谏的声音都消失了。   冉闵留新委任的大将军蒋干等辅佐太子冉智守卫邺城,亲率八千骑兵,毅然决然的出城,直奔常山,迎战刘显七万大军……   邺城的兖州邸馆外,百余名黑云军士卒雄赳赳的按刀而立。   虽没有披甲,但那种百战精锐的杀伐之气,从他们一个眼神中便可窥见一二。   过往百姓无不敬仰,而近日坊间都在传说是兖州支援的粮草,才让邺城渡过了难关,百姓看黑云军士卒的眼神更加友善起来。   不过来来往往的行人中,除了百姓,还有一些细作、暗探,试图靠近邸馆,却全都被警惕的士卒吓退。   邺城为羯赵、冉魏都城,自然少不了各大势力的细作隐藏其中。   他们对于兖州跟邺城的关系无比上心,却不能靠近邸馆二十步内。   邸馆之中,一间阁楼二楼上,常炜神态轻松,并未因冉闵拒绝召见而沮丧,“单论军事,陛下此番出征并不为错,若能一举擒杀刘显,则襄国可破也,邺城困局必解。”   刘群长叹一声,“汝有所不知,陛下立国以来,一心征战杀伐,不事农桑,国中空虚,若非兖州支援粮草,邺城不战自溃。”   他身为尚书令,自然最清楚冉魏如今的现状。   兖州送来的粮食,只能救一时之急,而不能解决长期困境。   不过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刘群忽然想到皇宫之中的十余万侍女,当初石虎强征她们的时候,不仅仅是为了个人淫乐。   而这种事情不是第一次发生,始作俑者不是胡人,而是西晋大将张方。   常炜道:“此战,陛下或有捷报传回。”   “为何?”刘群略感奇怪,不知道常炜为何对冉闵信心如此之大。   事实上,常炜认识冉闵比刘群更早。   “襄国胡人早已筋疲力竭,七万大军都未必拿的出来,刘显屡战屡败,庸碌之人,受慕容氏挑动,自出巢穴,此取死之道也,陛下八千骑兵足以横扫之,令君不必担忧,你我当促成南北之盟,护北国百姓。”常炜换了一个话题。   “陛下一意孤行,南北之盟何其难也,假若慕容氏一直引而不发,陛下扫平襄国,说不得便会引兵渡河……”   襄国被攻破后,冉闵绝不会允许李跃一只脚踩在河北。   邺城距离陈留并不远,至少比到蓟城的距离近一些。   对冉闵而言,吞并兖州才有实力与慕容氏大战。   同样,对于李跃而言,吞下邺城,才有足够的人口抗衡慕容氏。   常炜眉头一皱,这是他最不愿意看到的局面,“若果真如此,令君当如何?”   刘群走到阁楼窗棂前,望着秋日里异常晴朗的天空,眼神变得异常深邃,“当以华夏社稷、天下苍生为重!”   这句话反过来理解,谁不以华夏社稷、天下苍生为重,谁就是被舍弃的对象。   枋头。   李跃听到刘显这么快起兵,也是一阵惊讶。   这人就像打不死的小强,今年以来,连续发动三场大战,背后没人支持肯定说不过去。   魏山道:“常先生到现在都没消息传回,莫非冉闵不同意?”   “不急,先看看这一战打的如何。”李跃丝毫不担心。   冉闵会想通的。   时间站在自己这一边,越是拖下去,形势就越对自己有利。   此事反过来看,冉魏刚刚与兖州生出嫌隙,刘显就一蹦三跳的来了,吸引了冉闵的仇恨,直接缓解了两边的摩擦。   兖青二州需要时间,李跃也在尽最大的可能争取时间。   若能再挺过一年,即便冉闵真的翻脸,李跃也不怕了。   “南面州郡皆归降江东,殷浩屯兵寿春,将大举北伐,兖州……只怕要遭池鱼之殃。”魏山自从领了杂号将军之后,也开始关注起大势来。   李跃哈哈一笑,“殷浩北伐从前年叫嚷到今年,你可曾见他出兵?等他出兵,天下又是另外一番形势,不必担忧,等他来了再说。”   江东那帮名士一向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反正李跃只记得从十六国到南北朝,北伐成功的只有宋武帝刘裕一人!   “都督所言甚是,当年李农两万大军便吓退了褚裒三万精锐,殷浩北伐又能如何?”魏山跟着笑了起来。 第二百六十五章 再胜   苻氏占据长安后,四面征伐,清扫羯赵残余势力,苻雄攻破刘宁拒守的上邽。   苻健又在五丈原击败司马勋三万步骑,彻底在关中站稳脚跟。   苻氏声势日隆,实力愈强。   连并州张平都遣使称臣,被苻健封为大将军、冀州牧。   击败司马勋和刘宁后,苻氏在关中一家独大,苻健雄心万丈,在臣子的劝谏下,于长安太极前殿即皇帝位,大赦境内,诸公皆进爵为王,以大单于授太子苻苌,立五等之封,以次进之。   苻健虽然急着登基,但这一年多来,治理有方,勤修政务,减赋缓刑,抚恤孤寡,搜罗才俊,崇尚节俭,大兴儒学,废除后赵暴政,使关右快速恢复生机,同时也大大加快了关中诸族汉化。   种种举措,逐渐得到关中士族的支持。   苻氏逐渐强盛。   而苻健称帝影响最大的不是燕国,也不是冉魏,而是荆州。   “慕容氏如日中天,犹不敢称帝,氐奴安敢如此耶!”桓温早将关中视为自己的后花园,以前苻健领着晋室的征西大将军、都督关西诸军事、雍州刺史,桓温不好动手,而现在,苻健已经撕下了自己的伪装。   而苻氏展现出来的强大生命力,更让桓温忌惮。   一旦让其长成,就会重现当年强秦之势。   桓温可以允许一个混战不休的关中,但绝不能允许一个完整的关中板块。   “关中天府之国,苻健野心极大,不可令其坐大。”参军常璩拱手道。   常氏乃蜀中大族,桓温攻灭成汉后,辟常璩、王誓、王瑜、邓定等人为参军,以安抚蜀地,但王誓、邓定不从,举部众反叛,被桓温讨平。   如今苻氏在关中坐大,大破司马勋,蜀中豪族也渐感威胁。   自古关中势力一坐大,首先便会伐蜀。   “苻氏将起而未起,的确是最佳时期,然则,只恐建康朝廷不允也!”郗超提醒道。   以桓温现在的实力,灭苻氏还不算太难。   殷浩在嚷嚷北伐了两年,一直没动手,桓温上表请求北伐,建康一直不回复,既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反正就这么拖着。   常璩道:“桓公无论上表多少次,只怕朝廷都不会同意。”   荆襄和江东的矛盾和嫌隙越来越大。   这两年逐渐消化了蜀中之后,桓温已经不是尾大不掉,疆域超过了江东,人口相差无几,实力更不在江东之下。   更何况桓温绝不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之人,随着实力的膨胀,野心也在不断膨胀之中。   江东朝廷早就千疮百孔。   王敦、苏峻都曾控制过建康,王谢荀殷你方唱罢我登场,轮流把持国政,这让一向雄心勃勃的桓温如何能安心?   桓温缺的仅仅只是大义和名分,而获取大义名分最好的办法便是北伐。   郗超道:“朝廷捧殷浩出,其意并非北伐收复故土,而在明公尔!今冉魏衰微,扬徐豫洛诸州上书请降,一旦殷浩北上,收复许、洛,声势大振,届时引中原强劲之士围堵荆襄,明公将为之何?”   桓温自然看不上殷浩,但如今形势,扬徐豫洛直接投降了,殷浩只要领兵过去接收就行了……   而一旦殷浩接收了许、洛,大义名分声势直接超过桓温,桓温将无路可走。   “陛下素为王谢荀殷蒙蔽,吾当拜表辄行,先克关中,再取许、洛!”桓温觉得不能再拖下去了,不然关中将会生出一个“强秦”来。   所谓拜表辄行,其实是向江东亮一亮肌肉。   桓温起五万精锐,号称二十万大军。   长江之上,战船密布,帆帜如云,浩浩荡荡向江东奔去,至武昌而止(今湖北鄂州),拜表建康。   一如当年杜预下江东。   桓温提着刀子上来了,建康大惊失色。   殷浩被吓得准备辞官避让,给桓温送了一面驺虞幡。   驺虞乃仁兽,生性极为仁慈,连青草也不忍心践踏,只吃天亡之物。   殷浩是在间接劝桓温仁义。   司马昱亲自写信给桓温,劝他冷静,有事好商量,千万别冲动,封桓温为太尉。   桓温拜辞不受。   两边这么拉拉扯扯,四五个月过去了。   枋头大雪纷飞,新的一年又来了。   这一年间,前后三人称帝,刘显、苻健、段勤,不管有没有实力,先过一把皇帝瘾再说。   反而是并州张平令人眼前一亮,逐渐占据整个并州,却先后向慕容氏、苻氏称臣。   李跃一直留在此地,坐观常山之战。   其实襄国也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刘显一败再败,人心早已动摇,称帝之举,更是不得人心。   冉闵躬率八千精骑,气势汹汹的直扑刘显大军。   刘显的大司马、清河人王宁率部归降,冉闵并其众,得万余人马,然后于飞龙山大破刘显七万大军,俘斩两万众,余者溃散。   刘显仓惶逃回襄国。   但冉闵已经红了眼,一路追杀至襄国,不死不休。   刘显大将曹伏驹开城迎冉闵,冉闵驱军而入,杀刘显及其公卿以下百余人,焚烧襄国的宫室,于城中捕杀诸胡,死伤数万,襄国大乱,不少胡人趁乱夺门而逃。   烧杀数日,冉闵迁城中残民十余万返回邺城。   至此,邺城的心腹大患被拔除,冉闵再次威震天下。   原本自立的巨鹿、信都、赵郡、广平、平原等郡又重归冉闵麾下。   “一百万石粮食,冀东三郡可以不交出来,但枋头、黎阳他势在必得。”刚刚返回枋头的常炜带来冉闵最新的条件。   “这么多粮食给他,让他吃饱喝足然后攻我?既然谈不拢,那就不要谈了,真当我黑云军是刘显、石琨之流?”李跃脸色一沉。   攻破襄国,冉闵下一个目标肯定是兖州,也只能是兖州。   慕容氏太强,他未必敢攻打幽州,只有攻下兖青二州后,冉魏才能恢复元气,与慕容氏一教高下。   常炜胸有成竹道:“都督不必着急回复,邺城有刘令君、董将军等斡旋,事情未必不会出现转机,属下此去邺城,收获颇丰,邺中士民未必愿意与我兖州刀兵相见。”   的确,拖下去是最好的办法。   冉闵攻破襄国,即便要攻打兖州,也不会这么快就来。   就在李跃打定主意的时候,斥候来报:“启禀都督,襄国领军将军范路率千余士众,投枋头而来。” 第二百六十六章 投归   石虎晚年,已经预感到威胁将来自北方。   令尚书张群征发各郡男女十六万,车十万辆,运土至邺城以北,修筑华林苑以及长围。   从襄国逃到枋头,需要从东向南,跨越小半个冀州。   李跃混了这么久,如此主动、积极的投奔自己的,范路是第一个。   燕国已经占领中山郡,而西面的张平距离也不算远,完全没必要冒风险绕一个大圈子投奔自己。   常炜笑道:“看来都督威名不在魏主之下。”   有人投奔自己总是好事,这说明兖州已经跻身天下数一数二的力量,李跃心中虽略有疑惑,但还是带着亲卫出城迎接。   东北面,一支骑兵从风雪中奔。   人皆双马,马上之人顶盔掼甲,手持长矛,虽然背后的旌旗略有残破,沾着血污,但强悍之气,直接透过了风雪。   原本是受降。   但黑云军被对面的悍气感染,不自觉的竖起长矛和大盾。   “好一支精锐!”李跃赞叹不已。   范路能从冉闵手上杀出,实力自然不俗。   常炜道:“都督不可大意,此人来路略有蹊跷。”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李跃深以为然,令黑云军戒备。   这年头狂人太多了,万把人都敢称帝,麻秋几千人马就想取苻洪而代之……   骑兵靠近,战马减速,马背上有人摔倒在地,再也爬不起来。   连范路下马的时候,都是一个踉跄,两脚一瘸一拐的走到李跃面前,刚一拱手,整个人都倒了下去。   而他背后的骑兵更是不堪,刚才的强悍荡然无存,很多人站都站不稳,在风雪中哆哆嗦嗦,连战马都栽倒在地,口吐白沫,全身颤抖……   “乞……活……”声音都快被寒风吹散了。   李跃扫了一眼,绝大多数都是黄面孔,浓须者甚多,不过眼下不是区分这些的时候,“速迎他们回城!准备肉羹!”   都这副惨样了,没多少防备的必要。   李跃让亲卫抬起范路,返回城中亲自诊治,身披六七创,虽不是致命,却失血过多,能撑到枋头来,还是他体魄强健。   幸亏现在是冬天,若是春夏,这人早就没了。   处理好伤口之后,熬了些当归、白芍、熟地等补血镇痛的药,让人喂了下去。   一直到晚上,范路才悠悠醒转,挣扎欲起。   李跃按下他肩头,“你伤重未愈,多休养几日,其他事不必担心,你的部曲自有人医治。”   “多……谢都督……救命之恩。”范路典型的北国壮士,相貌雄毅,身躯高大,一看就知是一员骁将。   安顿好他后,李跃回到住处,几个校事等候多时。   “属下等翻了一遍他们所带之物,又跟士卒们套过话,未有可疑。”   没有可疑,就说明此人是真心实意投奔自己。   “不可松懈,盯紧一些。”李跃心中稍觉安慰,这年头反过来反过去的,忠心比什么都重要。   范路的第一关算是过了。   不过,李跃的难关又多了一道。   也不知为何,此事竟然被冉闵得知,直接下了诏令,让李跃交出范路。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范路不是普通将领,是刘显的领军将军,也就是中领军,这个位置不是什么人都能坐上去的。   别人千里迢迢的投奔,李跃不可能把人交上去,不然以后谁敢投兖州?   李跃让常炜写了一封奏表,为冉闵剖析眼下形势。   攻陷襄国并不意味着万事大吉,冉魏内忧外患,正是休养生息之时,不可同室操戈。   没过几日,冉闵的诏令又来了,列举了李跃种种不臣之举,最严重的几条就是未得诏令,擅自攻伐青州,接纳敌军大将,占据枋头、黎阳,窥伺邺都。   言辞颇为激烈。   “冉闵敢来,定叫他尝尝我黑云军刀剑之利!”魏山对冉闵越来越反感。   不止是他,军中将领也多对邺城没什么好感。   其实李跃也烦冉闵,但为了大局,只能尽量哄着他,为青兖争取发展时机。   只要撑过今年,消化完青州,即便冉魏倒了,李跃也能把慕容氏挡在黄河之北。   “放心吧,冉闵不会出兵的。”以李跃对冉闵的了解,若是有把握攻陷枋头、黎阳,还废什么话?早就提刀杀过来了。   而他言辞激烈,正说明他也心虚。   邺城形势,李跃比冉闵还清楚,府库中早就没有余粮了,若不是自己前后送上去的四十万石粮食,冉闵早就喝西北风去了。   常炜又上了一道奏折,说当初攻打青州是不得已而为之,青徐扬豫皆有投降江东之意,不得不出兵。   至于渤海,如果黑云军不出手,只怕现在已经沦为燕土。   以前李跃还有让出枋头的心思,但这么一来二去,李跃觉得还可以磨一磨。   枋头距离邺城不远,一两百里地,一马平川,书信来往极快。   没过几日,冉闵的诏令又来了。   直接威胁李跃若不交出枋头、黎阳,就要率十万大军征讨!   这话吓唬别人可以,却吓不住李跃。   他手上有多少人马,弄不好李跃比他还清楚。   每月来来往往中,邺城自有人将各种消息送到面前。   襄国大败,十万精锐覆灭,冉闵躲在襄国城外的行宫方才逃过一劫,与十余骑潜伏回邺城,手上最多匆匆招募的四五万人马,至于精锐,不超过三千人。   而他越是叫嚣,李跃越是不担心。   常炜再写了一份奏表上去,帮冉闵分析了一下枋头有多么坚固,劝他多冷静一下,别忘了慕容儁在幽州虎视眈眈,燕国的兵锋已经推进到中山郡。   顺便追忆一下往昔的峥嵘岁月,别忘了两边的袍泽之情……   反正就一个意思,不撕破脸皮,就这么拖下去。   冉闵上一次没攻陷枋头,这一次更不可能。   这封信上去之后,冉闵便没动静了。   他消停了,李跃反而担心起来,万一这厮真不顾一切的杀来,又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攻防战。   不过,邺城送来的消息,让李跃安心了。   冉闵府库中的粮食根本支撑不了一场大规模的征战。   眼看快到春耕,冉闵又是一封诏令送来,让李跃送他五十万石粮食…… 第二百六十七章 南北   如今蓟城已经成了燕国新的都城。   燕国的国力开始向西面倾斜,而天下形势也在向燕国倾斜。   冉闵虽然灭了刘显,但慕容氏已经能窥见其衰弱,以往冉闵出战,动辄十万大军,遮天蔽日,横扫天下。   如今面对刘显的七万大军,只出动了八千骑兵。   如果不是王宁、曹伏驹先后投降,打开襄国城门,冉闵这一战未必能能如此轻松。   “刘显无能之辈!”慕容儁火气有些大。   刘显能这么快发动三场大战,背后其实都是燕国支持的粮草和军械。   按照封奕的计划,刘显先攻打常山,然后吸引冉闵北上,再来一次襄国大战,将冉闵围歼在襄国城下。   不料,刘显实在是扶不上墙,跟冉闵一碰就碎了,襄国还顺势被冉闵拿下。   让慕容儁措手不及。   冉魏也因之恢复了一些元气。   “攻取天下,当堂堂正正,何必假他人之手?臣弟不才,愿领十万大军南下,一举荡平冉闵!”慕容垂目光如刃。   慕容儁斜了他一眼。   如果燕国还有谁令他忌惮,也就这个五弟了。   十三岁便随慕容皝征战沙场,英武过人,勇冠三军,因此极得慕容皝器重,也因此引起慕容儁的妒忌。   十万大军不是个小数字。   冉闵攻破襄国灭刘显,威震天下。   如果慕容垂败了,燕国元气大伤,如果胜了,慕容垂水涨船高。   都是慕容儁不愿看到的,目光不知不觉就飘向一旁的慕容恪。   慕容恪起身道:“冉闵若据襄国、邺城而守,我军难以成功,然,闵性轻锐,我军南下,其必出而迎战,五弟刚猛,不宜与之敌,此战当由臣弟前去。”   “臣观冉闵灭刘显,士气如虹,其后有兖州李跃支持,此时出兵,一旦战场不利,大好形势付之东流,我军若南下,冀、兖同仇敌忾,我军若是暂缓进攻,则二人必生嫌隙。”郎中令、辅义将军阳骛劝谏道。   兖州与邺城面和心不和,都快人尽皆知了,两年前还在鲁郡大打出手。   阳骛之谋正是当年曹操灭袁氏兄弟之策。   “不可。”慕容恪出言反对,“今时不同往日,襄国一战,冉闵精锐尽丧,如今攻灭刘显,声势大振,冀州郡县叛而复归,不可令其喘息,否则假以时日,魏军实力恢复,冀州难取也。兖州李跃招抚流民,劝课农桑,励精图治,图谋甚大,诚为大患,如今形势,当一战而灭冉闵,再席卷而下,与江东共伐兖州,则天下可定也!”   几句话,就将如大河两岸的形势清晰呈现在众人面前。   而在慕容恪眼中,李跃的威胁还在冉闵之上。   “哈哈哈,四弟真吾之子房也!孤心意已决,十万大军攻伐襄、邺,再邀江东共伐中原!”慕容儁忌惮慕容垂,却对慕容恪心悦诚服。   心悦诚服的还有慕容垂、阳骛、封奕、悦绾等人。   慕容恪在燕国的地位虽在慕容儁之下,却深得人心。   “遵令!”殿中诸人皆拱手领命,燕国君臣迅速统一意见。   三千里外的江东。   数百战舰横列于长江之上。   最大的一艘楼船上,晋中军将军殷浩正读着右军将军、会稽内史王羲之的信,看到一半,殷浩神色阴沉下来,合上信文,轻轻放在案几上。   事实上,江东很多人并不看好此次北伐。   殷浩出建康时,在众目睽睽之下坠马,令前来送行的江东士民瞠目结舌,都认为是不吉之兆。   陈逵笑道:“王右军必是劝将军退兵?”   “如今徐、豫、洛皆已归降,我军北上信手可取,如此良机岂能错过?某非为个人荣宠,而是为了江东社稷,我若不伐,桓温必起,届时收复故都,朝廷将何以赏之?”   殷浩是因为江东要抗衡荆襄而被重用,所以他非常清楚自己的使命和职责。   一旦桓温收复洛阳,便是王谢荀殷等士族失权之时。   而桓温的野心不仅限于此,一月之前,悍然出兵武昌,垂望东南,威胁朝廷,让殷浩如芒在背。   “为了朝廷,为了江东百姓,某何惜此身?”殷浩一脸的大义凛然,桓温、朝廷、江东士族他都关注到了,唯独对这场北伐没倾注太多心思。   在江东士族眼中,豫洛二州都投降了,殷浩北上接收就行,顺理成章的事,自然不需考虑什么兵略军策。   “都督忠勤为国,必得苍天庇佑!”陈逵也是一脸的认真,“若拿下许洛,都督作何打算?”   殷浩负手走出船阁,眼望涛涛江水,“欲巩固洛、许,必收复青兖,然后坐观河北大战。”   战船溯江而上,逐渐驶入历阳。   渡口上旌旗招展,绣着竹兰梅菊的锦障绵延二三里,将北岸妆点的极为“雅致”。   还别出心裁的请了一众花枝招展的女乐。   兖州刺史蔡裔、安西将军谢尚、北中郎将荀羡都已等候多时,一见殷浩下船,都众星捧月的迎了上去,“拜见都督!”   “都督风采不减当年!”   “都督之才,不在桓温之下,此次北伐,必能一鼓作气收复故都!”   众人一句一句的奉承着。   殷浩也逐渐眉开眼笑起来,“还要多多仰赖诸位,收复许、洛,诸位也将名垂青史,光宗耀祖。”   这些士族们已经掌握了朝政,能打动他们的东西不多,名垂青史、光宗耀祖正对他们的胃口。   在场之人皆容光焕发。   北中郎将荀羡道:“两年前,某得一猛将,今将北伐,正好可用上此人。”   “哦?快快请来!”殷浩大感兴趣。   虽说此次北伐是顺理成章之事,但收复许、洛,并不意味大战停息,多几员悍将,成算大一些。   “孟将军何在!”荀羡向身后喊了一声。   接着一骑从锦帐之后奔出,极其魁梧,一身明光甲,手持双矛,仿佛平地里刮起了一道恶风,令周围的女乐们惊惶不已。   “末将孟开拜见都督!”那人甩鞍下马,单膝拜在殷浩之前。   殷浩一见到孟开脸上狰狞的疤痕,心中三分不喜,“将军可是渤海孟氏出身?”   江东重衣冠,重仪表,孟开长相凶恶,脸上还破了相,自然入不了士族们法眼。   “末将自幼颠沛流离,不知家乡何处。”孟开实话实说。   “原来如此。”殷浩轻笑了一声。   谢尚冷哼一声,不悦道:“一介白身,勿要冲撞了都督,退下!”   荀羡道:“孟将军乃我荀家之婿,岂是白身?仁祖莫要以貌取人也。”   荀家的面子,殷浩自然要给,“令则之言是也!来人赏孟将军宝剑一口,金银各十斤,封牙门将。” 第二百六十八章 降将   枋头。   一封奏表去一趟三四天,回来一趟又是三四天,中间还要纠结个四五天,一来一去,十天半月就过去了。   李跃巴不得这么拉扯下去。   “陛下迁襄国十余万人口入邺,城中越发缺粮食,一两黄金只能换三斗粟,百姓皆饥,陛下开仓放粮,将府库中仅有之粮分赐百姓……”   李跃读着密信,心中百感交集,冉闵杀胡、杀权贵如同杀鸡宰羊,动不动灭人全家,夷人三族,但对百姓始终存着一丝善念。   虽是为了拉拢人心,但天下这么多势力,有几人这么拉拢人心的?   尤其在他自己也乏粮的情况下,每个人都是复杂的。   这可能也是冉魏遭遇襄国大败,还未分崩离析的原因。   当然,五十万石粮食肯定不能给,不然他吃饱喝足了,嘴一擦,就真的提刀杀来了。   但也不能支援,人饿极了,也就失去理智。   当年石勒攻破襄阳,有席卷江汉之意,张宾劝他北上冀州,石勒用其谋,一路北上,没有粮食,野无所掠,自相残杀以为军粮,一路从江淮杀进了河北……   从冉闵身上还是看到几分石家遗风,把他逼急了,两眼一红,直扑兖州……   李跃令人送上一万石粮,既不让他吃饱,也不让他饿死。   还让常炜上表哭穷,“陛下登基以来,重创诸胡,功在华夏,然则兖州天灾人祸不断,前有水灾,田地尽毁,后有疫病,十室九空,接连旱灾,颗粒无收,前者奉粮三十万石,兖州府库为之一空……陛下神威,攻灭襄国,威震天下,当此之时,应劝课农桑,安抚四方,不可妄起刀兵,以为长久之计也……”   奏表和一万石粮食一起送入邺城。   这一次冉闵听进去了,当然,他也别无选择。   即便他想攻打枋头,也没这么多粮食,麾下士卒愿不愿听令还是一回事。   一年之计在于春,无论天下多乱,只要地里面种着东西,总还是有一份生机。   应尚书令刘群的请求,李跃支援了一些种子、耕牛、农具过去。   邺城百姓干脆直接跑来枋头,用手上的兵器、盔甲换粮食回去,这些东西早已破破烂烂,其实换不了多少东西,不过李跃还是让给了他们远朝价值的粮食。   后来,逐渐有魏军过来换粮。   即便有李跃送上去的一万石粮食,邺城的饥荒到了相当严峻的地步。   整个冉魏,对李跃抱有敌意的恐怕也就冉闵和他身边几个近臣。   两边的关系逐渐缓和起来。   青兖二州也开始了大规模的耕种,周牵主理兖州,崔瑾主青州。   贾坚在渤海也劝课农桑,他一句话下去,渤海各大豪强乖乖听话,省了不少麻烦。   在李跃的努力下,大河两岸逐渐安定起来,到处都是耕种、忙碌的身影。   邺城周边的田地也被魏国的百姓播下种子。   冉闵暂时消停了,李跃正准备率大军返回陈留休整时,却有一支三万大军自东北方向南下,朝清河郡而去。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羯赵的余孽汝阴王石琨。   刘显杀石祗后,迅速败亡。   冉闵吞并襄国之后,国中乏粮,无力远征。   清河崔氏也很快送信示警,石琨、姚弋仲兵力加起来,六七万之众,还有清河郡东面的平原郡,盘踞着自称赵帝的段勤。   这三股势力若是联合起来,非同小可,兵力竟不在兖州之下。   段勤的万把人可以忽略不计,但石琨和姚弋仲当初在襄国大败冉闵,战力不弱。   这么长时间过去,姚弋仲差不多恢复元气。   “石琨会合姚弋仲,其意当在青州!”常炜立即发现了他们的意图。   冉闵攻克襄国,姚弋仲和石琨都成了丧家之犬。   而丧家之犬比家犬更疯狂。   大河两岸的形势基本清晰,羯赵覆灭、刘显败亡,接下来便是慕容氏亲自下场。   河北已经没有他们的容身之地,所以南下青州是唯一的选择。   李跃心中暗叹,黄河两岸还真是百战之地,一刻都不消停,连一年的发展时间都这么难争取。   苻氏入关中后,顺风顺水,周围一个能打的都没有,一天比一天强。   眼下青州正在春耕,崔瑾和薄武手上的两三万南军,肯定难以抵挡这两条疯狗。   “绝不可令战火烧到青州!”李跃打定主意。   地盘大了,忽然发现手上的兵力捉襟见肘起来。   刘显、石琨、慕容儁动不动就十万大军,黑云军却只有三万正军,还要防守黄河两岸的重镇。   枋头、黎阳,都需要重兵驻守。   常炜也意识到这个问题,“枋头城中有数万段氏降卒,都督何不裁汰老弱,取其精锐?”   李跃道:“这些人……只怕难以为我所用。”   “其家眷皆在枋头,一人叛,则全家连坐,此战正可用为前驱,消耗段氏实力。”常炜也有腹黑的一面。   风险自然是有的,这年代盛产畜生,不顾家人死活的大有人在。   石虎还虐杀了亲儿子、亲孙子。   “可!”李跃很快便决断下来。   段式一向能征善战,段罴凭借枋头城抵挡李跃与冉闵联手进攻半年,足见其段氏实力。   不用训练,便是一支强军。   风险肯定是有的。   但要叛变的人迟早会叛变,拦不住,不如借这个机会试探一下。   李跃遂召来段罴,顺便喊上范路一起。   “拜见都督!”两人拱手。   范路,李跃放心了一半,这人是纯粹的武人,没那么多心思。   不过段罴心思比较深沉。   “今日召两位来,是有一事相托,羯赵余孽石琨南下,会合姚弋仲,欲谋我青州,两位可愿效力?”李跃没弯弯绕绕,开诚布公。   “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末将愿效犬马之劳!”范路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段罴却怔怔的望着李跃,“都督信得过在下?”   这段时间,段氏部众里会种田的种田,不会种田的修葺城池,搭建房屋,还算听话。   “那就要看你信不信得过我黑云军!”李跃话中有话。   段罴闭着眼深思片刻,睁眼道:“都督他日如何对我段氏?”   “放眼大河两岸,还有你们段氏的容身之地否?”李跃盯着他的脸道。 第二百六十九章 皆敌   “只有我兖州能让你们活下去,而你没有选择!”李跃没承诺太多。   段氏一直反复无常,已经背叛过慕容氏,以后走到哪一步,谁也说不准。   李跃的话犹如一记重锤砸进段罴心中,过了片刻,段罴单膝跪地,“属下愿效犬马之劳!”   李跃扶起段罴,好言安抚了一阵。   天下各大势力中都有其他族群的军队。   燕军中有不少晋人、乌桓人,苻氏亦有羌人、晋人,就连冉闵也要用巴賨大将王泰。   当年两汉北击匈奴,军中都有匈奴人。   北方形势如此,华夏人口锐减,李跃不可能不用其他族群之人,正如常炜所言,用他们为前驱,消耗敌军也不错,能减少黑云军的伤亡。   当然,眼下是权宜之计,以后会有各种制度跟上,将他们逐渐转化过来。   安抚之后,立即挑选士卒。   无家眷的不要,不会汉言的不要,有正名的不要,一番挑选,得健卒五千人。   所有军官照例由李跃亲自任命,不过屯长以上,都是从亲兵营挑选的老卒。   李跃将其分成两部,段罴、范路各领一部。   没时间让他们训练,直接步行向东赶往清河。   李跃自领两万黑云军在后,留魏山镇守枋头,同时下令兖、青二州各地南军加强防守。   屋漏偏逢连夜雨,刚刚行军至黎阳,南北同时传来重大消息。   慕容氏与江东仿佛约好了一般,一个南征,一个北伐。   慕容恪亲率十万大军,号称二十万,自中山南下。   殷浩兵出寿春,七万大军水陆并进,溯颍水而上……   李跃顿时有种一团乱麻之感。   常炜拱手道:“慕容恪南下,是为襄邺,殷浩北伐,是为许洛,都督正可快刀斩乱麻,一举肃清石琨、姚弋仲,否则后患无穷!”   李跃点点头,慕容恪、殷浩暂时不关自己什么事情,不过一旦他们拿下许、洛、襄、邺,不用问,下一个目标肯定是联合姚弋仲、石琨攻伐兖州。   如今天下各大势力,并州张平同时归附慕容氏与苻氏,豫州张遇归降江东,也就自己跟着冉魏,在政治上,其实处于孤立状态。   他们这些人不打自己打谁?   李跃顾不得之前的龃龉和摩擦,上书一封,劝冉闵不可意气用事,慕容恪此来非同小可,当暂避其锋芒,凭邺城而固守,届时枋头、黎阳也能策应一二。   只要这场大战在邺城展开,冉闵不缺心眼的出去迎击,自保还是没问题的。   邺城襄国都是坚城,没道理这么大的优势不用。   奏表递上去,却石沉大海,没有任何回复。   “魏之存亡,皆在此战之中,都督可有打算?”常炜意味深长道。   “先生是说,冉魏此战必亡?”李跃记得历史上的冉闵正是败在慕容恪手上。   “慕容恪养精蓄锐多时,怎会给魏主喘息之机?襄国之败,便大势已去了,都督能救邺城一时,不能救一世。”常炜的声音沧桑起来。   的确,兖州的家底本来就不丰厚,有自己的路要走。   而冉闵随时处在崩溃的边缘。   李跃望着北国辽阔的天空,虽然晴空万里,却有种时代大浪一浪一浪打过来的感觉,一个大时代悄然之间降临了,以前躲在冉闵身后,摸着他过河,而现在冉闵自己都快被河水冲走了。   “且看魏主此战如何应对吧,传令,再送十万石粮食给邺城。”   冉闵若是防守邺城,问题不大,凭这些粮食和上次送的牲畜,耗上小半年问题不大。   但冉闵若是直接出兵迎战慕容恪,那李跃就没办法了。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九头牛也拉不回来。   是生是死,看冉闵自己的造化。   而李跃现在没功夫管他了。   张生野来报:姚弋仲宣布归降江东,被拜为使持节、车骑大将军、六夷大都督、大单于、都督江淮诸军事、开府仪同三司,册封高陵郡公!姚襄为持节、平北将军、都督并州诸军事、并州刺史、平乡县公。   江东如此厚封姚弋仲父子,明显是事先串联好的。   形势非常清晰,姚弋仲、石琨攻打青州只是第一步,殷浩收取许洛后,一定会与姚弋仲夹攻兖州!   更大危机还在后面,慕容恪击败冉闵后也会南下,攻打兖州。   也就是说,如果不能快刀砍死姚弋仲、石琨,兖州危矣。   “殷浩北上,其关键在张遇,属下这就快马南下,游说张遇!”常炜捻须道。   如果是以前,李跃也就同意了,但此战非比寻常,太多的势力卷入其中,身边需要一个出谋划策之人。   “先生若去,某身边无参谋军机之人,张遇若降,先生去也没用,若是不降,自会派人来联络我们!”   不打不相识,张遇不是什么好鸟,以李跃对他的了解,肯定不会就这么降了。   还要看江东给他多大的筹码。   本质上都是利益交换。   “都督所言甚是。”常炜捻须而笑。   邺城太武殿。   众人也在苦劝石闵。   大将军董闰拱手道:“鲜卑乘胜气劲,不可当也,请避之以溢其气,然后济师以击之,可以捷也。”   冉闵手上十万精锐丧于襄国,不得不重新笼络广宗乞活军。   所以董闰、张温都步步高升了。   “慕容恪名震天下,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士卒休整多日,今南下伐我,非刘显、石琨之流可比!”   刘群这句话不说还好,一说正挑起冉闵的争胜之心。   襄国大败,他一直不甘心,一直想要报仇雪恨洗刷耻辱。   “朕成师以出,将踏平幽州,斩慕容儁。今遇慕容恪而避之,天下人何以看朕?”冉闵自领军以来,一直都在进攻,不断的进攻,从未有过防守之时。   一旁王简深邃的目光落在刘群身上,咳嗽两声,“陛下神威天下无敌,然则邺城乏粮,将为之奈何?”   一文钱难倒英雄汉。   没有粮草,冉闵想出兵也难。   “朕率万余精锐,负十日之粮,游食常山、中山二郡,寻机而与慕容恪决战!”前几次的大战让冉闵尝到了甜头,只要他敢打敢冲,对面就溃不成军。   所以,他对自己的武力越发自信。   慕容氏龟缩在蓟城,冉闵没有办法,但如果他们倾巢而出,在冉闵看来,这是一个机会。   只要战场上击败了慕容恪,一切问题都将迎刃而解。   冉闵心中升起熊熊烈焰。 第二百七十章 雄心   “吾家原是曹魏镇西将军,世代为华夏戍守边陲,吾本以晋室大乱,石氏待吾厚,故欲讨其贼臣以报其德。今石氏已灭,中原无主,自古以来未有戎狄作天子者。我死,汝便归晋,当竭尽臣节,无为不义之事。”   姚弋仲眼中闪烁着一层异样的光彩,仿佛风中的小火苗,随时会熄灭。   姚襄磕了一个头,却并未回应。   “汝……”姚弋仲还想说什么,声音却越来越小,最终化作一声叹息,紧接着,眼中的神采渐渐涣散。   冉魏永兴二年四月,姚弋仲逝,享年七十三。   随着苻洪、姚弋仲等人的相继逝世,一个旧时代彻底终结,新时代正在扑面而来。   姚襄缓缓为姚弋仲合上锦裘,堂外,兄弟姚益生、姚苌,长史王亮,参军薛赞、权翼等候多时。   从姚襄脸上,众人便知道姚弋仲已经去了。   自去年六月起,姚弋仲便一直卧病在床,遍请名医,都回天乏力,拖了大半年,终于还是没扛住。   “此非常之时,秘不发丧。”姚襄没时间沉浸在伤痛之中。   目前形势对他而言并不乐观。   随着李跃吞并冀东三郡,影响力越来越强,清河郡的地头蛇崔氏,据说已经投靠兖州。   崔家投靠兖州,等于整个清河郡也投靠了。   此外,冀州面临慕容氏的压力越来越大,冉闵在襄国原本被打断了脊梁,却重新爬了起来,三次重创刘显,攻灭了襄国。   河北将是魏燕角逐之地,已经没有姚襄的容身之处。   “斥候刚刚来报,李跃亲率两万黑云军,直奔清河而来。”王亮拱手道。   王亮太原王氏,薛赞河东薛氏,权翼略阳权氏,这些不是士族便是地方豪强。   正是他们构成了姚氏的根基,否则仅凭羌人,绝不可能成如此大的气候。   “两万人马,正可一举攻灭之,生擒李跃,吞下青兖,则大业可成也!”姚益生两眼放光。   参军权翼道:“彼军劲锐,又得崔氏之助,地利人和皆在其手,我军若是迎战,正中其计,都督切不可与其力敌也,唯今之计有两途可选,其一速取青州固守,结好慕容氏,待江东收取许洛后,夹击兖州。”   姚襄沉眉不语。   黑云军虽然只有两万,但都是精锐,大河两岸还有六七支人马前来围堵。   渤海贾坚部、齐郡薄武部、乐陵朱秃部等等,多则万人,少则三四千人,兵力并不在他们之下。   加上各郡县的守军,一张大网已经展开,正等着姚襄往里面钻。   “江东倒是好算计,让我等与黑云军拼个两败俱伤,他们便来捡现成的么?”姚益生脾气比较暴躁。   “其二,都督与黑云军并非生死仇敌,李跃颇有守土护民之志,不如……”权翼眼珠子晃了一圈,指了指北面石琨大营。   石氏诸王,一向骄奢淫逸,石琨南下,手上捏着不少东西。   金银钱帛,牲畜粮食,多不胜数,还有五千民女。   石琨的处境比姚氏还要差,冉闵肯定不会放过他,慕容儁也不会容他,跟江东又是血海深仇。   此前曾派人南下称臣,但江东却没搭理。   出卖石琨,可换取姚襄南下徐扬,这两地一向空虚,冉魏不怎么上心,江东也不怎么在意。   “石琨势穷投我,若背之,今后何人敢投附?今吾手握大军,将雄踞天下,岂可困居于滠头尺寸之地!”姚襄手掌在剑柄上摩挲着。   襄国大战击败冉闵,让他重拾雄心。   姚弋仲在滠头苦心经营十多年,部众甚多,冉闵灭石氏,河北大乱,远近夏、夷皆依附于滠头,有户六万余,青壮十余万。   这种实力,放眼天下绝不算小。   “哈哈,兄长所言甚是,我等十数万大军,何惧他区区一山贼?”姚苌大笑,毫不在意老父姚弋仲刚刚离世。   笑声令周围人纷纷侧目。   “既然都督心意已决,不可迟疑,当速速南下,攻伐青州!”权益拱手道。   滠头军民早有准备,六万户,二三十万人倾巢而出,合石琨数万部众滚滚南下,接连攻破阳平、元城、发干三城,杀掠三千余家,屯于碻磝津。   遂以王亮为长史,尹赤为司马,薛赞、权翼为参军,略阳伏子成为左部帅,南安敛岐为右部帅,略阳王黑那为前部帅,强白为后部帅。   青兖震动。   各地南军据守,青州刺史崔瑾坚壁清野,却仍不能抵挡姚襄、石琨近十万大军,济南郡、乐安二郡相继被攻陷。   崔瑾收敛兵力于广固。   姚襄、石琨在青州有了落脚之地,青州之东屯田,皆落入二人之手,声势越发壮大。   直到此时,姚襄才公布了姚弋仲的死讯,披麻戴孝,令全军举丧。   与此同时,在绎幕自称赵帝的段勤也驱兵攻打平原。   战火首先在青州展开。   李跃才堪堪赶到清河。   预设的战场是黄河以北,但计划赶不上变化,姚弋仲死了,姚襄继承其位。   而姚襄比姚弋仲更果断,几十万人马已经窜入青州。   滠头能与枋头并驾齐驱,家底自然丰厚,不然姚襄在枋头葬送了三万人马,也不会这么快恢复元气。   “果然是两条疯狗,这一战,短期内难以决出胜负!”李跃调整了心态。   快刀斩乱麻已不可取。   姚襄石琨手上实力不弱,必须稳扎稳打,失败的代价将会非常惨重,冉闵襄国之败就是教训。   常炜道:“羌、羯处心积虑,已经占了先机,我军兵力单薄,还需增兵!”   “传令,黎阳、郓城、鲁郡诸军,皆至济北会合。”如今李跃暂时顾不上北面的冉闵南面的殷浩,不解决姚襄、石琨,青州就废了。   如今只能希望冉闵能扛住慕容恪,殷浩多在路上磨蹭一下。   不然无论慕容恪、殷浩哪一个取胜,都会来夹击兖州。   刚这么想,张生野就来禀报:“都督,魏主率万余精锐出邺城,北上迎战慕容恪。”   帐中立即安静起来。   李跃郁闷至极,放着邺城这么一座坚城不守,偏要以万余人马迎战慕容恪十万大军,冉闵对自己的武力迷之自信。   不过令人郁闷不止这些。   张生野道:“张遇举豫州归降殷浩,殷浩前锋安西将军谢尚率部入驻许昌。” 第二百七十一章 形势   名义上归降,跟举城而降不是一回事。   并州张平同时归降苻氏、慕容氏,李跃名义上也是冉闵的臣子。   河北很多郡县名义上臣服于冉魏。   但率兵入城就是另外一回事,等于要将自己的利益拱手相让,张遇也算一方诸侯,竟然如此轻易就降了。   常炜目光一闪,“江东可曾册封张遇。”   张生野道:“不曾!”   “那么此事尚不可定论。”   常炜的话听上去像是安慰,不过李跃知道他所言非虚。   张遇将老巢许昌都让出去了,江东却没有表示,已经可以看出江东对张遇的态度。   要知道,不久之前,江东还对姚弋仲父子大封特封,两边一对比,就有些太厚此薄彼了。   不过这也是江东一贯的尿性,对流民帅和北方将领的忌惮远在胡人之上。   当年祖逖、李矩、郭默、祖约都是这么被坑死的,只有苏峻被逼急了,干脆扯旗造反,轻松就攻陷了建康……   有这段往事在,江东怎么可能对北方流民帅坦诚相待?   “传令,豫州细作宣扬当年祖约、苏峻旧事!”李跃心生一计,谢尚跟张遇怎么都不可能一条心。   就算不成功,给两人添些恶心也不错。   “属下现在就去!”张生野拱手而退。   数日间,各地大军云集。   让李跃欣慰的是,青兖各地豪强有粮出粮、有人出人,一个兖州就凑出两万豪强部曲,荥阳郑氏出兵五千。   清河崔氏虽然没有出兵,但两万黑云军的粮食,他们直接包了。   此外还有贾坚为首的渤海豪强,领兵一万南下。   魏晋南北朝不愧是士族豪强的时代,某种程度上,争天下其实就是争士族豪强们的认可。   姚襄、石琨南下后,杀掠三千多家,引起了豪强们的众怒。   石琨麾下的羯人,也让各地空前团结起来,谁也不想在自己家门口,羯赵死而复生。   李跃入主兖州这两年,所作的种种努力都是为了保土安民,卓有成效,河北血流成河,兖州却勃勃生机,已经得到豪强和百姓的认可。   姚襄与石琨合流,虽然增加了兵力,但在政治上却陷入困境。   如何取舍,豪强们比谁都精明,他们也需要一个安定的环境休养生息。   各地兵力如涓涓细流一般向济北博阳汇合。   “姚弋仲若在,绝不会在此时南下,坐镇滠头,以观河北之变,岂不更妙?今其自离巢穴,败亡之道也!”贾坚一来就贬低姚襄。   “贾太守此来,破姚襄、石琨必矣!”李跃哈哈一笑。   梁父山下,七八万大军各守营帐。   豪强们主动出兵,派来的也都是些身强力壮的精锐,还自带装备、粮草。   “羯人杀我父老,害我乡邻,我孙元与其势不两立!”阳平豪强孙元咬牙切齿道。   平原乞活将杜能拱手道:“此战在下愿为前锋!”   其他的乐陵朱秃、清河丁娆等也都群情汹汹,欲杀石琨而后快。   不过李跃也听出来了,他们的仇恨主要针对石琨,对姚襄没多少恨意,“诸位心意,某已知晓,此番攻灭姚襄、石琨,凭功论赏,谁出力多,谁就分的多!”   大战之前,肯定要划分好利益。   别看他们现在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真到了战场上,谁也不知道他们会不会拔腿就跑。   “多谢都督!”   “都督大度!”   众人大喜,气氛越发高涨起来。   过了两日,清河崔氏的粮食运来,准备的也差不多了,李跃便下令起兵,从济北踏入济南。   捷报先从临淄郡传来,段罴、范路两支人马与石琨部小战三场,两平一胜,阵斩三百七十余人,极大打击了敌军的嚣张气焰。   这道捷报极大激励了众军的士气。   朱秃、丁娆、杜能等人几番求战,李跃没有答应,只下令各军固守。   石琨不足为虑,跟刘显差不多的货色,屡败之将,真正的对手是他背后的姚襄。   既然决定稳扎稳打,就要坚定不移的推行下去。   大军步步为营,向前推进。   天下形势瞬息万变,北方的消息很快就传了过来。   冉闵与慕容恪战于魏昌,数日间接连爆发三场大战,魏军面对数倍之敌,却主动进攻,三战三捷,杀的燕军人仰马翻。   不过慕容恪指挥下的燕军韧性十足,连败三场,却总能维持兵势,没有大败,燕军折损也就五千上下。   冉闵的性格也恰恰与慕容恪相反。   冉闵一往无前,凶猛绝伦。   慕容恪沉着冷静,智勇双全。   两人棋逢对手,短时间内难以分出胜负。   不过李跃却知道最后的结果,慕容恪背靠燕国,可以输五次、十次,而冉闵只要输一次,就会万劫不复。   李跃让常炜上了一道奏表,劝冉闵适可而止。   “陛下以万余士卒力敌慕容恪十万大军,威震天下,今既已重挫燕军气焰,当凭邺、襄固守,但彼力竭,可一举灭慕容恪十万大军,然后挥师幽燕,扫平天下!”   这是李跃能想到的最稳妥的办法。   冉闵若是采纳,至少不会大败。   亲卫飞马奔向魏昌。   李跃也集中精力,迎战姚襄、石琨联军。   两人合力猛攻广固城,被崔瑾、薄武挡住。   崔瑾攻城略地稀松平常,却极其擅守,当初鲁县大战,也是他布置好防线,将冉闵死死挡在泗水之北,令冉闵不得不从济北绕行任城,为黑云军奠定了胜局。   如今崔瑾、薄武手上只有两三万人马,还是以南军为主,却令姚襄、石琨不得存进。   广固稳住了,青州也就稳住了。   李跃令贾坚、段罴、范路三部自北向南,击扰石琨,令梁啸率朱秃、丁娆、杜能在南面的临朐建立防线,准备将姚襄、石琨的三十万部众一网打尽。   数日之间,魏昌的回信也到了,信很短,却一如既往的气势十足,“朕将踏平冀蓟城,斩慕容儁,何惧区区一慕容恪?”   李跃一阵苦笑,冉闵现在正在兴头上,三战三捷,怎么可能退兵?   他若能屈能伸,冉魏又怎会走到今日?   正在思虑时,亲卫来报,“都督,许昌有密信至!”   李跃精神一振,如今北面暂时难解难分,青州稳住了,只剩下南面的殷浩。   他顺利接收许昌洛阳,肯定不会止步于此。   从大势上看,姚襄南下,就是为了配合殷浩的北伐。 第二百七十二章 仓惶   “兖、豫互为唇齿,今江东北伐,有图兖州之意,闻都督用兵于青州,在下愿为都督挡住江东之军,以为两家结好之意!”   李跃来来回回看了几次,张遇果然跟江东走不到一块儿去。   有他这封信,李跃算是放心了。   历史上这一时期,无论桓温还是殷浩,北伐就没成功过。   “都督离间之计成矣!”常炜严肃的脸上难得出现一抹笑意。   “不是离间之计成功,而是江东从来就没正眼看过中原诸将,南面、北面短时间内无虞,是时候收网,剿灭姚襄、石琨!”   计策都是因人而定顺势而行。   人家张遇都愿意献出老巢许昌了,诚意已经给足,江东却厚此薄彼,厚封姚弋仲父子,对张遇不冷不热,这口气换谁也忍不了。   张遇能爬上一方诸侯的位置,肯定不是什么善男信女。   “都督有令,剿灭贼军!”   三十多名名传令兵飞奔而去。   很快,大军如同从沉睡中苏醒一般,一支支长矛立起,指向苍穹……   数日之前的许昌。   张遇十分郁闷,身为晋人,自然对江东朝廷有几分亲近感。   他的要求也不高,封个县侯,从此颐养天年,在江南养养花,种种树,看看书,安度下半生就可以了。   没办法,豫州夹在南北之间,张遇年纪也不小了,已经到了知天命之年。   豫州的天命不是投降北方,就是归附南方。   不过许昌献出去了,朝廷的封赏却一直没下来。   而数日之前,北方传来消息,姚弋仲一块土地没献,却被封为使持节、车骑大将军、六夷大都督、大单于、都督江淮诸军事、开府仪同三司,高陵郡公。   一系列的头衔让人眼花缭乱。   就连姚襄都被晋封为平北将军、并州都督,即丘县公……   两边一对比,张遇的心情可想而知。   他生性谨慎,倒也能忍耐,但他的部下一个个却眼红起来。   “使君对朝廷推心置腹,朝廷却如此待使君,令人心寒!”养子王宁道。   “近日军中民间都在传扬当年苏峻、祖约之事,使君莫非不知?”新招募的幕僚翟景眼神闪闪烁烁。   苏峻、祖约当年比张遇还忠心,为江东抛头颅洒热血。   协助平定了王敦之乱,但江东如何对他们的?那些士家门阀惧怕他们来分一杯羹,生生逼反了二人……   “我等已经归顺朝廷,岂可背信弃义?”张遇尽力安抚众人。   “非是我等不仁不义,而是朝廷不公!”   张遇荣华富贵享受过了,部下们却没有。   “汝等意欲何为?”张遇带了大半辈子的兵,自然知道部下心中所想。   一味的弹压,只会令士族心中的怨气越来越大。   “使君手握五万健卒,数十万百姓,何必受这口鸟气,慕容氏、苻氏、兖州何处去不得?”   众人眼睛里跳动着幽光。   张遇想归降江东,他们却不想。   沉吟片刻后,张遇道:“待某再会一会安西将军,探一探他的口风,然后行事,你等各自准备。”   “唯!”众人拱手。   未归顺之前,谢尚对张遇礼敬有加,但归顺之后,谢尚就换了一副嘴脸。   论地位,一个是安西将军,一个是豫州牧、一方诸侯。   两人见面,地位却反了过来,谢尚因张遇非士族出身,一直不冷不热。   “近日军中流言四起,不知朝廷如何安置我豫州将士?”张遇客客气气。   谢尚却眼皮都懒得抬一下,“荀子有言:流丸止于瓯臾,流言止于智者。约束部众,乃张使君内之事。”   “朝廷册封姚弋仲父子,不知将军可知?”张遇耐着性子换了个话题。   谢尚拱手向南,“朝廷诸公决议,非你我所能评断,张使君忠心为国,何必在意些许封赏?事成之后,朝廷不会忘记使君功劳。”   话说的好听,但就是没有实质性的东西。   张遇脸色阴沉下去了,从谢尚的态度不难看出,江东朝廷根本就没把豫州当一回事。   “张使君若无其他事,早些歇息,明日一早,将起行至洛阳,朝廷封赏,殷都督自有公允。”谢尚眼神掠过一丝鄙夷,居高临下的表情仿佛是在施舍。   一介流民帅还是北国叛将,出身名门的谢尚自然不齿与之结交。   能入他眼的只能是名士、士族。   恰好,张遇两样都不占。   谢尚的态度,其实就是江东朝廷对待张遇的态度。   尽管他已经在克制,但眼神中还是时不时的暴露出来。   张遇心思深沉,岂会看不出来?   “将军早些歇息,晚上风凉,多盖些锦裘。”张遇脸上的阴沉消失不见,语气越发温和。   “恕不远送。”谢尚感觉有些不对。   幕僚和部将警觉道:“张遇前倨而后恭,必无好意,自古受降如皆斩,不可疏忽大义。”   谢尚然其言,令晋军披甲枕戈而眠,小心戒备。   不过这一晚营外除了几道孤魂一般的影子窥望,什么都没有,见晋军严阵以待,那些影子也就散去了。   翌日,谢尚跟张遇连招呼都不打一声,直接起兵出城,匆匆奔向洛阳。   接下来几日发生的事,令谢尚膛目结舌。   张遇假借江东之名,出轻骑迅速诈取洛阳,并堵住豫州所有北上关卡。   殷浩大军堆在密县,进退不能,七万大军,就这么卡在半路上。   原本已经投降江东的郡县迅速倒戈,驱赶江东派来的官吏。   旬日之间,江东的大好形势付之东流,形势逆转。   殷浩等人只想着水到渠成,根本就没做好大战的准备,晋军士气低落。   “张遇贼子,背信弃义!”谢尚满脸通红,身为名士,骂人也没骂出什么花样。   刚骂出这句话,背后烟尘大起。   一支步骑追杀而来,一杆“张”字牙纛竖立在平原之上。   “莫要走了谢尚!”   谢尚大惊,见敌军来势凶猛,不敢迎战,仓惶而逃。   背后人马却穷追不舍。   谢尚虽然怯懦如鸡,但麾下将士颇为英勇,知道这么追下去,必死无疑,返身接战,以大弓重弩射之,敌军伤亡甚众,不过追击。   晋军护着谢尚且战且退。   东南是回不去了,只能走西南,从荆襄返回江东。   江东的北伐,就这么滑稽的落下帷幕,不了了之。 第二百七十三章 乱战   江东北伐喊了几年,没想到以这种滑稽的姿势落幕。   一个张遇就解决了殷浩、谢尚……   而张遇在北方只能算二流势力。   这让李跃的心蠢蠢欲动起来,“淮北自曹魏时便大兴屯田,吾若取之,则军民用度从此无忧!”   常炜道:“衣冠南渡以来,两淮膏腴之地渺无人烟,田地废弃,都督若谋此地,当先克彭城、寿春,其次下邳。”   羯赵的疆域一度推进到合肥,饮马长江。   但并没加强控制,石虎多次有过攻打江东的打算,精力却放在辽东和西凉。   冉闵夺位后,在合肥设南蛮校尉,南蛮二字也可见冉闵对江东的轻蔑。   后庐江太守袁真攻破合肥,执南蛮校尉桑坦而归。   合肥落入江东手中。   “先看看眼前这一战打的如何。”李跃心中逐渐萌生一个计划。   从曹魏时代起,寿春、合肥一线就被默认为南北的分界线。   占领彭城、寿春,等于稳固了南面的防御,同时扩张大量肥沃的土地。   殷浩北伐,已经暴露了江东的无能与稀烂,煮熟的鸭子都能被这帮人弄飞了,只要他们把持朝政,江东就翻不起什么大浪来。   “禀都督,朱秃部擅自出战,被贼军姚苌部击败,梁将军救援,中其埋伏,折损两百黑云军,五百义从!”斥候从南面奔来。   李跃眉头一皱,这是大战以来的第一次败仗。   虽然损失不多,却大涨敌军士气。   同时也说明姚襄、石琨并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常炜提醒道:“朱秃此人反复无常,不可依赖,此番协助我军,不过是为分一杯羹,乘机壮大自己。”   “他们什么心思,某岂会不知,眼下河北纷乱,暂时借他们的力而已。”李跃自然知道豪强是群什么人。   但眼下不是对付他们的时候。   天下各大势力都在争取豪强的支持,不可能将他们拒之门外,推向慕容氏、苻氏或着江东。   一个清河崔氏,实力就深不见底。   八王之乱时,还曾在辽西割据平州,后来不敌慕容廆,转为依附石虎。   凡事都有一个过程,每个阶段做每个阶段的事,步子太大,容易扯到蛋。   常炜道:“如今之势,当固守之,不可随意出战。”   李跃望着淄水东岸的敌军大营,连绵起伏,从北向南绵延将近三十余里,守住淄水各大渡口,菟头山在更远的东面若隐若现。   凭着菟头山的地利,敌营自东向西,居高临下,深沟高垒,明显是在玩围城打援的老套路。   眼下姚襄的局面跟当初冉闵攻打襄国时颇为相似。   不过姚襄不是冉闵,选择固守。   常炜的用意是拖到对方粮草不支,人心涣散,不过代价对己方而言有些高昂了。   “姚襄石琨手上有三十万人,这些人既是劳力,也是军粮,别忘了,他们还掠夺了济南、乐安两郡百姓,不缺吃的!”李跃以最黑暗的想法揣度敌人。   这种事情从汉末以来便屡见不鲜。   常炜一阵愕然,“那么都督将如何取胜?”   进入军事层面,就是李跃擅长的领域,这两年医术虽然没再钻研,但因为讲武堂的设立,兵法一直没放弃,与黑云郎们共同学习,加上战场的实践,李跃军事水平突飞猛进。   “围困下去,我们的损耗也不会小,唯近之计,只有以乱打乱,不给姚襄任何喘息的机会!”   “以乱打乱?”常炜抚弄着胡须。   “令各义从军放开了打,随意进攻,处处开花,两万黑云军则养精蓄锐、引而不发,一旦姚襄弱点暴露,便批亢捣虚,攻其要害!”   此策其实还有另外一层算计,让豪强、乞活军、流民军们实行群狼战术,借以消耗他们的实力。   常炜一听便明白李跃的用心,“妙哉!但都督如何让他们心甘情愿的厮杀?”   这年头没有蠢人,豪强、乞活将们都不是省油的灯。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赏朱秃一千粮食,表奏为武义将军,厌次县令,传令各部,能破贼者,论功行赏,皆如此例!”李跃直接封官许愿。   打的怎么样先不管,只要他们愿意出兵即可。   虽说是表奏,但青州已经在黑云军控制下,这些东西都是货真价实的封赏。   对他们吸引不可谓不大。   朱秃在乐陵实力颇强,凭心而论,一个县令其实配不上他的实力。   这场大战之后,就算李跃不封赏,他也会暗中扩张势力。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削弱士族豪强,秦汉旧制,有的是办法,眼下先干掉姚襄和石琨再说。   “如此,诸军皆入都督瓮中矣!”常炜严肃的脸上现出一抹笑意。   命令飞快传达各部。   果然如李跃预料的一般,一个个斗志昂扬起来。   无论豪强部曲、乞活军、还是流民军,都生性狂野剽悍,每天都在生死之间徘徊,自然也不惧怕厮杀。   很多豪强部曲、乞活军就是当地的地头蛇,熟悉此地的山川、河流、气候。   而姚襄三十万人也不全是精锐,总有懈怠之时。   跟李跃一样,姚襄麾下也是豪强、酋首云集。   更何况三十万人要生火造饭,要取水喂牲畜,只要他们出营,便会面临被猎杀的命运。   地头蛇们无处不在,白天黑夜,如影随形。   敌军出去砍柴,五百人出去,回来五十人……   敌军去淄水取水,河水里忽然伸出一只手,将他们扯下水,然后水面泛起阵阵鲜红……   白天如此,夜晚更加危险。   从兖州过来的豪强装备精良,无法像地头蛇们玩出这么多的花样,白天瞅准那一营防守薄弱,士卒羸弱,晚上便来袭营……   虽然每次斩获不多,不过对敌军的震慑却是巨大的。   提防一天两天,或许能做到,但时时刻刻提防,神仙也没这个心力。   敌军中有豪酋受不了,出动轻骑到处搜寻。   豪强们等的就是这个,几家数人一合计,来一个围杀……   李跃的以乱打乱,实则释放了他们的活力与积极性,这群人桀骜不驯,让他们听指挥,行军布阵,与敌军硬桥硬马的厮杀,肯定是自讨苦吃。   不同的军队捏成一个整体,绝不是一件简单的事,费力费时还不一定奏效。   不如让他们各自为战,想怎么打就怎么打,想怎么杀就怎么杀。 第二百七十四章 对峙   一颗颗敌人首级被送到中军大帐前。   几个黑云将正在检查人头,以免杀良冒功。   胡人深眉高鼻眼窝深陷,非常容易辨认,羌人跟汉人长相差不多。   李跃干脆定下规矩,一个胡人首级五斗粮,其他首级二斗,敌方将领则根据等级赏赐对应的粮食、钱帛、官职。   首级累积到八百,才能获封县令,一千六百,封将军。   斩杀石琨或者姚襄,直接请奏为太守,封侯。   一支豪强部曲,能斩杀百余首级,就算大胜了,毕竟对面的胡人、羌人实力也不弱,想要获的封赏,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这世道,人命也就值这么点粮食。   冉闵杀胡令颁布以来,河北血流成河,无人耕种,引发大规模的饥荒,粮食越发珍贵起来。   为一口吃的,杀人放火之人不在少数,河北盗贼蜂起,很多都是活不下去的流民百姓。   “将人头堆在渡口前,让姚襄、石琨看到。”李跃扫了一眼血淋淋的人头,并无多少惊悚感和愧疚。   “唯!”亲卫连忙去处理。   几乎每天,都有几百颗人头送来查验。   浓须、深目高鼻的比例明显增加。   不到五天,被杀的敌人多达五六千人,首级在淄水东岸堆成了一座座京观。   五六千人对三十万人而言损失不算大,但对他们的心理冲击却不小。   量变迟早会变成质变。   对面也调整了部署,防守更加严密起来,营垒之外,布置了大量明哨暗哨,骑兵日夜巡逻。   不过这些人总能想到办法。   三十多里的大营,顾此失彼,出了姚襄所部的万余精锐,其他敌军,并不难对付。   义从军就这么一口一口的蚕食姚襄、石琨部众。   李跃将斥候全撒出去,只要打探到姚襄的羌人精锐出营,便是黑云军发动猛攻之时。   不过姚襄这人倒是能忍,伤亡与日剧增,他却一直龟缩不出,就这么生生熬着。   “殷浩已经败了,姚襄定是在等魏燕之间的胜负!”常炜猜测对方的心思。   一场大战对峙、拉扯个半年十个月再正常不过了,半年时间,慕容恪与冉闵之间肯定会决出胜负。   慕容恪胜了,一定会南下。   冉闵胜了,很大可能也不会放过这个机会,攻打空虚的陈留、东郡等地。   大战之前,冉闵就对枋头、黎阳耿耿于怀。   “那就看谁先沉不住气。”   善战者,立于不败之地,而不失敌之败也。   在青州战场,黑云军已经立于不败之地,剩下的就看谁扛不住。   到了下午,江东那边却传来一个不大不小的消息。   殷浩灰溜溜的退兵了,但人马并未折损多少,以张遇的实力能挡住晋军,但想吃掉他们,难度颇大,晋军战斗力其实不弱。   晋北中郎将荀羡从淮阴移镇下邳,被江东封为监青州诸军事,加领兖州刺史。   这个任命非常有意思。   青州正在大战,荀羡“监青州诸军事”,还遥领兖州刺史,冲着谁来的不言而喻。   “看来属下推测错了,姚襄等的不是慕容恪和魏主,而是江东。”常炜一脸歉意。   荀羡乃荀彧六世孙,与其兄荀蕤并称“江东二玉”。   殷浩北伐,以荀羡为督统,令其屯田于淮阴东阳,以为长久之计,准备让他谢尚一左一右,北上收复豫洛全境,只是没料到殷浩连许昌这一关都没过去……   荀羡移镇下邳,明显是为了策应青州战场上的姚襄。   李跃笑道:“莫非江东以为我黑云军要比张遇容易欺负一些?荀羡若是屯兵彭城,则兖州危矣,今屯兵下邳,足见其胸无大志。”   荀羡屯兵彭城,就能跟上次褚裒北伐一样,威胁兖州,荀羡若是胆子大一些,率军直扑陈留,李跃便是腹背受敌的格局。   “都督韬略过人,有魏武之遗风也!”常炜拱手一礼。   曹操动不动就要铜雀春深锁二乔,他的遗风实在令人不敢恭维。   李跃干笑两声,知道常炜并无讥讽之意,“先生过誉了,姚襄将希望寄托在江东这群人身上,只怕注定要落空。”   中山郡,魏昌。   魏昌原名汉昌,三国时,曹魏改为魏昌。   战场设置在此地,对冉闵而言,仿佛冥冥之中存在某种天意。   魏军营垒中,士卒们正在烤着猎来的鹿肉,不过不是所有人都能吃上肉,很多士卒嚼着半生不熟的野菜,艰难的咽了下去。   大战已经过了十三日,粮食已然紧张起来。   冉闵当初觉得十日之间便能击破燕军,也并不全是口出狂言,若是其他人,早就被冉闵杀的片甲不留,但慕容恪却能挽回形势,避免全军溃败。   冉闵拿起一块烤熟的鹿腿肉,又看了看周围嚼草根、野菜的士卒,将鹿肉递给一个轻伤的士卒,抓起一把野菜送入嘴中,然后囫囵吞下。   从脸色就能看出这玩意儿有多难吃。   “杀马熬肉羹!”冉闵动不动就杀人满门,但对士卒百姓颇为和善。   这也是魏军将士愿跟随他出生入死的原因。   “骑兵乃我军克敌制胜之关键,陛下……”董闰小心翼翼劝谏。   冉闵三战三捷,心情不错,“无妨,先杀三百匹,让将士们吃上一顿,恢复力气,下一战取慕容恪首级,此战便可完胜!”   董闰不敢再劝。   “陛下,发现叛将侯龛部踪迹!”斥候从西北狂奔而来。   冉闵全身一震,眼神瞬间锐利起来,“来的好,朕必手刃此贼!”   当初侯龛投降,影响极大,常山失手,邺城周边的郡县或投降或自立,冉魏人心惶惶,不可终日。   张温拱手道:“此必慕容恪诱敌之计,陛下不可不慎。”   “哼,慕容恪龟缩营垒之中,朕无可奈何,今其自出,正可一网打尽!”冉闵翻身上马,提起两刃矛、长戟,“朕为先,汝等为后,待慕容恪现身,夹击之!”   魏军士卒放下手中的食物,狂热的提起武器。   一个不断引领他们皇帝,自然得到无比的拥护。   两千精骑气势汹汹的飞奔向西北面。   董闰与张温互看了一眼,各自默默的上马,集结士卒。 第二百七十五章 四胜   不到一个时辰,西北面烟尘滚滚,杀声震天。   正如张温所料,这是慕容恪准备的诱敌之计。   东西北三面,杀出几支步骑,每部五六千人上下,快速合围,欲将冉闵围杀在阵中。   东北面的高坡上,一支万人规模的骑兵仿佛乌鸦一般横列着,面朝魏军大营。   只要董闰出兵,这支骑兵便会飞奔而下,截断他们的去路。   不过董闰、张温二人义无反顾的上马,率军出营,这种局面他们见过很多次,每一次冉闵都能绝处逢生,反败为胜。   战场上传来巨大的轰鸣声,地平线上刀光矛影,杀声震天。   围困冉闵的至少有三万余众。   董闰目光聚集在高坡上的敌军,骑兵已经如浪潮一般汹涌而下,来势极为凶猛,仿佛大地都在跟着他们的马蹄一起震动。   董闰心中不禁捏了一把汗,扬起长槊:“结阵!”   士卒们在平地上摆开,准备迎接燕军的冲击。   不过就在此时,西北面马蹄声动,一支骑兵从滚滚烟尘中走出,全身浴血,仿佛刚刚从血海中走出,每名骑兵的盔甲、兵器上,都在滴着血,在地上拖出一条长长的血线。   人皆三马,其中不少战马还披着马铠。   为首一将,左手长戟,右手两刃矛,矛上还挂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   冉闵说到做到,矛上挂着的人头,正是叛将侯龛。   “是陛下,陛下胜了!”   “万岁!万岁!”   魏军士卒疯狂呼喊起来,士气顿时大振。   骑兵缓缓向前,每一步都走的极为沉稳,也霸气十足,完全没将那近万燕军骑兵放在眼中,闲庭信步,一步一步向前。   没走一步,气势就强盛一分,董闰步阵中的欢呼就高亢一分。   他们毫不畏惧的挺起长矛,看猎物一般盯着冲下来的燕军。   而燕军望着最前驱马缓缓向前的冉闵,皆有惧色。   原本冲击董闰阵列的骑兵,一分为二,各自从西南东南退走。   也有一些自恃勇武的燕军掉过头,迎面撞向飞奔而来的冉闵,然而顷刻间,便被冉闵骑兵射翻在地,踩成肉泥。   “慕容恪何在,可来决一死战!”冉闵仰天狂呼,长戟指向燕军大营,胯下朱龙马人立而起,将侯龛的首级扔了过去。   雄姿英发,不可一世,视数万燕军如无物。   魏军士气也在此刻到达顶点。   “慕容恪受死!”魏军怒吼阵阵。   燕军大营却寂若无声,士卒们望着在营前耀武扬威的冉闵,皆有畏惧之色,竟无一军敢出战。   慕容恪静静的望着营外的冉闵,脸上全是惋惜之色,“侯龛有勇有谋,引诱冉闵,未想为其所害,此吾之过也。”   “冉闵之姿,颇类项羽、孙策,将为之奈何?幸亏兄长没有全军出战,否则将重蹈石琨、刘显覆辙。”中军将军慕容虔的脸色也不好看。   费劲心机,以优势兵力安排了一张大网,冉闵也确实中计了,奈何这张网却被他一捅就破。   如果当初全军压上,说不定此刻燕军已经全线溃败。   右卫将军傅颜不忿道:“莫非冉闵真天下无敌,无破敌之策?”   一连四败,燕军折损近万,士气大跌。   十万燕军被一万魏军压着打,实在令人憋屈。   另一员叛将高开道:“魏军锐气正盛,不可与其战,当暂避锋芒!”   慕容恪一直注视着营垒前的冉闵,良久,脸色平静道:“冉闵勇而无谋,一夫敌耳。不足为虑,其军饥疲难用,定可击破。”   慕容恪的背后有一个稳定的燕国支持,可以败三次四次,甚至七八次,而冉闵背后只有一个疲敝的邺城。   魏军在营外叫嚷了一阵,也就退兵了。   片刻之后,溃散的燕军纷纷返回营垒。   慕容恪谦恭仁和,从不诿过于人,极得人心,是以部众即便溃败,只要没死,都会返回大营。   魏燕第四战,依旧是冉闵获胜……   青州战场。   姚襄更加谨慎起来。   连砍个柴都出动五六千人,黑压压的一片去,呼啦啦的一群回。   这让各义从军更难下手,他们的伤亡也开始增大。   只有贾坚率范路、段罴两部,突袭得手,斩杀一千余人。   “都督,这些不是敌军首级。”张生野提着几颗首级放在木案上。   斩获越来越少,于是就有人开始不守规矩,动起了歪心思。   “你如何看出?”李跃好奇道。   首级上遍布刀痕,还有火烧的痕迹,血肉狰狞。   “牙齿!”张生野也不避讳,捏开嘴,手摩挲起来,又试了试喉颈,“此人为女,三十几许年纪,不超过三十五!”   李跃一愣,“你小子还有这等本事?”   “属下未跟随都督之前,为羯人之牧奴,跟其他老牧奴学了几手。”张生野一脸得意。   “你这用在畜牲身上的手段,用在人身上,准确否?”   张生野道:“畜牲与人并无太大区别,属下有七成把握,并且询问过斥候,能断定这支人马连日来并未出现在敌营附近。”   李跃看了他一眼,“哪支人马所为?”   既然经过斥候的核实,应该差不了。   黑云军的斥候是精锐中的精锐,传回的消息很少出错。   “平原杜能部!”张生野道。   “杜能?”李跃对此人有些印象,当初荥阳大战,这人跟朱秃穿一条裤子,关系不错,在黄河下游颇有实力。   常炜道:“此人与青州乞活军关系密切,都督准备如何处置?”   不处置,杀良冒功这种事就会泛滥。   乞活军、流民军都不是什么善类,有时是人,有时是畜牲、野兽,他们做的恶也不少。   就像张生野不经意的一句话:畜牲与人并无太大区别。   这年头为了自己更好的活下去,有什么不能做的?   “令梁啸拘捕杜能部,押送至中军!斥候营监视朱秃部。”李跃没有犹豫。   常炜道:“都督可用其他计策密除之,以免后患。”   这便是一个谋士的局限性,遇到问题,习惯以阴谋解决。   “他犯了军法,就该明正典刑,堂堂正正,赏罚分明,何惧之有?否则军法松弛,得不偿失,我黑云军与羯赵何异?”   有些东西还是要坚持的。   此事若是放任不管,可想而知,其他义从军一定会效仿。   很可能青州没毁在姚襄、石琨手上,反而毁在这群人手中。 第二百七十六章 战起   为了以防万一,李跃还让徐成率两千骁骑营南下,以免发生集体暴动。   不过梁啸处理的干干净净,一场鸿门宴,迅速将杜能连根拔起,麾下四千余部曲也被控制起来。   杜能及其亲信被押送中军大营。   李跃身上原本就有冉闵的假节之权,战时可斩触犯军法之人。   不查不知道,一查就会发现,看到的都是冰山一角。   一只螳螂出现,意味着看不见的地方有一窝螳螂。   杀良冒功并不是什么新鲜事,各义从军多多少少干过,甚至有人将战死袍泽的头颅割下,冒充敌军首级,只为换取那几斗粮食。   只不过杜能是大张旗鼓的干,手脚一度深入北海、齐郡、泰山等地。   一面趁机裹挟青壮,劫掠粮草,一面将不肯屈服之人当成敌军斩首,用他们的首级换黑云军的粮食。   出兵时杜能三千不到的部曲,现在四千七百多人,营中还发现大量掳掠而来的女人、粮食、钱帛。   赚的盆满钵满。   证据确凿,辩无可辩。   “此等流贼,不杀不足以平民愤,不杀不足以正军法。”贾坚叹息一声。   陈端怒气冲冲,“乞活军的脸便是被这等人丢掉的,合该千刀万剐。”   丁娆、孙元则脸色难看起来。   这场审判本来还邀请了朱秃,不过此人心虚,不敢来。   与他关系亲密的丁娆、孙元反而来了。   敢来就说明问心无愧,不敢来就有问题。   “你还有何话可说?”李跃脸色铁青。   胡人残害华夏百姓也就罢了,没想到自己人更心狠手辣。   斥候和校事能查到的,死在杜能手上的就有三千六百多人,没查到的不知有多少。   “属下一时昏了眼,罪无可恕,但还望都督给个机会,让属下上阵与胡人拼个你死我活,戴罪立功!”杜能也是经过大风大浪之人,知道求饶没用,换了一种方式。   不过这种人李跃不敢再相信他了。   真到了战场,谁知道他会不会倒戈。   “戴罪立功就免了,来人拖下去,全都腰斩,传首各部义从军。”李跃早已心如铁石。   自下山以来,还是第一次用这等酷刑。   但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其实这年头很多人根本就不怕死,尤其是这些刀尖舔血之人,不用酷刑根本镇不住他们。   “你……你今日敢杀某,明日便有人反你!”杜能暴起,欲扑上来,眼珠子都快瞪出眼眶,三名亲卫才将他按住。   李跃冷笑道:“哦?你倒是说说谁要反?本都督巴不得他们现在跳出来!”   杜能不肯放弃最后机会,“说出来,能换我活命否?”   “拖下去。”李跃挥了挥手,懒得再跟他啰嗦。   既然敢动手,就不怕别人造反。   过不多时,营外传来一阵阵的惨叫声,杜能连同亲信五十六人,皆被腰斩。   与他们犯下的恶行相比,绝对配的上这种酷刑。   丁娆、孙元等人噤若寒蝉。   随后,杜能的人头被传送义军各部,并未引起多大震动,杜能堂堂正正的死于军法之下,没人挑的出毛病。   也就五六支人马带着部众不辞而别。   李跃没有强留,此次大战本身就是一个筛选的过程,离开的,都不是同路人,留下的,以后倒是可以争取。   只要崔氏、郑氏,以及贾坚这种大士族大豪强没有离去,形势就还在掌握之中。   斩杀杜能之后,义军各部规矩多了,但也谨慎了许多,不再主动攻打姚襄、石琨,开始得过且过起来。   战场陷入僵持之中。   姚襄、石琨三十万人马,如此规模,不可能在短期内决出胜负。   而广固之战不是孤立的,既与魏昌之战息息相关,也与南面形势紧密相连。   牵一发而动全身。   中山很快传来密报,冉闵三战三捷之后,再胜两场,还斩杀了叛将段龛,压着慕容恪数万大军打。   不过魏军虽然胜了,但形势不容乐观。   出征的一万精锐折损三成,士卒接连大战,在慕容恪轻骑袭扰下,得不到休整,后方补给困难,军中粮食短缺,战马没有精饲,越发羸弱,马力逐渐不支,每天被杀的战马有三四百头。   加上战场上的损耗,原本七千精骑,现在只能维持两千骑,还在不断下降之中。   董闰和张温几次劝冉闵见好就收,回去固守襄国或者邺城,但冉闵沉浸在五战五捷的快感中,声言不斩慕容恪誓不罢休。   有韦謏、王泰前车之鉴,董闰张温不敢再劝,再劝就要出人命,弄不好全族人的命都要陪进去。   “都督,朱秃昨夜向姚襄和下邳各派出使者!”校事一大早便来禀报。   “好。”李跃并未感到多惊讶。   杜能被杀,影响最大的是朱秃,两人以前就关系不错,一个在乐陵,一个在平原,互为唇齿,同进同退。   唇亡齿寒,朱秃的背叛是迟早的,所以斥候、校事早就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这人在黄河下游名声一直都不怎么样。   审理杜能时,李跃召他前来,他却以负伤为由推辞。   “都督欲取两淮,关键便落在朱秃身上!”常炜起的更早,每天天蒙蒙亮便起床梳洗,处理各种公务。   “江东一向胆怯,只怕荀羡未必敢北上。”李跃笑道。   “寻常时候必然不肯,然殷浩北伐失败,王谢荀殷等江东士族亟须挽回颜面,否则桓温那一关就过不去了,属下觉得,姚襄、石琨三十万人,我军未必能全部吞并,不如驱其南下,姚襄野心勃勃,江东士人一向忌惮北方将领,殷浩、谢尚既然排挤张遇,定容不下姚襄!”   孙子兵法有言:合于利而动,不合于利而止。   姚襄、石琨这三十万人坚守不出,一直耗着,胜负难料,如果为了击败姚襄、石琨,损耗自身太多实力,得不偿失的。   燕国在北方虎视眈眈,而黑云军就那么多精锐。   冉闵就是很好的例子,为了战争而战争,一次次大胜,冉魏却越打越衰弱。   李跃整理了一番思绪,“先生大手笔,不过也要看姚襄、石琨的动向。”   只能说朱秃带来了一丝破局契机,但形势如何发展,还要看姚襄、荀羡等人如何抉择。 第二百七十七章 正法   黑云军背靠兖州,属于境内作战,粮草供应不缺,士卒们对入侵者同仇敌忾,形势上,立于不败之地。   而姚襄、石琨大军远来,没在黑云军主力赶来之前攻破广固城,这场大战已经落入下风。   前有广固坚城,后有李跃大军,被困在淄水东岸,动弹不得,攻略青州的构想基本破灭。   李跃也是稳扎稳打,步步为营,不给姚襄、石琨任何机会。   这么耗下去,对姚襄没有任何意义。   他的粮食迟早会有吃完的一天,而他的部众未必会齐心协力,所以朱秃对他而言,是一次机会,而且是唯一的机会。   李跃感觉这场大战即将展开,淄水东岸的气势都变了。   巡逻的士卒全都换成了精神抖擞的羌骑,时常能听到营中传出的号角声,雄浑而有力,伴随几声喊杀声。   黑云军斥候一旦靠近,营中箭如飞蝗。   李跃也暗中做了布置,令梁啸、徐成二部不必正面抵挡,只需跟在背后即可,三十万人南下,一座临朐小城,根本挡不住。   临朐背后的大岘山有穆陵关,号称齐南天险,不过年久失修,很难挡住姚襄、荀羡的南北夹击。   姚襄、石琨都是疯狗,堵不如疏,跟在背后掩杀才是最佳选择。   古代围城都有围三阙一、归师勿扼之说,要挡住三十万人亡命南下,不知要填上多少人命。   随着对面的气势变化,黑云军也开始严阵以待。   姚襄、石琨又开始攻打广固城。   一颗颗石头被抛上天空,砸向广固城。   石琨的羯胡大军,与姚襄部众同时猛攻,养精蓄锐了这么久,一旦发动,声势颇为惊人,几次攻上城墙,与守军激战。   贾坚率范路、段罴从北面南下牵制敌军,却被石琨死命挡住。   郑惠渡河偷袭敌军大营,却被姚襄的伏兵击败,当场阵亡八百余众,连郑惠本人都身负重伤。   其他的义从军更是不济,被羌骑驰射,便默默退出战场。   望着沸腾的战场,黑云军将士热血沸腾。   一众黑云将单膝跪在李跃面前,“属下愿领一军血战!不斩石琨姚襄首级,提头来见!”   虽然战场上沸反盈天,但黑云军始终没有下场。   而且李跃知道,姚襄的精锐部众,也一定没有出动。   否则大战就不是这种规模。   “此乃贼军诱我军渡河也,不可鲁莽。”常炜安抚众人。   但黑云将依旧不起身,他们眼中只有李跃,也只听李跃一人的命令。   李跃心中颇感欣慰,黑云将都是自己亲手任命的,忠心耿耿,“稍安勿躁,大战在后面。”   士气可用,但要看用在什么地方。   朱秃没有任何动静,说明此战只是姚襄的一次投石问路,试一试黑云军的战力。   “唯!”众人起身,不再言语。   一个时辰后,北面传来捷报,贾坚、范路、段罴三人大破石琨的羯胡大军,斩首两千余级,攻打广固的敌军不得不退守营垒。   贾坚见敌营防守森严,也就率兵退回。   总体上,姚襄、石琨吃了个小亏,石琨伤亡两千,损失不可谓不大。   不过对面人多,这点损失能经受的住。   青州战云一起,南面很快就有了动静,荀羡率两万晋军北上琅琊郡,屯兵沂水,与青州就隔着一座大岘山。   而荀羡北上,姚襄的猛攻越发疯狂,每天三四万的人马围攻广固城。   这个举动让常炜略感疑惑,“莫非姚襄还想图谋青州?”   广固城四周绝涧,阻水深隍,永嘉年间,为王弥部将曹嶷建造,极其坚固,落成之后,便成了青州的首府。   曹嶷凭此城割据青州十二年。   姚襄攻城愈急,南面荀羡也加快了北上的步伐,如今已经攻上大岘山,占据穆陵关。   “都督,广固城来人了……”正谈论此事,亲卫来报。   李跃一点头,亲卫领着一将入帐,满脸血污,全身血淋淋的,胸前还插着箭镞,一见李跃,便单膝跪地,“拜见都督!”   “高云?”李跃盯了好一阵,才认出人来。   当初他跟随崔瑾东征,便一直留在崔瑾帐下听用。   “崔使君……有亲笔信呈与都督。”高云掏出一封沾满血污、汗渍的缣帛。   李跃接过,仔细看了起来。   “贼军围攻虽急,然广固坚不可摧,属下以为,可以此城为饵,诱敌死战,待敌力竭,都督率精锐抄袭其后,则贼军可破,姚襄可擒也,是以不必驰援广固,城中将士皆欲为都督效死……”   字里行间分明蕴含着死志。   “城中形势如何?”李跃心中一阵感慨,不难想象,如果这一战不是崔瑾防守广固,只怕早就被姚襄和石琨攻破了。   高云咬牙道:“尚可坚守五日!”   “五日足矣,来人,带他下去疗伤。”李跃表情逐渐严肃起来。   这场大战拉扯了一个多月,到了见真章的时候。   荀羡占领穆陵关,就看姚襄如何抉择了。   机会两边都有。   如果姚襄把最后一点家底拿出来,猛攻广固城,崔瑾肯定挡不住,其麾下皆是南军,能守到现在,已是能力过人了。   广固城被攻陷,姚襄就能像钉子一样钉在青州,与荀羡互为犄角之势。   当然,李跃绝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五天之内,黑云军主力一定会进攻,哪怕两败俱伤,也在所不惜。   如果姚襄选择南下,那么李跃便能紧随之后,南下两淮,完成自己的战略构想。   这其实是一场对赌,就看谁能沉住气。   姚襄经过这几年的磨练,用兵也越来越老辣,明明有朱秃作内应,却一直引而不发,如同一个冷静而沉着的猎手,等待最后机会的到来。   他能沉住气,李跃自然也能。   一天、两天、三天……   敌军依旧在猛攻广固城,城下尸体堆积如山,为了攻破广固城,敌军伤亡也非常大。   到了第四天,李跃对自己的判断也有些动摇起来,下令黑云军准备。   不过命令刚刚下达,张生野掀帐而入,“都督,朱秃叛变,投降贼军,南面营垒被姚襄精锐攻破,徐成、梁啸两位将军撤出,穆陵关一支骑兵前来接应。”   “大善!”李跃长身而起,从兰锜一把拿起长剑,抽出三寸,寒光闪闪,摄人心魄,然后又合上。 第二百七十八章 追杀   时至今日,一个姚襄、一个石琨远远无法满足李跃的胃口。   殷浩北伐,足见江东朝廷之无能。   想要稳固青兖二州,则必取淮南淮北,然后才能集中精力与慕容氏逐鹿河北。   冉闵和他冉魏已经无可挽回,这个国家从诞生之日起,便带着与生俱来的畸形,冉闵在战场上英勇无敌,但在治国上,却宛如一个懵懂而善变的孩童,翻来覆去,连基本的经营都没有,从立国之日开始,便一直在征伐。   虽然重创了胡人,但河北的华夏势力也损伤殆尽。   所以他的灭亡是注定。   乱世犹如激流,既然时代的浪潮已经将自己推到前排,不进则亡。   李农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石虎死后,他就是最粗的大腿,却只想荣华富贵的过一生,不敢站出来,以至于被冉闵利用完了之后,灭了满门……   如今李跃已经占有兖青二州,放眼天下绝不算小势力。   慕容氏灭了冉魏后,矛头肯定会朝着大河之南,躲也躲不过去,只能迎接这个时代的挑战。   既然冉闵不行,那就换自己来!   华夏男儿,岂能落于夷狄禽兽之后?   “此战,诸位当为吾攻两淮!”李跃扫视一众黑云将。   瞬间,他们一个个都变得亢奋起来,“愿为都督效死!”   “战!战!战!”   帐外,两万余支长矛刺向苍穹,惊飞荒野中的飞鸟,窜向无比干净的天空……   “何不攻陷广固,固守以待江东之援?”姚益生非常不理解,明明再加一把力气,广固城就差不多了。   “黑云军精锐未动,我军若全力攻城,腹背受敌!此必死之道,唯有南下,方有一线生机!”姚襄早就对自己的处境了如指掌。   这场大战有太多的事情超出他的预料。   其一,殷浩鼓捣了两年的北伐,刚一出门就灰头土脸的败退……   其二,冉闵一万精锐压着慕容恪的十万大军打,还屡战屡胜。   其三,广固城的坚固远超他的意料。   殷浩、慕容恪都失利了,让姚襄看不到胜利的希望,留在青州也不过是被黑云军耗死,所以不如南下。   江东如此羸弱,让姚襄看到了一丝机会!   这比在青州与黑云军死磕强太多。   知子莫如父,姚弋仲正是看出姚襄的野心,才会在临死前让他“竭尽臣节,无为不义之事”。   “可惜死伤如此之多……”姚益生长叹一声。   姚苌嘿嘿笑道:“有何可惜?此为强干弱枝之计也,本部精锐未曾折损便可。”   猛攻这么多天,消耗的是王黑那、伏子成、强白等豪酋,姚氏基本没有损失。   几人正在商谈,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吼声。   仿佛猛虎咆哮一般,地动山摇,声势骇人,连天上的飞鸟都被惊动,仓惶南飞。   “都督,黑云军追上来了!”斥候惊慌来报。   姚襄回望北面,地平线上浮动着一股黑色潮水,浩浩荡荡南下。   铁甲如墙,长矛如林,精骑如风。   虽然隔着两三里,但那种煞气、杀气扑面而来。   姚襄眉头一皱,“不能被他们咬住,令尹赤率军断后。”   目光一扫,落在姚苌身上,“景茂亦领三千本部精骑驰援,勿必护住后军!传令,诸部加快速度!”   “遵令!”   二将勒转马头,召集部众,迎战后方的黑色潮水。   霎时间,后方杀声震天,刀光矛影阵阵。   姚襄本以为至少要一两个时辰才能分出胜负,没想到半个时辰,战争就结束了。   姚苌仓惶而退,所部三千精骑,去了六七百人。   “尹赤何在?”姚襄心中一惊。   “贼军凶悍,我军不敌,尹司马被贼军斩于马下!”   周围马蹄声攒动,盔甲铿锵,却没有一个人发声,安静的可怕。   尹赤不是普通将领,而是天水豪强,麾下两千悍卒,战力不在姚氏精锐之下,却只抵挡了半个时程,这让姚襄如何能不心惊?   “兄长,唯今之计,唯有断臂求生!”姚苌虽然没有姚襄勇武,却一向智计百出。   “如何断臂?”   “抛掉一部分老弱病残、牲畜、辎重,缠住贼军,贼军若争抢,阵型混乱,我军乘机反击,则可一举击破之。”   这是一个艰难的决定。   姚襄望着周围的部众,这些人因为敬重爱戴,才愿意跟随他南下。   如今却要抛弃他们,姚襄心中一时难以取舍。   姚苌急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我家存亡,在眨眼之间,兄长不可迟疑!”   黑云军来势凶猛,被他们这么在背后追杀,只怕会全军覆没。   当年石勒数千轻骑,一路追杀王衍十万晋军,血流成河,晋军全军覆没。   如今形势比在淄水对峙更为凶险。   姚襄点了点头。   姚苌、姚益生亲自去处理。   牲畜、辎重、老弱病残抛弃在后路,姚苌率骑兵在旁窥探,只要黑云军争抢财货,他和姚益生手上的骑兵就会毫不犹豫的冲杀过去。   很少有军队能经受这等诱惑。   但黑云军却是个例外,前锋数百人看都不看地上的辎重牲畜一眼。   有军官在阵中呼喊:“妄取一物者,军法处置!”   数百人就这么从辎重、牲畜中穿过。   姚苌脸色一沉,忽然有种非常不好的预感,“退!”   “都督……”   被抛弃的老弱病残嚎啕大哭,也有人悍不畏死去抱黑云军的马蹄,接着被长矛刺穿了胸膛。   这些辎重、牲畜虽然没能挡住黑云军,也迟缓了他们的速度。   让前面的人拉开了一段距离。   二三十万人,辎重、牲畜、车架很多,沿途不断抛弃,堵住路径,倒也为姚襄和石琨争取了一些时间。   不过黑云军还是赶了上来。   黑色的潮水漫过荒野,席卷而来,落在后面的部民已经被追上,哭嚎声一片,渐行渐远,消失在那一片黑色之中。   然后潮水暂时退下,消化半日,又重新扑了上来。   如此反复,仅仅三日,姚襄就损失五六万部众。   前方大岘山若隐若现,姚襄弃马鞭于地,“李跃这是要将我等吃的骨头渣子都不剩!是可忍熟不可忍,传令,诸军列阵,决一死战!”   姚襄深得人心,待人宽厚,命令一下,士卒皆欲死战。   不过他们刚列好阵势,左翼的石琨部却一哄而散,向南逃去……   “贼子!”姚苌破口大骂。   但为时已晚,黑色的浪潮已经涌了过来。   姚襄握紧长矛。   不过就在此时,背后马蹄声大震,一支三千人的骑兵从大岘山俯冲而下,为首一将,手持双矛,极其生猛,一人一马,宛如苍鹰…… 第二百七十九章 故人   “启禀都督,姚襄在大岘山列阵,石琨逃窜,三千晋骑前来支援。”   “再探。”   “领命!”斥候跨上战马,便急匆匆而去。   李跃带着亲兵上前查看。   大岘山脚下,步骑林立,加上晋军,至少四万人马,骑兵分列左右两翼,步卒竖起大盾和长矛,仿佛山脚下凭空生出一大片芦苇林,一副玩命的架势。   “兵法有云,勿击堂堂之阵也!”李跃一点都不着急。   姚襄南下,还有很长一段距离。   现在就开始玩命,后面的路怎么走?   至于那些部众,推着鹿车背着粮草,驱赶着牲畜,一天下来,走不了多远。   李跃让士卒列阵,就这么静静的对峙着。   不过对面左翼一支骑兵冲出,一看其精良的装备便知道是晋军,银白铁甲,手持长槊,人皆双马,精神抖擞,冲到阵前,耀武扬威。   江东掌权的士族们虽然拉垮,但士卒绝不弱,基本都是北方南下的流民。   二十年后,名垂史册的北府军就是以这群人为基础建立的。   战略上可以藐视对手,战术上则要重视起来。   这支晋骑泼风一般冲上来,在一射之地外反复试探,耀武扬威。   身边的张生野指着敌军道:“都督,这人……这人似乎是孟、孟头领?”   李跃一愣,一时没反应过来。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豁然发现一道熟悉的身影,脑海中诸多回忆纷至沓来。   当年就怀疑他南下投晋了,没想到在此能遇上。   “哈哈,这就好办了,派人去联络孟头领,此番必获全功,姚襄、石琨、荀羡一个都跑不了!”张生野是当初黑云山旧部,自然认得孟开。   真的有这么简单么?   李跃心中五味杂陈,自己在中原站稳脚跟,开创了一番基业,声名远扬,他却一直不来投,也不知发生了什么。   如今大战正酣,他却率军上来,不像是能劝降的样子。   孟开的性格,李跃心知肚明,要投奔自己早就投奔了,不必等到现在。   不过看他精神抖擞的样子,应该在南边过的不错,李跃稍觉心安。   当初他出走,是因为与薄武所部水火不容,留下来,就要带着自己与薄武火并,没了乞活军的支持,李跃未必能走到现在。   “不必了,他并非反复无常的小人,要投我们早就来了。”李跃挥了挥手。   情分李跃记在心中,但私情是私情,大事是大事,不能混为一谈。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抉择。   他选了这条路,也就注定会在战场上刀兵相见。   孟开耀武扬威了一阵,见黑云军没有营垒森然,无懈可击,也就退下了。   而他背后的姚襄也不傻,抓住机会,列阵向大岘山退去。   狗急了还会跳墙,姚襄大军士气还在,李跃也懒得陪他玩命,眼看天色差不多了,令士卒原地安营扎寨。   这时崔瑾率民夫送来粮草。   李跃将见到孟开之事说了出来。   “兄长这是何必?”崔瑾一阵叹息,旋即又道:“人各有志,不可强求,他既然归顺江东朝廷,必不会背叛。”   嘴上虽然都不说,心中其实都明白。   孟开这个时候回来,也不可能立即身居高位,三年多不见,物是人非,以他性格,未必会低头。   崔瑾感慨一番,很快恢复正常,天下形势正处于关键之时,乱世之中没那么多时间矫情,孟开还活着,日子过得还算不错,也就足够了。   “段勤在平原攻城略地,声势颇大,将欲席卷渤海、乐陵等郡,不可令其坐大,属下请求与贾太守一同讨伐之。”   “段勤不可不除!”   手上万把人就敢称帝,若是席卷平原、乐陵、渤海三郡,成了气候,会变成兖州的心腹之患。   商谈了一些军务,崔瑾也就拱手告辞了,不过临走前,忽然转头道:“若……若兄长战败,还望都督留他性命。”   李跃点点头。   崔瑾没有耽搁,连夜返回广固。   翌日,大军重新起行。   远远就看到穆陵关上黑烟滚滚、烈焰冲天。   穆陵关本就残破,守肯定是守不住的,放火只是为了迟滞黑云军的追击。   但大火终究会熄灭。   一个时辰后,火势渐弱,被前锋营掘土盖灭。   穿过穆陵关,便踏足徐州地界,站在关上俯瞰南面,泰山余脉如龙蛇一般在大地上拱起,南下的人群如同万千蚂蚁。   黑云军从大岘山上扑下,踏入琅琊郡地界。   江东夺回徐扬没两年,富饶的淮南淮北都不曾经营,自然不会经营此地。   人口早就被迁至京口周边的侨郡侨县,连像样的防守都没有。   越是向南,姚襄、荀羡越是没有战意。   以前还出兵反抗一下,摆出一副玩命的架势,如今却只顾南下逃命。   琅琊郡毗邻泰山郡,早就处在兖州的影响范围之内,一见黑云军南下,纷纷打开残破的城门,出来迎接之人,多是走不了的老弱妇孺,面有菜色,青壮甚少。   见他们这副样子,李跃也就没有入城的兴趣,留下百余石粮食,便率大军继续追赶姚襄。   连续奔走七八日,姚襄也筋疲力尽,不少部众落单,要么成了野兽的腹中之食,要么成了黑云军的俘虏。   从盖县到东莞、东安、阳都、开阳,黑云军长驱直入,沿途俘虏四万多人。   不过进入东海郡之后,敌人开始反抗了,开始设伏反击。   黑云军常年野外狩猎,几乎每个人都是优秀的猎手,斥候漫山遍野打探,伏击效果不大,伤亡两百余人,但敌军往往要付出成倍的代价。   “东海之后便是淮阴、下邳,城池坚固,今敌军锐气已丧,当尽快与其一战。”常炜跟着南下,一路跋山涉水,累的够呛。   李跃让他留在琅琊,他却怎么都不肯。   这场大追击也差不多到了收网之时。   不在东海击溃姚襄、石琨、荀羡的主力,就会进入攻城战。   下邳、淮阴背后有江东支援,必将旷日持久。   只有给他们致命一击,后面才能轻松收取下邳、彭城、寿春等重镇。   “那就来一场大战!”李跃回望身后黑云军,虽然也面有疲色,但士气尚可。 第二百八十章 大战   追了这么久,李跃对姚襄另眼相看。   黑云军咬的这么紧,姚襄只要放弃百姓,就可以携部曲轻松退走,但他却一直尽力保护百姓,不惜亲自断后。   这么多人愿意跟随他南下,足见他深得人心。   就算是假装,但能做到这一步,也不简单。   可惜这个时代有太多惊才绝艳的人物,苻洪、冉闵、慕容恪,让姚氏没有多少发挥的余地。   李跃一声令下,黑云军全线压进,不再管落单的百姓。   骁骑营顺着沂水东岸直插姚襄背后。   姚襄也意识到了危机降临,派出一支七千人的骑兵袭扰,掩护后部撤离。   骁骑营与敌军在沂水两岸反复缠斗。   如果只是羌骑,黑云军能轻松击退,但每次激战正酣时,孟开的三千晋骑便突然杀出。   晋骑装备精良,士气高昂,战力还在羌人之上,居然与骁骑营打了个平手,互有胜负。   不过姚襄不放弃百姓,速度始终快不了。   同行的石琨、荀羡眼见形势不妙,扔下姚襄,率军先退走。   姚襄顿时成了孤军,不断被黑云军绞杀,伤亡逐渐增大,进入郯县地界,姚襄大军明显跑不动了,列阵断后,摆出一副鱼死网破的架势。   两军对垒,都略显疲态。   不过这场大战在所难免。   南风席卷大地,两边的号角声同时响起,颇有几分苍凉雄壮之意。   对李跃而言,只有击败姚襄主力,才能顺利攻取两淮。   对姚襄而言,只有击败黑云军,才能退往淮南,得到江东的庇护。   一场大战,其实并没有那么多的神机妙算,绝大多数时候,都要靠正面决战。   而这一战,将奠定李跃争霸天下的基础。   若是胜利,可将两淮揽入怀中,重现当初曹魏以淮北和寿春压制整个江东的局面,南面从此无忧,李跃可以放心北上与慕容氏逐鹿河北。   慕容氏辽东、平州、幽州的底蕴和潜力绝对比不上兖、青、徐三州。   得中原者得天下,在这个时代绝不是一个虚言。   一阵阵的喊杀声将李跃拉回现实。   大地上,黑色的浪潮席卷荒野,骑兵仿佛一条巨大的长鞭从北向东南方向挥了过去。   对面一支土褐色骑兵也汹涌而来。   一阵骑射后,两股骑兵撞在一起,爆出一道道血花。   正南面,步卒与步卒的长矛绞缠在一起,如犬牙般交错,疯狂的吞噬着彼此的血肉。   一边斗志高昂,一边退无可退。   大战瞬间就剧烈起来,整个战场宛如沸腾一般。   李跃的意志便是黑云军的意志,每个黑云军将士都知道这一战的重大意义。   黑云将们逐渐疯狂起来,有人脱去头盔,手持两把骨朵,悍然杀入敌军长矛形成的丛林之中,身披数创,坚决不退。   他们悍勇也带动了身边的士卒,迎着敌人的长矛不断向前。   此消彼长,黑云军每向前一步,敌人就会后退一步。   他们的反抗不可谓不激烈,若是寻常军队早就被黑云军的气势吓破了胆,但他们却仍旧咬牙抵抗。   几员羌将在阵前狂呼,身后的部众也死命向前。   无数长矛交织在一起,吞噬着双方士卒的血肉。   黑云军战意高昂,但敌军有兵力优势,倒下一人,后面立即有人补上空缺。   到处都是杀红了眼的人,身上血流如注,却无知无觉,只知道不断向前攒刺。   尤其是梁啸率领的前锋营死士。   这群人就是为杀戮而生的,越是惨烈的战场,他们越是兴奋,提着大斧、狼牙棒疯狂向前挥动,连同敌人的长矛、盔甲一同砸碎……   厮杀至此,已经到了考验两军意志和决心的时候。   没有对胜利的渴望,对自己的信心,绝不会成为最后的胜利者。   黑云军能从中原脱颖而出,靠的就是旺盛的战斗欲望。   以前李跃都在尽量压制黑云军的凶性杀性,遇到大战,全都以保存实力为优先选择。   不过到了现在关键的一战,完全释放出来。   同行的南军、义从军看的心惊肉跳,为这场大战深深震撼,有人手中的兵器情不自禁的掉落也毫无知觉。   看向李跃的眼神更加敬畏起来。   疯狂厮杀一个时辰,终于,还是黑云军占了上风,数次血战淬炼了他们的意志,军中上上下下对胜利的渴望超过了一切。   各种捷报不断传来:   “报都督,梁将军击破贼军前阵,俘贼将伏子成!”   “报都督,高都尉率四百黑云郎凿穿敌阵,夺旗九面!”   “报都督,徐将军斩贼将强白、姚尹买!”   面对黑云军精锐,姚襄逐渐落在下风。   李跃远眺战场,黑色浪潮一如既往的凶悍,逐渐淹没敌军。   敌军中已经有人扔下兵器,向南溃逃。   “姚襄败了!”李跃的一句话更令周围亲卫欢欣鼓舞。   南军、义从军蠢蠢欲动。   李跃挥了挥手,准备给姚襄最后一击。   不过就在此时,西面一支三千人的骑兵狂奔而来,势如奔雷,如一支燕子般掠过战场,竟然直扑李跃身后的中军牙纛而来。   为首一将不是别人,正是李跃的兄长孟开。   崔瑾让李跃留他性命,但看孟开的架势,明显是要直取李跃性命。   现实就是如此讽刺。   不过战场就应该如此,既然身处不同位置,自当各尽其事。   两支义从军为了李跃面前表现,一左一右前去拦截。   还未靠近,晋骑千弩齐发,射翻一大片,接着战马一跃而过,挑杀百余人。   两支义从军一哄而散。   孟开眨眼间就杀到中军之前。   李跃甚至能看到孟开的脸和他的眼睛,与三年前相比,脸上的桀骜不驯早已不见,只剩下坚毅之色。   眼看骑兵就要杀上来。   亲兵从容弯弓搭箭,箭如飞蝗,风驰电掣飞向晋军。   晋军皆披精甲,只射翻十余骑。   亲兵弃弓绰矛,矛如苇列,矛阵瞬息而成。   “杀!”亲卫齐喝一声,抖动长矛,寒光闪闪。   为首几匹战马为寒芒所慑,发出一长串的嘶鸣。   李跃策马站在牙纛之下,自始至终没有后退半步。   亲卫们表现出极高的战斗素养,从容不迫,反而令敌军不敢冲击,一个折转,骑兵在阵前七八十步的距离划过一道弧线,向东南冲去,重新加入战场。   不过此刻战场大势已定。   孟开的三千人无法扭转形势,很快就被徐成的骁骑营咬上,宛如两条巨蛇一般在战场上互相绞杀。   不过三千生力军的加入,也掩护了姚襄军的后撤。 第二百八十一章 取舍   到了此刻,李跃怎会放过姚襄?   大军死咬不放,顺着沂水向南追杀。   李跃下令各营自行追杀,务必擒杀姚襄、石琨、荀羡。   士卒们忠实执行着李跃的命令,紧随在溃军之后。   沿途不断有晋军前来抵挡,黑云军已经进入亢奋状态,被一击即溃。   从郯县追杀到下邳,连续追杀数日,俘斩近万,俘虏羌晋百姓六七万。   即便姚襄能逃出生天,只怕从此一蹶不振。   晋军和姚襄大军都成了惊弓之鸟,荀羡在下邳布置了少量兵力,自己却退回淮阴。   姚襄已经被打残,见黑云军气势如虹,弃城而走,跟随荀羡南下淮阴。   李跃先不管下邳,死咬姚襄、荀羡不放,却正好发现石琨踪迹,这一战姚襄被打残了,荀羡被打怕了,唯独少了石琨。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能对黑云军形成威胁的,只剩下石琨,不除掉他们,黑云军随时都会受到威胁。   黑云军一见对面的羯人,杀气冲天。   不断的胜利,将他们的士气推到顶点,虽然疲惫,精神却极度亢奋。   李跃原本还略有担心,毕竟石琨麾下也有两三万的羯人精锐。   但没想到石琨一见到黑云军掉头就跑。   郯县大战,被震慑的不仅南军、义从军、晋军,还有石琨。   荀羡、姚襄都跑了,他又怎会留在后面死战?   徐成率骁骑营率先发动,冲向敌军。   羯军当即被分割成两截,梁啸率前锋营随后赶上。   羯人当年在石勒麾下纵横天下,如有神助,一场场的胜利奠定了羯赵。   然而石虎攻打棘城大败后,加上麻秋如败家子一般不断挥霍国力,中间还遇上了梁犊叛变,羯人自相残杀,民族士气早已跌落谷底。   如今早已成了丧家之犬,哪还有胆气与正在巅峰期的黑云军厮杀?   徐成、梁啸两人冲杀过去,高云也率黑云郎赶上,三支人马如屠猪羊,将羯人杀的溃不成军。   即便有羯人奋起抵抗,但几百人的反击,掀不起任何水花,更不是徐成、梁啸、高云的对手,只会激起黑云军更大的凶性。   半个时辰后,荒野上遍地碎尸,泗水之中飘满了尸体,赤红色的河水向下游淮阴流淌而去……   如果之前与姚襄大战还算是一场苦战,那么眼前只是一场残酷的屠杀。   孟开率骑兵前来支援,只是远远的看了一眼,然后退走。   任由羯人被黑云军宰杀……   “抓到石琨了没有?”一路南下,大战小战二十多场,居然一条大鱼都没弄到,李跃颇感郁闷。   张生野道:“石琨率千余骑南下追姚襄、荀羡去了。”   “杀贼勿尽,不可放过一人!”   “领命!”传令兵持令旗飞奔而去。   黑云军对羯人下手更为凶残,两三代的国仇家恨,也不允许他们手下留情。   石琨两三万一战而灭。   自泗水向南,沿途到处都是倒毙的羯人尸体,人头被黑云军士卒割下。   “都……都督,姚襄、荀羡在前方三十里!”斥候连人带马累的直喘气,却没有丝毫松懈。   酣畅淋漓的大胜,让每个人都忘记了身体的疲惫。   “追!”李跃自己也累,但身体却极为亢奋。   这一战打的越狠,江东以后就越老实。   将士们的马不停蹄的追了上去,已经可以看见对面羌人们惊恐的脸,自相践踏,不少人被推进泗水之中。   黑云军则在后面发出阵阵狞笑。   眼看就要追上,泗水河面上,却忽然出现数百面船帆,自东南溯流而上,停靠在北岸边,舰船一字排开,密密麻麻的箭雨遮蔽天空,抛射向黑云军。   当场射杀百余人,还有数百人受伤,赶紧离开河岸。   江东水军上来了。   李跃心中一震,他们来了,这场追杀也就继续不下去了。   望着仓惶南下的姚襄、石琨大军,心中暗道可惜。   “不、不宜再追,速、取下邳、彭城、寿春!”常炜长途跋涉,越发消瘦,连说话都喘着气。   李跃当即下令将收集的羯胡首级堆在泗水北岸,大大小小三十余座,面朝江东。   大军稍作休整,为常炜准备了一辆鹿车,便率大军返回下邳。   当初褚裒北伐,李农只是击败两三千人,褚裒便弃彭城、下邳、寿春、合肥等重镇仓惶逃回江东。   如今李跃的这几场大胜,远超李农。   一路追杀,至少四万羌羯、诸胡死在黑云军刀下。   凶煞之气弥漫两淮,震动江东。   见黑云军去而复返,下邳的两千守军早已一哄而散。   李跃入城,又令梁啸渡淮取寿春,徐成取彭城。   这两城拿下,李跃战略构想基本完成。   等了两日,北方的消息传回,这段时日,冉闵又打了几场胜仗,八战八捷。   常炜眉头一皱,“既然八战八捷,何以还在魏昌?”   黑云军一路追杀数百里,也就三战三捷,便收取了大量的土地、人口。   冉闵压着慕容恪打,连胜八场,还在中山郡打转……   李跃嗅到了一丝危险的气息,“或许北方快决出胜负了!”   慕容恪要么不出手,一出手,肯定就会要了冉闵的命,不会再如襄国一样给他逃回邺城的机会。   常炜没有拐弯抹角,“魏主即将败亡。”   只听到冉闵八战八捷,却没听见慕容恪败北的消息,这绝不是什么好兆头。   很快,董闰的密信也来了,直言形势不容乐观,军中乏粮,无以为继,杀马为食。   邺城的密报更是直接,让李跃速速北上。   “两淮之事,当速速完结,北方形势将有剧变。”李跃顾不得疲惫,下令士卒准备行军。   天下人口,集中在河北与江东。   慕容氏收取河北,拿下邺城,李跃也就没资格与慕容氏逐鹿河北了。   从慕容涉归起,在辽东经营百余年,厚积薄发。   拿下河北更是如虎添翼。   兖州才崛起几年?新拿下的地盘都没消化。   李跃只能心中祈祷冉闵再坚持两个月,不过也知道可能性不大。   慕容恪何等人物?忍耐了这么久,不就是为了将冉闵一网打尽么?   大军整装待发,西面传来捷报,徐成兵不血刃,拿下彭城。   但梁啸却出问题了,在寿春遇到晋军顽强抵抗。   晋豫州刺史袁真从合肥驱兵北上,提前入驻寿春,孟开所部骑兵,在外袭扰,梁啸率领的前锋左右营虽然悍勇,但毕竟厮杀了这么久,早已疲惫。   而袁真非是谢尚、殷浩之流可比。   当初正是他率军北上攻破合肥,生擒冉魏的南蛮校尉桑坦。   拜在李跃面前两个抉择,南下,围攻寿春,花上一两个月,李跃绝对有把握拿下。   但河北已经迫在眉睫,没那么多时间。   “我军疲惫,寿春暂时不取也罢。”常炜道。   “令梁啸回防下邳,大军随某北上。”李跃虽觉得可惜,但也无可奈何。   形式如此,没时间跟江东在此纠缠,不得不取舍。 第二百八十二章 黄昏   即便要北上,也不能就这么走了。   李跃约束将士,自下邳渡过泗水,耀兵两淮,窥望江东。   所有黑云军士卒都骑上缴获的战马,先南下淮阴,再西进睢陵,横跨淮南,兵锋直至寿春城下。   沿途郡县,望风而溃,江东军民,纷纷难逃,未有一军敢上前抵抗。   连孟开的三千精骑都避开锋芒,不敢再与黑云军对峙。   袁真躲在寿春城中不敢动弹,淮南太守陈逵发挥传统艺能,一把火烧掉了合肥,率军南逃。   黑云军威势之盛,沿途斩杀诸胡四万余众,俘虏十五万之众,近三十年而未有,江淮震恐,殷浩、谢尚在江北深沟高垒,生怕黑云军乘胜南下。   耀武扬威之后,李跃心满意足的勒兵北上。   寿春虽然没拿下,但看江东的样子,绝不会在此地与黑云军死磕,遂下令徐成有机会便收复。   黑云军马不停蹄的北上,刚到薛县,北面再次传来消息,冉闵九胜!   而慕容恪依旧没有溃败。   两军还在中山对峙。   事出反常即为妖,冉闵九战九捷,却一直没打开局面,说明局面一直被慕容恪牢牢掌控。   也不知他怎么想的,居然还敢在中山挺着,没有意识到危险的降临。   这其实也侧面反映出慕容恪的统兵能力。   一个可怕而难缠的对手。   慕容氏如今的江山,一大半都是他打下来的。   不过李跃也心中豪气干云,有资格与这种对手同台,本身就是一种胜利。   四年之前,不过黑云山一流民,今日却席卷大半个中原,麾下数万精锐,百万之民,大丈夫至此,足慰平生!   剩下的只要稳住,中原的潜力便会一点一点的释放出来。   当然,以后的路也会更难走。   张遇、刘国、殷浩、荀羡这些人不过二三流的对手,以后要面对的是慕容恪、慕容垂、桓温,甚至还有苻氏、拓跋氏。   然而他们同样也要面对黑云军。   李跃雄心万丈。   “都督北上欲救援魏主否?”常炜坐在鹿车上问道。   李跃望着淮北干净的天空,“应该来不及了,慕容恪不会等我们北上去策应冉闵。”   对冉闵,李跃自问已经仁至义尽了,几次送上粮食,缓解邺城的困境,上表劝他见好就收,励精图治,以为长久之计,但他全都置若罔闻。   而冉闵一旦外部危机缓解,就对兖州虎视眈眈起来。   这种局面,也注定和冉闵不是同路人。   “唯一龙死,方可一龙升!天意昭昭,非人力可扭转。”常炜捻须轻声道。   声音小的李跃都没听清……   中山,魏昌。   “慕容恪!”燕军大营前,冉闵立马横矛,怒吼着慕容恪的名字。   齐声洪亮,却带着几分苍凉和疲惫。   连胯下神驹朱龙都没有往日雄骏,低头垂耳,不时发出一两声悲鸣。   春末夏初,风从南来,掀起冉闵的披风,背后的旌旗轻轻抖动。   九战九胜,却依旧不能改变眼前的困境,犹如一头困在网中的巨虎,无论如何奋力挣扎,巨网牢不可破,而猛虎却逐渐气力不济。   “慕容恪,可决一死战尔!”冉闵气冲牛斗。   但无济于事,一排排鹿角之后,燕军紧张的竖起长矛,没有任何出城决战的意思。   “陛下,我军已然力竭,当退还邺都,休养士卒,然后再决一死战!”董闰声音中带着几分绝望。   军中战马已经被杀尽,骑兵成了步卒。   但冉闵还是不退。   “大战至此,岂能说退便退?今若退走,天下人何以看朕?”冉闵回过头,双眼赤红如火,脸上青筋跳动。   狰狞模样令董闰心中一寒,张温拱手道:“陛下即便不退,也该深沟高垒,以待援军!”   冉闵望着两人,“援军?哪里还有援军?”   张温小心翼翼道:“兖州李都督数次上书陛下,忠心可鉴,必不会坐视慕容氏横行河北。”   “哼!”冉闵眼中怒火再度燃起,驱马一步一步走向两人,“只要慕容恪敢出营,朕便可破其军斩其首,何必他来援手?”   “陛下神武!”董闰赶紧拉住张温一起下拜。   冉闵居高临下的看着两人,一丝淡淡的杀气在全身上下萦绕。   对广宗乞活军,他早就心生忌惮。   不是投降慕容氏,便与兖州走的很近,只不过石琨、刘显一直紧咬不放,才让他没机会出手。   周围士卒的目光都投了过来,冉闵身上的杀气终究没有爆发,“回营!”   董闰、张温如释重负……   魏军退走,燕军大营中慕容恪静静的看着一切,身后五千骑兵肃立营中,人马俱披铁甲,其间以铁索相连。   马上士卒皆慕容恪精心挑选擅射勇而无刚之人。   连士卒的性格都考虑到了,勇而无刚。   这套铁索连环马,是慕容恪为冉闵量身定做的,失败九次,慕容恪已经发现魏军的弱点,每次都是冉闵冲锋在前,遇神杀神遇佛斩佛,锋锐无匹,所向披靡,再多的兵力围攻,都会被他杀破重围。   冉闵既然擅长冲击,那就让他冲不起来。   只要限制冉闵的冲锋,那么魏军就是瓮中之鳖。   “贼军已然疲困,可击也,黑云军不日北上,不可令二军联合。”高开在旁轻声道。   “事不宜迟,今日出战。”慕容恪当机立断。   燕军士卒集结,却面有惊惧之色,冉闵九战九胜给他们留下了极大的心理阴影。   虽然在慕容恪卓绝的领兵能力下,没有大败,但伤亡也不小。   很多士卒一见冉闵便胆寒。   不止是士卒,连燕军将领也被打怕了。   冉闵在战场上一次又一次以微弱兵力击溃他们,所用前去挑战的燕将,都被冉闵斩于马下。   慕容恪巡视诸将,拔剑而呼:“闵一莽夫耳,今日必为吾所擒,诸位何不效死力哉!”   但将领们眼神却躲闪起来。   慕容恪勃然色变,“十万大军,每日粮草数以万计,皆国家心血,尔等畏敌如虎,有何面目回见陛下?吾为宗室,尚且不惧身死,何况尔等?今日之事,有死无生,后退一步着,斩!”   一向温和宽仁的人忽然发怒,以一个动不动就发怒的人更有威势。   众将全身一震:“愿随将军血战!”   慕容恪策马立于士卒之前,“今日,必擒杀冉闵!”   燕军对慕容恪一向心悦诚服,不然也不会被冉闵击败九次,还没有溃散,简单的一句话,便唤回士卒的斗志。   “杀!杀!杀!”   无数把长矛、大弓举起…… 第二百八十三章 铁马   吼声在荒野中传动。   惊动正在回营的魏军。   下午的烈日下,冉闵长长的影子拖在地上,回望着北面燕军大营,只见战马奔动、集结,旌旗招展,战鼓擂动。   冉闵脸上露出惊喜之色。   只要慕容恪敢出来决战,他便有信心灭了他。   “传令,诱燕军至泒水南岸!”冉闵也吸取了前几次大战的教训,每次都在魏昌附近爆发,燕军一被击溃便逃回大营。   泒水南岸水多、林多,利步卒,而不利骑兵,又靠近中山,若战况不利,常山太守苏彦随时能支援。   冉闵身经百战,绝非单纯的莽夫。   大多数时候,他都不屑于动用阴谋诡计,能正面击败敌人,就绝不会拐弯抹角。   只是如今士卒疲惫,擅长的骑兵变成了步卒,冉闵自然要谨慎一些。   八千士卒缓缓而退。   燕军骑兵涌出大营,分成三部,中军竖起一杆高高的“燕”字牙纛,气势汹汹的向前。   冉闵大军很快就渡过泒水,避入树林之中。   眼看一场大战即将展开,燕军却不动了。   冉闵望着铺天盖地的数万敌军,眼中仿佛跳动着一团烈焰,要烧尽对面的敌人,而他全身每块骨头、血肉都在渴望着厮杀。   然而等了许久,燕军却迟迟没有发动进攻。   这片树林并不大,数万燕军完全可以围而攻之,但他们就是不出手。   冉闵等的口干舌燥,胯下的朱龙马也焦躁不安的刨动马蹄。   直到夕阳降临,一支两千人的轻骑才上前挑战,“冉闵鼠辈耳,若不敢决战,可引军退走,何必躲躲藏藏,徒令天下人耻笑!”   慕容恪七八万大军,还有两万骑兵,冉闵此时只有八千余人。   慕容恪不仅寻到了魏军的软肋,也摸透了冉魏的脾性。   “陛下,此为贼军激将之计也!”冉闵身边的将领不是没看出来。   但燕军一句“徒令天下人耻笑”,正中冉闵心中要害。   “慕容小儿小觑于朕,朕今日便要他死无全尸!”冉闵从林中走出,指着远处慕容恪的牙纛,“众将士当随朕取慕容恪之头颅!”   九战九胜,让魏军对冉闵的崇拜达到顶点。   在士卒眼中,没有什么是他们皇帝做不到的。   “愿随陛下死战!”士卒们从林中走出,跟在冉闵身后。   冉闵仰天长笑,“不愧是朕的儿郎!”   言罢,一骑冲出,迎着夕阳,杀向对面的轻骑,黄昏之下,冉闵的影子被拖的很长很长。   魏军紧随其后,七千余步卒义无反顾的扑向对面的燕军。   燕军轻骑转身就逃。   冉闵随步卒摆出一个锋矢阵,杀向对面潮水一般的燕军。   冉闵敢出战,就有出战的底气。   魏军奋勇向前,仿佛一把绝世宝剑刺入燕军之中,燕军步骑包抄,宛如一条长蛇将魏军缠绕起来。   然则,燕军的千军万马并没有迟缓魏军的进攻步伐。   冉闵一马当先,处在锋矢阵的最前,夕阳余晖将他染成一片金红色,宛如神灵降生在战场上,长矛大戟所过之处,竟无一合之将。   周围燕军无不骇然。   此消彼长,魏军声势大振,热血沸腾,跟着他的脚步向前。   不断向前。   周围瞬间化为尸山血海。   魏军仿佛一头不知疲倦的野兽,不断撕咬着燕军血肉。   燕军步阵在魏军仅仅抵挡一炷香的功夫,便被击溃了。   八千魏军竟隐隐有击破八万燕军之势。   周围飞溅的血肉令冉闵无比亢奋,一矛刺出,一名燕军整个人被挑起,发出凄厉的惨叫飞向半空,然后种种的摔在地上……   “慕容恪,今日必取汝首级!”朱龙马喘息着向前,冉闵手中划出阵阵寒芒。   燕军步卒不断后退、后退,终究抵挡不住冉闵的霸气,一哄而散。   暴露出身后的牙纛。   冉闵大喜,跃马而出,四蹄落地,朱龙马全身一颤。   而迎接冉闵的却是一排一排的连环甲骑,人人手持大弓。   牙纛之下,一将策马而立,高大魁梧,英武雄毅,冷冷的望着冉闵,嘴角噙着一抹冷笑,然会他挥动长剑,指向冉闵。   咚、咚、咚……   战鼓在此时响起。   连环甲骑向前,铁链哗啦啦作响,一张真实的大网出现在冉闵面前。   漫天箭雨向冉闵飞来,冉闵挥动缰绳,朱龙马如有灵犀一般跑开,长箭钉在它的马蹄之后。   但身后的魏军却纷纷中箭。   不过他们身上皆有重甲,血流如注,却还不致命,只有射中面门的人倒下。   战鼓声越发轰鸣起来。   忽然之间,左右又分出两股燕军步骑,呈三面围夹之势。   夕阳已经落下地平线,暮色四合,周围密不透风,一片沉闷。   吁——   无比沉闷之中,朱龙马人立而起,仰天长啸,“儿郎们,随朕取下慕容恪人头!”   冉闵嘹亮的声音在暮色中响起,重新为魏军低沉的士气注入活力。   “杀、杀、杀!”   士卒们是勇猛的,他们从无数屠杀中生还,愿意跟随冉闵南征北战,早已置生死于度外,勇敢的冲向燕军连环甲骑。   昏暗中一阵阵箭雨落下,最前面的魏军身上仿佛插满了一根根的长羽。   鲜血从盔甲缝隙中流出,一滴滴热血洒落在这片古老大地上。   “杀——胡!”士卒歇斯底里的呼喊着,然后一个踉跄,一头栽倒在地,挣扎几下,再也没爬起来。   越来越多的魏军扑上来。   连环甲骑换成了长矛,一步步向前推进,冲上来的魏军多数已经受伤,更无法抵挡骑兵自上而下的攒刺和践踏。   望着被屠杀的魏军,冉闵目眦欲裂,大吼一声,冲了上去,连杀数人。   但杀死骑兵也无济于事,所有战马都被连在一起,燕军双脚都被捆在马腹上。   冉闵奋力一击,刺死一匹战马。   但战马被铁链拖动,继续向前……   周围的暮色越来越浓重,燕军连环甲骑黑影重重,令人有种喘不过气之感。   冉闵怒吼一声:“慕容恪!”   声音越发的苍凉,仿佛月夜之下仰天长啸的苍狼。   慕容恪就是这么一点一点将他困入大网之中。   “冉闵,汝一味逞勇,非吾之敌,今日之败,理所当然,不如早降,免部下被屠戮!”   昏暗之中,一道声音隐隐约约传来。 第二百八十四章 生擒   这场大战,冉闵的每一步都落入慕容恪的算计之中。   无论是魏军的弱点,还是冉闵的性格、用兵风格。   这也让冉闵冥冥之中感到窒息,但旋即怒火冲天,挥动矛戟,欲循着声音来的方向冲杀。   他冉闵岂是投降之人?   朱龙马刚小跑两步,马缰绳却被一人扯住,定睛一看,竟是张温,胸前插着六七支长箭,双手全是血,声音十分虚弱,“慕容……恪……处心积虑,陛下不可中计,当……速回邺城……据城而守,以……以待兖州援军,臣……为陛下断后……”   冉闵心中一颤,“朕带你一起走,你我君臣杀出重围!”   三面早已亮起了火把,合围之势已成,魏军困在垓心,被弓箭、长矛不断屠杀。   原本干燥的地面,被鲜血染成一片泥泞。   “不可走脱冉闵!”燕军一阵阵的欢呼。   火光之下,冉闵看到张温惨然的笑脸,“天下……可无臣,但不可……无陛下。”   张温勒转缰绳,将朱龙马调转了身躯,然后重重一掌拍在马臀之上,留下一道深红的手掌印,“陛下……他日重振声威,可为我等报仇雪恨!”   朱龙马长嘶一声,向南逃去。   “陛下定要报此血仇!”几名亲卫一边大笑,一边分开道路,让朱龙马能顺利穿过。   “陛下!”   “陛下!”   士卒纷纷向他们的皇帝挥手,他们的眼神干净而热烈,年轻的脸庞上没有丝毫恐惧。   冉闵一向刚硬的心仿佛被什么东西触动了,有种说不出的滋味,他能一路走到现在,正是得到无数这样士卒支持。   “尔等……”此时此刻,他已经说不出一句话来,脸上的暴虐、愤怒、杀意全都褪去了,又恢复成往日那个义薄云天的将军。   魏军将士也没等他说话,转头迎向连环甲骑。   有人跃起,重重劈下一刀,有人滚入马腹之下,将刀刺进马腹……   但无论他们多么英勇,都无济于事。   死了的燕军和战马依旧被铁链拖着向前。   铁链哗啦哗啦的围了上来,一层又一层,英勇的魏军将士被踩成血泥。   不是魏军不勇猛,而是慕容恪为了这一战准备了很久,今日爆发,岂会再给魏军机会?   于是魏军如同麦子般一片一片被割倒。   董闰深吸几口气,准备与士卒一同赴难,却不料身后一人道:“此战必败,将军可护刘令君返回邺城,以图再举!”   董闰回头,却见是一个失去右手之人。   “杨……都尉?”   “在下杨略拜见大将军。”这人不卑不亢,沉着冷静,仿佛周围的刀光矛影血肉横飞都与他无关。   “是李都督派汝来的?”   “是刘令君之命!”杨略实话实话,身后站着几十人,异常干练,暮色也掩盖不了他们身上的那股煞气。   而正是这股煞气令人心安。   “善!”董闰没有多想便点头同意,冉闵已经完了,即便这一战能逃出生天,邺城也无法抵挡慕容恪。   邺城早已油尽灯枯,听说城中已经在杀宫女为食……   能抵挡燕军的只有南面的兖州,只有他!   董闰心中重新燃起希望……   冉闵不忍回视,胸中忽然涌起巨大的恐惧。   这些忠勇的士卒死了,以后还会有谁再这么信任他?   “不可走了冉闵!”   周围火把光大起,两支燕军轻骑犹如火龙一般围困而来。   魏军战马都是宰食,所以能骑乘战马的都被燕军密切关注,冉闵人高马大,双手矛戟一亮出来,就被人看出了身份。   此时此刻,冉闵心中的恐惧全部化为愤怒和战意。   “来吧!来吧!”他咬牙嘶吼一声,转身杀入燕军之中。   手上长矛大戟挥动,周围一片血光。   人、马、盔甲、长矛,凡是笼罩在他矛戟之下的东西,全都破碎。   战马惊恐的鸣叫与人的惨叫纷至沓来。   也只有尽情杀戮才能让冉闵遗忘失败的耻辱与恐惧。   斩杀百余人,燕军轻骑面有惧色,皆不敢前,冉闵从容而退。   不过慕容恪下了死令,要擒杀冉闵,燕军不敢退走,又缓缓追上。   如此反复三次,燕军毙命冉闵戟矛之下三百余人,杀透重围。   “冉闵休走!”高开率数十骑追上,以为冉闵力竭,有机可趁。   冉闵一听见高开的声音,顿时大怒,返身再战,迎面一矛快如闪电,高开还未反应,那长矛便已迎面而来,高开连闪躲都来不及,便被刺穿了胸膛。   “逆贼!”冉闵犹不接恨,左手大戟挂住高开,左右挥动,砸向燕军。   高开惨叫声一阵接一阵,但很快就没了声息,尸体被大戟撕开,断成两截。   燕军士卒被吓的面如土色。   “跟上!跟上!”慕容虔也是心中骇然,不敢迎战,只能催促轻骑跟上。   冉闵杀出重围。   夜色逐渐笼罩大地,但身后的骑兵并没有放过他,也不可能放过他,穷追不舍。   也正是燕军对他穷追不舍,为其他人创造了一丝逃生的机会。   冉闵一人一马狂蹦二十余里。   朱龙马仿佛也知道主人的困境,放开四蹄,向前狂蹦,眼看就要拜托追兵,却不料此时朱龙马一个趔趄,栽倒在地。   将冉闵摔下马来,手上的长矛大戟也不知甩到何处。   魏军乏粮,朱龙马也长期没有进食精饲,连续二十多日的高强度大战,早已油尽灯枯。   冉闵从地上爬起,望着地上的朱龙马,嘴边吐着白沫,纯净的眼神中竟然多了一丝不舍之意,然后眼神渐渐涣散……   冉闵为它合上双眼。   燕军已经里三层外三层围困上来。   火把光照亮了燕军一张张或得意或惊恐的脸。   冉闵持剑再战,斩杀四五人,但他终究是个血肉之躯,转眼就淹没在燕军之中。   黑夜之中,到处都是燕军激动的欢呼声。   “万胜、万胜!”   从廉台到魏昌,燕军欢呼震天,从黑夜一直持续到黎明。   八千魏军,被斩杀殆尽,逃窜者寥寥无几。   不过既然抓到了冉闵,其他人也就无所谓了。   冉魏永兴三年(352年)四月末,燕魏先战于魏昌,再战于廉台,魏军九战九捷,却在第十战,为慕容恪连环甲骑所克,冉魏皇帝冉闵力竭被擒,魏军精锐全军覆没…… 第二百八十五章 枋头   冉魏精锐覆灭,冉闵被生擒,河北剧震。   冉魏司徒刘茂、特进郎闿、尚书王简自刎殉国。   巨鹿太守孙黑、建兴太守高瓮,河内太守王会、信都太守韩高、襄国太守高柱等,纷纷归降慕容恪。   大半个冀州沦为燕土。   邺都周围只剩下一个常山郡。   李跃大军刚刚赶到山阳郡,就收到河北兵败如山倒的消息。   “燕军现在到了何处?”形势略有不妙,慕容恪已成席卷之势,随时都有可能拿下邺城。   张生野道:“慕容恪押送魏主至蓟城,自引六万大军南下攻我枋头,此外,慕容垂率五万大军攻打鲁口。”   坏消息是慕容恪冲自己来了。   好消息是邺城暂时没有投降。   幸亏当初顶住压力,没有将枋头让给冉闵,不然现在李跃不用北上了。   不过镇守枋头的是魏山,虽然是百战老将,黑云军的元老,但面对慕容恪,李跃心中始终没底,从慕容恪灭冉闵就可以看出他智计百出,连环马都弄了出来。   “全军加快速度!”李跃催促士卒。   慕容恪最擅长对付的就是魏山这种性格之人。   枋头丢了,不仅会让李跃失去邺城,还会成为慕容氏压制兖州的桥头堡和要塞。   黑云军狂奔向北,不少战马精疲力尽倒毙于途,李跃没有丝毫惋惜。   如今争的就是这口气,在南面打的再漂亮都无济于事,真正影响天下大势走向的,还在河北。   士卒们也疲惫不堪,不过在黑云将的鼓励下,咬牙坚持着。   到了东郡,常炜一病不起,李跃不得不将他送回陈留休养,回头一看士卒,人人蓬头垢面,眼窝深陷。   李跃知道将士们已经到了极限,这种状态上去,只怕也是给慕容恪上菜。   遂下令将士入郓城稍作休整。   兖州刺史刘启早已得到消息,提前备好了酒肉、新衣、军械、药物、精饲。   士卒们一入城,狼吞虎咽,很多士卒吃着喝着就睡着了。   就连李跃自己也睡了整整一天,才感觉精力有所恢复。   两眼一睁,便询问枋头战况如何。   李跃能睡,但张生野却不能,两眼布满血丝,说话的声音极其沙哑,“败……了……”   “什么?”李跃心中一惊。   魏山这么快就败了?枋头有数千黑云军主力,还有一万南军、兖州军,城池坚固,粮草充足,没想到这么快就败了。   张生野舔了舔嘴唇,“魏将军趁慕容恪立足未稳,率三千黑云军袭营,却不料慕容恪早有准备,魏将军深陷重围,不过燕军亦是疲军,我军将士英勇奋战,杀透重围,返回枋头,不、不过折损一千七百余将士……”   他声音越说越小。   李跃心中一阵肉疼,培养一个精锐并不容易,魏山一出手就去了一千七百人,堪称是这些年最大的损失。   “枋头如何?”   “慕容恪顺势劝降,魏将军不从,击退燕军三次猛攻,枋头稳如磐石。”   李跃稍稍放下心来,能从慕容恪手中杀出,魏山不亏是悍将,以枋头之坚固,只要魏山不出城作死,慕容恪无论如何都攻不破这座要塞。   既然枋头稳住了,李跃也就不着急。   派快骑北上,传令魏山坚守不出,不得出战,等待大军北上支援。   枋头之坚固比鲁口有过之而无不及,周围河水环绕,慕容恪的骑兵发挥不了优势。   李跃仔细揣摩了一番河北形势。   枋头坚如磐石,慕容恪这几万大军也是疲军,虽然士气如虹,但没有攻城器械,根本不可能攻破枋头。   以慕容恪的才智,也不会用人命去填枋头。   而邺城比枋头更为坚固,石虎经营了几十年,慕容恪更没有机会。   思来想去,自己在河北唯一的短板是黎阳。   不过黎阳有曹堪驻守,性格沉稳,黎阳就在东郡头顶上,李跃大军随时可以支援,慕容恪的机会不大。   河北该投降的也基本投降了,剩下的都是一些硬骨头。   李跃干脆就在郓城静观其变。   士卒们得到休整,体力和精神逐渐恢复,换上新衣、新盔甲、刀矛后,士气为之一振。   两天后,慕容恪如李跃预料的一般攻打黎阳。   黎阳从汉代开始便是河北重镇。   李跃对此地的经营还在枋头之上。   曹堪严防死守,燕军不得寸进。   河北战场逐渐趋于稳定,一座座坚城,让慕容恪束手无策。   但明知打不下来,慕容恪却始终不退,在黎阳一线深沟高垒,摆出一副长期耗下去的态势。   “若属下预料不差,慕容恪不走,原因有二。”刘启沉眉缓缓道。   “刘公请言。”李跃客客气气。   刘启与邺城的来往,只怕比自己还多,所以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   “其一,邺城乏粮,士民饥馑,慕容恪应该在劝降太子。”   冉闵立国以来,穷兵黩武,不事农桑,河北无人耕种,国中乏食早就不是什么秘密。   如今,冉闵被生擒,邺城大权自然落入太子冉智手中。   不排除他投降慕容氏的可能。   近日杨略送来的消息,连广宗乞活军都在跟慕容恪眉来眼去的,只不过没有最后下决心。   “其二,今冀北诸郡皆降,鲁口腹背受敌,慕容垂大军正在围攻,一旦攻破,慕容垂长驱直入,河间、章武二郡亦不可支,恪、垂会师,冀州可定,届时都督提兵北上,亦将陷入恪、垂夹击之中!”   刘启娓娓道来。   李跃眉头一皱,形势依旧严峻。   枋头黎阳挡住了,不代表其他地方也能挡住。   河北早就成了筛子,燕军无孔不入。   关键,平原郡还有段勤牵制住了崔瑾和贾坚。   “也就是说此战之关键在鲁口!”李跃忽然有些后悔当初没有按王午的要求,支援他五十万石粮食。   冉闵都被生擒了,鲁口三面皆敌,陷入燕国的包围之中,王午随时都有可能投降。   “都督于渤海拒阻慕容恪,枋头破段龛,泗水诛羯胡,威震天下,河北豪杰、士民慕之已久,若能踏足河北,则可振作鲁口、邺城士气,以坚河北豪杰之心!”   “刘公所言正是,某这就举兵北上!” 第二百八十六章 黎阳   慕容恪的意图很明显。   如果黑云军不北上,那么气势上就被他压住一头,邺城和广宗也就成了他嘴边的肥肉。   李跃想要赢得河北人心,就必须迎上去。   渡不渡河,意义非常重大。   一味龟缩在大河之南,虽然可保万全,但绝非一个霸主该有的气象。   你连渡河跟慕容恪碰一碰的胆量都没有,河北士民如何相信你敢跟慕容氏死磕到底?   就像张遇一样,不是没有机会。   却一直龟缩在许昌,不敢动弹,以至于处处受困。   黑云军别的不敢说,但锐气和朝气,冠绝天下!   士卒们经过三天的休整,换上新装备后,精气神已经恢复,不过战马还处于羸弱状态。   此番北上,以守为主,战马用处不大。   李跃将三万多匹战马留在郓城,让刘启照顾。   两万黑云军集结于郓城之北,即将起行前,刘启拱手道:“此番北上龙争虎斗,都督所制二十级军功爵位,正可激励将士。”   刚入主兖州时,李跃便根据秦汉军功制,弄出一套二十级军功爵,但当时刘启以休养生息为由劝阻。   如今关东形势已经明朗,黑云军要从慕容氏虎口夺食,可以说成败在此一举,没必要再隐藏实力。   “大善!”李跃当着士卒的面宣读二十级军功。   从公士到上护军,每一级都有相应田地、奴隶、社会地位。   李跃每念一句,亲卫们就大声重复一次,所有士卒都听的清清楚楚。   士卒们安安静静的听着,眼神中先是迷惑,接着是惊讶,最后是激动。   这套军功爵制度背后蕴含着什么,士卒比谁都清楚。   只靠上阵杀敌,他们就能一步一个脚印爬上去,成为将军,成为贵人,成为地主……   东汉魏晋以来,士族豪强垄断一切的现状将自此打破。   欲望是人前进的动力,无数士卒的欲望叠加在一起,便是一个崭新帝国的欲望。   “万岁!万岁!”   最先呼喊起来的不是黑云军,而是城墙上观望许久的百姓。   尤其是年轻人,面红耳赤,歇斯底里。   紧接着,李跃面前无数只拳头举向天空,“都督万岁,都督万岁!”   海啸一般的呼喊震动天地。   李跃带着亲卫策马从士卒之中穿过,拔剑指着北方,“现在,渡河,去夺回我们失去的家园故土,拿回属于我们的东西!”   “杀、杀、杀!”   似乎只有这一个字能宣泄的他们心中所有的情感。   初夏的烈日高悬,但烈日却没有士卒热情暴烈。   南风一阵阵拂过大地,却拂不去他们心中的火热。   大地震动,士卒们迈着坚定的步伐向北,盔甲在烈日照耀下,发出幽黑的光,长矛上,似有一团团的白芒在闪烁。   烟尘腾空而起,遮天蔽日。   李跃策马在大军之中缓行,望着北面,心中万丈豪情,这天下将从此揭开新的篇章。   黑云军就这么气势汹汹的北上。   刚抵达白马津,对岸也烟尘大起,一直骑兵铺天盖地而来,肃立在北岸,仿佛枯枝上的群鸦,凝望着黑云军。   黑云军在南,形势还在慕容恪掌握之中。   而一旦黑云军渡河,河北形势必然翻天覆地。   慕容恪威震天下,李跃也不差,广固一战,千里追杀诸胡,阵斩四万有余,泗水为之不流,风云为之变色,天下亦为之震动。   人不可妄自尊大,亦不可妄自菲薄。   如今的李跃又岂会惧怕慕容恪。   两边都处于巅峰状态。   “属下愿率黑云郎子弟,乘革囊凫水渡河,死战慕容恪!”高云拱手道。   对面骑兵以逸待劳,过去再多的人也只会被他们屠杀,以慕容恪之才智,不会不知道黑云军渡河之后造成的影响,肯定严防死守。   不过四百余黑云郎面无惧色。   “勇气可嘉,然则大可不必,万里黄河,慕容恪守不住的!”李跃安抚众人。   这些少年已经在战火中成长起来,此战之后,黑云军将一封冲天,扩军是必然的,他们也将成为新军的骨干。   跟慕容恪交手,首先要沉住气。   鲁口、邺城一天没投降,李跃就多一天的希望。   慕容恪麾下数万人,加上战马,每日补给不是一个小数字。   黑云军就地安营搭寨。   刘启发动民夫,从濮水运上来一条条渡船,在河边结成水寨摆出一副将要横渡的架势。   李跃背靠整个兖州,能快速将整个兖州的实力投入这场大战之中,有内线优势。   而慕容恪则是远离幽州,孤军南下,深陷邺城、常山、枋头、黎阳的战略合围之中,粮草补给要从蓟城绕道中山送来。   每过一天,李跃的势便增长一分,慕容恪褪去一分。   黄河北岸,每天马蹄声如雷震,一支万人骑兵来回奔动,耀武扬威,偶尔可见慕容恪的牙纛。   黑云军也不甘示弱,在南岸摆开阵势,架起长矛,拉开弓弦,向对岸发出挑战。   不过都是浅尝辄止。   这种对峙自然不可能一直持续下去。   捷报率先从平原郡传来,崔瑾与贾坚一南一北,加上清河崔氏的助力,三面围剿,段勤本人被贾坚一箭射杀,诸军齐进,俘斩四千,余者皆溃,平原遂入李跃囊中。   冀东战场稳定,崔瑾、贾坚合军向西,直奔黎阳而来。   河北僵持的局面有了一丝松动。   不过慕容恪仍旧稳如泰山,固守营垒。   “慕容将军请李都督一叙!”形势对慕容恪逐渐不利,对面动起了其他心思,千余甲士在北岸呼喊。   牙纛之下,隐隐可见一将策马而立。   别人敢来,李跃自然敢去,领着亲兵举着牙纛上前,一开口就堵住了对面的话,“慕容将军天下奇才,跃仰慕已久,不如归降我黑云军,他日不失封疆裂土之赏也!”   亲卫的呼喊声越过大河,如箭一般的扑向对岸。   对岸隐隐约约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接着那群甲士呼喊道:“李都督何其浅薄也,今冉闵已被生擒,河北豪杰拱手而降,大燕即将席卷天下,李都督若愿归降,可为上大将军,将有国公之赏!”   这次轮到李跃大笑,手上握着兖、青、徐三州,加上小半个豫州、小半个冀州,疆域比燕国还大,别说国公,就是现在称王称帝,也够了。   慕容恪的一个国公实在让人贻笑大方。 第二百八十七章 北渡   这种谈话本来就没有多少意义。   不过是互相打个照面,摸一摸双方的心思而已。   慕容恪之所以能解决冉闵,最大的原因是摸透了冉闵的性格,一步一步将他诱入天罗地网之中。   不过他这招对冉闵有用,对李跃则没多大效果。   “慕容将军若愿意弃暗投明,某必以国公之位待之!”李跃让亲卫们大喊起来。   “中原百战之地,李都督与江东反目,今又与我大燕兵戎相见,败亡之日不远矣,李都督天下豪杰,却不识天命,惜哉、惜哉!”   这套老生常谈的说词,李跃都听出茧来,驱马向前,立于黄河边,涛涛河水在脚下流淌,李跃扬鞭北指:“大丈夫之志,当如大河滔滔不绝,不东奔到海,誓不回头!十年之内,某必率百万中原精锐,横扫幽燕,踏破龙城,届时再与阁下抵掌而谈!”   得中原者得天下!   这个时代,无论是关中,还是辽东、江东,都不可能跟一个整合起来的中原相提并论。   中原所缺的是人口,是发展的时间!   给中原十年,燕国何足道也!   说完,便将长鞭抛入滔滔黄河之中。   既然慕容恪的笑声能断断续续的传来,自己的这番言辞也能传过去。   两岸忽然安静起来,只有呼呼的风声,以及黄河流淌之声。   这天下间能率华夏崛起者,还有几人?   以前摸着冉闵过河,现在掉坑里面去了,该自己站到前面去。   做大事,就要义无反顾,舍我其谁!   “李都督雄心壮志,真豪杰也,且看鹿死谁手,他日攻破陈留,再与都督面谈!”对面也毫不示弱。   说完这句后,两边不欢而散,各自回营。   对峙还在继续,邺城、鲁口都没有投降。   崔瑾、贾坚从平原战场赶到黎阳,按照李跃的命令,并没有急着进攻。   慕容恪麾下数万步骑,还有连环甲骑,平原野战,大不利于黑云军。   他二人到来,大大减轻了白马、黎阳、枋头等地的压力,慕容恪的注意力也被牢牢吸引在白马。   眼看着火候差不多了,李跃令高云率三千黑云军,带着自己的牙纛,从枋头渡河。   枋头为大河南北枢纽,两岸遍布渡口,灵昌津(又名延津)、棘津、文石津、硗津等等,慕容恪的兵力被吸引在白马一线,无暇顾及其他渡口。   李跃则令南军乘渡船,顺河而下,摆出一副随时将要进攻的架势。   不过慕容恪毕竟是慕容恪,似乎早有防备,在各大渡口都布置了斥候,高云所部刚刚赶到硗津,便被燕军斥候发现,接着一支骑兵飞扑而来,在北岸以逸待劳。   高云又趁夜转到棘津,依旧没逃过燕军斥候的双眼。   行至河中,派出的先锋百余人,没有一个回来。   两边再度陷入僵持之中。   整个河北也陷入僵持状态。   而河北细作传来消息,慕容儁从辽东召回慕舆根,统帅六万大军,即将支援黎阳前线。   黎阳对峙,兖州的确有内线优势,却架不住慕容氏的财大气粗。   如果慕舆根的六万大军进入河北,李跃即便北上,也会陷入燕军的重围之中。   没办法,现在的兖州,还没有与燕国正面抗衡的实力。   青州、徐州都是刚刚吞并,没来得及消化。   时间又变得对慕容恪有利起来。   皇天不负有心人,就在李跃决定发动渡河大战时,高云传来捷报,他绕开枋头,步行西进三百里,从荥阳板渚津渡过黄河,将李跃的牙纛插在河北大地上。   然后鼓噪而进,没有选择支援枋头,而是直接向邺城进发,并且击退了慕容恪派来阻击的三千骑兵。   燕军到了今日,早已成了疲军,战力严重下滑。   而连环甲骑不是说出动便能出动的。   这种重骑兵需要特定的战场,不适合远程奔袭。   沿途城池,一见李跃牙纛,望风而降,高云得到补给,裹挟青壮万余人,向北进发,声势大振。   慕容恪的严防死守终于破开一道裂痕。   “慕容恪败了!”李跃望着河北笑道,心中对高云的评价再上一个台阶。   渡河也就罢了,还选择直扑邺城,没有相当的眼力、大局观,绝做不到这点。   仅凭这一手,高云便从将才侪身帅才行列。   没有辜负李跃在讲武堂耗费的精力。   不过慕容恪依旧如钉子一般在北岸挺着。   但河北形势很快就发生重大变化。   李跃的牙纛矗立在邺城之上,四方风云立变。   常山人李渎率先起兵,自称李跃同族,聚集部曲四千余众,攻袭燕军粮道,焚毁粮食,掠杀民夫。   广宗乞活军仿佛打了鸡血一般,一拥而出,三万人马直扑黎阳而来。   中山人苏林举郡而反,自称天子,截断慕容恪后路,并与赶来的慕舆根大战,居然互有胜负,几次击退慕舆根的大军。   鲁口王午也不甘示弱,自称安国王,继续与慕容垂死磕。   瞬间,慕容恪陷入重围之中。   尤其是苏林、李渎两路,一个在中山,一个在常山,等于截断了慕容恪的后路。   到了这种地步,慕容恪不得不退。   中山若是被堵死了,慕容恪这几万燕军精锐就成了瓮中之鳖。   北岸,燕军大张旗鼓的拔寨,还敲起了战鼓,吹起了号角。   李跃率两万黑云军渡河,跟在慕容恪身后。   燕军皆为起兵,要退早就退了,却不慌不忙,走走停停,仿佛故意在等李跃咬上去一样。   黑云诸将纷纷求战,“都督,燕军仓皇而退,正是掩杀之时!”   “擒杀慕容恪,则断燕国一臂也!”   十几员黑云将拜在里面面前,眼中充满了对胜利的渴望。   “尔等可有破连环马之良策?”李跃一句话就堵死了他们的请战。   燕军虽退,却并不慌乱。   慕容恪用兵,岂会给别人可趁之机?   在没有找到破解连环马的方法之前,李跃绝不会跟慕容恪野战。   如今李跃的战略目标已经达到,没必要去冒风险。   若是败了,大好形势一去不返,至于胜利,可能性微乎其微,慕容恪军中多骑兵,李跃麾下全是步卒,战场主动权在对方手上。   李跃屯兵黎阳,任由慕容恪退走。 第二百八十八章 入邺   慕容恪退走,李跃等着邺城的太子制令。   名不正则言不顺,李跃希望能名正言顺的吞并冉魏残余势力,如果他们识相一些,就是皆大欢喜的结局。   毕竟冉魏已经油尽灯枯,邺城以人为食,没有再坚持下去的必要了。   等来的却是一道莫名其妙的制令:抚军大将军跃威武明断,慷慨而赴国难,驱除慕容,安邦定国,匡复社稷,于大魏有再造之功,即日进位齐国,赐羽葆、鼓吹,镇守齐地……   制令的最后还让奉上五十万石粮食,以解邺中饥馑。   李跃翻来覆去的看了即便,怀疑太子冉智是不是脑子不清晰。   连如今的形势都分不清了么?   不过仔细想想,也是理所当然,不见棺材不掉泪,刀没架在脖子上,就永远怀着一丝幻想。   张生野拱手道:“太子年方十一,此令乃卫将军蒋干、龙骧将军刘崇、侍中缪嵩、詹事刘猗所出。”   李跃原本想大家都体面一些,克制一些,如今看来是一厢情愿了。   “刘群、董闰境况如何?”   “两人逃回邺城,都被蒋干控制。”   “看来这群人想最后挣扎一番?”李跃深吸一口气。   慕容恪退走,邺城还有近百万人口,冉闵在颁布杀胡令之后,又突发奇想,任命太原王冉胤为大单于,试图缓和与胡人的关系。   所以邺城之中还有相当数量的胡人。   这些人对兖州对黑云军对李跃自然没什么好感。   “传令,诸军集结,随某入邺。”李跃当机立断,不能给这群人喘气的时间,否则邺城又会有一场分裂。   黑云军很快集结起来,崔瑾、贾坚各率部众在后,气势汹汹的向邺城进发。   沿途所见,邺城周边的村落皆化为断壁残垣,放眼望去,荒草漫天,南风吹来,荒草扰动,惊起其中的风气走兽,露出草下发黑的枯骨。   初夏的天气,却只让人感到一阵阵的凉气。   越靠近邺城,腐臭气息越发浓烈。   即便从尸山血海中杀出的黑云军士卒,也多有不适。   黎阳距邺城并不远,两天行军也就到了。   望着军容肃整的黑云军,邺城大门乖乖的打开。   高云带着一众黑云郎上前,后面跟着一众冉魏将吏,中间簇拥着一少年,略显瘦弱,眼神惊恐,满脸茫然,不用想便知道是冉闵的太子冉智。   “拜见都督!”高云与一众黑云郎半跪于地。   李跃双手虚扶,“此次击退慕容恪,功在尔等!”   “谢都督!”众人“唰”的一声,极为干练的起身,如往常一般站在李跃身后,令后面的冉魏将吏侧目。   “臣李跃拜见殿下!”李跃趋步上前,冲冉智拱手。   仿佛被李跃身上带着的煞气吓到,冉智连忙躲在一人身后。   这举动让李跃一愣,冉闵英雄一世,遇神杀神遇佛杀佛,没想到他的儿子居然如此胆怯。   “殿下近日偶然风寒,还望齐公勿要见怪。”冉智身前之人一脸忠厚的笑意。   李跃打量此人,三十七八年纪,身材瘦弱,唇下蓄着短须,气质上更像文士,却偏偏头戴双鹖尾,穿着一身绛袍,腰束鞶带,左佩长剑,一副武官扮相。   不等李跃开口询问,此人主动拱手,“在下蒋干,拜见齐公。”   言行举止,颇为谦虚。   “拜见齐公!”周围一众将吏跟着拱手。   “诸位多礼。”李跃拱手还礼,表面文章还是要作一下,“如今陛下北狩,祸福难料,跃安敢受齐公之位?此事不可再提。”   领了齐公,就等于承认蒋干等人对邺城的掌控。   这是按照他们的规则来。   蒋干眼中闪过一抹异色。   “刘令君、董大将军何在?”李跃扫了一眼众人,冉魏只剩下一张皮了,这群人还在动小心思,让人感觉又可怜又可笑。   “二人身体不适……在府中休养……”蒋干神色倒是镇定,不过眼中略有一丝慌张。   李跃这句话实则直接命中了他的要害。   冉闵被生擒,邺都军政无论如何也轮不到他们。   “身体不适?”李跃盯着他,“高云、张生野各领五百士卒,去请两位,胆敢阻拦者,立斩!”   “领命!”   二人带着黑云军雄赳赳气昂昂的去了。   场面顿时有些冷清,李跃懒得再跟他们啰嗦,大手一挥,“入城!”   也不等蒋干,在亲卫的护卫下走在最前,一步一步走入邺城之中。   “万岁!都督万岁!”   城墙内外,忽然爆发出猛烈的呼喊声。   邺城百姓、士卒纷纷呼喊起来,声震天野,仿佛被压抑了许久的洪流彻底释放。   声音之嘹亮,让李跃大为惊讶。   百姓的眼睛是雪亮的,谁能拯救他们,他们心知肚明。   他们在等待一位真正的雄主!   望着一个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蓬头垢面的人,李跃心中泛起阵阵苦涩,黑暗历史长河之中,他们一直如牛马一般被奴役,又如牛马一般被屠戮,饥寒交迫,水生火热,鲜有丰衣足食的日子。   但正是这群人,撑起了华夏的传承,为族群保存着一丝希望。   那么多曾经强横一时的异族,要么倒在他们脚下,要么融入进来,消失的无影无踪。   忽然之间,李跃清晰感受到自己的使命。   身后的蒋干等人面如土色。   李跃默默走过人群,接收着百姓欢呼,向着皇宫走去。   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   越是强势,就越会得到他们的拥护,畏首畏尾,不仅会害了自己,也会害了这些追随的人。   宫城大门原本紧闭,但随着李跃的越来越近,守军也跟着人群一起欢呼,打开城门,迎接李跃。   李跃毫不犹豫的踏入皇宫之中。   皇宫之中,没有想象当中的花团锦簇,而是一片破败,眼前跪了一地的宫女,一眼望不到尽头,密密麻麻。   与宫外的百姓一样,面黄肌瘦,蓬头垢面,见到黑云军非但不惊恐,反而如释重负。   角落里,还堆积着十几具女尸,尸体上有被剜剔的痕迹……   宫女之中,十几名女官拥着一女走出,身穿冕服,头带珠冠,雍容华贵。   “臣拜见皇后。”李跃拱手。 第二百八十九章 梁公   “都督天命所归,当顺天应人,以承大位。”皇后董氏取来玉玺,双手奉上。   蒋干等人还心存幻想,但这位皇后却颇为明智。   “臣岂敢有此非分之想?”李跃也庆幸能遇到一位明白人。   如今的冉魏还剩下什么?   即便李跃不来,邺城也会自行崩溃。   “陛下被擒,燕贼围城,国破家亡之际,若非都督力挽狂澜,冉氏恐无遗类矣,都督之仁德,孤于深宫之中亦有听闻,邺城百万百姓嗷嗷待哺,能解此厄者,唯都督也。”董氏一脸的云淡风轻,很显然已经想好了一切。   冉闵性格不行,但娶的女人却深明大义。   李跃长叹一声,“臣万万不敢。”   吃相很重要,冉闵掌权后,肆无忌惮,为其败亡埋下伏笔。   取冉魏而代之没问题,但没必要如此猴急。   既然董氏如此懂事,李跃也就不着急,辞让一番后,便带着士卒退出皇宫。   宫外,刘群、董闰等候多时,见李跃退出皇宫,神色一阵释然,“邺城人相食,还请都督急调粮草,解城中之饥荒。”   李跃点头,“来之前,我已令陈留转运粮草。”   董闰身为武人,更直接一些,“都督既已入邺,当看管蒋干、刘崇、缪嵩等人,不可疏忽大意。”   刘群道:“都督新入城,当以安定人心为上,蒋干、刘崇之流,不足为惧,唯今之计,当总揽内外之权,然后再图其他,属下这就入宫请皇后定夺。”   接收冉魏势力要有一个过程。   邺城虽然在自己掌握之下,但河北还有一些势力忠于冉魏。   尤其是常山。   中山、襄国被慕容恪拿下之后,常山就成了邺城的唯一的屏障。   “有劳刘令君。”李跃拱手。   有他们这些人代劳,面面俱到,很多事不必李跃出面。   刘群效率极高,很快就请到了一份懿旨,加封李跃都督中外诸军事,录尚书事,晋梁公,入朝不趋、赞拜不名、剑履上殿。   权臣三件套全部配齐,该有的都有了。   梁比齐靠谱一些。   战国时魏国迁都大梁,因此也称为梁国,而大梁正是陈留一带,也算是李跃的发迹之地。   魏梁不分家,刘群选的这个封号花了心思。   李跃倒是想直接弄个唐公,但封号都是有讲究的,有迹可循,多是根据地域,古唐国在并州一带,实在跟自己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儿。   此外,按照李跃授意,董闰加封馆陶侯。   贾坚为徐州刺史,左车骑将军,镇彭城。   崔瑾青州刺史,右车骑将军,镇广固。   刘启的兖州刺史不变,封司空,刘群还是尚书令。   周牵为大司农,常炜封中书监。   魏山为前将军,徐成为左将军,梁啸为右将军,曹堪为后将军。   秦彪、糜进、高云皆封将军。   传国玉玺捏在手上,自然不能只封自己人,外人也可以大封特封。   张遇都督豫洛荆扬四州诸军事,封颍川郡公,张平为并州刺史,冯盎为上党太守,苏彦为左骠骑将军,周成为左骠骑将军。   常山李渎封讨寇将军。   其余河北大大小小的势力,只要还没臣服慕容氏,全部都封官许愿。   不过也有两个不太好封的势力。   一个在中山自称天子的苏林,一个是在鲁口自称安国王的王午。   苏林被慕容恪、慕舆根十五万大军夹击,也差不多快败亡了。   李跃就算想救援,也有心无力。   不过鲁口王午不能放弃,他手上捏着冀州的东北大门,几次挡住慕容垂,实力强大,暂时还需要他分摊慕容氏的压力。   李跃力排众议,直接盖上玉玺,给王午一个名正言顺的安国王,还让渤海送上去五万石粮食。   以如今的形势,王午别说只要一个安国王,就算要天王老子,李跃也得给他盖上玉玺……   上党冯盎、常山苏彦、李渎等皆上表归顺。   王午心满意足,表示坚决拥护朝廷。   许昌的张遇略有微词,也知道李跃将荆、扬二州给他都督,没安什么好心,但还是“欣然接受”。   不接受也没办法,他这片地盘比李跃还要恶劣。   如今跟江东士族们翻了脸,左后方是谢尚、荀羡,右后方是桓温,头顶上是李跃,心中即便有想法,也只能忍着。   封赏之后,李跃与崔瑾、常炜、刘群、董闰等重臣立即整改军队。   南军地和兖州军地域性太强,不太适合。   一番商议后,南军、兖州军、各地的州郡兵,包括王午的鲁口大军,全都改为镇军。   意为镇守之军,农忙屯垦,农闲训练,镇守一方,若遇大战,可集结而起,奔赴战场。   以往的左右中垒、中坚、骁骑、前锋、游击、轻骑等营皆扩充为军,每军五千至八千编制,增设左右羽林军。   李跃的亲卫营改为宿卫军。   力求扩充到十万精锐,依旧采用汉魏晋中外诸军的模式。   当然,精锐不是那么容易就得来的,邺城的两万守军一番裁汰下来,去了一大半,只剩下九千人。   其余人马从南军、兖州军中优先挑选。   即便如此,崔瑾预算下来,仍有四万的缺口。   李跃直接一道募兵令颁下,境内凡四十以下,十五以上,有志恢复中华,驱逐胡虏者,皆可应募。   与募兵令一同张贴的还有二十级军功爵。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只要利益到位,钱粮给足,没有打不赢的敌人。   秦军、汉军、唐军、包括子弟兵都是如此,要么给钱,要么给田。   李跃不仅给田,还给地位,给奴隶,给上升通道,先登、斩将、夺旗等殊功,明码标价。   募兵令一贴下去,邺城兵部前立即人山人海,上至六十老者,下至十一二岁孩童,都来争抢。   李跃将黑云郎、黑云将、斥候全部撒出去,让他们挑选合格之人。   整个邺城都异常繁忙起来。   刘群分发粮食,登记人口,周牵从陈留赶来,开垦荒田,崔瑾、董闰忙着征兵。   而李跃也在为“后宫”之事烦恼。   石虎曾规定全国上下,十五以上女子随时准备入宫,其后又三番五次强掳民女,导致皇宫之中有十余万的宫女。   邺城缺粮,这些宫女首先遭殃,成为食物,有近万人死于非命……   不过仍旧剩下七八万人。   李跃征集了她们的意愿,愿意回乡者自去,不愿回乡者,可嫁与士卒为妻为妾,或者嫁给寻常百姓。   只要结婚,官府提供民房,编户其民后,生男,赏田十亩,生女,赏田七亩。   河北遍地焦土,哪有还有她们的故乡?   一出宫门,这些弱女子们不是被虎狼所食,便是被遍地的盗贼掳走,依旧免不了成为粮食的命运。   所以大多数都选择嫁给黑云军将士为妻为妾,小部分嫁给适龄百姓。   结婚当日,李跃直接拿出粮食,不论妻妾,没人两石粮食,算是嫁妆。   就这么点粮食,令这些饱经摧残的宫女们哭哭啼啼,一个个朝李跃下跪。   忙碌中,邺城总算有了一抹生机。   金凤台中,李跃召集众人商议国事。   慕容恪、慕舆根十几万大军夹击,苏林顷刻覆灭。   中山重新落入燕国之手。   慕容恪重振旗鼓,在襄国、巨鹿一线布置重兵,慕容儁直接以慕容垂为中山太守,对邺城虎视眈眈。   曾经冉闵与石祗对峙之势,换成了南北两股更大的势力。   邺城成了军事前沿,时刻在燕军的兵锋之下。   “我欲迁皇后、太子南下陈留,诸位意下如何?”   面对襄国的巨大威胁,邺城周边屯垦没有任何意义。   但如果粮食要从兖州送上来,耗时耗力,还随时有被燕军截断的风险。   董闰道:“梁公方踏足河北,如今返回大河之南,河北豪杰将如何看待将军?”   一句话,就把李跃堵死了。   南北两大势力争锋,谁后退一步,谁气势就弱一分。   慕容氏为了争锋中土,先将都城从龙城迁到蓟城。   “邺城八十余万百姓,十万大军,不能自给自足,供给艰难,河北争锋,非一朝一夕之事,诸位不见陛下之旧事?属下建议南下。”刘群实事求是。   将领大多主张留在邺城,与慕容氏死磕。   而以刘群为首的文士则赞成南下。   正僵持的时候,周牵道:“徐州土地肥沃而人口空虚,梁公何不先迁百姓充实其地?邺城可为屯兵之地也。”   近百万的人挤在邺城周边,压力极大。   但如果百姓都牵走了,所用问题迎刃而解。   崔瑾道:“大司农之言甚善,邺城为石氏经营二十余载,城高池深,南有枋头、黎阳,东有广宗,足以与慕容氏相抗,天下大势皆在河北,梁公若退回陈留,则北地士卒必无心与敌死战。”   既然他都这么说,李跃也就点头应允了。   大河两岸最坚固的城池便是邺城,石虎曾感慨过子孙万代无忧。 第二百九十章 落幕   冉闵押送到棘城,万人空巷,争相来看。   胡人们咬牙切齿,晋人神色复杂。   冉闵独坐于槛车之中,形容枯槁,完全没有昔日冉魏皇帝的霸气和傲气。   慕容儁有意召集一众幽燕豪强前来围观,借以宣扬武功。   此战虽然没攻克邺城,但生擒冉闵,啃下大半个冀州,迁徙十数万百姓填补幽州,战果辉煌。   燕国如日中天,成为整个北方的霸主。   不过让慕容儁耿耿于怀的是,遍地称皇称王,唯独他还是一个燕王。   慕容家数代经营,到现在也不过混了一个燕王,还是屡次向江东求封才得来的。   慕容儁带着封奕、阳骛、皇甫真、逄约等人走到囚车前,盯着困兽一般的冉闵,哈哈大笑:“汝奴仆下才,何自妄称天子耶?”   冉闵斜了他一眼,充满了蔑视,然后又将眼睛闭上。   这让慕容儁顿感失了面子,马鞭抽在囚车上,“汝石氏养孙,何害石氏满门?”   冉闵还是不理。   阳骛咳嗽一声后道:“此人已为阶下之囚,殿下何必与他一般见识?”   周围跟随的重臣和豪强们目光闪烁。   无论如何,冉闵都是一国之君,名震天下,慕容儁如此待他,实则反衬自己的心胸狭隘。   尤其是逄约,眼角余光一直落在冉闵身上。   他在渤海纵横一方,被“钓”到蓟城后,虽被封为章武太守,但因慕容儁的带头嘲笑,一直被燕国将吏鄙视。   阳骛不说还好,一说慕容儁更不依不饶,马鞭一鞭一鞭抽在囚车,噼啪作响,“汝乃石氏养奴,安敢自称天下?”   这话也让周围的臣子们若有所思。   慕容儁正兴致勃勃时,囚车中的冉闵忽然睁开眼睛,大吼一声,全身煞气冲天,朝着慕容儁便扑了上来。   刹那间,囚车木栅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险些翻倒。   周围嬉笑怒骂声,戛然而止。   慕容儁一连后退三步,才稳住身形,面红耳赤。   囚车被十几名亲卫稳住,冉闵杀气腾腾的目光从囚车中透出,“天下大乱,尔曹夷狄,人面兽心,尚欲篡逆。我一时英雄,何为不可作帝王邪!”   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   每一个字都击中在场人的心坎。   逄约望着冉闵,眼神中掠过一丝钦佩。   慕容儁呆了呆,但很快脸色狰狞起来,“将其取出!”   “殿下……”阳骛赶忙规劝。   慕容儁早已恼羞成怒,“取出!”   亲卫们只得拆除囚车,将浑身铁索的冉闵押了出来,捆在一棵大树上。   慕容儁扬起手便一鞭一鞭的抽下去。   噼噼啪啪。   冉闵很快就皮开肉绽,却仿佛不知疼痛一般只是能能的盯着慕容儁。   三百鞭子下去,冉闵身上已经没有一块好肉,血沿着绳索滴滴答答流下,渗入一个多月未曾下雨的地面上。   慕容儁自己也累的气喘吁吁,但一抬头,发现冉闵嘴角噙着一抹冷笑。   喜欢嘲笑别人的人,自然不喜欢被人嘲笑。   慕容儁感到自己的尊严受到了蔑视。   “殿下一国之尊,与一囚犯置气,传扬出去,必为世人所笑,还望殿下息怒,如此狂徒,可斩之以告慰廷庙。”年纪最大的皇甫真拱手道。   慕容儁深吸一口气,压住不断升腾的怒气,“速速准备车马,押送龙城!”   冉魏永兴三年(352年)五月初三日,冉闵押送至龙城,斩于遏陉山,祭告慕容廆、慕容皝之廷庙。   邺城。   在三十亩田,免赋两年的诱惑下,邺城绝大多数百姓愿意南下。   官府沿途设置驿站,准备好粥棚,一路有斥候护送南下。   但邺城中仍有近九千的孤儿,全都是十二岁以下,没多少生存能力,即便南下,也很难生存下来。   李跃曾动员百姓领养,但这年头他们自己都活的艰难,根本没能力养活他们。   正巡视城池的时候,遇见一大群孩子。   “我等不愿南下,要留在北地杀胡!”一个八九岁的孩子眼神坚决,带着一大群孩子招摇过市。   有的光着屁股,有的拖着长长的鼻涕,提着木棍当武器,与另外一群孩子群殴。   场面颇为激烈,小孩子下手不知轻重,拿起什么就往对方脑袋上招呼。   很快就见了血。   但无论大孩小孩,没有一人哭泣,顽强而倔强,打趴下来,继续爬起来。   李跃望着他们若有所思。   很多孩子的父亲阵亡在战场上,母亲不知所踪,对胡人有刻苦铭心的仇恨。   如果放任不管,将来会成为一大问题。   若是收入麾下,进入尚武堂、讲武堂,数年之后,便会有一群死忠的部下。   李跃吩咐道:“传令,搜罗城中所有孤儿,送入尚武堂,邺城不允许有乞丐、流民、孤儿,伤残病患,全都送入医舍之中,城内城外的尸体,着人掩埋清理。”   “臣等遵令。”随行的太尉申钟、司空條攸、左仆射聂熊、司隶校尉籍罴、中书令李垣等连忙拱手。   这些人不是太尉就是司空,地位不在李跃之下,却全都异常听话。   比闭门不出的蒋干、缪嵩、刘崇等人强不少。   除了识时务,还极有才干,刘群登记丁口,他们出力甚多,百姓南迁,他们奔前忙后。   北地的生存环境恶劣,侍奉的君主不是石虎便是冉闵,才能太过平庸之人,只怕连命都保不住。   很多人都是能文能武,填补了黑云军文弱武强的短板。   李跃的文武班子基本成型。   眼下河北形势,以稳为主,先维持现状,安定人心,不宜大刀阔斧的改动。   不过几日后冉闵死讯的传来,再度掀起了一些波澜。   邺城之中还未离去的百姓为其哭丧,城中不少人家披麻戴孝。   已经编入黑云军的魏军精锐在城墙上望北而拜。   冉闵能走到今日,离不开士卒百姓的支持,襄国惨败,覆灭在即,却还是有人愿意跟随他血战,足见其得人心。   虽然他动不动就灭人满门夷人三族,但对百姓士卒还算不错,若非他开仓放粮赈济流民,也不会弄得军中粮草短缺,急着与慕容恪决战。   秦汉以后,鲜有国灭后殉国的臣子,冉魏却有王简、张乾、郎肃。   想起当年并肩抵抗梁犊,李跃心中感慨。   遂下令全城缟素,为冉闵治丧。   逝者已矣,而生者还要砥砺前行。 第二百九十一章 武悼   祭奠冉闵,某种程度上也是尊重自己。   冉闵固然有很多不足之处,也做了很多恶事,但不可否认的一点,没有他的杀胡令,这片大地上的胡人会更加猖獗。   石虎在位的二十余年里,行腾笼换鸟之策,残害不知多少华夏百姓。   以至于周围的异族政权有样学样,成汉李势父子也在蜀中大兴土木,以汉人的尸骨奠基一座座华美的宫阙。   虽然北方汉人不会被彻底灭绝,但也休想从此翻身,一辈子在胡人胯下乞活。   直到被胡人们融合……   后世史书虽对冉闵多有贬谪,但冉闵是唯一一个连武器、战马名字都被记录下来的人,这种待遇连霸王项羽都没有过,已经说明对他的态度。   在谥号选择上,朝堂上发生小小的分歧。   冉魏的遗臣极力主张尊冉闵为武帝。   但刘群、崔瑾等人却不赞同,提议立为平帝。   肃将天威曰武,安民和众曰武,克有天下曰武,睿智不杀曰武,德威遐畅曰武。   冉闵强的是武力,而非武功。   平帝又太过平常。   李跃与刘群商议一番后,决定采用双谥,尊为武悼皇帝。   肆行劳祀曰悼,中年早夭曰悼,未中早夭曰悼。   冉闵武力绝人,大志未成,中道崩殂,一个武一个悼,足以论述其平生。   国不可一日无君。   武悼皇帝冉闵驭天,就该立新皇帝。   蒋干、缪嵩、刘崇等人心思热络起来几次提议太子登基为帝。   “蒋干、缪嵩、刘崇三人其心可诛。”崔瑾话说了一半。   剩下的话在场之人都心知肚明,一旦冉智登基,就重现了汉献帝和魏武的格局,虽然无法威胁到李跃,但以后带来的麻烦也不小。   “梁公意下如何?”刘群冲李跃拱手。   李跃权衡了一番,冉智肯定不能跟汉献帝相提并论,冉魏就这么大一块地方,影响力有限,冉闵活着的时候,政令不出邺城,现在他死了,难道还能号令各地诸侯?   现在弄一个皇帝上去,以后弄下来也是一件麻烦事。   弄不好还会被别人说成是篡魏。   “且看皇后意下如何。”   冉氏的影响力不在太子身上,而在皇后董氏,传国玉玺名义上被她掌管着。   “臣知矣。”刘群迅速明白李跃的意思。   有刘群运作,宫中很快传来懿旨:太子年少,于社稷无功,于百姓无德,无力安定国家,今免去太子之位,退为安乐郡公,国中一应大事,皆由梁公定夺。   董氏一句话就打消了邺城将吏的幻想。   冉闵被慕容儁斩于遏陉山,冉魏也名存实亡了。   皇后的第二道懿旨废除自己的皇后尊号,降为魏国夫人。   董氏、懂事?   她如此激流勇退,避免了他日的祸患,李跃也心存感激,只要自己不倒,冉氏一门的荣华富贵就可以延续下去。   邺城风平浪静,人心日渐稳固。   不过有人的目光很快就关注到李跃枕头边。   还是崔瑾主动从中穿针引线,“故司徒崔悦有一孙女,知书达理,有容色,性情温婉……”   崔瑾扭扭捏捏的。   没外人在,李跃也就不端着架子,笑道:“兄长这是作媒?”   崔家人长的都不错,崔瑾、崔宏等,都是相貌堂堂,崔家人敢开口,崔氏女就绝不会差。   “正是如此,崔宏是其弟。”崔瑾笑了笑。   李跃北上,崔氏出了大力。   两边姻亲基本板上钉钉,崔家和自己都需要一个更紧密的关系。   想在河北站稳脚跟,必须得到士族豪强们的支持。   这是魏晋以来的游戏规则,没有绝对实力,无法打破这个规则。   一个中山郡的豪强苏林,揭竿而起,直接能跟慕舆根六七万大军过招,渤海贾坚凭一己之力,抵挡慕容评大军数月。   汾阴三薛,连刘渊、石虎都不鸟……   连慕容氏都老老实实的争夺士族豪强,更不用说自己。   如果不拉拢河北士族豪强,他们就会逐渐倒向慕容氏。   “此事全凭兄长定夺。”李跃想要稳固自己的地位,同样需要这次的联姻。   石虎夺位后,也是与河东柳氏、太原王氏、清河崔氏联姻。   “如今燕贼势大,与崔氏联姻能巩固河北防御,亦能得到他们的鼎力支持。”崔瑾这句话明显是站在李跃立场上说的。   “只要能恢复华夏,联姻又何妨?”李跃早有心理准备。   崔瑾拱手道:“既然要联姻,不可令崔氏一家独大,中山刘氏、荥阳郑氏、范阳卢氏皆可姻亲,以巩固河北形势。”   李跃心中一阵暖流,崔瑾献此策,完全与崔氏撇清了关系。   只要他不倒向崔氏,这些士族豪强翻不起浪来。   当然,士族豪强也并非洪水猛兽,李跃没忘记卢谌、刘群、刘启、贾坚以及崔家的鼎力支持。   如今天下最大的矛盾是华夏和诸胡,是饥荒与瘟疫。   崔瑾是李跃的结拜兄长,他去处理此事,名正言顺。   崔瑾刚走,张生野就来了,一时不习惯李跃的新身份,“梁……公,许昌上表。”   “张遇?”李跃略感诧异,张遇找自己干什么?   摊开奏表,浏览了一遍,不禁有些啼笑皆非。   殷浩北伐,被张遇阴了一把,江东士族恼羞成怒,于是以姚襄、谢尚为前锋,一同攻打张遇。   张遇于是上书邺城,请求彭城驻军乘机收复寿春、合肥等淮南重镇。   这段时日,李跃忙着邺城里面的事,两眼盯着北面慕容氏,都没怎么关注天下形势。   其实在李跃从淮北北上时,天下各大势力也没闲着。   石琨投降江东,全家被诱至建康,当街斩首,石虎一门断子绝孙。   姚襄则受到江东重用,屯兵寿春,用以抵抗黑云军。   张遇吞并洛阳之后,立即站在风口浪尖,连桓温的注意力也投了过来。   与并州张平一样,张遇也是处处拜神,归降邺城的同时,也向关中苻氏请降。   关中地区,杜洪退到宜秋,为部将张琚所弑,张琚自立为秦王,设置百官。   苻健亲率两万步骑击杀张琚,当即称帝,并派苻雄、苻菁攻占河东、弘农等地,声援张遇。   中原的形势变得更加复杂。   反而河北悄然无声,燕军和黑云军都要消化新得的地盘,休整士卒,准备下一轮的大战。 第二百九十二章 中原   冉闵的死,掀开一个新时代。   河北、中原、关中、江南,风云激荡。   常炜一直在陈留养病,由月姬亲自照料,李跃稍微放心。   身边缺了出谋划策之人,李跃也不客气,直接征辟清河崔宏为记室参军。   崔家也没拒绝,不数日,崔宏便快马上任。   “张遇同时向河北关中求援,居心叵测,梁公大可静观其变。”崔宏在东武足不出户,却对天下事了如指掌。   “豫州在我腹心之间,不可为他人所得。”李跃对张遇早就垂涎欲滴了。   几次都想吞并他,不过这老小子滑的像条泥鳅,总能避过灭顶之灾。   拿下豫州,李跃的地缘板块就会完整起来。   从许昌、陈留顺颍水、汴水而下,直达淮河,可以如曹魏一般压制江东。   天下形势分明,燕国一家独大,如长龙一般盘桓在北,李跃初生猛虎,霸占大河两岸,苻氏在关中攻城掠地,气势如虹。   王谢荀殷等士族与司马氏共治江东。   桓温盘踞荆襄蜀中,实力强劲。   张重华挡住石虎三次猛攻之后,威震西垂。   而夹在这些大势力中的并州张平、豫州张遇已经没有多少闪躲腾挪的空间。   尤其是张遇,居天下之中,占据洛阳后,更是成为别人觊觎的对象。   “梁公欲得豫州,尚需借力。”崔宏年纪虽小,见识不凡。   李跃立即就听懂了他的意思,“桓温、苻健!”   “若在下所料不差,江陵、长安很快便有使者至。”   李跃看自己的小舅子越看越是欢喜。   或许与崔家联姻,最大的收获便是崔宏。   果然,苻健的使者雷弱儿第二天就来了,“梁公泗水战姚襄,黎阳退慕容,威震天下,我家陛下深为仰慕,今大事已成,我家陛下请梁公登基,两家永结盟好!”   李跃一愣,这算什么,秦齐各称东西帝吗?   目光一扫,刘群、申钟、條攸、聂熊都目光灼灼起来。   称帝好处不大,坏处却非常多,首先会跟桓温闹翻,其次,境内的有志之士也会心灰意冷,豪强们心意未知。   其实苻健称帝后,也引起了关中不小震荡,豪强们纷纷起兵反叛。   池阳孔持反,鄠县刘珍、夏侯显反,雍县乔秉反,就连司竹的羌酋胡阳赤和灞城的匈奴人呼延毒也起兵反叛。   虽然不成大气候,但加在一起也有五六万人马。   还向江东派出使者求援……   苻氏在关中陷入政治孤立状态,所以急需一个“志同道合”的盟友,李跃称帝,就能进一步打击江东的正统性。   李跃笑道:“晋室虽衰,人心未厌,中原方脱战火,吾岂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也?”   一旁的刘群、條攸等人如释重负。   雷弱儿也跟着笑了起来,“天予不取,反受其咎,梁公威震天下,承冉魏之法统,宜早不宜迟。”   “阁下远道而来,莫非只是为了此事?”李跃不想跟他在此事上纠缠。   “哈哈,梁公英明,在下此来,自然是为了张遇,豫洛居兖州之侧,若为江东所得,将大不利于梁公。”雷弱儿脸上笑意盈盈。   “阁下请明言。”   “我家愿与梁公共分豫洛!”雷弱儿眼神锐利起来。   殿中诸人都聚精会神。   李跃道:“阁下试言之。”   “洛、豫二州土地城池归梁公,子女钱粮归我家。”雷弱儿一脸“诚恳”。   人都没了,要地干什么?   李跃现在最大的问题正是地广人稀。   也就一个兖州有些生机,冀州被打烂了,青州二十年前被石虎屠过一次,现在都没恢复元气,徐州是南北的缓冲区,百姓早就逃到江东。   张遇经营豫州一二十年,略有家底,苻健一开口就全要了……   人要了也就算了,锅还甩给李跃。   谁占了洛阳,谁就是江东北伐的对象……   刘群道:“二州百姓安居中原多年,只怕未必适应关中风土。”   條攸寒着脸道:“看来汝家并无诚意,梁公若是答应,何异于出卖中原百姓?在下以为万万不可!”   雷弱儿冲两人一拱手,目光炯炯的望着李跃。   “此事容后再议。”李跃没答应也没拒绝。   苻氏这个盟友,李跃还是要的,将来说不定还要联手抵抗慕容氏。   形势上,其实大可不必如此着急介入。   张遇、姚襄、谢尚、殷浩这群人打成什么样,还不好说。   万一张遇被逼急了,最大的可能便是投降自己。   “既然梁公心意已决,那就改日再论。”雷弱儿也没有把话说死,留在邺城吃吃喝喝,观察南面的形势发展。   安顿好雷弱儿。   崔瑾联姻之事也办的差不多。   崔家主动投靠,郑氏求之不得,刘氏、卢氏自然也愿意与李跃结成更稳固的同盟。   这些大族点头,也就意味着李跃在河北彻底站稳脚跟。   联姻的消息一传出去。   冀州立即有了反应。   曾经臣服慕容氏的巨鹿、安平、高阳三郡重新倒向邺城。   连鲁口的很多将领也暗中归降。   同时,幽州莫名起名的爆发了叛乱,渔阳豪强田俭、淳于耽反。   北平郡忽然窜出一股名为公孙绰的马匪,劫掠州郡。   慕容儁斩冉闵之后,幽燕之地数月不下雨,旱灾连着蝗灾,遏陉山周围七里草木全部枯萎,蝗虫大起,无家可归的百姓沦为盗贼,与马匪互相呼应。   燕地的动荡,若是跟冀州豪强没关系,肯定不可能。   慕容氏趁冉闵石祗对峙邺、襄,出兵占据幽州也才一年,根基同样不稳。   不要怀疑豪强们的造反的胆量。   一个苏林就敢在慕容恪的眼皮子底下称帝。   当然,这些人的动荡只会增加慕容氏的统治难度,想要凭借他们倾覆燕国,几乎白日做梦。   但这些人的叛乱,为李跃争取了不少发展时间。   李跃也算见识到了豪强们的实力。   很快南面大战的消息。   张遇在北国排不上号,但对江东而言,是难以逾越的高山。   张遇目标明确,派一军拖住姚襄,自率两万精锐猛攻谢尚,谢尚抵挡不住,一败涂地,灰溜溜的退回历阳,张遇随后率兵与姚襄对峙于谯郡。   姚襄比谢尚难对付多了,张遇一时讨不到便宜。   不过此时苻雄也进入洛川地区,开始掳掠百姓迁入关中…… 第二百九十三章 两难   谯郡,龙亢。   此地也是桓氏的故乡。   姚襄与一众羌将眺望濄水对面的张遇大营。   旌旗招展,进进出出的骑兵秩序井然,营中的步卒颇为雄壮。   “不可击也!”姚襄叹了一声。   姚益生郁闷道:“张遇若是敢出营野战,绝非我军之敌!”   张遇用兵四平八稳,极其谨慎,一上来就凭借濄水深沟高垒,步步为营,弄得姚襄羌骑完全没有发挥的机会。   几场小战,姚襄还吃了暗亏。   能在百战之地站稳脚跟的,自然不会是泛泛之辈。   “属下以为,我军之敌不在张遇。”权翼眉间聚着一团忧色。   “哦,莫非是彭城黑云军?”泗水一战,姚襄被黑云军追杀数百里,至今心有余悸。   权翼摇摇头,指了指南面。   姚襄眉头皱起,心领神会。   投奔江东之后,虽然受到了礼遇,但日子并不好过。   江东猜忌北面将领由来已久,前有祖逖、苏峻,后有张遇,姚襄自然不会例外。   泗水一战,姚襄被千里追杀,但本部精锐实力犹存,加上他善抚人心,雅善谈论,英济之称著于江东。   名头弄得比殷浩都大,自然引起了他的忌惮。   加上姚襄部下龙蛇混杂,竟然有人劫了殷浩的战马……   两边关系越发恶劣起来。   姚襄遂派权翼前去斡旋,但殷浩却不给面子,旁敲侧击的点明姚襄有异心。   权翼拱手道:“大都督对我们防范已久,此番将军与谢尚同为前锋,攻打豫州,谢尚兵败,而将军毫发无伤,只怕江东士族……”   “殷浩在淮南集结大军,其心未知也!石琨投江东,举家被斩于市,由此观之,江东不可信也。”姚苌也来添油加醋。   石琨全家被杀,也引起了姚襄的警觉。   如今的姚襄陷入进退维谷之境,北面黑云军,他没胆量去碰,西面张遇是一块难啃的骨头,南面,殷浩提着刀顶在他腰眼上。   跟对面的张遇堪称难兄难弟。   “天下之大,竟无我姚氏容身之地!”姚襄脸上现出一丝落寞起来。   此时此刻,他更怀念起故乡南安郡赤亭县。   当年姚弋仲在陇西振臂一呼,远近豪杰应者如云,可惜现在关中已归苻氏。   “弟有一计,可解眼前之厄!”姚苌眼珠子转动起来。   “计将安出?”姚襄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   “江东精锐皆在殷浩之手,不如诱起北上,然后奋力一击,挟持殷浩,南下江东,入主建康,则大业可成矣!”   姚苌心思阴狠,行事作风也比姚襄没有底限。   中原战场上,最弱的一方不是张遇,更不是黑云军、氐秦大军,而是南面的殷浩!   权翼连连摇手,“万万不可,王敦出身王氏,掌握江东大权,难免覆灭之厄,苏峻战功卓著,雄极一时,攻破建康,挟持成帝,专擅朝政,依旧败亡,我军泗水之败,元气未复,即便击败殷浩,又如何能攻破建康,抵挡四面勤王之师?况且桓温雄踞上游,窥伺江东,我军此举,乃是为其作嫁衣。”   姚苌皮笑肉不笑道:“进不得,退不得,莫非在此等死乎?”   权翼道:“近闻苻氏出兵中原,黑云军虎视眈眈,桓温陈兵新野,此战非同小可,绝不可急于一时!”   张遇得罪了江东士族,干脆将周边所有大势力都拉了进来。   对江东而言,洛阳是其故都,祖先陵寝皆在此地。   对黑云军而言,拿不下豫州,中原就有一个大缺口。   对苻氏而言,中原人口是他们垂涎的对象。   几家势力中,苻氏最急不可耐,最先入场。   百战之地,自然也是大利之地,不然也不会这么多人前来争夺。   “先生所言是也!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姚襄勒转马头,“回营。”   刚到营地外,六弟姚硕德便领着数人上前,“两淮豪杰仰慕兄长已久,今日特率部来投。”   姚襄声名远扬,擅抚人心,远近之人多来投附。   扫了一眼几人,身材魁梧,不过眼神中隐有杀气,姚襄下马,“真壮士也,几位远来辛苦,来人摆酒设宴!”   “多谢将军!”几人下拜。   姚襄上前扶起。   就在这一瞬间,一柄匕首飞快刺向姚襄的心窝。   但姚襄身经百战,雄武过人,一只手便捏住了刺来的手臂,那人动弹不得。   “大胆!”亲卫提刀上前,拿住众人。   姚襄扫了一眼姚硕德,又扫了一眼他的同母兄弟姚苌。   姚硕德全身一颤,怒而拔刀,“汝竟敢谋害我兄长!”   刺客手臂被姚襄拿住,无论如何挣扎都挣脱不开。   就在姚硕德的刀即将落下时,姚襄道:“且慢,饶他们去吧。”   “兄长!”姚氏兄弟大惑不解。   “他们不过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而已,与吾并无仇怨,既然事不成,不妨去吧。”姚襄松开了手。   刺客一脸错愕。   “以后尔等远遁山野,活命去吧。”姚襄十分大度,还令人取来马和粮食。   刺客有错愕变成了敬佩,纷纷跪在姚襄面前,“将军仁义!我等岂可枉为小人?此皆殷都督之令!”   众羌将大怒,“不如就此南下,击灭殷浩,然后进取江东!”   姚苌两眼放光。   两边的矛盾几乎挑明,有苏峻、祖约等人的前车之鉴,姚襄的未来几乎已经注定。   更何况姚襄也非善类,早有图江东之心。   “将军……”权翼、薛赞、王亮等士人站了出来,“江东虽衰,仍是天下正统,将军若行此事,只恐麾下将士众叛亲离。”   不过北方多乱,江东仍是天下人心目中的正统。   姚襄麾下一大半都是晋人,让他们攻打建康,只怕会当场倒戈。   关键是,即便攻破建康,也无法抵抗江东士族的反扑。   挟天子令诸侯那一套,早就不适用了。   姚襄目光一阵闪烁,脸上的热情也渐渐平静下来,“吾即为晋臣,当恪守臣节,尔等亦不可为大逆不道之事!”   “唯!”几个兄弟还算听话,无人反对。   姚襄又转头对刺客道:“大都督心胸狭隘,尔等回返,必死无葬身之地,不如留下。”   “多谢都督!”刺客磕了几个响头。   此事传开,姚襄声名愈振,而殷浩名声越来越不堪…… 第二百九十四章 科举   邺城非常大。   百姓迁走后,城中更显得空旷旷的。   魏国夫人董氏多次请求搬出皇宫,但李跃没有同意。   有铜雀、冰井、金虎三台足够处理公务。   当年石勒攻打邺城,刘演、谢胥、田青、郎牧等乞活军凭借三台与石虎大战,抵挡多日。   石虎即位,又扩修了一番,内设马厩、武库、粮仓,台下有密道连接水门通往城外的漳水,三台中的冰井台下曾储存大量冰块、煤炭、米粟、食盐、胡椒。   从地势上看,三台居高临下俯视河北大地,本身就是一座军事要塞。   这样的地方,肯定不能错过。   搬进皇宫意味着与士卒隔离,与部下分开,一头扎进女人堆里,周围群狼环伺,内部也并非铁板一块,李跃不敢有丝毫懈怠。   尚书省、中书省、门下省也全都搬进金凤台中。   中军大营设于铜雀园,一旦有战事,骑兵可以直接从厩门杀出,步卒从西南面的金明门出战。   除此之外,李跃还将尚武堂、讲武堂也搬了进来。   士卒的家眷则安置在内城之中,几家或几十家合住一座羯赵权贵们遗留下来的大宅院。   冉闵襄国惨败,覆灭的不仅是十万精锐,国中人物亦殁于阵中,刘群、崔瑾、申钟、條攸等人重新搭建官僚体系。   魏晋时期,三省六部已经发展完善,一直沿用到后世。   “遍览魏晋之失,皆在九品官人法,贤者不能入朝,庸者占据高位,此法不可再用,今后录用官吏,先考其才干,后试其德行。”   即位梁公的第一次大朝,李跃直接废除传统的九品官人法。   从江东士族们的表现就可以看出九品官人法选出来的都是些什么人,而江东在九品官人法里面越走越远。   “梁公是说董仲舒考试之法?”刘群眼睛一眨,便知道李跃的用意。   西汉董仲舒的《春秋繁露》中有记:考试之法,大者缓,小者急;贵者舒,而贱者促……前后三考而黜陟,命之曰计。   分科举人,考试进用,正是西汉最早出现,有秀才(茂才)、明经、明法、贤良方正、孝廉多个科目。   所以后世也有人认为科举最早出现在汉朝。   不过昙花一现,东汉士族豪强茁壮成长,垄断了选拔之权。   “正是,此法名为科举。”李跃扫了一眼众人。   永嘉之乱,衣冠南渡,魏晋的大士族们纷纷逃往江东,北国士族正是虚弱之时,这个时候不在源头上遏制他们,只怕东汉魏晋的弊病会卷土重来。   而地方上的豪强,心思全在自家的一亩三分地上,没空管朝堂上发生了什么。   科举虽然不是万能的,但至少给了寒门庶族一丝机会。   历史上尝试科举的,恰恰是十六国之后稳定下来的南北朝,北魏、北齐、南朝齐都在尝试科举,直至隋炀帝发展成型。   设科举是李跃的第一步,为尚武堂、讲武堂铺平道路。   “此法……于国有益,天下大乱,正是不拘一格用人之际。”刘群脸色平静。   其他的申钟、條攸、聂熊、籍罴等人都算不上大士族,更不会反对。   乱世有乱世的规则。   即便采取科举之法,士族豪强依旧占有巨大的优势,这年头能读书习字的,有几人不是士族豪强,在他们眼中,换汤不换药而已,自然不会跟声威正盛的李跃起争端。   没有李跃的默许,他们这些司空、侍中的位置都将不存在。   所以这只是一场利益交换而已,能立足此间者,自然没有一个蠢人。   科举之议也就这么定下了。   朝议之后,李跃与崔瑾、魏山、高云等人巡视军营。   忙碌近两月,新军已经募齐。   令李跃失望的是,士卒普遍比较瘦弱,面黄肌瘦,跟黑云军老卒站在一起,泾渭分明。   这年头的人吃上一口饭都难,更别提吃饱。   吃不饱,自然就瘦弱。   “别看他们瘦,上了战场都是数一数二的硬汉,当年我等在黑云山亦是如此。”魏山倒是无所谓。   李跃点点头,“训练就先不必了,养上一个月,每天三顿管饱,每日一顿荤,调理调理身体,别拉出去像叫花子一般,丢我黑云军的脸。”   众人大笑。   笑完之后,崔瑾道:“近日苻雄攻破洛阳,正南下轩辕关,进入豫州掠夺百姓。”   苻氏这么弄,的确有些不讲规矩,苻健上位后,跟苻洪完全两种风格。   魏山怒道:“哼,苻氏在我们眼皮之下肆意妄为,是可忍孰不可忍也!”   “桓温出手了没有?”李跃问道。   崔瑾道:“桓温顿兵新野,按兵不动,很可能看不上张遇的这点家当。”   桓温连蜀中都不经营,两眼死死盯着江东,更不用说一个豫州。   李跃令人取来地图,揣摩起来。   苻健这么狂是有原因的,入关中之后,就成了猛龙过江之势,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实力快速膨胀。   如今手都伸到中原来了。   完全没把自己放在眼中。   “来而不往非礼也,他们手伸过来,我们也把手伸过去。”想要赢得他们的尊重,需要展示一下实力。   不然将来很有可能苻氏与慕容氏联合,平分关东。   这种可能性极大。   站在关中视角,燕魏鹬蚌相争,他们渔翁得利。   燕国强,苻氏也许会跟自己联合。   但有一天,中原发展起来了,他们就会转头跟慕容氏穿一条裤子。   没有永远的盟友,只有永远的利益。   苻氏与慕容氏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两边的地缘不构成威胁,联合的可能性极大,加上关东这么大的利益摆在眼前,不可能不动心。   “大善!苻氏狂妄,小觑于我,当令他们知道我军之利!”魏山一拍大腿。   “高云,我军如何出兵,汝可有良策?”李跃目光转向高云。   在场诸人,无论崔瑾,还是魏山,兵略上都比他差了一些。   众人目光旋即落在高云身上,他神色略有些窘迫,“属、属下以为,当取河内,然后顿兵河阳,威慑氐军之后。”   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连魏山也暗自点头。   河阳隔黄河而望洛中,有这么一根钉子在,苻雄在前面也得掂量掂量。   “此策虽好,但略为保守。”李跃指着河内郡上面一块,“上党为邺城西壁,此北国脊梁也,居高临下而望天下,不可落于外人之手!” 第二百九十五章 来往   与慕容氏的争锋,必然是个长期过程,如今中山落入他们手中,北面大门打开,上党不能再出问题了。   用后世的说法,上党是战略高地。   历史上,此地爆发过无数次大战。   并州李跃可以不要,但上党必须捏着手中。   上党、枋头、黎阳、常山,有这四城支撑邺城,以后面对慕容氏的大军,也就有了底气。   如今慕容氏正陷入幽州内乱之中,这些豪强极为顽强,尚武好战,绝非一时片刻便能平定的,北方暂时无忧,此时不拓展战略空间,以后慕容氏消化完幽州,就没机会了。   “梁公深谋远虑!”崔瑾也叹服起来。   “令,上党太守冯盎南下协助攻取河内,魏山、高云领一万黑云军老卒,两万镇军攻打河内,冯盎若是奉命,先取河内,若不奉命,尔等勿必拿下上党。”   “遵令!”魏山、高云拱手。   决议已定,大军当即出征。   军功爵制颁布后,境内士卒闻战而喜,士气高昂。   临行前,李跃特意叮嘱魏山,让他多听高云的意见。   魏山作为元老,至少要封个重号将军,但枋头一战,盲目出击,中了慕容恪的埋伏,致使一千七百多名精锐战死,成为他的污点。   “梁公放心,属下绝非心胸狭隘之徒!”魏山一脸郑重。   这也算他的人格魅力,生性比较豁达,被封为前将军,也没多少怨言。   一直将大军送出金明门,李跃才带着众人回城。   没过两天,崔氏、刘氏、卢氏、郑氏陆陆续续将嫡女送入邺城。   按照礼制,古者自受聘成婚之期,各有定例:天子一年,诸侯半年,大夫一季,庶民一月。   不过眼下非常时期,没那么多功夫讲究。   李跃可算作诸侯,若是等上半年,天下形势还不知道会发展成什么样子。   所以一切从速从简。   几大士族比李跃还着急,人都送来了,自然不会那么刻板。   梁公娶亲的消息传出,邺城瞬间喜气洋洋起来。   城中残留的百姓纷纷清扫自家门庭,街道上也被打扫的一尘不染,很多人家还贴上了桃符。   大婚没开始,百姓就纷纷走上街道,欢呼雀跃。   将士们的家眷更是换上新衣,在街上载歌载舞起来。   魏晋之人,多喜舞乐,更喜欢热闹。   李跃南征北战数年,见惯了杀戮,见惯了天灾人祸,却极少见到如此欢愉之时,心中百感交集,让崔瑾发些粮食给百姓。   没人五斗,并不多,权当冲喜。   这年头大家的日子都不好过。   石虎活着时,他们活在恐怖之中,冉闵在位时,他们活在杀戮之中。   如今自己来了,总要给他们一些希望,也是给自己希望。   但同时李跃感到自己肩膀上的责任更重,这么一群淳朴的百姓,岂能让他们在异族蹄下乞活?   “恭贺梁公,贺喜梁公。”   城中到处都是欢呼之声。   一直到了晚上,还不肯褪去,反而金明门前,百姓将一盏盏小灯船投入漳水之中。   灯船随着水波浮动,自西向东穿过整个邺城,将这座饱经战火蹂躏的城池点亮。   刘群还从府库中取来庭燎,置于街上,夜色之中,邺城处处柔光。   原本是要宵禁的,但李跃下令取消。   让斥候、校事暗中防备,宿卫军轮番巡逻即可。   这黑暗的世道,这一夜何其宝贵。   在崔瑾的建议下,李跃带着辛氏姐妹、刘氏,乘着车驾游览邺城的夜色。   宿卫军如临大敌,里里外外前前后后明明暗暗安排了不知多少人。   每到一处,百姓纷纷拱手。   虽然全都静默无声,但亦可见他们眼中的感激之色。   “夫君……定要致天下太平。”车架之中,辛氏姐妹和刘氏全都泪流满面。   李跃深深的点头。   这不就是自己来到这世道的意义?   翌日,斥候就传回第一道好消息。   上党太守冯盎非常识相,率一万大军南下,协助攻打河内。   到了如今的地步,已经没有这种小势力的容身之地。   冯盎一个郡,也不可能抵挡如今的黑云军。   黑云赤旗所过之处,河内城池纷纷投降,连像样的抵抗都没有。   不到十日,河内收入囊中。   魏山顿兵河阳,俯视洛中,手已经深入豫州的苻雄不得不退回洛阳,还派使者前来质问。   李跃拒而不见。   不过黑云军的兵锋并没有停歇。   高云率两千骁骑军,从轵关攻入河东,直扑安邑大盐池,原本只是试探性的进攻,毕竟也就两千骁骑军,但河东很多城池原本就被曹堪打通了门道,加上黑云军名震天下,直接打开城池……   这也是李跃最欣赏高云的地方,有旺盛的进攻欲望和进取心。   河东早已被苻氏视为囊中之物,如今李跃一脚插进去,与苻雄一脚踩进中原有异曲同工之妙。   一万句好话都没有一巴掌管用。   苻健显然能听懂此举背后的意思,又派了老熟人吕婆楼过来。   “河东乃关中门户也,梁公此举,令我家陛下大失所望,莫非梁公欲两家兵戎相见乎?”   “豫州乃中原腹心,汝家长驱直入,何曾将梁公放在眼中?”條攸寸步不让。   “前者,我家陛下有心将豫洛送于梁公,梁公置若惘然,我家出兵,梁公扰我后路,此乃不义之举也。”   條攸起身还要争辩,李跃挥了挥手,让他稍安勿躁,笑道:“我怎么没听说河东归汝家所有?”   一句话就堵死了吕婆楼。   偌大的关中都填不饱苻氏的胃口,可见他们野心之大。   如果有一天,慕容氏大军压境,苻氏会不会乘火打劫?   刀捏在别人手中,肉长在自己身上,这个时代,最好不要指望别人仁慈或者通情达理。   吕婆楼还在强词狡辩,“河东虽非我家所有,但亦非梁公之地!”   “既非你家,亦非我家,为何不可攻取?”李跃望着他道。   “这……”吕婆楼脸色闪闪烁烁。   李跃知道很多事他不能做主,也就没跟他纠缠,“陇西尚有王擢,汉中尚有司马勋,河套有匈奴人刘务桓,河西有张氏,此皆用武之地也,以后你我两家当互相照应,而非互相算计!”   苻健一个雍州都没搞定,就火急火燎的来中原趟浑水,李跃对以后两家结盟并不看好。   更何况当年约定共击刘国,苻健狮子大开口,两边其实已经出现了裂痕。 第二百九十六章 旱蝗   一只两根指头大小的蝗虫从北面飞来,落在铜雀园的垂柳上。   接着,从北边天空上撒下一张青黄色大网,盖在铜雀园中,无数蝗虫铺在树木上啃噬。   宫人、宿卫都下去扑杀,但根本无济于事。   一张又一张的大网扑下,铜雀园中的绿色逐渐消失。   嗡的一声,蝗虫们扬起翅膀,窜向天空,继续向南方飞去。   李跃在铜雀台上看着一切,天空一片昏沉,蝗虫仿佛沙尘一样沸沸扬扬。   眼看着还有一个多月就要秋收,燕国的干旱和蝗灾逐渐扩散到河北。   河北各大水系干涸。   多灾多难的河北大地面临新一轮的天灾人祸。   比干旱更可怕的是蝗灾,来的时候铺天盖地,去的时候一片狼藉,所有庄稼都被啃噬一空。   中山、常山、襄国、博陵、章武等郡受灾严重。   邺城周边的粮食也基本完了。   “如若蝗虫南下,只恐青兖二州粮食颗粒无存。”刘群一脸的汗水。   旱灾止步邺城以北,但蝗灾不会止步,它们会飞往有青脆植物的地方。   “燕国受灾如何?”李跃问道。   上个月,慕容恪亲自率兵攻打渔阳,剿抚并用,慕容恪一向宽仁大度,言而有信,田氏等几个豪强抵抗了二十多天后,纷纷投降。   慕容恪遣豪强们回蓟城。   北平郡的公孙绰被悦绾击败,逃亡草原。   燕国境内的叛乱迅速平定。   张生野道:“细作传回的消息,幽州、辽东多数田地被毁,牲畜战马饿死不少,慕容儁率众就食于辽东。”   慕容儁跑去辽东,短期内北方应该不会有大战。   “境内所有士卒、百姓,用尽一切办法治蝗,不可宁蝗灾蔓延到大河之南!”   这么大的蝗灾,李跃以身作则,与召来的新军一同投入到灭蝗大战之中。   周牵也在陈留发动七八万奴隶、十余万百姓,在黄河边点燃枯草,阻挡蝗虫南下。   邺城附近已经没有一片绿叶,只有光秃秃的树干。   南面枋头的同山陂、白祀陂正在遭受蝗虫的荼毒。   望着即将丰收的麦田被蝗虫啃噬,李跃心中难受,饥荒比战争更可怕,人饿急了,也就不会在乎什么官府、朝廷,刚刚稳定下来的人心,又会动荡起来。   刘群六十多岁,亲自下田捕捉蝗虫。   这个时节蝗虫有甲壳,四肢锋利如刀,不到片刻,刘群双手滴血。   其他人也好不到哪去。   即便地上虫尸一层又一层,也无济于事。   蝗虫实在太多了,铺天盖地从北方扑来。   “都停下,点火,烧!”李跃忍痛下了命令。   这两块陂的粮食保不住了,这么下去吃力不讨好,蝗虫吃饱喝足后,会成为它们的繁衍之地。   “梁公,如此之多的粮食怎可毁于一旦,只须挺过这一个月,便可丰收!”刘群、申钟等老臣满脸苦涩,他们经历过邺城饥荒,惜粮如命。   “河北已经保不住了,要保住河南,此乃军令,烧!”李跃没有再跟他们解释,让亲卫点火。   很快,麦田燃起大火。   受到火焰吸引,无数蝗虫从天空扑下来,钻入火焰之中,噼噼啪啪,一阵阵的脆响过后,到处都是焦臭气味。   李跃忽然想起昆虫都有趋光性,也就是飞蛾扑火。   到了晚上效果更明显。   李跃旋即令新兵们全去砍柴伐木,又令人从周围城池取来干柴,抛入大火中。   让大火一直烧下去。   到了晚上,同山陂、白祀陂火光冲天,点亮沉沉黑夜。   铺天盖地的蝗虫从四面八方而来,钻入火堆之中。   “田祖有神,秉畀炎火。梁公此法深得古义!”一见此法有效,申钟送来一个热乎乎的马屁。   冉闵称帝,也是他第一个响应。   “天无绝人之路,多难可以兴邦!”火光照耀下,李跃越发自信起来。   只要黄河以南的粮食保住了,问题就不大。   李跃在枋头黎阳建立第一道防线,周牵在白马、濮阳建立第二道防线,清河、平原、渤海诸郡也采取此法,夜火烧蝗。   虽然也有零星的蝗虫飞过黄河,但不成规模,被全力以赴的百姓扑杀。   整整半个月,李跃就住在同山陂,连婚事都推迟了。   大河两岸每天晚上都会燃起大火,斥候、校事往返大河两岸,如李跃的耳目一般审视各郡各县。   没人会在此事上疏忽大意,对饥荒的恐惧早已深入骨髓之中。   不需要李跃的宣令,各地全都动员起来,男女老少齐上阵。   蝗虫肉眼可见的稀少起来,再也没有那种铺天盖地的景象。   李跃仍不敢大意,连公务都直接在同山陂大营里处理。   邺城受灾都如此严重,河北其他郡县更不用说。   燕国受灾远在邺城之上,连慕容儁都就食辽东。   中山、武安、襄国诸郡饥民遍地,燕军也主动收缩防御,退回襄国一线,舍弃邯郸、武安等城池。   他们退了,李跃也没有出兵占领这些城池。   一则,眼下旱灾连着蝗灾,这些城池都是巨大包袱,人口都被迁走了。   二则,守城士卒少了,挡不住燕军,守城士卒多了,削弱了邺城的防守。   邺城周边已经稳固,坚如磐石,构筑一条新防线不是一件简单的事,还不如将这片区域变成缓冲区。   李跃甚至怀疑这是慕容恪故意吸引自己向北面投入兵力。   危机危机,有危险就有机会。   巨鹿、安平、常山等郡纷纷派人请求支援粮食,鲁口王午也派了人来。   吃人嘴软,拿人手短。   一场天灾,让李跃对这些势力的掌控力越来越强。   常山太守苏彦将家眷都送入邺城,安平太守、巨鹿太守也上书请求黑云军入驻。   唯一还硬着脖子的也就鲁口王午,但对李跃的语气也恭顺起来。   “驯服烈马,先要摸准它的脾气,得到它的信任。”李跃对鲁口的这支精锐垂涎欲滴。   这支人马从邓桓起,就几次抵挡了慕容恪、慕容垂的进攻。   刘群却没李跃这么乐观,“去年辛苦积攒下来的粮食所剩无几……”   李跃道:“青兖保住了,粮食不必太担心,我们有了人,又新得淮北之地,大力屯垦便是。”   苍天一视同仁,自己糟了灾,但别人也不好受。   黄河两岸的富饶之地都被李跃控制,背后有中原支撑,恢复的比燕国快。   “梁公,新野有使者至!”   李跃一震,桓温派人来了…… 第二百九十七章 棋局   雷弱儿、吕婆楼出邺城后,没有返回长安,而是南下洛阳。   黑云军一部顿兵河阳,一部突入河东,令氐秦诸将异常愤怒。   “河东乃吾家门户,黑云军西进,分明不怀好意!”苻菁脸色阴沉。   吕婆楼道:“那李跃狼子野心,与桓温暗通款曲,一旦在中原站稳脚跟,于我家大不利也!”   雷弱儿神色一动,冲主将苻雄道:“黑云军横跨大河两岸,不出五年,必为天下霸主,不利关中,不如属下走一趟蓟城,联合慕容氏,南压中原,他日慕容氏兵出河北,我军出中原,席卷关东,则大事可成也!”   苻氏虽然进入关中,但眼睛一直盯着关东。   氐秦的疆域也没局限于关中,而是横跨弘农、崤函等地,是以对河东势在必得。   关中人口凋零,强敌环伺,想要发展,只能盯着关东。   苻雄为氐秦丞相、都督中外诸军事、车骑大将军、领雍州刺史,位极人臣,权侔人主,他点头与燕国结盟,苻健绝不会反对。   当下形势,与慕容氏联合,对氐秦百利而无一害。   两边几乎有共同利益。   而与邺城则有很大的利益冲突,如同此次,苻氏看中了豫州的人口,但邺城对豫州人口同样感兴趣。   “那就先去探探慕容氏的心思。”苻雄点了点头。   雷弱儿道:“洛阳不可久留,桓温厉兵秣马,只怕不日便要北伐,丞相当早做决断。”   苻菁拱手道:“侄儿料定河阳黑云军不敢妄动,今张遇腹背受敌,正是攻取许昌大好时机,我军速战速决,然后弃洛阳而还兵弘农!”   “刀已经架在项上,莫非要赌别人不敢下刀?李跃用兵果决,万一渡河南下,岂不断我后路?此策太过急进,不可取。”苻雄一挥手,拒绝了苻菁的提议。   “难道我就这么退回?”苻菁一脸郁闷。   雍州与并州一样,都是晋末大乱肇始之地,百姓不是逃往凉州,就是南下入蜀,刘曜、石苞祸害多年,也是千里无人烟,百里无鸡鸣。   所剩不多的人口,聚集在各大豪强的坞堡里。   所以苻健才会千里迢迢的把手伸入中原,掠夺人口。   “五日,五日之后,若豫州没有变故,我等就退军!”苻雄张开巴掌。   形势已经不允许他们久留在此,不然河东丢了,他们得不偿失。   张遇三面受敌,东面是姚襄,西面是苻雄,东南是殷浩,西南还有桓温虎视眈眈。   张遇虽然击退了谢尚,但并没改变四面围堵的困境。   苻雄预感这几天豫州会有变故。   众将默然而退。   新野。   凉亭之中,桓温正在与郗超对弈。   一列甲士持矛护卫凉亭左右。   郗超落下一白子,“明公提兵新野,莫非有图豫州之心?”   桓温跟着落下一黑子,“某为何要图豫州?”   桓温连蜀中都不用心经营,又岂会将精力放在北方?   “哦,那桓公此举何意?”郗超目光从棋盘上移开,望着桓温。   “嘉宾莫非不知?”桓温亲切的称呼郗超小字。   郗超沉眉思索片刻,心中便有了答案,“北国遍地胡尘,豫州取之不难,守之不易,是以,桓公欲以此地为饵,一箭双雕?”   无论是汉赵,还是羯赵冉魏,对黄河以南控制力都不强。   但晋室对中原从不上心,一心偏安江左。   这么多年,已经在江东扎下根基,对北国越来越疏远。   “试言之。”桓温抚弄美髯。   “其一,明公顿兵新野,令殷浩坐卧不安,江东士族绝不愿看到明公收复许、洛,必会催促殷浩,心急就会出错,殷浩一去,江东人望皆归明公矣。”郗超放下棋子,在凉亭中摇头晃脑的踱步。   桓温笑而不语。   郗超继续道:“其二,张遇四面受敌,已经引动苻氏出兵中原,黑云军兵出河内,断其归路,所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明公不正是运筹帷幄之渔翁?”   桓温一子落在棋盘上,正好封住了郗超的大龙,“嘉宾才思敏捷!”   郗超目光一闪,“属下以为,既然苻氏出兵中原,不如乘虚攻入关中,先取长安,然后驱兵向东,收复洛阳,则大事可定也。”   关中豪强多次请求援兵,迫在眉睫,凉州张氏也派人来请求一同出兵攻打关中。   但桓温却一直不为所动。   “汝方才不是说了,殷浩兵败,江东人望皆归吾一人!”桓温眼中泛光。   比起北国,他更在意江东朝廷。   郗超一阵默然,桓温有几次良机可以收复北国,却一直按兵不动,坐失良机。   “南北分野已成定局,数十年来,汉赵、羯赵、冉魏相继败亡,人心丧乱,野兽横行,非汉高、萧何复生,不能安定北地,我区区荆襄一隅,可破军杀将,却不能扫尽天下胡尘,唯有合江东之力,然后北伐,席卷天下,方可成大事也!”   桓温很少在人前袒露过心迹,郗超却是个例外。   两人一见如故,桓温特意将汉高祖和萧何列出来,心意不言而喻。   当然,这也是一次试探。   桓温麾下将领,大多与江东有联系,连他的几个弟弟都跟江东千丝万缕,所以桓温不得不启用蜀中人物。   但这些人才干平平,最多郡守县令之才,无法参赞军机,也不能跟郗超相提并论。   更可况郗超背后还有整个郗家。   在江东影响极大,是桓温拉拢的对象。   王谢荀殷与司马氏抱成一团,共同抵抗桓温,桓温占据上游,与江东面和心不和,也一直在暗中争取江东士族的支持。   “能定天下者,唯明公耳,超愿追随明公,效犬马之劳。”郗超当然能听懂桓温言外之意。   的确,一个荆襄不足以横扫北方,只有整合江东,方可与胡人一战。   “大善!殷浩虚有其名,不日即将大败,汝可拭目以待耳!”   “原来明公早有安排。”郗超笑了两声。   桓温一手指着棋盘,一手抚弄长须,“天下皆为棋子,吾居荆襄,却不可局限于荆襄一隅之地也!” 第二百九十八章 争夺   李跃读完桓温的信有些无语。   “桓温想要传国玉玺?”刘群神色变幻不定。   八王之乱后,司马睿在王导、王敦拥护下,南下渡江至建康,九年之后,司马邺在长安出降刘曜,西晋灭亡,司马睿于江东登基为帝。   但传国玉玺却留在了北方,辗转至冉闵手中。   江东朝廷因为没有玉玺,一直被戏称为“白板皇帝”……   李跃原本以为桓温是为了豫州而来,没想到桓温的心思却在玉玺上。   当然,桓温也给了好处,两家盟好,可以协助李跃攻取豫州,赶走苻雄。   “玉玺乃国之正统,岂可送于他人?”崔瑾当即反对。   “玉玺乃梁公之天命耳。”刘群也不同意。   取代冉魏后,李跃已经走到了时代的风口浪尖,与周围各大势力的关系也发生了变化。   南面与江东撕破脸皮,北面与慕容氏是生死大敌,西面的苻氏也不是善类。   当然,李跃走到今日,不可能有真正的盟友。   只有利益。   李跃道:“眼下不宜与江陵反目,去信一封,先拖着桓温,就说中原混乱,道路为贼所断,玉玺非同小可,不容有失,他日桓公举兵北上,再商谈此事不晚。”   一封信就把玉玺弄走,天下没这么容易的事。   刘群道:“桓温心思极大,既然图谋玉玺,必不会善罢甘休。”   “他会不会善罢甘休是以后的事。”李跃无所谓。   虱子多了不怕咬。   既然立足中原,迟早会面对这些。   正商谈的时候,张生野在门外道:“梁公,豫州急变!”   “进来说!”李跃等的就是这个消息。   张生野推门而入,对众人一一拱手,“殷浩密令降将魏憬攻姚襄,姚襄与张遇罢兵言和,转头击败魏憬,并其众,直取寿阳殷浩,殷浩惧,弃辎重退守合肥,士卒叛离,器械军储皆为襄所掠,殷浩再遣刘遁、王彬之攻姚襄,为其所杀!”   李跃听着一阵无语,殷浩北伐,不攻许昌、洛阳,却盯着姚襄干……   既然忌惮姚襄,当初却又鼓动他南下。   “张遇如何?”   “张遇率大军迎战苻雄!”   这一两年来,其实张遇战绩的还不错,击败殷浩、谢尚,挡住姚襄,许昌稳如泰山。   不过江东这群人,实在不敢恭维,基本谁都没打过,连李农都能在他们身上刷战绩。   氐秦则不一样,这两年百战百胜,从洛阳杀到长安,击败一个个对手,几乎没有败绩。   李跃望着众人道:“张遇这一关过不了!传令,起五万大军随吾南下。”   崔瑾道:“梁公这是要跟苻氏反目?”   “只有我们展示足够的实力,他们才不会轻易反目。”李跃太熟悉这世道的规则了,实力不够,到处都是虎狼,实力若是强大,则到处是朋友。   “张遇经营豫州多年,民殷粮足,如是能取之,则今年旱蝗之损失不值一提。”刘群也不是满口仁义道德的儒士。   这年头你不吃别人,别人就吃你。   该出手时就要出手。   “那就事不宜迟,兄长镇守邺城,令君负责后勤粮草。”   “唯!”二人同时拱手。   大军就在铜雀园大营之中,经过二十余天的调养,看上去也有些“人样”了。   邺城别的不多,却有石虎积累下来的大量装备。   冉闵消耗了许多,但仍剩下五千多套铁甲,两万多件皮甲。   加上山阳铁坊和荥阳铁坊送来的装备,新军披甲率达到七成。   站在铜雀园中,颇有几分气势。   李跃策马在人群中走过,虽然大部分人还是瘦弱,但精气神却极佳,一听说要出征,一脸兴奋之色。   冉闵颁布杀胡令,这些人无日不攻无月不杀,能活到现在的人,手上都沾满了胡人的鲜血,对战争、杀戮已经习以为常。   经历过厮杀的人,气势都不一样。   “黑云军的规矩,尔等都已知晓,有功必赏,有过必罚,军中仍有大量军职空缺,尔等当努力!”李跃一句话就点燃了他们的热情。   “战、战、战!”士卒们举起刀矛。   “出征!”   士卒们一列一列的走出大营,自凤阳门而出,南城百姓临街而立,默默的望着大军穿过街坊。   出了城,百姓仍依依不舍在背后相送……   渡过黄河,进入荥阳,正碰上张遇的使者,“张使君愿献许昌于梁公,只求共击苻氏。”   “苻氏是你们引来的,现在又要攻打他们,张使君言而无信也。”李跃笑道。   张遇几乎对周边所有势力都降过一次,到了如今,谁还敢相信他?   “形势所迫尔,殷浩、谢尚欺人太甚,使君忍无可忍,是以奋起还击,原本求援苻氏,奈何苻氏言而无信,背信弃义,先攻我城池掠我百姓……”   “张使君真愿献出许昌?”李跃没兴趣听他废话。   “千真万确,张使君对梁公仰慕已久。”   “好,你回去告诉他,大魏绝不会亏待他!”李跃盯着使者的脸。   而他的眼神却在躲躲闪闪。   退下之后,崔宏道:“此人不可信也,张遇麾下数十万百姓,数万大军,城池坚固,粮草充足,绝不会轻易归降。”   李跃跟张遇是老冤家,自然甚至他的脾性,不见棺材不掉泪。   没人愿意自己经营十几年的东西拱手让出。   至少不会这么轻易的送出去。   “苻雄在何处?”李跃问道。   一个张遇不足为虑,关键是苻雄。   “与张遇对峙与轩辕关。”张生野道。   崔宏建议道:“梁公不妨先取密县,坐山观虎斗。”   密县是许昌的北门,夹在轩辕关、许昌之间,进可攻退可守,无论攻那一面都有地利优势,正是兵法上所说的猿臂之势。   “可。”李跃刚一点头,斥候的最新消息也来了。   “禀梁公,张遇不敌苻雄,轩辕关失守,氐秦一万四千精锐长驱直入,奔密县而去!”   李跃与崔宏同时一愣,轩辕关易守难攻,张遇这么快就丢了?   如果苻雄拿下密县,堵住大槐山,李跃就可以打道回府了。   “还真是英雄所见略同,苻雄大有其父之风,传令河阳魏山部南下,威慑洛阳!”   李跃感觉要给苻雄一点压力了。 第二百九十九章 诡计   关注豫州形势的除了桓温,还有寿春的姚襄。   殷浩大败,士卒叛离,淮南诸城直接投降姚襄。   淮南流民帅郭斁劫持堂邑内史刘仕向姚襄投降,两淮之人亦对江东失望,多归寿春,姚襄趁机招掠流人,扩军七万,分置守宰,劝课农桑,声势复振。   又遣使建康,陈殷浩罪状,并上表谢罪,言身不由己,愿为朝廷守淮南。   江东士族惊恐,集结重兵在江北设防。   “都督击败殷浩,破江东之北伐,王谢荀殷绝不会善罢甘休。”参军权翼拱手道。   长史王亮也劝道:“我等俱为北人,不为江东所容,淮南夹在南北之间,张遇之今日,便是我等之明日,一旦李跃恢复气力,必渡淮攻我,不如西进,重返故土。”   姚襄麾下大多是关西豪强,对关中有深深的执念。   军中绝大多数将领都赞同王亮之言。   “中原为李跃所取,慕容氏雄据幽燕,晋室偏安江左,桓温横跨荆襄,此四方势力根基稳固,不可图也,唯关中乱象纷呈,苻健称帝,叛乱四起,都督当先取洛阳,然后北上河东,得并州豪杰之力,进取关中。”参军薛赞拱手道。   他出身汾阴三薛,只要姚襄能到河东,就会取得当地的支持。   姚襄眉头蹙起,他自己也希望回到关中,与苻健一决雌雄,但这条路不太好走,“然则,苻雄、李跃、张遇大战豫州,我军如何能过得去?”   权翼两眼冒着幽光,“三军混战,都督大有可为。”   越是混乱越是有机会。   “苻氏当年破我四万精锐,夺我故土,此仇不共戴天。”姚襄对苻氏的仇恨还在李跃之上。   “弟有一计,可浑水摸鱼也!”姚苌脸上浮起诡谲的笑意……   密县。   黑云军轻骑赶在氐秦大军之前抵达密县。   城中守军在收到张遇兵败的消息后,早已退走,留下一座空城。   黑云军占据密县,苻雄手脚也不慢,转道向南,大军顺颍水而下,直扑阳翟,阳翟也是一座重镇,为颍川郡治所,地处密县正南,许昌西北。   自古便以人口稠密而著称。   “他取阳翟,我们便取许昌!”李跃当机立断,率大军扑向许昌。   许昌拿下,便可以直接号令阳翟。   但没想到苻雄似乎也看出了这一点,大军绕过阳翟,进军许昌,在豫州肆无忌惮,完全不管后方。   这倒是让李跃疑惑起来,“张遇在阳翟布有重兵,难道苻雄就不怕后路被断吗?张遇在何处?”   张生野道:“张遇三万大军退守长社!”   李跃盯着牛皮地图,感觉局面有些诡异。   阳翟地处颍川正中,人口繁多,苻雄攻破此城,向南可以扫荡郏县、襄城、鲁阳等地,至少可以掳掠十万人口。   但苻雄却不为所动。   还有张遇,退守的地方更为诡异,有许昌这座坚城他不守,却推到东北面的长社……   就像故意让开通往许昌的道路一样。   正思索的时候,斥候又带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   姚苌领五千羌骑溯颍水而上,到达项城,也在窥望许昌。   周围势力,除了桓温,该来的都来了。   李跃目光再落到地图上时,忽然感觉长社、许昌、阳翟三地仿佛一张血盆大口,正等着自己往里面钻。   长社向北可以切断洧水,向南可以切断潩水。   而苻雄顺颍水而下,断了西面的道路。   这时代的城池、官道都是贴着河水。   如今形势,等于苻雄、张遇随时可以封锁黑云军的退路。   李跃灵光一闪,与崔宏一前一后道:“苻雄、张遇暗中勾结!”   崔宏拱手道:“二人设伏,欲在许昌围攻我军!”   顺着这个假设,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不然轩辕关不会这么快被攻破,密县这种门户城池也不会无兵把守。   形势非常明显,苻雄只要人口,绝不会在中原立足,而李跃不仅要人口,还要地盘,更要张遇的人……   两害相权取其轻,异地而处,李跃也会选择跟苻雄合作。   一旦击败这几万黑云军,两人就可以瓜分兖州。   “好大的胆子!”李跃不禁佩服起张遇和苻雄的想象力。   可能性极大,一旦自己攻不破许昌,师老兵疲,后勤粮草不济,张遇堵住北面,苻雄堵住西面,自己插翅难逃。   回过头看,这个计谋并不算多精妙,却非常阴险。   李跃跟张遇这么多年的“交情”,对他墙头草的秉性太了解了。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那么姚襄伸手过来,难道也想分一杯羹?”李跃盯着许昌南面。   以现在自己的实力,对付张遇绰绰有余。   对付张遇和苻雄,勉勉强强。   但若是对付张遇、苻雄、姚襄,则力有未逮。   当然,这些都是推测,但这个关键时候,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兵法有云:多算胜,少算不胜,而况于无算乎?   战术上,绝不能小看苻雄、张遇这些豪雄。   这世道整天杀来杀去的,每个人都变得无比精明。   崔宏摸了摸鼻子,“当年枋头大战,姚襄四万精锐尽殁于苻洪之手,两家仇深似海,应该不会结盟,就算结盟,三方必有芥蒂。”   “难道这许昌我们取不成了?”张生野紧张的望着李跃。   就算能击败张遇、苻雄,后面还有姚苌姚襄。   这场大战还真是龙争虎斗。   除了慕容氏双璧,天下豪杰几乎都来了。   崔宏拱手道:“当年魏武攻袁氏兄弟,袁谭、袁尚同心协力,而魏武缓攻河北,袁氏兄弟同室操戈,眼下进军不利,前有坚城,后有伏兵,不如引兵还京县,张遇、苻雄、姚苌必大打出手。”   这个提议李跃有些心动。   但崔宏只关注到豫州战场,没有关注整个天下的形势。   如果自己在豫州这边迁延日久,慕容氏会不会按兵不动,坐看自己吞下豫州?   眼下是七月,马上就要秋收,届时慕容氏粮草充足,秋高马肥,必会铁骑南下!   这一次拿不下张遇,李跃有种预感,有可能永远拿不下豫州。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军既有防备,就无惧他二人联手,令陈留驻军尽数南下,他们欲围攻我们,我们反围他们!”李跃沉声道。   豫州就在兖州的家门口,李跃可以源源不绝的投入兵力、物力。   苻雄和姚苌都是远道而来。 第三百章 结盟   慕容儁就食辽东之后,幽州大权落入慕容恪之手。   而今日,慕容恪正召见一位特殊的客人。   “我家陛下对慕容将军仰慕已久,如今天下五分,秦燕合当修好,以备将来之事也!”雷弱儿没有将话说透。   慕容恪何等人物,闻弦歌而知雅意。   秦燕一在西,一在北,两边没有任何利益冲突。   “哼,汝家不过关西一酋首,也敢自称天子耶!”领军将军慕舆根抢在慕容恪之前叱责。   慕容恪扫了一眼慕舆根,却并未制止。   雷弱儿不卑不亢道:“天命无常,惟眷有德,晋室德衰,自有英雄奋起,我主德行著于四海,声名振于八荒,何为不得称帝也?燕王抚数百万之民,英贤毕集,亦可称帝于幽辽!”   慕容儁俘斩冉闵之后,早有称帝之心,不过碍于江东的同盟,一直隐忍。   “好一张利嘴!”慕舆根哈哈大笑,也并非真要跟苻氏过不去。   秦燕联盟,几乎是水到渠成之事,对双方都有好处。   雷弱儿见慕容恪点头,目光一闪,“豫州天下之中,民殷粮足,若为李跃所得,则中原连成一体,不数年,便可重现当年魏武之势,不知众位将军可有良策?”   燕军随便在北面牵制一下,就能大大减轻苻雄的压力。   这也是雷弱儿此来的目的之一。   “此事易尔,我军不日南下,汝家欲与大燕为盟,须拿出实力来,若能阻挡李跃取豫州,联盟可成,若不能,则另当别论。”慕容恪俊美而沉毅的脸上浮起一丝淡淡的傲气。   就像如今的燕国一样,实力鼎盛,有没有盟友并不重要。   实力不济才需要别人的协助。   燕国周边,可堪一战者,唯李跃尔!   慕容恪答应出兵,雷弱儿的目的已经达到,“将军放心!”   雷弱儿走后。   慕容恪从软榻上站起,“传令,集幽州各路大军,攻打鲁口!”   中山、襄国皆为燕国所得,冀州北面屏障只剩下一个鲁口,攻破此城,燕军铁骑南下如入无人之境。   鲁口也成为冀州司命之地。   王午这支人马如同钉子一样,几次抵挡燕军南下,让燕国的实力不能尽数投射到冀州。   如今黑云军南下,正是攻打鲁口的最佳时期。   每个势力都有每个势力的算计……   李跃自率四万大军南下,留魏山一万军驻守密县,等候曹堪、陈端等军南下。   一路几乎畅通无阻,城池坞堡皆落荒而逃。   不过张遇也玩起了坚壁清野。   田野中还未成熟的庄稼,能收割的都收割了,不能收割的全都踏毁。   许昌周围村落,皆被焚毁。   树林也被砍伐一空。   张遇为了这一战,也算处心积虑。   李跃屯兵潩水之西,距离许昌不到二十里。   没有树木,只能让士卒深沟高垒,同时传令张遇来大营觐见。   如果张遇来了,说明之前都是推测,张遇与苻雄没有勾结。   如果不来,则十有八九。   命令传过去,果然,张遇称病不出,推说轩辕关一战受了重创,卧床不起,不能远行。   李跃又派人去,说自己精通医术,只要你张遇还有口气在,就能把你治好,再说长社距离许昌又不远……   张遇还是推脱,这次扯的理由是士卒伤亡惨重,需要休整。   话说到这个份上,已经能确定他跟苻雄暗中勾结。   不过这时苻雄大军也贴了上来,屯兵岸亭,挡在黑云军之北。   这个举动,敌意暴露无余。   苻雄特意派人来解释要为李跃挡住北面的张遇,还假惺惺的派人来谈如何划分利益。   “土地城池皆归梁公,我家丞相只求阳翟以西的人口、钱粮。”使者并非吕婆楼、雷弱儿这些“大人物”,只是一个寻常书吏,连正眼看李跃的勇气都没有。   “可回禀你家丞相,张遇跳梁小丑,吾反手可灭,无需你家出手,阳翟以西人口钱粮自取之。”李跃还是给了苻雄一个机会,只要他现在退下,一切都好商量。   能不撕破脸皮最好,中原与关中暂时没有本质上的重大冲突,背靠背,能维持几年盟好。   “在下一定禀明丞相。”书吏深深一拱手,仓皇退下。   崔宏望着他的背影道:“事到如今,我军已入他们瓮中,苻雄岂会退走?”   “这就是他们的事了。”   “苻雄、张遇动向已明,剩下一路只有姚襄。”崔宏指着地图上的项城。   此地曾是项羽祖父的封地,司马懿曾在此地逼王凌服毒自尽,南望淮南,北依中原。   姚苌占据此地后,姚襄又率三万大军北上,成为棋盘上不可忽视的一股大势力。   苻雄不屯兵许昌之南,而屯兵许昌之北的岸亭,也是为了避开姚襄的锋芒。   如果不是姚襄这支人马北上,李跃早就先发制人,驱兵北上,先灭了苻雄。   这么多势力聚集在许昌附近,互相牵制,反而谁也不敢先出手。   敌不动,我不动,都这么耗着。   谁先动手,最大的可能就是立即遭到其他势力的围攻。   即便苻雄与张遇暗中勾结,但站在张遇的立场上,肯定希望李跃跟苻雄两败俱伤。   局面就这么诡异的僵持着。   但这种僵持并没有维持多久。   曹堪、陈端率一万镇军与魏山合兵密县,兖州各地与荥阳的镇军陆陆续续赶来,尉氏、阳城兵力不断增加。   每过一天,兵力便雄厚一分,一张大网逐渐围拢而来。   不过南面的姚襄也在增加兵力。   李跃现在最摸不透的就是他。   “不如派人去探一探姚襄,两家或可结盟?”崔宏脑瓜子转的比李跃还快。   几个月前,两边在泗水杀红了眼,现在却要结盟……   这个提议极其大胆。   “属下愿亲自走一遭,姚襄明察是非,为人豪爽,当不会害我。”崔宏艺高人胆大。   但李跃却不敢冒这个险。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崔宏出事,李跃不好向崔家交代,手上也少了一个得力之人,“军中不可一日无谋主,你去不得,我派别人去。”   崔宏一脸感激之色,没再坚持。   人还派出去,姚襄的使者却先来了,一来还是两人,全都是重量级的人物。   “在下姚苌、权翼拜见梁公!”   年长者权翼,年少者,不用问,便知道是姚襄的亲弟弟姚苌。   李跃打量他,他也眯着眼睛,上下打量李跃。   “两位此来,定可解豫州之局!”李跃大笑。   张遇、苻雄可以暗中勾结,自己跟姚襄也可以结盟。   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   姚襄泗水惨败,但对他的本部精锐并无多少折损,损失惨重的是石琨。   “久闻梁公之名,今日一见,果然非常人也!”权翼也笑了起来…… 第三百零一章 交换   “你们要以寿春、合肥换洛阳与河内?”李跃望着权翼。   一旁的姚苌眯着眼睛道:“不错,从今往后,姚氏愿遵奉梁公号令。”   崔宏摸了摸鼻子,“你们可知洛阳不在我军手上?”   姚苌笑了一声,露出一口白牙,“无妨,吾家与苻氏不共戴天,只要梁公愿意放开道路,我等自会攻陷洛阳,截断苻雄退路,将其斩于洛豫,以报当年枋头之仇!”   石虎死后,姚弋仲、苻洪都有进取关中之意。   姚襄率先动手,五万大军从滠头直扑枋头,却被苻洪大破之,斩获三万余级,险些将姚氏的脊梁打断。   姚氏也从河北数一数二的大势力,变成二流角色,错过了分食羯赵的最佳时期。   洛阳,李跃肯定不会要的,至少现阶段不能要。   不然就是桓温北伐的对象。   殷浩损失惨重,连洛阳的边都没摸到,江东基本被打残,桓温不费一兵一卒,政治声望上已经碾压了江东士族,马上就要轮到他北伐了。   北面顶着慕容氏的巨大威胁,南面再多一个桓温,中原又会陷入战略困境之中。   姚襄不会不知道江东对洛阳的执念。   李跃猜测很大可能姚襄以洛阳河内为跳板,最终还是进攻关中。   不过这层心思谁也不会说破,眼下两边合作就行。   李跃巴不得他们去给苻氏找点麻烦,延缓他们的崛起时间。   姚襄主动贴上来,当马前卒,打压苻氏,求之不得。   此外,李跃兵不血刃得到寿春、合肥,重现当年曹魏压制江东的战略格局,淮河两岸的屯田成了后方。   这笔生意非常划算,各取所需,对双方都意义重大。   李跃目光转向崔宏,看他还有什么补充。   崔宏微微点头,李跃当即拍板,“某亦仰慕姚都督多年,只恨无缘一见,今日潩水为证,你我两家盟好,摒弃前嫌,互不相攻!”   李跃指着营地边上的潩水。   这时代流行以山川河流作见证,所以当年司马懿指着洛水发誓,所有士族都信以为真,一同送曹爽三族升天……   权翼当然也知道这个典故,神色怔了一下,旋即满脸欢喜之色,“今后邺城西面之敌,姚氏为梁公拒之!”   以后的事谁也说不准,但眼下两边有合作的基础,这就够了。   李跃心情大好,南征豫州,寿春、合肥却意外的收入囊中,这块土地对姚襄是鸡肋,对李跃却是肥肉。   “来人,备宴,今日当与两位浮一大白!”   酒宴很快就备好。   军营之中,没那么多的精致玩意儿,大碗酒,大块肉,分麾下炙。   李跃原本以为姚苌是羌人,性情豪放,没想到吃肉喝酒斯斯文文的,比李跃更像是汉人。   姚氏在滠头与豪强杂居了十几年,汉化已经非常严重,姚氏子弟跟苻氏一样,都是自幼深沐汉化,身上的异族气息微乎其微。   正吃吃喝喝的时候,营外却一阵嘈杂。   亲卫过来禀报,“梁公,有氐人挑战!”   苻雄终于按捺不住了,尉氏、密县、阳城的镇军越聚越多,形成了一张大网,而李跃在许昌城下一直按兵不动,傻子也知道气氛不对。   “岂有此理,属下愿取氐贼人头!”几员黑云将起身拱手。   权翼和姚苌也放下了酒碗,眼睛余光打量着李跃。   “来者何人?”李跃问了一声。   “独眼苻生,领五百精骑。”   一听到苻生这个名字,李跃一愣,这厮不好对付,堪称苻氏第一猛将,当初任城一战,别人都惧冉闵威势,不敢动弹,只有他敢迎头而上。   而苻家不止苻生一人,还有去年声名鹊起的苻菁智勇兼备,骁勇善战,是难得的帅才。   “属下愿取贼将人头!”几个黑云将慷慨激昂。   当着权翼姚苌的面,李跃又不好拒绝,不然就是示弱了,只能点点头,让他们带着五百骑兵迎战。   这种挑战不是单挑,而是小股人马在阵前厮杀。   被选上黑云将,武勇自然不缺。   营垒中战鼓激昂,营外马蹄声轰鸣。   李跃继续与权翼、姚苌饮酒,但心思都飘到营外。   一阵阵喊杀声传来,让李跃略有些担忧,第一阵失败,对士气是个不小的打击。   营外动静越来越大,持续了大半个时辰,两边才罢兵。   几员黑云将血淋淋的回返,齐刷刷的拜在李跃面前,迎面一股杀气扑来,“属下无能,未能斩贼将人头!”   “伤亡如何?”李跃松了一口气,能回来就不错了,苻生不是等闲之辈,如果是单挑斗将,会更下不来台。   “我军亡七十五人,贼军亡五十有余!”黑云将连头都抬不起来。   “拉下去,每人三十鞭!”   “谢梁公。”五名黑军将,没有一人有怨言,自己走向刑场,脱下盔甲,任由长鞭抽在身上。   噼噼啪啪,周围士卒都来围观。   姚苌端起一樽酒,遥敬李跃,“今日方知黑云军何以名震天下!”   “姚将军过誉了,无非赏罚分明而已。”   吃喝都差不多了,权翼起身拱手,“张遇、苻雄如此猖獗,当尽快行事,我等这就回返项城,与我家都督起兵,抄袭洛阳,阻断苻雄退路!”   “大善!”李跃不禁对眼前的这个文士高看一眼。   姚襄若是攻打洛阳,就彻底阻断苻雄退路,他和张遇就成了瓮中之鳖,无处可逃。   李跃亲自送出营门,数百骑向南飞奔而去。   “姚襄与我结盟,张遇必死之局,梁公可劝降之,即便不成,亦可乱其军心!”崔宏在身后低声道。   李跃略一思索,摇头道:“你不了解此人,他手上有三万大军,绝不会真心投降,可令尉氏、密县镇军南下,缠住张遇,我军北上,缠住苻雄,一旦姚襄攻破洛阳,二人插翅难逃!”   人无信不立,张遇已经没了信用,所以只有把刀架在他脖子上。   “梁公所言甚是……”崔宏腼腆一笑。   出征这段时日,李跃明显感觉到与他的关系亲近了许多。   此战之后,李跃就要与他姐姐崔言思成亲,两边的关系会更加紧密。   崔言思顺理成章的成为李跃正妻。 第三百零二章 突袭   数日之间,慕容恪集合封奕、阳骛、慕容垂三路人马,围攻鲁口。   燕国君臣都各有部曲,与当年的东吴类似,多则数万,少则数千,一旦大战,诸将云集。   封奕、阳骛原本就是河北豪强,手上实力雄厚。   而慕容恪和慕容垂的部曲都来自上一代燕王慕容皝,南征北战,实力逐渐壮大。   所以即便慕容儁一直忌惮慕容垂,也不敢轻易动手。   四路人马加在一起,足有八万之众。   阳骛七千骑进攻章武,封奕一万二千步骑进攻章武。   慕容恪三万大军屯兵武垣,镇鲁口之北。慕容垂三万大军自中山而东,攻鲁口之西。   河北大战拉开序幕。   此刻的鲁口城外,尽是燕军营垒。   “慕容恪欲除我等久矣,诸军当死战也!”王午在城墙上激励士气。   如果论天下最不服慕容氏的势力,鲁口大军不是第一便是第二。   邓桓为征东将军,征的就是辽东,石虎还曾在蓟城、乐安一线储备了千万石粮食,以做攻取辽东之用。   而燕国针锋相对的封慕容垂为平狄将军,蔑视羯赵为夷狄。   石虎一死,羯赵内乱频仍,这支精锐一直没有动手的时机。   后慕容儁举国而来,幽州诸郡不战而降,邓桓、王午料蓟城不可守,退至鲁口,继续抵挡燕军。   这几年大战下来,两边结下了血仇。   “慕容垂远道而来,立足未稳,末将愿率一支人马夜袭之!”骁将鹿勃早拱手道。   鹿勃早狂,有人比他更狂,帐下督秦兴道:“要打就打声名最盛的慕容恪,慕容恪一退,慕容垂、阳骛、封奕之流何足道哉!我军趁势可席卷蓟城,重夺幽州,届时大王便可与燕梁分庭抗礼!”   秦兴是王午心腹,自然知道王午心中所想。   王午曾是羯赵幽州刺史,两年前冉闵崛起,与石氏连番大战,慕容氏乘机攻打幽州,王午领兵南下投奔邓桓,两股人马合力抵抗燕军。   “不用争了,今夜你二人各率五千死士,谁能成功,谁便加官进爵!”王午大笑。   上个月邺城送来三千套甲胄、军械,两万石粮食,一千头牲畜,极大激励了城中守军的士气。   背后有了支持,鲁口大军心中也就有了底气。   一个盖了玉玺的安国王更是让他心花怒放,这是对他实力的认可。   不过唯一让他不快的是,士卒们不知从何处得到消息,粮食是邺城送来的,竟然对梁公感恩戴德起来。   “有奶便是娘!”王午心中暗骂,脸上却一团和气。   “大王英明!”鹿勃早和秦兴同时拱手。   当夜鲁口城中两支大军杀出。   秦兴攻北岸慕容恪,鹿勃早攻西岸慕容垂。   王午与司马吕护在城中固守。   黑夜中三岸一片寂静,就在王午瞌睡连连的时候,北岸忽然杀声大振,接着火光冲天,然后是激烈的厮杀声。   但这厮杀声才持续一炷香的功夫,就变成了惨叫声。   火光之下,王午依稀可见自家人马纷纷落水,燕军趁势渡河,扑向鲁口。   “哎呀,秦兴败矣!”王午暗叫可惜。   “慕容恪智勇双全,不愧天下名将。”吕护一脸平静。   王午一脸失望之色,“秦兴……无能之辈,灭吾威势,当重罚之!”   就在这时西面也响起了厮杀声。   火光冲天。   王午目光投向西面,却见大火是从敌营后面燃起来的,一片混乱,目光顿时有些复杂,秦兴是他的部将心腹,鹿勃早是已故征伐将军邓桓的部将。   鲁口之战,这两股人马一直憋着劲,因大敌在前,才不得不一致对外。   秦兴败了,等于打了王午幽州人马的脸……   ……火光之下,鹿勃早披刃在前,直扑燕军中军大帐。   慕容垂也是一员宿将,年仅十三,便上阵厮杀,自然也做了防备。   但鹿勃早想的更深一步,熟悉周围地势,率军从滋水下游渡河,然后折转北上,绕到了慕容垂的背后,故意等北岸先动,趁燕军松懈时猝然一击。   燕军完全没想到敌军从背后杀来,营中大乱。   “诸军随某取慕容垂首级!”此时的鹿勃野早已杀红了眼,欲除慕容垂而后快。   “杀!”士卒眼睛也红了起来。   养兵千日用在一时,此时他们占据优势,人人奋勇,一路烧杀。   很快便冲到中军大营,一拥而入。   “慕容垂何在!”鹿勃野一把火点燃了营帐。   帐中燕军士卒犹如无头苍蝇一般乱窜。   但混乱之中,寒光一闪,一名逃窜的燕军身体还在跑,首级却掉在地上。   “敢后退一步者,斩!”一人仗剑而出,左首圆盾挡住半身,虎目放光。   正是慕容垂。   但吼声虽大,却仍旧制止不了逃窜的士卒。   慕容垂只能提剑上前,孤身迎战敌军,长剑挥动,力斩两人,反手一剑,再杀一人,“慕容垂在此,可来决死!”   当即奋起神威,手刃十余人。   鹿勃早提刀与之战,刀来剑去,竟斗的旗鼓相当,鹿勃早亲兵提刀助战,慕容垂身披数创,血染重甲,一步不退。   见主将如此神勇,燕军返身复战,堪堪挡住了鹿勃早的进攻。   此时黎阳已至,混乱的燕军见来犯之敌并不多,重新聚集开始反击。   鹿勃早引军杀出大营,遁入荒野之中。   虽然两路都没有成功。   但慕容垂伤亡颇大,辎重被焚毁大半,士气低落。   而鲁口城士气高涨。   慕容恪围攻数日,鲁口坚如磐石。   另外两路人马也不尽如人意,封奕被糜进挡住,阳骛被秦彪挡住,渤海、章武、河间豪强出兵协助,燕军不得寸进……   潩水两岸。   黑云军与氐秦军对峙。   “梁公这是为何?”对岸的苻雄还在装糊涂。   李跃哈哈大笑,“苻丞相悬兵我军之北,又是为何?”   “自然是助梁公一臂之力。”都这个时候了,苻雄还在狡辩。   李跃戟指对面,“丞相欺我三岁孩童?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吾已备下天罗地网,你与张遇都插翅难逃!”   把手伸入中原也就罢了,还跟张遇联合坑害自己,事到如今,李跃也不用给他面子。   苻雄为人忠厚,自知理亏,低头默然不语。   但他旁边一将破口大骂:“李跃小儿,休要强词夺理,豫州乃张遇土地,干汝甚事!” 第三百零三章 两虎   这狂犬病一般的咆哮,不用看他的独眼就知道是苻生。   周围亲卫大怒,朝着对面大骂。   李跃挥了挥手,一个梁公,一个丞相,污言秽语,实在有失体面,也就带着士卒回到营中。   到了下午,苻雄拔营起行退走了。   李跃以为他要向洛阳撤退,在潩水之西围堵,却没料到他先是向东,然后向南,再折转向北,左右摇摆,与南下的张遇合兵一处,返回许昌。   苻雄和张遇兵力加在一起,五万左右,加上许昌的守军,如果他们破釜沉舟,拼死一战,李跃未必能挡得住他们。   但他们返回许昌,却是选了一条绝路。   假以时日,洛阳失守的消息传来,许昌就是一座顾城,放眼周边,再也没有能支援他们的力量。   殷浩被张遇坑惨了,江东士族巴不得张遇死无葬身之地。   驻扎在新野的桓温,豫州兴趣不大,他若愿意出手,两年前豫州就是他的。   张遇和苻雄现在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当然,想要攻破许昌这座坚城并不容易,但许昌就在陈留的眼皮子底下。   李跃可以直接把大河之南的所有兵力都倾注过来,把豫州其他城池啃掉,坚壁清野,许昌能挺多久?   北面密县、尉氏的镇军随之压下来,将许昌团团围困。   陈留的奴隶也被常炜动员起来,在许昌城下深沟高垒,围三阙一,只留西面一路,给他们一丝渺茫的希望。   与此同时,姚襄亲率五万大军北上,准备杀入洛中。   形势几乎一边倒。   “慕容恪八万大军正在围攻鲁口,慕容儁率大军自辽东返回幽州,此战不可迁延,当速战速决。”常炜也带来了河北最新消息。   鲁口现在都快成为李跃的命脉。   此地一旦被攻破,冀东三郡肯定守不住,青州也在他们的威胁之下,燕军还可以长驱直入,横扫冀西。   “以先生所见,鲁口还能抵挡几时?”   寿春、合肥不废一兵一卒拿下,南面只剩下豫州一个缺口。   常炜咳嗽了一声,“慕容儁若是以倾国之军南下,只怕王午难以抵挡。”   “也就是说要赶在慕容儁大军回返之前,拿下许昌。”李跃望着许昌高大的城墙,眉头一皱。   崔宏拱手道:“兵法有云,攻城为下,攻心为上,苻雄谋张遇而来,因我军势大,不得不联手,俗语有云,一山不容二虎,今两虎困于一城之中,安能无事虎?”   常炜捻须而笑,“子曰后生可畏,诚不我欺!”   李跃也赞叹崔宏反应快。   就算苻雄是个厚道人,他身边的人也不会老老实实,尤其还有个怼天怼地的狂犬病苻生。   打死李跃都不相信两边若能精诚合作。   计策有了,实施起来也容易。   李跃直接令士卒将劝降书射入城中,信是常炜写的:姚襄引兵向洛,苻雄后路已决,若能斩其首级而献,两家罢兵言和,公续为豫州刺史。   不用写太多,也不必苦口婆心的规劝。   两人若是心中有鬼,不怕他们不反目。   一连三日,李跃每天都令人向城中投射降书。   城上守军也陷入迷惘之中,斗志并不高,毕竟活路就在眼前,谁也不愿死战,更不愿与黑云军死战。   常炜和崔宏在甲士的护卫下,查看守军士气,笑道:“氐人家在关中,必不愿死战,不出三日,城中必然火并!”   李跃精神一振,下令士卒做好准备。   许昌是中原大城,曾是曹魏故都,相对而言,人口众多。   吞并此地,中原人口短缺的困境会大大缓解,更别提旁边著名的许下大屯田,与淮北连成一片,百年前便是粮仓。   当天晚上,城中便传来一阵喊杀声。   接着火光冲天,点亮了沉沉夜色。   许昌四门同时打开,无数百姓蜂拥而出。   这么一来,倒让李跃不好动手。   也不知道谁是军,谁是民,只能尽力捕捉。   正乱作一团时,西门忽然冲出一支起兵,为首一人提着小儿手臂粗的长矛,独眼在火光之下熠熠生辉,身后七八员氐将,百余甲马,一拥而出,挡在面前的百姓,皆被践踏而死。   两支黑云军前去拦截,却慢了一拍,苻生一马当先,大矛左右横扫,冲开黑云军的围堵。   后面跟着长长的大军,向西面杀去。   场面异常混乱,士卒跑,百姓也跑,西面原本就没有围死,而其他三门的黑云军暂时过不来。   李跃当机立断,“轻骑和斥候咬住即可,不必围堵,其他诸军安抚百姓,接收城池!”   百姓才是最重要的,得不到人口,拿下豫州也没多大意义。   命令下达之后,乱状才渐渐被控制起来。   常炜率一军入城,李跃则留在大营,等待各军的消息。   直到天亮时分,李跃才在几个豫州降将的嘴中得知事情的经过。   苻雄和张遇退守许昌后,面上一团和气,实则各自戒备。   李跃的劝降信射入城内,两边更是瞪圆了眼珠子,生怕对方先动手,熬了三天,逐渐失去耐性,苻生率先动手,领兵杀入刺史府。   面对苻生这种猛人,张遇麾下居然没有一个能抵挡,被其生擒,全家老小都被一锅带走……   张遇算计了一辈子,却还是难逃覆灭的下场。   到了下午,一万骑兵集结,李跃率军追击,许昌则交给常炜、陈端等人安抚。   大军一路向西,许昌破了,其他城池也就没有再坚守的必要,纷纷开城投降,李跃一概不理会,追击苻雄、张遇。   二人军中有大量步卒,又被轻骑缠住,落下不少。   一望见李跃牙纛,直接跪在路旁乞饶。   加上捉生手的捕捉,前前后后俘虏八千多人。   但这些人都是张遇的部下,本身就是豫州本地人,没多少斗志,不明真相被裹挟而出。   “苻雄到了何处?”李跃询问道。   “禀梁公,贼军退到雍氏城!”   “姚襄大军在何处?”   “刚到郾县!”   姚襄拖家带口,十几万西进,自然动作慢,他是指望不上了。   李跃只能加快脚程,“不必爱惜马力,大军全力追击!”   “遵令!”   瞬间,马蹄声犹如暴雨一般轰鸣起来。   不过苻雄麾下也有一支骑兵,想要追上他们并不容易,只能下令阳城的守军挡住轩辕关。   但苻雄也不傻,进出洛川的道路不止一条。   敌军忽南忽北,大军反复横渡颍水。   李跃追到颍水之东,苻雄渡水向西,拆毁桥梁,李跃骑兵好不容易过河,苻雄又渡颍向西,如此反复,将颍水地利发挥到了极限。   黑云军跟在后面,反而疲于奔命。   “穷寇勿迫,苻雄精通兵法,我军只有万余,若是疲惫,反中其圈套,不如向西先行封锁伊阙!”崔宏这几天也累得够呛。   士卒们虽然精神旺盛,但战马却有些疲惫了。   这么追下去,的确危险,苻雄本身就有一万多精锐,加上裹挟的张遇部众,近三万人马,若是狗急跳墙,回头咬一口,反而危险。   无论他玩什么花样,终究要进入洛川。   洛阳八门金锁不是假的,轩辕关已经被堵上,虎牢关更不用想,唯一能走的只有伊阙关。   “大军向西,堵住伊阙!”李跃改变命令。 第三百零四章 断后   李跃改道向西,苻雄也开始向西。   大平原上,骑兵有绝对的优势,但长途行军,尤其在豫西多山多水之地,有时候骑兵未必追得上步卒。   战马不可能一直维持高速奔跑状态,但人求生的意志却可以让他们不知疲倦。   渡过汝水后,又陆陆续续俘虏了八千多人,却全都是张遇部众,一个氐人都没有。   苻雄滑的犹如一条泥鳅,溯汝水向西,眼看就要进入伊阙。   但这个时候,李跃终于咬上他们后部。   天空无比阴沉,仿佛注定要有一场大战。   黑云军将士疲惫不已,但对面更累。   几天的追逐,消耗他们的体力,却没有消耗他们斗志,近三千氐卒带着氐人独有剽悍之气,摆开一个偃月阵。   长矛如牙,横列在前。   能被苻雄留下断后的,肯定不是什么泛泛之辈。   打了这么多年的仗,一看其气势就知道不简单。   忽然之间,狂风乱涌,荒野中的草木瑟瑟发抖,两边的旌旗不断翻卷。   一将趋前,横槊立马,“略阳吕婆楼在此,速来决一死战!”   竟然是老熟人,声色俱厉,宛如一头陷入绝境将要奋死反扑的猛虎。   但两边已经撕破了脸皮,没什么可犹豫的,李跃挥手,直接下令骑兵冲锋。   两千骁骑换了战马,摆出一个标准的冲击阵型。   而一旦他们撕开缺口,所有骑兵就会一拥而上,一口吞掉他们。   骑兵缓步、小跑、加速、狂奔,一杆杆长矛竖起,寒光闪闪的指向对面的氐人。   别看两千骑兵不多,一旦发动冲锋,摄人心魄,乌合之众连面对的勇气都没有,会一哄而散,然后就是骑兵的掩杀。   步卒对战骑兵不是不可以,需要视死如归的勇气。   而这支氐军明显具有这种素质,面对两千骁骑势如奔雷一般的冲锋,没有一个人逃窜,手上长矛晃都不晃一下。   李跃心中暗暗赞叹,氐人正处在民族士气上升期,斗志极其高昂。   两军越来越近,三百步、两百步、一百五十步……   一阵箭雨划过阴沉天空,准确的落在黑云骑兵之中,当场钉翻二三十骑,但只要没射中战马,骑兵们顶着羽箭继续冲锋。   八十步,第二轮箭雨划过天空。   骁骑军早有防备,主动散开,只有七八骑被射倒。   两轮箭雨已是极限,黑云骁骑已经扑到面前。   视死如归的气概绝非氐人独有,黑云军亦如此。   最前的十余骑迎面撞在长矛之上,人和战马直接被刺穿,宛如战场上爆开一团血花。   但战马和人的重量,加上战马狂奔的冲势,也令长矛绷断,为后面的袍泽创造了机会,锋矢刺入偃月之中,发出惊天动地的轰鸣。   战马狂厮,两边的战士也在歇斯底里的咆哮。   无数英勇的士卒倒下,大地被染红,天空更加阴沉起来。   黑云骁骑很快就撕开了氐军的防御,凿穿了他们的阵势。   而一般步阵被骑兵凿穿,这场大战基本就结束了。   能凿穿第一次,便能第二次第三次,步卒接下来的命运,只有无情的屠戮。   果然,战场上已经有氐军开始逃窜了,虽然不多,但对他们的士气无异于一次重击。   但,逃跑的只是少数,大多数氐军还在顽强抵抗。   战场之上,吕婆楼的身影异常显眼,哪里厮杀最激烈,哪里就有他。   原本即将奔溃的阵列,在他与亲兵到来之后,瞬间士气大振,有甲士直接提着刀盾冲向黑云骁骑,在被骑兵撞飞时,也斩下战马的头颅和前肢……   这一举动更加刺激了氐人的剽悍。   “嚯、嚯、嚯……”   氐人们发出一阵阵短促的呼喝,无数长矛汇聚在一起,宛如白浪一般倒卷向黑云骁骑。   竟然生生将黑云骁骑赶出了阵列。   当然,这也跟战马力竭有很大关系。   追击苻雄这么多天,人累,战马更累,而这个时节,正是战马贴秋膘的时候。   “但有我吕婆楼在此,休想从此路而过!”吕婆楼驱马走到阵前,战马人立而起,举起长槊,仰天长啸。   身上的血顺着马身滑落在地。   身后的士卒只剩一半,不到两千人,但气势上更加狂野,有人直接取下头盔,扔在地上,一头枯草般的头发在乱风中张牙舞爪,也有人扯掉盔甲,露出一身肌肉,对着黑云军咆哮。   “轻骑出击!”李跃脸色低沉。   吕婆楼都这么难啃了,苻雄、苻菁这些人只怕更难弄。   也许黑云军能干掉他们,但只怕要付出相当的代价才行。   长江后浪推前浪,苻洪虽然死了,苻健、苻雄两兄弟却不逊其父。   一想到苻家一连串的名将、猛将,李跃感到头皮有些发麻。   一千七百多轻骑狂奔上前。   崔宏却在身边疑惑道:“梁公为何不全军压进,一举灭了对方?”   望着小舅子天真的眼神,李跃耐心解释道:“你如何能确认这支人马背后没有伏兵?其次,我军全军扑上,士卒只会越发疲惫,难以追击逃窜的苻雄。”   “原来如此。”崔宏也并非全知全能,对战场厮杀多有不知。   这些都是积累的经验。   其实还有一个原因,吕婆楼也是一员久经沙场的宿将,选的交战之地自然不会那么简单,左边是滔滔汝水,右边乱木荆棘丛生,无法展开兵力,两千骑已是极限。   再多就要自相践踏了。   界桥之战,麴义八百步卒大破公孙瓒一万骑兵两万步兵。   战场上不是兵多就能取胜的,战场上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李跃不得不谨慎一些。   轻骑军多是从段氏鲜卑挑选出来的精锐,擅长骑射。   面对严阵以待视死如归的氐人,没有冲锋,宛如一条长蛇围着氐人盘旋,奔动之间,一支支羽箭射入敌阵之中。   吕婆楼作为断后之军,自然是精锐,绝大多数人披着铁甲,还备有盾牌。   见轻骑军骑射,纷纷举起盾牌。   不过鲜卑骑兵的射术精准,羽箭竟能穿过盾牌缝隙,射中后面氐军的面门。   而那些脱下盔甲和甲胄的氐军成为重点照顾对象,一个个被钉在地上。   整个战场仿佛一块巨大磨盘,轻骑军不断盘旋,将一支支羽箭射入敌阵…… 第三百零五章 父子   氐人也用弓箭还击,不过大战持续至今,他们的体力消耗严重,射出的箭绵软无力。   敌军就这么一点一点被消耗。   如果是寻常军队,早就崩溃了,但吕婆楼硬是咬牙死撑。   一步不退,也并不主动出击,缩成一团,长矛迎向四方,仿佛一头遇到天敌的刺猬。   “吕婆楼这是在拖延我军,此人对苻氏倒是忠心耿耿!”崔宏叹了一声。   历史上的苻氏之所以能在乱世崛起,正是因为苻洪积累的这些家底。   而自己最缺的就是积累和家底。   望着不断倒下的氐人,李跃忽然有种直觉,即便这次拿下了苻雄,也无法阻止苻氏的崛起。   苻氏已经在关中站稳脚跟,成了气候,每个异族势力的前两代人都极其生猛。   历史上桓温北伐关中失败,并不是偶然。   华夏的气运被司马家挥霍完了,匈奴人、羯人、氐人、鲜卑人的气运也就随之而起。   “宿卫步战!”李跃大声道。   到了该最后一击的时刻。   五百宿卫“唰”的一声,甩鞍下马,取下骨朵、铁锤等重兵器。   虽然只有五百人,但每个人眼中都极其平静,仿佛不是去厮杀,只是一场游猎,他们一步一步向前,既不匆忙,也不迟缓,步伐从容,气势内敛而镇定,完全没有对面氐军的剽悍和疯狂。   乱风忽然在这一刻停息。   战场变得异常沉闷,只有马蹄声敲打着地面。   见到宿卫军上前,轻骑军立于西北侧,呈两面夹击之态。   而敌人也仿佛感受到了危险的降临,长矛纷纷朝向东南面五百宿卫,一支支羽箭仿佛贴着低沉的乌云飞了过来。   噼噼啪啪,落在宿卫军的铁甲和盾牌上。   宿卫军的脚步依旧从容而镇定,没有受到丝毫影响,就这么朝敌军走了过去。   而对方箭雨却慌乱起来,到处乱飞,不是射入草木之中,便是绵软无力的落在宿卫脚前,完全没有刚才的准头。   “嚯、嚯、嚯……”   氐人们又呼喝起来,仿佛在为自己壮胆。   然而宿卫军却沉默如山,向前推进。   每一个宿卫都是军中千里挑一的勇者,几乎参加了黑云山崛起以来的所有战争,其中一半的人是黑云将,是嫡系中的嫡系,精锐中的精锐。   间隔五十步,敌人终于放弃了弓箭,紧握长矛。   “杀!”   平地一声惊雷。   战场上忽然爆发一声雷鸣般的咆哮,宿卫提着骨朵、铁锤快步上前,击断敌人的长矛,砸碎敌人的盔甲,震碎敌人的骨头……   仿佛山洪暴发一般无可抵挡,无可抗拒。   没有阵列,只有四五人的伍,在黑云将娴熟的配合下,迎着敌人的长矛,杀入敌阵之中,骨朵铁锤上下翻飞,到处都是盔甲血肉碎裂之声。   氐人齐矛绰刀,与宿卫厮杀,但刀盾显然无法抵挡重兵器。   而他们厮杀到现在,早已精疲力尽,更不是养精蓄锐的宿卫军对手。   氐人一个个倒下,人越来越少,却死战不退不降。   西北面的鲜卑轻骑也很快加入战场,成为压倒敌人的最后一根稻草。   “李跃!”   一片横飞的血肉中,吕婆楼奋力疾呼着,带着数十亲卫朝着李跃所在的方向冲杀。   但转眼就淹没在刀光锤影之中。   一千四百多氐人,没有一个投降,厮杀到最后一刻,战至最后一人……   血水从地面蜿蜒流向汝水,染红了小半段河流。   “氐秦如此士气……定然崛起。”崔宏走入战场,踩着鲜血和尸体,满脸钦佩之意。   “你留下打扫战场,某率兵继续追击苻雄!”李跃面无表情,氐秦士气起来又如何?终会被自己一脚踩下去!   时代已经变了。   冉闵掀起的一丝气运已经被自己继承下来,机会是均等的。   “穷寇勿迫也,此战拖延近一个半时辰,苻雄已经走远,我军气力已竭,豫州之西地势不利于我,若苻雄半道埋伏,只怕折损我军百战百胜威名,再则,暴雨临近,更不利骑兵追击。”崔宏指着头顶的阴云,“今梁公已破许昌,当速速席卷襄城、汝南,以免士民惶恐之下出走荆襄,得不偿失。”   李跃知道他在担心自己的安危,氐人不好对付,若苻雄狗急跳墙,还不知道胜负如何。   不过他说的话的确有几分道理。   这一战的目的是吞并豫州的人口和土地,现在已经达到,差不多见好就收。   李跃扫了一眼周围士卒,虽然打赢了,但他们脸上的疲惫之色越发浓重,“诸军原地宿营,打扫战场,掩埋尸体。”   “梁公,敌……敌将没死!”两名黑云将抬来一人。   “吕婆楼?”李跃试了试鼻息,的确还有微弱的呼吸。   检查伤势,左肩血肉模糊,胸前盔甲向内凹陷,受了重伤,却并不致命。   “抬下去救治。”李跃对身边宿卫道。   能不能活命看他自己的造化。   两军交战,各尽其职,对吕婆楼本人其实并无多少仇恨。   而他在战场上的表现,也赢得了不少黑云军的敬重,不然这两个黑云将也不会将他寻了出来,送到自己面前。   士卒们各自忙碌,很快就立起了简易营帐。   正在休息时,斥候却来禀报,“梁公,营外有一少年,请求为父收尸。”   “他一人前来?”李跃大感好奇。   “单人独骑,自称吕婆楼之子吕光。”   “吕光?让他进来。”   “唯!”   过不多时,宿卫领着一少年入内。   “你便是吕光?”李跃笑道,不杀吕婆楼的好处这么快就来了。   少年一愣,不过很快就恢复从容,拱手一礼,“吕光拜见梁公。”   这次轮到李跃惊讶,“我杀了你父,此仇不共戴天,你何敢单人前来?”   “两军交战,堂堂正正,在下收敛父尸,亦堂堂正正,昔日在枋头,多闻梁公救治瘟疫,收容难民之事,深知梁公必不害人之常伦。”吕光落落大方,完全不像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   李跃大笑起来,“你倒狡猾,以言语诓我。”   “若非梁公仁义,光岂敢单人独骑而来。”   “用你换你父如何?”李跃盯着他的眼睛。   此子单人独骑而来,足见其胆量。   以后肯定是氐秦的中流砥柱,作用比吕婆楼大多了。   吕光眼神一阵黯然,但神色坚决,“若能为父尽孝,光愿留下!”   “未想氐人亦能如此忠孝!”李跃击节而赞。   “启禀梁公,在下并非氐人,祖籍沛县,与大汉吕后同族,汉文帝初避祸迁居略阳。”吕光脸上带着一抹傲色。   谯沛在两汉魏晋人才辈出,刘邦仅凭沛县几个人物便建立了大汉王朝。   李跃大笑,“你父亲没死,我会尽力治好他,以后,你就留在我黑云军。”   “什么?”吕光大喜,眼中的黯然一扫而空,“若梁公能救治家父,光愿留在帐下效力!” 第三百零六章 劝进   一场大雨淅淅沥沥的洒向大地,冲散了地上的血迹。   吕婆楼原本就身体强壮,又披着甲胄,李跃接好断骨,悉心调理了几日,便悠悠醒转,望着李跃,又望了望一旁的吕光,陷入短暂的迷惘当中。   “父亲!”吕光欣喜异常。   听到儿子的声音,吕婆楼眼神才清明了一些,叹了一声,“梁公为何不杀了在下?在下宁死不降!”   吕氏一门都在关西,他降了,全族就算不受灭顶之灾,今后在关中也没脸见人。   吕婆楼追随苻洪几十年,李跃也没指望他投降。   “再调养几日,便可行走,阁下思慕苻氏,我送你返回关中。”   “你……”吕婆楼惊讶的望着李跃。   李跃笑道:“两家原本无仇,若非尔等先谋豫州,再谋我,焉有今日?回返之后,可规劝秦主,两家并非生死大敌,不必你死我活。”   在没有解决慕容氏之前,李跃肯定抽不开身去关中。   同样,苻健西有凉州张氏,南有汉中司马勋,北面匈奴人也在膨胀之中。   关中若是能有几个“亲梁派”,以后也能稍稍牵制一下苻健,而吕光相当于他留下的质子。   吕婆楼沉默了一阵,扫了一眼吕光,“多谢梁公、不杀之恩。”   “吕将军需静养,就不多叨扰,你父子多亲近亲近。”李跃说完最后一句话就出去了,让这对父子说些私密话,同时也能让吕婆楼知道如今的处境。   连续几日的大雨,夏日的燥热渐渐褪去。   但豫州各郡县的热情却没有消退,纷纷递上降表和户籍。   汝南、谯郡、弋阳、阳安、襄城、梁国,几日之间城头挂上黑云赤旗。   张遇经营豫州二十余载,人口略有恢复,户籍上登记有七万户,但真实人口绝对超过这个数字。   豫西豫州南多山,山中不知有多少流民村寨。   崔宏拱手道:“豫州天下之中,中原腹心,梁公当以得力之人经营,此地安,则南方无忧,可以放心北上与慕容氏逐鹿河北!”   江东被姚襄一刀砍去了半条命,鼓捣了几年的北伐毁于一旦,损失比当年褚裒大了十几倍。   三年之内,江东应该是不会再北伐了。   剩下的就是如何哄好桓温,让他矛头朝着关中。   麾下文武,能当此任的只有常炜,他出使过将领几次,熟悉江南形势。   “封常炜为豫州刺史,陈端为南中郎将,升崔瑾为领军将军,薄武青州刺史,徐成北中郎将,出镇常山,梁啸东中郎将。”李跃迅速做出调整。   前后左右将军是虚衔,而中郎将则是手握兵权的实职,最早出现在东汉末年,卢植曾以北中郎将讨伐黄巾军。   羯赵、江东都设东西南北中郎将,以取代当年的四方都督,避免地方的军权过大,威胁中枢。   在临汝驻扎了几日,天气逐渐转晴。   秋收的日子也快到了,到处弥漫着丰收的喜悦。   常炜清点许昌、阳翟、襄城府库,更令人惊喜。   一个许昌府库就有两百七十多万石粮,其他的阳翟、襄城也各自四五十万粮草,钱帛堆积如山,还来不及清点。   难怪张遇一直在豫州不肯挪窝,手上有钱有粮,没有生存危机,谁还愿意脑袋别裤裆上玩命?   李跃对张遇太了解了,他没有逐鹿中原的野心,就想守着豫州关起门过日子。   谁来就投降谁,原本他倾心江东,但江东士族根本没睁眼瞧他,也就导致了江东北伐失败的悲剧……   李跃当即拿出许昌府库中一半的钱帛赏赐诸军,就连在后方输送辎重的民夫,也分到了一石粮食。   也算是皆大欢喜。   付出不到三十万石粮食,就让将士和百姓心满意足,李跃觉得太划算了。   毕竟这粮食也是凭空得来,慷张遇之慨。   官府吃肉,将士、百姓喝一口汤,才能可持续发展,良性循环,下一次,别人还愿意提刀来助战。   魏晋兵制延续下来,有一个巨大的弊病。   频繁的战争,诞生了军户,子孙世代为军,社会地位低下,普通百姓都不愿与之通婚,十五上阵,六十岁了还在军中。   如果战死,妻女下场更悲惨,会被官府指定给其他军户为妻……   西晋名士赵至因耻于士伍,从而奋发图强,励志宦学立名。   精英以从军为耻,西晋被异族吊打,也就不奇怪了。   而战国秦汉时,贵族精英以上阵厮杀为荣,良家子纷纷从军为国效力,所以铸就了秦汉的强大,霍去病八百骑兵就敢奔袭匈奴老巢,李陵五千步卒在草原上跟八万匈奴骑兵血战。   放在今日,绝对是不可思议之事。   想要提高战力,光打鸡血没用,除了给士卒实际利益,还要提高他们的社会地位。   “梁公不杀之恩,婆楼铭记在心。”吕婆楼身体恢复的七七八八,已经能骑上战马。   这几天吕光一直在他身边照料,该知道的事也都知道了,对吕光留下,并无多大意见。   吕婆楼也不止这一个儿子,据说有子侄十数人,这年头的人普遍能生。   李跃笑道:“吕将军多多保重,希望他日你我不必刀兵相见。”   吕婆楼一愣,神色略有些复杂,拱手一礼之后便翻身上马,头也不回的向西而去。   留下吕光望着他的背影发呆。   吞并豫州,全据中原,李跃的底气越来越足,如今自己差就是时间了。   率大军返回邺城时,常炜出城相送。   “南面之事梁公大可放心,如今全据中原,已成当年魏武之势,国不可一日无主,梁公此番回邺,可进尊位,以励三军之心,孚百姓之望也。”   常炜居然劝进起来。   李跃思索一番后,点了点头,广积粮缓称王不适应当下形势。   占据了整个中原,只要别人不傻,就会想尽各种办法限制、打压。   形势上,燕国与江东是盟友,一南一北,如今又跟氐秦反目,韬光养晦没有任何意义。   一头大象不可能躲在树后面,指望别人看不到自己。   如今周围但凡有点实力和野心的无不称王称帝。   另一方面,自己跟冉魏的关系不能再这么不清不楚下去了。   不然邺城周边的羁縻势力效忠的是冉魏还是自己?   “可!”李跃缓缓点头。 第三百零七章 立国   既然向前一步能凝聚人心,何乐而不为?   江东的正统性早就被踩在了脚底。   尔曹夷狄禽兽之类犹称帝,况我中土英雄,何得不称帝邪!   当然,称帝有些过了,中原的豪强跟江东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冒然称帝,风险颇大。   别看江东烂,但仍有相当厚实的人心基础。   就像苻健一样,火急火燎的称帝,导致关中豪强纷纷起兵反叛,到现在没平定。   就连当年手握大权的司马师、司马昭兄弟也都小心翼翼。   这时代最不能小觑的就是豪强们的力量,他们或许成事不足,但败事绰绰有余。   中原好不容易迎来和平,绝不能被内乱打破发展的黄金机遇。   饭一口一口吃,路一步一步走。   以自己现在的威势,称个王问题应该不大,境内对江东还充满幻想的百姓、豪强们应该也能接受。   大军向北。   黄河之南已经开始收割,一望无际的麦浪让人赏心悦目。   几年前还残破不堪的城池村落如今焕然一新,半大孩子漫山遍野的奔跑,村里的黄狗屁颠屁颠的跟在后面。   来到这世上五六年,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如此安详的画面。   就连黑云军的煞气也消退了不少。   不过渡河之后,河北却还是一片荒凉,从枋头到邺城,还是那副千里无人烟,百里无鸡鸣的惨象。   一场旱灾连着一场蝗灾,摧毁了河北大半生机。   “恭迎梁公还朝!”刘群、崔瑾、申钟、條攸等人领着一大群邺城将吏出城迎接。   “诸位免礼!”若是以前,李跃会下马以示谦逊之意。   但现在需要给他们释放一个信号。   能站在这里的人,自然不是泛泛之辈,一个动作一句话,他们就能从其中揣测出其他意思。   果然,申钟与條攸互相传递眼色,刘群眼神一闪,崔瑾则面有喜色。   李跃不理会他们,带着黑云将策马从人群中穿过,进入朱明门。   朱明长街上早已人山人海,一见到李跃仪仗,顿时山呼海啸起来,“梁公威武!梁公威武!”   他们当年有多支持冉闵,如今就有多支持李跃。   虽然入主邺城时间不长,但种种措施下来,堪称力挽狂澜,不仅稳住了河北形势,也将他们从饥饿死亡的边缘上拉了回来。   李跃骑在马上,朝着人群挥手。   这小小的举动,如同烈火浇油一般。   “万岁!万岁!”   声音更加洪亮,仿佛整个邺城在这一刻沸腾起来。   黑云将士们一个个高昂起头颅,迎接周围无比崇敬的目光。   即便回到铜雀台,也依旧能听到城中的欢呼声。   第二日朝会,太尉申钟、中书令刘群、领军将军崔瑾联名劝进。   魏国夫人也上表劝进,言辞异常恳切,直接让李跃称帝。   这种事情自然是退一步,进两步。   李跃严词拒绝,百官继续上表,连邺城中的耆老都联名上书,请求李跃登基。   反复三次之后,李跃才“不情不愿”的昭告天下,进梁王,去大魏国号,改称大梁,立五庙,二昭二穆,与太庙合而为五,追封李矩为大梁昭王,追尊李耳为太上玄元皇帝。   随后在邺城举行盛大的婚礼,迎娶崔、郑、刘、卢四家嫡女。   婚礼当日,立崔言思为王妃,其他女眷皆封侧妃。   按照惯例,还要大赦天下,减免赋税。   虽说南征张遇发了一笔横财,但大河两岸连续的天灾人祸,百废俱兴,实在没有免赋的底气。   境内的罪人多是贬为奴隶的罪人,没有必要赦免他们。   新朝新气象。   虽然河北遭受天灾,但青兖二州未受影响,全都是丰收。   徐、扬、豫三州不是丰收,但也没有歉收,仅张遇的许下大屯田,就收了一百三十多万石粟。   吞并豫扬、立国、丰收一气呵成。   国中人心安定。   刘群上表梳理羯赵冉魏以来混乱的官制。   恢复魏晋以来尚书台、中书台、侍中寺三台旧制,尚书令为、中书令、侍中共参朝政,其下有左右仆射等官辅助。   尚书台下设吏部、兵部、客曹、驾部、屯田、度支等六大曹,小曹三十余。   还有御史台、校事府等监察机构。   这些东西全都大同小异,李跃扫了一眼,便扔给崔瑾、崔宏去琢磨,给郓城的刘启,许昌的常炜各送了一份,征询他们的意见。   刘群准备多时,自然不全是这些按部就班的东西。   其中划大为小的建议,让李跃眼前一亮。   言下之意,青、豫、兖、冀这些州动辄七八上十个郡国,很容易形成地方大势力,应该一分为二,或者一分为三,每个州只领三四个郡,分化地方势力,也更利于地方发展。   州郡划分的好,也是一种打压豪强的手段。   李跃心领神会,与崔宏商议后,将兖州之东的济阳、任城、高平、泰山四郡析置为泰州。   青州之东的广固、齐郡、北海、高密四郡析置为齐州。   冀东章武、河间、渤海、平原划为沧州,横跨黄河两岸。   魏郡、常山、安平、巨鹿、清河、上党五郡划为司州。   豫州、徐州也根据山川河流,一分为二。   小半个扬州则没有划分的必要。   不过这种划分只是停留在纸面上,最近动静太大,李跃只是将兖州一分为二,看看地方上动静再做决断。   立国之后,新旧交替,各种事情忙的脚不沾地。   阵亡将士的抚恤,有功将士的封赏,李跃最不敢敷衍,事无巨细。   大梁立国,周围势力也送来东西表示。   还在围攻鲁口的慕容恪送来一把剑。   慕容儁则昭告天下,代表江东晋室不承认梁国。   并州张平明面上响应慕容儁,暗中却送来一百匹骏马。   桓温则派人送来一封信,信里面却一个字都没写,有些故弄玄虚。   苻健则遣使斥责李跃背信弃义。   不过最出乎意料的是江东,居然承认李跃梁王的身份,还郑重其事的送来羽葆、麾盖等物,诏令中隐隐绰绰的劝李跃要尊重江东正统。   站在江东角度,梁国已经成势,一时片刻灭不了,又不能视而不见,主动缓和关系,一来避免两边再度大战,二来,江东向梁国下诏,间接的往自己脸上贴金。   江东不来找自己麻烦,李跃求之不得。 第三百零八章 鲁口   梁国建立,也激励了鲁口守军的士气。   有一条大粗腿站在背后,腰杆子自然要硬气一些。   无论慕容恪怎么劝降,城中全都不为所动,坚决抵抗到底,让慕容恪也没了脾气。   原本士气如虹,准备一口气拔除这根钉子,但慕容垂的西路军吃了一个大亏,为燕军蒙上了阴影。   另外两路封奕、阳骛都全都不顺利。   冀东豪强铁了心,对封奕、阳骛不予理睬。   慕容恪只能集中兵力,强攻鲁口。   一连五日,燕军损兵折将,鲁口城纹丝不动。   “殿下已令辅弼将军率五万大军支援而来,不数日,便能攻破此城!”阳骛站在慕容恪身边道。   慕容恪静静的望着城池,“如今李跃已回邺城,此城难破。”   封奕目光一闪,“这几日的劝降,略有收获,并非所有人都抗拒我大燕,只是梁国声势浩大,这些人不敢动弹,眼下既然难以破城,不如退兵,缓缓图之。”   “鲁口守军并不同心,邓恒死后,王午鸠占鹊巢,必有人心怀不满,自古坚城由内而破,且李跃称王,焉能容王午在此称王?假以时日,必生异变!”阳骛蓟城人,而阳氏也是北平郡的豪强。   对鲁口守军了如指掌。   今年幽州旱灾连着蝗灾,财大气粗的燕国也吃不消。   这几年燕军频频出击,尤其跟冉闵大战十场,伤亡也不小,休整未及一月,幽州豪强叛乱,刚刚平定,慕容恪又大军进攻路口,士卒早已疲惫。   所以慕容垂才会着了王午的道。   慕容恪对此也心知肚明,“梁国已成,三年之内若不能讨灭,凭中原之力,幽燕难以与其争锋。”   封奕、阳骛全都沉默,谁也不能否认这个事实。   三年之内拿不下,那么梁国就能与燕国分庭抗礼。   五年之后,梁国实力会反超。   十年之后,便是碾压幽燕之势!   就在众人意志有些消沉时,慕容恪慨然道:“然则,我大燕有民数百万,控马披甲之士二十余万,如今已占据幽州,俯视冀、青,三年之内,吾定能挥兵南下先取邺城,再克陈留,问鼎天下!”   这话若是从别人嘴中说出,定会被人嗤之以鼻。   但从慕容恪嘴中说出,没人会怀疑。   如今直接亡在他手上的国家有两个,间接灭亡的势力和国家更多。   “李跃颇得天时,遂成今日之势,然历次大战,都避免与我军决战,足见其心虚,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我大燕三代苦心孤诣,绝非区区李跃可挡,今日退兵,他日必卷土重来!”慕容恪对自己的实力有绝对的信心。   自始至终,李跃都不敢正面决战,避开自己的锋芒。   “辅国将军所言甚是!”封奕、阳骛向慕容恪拱手。   燕军缓缓退出战场。   “慕容恪不过如此!”城头上,王午志得意满,这意味着他又过了一关。   周围立即一片恭贺之声,“大王神武!慕容恪一小儿也,如若不退,必葬送在鲁口之下!”   王午哈哈大笑,“嗯,此战击退慕容恪,卖了一个大大的人情给邺城,李跃是王,孤亦是王,来人,致书邺城,让他们送五十万石粮食,两万女人,让兄弟们快活快活。”   大敌退走,王午原形毕露。   一座孤城就敢称王,足见王午是什么货色。   一听到女人,周围夏胡将领喜笑颜开,“大王英明!”   邓桓一系的将领则被冷落在旁。   最大的功臣鹿勃早无人提起。   “大王不如让那李跃将博陵、巨鹿、河间、章武都封给咱们,咱们也立个国,沾沾喜气!”秦兴咧嘴大笑。   不过王午一看到他的脸,神色就冷了下来,“哼,汝损兵折将,致我数千精锐覆灭,该当何罪?”   众人的笑声瞬间凝固脸上,王午说翻脸就翻脸。   “大王……属下一时不慎,中了慕容恪的诡计!”   燕军围城,王午为了大局隐忍不发,现在燕军退了,也就到了秋后算账的时候。   阵亡的都是王午嫡系,他岂能放过秦兴?   “一时不慎?为何你还能孤身讨回?依本王看,要么是你无能,要么是你与慕容恪暗通!”王午手按刀柄,咄咄逼人。   秦兴满脸冷汗,知道自己的性命就在须臾之间。   这年头杀个人不比踩死一只蚂蚁简单?   “属下追随大王多年,岂会背信弃义?望大王明察!”秦兴单膝跪地,将脖颈露了出来。   反抗没有用,主动示弱或许还能换来王午的怜悯。   “大王,秦将军追随多年,决计不会背叛,慕容恪天下名将,擒斩冉闵,未尝一败。”还是鹿勃早为秦兴求了个情。   王午杀气凛凛的眼神定在秦兴脖颈上,周围一片寂静。   忽而,王午哈哈一笑,上前扶起秦兴,“方才戏言尔,秦将军何怯也?”   秦兴脸上滑落一滴冷汗,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大王神威,末将如何能不胆怯?”   周围人也跟着笑了起来。   王午意味深长的瞥了一眼鹿勃早,“鹿将军倒是仁义之人。”   鹿勃早被这眼神弄得毛骨悚然,“不敢当,大王仁义,末将等方可用命御敌。”   这同样是在提醒王午自己的用处。   王午点了点头,“来人,备宴,三军痛饮之!”   夜晚,鲁口城东营。   秦兴主动找上鹿勃早的门,“大王欲杀你我久矣!”   他跟随王午九年,太了解他的为人。   一旦动了杀意,就绝不会放下。   秦兴眼中跳动着危险的火苗,“你可知当年征东将军是怎么死的?”   鹿勃早眉头一皱,惊讶的望着秦兴。   邓桓极善领兵,英勇无畏,深得士卒之心,鹿勃早也是他从军中提拔的。   邓桓正值盛年,在接纳幽州刺史王午,共同抵抗燕国后,莫名其妙的死了,全家也莫名其妙的葬身火海……   而邓桓死后,王午兵败如山倒,先失蓟城,再失乐安,最终退守鲁口,幽州遂落入燕国之手,当年石虎在蓟城储存的粮食、辎重皆为燕军所得。   “你是说邓将军是王午所害?”鹿勃早怒气上涌。   秦兴反问道:“哼,你觉得他做不得出来这种事?”   这种事情不需要什么证据。   鹿勃早目眦欲裂,“你欲何为?”   秦兴嘴角勾起一抹诡笑,“先下手为强!” 第三百零九章 索要   李跃读完王午的奏表,简直怀疑自己的眼睛。   五十万石粮食,两万女子……   虽说是奏表,却是平起平坐的语气,信的后半段还暗示他这个安国王有名无实,不体面,希望将博陵、巨鹿、章武、河间四郡全划给他。   慕容恪退兵后,这厮的尾巴翘上天了。   “鲁口迟早为殿下之大患,当早做准备。”崔宏建议道。   李跃深以为然,如果不是慕容氏在头顶悬着,王午早就挥刀向南了。   与张遇的境地一样,随着天下大势的尘埃落定,这些小势力越来越没有腾挪的空间。   “不过王午千错万错,有一条却是对的,他从未与燕国媾和,今年我军南征北战,不宜再起大战,当休养数月,鲁口能拖一天是一天。”   无论如何,李跃都不会主动撕破脸皮。   崔宏道:“他们索要五十万石粮食、两万女子……”   “给他们三万石粮食,再送三千头猪羊,多弄些母的过去,我们不与他们翻脸,难道他敢跟我们翻脸不成?他们要地盘可以,自己去打,再下一道诏令,封王午辽东王,都督幽平辽东诸军事,再把江东送来的羽葆、节仗送给他,让他快风光风光。”   李跃大致清楚王午的心思,一座鲁口城就敢称王,是个要面子的人,所以顺着他的毛摸错不了。   传国玉玺在手上,想怎么封就怎么封……   崔宏哈哈一笑,“殿下英明,何不趁此机会加封王午麾下诸将,暗中拉拢他们?”   “妙计!”   年轻人的头脑就是灵活。   封赏鲁口诸将不仅可以拉拢他们,也可以分化离间他们!   李跃当即追封吕护为幽州刺史,征北将军,秦兴为平州刺史,征东将军,鹿勃早为辽东太守,镇东将军。   鲁口诸将但凡有名有姓的,不是将军就是太守,面子给足了。   “姚将军遣人送来金银钱帛十车,恭贺殿下大婚。”张生野前来禀报。   李跃成婚时,姚襄正忙着进军洛阳,只派了使者前来祝贺。   苻雄、苻菁见姚襄势大,主动让出洛中,回返弘农,苻菁当即率一万精锐踏入河东。   高云两千骑兵,兵力单薄,不是苻菁对手,只得携河东三千户百姓退回了上党。   两边暂时罢兵。   “姚襄这是催要河内郡。”崔宏闻弦歌而知雅意。   李跃道:“既然答应了别人,自然要给,姚襄野心甚大,其心必在关中,有他夹在中间,牵制桓温、苻健,我们可以放心与慕容氏争锋。”   河内虽然给他了,但汲郡、上党、枋头、虎牢关全在自己手上。   一旦姚襄有不轨之心,立即三面围攻。   既然敢养狗,就有束缚住狗的绳索。   处理完政事,李跃马不停蹄的赶去尚武堂。   随着形势的逐渐稳定,越来越多的孤儿被斥候们寻来,收容在尚武堂内。   “稻黍秫稷粟麻秔,饼饵麦饭甘豆羹,葵韭葱蓼苏姜,芜荑盐豉醯酢酱。”   刚一进院,就听到朗朗读书声。   汉代没有三字经千字文,只有汉代史游编纂的《急就章》。   饮食、衣物、姓氏、臣民、器物、虫鱼、服饰、音乐、兵器、车马等等应有尽有,堪称缩减版的汉代百科全书。   朗朗上口,还不枯燥。   是辛粲好不容易忆写出来的。   除了识字,习武必不可少。   这年头不会砍人,就只能被人砍,尚武堂自然是以武为重,分大中小三班,男女营。   男营由辛粲启蒙,女营则由月姬管理。   除了孤儿,邺城百姓的孩子也可免费入学,衣食住全都由官府承担。   这自然吸引了不少将士的子弟。   黑云军将士基本不用耕作,成为职业战士。   基本上每家都有几名奴隶在黄河以南的封地上为他们耕作。   如今的尚武堂收容了近两万的孩子,已经形成了规模,请了大量寒门庶族的文士前来教学。   而这些人一边教学,一边等着明年的科举。   邺城三台极大,能广庇天下寒士与孤儿。   “李十一,青绮绫谷靡润鲜,下一句是何?”   朗读声停下后,教习先生指着一十二三岁少年道。   “绨、络缣、缣练素……”那少年声音越来越小。   先生大声叱责,“两个月,这几句都记得么?莫要忘了,你们口中食、身上衣,都是梁王一刀一矛从胡人手上挣得的!尔等不用心向学,岂不辜负梁王!”   “学生知错。”   “三日之后,若还不会,便从尚武堂除名。”   这先生倒是严厉,李跃颇为欣赏,除了教孩子们识字,顺便也进行了思想教育。   严师出高徒,这年头可没有什么快乐教育。   每个人为了生存都异常艰辛。   士卒、农夫、工匠、官吏……没有人敢松懈,就连这些教书先生也竭尽所能。   暗中观察了其他房间,每间两三百孩子,全都聚精会神的听着。   不过李跃也发现一件怪事,这些孩子们大多姓李,名字后编着数字。   如李十一、李五七、李九六等等。   “殿下有所不知,这些孩童乃战争遗孤,不知其父,亦不知其母,臣将其改姓李,加以数字区识。”辛粲拱手解释。   “这些先生开口梁王闭口梁王,也是你的主意?”李跃望着他。   辛粲脖子往后一缩,“这……臣、臣自作主张,殿下恕罪。”   李跃哈哈一笑,“你做的不错!此法可广为推行!”   这老小子还算干了件人事。   自己都没想到,他却先想到了。   在这种教育下成长出来的孩子,将来一定会是大梁最忠诚的将士、官吏……   “谢殿下!”辛粲立即满脸红光。   人各有所长,关键怎么用,让辛粲参赞军机,出使一方,没一件能办像样的,留在尚武堂,却弄得有声有色。   下午,开始教授十二岁以上少年武艺。   教习都是军中伤残的黑云将,上过战场,玩过命,气势都不一样,极其严格,跟军中相差无几了。   骑术、弓箭、刀矛、阵列等等,练的大汗淋漓,却没有一个少年喊累喊苦。   每个人都知道生存下去的机会来之不易。   “肉食、粮食够吗?一定要让他们吃饱。”李跃心中一阵感慨。   “每天至少一顿荤腥。” 第三百一十章 变故   正处在成长的阶段,需要充足的营养。   李跃什么都缺,却不怎么缺肉。   中原地广人稀,到处都荒草漫天,石虎的猎场遍及大河两岸,繁衍不知多少牲畜。   李跃崛起后,尤其注重牧场,俘虏的羌人、鲜卑、乌桓等族,都成了牧奴,专门为黑云军放养牲畜。   见辛粲干的不错,李跃也就放心了,准备去讲武堂,身后却传来清脆悦耳的呼声,“兄长。”   即便李跃升为梁王,月姬还是如当初般叫自己兄长。   回头,月姬明眸含笑。   “在邺城还住得惯否?”李跃挥退众人,与她说些亲密话。   “黑云山都住得惯,遑论这繁华宫殿?”这半年来,月姬出落的越发动人,也许是常年浸润医术的缘故,身上有种悲天悯人的气质。   前来求亲之人踏破门槛,崔家、郑家,军中宿将,要家世有家世,要才干有才干,前途远大,但这丫头却一个都看不上。   “月姬前几日寻见一人,据说是兄长的故人。”在别人面前,月姬高不可攀,但在李跃面前,却宛如长不大的孩子。   李跃好奇道:“哦?我在这邺城里面还有什么故人?”   月姬向一群女官挥挥手,邺宫中有十余万宫女,很多人早已家破人亡,年纪大了,适应了宫墙之内的生活,对外面有种无形的恐惧,所以一直留在宫中。   李跃对她们也网开一面,毕竟偌大的皇宫需要人打理。   女官中走出一人,低着头,小步快走到李跃面前,依旧低着头,露出天鹅一般光洁的脖颈,只是脖颈上遍布着大大小小的伤疤,“贱、贱婢见过殿下。”   “你是……”   女官抬起头,一张绝美而熟悉的脸,李跃心中一震,“季……莺儿!”   记忆瞬间穿梭回那个下午,自己被捆在树上,她如一团暖光出现在面前。   六年光景,弹指一挥,早已换了人间……   “你……”李跃有很多话想说、想问,却全都说不出口。   她能活着站在此地,就可以知道她受到了多少折磨、屈辱,一个女人在这世道,能活成什么样子?   尤其是一个绝色女子……   “敢问殿下,季氏一门如何了?”季莺儿面沉如水。   李跃现在贵为梁王,自然不会去欺骗一个弱女子,“季氏一门皆灭……”   当年季雍与黑云山水火不容,不是他死就是自己亡,李跃自然不会手下留情。   季莺儿一句话都没说,朝李跃磕了两个响头。   李跃这才想起当年是季雍将他送给石宣,受尽非人的折磨,能活到现在,已经算是个奇迹了。   “以后好生保重,在这邺城之中没人再欺负你了。”   “多谢殿下。”季莺儿自始至终脸上的神色都不曾变动,仿佛魂魄早已去了,只剩下躯壳留在人间。   季莺儿告退,月姬古灵精怪道:“哎呀,兄长真是正人君子,如此美色,居然不动心?”   李跃斜了她一眼,“就知道你没安好心。”   月姬掩嘴而笑,“小妹有一事相求。”   “说。”   “宫中很多女子无依无靠,小妹请求殿下重开东明观,给她们一个清净之地。”月姬睁大眼睛。   “此事你自己做主就行,何必问我?不如封你一个郡主如何?”   月姬连连摇手,“小妹惯于清闲,受不得富贵,如今这般,心愿已足。”   李跃也没有强求,“医营和女营之事,你多多费心,有何困难,直接跟兄长说,今时不同往日,你也要保重身体,若有看上的儿郎,早些跟兄长说。”   “多谢兄长。”月姬眼神微微闪动了一下。   “殿下,鲁口生……”张生野急急赶来,看到月姬,整个人都呆住了。   月姬瞬间恢复高冷,向李跃一拱手,“月姬告退。”   李跃点头,望向张生野,“鲁口到底怎么了?”   张生野全身一颤,“鲁口兵变,王午被秦兴所杀,秦兴续统其众,自称安国王,使者正在赶来邺城的途中,然细作来报,秦兴亦向蓟城派出使者。”   “养不熟的狗!回铜雀台,召崔瑾、崔宏、刘令君前来议事。”   “唯!”   几人很快赶来铜雀台,在路上已经知道了鲁口变故。   王午虽然桀骜不驯,但他几次挡住燕军南下,他死了,刚刚稳定下来的河北局势又动荡起来。   秦兴两头讨好,不排除他以后投降慕容氏的可能。   关键,李跃不能出兵攻打。   自己这边一动手,蓟城的燕军肯定会南下,只会让形势更加恶化,到时候又是一场旷日持久的大战。   李跃原本指望王午能再拖个一两年,可惜这厮击退慕容恪后,尾巴翘上了天。   “定要安抚住秦兴。”崔瑾首先开口。   刘群道:“王午贪得无厌,秦兴不忠不义,二人一丘之貉,只怕更难满足。”   崔宏则摸着鼻子,默然无声。   李跃道:“漫天要价落地还钱,秦兴既然派人来了,说明还在犹豫之中,先看他要什么!”   崔宏抬起头,“形势未必不可转圜,在未谈妥前,谁先出兵,鲁口就会倒向另一方。秦兴此人即便倒向燕国,也不会全心全意,殿下不必过于担忧,不过王午既死,鲁口迟早失守,与慕容氏大战难以避免,殿下早做准备。”   鲁口不捏在自己手中,永远是个威胁。   “章武、河间、巨鹿、中山,四郡深沟高垒,坚壁清野,做第二道防线。”李跃放弃侥幸心理,外人终究是靠不住的。   崔瑾主动请缨,“冀东三郡与鲁口相联,臣请命前去熟手。”   崔瑾攻城略地勉勉强强,但防守能力尚可。   冀东距离邺城几百里,真出了事,燕军铁骑南下,邺城鞭长莫及,的确需要一得力之人镇守。   李跃当即点头,“即日起,崔瑾假节,都督冀东五郡诸军事,镇东将军。”   两日后,秦兴的使者姗姗来迟,一个就是个粗鄙武人,满脸横肉,披着一件不伦不类的儒衫,“我家大王愿为梁王镇守博陵、巨鹿、河间、章武四郡,还望梁王准许。”   一开口就要了三分之一个冀州,殿中文武沉默起来。   秦兴若是派个精明点的人来,还可以谈,派这么一个货色来,明显是谈都不想谈了,一副吃定你的架势。   王午每次狮子大开口,但李跃随便送上点东西,他也就消停了。   但秦兴却没有分寸。   李跃心中杀气翻腾,但脸上却维持亲切笑容,“我若是不准许,你家大王是不是要投降燕国?”   使者也不否认,“那就要看燕国愿不愿意献出襄国、中山二郡,我家大王还是向着梁王的。”   秦兴要襄国、中山?   李跃心中佩服起秦兴的胃口来,这厮是真的狂到没边了,慕容儁怎么可能把冀州之西的门户和重镇让出去?   原本悬起来的心又放了下去。   “不就是四郡吗?回去告诉你家大王,可从长计议。”李跃笑了起来。 第三百一十一章 扶植   知道秦兴对燕国的要求后,李跃也就放心了。   慕容氏无论如何也不会把襄国和中山拱手送出,秦兴还没这么大的脸。   “将鲁口城所有将领的底细整理出来。”李跃对张生野道。   鲁口这种重镇,不可能没有细作。   与斥候一样,校事这两年也茁壮成长起来。   绝大多数堡垒都是从内部攻破的,秦兴兵变杀王午,说明鲁口内部已经出现裂痕。   不到一个时辰,杨略便将有关鲁口守军的所有消息整理出来。   “鲁口并非铁板一块,大部为羯赵征西将军邓恒部下,小部为幽州刺史王午麾下,城中如今掌权将领有四人,秦兴、鹿勃早、吕护、高崇,秦兴因得鹿勃早之助,方能弑杀王午。”杨略条理清晰。   “鹿勃早?”   这名字实起的颇有深意,很难让人忽略。   “此次燕军南下,慕容恪、慕容垂夹击鲁口,鹿勃早夜袭西营,重创慕容垂,遂导致此次攻打鲁口失利。”杨略随即汇报鹿勃早与秦兴夜袭的细节。   李跃听完后击节而赞,慕容垂什么人?   与慕容恪堪称这时代名将的天花板。   鹿勃早绕道慕容垂大营背后,一击得手,还险些把慕容垂给解决了。   “除了鹿勃早,还有一人属下觉得应当多加留心。”杨略声音冷静沉着。   当初的亲卫三人,呼延黑手脚不干净,打发回家了,守着田地过日子,张猪儿沉默寡言,是典型的武人,唯有杨略这两年让李跃眼前一亮。   越来越干练,交代的事情都能出色完成。   “细言之。”   杨略娓娓道来,“吕护乃冉闵旧部,任征虏将军,冉闵襄国大败,风雨飘摇,吕护与高崇挟持洛州刺史郑系,投降江东,从而引发殷浩北伐,但张遇背叛,突袭洛州,吕护、高崇不敌,北投王午,王午器重之,加其为司马。”   “原来还有这么一件旧事,也就是鲁口如今分为两派,秦兴鹿勃早一派,吕护高崇一派。”   知道鲁口内幕,便可以对症下药了。   要么挑动两派自相残杀,要么暗中笼络一人,隐忍不发,为以后做准备。   “汝意下如何?”   “臣以为秦兴得意忘形,大祸不远,吕护此人必不甘人下。”   “德不配位,必有灾殃,秦兴弑主而立,不知隐忍低调,首鼠两端,焉能不败?”李跃直接给秦兴下了定论。   狂要有狂的本钱。   鲁口之所以能夹在梁燕之间,一方面是上下一心共御外敌,另一方面则是邺城在背后支持。   秦兴弑主而立,鲁口的上下一心不复存在。   对邺城如此张牙舞爪,凭什么还要去支持他?   不过这场乱局怎么收拾,是对李跃的一场考验。   因为此刻的燕国肯定也死死盯着鲁口。   杨略拱手道:“臣建议扶植吕护,继续与燕国对抗。”   “扶植吕护?”李跃仔细思索起来。   吕护是冉闵部将,按道理跟自己有几分香火情。   不求他多忠诚,只要能如王午一般顶住慕容氏,拖上一两年,也就任务完成了。   不过任何事,都要做两手准备……   蓟城。   慕容儁上下打量着秦兴的使者,目光中全是不可思议。   他怎么都不会想到,仅凭一座城池,就敢明目张胆的向他索要襄国和中山。   “只要殿下答应,我家大王立即出兵,协助殿下攻打梁国!”使者明显是个羯人,满脸浓须又黑又粗。   “拖下去,斩!”慕容儁都懒得看此人一眼,直接挥挥手。   两名侍卫上前提着人就往外拖。   使者疯狂挣扎,刚要吼叫,左右各一记重拳打在嘴上,鲜血淋漓,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就这么被拖下去砍了脑袋。   “两国交战,不斩来使,殿下何必与此人动怒?”皇甫真拱手道。   慕容儁直接一个白眼,“小小一个鲁口,哪儿来的国?秦兴此人不过一贩夫走卒,竟敢来索要襄国中山,是可忍孰不可忍也!”   慕容垂拱手道:“王午已死,鲁口必不能久持,殿下何不再扶持一人,取而代之?鲁口若能为我大燕所用,河北唾手可得,既得河北,河南亦不可守,天下大势尽归我大燕!”   他一口一个大燕,让慕容儁感觉有些刺耳,弄得就像大燕是他慕容垂的一样。   十万大军攻打鲁口,别人都好端端的,慕容垂却伤亡惨重,以至功败垂成,在慕容恪的庇护下,这笔账才没追究下去。   但不追究不代表慕容儁忘记了。   慕容儁又翻了一个白眼,屁股挪到一边,背对慕容垂。   这一举动让场面顿时尴尬起来。   事实上,慕容恪、阳骛、慕容彪、慕容军等多次劝慕容儁重用慕容垂,称其有命世之才,宜担当大任。   但劝的人越多,慕容儁对慕容垂的忌惮之心就越重。   一个宗室如此得人心,慕容儁又怎能不忌惮?   殿中一阵尴尬,众人都不知道如何接话,只能慕容恪站出来,“秦兴兵变,此乃天赐良机,鲁口若破,则我军对河北呈钳形之势,区区一座邺城,独木难支,殿下不可错过。”   慕容儁这才把屁股挪了回来,“玄恭计将安出?”   “秦兴弑主,必不得人心,今鲁口城中,野心甚大者,吕护也,此人反复无常,可许以冀州刺史,安国王,重利诱之!”   鲁口风云之地,距离蓟城三四百里,燕国不可能没安排细作潜入其中。   吕护在洛阳兵变时,已经“名震天下”。   如今再兵变一次也不是什么奇事。   人太出名了,自然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玄恭几成胜算?”慕容儁盯着慕容恪。   “河北形势,燕强梁弱,吕护自然知道该如何抉择,臣弟有五成胜算。”慕容恪作风一向沉稳。   “止有五成?”慕容儁眼神晃了晃,他对鲁口这支精锐也觊觎已久。   慕容恪不急不躁道:“天下之事,岂能尽如人意?吕护此人野心亦不小,绝不会轻易就范,此事非一两日便能决胜,然则,只须促使鲁口、邺城不和,目的已然达到。”   “秦兴兵变已有数日,邺城按兵不动,定是在策反鲁口诸将,事不宜迟,臣愿主理此事,辅国将军可整军备战,以备不时之需。”封奕主动站出来。   燕国君臣中最擅长策反之人,自然非他莫属。   而且封奕一直是慕容儁的心腹,自己人用着才放心,“孤意已决,此事交由相国。” 第三百一十二章 笼络   鲁口城。   兵变成功后,秦兴意气风发,坐拥四万精锐,又占据坚城,大有可为。   同时向梁燕索要土地,不是他狂妄,而是他深思熟虑之后的决定。   梁国新立,还需要鲁口抵挡燕军。   在秦兴看来,两边是合作关系,没有鲁口,他李跃在河北也站不住脚。   所以梁国一定不会翻脸。   至于燕国,他根本就没多做考虑,傻子也知道慕容儁不会将襄国中山给他,之所以这么高调,其实也是向邺城施压和威胁。   你李跃不给,我转头可以投降燕国。   秦兴有自知之明,实力差距太大,肯定打不过燕梁两国,所以只能剑走偏锋。   当然,最主要的原因是邺城对他们一向有求必应,也让秦兴得寸进尺起来。   而使者的人头从蓟城送回来时,秦兴没有丝毫惊讶,“两国交战,不斩来使,慕容氏毫无信义可言。”   血肉模糊的人头,让鲁口诸将对燕国越发仇恨起来。   “梁王这两年对我等着实不错,但太小气了,非是本王不讲情面,而是趁此良机,多要些土地,以后诸位都能升官发财,本王这都是为了诸位,才不得不如此。”秦兴苦口婆心。   “大王一片苦心,臣等岂会不知?从今往后,我吕护誓死追随大王。”吕护纳头便拜。   “臣亦追随大王赴汤蹈火在所不惜!”高崇也拜了下去。   秦兴兵变,吕护也收获颇丰,王午旧部一半投入他麾下。   还有一小撮人想为王午报仇,基本都被清理了。   “鲁口城高池深,扼河北之咽喉,只需坚守,他日自会有机会!”秦兴刚刚坐上安国王之位,正是野心最大之时。   “大王英明!”吕护呼声最大,也最为虔诚。   只有鹿勃早冷眼旁观。   众人散去之后,吕护刚回到府邸,下人便神秘兮兮道:“将军,邺城、蓟城都派了人来!”   吕护眼中掠过一丝喜色,小心的回头望了望,然后快步入门。   “吕将军别来无恙乎?”小院中,一人负手而立,正是燕国相国封奕亲弟封放。   “原来是封兄。”吕护拱手一礼。   “如今李跃收复豫州,平定中原,大军北上,燕王吞并幽州,必会南下,鲁口夹在其中,未知将军何意?”封放没有任何废话。   “未知燕王何意?”   “冀州刺史,征南将军,饶阳侯。”   吕护目光一闪,笑道:“在下对大王忠心耿耿,封兄寻错了人。”   忠心耿耿,就是价码不够。   邺城开出的是安国王。   博陵郡下辖安平,饶阳,南深泽,安国四县,好歹王午也是一县之王,到了燕国就成了县侯,吕护自然不会出卖自己的“忠心”。   封放厉声道:“吕将军目光何其短浅也,大燕幅员辽阔,数百万之民,若非今年天灾,早已数十万大军南下,他日殿下登基,绝不会亏待将军,倘若殿下封将军为王,平起平坐,将军他日何以对燕王?由此观之,邺城封王之举,包藏祸心,并无真意,他日李跃兵力强盛,岂能容汝!”   吕护眉头一皱。   封放也没有继续说,一脸胜券在握的笑容。   “封兄容在下考虑几日。”   “当断不断后受其乱,吕将军若不答应,这鲁口城中想必会有其他人心甘情愿!”封放扔下这句话转头就走。   留下吕护沉思。   另一间别院之中,杨略安心品着茶。   张猪儿一脸焦躁不安,独手一直在刀柄上摩挲,“吕护到现在都不来见我们,必与鲜卑人串通,你我二人生死事小,却坏了殿下大事。”   两人都娶妻生子,在邺城、陈留都有宅邸和土地,家中六七个胡女伺候,田里十几个奴隶耕种。   这种日子,几年前在黑云山上做梦都不曾梦到过。   士为知己者死。   张猪儿早已置生死于度外,只想着报效梁王。   “吕护就算与鲜卑人暗通,也不敢拿我们怎么样。”杨略穿着一件儒袍,从容淡定,颇有几分名士风范。   不过黑云军将士,一向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杨略敢来,自然考虑到了所有可能。   “殿下自有妙计,何须你我二人惊慌,且饮一杯茶,鹿死谁手,犹未可知也!”杨略端起一杯茶送到张猪儿面前。   张猪儿一饮而尽,也不知是茶起了作用,还是杨略的话起了作用,心中焦躁果然去了很多。   “两位好兴致!”正主吕护终于来了。   杨略独手一礼,“拜见吕将军。”   吕护盯着二人的独手微微一愣,但出于礼数,还是还了一礼,“两位远道而来,不知有梁王嘱托?”   “梁王殿下说吕将军是聪明人,自然知道如何抉择。”杨略并不着急。   邺城能给的东西,两边都心知肚明。   吕护望着杨略,“莫非梁王不怕鲁口为慕容氏所得?”   杨略笑了一声,“鲁口将士与燕人厮杀近十年,仇深似海,王午、秦兴皆不敢投降燕国,莫非吕将军敢冒险一试?”   羯赵和冉魏相继灭亡,但鲁口却一直在抵挡燕军。   能投降早就降了,不用等到他吕护来。   吕护脸色一沉,忽然意识到事情远没有那么简单。   杨略却悠闲的喝着茶,“眼下形势,唯有保持旧状,吕将军方能稳坐安国王之位!燕国人才济济,吕将军即便投降了,也无出头之日,君不见渤海逄约乎?”   逄约是冀州首屈一指的大豪强,其先祖曾是袁绍麾下谋士逄纪(逢纪),被封奕诈取之后,在燕国夹着尾巴度日。   燕国各大势力早已饱和,岂会让利给一降将?   吕护脸色越来越难看。   诓骗逄约,也有封放一份儿。   良久,吕护眉头一展,心中有了决断,“梁王麾下果然人才济济!”   “不敢不敢,残废之人,不能为梁王上阵杀敌,只能舍身为梁王做些力所能及之事,吕将军与我大梁有香火之情,梁王不忍将军落入慕容氏陷阱之中,是以派在下前来规劝。”事情成功了,但杨略还是那副云淡风轻的表情。   “好,既然有梁王同意,事不宜迟,某今夜就动手!”吕护没有再装下去的必要,安国王势在必得!   能当王,自然不愿去燕国当一条狗。   “在下这就返回邺城,回禀梁王。” 第三百一十三章 兵变   夜风徐徐,城中黑影重重。   杨略和张猪儿并没有离去。   “某不明白,既然大事已成,为何还要留下?”张猪儿低声道。   “你觉得吕护会真心实意投降大梁否?”   “此人翻来覆去,反复无常,岂会归心大梁?”   “鲁口只要一天不在殿下手中,此地永远就是一个祸患,殿下真正劝降之人并不是吕护。”杨略笑道。   张猪儿眉头紧绷的眉头舒展开来,“我现在知道殿下为何将如此大事托付于你!”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你我皆是残废之人,却能受重用,岂能不用命?你不是一直想厮杀么?现在正好有机会,燕国相国的亲弟就在城中,你可以领二十兄弟去解决他们。”   “你不同去?”   “我还有其他事。”杨略昂起头,深吸了一口弥漫在秋夜中的血腥气,感觉全身热血沸腾。   这种暗中掌控一切的感觉令他心旷神怡。   而这一夜注定会充满血腥。   顷刻之间,城中火光大起,四方盔甲铿锵之声响彻全城。   只听一人大吼道:“吕护,汝安敢叛我?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接着,城中各条巷道之中奔出一列列的甲士。   暗杀变成了两军对垒。   吕护仓促而起,秦兴准备多时。   “不对,城中怎么厮杀起来了?”张猪儿指着不远处的火光。   火光之下,长矛如犬牙交错。   此情此景,杨略很快就意识到自己失算了,“不好,封放定是提前告知了秦兴!”   站在梁国的立场,鲁口只要维持现状即可,拖上一两年,待消化青徐豫扬之后,挥兵北上,就算不能击败慕容氏,也能将燕军挡在鲁沱水之北。   而站在燕国的立场,谁当安国王并不重要,甚至投不投降都不重要,只要鲁口自相残杀,实力大减,便再也不可能抵挡燕军南下。   杨略迅速就知道了敌人的用心。   “如今该当如何?”张猪儿又急躁起来。   杨略深吸一口气,淡淡的血腥味从鼻孔窜入胸肺之中,这让他回想起往日在黑云山上的亡命生涯。   “只要不是封奕亲自前来,我们就还有胜算!计划不变,你去追杀封放,我去劝降!”   封奕贵为相国,绝不会出现在此地。   敌在明,我在暗,杨略知道对手是谁,而对方却不知道他的存在。   这已经是巨大的优势。   能与燕国相国对垒,杨略热血沸腾,与杨猪儿迅速消退在夜色之中……   这一夜很多人都无法入眠,鹿勃早就是其中之一。   邓桓死后,这支大军的人心就散了。   作为一个从底层杀上来的将军,鹿勃早并无太多的野心,邓桓、王午贵为一方诸侯,还不是一家老小身首异处,满门尽灭?   “大王有令,鹿将军尽起麾下人马,速来平叛。”一名传令兵策马而来,身上沾满了鲜血,背上还插着两支羽箭。   “领命!”鹿勃早披上盔甲,一把拿起长刀,大步向外。   帐外,五千部下持矛而立,杀气腾腾。   这支人马曾经是邓桓麾下的精锐,多次抵挡燕军,是鲁口城的核心战力,所以鹿勃早才能重创慕容垂。   而他们一旦加入战场,会立即决定城中胜负。   外面杀声大起,火光冲天,营中却一片寂静。   每个士卒都像石像一般,静静等待着军令。   鹿勃早手按刀柄,眼中杀气凛然,刚要下令出击,却不料黑夜中有人高呼:“鹿将军且慢!”   来人很快就被士卒拿住。   “鹿将军,梁王有令!”   一听是梁王,士卒们脸上的杀气淡了一些,没有邺城供应的粮食,他们很难撑到现在。   吃人嘴短,拿人手软。   士卒的想法大多很简单,谁能让他们活命,他们就记得谁。   鹿勃早目中凶光闪烁,心念电转,明白自己正站在悬崖边上,走错一步将万劫不复。   真正的聪明人绝不是那些招摇过市浮在表面之人。   扫了一眼周围士卒,却见他们在听到梁王有令后,脸上的杀气和煞气去了一半,聪明人自然也知道顺应人心。   秦兴、吕护这些人又怎能跟梁王相提并论?这个选择并不难。   眼下河北形势,最终结局,要么投燕,要么投梁,自立是不可能的。   鹿勃早拔出一半的长刀又送了回去,“有请!”   “有请!”士卒们吼了一声。   而这一夜很快就过去……   两天之后,邺城。   秦兴的人头正摆在李跃面前。   “吕护叛,将起,秦兴察觉,两军战于城中,鹿勃早奇兵突出,当场倒戈,阵斩秦兴,鲁口之乱遂平,众将共推吕护为主,前后伤亡三千余。”张生野快速读完鲁口送来的消息。   “燕军有何动向?”   “封奕率三万步骑南下,但鲁口之乱已经平息,吕护拒不开城,杀暗中响应的高崇,封奕只能退兵。”   张生野说的简单,其中的各种明争暗斗,绝不会如此轻松。   李跃已经提前收到了杨略密报,知道更多惊心动魄的细节,对面为了削弱鲁口也是无所不用其极。   不过好在鲁口军心向着自己多一些。   杨略险之又险的挺过这一关。   鲁口虽然不在手上,但李跃的影响力已经渗透其中。   “吕护去安国王之号,自请为征东将军,冀州刺史。”崔宏读了吕护的奏表后道。   李跃道:“他这是在以退为进,试探我们的心意。”   吕护已经被推举为安国王,肯定不会轻易放手,不然他如此费力兵变干什么?   崔宏问道:“殿下如何回复?”   “一个县王没意思,封他为博陵王,允其建国,设百官,起宫殿!”   博陵在西晋时便是封国,只要吕护不投降慕容氏,封给他也无所谓。   这年头称王称帝的人太多了,也不差他这一个。   崔宏微微一笑,自然不会在这个上面纠结,“鹿勃早如何封赏?”   鹿勃早在这场兵变中至关重要,从杨略的密报中不难看出,他是倾向自己这边的。   “不宜公开封赏,以免引起吕护忌惮,令杨略多笼络之。”   “唯。”崔宏三下五除二写好诏令。   李跃拿起玉玺盖了下去…… 第三百一十四章 远交   这场兵变让李跃看出一件事。   燕国也陷入短暂的疲惫之中,以往燕军南下,动辄十几万大军,兵出三路,而这一次的规模明显小了许多。   封奕三万人马,见鲁口大势已定,立即退兵,没有丝毫犹豫。   换做以前,怎么都要围上几个月。   但这并不意味着燕国实力弱小。   冉闵灭亡,慕容氏吃进肚子里的东西并不比李跃少。   慕容儁南下,前前后后掳走了二三十万百姓,这还不算无路可走主动投附他们的胡人。   两边都在消化肚中的东西而已,下一场大战必定空前绝后,惨烈程度要超过慕容恪与冉闵之战。   慕容氏历经数代经营,厚积薄发,正处在民族士气的巅峰,实力在自己之上。   这一点,李跃无论如何都不能否认。   “燕国横贯天北,东与高句丽接壤,西与张平相联,北与敕勒、拓跋诸部相连,可合纵连横,远交近攻,四面围堵牵制慕容氏。”   危机就是动力,头顶上悬着一把刀,李跃唯一的想法就是怎么削弱它,超越它,吞并它。   与东晋还能和平相处,他们只想偏安江左,包括桓温在内,也没有恢复河山的大志。   但与燕国则是不死不休的局面。   慕容氏一只脚已经踩进中土,肯定不会再退回去。   刘群道:“高句丽深惧慕容氏之威,不敢西望,张平首鼠两端,绝不会冒险,拓跋什翼犍与慕容氏联姻,此三者只怕难以改变,唯一可联合者敕勒也。”   敕勒也就是丁零、高车,石虎在位时,鼓励夷狄南下,迁入中原,敕勒人也顺着这股大潮迁徙,定居在阴山以北,金山以东的广泛区域。   不断南下侵扰燕国北境。   活跃在河北的翟鼠便是敕勒人。   “不管他们愿不愿意围攻燕国,总要派人去试试。”李跃就不相信高句丽不愿意复仇。   條攸拱手道:“拓跋什翼犍与慕容氏面和心不和,羯赵灭亡,什翼犍便在参合陂召集诸部,意欲南下,但诸部酋首慑于武悼皇帝杀胡令,不敢南下,什翼犍遂罢此念头。当年什翼犍向慕容皝求亲,慕容皝两次不允,什翼犍心生怨恨,倨慢无礼,侵袭燕境,慕容皝令慕容俊、慕容评率五万步骑攻打代国,什翼犍率众远避大漠!”   刘群、條攸、申钟这些老臣年纪大的都快七十了,年纪小的也有五十多岁,对很多事都记忆犹新。   “原来如此!”李跃心中一喜。   高句丽、敕勒、张平这些势力都比不上一个代国。   代国这些年偷偷摸摸的发展,也成了一个庞然大物。   拓跋什翼犍既然有入主中原的野心,肯定不会跟燕国一条心,两边也就有了合作的基础。   “臣愿出使代国!”條攸当仁不让。   有人带头,其他人也站了出来。   “臣愿出使高句丽。”   “臣愿出使敕勒。”   “臣愿出使并州。”   “准!”李跃知道他们的心思,从梁公到梁王,下一步就是梁帝了,现在不抓紧捞些功劳,以后机会就不多了。   上有所好,下必从焉。   李跃不喜奢华、游猎、宫廷、女乐,夙兴夜寐,只为壮大梁国,这些人全都看在眼中。   想要在新朝有一席之地,全凭功绩说话。   梁国风气也因此积极向上。   李跃为他们准备了马车、护卫、礼品,率百官送出邺城。   一个国家的兴衰,外交的作用不可忽视。   春秋战国起,就有合纵连横,远交近攻等等极其高明的策略。   梁国周边能吞并的几乎都吞并了,剩下的一些都是难啃的骨头。   就连实力最弱势的张平这几年都弄得风生水起,据新兴、雁门、西河、太原、上郡之地,壁垒三百馀,夷、夏十馀万户,披甲控弦之士六七万之众,拜将置镇,东望燕梁。   关键张平还到处拜码头,几乎向周边所有势力称臣,左右逢源,猥琐到了极致。   刚想到张平,洛阳和晋阳的细作各自传回密报,姚襄与张平约为兄弟,暗中结盟。   两人抱团取暖,实力绝不算弱小。   但随之而来的一个问题,他们二人穿一条裤子,要对付谁呢?氐秦、燕国,亦或中原?   李跃笑道:“这年头到处都是养不熟的狼崽子。”   崔宏摸了摸鼻子,“姚襄此人还算有信义,河北大战未分出胜负,应该不会背叛,臣以为二人联盟应该是针对关中。”   李跃总感觉关中要出点事,东边的大战打完了,也该轮到西边了,苻健一上来就称帝,已经引起周围势力的极大反感。   慕容儁如日中天,至今也只是一个燕王。   西边忠于司马氏势力还有很多,河西有张氏,汉中有司马勋。   李跃冲身边的张生野道:“斥候和校事多盯紧一些。”   “唯!”张生野拱手领命。   鉴于杨略在鲁口的优秀表现,李跃将校事单独分离出来,不仅监察内部,也负责对外的细作事宜。   斥候更多的是战场侦察,偏军事一些。   校事则无孔不入,渗透、拉拢、宣传、刺探、收集情报、制造流言,只要有利于梁国,什么都干。   这对校事的素质有更高的要求,不只会提刀砍人而已。   不过有尚武堂、讲武堂在,已经逐渐形成一条人才链。   从今年开始,已经有人陆陆续续的毕业,进入军中、地方、校事,从底层做起,没有任何特权。   梁国别的不敢说,向上的通道还算畅通,国中特、权阶级还未成型,即便刘群、申钟、條攸这些老臣,也仅仅位高而不权重。   再说梁国百废待兴,北国一片废墟,也没太大的利益让他们争夺。   李跃非但拿不出多少利益,甚至还要借士族豪强的力。   仅崔氏前前后后就贡献将近三十万石粮食,其他的钱帛、军械还不算在其中。   荥阳郑氏,在李跃大婚时,一次就拿出五千套各类甲胄。   而今年渔阳郡叛乱,背后也有卢氏暗中支持。   其他小豪强历次大战,都出兵协助。   眼下处于上升期,外部利益足够大,这些士族豪强自然没必要内卷,与李跃有共同的利益在。 第三百一十五章 北伐   张遇被苻雄挟持进关中之后,苻健对他还算不错,封他为司空、豫州刺史,征东大将军。   但仅仅两个月后,张遇就感觉不对,手上仅剩的五千部曲也被苻健暗中分化、拉拢,两个月不到,就只剩下两千余人。   虽然贵为司空和征东大将军,但在苻氏和氐酋面前,永远矮人一头。   日子过得一天比一天憋屈。   这些都不是最让他郁闷的,阶下之囚,张遇也没想那么多,只求一富家翁、颐养天年就罢了,毕竟都五十多岁的人了,雄心壮志早已磨灭。   但树欲静而风不止。   苻健垂涎张遇之父小妾韩氏美色,强纳为昭仪。   纳了也就罢了,还多次在众人面前称张遇为义子。   张遇混了大半辈子,收了五个义子,没想到最终混成了别人的义子。   关键苻健今年不过三十六,而张遇五十五了。   这种屈辱如何让他咽的下去?   “伸头一刀,缩头一刀,不杀苻健,誓不为人!”张遇一掌拍在案几上,苻健已经将他逼入绝境,再不反抗,身边的这两千多部曲也留不住。   部众离散,以后关中还有谁把张遇当个人?   几个义子面面相觑。   “尔等无需多虑,吾已暗中联系张平、姚襄、司马勋、桓温,里应外合,誓灭苻氏!”张遇找回些往日的狠劲儿。   既然苻健不让他好好活,那就都别活了。   “儿愿为大人死战!”义子们拱手而拜。   张遇既然动手,自然做足了准备,暗中联络了匈奴豪酋刘晃,一同诛杀苻健……   新野。   秋风正烈,肃杀之气飞扬。   四万步骑集结,金戈铁马横列汉水之北,军容之盛,远非褚裒、殷浩可比,江东诸军,无出其右。   数日之前,桓温已经上表,列举殷浩败军辱国之罪,迫使朝廷废殷浩为庶人,江东再无能与桓温分庭抗礼之人,内外大权,皆入其手,无人能阻桓温北伐。   而一旦桓温北伐成功,桓温就可以名正言顺的进入建康,完成自己的夙愿。   “大丈夫当如是也!”桓温大马金刀坐在轺车上,从军阵之前驰过。   雄壮的士卒令他热血贲张。   这一年,桓温刚刚迈入不惑之年,却早已知晓自己的天命,而天命近在眼前,触手可及。   “北伐!”桓温拔出长剑,指向北方。   轺车飞奔而过,宛如一颗陨石划过天幕,瞬间点燃了将士们的热情。   那些高高在上的士族们也许只想偏安江左,但这些将士们却从未忘记过北方的故土和家园。   “北伐!北伐!北伐!”   无数人举起了手中的刀矛,刺向天空,呼喊声宛如天崩地裂。   这一刻他们等太久了。   咚、咚、咚……   战鼓声向前,士卒们无比坚定的向北迈开脚步。   两列骑兵犹如长龙一般挺进。   其中飞出一骑,雄壮魁梧,红甲黄马风驰电掣而过,宛如一团烈焰,不到片刻就冲到众军之前。   “镇恶郎、镇恶郎……”   霎时间,三军齐呼,士气犹如烈火烹油一般。   轺车中的桓温哈哈大笑:“此乃吾家万人敌也!”   一同出兵的还有汉中司马勋,两路夹击,里应外合,桓温胜券在握……   朔风带着刺骨寒意从西北而来,将西面的各种消息一同吹入邺城之中。   桓温北伐关中,对中原而言,自然是件好事。   豫州的压力大为减轻。   以桓温的性格,即便胜了,也不会将精力放在关中,最多维持一个混乱的局面,等待关东霸主胜出,收复关中。   如果败了,荆襄实力大减,没几年恢复不过来,必然会加强与自己的结盟。   隔岸观火的感觉果然不错。   李跃心情甚佳。   洛阳姚襄也送来奏表,没有隐瞒与张平的关系,准备与张平一同攻打河东、弘农,窥望关中,伺机进取。   桓温北伐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关中大战,关东自然一片安详。   大河之北虽然一片焦土,但大河之南却渐渐恢复着生机。   秋收之后,周牵征发十余万奴隶和青壮疏浚颍、淮、泗等各大支流,休整土地,翻修水渠,重现当年曹魏的淮北大屯田。   常炜镇豫州虽然时间不长,但成果斐然,督促百姓耕织牧养,就连养鸡养猪这些小事,都势必恭亲,刑狱诉讼,亲自判决,多有惠民之策,才三个月不到,远近流民盗贼,走出山林,投奔官府。   豫州多增十余万人口。   成为兖州之后,最兴盛的一州。   原本很多生活在梁晋边境的百姓,重新返回北方,在豫州落地生根。   关东战事暂时停歇,中原开始爆发潜力。   南来北往的商旅络绎不绝。   桓温北伐,对战马、牲畜、甲胄的需求激增,张遇被拔除后,商队更为畅通,一车车粮食、布匹从江陵运到许昌,一匹匹战马从南阳送到前线。   有人就有需求,有需求就有生意。   江东朝廷虽然对梁国还抱有敌意,但下面的士族豪强早已蠢蠢欲动。   尤其是江东本土的豪强,根本就不理会朝廷的禁令,与梁国做起了生意。   最让李跃惊讶的是燕国也有人暗中走私战马、皮货过来,再购买茶叶、丝绸等各种奢侈品回去。   从买卖的东西就能看出很多问题。   燕国经营了几代人,国内的各种势力已经成长了起来。   亢龙有悔,如日中天往往也是即将下滑的前兆……   原本一潭死水的中原被注入了活水,一片生机。   邺城也渐渐热闹起来,此地逐渐成了南来北往的中转之地。   曹魏建造的邺城,对后来的都城影响极大。   第一个采用坊市布局,中轴对称,王宫、街道分列左右,结构严谨,隋唐新建的长安、洛阳都借鉴了邺城的布局。   “殿下,代国使者回返了。”李跃正在游览邺城坊市,崔宏却带着人寻来了。   “这么快?”李跃略感惊讶。   离得最近的晋阳都没消息传回,代国却先有了消息。   几大势力之中,代国最为重要,他们若是愿意结盟,燕国的日子就不那么好过了。   不过看崔宏古怪的脸色,李跃觉得事情并不简单,“回去再说。” 第三百一十六章 联姻   回到铜雀台,條攸等候多时,一见面便拱手道:“拓跋什翼健同意结盟,然则需要联姻。”   “这是好事,后宫再多一个拓跋家的女子未尝不可。”   拓跋什翼健三十四五岁左右,女儿十五六七,正是豆蔻年华。   而姻亲是最古老的结盟方式。   “殿下……有所不知,拓跋什翼健听闻……邺城有一绝色女子,愿纳其为妃。”   “绝色女子?”李跃都不知道有这号人。   拓跋什翼健早有好色之名,慕容家男女老少全都貌美如花,这厮几次向慕容皝求亲,被拒绝了还是乐此不疲。   條攸瞥了一眼崔宏。   “月姬……”崔宏咳嗽两声,声音越说越小。   李跃眉头一皱,“什翼健这厮老牛吃嫩草,吃到我家来了?”   原本准备吃什翼健家的嫩草,没想到这厮倒打一耙,心理落差有些大,一时难以接受。   條攸急道:“殿下,什翼健出身名门,正值盛年,区区一女子便能换得两家联姻,共抗慕容氏,有何不可?”   李跃盯着他,满眼怒火,“换汝女儿,愿意否?”   谁料條攸大袖一挥,“什翼健若是看上小女,臣自当奉上!”   李跃被他堵的无话可说,虽有可能被人利用,但足见其忠。   所有人都在为梁国的崛起添砖加瓦不惜一切,月姬为何能例外?   以她的聪慧,嫁到代国,肯定能将什翼健迷的七荤八素,牵制燕国之事也就顺理成章。   但,李跃怎么能将月姬推入火坑?   一介弱女子孤身嫁入草原,其命运将何其凄惨?   鲜卑跟匈奴一样有兄终弟及父死子继的传统。   蔡文姬就是前车之鉴。   條攸道:“月姬娘子已到成婚之年。”   “不对,拓跋什翼健怎会知月姬之名?”李跃反应了过来。   月姬一向低调,来到邺城后,很少在外人面前露面。   要么邺城有大量细作,要么有人故意要将月姬弄走。   月姬在打理女营、医营,在后宫中也有相当大的权力。   李跃当初自己都说过,月姬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不必过问,一定是引起有些人的忌惮了……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别的势力斗得死去活来,自己这边怎么可能一团和气?   内斗是必然的。   女人的好胜欲有时候比男人更旺盛。   李跃目光转向崔宏,他如此聪明,他的姐姐崔言思也不是泛泛之辈。   往更深层的想,崔家也不是吃素的,他们也有自己的政治诉求。   崔宏摸了摸鼻子,“邺城天下之中枢,定有不少细作。”   條攸道:“月姬娘子救死扶伤抚恤伤残孤老,民间声名极大,被细作得知,常有之事。”   不解释还好,一解释,李跃更确定这事不简单。   隐隐有某种力量在暗中推动。   “此事以后再论,什翼健反复无常,不可信也,既娶慕容氏之女,岂会受一女子掣肘?他愿意结盟,皆大欢喜,若是不愿,不必强求。”李跃不想在此事上纠缠下去,随便找了个理由搪塞过去。   二人见李跃脸色不好,也就拱手退下了。   李跃回到后宫,崔言思见李跃,带着众女行礼,“臣妾拜见殿下。”   “家中无需多礼。”   崔言思几乎是个完美的主母,性格、脾气、言谈举止,都充满了世家女子独有的气质,典雅而温婉。   如果说月姬是山间的一朵兰花,那么她就是花圃中一朵雍容的牡丹。   李跃怎么都没想到两人这么快就能撞到一起。   当然,这一切也可能只是自己的推测。   或许只是拓跋什翼健细作传出的消息。   崔言思温柔的帮李跃褪去氅衣,睁着一对天真无邪的眼眸,脸上泛着淡淡笑意,“殿下今日回来的早了一些,莫非有什么大事?”   李跃笑道:“爱妃对朝中之事也有兴趣?”   “臣妾见殿下日夜操劳,心有不忍。”   “爱妃多虑了。”李跃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   平心而论,能感受到她对自己的爱慕之意,但似乎也掺杂了一些其他的东西。   正说这话,女官在外面喊道:“殿下,张校尉有要事。”   张生野禀报的事一般非同小可。   李跃还没说话,崔言思已将氅衣为李跃重新披上,“国事要紧,殿下亦要保重身体。”   李跃点点头,出门而去。   张生野等候多时,“月姬知晓和亲之事,求见殿下。”   “她怎么知道的?”   这种军国大事,一向都是秘密。   “下午條司空之女條兰芷……去找过月姬娘子。”张生野眼中掠过一丝恨意,被李跃察觉。   人心隔肚皮,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   “知道了,你退下吧。”李跃挥了挥手,外人在,有些话不好说。   “唯。”张生野拱手而退。   李跃自去见月姬。   一见面,就见到月姬笑脸,“月姬愿意出嫁和亲!”   “是條攸逼迫你的?”李跃沉下脸。   月姬摇摇头,“兄长需要与拓跋氏联姻,月姬岂能置身事外?此去代国,必促成两家和好,共御慕容氏。”   “说谎。”李跃望着她的眼睛,试图寻找到一丝破绽。   “月姬没有说谎,月姬真心诚意想助兄长成功,只有兄长能平息天下战乱,解救万千百姓于水火。”   月牙般的眼眸却一直纯净如水,乖巧的令人心疼。   但越是乖巧,李跃越是知道不能这么做。   “天下大事,不涉妇孺,为兄还未沦落到用你去换别人援手的地步,大梁世代不和亲,我李跃也不会出卖自己亲人,此事休要再提!”李跃斩钉截铁道。   即便送月姬过去又能如何?   拓跋什翼健会乖乖受自己摆布吗?   太小看他们的野心了。   “兄长……”月姬忽然泪如泉涌,再也装不下去了。   李跃安慰道:“这事原本就与你无关,你偏要傻傻的往里面跳,难道就这么信不过兄长?”   月姬破涕为笑,“月姬只是……只是想为兄长出些力。”   “出力也轮不到你,把女营、医营管好,就是出最大的力,其他事不必多想,而有些事,绝非表面这么简单。”   “此事不关條司空……是我自作主张。”   都这时候了,她还在为别人辩解。   “放心,为兄不会鲁莽。”李跃笑了笑。   梁国需要一个安定的环境,慕容氏在北面虎视眈眈,不可能与他们反目。   这种争斗绝不会是第一次,以后还会有很多。 第三百一十七章 万人敌   桓温兵出新野,入均口,自淅川直趋武关,同时令司马勋出子午谷,夹击关中。   晋军士气如虹,迅速攻破武关,生擒守将郭敬,攻入关中。   苻健命苻苌、苻雄、苻菁、苻硕、苻生等将率五万屯兵峣柳拒阻之。   秋风萧瑟,天地低沉,两军对垒于峣山,前后两战,不分胜负。   但桓温有足够自信,北上的四万步骑都是百战精锐,其中近万人是他多年挑选的北方勇士,与夷狄有刻骨铭心的仇恨。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   如今到了他们用命之时。   “永嘉之乱,诸胡猖獗,荼毒中夏,天地沉沦,报仇雪恨,当在今日,诸军何不效死力?”桓温持剑立于轺车振臂而呼。   数万晋军将士自然听不到他说的话,但能看到他的表情。   只要桓温的身影出现在前阵,便强过了江东绝大多数“名士”。   伐蜀之战,亦是如此,乱箭射到桓温马前,桓温一步不退,士卒因而奋起,逆势击败敌军。   对绝大晋军士卒而言,只要有一位坚定的统帅引导他们,他们便能击败任何敌人。   咚、咚、咚……   战鼓一声声响起,秋风席卷天地,肃杀之气弥漫战场。   与此同时,对面的秦军也是精锐尽出。   太子苻苌、丞相苻雄、大将军苻菁、苻硕、苻生等尽数在场。   这五万人同样也是氐秦的所有家底。   苻健把所有东西都押了上去,长安只有五千老弱防守。   “国家兴亡,在此一战!”苻雄跨上战马,提起长槊,望着一干子侄,心中却蒙上了一层阴影。   别人不知道,他心如明镜,桓温来的太是时候了,氐秦将起未起,苻健着急称帝,关中叛乱四起,牵制了不少精力。   前两战是晋军的试探。   两头猛兽见面,通常都不会第一时间以命相搏,而是反复试探,寻找敌人的弱点,然后一击致命。   现在已经到了一击致命的时刻。   秦军兵力强于晋军,但装备远远不及,大规模的兵团作战,秦军训练水平也不及晋军。   之所以坚持到现在,全凭着氐人的一腔血勇。   但晋军同样不缺血勇。   “杀!”苻生、苻硕领着三千骑率先冲了出去。   还未靠近,漫天箭雨扑面而来。   晋军步卒皆操劲弩,正克制秦军骑兵。   两轮弩箭,秦军付出三四百骑的代价冲到晋军步阵面前。   但晋军早已换上长矛,朝向狂奔而来的骑兵。   氐秦骑兵一分为二,驰而射之,箭法精准,晋军也付出两三百人的代价,不过他们的阵势没有丝毫慌乱,依旧挺矛向前。   苻生恶向胆边生,甩开大队,单人独骑,杀入晋军之中,大矛上下翻飞左右横扫,晋军竟无一合之敌,步阵被生生撕开一个缺口,苻生如入无人之境,搴旗在手,复又杀出。   晋军为之胆寒,秦军士气高涨。   苻生换马,复又杀入,斩将而归,反复十余次。   令原本占据优势的晋军士气为之夺。   “此何人?”桓温大惊失色。   有几次独眼将都冲到他的轺车之前,被亲卫逼退。   “独眼者,必苻健子苻生也!传闻能力举千钧,雄勇好杀,手格猛兽,走及奔马,勇冠关中!”身边幕僚回应。   “苻氏得人矣,镇恶何在?”桓温沉声喝道。   “末将在此!”一红甲少年将军策马而出,目射雄光。   苻生在战场上大展神威,眼看晋军步阵即将崩溃时,忽见东北面一支晋骑扑来,极其凶恶,为首一将红甲黄马,手持长槊,仿佛一道旋风刮过战场。   正面冲入秦骑之中,长槊刺出,挑起一名秦军高高扬起,扔在地面,又接连挑杀两人。   周围晋军低沉的士气回升不少。   战场上到处都是“镇恶郎、镇恶郎”的呼声。   红甲将杀到哪里,就为哪里的晋军重新灌注活力。   两边战事再次胶着起来。   苻生独眼冒出一团寒芒,他一向凶神恶煞,没想到今日还有比他更凶更恶之人,当即提起大矛,迎了上去,“苻生在此,来将通名!”   红甲将一见苻生独眼,便持矛冲了过来,“桓石虔!”   桓石虔,字镇恶,桓豁之子,桓温之侄。   说话之间,两人已经杀到一处,周围士卒皆不敢上前,任由二人在阵中驰杀,大矛与长槊碰撞出阵阵火星。   从东面杀到西面,从西杀到南。   两人堪堪敌手,谁也奈何不了谁,令周围士卒都侧目观看起来。   狂蹦之中,桓石虔长槊劈面砸下,泼风声尖锐,苻生横矛抵挡,怎料战马受不住力,栽倒在地,将苻生也甩了出去。   苻生反复冲杀十余次,搴旗斩将,又遇上桓石虔,一场恶战,人受的了,胯下战马早已力竭。   不过两边士卒不这么看,他们只看到苻生被桓石虔一槊砸下马。   “万胜!”   晋军士卒提前发出胜利的呼喊。   秦军气势为之一沮,战场形势偏向晋军。   桓温拔剑西指,“全军出击!”   没有任何保留,中军、后军、左右翼全都压了上去。   任何一个微小的优势,都会左右这场大战的胜负。   苻生搴旗斩将十余次,晋军没有崩溃,坚持到了最后一刻,足见晋军之坚韧,胜利自然理所当然。   所有晋军将士都疯狂嘶吼起来,大步向前。   面对晋军的全线出击,秦军各部配合不足的弱点暴露出来。   北国诸军,都是各有部曲,互不统属。   而晋军则同仇敌忾,奋勇向前,四万步骑压着五万秦军打……   桓石虔勒转马头,双手都在微微颤抖,刚才那一槊,已经用尽他所有力气,苻生不倒,倒的就是他。   五名晋军提着刀盾围拢上前,准备上前割取苻生人头。   正要动手,那杆大矛拔地而起,当场砸死一人,抽飞一人。   苻生乱发飞舞,势若疯虎,踩在两具尸体上,吐出一口血沫,朝着桓石虔露出一口狰狞血牙,“再战!”   不过就在此时,秦军大营响起了鸣金声。   黑压压秦军且战且退。   苻生也被亲卫寻到,护着他向西退走。   秦军骑兵多,步卒少,晋军步卒多,骑兵少,追杀起来并无优势,只能看着秦军退出战场。   不过这一战也相当辉煌,俘斩五千余众。   桓温取得了进入关中的决定性胜利。 第三百一十八章 连环马   天下各大势力的目光都聚集在关中。   李跃自不会例外,各种情报从关中飞马传回。   桓温赢得峣柳之战后,长驱直入,屯兵灞上,长安已经近在咫尺。   关中父老执牛酒以迎桓温,各地郡县纷纷重归晋室。   加上南面的司马勋大军,苻氏已经危在旦夕。   此时只要桓温一脚踏过灞水,苻氏便会大势已去,长安城中只有苻健的五千老弱,根本无法抵挡桓温的数万精锐。   “苻氏命不久矣!”邺中文武已经在商议氐秦灭亡之后的天下格局。   桓温收复关中后,手上的疆域远超江东,肯定不愿再做一郡公。   “那也要看桓温愿不愿意渡过灞水。”李跃力排众议。   桓温也许能攻破长安,但如何守住长安则是一个大问题,除非桓温能下决心从江陵移镇长安,以关中为本,方能在群狼环伺中守住八百里秦川。   不过,移镇长安,也就意味着失去江东。   如何取舍,则要看桓温有没有那个雄心壮志。   “这么多年,桓温一直将精力放在江南,其根基接在荆襄,只怕未必有灭秦之心。”崔宏倒是与李跃心意相通。   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刘群、申钟这些老臣对关中形势发展其实并不怎么上心。   他们更关心拓跋与慕容之间的联姻。   拓跋什翼健老牛没吃上李跃嫩草,又转头向慕容氏求亲,这次慕容儁没有拒绝,将自己的姑姑,慕容皝之妹嫁给了他。   而在十二年前,拓跋什翼健就已经迎娶了慕容皝之女为正妻。   也就是姑姑和侄女共侍一夫,拓跋什翼健老少通吃,想想都让人脸红……   当然,这种事情在草原上算不得什么大事,草原民风比较狂野开放。   代燕即便结盟,对梁国的威胁其实没多大,中间还夹着一个张平,拓跋什翼健过不来。   虽说跟代国结盟不成,但与敕勒、高句丽结盟异常顺利。   秋冬之交,正是草原游骑南下之际,敕勒人直接穿过阴山,劫掠北平、渔阳、上谷等地,令燕国不胜其扰。   慕容儁迁都幽州蓟城之后,燕国的重心也开始向河北偏移,辽东就空虚起来。   高句丽从汉末就觊觎辽东,虽然没有动手,但陈兵边境之上,燕国也不敢掉以轻心。   这轮外交战,依旧算是平手。   只有拓跋什翼健不动,其他势力对燕国威胁并不大。   打铁永远需要自身硬。   这些手段只能牵制,没什么大用,真正决胜的还要看自己实力。   散朝之后,李跃立即赶到铜雀园,铜雀园极大,当年魏武还在园中挖玄武池训练水军。   水军李跃暂时不做考虑,没解决慕容氏之前,没那个心思,眼下所有精力都要用在如何抵挡慕容氏下一次进攻上。   五百连环甲马、一千步卒列阵而待。   骑兵手持长杆、弓箭,步卒身披重甲,手持大斧。   慕容恪以连环马击败冉闵,李跃自然要想出应对之法。   讲武堂中分两种思路,其一,敌人弄出连环马,我亦以连环马破之。   其二,步卒身披重甲,手持大斧,斩断铁链,劈杀骑兵。   前一种,只能与慕容恪势均力敌,达不到破敌的效果。   后一种,则对士卒的要求极高,胆气、训练、力气,都不可少。   李跃上过战场,知道骑兵向自己冲来时,那种震慑力有多可怕,一人一骑都恐怖如斯,更不用说几千用铁链串联起来的铁疙瘩向自己冲过来时的恐怖威势。   寻常人只会被吓的四肢酸软,使不上力气。   士卒即便挡住了他们,也必会付出惨重代价。   “开始。”李跃朝身后鼓手挥手。   战鼓擂动,操场上,一百连环甲骑迈动铁蹄,缓缓冲向两百持斧甲士。   这些甲士都是前锋营的死士,经历无数次血战死战,作战经验极其丰富。   但面对连环甲骑兵,依然被杀的人仰马翻。   连环马奔动起来,地动山摇,即便斩断铁链,也无法避开骑兵居高临下的弓箭和长矛。   试了几次,李跃渐渐发现持斧甲士的弱点。   他们一个比一个笨重,几乎是骑兵的活靶子。   有些箭术精准之人,可以一箭射入面门。   此外,即便劈开了铁链也无法对连环马造成多大影响。   慕容恪弄出这玩意儿,自然是深思熟虑的,又经过战场的检验,想要破解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难道只能跟慕容恪一样,打造连环甲骑?”李跃心有不甘。   水浒传中有勾镰枪破连环马的桥段。   但现实是根本不适用,骑兵一排冲过来,高速移动,勾镰枪很难命中马蹄,而马上的骑兵居高临下,能轻易刺中步卒。   “属下有一策,可以一试!”身后一人昂然道。   李跃回头,却是吕光。   他留在邺城后,一直深居简出,平日也就在尚武堂、讲武堂晃荡,却只听不说。   “可!”李跃想也没想就同意了。   吕光选了五十人,却全都是身材一般,手脚麻利之人,然后令他们脱下铁甲,各提一把短刀、一面大圆盾。   这个举动令其他人嗤之以鼻。   “这不是寻死?”   “大斧、铁甲尚且不能挡,刀盾有何用?”   众人议论纷纷。   就连那五十前锋营死士也疑惑起来。   李跃叱道:“现在他便是你们的主将,不从军令者,可军法处置!”   军法二字一出口,众人全都老实起来,静静的看着。   吕光投来感激的眼神,然后低声对着士卒说着什么。   一盏茶后,两边各自准备完毕。   骑兵加吕光人少,也减至五十人。   战鼓擂动,连环甲骑缓缓奔动起来,仿佛为了在李跃面前证明实力,比上次冲的更猛,虽是五十人,但铁骑甲马奔动起来,地面也跟着颤动。   完全不亚于正面战场。   步卒列出一个锥形阵,吕光一手持盾,一手持短刀,站在最前,坚毅的背影令身后士卒也沉稳起来。   “此人莫非疯了?”身边有人一阵叹息。   这种试炼是允许死人的,没有铁甲防护,稍有不慎,被连环马撞到,轻则重伤,重则当场毙命。   不过吕光没有一步后退。   李跃却眼前一亮,看出了其中的门道。 第三百一十九章 义儿军   连环甲骑的优势是集群,厚重。   持斧甲士太笨重,只能跟甲骑正面碰撞,打不过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而吕光反其道而行之,以灵活破笨重,胜算大多了。   连环甲骑冲了过来,只见吕光全身缩在大盾之下,大盾底部戳入土中,形成一个四十五度的斜面,吕光以身体死死抵住盾牌。   后面的五十步卒有样学样,五十步卒仿佛五十只蜗牛。   骑兵呼啸而来,无论是弓箭还是长杆都无法伤到他们。   而铁链从盾牌的斜面上刮过,也不能伤他们分毫。   有些骑兵踩在盾牌上,直接摔倒。   两列连环甲骑冲过去,五十步卒只伤到了九人。   连环甲骑却人仰马翻,不成阵列,有人还被踩伤。   在场之人全都屏气凝声,惊讶的望着场中的步卒。   自始至终,吕光都没有出手,只是防守。   骑兵在冲过,其实他们手中的短刀下可斩马蹄,上可刺马腹。   啪、啪、啪……   李跃击掌而笑,“此子他日必不亚于慕容恪!”   所有人看吕光的眼神都变了。   有本事的人在军中自然会得到尊重。   这套办法训练简单,装备起来也容易,士卒存活率大大增加。   李跃接下自己的配刀,亲手挂在吕光腰间,“即日起,吕光为讲武堂都尉。”   讲武堂直接与军中接轨,此间之人,相当于李跃的门生,不用想,也会前途远大。   吕光眼神一阵迷惘,却并无多少欣喜之意,“谢殿下!”   李跃自然知道他心中所想,毕竟是在氐人之中长大,不是那么容易就能转变过来的。   不过李跃相信讲武堂的环境能很快改变一个人,尤其是吕光这种青年。   今日之事也算开了一个好头。   李跃遂令吕光全权负责打造这种步卒,人手随便挑选。   “属下可独领一军?”吕光眼中终于泛起了光。   “你小子野心不小。”李跃笑骂道,“尚武堂子弟,你可组建一营人马,两千人编制。”   尚武堂收留的孤儿越来越多,十四五岁的孩子占了大半,很多人已经定型,除了好勇斗狠,什么都不会。   还不如让他们早些适应这个世道。   当然,李跃没有强求,愿意从军者留之,不愿从军可分到一个女奴,十亩田地,安安分分的过日子。   这个年纪的人,谁愿意安安分分?   绝大多数嗷嗷叫的要上战场。   吕光很快就挑出两千人,全都是龙精虎猛的少年郎,在尚武堂吃饱了饭,身体健壮。   成军之日,李跃亲自到场,少年们无比激动。   “请殿下赐名!”吕光煞有介事的拱手。   少年们眼神火热。   李跃拿来名册,发现上面一大半都姓李,李二七、李六一、李双五……   乱世之中,国破家亡,背井离乡,很多人早已忘记了自己姓名。   李跃扫了一眼这些半大的孩子,心中微微一叹,“从今往后,你们就是我大梁的儿郎,我李跃的孩子,此军名为义儿军!”   “万岁!殿下万岁!大梁万岁!”   他们瞬间就沸腾起来。   人都需要归属感,尤其在这乱世之中,天下板荡,人心丧乱,无尽的厮杀,很容易就让人堕落和迷惘,给他们一个新身份,无异于给了他们一次新生。   李跃也需要最忠诚的将士。   其他没有选中的孩子则一脸羡慕之色。   为了庆祝义儿军成立,李跃令人送来一千多头猪羊,让尚武堂所有孩子敞开了吃肉。   李跃当场任命义儿军的军官,能文能武者为优。   被提拔的少年激动的热泪盈眶,“小人定为梁王赴汤蹈火!”   “胡说,你们不是小人,是军人,是本王的孩子,以后还要效仿霍去病卫青,驱除夷狄,为大梁打下一个大大的疆土!”   李跃疯狂的灌着鸡血。   这么多孩子,能出四五个名将,慕容氏、苻氏、拓跋氏何足道哉!   “遵令!”少年军官们拱手一礼。   李跃取来山阳铁坊打造的新式盔甲。   兜鍪上长长的白羽,裙甲上镶着一层狼皮。   按照军制,将军用虎皮,校尉都尉用豹皮,黑云郎黑云将用狼皮。   穿上盔甲,整个人的气质立即就提上来了。   汉家儿郎,自然英姿挺拔,丰神俊朗。   李跃哈哈大笑,“壮哉,不愧我华夏儿郎!”   一支新军就这么应运而生,假以时日,这支人马将会是整个梁国最精锐、最英勇、最忠诚的精锐。   不然也对不起为他们灌输的华夏先祖们英雄气概。   “羽檄从北来,厉马登高堤。长驱蹈匈奴,左顾凌鲜卑。弃身锋刃端,性命安可怀?父母且不顾,何言子与妻!名编壮士籍,不得中顾私。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兴致正高时,少年们吟诵起曹植的白马篇。   尚武堂以武为主,同时也教他们读书习字。   白马篇几乎就是尚武堂的誓词。   连周围的小孩子也忘情的跟着诵读,李跃心中忽然有种说不出的感受。   华夏沉沦至此,民族危亡,连这些孩童也要被推向战场。   然则,这也是这时代所有人的宿命,自己能做的,唯有引领他们,击败四面八方的敌人。   义儿军既然成立了,李跃没有特殊照顾,温室之中练不出铁血之师,直接将他们洒了出去,去游猎,去与虎狼野兽搏杀。   只有见了血才会成长为真正的军人。   怎么训练、怎么游猎则是吕光的事,自由发挥……   李跃一向的原则是做两手准备。   破连环甲骑的办法有了,连环甲骑也不能少。   这玩意儿在战场上的确强横。   吕光的刀盾手在操场上可以破连环甲骑,但真正的战场上,则不一定。   影响胜负的因素太多,天时、地利、将领的能力等等。   多一种办法,就多了一张牌。   到时候用来碾压其他势力也不错。   一支三千人的连环甲骑也很快打造出来,这玩意儿难度不大。   铠甲都是现成的,战马也能凑出来,合格的将士比比皆是,铁链一串起来,就能成军。   不过武器上,李跃淘汰了长矛,多用狼牙棒、大斧等重兵。   主打一个以势压人。   李跃站在这支骑兵面前,感觉面对一群洪荒野兽,冉闵败在他们手上并不冤。 第三百二十章 动摇   李跃在忙,燕国也没有闲着。   各种物资从辽东、辽西集中到蓟城。   襄国、中山一线驻扎的兵力越来越多。   不过邺城坚如磐石,鲁口固若金汤,燕国虽强,想要攻进来,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明战打不起来,暗战却早已如火如荼。   燕国的细作渗透各地,连邺城都有他们的身影,时常与校事府在暗巷激战。   “细作已经打探清楚,暗中主持之人乃燕贼相国封奕。”杨略恭声道。   “邺都龙蛇混杂,他们为何能渗透进来?”李跃公事公办,并没有因为失去一只手而降低对他的要求。   细作、间谍非同小可,有时候比正面战场更为惨烈。   “应该是城中有人与其串通!”   “应该?”李跃望着他,“我要的是确凿的消息。”   邺城龙蛇混杂,什么人都有,被李跃和平接收过来,没有受到清算。   冉魏太子冉智身边还聚集着一群充满幻想的人。   邺城之外,还有不少太守、县令、将领是冉闵死忠。   冉闵被擒杀后,邺城有不少人自刎殉国,可见冉魏还有一些人心的。   “属下明白!”杨略见李跃神色温和,拱手道:“近日,吕护、苏彦与封奕暗中多有联系。”   吕护镇鲁口城,是冀州东面的门户。   苏彦实际上只有半个常山郡,另外一半在燕国手中。   吕护这人降过来降过去的,有奶便是娘,只要燕国开出更好的条件,肯定不满足于现状。   而常山太守苏彦是冉闵心腹,对梁国其实没有太多的感情,如今又孤悬在北,与邺城的联系更加松散。   徐成率四千黑云军进入常山后,苏彦心中肯定不舒服。   这两处都是牵一发而动全身之地。   自己这边动了,慕容氏肯定全部压上,巴不得两边来一场大决战。   李跃盯着地图道:“苏彦的儿子不是在邺城为质吗?派人送去常山。”   “这如何使得?苏彦岂不无所顾忌?”   “家眷留在邺城,他就有顾忌了吗?”李跃笑道。   当初苻健、姚襄都在邺城,苻洪和姚弋仲还不是照样造反?   杨略反应极快,“殿下是在敲山震虎?”   “不,此乃推心置腹,你们的精力要集中在鲁口。”   要反的人迟早要反,不反的人怎么都不会反。   不能因为苏彦跟封奕的人暗中有接触,就一棒子把他打死。   当然,即便苏彦反了,大形势上,李跃承受得起。   唯一不能接受的就是鲁口倒向慕容氏,城里有数万精锐,倒向慕容氏,燕国实力大增,整个冀州形同脱光了衣服的女人躺在慕容氏面前。   青州也会失去北方屏障,燕国铁骑转眼便会南下。   “属下已在尽力收买城中将领,鹿将军已经站在我们这边,依属下之见,不如……”杨略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   “你有几成把握?”   任何事都有风险,吕护兵变上位,但也得到了鲁口军将的认同。   而己方在鲁口好不容易发展了一个鹿勃早。   “五……成。”杨略说话有些犹豫,真实情况可能不到五成。   城中有不少羯胡,天然的抗拒梁国。   两边都在朝鲁口用力,风险太大,不到万不得已,还是不要动用鹿勃早为妙。   上层路线不可轻动,那么就只能多走下层路线,鲁口城中毕竟汉人占多数,他们同样也会排斥燕国这种异族政权。   冉闵的杀胡令一大显著作用,是让北方百姓稍稍觉醒了些民族意识,团结起来,刀锋一致对外,与胡人无日不杀无月不战,百万胡人或被屠杀,或被迫迁徙。   “大力笼络下层军将,伍长、什长、队率全都不要放过,普通士卒也要尽力拉拢,我会让鸿胪曹的人配合你,人手、钱财你缺什么不必上报,可直接先去府库领取,鲁口绝不容有失。”   这事说简单也简单,说难也难。   全看杨略和校事府的手段如何。   “领命!”杨略感受到了李跃的重视,神情无比严肃。   苏彦的儿子苏权在尚武堂呆了快一年,周围环境的熏陶下,成了大梁的忠实拥趸者,隐隐约约知道常山有事,临走时,念念不舍,“权誓死不叛大梁!”   “大梁亦不会负尔!”李跃一阵欣慰,暗忖当初设立尚武堂、讲武堂的决定没有错。   改变不了上一代的人,改变下一代的人也不错。   思想的武器有时候比真刀真剑还要厉害。   苏权双膝跪地,朝李跃行了一个大礼,然后上马,坚定向北而去。   “殿下敲山震虎,甚是高明,当初投降慕容氏的侯龛、高开皆死于非命,苏彦智勇双全,知晓其中厉害。”崔宏在身边低声道。   李跃斜了他一眼,“不是敲山震虎,而是推心置腹。”   崔宏轻笑一声。   李跃望着北方雄浑而苍凉的大地,善意已经给了,就看苏彦识不识相了。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   不是李跃托大,而是苏彦真要投降,邺城鞭长莫及,勉强出兵,慕容垂肯定不会袖手旁观,所以不如打打感情牌……   刚回到城中,就在朱明大街上遇到了张生野,“殿下,敕勒人索求装备。”   李跃笑骂一声,“这帮穷鬼都来打我们的秋风。”   “入秋以来,敕勒南下袭劫掠,从上谷郡到辽西郡,如蝗虫过境,燕国不胜其扰。”   高句丽是假打,敕勒人却提着刀子真来了。   今年秋天明显比去年更冷,到了冬天,阴山以北更难熬,要渡过寒冬,就要储备足够的粮食和物资。   巨大的生存压力下,敕勒人只能南下劫掠。   这是好事。   “给!”李跃顿时对敕勒的实力刮目相看,没想到他们竟然如此给力。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对朋友,李跃一向慷慨。   这年头敢跟慕容氏作对的势力不多了,高句丽在辽东弄得动静挺大,却只是花架子,一直在边境蠢蠢欲动,不敢越境。   邺城别的不多,装备倒是不少。   黑云军淘汰的破刀烂甲,送给敕勒人够用了,毕竟他们也不是跟燕军正面大战。   不过要从幽州过境,数目不可能大,只能小批量多批次的运送。   有敕勒人牵制,燕军不得不分出些兵力防备他们。 第三百二十一章 生养   苏权返回常山后,常山果然安分了不少。   还上了一道奏表表忠心,说是封奕利诱他,许他为并州牧,镇南将军,他苏彦对大梁忠心耿耿,绝无背叛之心。   李跃也回了一道诏令,封苏彦为镇北将军,领幽州刺史。   按下葫芦浮起瓢。   吕护也跟着蹭鼻子上脸,让邺城再支援他十万石粮食,五千头牲畜,各种军械三千套,女人三千。   而鲁口细作传回的消息,吕护同样也向慕容儁索要这些东西。   不难看出,吕护与王午、秦兴都是一路货色,只想左右逢源拿好处。   就目前的形势,还是要哄着他,李跃下令送一万石粮,五百母猪、母羊,七百套军械过去。   女人一个没有。   邺城的十万宫女大部分都被放了出去,嫁给将士和百姓,就算有,李跃也绝不会送出去。   自己这边好歹给了点东西,燕国却不惯吕护的臭毛病,一粒粮食都不给。   燕国今年年景不好,身为燕王的慕容儁都就食辽东,自然不可能给粮食吕护。   弄到最后,吕护也“情真意切”的上了一道奏表,表示绝不背叛大梁,让李跃放心,他博陵王吕护已经看穿慕容氏的嘴脸,要坚决抵抗到底。   从他的一系列操作就能看出来,这厮绝不是省油的灯,表面看起来愚蠢,实则对形势把握的非常精准。   用尽各种手段壮大自身。   不会亲近自己,但也绝不会跟慕容氏穿一条裤子。   乱世里杀上来的人,没一个是泛泛之辈。   河北局面依旧如此僵持着。   转眼便入了冬,今年冬天的确比往年更冷,还未下雪,便寒风刺骨。   李跃视察军中,营房内早已烧起了煤,温暖如春。   外出训练执勤,也穿着皮裘,有条件的士卒还备了狼皮褥子、皮履,裹在身上,不惧严寒。   而今年与江陵的贸易大大增加,布匹供应充足,士卒们都换上了新衣,军中气象一新。   见没人冻伤,李跃没有宠着他们,分批出去长途游猎,东至琅琊,南至鲁阳。   士卒若是不能适应严酷的自然环境,以后如何跟漠北辽东的野人们厮杀?   黑云军的强大之处不在于装备,而是旺盛的厮杀欲望,坚韧的意志。   既然从了军,就别想享受。   不止是士卒,梁国上上下下从奴隶到官吏,都在忙碌着。   男人休整田地,建造房屋,修葺城池,女人输送煤、粮。   就连李跃也马不停蹄,视察各地的防务,任何事都要有两手准备,襄国、中山悬在邺城头顶上,鲁口不在手中,第二道防线不容有失。   尤其是枋头、黎阳、滠头、东光、南皮、浮阳这些重镇,沿着清水、鲁沱水修建了大量的坞堡。   慕容氏准备的时间越长,下一场大战就越激烈。   守住第二道防线,等于守住了大河之南的州郡。   不过沿途崎岖的道路让李跃吃了不少苦头。   冉闵立国之后,整天忙着厮杀,各条官道早已不成样子,大坑连着小坑,马蹄一脚踩进去,直接把人甩到三丈之外半天爬不起来。   河北诸郡如此,河南诸地也是如此。   原本两天的路程,生生走了四天。   崎岖的道路虽然能稍微限制燕国骑兵南下,却也严重制约己方兵力投送和物资运输。   如今梁国地盘不算小,河北各地的粮草都要从青兖豫三州输送上来。   水道能解决粮草输送,却解决不了兵力投送,很多地方没有水道,只能走陆路。   而且水道的不可控性比较大,洪水、干旱,敌军修坝拦水,都会影响水道。   要想富,先修路。   路修到哪里,李跃对地方的控制力就延伸到哪里。   趁着大雪未至,李跃下令各郡县组织百姓修整道路,能修多少是多少。   等到明年春耕之后再大规模的开展。   李跃顺着黄河巡视了一圈,没有战乱,各地重新焕发生机,村落也增多了不少。   不再是几年前千里无人烟百里无鸡鸣的凄惨模样。   不过路上见到的几具婴儿尸体,让李跃心中蒙上了一层阴影。   百姓不愿生不敢生,或者养不起,则说明问题比较严重。   西晋名将王濬为巴郡太守时,兵士苦役,百姓苦赋,生男多不养,弃杀之,王濬颁令严禁弃婴,宽其徭课,其产育者皆与休复,婴孩赖其活者数千人。   阳光之下无新事,眼前发生的事,历史上轮回过无数次。   亲卫寻来了当地亭长,还是因伤残而退役的黑云军老卒,一见面就认出李跃,直接单膝跪地,“前锋营死士麹大目拜见殿下!”   李跃望了望他断臂,心中的怒气消退不少,“为何会有小儿尸体?”   “这些小儿都是一出生便夭折了,殿下将邺宫十万女子放出,许配人家,鼓励成亲,今年生育较多,夭折亦不少。”麹大目一脸诚恳不似作伪。   黑云军老卒的话,李跃自然相信。   他们也没必要欺骗自己。   乱世之中最惨的是女人还孩子,生存艰难,经常食不果腹,饥寒交迫,加上还未到生育的年纪便早早成亲,夭折率自然高的吓人。   东汉十三个皇帝,其中五个没有活过十岁,夭折的皇室成员更多。   李跃叹了一口气,终究还是自己这边没做到位,“起来说话,汝退役之后,过得如何?”   麹大目受宠若惊,“属下有一百五十亩良田,三个女奴,今年两个女奴怀了崽,再过两月,就要生了,明年准备买两个田奴,帮着耕种。”   “大善!”李跃心情好了一些。   胡人欺压了汉人几十年,也该他们还还账了,不对他们赶尽杀绝,已经是仁慈。   奴隶们能生存下去,也就渐渐适应了。   不适应的根本活不到现在。   询问了一些其他事,李跃便率亲兵返回邺城。   国中稳定下来之后,成亲之人不少,如果夭折率能降低,人口必然会大大增加。   李跃召来月姬商议。   “是小妹的疏忽,这段时日钻研医书,教授医术,足不出户,以致有次惨事发生。”月姬直接认错。   “你可有良策?”   “兄长放心,女营、医营有一万三千余人,可在各郡各县组建医舍,一来救死扶伤,二来接生、照顾婴儿。”   “可。”   专业的事交给专业的人去做。   月姬心思细腻,手上的女营、医营最适合做这些事。 第三百二十二章 志大   春秋时,勾践为了击败吴国卧薪尝胆,十年生聚十年教训,对孕妇实施“公费医疗”,生产时,官府派人助产,生男两瓶酒、一只狗,生女,两瓶酒、一头猪。   汉高祖刘邦也有规定,民产子,复勿事二岁。   免除两年的徭役赋税。   汉朝为了人口增长也是煞费苦心,女子年十五以上至三十不嫁者,五算。   也就是承担五倍的算赋(人头税)。   南北朝时还规定女子十五不嫁,家人坐之。   想要刺激人口,光喊是没用的,必须拿出真金白银。   石虎在位,肆意残害百姓,胡人人口大增,华夏人口骤减,梁国想要在北方站稳脚跟,本族群人口绝不能少。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尤其在这个风雨飘摇的时代。   本族群人口的多少,直接关系到大梁能挺多长时间。   在李跃看来,历史上的北朝,除了前燕,其他的羯赵、冉魏、苻秦、北魏灭亡都是族群问题没有处理好。   李跃随即下了政令,凡国中之人,成亲赐田十亩,无论生男生女,赏羊两只,每月可领半石粮,持续六个月,由各地官府和医舍负责接生助产。   女子十五不嫁者,举家服役半年,每年罚粮一石。   拿下豫徐二州,加上半个扬州,梁国地广人稀。   十亩田地,李跃还是拿的出来的。   至于粮食,对如今的梁国而言更不是问题。   许下屯田,淮北大屯田,青州、兖州、豫州都是这时代的粮仓,养活梁国一百万户左右的人口,难度并大。   这点人口也就后世一个中型城市的规模。   不过月姬的医舍不是一时半刻便能建起来的,绝不是一个小工程。   但只要种下种子,总会结出果实。   李跃的政令一下,到处都是成亲之人,就连邺城也热闹起来。   到处都是成亲的新人,也有人趁着热乎劲,多娶了几个小妾,不过娶妾不是成亲,没有十亩田的赏赐。   奴隶成亲,官府原则上也支持,也会为他们接生。   但没有十亩田的赏赐,生男生女什么没有。   唯一的好处便是他们的孩子可以不入奴籍,成为僮民,不用子子孙孙都是奴隶,也算给了他们一丝希望。   “都两个月过去了,快到年底了,桓温还驻扎在灞上?”李跃翻看最新的战报。   对桓温有些无语。   要么长驱直入攻破长安,守不守以后再说,先打下来,把功劳拿到手。   要么,趁现在氐秦被打蒙了,见好就收,返回荆襄。   这么不进不退的,已经犯了兵家之大忌。   反观氐秦喘过一口气后,苻雄当机立断,率七千精骑,直扑司马勋,大破之,司马勋退至女娲堡自守。   秦军士气恢复不少。   桓温这人的一大毛病就是想法太多,犹犹豫豫的,拖泥带水。   “桓温,将败矣!”连看好北伐的刘群都看出这场大战的结局……   灞水,北风呼啸。   晋军旌旗皆被冻住,风吹不动。   此刻的中军大帐中正迎来两位特殊的客人。   其中一人穿着破衣烂衫,斜躺在凭几上,当着众人的面在怀中掏啊掏的,嘴上却滔滔不绝,“关中天府之国,帝王之居也,桓公克定蜀中,今若能平定关中,则天下半土入桓公囊中,届时可拒崤函而望关东,积蓄粮草,训练士卒,坐观梁燕大战,待两国力竭,桓公一鼓而出洛川,遣一上将出荆襄,席卷中原,则天下可定,公大志可成!”   说完,王猛掏出一只虱子,当着众人的面指头一弹,飞向桓温下首坐着的桓冲。   桓冲当时就脸绿了。   一旁的薛强则咳嗽两声,掩饰堂中的尴尬。   桓温则名士做派,越是放纵不羁之人,越是看重。   更何况王猛嘴中说出的确是良策。   蜀中、荆襄,再加上关中、汉中,桓温麾下版图远超当年强秦,将成为天下最强的一方势力。   而且还占据天时地利。   话已经说明了,只要桓温按着王猛的策略走,“大志可成”。   桓温的“大志”早已被人看清。   但桓温兴趣并不大,换了一个话题,“吾奉天子之命,率锐师十万,杖义讨逆,为百姓除残贼,而三秦豪杰未有至者,何也?”   桓温踏入关中之后,百姓牵牛执酒相迎,各地郡县也多有响应,但关中的豪强却不为所动。   得豪强者得天下,没有豪强的支持,桓温在关中站不住脚。   王猛语重心长道:“公不远数千里,深入寇境,长安咫尺而不渡灞水,百姓未见公心故也,所以不至。”   关中豪强其实也被江东坑怕了。   石苞叛乱,关中豪强遣使告晋,请求北伐,司马勋拖了了半年才北上,五万大军在悬钩设置营垒,距离长安只有二百里,跟现在的桓温一样裹足不前。   关中豪强纷纷杀羯赵太守县令响应司马勋。   但王朗率领二万精骑赶来,司马勋五万大军掉头就跑……   现在桓温北伐,长安近在咫尺,城中只有数千老弱,桓温拖了这么久,还是不攻。   吃一堑长一智,豪强不是傻子,口头上响应,但“未有至者”。   桓温默然无以应,良久方道:“江东无卿比也!”   遂擢王猛为军谋祭酒。   王猛引荐薛强,桓温亦擢为从事。   酒宴散去,两人回到宿处。   “桓公志大才疏,北伐心志不纯,数万大军顿兵敌境数月,视军旅如儿戏,慕虚名而处实祸,败亡无日,非明主也,景略不可自误,当速去!”   旁观者清,薛强在宴席上一言不发,却看的比王猛还深。   王猛一脸失望,路都为桓温铺好了,拿下关中,天下半壁入其手,实力远超江东,但桓温却目光短浅,只盯着江东……   “此人不足与谋也。”   “不如与某同投明主!”薛强极力邀请。   王猛摇摇头,“公之明主非真也,洛阳一隅之地,夹在各势力之间,难以得志。”   姚襄的参军薛赞,也出自并州三薛,还是薛强的远房叔父。   有这层关系在,薛氏自然押在姚襄身上。   “看来你我也到了各奔前程之时。”薛强长叹一声,知道王猛的性格,一旦认定,很难回头,当初他们论断天下英雄,苻洪已死,桓温徒有虚名,也就只剩下中原的那位了。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立场和利益。   薛氏与姚氏绑定,梁国一时片刻也打不到并州来,薛家自然不可能投梁国。   但站在王猛立场,梁国新建,百废待兴,利益集团还未成型,正适合他这样的寒门庶族。   “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你我他日还有再见之时。”王猛一阵唏嘘。   翌日,两人离开晋军大营,各奔东西。   而桓温也未太在意,无人阻拦。 第三百二十三章 鸡肋   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桓温屯兵灞上,错过了攻打长安的最佳时期。   不仅关中豪强看出了桓温的心思,连长安城中的苻健也看出来了。   底细一旦被人摸清,再好的形势也会付之东流。   苻健下令坚壁清野。   苻雄迅速击败司马勋后,返回长安城南,与苻苌合军三万,对峙灞水两岸。   此刻的长安城却掀起了一丝波澜。   整个氐秦的精力都集中在晋军身上,唯独张遇心思放在苻健身上。   原本只要桓温渡过灞水,张遇就会里应外合,打开城门,迎桓温入城。   但这么长时间桓温按兵不动,令他越来越焦躁。   随着大雪降临,氐人耐苦寒的优势越来越明显,而桓温晋军,虽然有不少北人,却在荆襄生活一二十年,已经不适应关中的严寒。   而今年冬天明显比前几年冷的多。   滴水成冰,大雪淹没脚踝,张遇扮成宫中宿卫,深一脚浅一脚的踩在雪地上,朝着皇宫行去。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桓温既然无意攻取长安,那么退军之日也就不远了。   晋军退了,张遇再也没有这么好的机会。   每当想起苻健喊他儿子时的嘴脸,张遇心中怒火滔天。   “何人!”城头几个老卒警觉起来。   义子张宁嚷嚷道:“今夜天寒,提前换防。”   “口令!”   “方从城外调回,还未得知口令。”张宁带着五六个矫健士卒,硬着头皮上前。   在城上还在犹豫时,忽然竖起了长梯。   “贼、贼军袭宫!”城头上到处乱作一片。   氐秦精锐绝大多数都被派出城外抵挡晋军,留下来的多是些老弱病残。   面对张遇精挑细选的数百死士,自然不是对手。   长梯竖起,张宁一马当先,提着短戟猿猴一般从长梯上爬上城墙,扑入老弱病残之中,连杀数人,身后更多的死士爬了上来。   不过内城的宿卫也赶了过来,两军就在城上厮杀。   张遇提刀上前,既然敢动手,早就有了必死之心,手起刀落,砍翻一名秦军,冲着内城大喊:“苻健小儿,速来受死!”   声音很快就淹没在大雪之中。   秦军虽是老弱病残,但毕竟有数千之众,对苻健忠心耿耿,誓死抵抗。   城头的鲜血很快凝结成血冰。   张遇身边的死士倒下的越来越多,但再多的伤亡都无法阻止他报仇雪恨的决心,“苻健小儿,速来受死!”   这一瞬间,他仿佛回到二三十年前,肆无忌惮的在战场上斩将夺旗。   主将都不要命了,死士们也疯狂起来,不要命的向前冲杀。   终于,秦军抵挡不住,张遇率百余人冲破重围,向内宫杀去,被留在城墙上的死士,他也管不了了。   此刻他心中只有一个目的:斩下苻健首级。   至于事后是生是死,他完全不在乎。   宫人们惊慌失措,到处奔走,张遇感到前所未有的畅快。   眼看就要杀到苻健寝宫,宫前却立着二三十护卫。   护卫之后,苻健斜披一张虎皮,手握长刀,赤足站于雪地之中,冷冷的盯着他,嘴角还挂着冷笑,前排站着一名年轻将佐,手持步槊,目露寒光。   “我儿何故造反耶?”苻健语气嘲讽,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的望着张遇。   张遇眼珠瞬间就红了起来,“苻健小儿,背信弃义,几次三番辱我,今日便是汝之死期!”   “哈哈哈……我儿好大能耐。”苻健也是从尸山血海里滚出来的,受石虎父子的亲近喜爱,历任翼军校尉、镇军将军,大场面见过不少。   自然不会被一句话吓到。   张遇怒吼一声,提刀与亲卫一起扑了上去,当即砍翻数人。   眼看苻健就在眼前,再走几步,就能手刃仇敌。   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口气。   张遇不恨夺走他基业的李跃,不恨生擒他的苻雄,唯独对苻健恨的咬牙切齿。   一步、两步、三步……   张遇越杀越是兴奋,忍不住嘶吼起来,能洗刷耻辱的,唯有仇人的血!   就在他的刀刺出去的时候,一道寒光后发先至。   苻健身边的秦将动了,长槊宛如游龙,与张遇的刀撞在一起。   一股巨力传来,长刀脱手而飞。   “大人!”义子张宁提着短戟扑了上去。   长槊划过一道弧光,迅如闪电,刺入张宁胸膛,将他整个人挑了起来,“邓羌在此,贼子休得猖狂!”   被挂在长槊上的张宁发出阵阵惨叫。   此人原是轩辕山上的悍将,本姓郭,被张遇收为义子后,改姓张,在豫州军中数一数二。   今日一个回合便被人挑杀,其他死士如何能不胆寒?   “朕受命于天,自有神灵庇佑,我儿可曾心服?”苻健一抖虎皮大氅,仿佛一头正在张牙舞爪的猛虎。   张遇不仅眼珠子红了,整张脸也狰狞起来。   但下一刻,那杆长槊如闪电般朝他刺了过来……   清晨,大雪早已停歇。   桓温凝望着辕门上长长的冰挂,一阵默然。   今年大雪来的比往年早,也比往年突然,前几天还是深秋,然后朔风铺天盖地从北面而来,刮了整整一天,后一日,大雪纷纷扬扬,天寒地冻。   “买德郎,战耶、退耶?”到了此刻,桓温仍在犹豫。   拿下长安,功德圆满。   但也要承受相当大的损失,于桓温而言,皆北伐捞取功勋,压制江东,但对氐秦而言,这是生死存亡的一战。   “战也罢,退也罢,强过在此受冻,苻雄已然击退司马勋,贼军坚壁清野,意在拖延我军,兄长不可中计。”桓冲嘴中吐出长长白气。   买德郎是他的小字,没有外人在场,桓温随意的多。   屯兵灞上两个多月,给了氐秦喘息之机。   加上这场大雪,胜负之势悄然逆转。   长安城墙坚固,四万晋军在这个冬天很难攻破。   桓温一掌拍在辕门上,积雪簌簌落下,“鸡肋鸡肋,食之无肉,弃之有味。传令退至潼关,徐回荆州。”   大军当即拔营起寨。   但,今日的秦军已非两月之前的秦军,已从失败之中恢复过来,此消彼长,秦军士气恢复,晋军的锐气所剩无几。   是以晋军一退,苻雄便率军跟了上来…… 第三百二十四章 招贤   “秦晋大战于白鹿原,一路缠斗至潼关,苻雄、苻苌亲冒矢石,力战在前,秦军士气大振,大破晋军,俘斩万人,据传苻雄、苻苌皆受箭伤,秦军精锐亦多有损亡,不敢再追。”   铜雀台中,张生野读着关中的战报。   桓温北伐的动机并不单纯,拖延了这么久,错过了战机,兵败是必然。   殿中没人觉得意外。   桓温目的压根就不是北伐,也没兴趣占领关中。   李跃道:“苻氏伤亡不小,定有人急于出手。”   “殿下所言甚是,姚襄集结五万大军,与张平夹击河东,陇右王擢,联合凉州张氏准备反攻关中。”   按照眼前的趋势,即便苻氏能如历史上一样最终崛起,也必然落在梁国之后。   关中的凋敝不在中原之下。   历史上之所以能崛起,最终战胜慕容氏,原因有二,其一,苻坚与王猛励精图治,其二,前燕内乱。   随着校事府的不断渗透,李跃对燕国的认知越来越清晰。   几乎每一代都有同室操戈之事。   慕容廆逼走慕容吐谷浑,慕容皝杀慕容翰、慕容昭、慕容仁,到了这一代,慕容儁与慕容垂不和在燕国闹得沸沸扬扬,全靠慕容恪镇着才相安无事。   总之,梁国有梁国的问题,燕国也有燕国的矛盾。   都处于扩张的阶段,矛盾也就被隐藏了。   进入冬天,天下各地平静了许多,不过这种平静是为明年的大战做准备。   到了年底,李跃下令邺城官吏、士卒轮流休沐,让他们与家人相聚,过几天安稳日子,也算是为繁衍人口做贡献。   一张一弛文武之道。   争霸天下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整天绷着,压力得不到释放,迟早也会出问题。   古代行军打仗,经常就有营啸之事发生。   这几个月新军出去狩猎,收获颇丰,肉放着也是放着,李跃干脆拿出来,每个将士分二十斤,回家过个好年,不够的,就宰杀牧场中的牛羊。   吃饱喝足,明年才有力气上阵杀敌。   人不患寡而患不均,虽然东西不多,但士卒们大为感激,将猎到的狼牙、虎爪、豹尾、雉羽献上。   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李跃自然不会辜负将士们的心意,来者不拒,堆满了小半间屋子。   眼看着要过年,李跃召来崔宏小饮。   东汉魏晋,乐则胡笛箜篌,御则胡床,食则羌煮、貊炙,器则蛮盘。   羌煮其实就是火锅,貊炙则是铁盘烤肉。   东汉大将窦固击败匈奴,再通西域,羌胡敬之,设宴款待,炙肉未熟,人人长跪前割之,血流指间,进之于窦固,窦固食之,甚觉鲜美,遂得以流传中土。   “殿下励精图治,梁国蒸蒸日上,宏以为眼下正是纳士招贤之时。”崔宏出身大士族,钟鸣鼎食,这些玩意儿早就吃厌了。   尝了几筷子,也就进入正题。   李跃也感觉梁国进入瓶颈期,周围能吞并的都吞并了,剩下的都是一些硬骨头。   虽然尚武堂、讲武堂在源源不断培养人才。   不过真正大才很难培养出来。   崔瑾、周牵、常炜、刘群、刘启等人各有各的长处,也各有各的短处。   放眼周围势力,燕国武有慕容恪、慕容垂、慕舆根、悦绾等人,文有封奕、阳骛、皇甫真,人才质量和数量上,强过梁国。   李跃手上能拿的出手的帅才都没几个,遇到大战,全都要李跃自己提刀子上。   这种局面发展下去,肯定不是长久之计。   “你有何建议?”   崔宏端起酒樽,随口道:“崔氏英才极多,能文能武,皆愿为殿下效犬马之劳!”   李跃心中咯噔一下,别看崔宏只有十六七岁,其心思城府与聪明才智成正比。   他可以装作云淡风轻,李跃却不得不警醒。   士族豪强不会白白奉献,他们支持自己,是为了分梁国一杯羹。   之前崔瑾已经提拔了一批崔家人,但没有偏袒他们,全部从底层做起,靠本事升迁,进展自然就有些缓慢了。   如今崔宏再次提起,明显是崔家在试探了。   王妃都是崔家女,崔宏前途不可限量,崔瑾更是李跃的结拜兄弟,这么一看,崔家的势力在梁国就有些恐怖了。   任何一股势力快速膨胀都是极危险之事,不管忠心与否,时势会推着他们走。   “开春便要科举,届时可一同来应试,除了文举,孤准备开武举,有才华者,必重用之。”李跃望着崔宏的表情,手指在案几上轻轻敲动。   崔宏摸了摸鼻子,“殿下所言甚是。”   气氛略微有些沉闷。   恰巧,宫人传月姬求见。   崔宏不便与女眷见面,拱手道:“宏不胜酒力,先行告退。”   李跃大手一招,“来人,用车驾送崔郎回府。”   “谢殿下。”崔宏彬彬有礼的退下了。   李跃望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   崔宏无疑是有才干的,关键年纪还不大,潜力惊人,不过他似乎更看中崔家的利益一些。   当然,这也是人之常情。   崔家生养崔宏十几年,不可能一见到自己,连祖宗棺材板都不认了。   对他既要重用,也要稍作提防。   如同士族豪强一样,借他们的力,却又不能太放纵太依仗他们了,不然当年的曹魏、如今的江东就是梁国的未来。   其中分寸,就要靠自己拿捏了。   李跃只能希望科举之后,大力扶植寒门庶族对抗他们。   不过历史经验证明,寒门庶族一旦得势后,也会壮大为士族门阀……   崔宏前脚走,后脚月姬就进来了,脸颊红扑扑的,身上沾着些白雪,见没有外人,也就没那么多礼数。   宫人添了一副碗筷。   “你来的正是时候,肉都炙熟了。”李跃哈哈一笑,“这两个月医舍弄的如何?”   “有兄长的王令,自然无人敢阻拦,不过月姬今日有大事向兄长禀报。”月姬一脸认真。   李跃打趣道:“你能有什么大事?找到心上人了?准备成亲了?我大梁律法,女子十五不嫁,可是要罚粮一石,徭役半年。”   月姬脸颊更红,“哎呀,兄长就会取笑,小妹此来,是为兄长举荐一大才。”   “大才?”李跃放下碗筷,想起一年多以前,她举荐那个什么人,“孟狂?”   当初嵩高山上聚集的那伙人,李跃略有耳闻,其中最出名的就是法饶。   法饶鼓动冉闵迎击悦绾、姚襄、石琨,葬送了十万精锐,也葬送了冉魏……   李跃端起酒樽,送到嘴边。   “是、不……”月姬点点头,又摇头,“孟狂是化名,此人真名王猛,字景略。”   啪嗒!   酒樽掉在地上,摔的粉粹,李跃嚯的一声,站了起来,盯着月姬,“王猛,王景略!” 第三百二十五章 大才   王猛是谁?功盖诸葛第一人。   盖不盖的住诸葛武侯另当别论,但放在如今,却是绝对的顶尖人物。   一手缔造了前秦帝国,出将入相,南征北战,扫平北国,什么代国、燕国、仇池,在他面前都是个渣。   而进入瓶颈期的梁国,最缺的就是这等人物。   “快快快,宣此人来见。”李跃暗下决心,等开春之后,一定要给老李家的列祖列宗多烧几炷香。   “不,我亲自去见他!”   一脚踹翻案几上的瓶瓶罐罐,拉着月姬的手就往外走。   月姬脸一红,急忙挣脱开。   李跃也没在意。   马车很快就备好。   李跃一脚窜入车中,月姬在外人面前还是大家闺秀,一举一动都像模像样,慢悠悠的上车,吩咐车夫道:“去南城仁和坊。”   邺城是华夏第一座里坊制的城池,城中寺庙道观林立。   马车在坊市间穿行。   天寒地冻,道路结了冰,车夫不敢太快,缓缓前行,还没车后宿卫走的快。   李跃干脆跳下马车,与宿卫们一起小跑。   月姬却在马车中咯咯的笑了起来,“殿下走慢些,当心摔倒。”   盔甲铿锵,响彻街巷。   不少百姓在门缝窗后窥看。   李跃也顾不得体面,这等大才错过了,绝对是重大损失,若是被他人启用,将来就是自己的心腹大患。   别人不知道王猛的厉害,李跃岂能不知?   历史虽然是百姓缔造的,但总会有那么几个惊才绝艳之人影响天下大势,推动历史进程。   毫无疑问,王猛就是能影响天下大势之人。   历史上,苻坚有他辅佐,和没他辅佐,完全是两种形态。   在寒风中小跑了快一个时辰,才堪堪赶到仁和坊。   李跃正了正衣冠,才迈了进去。   “汪汪!”   一进门就遇到一条黄狗冲着自己狂吠。   宿卫当场就要拔刀,李跃连忙制止,“不可唐突,尔等在外等候。”   说完就与后面赶来的月姬向里走。   到了一间破房前,月姬才停下脚步。   李跃眉头一皱,“怎可如此怠慢大贤?”   “是王先生要住此地。”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里面传来一道洪亮的声音,但紧接着便是一长串咳嗽,接着门帘掀开,一人走出,满头乱发,满脸胡须,衣衫褴褛。   李跃第一感觉此人是乞丐。   但眼神却清亮锐利,全身自有一股气势。   魏晋名士多有放纵不羁之举。   “这……”月姬拱手,刚要开口,便被李跃打断。   “见过先生。”李跃拱手。   王猛目光落在李跃身上,忽然大笑起来,“拜见梁王殿下!”   李跃奇道:“阁下如何识得本王?”   “昔者魏武以崔季珪代见匈奴使者,捉刀在旁,匈奴人一眼识破,床头捉刀人方是英雄。殿下数年间击破强敌,横扫中原,凛凛威势,如若天成,猛岂会不知!”   王猛外表邋遢,但谈吐不凡。   这个回答既表现了他的高明,也暗中将李跃抬到魏武的高度。   大才连马屁都非同凡响。   李跃心花怒放,此人如此气度,除了历史上的那个王猛还会有谁?   “殿下请入内一叙。”王猛拱手。   月姬自动后退一步,这种场合,他就不宜参加了。   李跃欣然而入。   屋中除了草席和干草,连张案几也没有。   王猛就这么施施然跪坐,没有丝毫负担,也没有任何招待不周的压力。   李跃佩服起他的胆量。   正在到处打量的时候,王猛先开口了,“殿下手握豫兖青徐,横跨大河南北,可谓威震天下,富贵已极,敢问殿下之志。”   李跃目光落到王猛身上,感觉不是自己招募他,而是他在考验自己。   不过越是有才干之人,越是有性格。   当今天下,非但君则臣,臣亦择君。   想要得到人家的辅佐,自然先要别人认可。   “孤一人富贵何用?永嘉之乱后,胡尘漫天,华夏沉沦,孤之夙愿,靖扫胡尘,恢复山河,重现秦汉之盛!”   这个时候,就不需要掩饰自己的野心了。   “殿下果然非常人也!然则,依在下之见,只怕难以实现。”王猛毫不避讳。   “请先生赐教。”李跃真心实意的求教。   王猛手伸进衣服里面掏啊掏的,动作说不出的猥琐,“殿下数年间横扫中原,拓地千里,然则根基不牢,虽与豪族联姻,却也埋下祸根!”   一句话就命中了李跃的要害。   国中势力急剧膨胀的岂止是崔氏?   各地豪强,李跃全都小心谨慎,“先生之言是也。”   “其二,中原百战之地,与江东反目,与燕国为敌,与秦国成仇,假以时日,三者必串通,同伐……伐中原……”王猛咳嗽两声,似乎受了风寒。   “先生身体……”   “无妨、无妨。”王猛挥了挥手,“殿下根基薄弱,而燕秦晋数代累积,麾下人物鼎盛,一旦三者联攻,殿下能守住中原否?”   一个慕容氏,就让李跃头疼的了,更不用说江东、苻氏一起上。   这不是危言耸听。   燕国要进入中土花花世界,首先要干掉自己。   江东要北伐,迟早也会来背后捅刀子。   而苻秦,仿佛一头贪婪的野狼,等他喘过气来,一定会东出。   细作传回的消息,燕与秦似乎已经结盟。   就算这次勉强挡住他们,梁国也会被耗空,下一次,下下次?   自己最大的问题就是扩张太快,没有什么积累,战败一次,弄不好就一溃千里。   虽然努力在发展,但人家会给这个时间吗?   “请先生教我。”李跃心悦诚服,自己都没想到三方联手,他却看的如此之远。   “殿下扶植姚襄,乃是一步妙棋,姚氏志在关中,应该能抵挡苻氏两年。”   “只有两年?”   姚襄最近弄得风生水起的,与张平结为兄弟,又与并州三薛勾勾搭搭,怎么看都能跟苻氏掰掰手腕。   王猛道:“当年枋头一战,姚襄五万大军突袭枋头,被苻洪俘斩三万,今桓温准备多年,四万精锐北伐,苻氏内忧外患,却能先败后胜,足见苻氏之强。”   李跃点点头,“先生所言甚是。”   天下诸势力,最有潜力的还是苻氏。   氐人一向坚韧。   这一战击败桓温之后,声势大涨,士气如虹,姚襄只怕没那么容易占到便宜。   “今日一遇先生,犹如昔日刘玄德之遇孔明,如鱼得水也!还请先生助我一臂之力,克成大事!”   李跃拱手一礼。   看他神色有些疲倦,不忍再谈。   梁国的问题岂止这些?   百废待兴,同样也是千头万绪。   王猛不是矫情之人,既然来邺城,肯定就是投奔梁国的,“此亦猛之所愿也!” 第三百二十六章 科举   王猛年纪其实跟李跃差不多。   收拾一番,换上新衣,人也就顺眼多了。   长相算不上俊朗,却有北方汉人常有的坚毅、魁伟。   李跃赏他一座宅邸,他推辞不受,封他为梁王左长史,还是推辞,“无功不受禄,殿下一向用功必赏,有过必罚,此为治国之本也,不可轻废,闻科举将近,在下愿一试高下。”   他这么自信,李跃也就不说什么了。   每日公事处理完,必寻他谈论天下大事,古今趣闻。   王猛博学多才,旁征博引,往往一针见血,让李跃受用颇多。   不过整天与王猛待在一起,也引起了其他势力的忌惮,暗中打探之人不少。   李跃不得不增加校事,日夜保护他的安全。   一整个冬天就这么过去了。   开年之后,梁国上上下下又忙碌起来。   将士游猎训练,百姓伺候自家的土地,奴隶们修建各郡道路,月姬继续铺建医舍。   向官府领生育补贴粮食的人越来越多。   李跃巡视邺城,经常能听见此起彼伏的婴儿啼哭声。   而啼哭声也让人心中感到踏实。   科举的消息去年立秋就放出去了,年底各地便有不少人赶来邺城。   第一次科举,其他地方的人处于观望之中,天下大乱,道路不通,遍地贼寇,消息传播的也慢。   人才最多的地区无疑是江东,但江东的名士们看不上北国。   李跃看一眼科举的名单,八百七十五人,四成是崔、刘、卢、郑等大姓,四成是边、鲍、臧、辛等豪强,剩下两成才是寒门和尚武堂子弟,真正的庶族少之又少。   这年代能读书识字的,绝不是普通人。   普通人根本就接触不到书籍,终日劳碌,填饱肚子都难,哪有时间去读书?   士族豪强们不反对科举,也是这个原因。   科举分三目,明经、明算、策论。   明经始于汉武帝时期,东汉初张玄少习《颜氏春秋》,兼通数家法,建武初,举明经。   北国沦落胡尘四十余载,茹毛饮血,先贤典籍自然有一定进步意义。   而这时代的儒学还未被阉割,非但不腐朽,还比较生猛。   两汉三国,凿通西域,上马砍人下马治民的都是儒生。   一代大儒卢植提兵平定黄巾之乱,诸葛武侯、司马懿、陆逊都熟读经典,只不过到了魏晋,风向就变了,转为玄学,谈虚论玄,务虚而不务实,沉迷享乐,奢侈糜烂,以从军为耻。   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   数学名列其中。   李跃个人认为,数学是一切科学的起点,魏晋时代不仅医学有长足发展,数学上也有独到之处。   魏晋鼎革之际,算学大家刘徽已经整理出古典数学理论体系,推崇逻辑推理。   李跃个人觉得华夏不缺形而上的东西,独缺实事求是的精神。   加入明算,总比玄学之类的要靠谱的多。   而且数学也有很大用处,以后丈量土地,清点人口,核算度支等等,都需要有一定数学基础的人。   当然,李跃最看重的还是策论。   等于是国家咨诹治国之道,汉代便已雏形。   题目也简单直接,富国强军之道。   考试分三天,第一场明经,人最多,几乎成了士族豪强子弟的专场,第二场明算,大部分都是尚武堂子弟和少数豪强子弟,第三场策论反而少了很多,只有寥寥三十一人。   不过李跃也看出来,策论人虽少,却都是士族豪强子弟中的精英。   连崔宏都亲自下场了,郑家也派来才俊郑豁,刘群的孙子刘昭,卢谌之孙卢邈等等,都来凑热闹。   这些人中最特殊的也就王猛了。   科举完毕,明经、明算交由刘群、申钟、條攸审阅,李跃自审策论。   绝大多数都没什么新意。   不过是增加赋税,开垦田地,鼓励生育等等,书法不错,读起来朗朗上口,足见世家子弟的文学修养。   但有修养却没多少营养。   有人竟然主张与慕容氏罢兵言和,暂避慕容氏锋芒,结为兄弟之国,为了达到此目的,可以将冀东三郡割出去,集中精力发展中原,十年之后,兵精粮足,然后反攻慕容氏……   李跃连名字都不看,直接一把火烧了。   割土求和的门一开,后面很难合上。   这年头退一步不是海阔天空,而是别人的得寸进尺。   梁燕两家已是不死不休之局,谁后退,谁就会万劫不复。   就连崔宏的策论也都是些老生常谈的东西,定律令、立朝仪、改官制。   这些东西有用倒是有用,却不是现在这个阶段,没时间弄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   只有王猛的策论令人眼前一亮,主张将河南四州豪强迁至邺城周边,大者聚城池,小者立坞堡,增加邺城的实力,同时削减豪强对地方的控制力,释放土地、人口。   “……昔者大汉所以强,盖因历代迁天下豪强入京畿之地,大梁拥冀、豫、兖、青、徐、扬六州之地,却困于南北之间,何也?大而不强,广而不盛,士族豪强割据地方,小者私兵数千,大者过万,良田皆为其所有,而不纳赋税,不服徭役!郡县皆是前朝旧吏,无进取之心,无抚民之愿,国家稍有动荡,北者投燕,南者投晋……”   李跃读完,不禁为王猛捏了一把冷汗。   王猛、王猛,还真是一剂猛药。   这道策论若是传出去,不知会有多少明枪暗箭朝着他。   现在问题摆在李跃面前,这剂猛药敢不敢喝下去。   对历史上的苻坚也心生佩服,自古良臣与明主相辅相成,就像商鞅与秦孝公一样,没有秦孝公坚定不移的支持,商鞅能活多久?没有苻坚的支持,王猛也很难得志。   他这是革大梁的命来的。   李跃嘴角卷起一抹笑意,将王猛的策论一把火烧了。   大梁建国第一场科举也就这么尘埃落定了。   明经录用一成,明算七十五人录用七十二人,剩下三人,连基础加减乘除都不会,明显是来滥竽充数的。   策论,刘昭、卢邈、郑豁前三甲。   崔宏第四,算是对他的敲打。   王猛只排第九,李跃擢其为东阿县令,兖州豪强多在此县。 第三百二十七章 暗流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王猛一上来就大刀阔斧,肯定会引起其他人的不满。   李跃倒是不怕,但对王猛未必是好事,梁国的规矩也不能破,有功必赏,有过必罚。   王猛再厉害,也要先熟悉梁国的政治氛围,积累一些经验。   宰相必起于州部,猛将必发于卒伍。   有本事的人,绝不会被埋没。   李跃有喝猛药的魄力,但眼下时机还不对,条件还不成熟,至少要在与燕国的下一场大战分出胜负之后。   对付士族豪强,不宜大张旗鼓,现阶段还是温水煮蛙为上。   至于刘昭、卢邈、郑豁、崔宏这四人,被李跃安置到六部任职。   其他士族子弟各有职位。   重用了士族豪强,表面看起来国中一片祥和。   王猛赴任,李跃亲自送行,还为他配备了一千黑云军精锐。   这年头全靠刀子说话,一个手无寸铁的县令,夹在豪强中间,日子也别想过了。   李跃还想解释一番,王猛却拱手道:“殿下爱护之意,臣铭记在心,此去兖州,定不负国家,不负殿下。”   李跃心中一暖,与聪明人打交道省心省力,“若不可为,切记保重自身,你我君臣还要收拾这北国江山,驱扫胡尘,一时之进退,无伤大雅!”   王猛的出身对李跃对梁国而言太完美了,庶族出身,没有士族羁绊,没有宗族牵连,而他也有抱负有理想之人。   “谢……殿下!”王猛愣了一下,然后深深一拱手,接着翻身上马,头也不回的向南而去。   一千黑云精锐紧随其后,浩浩荡荡向南而去。   李跃一直目送他们消失在地平线,才返回邺城。   进入三月,关中传来各种消息。   桓温兵败退回荆襄之后,新一轮对氐秦的围攻拉开序幕。   苻健一上来就称帝,吸引了各方仇恨。   王擢联合张重华攻打陇东,姚襄、张平夹击河东。   苻雄不顾箭伤未愈,率一万步骑迎击王擢,大破之,王擢兵败转投凉州,但苻雄也因伤重来回奔波而死于军中。   氐秦太子苻苌攻破雍城乔秉,也因箭伤复发,病逝于军中。   二人的病亡并没有影响秦军的强势,左卫将军苻飞平定刘珍、夏侯显等关中豪强,时人称其有关羽张飞之勇,远近羌胡望风而遁。   不过东路姚襄、张平势如破竹,除了蒲坂,河东诸城皆破。   眼看大军攻破蒲坂之后,便可踏入关中,两人的联军又出了幺蛾子。   为了抢占盐池,龃龉不断。   姚襄有河东豪强支持,军势强大,获利甚多,张平一怒之下,裹挟河东数万百姓退回并州。   姚襄继续攻打蒲坂。   苻健派苻飞率苻坚、邓羌五千精骑支援蒲坂,一战而破两万羌军,生擒姚襄之弟姚兰,将姚襄挡在河东,为关中赢取了时间。   姚襄大军围攻半月,蒲坂坚如磐石,只能退回安邑。   氐秦在一次次围攻中越打越强。   关中的烽火连天,江东一片沉寂,不过慕容氏又蠢蠢欲动起来。   燕国细作活跃起来,增加了数倍。   山雨欲来风满楼,封奕最擅长策反拉拢,细作增多,一定在酝酿着什么阴谋。   李跃目光重新集聚在鲁口。   冀州唯一的缺口就是此地,以前王午还跟慕容氏不共戴天,但吕护却是一个反复无常之人,背叛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只要慕容氏给的甜头多,这人就会倒向北边。   不过就在李跃盯着鲁口,先举起叛旗的却是阳平孙元,自称兖州牧,聚五千部众,裹挟两数万百姓,一路向东南,也不攻打郡县,挺进泰山之中。   广宗乞活将张谦反,裹挟三千家,北上投奔燕人。   别人造反,李跃也就认了,广宗乞活军居然也会背叛,李跃像吃了苍蝇一般恶心。   “燕国承诺张谦为上谷太守,封侯,赏千金,此人受不住诱惑,于是北投。”董闰脸色也非常难看。   张谦投降,同样也是在打他的脸。   李农、冉闵死后,董闰一跃成为广宗乞活军的头领,张谦投降,他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封奕这招策反玩的漂亮,广宗乞活军恰恰是李跃的盲区。   这也能看出燕国的渗透能力并不差,燕军军纪严明,当初三路南下,虽然掳掠百姓,但并没有如羯赵一般肆意屠杀。   而燕国的豪强与河北豪强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一向对他们敞开怀抱。   对河北的渗透也就可想而知了。   这年头最不缺反复无常之人,既然有人背叛燕国,就肯定有人背叛梁国。   “臣愿率三千骑,擒杀此贼!”董闰拱手道。   李跃揉了揉额头,地盘大了,人心不齐没什么奇怪的,这两人背叛除了恶心自己,对两边态势并无多大影响。   但封奕弄这么大的阵仗,只是为了恶心一下自己?   李跃盯着地图上的鲁口,“董将军稍安勿躁,会不会是封奕的声东击西,故意制造混乱,其目的还是在鲁口?”   想要击败如今的梁国,仅凭阴谋诡计没用,必须燕军亲自下场。   而燕国要下场,就必须拔除鲁口这根钉子。   邺城周边已经打造成铁桶,李跃不介意用邺城消耗燕军,就像当年襄国消耗冉闵一样。   张生野道:“近日没见燕军与鲁口来往。”   “没见?”李跃细思极恐,忽然感觉吕护这段时日有些过于安静了。   这厮无风都要掀起三层浪,现在既不要粮食,也不要女人,还真让人不习惯……   “传令杨略、秦彪、糜进,盯紧鲁口,吕护定与封奕苟且。”   “唯。”张生野赶忙退下。   董闰道:“燕贼有没有阴谋诡计,臣一试便知,张谦投降,牵动广宗人心,影响甚大,不可不除之!”   刘群也拱手道:“张谦背叛,非同小可。”   李跃点点头,“董将军率五千精锐追杀张谦。”   董闰却摇头道:“既然是广宗出了乱子,当由广宗乞活军平之,臣率三千广宗精锐即可。”   李跃知道他这是要找回面子,既然这么有自信,也不好拒绝,“将军勿必当心。”   “殿下放心,区区一个张谦,臣尚能对付。”   “广宗乞活军多出事端,前有高开,今有张谦,不可再混居一地,孤欲尽迁青徐之地,将军意下如何?”李跃盯着董闰的脸。   此次叛逃事件,让李跃意识到广宗乞活军也是一大漏洞。   这支人马可谓是豪强中的豪强,几十万人口,龙蛇混杂,当初既然能背叛冉闵,也能背叛现在的自己。   不是自己的嫡系,始终隔着一层。   当然,迁走广宗乞活军,等于是在削弱董闰的实力。   “臣……”董闰抬头,目光与李跃碰触,又缩了回去,“臣遵令!”   “将军果然识得大体,乞活军南下,汝可挑选一支五千人精锐。”   “谢殿下。” 第三百二十八章 围堵   张谦、孙元叛乱后,燕军也跟着动了,慕容恪两万大军南下束州,左望章武,右窥鲁口。   与以往动辄十万大军不同,这次慕容恪只有两万人马,李跃一时之间不知道他的意图。   这点人马自然无法攻陷鲁口。   “难道吕护真投了慕容氏?”李跃一时不确定起来。   杨略送来的消息,吕护已经很多天没有露面,鲁口军将议论纷纷,军心略有不稳。   崔宏拱手道:“既然慕容恪兵力不足,殿下可令秦彪、糜进二将军率轻骑渡过鲁沱水,试探慕容恪之虚实。”   鲁沱水之南,驻扎秦彪、糜进二将五千黑云军,崔瑾在渤海总揽大局,打造防线,麾下三万镇军。   背后的青州还有薄武的八千黑云军,两万余镇军,兵力是慕容恪的三倍。   即便打不赢慕容恪,守住绝对没问题。   “可。”李跃从其言,但总感觉慕容氏这次要弄一场大的。   军令东传没两日,江东竟然也蠢蠢欲动起来。   殷浩惨败于张遇、姚襄之手,但桓温北伐也失败了。   两边重新回到同一起跑线。   殷浩被罢免,江东重用荀羡、袁真,一个都督扬徐青兖四州诸军事,一个被封为豫州刺史。   二人手上的兵马在殷浩北伐时没多大损失,也算是江东唯一拿的出手的人物。   三万大军水陆并进,进驻濡须城,对合肥、寿春虎视眈眈。   站在江东的立场上,肯定不允许合肥、寿春押在头顶上。   当年东吴六次大规模攻打合肥,全都被曹魏按在地上摩擦。   而现在,到了考验梁国韧性的时候。   很明显,江东与燕国已经串联起来了,南北夹击中原。   两边几乎是天然的盟友,慕容氏历次更换继承人,都会上表江东,请求册封,算是各大势力中对江东相对友善的一方势力。   扬州有梁啸镇守,徐州有贾坚,防守应该没多大问题。   从合肥到寿春,再到彭城、下邳都是首屈一指的坚城。   “南面防守为主,集中国力对付慕容氏!”李跃很快就定下策略。   比起江东,慕容氏的威胁更大。   扬州则有些鞭长莫及了。   事实上,在李跃心中,即便丢了合肥也无所谓,守住寿春、彭城即可。   “江东士族得势,桓温必然不喜,不妨派出使者,与桓温联系一二,或可知江东之虚实。”崔宏的反应令李跃叹为观止。   这些东西李跃自然能想到。   但绝不会这么快。   李跃刚一点头,张生野匆匆而来,“殿下,桓温遣朱序七千精锐进驻叶县!”   叶县隶属南阳郡,与颍川郡就隔着一座鲁山。   当然,从此地北上经伊阙,攻洛阳也方便。   桓温把朱序顶上来,颇有趁火打劫之意。   “桓温兵败,伤亡惨重,依属下之见,此举应该是做给江东看,不必在意。”刘群眉头紧锁。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万一河北战场出了什么事,桓温能按兵不动么?   目前桓温还没有重起炉灶单干,名义上还是江东的臣子。   李跃思索一阵后道:“令姚襄南下梁县,威慑朱序,再派人出使江陵,安抚桓温。”   南边诸军,桓温威胁最大。   别看他北伐关中失败,但也重创了苻氏,还弄死了氐秦的丞相苻雄、太子苻苌。   苻氏不死,一半原因是苻洪留下的根基太雄厚了,苻雄、苻苌死了,还有苻菁、苻飞,细作探报,邓羌和苻坚也出场了。   某种程度上,底蕴和根基就是人才储备。   关中战事停歇,关东大战即将拉开序幕。   李跃都能嗅到大战的气息越来越近……   一支骑兵向北挺进。   “抓到张谦那厮,定要碎尸万段,满门腰斩!”董闰非常愤怒。   乞活军的背叛,直接动摇了他在新朝的地位。   而即将到来的迁徙,也大大削弱他的实力。   梁国新立,但早已派系分明。   最强的无疑是梁王的黑云军嫡系,排在第二的便是冉魏遗臣,文有刘群、條攸、申钟,武有董闰、苏彦、周成,实力不容小觑,虽然忠于梁王,但也有自己的利益所在。   第三是大河之南以薄武、陈端为首的镇军。   排在最后的便是一盘散沙的士族豪强。   手上有多少实力,决定将来梁王登基时吃多少肉。   张谦这个时候叛逃,影响了旧臣派的利益。   “他是你的从弟,你竟丝毫不知?”董闰怀疑的目光转向身边部将张伸。   张伸、张谦、张温,出自同一宗族。   张伸啐了一口,“乞活军有奶便是娘,他虽是我从弟,却多年未来往,叛逃燕国,将军若是不信,现在就可斩了属下的头!”   张温阵亡,董闰甚是伤怀,自然不可能杀张伸,语气也就软了下来,“绝不能放跑了那厮,不然吾在朝中颜面尽失。”   “属下必手刃此贼!”   两人正在商议时,斥候来报,“二位将军,贼众抛弃大部,轻骑向襄国奔逃!”   “燕军可有动静?”董闰眉头一皱。   最怕的情况出现了。   张谦带着百姓,逃不过他们的追杀,但若是舍弃百姓,速度就会大大增加。   一旦越过湡水,想追也来不及了。   慕容氏肯定会出兵。   董闰这支人马是广宗部曲,不是黑云军精锐,遇上寻常燕军没多少问题,但若是遇到慕容垂、慕舆根,就凶多吉少了。   二人名震北地,董闰有自知之明。   思索之时,张伸却不管不顾,策马冲在前面,“不可走脱了叛贼!”   “杀!”   部曲们吼了一声。   到了这一步,董闰也只能跟上去,不擒杀张谦,回到邺城更没脸面。   两天之后,已经能看到叛军的尾巴,不到两千人,在前方丘凹缓缓移动。   见到身后追兵,顿时乱作一团,四散奔逃。   此时还在巨鹿郡境内,离湡水上百里,燕军就算支援,也不会这么快。   这两日董闰也没放松警惕,朝襄国方向派出大量斥候。   望着奔逃的叛军,董闰眼中掠过一道杀气,大梁不比冉魏,更非羯赵,前途远大的同时,也竞争激烈,能者上,庸者下。   不杀张谦,就会在身上留下一个永恒的污点。   “杀!”董闰挺起长槊,一马当先的冲了下去。   部曲气势如虹,跟在身后。   不过就在此时,东南面邯郸方向,一支两千燕军骑兵飞奔而来,掀起漫天的烟尘。   为首一将,正是燕国新任的安东将军、北冀州刺史慕容垂。   雄武俊朗的脸上,挂着一丝冷笑…… 第三百二十九章 常山   “识时务者为俊杰,大燕数十万大军即将南下,吕将军以为能抵挡几日?李跃野心勃勃之徒,必不会容忍鲁口久悬在外,今年将会是阁下最后的机会。”封放眼神犹如一头望着猎物的野狼。   上一次交手,封奕吃了个暗亏,封放险些被梁国细作斩于城中。   而这次,封放有备而来。   “不知燕王何以待吾?”吕护目光闪烁起来。   随着燕梁大战即将爆发,夹在中间的鲁口必会成为众矢之的。   两边都不会再允许鲁口这么割据下去了。   “那就要阁下出多少力,燕王仰慕将军大名久矣,若能一同攻梁,可以宗女嫁之,两家合为一家,无分彼此,他日平定中原,裂土封疆,也不在话下,岂不比有名无实的博陵王、安国王强太多?”   “燕王真愿联姻?”吕护讶然,心旌摇曳起来。   没什么比血缘上的联系更为紧密。   比起梁国有名无实的博陵王,明显是燕国更有诚意一些。   封放轻笑两声,“吕将军名震天下,手握四万强兵,足以影响天下格局,投梁,则梁强,投我大燕,则大燕将席卷天下,区区一个宗女算得了什么?”   燕国的兵制吕护心知肚明,这四万大军都会成为他的部曲,有这支人马在手,加上联姻,在燕国飞黄腾达,也就指日可待了。   尽管封放说的天花乱坠,但吕护却仍迟疑不定,关键,鲁口也不是他一人说了算。   兵变成功,最主要的原因是秦兴杀了王午,不得人心。   所以军将们才推举他上台。   鲁口城中有大量仇恨燕国之人,特别是近两年,士卒们仿佛都觉醒了一般,不愿再屈膝异族胯下苟活。   今天他吕护敢宣布投降燕国,明天他的人头就会挂在城头。   不过投降有很多种,可以循序渐进,一步一步的来,吕护目光一闪,“不如,从长计议?”   封放眉头一皱,这次来鲁口可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城中细作为了掩护他,牺牲了四成,换来的却是一个“从长计议”。   “不妨明告吕将军,此次大战非同小可,伐梁之军,非我燕国一家!”   利诱不成,换成威胁。   “封兄稍安勿躁,且听在下细细道来。”吕护神秘兮兮……   姚襄很给面子,收到命令之后,当令姚益生率两万大军南下,进驻梁县。   豫州刺史常炜送来奏表,言桓温屯兵叶县,只是应付江东的北伐,在他看来,荀羡这一路也不足为虑,不过虚张声势,响应慕容氏南下而已。   所以真正的威胁还是慕容氏。   叮嘱李跃务必当心鲁口。   万变不离其宗,慕容氏的目标必然是鲁口。   李跃深以为然。   派人传令潜伏在鲁口城中的杨略,让他见机行事,如果吕护有投降燕国的倾向,可以立即发动兵变。   李跃也在邺城召集大军,随时准备大军扑向博陵郡。   鲁口现在不仅是燕国的钉子,也成了自己的眼中钉肉中刺。   李跃也渐渐感觉掌控不住吕护。   “殿下……”刚读完常炜的信,张生野便来禀报。   看他一脸低沉的表情,就知道没什么好事,“说吧。”   “三月十三,董将军追杀张谦,至湡水谷,慕容垂奇兵突出,两千精锐阻断退路,董将军腹背受敌,力战被擒……”   这是今年以来的第一场败战。   当初董闰追击的时候,李跃让他率五千黑云军北上,他却固执己见,只用自己的部曲。   “知道了。”李跃叹了一口气,不过也仅此而已。   慕容垂两千骑,董闰三千骑,被人生擒,没什么好说的。   李跃不会因这场小败影响自己情绪,接下来的战争只会更惨烈,会有更多的人失去生命。   慈不掌兵。   “抓紧一些,将广宗乞活军迁走。”李跃面无表情道。   张谦背叛,董闰被生擒,迁徙之事,也就顺理成章。   “唯。”张生野看李跃的眼神忽然多了几分畏惧。   慕容垂胜了一场,声势大震,与慕舆根、悦绾合军十三万,自襄国、中山夹击常山。   燕梁大战正式拉开序幕。   常山太守苏彦赶紧向邺城求援。   “慕容垂用心险恶,围攻常山,乃是吸引我军北上,重现当年灭武悼皇帝之局!”崔宏一眼就看出燕军的战略意图。   邺城被打造成铁桶,兵精粮足,别说十三万大军,就是三十万大军,也别想轻易攻破。   所以慕容垂预设的战场在常山、在襄国。   襄国大战,冉闵十万精锐尽丧,其后慕容恪南下,冉闵率八千魏军大战十万燕军,最终倒在慕容恪的连环马下。   今日之格局,与当日一般无二……   而且燕军不止这一路,慕容恪的两万精锐驻扎在鲁沱水之北。   南面,晋军也在积极配合燕军,牵制梁国精力。   刘群道:“常山与并州一山之隔,不如向张平求援。”   李跃摇摇头,“张平奸猾不在吕护之下,燕梁大战,他隔山观火,坐收渔利,岂会轻易入局?只要他不跟着慕容氏一起伐我,便心满意足。”   张平同时向晋燕秦梁称臣,与姚襄结为兄弟,没满一年,友谊的小船就翻了。   这样的人岂会出兵协助梁国?   李跃觉得自己还没这么大的面子,他不来,还少些麻烦,他来了,自己还要防着他……   “莫非就这么放弃常山?”刘群有些沮丧。   “难道我们出兵就能救回常山?”李跃反问。   “难……”刘群内政一把好手,军略上略有不足。   李跃沉声道:“慕容垂十三万大军围城打援,等的就是放弃邺城的防守优势,与他在常山大战,武悼皇帝之败,诸位不可不引以为戒。战争自有取舍,以我们的实力,不可能面面俱到。”   常山明显是个坑,李跃无论如何都不会往里面跳。   即便要救援,也应该苏彦先挡住燕军的攻势,消耗燕军的士气再说。   孙子兵法有言:涂有所不由,军有所不击,城有所不攻,地有所不争,君命有所不受。   常山根本就不是这场大战的关键点。   鲁口才是。   常山丢了,对邺城的影响有限,但鲁口丢了,燕国就对邺城形成战略包围。   无论慕容垂在北面弄出多么大的阵仗,李跃两眼死盯鲁口! 第三百三十章 虚实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苏彦作为冉闵的心腹,自然也不是泛泛之辈。   在常山坚壁清野,舍弃其他七县,退守真定。   慕容垂看都不看其他城池,大军直奔真定,深沟高垒,死死围困。   苏彦也并非没有援军,常山境内驻扎着徐成的三千黑云军精锐,后来又增加了两千人马。   上党高云、冯盎二部穿过滏口陉,佯攻邯郸、襄国等地,虽然三支人马不多,但都是精锐,高云、徐成都是李跃看重的将才,正面不是慕容垂十三万大军的对手,但侧面牵制袭扰还是可以做到的。   而慕容垂也不着急攻打真定,一直围而不攻,就这么拖着。   他不着急,李跃更不着急,看谁耗的下去。   如果慕容氏只有这点本事,那么这一战,他们注定会铩羽而归。   一旦慕容垂、慕舆根、悦绾筋疲力尽之时,邺城大军便会倾巢而出。   河北战云密布,但大河之南早已一派生机。   春耕如火如荼的开始,没有受到任何波及,唯一的影响也就来来往往的斥候、传令兵。   百姓们早已习惯,安心的耕种田地。   最先发起进攻的竟然是江东,荀羡和袁真猛攻合肥,梁啸、贾坚严防死守,晋军一时片刻也没占到便宜。   姚益生进驻梁县后,朱序退回宛城,豫州危机解除。   姚襄遣姚苌八千精骑北上邺城助战。   “奉兄长之命,听候殿下调遣!”姚苌一见面就单膝跪地,执礼甚恭。   不过他的一对斜长眼睛却总让人有些不舒服,总感觉他在算计着什么。   “孤南征北战,今日方知姚氏之信义!”李跃对姚襄刮目相看。   这人还真是讲义气,别人都在观望,只有他真的提着刀子来支援。   难怪入洛州之后,远近夏、夷百姓携老扶幼相投。   “兄长常说,我家走投无路时,是梁王殿下不计前嫌,令我家有容身之地,今燕贼来攻,姚氏岂有袖手旁观之理?”   “姚将军有心了,可入城一叙。”   虽然姚襄支援自己也是出于政治需要,但这份心意李跃还是感受到了。   “即来征战,自当奔赴常山,待击退燕贼,再与殿下痛饮。”姚苌慷慨激昂。   言罢,向李跃拱手,翻身上马,头也不回的朝北面而去。   八千羌骑龙腾虎跃,紧随其后。   “姚氏兄弟颇有姚弋仲之风,有子如此,他日必有崛起之时。”刘群感慨道。   他跟姚弋仲同殿为臣,与姚氏也算故人。   李跃却望着姚苌远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随着姚苌加入战局,常山总体态势上处于胶着。   期间慕容垂对真定发动三次猛攻,苏彦之子苏权身先士卒,力战在前,击退了慕容垂的猛攻。   燕军野战强横,攻城能力并不突出。   击退燕军三次猛攻之后,原本动摇的人,也坚定起来,加上徐成、姚苌的袭扰,守军见到援军到来,士气大振。   不过就在常山顶住燕军的猛攻时,并州的张平终于坐不住了,三万大军出井陉,占领鹿泉,近距离观摩真定大战。   他们来了,慕容垂不敢掉以轻心,还要分出一军防着张平。   慕容垂围城打援之策,算是失败。   李跃铁了心就缩在邺城之中,坐观河北形势。   “慕容氏不投入新的兵力,只怕此次将无功而返。”崔宏语气轻松起来。   不过李跃却没他这么乐观,燕国的另一员大将还未出手,现在就谈论胜负,有些为时过早。   “实则虚之,虚则实之,慕容恪两万大军屯于束州,何所图?”李跃看破了慕容垂围城打援之策,却看不透慕容恪的图谋。   按道理这两万大军对鲁口的威胁实在有限。   秦彪、糜进北上袭扰,慕容恪固守不出。   杨略来报,吕护这厮最近跟燕国眉来眼去的。   “臣亦不知慕容恪所图。”崔宏盯着地图仔细看了良久,一阵沮丧。   “慕容恪成名一二十载,你若能看出,足可为一代名将。”   “殿下所言甚是。”崔宏习惯性的摸了摸鼻子,不过眼神中却有着年轻人的不服气。   对李跃而言,只要维持住现状就是巨大的胜利,将慕容氏挡在北面,就等于为中原争取了发展机遇。   眼下,就看谁能沉住气了。   河北大战自然牵动天下所有人的目光。   胶着快一个月后,又有一支人马加入战局。   拓跋什翼犍遣其弟拓跋孤率两万大军南下,支援真定战场上的慕容垂。   拓跋与慕容刚刚联姻,两边睡一张床,自然穿一条裤子。   除了拓跋孤,拓跋什翼健率六万大军入代郡,虎视河北。   刘群道:“当年拓跋什翼犍在羯赵为质,拓跋孤孤身入邺城,请求替换拓跋什翼犍为质,石虎义而从之,留此人在邺城为质十三年,喜读兵书,有勇有谋,实为我军之患也!”   “莫非慕容氏所图,真在常山?”崔宏开始怀疑起之前的判断。   慕容恪一直不下场,的确让人怀疑他只是一支疑兵。   而拓跋孤的这支人马,颇多当年刘琨麾下后裔,极擅攻城守城,他们的加入,让战场形势偏向燕军。   苏彦的求援越来越多,言辞一次比一次悲壮。   “真定独拒近二十万贼寇,城中油尽灯枯,伤亡殆尽,旬日之内,将陷也……”   “贼四面围攻,矢石如雨,城墙坍塌,臣不得不以血肉之躯填之……”   “既然四面围攻,又岂会让求援信送出?必矢慕容垂诱我北上!”李跃将求援信扔在地上,更加坚信自己的判断。   慕容垂、拓跋孤多的是骑兵,怎么可能让求援信这么轻易送出?   要么是他们故意放出,要么这封信根本就不是苏彦写的。   换个角度,常山丢了也就丢了,对梁国并不致命。   如果李跃大军北上,若不能快速击败慕容垂、慕舆根、悦绾、拓跋孤等势力,谁能抵挡慕容恪?   届时慕容恪就活了,可以攻打鲁口,也可以赶赴常山,如同围死冉闵一样围死自己。   李跃不仅不救援常山,还下令徐成、高云、冯盎、姚苌见势不妙速速退走。   一场大战,总要有人做出牺牲,不可能没有一点损失。   这个代价,李跃付得起。 第三百三十一章 降   “梁王何许人也?”慕容垂带着一群燕将在真定城东南角窥探。   “龙章凤姿,天授神武。”董闰虽是乞活将出身,却也读过几本书。   但这句话一出口,就引起燕将们的怒视。   “将军之言毋乃太过?”慕容垂并不动怒,以他的身份,也没必要跟一个俘虏置气,而且慕容垂一向胸怀广阔。   董闰扫了一眼众人的神色,并不在意,也完全没有一个俘虏的自觉,“四五年间率千余众自山野而起,挞伐中原,屡克强敌,席卷天下,敢问郎主,世间能如此者,有几人?”   燕国实行军封制度,脱胎于草原的部落制,同时因为融合河北豪强,间杂部曲制,两相融合,便成了军封制,即军队为王公大臣私有。   军封营户,以各族将领的本族部众为主,另立军籍,丁壮征战,老幼妇孺则从事生产。   既保证了燕军的战力,也维护了公卿贵人们的利益,尤其在面对中土共同利益下,上下一心。   是以燕国士卒皆称呼将领为郎主,称其子为郎君。   董闰成了俘虏,也就敬称慕容垂为郎主。   慕容垂倒也坦然,“此汉高之姿,吾不如也。”   “郎主英武过人,亦是一世之豪杰,不如归降我大梁,梁王求贤若渴,必重用之,郎主亦可留名青史。”董闰得寸进尺。   “锵”的一声,燕将拔出长刀,怒目而视,“好大的口气,莫非真以为不敢杀汝?”   “此人祸乱军心,当斩!”   “不杀此人,必为乱也!”   一片喊杀声中,董闰泰然自若。   “哈哈哈……董将军这是在求死?那就让你亲眼看到我军攻破常山、邺城、陈留,击灭梁国,生擒李跃!”慕容垂长笑起来,眼中有强大的自信。   董闰也跟着笑了起来,“郎主如此雄心壮志,世所罕见。”   言语间嘲讽之意愈浓。   “那么阁下就看吾汝今日攻破此城!”慕容垂神色忽然严肃起来,自成一股危势,令人不得不信,“傅末波,领三千狼甲军,不破此城,提头来见!”   “领命!”一员燕将单膝跪地。   此人生得虎须豹头,面如锅底,全身肌肉虬结,一看就是猛将之类的人物。   号角声拔地而起。   数万燕军开始围城。   功城的主力只有慕容垂麾下之军,慕舆根、悦绾、拓跋孤三军各自驻扎在西北、东北角,按兵不动,不然真定很难抵抗到现在。   而现在,邺城黑云军迟迟未动,只派了几支游军前来袭扰,慕容垂没有任何兴趣。   既然邺城大军不来,也就没必要在此地耽搁。   常山他不支援,那就长驱直入,横扫巨鹿、安平、赵郡、清河、高阳五郡,让邺城变成河北的一座孤城,然后挥军向东,逼降鲁口,与慕容恪南下席卷河间、渤海、平原,攻入青州!   此次南征,燕军有灭国之志,慕容垂只是先锋,后面还有慕容恪、慕容儁!   燕国绝不会允许梁国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崛起。   呜、呜、呜……   号角声越发苍凉,砲石和油罐划过北国干净的天空,精准的砸在城墙上,不时掀起一阵雪花和一阵火浪。   数万燕军汹涌如潮,扑向真定城。   傅末波的狼甲军夹在其中。   燕军此次攻城与以往历次都不同,已经下了死手。   数万人顶着城头的箭矢、滚石、擂木攀爬长梯,不时朝城头射出一箭,命中正在投石的守军,守军发出一声凄厉惨叫跌下城墙。   城墙之下很快就铺了一层尸体。   城墙之上,久经战阵的苏彦一眼就能看出燕军这次破城的决心。   十几万大军围城,真定万余人马能抵挡半个月,已经是个小小奇迹。   除非邺城派上同等兵力,否则常山的死局不可能解开。   “太守,我等已经尽力,梁王大军不至,分明是放弃常山,他不仁,我等就不义!”部将赵耳一脸愤慨。   一支羽箭贴着离苏彦的脸飞过。   只要向左偏移半寸,就能射入他的面门,但他却毫不在意,“汝欲降耶?”   周围军将都睁大眼睛望着苏彦。   投降,在这个时代并不耻辱,蝼蚁尚且贪生。   爬上城墙的燕军越来越多,城上守军越来越艰难,他们早已疲惫不堪。   苏彦其实也在动摇之中,当初刘显七万大军攻打常山,武悼皇帝冉闵想也不想,八千骑兵便来支援,一战而破刘显,继而攻破襄国。   但一朝天子一朝臣,梁王对他们并不在乎。   所以为冉魏殉国是应该,但为梁国殉国,苏彦心有不甘。   这时苏权提着长刀走了过来,刀锋上还在滴血,“我家奉梁王之命守土,父亲贵为一郡太守,外贼侵我,自当舍命而守,无愧于天地,无愧于梁王之托!”   赵耳厉声道:“公子欲为梁王尽忠,我等却是不愿!”   “你不愿?”苏权忽然一刀刺出,捅入赵耳面门,“永嘉之乱以来,皆是此念,华夏方才沉沦!”   鲜血飙溅,染了苏权一脸。   在场之人都愣住了,苏彦指着他怒骂,“你……你这逆子疯了么?定是中了那李跃邪……”   “敢有投敌之念者,皆如此人!”苏权拔出长刀,凶神恶煞的盯着众人。   这把刀恰恰是李跃送给他的,但凡在尚武堂表现优异者,皆由梁王本人当众赏赐。   投降已是城中军将的共识。   苏权杀了赵耳,只会激怒其他人,都是刀尖舔血之人,为了活下去,死个把人再寻常不过了。   军将们你看我我看你,手按刀柄。   而苏权身边也聚集了数百不愿投降之人。   两边目光中的杀气愈来愈浓烈。   “逆子、逆子,我苏彦竟生出此等逆子,你我父子从此恩断义绝,与我赶出城去!”苏彦一脚踹在苏权肚子上,将其踢退五步。   面对自己的父亲,苏权自然不敢刀兵相见,只能默默忍受。   但苏彦余怒未消,一脚又一脚踹在他胸甲上,将他从城墙踢下石阶。   “去寻你的梁王,今日之后再无你我父子!”苏彦暴怒,又将他从石阶踢进城中。   而城中千余骑兵正列队而待,这支人马是苏彦的亲信和心腹,装备精良,人皆三马,一直未曾参与守城大战。   “滚,都滚!”苏彦深深望了一眼苏权,转身回到城墙。   苏权泪如泉涌,双膝跪地,朝苏彦磕了三个响头…… 第三百三十二章 势   一场关乎两国命运的大战,作为燕国第一名将的慕容恪不可能不下场。   李跃就盯着鲁口方向,认准慕容恪,对常山一概不理。   国力比不上别人,是客观存在的事实,这一点一定要有清醒的认知。   燕国正处于巅峰之时,西路的十几万人马并不是燕国的所有实力,盲目出击,只会重蹈冉闵之覆辙。   兖州的镇军陆陆续续聚集在黎阳,随时准备支援鲁口,青州各地的镇军也聚集在渤海。   杨略更是将七成的校事调往鲁口,一旦吕护倒向慕容氏,会立即发动兵变。   这场大战进入关键时刻。   “殿下……”张生野苦着一张脸。   “说。”   “慕容垂猛攻真定,苏彦抵挡不住,投降燕贼,其子苏权杀出重围,率百余骑返回邺城,慕容垂挥军向南,常山各军纷纷退守巨鹿、安平等郡……”   常山失守,李跃早有心理准备。   苏彦仅凭万余人马抵挡慕容垂半个多月,已经尽力了。   “苏权何在?”   “殿外等候殿下召见。”   李跃起身,亲自出殿迎接,此子倒也忠勇,没有跟着苏彦投降慕容垂。   忠诚是李跃最看重的品质,即便能力差一些也无妨,能力可以培养,忠诚却不能。   能从十几万大军围堵中杀出,能力也不会差到哪去。   “殿下……属下无能……未能守住常山……”苏权泪流满面,身上的盔甲千疮百孔,还嵌着六七个箭头,血迹早已干涸,凝结在上面。   李跃赶忙扶起,“燕贼十余万大军南下,汝父子能抵挡到今日,有功无过。”   曹魏曾有兵法,敌军围城,能抵挡百日者,投降无罪。   苏彦虽然只抵挡了十六七天,但不可一概而论,三国时,曹魏最强,抵挡百日并不难。   如今梁国新立,燕国强盛,没有第一时间投降就不错了。   毕竟苏彦不是自己的嫡系。   “谢……谢殿下。”苏权语无伦次。   李跃解下自己的外衣为他披上,“不愧是孤的子弟,来人,带下去好生疗伤,伤愈之后,再随吾征伐天下!”   “领命!”苏权眼中闪过一道光彩。   尚武堂就像一座烘炉,不断淬炼着他们的精神和意志,思想上的武器有时候比刀剑更锋利,这一点,李跃从不怀疑。   华夏经过司马氏与士族们的祸害,最缺的就是蓬勃向上的精神。   常山被攻克,燕军气势如虹。   驻扎的鹿台的张平也加入到这场盛宴之中,与慕容垂一同南下,试图分梁国的一杯羹。   燕军兵力再涨,将近十七万人马,号称三十万大军,邺城之北风声鹤唳,人心动荡。   巨鹿、安平诸郡士民或南逃,或直接投降燕国,被迁往中山郡。   “常山既克,那么巨鹿、安平、高阳等冀中诸郡将暴露于燕军兵锋之下。”崔宏满眼忧色。   燕梁逐鹿,争锋河北,燕国先下一城,慕容垂的十几万大军腾出手来。   邺城固若金汤,自然不惧,但邺城之东的诸郡,只怕难以抵挡。   压力重新笼罩在李跃头上。   燕国能打的人不止慕容恪,慕舆根、悦绾都是沙场宿将,更何况还有一个慕容垂。   而李跃身边能独当一面者少之又少。   魏山冲锋陷阵一把好手,崔瑾防守可以,进攻不足,徐成、高云等人都在成长阶段,这么一场关乎国运的大战,李跃自然需要谨慎一些。   这也是为何梁国整体上处于守势的原因。   如今的局面,邺城大军不出,仅凭慕容垂的十几万西路军便能横扫冀中诸郡。   而邺城大军一旦迎战慕容恪,不用问,不仅慕容恪的东路军会下场,蓟城的慕容儁也会动手。   慕容儁并非手无缚鸡之力的皇帝,曾领兵大破段氏鲜卑而归。   当年燕国攻打扶余国,慕容恪为前锋,慕容儁督镇诸军,兄弟齐心,灭了扶余。   巨鹿、安平一线虽然有崔瑾布置的第二道防线,但慕容垂有十几万大军,身边都是名噪一时的名将。   也就是说,必须有人挡住慕容垂的西路大军。   李跃脑海快速闪过麾下诸文武,刘群、魏山、崔瑾、薄武、陈端、徐成、高云……   似乎并没有人能与慕容恪、慕舆根、悦绾相抗。   “来人,速去东阿召王猛回邺!”李跃低估了燕军的决心。   慕容氏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则是奔着灭国来的。   连拓跋什翼健和张平都参与进来。   常山既然攻破,东面传来消息,慕容恪动了,两万步骑绕过鲁口从章武郡南下,糜进、秦彪二人抵挡不住,慕容恪跨过鲁沱水,从河间直插安平郡。   看他的架势明显是要与慕容垂会师冀中。   而这两股人马在冀州中部会师,梁国在河北的疆域就被燕军一分为二。   慕容恪、慕容垂可以一口一口的吞掉除邺城之外的所有郡县。   甚至燕军可以清扫黄河各大渡口,将梁国斩成两截,更进一步,慕容恪、慕容垂、慕舆根、悦绾等将,随便一人跨过大河,将会是对梁国人心士气的一击重拳。   慕容恪出手,又快又狠。   两万步骑根本就不理崔瑾的拦截,左冲右突,总能找到崔瑾防线的薄弱之处。   而如此漫长的防线,想要做到万无一失,也根本不可能。   崔瑾、薄武将近五万的镇军对慕容恪两万步骑无可奈何。   围又围不住,打又打不赢,守又守不住,进退失据。   好在崔瑾面对慕容恪的挑衅,没有盲目出击。   而吕护,就这么龟缩在鲁口城中,对城外的燕军视而不见,连他们的后勤辎重也放任不管。   如今的鲁口已经形同虚设。   吕护还恬不知耻的送来一封奏表,“……燕军势大,慕容恪名震天下,麾下两万大军皆是百战精锐,臣自知非恪之敌手,唯有为殿下守住鲁口,然城中乏粮,士气低落,还望殿下驰援十万粮草,一万牲畜,美酒若干……”   放慕容恪两万大军南下,这厮还他娘的厚着脸皮来讨要封赏……   见过无耻的人,但这么不要脸的,还是第一个。   又当又立,表面上臣服于自己,实则在配合燕军的攻势。 第三百三十三章 拜将   吕护若是开诚布公,直接投了燕国,李跃敬他是一条好汉,佩服他狗胆包天。   只要他敢反,城中至少一半的军将立即起兵反抗。   但这么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城中仇视燕军的将士也找不到借口。   “殿下,王县令回邺!”亲卫前来禀报。   也不知道为何,一听到王猛回邺,李跃感觉身上的压力去了一半。   形势发展太快,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   拓跋什翼健、张平、吕护都来趁火打劫,荀羡、袁真又牵制了东南的兵力。   李跃只能提前启用王猛。   这个时候也顾不上什么资历不资历,一旦慕容垂、慕容恪冀中会师,对梁国的打击将是致命的。   王猛虽未受任于败军之际,却也奉命于危难之间。   “此战当西守东攻,西面将慕容垂挡在洨水之北,东面击退慕容恪,速夺鲁口,封住冀州东面门户。”王猛风尘仆仆,一见面连寒暄都没有,直奔主题。   鲁口都快成了冀州的一道伤口。   吕护此次放慕容恪南下,对梁国伤害极大。   继续让他们割据下去,迟早会成为心腹大患。   李跃点点头,“先生之言是也!”   王猛单膝跪地,“臣愿领一军北上挡住慕容垂!”   一旁的崔宏忽然投来一道锐利的目光,然后又低下头去。   李跃尽收眼底,崔宏大士族出身,天然与王猛之间有层隔阂,以他的心智,不会看不出李跃对王猛的器重,“哈哈,召先生回邺,正是此意,不知先生需多少人马?”   王猛一脸云淡风轻,“慕容垂号称三十万大军,实则能战之军不过五六万而已,拓跋孤、张平滥竽充数,有利则进,无利则观望,必不会下死力,慕舆根、悦绾各拥部众,三朝老臣,战功彪炳,今屈居慕容垂之下,必非本愿,臣率三万精锐足以拒之!”   “王先生真乃孙吴复生也!然此战关乎梁国存亡,三万大军未免……有些单薄了,慕容垂虽年少,然久经战阵,为燕国之柱石,不可轻视。”崔宏笑道。   刘群也反对,“阁下不可托大,慕容垂之后尚有慕舆根、悦绾,当年襄国一战,武悼皇帝实则败在悦绾之手!”   王猛初来乍到,便受如此重用,天然引起其他人的反感。   高处不胜寒。   站在高处而没有根基,更会寒风刺骨。   “不敢不敢,在下实话实说而已,燕国这几年连番大战,去年遭了旱灾、蝗灾,今年又发动大战,国力必然不济,兵势必不可久持,且在下此去,并非击败慕容垂,只是将其拒之门外,并无多少难处,难处在慕容恪,此人用兵如神,当年两千精骑便能击破石虎数十万大军,今两万精锐南下,堪为劲敌。”   王猛冲二人拱手,侃侃而谈,颇有几分诸葛武侯舌战群儒的风采。   刘群、崔宏皆哑口无言。   他们无话可说,李跃就不用顾及其他人的想法,“世必有非常之人,然后有非常之事,有非常之事,然后有非常之功!王景略天下奇士,安能以常理揣度之?令,王猛使持节,都督冀北诸军事,封军师将军,令三万黑云精锐北上抵御慕容垂!”   此令一下,等于徐成、高云、冯盎、姚苌诸军皆受他节制。   李跃身为梁王,能给出最高权力也就使持节了,不从令者,皆可斩之。   “臣、领命!”王猛深深一拱手。   三万大军很快集结。   任何事都需要仪式感。   黑云军有的是骄兵悍将,必须提振王猛威信。   铜雀园中架起一座木台,周围挂了一百零八面黑云赤旗,金鼓三十六架,正北挂着一面“梁”字牙纛。   纛下,李跃一身金甲,大马横刀的坐在胡床上,坐北朝南。   黑云军什长以上所有军官悉数到场。   汉高祖启用韩信,登坛拜将。   历史上,唐太宗启用李靖为行军大总管,亦登坛拜将,授钺行师。   形势紧迫,斋戒、择良辰吉日这些都免了,一切从简。   王猛一身黑光甲,红色的披风在随着春风缓缓飘动。   人靠衣装马靠鞍,王猛本就相貌堂堂,以前衣衫褴褛,不修边幅,拉低了他的形象,如今一身盔甲,颔下微须,目光如炬,当真气势不凡。   在这么多刀头舔血的黑云将面前,竟然不弱半分。   只见他盎然走上木台,拜在李跃面前。   金鼓齐鸣,大地轰鸣。   李跃起身,将自己腰上悬挂的长剑在众目睽睽之下交到王猛手上,原本刘群写了一篇洋洋洒洒的宣文,李跃却不想照本宣科的念。   黑云将士大多都是文盲,跟他文绉绉的,反而显得生分。   李跃拉起王猛的手,走到台前,“即日起,北面诸军,见王将军如见本王,敢违抗军令者,斩,敢阳奉阴违者,斩!”   每个字都由亲卫们大声吼了出去,响彻整个铜雀园。   台下寂然无声,无数道目光落在王猛身上,有怀疑,有不屑,也有敬重。   但在李跃一声一声的“斩”字之下,所有人都变得严肃起来。   王猛举起长剑,振臂而呼:“如不能抵挡燕军,猛当死于诸军之前!”   对什么人说什么话。   他这一句话,立即赢得了士卒们的军心。   “战!战!战!”   士卒用最简单的一个字表达他们此时此刻的心情。   登坛拜将,不仅拜的是王猛,也是拜他们,提振所有人的信心。   而王猛很快就找到了节奏,长剑拄在台上,双手握住剑柄,聆听着士卒们的高呼,许久之后,呼声渐歇,王猛高声道:“有此无敌之师,燕人何足惧也!”   亲卫大声重复,传至每一个士卒的耳中。   瞬间,士卒们看他的眼神都不一样了,敬重而热切。   几句话便收服了军心。   李跃推到台后,心中暗暗佩服,不愧是非常之人,对这一战的信心更足了。   时间紧迫,今日既是拜将,也是出征仪式。   王猛回身冲李跃拱手一礼,然后昂头挺胸的走下木台,在几万人的注视下,跨上战马,出城而去。   “战、战、战!”   黑云军的士气到达顶点,化作一道长龙,自厩门而出,奔赴北面战场…… 第三百三十四章 出   西路燕军由王猛抵挡,问题不大。   这年头谁也不是吓大的,慕容垂的十七万大军水分颇大,又属于几股势力,绝不会一条心。   大问题是慕容恪,两万人马从冀东窜入冀中,崔瑾布置的防线在他面前没有任何作用。   糜进、秦彪二将轻骑扑上,试图拖住燕军。   但慕容恪的骑兵更为精锐,返身击败二人。   所有都以为他要直扑安平郡时,他却忽然从河间向东,渡过清水,一剑刺进渤海郡,围攻南皮,与赶来支援的崔瑾大战三场,两胜一平。   崔瑾镇军折损近万人,士气低落,若不是第三战时,薄武、陈端二人支援,崔瑾恐怕就要步冉闵的后尘。   而当五万余镇军集结,步步为营时,慕容恪又放弃渤海,顺清水而下,攻入清河郡。   崔氏慑于慕容恪军威,缩在东武城中,不敢动弹。   慕容恪如入无人之境,军威赫赫,却秋毫无犯,河北百姓、豪强居然有人响应慕容恪……   慕容恪的两万燕军带来的压力远在慕容垂十几万大军之上。   与此同时,慕容儁也亲自下场,发倾国之兵,聚慕容评、慕容军、阳骛、封奕、逄约,七万大军南下,屯兵束州,与慕容恪遥相呼应。   慕容氏一战灭梁的意图昭然若揭。   河北烽火遍地,响应慕容氏的豪强比比皆是。   连大本营兖州都有人起兵,虽然被刘启暂时按住,但对人心的冲击非常之大。   慕容氏的军封制对士族豪强吸引力极大。   “燕军势大,难以抵挡,不如……退回河南,拒黄河而守?”刘群都动摇起来。   申钟道:“中原地大人多,暂避锋芒,他日尚可卷土重来。”   “当年武悼皇帝……一意出战,败于慕容恪之手……”條攸生性耿直,什么话都敢说。   居然将冉闵出战败于慕容恪之手也拿出来说。   李跃明白他们的担忧,不是他们胆怯,而是慕容恪的战绩过于恐怖,棘城一战两千精骑击溃石虎十几万大军。   三藏口七千大军大破麻秋三万大军,赵军死亡大半,麻秋步行逃脱,羯赵重臣阳裕被擒,北平阳氏一门也跟着投奔燕国。   在辽东先破高句丽,后攻扶余国,慕容恪统帅诸军亲冒矢石,推锋而进,所向辄溃,俘虏扶余王,及五万部众而归。   魏昌之战,生擒不可一世的冉闵,客观上,灭亡了冉魏……   与这种敌人交手,任谁都会谨慎。   李跃望着众人,“退守河南便能安然无事么?”   众皆默然。   现在退走,等于将崔瑾、王猛都卖了。   梁国损失的不仅是河北土地,还有人心,关键你退一步,别人就会跟着进一步。   燕国倾巢而出,轻易拿下河北,肯定会趁胜攻入大河之南,绝不会给你任何喘息的机会。   “殿下,姚襄遣权翼、姚益生率一万步骑支援而来。”张生野前来禀报。   最担心的梁国顶不住的竟然是姚襄。   李跃还能给他一块容身之地,慕容氏南下,只怕他们连立足之地都没有。   而姚襄援军的到来,令殿中诸人眼前一亮。   燕军南下,到处都是趁火打劫之人,也只有姚襄鼎力支持。   “大善!”李跃缓缓起身,扫视众人,“慕容氏数十年来,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气焰嚣张,今日孤当亲率三军,迎头痛击,一挫燕军三十年之声威!”   该下场的都下场了。   剩下的就看谁的手腕硬,谁的刀子狠。   提刀玩命,黑云军从来不惧任何人!   “就让慕容儁、慕容恪看看什么是真正的强军!”李跃一甩披风,走出大殿。   身后的宿卫步伐齐整,连盔甲抖动声都异常响亮。   崔宏从后面追了上来,跟在李跃右后。   李跃承认慕容氏很强,鲜卑人正处于民族士气的顶点,但黑云军能从山野间崛起,数年间平定中原,横跨大河两岸,也绝非泛泛之辈。   无非是战场搏命而已。   若能正面击败慕容氏,便可以奠定梁国天下霸主的地位,燕国也将由弱转衰。   即便是平手,对梁国而言也是战略上的胜利。   为梁国争取了发展时间,几年后,中原底蕴爆发,梁国国力暴增,攻守易势,燕国仅凭北垂之地,拿什么抵挡?   殿外,千余黑云将按刀而立,他们已经等候多时。   见到李跃,眼神陡然火热起来。   “尔等当随孤破燕!”李跃以剑拄地。   真正的王者,不是坐在王位上称孤道寡,而是敢于亮剑,敢于面对强敌。   这次若是退了,以后根本没有可能再北上。   因为人心和士气都散了,自己的威信会遭受沉重一击,中原这些豪强现在就蠢蠢欲动,不难想象慕容恪大军南下时,他们为了自己的利益,会像狗一样摇尾乞怜。   李跃宁愿光荣的死在战场上,死在慕容恪的剑下,也不愿后退一步。   后退,比死更可怕。   “破燕!”黑云将歇斯底里的吼了一声。   声音直冲云霄,随着春风响彻整个邺城。   身后的刘群、條攸、申钟等人脸上的忧色瞬间褪去不少。   敌人虽然强横,但黑云军斗志不减。   刀子才是梁国的底气所在!   “出征!”望着这些忠勇的将士,李跃心中早已无所畏惧。   时代浪潮滚滚而来,后退是没用的。   有条件要上,没条件也要上。   “邺城之事便付于诸位!”李跃朝刘群、申钟、條攸等人拱手。   虽然他们在军略上略有短缺,却是后勤的一把好手,关键忠心耿耿。   “殿下放心,臣这把老骨头绝不会让将士们饿着,也不会让邺城有半点差池!”刘群无比郑重道。   铁甲铿锵,旌旗招展,一列列黑云将士从铜雀园走向朱明大街,邺城百姓纷纷出来送行。   李跃前面是一千黑云郎,身边是三千宿卫,身后是四千义儿军。   五万黑云劲。   见到李跃策马而出,纷纷拱手,“殿下保重!”   一声又一声,不乏担忧之意。   这一战也关乎所有人的未来,是在梁国做人,还是在燕国当奴隶。   虽然立国时间不长,但李跃给了他们前所未有的安宁和尊严。   所以这一战,他们是最忠实的拥护者。 第三百三十五章 滠头   慕容恪攻南皮不克,虚晃一枪,进入清河郡。   清河一向是士族豪强的传统聚居地,自然少不了暗中与燕人勾结,慕容恪在冀东活蹦乱跳这么久,没有带路党肯定不可能。   士族豪强一向有奶便是娘。   慕容氏推崇汉化,大力启用河北豪强,拜封奕为相国,阳骛为郎中令,拜辅义将军,与慕容恪、慕容评同为“三辅”,皇甫真为燕国右司马,刘斌为大司农……   不仅官居显要,麾下还有各自的部曲。   永嘉以来,从未有重用中土豪强如厮者。   豪强们不傻,跟着慕容氏有肉吃,自然首鼠两端。   另一方面,燕国一向奉江东为正溯,赢得了北地豪强的普遍好感。   此次出兵,与江东南北夹击,得到梁国豪强的支持也就在情理之中。   若不是与崔氏深度绑定,李跃觉得崔氏都不一定可靠。   慕容恪佯攻崔氏所在的东武,清河诸军急忙驰援,谁知慕容恪忽然北上,一举攻克滠头。   在冀州之南有了落脚地,西望冀西战场,南窥青兖,北待慕容儁大军南下……   东面形势更加恶劣起来。   不过好在王猛说到做到,三万黑云精锐昼伏夜出,在斥候营的率领下,从邯郸绕道北上,奇兵突出,与徐成、高云三面合击,一战击溃拓跋孤两万代国步骑。   阵斩八千余,俘虏奚力、长孙肱等鲜卑贵将七人。   河北虽是一马平川的大平原,却多水,尤以巨鹿为最,境内有河水、虖池水、章水、泜水、济水、沮水、洨水、恒水、渚水、滋水等水系,中部还有大陆泽。   鲜卑人擅长的骑兵反而发挥不了多少优势。   在慕容垂赶来支援之前,王猛迅速退回廮陶,坚壁清野,令徐成、高云、冯盎、姚苌诸部率轻骑在外。   这一战有力的提振了河北诸郡人心,而王猛也凭这一战赢得了军心。   军令之下,莫敢不从。   与此同时,李跃出邺城,至黎阳,会合魏山的三万余镇军,权翼、姚益生的一万余羌军。   十一万步骑顺清河滚滚而下,直奔滠头。   枋头、鲁口、滠头,皆三面环水,居高临下,是河北的战略要地。   冀东战场上,梁国投入的兵力也达到十五六万之多,与西路的慕容垂相差无几。   既然慕容垂号称三十万,李跃自然也不能怂,也号称大军三十万。   这个时代,也不可能真的清点出具体兵力。   如果把后方运送辎重的丁壮算上,没有三十万大军,也有二十五六万了。   一号称三十万大军之后,效果异常明显,青兖各地的叛军全都安分起来。   河北跟慕容恪眉来眼去的郡县也都寂然无声,默默的关注着这场大战。   连鲁口吕护都上表称赞梁军军容鼎盛,威名远扬,必能旗开得胜……   李跃对联军一向不放心,人多了凑在一起,反而多生是非。   石虎四十万大军围攻棘城,却被慕容恪两千精骑杀的鸡飞狗跳,在李跃看来,慕容恪勇猛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则是赵军太过臃肿,久攻不克,士气低落,内部渐渐腐烂,遇上不要命的慕容恪,自然摧枯拉朽。   而此战慕容垂也是如此,号称三十万大军,却山头林立,各怀鬼胎,互不统属,被王猛钻了空子。   面对慕容恪,李跃不想重蹈覆辙。   兵贵精而不贵多。   遂令魏山为左先锋,率三万镇军从清水之北包抄滠头。   权翼、姚益生为右先锋,从东武自南向北逆击滠头。   姚弋仲在滠头经营了十六年,权翼、姚益生也在此地生活了十六年,熟悉地势。   这两路既是偏师,也是李跃抛出去的诱饵。   三路人马并非孤立,而是一个品字形,李跃率六万黑云精锐居中,以斥候指挥联络两军,严禁冒进。   一旦慕容恪经不住诱惑,出兵攻打任何一路,李跃的中路大军就会飞奔而上,将慕容恪围歼在清河郡!   随着细作这一年多的渗透,李跃对燕国也越发了解。   可以说,整个燕国都是靠慕容恪威信顶着。   有他在,燕国各种矛盾被按了下去,慕容垂也得到重用。   历史上慕容恪逝世后,燕国迅速败亡,数年之间从巅峰滑向谷底,足见此人对燕国的重要。   如果此战能灭了慕容恪,即便丢失黄河以北的土地,对李跃而言,都不算太亏。   等于打断了燕国的脊梁。   “慕容恪出兵没有?”李跃第四次询问。   慕容恪擅骑兵,擅长突袭,李跃分军三路,就是给慕容恪发挥的机会。   按道理,慕容恪不该犹豫,除非他看破了自己的意图。   张生野道:“燕军在滠头布置鹿角,挖凿堑壕,似乎准备死守!”   “死守滠头?”李跃一阵疑惑。   自己这“三十万大军”围上去之后,耗也能把慕容恪耗死,莫非慕容恪以自己为诱饵,吸引黑云军主力,为慕容垂、慕容儁制造机会?   然而滠头再坚固,也是一座孤城,即便慕容儁的七万大军来援,也救不了他。   慕容垂更不用指望了。   王猛在巨鹿严防死守,徐成、高云、姚苌、冯盎在城外策应,慕容垂不得寸进。   今早传来的消息,张平见势不妙,率军退回鹿台。   “他不来,我们就过去,传令,围攻滠头!”李跃没有犹豫。   以慕容恪的能力,看出自己的陷阱也正常。   他若是轻易中计了,李跃反而怀疑背后有什么重大阴谋。   三路人马开始向滠头合围。   崔氏缓过一口气,照例送来了羊酒犒赏将士,还出了两千装备精良的部曲,调归崔宏统领。   李跃望着这三千部曲,人人高头大马,身披铁甲,手持长槊,心中五味杂陈。   其装备之精良,已经不在黑云军之下了。   “殿下,慕容恪弃滠头而走,窜入平原郡。”   眼看就要合围滠头,慕容恪果断退走。   “先入滠头。”李跃早有心理准备。   慕容恪不是那么容易对付的人,更不会将自己置于死地。   进入滠头城,方才发觉慕容恪的深沟高垒不过做做样子,堑壕不到四百步,鹿角也就是一些树干。   崔宏道:“慕容恪是在休养马力、军力,根本就没想跟我们在此决战。” 第三百三十六章 契机   两万燕军南下快半个月,骑兵远比步卒娇贵,战马更是需要伺候。   在滠头得到补给休养之后,这支人马会重新恢复战力。   名将不愧是名将。   第一轮交锋虽然没有厮杀,但双方之间的较量早已如火如荼。   眼下,慕容恪已经窜入平原,接下来就看自己跟还是不跟。   燕军以骑兵为主,机动力强,李跃十万大军跟在屁股后面,迟早会被其拖疲、拖垮。   很显然,慕容恪一直活蹦乱跳,就是打这个主意。   “不如调崔都督、薄、陈二将围堵,将慕容恪困在平原,然后一举击灭之?”崔宏献上四面围堵之计。   “此策对别人或许可行,对慕容恪无用。”李跃摇头拒绝。   这是第二次与慕容恪交手,对其用兵风格也算有所了解,最擅长逆风翻盘,以少胜多。   如果崔瑾、薄武、陈端几路都上了,反而给慕容恪可乘之机。   人家盯着一路打,只怕这三路都不是他的对手。   另外,北面束州还有慕容儁的七万人马,随时可以支援。   “非但不能进攻,反而要固守各城,以免给慕容恪可趁之机。”李跃下令。   崔宏道:“若是如此,只怕我军难以追上慕容恪,平原随时可以窜入青州境内……”   “他两万骑,难道还能打下整个青州不成?其目的必然还在本王身上!”李跃引诱慕容恪,慕容恪其实也在引诱李跃,以拖待变,寻求决战的契机。   这是一个可怕而坚韧的对手。   李跃没忘记他九败于冉闵之手,依然能一战生擒冉闵。   黑云军留在滠头休整,慕容恪也按兵不动。   “慕容恪的粮草从何而来?”李跃一阵郁闷。   都这么多天了,慕容恪还是生龙活虎,活蹦乱跳。   人的粮食好说,什么都能吃,但战马消耗不是一个小数字。   张生野道:“滠头颇有存粮,为其所得,冀东豪强,暗中亦有支援,慕容儁时常支援,慕容恪不缺粮草。”   想要截断燕军补给基本做不到,眼下正是春夏之交,野外遍地粮食。   即便李跃狠下心坚壁清野,只怕也无济于事。   慕容恪不会停留在一个地方等死。   骑兵的优势便在于此,广袤的河北一马平川,可以让鲜卑骑兵尽情发挥。   两日后,慕容恪摆出一副要横渡黄河,侵入青兖的架势。   黄河以南郡县,还没打,求援信就像雪片一样飞入滠头。   慕容恪成名十几年,威震北国。   青兖诸郡县的镇军大部分调往河北,正是兵力空虚之时。   压力重新回到李跃身上。   如果只是慕容恪一支人马,李跃毫不犹豫的咬上去,但问题是北边束州还有慕容儁虎视眈眈。   鲁口吕护也是不稳定因素之一。   “慕容恪若是渡河南下,乃取死之道,此意定是诱我军追击,不可中其计!河南诸郡不必惊惧!”李跃笃定他不会南下。   渡过去容易,想要再渡过来就没那么容易了。   只要堵死各大渡口,慕容恪就是瓮中之鳖。   果然,慕容恪在黄河边晃荡了两天,见李跃没有追来,又退回高唐。   西面,慕容垂试图绕过王猛,亲率两万步南下柏人,试图从西南攻打廮陶。   但王猛早就在周边部署了大量斥候,探得慕容垂动向,当机立断,精锐尽出,与徐成、高云围攻慕容垂。   西路的燕军都是精兵猛将,但黑云军也不遑多让。   徐成是黑云军宿将,高云是冉冉升起的将星,王猛虽初出茅庐,却极其老辣,根本不给慕容垂任何机会。   三路人马以逸待劳,又有兵力优势,慕容垂吃了一个小亏,伤亡三千余人。   李跃算是对西路彻底放心了。   按这个趋势,弄不好慕容垂要栽在王猛手上。   既然西路不用多虑,李跃将心思全都扑在东路上。   围堵慕容恪吃力不讨好,稍有不慎,反而会被其所趁。   两万骑在他手上足以横扫天下了。   兵法有云:善战者,致人而不致于人。能使敌人自至者,利之也;能使敌人不得至者,害之也。   追击慕容恪,或者围堵慕容恪都是下下之策。   慕容恪就像天上的风筝,而慕容儁就像是地上握着风筝的人。   兄弟二人齐心协力。   “殿下……鲁口来信了。”张生野递上一封信。   李跃拆开,读了起来。   还是来要东西的,不过这次底气十足,说他为了抵挡慕容儁的七万大军,废寝忘食,李跃不得不有所表示,一开口就是十万石粮,一万头牲畜……   信中隐隐有威胁之意,如果不给,他就不能保证鲁口将士还能抵挡住慕容儁的七万大军。   “这个小人,还真敢开口。”一向温文尔雅的崔宏也受不了了。   魏山看完信后更是破口大骂,“他日定要将这厮碎尸万段!”   毫无疑问,吕护这是配合慕容氏在向自己施压。   逼自己尽快决战,不然他吕护就要弄幺蛾子了。   李跃盯着地图,忽然灵光一闪,“为何要等他日?我们现在就拿下鲁口不好么?”   崔宏、魏山皆是一愣。   旋即,崔宏一脸敬佩之色,魏山还是一脸惘然。   李跃指着地图上鲁口所在,“致人而不致于人,慕容恪想引我军疲于奔命,孤偏偏不中他的计!鲁口,冀州东面门户,若能一战克之,慕容恪还能如此从容不迫否?”   万变不离其宗。   这场大战的关键不在巨鹿,也不在平原,还是鲁口!   拿下鲁口,就可以关门打狗,困死慕容恪。   种种迹象表明,吕护已经跟慕容儁穿一条裤子,不解决这个祸患,永远无法安心对付燕军。   崔宏道:“束州距离鲁口百余里,慕容儁大军随时可以支援,我军北上,慕容儁、慕容恪都会缠上来……为之奈何?”   李跃盯着鲁口,慕容儁、慕容恪两兄弟自然不会忽略这么一个战略要地。   慕容儁屯兵束州,其实也有看住鲁口之意。   一旦李跃大军北上,慕容儁、慕容恪肯定也会跟上来。   若是不能攻破这座坚城,慕容兄弟就可以坐山观虎斗了。   李跃哈哈大笑,扬了扬吕护的信,“刚一瞌睡,就有人送枕头来了,吕护不是要十万石粮草,一万牲畜吗?给他!”   这场大战终于出现一丝契机。 第三百三十七章 阴霾   要解决鲁口,首先面临的一个问题便是不能引起束州慕容儁的警觉。   不然他这七万大军扑上来,就会变成燕梁在鲁口角力。   鲁口离蓟城非常近,而离邺城颇远,一旦形成拉锯,慕容儁可以源源不绝的动员兵力过来。   那么形势就会跟当年的襄国之战相差无几。   前有慕容儁,后有慕容恪,鲁口城内还有吕护。   所以必须快刀斩乱麻,在慕容儁没有反应过来之前,占领鲁口。   当然,最大的问题不是慕容儁,而是驻扎在高唐的慕容恪。   李跃这边一有动静,慕容恪肯定不难猜出意图。   所以偷袭鲁口的兵力不能多,必须做到神不知鬼不觉。   虽然可以借送粮掩护,但士族和百姓区别太大,逃不过有心人的眼睛。   燕国在冀州同样有大量细作斥候,还有豪强们为耳目,想要瞒过他们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慕容恪、封奕、阳骛都不是好对付的人,也都擅长阴谋诡计。   冉闵之败,不是败在武力上,而是被人算计死了,一步一步走向别人预设的圈套之中。   同样,吕护也不是什么泛泛之辈,能在兵变中脱颖而出,足见此人之狡诈凶狠。   “属下愿为前锋,率一千死士护送粮草,必斩吕护首级以献!”魏山当仁不让。   李跃扫了一眼,满脸横肉,脸上还有一道刀疤,凶神恶煞,一看就是杀人越货的主儿,派他去不是偷袭,而是明攻。   前锋营死士身上都有一股煞气,很难瞒过敌人。   “想要瞒过别人的耳目,不能太过招摇,魏将军气度非凡,难逃敌人耳目,不宜此行。”李跃顺着魏山的毛捋。   虽然拒绝,但也暗捧了一手,魏山一脸得色,“哈哈,看来殿下早有人选。”   李跃沉声道:“不错,吕光何在!”   “末将在!”吕光从后排站出,单膝拜在李跃面前,年轻的脸上带着这时代特有的坚毅。   堂中诸将目光都聚集在他身上,有羡慕,有佩服,也有疑虑。   “汝引一千义儿军护送军粮牲畜入鲁口,劫杀吕护!城中自有人响应你!”   “领命!”吕光一脸从容。   崔宏却在耳边低语,“如此重任,殿下不可不慎重。”   李跃望着他,“除了他,还有何人可堪此任?”   这场大战牵涉面太广,能派出的将领都派出去了,梁国人才底蕴本来就不足,这个时候不敢启用新人,要等到什么时候?   李跃对吕光有绝对的信心。   “殿下所言甚是。”崔宏没再多言。   “斥候营日夜不休,封锁高唐周边,不可让慕容恪收到任何消息,传出任何消息!”李跃望向张生野。   张生野拱手一礼,“领命!”   “再令崔瑾、薄武、陈端三将,一旦慕容恪起兵北上,不惜任何代价,拖住他,缠住他!”   “唯!”十几名传令兵领命而去。   吕光极为迅速,两个时辰,一千义儿军肃立在营外。   衣衫褴褛,却不失英武之气。   与前锋死士相比,这些十五六岁的青年少了些煞气,却多了些蓬勃朝气,就像如今的梁国一般。   望向李跃的眼神都带着崇拜。   即便此时李跃下令他们往火坑里面跳,只怕也不会有多少人犹豫。   “怕不怕?”李跃拍了拍一名义儿军的肩膀。   “能为殿下效力,死而无憾!”青年一脸决然之色。   “胡言乱语,年纪轻轻,谈何生死?尔等都要活下来,以后的大梁更需要尔等。”李跃心情略有些复杂,如今回想起来,鲁口仿佛一张血盆大口,正等候吞食梁国的血肉。   这些年轻的儿郎仿佛是送上去的祭品。   然则,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那殿下就等着我等凯旋而归!”青年脸上涌起轻松的笑意。   “好志气!”李跃哈哈大笑,心中的阴霾一扫而空,“有尔等忠勇将士,此战我大梁必胜!”   “必胜!”一千儿郎举起拳头,冲向湛蓝的苍穹,每个人脸上都充斥着极度的自信。   李跃随即召来吕光仔细叮嘱了一番,“务必以性命为上!鲁口量力而行。”   吕光一愣,“殿下是说……”   李跃挥挥手,“你随机应变!”   “遵令!”吕光似有所悟。   一千儿郎驱赶牲畜,拖动木车,向北而去。   李跃一直目送他们消失在地平线,才转身离去。   没有外人,崔宏低声道:“莫非殿下也怀疑鲁口是个陷阱?慕容儁麾下封奕、阳骛皆足智多谋之辈……吕护此时来求粮,未免有些蹊跷。”   正常人都知道坐山观虎斗,吕护这个时候蹦出来,勒索军粮,不是往上凑吗?太不合常理。   仿佛在提醒李跃关注鲁口……   “你是说他是在引诱我军北上?”   “吕护反复无常,不可信也,殿下不可忘记武悼皇帝之败!”崔宏提醒道。   冉闵不是败在军事上,而是败在慕容氏的阴谋诡计之下。   襄国之战如此,廉台之战也是如此。   一步一步落入敌人的圈套之中,被别人死死算计。   任何事情都要做两手准备,李跃已经形成习惯。   这场大战太重要,是梁燕争锋的转折点,万一事有不谐,梁国大好形势一去不返。   李跃输不起,如果鲁口是一个陷阱,那么自己这么撞上去,就太危险了。   不过如今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换个角度,如果鲁口是个陷阱,就说明吕护已经彻底倒向燕国。   冀州门户已经洞开,李跃更要北上,快刀斩乱麻。   “属下也是猜测而已,并无把握。”崔宏拱手。   “你的猜测没有错,兵法有云:未虑胜,先虑败,故可百战不殆矣,吾已有决断。”李跃笑了一声,形势越来越清晰,“传令大军集结,随本王北上!”   “殿下……”崔宏一脸疑惑。   夕阳的余晖投映在他们的盔甲上熠熠生辉,眼中的杀气越发浓烈,数万人集结在一起,变成了冲天的杀气。   决定这场大战的,不在西面,也不在东面,而是北面。   李跃策马缓缓从诸军之前缓缓走过,然后长剑北指,大军如同苏醒一般,向北面奔动。 第三百三十八章 诡计   此刻的高唐,慕容恪在营外的高坡上负手而立,望向西面的漫天余晖,而夕阳也将他的余晖拖的很长很长,犹如一柄长剑。   几名伤痕累累的斥候拜在他的身后,并未出声。   良久,慕容恪才转身,双手虚扶,“如此说来,李跃出兵了?”   斥候们站起,“不出将军所料,李跃全军向北,直扑鲁口而去!”   “鲁口为此战之关窍,不可落入李跃手中,我军当紧随其后,与殿下两路夹击之!梁国所系,皆在李跃一身,击败此人,即便不能擒杀于战场,亦能重挫梁国锐气!中原豪杰,心在我大燕者不计其数。”慕容虔两眼火热。   这场大战,两军虽没有正面交锋。   但暗中已经较量多次。   慕容恪看出李跃的诱敌之计,李跃也看出慕容恪的疲敌之计,堪称将遇良才,棋逢对手。   “李跃能数年间从山野间崛起,绝非偶然,如今看来,此人颇类魏武,不可小觑也。”慕容恪脸上竟然生出了分惺惺相惜之情。   在慕容恪十几年的戎马生涯中,李跃算是独一份。   不过这种表情来的快去的更快,慕容恪脸上很快就变成了决然,俊朗的面容浮起一抹杀意,“此人不除,大燕将永无宁日,永远不可入主中原!”   攻入中原,席卷天下,是慕容氏几代人的夙愿。   从慕容廆时代便尝试过,年年侵犯辽西、昌黎二郡,杀掠甚多,被西晋安北将军严询迎头痛击,俘斩数万,慕容廆不得不放弃西晋,开始向东进取。   恰好,慕容氏赶上了一个好时代,西晋没几年便开始八王之乱,大量河北晋人出逃辽东。   这么多年慕容氏一直积极进取,从龙城迁都至前线蓟城,就是为了向天下人宣示慕容家的决心。   也是为了争取河北士族豪强的支持。   燕国形势,慕容恪比谁都清楚,一旦停下扩张的脚步,内部各种矛盾会瞬间喷涌出来。   所以此战不容有失。   还好李跃入套了,胜利的契机同样出现在燕国面前。   “将军,敌将薄武部屯兵安陵,陈端部屯兵重平,共三万兵力。”又是一拨斥候前来禀报。   安陵、重平皆在高唐之北,且互为犄角,很明显,梁军是想将慕容恪堵在平原,不让他北上。   “这两支人马,岂能阻我军北上?也罢,就先擒杀二将,慑敌之胆。”   这句话从慕容恪嘴中说出,仿佛吃饭喝水一般轻松平常。   而周围人没有一个怀疑他的话……   鲁口。   吕护很快收到李跃同意输送十万石粮的消息,大笑不已,“李跃中吾计矣,此战或可重现廉台之胜!”   背后谋划一切的不是慕容恪,不是封奕,也不是慕容儁,而是吕护。   他太清楚鲁口对梁国的重要,更清楚李跃的为人,一定率军北上争夺鲁口。   此计便是吕护向燕国献上的投名状。   “燕王已令相国八千部曲屯于武垣,辅弼将军两万步骑屯于武遂,辅义将军一万部曲屯于中水,一旦鲁口有变,三路包夹,必能生擒李跃!届时,将军封土列疆,不在话下!”封放捋着长须,阴恻恻的笑了起来。   慕容恪击败糜进、秦彪,这些城池也就随手落入燕军之手。   “哈哈,燕王殿下厚爱,臣岂能不竭心尽力?”吕护也跟着笑了起来。   燕国的军封制对他太有吸引力了,有了麾下的几万人马,在燕国也就不愁富贵。   更何况慕容儁还要与他联姻,两边捆绑更加紧密。   而投靠梁国,吕护很难保持手上拥有的一切。   鲁口已经十面埋伏,布下天罗地网,只等李跃上钩。   封放话锋一转,“那么城中不愿臣服我大燕之人,如何处置?”   这话其实是问吕护能否控制城中形势。   吕护笑容变得诡异起来,“屠刀之下,他们自然会屈服的。”   不过封放对这个回答并不满意,此战燕国君臣精心布置,不容有失,“城中梁国细作极多,事关你我前程,每个环节都需谨慎。”   “阁下何意?”吕护略有不满。   “宜早不宜迟,应将这些人控制起来,或者,先行除之!”   鲁口是风暴的核心,如果李跃安然闯入了鲁口,以此城之坚固,燕军就是十面埋伏也没用。   不过吕护显然不同意提前动手,“若是先动手,岂非打草惊蛇?阁下不必多虑,只要李跃陷入重围,城中之人会回心转意的。”   封放眉头一皱,对吕护如此轻忽略有不满。   不过就在此时,心腹前来禀报,“启禀大王,梁国十万石粮草已经运来!”   吕护扫了封放一眼,“阁下稍安勿躁,且看吾运筹帷幄!”   扔下这句话便出门而去,带着亲卫前去收粮。   刚刚出门,就听到城中响起一阵阵的喊声:“梁王殿下送十万石粮草,三千牲畜犒赏诸位将士!”   “梁王殿下说了,诸位尽忠职守,当为首功,此战之后,论功行赏,人人都有屋宅和田地,还能抓胡人为奴,替尔等耕种!”   呼喊之后,便是一阵欢笑声,“多谢梁王殿下!”   “梁王殿下心中还是有咱们鲁口军!”   “梁王殿下够意思!”   吕护谋划着阴谋诡计,但下面的士卒并不知道。   他们只知道梁国将士待遇极高,女人、屋宅、田地、奴隶,应有尽有。   只凭手中刀,便能在战场上搏一个出身,成为贵人,这对底层的将士吸引力不可谓不大。   吕护都封为博陵郡王了,但下面的将士却未曾得到丝毫改变。   选择梁国,还是选择燕国,这些士卒心知肚明,连一些羌氐乌桓也跟着叫唤。   吕护顿时有种不妙之感。   不是他不愿听封放的,先动手,斩草除根,而是知道这么做,城中立即大乱。   弄不好他吕护的人头也会被愤怒的士卒砍下。   兵变上台还不到半年,城中士卒也没有完全归心于他。   一阵阵的欢笑声显得异常刺耳起来。   “拜见大王!”吕光拱手一礼,神色从容自若。   吕护扫了一眼运粮之人,一看就知道是雏儿,衣衫褴褛,手无寸铁,这些没有任何威胁,“哎呀,梁王慷慨仁义,护铭记在心。”   吕光道:“粮草交割清楚,我等这就回去禀告梁王。”   “既然来了,何必如此急着回去?”吕护目光一闪。 第三百三十九章 拦住   一天,两天……   河北忽然变得沉寂起来。   吕护想象当中的大战并没有到来,黑云军进至鲁沱水之北的下博便裹足不前,大张旗鼓,每日鼓噪呐喊,旌旗蔽日。   吕护也尝试派斥候过去打探,但斥候稍一靠近,便被梁军的明哨暗哨捕杀。   听说梁军斥候中有捉生手,专司捕捉斥候,极其精锐。   “辅国将军现在何处?”吕护额头上不知不觉流下一滴冷汗。   梁军驻扎在下博,正好在埋伏圈以外。   这说明李跃知道他的图谋。   此战如果不能擒杀李跃,鲁口的下场就有些不妙了。   “辅国将军被薄武、陈端二部缠住,暂时不能北上。”斥候带回的消息是两日之前的。   封放道:“不能再拖了,必须清理鲁口,不然这些人一旦兵变,燕王大计将付之东流,你我都担不起此责!”   吕护闭上眼睛,鲁口自相残杀,削弱的就是他的实力,手上的刀子少了,以后在燕国的地位也会大大降低。   然则,眼前已经没有选择。   吕护睁开眼,杀气腾腾道:“召鹿勃早、鲜于春、王去疾来见!”   “唯!”心腹们赶紧去办。   封放长长松了一口气,亡羊补牢犹未晚也,“我以上奏燕王,请求大军驰援,可保万无一失!”   城中兵变,清理了心向梁国的势力,鲁口就会彻底倒向燕国,而他的使命也将完成……   鲁口城左营,鹿勃早刚刚收到吕护的召见。   其实两边早已防备着彼此,平日根本不会召见,尤其在这个关键时候。   “吕护定是决定动手了。”杨略望着鹿勃早,等待着他的决断。   “鲁口守军皆是袍泽,抵御燕人多年,可惜今日即将自相残杀。”鹿勃早起于行伍,与底层将士感情深厚。   眼见要厮杀,不免唏嘘感慨起来。   不过也仅仅是感慨而已,鹿勃早拿起长刀,“锵”的一声拔出一半。   刀身光可鉴人,正映照出他豪迈而粗犷的脸。   眼中的杀气逐渐聚集,“吕护阴险小人,可杀也!”   杨略松了一口气,只要鹿勃早点头,城中士卒便有了主心骨,“城中将士五成已然归心,将军神勇无敌,吕护岂是对手?”   “杀!”鹿勃早低吼了一声,长刀已然出鞘。   咚、咚、咚……   城中忽然响起战鼓声。   密集在脚步声与兵甲铿锵声混杂在一起。   鹿勃早在前,杨略在左,昂首走在长街之上,“奉梁王之令,剿灭城中叛贼!”   亲卫们不断呼喊,城中士卒纷纷聚集而来。   霎时间,便有六千人,更多的士卒仍在观望。   与此同时,鲁口城北门打开了,万余燕军甲士缓缓涌入。   城中的惨烈厮杀不可避免……   安陵。   对面的梁军已经摆出鱼死网破的架势,挡住燕军北上的路径。   “黑云军屯兵下博?”慕容恪心中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鲁口大战迫在眉睫,李跃裹足不前,太不合常理了。   “斥候……可打探到什么消息?”   “启禀将军,下博城外,敌军设有大量明暗哨与万余羌骑,我军斥候辄一靠近,便被追杀……”   “万余羌骑用来驱赶斥候?”慕容虔也觉察出其中的不妙。   慕容恪深吸了一口气,“李跃的黑云军主力必不在下博!”   屯兵下博没有任何意义。   只要慕容恪的大军突破薄武、陈端的拦截,便可以与慕容评南北夹击黑云军,并且从容拿下鲁口,慕容儁的七万大军也可顺势而下,决战于鲁沱水之北。   周围将领顿时有种毛骨悚然之感。   战场上最怕的情况便是敌军消失不见。   慕容恪忽然想到了一种可能,河北棋盘上,还有一处比鲁口更重要,那便是慕容儁所在的束州!   如今慕容儁的七万大军分散在鲁口周边,正是兵力最虚弱的时候。   慕容恪是风筝,慕容儁则是放风筝的人,是根基。   一旦慕容儁被击败,那么冀东各军都成了水中浮萍!   慕容恪不敢再往下想,“传令,不计一切代价北上!”   “领命!”   燕军不再有任何保留,骑兵化为两条银龙,一左一右扑向对面的梁军。   慕容恪提起长槊身先士卒,燕军更是如狼似虎。   当年石虎几十万大军尚且阻挡不住他的两千精骑,如今慕容恪麾下一万三千余骑,还有六千余步卒,对面梁军拿什么挡?   燕军气势全开,宛如猛虎下山。   果然,对面的梁军有百余人扔下长矛,转身就逃。   但旋即被一员老将斩于马下,他捡起人头,从阵前持过,“临敌退缩者,皆如此人,全家连坐为奴!”   另一员老将持矛在前,“两人合抱一矛,尾着地,无需惊恐!”   在这两人的号令下,梁军逐渐稳住阵脚。   “放!”策马老将长刀一指。   身后箭如飞蝗,窜入冲来的燕军骑兵之中。   尽管燕骑人马俱披甲,但如此密集的箭雨,总能射入面门,燕军当即倒下四十余骑,绊倒几十骑。   不过这点伤亡对燕军可以忽略不计。   铁骑滚滚而下,没有丝毫减速。   但梁军步阵却依旧坚如磐石。   燕军忽然一个折转,两条长龙从两翼掠过,一阵骑射落入步阵之中。   骑兵背后,七千燕军步卒冲了上来。   长矛疯狂攒刺。   梁军一步不退。   但正面挡住了,侧面却没挡住燕军骑兵的冲击,一阵骑射,梁军混乱起来。   慕容恪乘机驱兵大进,冲入步阵之中。   梁军长矛转动不及,顿时如麦子一般倒下一片。   而他们毕竟是各地集结而来的镇军,面对慕容恪的精骑,能不当场溃散已经尽力了。   “誓死不退!”战阵之中,又响起了那员老将的呼喊声。   梁军将士一听到这声音,仿佛找到了主心骨。   “杀!”一个个咬牙扑了上来,手握长刀,以血肉之躯迎战慕容恪的铁骑,然后被铁骑冲的血肉横飞……   尽管没了阵势,尽管也有逃兵,但绝大多数梁军依旧在死命抵挡。   而只要抵挡,战争一时片刻就难以结束。   燕军铁骑固然厉害,却不可久持,仅仅冲杀半个时辰,速度便慢了下来。   梁军竟然有越战越勇之势。   慕容恪望着阵中的那员老将,换了战马,举起长槊,眼中闪过一丝钦佩之意,但旋即,战马奔动起来,与两百余亲骑一同冲了过去。   如同一柄长剑,瞬间就破开了梁军的防御,冲到老将面前,一槊刺出,却不料这老将也极其悍勇,挥刀砍向慕容恪的长槊。   砰的一声,老将被撞飞出去。   慕容恪以为此人必死,但没料到他很快又爬了起来,吐了一口血,提着断刀嘶哑的吼叫:“拦住……拦住……”   不过吼出这几个字之后,又一头栽倒在地。   慕容恪心中忽然蒙上一层阴霾…… 第三百四十章 杀   束州。   朝阳从东方缓缓升起。   春风拂动,广袤的河北平原上,沐浴着一股勃勃生机。   清新的泥土清晰随着风窜入鼻间,李跃顿时精神一振。   只要稍微懂一点兵法的人就不会遗忘鲁口,此地实在太显眼了,显眼的如同一个陷阱,等着黑云军一头撞进去。   慕容垂、慕容恪、慕容儁、吕护……   要打当然打价值最大的一个。   四方势力中,毫无疑问,慕容儁最弱,却又是燕军之司命。   慕容儁出事,慕容垂、慕容恪还能在冀州坚持么?   而燕军一退,鲁口就是李跃的囊中之物。   “殿下这招避实击虚,大有韩信暗度陈仓之妙!今日一战,慕容儁必败,我大梁将称霸天下。”崔宏一脸激动。   “先别着急,先看这一战打的如何再说!”   对面将近四万大军,又有城池防守,分散在鲁口周边的阳骛、封奕、慕容评随时可以支援回来。   再拖延几天,慕容垂、慕容恪以及蓟城的援兵都可以赶过来。   胜负尚未可知。   “此战当一鼓作气,拿下束州,擒杀慕容儁!”李跃缓缓拔出长刀,胸中热血沸腾。   为了这一战,五万黑云军取道渤海,绕行五百余里,从鲁沱水下游渡河,再折转向西北,直扑束州……   下博的黑云军只是放出的烟雾,用以遮挡敌军的视线。   真正的黑云军主力已经出现在束州地界。   黑云将士们比李跃更亢奋。   仿佛一头饥饿了许久的猛兽,嗅到了来自猎物的血腥气。   无比亢奋,无比迫切。   清晨之中,号角声呜咽而起。   然后大地跟着震动起来。   轰隆、轰隆……   荒野间一股黑潮汹涌而起,从东南面席卷向西北,一层层拍打向束州城。   这一瞬间,似乎连天上的朝阳都因地上的黑潮而黯然失色。   竖起的长矛熠熠生辉,与黑甲互相呼应。   挺起的盾牌如同铁壁,义无反顾的向前推进。   不过束州城也没有死守,慕容儁也不愧是久经战阵的君主,万余鲜卑骑兵从东南西三门奔出,然后汇聚在一起,冲向梁军右翼的骁骑军。   大战一触即发。   “慕容儁血气方刚,竟然敢出城与我军野战!”高坡上,崔宏望着沸腾的战场,声音都激动起来。   “三十年来,燕军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如今正处于巅峰,岂会龟缩城中?”李跃望着远方的牙纛,以及战场上的将士,心旷神怡。   能站在慕容儁的面前,已经是一场小小的胜利。   燕国为了这一战耗费无数精力、设计各种陷阱,却最终还是要面对面的厮杀。   既然是正面决战,黑云军就不会败!   燕国处在巅峰,黑云军何尝不是?一路从刀山血海中杀出来,同样也有强大的自信。   长矛之下,战马发出一声又一声的嘹亮嘶鸣。   燕军骑兵发出草原骑兵独有的呼啸声。   然而他们对面的黑云军却沉默如山,而在这沉默中,有着滔天的战意。   中原大地上两支最强的骑兵狠狠撞在一起,纯粹是血肉之躯之间的碰撞。   清晨的泥土气息迅速被血腥气替代。   兵力上,双方其实差别并不大,彼此都有机会。   燕军也有以逸待劳的优势,而黑云军远道而来,士卒疲惫,马力不济。   而战场上的表现也正是如此,燕军飞奔而出,士气正盛,悍不畏死的向黑云军发动冲击,并一度压制住骁骑军的攻势。   燕军骑兵占优,步卒也从束州城涌出,在西北面摆出一个鱼鳞阵。   此阵精锐皆在前三排的一块块“鱼鳞”上,便于己方优势时,突击敌方中军。   由此可以看出慕容儁的信心。   鲜卑人一向擅长野战,慕容儁麾下四万大军,自然不会死守城池。   即便战败,也可以凭借骑兵优势快速退走。   从任何方面看,慕容儁的决断都非常正确。   只不过他的对手是黑云军。   一支从刀山血海中杀出的军队,自然不会轻易放弃。   燕军骑兵优势并没有击溃黑云军,骁骑军短暂失利后,渐渐适应过来,与燕军在荒野间反复绞杀。   马蹄所过之处,草木被鲜血染红。   不断有士卒倒下,在野草野花间缓缓闭上了眼睛。   挡住了骑兵,便是挡住了燕军的优势。   李跃策马从步阵之前驰过,举起长槊,千言万语都化成了一个字:“杀!”   “杀——”   将士们报以最热烈的回应。   喊杀声震动苍穹,席卷大地。   能终止这乱世的,只有杀戮,一路杀下去,杀到胡夷们跪地求饶,杀到他们不敢反抗。   南越杀汉使者,屠为九郡。宛王杀汉使者,头縣北阙。   汉匈之战,不可一世的匈奴阵亡十万丁壮,便从此衰落下去。   残忍暴虐的羯赵,在冉闵的刀矛之下,也轰然倒塌……   杀戮固然不可取,然而当胡人们举起屠刀,侵占华夏故土,残杀父母妻儿时,每一个华夏男儿不能不站出来反击。   想要快速终结这乱世,只有沿着这条路走下去。   战场上瞬间沸腾起来。   黑云军杀气、煞气被瞬间唤醒,直冲云霄。   士卒们迈着有力的步伐向前,迎战燕军步卒。   而步卒之间的厮杀,远比骑兵惨烈数倍。   从走上前的那一刻起,便无路可退,要么被敌军碾碎,要么碾碎敌军。   所有阴谋诡计运筹帷幄的终点,都会有一场面对面的血战。   血,很快染红了荒野,染红了大地。   战场上刀光矛影,每个士卒都在竭尽全力搏杀。   这场血战考验着双方的意志,同样也是两个国家之间意志的比拼。   这种意志已经分散到每个士卒身上。   “败了……敌军左翼败了!”崔宏兴奋的大叫,宛如一个激动的孩子,完全没有平时的深沉。   李跃目光转向东面,魏山率领的前锋军,用狼牙棒、大斧生生砸开了敌人防御圈,在敌阵中杀出一条血路。   如此激烈的大战,任何一处的失利都会造成全军的溃败。   前锋军顺着敌人的缺口杀了进去。   霎时间,掀起一阵阵血浪。   在狼牙棒、大斧面前,燕军的铁甲形同虚设。   李跃心中一松,自己的判断没有错,慕容儁的燕军不是自己的对手。   然而就在此时,西北面战鼓轰鸣,一支三千余人的骑兵缓缓奔出,人马俱披铁甲,在春日下闪动着冷光。   每名骑兵之间都有一条两丈长的铁链串联起来。   甫一杀出,便带着排山倒海的气势压了过来。   “是连环甲骑!”崔宏惊讶道。 第三百四十一章 火   狭巷短兵相接处,杀人如草不闻声。   鲁口城也爆发了一场惨烈的大战。   如果只是对付吕护,此刻的鹿勃早、杨略早已斩下他的头颅。   但敌人还有入城的一万的燕军,与吕护里应外合,鹿勃早并不占优,大多数鲁口守军都处于观望当中。   即便是吕护欲除之而后快的鲜于春、王去疾二将,也都按兵不动,坐山观虎斗。   对他们而言,谁胜了,就倒向谁,一个富家翁肯定是少不了的。   而一旦押错注,就会失去所有东西。   “梁王殿下有令,击退燕军,人人赏田百亩!”细作们在城中呼喊着。   但该上场的早就上场,剩下的都是一些首鼠两端之人。   鹿勃早被吕护和燕军夹击,形势岌岌可危。   饶是他勇猛,也双拳难敌四手,被两路敌军压制在东城,凭借巷道死守,如果没有援兵,失败是必然的。   燕国同样在城中有诸多布置,收买了不少人。   “哎,可惜鹿勃早这员虎将,若能为本王所用……”吕护省下了后面的话。   封放在场,有些话还是不能出口。   “恭喜吕将军,清理了这些叛贼之后,鲁口将固若金汤,成为悬在梁国头顶上的一把利剑!”封放长舒了一口气。   鲁口是冀州门户,此战不容有失。   “此战之后,燕王殿下便可问鼎天下,再进一步。”吕护脸上涌起羡慕之色。   天下大乱,称王称帝者不知多少。   慕容儁称帝之后,他吕护也能跟着沾沾光,毕竟要跟慕容儁联姻。   大战还未结束,两人已在提前庆祝胜利。   “这是自然,殿下投入二十万大军,召四方盟友同伐梁贼,此战之后,必长驱直入,攻破邺城,燕王也将君临中原!”   在他们眼中,只要拿下鲁口,这一战便没多少悬念了。   燕军三路进伐,灭梁指日可待。   吕护得意的笑了起来。   不过封放话锋一转,“斩草除根,当日送粮之人,不可留后患。”   作为谋士,自然心细如发,一个都不能放过。   吕护都快忘记这些人的存在,当日送粮入城,肆意宣扬梁王所赠,收买人心,被吕护看押起来,“那就全杀了。”   吕护也没太在意,一千条少年郎的性命在这个时代不值一提,朝身边亲卫点点头。   亲卫领命而去,奔向南城看押俘虏的营房。   两百多名看守营房的狱卒提刀而入,朝向手无寸铁的俘虏。   俘虏之中站出一青年,正是吕光,毫无畏惧的盯着他们,“尔等吃梁王的,喝梁王的,如今却背信弃义,协助燕贼,有何面目见河北父老?”   身后的青年全都毫无惧色。   他们是精心挑选出来的人,既然是义儿军,梁王的儿郎,早已置生死于度外。   越是不惧生死,对面的气势就越弱。   “休听他胡言乱语,大王有令,杀无赦。”亲卫一脸冷笑。   狱卒犹犹豫豫上前。   “燕贼与尔等不共戴天,尔等当真要认贼作父!”吕光声色俱厉。   狱卒们再次迟疑起来,互相传递着眼色。   细作在城中宣扬多日,城中人尽皆知梁王活命之恩,梁国早已深入人心。   即便他们此时不敢与鹿勃早起兵,也绝不愿与梁国为敌。   亲卫发现苗头不对,厉声道:“还等什么?杀了他们。”   “杀了他!”吕光忽然大喝一声,宛如平地惊雷,众人皆是一惊。   就在这错愕之时,吕光与百余义儿军扑上,夺过狱卒手中的刀,冲向亲卫。   自始至终,狱卒们都无动于衷,眼睁睁的看着一切发生。   “你们——”亲卫才说出两个字就变成了惨叫。   吕光一刀一刀砍在此人身上,其他义儿军们也扑了上来,乱刀将其剁成了肉泥。   鲜血碎肉溅了吕光一脸,他猛地回过头,望着一众狱卒,“尔等违抗吕护之令,隔岸观火只会死无葬身之地,不如随某一起扑杀吕护,博取功名!梁王殿下有功必赏!”   狱卒们你看我我看你,有几十人站在吕护身后,其他人则扔下武器。   吕光啐了一口,“懦夫!”   不过也没杀他们,而是放他们离去。   千余人直奔营中府库,取了刀矛,却只有皮甲可用,不过如今也不是挑三拣四的时候。   吕光带着这千余人杀出营房,“梁王殿下援军已至,协助攻杀吕护者,赏千金,田千亩,连升三级!”   即便这么喊了,也根本没有响应之人。   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大多数人只想观望,只想置身事外。   吕光心中一阵郁闷,凭手上的千余人,根本无法改变城中局面。   正火急火燎时,看到城中堆积的柴草,忽然灵机一动,寻来火石,点燃柴草。   “烧!见到什么烧什么!”   义儿军四处放火,制造混乱,弄出的动静越来越大。   城中茅草屋居多,十分密集,又储备了不少擂木、柴草,还有送来的粮食,一点就着,很快便黑烟滚滚。   风助火势,很快就弥漫开来。   “梁王殿下援军已至!”   原本躲在屋中观望之人,被大火逼出,窜上大街。   吕光提着刀杀气腾腾道:“跟着一起喊!”   “梁王殿下援军已至!”   “梁王殿下援军已至!”   喊的人多了,盲从的人也多了起来。   还有人在高呼:“防火者吕护也,他不让我们活,我等也不让他活!”   吕光听到这喊声不由一愣,这脑洞比他还大,苦笑一声:“高人何其多也!”   大火、黑烟、喊声……交织在一起。   城中之人也吃了不少邺城送来的粮食,心中多多少少倾向于梁国,如今被火势逼迫,既然已经站出来,就索性一条道走到黑。   火借人势,人借火势。   霎时间这股浪潮就席卷全城。   不少人帮着放火,让更多观望之人也参与进来。   大部分人其实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这么多人都在喊梁王援军已至,那么援军肯定来了,吕护的末日也就到了。   “杀吕贼!”   鲜于春、王去疾也率军冲了出来。   一瞬间,整座城都在呼喊杀吕贼、迎梁王……   声势一起来,就不是轻易能扑灭的。   大火点燃了所有人的热情。   “杀贼!”吕光挺起长刀,令义儿军驱赶人群向北,直奔吕护所在的内城。   其实此时不用驱赶,鲜于春、王去疾二部冲的最快最猛。   事已至此,吕护不死,死的就是他们…… 第三百四十二章 胜   真正面对连环甲骑的时候,才知道他们声势有多骇人。   叮当、叮当……   高头大马拖动铁链的声音,仿佛远古的恶兽在一步一步走来。   这种气势,别说阻挡,正常人能双腿不打颤就算他胆气十足。   不过,黑云军将士不在正常人之列。   李跃也早就有心理准备,“义儿军何在?”   “在!”两千装备着铁盾、短刀的义儿军站出,脸上没有丝毫恐惧之色。   杀戮、死亡在这个时代再寻常不过,每个活下来的人,谁不是历经劫难?   “可敢一战否?”   “愿为殿下效死!”   “去吧!”李跃一挥手,忽然想起运送粮草的吕光,也不知他们现在如何了。   燕军在鲁口周边布下天罗地网,只怕早已是龙潭虎穴、九死一生。   李跃没有多想,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宿命。   一将功成万骨枯。   这条路本就是血淋淋的。   “宿卫军跟上,协助他们!”李跃下令道。   “领命!”两千宿卫紧随其后。   步卒迎战铁骑,还是连环甲骑,压力巨大。   考验义儿军的时刻到了,同样也是对黑云军的最后考验。   慕容儁已经掏出最后底牌。   击败这支骑兵,胜利就近在眼前了。   不过就在这个时候,张生野惊慌从南面策马奔来,凑到李跃身边,低声道:“殿下……封奕率八千部曲自武垣驰援而来,阳骛一万部曲自中水而来,慕容评两万步骑出武遂,直奔我军而来!”   “来的这么快?”李跃大感意外。   “我军一渡过鲁沱河,便被敌军斥候发现行踪……”   五万大军,动静太大,即便昼伏夜出也不可能完全掩盖踪迹。   不过让李跃意外的是燕军的反应竟然如此快速,没有任何犹豫,便来支援束州战场。   而眼下与慕容儁大战正到了关键时候。   李跃横下心来,“令糜进、秦彪二将速来支援!”   附近的梁军只有这两部。   崔瑾、陈端、薄武还在围堵慕容恪,也不知战况如何了。   李跃排除脑海中的所有杂念,将精神集中在战场上,不管援军来没来,先弄死慕容儁肯定没错。   如今就要看义儿军和宿卫能不能挡住连环马。   慕容儁掏出连环甲骑,自然是想一战定胜负。   甲骑从东面绕过,直奔李跃的中军而来。   叮当、叮当……   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越来越近。   别看义儿军在李跃面前视死如归,真上了战场,面对这些铁甲恶兽,也会恐惧。   训练和战场完全是两个概念。   有不少人双腿发软,摔倒在地。   不过很快就爬了起来,死死的顶着铁盾。   反而后面的宿卫军从容镇定,双人合力握住一支长矛,将矛尾扎进大地之中,斜刺向前。   轰隆……   一串串的闷雷,地面都在轻轻颤抖。   几乎战场上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过来。   李跃也紧张的望着东面,总算明白慕容儁为何敢出城决战,他对连环马有绝对的信心。   如果不能挡住连环甲骑,前期取得优势也将付之东流。   眼看燕军甲骑越来越近,宿卫军大喝一声:“杀!”   原本还在晃动的义儿军,仿佛被重新灌入勇气和毅力,铁盾不晃了,人也不抖了,一面面铁盾斜插在地面上。   连环甲骑如风一般刮过。   铁链卷起地上的野草野花,扫在铁盾上,又从铁盾上划过,发出一阵刺耳的声音。   有些甲骑直接踏在铁盾之上,有的直接被踏了下去,有的则顽强的顶住了巨大的压力……   反而战马失去平衡,摔倒在地。   一匹马倒下,连带周围两匹都被拽住,虽没有倒下,但也颤颤巍巍,再无之前泰山压顶般的气势,直接撞到第二排宿卫军的长矛上……   几百斤的重量,加上战马的冲锋之力,即便面前是一根木桩,也能将他们穿透。   长矛轻松便刺穿了甲骑的铁甲。   不过,甲骑的巨大惯性,让他们继续向前冲击。   燕军的长矛也刺穿了宿卫军的身躯,互相支撑着躯体,竟然没有倒下。   第一排的连环甲骑伤亡殆尽,宿卫军也付出了两三百人的伤亡。   但紧接着,第二排连环甲骑接踵而至。   李跃心悬到嗓子眼,能不能顶住,就看这一波攻势了。   战场上,各种声音混在一起,发出巨大的轰鸣。   此时此刻,李跃反而什么都听不到了,全神贯注的盯着东面战场。   胜败在此一举。   一条条铁链如同渔网一般洒了过来。   “杀——”宿卫军再次嘶吼起来。   雄浑的吼声中带着几许苍凉、几许悲壮……   不过,这声音很快就引起了其他将士的响应,“杀!杀!杀!”   所有人的情感都被这一个字联系起来。   就连伏在前阵的义儿军都跟着喊了起来。   一些本被刺穿了身躯的宿卫将士,又挣扎着挺起长矛,用最后的力气迎向冲来的敌人。   李跃忽然感觉眼前有些模糊……   这个伟大的族群从来不缺勇敢的战士,自己能引领他们,何其之幸!   最勇敢的战士,最勤劳的百姓,若是不能创立一个强盛的帝国,有何面目对悠悠青史?   义儿军受到感染,不再一味的死守,而是一手撑着铁盾,一手挥动短刀,砍向周围奔驰而过的马蹄。   马身可以覆盖铁甲,马蹄上却不可能披甲。   短刀只要挥出,马蹄就会撞上来。   接着,战马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摔倒在地,拽动左右的骑兵,一同栽倒在地。   义儿军开始适应战场,发挥平时训练的成果。   而他们发力之后,后阵的宿卫军压力大减。   连环甲骑第二轮冲锋就这么被挡了下来。   “杀!杀!杀!”   战场上呼喊声越发高亢起来,黑云军士气大振。   骁骑军、前锋军、中垒军皆奋力向前,击碎了燕军最后的抵抗。   而连环甲骑在遭受重创之后,后面的两轮冲锋显得异常绵软无力。   连环马的缺点也在此时暴露无遗,只能进,不能退。   马上的骑兵双腿都被捆住,只能眼睁睁的上前送死。   “连环甲骑不过如此!”崔宏长长松了一口气,换上一脸的喜色。   “连环甲骑在慕容儁手上,和在慕容恪手上绝不一样。”李跃原本想打造一支连环马,但现在看来,缺点太多了。   对战马要求高,需要耗费重金,耐力也不行,受制于各种地形,各种天气。   遇到真正的强军,只有被屠杀的份儿。   连环甲骑被击败,燕军的士气也被彻底打没了,纷纷后退。   就连远方慕容儁的牙纛也在后退。   “燕军已败!”李跃心中热血沸腾。   这场大战各种机关算尽,各种陷阱,到头来还是自己赢了!   慕容儁这一败,也将影响整个冀州战场的形势。 第三百四十三章 围   如此一场大战,慕容儁不死也要脱层皮。   李跃自然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黑云军当即掩杀过去,“有擒杀慕容儁者,封万户侯!”   传令兵策马从士卒中穿过。   士卒们极度亢奋起来,疯狂追杀着逃窜的燕军。   也有一些燕军视死如归,死战不退,但已经无法改变兵败如山倒的现实,眨眼就淹没在黑潮之中。   “这一战要把燕国打残,令燕军破胆,从此不敢再与我军野战!”李跃雄心万丈。   此战之后,谁是天下霸主豁然明朗。   四方之敌,还有谁敢站在黑云军面前?   “殿下威武!”崔宏抑制不住脸上的喜色。   李跃提着长槊跃马而出,踩过无数尸体,向北冲去,与亲卫一同加入追杀之中,身后牙纛跟着前移。   战场已经变成一场屠杀。   燕军四散奔逃,黑云军在后紧咬不放。   骑兵追着慕容儁所在的中军杀去,在荒野间趟出一条血路。   逃不了的燕军跪地求饶。   不过慕容儁身边也有忠勇之人,分出千余人断后,提着长矛阻挡黑云骑兵。   一同溃散的燕军骑兵中分出数百人,勇敢而壮烈的向黑云骑兵反冲锋。   这些人马自然无法撼动黑云军,却拖延住了骑兵的追杀。   慕容儁带着近万人逃入束州城中。   而此时野外已经遍地尸骨,失去主人的战马在暮色中哀鸣,断矛断刀斜指向夕阳。   俘虏们如丧考妣,瘫坐在血泥之中,茫然的望着一列列冲过的黑云军,仿佛不知道如日中天的燕军为何会败。   “慕容儁何不早降?”李跃带着亲卫策马奔到城池之下,令亲卫朝着城上大喊。   城上一片沉默,愁云惨淡。   黑云军将士们却大笑起来,笑声豪迈而嘹亮,此起彼伏。   与李跃一样,将士们的士气和自信也达到了顶点。   “降、降、降……”   笑声之后,便是一片劝降之声,犹如海啸,一齐拍打向束州城。   暮色中,更有无边的压迫感滚滚而来。   束州作为燕军大后方,城中粮草充足,有万余溃兵,想要攻破并不容易。   慕容儁自然也不会投降。   士卒们呼喊了一阵,见城池不开,纷纷请求攻城。   崔宏赶紧劝谏:“万万不可,慕容评、封奕、阳骛都在赶来的途中,我军已经疲惫,束州坚固,若是不克,我军反受其累!”   将士们厮杀了一日,虽然情绪高涨,但身体早已疲惫,夜间不利攻城,敌人援军随时到场。   “传令,骁骑、游击警戒,斥候捕捉溃军,其他诸军抓紧时间吃些干粮,刀枪随身,合甲而眠!”李跃没有冲动。   虽然击败了慕容儁,但形势依旧严峻。   埋伏在鲁口的燕军各部纷纷向束州赶来。   崔宏带人去核实战果,李跃巡视诸军。   大军就在束州之南的一处土垒上休息,春末夏初,夜间不算太寒冷。   老卒们抱着刀矛躺在野草间就睡着了,鼾声如雷。   新兵们还沉浸在大胜的亢奋之中,辗转反侧。   不过随着夜色渐深,疲惫上涌,终究还是睡着了。   李跃回到中军,崔宏跟新卒一样,沉浸在亢奋之中,毕竟只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即便有城府,也无法掩盖人的天性,“大喜,此战阵斩万余,俘虏八千余众,获战马四千余匹!斥候还在追捕溃兵,应会更多!”   毫无疑问,这是一场辉煌的胜利。   李跃问道:“伤亡多少?”   慕容儁气势汹汹的决战,来势凶猛,交战前期燕军其实占据上风。   崔宏脸色一黯,“阵亡三千七百余,伤者不可胜数……”   李跃一阵心疼,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冷兵器时代,伤亡不可避免。   “早些休息,明日还有大战!”   没有时间为他们默哀,这场大战还没有结束。   “唯。”崔宏退下。   翌日,天蒙蒙亮,老卒们便已经起身,炙烤死马肉充饥,半生不熟就吞咽下肚。   新兵们有样学样。   束州城上的守军紧张兮兮的盯着城下。   李跃洗了一把脸,与老卒一样,吞下几片马肉。   没过一阵儿,斥候便来禀报,“殿下,贼援军已至!”   来的竟然如此之快,李跃还准备一鼓作气拿下束州,“谁离我们最近?”   “东南阳骛部一万步骑,距此五十里,其次西面封奕距此九十里,慕容评两万大军距此百里,蓟城皇甫真、慕容军率三万人马已至涿县。”斥候红着眼,显然一夜未眠。   “善!”李跃微一点头,令人带他下去休息。   “殿下!”十几员黑云将单膝跪在面前,休息了一夜,虽然脸上还略带疲惫之色,但精神头不错。   不等他们说话,李跃先道:“尔等欲攻束州?”   “殿下英明,我等愿为前驱,不破束州,提头来见!”   “哈哈,好!”李跃大为赞赏,黑云军能走到今日靠的就是这股势头,“不过,不是攻打束州,而是擒杀封奕、阳骛、慕容评!”   攻城旷日持久,不是一时片刻就能破城的。   但野战则不然,四股人马虽然支援而来,但眼下还未合并,黑云军对每一路都成碾压之势。   “魏山何在!”   “末将在。”魏山盔甲破损,身上缠着绷带,昨日大战,是他最先撕开燕军的防御,奠定了胜局。   冲锋陷阵,绝对是他的长处。   “领前锋、中垒二军迎战封奕!”   “区区一封奕,何必两军,末将只需前锋一军便可斩封奕首级而归!”   这场大战提升了每个人的信心。   “此乃军令!”李跃没惯着他,不能给燕军任何翻盘的机会。   “领命!”魏山领一万四千兵力迎战。   李跃率身下的三万余人马一边围堵束州,一边令俘虏深沟高垒。   慕容氏在鲁口布下天罗地网,李跃则在束州围城打援,用此城将燕国的血一点一点放干。   善战者,致人而不致于人。能使敌人自至者,利之也!   这场大战怎么打,在哪里打,不能由别人说了算。   战场主动权已经牢牢掌握在李跃手上,剩下的,就看有多少燕军前来送死!   黑云军正是士气达到巅峰之时。 第三百四十四章 擒   慕容儁有援兵,李跃也有。   糜进、秦彪率四千精骑赶来,再次提振了将士们的信心。   俘虏们很快就挖出了一条堑壕,又伐木为鹿角,一座简易营寨很快就立起。   将士们收集盔甲、兵器、死马,堆积如山。   到了下午,东南面传来捷报,魏山不愧是冲锋陷阵的好手,出手果决,阳骛没料到黑云军来的如此之快,如此之猛,一见面连阵势都懒得摆,提着狼牙棒、大斧就冲杀过来。   燕军措手不及,大败。   阳骛率残兵且战且退,准备缩回中水,但魏山却如疯狗一般死死咬住,追杀三十里,阳骛走投无路,被魏山生擒。   这还是此战抓到的第一个燕国大人物。   阳骛贵为燕国三辅之一,是与慕容恪、慕容评同级别的存在,还是三朝老臣。   “不可走了封奕!”李跃久闻此人大名。   冀州豪强的叛变,都跟此人脱不了关系。   鲁口的幕后主使也是此人。   “末将愿领一军,擒封奕而归!”秦彪拜在面前。   他与糜进二人抵在冀州最前线,这么长时间不见,变得沉稳多了,已经有了百战宿将的气势。   “领中坚、骁骑二军出战!”   “遵令!”   不过封奕此人比阳骛油滑多了,收到慕容儁、阳骛的败报之后,急忙向西逃窜。   秦彪率黑云骁骑在后追杀,封奕却扔下步军,只率轻骑向中山狂奔,逃过了一劫。   两路人马皆败,慕容评不敢北上,勒兵鲁沱水之南的成平,观望鲁沱水之南的束州。   北面皇甫真、慕容军的三万人马又缩回了涿州。   一个束州令燕军首尾不能相顾。   但慕容儁被困在城中,他们无论如何也不会放弃。   既然各路人马都不来,李跃尝试性的攻了两次束州城。   城中粮草充足,有一万余残兵,慕容儁提剑亲至城头,激励士气,挡住了梁军的进攻。   李跃围着束州城转了一圈,按照以往的经验,集中所有兵力不计伤亡代价,五日之内,应该能攻破此城。   不过自己这边攻城了,慕容评、皇甫真、慕容军肯定玩命来救援。   他们的兵力加在一起也有五万人马。   “殿下,大喜,杨校尉、吕都尉与鹿勃早将军兵变成功,吕护见势不妙,率本部四千骑西投慕容垂而去!”斥候带回南面的消息。   原本已经做好鲁口失守的准备,没想到杨略、吕光、鹿勃早还是成事了。   不过其中之凶险,不足为外人道。   鲁口既然捏在手中,自己的后路也就没有多少问题,已经立于不败之地。   而燕军则被一分为三,北面慕容军、皇甫真,南面慕容恪、慕容评,西面慕容垂、悦绾、慕舆根。   战场形势偏向梁国。   但李跃没有掉以轻心,燕国落在下风,并不是没有翻盘的机会。   尤其是南面的慕容恪。   慕容垂飞不出王猛的手掌心,封奕被打残了,慕容评、慕容军皆惧黑云军声势而不敢近前,但慕容恪却不好说。   薄武、陈端、崔瑾的镇军只怕很难挡住此人……   南面,东光。   三支梁军死死缠住慕容恪,激战多日,梁军伤亡颇大,不过慕容恪的两万步骑只剩下一万五千余人。   很多人不是死在战场上,而是受伤之后发病而亡。   慕容恪深入敌境,自然也要承受相应的代价。   梁军的不屈不挠,也令慕容恪心中蒙上了一层阴影。   这个敌人远非羯赵、高句丽、宇文、段氏可比,被击败了五次,照旧重振旗鼓,跟了上来。   而慕容恪知道,这并不是黑云军主力……   “慕容恪小儿,出来一战!”一员中年将领带着四五百骑兵前来袭扰。   骑兵在营前往来奔驰,耀武扬威。   “黑云军元老,一为薄武,一为陈端,前者安陵之战,薄武已被将军重伤,观此人年纪必是陈端!”慕容虔望着生龙活虎的梁军,也有些无奈。   无论击败他们多少次,只要没有斩尽杀绝,他们就会卷土重来。   一直纠缠,严重迟滞了他们北上的步伐。   而北面的形势并不乐观。   慕容垂十几万大军竟然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王猛死死挡在巨鹿。   燕王慕容儁与梁军野战,大败,被困于束州城。   鲁口也丢了……   如今摆在慕容恪面前的问题不是攻灭梁国,而是如何收拾残局。   慕容恪眉头稍稍蹙起,又很快平缓下来,忽然大笑了两声,“李跃名不虚传,真乃吾之劲敌也!传令全军,随吾杀回幽州。”   “杀回幽州!”周围燕将深信不疑。   慕容恪亲至营中安抚士卒,士卒一见到他,仿佛寻到了主心骨,顿时安宁下来。   他一向深得士卒爱戴,加上百战百胜之声威,夏、夷诸族皆心悦诚服,愿为之效死。   不理营外挑战的梁军,起兵向西而去。   梁军不紧不慢的跟随,慕容恪又转道向北,至漳水之南,忽又向东。   梁军不明所以,调动越来越多的兵力跟在后面。   慕容恪却在此时忽然南下,直扑兵力空虚的南皮。   南皮是梁军大本营,梁军之所以能屡败屡战,皆是崔瑾在后调度,迅速补充兵力。   燕军来势极为凶猛,仿佛要踏平南皮一般。   陈端率两万余梁军驰援,却不料慕容恪调转矛头,亲率八千骑兵于漳水之南大破梁军,杀的尸横遍野……   慕容恪下马,望着身受重伤的陈端,鲜血和内脏从破损的盔甲间流出,眼中掠过一丝悲悯,“愿降否?”   受了如此重的伤,肯定命不久矣。   但慕容恪仍要劝降,他想看看到底是什么支持着他们。   “呸,我乃……中土……豪杰,岂可从贼?今日败于汝手,技……不如人,自当……一死以谢……梁王!”   陈端奋力朝慕容恪喷出一口血水,却无力的落在慕容恪脚下。   “大胆!”亲卫们纷纷拔刀,欲将其碎尸万段。   慕容恪并未阻拦。   亲卫提刀上前,陈端却用尽所有力气大笑:“来、来!”   豪迈而略带癫狂的笑声令亲卫们一愣。   这样的人可以用刀剑将他碎尸万段,却无法折服他的心。   “退下。”慕容恪挥了挥手,走到陈端面前。   却发现此人已经气绝身亡,脸上犹带着一抹傲然的冷笑。   曾几何时,乞活军在羯胡胯下苟且偷生,而现在,他们已经不惧生死,仿佛回到三百年前那个强盛的时代……   慕容恪盯着尸体看了许久,然后叹了一声,“厚葬之。” 第三百四十五章 猛虎   慕容垂非常郁闷。   他实在想不通自己十几万大军,竟然会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人死死挡在巨鹿。   这一个多月以来,他用尽了各种办法,但无论做什么,对方仿佛提前知道了一般,总能正确的应对,让他进退失据。   就像一条蛇,被人捏住了七寸的感觉。   “梁国可堪为帅者,唯李跃一人耳,余者皆不足为虑,王猛何许人也?为何从未听过他的名字?”慕容垂发红的眼圈盯着地面的廮陶城。   不过即便他眼中能喷出火,也无法撼动此城。   一次一次的击退慕容垂的进击之后,不仅燕军士卒们失去信心,连慕容垂也感觉这辈子都无法攻破廮陶。   此次南征,燕国君臣处心积虑谋划了三四个月。   针对梁国弱点而来。   如果李跃率黑云主力防守西线,那么慕容恪、慕容儁就会率另一路大军横扫冀州之东,然后由东向西,从河间、安平夹击巨鹿,如当初襄国大战一般,将黑云主力消灭在廮陶。   如果李跃率黑云主力防守东线,慕容垂的十几万大军将会如泰山压顶一般,猛攻邺城、枋头、黎阳。   拿下邺城,这场大战也就结束了,梁军不可能在大河之北站稳脚跟。   然则,事情却并未按照燕国君臣预料的走。   梁军两路都挡住了燕军的进攻。   不,不仅是挡住,东线梁军已经获胜,不仅拿下鲁口,还大破慕容儁、生擒阳骛,逼走封奕,慕容评、慕容军两军闻风色变,不敢进前。   “善战者无赫赫之功,李跃用兵,诡谲如狐,凶狠如狼,数年间能从草泽间崛起,绝非浪得虚名之辈,王猛此人既能得他信任,必有过人之处,如今殿下被困束州,灭梁已然失败,不如退兵,解束州之围,徐图后策!”悦绾永远都是一张面无表情石头脸。   而正是这石头一般的性格,能说出最冷静最符合时宜的话。   如果一个廮陶都拿不下,那么后面的邺城、枋头、黎阳等重镇就更不用想了。   而另一个更严峻的问题摆在慕容垂面前,军中没有多少粮食了……   再打下去就要杀马为食。   老将慕舆根则老气横秋道:“哼,玄恭、阿六敦毕竟年少,在辽东欺负欺负野人,便自以为天下无敌了么?中土人物极多,若非他们自相残杀,我等岂是对手?如今打不下去了,退走便是,赖在此地,只怕有当年冉闵之败!”   慕容垂脸上怒气翻涌,阿六敦是他的鲜卑小名。   慕舆根不仅鄙视了他,连慕容恪也一同鄙视了。   但愤怒也没有办法,慕舆根三朝老臣,慕舆家族在燕国也非同小可,慕容垂贵为宗室也得罪不起。   更何况他还是一个不怎么得势的宗室。   悦绾出来打圆场,“此战之失并不在二位将军,而是我等低估了梁国,且准备不足,李跃亦非冉闵可比,若有两年之粮,或可拖垮梁国。今大军并未折损多少,当保存元气,以待他日再战。中原百战之地,三面群狼环伺,自然有人比我们更心急。”   打肯定打不下去了,士气全无,军中乏粮,再拖上十天半月,攻守就会易势。   不过慕容垂实在咽不下这口气,西路军主帅的位置,是慕容恪力排众议为他争取到的。   如今尺寸之功未立,回去了,也无法面对慕容儁的那张冷脸。   而慕容垂最不想慕容恪失望,“且令大军再猛攻一次,此战吾当身先士卒!”   慕舆根“哧”的一声笑了起来,“再攻一百次一千次又能如何?打不过就是打不过,年轻人,莫要太气盛。”   这不是劝解,而是激将。   慕容垂盯着慕舆根,一言不发,怒气汇聚在眼中,凝成一团杀气。   他十三岁便跟随慕容恪上战场,勇冠三军,所向披靡,十几年下来,气势凝炼犹如猛虎。   而有些人天生就是猛虎。   饶是慕舆根沙场宿将,也忍不住心中一寒。   “既然要猛攻,不可迟疑,末将愿为前锋。”悦绾拱手。   这一礼承认了慕容垂主将的权威,也缓和帐中的气氛。   慕容垂毕眼中寒芒一敛,哈哈大笑,“慕舆将军之言老成谋国,然攻城略地,还是我等年轻儿郎来。”   慕舆根听出讥讽之意,不过也没再纠缠。   没有反对者,慕容垂抖擞精神,准备发动最后一场猛攻。   心中已经下了决定,即便伤亡惨重,也要攻破廮陶,生擒王猛,然后直捣邺城!   邺城被围,这盘棋也就活了。   “此战敢有后退者……”   话说到一半,忽然营外号角齐鸣,地动山摇,盔甲铿锵声从四面八方涌来。   “慕容儁已被生擒,慕容恪战死于东光,燕国亡矣!”   呼喊声整齐而洪亮,传遍每一座燕军营帐。   慕容垂、悦绾、慕舆根急忙出帐,只见南面烟尘遮地,白刃滔天,铁甲如潮,旌旗如云。   既然燕军士气跌落到谷底,那么梁军士气肯定如日中天。   烟尘之前,数万梁军列阵而进,稳健的步伐中透着无比的自信,两翼骑兵龙腾虎跃,在荒野间若隐若现。   军容之盛,燕军望之色变。   “燕国亡矣!燕国亡矣!”   呼喊声铺天盖地而来,摄人心魄。   燕军士卒面面相觑,尽皆色变。   东路不利的消息早已在军中传的沸沸扬扬,虽然慕容垂严禁流言,但这种举措反而增添了流言的可信度。   慕容垂提槊上马,“雕虫小技,也敢班门弄斧,此必疑兵之计也,待吾击之!”   但他想打,周围士卒却情绪低落。   悦绾上前拉住他的战马,“贼趁势而来,虚实相济,我军士气低落,不可出战也!”   当年襄国之战,这招疑兵之计悦绾对冉闵用过,收到奇效。   如今形势完全反过来。   比悦绾更高明,虚中带实,实中有虚,变化莫测。   三万黑云主力,加上徐成、高云、冯盎、姚苌等骁将策应,燕军若是出战,胜负不可知也。   关键十几万燕军并非一条心,胜时,风卷残云,如今士气低落,军心已经动摇,强行交战,弄不好就是兵败如山倒。   慕容垂生为主将,岂会不知燕军弊病?   但这种别人完全拿捏的感觉,实在令他郁闷。   战马仿佛感受到主人的心意,人立而起,慕容垂将长槊刺在地上,仰天大吼,“固营自守,不可出战!” 第三百四十六章 劝   “都督,燕军既然军心动摇,何不趁势而进?”高云跟在王猛身边,心悦诚服。   事实上,梁军绝非表面上的四五万人马,烟尘之后,还有刘群从邺城调来的两万的镇军,真打起来,兵力上燕军未必能占到优势。   十几万人马,在王猛特意挑选的狭窄地形上很难全部展开。   而只要燕军敢出营,王猛就会提前一步挥军猛攻。   “燕军不出,军中必有智者,慕容垂尚有一战之力,不可逼其太甚,此战旷日持久,每日损耗数以万计,逼退慕容垂,我军便大胜,至于反击燕国,时机未至也。”王猛关注的不仅是战场。   就像当年的棘城大战,慕容氏击退石虎四十万大军,也没有立即灭亡羯赵,对峙了十余年,直到石虎死去,羯赵内乱,慕容氏才有了机会。   梁国还没有一口吞下燕国的实力。   周围群狼环伺,想要渔翁得利者不知多少。   “倘若慕容垂驱兵向东,驰援束州,为之奈何?”段罴拱手道。   “我军自当紧随其后,我军已经拿下鲁口,进可攻,退可守,已然立于不败之地!”王猛仿佛一个称职的夫子,在为学生解答疑惑。   也正是因为这种平易近人的性情,逐渐赢得了黑云军上下的拥戴。   “都督真孙吴复生也!”高云由衷赞叹一句。   王猛没来,他们也只能小打小闹,而王猛督镇西路,几乎是压着燕军打,十几万燕军被堵在巨鹿,不得寸进。   “孙吴亦须明君,殿下亦国家兴亡托付我等,我等岂能不尽心竭力?”王猛悠悠道。   “都督之言是也!”   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   不知有多少名将名臣,因没遇到明君而淹没在历史长河之中……   慕容垂最后一次猛攻还未出手,便被王猛堵上门来,不敢动弹,已经彻底对巨鹿失去兴趣。   梁军退走,慕容垂也率大军退回中山,令悦绾率本部三万精锐驰援束州战场……   南面。   慕容恪击杀陈端之后,脱出梁军的牵制,直奔成平,与慕容评会合,拥三万之众,兵势复振。   成平与束州相隔两百余里,分列鲁沱水两岸。   但慕容恪没有出兵驰援束州,而是按兵不动,休养士卒。   “殿下危在旦夕,何不驰援?”慕容评很烦躁。   慕容恪却一脸淡然,“黑云军若是能破束州,焉会迁延至今?殿下虽败,犹有万余精锐,数千青壮,粮草军械足备,五万黑云军绝难攻破,李跃所图,围城击援而已。”   “虽然如此,难道就这么拖下去?”   “当然不是,我军数路援军已至,对黑云军已成合围之势,或可于束州城下重现襄国之胜!”慕容恪眼从未气馁,也从未放弃击灭李跃的野心。   “然、我军士气低落,只怕难以匹敌。”慕容评实在被黑云军的声势慑住了。   束州一战,破连环甲骑,俘斩两万余众,慕容儁的部曲都被打垮了。   随后以偏师突击阳骛部,生擒阳骛,吓退封奕,慕容军、皇甫真皆不敢动弹。   黑云军的赫赫军威震动天下。   而此战也将深刻影响燕国日后的权力格局,身为燕王的慕容儁实力被大大削弱,对内部的控制力也将随之减弱……   “胜败乃兵家常事,况且我军至今除了束州折损两万余众,仍有十数万大军,仅束州诸路便有近十万人马,李跃深陷重围而不自知。”慕容恪温和的声音更增加了话语的说服力。   周围燕将无不点头认同。   虽然其他几路都败了,但慕容恪这一路却颇有斩获,前后歼灭梁军不下万人,压的崔瑾喘不过气来。   如果不是慕容儁出了问题,东线战场未必没有机会。   “欲合围李跃于束州城下,需攻取一处。”慕容恪眼中浮起一缕锐芒。   “哦?”慕容评一喜,“玄恭定有奇谋。”   “鲁口!”慕容恪指着地图道。   大战至此,该拿出来的都拿出来了,形势已经十分明朗。   想要将黑云军主力堵在鲁沱水之北,还是鲁口。   如今黑云军心思全放在束州,鲁口刚刚经历一场兵变,正是最虚弱的时候,谁也不会想到慕容恪会在此时再度攻打鲁口。   “妙哉!”慕容评哈哈大笑,“玄恭用兵有鬼神莫测之机也!”   堂中诸将皆喜,如果此策从别人嘴中说出,必然嗤之以鼻。   但从慕容恪口中而出,则没人会质疑。   堵住鲁口、成平,就会重新形成一张天罗地网。   不过慕容恪却没有他们这么高兴,淡淡道:“此策并不算高明,不难识破,李跃身经百战,当初弃鲁口而攻束州,足见其精通兵法,倘若其支援鲁口,则束州之围自解。”   这也算是另一种方式的解围……   束州城下,黑云大营。   李跃读完王猛送来的奏表,心中一叹。   以三万主力,逼退慕容垂十几万大军,天下间能做到的也就王猛一人。   虽然慕容垂并不在鼎盛时期,但王猛也是初出茅庐而已。   “……国家之大患在内而不在外,殿下一战而败慕容儁,俘斩两万,足以威慑天下,今既不能攻克束州,而燕军诸将皆至,南有慕容恪,西有悦绾,稍有不慎,为敌所趁,不如见势退还鲁口,安民休兵,积聚国力,以中原之基,假以时日,天下何人可挡殿下之锋?”   如果只有慕容恪,李跃自然不惧,但若是加上悦绾,就要慎重了。   巅峰时期的冉闵正是被悦绾击败的。   而且眼下布置慕容恪和悦绾,还有慕容评、慕容军等军,蚁多咬死象,围城打援之策,已经被别人看破了。   而战争不能这么无限的拖下去。   “汝意下如何?”李跃将奏表递给崔宏。   崔宏快速扫过,“且问殿下,我军能吞并燕国否?”   李跃摇摇头,“不能。”   “我军不仅挡住了燕军南下,还拿下鲁口,大破慕容儁,再战无益,不如退走。”   燕军如果此时发动决战,李跃有六成把握打赢,但燕军一直这么拖着,形势就不太妙了。   费尽力气抡起大刀,却无处下手。   “那就退兵吧。”   能打能收,方是用兵之道。   冉闵掌权以来,大杀四方,不是大战,就是在大战的路上,冉魏最终还是崩溃了。   想打容易,想不打则需要极大的克制力。   如今梁国已经占据优势,既然无法在战场上突破,最好的策略是将优势维持下去。 第三百四十七章 停战   燕国还没到灭亡的地步,败的也只是慕容儁一路而已,慕容垂、慕容恪都保存了相当的实力。   而这一战也暴露出内部诸多问题,豪强们跟慕容氏眉来眼去的。   说到底,还是根基不牢。   如果不是李跃天马行空突袭束州,想要结束这一战,恐怕没那么容易。   挡出慕容氏倾国之军,已经证明了梁国的实力。   而这一战之后,数年之内,燕军没有南下的实力了。   梁国也会迎来发展的黄金机遇期。   李跃也不跟慕容儁客气,大张旗鼓的拔营起寨,缓缓南下,束州冲出一支骑兵,却只敢远远吊在后面。   西面悦绾的五千骑兵赶来,同样不敢出击。   就这么一路护送黑云军南下。   行至武垣,迎面与一支斥候小队相遇,“殿下,慕容恪自成平率两万骑直奔鲁口!”   慕容恪在这个时候突袭鲁口,的确让李跃没想到。   鲁口正处于正虚弱时,慕容恪的确有几分机会,而一旦攻下鲁口,就把自己封锁在鲁沱河之北。   当然,这些都是理论上的,仗打成什么样还要看两边发挥。   鲁口的鹿勃早也非泛泛之辈。   “慕容恪还真是贼心不死。”崔宏笑道。   “此人百折不挠!”李跃想起死在他手上陈端、重伤的薄武,心中一阵黯然。   正是陈端、薄武拼命拖住慕容恪,才给了李跃击败慕容儁的机会。   不过这就战争,面对巅峰时期的燕军,不可能自己这边一点损失都没有。   这条路走下去,还会有更多的人倒下。   “传令,追封陈端东光侯,平尚书事,再给他上个谥号,鸿胪司传扬其功,加其一子为黑云郎,宿卫宫城。”   能做的只有这些,也不知道薄武现在如何了。   黑云军返回鲁口,慕容恪也停止了向鲁口进发,率骑兵追了上来。   铁骑漫山遍野,在远方地平线拖出一条长线。   一副随时要进攻的架势。   与燕军几战打下来,李跃颇有心得,骑兵并非无敌,训练有素的精锐步卒根本不虚骑兵。   李陵五千荆楚步卒,杀的八万匈奴人仰马翻。   历史上宋武帝以数千步卒组成偃月阵,吊打北魏数万铁骑。   而骑兵有太多的限制,地形、气候、后勤等等。   成本上,养一名骑兵等于养四到五名步卒……   当然,骑兵作为机动力量,千里奔袭迂回作战等等,也有一定的长处。   但谁规定步卒不能骑马?   大汉反击匈奴,很多都是骑马的步卒。   再者,与草原民族比骑兵,本身就是以短击长。   两边投入的精力有天壤之别。   也不是完全不发展骑兵,而是不可过多的投入精力,现阶段没有优良产马地和良种马,发展骑兵的代价太大了。   中原长出的战马,很难跟河套、漠北马相提并论。   而改良战马,也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有这个精力,还不如打造更多的精锐步卒,靠中原的底蕴平推过去。   中原本就以步卒称雄。   思索之时,步军已经列好阵势,长矛如林,骑兵则游弋在左右翼,向东南推了过去。   面对堂堂之阵,燕军跳转马头就走,不敢接战。   李跃继续向西,但慕容恪、悦绾的骑兵又跟了上来,仿佛苍蝇一般不胜其烦。   李跃索性不管他们,缓缓向西,至饶阳,慕容恪追了上来。   不过不是两万骑兵,而是一千骑,人皆两马。   隔得老远,便齐声呼喊:“请梁王一叙。”   追了这么远,原来只是想说说话?   李跃忽然有种荒诞不经之感,令亲卫喊了回去,“没空。”   都杀红了眼,还有什么说的?只有你死我活而已。   但慕容恪却英魂不散,直接派数骑追到近前,“辅国将军有要事与梁王商议。”   “若要战,便来战,何必啰嗦?快滚。”   “难道殿下就不关心俘虏?”使者急了。   慕容恪击杀陈端,手上也有不少俘虏,此外董闰还在他们手上。   这些为国流血流汗的将士,不能再让他们流泪了。   “见。”李跃叹了一口气,率一千宿卫迎了上去。   斥候则小心翼翼的在四面戒备。   慕容恪一身银甲,白色披风在身后飘动,“梁王用兵如神,在下深感佩服。”   隔着七八十步,李跃勉强能看清他俊朗的不像话的脸,慕容家男人都如此,更不用说女人,“有话快说,你我都军务在身。”   慕容恪大笑一声,“梁王快人快语,此战之后,数年之内,难有大战,不如罢兵言和,交换俘虏?”   有多少实力,就能得到别人多少尊重。   这也从侧面说明燕国连续攻伐,也处于虚弱阶段。   李跃盯着慕容恪过于俊美的脸,“怎么交换?”   慕容恪道:“两国从此,以鲁沱水为界,我军释放手上四千俘虏与董闰将军,梁王释放阳骛将军,四千俘虏如何?”   “阁下还真是童叟无欺。”   阳骛不可能投降自己,阳氏全族都在燕国,辅佐慕容氏三代。   杀了他也没多少意义,燕国不缺投靠的士族。   自己杀了阳骛,他们肯定要杀董闰。   好歹董闰也是自己的支持者,他死了,也算一大损失。   内部问题可以内部解决,让董闰死在燕军手中,则对不起那些为国血战的将士了。   “梁王殿下不也是机关算尽。”慕容恪笑了起来。   “俘虏可以交换,两国罢兵言和,则不必了,你我两家不死不休,不必弄这些虚的,下一场大战,本王必生擒汝,届时还望阁下为我大梁效力。”   一个王猛,再加上一个慕容恪,试问天下还有谁人能敌。   不过这终究是幻想而已,慕容恪这种人物,绝不会屈膝投降。   “最多两年,在下必引十万铁骑踏破冀州,届时会在蓟城为梁王备一席之地。”慕容恪毫不掩饰杀机。   “好,本王在冀州恭候大驾!”李跃雄心万丈,能与此等人物争锋天下,也算是一大幸事。   只怕两年之后,燕国国力被梁国远远甩开。   扔下狠话,慕容恪转身就走。   李跃也返回军中。   果然,燕军不再跟随了,各自退去,这场大战也算落下了帷幕。   挡出慕容氏的倾国一击,拿下鲁口,基本完成所有战略构想,冀州的东大门关上,不用再担心燕军长驱直入。   而经过此战,梁国无疑成为天下新的霸主! 第三百四十八章 逝   慕容恪退后,慕容评也从成平退走。   燕国虽然损失数万人马,但也并非一无所获,拿下了常山,邺城之北尽归燕国。   李跃拿到了鲁口,冀州之东的大门关上了。   经此一战,燕国从攻势转为守势,慕容恪虽然说两年之内必卷土重来,但依燕国目前的现状,两年很难再发动如此规模的大战。   而两年之后,梁国就不是今天的梁国。   战略上,李跃大胜,梁国最缺的发展时间有了。   回顾起来,这场大战其实险象环生,如果没有王猛挡住慕容垂,如果李跃没有突袭束州,后果难以预料。   当然,这场大战也让李跃发现了自身的很多问题。   而现在,也有了整理内部的机会。   一场改制是必然。   曹魏承袭东汉,西晋承袭曹魏,至于羯赵、冉魏比西晋更混乱。   想要发挥出中原的潜力,就必须现在大刀阔斧。   否则内部各种势力也会随着梁国的壮大而壮大,最终尾大不掉,想要解决都解决不了。   鲁口城外,鹿勃早率鲁口将校前来迎接,“拜见殿下!”   “鹿将军免礼,此战能击败慕容氏,将军当居首功!”李跃扶起面前的魁梧汉子。   如果不是穿着盔甲,鹿勃早与地里的老农一般无二,长相粗犷,皮肤黝黑而粗糙,四肢健壮,但古往今来,都是这种人最能打,最有战斗力。   “不敢不敢,臣等……追随逆贼秦兴、吕护,多有冒犯,安敢言功?”鹿勃早谦逊道。   崔宏道:“吕护是吕护,将军是将军,大王一向心胸宽广,大梁有功必赏,鹿将军无需多虑。”   他这么一说,李跃也明白过来,鹿勃早杀王午、秦兴、叛吕护,以下克上,为天下之大不韪,有这些案底在,鹿勃早自然诚惶诚恐。   这人表面看着粗鲁,却心思极细,难怪当初能重创慕容垂。   李跃对他的评价再上一个档次,“升鹿勃早为博陵太守,奋威将军,鲁口守军全编入黑云军,按大梁军功爵制受赏!”   “多谢梁王!”   鹿勃早还未说话,周围的军将单膝跪地。   这些人一直夹在梁燕之间,最缺的就是身份认同,如今摇身一变,成了梁王亲军,可以封赏土地,大喜过望。   “臣必死守鲁口,不教燕军匹马过境!”鹿勃早只是鲁口的一员偏将,如今成为博陵太守,奋威将军,皆大欢喜。   “有鹿将军在,冀州之东无忧矣!”李跃大笑。   鲁口收复,就不必在河间、渤海屯驻重兵。   这些地区也可以放心耕种,成为后方。   大军随即入城休整。   李跃一一安抚鲁口将校,救治伤员,亲自封赏鲁口有功将士。   黑云军将士则要等到回邺城再论功行赏。   做完这些,李跃又急匆匆带着两千骑兵飞奔南皮。   安陵一战,薄武拼了命阻挡慕容恪,身受重伤,在南皮休养。   于公,他是黑云山的元老,于私,他是李跃的恩主,当初没有他鼎力支持,李跃怎能统领黑云山?   创业之时,最大的难题是如何从零变成一。   有了一,就有了后面的一百、一千、一万……   而李跃的一正是薄武给的,与乞活军搭上关系也是靠的薄武。   受人滴水之恩,不说涌泉相报,也要铭记在心。   飞奔到南皮,崔瑾前来迎接,一脸惭愧之色,李跃甩甩手,“兄长不必计较在心,慕容恪天下名将,能拖住他,已是不易。”   崔瑾的能力放在这时代也算中上,但遇到的是站在巅峰的慕容恪。   能打成这个样子,已经不错了。   石虎、冉闵都在慕容恪身上栽了个大跟头,更何况是他?   “多谢殿下……”崔瑾脸上的愧色去了一些。   赶到薄武的病房,立即嗅到一股浓烈的草药气味,薄武躺在榻上,面色惨白。   李跃赶紧把脉,心中却是一片寒凉。   薄武早年沉迷酒色,身子骨早就掏空了,又上了年纪,正面硬抗了慕容恪的冲击,内脏受了重创……   年轻人还能靠旺盛的生命力自愈,到了他这年纪,已经是油尽灯枯了。   “哭丧着脸作甚,大丈夫死则死矣,老夫空活大半辈子,到老却风光了一把,该享受的享受到了,够本,你就老实说,我还能活几日?”薄武瞪着眼珠子,仿佛没事人一样,挣扎着还要坐起。   “多则十日,少则七日。”李跃尽量往多的说。   以他现在的情况,随时都有可能归天,全靠各种名贵药材吊着。   “够了。”薄武勉强一笑,又睡了过去。   这一睡就是两天两夜,李跃也在南皮待了两日,顺便去拜祭了陈端的坟墓。   墓碑还是慕容恪立起来的。   虽然人是他杀的,不过李跃并无多少仇恨。   堂堂正正死在战场上,也算是军人的荣耀。   第三天,精神好了一些,话也多了起来,不过脸上已经笼罩着一层灰暗,“我这一辈子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我那儿子,以后你多照看一二,不求荣华富贵,只求衣食无忧,多给老薄家开枝散叶……”   “好。”   他能有这份见识,着实令李跃意外,多少人拼了命的为家族为下一代攫取权力、富贵,他却如此洒脱。   “我死之后,让我的那些女人们都改嫁了,不愿走的,府中余财分给他们。”薄武完全把李跃当成了子侄。   李跃很久都没感受到这种来自长辈的亲情。   薄武兴致很高,“哭丧着脸作甚?老夫一生杀人无算,被人所杀,理所当然,来,今日你我当大口吃肉大口喝酒!”   “叔父……”   “大丈夫别……婆婆妈妈,能醉死,总比死在病……病榻上强!”薄武脸上灰暗气息忽然浓重起来。   “取酒肉来!”李跃无法拒绝。   这一顿酒从下午喝到晚上,薄武始终在笑,一直笑,一碗接一碗的喝。   李跃酒量不行,自然不是薄武的对手,喝着喝着,不知不觉就不省人事,朦胧间,只听到薄武的一声:“小子,来生……再见。”   天亮,李跃惊醒,薄武已经闭上了眼,双手抱着酒碗,嘴角还挂着一丝满足的笑意。   已然阴阳两隔。   李跃冲他深深一拜…… 第三百四十九章 上党   原想以子侄的身份为薄武守孝七日。   但燕军虽然退了,天下形势依旧暗流涌动。   张平退回并州后,并不老实,趁上党空虚,令义子张蚝率两万步骑突袭上党。   高云、段龛原本留了三千兵力防守。   但这个张蚝却异常凶猛,又是上党本地人,打着东晋朝廷的名义,吸引了一些豪强和百姓的响应,里应外合,仅十一天,攻克上党。   冯盎、高云大战近三个月,士卒正疲惫,没有轻举妄动,退回邺城。   上党是北国脊梁,一向是兵家必争之地,是并州的门户,同时俯视河北大地。   张平这几年有些过于膨胀了。   到处拜大哥,同时臣服晋梁秦燕,左右逢源。   此次燕军南下,气势如虹,见慕容垂攻下常山,忙不迭地来趁火打劫。   谁料慕容垂十几万大军被王猛死死挡在巨鹿,这厮见势不妙,第一个退出慕容氏的联军。   客观而论,张平的势力远在张遇之上,夏、夷人口十几万户,麾下猛将如云。   而并州的地缘强于豫州,夹在几大势力之间,燕国忙着南下,氐秦忙着关中扩张,李跃忙着抵挡慕容氏,反而让张平钻了个空子。   当然,站在他的角度,的确是最好的机会,也是最后的机会。   就像李跃一定拿下鲁口,关上冀州东大门一样,张平也想关上并州的南大门。   薄武的丧事托付给崔瑾,李跃率亲卫速回邺城。   挡住燕军南下,冀州也肉眼可见的焕发出生机。   逃难的百姓重新回到家园。   慕容恪孤军深入,却颇有仁者之风,没有烧杀掳掠,也没有破坏田地。   百姓回到故居,稍一整理,又能居住,田间地头上多有奔跑的孩童和家犬。   回到邺城,稍一收拾,便召来王猛、刘群、申钟、徐成、高云、冯盎前来议事。   冯盎最为愤怒,毕竟老巢被别人抄了,“张平贼心甚大,前者伙同慕容氏南下,攻我城池,今燕人退走,正是席卷并州之时!”   话一出口,便招来刘群的反对,“我军与燕军大战数月,将士疲惫,百姓穷困,邺城钱粮耗费颇多,难以再战。”   以前的大战,无论是吞并青州,还是攻陷豫州,都收获不菲。   但此次与燕国大战,全是消耗。   李跃望向王猛,王猛道:“张平部众不下十万,今已攻陷上党,占据地利,我军若与其争夺,只怕燕军去而复返,大战连年,国中凋敝。”   张平挑的时机太好了,正是梁国青黄不接之时。   看来他手下也有能人。   “这张蚝何许人也,竟能攻破我军精锐防守的上党?”李跃依稀记得这个名字。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随着各方势力的稳定,夹在中间地带的张平就显得突出起来。   当年李农四万大军攻打凡城,悦绾一千人马就守住了。   三千黑云军精锐,凭借坚城,守上三两个月绝无问题,却没想到被张蚝十一天就横扫全境。   “此人原姓弓,有万人敌之称,投张平麾下,收为义子,却与张平小妾私通,事发之后,张平当众鞭打了张蚝一顿,私下却将小妾赏给他,谁料此人性情……刚直,竟挥刀自宫,从此不近女色,一心征战……”   冯盎久为上党太守,对并州地面上的事多有耳闻。   李跃听得叹为观止,对别人狠的大有人在,对自己这么狠,还是头一回见,上党被他攻陷也就不足为奇了……   “万人敌。”李跃叹了一声。   周围随便一个势力都能掏出几个,尤其是苻氏,一抓一大把,黑云军却一个都没有。   魏山还差了一档,徐成、高云都只能算勇将,鹿勃早若能砍死慕容垂,肯定够格了,却被慕容垂连杀十余人,逼退了鹿勃早。   “账先记着,以后再算,派使者申斥张平,令他归还上党。”李跃也感觉一阵疲惫,霸主也不是这么好当的,周围除了江东没一个是好惹的。   江东进攻不足,防守却绰绰有余,仍是天下人心目中的正统。   事议完了,徐成、高云、冯盎退下,刘群、申钟、王猛却留了下来,眼神颇有些异样。   “还有何事?”李跃奇道。   申钟最先站了出来,“永嘉之际,氛厉弥昏,宸极失御,登遐丑裔,国家沦丧,万民枯零,天地幽劫,神器流离,殿下英资天纵,神武过人,今既克慕容氏,神威凌于天下,当进尊位也!”   刘群拱手道:“四方夷狄皆争相称王称帝,殿下威德通于神明,圣姿合于两仪,应顺天应人,早进尊号,以定内外人心,孚士民之望。”   李跃这才听出他们是在劝进。   石虎篡位,二十多年来,只敢居于天王之位,直到快死时,才过了一把皇帝瘾。   冉闵一上来就称帝,弄得四面皆敌,境内豪强也不支持他。   还有苻健,在关中火急火燎的称帝,到现在还在平息豪强们掀起的叛乱。   对李跃而言,称帝也有诸多坏处。   跟桓温之间的关系彻底闹僵,也会激起江东的报复。   当然,江东报不报复都无所谓,却能促成周围反梁联盟的成型。   梁国内部也有不少心在江东之人。   而且李跃自己也感觉时机未至,这个时候应抓紧时间整肃内部,发展生产,而不是再次引起动荡。   “诸位之心,孤已知晓,然则,大梁立国才一年而已,国力正虚,当镇之以静,岂可再生波折?此事灭燕之后再论!”李跃保持着清醒。   梁国还没强到能单挑燕国、荆襄、江东的地步。   一旁的王猛投来赞许之意。   申钟却折中一步,“殿下既然不愿称帝,可称天王。”   天王比国王大一级,比皇帝低一级,石虎用此号二十多年。   李跃直接挥手拒绝,“天王乃胡号也,大不祥,劝进之事不必再言。”   石虎的羯赵天王给天下带来深重灾难,李跃继天王之位,等于继承了石虎的衣钵。   法统一事,绝不可乱,不然国中人心就会出大问题。   江东之弱天下皆知,但天下人仍奉其为正朔,是因为晋承曹魏,曹魏承汉之法统。   刘群、申钟虽是好意,只是不合时宜,李跃也没称帝的心思,有这个精力还不如想想怎么发展内部。   “殿下之言是也,臣等思虑不周。”刘群、申钟没再坚持。 第三百五十章 恭事   “殿下拒绝登基,实乃明智之举也!”众人散去,李跃独留王猛。   李跃笑道:“还不是实力不济,时机不成熟?”   能屈能伸,方是大丈夫,国家一样,没有实力,何必打肿脸充胖子?   对李跃而言,称王跟称帝也差不多。   梁国如今需要的隐忍,而不是再起波折。   王猛哈哈一笑,“殿下还真是快人快语,此时非但不可称帝,还应归还江东俘虏,上表请封,离间燕晋。”   “向司马氏请封?”李跃一阵恶心。   梁啸、贾坚在淮南打的不错,击退了袁真、荀羡,俘虏数千晋军。   不过也仅此而已,江东原本也没想真打,只是配合燕国出兵,壮其声势。   “周西伯昌,怀此圣德。三分天下,而有其二,犹奉事殷商!江东虽弱,仍是天下共主,大梁之敌,先燕后秦,与江东缓和关系,便能集中精力对付燕国!”王猛借用曹操的《短歌行》劝谏。   如今天下形势,颇类春秋战国,恭事江东,实则是在争取天下人心。   在没有统一北国之前,肯定不会去攻打江东。   向江东求封,也是表明梁国不敌对他们。   但江东那帮人,未必领自己的情,只希望他们以后消停一些。   “孤尽力而为,我意任先生为兖州刺史,意下如何?”李跃也不废话,直奔主题。   兖州是梁国境内最富庶的一州,也是梁国根基所在。   但同样豪强盘根错节,实力最强。   解决兖州豪强,其他州的豪强也就不在话下,这比登基称帝要迫切数倍。   王猛道:“殿下之意,臣已知晓,此亦猛之夙愿也,以中原之实力,足以压制天下,如今却受困于慕容氏区区两州之地,盖因中原豪强太多。”   “若能兼并豪强,慕容、拓跋、苻氏何足道也!”   中原的人口、土地,至少有四分之一在豪强手上,而这四分之一的人口就有百来万,更不用说中原最好的土地都被他们掌控。   如今梁国已经进入瓶颈阶段,暂时不对外扩张,那么就只能挥刀向内了。   打压削弱豪强,释放人口、土地,补充国力。   “一年之内,臣必肃清兖州!”王猛沉声道。   “先生大才,孤拭目以待!”   李跃随即颁布诏令,调兖州刺史刘启为侍中、领户部尚书,升王猛为兖州刺史。   大战之前,或许有人会质疑王猛,大战之后,再无人多言。   李跃还是给他配了三千黑云精锐,还将高云、段罴调给他充当马前卒。   段罴是段氏鲜卑,高云出身讲武堂,与地方势力没有牵连,又都是智勇兼备之人,能成为王猛的左膀右臂。   刚刚送王猛出城,并州的消息就来了。   张平上了一封请罪书,送来二十多名年轻貌美的胡姬,十多匹好马,外加一个侄子当质子。   “……假子张蚝因是上党人,私自出兵,冒犯梁王之威,死罪死罪,本该归还上党,然郡中父老依依不舍,一再恳请留守,此次民风自古剽悍,若不从其所请,只怕立招变乱,投降燕人,是以,臣不辞幸劳,愿为殿下防守此地,还望殿下多多包涵,死罪、死罪。”   这厮还在后面弄了一份请愿书,也算是做足了功夫。   他敢这么睁着眼说瞎话,其实看准了现在梁国不能拿他怎么样,有恃无恐。   李跃回了一封信,让他将罪魁祸首张蚝送入邺城。   邺城离并州不算太远,穿过太行山也就到了。   张平回信来的很快,说张蚝与他父子情深,儿子犯了错,自然由老子承担,张平愿代张蚝领罪。   嘴上说领罪,却没有任何实际行动。   书信来往多次,李跃渐渐摸清张平的性格,狡诈如狐。   对付这种人不能着急。   蓟城。   慕容儁整日黑着一张脸,总感觉有人在背后指指点点点,看谁都目光不善起来。   此次南征,如果不是他首先战败,胜负难料。   战败就会打击他的威信,更何况他的部曲损失惨重,说话也没以前那么有威信。   反而慕容恪经此一战,声威大振,虽不是燕王,聚集在他身边的人越来越多。   蓟城近日童谣四起,“人中为英,不可为王,心有玄机,天下皆望。”   慕容儁字宣英,儁字单旁为人,前两句说的正是他不应该称王。   慕容恪字玄恭,心有玄机,天下皆望,意思再明白不过了。   这些童谣虽然难登大雅之堂,却因通俗易懂,在民间流传极广。   而慕容恪也的确“天下皆望”,就不能不引起慕容儁的警觉。   此时此刻,慕容恪一旦动手,慕容儁连还手的机会都没有,手握重兵的慕容垂会支持他,被他救回的阳骛会支持他……   “殿下,四郎主求见。”   越是不想见,慕容恪越是找上门来了。   “传。”   片刻之后,慕容恪一身常衣来见。   慕容儁换上一副笑脸,亲切无比,“玄恭此来何事?”   “近日蓟中有细作散播童谣,殿下可知?”慕容恪直接把事情挑明了。   “竟有此事?”   “臣弟已经查清,乃梁国细作所为,李跃设校事府,多行离间、刺探、散播流言之事,王兄切不可放在心上。”   慕容恪一向光明磊落。   “四弟……”   “胜败乃兵家常事,汉高累败项羽之手,魏武亦有赤壁之失,兄长不可因一时之败而自挫锐气,大燕历经三世,国强民定,只需励精图治,广结盟友,自有克敌制胜之时。”   慕容恪娓娓道来,令慕容儁如沐春风。   “四弟所言是也!然今日之形势,可有良策?”如果慕容恪都不能信任,燕国就没人能信了。   他若是要造反,根本不用等到今日,当年慕容皝病逝时,手握重兵的慕容恪就可以动手了。   “中原暂不可图,唯今之计,当先扫平敕勒,取其人口牛马,充实大燕,其后并沙漠之众,南下而争锋!”   这是慕容恪能想到的最好办法,既不针对国内豪强,也不动宗室大将,一团和气,不触及燕国之根本。   “妙策!”慕容儁大为赞赏,“然谁可为将?”   “上策,王兄亲征,补充部曲,中策,道明为将,率本部人马北上,下策,臣弟领兵出战。”   慕容儁刚刚兵败,又要离开都城远征,自然不放心。   而慕容恪已经成为燕国的柱石,没有他坐镇蓟城,燕国的正常运转都是问题。   国中政务军务,一大半都经慕容恪的手,任何风吹草动都需他操劳。   所以只能中策,选慕容垂。   “秋收之后,道明北征敕勒!” 第三百五十一章 家人   江东的回复很快就有了。   金银财货送了二十多车,正式册封李跃为梁王,派出的使者也客客气气,一来就歌功颂德,嘴甜的就像抹了蜜一样。   一同前来的还有李矩的二子,李冲。   李跃也是第一次见到血缘上的兄长,还别说,相貌的确有几分相似。   不过有些木讷呆板,唯唯诺诺,眼中透着莫名的惶恐,年纪不大,脸上却颇为粗糙,皱纹犹如沟壑,一身官袍也不合身,看样子在南边过得也不怎么样。   按照南边的规矩,除了士族豪强,寻常百姓,基本不能算作是人,尤其是北方南下的伧子……   “故安西将军李公,素忠于朝廷,击败刘畅、刘聪、石勒等军,坚守中原十四年,朝廷已加封为司空。”江东使者戴施恭敬道。   “多谢陛下。”李跃朝南边拱了拱手。   戴施目光一闪,“王谢诸公知殿下素忠于朝廷,还请殿下归还……传国玉玺。”   江东对玉玺的执念还真是深。   难怪对自己如此客气,原来还是为了这东西。   李跃正统性本来就不多,玉玺恰恰是正统的来源之一,以后梁国可以在这东西上大做文章,自然不可能白白给江东。   “此事容后再议。”李跃直接拒绝。   “玉玺既是朝廷之物,梁王留之无用,理当奉还朝廷。”李冲胳膊肘往外拐。   李跃望着自己的兄长,“这话是何人教的?”   李冲脸色一阵苍白,不由自主的望向旁边的戴施。   戴施拱手一礼,“既然殿下说改日再谈,那就改日,施这就回返健康。”   “阁下请便。”李跃现在很忙,没时间虚与委蛇。   尊奉晋室,只是做出的一种姿态而已,并非真的要俯首称臣。   “兄长何不留在中原?也让你我兄弟团聚。”李跃望着李冲道。   以自己现在的身份和实力,向江东要人,问题应该不大。   江东留着他们也没什么意义。   李冲原本跟着戴施退下,听闻此言,忽然一震,愣在原地不知所措,过了良久才道:“地、地里的庄稼……要熟了,须得赶回收割、割。”   他已经在江东生活了二十多年,早已习惯如今的生活。   “明白了。”李跃没有强留。   留在江东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江东虽然稀烂,但还不至于戕害他这一个老实人。   “大兄过的如何?”   薄武死后,李跃更加看重家人,连冒充自己宗族的李渎都封了个赵郡太守。   “兄长九年前就去了,两个女儿嫁给大户人家,三个孩子也都娶妻成家,殿下不必挂念。”谈起家人,李冲说话流利了许多。   李跃忽然明白为何这么多人往江东跑。   北方天天杀来杀去,惨不忍睹,即便想当奴隶苟且偷生,也未必能如愿,去了江东,至少还能活命。   王谢荀殷在军事上一塌糊涂,治国却并非一无是处。   放弃了北方,却在用心经营南方,开发岭南,将很多荒芜人烟之地析郡置县,为华夏保留了一份香火。   “兄长保重。”李跃不再多说什么,人各有志,不过心中对李冲不攀附的性格颇为欣赏。   李冲一拱手,转身就去了。   休息了一日,便开始封赏有功将士。   精锐是一场场血战磨砺出来的,经过这场大战,很多新兵适应了惨烈的战场,变成了老卒。   被封为黑云将的士卒越来越多,前后两千五百千人之多。   黑云将不是军官,而是军中的骨干和储备,历次大战都是他们冲在最前,也算是黑云军的核心战力。   历次大战都是他们冲在第一线,舍生忘死,从而激励袍泽血战。   黑云军十一万余众,也就两千多人。   以前穷,拿不出什么好东西赏赐他们。   如今境况有所好转,李跃令人在明光甲的基础上,打造特制的盔甲,黑红相间,加装了面甲,主打一个威猛狰狞。   当然,两千五百多套,做不到明光甲的精致,不过比传统的两裆铠、筩袖铠要强上不少。   五十步外,寻常弓箭不能伤其分毫。   五十步内,弓箭造成的伤害也有限。   唯一难防的就是江东的劲弩,桓温用这玩意儿接连重伤了苻雄和苻苌,足见其威力之强。   历史上宋武帝的却月阵,也是以劲弩为主要杀伤武器。   不过李跃暂时没想跟江东死磕,主要敌人还是慕容、拓跋等鲜卑人,他们还造不出劲弩。   山阳铁坊也在仿制劲弩,但威力比江东差了不少,还在改良当中。   七百多名新晋的黑云将披上盔甲,站在面前,仿佛七百头铁兽,更增加他们的煞气。   李跃一一将特制槊、刀递给他们手上,询问他们家中境况如何,可曾娶妻生子,可曾分到田地……   “属、属下孤身一人,还、还未娶亲。”一个十七八岁的青年扭扭捏捏道。   “怎能不娶妻生子?休沐两个月,孤亲自为你说媒。”李跃一副包办婚姻的家长模样,这年纪不想女人,问题就比较大了……   邺城多的是黄花大闺女,什么样的都有。   而黑云军是香饽饽,前途无量,大户人家趋之若鹜。   “多谢殿下。”青年黑云将眼中升起阵阵暖色。   李跃不仅给黑云将说媒,普通将士没有成家的,交由兵部负责。   封赏完黑云将,李跃思索着打造一支精锐步卒。   中原养出的马,跟草原差距太大,而培育马种需要几十年的时间,有这个功夫还不如攻下河套、河西等养马地。   骑兵另外的一个问题就是战马太娇贵,需要精饲和精心照料,只要瘸个腿,战马就废了,一场大战,不论胜败,随随便便就能死伤千百头。   如今的梁国没有维持庞大骑兵的国力,全军上下一万七千骑兵,四万七千匹战马,再多就有些吃力了。   现阶段,发展步卒的性价比要高很多。   养一名骑兵等于五名步卒。   几次大战,李跃逐渐发现一个问题,真正决战的还是步军,没有谁一上来就让骑兵正面冲击步军大阵,那样做与找死无异。   很多时候都是骑兵突击力量,一旦面对精锐步卒,并不占多少优势。   未来大战,以攻城战攻坚战为主,步卒的作用显然大于骑兵。 第三百五十二章 步卒   骑兵维持现在的规模足够了,以后等拿下养马地再说。   步卒的弱点在于机动力不强,不过这一点是可以弥补的。   这几年李跃抓了不少鲜卑、匈奴当牧奴,养了几十万头牲畜,驽马、驴骡、骆驼应有尽有。   负载步卒快速机动足够了。   战马速度虽快,却也不是一直维持高速奔跑,大多数情况下都是小跑一阵,歇息一阵。   驴骡驽马的另一大好处就是好养活,行军途中,啃些青草,喂些盐就足够了,遇到粮尽援绝的地步,直接杀牲畜为食。   李跃先从中垒军开始。   每人铁甲一领,弓或弩一副,五十支箭,长矛、环首刀各一把,长途行军,则每人配两匹牲畜,一匹驮负盔甲粮草,一匹载人。   短途行军两条腿足够了。   而以前模棱两可的游击军、中坚军全部改为步卒。   所有战马集中供给骁骑营,轻骑营编制废除,擅骑射者入骁骑军,其他人要么退役,要么编入其他诸军之中。   以往的单一兵种也做出改变。   军中从此没有长矛手、刀盾手、弓弩手之说,效法魏武卒,什么都要会。   李跃定下标准:手执长矛,腰悬环首刀,背负盾牌,五十弩矢和强弩,携三日之粮,一天之内急行军八十里,能立即投入战斗者为精锐。   事实上,这个时代的人耐力、体力远远强于后世。   在一个什么都靠双手双脚的时代,最不缺的就是体力,寻常农夫能轻易挑起两三百斤的重物远行几十里。   黑云士卒全身负重六十余斤,还在承受的范围之内。   而这两年黑云军填饱了肚子,隔三岔五还能吃上肉,身体素质大为改善。   李跃永远坚信兵不贵多而贵精。   给他们三个月时间适应和训练,三个月之后,实在达不到标准的要么退役,要么退入各地镇军之中,同样,各地镇军若是能达到要求,则直接调入黑云军主力。   “若军中强硬者不愿退役……又当如何?”刘群心有余悸。   这年头造反如同家常便饭,黑云军一向剽悍,这么大的动作,难免有人心生不满。   “军令岂是儿戏?黑云军亦需裁汰老弱,不从者,自有军法处置!”李跃并不担心。   击退燕军,李跃在军中的声望如日中天。   军中明有鸿胪吏,暗有校事,一有风吹草动,无法逃过他们的耳目。   再加上死心塌地的黑云将,李跃不信有人能闹的起来。   这一次也是考验对军队的掌控力,李跃可以放出部分治权,但黑云军却一定要牢牢抓在手上。   吐故纳新,天道至理。   黑云将士这些年有了田宅、女人、钱帛,生活水平上来了,有人就不愿在战场上玩命了。   这是人性。   此次军改,正是要剔除这些人,补充新鲜血液,维持黑云军的战斗欲望。   事实上,退役制度对绝大多数士卒而言,是一种恩惠。   魏晋士卒,十五上战场,即便活到六十岁也休想退役,变成更苦更累的辎重兵,为前线输送粮草。   即便死了,后代必须有人顶替名额……   军令下达之后,军中的确有些怨言,人之常情,李跃可以理解。   不过也就生出些怨言,在鸿胪吏的劝导下,最终还是接受了。   有少数士卒赚够田地,厌倦了厮杀,主动提出退役。   李跃从其所愿。   不过退役了,也并非从此置身事外,遇到倾国大战,兵部有权重新征召他们。   烈日下,梁军各种训练如火如荼,河北到处都是成建制的梁军,从邺城奔袭到荥阳,从荥阳杀到许昌,又从许昌奔赴渤海。   沿途野兽、山贼流寇都成了他们的猎物。   李跃以为会淘汰很多人,但仅仅一个月,就有八成达到标准,有不少人甚至超过这个标准。   能背负一百重物,半日间就能行军八十里。   剩下的两成是各地补充进来的镇军,主要还是不适应,加上身体素质没有黑云老卒强壮。   这些都是可以克服的,三个月时间,足够他们完成蜕变。   正当军改如火如荼之时,南面兖州却出事了。   王猛不愧一个猛字。   一到任兖州刺史,立即大刀阔斧。   启用房默、房旷、郝略、崔逞、韩胤、田勰等关东士人为吏,从刑狱入手,彻查兖州各郡县历年积压的旧案,翻出很多旧账来。   天下大乱,也正是豪强们大发横财趁机壮大的时候。   联合不法官吏,欺男霸女,强占良田,逼人为奴。   王猛上任才一个月,就在兖州掀起了一股风暴。   凡是犯在他手上的豪强,全都从重处罚,当街斩首横行不法的官吏一百七十五人,关押的豪强宗户足有千余人。   连刘氏、郑氏、边氏这种大士族都毫不犹豫,犯事之人,一概黑云铁骑缉拿,该斩首的斩首,该流放的流放。   豪强们横行了几百年,手上有人有刀有粮,还有坞堡,自然不愿受这口鸟气。   东郡、济北、泰山诸郡闹的最凶,动辄便有流贼强寇冲入县城,攻打府衙,杀害官吏,一把火将府衙烧了个干干净净。   完事之后,消失的无影无踪。   可惜他们遇到的是王猛,这些手段对王猛毫无作用。   很快就查到背后是陈氏、鲍氏、臧氏。   当即率三千黑云精锐星夜突袭,将坞堡中的豪强连根拔起,宗主一概斩首,余者贬为奴隶。   而就这么一场小动作,清理出五万人口,七万亩良田,八十万的粮草。   王猛动真格了,豪强们也不甘示弱,弄出一支万人大军,攻打郓城,并提前在城中埋伏内应,大军一到,里应外合。   王猛怎会等他们大军来攻?   背后既然是李跃支持,斥候和校事自然也归他调遣。   豪强们大军刚一集结,王猛三千黑云精锐便杀来了。   豪强大军欺负欺负百姓还可以,但面对黑云军,完全不是对手,高云、段罴二人一个冲锋,对面就溃不成军。   当场被杀四千余众。   豪强震恐,兖州震动。   各地请求罢免王猛的奏表如雪片一般飞来。   明的不行,就来暗的,针对王猛的暗杀日益猖獗,最高峰的时候,一天之内有九次暗杀。   好在校事府这么多年也成长起来,暗中加强保护,高云、段罴日夜轮流戍卫,王猛出入都有百余护卫随行,吃饭喝水也都有人试毒…… 第三百五十三章 压力   伟人说过,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一团和气。   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历来改革变法都无比艰难的原因便在于此。   你动别人的利益,别人肯定要誓死反抗。   王猛这么猛,大大超过李跃的预料。   让他去打压削弱豪强,他倒好,直接连根都给拔了……   不愧是庶族出身,热情就是高。   “王猛倒行逆施,横行无忌,如此作为,是要断我大梁之根基……”   “兖州父老一向视殿下为父母,奈何殿下任用如此酷吏,大失人望,长此以往,人心离散……”   “殿下不除此人,难堵天下悠悠之口!”   各种奏表,李跃扫了一眼,全都一副苦大仇深的嘴脸,恨不得将王猛碎尸万段。   “有王猛的奏表么?”   “未有……”崔宏小声道。   “你怎么看?”李跃望着他。   王猛虽是在兖州动刀,但明眼人不难看出,这场风暴将席卷全境,如今梁国,崔家势力最强,实力最雄厚。   正妃是崔氏女,崔瑾又是李跃的结拜兄弟,权重一时。   崔宏又在中枢,年纪轻轻,身居高位。   还有崔宏之父崔潜,书法冠绝北国,是数一数二的大名士,官居光禄大夫,虽是清官,却也显赫一时。   梁国境内,大有几分崔与李共天下的景象。   “殿下宏图大略,打压豪强,充实国力,此固本之法也!然则,王使君手段……未免有些太狠辣了些,当年殿下崛起,各地豪强出人出粮,如今国势一定,便对他们动手,只怕大失人心,且豪强颇有实力,若冀、青、豫、徐诸州豪强同起,只怕国中必然大乱……”崔宏摸了摸鼻子。   李跃笑道:“汝所言,确有几分道理。”   “殿下鸿图大略,非宏所能知也,打压豪强自是无错,然则手段略有些过激……国家刚刚稳定,何不徐徐图之?”   “如何徐徐图之?你没见他们现在就敢攻打府衙,攻杀官吏?这是造反,这是作乱!”李跃笑容逐渐沉了下去。   “殿下所言甚是,宏愚钝。”崔宏赶紧认错。   李跃心中一叹,知道崔氏不会轻易屈服的。   王猛已经成为他们的肉中钉眼中刺。   不过就算崔氏不愿屈服,李跃也不会停止。   称霸天下,不是李跃的夙愿,一统天下,终结这个乱世才是。   梁国要走出魏晋以来的弊病,就必须大刀阔斧。   王猛在前面操刀,没道理李跃在后面放水,如今就是考验君臣默契的时候了。   所有奏表全都令人送到郓城,交到王猛手上。   李跃又给王猛增加四千宿卫军,并让黄河以南的校事全归王猛调遣。   梁国能不能突破瓶颈,就看王猛能不能继续下去。   这个时候不敢动豪强,以后更不可能。   李跃用行动表达了对王猛的支持。   但同时,豪强们的反抗也越来越激烈。   上个月还跟江东缓和了关系,而现在江东又蠢蠢欲动起来,荀羡、袁真率三万大军北上,呼应兖州豪强。   梁啸、贾坚严阵以待。   正当所有人目光聚集在淮南时,西面豫州却出事了,很多不明真相的百姓被鼓动,南下逃奔荆襄,常炜出兵拦截,却仍有三千多户被桓冲接走。   就连洛州的姚襄也吸纳了两千多户。   “王猛行事乖戾,非正人君子,殿下用此等人物,只怕坏了名声。”回到后宫,崔言思也有一句没一句的吹枕头风。   望着她日渐隆起的肚子,李跃即便心中有怒气,也暂时发作不出来。   “后宫不得干政,你现在是大梁的主母,孤的正妻,当多为大梁社稷考虑,别事事都想着崔家。”李跃直接揭穿她的心思。   崔言思赶紧解释,“臣妾绝无此心,只是近日议论颇多,都在说王猛是佞臣,胡作非为。”   “绝无此心就好,此事你不要过问了,是非曲直,孤自有决断。”   王猛承受一倍的压力,李跃这边就有三倍五倍的压力。   地方和朝堂上再大的压力李跃都无所谓,动不了梁国的根本。   只要黑云军中没有动荡即可。   恰恰黑云军也是最不可能出问题的地方。   黑云将士大多贫苦出身,打击豪强,意味着能清理出更多的良田和钱帛,赏赐给他们的也就更多。   黑云军不乱,梁国就乱不了。   王猛的力度越来越大,几乎将整个兖州犁了一遍,豪强家破人亡者多达二十七家,惩治不法官吏三百余人。   清理出的良田多达三十二万亩,人口四十一万,钱帛五百万缗……   兖州登记在册的人口多了一倍。   与此同时,王猛提拔了一大批有才干的官吏,开放曾经被豪强们霸占的山林、水泽,任百姓随意渔猎采摘,拆毁豪强坞堡,为百姓建造新房。   兖州经过最初的混乱后,气象为之一新,新上任的官吏兢兢业业,率百姓开垦荒田,修建水渠,补种各种庄稼。   打压豪强,惩治不法,也赢得了民心。   百姓爆发出空前的热情。   李跃去年未修建好的官道和驿站,不到两月便修建完毕。   其他诸州的百姓纷纷向兖州迁徙,用脚投票。   不过,李跃承受的压力更大了。   以前是地方官吏弹劾王猛,如今直接是朝堂大员反对。   连刘启、條攸等重臣都卷入其中,呼应他们的还有冉魏遗臣蒋干、缪嵩、刘猗等人,地方上的镇军竟然也蠢蠢欲动起来。   镇军脱胎自当年的南军、兖州军,吸收了不少豪强势力,他们这种反应理所当然。   “殿下为了一王猛,难道真不管天下汹汹?大乱近在眼前。”條攸一向敢说,更是敢直接威胁李跃起来。   刘启则要温和一些,“打压豪强历代皆是如此,然则,未有如殿下者,国家新定,正是休养生息之时,奈何殿下一意孤行……若执意如此,臣请致仕。”   刘启担任兖州刺史十多年,与豪强们盘根错节,自然为他们说话。   至今为止,这也算是最有分量的一人了。   刘启出来,李跃就不得不考虑他的族兄刘群。   崔宏、崔言思对李跃而言只是小菜一碟。   但刘启、刘群则非同一般。   他们若是振臂一呼,河北就能重现当年背叛曹操之事。   真正的压力来了,这场革新也进入了深水区。 第三百五十四章 辞官   压力越大,说明王猛弄到到点子上了,没有压力一团和气,则意味着这场革新失败了。   李跃既然敢用王猛,就不怕他们反抗。   开弓没有回头箭,现在收回成命,只能让守旧势力越发猖獗。   要么不动手,既然动手了,就不要瞻前顾后。   李跃望着刘启,曾几何时,对他寄予过厚望,但还是为了自己的利益,选择走向对立面。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不是同路人,终究走不到一块儿去。   做大事从来就不可瞻前顾后。   “汉末以来,乱天下者,黄巾居首,然窃取天下者,豪强也!永嘉以来,衣冠南渡,北地豪强趁机崛起,富者阡陌连横,贫者无立锥之地!豪强之军多则万余,少则数千,江东北伐,豪强与其勾连,慕容氏南下,豪强亦暗中投靠,这颗毒瘤不除,大梁寝食难安!君等勿再劝也,孤心意已决!”李跃斩钉截铁。   此次大战,李跃奇兵突出,绕过鲁口,攻打束州,才结束了大战。   若大战陷入拉锯状态,只怕会有更多的豪强叛变。   慕容氏的军封制天然对他们有吸引力。   “臣年岁已大,不堪胜任,就此请辞,回乡颐养天年。”刘启解下了三梁进贤冠。   李跃叹了一声,并没有制止。   不过條攸、蒋干等人却没有辞官。   一场朝议不欢而散。   刘启的致仕仿佛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影响极大。   很快,各地太守、郡尉、县令、县尉等官吏跟着请辞,从兖州到青州、豫州,全是梁国的核心之地。   而这些官吏很多也是豪强出身。   动静这么大,也引起了周边势力的窥望。   慕容评屯兵五万于束州,慕容军增兵三万襄国,摆出一副张牙舞爪的架势。   南面,桓温令桓冲领三万大军驻扎叶县,逼迫豫州。   这种事情自然少不了江东,谢尚再领两万军北上支援荀羡、袁真,开始对寿春蠢蠢欲动起来。   “殿下……秋收马上完结,慕容氏有了粮草,只怕会大军来犯。”崔宏担忧道。   “不过虚张声势而已,桓温北伐关中,栽了一个大跟头,不是这么快能恢复元气的,如今鲁口已在我们手中,慕容氏这点人马是要打鲁口还是邺城?至于江东,让他们闹吧。”   某种程度上,现在是清肃内部的最佳时期。   周围势力或多或少都伤了元气。   内外动静这么大,恰恰说明王猛捅到了某些人的命根子上。   “传令,秋收之后再开秋闱,文武一同科举,孤就不信,离了他们,大梁就转不动了!”李跃绝不会妥协。   当年创办尚武堂,其实就是为了今日。   崔宏无话可说,拱手告辞。   慕容氏、桓温、江东都是假打,但有一人却玩真的。   张平令义子张蚝领两万精锐,从上党攻打河内。   并州北边是代国,东边是燕国,西边是铁弗匈奴,西南是氐秦,东南是梁国,想要扩张,只能冲南边的姚襄来。   姚襄令姚益生率两万人马前去抵挡,没想到张蚝异常勇猛,压着姚益生打,三战三捷,幸亏这些年姚氏擅长逃窜,损失七八千人马,保住了一命。   姚襄又令姚苌领一万精锐支援,兄弟两人合力,才勉强挡住了张蚝。   但张平却屯兵五万于上党,看样子准备要姚襄的命。   梁燕大战,姚襄跑前跑后的支援自己。   如今他有难,李跃自然不能冷眼旁观,令魏山率两万黑云军出枋头,西入汲郡。   张平犹豫了一阵,最终还是退兵了。   外面的动荡丝毫不能动摇李跃的决心。   沉默一段时日后,李跃允了所有请辞的奏表。   这些人主动退下,反而会减轻革新的压力,也为科举士子挪出了地。   这年头虽然士族豪强是主流,但永嘉之乱后,反而为寒门庶族打开一扇窗户,王猛本人就是标准的庶族,幼年家贫如洗,为了养家糊口,以贩卖畚箕为业。   常炜、崔瑾也差不多如此。   乱世之中,黑暗时代,永远不缺励志求学之人。   再说治理一方,首在能力和品行,与学识、文章好坏没有多大关系。   满口仁义道德之人,私下里,不乏满肚子坏水的衣冠禽兽。   反而出身寒门庶族之人,经历了人间的磨难,知道人间的疾苦,有最朴实的价值观,反而能够实心用事。   为了不引起误会,李跃致书崔瑾、常炜、贾坚、鹿勃早等重臣,向他们详细解释了革新的目的。   崔瑾虽出身崔氏,但跟崔氏其实并无多少感情,是李跃的真正心腹。   常炜出身寒门,远见卓识,自然也不会反对。   鹿勃早彻彻底底的军人,对这些东西没多少兴趣,打压豪强,某种程度上,其实也是扩大他们的利益。   唯一让李跃不放心的是贾坚,渤海豪强出身,在冀州声望极大,几乎是冀东豪强的领袖。   越是怕什么,越是来什么。   邺城之中流言四起,贾坚以彭城投靠了江东,被江东封为冀州牧,镇北将军,东光侯……   李跃对这种流言嗤之以鼻,但流言不知怎么就传到了渤海。   渤海高氏、张氏、石氏等豪强蠢蠢欲动起来,聚集数万人,虽没有公然叛乱,却已经闹得沸沸扬扬。   “贾坚绝不会叛孤!”李跃还是有几分识人的眼力。   再说贾坚已经是徐州刺史,恩宠无以复加,即便打压豪强,肯定也会给他一个说法。   这点君臣默契李跃还是有的。   再则,贾坚真的要反,淮南的校事和细作不会视而不见。   他们没有任何回复,说明南面没太大的问题。   “虽然如此,也当召回朝廷,不可使其身居边地……”申钟拱手道。   刘启致仕,刘群为了避嫌,这段时日称病在家,申钟水涨船高。   “若真是召他回来,不正如当年司马昭召还诸葛诞?贾坚不反也要反!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此事不必再议。”李跃甩甩手,也不知道这些人水平不行,还是故意出歪点子,嫌现在的乱子还不够大。   有问题的不是贾坚,而是邺城为何会流言四起。   李跃眼中寒芒一闪,外部的敌人从来不可怕,可怕的是内部…… 第三百五十五章 可愈   太仆为九卿之一,掌管车辂、厩牧,总乘黄、典厩、典牧、车府四署及诸监牧。   梁国虽设有太仆,但李跃一向节俭,出入皆乘马,很少用到车辂,因此崔潜一向清闲。   但清闲也有清闲的好处,可以练练字,出出游,结交名士,倒也适合崔潜的性子。   “那边已经答应了,只要我家动手,少不得一个兖州牧。”亲弟弟崔湛满脸红光。   兖州是梁国精华所在,兖州牧等于将整个兖州封给了崔家。   再加上河北的清河、平原等郡,崔氏就能一跃而起,成为一方诸侯。   八王之乱后,崔氏就一直不安分,崔毖身兼平州刺史、东夷校尉,与幽州王浚联姻,欲割据一辽东,暗中游说宇文、段氏、高句丽三方合击慕容廆。   却不料被慕容廆以离间计破之。   崔毖大惧,率数十骑兵逃亡高句丽。   “宏儿,汝意下如何?”崔潜没有抬头,而是在一张略微泛黄的佐伯纸上龙飞凤舞。   “儿以为万万不可。”崔宏拱手。   “却是为何?凭我崔家之力,联合渤海豪强,里应外合,虽不能击败梁王,却足以割据冀东,还可趁势拿下青州,今日之事,非是我崔家不仁不义,而是梁王背信弃义。”   崔湛至今都是白身,今年科举,以为凭崔氏的招牌,随随便便就能中举,但现实狠狠给了他一巴掌,名落孙山,因此崔家最不满梁国的,就是崔湛。   “梁王雄才大略,早已防备我家,不动手还可相安无事,一旦动手,崔氏恐有灭门之祸,梁王手握十万黑云精锐,我家岂是对手?”崔宏额头上渗出几滴冷汗。   这一年多来一直待在李跃身边,对李跃的了解也就越来越深。   “刀都顶在脖颈上了,还能相安无事?”   “梁王绝非不念旧情之人,崔氏对他还有用,不会出手太狠。”崔宏实在不希望刀兵相见。   事情也还没到那一步。   “你可知我们退一步,会失去什么?”崔湛眼睛瞪的很大。   “无非土地、僮仆而已,与其等梁王上门,不如主动献出一部分,叔父当眼光放长远一些,崔氏已与大梁紧密相连,以后荣华富贵少不了。”   “啪嗒”一声轻响,竟是崔潜手中的笔被捏断了。   崔宏一惊,生怕其父铤而走险,但崔潜只是大笑一声,“不错,眼光当放长远一些,别忘了,言思如今贵为主母,肚中已经怀了骨肉,若是争气一些,为殿下诞下子嗣,还在乎这些田地、僮仆吗?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何必争一时之长短?梁王要打击豪强,整肃国政,我们崔家配合便是,梁王早一日一统天下,我们崔氏便早一日成为天下士族之翘首!”   梁国到现在都还没立世子,不就等着崔言思肚中的孩子么?   “话虽如此,我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崔湛在乎的不是田和人,而是不能入朝为官。   而他的心思,自然瞒不过崔潜。   儿子是神童,老子自然不会差太远,崔潜拿出家主的威严,“哼,咽不下也要咽,休以为某不知你与燕国细作暗中串通释放流言,明日你回东武闭门读书,不得外出,今年的秋闱不必参加。”   “弟……遵令……”崔湛不敢不从……   崔宏松了一口气,向崔潜告别,返回铜雀台。   却不料被宫人挡在外面,“殿下正与杨校尉商议要事,崔郎君稍待。”   “杨校尉?”崔宏一震。   能以校尉身份单独觐见梁王的只有校事府的头领杨略。   他神不知鬼不觉的回来,肯定是为了彻查邺城流言之事。   崔宏心中捏了一把冷汗……   殿中。   “你是说此次流言背后有燕国细作,以及崔氏?”李跃并没有太意外。   燕国细作不会有这么大的能量,精准的找上贾坚。   “具体如何,还在查证,校事已经查到崔氏门客身上。”杨略一身常服,蓄了短须,也许是身居要职,身上的气度也养了出来。   如今梁国上下,无人敢小觑这个失去左腕之人。   “崔氏到此为止,去兖州,协助王猛。”李跃淡淡道。   不是不敢查,而是一步一步的来。   豪强不难对付,充其量也就地方势力,但如崔氏这般的士族却在朝中盘根错节。   需要徐徐图之。   最起码也要等到王猛摆平了兖州再说。   崔氏背后还有郑氏、刘氏、卢氏等大族,不能一棒子全打死,需要策略。   梁国大致上维持平静,很大原因是因为刘群并没有公开唱反调。   刘群是刘琨之子,河北士人之首,在关东有巨大声望,幸亏他跟刘启不是一路人,不然李跃要耗费更大的力气。   “领命!”杨略一句废话都没有,脸上神色没有丝毫波澜,见李跃没有其他事,躬身一礼,退了出去。   杨略刚走,崔宏就在外求见。   李跃挥了挥手,“今日疲惫,暂不见客。”   虽然暂时不动崔氏,但也要敲打他们一番,以崔宏之智,自然会知道其中厉害。   不见崔宏,但刘群是要见的。   如果刘群支持,那么内部的阻力就不足挂齿了。   这场革新也能推行下去。   打压豪强只是第一步,后面还有第二步、第三步。   刘群跟刘启有很大不同,虽出生中山刘氏,但刘氏早已没落。   早年刘琨因段匹磾忌惮而被害,卢谌带着刘群依附另一股段氏鲜卑段末波,颠沛流离,及石虎灭段辽,刘群及卢谌、崔悦被俘,石虎皆优礼之,以刘群为中书令。   如今崔氏家主崔潜是他表侄,卢氏、郑氏都是他的后辈。   换了一身衣服,内穿软甲,带着张生野及十几名亲卫,便赶去刘府。   突然到访,刘府之人却并未多惊讶,毕恭毕敬的迎接,引至刘群病榻之前。   只见刘群闭着眼,仿佛睡着了一般。   李跃仔细查看了他的气色,还算红润,低声道:“令君之病不在身,而在心,孤恰有一剂方药,可愈此病。”   话音方落,就见刘群眼角动了动。   也不管府中的人同不同意,李跃在纸上写了一个字,放在案几上,用镇纸压上,然后拱手拜别。 第三百五十六章 妥协   李跃的药方非常管用,仅仅一天,刘群便好转过来,开始处理政务。   而有他坐镇,河北各种蠢蠢欲动的势力都销声匿迹了。   “殿下的药方竟如此神妙?”张生野忍了几天,终究还是忍不住。   从这一点上就能看出他跟杨略之间的差距。   杨略绝不会有此一问,只会埋头做事。   人的性格决定命运,决定他能走到什么高度,不过李跃也没有责备,这种小事没必要上纲上线,心知肚明即可,他身为斥候统领,职业特点便是好奇心重。   “民。”   “殿下一个字便治好了刘令君的心病?”张生野大奇。   “刘令君称病不出乃是为了避嫌,非常人可比,心中有正气,一向为社稷为百姓,打击豪强,利国利民,他自然会想通的。”   “殿下英明!”   刘群出山,这场革新的阻力也就被克服了。   崔氏、郑氏、卢氏唯其马首是瞻。   李跃冷落了崔宏,却收获意外之喜,崔氏主动上交户籍和田契,足有七千余户,十万亩田地,横跨清河平原二郡。   崔氏无疑开了一个好头,郑氏紧随其后,释放三千余户,四万亩田地。   卢氏祖居范阳,目前在燕国,李跃管不着,不过卢氏也拿出极大的诚意,将河间郡的一万亩田地献出。   他们的家底肯定不止这么些。   不过李跃也没想赶尽杀绝,打压士族豪强是个漫长的过程,他们退了一步,是个非常好的开端。   士族豪强并非洪水猛兽,你进一步,他们就会退一步,逐渐妥协。   每隔两日,李跃就会去信兖州,叮嘱王猛不用事必躬亲,掌其大略即可。   脏活累活肯定不能让他一个人做,人才也要省着点用。   诸葛武侯不就是活活累死的么?什么事都要王猛一人去办,对他也不是什么好事,树大招风,还是要低调一些。   王猛回信道谢,也顺带提了一下后面几步的规划。   基本与李跃不谋而合。   有王猛在兖州的示范作用,崔瑾、常炜也在青州、豫州掀起了波澜。   崔瑾、常炜萧规曹随,从刑狱入手,顺藤摸瓜,清理出来很多陈年旧账,打压豪强的同时,也裁撤了很多不法官吏。   豪强们当然不愿就范,要么联合起来,要么缩入坞堡之中,试图顽抗。   “蠢!梁王殿下是要给咱们分田地分屋宅,是来解救咱的,你还要跟梁王作对?”赵氏堡上,一名五大三粗的中年汉子对着周围的堡丁道。   堡丁们面面相觑。   “再说凭咱们打得过梁王殿下的大军么?”中年汉子继续蛊惑。   “对呀,对呀,听说兖州来了一个王使君,一番折腾,人人能吃饱,人人有屋住,人人分了田,人人能娶女人!”另一个尖嘴猴腮的堡丁道。   别的也就算了,能吃饱诱惑极大。   这年头动辄天灾人祸,能吃上饭就不错了。   而有头脑之人一听见人人分田,顿时眼冒绿光,有了田就有了一切……   一个骨瘦如柴的堡丁跳了起来,原本忠厚的脸上狰狞起来,“那还打个鸟,开城,谁挡我分田,我杀谁全家!”   穷了几辈子的人,稍微见到些光,自然要奋起玩命。   他们不仅开城,还将坞主一同捉了,送给城外的黑云军。   这种景象在各地一再上演。   往往黑云军刚刚摆开架势,坞堡里面就开始自相残杀起来,过不多时,城门就打开了……   杨略南下之后,按照王猛的吩咐,令校事们大力宣扬新政的好处,瓦解了豪强们的根基。   堡垒都是从内攻破的,没人会拒绝田地的诱惑,所以豪强注定会失败。   不过崔瑾、常炜下手没有王猛这么黑这么狠,只是将豪强们举族迁往邺城。   豪强们知道不用死,反抗到底的决心也就淡了。   很多一看苗头不对的豪强,主动拖家带口逃往官衙,寻求保护,最终被送往邺城。   李跃也没为难迁到邺城的豪强,将空置的宅邸分赏给他们,又分给他们城外田地,而他们的私财,一概不碰……   中原大地上,正在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   打压豪强不仅释放了人口和田地,也释放了百姓的热情。   不过针对王猛的中伤和谣言接踵而至。   任用私人,笼络军将,随意截留兖州赋税,蓄养死士,施恩于民,以至兖州百姓只知有王使君,而不知有梁王。   谣言传的有模有样。   关键也并非空穴来风。   校事暗中查探的也差不多,只不过谣言换了个说法而已。   王猛启用房默、房旷、郝略、崔逞、韩胤、田勰等人代行太守、县令之事,笼络高云、段罴也全都是真。   蓄养门客,也是不争的事实,要做事,自然需要一些贴心之人,人以群分,物以类聚,王猛手段狠辣,身边的人也都是一些狠人,不然怎么压的住地头蛇一样的豪强?   施恩于民自然不在话下,他出身庶族,知民间疾苦,对百姓肯定好一些。   三人成虎,众口铄金,潜伏在暗中的势力没有针对新政,而是将矛头对准了王猛。   王猛大刀阔斧,手段狠辣,得罪不少人。   而攻讦他的人,也不全包藏祸心,只是对王猛的人心提出质疑,担心王猛将来祸乱国政。   如果换成一个多疑的君主,王猛这一关很难过去。   李跃不得不佩服历史上的苻坚,敢用王猛,本身就需要极大的魄力。   王猛是一柄神剑,但需要持剑人的手不抖心不颤。   历史上商鞅变法成功,是因为背后有一个坚如磐石的秦孝公。   历史上绝不缺少商鞅,却极度缺乏秦孝公。   不过这些中伤和谣言不敢公开露面,李跃也就没放在心上。   清者自清,浊者自浊。   他日以王猛的功绩,自然堵住所有人的嘴。   李跃原本想直接升王猛为相国,不过遭到了刘群的反对。   “王景略已在风口浪尖,殿下此举,更使人嫉恨,一年之内,从县令连升至刺史,古今罕有,殿下爱惜人才,也许为其考量,再者,今日封其为相国,他日再立大功,殿下何以赏之?”   姜还是老的辣。   李跃欣然从之,“令君之言是也!” 第三百五十七章 谶言   李跃忙着清肃国内,其他势力也没闲着。   苻健击退桓温后,相继消灭孔特、乔秉、刘珍、夏侯显、胡阳赤等势力,击败王擢、张重华的联军,囊括雍秦二州。   其后,苻健亲自下诏:“其自公卿以下岁举贤良、方正、孝亷、清才、多略、博学、秀才、异行各一人。或献书规谏,或面陈朕过,其悉以闻,勿拘贵贱。”   特意强调勿拘贵贱,是继梁国之外第二个大力启用寒门庶族的势力。   遂于平朔门设置来宾馆以招抚远人,又在杜门建起灵台,与关中百姓约法三章,轻徭薄赋不兴土木,垂心政事,优礼耆老,修尚儒学。   重用鱼遵、雷弱儿、毛贵、王堕、梁楞、梁安、段纯、辛牢等才智之士。   除此之外,苻健力行节俭,分遣使者问民疾苦,宽重敛之税,弛离宫之禁,罢无用之器,去侈靡之服,凡羯赵之苛政不便于民者,尽皆除之,人心由是大悦。   苻氏不仅作战勇猛果决,连治国也是雷厉风行,大刀阔斧,久经战火的关中迎来勃勃生机。   原本对苻健称帝颇有微词的关中士民,也逐渐归附。   不过,桓温的北伐也重创了氐秦,丞相苻雄和太子苻苌离世,影响极大。   苻健因苻雄之死呕血悲呼:“天不欲吾平四海邪!何夺吾元才之速也?”   自此之后身体一直不太好,又宵衣旰食,励精图治,身体每况愈下。   立太子之事也就提上了议程。   强太后推荐爱子晋王苻柳为太子,但苻柳在一众苻氏子孙面前,显得太过平庸。   苻菁、苻生、苻飞、苻法、苻硕都勇猛善战,为氐秦扫平关中。   就连苻坚也表现突出,在蒲坂与邓羌大破姚氏,生擒姚兰。   即便将苻柳立为太子,但很难镇得住一众如狼似虎的兄弟。   苻健为此大感忧虑,“石氏之败,在诸王自相残杀,方有冉闵趁势而起,我家儿郎如此……英勇,只怕……”   苻雄死后,秦国军权开始向苻菁倾斜。   当初攻入关中时,苻菁也立下汗马功劳,而苻菁一向志向远大,苻柳肯定压不住他。   “能力压平昌王者,唯有淮南王!”雷弱儿拱手。   淮南王即是苻生,勇猛好战,大战桓温时,冲锋陷阵,斩将擎旗,杀伤晋军甚众,在秦军中威势极高。   “近日长安有三羊五眼之谶,莫非应在淮南王?”强平道。   苻柳、苻生都是强皇后所生,对强氏而言无伤大雅,只要不立苻菁即可。   肉当然要烂在自家釜中。   “三羊五眼?”苻健很自然便联想到苻生的独眼,“此非……天意耶?”   苻健雷厉风行,当即立苻生为太子……   时至九月,秋风萧瑟,天气略寒。   不过中原各地迎来了一场丰收。   周牵率十余万奴隶埋头苦干,兴修水利,开垦荒田,将许下屯田与淮北屯田连接起来,良田纵横数百里,从许昌绵延至寿春,一场丰收就收七百万石粮食,还是以稻米为主。   黄河两岸则多种粟与麦,同时迎来丰收。   这也算是近十年以来,难得的好年景。   有这些粮食的支撑,梁国物资大为充实,不再有百姓逃亡江东,人心越发稳固起来。   曾经消失的商贾又开始盛行起来。   百姓闲暇之余,也会打打猎,采摘山货,到城池里贩卖。   而许昌、邺城、广固、郓城、彭城等大城开始出现大商贾,生意范围扩充至代国、江东、燕国、并州等地,互通有无。   在李跃的理解中商业能更快促进国力复苏。   毕竟很多东西官府弄不到,这些商贾却神通广大,什么都能搞来。   代国的牲畜,江东的劲弩,燕国的优良战马,市面都能见到。   不过,王猛却对此大为反对,接连上表,“国家当以农为本,商贾逐重利,以囤积居奇、哄抬物价为能事,伤国家之根本,此风绝不可涨。”   这还是李跃与王猛的第一次观念不合。   重农抑商,历代皆是如此。   商鞅颁布法令禁止弃农经商,未经允许从商者罚作奴隶。   西汉令贾人不得衣丝乘车,晋朝令商贾一足着白履,一足着黑履。   李跃不置可否,任何事物都有两面性。   商贾也是一柄双刃剑,至少目前能快速提振国力。   但王猛的上表很快又来了,“管子云:万乘之国有万金之贾,千乘之国有千金之贾,然者何也?国多失利,法令之不行,万民之不治,贫富之不齐也。殿下大开商贾之风,民皆逐利,谁治耕桑?商贾易收买,出卖国家,还望殿下多多思量,利出于一孔者,其国无敌,予之在君,夺之在君,贫之在君,富之在君……”   管仲是商人出身,青楼行业的创始人,成为相国后,却反对商贾。   一个万乘之国如果出现了拥有万金的大商贾,一个千乘之国如果出现了拥有千金的大商贾,说明国家和民间的财富被商贾窃取了。   百姓和国家因此陷入穷困,出现严重的两极分化,导致国家混乱。   而“利出于一孔者,其国无敌”意思是经济权力由国家和君主统一掌握,这样的国家才强大无敌。   反过来,经济命脉一旦被商贾掌控,国家就是商贾的傀儡。   李跃读完叹为观止,老祖宗在战国时代已经看出资本野蛮生长的害处……   没过两天,王猛的第三封上表又来了,满篇三四千言,详细论述了商贾壮大后的各种危害,列举西汉成都人罗裒,货赀至千余万之巨,此人拿出一半家财,金银开道,得曲阳、定陵侯,直接打破西汉非军功不得封侯的惯例。   然后依其权力,再赊贷郡国,人莫敢负,当地官府亦不敢言,逐渐垄断整个蜀中的盐井之利,获利之丰厚,超出当年拿出去的十几倍……   商贾壮大的最大威胁是一定会渗透官府。   王猛提出的解决办法是,不限制百姓小商小贩,但一定要限制大商贾,课以重税,对他们贩卖的货物严加管理,同时严禁官吏从商。 第三百五十八章 商贾   每个时代都没有每个时代的历史背景。   李跃多少是受了后世的影响,认为商贾就是好事,但王猛却一言道破其中的关键。   与士族豪强一样,商贾势力的崛起,绝不是什么好事。   不过这么大的事情,李跃自然要召来群臣商议。   很多事情需要他们的同意才能推行下去。   刘群、崔宏、申钟、蒋干等,每个人背后都有一股势力,虽然比不上李跃,但联合起来也非同小可。   此次王猛在兖州打击豪强就可以看出。   背后一个崔氏搅动风云,就弄得鸡飞狗跳。   偏偏李跃还不能来硬的。   如果刘群跟崔氏站在一起,李跃这场革新只怕会再难上一倍。   “王刺史所言,利国利民,臣附议。”申钟最先点头。   “重农抑商,乃历代之国策,士农工商不可错乱。”刘群对此事并无多少兴趣,他发话了,其他人也就点头称是。   不过一个人却站了出来,缪嵩拱手道:“臣以为严禁官吏从商略有不妥。”   殿中瞬间安静下来。   缪嵩、蒋干这些冉魏遗臣,朝议的时候,很少发表意见,如同木头人一样。   今日却一反常态,公然跟刘群唱反调。   “为何不妥?”李跃望着他。   兵不血刃的接收冉魏,同时接收了冉魏的各种弊病。   蒋干、缪嵩这些人背后同样有一股势力,河北很多太守、县令就是他们的人。   严禁官吏从商,损害最大的就是他们。   革新的每一步都充满了阻力,不过没有阻力反而说明没有革到点子上。   “各郡太守、县令皆国家英才,勤勤恳恳,未敢懈怠,殿下不予其田地,不予其军功,今又褫夺货赀之利,长此以往,试问谁还效忠国家?”缪嵩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   李跃佩服他说的如此光明正大。   官吏从商并非什么稀罕事,西晋石崇任荆州刺史期间,靠经商巧取豪夺,资财巨万,敢跟司马炎的舅舅王恺斗富。   羯赵统治北国期间,也有大量粟特胡商从政从军。   不过都是表面,更深层次的是蒋干、缪嵩一系在向刘群表达不满。   王猛在兖州大刀阔斧,引起诸多不满和敌视,就连刘启都站出来反对,而身为冉魏旧臣之首的刘群却称病不出,远离是非。   自然令蒋干、缪嵩等人大失所望。   刘群扫了一眼缪嵩,“昔者董仲舒有言:夫天亦有所分予,予之齿者去其角,傅其翼者两其足。是所受大者不得取小也。身宠而载高位,家温而食厚禄,因乘富贵之资力,以与民争利于下,民安能如之哉。”   意思是官吏身居高位,有权力加持,与民争利,民如何能争得过他们?   一句话,就让缪嵩无话可说。   李跃忍不住拍案叫绝,今日发生的一切,在几百年前,几千年前,早已被人洞察。   这时蒋干站出来道:“臣以为如今大梁百废待兴,正需大兴商贾,互通有无,增强国力,岂可因噎废食,闭门自守?中原所需之布、茶、丝绢、纸、弩皆从江东而出,大梁所需之盐,皆由河东而入,一旦禁商,商贾绝迹,器用不足,伤的还是百姓。”   刘群这么大的年纪了,自然知道蒋干、缪嵩是借此事来反对他,“殿下只说严禁官吏从商,严管商贾,并未说杜绝,阁下小题大做了。”   詹事刘猗起身道:“大梁禁商,商贾必会出走外国,人都不在了,如何严管?”   这些人还真是条理清晰,说的不无道理。   李跃逐渐发现一个问题,往日聚集在刘群身边的人愈来愈少,似乎被刻意孤立了。   士族豪强不待见他,冉魏旧臣也不满他。   李跃现在明白他为何要称病不出了,因为他在这个时候站出来,基本就与这些人分道扬镳了,所有的矛头也会指向他。   斗争无处不在,从古至今就没有那个势力是一团和气的。   刘群以一敌三,自然力有不逮,这个时候,身为君主的李跃不为他撑腰,只会有更多的人落井下石,“刘詹事此言差矣,大梁据冀、兖、青、徐、豫五州之地,幅员辽阔,有民六百万,不缺区区商贾。”   有市场,从来都不会缺少做生意的人。   李跃不想在此事上纠缠,这么扯下去,无穷无尽,他们的心思也并不在新政上,只是针对刘群,然后借刘群打击新政。   不得不佩服这些人目光的独到。   刘群倒下,就失去了定心石。   “既然董仲舒有明策在前,不必再议了,此事就这么定了,为官不得为商,为商不得不为官!”   这个年代,到处都在杀人放火,鼓励商贾没有多少意义,中原也没多少东西能往外卖,值钱的丝绸在蜀中和江南。   除非哪一天能吞并蜀中,打通河西走廊,连接西域。   现阶段还是老老实实种田,老老实实砍人,其他的不用多想。   李跃回信一封给王猛,同意他的建议。   私下里则安抚刘群。   适当的争斗,并不是什么坏事,能转移朝臣的耳目,让王猛从风口浪尖下退了下来。   如果刘群、崔宏、蒋干等人一条心,那么问题就大了。   两边斗了一个回合,然后寂然无声。   之后的一个月彻底清静下来,既没有人针对刘群,也没人针对王猛。   不过北面燕国动静大了起来。   慕容垂不愧是当世虎将,率中军将军慕容虔、护军将军平熙,五万步骑北上。   敕勒在燕军面前不堪一击,前后不到一个月,俘斩十余万,获马十三万匹、牛羊无数。   敕勒连向梁国求援的机会都没有,就被燕国吞并。   这场大战极大提升了燕国士气,原本略有低落的燕军士气又高涨起来。   慕容恪又令慕容垂率得胜之军进入辽东,陈兵向东,冲高句丽磨刀霍霍。   而高句丽早就被燕国打怕了,直接遣使求和,奉上三十万石粮草,慕容垂这才心满意足的退走。   燕国一口吞下敕勒,回了一大口血,扫平了北方的障碍,接下来可以集中精力与梁国争锋了。   慕容氏的确也没想闲着。   趁着秋收,游骑不断南下,劫掠人口、粮食,连拓跋氏也参与进来。   大战打不起来,小战却少不了。   鲁口可以限制大规模步骑南下,但对这种渗透战,却无能为力。   不过李跃也没怂着,来而不往非礼,你抢我的,我也抢你的,骑兵、骑马步兵全都弄上去,与燕军绞杀,顺便杀入敌境掳掠。   这也是一个难得的练兵机会。   是骡子是马总要拉出来遛遛,实战是检验战斗力的标准。   新式步卒行不行,就看他们的表现如何。 第三百五十九章 劫掠   战争实际上就是一个交流的过程。   没打之前,燕军气焰极其嚣张,动不动就要灭梁,而这一战打了之后,燕国气焰被按了下去。   三十年来,燕军没打赢的大战,仅此一例。   从此次侵袭就能看出燕军对梁国的忌惮,南下的兵力其实并不多,主力竟然是拓跋氏。   当年石虎病亡,羯赵大乱,拓跋什翼犍便召集鲜卑诸部,声称“将亲率六军,廓定四海”,只不过羯赵虽然乱了,但冉闵更生猛,拓跋什翼犍又怂了。   如今燕代两国沆瀣一气,有梁国这个共同的目标,自然携手并进。   而梁国这两年的沉淀,谈不上民殷国富,但有了一些家底,对比周边的穷鬼,强了太多,所以也刺激了草原上的恶狼。   秋高马肥之际南下打草谷,一向也是他们的传统。   一开始黑云步卒吃了些亏,毕竟骡子、驴子比不上鲜卑人的优良战马。   鲜卑人凭借强大的机动力可以肆无忌惮的偷袭梁军,但精锐毕竟是精锐,黑云军身经百战,几乎每个人都是优秀的猎手,很快就适应了这种偷袭战。   故意暴露行踪,摆出十几人为诱饵,大部埋伏在侧,一旦鲜卑人靠近,猝然击之,一网打尽。   草原轻骑兵,面对骑驴骑骡的机动步兵,并不占多少优势。   而他们引以为傲的骑射,在步射面前更是相形见拙。   蹶张弩、劲弩、大弓的威力、命中率要远远大于骑弓,步军一旦列阵,轻骑也就只能绕着走。   但他们能绕过黑云军步卒,绕不过黑云骁骑和斥候。   原本是南下劫掠,没成想自己成了劫掠的目标,不仅带来的马匹被抢走,人也成了梁国的奴隶。   一队队的奴隶和战马被送往邺城。   才半个月的功夫,就俘虏三千多鲜卑丁壮,七千多匹健马。   黑云军占据上风,自然不会一味防守。   在尚武堂时,李跃就孜孜不倦的为军官们灌输主动进攻意识。   最好的防守就是进攻。   有旺盛进攻欲的军队一向不会太差。   近三万黑云军分散成七八十个小队,杀入中山、襄国、渔阳等郡,劫掠鲜卑人的牲畜和粮食,焚烧他们的村落,掳掠他们的人口。   幽州鸡犬不宁,烽烟遍地。   慕容儁派出燕军驱赶,却不是精锐,燕军精锐一半跟着慕容垂横扫敕勒、威慑高句丽去了,一半防守襄国、中山、束州、蓟城等战略要地去了。   河北大地一马平川,冀州尚有诸多河流川谷,幽州就真的是一马平川。   燕军大队来,黑云军一哄而散,燕军若是分散,则黑云军一拥而上。   束州一战,黑云军已经建立了心理优势。   往往六七百黑云军就敢主动进攻千余燕军步骑,而且还能杀的他们人仰马翻。   黑云军别的不敢说,人人都是刀头舔血之辈,在军功爵制度的刺激下,更是舍生忘死。   这么一弄,反而燕国有些受不住。   调大将慕舆根、悦绾率主力围剿,才稳住了幽州形势。   慕容垂率精锐从辽东回返,才将黑云军压了下去。   战火发生在幽州,自然是燕国吃的亏多一些。   黑云军也有两千多人的伤亡,不过这种代价不可避免。   慕容垂返回蓟城,慕容儁征发十余万青壮,在幽州修建坞堡和关隘,以抵挡黑云军北上。   李跃见好就收,召回所有士卒,轮流休沐一个月,陪陪家人孩子。   兵部早已将士卒们终身大事视为头等大事,牵线搭桥,寻良家女子为妻,实在找不到良家女子的,就给他们分一到两个女奴凑合着过。   反正生了子嗣,至少是个庶民身份。   休沐完之后,兵部则会预排今年的冬狩。   狩猎同样也是练兵的一项,石虎创立的禽兽王朝,至今还影响深远,遍地野兽,繁衍速度比人快多了。   一个春天加一个夏天,野猪野狼成群结队。   梁国一百万户人口,又从豪强手中释放出二三十万户,但对于偌大的中原而言,仍是杯水车薪。   人少了,野兽就会泛滥成灾。   “臣以为既然收复青州、渤海,当重开晒盐之业。”回邺述职的崔瑾提议道。   《管子·轻重甲》有言:齐有渠展之盐,燕有辽东之煮。   齐地滨邻渤海、东海,春秋战国时便是产盐重地,而齐国一向以富庶闻名天下,离不开煮盐业。   “善!”李跃点头同意。   河东盐池被几股势力盯着。   如今的河东堪称三足鼎立,氐秦平定了关中之后,以邓羌、苻坚镇蒲坂,屯兵三万。   北面并州的张平在偷袭上党得手之后,尽得北国之地利,连续攻占安邑、襄陵、杨县、平阳等城,胃口空前的大。   南面的姚襄自然也不甘示弱,向西攻陷弘农、宜阳、新安、黾池、陕县等城池,跨过黄河,拿下河北、大阳等河东以南城池。   这种局面,曹堪再去别人眼皮子底下走私,就有些不尊重人了。   “齐地多海货,臣恳请打造船队,捕捞渔获,能收数倍之利。”崔瑾带兵打仗稀松平常,但治理能力却上佳。   镇齐地以来,颇有政绩。   此前拦截慕容恪,也是他在后调度,将一车车的粮草、一队队的士卒送上前线,虽然最终没有拦住慕容恪,却大大迟缓了他北上支援的速度,才有了李跃的束州大胜。   当然,慕容恪的段位太高,能击败石虎、麻秋,生擒冉闵,天下间能做到这种地步,也没几个人了。   崔瑾败在他手上不冤。   “那就成立一个船舶司,督造渔船、战船,训练水军,平时捕鱼,将来反攻燕国,或有奇效!”李跃举一反三。   崔瑾眼神一亮,“殿下远见,臣不如也!”   这个马屁太明显了。   汉武帝灭卫满朝鲜,也是水陆并进,最终将卫满辖地分为乐浪、临屯、玄菟、真番四郡。   建武六年(340年),石虎发司、冀、青、徐、幽、并、雍七州之军,五丁抽三,四丁抽二,凑出五十万大军,水陆并进攻打燕国,备舟船一万艘,船夫十七万人,却遭遇风浪,死伤三分之一,石虎遂罢此念。   以现在的国力这么玩,肯定难以为继,不过可以提前准备。   到时候弄出一支万人左右的精锐,杀入燕国后方。 第三百六十章 武举   彭城,一张武举的公文贴在府衙之前。   “永嘉以来,晋室颓弱,华夏沦丧,胡虏竞骋于前,耀武扬威,视中国如无物,欺华夏之无人,大丈夫生天地之间,岂容胡虏猖獗至厮焉?凡国中烈血忠勇之士,无论贵贱,不拘出身,皆可应试,谋略、武艺,各凭其能,有异材者,可为上将军也!”   一名三十多岁的落魄书生摇头晃脑的念着。   引来百余人的围观。   “可惜了,我王峰之读了一辈子的圣贤书,到如今手无缚鸡之力,不得投笔从戎。”书生一声接一声叹息。   旁边的李屠夫不乐意了,“你这穷酸,去年去郡里考试,排在倒数第一,还有脸再次聒噪?”   “哈哈哈……”   周围一阵谐谑之声,对王峰之指指点点。   王峰之连忙以手遮脸,羞惭而退。   不过人群之中,有一十四五岁的少年却两眼放光,“兄长勇武盖世,何不前去应试?”   旁边一紫脸青年却喟然一叹,“我父我祖,世代效忠朝廷,如今……为了区区前程,背叛朝廷,非我所愿也。”   “朝廷?朝廷这么多年管过我等死活么?若不是梁王的粥棚,我等早就饿死街头,还谈什么朝廷?”少年一脸怨气。   “江东毕竟是父母之邦。”紫脸青年还是摇头。   “呸,刘牢之、刘轨,你这两个小子,不知吃了贾太守多少粮,原来是头喂不熟的白眼狼!若不是司马家,我等会岂会过的如此之惨?”李屠夫凶神恶煞的骂道。   紫脸青年刘牢之,将门世家,西晋雁门太守刘羲之孙,征虏将军刘建之子,年仅十七,以勇名为乡人称颂。   李屠夫瞪着一对牛眼,“你念着江东,江东会念着你么?多少南下的英雄豪杰都死无葬身之地,你刘牢之难道比他们还厉害?”   刘牢之全身一震,他久有投江东之意,却一直没有机会,其实心中也明白,江东朝廷不会重用他这样的人。   江东看重的是谢尚、荀羡这样出身名门之人。   单纯的武人去江东,即便立下大功,也看不到任何希望。   “错过这次武举,你小子这辈子说不得就被埋没了。”李屠夫眼中闪过一丝沧桑。   “兄长……若是不愿去,小弟一人前去,你我兄弟就此分别。”刘轨冲刘牢之拱手一礼,然后大步离去。   刘牢之愣在原地,犹豫了半晌,终归还是追上刘轨。   李屠夫哈哈一笑,在后挥手道:“若不闯出个名堂,就别回来了!”   周围的乡邻也跟着一起笑了起来……   邺城。   今年的春闱比较仓促,慕容氏倾国之军南下,梁国形势并不乐观,观望之人颇多,所以前来参举之人并不多。   而如今尘埃落定,燕国被击退,梁国雄踞中原之势已成。   来应试者多了起来。   邺城仿佛一夕之间就重现昔日曹魏时的繁华,街上行人摩肩擦踵,各色店铺鳞次栉比。   文举李跃全权交给刘群、崔瑾、辛粲三人,李跃的原则,凡事都要建起一套制度,不能什么事都由君主来决定。   一个人的精力就这么多,而术业有专攻,专业的事交给专业的人去做就可以了。   这时代的天花板就是王猛,其他人再强也不可能超过他。   李跃遂退居幕后,将心思花在武举上。   这么大的中原,五六百万的人口基数,不可能没有人才。   苻氏和慕容氏才多大,居然冒出三四个万人敌。   武举范围不局限于国中,黑云军、镇军、乃至敌国都可以参加,甚至参加了文举的人,一样可以参加武举。   项目则暂定为骑战、步战、负重、兵法四项。   凡参加武举之人,一概由官府安排住宿,来回的盘缠,也一应报销。   原以为会人山人海,却不料武举当日,也就区区三百多人,看热闹的却有四五千人……   而这三百多人中一半来自尚武堂,另一半则来自青州、徐州。   “豫扬二州或投江东或投荆襄,兖州有才干者早已投入我军之中,冀州战乱多年,人口凋零,唯有青徐二州还有些人物。”崔宏解释道。   李跃点点头,敢来的,都是有一定自信之人。   骑战很简单,就是考验马术、骑射、长槊三项,一个冲锋就能看出来。   步战则考验弓弩、刀剑、拳脚,排兵布阵,长矛、负重行军等等,反而麻烦一些。   第一天李跃还饶有兴趣,不过第二天就感觉有些枯燥,上过战场之人,再看这些东西,就觉得索然无味了。   刀矛耍的再利索,真上了战场,还是两说。   到了第三天,文举中试者出来了,三十二人。   李跃忙着选前三甲。   刘群、辛粲两人的水平绝对足够了,崔瑾则是起个监督作用。   李跃扫了一眼名单,房默、房旷、郝略、崔逞、韩胤、田勰等王猛招揽的关东名士赫然在列。   这些人跟着王猛足以飞黄腾达,却还来参加科举,就已经能看出他们公正的品行。   而今年的策论恰好是关于治理地方的。   每个人都答的头头是道,颇有可取之处。   不过,李跃在这些人中居然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韩绪。   京县令韩绪,也算是自己的一批支持者。   这几年戎马生涯,居然忘记了这位故人,李跃一阵汗颜,“京县这几年政绩如何?”   刘群道:“豫州之最,人口较去年增长三倍,百姓安居乐业,上缴的粮赋也是豫州最多的一县。”   “此人定为状元如何?”   “此人文采平平无奇,策论也并无新意,似乎略有不妥。”崔宏拿起卷子看了一阵。   李跃笑道:“善战者无赫赫之功,文采跟治民有甚关系?江东会写锦绣文章的大有人在,却有几人为国为民?”   有品行,有能力,爱民如子,关键还出身寒门,足够了。   “殿下所言甚是。”刘群微一点头。   “那就这么定了。”   “殿下,校武场……出事了。”亲卫前来禀报。   “出了何事?”看他一脸惊慌,李跃还以为有人造反了。   “有一人能与魏将军斗的旗鼓相当。”   “哦?”李跃兴趣也来了。 第三百六十一章 思变   魏山虽不是第一流的万人敌级别,但这么多年纵横沙场,也是一员猛将。   能跟他斗的旗鼓相当,这人就非常不简单了。   李跃好奇心大起,赶往校武场。   远远便听见一阵喝彩声,接着便是炒豆子一般的铁器交击声。   凑近一看,只见一名紫脸青年提着环首刀疯狂劈斩魏山。   而看魏山的架势,也用出了全力,二人战作一团,刀光你来我往,火星四溅,周围人全都看呆了。   二人如龙似虎,力战一炷香的功夫,都喘着粗气,却都不肯后退。   “锵”的一声,两把刀架不住两人的大力劈砍,同时断作两截。   “彩!”   周围一阵欢呼,连维持秩序的宿卫也忍不住喝彩。   魏山道:“小子,可敢比试拳脚?”   “有何不敢!”紫脸青年大声回应。   李跃一看魏山这架势,就知道被打出了火气,再打下去,无论胜败,他脸上都挂不住。   毕竟是成名的大将,若是败了,有损威信,以后不好带兵。   “住手。”李跃出言制止。   “拜见殿下。”人群纷纷拱手。   “你叫什么名字?”李跃望着紫脸青年,感觉他这张马脸说不出的怪异。   不过这年头有一条规矩,长得越丑越怪之人,往往越是生猛。   关羽也是红脸,曹彰生黄须。   “小人刘牢之!”青年不卑不亢。   “刘牢之?”李跃心中一震,这不是二十年后江东猛将么?   在宋武帝没出世前,他就是江东第一猛男。   历史上他的命运如同李农一般,被时代的大潮推到前面,却畏缩不前,以至于众叛亲离,自缢而死。   不过换个角度看问题,这人野心不大,不擅权谋,所以才会被人耍的团团转。   李跃忽然想起北府军的猛将,很多都是来自青徐二州的流民帅、乞活军。   “这场武举,他为第一,尔等可有异议?”李跃望向其他人。   “殿下英明!”没人有异议。   刘牢之的紫脸“唰”的一下,变得更红,连说话都有些颤抖,“多、多谢殿、殿下。”   “哈哈,这小子在战场滚两年,必为万人敌!”魏山一向豪爽,并没有记恨在心,反而亲切的拍着他的肩膀。   “来人,设宴款待诸位。”   人逢喜事精神爽。   刘牢之前来邺城应试,说明梁国的正统性已经渐渐深入人心。   而正统性绝非虚无缥缈之事,很多胡人王朝撑不过三代,李跃觉得根子就在这东西上。   武力只能震慑一时,这一代你强大了,但下一代、下下一代,能一直强大下去,能保证别人不强么?   十六国南北朝,你方唱罢我登场,其根源便是汉朝延续下来的正统性被踩在地上,撕的粉碎。   除了刘牢之,武举优异者还有东海郯县人何谦,琅琊阳都人诸葛侃,乐安人高衡、东平人刘轨,全都是青徐人士。   尚武堂则有李五九、李七二、李三一、赵黑足四人。   凡是这种李姓后面加数字的,都是收养的孤儿。   中了武举,以后自然不能再用这种名字,李跃当即改为李武、李琦、李屹、赵贺。   “谢殿下!”四人双膝跪地,行了三个大礼。   李跃扶起他们,“孤给你们两个选择,其一,镇军都尉,戍守一方,数年后,凭功绩升迁。其二,入黑云军为什长,凭军功升迁。”   中了武举只是一个开始,能达到什么高度还是要看他们自己。   与黑云军需要一个相互适应的过程。   “愿为什长!”九个人异口同声。   “好,不愧是我华夏男儿。”李跃颇为欣慰。   蓟城。   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已经飘扬在幽州的上空。   大殿之中,慕容儁一杯接着一杯的喝着美酒,身边左拥右抱着两个美人。   慕容恪眉头紧锁,却并未规劝,知道慕容儁心中有怨气。   一个雄心勃勃的君主,忽然遭到当头一棒,难免意志有些消沉。   慕容垂则低着头,一言不发。   悦绾、封奕、慕容评、慕舆根则自顾自的饮酒。   “近日细作来报,梁国欲变法图强,国中已在打压豪强,李跃、王猛君臣合力,颇有成效。”慕容恪寻了个机会进谏。   “变法?”慕容儁扔掉手中的酒樽,一把推开两个美姬,“如此说来,岂不是攻打梁国的大好时机?束州之辱若是不能洗刷,孤誓不为人!”   心胸狭隘之人,自然会记仇。   束州一战令他颜面尽失。   慕容儁越说越来劲,从胡床上站起,来回踱步,“传令,大燕境内五丁抽三,四丁抽二,凑齐五十万大军,孤要一战而灭李贼!”   悦绾、封奕、慕容评、慕舆根停下手中的动作。   “兵者,国之大事,不可不察,河北大战连年,百姓凋弊,恐人不堪命,有土崩之祸,若不能攻灭梁国,大燕必亡,还望兄长息怒。”慕容恪眼中闪过一缕失望之色。   还好慕容儁听劝,见其他重臣也没人附和,也就打消了这个念头,“玄恭之言是也,然则梁国变法若成,以中原之国力,我大燕安能与之相抗?”   “大燕国力并不弱与梁国,辽东、漠北皆可扩张,臣弟以为,既然梁国兵法,大燕亦可为之!”这是慕容恪深思熟虑多日之后想出的破解之道。   虽然危险,但慕容恪自信还能镇住场面。   “变法?”慕容儁打了个哆嗦。   慕容评眯眼望着慕容恪,商鞅变法,第一刀就砍向老世族。   “殿下若还有争锋中原之志,则不可不变法。”慕容恪沉声道。   “臣附议!”封奕站了出来,向慕容儁拱手。   慕容垂放下酒樽刚要说话,就被慕容恪一个眼神制止了。   悦绾猛灌下一樽酒,“臣愿行变法之事!”   燕国跟梁国一样,不缺人口,在地缘上的优势比梁国强太多,周围都是盟友,但人口和土地都被王公贵戚们圈占了。   燕国不缺明智之士。   想要壮大,一方面向草原索取人口、牛羊,一方面要对内挥刀,让这些王公贵戚们吐出一些。   此事对慕容儁大有好处,削弱王公贵戚,其实就是在壮大他,有人愿意出力,不亦说乎?   遂举起酒杯朝向悦绾,“将军乃孤之肱骨也!”   慕容恪则扫了一眼慕容评、慕舆根,二人也望着慕容恪。 第三百六十二章 年号   不知不觉便进入了年底。   忙碌之中,会觉得时间过得飞快。   各种措施下去,新生儿数量大增,月姬在各郡都建有医馆,接生助产,抚恤产子的人家。   不过努力了一年也只能将医馆建到郡一级,下面的县太多,人手略有不足,钱粮也不够,只能培训出大量民间稳婆、赤脚大夫。   即便如此,效果也非常显著。   加上李跃将出生人口与政绩挂钩,各地县令也极为重视。   夭折的孩童虽然还有,但较之前两年已经大大降低。   周牵一年到头都忙碌到底的命,秋收完了之后,又发动奴隶修建管道,设置驿站。   胡人可没有华夏百姓如此勤劳,其间发动了几次叛变。   但旋即被各地争抢人头的镇军扑灭。   镇军一年到头都找不到这种好事,对军功的渴望不在黑云军之下,叛变的奴隶才两三千人,但从各地骑着驴子赶来的镇军足有八九千人,完全不给他们活路。   其他没参与兵变的奴隶一见这架势,人也老实了,手脚也勤快了。   驿站建设速度大大提高。   有了驿站就有了安置伤残将士的地方。   他们为大梁流血流汗,大梁自然为负责为他们养老。   官道和驿站铺设了七八成,中枢对地方的掌控大大增强,李跃的意志也借着官道延伸到各郡县。   地方有什么动静,通过驿站能快速传到邺城。   眼看着一年到头了,李跃下令国中六十以上、七岁以下,都可以到官府领肉十斤、粮五斗,虽然不多,但也略表心意。   让百姓能分享到梁国崛起的好处。   今年粮食丰收,也不差这三瓜两枣。   一个中等县人口两万上下,老幼最多占三成,每人五斗粮,也就三千石。   至于肉食,黑云军没日没夜的狩猎,收获颇丰,羊、鹿、牛、野猪、狼、雉、兔……全都成群结队。   黄河两岸本就水土肥沃,荒草漫天,野兽早就泛滥成灾。   斥候甚至捕获了十几头大象和犀牛,被安置在铜雀园中。   邺城周边不缺肉食,其他郡县若是不足,直接用牧场里的牲畜代替。   农为国之本,李跃极度重视农耕,但也没忘记发展畜牧。   吃不上肉的民族怎么都不会强大起来。   李跃终极目标是让每个梁国子民、庶民都能隔三岔五的吃上一顿肉。   不过现在目标有些遥远。   转眼旧的一年过去了。   朝会上,刘群建议立新年号,以激励士民。   李跃这才想起一直用的是冉魏年号。   如今冉魏已经走远了,梁国差不多消化完冉闵的遗产,是时候立新年号。   刘群建议用“泰升”,蒋干一帮人建议“继武”,而崔宏则建议“天兴”。   自从开始新政之后,蒋干这帮人就越来越活跃起来,成为朝堂上不可忽视的一股势力。   表面是在争年号,实际上是在争夺话语权。   李跃培养的寒门庶族还未长成,朝堂上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   常炜、周牵、崔瑾这些嫡系都镇守一方。   王猛在兖州主持新政,一时片刻也上不来。   众人各抒己见,各不退让。   李跃摸了摸脑门,其实选谁的都不好,刘群的泰升,是想让李跃偃兵息武,发展国内,蒋干的继武意思更明显不过,继承冉闵的武功……   崔宏的天兴还算可以,不过这年头光靠老天爷可不行。   “新年号不妨用洪武!”李跃直接挑了一个见过的最霸气的年号。   大明立国时的形势跟如今有几分相似,同样要驱除异族,恢复中华。   另一方面,梁国时时刻刻受到别人的威胁,忘战必危,一个响亮的年号也能激励国内士气。   “此年号威武霸气,正合当下时宜,臣附议!”申钟照例第一个赞同。   刘群、崔宏自然不会反对,蒋干没底气跟李跃对着干。   新年号就这么确定下来。   洪武元年(354年)也扑面而来。   王猛接连上了数道奏表,打压豪强是第一步,除了释放土地人口,更是为后面的几步铺路,削弱反抗新政的守旧力量。   王猛奏表有三项:其一,取消两汉以来的察举制、九品官人法,一律采用科举制,量才施用,订立严格的考评之法,使庸者退,能者上。   其二,撤郡置州,将州、郡、县三级行政变为州、县二级,裁汰冗官冗吏。王猛还特意指出,自魏晋以门第取士,单寒之家,屏弃不齿,而士大夫始以郡望自矜。   郡是士族豪强认同的基础,于是便出现了所谓的“郡望”,如荥阳郑氏、清河崔氏、太原王氏,都是以郡为基础。   取消了郡,就等于釜底抽薪,跟李跃之前的划大州为小州异曲同工,不过王猛的步子更猛更大。   之前是针对豪强,这一招则直奔士族而去了。   其三,重建汉朝五铢钱体系,发展经济,严控盐、铁铜、粮食,将经济命脉捏在手中。   自董卓弄了一个大钱改小钱出来,直接将两汉成熟的五铢钱体系破坏,三国延续至今,都没喘过气来,西晋刚有一点起色,立即就崩溃了……   前赵、羯赵、冉魏玩不起这么高端的东西,梁国至今都盛行以物换物,粮食、布帛是硬通货。   这三策也比打压豪强高端多了。   第一条李跃已经在做。   第二条,已经划分了冀东三郡为沧州,目前看来效果还不错,至少没出现什么不良反应。   豪强们被王猛捶了一顿,士族们面对李跃的威压,已经妥协了,正处于最虚弱的时候,现在无疑是改制的最佳时期。   第三条,眼下只怕还有些难度,一个体系被破坏,想要恢复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需要官府极大的公信力。   中土百姓被羯赵摧残了二三十年,都穷的两眼发绿,如今也只是刚刚能吃上饭而已。   路一步一步走,事情一件一件办。   王猛行事果决而生猛,李跃则需镇定、沉稳,这样才能相辅相成。   就像药方一样,君臣佐使,不能乱。   新年的第二次大朝,李跃将撤郡置州提上了议程,先看看他们的反应。 第三百六十三章 决心   整个大殿落针可闻。   能站在此间者,没有一个是泛泛之辈。   一眼就能看出,新政是冲着他们的来的。   科举还可以接受,毕竟这年头能读书的,都不是普通人。   但量才施用,行考评之法,则是图穷匕见了。   后面的撤郡划州,直接是刨他们的老底了。   身为尚书令的刘群喟然一叹,“当年曹爽、夏侯玄、何晏之正始改制,与殿下如出一辙。”   “哦,竟有此事?”   曹爽不是历史上著名的无能草包么?竟然会有如此超前的眼光。   自古成王败寇,成功了,什么都是对的,失败了,什么都是错的。   曹爽在士族最强大的时候推行正始改制,还遇上司马懿这个级别之人,失败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而他的失败,也代表整个曹魏最后一次自我救赎失败了。   历史进入更黑暗的时刻。   “曹爽逆天而行,故有此败,殿下锐意进取,革新图强,乃利国利民之举,然则此制干系太大,国家久经大战,安定不过半年,此制若行,只恐……地方将有不测之事也。”户部侍郎郑朗拱手道。   郡是士族们的命根子所在。   如今李跃要剪掉他们的命根子,他们自然不会无动于衷。   之前的打压豪强在他们眼中不过小打小闹而已,豪强一盘散沙,而士族盘踞州郡,实力强大,关起门,有刀有粮有人,还有工匠,足以自产自足。   詹事刘猗拱手道:“汉行黄老之术,无为而治,方有两汉之强,秦行变法,虽扫灭六国,却瞬息而灭,殿下不可不引以为戒。”   “望殿下引以为戒。”近一半的朝臣拱手。   连一向唯李跃马首是瞻的申钟都默不作声了。   如果李跃只求一统北国,当几十年的逍遥君主,现在做的一切已经足够了,凭借打压豪强这一波红利,再发展个几年,便有一统北国的实力。   但魏晋以来留下的病根却并未清除。   两三代之后,只怕要重走魏晋的旧路。   一句话,自己不动手,第二代三代更不可能。   而李跃的野心绝不仅限于一个加强版的曹魏或者北魏。   “诸位只知秦二世而亡,却不知历代皆行秦制,大汉若真无为而治了,如何击败匈奴,凿通西域?孤的确要引以为戒,但引的是魏晋之戒,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国不强,焉有尔等士族容身之地?改制势在必行!”李跃一巴掌拍在案几上。   原本这次朝议只是跟他们通通风,试探试探,并不是真的听他们谏言。   历史上哪一次革新不是独断专行的?   一团和气还叫什么革新?   易经六十四卦有言:已日乃孚,元亨利贞,悔亡。   革者,改也,水火相息而更用事,犹王者受命,改正朔,易服色,故谓之革也!   做大事就要有做大事的气度,总想着在后面当缩头乌龟肯定不行。   李跃需要向他们表明自己的态度,这样才会有支持者。   “殿下宏图大略,革新若成,大梁将有万事之固,臣附议!”还是申钟第一个站了出来。   “臣附议!”刘群紧随其后。   接着朝堂上另一半的人也跟着拱手,“臣等附议!”   “我大梁百废待兴,若想超迈前代,绝不可固步自封,诸君当与孤缪力同心砥砺前行,共创恢弘盛世!”   人要有理想,一个国家同样也是。   西晋基本没有外患,所以一个劲的内斗,几乎所有想干点事的人,都被灭了三族。   东晋直接躺平,偏安江左,时不时的嚷嚷两声要北伐,遇到点挫折,便一溃千里……   梁国肯定不能像它们这般。   “愿与殿下同行!”少壮官员们激动起来。   而刘群则一脸的担忧之色。   李跃知道事情绝不会这么简单,从朝议的架势上看,阻力肯定不会小。   但再大,也要推行下去。   某种程度上,现在也是最好的时机。   燕国没有南下的实力,江东的北伐偃旗息鼓,氐秦深耕关中,没能力东出,代国和张平也就两根搅屎棍,无伤大雅。   国中豪强也被压了下去,新豪强还在成长之中。   现在不动手,要等什么时候?   梁国的进取不只是在疆域土地城池上,还应该在制度上。   以前摸着冉闵过河,现在要自己向前趟,逆水行舟不进则亡!   李跃直接责令尚书台开始主理裁郡划州之事,又将今年科举的几位贤才都安插其中。   而这些人中,一半来自王猛麾下。   还有李跃刻意挑选的寒门庶族……   东平郡,寿昌县。   春雪尚未消融,天寒地冻。   不过王猛仍带着数百宿卫巡视地方,他没选择郡城,也没选择县城,而是寿昌境内的一座小村邑。   “托梁王殿下与王使君的福,小人能吃饱穿暖。”一个六十四五的老者将切碎的肉,倒入釜中,与粟米粥一同烹煮。   两个孙子躲在腿后,嘴边情不自禁的流下口水,却紧张兮兮的望着王猛和他身边高大威猛的黑云将。   稍顷,肉香与粥香混杂在一起,袅袅升起,整间茅草屋都温暖起来。   王猛扫了一眼老者身上褴褛的衣衫,又望了望两个孙儿露出脚趾头的草履,脸上神色并没有松懈下去,“孩子父母何在?”   “回禀使君,外出打鱼采摘去了,今年官府放开山泽,趁着冬日没有徭役,弄些山货泽鲜。”   “甚好、甚好。”王猛脸上总算有了些喜色。   正要问些其他的,却听到屋外一阵嘈杂。   “王使君可在?”   王猛连忙出门,三名信使连忙下马,单膝拜在雪中,其中一人双手捧着一封信,“殿下有密信。”   王猛正要去接,却忽然被身边的杨略拦住,“尔等是哪一营的兄弟?”   密信要么走宿卫军,要么走校事府。   但这几人却穿着斥候的衣服,面相也生疏的很。   杨略身为校事府校尉,李跃身边听用的校事他都识得,却从未见过这三人。   “宿卫军巳营队率荆顺!”捧信之人低着头。   但三人全都如豹子一般紧绷起来。   王猛提刀游历天下多年,绝非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也看出三人的不妥,向身边的宿卫使了个眼色。   宿卫们缓缓挪动脚步,将三人围在其中。   “尔等到底是何人?”杨略手按刀柄,与两名甲士一步一步靠了过去。   “将军何出此言?我等是……杀贼!”为首之人忽然暴喝一声,一把撕开手中的信,露出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匕首锋刃透着一丝淡淡的幽绿。 第三百六十四章 刺杀   如果王猛当时上前去搀扶,只怕现在已经是个死人。   三人同时暴起,两人冲向杨略,为首之人飞扑向王猛,那种舍生忘死的气势,绝不在百战老卒之下!   不过宿卫也经验丰富。   “咻”的一声,一把手戟在半空中旋转,狠狠扎进为首之人的额头上。   那人一声不吭就倒下了。   “留活口!”杨略低吼一声。   十几名甲士上前,以小盾抵挡剩下的两人。   两人挥刀乱砍乱刺,却无济于事。   眼看就要被抵住,二人却毫不犹豫的挥刀刺向自己的喉咙。   鲜血飞溅,洒在盾牌上,也洒进雪中。   王猛摇摇头,“第十三次刺杀!”   “这些刺客跟前几次的大为不同!”杨略检查了尸体,四肢健壮,左右手虎口上都有老茧,身上携带的兵器也非寻常货色。   “寻常豪强养不出这等死士!看来是大人物盯上我等了。”王猛冷笑一声。   杨略扫了一眼茅草屋中瑟瑟发抖的祖孙三人,令宿卫将尸体抬走,又令人清扫了血迹,脱下身上的皮氅,递给老者。   “使不得、使不得。”   “老丈因我等而受惊,无论如何都请收下。”杨略一脸诚恳之色。   “多、多谢将军……”   王猛却望着寒风中邺城的方向,“此次革新非同小可,也不知殿下决心如何?”   他很清楚递上去的三策会遭受何等的阻力。   曹魏稍一碰触,便直接改朝换代,石虎如此凶残,也尽量笼络士族。   一旦李跃顶不住压力,这次革新也就到此为止了。   “殿下非常人也,使君何须多虑?”杨略恭敬站在身后。   “杨校尉所言甚是,天下间敢如此重用王猛者,舍梁王还有何人?”王猛仰天大笑,大步向前走去……   邺城朱明大街上,一辆马车正向北驶去。   风雪之中,天地昏暗。   前面的战马忽然长嘶一声,扑倒在地,不停抽搐。   幸亏马夫经验丰富,在马车将要跟着倾覆时强行稳住,没有翻倒。   马夫擦了擦额头冷汗,下马检查马匹,却见马颈处插着一支羽箭,正惊恐失措时,只听得“咻”的一声,一支羽箭钉穿了脖颈,他一句话都没说出就软软倒在地上。   接着,三名穿着麻衣之人从巷间奔出,冲向马车,乱刀挥下。   “大胆!”校事们很快赶到。   然而终究晚了一步,马车中滴滴答答流淌着鲜血。   三名刺客毫不迟疑的挥刀冲向赶来的校事……   “申钟遇刺了?”李跃盯着张生野。   “属下……疏忽……刺客训练有素,准备多时,校事及时赶到,刺客一见形势不妙,便挥刀自刎……”张生野紧张的抿了抿嘴唇。   “这不是刺客,而是蓄养的死士!”李跃没想到他们会对申钟下手。   而下手的理由不言而喻,申钟声望仅在刘群之下,第一个支持革新,自然成了有些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想到此处,李跃心中一惊,“赶紧加派人手,保护刘令君!”   申钟死了,影响还可以控制,但若是刘群出事,地方上各种牛鬼蛇神便压不住了。   “唯!”   张生野刚要离去,就听到宦官在殿外细着嗓门道:“殿下,刘令君府上前来报丧!”   “晚了。”李跃坐回胡床上。   敌人的反击如此凶狠凌厉。   张生野脑门上渗出几滴冷汗,“属下无能……”   李跃倒也没迁怒于他,能蓄养死士,精准埋伏在申钟必经之路上,肯定不是一般刺客。   燕国细作做不到,地方豪强没这个实力。   “先去刘府!”李跃穿上两层软甲,带着宿卫赶往刘府。   但出乎意料的是,刘群并不是被刺杀的,而是骤病而亡。   “这段时日尚书台忙着撤郡划州,家父身为尚书令,呕心沥血,原本就有病根在身,昨夜忽然咳嗽不止,就这么去了……”刘群儿子刘尚哭哭啼啼道。   “兄长常言王命在身,不敢懈怠,是夙兴夜寐,宵衣旰食,劳累过度……”刘启一脸颓然之色。   “刘公节哀,令全城裹素,为刘令君、申太尉举丧。”李跃总觉得有些不对,前几日刘群虽然神色不太对,身体看上去并无大碍。   不过人是在府中去世的,身上也没有伤口,这种事情做不得假。   “谢殿下。”刘启拱手一礼。   李跃望着刘群的遗体,心中一阵黯然,他的离世,意味着梁国进入一个新的阶段。   自己能顺利吞下冉魏,离不开他的暗中支持,梁国也因此走过了最艰难的一段时日。   虽然没有第一时间支持革新,不过也从未反对过。   只要自己拍板,他都会坚定不移的执行下去。   他的逝世,必然会引起内外的一系列震动,对革新也会造成非常大的影响。   “刘公……可曾改变心意?朝堂正是用人之际。”李跃望向刘启,希望他能站出来。   刘启却摇摇头,“兄长新近离世,启悲痛莫名,实在无心仕途,还望殿下见谅。”   “人各有志,刘公保重身体。”李跃没再多劝,还要去安抚申家。   申家原本籍籍无名,在士族中排不上号。   但经过申钟几十年的经营,家道开始兴旺,其子申胤、申邃、申绍、申道生等,颇有才干。   其中申胤、申绍去年春闱就中了,各自补为县令,颇有政绩。   李跃安抚一番,拜祭了申钟的灵位,也就返回铜雀园,如今多事之秋,不宜在外逗留。   刘群、申钟离世,尚书台的撤郡划州也就陷入了停顿,需要一个得力之人重新接手。   刘启指望不上了。   其他人要么才能不足,要么声望不够。   李跃思索了良久,决定调常炜回朝,主理此事。   常炜资历、才能绝对够了,关键还是自己的心腹,交给他,这场革新才不会出现偏差。   “殿下,崔郎君求见。”   “孤正要召见他,他自己却先来了。”李跃面无表情。   刺客手段如此凶狠、精准,放眼邺城,能做到这个地步的,没有外人。   而且崔家的嫌疑也是最大的。   李跃屏退了外人,崔宏一句废话都没有,“此事绝非崔家所为!”   “哦?那么你觉得是谁人所为?”   “近日传闻燕国亦在革新,邺中多有燕国细作……”崔宏强行解释。   “殿下……王妃求见……”女官在殿外细声道。   “不见。”李跃挥了挥手,崔家的人倒是心齐。   “崔家从无背叛殿下之心,还望殿下明察。”崔宏双膝跪地,重重磕在地板上。   李跃闭眼思索了一阵,崔家都跟自己联姻了。   崔言思马上就要生,崔氏没道理这个时候弄这些。   一旦生出个男孩儿,崔家的所有利益就都有保障了,一跃成为外戚,崔氏应该不会如此目光短浅。   梁国越是强大,崔氏就越显赫。   这原本也是李跃与崔家的默契所在,立崔言思为正妻,本身也是加固两边的结盟。   刺杀的破绽太大了,总会查到蛛丝马迹。   但李跃心中的疑云更大了,不是崔家,又会是谁?   难道真是燕国细作所为? 第三百六十五章 疑云   看起来越像是崔家干的,反而不像是崔家。   崔家若是下场,就不是这种规模,以他们的影响力,只怕半个冀州都要跟着震荡起来。   蒋干、缪嵩、刘猗这些冉魏遗臣可能性也不大,某种程度上,刘群和申钟算是他们一派的人,都是冉魏遗臣,这两人去了,遗臣派系的实力大减。   “由你来查明幕后主使如何?”李跃换了个思路。   对方处心积虑,官府很难入手,眼下正是革新的关键时候,没精力花在这上面。   李跃也考虑过借此事兴大狱,清理一批不支持革新之人。   不过打击的范围太大了,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不支持革新之人,并不等于是敌人,其中很多人还是可以争取的。   一旦引起整个士族豪强的反感和抵抗,这场革新也就推行不下去了,他们仍有相当大的实力。   崔氏、郑氏、刘氏等几个大士族联合起来,就会是一场旷日持久的内战。   梁国正处于上升期,若是再度陷入战火,就大大违背了革新的初衷。   另一方面,梁国立国才两三年便血流成河,开了一个非常不好的头。   就像司马懿的高平陵之变一样,整个晋朝,你方唱罢我登场,权臣一个接着一个。   革新需要政治智慧,而不是一味的屠杀,屠杀是下下之策,还没到这个时候。   似乎幕后主使之人的意图也在于此,屠刀举起,想要收起来,就没容易了,也会给革新蒙上一层阴影。   崔宏一楞,但很快就明白李跃的用心,“臣领命!”   李跃神色温和起来,“你姐姐近日没少担忧你,今天一同晚宴,你们也好叙叙旧。”   “谢殿下。”   刘群、申钟被刺杀,大大迟缓了撤郡划州的进度。   常炜快马加鞭从许昌赶来,想要上手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   不过低调一段时间也好,看看还有什么牛鬼蛇神蹦出来。   而这段时日,李跃加强了尚书台官员的护卫力度,抽调五千黑云军日夜守护,连他们的家眷也一同保护起来。   还去信王猛,让他务必注意安全。   君臣二人,一内一外,互相呼应。   不到一个月,敌人的第二重手段来了。   之前窜入泰山的孙元,在山中喘了一口气后,开始袭扰青兖二州,烧杀掳掠,无恶不作。   齐地豪强跟着响应,声势颇大,号称十万大军,自称晋朝安北大将军,都督青兖二州诸军事。   但凡能恶心梁国的,江东全都不遗余力,竟然下诏承认孙元为安北将军。   江东一承认,兖徐青三州的豪强便兴奋起来,跟孙元眉来眼去。   不过这也侧面证明了崔家的清白。   如果叛乱发生在河北,肯定跟崔家脱不了干系。   而叛乱发生在泰山,很可能跟青州、兖州的什么大人物有联系,汉末时代,臧霸、孙观等泰山贼强横一时,连曹操都要哄着他们,两边妥协,才相安无事。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不怕敌人不出手,就怕他们一直潜伏着,然后在关键时刻致命一击……   泰山寇问题由来已久,李跃自然不可能让他们成长到臧霸、孙观那种规模。   泰山周围都是梁国的腹心之地。   遂令高云为主将,苏权为副,率两万黑云军前去征讨。   顺便带上刘牢之、何谦、诸葛侃,高衡、刘轨这些山东籍贯之人,给他们出头的机会。   不过这边黑云军动了,那边江东如苍蝇一般又叮了上来,荀羡、袁真发两万大军围攻寿春。   两万人自然不可能攻破寿春,主要目的就是呼应孙元,给他壮壮声威,顺便策动一下中原的豪强和心怀晋室的百姓。   李跃都懒得拿正眼瞧他们。   江东北伐若是能成功,母猪都会上树。   这些手段已经很难奏效,李跃巴不得有更多的豪强跳出来。   “臣查到刘令君不是急病而亡。”不到十天,崔宏便有了收获。   前一天刘群还气色如常,第二天便急病而亡,这也太说不过去了。   关键还在这种时候。   “不是急病而亡,那便是有人谋害了?”李跃目光中氤氲着一团杀气。   尚书令相当于半个丞相,在都城之中死于非命,梁国脸面何存?   崔宏却摇摇头,“刘令君绝食三日,自戕而亡……”   “绝食?”李跃愕然,难怪那几日看刘群的脸色不对。   如果是自缢或服毒,还有可能是别人逼迫,但绝食却是一个漫长过程,需要极大的意志,很难被外人逼迫。   不过更大的疑惑随之而来。   刘群为何要绝食?   反对革新以死明志?   如果是这样,那一日便不会在朝堂上跟着申钟附议,刘群也不是那种阳奉阴违之人。   “刘令君绝食而死,刘府之人却隐瞒不报,其中大有蹊跷!”崔宏眼中掠过一道精光,仿佛野狼见到了猎物。   “你是说……”李跃也预感到了什么。   “臣什么都没说,但不妨顺藤摸瓜,总会查到什么。”崔宏的头脑果然异于常人,这么快就有重大发现。   “还查到什么?”李跃感觉事情已经有了眉目,顺着这条线索,能挖出很多东西。   “申太尉出事前,据其子申胤之言,是去见一个人。”   “见谁?”   “臣只查到这些……”崔宏一阵窘迫。   李跃理了理思路,以申钟的身份,主动去见的人不多,蒋干、缪嵩没这个资格。   难道是董闰?   董闰曾是冉魏的大将军,被俘之后,又被夺了兵权,广宗乞活军也被迁徙去了青徐,难免他不会怀恨在心。   不过这种怀疑没有任何意义,需要真凭实据。   “继续查,孤让校事府配合你。”能查到刘群绝食而死,已经是重大收获。   虽然扑朔迷离,但也引起了李跃的兴趣。   幕后主使之人看来并不简单,竟然能神不知鬼不觉的让刘群自绝而亡。   “贼之所凭,在暗也,臣亦在暗处,若校事府若是参与进来,反而暴露行踪。”崔宏拱手道。   “有道理。”李跃点点头。   校事府在梁国已经不是什么秘密。   幕后主使既然敢动,肯定早有防备。   崔宏暗中查探,虽然慢一些,但成功的机率大增,如今已经摸到了门路,很快就会有结果。 第三百六十六章 残儿   不只是梁国阴云密布,氐秦也暗流涌动。   论军功,苻菁立下汗马功劳,与苻雄一起攻入关中,大破杜洪、张琚,追杀桓温,俘斩万人。   后又扫平关中,大破王擢与凉州联军。   手上部曲兵强马壮,实力越来越雄厚。   苻生虽然勇猛,但仅限于冲锋陷阵,跟苻菁比起来,差了太多,名声一向不太好,苻洪当年甚至想杀了他。   而现在,苻健的身体终究没能撑过这个寒冬,倒在病榻之上。   即便如此,他也在病榻上处理国事。   但落在外人眼中,难免心思活络起来。   氐秦虽然尊崇儒化,却还带着很多羌氐部族的原始野性。   头狼老了病了弱了,其他的雄狼也就亮出了尖牙利爪。   “宫中有传闻,陛下时日无多,汝等追随本王南征北战,方才打下关中的江山,如今却要拱手让与苻生那厮,尔等愿意否?”苻菁望着众将。   “苻生勇勇无谋,何德何能,能为太子?我等不服!”部将们杀气腾腾道。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苻菁若是登上大位,他们这些骄兵悍将自然也能平步青云。   这年头的军将还怕造反?   况且苻菁正值壮年,是秦国的太尉,兼任尚书令,权顷一时,苻健已然病入膏肓,放眼长安,还有何人是苻菁之敌?   苻菁沉声道:“事不宜迟,今夜便起兵!”   “唯!”   当夜,苻菁便带着五千部曲杀向东宫,只要杀了苻生,控制长安,生米煮成了熟饭,秦国就是他的。   不过人算不如天算。   苻生并不在东宫,而是入宫侍奉病重的苻健去了。   苻菁扑了个空,只得带兵杀向苻健寝宫。   长安城中火光冲天。   秦军一见苻菁,当即放下了兵器,竟无人抵抗,各道宫门都为他打开。   苻菁直入东掖门,东掖门之后便是苻健的寝宫。   不过守卫东掖门的都是苻健的亲卫,拒不开城。   苻菁一马当先,持槊指向城头,“尔等安敢阻拦本王!”   部曲纷纷大吼,声势震天,“开城、开城!”   只要通过这道宫门,氐秦的一切就都是苻菁的。   “无陛下诏令,此门绝不开。”城头的将领铁面无私。   “放肆!陛下分明驾崩,当由本王主持国政,快快开城,迟则夷灭三族!”苻菁大声喝骂。   但城头守军不为所动。   “攻城!”苻菁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来都来了,也不差这一哆嗦。   部曲们比他还要亢奋,一个个嚎叫着冲向东掖门。   一场大战就此展开。   城上守军虽少,却也是精锐,对苻健忠心耿耿,誓死不退,血战到底。   苻菁仓猝而来,没有攻城器械,连长梯都是现场准备的。   攻了大半夜,东掖门稳如磐石。   但苻菁不愿放弃,也不可能放弃,“陛下已经驾崩,苻生非人君也,尔等为何还要顽抗?”   苻菁想不通哪里出了问题,起兵之前,已经跟豪酋们通过气,也得到了一些人的支持。   一路攻来,势如破竹,偏偏被挡在这道城门之前。   “谁言朕已驾崩?”城头上出现一道熟悉的身影。   周围火把齐亮,映照出苻健刚毅而苍白的脸,周围站着苻生、苻柳、苻硕几人。   “陛下!”叛军见到这张脸,便再也打不下去了。   哐当、哐当……   一把把刀矛丢弃在地。   “你……你不是病入膏肓了么?”苻菁满脸冷汗,此时此刻,他终于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了。   苻健还活着,氐秦就不会乱。   事已至此,苻菁干脆一咬牙,“此人必是冒充,诸军随本王攻破城门,府库钱粮、宫中女嫔随意取之!富贵就在眼前,杀!”   无论他喊的多么慷慨激昂,周围士卒却一个都不敢动。   部将们面面相觑,忽然间一哄而散……   “你们……”苻菁目眦欲裂,却也无可挽回,他声望再大功劳再高,也不可能跟苻健相提并论。   一声悠长的“吱呀”声,东掖门缓缓打开,火光之下,苻生独眼冒着寒光,挥起手中的大矛,向苻菁冲了过来。   苻菁挺起长槊,想做最后的抵抗,破口大骂:“汝残废之人,安能为君?”   有冲着城头上的苻健歇斯底里的大吼,“叔父何其不明也!乱苻家江山者必此残儿也!”   但城头的苻健却只是冷眼望着他。   而此时苻生挺着大矛已经冲到面前,“死!”   长矛迅如电芒,轻易便洞穿了苻菁的胸膛,将他整个人都挑了起来。   苻菁仰天大笑,一口鲜血喷了苻生满脸,“残儿……安能为君!”   苻生独眼睁的犹如铜铃,怒火万丈,手上发力,大矛搅动,将苻菁的半片身躯都搅烂了,又准备纵马上前践踏。   “够……够了……”城头上的苻健身子一个踉跄,险些摔下,被左右亲卫抱住。   苻健一向重亲情,升苻菁为太尉、尚书令,其本意便是以他顶替苻雄,与苻生兄弟齐心,守护秦国。   但如今亲侄儿惨死,心中一阵凄凉。   原本就有重病在身,终于扛不住了。   “父皇!”苻生也慌了。   苻健被送入宫中,太医前来诊治,但把完脉之后,全都默然。   “治不好父皇,将尔等碎尸万段!”苻生暴怒异常,如同一头发怒的狂狮。   “生死有命,何必……迁罪他们?去吧……”苻健挥了挥手。   “父皇……”苻生泣不成声。   “苻菁兵变,交战多时,城中诸酋首却未有一人来援,定与苻菁暗通,汝继位之后,六夷酋帅及大臣执权者,若不从汝命,宜渐除之。”苻健一脸忧色。   这兵荒马乱的年代,连亲侄儿都靠不住,更不用说那些豪强豪酋。   “儿臣谨记父皇教诲!”苻生重重点头,独眼中升起一层暗红。   苻健看着苻生,脑海里却一直充斥着苻菁那句“乱苻家江山者必此残儿也!”   久久不能心安,最后一口气始终咽不下去。   又下诏太师鱼遵、丞相雷弱儿、太傅毛贵、司空王堕、尚书梁楞、左仆射梁安、右仆射段纯、吏部尚书辛牢等共同辅政。   氐秦皇始四年,梁洪武元年,苻健驾崩,年仅三十九岁,在位四年,谥号明皇帝,庙号世宗,安葬于原陵。 第三百六十七章 东风   经过大半个月的熟悉,常炜以尚书左仆射的身份接掌了革新事宜。   豫州被划分为豫、郑、汝、颍、陈、许、谯六州。   兖州被划分为汴、濮、济、泰、兖五州。   青州被划为齐、青、莱、密、棣五州。   徐州划为徐、泗、邳、沂四州。   冀州划为魏、博、德、赵、贝、定、沧七州。   扬州只有一个寿春在手上,划州没有意义,所以不在此列。   李跃望着常炜制作好的新地图,每州六到七个县,基本打破以前的州郡旧制,各州之间犬牙交错,没有一个州能独自掌握一块封闭地形。   “今后还可视人口增加再行扩充。”常炜眼圈发红,明显是熬夜所致。   “善!”李跃点头赞赏。   “各州刺史,皆是这两年政绩卓越者,按殿下的意思,庸者退,能者上。”   李跃扫了一眼名单,房默、郝略等王猛亲信赫然在列,也有韩绪等李跃的故识,还有郑惠、崔逞、刘尚、申胤等士族子弟。   可以看出常炜的这份名单用了心思。   基本平衡了各方势力,而且挑选的人都颇有才干,尚武堂毕业的子弟则多为县令。   “只等高云平定叛乱了!”李跃大为满意。   常炜不愧是自己的心腹和智囊,有他在,能少操不少心。   不过,南面的战事并不顺利。   泰山地形复杂,当年曹操兵强马壮,都没能轻易剿灭泰山寇,转而与他们互相妥协。   孙元窜入泰山,显然也是深思熟虑过的。   加上当地的一些豪强暗中支持,高云打的非常不顺,还小败了几场,折损六百余人。   兵部已经建议更换得力大将,高云毕竟年纪太轻,资历不够。   若是换上魏山、徐成、梁啸、秦彪、糜进等宿将,或许早已剿灭了孙元。   不过李跃却力排众议,坚持用高云。   临阵换将,用兵之大忌也。   泰山地势复杂,不能以一时胜败而将高云一棒子打死。   黑云诸将中,李跃最看好的就是徐成、吕光、高云三人。   徐成已经独当一面,吕光资历尚浅,正是培养高云的好机会。   李跃送了一封私信至泰山前线,勉励高云、苏权。   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他这道东风了……   泰山自古便是五岳之首,地势高险,到处都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地。   孙元准备充足,扼守形要,分兵而守,与黑云军来回争杀。   事实上,能打成这个样子,已经说明高云的能力,若是其他人来,说不得就要吃个大亏。   高云当着众军的面宣读李跃的信:“胜败乃兵家常事,诸将士不可气馁,孤于邺城静候东南佳音,诸军共勉之!”   信很短,但足以激励将士们的斗志。   苏权最是亢奋,“属下再率三百精锐,不克松涛岭、玉盘寨提头来见!”   不过高云没有被热血冲昏头脑,“孙元狡诈如狐,熟知地形,松涛岭地势狭窄,难以大军通行,三百精锐,绝难攻破。”   “难道就这么耗下去?殿下在邺都殷切期望!”   “尔等可有良策?”高云目光转向最外面的刘牢之、刘轨、诸葛侃等人。   出兵之前,李跃就叮嘱过,要多多磨砺他们。   刘牢之年纪轻轻,不到二十,能跟魏山打成平手,在黑云军中早已声名远扬。   几人的目光同时望向刘牢之,很明显,刘牢之成了他们的头领。   “敌军扼守险要,以逸待劳,居高临下,我军如此强攻下去,我军必定伤亡惨重,属下以为,不妨化整为零。”刘牢之拱手道。   “如何化整为零?”   “黑云军精锐擅狩猎、擅长途奔袭,属下建议将大军分成四十小部,每部五百人,从东南西三面攻山,分进合击,破孙元分兵拒收之策,然后诸军自南向北,将贼军挤压下山,一旦下了山,贼军便退无可退!”   黑云军是从黑云山杀下来的,山林作战不虚弱于任何一军。   “妙策!”高云心中佩服,暗忖不愧是武举第一人。   这个计策最大程度的发挥了黑云军的野战优势。   两万兵力不必堵在狭窄的山道上,与敌军一寸一寸的争夺。   “刘牢之、诸葛侃、高衡、何谦、刘轨听令,汝等各引五百将士从东麓攻山,李武、李琦、李屹、赵贺听令,汝等从西麓进攻!”   高云当机立断,其实他心中也有一条计策——放火烧山,不过山中有清泉小溪,此策未必能奏效,但若是配合刘牢之的分进合击之策,成功的机率大大增加。   “领命!”诸将同时拱手。   一干年轻的武举人各自去挑选部众了。   苏权低声提醒道:“这些人都还是什长,未必能服众……”   黑云军都是骄兵悍将,没点本事,还真指挥不动他们。   “你太小看他们了,能中武举,岂是泛泛之辈?你也去准备吧,殿下特意令你为副将,期望不小,莫要输给后辈!”高云越来越有大将的气度。   这场大战,其实也是一次练兵。   苏权全身一震,“属下定不负殿下期望!”   一日之后,泰山遍地烽火。   黑云军分散之后,反而发挥出了战斗力。   贼军只在南北两面布置精锐,严防死守,东西两面都是一些二流货色。   刘牢之、诸葛侃、李武、李琦等武举人,逢战必身先士卒,提刀盾战在第一列,比刀山血海中杀出的老卒还要勇猛。   尤其是刘牢之,攻打最险峻的飞雁垒,一人披双甲,持双刀,冲杀在前,所向披靡,一刀砍死孙元从弟孙兆,连杀十余人。   贼军尽皆胆寒。   刘牢之与诸葛侃、高衡、何谦等人互相呼应,连破贼军十七垒,第一个杀到泰山顶,然后又率军支援李武、李琦部,转战东西,接应苏权部。   孙元被逼急了,也知道离开泰山必死无疑,集合一万精锐部众试图做最后的抵抗。   但失去地利后,他们更不是黑云军的对手。   刘牢之又是第一个冲在最前,与诸葛侃、刘轨杀透重围,身披十余创,血染重甲,兀自不退,斩孙元于万千敌军之中。   让在后面观战的高云都叹为观止,“此子他日必为万人敌!”   前后耗费两月,泰山寇被彻底剿灭。   刘牢之的大名也在黑云军中广为流传…… 第三百六十八章 密信   “梁王励精图治,启用常炜、王猛等寒门奇士,推行变法,国力日强,士民归心,恐数年之后,中原百姓只知有梁而不知有晋,且梁王野心极大,有横扫四海、混一宇内之志,今变法初下,国中犹疑,明公当砥砺三军,发倾国之军,一攻许洛,一攻淮泗,明公军动,则燕国必紧随其后,南北夹击,内忧外患,梁国可灭也……”   桓温读着从梁国送来的密信,眉头一挑。   原本桓温压住了王谢荀殷一头,但关中一战,始终不肯渡过灞水,让苻氏挺过了最艰难的时期,并成功反击,俘斩晋军精锐万人。   桓温也因此元气大伤,这一年半来,安安分分的舔舐伤口。   不过荆襄土地肥沃,人口繁盛,损失的元气恢复的也快。   北国风云不断变化,桓温的心又蠢蠢欲动起来。   此次还有细作为内应,每隔一个月,都会将梁国的各种机密送到江陵,桓温对梁国也越来越忌惮。   “嘉宾意下如何?”桓温将密信递给郗超。   郗超一目十行,快速看完,“梁国壮大,江东危矣!属下有上中下三策。”   “哦?快快说来。”桓温欣赏的看着面前的年轻人。   “上策,明公经营蜀中,囊括汉中,将荆襄、南阳、蜀中、汉中连成一片,如此,进可取关中、洛阳,退,足以自守之。”   荆襄、南阳、蜀中、汉中加在一起,疆域并不比中原小。   足可自成一国。   梁国即便变法,也不是两三年就能看到效果的。   即便成功了,离一统天下还有很长的路要走,魏国变法,也就称霸天下,秦国变法,还需奋六世之余烈。   “中策,静观其变,北边有人比我们更急,梁燕势同水火,早晚将有大战,彼时起兵,未为晚也。”   桓温还是不置可否。   郗超继续道:“下策,联合江东、燕国牵制梁国,明公率精锐北上,直趋洛阳,收复故都,凭借此功,江东再无人能与明公抗衡,大权尽收于囊中!”   攻打梁国,风险太大,桓温需要仔细掂量掂量,但若是攻打洛阳的姚襄,桓温自问还是有这个实力的。   “嘉宾之上策实乃下策,下策方为上策!”   不出意外,桓温选择了收复洛阳。   而洛阳一旦收复,桓温声威将重振,江东那群士族再也没有拒绝他的理由。   郗超道:“倘若梁军协助姚襄,为之奈何?”   江东愿不愿出兵牵制还是两说。   桓温笑道:“你可知当年李跃为何将洛阳让与姚襄?”   “为何?”郗超顺着他的话道。   “是因为他知道我等必会北伐洛阳,所以才将姚襄顶在前面,如今梁国变法正在关键之时,与我军大战得不偿失,而姚襄素有攻入关中之志,亦不会与我军死战,此次北伐,吾必取洛阳!”   桓温走向兰錡,抚摸着架上的玉柄汉剑……   燕国,蓟城。   看出燕国弊病之人很多,悦绾便是其中之一,“今四方鼎峙,各有吞并之心。而国家政法不立,豪贵恣横,至使民户殚尽,委输无入,吏断常俸,战士绝廪,官贷粟帛以自赡给;既不可闻于邻敌,且非所以为治,宜一切罢断诸荫户,尽还郡县。”   “悦将军所言切合当下时宜,然需缓缓图之。”慕容恪私下找过慕容评、慕舆根商议此事,希望得到他们的支持。   但并非所有人都如慕容恪、悦绾这般大公无私。   两人直接拒绝。   而他们拒绝,燕国的革新便推行不下去。   燕国与梁国有根本上的不同。   王公贵戚士族豪强手上有刀,而且还很锋利,实力并不在慕容儁、慕容恪之下。   想要革新,肯定会爆发一场内战。   这个时候内战,梁国肯定会乘虚而入。   “行大事者不可迟延,既然要革新,必然见血!”悦绾眼神中带着狠厉。   慕容垂道:“梁国变法如火如荼,中原人心日益稳固,国势日益强大,如若不行变法,只怕数年之后,非其敌手。”   悦绾提出折中之法,“既然陛下支持,那就事不宜迟,先从小的来,一旦形成大势,非人力所能阻挡。”   有慕容儁、慕容恪支持,只要下定决心,难度不算太大。   如今的燕国也继续变动。   军封之制在辽东可行,在中原绝不可行。   只是攻下了一个幽州,王公贵戚们便疯狂圈尽人口,侵占土地。   弄得官府户籍上人口稀少,连自己都养不活,还需向贵戚豪强们借贷度日……   当然,如今燕国还算强盛,这些问题都不算太严重,但对比梁国大刀阔斧的革新,就让慕容恪、悦绾等有识之士毛骨悚然起来。   束州之战,燕国如日中天,发动二十余万大军,却也只是一个平手。   若梁国革新成功,天下哪里还有慕容氏的容身之地?   而下一场大战越来越近了。   慕容恪的革新刚刚提出,就遇到了巨大阻力。   “悦将军可先于辽东试行。”慕容恪还是决定稳妥起见。   他想到的比悦绾更深一层。   燕国不能乱,革新不能太激进。   慕容评、慕舆根手上实力雄厚,连慕容儁对他们都忌惮三分。   而燕国勋贵不只这两人……   “领命!”悦绾拱手一礼,先行退下。   屋中只剩下兄弟二人。   慕容恪掏出一封密信,递给慕容垂。   慕容垂看完之后,哈哈大笑,“梁国不服李跃之人何其多也!与桓温南北夹击中原,此策甚是可行。”   “鲁口、邺城、巨鹿已经铁板一块,我军不擅攻城,当年若不是鲁口屡次阻挡我军,大河以北早为燕土。”   “从巨鹿、鲁口攻打梁国自不可取,然则,可以走其他途径。”慕容垂眼中掠过一道精光。   “汝是说并州?”慕容恪瞬间就知道他的心思。   “正是此地,桓温北伐,牵制梁国,兄长可领那两位一同出征,一鼓作气,拿下并州,减小悦绾的压力。并州若下,居高临下,邺中可图也!如若李跃提兵支援,正可于并州一决雌雄,打断其革新变法!”慕容垂眼中冒出杀气。   并州为天下之脊背,一旦被燕军攻陷,河内、邺中只有挨打的份儿。   而梁军若是北上,慕容恪求之不得,可以在并州与黑云军野战。   燕国想要变法革新,同样需要一场大胜激励人心。   “可!”慕容恪沉声道。 第三百六十九章 膨胀   梁燕对峙,并州的战略地位日益凸显。   襄国、常山、邯郸、邺城与并州也就一座山的距离。   燕军拿不下梁国,目光自然聚集到并州,而一旦攻陷并州,燕国的困境也就没有了。   即便一时片刻灭不了梁国,也可向西吞并河套之地的匈奴,向南争夺富庶的河东,同时对梁国形成地缘压制。   梁国将都城设在邺城,燕国可以发倾国之军围困数年,切断邺城与中原的联系。   即便攻不下邺城,梁国也会四分五裂。   大战的气息再次弥漫在河北大地上。   而梁国的革新也进行到最关键的一步。   士族豪强的根基是郡县制,撤除了郡,等于取消了士族豪强们的“郡望”。   既然是撤郡划州,肯定要清查土地,士族豪强们也许不在乎“郡望”,但肯定忌讳清查土地。   虽然王猛、崔瑾、常炜在各地清理了许多不法豪强,不过仍有很多漏网之鱼,土地查清楚了,也就意味着要多承担赋税。   李跃看着泰山的战报,刘牢之果然表现极其突出,几乎靠他奠定了胜局。   按照军功爵制,刘牢之有斩将破敌之功,进爵五等,连升三级,为曲长。   孙元本意是凭泰山自守,一直拖下去,扰乱革新的进程,却不料被黑云军快速击败。   中原各地豪强也全都安静了。   明面上,无人再敢抵抗撤郡划州的推行。   不过这也是一项巨大的工程,短时间内难以完成。   常炜在尚书台统筹规划,崔瑾负责清查齐地,王猛负责最核心的中原之地。   一切都井井有条,不过世上之事永远不会一帆风顺。   “殿下,桓温领三万精锐北上宛城,朱序七千军为先锋,屯于叶县,慕容恪、慕容评、慕舆根大军陆续向常山集结。”张生野带来最新的消息。   桓温跟殷浩不一样,如果不是他对关中没兴趣,苻氏只怕过不了他这一关。   即便桓温最终选择退兵,也重创了氐秦,太子苻苌和丞相苻雄都间接死在他手上。   崔宏道:“莫非桓温又要北伐?”   “八九不离十!洛阳为晋室故都,司马氏之陵寝皆在此地,桓温拿下洛阳,声威大振,江东无人能与其相抗。”李跃并没太在意。   当初让姚襄接手此地,为的就是今日。   如今的局势,梁国与荆襄还是盟友。   “姚襄愿意让出洛阳否?”崔宏问到了最关键的问题。   姚襄是铁杆盟友。   桓温北伐洛阳,梁国不能置身事外。   去年梁燕大战,姚襄鼎力支持。   如今他有难,梁国无动于衷,会令盟友寒心。   “出使洛阳,先看看姚襄的意思。”李跃觉得南面的问题应该不大,姚襄也没想过经营洛阳,他的心思一直在河东、在关中。   “苻健已死,苻生继位,正是进军关中的大好时机,不妨支持姚襄西进?”崔宏只要不牵扯到家族利益,还是比较靠谱的。   李跃思索一阵后道:“苻健虽亡,苻氏精华尚在,只怕姚襄不是对手。”   苻健给苻生留下了一套非常完善的班底。   能臣猛将颇多,苻飞、苻硕、苻黄眉、邓羌等人声名鹊起,而姚襄麾下,除了一个姚苌尚可,其他人也就中上之资。   原本拿下河东大部分城池,却被张平、张蚝父子压着打,连安邑都丢了。   姚襄连张平都弄不过,更不用说去攻打苻氏。   膂崔宏摸了摸鼻子,“让姚襄去试试未尝不可……”   数日之后,姚襄的回信到了,不愿这么轻易舍弃洛阳,也没做好反攻关中的准备,决定先跟桓温掰掰手腕,毕竟桓温带的人马不多,也就三四万人。   姚襄手上六七万大军,不碰一碰,姚襄怎么舍得让出洛阳?   信里面多多少少有轻视江东的意思。   两年前殷浩北伐,一地鸡毛,被姚襄、张遇按在地上摩擦。   江东储藏的粮食、军械,拱手相让,姚襄一口气恢复巅峰状态。   如今桓温北伐,在他看来,是羊入虎口。   姚襄以逸待劳,拒守坚城雄关,兵多粮足,怎么看胜算怎么大。   “姚襄太轻敌了。”李跃一叹。   崔宏笑道:“殿下似乎不看好姚襄?”   “姚襄用兵,败多胜少,不识桓温厉害,定要栽一个跟头。”   “姚襄兵败,只会更加倚重殿下,不算是坏事。”崔宏越发有几分腹黑谋士的风采。   “孤再去信一封,劝他退到河内,桓温不会在洛阳久留,等他退军后,再回洛阳不迟。”看在以往的情面上,李跃决定再拉他一把。   崔宏没在这个问题上纠缠,“臣以为如今大患不在南,而在北,此战慕容恪亲至,所图非小,殿下一定要当心。”   上一次大战,败的是慕容儁、慕容垂,而非慕容恪。   如今慕容恪亲自出征,这场大战无论如何都小不了。   “莫非他是要打断我们革新的进程?”李跃思索了一阵。   似乎不太像。   慕容恪屯兵常山,那就要攻打巨鹿或者邺城。   邺城坚如磐石,从军事层面上而言,根本不可能从外部攻破,其背后还有黎阳和枋头为依托,慕容恪有多少兵力填进来?   “不,慕容恪此次的目的很可能不是我们!”李跃目光从地图上常山的位置向西移,穿过太行山,落在并州上。   “并州?”崔宏惊讶道,“慕容恪、慕舆根、慕容评亲至,此番张平大难临头矣!”   攻陷并州,燕国就对梁国取得了地缘优势。   梁国崛起,狠狠遏制住了燕国的扩张态势。   但从大环境上看,燕国仍处于攻势,梁国因为革新,清肃内部,处于守势。   慕容恪挑了一个好时机。   李跃若率兵与其争夺并州,带兵多了,国内的革新必然会受到影响,带兵少了,不是慕容恪的对手。   燕国不止一个慕容恪,还有慕容垂、悦绾、慕容军等人,都是沙场宿将。   “或许张平……能挡住慕容恪?”崔宏的声音并无多少底气。   慕容恪领兵以来,只在冉闵手上败过,但最后的胜者还是他,而他的对手无一例外,损失惨重。   李跃没忘记薄武、陈端都是死在他手上的…… 第三百七十章 不动   这年头绝大多数人都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刀没架在脖子上,总觉得还有机会。   姚襄如此,张平也差不多如此。   就算李跃想支援张平,张平也未必会放黑云军进入并州,一个上党就堵住了黑云军北上的道路。   “派人去联络一下张平,看他什么意思。”李跃死马当活马医。   不求张平击败慕容恪,只求他耗上两年,此消彼长,梁国就有反攻燕国的实力。   崔宏道:“殿下何不佯攻束州,牵制燕国?”   “没用,我军没有攻陷蓟城的实力,牵制没有任何意义。”   燕军在鲁沱水以北,也修建了不少工事,想从鲁口反击,难度很大。   关键别人知道梁国在革新变法,不可能大举出兵,慕容恪挑了一个好时机。   几天之后,姚襄和张平的回复同时送来。   姚襄一意孤行,要跟桓温碰一碰,说三万晋军就不敢出战,以后天下必小觑于他……   而张平永远一副老油条嘴脸,援军就不必了,让李跃支援他五十万石粮草,五千战马,一万牲畜,各类军械三万件,只要东西到齐,他张平就能让慕容恪夹着尾巴逃回幽州……   李跃一阵郁闷,不过想想也正常。   张平收复上党,又吃下大半个河东,实力大增,比姚襄还膨胀。   而且此次慕容恪、慕舆根、慕容评集结的人马并不多,只有八万左右,兵力并不占优势。   站在张平的立场上看,完全有一战之力。   “张平虽然该死,但不可不救,殿下既然不攻束州,不妨佯攻襄国!”崔宏指着地图道。   佯攻并非不攻,一旦有可趁之机,可以一鼓作气,拔掉这颗钉在河北腹地的钉子。   从冉闵时代起,襄国就是悬在邺城头顶上的一把利剑。   襄国离邺城非常近,一旦国中有变,也能快速回军。   李跃摇摇头,“我军主力北上,若桓温转攻许昌……”。   许昌是江东士族的老巢,收复许昌同样对江东有重大意义。   桓温与慕容恪同时进兵,很难说没有暗中勾结。   谁知道桓温会不会忽然翻脸?   “臣愚钝。”崔宏拱手。   李跃笑着挥挥手,硬辔头拉不住下坡的驴,张平、姚襄都想跟对手碰一碰,多说无益。   让他们碰一碰也是好事,只有被打疼了,才会知道厉害。   心中有了决断,写成密信,让宿卫送往郓城,征询王猛的意见。   两天后,王猛的回信就到了。   跟李跃所想相差无几。   “慕容恪攻并州,其意图在我,乃是诱殿下北上野战,万不可中其诡计,张平成名二十年,羯赵时便为骁将,慕容恪即便攻陷并州,必伤亡惨重,届时殿下可伺机而动……”   王猛的信非常长,分析了天下形势。   让李跃意外的是,他觉得并州其实不重要。   燕国拿下并州,反而是个负担。   其一,挡住了代国的扩张方向,两边必会龃龉不断。   其二,燕国的手伸到了并州,就跟氐秦接上了,苻氏可以容忍并州在张平手上,但绝不会让并州落入燕国之手。   其三,燕国拿下并州,版图横跨万里,从辽东至太原,处处需要防守,燕国将很难集中兵力,攻打河北。   此时恰恰是梁国革新的最佳时机。   不必卷入他们的大战之中,用心经营中原即可。   而且革新也到了关键时刻。   他这么说,李跃也就放心了。   张平也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慕容恪想吞并他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洪武元年四月十七,就在梁国各地忙着春耕时,桓温传檄各地:此行只为拜谒先帝陵寝,中原诸军不必惊恐,各守城池。   很明显,这封檄文是写给梁国看的。   姚襄率精锐埋伏于伊水北林中,遣使至桓温,假意投降,引诱晋军北上。   不过这种小伎俩没有瞒过桓温的眼。   两军交战于伊水。   桓温对洛阳势在必得,结阵而前,亲被甲督战,晋军人人奋勇,朱序、桓石虔血战在前,姚襄抵挡不住,阵亡四千余众。   晋军乘势而入洛中,桓温大张旗鼓,传檄各地。   姚襄据洛阳而守,其麾下多有心系晋室之人,闻王师北伐,皆不愿战,士气低落,围城数日,城中竟然有人夜开城池,虽被发觉,但对姚襄震动极大,知洛阳不可守,连夜退出洛阳,亡奔北邙。   前后不过二十天,洛阳便被攻陷。   其速度之快,连李跃都没料到。   姚襄逃过一劫,亲自跑到邺城来向李跃请罪,“悔不听梁王之言,方有此败!”   既然是溃逃,姚襄部众离散甚众。   洛阳数万百姓也落进桓温手中。   望着跪在地上的姚襄,一身血污,狼狈至极,李跃一阵无语,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桓温第一次北伐失败,并不是战力不行,晋军士卒其实非常勇猛,几年前与朱序合作时,李跃就感觉到了。   “胜败乃兵家常事,姚都督不必介怀,来人,速速为都督疗伤!”   “谢梁王!”姚襄磕了一个响头。   兵败之后,他对自己倒是越来越恭顺了,亲自赶来邺城请罪,也是为了弥补两边的小裂缝。   姚襄下去后,崔宏眼中冒着幽光,“姚襄雄杰也,今自入邺城,不可纵虎归山,当留在邺城而用其众!”   李跃哈哈一笑,“姚襄屡战屡败,不过如此,此人志大才疏,留在邺城,假以时日,必叛我,不如令其归去。”   以前别人总喜欢拿孙策比姚襄。   现在看来,他连孙策的一半都不如,才能不行也就罢了,偏偏野心极大……   不过姚襄也不是一无是处。   他兵败之后,洛州百姓和旧部纷纷赶来邺城相聚,数日间便有万余人。   桓温拿下洛阳,修葺了司马氏的陵寝,让谢尚都督司州诸军事,镇守洛阳。   谢尚却不敢北上。   桓温无奈,令毛穆之、陈午、戴施以二千人戍洛阳,守卫山陵,然后屯兵河阴,静观北方大战。   其间还派戴施入邺,向李跃索要传国玉玺,“玉玺乃朝廷神器,天命所归,梁王此前已经允诺,若桓公北上,当封玉玺以还,是敌是友,全在殿下一念之间。”   桓温直接上门威胁了…… 第三百七十一章 劝退   玉玺这东西的价值可大可小。   汉赵、羯赵、冉魏都曾拥有过这东西,也没见长命百岁。   但若是这么被桓温要挟走,梁国也就颜面扫地了。   “此物乃天子神器,理应由天子领之,桓公虽尊贵,然则身份略有不妥。”崔宏站出来推诿道。   “桓公代陛下领之,有何不可?桓公一向对梁王另眼相待,以为北国忠义之士莫过于梁王,虽略有僭越之举,然事出有因,若梁王执意不交出玉玺,只怕令天下忠义之士寒心!”戴施疯狂给李跃戴高帽。   一个玉玺跟忠义扯在一起,明显是诡辩。   不过江东名士就好这一口。   “既然是代领,可有皇帝诏令?”崔宏反应极快,一句话打在戴施的七寸之处。   空口白牙,玉玺凭什么给你?   就算要给,也应该有江东司马家的诏书,客客气气的,而不是提着刀子,堵在梁国大门前。   这不是讨要,而是勒索。   李跃暗赞崔宏的机智。   果然,戴施一时竟无言反驳,原本看不上这个十七八岁的青年,现在不得不拿正眼瞧他,拱手一礼,“敢问阁下尊姓?”   崔宏还礼,“在下清河崔宏。”   “原来是清河崔氏,失敬、失敬,梁王若是不还玉玺,还请归还许昌。”戴施理直气壮。   李跃脸色沉了下去,见过不要脸的,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孤为何要归还许昌?什么时候许昌是桓公的?”   他们的要的不仅仅是一个许昌,而是整个豫州,还有豫州的几十万人口,数百万亩良田。   狮子大开口到了这种地步,李跃只能佩服他们的异想天开。   不过转念一想,桓温应该不会这么蠢,他要玉玺是真的,但应该看不上许昌和豫州。   否则当年夹击张遇时,桓温早就出手了。   这应该是戴施的想法。   “许昌乃江东士族之祖籍,理应归还江东。”   戴施不仅是异想天开,更是胡搅蛮缠。   崔宏道:“既然已经是江东士族了,还谈什么祖籍?当年在羯赵、冉魏治下,未见公等前来索要?”   “当年是当年,如今是如今……”   “想要许昌可以,以刀剑取之!除此之外,别无他途!”李跃盯着戴施,没有再谈下去的必要了。   一直都是桓温要什么,江东士族要什么,弄得梁国像欠他们的一样。   李跃有些后悔尊奉晋室起来。   这帮人就是蹭鼻子上脸的玩意儿。   戴施也盯着李跃,毫不退让,“梁王北有慕容氏,如是再与朝廷反目,南北夹击,试问梁国何以拒之?”   “大胆!”亲卫们手按刀柄。   李跃挥手制止,冷笑道:“不劳阁下多虑,来人,送客!”   亲卫上前驱赶,戴施冷哼一声,一甩长袖,转身离去。   “江东若都是此等人物,倒也无惧。”崔宏摇头道。   “姚襄败的太快了,给了他们底气,桓温屯兵河阴,威胁邺中,不可轻视!”   河阴向北一步,便踏过黄河,进入河内,而河内就在邺城之侧。   桓温三万人马,威胁还不算大,但若是慕容恪击败了张平,就会形成对邺城的夹击态势。   此外,桓温收复洛阳,对中原人心影响也非常大。   难免不会有人暗中投靠。   此次南北同时出兵就颇为蹊跷,仿佛商量好的一样,正好赶在革新的关键时候,不难猜出有人暗通两国。   “殿下……莫非要与桓温大战一场?”崔宏神色间有些担忧。   此时与南面决裂,并不是一个好时机。   桓温的三万人马都是精锐,曾重创了苻氏,此战跟关中之战大有不同,上一次,桓温是远征,粮草补给困难,而这一次,洛阳就在宛城的门口,江陵援军和粮草可以源源不断的送上来。   两边一打起来,也就无法干预并州大战了。   “先看看北面形势。”李跃压下心头恶气。   桓温屯兵河阴其实也是在观望并州大战的结果。   两天之后,斥候渐次送回北面战报。   张平有猖狂的资格,五万大军在鹿台挡住了慕容恪、慕舆根、慕容评八万人的进犯。   打的有来有回。   万人敌张蚝率两千夏胡精骑大破慕容评,击斩三千余众。   燕军吃了一个不大不小的亏。   不过慕容恪韧性极强,没有因为这场小败而退兵,继续围攻鹿台。   并州的形势暂时稳住了。   张平还得意洋洋送来千余燕军首级,炫耀其战功,试图将祸水引向邺城,还索要五万石粮。   李跃没搭理他。   与此同时,南边也在增军。   桓冲率两万大军进入洛阳,袁宏率五千精锐入驻宛城。   桓温在洛阳的兵力增加至五万,远大于当初北伐关中的规模。   而晋军声势壮大,对中原的影响也随之增加,不少人拖家带口投宛城而去。   据斥候来报,足有三千家之多,而且还在增加之中。   三千家,就是一万三四千人。   许下屯田的奴隶们也频频暴动。   整个梁国才多少人?   “一旦桓温渡过黄河,只怕会有更多人投靠。”张生野拱手道。   渡过黄河,就表明桓温有恢复中原之意。   “看来必须要去会一会桓温。”   虽然李跃确定桓温不会渡过黄河,就像当初他不肯渡过灞水一样,但老这么提着刀在家门口晃来晃去,不是个事。   李跃无法做到视而不见。   张平虽然挡住了慕容恪,但慕容恪绝不会只有这点能耐,局势说变就变,到时候桓温在后背阴着,李跃无法集中精力对付慕容恪。   “殿下要战?”崔宏道。   “是劝退。”   桓温不渡黄河,屯兵洛阳西北面的河阴,说明他心里其实也虚。   李跃起五万黑云军,以姚襄五千部众为前锋,再令魏山率陈留一万镇军入虎牢关,曹堪率八千步骑出许昌,威慑宛城。   姚益生领三千羌骑出新安,姚苌、权翼率八千步骑出轵县。   姚襄败了,但他的部众还分散在河内、弘农等地,仍有相当大的实力。   双拳难敌四手,桓温即便是头猛虎,也架不住群狼的撕咬。   不过桓温也很快做出反应,率三万精锐从河阴东进孟津,摆出一副大战的架势…… 第三百七十二章 讥讽   大河东去,滔滔不尽。   春风驰骋在大河两岸。   尽管桓温摆出了一副大战的架势,却一直不肯渡过黄河,在河南设置重重壁垒,鹿角铺了一重又一重。   而北岸什么都没有,只有一面面的黑云赤旗在春风中招展。   黑云军隔河列阵,留出渡口,故意给桓温渡河的机会。   但李跃表现的越从容,桓温反而越是谨慎。   李跃骑在马上,望着麾下的大军,一场场血战,已经凝练出王者气势。   一杆杆长矛刺向天穹,一面面盾牌厚重如山。   骑兵左右驰骋,斥候龙腾虎跃,黑云将们指着南面晋军大声喝骂,只求一战。   然而对面却一直沉默着,缩在壁垒之后。   “在下愿为前锋,踏破敌营!”姚襄休养了几日之后,又生龙活虎起来。   不过他这几千人马,过去只能是送菜。   李跃弄出这么大的阵仗,其实也不想打,希望吓退桓温,某种程度上,桓温并不是梁国的对手。   李跃的目标是驱除胡虏,一统北国。   桓温的目的是入主建康,掌握大权,行司马懿、王敦之旧事。   在桓温没有掌控江东前,两边并没有利益冲突,完全不需要你死我活,相反,还有很多共同利益。   “不必,桓温必不会久留洛阳。”李跃望着河南连绵的晋军大营道。   战争是政治的延续。   只要桓温没头脑发昏,就不会与黑云军死战,这场战争也无必要,李跃对洛阳也没多大兴趣,投入产出不成正比。   崔宏道:“然则,桓温固守洛中,隔岸观火,牵制我军主力。”   虽然知道桓温不会打,但这么拖着,也不是好事。   并州,才是梁军利益所在。   望着滔滔河水,李跃心中一动,令士卒们朝南面呼喊:“请桓公渡河!”   一开始是千余亲卫喊,接着士卒们也跟着呼喊起来。   此起彼伏,犹如海啸一般,震动大河两岸。   桓温北伐关中失败,正是因为屯兵灞水,不敢渡河,让苻氏缓过一口气来,完成绝地反击。   李跃这招,等于是在揭桓温的伤疤。   “请桓公渡河!”   杀人诛心,字字如刀剑,刺向对岸。   在北岸激战,李跃有足够的自信留下桓温。   对岸很快就有了反应,大营中一阵骚动,一将策马而出,身后跟着数百骑,贴着南岸奔跑,“桓镇恶在此,可来决一死战!”   几百骑兵大吼大叫。   但很快就淹没在北岸几万人的呼喊声中。   此刻,桓温面色铁青的望着北岸影影绰绰的黑云军,屯兵灞水,坐视氐秦恢复元气,从而大败自己,一直是他的耻辱。   黑云军请他渡河,明显是在讥讽。   “贼子大胆!”桓温怒骂一声。   “明公息怒,此乃梁军激我军出战之计也。”郗超赶紧劝谏。   不过劝谏是多余的,桓温还不至于被一句讥讽之言冲昏头脑,大笑起来,“竖子可恨也!”   不过笑完之后,脸上多了几分担忧之色,“数年之间,黑云军竟精悍至此,假以时日,只怕难以克制。”   “明公无需多虑,北面、西面有人会比我们更忧惧此事,燕、秦、代实力颇强,中原百战之地,梁国四面皆敌,只需一败,大好形势便会付之东流!”郗超的话,其实也是江东绝大多数士族的看法。   当年刘渊、刘曜、石勒、石虎、冉闵,比现在的梁国更为强大,但最后还不是灰飞烟灭?   梁国蒸蒸日上,但慕容氏、苻氏也不容小觑。   谁是北国最终的胜者,犹未可知。   “嘉宾之言是也!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北国人心动荡,诸族逞雄,豪强阳奉阴违,想要收拾人心,没这么容易。”   桓温之所以不愿进军关中,其实也是因为这些。   攻下来容易,治理却难,还是图谋江东容易一些,有司马懿的现成模式在,桓温只需沿着他的旧路走就行。   而拿下洛阳便是关键一战。   “那么明公是战是走?”郗超其实也不愿桓温与黑云军大战。   上一次北伐失败,让桓温声望大跌,梁国之强,还在氐秦之上。   一句话,桓温输不起。   “即便要走,亦不可如此匆忙!”桓温大手一挥,带着千余铁甲亲卫走出营垒,立于大河南岸,亮出牙纛。   既然都不想打,那就只有谈。   很快对面也有了反应。   “梁”字牙纛缓缓推向北岸,千余虎背熊腰的黑甲军士簇拥着一人近前。   北岸的呼喊声渐渐停歇。   “桓公别来无恙乎?”李跃说一句,宿卫就跟着喊一句。   “梁王数年间能席卷中原,堪为一代雄杰也!”桓温不胜唏嘘起来,想当初黑云军还只是一伙儿山贼,趁着羯赵、冉魏大乱,快速崛起。   时也,势也。   不过李跃的崛起也不是第一个,当年石勒更为传奇,一介奴隶,拥十八骑转战天下,十数年间便横扫北国,建立羯赵。   “桓公西平巴蜀,矢志北伐,廓清天下,大有当年诸葛武侯之气度也!”   花花轿子人抬人,桓温恭维对面,对面也什么好话都奉承上来。   一听到诸葛武侯之气度,桓温满脸红光,名士最喜欢的不就是这个?   桓温一向追崇诸葛武侯、刘琨,早年常以刘琨自比。   灭蜀时,桓温还曾寻访蜀中耆老,询问诸葛武侯有何过人之处,被人一句“自诸葛公以后,更未见有妥当如公者”怼了回来。   桓温喜笑颜开,低声对左右道:“梁王真吾知己也!”   不过郗超却尴尬而古怪的望着桓温,小心提醒道:“诸葛武侯一生北伐,六出祁山而无功……李跃乃是讥讽……明公……”   桓温笑容戛然而止,干笑两声,“李儿何其狡诈!”   笑容虽然去了,但脸上仍有得意之色。   郗超暗叹了一声。   “桓公既已收复洛阳,名震天下,功业已成,何不回返江陵?北国龙潭虎穴,非久留之地。”北岸又传来了吼声。   “中原未复,何谈功业已成?阁下若是奉还玉玺、许昌,两家修好一如既往。”   关键问题上桓温没糊涂。   “豫州为大梁腹心之地,许昌乃将士血战所得,桓公欲取之,可提刀剑一决雌雄!”黑云军寸步不让。   说完这句之后,便退走了。   稍顷,万余黑云军列阵而前,一言不发,沉默的望着南岸。   而沉默中一股煞气拔地而起,扑向对面,令人心惊胆寒…… 第三百七十三章 传令   “梁主亲率五万主力奔赴河内,抵挡桓温!”慕容恪收起密信,扫视帐中诸将。   其实没有这份来自邺城的密信,慕容恪也能很快知晓黑云军动向。   燕国在中原也潜伏了不少细作,各种情报络绎不绝送往北面。   “机会难得,我军当速取并州!”慕舆根眼中冒出一股杀机。   慕容评道:“前次为敌军所趁,吾当亲率精锐攻破鹿台,一雪前耻!”   在共同的利益前,几人同仇敌忾。   张平七八十万的人口,十万大军,正是燕国急需的养料。   “两位都是国之干城,如今国家艰难,正需诸位戮力同心,拿下并州!”在慕容恪看来,此战关乎燕国的存亡。   拿下并州,可以暂时缓解国内矛盾,为革新争取时间。   而一旦失败,燕军士气会遭到重挫,其次,燕国进取之路被彻底堵死,剩下的只有在挣扎中渐渐衰落下去。   填不满豪酋、豪强们的胃口,慕容氏对燕国的掌控力会越来越小。   “那还等什么?吾亲自督战,务必拿下鹿台!”慕容评信心十足。   慕容恪却道:“鹿台并非我军主攻之地!”   “什么?”慕舆根眉头一皱,八万大军集结此地,既然只是佯攻。   有佯攻就有主攻。   慕容恪淡淡道:“陛下已向拓跋氏请求援军,而三日之前,拓跋什翼健同意出兵!”   从代郡攻打并州,比从常山更方便、更快捷。   慕容评也面露不快之色,“拓跋什翼健是漠北的狼崽子,无利不起早,说吧,他要什么?”   “人口牲畜归他,钱粮城池归我们。”   “哼,凭什么给他?没有拓跋什翼健,我们一样能攻破并州!”慕容评大为不满,自己人都吃不饱,还要分出一半给别人,这让他们怎么受得了?   燕国勋贵,以慕容评为最,荫蔽人口,圈尽田地,也是他最狠。   而这几年慕容评的胃口更大了。   慕舆根道:“拓跋什翼健一向桀骜不驯,若得并州人口,实力壮大,他日必会与我为敌。”   “两位大可放心,此番引拓跋什翼健入并州,实则是借张平之手虚弱代国,吞下并州之后,我军迟早要对代国用兵。”慕容恪一副成竹在胸模样,仿佛一个精明的棋手,在肆意的拨弄着棋子。   燕代并非铁板一块,早年没少捅刀子,如今因为有梁国这个共同的威胁在,才不得不勉强撮合在一起。   两边不论谁拿下并州,下一步,都会朝对方拔刀子。   同是鲜卑人,融合起来也方便。   取沙漠之人力物力壮大燕国,是慕容恪的既定战略之一。   去年攻打敕勒时,拓跋什翼健就颇有微词,屡屡派人阻拦,没撕破脸皮而已。   “玄恭真乃孙吴复生也!”慕容评哈哈大笑。   代国在他们眼中也是一头肥羊,在草原上经营了几十年,却大而不强,至今也不过四五十万人口而已,比起燕国,根本不在一个等级上。   “不过拓跋什翼健依旧是虚子,今李跃率五万精锐南拒桓温,幽州无忧,道明可出奇兵矣!”慕容恪仿佛认定了慕容垂一般,孜孜不倦的提拔着慕容垂。   慕舆根、慕容评倒吸一口凉气,望向慕容恪的眼神里,一半是敬畏,一半是忌惮……   黄河两岸。   李跃好话歹话说尽了,桓温却还是死皮赖脸的不走。   不仅不走,淮南方向上,谢尚、荀羡、袁真凑出五万大军,开始新一轮的围攻寿春。   洛阳战场上,桓石虔击败了姚益生,朱序四千精锐防守偃师,魏山久攻不下。   南面曹堪进攻宛城也不顺利,袁宏拒宛城而守,无论怎么挑衅,死活不出。   局面竟然就这么僵持住了。   李跃知道桓温不会渡河,但桓温也不是吓大的,似乎也知道黑云军不愿掀起大战。   而桓温屡次派来使者,只要交出传国玉玺,立即退兵。   南面营垒一天比一天坚固,鹿角之后,长矛森森,壁垒之后,亮出一架架重弩,西面阵地上,还有上百架投石车。   晋军的优势一半在弩机上,苻雄、苻苌就是死在这东西上。   黑云军虽然有野战优势,但晋军扼守河岸,凭借这些重弩和工事,不知要多少人命去填。   梁国弄出这十一万精锐不容易,如今天下四分五裂,经不起这么折腾。   “在下愿为前锋!”姚襄再次请战。   李跃佩服他的勇气,但仗不能这么打,姚襄败了,打击的也是黑云军士气,“战场不在此地!”   李跃承认桓温是块硬骨头,但其他晋军却不是。   柿子要挑软的捏。   “那在何处?”姚襄大惑不解。   崔宏也投来疑问的眼神。   李跃指着背后挂着的牛皮地图,“寿春!”   荀羡、袁真三番五次的围攻寿春,如同苍蝇一样挥之不去。   仔细一想,黑云军至今都其实没怎么跟江东大战过,刀没砍在他们身上,自然不会觉得疼。   “殿下用兵如神!”姚襄大为叹服,“在下愿提本部精锐前去,如若不胜,提头来见!”   姚襄打不赢苻氏,打不赢桓温,但对付江东士族还是非常有经验的,他最辉煌的一战,就是大破殷浩。   “那就如姚都督所请,率本部精骑为西路军,自淮西下寿春,再令泰山驻扎的高云部两万黑云军南下,此战定要给江东一个大大的教训,打疼他们!”   不给点颜色江东看看,江东还真以为黑云军好欺负。   慕容恪都不敢攻打梁国,江东反而一次接着一次的来。   孙元叛乱,也是江东在后面声援。   这一战不仅是打给江东看,也打给中原那些对江东还有幻想的人看。   击败荀羡、袁真、谢尚后,高云、姚襄、梁啸、贾坚还可以乘势南下,席卷江淮,饮马长江,摆出一副攻打建康的架势,到时候看桓温还敢不敢在洛阳这么安心待着!   “李跃小儿,速来受死!”   正当李跃安排妥当时,对岸却叫嚣起来。   桓石虔领着几百骑兵疯狗一般在南岸跑来跑去。   而他的背后,有数千甲士持盾提弩,列阵以待。   黑云军将士愤怒一场,朝对岸射出一支支羽箭,不过都是徒劳的,羽箭飞到一半,就落入大河之中。   “传令,擅自出战者,斩!”桓温都不怕讥讽和谩骂,李跃又何必太在意? 第三百七十四章 飞虎   数万晋军加上民夫,深沟高垒,将寿春团团围住。   没有围三阙一,晋军的压根儿就没想让城内的梁军活下去。   在江东士族们看来,梁军在淮泗一线也就三万人左右,吃掉他们,就可以拿下徐州,还可以趁虚攻入青兖,收复黄河之南。   凭借收复徐青兖的功勋,王谢荀殷等江东士族便能压过桓温一头。   为此,江东士族们也下了决心,将家底全都掏出来。   可以说,这是江东士族们最后一次挣扎。   攻下寿春,至少能维持与桓温东西对峙的现状。   若是失败,大权只能拱手送出,由士族共治变成桓温大权独揽。   荆襄的实力早已超过江东,又处在长江上游,江东很难抵抗桓温的进攻。   “尔等父、祖世为晋人,降则免死!朝廷必优待尔等!”每天都会有晋军在城下劝降。   效果还算不错,总有一些忠心晋室的人逃出城去,投降晋军,暴露了城中的虚实。   梁军在淮泗一线有三万人,但黑云主力只有梁啸的三四千人,其他的要么是镇军,要么是部曲。   还要分守下邳、彭城等要地。   寿春城中只有一万两千余众,这些时日逃走了一些,守城伤亡了不少,只剩下八千余众。   城倒是还能守下去,但被晋军这么一直压着,实在有些晦气。   “某将率精锐突袭,一挫晋军士气,老将军意下如何?”梁啸心中酝酿这个想法很久了。   贾坚望了一眼城下密不透风的营垒,“荀羡有智,袁真有勇,晋军锐气正盛,不如固守,城中粮草充足,没有半年,晋军休想攻克此城,眼下多事之秋,桓温北伐洛中,慕容氏南下并州,寿春不可有失,老夫若是所料不差,梁王必有援军至。”   “梁王会有援军?”   北面的压力不小,革新又正处在关键之时,黑云军既要防备桓温、慕容氏,还要防备内部。   “三路人马,桓温志在洛阳而已,慕容氏只图并州,唯有晋军危害最深,频频策反中原豪强,梁王该给他们一个教训了!”   贾坚也是豪强,前几日已经收到了荀羡的劝降信。   如果举寿春归降,将以乐陵郡公赏之,并封为青州牧、征东将军,都督青冀二州诸军事。   赏赐不可谓不丰厚,不过贾坚嗤之以鼻,从来就没正眼瞧过江东。   两人正商议着,忽然城下战鼓声轰鸣。   数千晋军甲士提着刀盾,推着云梯、巢车、撞车上前。   空中,无数箭矢如飞蝗一般窜向天空,如阴云一般笼罩在寿春上空。   阴云之中,砲石发出尖锐的呼啸声,狠狠砸向城头,掀起一阵阵灰尘。   压的城上梁军喘不过气来。   江东人口众多,财大气粗,殷浩两次北伐失败,损失大批物资,只一年时间,便重新恢复元气。   而晋军大部分都是南下的“伧子”,无时无刻都在想着恢复故土。   这也是谢尚、荀羡之流能一次一次北上的原因。   漫天箭雨与砲石砸下,城墙上已经出现伤亡,有人被呼啸的箭雨和砲石吓得乱吼乱叫,不顾一切的向内城逃去,但转眼就被箭雨射成了刺猬……   趁着这个机会,晋军逐渐靠近城墙。   云梯上,几十晋军甲士无比悍勇的跃入城上,与梁军厮杀在一起,更多的晋军顺着长梯爬了上来。   城上的滚石、擂木、箭矢像水一样泼了一下。   眨眼之间,城上城下鲜血淋漓。   晋军不攻则已,一上来就用尽了全力。   而江东几次北伐的失败,无一例外,要么是主将犹豫不决,不肯渡过灞水,要么是敌我不分,还未归心,就逼反了张遇、姚襄……   晋军士卒的战斗力并不弱,此次江东士族下了决心。   因此战争极其惨烈,三面佯攻,一面强攻。   有晋军勇士被七八支长矛刺穿,却依旧奋勇向前,在倒下的瞬间,也要将手中的刀砍出去。   寻常镇军已经不能抵挡他们,被晋军的亡命气势压的步步后退。   不过在关键时刻,梁啸率黑云精锐浴血激战,堪堪抵挡住了晋军的进攻。   “飞虎将!飞虎将……”   正在攻城的晋军忽然呼喊起来,他们仿佛在期待着什么。   就在这时,城下晋军之中,现出一道魁梧身影,虎背熊腰,却又敏捷如猴,身披银白明光甲,一手提着大盾,腰上挂着两支短戟,踩着长梯冲了上来。   而他的到来,让晋军士气达到顶点。   “放箭、放箭!”贾坚瞳孔猛地收缩,弯弓搭箭,朝着那人。   “咻”的一射,长箭犹如电芒,直奔那人露出大盾的头顶。   周围的弓箭手也跟着射出了十几箭。   “嘿!”那人从长梯上一跃而起,盾牌拦下了贾坚的长箭,其他箭矢则射在明光甲上,一阵叮叮当当声后,无力的垂下,只有几支嵌在明光甲上。   一落地,短戟挥出,当即砍翻一名梁军,戟刃勾住尸体,单手发力,将尸体砸向赶来的梁军中。   “孟开孟飞虎在此,贼将可来决一死战!”孟开扔掉大盾,双手持短戟,杀气腾腾的望着赶来的梁军。   梁军一时被他的气势慑住,竟然无人敢上前。   还是三名黑云将反应快,互相使了个眼色,提刀围了过来,分进合击,配合熟练。   孟开以一敌三,双戟抡转如飞,然则仅仅十余呼吸之后,三名黑云将软软倒下,血流如注。   孟开身上也有了伤口,但明光甲防护力极强,心口的致命位置仅仅是轻伤,一步一步向前,踩着血水向前,留下一道道血红脚印,“贼子何不早降朝廷!”   “贼将休得猖狂!”梁啸领着百余黑云军赶了过来。   不过孟开身边也聚集了几十晋军甲士。   两边一见面,不由分说,杀到一起。   孟开暂时被梁啸牵制住,贾坚继续指挥士卒以弓箭压制晋军。   贾坚素有神射之名,麾下部曲皆擅射之人,一支支羽箭,居高临下,钻入晋军的面门或脖颈,杀伤甚众。   眼看就要压住晋军的攻势,城头上一声暴喝,“死!”   贾坚抬眼望去,却见梁啸整个人被孟开的双戟劈飞…… 第三百七十五章 城在   梁啸是黑云军数一数二的勇将,竟然也不是此人敌手。   贾坚心中一沉,前几次攻城,荀羡一直隐藏此人不用,故意留到今日出手,看来是对寿春势在必得。   攻城的这支人马也跟前几日大有不同。   虽只有三四千人,却人人奋不顾身。   很可能荀羡把家底都掏出来了。   “儿郎们,杀贼!”贾坚一面指挥部曲防守城池,一面令城墙上的守军围杀孟开。   贾坚一向视士卒为子侄,为人豪迈宽仁在军中声望极高,淮泗百姓亦视其为父母。   听到他的声音,士卒们仿佛寻到了主心骨,军心总算没有溃散。   十几个悍勇的镇军提着刀,冲向晋军。   孟开击败了梁啸,身上血流如注,明光甲也挡不住四面八方的刺击,露出不少破口。   周围黑云军并没有因为主将被击败而溃散,在几个黑云将的率领下,继续围杀孟开。   加上镇军从后夹击,身边的甲士越来越少,他身上的创口也越来越多。   很多黑云军士卒不顾性命的向前,为得就是将手中的环首刀刺出……   孟开再勇猛,也不可能凭一个人的力量攻下城池。   寿春自古便是雄城,汉末,袁术立都于此,魏末,淮南三叛,皆由此城而起。   如果不是孟开今日率精锐杀了一个措手不及,晋军很难攻上城头。   一片刀光矛影中,孟开忽然转身,冷冷望向几十步外的贾坚,“老儿受死!”   手中短戟奋力掷出。   传闻当年曹魏猛将典韦擅掷短戟,十步之内,无有不中。   贾坚站在五六十步开外,短戟飞到一半便落下下来,斫入稚堞之中。   孟开大笑两声,翻身从城墙上跃下,落在长梯之上,滑了下去。   人如其名,仿佛真生了双翼的猛虎一般。   寿春守住了。   不过梁啸重伤,黑云精锐伤亡三百余人,镇军伤亡更大。   梁啸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孟开击败,对士气打击极大。   “女人救治伤者,男丁清理尸体,所有将士,速速休息,将城中的牲畜宰杀,老弱熬些肉羹送上来……”   贾坚雄浑的声音,稍稍缓解了守军的疑虑。   几支人马中,还是黑云军最沉稳,有人直接躺在尸体上,打起了呼噜,有人坐在稚堞后喝水吃干粮,检查兵器……   其他人马见黑云军如此镇定,也就渐渐安心。   但很快,晋军的第二波攻势又来了。   偌大的袁字牙旗出现在城下。   江东士族中,能战者首推桓温,其次袁真,再次荀羡。   当年冉魏如日中天时,袁真就敢出奇攻打合肥,一举克之,生擒冉魏南蛮校尉桑坦。   战鼓声再次响起,震动天地。   轰、轰、轰……   晋军迈着整齐的步伐列阵向前。   黑云军将士从墙角、稚堞后缓缓起身,握紧兵器。   新的厮杀接踵而至……   两个时辰后,晋军抛下一千多具尸体仓惶败走。   寿春还是守住了,但士卒们异常疲惫。   贾坚站在城头,黄昏之后,暮色四合,苍老的眼神中带着决绝之色,“梁王以南面托付我等,我等岂能不效死力!”   士卒们站在夜色中,神色各异。   最难熬的不是白日,而是晚上。   整个晚上,东南西北,晋军发起十余次佯攻,城上士卒刚一闭眼,晋军就动了起来。   就算明知是晋军的疲敌之计,也不敢放心睡觉。   到了天亮,守军又少了近千人,全都是夜里投了晋军。   贾坚心中一叹,晋室虽衰,却依旧人心所向,梁国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不过让他欣慰的是,两三千黑云军精神抖擞,没受到任何影响,只要他们在,这座城就能守下去!   “贾世固何在?”   城下一杆荀字牙旗推到一射之地外,数百甲士朝着城上大喊。   “贾坚在此!”贾坚也带着百余亲卫靠了上去。   “君父、祖世为晋臣,奈何背本不降?”晋军甲士之中,一人儒甲纶巾骑在战马上,手持麈尾指向城头,逸群之气,溢于言表。   贾坚冷笑道:“晋自弃中华,非吾叛也。民既无主,强则托命。既已事人,安可改节!吾束脩自立,涉赵历梁,未尝易志,君何匆匆相谓降乎!”   “无君无父之言,枉汝空活六十余年,天下人心皆在晋室,汝背国投贼,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   荀羡的话也是故意说给城上的守军听,以此来打击士气。   “竖子,安敢教乃公?汝祖世受曹魏大恩,却无君无父,不忠不义,背主投贼,同流合污,助司马氏篡权夺位,先有八王之乱,后有永嘉之祸,万兆黎民化为枯骨,祖宗陵寝沦为腥膻之地,司马氏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汝荀氏有何面目苟活于江东!”   贾坚活到这把岁数,什么都看开了,在鸿胪吏的宣扬下,什么都想通了。   华夏弄到如今的地步,司马氏与这些士族难辞其咎。   这也是贾坚支持李跃变法革新的缘故。   “万胜!”城上的守军一阵欢呼。   城下晋军却一阵黯然。   骑在马上的荀羡脸色一阵惨白,怒急攻心,身体摇摇晃晃,却无可辩驳,本意是辱骂贾坚,却没料到字字句句直戳他的心肺……   “取此老贼首级者,连升三级,赏百金,良田千亩!有拨乱反正,开城迎王师者,亦如此赏!”   荀氏的棺材盖都被人掀了,荀羡自然无法忍受,当即下令全军猛攻。   谢尚、袁真各率部众猛攻东西门。   数万晋军扑了上来,最后的决战也到了。   贾坚回首望向北方,拱手一礼,“有老臣在此,晋人休想踏足寿春一步!”   贾坚原本只是羯赵的殿中督,六十多岁的年纪,被李跃提为徐州刺史,足可与蜀汉大将黄忠媲美了。   士为知己者死!   贾坚左手挽弓,右手拂矢,望着渐渐靠近的晋军。   守军士气也达到巅峰。   然而就在此时,变生肘腋,南城门却打开了,“王师已至,何不早降?”   晋军蜂拥入城。   孟开骑在战马上,对着城头狂笑不已,“老匹夫,受死!”   城上忽然鸦雀无声,众人的表情仿佛从山巅坠落谷底,眼神也动摇起来。   只有黑云军分出数百人,奔向城下,争夺城门。   “今日之事,一死而已,诸军当随吾血战!”贾坚挽弓,一箭射翻一名晋军。   但梁军士气已经低落到了谷底。   之所以能守到现在,是因为寿春坚城,而现在,坚城已经打开了城门。   城门巷道中,惨烈的厮杀已经开始,黑云军一步不退,死死挡着晋军,但晋军实在太多了,黑云军一个接一个的倒下。   而城上的守军手中的刀矛已经在缓缓松开。   镇军脱胎自南军、豪强部曲,而南军是乞活军,活下去比什么都重要,早已形成了习惯。   “尔等……”贾坚须发倒张。   城墙上,晋军顺着长梯爬了上来。   寿春城摇摇欲坠。   正万念俱灰之际,一名亲兵指着西北面高呼,“援军,殿下的援军到了!”   西北方向,烟尘大起,一支骑兵狂奔而来,离的老远,羌人独有的呼啸声渐次传来。   城上守军仿佛被重新灌注了力气,握紧刀矛,加入厮杀之中。   “援军至矣!援军至矣!”   连城中的青壮男女也加入守城大军之中,根本不需要贾坚的指挥,热火朝天…… 第三百七十六章 援军   一个姚襄还不足以撼动晋军全线,却激励了城中守军的士气。   眼见羌骑来势甚大,攻城又被黑云精锐挡在城门巷道之中,厮杀了许久,却依然无法攻入城中。   而姚襄直奔西面大营而来,将一支支长箭抛射入营地,立即引起了民夫的混乱。   留守营地的大部分是老弱病残,竟也跟着乱了起来,四散奔走。   晋军辎重粮草全在营地中,营地若是被夺了,前线晋军不败也败了。   谢尚、袁真全都退回,防守营地。   但荀羡却红了眼,城门已经打开,只需向前一步,便能攻入城中,于是坚持攻城,投入更多的兵力。   在他看来,只要拿下寿春一切都值了。   姚襄在苻氏、桓温手上屡战屡败,但对付江东晋军得心应手,发觉荀羡所部不退,不再袭扰,直接对营地发动猛攻。   数千羌骑一拥而出,在营地中烧杀起来。   羌骑干这种活得心应手,一个个在营垒中纵声大呼,肆意狂笑,劈砍着士卒。   前线还在攻城的荀羡部曲一见后方大乱,心中慌乱不已,又被黑云精锐与贾坚顽强抵抗,士气大挫,军心动荡。   但荀羡已经认准了贾坚,“不杀此老匹夫,吾誓不罢休,枉退一步者斩!”   “攻破寿春,朝廷自有重赏,后退前功尽弃!”阵前的孟开大呼,提着双戟杀入城巷之中。   迎面六七把长刀照着他的脸劈来。   最前排站着十余黑云将,人人视死如归,一步不退。   狭路相逢勇者胜。   黑云军有必死之心,前列士卒倒下,后列士卒补上位置,晋军虽众,却始终不得踏入城中。   即便孟开亲至,也被黑云将逼退。   荀羡在后咬牙切齿,就差一步,却怎么都过不去。   这已经不是寻常的两军对垒,贾坚杀人诛心,将荀氏的底裤在众人之前脱光了,士卒的性命事小,阵亡了,还可以再招,江北收容了大量的“北伧”,但如果荀氏的名声受到玷污,以后将成为江东其他士族的笑柄。   荀氏南渡之后,几十年来一直不上不下,排在王谢之后,如果再没点功勋,只怕将会被挤出江东朝堂。   没办法,南渡的士族太多了,不只王谢荀殷,都盯着建康朝堂上的交椅。   士卒们咬牙厮杀着。   这时袁真率数千精锐赶来支援,劲弩开道,铁甲在后,驱散了荀羡营中的羌骑。   但羌骑并没有撤退,而是围绕着晋军大营,如长蛇一般不断盘旋。   谢尚营中大喊:“景国何助纣为虐耶?”   当年姚襄南下,谢尚撤掉仪仗护卫,头戴幅巾接待,一见如故,是以两人有情分在。   “受梁王之命,不敢不尽心竭力,公若有心,不妨早退,黑云援军只在旦夕!”数百羌骑朝着谢尚大营呼喊。   谢尚拄剑立于辕门之前,顾左右大笑,“此必姚襄虚张声势,若有援军,早该到来,何必等到如今?”   话音刚落,却见东北面地平线上忽然现出一抹黑色。   越聚越多,逐渐将地平线也染成了黑色。   旌旗、铁甲、战马、长矛一线排开,金戈铁马之气排山倒海而来。   刹那之间,仿佛天上的春日黯淡了几分,仿佛一大片乌云垂落在大地上。   “黑云军!是黑云军!”   乱风席卷,谢尚笑容僵在脸上,再也笑不出来,急忙派人去给荀羡示警。   “杀、杀、杀!”   黑云军发出高亢而兴奋的呼喊震动大地,战马的嘶鸣声划过天穹。   仿佛饥饿的狼群嗅到了血腥气。   然后,黑潮向南奔涌、席卷……   还在攻城的晋军呆立当场,尽管他们兵力上多于黑云军,尽管背后就是营垒。   但一望见黑云军铺天盖地的气势,心中已然怯了三分。   黑云军的强大是靠一场一场的血战堆积而成的。   而晋军至今没有任何可以称道的战绩,当年褚裒三万大军北伐,形势一片大好,却被李农两万人马吓退。   殷浩两次北伐,全都以极其耻辱的姿势战败……   严格来说,江东此次不是北伐,而是一场偷袭,看准了淮泗空虚,梁国抽不出手,忽然调集重兵猛攻寿春。   只是再精明的阴谋,都无法弥补实力上的差距。   荀羡反应还算及时,当即喝令晋军结阵。   生死存亡之际,袁真、谢尚也顾不得其他,各自将精锐抵了上去,三支人马合一,足有万人,凭借营垒,看起来并不落于下风。   “贼军远来,必然疲惫,守住营垒,便可击退贼军!”荀羡激励着士卒。   此时此刻,他不得不舍弃寿春,将孟开调了回来,专心致志对付这支来势凶猛的黑云军。   “今日当重挫贼军声威,振我江东士气!”荀羡眼中的血丝没有消退。   事到如今,撤退已经不可能了,只有血战。   生死存亡之前,荀羡也拿出了该有的血性。   寿春城上,精疲力尽的守军望着北面滚滚而下的黑云,欢呼雀跃。   “梁王不弃我等!”贾坚仰天大笑,但旋即目光一寒,“将作乱之人押上来!”   三百余精壮汉子被押上城头,排成一线,“冤枉……”   的确有些人是冤枉的,他们只是放下兵器,只是跟在作乱者身后,只是等待晋军入城……手上没沾任何袍泽的血。   但他们的无动于衷,本身就是对其他士卒血战到底的一种亵渎。   凭什么别人舍生忘死,他们只想着苟且偷生?   贾坚根本不听他们的解释,大手一挥,亲卫们长刀劈下,一颗颗人头掉落城下。   若不是这些人,寿春根本不会有任何危险。   西北面,姚襄的羌骑也停止了袭扰,立于高丘之上,扫视着战场,眼神却略有些复杂。   “黑云军之强悍更胜往昔,主公若有刘玄德之志,当尽快西进,绝不可与黑云军为敌……”参军薛赞在身边低声道。   姚襄素有大志,依附于梁国,却始终保持着几分戒备和警惕,避免被梁国吞并。   “苻生非人主也,关中必将为吾家所有!”   金戈铁马的战场,更加激励姚襄的雄心。   苻生继位才一个多月,就因年号问题举起屠刀,诛杀苻建留下的顾命大臣段纯,举国震恐,凶名远播。 第三百七十七章 破敌   所有人都在关注着东北面的黑云军。   这场大战的最终胜负也取决于他们。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晋军大战多日,比我们更累!”高云接到军令,并没有日夜兼程,快速南下,而是缓缓行军,在彭城还更换了装备,补充了粮草。   按照常理,寿春乃坚城,贾坚、梁啸都是数一数二的大将,足以抵挡晋军。   至少不会这么快陷落。   所以他觉得此战并非是解寿春之围,而是一鼓作气,碾碎晋军,然后追亡逐北,陈兵江北。   黑云军迈着沉稳的步伐向南挺进,右翼骑兵已经展开,宛如巨人挥动长鞭。   但骑兵只是辅助,真正的决战还在步卒。   刘牢之、苏权各引一千铁甲在前,向着晋军营垒杀去。   间隔一百五十步,晋军的劲弩发动,弩箭尖啸着扑向黑云军铁甲。   士卒们早已竖起大盾。   叮叮当当……   弩箭宛如暴雨一般密集砸向盾牌,伤亡并不大。   间隔一百步,黑云军的弓弩也开始发力,一支支羽箭破空飞向晋军营垒。   营垒前的鹿角,仿佛一瞬间生出了密密麻麻的羽毛。   营垒之中也落满了箭雨。   虽然杀伤并不多,却压制住了晋军的弩手。   随后,黑云军开始奔跑起来。   盔甲铿锵声与沉重的脚步声连成一片,带着独有的节奏,冲向晋军营垒。   鹿角限制了黑云军前进的步伐,但同时也限制了晋军兵力的展开。   最前的十几名大斧手劈开了鹿角,刘牢之与苏权一左一右,宛如两支长矛刺出。   晋军甲士居高临下,无数支长矛疯狂向前攒刺。   却不能抵挡黑云军前进的步伐。   黑云甲士扛着盾牌逆势前推,每前进一步都有人倒下,同样,晋军也会有人被长矛洞穿身体。   所有大战到了最后,考验的还是士卒的毅力。   晋军没有第一时间崩溃,反而挡住了黑云军的猛攻。   阵中的荀羡持剑而笑,脸上神情带着一些癫狂,“今日将尽斩黑云军于此!”   只要胶着下去,黑云军迟早会被耗死。   孟开率本部人马在后督战,迟疑不前者,会被他毫不犹豫的砍翻在地。   “黑云军不过如此,此将必是庸才。”袁真也渐渐发现心来。   发动数万民夫修建的营垒很坚固,除了鹿角,还有堑壕,高低落差足有半人,晋军长矛可以轻松攒刺黑云军的上半身。   一上来就猛攻,在荀羡袁真看来,绝对是下下之策,换做他们,绝不会如此鲁莽。   黑云军仍沉默的进攻着。   不过此时后方响起了号角声,苍凉而雄浑。   黑云军中十几名盾手护着中间的十几人前冲。   “敌军不过一具空壳,击破此垒,便可大胜!”紫脸大汉刘牢之提着大斧,振臂而呼。   身边的诸葛侃、何谦、高衡也吼了起来,“博取军功,就在今日!”   十七八岁的年纪,自然不惧生死。   梁国说到做到,立多大功,受多大赏,这对关东勇力之士有巨大诱惑。   千里迢迢的参加武举,不就是为了今日?   而他们被选上,也是凭借实实在在的武勇。   盾牌护着他们冲到前阵,刘牢之一跃而起,势如飞豹,举起手中大斧兜头劈向一名晋军矛手,“破!”   两三丈的长矛,运转不及,加上刘牢之实在生猛,身披重甲,还能跃至半人高。   于此同时,诸葛侃、何谦、高衡、刘轨或跃或扑,手中的狼牙棒、骨朵等重兵挥出。   大斧劈下,那名晋军头颅被一分为二,红白之物飞溅。   死状可怖。   诸葛侃、何谦、高衡、刘轨也各自扑杀一人,但都没有刘牢之这般震撼人心。   战场忽然安静下来,无数道目光转向刘牢之魁梧的身躯。   “鼠辈何不惜命也?”刘牢之举起大斧,仰天咆哮,然后大斧劈下,又是一名晋军倒下。   一名晋军骁将提槊刺来,却被刘牢之单手抓住长槊,往回一拉,单手夹住晋将,只听得骨头“咔擦”一声,晋将软软倒下。   刘牢之右手持斧,左手持矛,跃击前阵,斧槊之下,竟无一合之敌。   万人敌并非真的能以一敌万,而是能在关键时刻披坚执锐,扭转局势。   诸葛侃、何谦等人随同其后。   周围晋军皆被刘牢之的凶悍震慑,步步后退。   晋军营垒的缺口已被打开,黑云军乘势而入。   再坚固的营垒,只要一处被攻破了,整条防线也就崩溃了。   刘牢之带着诸葛侃、何谦等人往来冲杀,所过之处,晋军皆不敢应战。   更多的黑云军杀入营垒之中。   营垒是晋军唯一的依仗,被黑云军攻了上来,晋军原本就不多的士气跌落谷底。   “孟开!孟开何在!”荀羡还不放弃。   后阵督战的孟开提起双戟,但看到刘牢之如入无人之境,身边军将亦如狼似虎,心中怯了三分,几番激战,他早已疲惫不堪。   面对眼前局面,心中也是一阵无力,眨眼便淹没在溃军之中。   步军撕开缺口,黑云骑兵随之杀入,自东北向南驱杀晋军溃卒。   即便此时还有晋军想要抵抗,也会被溃卒冲散。   更何况晋军面对的不只是赶来的高云部。   寿春城们再度打开,贾坚亲率三千部曲杀出。   西北面,休息了许久的姚襄部也加入战局。   三面围攻,晋军回天乏力,只能兵败如山倒,营垒修的有多坚固,此时就有多难逃窜,鹿角、堑壕反而限制了他们。   民夫、溃兵互相践踏。   有人干脆跪倒在地,这个举动极其明智,梁国军功爵制,俘虏比首级的功勋稍稍高一些。   发现跪地求饶能活命,漫山遍野都是跪下的人……   姚襄的羌骑在此时发挥出了作用,与黑云骑兵追亡逐北,包抄溃军后路。   五万晋军、四万民夫,逃回江东的寥寥无几。   营垒中的粮草、军械、牲畜,尽为黑云军所得。   荀羡败的太快,淝水中的水军措手不及,被姚襄的羌骑冲上来一阵驰射砍杀,俘获大小船只两百余条。   船被劫了,晋军的后路基本被斩断。 第三百七十八章 席卷   高云骑着战马走在营垒之中,晋军伤亡并不多,绝大多数都投降了,少数还在向南逃窜。   “荀”字牙纛之下,荀羡持剑而立,脸上已经没有了任何表情,仿佛一尊行尸走肉。   “愿降否?”高云轻蔑的问了一句。   “呸,荀氏一门忠于朝廷,安肯降贼?”荀羡啐了一口。   贾坚道:“荀氏只是忠于权势而已,真若忠心,当年就不会背曹氏而归降司马氏!”   高云看都懒得看他一眼,随意的挥挥手,“斩。”   数支长矛刺出,荀羡倒在血泊之中……   黑云军追着溃军南下,寿春之战,晋军仅有的士气和斗志都被击溃了,剩下的都是一些老弱病残,远远望见黑云军便弃城而逃。   高云兵不血刃收复合肥、庐江各城,集合战船,陈兵濡须水。   自石勒屯兵葛陂,窥望江东以来,三十年来,第一次北军杀到濡须城下。   江东一片风声鹤唳,建康附近百姓纷纷逃难。   损失四五万士卒,晋国风雨飘摇……   孟津。   天下局势一日三变。   李跃还未收到淮南的捷报,却先收到了张平的求救信。   鹿台的慕容恪只是烟雾,威胁最大的是从代郡杀来的拓跋什翼健。   代军也不攻城,所有心思都放在劫掠上,所过之处,田园毁弃,村落凋零,夏夷百姓尽数被劫。   张平即便撑过了这一战,衰败也是必然。   但慕容恪的后手不止于此,慕容垂率数万精锐攻破井陉,杀入并州腹地。   张平曾经有多张狂,如今就有多谦卑。   “张将军愿奉梁王为主,从此忠心耿耿,永不背叛!”使者卑躬屈膝。   “别呀,太原、安邑、鹿台、上党等重地还在,胜负犹未可知,张将军多坚持几日。”李跃一脸笑意。   就这么空口白牙想要诓黑云军北上为他卖命,天下哪有这种好事?   别看张平叫的凄惨,实则主力并未折损多少。   慕容垂攻入并州之后,屯兵盂县,并没有什么大动作。   而拓跋什翼健也只是掳掠而已。   李跃即便想北上支援,也不是这个时候。   “唇亡齿寒,并州若亡,邺城亦暴露慕容氏兵锋之下,大王难道就不忧虑么?”   “孤忧虑什么?邺城之坚固,天下无出其右。慕容氏若愿在邺城决战,孤求之不得!”李跃始终不松口。   邺城相继被曹魏、西晋、羯赵经营上百年,几乎是铜墙铁壁一般。   南面还有枋头、黎阳支撑,中原之人力、物力源源不绝送上来,慕容氏倾国之兵都难以攻克。   使者眼神一闪,“大王若是不支援,我家将军走投无路,将投慕容氏!”   “阁下若无其他说词,就请回吧。”李跃懒得再啰嗦。   张平是什么人?会这么轻易投降慕容氏?   慕容恪没能攻陷鹿台,慕容垂这支人马作用不大,而拓跋什翼健的作为,不过是捞一把就走的心思。   张平还有余力。   如今形势对梁国而言非常有利,李跃不介意静观其变,孟津离并州不远,张平支持不住了,随时可以北上渔翁得利。   唯一担忧的就是淮南。   也不知高云和姚襄能不能击败晋军,威慑江东。   张平的使者走了,下午,拓跋什翼健的使者来了。   其实明眼人都能看出,这场大战,表面是慕容氏与张平之战,但战争的最终走向,离不开梁国的干预。   拓跋什翼健似乎觉察到了慕容氏的敌意,派使者来探探李跃的口风。   “并州天下屋脊,得之便可夹攻幽州,窥伺关中,天下形胜,莫过于此,梁王岂有意乎?”   “代王难道没有兴趣独霸此地?”李跃一脸微笑的看着使者。   天下争霸进入关键时刻。   其实并州对燕国而言如同鸡肋,拉长了燕国的防线。   但对梁国和代国而言,便是决胜之地。   “拓跋氏起于漠南,心思亦在草原,梁王乃中土英雄,代王其实不愿与殿下为敌,却被慕容氏胁迫,不得不为之尔,还望梁王多多包涵。”使者一看就是中原士人,不过身上却穿着一件左衽圆领胡袍。   “代王究竟何意?”李跃心中一动,若能跟拓跋氏结盟,对燕国影响巨大。   慕容氏将会陷入两面夹攻的战略困境。   “代王邀梁王北上,会猎并州!”使者双眼精光闪闪。   不过话也只说到这么多。   “阁下可回禀代王,孤已知其心意!”李跃也藏着掖着。   “既然如此,在下告退。”使者拱手而退。   拓跋什翼健只是表现出结盟的意愿,走到哪一步,还要看并州战况如何。   不过这是一个好的开始。   某种程度上,这也体现出了如今梁国在天下的地位。   只有自己足够强了,朋友才会多起来,而一旦虚弱,周围只有虎豹豺狼。   “殿下,桓温退兵了!”崔宏一脸喜色的进来。   “哦?”李跃赶紧与亲卫一同出营察看,只见南岸晋军不慌不忙的收拾营垒。   朱序、桓石虔各引数千士卒陈兵南岸,防止黑云军渡河决战。   “桓温退走,必是淮南有变,如此说来,高云必定大胜!”李跃瞬间就推测出结果。   高云两万黑云军加上姚襄、贾坚、梁啸等人的协助,对付晋军难度不会太大。   桓温的心思一直都在江东,如今已经收复洛阳,功德圆满,没必要继续在洛阳耗着。   “既然如此,不如挥军掩杀过去,生擒桓温,攻破荆襄!”几个黑云将叫嚣起来。   李跃摇摇头,“穷寇勿追,桓温所部甚是精锐,伤亡太大,得不偿失。”   苻雄、苻苌就是追击桓温时受了重伤,最终殒命。   北面大战如火如荼,李跃也没做好攻略江南的准备,梁国的重心仍在北方。   眼看着桓温缓缓退走,十几名斥候从东面飞奔而来,“殿下、捷报!我军大胜!”   斥候拖长声调,引起不少将士观望。   “晋军猛攻寿春三日,不克,姚将军、高将军支援赶到,黑云军猛攻晋军大营,刘牢之、诸葛侃等将血战在前,攻破晋军防守,晋军全线溃败,阵斩六千,俘虏军士两万七千余,民夫三万五千之众,主将荀羡殁于阵中,高将军乘胜追击,连克合肥、庐江等重镇,陈兵江北,江东举国震动!”   斥候越说越是激动,声音都在颤抖。   “儿郎们果然不负众望!”李跃心中大喜,脸上却还是一片镇定。   这场大胜,国中革新也就稳了。   李跃也能腾出手,将精力集中在并州。 第三百七十九章 狂妄   淮南大胜,淮西郡县也站不住脚,纷纷请降,梁国基本恢复了曹魏在长江以北的版图。   并以舒县为治所设置庐江郡。   江东调集所有水军陈兵长江,高云手上虽有两百多条战船,但面对长江防线,也无能为力,黑云军多是北方士卒,不擅水战。   两万黑云军也难以攻陷建康。   姚襄便率羌骑突袭广陵郡,广陵距建康只有一百余里,中间仅隔一条长江。   拿下此地,江东唯一的选择便是迁都。   不过此地是江东收容北方流民的重地,坞堡纵横,水网密布,城池坚固,还有袁真的五千溃兵镇守。   江东急忙启用谢安,率一千晋军镇守京口。   谢安到任,立即安抚百姓,组织青壮,选锋拔锐,组建新军。   姚襄的羌骑野战尚可,攻城掠地便有些勉为其难,见广陵人心安定,准备充足,也就退回合肥。   贾坚遂在安丰、芍陂、合肥、寿春,以江东俘虏实行大规模屯田,并修建大量坞堡。   这一战打下去,江东至少五年内没有北伐的实力。   不过,也促使江东不得不更加依仗桓温。   晋朝加封桓温为侍中、大司马、都督中外诸军事、假黄钺,赐其羽葆鼓吹一部。   等于江东士族向桓温低下了头,大权拱手让出。   桓温也没把事做绝,辞去了大司马、假黄钺,只领侍中、都督中外诸军事,派桓冲领一万精锐,协助镇守历阳。   梁国也有一定损失,大将梁啸重伤,寿春附近镇军基本被打残,伤亡七千有余,黑云军前后阵亡一千八百余众。   李跃随即设置淮州,以贾坚为淮州刺史,南中郎将,并派出邺城最好的大夫,前去医治梁啸。   在听到梁啸是被孟开所伤之后,心中五味杂陈。   不过路是自己选的,他在江东成家立业,孩子都有几个了,昔日的兄弟之情只怕在他心中早已荡然无存。   当初他离开黑云山,虽说是被薄武的乞活军所迫,但同样也主动舍弃了兄弟情谊。   日后战场相见,李跃没有任何理由手下留情,否则就是对不起死在他手上的黑云将士。   “桓温掌江东大权,今后是敌非友,洛阳汉魏晋三朝旧都,形胜之地,桓温他日北伐,可威慑邺、许,今只有两千余众,应当收复!”崔宏谏言道。   桓温得到他想要的东西,李跃也拿到了淮南。   两边各取所需,不过今后两边关系不可能再如此和谐。   桓温迟早还会北伐,到时候洛阳就是他的桥头堡。   李跃自然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并州近日可有消息?”   张生野拱手道:“慕容垂按兵不动,张蚝率八千步骑出击,拓跋什翼健以为有机可趁,三万骑兵围攻之,却被张蚝正面击败于阳曲,阵斩四千余,拓跋什翼健大惊,退至岚县。”   李跃已经第三次听到张蚝的名字。   万人敌果然非同凡响。   拓跋什翼健被击退,也算缓了张平一口气。   慕容恪三路人马攻打并州,但张平的实力远超慕容恪的想象,抵挡燕军这么久。   “慕容垂还在盂县?”   “是。”   “细作有什么其他的消息没有?”李跃总感觉慕容恪在阴谋着什么。   此次大战,燕国出动十二万人马,慕容恪、慕容垂、慕舆根尽出,不可能止步于鹿台。   “近日似乎在襄国发现封奕踪迹,细作仍在探查之中。”张生野不确定道。   崔宏提醒道:“封奕擅长策反,蛊惑人心,他来并州,张平必有内乱。”   堡垒都是从内部攻破的。   并州一向夏夷混杂,有不少鲜卑部落,都是封奕策反的对象。   羯赵灭亡后,胡人也多投奔燕国。   “派人去提醒张平一声。”李跃只能希望张平提前防备。   慕容恪和张平这么耗下去,对梁国而言大有好处。   既然北面处于胶着状态,攻取洛阳的时机也到了。   李跃下令大军渡河。   晋军在黄河以南并无防御,偌大的营垒空无一人,兵力收缩至洛阳城。   不过桓温退走时,也就洛阳原本就不多的人口迁走。   昔日三朝帝都,荒草漫天,凋零的不成样子。   魏山也攻破偃师,前来会合。   戴施弃走伊阙,将空荡荡的洛阳拱手让出。   伊阙是洛阳的南大门,不收复此地,拿下洛阳也没用。   晋军随时可以进入洛中。   李跃令魏山率八千黑云军攻打,自领五万黑云军在洛阳休整,注意力还是集中在北面。   以如今黑云军的声势,拿下三千兵力戍守的伊阙,难度不大。   张平的回信很快就到了,张蚝大破拓跋什翼健,又让这厮抖起来了,“臣镇守并州以来,爱民如子,深受士民爱戴,并州夏夷皆愿为臣赴死,岂会受燕人挑唆?梁王多虑矣,且看臣击破燕军,生擒恪、垂,不日便有捷报,梁王若是有心,不妨借臣十万石粮草……”   李跃被气笑了,人都是如此,刀没架在脖子上,总觉得还有机会。   看张平的语气,似乎也在酝酿着反攻。   李跃最怕的就是这个,他若是老老实实的守城,慕容恪、慕容垂的机会并不大,并州有太行山防线,太原、鹿台、上党都是北方数一数二的坚城。   只要张平不作死,便不会死。   “张平只怕要败了。”李跃扔下信,也不知道这厮哪来的底气,还要生擒慕容恪、慕容垂。   当年冉闵都没这么吹过牛。   “那么殿下也要提前做好准备!”崔宏拱手道。   李跃点点头,“大军已在休整之中,许昌、陈留的辎重运来,大军走轵关,西进河东,折转向北,横扫太原、上党,收聚张平溃军,将并州精华之地收入囊中。”   张平抵挡慕容氏这么久,还是有些实力的。   尤其是张蚝,生猛无比,若是能收服他,黑云军实力大增。   当然,这是最好的结果,能打成什么样,还要看具体形势。   就在李跃积极准备时,南面却传来败报。   魏山八千黑云精锐,竟然没能攻下三千晋军防守的伊阙,魏山本人都被晋军劲弩所伤。   这大大出乎了李跃的预料,也打乱了黑云军的节奏,不过这便是战争,什么都有可能发生,不能顺风顺水。   “伊阙守将何人?”   “朱序!” 第三百八十章 出手   鹿台。   七八万燕军围困多日。   慕容评、慕舆根猛攻十余次,都无法攻破城池,反而伤亡惨重。   慕容恪则一直按兵不动。   “只怕是有人借此城消耗你我实力!他手上明明有万余擅攻城的晋人精锐,却让你我攻城!”慕舆根逐渐反应过来。   “之前不是你我主动请战的?”慕容评还没老糊涂,慕容恪围而不攻,着急进攻的反而是他二人。   “哼,这便是慕容恪的聪明之处,若是下令,你我还能这么下力气么?悦绾已经去辽东抄我等的老底,他故意将你我拖延在此,配合悦绾!”慕舆根举一反三。   “你意欲何为?如今国中内外大权皆在他手上,你我若是不听号令,便是落人口实!休要多想,玄恭向来光明磊落,国家正多事之秋,拿下并州,对你我都有好处!”   慕容评毕竟是慕容家的人,一番言语令慕舆根哑口无言。   “若某所料不差,近日必有大动静,听说封奕已经进入太原,与那边的人谈好了。”   “何人?”慕舆根好奇心上来。   慕容评哈哈一笑,“这等机密,怎会轻易外传?某亦是道听途说。”   “两位将军,都督有紧急军情商议。”亲兵在帐外道。   慕容评笑道:“来了!”   二人并肩入中军大帐,其他将领陆续赶来。   “诸位,梁军于淮南大破晋军,陈兵江北,桓温已然退走!”慕容恪开口的一句话就让众人心中蒙上一层阴影。   “江东竟然如此不济!”骁将傅末波皱眉道。   慕容虔道:“江东一向败多胜少,早不该指望他们,如今梁军气势如虹,陈兵河内,岂不是要与我军争夺并州?”   众人窃窃私语起来。   与两年前动不动就要踏平河北,生擒李跃相比,燕国将领们明显低调了不少。   没人再敢吹嘘击败黑云军。   这也意味着梁国逐渐处于心理优势地位,燕军情不自禁的就觉得矮一头。   “是以,并州之战不可在拖延!”慕容恪扫视帐中诸将,“国家兴衰,皆在此一战,传令,三日之内,不克鹿台,誓不回还!”   “遵令!”众将神情一肃。   与前几日散漫的攻城相比,这一次要动真格的了。   慕容恪一言九鼎,乃燕军魂魄,他下了决心,便等于燕军下了决心。   十几万大军若是不能攻陷并州,同样是对燕军信心的一次重创,慕容恪绝不会允许此事发生。   盂县。   慕容垂也在登高西望,西面莽莽群山之下,依稀可见城池耸立。   一只苍鹰从远山俯冲而下,掠过蜿蜒长河,掠过荒野,飞到燕军上空,然后盘旋几圈,消失在远方天幕之中。   “如此壮丽河山,当为英雄驰骋之地?吾当争之!”想起早些年,慕容皝的殷切期待,慕容垂雄心万丈。   事实上,慕容皝一直有立他为储的心思,但最终考虑到长幼有序而选择了慕容儁。   束州一败,燕国大好形势付之东流,慕容儁部曲遭受重创,声望大跌,已经很难控制国中形势,如果不是慕容恪鼎力支持,燕国早就乱了。   但慕容恪不仅支持慕容儁,也在极力的培养慕容垂,为的就是防备将来不测之事发生。   正心旷神怡时,忽闻荒野中一阵马蹄声飞扬。   十几骑正策马奔来。   他们没穿盔甲,没带刀剑,一身短褐,耳边插着长长的雉羽。   “是段氏?”有燕将认出这些人的来历。   段氏也是鲜卑人,与慕容氏纠缠极深。   慕容垂一见到这些人,便仰头大笑,“事成矣,传令,全军尽起!”   “领命!”身后一众将校亢奋起来……   伊阙关两山对峙,伊水中流,如天然门阙,故曰伊阙。   朱序将门世家,魏山败在他手上不算太冤。   三千晋军凭关而守,魏山八千人的确难以攻克。   这次小败不能全怪在他头上,桓温本人走了,却还留了个埋伏,拿不下伊阙,收复洛阳也没用,晋军随时攻上来。   “我军伤亡如何?”李跃心平气和道。   黑云军赏罚分明,魏山攻城失败,按照军法处置即可。   张生野道:“阵亡三百余人,伤五百余,魏将军伤势不重,已在医治。”   “传令,大军尽起,攻打伊阙!”李跃也想去会一会故人。   当年朱序北上,与黑云军互相配合,有过一段蜜月期。   朱序勇猛其实不在魏山之下,是桓温军中数一数二的大将。   命令刚一下达,北面的消息也来了,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   慕容垂攻破晋阳城!   “晋阳是张平老巢,何以如此轻易便被攻陷?”李跃眉头一皱。   人狂必有祸。   张平口出狂言要生擒慕容恪、慕容垂,没想到这么快就被人抄了家。   斥候拱手道:“段龛反,纠合晋阳胡人里应外合,与慕容垂一同攻破晋阳!”   原来是段龛,李跃都快忘记此人了。   当初枋头一战,段龛不敌,投奔张平,段罴投奔自己。   张平对段龛不错,令其游牧于楼烦,给了他一块容身之地,两年过去了,段龛恢复了些元气,非但不感恩,反而在如此关键时刻,给了张平一记重拳。   这年头果然到处都是农夫与蛇。   李跃心中也暗自警惕,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崔宏道:“慕容皝正妻出自段氏,生慕容儁,段龛与慕容儁乃表兄弟。眼下并州告急,应当立即提兵北上,迟则并州为燕人所得。”   好事不成双,祸事不单行。   慕容恪既然出手了,肯定风卷残云。   晋阳被攻下之后,张平军心震动,慕容恪发动猛攻,鹿台也被攻陷了,幸亏张蚝率八千精锐驰援,才从数万燕军中救走张平,数万部众且战且退,南下上党。   慕容恪令慕舆根追击,自引大军横扫新兴、雁门、西河、太原等郡县……   “现在赶过去已经晚了,太原已经落入慕容恪之手,我们赶过去,燕军以逸待劳,得不偿失,派人去上党,联络张平,让他固守上党,令吕光领五千步骑赶往河东,再令高云、姚襄率主力赶赴并州!”   张平败北,李跃早有预料。   这厮退回上党是个极其明智的选择,保留了并州一半的元气。   没把这座战略高地让给慕容氏。 第三百八十一章 绝境   “殿下的意思是,暂避其锋?”崔宏对李跃不提兵北上感到疑惑。   并州以北已经被慕容恪、慕容垂吞下肚,即便李跃率军北上,也争不过慕容恪。   更何况要北上,还要绕行河东,要怪只能怪张平不听劝,被人钻了空子。   “你不了解张平此人,我们现在就去支援,他肯定会缩在上党城中,让我军去跟燕军血战,仗不是这么打的,再说张平也没来求援。”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拿下河东、上党,梁国也不亏。   当初张平为了防备黑云军,在上党设有重兵,加上他逃回来的两万人马,手上至少四万人,进攻不足,守城有余。   放眼周围,张平除了倚靠自己还能依靠何人?   这场大战之前,王猛就有过预判,燕国拿下并州弊大于利。   堵住了拓跋氏进军中原的路径,两边翻脸是迟早的。   其二,燕国版图越来越狭长,需要防守的地方也越来越多,国力以后更难集中。   其三,与苻氏连在一起,并州对关中的威胁不在河北之下。   并州对梁、代、秦都是战略要地,唯独对燕国是鸡肋。   “河东靠近关中,吕光领兵……若是投关中而去……”崔宏眼珠一转。   “大可放心,即便吕光要投关中,黑云将士必不从命,他这么作,自寻死路。”李跃对吕光的看中不在徐成、高云之下,有勇有谋,有大将之才,当初为了换回吕婆楼才不得不降,人心隔肚皮,谁也不知道他心中是怎么想的。   黑云军中有校事,有黑云将,吕光若是起了其他心思,最先死的就是他。   这其实也是对他的一次考验。   这年头忠诚高于一切,能力再强,若是不忠,危害也越大。   如果他通过这次考验,梁国以后会多一员大将,过不了这一关,就让他提前消失在历史长河之中……   李跃遂在洛阳按兵不动,静观其变,顺便游览洛阳全城。   古代王朝,想要进取,以长安为都,想要守成,以洛阳为都。   邺城始终差点意思,一马平川,一旦辽东势力草原势力崛起,邺城便成了前线。   如今梁国强大,自然无所谓,但几代之后的事,谁也说不准。   这也是曹魏最终选择洛阳为都的原因。   不过这个念头只是在脑海中一闪而逝,迁都洛阳,既要面临桓温的威胁,也会受到氐秦的威慑。   梁国以后发展成什么样子,还要看将来走到那一步……   魏山治好伤后,再次对伊阙发动猛攻,这一次晋军没有那么好运气,黑云军势在必得,人皆披双甲,持大盾,向前推进。   朱序见黑云军来势凶恶,劲弩效果不大,不愿死战,弃关而走,撤往宛城。   伊阙顺利收复。   魏山马不停蹄的赶回洛阳请罪。   “请罪就不必了,攻陷伊阙,功劳减半。”李跃扶起魏山,检查伤势,看到他遍体的伤疤,心中顿时一阵感伤。   魏山几乎参加了黑云山崛起以来的所有大战,并非那种不世出的猛将,全靠性命去搏。   年纪轻也就罢了,如今已经快四十了……   这两年有太多的人默默走了。   “这两年你好生养养身体,多生些儿女,冲锋陷阵自有小辈为之。”   魏山这种级别的大将,若是殁于战阵,对黑云军也是一种打击。   “殿下这是嫌弃属下老迈?”魏山不傻,听出李跃话风不对,神情失落起来。   “放屁,孤这是让你先休息两年,你这身体已不是当年,正好,贾坚调任淮州刺史,你去镇守彭城,担任泗州刺史,治一治东南的镇军,别人我不放心,只有你去。”   淮泗离江东近,很多人心系晋室。   寿春大战,如果不是有人里应外合,不至于打的如此辛苦。   “哈哈,殿下放心,某去泗州,定好好收拾他们。”魏山与贾坚、王猛等人平级,也不算降职。   “殿下,上党有使者至!”亲卫在门外禀报。   “终于还是来了。”李跃精神一振,令魏山侍立在侧,又让人召来崔宏。   燕国的军封制度,对诸胡有非常大的吸引力。   慕容恪进入并州后,军纪严明,诸胡夹道欢迎,羯、匈奴、乌桓、鲜卑、粟特争相投附,连汉人听到慕容恪的名声,都来投效,张平打造的壁垒、坞堡形同虚设。   燕军声势大振,其后慕容恪引七万大军直扑上党,段龛率一万五千诸胡杂军收取河东。   张平心急如焚,派人来求援。   “天下间能敌慕容恪者,唯梁王一人尔!今并州危在旦夕,殿下若是出兵,张使君愿奉梁王为主!”使者一上来就戴高帽子。   不过李跃还不至于被他的马屁拍晕,至今为止,张平仍旧没多少诚意。   这厮割据并州以来,向周围所有势力称臣……   一句“奉梁王为主”打动不了任何人。   “张使君准备让孤如何助他?”   “慕容恪为燕国柱石,殿下若能擒杀此人,燕国必败,大梁一统北国近在眼前,只要殿下出战,张使君愿同击慕容恪!”   话里话外,是让黑云军当主力,张平在后面敲敲边鼓。   这世道最不可信的便是盟友,尤其是张平这种人,万一自己与慕容恪两败俱伤,张平到时候打谁还不一定。   “看来张使君还看不清形势,回去告诉他,想清楚了再来求援。”   张平这是看准了李跃不会放弃上党,才厚着脸皮来求援。   慕容恪的大军都没来,黑云军上去干什么?   要出手也要等慕容恪在上党城下耗的精疲力尽,除非张平现在宣布无条件归附梁国,将上党让出来。   但以张平的为人,怎会如此大度?   手上捏着几万人马不到最后一刻,他怎会放弃?   从底层杀上来的人,都一股狠劲,而张平并未满盘皆输,仍有一线生机。   “殿下……”   “送客!”李跃打消心中所有幻想,这是一场硬仗,不仅要面对慕容恪,还要防着张平。   使者只能拱手而退。   李跃当即下令大军北上,进入野王城,离上党一步之遥。   与此同时,慕容恪也攻入铜鞮。   张平重兵集结于壶关,但同时也分兵拒守天井关,防备野王的黑云军北上。   这个举动其实也暴露了他心中的想法。   即便面临如此绝境,也从来没想过投靠梁国,三番五次请求援军,也只是想坐收渔利而已。 第三百八十二章 争抢   天气一天比一天炎热起来,地里的庄稼也在茁壮成长。   不断有黑云军将士从东面聚集而来。   坐落在沁水之侧的野王大营连绵三四里。   李跃率军进驻野王,窥伺上党,与此同时,慕容恪也勒兵壶关城下,并未进攻。   张平的依仗便是上党四面八方的关隘和雄城。   对李跃而言,并州暂时可以不要,但上党一定要捏在手里。   数万黑云军堵在上党之南,张平不可能视而不见,再度派来使者,劝李跃去攻打兵力空虚的襄国,围魏救赵,解上党之围。   如果张平跟姚襄一样,是可靠盟友,李跃自然不遗余力。   但这厮一向心怀叵测。   这一次救了他,下一次,说不定就翻脸不认人。   “孤陈兵野王,张使君封锁天井关,挡住去路,是何用心啊?”李跃调侃的望着使者。   “呃……张使君……绝无他意……殿下此时北上,略有些不便……”使者强行解释。   “有何不便?你回去禀告张平,如今归顺大梁,还有封侯之赏,再拖延下去,就不要怪孤不讲情面。”   从任何角度看,张平已经走到穷途末路,成了待宰的羔羊。   即便燕梁二军退去,一个上党郡,又能如何?   不过张平肯定不会这么想问题。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都想做渔翁,却不看看鹬蚌没有争的时候,渔翁就要收拾二者的实力。   “在下……一定转告……”   使者匆忙而去。   “殿下,淮南大军已经赶来。”崔宏禀报道。   “出营迎接!”李跃精神大振,高云、姚襄率大军回返,野王梁军增加到八万。   兵力上已经不弱于燕军。   燕军虽有十几万之众,但需要分守各地,防着背后的拓跋什翼健。   经此一战,两边已经面和心不和。   慕容氏吃肉,拓跋什翼健连汤都没得喝,换谁都会心生怨气。   李跃带着亲兵出营迎接。   远远就望见两支人马行来。   左边羌骑快一步,抢在黑云军前面。   黑云军自然不愿让羌人盖过了风头,加快步伐,迎头赶上,场面略有些混乱,仿佛两个离家很久的孩子,见到父母而争宠。   李跃虽然礼遇姚襄,但下面的士卒们还是憋着一口气。   别说跟羌人,就是内部的镇军,也不那么和睦……   “赖三军勇烈,在下幸不辱命,与高将军大破晋军,收取淮南!”姚襄这几年堪称常败将军,终于在江东身上出了一口恶气,满面春风。   不过这话让一旁的高云、刘牢之、诸葛侃等人不满。   仿佛这场大战,是姚襄的羌骑发挥了主要作用。   刘牢之直接轻哼了一声。   高云目光略一闪烁,又恢复了常态。   “姚将军勇武,果有孙伯符勇烈之风。”别人常以孙策称赞他,李跃也顺口一说。   姚襄笑意盈盈,但他身边的权翼脸色却是一沉,眼神从李跃脸上一晃而过,换了个话题,“听闻梁王欲进取河东?”   不愧是姚襄的谋主,一眼就看出的问题的关键。   “慕容垂十万大军屯于太原,令段龛收取河东,我军不出,必落入燕人之手。”崔宏赶紧站出来道。   “河东士民一向仰慕姚都督父子,还望梁王能成全。”权翼说的极其委婉。   河东是攻入关中的跳板,土地肥沃,还有盐池之利,姚襄势在必得,拿下此地,可招募并州诸部,养上两年,便有了进攻关中的底气。   而氐秦又是新主继位,苻生一上来就杀了托孤之臣,人心震动,豪酋大为不满。   这给了姚襄一丝曙光。   “姚都督觉得如何?”李跃望向姚襄,心中其实并不看好他,个人觉得姚襄被捧得太高了,志大才疏,关中不是那么好打的,苻洪、苻雄、苻健虽然相继殒落,但苻氏人物层出不穷。   万人敌都出了两人,苻生、苻飞,其他骁勇善战文武双全者不在少数。   姚氏除了姚襄和姚苌,没有几个能与苻氏相媲美的人物。   姚襄稍作沉吟后道:“不瞒梁王,姚氏祖居秦州,家父临去之前有言,务必击败苻氏,报当年枋头之仇,使姚氏子孙回归故里!”   “明白了。”李跃对他的诚恳颇为欣赏。   这个时候遮遮掩掩没有必要。   权翼小心翼翼道:“殿下多多包涵。”   帐中忽然变得安静起来,刘牢之、诸葛侃毫不忌讳的手按刀柄,眼神不善。   姚襄此举,几乎是在虎口夺食。   气氛也在逐渐紧绷。   “姚襄听令,率本部大军西进,高云率两万黑云军殿后协助姚都督收复河东。”李跃原本想劝姚襄留在洛阳算了,安心当个附属,将来封个郡公。   但人各有志,强扭的瓜不甜。   “谢、谢殿下!”姚襄、权翼声音激动的都有些颤抖起来。   黑云军赏罚分明,慕容氏南下,姚襄鼎力支持,积极出兵协助梁国,后来江东围攻寿春,姚襄协助贾坚、高云大破江东,席卷淮南。   人敬我一尺,我还人一丈。   以前欠的人情,李跃一次还清。   从战略上考量,姚襄进驻河东也不错,夹在苻氏、慕容氏之间,成了梁国的挡箭牌。   梁国的精力能集中在河北,不必陷入与苻氏、慕容氏的拉扯之中。   有了齐地的晒盐,河东盐池意义不大。   二人欣喜的下去准备了。   刘牢之却单膝跪地,“河东富庶,当为我大梁所有,岂可拱手让人?”   “大胆。”高云斥责一声。   “属下妄言,还望殿下恕罪。”刘牢之颇为耿直,似乎对姚襄意见有些大。   “汝意下如何?”李跃望向高云。   高云道:“姚襄志在关中,然苻氏已然站稳脚跟,姚襄即便攻入关中,也难以成事,此人倒是可以用作爪牙,牵制苻氏,搅乱关中,待殿下灭燕之后,关中实力大损,我军可从容收复三秦!”   “妙哉!”李跃击掌而赞。   独自领兵攻打淮南之后,果然大有长进。   这么多年的培养、选拔,新一代的将帅也在茁壮成长。   姚襄是一枚很好的棋子,下在河东,将来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争天下,不能在乎一城一地的得失。   一旁的崔宏看高云的眼神复杂起来,都是年轻人,难免争强好胜。   李跃道:“河东之事,孤可以放心托付给你了!”   “臣必不辱使命!”高云拱手一礼。 第三百八十三章 图谋   壶关之前,慕容恪正与一众将校察看地形。   这是他多年以来的习惯,而每次大胜,都跟他深入了解地形有很大关系。   不过今日壶关的地形让他有些束手无策。   北面耸立百谷山,南有双龙山,两山夹峙,中间空断,山形似壶,故有壶关之名。   三国袁曹大战,高干少量兵力凭壶关固守,孤立无援,仍旧坚持三个月。   燕军肯定不可能在此地耗上三个月。   而且张平不是没有援兵,只要他倒向梁国,黑云军就是进入上党,与燕军大战。   不过张平这个人心思太多,在向梁军派出使者时,也向慕容恪派来使者,“慕容将军大军集于壶关,却不知三万黑云军已经攻入河东!”   “那又如何?”慕容恪永远都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   “河东……钱粮广盛,人口繁多,一旦落入梁国之手,只怕将军在并州难以立足。”   张平的使者水准并不高,在慕容恪面前谈论军事,无疑班门弄斧了。   慕容恪温声道:“此事就不劳张使君多虑了,如今燕梁夹击上党,张使君穷途末路,不妨归降我大燕,某必以万户侯待之。”   “这……”   “你可回禀张使君,吾家从不亏待投诚之人,如今形势,不是投梁便是投燕,让他仔细思量!”慕容恪挥了挥手,没有再谈下去的兴趣。   使者拱手而去。   慕容评赶紧道:“河东有盐池之利,难道真要拱手送人?”   “当然不是,此战之关键就在河东,段龛的一万五千部众只是诱饵,我已令道明率军南下,即便不要这上党,亦要围歼这三万黑云精锐!”慕容恪沉声道。   梁国主力,其实就这十一万黑云精锐。   损失三万人,整个梁国就要震动了。   慕舆根哈哈大笑,“昔日诸葛亮北伐司马懿,卤城之战,斩三千甲首,曹魏震动,此次若能灭了这三万人,梁国崛起之势便会被重创!”   “不错,这一战不仅打给张平看,亦要震慑苻氏,一振我军之颓势!”慕容恪翻身上马,勒转马头,准备回营。   周围将校无不热血澎湃。   慕容评却是眉头一皱,“既然此战如此重要,将军何不亲去?阿六敦……对黑云军,从未胜过……”   慕容垂原本将星闪耀,但去年大战,手上十几万人马却被王猛三万大军挡在巨鹿,不得寸进。   燕国上下颇有微词。   这一战也是慕容垂人生中的污点。   慕容恪仰头望着天上缓缓浮动的白云,淡淡道:“我军若动,李跃必亲率黑云主力赶赴河东,河东距离邺城近,离蓟城远,两军鏖战,难解难分,张平、苻氏窥伺在侧,背后还有拓跋什翼健,若僵持不下,变生肘腋,我军既已拿下并州大部,当务之急乃是将百姓迁回幽州!”   若是在太原、上党,慕容恪会毫不犹豫与黑云军决战。   但战场在河东,他就要谨慎一些。   从地缘上看,即便燕军攻陷河东,也很难守住。   河东群狼环伺,蓟城鞭长莫及。   慕容恪的目的,只是吃掉这三万黑云军主力,打梁国一记闷棍!   河东。   吕光的五千前锋畅通无阻。   太原被攻陷之后,河东诸城六神无主。   明眼人都能看出,张平很难撑过这一关。   燕梁二国精锐尽出,来的还都是名震天下之人。   燕国有慕容恪、慕容垂、慕舆根,而梁国则是梁王李跃亲至。   聪明人早已开始各自站队,有投靠北边慕容垂的,也有投靠梁国的,河东西部诸城则投靠苻氏。   苻氏在蒲坂屯驻三万大军,以苻飞、苻黄眉、苻坚、邓羌镇之,也是河东不可小觑的一股势力。   吕光刚进驻垣城,就迎来了一位神秘使者。   “坚头?”吕光一眼就认出了发小。   吕光与很多苻氏子弟自幼生长在枋头,尤其是面前这位十六七岁的青年——苻坚,小名坚头,前丞相苻雄之子,也是现在氐秦的龙骧将军。   当初苻洪也是因为看到苻坚背上的“草付当王”的谶言,才决定将蒲姓改为苻姓。   苻健也常以苻洪为羯赵龙骧将军而勉励苻坚。   “哈哈,我还以为汝飞黄腾达,忘了故人。”苻坚一点也不客气,脱下外袍,直接坐在软席之上,还给自己倒了一盏茶。   “怎会忘了故人?”吕光挥手屏退其他人,“坚头此来,必有大事?”   身为主将,私自见外人,本身就是极大的忌讳。   这五千前锋中除了明面上的黑云将,还有七百义儿军,有他们在,吕光不得不忌讳。   苻坚放下茶盏,望着他,“阁下如今是梁人哉?氐人哉?”   吕光眉头一皱,一时竟不知道如何回答。   一边是知遇之恩,一边是发小之情,实在难以取舍。   不过想起往昔种种,还是脱口而出,“吾生于枋头,当然是氐人!”   “大善!有你这句话就够了。”苻坚随手掏出一封信,“这是吕侍中送来的家书。”   苻生继位之后,封吕婆楼为侍中,左大将军,权重一时。   但吕光却仿佛知道这封信写着什么,没有拆开看。   苻坚眉头一挑,笑道:“此来别无他意,一为见故人,一为送家书,人也见了,信也送了,就此告辞。”   有些话不说出口,比说出口更能振动人心。   苻坚绝口不提归降之事,反而让吕光心中更加难受。   “河东大战,非同小可,坚头多多保重。”吕光依依不舍。   毕竟他活了十七八岁,一大半时光都在枋头,与苻氏子弟生长在一起,加入黑云军还不到两年,心理上对苻氏的认同更多一些。   “兄亦多多保重,你我还有再会之时!”苻坚自信一笑,他比吕光小了一岁,不过气势却占据着上风。   二人拜别,吕光一个人盯着案几上的信封看了很久,却始终没有拆开。   他怕一拆开,心就变了。   虽然加入黑云不到两年,但已经习惯了这种蓬勃向上的生活。   而且他也能感受的到,梁王非常器重他。   不然也不会让年纪轻轻的他,独领一军为前锋…… 第三百八十四章 抉择   人生要面临很多抉择。   而吕光也面临此生最难的一次抉择。   独坐了许久,直到亲卫李三五进来关怀道:“将军,可是身体不适?”   吕光这才反应过来,“无妨,只是有些思念家人。”   李三五黯然道:“将军还有家人,可惜我们这些人连家人的面都没见过,若非殿下收留,早成了别人肚中之食。”   吕光目光忽然变得深邃起来,“所以,是梁王殿下令你来杀我?”   军中有校事,这几乎是公开的秘密。   李三五是义儿军中的翘楚,对梁王死心塌地,绝不会容忍吕光背叛。   校事府干的就是这个勾当,不可能不关注一个神秘人来见主将。   李三五摇摇头,“我只是羡慕将军有家人,还能得到殿下的器重,其实换做我,也不知道如何选,不过梁王殿下从未亏待将军父子,当年将军之父重伤,是殿下亲自施救,才挽回一条性命,还放归关中,如此仁义,天下仅有,将军若是背叛……他日吕家有何面目见天下人?”   声音中不带丝毫怒气。   仿佛一个老友在殷切劝导。   不过越是如此,吕光越是感觉危险,事实上,他的武艺远在李三五之上,但不知为何,在此人面前就是矮了一头,心虚的很。   不过再心虚,也不能犹豫,一旦这封家书送了上去,吕光就算留在黑云中也会陷入猜忌之中,一个连亲生父亲都出卖的人,还有谁会信他?   他的政治前途也就终结了。   “自古忠孝不能两全,若非阁下,吾险些误入歧途!”吕光将案几上的信递了过去。   递的非常缓慢,递的杀气腾腾。   两人目光一动不动的望着彼此,帐中气氛紧绷到了极致。   孰料,李三五并不接递到眼前的信,而是主动后退两步,拱手一礼,“殿下从未亏待过将军,亦未亏待过吕家。”   说完这句话,便退走了,留下吕光一人发愣,良久,长叹一声,点起灯火,将这封没有拆开的家书点燃……   翌日,一切都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吕光召集众将,“段龛已至闻喜,必有图我之心。”   “我等即为先锋,逢敌当战也!段龛远来,自恃人多势众,必小觑我军,当趁其立足未稳,突袭之!”   黑云将们战意高昂。   虽是五千人,但装备精良,有两千骑兵,剩下的三千余众也是驴骡步卒。   段龛兵力虽多,却都是并州的胡人青壮凑出来的。   李三五拱手道:“段龛乌合之众,绝非我军之敌。”   “好,既然如此,立即起兵,奔袭闻喜,打段龛一个措手不及!”吕光当机立断。   前锋就要打出前锋的气势。   五千人马当即气势汹汹的北上。   段龛也是久经战阵之人,撒出大量斥候,见黑云军出动,将一万五千部众全部洒了出去。   他同样需要一场大战,向表兄慕容儁证明自己的价值。   一万五千人马,对五千步骑,看上去胜算极大。   吕光横槊立马阵前,“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梁王以我等为前锋,不可坠了黑云军的威名,令殿下失望!”   这话既是说给众军听,也是说给他自己听。   无论将来去留如何,这一战都不应该辜负梁王。   “杀、杀、杀……”   呼喊声此起彼伏,一浪高过一浪,震动天野。   吕光扬起长槊,身后三千步卒踏着无比坚定的步伐向前,两千骑兵分列左右翼,让步阵的长矛能毫无顾忌的朝向前面的敌军。   敌军连阵势都没有。   全凭一股血勇之气嚎叫着冲来。   三轮箭雨之后,两股人马狠狠撞在一起,血肉飞溅。   吕光持槊在前,身上中了两箭,丝毫没影响他在敌军中冲杀。   身边李三五带着六七名黑云将,或持铁盾,或挽强弓,死死护着他,几人在敌军中如入无人之境,往来冲杀,杀伤数十人。   “快哉!”吕光全身浴血,却兴致高昂。   只有厮杀能让他忘记所有烦恼。   主将都如此勇猛,黑云士卒大受激励,一个个奋勇向前。   黑云军进一步,敌军就退一步。   战场很快就变成一边倒的屠杀。   段龛军本来就是一支临时凑出来的,除了他本部三千精锐,其他人都是乌合之众。   遇上黑云军这种精锐,一个照面就扛不住了。   而段龛也不敢轻易将手上的三千部曲投入战斗中,这是他的家当,若是没了,老表慕容儁也就不会拿正眼瞧他。   见到如狼似虎的黑云军,更是不敢迎战。   所以崩溃也就理所当然……   野王。   张生野正在读着最新送来的战报,“吕光主动迎击段龛于闻喜,段龛自恃兵多,围攻吕光部,吕光跃马在前,将士用命,大破段龛军,俘斩七千余,段龛率本部三千人马北逃。”   李跃耳中听着战报,眼睛却落在校事送来的密报上。   看完之后,并没太放在心上。   吕光不会蠢到这个时候投奔苻氏。   鸡蛋不放在一个篮子里,站在吕家的立场上,脚踩两条船才是常规操作。   而且苻生在关中越闹越凶,杀人如麻,直追当年的石虎,关中人人自危。   如果李跃是吕婆楼,在这个时候,不是要劝吕光返回关中,而是让他留在梁国。   张生野道:“段龛战败后,慕容垂亲率五万大军南下!”   慕容垂终于还是南下了。   “慕容恪动了没有?”李跃问道。   “仍勒兵于壶关之下。”   慕容垂五万大军,高云、吕光加起来差不多两万五千,加上姚襄部众,至少能凑出一两万人,兵力上差不了多少。   崔宏道:“慕容垂身经百战,不可掉以轻心。”   李跃道:“我若是大军前去支援,慕容恪猛攻上党,得不偿失。”   上党之所以维持均势,是因为三边都不想被对方占了便宜,弄出了一个三角平衡的格局。   李跃若支援河东,上党兵力就不足了,平衡也会被打破。   弄不好张平这厮直接投降。   对李跃而言,慕容恪的威胁远在慕容垂之上,上党的重要性也远在河东之上。   再说河东允诺给姚襄,他应该多操些心,多分摊些压力。   敌不动,我就不动,反正李跃盯死了慕容恪和上党。   至于河东,投入的兵力不算少了,再追加兵力没有意义。   高云、吕光想要成长为真正的名将,就必须跟慕容垂这种级别的人碰一碰。 第三百八十五章 白波谷   吕光击败段龛后,黑云军占据主动权,继续向北推进,渡过浍水,绛邑不战而降。   同一时间,慕容垂挥军南下,占领蒲子、北屈、平阳等城,顺手拿下襄陵,归降者络绎不绝。   燕军势大,不过吕光并没有退缩,顶着压力渡过汾水,占领临汾,沿汾水设防。   七月初九,姚襄两万三千羌骑率先赶到,背靠汾阴,占领冀亭。   汾阴三薛对姚襄鼎力支持,出动六千部曲协助姚襄。   七月十一,高云率两万步骑赶来,入驻绛邑。   吕光、姚襄、高云互为依靠,横列汾水两岸,形成一条完整的防线,静待慕容垂五万燕军南下。   与此同时,蒲坂的秦军也不甘示弱,邓羌领八千人马进驻解县,大有威慑黑云军侧后之意。   不过秦军的步伐也仅限于此,连空虚的猗氏都没拿下,只是静观其变。   苻生新继位,屁股还没坐稳,忙着清理内部,对外面发生的一切不太感兴趣。   邓羌的前移,也只是蒲坂秦军的自作主张。   姚襄分出五千人,入驻介山,观望邓羌部动向。   战云密布于汾水两岸,河东大小势力,要么归附慕容垂,要么臣服于梁军,竟然没有多少观望之人。   而形势也容不得他们观望。   北国强大的两股势力在此角力,观望之人会第一个被清除……   一队骑兵顺着汾水自东向北挺进。   高云带着苏权、刘牢之、诸葛侃、高衡等将察看汾水地形。   “错了!”高云在马上拿着地图对照,忽然开口道。   “何事错了?”苏权、刘牢之凑了过来,二人差不多成了高云的左膀右臂。   “汾水之咽喉不在临汾,而在北面一百五十里的白波谷!”高云收起地图,眺望北面。   群山茫茫,荒草蔓蔓,汾水从中而出。   两军相争,争的就是地势。   兵法有云:善战者,以地强,以势胜,如转圆石于千仞之谷者,地势然也!   谁占有地利,谁拥有军势,占有先机。   从这一点上,吕光还是差了高云一些。   不过吕光入黑云军不到两年,年仅十七,能以少胜多,击败段龛,已经相当了得。   而高云则一直是李跃着重培养的大将,跟着李跃在尚武堂、讲武堂深造数年,经历诸多实战,自然眼光稍高一些。   东汉中平五年(188年),郭大率一支黄巾军以此为根据地,并筑白波垒于此,形成天下闻名的白波贼,聚众十万,联合南匈奴北攻太原,南下河东,威慑洛阳,击败鼎盛时董卓的西凉军。   斗转星移,物是人非,汉末三国已经远去,但白波谷的战略价值并没有消退。   不仅没有消退,反而随着梁燕争霸,此地越发显得重要起来。   进可攻退可守,还能屯垦养兵,正是兵法上说的猿臂之势。   “令,苏权、刘牢之立即率三千精骑勿必攻占此地!”高云勒转马头。   军情紧急,谁快一步,谁就拥有巨大优势。   “遵令!”二人同时拱手,然后飞奔向南而去。   高云则顺汾河而下,巡查汾水各地防务。   只见营垒森然,斥候进进出出,黑云士卒驱赶俘虏深沟高垒,砍伐树木布置鹿角,一切都井井有条,丝毫不乱。   心中难免对吕光敢看两眼,“不愧是殿下青睐之人。”   正要入营见吕光,斥候从北飞奔而来,带回最新的消息,“禀将军,燕军四千骑出襄陵,直奔白波谷而来!”   高云能看出白波谷的重要,慕容垂自然也能看出。   “可知主将为谁?”   “傅颜。”   傅颜跟随慕容垂一同攻打敕勒,军功赫赫,是燕军首屈一指的宿将。   “首战便是决战,尽起全军,舍弃辎重,乘驴骡而行,驰援白波谷!”高云心中捏了一把汗。   不是不相信苏权、刘牢之,而是这一战太重要,容不得闪失,更不想让梁王失望,所以必须全力以赴。   对手是慕容垂,成名已久,燕国双璧之一。   没人敢轻视慕容垂。   只有正面击败他,高云才能完成个人蜕变,成为梁国的中流砥柱!   这一年,他刚刚迈过二十岁的门槛,心中热血沸腾,追慕的正是汉之霍去病。   只要将燕军挡在白波谷以北,这场大战便胜了一半。   河东与并州地形一脉相承,东面太行山脉,西面吕梁山脉,仿佛两条长龙夹着汾水。   地势将会决定这场大战的胜负。   平阳。   慕容垂也在察看地图,“敌军主将何人?”   “似乎是个姓高的小将,乳臭未干,听说刚刚满二十。”堂中诸将纷纷大笑起来。   “二十就敢来与我军相争?黑云军除了李跃,也就王猛尚可,梁国可谓无人矣!”   众人神色轻松起来。   他们有理由如此自信,燕国随便一人便是沙场宿将。   从辽东一路杀进中土,击败无数强横一时的对手,无论将领的质量和数量都超过梁国。   不过即便如此,他们仍旧害怕听到王猛的名字。   巨鹿一战,王猛三万人马将他们死死压住,屡次击退燕军,给他们留下了不小的心理阴影。   只要不是王猛来,慕容垂的压力就没那么大,“李跃用人颇有独到之处,当年敢启用名不见经传的王猛,今日敢用此人为将,必有蹊跷!不可大意!”   慕容垂也许看不起高云,但绝不会轻视李跃。   每次都能出人意料。   黑云军经历的血战也不少,不可能没有将才,不然也走不到今日。   不过高云这个名字实在对他们有些陌生。   虽说不可大意,但帐中诸将不会这么认为。   “黑云军主力只有两万人,我军五万精锐,稳扎稳打即可,待太原粮草、援军至,我军即可横扫河东。”慕容尘信心满满道。   慕容垂点点头,目光再次落到地图上,夹在中间的白波谷异常突出,一个优秀将领不可能错过如此重要的咽喉之地,“白波谷不容有失,汝再七千步骑驰援之,吾大军紧随其后。”   想要南下攻占河东全境,白波谷是绕不过的门槛。   当然强行想绕也可以,要么从东走地形复杂的王屋山,要么从西经过三薛的老巢汾阴。   对于以骑兵见长的燕军来说,两条路都不好走。   前后一万一千人马,在他们看来,足够踏平白波河谷。   不是慕容垂不想多出兵,而是这段时天气炎热,燕军都是辽东人,喜寒畏热,士卒竟有些水土不服,需要修养。 第三百八十六章 进攻   烈日之下,两支骑兵几乎同时赶到白波谷。   汾水之西,黑、褐两色宛如两股波涛。   长途奔来,战马气力略有不济,为了保证最佳的冲锋效果,换马是最好的选择。   燕军不仅换马,还调整阵型,分出左右翼。   左翼驰射,右翼抄后,中军正面迎敌,准备将这股黑云军一口吞下。   傅颜正是凭着这一手,在草原上大破敕勒,俘虏十余万人返回辽东。   黑云军也勒停战马,快速更换战马,却没有调整阵型。   阵型对黑云骁骑不重要,对他们而言,遇见敌人,一鼓作气冲杀上去,就是最好的阵型。   刘牢之指着燕军道:“狭路相逢勇者胜,全军随吾冲杀!”   说完便挥舞长槊,跃马在前,朝着燕军冲去。   身后诸葛侃、苏权紧随其后,三千黑云骁骑自动形成一个锋矢阵型。   锋矢最前,正是刘牢之,几乎甩出后队三匹马的身位。   马如狂风,人如狂龙,三千骑兵竖起的长矛在烈日下,带着舍我其谁的气势冲向燕军。   而此时燕军才刚刚跑动起来,速度已经慢了,还多是以弓骑为主。   刘牢之不管左右翼,盯着燕军中军,在敌人刚刚拉开弓弦,还未瞄准时,直接撞了过去,宛如一柄利剑刺入敌人胸膛之中……   战马悲鸣声、骨头碎裂声、长槊撕破盔甲血肉声,交杂在一起。   一道道血浪喷向天空,在烈日下显得分外鲜红。   马蹄所过之处,皆是倒下的尸体。   黑云骁骑虽然没有阵列,却掌握了骑兵冲锋最关键的东西,那就是狂烈的速度和一往无前的气势。   配上刘牢之、苏权、诸葛侃这些悍将,燕军的阵势还未展开,骑射的优势还未发挥,就被黑云军刺穿了躯体。   骑兵交战,没有步卒那么繁杂。   很多时候,快马长槊,一个回合就分出了胜负。   大地上,褐色的浪潮完全被黑色浪潮覆盖、碾压。   刘牢之身披五创,却精神抖擞的勒转战马,回望燕军还未倒下的旌旗,大笑一声,“集结,随我冲杀!”   骑兵宛如百鸟朝凤一般向他身边集结。   刘牢之旺盛的战斗欲望深深影响每一个人。   以往苏权多少还有些看不上刘牢之,但与他并肩而战几场之后,也深深被其勇武折服。   黑云军中多是热血男儿,崇拜强者,刘牢之有万人敌的潜质,为人仗义,加入黑云军的时间虽短,却颇得人心。   “杀!”刘牢之扬起长槊。   “杀!”每个士卒都疯了一般举起长矛。   然后战马奔动、小跑、狂奔,数千骑兵再次撞向燕军中军。   马蹄奔腾,地动山摇。   燕军左右两翼赶来,却慑于黑云军气势不敢拦截,只在两翼骑射。   但骑射命中率本来就低,威力也不大,黑云骁骑走精兵路线,每人身上一套精甲,很多战马也披了皮甲,燕军两轮骑射下来,黑云军只有四五十骑倒下。   想再射出第三箭,两军交错而过。   黑云军再次冲入中军之中,如虎入羊群,肆意杀戮。   刘牢之仿佛一头不知道疲惫的疯虎,长槊接连刺出,接连挑翻三骑,燕军几无一合之将,周围敌军尽皆破胆。   “敌将休走,可来决一死战!”眼见站着的敌人越来越少,刘牢之大吼一声。   战场上却无人应答。   而这一声大吼,也冲散了燕军最后一丝抵抗的勇气,纷纷调转马头,向北窜去。   “我军已经攻陷白波谷,穷寇莫追。”诸葛侃上前劝道。   刘牢之却杀心未减,“非也,敌军虽败,伤亡并不大,暂时撤走,只为重振旗鼓,我军当乘势掩杀之,不给其喘息之机!”   骑兵冲击力强,但有效杀伤不如步卒。   燕军虽败,却没有一人投降,同时朝着一个方向溃散,明显是为了重新集结。   刘牢之并非四肢发达头脑简单之辈,在战场的表现堪称有勇有谋。   剿灭泰山寇如此,今日之战亦是如此。   “尔等若是惜命,可留在此地,愿战者,随吾追杀!”长槊向后一招。   黑云骁骑早已认准了他,又如百鸟朝凤一般集结而来。   “杀!”一个简单的回应,让士气高涨起来,士卒们也不知疲倦一般。   刘牢之换了战马,又是第一个冲了出去。   “能与刘道坚并肩而战,死而无憾也!”苏权策马追了上去。   诸葛侃、高衡、何谦跟刘牢之一条心,自然也不甘人后。   黑云骁骑死死咬住燕军,不给他们任何喘息之机……   高云带着步骑赶到白波谷,看到的只有尸体。   “禀将军,刘校尉率军追杀燕军而去!”斥候在此等候多时。   “燕军援兵在何处?”高云问向其他斥候。   “离白波谷五十里,万人左右!”   “这个刘牢之好生鲁莽,三千军就敢追进别人的老巢。”有黑云将不满起来。   摆在高云面前有两条路,其一,固守白波谷,坐视刘牢之被敌军围攻,这是最稳妥的策略。   其二,挥军北上,与燕军大战,风险巨大,如果不能快速解决这部燕军,慕容垂在平阳的大军随时南下。   不过高云没有任何犹豫,“殿下常言:最好的防守是进攻,欲防守白波谷,必先断慕容垂一指!慕容垂不知我军之勇猛,燕军定有轻我之心,令,大军北上,迎战燕军!”   刘牢之等人的加入,大大提升了高云部的战力。   战机稍纵即逝,而高云敢于进攻。   李跃一直提倡进攻精神、战斗欲望,高云在讲武堂深造数年,深得李跃之精髓。   梁国立国才两年,黑云军正处于青年时期,很多将领没过二十,便独领一军,精神、欲望都不缺。   不过众将略有迟疑。   高云脸色一沉,手按剑柄,“养兵千日用在一时,此战之关键就在今日,畏缩不前者,斩!”   吃掉这两支人马,灭燕军之气势,然后就可以凭借白波谷与慕容垂对垒。   这一战只要挡住慕容垂,打个平手,整个战场大形势就会逐渐倒向黑云军。   原因很简单,此战燕国十几万人马,而且还是骑兵居多,粮草需从幽州千里迢迢转送而来。   若不是截获了张平储积在太原的粮草,慕容恪、慕容垂都耗不下去。   “领命!”众将一震,眼神坚决起来。 第三百八十七章 选锋   “并州全境已为我大燕所有,梁王屯兵野王,逆势而谋上党,大不利也,不如退兵,两家罢兵言和,各安国境如何?”   李跃万万没想到,慕容恪居然来信劝自己退兵。   崔宏喜道:“定是燕人气力不济!”   张平丢了并州,但在军事上并没有失败,而是被叛徒里应外合。   退守上党后,吸取教训,坚壁清野,加固关隘、城池,防守的滴水不漏。   弄得李跃和慕容恪都拿他没办法。   不过这个时候退兵,就前功尽弃了。   慕容恪攻下了并州大部,吃饱喝足,李跃却没得到任何好处。   “看来慕容恪有几分退兵之意。”李跃来来回回看了几次,慕容恪好歹是天下成名已久的人物,字迹却带着几分秀气,完全不像是一个杀伐决断的名将。   崔宏道:“我军若是退走,张平死灰复燃,或许张平与慕容恪达成某种协议?”   上党威胁不了燕国,但一定能威胁中原。   张平迟早是个祸患。   “张平信义全无,慕容恪不会相信他的,这封信应该是来探探我们的决心,回信一封,邀慕容恪南北夹击上党,然后一决胜负。”李跃太了解张平这种人了,也了解慕容恪。   燕、梁之争,一时片刻难解难分。   梁国的底盘在中原,燕国的底盘在辽东,慕容恪应该是感觉有些吃力了。   同样,李跃也不想再耗下去,近十万大军,加上战马,每日消耗是一个天文数字。   梁国家底也不丰厚。   崔宏道:“殿下妙计,可以试探慕容恪的心意。”   李跃摇头,“不是试探,而是真攻,上党威胁河内、洛阳、邺城,孤势在必得,他不愿打,就让他看看我黑云男儿的实力!”   休整了这么多日,黑云军将士的士气、状态都在巅峰。   想要兵不血刃拿下上党,几乎没有可能。   张平不见棺材不掉泪,以为占据了上党形胜之地,就没人敢动他,李跃偏偏要反其道而行之,让他见见棺材,掉掉眼泪!   以武力促张平投降,同时向慕容恪亮亮剑。   “若是张平投降慕容恪……又当如何?”崔宏担忧道。   李跃笑道:“又不是攻打上党全境,而是先拿下天井关,威慑敌军,让张平、慕容恪看到我们的决心!”   高云、姚襄、吕光在河东与慕容垂鏖战,也不知结果如何。   不过偏师终究是偏师,不能将所有希望都押在他们身上。   这场大战的关键还在于上党,河东只能影响大战的形势,却不能决定胜负。   李跃带着亲卫巡视野王城北的天井关。   刘歆《遂初赋》中有言:驰太行之险峻,入天井之高关。   群山巍峨,耸立入云,山腰郁郁葱葱,敌军旌旗若隐若现。   从春秋战国时起,天井关便是黄河之北的要冲,扼守太行八陉之一的太行陉,干戈迭起,为兵家必争之地。   张蚝攻陷上党之后,还在天井关之南修建了星轺驿、横望隘、小口隘、碗子城,只有一条阔三步、长四十里羊肠小道蜿蜒于崇山峻岭之间。   张平敢以区区上党北阻慕容恪,南抵李跃,自然是有些凭仗的。   回到大营,将士们已经集结。   李跃带着宿卫站在前锋军之前。   “擅攀援者出列三步。”亲卫大声将李跃的话重复出去。   历次大战,都是前锋军攻坚,因此黑云军最勇猛的步卒都在此军之中,前锋军的前身是敢死营,一向悍不畏死。   中原缺大规模的良种马,所以不得不重视步军发展,黑云军最早便是从山上杀下来的,平日训练也都是上山与猛兽搏杀,再险峻的山也难不倒他们。   这是李跃敢打天井关的原因。   “愿血战天井关者再出三步!”亲卫大声喊道。   轰、轰、轰。   四五千人,有一大半上前。   剩下的人满脸愧色,不过李跃理解他们,这两年日子过好了,有了家室,也就不愿打这种九死一生的苦战。   能有两三千人,已经相当难得了。   说明军中血气还在。   强逼那些不情愿的人上去,反而会坏事。   “殿下,我等亦愿血战,不破天井关,提头来见!”今年武举的李武、李琦、李屹、赵贺四人拜在面前。   高云麾下有了刘牢之、诸葛侃等人,李跃就将他们留在身边培养。   “我等亦愿出战!”五百多名宿卫也一起单膝跪地。   崔宏看着这些士卒,忍不住感慨道:“军心若此,天井关必破!”   “壮哉,上酒!”李跃没有拦阻。   雏鹰终究要自己展翅飞向天空。   刘牢之、诸葛侃、何谦等野生将才打出了气势和威风,尚武堂的儿郎怎可落于人后?   他们主动请战,李跃“老”怀大慰,选锋历来是华夏军队的传统。   《六韬·武锋》:凡用兵之要,必有武车、骁骑、驰阵、选锋。   岳飞麾下亦有踏白、背嵬、选锋三支强军。   行军打仗靠的就是一股锐气。   稍顷,一坛坛酒送了上来,辎重兵抬来长案,摆成一列,将酒倒入大陶碗中。   李跃第一个上前,端起一碗酒,朝向众军,“万众一心泰山可撼,区区天井关,焉能阻拦我大梁的忠勇儿郎?诸君当为孤攻破此关!”   说完,便一饮而尽。   士卒们也一列一列上前,端起酒碗就灌了下去。   “不破天井,誓不回还!”他们比李跃还要亢奋,喝了酒之后,眼底竟生起一抹暗红。   “李武、李琦、李屹、赵贺听令,各挑选一百精锐,此战尔等当为前锋,不可坠了尚武堂威名!”李跃指着四人道。   “领命!”四人站出,各自挑选士卒。   有前锋军,也有宿卫。   被选上的人一脸喜色。   李跃又令人取来四百套盔甲,明光甲、冷锻甲、盆领铠、黑光甲等等只有将领才能穿的精甲,分给这些前锋死士。   武器则以骨朵、铁锤、利刃、弓弩、盾牌为主,什么好使,用什么。   其他两千多人也换上了铁甲。   不过也有一些异类,李屹所部一百人,只领了利刃、弩机、盾牌,盔甲一件不要,只穿一件单衣。   其他老卒也多有效仿,以轻便为主。   四十里的山道,又是盛夏,装备太多反而是负担。   李跃佩服这些人的先见之明,下令宰牛杀羊,大飨士卒。   将士们饱餐一顿,然后各自睡去,等待太阳下山。 第三百八十八章 恐惧   浩荡南风顺着汾水河谷向北扫荡,荒野中随处可见倒毙的人尸马尸。   轰鸣的马蹄声没有一刻停歇,顺着南风向北而去。   一匹战马从荒草中冲出,惊飞正在啄食尸体的乌鸦,斜窜向天空,留下几片黑色尾羽在半空中缓缓飘荡。   更多的骑兵从后涌来,带起的气流又将尾羽扬起。   刘牢之猛冲猛打,不给燕军任何重新集结的机会。   杀伤越来越多,终于有燕军扛不住压力,跪地求饶。   “将军,敌军援军在前方十三里,有七千余众!”斥候望向刘牢之的眼神中也带着几分崇慕。   刘牢之回首望了一眼身后的骑兵,虽然略显疲惫,但依旧战意昂扬。   不断的追杀更增加了他们的煞气和杀意。   李跃爱惜士卒,以往大战,都是压着打,尽量避免伤亡,不过现在的主将是刘牢之,黑云骁骑在他手上爆发出最强大的战斗力。   落日悬在西面山巅之上,余晖将天地染红,不停呼啸的南风带来了阵阵凉爽,却无法浇灭刘牢之胸膛中的战意。   “贼军心已乱,我军士气正盛,此乃天赐大功与我也,换马!”刘牢之挥舞起长槊。   身后骑兵如臂使指,在奔跑中换了一匹新马。   旧马扔在荒野中,自有辎重兵前来收拾。   太阳完全坠下西面莽莽群山,天地之间忽然变的安静起来,只有不停奔动的马蹄声。   燕军步卒摆开阵势,竖起长矛,骑兵拉开弓弦,在两翼游荡。   溃兵从他们中间穿过,哭喊声、惨叫声将惶恐传播开来。   令列阵的步卒紧张起来,盯着前方,仿佛黄昏的荒原中潜伏着猛兽。   “梁贼精锐,不可力敌,以守为先!”傅颜狼狈至极,头盔也不知掉落何处,散落一头乱发。   慕容尘盯着傅颜,想要嘲讽,但还是忍住了,傅颜两朝宿将,南征北战立下不少战功,他这么轻易就被击败了,对手实力不容小觑。   “左翼骑兵出前绕敌!”慕容尘选择了谨慎打法,派出一队轻骑。   接着便是等待。   暮色逐渐浓重,巨大的山影笼罩四野,不时传来的轰鸣声仿佛巨山的怒吼,气氛亦随之沉重起来。   也不知为何,慕容尘的心中也蒙上了一层不祥的阴影。   半个时辰的功夫,轰鸣声消退,数百燕骑回撤,出击时雄赳赳气昂昂,回返时仿佛斗败的野鸡,一个个佝偻着背,伏在马背上。   “敌、敌军极其凶悍,我军、不敌……”   当一名屯长半跪在慕容尘面前时,慕容尘心中的阴影更大了,还升起阵阵寒意。   一千五百骑,半个时辰,就被击溃了?   黑云军什么时候强到这个地步?   梁燕各视彼此为最强劲的对手,黑云军有多少战力,慕容尘心中有个大概的评估和认知。   但现在,他不得不怀疑自己的认知。   距上次大战还不到一年,黑云军的实力似乎又上了一个台阶……   这便是中原的实力么?慕容尘心中有些惶恐。   “敌军皆是虎狼!”   “敌军之中有一紫脸大将,杀人如麻,无人能敌!”   溃兵让其他燕军更加惊恐。   慕容尘猛然醒悟,手中长槊刺出,双手发力,将屯长挑了起来,扔在阵列之前,“敢有退缩者,不力战者,皆如此人!”   然后策马走在众军之中,“此战,吾当与尔等力战在此!”   “战、战、战!”   燕军士气回涨不少,毕竟也是数一数二的强军。   不过慕容尘也没有托大,令人将发生的一切快马传报给后方的慕容垂。   马蹄声越来越大,越来越近。   南风也更加猛烈,裹挟着浓烈的血腥气。   一片昏暗之中,烟尘大起,一道道黑影从烟尘中冲出,裹挟的煞气、杀气被山影荒野无限放大,排山倒海而来。   大地也跟着震动起来。   燕军步卒面露惊骇之色,阵脚在悄悄的后移。   “顶住!区区数千骑而已,远道而来,马力已尽!”慕容尘一眼就看出敌军在虚张声势,下马,接过一支长矛,与亲兵们站在最前。   步阵的阵脚方才稳住。   只要步卒挡住敌军的第一轮冲锋,左右翼的骑兵便能后发制人,围而歼之。   不过敌军的气势的确让人心惊胆寒。   慕容尘征战多年,如此剽悍的骑兵也是生平仅见,比草原上的宇文、拓跋、段氏强了不少。   草原上流行见势不妙拔腿就跑,从来不会轻易决战、死战。   但今日明显是死战了。   慕容尘咽了咽口水,即便是宿将,面对一人半高的骑兵冲来时,手心里也全是冷汗。   呼——   敌骑在一射之地时忽然向左,绕过面前的长矛大阵,也绕过了后阵射出的箭雨,直接扑向左翼的骑兵。   宛如一记铁锤砸了过去。   左翼骑兵都是轻骑,自然不肯跟黑云精骑冲杀,纷纷向西面窜去,他们的后退更助长了黑云精骑的气焰。   这支凶悍的虎狼又从西面折转向北,犹如长蛇一般围着燕军步阵盘旋。   长蛇的体积明显没有燕军步阵大,但更凶恶,更好战。   “此地!”盘旋大半圈之后,刘牢之发现了步阵侧后,有百余燕军步卒长矛调转不及,当即挥出长槊,第一个冲了上去。   身上的箭羽多达七支,但猛兽越是受伤,便越是凶残。   战马一跃而起,长槊刺出,当即将一名燕军搠翻在地,前阵的燕军都是铁甲,而后阵的燕军则多是皮甲,根本挡不住黑云骁骑的冲击。   刘牢之率先刺杀一人,苏权、诸葛侃、何谦、高衡等骁将鱼贯而出,瞬间就撕开了缺口。   其他骑兵也乘势杀了进来。   霎时间,血肉横飞,燕军步卒如割麦子一般倒下。   数十黑云骁骑也被四面八方的长矛刺死,连人带马直接被撑在原地。   但这种伤亡没有吓退其他士卒,反而令他们更加狂暴凶残起来,气质上越来越贴近刘牢之。   “贼将休得猖狂!”慕容尘也看出来了,这支黑云军之所以如此彪悍,是因为为首的几员悍将,遂率两百多名亲卫前去围杀。   那么杀了这几员悍将,黑云军的魂魄便没了。   千军万马之中,刘牢之听到慕容尘的吼声,目光随之转了过来,血红的双眼布满了杀气,嘴角扬起一丝冷笑,露出几颗森森白牙,如同一头永远无法魇足饿虎。   然后策马冲了过去…… 第三百八十九章 飞蛾   黄昏,落日。   无数黑鸦飞鸟从山林间窜起。   一排排战鼓从野王城中拉了出来,静默在山下。   两千八百多名将士分成三股,沉默的向山上行去。   一支从悬崖峭壁上攀援,一支披着重甲顶着铁盾正面强攻,还有一支在后面蓄力。   羊肠小道上兵力无法展开。   李跃在山下设了胡床,持剑而坐,静静的望着群山。   夕阳很快就淹没在群山之中,暮色笼罩大地。   宿卫们环列左右,甲士列阵于前。   一股肃杀之气拔地而起。   在李跃看来,没有攻不破的关口,对峙了这么长时间,敌军肯定有所松懈。   如果一个张平的解决不了,以后黑云军谈何席卷天下?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山上忽然响起了惨叫声、厮杀声、怒吼声。   第一道关隘羊肠坂,敌军并没有重兵把守,只有几座箭楼。   但天井关之雄险不在此地,而是后面的碗子城、横望隘、小口隘等,过了这些险要之地,然后才是天井关。   “禀殿下,李武部袭取羊肠坂!”   “禀殿下,赵贺、李琦二部攻陷碗子城!”   斥候带回各种捷报,不过李跃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   敌军只需要守住任何一关,便挡住了黑云军的进攻。   接下来带回的消息就不那么顺利,“禀殿下,李武部被阻于横望隘!”   山上的厮杀声越来越响亮,刺破了沉沉夜色。   “李武、赵贺、李琦三部,加后军一千人正在猛攻横望隘!”   “擂鼓!”李跃挥手。   数百面战鼓轰鸣起来,雄浑激昂的声音响彻整个山野。   三通鼓毕,山上的厮杀仍在持续,仍是不分胜负,而鼓声也渐渐低落下来。   李跃心中捏了一把冷汗,反正坐不住,干脆亲自击鼓。   一槌一槌狠狠击在战鼓上,鼓声又开始激昂起来。   “殿下,捷报,横望隘已被我军攻陷!”斥候策马奔来,火把光之下,脸上有抑制不住的欣喜。   李跃这才扔下鼓槌,坐回胡床。   不过攻下横望隘也付出了相当大的代价,阵亡将士高达三百七十余人,一千多人攻山,几乎人人带伤。   李琦重伤,被抬了回来,赵贺轻伤,犹率军向前攻去。   李跃亲自为他包扎。   所幸只是失血过多,暂时昏迷而已。   夜色渐深,火把光照耀下,黑夜显得更加黑暗。   山上也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火光,与天上的星辰呼应,将太行山妆点的分外璀璨。   一群飞虫围绕着火把飞来飞去,有几只飞蛾直接扑进火焰之中,“哧”的一声轻响,飞蛾烧焦的尸体落在地上。   李跃望着地上一层的虫尸发愣。   飞蛾扑火,这兆头有些不吉利。   不过黑暗的历史长河中,总需要一些敢于扑向火焰的飞蛾。   所有人都明哲保身老奸巨猾,都是聪明人,反而是这个民族巨大的悲哀。   “殿下……”斥候犹犹豫豫起来。   他脸上手上全是树枝、荆棘划出来的血痕。   “说!”李跃心中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李武都尉……率七十五名死士攻打小口隘,中敌人埋伏,七十六人,尽皆……阵亡……”   原来飞蛾扑火应在他身上。   李跃心头一颤,义儿军如其名,几乎是李跃的义子,绝对的死忠,没想到在此地折损了一个优秀儿郎。   但脸上却没有没有表情。   如此恶战,伤亡是不可避免的,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   “再探!”   “唯!”斥候提了一囊水,边跑边喝,身影逐渐消失在夜色中。   或许是李武的阵亡,激发了士卒的血性,半个时辰后,小口隘也被攻陷了。   不过此时天已蒙蒙亮。   天井关之前的隘口只剩下两座。   李跃率亲卫登山,一夜未眠,此时却没有丝毫睡意。   天井关不愧天井之名,走入羊肠小径之中,四面峭壁如削,置身其中,如同坐井观天一般。   走到日上三竿,才赶到小口隘。   李跃累的不行,披着盔甲的士卒更累,崔宏身体文弱,走到碗子城便不行了。   关隘中,到处都是席地而睡的士卒,有人直接睡在尸体和血泊之中,若不是此起彼伏的鼾声,李跃还以为是尸体。   周围墙石上,到处都是刀锤斫击出的痕迹。   可见这一战之惨烈。   “前方还剩星轺驿、斑鸠岭!”全身是伤的赵贺拱手道。   李跃拍拍他的肩膀,“还能战否?”   赵贺两眼一亮,“必破天井关,誓不回还!”   “好!”李跃没多说什么。   既然披上了盔甲,就要接受征战厮杀的宿命。   半个时辰后,李跃只感觉头顶传来一阵欢呼,过不多时,斥候从上面下来,“禀报殿下,李屹部从小道偷袭星轺驿得手。”   李跃欣慰的点点头。   这些将士没有一人辜负自己。   “起!”赵贺喊了一声。   尸堆之中,忽然站起数百人,见了李跃,先是一愣,接着一喜,“殿下!”   李跃令身后宿卫送上酒肉,“多吃一些!”   攻战一夜,又累又饿,酒肉正来的及时。   将士们抓起酒肉就大快朵颐。   赵贺猛灌下一口酒,脸上增了一些精神,但更多的是决然之色,“殿下稍待,臣这就去取了斑鸠岭!”   李跃微一点头。   剩下的士卒将手中的酒碗砸在地上,冲李跃一拱手,继续向山上攀登。   李跃也跟在他们后面。   敌人似乎也被黑云军的气势慑住,激战了一夜,看似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险隘纷纷被攻破,士气不低沉是不可能的。   不到一个时辰,斑鸠岭也被攻陷了。   越往后,关隘越是好打一些,敌人精疲力尽,士气低落,而关隘也修建的大不如前。   至此天井关外的所有隘口都被攻陷。   李跃带着千余宿卫陈兵关前。   阵亡的七百多名将士尸体被摆在关前的空地上,李跃一一为他们盖上黑云赤旗,轮到李武时,李跃心中一叹,将他圆瞪的双眼合上,小心翼翼的盖上黑云赤旗。   自己只是收留他们,他们却以性命来回报自己。   关上敌军也翘首远远望着这一切。   其他关隘都被攻破了,天井关自然也不能例外。   张平掌握上党的时间不长,大概是没想到黑云军能攻打到此地,关城破破烂烂,全靠一些山石和木头堆叠起来,还没有小口隘、横望隘修的坚固。   “梁王在此,鼠辈何不逃命去也!”李跃持剑在前,令亲卫朝着关上大声呼喊。   身后牙纛随着山风飘扬,偌大的“梁”字挺立在山云之间。   周围忽然又安静下来,只有风带着回声在山岭间一次次的呼啸,久久不绝。   “梁王在此,鼠辈何不逃命去也……”   黑云军能杀到这里,已经击溃敌人的士气,能战的精锐都已经倒在前面关隘。   轰的一声,关上传来一阵混乱,连“张”字大旗都从城上掉落下来…… 第三百九十章 白波谷   白波谷北四十里。   战马聚成一圈,悠闲的啃着荒草,老卒们从囊中掏出一块指头大小的盐巴塞入战马口中。   新兵则喜欢搜集燕军尸体,寻找值钱的东西。   不过结果令他们失望,绝大多数燕军并不富裕,甚至比他们还穷,三千多具尸体,一共也没搜出几块铜钱……   刘牢之躺在一堆尸体上呼呼大睡,腰上还系着慕容尘的人头。   黑云军战功,斩将破军为先,刘牢之两样全都有了,这次大战之后,少说是个偏将,不过谁都知道,上面很重视他,封个杂号将军也不是不可能。   才二十岁的年纪,就成为杂号将军,前途极其远大。   苏权、诸葛侃、高衡等人异常羡慕,却没人嫉妒,对他心服口服,这是他应得的。   按照目前军功累计的速度,两三年内,他们也能升到杂号将军。   梁国的急速扩张,给了所有人机会和希望。   只要有本事,迟早会达到想要的位置。   关键他们都如此年轻,一念及此,众人心中一片火热,跟着刘牢之,以后不缺战功。   “报——”斥候拖着长长的颤音从北而来。   刚才还在打鼾的刘牢之立即起身。   “慕容垂亲率三万步骑正向我部杀来!”   慕容垂非傅颜、慕容尘之流可比,成名已久,是燕国双璧之一,战功赫赫,除了在黑云军手上没占到便宜,从军以来,鲜有败绩。   “慕容垂久经战阵,麾下人多势众,不如暂退白波谷固守。”诸葛侃建议道。   刘牢之揉了揉肩膀,“高将军在何处?”   高衡道:“刚到白波谷,已派五千轻骑前来接应。”   刘牢之望向北方苍茫大地,目光如鹰隼一般,“我军若退,敌必知我军之虚,慕容垂三万大军南下,白波谷未必守得住。”   “将军意欲何为?”苏权一脸诧异,他的勋位官职年纪都在刘牢之之上,却甘愿居其下,敬称其为“将军”。   刘牢之的战将破敌之功,要分一些给苏权。   有这么一位领头狼,大家的利益又是一致的,自然十分团结。   黑云军一向崇尚强者,以军功和勇力说话。   刘牢之哈哈一笑,“慕容垂号称燕国柱石,不妨去会一会他。”   “我等不到两千五百人,去……迎战慕容垂?”诸葛侃咽了咽唾沫。   其他将校也睁大眼睛望着他。   “不是迎战,去吓一吓慕容垂,彼虽有三万之众,何惧之有?愿去者随我,不愿去者,回白波谷!”刘牢之从不废话,也从不勉强。   经此两战,没人再怀疑他的判断,众人纷纷上马。   缴获的燕军战马足有两千多匹,足够他们去试试慕容垂的成色。   “不必爱惜战马,再好的东西都是拿来用的,刘轨引三百人,驱赶马群,多弄些烟尘。”刘牢之驱马向前。   两千多名骑兵奔动起来。   滚滚烟尘紧随其后,溯着汾水向北。   燕军斥候见他们还敢来,极为惊讶,几骑回返,几骑远远吊着。   不到一个时辰,北面一条褐色潮水汹涌而来。   虽然经历了两场失败,燕军的气势看上去并未受到多大影响。   昂头挺胸,迈着沉稳的步伐向前。   长矛在朝阳下反射着白光,最前排的铁甲厚重如山。   两翼骑兵时聚时合,其中不乏数百甲马,跟在骑兵之中,缓缓行走,其他轻骑则始终占据着周围有利地形,与步卒时刻处于相互呼应的状态。   即便看到远处地平线上灵狐一般时隐时现的黑云骑兵,也没能阻挡他们南下的步伐。   对黑云骑兵背后掀起的偌大烟尘视而不见。   虎狼的气势自然跟牛羊大不相同。   燕军任何动作,刘牢之都可以判断出他们的虚实,但燕军仿佛无视己方一般,让刘牢之心中没底。   感觉慕容垂根本就没把他们放在眼里。   或者,他早已知晓刘牢之的把戏,不屑一顾。   燕军丝毫不见慌张,就这么沉稳的平推过来,让刘牢之感受到了压力,“慕容垂果然名不虚传,堂堂之军,无懈可击。”   “该当如何?”身边的诸葛侃问道。   “尔等在此守候,我上前一试。”刘牢之说完便策马而出,百余亲兵紧随,直奔到燕军一射之地前,“慕容垂何在,可来决一死战!”   亲兵们跟着大吼。   百余骑在数万人形成的波涛面前,仿佛一叶扁舟,随时有倾覆的危险。   “慕容垂何在,可来决一死战!”   一个校尉去挑战一军主将,慕容垂当然不可能随随便便就出来。   不过燕军左右翼各有四五百骑兵杀出。   刘牢之转身即走,试图将这一千骑引入埋伏之中。   燕军只是追了一阵,便退了回来。   自始至终,燕军南下的步伐都没有半刻停留。   慕容垂的目标很明显——白波谷。   而刘牢之的兵力根本不足以对其产生威胁。   这种稳扎稳打的策略最是无解,慕容垂与王猛交过手后,明显成长了不少,用兵沉稳而老练。   刘牢之骚扰了几次,对方都不上当,反而弄得己方疲累起来,望着越来越近的“慕容”牙纛,只能咬牙道:“退!”   两千五百余骑飞快南下。   这场大战必然将在白波谷爆发。   慕容垂望着退去的黑云军,脸上的凝重并没降低多少。   傅颜道:“黑云军新近崛起将校极多,将军定要当心!”   “一年之间,黑云军战力攀升如此之大。”   “中原……卧虎藏龙之地也……”傅颜亦感慨起来,昨日若不是见势不妙,及时退走,他的下场很有可能跟慕容尘一样。   不过慕容垂很快一扫颓丧之气,“哼,我家亦不逊于中原!”   他这么说是有底气的。   慕容恪才三十多岁的年纪,慕容垂今年也才二十九而已,正年轻气盛,慕容氏子孙昌盛,下一代人也多有才俊之士。   目前为止,燕国虽然攻打梁国不利,但放眼天下,仍是数一数二的大势力。   而且辽东的革新也已经展开。   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慕容垂挥起马鞭,指向白波谷,依稀可见谷中整戈以待的黑云军,“今日当与诸位痛饮于此谷!”   话刚落音,白波谷中也响起了高亢激昂的呼喊声。   “杀、杀、杀!”   数百面黑云赤旗簇拥着中间一杆“高”字牙旗,在谷中缓缓飘扬。   黑云军也准备好了这一场血战。 第三百九十一章 拒战   慕容垂瞳孔收缩,锐利的眼神仿佛穿过千军万马,“敌军壁垒鹿角尚未完成,传令,重步在前,甲骑在后,一战破之!”   慕容垂用兵颇似慕容恪,极有草原风格,如同野狼一般擅长把握战机。   只要找到敌军的弱点,会毫不犹豫的杀过去。   呜、呜、呜——   号角声拔地而起,大地跟着震动起来。   燕军不愧是名震天下的强军,长途行军之后,也能立即投入大战之中。   一千重甲步军竖起长矛,一步一步向前推进。   后阵,骑兵换乘甲马,列阵,然后将一根根铁链串联起来。   自从用此法击败冉闵之后,燕军上下普遍对连环甲骑重视起来,认为是克敌制胜的利器。   慕容儁有,慕容垂自然也弄了一支。   攻打敕勒时,在空旷的草原上,这七百连环甲马发挥了决定性的作用。   河谷之中,黑云军的重甲步卒也竖起了长矛,长矛手之后,则是一排大斧、狼牙棒,远远望去,异常狰狞凶恶。   箭雨率先从河谷中升起,射翻十余燕军甲士。   其他人盔甲上嵌着羽箭继续向前推进。   进入长矛的刺杀范围,两边瞬间疯狂攒刺起来。   彼此都想撕开对方的阵势,厮杀近半个时辰,却都无法做到,不断有人倒下,鲜血汇聚成小溪缓缓流入旁边的汾水之中。   而此时燕军的连环甲骑也从后俯冲而来,沉重的躯体令河谷都跟着一起震动。   还在攒刺的燕军甲士收缩阵型,放甲骑入阵。   狭窄的河谷中,铁链拖在地上,然后绷紧,形成一条密不透风的铁网,向黑云军扑来。   “起!”   最前排的十一名黑云将早有准备,后排的甲士提着狼牙棒、大斧入阵。   没有穿插,没有迂回,只有钢铁与钢铁碰撞,血肉与血肉搏杀。   “斩!”一名黑云将指着冲到眼前的甲骑,手中大斧落下。   与此同时,敌人的长矛也刺了过来。   两边都一步不退,大斧劈断了马腿,长矛也刺穿了黑云将的肩膀。   但黑云将还可以再战,而重骑兵却连着甲马一头栽了下去,挣扎半天都爬不起来……   黑云将哈哈大笑,不管血骨突出的肩膀,一脚踩在燕军重骑的面门……   倒下去的战马拖累身边左右两骑。   战马不堪重负,发出嘹亮的嘶鸣,身躯被扯向一边,大大影响了骑兵的搏杀。   然后各种被狼牙棒砸中了马头或腰腹……   倒地的甲骑越来越多,而一旦战马倒下,骑兵就是待宰的羔羊。   连环甲骑对羯赵、冉魏、敕勒或许无敌,但面对意志坚韧的黑云军,并没有发挥想象之中的战力。   步卒面对甲骑,只要克服心理恐惧,就绝不会落于下风。   无惧者能无敌于天下!   黑云军的大斧、狼牙棒也是专为甲骑准备的。   从古至今就没有什么单一兵种在战场上拥有绝对优势。   连环甲骑或许能克制冉闵,却无法击败黑云军。   前阵还在厮杀、血战,黑云将士也有伤亡,士气却是越战越高。   一名魁梧的甲士奋勇向前,抡动大斧,横劈过去,生生劈开甲马的脖颈,顺带将骑兵拦腰斩断,人血马血飞溅全身,他却举起斧头,发出野兽一般的咆哮……   “慕容垂今日必败!”黑云军牙旗之下,高云热血沸腾。   有如此悍勇的战士,慕容氏又能如何!   河谷已经被鲜血染红,嗅到血腥气的秃鹰在天空给盘桓。   但对面的慕容垂显然不这么想。   见甲骑无用,又组织两千步军,投入河谷争夺之中。   密密麻麻的箭雨遮蔽了天空,落入了黑云军后阵之中,翻起一股股血浪。   但士卒们沉默的站着,倒下的袍泽会被辎重兵拖到后方整治。   这支燕军明显比前一支彪悍,是慕容垂的精锐部曲,为了这一战,他已经准备倾注所有。   两边都不断将兵力投入狭窄的地形当中,厮杀更为惨烈,尸体堆了一层又一层,静静流淌过的汾水已被染成红色……   这时代绝大多数战争其实并没有那么多的神机妙算,更多的是狭路相逢勇者胜。   靠的是士气、装备、训练程度、以及承受能力。   天下最强悍的两军,就在河谷中厮杀。   从晌午杀至日落,两边各自换七次士卒,战况依旧胶灼。   刘牢之、苏权、诸葛侃等将校轮流入阵,对方也用上了所有实力,都无法打开局面。   直到暮色四合,两边非常有默契的退军……   天井关。   “河东形势如何?”李跃问道。   崔宏道:“刘牢之击败燕将傅颜,阵斩慕容尘,慕容垂亲率三万大军南下,猛攻白波谷,重甲步卒在前,连环甲骑在后,高云以重步迎战,河谷狭窄,血战多场,互有伤亡,不分胜负,对峙与白波谷。”   白波谷几乎是河东的北大门,位于汾水上游。   守住此地,河东应该没有大碍。   慕容垂可以从其他山路绕过去,但想再绕回并州就没那么容易了。   “如此说来,高云挡住了慕容垂。”李跃能听出血战多场、互有伤亡背后的东西。   一寸山河一寸血,燕梁争霸已经进入关键时期,没有伤亡是不可能的。   崔宏道:“河东当无忧也!河东对峙,剩下的就要看上党,看张平如何抉择,臣修书一封,应该劝张平投降。”   天井关拿下,形同将上党大门的钥匙捏在手中。   站在张平角度,黑云军能攻破天井关,那么攻破上党也不在话下。   而慕容恪却还在门外徘徊,而慕容垂被阻于白波谷,燕军两只拳头全都被挡住。   黑云军占据先机。   似乎慕容恪并没有攻取上党的决心,一直屯兵壶关之外,也没攻过城。   张平失去了并州已,河东也没了,上党被两面夹击,他若老老实实投降,荣华没有,富贵肯定是有的。   李跃踱了两步,“劝降书可送过去,但不能将希望全部寄托在上面!”   以张平的性格,不会轻易投降的,弄不好就会飞出什么幺蛾子。   麾下数万大军,还有一个万人敌义子,加上数万百姓,也算是一口肥肉了。   “殿下是说……”   “城池、士民,孤势在必得,不容有失!”李跃已经想到一种可能,张平如果不愿束手就擒,只能借势!   借谁的势,不言而喻。   “启禀殿下,泫氏、高都而城投降我军,阳阿当地百姓杀张平县令,举县而降!”张生野一脸喜色跑来。   张平负隅顽抗,但他麾下还是有明眼人,不是所有人都愿意殉葬。   天井关被攻破,顽抗下去已经没有意义。   瞌睡来了有人送枕头,泫氏、高都二城投降,等于打开了通往上党治所长子城的路径…… 第三百九十二章 滚刀肉   “阁下困居孤城,疆域已为慕容氏侵占,此仇不共戴天,梁王素有削平海内、总齐八荒之意,崛起于山野,数年间横扫中原,此即天命所归,梁王阁下亦为当世豪杰,何不早早归附,上安黎兆,下报夺土之仇?亦不失封侯之赏赐,书不尽言,愿阁下早作打算。”   张平神色复杂的读完劝降信,旋即陷入沉思之中。   他原本只是羯赵一偏将,石氏内乱,才在并州趁乱而起,几年间便发展壮大起来。   不过跟梁国相比还是太慢了。   他有雄心壮志,却不得不屈服于眼前现实。   “尔等意下如何?”张平将劝降信扔给了他的幕僚们。   幕僚看完信后道:“梁王……还算守信,前者获刘启、刘国、段罴皆不杀,用为重臣,今者数次拒阻慕容氏,依属下看,燕国只怕不是对手。”   另一名幕僚道:“燕国即便不是对手,也非梁国短期可灭,主公若有还有壮志,不妨投燕,若求平稳富贵,不妨投梁。”   寄托在燕国羽翼之下,借军封制休养生息,数年之后,梁燕大战,说不定还有机会。   张平目光闪闪烁烁。   今年他年纪并不大,也就四十有余,机会肯定是还有的。   关键就这么投降,实在有些不甘心。   毕竟手上还有两三万人马,加上万人敌的义子张蚝,将来即便遁入漠北,也是一股不容忽视的势力。   “传令,让开壶关,放燕军进来!”张平眼中迸出一道血丝,脸上神色也狰狞起来。   天井关被攻破,黑云军一只脚踩了进来。   那么壶关已经没必要防守了。   能挡李跃者,唯有慕容恪。   能敌慕容恪者,唯有李跃!   他二人杀个天翻地覆,自己再见机行事,岂不更妙?   梁国的根本是李跃,燕国的柱石是慕容恪,随便一人倒下,机会不就来了。   张平癫狂的神色中带着一丝亢奋。   当年石勒十八胡骑席卷天下,自己手上数万精锐,为何不能席卷北国?   幕僚们全都呆住了,显然没想到张平比他们还会白日做梦。   慕容恪、李跃都是什么人?   只怕自己的这位主公以后将死无葬身之地。   很快,七名亲卫便带着张平的军令出城。   刚一出城,就见到数十骑飞奔而来。   天井关被攻陷后,上党遍地都是黑云斥候,亲卫还想抵抗,但这些黑云斥候中有捉生手,狂奔而来,七道套马索兜头扔来,当即扯走三人。   剩下四人亡魂大冒,赶紧缩回城中。   登上城楼,看黑云斥候退走的方向,准备寻机从其它门出城。   不过当他们登上城楼时,却呆在当场。   只见四面八方,黑色浪潮滚滚涌来,其中还夹杂着不少青壮。   一亲卫道:“为何来的如此之快?”   另一名亲卫颓然的坐在稚堞下,“完了……”   青壮一上来就开挖,将长子城四面围定。   接着一杆牙纛推至城下,数百人朝着城上大呼:“上党各地皆以归降梁王,张使君欲家破人亡哉?”   城上守军一见这杆“梁”字大旗,便如丧考妣。   黑云军这么快杀来,说明南面几县都被攻破了,长子已经成了一座孤城。   士气低落,人心涣散。   过不多时,张平急匆匆的登上南城,望着城下密密麻麻的黑云军,汗毛倒竖,“四日前才攻破天井关,今日便兵临城下了?”   “请张刺史上前回话!”城下甲士霸气吼道。   城上守军纷纷望了过来,眼神中带着丝丝怨气,张平不得不硬着头皮站出来,干笑两声,“梁王驾到,平有失远迎,失礼失礼。”   李跃被甲士簇拥在中间,“虚礼就免了,孤就问一句,阁下降是不降?”   棺材已经摆在他面前,刀也架在他脖子上,就等最后一句话。   张平额头渗出一滴冷汗,扫了一眼身边的士卒,“梁王何出此言?臣早就是大梁臣子,梁王何故攻我?”   “我……”李跃险些骂出一句国粹。   这厮向天下所有大势力都称过臣,居然还有脸提。   “如此说来,是本王的过错?”李跃被气乐了。   “殿下怎会有错?都怪慕容氏,臣一向对大梁忠心耿耿,只要殿下能率军击退慕容恪,臣立即向殿下请罪。”张平指着天上的太阳,信誓旦旦。   李跃忽然感觉他是在故意激怒自己,只要脑子没问题,就绝不会听他鬼话,遂平心静气起来,其实也必要动怒,一个垂死者的最后挣扎而已,乱世之下,众生万相。   “张刺史能混到今日,果然非比寻常。”   张平也在城头皮笑肉不笑,“殿下能有今日,亦非常人!”   李跃点点头,拔出腰间长剑,指向张平,“全军攻城!”   “全军攻城!”   传令兵策马飞奔而去。   跟这种人废话没有用,必须把刀架在他脖子上。   从乱世中杀出头的人,哪一个不是滚刀肉?   号角声在后方响起,铁甲声密集如雨,将士们重重踩在地上,仿佛要踏平城池一般。   黑云军战意杀气一起来,铺天盖地而来。   李跃就站在城下,双手拄剑,望着城头。   城头守军也三三两两射下几支箭,扔下几颗石头,却全都绵软无力。   “此时不降,更待何时!”   亲卫们大喊起来。   城上守军面面相觑,手中的弓矛却在不知不觉中低垂。   张平自然还想顽抗下去,但守军早已没了斗志,李跃感觉这座坚城已经摇摇欲坠。   黑云军的杀意越来越炽烈,李跃的怒火便是他们的怒火。   一架架长梯竖了起来,披着重甲的黑云军已经开始攀城,城上守军的箭雨、木石却少得可怜。   到了这个地步,再坚固的城也守不下去了。   就在黑云军即将攀上城墙上,城门“吱呀”一声,打开了。   城头上的守军也响起了欢呼声,“降了,降了……”   张平肉袒出城,带着一众将吏跪在城门前,“恭迎梁王殿下入城!”   李跃第一反应,这厮不会又闹什么幺蛾子?   感觉自己都有些神经质了。   不过不管真降假降,城上守军早已放下兵器,有人还伸手拉了一把正在攀城的黑云将,弄得黑云将一脸懵。   李跃让张生野先带两千亲卫入城,检查一番。   确认无误之后,才走上前去,“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张平仿佛变脸一般,刚才还一副上坟的颓丧模样,此刻忽然换成一脸谄媚笑容,“若非如此,岂能亲睹大王英姿?”   李跃一阵恶心,“张刺史能屈能伸,果然大丈夫。”   “臣素来忠心耿耿,全是误会、误会……”   “误不误会,就看张刺史的表现,来人,速带张刺史去壶关,劝降张蚝!”李跃居高临下的盯着他,夷他三族的心都有。   不过为了张蚝,为了壶关,还是按下心头怒气。   “领命。”赵贺应声而出。 第三百九十三章 冲杀   张平全家老小捏在手上,也不敢耍什么幺蛾子,乖乖劝降了壶关。   从长子城投降就能看出,底层士卒对梁国的好感更大一些,上层将领则因为军封制,对燕国好感多一些。   都是从各自的利益角度出发的。   梁国给普通人分田,士卒立下战功,能完成阶层跃迁,在这个时代差不多是独一份。   而上党挨着邺城,中间就隔着一座太行山,平时还有商贾往来,自然能看到梁国的各种变化。   一年之前,上党还是梁国的土地,士民已经尝到梁国的甜头,所以黑云军一突破天井关,便势如破竹了。   李跃入主长子城的当天,上党各地纷纷归顺。   安抚了长子城之后,李跃率军赶往壶关。   说实话,对张蚝的兴趣远在张平之上,万人敌能大幅提升黑云军的战力。   更何况上党加起来有差不多三万大军。   赶到壶关,城上已经挂上了黑云赤旗,张平、赵贺身后跟着一铁塔般的壮汉,二十三四的年纪,不是很高大,却异常壮实,孔武有力,满脸横肉却唇边无须。   “拜见大王!”张平第一个单膝跪地,动作非常顺滑。   原本只需拱手就行,但他拜了下去,其他人自然也不能站着,纷纷单膝跪地。   “请起、请起,以后都是自家人,无需如此多礼。”李跃第一个扶起张平,接着赵贺,最后张蚝,“久闻张将军大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张蚝人长的壮实,但声音有些尖哑,“蚝亦久闻梁王之名。”   这话说的略有些冒失。   不过李跃也没放在心上,想起他挥刀自宫之事,心中啧啧称奇,正要勉励一番。   张平却插了一句,“不得无礼!”   “小子无状,殿下恕罪。”张蚝连连拱手。   “张将军何曾无礼,无须如此。”李跃一脸微笑,心中却咯噔了一下,如此看来,张蚝跟张平感情颇深。   两人肯定会同进退,张蚝将张平小妾炮制了,张平还能容他,恩情不可谓不大。   而张蚝为了谢罪,挥刀自宫……   当然,这也侧面说明张蚝比较讲义气。   讲义气的人,笼络起来也容易。   “上下尊卑,不可失也,臣亦有管教不严之罪。”张平却揪着不放。   李跃还是一脸笑意的望着他,“哈哈,张刺史所言甚是,升张刺史为右车骑将军,领幽州刺史,封高都侯,赏一千金,张将军为虎牙将军,兵部侍郎,赏五百金。”   “谢殿下。”张平又拉着张蚝拜了下去。   对付他们其实也简单,分开二人便是。   来日方长,有的是机会。   其他投降将吏也一一封赏,不过并没有什么特别有才干之人。   反倒是张平手下的士卒不错,雁代二郡,夏夷交融,民风比较狂野,自古便是尚武之地,张平出身代郡,手上一支代郡精兵,几年间崛起于并州。   如果此次不是诸胡背叛,慕容恪、慕容垂未必能这么轻易攻下并州。   而张平之所以一直不愿投降,大概心中一直不服气。   但输了就是输了。   对李跃而言,这也是一个教训,攘外必先安内有时候是对的,几十年后,苻坚就是栽在内部问题上。   就在李跃安抚壶关将吏时,关下响起了喊杀声。   黑云赤旗升起,代表上党已经归附梁国。   “殿下,燕贼攻城!”斥候前来禀报。   张蚝豁然而出,“些许燕贼,自寻死路,末将愿出关一战!”   李跃心知他是想表现一把,拒绝他未免伤了壶关军将的意气。   张蚝艺高人胆大,应该不会拿自己的命当儿戏,而且李跃也想见识见识这位传说中的万人敌,“孤亲自为将军击鼓!”   “领命!”张蚝提起沉黑大矛,翻身上马,朝关上挥手。   立即有百余精壮甲士赶来。   一百三十多骑,立于关门之下。   关门徐徐打开,张蚝策马而出。   李跃带着众人登上城楼。   壶关恰如其名,如同一只壶,群山在壶口汇聚,壶口外较为广阔。   数千甲士立于关下,一杆牙纛肃立中军。   张蚝百余骑冲出,对面也奔出百余骑。   两军就在关下厮杀。   李跃刚准备击鼓,只听得周围一阵欢呼,放眼望去,张蚝一马当先,接连刺死数人,直奔敌中,将一员燕将高高挑起,扔在地上。   壶关守军欢呼起来。   身边的亲卫一脸惊讶。   张平则目光复杂,颇有不舍之意。   但张蚝在他帐下,与在黑云军中有天壤之别,万人敌也需要一个强大的平台支撑。   张蚝刺死敌将,挥舞战矛,直接朝慕容恪的牙纛冲了过去。   身后百余骑如燕群般紧随。   大概对面燕军也没料到张蚝如此生猛,慌忙竖起长矛、盾牌。   张蚝一跃而起,战马踏翻数人,大矛挥动,抽翻几人,骑兵跟着他一跃而入。   燕军阵型颇为厚重,张蚝百余骑如泥牛入海,很快便没了声息。   李跃心中捏了一把冷汗,张蚝有些装过头了。   来的毕竟是慕容恪,强将手下无弱兵。   但霎时间,燕军数十人被撞飞,张蚝领着几十骑又杀了出来,背后还背着几面旌旗,虽人人带伤,却精神抖擞。   “万胜!”   壶关上所有士卒一同欢呼起来。   张蚝说到做到,杀进又杀出,不愧是猛将。   不过燕军肯定不允许他就这么跑了,派出百余骑追赶。   就在李跃以为他会老老实实返回关上时,张蚝又勒转马头,挺起战矛,仰天嘶吼,冲了过去。   追杀的敌军吃了一惊,但张蚝已经杀到面前,长槊挥动,接连倒下两人。   几十骑凿穿燕军追兵,贴着燕军阵列一阵驰射。   “击鼓!”李跃扬起鼓槌,重重砸了下去。   雄浑厚重的鼓声轰隆响起,激荡在群山之间。   张蚝仿佛受到刺激一般,一矛挑杀阵前的一名燕军,扔向敌阵之中。   如此张狂、剽悍,并没有吓倒燕军,燕军勃然大怒,前阵千余人围了上来,仿佛一张张开的血盆大口,张蚝几十人瞬间吞没。   接着便是混战、厮杀……   不过动静越来越小。   李跃用尽全身力气敲打战鼓。   赵贺低声道:“不如属下前去支援?”   张平却云淡风轻道:“我儿有万夫不当之用,能百万军中取上将头颅,区区数千燕军,何足道哉?”   到底不是亲生儿子,如果是亲生的,张平还能说出这种话?   城下已经完成合围,更多的燕军从大营中赶来。   现在派人下去,必是一场混战。 第三百九十四章 罢兵   张平不爱惜他的义子,李跃却爱惜自己的将士,这种厮杀没有必要。   “再看看。”李跃继续擂鼓。   就在城下动静全无时,十余骑破围而出,战马和士卒都被染成血红,为首张蚝头盔不见其踪,一头乱发随风狂舞,一手举起大矛,一手挽着几颗人头,冲入关内。   “万胜!”关上欢呼声铺天盖地。   燕军追到城关之下,关上矢石俱下,燕军扔下百余具尸体,狼狈退走。   “不愧是万人敌,来人,赐酒!”李跃望着面前鲜血淋漓的张蚝,略有些鲁莽,跟随他冲杀的百余骑,回来的只有十二人。   冲锋陷阵,决战两军阵前,只怕目前黑云军上下无人能出其右。   魏山不能,刘牢之只怕也差了些火候。   美酒端来,李跃亲自为他斟了一大碗。   张蚝端起碗就咕嘟咕嘟的一饮而尽,“谢殿下!”   关下,燕军抵近一射之地。   被张蚝这么一弄,士气低靡。   静默了很久,却始终没有攻城,百余甲士朝着关上大喊:“梁王好手段。”   众甲士之中簇拥着一人,神态从容自若,不是慕容恪是谁?   张蚝咽了咽了唾沫,“属下只需两百骑,便可擒杀此人!”   李跃回头望了望他,盔甲缝隙之中还在滴血,气势也没有刚才凶悍。   慕容恪身边皆是魁梧之人,身后不到二十步便是燕军甲士,只怕城门一开,慕容恪就退走了。   而且慕容恪也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当年亲率两千精骑,朝着四十万羯赵大军冲锋,至少是勇将级别。   “不必,慕容恪必有准备。”真这么弄就是枉做小人了,李跃更好奇慕容恪上来说什么。   “上党已归大梁所有,玄恭可退也。”亲卫朝着城下喊去。   “恪此来,是为两家结盟之事,以后各安南北,永不相攻如何?”   这话让李跃出乎意料。   两边早就是你死我活的状态,还谈什么结盟?   “哦?玄恭莫非心虚了?”李跃哈哈大笑。   战争是政治的延续,但同时政治也是战争的延续。   这一战,梁国大破江东,北拒慕容氏,为国内革新奠定坚实基础和稳定的外部环境,梁国实力已经隐隐在燕国之上,而不久之后,梁国将全面超过燕国,甚至碾压燕国。   燕国已经拿梁国没有办法了,不心虚是不可能的。   “当年石虎四十万大军攻我,尚且大败,梁王区区十万之众,恪岂会心虚?梁王若是有胆量,不妨出关,堂堂正正决战,缩在雄关之后,非大丈夫所为。”   慕容恪反将了一军。   “殿下不可受其蛊惑,壶关之外必有重兵埋伏。”崔宏连忙拱手劝谏。   李跃是梁王,是一国之君,慕容恪只是燕国宗室大将。   要决战也是找慕容儁,不然就是掉价了。   “他日玄恭若为一国之君,你我再谈决战不迟,至于结盟,燕国若能退出幽州,你我两国尚可相安无事。”   燕国拿下并州,摆在眼前最迫切的问题已经不是梁国。   而是背后的代国。   代郡宛如钉子一般嵌在幽州并州之间,以拓跋什翼健的尿性,肯定不会善罢甘休。   草原部族间的残杀,比中土更为惨烈。   慕容氏一路也是踩着宇文、段氏、敕勒的尸体走到今日。   既然一时片刻无法攻入中原,慕容氏的战略目标必然会转移到拓跋氏身上,当年袁绍也有兼沙漠之众、南向以争天下的策略。   用在如今的燕国身上再好不过。   拓跋部也是鲜卑人,两边融合起来也方便,换做李跃,也会毫不犹豫如此决断。   “梁王既无诚意,又无决战胆量,那就不必再谈,他日战场再会!”慕容恪转身就走。   李跃望着他的背影良久,顾左右道:“慕容恪在,燕国不亡。”   崔宏眼珠子一转,“慕容恪若是不在,岂不是燕国必亡?”   “汝欲行反间之计?”其实李跃早就想过。   但慕容恪太稳了,性格上没有任何缺点,国中声望极高,慕容儁束州战败之后,声望急转而下,没有慕容恪的支持,慕容儁还能不能坐稳燕王之位还是两说。   而且慕容儁跟慕容恪关系非常好。   这样的人,反间计动不了。   “慕容恪动不了,然则慕容垂却未必,牵一发而动全身,慕容垂乃慕容恪提携,动摇慕容垂,慕容恪必受牵连!”崔宏声音越说越小。   “倒是可以试试。”李跃微一点头。   慕容恪与慕容儁关系不错,但慕容垂跟慕容儁之间的矛盾由来已久。   无论能不能撼动慕容恪,只要燕国出些乱子,对梁国都是好事。   几日后,燕军陆陆续续退走。   分兵驻守余吾、襄垣、潞县、涉县,上党一分为二,梁国占领壶关以南,与河内、邺城连成一片。   燕国占领壶关以北,与襄国、邯郸连成一片。   壶关在手,梁国进可攻退可守,总体而言,略占优势。   加上张平手上的三万大军,收获颇大。   慕容恪罢兵,河东慕容垂被死死挡在白波谷外,也没有打下去的意义,退回平阳。   李跃按照承诺,让出河东。   姚襄得到三薛的支持,实力增长不少,厉兵秣马,一心一意进军关中,已经看不上河内一隅之地,专心经营河东、弘农两块沃土。   打铁趁热,李跃趁机改编降军,下令可以退役为民,每人土地二十亩。   不过刀头舔血惯了的人,放下刀矛,很难回归平静生活。   前前后后只有两千余人愿意退役。   李跃令张蚝、赵贺、崔宏三人选拔精锐、裁汰老弱,自己则专门陪着张平,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表面功夫还是要做到位。   被裁去老、小、残、弱共四千余众。   年纪大的有六十多岁,白发苍苍,年纪小的才十一二岁,还有一些伤残者,遇上硬仗,很难活下去。   在黑云军刀矛的协助下,他们也没什么意见,乖乖领了土地。   李跃还赏赐每人五石粮食,够他们吃上一阵。   选出精锐九千六百余众,分拆填充黑云各军,并州兵源素质自不必说,这年头杀来杀去的,弱者早就填了沟壑。   黑云精锐从十一万扩充至十二万人,剩下的一万多人则编入镇军,屯驻上党。   上党百姓登记户籍之后,会分到十五亩土地,李跃下令开仓放粮,只要登记户籍,每户一石粮食。   告示刚刚贴下去没几天,山上的流民、盗贼都下来了,壶关以北的百姓也拖家带口前来投奔……   也算是皆大欢喜。   唯一不太欢喜的只有张平,种种措施下来,张平旧部基本被挖空。   即便他以后有什么想法,也很难指挥曾经的部曲。 第三百九十五章 西进   未来梁燕决战,很可能不是在鲁口,也不在邺城,而是先于上党爆发。   攻占上党,燕军可以南下,直接威胁河内、洛中,向东切断邺城与中原的联系。   所以壶关的重要性越发凸显。   李跃升李屹为壶口督,率五千黑云精锐镇壶口,李琦为屯留督,率一万镇军守屯留城,随时支援壶口,赵贺为校尉,率四千黑云军镇守长子城。   三人都出身尚武堂,中了武举,彼此有香火之情,必能团结一致,守住壶关。   刘牢之、诸葛侃、高衡等人勇猛无畏,适合在战场上冲锋陷阵。   李屹、李琦、赵贺在尚武堂、讲武堂深造多年,武勇比不上刘牢之、诸葛侃等人,但强在能文能武。   是李跃按照汉朝士人标准培养的。   既能上马杀敌,也能下马治民,最关键的是忠心耿耿,不用担心被人策反。   至于张蚝、张平等并州将吏则跟着李跃回返邺城。   “上党孤就交给你们三人了,尚武堂出来的男儿,不可坠了黑云军的招牌!”李跃勉励三人。   “我等便是粉身碎骨,也不会辜负殿下,辜负大梁!”三人单膝跪地。   第一届武举,还是尚武堂子弟,自然重点培养的对象,李跃对他们寄予厚望。   大战已经停歇,慕容恪在余吾、潞县、襄垣布下防线后,便急匆匆返回蓟城去了,据细作回报,走的还挺急,连大军都扔在后面,只带了两千部曲星夜兼程。   而蓟城送出的消息,似乎是燕国太子慕容晔病逝,慕容儁伤心过度,也病倒了……   慕容家得天独厚,男人雄武俊美,女人花容月貌,但寿命都不长,慕容皝刚过五十便一命呜呼,慕容晔没到二十就死了,最长寿的慕容廆也才活了六十几岁。   跟司马家动不动就活到八九十岁相差太远。   君主的寿命是国中稳定的基础。   苻洪、苻健、苻雄若是多活几年,只怕绝不会满足于关中。   慕容儁虽然能力不如父祖,但至少还能让燕国走下去,这个时候有个三长两短,燕国雪上加霜。   刚想到苻氏,姚襄的使者权翼便来了。   “客星孛于大角,荧惑入东井,大角为帝坐,东井分野在关中,应关中将有衰变,苻生继位以来,先杀右仆射段纯,手刃正妻梁氏,太傅毛贵、车骑将军梁楞、左仆射梁安不问情由,拘而斩之,丞相雷弱儿刚直敢谏,苻生杀其满门,九个儿女、二十二个孙子一并死难。氐秦败亡之日不远,姚都督已联络关中豪酋,准备今秋出击!”   “何以如此之快?”李跃眉头一皱。   姚襄太心急了。   最近他与三薛打的火热,实力大涨,连河内都不要了,一心经营河东。   不过也能理解,四五年前,姚弋仲活着的时候就有进取关中之意,只是争不过苻洪,枋头一战,阵亡三万精锐,元气大伤。   姚襄年纪也不小了,过了不惑年纪,却没有一份稳定的基业。   “关中剧变,千载难逢,苻生天怒人怨,若不出手,只恐苻氏自除之。”   “孤派一支精锐协助如何?”李跃目光一闪。   这么大的关中,姚氏一家吃不下,黑云军跟着进去,一来协助他,二来寻一块落脚之地,为将来做准备。   苻生虽大开杀戒,但只针对豪酋、贵戚,并未对士卒动手。   氐秦的战力仍在。   即便姚襄加上三薛,也未必是对手,至少短期内,灭不了苻氏,苻氏击败桓温后,基本在关中站稳了脚跟。   “多谢殿下好意,姚都督一路从淮南折转至此,多蒙殿下庇护,今次实在不好再劳烦黑云将士。”权翼婉拒了。   翅膀硬了,迫不及待的想要单飞。   李跃道:“既然如此,孤就不强求了。”   强扭的瓜不甜,姚襄非要一个人往前冲,别人也拦不住。   利益越大,风险越大,姚襄大概忘记了,苻生也是一个万人敌……   “多谢殿下成全!”权翼拱手一礼。   送走权翼,崔宏摇摇头道:“姚襄若是再等一两年,关中必自乱,可惜太心急了。”   李跃思索了一阵,“姚襄麾下皆是关中豪酋,即使他愿意等,他手下的人未必愿意,留在河东、弘农,北有慕容氏,南有桓温,西有苻氏,如今慕容氏在并州还未站稳脚跟,桓温忙着防守淮南,对他们而言,已经是最佳出手时机,在等一两年,燕梁决战,他们必卷入其中,想西进也没机会了。”   每个人都会从自己的利益看待当下形势。   现在出手,不是最佳时机,却也不是差的,机会还是有的。   李跃能感觉出来,姚襄集团对梁国的恐惧不在燕国之下。   一两年后,梁国更为强大,对他们的控制也将越强。   “殿下所言是也。”   “邺城之事,你不能松懈,回邺之后,着重此事。”李跃换了个话题。   细作间谍,对一个国家的伤害远远大于外部敌人。   “臣已有些眉目,似乎是刘令君之子刘尚……”   “刘尚?”李跃一愣,回忆起这个人来,极其低调,很少抛头露面,一心经营着家业。   中山刘氏这块牌子在他手上重新焕发光彩。   如果是刘尚,那么刘群绝食而死就说得过去了。   为了保自己的儿子和家眷,刘群豁出去了自己这条老命。   君子之泽,五世而斩。   但其实绝大多数二世三世就败光了。   “臣只是推测,殿下西征以来,刘府之人频频向北向南而去,应是联络慕容恪、桓温。”   “不能似乎、应该,一定暗中查实。”李跃叮嘱道。   刘氏非同小可,在关东影响巨大,动了他们,必会引起其他士族的不满,掀起的动静绝不会小。   “臣知矣。”崔宏拱手。   大战落下帷幕,燕梁各取所需,如今慕容恪既然回返蓟城,一时片刻掀不起大战。   李跃遂率大军回返邺城。   今年算是挺过去了,内外各种势力阻挠革新,都未能如愿。   算算时间,秋收近在眼前,王猛主持的革新,也会在秋收之后看出一些成效。   李跃心中充满了期待。 第三百九十六章 残暴   雷弱儿原本就是关中豪酋,羌人首领,满门惨死,诸羌尽皆离心,与姚襄暗通者比比皆是。   但苻生的残暴远不止于此,在关中的杀戮远超外界认知。   一日,苻生出游阿房,见有一对男女并行,容貌清秀,便让左右拉住二人,当面询问:“你二人真是佳偶,已结婚了么?”   二人回答说:“小民是兄妹,不是夫妻。”   苻生笑言:“朕赐你们为夫妇,你们即刻就在此地交欢,请不要推辞。”   二人不从,苻生拔出佩剑,亲手砍死兄妹二人。   回到宫内,与宠妃登高远望,宠妃指着楼下一人询问姓名,苻生即令亲卫取此人首级,方知是尚书仆射贾玄石,亲手交到宠妃手中,“汝喜此人,现送与你,不可推辞。”   贾玄石乃关右豪族,就这么一句话就被苻生杀害……   大臣禀报关中豺狼虎豹横行,白日横卧路途之上,夜攻村落人家,不杀六牲,专以人为食,京畿之地,葬身兽口者七八百人,百姓深受其害,不敢耕种,避入城邑之中,百官请求苻生勤政禳灾。   苻生笑曰:“野兽饥则食人,饱当自止,何禳之有!且天岂不爱民哉,正以犯罪者多,故助朕杀之耳!”   不但不更改,反而变本加厉。   朝会之上,苻生常弯弓露刃,左右置锤钳锯凿等物,上至后妃公卿,下至仆隶,被虐杀者五百余人。   常日夜狂饮,醉则必杀人,但有口吐“不足、少、无、缺、伤、残、毁、偏”等词者,便以为讥讽于他,施以截胫、刳胎、拉胁、锯颈等酷刑。   苻生却饮笑自若,观赏自如,令宫人与近臣交欢于殿前,如有不从,立杀无赦。   其残忍凶暴比之石虎有过之而无不及,在朝宗室、勋旧、亲戚几乎皆成残疾,一时人情危骇,相遇于道,而不敢言,只以眼睛示意。   时值八月,长安大风,发屋拔木,卷起宫殿瓦砾,宫中惊扰奔走。   左光禄大夫强平自以为是苻生亲舅,出面力谏:“天降灾异,陛下当爱民事神,缓刑崇德以应之,乃可弭天怒也。”   苻生勃然大怒,“朕受皇天之命,君临万邦,嗣统以来,有何不善,而谤忿之音,扇满天下?今杀不过千,而谓之残虐!当峻刑极罚,复如朕何!”   我就是峻刑极罚,你们又能奈我何?   乃令左右凿强平之顶。   时苻黄眉、苻飞皆从蒲坂归朝,苻黄眉自幼与苻生亲厚,出来劝止。   苻生仍怒不可遏,令左右凿杀强平。   惨叫之声,不绝于殿堂上,令人毛骨悚然,强平颅骨碎裂、脑浆迸出而死。   杀了强平之后,苻生当即迁怒苻黄眉,欲锯杀之,苻飞与一众大臣出来劝谏。   苻生念及旧情,免其一死,贬苻黄眉为右扶风,贬苻飞为左冯翊。   不过如此一来,蒲坂兵权落入年仅十七的苻坚之手。   苻生生母强太后闻强平惨死,自缢于宫中。   苻黄眉回到府中,越想越气,越想越是恐惧,以苻生的性格,一旦动了杀心,绝不会善罢甘休,早一天死晚一天死而已,而且晚一天只会死的更惨。   遂下定决心,当夜召集旧部,起兵杀入宫中。   自苻健去年病重以来,氐秦宫阙之中,再现刀兵血火。   苻黄眉也是当世猛将,不过比起万人敌苻生来,还是差了不少。   苻生亲率宫中禁卫千人,与苻黄眉战于掖门之下,从夜杀至白昼,苻黄眉仓促起兵,不敌苻生反扑,于阵中被苻生斩杀。   七百余俘虏,皆被虐杀于大街之上。   为了震慑他人,苻生不准收殓尸体,长安城中,秽臭而不可闻,蝇虫遍地,百姓多生疫病……   关中人人自危。   强汪、梁平老、吕婆楼皆避祸蒲坂,托庇于龙骧将军东海王苻坚麾下。   氐秦江山大半是苻雄打下来的,深得关中士民之心,苻雄虽死,苻坚继承爵位,部众悉归于苻坚麾下。   加上苻生在长安大开杀戒,残害宗室,令苻坚这一系壮大起来。   兄弟苻法、苻融皆文武双全之人,在国中担任要职。   “今上残暴不仁,过于石虎,他日灾殃必甚于石氏,秦之疆域,皆令先王披肝浴血所得,宗室之中,人望才干无出殿下之右,不如取而代之,重振山河!”梁平老力劝苻坚。   强汪亦道:“殿下若不取之,只恐他日有刀斧临项之祸!”   苻苌、苻菁、苻黄眉等苻氏三代最有实力者皆死于非命,苻坚继承了苻雄东海王的爵位和部曲,已经是三代中最强大的势力。   吕婆楼道:“天予不取,反受其咎,如今内忧外患,姚襄厉兵秣马,将有攻伐关中之意,雷弱儿死后,诸羌叛离,姚襄若踏入河西,焉有苻氏立足之地!”   换做以前,姚襄没有任何机会,但今时不同往日。   苻生闹的天怒人怨,中外离心离德。   氐秦的家底,二分是氐人,三分是晋人,四分是羌人,剩下一分是其他各族。   连氐族当年都是从羌族中分离出去的,羌人若是动荡,氐人的江山也就跟着动摇。   苻坚虽年仅十八,但见识亿兆生民惨死,战火不休,自幼便立下大志,决心“混六合为一家,视夷狄为赤子”。   镇守蒲坂以来,结交内外豪杰义士,收罗人才,麾下朱肜、杨成世、毛嵩、王鉴、王统等人,皆关右才俊。   连建节将军邓羌也暗中投其麾下。   上一次为了笼络发小吕光,亲赴梁军大营,足见他对人才的重视。   “事分轻重缓急,姚襄蠢蠢欲动,蒲坂不容有失,眼下当务之急,乃是姚襄,诸位当助我破敌,有大功在身,方可行事尔!”   强汪、梁平老、吕婆楼都是三朝老臣,手上各有部曲,代表的不仅仅是他们三家,推翻苻生,已经是关中豪酋的一致诉求,而他们选的人正是苻坚。   两边基本上一拍即合,苻生的根基所剩无几。   见苻坚如此沉稳有度,心中大慰,“殿下颇有先王之风,振大秦者,非殿下莫属!吾等当先回关中,为殿下笼络人物。”   “有劳诸位。”苻坚执礼甚恭,令人如沐春风。 第三百九十七章 司隶   梁燕大战刚刚平息,河东又掀起大战。   姚襄敢这个时候动手,底气十足,除了并州三薛的支持,还令其兄曜武将军姚益生及左将军王钦卢招集北地的胡汉。   别看姚襄屡败屡战,却极擅安抚笼络人心,声望和名头越来越响亮。   大河东西诸族纷纷来附,多达五万余户。   姚襄选拔精锐,扩充兵力,拥众六万,号称十万大军。   恰逢秋收之后,粮草充足,遂进军蒲坂,苻生派苻飞领七千步骑驰援蒲坂。   一时北国震动。   此时李跃刚刚率军返回邺城,便马不停蹄的召集众人商议此事。   “苻生天怒人怨,关中内外离心,姚襄众志成城,当能攻入关中,我军当紧随其后!”董闰拱手道。   刘群、申钟逝世后,董闰的地位水涨船高起来。   蒋干、缪嵩、刘猗这些人也有意无意向他靠拢。   董闰的大将军之位虽被免去,但仍有不少部曲,加上在乞活军中的声望,也算是梁国的实权人物之一。   常炜道:“姚襄外强中干而已,氐秦虽乱,但战力犹存,依臣之见,姚襄必败无疑,姚襄败,则慕容氏必下河东,殿下当早做部署。”   姚襄这辈子就没赢过苻氏。   如今看似动静闹得大,号称十万大军,但攻不下蒲坂也是白搭。   而镇守蒲坂的是邓羌、苻坚。   氐秦三名万人敌,其中之一便是邓羌,祖籍南安,与曹魏后期名将邓艾同宗,皆是云台二十八将之首邓禹的后人。   其家族当年跟着邓艾从新野迁居南安,成为关右豪强。   “孤已令高云多加防备,徐成率三万大军进驻轵县,燕军南下,我军立即北上。”李跃基本认同常炜的判断。   苻生上位也才一年左右,死在他手上的多是关中豪酋、勋旧,以及身边宫人。   事情都有两面性,豪酋死多了,反而有利于氐秦的壮大。   不过具体还要看姚襄打的怎么样,只要攻破蒲坂,踏入关中,姚襄便会如鱼得水。   “殿下击败慕容恪、慕容垂,神威扬于宇内,大梁以为天下霸主,臣等恳请殿下继大位,上顺天命,下应人心!”蒋干居然带头劝进起来。   “恳请殿下登基,进尊号!”缪嵩、刘猗也跟着劝谏。   有人开头,便一发不可收拾。   几乎所有人都在劝谏。   不过有人是真心实意,有人是随波逐流而已。   李跃目光扫过众人,要说不想登基为帝,肯定是不可能的。   这一战北拒慕容氏,南破江东士族,声威肯定是够了。   不过登不登基,除了这些,还要看国力。   梁国国力还没到巅峰时刻,还需要苟且,中原百姓未必就真心臣服。   荀羡、袁真北伐,寿春城门险些被镇军打开,说明江东影响力仍在。   历史上慕容儁称帝之后,迅速衰落下来,苻坚占领整个北国,都只称天王而已……   “众位心意,孤已知晓,然则燕国未灭,孤有何颜面登基称帝?”在李跃看来,燕国、晋朝,至少要灭了一个才有资格称帝!   不过似乎他们也只是劝一劝而已,并没有多激烈。   魏晋以来,都讲究一个三辞九让。   这才是第二辞而已。   一阵歌功颂德之后,众人退走。   李跃还没喘口气,王猛的奏折就到了。   摊开之后,密密麻麻,足有一丈长。   详细禀报了革新近两年来的成果,兖州粮食产量比去年增长一倍,人口增加七成,府库充实,百姓安居乐业。   详细到兖州各县的户数、官吏人数、田亩等等,全部有真实数据支撑。   兖州大治,地方官吏清正廉洁,豪强不是迁走,即使被他连根拔了。   革新的成果显而易见,不止兖州,中原各州都突飞猛进。   虽未达到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的地步,但家家户户都能吃上饭,曾经饿殍遍地的惨象一去不返。   除了这些成果,还举荐了大量人才,称房默、郝略、田勰三人可比蜀汉蒋琬、董允、费祎,皆为社稷之器,盛赞周牵有萧何之才,淮北阡陌千里,国库充实,皆他之功。   以房默、郝略、田勰比之于蒋琬、董允、费祎,那么举荐三人的王猛自然有诸葛武侯之能。   李跃闻弦歌而知雅意,王猛这是在请调中枢,“升王猛为司隶校尉、散骑常侍!”   不过周牵还要再辛苦两年,将淮南淮北彻底改造成梁国的粮仓。   崔宏眼神一动,“我……大梁尚无司隶……”   李跃哈哈一笑,“那就划魏、赵、定三州加上河内、上党、洛阳为司隶!”   如此一来,等于将梁国京畿重地全部划为司隶。   汉朝司隶校尉权势极大,持节“督察三辅、三河、弘农”,位在九卿之下,势却在九卿之上,与东汉时的尚书令、司隶校尉、御史中丞称为三独坐。   九卿如今早已沦为虚职,权势更是不如。   曹魏建立后,司隶校尉权势进一步扩大,朝会时,大臣们坐在宫殿的正南门外,司隶校尉坐在各部尚书的上首,一个人单坐,比东汉时的“三独坐”提升不少,更为显要。   麾下从事、假佐等一百余人,独领一千禁卫。   袁绍、曹操都曾担任过司隶校尉。   蜀汉张飞、诸葛亮,曹魏徐宣、杜畿、钟会都曾担任司隶校尉。   西晋傅咸有言:司隶校尉,旧号“卧虎”,诚以举纲而万目理,提领而众毛顺。   足见此位之重。   崔宏不可能不知道这个位置也是为尚书令做铺垫,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神色,“殿下用人不拘一格也!”   李跃意味深长道:“王猛三万大军抵挡慕容垂十余万大军,为束州之胜奠定基础,没有他,我等都被赶出黄河以北,焉有今日?此次革新,不计个人安危,以国家为重,邺中文武,如他者能有几人?”   历来推动变法者,都是押上了全部身家,九死一生,王猛身系革新之成败,李跃再怎么重用他都不为过。   而这些话也是在敲打崔宏。   崔宏能力不弱,只是心思太多,更看重崔氏一些。   “殿下英明。”崔宏是个聪明人,无疑能听懂李跃的弦外之音,低下头去。 第三百九十八章 文治   外面打外面的,梁国忙自己的。   去郡划州,从士族豪强手中抠出大量土地人口,以前很多模糊不清的土地,全都收归官府。   各地粮食产量都增长了不少,少的有两三成,多的直接翻一倍。   豪强也吐出了不少人口,田少了,也就养活不了那么多人。   官府登记的户口也在直线攀升。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仅仅一个泰山臧氏,就荫蔽了五千多户,鲍氏,三千五百多户……   泰山郡治下的奉高、博、茌、卢、肥成、蛇丘、刚、柴等县,名义上属于梁国,但其实已经属于他们的家族领地……   这也就不奇怪他们为何如此抵制革新。   王猛下手狠辣,将兖州豪强连根拔了。   而臧氏、鲍氏只能算作豪强,真正的大鱼崔氏、郑氏、刘氏等,势力更加恐怖。   如同并州三薛一样,已经有了割据一方的实力,积极参与苻姚争锋之中。   崔、郑、刘等大士族与梁国深度绑定,在仕途有更高的追求,懂得隐忍和妥协,吐出了一些土地利益,让两边都过得去。   革新的第二步初见成效。   梁国朝堂形成常炜在内掌控尚书台,王猛在外督镇司隶的格局。   一内一外,梁国走上了茁壮发展的轨道。   第三步恢复五铢钱体系,李跃觉得时候还没到。   如今是巩固第二步成果的时候,恢复五铢钱需要大量铜矿支持,百姓刚刚吃上饭,国库刚刚有了些底气,没实力弄这些。   民间以布帛交易,还能维持下去。   布帛成为货币也有一定的好处,鼓励百姓农闲的时候织布,也是在发展生产。   梁国现在最需要的与民休息,让他们适应新法。   不过百姓能休息,官府却不能。   李跃扩大了鸿胪司的规模,置卿一人,少卿一人,自下至上分掾、吏、郎、使、丞五级,每级上中下三阶。   从尚武堂中挑选大量子弟,分至各地。   以说书的方式进行思想和舆论的引导。   寿春一战,不管江东有多稀烂,中原百姓对他们仍抱有期待,几百年正朔的观念,不是一时片刻就能改变的。   至少不是立国没几年的梁国能轻易扭转的。   李跃为此还特意写了几个脚本,洛水之誓,当街弑君,八王之乱,永嘉之祸,苏峻祖约之乱,主要是对司马家作历史定性,让百姓知道司马家的江山是怎么来的。   封狼居胥、苏武牧羊、三通西域、十三壮士归玉门等七个脚本则是重塑士民尚武精神。   李跃个人觉得司马家造成的破坏,不仅仅是北国沦丧,更是对华夏精神层面的一次重挫。   从周幽王以来,还从没有亡于夷狄之手的国家,司马家算是开了历史之先河。   周幽王虽亡于犬戎之手,但很快就赶走了敌人,恢复国土,司马家偏安江左,口口声声北伐,却只是做做样子。   除了这些,李跃还加了大量三国演义里的故事,十八路诸侯战董卓,关羽千里走单骑,火烧赤壁,七擒七纵,六出祁山等等。   丰富百姓文化生活,间接塑造他们正确的认知观。   李跃很忙,每个脚本只弄出一个骨架,细节让鸿胪司自己填充。   对外宣发之前,李跃带着亲卫先试听一遍,避免有人歪嘴念歪了故事。   “……石勒亲率四千胡骑追至苦县宁平城,二十万晋人抱头鼠窜,自相践踏……太尉王衍跪于石勒膝下,推脱罪不在己,说他志不在仕途,还劝石勒称帝,石勒言我走南闯北这么多年,还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途,于是下令推到墙壁压死俘虏的王公大臣……”   身边亲卫一个个面红耳赤,拳头捏的咯吱咯吱响。   “杀得好!杀得好!”   几个亲卫实在忍不住,喊了出来。   几乎所有人都一脸愤慨。   李跃听完也感觉实在憋屈,太原王氏,只要姓王,全都高官厚禄,平日争权夺利一把好手,享民脂民膏,真到了用他们的时候,烂泥扶不上墙。   对比两汉三国,可以清晰看到晋朝的全线衰颓。   不止是将士,还有百姓、士人……   两汉的一汉敌五胡,现在完全反了过了……   两汉三国士人出了张骞、班固,出了皇甫规、段颎,出了周瑜、诸葛亮、荀彧,到了晋朝,开国时还有羊祜、杜预、王濬撑着台面,后来就是一落千丈。   “尚可,然还需多加一些细微之处,如胡人如何屠杀手无寸铁的百姓,王衍等人如何跪地求饶,不必完全照着史书来。”李跃对一众鸿胪掾道。   说书又不是说史,大方向是对的就行了,其他的全靠艺术加工。   想到此处,李跃心中一动,晋朝陈寿修了《三国志》,却没人修西晋立国至今的史书。   鸿胪司是民间层面的,还需在官方层面上给司马家定性,让他们遗臭万年,还有汉赵、羯赵、冉魏等等。   李跃当即招来辛粲,别看他人品不怎么样,学识却不错,年纪一大把,八王之乱到衣冠南渡,他全都亲身经历过。   虽然屁股稍微偏向江东一些,但编史不是他一个人,会挑选很多饱学之士一起完成。   “殿下要修晋史?”辛粲一脸惊讶。   “辛老有何疑虑?”李跃笑道。   辛粲吞吞吐吐道:“疑虑倒是没有,不过……朝廷……不……江东仍存,不好定论。”   “无妨,你先修前晋、汉赵、羯赵、冉魏,细致一些,待孤收拾北国,再下江东!”李跃沉声道。   天下只能有一个正朔。   统一是历史的宿命,十六国南北朝,不主动统一天下的,都走不远。   隋朝短命,是因为隋炀帝步子迈的太大,扯到蛋了,一个人干了几个王朝的事业……   辛粲愣了一下,旋即一脸喜色,这是一个青史留名的好机会,他自然不会放过,“殿下打到哪儿,臣的史书就修到哪!”   李跃当即设立文学馆,秋闱即将开试,正好吸纳世家子弟。   除了文学馆,李跃顺便还开了招贤馆,下了招贤令。   这年头很多有本事的人隐藏在山泽之间,消极避世,对司马家不屑一顾,对北国的胡人王朝更看不上眼。   王猛便是其中的翘楚。 第三百九十九章 病累   辛粲都七十了,仿佛迸发了人生的第二春,干劲十足。   以文学馆的名义收罗天下名书,亲自挑选合格文吏,彻夜攻读。   李跃生怕他熬不住,倒在任上,叮嘱他多多休息,注意身体。   除了晋朝,每个王朝立国之初都朝气蓬勃,梁国上下也都憋着一股劲儿,从上到下都热火朝天,已经形成了一种氛围。   士卒刻苦训练,农家辛勤耕织,官吏们恪尽职守,尚武堂的学子都奋发向上。   就连奴隶们都异常勤劳,就为了后代能早日脱离奴隶身份,过上好日子。   辛粲在这种氛围之中,自然精神百倍。   不过辛粲没有累倒,王猛却先倒下了……   革新改制是一个庞大的工程,王猛事无巨细,劳心劳力,从不懈怠,无一日之休。   刚刚有了成效,李跃立即提拔他为司隶校尉,从无到有,重新组建司隶……   这么多事压在一人肩上,压力之大可想而知。   李跃赶紧带着月姬赶往王府。   偌大的府邸,除了李跃派来的宿卫,却没几个人,府中也颇为简陋,连个装饰物都没有,空荡荡的。   “拜见殿下!”三个青少年拱手一礼。   王猛年近三十,夫人早夭,却为他留了三个儿子,早年寄居汾阴薛氏,去年才接回邺城。   老大王永十四五岁,清修好学,聪明伶俐,能文能武。   老二王皮十一二岁见到李跃后,眼珠子贼溜溜的转着,一看就是心思活络之人。   老三王休八九岁的样子,却最像王猛,身材健壮,超过两个兄长。   “免礼。”李跃挥挥手。   病来如山倒,没病的时候身体还算健壮,现在病了,整个人都凹陷了,枯瘦枯瘦的。   李跃一阵心疼,忽然想起历史上王猛也是劳累过度,早早撒手人寰,以至于没人再能劝苻坚,最终淝水一战,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看似强极一时的前秦帝国轰然倒塌……   “景略如此操劳,是孤之失!”李跃亲自为他把脉。   脉象还算沉稳有力,主要是过于劳累所致。   “臣……身体无恙,多谢……殿下关怀。”王猛干裂嘴唇道。   “都累倒了,还说无恙?细水方可长流,国事不可一蹴而就,这段时日,你先休息,孤让月姬为你调养调养身体,再给你选些婢女,把这个家撑起来。”   可惜李跃的两个女儿刚出生,不然能跟王家联姻。   眼光不知不觉望向月姬。   这丫头年纪也快二十了,在这时代属于大龄剩女,为了安排了不少才俊,却一个都看不上眼,一心痴迷于医术,这些日子又沉迷于道家之中,身上的仙气越来越重……   李跃心中寻思着能不能撮合一下她跟王猛。   以王猛的才学能力,绝对配得上她。   不过两人早就相识,停留在君子之交淡如水的境地,并没有擦出火花。   王猛咳嗽一声,“怎敢叨扰……殿下,臣休息一日就可。”   “此乃军令,你必须修养,直到明年开春,其他事你不必担忧,孤已将房默、郝略、田勰三人调到司隶校尉府,有他们在,你足可放心!”李跃以命令的口吻道。   后世常言王猛功盖诸葛第一人。   细细看来,还真有几分相似,都是为了国家鞠躬尽瘁夙兴夜寐,而且都不长寿。   “谢……谢殿下。”王猛只能点头。   李跃扫了一眼他的三个儿子,“文学馆已开,大儿好学,可调入其中,二儿好动,可入尚武堂,景略意下如何?”   君子之泽五世而斩,但第二代出人才的几率颇高。   王猛勉强一笑,“臣早有此意,只是公务……缠身,未及提起……”   “所以你当多多修养,朝中之事,有孤在,有常先生,不必多虑,你休养好身体,便是大梁之福祉!”李跃温言道。   心中却暗下决定,以后每年都要强制给王猛放放假。   “殿下……爱惜之心,臣铭记于心。”王猛说完又咳嗽起来。   李跃为他盖上被子,见他一脸疲色,也就告辞了。   月姬医术早已超过自己,成为梁国有名的女神医,有她在,王猛的病应该能快速好转。   每隔两天,只要手上事不多,李跃都会抽空去看望王猛。   月姬心灵手巧,医术精湛,几天功夫,王猛就能下床,还将王家改头换面,装点了一番。   府中下人侍女多了不少,前前后后伺候,多了几分喜气和生机。   就连王猛都神情愉悦不少。   可惜,他跟月姬还是老样子,有说有笑,时常清谈养生之道,却只限于朋友情分。   这几年李跃也看出来了,月姬对男女之情并不看重。   如果不是这乱世,早就避入山野去了。   王猛病情好转,李跃心情也好了不少。   鸿胪司这半个月来成果斐然,在邺城推而广之,每天黄昏,街面上坐满了百姓,聚精会神,就是为了听一听两汉三国。   这年头没什么娱乐活动,每个人都为了生存用尽全力。   难得这一丝闲暇时光。   每每说到精彩之处,群情激昂,手舞足蹈,简直比他们自己获胜还高兴。   而一旦说到司马家的破事,人人大骂,群情激愤,有人还冲上木台,要殴打说书的鸿胪掾,不过都被亲卫们拦了下来。   人心在一点一点凝结。   在邺城取得成功后,开始向司隶、中原、淮南推广。   尤其是淮南,离江东一步之遥,总有人念着江东。   杨略看出鸿胪司的威力,特意求见李跃,“殿下何不向燕、秦、晋推广之?人心向我,自能无往而不利!”   冉闵杀胡之后,北方胡人锐减,汉人数量又占据绝对优势。   燕、秦都主动汉化,吸纳中原百姓,以维持统治,再也没人敢公然胡化。   从这个角度而言,冉闵的历史贡献非常大,虽然手段残暴了一些。   “大善!一事不烦二主,鸿胪司暂且挂在你校事府名下,向燕、秦、晋渗透。”李跃跟王猛不同,除了牢牢抓的军权,其他事能放就放。   不然养这么多官吏干什么?   “唯!”杨略拱手。   李跃看到他的断腕,轻声一叹。   “殿下,河东来人了。”张生野赶来。   李跃心中一动,河东大战都快一个月了,自己忙里忙外的,都快忘了。 第四百章 苻坚   河东、蒲坂。   蒲坂城已被围的水泄不通。   姚襄得到北地胡人和并州三薛的支持后,声势越来越大。   但无论他声势有多大,却始终攻不破蒲坂。   拿不下蒲坂,也就无法踏足关中。   城墙上,苻坚一身黑光甲,英气勃发,颇有几分苻雄气概,正勉励着氐秦士卒,“姚襄虚有其表而已,不必惧他,新兴王援军已至,姚襄必将为我军所破!”   “有东海王在,姚襄算个鸟!”一名老卒大声道。   立即引起了周围人的哄笑声。   这些老卒跟随苻雄南征北战多年,是氐秦的核心战力。   氐秦也跟燕国相似,各有部曲,父死子继,一定程度上保证了战斗力的延续。   “哈哈哈,不错,他姚襄算个鸟!”苻坚学着老卒爆了一句粗口,却让士卒们一阵亲切。   巡视了一圈,士气旺盛。   反而城下姚襄大军久攻不下,士气有些低靡。   入秋之后,天气一天比一天寒冷,利攻而不利守。   “敌军皆仓促聚集的乌合之众,累攻不下,士气全无,只许一万精锐,末将便能提姚襄首级献于阶下!”邓羌神色淡然,仿佛取姚襄首级轻而易举。   苻坚望了一眼邓羌,笑道:“邓将军出马,姚襄必死,然则,现在不是出手的时候。”   邓羌讶然,“为何不是时候?”   “姚襄起兵,关中皆望向蒲坂,若是太容易破敌,关中士民不以为然!其二,国中援军、物资陆续送来,是助我成势也!”苻坚年纪轻轻,想的却极为深远。   邓羌也是熟读兵法之人,瞬间就明白苻坚是在养寇自重。   大战以来,苻坚声望水涨船高。   不说城外的援军,就是蒲坂城中的大军,与苻坚关系越来越密切起来。   包括邓羌在内,无不对苻坚另眼相看。   “殿下思虑深远,末将不如!”邓羌心中感慨,不愧是苻雄之子。   苻生只怕是斗不过他。   城墙上,苻坚望着东面,目光仿佛要穿过远处的莽莽群山,“如今梁燕争锋,暂时不能西顾,此乃大秦崛起最佳时期,此战,当为我苻氏之转折!”   年纪虽轻,却雄心万丈。   令邓羌心折不已,“愿为殿下效犬马之劳!”   能收拾关中乱状者,唯有眼前之人。   关中豪酋找上他,自然有其独到之处!   “邓将军当为吾之卫霍也!”苻坚握紧邓羌的手。   呜、呜、呜……   城下敌军开始了新一轮的攻城,不过气势上就弱了几分,懒懒散散,无精打采。   姚襄转战东西,伊水一战,手上仅有的精锐被桓温一战而灭,仓促召集起来的部众未经训练,自然战力不强……   邺城。   权翼满脸愧色道:“氐秦……颇为顽固,姚都督至今未曾攻破蒲坂,十万大军,粮草军械略有短缺……”   “三千盔甲,五万石粮草可够?”李跃早有预感。   不过今年国中丰收,手上不差这点东西。   姚襄攻入关中,对梁国是好事。   “多谢殿下,多谢殿下。”权翼一脸欣喜。   “战事既然不利,孤令高云、徐成二部助你家一臂之力如何?”李跃第二次提起此事。   攻城这种事,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姚襄近十万人马,大半个月还没撼动蒲坂,锐气已失。   此时最佳选择就是与黑云军联合进军关中。   李跃也是一片好意,连蒲坂都打的这么艰难,更不用说关中了。   人家苻生还未出马……   岂料权翼连连拒绝,“多谢殿下好意,攻破蒲坂就在旬日之间,氐秦大将不是被苻生残杀,就是被贬,城中并无成名大将,只有苻坚、邓羌二无名之辈而已!”   李跃一愣,苻坚、邓羌的确都是初出茅庐而已,但绝不可轻视,“善战者无赫赫之功,姚都督定要当心啊。”   李跃不知道如何提醒他们。   “殿下放心,姚都督已与诸部血誓,今年入冬之前,必攻破蒲坂,踏入关中!”权翼拱手道。   李跃心中一黑,姚襄这么搞,完全是霸王硬上弓……   不过也能理解,关中诸羌都在眼巴巴的望着他,连一个蒲坂都拿不下,关中诸羌肯定大失所望。   姚襄其实已经没了退路。   “汝等好自为之。”   多说无益,李跃挥挥手。   “外臣告退。”权翼对姚襄倒是忠心耿耿。   李跃思索了一阵,姚襄估计挺不这一关,苻坚若是成长起来,将来也是一大劲敌。   遂赶往王府,征询王猛的意见。   休养在家,询问些国策对他影响不大。   王猛虽然跟月姬关系没什么进展,却跟月姬挑选的几个美貌侍女关系越来越融洽。   常言道三十如狼,四十如虎,王猛好歹也是大男人一个,快三十的年纪,不想女人似乎也不太正常。   “姚襄刚愎自用,此战必败,苻坚此人,臣隐居华山时略有耳闻,心怀大志,非常人可比。”疗养多日,王猛气色好多了,精神也不错。   “如此说来,孤当大军西进?”李跃目光一闪,放任苻坚在关中成长,迟早是个威胁。   王猛却摇摇头,“不可,殿下一动,慕容恪、慕容垂必来,三军争锋于河东,大战频频,国中又将空虚,且将士们刚刚休战,又要披上征袍,必然疲累!国家生死大敌乃燕也,非秦也!”   李跃盯着慕容恪,慕容恪肯定也在盯着梁国的一举一动。   三国的格局最难破局。   即便现在梁国国力稍稍超过燕国,却无法以一敌二。   而且,燕秦早有盟约在前。   李跃道:“若是如此,岂不是坐视苻坚成势?”   王猛哈哈一笑,“关中再成势,又岂能与关东相提并论?天下人口,三分在关东,四分在江南,二分在关中,一分在蜀。唯今之际,先北而后西,灭慕容氏,全据关东,然后携数十万百战精锐,一鼓而荡平关中!”   如今的关中不是当年楚汉争霸时的关中,早就折腾的不成样子了。   苻坚想要崛起,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景略所言甚是!”李跃也笑了起来。   苻坚虽然算的上一代人杰,但没有王猛辅佐,充其量也就苻健这个档次而已。   如今李跃已经整合了中原,国势蒸蒸日上,苻坚都没开始,何必如此忌惮他?   梁国到了如今的地步,只要每一步走稳了,胜利是必然的。   做人要抓住重点,一国也是。 第四百零一章 血冷   辽东,寒风中带着雪籽,吹到人脸上,仿佛刀子在刮。   不过这些雪籽却刮不动悦绾的脸,因为这张脸比寒风更生冷,比雪籽更生硬。   一队队的豪酋被押上了刑台,发出野狼一般的呼嗥:“悦绾,你敢动我们?燕国的江山一半是我们打下来的!”   悦绾面无表情,右手用力的麾下,“噗”的一声,十几把钢刀落下,一个个人头滚落在冰冷的地面上。   鲜血从木台上滴落,汇聚成一条小溪缓缓流动,但天太冷,才流出一两丈便凝固了。   台下百姓睁大眼睛,大冷天的,衣衫褴褛,很多人还穿着草鞋,露出脚趾,寒风之中瑟瑟发抖。   “从今往后,尔等不再是侨户,皆为大燕百姓!”悦绾大声道。   慕容廆设置侨郡侨县,安置中土逃难过来的百姓,在当年促进了燕国的发展。   但如今侨郡制千疮百孔,因赋税太重,很多百姓主动寻求豪酋、宗室的荫庇,致使燕国户籍上的人口越来越少。   慕容皝在位时,还能有多收敛。   但慕容儁继位了,宗室们直接明抢。   地方官府连正常的运行都不能维持,还要向宗室借钱借粮度日。   悦绾是一个狠人,勇将出身,做事勇往直前,大刀阔斧,手段之狠辣不在王猛之下。   一赴任辽东,便检举不法,凡是犯在他手上的人,不论豪酋还是宗室,全都从重处罚,大半年来,清出户口八万家,良田近二百万亩。   这还仅仅只是一个辽东。   如果燕国全境都能这么清理一番,至少能清出二十五万户上下。   接近一百二十多万人口!   燕国的国力也将上一个台阶,为以后燕梁决战奠定厚实基础。   “父亲……杀他们这么多人,夺了他们这么多人和田,难道不考虑后路?”长子悦希满脸担忧。   “做大事就要勇往直前,瞻前顾后只会一事无成,国家兴衰在此一举,我受慕容玄恭所托,自当尽忠职守!”悦绾一脸正色。   燕国内外大权皆在慕容恪之手,有他支持,悦绾再无后顾之忧。   中原人口富足,土地肥沃,尚且坚定不移的革新,燕国若是不跟上,只能被远远甩在后面。   几次南下进攻中原失败,在悦绾看来,一方面是燕国国力不济,另一方面则是军封制,士卒为将领所有,打顺风仗摧枯拉朽,一遇到硬茬,全都缩手缩脚。   鲁口坚挺了十年多,原因只有一个,都不愿下死力。   “我已经上书陛下,此番清理辽东之后,便进行军改!”悦绾两眼闪过一道寒光。   悦希全身一颤,“清查辽东,朝中已经大为不满,对父亲恨之入骨,若再动他们的军队,只怕我悦家将有灭门之祸。”   “哼,谁敢动手?真当我们悦力部是病猫么?再说我也没有一刀全切,而是徐徐图之!你先回蓟城,投入慕容玄恭门下,真有不测之事,他也能保你!”悦绾虽是勇将出身,却一向有勇有谋。   襄国大战,冉闵的十万精锐,主要是灭在他手上。   悦希眼皮跳了起来,心中蒙上一层阴霾,悦绾这番话明显有托孤之意,但悦绾一向刚正,认定的事绝不会回头,再劝也没用,叹了一声,转身上马,拱手辞别而去。   战马在灰蒙蒙的天野间狂蹦。   悦绾一直目送他消失在远方,转身欲回城。   百姓之中几抹寒光忽然刺来。   悦绾冷笑一声,这大半年来,前前后后的刺杀不下十次,还有不甘田地荫户被夺的豪强直接率兵攻打府衙,都被他镇压下去。   悦绾手按刀柄,迎着刺来的寒光向前跨出一步。   身边的亲卫也跟着踏前。   然而,悦绾忽然感到背心一寒,全身一颤。   仿佛寒风雪籽从背后灌入了身体之内,出奇的寒冷,身体也动弹不得……   他想回头,却发现一柄尖刀从背后戳穿了他的胸膛。   “……吾尽力了……”   “轰”的一声,悦绾魁梧的身躯倒在刑台上,流出的大片热血很快就被寒风吹冷……   蓟城。   慕容恪很快就收到悦绾被刺杀的消息,呆坐在软榻上,脸色阴沉的可怕,久久不发一言,眼神却逐渐疲惫起来。   为燕国夙兴夜寐勇往直前的不止悦绾一人,慕容恪同样也是。   悦绾将军队收为国有的想法与他不谋而合。   原本清理辽东之后,便会缓慢推行此事。   但还未开始,悦绾就倒下了。   “定是……梁国细作所为!那李跃专门设置了校事府,散播流言,挑拨离间,刺杀大臣,没有他们做不出来的。”封奕试图转换话题。   不过这话连他自己都不信。   悦绾前脚上书要改编军队,后脚就被人刺杀,时间上太巧合了。   梁国细作的确越来越猖獗。   但悦绾是什么人?燕国重臣大将,出入皆有千余甲士护卫,又是在辽东大本营,即便集合所有梁国细作,也不可能动的了悦绾。   “我这就入宫求见陛下,定要追查真凶。”慕容恪脸上少有的现出愤怒之色。   悦绾倒下,燕国革新也就付之东流了。   再也没人能顶替悦绾的位置,封奕、阳骛、皇甫真等人无此魄力。   慕容恪需要坐镇中枢。   手上能用的似乎只有慕容垂,但慕容垂长于军略,短于内政……   “敢问将军,求见陛下,便能查出真凶了么?”封奕眼中掠过一道精光。   今日朝中形势也不容乐观。   慕容垂攻克太原,军功赫赫,引起了慕容儁的不满。   恰在此时,蓟城流言漫天,谣传慕容垂有自立并州之心……   慕容恪虽为慕容垂遮挡,但慕容儁不肯善罢甘休,王后可足浑氏素来忌惮慕容垂之妻段氏才高性烈,诬告慕容垂下属典书令高弼行巫蛊之事,借此拉段氏和慕容垂下水。   段氏宁死不屈,自缢于狱中,慕容垂方才得免……   虽然攻下了并州,但燕国的各种矛盾还是滚滚而来。   慕容恪颇有心力交瘁之感。   封奕道:“悦将军已死,追查无用,将军当保全其家人,不令忠良绝嗣,至于其他事,可徐徐图之,眼下形势,国家万万不可内乱!”   慕容恪点点头,颓然的坐回软榻…… 第四百零二章 减赋   十月一过,天气迅速转寒,北风终日呼啸。   黑云军轮流休沐了两月,又开始新一轮的冬狩。   李跃也带着将士们新猎的黄羊肉、葱韭菜菇,到王猛府中古董羹。   古董羹便是火锅,因食物投入沸水时发出“咕咚”之声而得名,战国时代便有此物。   石虎大造邺城,兴建了大片太官园进行温室种植,陇亩上覆以屋庞,昼夜燃温火,待温气乃生,种植蔬菜。   李跃缩小了规模,种上二三十亩,冬天也能吃上些青菜。   “今年既然丰收,殿下当减轻赋税,明年百姓必奋力开垦。”王猛夹了一筷子切薄的羊肉,放釜中烫了烫,送入嘴中。   “景略是要轻徭薄赋?”李跃望着釜中沸腾的羊油,可惜没有辣椒,这年代胡椒是超级奢侈品,要从西域输送。   不过酱油早已出现,撒上花椒、姜、茴香、切碎大葱,纯天然的羊肉和青菜,往里面一蘸,极为鲜美。   “欲与民休息,增加人口,必轻徭薄赋,今国中人口七百三十二万余,朝廷器用已足,府库充盈,当以收民心为要,中原减赋,必能吸引燕、秦、晋百姓,大梁将日益强盛!”王猛擦了擦嘴边的油水。   梁国有一项优势远超其诸国——不需要奉养宗室。   慕容氏、苻氏、司马氏都有大量宗室,严重消耗国力,增加百姓负担。   但很多宗室肯定不满足于只吃国中俸禄,还要上下其手,争权逐利。   梁国则完全没有这方面的负担。   李跃今年又出生了四个儿子,二个女儿,可惜夭折了一个,大的咿呀学语,小的还在襁褓之中,宫中用度也不多。   这二十多年来战乱、饥荒、疫病,天灾人祸交替,举国上下都很节俭。   今日这一餐,也算不上奢侈。   寻常士卒之家,也能时不时的弄上一顿,要说奢侈,也就这些温室青菜了。   “定多少合适?”李跃也赞同减赋。   百姓压力小了,人口也就上来了,人口多了,交税的人也跟着增多,还能开垦很多荒芜之地。   别看中原发展这么多年,其实仍有很多地方是无人区。   汉末千里无人烟百里无鸡鸣的景象,到现在并无根本上的缓解。   主体人口不足,所以从东汉中期开始,便内迁羌氐、匈奴等族,凉州、雍州、并州、幽州这些形胜之地一步一步沦为胡地,五胡乱华也就不可避免了。   一个简单的道理,人多了,才能占领更多的地盘。   毫无疑问,增加人口,是长远国策,历朝历代都鼓励生育。   “臣以为士卒与子民十税一、庶民税二、僮民税三、奴隶税六为宜。”王猛吞下一大口菜菇,大概有些烫,连忙喝了一口酒。   “可!”李跃点头,这事还要跟常炜商议一番,然后由尚书台推行下去。   汉文帝最牛的时候,全国免除田赋,汉朝赋税一般在十五税一、二十税一左右。   梁国有大量官奴和官方屯田,十税一对国力影响不大。   这时代压在百姓头上的不仅是税,还有役。   每当朝廷大兴土木或者发动大战时,就会大规模征发民夫。   石虎残害华夏百姓,靠的就是这种手段,邺城之下不知埋藏了多少枯骨。   不过在梁国这也不是太大的问题,徭役基本由奴隶承担了。   李跃对宫殿也没什么兴趣,只有大战时,征发百姓输送粮草。   “不知姚氏与苻氏战况如何?”说了这么长时间的政事,王猛有些乏了,换了个话题。   李跃一阵苦笑,“还能如何?姚襄久攻不下,苻坚愈战愈勇,苻生从国中调来三支援军。”   现在看来,姚氏衰落不是没有道理。   机会有了,兵力也有了,只要渡过黄河,进入关中,便是一呼百应之局。   却被堵在蒲坂不得寸进。   “姚襄已无机会,此战必败,殿下可以准备后事了。”王猛心直口快,举起酒樽遥敬。   李跃端起酒樽,有些哭笑不得,不过也明白他的意思,“高云在白波谷,可收取河东,徐成在轵县,可收取弘农。”   姚襄打仗不行,但名声出奇的大,在河东振臂一呼,应者云集,麾下部众十余万,已经成长为一块肥肉。   王猛笑了起来,“哈哈,原来殿下亦不看好姚襄。”   “孤规劝过他多次,让他忍耐一两年,奈何他等不下去,这一战,倒是让苻坚崛起了。”   历史的轨迹虽然改变了,但惯性还在。   即便没有苻坚,关中豪酋们也会再扶植起另一个苻氏。   李跃也就懒得操西边的心,只要吞并了慕容氏,苻氏也飞不出手掌心。   吃吃喝喝,谈论些国事、异闻,时间一晃而过,李跃也就起身告辞了。   朝堂效率极高,减赋之事很快就通过了尚书台。   于明年正式施行。   诏令发下去之后,邺城一片欢腾,李跃坐在铜雀台中,依旧能听到隐隐约约“梁王万岁”之声。   近三十年来,北国轻徭薄赋者除了石勒,也就梁国一家。   常炜笑道:“殿下轻徭薄赋之举,深得人心,今日之后,江东之正统将大为衰弱!”   人都是现实的,当年石勒轻徭薄赋,北国百姓纷纷归附。   想要守住人心,就要给出诚意。   李跃想起历史上两宋,北方百姓宁愿匍匐在辽金的统治下,也不愿归附宋朝,归根结底,还是赋税问题。   “江东没那么强,但也没那么弱,桓温掌握大权后,不也在推行庚戌土断?”   英雄所见略同,梁国革新变法,其他势力也在效仿。   燕国有慕容恪、悦绾,江东有桓温,声势颇大。   开始撤销侨置郡县,清查户口,让侨民归入当地户籍,承担赋税和徭役。   仅会稽一郡就亡户归口三万余口。   与此同时,桓温铁面无私,严惩世族贵戚圈占人口,彭城王司马玄因违禁藏匿流民五户,便被桓温下廷尉问罪。   一时间,江东士族宗室震恐。   可以说江东在桓温的手上,一扫王谢荀殷以来的乌烟瘴气,颇有振作之象。   晋军也进行了扩充,大量招入“北伧”,启用勇猛善战者为将。 第四百零三章 北使   “这是桓温上给建康朝廷的《七项事宜疏》。”李跃从案几上翻出一份文书,递给常炜。   常炜言简意赅的念了出来:“其一,朋党雷同,私议沸腾,宜抑杜浮竞,莫使能植。其二,户口凋寡,不当汉之一郡,宜并官省职,令久于其事。其三,机务不可停废,常行文案宜为限日。其四,宜明长幼之礼,奖忠公之吏。其五,褒贬赏罚,宜允其实。其六,宜述遵前典,敦明学业。其七,宜选建史官,以成晋书。有司皆奏行之。”   七条建议,直指江东之时弊。   很多都跟梁国的革新有异曲同工之妙。   桓温的并官省职跟李跃的撤郡划州相差不大,奖忠公之吏,褒贬赏罚,宜允其实,梁国早已在推行,就连选建史官,以成晋书,恰好,李跃也正在施行。   世上之事,冥冥之中仿佛存在千丝万缕的联系。   历史上商鞅在秦国推动变法,实际上各国都在变法,从李悝、吴起到燕昭王、乐毅,从邹忌到申不害,各国都在寻求变法。   只不过商鞅做的最狠、最彻底。   如今四方鼎立,有识之士都在寻求主动改变,以增强国力,一统天下。   只是各自遇到的阻力不同,黑云军从黑云山上杀下来,梁国在一片废墟上建立,又遇上冉闵的杀胡令将中土梳理了一遍,梁国的阻力是三国中最小的。   常炜叹服,“桓温果然一代雄杰也。”   桓温这七条若是完全施行,江东只怕要咸鱼翻身了。   不过李跃或许不了解桓温的决心,却知道江东士族是些什么货色,这七条疏议中有五条是冲着他们来的,江东士族能老老实实的就范?   “成败与否,先生可拭目以待。”李跃笑了一声,又掏出一份诏书递给常炜。   常炜看完后,双手竟然隐隐颤抖起来,“殿下……臣尺寸之功,万万不敢担此重任。”   “刘令君逝世后,尚书台空缺,全赖先生主持内外政事,一个尚书令而已,有何不可?”   调常炜回来,就是为担任尚书令作准备。   王猛功劳够了,资历差了些,不到三十的年纪入主尚书台,李跃真不知道以后拿什么赏他。   而且司隶校尉也是要职,在外为武将,在内为文臣,更适合他。   常炜资历够,能力也够,关键他有广宗乞活军的背景,与董闰、蒋干等人是旧交,有他在,冉魏旧人便不会离心离德。   这一派系的人在黄河以北还有些势力,在黑云军中也有一些影响,不容小觑。   “既然殿下厚爱,臣定不负所托!”常炜也没有太推辞。   从调入尚书台的那一刻起,便知道会有今天,一味推辞就是虚伪了。   “以令君之才,必能使国家兴盛!”   常炜升任尚书令,也算去了李跃一桩心事。   国事交到他手上,比刘群活着时更为效率。   眼看着一场大雪即将落下,北面和西面同时来了使者。   西面自然是姚襄,一如既往的请求支援粮草。   姚襄和他麾下的人对关中的执念,已经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就像一个赌徒,押上了所有身家,要么大胜,要么一无所有。   大雪一旦落下,姚襄更没有什么机会。   姚襄这个人不错,还算够意思,只不过生错了时代,夹在几大势力之间,偏偏志大才疏,其结局也就注定了。   李跃懒得再劝,给了三万石粮草就打发走了。   北面来的则是拓跋什翼健的人。   燕国吞下并州,浮在表面上的实力暴涨,拓跋什翼健这时候还不警觉起来,也就不配有今日之成就。   拓跋与慕容两家都不是什么善茬,早年互相之间多有攻伐,草原传统也不允许他们相安无事。   而梁国从东到西,有鲁口、巨鹿、邺城、壶关、白波谷等要塞,形成一条防守闭环。   燕国无论从哪里南下,必须先攻破其中一座,以梁燕现在的实力对比,只怕很难成功。   但如果燕军北上,那就方便太多了。   拓跋家的老巢代郡和云中郡都处在燕军的半包围之中。   一旦慕容氏动手,拓跋什翼健必定守不住。   两边不是一个级别的对手。   “代王愿与梁王殿下联姻!”寒暄没两句,使者就直接上硬菜。   “如何联姻?”李跃好整以暇。   现在是拓跋什翼健求着自己,而不是自己求他。   这厮也是个贱骨头,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当初那么大的诚意结盟,他偏偏要倒向慕容氏。   “代王有一女,年方十六,国色天香,久闻梁王乃中土不世出之英雄,倾心已久。”   这次来的使者比上次强多了,说话也动听。   不过转念一想,拓跋什翼健把女儿嫁给自己,辈分不就高过自己一头?   李跃扫了一眼使者,如果真是国色天香,虽然吃了点亏,倒也勉强能接受……   这年头父子都是纸糊的,更何况翁婿之间?   再往深处想,忽然感觉有些不对。   慕容儁的姑姑和妹妹都嫁给了拓跋什翼健,如此一来,自己岂不是也矮慕容儁一头?   想到此处,心中顿时生出一阵荒谬感。   三国之间杀来杀去,你死我活,一转头,原来都他娘的是亲戚……   “不知殿下意下如何?”使者紧张的看着李跃。   “你我两家早该如此!”两国之间联姻,本来就是常事。   “不过,代王有些许请求。”   嫁女是假,请求是真。   “阁下但说无妨!”   “他日燕军若攻我,还望殿下出兵相助!”使者连这种话都说出来了,可见对慕容氏的忌惮。   也可能燕、代之间,早就龃龉不断了。   “这是自然,不过孤亦有些许建议。”李跃想也没想就同意了,就算没有翁婿这层关系,也绝不会坐视慕容氏吞并代国。   “殿下请说。”   “久闻贵国盛产良马,孤愿以盔甲、军械换之。”   这是一个双赢的买卖,给拓跋氏输送装备,其实就是在增强他们的实力。   黑云军以步卒为主,却不是废除骑兵。   再说步卒也可以骑马,所以要大量优良战马。   使者两眼一亮,“此事好说、好说,我家最不缺战马,愿助梁王一臂之力!” 第四百零四章 强攻   风雪交加,蒲坂城一片银装素裹,城外还有人和牲畜在动弹。   羌人不畏苦寒,妇人产子不避风雪。   这点风雪根本奈何不了他们。   但连续围攻两个多月,士气已经跌落谷底,如今大雪降下,秦军在城头泼水为冰,让攻城更加困难。   姚襄心头一阵烦躁,为了鼓励士气,他已经放出豪言,今年必须攻破蒲坂,踏入关中,勉强维持住了内部团结。   关中诸羌也对他寄以厚望。   然而现实是残酷的,蒲坂城坚如磐石,填上去多少性命,都无法撼动它分毫。   连姚襄自己都不自信起来,感觉永远无法攻破城池,回到关中故乡。   “你们说说,现在该当如何?”姚襄满脸倦容,完全没有昔日意气风发的模样。   其长史王亮谏曰:“公英略盖天下,士众思效力命,不可损威劳众,强攻此孤城。宜还河东,休养至明春,我军退,则苻生必残杀重将,待其自削,然后可进图关中。”   姚襄默然不语。   若是退兵,他的威信将会遭受诸羌的质疑。   蒲坂只是踏入关中的第一道门槛,连一道门槛都迈不过去,谁还会信他?   明年会有明年的形势,河东是非之地,梁燕大战说不定就在此地爆发了。   权翼道:“既然我军力有未逮,不如向梁王求援,黑云军擅攻城,可使其攻潼关,分摊蒲坂压力,双管齐下,苻氏难以抵挡。”   “黑云军若是攻入关中,以后还有我等立足之地否?”后部帅强白第一个反对。   强氏乃氐人大姓,强白也是氐人豪酋。   正如苻氏麾下有雷弱儿等羌人势力一样,姚氏麾下也有氐人势力。   北国所有势力,无论慕容、拓跋、苻氏都是诸族混杂。   “如今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攻不下蒲坂,我军有分崩离析之祸!”权翼有些头疼,攻又攻不下,退又不愿意退,还忌惮唯一的援军。   众人目光望向姚襄。   “吾拥十万之众而纵横天下,却困居河东一隅,有何面目见天下人,成败在此一举,诸君当为吾血战,不破蒲坂,誓不回头!”姚襄决定放手一搏。   除此之外,其实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眼下形势,无论是后退还是求援,都免不了成为傀儡的命运。   这对一个有雄心壮志的人而言,比死还难受。   如果姚襄愿意妥协,当年早就妥协了,无论投奔慕容还是江东,日子都比现在过的舒服。   “此战,吾当身先士卒!”姚襄咬牙道。   “愿与都督死战!”将佐们纷纷拱手。   姚襄提刀出帐,立于风雪之中,本部精锐陆续集结,一个个睁大眼睛望着他,即便姚襄进退失据,士卒们的眼神依旧带着信任和崇敬。   “此城不破,吾当死于众军之前!”姚襄拔出长刀,寒光闪闪,刺向昏沉的天穹。   “愿与将军同死!”部曲们神色决然。   低沉、苍凉的号角声响起,姚襄带着部曲向前。   兄长姚益生和弟弟姚苌随同左右。   当年苻健西进关中时,也面临这般生死存亡的境地,苻健甚至说出了“事若不捷,汝死河北,我死河南,不及黄泉,无相见也”的话。   “我为前锋死战,你督战在后!”姚益生请命道。   姚苌道:“这一战实在凶险,兄长不如从长计议?”   姚襄指着自己微霜的鬓发道:“吾今年四十有三,华发已生,却大业不成,无颜见天下人矣,此战不胜,吾固当一死,然则汝等需保存实力,静待天命,以图再举。”   期望的目光落在姚苌身上。   姚氏诸子,也就姚苌智略过人。   姚襄此举,不仅是要给追随他期盼他的人一个交代,更是给逝去的姚弋仲一个交代,给自己一个交代。   “兄长何必如此……”姚苌动容道。   “骑虎难下,必须如此,此为军令,汝等退下,约束后军!”姚襄眼神无比坚决。   二人站在原地,但姚襄已经一手持刀,一手提盾向前。   身后部曲按照羌人习俗,以刀刺臂,宣示决心。   其他豪酋也率部众趋前,一上来便是四面猛攻。   姚襄身先士卒,士气大涨。   只有攻入城中,他们才有温暖的房屋和女人,吃不完的肉,喝不完酒。   姚襄已经下了军令,攻破城之后,允许大掠三日。   这道军令将诸部的兽性刺激起来,这么多人追随姚襄攻打关中,为的就是这个。   原本静寂的蒲坂城,瞬间沸反盈天,姚氏部众一个个呐喊上前,身中数箭而不退,临死之前,还扔出手中的刀,试图砍倒城上的守军。   风雪非但没有限制他们的攻势,反而激发了他们的凶性。   正是凭借这股凶性和顽强,陇右的羌人们与东汉断断续续打了一百年。   而现在他们要返回关中,返回故乡……   苻坚立于城头,望着黑压压如蚂蚁一般涌来的敌军,一脸凝重之色。   身边苻法道:“姚襄殊死一战!不可小觑!”   “姚襄纠结数万乌合之众,未加训练,士气不振,一味强攻,自来送死!”邓羌还是不屑一顾。   “当年姚襄偷袭枋头,大败于我父祖手上,俘斩三万有余,姚氏精锐折损大半,自此一蹶不振!”苻法身为苻雄的长子,自然满脸荣光。   石虎病亡,姚弋仲和苻洪都有西进关中之意。   姚弋仲先发制人,令姚襄率五万大军攻打枋头,企图先剿灭竞争对手。   但苻洪棋高一着,令苻雄率精锐出战,大败姚襄。   姚氏的气运也在这一战被打趴下。   苻坚望了望天穹,“时机至矣,姚襄名传天下,一战擒杀之,可振我等威名!”   身边诸将逐渐亢奋起来。   而他们身后,一排甲士肃然而立,都是当年跟随苻雄大破姚襄的猛士,并未参与守城战。   苻坚年纪虽轻,却是一个沉得住气的猎手,一点一点将姚襄拖入网中。   回头扫了一眼身后军将,“苻氏之兴,将由今日始!”   “杀!”士卒们爆发出一阵怒吼。   他们也被压抑了许久,就等着最后的一场决战。 第四百零五章 折戟   某种程度上,苻坚和姚襄境地相似,都是没有退路之人。   苻坚败了,胸中的抱负也将付之东流。   姚襄败了,进取关中的大愿从此无望。   苻坚背后有氐秦的豪强在观望和审视,他需要这一战建立威名,给支持他的人以信心。   姚襄背后,关中诸羌望眼欲穿,就等他渡过黄河……   城墙外壁上爆出一团团血花,不断有人惨叫,不断有尸体坠下。   一团殷红很快覆盖了城下的白雪。   一蓬冰水兜头泼下,姚襄举起盾牌,挡住了绝大部分,但仍有几滴从盔甲缝隙钻了进去,姚襄打了个寒颤,稍一喘息,却见左边长梯上,一名部曲被石头砸了下去,脑浆迸裂,尸体在雪地上摆出一个古怪的姿势。   姚襄喘了一口气,咬紧嘴中的长刀,手脚速度没有丝毫降低,快速向上攀爬。   才半炷香不到的功夫,盾牌上已经结了一层薄冰。   不过姚襄也安然爬上了城头,一跃而起,甩出盾牌,砸翻一名守军,挥刀杀入敌丛之中,再劈翻一人。   既然被人称为再世孙策,武勇自然是不差的。   毕竟羯赵覆灭以来的历次大战,几乎都有他身影。   一登上城头,便如虎入羊群,连杀数人,无一人能抵挡。   部曲们也一个个爬了上来,扩大城上的优势。   “万胜、万胜!”城下士卒见主将如此英勇,纷纷欢呼起来。   士气瞬间登上巅峰,杀上城墙的羌军越来越多。   不过秦军也殊死抵抗,城中不断有援军登上。   城头方寸之地,早已血肉横飞。   姚襄手挽两把环首刀,力战在前,羌卒们全都下了死力,一茬一茬砍杀着秦军,几乎人人悍不畏死。   有人还主动冲向秦军的长矛,用自己的血肉之躯迟滞敌军的进攻,为身后袍泽争取一线生机。   一蓬蓬热血洒在姚襄脸上,姚襄愈战愈勇,仰天长啸,“踏入关中,还归故乡!”   “还归故乡!”羌人们跟着大喊起来。   这一战不仅仅是为了争霸,更是为了回到阔别二十年的故乡。   很多羌人老卒干脆撤下头盔,露出满头的苍发,双眼中已经没有生死,迎着敌人的刀矛撞了过去……   此情此景,令四十多岁的姚襄也忍不住泪流满面,旋即,心中涌起万丈豪情,有如此部曲,何愁不能攻灭苻氏,成就大业?   秦军终于后退了,被羌人们的疯狂气势压住了。   胜利的曙光近在咫尺。   不过,此时城楼之上,苻坚望着城墙上的血战,长长叹息一声,“羌人若能为我所用,何愁天下不平?姚襄可谓英雄也,然则生不逢时,两位可以出战了。”   “领命!”苻法拱手。   邓羌一把抄起长槊,倒提着走下石阶,千余甲士紧随其后。   咚、咚、咚……   城楼中响起了雄健的鼓声,连呼啸的风雪都退避三舍。   正在厮杀的两支大军皆为之一震。   然后,从城楼方向杀出一支甲士。   沉默而缓慢的向前推进,两列的羌卒不是被斩杀,就是被挤下城墙。   就连来不及退让的秦军也被他们撞翻。   每个士卒身上都披着精良盔甲,手提利刃短斧短戟,极适合城头狭窄的战场。   凌厉的凶煞之气拔地而起,令人望而生畏。   当年正是这支人马在枋头俘斩三万姚襄大军,后在绝境中攻破潼关,杀入关中,又与桓温的四万精锐对峙,最终阵斩一万桓温精锐……   氐秦一大半的江山都是他们打下来的。   如今苻雄虽然去了,却被苻坚继承。   还在城头血战的姚襄忽然感觉后背一阵毛骨悚然,野兽在天敌时同样也会如此。   姚襄双眼一红,心知最后的决战到来,提刀大吼一声,“杀!”   羌卒们忠心耿耿的跟在他身后,朝着这股凶恶的敌人发起冲锋。   宛如两条血龙撞在一起,城头立即变成了血肉磨盘。   勇猛无畏的士卒们投身其中,身体被一寸一寸的撕裂、绞碎。   雪停了,但风更大了,从北方呼啸而下,在天际怒嚎,仿佛凝聚无数战士的魂魄,贪婪吮吸着战场上的血腥之气。   城内城外无数没有参战的人都在仰望。   这场厮杀将决定关中日后的走向。   姚益生泪流满面,“景国!”   姚苌则面无表情,眼神不断闪烁着,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苻坚,可敢决一死战乎!”姚襄一刀劈退苻法,朝着前方怒吼,身上覆盖着一层碎肉和血冰,随着大吼,嘴中喷出一条长长的白气。   吼完之后,不断的喘息。   力战到此,气力已经不济。   “哼,你已穷途末路,现在归顺,可饶你一命!”邓羌提着长槊立于阵中,神色虽然冷漠,眼中却掠过一丝敬佩之意。   “哈哈哈……黄口孺子,安敢小觑于我!”   不用姚襄吩咐,身边两名亲将已经冲了过去。   邓羌一人一槊也冲了过来。   长槊翻动,一点寒芒穿过刀光矛影,为首一名亲将当即被刺穿喉咙,邓羌反手一槊,“啪”的一声暴响,另一名被抽飞城下。   槊锋上鲜血滴落,邓羌步步向前,“降否?”   姚襄一向心高气傲,感觉尊严都被此人踩在地上,怒吼一声,挥舞双刀迎了上去……   长槊在半空中横扫而来,尖锐的呼啸声超过了天上的寒风。   “铛”的一声,姚襄手上的双刀承受不住,飞了出去。   如果是平时,姚襄不至于如此狼狈,但大战至今已经快一个时辰,他力战在前,早已疲惫,对方却有备而来。   “东海王英雄盖世,念汝当世俊杰,只要投降,便可活命!”邓羌踩在一具尸体上,居高临下的看着他。   周围士卒也都看着他。   有担忧,有失望,有失落……   姚襄捡起地上的一把短戟,狂笑道:“不如让尔等皆投我麾下,一同攻破长安长安如何,他日封妻荫子,不在话下!”   邓羌也跟着笑了起来。   笑声之中,两人快速靠近。   一阵寒风掠过,几声金铁交击之声,姚襄“噗”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软软倒在地上,睁眼望着昏沉而苍白的天空,寒风呼啸而过,他的眼神也随之苍白…… 第四百零六章 归降   随着姚襄的倒下,羌军的魂魄也散去了,蒲坂的战事渐渐落下帷幕。   苻法、邓羌各率精锐击退城上敌军。   接着,城门大开,苻坚亲率万余步骑杀出。   “降者不杀!”秦军已经发出胜利的欢呼。   不断有人跪在地上,对他们而言,这场大战已经过去了,连逃跑的心思都没有。   这种天气又能逃到何处?   所以投降是唯一的活路。   “跟他们拼了!”姚益生提起长矛,悲愤欲绝。   但姚苌却不为所动,其实姚襄决定死战的时候,他就已经预感到了结局。   不,姚襄其实也知道自己的结局,所以才会让兄弟留在后面。   “徒死无益,君子报仇十年未晚。”从姚苌嘴中说出的话没有丝毫情感波动,却令身边几人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权翼道:“将军……所言甚是,我等当速归安邑,投入梁国麾下,他日东西大战,犹可报仇雪恨!”   姚苌却摇摇头,望着杀向大营的秦军,眼神掠过一道异色,“投梁国,如石沉大海,骨头渣子都不剩,况且我族之根基皆在关中,安可舍近而求远?”   “将军难道……”   “此战之后,苻坚将崛起于氐秦,与苻生必有一战,我等投他,正如雪中送炭!无论他是胜是败,关中必然大乱,乱,则我等方有机会!”姚苌镇定道。   一瞬间,众人又找到了主心骨。   以梁国的军制,姚苌不可能保留部曲,定然会被分化。   而投降苻坚,按照氐秦的军制,能保存手上这群人。   只要人还在,总会等到机会的。   “将军智计过人,我等不如也,然则,为了姚氏能绵延血脉,属下建议送长公子入梁。”   鸡蛋不放在一个篮子里,早已是常规操作。   权翼虽然同意姚苌之策,但前途未卜,风险太大,弄不好就是一个夷灭三族的下场。   而他的建议,一是报答姚氏两代知遇之恩,二是避免姚襄长子姚拓与姚苌争权夺利,可谓用心良苦。   姚拓入梁,姚苌少了一个竞争对手,自然求之不得,“先生所言甚是!”   遂脱下盔甲,令人降下牙纛,打开营门,率众出降……   邺城。   姚襄阵亡的败报迅速送来,姚襄长子姚拓,孙子姚延定,拖家带口的在赶来邺城的路上。   “姚苌居然投秦了?”李跃有种煮熟的鸭子飞了的感觉。   还真是能屈能伸,以后苻坚能不能驾驭这样的人还是两说。   不过他这么一投降,也将姚氏的精华也带了过去。   “姚襄阵亡后,其他人全无斗志,兵败如山倒,纷纷投降,大雪封路,难以逃脱。”张生野据实禀报。   “高云、徐成二部在何处?”   人没了,地盘不能再丢。   “苻坚出兵安邑,却慢了一步,被高将军先行收复安邑,便引军退回蒲坂,连占领的城池都放弃了,高将军收复河东大部,徐将军顺利收复弘农。”   苻坚倒也识相,不过这样的人更难对付,手上有苻雄留下的部曲,还有邓羌这种万人敌,短期内想要灭亡关中机会不大。   姚襄灭亡,梁国也没吃什么亏,顺利接收了河东、弘农二郡,与氐秦接壤。   几天后,西面陆续传回各种消息。   姚苌投降后,苻生为了缓和与关中诸羌的关系,以郡公之礼厚葬了姚襄,还封姚苌为扬武将军,仍统旧部,入长安听用。   不过当初追随姚襄的旧部则全被苻坚吞下。   权翼、薛赞等人都被苻坚收入麾下。   姚拓拖家带口入邺城之后,李跃也为姚襄举丧,厚待了姚拓一家,赏赐田宅金银,安心做个富家翁肯定没问题。   中原也有不少羌人,姚弋仲父子屯驻滠头十七年,乐善好施,扶危救困,广有人望,为姚襄举丧,实则也是收聚人心。   河东到手,可以走黄河以西,与代国互通有无。   两边算是联系起来了,河套的铁弗部匈奴名义上臣服于代国。   真要算起来,铁弗部头领刘务桓跟李跃还是连襟。   羯赵建武七年(341年),刘务桓迎娶拓跋什翼犍之女……   李跃感觉关系网被打开了。   原本打算从并州直接走私过去,现在则不用这么麻烦了。   等到开春,冰雪消融,梁国的装备就可以源源不绝的送过去。   有需求就会刺激生产。   梁国境内两大铁坊,荥阳、山阳全都收归国有,投入大量人力物力,让两座铁坊扩大规模。   规模有了,产量也会提高。   量变会变成质变,兵器也越打越精良。   从梁国建立开始,中原战火基本消弭,有了安定的环境,大批工匠如雨后春笋一般出现。   东汉以民曹兼主缮修、功作、盐池、园苑之事,西晋设起部掌工程,水部掌航政及水利。   李跃直接设立工部,直接与户部、吏部平齐,以当年的山阳太守曹凝为工部尚书,左右侍郎二人,下辖工、田、虞、水、锻五司。   又在尚武堂中特别开设工学院,凡手艺炉火纯青者,按照品级,赏赐宅邸,领朝廷俸禄,让他们衣食无忧,能够安心钻研技术,带徒弟。   李跃只相信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大把的钱粮砸下去,一个完善的体系也就建立了。   对工匠的重视,也是给寒门庶族子弟一条新出路。   “殿下,这是即将送往代国的军械。”曹凝令人抬来五口大箱。   李跃随意拿起其中一件盔甲,精铁打造,厚重敦实,摸在手上便感觉异常坚固,比常用的两裆铠精良不少。   曹凝一看就是老实人,勤勤恳恳的做事,却没有丝毫警觉。   这也是李跃升他为工部尚书的原因。   “如此精良的装备,送给鲜卑人,万一哪天他再打回来,将士们岂不是要付出惨重代价?”还是崔宏反应快,李跃一皱眉,他就知道了心思。   曹凝一愣,“是臣疏忽,殿下恕罪。”   “此事不怨你,打造精良装备本就是你的职责。”李跃不介意曹凝的敦厚,却对崔宏有些警觉,自从常炜升任尚书令之后,他就将心思放在揣摩人心上。   这对李跃而言是一个危险的讯号。   为君者,最忌被人摸清了脾性。   崔宏这样的人不能久留在身边,需要外放出去。   “换些次等的两裆铠送过去就行了,草原上能披上一身皮甲就算是精锐。”李跃笑道。   “臣领命。”曹凝毕恭毕敬。   崔宏目光却一直在他身边打转,不知在寻思着什么。   直到离去时,崔宏才轻声道:“殿下可知曹凝何许人也?”   李跃一愣,还从未想过这个问题,“莫非你知道?”   崔宏道:“谯县曹氏,曹魏宗室之后。”   李跃转头望着他,别说一个曹魏宗室,即便曹操复生,又能如何?   “韩非子言,宰相必起於州部,猛将必发於卒伍。调你为谯县令如何?我大梁凭政绩晋升,以你之才华,留在邺城耽误了,升你为谯县令,兢兢业业做出些政绩来,以免外人说闲话。”   崔宏一呆,“殿、殿下……”   从县令做起,一落千丈,任谁都会一时难以接受。   “此事就这么定了,回头我与你姐说一声,好生做事,莫要折了崔氏的名声!”李跃不给他拒绝的机会。   崔宏是骡子是马,看他自己的造化。   出去历练历练不是坏事,免得天天琢磨人。 第四百零七章 离间   还没等到开春,拓跋什翼健就迫不及待的把女儿送了过来。   没有使者说的花容月貌那么夸张,但也颇有姿色,扎着小辫,头戴银饰,披着一件窄袖右直襟皮服,腰间内束帛布腰带,外系单带扣蹀躞带,挂着一件白毦和一柄铜鞘错银小匕。   前凸后翘,身材匀称,有股独特的草原女子野性和灵气,见了李跃,也不羞怯,睁大眼睛上下打量。   拓跋鲜卑原生部落是索头部,意思是扎着小辫。   她生母是慕容氏,慕容家男的俊,女的俏,相貌自然不会太差。   “拓跋玉树拜见梁王殿下。”虽不羞怯,但该有的礼仪丝毫不少。   鲜卑人不断南下,贴近中原,不管是慕容,还是拓跋、段氏,整体汉化较深,衣着、服饰、礼制都比较讲究。   “免礼、免礼!”李跃心情大好,虽然自己一点都不好色,但后宫多一些野性灵气,也是一件赏心悦目之事。   虽然一个女人代表不了什么,但有拓跋玉树在,梁代二国之间的关系就暂时有了一层保障。   “慕容氏立足并州未稳,我主愿与殿下南北夹击之,平分其地!”使者一上来就下猛药。   “何以如此急切?”上一个这么急的人,刚刚阵亡在蒲坂。   “慕容儁与慕容垂不睦,大将悦绾在辽东遇刺身亡,慕容恪称病不出,燕国内外失和,正是夺取并州的最佳时机!”   悦绾在辽东大刀阔斧,动了不少人的利益,前一阵细作送回情报,悦绾要改动军封制,将兵权收归国有……   燕国能走到现在,靠的就是军封制度吸收草原、中原豪强。   悦绾这么弄,直接动摇了燕国的国本,他不死谁死?   如果是在慕容廆、慕容皝时期,成功的几率极大,毕竟是第一、二代君主。   到了第三代,军封制早已深入人心,根本掉不了头,悦绾强行为之,只会让燕国的大船散架。   当然,慕容恪和悦绾勇气可嘉,也看到燕国的弊病,却难以改变现状。   悦绾的死代表着燕国革新彻底失败。   目前看来,的确是攻打并州的好机会,但不是战略反攻的最佳时机。   慕容氏韧性极强,当年崔毖鼓动高句丽、段氏、宇文三部围攻实力最弱小的慕容氏,却令慕容氏越打越强。   石虎四十万大军攻打辽东,破城三十六,棘城苦苦支撑,慕容皝坚决不降,听从慕容恪的计策,突击羯赵大军,一战逆天。   李跃个人觉得,燕国外部压力越大,内部越是团结一致。   相反,外部压力越小,慕容氏兄弟阋墙的老传统就会上演。   如果此时梁代二国联手攻燕,慕容儁为了大局,肯定要重用慕容恪、慕容垂。   这是间接拉了两人一把。   而从当前实力预判,梁代联手,也很难灭掉燕国。   “孤有一言,可回禀代王。”李跃心中很快就有了决断。   “殿下请说。”   “慕容氏吞下并州,辽东清理数十万人口,慕容儁国力大涨,燕国未见颓势,纵然你我联手,也难以短期内击败燕国,不如训练士卒,积蓄粮草,以待天时!”   革新虽然失败了,但衰落需要一段时间,此时燕国国力还是非常强大。   陷入拉锯战,对梁国不利。   “殿下……”   “不必多言,可回禀代王。”李跃挥了挥手。   即便结盟了,也不能被拓跋什翼健牵着鼻子走,而是让他按照自己的节奏来。   再说拓跋什翼健也不是什么好玩意儿。   真攻下并州,拓跋什翼健弄不好掉头又投入慕容儁的怀抱,反过来威胁梁国……   盟友是基于利益前提的。   李跃的原则是要么不打,要么一战将燕国打趴下。   长期拉锯,会消耗梁国的精力,李跃目标不仅仅一个燕国而已。   “唯……”使者不情不愿的走了。   慕容儁和慕容垂之间的裂缝越来越大,倒是让李跃看到了机会。   慕容垂背后是慕容恪,打压慕容垂实际上就是在针对慕容恪。   此次攻下并州后,慕容恪权势大涨,以慕容儁的性格,怎会不心生忌惮?   “令杨略再给燕国、秦国添一把火!徐成、高云见机行事,攻打关中!”   趁他病要他命,对付不了慕容恪,把慕容垂弄死也行。   慕容恪是燕国的现在,而慕容垂是燕国的未来。   而秦国也形势明朗,只要苻生不瞎,就知道苻坚的巨大威胁……   “遵令。”亲卫拱手。   李跃一愣,往常陪伴在身边的是崔宏,如今他赴任谯县,忽然感觉有些不适应。   不过这更坚定了李跃将崔宏外调的决心。   历史上所有有为之君,都是孤家寡人,与臣子太亲近绝非好事,崔宏的身份又是如此特殊,害人之心不可有,但防人之心不可无。   李跃早就过了意气用事的年纪。   洪武元年就这么过去了,新的一年在大雪纷飞中到来。   瑞雪兆丰年。   这场大雪为今年开了一个好头。   拓跋什翼健还算听人劝,没有急着进攻并州,北方大地难得一片祥和。   每撑过一年头,李跃就能感觉梁国强大一分。   不过崔宏外调为县令,在很多人看来无异于贬谪,新的暗流又涌动起来。   崔言思抱着三个月大的嫡子李俭哭的泪眼婆娑,“我家为殿下赴汤蹈火,拿出一半家产支持殿下,却落得如今下场……”   无论古今,女人总是向着娘家一些。   崔宏外放,其他士族拿出自家压箱底的青年才俊,拼命向前挤,原以为他们会沆瀣一气,却内卷的出人意料。   这算是一个意外的收获,只要士族们不是一个鼻孔出气,事情就好办多了。   李跃提拔了郑林、刘应、卢青三人担任郎吏。   刘应乃刘群之孙,刘尚之子,去年秋闱,策论第一,其他的郑林、卢青也不差。   生于忧患,死于安乐。   北方士族比衣冠南渡的士族生存压力更大,面对胡人的屠刀,没功夫像江东士族一般穷奢极欲,子嗣大多文武双全。   用对了,也是未来一大助力。   来到这时代,李跃算是看清楚了,完全消灭士族豪强根本不可能,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黄巢倒是大刀片子抡了下去,但结局无比惨烈。   即便消灭他们,也会崛起其他更顽固的利益集团,要么是宋朝的文官体系,要么是大明的缙绅集团……   郎吏汉初便有,主负责守卫殿门、传递信息,人数不定,多的时候有数十人,多是宗室和名门子弟担任,相当于君主的私人秘书。   又从尚武堂挑选了三名出类拔萃者为郎卫,带在身边一并培养,其中两个有姓,名字却有些难登大雅之堂,李跃干脆给他们改名。   窦封、白戡、李烈。   成为郎官近侍并不意味飞黄腾达,能走多远,还是要看他们的能力。   李跃只是提供一个平台。   不过为了平衡崔氏,李跃下令立李俭为世子。   崔言思这才破涕为笑,崔家也消停下去。 第四百零八章 兵变   长安。   各种流言传入苻生耳中。   一会儿是苻坚提兵反攻长安,一会儿是长安有人里应外合,迎接苻坚大军。   弄得苻生异常烦躁,惨死在他手上的人越来越多。   苻坚阵斩姚襄,降其部众,在国内声望大涨,支持者众多。   苻氏子弟纷纷归其麾下,冯翊太守苻飞也靠向苻坚。   而冯翊倒向苻坚,意味着蒲坂的大军可以直接杀到长安城下……   苻生寝食难安,却又对其无可奈何,好不容易睡着,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梦见大鱼食蒲。   恰逢近日长安童谣四起,“东海有鱼化为龙,男便为王女为公,问在何所黄河东。”   苻坚为东海王,又是龙骧将军,而蒲坂在黄河之东,这不是暗示,而是明示。   苻生瞎了一只眼,却不是傻子。   “此必梁国细作所为,意图挑起国中内乱乘虚而入。”太史令康权劝谏。   苻生也知苻坚羽翼丰满,手握数万大军,声势无两,一时片刻也动不了他。   只能耐着性子忍着。   但紧接着,长安又起第二道童谣:“百里望空城,郁郁何青青?瞎儿不知法,仰不见天星。”   意思是长安已经是空城,还讽刺“瞎儿不知法”。   前一道童谣苻生尚能忍受,但这一句实在忍不下去。   他这辈子最恨的就是有人说他是“瞎儿”、“残儿”……   当年还因此顶撞祖父苻洪,引得苻洪要杀他。   遂令士卒将长安百里之内的所有空城全部毁去,缉拿传唱童谣之人,不问情由,当街腰斩之。   此时此刻,苻生对苻坚的杀心再也按捺不住,决定先下手为强,一面下令升苻法为大司马,苻坚为丞相,召回长安。   一面暗中集结精锐,准备与苻坚火拼。   苻坚手上有数万大军,苻生手上的实力也不弱,本身是万人敌,有长安为靠,手上十几万青壮,五万大军,还有大义名分,真打起来,苻坚未必是对手……   蒲坂。   苻坚与众人商议此事。   姚襄兵败之后,苻坚厚待权翼、薛赞等降将,引为心腹,很快便收服了姚氏旧部人心。   “如今主上残忍暴虐,举国人心离散。常言曰:有德者昌,无德者亡。神器业重,不可落于外姓之手,望殿下早作打算,行商汤、周武王之事,以顺应天意民心!”   权翼极力鼓动苻坚。   薛赞道:“秦国精锐大半在殿下手中,今有五万大军在手,国中士民皆望殿下匡扶社稷,天意人心皆系殿下一身,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两人投苻坚麾下,自然是为了飞黄腾达。   苻坚上位,他们也能跟着水涨船高。   “两位所言甚是,主上封吾为丞相,只需进入长安,便大势已定,吾当立即回返长安!”苻坚当即下定决心。   苻生以丞相之位为诱饵,却给了苻坚大义名分,以及回返长安的理由。   众人大喜。   不过令他们没想到的是,苻坚只率一千精锐同行,并未起兵,大军留给邓羌防守蒲坂,防备梁燕窥伺关中。   “国家久经暴乱,不可再自相残杀,吾若举兵攻长安,燕、梁必趁机来攻,有此一千壮士,何人能伤我分毫?陛下人心尽失,吾入长安如探囊取物一般!”苻坚慷慨激昂。   身边千余甲士备受鼓舞。   自蒲坂至冯翊直趋关中,只带百余人入城。   苻生见随行百余人,以为二人中计,大喜过望。   不过一同迎接的人太多,关中豪强,军中将领,朝中大臣,苻生再狂妄残暴,也不敢众目睽睽之下动手。   毕竟苻坚今非昔比,名声太大。   而且以往杀人,总要找个借口。   于是假惺惺的出城迎接,“坚头真乃吾家千里驹也,一战即灭宿敌,今入关中,当效仿先王辅佐先帝,如周公辅佐成王之旧事!”   “臣弟能一战而克姚氏,皆陛下神威所至,臣弟安敢居功?”苻坚十分配合。   苻生哈哈大笑,二人手牵手,颇有几分兄友弟恭之意。   不过两人身边的亲卫都屏气凝神,一手按着刀柄。   其他大臣也神色异常古怪。   一入长安,重臣便纷纷拜访苻坚。   别看两人演的不错,但形势已经非常明显,势同水火。   但苻坚担忧苻生勇猛,苻菁、苻黄眉两次兵变,都被苻生挫败,因此不敢妄动,暗中召集人手。   苻坚入长安,苻生以为反手可诛之,当夜大醉,对左右侍婢说了醉话:“坚、法兄弟亦不可信,明当除之。”   侍婢连夜就将此言传了出去。   “主上失德,人怀贰心,燕梁二方,伺隙欲动。一旦祸发,家国俱亡,殿下何不早图?”梁平老、强汪、吕婆楼连夜带着部众赶到苻坚身边。   苻生话都放出来了,明日便会借机杀苻坚。   从宫中到朝中,早就被支持苻坚的势力渗透成了筛子。   听闻苻生大醉,苻坚、苻法当即与梁平老、强汪、吕婆楼等人起兵,召集数百部曲,杀入宫中。   苻坚提刃在前,鼓噪而进。   “东海王入宫平乱,无关人等退避!”   宫中禁卫、下人皆深受苻生戕害,一听是东海王入宫,思慕起苻雄,不仅不抵抗,反而跟随苻坚杀入宫中。   苻坚兵不血刃就杀入苻生寝宫。   苻生大醉未醒,被人扰醒,大怒:“何故擅入?”   还忠于他的几名亲卫提醒:“是贼。”   “既言是贼,何不拜见?”苻生犹醉眼朦胧,下令不拜者皆斩。   殿中诸人皆笑,守护苻生的亲卫只得扔下刀剑,拜在苻坚面前。   部曲一拥而上,将苻生从卧榻上拖了下来。   醒来后,物是人非,大势已去,人被幽禁,已被废为越王,日夜千余甲士监守。   苻生长叹一声,索性夜夜饮酒。   苻坚欲推举苻法继承大位,苻法连连推辞,其母苟氏与群臣皆劝苻坚继位,苻坚这才于太极殿中登基,去皇帝号,称大秦天王,大赦国中,废除苻生继位以来所有酷法。   举国上下未有一人为苻生举兵。   苻坚遂令心腹勒杀苻生,死前饮酒数斗,醉倒在地。以其子苻馗顺承越公之位。   梁、燕、晋、秦,四分天下之势已成。   代、凉实力差了一级,暂时没有争霸天下的资格。 第四百零九章 备战   关中兵变,苻坚新近继位,屯兵河东、弘农的高云、徐成二将立即发动进攻。   但镇守蒲坂的是邓羌,手上数万人马,固守不出,高云佯攻了几次,见邓羌防守森严,不敢强攻,筑垒而守。   苻飞镇守潼关,与徐成血战数场,互有伤亡。   总体上,凭高、徐二将的兵力,无法击败秦军,战事逐渐胶着起来。   还是苻坚会做人,自称天王后不久,立即向邺城呈送了一封国书,极尽谦和,“梁、秦并无血仇,两国疆界早有定数,关中有山河之险,虽百万之军不能破也,为梁王计,不如罢兵言和,且先父乃梁王之故人,两家理应结好,共抗外敌,梁之劲敌乃燕也,非秦也,还望叔父明鉴。”   实力决定地位,苻坚这声叔父并不冤。   “不愧是苻雄之子,关中落入此人之手,当兴也。”常炜感慨道。   “若早三年,此人堪为劲敌,可惜如今大梁今非昔比,此人又是兵变继位,必有后患。”王猛调养了一个冬天,精神状态、身体状态都不错。   在他休养的这几个月里,房默、郝略、田勰等人接过了担子,司隶校尉府内外井井有条。   已经按照李跃的意思,形成了一个系统。   以后王猛接手,不用事必躬亲,只需观其大略即可。   人的精力都是有限的,什么都想做好,往往什么都做不好。   “徐成、高云二人既然攻不下蒲坂潼关,那就让他们退兵了,再战无益。”李跃的本意也只是有枣没枣打一杆子,苻坚滴水不漏,没打下去的必要。   经过这几年的发展,战乱给中原留下疮口逐渐愈合。   梁国国力也蒸蒸日上,一跃成为天下之最。   不过还没有统一北国的实力,北面的燕国实力仍旧强劲。   慕容恪不倒,燕国就能勉强捏合在一起。   梁国在没有击败燕国前,抽不出手进军关中。   “革新已经初见成效,臣以为再积蓄一年,便可以与燕国决战!”王猛性格如同他的名字。   居然这么快就提出与燕国决战的时间。   “哦?一年……就能稳操胜券?”李跃觉得还要积蓄个三五年,然后凭借中原的国力平推过去,压死慕容氏……   常炜也不太赞同,“国中方有生机,明年就决战,略为仓促了一些。”   王猛一甩衣袖,“苻坚崛起关中,桓温土断江东,不出五年,必然实力壮大,皆时又将是燕、秦、晋围攻中原之局。一如当年六国合纵抗强秦,吴蜀鼎足对曹魏。大梁纵然有一统天下之国力,却无一统天下之时机,是以臣以为明年必须与燕国决战,至少将燕国赶回辽东,一统关东,然后统数十万大军挥剑西指,攻灭关中,一统北国!”   大才就是大才,不仅看到眼下,也看到将来。   梁国在发展,别人也不差。   从苻坚的信就能看出此人之韬略。   还有桓温推行的庚戌土断,极大增强了江东的实力。   李跃大破江东,黑云军勒兵江北,得利最大的反而是桓温,荆襄与江东完成了整合。   桓温为了再进一步,肯定还会北伐。   历史上的庚戌土断,为淝水之战和宋武北伐打下了坚实基础。   攻略中原,几乎成了燕、秦、晋的共同利益。   慕容儁到现在都不称王,苻坚一上台就去皇帝号,就是为了将来联合江东。   李跃望了一眼常炜。   常炜拱手,“景略之韬略,百年难遇也!”   “不敢不敢。”王猛还礼。   梁国最聪明的三人,有两个在这里,他二人没什么意见,李跃也就下定决心。   慕容氏革新虽然失败了,但要等到他衰落,至少需要八九年,机会一向留给主动进攻者,不正面碰一碰,燕国这艘破船还能摇摇晃晃的划下去。   “那就扩军、储粮、打造兵器、训练士卒,为明年决战做准备!”李跃一拍大腿。   梁国如今国势稳固,即便战败了,还有卷土重来的机会,最恶劣的情况,也就退守中原,凭黄河北拒燕国,凭淮河南挡桓温,凭崤函西抵苻坚。   以如今燕国的状况,却无法再经历一次大败。   一山不容二虎,关东只能有一个霸主!   拿到整个关东地缘板块,才算是真正的崛起。   “臣以为不宜声张,只需暗中图谋即可,届时猝然一击,可收奇效,开垦耕种,一切照旧,打造军械,日夜不停,荥阳、山阳二铁坊只进不出,迁走百里之内的百姓,以防细作窥探,至于扩军,可交由臣南下豫州,以镇军的名义再训练一支八万人规模的精锐!”   王猛既然提出决战之策,自然规划好了前前后后。   豫、兖二州是梁国核心区域,人口繁盛,招募一支八万大军不难。   梁国七百多万的人口,养十九万大军,还算轻松。   镇军屯守地方,半农半兵性质,消耗不大。   当然,一年时间从无到有,弄出一支精锐,难度极大,需要李跃在背后鼎力支持,倾注相当的国力。   “大善!”李跃心中佩服。   真按他说的来,燕国就算不死也要将幽州吐出来。   常炜捻须道:“既然决战,想必景略必有进军之策?”   王猛这样的人,脑袋瓜子永远都在转,不能真的休养几个月。   如此看来,劳逸结合才是正道。   王猛意气风发道:“哈哈,不出常令君所料也,臣建议三路进军,西路,臣率八万精锐出豫州,走河洛,北上攻打并州,中路,殿下率黑云精锐出巨鹿,攻中山,东路,殿下可遣一大将佯攻束州,威慑蓟城。以慕容氏如今之形势,虚守并州,重兵防守襄国,臣收复并州之后,率大军出太行,与殿下夹击幽州,诚如是,则燕国首尾不能相顾,必败无疑!”   燕国攻下并州反而是个累赘,原本就狭长的国土变得更长,防守的区域增大三分之一。   如今恰好成了燕国战略弱点。   加上北面拓跋氏的协助,燕国这一关很难过去。   李跃冲王猛拱手一礼,“如此便要烦劳景略!”   “助殿下一统北国,恢复华夏,乃臣之夙愿也,何谈辛劳?”王猛还礼。 第四百一十章 整军   一统北国?   看来王猛对统一天下并不看好。   不过李跃向来实事求是,以现阶段看,能拿下整个北方,还有很长一段路走。   未来天下格局,就在李跃、王猛、常炜三人间产生。   商议妥当之后,秘而不宣,就连身边的郎吏也隐瞒着。   不是信不过他们,而是这种决定未来的大战略,越少人知道越好。   李跃下令调秦彪、糜进两员宿将为王猛的左膀右臂,以他们的班底组建新军,又从尚书堂抽调五百子弟。   感觉仍有些单薄,思虑再三之后,将吕光、刘牢之、诸葛侃一同调给他。   如今苻坚在关中继位,吕光与他自幼相识,虽然不会背叛,但将来也不会下力气攻秦,不如让他去打鲜卑人。   刘牢之、诸葛侃这两个猛将对王猛而言如虎添翼。   至于装备,荥阳铁坊优先供应他们。   不过王猛却担心从荥阳运送兵器,容易被细作察觉,不如就在鲁阳再开一座铁坊。   鲁阳本身就是一座大铁矿,周围都是煤矿。   李跃同意了他的请求,旋即升王猛为汝州刺史,持节,镇南将军,都督汝、许、豫诸军事。   三州的粮草、赋税不必上缴邺城,直接给他养军。   西路有王猛,问题不大。   不过东路大将,李跃需要仔细考虑。   崔瑾在沧州造船、晒盐,成果斐然,组建了一支两百海船的水军,对外宣称是渔民,一边打猎,一边训练水军。   刚刚起步,海船也不是一年就能造出来的。   离军事用途还很远。   不过框架搭起来了,总会派上用场。   崔瑾长于治理,领兵打仗,中上水平,遇上慕容恪、慕容垂、慕舆根这些猛人,只怕不是对手。   秦彪、糜进二人抽调王猛麾下之后,东面可用的将领只剩下一个鹿勃早。   他加入黑云军的时间太短,无法服众。   李跃思索了很久,决定调老将贾坚北上。   贾坚经验丰富,在齐地声望极高,当地士族豪强都要给他几分薄面。   寿春之战,已经证明了他的能力。   而东路本来就是以稳为主,佯攻束州和蓟城,牵制慕容氏的兵力,启用贾坚最合适不过,搭配鹿勃早和崔瑾,或许能收奇效。   虽是佯攻,但慕容氏若是在这一路应对不及时,贾坚、鹿勃早、崔瑾三人可以兵临蓟城之下。   李跃遂升贾坚为镇北将军,持节都督沧、博、棣三州诸军事。   至于中路,李跃调回徐成、高云两部,准备十万黑云军尽出,给慕容恪一个“惊喜”。   苻坚递交国书,自称侄儿,刚刚登基,国中千头万绪,短期内不会出兵大战。   即便出兵也无所谓,河东、弘农二郡给他们也守不住。   为了保证黑云军的战力,李跃下令轮流休沐,十万大军分成五部,每部轮休一个月,让他们与家人团聚,缓解心理上的疲惫。   其他四部则投入更艰苦的训练的当中。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襄国、中山、常山、邯郸这些城池被燕军修的犹如铜墙铁壁,必须打造犀利的攻城器械。   可惜李跃前世是学医的,对工程机械掌握不多。   只能一头钻入工学院中,与工匠们一起钻研。   下令召集天下能工巧匠,凡是能改良攻城器械者,赏田百亩到一千不等。   李跃到工学院的第一天,没有任何废话,直接在长案上摆满了金子,“改良有效者,十斤,造出新器械者,百斤!”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想要马儿跑,光喊口号没用,需要给马儿喂精饲,需要真金白银!   传统的投石车、撞车、云梯只能算辅助器械,无法撼动现在的坚城。   邺城、襄国修的如同铁桶,冉闵就是一头栽在襄国城下。   长案上的金子发出特有的温润光泽,匠人们眼珠子都直了,喉咙不停的咽着唾沫。   人的潜力是无穷的,特别是在金子的诱惑下。   不出五日,就有人复原了曹魏刘晔发明的霹雳车,比投石车强上一些,但仍旧无法撼动坚城。   李跃赏了十斤金子,算是鼓励。   其他人则不断改良云梯。   终于有人弄出一座“怪物”。   高两三丈,长十丈,楼数重,牛革蔽左右,置板如平地,下置圆轮,远则以重弩居高临下射击城墙上的守军,近则打开木板,直接铺在城墙上,楼中甲士直接杀出,免去了攀城。   因外面罩着牛皮,对弓箭、投石有一定的防护力。   不过唯一的缺点是太过笨重,无法施行各种地形,作战时,前面需要牛马拖动,后面还要人推。   但用在河北大平原上,绝对是一件利器。   尤其是针对襄国、蓟城这种雄城。   “此乃临冲车也!是小人日夜钻研所成!”一个须发皆白的老木匠道。   而他的眼神中有掩饰不住的对金子的渴望。   “赏五百亩田,四百金!”李跃大手一挥。   只要有用,绝不吝惜这点钱财。   “谢……殿下!谢殿下!殿下大恩大德老朽永世难忘!”老头激动的胡子都在颤抖,两腿一哆嗦,直接跪了下去。   李跃最烦的就是动不动有人下跪。   其实汉魏以来,君主与臣子都是坐而论道,平时见面,拱手一礼即可。   军中上下级一般也只是半跪而已。   跪多了,人也就很难站起来。   只有俘虏、奴隶们动不动双膝跪地。   李跃宁愿他们遇到问题提着刀子解决,也不愿他们动辄下跪。   “起来,这是你应得的,以后我大梁士民无需下跪!”李跃寻思着以后订立一套礼制,把服饰也一同改良一下。   宽衣博带,大袖翩翩,虽然潇洒,但不利于征战、劳作、出行。   其实北地已经有融合的趋势。   石虎从西域弄了几十上百万胡人过来,受华夏影响的同时,也在影响着华夏。   羯赵大军中经常出现锁子甲、投矛手、圆盾骑兵等中亚风格。   圆领袍、皮袍、胡床、胡饼等物也传入中原。   战国时代,赵武灵王胡服骑射大大增强了赵军的战力。   华夏文明固然璀璨,但任何文明固步自封,只能逐渐衰弱,吸收其他文明的成果,才能不断强大。 第四百一十一章 敲诈   千金买马骨。   榜样的力量是巨大的。   真金白银撒下去,工匠们的思路顿时就活跃起来。   有人改良了火油,往里面添加了硝粉、碳粉、麻布,燃烧更为猛烈,若霹雳车掌握好发射时机,还有一定的爆炸效果。   有人改良了攻城长梯,变成可拆卸的,士卒随时携带,到城下组装。   还有人从床弩的基础上造出了弩车,两名力士以绞盘上弦,特制弩箭,名曰踏橛箭,可成排钉在城墙上,让士卒攀援登城……   东西不少,但唯一的问题是大规模生产,需要耗费重金。   以火油为例,硝粉的制造就颇为不易。   还有弩车,很多重要器件都是用铜、精铁打造的,铜在这时代的价值就是钱,攻城时射踏橛箭,以精钢打造……   以前在黑云山上,光着脚提把刀就冲上去砍人。   现在打仗,花钱如流水……   不过为了一统北国的大业,李跃还是咬牙将府库中的钱帛拿了出来。   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   钱没了还能再挣,精锐没了,就不是一年两年能恢复的。   大力出奇迹。   改良的不只是攻城器械,还有盔甲兵器。   山阳铁坊早前在曹凝的打理下,已经初步形成流水线,这么多年发展,师傅带徒弟,各种分工协作,刀剑、矛、甲片已经流水线生产。   按照李跃的个人喜好,盔甲都是走生猛路线,主打一个傻大黑粗,从脑袋到脚底板都覆盖了铁片,连面甲都弄了出来。   士卒们披上,活脱脱的一头狰狞铁兽。   别说与他们厮杀,就在面对面站着,也感觉心中升起一股寒意。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忙碌起来,日子过得飞快。   虽然梁国上下不知道李跃已经在暗中备战,却能感受出越来越紧张的气氛。   黑云军玩命的训练,两大铁坊都戒了严。   一船船的粮草送到邺城、鲁口、安邑等重镇。   邺城的子民们纷纷南下豫州,加入王猛麾下。   梁国建立的那一天起,就采取了等级制度,子民、庶民、僮民、奴隶。   几年过去了,效果不错。   黑云军家眷几乎都是子民,吃饱穿暖,时不时能吃上肉,改善身体,体质也得到了极大的增强,一个个膀大腰圆,扛上五十斤重的装备轻轻松松。   家中养了奴隶,子弟们能腾出时间习练武艺,以上阵杀敌为荣。   这些人也是黑云军战力的保障,跟汉朝良家子异曲同工之妙。   转眼就是四月,举国上下除了黑云军,全都下田劳作。   明年大战打的怎么样,跟今年收成如何有很大关系。   李跃特意筑坛沐浴斋戒,祭拜天地,乞求上天保佑今年能风调雨顺,至于上战场砍人,李跃不劳烦老天爷了,自己保佑自己……   周牵复原了淮北大屯田,一刻不休,转战青徐,率领奴隶们修建了无数天水渠。   只要适合大规模屯田的地方,都被他开垦出来。   梁国能在几年间快速崛起,他功劳最大。   关键为人极其低调,从不参与争斗,一心扑在田野里。   只有受过他恩惠的关东百姓称其为“恩父”。   有他在,李跃不需要分心耕种之事。   梁国就像一个快速运转起来的磨盘,举国上下都绷紧起来。   这种一反常态的现象,自然引起了其他三国细作的窥探。   校事府的压力大大增加。   李跃只能给他们加派人手,连斥候都临时调入校事府听用。   邺城更是夜夜宵禁,隔三岔五的戒严。   不过越是戒严,别人越是感到异常,连代国都派人来询问是不是准备出手了。   李跃一阵苦笑。   这年头都猴精猴精的,活到现在的人没一个是蠢材。   连拓跋什翼健都派人来问了,其他势力自然也紧张起来。   燕国增加了束州、襄国、中山、潞县、太原的兵力,春耕时,还派出小股骑兵南下试探。   苻坚在蒲坂修筑坞堡城池,还写信来询问:“梁王若有所动,小侄愿出兵助之……”   这封信其实就是投石问路,苻坚就是想帮忙,也没他什么事。   不过这也大大缓和了两边的紧张关系。   李跃回信一封,让他不必多虑。   影响最大的其实不是燕秦二国,而是江东。   王猛在豫州招募大军,最先惊动的就是桓温。   豫州是江东士族和桓温的祖籍,有千丝万缕的关系,黑云军一举一动都瞒不过他们。   豫州西边是南阳,南边是荆襄,王猛在此地练兵,桓温不能不多想。   遂调朱序、沈劲二军北上驻扎在宛城。   自率三万精锐驻扎武昌,随时支援东西战场。   最后送来书信劝李跃消消火气,“神州陆沉,诸胡犹盛,梁王若引兵南下,同室操戈,必使亲者痛、仇者快……”   李跃拿着信看了很久,才明白桓温这是在乞和……   这也侧面说明梁国已经事实上成为天下最强势力!   江东的庚戌土断正是不上不下的时候,这个时候真出兵江东,够桓温喝一壶的,弄不好打断他的革新。   李跃心中一动,桓温富得流油,这个时候不敲他一杠子,敲谁?   不过话说回来,两边到目前为止,还没彻底撕破脸皮。   黄河对峙,两边终究没打起来,只在伊阙厮杀了一场,但桓温旋即放弃了伊阙。   桓温能有今日,独步江东,靠的还是黑云军横扫了荀羡、袁真、谢尚之流,江东精锐尽失,这才不得不将大权拱手送出。   这么一想,就不是敲竹杠了,而是拿些理所应当的报酬。   李跃一拍大腿,当即去书一封,主要是哭穷,让他支援些劲弩、装备、粮草,梁国也愿意以皮货、牲畜交换。   原本只是试一试,没想到桓温还真的送东西来。   但不是劲弩、装备、粮草,而是丝绸、金银、珊瑚、玉器、漆器,装了整整十车,此外随行的还有十九名豆蔻年华少女……   话说江东水乡养出的女子跟漠北大有不同。   一个个腰如细柳,姿态婀娜,似乎受过专业培训,眉眼含春,别有一番风情。   名士自风流,桓温生活简朴,独喜女色,曾有一段风流韵事流传江东。   袁真为了巴结桓温,送女姬阿薛、阿郭、阿马三人,桓温以一敌三,把事办了。   三女共出庭前观望,见一流星,直堕盆水中,薛郭二人更以瓢取,皆不得,阿马最后取星,正入瓢中,使饮之,即觉有妊,遂生桓玄……   英雄本色。   以前天天在生死线上徘徊,整天提着刀,也没功夫想着床上之事,但如今大业成了一小半,反而心火有些膨胀。   “玩物丧志,桓温之心极其阴险,此乃孙权困刘备之计也!”常炜火眼金睛。   李跃干笑两声,“丝绸、金银,珊瑚、玉器、漆器冲入国库,美人……”   常炜眼神怪起来。   “送给月姬调教。”李跃必须维持伟光正的形象。 第四百一十二章 起用   此时的燕国则弥漫在一片紧张气氛之中。   梁国的各种动静让他们不得不警惕起来,偏偏这个时候,慕容儁又病了。   从去年起,身体就一直不太好。   燕国大权虽在慕容恪手中,但也引起了皇后可足浑氏的忌惮。   这两年可足浑氏积极从幕后窜到台前。   梁国厉兵秣马,很明显是要发动决战了,慕容恪只得求见病中的慕容儁,“中原国力已复,鲁口、安邑、邺城、巨鹿积蓄军械粮草,磨刀霍霍,定将图我,不可不早做准备。”   “四弟欲作何准备?”慕容儁疗养月余,身体有所恢复。   “李跃倾国而来,战况必烈,道明身兼文武,有命世之才,可独挡一面,望王兄不计前嫌,重用之。”慕容恪硬着头皮道。   巫蛊案发后,慕容垂之妻段氏宁死不屈,自缢于牢狱之中,慕容儁和可足浑氏一时拿不到慕容垂的把柄,只能贬去辽东。   燕国上下,都能看出慕容儁在打压慕容垂,皆不敢言,慕容恪为了避嫌,一度也默不作声,但如今梁国开始动员,灭国危机近在眼前,慕容恪不得不出来求情。   一阵风袭来,吹动殿中的帷幔,露出一道淡淡的人影。   慕容恪垂下头去,仿佛什么都没看见。   “嗯……”慕容儁沉吟许久,“莫非以四弟之能,还不足以抵挡黑云军?”   燕国去年吞下了并州,实力大增。   悦绾在辽东革新,虽然被刺身亡,但也清理出了四五十万人口,国力大涨。   站在他的角度,慕容恪有些危言耸听了。   “梁国革新颇见成效,国内和谐,国力已居大燕之上,我军虽克并州,然处处需防守,李跃若统十万黑云精锐猛攻上谷、渔阳,则我军首尾不能相顾,去年以来,国中大将相继凋零,若不启用道明,臣弟一人独木难支。”慕容恪苦口婆心道。   最大的损失是悦绾。   其智勇还在慕舆根、慕容评老将之上,襄国之战,悦绾起了决定性的作用,大败冉闵,歼灭十万精锐,冉魏自此一蹶不振,为慕容恪擒杀冉闵扫清了障碍。   慕舆根倒是能独挡一面,但心思太多,几次大战都是躲在后面。   慕容评名声大,资历老,打顺风仗可以,恶战,实力就有所不济了。   当年燕国第一次南下冀州,慕容评数万步骑,却被贾坚两三千临时招募的部曲,挡在浮阳数月,致使慕容恪横扫冀东之策失败。   而种种迹象表明,悦绾的死不是慕舆根出手,就是慕容评。   他二人在辽东有大片田地、数万僮仆,悦绾动了他二人的田和人,还要拿掉他们手上的兵权,二人当然不能忍。   “既然如此,可令各州郡校阅见丁,精覆隐漏,每户只留一丁,余悉发之,自负粮草、军械,男子当战,女子当运,合步骑百万,明年大集,遂孤大战梁贼!”慕容儁脸色一阵潮红。   当年石虎伐燕时,五丁抽三,四丁取二。   慕容儁的每户只留一丁比石虎还狠。   慕容恪万万没想到是这样的结局。   真这么来,即便赢了,燕国也废了。   更何况还未必打得赢。   黑云军走精兵路线,装备精良,训练充足,燕国这一百万男丁上去,只有被屠杀的份儿。   当年石勒数千轻骑追杀十万晋军再加十万洛阳士民,完全是一边倒的屠戮……   梁国不止这十万黑云精锐,还有至少十五万的镇军。   而且中原的战争动员能力,远在燕国之上。   因为中原百姓、士卒、田地皆归梁国所有,燕国则在各大军头手中……   “万万不可,王兄若执意如此,只怕大燕有分崩之祸灭顶之灾!”慕容恪急了。   这些年燕国从辽东一路杀入中土,看似百战百胜,让慕容儁已经认不清形势了。   此令一旦颁布,只怕国内立即就有人揭竿而起。   “玄恭……既然不允,那就改为四丁取二,凑足三十万大军。李贼欲吞灭大燕,孤亦欲吞并中原,今其自出,可一战而决也!”慕容儁盯着慕容恪,神色颇为坚决。   此前几次大战都是燕攻梁守,如今梁国主动进攻,慕容儁求之不得。   慕容恪知不可劝,“殿下既欲决战,则必起用道明……”   “调回道明,使持节,征西将军,并州刺史,准备与梁贼明年决战!”   慕容恪退了一步,慕容儁也退了一步,互相妥协。   “王兄英明!”这是慕容恪能争取的最好结果。   “多日不见,玄恭当与孤痛饮之。”慕容儁武将出身,早年也上阵厮杀,身体不错,但这两年沉迷酒色,通宵达旦,年纪轻轻,身体一日不如一日。   “臣弟……近日略有不适,不能饮酒,还望王兄见谅。”慕容恪经历燕国所有大战,身先士卒,不可能毫发无伤,过了三十岁,身上旧伤隐隐作痛。   不过他为人颇为自律,不近女色,疗养得体。   “哈哈,四弟贤人也。”慕容儁没有挽留。   慕容恪拱手退出大殿。   帷幔之后的人影这才走出,正是可足浑氏,美貌如花,独得慕容儁宠爱,诞下慕容晔、慕容暐二子。   慕容晔病逝,慕容儁立慕容暐为世子。   “方才去了慕容垂,为何又有启用?此战若胜,慕容垂权势无边,再想拿捏,只怕没那般容易。”   “不用他,难道你去抵御梁贼不成?”   可足浑氏娇滴滴道:“辅弼将军、领军将军久经战阵,二人足以抵挡。”   “哼,你倒是跟慕舆根、慕容评亲近,悦绾之死不明不白,看来你也涉足其中。”慕容儁眼神深邃起来。   慕容恪、慕容垂、悦绾联手,实力强大,整个燕国能动他们的,自然实力不会弱。   “哎呀,臣妾岂会负殿下?悦绾之死,跟臣妾没有半点关系。”可足浑氏近三十的年纪,养尊处优,皮肤白皙,体态丰腴,宛如一朵盛开的牡丹,别有一番滋味。   慕容儁一手将其拉入怀中,“何必多虑,孤能用道明,就能再压他下去,有玄恭在,大燕无论如何都不至于内乱。” 第四百一十三章 隐患   苻坚继位后的第一件事是去皇帝号,第二件事则是为为惨死在苻生手上的太师鱼遵、丞相雷弱儿、太傅毛贵、司空王堕、尚书令梁楞、尚书左仆射梁安、尚书右仆射段纯及吏部尚书辛牢等人平反昭雪,每个人都上了谥号,苻坚亲自祭拜。   一时间,关中人情大悦。   蠢蠢欲动的诸羌重新归附。   苻坚拜苻法为丞相,都督中外诸军事、录尚书事,封东海公,效仿苻健、苻雄之旧事。   启用亲弟弟苻融为中书监,李威为左仆射,梁平老为右仆射,强汪为领军将军,吕婆楼为司隶校尉。   苻飞为左卫将军,邓羌为右卫将军。   又调权翼、薛赞、朱肜为侍中,在关中开始励精图治。   废除苻生各种苛法,鼓励农耕,教民以区种之法,兴修关中水利,减省膳食和暂停乐工,将金玉锦绣等贵物赏赐给军士,命后宫省俭服饰。   其后开放山泽,允许百姓随意渔猎采摘。   又提倡儒学,兴办教育,大力汉化关中诸族。   除了出使梁国,苻坚也向凉州、江东、代国、燕国派出使者,缓和四方关系,争取外部环境。   继位不到半年,关中便有欣欣向荣之象,一扫苻生在位时的恐怖气氛。   凡事就怕对比,经历了苻生的残暴,关中士民对宽和的苻坚充满了期待。   “朕生平之志,混六合为一家,视夷狄为赤子!还望诸君助朕克成大业!”苻坚带着权翼、薛赞、朱肜巡视关中耕作。   “天王若是一以贯之,何愁不能一统天下。”权翼对这位年仅十九的君主充满了敬佩之情。   仿佛苻家所有的灵气都汇集在他一人身上。   朱肜拱手道:“关中天府之国,拥山河之险,民风强悍,陛下只需内抚士民,外观梁燕大战,数年之后,关东疲敝,陛下便可如先秦一般横扫六合,席卷八荒。”   堵住潼关、蒲坂,苻坚就可以坐山观虎斗。   朱肜出身京兆郡,这时代消息闭塞,没有亲眼见识梁国的强大,所以还以为燕梁实力相当。   不过他没见识过,权翼、薛赞却见过。   “梁国崛起,非惟天时,抑亦人谋,中原沃野数千里,民殷国强,不可力敌,依臣之见,明年大战,燕国必败,梁国必胜。”薛赞对李跃的评价,恰如当年诸葛孔明隆中对相差无几。   李跃起家的过程跟魏武的确有几分相似。   但苻坚家底却比刘备强了太多。   机会肯定是有的,而且很大。   “哦?中原不可力敌,朕当进取何处?”苻坚年仅十九,正是最蓬勃的年纪。   薛赞望了一眼权翼。   权翼道:“关中人口凋零,欲强盛,当先取凉州,次取陇南仇池,杨氏亦氐人出身,与陛下同族,不南吞并,拿下仇池,即可夹击汉中司马勋!历来关中欲成强国,必取蜀中,桓温克蜀而不守,此乃天授蜀中以陛下,大秦拥关中、汉中、蜀中,自成强国,然后横扫河套,取其良马自用,拥塞外之众皆时,梁国虽有关东,亦可与其媲敌也!如若不敌,亦可守拒关中,进图西域!”   苻坚不仅有天时,还有地利。   强敌被挡在蒲坂、潼关、武关之外。   放眼周边,没有一个强大的势力,稍微强大一些的凉州,今年又陷入内乱之中。   凉主张重华病逝,年仅十岁的张耀灵继位。   张重华之兄张祚篡位,淫暴无道,先私通张重华之母马氏,又通重华妻裴氏,自阁内媵妾及张骏、重华未嫁子女,无不暴乱,国人侧目……   只是淫暴也就罢了,还僭号称帝,立宗庙,跳八佾之舞,设置百官,公然与江东朝廷决裂。   凉州人心离散。   苻坚出兵凉州,合理合法合情,等于为晋室报仇。   其实张重华时代,凉州就与江东貌合神离。   张重华几次求封凉王,江东朝廷都没答应。   不答应也就罢了,但对胡人却大方的狠,授苻洪氐王、征北大将军、冀州刺史、都督河北诸军事、使持节。   封姚弋仲大单于,车骑大将军、使持节、六夷大都督……   张重华能忍,张祚却忍不了。   同样,仇池国也陷入内乱之中,仇池王杨国被亲弟弟杨俊弑杀,一个月前,杨国之子杨安率三千部众投奔苻坚。   征伐仇池的先锋有了……   至于汉中司马勋,氐秦手下败将而已。   这两年不知为何,居然也有割据自立之心。   而桓温掌握江东大权后,心思也扑在东面去了,蜀中更加空虚……   苻坚天时地利人和全都有了。   “公真乃吾之孔明也!”苻坚大笑。   一张清晰而宏伟的蓝图呈现在他面前。   拿下凉州、汉中、蜀中,氐秦有了抗衡关东的实力。   届时鹿死谁手,还犹未可知。   苻坚朝气蓬勃,锐气正盛。   “此乃天命眷顾,方有二位先生辅佐陛下。”朱肜对权翼心服口服,不愧是追随姚襄征战四方之人。   “今日起,关中亦整军备战,一旦燕梁大战,朕将亲征凉州!”苻坚踏前一步,振臂向天,决心打造出一个比父祖更恢弘的大业来。   不过此时长安也在暗流涌动中。   苻生虽然残暴,但无论如何都是苻健立下的合法继承人。   苻坚以下克上,洗脱不了篡位的事实,很多人嘴上不说,心中难免多想。   苻健的儿子不止苻生一个,尚有淮南公苻幼,晋公苻柳,赵公苻双,魏公苻廋,燕公苻武。   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苻雄一系继承大权,苻健一系岂会心甘情愿?   苻健一系的王公在关中实力颇强。   尤其是苻柳,当初若不是三羊五眼的谶言,他就是氐秦的第二代君主。   “大秦乃我家之大秦,什么时候轮到坚头了?”苻柳第一个不服,苻坚上位,他心如刀割。   “哼,他上位就罢了,凭什么夺去我等之王号,降为公?”苻廋拍案而起。   “皇帝本来就是我家的!”年仅十岁的燕公苻武怯生生道。   “坚头颇得人心,诸族豪酋皆归心之,此事当徐徐图之,不可鲁莽,尔等各回封地,暗中准备,待坚头一时不备,趁虚而击之!”苻双扫了一眼众人。   “此言甚是,我等当精心准备!” 第四百一十四章 风起   桓温这么识相,弄得李跃都不好意思再敲竹杠了。   从去年下半年开始,荆襄就已经在搞贸易管控,大宗粮食、铜、弩机、盔甲都在限制售往中原。   南下的商贾也会被严格盘查。   桓温对梁国的忌惮不言而喻,想再敲他竹杠子基本没戏。   唬人可以,真带兵南下,就捅破窗户纸了。   桓温送了这么多东西,两边面子都过得去,与南面维持目前这种关系十分必要。   不过梁国的种种动作,间接刺激到了燕国。   斥候传回的消息,慕容儁也在大肆扩军,四丁取二,凑足三十万“大军”。   这让朝堂上颇为忌惮。   “燕军原有二十万上下,今扩军三十万,十一万黑云精锐难以抵挡,臣建议立即扩军!”蒋干拱手道。   扩军不是单纯的增加兵力,各州各县的权力会随之增大。   那么蒋干这些人手上的实力也会水涨船高。   董闰担忧道:“慕容恪、慕容垂、慕舆根等擅用兵,燕国将才极多,幽州辽东多善战之士,殿下当早做准备。”   李跃望了一眼常炜,一副高枕无忧的样子。   除了冉魏旧臣一系,军中将领也多主张扩军,以应对燕国越来越大的压力。   李跃笑了一声,“当年石虎据长江以北,拥十州之力,治下百姓将近千万,攻伐辽东,也才凑出四十五万大军,慕容儁有多少土地多少人口?幽并新得之地,未及经营,辽东向来苦寒,慕容儁起五十万大军,如何养活?”   打仗不是数字游戏,谁账面上的数字多,谁就能赢。   即便当年曹操号称八十万大军,也被周瑜三万大军大破于赤壁。   慕容儁这么蛮干,李跃求之不得。   等于提前透支了燕国国力。   他这么弄,李跃反而感觉不必急着出战,只需守住几大要塞,燕国自己就会崩溃。   “殿下所言极是,慕容儁扩军三十万,国中农事俱废,一旦战败,燕国必分崩离析!”常炜咳嗽一声,支持李跃的论断。   中原七百多万人口,国力基本恢复到当年石勒当政时期,李跃都不敢这么弄。   他慕容儁凭什么?   上天欲使其灭灭亡,必令其疯狂。   慕容儁多少有些歇斯底里了。   从这一点可以得出一个结论,慕容恪无法完全掌握燕国。   如果他是燕王,那么梁燕争锋会持续很长一段时间,五年、十年、二十年都有可能。   因为衰落会有一个过程,燕国至今在军力上还是天下数一数二的势力。   虽然在梁国面前略有颓势,但并非不可弥补,只需一场大胜,就可以扭转。   不过慕容儁这么弄,多少有些赌徒心理了。   一把全押上桌,要么大胜,要么大败,绝不放任梁国安心发展,中原潜力太强了,这么发展下去,几年后,燕国更没有机会。   某种程度上,慕容儁的决断不算错,只是过于激进了。   不弄死梁国,燕国自己就要残废……   “慕容儁如此丧心病狂,恰恰说明他黔驴技穷也,诸位不必多虑,他弄他的,我们做我们自己的事。”李跃安抚众人。   梁国走到现在,每一步都踩在时代的节点上,靠着天时,让梁国壮大成如今规模。   在战略决策上,李跃有绝对的威信。   “殿下英明!”   无论什么派系,都不会挑战李跃如今的威信。   明面上,各弄各的,但私底下,小手段不会少。   校事府联合鸿胪司,在燕国各种搞事,挑拨离间策反,无所不用其极。   北地汉人,对梁国这个华夏王朝多少有几分心理上的归属感。   慕容儁无论把燕国打扮的多像一个华夏王朝,却始终清除不了他的鲜卑血统。   羯赵覆灭,燕国又收容了不少羯人、西域胡人,分裂了汉人对燕国认同感。   有校事府的暗中支持,燕国盗贼频发,不愿被驱赶上战场的百姓啸聚山林,互相攻伐,侵占地盘,地方豪强趁机扩充势力,一如当年石虎当政末期。   杨略带着校事府一百零八名干将,秘密潜入幽州,与豪强们暗中协商。   传回的密报,地方豪强提出了三个条件。   其一,梁国需要承认他们在地方上的利益。   其二,不得清查他们的土地和人口。   其三,不上缴赋税。   只要同意这三条,这帮人就立即起兵,给慕容氏来个大的。   当年慕容恪在廉台生擒冉闵,威势达到顶峰,但即便如此,中山豪强苏林毫不犹豫的起兵,自称天子,截断了慕容恪的后路,还是慕舆根与慕容恪前后夹击,投入将近十万大军,才将平定苏林之乱。   这帮人有胆量,有实力。   如今眼见慕容氏不行了,对慕容儁的扩军大为不满,才靠向梁国。   这是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   不过他们的要价有些高了。   一旦同意这三条,等于将地方分封给了他们。   幽州什么地方?天下形胜之地,中原的北大门,如果不能完全掌握,贻害无穷。   不过做生意,讲究一个漫天要价落地还钱。   一个阶段有一个阶段的价钱,完全可以根据形势变化,慢慢的谈。   反正还是有时间,大战要等到明年。   李跃去信一封给杨略,第一条可以接受,第二条、第三条没有商量的余地。   同意这两条,等于给了他们财权、兵权。   怎么谈就是他们的事,政治的本质其实就是妥协。   豪强们愿意谈,愿意开出价码,本身就是良好的开始。   “殿下……近日……安乐公于宫中接见神秘来客……”张生野神色凝重的前来禀报。   崔宏外放谯县,杨略去了幽州,邺城之事交由张生野接管。   “冉智?”李跃一愣,没想到沉寂了几年的冉魏太子不安分起来。   在梁燕决战的前夕,他动起来,影响深远。   接管冉魏之后,李跃优待冉家,董氏封为魏国夫人,冉治封为安乐郡公,至今还将他们奉养在邺城宫中,李跃一家住在铜雀台。   冉智这种行为,就有些不识好歹了。   “不对,冉智身居宫中,身边有董氏看管,外面的人如何接触到他?定是有人为其穿针引线!”李跃眼神顿时锐利起来。   崔宏外放之后,申钟遇刺、刘群自尽的真相,也就放松了调查。   如今校事府在幽州搅动风云,燕国岂能不在邺城煽风点火? 第四百一十五章 明智   “殿下是说安乐公私通燕人?”张生野的眼神也锐利起来。   真是如此,性质就变了,冉智就站在了梁国的对立面上,是梁国的敌人。   冉魏是被李跃和平接收的,国中有大量冉魏遗臣,在河北有些影响力。   若是动了他,必然会引不小的震动。   李跃思索了一阵后道:“先不要下定论,查清这批人什么来路,其二,多盯着刘府。”   “唯!”张生野拱手而退。   敌人嗅觉敏锐,居然打起了冉智的主意。   不过以如今的形势,冉家这张牌充其量也只能填填堵,李跃一直暗中防备董闰、蒋干、缪嵩等势力。   削去了他们的兵权。   没有兵权,他们就是闹上天也没用。   不过冉闵这个十三四岁的儿子,要稍稍敲打敲打了。   年轻人多少有些认不清现实,十四岁,也是充满幻想的年纪。   能不动刀子最好,一旦拔出刀子,邺城就有很多人要流血了。   眼下最重要的是稳定,至少不能在梁燕大战前闹出幺蛾子。   李跃召来月姬,“安乐公年纪不小了,可以为他准备一场婚事,我在金虎台为他们准备了宅邸作为他们婚房,前些时日桓温送来的女子不错,都送给安乐公当侍妾。”   安乐安乐,要让人家乐起来。   精力花在女人身上,比花在其他事情上要安全一些。   多生几个儿子,也算是为冉闵延续血脉。   月姬明眸闪动,“王兄为何忽然想起此事。”   跟她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安乐公近日有些不安分,该给他找些事做,以免事情不可挽回。”   “月姬知矣。”以她的聪慧,自然知道该怎么说。   魏国夫人董氏是个明事理的女人,不会让两边陷入难堪之中。   不到一天,董氏就识趣搬离皇宫,迁到新府邸中,冉闵的另外四个儿子冉明、冉裕、冉操、冉睿全都调出邺城,安置在洛阳、许昌、广固、南皮等地。   新府邸虽然典雅精致,但终究比不上皇宫奢华,宫人也减少了三分之二。   魏国夫人董氏却如释重负,上书称谢。   不过冉智却面色阴沉,“母亲……”   董氏叹气道:“你父皇勇猛绝世,尚且身首异处,以你之才,能斗得过梁王,斗得过慕容恪否?”   “儿……臣不能。”冉智再年轻气盛,也不敢说胜过冉闵、李跃、慕容恪。   “没有梁王,你我母子早已身首异处,你如今联络外人,欲对抗梁王,岂不是恩将仇报?梁王令月姬娘子前来,是不想你我难堪,真当他不敢动手?不过是可怜你我母子而已!从今外后,不许出门,不许见外人,就在府中修生养性,多读些典籍,天下大事,不是你能参与的。”   “儿臣……儿臣不服……”冉智满脸通红。   “愚不可及!”董氏脸上的温和全都不见了,厉声斥道,“你以为那些人寻你是真的要帮你?难道你想冉氏灭族?”   年轻人不懂事,经历大风大浪的董氏却看的清楚。   冉魏已经过去了。   “从今往后,再无冉魏,也没有太子!安心做你的安乐公!”董氏发起怒来非同小可。   冉智竟然吓得瑟瑟发抖。   看着儿子的懦弱样子,董氏心中一阵悲哀,冉闵英雄一世,儿子却如此懦弱,就这副样子还想跟梁王争……   冉府发生的事,很快就传到李跃耳中。   冉闵倒是娶了一个好女人,有她在,冉智应该不会误入歧途。   不过将这对母子请出皇宫,也引起了一些人注意。   有人当成是李跃要登基称帝的信号,有人品出其中必有内情,还有人上书为冉智求情,称其为冉魏遗孤,若是死在李跃刀下,会玷污梁国的名声。   弄得就像李跃下一步要对他们动手一样……   这也能看出冉智母子牵动了不少人心。   魏晋以来,皆善待前朝君主。   曹髦拔剑登辇,用自己的血溅了司马家一身,成了司马家永远抹不去的污点。   即便李跃能神不知鬼不觉的让冉智一家消失,却堵不住天下人悠悠之口,还是积些阴德为好。   能不动刀子,尽量不用刀子解决问题。   董闰、蒋干等人出奇一致的低调起来,大概也看出一些东西。   仿佛整个邺城都在观望李跃如何处理此事。   却不料此事点到为止,没有进一步扩大,李跃退了一步,冉智也消停了。   “臣已经查清,潜入皇宫的神秘人是燕国细作,之前去过刘府!”张生野很快就有了消息。   没有人指路,燕国细作不可能搭上冉智这条线。   “细作可曾抓到?”   刘家肯定有人在暗中捣鬼,以前李跃怀疑是刘尚,不过校事暗中追查了半年,却发现此人循规蹈矩,典型的谦谦君子,埋首经史,只知治学著述,从不掺和朝堂之事。   “细作……自尽了……”张生野吞吞吐吐道。   李跃有些失望,如果是杨略或者崔宏,绝不会给细作自尽的机会。   张生野能力还是差了些。   “盯紧刘府,他们还会出手。”李跃没有责怪他,原本此事由崔宏主理,临时交到张生野手中。   不过李跃对幕后之人更感兴趣了,隐藏的这么深,绝不会是寻常人。   暗箭不成,燕国就开始来明的。   越来越多的骑兵南下,深入沧、博、魏等州,鲁口、巨鹿能挡住大军,却挡不住这种小规模的侵袭。   李跃派出骁骑军和斥候。   对方却从不纠缠,一见到百人以上的骑队,掉头就走。   到了五月底,北面传来两道重大消息。   慕容垂从辽东调回,率两万旧部镇守并州。   慕容恪亲率七万大军入范阳,对鲁口虎视眈眈。   虽然明知双方都没做好决战的准备,但兵法的精髓便是出其不意,谁也不能保证燕国不会提前发动大战。   尤其对面的主将是慕容恪。   李跃只能集中精力应对。   派高云率两万黑云主力进入滠头,慕容恪不动,高云不动,慕容恪一旦南下,高云能立即北上支援。   大战的气息又弥漫在河北大地上。   明眼人自然能看出此战非同小可,梁国赢了,将全据关东,有了一统天下的实力。   燕国赢了,重新登上霸主之位…… 第四百一十六章 密报   右北平,无终(今天津市蓟县)。   此地一向是豪强云集之地,燕国郎中令、辅义将军阳骛便是出身无终阳氏。   杨略刚刚收到邺城来信,豪强们的三个条件,只答应了一条。   让谈判陷入了僵局。   不过杨略并不担心,豪强们会妥协的。   慕容儁的四丁抽二之策,损失最大的不是王公勋旧,而是这些河北豪强。   “各州郡校阅见丁,精覆隐漏”,其实跟清查土地人口没什么两样。   这让豪强们不得不怀疑慕容儁决战梁国是假,借机弄他们是真。   “我等世代居于河北,司马氏自弃中原,才不得不屈居胡人之下,然则数十年来,从未心服,暗中收留走投无路之百姓,保存华夏生机,梁王乃华夏英雄,我等皆有投归之心,然则梁王却不肯网开一面。”祖朗一脸悲愤。   其他张氏、高氏等豪强也跟着聒噪起来,一个个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   杨略心中好笑,这些人嘴上冠冕堂皇大义凛然,实则只是为了多争取一分利益而已。   当年慕容氏攻打冉魏,军威赫赫,这些人毫不犹豫的抱紧慕容家大腿。   如今燕国显现颓势,梁国蒸蒸日上,这些人又转换门庭。   杨略心中鄙夷,脸上却一团和气,“诸位之功劳,梁王亦时常提起,然则我大梁有大梁的规矩和章程,只有大梁兴,诸位才能兴盛。”   “那梁王也不能夺了我等的基业。”高威粗着嗓门道。   杨略耐心道:“高兄言重了,怎么是夺呢?梁王愿接诸位入邺城享受荣华富贵,田地、财帛一毫不动。”   不过这场争论暂时看不到终点。   豪强们几十年来也趟过了无数大风大浪,现在还活蹦乱跳的,没一个是泛泛之辈。   迁入邺中,脱离故土,以后就要受梁国驱使。   他们自然不愿放弃地方上的各种利益。   两边都清楚这场谈判只是初步接触而已,真正的谈成什么样还要看明年战场形势。   现在谈的再好,战场处于胶着状态,谁也不会认账。   杨略好生招待了众人一番,才将他们安抚下去。   而谁也没有再谈那三个条件。   送走众人,杨略一个人静静思索起形势来。   鼓动这帮豪强并不容易,看来只能从其他方向入手,比如乌桓、敕勒、段氏旧部。   乌桓被魏武收服以后,一向贴近中原,黑云军元老薄武就是乌桓人,是可以拉拢的对象。   敕勒刚刚被征服不久,还没有完全归心慕容氏。   段氏跟慕容氏有灭国之仇,而段氏一向以左右摇摆而闻名天下。   慕容垂能攻陷太原,也是因为段龛的背叛。   这样的人绝不会忠于某一势力,只会忠于自己。   就连慕容儁也对他不敢轻信,从并州调到蓟城眼皮子底下,防的就是他故技重施。   “来人,去探一探段龛的底细!”杨略当即有了决断。   若是与段龛勾搭上,慕容儁的乐子就大了。   “唯!”两名心腹领命而去。   不过这时张猪儿一脸欣喜的推门而入,“文韬,大喜,有大鱼上门矣!”   文韬还是李跃亲自取的字。   “哦?难道段龛主动寻上我们?”杨略面沉如水,即便面对故友,也没有多少情绪波动。   校事府的人常称其为“冷面虎”,还戏称校事府有一虎一猪七狗。   张猪儿摸摸脑门,“是谁不知道,但他让我等提醒梁王,当心慕容恪!”   杨略心中一震,慕容恪七万大军入范阳,莫非真要南下攻打鲁口?   空穴不来风,此人这么提醒,必然有其深意。   能神不知鬼不觉的摸到自己的聚会之地,能力不小,首先排除了封奕、阳骛,如果他们收到风声,早就提刀杀来了。   “没看出此人的来路么?乌桓、鲜卑、汉人?说什么地方的口音,身上穿的什么,有无佩剑?”杨略连连发问。   张猪儿目瞪口呆,“还有……如此多的门道?此人扔下一句话,就走了……”   “你这性子要改改了,这条路比战场更为凶险,稍一疏忽,就会死无葬身之地!”   “某是粗人,动脑子的事还是你来,某跟在你身后即可!”张猪儿甩了甩手。   杨略无奈,接着神情一肃,“传令,所有人立即疏散,先潜伏起来,半月之后再联络!”   此地能被别人神不知鬼不觉的摸上门,说明并不安全。   幸亏此人没有恶意,不然校事府将遭受重创。   “领命!”屋外,八十多人拱手。   有人鲜卑打扮,有人乌桓衣着,还有人佝偻着腰,满头灰发,仿佛乞丐……   但正是这些人组成了一张网,捕捞各种消息……   邺城。   李跃很快就收到了杨略的示警,“当心慕容恪?难道他假戏真做,要提前决战?”   可能性不能说没有。   不过鲁口至巨鹿一线早就如铜墙铁壁一般,慕容恪七万人马很难有所斩获。   几次大战,他们也没捞到什么。   除非能像并州之战一样,先策反内部。   鲁口一线,贾坚、鹿勃早、崔瑾三员大将,贾坚、鹿勃早要投降也不用等到今日,崔瑾更不可能。   而且即便他们想投降,军中将士未必会跟随。   燕国可没有军功爵制,也不会给他们分田地。   可惜王猛不在身边,看不出慕容恪的意图。   常炜摇摇头,“会不会是有人故意误导我们?”   “应该不会,如果是敌人,灭掉校事府的细作网价值更大,此人应该对大梁有好感,只是眼下还在观望之中。还有一种可能,此人应该听到的东西不多,只知道慕容恪会有动作。”李跃将封奕、阳骛、皇甫真等人排除在外。   慕舆根、慕容评等人更不可能。   若是这些人,肯定知道慕容恪要干什么。   “如此看来,此人在燕国地位不高,不妨小心戒备,静观其变。”常炜道。   李跃点点头,“传令,徐成率两万大军入巨鹿加强防备,叮嘱贾坚、鹿勃早、崔瑾小心戒备。”   还是那句话,燕国弄燕国的,自己做自己的。   当年慕容儁二十万大军南下,都没能攻陷河北,更不用说慕容恪七万步骑。   这种威慑没有多少意义。   “还须加派人手,盯住慕容恪的一举一动!”常炜提醒道。   “孤已派出一千斥候,分散范阳各地,慕容恪一有动静,我们就会知道。” 第四百一十七章 奇兵   范阳下起了一场小雨,淅淅沥沥。   荒野间,几支骑兵正在互相绞杀,雨雾之中,不时爆出一团团血雾,战马凄惨的长嘶混合着士卒的惨叫。   荒草间随处可见倒毙的人尸、马尸。   刀矛箭簇在秋雨中逐渐黯淡,两三日间,便生了一层薄锈,尸体被野兽啃噬的面目全非。   黑云斥候越是想向范阳靠近,遭受的阻力就越大。   燕军层层防护,仿佛在掩盖什么重大秘密一样。   “一万轻骑全部派出,黑云军斥候被挡在南面,未曾踏入范阳半步。”慕容臧禀报道。   “将所有骑兵全部洒出去,范阳只许进不许出!”慕容恪面沉如水。   “黑云斥候不到一千人……我军两万骑兵……”慕容臧一脸震惊。   “那又如何?按我说的做,两万骑兵不够,至少三万骑。”慕容恪语气平缓,却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威严。   “唯!”慕容臧拱手。   营中所有骑兵奔出,宛如蜂窝被捅破了一样。   慕容恪却换了一身寻常士卒盔甲,骑上一匹黄骠马,看上去跟寻常士卒一般无二,也许是知道自己相貌俊美,还特意戴上了面甲。   完美融入到五百骑兵之中。   而这五百骑兵人人面容坚毅,眼神中的杀气如有实质。   “将军……”慕容臧步行至马前。   “范阳之事全交于你,多置旌旗,士卒不断进出,便可迷惑梁军,慕舆老将军屯于束州,范阳可保无虞,必要时,还可出兵佯攻鲁口。”   说完,慕容恪挥动马鞭,向西北面缓缓行去,五百精骑的身影逐渐消失在雨幕之中……   此刻的鲁口也沐浴在小雨之中。   三万燕军轻骑严密封锁,黑云斥候打探不到任何消息。   甚至不断有骑兵南下,在对岸驻足观望,有时向鲁口射出几支哨箭,有时在鲁沱河边破口大骂……   引得鲁口守军一阵躁动。   两边对峙多年,不知有多少袍泽、乡邻死在燕人的屠刀下,鲁口守军比其他黑云军更恨燕军。   不过鹿勃早却下了严令:擅自出战者,斩!   身为征战沙场十几年的宿将,他敏锐的觉察到一丝异样。   对手是慕容恪,成名近十七年,每一场大战都杀的对手人仰马翻。   除了跟梁国打了个平手,几乎从无败绩。   “蓟城有什么动静?”鹿勃早问起身边的部将李大目。   “辽东、幽州青壮陆续集结,牲畜粮食军械也在向蓟城输送,慕舆根昨日率两万部曲镇守束州。”   “慕舆根?”鹿勃早盯着地图。   “将军,依属下之见,不如联合贾将军围攻束州,无论敌人在谋划什么,打一打就能知晓。”李大目跃跃欲试。   军功爵制太诱人了。   李大目原本只是军中一屯长,却因火并吕护时,立下大功,一跃成为偏将。   还是梁王亲手册封。   李大目至今都记得梁王对他说过的话:“汝当努力,他日必有封侯之赏!”   从此他就对梁王死心塌地,时时刻刻想着报效君恩。   “慕容恪意图不明,鲁口乃国家门户,不容有失,一动不如一静,让他慕容恪千变万化,我们只需守住鲁口。”鹿勃早还是选择稳妥起见。   雨稍大了一些,雨雾渐浓,天地间一片昏沉。   连着几日,河北各地陆续都有小雨。   阴雨连绵,让人心情也跟着低落起来。   “还没摸清慕容恪的底细么?”李跃一直在等斥候的回报。   但此次慕容恪防备异常森严,往日犀利无比的斥候,居然没打探到任何消息。   “燕军……派出三万轻骑,捕杀我军斥候,斥候无法靠近范阳。”张生野道。   “细作呢?”   “范阳只许进,不许出,消息送不出来。”张生野脸色难看。   以他的档次,跟慕容恪过招,还是差了一些。   李跃揉了揉额头,慕容恪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常炜安慰道:“殿下无需多虑,前年二十万燕军南下,还不是仓惶退走?慕容恪七万步骑,绝无可能撼动我军。”   李跃点点头,感觉自己也有些疑神疑鬼了。   在绝对的实力面前,阴谋诡计作用不大,而且慕容恪也不是玩阴谋诡计的人。   眼下各地都收到了军令,应该不会出什么幺蛾子。   雨断断续续持续下了一天,很快就停了,连地面都没打湿。   不过对于刚刚播种下去的庄稼而言,这场小雨来的恰到时候,田地里绿油油的,生机盎然。   梁国的备战正如火如荼的进行着。   这时杨略又送来几个好消息。   一是已经跟段龛勾搭上了,虽然段龛没明说什么,不过愿意见梁国细作,已经暴露了他的心思,杨略估计他也在等待这场大战的结果。   其二,在蓟城细作的努力下,发现了传话人的一丝端倪。   杨略推测有两人符合条件。   一人当初被赶出鲁口的吕护,吕护丢了鲁口,造成燕国南下河北的战略落空,加上身边部曲离散,到了燕国,慕容儁当然不会给好脸色看。   没杀的就不错了,只给了一个诓义侯。   诓者,骗也。   由此可见慕容儁对他的态度,慕容儁小肚鸡肠,一向喜欢给人取绰号,这是摆明了在侮辱吕护。   另一人则是河北豪强逄约,同样也是慕容儁的受害者,给他改名逄钓,意思被钓出来的人。   时间太仓促,杨略只能做到这一步,目前已经派人去暗中联络二人。   燕国跟梁国一样,这两年凭借军封制,膨胀非常快,吸纳了各种势力,却未经整合。   李跃在拿下中原后,停下脚步,大刀阔斧的革新内部。   而慕容儁的革新已经失败了,如果不是慕容恪撑着,燕国各种矛盾早就汹涌起来。   段龛、吕护、逄约,都是燕国各种矛盾的体现。   杨略若是能策反他们,燕国就有大乐子了。   就在李跃的目光投向蓟城时,西面传来惊天动地的消息。   慕容恪九千骑兵配合慕容垂一万五千步骑,忽然出现在代郡,原本还在看热闹的拓跋什翼健措手不及,于桑干河之北被慕容恪兄弟二人大破之,阵斩五千余,俘虏三万,获牛羊马驼近二十万头…… 第四百一十八章 鞭长   慕容恪弄的神神秘秘,原来醉翁之意不在酒,真正的目的是拓跋什翼健……   李跃忽然想起后世的一个笑话,老大和老二打架,结果老三没了……   慕容氏吞下并州后,代郡的位置就显得异常突出了,如同一把匕首刺在幽州、并州之间。   拓跋什翼健虽然暗中与李跃联姻,互换战马、装备,这么大的事,也不可能瞒过燕国的细作。   燕国拿梁国没办法,但对付拓跋什翼健还是绰绰有余的。   不得不说慕容恪这一手玩的漂亮至极。   先是大军压在范阳,造成要攻打梁国的假象。   然后忽然调转刀锋,砍向一边看热闹的拓跋什翼健……   其实异地而处,李跃也会选择对拓跋什翼健下手,只有先干掉他,梁燕二国才会心无旁骛的决战。   不然就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格局。   同时,拿下代郡之后,燕国实力再增长一分!   不愧是慕容恪,被后世誉为十六国第一将,绝非浪得虚名。   “慕容恪派出的三万轻骑也是幌子,七千精锐部曲隐藏其中,他一动,部曲神不知鬼不觉的集结,瞒过了我们的斥候。”张生野禀报道。   慕容恪为了这一战,简直机关算尽。   拓跋什翼健败的不冤枉,桑干河一战,五万大军竟然打不过慕容兄弟的两万人马,伤亡将近两万,基本被打残了……   而且还是在李跃输送了八九千套盔甲军械的基础上。   原指望明年决战,拓跋什翼健能牵制一部分燕军,现在看来,是想多了。   现在的代国还不是日后的北魏。   “大梁与代国有结盟之谊,殿下与其有翁婿之情,如今代国大败,我们未曾援手,不好跟拓跋什翼健交代……”   李跃都没着急,张生野先急起来。   “交代?孤纵横天下,要跟谁交代?”   拓跋什翼健自己不行,能怪谁?   慕容恪这一招防不胜防,闪电出击,快刀斩乱麻,李跃刚收到消息,那边拓跋什翼健就败了。   再说自己只是拓跋什翼健的女婿,慕容儁却是他的小舅子加姑父,比自己亲多了。   汉末之后,代郡基本成为胡人们的游牧之地。   城池比不上中原坚固,桑干河大战之后,拓跋什翼健逃回云中郡,代国的都城也在云中盛乐城。   慕容垂攻克代郡全境,却并未紧逼,而是回返太原。   慕容恪也返回范阳,率大军回到蓟城。   拓跋什翼健的使者很快赶来邺城,一见面就嚎啕大哭,“慕容氏掠我百姓,侵我土地,殿下要为我家做主啊……”   别人演上了,李跃不得不做做样子,拍案而起,一脸愤恨,“孤与慕容氏势不两立!还请回禀岳父,此仇我大梁铭记在心,他日必十倍讨还!”   殿中禁卫,嘴角全都裹着一抹笑意。   不过使者也不是那么好忽悠的,“殿下准备何时发兵?”   “代王准备何时发兵?”李跃反问。   慕容恪这一战出其不意,不仅拓跋什翼健措手不及,李跃也没来的及反应。   哪怕拓跋什翼健多撑个十天半月,李跃也能出兵策应一下。   现在生米煮成了熟饭,还能怎么办?   代郡与邺城隔着并州、襄国、邯郸、中山,全都是重镇。   黑云军只能敲敲边鼓,想要夺回并州,还是要靠拓跋什翼健自己。   但经此一战,李跃对他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以代国的体量,绝不是燕国的对手,上去只能送死……   别看慕容垂在王猛手上吃瘪,却可以吊打天下绝大多数的名将。   李跃斜了一眼常炜,常炜会意,“今年青徐干旱,豫州地震,百姓流离失所,官府尚在赈灾,还望殿下息怒,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代王如今新败士气全无,当收敛部众,训练士卒,待时机成熟,一同夹击幽并。”   常炜的话无异于一剂良药。   现在不是讨论报仇的问题,而是收拾残局,能不能在慕容氏下一次进攻时,守住云中郡和漠南,然后再谈收复代郡。   代国虽然名为一国,实则还是一个部落联盟,头狼衰弱了,其他恶狼未必会听话。   拓跋什翼健这一跟头栽的很重,实力被大大削弱。   使者脸上青一阵红一阵。   “仇定然会报,还望代王稍安勿躁!”李跃恨铁不成钢,拓跋什翼健完全指望不上了。   不过两国决战,也不可能指望别人。   拓跋什翼健只要不傻,就知道坐山观虎斗,待两边精疲力竭,他出来摘桃子。   现在慕容恪兄弟二人顺手把他解决了,对梁国不算什么坏事,两边都没了后顾之忧,可以放心的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这年头亲生的父子兄弟都不靠谱,更别谈翁婿。   使者也只能拱手而退,李跃让常炜以自己的名义写了一封信,劝拓跋什翼健先忍忍,把内部问题解决好,练出一支精兵再说。   别整天十万大军十万大军的,真上了战场一碰就碎。   如果他办不到,邺城可以派出一支黑云将协助他们。   不出李跃所料,突袭代郡只是慕容恪的第一招,第二招接踵而至,釜底抽薪,劝降代国各部。   论辈分,拓跋氏的资历还没有慕容氏高,当年只是一个小部落,后来在拓跋力微手上,靠吞并岳父没鹿回部才壮大起来。   而慕容氏在檀石槐时期便是首屈一指的大部落。   曹魏时,协助毋丘俭攻灭高句丽而被封为大单于,后协助司马懿灭公孙渊,被封为率义王。   最重要的是,慕容恪击败了拓跋什翼健,草原上不缺见风转舵之人。   首先背叛代国的便是背后的铁弗部。   首领刘务桓病逝,其弟刘阏陋头继位,宣布归顺燕国。   代国其他部族虽然没动,但都看着拓跋什翼健如何处理。   如果处理不好,代国分崩离析就在眼前。   “铁弗部居河南地,他们归顺慕容氏,将切断我们与拓跋什翼健之间的联系。”常炜提醒道。   李跃不希望拓跋什翼健坐收渔利,但也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他被铁弗部和慕容氏一口一口吃掉。   “河南地大战,我们鞭长莫及,而且我军若是出动,并州慕容垂必然会动,一旦他南下,将会切断我军的后路。”李跃盯着地图道。 第四百一十九章 阋墙   想要从河东出击铁弗部,要么从蒲坂渡河,要么过汾阴走夏阳。   而慕容垂阻挡黑云军退路实在太简单了,无论南下攻打汾阴,还是直接从西河郡渡河,都轻而易举。   并州的优势便在于此。   天下之脊梁,威慑四方。   常炜目光一闪,“臣有一策,不费我军一兵一卒,可助拓跋氏一臂之力。”   李跃大喜,还是自己人靠谱,“令君快快说来。”   “前者苻坚遣使入朝,执礼甚恭,若是请他出手,必然不会拒绝。”   “苻坚?”李跃回想着与氐秦的各种恩怨。   说实话,黑云军跟苻雄这一系的人还算有些交情,毕竟当年苻雄被冉闵生擒,还是李跃把他捞了回来。   苻坚继位之后,以侄儿自居,称李跃为叔父。   严格说起来,两边其实并没有什么深仇大恨,都从遵循自己的利益行事。   “苻坚励精图治,志向远大,出兵河南地,对其有百利而无一害,只要殿下去信一封,臣料他必会出手,苻坚一旦出手,就能看出关中虚实。”常炜抚弄长须。   苻坚继位,虽然声势颇大,但是龙是虫,还是要在战场上见个真章。   这关系到以后如何跟氐秦相处。   “可!”李跃点头同意。   从河东出兵,实在鞭长莫及,关键自己这边一动,燕国绝不会按兵不动。   如果在河南地与燕国大战,即便是黑云精锐出马,李跃也没多少信心,即便胜了,也是得不偿失。   耗费实在太大了,明年决战的物力、人力,也就付之东流。   就像一个人攥紧拳头,蓄势待发,一旦拳头打出去,积攒的势就被消耗了,不利于明年的决战。   苻坚能出手最好,这本身也符合氐秦的利益。   常炜很快就以李跃的名义写了一封信,让苻坚出兵攻打铁弗部。   代郡之战后,梁燕两国再度陷入平静……   不过此时长安正陷入剧烈的争论之中。   “梁燕相争,与我等何干?当年争夺豫州,去年争夺河东,黑云军手上没少沾我们的血,依我看,非但不应该出手协助,还应该与燕国联手,共伐关东!”领军将军强汪第一个不同意。   当年还在枋头时,他就不怎么看的起黑云山。   氐人跟羌人一样,爱憎分明,而且记仇。   如今两边各成一国,强汪依旧视梁国为心腹大患。   丞相苻法道:“臣觉得非但应该出兵,还应该集中精锐,迅速吞并铁弗部!”   “哦?这是为何?”苻坚饶有兴趣的望着自己的兄长。   苻法道:“大争之世,弱肉强食,厉王继位以来,为祸关中,国家凋敝,士民离散,四方群狼环伺,陛下新进登基,当一战而立威,震慑梁燕!”   苻坚兵变成功之后,废苻生为厉王。   苻法长而贤,当初兵变时,苻坚就有让位之意,虽然只是做做样子,却足见苻法声望之隆。   升任丞相后,苻坚各种构想,都是苻法操办。   氐秦蓬勃发展,一半是苻法的功劳,在秦国权势声望越来越大。   时人称其“文武兼才,神器秀拔,入可允厘百工,出能折冲万里者”。   吕婆楼拱手道:“臣亦赞成出兵,吞并铁弗部,能增长国家实力,还能结好代、梁,何乐而不为?”   梁平老也点头道:“大秦周边势力,铁弗部最弱,当进击之!”   苻坚哈哈一笑,“此战就由兄长领兵!”   “领命!”苻法拱手。   氐秦效率极快,不数日,两万精锐集结。   然而即将出兵时,苻法却忽然暴病而亡。   苻坚赶到丞相府上,车水马龙,前来吊问者络绎不绝,全都是氐秦各部落酋首和各地豪强,苻坚望着病榻上冰冷的尸体,神色复杂。   左仆射李威走到身后低声道:“丞相长而贤,深得人望,陛下令其率兵出战,莫非忘记先王之事?”   “你好大的胆子……”苻坚脸色一沉,瞬间就明白了事情的前因后果。   李威是苟太后的表兄,也是苻坚的表舅,但苻法却不是苟太后的亲生儿子。   “陛下要杀要剐,臣甘愿受刑,然臣绝无二心!”李威也是关中豪强。   与太后关系紧密,动他等于是在向苟太后宣战。   而苟太后也的确是为了他着想。   苻坚的权力来自于苻雄,苻雄当年也是苻健的丞相、录尚书事。   苻法一旦拿到兵权,便与与苻雄一般无二,若是大胜,秦国再也无人能撼动他。   一山不容二虎,这么发展下去,势必威胁苻坚的地位,为了亲生儿子,苟太后下了黑手。   就算苻法不动手,苻法的儿子们能一直这么和睦?   一股莫大的悲凉笼罩在苻坚心头,“兄长……竟是因我而死。”   “陛下既有扫平八荒一统宇内之志,不可有妇人之仁!”李威的话,同样也是苟太后心中所想。   苻坚满脸无可遏止的悲伤,盯着李威,“当今天下,皆以残忍暴虐为能事,手足相残,兄弟相杀,却不知这天下需要的正是妇人之仁,朕视天下诸族为赤子,诸族必视朕为父兄!唯有如此,方可消弭北国仇杀,诸族和洽,天下人心亦会归朕,得人心者,必得天下!”   “陛下……”李威没想到逼杀苻法之后,反而适得其反。   虽觉得不妥,却不知如何反驳。   “不必多言,到此为止,以后朕不希望再有此事发生。”苻坚自幼见惯了杀戮、残害、暴虐,已经有了自己的理想和信念。   正是这股信念一直支撑着他,成为他的动力。   “唯。”李威低下头,默默退下。   苻坚望着苻法的尸体,悲从中来,抱着尸体痛哭,哀声不绝,情真意切,以致口吐鲜血,府中宾客皆赞叹二人兄弟情深。   当年苻雄伤病发作,卒于征途之上,苻健听闻后,也曾口吐鲜血……   其后苻坚下令国中举丧,苻法诸子皆封郡公,将最尊贵的东海公封给长子苻阳,次子苻敷为清河公。   苻法虽然去了,但出兵铁弗不能终止。   苟太后有意无意暗示让李威领兵出战,但苻坚最终派信得过的老将吕婆楼出马,率两万精锐出征…… 第四百二十章 疲国   秦军还是有相当强的战力。   至少对付铁弗匈奴,宛如摧枯拉朽一般,刘阏陋头的杂胡大军根本不是对手,被吕婆楼杀的人仰马翻,部众离散。   秦军趁机洗劫河南地,俘获青壮两万余口,牲畜十三万头。   刘阏陋头向燕国求援。   镇守太原的慕容垂派部将平熙统七千精骑援助。   李跃得到消息,令张蚝率五千步骑出白波谷,威慑并州。   虽然是佯攻,但张蚝万人敌的名头不是假的,本身就是上党人,在并州征战多年,熟悉地形人情。   五千大军杀入平阳,转战襄陵,当地不少人响应,为其通风报信。   燕军集合三万人马围攻,不仅没有拦住他,还被他重创,俘斩两千余众,斩燕将五人,擎旗三面,而黑云军伤亡不到五百人……   返回白波谷休整两日,大概觉察出燕军战力不过如此,遂集合一万河东镇军,突袭平阳。   燕军被他杀破了胆,见其去而复至,大惊失色。   张蚝身为一军主将,别人身先士卒都只是做做样子,他却亲自提着刀盾攀城,身中数箭而不退,梁军士气大振,一鼓作气攻下平阳,打开了进攻并州的第一道大门。   平阳一直被慕容垂重点经营,被攻下后,引起周围一阵动荡。   张蚝再率四千黑云精锐北上,杨县、霍县、永安等城望风而降,逼得慕容垂不得不轻率一万燕军精锐南下。   张蚝这才退回平阳,迁走杨县、霍县、永安等地百姓三千家。   “张蚝乃我大梁之神兵也!”李跃收到捷报,大喜过望。   这便是万人敌的含金量。   百十年前,关羽万军丛中取袁军大将颜良首级,文鸯率数十亲军在十万司马家大军中七进七出,吓得的司马师病发而亡。   如今看来并非是谣传。   以往攻取燕国的一城一地,都要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如今却如此轻松。   “燕国战力似乎下降不少。”常炜即便不熟悉兵事,也发现了问题。   李跃道:“黑云军打半年,休半年,以保存士气,休养国力,而燕国自从迁都蓟城之后,未有一刻停歇,不是与我们大战,就是攻打敕勒、张平、拓跋什翼健,地方内乱就没停过,士卒早已疲惫!对付拓跋什翼健这种二流货色尚可,遇上强军,问题也就暴露了,倘若孤预料不差,平熙一定不是吕婆楼的对手。”   燕国从棘城迁都龙城,又从龙城迁都蓟城,从平州迁到辽西,从辽西迁到幽州。   全都在军事前沿。   与后赵大战,与冉魏大战,与梁国大战……   关键燕国扩张的势头遭到了梁国的强势阻击,士气为之一沮,锐气也就不复当年了。   李跃个人觉得一个势力,若是二十年内,没有统一天下,基本上很难成功了。   没人能二十年如一日的勇猛精进,就算他有这个心劲,身体也跟不上。   一个国家同样如此,燕国这几年快速扩张,前几代遗留下来的问题也会越来越严重。   “燕国分崩只欠一场大战。”常炜眼神中带着一丝光亮。   “所以明年大战将会是慕容氏由盛转衰的开始。”李跃沉声道。   “属下建议行疲国之计,尽一切可能支援燕国的盗贼,挑动豪强叛乱,消耗燕国精力,同时派大军屯驻边境,牵制燕国兵力,给盗贼们创造机会。”   慕容儁搞校阅见丁、精覆隐漏、四丁取二,不仅引起豪强们的怨恨,也逼反了不少幽州百姓。   羯赵和石虎留下的记忆创伤还未完全消退,慕容儁这么搞,让幽州百姓又回忆起石虎时代的悲惨经历。   当然,他的出发点是好的。   校阅见丁、精覆隐漏,针对的正是地方豪强,如果能实施,效果不比王猛的革新差。   但他的打击面太广了,不仅针对豪强,还弄了一个四丁取二,逼的百姓走投无路。   如果慕容氏一统北国还好说,然而至今为止,燕国仍只是一个稍强的割据势力而已。   常炜的疲国之计,简直是一记黑虎掏心。   别看他长的斯斯文文的,没想到计策如此毒辣,李跃笑了起来,“先生大有汉初陈平之风!”   李跃本想将他比作贾诩,不过贾诩在这时代的名声并不好。   陈平更贴切一些。   “殿下谬赞。”常炜温和一笑。   旋即,李跃下令挑选留在邺城的校事府、鸿胪司、斥候营、尚武堂骨干。   铜雀台内外戒严,闲杂人等一概不得靠近。   连李跃新提拔的郎吏都被排除在外。   随行的还有七百因伤残退役的老卒,整个梁国,最忠诚的一群人就是他们,经历各种大战,军事素养极高,忠心耿耿,即便身有残疾,却还想着为梁国出力。   李跃留他们在邺城,一些人在尚武堂当教官,一些人当城门军。   “与燕国的决战,从今日起,就已经开始了!”李跃环视众人。   年轻人满脸兴奋之色,拳头捏紧,年纪大一些的,则默默的看着李跃。   “养兵千日用在一时,孤要派你们深入燕境,动用一切手段,消耗燕军,疲惫燕国,义军们要粮给粮,要军械给军械,训练他们,指挥他们,策反招纳更多的人,让燕国乱下去,耗下去,直到明年,孤亲率大军横扫幽、平。”李跃没有一句废话。   “愿为殿下效死!”   两千余人,不管年纪大小,眼神都坚决起来。   “你们很多人可能会无声无息的死去,但大梁不会忘记你们的付出,华夏也不会忘记你们!”李跃的目光一一扫过众人。   今日到来的人,全都记下了名字、籍贯,有朝一日,梁国一统天下,李跃会让世人也能瞻仰到他们的名字。   “哈哈,殿下何出此言?我等此前,未必就会死,我等追随殿下上刀山下火海,什么阵仗没见过?不就是造慕容家的反吗?殿下放心,定教慕容氏头皮发麻!”几个老卒大笑起来,完全没把慕容氏放在眼中。   “有志气,不愧是黑云山上下来的老兄弟!”李跃认出其中几人,是当年薄武麾下的精锐。   时间过得真快,一晃,薄武逝去都快两年了。   心中不免一阵唏嘘。 第四百二十一章 瞒天   决定战争胜负的,永远在战争之前。   两国相争,也绝不仅仅靠战场。   舆论、士气、国力、人心等等都会影响战争的成败,春秋战国,老祖宗们各种手段玩的天花乱坠。   洪武二年七月十六(355年),在李跃心中,决战已经开始了。   虽然没有明面上宣战,私底下梁国朝堂、军中已经动员起来。   大量细作从章武、巨鹿、博陵涌入燕国境内,他们带着同一使命,听候杨略的统一调遣。   李跃还去信给杨略,可以对豪强做出适当的让步。   只要他们愿意起兵,一切都可以在战后协商,就算谈不拢,梁国也会在其他方面补偿他们。   除此之外,还下令贾坚、鹿勃早、徐成、张蚝部可以适当的出击,不必墨守成规,增加对燕国的压力,刺激一下慕容儁,让他犯下更大的错误。   远在彭城的魏山听到了风声,接连上书请战,说他麾下五千镇军,皆山东勇士,极其精锐,留在南方对付江东简直是杀鸡用牛刀,一再恳请李跃将他调到前线……   为了增加说服力,还弄了一份请愿书,乱七八糟的各种手印。   李跃调他去泗州,是想让他享几年的福,他却闲不住。   不过眼下的确是用人之际,魏山虽然不是万人敌,也是一员难得的猛将,再三思索后,将他调入王猛麾下听用。   明年大战双拳出击,贾坚佯攻东路束州,李跃正面强攻中路襄国、中山,王猛攻西路并州,自西向东横扫幽州。   西路大战绝不会少,魏山跟着王猛,一是增加王猛的实力,二是让王猛看顾魏山一些。   也不知王猛新兵练的如何。   王猛不仅对外封闭消息,对内也是一样,阳城至轩辕山一带,只许进不许出。   连校事都无法打探到消息。   只知道鲁阳打造的装备和中原三州的钱粮一车一车的输送过去,却仿佛石沉大海,一切都静悄悄的,什么都没发生……   其练兵之法,跟李跃大相径庭。   李跃散养,让黑云军自己出去猎食,且战且练。   王猛则是关起门来……   这自然引起了尚书台和六部的反对。   投入这么大,看不到东西,弹劾王猛的奏折日见增多。   李跃仔细阅读了奏折,有不少人提醒王猛职权过大,中原腹心之地,万一他有其他心思,就会成为尾大不掉之势。   詹事刘猗言辞激烈,怀疑王猛中饱私囊,国器私用,不能这么放任下去。   站在普通人的角度,他们并没有说错什么,这是尽职尽责的表现,如果没人提出疑虑,反而说明朝堂存在问题。   其实李跃也对王猛十分好奇。   但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常规套路,很难在短时间击败慕容氏,梁国飘在水面上的实力,燕国肯定也摸清楚了,邺城有燕国细作蛰伏。   而王猛沉在水下,大合兵法瞒天过海的要义。   所有奏折李跃都留中不发,让常炜安抚尚书台和六部的人。   有些话不能说的太明白。   既然启用王猛,就要为他扛住事。   常炜出面后,各种声音也就淡了下去,明眼人知道常炜的背后是李跃,既然李跃都不担心,他们也就无话可说。   李跃亲自召见刘猗,口头嘉奖一番。   此人也是中山刘氏出身,虽然是蒋干一系的冉魏遗臣,但才干能力都出类拔萃,心思也都用在实事上,在朝堂中的声望逐渐盖过蒋干、缪嵩。   一场小小风波被压了下去。   但幽州豪强那边又不安分起来。   不过这帮人没一个是省油的灯,李跃这边退了一步,他们就进一步,坐地要价,趁机索要装备、粮草、官爵……   这也是当初李跃不同意他们三个条件的原因。   “不识抬举,真当大梁少了他们就灭不了燕国吗!”李跃心中一阵恼火,自己都快成冤大头了,即便答应所有要求,他们也未必会尽全力,甚至有可能有其他要求。   说白了,这帮人其实还在观望。   不想提前下注。   “臣有一计,可逼反他们!”常炜双眼又闪烁着幽光。   李跃闻弦歌而知雅意,“莫非是散播他们要叛乱的流言?借慕容儁之手除去他们?”   常炜捋了捋长须,“殿下英明!”   整个梁国,与李跃最有默契之人不是王猛,也不是崔宏,而是常炜。   只要放出风去,以慕容儁的性格,才不会惯着这帮人,有很大概率会动手,战场上败了,还有翻盘的机会,若这些豪强们起兵,燕国就会死无葬身之地。   梁国的统治根基是黑云军、子民、庶民,燕国的根基则是中土豪强和辽东的豪酋。   而慕容儁一旦出手,疲国之计就算成功了,李跃也没指望他们死心塌地造慕容氏的反,真正决战,还是要看梁国的将士。   “那就依计而行!”既然豪强们得寸进尺,就不能怪李跃不讲情面。   李跃几乎将所有精力都投入到这场大战之中,梁国也围绕着决战动员起来。   国中气氛一天比一天紧绷。   就连地方上也觉察出了异样,各地奏折雪片一样飞来,有人兴奋,有人期待,有人疑虑重重,不过还有人竭尽所能,做好自己分内之事……   慕容垂被张蚝牵制在平阳,给了吕婆楼机会。   自苻健、苻雄死后,秦国也休整了将近一年,苻生虽然残暴,却没有发动什么大战,祸害的大多是关中豪酋。   只在去年在蒲阪跟打了一场,以极小的伤亡一波带走了姚襄,还收服了羌人部众……   吕婆楼打探到燕军援兵至,主动出击,与平熙在无定河大战小战十三场。   平熙是慕容垂麾下宿将,曾追随他大破敕勒。   燕军也极为精锐,加上铁弗部的策应,吕婆楼败多胜少。   但氐人的坚韧顽强让他们死战不退,在野狼川破釜沉舟,吕婆楼选锋拔锐,得两千壮士,殊死一搏。   其他秦军跟在后面,就这么杀了过去。   真玩起命来,两边的差距逐渐显现出来,氐人悍不畏死,跟着吕婆楼血战。   燕军有兵力上的优势,却不敌团结一致的秦军。   吕婆楼率两千死士杀透重围,一刀斩平熙于马下,燕军大溃,秦军追亡逐北,俘斩三千余众,一战而震动塞上诸族,也震动了北国。   一扫苻生继位以来的颓气。   铁弗部大为震恐,前族主刘务桓之子刘悉勿祈发动兵变,夺回族主之位,驱走刘阏陋头,向秦国称臣,献牲畜八千头,遣子入质长安。   吕婆楼这才收军,押送牲畜、俘虏浩浩荡荡返回长安。   这一战也让天下重新审视起氐秦来,苻坚也凭借这一战扬威天下。 第四百二十二章 纠缠   这几仗打下来,受伤最严重的是拓跋什翼健。   不仅丢掉了起家之地代郡,连小弟铁弗部都转投了苻坚,可谓元气大伤。   但看到氐秦“轻轻松松”就击败了燕军之后,心痒难耐,集结了两万骑兵,准备试试。   幸亏拓跋什翼健还有自知之明,派使者来邺城,一是征询意见,二是请求一同出兵。   吕婆楼能击败平熙,是因为张蚝在并州牵制住了慕容垂的主力,不然他上场,吕婆楼只怕没这么容易得胜。   “代郡乃拓跋家龙兴之地,今为燕贼窃据,代王寝食难安,慕容氏士卒疲累,国中粮草不济,正是出兵的大好时机,不知梁王意下如何?”使者闪烁着小眼睛。   连他们也看出燕国的窘境。   两三年前慕容儁兵强马壮,粮草充足,动辄二十万大军南下。   而今年的几场大战,无论是突袭代郡,还是支援铁弗部,只有一两万人……   完全不符合以往财大气粗的风格。   当然,也可能是燕国在积蓄势力,准备明年的决战。   粮草这种事,在这个时代,根本就不是什么大问题,只要放下底线,能吃的东西还是很多的。   当年石勒从襄阳转战河北,一路自己吃自己,杀入河北,攻陷邺城。   而历史上燕军生擒冉闵后,立即围攻邺城,魏军粮草全无,当初石虎留下的十余万宫女,全成了腹中之物……   燕军多战马,又连续缴获了敕勒、代郡的几十万头牲畜,粮食应该还能维持住的。   冉魏永兴元年(350年),也就是冉闵称帝,率十万精锐攻打襄国那一年,慕容垂攻幽州,羯赵幽州刺史王午与征东将军邓恒不敌,退守鲁口,致使石虎积攒了千万石粮草落入燕国之手。   这些粮食够慕容氏挥霍几年了。   “时机未到,不可决战,代梁相隔千里,首尾不能呼应,还望阁下回禀代王,当下情势,宜厉兵秣马,训练精锐,他日大战一起,代王可报仇雪恨!”李跃委婉拒绝。   秦军能击败燕军,不代表拓跋什翼健能打赢慕容垂。   再说吕婆楼获胜,也是废了九牛二虎之力,脑袋别裤裆上,率精锐阵斩了大将平熙才赢了此战。   不然胜败还很难说。   拓跋什翼健五万大军,连别人两万人马都打不赢,如今凑出两万骑兵,就想收复代郡?   明显是要李跃来当冤大头,他躲在背后……   “国仇家恨不可不报,梁王愿助苻氏外人,却不肯助代王一臂之力,难免伤国人之意。”使者还不放弃。   “阁下言重了,孤助苻氏击败铁弗部和燕军,难道不是为了代王?”李跃眉头一皱,对方有些胡搅蛮缠了。   做这么多事,还不是为了拓跋什翼健?   使者哑口无言,拱手而退。   拓跋什翼健是典型的富二代,代国的江山是其父拓跋郁律打下来的,大败贺兰部,侵攻河套铁弗部,西兼乌孙故地,东吞大鲜卑山以西,号称骑兵百万,称雄于北漠。   最鼎盛时,前赵刘曜、后赵石勒都向其请和。   在漠北练兵讲武,有踏平南夏之意,可惜鼎盛时,遭到太后祁氏(拓跋猗卢王后)忌惮,暗害之,此次内讧,鲜卑首领几十人遇害,拓跋氏衰弱下来。   贺兰部趁机起事,拓跋什翼犍与其兄拓跋翳槐先后逃奔后赵……   拓跋部名义上是草原共主,却名不副实。   没经过血火的江山,始终不那么牢固。   李跃旋即想到另外一个问题,秦军顽强如铁,梁国稳如泰山,燕国周边能欺负的只剩下代国,柿子挑软的捏。   拓跋什翼健成了北国最软的一颗柿子,偏偏还纠缠不休,弄不好还会刺激到慕容恪兄弟。   代国都城就在雁门、代郡二郡的西北面,相距两三百里,几乎一步之遥……   “真是不省心。”李跃不能眼睁睁坐视这位年轻而任性的岳父灭亡,派出使者让苻坚看顾一些,最好蒲坂、冯翊的秦军能动一动,威慑并州的慕容垂。   能做的只有这么多了,拓跋什翼健非要鸡蛋碰石头,李跃也没办法。   好在拓跋什翼健实实在在被慕容垂打怕了,集结了两万骑,见黑云军不动,他也就安分了一些。   这么一折腾,七月转眼就过去了。   八月秋收迎面而来。   四面八方,所有闹腾的势力都安静下来,收割地里的庄稼。   几十年的战乱、饥饿,已经让所有人形成了默契。   就连燕国境内的盗贼们都老老实实。   一般而言,天灾会连着人祸,而丰收会连着丰收,这两年的年景都不错,偶有小灾,被迅速安抚下去。   去年小丰收,今年则是大丰收。   今年年初的一场大雪,李跃便有预感。   梁国的革新,在这个秋天结成了累累硕果,人口、田地、山林、河泽都从士族豪强手中释放出来,梁国朝堂励精图治,地方上政通人和,百姓辛勤劳作……   大河南北自不必说,传统的产粮重地,华夏根基所在。   淮水流域的屯田也迎来一次小爆发,预计可收六百万石稻米,稻米产量比不上粟,却比粟米口感好,营养高。   白米白面更长肉一些。   不过有得必有失,这时代稻米未经改良,产量比不上粟,粟米的一大优势是可以当成精饲喂养牲畜和战马。   是以大河南北以粟、麦为主,山区丘陵的旱田多种豆菽、桑麻,而淮河南北气候温润,水网密布,以稻为主。   这一场丰收让李跃底气更足了。   虽然减免了田赋,但梁国有大片的屯田,所谓屯田,其实就是国有田地,以奴隶大规模集体耕种,便于管理,收成也不错。   按户部的预算,今年可收一千九百万石粮食。   邺城府库中有一些留下的户籍账簿,汉武帝时期全国五十余郡,东海郡每年收入五十余万石,算下来汉朝一年田赋收复三千万石左右。   梁国经过魏晋的持续开发,这场丰收,已经接近汉朝鼎盛时期。   主要问题还是人口不足,很多区域没有开发出来,有多少人口就能控制多少土地。   但人口恢复是一个漫长的过程,非一朝一夕能成。 第四百二十三章 鞭刑   到了九月,各地详实的数据呈送户部,基本与预算一致。   不过常炜送来一份账簿,李跃看完之后皱起了眉头,淮河两岸各县都是丰收,唯独谯县欠收。   谯县虽然只是一个县,但在曹魏时期却是五都之一,南北通衢之地,境内河流众多,土地肥沃,不丰收也就罢了,居然还欠收。   谯县令正好是崔宏。   “怎么回事?”李跃对崔宏大失所望。   谁都看得出来,派出他出去,只是历练历练,迟早会调回中枢。   他今年才十七岁,李跃就算想重用他,也许沉淀沉淀。   “外放县令后,崔宏整日借酒消愁,不理政务,以致有今日之事。”常炜叹了一声。   崔宏一出身就是天之骄子,被誉为冀州神童,被崔家小心呵护,未经挫折,如今只是一个外放,他就接受不了打击……   智商高的人,情商不一定高。   再这么下去,崔宏这棵好苗子就废了。   李跃对他寄以厚望,现在却有些恨铁不成钢,年轻人经历些挫折,绝不是什么坏事,世上有人能一辈子顺风顺水?   眼下各地都忙着秋收,瞪着眼珠子防备别人来劫掠,北国暂时安宁,李跃决定亲自去一趟谯县。   于公,崔宏才智卓绝,有培养的价值。   于私,他是自己的小舅子,跟随多少,屡有建策,就这么躺平摆烂了,实在有些可惜。   遂率两千亲骑南下。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国中治理的如何,不能只看账面上的数字。   不过此次南下,也不全是为了崔宏,王猛练兵大半年了,虽然对他有极大的信心,但只有亲眼所见,才能心中有数。   这一战不容有失。   自邺城向南,坞堡成群,出于防守需要,百姓大多聚坞而居,忙时耕种,闲时训练。   经常笼罩在战争阴影下,大河以北还是有些荒凉,人口都被迁往大河之南,以防万一。   不过渡河之后,阡陌纵横,青壮忙碌其间,七八岁的孩童在沟渠间捕鱼捉虾,欢笑声一片,见到黑云骑兵,并未慌乱,反而冲着骑兵发出一阵阵的欢呼声。   曾经破落的城池重新焕发生机。   进进出出的骡马牛车络绎不绝,将山货河鲜送到城中售卖。   现阶段梁国不鼓励经商,但也没有完全禁止。   一个阶段有一个阶段的事要做,梁国现阶段最重要的夯实基础,鼓励耕织,积累到一定程度,然后才能鼓励经商。   王猛的抑商也是出于现实考量。   中原特产煤铁、粮食、军械、牲畜,偏偏这些东西都是战略物资,拿去贩卖,等于资敌。   除了这些,就是人口,江东那帮老士族对娈童女奴的需求非常旺盛,但一个有志向的国家,怎会作这些勾当?   真要经商,以后拿下蜀中,倒是可以经营蜀锦。   李跃觉得既然立足中原,就老老实实的种田,其他事,以后再说。   中原各地虽谈不上繁花似锦,却生机勃勃,几十年乱战和石虎暴政留下的创伤逐渐恢复。   加上今年大幅减免田赋,百姓还算安居乐业,入目所及,一片安宁景象。   大乱之后必有大治,古之常理。   李跃没有大张旗鼓,也没有进入任何一城打扰当地官府,沿途自有驿站歇脚、喂马,道路又经过翻修,不算太难走,六七日便赶到谯县。   比起周围几县,谯县的确有些破落。   田地里也不见什么人。   李跃快马入城,几十个县吏赶来迎接,城中百姓衣衫褴褛,面有愁容。   县吏们日子也不好过,一个个面黄肌瘦的。   李跃没管他们,一脚踹开县衙大门,在县吏的带领下直入内庭,迎面就扑来一阵酒气。   崔宏躺在软席上,似乎睡着了,身边全是喝空的酒罐,案牍上堆满了竹简……   “崔县……”县吏刚要提醒崔宏,被李跃制止了,“下去。”   “唯!”几人拱手而退。   李跃与几名亲卫就坐在堂中,等着崔宏酒醒。   这一等就是两个时辰,直到夕阳下山,崔宏才悠悠醒来,一翻身,见到李跃的一张黑脸,吓得一哆嗦,“殿……殿下?”   还揉了揉眼睛,仿佛不相信眼前是真人。   李跃盯着他,目光如炬,半年不见,崔宏气质都变了,少了几分英气,多了几分颓废,“我启用你为县令,是让你整日喝酒荒废政务的?”   “不……不是……”崔宏还处在巨大的惊愕之中。   “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区区小挫,便沉沦至此?”   钢是炼出来的,刀是磨出来的,没人能随随便便成功。   崔宏低下了头。   “抬起头来!”李跃喝了一声,今日若不能让他振作起来,这一辈子就废了。   崔宏抬头。   李跃却不说话,只是看着他,堂中顿时一片沉寂。   沉寂片刻之后,便是沉闷。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如此小小挫折便经受不住,他日如何担当大任?”李跃声音平静而温和。   “殿下……”崔宏全身一震,眼中有了些许光彩。   李跃道:“孤不会等你,大梁也不会等你,现在给你两个选择,其一,滚回崔家,继续做你的纨绔子弟,享受富贵。其二,再给你一个机会,一年之后,我要见到谯县是淮州最富庶一县,你选哪个?”   李跃没时间跟他废话,此次南下,本来就是忙里偷闲,挤出来的时间。   崔宏是聪明人,如果李跃不重视他,也就不会来这一趟了,“臣选其二!”   李跃霍然起身,“既然如此,来人,崔宏荒怠政务,致谯县欠收,玩忽职守,重打三十鞭,留察一年,以观后效!”   “领命!”亲卫提着崔宏就出去了。   李跃提着长鞭跟在后面。   县衙前聚集了不少百姓,县吏们也在一旁观望。   啪、啪、啪……   李跃一遍一遍抽打在崔宏背上,片刻间就鲜血淋漓,不过看着吓人,其实下手极有分寸,只伤皮肉,不伤筋骨,否则以李跃的臂力,能当场要了崔宏的命。   经此一事,李跃想给他一个深刻的教训。   国法无情,个人情绪绝不能影响到公事,更不能影响百姓。   周围百姓和县吏们睁大眼睛,大概没想到真打。   崔宏也硬气,咬牙一声不吭。   “殿下不可再打了……”一个年纪大的县吏跪了下来。 第四百二十四章 真容   “殿下饶恕崔县君吧。”百姓们也跟着劝了起来。   先是几人,接着如同波浪一般荡漾开来。   “殿下开恩。”有人拱手,也有人跪了下去。   尽管崔宏怠慢政务,却没有做恶事,更没有为非作歹,残害他们,在这年头已经不错了。   华夏百姓对官府的要求从来就不高,能有一口饭吃,能活下去,就会安分守己,然则绝大多数朝代,他们总是饥肠辘辘,总是徘徊在生死的边缘……   崔宏年纪轻轻,更引起百姓的恻隐之心。   李跃停下鞭子,大声道:“你看到了么?这便是华夏百姓,你怎忍如此亏待他们?你有何脸面亏待他们?”   崔宏回头,早已泪流满面,“臣错矣!”   “看在谯县父老的面上,今日到此为止,望你能引以为戒,励精图治,不要辜负他们。”李跃心中一叹。   崔宏向周围百姓拱手。   “谢殿下开恩!”百姓们比崔宏还高兴,欢笑到日落才退走。   这场鞭刑,反而促进了官府和百姓之间的感情和信任。   连王妃的亲弟弟都被行了鞭刑,其他人更不在话下,对梁国官场风气也是一次肃清。   亲卫们搀扶着崔宏回到内堂,李跃令人寻来伤药,为他敷上,又开了个方子,调养几天,应该就能痊愈。   两人全都沉默无声。   末了,李跃拍拍他的肩膀,然后一言不发的走了。   崔宏追了出来,身体站的笔直,然后拱手一礼,“殿下……”   李跃笑着挥挥手,然后星夜赶往阳城,比起崔宏,现在更想见的人是王猛。   谯县距离阳城不算太远,两三天工夫也就到了。   不过方圆百里内已经被戒严。   李跃快马行军,事先没有通知阳城。   两千骑兵风尘仆仆的赶来,立即引起了守军的戒备。   沿途不断有轻骑前来询问,李跃一概不答,冲着阳城飞奔而去。   王猛练兵怎么样,就看他们反应如何。   眼看阳城就在前方时。   呜、呜、呜——   四面忽然号角声起,风尘大作。   北面、南面、东面,各有一支步骑赶来,堵住了李跃两千精骑的退路。   李跃放眼望去,前排士卒,清一色的黑沉盔甲,长矛森森,有如芦苇一般围拢而来,士卒步伐沉稳,未见慌乱,阵列整齐,气势士卒,却少了些杀气。   毕竟是没见过血的新军。   两列的骑兵声势如雷,如长蛇一般包抄过来,马上士卒人高马大、身躯健壮。   “尔等何人,安敢擅闯重地,速速下马!”一名骑将带着数百骑,横槊立马于前。   此时亲骑的速度并没有减缓,这么多人冲过去,足以将他们踩踏致死!   李跃的亲骑都是百战老卒,装备精良,煞气冲天,两千骑足以对付数倍之敌。   寻常士卒站在他们面前都惊惧不已。   但这支人马却一步不退,还向李跃举起了骑矛,“此乃国家重地,速速下马!”   距离七八十步的时候,亲骑忽然一个折转,绕过了他们,缓缓停下,却并未下马。   三面步阵围拢过来。   李跃从军阵中走出,脱下头盔。   “殿下……是殿下!”对面传来一阵阵惊呼声。   新军中有大量良家子,还有尚武堂子弟,见过李跃的人不在少数,当即收起了兵器。   几员将领赶忙前来拜见,“不知是殿下亲至,多有惊扰,殿下恕罪!”   “尔等尽忠职守,何罪之有?免礼!”   这么快就能集结五六千人前来拦截,还有人敢挡在两千亲骑之前,足见其胆气。   有胆气的士卒就有血性,上了战场,绝不会差。   至于实战经验,打着打着就有了,这年头谁没见过血见过杀戮?新军的骨干有不少黑云老卒。   李跃相当满意,示意众将不必紧张。   这时王猛带着一众将吏慌慌张张的赶来,隔得老远就听见魏山的大嗓门,“殿下远道而来,也不先知会一声。”   李跃哈哈一笑,“若是提前知会,怎知此军之底细?”   王猛连忙下马,小跑一阵,拱手一礼,“拜见殿下。”   “免礼。”李跃也下马,“你这阳城大营,不比当年细柳营差。”   周亚夫军细柳,连汉文帝都挡在外面。   汉文帝虽然没责罚周亚夫,但周亚夫也因为性格问题,在汉景帝时悲惨收场。   李跃这话带着一些责备之意,王猛练兵大半年,也不上个奏折呈报一下进度,弄得朝堂上颇有微词。   王猛一挥衣袖,笑道:“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还望殿下恕罪!”   言语间颇有些傲气。   难怪王猛人缘不太好,这种孤傲的性子,得罪了不少人。   幸亏是遇到了自己,历史上也是遇到了宽仁的苻坚。   李跃哈哈一笑,不以为意,有本事的人自然有性格,“景略所言甚是,非常之人,行非常之事!”   王猛一挥手,“退。”   身后令旗翻动,士卒们转身,轰隆退走。   一炷香功夫,士卒从容退下,旌旗不乱、阵型整齐。   大军团作战,看的就是这个,各种旗号、命令、鼓点互相配合,才能达到如臂指使的地步。   乌合之众能把人堆上战场而不乱朝着一个方向跑,就算训练有素了。   “今日一睹此军,便知他日大事可期!”李跃与王猛并肩边走边聊。   王猛却换了一个话题,“臣以为按照如今的趋势,只怕大战会提前到来。”   “哦,这是为何?”李跃准备明年开春动手,但慕容氏未必会按部就班。   “燕人耐苦寒,寒冬腊月,冰天雪地,河水结冰,正是燕军铁骑南下之时,前者慕容恪、慕容垂攻取代郡,是为了扫清后方威胁,将所有国力投入决战,以燕国如今形势,他们也等不下去。”   河北很多防线都是依托河流建立的,一旦结冰,就很难阻拦燕军。   四年前羯赵覆灭,慕容儁亲率十几万大军绕过鲁口,南下冀东三郡,也是在冬天。   如今燕国矛盾重重,只有对外扩张,才能整合内部各种势力,一致对外。   “既然如此,孤当先下手为强,率十万精锐北上,攻打中山、襄国,牵制燕国主力,景略率大军攻略并州。”李跃沉声道。   最好的防守是进攻。   与其等着燕军南下,不如自己先动手,将战火推到敌境,给慕容儁一个措手不及。   梁国上下早就完成了战争动员。   “哈哈,殿下所思与臣一般无二!”王猛拱手。 第四百二十五章 利器   前几次大战,虽然击退了燕军,但并未取得决定性的大胜。   慕容恪随后在敕勒、张平、拓跋什翼健身上找回场子,从外表看,不仅没有衰落,反而在壮大。   腐烂是一个缓慢的过程,如果只有一个燕国,李跃不介意等下去,但秦、晋都在壮大。   江东、关中都是一个完整的地缘板块,中原却是开放的,如果不能在他们崛起之前,击败燕国,全据关东,未来只能面临三方的夹攻。   从大战略上看,击败燕国,事不宜迟!   王猛也没吝啬,第二日便带李跃巡视诸军。   军中井井有条,几万人的大营不见杂乱,士卒们太阳刚刚升起就开始训练。   李跃忽然发现一件怪事,长矛步阵中,夹杂着很多短矛,只有长矛的一半,一丈左右(魏晋一丈2.412米)。   不,不应该叫短矛,而是长枪。   枪头更为锋利,增加了破甲能力。   铁枪在战国时就已经出现,名为“鋋”,不过只是作为守城武器,方便城头厮杀,野战还是三丈的长矛为主。   汉代出现了矛头较短,较矛更为节省金属而更实用的铁枪。   到了魏晋十六国,连年大战,到处都在打仗,各种装备都不断改良之中,长矛不适应复杂的地形,如林地、山岭等。   尤其对付骑兵,你摆好架势,但聪明的骑将会绕着大阵转,密集的长矛阵列转弯都困难。   诸葛武侯在蜀中就曾改良过长矛,一种是两丈长的木柄枪,一种是二丈五尺长的竹柄枪。   比长矛短一些,却没有王猛弄的这么短。   “阵所实用者,莫若鋋也,折转灵活,便于刺杀,节省将士体力!”王猛在一旁解释。   古典战场,骑兵没有马鞍、马镫,也不像现在这么普遍,两边摆好阵列,堂堂正正的厮杀,长矛当然更为合适。   但时代已经变了,战场上从来都是无所不用其极。   很多时候,敌人不会给你摆好阵势的时间,或者,你列好阵势,别人掉头就走了。   加上梁国的敌人基本是夷狄,擅骑兵,因此长矛的价值越来越小。   “此物倒是适合与燕人厮杀!”李跃打了这么多年的仗,自然能看出此物的价值。   而长枪长槊也是日后战场的一大趋势。   王猛带来的惊喜不止长枪,走到另外一军前,“殿下请看。”   军中人人身披重甲,手持弩机,腰挎长刀,背负两壶弩箭。   “劲弩。”李跃眼前一亮。   长枪配劲弩,远则劲弩,近则长枪,这种搭配,完全是冲着燕军骑兵来的。   “此乃臣根据江东劲弩仿制而成,有其八成威力,就地取黄梨木制成,铸以铁件,制作简单,训练也容易。”王猛取来一把黄梨弩,拉弦,上箭,朝着五十步外的一棵老柳射了出去。   “咻”的一声,弩箭三分之一透入树干之中。   弩比弓省力气,更方便瞄准,而训练一名弩手比弓手要简单太多。   战国时,韩疆域最小,夹在秦、魏、楚等强国之间,却屹立不倒,还被人称为“劲韩”,靠的就是强弩。   恰巧,阳城一带,以前就是韩的疆域。   “臣还复原前朝名将马隆偏箱车。”王猛一挥手,十几辆木车被推了上来。   虽然是木头,但迎敌的一侧打造成了虎头形状,两颗铁制獠牙前凸,狰狞威猛,十几辆木车摆在平地上,立即就成了一道移动鹿角。   弩手隐藏其后,射杀敌人。   西晋名将马隆凭借此物,以三千乡勇,平定让司马炎寝食难安的秃发树机能之乱。   偏箱车、劲弩、长枪,三位一体,加上王猛,手下还有刘牢之、魏山等勇将,只怕慕容垂这次要栽一个大跟头了。   难怪王猛要搞得这么神秘,原来是有真东西。   “有如此强军,西路无忧矣!”李跃彻底放下心来。   巡视了诸营,士气极高,一听说与黑云军待遇相同,恨不得立即杀奔战场,砍下几颗人头换取功爵、田地、奴隶……   欲望是人前进的动力。   历史上所有强军,都能凭借作战获取利益。   到了饭点,一桶桶肉羹、胡饼、粟糜、酱菜抬入军营,隔得老远就能闻到阵阵肉香。   李跃扫了一眼新军士卒,难怪一个个身材健壮,士气高昂,这伙食的标准比黑云军还高,连胡饼都上来了。   要快速打造一支精锐,只能大把的钱粮撒下去。   又想马儿跑,又想马儿不吃草,肯定一事无成。   士卒们一口胡饼,一口肉羹,大快朵颐。   将领们也不例外,与士卒同食。   “殿下来的仓促,臣未及准备膳食,还望恕罪。”王猛狡黠一笑。   “孤当年在黑云山上食不果腹,今日能吃到这些,实属难得。”   只有经历过饥荒的人,才知道食物的可贵,当年在季家堡,险些饿死,后来回到黑云山,日子也过得艰难,喝上一碗粟米粥都难,连盐都吃不上。   如今有香喷喷的胡饼、肉羹、酱菜,夫复何求?   虽是军中伙食,却非常可口,粟米粥中切了青菜,胡饼虽没加芝麻,却烤的金黄酥脆,肉羹全熬烂了。   士卒们一个个吃的满嘴流油,见到李跃也一起吃,眼中顿时多了几分崇敬。   古之擅用兵者,大多与士卒寝同榻、食同案,上下同心,无往不利。   当然,一些天纵奇才的名将例外。   “钱粮若是不够,可以从陈留调拨,只要能练出一支精锐,孤在所不惜!”   王猛特意拉着自己吃饭,不就是变着法的要钱?   李跃心知肚明,干脆直接挑白。   这个钱花出去绝对物超所值。   “知臣者,莫若殿下也。臣练此军,宁缺毋滥,选拔极其严格,皆各县勇健豪壮之士,至今也才五万人马。”王猛拱手道。   “五万?”李跃眉头一皱,慕容儁在幽州扩军,声称三十万大军,将来在并州一线的燕军绝不会少。   五万大军略有些单薄了。   如果是庸手也就罢了,对面是慕容恪、慕容垂兄弟,而燕国也有十几万老卒。   “兵不在多而在精,用兵之要,在于谋算,五万大军足矣。”王猛还是那么自信。   提前决战,也就没时间再慢腾腾的扩军,有条件要上,没条件也要上。   错过这个战略机遇,等到江东、关中崛起,更没有机会。 第四百二十六章 将攻   五万大军在王猛手上,天下能击败他的人不多。   巨鹿一战,慕容垂十几万大军,被王猛三万大军按在地上不能动弹,已经证明了他的能力。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既然敢用他,就要信他!   约定好进攻时间,李跃不再磨蹭,马不停蹄的赶回邺城,准备出征。   秋收之后,寒风渐起,一天比一天冷,河北的局势也变得紧绷起来。   慕容儁校阅见丁,精覆隐漏,虽然没凑出三十万大军,但也抓了十几万壮丁,每人披一件皮甲,提一根长矛,便被驱赶上边境。   很多人连皮甲长矛都没有,拿着一根棍子,就算是“士卒”了。   甚至还比不上受到梁国支援的盗贼流民军。   派出去的细作,时间尚短,还在成长之中,大多聚集在山野丘泽之中,偶尔出来袭扰郡县,但燕军戒备森严,收获不多。   加上一些支持燕国的豪酋、豪强压制,各自为战的义军处在艰难求生的阶段。   指望他们击败燕国也不现实,还是要靠正面战场。   快进入十月时,杨略送来密报,慕容儁将在十一月起兵,同样分成三路。   一路绕过鲁口,直下青齐之地,然后横扫兖豫,将中原笼罩在战火之中。   一路直接从襄国南下,牵制邺城的黑云主力。   剩下一路,则从并州南下,绕过壶关,攻打河东,走轵县切入河内,下洛阳,从背后攻打邺城!   这种用兵风格一看就知道出自慕容恪,慕容恪为人宽和,用兵却一向凶狠毒辣,不留余地,敢于进攻,当年对付石虎、麻秋都是如此。   此次不攻邺城,直奔梁国腹心——中原。   而中原一旦被燕军捣毁,李跃数年的努力也就付之东流了。   三路燕军任何一路获胜梁国都要去掉半条命。   “这情报出自何人?可靠否?”常炜问道。   “还是上一次向我们传递情报之人,杨头儿说不是逄约便是吕护。”   这么重要的情报,杨略派张猪儿亲自护送。   常炜目光一闪,“若是吕护,便要当心了,此人反复无常,全无信义,极有可能误导我军。”   李跃道:“真假其实无所谓,孤将率军先攻襄国,牵制燕国主力!”   与其被动挨打,不如主动出击。   很多时候,谁先发动进攻,谁就占有绝对的优势。   梁燕争锋,已经持续了三四年,每次都是燕军主动进攻,这一次轮到李跃进攻,试一试燕国的防守能力。   “襄国……”常炜眼神一晃。   这个地方不太吉利,而且是块硬骨头,当年冉闵十万精锐,就是在此地折戟沉沙,受到了悦绾的致命一击,全军覆没。   李跃知他心中所想,“冉闵从哪里摔倒,孤就要华夏从哪里站起,黑云主力北上,燕国必调整部署,襄国与邺城近在咫尺,此地大战,我们优势巨大!”   反过来看,襄国是悬在梁国头顶的刀,不拿掉它,很难攻入幽州。   所以当年冉闵才会死磕此地。   冉闵之所以兵败,一方面是刚愎自用,太迷信自己的武力,另一方面则是粮草不济,不得不寻求决战。   而如今梁国的国力绝非当年冉闵可比,这一场丰收之后,燕国也被甩在了后面。   李跃跟冉闵的对策一样,以攻为守,围城打援,牵制燕国主力,为其他两路创造机会。   “殿下所言甚是,不过此战关系重大,臣以为派一上将出战即可,殿下留在邺城运筹帷幄。”常炜委婉的规劝。   不过正因为这一战关系重大,李跃不得不亲自领兵出战,去面对慕容恪。   其他人只怕不是对手。   也只有李跃能激励三军士气,将黑云军的战力发挥到巅峰。   “令君无需多虑,孤绝非冉闵有勇无谋!”李跃安慰常炜。   “既然如此,请调徐成、张蚝二将随行,再动员河南诸州镇军以为后援。”常炜仿佛一个长辈,在谆谆劝导不听话的晚辈。   此前已经分析了各种利害关系,真到了决战的这一刻,常炜还是不放心。   李跃心中感动,自己微末之时,常炜就对自己另眼相看,暗中协助自己……   “可!”李跃跟冉闵最大的区别就是听人劝。   随即,大战的气息弥漫河北,各路黑云军陆陆续续返回邺城。   战争动员早就做了,将士们都在等着这一刻。   按照他们的想法,就不应该等这么久,当年束州击败慕容儁之后,就应该乘势攻入幽州。   不过当年有当年的形势,周围各大势力虎视眈眈,慕容恪战力犹存,慕容垂手上捏着十万大军,实在没有机会。   如今沉淀了几年,今非昔比。   周围势力都被修理了一顿,没人再敢主动挑衅,府库中粮草足够支撑大战两年。   朝堂上依旧有人反对,赋闲在家的刘启,联合蒋干、缪嵩、刘猗等人进谏:“如今国中百姓安宁,中原复苏近在眼前,只需两三年,国力便可为天下之最,燕国盗贼蜂起,国内失和,全凭慕容恪勉力支撑,只需挡住燕军,两三年后,燕国自乱,殿下何必犯险?”   “两三年后,形势如何,谁人能定,说不定慕容儁、慕容恪励精图治,实力更为强大!”李跃直接拒绝他们。   燕国有矛盾,但还没到亡国的地步。   这两年疯狂扩张,连续吞并击败张平、拓跋什翼健、敕勒等势力,再给他们时间整合内部,未来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慕容儁校阅见丁、精覆隐漏,说明他也知道燕国的矛盾所在。   他不点头,慕容恪、悦绾能去革新?   “孤意已决,此乃国策,亦是军令,诸位不得再劝。”李跃脸色一沉,刀都拔了,难道还要收回去不成?   这种时候也不是征询他们的意见,而是通知一声,做好准备。   有劝谏的心思,不如各司其职,同仇敌忾。   再说自己不出兵,燕国就会三路来攻,瞄准的还是中原,到时候天寒地冻,黄河结冰,处处防守,更为被动。   久守必失。   慕容儁为了这一战,也是将燕国的老底都拿出来了。 第四百二十七章 入土   胡天八月既飞雪。   进入深秋,寒风中已经带着雪粒,打在人脸上,如小刀在刮一般。   慕容儁裹着一身锦裘,站在大殿之前,仰望着昏沉的天空,“那李跃好生大胆,居然还敢攻打襄国,也罢,就让他如冉闵一般覆灭在襄国城下!”   战场在襄国,慕容儁一脸轻松。   当年冉闵凶威滔天,还不是一样全军覆灭。   黑云军主动出击,慕容儁求之不得。   “消息可靠否?李跃用兵向来诡谲,不得不防。”慕容恪内穿儒甲,外披团花锦裘,衬的他更加英气勃勃,宛如天人一般。   一旁的封奕道:“消息来源确凿无误!不过,消息中还提到两件事。”   慕容儁转过头,“哦?”   “一是王猛于阳城训练新兵,不知虚实,请殿下格外当心。其二,我等身边亦有细作!”封奕跟梁国校事府的老对手。   暗中交手多次,也算知己知彼。   “王猛……可惜此人不能为我大燕所用,不然革新必成。”慕容恪一脸惋惜之意。   “阳城有多少人马?”慕容儁却不是什么惜才之人,连自己亲兄弟慕容垂都不能容忍。   “挡在六万人上下。”   “六万新军?”慕容儁眉头一挑,今年燕国扩军十七万,几乎是梁国新军的三倍。   “李跃既然亲率黑云主力进攻襄国,臣弟建议取消三路伐梁之策,集合三十万大军,于襄国围攻黑云主力!”慕容恪沉声道。   “四弟难道看不出贼军是在围城打援?”慕容儁背负双手,颇有一股睥睨天下的气概。   “梁国之软肋其实不在中原,而在李跃一身,今其自出巢穴,主动进攻襄国,实乃千载难逢之机也!若能擒杀此人,梁国自灭!”慕容恪腰杆挺得笔直。   寒风越来越大,越来越响。   几缕雪花如鹅毛般从空中缓缓飘下,落在慕容恪脚下,在青石板上化作点点水渍。   站在慕容恪的立场上,无论李跃酝酿着什么阴谋诡计,只要正面击败他,这场持续数年的争锋,就是燕国获胜了。   如果在战场上擒杀此人,梁国就会跟冉魏一样崩塌!   不,会比冉魏垮的更快。   风雪渐大,眨眼间大雪漫天,周围一片素白。   慕容儁身体虚弱,剧烈的咳嗽了起来,慕容恪赶紧脱下身上的皮裘,为慕容儁盖上,眼中却多了一丝忧虑。   燕国同样处在内忧外患之中,慕容恪是支撑燕国的栋梁,但慕容儁却是地基。   地基动了,栋梁也就无法再支撑下去。   “那就按四弟所言,此战当断梁国……之首!”慕容儁脸上浮起一抹殷红,目光又转向封奕,“细作之事,你可有眉目?”   封奕举起三根指头,“吕护、逄钓,还有一人……段龛。”   段氏虽然灭国,但在辽西和幽州,仍拥有非常多的部众和影响力。   慕容儁为了安抚段氏诸部,纳段氏女为妃,也令宗室联姻,被可足浑害死的慕容垂正妻,正是辽西公段末柸之女。   而段龛是段末柸的堂孙。   段龛野心一向不小,跟姚襄一样,辗转天下,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恢复故国。   两边有灭国之仇。   慕容儁将他调到自己眼皮子下,防的就是他再闹什么幺蛾子。   “让吕护、逄钓率本部为前锋,四弟在后督战,如有不臣之心,可先斩后奏。”慕容儁甩了甩手,对二人并不在意。   “那么段龛……”封奕望着慕容儁。   吕护、逄钓作乱,充其量也就本部的三五千人马。   但段龛若是造反,威胁就太大了。   当年辽东三部鲜卑,段氏最强,却因为夹在羯赵与慕容氏之间,两边合力才将其灭亡。   距今也不过十六七年而已,仍有不少人心向着段龛。   而段龛也不是善类,暗中与这些勾连。   慕容儁嘴角卷起一抹冷笑,“我这表弟一向不让人省心,国中不是出了细作么?相国可寻些证据,将其坐实,让他入土为安吧。”   慕容恪打了个寒颤,“段龛协攻太原,功劳非小,今若除之,只怕人心震荡,不如调入臣弟麾下,用为前驱。”   “四弟文韬武略,天下无出其右,然则过于仁慈了,段龛不除,国中不宁,你也说了,他功劳非小,蛰伏几年,他日必成大患,今除之,亦能震慑国中不臣之人,此事无须多言,就这么定了。”慕容儁语气不容置疑。   慕容恪叹了一声,封奕拱手而去。   大雪下了两个时辰也就停了。   两天之后,蓟城之南,冰冷坚硬的土地上被掘了一条长长土坑。   三千余手无寸铁的人赤着脚,走在冰冷的大地上,一个一个眼神麻木进入土坑。   身后是拔出的长刀,拉开的弓箭,只要有人慢一些,或者回头,长刀就会毫不犹豫的刺来。   很多人早已饿的没有力气,想反抗也反抗不了。   段龛大吼大叫,“我不是细作,不是细作,定是小人嫁祸于我,燕王明鉴!”   不过无论他喊的多大声,身后甲士都面无表情。   只有观刑的吕护和逄钓眼中掠过一道异光。   逄钓就是逄约,被慕容儁改了名,用来纪念他被封奕钓出城。   “将军难道不知燕王欲清除后患?这段时日,将军密会旧部,已是取死之道也。”一同下炕的右长史袁范实在看不下去了。   人在面临死亡时,总会充满幻想。   不过段龛到底是见过大场面的人,知道今日必死,仰天长笑:“哈哈,吾之今日便是你慕容氏之明日,贺赖跋(慕容儁鲜卑小名),看汝能猖狂几时!”   随着他的话音,一蓬蓬泥土撒下,渐渐淹没他们脚、腰、脖颈、头顶。   土坑很快就被填平,数千燕军甲士上前来回践踏,将松土踩实。   慕容俊说到做到,让段龛和他的部众入了土……   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只有寒风在呼号。   “殿下对两位寄予厚望,此战不可令殿下失望,两位大可放心征战,立下战功,少不得封妻荫子。”封奕一脸和善的笑意,特意在“封妻荫子”上加重语气,提醒二人家眷都在控制之中。   吕护一拍胸脯,手指天穹,“李贼夺我城池、部众,我与梁国不共戴天!”   逄钓却只是一拱手,沉声道:“定不负燕王眷顾之恩!” 第四百二十八章 抵城   实力决定心态。   以往每次出战,都会有些忐忑,而现在李跃心中稳如泰山。   麾下九万黑云精锐,背后是天下底蕴最丰厚的中原,经过这几年的发展,强弱之势已变。   只要在军事上压住燕军,燕国就会走向衰落,乃至四分五裂。   黑压压的大军顶着风雪向前。   铿锵有力的脚步狠狠砸在冰冷地面上,将士们极为亢奋,仿佛不是去打仗的,而是去赴宴。   一条黑色长龙涌出邺城,向风雪弥漫的北方前进。   百姓出城相送,将煮好的鸡蛋、麦饼硬塞给黑云将士,“赶走鲜卑贼子,收复幽州!”   父老们殷殷叮嘱着。   孩童们穿着草鞋前前后后奔跑。   名不正言不顺。   鸿胪司的大力宣传下,让这场战争充满了神圣性——收复那些我们曾经失去的土地!   是以,将士们眼神中多了几分庄重肃穆。   见到李跃的牙纛缓缓拥出,百姓立即爆发出海啸一般的呼喊:“梁王必胜,黑云必胜!”   一瞬间,这风雪也没那么寒冷了。   这场大战不是李跃一个人的,而是关乎整个北方的未来,以及所有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百姓的命运。   胜,可以免去十六国南北朝三百多年的杀戮和混乱。   败,一切回归历史的原点……   望着一张张虔诚的面孔,风雪似乎也不那么寒冷了,李跃忽然感到一股巨大的使命感压在肩上。   历史上是由百姓创造的,却会因为那么一两个英雄人物加快或者曲折。   “慕容恪名震天下,我张蚝早就想会一会他!”身后传来一声大吼,张蚝提着战矛带着千余骑兵飞驰而过。   “壮哉!”李跃哈哈大笑。   打仗要的就是这个气势。   慕容恪成名近二十载,不仅是燕国的支柱,更是燕军的军魂所在,若是能击败他,燕国的士气会跌落谷底。   九万黑云军北上,背后有各地集结而来的四万镇军,常炜发动邺城十万青壮男女输送粮草、物资、攻城器械。   战略上蔑视敌人,战术上重视。   这一战,李跃极其谨慎,步步为营,还未交战,先巩固粮道,十里一哨,二十里一屯,五十里一座土堡,并派出大量斥候,训诫粮道周边,还令曹堪率五千精骑守护。   三军未动粮草先行。   冉闵败于襄国,最大的原因还是粮草不济,让他只能选择速战速决。   而这一战,梁燕两国精锐尽出,又是攻打襄国这种要塞,打到什么时候,谁也不知道。   “报殿下,慕容军舍弃邯郸、武安、肥乡等城,收缩兵力于襄国。”斥候顶着风雪而来。   这些城池夹在襄国、邺城之间,一直是两国的缓冲地带。   城池残破狭小,又处于平原之上,易攻难守,在这些城池上投入兵力不值得。   在抵达襄国前,李跃未遇到任何阻拦,却收到慕容恪的一封信。   信很短,只有寥寥数语,“梁王此来,欲效冉闵之旧事乎?”   李跃不以为意。   慕容恪这是在故意激怒,只可惜自己不是冉闵。   这一战,主打的就是一个稳字,以正合,以奇胜。   李跃这一路是正,其他两路则是奇。   正面战场扛住了燕国主力,追求速胜不现实。   历史上绝大多数战役,在实力相当的情况下,其实就看谁先熬不住。   “慕容玄恭喜食何物?女眷多少?”李跃好奇的询问使者。   使者文质彬彬,一看就是北地士人,一脸警惕之色,“我家将军一饭斗米,肉十斤,不近女色,闲时多读兵书,习练武艺,不近酒色。”   一顿饭吃一斗米,十斤肉,这还是人吗?   解释等于掩饰。   燕国内外军务皆系慕容恪一身,国内各大军头都不是省油的灯,慕容儁也不是什么善类,慕容恪夹在中间左支右绌,可想而知过得什么日子。   通常这样操持内外殚精竭虑之人,都不长寿。   李跃哈哈大笑,“信口雌黄。”   也不跟他废话,当即在左伯纸上写下“孤于邺城设席而待,只等玄恭入瓮”,让使者带回去。   如今麾下有了王猛,若是再来一个慕容恪,普天之下,谁人能敌?   不过这终究是幻想。   慕容恪这样的人绝不会屈膝投降。   沿途没有阻挡,大军直抵襄国城下。   石勒攻陷河北后,按照谋主张宾的提议,襄国依山凭险,形势险固,立其为都,耗费十八年建造完工,引活泉水周流城内,杜绝敌军在外切断水源。   城外还有四座子城,皆扼守形要。   石勒凭借此地,逐一消灭北方各大势力,一统河北。   慕容氏攻占此地后,又进行了诸多加固。   “慕容恪出兵否?”李跃望着这些城池,忽然就明白了冉闵为何会折戟沉沙,仅凭强攻,不知道要填上多少忠勇将士的血肉。   “未曾,只有慕容评六万人马进驻中山,慕容垂三万人马屯驻潞县!”张生野禀报道。   “他们一南一北,这是要围堵本王!”李跃一眼就看出他们的意图。   慕容垂、慕容军、慕容评都出现了,襄国一线的燕军将近十二万,慕容家的大将只缺慕容恪。   慕舆根一直留在束州,没有动,防的也是东路的贾坚、鹿勃早、崔瑾。   “慕容恪没来,这场大战打不起来,传令,深沟高垒,修建营垒!”李跃打了一个喷嚏。   雪虽然停歇,但寒风冷冽如刀。   “慕容诸将,慕容评虚有其表,末将以为,当出其不意,强攻中山,再攻常山,切断襄国与幽州之间的联系,然后徐图襄国,引诱慕容垂来援,围杀此人,断慕容恪一臂!”徐成拱手道。   这两年徐成一直领兵在外独当一面,气度越发沉稳,以前给人感觉是出鞘利剑,而现在,这柄利剑已经收入鞘中。   “末将愿为前锋,十日之内提慕容评首级来献!”张蚝一听还有这等好事,赶紧请战。   徐成则斜了他一眼,却并未争抢。   如果是别人,李跃只当是吹牛,不过张蚝就另当别论了。   慕容评看似兵力最多,却是诸将之中实力最弱一人,几十年的战绩,还没有慕容军、慕容虔这些二线燕将显眼。   不打他打谁? 第四百二十九章 不出   “张蚝听令,率两万步骑出击中山,能战则战,不能战可退。”李跃没下死命令。   本来就是试探性的进攻,有枣没枣,打一竿子再说。   冰天雪地也不利于攻城,除非慕容评出城野战。   “领命!”张蚝兴奋的转身而去。   接下来数日,将士们与民夫一同深沟高垒,在襄国东南修建了一道二十多里弯弓形的营垒,弓背向襄国城,弯弦朝着西北,以迎他日慕容恪大军。   民夫还在营外挖掘了三条堑壕,布下四重鹿角,防备燕国骑兵突击。   前前后后花了大半个月,燕军仍旧没有任何动作,仿佛舍弃了襄国一般。   慕容恪不出,阳城的王猛自然也不动。   而张蚝攻打中山也并不顺利。   老而不死是为贼,慕容评几万大军缩在城中,放任张蚝两万步骑在城外叫嚣,无动于衷。   张蚝再生猛也无计可施,只能在中山各地游荡。   风雪之后,连着几日万里无云的晴朗天气。   邺城的各种攻城器械终于推到前线。   为了将这些重型器械弄到前线,累死了九百多头牛骡,幸亏襄国离邺城不算远,不然就是大累赘。   寻常势力,也玩不起这些东西。   “既然他们不出来,我们就给些压力,传令,先剪除襄国的四座子城!”李跃当即下令。   慕容恪若是不来,黑云军也不能这么干等着。   “领命!”诸将大喜过望。   战鼓声响起,民夫们推着临冲车、撞车、霹雳车等器械上前。   数万黑云军黑压压的列在永丰子城外,襄国城宛如一头巨兽伏在后面。   两百多辆霹雳车、弩车推到阵前,辎重兵们将砲石、火油罐一车车的推来。   穷则战术穿插,富则火力覆盖,古往今来,万变不离其宗。   某种程度上,中原的国力其实就体现在这些东西上。   几万双眼睛的注视下,战场忽然变得安静起来,就连子城上的燕军也翘首而望。   其中几架霹雳车忽然发出几颗砲石。   却软绵绵的,有的落在护城河边,有的砸在城墙上……   立即引起燕军的一阵哄笑。   黑云将士碍于军纪没有出声,却无法掩盖眼中的失望之色。   不过李跃知道这是在调试射程。   过不多时,徐成从前阵策马奔来,“诸事齐备,请殿下下令!”   “攻城!”李跃大手一挥。   令旗摇曳,各种喝令声一阵接着一阵。   “放!”一道嘹亮的喊声响起。   “嗡”的一声,两百多油罐飞向天空,仿佛乌鸦一般呼啸着砸向子城。   轰隆——   子城上烈焰拔地而起,刚才还在嘲笑的燕军瞬间就淹没在火海之中。   号令声中,油罐不停的投向城墙上。   子城比不上襄国城,原本就狭小,卡在山口上,而黑云军的火油经过了工匠的改良,添加了硝石和碳粉,不管杀伤力如何,火势极为骇人。   仿佛整座子城都在燃烧一般。   惨叫声顺着北风吹来。   城下列阵的黑云将士们一个个目眩神迷,大概从未见过天火焚城的场景。   不过火油毕竟有限,每一罐都价值不菲,仅凭火油的威力不可能攻下城池,主要是震慑敌军,激励己方士气。   效果达到了,就改用砲石。   轰了将军一个时辰,子城上已经没有多少站着的敌军。   战鼓声擂动,民夫们将临冲车推到城墙前,千余甲士紧随其后。   车内的数十黑云军将士一跃而下,杀上城头。   城下的甲士则踩着钉入城墙的踏橛箭爬上城墙。   两军就在城内厮杀,血流漂杵。   襄国守军原本出城援助,但见到霹雳车和临冲车的威力后,驻足观望起来。   良医不救将死人,设立子城的目的是为了拱卫襄国,而不是反过来拖累襄国。   城中已经被烧了一遍,黑云军如狼似虎的涌入城中,大杀四方,再多的援军都是废的。   前后不过两个时辰,子城就被攻陷。   燕军接应溃军退回襄国。   李跃对攻城器械极为满意,以往每次攻城大战,伤残阵亡无数,而这一战仅仅阵亡了一百五十三人,伤四百余。   果然发展技术才是战争的未来。   汉军就是活生生的例子,一汉敌五胡,一方面是汉军勇猛尚武,另一方面则是坚甲利刃。   其实华夏古代的军事技术并不差,从青铜到铁器,从铁器到火器,从指南车到马镫,绝大多数时代都是领先的,与之对应的还有各种兵法。   凭借这些,华夏占据了东方完整的地缘板块,基本拿下所有能耕种的土地。   只不过后来逐渐失去了尚武精神和进取之心……   能攻破一座子城,就能攻破第二座第三座。   子城在黑云军面前没有任何意义。   不过李跃适可而止,没有浪费火力在子城上,准备集中物资,尝试攻打襄国。   虽然定下围城打援的战略,但那是建立在襄国难以攻陷的基础上。   正准备动手的时候,天公却不作美,又下起了雪。   攻城器械的缺点随之暴露出来,这种天气火油无法发挥威力。   地面结冰之后,对临冲车、弩车的影响也很大。   李跃只能罢兵,回大营休整,这也给了襄国一丝喘息之机。   斥候传来消息,慕容军在城上备下大量土沙,又将襄国城外的土地翻了个底朝天,让临冲车无法立足城下。   “慕容恪还未出手?”李跃佩服对手的忍耐力。   不过心中多了几分疑虑,如果慕容恪不支援襄国,而是集中大军攻打东线,贾坚、鹿勃早能顶住吗?   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自己这边在变,敌人也会变。   “蓟城集结二十万大军,却固守不出。”张生野拱手道。   “既然慕容恪不出,孤就逼他出手!徐成听令,率三万步骑攻打中山!”   不给点颜色慕容恪看,还真以为黑云军没有灭他们的实力。   “领命。”徐成平淡语气中透出足够的自信。   加上张蚝的两万人马,投入中山兵力就有五万了,足够发动一场攻城战。   李跃又给慕容恪写了一封信,嘲讽一番,“孤率百万大军,旄麾北指,天下莫敢不从,玄恭若生惧意,可倒戈来降也,不失封侯之位!” 第四百三十章 西取   “大燕与贵国原本无仇,皆梁国从中作梗耳,今李跃亲率十万黑云精锐攻襄国,将重蹈冉闵之败也,久闻天王有肃清四海之意,不若率军出潼关,击洛阳,收取兖豫,与大燕平分中原!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愿天王思量。”   封放亲自赶赴长安,充当说客。   巧舌如簧下,令氐秦众臣颇为心动。   梁燕争锋,对氐秦而言是一个不可错过的机会。   一旦关东决出胜负,无论梁燕,下一个征伐的对象肯定是关中,氐秦就要面临巨大的压力。   “平分中原?”苻坚笑了起来,“关中方才安定,百姓思治,士卒厌战,还望燕王多多包涵,此战阁下大可放心,我大秦绝不会插足关东,绝不会协助梁国,至于平分中原,还是等襄国大战后再论。”   燕国的目的是让苻坚出兵。   但兖豫是梁国核心区域,不是那么好打的。   而且洛阳、许昌都是是非之地,陷进去,就别想轻易挪出来。   封放急道:“那李跃狼子野心,迟早会侵入关中,天王若放纵其壮大,后果不堪设想。”   权翼拱手道:“非是我大秦不愿出兵,而是粮草短缺,士卒疲惫,贵国若是愿意协助五十万石粮,一万匹战马,五千铁甲,天王立即出兵!”   封放睁大眼睛,五十万石粮,一万战马……氐秦还真敢开口。   还有五千铁甲……   燕国这几年大战连年,日子过得也不充裕,原计划扩军三十万,直接也才二十万而已,主要原因就是粮草不足。   “天王有所不知,燕王已遣使江东,邀江东桓温共击中原,河北归燕,兖豫归秦,青徐归晋,从此三国盟好。”封放做着最后努力。   但一听到桓温名字,堂中的气氛顿时微妙起来。   苻坚之父苻雄,间接死在桓温手上。   桓温北伐虽然失败了,却也重创了氐秦,两边有血仇在身。   苻坚不能为苻雄报仇也就罢了,还有跟仇人结盟,以后关中士民如何看待他?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桓温之父桓彝于苏峻之乱中遇害,泾县令江播参与谋划,桓温年仅十五,枕戈泣血,趁江播病丧,混入江家,手刃其子江彪,追杀其二弟,终报父仇,为时人所称许。   羌氐的习俗一向提倡报仇。   苻坚的脸色直接就沉了下去,“送客。”   “天王!”封放越是着急便越是出错,被亲卫推了出去。   苻坚之所以选择亲近梁国,除了战略利益的考量,也是不愿参与燕晋联盟之中。   “慕容氏野心亦不在李跃之下,天王两不相帮,英明之举。”吕婆楼拱手道。   苻坚脸色好了一些,“梁灭燕,非一朝一夕之事,燕灭秦,更非旬日可成,形势未定,朕冒然涉足其中,岂非得罪于人?”   “臣以为,此战燕国当败!”权翼朗声道。   殿中诸臣,就权翼最了解梁国,当年跟随姚襄投附梁国羽翼之下,看到很多别人看不到的东西。   “为何?”强汪面露不满之色。   燕国去年还吞并了张平的并州,今年击败了拓跋什翼健,抢走了拓跋家的老巢代郡。   权翼娓娓道来:“中原革新已成,燕国革新非但失败,大将悦绾死的不明不白,至今没有说法,慕容垂不容于慕容儁,若非此战,慕容垂只怕难得重用,内不谐,外安能不败?梁国为此战处心积虑,谋划已久,若无胜算,梁王岂会出手?”   强汪冲苻坚拱手,“既然如此,我军当助慕容氏抵抗梁国!”   “非也,即便我军出手,只怕也难与黑云军匹敌!徒与梁国交恶,大不利也。”   权翼的意思是梁国有以一敌二的实力。   殿中顿时窃窃私语,有人不信,有人不屑,有人若有所思。   “依我看,你定是梁国细作,一心为梁国图谋,乱我军心,按律当斩!”强汪盯着权翼。   苻坚朝强汪挥手,“休得胡言,权尚书岂会如此?”   吕婆楼道:“梁国强横若斯?”   “天下人口,十之六七在关东,梁国君臣这几年励精图治,中原元气恢复八成,可谓兵精粮足,诸位莫要忘了,梁王令王猛于阳城编练新军,未曾出手!”权翼捋了捋长须。   人口就是国力。   从八王之乱起,关中便是重灾区,天灾连着人祸,从未消停。   至今为止,苻坚实际控制的人口还不到七十万,麾下精锐也才四万余众,加上各部豪酋以及宗室的兵力,一共也才十一万上下……   当然,关中肯定不止这点人,问题是集中在豪酋和豪强手上,苻坚动不了他们。   所以梁国和燕国对于氐秦而言都是庞然大物。   苻坚不参与梁燕大战,无疑是明智的。   即便攻下洛阳,或者豫州,也会成为众矢之的,很难守住。   “先生所言甚是!”苻坚谦逊的朝权翼拱手。   权翼还礼,心中对苻坚多了几分敬佩,不是所有君主都愿意听真话的,氐秦战力虽强,但内部问题也大,外部敌人虎视眈眈,“是以,为天王计,为大秦计,此时当出兵凉州!”   永嘉之乱,雍并二州为首乱之地。   关中百姓一部分跟着李特兄弟南下蜀中,另一部分则西迁凉州,投入张轨麾下。   一度成为衣冠西渡之地,凉州也迎来黄金发展期。   张氏六代苦心经营凉州,奖励农桑、立学校,多所建树,又铸五铢钱,恢复商贸,沟通西域,全盛时,其疆域南逾河、湟,东至秦、陇,西抵葱岭,北到居延。   所以能抵挡住石虎的三次进攻,并非侥幸。   “凉州民殷国富,而其主张祚荒淫无道,此乃天授也,大秦欲成三足鼎立之势,必取凉州士民充实关中,然后进图巴蜀,以成强秦之势,如此方能与关东争锋也!”权翼语重心长道。   吕婆楼击掌而赞,“权先生所言正是,凉州内外失和,正是千载难逢之机,今若不取,他日推换明君,凉州将为大秦心腹之患也!”   氐秦最缺的东西,凉州全部都有。   只有拿下凉州,氐秦才能成势。   苻坚拍案而起,“朕意已决,攻取凉州!” 第四百三十一章 龟缩   中山。   大地上铺了一层浅雪,入眼所及,城池、树林、山丘皆披上了一件白衣。   数百匹战马口鼻间喷着白气,离卢奴城外不足三里。   黑色盔甲在冰天雪地里格外显眼。   就算只有三四百骑,城中的燕军也坚守不出。   张蚝和徐成用尽各种办法,燕军始终无动于衷。   “呸,这慕容评老儿铁了心当缩头乌龟!”张蚝朝雪地里啐了一口。   徐成道:“慕容评有自知之明,不敢与我军野战。”   两年前,十几万燕军还气焰嚣张的南下,仅仅两年,攻守之势已经转变。   “他们既然不出,不如选拔两万精锐,负十日之粮食,突袭蓟城,只要我大军出现在蓟城之下,燕国必然震动!”张蚝提出一个大胆的建议。   两万铁骑在他手上,自然可以纵横天下。   不过整个黑云军也才两万五千骑,不可能都调拨给他。   而且这个提议非常危险。   蓟城有慕容恪和他的数万精锐,加上新招募的青壮,即便突入蓟城之下,也没太大的意义。   过去容易,想要再撤回来,就没那么容易了。   徐成瞥了他一眼,“两国决战,当稳扎稳打,大梁国力占优,何必行险?一旦这两万人马遭遇不测,将会牵动整个战局。”   “那就这么耗着?等到慕容评老死不成?”张蚝实在不甘心。   徐成望着白雪皑皑的卢奴城,这种天气攻城就不要想了,城中几万大军,也不是一时片刻能攻下的。   时至今日,燕国的战略也很清晰。   凭借坚城消耗黑云军士气,待军心疲惫时,慕容恪、慕容垂、慕容评,再加上襄国城中的慕容军,四路合击,一如当年大破冉闵。   这一招简单而实用。   “蓟城去不得,但常山可以去!”徐成马鞭指向西北方向。   常山战略价值没有中山大。   但胜在防守松懈,容易得手,如果燕军不管不顾,黑云军可以长驱直入,攻打代郡!   代郡的价值比中山还大,是幽并二州的门户,同时还能呼应云中郡的拓跋什翼健。   张蚝双眼一亮,“事不宜迟,末将当率两万部众先行!”   “不,五万人马一鼓作气,拿下常山!”徐成挥动马鞭,战马吃疼,“吁”的一声冲出,在浅雪地上留下一列清晰的马蹄印。   旋即黑压压的大军向西挺进。   常山中山多河流,却全部结冰,黑云军畅通无阻。   徐成带着亲兵策马穿梭在士卒之间,激励士气,亲手将冻伤士卒抬上骡车,“儿郎们坚持,到了常山就有贼子可杀!”   “我等追随梁王纵横天下,连死都不怕,还怕这区区风雪吗?”老卒们豪爽大笑。   “只恨燕贼太少,不够我们砍杀!”黑云士卒对军功近乎狂热。   “好,不愧是华夏男儿!”徐成从人群中驰过。   燕军龟缩不战,反而更刺激了士卒们的杀意。   这两年梁国国力上涨,黑云士卒的日子一日强过一日,家中有田有奴隶,吃喝不愁,很多士卒自己寻找铁匠打造趁手的兵器、合身的铠甲,自备皮裘、皮履、狼皮褥子,有人甚至还准备了烈酒肉干,以备御寒之用。   两日行军百里,掉队不过三十余人,都被斥候送回了襄国大营。   “报,前方二十里发现五千燕军步骑!”连斥候的声音中都带着惊喜。   “哈哈,终于可以开荤了,将军稍待,末将去取了贼将人头!”张蚝扬起战矛,战马人立而起,旋即飞奔而出。   身后两千骑紧随其后,不到片刻,洁白的雪地上,被鲜血染红……   襄国大营中热气升腾。   常炜从邺城运来大量煤饼,再大的风雪都不会觉得寒冷。   后勤保障能力,其实也是战斗力。   为了这一战,李跃将几年积累的家底都拿了出来,以邯郸为粮食中转之地,派高云镇守。   “殿下,江东传来消息,袁真率一万人马攻打合肥。”郎吏刘应道。   “一万人就想攻破合肥?”李跃笑了一声。   孙权为了合肥动辄兴兵十几万,前后发动六次大战,都没能拿下。   袁真凭什么?   不过这应该是江东象征性的配合一下燕国,毕竟两边结盟。   梁燕决战,江东不表示一下,实在说不过去。   桓温刚刚执掌大权,首要任务,是安抚江东士族,巩固权力,而不是发动一场新的北伐。   而江东也没有大举北伐的实力。   “苻坚动向如何?”南面不用担心,李跃关心起西面。   “十日之前,苻坚调回邓羌、苻飞,起兵七万,攻打凉州。”刘应拱手道。   张祚篡了侄儿的位后,大肆排除异己,杀了名将谢艾,引起国人不满,军心离散,这一次只怕难逃灭亡之厄。   李跃挑了一个好时机攻打燕国,苻坚也不差,趁机攻打凉州。   一旦拿下凉州,氐秦的国力就会暴涨。   “关中人物何其多也!”李跃忍不住感慨。   没有了王猛的辅佐,苻坚发展也不差。   至少目前而言,路线是没错的,东守西攻,不参与关东大战,与梁国搞好关系,向西扩张。   不过即便拿下凉州,也要看苻坚的治理手段。   氐秦内部问题同样不小。   历史上,苻坚统一了北方,也没有解决,以至于一场大败后,氐秦四分五裂。   “殿下,捷报,徐、张二位将军风雪突袭常山,先克赞皇、高邑二城,转攻井陉,燕国大将傅颜领兵出战,为张将军击败,徐将军乘势攻下真定!”郎卫窦封一脸惊喜的掀帐而入。   拿下真定,相当于攻陷了常山郡。   “大善!”李跃赞了一声。   张蚝徐成一个勇猛、一个沉稳,互相配合,相得益彰。   如此一来,等于撕开了燕军一个缺口。   如果慕容恪放任不管,这支大军北可攻代郡,西可入并州,向东,可直扑上谷、渔阳二郡,威胁蓟城,慕容恪再不出动,李跃可以联合拓跋什翼健,先收了并州,困死慕容垂。   这场大战就像下围棋,每落下一颗子,都有可能成为获胜的关键。   李跃望着东面,目光仿佛穿越了风雪,落在蓟城之上…… 第四百三十二章 出兵   蓟城。   “傅颜丧师丢地,深辱国威,当夷灭三族!”慕容儁闻听前线战报后,勃然大怒。   不过以他的性格,真要夷灭傅颜三族,绝不会当着别人的面说出口。   “傅颜虽失真定,犹在南行唐坚持,两军交战,胜败乃兵家常事,一时得失,不足为虑,还望殿下息怒。”这种时候,也只有慕容恪能劝。   “秦、晋皆不出兵,不如暂缓决战?”慕容儁犹豫起来。   原本镇守常山、围堵黑云军的人应该是悦绾,当年救援襄国,是他正面击败了冉闵,覆灭冉魏十万精锐。   一员良将的死,对燕国的巨大损失,现在逐渐显现出来。   慕容儁心中既郁闷又恼火,下黑手的人是谁,他早心知肚明,但郁闷的是,即便知道是谁,他也不敢动。   可足浑氏、慕容评、慕舆根这三人联手,燕国四成的兵力集中在他们手上。   梁军展现出来的战力令慕容儁有些震惊,甚至超过了当年的冉魏,傅颜三朝宿将,参与燕国崛起以来大部分战役,而对上梁军,几天功夫就丢了真定。   不是傅颜不行,而是梁军太强。   这一战不打,慕容儁还能撑着燕国军力强大的假象,震慑周边。   而一旦败北,燕国就危险了。   慕容儁是君主,要从全局上考虑问题。   燕国即便腐烂下去,至少能维持个二三十年的国祚,这么长的时间,谁知道天下大势会如何变动?   “此战绝不可缓!”慕容恪声音温和,却无比坚定。   封奕道:“两国决战,不胜则亡,李跃亲率十万黑云主力而来,若是不战,并、幽二州皆不存也!此二州一失,人心涣散,国家必亡!”   “常山得失无碍大局,中山、襄国不失即可,今二十万大军云集,粮草齐备,臣弟将亲至襄国,擒杀李跃。”慕容恪拱手。   “也唯有四弟出手,方能击败……梁……”慕容儁话没说完就剧烈咳嗽起来。   封奕与慕容恪对视一眼,慕容恪道:“宫中良医甚多,为何王兄迟迟不见好?”   慕容儁今年也才三十六七,身体一向健壮,骑马射箭,武力并不弱,即便沉迷酒色,也不应该一直不见好。   石虎色中恶鬼,酒中狂徒,肥硕如球,也活了五十多岁。   封奕目光一动,盯着慕容儁的脸色,心中忽然萌生了一个猜想,却细思极恐。   没有慕容儁的点头,慕容恪与悦绾的革新不可能施行,今年施行的“校阅见丁,精覆隐漏”之策,名义上是征集兵力对付梁国,实则是完成悦绾没有完成之事。   然则亦遭到巨大阻力,原本的“百万大军”变成了三十万。   一年过去了,连三十万都没募齐。   也就是慕容儁也动了那群人的利益,宫里宫外都是他们的人,世子慕容暐只有五岁……   不过封奕没有说出口,也不敢说出口。   辞别慕容儁,出宫之后,两人并行,屏退左右,封奕小心翼翼道:“殿下身体不佳,世子年幼,将军可有良策?”   这件事比眼前的梁燕决战还重要一些。   鲜卑历来有兄终弟及的传统,慕容恪有这样的实力,更是一个完美无瑕的君主,他继位,慕舆根、慕容评都无话可说,燕国士民定会鼎力支持。   在封奕心中,无论是慕容恪还是慕容垂继位,对燕国都是幸事。   慕容恪停下脚步,望着封奕,眼神深邃起来,仿佛看透了他心中所想,“相国多虑了,殿下身体尚可,世子年幼,吾当尽心辅佐,国家多事之秋,相国切勿再出此言,若传入他人耳中,灭门之祸也。”   “将军所言甚是,奕一时失言。”封奕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心中却是一叹……   襄国,梁军大营。   等了这么久,终于等到慕容恪出兵的消息。   十五万大军浩浩荡荡向中山而来,蓟城与中山之间只隔着一个范阳郡,步骑挺进,几日间便进驻卢奴,与慕容评合军一处,军势大振。   而他的到来,瞬间激励了燕军士气。   傅颜重振旗鼓,支援井陉,凭借地利,几次袭扰徐成,令其无法全力攻城。   潞县的慕容垂派骁将傅末波率三千精骑袭扰粮道,劫杀运粮的青壮,几次突袭至邯郸城下。   襄国的慕容军也不甘示弱,整日在城头鼓噪呐喊,辱骂梁国和李跃……   李跃自然不会跟他们一般见识。   数日之后,慕容恪亲率十二万军与傅颜攻打常山。   徐成虽然攻陷真定,但城中并无多少粮草,城池也年久失修,见燕军气势如虹,遂舍弃真定,与张蚝返回襄国大营。   慕容恪顺势南下,屯兵襄国东北方向四十余里的柏人,距离梁军大营所在的任县只有五十里。   柏人、襄国、任县鼎足而立。   慕容恪一动,拓跋什翼健也蠢蠢欲动起来,凑出三万步骑,号称十万大军,气势汹汹的直奔代郡而去。   却不敢动手,一直在雁门徘徊,不厌其烦的派出使者,说只要黑云军动手,他拓跋什翼健就会不计伤亡代价的攻打代郡……   这话听听也就罢了。   李跃对拓跋什翼健的那群乌合之众不报什么期待。   “燕军势大,真定孤城难守,末将自作主张弃城,请殿下降罪!”徐成、张蚝单膝拜在面前。   徐成一脸淡然,张蚝却颇有不忿之色。   李跃扶起二将,“存地失人,人地皆失,存人失地,人地皆得,将军深谙兵法,非但无罪,反而有功!”   常山孤悬在襄国之北,一旦被慕容恪围住,就会打乱李跃的军事部署,陷入被动之中。   退兵几乎是唯一的选择。   “谢殿下。”徐成眼中掠过一缕感动之色。   张蚝却大咧咧道:“我军有五万之众,慕容恪远道而来,依末将之见,何必退缩?”   “张将军果然勇武,不过慕容恪非比寻常,以冉闵之勇尚且被他生擒,张将军不可小觑于他!”   一听到冉闵,张蚝“嘿”的一声,也就不再说话了。   “殿下,王都督五万大军出阳城,奔河东而去!”郑林、刘应、卢青三个郎吏一同前来。   “大战自今日始!”李跃抽出兰錡上的长剑,剑身带着一抹青光,映照着自己的脸。   帐外呼啸的风雪之声,仿佛战场上的号角一般。   心潮澎湃澎拜之下,李跃一剑刺在木板上,“羽檄从北来,厉马登高堤。长驱蹈匈奴,左顾陵鲜卑。弃身锋刃端,性命安可怀!此战可决天下大势!” 第四百三十三章 迎战(一)   翻开史书就会知道,历朝历代,天下最核心的区域永远是关东,不管是人口还是钱粮。   梁国已经占据关东精华之地的中原,就缺幽州一角。   没有幽州,河北就无法形成完整的地缘板块,李跃的中原帝国也就无法形成地缘上的闭环。   更无法完成统一天下的大业。   巨大的野心在李跃心中澎湃着。   寒风中七万黑云精锐肃立在营前,沉默如山,黑色的盔甲与雪白的大地形成鲜明对比,也增添了一抹异色。   竖起的长矛刺向苍白的天穹,寒风掠过锋刃,拂动血红色的旌旗。   战马整齐的排列成一条直线,口鼻前喷出阵阵白气,受肃杀气氛影响,偶尔刨动前蹄,发出一两声不安的嘶鸣。   李跃仗剑跨马,从阵列前缓缓走过,享受着士卒崇敬的目光,千言万语在此刻都是多余的。   该说的话,鸿胪吏们已经说过成百上千次。   每一位将士的命运都与这一战牢牢绑定。   李跃向北挥剑,跃马狂呼:“进攻!”   “杀!杀!杀!”海啸一般的吼声席卷大地。   然后将士们迈着整齐的步伐向北,踏碎浅雪冰,发出“吱吱”的声响,与铁甲形成共同的节律。   后面驴骡牛马拉着城中的霹雳车、弩车,轰隆隆向前。   此时此刻,仿佛一个崛起帝国在历史长河中轰然前行。   慕容恪十余万大军初来乍到,立足未稳,黑云军以逸待劳,等候多日,士气高昂,是进攻的最佳时机。   大营中留有两万黑云精锐,三万镇军,防备慕容军忽然从襄国杀出。   主动进攻永远强于被动防守。   襄国与柏人两面夹击任县,以二敌一,给他们喘息,会形成犄角之势,加上背后的慕容垂、傅颜、慕容评等部互相策应,燕军会逐渐取得优势。   一句话,李跃不给慕容恪整合诸部的时间。   要打就打最强的,而黑云军敢于野战,敢于以七万精锐迎战十二万燕军!   寒风刮在人脸上犹如刀割。   却并不能阻挡黑云军前进的步伐。   李跃环视周围,很多将领故意扬起雪尘,烟尘滚滚,煞气滔天。   柏人自古就是厮杀之地,春秋时,晋国数次与中山国大战于此。   汉八年,高祖自东垣还,过赵,欲宿于此,心甚不宁,询问左右,“县名为何?”对曰:“柏人。”   “柏人者,迫于人也!”高祖不宿而去。   慕容恪屯兵于此,虽然与襄国互相呼应,但柏人正好处于太行山东麓的平原洼地上,西面的尧山、茅山孤峰峭立,如两把长剑挟持柏人城。   这也是汉高祖“迫于人”的意思。   当然,城是靠人守的,光武帝刘秀统一河北时,两次兵小败于此。   三四十里的距离,大半日的功夫也就赶到了。   寒风渐渐停歇,昏沉天穹露出一轮朦胧的红日,西斜在两山之间,城墙上一杆“燕”字大纛耸立。   黑云压城城欲摧。   七万大军,一半列阵,一半挖土筑垒,砍伐树木,设置鹿角,安营搭寨。   霹雳车、弩车缓缓推到阵前,仿佛一尊尊狰狞恶兽,而柏人城仿佛冬日里瑟瑟发抖的羔羊。   辎重兵送上砲石、火油、踏橛箭。   这些东西一旦发动起来,单薄的柏人城必定经受不住。   河北诸城历经几十年的战火,除了邺城、襄国、鲁口这种具有战略意义的大城,其他城池早已破败。   李跃先慕容恪一步到来,选择任县而非柏人,原因也在于此。   “砰”的几声,霹雳车和弩炮正在调试射程,逆着北风,砲石落在城下七八十步的距离。   辎重兵正准备将霹雳车前推时,柏人城中忽然响起了战鼓声,霎时间,城门打开了,燕军骑兵源源不绝涌出。   马蹄飞扬,长槊森然,朝着霹雳车冲来。   前阵两道黑云步阵树起长矛,朝向冲来的骑兵。   后阵弓弩手射出密集箭雨。   燕军骑兵非常灵活的散开,有人在马上弯弓搭箭,朝着步阵射击。   几十年的大战打下来,重甲横行于世,仅凭弓弩无法击败对手,加上战场处于平原开阔地带,弓弩效果不大。   黑云军倒下七八十人,燕军倒下百余骑。   这点伤亡自然无法逼退燕军,只会让他们更狂野更凶猛,仿佛要生吞面前的黑云军步阵一般,声势极为骇人。   然而黑云军不为所动,长矛尾部拄进雪地中,锋刃挺向前方,稳如泰山。   一百步,七十步,五十步,三十步……   谁后退,谁就会兵败如山倒,这是两军勇气与士气的较量。   但燕军士卒也许悍不畏死,胯下的战马发出恐惧的嘶鸣声。   长矛却纹丝不动,很多黑云老卒舔了舔舌头,似乎准备痛饮鲜卑人的鲜血。   在两军即将撞上的时候,燕军骑兵终究还是怯了,勒转马头,几乎贴着黑云军的长矛自西向东掠过。   “哼,燕军惧矣!”李跃从来就不怕玩命。   骑兵攻打步卒,无非就是先声夺人,吓退步卒,或者绕行寻找破绽。   不过慕容恪显然做了两手准备。   骑兵之后,是黑压压的步卒,挺动长矛,在十几员燕将的喝令下,迈着沉重的步伐向前。   森冷的长矛在斜阳下闪烁着寒光。   黑云军依旧不动如山,不过士卒们脸上逐渐泛起嗜血的光彩。   “进!”黑云士卒也迈着坚定的步伐迎了上去。   暗青色与黑色的波涛很快就撞在一起,激起阵阵血浪。   所有的谋略、庙算、计策,走到最后,终究需要靠铁与血分出胜负。   国与国之间,最终还是要靠各自的实力。   两边都是堂堂之师,也都是两国的精锐,在这冬日的平原上绞杀着。   战鼓、号角一声接着一声响起。   长刃翻动之下,不断有将士倒下,雪地很快就被喷洒的鲜血融化。   另一面,双方的骑兵也绞杀在一起,仿佛两条巨蛇,从东面一直绞缠到北。   马蹄扬起巨大的雪雾,逐渐遮蔽了他们的身影。   李跃立马牙纛之下,面无表情的望着沸腾的战场,此刻心中却无半点波澜起伏,中原不可能输,黑云将士不可能败。   几千年的历史长河之中,华夏将士从来就不惧苦战。   否则华夏也不会走过上下五千年。 第四百三十四章 迎战(二)   “禀殿下,敌将慕舆干率三千骑自常山而来,敌刘佩部七千步骑出襄国,奔向战场!”斥候匆匆来报。   两军激战于柏人,其他燕军自然不会无动于衷。   可惜襄国的慕容军也是一员宿将,稳如老狗,没有偷袭大营,只派了七千人马支援战场,若是再多一些,李跃就会下令留守大营的五万人马直接攻打襄国。   “慕容垂动了没有?”李跃询问。   河北战场上,真正构成威胁的还是慕容恪慕容垂兄弟两人。   “刚刚送来的消息,慕容垂部将傅末波率七千步骑欲北上,被高云将军拖住。”张生野拱手道。   慕容垂的数万人马不进入河北战场,说明他在提防着王猛。   也罢,就让王猛、慕容垂这对冤家再战一场。   “窦封、白戡、李烈何在!”李跃喝了一声。   三个郎卫单膝拜于马前,“臣在!”   “令你三人率三千步骑迎战慕舆干。”李跃望着三人,梁国不养闲杂人等,三人既然通过武举,又是讲武堂出身,该让他们历练历练。   是鹰就展翅飞翔,是良驹就驰骋疆场。   如果是虫,还不如早些回家,以免害人害己。   “领命!”三人一脸喜色的提槊上马。   李跃给他们的长槊自然不是士卒手中的便宜货色,是山阳铁坊花费三年精心打造的,未曾沾染人血,现在该去开开荤了。   李跃扫视身边诸将,一个个满眼期待。   张蚝却抢先一步道:“末将愿率七千步骑,斩刘佩人头而回!”   原本是想将他留在正面战场,给慕容恪致命一击。   不过是急从权,一旦援军进入战场,燕军就会士气大振,不能给他们这个机会。   “五千步骑还用得着你去?三千精骑,务必取刘佩首级而归!”李跃似笑非笑的盯着张蚝。   柏人城至少十二万燕军,投入战场的只有三四万人,而黑云军只有七万,三万精锐投入战场,兵力本来就有些捉襟见肘。   张蚝身为万人敌,自然要辛苦一些。   不过慕容恪的十二万大军,水分很大,慕容儁在蓟城疯狂抓壮丁,仓促弄出几十万“大军”。   “哈哈,知我者殿下也,末将去去就来!”张蚝为人有些狂妄,在军中也有些横行霸道,但非常豪爽,从不推三阻四。   冬日缓缓隐没在两山背后,巨大的山影笼罩战场。   燕军远道而来,厮杀了将近一个半时辰,渐渐露出疲态。   而黑云军越战越凶猛,越战士气越旺盛。   战场逐渐进入白热化。   百余黑云将披着重甲组成一个尖锥,迎着敌军的长矛冲入内阵,最前的十几名黑云将被长矛刺穿身躯,其中五人被七八支长矛挑到半空,血流如注,登时毙命。   李跃心在滴血,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黑云将是军中骨干,是精锐中的精锐,忠勇无畏,每死一个都是巨大损失。   不过所有牺牲都是有意义的。   他们的死换来的是其他黑云将杀入敌阵。   狼牙棒、骨朵左右翻动上下飞舞,燕军丛中,立即如麦子一般倒下一片。   缺口就此打开,前锋军死士发出野兽一般的咆哮一拥而入。   “擂鼓、助威!”李跃大喝一声。   咚、咚、咚……   密集的战鼓声响彻整个战场,更加刺激前锋军死士的凶性。   这个时候,人不再是人,而是嗜血的野兽。   燕军已经落入下风,却咬牙坚持着。   缺口后面,无数披着暗青色铁甲的燕军提着刀盾补上,与前锋营继续鏖战。   此刻,柏人城上也响起了号角声。   呜咽、低沉,却又穿透力十足,与雄浑的战鼓声形成鲜明对比。   燕军士卒听到这号角声,原本松动的阵脚,疲惫的将士,又振作起来。   李跃目光越过战场,投向远处的柏人城。   城上已经燃起了火堆,熊熊火光下,一个挺拔的身影异常清晰,在城墙上投下一道长长的影子,仿佛要怀抱所有燕军一样。   有如此气势和气质,除了慕容恪全天下不做第二人想。   也只有他能带给燕军如此勇气。   “杀!”黑云将士愤怒了。   自从走下黑云山,还从未遇到如此顽强的敌人。   明明已经精疲力竭了,却宛如浪涛中的礁石,怎么都不肯倒下。   “燕军以骑兵见长,当年棘城之战,慕容恪亲率两千精骑冲杀数十万羯赵大军,殿下勿必当心其殊死一搏!”郎吏刘应提醒道。   李跃望了他一眼,士族出身的子弟,果然才思敏捷。   慕容恪如果要反击,现在就是最好的时机。   不过李跃也有准备,中军之前,铺设了一层鹿角、一道土垒,防的就是慕容恪骑兵冲击。   他那招对付士气低靡的石虎大军或许有用,对付黑云军,无异自寻死路。   李跃还有三万人马未投入战斗。   慕容恪有进无出。   西面那丝微弱的亮光沉落大地之中,暮色铺天盖地而来。   燕军仍在殊死抵抗,骑兵大战已经分出胜负,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燕军败退,但黑云骁骑也伤亡颇重,最主要是战马损失较大,无力支援战场。   暮色越来越浓,战场逐渐隐没在黑暗之中。   柏人城上,火光前的那道人影越来越清晰。   李跃仿佛看到慕容恪正在凝视着自己的牙纛。   这时南面传来一阵欢呼声,“臣取贼将刘佩首级而归!”   暮色中分不清敌我,宿卫军提盾戒备,中垒军弯弓搭箭。   马蹄声由远而近,张蚝那种尖锐低沉的公鸭嗓特别明显,“末将不辱使命!”   “张将军不负万人敌之名!”李跃哈哈大笑。   按说自宫了的人,雄风不再,身体素质应该下滑才是,张蚝却依旧勇猛过人,比正常人还猛,令人钦佩……   张蚝大胜而归,是压倒燕军士气的最后一根稻草。   加上夜色渐浓,燕军终于扛不住了,且战且退。   李跃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张将军尚能战否?”   张蚝全身是血,但极为亢奋,拱手道:“末将尚未尽兴!”   “好,可率五千锐卒随着溃军杀入城中!”   “领命!”张蚝翻身上马,战矛挥动,五千中垒军紧随其后。 第四百三十五章 迎战(三)   燕军且战且退,柏人城上,无数火箭飞向夜空,在空中形成一道长长的火河,然后如流星一般坠落战场。   照亮了如狼似虎的黑云军。   慕容恪身后令旗挥动。   城下一支三千余的燕军忽然立住阵脚,继续与黑云军死战。   其他燕军则陆续撤回柏人城中,虽然是败退,却未见慌乱。   城上矢石如雨,协助这三千燕军死战。   竟然勉强挡住了黑云军的追杀。   厮杀了这么长时间,即便是黑云精锐也早已疲惫不堪。   “退开!”张蚝带着生力军杀来,直接扑了过去。   手中战矛在火光映照下挥出道道残影,登时刺死一名敌军,抽飞两人,大开大合,如虎入羊群一般。   三名燕将合力来战,才堪堪抵挡住这头猛虎。   不过挡住了张蚝,却挡不住其他黑云将士,五千中垒营提着刀盾肆意宰割着筋疲力尽的燕军。   如果没有意外,只需一炷香的功夫,这三千断后的燕军就会死在战场上。   很多燕军在临死前,都会回望城头上的高大身影。   不过天下事永远不会按部就班。   柏人城中冲出一支千人骑兵,人马俱披铁甲,手提长槊,马后拖着铁链,为首一将身长八尺有余,姿貌雄伟,额有日角偃月重文,身后还跟着两员燕将。   断后燕军已不到两千,见状大喜,“大都督不弃我等!”   “慕容德在此,贼将休得猖狂!”言罢,与身后二将挥槊冲向血战中的张蚝。   身后重骑,铁链在冰冷地面上发出瘆人的“叮叮”声。   张蚝挥动战矛,从血战中抽身,不退反进,拍人冲向三人。   此时想退也退不了,身后已被堵死,只能勇往直前。   四匹战马交错而过,张蚝胸口明光甲护心镜凹了进去,腹部也中了一槊,鲜血从破碎的盔甲片中渗出。   不过三名敌将被刺死了一人,抽飞一人,只剩下人高马大的慕容德。   张蚝挥了挥战矛,指向慕容德,刚要冲杀过去,却见其他燕军重骑已经杀入己方军中。   方才忙于追杀,中垒军未及列阵,被重骑杀入,当场毙命百余人。   张蚝冷哼一声,勒转马头,杀向重骑。   慕容德却呆呆的望着张蚝,双手不停的颤抖,几乎捉不住长槊,刚刚与张蚝正面硬碰了一记,虽然挡下了,却无再战之力。   张蚝返回阵中,中垒军士气重新振作。   精锐就是精锐,很快就适应,六七人一组,围杀燕军重骑。   燕军重骑救援而来,距离不够,速度没有跑起来,少了冲击之力。   落马甚多。   不过中垒军伤亡也在增大,加上夜色深沉,已经不可能攻入城中。   李跃遂鸣金收兵。   漫山遍野都是黑云将士的欢呼声:“万岁!万岁!”   燕军一向以野战闻名天下,却只能龟缩入城中。   毫无疑问,这一仗打赢了。   待将士们冷静之后,李跃令数百亲卫朝着城中呼喊:“此战已败,玄恭何不早降!”   城中一片安静,片刻之后,燕军有了回应,“梁王已入我瓮中,指日可擒也!”   李跃哈哈大笑,顾左右道:“传令,霹雳车、弩车全力轰击城池!”   不能给慕容恪喘息的机会。   干掉他,等于干掉燕国!   就算不能干掉慕容恪,也要击垮燕军的士气。   燕军野战失败,再也不能阻止攻城器械的推进。   李跃不再吝啬,将所有火油送了上去。   “放!”几声嘹亮的呼喊。   接着传来机括响动的声音,一排排火油罐砸向城墙,砸向城头的那堆火焰。   然而火堆边,慕容恪高大的身影已经不在了。   野战失利,他们自然知道要面临什么。   “砰——”   隔得老远,就听见一道道爆裂声。   烈焰腾空,仿佛要点亮这个黑夜。   更多的火油罐抛射过去,有的落在城墙上,有的落入城中。   不过奇怪的是,并没有多少惨叫声传来。   不仅不没有惨叫声,城中大火漫天,整座城池都烧了起来。   火油威力虽大,但也没有这么大,不能将整座城池点着,除非城内有人放火。   “莫非慕容恪见势不妙,退走了?”刘应疑惑道。   大火让士卒无法靠近。   就在此时,几名斥候从北而来,身上还带着箭伤,“殿下,燕军连夜从城北而退,沿途舍弃牲畜、粮草!”   “那还等什么,当乘势掩杀,末将愿为前锋。”张蚝仍旧精神抖擞。   李跃目光落在他腹间伤口上,虽然是皮外伤,却流了不少血。   徐成道:“慕容恪舍牲畜、粮草,乃诱我军追击,穷寇勿迫,敌军傅颜、慕容评皆未露面,深夜追击,恐中敌人埋伏。”   士卒从下午激战到现在,依然疲惫。   慕容恪善于用兵,没有埋伏才是怪事。   正如他所言,这一战只是小败,燕军阵亡应该不超过五千人,柏人还能坚持,他却直接放弃了。   两边没有溃退的情况下,不可能出现大伤亡。   更何况李跃和慕容恪都留着后手,没有投入全部兵力。   “还记得冉闵是怎么败在慕容恪手上的?十战十胜,第十一战全军覆没!慕容恪这是故技重施!传令,救治伤员,全军休整。”李跃对众将道。   这一战,两国投入的兵力加起来二三十万,短期内分出胜负不现实。   有慕容恪在,燕军韧性极强,从战场上的表现就能看出,燕军不会轻易放弃。   稳扎稳打,这一战就能赢!   李跃调整好心态。   翌日,出征慕舆干的偏师返回,去的时候有三将,回来能站着的只有窦封,白戡重伤,还有李烈阵亡。   三千人马只剩下两千不到。   “怎么回事?”李跃眉头一皱。   “回禀殿下,我军原本击溃慕舆干,追杀时,遇傅颜、慕容评伏兵……末将死命冲杀,方才得脱,白戡、李烈为掩护末将,一死一伤。”窦封眼中迸出热泪。   “果然有埋伏!”刘应倒吸一口凉气。   “伏兵何处?有多少?”李跃声音温和了许多。   “房子城南十五里,汦水之北……至少万人……”   “看来慕容恪一开始就不想死守柏人。”徐成道。   柏人地处低洼之地,对燕军而言并不是最佳决战之地。   “男子汉大丈夫哭什么,起来,他日在战场上报仇即可!”李跃心中一叹,三个武举,一死一伤。   瓦罐不离井口破,大将难免阵前亡。   死伤在所难免,再来一次,李跃还是会派他们去。 第四百三十六章 进退   没等苻坚大军攻入凉州,凉州自己就乱了起来。   张祚废哀公张曜灵自立后,深忌河州刺史张瓘兵强马壮,欲召回姑臧害之。   张瓘直接起兵,得到了凉州人的支持,辅国将军宋混与其弟宋澄里应外合,杀张祚,立张重华少子张玄靓为君。   但凉州并未因此而安宁,国中大权落入张瓘之手。   苻坚遣使令凉州称臣,认氐秦为宗主,可罢两国刀兵,张瓘为人刚愎自用,当然不会同意,自以为兵强马壮,有坚城可守,遂其谋夺关中之意。   集合国中精兵六万于姑臧。   苻坚遣邓羌为前部督,乘黄河封冻,率八千锐卒渡河。   张瓘遣大将宋混率两万军围攻邓羌,两军混战,苻飞、姚苌、杨安忽率三千精骑驰援之,杀入凉军后阵,姚苌身先士卒,血战在前,功劳不小,让苻飞、邓羌刮目相看。   另一大将杨安勇猛不在苻飞之下,三次扑杀至宋混牙旗之下,凉军大为震骇。   两位万人敌加上两个猛将,宋混大败,率残部退回姑臧。   秦军踏过河西,如入无人之境。   苻坚传檄凉州各郡,令士民各安其家,大军所过,非但秋毫无犯,反而收容流民,分赐衣食。   凉州深受张祚之害,面对苻坚仁柔手段,全无抵抗之力。   河西诸部鲜卑、羌氐最先归附。   秦军声势大振,而姑臧城孤立无援,张祚、张瓘皆不得人心,新君张玄靓年方六岁,更无威望,州郡豪族静观其变。   张瓘大惧,遣使向苻坚称臣。   但秦军已经围城,形势一片大好,怎肯退走?   凉州士族豪强僧侣仰慕苻坚之名,皆来拜会。   不过此事苻坚的心思不在凉州上,此次攻打凉州比想象当中还要容易许多,张重华死后,名将谢艾无端被杀,自断一臂,国中人心离散,张瓘比张祚强一些,但猜忌苛虐,纲纪不立,人心不附。   “梁燕决战若何?”苻坚的心思自然在东边。   朱彤道:“柏人一战,梁军趁燕军立足未稳,营寨未立,发动猛攻,击退慕容恪。”   “如此说来,慕容恪不敌?”   “倒也未必,慕容恪坚韧不拔,这一战不会轻易分出胜负。”权翼拱手道。   “张氏经营姑臧数十年,城高粮足,先生可有破城之策?”苻坚对有才能之人非常敬重。   薛赞道:“张瓘不得人心,今大军围困,城中人心惶惶,不出两月,必起内乱!”   “两个月……”苻坚沉吟。   天下形势瞬息万变,两个月会发生很多事情。   苻坚提精锐西进,国中空虚,司马勋在汉中磨刀霍霍。   自从苻法被苟太后逼杀之后,其他宗室虽噤若寒蝉,但暗中却有一股势力在悄然滋长,离开长安的时间若是太久,难免会出现一些意料之外的事。   “臣有一计,可一石三鸟。”权翼眸中精光闪动。   苻坚等的就是他这句话,“先生快快说来。”   “大军围城,凉人惧我军声威,遂听令于张瓘,今不如南下,就食于陇右,一来,观姑臧之衅,二来,可震慑汉中司马勋,三来,可遣一支精锐袭取仇池!”   仇池乃武都一带的白马氐所建,西晋元康六年(公元296年),氐人齐万年不满司马氏敲骨吸髓的重税,揭竿而起,烽火遍及秦、雍等州,诸族云集响应。   氐酋杨飞龙养子杨茂搜,趁机率四千部众重返仇池,攻占武都、阴平两郡,建仇池国。   不过夷狄所立之国,自相残杀比中土更甚。   仇池国刚刚发生内乱,国主杨国被其弟杨俊所弑,其子杨安率部出逃长安,投入苻坚麾下。   苻坚待之甚厚,封为前将军。   杨安亦誓死效忠苻坚。   “妙哉!”苻坚抚掌而笑,令右卫将军苻雅领杨安、姚苌二将各率本部攻袭仇池。   柏人。   慕容恪退兵之后,坚守不出。   张蚝、徐成诸将几次挑战,慕容恪固守不出,深沟高垒,不与交战。   一个巴掌拍不响,慕容恪采取龟缩战术,黑云军暂时也拿他没办法。   不过对李跃而言,只要拖住慕容恪主力,就不算太亏。   东线,贾坚、鹿勃早、崔瑾率四万大军北上,佯攻束州。西线,王猛五万新军已经进入河东,会合吕光所部,兵力增加到六万。   这场大战其实是国力之战,李跃三路大军加在一起,也有二十多万。   两军对峙,李跃也密切关注江东桓温和关中苻坚的消息。   能影响这场大战的,只有这两股势力。   桓温大权独揽,推行庚戌土断,雷厉风行,彭城王司马玄藏匿流民五户,被下廷尉问罪,其他士族豪强全都夹紧了尾巴,生怕触了桓温的霉头。   江东一扫殷浩兵败以来之颓气,桓温寻访隐逸之士、辟举寒门才俊,车胤、习凿齿、孟陋、谯秀等人皆征召为从事。   对江左豪门礼遇有佳,数次拜访谢安、王坦之等名流。   晋室内外和谐,人心大定。   其间还出兵剿灭了为祸多年的蛮贼文卢、妖贼李弘,传首建康,桓温权势日益稳固,甚得江左人心。   而苻坚攻打凉州也异常顺利,名将谢艾被杀后,凉州军事实力大降,加上苻坚的怀柔手段,秦军几乎势如破竹。   战争是政治的延续,内部不稳,外部敌人就来了。   苻坚无疑选了一个最好的时机扩张。   关西之地,无人能与其争锋。   唯一能威胁氐秦的司马勋,这两年在汉中大开杀戒,残酷暴虐不在胡人之下,治中、别驾及州中豪右,言语稍有忤意,即于坐枭斩之,或亲射杀之。   不仅不敢进图关中,据细作来报,反而有谋取蜀中之意,在汉中厉兵秣马,却因惧老将周抚之威,暂时不敢动。   “苻坚退兵了?”收到关中快马传回的消息,李跃顿时有些惊讶。   现在不攻下凉州,等关东决战之后,更没有机会。   “张瓘固守姑臧,城高粮足,苻坚就食陇右。”张生野道。   “陇右?”李跃盯着地图,笑了一声,“苻坚这是以退为进,乃当年曹操灭袁氏兄弟之计也!张重华死后,凉州接连内乱,如今苻坚引兵退走,凉州必然还会再乱。” 第四百三十七章 来回   “殿下英明。”张生野拱了拱手,“不过斥候回来时,恰好遇上张瓘使者索振。”   “使者?”李跃不用猜就知道张瓘的使者来干什么。   能威慑苻坚的只有梁国。   李跃颇有些心动,苻坚为了攻打凉州,抽调了蒲坂和潼关的主力,邓羌、苻飞两员万人敌也调走了。   关中前所未有的空虚。   如果此时令河东的王猛突袭蒲坂,机会非常大,如今又是天寒地冻的时节,黄河结冰,形同虚设。   攻破长安,等于断了苻坚的根基,除掉了将来的一个潜在对手。   再发展个几年,一样能灭掉燕国。   悦绾遇刺,其实就是燕国的分水岭,革新失败,正式从巅峰开始下滑。   时间拖得越久,燕国矛盾越大。   秦、晋、燕,随便灭一个,以后都会是梁国一家独大的格局。   “传索振入见。”李跃不心动是不可能的。   这年头哪有什么真正的盟友?都不过屈从于眼前的利益而已。   索振出身敦煌索氏,乃凉州数一数二大名士,曾力谏张重华,声名远扬。   “拜见梁王,如今苻坚精锐尽出,关中空虚,正是天赐之机也,苻氏贪得无厌,一旦壮大,他日必为梁王劲敌也,梁王若出兵,凉州愿归附,认梁为宗主!”索振非常急,一句废话都没有。   苻坚虽然退兵,张瓘的处境反而更为艰难。   国中诸郡皆不听号令,急需得到外力的支持。   而张祚篡位之后,直接称帝,跟江东已经闹翻,只能找上梁国。   凉州存在有一定的价值,能牵制苻坚。   不过李跃一番权衡后,还是放弃了这个诱人的想法,张瓘不是那块料,根本不是苻坚的对手,协助他没有任何意义。   其二,关中遍地羌氐,氐秦有民意基础,王猛的五万新军或许能攻破长安,却难以彻底平定关中,到时候陷入两线作战,非但灭不了他们,反而与其结仇,既灭不了秦,也灭不了燕。   做人就该踏踏实实,不能三心二意。   “阁下所言甚是,然凉州之危不在外,而在内,梁燕大战,无暇西顾,孤鞭长莫及,今苻坚已然退兵,贵国当励精图治,收拾人心。”李跃婉拒。   凉州实力并不差,苻坚啃不下姑臧就是明证。   这时刘应掀帐而入,瞥了一眼索振,拱手道:“殿下,燕军傅颜部南下。”   李跃从胡床上起身,“军务繁忙,无暇招待阁下,汝等好生招待先生。”   “唯。”刘应拱手。   “在下告辞……”索振一脸失望,但也没失了礼数,跟着刘应下去了。   李跃旋即招来诸将询问,“士卒休整如何?”   停战已经四五日,既然慕容恪不来,李跃就去找他。   山不就,我去就山。   这一战盯着慕容恪揍一定没错,这几日都是晴天,冬日高悬,不冷也不热。   “士气高昂,可以一战!”徐成拱手道。   “汝率一万大军为前锋,孤亲率四万大军殿后,拿下柏乡!”   “领命!”   徐成步骑先出,李跃在后准备。   一次柏人小胜不行,那就再来几次,积小胜为大胜。   刚刚集合了驻军,斥候就奔来禀报,徐成一出动,慕容恪也动了,舍弃柏乡,大车拉着小车,分成两部,一部退往房子县,一部退往西边的高邑。   退往房子县的人马明显是抓来的壮丁,足有五万之多。   退往高邑的则是慕容恪的精锐。   徐成一万步骑,惧有伏兵,不敢追击,返回柏乡。   李跃大军赶往柏乡与徐成会合。   “此必慕容恪诱敌之计也!”徐成拱手道。   的确,慕容恪撤退的方向是中山郡,而中山的东面便是范阳,粮草转运要轻松一些,蓟城的燕军随时可以支援。   而李跃北上,时刻有陷入燕军四面围攻的风险,还要防备慕容评、慕容军、傅颜切断后方粮道。   “返回任县,继续围攻襄国!”李跃迅速调整战略。   攻其所必救,守其所必攻。   与其追着慕容恪跑,不如让他来解襄国之围。   这几天天气不错,攻城器械能发挥威力,攻破襄国便是拔除邺城头顶上的一颗钉子,还可以此地,攻略中山、常山二郡。   大军刚一退回任县,燕军千余轻骑就到了,在营垒外来回奔动。   李跃不理会他们,翌日,将攻城器械推到襄国城下。   既然稳扎稳打,就要做好一切准备,还未开战,先令士卒布置鹿角,挖掘堑壕,堆砌土垒,防备燕军骑兵冲驰。   近十万人一起动手,不到半日工事便已成型。   襄国不比柏人城,石勒花费十八年修建而成,坚固无比,慕容军吸取太丰子城的教训,在城头做了很多准备。   “殿下,何时进攻!”张蚝腰上的伤刚好一些,就迫不及待。   李跃扫了一眼身后跃跃欲试的将士,“再等等慕容恪。”   围城打援,围城是假,打援是真。   几乎所有斥候都撒了出去,侦察北面燕军动向。   但慕容恪却在高邑一动不动,仿佛吃了定心丸一般,就是不南下。   李跃想围城打援,慕容恪却想凭襄国消耗黑云军实力,待黑云军筋疲力尽时,一击致命!   交手这么多次,早已熟悉彼此的风格。   慕容恪在想什么,李跃能通过战场形势预判出来,同样,李跃在想什么,慕容恪大致也能猜出。   襄国城墙上,燕军士卒正在大声辱骂,各种污秽之声不堪入耳。   将士们怒火万丈,纷纷求战。   李跃望着高耸的城墙,燕军虽然在辱骂,但也做好了准备,城头旌旗招展,士气旺盛,“急什么,他们会骂,你们就没长嘴?”   张蚝一马当先,带着千余部曲冲到城下一射之地,朝着城头破口大骂。   士卒们一边骂一边脱裤子,完全不把城上燕军当人。   但无论如何辱骂,城中守军死活不出。   李跃倒是无所谓,将不可怒而兴师,帅不可愠而致战,全当消遣,就等着东西两路的消息。   三日之后,斥候终于带回李跃想要的,“禀殿下,王都督率六万大军北上。”   王猛要攻陷并州,有三条路可走。   其一,从西面走吕梁山,但山路崎岖,补给困难,燕军随便堵住一个山口,王猛就会进退失据。   其二,溯汾水而上,步步为营,一城一地的攻上去。   其三,进入上党,出壶关,与慕容垂正面决战,毕其功于一役。 第四百三十八章 反其道   王猛的猛字,其实就是他的性格。   勇猛精进,大刀阔斧。   不出李跃所料,王猛提兵进入壶关,会合李琦、李屹、赵贺三将手中的黑云精锐,兵力高达七万,手上汇集魏山、糜进、秦彪、吕光、刘牢之、诸葛侃等将,可谓猛将如云。   居高临下,对慕容垂虎视眈眈。   不过慕容垂也没闲着,从太原召集四五万人马,手上大军也达到八万人规模。   但跟襄国一样,两军也在对峙。   “殿下只需拖住慕容恪即可,此战臣必攻克并州,生擒慕容垂!”王猛特意派人送来一封信。   李跃莞尔一笑,回了四个字:“静候佳音。”   慕容垂名义上有八万大军,其实真正的精锐也就两三万人,其他的都是临时抓来的壮丁,装备都凑不齐。   跟王猛训练的新军有天壤云泥之别。   东路,贾坚、鹿勃早二将进攻束州,崔瑾后方调度,与慕舆根打的有来有回。   慕舆根是宿将,但贾坚毫不逊色,配上鹿勃早、崔瑾,隐隐占了上风,吃掉了从蓟城来的几支援兵。   这其实就是国力体现。   燕国占领幽、并二州时日尚短,未有效经营,其根基仍在辽东。   李跃不需要跟慕容恪尔虞我诈斗心眼,只需集中国力推过去就行。   “殿下,慕容恪移军赞皇。”张生野禀报最新的消息。   赞皇贴着太行山,穿过井陉便可驰援并州。   慕容恪移军至此,是为了兼顾并州战场,支撑慕容垂。   李跃不会给他这个机会,“时机已到,传令,攻打襄国!”   “唯!”亲兵一脸喜色的出帐。   营中顿时传来各种声音,仿佛在逐渐苏醒。   李跃出营,帐外早已站满了士卒,眼神中充斥着嗜血的渴望。   这种渴望凝聚成了冲天的杀气。   襄国——胡人都城,曾经是羯赵的龙兴之地,现在又是燕国悬在邺城头顶上的一把利刃!   攻破襄国对将士们意义重大,对梁国同样有深远影响。   李跃原本只是想佯攻,吸引慕容恪南下支援,但见到将士们的眼神,忽然就改变了心意,军心士气不可辜负。   拿下这座城池,是对燕国士气的一次重击。   最坚固的襄国都攻下了,燕国还有哪座城池能抵挡黑云军的进攻?   慕容恪看出李跃围城打援之意,不肯轻易南下,那么不妨换个思路,直接攻破襄国,破燕军之心防!   对峙这十几日,襄国城上的守军也松懈了。   都以为黑云军不敢攻城,毕竟有冉闵的前车之鉴在。   李跃这次偏要反其道而行之!   吱呀、吱呀……   一架架霹雳车、弩车被推到前阵。   将士们无声的走到阵前。   城上的守军仍在嘻嘻哈哈的谩骂,各种污言秽语不堪入耳。   就在他们谩骂之时,霹雳车发出一声声低沉的怒吼,将火油罐抛向襄国城。   紧随其后的是扑天的火箭,密密麻麻射向城上。   怒焰升腾,当即吞没了城头谩骂的几十名燕军。   紧接着,弩车也开始发威,将踏橛箭密密麻麻的钉在城墙上。   辎重兵顶着盾牌冲到城下,填平燕军事先布置的沟坎和陷坑。   百余头牛骡拖着十几辆临冲车向前。   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   数万人的战场,仿佛盔甲刀矛的海洋一般,绵延数里。   既然决定攻破襄国,那就一鼓作气。   城墙上的烈焰滔天,不过燕军也强悍,顶着烈焰以沙土盖灭火焰,不断有全身浴火的燕军发出凄厉的惨叫声,从城头坠落。   李跃也没指望霹雳车能攻下襄国这种坚城,挥了挥手,身后令旗挥动,战鼓声拔地而起,黑云甲士扛着长梯向前。   “传令,先登者爵位连升五级,封千户侯,赏钱帛三百万!”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数百传令兵策马从阵列中驰过,传递着李跃军令。   前阵士气如同烈火烹油一般。   轰、轰、轰……   沉重的步伐狠狠踏在地面上,仿佛要踏平这座胡人都城一般。   不到一炷香功夫,整个战场都沸腾起来。   将士们冲向城墙,不等临冲车靠近,直接攀援长梯或踏橛箭……   火油的威力毕竟有限,城上准备充足,很快就扑灭了火焰。   燕军踩着还在冒着火苗的尸体扔下一块块石头,箭矢仿佛暴雨一般落下。   铁甲再坚固,也防不住如此密集的箭雨和石块,眨眼间血肉横飞。   不过死亡并没有吓退士卒。   临冲车缓缓推到城前,箭矢泼水一般洒向城墙上的守军,几名身披重甲的黑云将从车顶一跃而下,杀入敌军丛中,手中大斧、狼牙棒肆意挥动,带起一蓬蓬血雨。   临冲车靠近,大大减轻了攀城将士的压力。   从李跃角度望过去,如山一般的土褐色城墙,已经变成了黑色,上面密密麻麻爬满了黑云将士。   不断有敌我双方的人从城头上一起摔落下去,跌入城下黑色的潮水之中。   似乎连襄国周边耸立的青山都变得渺小起来。   此战气势之恢宏,规模之宏大,李跃生平仅见。   一将功成万骨枯,此言不虚。   一个新帝国的崛起,必然要经历尸山血海!   想要胜利,必然付出代价,李跃没时间怜悯阵亡者,既然身为战士,这便是宿命。   战场越发剧烈起来,厮杀声震动天野。   燕军也殊死抵抗,几次将攻上城墙的黑云甲士反推回来。   襄国城着实坚固,临冲车也被砸毁了几架。   黑云军将士换上去五波,从晌午杀到黄昏,所有临冲车都被破坏,战士伤亡四千余众,襄国城仍屹立不倒。   连徐成都受了伤。   李跃下令收军,连夜安抚将士,鸿胪吏们也竭尽全力的鼓励士气。   “明日、明日我等即便粉身碎骨,也要攻破襄国!”几个老卒拍着胸脯。   翌日,天刚一亮,黑云军肃立在城墙一射之地外,沉默无声。   城墙下,尸体密密麻麻,堆了几层。   尸体上布满了羽箭、断矛、长刀,仿佛芦苇一般。   血腥气直冲云霄。   城中已经有人突围,向北面求援去了,但慕容恪援军想从赞皇南下,至少需要两天时间!   也就说今日如果攻不下襄国,就要当心慕容恪的突击!   “进攻!”阵前黑云将歇斯底里的怒吼着。   李跃拿起鼓槌,与力士们一起敲击战鼓。   鼓面上的龙腾图案张牙舞爪,随着震动仿佛活了过来,发出阵阵咆哮。   李跃边敲边看着鼓面上栩栩如生的龙,汉魏的龙形有四肢,有尖牙,有利爪,更有力量感,也更更威武霸气。   这也是华夏最早的图腾。   咚咚咚……   一声快过一声,一声比一声洪亮,仿佛有某种力量随着这鼓声弘扬开来,灌注给战场上每一个将士。   昨日一场血战,燕军也付出极大代价,他们只会更累。   其实昨日的苦战,已经让襄国到了油尽灯枯的边缘。   “杀!杀!杀!”巨大的喊声逐渐与鼓声节律相同。   李跃双臂都麻木了,仍在敲打着战鼓。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听到一阵阵惊呼声,“城破了!” 第四百三十九章 陷阱   攻破襄国城墙,并不代表大战完结。   城内燕军一部分疯狂从北门逃窜,人马互相拥挤,自相践踏。   一部分留在内城死战。   羯赵在襄国修了皇城,这些人死守不退。   有燕将在城头激励士气,“大都督援军就在路上,只需再守半日,便可击灭梁贼,生擒李跃!”   皇城比外城狭小,却更坚固,皆以石料修建,踏橛箭钉不上去,临冲车进不来,只能靠将士们以血肉之躯攀爬长梯。   既然肯留下,自然都是燕军老卒,对慕容氏死心塌地。   一夫搏命,百人辟易,人一旦有了必死之心,战斗力就会飙升。   黑云将士虽然也悍不畏死的向上攻,但有城墙阻挡,一时片刻还真奈何不了他们,将士们早已疲惫。   “慕容恪到了何地?”李跃反而冷静下来。   皇城中残余五六千人左右,慕容军的牙旗飘荡在城楼之上,正是这杆牙旗,凝聚着燕军最后一口气。   此番攻打襄国,本来就是火中取栗之举,以快打慢,攻其不备。   强攻不是不行,但看城上燕军的气势,又将是一场苦斗,再与慕容恪麾下精锐决战,形势就有些危险。   “慕容恪亲率两万精骑南下,已至中丘,四万步军在后。”张生野拱手道。   树的影,人的名,慕容恪的名声太响了。   燕国能有今日之势,全靠他打出来的,连不可一世的冉闵都被他生擒。   中丘距离襄国只有四五十里,半日时间的确够了。   城中还有一些残军在殊死抵抗,黑烟翻涌,直冲云霄。   李跃望了一眼皇城,牙旗之下,一将倒提长槊逆风而立,一头灰发随风乱舞,大红披风来回翻卷,颇有决死之气。   不用说,此人就是燕国抚军将军慕容军,慕容廆第八子,慕容恪的叔父。   看他这架势,已经没有劝降的必要。   “来的好!慕容恪敢来,孤定要让他有来无回!传令,暂缓攻打内城,中垒、骁骑二军固守城外大营,中坚、前锋二军就地休整,其他诸军迅速清理城墙与外城,所有城门打开,孤倒是要看看,慕容恪敢不敢入城!”李跃从容应对。   慕容军是瓮中之鳖,跑不了。   行军作战,不可乱了方寸,有威胁的是慕容恪。   慕容恪的价值比慕容军大多了,甚至比这座城池还要大。   李跃索性以襄国城为战场,请慕容恪入瓮,就在此地决出胜负,慕容恪以骑兵见长,城中反而对他不利。   “领命!”传令兵飞散而去。   襄国城四年前投降冉闵,城中百姓都被迁走。   后慕容垂趁冉魏覆灭,袭取襄国,城中仅剩不多的人也被迁走,成了一座大军营。   徐成下令推倒房屋,以断壁残垣为鹿角,既防备慕容恪的骑兵,也防备慕容军忽然杀出。   不过数万大军入城,不是一时片刻就能完成。   为了避免互相践踏,徐成在南城摆上了五十多架长梯,让将士们爬梯入城。   虽然依旧有些混乱,但入城速度快了不少。   李跃率宿卫军驻于北城门下,一杆“梁”字牙纛立于城楼之巅,直冲天穹。   冬日的北国天穹清澈万里,湛蓝如洗,低沉白云仿佛在牙纛周围浮动。   徐成则防守南城。   城墙上、城中的厮杀更剧烈了,张蚝正在率军死战,不过城墙狭窄,拥挤不堪,黑云军的兵力优势无法发挥。   只能一步一步向前推进。   留下的燕军几乎都是死士,堆尸成垒,与黑云军就在城头绞杀。   各种惨叫声纷至沓来,不断有走投无路的燕军挤下城墙,摔成一团血泥。   也有人匍匐在地,乞求活命。   城中不知何时燃起了大火,黑烟滚滚,火势甚大,似乎用上了火油,惨叫声正是从火中传来,一股焦臭之气充斥全城。   战马、牛羊被惊扰,四处乱窜,将士们兴高采烈的上前捕捉。   因这大火,城中的抵抗渐渐平息。   不过外城墙上的抵抗还在继续,石勒花费十八年时间打造的都城,周长二十余里,全盛时,城中夏胡七十余万。   引活泉水周流城内,城开四门,以北苑作为襄国大市,修建德宫、徵文殿、单于庭、单于台、东堂、西阁、后六宫、百尺楼、崇训宫、社稷坛,宗庙、挈壶署、藏冰室。   后被冉闵付之一炬,宫阙尽毁,但城墙却保留下来。   残军主要集中在东西城墙上,高耸的城墙几乎被染成了红色。   李跃目光所及,稚堞上盖满了尸体。   黑云将士奋力冲杀着,燕军残军节节后退,却顽抗到底,死活不降。   燕国能席卷北土,自然有其过人之处。   而慕容恪比想象中来的要快。   城外大军花了快两个时辰刚刚入城,城外马蹄声如雷,由远及近,地面也跟着震动起来。   皇城中,残军发出一阵阵的欢呼,如同溺水濒死之人看到一根飘来的稻草。   城墙上残军亦士气大振,居然还发动了反扑,但还是被黑云将士压了下去。   李跃嘴角卷起一抹冷笑,他们是瓮中之鳖,但同时也是钓慕容恪入城的鱼饵!厮杀虽未停止,但城中形势在自己掌控之中。   马蹄声越来越急,越来越响,暴雨雷霆一般,声势极大。   中坚、前锋将士从地上一跃而起,虽然并没有休息多长时间,不过满脸亢奋之色,经验丰富的老卒往嘴中塞着干粮,喝着水。   慕容恪能这么快赶来,必然是倍道而行,狂奔之后,还有多少战力?   襄国城是李跃精心给慕容恪准备的一个陷阱,就等他自投罗网!   兵无常势,水无常形,因敌变化而取胜者,谓之神!   围城打援也好,火中取栗也罢,千变万化,胜败之机,在于用兵之人。   李跃盯着城门,此时此刻,不怕慕容恪突击,就怕他不来。   但马蹄声忽然消沉下去,城外渐渐陷入一片沉寂之中,只有呼呼的风声。   这种沉寂也影响到了城墙上还在厮杀的残军,他们疑惑的望着北面。   内城中,一头苍发的慕容军也在眺望北面。   似乎所有人都在期待慕容恪入城…… 第四百四十章 宿敌   “报都督,慕容垂亲率两万步骑入曹公垒!”斥候飞奔入壶关。   曹公垒乃当年曹操攻高干,起土山于壶关西北角,穿地道于城西,内筑界城以遮之。   上党,与天为党,俯视四方,并、幽、冀、豫皆居其下,自古征战不休,境内有诸多古战场。   一百多年过去,汉末三国烽烟已经远去,但天下却越来越乱,几十年间神州陆沉,天地易色,战火扑面而来,旧战场重新被唤醒。   而新的英雄豪杰从这乱世中跃然而出。   王猛与众将一同立于关城之上,望着城下耀武扬威的燕军骑兵,收回目光,扫了一圈身边诸将,除了魏山年纪稍大,其他人都是二十上下的新锐,朝气蓬勃,英气勃发。   “吾正欲寻慕容垂决战,今其自来送死,诸位不可放其退走!”就连王猛,今年也才三十。   “遵令!”众将拱手,身上自然而然的流露出一股杀气。   而这杀气扩散至关内。   数千余骑兵握着长槊,沉默如山,静候军令。   连战马都感觉到肃杀之气,不停的刨动着前蹄。   湛蓝天空中,一只雄鹰正在白云间穿梭。   咚、咚、咚……   战鼓声响起,壶关城门打开,骑兵迈着沉稳的步伐缓缓走出,缓缓走向城外的燕军。   但越是缓慢,越是有种令人透不过气来的压力。   长槊竖起,战马小跑起来,刘牢之、诸葛侃一马当先,手中的长槊随着战马的跑动而上下起伏,锋锐之势动于天野。   燕军拔马便退。   关上的战鼓却更加激昂起来。   轰、轰、轰……   一列列步卒走出关城,锋利长矛和沉重盔甲令天上的冬日忽然黯淡下来。   步卒之后,辎重兵推着偏箱车,车上架着重弩。   王猛一身箭衣,身上随意披了一件儒甲,连兜鍪都没戴,拥军出城,但目标并不是西北面的曹公垒,而是正北的阏与城。   天下之脊在并州,并州之脊在上党,而上党之脊在阏与。   秦赵第一次上党之战,赵奢全军卷甲而趋,发兵万人抢占阏与北山高地,赵奢乘势,居高临下,狭路相逢勇者胜,大破秦军。   “慕容垂轻锐,我军持重,攻其所必救,则燕军可破,慕容垂可擒也!”王猛左手举鞭指着北面莽莽群山。   落在众将眼中,颇有几分气吞山河的气势。   若没有这种气势,王猛也不可能收服这群骄兵悍将。   魏山、秦彪、糜进、刘牢之、吕光等,没有一个是泛泛之辈,大军入驻壶关多日,并非是等待出击时机,而是为了慑服他们。   上下同欲者胜,内部不谐,安能击外?   “赵奢有言,狭路相逢勇者胜。诸位皆为国之良将,大梁能否击败燕国,可定北国,就在此战之中!”王猛右手按着李跃亲赐的宝剑,目光深邃而锐利。   “都督放心,我等定舍生忘死!”魏山身为元老带头拱手。   其他人也跟着行礼。   不过就在此时,西面马蹄声大作,燕军骑兵咬了上来。   王猛挥了挥手,“不必理会,继续向前!”   偏箱车被安排在后阵,防的就是慕容垂骑兵袭扰。   果然,燕骑冲来,一阵驰射,箭雨落下,士卒躲在偏箱车后,毫发无伤。   而梁军重弩射出,燕军倒下四五十骑,望着尖牙森森的偏箱车,燕骑只能无奈的退去。   袭扰数次,皆无功而返。   梁军仿佛一座移动的大山,不可撼动,长驱直入。   而这种稳步推进、稳扎稳打之策,根本不给慕容垂任何机会。   慕容垂也许是名将,也许是万人敌,然而遇上王猛,却一再被压制。   更何况王猛对燕军了如指掌,校事府收集来的情报,也会送给他一份。   慕容垂号称八万大军,实则手上精锐老卒不足三万,正面大战,慕容垂没有任何机会。   “报都督,燕军正在攻打壶关!”斥候飞奔来报。   王猛笑道:“慕容垂这是再诱我军回援,壶关有三千黑云精锐驻守,慕容垂岂能得手,待吾等取了阏与,慕容垂便是釜中之鱼!”   数万大军依旧不慌不忙的走向群山之间的古战场。   而慕容垂也舍弃了壶关,调集重兵向阏与赶来,大战一触即发……   襄国,北城外。   万余燕军骑兵排成了一条长线,士卒和战马因为长途奔袭,身体轻轻颤动着,口鼻中喷出一条条白气。   城门大开,城内的厮杀声时隐时现,但他们却裹足不前。   从城中喷涌而出热风,带着浓烈的血腥气,仿佛那不是城门,而是张开的血盆大口。   “大都督,末将愿率本部杀入城中!”傅颜身为宿将,自然看出一些端倪,但他已存必死之心,报答慕容恪对他的庇护。   慕容恪扫了一眼左右燕军士卒,都目光炯炯的等着他下令。   慕容儁束州兵败后,慕容氏最有战力的一支大军皆在此地,追随慕容恪南征北战多年,对他无比信任。   哪怕前方是刀山火海,只要慕容恪一声令下,燕军就会毫不犹豫的冲上去。   “李跃用兵诡谲,城中必有伏兵,我军皆为骑兵,入城必死。”慕容恪一向宽仁,不忍麾下将士就这么白白送死。   “难道就这么放弃襄国,见死不救八叔父?”慕容德激动道。   慕容恪眼中掠过一道痛苦之色,但旋即变成了坚决,“襄国丢了,大燕还在,若我军稍有不测,国之安在?”   如果梁军还在城外,慕容恪会毫不犹豫的冲杀过去,如同当年冲向石虎的几十万大军一样。   但梁军已经入城,说明其早有准备。   那些还在城头厮杀的燕军,更像是敌人故意放出的诱饵。   “大都督……”傅颜叹了一声。   自从悦绾死后,燕国就一落千丈了。   换句话说,连悦绾这种重臣大将都不明不白的死了,可见燕国隐患之大。   所以慕容恪不能再出事,他早已不是当年勇猛无畏的将军,而是支撑燕国的梁柱。   “国事艰难,然则未必没有转圜之机,当年吾灭冉魏,数败于冉闵之手,依旧生擒之,兵无常势水无常形,诸位稍安勿躁,等待后军步卒到来。”慕容恪和缓的声音扫去了众人心中的焦躁和不安。 第四百四十一章 不攻   北城门前静悄悄的,城内的大火哔哔啵啵渐渐熄灭。   城头的顽抗渐渐被肃清,一具具尸体抛下城墙,在地上越垒越高。   前锋军死士与中坚军甲士望眼欲穿,就等着慕容恪的骑兵入城。   然而,始终都没见到燕军骑兵的身影。   “慕容恪不愧为天下名将,竟然能窥破我军埋伏。”李跃摇摇头,想坑慕容恪一把太难了。   但换个角度,请君入瓮设置的并不高明,有太多的细节不完善,最大的破绽就是不应该打开所有城门。   慕容恪虽只有三十余岁,但十五岁上战场,已经厮杀了十七八年。   优秀的将领,通常都会有猎人一般的直觉。   “燕军不入,不如调动骁骑军围攻慕容恪?”刘应低声道。   “来不及,从南城外大营调军过来,一去一回,动员士卒,至少一个时辰,慕容恪休整完毕,以逸待劳,反而给了他机会。”   遇上慕容恪这种对手,李跃不得不考虑方方面面,不给他任何可乘之机。   “那么……”   “我军既然拿下城墙,已经立于不败之地,不必犯险,传令紧闭四门,士卒轮流休整,慕容恪既然不走,说明还想打,不可吊以轻心。”   命令一下达,城中摆好阵势,准备厮杀一场的将士惋惜声四起。   李跃带着亲卫登上北城楼,残雪点点的平原上,万余燕骑散开,仿佛一条暗青色的玉带。   旌旗翻卷之下,有千余甲骑簇拥着数员燕将,每匹战马面帘上插着一支白色长羽,当胸、身甲、搭后俱为铁甲,人与马只露出一双杀气腾腾的眼睛。   在寒风中肃立许久,未见杂乱,与寻常草原骑兵大为不同。   慕容恪麾下大军是燕国最核心的战力,兵强马壮,人皆双马,装备精良,士气高昂。   如果黑云军没先一步攻陷襄国,与这支骑兵交手,必将是一场苦战、血战……   不过既然攻入襄国城,黑云军已经占据先机。   被动的是慕容恪。   “报,燕军步卒还有四十里!”   “报,燕军步卒距襄国二十里!”   斥候陆续前来禀报。   李跃好整以暇,淡定的盯着燕军,如此形势,非常好奇慕容恪会如何抉择。   选择决战此城之下,燕国的精血会被放干。   退走,也只是慢性死亡而已。   攻守之势已经转变,没有襄国对邺城的压制,燕国将处在被动挨打的境地。   又等了近两个时辰,天色渐渐昏暗,这血腥的一天即将落下帷幕。   不过,昏沉而苍茫的北方大地上,一条细线逐渐显露身影,接着,西线变成了潮水,缓缓涌动。   盔甲铿锵声与沉重的脚步声排山倒海而来。   与此同时,内城的残军发现援军到来,一片欢呼之声。   这欢呼倒是提醒了李跃,“传令徐成,先把内城的慕容军解决了,不然慕容恪攻城,他们里应外合,我军压力倍增。”   “领命!”三名传令兵向南城飞奔而去。   过不多时,内城火光大作。   四面八方,一阵阵火箭仿佛流星雨一般射入内城中,间或传来火油罐爆燃之声,驱退了越来越深沉的暮色。   也照亮了城外。   燕军一阵躁动,战马原地踏着小步,前前后后的腾跃着,也许是惧怕火焰,也许是因杀伐之气而躁动。   李跃此举,也是为了激慕容恪攻城。   燕军仓促而来,连器械都没有,只能以血肉之躯来填襄国城!   但如果他不攻城,黑云军就这么堂而皇之的吞掉慕容军,震慑燕军之胆魄,打压燕军之士气。   这盘大棋上,谁落后一步,谁就会处处受制于人!   北面的步卒已经赶到城下。   无数双眼睛仰望着城楼上的“梁”字牙纛。   为了让他们看清楚,李跃特意令人燃起了火堆。   “请慕容玄恭入瓮!”一排亲卫站在稚堞后齐声呼喊。   烈焰冲天而起,拉长了李跃的背影,仿佛要笼罩整座襄国城一般。   城下一阵骚然,百余骑沉不住气,冲了过来,但旋即被城上的重弩射成刺猬,倒在血泊中,有三骑被短矛一般的踏橛箭钉在地上,并未摔倒,维持奔跑的姿势,但人和马皆已毙命。   以前李跃觉得自己能忍,现在看来,慕容恪更能忍。   肃立在城下,始终不动。   他不动,城内的慕容军也就断绝了生机。   各种攻城器械集中攻击,内城也没守住,城内燕军,没留下一个活口,油尽灯枯的慕容军本人也被窦封斩下了头颅,送到李跃面前。   “万岁!万岁!万岁!”城墙上的欢呼声此起彼伏。   攻破襄国不仅是对夷狄的一次震慑,更提振了黑云军的士气。   冉闵在此地跌倒,黑云军在此地站起,以更加强大的身姿回归故土!   这一刻,自八王之乱以来沉沦近六十年的华夏,重新回到夷狄的眼前。   连李跃都没想到攻破襄国的影响力如此巨大。   很多以前冉魏军将泪流满面,脱下兜鍪抛向夜空。   四年前覆灭的十万冉魏大军,有多少他们的兄弟族人?   也许李跃不记得,但他们不会忘记,邺城父老也不会忘记。   黑云军很多都是从北方避乱南下的,与冉魏旧卒同气连枝,对夷狄仇深似海。   就像当年楚汉相争,项羽坑杀秦军降卒二十万,从此之后,三秦父老与楚军不死不休,化身汉军,屡败屡战,最终令项羽乌江自刎。   无论慕容氏如何汉化,如何伪装的像一个华夏王朝,却永远无法洗脱他们身上的夷狄血统。   四面城墙上燃起了火堆,将士们围着火堆一直呼喊,一直呼喊,即便声音嘶哑了,仍未停息。   一整夜城墙上都是欢笑之声。   李跃也等了一夜,慕容恪自始至终都没有攻城。   天色一亮,才发现燕军后方四五里处连夜设下了营垒。   步卒们砍伐树木,在营垒前堆了三重鹿角。   “慕容恪已经无力攻取襄国,还堵在此地作甚?”刘应疑惑道。   李跃道:“襄国之战完结,上党之战却没有,他堵在此处,是为了防备我军从滏口陉驰援并州战场。”   滏口在襄国东面,翻过太行山,恰好出现在慕容垂的背后。 第四百四十二章 天纵   如果不是慕容恪庇护,慕容垂早被慕容儁弄死了,慕容氏几乎每一代都有手足相残之事发生,非常惨烈。   慕容恪对这位同父异母的兄弟还真是仁至义尽。   不过这也正是他弱点,总想兼顾两面,往往哪一面都顾不上。   “慕容恪立足不稳,我军士气正盛,不如集结全军,猛攻敌军!”徐成两眼通红,应该跟自己一样,一夜未眠。   昨夜狂欢,很多将士亢奋了顶点,扛了一夜。   “此策可一而不可二,慕容恪在柏人吃过一次亏,焉能无备?不必犯险,将慕容军的尸首送过去,激慕容恪来攻!”   这一战当立足于稳,狗急了还会跳墙,更何况是慕容恪。   李跃不仅要一口一口蚕食燕国,还要尽最大可能减少士卒伤亡。   每生存一个老卒,黑云军的战力就强大一分。   如今形势,该着急的是慕容恪,而不是自己。   即便要决战,也要等到上党大战尘埃落定,虽然对王猛充满信心,但战场上什么都有可能发生,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尸首送去之后,没过没过多长时间,哭喊声一片。   全营缟素,辕门前架起了柴堆,火焰缓缓升起,浮起几缕黑烟。   简单的仪式之后,燕军气势为之一变,深沉中带着一丝决绝。   “燕军成哀兵之势矣!”徐成望着北面道。   李跃一阵苦笑,原想激慕容恪前来攻城,没想到他反手一个操作,利用慕容军的死,激励燕军士气。   这是一个可敬且可怕的对手。   可惜他只是燕国的一个将领,受制于人,顾忌太多,而李跃是君主,能调动梁国所有力量投入这场大战之中。   “常言哀兵必胜,孤倒要看看慕容恪如何逆转乾坤!”李跃巴不得慕容恪现在就攻城,拿燕国精锐的血肉来填平襄国城。   可惜慕容恪毕竟是慕容恪,激励了士气之后,还是按兵不动。   他不动,李跃遂下令将士们轮流休整,救治伤员,清理尸体。   曾经襄国是悬在梁国头顶上的一把利刃,如今却反过来了。   襄国在手,中山、常山二郡跑不了,代郡、上谷、渔阳也跑不了,甚至连太行山东面的并州也在威慑之中。   这也是慕容恪不敢走的原因。   无论他兵败还是退兵,燕国都会被狠狠剜下一大块肥肉。   河北是一个完整的地缘板块,一马平川,没有襄国,燕军在幽州也站不住脚。   时间一天天过去,常炜不断从后方输送各种辎重,山阳、荥阳两座铁坊火力全开,军械、粮草、牲畜、煤饼、干柴、褥衣源源不绝的送上来。   兵凶战危之际,黑云将士还能吃上一口熟肉。   肚中有了油水,战力就不会下滑。   为了这一战,梁国也豁了出去,拿出大半家当,崔、郑、卢、刘等各大士族亦支持不少钱粮。   两边都在等待上党的消息。   不过战报没来,一场风雪先至,将北方大地覆盖起来。   对面的燕军大营也逐渐隐没在风雪中。   这种天气,两边想打也打不起来。   “胜了!胜了——”   风雪中十几骑斥候自西面而来,有四五名斥候连人带马一头栽倒在雪地里,被袍泽拉起,一起走入城中。   斥候艰难上城,手上和脸上都是冻疮,眼中却闪着光彩,“禀殿下,王都督气势如虹,慕容垂率三万精锐紧随其后,不敢战,我军攻破阏与,自上党横扫而下,连破十七城,慕容垂自涅县退至西河,回防祁县,王都督转攻沾县、上艾、井陉,遣魏、糜、秦三位将军攻取代郡!”   李跃听完,忍不住生出几分感慨,自己这边跟慕容恪各种明争暗斗,王猛那边却势如破竹,轻轻松松。   不过历史上绝大多数大战其实都是如此,直接碾压过去,没有太多的曲折,敌人就溃不成军了。   李跃在战场上摸爬滚打几年,苦心研习兵法,方才达到今日的段位。   王猛却是天纵其才,一出山便是这时代的天花板,平时也没见他怎么读兵法,若只会领兵作战也就罢了,关键治国也是当世数一数二的存在,亲手主导了梁国革新……   李跃不得不服气。   当然,这也是梁国国力的体现,决定胜败的往往不在战场上。   王猛率领的虽是新军,但装备精良,粮草充足,还有各种新式军械。军中骨干都是黑云军精华,麾下诸将,无不是当世猛将。   慕容垂拿什么跟王猛打?   更何况慕容垂是大器晚成型的将帅,五六十岁的他一代战神,但二三十岁的他,火候还差了一些。   王猛稳扎稳打,步步为营,靠实力碾压,慕容垂束手无策,退守祁县,恰好说明他的精明,真与王猛决战,会输的很惨。   而一旦大败,慕容儁不会轻饶了他。   李跃旋即翻开王猛的奏表,洋洋洒洒数千言,除了上报作战的过程,还指出慕容垂此战并未尽全力,似有保存实力之心。   眼下大雪封山,当蓄精养锐,然后王猛出井陉,攻常山,断慕容恪之后,只要击败慕容恪,燕国离亡国也就不远了。   至于慕容垂,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西路大军获胜,这场大战基本尘埃落定,李跃和王猛已经对慕容恪形成前后夹击之势。   如果不是这场大雪封锁太行山道,只怕王猛已经出井陉,击慕容恪之后。   风雪飘扬中,洪武二年过去了,洪武三年(356年)迎面而来。   开年第一天,魏山就送回捷报,已经攻陷平城,半个代郡捏在手中,慕容垂已被掐断退路,成了瓮中之鳖。   不过梁国大胜的消息传到各地,引起了不小的波澜。   桓温率三万大军进驻宛城,桓冲、谢尚、袁真俱起,率五万新军大张旗鼓水陆并进,攻打合肥。   关中,苻坚令苻雅、杨安、姚苌突袭仇池,灭了仇池国,遣两万户入关中。   而凉州不出意外的发生内乱,张瓘不得人心,苻坚刚一退兵,便排除异己,收拢兵权,引起辅国将军宋混等人不满,起兵群攻之,张瓘兵败自杀。   大权轮落宋混之手,宋混遣表称降。   苻坚灭了仇池,尽取凉州河东之地,见天寒地冻,一时片刻灭不了凉州,心满意足而归。 第四百四十三章 横跳   桓冲、谢尚、袁真的五万大军,李跃不放在眼中,不过是壮壮声势而已。   但桓温亲率三万大军入驻宛城,威胁极大,东面是许昌,北面是洛阳,兵力空虚。   拿下洛阳,踏过黄河,便可以从河内攻打邺城。   苻坚回军后,立即令邓羌率一万大军进入蒲坂,苻飞率八千骑入驻冯翊,有攻取太原之意。   而细作回报,苻坚正在跟慕容垂眉来眼去。   最让李跃无语的是,岳父拓跋什翼健脑后生反骨,也来掺和一脚,“梁王既然已经攻陷襄国,见好即收,燕国安于幽州,梁王全据冀州,从此两家和睦,休养生息,岂不美哉?代郡乃吾家故土,如今收复,合当归还……”   李跃这几年涵养一向不错,但看到拓跋什翼健这封信,当场火冒三丈。   代郡是从燕军手中拿下的,关拓跋家鸟事?按他的说法,代郡、定襄、云中、九原都是汉家故地,是不是都该归还?   再说拓跋什翼健算哪根葱,凭什么调解两家战事?   凭他是慕容儁的姑父,自己的岳父?   李跃好气又好笑。   其实所有势力只有一个目的,阻止梁国击败燕国,吞并幽州,全据河北之地。   一个强大的梁国对所有势力都是巨大威胁。   拓跋什翼健反复横跳便是这个原因。   而江东原本就跟燕国有约在先,自然不会坐视燕国战败。   “江东虚张声势耳,桓温心在江东,绝不会此时与我军大战,即便其攻陷洛阳、许昌亦难以防守,合肥更是无忧,殿下不必担忧。”刘应越来越有参军的风范,比只会埋头抄抄写写的郑林、卢青强上不少。   刘琨、刘群的子弟,家学渊远。   “虽然如此,不可不防,豫州乃我腹心,数年经营方有今日,传令,邯郸高云率一万步骑南下防备桓温。苻坚既然对太原有意,可去信一封,让他会猎太原。”李跃连连下令。   “殿下此策大妙,以退为进,让苻坚与慕容垂鹬蚌相争!”刘应很快就反应过来。   慕容垂手上精锐未损,颇有战力,不是苻坚说灭就能灭了。   此举也是敲打苻坚。   “拓跋什翼健不是想要代郡么?可以,让他一同出兵攻打蓟城,将来灭了燕国,别说一个代郡,孤把漠北、辽东都封给他!”   李跃一张大饼呼在拓跋什翼健脸上。   漠北不是那么好拿的,柔然人越来越强盛。   当然,梁代联盟能不能走到那一天,还是两说。   燕国刚露出颓势,他就来玩平衡之策了。   将来反攻幽州,他还不背后捅刀子?   “不能再拖了,当速灭慕容恪!”李跃沉声道。   只要苻坚、桓温不傻,就知道要来拖梁国的后腿,不能让梁国吞掉燕国。   不过李跃这边没动,慕容恪却动了,大军向中山撤退。   慕容垂不敢在上党大战,慕容恪留守此地已经没有意义。   这一退,等于将常山拱手相让。   李跃派三千轻骑追袭之,却中了慕容恪的埋伏,阵亡三百余军,退了回来。   不过燕军也冻死不少人,尸体弃于道。   连出身辽东的燕军都受不了苦寒,更不用说黑云军,路上再被慕容恪伏击,弄不好全军覆没。   而后方粮草在下雪之初便中断了,没有粮草,大军追击,弄不好就是冉闵的下场。   这么大的雪,王猛不可能从井陉中出兵,围攻慕容恪。   李跃干脆固守襄国。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慕容恪这一退,意味着燕军处于全面守势,以燕国的体制,不扩张就只有静静等死。   雪越下越大,压塌了襄国仅剩不多的屋舍,将士们冒着严寒清理积雪。   城楼上的斗拱鸱尾上结满了冰挂,连地面都被冻住了。   城中战马牲畜每天冻死百余头,冻伤不计其数。   很多将士脸上手上也生了冻疮,甚至有人晚上睡去,到了早上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   这不是大雪,已经是雪灾冰灾了。   比起追击慕容恪,李跃更担心国内,慕容恪跑的了这次,躲不过下次,但国中百姓若是大量冻死冻伤,这几年的积累又白费了。   多难兴邦,古人诚不我欺。   好在襄国城中有不少煤饼、干柴,炭火燃起,倒也不那么难熬。   冻死冻伤的牲畜全部宰杀,供给将士们。   有了油水,身体暖和多了。   熬着熬着,风雪消退,天地转暖,冬去春来。   后方粮草辎重恢复供应,王猛从井陉杀出,攻打常山,防守常山的傅颜不战而走,赶赴中山与慕容恪会师。   魏山准备出代郡攻打广宁郡,但拓跋什翼健横插一脚,屯兵弹汗山,随时可南下代郡。   李跃去信一封,让他攻打广宁、上谷二郡,只要打下来,地盘人口就归他。   但送去信宛如石沉大海,连使者都杳无音讯。   这翁婿之情连纸糊的都不如,说翻就翻,不过这样也好,他作初一,也就别怪以后自己以后作十五。   “拓跋什翼健反复无常,定有南下中原之意,殿下不可不防。”刘应提醒道。   当年冉闵立国,残杀石氏,拓跋什翼健就在草原上召集诸部,要“亲率六军廓定四海”,后来见冉闵太生猛了,杀的诸胡血流似海,遂罢南下之念。   “五年前北国大乱他都没机会,现在天下大势已定,他还能如何?待孤扫平燕国,下一步便请他回邺城养老!”   不是李跃看不起这位岳父,有野心是好事,但没眼力就不对了。   历史上最大的成就就是生了一个好孙子……   李跃暂时没空理会他,令魏山镇守代郡,防备慕容垂的反扑和拓跋什翼健的被刺,提兵八万北上中山,继续与王猛夹击慕容恪。   慕容儁尽起蓟州大军,赶赴中山。   一场雪灾,并未浇灭战火,反而让大战更为激烈。   中山境内,两边人马加起来,将近四十万。   恰好,李跃屯兵之地就在当年冉闵被生擒的廉台,既然是台,地势高平,东南面凭临滋水,北面有一条木道沟,不必担心被敌人阻断了水源。   此地自古便是屯兵之地。   战国时,赵国与中山国大战,名将廉颇驻兵于此,因此得“廉台”之名。   东北三里,有一大坟,乃当地百姓为纪念廉颇而作。   王猛屯兵南行唐,与李跃一西一南威慑中山,如果不是拓跋什翼健拖住了魏山,燕军就会被三路包夹。 第四百四十四章 守势   “慕容儁病虚体弱,虽号称三十万之众,实则能战者十之一也,夏夷大战,吾为中土豪杰,当助一臂之力,殿下战其前,在下乱其后!”   一封密信从卢奴燕军大营送出。   慕容恪退守中山后,慕容儁率大军驰援,燕国除了留在辽东兵力,几乎倾巢而出。   “他有什么要求?”李跃翻看信笺,没留下任何身份线索,连字迹都是当世常用的楷书。   “没有任何要求,也未标明身份,昨日单人独骑,交给我军斥候。”张生野道。   “你怎么看?”李跃将信递给刘应。   如果此人说的是真,那么这是一次绝佳的机会。   慕容恪丢掉了襄国,对人心的冲击极大,几十年的胡人都城,一直是坚不可摧的象征,几经易手,都不是被正面攻破的。   地缘上,丢掉襄国,燕国损失不大,但人心的平衡已经打破了。   加上燕国内部的一堆破事,有人造反是必然的。   而且此人也明说了,夏夷大战,吾为中土豪杰,当助一臂之力。   心念华夏的不在少数,梁国虽不是正统,好歹也是一个华夏势力。   目前看,吕护、逄约都有可能,两人难兄难弟,在燕国过得都不好。   “臣以为还是要慎重一些,不可因一面之词而轻易出击。”刘应看完之后道。   “你说的不错,燕军利在速战,我军当以稳为主,速召杨略来廉台,让他全权负责此事。”两边都是倾国而来,李跃不得不万分小心。   他造他的反,黑云军按部就班即可,不能把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   赤壁之战,曹操中了黄盖的诈降计,被周瑜击败,失去一统天下的机会。   燕国虽处于弱势,但并非没有反击之力,相反,慕容恪收缩兵力,正是为了积攒反扑的力量。   在襄国决战,对梁国有利,对燕国不利。   但在中山决战,燕军背靠幽州,离蓟城不算太远。   除了召回杨略,李跃还将密信送给南行唐的王猛看,王猛的意见跟刘应差不多,黑云军已经占据主动,只需拖下去,燕国必然耗不下去,分崩离析在旦夕之间。   二月开始,后方粮草略有些吃紧。   从襄国推进到中山,补给线拉长,粮草压力增大。   一石粮从邺城发到前线,至少要去三成,没办法,数万民夫与牲畜也要吃。   大战自去年秋末爆发,至今已经快五个月了。   东、中、西三路进兵,加在一起也有十七八万大军……   不过,梁国艰难,燕国只会更难。   如同历史上的秦赵因上党爆发的长平之战,秦赵都倾国中青壮而来,廉颇坚壁而守五个月,但最终因为国力不及秦,又中了秦国离间计,换下老将廉颇,启用赵括,选择决战……   慕容儁新征三十万大军,听上去风光,但人是要吃粮的,以燕国的状态,根本负担不起。   所以王猛建议的拖下去,就能稳操胜券。   后方虽然困难,常炜的奏表中却没有任何埋怨,反而叮嘱李跃稳扎稳打,后方之事无需多虑。   李跃心中一阵感动。   梁国的崛起,绝不仅仅是自己一个人的功劳,有薄武的,有魏山的,有崔瑾的,有周牵,还有常炜,所有人心往一块去,再大的困难也不算什么。   历史上所有崛起的势力,首要条件,便是内部和谐。   汉高祖麾下沛县群英便是如此,朱洪武宁愿只带淮西二十四将另起炉灶,也要离开郭子兴。   有常炜、周牵在后方,李跃不必担心后方,一心一意盯着战场。   粮食消耗了,地里面还会再生长。   牲畜宰杀了,以后再驯养便是。   以如今中原的底气,这些根本就不是问题。   与其说是梁燕两军决战,不如说是中原与辽东加幽州地缘板块的一次碰撞,决战的是国力。   战场上败了,还有可能重振旗鼓,但如果国力上败了,不死也残。   急着决战,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将士伤亡大了,反而没有力量吞并燕国。   就像长平之战,秦国赢了,坑杀赵国降卒四十五万,但自身伤亡二十余万,导致没有实力吞下赵国,休养了三十年后,才吞并山东六国。   黑云军策略已经转变为以守为攻,这也是最令慕容氏绝望之策,不给他们任何机会。   才十几天的功夫,燕军就有些撑不住了,频频前来挑战。   步卒在左,连环甲骑在右,骑兵在后,号角声动,羽箭遮天蔽日而来。   壁垒之后黑云将士熟练竖起大盾。   壁垒之前瞬息之间生出了一片芦苇。   不过弓箭的威力也仅此而已,造成的伤亡低的可怜。   燕军随即推上来百余架投石车,向黑云大营投射石块,但廉台本就居高临下,投石车射程有限,营中霹雳车、弩车射程更远,威力更大。   几个回合下来,燕军的投石车被砸毁大半,剩下的几十辆拖了回去。   弓箭、砲石不行,只能骑兵冲击。   但面对廉台上密密麻麻的长矛、鹿角、土垒,骑兵冲上来只是送死,重骑跑一半就气喘吁吁。   当年慕容恪以连环甲骑在此地生擒冉闵,现如今连环甲骑成了累赘,完全派不上用场。   黑云军固守不出,伤亡也才百余,而燕军扔下千余尸体,无可奈何。   “燕军已然败北,末将等愿率一军击之!”十几员黑云将齐齐拜在面前。   李跃放眼望去,前军虽攻营失败,后军阵型严整,杀气腾腾,“慕容恪这是故意诱我军出战,不必理会,固守营垒,还未到决战之时!”   不出战,燕军必败,出战,就等于给了燕军一次机会。   更何况燕军还有一定的战力。   尉缭子有言:兵以静胜,国以专胜。   制定了战略,就要稳步推行下去。   李跃回中军大帐,不再理会营外燕军叫嚣。   营中杨略已恭候多时,“已查明,密信是吕护送来,臣已派人与其联络,暂时安抚住此人,让其稍安勿躁,静候时机。”   “吕护?”李跃揉了揉额头。   慕容儁没有任何理由就坑杀了段龛三千部众,让投归燕国之人惶恐不安。   吕护反复无常,两年前燕国势大,他倒过去,现在梁国妥妥占据优势,他倒向自己,似乎说得过去。 第四百四十五章 投降   “他有什么要求?”李跃问道。   当年这厮镇守鲁口的时候,没少狮子大开口,指头大的地方,还想要郡王。   “实封上谷郡公,统领旧部听调不听宣。”杨略说话都透着一股干练,汇报之中不掺杂任何个人情感。   “这倒符合这厮的脾性。”李跃笑道。   如果吕护能在以后的决战中发挥关键作用,封一个上谷郡公,倒也可以商量。   以后再打压便是。   杨略道:“臣还联络了逄约,但此人却驱赶了我们的细作。”   “驱赶?莫非逄约铁了心要跟着慕容氏?”李跃有些不可思议。   逄家祖籍在渤海,梁国治下,与贾坚又是老交情,被封奕“钓”走后,在燕国并不怎么受待见,按说,以眼前局面,他应该是最积极的一人。   吕护跟自己有夺地之仇,却主动投诚。   逄约被诓骗出城,却按兵不动。   李跃嗅到一丝诡异气氛,“事出反常必有妖,你意下如何?”   “臣以为其中有诈。”杨略目光幽幽,仿佛见到猎物的猎手。   在一个行当里面泡久了,水平自然越来越高……   燕军大营内,木桩上插着两三百颗头颅,在寒风中被冻成了苍青颜色,死鱼一般的瞳孔望着苍白天穹……   这些都是被抓回来的逃军。   燕国目前形势比李跃预料的还要糟。   去年年底的一场雪灾,冻死了国中不少百姓和牲畜,让本来就国力不支的燕国雪上加霜。   襄国被攻陷,并州被切断,军中隐隐有畏敌之心厌战之意,加上越来越少的粮草,人心震荡。   如果不是慕容恪善抚士卒,燕军早就崩溃了。   而慕容恪之所以退守中山,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此战孤出粮五万石,诸位亦不可藏私,待击破梁贼,攻取河北,双倍奉还!”慕容儁扫视帐中诸将,目光落在自己叔父慕容评身上。   慕容评打仗不行,却是敛财的一把好手。   燕国勋贵、宗室,谁都知道他富庶。   “殿下所言极是,为了大燕,我等还在乎这点粮草?诸位亦当同心协力,毁家以纾国家之困!”慕容评拍着胸口。   “叔父高义!”慕容儁脸色柔和了许多,还是自家人靠得住。   其他将领也被慕容评的大义凛然感动。   只有慕容恪脸色不变,“叔父出多少?”   慕容评伸出四根指头,想了想,又缩回一根,“也罢,棺材老底都拿出来,三千石!”   慕容儁的微笑凝固在脸上,眼前发黑,身体晃了晃,被慕容恪搀扶住。   帐中落针可闻。   如今燕国论田地、僮仆、钱粮,慕容评排在第二,没人敢排第一。   镇守中山以来,为人贪财如命,鄣固山泉,鬻樵及水,设卡于道,来往百姓、士卒都要上交钱粮,府中钱粮堆积如丘陵。   别说三千石,就算是三十万石也拿的出来。   “末将愿出两千五百石。”   “臣愿出两千!”   “臣出五百……”   慕容评身为辈分最高的宗室大将,又是燕国三辅之一,他出三千石,别人就算想多出,也不敢超过三千石……   “辅弼将军有心了!”慕容儁咬牙切齿,连称呼都改了,却又无可奈何。   慕容评在燕国树大根深,麾下部曲众多,要钱有钱,要人有人,动了他,燕国也就底朝天了。   刺杀悦绾一事,各种证据都指向慕容评,但谁也动不得他。   “此乃臣之本分,梁贼气势汹汹,外强中干而已,依臣之见,既然我军乏粮,不如退守蓟城,就食于幽州,当年石虎四十五万大军围攻我棘城,不一样被击败?胜败兵家常事,强弱因势而变,梁贼既然强横,我军可暂避其锋,以待天时!”   慕容评侃侃而谈。   这话引起了不少人的赞同。   都打这么久了,人心已疲,黑云军固守不出,他们就是想打也没机会。   慕容儁望向慕容恪,“四弟意下如何?”   “李跃非石虎可比,国内安定,人心归附,今革新已成,国力雄厚,我军退回蓟城,其必尾随,届时幽州亦将沦落敌手,中山不容有失。”慕容恪心意坚决。   今时不同往日。   十八年前的燕国恰如一个血气方刚英勇顽强的青年,而十八年后,燕国已经步入中老年,士气不在,又遭到梁国的强势阻击,扩张之势戛然而止。   不能扩张,那么国中的各种问题自然浮上水面。   “再有言退者,斩!”慕容儁盯着慕容评狠狠道。   “遵命!”帐中诸将纷纷拱手。   诸人皆退,只剩下慕容儁、慕容恪、封奕三人。   “四弟,梁贼以守为攻,步步为营,只怕我大燕国力不济。”慕容儁眉间升起一抹愁色。   悦绾被刺后,慕容儁亲自上场,下令州郡校阅见丁,精覆隐漏。   却遭到豪强豪酋们强烈反对。   从那时候起,慕容儁的雄心壮志便渐渐消散了。   “殿下无需多虑,当年赤壁大战,天下九州,曹操据其七,二十万大军会猎赤壁,为周公瑾三万大军所破。强弱之势,不可定论,石虎国力超过我们十倍,亦为我军所破。”慕容恪的话令人如沐春风。   “大都督所言甚是,梁贼并非无懈可击,举国系于李跃一身,此人若亡,梁国定分崩离析!”封奕眼中冒着寒光。   慕容儁一喜,“莫非相国有破敌之策?”   “臣已施行,殿下可拭目以待。”   “哈哈哈,好!”慕容儁心情总算好了一些。   慕容恪眉头一皱,“两国决战,堂堂正正,岂可寄望于阴谋诡计?”   慕容儁不以为意,“唯今之计,我军形势不利,当无所不用其极耳!阴谋诡计亦可一试。”   “形势不利亦无妨,可保存精锐,迁徙百姓入辽东,梁国尚无一口吞并辽东之力,十年生聚,十年教训,东灭高句丽,西并拓跋诸部,南取百济、辰韩,北攻柔然,中土英杰极多,梁国虽强,亦不能数年内一统南北,待中土内乱,大燕卷土重来,未为晚矣!”   从悦绾遇刺时,慕容恪就在思索燕国的未来。   而这场大战,梁军步步为营,不给任何机会,慕容恪不得不作最坏的打算。 第四百四十六章 虚实   辽东不仅仅汉之平州,面积非常大。   被高句丽经营了两百多年,绝非蛮荒之地。   若是加上南面的百济、辰韩,休养生息一二十年,足可与中原再决雌雄。   慕容儁沉吟良久,封奕的计策并非十拿九稳,一旦失败,燕国就大势已去,鸡蛋不能全部放在一个篮子里面,“此事……可令皇甫真、阳骛先行准备,再令世子先回龙城。”   “殿下英明!”慕容恪拱手一礼。   慕容儁小肚鸡肠,却从不猜忌慕容恪,一向言听计从。   这种信任是从战场上延续下来的。   永和二年(346年)正月,燕军一万七千骑攻打扶余国,兄弟二人配合默契,慕容儁坐镇中军,慕容恪身当矢石,推锋而进,所向辄溃,攻灭扶余,俘其王并五万余口而归。   两人的关系也是燕国稳定的基础。   “既然如此,事不宜迟,殿下可召吕护、逄钓来见!”封奕拱手。   慕容儁点头,亲兵跑出帐外:“传吕护、逄钓觐见!”   稍顷,逄钓先入帐,身高八尺,粗眉阔脸,魁梧挺拔,极有燕赵豪杰之气概,一向以武勇闻名河北,时人以其与贾坚并称为“贾弓逄槊”。   封奕亦常赞其有绛灌之勇。   如果不是封奕的诡计,燕军想要拿下他,只怕要多花些力气。   不过自从入燕之后,逄钓便如病猫一般,战场上表现勉勉强强,并不突出,甚至连吕护都不如。   “末将逄钓拜见殿下!”逄钓单膝跪了下去。   吕护此时也跟着入帐篷,跟着单膝跪下,“末将吕护拜见燕王。”   “二位请起、请起,风萧萧兮易水寒,果然燕赵豪杰。”慕容儁难得的露出好脸色。   封奕笑了起来,“实者虚之,虚者实之,虚虚实实,用兵之道也!”   廉台,黑云大营。   襄国被攻破,并州被切断,梁强燕弱的格局已经形成,国中蠢蠢欲动者甚多,暗中向李跃投降的不止吕护一人。   上谷、广宁、范阳、渔阳等郡豪强、将吏等,纷纷送来密信表忠心,声称只要黑云军踏入幽州地界,他们便会“箪食壶浆,以迎王师”。   这些人没一个是蠢材,见风使舵的本事极为利索,踏入幽州地界,等于要在常山击败慕容恪和慕容儁。   都决出胜负了,这些豪强和官吏投不投降都不影响大局。   不过伸手不打笑脸人,李跃还是让杨略安抚他们。   “殿下,吕护密信。”张生野掀帐而入。   “念。”   “燕军乏粮,不足五日,军无战心,败亡近在眼前,殿下可早做准备。”   吕护的密信与细作传回的消息互相印证,燕军之粮的确不多。   细作还传回消息,慕容儁曾向勋贵豪酋们索要粮草,却只凑出七八万石,在运来的路上。   不到万不得已,慕容儁岂会向这些人开口?   “难道吕护投诚是真的?”刘应也疑惑起来。   李跃道:“连我们都知道吕护反复无常,慕容恪、封奕岂会不知?有可能故意透露消息给我们,误导我军,圣人曰:察其言,观其行。不用看他说什么,关键看他如何做。”   其实这虚虚实实的东西,影响不了大局,即便慕容恪来投,也会防着他一手。   “殿下所言极是,间者有五,反间者,因其敌间而用之。或许吕护并不知道自己被人利用。”杨略拱手道。   李跃走出帐外。   三月,河北大地已然解冻,营中弥漫着一股泥土的清新气息,大地上发出茵茵绿芽。   绿芽的尽头是密密麻麻的鹿角、堑壕、土垒、帐篷,一直绵延到远方。   燕军营垒一眼望不到尽头,仿佛覆盖了大地。   旌旗蔽日,兵甲如山。   这场大战到了最后关头。   “飞马传书王景略,准备决战。”李跃深吸一口气。   粮尽之日,便是对面二十多万燕军崩溃之时。   不过在此之前,燕军要么殊死一战,鱼死网破,要么且战且退,返回蓟城。   石勒能自己吃自己,杀入河北,但前提是没人管他。   眼下两军对垒,没有粮食,掺杂了大量壮丁的燕军只会立即崩溃。   “殿下,燕营又送来一封密信。”亲卫禀报道。   李跃对这些东西已经没多大的兴趣,翻来覆去也就那些事,杨略接过之后,神色一动,“殿下,是逄约的降书。”   “逄约?孤还以为他要一条道走到黑,他怎么说。”李跃笑了一声。   至此燕军能投降的基本全暗中送来降书。   “燕军两日之内,必殊死一搏,届时他将率部曲投降!”   逄约被封奕诱捕后,被慕容儁改了个侮辱性的名字,他背叛慕容儁报仇雪恨,倒有几分可信。   没等到两天,翌日天一亮。   悠长的号角声就从燕军大营中响起,穿过清晨和原野,传入黑云大营中。   燕军仿佛苏醒一般,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变成轰鸣声。   大战的气息弥漫天野。   不过最前一排是颤颤巍巍的老弱病残,光着脚,穿着一些破衣烂甲,在带着寒意的春风中瑟瑟发抖。   他们背后,数千甲士提刀而立。   李跃扫视战场,骑兵缓缓从东面大营中奔出,而西面大营缓缓拥出一杆“逄”字认旗和一杆“吕”字认旗,齐头并进。   “王景略出兵没有?”李跃询问道。   看燕军这架势,今日一场血战再所难免。   “王都督已经出兵,向廉台靠拢。”张生野禀报道。   不需李跃下令,各垒将领指挥黑云士卒从容应战。   长矛挺立,大盾竖起,弓弩手将箭壶插在脚边土地里,百余黑云将提刀斧立在阵前。   “杀、杀、杀!”   黑云将士发出兴奋的呼喊,煞气冲天。   冲在前面的燕军掉头就跑,却被身后督战的甲士砍翻在地,连尸体都被践踏成肉泥。   前阵燕军只能咬着牙冲上来。   厮杀随即展开。   但前面燕军很明显都是送死的,没有盔甲,没有阵列,提着一根长矛就往前冲。   然后被黑云将士射杀在地,尸体堆满了山坡,鲜血染红了绿茵。   这些人都是送上来消耗箭矢的,也有人跪在地上,抱头投降。   但他们背后是黑压压的燕军甲士,李跃怎敢开营收容他们? 第四百四十七章 降将   想要攻破梁军营垒,燕军需要经过一段两百多步的坡道。   坡道上摆满了鹿角,土垒上黑云甲士的长矛犹如密密麻麻的芦苇,从木道沟一直绵延到东北面的廉颇坟,而廉颇坟是一座方圆三里的土丘,地势比坡道更陡。   三千弓弩手守在上面,配上弩车、霹雳车,就成为燕军无法逾越的鸿沟。   如果是冬天,燕军还能从东南面的滋水踏冰攻来。   但现在已是三月,冰雪消融。   所以燕军只能正面进攻。   战场上,两边的甲士已经撕咬在一起,互相攒刺的长矛如犬牙交错。   燕军骑兵试图从西南四里处的缓坡上冲上来,但冲到一半,黑云骁骑忽然出现在土陵上,然后汹涌而下,将燕军轻骑击的粉碎。   牙纛之下,一切尽收李跃眼底。   层层叠叠的燕军背后,一杆“慕容”大纛屹立于千军万马之中,周围皆是铁甲精骑,骑兵两侧,装备精良的步卒宛如鹤立鸡群。   不用说,这支人马便是燕国的核心精锐,也是慕容恪的底牌。   地缘决定战略,地势决定战场。   燕军这种打法根本不可能攻上来,只会不断被消耗血肉。   “殿下,吕护、逄约二将请降,请求我军东北面缓攻!”一名斥候前来禀报。   李跃目光转向东北面战场。   “吕”、“逄”两面认旗之后,千余燕军甲士按兵不动,没有加入血腥的战场,似乎在督战。   凡是后退之人,都是被他们无情的砍翻在地。   因此东北面厮杀最为惨烈。   “传令两人,若是真心投降,立即倒戈一击,先灭了身后督战的燕军!”   战场如此焦灼,李跃不可能让将士们住手。   这种命令只会让士卒们迷惑、混乱……   “唯!”斥候飞奔而去。   但两军非但没有后退,反而更积极的向前压进,但面对坚如磐石的甲士,如海一般的长矛,基本都是徒劳的。   斥候背着黑云赤旗在阵前摇动,“吕”、“逄”二军竟然自动让出一条道路。   过不多时,营中一阵呼喊,居然真的调转刀矛,杀向身后的督战队。   临阵倒戈,对燕军士气打击极大。   两翼呼应的燕国青壮扔下长矛掉头就跑,主阵厮杀的燕军也开始缓缓后退,战场上一片混乱。   “敌军正乱,可击也,末将愿率两千精骑取慕容恪首级而归!”张蚝激动万分。   李跃举目远眺,前阵虽然乱了,但后阵燕军精锐没有乱,静静肃立在木道沟之侧,如同一群渴望血肉的苍狼。   甲骑以铁链串联起来,形成三列。   马上的骑兵背负长槊,手挽强弓,东西两面荒野间,燕军骑兵蠢蠢欲动。   一旦黑云军冲出营垒,就会面临燕军步骑三面围攻。   “传令,擅自出垒而战者,斩!”李跃沉下脸,没给万人敌张蚝面子。   张蚝神色一僵,拱手之后,失望的退下了。   战与不战,应该由自己的决定,而不是看手下的脸色。   既然知道燕军乏粮,何必上前跟慕容恪玩命?   吕护部众也算是百战精兵,逄约也不差,二人合力,一炷香功夫,杀退了燕军督战队,但面对慕容恪整装待发的精锐步骑,不敢妄动,在战场上冲杀一阵,退往黑云营垒。   两军加起来足有七千之多。   燕军脱离战场,退往自家营垒,黑云军不趁势反扑,大战就打不起来。   喧嚣的战场很快恢复安宁。   杨略道:“吕护、逄约心意未明,不可令其军入营,殿下可召二将单独入见。”   小心使得万年船。   吕护、逄约二将倒戈,燕军却一动不动,十分蹊跷。   要么慕容恪引诱自己出垒决战,要么二将另有所图。   赤壁大战,曹操中了黄盖的苦肉计,才被周瑜一把火烧光。   “可。”李跃点头,传令兵策马而出。   命令传下之后,二将人马一阵喧哗,却迟迟不来觐见。   李跃也不着急,强扭的瓜不甜,给他们思考的时间,目光投向远处的燕军,也不知道慕容恪此时在思索什么。   此战败北之后,燕国就大势已去了。   幽州不会再有他们的容身之地,只能缩回辽东。   黑云军目前的确没有能力攻入辽东,但去了辽东再想打回来就没那么容易了。   东面营垒前,两支人马似乎起了争执。   有人还拔了刀,气氛一阵紧绷,但眼下形势,他们已经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   最终还是妥协了,两员将领在数名甲士的带领下,走到中军大营。   一人身高八尺,形貌伟岸,一人不及六尺,满脸横肉,眼神凶戾,一看就是刀头舔血的狠人。   “报上名来!”杨略叱了一声。   “末将逄约拜见梁王!”高者拱手一礼。   而矮者单膝下跪,“在下……吕将军义子,吕用,拜见梁王!”   李跃眉头一皱,都这时候了,吕护不敢来,派一个义子来,看来此人疑心甚重,不过可以理解。   吕护混成今日的惨样,是黑云将将他从鲁口驱走的。   “吕护为何不来见孤?”   “启禀梁王,义父有一言需在下亲禀,不可传与他人。”吕用一双凶眼眯了起来。   “不想说就不必说了。”李跃对吕护没什么兴趣。   投不投降都无所谓。   “梁王难道不关心……潜伏在身侧的细作吗?”   “胡言乱语!”杨略一声怒斥。   “就算有细作,也不是吕护和你能知晓,慕容儁花这么大心思让你混进来,莫非要行刺孤?”李跃冷笑一声。   “锵”,身边甲士纷纷拔出长刀。   吕护在燕国混的像条狗一样,这种机密之事怎么可能让他知道?   所以非常明显,这人居心叵测,很可能是慕容儁派来的刺客。   这是燕国唯一翻盘的希望。   “梁王明鉴,刺客并非小人,而是——他!”吕用手指向逄约。   亲卫立即围了上去。   逄约黑着一张脸,面对包围住他的甲兵,一言不发。   杨略上前一步,隐隐挡在前面,“休要血口喷人。”   逄约一直是校事府重点拉拢对象,可谓知根知底,他没有任何理由来行刺。   吕用道:“封相国以逄家三百七十口要挟,若事不成,全族腰斩之!” 第四百四十八章 刺杀   慕容儁、封奕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如此下作的手段也用的出来。   这场攻营战,都是为了配合逄约的刺杀,处处都是陷阱。   只是李跃坚决固守不出,没给他们任何机会。   “逄将军为何一言不发?”李跃望着逄约。   逄约眼中露出痛苦神色,“末将无话可说,今日必死,但恳请殿下善待末将部曲,这些都是河北数一数二的壮士,因为末将,才不得不为燕国效力。”   封奕扣住了逄约满门,不按他说的做,必死无疑。   “如果封奕没有扣押逄氏,你愿为孤效力否?”李跃上前两步,眼角余光盯着半跪在地的吕用,手按剑柄。   杨略以半边身子挡在面前,时刻戒备。   逄约颇有勇名,不得不防。   “在下乃中夏豪杰,迫不得已才屈身夷狄。”逄约此言可信度极高。   当年冉闵颁下杀胡令,逄约第一个在渤海起兵,响应冉闵。   “既然如此,你率兵回去,投慕容恪,告诉他不必枉费心机,此战胜负已定。”   慕容恪向来宽仁,声名远扬,应该会保他一命。   这是他活命保全全族唯一的机会。   “殿下……”逄约满眼感动之色。   能活着,没人想死。   “去吧!”李跃挥了挥手,逄约倒不倒戈影响并不大,反而放他回去,能收燕军人心,顺便向慕容恪传达自己的心意。   就在此时,半跪在地的吕用忽然暴起,手中一抹寒光直直刺来,嘴中却在高呼:“殿下仁义!”   寒光泼风声扑面而来。   亲卫一大半都去围逄约,忽略了身材矮小的吕用,加上他半跪在地,降低了别人的戒备之心。   别看吕用身材矮小,爆发起来,快若闪电。   这才是真正的刺客,隐忍,低调,时机到来,下手果决、狠辣。   变生肘腋,所有人都睁大的眼睛,想救援已经来不及。   只有身边的杨略以身体去挡。   不过他武力原本就一般,又断了手腕,这些年又退居幕后,反应跟上了,身体却没跟上,根本就不是吕用的对手。   眼看寒光就要没入胸膛,刺客身手极为灵活,似乎早就考虑到了杨略,脚尖在地上一点,弓身发力,从杨略臂下钻过,灵敏如豹,手中寒光去势不减,刺向李跃咽喉。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未发动之前,声东击西,将所有人的注意力转到逄约身上。   绝对是顶尖的刺客。   不过李跃也是从尸山血海中滚出来的,从第一眼见到此人时,已在暗中戒备。   杨略的抵挡,为李跃争取了拔剑的时间。   “咔”的一声,长剑与刺客手中的匕首擦出火花,而火花之后是血光。   几根手指飞向半空。   长剑趁势而进,刺穿手臂,李跃反手一搅,手臂削落在地。   又一脚踹了过去,将他踢翻在地。   李跃本身就是勇将,身披铁甲,正面厮杀,刺客身法再灵活,也只有受死的份。   “逄约……动手!”吕用厉声大喝起来。   逄约却无动于衷,呆呆的望着吕用。   一个人的杀气是隐藏不住的,眼神、表情、动作都会泄露,而逄约自始至终都没有杀意。   真是刺杀之心,在吕用发动时,就会毫不犹豫的出手。   甲士回身围住吕用,李跃用力一挥刀,十几把环首刀落下,将吕用砍成了一滩血泥……   “逄将军且去,后会有期!”李跃将吕用头颅割下,抛给逄约。   刺杀之事三国并不鲜见,蜀汉费祎莫名其妙死于曹魏降将之手。   继檀石槐后,最有可能一统鲜卑诸部的柯比能被韩龙刺杀。   姜维频频北伐,烦不胜烦的司马昭也准备派刺客儒入蜀……   封奕搞来搞去也就这些手段,两国交战,根本上不了台面。   “告辞!”逄约连道谢都没有,提着人头转身就走。   营外久候的吕护,见营中久久没有动静,意识到刺杀失败,不用别人提醒,率部众向西北面逃窜。   “此人薄情寡义,殿下饶他一命,救他全族,居然一声不吭。”刘应低声道。   “你错了,大恩不言谢,说出口就不是恩,此人隐忍坚毅,如今为慕容儁、封奕要挟,岂会无动于衷?”   放走逄约,实则是给慕容儁埋下隐患。   “殿下英明!”刘应拱手。   “可曾受伤?”李跃望向杨略,心中颇为感动,疾风知劲草,杨略当初为了救自己,失去了手腕,此次又以命相抵,足见其忠。   忠诚在这年头比什么都重要。   “臣无碍。”杨略语气依旧平淡,仿佛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而已。   一场闹剧草草收场。   这场刺杀只能说明一个问题,燕国确实穷途末路。   反攻之日即将到来。   “王景略到了何处?”李跃擦拭剑刃,还剑入鞘。   张生野拱手道:“四万余新卒已至安乐垒。”   四年前慕容恪十万大军南下围堵冉闵,屯兵于滋水之北,筑安乐垒。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风水轮流转,如今轮到黑云军围堵燕军。   安乐垒与廉台形成对燕军大营的夹击之势。   王猛的到来,拉近了双方的兵力差距。   燕军二十万左右,黑云军加上王猛的新军,也有十三万人左右。   如果往深层里算,燕军虽众,但精锐并不多,也就慕容恪的几万人马,其他人马基本都是乌合之众。   而李跃的黑云军与王猛的新军都是精锐。   不,已经不是说是新军。   王猛从上党气势如虹的推到井陉,一路浴血奋战,基本完成了淬炼。   慕容垂避而不战保存实力,足见他们的战力。   “传令,三日之后,发动总攻!”李跃沉声道。   苦心孤诣、筚路蓝缕这么多年,为的就是今日。   其中付出的艰辛隐忍牺牲,实在难以与外人道。   刘应道:“属下建议将慕容儁派刺客刺杀殿下之事通告全军,以激励士气!”   年轻人脑子就是好用。   两汉以来的郎官、侍中制度,虽然问题不少,但却是提拔了不少年轻才俊。   “善!”李跃从其言。   黑云军与自己一条心,自己遇刺,他们必咽不下这口气,欲报仇雪恨。   在鸿胪吏的宣传下,刺客之事迅速传开。   将士们咬牙切齿,大骂慕容儁无耻,连晚上都有人磨刀霍霍。   整座黑云大营,仿佛一张拉满的弓,箭在弦上,即将给燕军致命一击! 第四百四十九章 山倒   如果之前李跃没有十足把握,现在王猛五万锐卒到来,燕军已经没有胜算。   对面也意识到这一点,没等到三日,燕军就开始撤退了。   慕容恪率四万步骑亲自断后,而王猛直接咬了上去,大战在西面率先爆发。   王猛咬住慕容恪的意思也再明白不过,给黑云军创造追击的机会。   李跃心知肚明,令徐成率一万七千黑云骁骑为先锋,追击慕容儁,其他大军则在后不紧不慢的跟着慕容儁,同时策应王猛。   王猛与慕容恪激战连连,且战且走,居然一时片刻没有分簇胜负。   一方面是慕容恪指挥有方,麾下燕军意志顽强。   另一方面则是慕容恪骑兵居多,可以且战且走,王猛的步卒很难追击。   不过王猛的本意也是拖住最有战力的慕容恪,让李跃能追杀慕容儁。   见王猛与慕容恪斗的旗鼓相当,李跃不再犹豫,全军向北推进。   将士们气势如虹,杀气腾腾。   一扑上去,便如压抑许久的饿虎疯狼一般,撕碎了燕军的抵抗。   沿途到处都是倒毙的燕军,受伤之人直接躺在野草中等死。   也有溃散的燕军直接投降。   李跃一路接收城池、溃兵,兵不血刃占领中山,顺势推入范阳郡。   下令后方辎重兵收容荒草间的伤兵。   多活一人,日后的大梁就会强盛一分。   幽州各地郡守县令闻风而动,上谷、广宁直接归附两国,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连蓟州周边的城池都变幻了大王旗,紧闭城门,拒绝慕容儁残军入城。   李跃在后方接收的燕军越来越多,足有两万之众。   这一战后,燕国大势已去,他们即便逃回蓟城,还会被强征入伍协助守城。   投降黑云军才有可能活下来。   “报,徐将军率骁骑军奔袭蓟城!”斥候不断送来各种消息。   如果先行攻占蓟城,慕容儁和慕容恪都成了孤魂野鬼,以他们现在缺粮的现状,走不了太远。   “报,慕容恪舍弃步卒,率两万余骑先行撤退蓟城!”   “慕容恪也有今日!”张生野大喜。   燕军这一退,人心不在,幽州天翻地覆。   就像一个身患重病之人,咬牙强撑的时候,外表看上去和正常人一般无二,然而一旦他那口心劲散去,立即病入膏肓。   病来如山倒,兵败亦如山倒。   慕容恪再厉害,仅凭他一人扶不住这倒下来的大山。   不过他舍弃步卒退回蓟城是对的。   蓟城是他的最后希望。   而慕容恪留下的步卒,在傅颜的率领下,死命抵挡王猛追击。   李跃追至易水,也遭遇了慕容评的抵挡。   三万部曲有模有样的在易水之北摆开架势,毁掉了上下游二十里范围内的所有渡桥。   而他们的背后,一杆“燕”字牙纛隐隐约约矗立在天地之间。   只要这面旗没倒,燕国就始终还有一口气在。   “风萧萧兮易水寒!慕容儁此败,燕国将亡也!”李跃提剑指着清澈的河水,纵声大笑。   一条易水自然无法阻六七万大军。   稍顷便有辎重兵架好木排,有人干脆不用木排,就一棵大树扔进水中,七八名将士一手抱木一手举着盾牌泅渡。   对岸燕军疯狂朝易水中射箭,收效甚微。   “慕容评身为燕国宗室,慕容儁叔父,必是一场恶战!”刘应低声道。   李跃望着对岸摆好阵列的燕军,这一战非同小可,慕容儁若是被李跃追上,燕国直接没了。   慕容评虽然贪财之名传扬天下,但勉勉强强还算一员宿将。   跟在慕容皝、慕容恪身后参与不少大战。   有易水阻拦,半渡而击之,黑云军也要费一番功夫。   先行渡河的黑云军紧张的结阵,准备迎接燕军的冲击。   然而对面却无动于衷。   两边大眼望小眼,一时之间竟然谁也不敢动。   春风拂动士卒头盔上长长的雉羽,吹皱了流淌的河水。   一员黑云将壮着胆子吼了一声,“杀!”   “轰”的一声,中军居然掉头就跑,左右诸营见慕容评的中军都跑了,即便还想厮杀,也只能跟着一哄而散……   “跑……跑了?”刘应不敢置信。   燕国是他们慕容家的,慕容评就这么跑了……   李跃也睁大眼睛,旋即仰天大笑,“天亡慕容氏,全军渡河!”   将士们争先冲入易水中,狂呼着杀向对岸。   燕军明明还能抵抗,却互相拥挤践踏,都想逃,反而都逃不了。   不过慕容评身边都是骑兵,最先逃走,一时片刻追不上。   “缴械不杀!”将士们欣喜若狂,声震天野。   有些燕军原本已经逃走,又转过身,跪伏在地。   逃,九死一生,回到蓟城也是生不如死。   降,至少能活命。   “恭迎梁王殿下驱除胡虏收复河山!”俘虏们居然齐声大喊起来。   这些年鸿胪吏与校事府的渗透,李跃的那几句口号早已深入河北人心。   张生野指着一个辫发之人道:“这人……分明是鲜卑,想浑水摸鱼!”   不仅是鲜卑,燕军中还有很多明显胡汉混血之人,深眉高目,但整张脸又带着明显的中原特点。   跪在地上的俘虏瑟瑟发抖,张生野的话明显被他们听到了,冉魏的杀胡令过去不到五年,很多人都有记忆。   李跃大声道:“只要心怀华夏,便是我华夏百姓!”   只要是黑发黄肤,便是同一个祖宗,即便以前不是,以后也会是!   李跃有各种办法让他们“认祖归宗”!   杀戮只是手段,而不是目的,一味的杀戮没有出路。   俘虏们头几乎埋进土里,李跃策马从他们之间走过,将士们抬头挺胸向前挺进。   慕容评慕容儁叔侄二人真能跑,眨眼之间便没影了,也算发挥了骑兵的优势。   收容的俘虏远比慕容评抛弃的士卒多。   斥候谁将李跃的话传开,很多溃军去而复返,主动投降,前前后后有五万之多。   收纳他们,携带的粮草也捉襟见肘起来。   李跃只能原地先休整,等待后方粮草跟上。   此时王猛、徐成都决出了胜负。   王猛大破傅颜,阵斩五千之众,俘虏八千人,傅颜面朝蓟城方向自刎而死。   而徐成与慕容恪几乎同时兵临蓟城之下。   但城中守军与慕容恪前后夹击,徐成只能退走,伤亡颇重,超过两千将士沉眠在蓟城之下。   徐成上表请罪。   李跃心疼无比,按照军功爵制,去爵三级,收回三分之一田产,考虑到还在行军作战,没有降其军职。   有功必赏,有过必罚,一向是黑云军的传统。   谁也不能例外。   处罚的军令下去,反而让徐成安心下来。   休整两日,后方粮草接应上,李跃与王猛合军一处,浩浩荡荡向蓟城杀去。   幽州大地上,黑甲如潮,春风正暖。 第四百五十章 手足   三月下旬,关中大地上到处都是忙碌的人影。   连身为大秦天王的苻坚都亲自耕种,其妻苟氏也到近郊养蚕,在他的带领下,苻氏一改往日骄奢之气,或下田劳作,或巡猎山川。   因此苻氏又涌现出一批干才。   为首之人便是苻雅,攻灭仇池后,因公封为尚书令,卫大将军,名分不如当年的苻法,实权相差无几。   逐渐成为秦国的顶梁柱,继承了苻洪乐善好施的品性,常言:“天下物何常?吾今曰富,后曰贫耳。”   一天不施救贫者,便全身不舒服。   “今李跃大败慕容氏,兵发蓟城,天下至强者,莫过于梁,灭燕之后,必取关中,兄长当速取凉州,再图汉中,充实国力,以备将来!”田地里,两手是泥土的苻融擦了擦汗水。   脸上也沾了些泥土,但并不掩盖他俊美的面容。   苻氏诸子,相貌最佳者便是苻融,加上身材修长,文采过人,下笔成章,聪慧明辩,惊才绝艳,见识过人,时人比之以建安七子的王粲。   又擅长骑射击刺,能敌百夫,是苻氏第三代出类拔萃之人。   苻建、苻生在世时,便对他青睐有加。   苻坚篡位,对自己的亲弟弟自然大力提拔,出任侍中、中军将军,封阳平公。   而苻融也没辜负兄长的期待,每有大事,都积极进言。   苻坚手中耒耜不停,“去岁张玄靓已经称臣,宋混刚毅忠直,我若出兵攻伐,甚无道义也!”   “兄长有混一四海之志,岂能拘于小节?当年刘备亦取同宗之基业,凉州主幼国疑,宋混接掌大权不到半年,今若不取,他日梁国百万大军来攻,关中何以拒之?”   “哈哈,博休之言是也!朕欲汝领兵两万,会合陇右卫大将军,两路伐凉,汝可敢出战?”苻坚怎会放过凉州?不过试试苻融的眼力而已。   吞并凉州早已是氐秦的国策。   去年退兵,只是因为粮草不济,大雪封山,为了消化吞并的仇池国才暂时退兵。   小半年过去了,长安新建了一支两万人的新军,皆仇池国旧众。   而陇右的苻雅大军整装待发,就等苻坚的诏令。   “此乃臣弟毕生所愿也!”苻融拱手,清秀俊美的脸庞英气勃勃。   即便是苻坚也忍不住呆了一瞬……   蓟城。   慕容儁一逃回来,便卧床不起,最危险的时候,黑云骁骑冲到他的车驾前,羽箭贴着他的脸飞过。   原本就有沉疴在身,经历此败,身心皆遭受重创,一病不起,内外之事皆托付于慕容恪。   病榻前,只有慕容恪一人侍立在侧。   风从门缝吹来,带入一股寒意。   慕容儁轻咳两声道:“孤病体沉重,恐不久于人世,今日大败,国家艰难,内忧外患,景茂冲幼,虑其未堪多难。吾欲远追宋宣,以社稷属汝。”   宋宣公不传位于亲生儿子与夷,传于亲弟弟公子和,也就是宋穆公,宋穆公为避免子嗣争位,将两个亲儿子驱赶出宋国,临死之际,传位于与夷,成为一代佳话。   慕容儁不说别人,偏偏以宋穆公作比较,心意再明显不过,将来,你再还位给慕容暐,燕国不争不抢,兄友弟恭叔慈侄孝。   兄弟二人都是熟读经典之人,岂会不知其中典故?   慕容恪拱手道:“太子虽幼,天纵聪圣,必能胜残刑措,不可以乱正统也。”   慕容儁盯着慕容恪,眼神忽闪忽闪的。   殿外,传来几声清脆的金铁声。   慕容家代代兄弟阋墙,极为惨烈,失败的一方满门诛灭。   到了这一代,亦不能例外。   慕容儁对慕容垂的忌惮人尽皆知,而慕容恪几次保他,落在别人眼中,自然跟慕容垂穿一条裤子。   此战之前,慕容垂与慕容儁的隔阂已经白热化。   可足浑氏借巫蛊之事,拖慕容垂下水,其妻段氏宁死不屈,为慕容垂挡了一灾。   慕容垂在上党保存实力,不战而退,让开阏与,令王猛长驱直入,轻易拿下重镇井陉,造成梁军两面夹击中山,燕军最终败北。   慕容垂精锐未损,手上还捏着半个并州。   而慕容儁败的非常彻底,燕国也风雨飘摇。   慕容儁回想着此战的前前后后,以己度人,一切非常合理。   当初启用慕容垂,也是慕容恪极力推荐的,现在慕容垂出了问题,慕容恪难辞其咎。   殿外的呼吸声越来越大,似乎只等慕容儁一声号令。   但慕容恪一脸正色,毫无畏惧,仿佛没听到背后的动静。   目光交触,慕容儁咳嗽一声,挪开,长叹一声:“兄弟之间,为何言不由衷也?”   没人能拒绝王位,哪怕敌军兵临城下,风雨飘摇。   燕国的本部在辽东,太子慕容暐已经回返龙城,迁徙了不少慕容鲜卑本部,仍大有可为,而且黑云军也未必能攻破蓟城。   只要慕容儁点头,殿外的甲士就会冲进来,毫不迟疑将慕容恪斩成肉泥。   兄弟之情也大不过江山社稷。   当年石勒待石虎如同亲子,石虎却残杀了石勒满门。   同样的事件还发生在前赵,刘渊死后,刘聪篡位,杀新君刘和满门。   还有冉闵,自幼被石虎当成亲孙子,被石鉴当成亲儿子,冉闵照样屠了石氏。   胡人王朝每一次继位都腥风血雨。   站在慕容儁的立场,不能不惊恐,一旦慕容恪有意,慕容儁全家都有危险。   所以即便蓟城失陷,慕容儁也要先解决内部隐患。   “殿下既然以为臣能担当大事,为何不能辅少主?臣弟原为周公,为大燕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慕容恪坚决推辞。   “四弟……”   “殿下不必多言,臣弟从无此念,殿下若是不信,弟可自裁。”慕容恪说出如此决绝之言,脸上却始终镇定从容。   慕容儁十分满意的点头,伸手拉住慕容恪,“若汝行周公之事,吾复何忧?勿忘今日之言。”   号角声与战鼓声隐隐传入殿中。   “臣弟谨记,蓟城多良医,殿下身体一向强健,多修养几日,便能有所好转,至于城外梁军,无需多虑,城中牲畜颇多,粮草尚能支撑。”慕容恪毫无芥蒂的扶慕容儁躺下,为他盖上锦裘。   “国中内外大事……汝可自决之,不必禀报……”慕容儁交代完后事,有气无力的躺下…… 第四百五十一章 献计   整座蓟城陷入刀矛的汪洋之中。   箭矢和砲石潮水一样拍向城头,掀起阵阵血浪。   不过梁军也仅仅是远程攻击,士卒列于城下,并未进攻。   抛射近一个时辰后,千余甲士立于护城河边,朝城中呼喊:“慕容氏大势已去,天下当归李氏,城中士民,降者不杀!”   吼声一浪接着一浪,朝城中涌去。   “攻城为下,攻心为上,慕容暐领鲜卑本部退回龙城,城中士民安肯为慕容氏效死?”刘应兴奋道。   王猛笑了一声,“慕容恪奇士也,宽厚爱人,有此人在,蓟城一时片刻难以攻陷。”   李跃眉头一皱,补给线加长,粮草输送耗费更多,加上俘虏的近十万青壮,每日人吃马嚼,是一个无底黑洞。   常炜虽然什么都没说,但李跃知道后方粮草难以为继,火油早已用尽,临冲车、霹雳车、弩车等攻城器械比人还娇贵,襄国大战被摧毁了不少,沿途推进,又损坏了一批。   到了蓟州之下,随军工匠制造了一些简易的投石车,威力比霹雳车差了不少,主要是为了壮壮声势。   三条战线近二十万大军,大战半年,再多的家底也兜不住。   “难道无可奈何?”张生野脱口而出。   周围一阵安静,明显可以看出将领们还想打。   但士卒皆有疲惫之色。   王猛道:“我军虽攻不下蓟城,但慕容恪亦守不住!”   “哦,此言何解?”李跃兴趣大增。   “慕容暐率鲜卑本部退守龙城,今幽州诸郡皆归心大梁,沿途畅通,可遣一将率数千精骑突袭之,断慕容恪之念想!”   慕容皝于棘城大破石虎四十五万人马后,于柳城之北、龙山之西筑造新都(今辽宁朝阳市双塔区)。   扼守辽西,窥伺中原。   如今燕国正风声鹤唳之时,只要偷袭得手,慕容儁、慕容恪唯一的指望就断了,燕国也只有等死的份。   李跃眉头一皱,此策理论上可行,但军事层面上很难实行。   现在的辽西不比秦汉,沦落胡尘快两百年,满地都是夷狄,对中土王朝的认同度不高,随便一城抵抗,这支骑兵有去无回。   辽西走廊不是那么好走的。   况且慕容暐带走的是数万鲜卑本部,绝不会轻易投降。   骑兵攻城,异想天开。   “此策……有待商榷。”李跃摇摇头。   王猛却道:“攻龙城是假,虚张声势是真,引起城中恐慌,彼若不出,我军蚕食辽西,彼军若出,我军可乘势掩杀,攻取蓟城!”   “令徐成率七千骑东进,沿途大张旗鼓,制造声势。”计策算不上多高明,充满了变数,李跃感觉很难骗到慕容恪。   不过王猛却信心满满,看他的样子,这只是第一步。   有他在,李跃懒得耗费心力,传令兵飞奔而去,七千健儿策马而出,奔腾向东。   其他将士安营扎寨,静待时机。   不数日右北平诸城不战而降,纳入梁国版图。   徐成裹挟青壮,沿途鼓噪,浩浩荡荡向辽西郡杀去。   慕容恪不为所动,蓟城一片安静。   但慕容恪不慌,不代表别人能沉得住气。   束州慕舆根弃束州而走,向辽西郡撤走。   辽东不仅是慕容氏的根基,也是慕舆家的老巢,燕国亡了不要紧,若是老巢被抄了,慕舆家族就会一蹶不振。   “慕舆根三朝老臣,击杀此人,城中必军心涣散,此功当归臣麾下新卒!”王猛大手一挥,豪气干云。   “去吧!”   “臣此去截击慕舆根,慕容恪或有所动,殿下不可令士卒松懈。”   任何事,只要王猛在,就变得简单多了。   “慕容恪敢出,孤求之不得!”   慕舆根弃束州而走,那么集中束州城下的贾坚、鹿勃早大军就腾出手来,北上围攻蓟城,青齐的粮草也可以转运到蓟城。   王猛此计一开始就不是针对慕容恪的,而是针对慕舆根。   虽然李跃沉下心来,也能想到,但绝对没有王猛这么信手拈来。   他的高度,华夏历史上能达到之人不多,放在这时代,属于超一流的存在了,难怪有人将他与诸葛武侯相提并论。   横向对比,慕容恪、桓温都比他差了不少。   李跃最大的金手指就在于此,知道谁是牛人,谁可以用。   而历史往往也就站在顶峰的那几个人推动的。   慕舆根也许是一员宿将,也许是一员不可多得的猛将,但面对王猛、贾坚、鹿勃早的夹击,没有任何获胜的可能。   不过,他跟慕容评一样,也用了金蝉脱壳之计,舍弃数万步卒,率六千部曲快马突围,向辽东仓皇逃散。   此次大战,骑兵的重要性逐渐显露。   两条腿很难追上四条腿。   梁国没有大型养马地,自然没有大规模的骑兵,能维持两万骑的规模,还是李跃这么多年东平西凑出来的。   驴骡骑兵能凑合一时,难以长途追袭。   慕舆根跑了,两万余弃卒大部分成了俘虏。   王猛没有追击,与贾坚、鹿勃早返回蓟州。   不过慕容恪始终未动,即便李跃围三阙一,仍旧按兵不动。   既不突围,也不反攻,就这么耗着。   蓟城之下,各路梁军加起来十六万,广宁、上谷、渔阳、范阳、右北平绝大多数城池都投降了。   蓟城几乎成为一座孤城。   “慕容恪有必死之志!”王猛叹了一声。   当初能攻破襄国,一是准备充足,各种攻城器械拉上去狂轰,二是打了慕容恪、慕容军一个措手不及。   如今攻城器械损毁甚多,达不到当初的规模,守城的又是慕容恪,摆明了要与蓟城共存亡。   这算是燕国的传统。   当年悦绾一千人马挡住了李农四万大军。   慕容皝困守棘城,绝地反杀石虎。   “末将愿率一军攻城!”鹿勃早拱手道。   他麾下的鲁口军颇为精锐,又是生力军,存心要在各军和李跃面前露个脸。   养军千日用在一时,鲁口这支精锐加入黑云军编制后,至今没有拿的出手的战绩。   “必死者可杀,必生者可虏,慕容恪既有必死之志,孤不妨送他一程!鹿将军听令,即刻攻城!”李跃一拍大腿。   “领命!”鹿勃早兴奋拱手。   一旁的贾坚眼神闪动了一下。 第四百五十二章 死志   来都来了,不可能就这么退走。   蓟城之中除了慕容恪,还有燕王慕容儁,以及数万精锐。   攻破此城,燕国名存实亡,别说退到辽东,就是退到天涯海角也没用。   慕容恪的心思,李跃多少明白一些,想凭借蓟城消耗梁国精力。   但此战最大的价值不是辽东,也不是幽州,更不是慕容暐,而是他慕容恪,仅凭这一点,李跃就不可能放过他。   轰、轰、轰……   沉重的脚步声践踏在地面上。   鲁口军在羯赵时便是精锐,抵御燕军侵入中土近十年,投入李跃麾下,裁汰老弱,选拔精锐,如脱胎换骨一般。   人人身材健壮,身披重甲,右手骨朵、短斧,左手盾牌。   鹿勃早身为大将,身先士卒,与亲兵走在最前,杀气腾腾的冲向城墙。   箭雨、砲石、擂木……   盾牌、长梯、尸体……   高大的城墙下,鲁口军毫不畏惧的冲了上去。   但城上的燕军抵抗极其激烈,还愿意追随慕容恪的人自然都是死士。   越是艰难时刻,慕容恪的号召力便越是强大。   连死都不怕了,自然不惧黑云军,一个个奋勇激战,即便鲁口士卒爬上城墙,也会被燕军抱着一同跌下城墙。   鹿勃早与他的亲兵很快就淹没在城头的刀矛之中。   从李跃的角度看过去,一片血肉飞舞……   “擂鼓!”李跃挥手。   激昂的战鼓声响起,将士们悍不畏死的往城墙上攀爬。   但很快就被城上的刀矛吞噬……   不到半个时辰,数十架长梯被砸断。   鲁口军不可谓不勇猛,但这种血战苦战,只有勇猛还不够,燕军同样悍不畏死,一步不退。   城头仿佛变成了一座血肉磨盘,不断绞碎双方将士的血肉。   鲜血溅在城墙上,仿佛这座城池也在流血……   蓟城城池没有襄国高大,却比襄国更凶险。   不难想象,这道城墙之后,必定还有内城、巷战。   攻上城头的鹿勃早在亲卫的死命掩护下,才从燕军刀口下逃出一命,从长梯上滑下,跌跌撞撞的回到大营。   他这一退,意味着攻城失败。   城头上燕军发出歇斯底里的狂呼,仿佛穷途末路的野兽。   “受死!”   充满仇恨的呼喊席卷战场,直冲云霄。   鹿勃早跪在李跃面前,“末、末将无能……燕军防守严密……”   周围黑云将投来一阵幸灾乐祸的轻蔑眼神。   不在一个山头,天然不是一路人,内斗无处不在。   “非将军之过,来人,快快医治!”李跃看得分明,鹿勃早尽力了。   而且他也不是贪生怕死之人,燕军退无可退,众志成城,殊死一搏,抵抗的太激烈,别说鹿勃早,就是万人敌张蚝上去了也没有用。   “谢殿下。”鹿勃早狼狈的被人扶了下去。   这时贾坚拱手道:“慕容恪一代名将,城中燕军皆有死志,我军强攻必伤亡惨重,一旦伤亡过多,或生不测之事,今幽州新定,臣以为当退军,缓其死志,数月之后再攻!”   城墙下已经堆了一层尸体,一次攻城,鲁口军损失七百余人,伤残不计其数。   这么打下去,精锐就耗空了。   蓟城到了这种地步,自然会被攻破,不过要看李跃愿意付出多少代价,拿多少人命去填这个窟窿。   慕容恪的本意也在于此。   优秀的将领通常都会尽最大可能保存将士、保存国力。   李跃瞥了一眼王猛。   王猛的目光却落在城头高高的“慕容”牙旗之上,慕容恪铁了心死守,他也没办法。   就像李跃死守廉台一样,耗空了燕军士气与国力。   “再等两日!”李跃实在不甘心。   慕容恪、慕容儁就在城中,只要越过这道城墙,梁国就会走向辉煌。   不过翌日崔瑾的信就来了,跟贾坚一样,是劝退的,“慕容垂据并州半壁,拓跋什翼健虎视于弹汗山,桓温陈兵宛城,若攻城不克,徒伤殿下威名,损我军士气,不如暂缓,效当年魏武灭袁氏兄弟之旧事,如今正是春耕,男子当战,女子当运,害民不浅。古之明君征伐,皆不背农时,愿殿下思之!”   信中隐隐有责备之意,李跃读完,苦笑一声,受累的不仅是前线将士,还有后方百姓。   遂召集众将,商议退兵之事。   “退兵?不杀慕容儁、慕容恪,岂能退兵?”张蚝红着眼,第一个叫唤起来。   刘牢之动了动嘴皮子,但还是沉默下去。   其他人心中各有想法,但都不说出口。   李跃道:“过犹不及,将士们自去年深秋征战至今,已经半年,燕军已经大败,不必强攻,传令,退兵!”   “臣附议!”王猛拱手。   “殿下英明。”贾坚跟着说道。   他二人带头,其他将领也就无话可说。   “领命。”鹿勃早打的如此凄惨,其他人已经不敢再请战,就算有人还想战,也看出李跃有退兵之意。   决定退兵之后,李跃自己也感觉轻松不少。   这一战获得的利益足够大。   而且梁国也没彻底吞并整个燕国的实力,收复襄国、中山、常山,吃下半个幽州半个并州,已经到了极限。   崔瑾的粮草虽然接应上来,但这么打下去,迟早也会耗空,不如留些家底,下次再来。   一统天下绝非一朝一夕之事,能打,还要有能收的魄力。   官渡之战后,曹操大胜,但前后花了七年时间,才彻底灭了袁氏。   休整两日后,大军陆陆续续拔营。   李跃设下埋伏,期望慕容恪能出兵反攻,不过这套路早就用烂了,慕容恪没有中计。   “此战之后,燕国已然凋敝,若不出臣之所料,必有内乱,届时我军卷土重来,一鼓作气,攻陷辽东。”王猛脸上带着几分不甘心。   “景略所言是也,我们逼他太急,反而同仇敌忾,若是缓攻,国中必其龃龉。”李跃翻身上马,望了一眼城头牙旗上的“慕容”,大声道:“慕容玄恭,后会有期!”   亲卫朝城头大声重复。   城头守军一阵摇晃,仿佛不相信这场大战就这么落幕了。   稚堞之后,慕容恪高大身影显露出来,静静的望着李跃。   隔着数百步,李跃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影,挥动马鞭,大军缓缓向南而退。   蓟城逐渐隐没在山野中…… 第四百五十三章 正统   当初棘城之战一样,羯赵数十万大军被击溃,从此一蹶不振。   这一战同样如此,燕国去了大半条命,被梁国踩在脚下。   虽然还占据着蓟城,却处于梁国三面包围之中,被攻陷是迟早的。   李跃在蓟城周边设下五支人马,贾坚镇守束州,徐成镇范阳,鹿勃早镇乐安,此地也是当年邓桓屯兵抵挡燕军之地。   秦彪镇居庸、糜进镇雍奴。   慕容恪无论是北退草原,还是东下渤海,都被堵死。   稍有动作,五路人马齐至。   “臣以为可以蓟城为饵,诱燕国人力、物力西出,不出两年,可耗空辽东国力,届时东进,事半功倍。”   没有其他人在时,王猛才说出心中构想。   从中原攻打辽东,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幽燕北背沙漠,进临易水,西至军都,东至于辽,长蛇带塞,险陆相乘也。   没有大规模骑兵,过去了也很难立足。   如今的辽东已经不是秦汉时的蛮荒之地,汉末至晋末连年混战,大量河北百姓避祸辽东,促进了当地的发展,燕国、高句丽、扶余都曾强横一时。   西汉建昭二年(前37年),扶余人朱蒙于玄菟郡建高句丽国。   永嘉五年(311年),高句丽趁中原大乱,秋八月袭取辽东西安平,截断了半岛通往辽东的水陆通道。   两年之后,冬十月侵乐浪郡,虏获男女二千余口。   又于建兴二年(314年),秋九月南侵带方郡。   如果不是慕容氏强势崛起,高句丽基本吞并整个辽东。   “关东稳固,钱粮充足,甲马齐备,周边无扰,方可进图!”李跃慎重许多。   历史上隋炀帝的教训不能不重视。   慕容氏进图中原的野心被击溃,只能将重心挪回辽东,与高句丽狗咬狗。   两边分出胜负,李跃差不多一统北国了。   事分轻重缓急。   慕容垂在太原苟延残喘,年轻的岳父拓跋什翼健在漠南不停骚动,苻坚两路攻打凉州。   李跃积极进取,其他人也没闲着。   慕容氏被打残后,威胁最大的是江东。   桓温执掌江东大权后,强势推行庚戌土断,成果斐然。   今日之江东绝非王谢荀殷时的江东。   而且桓温一向野心勃勃,肯定不满足于一个郡公,他要走司马懿的老路,唯有北伐,树立功勋……   “先西后南再辽东!”李跃骑在马上,远眺河北山川河流,胸中豪情万丈。   王猛却拱手道:“臣以为不妥。”   “为何?”李跃大概猜出他的意思,几次谈论天下大势的时候,王猛都不主张进攻江东。   “江东有长江天堑,人才济济,乃天下正统,一脉相承,大梁虽席卷北国,然麾下多为晋人,人心怜晋,未必会尽全力,仓促南下,只会令江东上下一心同仇敌忾,此汉赵、羯赵皆不敢南侵之故。”王猛一脸认真。   “大梁有天命眷顾,莫非不及江东之正统?”李跃蹙起了眉头。   司马家干了这么多缺德冒烟的事,如今却因为正统二字动不得了?   李跃自然不甘心。   王猛道:“正统即名分,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遂。永嘉以来,胡人席卷北国,忽兴忽亡,一世而强,二世而衰,祸起萧墙,满门猝灭,皆因正统名分不足!”   “原来如此!”李跃眉头舒展。   问题不在外面,而在内部。   十六国南北朝,有几家能顺利传位的?   刘渊、石勒、石虎都曾强横一时,三人一死,国中血流成河。   如今梁国实力还比不上当年的他们。   另外一大问题则是梁国也吸收了大量羌氐乌桓鲜卑匈奴等夷狄,内部问题被隐藏起来,并没有消失。   整个南北朝其实都在解决这个问题。   不攻就不攻吧,先把自己的根基稳固下来。   梁国最大的问题依旧是家底薄弱。   “依景略之见,大梁岂非不能一统天下?”李跃望着苍茫大地,春日之下,万物勃发,江山如此妖娆,引无数英雄竞折腰。   从立国之日起,一统天下便是隐藏的夙愿。   王猛笑了起来,“江东是正统,只限于晋室,而非其他!”   “知矣。”李跃也跟着笑了起来。   江东其实已经陷入一个怪圈之中。   君弱臣强,权臣林立。   被取代是早晚的事,没有桓温会有刘温、萧温,要么腐烂下去,直到亡国,要么被新崛起的势力取代。   而新崛起的势力,会冲淡江东的正统性。   梁国的机会不会少。   前提是梁国自己夯实根基,不陷入十六国南北朝的怪圈之中。   “报殿下,蓟城全城举丧,慕容儁病死,托孤于慕容恪、阳鹜、慕容评、慕舆根,世子慕容暐继位,!”   就在大军离邺城只有百多里时,斥候追了上来。   “慕容儁既死,燕国内乱将起也!不用两年,孤将得辽东!”李跃笑道。   慕容恪是燕国的顶梁柱,但慕容儁是燕国的根基。   根基没了,顶梁柱无处着力。   一朝天子一朝臣,慕容儁能维持与慕容恪的和睦,但慕容暐却未必。   燕国早已分成两派,慕容恪、慕容垂、悦绾一派的革新势力,可足浑氏、慕容评一系的守旧势力,还有阳骛、封奕、皇甫真、慕舆根等豪强势力。   而慕容儁的托孤非常有意思,阳鹜、慕容评、慕舆根与慕容恪并驾齐驱,也就说是大权并非慕容恪独揽。   能看出慕容儁想玩平衡之道,却学艺不精。   但以燕国如今形势,内忧外患,急需大权独揽霍光、诸葛武侯一类的人物,慕容恪这么的苗子居然不用,由此也能看出慕容儁对慕容恪的忌惮。   这种安排只会令燕国更混乱,立即要了燕国的老命。   “燕国败亡,将由此而始也!”王猛也赞同李跃的看法。   “给慕容恪送份国书,让他节哀顺变,保重身体。”李跃决定给燕国再添一把火,国书不给慕容暐,给慕容恪,试探试探燕国的氛围。   “哈哈哈,殿下……英明。”王猛一眼就看穿李跃用心。   现在看来,不打蓟城好处甚多。   攻破蓟城,燕国就一心一意固守辽东,今后反而难打。   但留下蓟城,燕国不得不分出精力防守。   争天下,不计一城一地之得失。 第四百五十四章 玄虚   一回到邺城,李跃第一件事便是下令休沐,不仅将士轮流休沐,连王猛、常炜、周牵等朝中重臣也一并轮流休沐一个月。   一张一弛,文武之道,人不能一直紧绷着。   路漫漫其修远兮,一统天下是个漫长过程,绝非一年半载能成事。   既然设有三台六省,就应该让它们发挥职能。   李跃自己也休息了几天,回到后宫,陪陪几个孩子,放松身心。   但一连两日,做了同一个噩梦。   梦到铜雀台中一头石虎咬自己的脚,连猛虎狰狞的表情都异常清晰,然后半夜惊醒,出了一身的冷汗。   李跃记得三国时,关羽将北伐襄樊,也是做梦野猪啃其足,后来败走麦城。   这年头玄学盛行,邺城擅谶纬者颇多,恰好缪嵩、刘猗便是此道中人。   “必是有人行巫蛊之事。”缪嵩想也不想就信口开河。   李跃眉头一皱,他这明显是要往后宫里面靠……   按照他的逻辑,在军中屁事都没有,一回宫便有噩梦,肯定是有人在诅咒。   李跃盯着他,脑海中浮起几个妃嫔,自己一出征就是半年,难免后宫没有幺蛾子。   很多时候,后宫的争斗比朝堂、战场更凶险。   慕容儁一向身体强壮,正年富力强的岁数,却病死了,大有蹊跷。   蓟城细作传回的小道消息,慕容儁借征兵清点人口土地,触犯了某些人的利益,所以才会英年早逝……   李跃的后宫也是各种势力盘根错节,必然少不了内外勾结。   刘猗却道:“石虎、石季龙也,殿下席卷关东,驱除胡虏,振兴中夏,石虎身为胡王,自然阴魂作祟,可令沙门做场法事,消解其怨气。”   “石虎半夜来咬孤的脚,孤还要给他作法事?”李跃睁大眼睛反问。   “呃……石虎纵横天下数十载……”   “他不来寻孤,孤还险些忘了此贼,传令,即发三千宿卫军,前往显原陵,将石虎尸首挫骨扬灰!”李跃就不信这个邪。   石虎死后,葬于襄国显原陵。   以前在燕国手上,太远够不着,现在正好。   缪嵩、刘猗默不作声。   不到五日,石虎尸体就被送回邺城,僵而不腐,栩栩如生,面相更加凶残,配上肥硕的身躯,仿佛一头肥蛆。   也不是完全没有腐烂,而是腐烂的很缓慢。   李跃下令暴尸白日之下,众人见尸不腐,皆以为神异。   还有几个沙门和尚乘机蛊惑人心,说石虎生前崇信佛法,死后自有佛法护佑,劝李跃收敛厚葬之,以免触怒神灵。   一传十十传百,弄得沸沸扬扬。   “兄长莫要听他们胡说,石虎尸身不腐,乃是用药泡过,施以西域秘法,方能保存至今。”月姬见多识广,钻研药理,看出其中端倪。   李跃也不废话,当着邺城百姓的面,一鞭一鞭抽在尸体上。   世上若真有亡魂,那些惨死在石虎和他爪牙下的百万亡魂,会将石虎碎尸万段。   联想起他生前的种种残暴行径,心中怒气翻腾,手上力道加重,大声骂道:“孤不能生杀汝,死当杀汝!”   眨眼之间,皮开肉绽,臭不可闻。   “乱刀剁成肉泥!”李跃一声令下,亲卫乱刀齐下,最终一把火烧成灰,装在坛子中,抛入漳河……   各种流言蜚语顿时消停。   李跃与妃妾们大被同眠,也没再做什么噩梦。   不过这事并没有到此为止,后宫女官果然搜出草人、符咒,还是从崔言思南偏房中搜出的,女官偷偷上交给月姬,月姬再交给李跃……   “这种雕虫小技也来糊弄孤?”李跃这几日殚精竭虑,水分流失比较大,但脑子还是清醒的。   梁国现在非比寻常,已经具备了一统北国的架势,争权夺利自然少不了。   崔言思的确有各种毛病,胳膊肘往外拐,总惦记着崔家,但绝不会蠢到现在弄死自己,自己倒了,李俭就能继承大位?   只怕梁国立即分崩离析。   其实后宫之中,崔言思反而是最没有心机的一个人,什么都写在脸上。   “她们为何会找上你?”李跃盯着月姬。   “还能为何?不就是想将我也拖入其中,顺便打击崔氏。”月姬云淡风轻道。   “你觉得何人所为?”李跃一把将草人符咒扔在地上。   “兄长家事,小妹就不参涉其中。”月姬埋头医术之中,平日也寻访大山,结交不少道人,身上仙风道骨之气越来越盛。   李跃忽然心中一动,“你姓张?”   天下道门皆出张氏。   张角黄巾起义,张鲁的五斗米教,在此之前还有东汉的张道陵作《老子想尔注》,为道教奠定了理论基础,成立了最早的天师道。   月姬年纪轻轻便熟读医书,知道各种经典,绝非寻常人家。   魏晋玄学盛行,同样道门也在茁壮成长。   北国因石虎之故,佛门大兴。   南方却道门鼎盛,名字中带有“之”字的人,如王羲之等都是天师道传人,五斗米教也是天师道的分支。   如果月姬是道门传人,那么李跃不介意在关东扶立道门,压制佛门的影响力。   而中原立起道门,也能加深与江东的联系。   “小妹张月光,兄长赐名月姬。”月姬眼神一闪,似乎并不想在这个问题上多言。   她不想说,李跃问了也没意思。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月姬不会背叛自己就行了,她不说,自有她的道理。   李跃回到巫蛊的话题上,“你说的对,此事不宜牵涉过深,我会令校事府的人跟进。”   巫蛊、符咒、道门,两个一串联,难怪要把月姬拖下水。   李跃心中一动,或许幕后之人还有一层意思,借机敲打月姬?   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   邺城已经成为天下风云聚会之地,隐藏了不知多少牛鬼蛇神。   现在要扩充的不仅是骑兵,还有校事府。   “巫蛊之事,到此为止,这两个月你出去转转,游山玩水,我派亲卫和校事暗中护着你,不管你将来要成仙还是问道,我都是你兄长。”李跃安慰道。   “多谢兄长。”月姬敛衽一礼。   刚一退下,张生野进来禀报:“殿下,石虎的骨灰被邺城南桥柱拦住,百姓皆以为神异,有僧人为其诵经。”   李跃冷笑道:“这是有人不死心,你带人去将其骨灰扬了,那几个诵经的和尚,妖言惑众,每人抽打十鞭子。”   石虎对华夏百姓残暴不仁,对胡人异常宽仁,二十多年下来,自然有人惦记着他。 第四百五十五章 筹划   以前燕国是主要对手,战场基本在河北境内,没有大型养马地,优先发展步卒是对的。   如今慕容氏大部被赶回辽东,步卒就有些鞭长莫及了。   骑兵要扩张,水军的发展也要提上日程。   以后对付江东水军也少不了,中原与河北早已通过运河水网联系起来,水军大有可为,将来攻打辽东,水军就算不是主力,也可以运送粮草辎重。   崔瑾在沧州督造战船,发展水军,初具规模,但想要渡海攻打辽东,就有些强人所难了。   “臣已召聚船匠四千余,以舟、舸、艨艟、斗舰、平船、趸船为主,分大翼、中翼、小翼,大翼宽一丈六尺,长十二丈,水手五十名,舵手三名,战卒二十一,吏、仆、射长各一人,其他十二衽,共九十一人,配备有长钩、矛、长斧、弩、箭,中翼次之,小翼再次,河北新定,百姓刚及温饱而已,无力大造船只……”   崔瑾的奏表非常详尽,一条渡海之用的楼船,大几十丈,高如城墙,可容千卒,东吴孙权的楼船“飞云”,可承载三千士兵。   魏文帝黄初七年(公元226年),孙权命令朱应、康泰率舰队出使扶南、林邑及西南大洋洲上诸国(南洋群岛),所经及传闻有百数十国,扶南等国入贡于吴。   可见一百多年前,江东的航海技术已经达到极高的水平。   可惜现在江东被司马家占着。   说白了,还是没钱闹得。   李跃当即成立船舶司,就设在沧州,由崔瑾主持,令其招揽造船工匠,尽力发展水军,钱粮李跃尽量争取。   还让杨略多派细作,去江东捞一捞,最好能搞到一些战船的图纸和工匠。   没过半月,崔瑾极力推荐了一批人才。   大多是当初羯赵、冉魏的水军将领。   石虎虽然残暴,但该有的眼力还是有的,也想水陆并进攻打辽东。   建武四年(338年),派渡辽将军曹伏领青州的士众戍守海岛,供给输物三百万石食。   又以三百艘船运送三十万石粮至高句丽,以典农中郎将王典率领一万多部众在辽东垦荒屯田。   令让青州建造战船一千艘,以备进攻前燕国。   只是石虎性格暴躁,等不了那么久,就急匆匆的率四十五万大军发动了棘城之战。   曹伏、王典等赵将不是投降高句丽便投降燕国,但冉魏的水军将领马顾却归顺大梁,顺便带回一百多艘战船,三千多员水军,外加三座海岛。   李跃闻言大喜,魏梁一脉相承,好处不少。   当即封马顾为楼船将军,赐爵十五等少上造。   有马顾投诚,水军的框架也就有了,剩下的就看投入多少资源了。   李跃只相信大力出奇迹,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只要想办,没有办不成的事。   “这是孤准备了三年筹划。”李跃将一份文书递给王猛。   常炜在休沐之中,尚书台暂时由王猛代管,李跃给他加了一个平尚书事,等于轮值宰相。   几次大战,王猛的文治武功让所有人都闭上了嘴。   一个司隶校尉,显然有些屈才了。   不过常炜、周牵二人的功劳也不可小视,没有常炜坐镇邺城,近二十万大军的粮草,绝不会这么顺畅的输送到前线。   没有周牵在田地里劳作,梁国不可能这么稳定。   三人都是王佐之才。   “扩充骑兵、增建水军、扩充校事、建造邺城至河东的直道、开垦河北……”王猛轻声念着纲要。   李跃道:“代郡连着漠南,优良马场有了,三年之内,骑兵规模达到四万,应该不难。水军有了框架,多造些趸船作转运粮草之用,校事扩充并不难,尚武堂子弟颇多,建造直道,由奴隶农闲时完成即可。”   王猛眉头一挑,“三年时间,以中原之国力何止这些?殿下太谨慎了,如今占有代郡,下一步拿下太原、云中,休说四万骑兵,便是八万骑兵亦可成事!”   李跃苦笑一声,主要还是怕百姓压力大,所以保守一些。   但今年一场大战,俘虏十余万燕军,拿下半个并州半个幽州,实力大涨。   听王猛这意思,是要对慕容垂、拓跋什翼健动手了。   慕容垂占领太原、雁门、西河三郡。   拓跋什翼健占着定襄、云中、九原以及漠南等地,华夏最优良的三大牧场就在这一块。   “太原为北国之脊,不能久悬于慕容垂之手,然拓跋什翼健与大梁是盟友,今无故攻其地……”   名不正则言不顺,无论干什么都要寻一个理由。   王猛道:“此事不难,殿下可约拓跋什翼健、苻坚同攻太原,平分其地,拓跋什翼健惧唇亡齿寒,必起异心,与慕容垂勾结。”   “倘若他出兵攻慕容垂又当如何?”李跃太了解这个岳父了,大智慧没有,小聪明不少。   “慕容垂覆灭,拓跋部只能成为我军附庸,可随意拿捏!”王猛的计策滴水不漏。   “苻坚知我军攻太原,若从中作梗,又当如何?”   未战,先庙算,庙算多者胜。   王猛眸中精光一闪,“苻坚正在攻打凉州,若其作梗,可分军直抵蒲坂、潼关,牵制氐秦精力,再劝降慕容垂,出汾阴,取冯翊,威胁关中!”   “妙哉!”李跃击掌而叹。   梁国的底牌有很多,既可以联合拓跋什翼健、苻坚攻打慕容垂,也可以联合慕容垂反攻拓跋和苻坚。   千变万化,存乎一心。   而慕容垂根本没有选择。   即便他与拓跋什翼健联合,也不是梁国的对手,上党高地捏在手中,可居高临下,与代郡夹击太原。   也就是说太原早就是盘中餐。   如果苻坚出兵援助慕容垂,对梁国更有利,秦军东西两路开战,李跃完全可以在太原围城打援。   而且,秦军即便要支援太原,也要先拿下河东,不然就是腹背受敌的格局。   击败燕国后,梁国已经掌握绝对的主动权。   拓跋什翼健不愿给梁国当狗,那就换一个。   慕容垂退守太原保存实力,其私心昭然若揭,燕国大败有他的一份力,现在的燕国也容不下他,除非燕王是慕容恪,但可惜,慕容儁托孤四人,分散了慕容恪的权力。   燕国现在不是慕容恪一人说了算。 第四百五十六章 捭阖   正在与王猛商议剩下的细节时,殿外黄门禀报道:“殿下,云中有使者至!”   王猛哈哈一笑,“拓跋什翼健定是为代郡而来!”   李跃两手一摊,“孤都被他弄的不胜其烦,代郡兵家必争之地,左拥幽燕,右揽并雍,北望草原,岂能给他?”   历史上,中原王朝出击草原势力,都是从代郡出发的。   汉元狩四年(前119年)春,时年二十一岁的霍去病率骑兵五万,出代郡,深入漠北,与卫青配合,步兵转折踵军数十万,寻歼匈奴主力,北进两千多里,越离侯山,渡弓闾河,俘虏匈奴屯头王、韩王、将军、相国、当户、都尉等八十三人,斩首七万四百四十三级,封狼居胥,匈奴远遁,漠南再无王庭。   汉献帝建安二十三年(218年),曹彰出击乌桓、鲜卑,出代郡,至桑干之北,大破之,轲比能将数万骑观望,见曹彰勇猛无敌,所向披靡,乃请服,不敢南下,北方遂安。   草原势力掌握代郡,就有了进攻中原的门户。   同样,中原王朝有了代郡,有了攻打漠北的前出之地。   而且代郡多出精兵猛将,这样的地方,拓跋什翼健就是喊破了喉咙也不会给他。   否则怎对得起在战场上流血流汗的将士?   “殿下如今已成克成大功,为两家之和睦,还望归还代郡,代王感激不尽!”寒暄之后,使者果然张口就要代郡。   拓跋什翼健的国名就叫“代”,不可能放弃此地。   “如此说来,代王是在威胁孤?”李跃盯着使者。   “不敢,若殿下据代郡不还,诸部大人生怨,代王也很难办,还望殿下多多思量。”使者寸步不让。   若不是看在翁婿的份上,李跃当场就翻脸,“孤有一策,可回禀代王,你我两家一同攻打慕容垂,届时雁门可归还你家。”   这是李跃的底线了。   雁代雁代,雁门和代郡是同一地缘板块,比代郡差不了多少。   使者尚在犹豫,李跃挥手:“送客。”   心中却有了几分明悟,拓跋什翼健绝不会满足一个雁门,与他翻脸也是迟早的。   回到后宫,李跃直接去见拓跋玉树,望着她隆起的肚子,心中有些惭愧,这次要对付的是他的父亲和族人。   但身处这个时代,没有选择。   拓跋什翼健不会在乎一个女儿,李跃也不因为一个女人而改变心意。   “殿下今日怎么有空来寻臣妾?”拓跋玉树有些欣喜,有些惊讶。   比起崔言思要这要那,拓跋玉树反而带着草原的淳朴之气。   只要能见到李跃,便十分欢喜。   “既有身孕,便不要到处乱走。”李跃扶住她,宫女们自动后退。   拓跋玉树却“咯咯”笑了起来,“臣妾哪有那般孱弱?当年我姑母遇狼群袭击,在马上产子,下马还要牧羊。”   李跃笑道:“胡说。”   拓跋玉树急了起来,满脸天真之气,“真的,臣妾从不说谎。”   李跃哈哈大笑,感觉身心疲惫去了一半。   她也跟着没心没肺的笑了起来。   笑完之后,李跃试着说道:“岳父派人来索要代郡,你意下如何?”   帝王家事就是国事。   拓跋玉树淳朴但不傻,鲜卑使者来的时候,也拜见了她,肯定提前说了很多,李跃好奇她从不吹枕边风,所以干脆挑白了,免得她淤积在心。   “当年大人将大姊嫁给铁弗部,匈奴人对她并不好,过去没两年,就病死了,又将二姊送了过去,臣妾能侍奉夫君,心满意足,如今既然怀有身孕,自然是梁人!”拓跋玉树摸着肚子,一脸母性的光辉。   李跃心中一阵怜爱,拥她入怀,有她这句话心中就有底了。   换个角度,如果那一天拓跋什翼健有机会攻入邺城,他绝不会因为这个女儿而手下留情。   乱世之中,女人的命运更凄惨。   一连几天,李跃只要有时间就来陪着拓跋玉树。   感觉自己也轻松不少……   云中,盛乐城。   李跃轻松,此刻的拓跋什翼健却一脸阴沉。   “如今梁国强盛,不可与其为敌,雁门与云中相接,取之亦可……”左长史燕凤小心翼翼道。   此人精通阳之术、谶纬之学,博综经史,极有才干,拓跋什翼健听到他的名声后,几次征召,燕凤皆推辞不就,惹恼了拓跋什翼健,率数万大军围困其家乡平舒城,霸王硬上弓,如果燕凤不辅佐他,屠灭平舒,鸡犬不留。   燕凤被逼无赖只得出山,上了拓跋什翼健的贼船。   不过虽然是被逼的,拓跋什翼健对他不错,待以宾礼,用为谋主,参决国事。   “哼,那李跃贪得无厌,孤若同意,他必得寸进尺,他日令孤攻关中,攻辽东,孤从还是不从?”拓跋什翼健非常清楚李跃的心思。   根本就没把他这个岳父放在眼里,只想让整个代国充当梁国的马前卒。   再说雁门在慕容垂手上,想要拿下来并不容易,拓跋什翼健已经在慕容垂手上吃过一次大亏,深为忌惮。   “梁王贪得无厌,他日必攻关中,此时此刻,不宜与其反目成仇,不如暂时屈从,静观其变,厉兵秣马,训练士卒,他日梁国与关中、江东大战,殿下再反目不迟!”燕凤一脸阴柔之气。   “那要等到何年?万一他吞并关中、江东,孤还有什么机会?这口气孤咽不下!”拓跋什翼健不是一个隐忍的人,也等不到那个时候。   “既然如此,那就只有一个办法。”燕凤不紧不慢道。   “快快说来。”拓跋什翼健等不及了。   “代国失代郡后,元气大伤,欲抵挡梁国,必须联合慕容恪、慕容垂、苻坚,四方攻守同盟,或可遏制。”   代国有漠南之地,恰好同时与各大势力接壤。   所以由代国充当中间人再好不过。   此前联合梁国夹击燕国也是这么做的,现在梁国威胁最大,拓跋什翼健不愿充当傀儡,只能联合其他势力。   拓跋什翼健大喜,“大善!慕容恪天下奇士,定会摒弃前嫌,与我结盟,慕容垂孤悬太原,正需盟友,梁国强横,秦国首当其冲,苻坚聪慧过人,定不会拒我!” 第四百五十七章 劝降   云中和邺城的使者前后脚赶到长安。   苻坚自然先见梁国使者刘应,“我军正用兵凉州,只怕无力进攻太原。”   慕容垂是一块硬骨头,也算名震北国的宿将,麾下三万精锐,加上数万青壮,苻坚自然要掂量掂量。   即便打赢了,氐秦也要伤些元气。   再则,慕容垂其实已经跟苻坚暗中眉来眼去。   唇亡齿寒的道理,天下谁人不知?   并州对关中呈高屋建瓴之势,一旦落入梁国手中,下一个目标是谁再清楚不过。   梁国目光已经朝向西面。   “梁王殿下愿以西河郡相赠,还望天王考虑一二。”刘应拱手道。   一旁的权翼道:“哎呀,不是天王不愿出力,而是国中粮草军械皆不足,倘若梁王殿下愿援助一些,倒可以商量,秦国不必贵国,人口凋敝,田地所产入不敷出。”   “阁下需多少?”刘应看出对方在敷衍。   “要看打到何种地步,先援助五十万石粮草,三千套铁甲如何?”权翼伸出五根手指。   刘应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梁燕大战正是因为粮草不足才草草结束,不然怎会留着蓟城?三千套铁甲也不是一个小数目,山阳铁坊一年也才四五千套……   听他的口气,以后还会再索要……   对方根本就没有诚意,所以没有谈下去的必要。   刘应压下心中怒气,“太原梁王势在必得,仅凭我家之力便可取之,之所以邀请天王,乃是为了往日情分,天王既然不愿出兵,在下告辞。”   苻坚有些犹豫。   但权翼却拱手一礼,“非是拒绝,而是实在没有余力,还望阁下回禀梁王。”   刘应拱手而退。   苻坚一直慕容他的背影出殿,才低声道:“如此岂非得罪梁王?”   权翼摇摇头道:“不得罪便能相安无事么?自古得陇望蜀,关东、关中安能两立?梁国吞并太原,必有谋我之心!”   “先生所言甚是,既然如此,当与代国结盟?”   拓跋什翼健这个时候派人来,不用看就知道。   权翼道:“拓跋什翼健、慕容垂皆非李跃之敌,与其结盟,则必卷入并州大战之中,落人口实,不如速取凉州,再下汉中,有此二地,可拒梁国于山河之外。”   两面作战,对秦国而言压力颇大。   而集中精力攻取凉州则是上上之选。   说一千道一万,只有吞并凉州,氐秦才算真正站起来。   “不错,朕再调一军驰援凉州,再修书一封,以安梁王之心。”苻坚对权翼言听计从。   “不,天下要修书两封,另外一封递给——慕容垂,或能劝降此人!”权翼眼中掠过一道精光。   “嗯?”苻坚先是一愣,旋即大喜。   慕容垂三万精锐若是归秦,那就是锦上添花。   而慕容垂除了投秦,似乎也没有其他选择!   “慕容垂天下名将,麾下多能征惯战之将士,若能为朕所用,何惧关东!先生高明!”苻坚一拍大腿。   这比直接卷入并州之战要划算的多……   春耕结束之后,梁国立即投入生产中。   关东山川河流丘泽皆对百姓开放,任其渔猎采摘,山里的野兽,水里的河虾,产出极大,是一笔不小的财富,能填补粮食空缺,补贴家用。   田地只能养活人,但想要过得好一些,就要上山下河。   以往山林水泽都被各地豪强霸占,现在全部收为国有,向百姓开放。   御史和校事一明一暗,查访全国各地,豪强和官吏是重点查访对象。   李跃本以为在自己的励精图治之下,应该海晏河清,然而还是查出了一些为非作歹的豪强和官吏。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只要稍一松懈,就会有人顽强的冒出头。   李跃只能加大打击力度,一旦御史和校事的证据合上了,轻则发配边地,重则斩首示众。   御史和校事也会不定期的明察暗访。   不过坏消息有,好消息也有不少。   总体上,各州县还是积极向上的,军中有军功爵制,地方上也有完整的上升通道,凭政绩升降,尤其是尚武堂出身的官吏,兢兢业业,深得百姓爱戴。   其中谯县的政绩尤为出色。   崔宏根据崔家《四月民令》编出口诀,教授百姓,又亲自下田,劝课农桑。   农闲时,别的县都是各家各户渔猎,崔宏却编练青壮,男人上山围猎,女人采摘,又围堰为池,蓄养鱼苗。   还帮助附近几个县平定了几伙山贼,设置赈抚院,收养孤老,赢得整个泗州的交口称赞。   谯县人口增长最多,附近无家可归悉往投之。   李跃一阵欣慰,温室中长不出参天大树,人只有经历些挫折才会成长。   “殿下,拓跋什翼健、苻坚都拒绝出兵太原。”张生野禀报。   “果然如此!”李跃并没觉得意外。   张生野道:“细作传回的情报,拓跋什翼健暗中联络慕容恪、慕容垂、苻坚,欲结盟对抗大梁!”   “痴心妄想,就凭他也敢与孤相抗?”李跃一阵冷笑。   燕国已经被打残,而且正陷入内乱之中,慕容恪能容纳可足浑氏、慕容评、慕舆根,但这些人却未必能容忍他,燕国正在上演新一轮的斗法。   太后可足浑氏发动慕容评、慕舆根,追究战败之责。   而苻坚正在攻打凉州,遇到宋混的坚决抵抗,暂时无暇东顾。   也就拓跋什翼健还在痴心妄想,寄希望于合纵连横的老套路。   自从拒绝归还代郡之后,他就心生怨恨。   王猛拱手道:“事不宜迟,臣率三万黑云军,劝降慕容垂,能劝降最好,不能劝降,则与其结盟。”   都提着刀子上了,还是“劝降”?分明是刀夹在慕容垂的脖子上问他降不降……   这年头办任何事,没有刀子在前顶着绝对办不成。   “三万会不会太少?慕容垂若是孤注一掷,岂非适得其反?”李跃心中一乐,慕容垂也算一代名将,可惜遇上了王猛,被踩在脚下动弹不得。   “足矣,慕容垂乃丧家之犬,以三郡之地夹在各大势力之间,焉能长久?臣若不去,若其投奔苻坚,为害甚大!且府库粮草不足,只能承担三万大军两月之粮。”   拓跋什翼健不足为虑,但慕容垂若是投奔苻坚,问题就有些棘手了。   氐秦在冯翊有苻飞,蒲坂有邓羌,两人都是万人敌,再加上慕容垂,太原这一战就要旷日持久了。   所以能兵不血刃的劝降慕容垂是最好的选择。   “那就有劳景略去一趟!”李跃没有矫情。   这件事只有王猛能办,其他人都弄不成。   慕容垂麾下三万精锐若能归梁,也算是一大助力,至于将来之事,将来再说。   有王猛在,慕容垂飞不出手掌心。   “臣领命!”王猛拱手。 第四百五十八章 忽变   邺城三万步骑刚刚集结,粮草从陈留调集过来,正准备发兵,却发生另外一件大事。   燕国慕舆根反!   叛乱来的让人有些猝不及防,燕国细作传回各种消息。   慕舆根率精锐部曲逃回辽东后,蛰伏两月,上书慕容暐,建议清算战败之责,以后集中精力经营草原。   矛头直指慕容恪。   燕国虽然一直追慕汉化,但内部很多部落仍未脱离草原习性,心在草原上。   慕舆根便是其中代表。   此举固然遭到了以慕容恪为首革新势力的反对。   燕国有草原势力,也有很多中原势力,一大半聚集在慕容恪麾下。   两边针锋相对,互不相让。   而慕容恪因慕容垂之事正大受国人质疑,慕舆根遂挑拨慕容暐母子,杀慕容恪以谢天下。   双方立即剑拔弩张。   慕舆根先下手为强,率兵直奔龙城,欲挟持慕容暐与可足浑氏,而另一大托孤重臣慕容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态度模棱两可起来。   慕容恪不得不集中麾下部曲,前往龙城平叛。   表面看,慕舆根只针对慕容恪,实则是慕容儁死后,燕国所有矛盾的一次集体爆发,也是守旧势力对慕容恪的一次清算。   当年悦绾打击豪强,慕舆根损失惨重,早就对慕容恪心怀不满。   李跃只能暂时中止王猛“劝降”慕容垂,这次叛乱如果慕容恪处理不好,燕国就给了梁国一波带走的机会。   与燕国比,一个慕容垂加三个郡,就没那么重要了。   “慕舆根此时叛乱,时机似乎不对。”王猛疑惑道。   “燕梁大战失败,慕容儁病死,慕容垂割据自保,慕容恪大受质疑,慕舆根此时举事,正当其时!”   燕国内部矛盾重重不是一天两天了。   慕舆根现在不发动,以慕容恪的能力和声望,会很快安抚人心,到时候更没有机会。   “臣觉得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或许慕容恪逼反慕舆根,借此战收缩兵力,退守辽东。”王猛眼中泛起一道精光。   事情明摆着的,蓟城肯定守不住。   慕容恪直接退兵,那么都城失守的罪责又落到他头上。   如今慕舆根叛乱,正好杀回辽东,打击守旧势力,大权独揽,一举两得。   李跃轻笑一声,“那是他们的事,孤只知道慕舆根反,我军可收复幽州全境,甚至可以趁势攻入辽东!”   这一场叛乱下来,蓟城和右北平肯定能收复。   剩下的就要看燕国打成什么样。   慕舆根是燕国四朝老臣,实力雄厚,久经沙场,够慕容恪喝一壶了。   王猛拱手道:“殿下说的是,臣这就率三万步骑北上,先收复蓟城,再观辽东形势,秋收之前若慕容恪不能平乱,便可大举攻伐辽东!”   “慕容垂那边也不能放松,孤亲书一封,陈述利害,劝其归降,至少不能令其投奔苻坚!”   别看慕容垂现在挺憋屈的,被慕容恪的光彩遮蔽了,又被王猛踩在脚板下。   但慕容恪和王猛都是这时代的巅峰人物。   如果慕容垂投奔苻坚,强强联手,将来必是一大劲敌。   眼下形势,慕容垂可以不投梁国,但绝不能倒向苻坚。   王猛道:“拓跋什翼健在其中穿针引线,不可不防,殿下可令魏山将军轻骑出代郡,入云中,敲打一番。”   拓跋什翼健吃软不吃硬的性格,真出兵威慑,这厮蹦的更高,李跃摇摇头,“该软就软,给拓跋什翼健送些金帛珍宝,先缓和一下关系,等燕国事了,回头再理会。”   王猛压根就没把拓跋什翼健放在眼里,没在这种事上纠缠,点点头,拱手而去……   蓟城。   两万骑兵已经集结。   慕容恪却正在读着一封从太原送来的密信,“国家内忧外患,殿下不过六岁,内外大事皆掌于妇人之手,佞臣祸乱于内,梁人虎视于外,当此之时,正需雄主,兄长名振天下,素有威望,当仁不让,如此大燕方可重振旗鼓,十年之后,或可在进中土,一旦犹豫不决,大势将去,弟在太原,可联合秦、代,牵制梁国,望兄长奋起神威,一扫国中颓靡,重振慕容氏雄风。”   这分明是一封劝进信。   慕容恪的手轻微抖动了一下,被身旁的慕容德瞥见,“兄长……”   身旁几员将领目光灼灼的看着慕容恪,眼神中带着某种特别的期待。   燕国风雨飘摇,太需要一位雄主。   慕容暐显然不能胜任,燕国乌烟瘴气,慕容儁逝世三个月不到,国中就有人作乱。   分明就是冲着慕容恪来的。   而慕容恪对慕容儁的陈诺是当“周公”,但周公不是这么容易当的,摄政之时,管叔、蔡叔、霍叔等不服,联合殷商贵胄武庚、东夷,掀起偌大的叛乱。   周公需要大权独揽,慕容恪却设置了四位托孤大臣,绊住了他的手脚。   “唰”的几声,信被慕容恪撕的粉碎,抛向天空,纷纷扬扬如同雪花落下,“吾大军先行,蓟城士民随后东归龙城,玄明率军护卫,右司马……”   “领命!”慕容德慨然道。   “将军且去,某这把老骨头还能撑上几日!”两鬓斑白的皇甫真拱手,神色决绝。   燕国的柱石几乎都是慕容廆时代留下来的,皇甫真、阳骛、封奕等河北豪强为燕国的崛起立下汗马功劳。   以燕国如今的形势,已经没有精力防守蓟城。   慕舆根一旦控制龙城,切断辽西走廊,慕容恪就成了孤魂野鬼,他不叛乱,或许还能守下去,如今他毅然起兵,燕国内耗,实力必将大损。   放弃蓟城,收缩兵力至辽东,是唯一的选择。   如果不舍弃蓟城,到时候黑云军贴上来,只会失去更多。   慕容恪脸上浮起一抹萧瑟,才几年时间,燕国就从巅峰滑落,不得不退守辽东,“若苍天眷顾,给吾二十年,必还尔等一个强盛燕国!”   声音中带着几分苍凉之意,却传的极远。   “大都督!大都督!大都督!”周围士卒立即热血沸腾,呼喊声一圈一圈的荡漾开来,过不多时,所有人都在呼喊着。   “起兵!”慕容恪大手一挥,指向东面…… 第四百五十九章 内乱   太原郡,晋阳城。   “将军独步天下,我主仰慕已久,方今天下,能抗梁国者,唯我大秦而已,将军入秦,恰如微子去殷韩信归汉也!昔者子胥不早寐,自使身危,愿将军深思。”朱彤先一步面见慕容垂。   “秦燕原本无仇,皆因梁国之故,方起龃龉,我主仁德,胸怀大志,将军若投之,上可名垂青史,下可报灭国之恨,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乎?”薛赞也极力劝谏。   为了慕容垂,苻坚也是下了大力气,一连派来两位重臣。   只要慕容垂点头,他就是氐秦的太原郡公,征东将军,以及苻坚的姊夫。   “天王厚意,垂铭记五内,然则故国尚在,岂可投奔他国?”慕容垂一句话就堵住了朱彤、薛赞的嘴。   只要燕国还在,慕容恪还在,慕容垂就不可能投奔其他势力。   他恨的是慕容儁、可足浑氏,而不是燕国和慕容恪。   “将军离辽东千里之遥,若我大秦庇护,只怕旬日内为梁所并。”朱彤语气中透着几分威胁。   他没想到慕容垂到这地步了,居然还在妄想。   慕容垂冷笑一声,“阁下莫非以为某真无一战之力?梁国虽强,欲破太原,绝非易事!”   梁军一动,慕容恪绝不会袖手旁观,拓跋什翼健也不会坐视。   慕容垂看似危急,实则并非没有机会。   手上精锐尚在,天下何处去不得?最多太原不要了,遁入草原。   薛赞温声道:“将军勇武,天下皆知,倘若他日有事,关中永远向将军敞开大门,天王的允诺不变。”   如果将来慕容垂扛不住梁国的进攻,可以退回关中,苻坚还是封他为郡公、征东将军,诚意十足。   “天王仁义!”慕容垂雄毅的脸上浮起感动之色。   “既然将军还要召见贵客,我等就不叨扰,告辞。”薛赞拱手。   朱彤也跟着行礼。   梁国使者大张旗鼓的入晋阳城,人尽皆知。   慕容垂神色如常的送二人出堂,他要投靠谁,还轮不到两个使者置喙。   二人走后,慕容垂立即召见梁国使者。   又令人在堂前架起了一口油鼎,烈焰升腾,鼎中热油嗤嗤作响,两侧燕军虎背熊腰,手持白刃。   刘应昂首而入,望着慕容垂却不发一言。   “梁人攻我故国,杀我将士,掠我百姓土地,今当烹汝,祭我大燕将士!”慕容垂勃然作色,如择人欲噬之猛虎。   “应一介书生,将军名扬天下,却畏在下如虎,将军要杀便杀,何须多言?”刘应跟着李跃见过血腥惨烈的战场,这种场面还吓不到他。   “哈哈哈,果然胆色过人,今日前来,莫非劝降?阁下还是不要白费心机。”   两国交战不斩来使,慕容垂勇武豪迈,自然不会杀一个年轻的书生。   “在下并非劝降而来。”刘应坦然以对,颇有几分士人的风骨。   慕容垂好奇心大起,“既非劝降,所来何为?”   “此为梁王亲笔信,请将军过目。”刘应双手捧着一封信递上。   亲卫检查一番,递给慕容垂。   信很短,寥寥数语:“天下大势,顺之者昌逆之者亡,将军雄武多谋,自忖关中可敌关东乎?”   对聪明人不需要说太多话,更不需要许诺。   关中即便拿下凉州、汉中,也不是关东的对手。   慕容垂投氐秦,的确可以增强关中国力,但长期看,依旧不是关中对手。   “将军之期望皆系于慕容都督,然则,慕容都督并非燕主,此番退回辽东,再无西进之日,而我大梁将如日中天,一统北国,将军可拭目以待。”刘应语气平缓,却如山一般压向慕容垂。   慕容恪绝不会篡位,也绝不敢对可足浑氏动手。   所以燕国的命运几乎注定,慕容垂的命运也注定了。   “阁下请回。”慕容垂再不敢小看面前的年轻书生。   他的背后是整个梁国的威严……   龙城。   慕舆根的万余部曲被挡在城外。   “领军将军在此,速开城门!”一排士卒在外大声呵斥。   城上却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回应。   牙旗之下,慕容评负手而立,默默望着城下大军,嘴角卷起一抹冷笑。   “慕容评这老贼,莫非是诓骗我等?”慕舆干恨恨道。   说好的一同对付慕容恪,只要慕舆家起兵,慕容评就会打开大门,以后大权归他们两人执掌。   但慕容评却忽然变了卦。   “哼,他这是想让我们跟慕容恪打个两败俱伤,他来捡现成的。”慕舆根望着城头,心中怒火翻滚。   慕容儁死后,燕国权力格局失去平衡,慕容暐五六岁孩童,在这些军头豪酋面前没有任何威信可言,魏晋以来,就没有这种格局下,和睦相处的先例。   谁都想大权独揽,谁都想更进一步,不进,就是被压制的格局。   互相倾轧在所难免,梁国一时片刻没有攻打辽东的实力,辽东至少是一个偏安的格局,大有可为。   慕容儁原本想平衡燕国权力,不让慕容恪一家独大,威胁慕容暐,反而让燕国内乱提前爆发。   四大托孤重臣中,阳骛可以忽略不计。   如果慕容恪与慕舆根两败俱伤,慕容评与可足浑氏便可坐享其成。   “如今该当如何?”慕舆干烦躁不已,来的是慕容恪。   “不杀慕容老贼,此恨难消!”望平城大慕舆泥道。   城大即为城主之意,当年悦绾也是榼卢城大。   慕舆根望着城头的慕容评冷笑道:“慕容老贼欲以我等为饵,坐享其成,今日偏偏不中他计,传令,先退回望平,且看慕容恪先取谁!”   “哈哈,兄长妙计,我等退走,慕容恪必先对付慕容评,待他二人内乱,我等再打出平乱旗号,入主龙城,挟慕容暐而号令辽东!”慕舆干大喜。   慕容儁死,燕国大败,其他豪酋野心也跟着滋长。   慕容儁能镇住他们,慕容暐却没有这个实力,慕舆根征战二三十年,威震辽东,如今有托孤之臣的名义,野心膨胀起来。   “走!”慕舆根大声喝令。   吁——   万千战马勒转马头,黑压压的向东北面飞奔而去。   慕舆根大军刚走,西面烟尘飞散,一支人马浩浩荡荡赶来。   城上守军一见到慕容恪的牙旗,欢呼雀跃,“大都督、大都督!”   慕容评一脸错愕,忽然发现自己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   士卒们对慕容恪的崇敬远在他和慕容暐之上,燕国风雨飘摇,士卒们对慕容恪的期望更大!   一旦慕容评闭门自守,这些守军会立即倒戈,提着他的人头去向慕容恪请功。   人心大势不可逆!   “开城,迎接大都督。”慕容评做了这辈子最正确的决断。 第四百六十章 攻蓟   李跃一只眼盯着西面,一只眼盯着东面。   只要慕容恪没死,除非刀架在脖子上,慕容垂应该不会轻易投靠哪一方。   而这时代能把刀夹在慕容垂脖子上的人,不超过三个。   以现在苻坚的实力,应该没那么容易让慕容垂投降。   事实上,慕容垂的确没有倒向苻坚,一直在太原按兵不动,似乎在等待辽东的消息。   “禀殿下,王都督北上蓟城,慕容恪、慕容德率士民退回辽东,皇甫真宁死不降,率五千燕军顽强抵抗。”张生野前来禀报。   慕容恪果然放弃了蓟城,留皇甫真断后。   一看其姓氏便知其出身,燕国三大汉臣之一,曾与鲜于亮一起跟随慕容恪大破麻秋,后又与慕容恪十万大军攻冉魏,生擒冉闵。   “蓟城挡不了几日。”李跃心平气和道。   皇甫真五千残军就想守住蓟城,无异于痴心妄想。   慕容恪留下他,不过是拖延时间而已。   不过到了下午,另一则消息传来,让李跃皱起了眉头。   搅屎棍拓跋什翼健出现了,两万轻骑穿过密云山三藏口,在蓟城之北游弋,劫掠钱粮,掳走百姓,所过之处,村寨化为丘墟,田亩践踏成泥。   他这么弄,就有些不够意思了。   刚送过去的五车金帛珍宝,照单全收,翻脸就不认人,一点都不肯消停。   虽然按照常理拓跋什翼健应该不会主动进攻,但旁边有人提着刀虎视眈眈,总会影响攻城,让王猛不得不分出精力提防。   代郡始终是双方绕不过的一个坎。   就像当年蜀汉与东吴争夺荆州一样,从拓跋力微算起,拓跋氏经营代郡近一百二十年。   拓跋什翼健丢了代郡,没脸见拓跋家的祖宗十八代。   “不识抬举,亏两家还是联姻!”李跃被拓跋什翼健气笑了。   “拓跋什翼健与慕容氏亦联姻,而且还娶了两个,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拓跋、慕容皆是鲜卑人,唇亡齿寒……”张生野提醒道。   “你小子长进不少。”李跃笑骂了一句。   拓跋什翼健很可能是慕容恪请来了,目的再明显不过,拖住王猛,给他平叛的时间。   “臣侍奉殿下,总要学会一二。”张生野打蛇随棍上,一脸奉承。   人到了高位,身边人说话就会越来越好听。   李跃心中暗自警惕,历史上被身边人忽悠瘸的君主不在少数,脸色遂严肃起来,“多把心思用在实事上。”   “唯!”张生野独领斥候营很久了,虽然忠心,但并不是一件好事。   在一个位置久了,就会形成一个同进退的利益团体。   “孤准备升汝为广宁督,意下如何?”李跃早有此意,能力不足,就要去外边历练历练。   广宁在阴山之南,是抵御草原骑兵南下劫掠的第一道防线,经营得当,能斩断拓跋什翼健伸向辽西的爪子。   此次拓跋什翼健之所以能畅通无阻的侵入幽州,一大原因就是梁国的幽州防线没建起来。   张生野全身一震,低着头,“臣遵令!”   李跃没功夫管他作何感想,点点头,“去吧,莫要折损黑云山的威名。”   张生野这才抬起头,拱手一礼,退了下去。   拓跋什翼健招惹的人是王猛,王猛做事一向勇往直前,才不会惯着他,暂缓攻打蓟城,直接提着刀砍了过去。   拓跋什翼健尝过燕军的厉害,还没尝过梁军的刀子。   糜进、秦彪各率一千精骑左右夹击,徐成率一万步卒直奔三藏口,拓跋什翼健顿时鸡飞狗跳,险些被拦在幽州,虽然最终冲了出去,但两万轻骑,阵斩三千,俘虏一千余众,获战马两千余匹,各种牲畜三千,如果不是徐成率领的是步卒,拓跋什翼健很可能被留在幽州……   其后王猛挥军猛攻蓟城。   皇甫真以六十岁高龄力战在前,抵挡三日之后,还是没免去破城的命运。   皇甫真又率残军在城中巷战,最终殁于战阵。   城中燕军皆被徐成、秦彪斩杀,一个没留……   虽然凶残,却震慑住了其他城池。   王猛休整两日,大军随即东进,兵锋所指,望风而降,右北平郡纳入梁国版图。   梁军高歌猛进,直抵碣石道上的重镇徒河。   此地也是幽辽分界之处,燕军一直在此屯驻重兵,慕容垂任平狄将军期间,曾在此抵挡邓桓手上的数万精锐。   如今慕容垂留在太原,慕容恪却安排了慕容虔、鲜于亮领一万大军镇守此地。   三面环山,一面凭海,易守难攻。   秦彪率先发动猛攻,与骁将鲜于亮大战,却始终攻不破徒河城。   王猛遂按兵不动,打造攻关器械,静观辽东形势发展。   而拓跋什翼健被当头抽了一记闷棍,人也老实多了,居然主动派人来请罪,说原意是配合梁军攻打燕国,没想到造成了如此大的误会,让李跃不要怪罪……   他这么一反常态的低头,反而感觉又要闹什么幺蛾子。   但两天后,从草原传回的消息让李跃恍然大悟,漠北的柔然人南下了。   拓跋什翼健承其父拓跋郁律留下的赫赫武功,成为草原共主,但这几年被人按在地上摩擦,连老巢代郡都丢了,实力大损,威望大跌,逐渐控制不住漠南。   于是柔然人趁势南下,占据大片草场。   代郡是拓跋什翼健的老巢,漠南却是他的命根。   而柔然人是拓跋家的天敌,其开山老祖木骨闾曾为拓跋力微的奴隶,因骁勇善战,免为骑卒,后因坐期当斩,率百余人亡匿广漠溪谷间,至其子车鹿会雄健不断壮大,雄踞漠北。   “呃……代王请求梁王……驰援二十万石粮草,八千甲胄,代王感激不尽,从此两家永结盟好……”使者满脸通红,都不好意思说出口。   一边提着刀打劫,一边厚着脸皮来索要粮草盔甲。   “孤倒是有个提议,可回禀代王。”李跃一脸坏笑,拓跋什翼健也有今天……   “梁王请说。”   “既然两家有姻亲,孤在邺城备有宅邸,代王若是不敌柔然人,不妨来邺城养老,两家合为一家。”李跃心中一阵痛快。   拓跋什翼健这兔崽子喘过这口气,以后还要闹腾。   “这……如何使得?”   “如何使不得?代王若是不愿,孤他日提数十万大军,登门迎请!”李跃毫不掩饰野心。   河套产马之地,拓跋什翼健占着实在浪费。 第四百六十一章 匡扶   如今的燕国,没有一人威信和人望能超过慕容恪。   慕容评不能,慕舆根不能,可足浑氏与慕容暐更不能。   一入龙城,便迅速接掌了内外大权,禁宫城防,全都换成了亲信,连慕容暐的宿卫都由慕容恪负责。   燕国上下,竟无一人反对。   风雨飘摇的燕国暂时安定下来。   不过慕容恪还是给了慕舆根一次机会,只要入龙城请罪,看在他劳苦功高的份上,可颐养天年。   但慕舆根已经公然反叛,就算他肯放弃兵权土地僮仆,慕舆家的人也不会放弃。   慕容恪没有犹豫,留慕容德镇守龙城,带上慕容评、慕容暐,率两万精锐直扑慕舆家的老巢望平城。   慕舆根、慕舆干、慕舆泥兄弟三人尽起辖下百姓,男女老少一起上阵,凑齐五万“大军”,号称十万,迎战慕容恪。   连战五日,慕舆根节节败退,士气低迷。   慕容恪抓住机会,率一千重甲,冲击慕舆根中阵,力斩慕舆干、慕舆泥二人。   慕舆根退守望平城,但城中守军一见慕容恪与慕容暐牙纛,当即打开城门,放慕容恪入城,慕舆根被生擒,押至龙城,斩首示众,慕舆家皆贬为奴隶。   从出兵平叛到凯旋而归,前后十二天。   慕容恪威名再次震动辽东,原本蠢蠢欲动的各地豪酋,全都偃旗息鼓。   龙城之中,慕容恪与六岁的慕容暐共乘一骑,右后跟着慕容评,身后甲士如潮。   燕国大权回到慕容恪之手。   “万岁、万岁!大都督万岁!”龙城中的士卒与百姓欢呼雀跃。   所有人都目光热切的看着慕容恪。   大权独揽,平定叛乱,威望如日中天,在士卒百姓眼中,下一步要做什么,不言而喻。   慕容恪带着慕容暐缓缓入宫,燕国将吏站成两列,白玉石阶上摆了一座锦榻,上覆青色麾盖,下铺锦帛红毯,两列虎贲各持斧钺、弓矢、秬鬯。   软榻之侧,可足浑氏手捧玺绶。   只要慕容恪登上玉阶,坐上锦榻,便是燕国的王。   鲜卑人一向有兄终弟及的传统,以燕国如今形势,慕容暐也不可能坐稳王位。   在所有人期待的目光中,慕容恪牵着慕容暐的手一步一步走向王座。   望着慕容恪雄武俊朗的脸,太后可足浑氏都挪不开眼,刚满三十岁的年纪,如同一朵盛开的牡丹荡漾在春风里。   她出身低微,因貌美而独得慕容儁之宠,如今慕容儁已去,她同样需要一个强有力的靠山。   所以今日特意浓妆艳抹了一番,一颦一笑都是韵味,一扭一摇皆是风情。   然而慕容恪却目不斜视,牵着慕容暐一步一步走上台阶。   然后扶他坐上锦榻,自己则退下台阶,单膝而拜,“赖三军将士用命,臣慕容恪幸不辱命,平定叛乱。”   场面忽然变得极其安静。   所有人都错愕的望着慕容恪。   天下间竟然还有到嘴的肉不咽下去的人。   一时之间,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慕容恪朗声道:“臣受先王之令,扶保殿下,当如诸葛武侯一般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人群之中,有人叹息,有人钦佩,有人不敢置信。   “叔父……”锦榻上的慕容暐呆呆的望着慕容恪。   “我母子能得大都督辅佐,实乃苍天眷顾。”可足浑氏神色复杂而又激动,却又带着些许的失望。   慕容恪转身,扫视众将吏,“从今往后,诸位当与吾同心协力,匡扶大燕,共抗梁人!”   “领命!”军将最先领命。   慕容评、慕容德、封奕、阳骛等燕国一众重臣也跟着拱手。   燕国不仅内乱平息,士气也跟着大振。   随后慕容恪请封慕容垂为太原郡公、大将军,慕容德为左卫将军,范阳郡公,升慕容评为骠骑大将军,太傅,封广宁郡公。   一应有功将领皆受封赏。   安抚朝中,慕容恪又马不停蹄的率麾下两万精锐直奔徒河。   王猛累攻徒河不下,粮草不支,见慕容恪亲至,料辽东内乱已平,也只能率军回返邺城。   燕国叛乱,前后一个半月,迅速平定。   晋阳。   慕容垂看完细作快马送来的消息后,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大都督秉持国政,燕国复兴有望,将军何故叹息?”长史高弼问道。   慕容垂道:“当取不取,反受其咎,社稷存亡之前,岂能犹豫?兄长此举,大失人心。”   慕容恪登上燕王之位是众望所归。   “可足浑氏与慕容评皆在,岂肯俯首做小?他日必为祸患,大都督仁义无双,怎奈人心险恶。”慕容垂舅父兰建一脸钦佩。   但他的三个弟弟兰堤、兰汗、兰加难却全都阴沉着脸,“大都督稳定辽东,那么梁国下一战必将侵攻太原!”   若不是慕舆根突然掀起叛乱,梁军已经杀过来。   并州为兵家必争之地,慕容垂不能永远割据下去,当年张平势力更强盛,也没能支撑多久。   “唯今之计,属下有上中下三策。”高弼对慕容垂忠心耿耿,可足浑氏陷害慕容垂,将其妻段氏与高弼一同严刑拷打,二人志气确然,坚决不污蔑慕容垂,后段氏自缢,高弼留了一命,为慕容垂器重,待为上宾。   “先生请讲。”   “上策,弃太原,携部众出雁门,入漠南,东归龙城,与大都督同心协力,匡扶大燕。”   “哼!”   高弼这话一出来,立即引起兰堤、兰汗、兰加难兄弟三人的冷叱。   慕容垂也摇摇头。   割据并州半壁,如鸟脱笼,如鱼得水,别提多快活,要他回去继续忍受可足浑氏、慕容评的胯下鸟气,比杀了他还难受……   “中策。”高弼扫了一眼众人,“向梁国称臣,北攻拓跋,西吞铁弗!”   众人面面相觑,他们走到今日皆因梁国攻伐,现在要给梁国当狗,一时之间难以接受。   只有慕容垂神色动了动,“李跃会容忍我等壮大?”   高弼不紧不慢道:“只要苻氏尚存,他就会暂时容忍,如若不能,将军可行下策,向苻坚称臣,挟氐秦而抗梁国。”   兰建道:“我家部众皆出匈奴,反攻铁弗,吞并杂胡,不失为妙策!”   兰氏与呼延氏、须卜氏、独孤氏并为匈奴“国中名族”,两汉时常与匈奴单于通婚,多任左右骨都侯、左右尸逐骨都侯,即便到了西晋,在匈奴种地位尊贵,任左右当户。   铁弗部占据的河南地极其宽广,牛羊遍地,有大量杂胡。   “大丈夫能屈能伸,那就烦请先生去一趟邺城,垂愿为梁王臣子!”慕容垂虎目泛光。 第四百六十二章 水军   李跃原本对慕舆根、慕容评寄以厚望,就算不能击败慕容恪,拖上两三月也行。   却没想到一个是莽夫,一个是懦夫,一个半月,便被平定了。   古之遗爱,名不虚传。   燕王之位送入嘴中,慕容恪却不咽下去,还给慕容暐,这份魄力古今罕有。   燕国内乱能迅速平定,离不开慕容恪的人格魅力。   不过自己也没吃亏,收复幽州全境,将慕容氏赶回辽东,短期内没有攻打辽东的实力。   攻打辽东属于远征,天时地利人和暂时在慕容恪一方。   当年石虎强行出征,棘城一战,断送四十五万“大军”,羯赵国势也被慕容家一脚踩了下去。   王猛大军走当年魏武开凿的平虏渠,由清水通白沟,入漳水,直达邺中,三万大军经马顾水军运送,十日之间陆续回返。   李跃带着文武百官、甲士仪仗出城迎接。   “未能攻入辽东,吞灭燕国,还望殿下恕罪。”王猛一见面就请罪。   “景略何罪之有?此番收复蓟城,全据幽州,辟疆八百里,古之名将,不过如此!慕容氏立国近百年,非两三年间便可攻灭也!”李跃实事求是。   梁国立国才几年?   燕国历经四代人经营,辽东人心归附,绝不是短期内可以平定的。   再说梁国现在也没一口吞下燕国的实力,拿下整个幽州,已经到了极限。   “哈哈,殿下所言极是,慕容氏退居辽东,守户之犬尔,他日一统北国,辽东反手可灭!”王猛身上的气势越来越盛。   整个梁国,也就李跃能压他一头。   “末将马顾拜见殿下!”一魁梧汉子拱手道。   李跃上下大量,四十左右年纪,一脸河北豪杰特有的厚重感,却多了几分沧桑。   自羯赵至冉魏,豪杰投的投,降的降,没剩下几个,马顾率三千人漂泊于海上,为冉魏独守孤岛,足见此人之忠。   在这世道尽忠职守之人,能力绝不会差。   “马将军果然中土壮士也!”李跃一把扶住,“孤今日又得一大将矣!”   “殿下谬赞!”马顾一脸沉稳从容,不悲不喜。   没见过大风大浪之人,绝不会如此。   他的到来,弥补了梁军一大短板,关东虽是北方,但水军大有可为。   曹魏力行“以通渠积谷为备武之道”的国策。   北伐袁氏、乌桓前,花费数年之功,挖掘运河,将大河两岸连成一片,中原的粮草、士卒能快速输送到河北,成就了邺城的建安风流。   不仅魏武扫灭袁氏,大破乌桓,也让司马懿完成了百日灭公孙渊的神话。   后为了压制江东,又向南开凿广漕渠、贾侯渠、淮阳运河、白池运河等水网,将睢、颍、淮、泗等几大水系连接起来,大军出洛阳,顺颍水而下,直达淮河。   所以淮南三叛能够迅速平定。   后世的大运河其实也是建立在曹魏的基础上,关东的底蕴便是来自于这一条条的运河水网。   水军更大的意义是快速输送至前线。   要防备未来桓温的北伐,就不能忽视水军的发展。   李跃左手拉着王猛,右手拉着马顾登上舆车,一同入城。   邺城之中早已站满了百姓,一次次的胜利褪去了他们脸上的愁苦与饥馑,取而代之的是自豪与自信。   “万岁!万岁!”   舆车走到哪里,哪里便欢呼声一片。   “多少年未曾见过如此盛景,殿下文治武功,远胜魏晋!”马顾忍不住感慨道。   “只是魏晋么?孤要再造文景之盛!”   李跃眼中的盛世,只有文景、汉宣,以及历史上的贞观、开元。   汉唐、汉唐,华夏的巅峰,若能重现汉唐盛世,李跃这辈子也算值了。   曹魏还算勉勉强强,但司马家的西晋还是算了。   士族豪强倒是歌舞升平,百姓水深火热,按说一个朝代创立之初,总要有些朝气,司马家倒好,立国没几年,雍凉、青徐起义一次接着一次。   没有八王之乱,岂有五胡乱华?   “殿下有如此恢弘之志,臣自当附骥攀鸿!”王猛眼中泛起光彩。   “末将恨不能早遇殿下。”马顾恭敬之中略带几分拘谨。   李跃哈哈一笑,“现在也不晚!”   这一年,李跃也才而立之年,恰如梁国立足于关东大地之上!   接下来便是庆功宴,什长以上皆入席。   虽然没有什么美味佳肴,但大块熟肉,胡饼、酒管够。   李跃当场晋封一百六十三人为黑云将,亲赐精甲、宝刀、铁牌,勉励他们继续为国尽忠职守。   而这一切也都落入水军诸将眼中。   若是以前,李跃早提着酒坛下去与将士们痛饮,但今时非同往日。   帝王称孤道寡,有其重大意义。   需要时刻维持威严,不能太与部下亲近,需要保持神秘感,若什么都被别人摸透了,败亡也就不远。   这是人性。   “殿下,慕容垂遣表称臣!”酒宴正酣,刘应一脸欣喜的赶来。   慕容垂比拓跋什翼健明智多了。   如今慕容恪退回辽东,无力援手并州,梁国下一个目标肯定是慕容垂。   不过称臣并不等于归附,当年张平向燕、晋、梁、秦都称过臣。   “景略意下如何?”李跃问道。   “慕容垂,燕之戚属,世雄东夏,宽仁惠下,恩结士庶,燕、赵之间咸有奉戴之意。观其才略,权智无方,人之杰也。蛟龙猛兽,非可驯之物,不如除之。”王猛带着几分醉意道。   最了解慕容垂之人,非他莫属。   不过李跃也听出另外一层意思,慕容垂极有才略,沉吟片刻后道:“孤欲建不世之功,彼势穷而臣我,若不纳之,人将谓我何?必大失天下人之望也,彼虽蛟龙猛兽,你我君臣长缨在手,何惧之有!”   慕容垂只是称臣,还没完全投附。   而现在梁国一时片刻没精力攻打并州,所以不如安其心,如果不接受他的称臣,必会倒向苻坚,增强关中实力。   苻坚可是什么人都敢收的……   只要自己还在,王猛还在,慕容垂还能翻出五指山不成?   “殿下……所言极是,长缨在手,可用其为爪牙。”王猛打了一个酒嗝,一头歪在软榻上,居然睡着了。 第四百六十三章 火上烤   同意慕容垂称臣后,没过几天,慕容垂便把嫡长子慕容令送了过来。   慕容垂繁殖能力极强,生了一大票,慕容令、慕容马奴、慕容宝、慕容农、慕容隆……   将嫡长子慕容令送过来,极有诚意,还请求攻打北面的代国,一刻也不耽搁。   所谓称臣,不过是为了自己利益屈从而已。   拓跋什翼健目前处境堪忧,正在跟柔然人争夺草原。   但代国掌控不了偌大的草原,柔然人南下,已经成了趋势,来自苦寒之地的游牧族群,性格坚韧而强悍,拓跋什翼健陷入苦战之中。   如果背后慕容垂再捅上一刀,拓跋什翼健可以卷铺盖走人了。   不过河套之地落入慕容垂手中,威胁将远大于拓跋什翼健。   一个强大的慕容垂不符合梁国的利益。   李跃去书一封,以拓跋什翼健与自己有姻亲的名义,令其不可妄动,甩手给了一个征西将军的名号,让他调整调整进攻方向,顺便恶心一下关中的苻坚。   慕容垂果然是蛟龙猛兽,率七千步骑,直接杀入河南地中……   这一举动自然刺激到了苻坚。   铁弗部早已投降苻坚,小弟被打,做大哥的自然不能袖手旁观。   不过苻坚做事还是有原则,出兵之前,先派使者来邺城,征询李跃的意见。   “慕容垂虎狼之将也,此人若是壮大,将与燕国夹击关东,还望殿下明鉴。”使者薛赞,也算是老熟人了。   正因为慕容垂是虎狼,所以要给他吃肉。   不打拓跋什翼健,只能委屈委屈河南地的匈奴人。   “慕容垂自行出击,非孤授意。”李跃的话只能说到这儿。   “既然如此,我主就代殿下教训教训此人!”薛赞等的就是这句话。   李跃笑了一声,不置可否。   他们两边打起来,对梁国大有裨益。   关中大军正在攻打凉州,久攻姑臧而不下,再开辟一条战线,也不知道苻坚扛不扛得住。   “此乃我主亲笔信,今呈于殿下。”薛赞弄得神神秘秘的。   他这么说,明显是以苻坚个人名义。   亲卫接过,检查了一番递给李跃。   “殿下以洪武之姿扫平关东,殄灭群胡,救万民于水火,功盖当世,至德光昭,武功著于四海,懿德披于八荒,是以四方效琛,人神响应,天之历数,实在尔躬。当今之世,天命归于有德,神器已在大梁,殿下合该进尊位,抚膺天下人心……”   李跃看到一半,将信合上,笑道:“汝主欲置孤于火上烤耶?”   苻坚压根儿没安好心。   自己这一称帝,立即就吸引了江东的仇恨。   如今桓温的庚戌土断卓有成效,江东实力大增,肯定会北伐。   虽然李跃不惧江东,但如果桓温缠上来,苻坚的压力就大大降低。   “我主待殿下如叔父,一向恭敬有加,绝无此心,然则,当今天下,殿下不进尊号,何以安士民,何以震慑远人?司马氏自弃中原,天命当归殿下也!”薛赞口才甚佳。   李跃心中蠢蠢欲动起来。   梁王、梁帝其实在李跃心中差不多。   不过现在梁国版图如此之大,“恭事”江东没有任何意义,桓温革新完成之后,提着刀子就要招呼上来。   早一天定下名分,早一天安定人心。   苻坚的天王,只比皇帝低一级。   自己顶这个梁王名号,比他低一头,有些配不上如今的实力了,过分低调,反而伤了自家志气。   “汝主之意,孤心领了。”李跃挥挥手。   “在下告退。”薛赞识趣的没有多言,就这么退下了。   李跃一个人思索了很久,心中逐渐有了决断。   不过还是要征询一下常炜、王猛、周牵的意见。   常炜和周牵休沐完毕,一个返回尚书台主持政务,一个正准备调集奴隶北上幽州开垦田地,修通水渠。   “石氏覆灭以来,天下称王称天子者不知凡几,殿下扫灭群丑,功德已极,可进尊号。”常炜点头同意。   “大梁人心归附,殿下进尊号,可激励人心。”周牵自然不会反对。   算起来,李跃已经推辞过两次了。   国中舆论、情绪基本都到位了,燕国被赶回辽东,梁国一家独大,现在不称帝,就有些对不起在战场上冲杀的将士们。   他们浴血奋战,绝不是为了尊奉司马家为正溯。   而只有自己进一步,麾下文臣武将才能跟着进一步。   你好我好,大家都好……   王猛道:“不妨先透出风声,探一探各州县举动。”   忠于晋室之人肯定还有,历史上苻坚一统天下二十多年,南征江东时,仍有人心念东晋。   “景略之言是也!”李跃当即点头同意。   邺城自然鼎力支持。   大河两岸州县受尽了胡人的欺压,李跃称帝他们自然鼎力支持,劝进的奏表雪片一样飞入邺城。   各种麒麟现世、凤凰来仪、黄龙出现、嘉禾蔚生、甘露下降……   不过淮水诸州县却一片沉寂。   这些区域与江东联系紧密,桓温的庚戌土断吸引了不少人。   所谓庚戌土断,其实就是将土地分给南下的流民。   江东有大义名分在手,司马家毕竟有近百年的老招牌在,吸引了不少人。   李跃令驻守许昌的高云南下,率两万黑云军入驻寿春,震慑淮水两岸。   如果这是一个脓疱,李跃不介意现在就将其刺破,以免将来桓温北伐时,这些人里应外合。   称帝之事,也不可能因为一小撮人反对而终止。   李跃翻看着淮水两岸的奏表,意外发现谯县崔宏的名字。   一个县令的奏表,自然被压在下面。   别人的奏表都是祥瑞现世,崔宏上来的却是满满的干货:“三皇、五帝之立号也,或因所生之土,或以封国之名。故虞、夏、商、周始皆诸侯,及圣德既隆,万国宗戴,称号随本,不复更立。然梁乃小国,为秦所逼,迁至大梁,今苻坚立秦号于关中,殿下以梁为号,大不吉也,今国家一统关东,定都于邺,应运龙飞,当易梁为魏,夫魏者,天下名州之上国,利见玄符,虽是旧邦,受命惟新,愿殿下夺之。”   梁惠王因避秦之威,而不得不迁都于大梁,遂有梁之号。   于当下实势而言,不太吉利。   而且以梁为号的国家没几个能成事的,不够气派。   不过“魏”这个国号也有很多问题,弄得像是冉闵的继承者一样,再说曹魏也没有一统天下。   称帝之后,国号就定了,所以不得不谨慎。   李跃心中一动,汉唐、汉唐,能跟大汉媲美者,唯有大唐也!   李家的人,不弄个大唐出来,实在对不起老李家的列祖列宗。   追本溯源,古唐国恰好在中山一带,后来才迁徙至太原一带。   既然是新朝,就要立一个新的国号。   “魏”都被人用烂了,兆头比“梁”好不到哪去。 第四百六十四章 登基   更改国号是一件大事。   李跃即便心动,也不能任意妄为,先要跟王猛、常炜、周牵通通气。   却没料到两人全都反对,一人沉默。   “殿下既以梁为号,不可轻易更改,国中人心方定,大梁深入人心,国号更替,人心震动,不利社稷。”常炜拱手道。   王猛道:“唐为小号,殿下起于郑韩,发于梁地,此乃天命也,岂可更改?”   周牵虽然不发一言,但他的沉默本身就是一种否定。   以往李跃要干什么,周牵都是双手赞同。   李跃发现自己将此事想简单了。   这时代国号自有一套规则,不是说脑袋瓜子一拍,想怎么弄就怎么弄。   李跃虽然知道大唐是站在华夏巅峰的朝代,但他们却不知道,在他们眼中,唐还不如梁……   关键跟“唐”实在八竿子搭不着一块儿去……   当然,强行以唐为国号不是不行,但一定会造成内部人心民意上的割裂。   “梁”已经深入人心,随意改动,在国中士民眼中就显得太草率了。   历史上拓跋珪将“代”改为“魏”,也并没有让北魏强盛起来,拓跋珪自己都被儿子杀了,没支棱多少年,分裂为东西魏……   其实国号叫什么都不重要,关键能发展到什么程度。   两汉之后,历史上以汉为号的势力很多,谁又能真的重现大汉荣光?刘渊的“汉国”也没搞出什么花样来……   大唐之后,也有几个唐国,但基本都是草台班子……   自己是独一无二的,梁国也是独一无二的,走自己的路即可,没必要去碰瓷别人。   “诸位所言极是。”李跃冲三人拱手。   务实而不务虚,既然改为“唐”国弊大于利,那就不如不改。   将来大梁一样能创造出一个恢弘盛世来。   国号既定,称帝也就走上日程。   放出去的风声,取得了巨大回响。   这两年鸿胪吏的宣传下,国中百姓大致清楚了晋朝是个什么玩意儿,以及司马家的江山是怎么来的。   立国这几年,关东迅速安定。   不敢说丰衣足食,但绝大多数人已经能吃上饭,有了遮风挡雨之所,不用在胡人胯下乞活。   不过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心在江东的人肯定有,但一定不是主流。   主流是逐渐接受了梁人的身份。   所以必然支持李跃称帝。   所有条件早已成熟,李跃能拖到现在才称帝,已经让其他势力侧目了。   洪武三年九月十六,简单的准备后,筑坛于南郊,率文武百官祭拜天地,李跃正式登基称帝。   定国号为“梁”,改元正兴,封崔氏为皇后,世子李俭为太子。   长子李仪,次子李佑,三子李攸,四子李伦、五子李侁、六子李傥都没到封王的年纪,四个女儿还是咿呀学语的稚童。   常炜为尚书令不变,封巨鹿郡公。王猛加中书令,平尚书事,封清河郡郡公。周牵为中书监,封弘农郡公。崔瑾加散骑常侍,封渤海郡公。   文臣大多职位不变,权衡利弊之后,李跃还是没有设置丞相一职。   十六国南北朝的丞相,想想就让人头皮发麻,常炜、王猛固然忠心耿耿,但第二代第三代,很难保证……   相权天生克制皇权,一旦失去平衡,很容易重蹈曹操、杨坚之覆辙。   西晋一朝,一个洛水之誓再加一个当街弑君,破坏了汉魏以来的权力规则,捅破了君臣之间的那一层窗户纸,所以整个十六国南北朝权力更迭异常频繁,君臣之间斗争一场惨烈,走上权臣之位的,鲜有不走最后一步的。   别说君臣之间,连父子兄弟之间都血肉横飞……   所以诸葛亮、慕容恪才会显得特别亮眼一样。   任何事都要防患于未然,丞相设置容易,想要裁撤,就没那么容易,李跃觉得采取群相制度更符合历史规律。   一定程度上限制了君权,又分散了相权,避免权臣出现。   以后但凡加了平尚书事,基本都是宰相,可参决国家大事。   变化较大的是武将。   汉魏以来,以大司马、大将军、大都督、骠骑、车骑、卫将军为尊,十六国武夫横行的时代,万把人就敢自称天子的大有人在,兵权同样不能集中。   曹魏的四征将军、都督,比唐朝节度使的权力还恐怖。   李跃不敢这么玩。   分前后左右四将军,其下左右卫将军,左右领军将军,左右抚军将军,左右镇军将军,左右骁骑将军。   魏山前将军,董闰左将军,贾坚右将军,徐成后将军。   以高云为左卫将军,梁啸为右卫将军,张蚝为左领军,曹堪为右领军,吕光为左镇军,鹿勃早为右镇军,秦彪为左骁骑,糜进为右骁骑。   其他刘牢之、诸葛侃、李屹、赵贺、窦封等人录前后功,皆封将军。   战时,由李跃指认一人为都督,战后收回兵权。   左右将军以后根据战功可以再增加。   日后统一天下,会设置左右大将军。   咽喉要冲之地设督,如壶关督、上谷督、三藏督、合肥督、乐安督等,且屯且守。   以梁国的国力,没精力铺张浪费,祭拜天地之后,又祭拜了李家的宗庙。   接着便是大赦天下,减免田赋,也让百姓沾沾光。   即便是缩减版的仪式,也让李跃累得够呛,感觉就像一个提线木偶。   不过文武百官却乐此不疲,就连五大三粗的魏山都弄了一身朝服,满脸横肉,看起来特别别扭。   邺城更是沸反盈天,欢声笑语随处可见,街头巷尾张灯结彩,比元日还要喜庆。   李跃下令取消宵禁,让宿卫、校事府增加人手,巡视全城即可。   车驾所过之处,万民拱手:“恭贺陛下!”   以前觉得王和皇帝差不多,但称帝之后,心境有很大不同,感觉肩头的压力更大了。   享受多大权力,就有承担多少责任。   帝者,生物之主,兴益之宗。   天然就有一种使命感,有种天地皆在指掌之间的感觉,仿佛自己已经不是凡人,而是主宰,也难怪历史上有那么多皇帝膨胀过头了。   不过李跃还能维持原本的心性,皇帝不仅要对华夏文明负责,还要给后世一个交代,尤其是第一代的开国之君。   一个朝代能达到什么高度,基本取决于前两代。 第四百六十五章 改制   登基仪式完成后,李跃下令更改服制、礼制。   服章之美谓之华,礼仪之大谓之夏。   人靠衣装,服章是一个人气质的体现,也是一个王朝的气象。   魏晋士人喜食五石散,宽衣薄带,方便散热。   整个精英阶层不是堕落,就是寄情山水之间,他们是风流快活了,但给华夏带来深重的灾难。   不说跟两汉时投笔从戎的儒士相提并论,就是跟三国时代的士人,差距也是巨大的,平日互相题表,互相吹嘘,到了国家危难时,束手无策,直接跪在胡人胯下……   礼制也是一个非常重大的问题。   汉魏西晋,都推行孝道,家中长辈逝去,动辄丁忧三年,期间要吃、住、睡在父母坟前,不喝酒、不洗澡、不剃头、不更衣,并停止一切娱乐活动……   司马家不好意思以忠义治国,大力推行孝道,弄得兄弟姊妹期功服之丧也要丁忧……   其他各种礼仪更是繁琐到了极致。   圣王明礼制以序尊卑,异车服以章有德。   礼制是维护国家稳定和统治的基础,但太过繁琐,反而加重了负担。   礼制的很多核心东西,在这个时代并不全是糟粕,但过于注重仪式,反而忽视了内在的东西。   其实曹爽、夏侯玄的正始改制中便提出更改服制、礼制。   不过他们的革新被司马懿和士族扑灭了。   服制上,免去宽袖博带,以直裾曲裾深衣和圆领袍为主,以护臂收拢袖口,以蹀躞带收拢腰身,方便时时刻刻砍人。   十六国时代,圆领对襟,小袖长袍的圆领袍已经盛行于北方,最早是秦代军服,汉代为内衣,发展到南北朝,融入了不少鲜卑风格,逐渐成为常服,盛行北方。   反正一个原则,方便劳作、征战。   礼制则去繁化简,丁忧改为半年,服心丧即可,在心而不在形。   严禁厚葬、殉葬,铺张浪费,提倡节俭、简洁。   如果是在江东,李跃的这些举措很难实施,但在如今的北国却阻力甚小,并未掀起多大波澜,也没人敢在李跃刚刚登基时不长眼,前来反对。   老牌士族大部分都衣冠南渡了,还留在北国的很难形成大气候,在胡人胯下苟活就不容易了。   北国融入各族习俗风格,反而焕发了新的活力,对新事物习以为常。   羊肉、酪粥风靡一时,胡饼更是深得百姓喜爱,圆领袍、皮裘大行其道。   既然已经形成风潮,就不是李跃能轻易改变的。   诏令下达之后,邺城中很快便有百姓响应,多是一些将士家眷黑云子弟,他们对李跃几乎到了盲目崇拜的地步,任何命令,他们都是第一个执行。   就连李跃喜欢羌煮貊炙,也影响到他们。   一套圆领袍、深衣,配上蹀躞带,兵器并不便宜,也只有他们有这个条件。   不过随之而来的另一个问题令人头疼,都是军人子弟,好勇斗狠,动辄在邺城决斗,喋血街头……   这时代不缺尚武之风,上至达官贵人,下至贩夫走卒,谁都会比划两下子,河北民风剽悍,互相之间不顺眼,便拔出刀剑对砍。   邺城周围的几个县,动辄大规模械斗。   不是为了抢夺灌溉田地的水源,便是几句口角……   其中竟然有不少黑云军退役的将士,将村民组织起来,跨上牛马、骡驴,提着一根削尖的竹竿便是骑兵。   步卒、斥候、辎重兵配置齐全,男女老少齐上阵。   械斗之前,双方摆好阵势,分左右翼,前后军……   县令缩在一旁,都不敢上前劝止。   李跃读完校事送来的详细奏表,苦笑不已。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昔者汉武好兵事,轻锐好斗者充斥于朝,陛下好武,故百姓搏命于乡野,此风万不可长。”常炜这段时日被弄得焦头烂额。   以前秦国勇于私斗,怯于公战,现在梁国私斗公战两不误,民间尚武之风极盛。   冉闵一道杀胡令,无日不杀,无月不战,几十万胡人死于刀下。   民间砍人的气氛已经搞起来了。   “传朕诏令,再有死斗者,举家发配戍守边地,伤及人命者,斩!”   乱世用重典,很多人也许不怕死,却极怕流放。   离开家园乡土,到一个陌生的环境,在这年代比死都可怕。   “武略当以文事济之,我朝武风极盛,陛下当兴办庠序,教化万民!”王猛拱手道。   百姓只知道提刀砍人不是什么好事。   教化同样重要。   河北充斥大量鲜卑、匈奴、乌桓,也有不少改名换姓的胡人,想要真正融合他们,只有大力兴办教育。   连苻坚都在关中大兴儒道,汉化诸族。   李跃遂令刘应、卢青再起一诏:“古者建国,教化为先,所以道世治性,为时养器也。自永嘉以来,山河崩摧,沦落胡尘,华夏胜地,膻腥大起,皆以争杀残暴为能事,朕受命于天,自当教化万民,乃置乡学、县学、州学,移风易俗,复我华夏之懿德,取文武之士,共创泰平盛世!”   除了兴学令,还下一道求贤令。   但凡有文武才干,不问出身,不问门第,殿试之后,凭才干任用。   这道求贤令不局限于关东,还让校事送达关中、江东。   大部分人不识字,大部分家庭也没条件将子嗣送入学堂。   李跃又开了说书馆,派出大量鸿胪吏深入民间,茶余饭后,村头巷尾,随时宣讲华夏先贤的故事。   辛粲还从故纸堆中替匈奴、鲜卑、乌桓、羌氐等族寻了一个祖宗。   匈奴,其先祖夏后氏之苗裔也,曰淳维。唐虞以上有山戎、猃狁、荤粥,居于北蛮,随畜牧而转移。   鲜卑,北狄也,北狄之国,黄帝之孙曰始均,始均生北狄,北狄出东胡,东胡出鲜卑、乌桓……   至于羌氐,与中原的血缘更紧密。   《诗经·商颂》记载:昔有成汤,自彼氐羌,莫敢不来享,莫敢不来王。   乃神农氏炎帝的后代,从商朝便华夏臣民之一,从武王伐纣到东汉的汉羌之战,都有羌人充当中原王朝的马前卒。   辛粲总结下来就一句话,都是炎黄子孙。   这无疑给了他们巨大的身份认同,对汉化再无抗拒之心。   站在李跃的角度,从汉末黄巾起义开始,北方大地厮杀了两百多年,人口凋零,汉魏都内迁诸族填补人口,早就形成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局面,融入华夏是大趋势。 第四百六十六章 取凉   李跃称帝的消息传到长安,苻坚长长松了一口气,“先生计策已成,然恐江东非梁国敌手也。”   苻坚劝李跃称帝,不可能是为了梁国好,而是站在自己立场上考量。   只要称帝,便会吸引江东的仇恨。   另一方面,桓温想要再进一步,必然北伐。   权翼捋了捋长须,“桓温非褚裒、殷浩之流可比,推行土断数年,兵精粮足,且江东人物极多,就算不能击败李跃,亦能束其手脚,无暇西顾,天王当速取凉州!”   今年一开年便苻雅、苻融两路大军进攻,集合了氐秦一大半的兵力,却始终没有攻破姑臧。   宋混兄弟坚壁清野,固守城池,生生拖了半年。   弄得关中粮草有些跟不上,幸亏凉州一些士族豪强提前妥协,支援了不少。   这也导致苻坚没有精力再去对付攻入河南地的慕容垂。   朝堂上,已经出现了不少反对声音。   不过苻坚却咬牙坚持下来,将宫中府库、苻家私藏都拿了出来,奖励凉州作战的秦军,“先生放心,凉州已在朕指掌之间!”   苻坚一脸的自信。   妥协的不止凉州豪强,还有另外一股势力。   “原来如此!”权翼立即就想通了其中关键,不在这个问题上纠缠,“如今天下,燕国退回辽东,无能为也,拓跋什翼健为柔然所迫,能遏制梁国者,唯有江东。陛下当与江东缓和关系,也为他日进谋汉中布局!”   “与桓温结盟?”苻坚眉头一皱。   其父苻雄间接死在桓温手上,杀父之仇不共戴天。   权翼小心翼翼道:“先王伐王擢伤重而殂,非桓温……所为,如今梁强,秦晋皆弱,不能联手克强,一旦三五年后,梁国恢复元气,提百万大军西进,关中难以抵挡,愿天王暂弃私仇而顾大局!”   慕容氏退回辽东,拓跋什翼健、慕容垂都是墙头草,靠不住,以中原的底蕴,再加上一个完整的河北平原,只怕不用三五年,两年时间就能恢复元气。   苻坚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当年桓温北伐,他其实就在军中,亲眼目睹忠心耿耿的部曲死在晋军的漫天箭雨之下。   不过报仇也需要实力,生存远大于仇恨。   秦国亡了,别说报仇,什么都没了。   苻坚最大的长处便是从谏如流,“便如先生所言,出使江东。”   权翼松了一口气,脸上浮起敬佩之色,“不必出使江东,以免引起梁国戒备,若臣所料不差,桓温必会遣使关中!”   李跃称帝,先着急的一定是桓温,而不是苻坚。   江东最大的凭仗便是正统,梁国手上有传国玉玺,假以时日,江东的正统会大打折扣……   正如权翼所料,此刻的江东正群情激愤。   石虎称帝、苻健称帝,他们都能容忍,因为他们都是胡人,无法取代华夏正统,反而能让晋室更深入人心。   所以当年梁犊兵变、苻洪西进、姚弋仲父子南下都要打着晋朝的旗号。   但梁国却不同。   它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华夏王朝,从它崛起的那一刻开始,便打着深深的华夏印记,以中原百姓为子民,以北方乞活军、流民军为刀剑,最终席卷了关东。   梁国的存在,证明了江东士族的无能。   无能也就无能吧,江东士族偏安江左,醉生梦死,早已习以为常,但梁国的崛起是来自最底层的崛起,不是乞活军,便是流民、贱民,这让钟鸣鼎食的士族们难以忍受。   梁国存在一日,他们的根基便永远不会牢固。   “天无二日,民无二主,我朝与狄梁势不两立!”桓温一脸正色道。   庚戌土断持续了快两年,江东元气恢复不少。   桓温更是实力大涨。   梁国的日益强大,令江东士族人心惶惶,紧紧的团结在他身边。   如今的桓温恰如当年的司马昭,只缺一个名分。   “狄梁强盛,必图江东,如今江东士气已复,兵甲钱粮已足,当戮力王室、克复神州!”谢尚拱手道。   当年王导与诸士族衣冠南渡,相邀新亭,藉卉饮宴,周顗中坐而叹曰:“风景不殊,举目有江河之异。”   闻者皆相视流涕,唯有王导愀然变色:“当共戮力王室,克复神州,何至作楚囚相对泣邪!”   遂留下新亭堕泪之典故。   “戮力王室,克复神州”遂成江东精神支柱。   南渡以来,祖逖、庾亮、褚裒、殷浩、桓温相继北伐,虽然因内部掣肘,大多仓皇北顾,但江东一向不缺北伐的勇气。   当然,桓温北伐是真,借北伐之名行司马懿之事也是真。   种种因由,让江东北伐的各种条件基本成熟。   不过就在此时,有人发出不一样的声音,“江东方有起色,梁人锐势正劲,此诚不可与其争锋,不如修养民力,以观天下之衅!”   桓温目光扫过去,发现是王彪之,心中暗怒,此人是会稽王司马昱的党羽,当年与司马昱、殷浩、荀蕤没少给桓温添堵。   “依王领军之言,何日北伐?”桓温逼视王彪之。   王与马共天下,王彪之出身琅玡王氏,极有远见,曾预言殷浩北伐必败。   北伐他是赞同的,但桓温北伐就另当别论了。   “何日北伐当依天下形势而论,不可鲁莽,莫非桓公忘记北伐关中之败乎?此次北伐若有不测,只恐梁军渡江而来!”王彪之直接翻起了旧账。   “今日不伐,明日不攻,神州何日克服?”桓温眼中怒气翻涌,却无可奈何。   王彪之不是一个人,背后有一群人,桓温动他,自然要思量思量。   更何况王彪之也不完全反对北伐,“时机未至,安可强行北伐?彪之乃是为桓公计,为国家计!”   眼看气氛僵持,郗超向桓温使了个眼色,“王领军公忠为国,江东之福也!”   桓温脸色变了变,收起愠色,“王领军之言是也,北伐当依天时而定,王领军才干过人,不如调入军中,一同参决军机。”   王彪之留在朝堂上只会坏事,而将他弄到身边来,朝堂上少了一个隐患。   桓温北伐之心早已不可更改,更不可能停下前进的脚步…… 第四百六十七章 西引   “一一得一,二二得四……这是?”王猛一脸惊讶的盯着李跃递来的表录。   “此乃算法口诀!”李跃得意道。   既然决定大兴文教,就要把该弄得东西都弄出来。   如果不是条件不允许,李跃连元素周期表都准备写下来……   “这是三字经,勘合之后,一同发布天下,教百姓习之。”李跃又递过去一份。   寻常百姓常用口语字体也就那么千把字,三字经绰绰有余,可惜李跃记的不全,又让文学馆的人补充了一些。   秦始皇车同轨,书同文,奠定了华夏的根基。   如今梁国治下,诸族庞杂,羌语、匈奴语、鲜卑语互相混杂,加上地方俚语,交流起来,非常不方便。   所以李跃弄出一套基于三字经的普通话,推行全国。   要同化一个族群,必先同化其语言,然后断其风俗,两代之后,也就融入华夏了。   至于算法口诀,则是李跃的私心。   数学是所有科学的基础,梁国能不能突破王朝周期律的宿命,其实就在这上面。   数性至纯,一就是一,二就是二,推广数学,等于间接重塑华夏文明的骨架。   其实汉魏以来,不缺惊才绝艳之辈,汉朝的张苍、耿寿昌、张衡、许慎、崔瑗、郑玄,曹魏的刘徽,在数学上都极有建树。   没有玄学儒学,人照样活,没有数学,一个国家根本运行不下去,一年收支预算多少,国中丁口几何,田地清丈,都要用到数学。   “陛下此举功在千秋!”王猛自然能看出其中的深意。   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很多大儒都精通算学。   “功在千秋,亦利在当下!朕准备设算学堂,与尚武堂、工学堂、医学堂并列,然后寻访遗落民间孤本,编纂成册,传于后世。”李跃笑道。   春秋战国,百家争鸣,算学、儒学、兵法都起源于那个时代。   秦汉之所以强大,本质原因都是那个时代遗留下来的思想传承。   就像文艺复兴,奠定了西方现代世界的基础一样。   秦汉时代的士人精英,能文能武,真正做到了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而到了魏晋,士族越发腐朽堕落,其原因便是思想和精神出了问题。   学术上更无成就,是以阴阳之术谶纬之学大行其道。   “如此,我大梁便能超越大汉!”王猛眼中泛起光彩。   李跃却摇摇头,“若无数代之功,谈何容易?”   汉朝的强大不是一朝建立的,而是连续几代的明君一同打造,历史上也算绝无仅有。   李跃这一代筚路蓝缕,但下一代下两代什么样子,谁也说不准。   曹操大概不会想到雄才大略的他,仅三代之后就被人鸠占鹊巢……   宋武帝刘裕气吞万里如虎,却生了一窝禽兽……   十六国南北朝,不乏雄主明君,人还没闭眼,兄弟子侄就提着刀来争位了。   唯一的办法,是多活几年,将根基扎牢固一些,外建赫赫之武功,内修煌煌之文明,达到天下人仰望的高度。   只要子孙不是太稀烂,两三百年的国祚跑不了。   李跃已经下令,宗室子弟,七岁之前,延请名师在宫中教诲,七岁之后,入尚武堂,与其他孩子一同成长。   人只有沾沾地气,才不会活在云里雾里。   “陛下,凉州急报,苻雅、苻融围攻姑臧半年,城中僧人大造流言,蛊惑人心,起僧兵八百,里应外合,攻破姑臧,宋混、宋澄而人力战而死,太后郭氏率张玄靓出降!”刘应和卢青匆匆赶来禀报。   “和尚?”李跃虽然有了心理准备,但没想到是佛门的人助了一臂之力。   刘应道:“苻坚于关中推行仁义,允诺大兴沙门。”   永嘉之乱后,姑臧逐渐成为北方士人避乱的之地,同时也是西域佛教的大本营。   石虎在关中大兴佛门,苻坚定居枋头,必然受其风气影响。   历史上著名的莫高窟就是前秦年间建造完成的。   这时代的和尚道人都不是什么善男信女,从天竺万里迢迢的来到中土,没两把刷子肯定过不来,来到中土也不全是老老实实的传扬佛法,而是削尖脑袋,往君主身前挤,以获得政治利益。   他们与苻坚简直一拍即合。   李跃道:“苻秦之势成矣!”   苻坚时机抓的非常巧妙,梁燕决战,他出兵凉州、仇池。   等李跃拿下幽州,赶走慕容恪,没有精力再制约他西进。   即便想牵制苻坚也很难,蒲坂、潼关挡在面前,配之以名将重兵,紧闭关中大门……   由此可见,苻坚鼓捣自己称帝也没安什么好心,一是转移注意力,二是吸引江东的仇恨,他能抽出手,在西面扩张。   当然,这些都是正常操作,易地而处,李跃也会实行东守西攻之策。   “陛下多虑了,关中百族混杂,豪酋林立,苻坚离成势尚早,区区一个凉州而已,焉能与我大梁相抗?”王猛不屑一顾。   牛人自然不同凡响。   即便拿下了凉州,还需要时间和精力整合内部。   苻坚还太嫩了点。   天下大势已经进入一个新阶段,战争是政治的延续,梁国革新已成,桓温庚戌土断也基本成功,南北根基都已稳固,苻坚起家晚了,又没有王猛辅佐,很难达到历史上前秦的高度。   “臣建议联合桓温共伐关中!”王猛拱手道。   李跃眼神一亮,王猛这招颇为毒辣,一石数鸟。   出兵关中同样也是北伐,桓温的目的是借北伐铺路,而非真的为了克复神州。   伐梁还是伐秦,不难选择。   姑臧虽然攻破了,但凉州并没有全部臣服,苻雅和苻融的大军一时难以收回。   “不,不应该是我们联合,而是让慕容垂去联络江东!”李跃笑道。   慕容垂就是自己养的一条狗,只要陈诺攻下的关中土地归其所有即可。   而一旦桓温出兵,慕容垂肯定不会袖手旁观。   大国博弈,筹码太多了,根本不需要自己上。   而梁国现在最重要的事是积蓄国力,平稳发展,从而奠定一统天下的基础。   “陛下妙计!”王猛拱手一礼。 第四百六十八章 推行   慕容垂连长子慕容令都送来了,自然唯梁国马首是瞻。   只有关中大乱,慕容垂才有机会,而他扩张的方向,只能是西面或者北面。   李跃密信送去之后,慕容垂欣然向江东派出使者,请求桓温一同出兵,夹击关中,收复长安。   燕国原本就是晋室的藩属,两边沟通起来也方便。   但慕容垂的使者南下之后,如石沉大海一般没有动静。   反而是苻坚攻下凉州后,送来各种奇巧珍物,光是西域美人就有一百多人,还有十几车蒲陶酒……   “苻坚居心险恶,送这般东西前来,乃是为了消磨陛下的雄心壮志!”常炜板着脸,一副不容商量的语气。   李跃望着站成一排的美人,身材婀娜火辣,也许是混血,相貌兼具中土西域之美,融合的恰到好处。   有人抱着琵琶,有人手持羌笛,有人扶着箜篌……   姿态各异,媚态天成。   “令君所言甚是,来人,将她们领至月姬严加管教。”李跃挥了挥手。   苻坚太瞧不起人了,拿这些考验自己。   酒是穿肠毒药,色是刮骨钢刀。   苻坚送这些上来,明显没安什么好心。   常炜瞥了一眼李跃,神色间隐隐有那么一丝丝怀疑,“陛下应当节制,天下尚未一统,慕容恪在辽东常欲卷土重来,桓温在南励精图治,北伐在即,苻坚包藏祸心,陛下任重而道远。”   “令君所言甚是!”李跃一脸正气。   “桓温素有大志,既然不愿西征关中,必会出兵中原,刀磨了两年,总要一试,唯有收复青徐兖豫故土,桓温方可行司马炎之事,陛下当早做准备。”   谈到正事,常炜语气正常了一些。   一个关中入不了桓温眼。   “如此说来,此战非小?”李跃眉头一皱。   刚刚决定休养生息,积蓄国力,桓温又要贴上来。   中原百战之地,所言非虚。   “非但不小,苻坚或许也会涉足其中,如今天下梁秦晋鼎足而立,燕代势微,不足道哉,大梁虽强,却不如当年曹魏,江东虽弱,国力远超当年东吴,秦晋结盟乃是必然!”   常炜谋士出身,多次出使四方,能力或许没有王猛那么全面,但眼界绝不差。   天下一旦陷入三国鼎立的格局,想要打破就有些难了。   汉末九州,曹魏独占其六,依旧不能打破鼎足之势。   “苻坚与桓温有国仇家恨,竟能结盟?”   “观苻坚所为,雄心壮志,绝非池中之物,些许私仇,定能容忍,当年刘备猇亭惨败,火烧连营,殂于白帝城,刘禅亦与江东盟好,共抗曹魏,关中、江东名士极多,不乏远见卓识之人。”常炜捋了捋长须。   江东与关中干柴烈火,郎有情妾有意。   桓温不伐关中,已经能看出他的心思。   李跃不报任何侥幸心理,“水来土掩,兵来将挡,苻坚、桓温想成鼎足之势,须问一问朕麾下将士同不同意,天下人口六成在关东,苻坚、桓温安能与朕相抗!”   三国鼎立之势成型,是因为曹操赤壁之败、汉中之败,给了刘备孙权机会。   李跃不会犯这种错误。   别管苻坚、桓温怎么蹦跶,关东只要稳住,他们就没机会。   三国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自汉末以来,纷乱两百载,统一乃人心所向!”常炜居然也引用鸿胪吏们的口头禅。   虽说都知道桓温会北伐,但桓温却迟迟没动手。   即便秋收之后,也静悄悄的。   水来土掩,兵来将挡。   李跃要忙的事情很多,没功夫把所有精力都花在南边,只令魏山率两万黑云军镇守许昌,徐成一万步骑镇洛阳。   数月之前已经率数千精锐南下寿春,加上合肥的梁啸部,挡住桓温的第一波攻势不难。   今年虽然不是丰收,但收成还不错。   百姓安居乐业,地方上颇为平静。   投入大量人力之后,国中教化正如火如荼的进行着。   将算法口诀和三字经刻在木板石板之上,立于诸城之中,由鸿胪吏每日教习百姓。   虽然短时间内还看不到成效,但种下种子,总会开花结果。   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开化吾国吾民,是一个皇帝的使命。   当然,任何事推行下去都不容易,永远都有反对势力和守旧势力。   羯赵立国几十年,已经形成了惯性。   尤其是幽州新收复的地盘,原本就是投降过来的,夷狄居多,聚族而居,自成领落。   “既不能以王化化之,当以刀剑化之,拒不习汉言者,皆斩!”李跃没有惯着他们,直接颁下一道杀气腾腾的诏令。   跟他们讲宽仁没用,他们只听的懂刀子挥舞时的声音。   比起冉闵的杀胡令,李跃要宽仁多了,既然不想融入华夏,那就送他们上天。   这时代的规则就是如此。   诏令下达,本以为他们会抵抗,谁知黑云军提着刀上去后,一个个都乖巧的念起了三字经……   “一群贱骨头!”李跃心中暗骂了一句,算是明白了怎么跟他们打交道。   三句好话比不上一耳光下去。   想要推行汉化,就需要改进文化的载体。   竹简太过笨重,缣帛太贵,不是一般人用得起。   不过这时代纸张早已出现。   李跃在山阳铁坊旁修建了一座纸坊,造纸技术早已成熟,先秦时代已经出现,经过两汉的不断改进,非常适合运输、书写,大大简化了办公流程,提高官府运行效率。   缺的是推广,而不是技术。   如今梁国的工匠早已形成体系,李跃投入些许人力物力,一座大纸坊便拔地而起。   材料都是现成的,就地取材,麻、楮皮、桑皮、青藤、竹皆可为原料。   李跃亲自设计流水线,不到半个月,第一摞纸便应运而生。   色泽偏黄,不如左伯纸那般细腻,但已经能满足书写的需要。   为了满足不同的需求,精品纸也造了不少,细细碾磨,掺些米浆,加些香料,成型之后,再经磨光,一张带着香气,洁白、平滑的精品纸问世。   廉价纸的问世,最大意义便是打破士族豪强对知识的垄断,加快知识传播的速度。   “古无纸,故用简,非主于敬也,今诸用简者,皆以黄纸代之!”李跃下了一道诏令,全国推广用纸取代竹简。   同时也允许民间自行造纸,到达品质要求后,由官府购入。 第四百六十九章 进贡   “陛下,这是慕容垂送来的神驹。”亲卫们牵着十几匹骏马依次排开。   高大雄骏,四肢健壮有力,毛发细腻而光泽,有的黑亮如镜,有的艳红如火,有的青棕如玉,在秋日下昂起头,刨动四蹄,发出不安的嘶鸣。   李跃也算是沙场宿将,见过的马也不少,一看便知是上乘货色。   慕容垂孝心可嘉,知道上贡。   河南地的杂胡们岂是他的对手?不出意外的被鲜卑精锐长驱直入,俘虏青壮男女一万三千余,各类牲畜十一万,上乘战马三千七百匹,上贡给李跃一千三百匹,说是恭贺李跃登基……   河南地非常大,当年义渠曾在此建国。   历史上赫连勃勃也凭借此地兴起,创立胡夏,赫连勃勃也就是现任铁弗部首领刘悉勿祈的侄儿。   当然,河南地肯定不止这么点东西,东汉中期开始,河南地就脱离了中原掌控,诸胡在此繁衍两三百年,实力已经非常强大。   不过慕容垂兵力不多,浅尝辄止,二来,这是他上报的缴获,真正得了多少好处,肯定不会老老实实说出来。   “慕容垂如此壮大下去,百害无一利,当加以限制。”王猛虽然看不上慕容垂,却从未放松警惕。   “如何限制?”李跃抚摸着骏马,毛发光滑如缎,原本焦躁的战马,很快就安宁下来,打着响鼻。   烈马虽好,但需驯服,否则迟早化为虎狼。   “可令其将吏家眷、子女入邺城为质,选贵胄健儿两千充任禁卫。”   禁卫负责邺城宫禁,宿卫负责李跃起居,城卫负责邺城防守。   “慕容垂若是不愿,又当如何?”李跃拍了拍骏马,拿下幽州之后,阴山南北有几片马场,已经在驯养战马。   东汉三大骑兵,幽州突骑、并州兵骑、凉州大马,公孙瓒的白马义从便是出自幽州突骑。   阴山之北,气候寒冷,昼夜温差较大,因此盛产烈马。   “彼若不从,便是给了我军出兵的借口!”王猛眼中闪过一道锐芒。   李跃点头同意,“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并州为天下形要,不可久悬于外,派人出使晋阳。”   无论慕容垂装的多么恭顺,都无法掩盖其野心,关键还夹在战略要冲之地。   他若壮大起来,肯定是未来的一大威胁。   不可能梁国、秦、晋三国斗得三败俱伤,慕容垂出来捡现成的。   “还有,拓跋什翼健不能忘了,我军组建骑兵在即,让他出三万匹战马,五千子弟健儿!”李跃狮子大开口道。   “三万战马?”王猛瞪大眼睛。   这差不多要了拓跋什翼健的老命。   “漫天要价落地还钱,他不给,朕就联合慕容垂去要!”李跃哈哈一笑。   拓跋什翼健在南面灰头土脸,是个人都可以揍他一顿,但在北面雄风依在,几场大战,竟然击败了柔然人,俘获一万多帐,牛马牲畜近二十万,发了一笔横财。   一万多帐就有五六万人口。   不勒索他勒索谁?再说拓跋什翼健派人来邺城的时候,从来没客气,张口就是二十万石粮草,五千套甲胄。   跟自己的丈人不用太客气,不能把他当外人。   “哈哈哈……陛下英明!”王猛乐开了花,他可不是读书读傻了的穷酸,在兖州主持革新时,心狠手辣。   给不给是他们的事,但要不要就是李跃的事了。   以后无论是对付苻坚,还是慕容恪、拓跋什翼健,甚至柔然人,骑兵肯定是主角。   即便步卒,以后也要尽量配上战马,增强其机动力。   王猛刚下去,辛粲后脚捧着一堆书册进来献宝。   让他修纂史书也快两年了,总要有些东西出来。   以汉末黄巾之乱开篇,跟《春秋》一样,采用编年体,借鉴了陈寿《三国策》,曹魏官修的王沈《魏书》、鱼豢私撰的《魏略》、东吴官修的韦昭《吴书》等史书。   有珠玉在前,文学馆照本宣科,写的不错。   但从曹魏后期开始,越写越是隐晦,颇有为司马家粉饰之意。   洛水之誓、当街弑君、八王之乱都比较简短,一笔带过,大量篇幅集中在前后赵……   不把司马家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就无法动摇其正统性。   李跃斜了一眼辛粲,暗示道:“修纂史书,颇耗心力,辛老今年有七十了吧?”   “老臣今年才六十有六,多谢陛下挂怀。”辛粲仿佛没明白言下之意。   李跃不确定他是不是在装糊涂,干脆明示:“劳烦辛老主理此事,朕于心难安,交给晚辈去做即可。”   这回倒是听懂了,“陛、陛下……”   “朕别无它意,辛老不必多想。”   以前还在黑云山一片混的时候,他三番五次的主张投靠“朝廷”,这其实是不少人的想法,这两年不敢再提了,但一个人大半辈子的思维早已固化,写着写着,就偏了。   反正江东如何稀烂,都是他们心目中的白莲花……   “臣……立即改、立即改,陛下放心,臣知道如何写了。”辛粲赶紧拱手表忠心。   果然前面都是装糊涂。   别看这老家伙一把年纪,心里跟明镜似的,所以才会有那句“老而不死是为贼”的谚语。   “辛老还是别太操劳了,朕已下求贤令,求取天下贤才,年底举行诗赋大会,届时自有贤才出世,以免辛老辛苦。”   “史书修了一半,不可弃写,陛下放心,老臣绝不会再糊涂,陛下啊,再给老臣一个机会……”辛粲哭丧着脸。   他还指望这本史书留名青史。   李跃盯着他看了许久,“既然如此,辛老就再试试?一便是一,二便是二,司马家做过什么,不用朕讲给你听吧?”   司马懿以诈术取天下,其实也没什么,春秋战国各种破事没少。   但西晋一朝,放在华夏历史上,可谓最安逸的一个朝代。   基本没有外患,西域相当于白捡。   就这种局面,立国才三四十年,就被胡人骑在脑门上,也算是历史上的一朵奇葩。   “不用不用,老臣谨记陛下教诲,绝不会再犯错!”没有压力就没有动力,辛粲哆嗦了一下,颤颤巍巍的拱手,赶紧退走。 第四百七十章 勒索   “两千子弟健儿?”慕容垂的脸色沉了下去。   除了子弟还有家眷,早知道上贡会引来这么多事,慕容垂恨不得抽自己几耳光。   “哼,依我看,干脆联合苻坚、桓温、大都督,同伐中原!”兰氏四兄弟中,兰汗最暴躁,也最看不惯梁国。   此次西征,收获远不止上报给邺城的奏表那么点。   河南地繁衍了两三百年,早已今非昔比。   慕容垂俘获青壮八万,战马三万多匹,实力暴涨,在很多人看来,完全具备了一战之力。   “不错,他李跃当年也不过黑云山上一贼寇,将军如今据形盛之地,麾下数万精锐,不必再屈服于梁人!”兰堤气势汹汹道。   “合纵连横非一朝一夕,大都督在辽东元气尚未恢复,苻坚与我等反目,此前联合桓温北伐关中,桓温不为所动,皆惧梁人强盛,当此之时,绝不可与梁国反目。”长史高弼望了一眼兰氏兄弟。   慕容垂攻打铁弗部,已经动了苻坚的利益。   再想跟他联合,根本不可能。   羯赵灭亡以来,凡是反复无常之人都没什么好下场。   苻坚虽然年轻,却老谋深算,绝不会为了太原而跟梁国刀兵相见。   “给!两千子弟健儿,家眷,三日之后送入邺城!”慕容垂雄毅的脸上并未多少怒气。   “将军!”   兰氏四兄弟瞠目结舌,他们投奔慕容垂可不是为了忍受这口恶气的。   “主公英明!”高弼拱手。   “中原人皆不可信,我看你分明是梁人的细作!”   “锵”的一声,兰汗拔出环首刀,架在高弼的脖子上。   高弼无动于衷,眼皮都不眨一下,当年被可足浑氏诬赖下狱,受尽折磨未尝变节,又岂会惧怕兰汗的虚张声势?   “够了。”慕容垂抬了一眼,目光中仿佛有千军万马。   兰汗全身一颤,手中的刀也松懈下来。   高弼沉稳如初。   慕容垂语气平静的反问众人:“不给又能如何?尔等能挡住几十万黑云军从代郡、上党、河东三面夹击否?”   实际上,他根本没多少选择。   手上三个郡全处在梁军的居高临下的打击之下,一个上党,便死死掐住了太原,旁边还有一个代郡。   慕容垂目光所及之处,众人尽皆低头。   形势不由人,别说跟梁国大战,即便是面对苻坚,他们也很难抵挡。   “如此以来,我等岂非永无出头之日?”兰建心有不甘。   “他李跃若能席卷八荒、混一宇内,我慕容垂认他为主又有何妨?”慕容垂目光深邃起来。   梁国虽强,但要统一天下,还有很长的路要走,绝非数年之内便可成功。   当年苻洪、姚弋仲英雄一世,还不是臣服石虎之下?   而慕容垂今年也才三十,他等得起!   “天命自有定数,祸福无常,今日之失焉知不是明日之得?太原夹在诸国之间,唯有供奉强国,方能延续。”高弼缓缓道。   与此同时,云中郡盛乐城中的拓跋什翼健勃然大怒。   “三万匹战马,五千子弟健儿?他怎么不来抢?”   就在几天之前,拓跋什翼健还弄了一场盛大的燔柴祭天大会,邀请漠南诸部豪酋,还派人到处宣扬,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打了一个大胜仗。   这几年拓跋什翼健事事不顺心,唯独此战大大出了一口恶气,找回了几分草原霸主的感觉。   谁料正在兴头了,梁国就来敲诈勒索了。   但就算明知道是敲诈,拓跋什翼健还是要恭恭敬敬的将梁使送回……   “梁使说……如果不照办,梁主会提二十万大军亲至……”燕凤幽幽道。   拓跋什翼健一屁股坐回胡床上,哼唧了两声,“难道真要送他?本王这趟不是白忙了?”   “大王与梁主乃翁婿,情面还是有的,不如派人去说情,三千战马,五百健儿倒也无妨,再派些旁系子弟,可以遮掩过去。”   “此次遮掩过去了,下次如何?”拓跋什翼健一脸愁容。   打是不敢打的,如今天下形势,谁敢招惹如日中天的梁国?   去岁击败燕国,攻陷幽州,梁军已经向天下展示实力,慕容恪退守辽东,慕容垂心甘情愿的充当爪牙,苻坚毕恭毕敬……   自己几斤几两,拓跋什翼健还是知道的,对付草原上野人,没多大问题,跟梁国作对,他心中直打哆嗦。   三藏口一战,被王猛一顿暴揍,险些回不来,给他心中留下一片阴影。   “梁国居于中原,已然称帝,与江东势不两立,桓温北伐在即,一旦桓温出兵,苻坚必不会坐视,中土形势,恰如当年三国鼎立,梁国还未到一手遮天的地步,总会有机会的。当年为魏武雄才大略,亦有赤壁之败,殿下只需静待时机,南守而北攻,掳柔然充实自身。”燕凤规划了一条长远战略。   却不料拓跋什翼健一脸嫌弃。   无论是慕容氏还是拓跋氏,都仰慕汉化,积极南下,却极鄙视草原上的同族。   称同根同种的柔然人为蠕蠕……   蠕蠕,虫也。   拓跋鲜卑蔑其为不会思考的虫子。   一是嫌弃他们智力低下,二是嫌弃他们脏,其部人不浣衣,不绊发,不洗手,妇人口舐器物。   西域悦般国曾率众翻阅金山山脉攻柔然,先派出使者了解情况,却被柔然人的风俗弄得头皮发麻,掉头就跑,悦般王谓其从臣曰:“汝曹诳我,将我入此狗国中。”   拓跋氏从老祖拓跋力微起,便积极汉化,宗族亲众,读书习武,游历中原,与中原一般无二。   此战掳回的柔然人,全都变成了奴隶。   “梁主在关东形革新之事,移风易俗,方有今日之强盛,苻坚在关中亦大兴教化,大王亦可效仿,柔然生于苦寒之地,剽悍善战,若能收为爪牙,足与中夏诸国相抗。”燕凤像哄小孩一般哄着拓跋什翼健。   拓跋什翼健脸色一阵变幻,不过放眼周边,慕容垂、苻坚、李跃,一个比一个凶残,能欺负的也就他嘴中的蠕蠕了,“罢了罢了,就依先生所言!”   “殿下英明!”燕凤擦了擦脑门上的汗,伺候这位可不容易。 第四百七十一章 休沐   “挥剑决浮云,诸侯尽西来,三千战马,五百健儿太少,至少两万战马,四千健儿!”李跃一边舞着剑,一边笑道。   只要愿意谈,就说明拓跋什翼健认怂了。   本以为今年他打了几个胜仗,会张扬跋扈,没想到成熟不少……   慕容垂更是服服帖帖,连讨价还价都没有。   这也说明如今的梁国成了别人不敢惹的存在。   “一万战马,四千健儿应该没多大问题。”王猛早前以贩卖畚箕为业,深知讨价还价的精髓。   “一万五千战马,两千健儿,不能再少了。”   虽然没有跟拓跋什翼健见过面,但早已深知其脾性。   志大才疏,欺软怕硬。   手上捏着河套养马地,再加上今年“大展神威”,收获颇丰,一万五千战马拿不出来,就有些贻笑大方了。   “臣这就派人去商谈。”王猛似笑非笑道。   李跃却将一把剑扔给了他,“日理万机,亦须保重身体,国家大业非旬日可定,当细水长流,来,你我君臣切磋一番。”   人过了三十,精力就有所欠佳。   李跃非常注重养生和锻炼,自己活长一些,国家就会稳定一分。   “这怎可……”王猛一见是真家伙,连连摇手。   “哈哈,景略莫要忘了,朕当年在战场上亦是九死一生,方有今日,来人,上甲胄。”   亲卫取来皮甲,两人各自穿上,在园中对练起来。   王猛早年走南闯北,手上也有几分功夫,不过比起李跃来,差了不少。   二人一边过招,一边谈论国事。   “既然开诗赋大会,朕准备开比武大会,算学大会,工匠大会,每三年一届。”   一个繁荣的国家肯定百花齐放。   如同大唐一般,武功赫赫,却又文采斐然。   邺城原本就是关东文脉荟萃之地,建安七子又称邺中七子,令曹魏在历史上留下璀璨一笔。   另一方面,又能化解不断征战留下的戾气。   还能为激励国中士人转向算学、工学。   “如此之多的盛会,会否消耗国力?”王猛不太愿意,梁国还没到繁华似锦的地步,百姓刚刚吃上一口饭,弄这么多东西,必然消耗国力。   “穷有穷的办法,富有富的气派,无需大兴土木,奢华之物一概不用,朕开放铜雀台,邺中百姓可以同游。”   李跃真正的目的是拉高算学、工学的地位。   以后准备将尚武堂、工学院、算学院合并为一所全方面的大学。   让有才能的人可以尽情研究学问,不必为生活所迫。   “铛”的一声,两剑交击在一起。   李跃出了一身的汗,王猛却有些气力不济,“陛下此举……为国、为民,可行。”   李跃收剑,“如今国中无事,苻坚、桓温、慕容恪皆不敢动,景略休沐三月,朕再让月姬开些滋补的方子,明年开春再赴任。”   才三十多岁的年纪,就这般虚弱,不是什么好兆头。   历史上的王猛似乎也寿祚不长。   今年以来,王猛出兵攻蓟,回来后,又各种政务缠身,该休息休息了。   “多谢陛下关爱,臣……臣尚能……”   “此为君令,不可改!”   偌大的梁国若是完全依靠王猛一个人,本身就是大问题。   今年的政绩,崔宏不负众望,谯县泗州第一,全国第二,李跃已经下诏,调他返回邺城,暂时充任郎吏,负责一部分校事府和斥候的事务。   自从慕容氏退回辽东之后,邺城的幕后之人也仿佛消失了一般,再无踪迹。   不过潜伏的越深,以后造成的伤害越大。   将来桓温北伐,此人还会再冒出来。   身边几人,杨略南下,张生野外放上谷,刘应出身中山刘氏,而刘氏嫌疑颇大,李跃不会让他主理此事。   所以崔宏最合适。   而桓温今年不北伐,明年必会出兵。   整个江东已经在扩军备战,江东士族没有完全屈服于桓温,在京口提前募集了一支北府军,以当年郗鉴的主力为骨干,裁汰老弱,招揽北方流民中的勇士,大力提拔勇武之人为将,目前已经有了八千人的规模。   郗鉴也是南下的流民帅,参与讨平王敦之乱、苏峻之乱,算是江东为数不多能打的精锐。   细作传回的消息,装备精良,士气高昂,人人皆以收复故土为念。   杨略前几日送回的密报,桓温向关中派出使者。   苻坚与桓温两人在勾搭什么,不言而喻。   三国鼎立的把戏,持续了六十年,早已深入人心,梁国的强盛,促成了双方的结盟。   不过李跃早已习惯了,当初慕容恪、殷浩南北夹击,也就那样。   而桓温北伐的目的并不单纯,敢不敢跟自己死磕到底还是两回事。   一个合肥加一个寿春就能按死江东。   人只要怂一次,就会怂第二次,没过几天,拓跋什翼健还是妥协了。   一万五千战马,两千健儿正在来邺城的路上。   来而不往非礼也,李跃要表示表示:“传令,赏慕容垂绯袍一领,玉带三条,宝剑十口,拓跋什翼健羽葆鼓吹一部。”   既然两人都这么听话,还是安抚安抚。   有了这些战马,加上阴山马场的战马,能再凑出七千骑兵。   至今为止,梁军骑兵数额将近三万,对付桓温已经够用了。   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虽说桓温北伐目的不单纯,但因此疏忽大意,就是自己的愚蠢了。   桓温不是褚裒、殷浩之流可比,如果不是性格问题,只怕没有今日的苻坚。   战略上可以蔑视敌人,但战术上一定要重视。   李跃令人取来地图,仔细思索桓温的进攻路线。   洛阳、许昌、合肥、庐江……   合肥庐江是缓冲区,可有可无,只要背后的寿春不失即可。   李跃目光移到西面洛阳、许昌。   桓温想要进攻此地,可从两处出兵,新野、宛城,尤其是宛城,威胁极大,基本深入中原腹地了。   “桓温欲北伐中原,朕恰好也想收复南阳,饮马荆江!”李跃将一柄小木剑插在南阳郡的治所宛城上。   旁边侍奉的刘应、郑林、卢青俱眼前一亮。   窦封道:“南阳为帝乡,西攻关中,南俯荆襄,攻占此地,可斩断秦晋之联系也!”   攻入江东不现实,梁国没有这个实力。   但收复南阳,还是能办到的。   桓温不来也就罢了,既然敢来,李跃至少要让他脱层皮! 第四百七十二章 开商   入冬之后,邺城反而越来越热闹起来。   梁国将要举办各种盛会的消息放出,四面八方之人纷纷涌入。   有士人,有商贾,有北地豪酋,还有各方使节不请自来。   邺城在曹魏时便是天下名都,荟聚了无数文人雅士,留下建安风流。   石虎在位时,举关东之力兴建邺城,大兴宫室于邺,起台观四十余所,发徭役四十余万人,饰表以砖,百步一楼,凡诸宫殿门台隅雉皆加观榭,层甍反宇,飞檐拂云,图以丹青,色以轻素。当其全盛之时,去邺六七十里,远望苕亭,巍若仙居,盛极一时。   又迁关中、中原、漠北夏胡定居邺城周围,加上枋头、滠头、广宗等地,人口多达百万之巨,仅石虎掳掠的宫女就高达十余万。   相当于举关中之力而供养邺城。   成汉使者见识了邺城的繁华之后,赞叹不已,成汉国主李势有样学样,征发数十万民夫,在蜀中大兴土木。   梁国崛起,迅速接掌了冉魏遗产,让邺城免于生灵涂炭,保留了几分元气。   经过几年的发展,邺城逐渐展现出天下帝都的恢弘霸气。   宫阙楼榭虽没有羯赵时那般富丽堂皇,但多了几分生机和人气,街上行人熙熙攘攘、摩肩擦踵,百姓脸上很难在看见饥馑愁苦之色。   李跃接连减免赋税,梁国赋税天下最低。   不过代价就是积累稍微缓慢一些。   “邺中唇齿泽、潞,臂指赵、洛,联络河阳,襟带兖魏,其为险塞,北控河北,南俯中原,拥千万之众,自关以东,当为牟冕,可为万世之基也,以此兴兵,挥剑而西而南,天下无有不破!”王猛大发感慨。   瞅着邺城将要开展各大盛会,李跃拉着王猛、刘应、崔宏微服游览邺城。   “江山之固不在城池地利,而在人心,若百姓食不果腹衣不遮体,邺城再繁华,亦会轰然倒塌,石虎前车之鉴,不可无视。”李跃自己倒是悠闲,但忙坏了混入人群中的校事和宿卫。   仿佛一头头警惕的猫头鹰,瞪着来来往往的人群。   积累慢一些无所谓,只要人心稳固即可,如今天下已经进入比拼软实力的阶段,放眼周边,慕容恪、慕容垂、拓跋什翼健、苻坚短期内绝不敢主动进攻关东。   至于桓温,如果他下定决心“克复神州”,李跃的确要花些精力。   可惜桓温不是这样的人,如果他有此念,天下早就是另一番场景。   “陛下所言极是!”王猛心情甚好。   “朕准备邀请拓跋什翼健、慕容垂来邺城参会,景略意下如何?”李跃大发奇想。   养狗是一门艺术,慕容垂已经俯首,不过拓跋什翼健依旧桀骜不驯,稍微释放一些善意,能缓和一下两边关系。   王猛眼神一亮,“妙计!此举能让二者见识我大梁之盛!”   就算两人派使者前来,效果也是一样。   “那就这么定了。”李跃冲身后的刘应使了个眼色。   刘应一拱手,脱离众人,前去办理。   而一旁的崔宏神色有些落寞。   不过在地方上任职一年多,人变得沉稳不少。   李跃指着街边屋舍,“景略难道不觉得邺城差些什么?”   来往的人虽多,也足够热闹。   “陛下是说店铺?”王猛闻弦歌而知雅意。   一个阶段做一个阶段的事,以前全国上下徘徊在饥饿的边缘,重农抑商是国策,地盘也不大,必须举国上下种田,但如今国内稳定,没有商业就说不过去了。   “农为根本,商为血脉,无商不足以输血通络,不足以经营民生,不足以充实国库。”   重农是对的,但没必要一棒子把商业打死。   商业繁荣,能收取商税,充实国库。   没有商业的国家只会一潭死水,大汉之所以强盛,实则商业异常繁荣,五铢钱体系建立后,从武帝元狩五年至平帝元始中,成钱二百八十亿万余!   长安、洛阳、邯郸、临淄、宛、成都、番禺成为大都会,蓟、阳翟、寿春、江陵、吴等地以为商业中心,各都会之间有大道相连,车马杂沓,络绎相属。   邺城府库中遗留的书简记载齐鲁的繁荣:“九市开场,货别隧分。人不得顾,车不得旋。阗城溢郭,旁流百廛。”   汉朝沟通西域之后,打开丝绸之路,中原货物源源不绝西进,加深了与西域的联系。   经济捆绑,有时候比土地占领更有效。   商路输送不仅是货品,还有文明,更能潜移默化的控制周边藩国。   “今民贫国虚,快敌之资,惟仰锦耳!”诸葛孔明治蜀时,就曾设立锦官,官营蜀锦,修补了刘备直百钱造成的蜀中经济崩溃。   李跃与王猛一前一后走着,都不说话。   但李跃相信他能想通其中关键,商业兴起能为无田之人多提供一条生路,王猛以前就是靠贩卖畚箕养家活口。   走了几步,忽见巷道之中人影穿梭,热闹异常。   李跃和王猛停步望去,却见巷道中摆满了摊位,有卖山货的,有卖成衣的,还有卖熟食的。   商业不是想禁就能禁的。   历史上大明禁海,但海真的禁了么?还不是被江浙士绅垄断了?   同样,如果禁止商业,这块肥肉不是落入士族豪强嘴中,就是落入勋贵集团嘴中。   财能通神,这些人有钱有势之后,反过来就会绑架朝廷!   商业不可怕,可怕的是没有监管,肆意扩张,野蛮生长。   “大禹治水,堵不如疏,是臣愚钝了,当初国家初定,内忧外患,百姓衣食不足,故而臣建建议禁止商贾,今时非同往日,商贾可兴百业,乃利国利民之举。”王猛终究还是想通了。   “重农而不抑商,不过仍需加强管控,可设行商司厘定商税,设置商关,检举商贾不法之事。”李跃心情大好。   商业用好了非但是富国强兵的良策,也是打击敌国的利器。   “此事就交由臣来办。”王猛狡黠一笑。   现在他还是休沐期,正想借此事“出关”做事。   “那就交给景略。”李跃瞥了一眼他的脸色,月姬开的滋补药方效果颇佳,王猛气色不错,而且他也是个闲不住的人。   “以后我大梁各官衙,每十日休沐三天,年底休沐一月,此为定制!”   李跃干脆定下规矩。 第四百七十三章 名士   王猛无话可说,一同向前走去,忽听前方路口传来阵阵喝彩声。   喝彩声之后,传来各种器乐之声。   李跃只听出琵琶声、鼓点声,但鲜明的节奏极为欢快,心中好奇,便引着众人上前观看。   却见几个穿着圆领袍的男女正载歌载舞,旁边有人拿着箜篌、胡笳、筚篥、筝、角等乐器。   君子六艺,乐排在第二。   汉魏以来名士多擅长此道,汉末“曲有误周郎顾”的周瑜,作胡笳十八拍的才女蔡文姬,竹林七贤的嵇康、阮咸等,还有孤城胡笳退数万匈奴大军的刘琨……   邺城沦落胡尘四五十年,融合了不少胡人风格。   尤其是舞蹈,奔放热烈。   李跃看的津津有味,却不料身边二十步外有人愤愤不平道:“胡人雕虫小技而已,惜乎北国尽染胡风,竟不知我华夏雅乐。”   声音很大,恰好卡在了节律处,打乱了节奏,让乐声没了先前的欢快之意,舞跳不下,乐声也演奏不下去。   众人目光一同循声望来,却见一青年负手而立,头戴远游冠,上襦下裳加蔽膝,衣袖宽大,腰系一条玄色革带,革带上挂着一柄长剑和一把青碧长笛。   年纪虽轻,但全身上下流淌出超然物外之气,说不出的潇洒飘逸。   敢说出这番话,肯定是擅乐理之人。   “你这后生既然口出狂言,不妨上前比试比试!”持胡笳的中年汉子挥手道。   青年等的就是这一刻,昂首上前,向围观人群抱拳,“献丑了。”   说罢,取出腰间长笛,开始吹奏起来。   李跃心中一动,说话这人明显不是关东的立场,不然也不会口口声声“北国”。   邺城举办各种盛会的消息传遍天下,吸引不少人前来。   这青年一看就是江东人士。   梁国上下务实而不务虚,所谓的“名士”也就那么几个,反而是道人和尚居多。   长笛声悠悠响起,虽然只有一件乐器,曲调却清新活泼,旋律跌宕起伏,时而急凑如风吹雨打,时而婉转如黄鹂脆啼,时而温柔如石上清泉……   一静一动、一柔一刚。   一段音律来回吹奏三次,但三次各有不同,引人入胜。   就连李跃这个外行都听出不凡来,王猛更是“咦”了一声,压低嗓门道:“其声空灵,其人非常!”   一曲终了,鸦雀无声。   仿佛还没从悠扬的笛声中苏醒过来。   “敢问此是何曲?”之前演奏之人大为叹服,纷纷拱手,甘拜下风。   青年脸上也收起倨傲神色,“此为在下所创梅花三弄,难登大雅之堂,让诸位见笑了。”   “梅花三弄?”李跃一怔。   “敢问阁下高姓大名?”   “不敢不敢,在下桓野王,有俗务在身,多有冒昧,就此告辞。”青年将长笛插回腰间,拱手一礼,挤进人群之中,就此消失了身影。   几个校事挤了过来,以眼神询问李跃要不要追。   李跃挥挥手,让他们退下。   既然知道名字,也就不难找到蛛丝马迹,这青年腰悬长剑,孤身从江东而来,武艺必然不凡,若是被他察觉有人跟踪,反而弄巧成拙。   “桓野王,莫非是桓温子弟?”李跃第一时间想到了桓温。   毕竟天下姓桓的人不多,能有如此气度,绝非寻常人家子弟。   王猛道:“既然来了,肯定还会再见。”   李跃点点头,来邺城之人何止桓野王,连辽东慕容恪,漠北的柔然都或明或暗的来人了,想一窥梁国虚实。   这场盛会正是展现中原的机会。   李跃与王猛继续游览邺城,街头依旧热闹,不过都有些意兴阑珊,北城繁荣,南城却颇多衣衫褴褛之人。   原以为是流落而来的流民,一问才知是各地赶来的穷苦书生、工匠,蜷缩在墙角,面有饥馑之色,但眼中闪烁着光彩。   而且很多人都是拖家带口而来,一家人簇拥在一起。   “老丈从何而来?”李跃凑近一家询问。   “回禀贵人,我等俱是代郡铁匠,闻大梁皇帝重匠人,特来寻口吃食!”老丈其实并不老,四十左右,但脸色黧黑,身体瘦弱,也就显得苍老。   “甚好,甚好,皇帝必不辜负尔等。”在李跃眼中,这些都是无价之宝,他们肯来,说明心向梁国,信任李跃。   “借贵人吉言。”铁匠一脸喜色。   这年头不比后世到处都是大路,仍处在乱世。   远离故土,千里迢迢奔赴邺城,沿途不是土匪就是野兽,这是拿自己的性命作赌注。   不是所有人都能如桓野王那般潇洒。   询问其他人,竟然还有人是从草原上逃回的锻奴,也有从南阳、江淮潜逃过来的。   这年头工匠比军户地位还差,属于士族豪强、达官贵人的私有物品,遭受他们的盘剥掠夺,穷苦不堪。   历史上,几十年后的赫连勃勃造统万城,蒸土筑城,锥入一寸,即杀匠人,尸体筑入墙壁,造五兵之器,射甲不入,即斩弓人;如其入也,便斩铠匠……   以前只有北方百姓往南边跑,总算有南边的往北边跑。   这是一个好兆头。   “着京兆尹郭环速速安排住处,准备衣食,安排大夫,不可令一人挨饿受冻!”李跃吩咐身边的崔宏道。   崔宏稍愣了一下,然后赶紧去办,刚刚回返邺城,还未适应节奏。   “等等,去查一下桓野王何许人也!”   “唯!”崔宏拱手。   李跃令左右拿出身上值钱的东西,多是些散金碎铜,难见铜钱,去换了些胡饼回来,分给众人,“商贾如刀剑,可以伤人,亦可救人,就看被谁掌握,是时候重铸五铢钱了。”   方才百姓买卖多是以物易物,体面一些的人则用粮帛,两边都不方便。   经济不起来,别说追赶两汉,就是西晋也很难恢复。   王猛道:“臣知矣,眼下紧要之事便是重铸钱币!”   古代铜矿集中在雷首山脉(中条山)、太行山脉、秦岭山脉、剑南山地、南岭山区和长江下游丘陵地带。   雷首山在河东,太行山也基本被梁国掌握,寻到铜矿不难。   石虎搜刮天下,邺城很多宫殿都镶铜镀金,府库中藏了不少金铜,可以拿出来造钱。   西汉五铢钱七成是铜,两成是铅,一成是其他杂质,除了铜五铢,还有金五铢,大汉帝国之所以强盛,跟完善的五铢钱体系脱不开关系。   有现成完善的五铢钱体系,没必要再弄铸其他钱币。 第四百七十四章 雄杰   太原,晋阳城内。   诸将吏济济一堂。   有人一脸郁闷,有人一脸怒色,只有慕容垂神色平静。   “昨日索要健儿、家眷,今日令将军诣邺,依某看,那李跃分明不给我等活路!”兰汗怒道。   “邺城龙潭虎穴,派一使者前去即可,想来梁主不会在此时与我反目!”兰建作为兄长,沉稳的多。   诏令上的语气也没多严厉。   慕容垂望向高弼,“先生意下如何?”   高弼捋了捋下颔上不多的胡须,“此乃梁帝试探之举,邺城龙潭虎穴,将军若去,性命倒是无忧,只怕难以回返,不如不去。”   比起坑杀段龛满门和部曲的慕容儁,李跃在天下群雄中名声还算不错,至少没有随意杀戮。   慕容垂沉吟片刻后道:“不,邺城吾非去不可!”   众人皆是一愣,“为何?”   “此去邺城,一者可消梁帝对吾之忌惮与敌意,二者可观梁国气象,三者可结交邺中权贵,有百利止一害,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当年苻洪姚弋仲侍奉石虎十六年,吾何为而不至邺中?”   慕容垂身上越来越有雄主气度,令堂中诸人心折不已。   只要性命无忧,总有出头之日!   “太原之事,皆托付与先生。”慕容垂冲高弼拱手。   长子慕容令入质邺城,次子慕容马奴拙劣不堪,三子慕容农年幼,只能将太原托付给过命交情的高弼。   不过这一举动,让兰氏四兄弟神色有些低沉。   “阿汗、阿加难,敢与吾同去否?”慕容垂虽是在邀请,但语气却不容置疑。   兰汗、兰加难望向兄长兰建,在慕容垂的气势在,兰建也不敢发一言,兄弟二人只能咬牙硬撑,“有何不敢!”   “壮哉!”慕容垂抚掌而笑……   邺城。   崔宏亲自督办,在南城开辟出一大片民宅,供匠人居住,同时也提供给寒门士子。   前后不到十日,崔宏已摸清桓野王的底细。   本名桓伊,却并非桓温族人,而是谯沛铚县人,乃江东名士丹阳尹桓景之子,少年时即随父宦游蒸湘,寓居于云绵庵,读书习武,观梅吹笛。   入邺之后,遍览名迹,并未与人接触。   既然是闲云野鹤,李跃也就没太在意。   文人多来邺城走走也是好事,加强南北之间的沟通。   李跃正与王猛商议行商司细节时,刘应忽来禀报:“陛下,慕容垂将亲至邺城!”   “慕容垂雄杰也!”李跃由衷赞叹一句。   脱离慕容恪的提携后,慕容垂长进了不少,无论梁国如何咄咄逼人,他都没撕破脸皮,此次更是敢来邺城,足见其胆气。   不过这么多年,李跃的名声还不错,投降自己的刘国、张平,都颐养天年,在邺城过着平安安乐日子。   基本信用还是有的。   王猛眼神一亮,“拓跋什翼健来否?”   刘应回道:“未曾有消息传回。”   “以拓跋什翼健的性子,肯定不敢来。”李跃太了解他了,若有这个胆量,也不会被人按在地上摩擦。   王猛道:“慕容垂此来,非同小可,绝不可怠慢。”   “这是自然!”李跃也很想见见这位名垂青史的人物。   慕容垂说来就来,数日之间,一百三十二骑顶着寒风穿过滏口,直奔邺中。   为了表示重视,李跃让王猛和质子慕容令一同前去迎接。   自己则在宫中设下酒宴。   二人联袂入城,慕容垂头戴黑玉冠,一身圆领皮氅,系着一件细白貂绒披风,腰间一条青玉带,扑面而来的雄武之气。   慕容氏一家子都相貌出众,慕容垂虽没有慕容恪英俊,但胜在一个“雄”字,身材魁梧,面容坚毅。   “臣慕容垂拜见陛下!”   “道明免礼!”李跃走下台阶,亲手扶起慕容垂,年纪相仿,不免多了几分惺惺相惜之意,是以直接称呼其字。   “臣闻邺中盛会,陛下既然相召,臣星夜兼程而来。”慕容垂神色之间毫不作伪。   李跃也是武夫出身,就喜欢跟他这样性格的人交往,“道明心意朕已知晓,今日一会方知天下豪杰不过如此,当满饮此樽!”   亲自倒满一樽酒,递了过去。   真雄杰假雄杰,就看这一樽酒。   殿中顿时安静下来,几乎所有人目光都落在这樽酒上。   麻秋一杯酒毒杀苻洪之事并没过去几年。   慕容垂身后几人神色异常紧张,有人脸上都渗出冷汗。   李跃斜了一眼过去,那几人全身一颤,险些摔倒在地。   “谢陛下!”慕容垂接过酒樽,一饮而下,饮完之后,还向众人展示空樽。   易地而处,李跃自问都做不到如此从容,心中对慕容垂的评价再度攀升,果然能在史书上留下厚重一笔的,都不是简单人物。   要么真不怕死,心无芥蒂,要么窥破了李跃的试探之意。   不过这杯酒喝下去,两边的信任基本建立了。   李跃能感受到慕容垂的诚意,其实他不来,李跃也不会见怪,但慕容垂偏偏就来了,连命都豁出去,赶赴邺城,至少是信任自己的。   “道明快快入宴!”李跃微微一笑。   慕容垂拱手,神色自若的坐在左首第二席,居于王猛之下,而他带来的人,都肃立其后。   都是武夫,也就不搞丝竹管弦那一套,直接上硬货。   几十名黑云将提着刀盾上场,战鼓擂动,刀光盾影,杀声阵阵。   黑云将都是尸山血海中滚出来的,煞气冲天,连战舞都杀气腾腾。   看着他们挥刀举盾、跳劈踏刺,仿佛亲临战场一般。   殿中文吏、宫人脸色情不自禁的惨白。   而慕容垂依旧泰然自若,频频向王猛敬酒。   一舞终了,黑云将退下,其他人脸色这才恢复常态。   慕容垂举樽遥敬:“黑云精锐,果然非同凡响,今日方知陛下何以无敌于天下!”   李跃端起酒樽,“昔者一汉敌五胡,黑云健儿以一敌三胡不在话下。”   这倒不是吹嘘,高昂的士气,丰厚的待遇,精良的装备,崇高的地位,该给的李跃全都给了,胡人怎会是对手?   “胡虏祸害中夏,若非陛下,中原何日能扫尽胡尘?如此功业,远迈秦皇汉武!”慕容垂一顶又一顶高帽扔过来。   语气之中完全没把自己当外人。   当年邓桓为征西将军屯兵乐安,慕容垂为平狄将军,屯兵徒河,与邓桓对峙数年。   平狄二字,可见慕容氏对羯赵之蔑视……   而今日殿中的慕容垂,言行举止,完全就是一位汉家大将。   “哈哈哈,道明醉意,天下尚未一统,朕安敢与秦皇汉武相提并论?”李跃还没喝糊涂。   慕容垂却从胡床上起身,拱手道:“桓温在南行土断之法,严明吏治,积蓄钱粮,打造军械训练士卒,颇有北寇之志,依臣之见,桓温,人杰也,不可宁其坐大,今四海宾服,不从者唯江东尔,当迎头痛击之,趁胜而取江东!”   “慕容将军醉矣!”上首王猛举樽笑道,目光时幽时明,锐利如刀。 第四百七十五章 碧血   慕容垂说的也不算错,梁国周边基本臣服,慕容恪在辽东一时片刻出不来,威胁不大,苻坚对梁国也是客客气气。   但主动南下进攻江东,时机未到。   江东进攻不足,防守却是有余。   李跃眯起眼睛,望着慕容垂,他提出此策,自然没安什么好心,要彻底降服这头猛虎,绝不简单,“哈哈,道明所言正是!”   “陛下!”   “陛下!”   王猛与常炜赶紧站起。   李跃挥挥手,示意他们稍安勿躁,“道明勇猛无畏,名动天下,不如代朕伐之,何如?”   酒桌上说的话,不必太在意。   慕容垂鼓动南征,那你自己先上,李跃大可在后面坐山观虎斗。   闻听此言,王猛、常炜都松了一口气,各自坐回。   如今的江东已非王谢荀殷时的江东,桓温行庚戌土断,整肃吏治,江东实力大涨,仓促南征,只会重蹈历史上苻坚之覆辙。   “哈哈,臣的确不胜酒力,失言、失言,让陛下与诸公见笑。”慕容垂赶紧端起酒樽,向李跃、王猛、常炜谢罪。   “一樽不够,当饮三樽。”李跃一脸笑意。   慕容垂二话不说,连饮三樽酒,借着酒劲拱手道:“宴前无以为乐,臣新学一套剑舞,愿献于陛下及诸公!”   李跃嘴角微微翘起,自己方才试探他,现在他来将自己一军。   慕容垂也是万人敌之资,十三岁便上战场厮杀,一剑在手,只怕在座无人能敌。   若是站在整个慕容氏的立场,慕容垂舍命一搏,弄死自己,梁国立即四分五裂,慕容恪在辽东还真有卷土重来的机会。   这种事情以前也发生过,曹魏降将郭遁几次欲行刺刘禅,没寻到机会,最后刺杀了大将军费祎……   “此乃接风宴,而非鸿门宴,不必项庄舞剑。”常炜端起酒樽道。   “道明有此雅兴,朕岂可不允,来人,取朕宝剑来!”李跃心中冷笑。   这么多年,为了预防刺客,一直保持着内穿精甲的习惯,而且身边端酒的宦官,其实是校事假扮的,而李跃本人也是一员勇将。   慕容垂真动了歪心思,哪怕是万人敌,李跃自信也能抵挡一阵。   万人敌绝非真的能敌万人,慕容垂在战场是个勇猛无畏的战士,却未必擅长刺杀之道。   如果拒绝,未免显得梁国这边怯了,折了梁国的威风。   而且汉魏以来,但凡宴会,都有“以舞相属”的传统,如果不给面子,两边立即反目成仇,历史上蔡邕流放被赦后,当地太守王智设宴饯行,王智起舞属蔡邕,蔡邕拂袖而去,王智怀恨在心诬告其诽谤朝廷。   陶谦参加郡守张磬宴会,还是同郡先辈,张磬属陶谦舞,陶谦因为少转了几个圈,最终两人反目成仇,刀兵相向……   慕容垂既然提出来,如果拒绝,必大伤其意!   “慕容将军愿为陛下而舞,此乃雅事也!”王猛脸颊上浮起两团酡红,仿佛也醉了。   “不错,道明名动天下,朕知之久矣!”   宝剑很快就取来,递给慕容垂,“谢陛下!”   长剑一泻而出,清光湛湛,慕容垂吐了一口酒气,“好剑!”   话音方落,剑已出手,慕容垂单足后仰,剑如游蛇,随身而动,忽而骤烈如雨,忽而轻缓如风,忽而灵动如猿,忽而凶猛如虎……   配上他挺拔的身姿,雄俊的面容,飘逸的步法,立即引来殿中阵阵喝彩声。   之前的那一丝敌意荡然无存,都沉浸在赏心悦目的剑舞之中。   慕容垂越舞兴致越高,竟开口吟哦起来,“朝发广莫门。暮宿丹水山。左手弯繁弱。右手挥龙渊。”   仿佛手中长剑牵引着他走向王猛席前。   慕容垂出道以来,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也只在王猛手上大败过。   王猛也是猛人,对面前的剑光无丝毫惧意,还将酒壶递了过去,慕容垂右手挥剑,左手接过,当即痛饮之,“系马长松下。废鞍高岳头。烈烈悲风起。泠泠涧水流。”   剑舞越发激昂起来,且行且舞且饮且吟。   李跃听出这首诗乃刘琨的《扶风歌》,几句诗词,英雄气铮然而出。   虽然刘琨大业未成,但其气节一直在天下流传,北国诸胡亦为其气节感动。   慕容垂吟唱此诗,立即引起了很多人的共鸣。   “麋鹿游我前。猿猴戏我侧。资粮既乏尽。薇蕨安可食。”   气氛越来越高时,慕容垂却戛然而止,后面的诗也不念了,剑也不舞了,单膝跪于殿中,双手捧剑,“谢陛下剑!”   殿中忽而又安静下来。   慕容垂此举是让李跃亲自来取剑,若是换作别人去取,虽然没多大问题,但慕容垂又是舞剑又是吟诗的,多少有些不尊重。   这才是这场宴会画龙点睛的一笔,也是他最后的试探。   王猛端起酒樽就要起身,李跃一挥手,让他坐回,然后走下主座,校事紧随在后。   嗒、嗒、嗒……   李跃一步一步缓慢走向慕容垂。   人常说以诗鸣志,方才剑舞及诗赋,能听出慕容垂胸中的豪情及志向。   有英雄气者,不行宵小之事。   而有大志之人,不会这么轻易的断送自己的性命。   李跃上前,从容的接过宝剑,慕容垂低下的头颅就在剑下,心中泛起阵阵涟漪。   目光落在长剑上,剑身微微泛青,乃是千锤百炼之上品,寻思着如何敲打敲打这头猛虎,心中顿时有了主意,“锵”的一声,还剑入鞘,还于慕容垂手上,“此剑名为碧血,苌弘死于蜀,藏其血,三年而化为碧。可斩天下不忠之人,不忠之事!”   苌弘曾为孔子之师,被周人杀死。传说死后三年,其心化为红玉,其血化为碧玉,故有“苌弘化碧”、“碧血丹心”之说,以喻忠诚正义。   慕容垂试探李跃,李跃借剑而隐喻眼前,堪称画龙点睛的一笔。   其实忠不忠诚都无所谓,李跃不是历史上的苻坚,而这个时代,慕容垂注定翻不起浪花。   “谢陛下!”慕容垂双手接剑,不过却是低着头,谁也看不清他的双眼。   虽然两边互相试探,但基本的信任已经建立。   李跃对慕容垂的印象还算不错,有勇有谋,虽然有些私心,但还算正常。   看不出私心才可怕…… 第四百七十六章 盛会   邺城该来之人基本都来了。   诗赋大会、比武大会、工匠大会、算术大会名字太土,实在能登大雅之堂,在刘应、卢青等人的建议下,改为文英会、武英会、天工会、天机会,顺便也将工学院、算学院改为天工院、天机院。   文英会李跃不太感兴趣,但还是带着常炜、王猛、慕容垂去撑个场面。   会场就设在铜雀园中,对邺城百姓开放。   邺城这几十年来,一直处于石虎的残暴统治之下,冉闵接手,整天忙着兵变、砍人、弑君、杀胡,弄得邺城笼罩在一片恐怖气氛之中。   难得今日一场盛会,百姓踊跃而来,都快挤满了偌大的铜雀园。   绝大多数人其实看不到什么,图个新鲜,凑个热闹。   按照现在的潮流,一比书法,二比诗赋。   参赛之人以士族子弟为主,大多都是些歌功颂德的马屁文章,李跃听得都快睡着。   主要是弄个气氛起来。   到了下午,直接甩手给崔宏、刘应、卢青三人主持。   次日武英会,比昨日文英会更热闹。   寻常百姓看不懂书法,也听不明白诗赋,但两个人在擂台上打斗,却大感兴趣。   园中动辄传来山呼海啸般的喝彩声,直冲云霄。   参赛的人太多,不仅民间勇者,军中也有人参加,想博取一个名声。   分拳脚、兵器、骑射三类,入围之人再比排兵布阵和兵法。   武英会足足办了三天,精彩纷呈,很多百姓天没亮就堵在内城门前,就为抢到一个好位置。   李跃第一天捧个场,后面也就交给其他人了。   真正关心的是后面的天工会与天机会。   古今中外,从来不缺会打会杀的族群,但一个族群想要延续和发展,离不开技术和学术。   之所以办这场盛会,一大原因就是为了提升国人对工匠和算学的重视。   但让李跃郁闷的是,天工会明显比武英会冷清不少,连一半热度都赶不上,毕竟谁没事来看工匠们刨木头,看谁打造的兵器锋利?   而算学比较枯燥,看的人更少。   第一次举办,也就听个响,让天下人知道朝廷对工匠和算学的重视。   反正每三年举办一次,大网撒下,总会捞起些大鱼。   “参加天工会者,皆录入将作寺,参加天机会者,录入天机院中。”李跃翻看着名单,在文英会上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桓伊,排在第一。   诗赋书法算是士人的传统项目,北国整天杀来杀去的,没那个闲情雅致,有人读书识字就不错了。   桓伊上榜李跃并不意外。   不过接下来翻看武英会中榜名单时,李跃又看到了桓伊的名字。   拳脚第七,兵器排在第三,骑射不入流,但兵法和排兵布阵位列第一。   综合排名第三,而排在他前面的是慕容令和吕光。   慕容令拳脚第三,兵器第二,骑射第一,兵法和排兵布阵位列第三。   吕光拳脚第一,兵器第一,骑射第二,兵法排兵布阵第二。   军中很多大将都不屑参会,如张蚝、刘牢之等,已经被升为将军,又领兵在外冬狩,而吕光恰巧在邺城,年轻气盛,也就来试试。   “传三人前来觐见。”李跃心中颇有些五味杂陈,慕容家还是老天爷的宠儿,慕容恪、慕容垂也就罢了,现在这个慕容令竟然也非泛泛之辈。   这就不得不让人忌惮了,关键慕容家不止一个慕容令。   还有桓伊,文武全才,精通音律,颇有儒将之风。   “唯。”刘应拱手而去。   过不多时,三人入殿。   吕光沉稳持重,慕容令雄毅有如其父,桓伊丰神俊朗,潇洒飘逸,三人并排而立,宛如三块璧玉。   “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来人赐席!”李跃不吝赞美之词。   江山如此多娇,英雄豪杰辈出,而要驾驭这些英雄豪杰,非一代圣主不可。   “谢殿下。”三人跪坐于软席之上,上半身挺的笔直。   “如今天下三分,尔等可有良策?”李跃接着问道。   桓伊身子微微一动,却没有开口。   慕容令则望向吕光。   吕光拱手道:“臣愚昧,陛下挥剑而指,臣浴血而战。”   李跃哈哈一笑,吕光倒是谨慎,其父在氐秦为司隶校尉,位高权重,苻坚又是他发小,自然不宜说太多。   李跃也没追问,目光转向慕容令。   慕容令拱手道:“回禀陛下,桓温北伐在即,乃自出巢穴,可重兵攻之,败其军,擒其将,一鼓作气,长驱而入江东,江东平,天下皆平!”   有道是父子连心,慕容令跟慕容垂心思想一块儿去了。   平定江东哪有那么简单?   不过此言一出,旁边的桓伊身体又晃了晃。   “桓温乃当世英雄,提兵北伐,非同小可。”李跃没说太多,“野王可有良策?”   “在下以为……当先图关中!自古定天下者,先北后南,晋室君臣偏安江左,苻坚励精图治,野心非小,假以时日必是大患,陛下以驱除胡虏恢复中华为己任,苻坚,氐也!关中一破,天下皆平。”   吕光眼神斜了斜,却并未说话。   慕容令嘴角微微卷起笑意,但也没有说话。   李跃不过随意问问,没想到三人各怀心思。   慕容令鼓动自己南征,桓伊鼓动自己西进,吕光不用问,肯定视氐秦为故国,其家族其父皆在关中。   由此可见三人并非完全归心梁国。   “进军关中?”李跃摸着下巴。   两人其实都没说错,秦、晋,随便攻灭一国,天下大势就真正定了。   三人之中,吕光已在军中为将,慕容令是质子,唯独桓伊难以捉摸。   “今苻坚于长安厉兵秣马,陛下若南下与桓……温相争,苻坚必不会袖手旁观,若提兵向东,自蒲坂而入河东,自河东而入河内,则邺、洛危矣,陛下亦将受两面夹击之苦!”桓伊朗声道。   李跃眉头一皱,此言非虚,杨略从南面传回的消息,桓温已经在跟苻坚勾勾搭搭。   虽然还未结盟,但南北大战,苻坚会闲着吗?   三国鼎立的游戏,谁都会玩。   而如今天下形势,几乎成了明牌。 第四百七十七章 心思   “是以,在下建议陛下南守而西攻,趁桓温北伐,南面虚张声势,引重兵以待苻坚之兵出,如此可灭秦矣!”桓伊掷地有声。   “万万不可,桓温此次北伐非同小可,必倾其精锐而来,若我军虚南而实西,恐大河之南非国家所有!”吕光终于忍不住反驳起来。   两人目光交触,又迅速退开。   慕容令也加入进来,“桓温姓桓,阁下也姓桓,今日陛下面前,处心积虑为江东,莫非是桓温派来的细作?”   李跃想起一件事来,战国时,韩国为削弱秦国国力,施展“疲秦”之计,派郑国入秦游说秦王,历经十年修建水渠。   桓伊很可能就是江东派来的说客,误导梁国国策。   其父为丹阳尹,也算士族中人,桓温在江东励精图治,近水楼台先得月,没道理桓伊不投桓温,而跑来北国投靠梁国。   “在下乃是为了大梁,为了陛下的大业,如若不信,伊可以一死明志。”桓伊语气虽然平和,但没人怀疑他真的会自戕于此。   慕容令却不放过他,“间者有五,死间便是其中之一,阁下为江东一腔赤诚,不惜一死,真国士也!”   桓伊冷哼一声:“阁下鼓动陛下南征江东,只怕居心叵测,身在关东,心却在辽东!”   “你……”慕容令脸色一沉,转身向李跃拱手,“臣父子绝无此意,还望陛下明鉴。”   父子连心,慕容垂正在邺城,李跃虽然不会杀他,却可以将他永远留在邺城。   慕容令、桓伊,一个燕国,一个晋室,各为其国。   不过这也正常,如今天下梁国最强,邺城也就成了藏龙卧虎风云聚会之地。   吕光在梁国多年,但不可避免的还是会偏向关中一些。   “今日只谈国策,不可互相中伤。”李跃心中苦笑,今日这番问对还真是精彩。   原本想收桓伊为己用,现在看来,根本不可能。   三人争论了一番,又沉默起来。   李跃有些意兴阑珊,挥了挥手,“今日到此为止。”   三人拱手退下。   一旁侍奉的刘应这才道:“桓伊、慕容令俱心在故国,依臣之见,不如令其入尚武堂,假以时日,或许能有所转变。”   李跃跟他想到一块儿去了,尚武堂是梁国最忠心的地方,别说一个人,就是一块木头疙瘩在里面泡个一年半载,也会成为梁国的狂热分子。   “妙计!”   桓伊是个人才,杀不得,放了也可惜,扔进尚武堂思想改造是最佳选择。   至于吕光,李跃不强求,以后不让他与氐秦作战即可。   见了三人,李跃又让天工、天机二会中榜者来见,二十四人,大半是头发花白的老者,李跃一阵叹息,重赏他们宅院、田地、钱粮,又让他们乘车,仪仗护卫,游览全邺城。   让邺城的百姓都能看到他们。   明代之前,华夏的各种技术、学术其实都是遥遥领先的。   几千年的灿烂文化,绝不仅限于之乎者也。   汉末三国如此混乱,却不乏学术大家,张仲景、皇甫谧、嵇康、刘徽、葛洪等……   缺少的不是聪明才智之人,而是一个完整的体系。   不过从今日开始,这一切都会慢慢改变,此次盛会是第一步,李跃会逐渐完成这个体系,只要梁国还在一天,天工、天机二会都会举办下去。   年底,风雪渐起。   李跃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的招待慕容垂。   慕容垂也是精明之人,从不闲着,积极结交梁国权贵勋旧,他性格豪迈,待人接物,举止风雅,谈吐不凡,因此人缘极佳,尤喜拜访王猛。   颇有些乐不思归之意。   不过王猛似乎并不怎么待见他,“慕容垂雄杰也,今其自入罗网,不可纵虎归山!”   慕容垂来邺城已有一个月,还有几天便会辞旧迎新。   也到了决定慕容垂去留的时候。   “彼诚心而来,今朕羁之,岂非贻笑天下?”李跃心中已有决断。   如果说现在的慕容垂就有起兵作乱之心,绝对是冤枉人家了。   况且他百余骑驰入邺中,早已名扬天下,李跃强行扣留,有损自己的名声。   今时非同往日,以前在黑云山光着脚,无所不用其极,可以理解,但现在已经穿上了鞋子,就要爱惜羽毛顾及一下名声。   “陛下莫非要放其回太原?”   “朕若不放其回返,只怕并州三郡立即倒向苻坚!”李跃笑道。   这些时日相处,与慕容垂关系融洽,对其性格基本摸清。   历史上慕容垂起兵作乱,原因很多,但终究没对苻坚下手,只凭这一点,便知此人尚有几分忠义之心。   再说如果不是苻坚自己出问题,慕容垂不会走到那一步。   关键在自己,而非别人。   梁国不走错,慕容垂永远没有机会,如果一个慕容垂都容不下,李跃如何容纳当今天下?   天下雄杰,可不止一个慕容垂。   王猛沉默了一阵,拱手道:“既然陛下已有决断,臣不便多言,慕容垂确有几分用处。”   李跃笑道:“景略无需多虑,朕心自知,再说将慕容垂羁留在邺,便高枕无忧了么?”   刘渊当年还被羁留在洛阳十多年,被西晋君臣重点关注,最终还不是没看住?   王猛不反对,朝堂上没人反对。   离去当日,李跃亲自送行,寒风呼啸,百余鲜卑勇士立于微雪之中。   李跃为慕容垂披上皮裘,“本欲多留道明几日,然则并州事繁,桓温明年必定北伐,朕亦军务繁忙,就不多留了,他日得空,再来邺城不迟。”   慕容垂一脸感动之色,“陛下真乃一代圣主,依臣之见,不出十年,天下必归大梁!”   李跃提鞭西指,“哈哈,借道明吉言!天下之大,非止中土,你我他日若席卷八荒并吞四海,定为汝慕容氏寻一块封地,道明,努力!”   慕容垂全身一震,惊讶的望着李跃,仿佛一语戳中心中最隐秘之处,一时片刻竟然说出不话来。   梁国能控制传统汉地加上一个西域就不错。   但这天下土地绝非只有华夏,不必全挤在中土你死我活。   想要狗儿卖命,还是要给他一块骨头。   慕容垂深深一拱手,一句话没说,带着一百多骑向西而去,消失在风雪之中…… 第四百七十八章 邀请   辽东下起了鹅毛大雪。   风雪中百余骑从东而归。   这一年是燕国最艰难的一年,幽州大败,慕容儁病逝,慕舆根作乱,梁军堵在门前,辽东各城蠢蠢欲动,各种内忧外患险些令燕国崩溃。   但在慕容恪的努力下,艰难挺过来了。   即便在冬天,慕容恪也马不停蹄的抚问孤寡,安抚诸族百姓,顺便亲自探查高句丽的防务。   这是他多年养成的习惯。   燕国衰弱了,曾经蛰伏的高句丽又蠢蠢欲动起来,在南苏(今辽宁抚顺市东苏子河与浑河合流处)对面的纥秃城集结重兵,有重夺故土之意,并不断派出游骑袭扰,试探燕国防御。   一山不容二虎,燕国占据最富庶的土地,拥有辽东最多的人口,以前兵力强盛,高句丽咽下这口气,如今燕国遭遇重大失败,高句丽卷土重来。   慕容恪忙前忙后,直到江东使者前来,才急匆匆返回龙城。   刚换了一身衣服,对着铜镜时,忽然发现镜中人双鬓已经染上了一层薄霜。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燕国内外大事系于慕容恪一身,劳心劳神。   微微感慨之后,便收起疲惫之色,取而代之的是坚毅沉着,两鬓的白霜添了几分成熟魅力。   “梁承续冉魏,冉魏承续羯赵,是以梁乃夷狄之国也,晋室乃天下正统,以正讨逆,以仁伐凶,以有道伐无道,安能不克?幽冀本为燕土,为梁所侵夺,此仇不共戴天!入春之后,桓大都督将率十万江东健儿北伐,克复神州,届时关中苻坚亦将出兵,秦、晋、燕三路合攻关东,梁贼虽强,安能不灭?”   江东派来的使者戴施口若悬河,令燕国群臣心动不已。   如果三家联合攻梁,梁国再强,也难以抵挡。   关东原本就无险可守。   群臣议论纷纷,慕容恪却闭目养神。   燕王慕容暐坐在主榻上,茫然的看着一切。   主榻之侧,珠帘之后,一双美目正水汪汪的望着慕容恪。   待殿中安静下来,慕容恪才睁开眼,避开珠帘之后的目光,“此战之要害,在于苻坚愿不愿出兵,否则凭桓公一人,只怕难挡梁军之锋,吾建议桓公再等一年,继续国力,不战则已,一战而定乾坤!”   燕国的忧患并未完全平息,幽州大战才过去八九个月,士卒还处于疲惫状态,府库粮草不济,东面高句丽在试探,西面梁国在窥伺。   慕容恪躲都躲不及,岂会在此时出兵?   “一年之后,梁贼国势越发稳固,我等更难成事。桓公体恤贵国难处,只需大都督陈重兵于徒河威慑幽州,再令太原慕容将军东出代郡,牵制梁军,击破黑云主力,就不劳大都督忧心!”戴施一脸的自信。   慕容恪稍稍沉吟之后,点头道:“既然桓公已有成算,就不多言了,然则太原已经脱离大燕,阁下不妨亲至晋阳游说。”   屯兵徒河,坐山观虎斗,何乐而不为?   梁晋杀的死去活来,更符合燕国的利益。   至于慕容垂,慕容恪反而不希望他涉足其中。   其一,将来慕容恪治理好辽东后,挥兵西进,能与慕容垂互相呼应,东西夹击中原。   其二,如果不能西进,慕容垂能延续慕容氏……   戴施眼中一阵失望,没有慕容垂,燕国的威慑力大打折扣,不过桓温原本就没指望慕容氏,真正的盟友是苻坚。   燕国已经被打残,短期内难以恢复,而苻坚正生龙活虎,麾下士卒精锐,是天下唯一能正面与梁军野战的势力。   “既然如此,那在下就告退了,此战关乎天下大势,成败在此一举,还望大都督……尽力……”戴施冲慕容恪拱手。   慕容恪还了一礼,却没有正面回复。   戴施退下后,朝堂上又议论开了。   “桓温不过借北伐之名,行司马懿之旧事而已,克复神州不过空谈,某料江东必败,大都督万不可牵涉其中!”丞相封奕拱手道。   慕容评道:“若梁国击败桓温,乘势而入江东,天下还有谁是其敌手?”   封奕冷笑一声,“将军大可放心,江东进攻不足,防守确实绰绰有余,一旦梁军直抵江北,江东上下必同仇敌忾,只怕李跃将有赤壁之败!”   “不错,江东精擅水军,梁军仓促南下,必败无疑,届时我军再乘势西进,可收复河北!”慕容德双眼冒光。   慕容恪摇了摇头,“李跃、桓温皆当世枭雄,岂会不知?西进之事休要再提,目今威胁最大者,乃高句丽也,不破高句丽,谈何西进?”   巡视南苏之后,高句丽的威胁已经迫在眉睫,只怕冰雪一消融,高句丽大军就会攻来。   高句丽的扩张野心不比燕国小。   三百年来,从玄菟郡扩张至今,疆域极盛。   “国中粮草……多有不济,只怕难以支撑如此大战。”阳骛抛出一个最现实的问题。   慕容恪道:“明年开始,宗室、豪酋、豪强一体上缴田赋。”   绕去绕来,又回到问题的原点,悦绾、慕容儁都没有解决这个问题,现在终于轮到慕容恪出手,而现在也不得不出手。   一旁的慕容评目光闪烁起来,刚一抬头,正碰上慕容恪的目光。   “梁国虽强,却并非大势已定,秦、晋、梁三国争锋,辽东得天独厚,十年生聚,十年教训,事成,则西出,与梁国再决雌雄,事不成,辽东足以立国,延续国统。国家兴亡,将由东征高句丽始!”慕容恪冲慕容评拱手一礼。   只要慕容评带头,此事就成功一半。   辽东相对于中土的优势在于,有一定的纵深,梁国的手一时半刻伸不过来。   石虎一统北国,几十万大军,终究还是败了。   而现在的梁国国力还没超过当年的羯赵。   不过无论慕容恪说的多慷慨,慕容评始终不发一言,仿佛事不关己一般。   退朝之后,慕容恪方要离去,却被一女官追上,媚眼如丝道:“大都督,太后……有要紧之事相商……”   这年头中原都风气开放,更不用说燕国。   兄终弟及,及的不仅仅是江山。   “天色已晚,吾尚有军务在身,还望回禀太后,真有要紧之事,可朝会上商议。”慕容恪委婉拒绝。   真有大事,刚才众目睽睽之下,大可畅所欲言。   这不是慕容恪第一次拒绝可足浑氏的“邀请”…… 第四百七十九章 响应   征战一年,投入六成兵力,苻坚终于拿下凉州全境。   留苻雅镇守姑臧,苻融押送俘虏、钱粮金帛等,陆陆续续返回长安。   苻坚为张玄靓一家举办了盛大的接风宴,厚待所有张氏子弟,听闻宋混宋澄兄弟战死,神伤不已,升其子宋林宗为散骑常侍,厚封其为显美亭侯。   吞并凉州后,新得步骑精锐四万之众,钱粮堆积如山,河西诸胡纷纷归附,氐秦实力愈盛。   而苻坚提倡儒学,兴办教育,尊崇佛门,立即得到凉州士族的支持。   初步具备了与梁晋抗衡的国力。   关中寒风如刀,苻坚还是亲自抚问凯旋而归的士卒,伤者、有功者皆赏以钱粮,又亲自祭拜阵亡士卒的衣冠冢。   军心大悦。   “关中空旷,土地肥沃,可迁徙凉州百姓充实关中,行屯田之法,且耕且战,数年之后,府库充实,士卒劲锐,可东向以争天下!”权翼入关中两三年,人富态了不少,一身绫罗绸缎,富贵逼人。   关中有歌谣:不为权翼富,宁作苻雅贫。   苻雅乐善好施,清廉无私。   与之对比,权翼喜欢敛财,在长安建起富丽堂皇的宅邸,又在城外收了不少良田……   不过苻坚一向宽仁大度,权翼越是好财,他反而越是放心,“此策明年天暖便可施行,昨日江东有使者至,邀朕出兵河东,先生意下如何?”   “桓温何以如此仓促也?土断方才两年,便要北伐,而梁国兵锋正锐,只怕难以匹敌!”   “桓温岂是为了北伐?不过是借北伐之名行僭越之事,世人皆谓桓温当世英雄,依朕看,守户之犬尔,当年若是渡过灞水,便可平定关中,如此天下半数入其囊中,安有今日之梁国!此次北伐,必定大败!”   虽然与江东暗中结盟,但苻坚骨子里看不起桓温。   梁、秦尚未崛起时,桓温已坐拥荆襄、蜀中,麾下五万精锐,彼时中原大乱,尽皆南附,如此大好局面,桓温却一败涂地,生生让中原归了梁……   权翼陪笑道:“江东,鼠辈也,晋室立国,便内乱不断,桓温安能置身事外?其败可以预见,天王可趁梁晋大战,挥军向南,攻取汉中!”   司马勋原为前赵将领令狐泥养子,自称司马懿之弟司马恂玄孙。   司马家的本事没学到,却学会了胡人的残暴。   在汉中倒行逆施,生出割据自立之心,一言不合滥杀将吏与汉中豪强,弄得人心惶惶。   苻坚哈哈一笑,从怀中掏出几份缣帛,递给权翼,“汉中将吏、士民心向我大秦!”   当年雍并大乱,关中羌氐随同李特兄弟南下,不少人定居于汉中,成为豪酋。   苻坚宽仁之名远扬天下,与司马勋一对比,自然有人投靠。   权翼看完信后大喜,“如此,汉中可定也!”   “朕将尽起关中精锐,先取汉中,趁桓温之败,再取蜀中!”苻坚迎着寒风振臂膀而呼,一代雄主气象肆意挥洒,令周围军将目眩神迷。   有了凉州的钱粮,汉中肯定能拿下。   司马勋已成冢中枯骨。   成汉灭亡不到十年,很多都是当年迁徙而下的氐人,对氐秦的认同远大于江东。   而且桓温攻下蜀中之后,并未用心经营,只有一个老将周抚担任益州刺史,但兵力空虚。   如果桓温北伐失败,蜀中人心震动,周抚肯定守不住蜀中。   各国命运互相交织在一起……   正兴元年一晃而过,新年伊始,邺中大雪纷纷。   虽是天寒地冻,但各方消息从未断绝。   桓温在南面厉兵秣马,于历阳屯兵六万,号称十五万,于完成屯兵三万,号称十万……   整个江东都围绕着北伐运转着,那边王谢荀殷要一雪前耻,这边桓温要克复神州。   不同于当年殷浩嫉贤妒能,桓温启用了不少新锐将领,沈劲、竺瑶、邓遐等,又激励三军,一副对中原势在必得的架势。   还未出兵,江东的气氛已经搞得火热。   两封檄文已经在中原散播,号召“晋人”揭竿而起,反抗狄梁,迎奉王师……   别看晋室屡战屡败,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在人心中地位依旧崇高,淮水以南,有五地叛乱,皆是当地豪强大户被江东细作拉拢,封官许愿后,裹挟百姓响应江东。   “有人响应,恰好能令江东误判形势,桓温缩在江南,朕拿他没办法,但举兵而北,则另当别论!”见淮河已北没有动静,李跃没太放在心上。   淮南淮西靠近晋室,不受其影响是不可能的。   “桓温一人北伐自然无惧,但若是慕容恪、苻坚皆出,只怕将士们疲于奔命。”常炜轻抚长须。   细作传回的消息,江东已经向辽东派出了使者,去年秋收时,渡海向北,直奔辽东。   当年公孙渊与孙权结盟,也是走的海路。   “朕已令贾坚镇守蓟城,鹿勃早镇乐安,足以抵挡慕容恪的两万精锐。西面秦彪镇守弘农,糜进镇守河东,魏山镇上党。慕容恪去年大败,国中又有慕舆根之乱,无力出兵,苻坚刚刚攻下凉州,不会在此时与大梁反目。”李跃为众人分析形势。   聪明人坐山观虎斗,在梁晋未分出胜负前,不会过早的牵涉其中。   李跃绝不相信慕容恪、苻坚铁了心的跟着桓温走,天下就没这么无私的人,所谓结盟,不过为了彼此的利益勉强凑在一起而已。   “四海之内,敢出兵犯大梁者,朕先击之!”如今的梁国,让李跃有实力说出如此豪言壮语。   谁先动,就打谁!   放眼天下,梁国没去打他们就烧高香了,防守反击,内线作战,梁国完全可以撑起两线大战。   “哈哈,正是此理!慕容恪出,先击燕人,苻坚出,则击秦人,彼自来送死,何惧之有!”王猛笑了起来。   “去年平收,可支撑十五万大军三月。”常炜的话只说了一半。   三个月后,粮草就捉襟见肘了。   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去年大战,今年又要大战,即便有全天下最肥沃的土地,也有些吃不消。 第四百八十章 牵制   还是老问题,梁国家底有些单薄。   立国也才四年不到,且年年大战,在夹缝中艰难求存,若不是李跃知道历史大势,根本不可能崛起。   登基称帝后,为了收拢人心,又减免了一次赋税,大力组建骑兵,一匹战马每日所食超过三名士卒,有时吃的比人还好。   三万骑兵,近八万战马,这是一个极其恐怖的数字。   不过三个月时间,这场大战应该能结束,至少能击退桓温。   李跃是防守方,桓温是进攻方,粮食消耗是防守方的数倍。   当然,具体打成什么样子,还要看战场形势。   “朕知矣!”李跃有横扫天下的雄心壮志,奈何囊中羞涩,口中无食,再勇猛的人也会变成软脚虾。   “三个月足以破敌!桓温号称数十万之众,其精锐不过四五万人而已,我军固守城池,然后寻其主力,一击破之!”王猛还是那么信心十足。   有他这句话在,众人心中有底。   李跃也觉得有道理。   “陛下,江东有使者至!”刘应在殿外禀报道。   众人皆是一愣,南北两边都剑拔弩张了,桓温居然还派使者来?   李跃好奇心顿起,“宣!”   过不多时,使者昂首而入,不卑不亢道:“晋吏部郎袁宏拜见晋朝梁王殿下!”   “大胆!”殿中宿卫当即斥责。   李跃眯着眼,看着来使,这厮胆子不小。   袁宏面无惧色,拱手道:“梁王之父乃晋之忠臣,梁王当年亦恭事朝廷,如今坐拥关东,莫非要与父母之邦刀兵相向乎?天下人将何以看待殿下?”   常炜拂袖道:“司马氏自弃中原,坐观百姓水深火热,陛下兴义军,驱除胡虏,恢复中华,解民于倒悬,功追汉高、魏武,得国之正,旷古未有,何为不得称帝哉?”   “好个牙尖嘴利之徒!”李跃没有动怒,这点涵养还是有的。   “自古天命神授,梁王毕竟是晋人、晋臣,故国尚在,岂可称帝?”袁宏梗着脖子道。   “天命神授?”李跃冷笑一声,拿起案几上的传国玉玺,恨不得将“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个字戳他脸上。   有这玩意儿在,你司马家还有脸说“天命”二字?   袁宏一见传国玉玺,当即一愣,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李跃挥挥手,“阁下若是有事相商,可畅所欲言,若是无事,恕不远送。”   两国交战,不斩来使。   此人一看就是不怕死的架势,杀了他,反而把名声搞臭。   李跃怀疑桓温正是派他来送死的,以便激励江东士气……   “桓……公有信呈于梁王……”袁宏从怀中掏出一份黄绢。   刘应接过,检查无误后,方才呈给李跃。   李跃抖开黄绢,暗忖江东就是财大气粗,明明可以用纸,偏要用绢。   不过看完信之后,李跃神色古怪起来。   “桓公……还真是天马行空……”李跃一阵苦笑,将信递给常炜,常炜看完后又递给王猛。   桓温在信中说,只要让出许昌、洛阳,两边可以相安无事,说了一大堆,替李跃分析了各种形势,梁国的大敌是慕容恪、苻坚、拓跋什翼健等夷狄势力,两边刀兵相见,亲者痛仇者快。   如果不同意,那就别怪他手下无情,到时候要收复的就不止许昌、洛阳……   一旁的常炜、王猛也神色古怪起来。   “回去禀告桓大司马,洛阳、许昌已为梁土,岂可拱手让人?大司马若有意,可兴兵来取,朕枕戈而待!”   一寸山河一寸血。   许昌、洛阳给出去了,李跃这个大梁皇帝的颜面也就扫地了。   桓温的心思,李跃大概能猜出几分。   既不愿意与梁军死磕,也不愿意放弃北伐,毕竟江东北伐的气氛已经火热,放弃北伐,等于放弃了再进一步的可能。   所以先弄一封信来,探一探梁国的底,迷惑梁国君臣。   毕竟以前还是有些情面在。   也可能是淮南淮西的几处叛乱,让江东以为形势一片大好,只要“王师”北进,士民就会倒戈相向。   桓温是个无比纠结之人,有英雄之才,却无英雄之气,每次总是犹犹豫豫的,以至功败垂成。   “告辞!”袁宏一刻也不愿多留,拱手退走。   李跃也不太想打这一仗,但人家既然来了,只能开门迎客。   “慕容恪不足为惧,陛下不妨邀苻坚会猎荆襄,敲山震虎。”常炜拱手道。   别看苻坚年纪轻,却异常沉稳,出手时又非常果决。   从他攻打凉州的时机就能看出。   王猛摸着下颔思索道:“臣觉得苻坚不会参与南北大战之中。”   有他这句话提醒,李跃也反应过来,“莫非苻坚将取汉中?”   只有攻打汉中,苻坚的利益才会最大化。   司马勋庸才,当年关中大乱,也曾出兵与桓温一同北伐,却被苻雄三下五除二解决了,从此缩回汉中,关起门当土皇帝。   “定是如此,苻坚与桓温有仇在前,迫于大梁强盛,不得不隐忍,与桓温暗中结盟。”   苻坚已经拿下仇池、凉州,势力大涨,如果再拿下汉中,实力越发膨胀。   而当他实力膨胀到一定地步时,东西大战一定会爆发。   关东、关中,从春秋一直厮杀到现在,从来就没平息过,一直延续到南北朝、隋唐,其本质仍是关中与关东的地缘之争,直至关中彻底衰落,这种争斗才会平息。   苻坚这才叫闷声发大财,偏偏梁国被桓温拖住了手脚。   李跃道:“令拓跋什翼健出兵河南地,寻机南下寇掠三辅,慕容垂出兵河西,威慑冯翊,朕允许他们攻略关中!”   自己虽然不能动手,但好歹养了两只爪牙。   不能让苻坚这么轻松南下汉中,自古得陇望蜀,拿下汉中,肯定会进军蜀中,如此一来,氐秦还真有了强秦之势。   南北大战在即,不能让拓跋什翼健和慕容垂闲着。   上一次慕容垂在河南地吃饱了,这次换拓跋什翼健。   “陛下此策不费一兵一卒便能牵制苻坚,可省五万兵马!”常炜抚掌而笑。   王猛却道:“拓跋什翼健胆怯无能之辈,慕容垂心思深沉,未必会与苻坚死战。”   氐秦镇守冯翊的是苻飞,苻氏第一猛将,这一战还真不好说。   “无妨,此战原本就是牵制,扰乱苻坚心神,让他不能全力攻打汉中。”李跃也没作太大指望。 第四百八十一章 赤心   “我乃草原共主,凭何受他差遣?”拓跋什翼健非常烦躁。   梁国诏令的语气居高临下,完全没把他放在眼里。   论辈分,拓跋什翼健是李跃的岳父,论资历,拓跋氏自汉末便在漠南这一片混,论威望,代军刚刚大破柔然……   拓跋什翼健虽然暂时没有进军中原的打算,但并不意味着拓跋氏好欺负。   燕凤道:“殿下稍安勿躁,梁国强盛,当隐忍……”   “孤有控弦乘马之士二十万,二十万!”拓跋什翼健伸出两根指头,直愣愣的望着燕凤。   “殿下所言甚是……然则梁主亦是一番好意,如若殿下不愿进兵河南地,只怕这等好事要落在慕容垂身上,铁弗部臣服苻坚,对我九原、云中威胁极大。”燕凤轻咳两声。   你不听话,梁军转眼就来,还不用李跃亲自动手。   一个慕容垂,加上一大将,就够拓跋什翼健受的了。   二十万“大军”吓唬吓唬自己人尚可,想要恐吓梁国,有些想多了。   当年其父拓跋郁律号称百万骑兵……   一旁的拓跋孤道:“代郡已不可得,燕国式微,天下至强者,唯梁而已,不可与其反目成仇,否则,梁主、慕容垂合兵来攻,代国危矣!”   慕容垂臣服于梁国,对北国影响巨大。   梁国暂时不必将精力投入到西北面,很多事用不着梁国自己出手。   另一方面,慕容垂有极大的示范效应,跟着梁国能吃上肉……   拓跋什翼健眼珠子转了两圈,“孤有二十万骑,可踏破河南地,直取关中!”   “如今黄河封冻,正可行军,臣弟与南部大人刘库仁一同进兵,先扫平河南地,再入掠关中!”   当初拓跋什翼健在羯赵为质,代国诸部拥立拓跋孤,但拓跋孤赶去羯赵,换回拓跋什翼健继位,连石虎都称赞他忠义。   燕凤道:“如今梁晋秦皆按兵不动,我军不可轻出,秦军劲锐,不可与其力争,还是等中土起兵,我军再后发制人。”   拓跋什翼健口口声声二十万上马控弦之士,实则是将族中青壮都算上了。   对付柔然人、杂胡还行,若是遇上秦军、梁军、燕军,非常危险。   “还是先生思虑周详。”拓跋孤直性子。   拓跋什翼健眼珠子一转,“既然李跃要我等攻打杂胡,劫掠关中,总要给些军辎,来人,出使邺城,索要十万……不……二十万石粮草,三千套铁甲,一千马铠,弓箭、刀矛各一万!”   “这……”拓跋孤睁大了眼睛,有这些东西,还南下干啥?   一千马铠都可组建一支重骑兵了……   “现在是他求着咱们,不是咱们求他,多少会给些,只管开口要!”拓跋什翼健与李跃来来回回这么多次,也渐渐摸清了李跃的脾性。   来而不往非礼也,上一次李跃索要三万战马五千健儿,拓跋什翼健至今都没咽下这口气……   拓跋什翼健没动,最先动手的是慕容垂。   亲率一万七千精锐乘着黄河结冰踏过对岸,筑营于龙门山,派轻骑南下,寇掠冯翊,试探苻飞。   苻飞坚壁清野,固守不出。   慕容垂亲率大军顺黄河而下,攻夏阳,试图控制黄河两岸渡口。   苻飞率一万步骑进抵郃阳。   慕容垂名震天下,苻飞亦有万人敌之名,双方都小心翼翼。   慕容垂自然不可能为了梁国的利益而与苻飞死战,能出兵冯翊,牵制苻飞,已经非常听话。   此举已经冒着不小的风险,氐秦大军集结于长安,随时可以北上围攻慕容垂。   不过此时苻坚没有动手的打算,“慕容垂去岁亲入邺城,必得梁主信任,今起兵寇我,乃牵制之意!”   “慕容垂名满天下,然新兴郡公足以敌之,此一路无忧也,当此之时,应按兵不动,以待天时!”权翼轻摇麈尾。   麈柄乃白玉材质,一看就价值不菲。   朱彤道:“慕容垂在北,梁军重兵集于河东,一旦我军南下,关中空虚,只怕慕容垂会倾力来攻!”   现在只是试探,但苻坚大军南下,形势就不一样了。   吕婆楼拱手道:“我军虽获凉州粮食,然亦收容数万凉州将士,粮草……只够抵挡一面,绝不可持久。”   去年一整年都在围攻姑臧城,苻健留下的老底也挥霍的差不多了。   秦国家底比梁国还不如。   苻坚眉头一皱,一系列的胜利让他有些冲昏头脑。   但如果这次被牵制住了,那么以后就更没有机会。   天下形势再明显不过,梁国或许没有攻打江东的打算,但一定有吞并关中的野心。   这么多年晋室君臣一直偏安江左,所谓北伐不过是权臣们的游戏,雷声大雨点小。   毫无疑问,击退桓温北伐之后,梁国下一个目标肯定是关中!   “汉中绝不可弃,朕意关中选拨两万精锐,一路出陈仓道,一路出褒斜道,再令凉州苻雅率本部两万大军自陇右而下,走祁山道,合击汉中,诸位意下如何?”   原本苻坚准备尽起长安精锐,直扑汉中,再取蜀中,如今看来,很难实现。   “不知天王用何人为将?”吕婆楼问道。   苻坚踱了两步,最理想的大将自然是邓羌、苻飞,但他们都放在东面,抵挡慕容垂和梁军。   “先生可有人选?”苻坚目光转向权翼。   权翼目光一闪,“以前将军出陈仓,扬武将军出褒斜!”   前将军杨安、扬武将军姚苌是这两年最炙手可热的将领,有勇有谋,南征北战,扫平仇池、凉州,平定各地叛乱,功劳越来越大。   突袭汉中是一场恶战,非骁将不能为之。   当然,氐秦猛将不止这两人,上一代的吕婆楼、梁平老、强汪、李威等人亦是将才,苻坚新提拔的苟苌、杨成世、毛嵩等将亦有勇有谋。   苻坚正要点头,朱彤拱手道:“此二将皆是敌国遗裔,攻汉中功劳非小,若其壮大……”   苻坚收容了不少降将降臣,收容没有错,但这几年越来越位高权重。   其中之一便是权翼,成了苻坚的谋主,言听计从。   已经引起氐秦元老们的不满。   而姚苌是权翼的旧主,朱彤是在委婉提醒苻坚。   但苻坚大手一挥,“彼诚心投朕,朕以赤心待之,岂可相负?吾计策决矣,攻伐汉中,非姚苌、杨安不可!” 第四百八十二章 精骑   铜雀园中,十二名骑兵一字排开,威武雄壮。   锋利的长槊刺向天空,明光甲在春日下熠熠生辉,腰间各自配着一把新式环首刀。   披上马铠的战马越发狰狞,除了马镫、马鞍,每匹战马还加装了马蹄铁,增加了负重力。   这么多年的投入,铁坊早已今非昔比,兵器越来越锋利,甲胄越来越坚固。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文学馆搜罗天下群书时,翻出建安七子王粲的《刀铭》:“相时阴阳,制兹利兵,和诸色剂,考诸浊清;灌襞已数,质象已呈。附反载颖,舒中错形。”   又搜罗出西晋张协的《七命》:销逾羊头,镤越锻成,乃炼乃铄,万辟千灌;丰隆奋椎,飞廉扇炭。   销便是生铁,乃炼乃铄,万辟千灌;丰隆奋椎,飞廉扇炭,几乎概括了所有的工艺。   两相对照,铁坊老匠据此重现了汉末便已经出现的灌钢法,还改良了淬火工艺。   令铁坊炼钢效率和质量大大提升。   五名老铁匠,直接赐以大上造之爵位,各赏钱帛十万,邺城宅邸一座,良田五百亩,子孙入尚武堂。   所有参与锻造的工匠,都有重赏。   荥阳、山阳两大铁坊日夜不停,以灌钢法铸炼钢铁。   如果汉朝进入铁器时代,那么梁国一只脚正式踏入钢器时代。   这十二名骑兵便是成果。   威武霸气,仿佛时刻要横扫千军、斩将擎旗!   李跃记得历史上似乎也是十六国南北朝时代进入兵器大发展阶段,重骑兵、长槊、重甲都在这个时代登上历史舞台,新式战法也层出不穷。   与秦汉三国已经大有不同。   两百多年的战争,让士卒越来越精锐。   “朕之儿郎,可劲锐否?”李跃颇为自豪,回想起当初在黑云山上饭都吃不饱的日子,恍如隔日。   “坚甲利兵,士气高昂!”王猛亦赞叹道。   一旁随行的崔宏也目露惊讶之色。   “从今日起,所有工匠皆入匠籍,分十二品,按月发放俸禄,造出新物、改良工艺者,与军功爵同赏!有匠籍者,可见官不拜!”   想要吸引更多的人投身技术,必须提高工匠地位。   今年的天工会、天机会,总算没有白费,最让李跃欣喜的是,文学馆与铁坊的这次互动,完全是由工部牵头完成的。   “臣建议严守机密,凡参与灌钢法者,必须管控起来,严禁与外人接触,行商司亦要监管有人倒卖钢器!”崔宏拱手道。   “你说的不错,校事府也许盯着两大铁坊,以免技艺外泄!”李跃赞许道。   “臣这就去办!”崔宏自从返回邺城之后,干练多了。   不过虽然有了新式装备,李跃却并不打算现在就用,一是用不上,二是产量还没跟上来,无法大规模装备。   对付桓温,这些东西还用不上。   “陛下……代国索要二十万石粮,三千铁甲,一千马铠,刀矛弓弩各一万……”刘应都不好意思开口。   这边装备刚出来,拓跋什翼健就来要饭了。   王猛大笑起来,“代主拓跋什翼健,妙人也!”   李跃也干笑两声,“慕容垂都出兵了,他迟迟未动,这是要挟朕,学聪明了不少。”   “仅凭慕容垂一路,只怕难以牵制苻坚。”刘应拱手道。   慕容垂不到两万的人马,很难形成威胁,慕容垂也不可能下死力,苻坚只要不傻就知道这是自己派出的爪牙。   “给他一万石粮,三千皮甲,两百马铠,老旧刀矛弓弩各一千,再派人告诉他,适可而止,如果他不要河南地,朕让别人去!”   好心当成了驴肝肺,给他机会都不中用,河南地的杂胡要人有人,要牲畜有牲畜。   换做慕容垂,早就千恩万谢了,拓跋什翼健却讨价还价起来,真把自己当根葱了。   “等朕收拾了桓温,再来理会他。”   不愿当狗,那就当待宰的肥羊。   去年就准备对他动手,各种原因错过了,此次击败桓温后,必然要跟他过过招。   “唯!”刘应拱手而退。   “万事具备,只欠东风!”李跃抬头望望天空,寒冬已去,春日来临。   江东还是一如既往的磨蹭,咋咋呼呼要“北伐”,却雷声大雨点小,迟迟不见动静。   不过,梁晋大战已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桓温施行庚戌土断之后,声望、权势到达巅峰,就差一场军功了。   “袁绍做大事而惜身,桓温却做大事而惜名,既掌内外大权,何必多此一举?可仿效当年司马师,架空晋氏即可!”王猛还真是什么话都敢说。   如果他不是出身庶族,如果李跃不是穿越者,肯定会惊出一身冷汗,太熟悉权臣的套路了。   不过换个角度,王猛敢在李跃面前如此坦率,说明君臣之间非常信任。   当年桓温北伐关中,王猛还兴高采烈的去投靠,与桓温交谈多日,算是深知其秉性。   刀柄已经握在手中,却总是犹犹豫豫的。   即便北伐成功,就能让司马家老老实实的退位吗?   到最后还是要靠刀子解决。   司马家也是凭高平陵之变方能上位。   “桓温,名士性情。”李跃也观察桓温许久,在江东那一片混的,平时没事嗑嗑五石散,放浪形骸,脑回路多少有点不正常。   之前的庾亮、庾翼、褚裒、殷浩、谢尚、陈逵无不如此,都火烧屁股了,还在搞内斗,老天爷扔进他们嘴中的肉就是不咽下去,逼反了张遇,又逼反了姚襄……   圈子决定格局。   桓温这辈子都跟江东杠上了,如果他眼光长远,只怕现在天下又是另外一番格局。   “陛下,江东出兵了!”卢青声音中带着惊喜,一路小跑而来。   十二精骑闻言皆是一喜。   “桓温率四万荆襄精锐,水陆并进,已入濡须口!”卢青拜在面前。   还是三国以来的老套路,江东想要北伐,必须拔掉合肥!   “终于还是来了。”李跃已经等了太久。   王猛眼神锋利如刀,“谁是天下正溯,将由此战决出!”   李跃望着面前昂扬的骑兵,心中豪情万丈,“那么,景略当为朕攻取南阳,朕将横扫江淮!”   “唯!”王猛收起脸上的笑意,异常严肃的拱手一礼。 第四百八十三章 合肥   梁正兴二年,晋升平元年,桓温正式奏请北伐。   晋室加封其扬州牧、录尚书事、假黄钺、都督中外诸军事。   桓温提四万精锐入濡须,麾下大军高达七万,会合袁真、谢尚诸军,兵力接近十万,水陆并进,声势滔天的杀向合肥。   遣桓冲、桓豁入宛城,窥伺许洛,殷康、毛安之各引本部协防新野,互为犄角。   殷康出身陈郡殷氏,乃殷浩堂弟。   毛安之,乃十几年前荆襄大将毛宝之子。   高大的合肥城墙上,梁啸默默望着远方荒野的尽头,潮水一般涌来的灰线,眼神逐渐坚决起来,这一刻他等待太久,“儿郎们,杀敌报国建功立业便在今日!”   “杀、杀、杀!”士卒们举起了刀矛。   晋军很快就涌到了城下,密密麻麻,一眼望不到尽头。   河道上,千帆竞立,一架架重弩立在船头。   后方无数青壮将一架架攻城器械推送上来。   桓温既然掀起北伐,必然倾力而来。   而此刻的晋军,跟当年殷浩、荀羡的晋军大不相同,绝大多数都是北方流民,跟梁军流着同样的血,也跟梁军同样勇武。   “此乃苦战!”梁啸早有心理准备。   虽然梁国天下最强,但在江淮战场上,晋军优势极大,水网密布,江东水军可以纵横驰骋。   “克复神州!”   “克复神州!”   呼喊声从东南率先响起,接着传遍整个战场,此起彼伏,一浪接着一浪,天地之间到处充斥着呼喊声。   闻其声,而知其志。   桓温不仅振作了江东国势,还振奋了江东人心。   无论北伐用心如何,他终究敢向梁国亮剑。   呼喊了将近半个时辰后,前阵步卒向前,刀矛盾弩齐进,抵近一射之地,接着万弩齐发,带着劝降信飞入城中。   “尔等皆是晋人,岂可对朝廷刀兵相向?开城投降,大司马将有重赏!”步甲之中,数百人齐声大喊着。   令城头一阵躁动。   黑云军自然一脸不屑,但协助守城的镇军却面带错愕,很多镇军本就是江淮子弟,望着城下入林一般的“晋”字旌旗,眼神渐渐迷惘起来。   无论如何,晋室在很多人心目中终究是正统,他们也许不会逃入江东,但要与晋军大战,终究有些不忍心。   更何况桓温声势如此浩大,未经历苦战血战的镇军难免心神动摇。   “汝等已是梁人,休要听他们蛊惑!”梁啸拔出长刀,杀气腾腾的望着城上的镇军。   凡是被他目光触及之人,全身一震。   “后退者、投敌者,举家连坐!”   平时慈眉善目的鸿胪吏们忽然变得凶神恶煞起来。   百余名黑云将提着刀在城头来回走动,“江东皆鼠辈也!这泼天的功劳别人求都求不来,却落到尔等身上!”   在他们的监督下,士气逐渐回升。   晋军战鼓响起,震动天地,密密麻麻的晋军围拢上来,各种攻城器械仿佛巨兽一般缓缓向前,虽未发动,却压的城上透不过气来。   桓温将兵法中的先声夺人以势压人用到了极致。   刀剑将出未出时,最为骇人。   然而就在大战一触即发之际,东北方面地平线上出现了一杆偌大的“梁”字,迎着东风来回招展,接着一支黑红色的骑兵宛然长龙一般横亘在平原之上。   “是徐将军!寿春的骑兵到了!”合肥城上一片欢腾。   守城最忌死守,有援兵就不一样了。   士气顿时高涨起来。   高云这支骑兵出现的非常及时,虽然兵力不多,却刚好压在晋军士气的节点上。   “擂鼓!”梁啸大喝一声。   合肥城上战鼓擂动,晋军施加的压力一扫而空。   城下刀矛海洋的正中,高大的牙纛之下,桓温眺望着东北方向,“狄梁将才何其之多也,传令三军,深沟高垒!”   乌泱泱的晋军又缓缓退下……   轰、轰、轰……   邺城之中,盔甲铿锵声震动全城,马蹄整齐的敲在青石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长街上,百姓纷纷出来送行,目光中皆是自豪神色。   仿佛出征的是他们自己。   当李跃的仪仗行过时,“万岁”之声山呼海啸而来。   将士们在这呼喊声中默默挺起胸膛。   欢呼之后,便有百姓嘱咐自家子弟“奋勇杀敌”、“家中一切安好”、“勿要念家”……   梁国崛起的不仅是国势,还有失去七八十年的尚武之风。   举国上下,皆以从军为幸,以杀敌报国为荣。   这种气氛之中,李跃雄心万丈。   此次南征,不仅要击败桓温,还要打碎江东的幻想,让他们看看谁才是天下正统!   大军陆陆续续出城,城外王猛已经等候多时。   “桓温围合肥而不战,是在等朕前去一决雌雄!”李跃一身冗甲,腰悬长剑,骑在一匹白马之上,马名追云,乃慕容垂献上的神驹。   王猛却只穿了一件儒甲,外披了一件鹤氅,颇有几分仙风道骨,“合肥决战,可尽水军之利,桓温有备而来,不可小觑。”   “他有水军之利,朕有骑兵之利,他想以逸待劳,朕亦想凭借合肥放干江东之血!”李跃可以在战略上肆无忌惮的嘲讽桓温,但在战术上,桓温并不落于下风。   但晋军不可能永远在船上待着。   只要野战,便是黑云军的天下。   而合肥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攻陷的,李跃对梁啸对黑云将士有十足信心。   当年孙权六攻合肥,全都折戟沉沙,诸葛恪二十万大军攻城,照样被三千魏军击退。   如今的合肥已经成为梁国在江淮的战略支点,城池坚固,粮草充足,还有五千黑云精锐,一万镇军,背后有寿春支援。   “如此,桓温非陛下之敌也。”王猛一拱手。   “景略亦旗开得胜!”李跃一扬马鞭,追云迈开四蹄,君臣二人就此分离。   王猛率五万军向西南而去,李跃率七万黑云精锐向东南而行。   与此同时,拓跋什翼健终于出兵了,五万轻骑分成七路,劫掠河南地,一路南下入寇扶风郡。   慕容垂遣精骑向西,劫掠粟邑、白水等地,与秦军骑兵缠斗十余次,互有胜负。   而长安的秦军精锐分成两支,横穿秦岭与陇右的苻雅一同杀奔汉中…… 第四百八十四章 水陆   烟花三月下扬州。   与邺城相比,南方气候的确温和许多,北国尚乍暖还寒,南边早已草长莺飞。   李跃与骑兵陆行向南,步卒乘坐水军连舫自枋头而下,渡过黄河,进入中原水系,穿过汴水、颍水直达淮水,进入寿春。   当年司马炎伐吴,诏王濬于蜀中修舟舰,乃作大船连舫,方百二十步,一船可载二千余人。   梁国水军还未发展到这个程度,水战能力有待商榷,但输送兵力粮草绝无问题,大舫可载士卒一千二百人,小舫载五百余人。   浩浩荡荡向南而去。   当年司马氏平定淮南三叛,也是靠各大水系,将中原的兵力粮草快速调往淮南,平定了叛乱。   司马家极擅此道。   司马懿克日擒孟达,自宛城起兵,从水道快速进兵,前后二十四天便攻破了割据上庸三郡的孟达,蜀国连支援都来不及。   其后百日灭辽东,亦通过河北各大运河输送兵力,凿鲁沱水入泒水以运粮,因筑鲁口城,鲁口后来成为抵挡燕军南下的重镇。   桓温将主战场选在合肥,中规中矩。   对梁国而言,比攻打辽东、关中的压力要小很多。   桓温围城打援背后真正的目的是国力对决,合肥就在江东的家门口,晋军粮草压力更小。   李跃率骑兵南下,反而比水路慢一些。   战马不可能一直维持高速奔跑,跟人一样,要喝水、进食、睡觉,而步卒可以在船上吃喝拉撒,日夜不停。   后世很多真实战例,在各种复杂的地形和气候条件下,长途行军,四条腿的马不一定比两条腿的步卒快……   人可以克服困难,迎难而上,战马却不能。   当然,这种军队百年难遇,黑云军还达不到这种高度。   “陛下为何不乘船?”张蚝睁大眼睛问道。   李跃哈哈一笑,“等他们水军做出豫章楼船,朕再乘船。”   王濬伐吴,除了连舫,还有豫章楼船,高十余丈,可载万人,可起宫室。   不过李跃之所以不乘船南下,还是担心安全问题,崔瑾大造舰船,水军初创,有很多不安全因素。   此次水陆并进,也是对水军的一次考验。   行军十多天,才饮马淮水。   淮河之北一片祥和,举目四望,阡陌纵横,田野一望无际,碧空相接,其间点缀着一座座坞堡和村寨,农人悠闲在田间忙碌,准备即将到来的春耕。   但渡过淮河之后,气氛就开始绷紧。   时而能见到晋军斥候立马远方高丘之上,窥伺着自己的一举一动。   寿春诸将出城迎接,以苏权为首,“高将军南下驰援合肥,不能接驾,还望陛下恕罪!”   “军情紧急,无需多礼,合肥形势如何?”李跃双手虚扶,让众将免礼。   “桓温发动数万民夫深沟高垒,已将合肥四面围拢,水泄不通。”苏彦颔下微须,比在尚武堂更健壮,也更有大将风范。   “桓温这是在等朕,合肥城中粮草可能支撑下去?”   “大战将起时,梁将军已经迁走城中百姓,储备一年所需粮草!”   “大善!”李跃心中暗赞,不愧是黑云山下来的老人,一个合肥就够桓温啃的了,谁耗死谁还不一定。   “末将愿为先锋,先挫晋人之锐气!”张蚝急不可耐道。   李跃笑着望向苏权,“苏将军意下如何?”   张蚝朝苏权瞪大眼珠子,满脸横肉挤在一起。   苏权却仿佛没看到一般拱手道:“末将以为短期内合肥无忧,晋人声势正隆,不妨等数日,待其士气低落,再寻机而进。”   这一战是桓温先挑起的,“克复神州”的口号喊的震天响,如果连一个小小的合肥都拿不下,桓大司马的面子只怕没地方搁。   不过梁军也有自己的问题,粮食支撑不了几个月。   “你说的不错,传令,全军分作三部,一部屯垦,一部备战,一部休整。”   桓温不急,没道理李跃先急。   大军原地休整,李跃带着骑兵南下窥探晋军虚实。   合肥地处淝水之东,南望濡须,东凭历阳,北依寿春,三国时曹魏名臣满宠因合肥旧城在淝水西岸,易受东吴水军攻击,遂远离淝水重建了一座新城,抵消了江东水军的优势。   此地连同寿春,一直是南北势力绞缠之地。   二十多年后的淝水大战,也是爆发在这一区域。   远远望去,合肥城已经消失不见,远方山川之间,只有一道连绵十余里的营垒横亘在地平线上,土垒如城、旌旗摇曳,土垒之外,鹿角、堑壕密密麻麻。   营垒中不时传出号角声,有骑兵、甲士进进出出,军容甚整。   李跃率五千精骑从北奔到东面,晋军营垒无懈可击,仿佛一条巨蟒盘旋在天地之间,合肥城仿佛已经被吞入腹中。   自古围城,为了打消城中守军死战之心,多会围三阙一,而桓温一上来就四面合围,完全不给城中守军生路。   李跃微微皱眉,桓温这么弄,这一战不太好打。   这密密麻麻的工事不知道要多少将士的性命去填,若是元气大伤,辽东和关中的两头狼就要反噬关东了。   正思索的时候,晋军营垒中奔出两支步骑,一左一右包夹而来。   跟几年前见过的荀羡晋军大不相同,士气颇为旺盛,装备也精良了不少。   桓温或许不是一个雄主,却是极擅治理,两三年间,江东便大有不同,这也是他敢于北伐,敢于国力消耗的底气所在。   李跃扫了一眼,正准备离去,却忽然发现为首一将,左手持槊,右手持戈,极为雄壮,身形极为熟悉。   “陛下……”苏权在身边轻声提醒。   “再等等。”这三四千晋军李跃还没放在眼里,晋军也只不过是驱赶而已。   凑得近了,李跃才看清来将,果然是老相识——孟开,心中一阵感概,没想到在你死我活的战场上,故人重逢了。   “走吧。”李跃勒转马头。   五千骑兵缓缓转身,向北奔走。   孟开似乎也发现了李跃,竟然愣在原地,也没有追赶,而是勒转马头返回营垒。   两军打了一个照面,没有继续纠缠。   晋军骑兵不多,追不上,也打不赢。 第四百八十五章 耗   晋军大营中,桓温也在眺望梁国骑兵,只是不知道来的是李跃本人。   “大司马,敌骑已退。”孟开回营交令。   桓温却目光灼灼,一言不发。   孟开乃荀氏女婿,荀羡阵亡,他也一落千丈,因素有勇名,被桓温启用。   当然,孟开的底细,桓温不可能不知道。   “孟将军以为此战胜负如何?”桓温收回目光,语气亲切道。   “若在中原平旷之地决战,我军不是对手,但若是在江淮之间,至少有五成胜算。”孟开实话实说。   “只有五成么?”   “李……跃数年间席卷北方,有孙吴之机,魏武之谋,梁军血战四方,冠绝天下,五成胜算还是大司马指挥有方,士卒用命,方可实现!”   “大胆!”身后亲将呵斥道。   “忠言逆耳,无妨,孟将军忠心王事,吾素知之,来人赏黄金十斤,名刀十口。”桓温大度的挥挥手,又解下自己的披风,为孟开披上。   “谢大司马!”孟开感激涕零。   在江东混,没有靠山寸步难行,而桓温绝对是一个惜才之人。   不过这种举动,引起了其他将吏一阵嫉妒。   “若诸位皆如孟将军一般忠勇,何愁北虏不灭?”桓温扫视诸将,目光威严起来。   而这句话令孟开如芒在背。   在场诸将,不是江东士族,便是朝中勋贵,天然的有一层隔阂。   无论孟开在战场上多玩命,始终无法逾越士庶之间的鸿沟。   “末将与北虏势不两立,决一生死!”众人回了一声。   “哈哈哈,如此甚好!”桓温挥挥手。   孟开如蒙大赦一般退下。   郗超盯着孟开背影道:“何必与其决战?梁军连年大战,粮草不支,只需防守数月,待其粮尽,军心混乱,然后击之,必能擒杀李跃,克复神州!”   郗超仅凭各种战报,就推算出梁国粮草不多。   一大原因便是黑云精锐近二十万,而此番李跃南下,只带了七万。   桓温从案几上翻出一封密信,抚须而笑,“嘉宾真乃吾之子房也!”   这话让诸将皆是一愣。   如果郗超是张良,那谁是汉高?   西中郎将谢万与北中郎将郗昙互看一眼,皆默不作声,他二人皆是桓温提拔,用以笼络谢、郗两家。   桓温的路线跟司马懿一般无二,没有士族的支持,很难走到最后一步。   郗超心中一震,却恍若未觉的抖开密信,信是邺城送来的,提到梁军粮草最多支撑四个月,只要撑住了,梁军必会退军,晋军至少收复整个淮南。   “如此无忧矣,可静待时机。”郗超扫了一眼堂兄郗昙。   两人一个投入桓温麾下,一个站在江东士族一方,互不影响。   桓温从软榻上起身,“不错,李跃亲至江淮,乃飞鸟入笼,天赐大功与吾,岂可错过?”   击败李跃,即便江东士族不支持,也阻止不了他。   借此次北伐,江东内外大权皆在掌中,江东士族也只能忍气吞声,连镇守京口的谢安都致书请辞。   桓温一再挽留,征召其为行军司马,谢安不就,隐遁山林,携歌女纵情于山水之间……   寿春城。   李跃刚率骑兵返回寿春,就收到崔宏从邺城传来的密信,杨略也等候多时。   大军南下之后,各种牛鬼蛇神蠢蠢欲动,崔宏重新查到蛛丝马迹,所有线索重新朝向中山刘氏。   崔宏认为幕后之人就是刘启,只有他才有这么大的影响力,很多官吏都是他的旧部,又熟悉朝中运作。   一块中山刘氏的牌匾立着,再加上刘琨从子的身份,就能挑动不少人心。   当年褚裒北伐,刘启也是第一个响应,青徐兖豫百姓纷纷南下投奔江东,可惜褚裒烂泥扶不上墙,被李农两万骑兵吓退,刘启投奔江东也就不了了之,不得不投降黑云军。   往事一幕幕浮上心头,当年刘琨在北地坚决抵抗胡人,对晋室忠心耿耿,他的子嗣,岂会遗忘父志?   南北不大战,他们或许还是大梁的好臣民,一旦南北交战,有些人就情不自禁的怜悯起江东来。   嘴上不说,背后小动作不断。   鸿胪吏的那套对普通百姓和将士有效,对他们效果不大。   不过仔细一想,又有些不对。   刘启或许心怀江东,但绝不会逼杀刘群,相处这几年,对他的为人多有了解,不至于如此下作。   李跃回了一封信:“兹事体大,刘氏不可轻动,当有确凿证据,暗中再探,不可令其察觉。”   “倘若邺城细作有动静,臣怀疑桓温已经知晓我军虚实,所以才坚壁清野,围城打援!”杨略拱手道。   李跃一震,幕后之人不会闲着没事,凭空浮出水面,肯定是传递情报被崔宏察觉。   难怪桓温在江东摆出如此架势。   “传令张蚝率一万精锐前去挑战!高云在旁策应。”李跃收敛纷乱思绪,所有问题终究要在战场上解决。   两边大背景是对峙,但对峙绝非静态。   合肥城的守军需要知道城外有援军,黑云军也需上阵厮杀,不然锐气就会下降。   “唯!”传令兵飞奔而去。   接着,营外响起阵阵欢呼声,黑云将士等待这一刻多时。   李跃亲至前线哨探,一天一夜没合眼,躺在软榻上,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梦中回到黑云山最初的日子,与孟开、崔瑾一起大口吃肉大口喝酒,再也没有饥饿、寒冷……   醒来,已经日上三竿。   洗了把脸,吃了些东西,合肥的战报传回。   “启禀陛下,张将军与高将军配合,连破敌营三座,斩晋将王珂、孙胜,杀敌三千有余!”斥候在堂外禀报道。   “我军伤亡多少?”   张蚝果然生猛,一出手就是尸山血海。   “伤亡两千有余……敌军三面合围,张将军力竭,在高将军策应下退兵……”   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李跃听来听去,感觉自己还是吃亏了,张蚝率领的精锐也只能打成这样,可见晋军防守之森严。   东路看来很难有进展,只能期待王猛在西路旗开得胜。   张蚝退回之后,李跃又派出几股人马前去袭扰、挑衅,试图引出晋军。   但晋军一直按兵不动,固守不出,就这么耗着。 第四百八十六章 忠血   李跃这边陷入僵持,西路王猛却长驱直入,连克雉县、叶县、堵阳、舞阴、西鄂、博望等城,兵锋直抵宛城之下。   之所以能如此顺利,一方面是王猛用兵如神,麾下将士用命,另一方面则是桓温将大部分主力调往江淮,能战者,只有桓冲、朱序二人。   但桓冲朱序又岂是王猛的对手?   淯水一战,桓冲纠集六万大军以逸待劳,试图围歼梁军。   王猛以刘牢之、诸葛侃为先锋,徐成为中军,直接平推过去,晋军摧枯拉朽,一败涂地。   幸亏朱序骁勇,救回了桓冲,否则这一战南阳就丢了。   晋军退守宛城,王猛安营扎寨,就地打造攻城器械。   与此同时,汉中之战也拉开了序幕。   秦军三路进军,司马勋挡住了苻雅,却挡不住姚苌与杨安。   秦军一入汉中,各地羌氐纷纷响应,开城投降,秦军连下数城。   司马勋杀伐无度,残忍暴戾,早已失去人心。   苻坚算是这几十年来少有的仁君,投降者颇多,司马勋转身与杨安战,杨安固守不出,又与姚苌战,姚苌坚壁而守。   司马勋空有数万大军而无可奈何,只能看着秦军一点一点蚕食汉中领土。   “桓温集江东精锐于江淮,陛下暂且忍耐,臣先破南阳,再攻桓氏老巢荆襄,荆襄若克,江东大势已去!”   李跃读着王猛送来的信,感觉脸上一阵发烫,出发时雄心壮志,要踏平江淮,一个月过去了,还在原地踏步。   人比人气死人。   不过王猛说的不无道理,丢了南阳,桓温或许无所谓,他对北方土地本来就上心,但如果老巢荆襄没了,桓温就是丧家之犬。   更严重的是,荆襄在江东上游,经营几年,可以重现当年“王濬楼船下益州,金陵王气黯然收”的局面。   如今看来,江淮这一路反而不那么重要。   西路才是黑虎掏心。   这么一想,李跃心中舒畅了不少,安心在寿春城中等待着。   桓温现在是顾东顾不了西。   几天之后,也许是南阳的战报传入桓温耳中,晋军一反常态,开始攻打合肥。   李跃照旧派出大军前去支援。   当年诸葛恪二十万大军都攻不破三千人防守的合肥孤城,如今桓温十万人马又怎能破城?   晋军一动,高云、张蚝、吕光三路人马杀至。   高云、吕光袭扰为主,张蚝却率前锋军死士直接攻垒。   虽然没有攻破营垒,但杀伤甚众,以至于晋军闻张蚝之名而色变。   两边这么来回拉扯数日,宛城先一步传来捷报,“禀报陛下,王都督猛攻宛城,晋军自知不敌,朱序焚粮仓而退!宛城已落入我军之手!”   桓温悉心经营宛城数年,城中贮积极多,没想到被朱序一把火烧了……   不过这也是晋将的老传统。   当年李农两万骑兵南下,褚裒望风而逃,陈逵也焚烧了合肥。   “王景略乃偏师,尚能攻城略地,尔等皆乃国家精锐,岂可落于人后?传令,大军南下,随朕去会一会桓温!”   “领命!”众将喜上眉梢。   军中粮草还能支持一个月,以现在形势发展,只怕用不了一个月,就会分出胜负。   荆襄老巢受到威胁,桓温在合肥肯定待不下去。   所以李跃决定去拖住桓温,给王猛创造机会。   寿春大军当即南下。   城外田地里种下的菜蔬、豆菽长势喜人,过不上几日,就能食用。   白日之下,黑云向南翻涌。   越靠近战场,将士们越是亢奋,梁军闻战而喜已经成了传统,再艰苦的恶战都难不倒他们。   如果不是李跃爱惜士卒,他们早就前仆后继的冲向晋军营垒。   合肥东北面,高云早已立下大营,大军直接入驻其中。   晋军大营早已没了之前的锐气,营垒前被染成黑红色,破碎的尸体无人收敛。   虽然营中旌旗林立,士卒依旧精神抖擞,但难掩士气低落。   之前被巨蟒吞入腹中的合肥城在一片晋军旌旗中露出一角,城楼上,一杆硕大的“梁”字大旗正迎风招展。   而这杆大旗无疑是对晋军无情的嘲讽。   咚、咚、咚……   黑云大军刚一入营,晋军大营中便传来战鼓声。   “莫非晋军将放手一搏?”高云望向南面。   黑云军立足未稳,桓温此时决战,的确有几分胜算,而且这也可能是桓温最后的机会。   就算不能击败黑云军,也能两败俱伤。   两败俱伤,对江东而言不算失败,梁军至少十年内,不会南下。   李跃哈哈一笑,“桓温若有此决心,岂会有今日?”   当年在灞上,桓温若下令决战,猛攻长安,只怕现在天下大半归他所有。   人的性格决定命运。   李跃绝不相信桓温有胆量放手一搏,他的心思没完全放在北伐上。   果然,鼓声之后,晋军大营静悄悄的,士卒挺着长矛立于鹿角之后。   有时候,李跃非常同情这些晋军,只有他们才是真心想要“克复神州”,然而从祖逖起,就一次次的被辜负。   杀人诛心,李跃令军中将士朝晋军呼喊:“克复神州!”   声音震动天地,仿佛无数支利箭射向对面。   对面晋军一阵躁动。   鼓声戛然而止,就在此时,有数支人马杀出营垒,发出阵阵咆哮,“誓灭北狄!”   其声悲怆而苍凉。   出垒的数股兵力多则五百,少则数十,全都一副不要命的架势,提着刀奔跑向前,没有阵列,完全是个人行为。   “古人常言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今日一见,江东亦有。”李跃佩服他们的勇气。   高云道:“这些人未必是江东人,很可能也是北方流民。”   李跃一想也是。   梁军大营当即奔出两支骑兵,围绕着这些勇敢的晋军盘旋,仿佛猫儿在逗弄老鼠,吸引晋军大营的仇恨。   但等了许久,晋军没有任何动静。   高云只能挥动令旗,将这些人斩于马下。   鲜红的热血静静流淌。   “带回他们的尸体,立碑厚葬!”李跃心中忽然涌起前所未有的渴望,南北必须统一,只有统一,这些热血忠血才不会白流。   无论司马家还是桓温都配不上这些勇者。   两边都各守营寨,极其安分。   虽说粮食不多,常炜通过水陆不断从北方运来牛羊等牲畜,后方屯垦的菜蔬、豆菽也能顶上一段时日。   崔瑾也从沧州运来不少干鱼。   偌大的梁国,完全缺粮是不可能的,挤一挤总会有的。   撑不下去反而是桓温。   王猛在宛城休整几日后,分取南阳各地。   犨、比阳、涅阳、冠军、郦、卢氏皆为梁土,南阳、弘农连成一体。   “陛下,晋军有信至!”杨略掀帐而入。   李跃本以为是桓温,打开之后,神色一变,竟然是孟开…… 第四百八十七章 辽东   白山黑水之间依旧寒风肆虐,冰雪仍未消融,河水结了一层冰。   也不知为何,慕容恪看到南苏城,就想到了鲁口城,同样是两河交界之地。   不同的是,这一次城池在他手中,而对面的高句丽大军趁着河水结冰,踏过岸来。   立国三百多年的高句丽,已非寻常小国可比,在燕国将精力放在中土时,高句丽趁机兼并了北面的不少部落,距离上一次两国交战,已经过去了十四年,元气恢复不少。   燕国进军中土失败,实力大损,高句丽遂抓住时机,准备一举吞并燕国,全据辽东。   高句丽的扩张野心绝不在燕国之下。   从一个汉朝高句丽县的一个扶余人小部落,膨胀到今日,全靠吞并周围势力。   “大都督。”燕国左卫将军孟高投来询问的眼神。   最前列的骑兵居然跟燕国一样,人马俱披铁甲,远远望去,如同一团褐色的潮水汹涌而来。   “不急。”慕容恪轻抚着马头,战马口鼻喷出两股热气。   封奕望着越来越多的高句丽骑兵,嘿嘿直笑,“高句丽不知兵法,恃勇而来,中吾计矣!”   燕军两万,高句丽大军将近五万,正面作战,燕军劣势明显,所以封奕早做了准备。   慕容恪神色平静道:“高句丽欺我国势衰微,其气甚骄,此战将自取败亡!”   如果高句丽是骄兵,那么燕军便是一支哀兵。   接连的挫折,并没有击垮这支精锐的意志,此时此刻,他们比任何时候都需要一场大胜,是以,慕容恪没有选择固守城池,而是出城决战。   一万三千骑兵在南苏城外摆成一条长线,在风雪中时隐时现。   两千重骑排在最前,长长的铁链彼此串联,狰狞厚重。   此战将决定今后谁是辽东霸主。   高句丽骑兵背后,有一列列挺着长矛的步卒,缓缓向前推进。   就在万余高句丽铁骑和步卒渡过冰面时,慕容恪猛敌向前挥出长槊,“杀!”   战马人力而起,仰天长嘶,然后如箭一般射向敌军,大红色的披风随着寒风抖动,如同一团燃烧的烈焰。   “杀!”   燕军铁骑咆哮一声,向前冲去,奋起的马蹄踢散地上的未消融的冰雪。   万余骑兵仿佛一张张开的巨口,无数长矛化为森森利齿,向对面的高句丽大军扑咬过去。   十四年前,慕容恪曾在此地大破高句丽,长驱直入,杀到丸都城下,掠其民畜而归,令高句丽闻慕容恪之名而不敢东望。   十四年后,慕容恪再次征战此地。   整个燕国处于饥饿状态,需要高句丽的血肉,此时此刻,慕容恪比往日更勇猛凶悍。   一只海东青嗅到了血腥气,从昏沉的天空俯冲而下,横翅掠过战场,掠过慕容恪的牙纛,发出一声嘹亮的唳鸣。   而慕容恪的长槊正刺入一名敌军的胸口,心有灵犀一般抬头望着掠过的海东青。   雕出辽东,最俊者谓之海东青,被辽东各族视为神鸟。   海东青振翅向东,仿佛贴着燕军头顶飞过,燕军亦自西向东,撕开了高句丽大军的血肉,双方骑兵撞在一起,爆出一团团血花。   士卒发出一声声惨叫,战马惨死前悲惨长嘶。   连环甲马拖着铁链,横扫过战场。   黑沉的铁链被染成了红色,上面还挂了一层血肉。   高句丽步骑原本还能抵挡,但连环甲马出现在战场上后,战场形势就一边倒。   马上的骑兵远则弓箭,近则长矛,杀伤甚众。   以至于高句丽战马见到哗啦啦作响的铁链,便不敢上前。   慕容恪率一支精骑,扑入高句丽的步卒之中。   不过对面的高句丽步卒继续踏冰而来。   轰隆隆,盔甲盔甲声响如雷鸣。   而就在此时,南苏城上百余辆投石车发动,一颗颗火球呼啸着飞过战场,砸在河面上。   见识过梁军霹雳车的威力之后,燕军也重视起各种攻城器械来。   这几十辆投石车威力虽不能跟霹雳车相比,但砸开河冰却足够了。   火球之后,不断抛出重石,不断砸击之下,河冰“轰隆”一声,碎裂开来。   三月末的辽东,冰面本就不厚,一处破裂,处处破裂,处处裂纹。   封奕亲率数千士卒至未破裂处凿冰,高句丽军上前争杀,刚走到河心,便轰隆一声,掉入冰水之中。   眨眼之间,东岸的两万高句丽大军成了孤军。   要么背水一战,要么被驱赶下水,除此之外只有投降一途。   “慕容恪在此,降者不杀!”慕容恪如流星一般沿着河岸飞奔,身旁的亲卫用扶余语大声呼喊。   高句丽军也是诸族混杂,扶余人、中原人、鲜卑人、濊貊人,慑于慕容恪威名,不少人放下手中兵器,跪伏在地。   不降者,则被燕军无情砍杀,鲜血流入冰河之中。   而对岸的高句丽大军听到慕容恪的名字后,一阵躁动,气势顿时弱了几分……   龙城之中,暖阁内温暖如春,暗香浮动。   慕容评却一脸忧愁,“大都督此战若是得胜,只怕回头就要对付我等。”   所谓我等,包括可足浑氏、慕容暐,以及新受宠的术士丁进。   两边的矛盾越来越突出。   辽东近四分之一的田地掌握在慕容评手中,直接控制的僮仆有两万人之多,若是算上奴隶,人数还要翻一倍。   可足浑氏美目中也浮起深深的忧虑,“如果……大都督是自己人就好了,可惜……”   可惜慕容恪一直不就范。   丁进捋了捋三绺长须,“辽东是殿下的辽东,而非大都督的辽东,长此以往,只怕燕国士民只知有大都督,而不知有燕王……”   “放肆。”慕容评有气无力斥责道。   燕国是谁的,他并不关心,他关心的是自己的家产和权势。   慕容恪越是伟岸光正,就越是衬托他的贪婪无能。   “小人一心为太后、殿下计,有所失言,还望恕罪。”丁进连忙拱手。   可足浑氏扫了一眼慕容评,“没有大都督,燕国的天就塌了,休说梁国,就是高句丽也难以抵挡,等大都督三军奏凯之后,妾身再同他商议商议,求求情,都是一家人,何必如此?” 第四百八十八章 钓鱼   “当年黑云山上,我与薄武水火不容,不得不走,南投朝廷,幸为荀氏收留,助我成家,如今已育有三儿二女,每每思及旧事,心中所念唯有陛下……”   孟开的信中没有任何归降之意,只是追忆往事。   但字里行间流露出一股悲观意味。   李跃能想象他的处境,顶着“北伧”的身份,在士族林立、讲究出身的江东,怎会过的如意?   不过当年他离开黑云山的确情有所原,一方面与薄武越闹越僵,一方面李跃也逐渐暴露出不甘人下的野心,他夹在其中,自然难受至极。   往事已已,李跃看完之后,便将信压在各种文书之下,没太当回事。   比起这些私情,李跃现在更关心眼前这场大战。   无数人的命运裹入其中,一念一言,就有无数热血健儿殒命,身为梁国皇帝,李跃要对麾下将士、国中百姓负责,容不得半点懈怠。   咚咚咚……   外间战鼓又轰鸣而起。   张蚝、窦封各率数千将士攻打敌营。   李跃走出营帐,眺望战场,只见两朵黑云覆盖天空,然后落下,鹿角、堑壕、地面瞬间长满了长羽。   两支重甲步卒一手举着盾牌,一手扛着大斧狼牙棒,缓缓向晋军大营挺进。   对面也分出两支甲士在鹿角之后列阵,长矛森然。   两军就在高低不平的狭窄工事里厮杀。   计谋在此时没有任何用处,仿佛两个巨人互相角力,全凭士卒的勇武、血性。   血性也意味着血腥。   短短一炷香功夫,战场上便血光一片,最前列的晋军被大斧劈开脑门,被狼牙棒砸断肋骨,黑云甲士也被居高临下的长矛刺穿甲胄,挑到半空中……   黑云甲士悍不畏死,当晋军有地利,躲在鹿角堑壕之后。   双方斗的旗鼓相当。   激战半个时辰,黑云军始终无法突破晋军防御,李跃下令收兵。   这种厮杀没有意义,晋军抵抗意志极为坚决,宁死不退,而他们背后,有更多的晋军在等待着。   “拖下去,桓温也是输!”李跃并不着急。   一旦王猛攻破荆襄,不仅桓温大势已去,连整个江东都要面临灭顶之灾。   两军继续对垒。   高云、张蚝、窦封、吕光诸将每日轮番挑战,桓温坚守不出。   两三天后,孟开的信又来了。   与上一封相差无几,询问起崔瑾过得怎么样,以前的老兄弟还有多少人活着……   诸如此类,更为详细。   “不对,桓温心思极细,为人谨慎,孟开与陛下有旧,天下皆知,密信岂会如此容易送来?”杨略当即发现不妥。   孟开派人送一封信来,可能是偶然,能接连送信过来,其中不免让人多想了。   桓温是什么人?   没两把刷子,也走不到今日。   晋军营垒戒备森严,连只苍蝇都飞不出来,更不用说一封信。   “你是说这是桓温背后主使?”李跃只感觉一阵悲哀,桓温无所不用其极也就罢了,孟开居然配合他。   “八九不离十,江东惯用诈降计,昔日黄盖赤壁诳曹公,周鲂断发赚曹休,皆大破曹军。”   识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杨略这几年越来越长进了。   如今桓温进退失据,唯一反败为胜的机会,只剩下此计了。   “桓温使诈降计,朕就顺水推舟。”李跃恢复镇静,这恰恰是一个破敌的机会。   只要桓温从乌龟壳里面出来,黑云军就能在野战中堂堂正正击败他。   李跃当即回信一封,“兄长若不如意,不妨归梁,重续兄弟之情,家眷子女,朕携大胜之威,向江东讨要,江东不敢不从!”   杨略收起密信,拱手而退。   信送过去了,却如石沉大海一般,久久没有动静。   李跃都有些怀疑是自己想多了,但转念一想,孟开要投奔自己,早就投奔了,没必要等到现在。   以他不撞南墙不死心的性格,绝不会在这个时候回头。   而且信里面也说了,荀羡待他不错,以庶出女嫁之,生下三儿二女,还上表为其请封,恩重如山。   而荀羡死在黑云军刀下,此仇不同戴天。   孟开的信没回,西面的王猛却来信了,桓冲、朱序一退再退,舍弃江北重镇新野、蔡阳、山都、邓县,集中兵力防守樊城。   樊城与襄阳对列汉水两岸,又有荆州水军相助,一时片刻难以踏入汉水之南,只能令徐成率偏师攻打新城、上庸二郡。   李跃读完信后莞尔一笑,王猛吹过的牛不止这一次,去年梁燕决战,他还口口声声要生擒慕容垂,结果慕容垂滑的像泥鳅一样,并不接招,退守晋阳,至今逍遥快活……   桓冲本事如何,李跃不清楚,但朱序当年跟自己并肩作战过,有勇有谋,是一员宿将,宛城失守之后,他烧掉府库,迅速放弃江北,回防荆襄,极有远见。   桓温经营荆襄十余载,以汉水为天堑,持水军之利,王猛区区五万人就想攻破荆襄,难度不是一般的大。   不过他见好就收,没有被胜利冲昏头脑,李跃还是颇感欣慰。   如此一来,东路战场只能靠自己。   偏偏在这个时候,军中粮食略有些捉襟见肘,将士们搭配菜蔬、豆菽、干鱼、牛羊肉混煮为食。   但常炜下一波的粮船已经飘荡在运河之中,不出意外,这批粮食还是从崔、刘、郑等大族借来的,足够七万大军支撑一个月。   真到了山穷水尽,大营中还有数万匹战马。   这年头的狠人饿急,什么都吃,更别提战马。   李跃心中一动,“可向晋军大营散播我军缺粮流言!”   桓温行诈降计,李跃瞒天过海。   “臣以为不可,晋军人物极多,我军刻意而为,反而会引起他们警觉!不如固守不出,晋人自会揣度出我军乏粮!”杨略主持细作事宜,心思不细腻,绝无法成事。   “大善!”李跃心中一喜,几年时间,杨略也成为独当一面的人才,前途不可限量。   历史上的那些开国君主,身边那么多能臣猛将肯定不是天生,而是不断磨练出来的。   李跃当即下令全军固守营垒,除了斥候,所有人都不得出营。   两军顿时安静起来。   钓鱼者,焉知自己不是被钓之人? 第四百八十九章 静气   钓鱼最需要的是耐心,王猛已经攻陷南阳,即便这场大战到此为止,梁国也不亏。   而桓温北伐,寸步难行,还丢了南阳,有何颜面见江东士族?   李跃要做的只是静候鱼儿上钩。   梁军固守不出,晋军却蠢蠢欲动起来。   大批斥候到处窥探。   偶尔还派出一军前来挑战,在营前耀武扬威,各种赃言秽语不堪入耳,气得黑云将士咬牙切齿,诸将纷纷跪在李跃面前求战。   李跃一概不允,“几句辱骂便沉不住气了么?再有言战者,军法处置!”   诸将拱手退下。   演戏就要演全套,李跃做足了功课,下令运河中的粮船暂时停靠在汝阴,以免惊动桓温。   不过桓温谨慎到了极点,又拖了大半个月,才终于有了动静。   还是孟开的密信,“晋军诸将皆蔑视北人,我乃北方流民帅,深为江东士族不喜,呼来喝去犹如牛马,历次大战皆血战在前,却无尺寸之赏……陛下既不计前嫌,愿率本部八千精锐投奔大梁,然请陛下多多兼顾我家眷,开辗转南北,飘零半生,唯剩些许骨血……”   这信写的情真意切,合情合理,让李跃不禁有些迷惘。   不过很快就清醒过来。   孟开的密信早不来晚不来,总是在卡在关键节点上,很明显是在配合桓温的节奏。   “闻兄长弃暗投明,朕欢喜之至,但可来投,无需多虑,身后诸事自有朕主持,江东鼠辈胆敢伤及兄长家眷,朕他日必屠尽江东,报仇雪恨!”   演戏的最高境界便是半真半假。   孟开“情真意切”,李跃自然“投桃报李”。   信送过去之后,又是一连几天的沉默。   李跃早已习惯桓温的犹豫和拖沓。   晋军大营变得安分起来,连斥候都派的少了。   不过两边形势如同干柴烈火,一碰就会燃起熊熊烈焰。   到了这种地步,李跃还有退路,但桓温却没有,失去这次机会,很难再走司马懿的老路。   司马懿之所以能篡位,是以赫赫武功为基础,指着洛水放了个响屁,士族们也低头认了。   而桓温在关中已经败了一次,急需这场大胜来树立威望,只可惜他找错了对手。   李跃心态越发沉稳起来,《尉缭子》有言:兵以静胜,国以专胜。   既然决定钓桓温这条大鱼,就要有静气。   时间就这么一天一天的熬着,但两边的气氛越来越紧绷,仿佛暴风雨的前奏,大战一触即发。   终于,孟开的信又来了,异常简短,“两日之后,拂晓!”   李跃长长松了一口气,所有忍耐和等待都没有白费,大鱼上钩了……   晋军大营。   孟开仿佛一樽泥塑站在大帐之中,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此战若能成功,孟将军当居首功,吾表奏朝廷,升汝为徐州刺史,镇北将军,东安侯!”桓温一脸和蔼。   这一套封赏下来,孟开正式迈入江东权贵行列,以后只要抱紧桓温大腿,荣华富贵少不了。   不过这也引起了帐中诸将异样的目光,羡慕、嫉妒、鄙夷……   一个出卖自己结义兄弟的人,即便成功了,以后在江东也走不远。   “谢大司马!”孟开拱手一礼,脸上还是没有任何表情。   谁也不知道他心中所想。   桓温笑道:“此战无需多想,只需奋勇冲杀,汝之儿女,吾自会看顾,事成之后,汝女可许配桓家。”   孟开全身一颤,其实送给李跃的信没有说错,儿女是他最大的念想,半辈子颠沛流离之人,更珍惜家人。   桓温言外之意,如果孟开有二心,或者事情办不成,那么他的儿女也就别想了。   从这句话就能看出桓温从来没有相信过他。   孟开不寒而栗,脸上却装作大义凛然的样子,“大司马放心,末将与梁贼势不两立,此战当报荀骠骑之大仇!”   荀羡死后被追封骠骑将军。   “哈哈哈,如此甚好!”桓温拉起孟开的手,对众将道:“尔等亦当尽力!”   “领命!”诸将齐声道。   退去之后,桓温独留郗超一人。   众将之前,他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如今众人退去,脸上浮起浓重忧虑之色,在帐中来回踱步,“嘉宾,此计可成否?”   “依属下之间,当在五五之间,李跃用兵一向狡诈,孟开与其分别近十年,手足之情早已烟消云散,且争天下者,父子兄弟亦相残,况一结义兄弟乎?”郗超目光灼灼的望着桓温。   “五成?”桓温眉头一皱,心知郗超是看在自己面子上才这么说的,真正形势,只怕五成都不到。   “诈降之计,汉魏以来屡屡用之,不足为奇,大司马若将全军系于此,只怕……”   “南阳失手,合肥不破,北伐寸步难行,若是大败,只怕大业难成。”桓温竟然惆怅起来,北伐之前的意气风发荡然无存。   “荆襄未失,大司马精锐犹在,些许失利不足挂齿,大业不可急于一时,当徐徐图之,唯今之计,既然不利,当速速退还,保存实力,实力尚在,江东……方可无忧。”   只要手上的几万精锐还在,江东就还是桓温的禁脔。   反之,如果精锐不存,以后的江东就不是他一人说了算。   “退兵?”桓温瞳孔猛地收缩,犹犹豫豫的老毛病又犯了,“容我思索一二。”   郗超急道:“大司马如若不愿退兵,当与梁军放手一搏,即便两败俱伤,亦可保江东十年无忧,梁国若是元气大伤,苻坚、慕容恪、拓跋什翼健之流必群起而攻之,大司马返回荆襄养精蓄锐,十年之后,克复神州亦不为迟也!”   梁军虽然精锐,但晋军有兵力优势,后方还有数万水军、青壮,机会还是有的。   只要荆襄在手,江东永远飞不出手掌心。   然而,这需要破釜沉舟的决心。   晋军士卒不缺勇气和血性,关键看上位者的决断。   可惜现在的桓温早已不是当年伐蜀时的桓温,当年万余人马就敢攻打成汉,现在手握十万大军,掌内外权柄,反而不敢放手一搏。   犹豫良久,桓温选了一个折中之法,“还是先看孟开能否挫动梁军士气!”   郗超无声的叹了口气。 第四百九十章 弃卒   李跃一夜未眠,独坐帐中,等待着黎明的到来。   其实内心深处,多多少少不愿孟开来,以免兄弟相残,可惜在这危险游戏中,谁也没有后路可退。   巡夜刁斗敲了五遍,不知不觉到了五更天。   最后的时刻也将来临,李跃走出帐外,四周一片漆黑,但东方地平线上出现了一条银线。   银线越来越亮,缓缓升起。   营中,老卒们发出匀称的呼声,和甲而眠。   李跃一夜没眨眼,到了此刻,却没有丝毫睡意。   如果孟开为先锋,那么桓温就会全军来攻,这是一场恶战,李跃从来不敢轻视晋军士卒的勇猛,因为他们跟黑云军流着相同的血。   “陛下,来了!”杨略指着南面,微弱曦光中,一片片黑沉的人影缓缓走来。   中间步卒呈锥形,两列骑兵护卫左右,分明是一个进攻的阵型。   “打开寨门,诸军备战!”李跃心中最后一丝侥幸没有了,瞬间进入战斗状态。   吱呀呀……   不仅寨门打开,连营垒前的鹿角都抬走了。   老卒们如有灵犀一般的睁开眼睛,握紧身边的长矛,迅速列阵,静候大战的到来。   天地间还是一片黑沉,只有整齐的马蹄声和盔甲铿锵声响成一片。   然而到了营寨门口,晋军却忽然停住了脚步。   这一刻天地间重新恢复成万籁俱寂,只有清冷的晨风徐徐吹拂。   “莫非孟开知道这是陷阱?”杨略疑惑道。   营门之后,鹿角数重,千军万马,一旦进入,神仙也回不去。   “现在的他还有退路么?桓温这是让他来送死,就算知道是陷阱也要跳进来!”李跃眺望远方的晋军大营。   微弱曦光中,可见人影奔动,似乎也在准备。   看来一夜未眠者,不止李跃一人。   “孟开来投,陛下何在?”营门前响起孟开粗犷的声音。   前营大将高云道:“陛下已在中军设宴,等候将军多时,为何在营前迟疑?”   李跃心中暗赞一句,高云回答的滴水不漏,反而逼孟开不得不做出选择。   当然,他其实也没有选择。   自古受降如迎敌,梁军摆出任何戒备的态势都不为过。   当年麻秋密云山受降,段辽亦行诈降之计,与慕容恪大破赵军,司马阳裕都被慕容恪生擒,麻秋匹马而归……   诈降计一用再用,却总永远有人上当受骗,永远有人使出来……   孟开是过河的卒子,必死之局。   李跃关心的是桓温,一旦晋军全线来攻,拼个两败俱伤,你死我亡,事情就有些不妙了。   江东目前的敌人只有梁国,而梁国的敌人有很多。   “在下这就入营!”沉默许久之后,孟开还是动了。   晨曦越来越亮,晋军的身影逐渐显露。   两翼骑兵小跑、加速,然后狂奔,冲入大营之中,仿佛一颗石子投入平静湖面,这个安详的清晨彻底被搅乱。   “克复神州!”后方步卒猛喝一声,提着刀矛杀入营垒。   “克复神州!”晋军歇斯底里的呼喊着,奋不顾身的向前。   以江东兵制,孟开不可能有八千部曲,这几乎是一个大士族的全部家当。   所以其中必然掺杂了不少晋军死士。   桓温想以孟开为先锋扰乱梁军大营,肯定不会派老弱病残上来。   这些人一入大营,便如疯了一般,向着牙纛冲杀而来。   骑兵直接撞在鹿角上,战马发出凄厉的长嘶,骑兵被甩下鞍,不顾伤痛,站起后,继续向前冲杀。   然而等待他们的只有三面而来长矛、弩箭……   如此近的距离,每一矛扎下去,都会爆出一团血花。   长矛如山一般挡在他们面前。   黑云军一句劝降之言都没有,此时此刻,这些人敢来,都下了必死之心,一个个义无反顾的向面前的矛山发动冲锋。   可惜他们的视死如归,并没有得到后方晋军大营的响应。   还是那么静悄悄的,一动不动。   桓温既不战,也不走,仿佛事不关己一样。   前营的杀戮更为惨烈,黑云军布下的天罗地网,仅凭血肉之躯,难以突破。   长矛密不透风,不断向前攒刺。   有晋军一跃而起,想要挥刀劈翻前面的黑云甲士,但人在半空中就已经被射成了刺猬。   人尸和马尸堆了一层又一层,血腥气冲散了清晨的泥土清新。   如此惨烈的屠杀面前,终于还是有晋军承受不住,向后奔逃。   不过有胆怯者,就有无畏者。   留下死战的依旧是绝大多数。   朝阳已悬在东方天幕之上,今天倒是个好天气,万里无云,晨风轻柔。   “桓温莫非放弃了这些死士?”杨略一脸的可惜之色。   明知是死,依旧苦战。   江东士族们若有这些人一半的英勇,华夏也不至于沦落于胡人之手。   “桓温徒有其表,不过如此!”李跃心中一阵鄙夷。   桓温不出,意味着他最后的机会也没有了。   “桓温!”前营之中,传来孟开凄厉的呼喊声。   杀戮已经停止,还剩两三千人,站在尸堆之上,但四面被长矛围堵,插翅难飞。   短暂的停滞之后,新一轮的杀戮重新开始。   晋军死士挺起长矛,从尸堆上冲下来,飞蛾扑火一般撞在长矛锋刃之上,然后艰难的扭动身体,一步一步向前,试图刺杀面前的黑云甲士,但手中长矛刚刚抬起,五六支长矛就洞穿了他的身体……   高云故意留着这些人,给南面的晋军看。   但南面早已心如铁石,没有一军冲出,前来救援。   “桓温!”尸堆之上,一人仰天长啸,胯下战马人立而骑,跟着主人仰天长嘶。   那身影再熟悉不过,孟开已经到了穷途末路。   没能挫动梁军大营,他跟这八千人失去了利用价值,成为弃子。   自永嘉之乱以来,南下的流民帅除了出身士族的郗鉴,其他人几乎都没有好下场,哪怕忠心耿耿的祖逖也一样,被活活气死。   晋军死士越来越少。   见晋军没有支援的打算,高云下了最后的命令,长矛四面合围,向前推进。   “走吧,送我兄长最后一程。”李跃叹了一声。   “唯。”杨略跟在身后。 第四百九十一章 决战   “兄长愿降否?”李跃走到尸堆前。   这最后的百余人被如墙一般的长矛团团围住。   “你早就知道这是诈降?”孟开睁大眼睛,未等李跃回答,孟开自嘲一般的笑了笑,“呵,桓温如此拙计,焉能骗过你?”   “江东非英雄栖身之地,死的人已经够多了,兄长已无退路,不如归降。”李跃明知他不会投降,却还是在劝。   孟开扬起手中长槊,指向李跃,“大丈夫宁可死于战阵之上,碎尸万段,岂可屈膝作懦夫?李跃,休作儿女之态!”   言罢,纵马从尸堆上冲了下来,身后百余步骑也咬牙跟着冲杀而下。   李跃望着他义无反顾的身影,心中百感交集,终于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但这个时候岂能犹豫?   周围黑云将士都望着李跃,等着自己的命令。   “陛下若是不忍,可以生擒之!”杨略低声道。   李跃闭上眼,“送他去吧!”   既然是敌人,就绝不可犹豫,有些事无法回头,有些人永远都不可挽回。   性格决定命运,以孟开的性格绝不会投降,否则当年在黑云山上,只要他向薄武低头,事情也就过去了,而他却选择抛弃兄弟,孤身离去。   同样,李跃席卷北方如火如荼,孟开若是有心,早就来了,何必等到现在?   嗡——   耳边响起无数弩箭破风之声,接着传来战马的惨嚎,以及孟开的大笑声。   笑着笑着,也就没了声息。   睁开眼,孟开和最后的百余晋军已经倒在血泊中,双眼直直的望着苍穹,嘴中不停的吐出鲜血,见李跃上前,举起了手中的长槊,朝着李跃。   “大胆!”亲卫大怒,提刀欲斩。   而那杆长槊却无力的垂了下去,瞳孔苍白,脸上却是一阵释然之色。   李跃怔怔的望着他的长槊,锋刃上没有沾一滴血。   这说明整场大战,孟开没有杀一名黑云军,另一把长矛上亦是如此……   “兄长……”李跃心中一阵苦涩,忽然明白了他的处境,夹在两军之间,一边是对他有恩的荀氏,一边是曾经的兄弟。   家眷还被桓温控制,所以不得不选择这种方式结束自己的性命。   唯有死于战阵之上,他才对得起所有人……   “取他的密信来!”李跃心有所感。   杨略小跑而去,过不多时,几封密信送来。   李跃翻出其中一封,“晋军诸将皆蔑视北人,我乃北方流民帅,深为江东士族不喜……然请陛下多多兼顾我家眷,开辗转南北,飘零半生,唯剩些许骨血……”   演戏半真半假,既有一半是假,那就还有一半是真。   如今看来,这分明是托孤之意!   咚、咚、咚……   战鼓声从南面传来。   李跃以为桓温终于想通了,前来决战,举目望去,却什么都没有。   春日之下,只有那杆无比讽刺的“晋”字大纛在春风里摇曳着。   为了这杆大旗,不知有多少忠勇的华夏男儿前仆后继,死在胡人的刀下,死在从北向南迁徙的路途上。   站在后世人的角度,如果没有五胡乱华,晋朝早就自己崩溃了。   八王之乱给华夏造成的伤害绝不在五胡之下。   反过来看,五胡乱华反而延续了晋室的国运,严峻的内部矛盾转化为族群矛盾,无数英雄豪杰团结在这杆大旗之下,希冀“克复神州”,用自己的热血为司马家续了命……   晋室的正统就是这么来的,如此一个王朝,早该灭亡了。   李跃从走上尸堆,面朝南面晋军大营,想起孟开之前绝望呼喊着“桓温”的名字。   桓温救不了他,也挽救不了江东。   “锵”的一声,李跃拔出腰间长剑,指向南面敌营,春日已经升至天中,恰好悬在头顶上,青天、白日、尸堆,无数将士,形成一个触目惊心的场景。   “晋贼已然破胆,传令,全军出击!”   周围黑云将士先是一愣,旋即传来歇斯底里的高呼声:“万岁!万岁!”   传令兵策马飞奔而去,过不多时,呼喊声一圈一圈震荡开来,此起彼伏,排山倒海。   仿佛不是去决战,而是去享受一场盛宴。   这八千人热血没有激起南面晋军的共鸣,却振奋了黑云军的战意。   “杀——”   张蚝的怒吼声尤为突出,率五千前锋甲士冲出营垒。   东面大营,吕光率七千精骑奔出。   二人一左一右,冲向敌营。   此时此刻,阵型已经不重要了,既然是全军出击,七万黑云将士卒全部压上,处处都是猛攻。   天地之间瞬间狂潮涌起,黑云滚滚,向南而去。   刹那之间,天上风云亦为之变色。   桓温犹犹豫豫,进又不进,退又不退,坐视八千死士阵亡,晋军士气必定大跌。   一支军队中能有多少视死如归的壮士?桓温放弃他们,等于放弃最后获胜的机会,那些在看着自己袍泽被屠杀的晋军会作何感想?   他们或许不缺乏决战的勇气,但李跃能看出来桓温缺少这种勇气!   这是一个机会,李跃能走到今日,靠的就是抓住每一个机会。   山不就我,我去就山。   桓温不来,自己就去找他!   李跃亦跨上追云,提起长槊,回头望了一眼尸堆上的孟开,失去光泽苍白的双眼正好朝着李跃,仿佛还有心愿未达成。   李跃心领神会,率领大营中的五千宿卫军、一万骁骑军杀向敌营。   辇车上,“梁”字大纛迎着春风飘展。   马蹄在绿茵地上欢快奔腾。   两军决战,其实跟将士们冲锋陷阵的最安全,还能激励士气。   若是安坐于大营之中,反而给了对方斩首的机会。   脚步声、铁甲铿锵声密集如雷鸣,黑色的甲胄铺天盖地,淹没荒野,淹没河流,淹没丘陵,淹没低谷,义无反顾的朝着敌军杀去。   杀气、煞气几乎要冲破天际。   晋军大营仿佛狂潮中的一叶孤舟,正在瑟瑟发抖,东面大营中,已经有数百民夫如同惶恐的雀鸟一般四散奔逃。   一直以来,李跃为了避免伤亡,刻意压着黑云军。   能耗就耗,能拖就拖。   但越是压制,战意越是旺盛。   今日,就让他们放开手脚,给南面那个腐朽王朝致命一击! 第四百九十二章 伐旗   作为防守的一方,晋军优势较大。   一根根如矛一般的弩箭从营垒中射出,当即将一名步卒和骑兵钉在地上。   晋军的投石车也在疯狂发射着砲石,从头顶发出尖锐的呼啸声,有的砸在草地上,有的将士卒砸成一滩血泥。   甚至有石头落在李跃身边。   但这些死亡并没有吓倒前进的黑云将士,他们对胜利有无尽的渴望。   冲过投石车、弩车的封锁,黑潮狠狠撞在敌军营垒上。   刀光矛影在春日下翻动,整个战场仿佛烈焰爆燃。   从东向西,处处都在猛攻,处处都在死战。   晋军的堑壕、鹿角仿佛纸糊的一般,瞬间被将士们撕碎、踏平,骑兵见状,冲入敌营之中,肆意践踏、攒刺。   不过晋军防守颇为严密,冲入其中的士卒,不是被晋军合围刺死,便是被赶出营垒。   正面大战,晋军居高临下,万千长矛与黑云军长矛绞杀在一起,犬牙交错。   仿佛一头洪荒凶兽张开血盆大口,肆意吞噬双方战士们的血肉。   虽是混战,但黑云军们五人成列,十人一小队,互相配合着,与晋军血战。   每一个黑云将士倒下,至少能带走两三名晋军。   受伤的黑云军会被身后袍泽拖走,梁国军法,救援袍泽与斩首杀敌同功。   反观晋军,只要倒下,哪怕没死,也会被身边的袍泽践踏而死。   黑色浪潮一次一次拍打着晋军营垒。   晋军防守的优势在一点一点丧失,梁军进攻的优势在一点一点扩大。   “鸣角!”身处战场之中,李跃全身热血沸腾。   呜、呜、呜……   苍凉的号角声从步卒中响起,立即引来敌军一阵箭雨,士卒们熟练的举起盾牌。   正在厮杀的黑云将士听到身后的号角声,仿佛重新灌入了勇气和力量,更加疯狂的朝敌人杀去。   久守者必失。   而擅攻者如水银泻地,无孔不入。   号角声起,合肥城中亦响起了战鼓声,四门大开,里面的守军尽数杀出。   一瞬间,晋军陷入内外夹击之中。   梁啸的杀出,成了压倒晋军的最后一根稻草。   饶是晋军有营垒为凭,也无法挡住如此攻势。   “破垒!”   东面传来一阵阵欢呼声,李跃循声望去,只见张蚝提着狼牙棒,站在一堆鹿角尸体上,哈哈大笑,周围甲士欢呼雀跃。   他们面前的敌人已经溃散。   千里之堤都能溃于蚁穴,遑论十余里的营垒?   一处即破,其他营垒也守不住了。   人心崩溃就在这一瞬间。   在吕光、窦封的持续猛攻下,西面的几处大营也被攻破。   黑云军一拥而入,在大营中肆意冲杀,晋军抵抗的意志越来越薄弱,此消彼长,黑云军战意犹如烈焰升腾。   李跃骑在马上,能看见晋军大营逐渐被黑潮淹没,留下满地的尸体和降卒。   不少晋军疯狂向南面逃散。   层层营垒之中,那杆“晋”字大旗还在随风招展,李跃举起长槊,“全军随朕冲杀,直取桓温!”   “领命!”   追云一跃而出,步骑在身后紧随。   晋军大营中还有不少人在抵抗,被分割开来,十万大军,总归有人愿意为司马家、为桓温殉葬。   而逃不走的人,早已跪伏在地。   晋军牙纛越来越近,李跃已经能看到中军大帐前晋军惊恐的表情。   但他们忠于职守,没有溃散,勇敢的挺起长矛。   李跃勒停战马,宿卫甲卒提着狼牙棒、大斧,冲杀过去,斧棒劈下,红白之物飞溅,甲胄、长矛皆被砸断。   能成为宿卫亲军,大多都是黑云军中的力士,身披重甲,手持重兵。   寻常敌军绝不是对手。   一炷香功夫,千余晋军便惨死的惨死,溃逃的溃逃。   中军大帐和那杆牙纛再无阻隔。   李跃热血澎湃,尽管桓温有诸多缺点,但放在江东也是数一数二的人物,擒杀了他,江东群龙无首,人心立即崩溃!   宿卫军围住大帐。   李跃策马向前,“桓公,别来无恙乎?区区营帐,安能避朕之刀剑?”   身边亲卫一阵哄笑。   大帐之中人影晃动,传来一人的大笑声,却不说话。   李跃忽觉不妙,桓温手上也有几万跟随他南征北战的精锐,不可能这么容易就杀到中军大帐前……   冲杨略使了个眼色。   杨略带着百余甲士顶盾上前,帐中忽然射出几十支弩箭,叮叮当当,砸在盾牌上。   只有两名士卒大腿上中箭,被袍泽拖了下去。   嗞啦一声,营帐被刀剑划开,十几人跳出,提着兵器朝李跃冲杀而来。   却没有一人是桓温。   杨略一挥手,“抓活的!”   宿卫甲士上前,轻而易举便制服了几人。   只有一人提刀死战,五六名宿卫甲士竟然进不了声,此人倒也勇武。   但再勇武也只是一个人,在十几名甲士的围攻下,终究还是被生擒了。   其他人都瑟瑟发抖,只有他毫不畏惧的盯着李跃。   “汝是何人?桓温何在?”   此人大笑道:“吴兴沈劲在此,桓公已经安然退走!”   李跃望向南面,有数万晋军且战且走,退往施水,高云、吕光已经咬了上去。   十万晋军,不可能这么快就被杀光,溃散才是常态。   李跃扫了面前之人一眼,“押下去。”   沈劲却昂首大笑。   李跃叱道:“兵败如山倒,手下败将,有何颜面在此发笑?”   笑声立即停止,沈劲的头都低了下去。   李跃走到晋军牙纛之前,桓温退了,晋军牙纛还在。   心中涌起一股恨意,取过身边甲士的大斧,一斧头一斧头,狠狠砍在粗大的木桩上,木屑翻飞,仿佛砍的是司马家的江山,司马家的正统。   七八斧头下去了,“吱呀”一声,旗杆轰然倒下,砸在地上,掀起了偌大的灰尘。   李跃亲手割下“晋”字大旗,系在马颈上,心中说不出的快慰,所谓正统,终究挡不住刀斧砍斫。   望向南面,数万晋军被高云和吕光分割成数段,仍在激战。   桓温不敢决战时玩命,所以只能逃跑时玩命。   “不可令桓温逃了!杨略在此收拾残局,朕亲自去追杀桓温。”李跃翻身上马。   身后黑云骁骑换了新马,与李跃一起向南杀去。   “领命!” 第四百九十三章 追   从战场形势看,桓温应该早有退意。   后退时井井有条,留下一部分人马断后。   十万晋军加上民夫仓皇后退,战场极为混乱,木车、粮草、军械相阻于道,迟滞了梁军追击步伐。   李跃率黑云骁骑刚刚赶到,桓温的大部分人马已经退往施水,水面上战船一字排开,接应溃逃的晋军。   仅楼船就有五艘,仿佛一头头恶兽伏在河道上。   各种艨艟、斗舰、走舸环伺左右。   北人擅骑,南人操舟,地处江东的势力,无不大力发展水军。   桓温此来水陆并进,水军一直留在后方。   高云自西向东横扫河岸,李跃从东北方向直插而下,切断了溃军的退路。   晋军战船上万弩齐发,箭雨密密麻麻,将冲上前的两百多名黑云骁骑射成了刺猬。   其他骑兵不敢冲锋,勒马河畔荒草间,望着水中的巨兽发愣。   而此时溃军们退路尽绝,向南望着河道哭泣。   “桓公救我!”   “桓公何以弃我等?”   各种哭喊声一片,面对黑云骁骑的铁甲与长槊,没有一个人敢动弹。   最终不得不放下兵器,跪在地上,不愿投降之人,有的拔刀自刎,有的挺矛杀向黑云军,被乱刃分尸。   一艘楼船上升起了“桓”字牙旗,船首几名甲士簇拥着一人,目光呆滞的望着战场。   李跃一看此人气度,应该是桓温,距离有些远,看不真切,率亲骑奔至一射之地,“朕在邺城扫榻以待,大司马何去也?”   楼船上射出一阵弩箭,无力的落在李跃马前数步之外。   偶尔几支无力的飞来,被亲卫盾牌挡下。   那人没有说话,听着战场上的呼救声,转身返回了船舱。   船队缓缓向南,浩浩荡荡而去。   李跃回望战场,只剩下零星而无力的抵抗,被歼灭只是时间问题,“传令,步卒打扫战场,骑兵随朕南下,追击桓温!”   人不是鱼,总要上岸。   此战江东东线主力被击溃,剩下的只有追亡逐北,扩大胜利果实。   只要桓温没有退入长江,机会就还有!   长江以北,再无任何大军能抵抗黑云骁骑的长驱直入。   衣冠南渡以来,晋室在江北设置了大量侨郡侨县,用以安置南下的北人,现在,北国胡尘为之一空,轮到李跃“迎接”他们回乡!   只有这些人才是真的想要北伐,去了这些人,江东就彻底沦为东吴一般的割据势力,丧失北伐的动力!   凭江东的那群人北伐,一百年都不会成事。   人家生活在温暖水乡之中,凭什么去北方挨刀子受冻?   “驾!驾!”   骑兵们呵斥着战马,如雁群一般向南掠去。   后方越来越多的骑兵赶上。   江东水军虽然壮观,但在行驶速度并不快,被骑兵轻易超过。   “陛下,西南二十里便是巢湖,东南三十里是巢县!”斥候前来禀报。   巢湖是江东水军大本营,南面有东关、濡须等要塞,东面则是夹石、石亭。   夹石、石亭北承大别山脉,南依大江,西北为巢湖,形如口袋,进去了就很难出来。   太和二年(228年),曹魏大司马曹休中周鲂诈降之计,被引诱至石亭,遭到陆逊、朱桓、全琮九万大军围攻,大败,曹休突围至夹石,又被孙权阻断后路,幸亏贾逵备道兼程,力战接应走曹休,才免了全军覆灭。   也正是石亭之败,加速了司马懿的崛起,曹魏宗室大将一个个英年早逝。   西南去不得,李跃只能走巢湖之东。   回望士卒,大战一日,人还处在亢奋状态,但战马已经精疲力尽,“拿下巢县休整!”   马蹄轰鸣,向南狂奔。   此时的巢县全无防备,还没收到北面晋军大败的消息。   一见铺天盖地的骑兵狂奔而来,城中守军、百姓作鸟兽散。   李跃率骑兵顺利入城,第一时间奔向城中府库,取出粮食、盐,喂饱战马。   宰杀城中牲畜,以及受伤战马犒赏将士。   休息一夜,后方骑兵陆陆续续赶来。   翌日,斥候送来高云奏报,此战包括孟开的八千死士在内,阵斩两万,俘虏三万,牲畜车帐辎重粮草不可胜数,张蚝、吕光二将已经率步卒在后赶来。   黑云军的伤亡也不小,阵亡七千九百余,重伤将近九千,轻伤不在统计之内。   桓温拒垒而守,有地利在手,伤亡肯定小不了。   如果桓温下决定死战,梁军就算赢了,肯定元气大伤。   李跃心中一叹,不过很快就调整好心态,牺牲是必然的,也是值得的,这些伤亡还在可承受范围之内。   接下来就是收取战果了。   “桓温水军现在何处?”李跃问道。   “已至东关。”有斥候回禀道。   东关东吴诸葛恪所筑,北控巢湖,南扼长江,为南北之间间的要冲。   李跃的骑兵需要休整,但桓温的人马可以直接在船上休息。   濡须水出巢湖,自北向南汇入长江。   而东关之下,还有濡须城扼守出水口,这是最后截住桓温水军的机会,若是缴获晋军战船,便有了渡江之物。   “全军集结,向濡须城进发!”李跃提起长槊,意气风发。   “杀!”周围数百长槊刺向天空。   湛蓝天空,五月的春光露出最后的旖旎,微风和煦,尽显江南之地的温柔,与粗犷的河北大不相同。   难怪晋国君臣东迁后便思偏安起来,自古温柔乡是英雄冢。   骑兵集结,再度向南进发,直奔濡须口。   沿途坞堡、村寨、城池,尽皆逃散。   此时桓温大败的消息应该传到江北,道路两旁皆是啼哭的百姓,瘫坐在地,惊恐无比的望着狂奔而来的黑色铁骑。   但黑云军一跃而过,并未劫杀他们。   只要不挡在主道上,便没有任何威胁,百姓的惊恐又变成了茫然。   一天急行军,累倒数千战马,终于赶到濡须口。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流。   这时代长江远比后世辽阔,夕阳余光洒在江面上,一片金黄,如临神境。   水雾漫漫,烟波浩渺,蜿蜒向东,无穷无尽。   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   濡须城坐落在濡须水与长江交接的三角口上,水寨在东,城池在西,夹住濡须水,而此时桓温水军还在上游羡溪地界。   李跃挥动长槊指向水寨,身后万马奔腾,汹涌而去…… 第四百九十四章 宿将   晋军精锐都被桓温抽调到北面战场,水寨之中全是老弱病残。   此时合肥大败的消息已经传到南边,人心惶惶。   铁骑冲来,一触即溃,迅速占领了水寨。   不过寨中只有几十条小舢板,大船全都北上救援桓温去了,拿下这个水寨意义也不大。   除非能攻破对面的濡须城。   但这座城向来是江北重镇,三国时,魏吴在此发生四次大战,从未陷落。   梁军都是骑兵,既缺少渡河的大船,又缺少攻城器械。   “此城守将何人?”李跃问道。   如果是谢尚、殷浩之流,李跃会毫不犹豫渡水猛攻。   斥候拱手道:“晋西中郎将袁真。”   毫无疑问,袁真是江东宿将,曾跟随庾翼、殷浩北伐,攻破合肥,打过不少硬仗。   “大军休整。”看着天色已晚,李跃只能下令,等待后方步卒赶来,才有机会攻破城池,拦住桓温。   大军就宿在水寨之中。   暮色很快降临,李跃望着对面,濡须城渐渐隐没在夜色之中,不见半点火光,仿佛是一头隐没在夜色中的野兽。   “陛下,桓温知我军在濡须,正全速而来,预计明日巳时至此!”将士们都披甲而眠,唯有斥候马不停蹄,来来往往。   “我军步卒在何处?”   “尚在巢县地界,高、吕二将军星夜兼程而来。”   算算时间,差不多也是明日赶来,机会还是有的。   “派些人手盯紧对面濡须城,多设暗哨,一有风吹草动,立即来报。”李跃望着消失在夜色中的城池,总觉得对面安静的有些诡异了。   事出反常必有妖。   按说对面知道合肥大败,大军兵临城下,再怎么也应该吼两声壮壮胆。   除非……袁真准备夜袭或者逃窜。   李跃心生一计,暗令将士们一半休息,一半戒备。   还没到下半夜,对面就有动静了。   一支水军趁夜渡河,准备来个夜袭,被斥候和暗哨发觉。   李跃大喜,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即便步军赶来,想要攻下濡须城也绝非易事,但袁真自己送上门来就另当别论了。   将士们也兴奋的等待着,在黑暗中握紧刀矛,死死盯着河面。   寥落的月光投在河面上,浮起一片莹白。   但这莹白并未驱散周围的黑暗,水面上传来船桨摇动的“吱呀”声,仿佛一条大鱼正缓缓游向罗网中。   只要上岸,他们就必死无疑,濡须城也可趁势而破,若是擒住袁真,整条长江防线都岌岌可危。   就在李跃想入非非时,河面上忽然战鼓雷鸣,火光大作,映照出悬在河心中的几十条战船。   咻的一声,无数火箭滑过天空,朝水寨中射来。   有的射在寨栏和河边的舢板上,缓缓燃烧着。   “杀光北虏!”   河面上鼓噪震天,似有无数人马,但就是不上岸,就那么歇斯底里的呼喊着。   后来连箭也不射了……   闹腾了小半个时辰,又“吱呀吱呀”划了回去。   “江东皆是鼠辈!”气得黑云将们破口大骂。   李跃一阵郁闷,准备了大半夜,鱼儿在网口蹭了蹭,又退了回去。   难道被袁真发现了?   仔细一想,袁真打了一辈子的仗,现在至少有五六十岁的年纪,稳如老狗,几次北伐,别人都是大败,他却全军而归。   站在他的立场上,只要守住濡须城,接应桓温南下即可,没必要冒风险攻击东岸水寨。   李跃暗叫可惜,看来只能等明日步卒赶来。   巡视完大营,刚准备睡觉,河道上又鼓噪震天,袁真去而复返。   李跃心中一惊,此时将士们已经卸下防备,如果袁真发动猛攻,危险极大,赶紧下令将士列阵。   人马一阵喧哗,将士们急匆匆的列阵。   孰料,晋军只是吼了一阵,又退走了。   李跃盯着河道发愣,虽然明知袁真是疑兵之计,但不得不戒备,虚者实之,实者虚之,说不准袁真就真杀上来了。   后半夜,袁真又来三次,在将士们习以为常,放松戒备时,果真杀上岸来,烧了十几座营帐,而当黑云军提刀来斩,几百人光着屁股直接跳入河中,消失不见了……   一直闹腾到天亮。   士卒们精神极为疲惫,连战马都受了不小的惊扰。   “禀报陛下,我军步卒昨夜受东关邓遐部袭扰,不能按时赶来。”斥候从晨曦中奔出。   邓遐与袁真既是为同乡又为表亲,勇力绝人,气盖东晋,时人譬之为樊哙。   襄阳北沔水有蛟,常害人,邓遐拔剑入水,蛟绕其足,挥剑截蛟数段而出,名震江东,声名犹在桓石虔之上,号称江东第一猛将。   桓温北伐关中大败,邓遐受命断后,所部射伤了苻苌,伤重而死。   邓遐出兵,肯定是受袁真所使。   常在河边走,今天却湿了鞋。   现在看来,袁真这是故意放弃了东面水寨。   李跃望着宽阔的河面,江东并非全都是酒囊饭袋,袁真这一手漂亮至极。   救了桓温一命,也救了江东一次!   偌大的江东怎么可能没有将才?   “濡须已不可得,传令,全军向东,奔袭居巢、横江、历阳、涂唐!步军在后收容百姓。”李跃调整策略。   桓温已不可得,他的水军与袁真汇合,声势必然大涨,在水面上,李跃承认不是江东的对手。   将士们牵出战马,花了一个多时辰才整装待发。   昨夜被袁真惊扰,将士们脸上明显有疲色,就连战马也无精打采。   此时天色已经大亮,对岸濡须城上有高悬起“晋”字大旗,濡须水北,桓温的水军战船逐渐从水波江雾中显露出庞大身躯。   越来越近。   几乎能看见船首站着的人影,居高临下,神气活现的被身后一群甲士簇拥着。   本着杀人诛心的原则,李跃令将士们一同朝河面上呼喊:“戮力王室,克复神州,何至作楚囚?”   声音在随着河水一起奔涌,来回传动。   戮力王室,克复神州,何至作楚囚!   如今的江东,有几人还有当年王导的雄心壮志?   喊声荡漾开去,震动江北大地。   船首的那人又是掉头就返回船舱之中。   李跃将马鞭投入濡须水之中,大笑着勒转马头,与大江水一起向东狂奔。 第四百九十五章 饮马长江   受合肥大败影响,江北百姓纷纷南下,欲渡过长江,浩浩荡荡的挤在江口。   但江南的晋军如临大敌,水军在江面上飘荡,却不来接应百姓渡江。   李跃没功夫管他们,后方自有步卒来处理。   兵锋所指,居巢、横江皆望风而溃,不过城中的粮仓早已被烧成了灰烬。   短暂停歇之后,大军直指历阳。   历阳对面就是建康,此地之重要可想而知。   城中早已如临大敌,无数百姓挤在城门口,但大门却紧闭着。   两万余黑云骁骑在东北面排成一线,给了这座重镇巨大压迫感。   有惊恐无状的百姓直接跳入南面的历水之中,互相践踏,哭喊声一片。   城上守军也是一脸绝望神色。   李跃望着城头飘荡的“谢”字大旗,瞬间就猜出此城守将为谢尚,先后出任建武将军、历阳太守、安西将军,都督豫扬二州事。   殷浩北伐一地鸡毛,有他的三分功劳。   但别看人家屡战屡败,官位却是一路水涨船高,最近还升任镇西将军,尚书仆射,都督江西淮南诸军事、豫州刺史……   连兵败的殷浩也只是贬为庶人。   几年前在黑云山上挣扎求存,李跃通过张遇,算是跟谢尚交过几回手,知道一些底细。   “此城可破也!先安营扎寨,救援百姓。”李跃谓左右道。   将士无不振奋。   两支轻骑飞掠而出,仿佛两条臂膀,一条自北向南,一条自南向北,将城下百姓揽入怀中。   百姓哭嚎着被骑兵驱赶,远离战场。   城上也没趁机放箭,坐视黑云骁骑将百姓尽数驱赶出战场,这让李跃对谢尚升起一丝好感,此人虽然无能,却并不残暴,回家谈玄论道,纵情山水多好?偏偏处在如此重要的位置上。   第一日不战,全军休整,等待后方粮草。   这几日狂飙猛进,杀了不少战马充饥。   如今收容这么多百姓,若没有粮草接应,就是一场大灾难。   好在当天傍晚,梁啸的粮食从合肥运来,战场上缴获的粮草被清点出来,足有十三万石,够支撑一个月。   李跃当即下令熬粥,分给饥饿的百姓。   热粥下肚,营中哭嚎声顿减,也没人反抗了。   翌日,步军驱赶着百姓陆陆续续前来,历阳城外人山人海,不下一二十万之众。   人多力量大,李跃下令择其青壮,在历阳城北筑起了两座大土山,士卒站在上面,可以直接射杀城墙上的守军。   然后深沟高垒,修建营寨。   “历阳已是孤城,数日间可下,何必如此大费周章?末将愿率一军攻破城池!”张蚝求战心切。   李跃笑道:“张将军胃口未免太小了,一个谢尚就满足了?朕这是在等桓温、等建康来救!”   历阳对面就是建康,江东士族们看不到合肥发生的一切,却能清楚看到此地发生的一切。   李跃要借这一战,让江东永远蒙上心理阴影,从此不敢再提北伐之事!   “噢?末将明白了!”张蚝摸了摸后脑勺。   众人莞尔,张蚝生的凶恶,为人粗鲁,却极讲义气,在军中人缘不错。   不过让李跃郁闷的是,等了几日,江东没有派援军来,濡须也没有援军来,仿佛都放弃了历阳……   长江上的水军战船倒是越来越多,却无一人敢渡江。   合肥一战,桓温十万大军灰飞烟灭,不到两万逃回,江东已经破胆了。   城外几十万人,每天就是喝粥也是一个天文数字。   既然没有援兵来,李跃下令攻城。   谢尚经营历阳十几年,有些底子在,但四面皆敌,外无援军,抵挡四日后,城池被张蚝率先攻破,谢尚面朝建邺方向,自刎于城头。   李跃望着将士们抬来的谢尚尸体,叹了一声,也算死的体面,让人收敛,送还江东。   城中守军早已没了斗志,尽数投降。   吕光率军直奔府库,这一次总算没有焚烧粮食,谢尚将府库封存完整,里面粮食极多,够黑云军和百姓吃上两个月。   随即李跃遣军攻略江北各城,迁走百姓,带回粮食。   但在进军广陵郡时,遭到了滁水中晋军水军的顽强抵抗,无功而返。   休整了一日,高云前来劝谏道:“此战已经大获全胜,后方粮草转运艰难,江东有水军之利,我军难以渡江灭晋,多留无益,陛下为何不退军?”   江北该拿的都拿了,剩下的都是硬骨头,濡须、广陵等都有重兵防守,短期内难以攻陷。   “谁说无益?江东破胆,正是渡江的大好时机!”李跃一脸诡异笑容,“传令,打造船只,作渡江之用,在江北多置旌旗,每日擂鼓呐喊,把声势造出来!”   两边都打成这样了,建康城里面的士族也该来尽些礼数。   战争是政治的延续,最大利益还没到手,李跃岂能轻易退兵?   而有时候,政治利益远远大于战场利益。   李跃现在不缺土地,不缺人口,更不缺武功,唯独缺少——正统。   高云思索片刻,瞬间就明白过来,“末将领命!”   很快,江北鼓角震天,自横江至瓜步山,旌旗摇动,数万青壮每日在江岸上鼓噪呐喊,喊打喊杀,声震江南岸。   黑云骁骑沿江巡戒,掀起偌大的烟尘。   仿佛时刻就要渡江攻打建康。   持续几日之后,细作传回密报,江东人心惶惶,百姓举家向南迁徙,沿江城池官吏士卒逃散一空。   就连建康城也惶惶不可终日,接连下诏上游桓温入建康勤王,桓温却只派水军巡戒长江,自己待在濡须城中一动不动。   看着火候差不多了,李跃率三万骑兵、两万步卒沿江而下,陈兵瓜步山下,眺望南面若隐若现的建康城。   都说金陵有王气,李跃未见丝毫,只见到了颓气。   大军黑压压的立于山下,将士们驱赶战马至江边饮水。   晋军水军如临大敌,密密麻麻陈列长江之南。   李跃让人升起“梁”字大纛,俯视南岸的建康城。   立于大纛之下的黑云将士,每个人的神情都无比庄严肃穆。   “晋人何太无礼耶?陛下亲至,竟不来觐见!”张蚝勃然大怒。   “稍安勿躁,会有人来的。”李跃骑在马上自信道。   等了一个时辰,一叶扁舟在江水中摇摇晃晃,向北岸而来…… 第四百九十六章 名士   扁舟之上,一人立于船首,身材修长,宽衣博带,在大江的衬托下,颇有几分飘飘仙气。   在万千虎狼之士的注目下,神态自若的下船,穿过林立的长矛,径直朝牙纛走来,而他身边的两个小童早已两股颤颤不能随行,留在江边。   “江东人物,非同凡响。”李跃由衷赞叹。   别看江东士族玩刀子不行,但多才多艺,容貌气质冠绝一时。   三十几岁的年纪,面如朗月,仪态潇洒,气质如玉。   “在下谢安拜见陛下。”   “可是江左最风流之谢安石?朕亦久闻大名,来人,赐席!”李跃心中一震,来的果然是“大人物”。   “谢陛下。”谢安拱手。   亲卫搬来两张草席,置于绿茵青草之上。   李跃与谢安席地对坐,周围甲士围成两列。   “安石此来何为?”李跃明知故问道。   孰料谢安也不怯场,“陛下兵锋横推五百里,深入江淮,饮马长江,武功已极,威振天下,然则月满则仄水满则溢,此战绵延四月有余,臣此来请陛下返回邺城。”   “返回邺城?如今江东精锐尽殁,朕只需渡江,便可直取建康,为何要退兵?朕已在打造战船,一月之后,便可南下!”   什么都没有,李跃自然不可能退兵。   “在下乃是为梁军将士计,方今六月,江淮闷热,陛下皆是北人,不习江淮水土,必生疫病,昔者魏武赤壁,疫病而死者十之三四,陛下当多加防范。”   谢安说话没有丝毫火气,不急不躁,却极有说服力。   李跃心中一动,此次大战,只管高兴去了,忘了这一茬。   自古北方吞并南方,最大的问题除了长江天堑,另一个现实问题便是疫病。   一旦流行起来,别说十之三四,十之六七的都有。   历史上隋炀帝攻打林邑国,隋军战场上无往不胜,没死在敌人刀兵上,却一大半死在疫病上,连大将刘方都病死了……   历阳大军加上百姓,足有五六十万之众,缺衣少食,又是刚刚经历大战,假以时日,必会感染瘟疫。   在黑云山上,李跃见识过瘟疫的厉害。   不过心中虽然这么想,但嘴上却道:“那朕就速战速决,三日之后渡江。”   谢安还是神态沉着,“恕在下直言,大梁已经错过进攻江东最佳时机,倘若合肥大胜之后,挥军直奔历阳,兵发采石,趁江东无备而渡江,确有三分胜算,然则如今,时机已经错过,陛下不见长江之上,江东战船云集乎?”   合肥大胜之后,李跃满脑子想的都是截住桓温,的确没想到这一层。   不过话又说回来,桓温水军和江东水军还在,李跃即便渡过长江,也是取死之道,建康只要稍作抵抗,梁军就是有去无回的局面。   李跃不敢赌司马聃如刘禅一样不战而降。   邓艾那是亡命之徒,六七十岁,裹着一张毛毯往山崖下跳……   江东也没走到油尽灯枯的那一步,客观而言,桓温的庚戌土断颇有成效,人心稳固,钱粮充足。   李跃盯着谢安,今日不拿出点真东西出来,绝达不成目的。   放眼江东,谢安其实是比桓温更高阶的存在。   历史上,桓温已经断了司马家的根基,只差最后一步,却生生被谢安耗死了。   “来人,赐酒!”李跃大手一挥。   亲卫抬来一坛早已准备好的美酒,备上酒具,为谢安斟了一樽。   原本是为了作庆功之用,没想到提前用了。   李跃单手举樽遥敬,“似安石者,江东还有几人?”   谢安双手回敬,“安乃闲云野鹤,无心仕途,不及朝中诸公万一,似安者,山野丘泽之间,车载斗量。”   “哈哈,安石过谦了,依朕看,江左人物无出阁下之右!”李跃一口饮下。   “陛下谬赞……”谢安手轻抖了一下,樽中美酒荡出几滴。   一杯酒饮下,李跃面露杀气,“阁下方才所言不错,疫病、长江,皆为天堑,然,朕可以屯精兵于江北,招募江淮勇者,打造战船,建康近在咫尺,将何以拒之?”   我现在攻不过长江,却可以天天悬在建康头顶上。   江东可以防守一日、一月、乃至一年,但天天这么提心吊胆的,江东日子还过不过?   士族们还怎么风流快活?   这绝非危言耸听,北方已打造战船多年,再等个两三年,楼船也不会太远。   建康是江东最大的软肋。   谢安轻吐出一口酒气,还是那么的从容自若,“陛下莫要忘了,辽东、并州、关中皆在胡人手中,大梁国力倾注于江淮之间,北方只怕不会如此安宁,经此大败,十年内江东无力北伐,然则北方诸胡却有染指关东之意,陛下万万不可懈怠。”   梁国也有梁国的问题,中原四面皆敌,全靠武力令四夷慑服。   慕容恪、慕容垂、苻坚都不是泛泛之辈,连拓跋什翼健也常有南下之心。   谢安果然名不虚传,几句话就直击梁国要害,偏偏还是一副为梁国着想的语气,让人挑不出毛病,不知不觉就让人生出好感,从而不想反驳。   “凭借此战,五年之内,无论苻坚、慕容恪、拓跋什翼健,皆不敢动,五年足够朕混一南北!”李跃没被谢安的言语蛊惑。   “陛下雄心壮志,令人仰慕,然则五年之后,只怕辽东、关中愈发强盛,天下之事,谁人能定论?当年石赵一统北国,拥百万之众,两败于燕,三败于凉,石虎卒亡,诸子相残,冉闵得势,北土沦为尸山血海,陛下崛起,不也是四五年间么?”   谢安抚动衣袖,眼神忽而变得深邃起来。   从江东视角上看,梁国虽强,却还没强到当年石勒石虎的地步,北方势力,兴亡交替,五年时间变数极大。   江东并非没有还手之力。   谢安这是以最平和的语气,说着最狠的话。   果然,耍嘴皮子,李跃不是他的对手,只要江东水军在,谢安就有底气在此长篇大论。   李跃干脆以退为进道:“既然如此,阁下请回!”   江东既然这么硬气,还来谈什么? 第四百九十七章 谈   术业有专攻,李跃特长是玩刀子,谢安特长是耍嘴皮。   既然谈不拢,无需再谈。   只要历阳在手,就如一把利刃悬在建康头顶上。   梁军的确没有攻打建康的实力,但现在的江东也没有收复历阳的能力,只要这颗钉子在,江东君臣就会寝食难安。   “陛下恕罪,在下此来是为两家结盟之事。”谢安满脸无可奈何之色。   “如何结盟?”李跃冷笑,主动权悄然回到自己手上。   果然这世道刀子才是硬实力。   战场上打不赢,再巧舌如簧都没用。   “夷狄仍据辽东、关中,陛下之大敌非江东也,乃慕容氏、苻氏、拓跋氏,只要陛下退兵,归还历阳及被俘百姓,江东愿献出钱粮百万,朝廷承认大梁,两家一南一北,各安天命,永不相攻。”   谢安声音越说越低,明显没有什么底气。   “谢安啊谢安,朕原本以为你是聪明人,为何说出如此愚蠢之言?其一,此战为江东掀起,其二,百姓原本就是北人,朕只是带他们回归故乡,其三,攻与不攻,在梁而不在江东!其四,大梁需要江东承认吗?”   李跃盯着谢安。   梁国十几万大军一东一西南征,只是为了得到江东的认可?   滑天下之大稽!   谢安却泰然自若,毫不畏惧的对视,“那么陛下如何方能退兵?”   这场谈判现在才进入关键时候,前面的都是开场白和废话。   李跃起身踱了两步,既然是谈判,自然漫天要价落地还钱,“江东去帝号称臣!”   短短七个字犹如闪电一般砸在两人面前。   江东去了帝号,也就去了正统。   谢安脸上终于浮起一丝怒色,东晋这几十年来一直以正统自居,连石虎都自称天王,慕容皝、慕容儁的燕王还要得到江东的册封。   江东去了帝号,等于放弃北国,放弃天下,放弃北方百姓,失去汉魏以来的法统传承,正式沦为一个地方割据势力。   这等于是要了江东的命。   没有正统护身,晋室撑不到现在。   谈判桌上的凶险,有时候比战场更凶险。   谢安脸上的怒色一闪而逝,镇定如初,“江东去帝号称臣,与死无异,依在下之间,不如结为兄弟之邦,江东称大梁为上国,何如?”   这都能忍住,李跃心中佩服。   如果谢安同意去帝号,向梁国称臣,那么谢氏在江东也就成了过街的老鼠,他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同意的。   换任何人来,都不敢点头。   摆在眼前的问题很简单,梁军无法突破长江,且军中有大疫的风险,此外粮食也不足以支撑两边长期对峙,北方形势更不允许。   苻坚已经出兵汉中,司马勋庸碌之辈,绝不是其对手,当初最有可能入主关中的不是苻洪,也不是姚弋仲,而是司马勋,关中士民哭着喊着请求司马勋北上,发动叛乱响应他,却被王朗两万赵骑吓退……   拿下汉中,关中的地缘板块就完整了,氐秦羽翼已丰。   李跃沉思许久,才开口道:“看在安石的面子上,朕可以同意。”   梁国为上,江东为下,名分已定,正统也就来了。   提出这条,江东已经低头俯首,只是面子上过不去,弄出一个上下国。   谢安拱手道:“陛下英明。”   “朕的话没有说完,安石稍安勿躁。”李跃笑着挥挥手,窦封取来一份准备好的文书,递给谢安。   上面林林总总列了九条要求。   每年三十万石的粮食供奉,王谢荀殷等士族子弟入邺为质,贵族女子入宫为侍,江北不得屯兵,送还孟开家眷……   谢安快速浏览一遍,居然没有讨价还价,直接点头,“可!”   这让李跃大为后悔,应该再加一些条款。   看来江东比自己更急迫。   往深层想,是江东士族更需要一个稳定的外部环境。   桓温北伐失败,声威大跌,无力压制江东士族,可以预见新一轮的勾心斗角重新上演。   对他们而言,李跃的这些要求不值一提。   “在下建议追加一条。”李跃刚刚觉得可惜,谢安就打蛇随棍上,简直是心有灵犀。   “哦?安石但说无妨。”   “江东愿以百万钱粮赎买历阳,以及被俘士族。”谢安目光一闪。   李跃这才想起历阳是谢家的大本营,谢尚在此经营十余载。   只要江东定都于建康,就绝不会放弃这座城池。   至于那些士族将领,留着也没多大用,难有几个将才,只要江东把他们当个宝。   “历阳……”李跃脑海中飞快转动。   生于忧患,死于安乐。   如果自己屯重兵于此,江东士族肯定同仇敌忾,以收复历阳为己任,一时片刻内斗不起来。   弄不好桓温还能凭此继续掌权。   问题在于李跃即便想守也很难守住,西面是濡须,东面是广陵,南面是建康,三面夹击,水陆并进。   除非李跃调集中原国力来压制整个江东。   但如此一来,等于放飞了苻坚……   苻坚的威胁比江东大了十倍。   “历阳于大梁而言,乃江北之孤城,此城在,梁晋难以两安。”谢安温言道。   “安石误会了,历阳乃我大梁将士血战而来,岂可轻易拱手让人?得加钱!”李跃伸出两根手指。   “两百万粮……朝廷一时拿不出来,最多一百五十万石,分作三年如何?谢家愿每年出十万石粮食为息。”谢安还是那么爽快。   这些都是旁支末节,李跃爽快答应,“可!”   两边大事现在才算谈完。   去掉江东立场,李跃对谢安实在欣赏有加,拉起谢安的手,挥手指向周围肃立的将士,“安石以为我大梁将士雄壮否?”   周围将士们闻言抬头挺胸,雄赳赳气昂昂。   “陛下军容之盛,近五十年而未有!有如此将士,何愁北方胡虏不灭?”   “安石所言甚是,依朕看来,安石独步天下,才干可与王景略、慕容玄恭比肩,朕有削平四海之意,混一宇内之心,安石不如随朕北上,他日可名垂青史!”   江东人物,桓温徒有其表,私心太重,做大事而惜身。   谢安却温润如玉,若得他辅佐,外有王猛,内有谢安,大梁将达到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   而且这事也容易办,只要在条款上多加一条即可。 第四百九十八章 挽留   历史上,谢安不仅熬死了桓温,还间接弄死了苻坚。   在淝水之战中大放异彩的北府军,是他侄儿谢玄所创。   放他回去,江东还能再摇摇晃晃的支撑几十年。   李跃自然不能轻易放走他。   “在下闲云野鹤,北国雄俊奇杰之士多矣,在下些许薄才,实当不得陛下之厚爱。”谢安没多想便拒绝了。   “若朕执意如此呢?”李跃声音转冷,将士们目光如电。   强扭的瓜不甜,但香。   谢安退后两步,深深一拱手,“实不相瞒,在下此来,已有必死之志,若陛下执意如此,在下无颜以对家国,只能自尽于此,不负家国,亦不负陛下。”   声音还是那么不温不火,但越是如此,越不能怀疑他的决心。   谢安投了大梁,谢家在江东也就无颜立于朝堂之上。   谢安一向以家族利益为先,此次若非谢尚战死,谢家失了一柱,江东内忧外患,恐怕他很难出山。   气氛渐渐绷紧,只有江水东流涛涛之声。   李跃神色数次变换,杀,还是不杀?   有此人在,江东虽然扩张不足,但守住江东一亩三分地,还是足够了。   身边甲士手按刀柄,只等一声令下。   “罢了罢了,安石既无辅佐大梁之心,朕焉能作焚琴煮鹤之举?”李跃还是按下杀心。   谢安可以死在任何地方,但就是不能作为使者死在自己军中。   以前是光着脚,为了生存无所不用其极。   现在已经过了那个阶段,需要爱惜羽毛。   谢安在天下士人心目中名头极大,杀了他,刚刚到手的正统会打折扣。   争天下除了刀子,还要人心,两手都不能放松。   “多谢陛下。”谢安抬头,一脸感激之色,似乎知道自己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   “江东有阁下在,可保十年无忧,十年之后,大梁统一北方,朕再来与君一会!”李跃叹息一声,如玉一般人物,却不能为自己所用。   谢安全身一震,还未说话,李跃拉着他的手,送到江边。   “陛下雄才大略,仁义无双,他日定能一统北国。”谢安与两个童子上船,立于船头,还是那么的潇洒自若,翩翩有如神仙中人。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王家已经逐渐没落,谢家的崛起近在眼前。   谢奕、谢石、谢韶、谢朗、谢玄、谢渊,谢氏一门可谓人才鼎盛……   就在船只将要离去时,李跃忽然心中一动,想起一个人来,随口道:“安石此去,恰如柳絮随风去也。”   谢安一愣,神色颇为复杂的拱手。   扁舟在江面载浮载沉,很快就消失在水气之中。   李跃下令全军返回历阳。   该谈的基本都谈了,江东得到了他们想要的东西,李跃收获巨大,心满意足,各取所需。   按说长江两岸应该冬暖夏凉才对,但天气却一天比一天闷热。   建康在后世也有四大火炉之说。   军中果然出现上吐下泻的症状,李跃如临大敌,赶紧肃查全军以及百姓,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   原来疫病早就有了征兆。   大战之后,山野间尸体无人收敛,污染河道,被人饮用,又碰上天气炎热,瘟疫也就不可避免。   除了瘟疫,还有南方常见的疟疾等病症……   谢安果然没有说错,北人不习南方水土。   “既然有疫病,谢安为何要提醒?让大梁损失惨重不是更好?”窦封睁大眼睛道。   “谢安乃真名士,心怀苍生,胸怀远大,非桓温可比,再则,江北爆发大疫,江东跑的了?”李跃心中感慨。   江东一滩烂泥,竟然还能生出这种人物。   “那陛下就更不应该放走此人!”   “你小子懂什么?”李跃笑骂一声。   随后,全军如临大敌,赶紧隔离,清出病患,调运药材。   下令不得饮用生水生肉,不得随意走动。   黑云骁骑日夜巡视。   好在瘟疫只是一个苗头,李跃经验十足,不到半月便扼住了扩张之势。   期间濡须的袁真军与东关的邓遐几次前来窥探,被高云、张蚝击退。   江东按照约定送来粮食,李跃赶紧疏散百姓,分批迁往淮北。   袁真、邓遐二人仿佛两头苍蝇一般,一直袭扰不断,劫走了两批百姓,李跃只能派黑云军护送,两人才不敢动。   大军也准备返回北方,动身之时,辽东和关中的消息送来。   慕容恪大破高句丽于南苏城,连克十一城。   燕国的战略意图非常明显,难以再与梁国争锋,而梁国短时间内也难以对辽东用兵,燕国的兵锋朝向高句丽,向东扩张。   另一面,苻坚三路大军围攻汉中半年,终于击败司马勋。   北面慕容垂与苻飞对峙数月,没捞到什么好处,退回太原。   最让李跃无语的是,拓跋什翼健发动数万大军进攻河南地,竟然被铁弗部和杂胡挡住了,折腾了两个月,只弄到了四五千青壮,两三万头牛羊就撤走了。   也不知他是故意的,还是真的无能,给他壮大的机会都不中用……   关中压力大减。   但苻坚目的似乎并不仅限于汉中,拿下汉中之后,有窥伺蜀中之意。   桓温北伐失败,跌了一个大跟头,能守住荆襄就不错了,还要面对建康朝廷的清算,无力援助蜀中。   此时是苻坚进取蜀中的最佳时期。   细作来报,苻坚只等秋收有粮之后,便准备大举南下。   苻坚若是拿下蜀中,便有了先秦的疆域和格局。   先秦没有凉州……   苻家几代人筚路蓝缕,在苻坚这一代爆发。   不过,苻家武功赫赫,想要达到历史上前秦的高度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并不是地盘越大就越强,苻坚欠缺的东西很多,在关中又没遇到什么强敌,所以才大杀四方。   李跃率大军开始返回邺城,经此一战,江东元气大伤,桓温只怕再不敢有北伐之念。   江东会走向何方,李跃大感兴趣。   行至半路,后方有江东使者追来,一问得知是谢安派来的,只是为了送上一封信。   李跃打开,却是一首诗:峨峨东岳高,秀极冲青天。岩中间虚宇,寂寞幽以玄。非工复非匠,云构发自然。器象尔何物?遂令我屡迁。逝将宅斯宇,可以尽天年。   诗词气度非凡,而有阳刚之美,字迹遒劲有力,挥洒自如。   不过谢安莫名其妙送这一首诗来作甚?   翻来覆去看了几遍,没什么发现,却嗅到一股幽香,似梅若兰…… 第四百九十九章 权臣   梁国大军走了,江东却是一地鸡毛。   轰轰烈烈的北伐,弄得黑云军饮马长江,眺望建康,江东人心惶惶,总要有人负责。   即便当年羯赵南征,也就打到沔南一带,攻下邾城,伤亡六七千人,未曾如今时这般,直接被俘被斩六万人之多。   桓温庚戌土断的成果基本葬送。   被葬送的还有桓温入主建康的希望。以及克复神州的可能。   经此一战,江东无力北伐,北方流民被掳走三四十万。   梁国强大深入人心。   “大司马还不肯饮食么?”郗超在屋外急的团团转。   下人道:“前日开始,到今日粒米未进。”   “胜败乃兵家常事,大司马这是何必?江东根基未失,荆襄犹在,江东至少十年无忧。”袁真亦叹息道。   两人年纪虽然差着一辈,却是多年故友,曾共享姬妾。   江东士族之风流,大抵如此。   “报将军,朝廷来人了……”下人匆匆来报。   郗超一甩手,“大司马身体欠安,让使者稍待几日。”   以前建康朝廷仰桓温鼻息而活,桓温卧床,无人做主,让朝廷使者稍等几日,也在情理之中。   但下人却支支吾吾道:“上使求见……袁将军……”   “嗯?”郗超和袁真同时一愣。   若说这场大战,唯一表现卓越之人,便是袁真。   在濡须挡住了黑云骁骑,为桓温争取到了逃生的一线生机,同时拖住梁军攻打历阳的时间,不然濡须城破,濡须水中的桓温就成了瓮中之鳖,梁军最缺的水军战船也就有了。   其后袁真与表弟邓遐滋扰梁军,救回数万百姓,在江东声名大噪。   如今江东最缺的是什么?   一个能撑起江北防御的大将,同时能与桓温分庭抗礼之人。   袁真陈郡袁氏出身,资历、声望、出身、能力都足够了。   “这……”袁真也意识到建康朝廷的意图。   郗超一拱手,“袁将军,请——”   “嘉宾稍待,某去去就回。”袁真不可能拒绝建康朝廷。   郗超望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   屋中却传来桓温的声音,“嘉宾入内一叙。”   “唯。”郗超并未觉得任何意外。   屋内,桓温一袭宽衣,坐在榻前,扶脸大笑:“悔不听嘉宾之言,狼狈如斯!”   当日若听了郗超的建议,与梁军决一死战,说不定事情没有这么糟。   至少能输个体面,不至于让梁军饮马长江……   郗超安慰道:“胜负不过一时也,昔者魏武先败宛城,再败于赤壁,后败于汉中,刘玄德辗转天下,败多胜少,二者皆克成大业,今日虽败,然荆襄根基犹在,建康亦在掌握之中。”   大本营荆襄还在,就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此战虽然大败,但输的不只是桓温一人,还有整个江东。   论实力,桓温仍旧最强!   “吾本欲借北伐建立功名,可惜……”   “时急从权,以前可以徐徐图之,如今却是时不我待,朝廷已在拉拢袁将军……”   江东各部全都遭受重创,唯独袁真兵力未受太大损伤。   当初建康朝廷扶持殷浩压制桓温,如今有了新对象,而袁真的威胁远比只会夸夸其谈的殷浩厉害十倍。   桓温起身踱了几步,冷笑道:“如今长江上游、下游皆在吾指掌之间,朝廷能奈我何?”   移身兰锜前,取下一柄宝剑,拔出稍许,厉声道:“大丈夫既不能流芳后世,不足复遗臭万载邪!”   高处不胜寒。   魏晋无数血淋淋的教训在前,一个权臣,要么走到最后,要么,夷灭三族。   越是这种时候越是不能后退!   “大人虎变,其文炳也,君子豹变,其文蔚也!”郗超一喜,经历此败,桓温心性已变。   只要桓温身上的大司马、都督中外诸军事还捏在手中,江东逃不出他的手掌心。   “朝廷不是要扶植袁真么?那就上表健康,合肥大战,袁真在后迟误军机,未北上助战,以至于有今日之败,念其旧功,酌情废袁真为庶人!”桓温拔出宝剑,剑气森森,映照着他更阴森的脸。   江东需要有人为北伐失败负责,桓温就将袁真推出去,当替罪羊。   到时候看建康如何扶植袁真?   此乃一石四鸟之计,破坏朝廷的计划,为自己顶罪,同时可以吞并袁真部曲,最后,还能试探朝廷的心意。   是决裂,是妥协,全看建康的心意,反正他桓温的剑已经拔出来了。   桓温能从江东士族中脱颖而出,必然是内斗的佼佼者。   “袁真表亲邓遐,有万夫不挡之勇,若欲对付袁真,此人不可不防!”郗超滴水不漏。   “吾这就下令调他来濡须!”   “大司马,可无恙?”就在两人商议之时,袁真的声音在外响起。   “有劳袁兄牵挂。”桓温还剑入鞘,收起脸上所有厉色,如往常一般和蔼起来。   袁真入内,“哎呀呀,大司马无事便好,无事便好,江东有望矣!”   桓温哈哈大笑,“不知朝廷使者所来何为?”   袁真不疑有他,“朝廷因我守护濡须之功,升为镇西将军,扬州牧,都督司、冀、并三州诸军事。”   郗超目视桓温一眼。   荆襄在江东的西面,镇西将军,其意再明显不过。   北伐之前,朝廷加封桓温扬州刺史,现在给袁真一个扬州牧,又压了桓温一头。   “哈哈哈,恭喜袁兄!”桓温客客气气。   郗超也跟着称贺。   袁真连忙还礼,叹道:“如今江东大败,数年累积军资、精锐一朝丧尽,国家风雨飘摇,交广妖贼作乱,广陵有海贼滋扰,大司马当以保重身体,再安社稷!”   桓温庚戌土断,还是得到了不少有志之士的认可。   此番大败,伤了元气,却未伤根基,只需如往常一般励精图治,北伐希望不大,但守住江东一亩三分地,安定社稷,还是可行的。   “袁兄所言甚是!”桓温目中掠过一丝惭愧,脸上泛起犹豫之色。   但郗超却轻咳一声,“大司马在,江东社稷便在!”   这句话反过来听,桓温不在,江东在不在不重要了。   桓温脸上的犹豫一闪而逝。   权臣,从无退路。 第五百章 弃子   在建康执掌大权的不是小皇帝司马聃,而是抚军大将军、录尚书事、琅琊王司马昱。   当初扶持殷浩对抗桓温之策,得到他的鼎力支持。   如今北伐失败,正是一个对付桓温的好机会。   “桓温竟将北伐失败罪责推给袁真!”司马昱眉头紧蹙,轻轻放下桓温的奏表。   朝廷这边刚要扶植袁真,桓温就来将军了。   如果处理不好,江东内乱近在眼前。   这份奏表,其实也是桓温的试探,如果不处理袁真,那就代表朝廷不愿屈服。   尚书左仆射王彪之道:“袁真有勇有谋,忠义之士也,不如召桓温入京!”   召桓温入建康,等于图穷匕见。   当年司马昭以司空之位召淮南诸葛诞入洛,诸葛诞立即叛变。   桓温这么多年权势越来越盛,却从未入京,防的也是这一手。   “万万不可,如今大司马勒兵濡须,桓云驻扎广陵,稍有不慎,内外夹击,江东将有倾覆之厄!”刚刚升任中护军的谢安连忙劝止。   谢安孤身入营,劝退梁军,深得司马昱器重。   桓温北伐失败,但内外兵权还是掌握在他手中。   一军出濡须,一军出广陵,建康只有束手待毙的份儿。   司马昱长叹一声,“依安石之见,如今该当如何?”   谢安徐徐道:“阴在阳之内,不在阳之对,阴阳相生,斗而不破,方可国泰民安,大司马虽然兵败,然江东根基仍在,庚戌土断利国利民,依在下之计,当安抚大司马。”   江东没有翻脸的本钱,也经不起一场内乱,无论谁掀桌子,便宜的都是梁国。   桓温虽然大权在握,却并没有跋扈之举。   为了争取江东士族的支持,一向礼敬有加。   王彪之点头,“不错,桓温北伐失败,反而利于朝廷,声威大跌,只要不逼迫他,便不会行僭越之事,以后再徐徐图之。”   只要江东士族不点头,桓温不可能走司马懿的老路。   强行上位,名不正言不顺,王敦、苏峻殷鉴不远。   不到最后,桓温不会迈出这一步。   从另一面看,桓温北伐失败,反而给了建康朝廷喘息之机,如果北伐成功,只怕皇位上坐着的将不是司马家的人。   江东形势,其实都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   桓温也从不掩饰自己的野心,屡次顺江而下,威胁建康。   “那么……只能委屈……袁真了,升袁质为散骑常侍,左民尚书。”司马昱面无表情。   政治的本质其实就是互相妥协,总要有人牺牲。只要牺牲的不是自己就可以了。   衣冠南渡之后,琅琊王氏、陈郡谢氏、陈郡袁氏、兰陵萧氏并称四大姓。   但袁氏一直紧随桓温,袁真、袁宏皆唯桓温马首是瞻,只有一个袁质担任东阳太守。   司马昱提升袁质,算是给了袁家一些补偿和一个交代。   牺牲袁真对江东影响并不大,本来就是桓温旧部,削弱的是桓温,如此一来算是皆大欢喜。   唯一不欢喜的便是袁真。   拿到朝廷诏令后,袁真目瞪口呆,这一战他自问没有做错任何事,如果不是他守住濡须,现在哪还有江东?   为江东征战半生,却落得如此下场,袁真满嘴苦涩。   最让他心寒的是桓温,既是他的上司,也是他多年故友,有通家之好,桓玄生母还是袁真进献的侍婢,而桓温下起手来丝毫不留情面。   “朝廷与桓温这是拿我父子堵天下人悠悠之口!”袁真子袁瑾怒道。   身后部将朱辅、朱斌亦怒目而视:“近日桓温调走不少兄弟,将军若是再不反抗,只怕兄弟们心都散了!”   袁真今年刚刚六十,对权势早已不作指望,但北伐失败的罪责加在他身上,可是要遗臭万年的。   “慌甚?待吾上书朝廷,陈述真相!”   这话说出口,连袁真自己都没多少底气。   半月之前,刚刚升为镇西将军,半月之后,忽然降罪,说明桓温已经跟朝廷达成一致。   袁真活了这么大岁数,岂能不知庙堂上的龌龊事?   “真相?真相便是朝廷不敢得罪桓温,拿我等顶罪,父亲万不可糊涂!”   袁真一把岁数活够了,但袁谨正年富力强。   “放肆!”袁真拍案而起。   “当断不断,必受其乱,父亲若是认罪,儿愿自刎于前,以免为千夫所指!”袁谨拔刀在手。   明晃晃的刀子在堂中晃动,气氛立即诡异起来。   袁真斜了一眼部将,却大多站在袁谨身后。   眼看父子之间骑虎难下,朱辅拱手道:“方今天下,大梁已成一统天下之势,梁帝英雄盖世,广纳四海雄杰,江东半壁非其敌手,必不能长久,将军名震江淮,非不欲为国家尽忠,乃朝廷逼迫,无立锥之地,不如擒桓温据濡须献大梁!”   此言一出,诸将目光灼灼的望着袁真,显然是已经谋划好的。   袁真同意也罢,不同意也罢,都无法改变现状。   连他的亲儿子都把刀拔出来了……   “尔等……”袁真无力的坐回软榻。   如果部曲被桓温夺走,他便再无翻身的机会。   北伐失败,梁国饮马长江,江东还在尔虞我诈内斗不断,岂是梁国对手?梁军这次退走了,下一次呢?   梁国实力,不断暴涨,国内政通人和,如今力压江东,成为上国,正统已经拿到手,再无可制。   所有人都望着袁真,等待着他最后的决断。   “某为国家征战一生,到老还要蒙受不白之冤,也罢,既然朝廷不仁,休怪吾不忠,朝廷弃我,我亦弃朝廷!传令,尽起旧部,北上东关,投归大梁!”   “将军英明!”众人大喜。   袁谨眉头一皱,“始作俑者,桓温也,如能擒杀此人……”   “桓温与我家乃是世交,手握两万水军,防备森严,猝然起兵,非其敌手,北上会合应远(邓遐字应远),方是万全之策。”   话是这么说,实则袁真不忍向桓温下手,江东毕竟是故国,没了濡须,江东门户大开……   人老了,也就顾及情面,不想把事情做得太绝。   如果不是袁谨和部将逼迫,袁真十有八九捏着鼻子认了。 第五百零一章 秦势   李跃大军返回邺城,百姓出城十里迎接。   到处都是呼爹唤儿之声,几家欢喜几家愁,欢笑之声也没掩盖失去亲人的哭泣之声。   尽管李跃避免伤亡,但战场上,总要有人牺牲。   合肥一战,攻打桓温营垒,伤亡颇大,有数千将士长眠于淮南。   李跃也只能多加抚恤,在邺城南郊设烈士陵碑,凡阵亡者,名皆刻其上,重加抚恤,四时享受香火,每年李跃都带着家眷前来祭拜洒扫,慰藉英灵。   王猛还在南阳安排防务,一面防备荆襄反攻,一面威慑关中。   南阳在手,上庸三郡势如破竹,被徐成南下。   此次南征大获全胜,虽然没有拿下荆襄,但基本完成了所有战略构想。   李跃下令将士休沐,与家人团聚。   刚准备自己也休息几日,不料关中事情又来了。   苻坚致书恭贺李跃凯旋而归,跟江东一样,自称下国,书信中极尽谦卑之能事。   但嘴上说的软,手上丝毫不软,关中又有两路大军南下入汉中,伐蜀之意昭然若揭,又加固了蒲坂、潼关、武关三处防御。   “陛下连年征战,府库空虚,士卒疲惫,今可成大功,当偃甲息兵,蓄养国力,方为长久之道。”回来的第一次朝会,常炜便在殿上劝谏。   望着常炜干瘦的身形,李跃心中暗叫惭愧,自己率千军万马威风八面,但背后的万钧重担,全都押在他身上。   实话实说,梁国也到了休养生息的时候。   《汉书·食货志》有言:三考黜陟,馀三年食,进业曰登;再登曰平,馀六年食;三登曰泰平,二十七岁,遗九年食。   东汉三年考核一次地方政绩,府库中有余三年食,曰登。   三登为泰平。   一个泰平之世需要二十七年的努力,府库能支撑九年的余粮。   梁国立国没几年,却年年大战,能支撑到现在已经不容易,全靠常炜、周牵等人在后方宵衣旰食,想尽各种办法筹措粮食输送前线……   “令君之言虽然有理,然则氐秦声势日隆,版图日大,今觊觎蜀中,将成强秦之势,难道大梁就眼睁睁看着起壮大?”刘猗拱手道。   “秦奋六世之余烈,方有强秦之势,苻坚才几年?绝非大梁之敌,休养数年之后,大梁兵强马壮,府库充盈,关中师老兵疲,可一鼓荡平之。”常炜对苻坚不屑一顾。   苻坚能崛起这么快,是因为周边没什么成气候的势力。   凉州还是因为内乱才被苻坚得手。   李跃深以为然,如今就算想干预关中,也没有那个精力,“令君所言甚是,今日起,息兵罢战,全国上下,鼓励开垦荒地,官府免费租借百姓耕牛,荥阳、山阳铁坊多打造农具、水车,多修官道、水渠、运河。”   对付氐秦,要么不出兵,要么一击致命。   石虎没弄死苻洪,让苻家越来越强。   桓温驻兵灞上,最后关头,让苻健喘了一口气,被反败为胜。   小打小闹没用,只有泰山压顶,一战定乾坤,不给苻坚任何机会。   朝会结束,李跃照例让常炜、崔宏、刘应、卢青几人前来商议国事。   有些话不适合在朝会上说。   “苻坚拿下蜀中,对大梁反而有益,桓温为何不经营蜀中?盖因今日之蜀,非三国之蜀也,豪强、诸族混战不休,山贼林立,百姓稀少,犹如鸡肋,需分兵防守,数十年治理,方可恢复昔日天府之国,蜀中与关中山川远隔,若苻坚投入精力其中,则关中必定空虚。”崔宏拱手道。   李跃眼神一亮,这番见解倒是出人意料。   蜀中在经历成汉两代暴君的摧残,早就不是昔日的天府之国。   否则桓温也不会掉头就走。   并不是地盘越大,实力就越强。   也不是所有地缘板块都如关东这么优良。   关东能有今日,是经过东汉、曹魏两三百年的经营,魏武开河北运河,司马懿令邓艾修淮南运河,方有如今的数千里沃野。   而关中从东汉开始,便没落了。   苻坚最大的问题便是缺少人口,即便拿下凉州,也无法跟关东相提并论。   “大善!”李跃放下心来。   秦汉时,蜀中粮草能走汉水输送关中。   但汉初,武都地震,西汉水被迫南下,被嘉陵江吞并,史称嘉陵夺汉,汉水改变流向,自此汉中、蜀中粮草转运关中极为艰难。   诸葛武侯都束手无策,更不用说苻坚。   “陛下可反其道行之,下诏苻坚,令其缓攻蜀中。”刘应拱手道。   苻坚数路大军云集汉中,裤子都脱了,箭在弦上不得不射,越是不让他伐蜀,他越是积极。   李跃点头,“可!”   如今梁国可谓猛将如云,谋臣如雨,放眼天下,无人敢动,唯一欠缺的就是家底了。   只要不出什么重大战略失败,一统天下指日可待。   家底不是问题,悉心经营便是。   未来几年将是梁国的发展期,李跃准备从明年开始,十六万黑云军除了精锐的左右骁骑、左右前锋四军,其他驻军也开始屯田渔猎。   制衡苻坚,也不必全用武力。   李跃手中筹码很多,这也是大国的优势。   商议了一个时辰后,李跃设宴招待众人,没什么佳肴珍馐,也就一些胡饼、牛羊肉。   李跃恭恭敬敬的给常炜敬了一樽,“若非令君,朕焉有此胜?”   “此乃臣之本分。”常炜不仅干瘦,才四十几岁,头发一片花白。   当家不是那么容易的,尤其给一个喜欢征战的君主。   这一夜,李跃和常炜都多喝了几杯,还是李跃用御辇、宿卫送其回府。   次日起来,正觉疼痛,刘应匆忙前来禀报,“陛下,大喜,江东龙骧将军袁真与冠军将军邓遐,携东关归降大梁!”   李跃愣愣的看着刘应,足足五个呼吸,才反应过来,“袁真投我大梁?”   “千真万确,司马昱欲扶植袁真对抗桓温,桓温先行一步,诬告袁真作战不力,坐视合肥大败,建康惧桓温之势,将北伐失败之罪推给袁真,袁氏部曲当场起兵,杀出濡须,得邓遐接应,乘水军战场北上!”   来投的不仅是袁真、邓遐,还有最缺的水军战舰。   濡须之战,李跃见识过袁真的老辣。   “会不会是江东的诈降之计?”李跃揉了揉额头。   “应当不是,江东大败,对我军避之不及,岂敢再兴战端?”   “拜袁真为左抚军将军,庐州刺史,成德侯,邓遐为右抚军将军,怀安侯!”李跃大喜。   这还是第一次有江东大将北投,意义极其深远,这说明江东的正统在瓦解,李跃不吝重赏,给江东文臣武将做出一个表率。 第五百零二章 激励   汉魏以来,被封为龙骧将军和冠军将军的,都不是寻常将领。   袁真的手段李跃算是见识过了,一员老将,还是陈郡袁氏出身。   邓遐提剑入水,斩蛟而出,还重伤了苻苌,绝对够万人敌的级别。   如此一来,大梁万人敌水准的有三人,张蚝、刘牢之、邓遐,李跃心花怒放。   江东这么内斗下去,对梁国大有好处。   连带的东关也成为梁土,东关背后是巢湖,历来就是水军基地,也就说,如今梁国初步具备了渡江灭亡江东的实力。   而江东的内斗只是一个开始。   经此一战,桓温想要篡位,就要换条路走,所以江东的内斗只会越来越剧烈,会有更多厌倦江东腐朽的有志之士投奔北国。   正统基本拿到手,梁国如今要做的不是穷兵黩武,而是增加内部凝聚力,增强国力,周围势力,谁先烂,就出兵吞并谁。   三国诸葛武侯逝世至今的百余年,基本就是一个比烂的时代。   后期曹魏、西晋、汉赵、羯赵、成汉、燕国、东晋,一个比一个烂,所以苻坚的前秦才会脱颖而出。   南征完结之后,梁国进入全面的休养期。   李跃提倡无为而治,与民休息,国中徭役基本由奴隶代劳,百姓只需要将精力投入在两件事情上即可,种田、生娃……   为了百姓开垦,李跃将农务也纳入军功爵之中。   依据开垦的荒田、上缴的粮食,赐以爵位,不过只有大夫、不更、簪袅、上造、公士五级,每一级对应了社会地位、福利、宅田、奴隶。   寻常农夫最多也就能混个不更,即免除更役,对普通百姓吸引极大,对士族豪强吸引不大,他们可以通过科举和战功爬向更高的地位。   此举也算保证了寻常百姓的利益。   至于大夫爵,则需要特殊功勋,比如发现新作物,改良粮种,发明新式农具,以及新的耕种方式、提高亩产等等。   户部推算全国人口当在一千一百万左右,这么点人撒在广袤的关东山川河流上,完全不够看。   仍旧有非常多的无人区、空白地。   也就是说梁国仍旧有非常大的发展潜力。   未来几年,踏踏实实种田,老老实实增长人口,用心经营关东,力争恢复到西晋太康时期。   除此之外,李跃连下三道诏令,开放国中所有山川河流森林,每年秋收之后鼓励渔猎,任何人敢以任何名目霸占者,处以重刑。   想要百姓过得好,光种田不行,农闲时可以狩猎采摘。   李跃想尽各种办法解放民间生产力,只要民间有了活力,经济、国力自然会起来。   秋收之时,李跃带着皇后崔言思、拓跋玉树等妃子,以及四个年过六岁的儿子到枋头同山陂下田劳作。   不知不觉间长子李仪、次子李佑、三子李攸、四子李伦已经到了打酱油的年纪,同行的还有孟开的三个儿子,老大孟宽已经八岁,老二孟通、老三孟充都是六岁半。   李跃将他们养在宫中,视若己出,又在宫外置了一座大宅,安置孟开的四个妻妾和儿女。   几个小家伙在田间打闹嬉戏,全不成样子。   李跃也懒得管他们,这般年纪,爱玩也是天性。   过年之后,李跃准备将他们全部弄进尚武堂,跟其他孩子一起学文习武,一起成长。   深宫温室长不出栋梁之材,李跃不指望他们能如慕容家一般,生出慕容恪、慕容垂两个奇才来,但多接接地气,总能有个中上之资。   “皇家子弟,如此这般,成何体统?”崔言思哼了一声,时时刻刻端着一副母仪天下的架子。   “你懂什么?一张一弛文武之道,天天窝在深宫里面,就成体统了?汉高无赖儿,石勒一奴隶,几曾成过体统?”李跃躺在地上,闻着周围的麦香,嗤之以鼻。   孩童最不能缺少的是家庭温暖。   性格有问题的孩子,十之八九都是家庭带来的。   十六国南北朝出了太多的畜生,连石虎都搞怕了,哭诉为何生的都是恶子,一到二十便要弑父,准备用石灰洗一洗肠子……   梁国已经走上正轨,国事有常炜、王猛、崔宏、刘应等人担着,李跃能抽出一些时间多陪陪儿子。   “哎呀,臣妾这不是说说吗?”崔言思眼珠子一转,顺着李跃。   拓跋玉树掩嘴而笑。   其他妃嫔见李跃都这么不拘小节,也就放开了,在田间随意走动,欣赏秋收的美景。   河北大地,很久没有这么平和过了,李跃也很多年没有这么放松。   “昨日江东送来一批女子,都是世家大族,臣妾查验过了,个个都貌美如花。”崔言思拖着襦裙被两个女官的搀扶下辇车。   脚一沾地,秀眉蹙起,一脸嫌弃,但在李跃面前又不敢表现的太过只能强忍着。   李跃就喜欢她这种什么都写在脸上的性格,虽然傲娇,但城府不深,容易拿捏。   “都说了,让你不要来,来了又嫌弃。”   “不行,臣妾乃后宫之主,自当作表率。”   李跃哈哈一笑,“江东来了几家?”   崔言思扳着指头道:“王、荀、殷、萧、庾、朱、顾、陆、张、周。”   李跃心中一动,“你是不是漏掉了?”   崔言思愣了一下,又扳着指头数了一遍,“一共十家,没有遗漏。”   江东士族,王、荀、殷、萧、庾都是北方大族,朱、顾、陆、张、周是江东本土士族。   旧时王谢堂前燕,唯独少了谢家。   当然,李跃绝非好色之徒,要的只是江东的一个态度而已,同时加强加强南北融合。   自己明明提示过谢安了,别人都送,他家不送,几个意思?   难道看不起大梁皇帝?   李跃忽然想起谢安送来的那首诗:器象尔何物?遂令我屡迁。逝将宅斯宇,可以尽天年。   以李跃所剩不多的文采翻译一下:你他娘的什么东西,居然要我迁徙?就算你泰山压顶,我也不为所动,留在江东宅上一辈子……   虽然没这么严重,但相差不会太远。   李跃嘿嘿笑了两声,江东士族果然不一样,骂人都这么有诗意,拐弯抹角……   “陛下何故发笑?”崔言思睁大眼睛。   “没什么。”李跃摸了摸下巴。 第五百零三章 遇猪   “拜见陛下、殿下,长安送来国书。”刘应策马而来,捧着一份黄绢拜在面前。   魏晋时代,皇后、太后、太皇太后都统称为殿下,只有临朝摄政的皇太后才能被尊称为皇太后陛下。   “国书?”李跃接过,苻坚还弄得如此正式。   刚一打开,崔言思的脑袋就凑了过来。   “去去去,妇人不得干政。”李跃合上。   崔言思嘴一撇,扭过头去,在女官的搀扶下气呼呼的上了辇车。   十几天前李跃下了一道诏令,不让苻坚攻蜀。   果然,效果出奇的好,苻坚沉浸在开疆拓土的兴奋中不可自拔,所以递交了一份非常正式的国书,跟江东一样,也自称下国。   国书中言,他苻坚攻打蜀中,不是为了贪晋室土地,而是江东对大梁不敬,对李跃不尊,梁秦有叔侄之谊,对李跃不尊就是对他苻坚不敬,是以“提举六师,会同诸将,南下而断司马氏之一臂,以备他日夹击江东,助陛下一统天下!”   李跃看完被逗笑了,还助自己一统天下……   他一旦吞并蜀中,弄不好调转矛头,朝向关东。   这厮睁眼说瞎话的水平见长,信里信外,就一个意思,天王老子都别想拉住他为李跃出气……   从长远看蜀中其实是一个巨大的战略陷阱,近在咫尺的桓温都放弃了,迁走百姓了事,任其自生自灭,肯定有诸多考量。   想要获得蜀中收益,需要大量的投入。   这么大地盘,要驻兵,要剿匪,要派遣官吏,还要填充人口……   统治也是需要成本的,就像两汉,对西域一直奉行羁靡之策,只控制一些要地了事。   李跃记得历史上苻坚发动淝水之战时,还让吕光发兵十万攻打西域,两线作战……   现在苻坚就像中了邪一般,非要往火坑里面跳,拦都拦不住。   “给苻坚回一封信,再给他添把火,蜀中我大梁自取之,不必他劳神了。”李跃望着秋高气爽的天空。   微风拂过,田野里掀起阵阵麦浪,远远传来孩子们笑声,惊的兔獾到处奔逃。   这时代野兽多的过分,梁国下了如此大的力气渔猎,还是一窝接着一窝。   “唯。”刘应古怪一笑,拱手而去。   如果苻坚现在与李跃同时休养生息,未来的大战会持续很长时间,苻家人才太多了,比慕容家还要多。   加上关中豪族,邓羌、姚苌、杨安之流,国力虽然不如大梁,却战力强盛。   但现在不一样,就凭苻坚那点家底,没有王猛辅佐,能浪几年?   “嗷——”   正思索之时,麦田之中传来一声高亢的野猪嚎叫。   李跃心中一惊,赶忙站起,定是孩子们大闹,惊动了田野里的里野猪。   经常打猎,李跃深知野猪脾性,最喜在田地里建窝,被激怒之后,六亲不认,千军万马也敢冲撞。   二十多名亲卫已经提着弓刀冲了过去。   李跃也赶紧跟了过去。   只见麦株倾倒,一头不大不小的野猪冲着孩子们撞来,嘴前獠牙森森。   亲卫弯弓搭箭,射在野猪背上,但这更刺激了野猪的凶性,四蹄狂奔,犹如一座小肉山一般的撞了过来,而几个孩子都吓呆了。   李跃心中捏了一把汗。   刚才与刘应商议苻坚国书,没注意孩子们走远,此行带的亲卫也少,临时决定在此地游玩,所以没有搜查太远。   即便搜查了也没用,野猪神出鬼没的,到处乱窜。   建安二十三年,孙权游建邺东南,至庱亭(今镇江)忽遇猛虎,射之不中,虎怒,随行亲卫皆不能挡,扑至驾前伤马,情急之下孙权掷双戟伤之,后与亲卫合力毙杀之。   眼看野猪越来越近,孩子中站起两人,提着木棍和土块挡在前面。   一人是老二李佑,一人是孟开长子孟宽。   “当心,速速退下!”李跃大吼一声。   这一吼还有些效果,身后其他孩子连滚带爬退开,但李佑和孟宽一动不动,也不知吓傻了还是没听到。   “嗷”的一声,野猪撞来,两个七八岁的小孩,如何挡得住野猪一撞?   顿时如柳絮一般被撞开,摔在麦秸上。   李跃目眦欲裂,一把抽出身边亲卫佩刀,错身横斩,一蓬鲜血飞溅而出,野猪脖颈断了半截,垂了下去,冲出十余步,一头栽进泥土里,没了动静。   李跃赶紧去看两个孩子。   却见孟宽捂着手臂从地上爬起来,李佑却一动不动。   李跃一阵紧张,走过去,却见他睁大眼睛,哇了一声,哭了起来。   能哭就说明没事,李跃检查了一阵,右腿外侧一大块淤青,应该只是骨折,心中一松,幸亏这头野猪个头不大。   “我等护卫不力,请陛下降罪!”周围所有亲卫都单膝跪地。   “每人二十鞭,以儆效尤。”   事情没做好就要接受惩罚,一味宽仁,只会纵容他们犯错,还好只是轻伤。   “谢陛下。”亲卫如蒙大赦。   李跃又检查了孟宽一番,发现这孩子身体极为强壮,长相气质都像极了孟开,只是眼神有些冷,以及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成熟。   “可曾伤着?”   “未曾。”孟宽话也少,手臂也只是擦伤而已。   “他们都退了,你为何要上前抵挡?”李跃望着这个最大的孩子,八岁,很多事已经懂了,这时代的人普遍成熟较早,寻常人家的孩子五六岁就在田地里帮忙,十二三岁大多成家,或是上了战场……   无论如何,孟开死于梁军之手,他若无任何反应,反而有些狼心狗肺了。   “我最年长,当保护弟弟。”孟宽讷讷道。   李跃微微一笑,转向李佑,为他接骨,“你为何不躲?”   “儿臣……将来要当大将军,岂惧……区区一头畜生?”李佑疼的直哆嗦。   “有志气。”李跃一左一右搂起二人,“你二人将来都是大将军!”   “陛下——”崔言思慌慌张张的跑来,再也顾不得田地里的脏乱,提着襦裙小跑而来,满眼担忧之色,“陛下可曾伤着?”   “无妨。”   几年夫妻,崔言思也慢慢转变过来,自从有了太子李俭之后,心思也放在了这边。   “你等都是怎么护卫的?令陛下身陷险境!”崔言思掉头又去斥责亲卫。   “属下有罪!”亲卫又半跪下来。   “非他们之过,不必大惊小怪,一头野猪而已,朕的孩子,将来要对付的是天下虎狼!”   慕容恪慕容垂十三四岁就上战场冲杀,勇冠三军,一头野猪算什么?   看崔言思这架势,以后李俭不能常跟着她,慈母多败儿。 第五百零四章 皂衣郎   今年黄河以北虽然雨水不足,但黄河以南还算风调雨顺,没有出现什么天灾人祸,大多数州县都是平收。   不过南阳以及淮水两岸数州丰收。   不比不知道,一比吓一跳,一个南阳郡的粮食产量,都快超过整个幽州。   这还是在南阳遭遇大战的情况下。   东汉南阳为帝乡,领县三十七,人口两百四十万,为天下第一大郡,袁术据此地而起,雄霸一方。   所谓天府之国,也未必比得上南阳盆地。   因此王猛一直督镇南阳,南望荆襄,西窥关中。   淮水流域的丰收则是必然。   这几年周牵一直蹲在彭城,兴修水利,开垦荒地,扩建官道,基本恢复当年邓艾治淮颍时的盛况,将淮水两岸打造成大梁的粮仓。   各地粮食经由水道陆续送往邺城,府库再次充实起来。   秋收之后,百姓受军功爵制的激励,疯狂开垦荒地。   只凭种田就能得到爵位,几百年未有之事。   “咱大梁是真的把我等当国人!”田间地头,几个被秋日晒得黝黑的青壮汉子,趁着喝水的功夫,喜滋滋的说着闲话。   “可不是,当初羯赵我等贱如猪狗,连顿饱饭都没有,如今真像是做梦。”   羯赵过去也没几年,往事不堪回首,悲惨的记忆仍在众人心中盘桓不去。   两边一对比,梁国的犹豫也就来了。   “遇上这等圣君,是几世修来的福分,勒紧裤腰带,今年多交一倍赋税!”   梁国赋税极低,又开放山泽,鼓励百姓渔猎,日子比往年不知好过多少倍,即便多缴一倍赋税,日子也能过得宽裕。   “才一倍?人家西村那边有人多交五倍!”一年长汉子伸出五根指头。   众人倒抽一口凉气,旋即又气愤不已,“西村那帮从幽州过来的乌桓杀才,就没过过好日子!”   “几位,在下错过宿头,可否讨一碗凉茶?”   几人正骂骂咧咧的时候,不知官道旁何时多了一名青年文吏,正骑着驴子。   皂衣、蹀躞、文袋、长剑,一看就是邺城尚武堂出来采风的子弟,询问民间疾苦、冤屈。   只要禀报,不出十日,必有回应。   百姓甚觉亲近,称其为皂衣郎。   不过此人有些特别,腰间还别了一根翠绿色的长笛,骑在驴上,神色和缓,意态潇洒。   “好说,好说。”几人也不惧,连忙倒了一粗陶碗的凉开水递了过去,暗思方才嗓门那么大,应该全被他听去了。   不过听去也就听去了,如今世道,早就不是羯赵了,大梁朝廷对子民、庶民一向宽仁。   青年下驴一饮而尽,喝完之后,恭敬递还,拱手一礼,“多谢。”   “公子多礼了,今日天色已晚,赶不到东阿城了,若是不嫌寒酸,可到敝舍讲究一晚。”   “就是,公子一看就是贵人,如今天下虽然太平,但豺狼虎豹众多,夜里不安全。”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   “多谢好意,前方三十里自有驿站,朝廷有规矩,不得搅扰百姓。”青年再次拱手,翻身上驴。   一听是朝廷规矩,几人也就不再多言,挥手告别。   青年抽出长笛,放在嘴边吹奏起来。   驴步轻缓,笛声婉转,似仙乐下凡,连天上的大雁都来凑热闹,盘桓数圈,方才南下,即便几个不知音律的粗鲁汉子,也听的如痴如醉。   一曲终了,众人才回过神来,一人朝远去的背影大喊:“公子高姓?”   “在下桓野王——”声音远远传来。   “桓野王?好怪的名字,难道是邺城的那位大王?”   “呸,咋大梁就没封过王。”   夕阳、大雁、青驴、人、沃野,逐渐融为一体……   长安。   “蜀中乃天府之国,帝王之业,汝既取汉中,再图蜀地,是何居心?一统天下,自有大梁将士为之,不必越俎代庖,令诸军退还关中,务要再生事端!”   苻坚读着邺城诏令,脸上不知不觉浮起怒色。   氐秦恭事梁国,不过是为了韬光养晦,为以后决裂争取时间。   没想到梁国当真了,这口吻一点都没客气,真把氐秦当下国了。   “梁主欺我太甚,朕攻汉中,彼令慕容垂、拓跋什翼健攻我,是可忍孰不可忍。”苻坚掷黄绢于地,恨恨道。   这一年他刚好二十,正是年轻气盛初生牛犊不怕虎之际,接连的胜利让他有些飘飘然。   “昔者勾践卧薪尝胆二十载,终克强吴,如今梁强秦弱,眼下不可与其反目成仇,当速取蜀中,休养生息,整兵备甲,以备他日大战!”权翼拱手道。   苻坚的怒气来的快,去的也快,自负一笑,“先生错矣!勾践薄情寡义,焉能与朕相提并论?昔者楚汉相争,汉高屡败于霸王,垓下一战,十面埋伏,终灭强楚。朕有关中形胜之地,山河四塞,北有甘泉、谷口,南带泾渭,右并陇蜀,左兼关阪,骁骑如云,奋击百万,利则出攻,不利则入守,始皇据此而并关东六国,此为天命也。”   在他们眼中,历来都是关中压制关东。   氐秦跟秦朝都带着一个秦字,沾了不少光。   “陛下所言甚是,攻取蜀中,成三足鼎立之势,然后纵横捭阖,与慕容氏、桓温相约伐梁,大事可成也!”权翼跟着附和一句。   当年曹魏天下九州独占其六,依旧破不了三国鼎立的格局。   拿下蜀中之后,加上凉州,疆域远大于关东,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两人说着说着,兴致越来越高。   “如今秋收已毕,粮草齐备,事不宜迟,速速南下攻蜀,万不可令桓温有所准备,至于梁主,好色如命,再送他一百西域美姬,十车蒲陶酒,先稳住再说。”权翼捋着长须,眼中泛起幽光。   梁国刚刚经历一场大战,士卒疲惫,邺城细作传回的消息,息兵罢武,短时间内,不会威胁关中。   而桓温一门心思扑在江东,与建康斗法。   两边都没精力管西边。   此时不取蜀中,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   “传令汉中驻军,即刻攻打蜀中,粮食随后送到!”苻坚语气无比坚决,自古关中势力,就没有不觊觎蜀中的,几乎形成思维定式。   一谈起关中,首先就是成就强秦之势。   却忘记强秦非一朝一夕而成。 第五百零五章 伐心   苻坚还是出兵了,李跃并不觉得意外,很少有君主能控制住对土地的渴望。   但疆域越大,越考验治理能力。   梁晋秦燕代,若论内部之复杂,氐秦排在首位,只是因为现在处于扩张期,被掩盖了,如同当年的前燕。   西边在打,南边又不安分起来。   东关算是江淮的门户,袁真、邓遐投降之后,桓温咽不下这口气,在与江东士族妥协之后,重新在濡须聚集水军。   袁真虽然投梁,却隔不断与江东的各种联系。   建康不断派人游说袁真部曲,以其家眷威胁。   秋收之后,东关发生数次兵变,全被袁真压了下去。   江东还派人来请求归还东关,交出袁真、邓遐、朱辅等叛将。   “袁、邓二将被逼无奈投奔大梁,其部众未必心服,不如调入青州,与北水军合并,远离江东是非之地。”崔宏拱手道。   虽然东关投了梁国,但处于半自治状态,袁真有自己部曲城池,以及水军。   正常状况下,崔宏之策原本没错。   不过李跃却另有想法,“袁真、邓遐在东关,可壮我大梁声威,瓦解江东人心士气,非但不能调回,还应该加大扶持力度!”   崔宏单纯是从军事上考虑,李跃却从全局出发。   袁真邓遐就是一块活招牌,打江东士族的脸,恶心司马家。   “陛下……高论。”崔宏反应过来。   “传令江东,东关乃大梁土地,立即送还东关将士之家眷,任何对东关的攻击,都是对大梁的不敬。”   梁国为上,上国就要拿出上国的气势来。   不能为小弟撑腰,还当什么老大?   “这……”崔宏没想到还能这么玩。   李跃拍拍他的肩膀,“放心吧,江东那群鼠辈,不敢跟我们撕破脸的。”   此次北伐,李跃算是摸清了江东的底细。   从祖逖开始,只要是北伐,江东各种幺蛾子乱飞,使劲扯后腿,煮熟的鸭子都能弄飞,到嘴的肥肉重新吐回去。   桓温能力强一些,但私心也大,从北伐结果上看,跟殷浩相差无几。   李跃巴不得桓温再来几次北伐,他苟在江南,梁国一时半会儿拿他没办法,但只要渡江,便是送温暖。   此次北伐,梁国俘虏江东士民三四十万,战场缴获粮草六十万石,各种军资堆积如山,还得到袁真的水军。   除此之外,还有订立盟约,每年几十万的粮食……   桓温弄了几年的庚戌土断,成果却被李跃享用了大半。   就像当年殷浩北伐,给丧家之犬姚襄送了一波温暖,靠着殷浩抛弃的粮草军械青壮,一下就支棱起来,得到了西进关中的底气。   江东再来几次北伐,都不用李跃南征,江东自己就崩了。   “陛下所言……确有几分道理。”崔宏苦笑。   “袁真虚封庐州刺史,朕准备设置庐州,将合肥、居巢、浚遒、六安等九县合为一处,让他的庐州刺史名副其实!”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北方大军伐晋,要面临很多困难,气候、水土等等,都是难题。   而袁真所部都是江淮勇士,用他们为前锋,事半功倍。   所以干脆给他一块发展之地。   江淮诸城,东关是唇齿,合肥是咽喉,而寿春是心腹,只要寿春在后面压阵,前面的庐州便飞不走。   崔宏敬佩道:“臣擅谋军,陛下却擅谋国,袁真为江东所弃,心有怨气,今受陛下恩惠,他日伐晋,必舍生忘死。”   袁真邓遐为晋朝舍生忘死,功勋卓著,江东弃之如履,换谁都受不了。   其心可用也。   李跃笑道:“朕以国士待之,彼安能不以国士报效大梁?”   袁真混了几十年,信用还不错,是江东为数不多能打的军队。   不然司马昱也不会想到扶植他对抗桓温。   朝会上,李跃实置庐州之策,遭到了一些反对,认为袁真邓遐刚投靠其心未知,将合肥交与他手,风险颇高。   但这正是李跃做给江东看的。   只要江东将吏来投,大梁敞开怀抱。   对付江东,直接出兵风险太大,还不如一寸一寸瓦解他们的人心和士气。   最终还是尚书令常炜一锤定音,“区区合肥一座小城,何足挂齿?上兵伐谋,其下伐兵、伐城,若能动摇江东人心,何乐而不为也?”   “令君所言正是,伐其城,不如伐其心,今袁真制江淮,压其首,王景略经营南阳,挟其腰,他日只需攻克荆襄,江东不战自降!”李跃心中对南面的战略逐渐清晰起来。   其实根本不需要管他们,让他们自己斗就行,斗着斗着自己就崩了。   江东也就这点出息。   反而大兵压境,会让江东团结起来,同仇敌忾一致对外。   先伐其心,再以势压之,江东绝不会死战到底。   无论是王濬灭吴,还是历史上隋炀帝灭陈,江东都是自己投降。   总之一句话,不必过度关注江东,梁国的重心在内部、在北方。   李跃诏令发出,快马南下,不到一个月,江东便陆续送还袁真部曲的家眷,快的连李跃都有些诧异。   就连桓温也率水军返回荆襄,留桓豁镇守濡须。   南边的事按下去了,北边又狼烟四起。   柔然、高车等部族南下劫掠,轻骑一度翻过阴山,大则四五百骑,小则百余人马,袭扰幽州,抢夺粮食,掳掠百姓。   每年深秋南下劫掠,几乎成了他们的习俗。   气候深深影响天下大势,从汉末起,北方便一直处于小冰河期,漠北越发苦寒,草原部族南下迁徙,几乎是大趋势。   永嘉之乱后,不仅西域胡人内迁,连草原部落也纷纷南下,进入中原。   并州、幽州、辽东、凉州这些传统汉家故地,迁徙来大量夷狄。   燕国占据幽州时,丁零酋首翟鼠率部投降慕容儁,被封为归义王。   晋朝的衣冠士族们不愿北伐,也跟气候有很大关系,北国苦寒,遍地凶神恶煞的胡人,南方温暖如春,是个人都知道怎么选。   晋人南下之后,也是大力开发岭南。   屯兵上谷的张生野率军出击,敌军掉头就走。   张生野返回,这群人又到别处劫掠,如同苍蝇,防不胜防。   不过幽州豪强也不是好惹的,民间尚武,后世流传的很多拳法、武术,大多出自幽州,田、卢、牵、公孙等大姓组织僮仆,聚坞而守。   柔然人、高车人也没占到什么便宜,但毁坏了不少刚刚开垦的田地,放火烧了阴山马场的草场。 第五百零六章 练兵   这一举动,无异于触了李跃逆鳞。   自从下了黑云山,从来都是自己抢别人的,如今竟有人不知死活来抢自己,是可忍孰不可忍,简直不把大梁放在眼中,虽说现在的国策是偃甲息兵,但柔然人杀入幽州焚烧草场,还怎么种田牧羊?   对付他们,也用不着出动大军,就当是寻常的狩猎活动。   “来的好,大梁正缺奴隶开垦荒地建设城池,他们主动送上门来。”李跃杀气腾腾的笑道。   对付江东要伐其心,对付草原上的野人,要伐其命!   一万句好话都不如一把刀子捅过去管用,他们也只认刀子。   “漠南一向为拓跋氏掌控,柔然人高车人何以过境拓跋氏而侵入幽州?”崔宏旁敲侧击道。   李跃一怔,很快回过味来。   拓跋什翼健桀骜不驯,上次令他攻打河南地,给他机会壮大,他扭扭捏捏,小打小闹。   这次诸部南下,虽然不一定是他策划的,但肯定有他在背后推动。   暗地里使绊子,这招谁都会。   以拓跋什翼健这厮的小肚鸡肠,十有八九在背后推波助澜。   “陛下可令慕容垂出河南地,敲打一番,拓跋什翼健必会收手。”刘应拱手道。   “拓跋什翼健这小子一向不安分,敲打没用,要给他点颜色看看。”李跃一说出口,忽然觉得有些不对。   拓跋什翼健名义上是岳父,两边差着辈分,这一句“小子”有些不妥。   崔宏刘应眼神怪异起来。   李跃挥挥手,没太在意,天下最强国的皇帝,称呼拓跋什翼健“小子”,有何不可?   这是给他面子,别人还没这待遇。   “古人春夏耕种,秋冬用兵,寇可来,吾亦可往,令骁骑军集于上谷,给朕狠狠的筛一遍漠南,别管什么鲜卑人、柔然人、高车人,不降者灭之!”   马无夜草不肥,人无横财不富。   古往今来就没有比劫掠更快的壮大手段。   种田是一方面,但并不影响出去捞些横财,刚柔并济,阴阳互补,方是治国之道。   大战不打,小规模劫掠战无伤大雅,骁骑军轮番出兵,每次三部,每部三千,就当是练兵,也可以测试一番新式骑兵装备。   好战必亡,忘战必危。   兵者,国之利器,不可久旷,需时刻保持战斗欲望、好胜之心。   与其被动躲在坞堡里面防守,还不如杀出去,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陛下准备用何人为将?”刘应拱手道。   李跃想了想,用魏山、徐成、高云、鹿勃早、张蚝、吕光这些人,是牛刀杀鸡,既然是练兵,干脆连将一起练,目光落在崔宏、刘应二人身上,顿时有了主意,“刘牢之、崔宏、何谦为左路,窦封、李屹、刘应为右路,高衡、赵贺、刘轨为右路。”   中层有资质的将领几乎都派出去了。   崔宏、刘应虽是文吏,但世家出身,文武兼资,年纪轻轻就应该上战场去砍砍人,练练胆气,增加些阳刚之气。   凡是在战场上历练过的人,能力都不差。   想当年张骞、班超、傅介子等人一介书生,前仆后继投身西域,杀人放火,敢打敢杀,无所不为,才铸就了大汉雄风。   西域至今都唯中原马首是瞻。   每一个繁荣的朝廷,都离不开勇者提刀在前开拓进取。   “领命!”两人拱手,对李跃的风格早已习以为常。   凡是侍立皇帝左右之人,都会不定期的外派。   常炜曾督镇豫州,周牵更是一年到头在外面跑,崔瑾一直镇守青齐,王猛留镇南阳。   帝国的高层都如此,更不用说他们这些郎吏。   换个角度,这其实是一次机会,出将入相,是大部分世家子弟的愿望。   李跃在脑海中搜索着,寻思有无遗漏之才俊。   孟宽、李佑年纪太小,李跃不至于丧心病狂的弄个孩子去战场。   尚武堂该用的都用了。   不过一想起尚武堂,李跃忽然想起两人,慕容令和桓伊,这两人的兵略不在吕光之下,稍加培养,就是未来的名将。   慕容令虽然是慕容垂之子,但性格智略,算是一个缩减版的慕容恪。   慕容家的子弟本来就出类拔萃,不用白不用。   至于桓伊,大有儒将之风,音律兵略,冠绝一时,颇有周公瑾遗风。   两人在尚武堂这么长时间,也该给他们机会。   将领是一个帝国的脊梁,最好形成一个梯次体系,名将多了,互相制衡,反而不易生乱。   如曹魏那般司马懿鹤立鸡群、万马齐喑的格局才最危险。   “慕容令、桓伊何在?”李跃询问道。   刘应道:“二人皆为皂衣郎,一人巡视中原,一人巡视青徐。”   慕容令是质子,桓伊北上的目的也不太单纯,作为重点关注对象,他们背后各有校事盯梢。   而放他们出去巡视,也是尚书台同意的。   让他们见见梁国治理的如何,能收一收他们的心。   “再增一路西军,诸葛侃、慕容令、桓伊为将。”   “唯!”   诏令拟好,送达尚书台,常炜又苦着一张脸来劝谏。   三万骑兵北上,虽是轮流出兵,但规模也不小。   出兵漠南要得到尚书台的配合,然后才可以送达兵部安排出兵计划,户部准备粮草。   “令君,此乃一本万利之事,只用兵漠南,不会动摇国本。”   如果是别人,李跃眼珠子一瞪,也就退让了,但面对常炜,只能客客气气。   他有他的立场和难处。   好在他不是一个执拗之人,而且是柔然诸部先动的手,如果不施以惩戒,幽州的屯垦也就玩不下去,阴山牧场更弄不下去。   江淮丰收的粮草通过运河陆陆续续送达邺城,维持三万骑兵问题不大。   见李跃连玉玺都盖上了,常炜无可奈何,“此战不可超过两个月,三万骑兵,八万战马,损耗非小。”   “就依令君所言!”李跃哈哈一笑。   两个月时间,足够把漠南犁一遍。   说不定回来时,不止八万战马和三万人。   并州那边也双管齐下,诸葛侃、慕容令、桓伊率五千骑从河东出兵,与慕容垂一同扫荡河南地。   喂到嘴的肉,拓跋什翼健不吃,李跃只能自己吃。 第五百零七章 投敌   淮北归入大梁虽然不到四年,但在周牵的治理下,早已成了一片沃野,成了梁国的粮仓。   淮河两岸的粮食通过漕运可以快速输送至邺城。   桓伊骑着青驴,晃晃悠悠从北向南,说是体察民情,更像是游山玩水。   百姓都要么忙着开垦荒地,要么忙着捕鱼打猎。   而地方官府比百姓还忙,整天撮合成年男女成亲,鼓励生育。   毕竟人口增长直接跟政绩挂钩,县令们最是热心。   豪强们前所未有的老实,稍有不法,一旦被人告到官府,官府红着眼闻着味就来了。   这些官员都是朝廷委任的流官,与地方没有利益关联。   国策上虽然没提抑制豪强,但这些早已是心照不宣的东西,地方官吏想要爬上去,有两种途径,一是靠政绩,老老实实劝课农桑,鼓励生育,另一条则是打击豪强,获得朝廷的赏识,如当年王猛一般,直接出将入相。   豪强也要过日子,谁也不想提着脑袋杀来杀去。   梁国减免赋税,他们也享受到了好处。   而且朝廷也没禁止他们开垦荒田,只要登记在册,按时缴纳赋税即可。   正当途径,合法规则下,能得到各自的利益,违法成本太高,自然就都遵纪守法起来,根本没桓伊这个皂衣使什么事。   干脆一心游览山河起来,寻访山野隐士,日子倒也快活。   不知不觉就渡过了淮水,来到合肥。   战场上的血迹早已消散,遍地的尸体早被收敛,才三四个月,便荒草漫天。   望着南方天边的连绵青山,心中不免惆怅起来,一种荒芜感在心中漫延,仿佛也生满了野草。   南边有他的故国,有他的故友,还有他的家人……   桓温北伐失败,梁国蒸蒸日上,江东内忧外患,如此下去,能支撑几年?   桓伊在讲武堂最欣赏的一句话便是:兵者以战为本,战者以政为本。   梁国的强大绝非战力,而是政通人和。   咴——   胯下的青驴打了个响鼻,似在提醒他到地方了。   桓伊抽出长笛,清脆婉转的笛声在田野间响起。   淝水之上,水草之中,一条小船悠悠划出,船首站着一人,虽穿短褐,但从他脸上的刀疤挺拔的身姿,不难看出是军士。   “桓参军,在下檀玄奉命等候多日,快请上船。”   桓伊下驴,靠近河边,却没有上船,“北伐失败,伊未完成使命,回不回去已不重要,有书一封,还望回呈建康。”   留在梁国一年,不知不觉被北国的朝气感染,不必勾心斗角,做好自己的事便可。   这一年来,桓伊音律和武艺大有长进。   而邺城之中,同样有他的同窗和袍泽。   回到江东有什么?   桓温北伐失败,耗尽了江东数年积累起来的元气和精力,虽然荆襄、建康两边妥协了,但舔舐好伤口之后,下一轮的内斗会重新开始。   桓温不会停止前进的步伐,江东内斗的根源也就无法清除。   东晋立国距今也才四十年,权臣此起彼伏,内乱不断,一眼望到了尽头,桓伊有些厌倦这种日子。   即便桓温被压制下去,以江东目前的状态,会有方温、李温取而代之。   江东是在士族的支持下建立起来的,而梁国是在血火间一刀一矛杀出来的……   桓伊今年刚过二十,胸中自有建功立业抱负。   天下间能让他一展所长者,唯有大梁。   以他的家世和出身,如今的江东难有用武之地,除非熬上个一二十年,或者投靠桓温,才有那么一丝希望。   “桓参军莫非要投敌?”檀玄目光陡然锐利起来,手按刀柄。   “我奉命北上,本来就是投靠北国,如今朝廷都认大梁为上国,何来投敌之说?”   桓伊神色从容,没有丝毫畏惧之色。   袁真投梁对江东冲击极大,明眼人都知道袁真是内斗的牺牲品,被双方抛弃,换做任何人,都会选择投奔梁国。   檀玄手中的刀抽出半寸,盯着桓伊,“投敌就是投敌,休要狡辩!”   “我在大梁,他日说不得能劝阻陛下南征,为江东多争取几年国祚,阁下若觉得是投敌,那便是了。”桓伊神态依旧从容,潇洒的张开双手,仿佛在等待檀玄的刀锋落下。   不过刀最终还是合上,无力的垂下,桓温北伐大败,梁军饮马长江,窥望建康,虽然退走,但狠狠动摇了江东的士气和人心。   对同样是华夏王朝的大梁并不抵触。   檀玄接过桓伊手上的书信,贴身放好,“梁军戒备森严,此非久留之地,既然如此,在下这就告辞,阁下在大梁好自为之!”   桓伊轻轻点头,“我已被校事府盯上,阁下万不可走水路,先西去六安蛰伏数日,然后走淮西,至南阳而下荆州,方可逃脱追捕,返回建康。”   檀玄一脸惊讶之色,拱手一礼,“多谢,在下明白了。”   桓伊翻身上驴,向东吹笛而行,没走几里,迎面撞上十几骑,为首一人,异常雄壮,杀气腾腾,“汝便是桓伊?”   骑兵四散围拢,堵住桓伊所有退路。   不过桓伊没打算逃,真想逃走,也不会故意吹笛,吸引追兵,“桓伊何德何能,竟能劳烦邓将军亲至。”   “哦?你竟能认出本将?”邓遐脸上的惊讶之色冲淡了杀气。   “邓将军拔剑入水斩蛟而出,名震江东,伊早年游历洞庭,如雷贯耳。”   几句话大大消解了邓遐的敌意和杀气,只要桓伊没有南逃江东,邓遐无论如何都不能动手,校事也只是说缉拿,而非斩杀。   邓遐最近意气风发,不仅封侯,还直接提为右抚军将军,与黑云大将平级,对朝廷的任何事都异常重视,所以亲自领人前来。   “朝廷有诏令至,阁下请随我回合肥。”   人找到了,也就没什么大事,就算有,也是校事府来管。   都是江东北投之人,邓遐天然对桓伊生出亲近之心。   “唯。”桓伊拱手一礼,跟在邓遐身后,一起回返合肥。   一路有说有笑,论断天下形势,古今趣闻,烦闷时吹笛解乏,令邓遐大为佩服,竟然改成“先生”起来…… 第五百零八章 联姻   檀玄并未完全听从桓伊之计,在六安躲了数日,逃过校事府的搜捕后,从弋阳南下,穿过大别山,至武昌,然后顺江而下,返回建康,将信送到谢安面前。   谢安好游山玩水,好结交名士,与王羲之、许询、支道林、桓伊、孙绰等人交游。   桓伊北上邺城,一是为了浏览北国风土人情山川地理,其二,则是为了窥探梁国形势,恰巧赶上文英会武英会。   索性就潜伏在邺城。   “大梁之盛,譬如朝阳,广明大街,杨槐葱茏,下驰华车,上栖鸾凤,英才云集,百姓安康,内有勤勉之士,外镇虎狼之将,胡风尽扫,四方用命,百夷俯首,诸国称降,汉魏以来,未有如斯之气象也,兄若有匡济江东之志,宜速也,十年之内,弟定使北锋不南向……”   桓伊本就是文采斐然之人,信很长,除了北国见闻,还总结了不少梁国的各种制度,江东可以借鉴。   谢安看完之后,苦笑一声,喃喃自语,“江东非关东也。”   王导、郗鉴、陶侃、祖逖、温峤这么多名臣名将都扶不起江东,谢安何德何能,能匡扶江东抵抗梁国?   梁国不同于汉赵、羯赵的夷狄王朝,而是北地夏人创立的,江东士民对其并不憎恨。   袁真投梁得到重用,更是冲击了不少江东有志之士。   既然打不过,最好的办法便是加入……   正思索入神时,身后传来人声:“叔父何故嗟叹?”   谢安回头,却见侄女谢道韫立于庭下,亭亭如荷,相貌虽是平平,却有一份独有的英气。   此女为安西将军谢奕的长女,极有才情,不弱于谢家男儿,故一向为谢安所喜。   谢安除了纵情山水,也负责教诲族中子女。   谢尚战死,谢奕病故,谢家连折两根庭柱,谢安不得不出山,成为谢家掌门人,近日又为他安排了一桩婚事,嫁与王羲之次子王凝之。   算是稳固王谢两家的关系。   “令姜可览之。”谢安递过桓伊的信。   谢道韫看完之后,脸上一阵诧异,“梁承袭冉魏,冉魏承羯赵,数年之间,北国竟有如此气象?”   江东诟病梁国为夷狄,正是出于此。   “你一向在府中不闻天下事,北国早就变天了。”与侄女说话,谢安脸上的愁色去了不少。   “侄女还以为梁主是石虎、冉闵一类的人物,如今观之,其雄才大略颇类汉高,当年汉高亦啸聚芒砀,斩白蛇而起,梁主聚众黑云山,数年而席卷关东,乃不世出之英雄,哎呀,这可如何是好,若无北梁,江东尚可偏安数年,如今梁国强盛若斯,只怕秦晋燕代皆非敌手。”   “此乃军国大事,你一女儿家,吟吟诗,作作赋也就罢了,王郎,王右军之子,人身亦不恶,汝中意否?”谢安笑道。   王羲之名冠江东,又是顶级士族出身,联姻之后可以巩固谢家地位。   谢尚、谢奕相继亡故,对王家打击极大。   人走茶凉,朝堂上没有人,家道很快就会中落。   “叔父若是觉得有益于家门,侄女愿嫁。”谢道韫声音低落起来。   王谢两家极为亲近,见过几次王凝之本人,王家世代信奉五斗米道,到了王凝之这一代更是走火入魔,踏星步斗拜神起乩的技艺不在王氏书法之下。   跟谢家儿郎的文武双全相比,王凝之就有些上不得台面了。   谢安性情沉稳,遇事常深思熟虑,自然听出侄女的心意,“你方才说江东只可偏安数年?”   “没有北梁,亦有大司马,北伐大败,为巩固权势,必行非常之法,江东只恐风雨飘摇。”谢道韫幽幽道。   正如她揣测的一样,桓温其实已经动手了。   武陵王司马晞好武事,在朝中高居太宰,素为桓温所忌。   桓温返回荆襄之后,以“聚纳轻剽,苞藏亡命,图谋不轨”为由弹劾之,建议免去司马晞与二子官职。   毫无疑问这是在清除宗室力量。   一场风波在江东荡漾开来。   以司马昱、王彪之为首的士族力量想尽办法周旋,授意著作郎殷涓、太宰长史庾倩二人出来反对。   殷家向来与桓温不和,前两年殷浩与桓温内斗,闹得沸沸扬扬。   而庾氏是桓温恩主。   当年庾冰、庾翼坐镇荆襄,大权在握,桓温只是其麾下一前锋小督,率部据守临淮,配合庾翼北伐。   如今早已风水轮流转,庾家逐渐没落。   这两人自然不是桓温对手,桓温直接诬告二人欲谋反,奏请收付廷尉,请予诛杀,一时间朝堂上下骇然。   就像当初袁真一样,司马昱、王彪之最终还是妥协了,将二人下狱,着廷尉审理。   没办法,桓温手中有刀,想怎么玩就怎么玩,而他们手中没有。   于是依附桓温者日众。   “你以为我谢家应当如何?”谢安郑重其事的问道。   这场权力风暴一旦站错队,未来朝堂上就没谢家的位置。   “这等大事,侄女实不知,不过大司马下一个要对付的定是王家,我家与其联姻,怕是要受池鱼之殃。”谢道韫小心翼翼的看了谢安一眼。   兜兜转转,又绕了回来。   对高门大族而言,家事便是国事,甚至大于国事。   “大司马屡次拉拢于我,看来此次避不过去了。”   桓温极器重谢安,屡次征召,谢安皆不就,如今已然入仕,桓温是一座绕不过去的大山。   当然,桓温拉拢的不止谢安一人,连司马昱都跟他私交极好。   最近还举荐老对头殷浩为尚书令,缓和与江东士族的紧张关系。   信送给殷浩,殷浩大喜,但因过于激动,写好了回信之后,来来回回检查十几次,竟一时疏忽,将信遗落了,只送去了空函。   桓温大失所望,也就没举荐。   殷浩郁闷而死……   “汝既无意王叔平,那便北上邺城去吧。”谢安忽然来了一句。   谢道韫一怔,没看到桓伊的信之前,她视北国为火坑,如今看来,大梁比江东强太多。   入侍梁主,谢家也能在北国有一席之地,为十几年后布局。   这也最符合谢家的利益。   “愿从叔父之言。”谢道韫点头道。 第五百零九章 暗流   来而不往非礼也。   大梁立国的这几年,还未曾对草原用过兵。   虽然是小打,但李跃极其重视,每名将士至少双马,配备了精甲、长槊、环首刀、弩、毛毡、酒、盐、熟肉、煤饼,还有三千多辆的木车,方便他们往里面装东西。   又招收不少熟悉草原路径之人作向导。   这两年将士们的日子过得不错,很多人自行打造装备。   一听说去草原,备了很多狼皮褥子,皮氅。   两千三百七十五名精骑肃立铜雀园,从上到下,装备精良,马额上竖着一根白羽,与将士头顶上高高的白羽前后呼应。   以前梁军盔甲大多为黑色、灰铁色。   现在国力起来了,大部分髹了一层红漆,一则防风雨腐蚀,延长盔甲寿命,二则防虫防污,三则大气美观,增加士卒的荣誉感。   黑红相间,威武霸气。   将领们则根据品级,配以狼、熊、豹、虎皮捍腰。   邺城别的没有,各种皮货堆积如山。   李跃倾举国之力,也只打造出这么两千三百多精骑,装备倒在其次,积攒几年也就有了,关键合格将士难寻,从军三年以上,参见过五场恶战的老卒为先,然后是各项武艺考核,上马能骑射,下马能步战。   玄甲军不出则矣,一出便要摧锋折锐,摧枯拉朽。   李跃还取了个特别响亮的名号——玄甲营。   想起以前在黑云山上光着脚、吃不饱穿不暖的日子,在看看眼前,顿生恍如隔世之感。   “谢陛下!”   李跃还未说话,前排的百余黑云将单膝跪地,兴奋异常。   在他们眼中,此次不是出去打仗,而是去草原上“狩猎”。   劫掠是每个雄性的原始本能。   黑云军过惯了苦日子,自然也不能例外。   看到他们的表情,李跃非常满意的点点头,目光扫过刘牢之、诸葛侃、窦封、崔宏、刘应等将,最后落在桓伊、慕容令二人身上,“废话朕就补多少了,看到那边的车子没?给朕装满了拉回来!”   “遵令!”黑云将们笑的极其狰狞。   智将务食于敌,食敌一钟,当吾二十钟;忌杆一石,当吾二十石。   此战除了练兵,李跃尽量让战争具备可持续性。   不一定非要朝廷供给,骑兵们自力更生,就食于敌。   免得尚书台总是这样那样的理由搪塞。   “卫青开幕,张辽辟土,校尉嫖姚,将军捕虏!朕的儿郎们,大梁的将士们,出征!”李跃旄麾北指。   华夏儿郎但凡有出息,无不以马踏匈奴为己任。   自卫青霍去病窦宪以来,封狼居胥、燕然勒石成了军人的最高荣耀。   “杀!”   瞬间,一股气势拔地而起,直冲云霄。   战马迈动前蹄,缓缓向北。   城外朔风如刀,在天地间纵横切割。   一杆杆黑底赤纹龙旗之下,黑云骁骑屹立如山。   在朔风的吹拂下,旗面上的赤龙仿佛活过来一样,张牙舞爪,来回扑击。   大梁既然接过了汉魏的传承,岂能不用兵草原?   轰、轰、轰……   无数马蹄迈动,大地仿佛也跟着震动起来。   如山一般的骑兵,化为两条长龙,一条向北,一条向西。   李跃站在城墙上,目送着他们远去,直到各自消失在天地的尽头。   刚一下楼,杨略带着几名校事骨干静候多时。   李跃一见杨略神色,就知有事发生,“说。”   “左将军近日暗收五千两黄金,五百匹蜀锦,三百顷田!”杨略一副公事公办的架势,毫无顾忌倾盘而出。   左将军董闰,当年冉魏还在时,李跃就知道他的这个毛病,为了生存,当年李跃也送了不少给他。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这不是什么大事,校事府稍稍敲打一番即可。”   看在旧日情分上,李跃没准备大动干戈。   董闰征战一生,到老享受享受也是应该的。   再说他虽然是左将军,其实并无多大实权,在邺城养尊处优。   而之所以这么对待他,一是当年常山之战,他被慕容垂生擒了,能力上差了其他三人一截,二是他背后站着一群冉魏旧臣,李跃自然要稍加防范。   与前将军魏山、右将军贾坚、后将军徐成相比,董闰的战功根本不够数。   “陛下可知谁送的东西?”杨略嘴角微微翘起,露出一口森森白牙,仿佛一头嗅到腥味的野狼。   “莫非牵扯出什么大人物?”   五千黄金,五百匹蜀锦,三百顷田,不是一个小数目。   平白无故谁会送这么?肯定是有求于他。   “冉智!”杨略轻声道。   李跃眉头一皱,认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冉智怎会有如此之多的钱财?”   “陛下日理万机,有所不知,其母董氏,这两年重病在身,卧床不起,冉智无人管教,接触了一些不该接触之人,臣已经查到线索,田产是登记在前魏黄门侍郎宋斌名下。”   杨略眼神中掠过一道杀机。   城外的朔风吹到城内,凉意扑面而来。   李跃深吸一口气,原本想给大家一个体面,但有些人就是贼心不死。   冉智此前已经闹过一次了,董氏通情达理,将冉智压了下去,李跃也是刚刚入主邺城,接收冉魏势力,投鼠忌器,也就没怎么追究。   如今董氏病入膏肓,冉智又蠢蠢欲动起来。   董闰和宋斌都是冉闵的近臣,在大梁不得志,心怀旧主也是应该的。   不过凭他们那群人,那两把刷子,就能颠覆现在的大梁么?不过是被人当矛使,挡在前面而不自知。   “冉明、冉操、冉睿参与其中否?”   幸好冉闵有五个儿子,去了一个,不影响传宗接代。   “目前查到的只有冉智一人。”   无论如何,冉闵有功于华夏,李跃倒是想为他们家延续香火,不过有人硬要往刀口上撞,那就另当别论了。   梁国借了冉魏的势不假,但这天下是自己一刀一矛挣来的。   当初冉闵活着时候,也是三番五次的想要弄死李跃,干掉黑云军。   李跃已经仁至义尽了,“查吧,将所有参与之人全都查出来。”   以前投鼠忌器,现在可以不必忌讳了,附着在大梁躯干上的腐肉,是时候清除干净。 第五百一十章 命数   回到宫中,李跃让月姬去为董氏诊治。   去了不到两个时辰,月姬就回来了,“魏国夫人气淤于心多年,今已病入膏肓,积重难返,药石无医。”   生了这么一个儿子,整天担惊受怕的,能撑到现在就不错了。   李跃此前见过冉智几面,冉闵英雄一世,生的几个儿子却令人叹息,没继承他的雄武也就罢了,偏偏鼠目寸光。   没有董氏的压制,冉智早就跳起来了。   “此乃命数,不可逆也。”李跃叹了一声,活着不好吗?偏要跳出来。   “陛下……欲除冉氏?”月姬神色黯然。   “不是朕要除他,是他要除朕!”李跃早已心如铁石,有意借冉智之事,除掉大梁最后一丝残秽,让他们去为冉魏尽忠。   唯有如此,大梁才真正的摆脱过去。   月姬望着李跃,眼神有些陌生疏远起来。   大仁不仁,大善不惠,至仁无亲……   哪一个开国之君不是站在尸山血海上的孤家寡人?   现在的李跃是大梁皇帝,治下有千万百姓,不该仁慈的时候,绝不能仁慈。   月姬敛衽一礼,便退下了。   李跃独自一人坐了许久,然后令衽设宴,召见董闰。   一边喝酒,一边缅怀往事。   董闰身材圆润了不少,脸上多了一些皱纹,面对李跃的嘘寒问暖,却异常沉默。   “大梁百废待兴,国事倥偬,这两年冷落了董将军,朕心中过意不去,明年开春,董将军督镇南阳如何?”   冉智无药可救,给过一次机会。   不过董闰,李跃还想再拉一把,毕竟当年得了他的不少恩惠,明里暗里帮过不少次。   这个游戏太过危险,稍有不慎,便搭进去了全家,不是他能参与的。   “臣这两年骨头都被酒色泡软了,只怕难当大任,陛下还是另择他人。”董闰语气中带着几分酸楚和怨气。   “将军这么说,便是怪罪朕。”李跃端起一樽酒,送到嘴边。   这两年来往少了,忽然感觉董闰已经不是自己印象中的那个人了。   每个人都在变,尤其坐在冷板凳上,看别人一个个飞黄腾达,心态更是无法坚守。   至于造反,这些从刀山血海里面滚出来的人,提着刀上来就是干。   石虎坐拥北国,连亲儿子都谋划着干掉他。   慕容氏如日中天时,苏林、段勤之流就敢自称天子。   “臣绝无此意,征战一生,能在邺城养老,心愿已足。”董闰沉眉道。   这么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实在没意思。   看他的样子,似乎铁了心要一条道走到黑。   人各有志,有些人注定无法挽回。   董闰在冉魏为大将军,权力极大,李跃登基之后,变成了左将军,相当于连五级,连个爵位都没有,自然心有怨气,加上有人煽风点火,不知不觉就一脚踩入局中。   对有些人而言,权势比性命还重要。   一场宴会,各怀心思,什么都没说,董闰也错过了最后的一次机会。   李跃亲自送他出宫门。   几个宫人在前打着灯笼,寒风四起,甚是寒凉。   李跃本想说几句话,一回头,董闰却跟在身后五六步远。   心中忽然有了明悟,原来他早就掉队了,只是自己的不知道而已。   掉队原本没什么,凭他的官爵,安安乐乐做个富家翁足够了,可惜人心永远不会知足。   “董将军,保重。”李跃停步,也不等他回答,转身就回宫了。   只留下董闰在宫门前发愣。   打了一个寒颤之后,赶忙出宫,董府的马车等候多时。   马车在城中绕了一圈,直到天色昏暗,才来到南城角落的一间屋舍。   屋舍中走出一人,赫然是蒋干,寒着一张脸,上下打量,“皇帝召汝前去,莫非你全都招了?”   董闰冷笑道:“我若是招了,你还会好生生在此?缪嵩为何没来?”   “他跟宋斌有要事相商。”蒋干讨好的笑了笑。   “陛下今日召我,大不寻常,是否走漏了消息?”董闰脑海中一直萦绕着李跃的最后一句话。   “放心,盯着我们的崔宏领兵在外,此次不是我们一方动,西面有人会协助。”   蒋干也坐了几年冷板凳,肚子里的怨气比董闰还大。   “苻氏只想利用我们而已!”董闰哼了一声。   “利用就利用吧,这两年我们还有利用的价值,再过几年,只怕无人搭理,你我本就跟随武悼皇帝从刀山血海中杀出来,如今太子按捺不住,被别人蛊惑下水,我等只能跟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故主之令不可不从,太子一旦败露,你我岂有生还之理?自古富贵险中求,怎么,过了几年的安乐日子,握不住刀了?”   “不如……”董闰目光一闪。   话没说完就被蒋干打断了,“出卖故主,日后你我还有何颜面立于天地之间?不怕被千夫所指么?别人已经做了局,你我即便知道是火坑,也要往里面跳。”   “说的如此冠冕堂皇,还不是为了一己之私?然则,即便要动手,也不选个时候,陛下南征之时,邺城兵力空虚,至少有三成胜算!”   论造反,自然是董闰更专业一些,跟随冉闵,废石世,杀石遵,诛石鉴。   冉智只是一个招牌,所有人都想利用他。   蒋干也并非善男信女。   “有董皇后在,太子管教甚严,动不了手,而且崔宏盯的紧,西边的人不敢动弹,时机没有成熟。”昏暗的屋舍内,蒋干脸上、眼中覆盖着一层幽光。   “那么现在时机成熟了?”   “哪有什么时机?只看有胆无胆而已,当年大将军你多风光?现在如何?广宗乞活军被调走,部曲离散,无权无势。”蒋干从袖中掏出火石,点燃油灯。   一灯如豆,映照出屋中供奉的一块灵位。   “武悼皇帝之灵”六个字若隐若现。   冉闵活着的时候,对两人都不错,一个是大将军,一个是抚军将军。   一看到灵位,想起往日追随冉闵时的意气风发,董闰眼神渐渐坚决起来,“大梁一半的天下,本就是冉家的!”   “也是我们的!”蒋干朝着牌位拱手一礼。 第五百一十一章 掠夺   风雪飘扬的草原上,到处都是哭嚎之声。   年轻男女被驱赶到一起,用绳子串联起来,跟在木车之后。   木车里面装满了各种东西,毡蓬、毛皮、铁器,偶尔可见黄澄澄的金器,中原金矿隐藏在深山大泽之中,但草原上金矿随着河水冲刷,流落到下游。   远处,黑云骁骑正在熟练的驱赶牲畜。   牛羊马驼沉默无声,只有五岁以下的小孩儿才能坐在车上。   事实上,面对骑兵的刀矛,部民异常温顺,即便没有绳子,他们也跟在大车之后,一同缓缓南下。   离开部落,离开人群,单独个体在草原上活不过三天。   不是被野狼啃成骨架,就是被夜里的寒风吹成冰雕。   这里没有什么礼义廉耻,一切都为了生存,大多数人都习惯了抢或者被抢。   被鲜卑人抢是抢,被梁人抢也是抢,在他们眼中差别不大。   南下中原,反而多了几分活下去的机会。   柔然人高车人南下,不就是为了迁入温暖的中土么?   方式虽然不同,但目的是一样的。   刘牢之很快就发现配备的五百多辆大车不够用,指着几个壮实的牧民道:“把不值钱之物都弄到牛驼背上,车上只装粮食、金铁、皮货。”   牧民们扭头就朝其他俘虏嚷嚷,众人齐心协力,很快就将木车清理了一遍。   “梁、狗!”一名身材肥硕的壮汉忽然暴起,提着不知从哪弄来的匕首,朝刘牢之刺了过来。   刘牢之一脸冷笑的看着他,不用他的出手,两骑催动战马,长槊刺来,那人便被挑了起来,被两根长槊顶在在半空中,一时未死,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   然后被扔在地上,一名骑兵下马拔刀,冷漠无情的割下头颅,取来一根木棍,插在东面草地上。   与上百颗头颅一起,苍白的眼神望着北方大漠。   干草一般的头发在寒风中摇曳,血腥而恐怖。   崔宏望着这些人头,早已见怪不怪。   羯人肆虐中原大地时,华夏百姓比这些人更惨,承受的痛苦更漫长。   “还有谁——”刘牢之扫视一众俘虏,活着带回一名奴隶,等于战场斩首一级,如果不是为了军功,只怕这些人早就被杀干净了。   进入草原,一场像样的厮杀都没有,刘牢之憋了一肚子的火气。   冉闵杀胡令过去没几年,影响还在,而族群间的仇恨没有那么容易化解。   很多黑云将士在羯赵的阴影下长大,很多人至今心中都铭记着刻骨仇恨,在中土或许有所收敛,但到了草原,再无顾忌,凶性毕露,对外敌更加血腥残忍。   啪、啪……   乱鞭纷纷抽下,皮肉绽开,俘虏们连哭声都没了,顺从的跪伏在地,将脸贴在地面上。   凡是站着的人,直接被拖走斩首。   既然是奴隶,还是服服帖帖的好。   不到片刻,又有三十多颗人头被插在草地上,苍白的脸苍白的瞳孔对着苍白的天地。   杀戮、征服、奴役一直贯穿历史长河。   黑云军的手段简单直接而有效,至于归化他们,则是后面那些儒生们的事,他们脑海里被灌输的是进攻和厮杀。   俘虏们眼神更加畏惧恭顺起来,微微发抖,连头都不敢抬起。   “贱骨头!”刘牢之勒转战马,不再看这些人,对身边的士卒道:“快些返回上谷交割,手脚都麻利些。”   不麻利不行,竞争实在激烈。   机会难得,中层将领都卯足了劲,抢着出头,稍微慢些,就被别人抢了先。   刘牢之还指望明年录功时,再往上爬一级,成为左右将军。   “遵令!”骑兵驱赶人群,浩浩荡荡南下。   大军没走上一个时辰,西北马蹄声震地。   远方铺开一条灰线,旌旗、旄麾挺立在寒风中,潮水一般席卷而来。   以老卒的经验来看,至少有五六千人才能掀起这么大的声势。   而己方只有三千骑不到,还长途跋涉,正是疲惫之时。   这股敌人显然是跟踪了多日,现在才下手。   “鲜卑人?”刘牢之举目远眺,只有鲜卑人能穿上皮甲,设置旌旗。   “定是拓跋家的人来趁火打劫。”被草原上的寒风吹了大半个月,崔宏俊朗的脸变得粗糙起来,不过也吹散了他身上的儒弱之气。   刀上沾了不少人血、狼血后,腰杆都挺拔了几分。   漠南一向被拓跋氏视为禁胬,黑云军北上,侵犯了他们的利益,拓跋什翼健不可能无动于衷。   “哈哈哈,来的好,来的好。”刘牢之取出长槊,两眼放光。   “陛下与拓跋什翼健联姻,若是闹翻……只怕朝廷怪罪。”何谦畏畏缩缩道,他可不想葬送自己的前途。   一介白身两三年混到了现在的地位,天下绝无仅有。   “某管他鲜卑人柔然人,正寻思这趟没捞够,拓跋家的人自己补上来了,兄弟们,大功来矣!”刘牢之是军中红人,在皇帝面前也挂着号,艺高人胆大,肆无忌惮。   “拓跋什翼健桀骜不驯,不服陛下管教,教训教训也是应该的。”崔宏笑道。   有他这句话垫底,众人也就放心了。   身侧五百玄甲营一字排开,人高马大,异常雄壮,人马俱披铁甲,如同一团团黑红色的火焰。   每名玄甲营三马,身边还有两匹没有马铠的战马。   重甲马冲锋陷阵,无甲马奔袭,搭配使用,不影响机动力,也不影响冲锋陷阵。   黑云骁骑则肃列玄甲营背后,摆出一个锋矢阵。   崔宏提起长槊,准备一起冲锋,却被刘牢之拦了下来,“崔郎君就不必了,在后看押俘虏。”   崔郎君三字是一道看不见的隔阂。   刘牢之外表粗豪,心眼也不少,崔宏是皇帝的小舅子,皇后的亲弟弟,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刘牢之也就混到头了。   也不管崔宏同不同意,让亲卫拉开他的马。   刘牢之这才放心的举起长槊,“嗬”的一声,催动战马,朝对面冲杀过去。   寒风呼啸的草原上,黑云骑兵化为一杆锋刃,朝着西北席卷而来的潮水,义无反顾的冲杀而去。   刘牢之冲在最前,迎着北风仰天长啸,“杀——” 第五百一十二章 妖法   北面遭到了一些抵抗,西面也是一样。   几次侵袭,令河南地的杂胡紧紧团结在铁弗部周围,客观上造成了他们的壮大。   不过面对梁军与慕容垂的联军打击,铁弗部仍是不够看。   接连三败,损失六七千骑,两三万的青壮,数万牲畜。   再打下去,铁弗部的老底都要被消耗干净了。   既然打不过,就只能向北窜入河套,暂避其锋。   “刘阏陋头这是要将把水搅浑,将代国也拉进来。”慕容令瞬间明了敌人的用意,“野王兄意下如何?”   “兵者,诡道也,攻其无备,出其不意,拓跋什翼健虽与陛下姻亲,却反复无常,河套乃秦汉养马故地,横于关中之上,若为大梁所有,他日可以挟制氐秦。”桓伊取来一支胡笳,反复把玩着。   用最平淡的语气说着最狠的话。   这分明是要灭了代国……   慕容令目瞪口呆,没想到桓伊的想法如此之狂野,连他都有些跟不上节奏,不愧是兵略第一,“兹事体大,只怕不是你我能决断的……”   桓伊将胡笳横在嘴边,“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只要有益于大梁,便可放心为之。”   胡笳跟长笛形制相差无几,笛声清脆婉转,笳声柔和而深沉。   桓伊上手极快,试了试音色,便吹了一曲胡笳十八拍。   浑厚的声音仿佛穿透了寒风,让周围弥漫着一种淡淡的忧伤。   慕容令安静的在一旁倾听,等他吹完才开口,“然则我等只有五千将士,云中数十万鲜卑诸胡,只怕力有未逮。”   桓伊淡淡一笑,“太原。”   慕容令之父慕容垂在太原有三万精锐,他出马,攻下云中的机会不就来了?   所有一切早就在桓伊算计之中,慕容令感觉自己被推着走,对面前儒雅的同辈生出极大的敬畏,华夏人物,果然非同凡响。   “拓跋什翼健绝不会想到我军敢直接北上,攻打云中,兵贵神速,我军虽只有五千余众,精锐胜其数倍,只需慕容刺史在后策应即可。”   桓伊放下胡笳,拿起长笛,迎着寒风吹奏起来。   笛声仿佛活过来一般,空灵婉转,一扫胡笳带来的哀伤。   慕容令现在知道为何桓伊会排在他上面,受到皇帝如此重视。   “夜王兄既有此雅意,令岂可不从?”慕容令到底是慕容垂的儿子,继承了他的几分雄豪之气。   二人在马上相视一笑。   一人英气勃发,一人儒雅如玉,并马向北,宛如双璧……   云中,盛乐城。   东面草原上刚刚传回的败报,令拓跋什翼健勃然大怒,“孤六千骑兵就这么没了?就算六千头猪,也能挡上六千天吧?”   一听说北上梁军没什么知名大将,拓跋什翼健毫不犹豫的要给梁国一点颜色看看,让他们知道谁才是草原“霸主”!   结果却是六千骑兵,一天之内被梁军追杀三百多里,全军覆没,只逃回两三百人……   这个消息无疑令他难受。   草原势力最引以为傲的便是骑兵,梁国步卒冠绝天下,什么时候骑兵也如此厉害起来?   “代王,非是我等无能,而是梁军……骑兵施了妖法,长途奔袭,我们最好的马竟然跑不过……”满脸是血污的拓跋五鹿道。   到现在为止,他脑瓜里面还在嗡嗡作响,阴影挥之不去。   两军冲杀,梁军装备精良,又有甲骑,拓跋五鹿交战不利,发挥传统,掉头就跑,准备拖垮梁军。   却没料到梁军紧咬不放,部众被一口一口吃掉。   尤其是那个赤脸黑云将,死在他长槊之下的人足有三十人之多。   拓跋五鹿险些回不来。   “放屁!哪有什么妖法?他们骑的是马,你们骑的是猪不成?”拓跋什翼健越说越是怒火高涨。   如果拓跋五鹿不是他的族兄,早就被千刀万剐了。   “殿下息怒,梁国有山阳、荥阳两大铁坊,或许他们对战马有所改动,只是我们不知而已。”还是燕凤心思细腻一些。   河套马虽不如凉州马雄骏,不如幽州马彪悍,却有一大长处,耐力强,数量多。   能长途行军数日,只要马蹄不开裂,吃上一把盐,几口粟豆,就能恢复体力。   拓跋五鹿的策略并无不妥,鲜卑人以前也是这么打的,当年慕容儁攻打代国,拓跋什翼健也是掉头就跑,慕容儁不敢追击。   “罢了罢了,孤上一封奏表,向梁国请罪。”拓跋什翼健无奈道。   梁军出击草原,代国也不是没有收获,不少高车、柔然、铁弗部落迁入云中避乱,既然来了,拓跋什翼健没准备放他们回去。   不过世事难料,刚这么自我安慰,斥候在堂外禀报:“代王,南面一支梁国骑兵向云中杀来!”   堂中所有人都愣住了。   虽说梁代龃龉不断,但至少没有撕破脸皮,梁军就这么大张旗鼓的杀来了?   “敌军多少人?”燕凤意识到情况不妙。   “五千骑。”   “五千骑就敢来招惹孤,梁国辱我太甚。”拓跋什翼健没怎么放在心上。   但斥候接下来的话,令堂中蒙上一层阴云,“慕容垂纠集两万步骑,北上雁门!”   雁门郡门口就是云中。   五千梁骑或许威胁不到他们,但慕容垂的两万人马就不一样了。   当今天下,拓跋什翼健最忌惮的人里面,慕容垂排在第一。   跟李跃还能强词夺理,耍耍小脾气,跟慕容垂就完全没有脾气了。   李跃只是要他低头当小弟,但慕容垂要的是他的命……   “嘶……”拓跋什翼健倒抽一口凉气,目光不由自主望向燕凤。   燕凤拱手道:“代国夹在梁秦之间,民寡而力弱,必须依附其中一方方能延续。”   代国虽然占据河套之地,但一直是游牧为主,不擅守城,更不擅与梁军正面大战。   “难道我们要投秦?”拓跋什翼健焦躁的踱来踱去。   有一就有二。   即便此次挡出了慕容垂,下一次十几万梁军攻来,凭代国实力,实在难以抵挡。   燕凤道:“绝不可投秦,一旦投秦,落梁国口实,代国覆亡在即,以臣之见,东面梁军诸部并未合击云中,应该慕容垂之毒计,慕容垂早有亡我之心,不如暂退漠北,请梁帝主持公道,一来不死破脸皮,二来保存实力。”   拓跋什翼健也不是第一次夹着尾巴逃了,本来就是游牧为主,随时来随时走。   有慕容垂在,并无多少胜算,就算打赢,也是两败俱伤,便宜了秦国或者梁国。   拓跋什翼健斜了一眼满脸血污落水狗一般的拓跋五鹿,东面大败,已经挫伤了锐气,“传令,暂退范夫人城过冬。” 第五百一十三章 公道   “陛下要为我等做主啊,代王与陛下有姻亲之固,慕容垂无故攻我,掳我牛羊,杀我百姓,实是对陛下大不敬!”代国派来的使者拓跋孤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诉着。   李跃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是清扫河南地和阴山之北,怎么就杀到云中去了?   再说拓跋什翼健动不动就号称十几万大军,云中就这么丢了?   近日收到的消息,都是北路大胜,俘获颇多,西面反而没什么消息传回。   不过,西路有慕容令在,与慕容垂一拍即合,攻打云中也不是没有可能。   “此事朕已知晓,查明之后再论。”李跃留了一手。   “慕容垂野心勃勃,又桀骜不驯,若吞并云中,实力壮大,必与燕国勾结,陛下不可不防!”拓跋孤苦口婆心道。   “阁下多虑了,朕自有分寸。”李跃挥了挥手。   拓跋孤退下。   这年头谁没有野心?慕容垂有,拓跋什翼健就没有?   隔了两日,西边、北边各种消息送回,李跃才了解事情的一个大概,原来背后主使一切的不是慕容垂,也不是慕容令,而是桓伊。   五千人就敢往云中打。   慕容垂根本就没出兵,只是在雁门晃了一圈,拓跋什翼健夹着尾巴逃了。   将云中扔给桓伊,桓伊慕容令勒兵盛乐城,纵兵四出,乘机掳掠,俘虏三万余众,牛羊十余万……   “拓跋什翼健毕竟与陛下姻亲结盟,若逼之过甚,只怕投降氐秦。”常炜劝道。   桓伊上表建议,干脆联合慕容垂直接灭了拓跋什翼健,占领河套,为将来进攻关中作准备。   不过这也带来另外一个问题,如果慕容垂出兵,利益要分他一半,慕容垂实力太过壮大,又占据并州要地,以后想要控制就没那么容易了。   野心都是随着实力增长而增长。   分利益给他,实力就会增长。   不分,慕容垂离心离德。   拿下河套后,并州半壁就被夹在中间,等于将慕容垂势力逼上了战略绝境,狗急都会跳墙,更何况是慕容垂这等人物?   而慕容垂只是屯兵雁门,应该也是看出拓跋什翼健现在不能灭……   天下如棋盘,牵一发而动全身。   “眼下攻占河套时机还未成熟,传令桓伊、慕容令,不可轻进。”李跃忍住对土地的渴望。   此战的目的只是劫掠,而非灭亡代国,真攻下了河套,就将代国逼到了苻坚一边。   而且打下河套,还要投入兵力人力去经营、防守。   李跃暂时没有那个精力,治国要有战略定力,如今国策是休养生息,不能被轻易打断。   “陛下英明。”常炜松了一口气。   此战之后,拓跋什翼健应该会老实一些。   李跃放拓跋孤回去,承诺归还云中郡,但俘获的人口和牲畜归大梁所有。   如今的代国没资格跟梁国讲条件。   拓跋孤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草原上的“狩猎”还在继续,这些新锐将领的表现令李跃大为满意,杀伐果断,肆无忌惮,缴获极多。   前前后后近九万牧民南迁。   战马近三万匹,牛羊牲畜二三十万,还有各种财堆积如山。   有了这些战利品,尚书台无话可说。   李跃以战养战的目的算是达到了,户部大致核算了一番,投入共计五十三万石粮,一千万钱,仅缴获的牲畜就覆盖了投入,更别提战马和人口。   堪称一本万利的生意。   比起投入亿万,花费无数人力物力修筑长城和坞堡,简直不要太轻松。   不过这种搞法有很多前提,首先骑兵能压的住他们,其次还要有一群不畏苦寒的将士,好逸恶劳是人之本性,衣冠南渡之后,晋人偏安江左,还不是因为江东水土温润,而北方苦寒?   最后草原要一盘散沙,不能出现如匈奴、东胡、柯比能一般的强大势力。   不然小股骑兵北上,只能给人家上菜。   中土历经几十年的大战,锻炼出了大量坚强意志的士卒,拜杀胡令所赐,北国尚武之风鼎盛。   黑云骁骑装备了铁马掌,以前他们打不赢掉头就跑,现在想跑也跑不了,奔袭能力远超草原骑兵,弩机抵消了他们的骑射,做到了装备碾压。   眼看天气越来越冷,便下令各军回返邺城,毕竟要给草原留一口气。   竭泽而渔,则明年无鱼。   打不到鱼,将士们也就不愿北上了,也就没有可持续性。   “陛下,魏国夫人病故。”杨略前来禀报道。   董氏终究没有捱过这个寒冷的冬天。   前朝皇后,地位超然,又积极配合交接冉魏,如今病故,李跃自然要前去祭奠。   “如此说来,他们准备借丧礼起事了?”   这段时日对冉魏遗臣的关注,超过狩猎草原。   “正是,臣已查明董闰、周成、蒋干、缪嵩、宋斌等人秘密纠合死士,提前布置到冉智身边,只能丧葬之日起事。”   “周成也参与其中?”李跃微微诧异。   这位冉闵手下第一猛将,一直称病赋闲在府,如今也不甘寂寞了。   “是。”杨略冷静的如同冰块。   李跃略一沉吟,“他们的手段肯定不止于此,赵州刺史王求,泰州刺史何松,齐州刺史范温都是冉魏遗臣,邺城起事,他们在地方肯定会响应,凡有异动者,校事府都要盯紧了,绝不能让他们祸及百姓,毁坏我大梁这几年的成果。”   当年为了接收冉魏,做了不少妥协,方才稳定住河北形势。   不过妥协终究有代价。   “陛下放心,所有与冉魏有关系的人都已在监视之中,不过,最近有人去往常令君府上……”   李跃眉头一皱,常炜当年也是李农冉闵的人,冉智居然去找了他,看来下了不少功夫,稳住常炜,就稳住了邺城。   “常令君绝不会叛朕,无需多虑,加派人手保护常府。”   当年常炜其实看不上李农和冉闵才选择了自己,如今又怎么会看得上冉智?   这样的人是不会背叛的。   “臣已经暗中加派了不少人手。”杨略拱手,“臣觉得冉智背后,除了秦燕细作支持,应该还有人在串联。”   “这是必然,没有人穿针引线,他们怎么会穿一条裤子?”   封奕、权翼这些人,都是顶级的谋士。   正面战场已经无法击败大梁,开始用阴谋诡计。   不过这些都上不了台面。   正好,李跃可以借机将一些旧势力清洗一波。 第五百一十四章 冉府   “冉府太过危险,臣恳请丧礼当日拿下所有人,一一盘问即可,陛下无需亲至。”杨略关怀道。   李跃摇摇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难道在大梁的都城,朕还要躲躲藏藏?不见到朕本人,他们岂会露出马脚?朕倒要看看,邺城有多少人牛鬼蛇神。”   见不得光的东西,永远只能躲在角落。   以现在的大梁的实力,根本无需忌惮他们。   杨略还有有些担忧,“贼人手段阴损,万一伤到陛下……”   “真当朕是文弱书生?放心吧,朕自会做好防备。”李跃取来一柄长剑。   刀山血海都趟过来了,没道理怕他们。   当然,准备工作也要做足。   李跃贴身穿了一件软甲,又套上一层精甲,然后最外面披上皮氅,随行侍从都是从校事府的骨干,也是身披双甲,皮氅中藏着刀弩。   宿卫军随时待命。   冉府周围提前布置了大量眼线,冉府内也有几员精干校事打入敌人中下层。   敢在邺城起事,李跃只能佩服他们的胆量。   不过这本来就是一个疯狂的时代,充满了各种天马行空之人,没有干不出来的,只有你想不到的。   当年麻秋还准备毒死苻洪后,凭借个人“威望”兼并苻氏,却被砍成了肉泥……   所有准备充足之后,李跃才带着人马赶往冉府。   冉家虽然权势不在,却富贵逼人,冉智只是一个郡公,但待遇上却是王爵规制,除了不能建宫殿,穿衮冕,府中用度跟皇家相差无几。   仅是宫人便有七百多人。   府邸之奢华,冠绝邺城。   亭台楼榭,朱阙结隅,青砖碧瓦,幽竹掩映,占地规模不亚于一座小皇宫。   连府中不少下人都身穿绫罗绸缎。   李跃御驾一到,冉智就领着蒋干、缪嵩、宋斌等一干人前来迎接,“臣恭迎陛下。”   常炜为了避嫌,没有来。   其他朝臣要员政务繁忙,匆匆拜祭之后,也便去了。   邺城暗流涌动,不少人已经嗅出了其中异样,能躲的都躲了。   连曾经跟蒋干、缪嵩穿一条裤子的刘猗都置身事外。   这两年他们的关系就越来越僵,半年前,刘猗公然在朝堂为了小事顶撞蒋干,弄得他下不来台,两边彻底撕破脸皮。   李跃望着披麻戴孝的冉智,相貌倒有几分冉闵的影子,只是眼睛小了一些,畏畏缩缩,气势差太远了,“魏国夫人奇女子也,可惜天不假年,如今离去,实乃社稷百姓之不幸。”   冉智面露悲戚神色,小眼珠子却到处乱飘,“家母……生性慈怜,非天不假年,而是天不作美,以至郁郁而终。”   “哦?夫人有何郁郁之事?”李跃听出他话中的怨气和不甘。   “郁郁之事倒是没有,只是家母一再叮嘱臣要为陛下尽忠,以天下苍生为念。”冉智的小眼睛闪了闪。   这话说空飘飘的,没有任何情感在其中,倒像是冉智的讥讽和自嘲。   李跃意味深长道:“贤侄若是铭记令堂教诲,可受益终身。”   当年跟冉闵一起上过战场,有袍泽之情,这一声“贤侄”也不算冒犯。   冉智默然不语。   李跃拉着他的手一起步入内堂。   堂内堂外跪满了人,全都披麻戴孝,匍匐着身子,几个女眷在门前哭哭啼啼。   一切看起来再正常不过。   但李跃眼睛一扫,就发现很多蹊跷之处。   这些披麻戴孝之人,异常僵硬,给人的感觉仿佛是一头头弓紧了身子的豹子,随时准备蹿起伤人。   人只有戒备时身体才会僵硬紧绷,一个人的敌意或许能掩盖不住。   两三百人如何能掩饰?   有敌意,就会起杀气。   李跃可谓是打了一辈子的猎,手上沾满了血,鸿门宴都吃过几次了,太熟悉眼前场景了。   冉智跟自己玩这个,还太嫩了些。   杨略、张猪儿、卢青等人也发觉了异常,挡在前面。   李跃拍拍杨略的肩膀,昂首挺胸从跪着的人群中穿过,直步内堂。   堂内燃起了两排白蜡,中间夹着棺材,上首竖着灵位,灵位上以小楷写着“魏国夫人董氏”六个字。   李跃望着灵位默哀了一阵。   冉智紧随而入,带进一阵寒风,烛火随之明灭。   “陛下……”冉智一副欲言又止模样。   “当着魏国夫人的灵位,贤侄有话不妨明言。”李跃直接坐在准备好的软席上。   杨略等人随侍左右,目光如炬。   而就在这个时候,堂内堂外披麻戴孝之人缓缓抬起了头,眼神中的杀气再无掩饰。   见李跃如此淡定,关键时候,冉智咽了咽口水,“臣……臣……”   “大丈夫行事岂可瞻前顾后吞吞吐吐?”李跃盯着他。   冉闵杀石氏如屠猪狗,冉智却犹犹豫豫的。   这么快就发难,令冉智措手不及,心神大乱,额头上全是冷汗,这样的人,岂会成事?   “臣……臣……”   “跪下。”李跃冷喝一声。   冉智全身一颤,迫于威势,双腿一弯,忽然被一双手拉住。   蒋干和缪嵩站了出来,“陛下——”   “朕再给你一个机会,跪下!”李跃直接打断二人的废话,盯着冉智,只要他跪下认罪,事情还有转圜的机会。   至少命可以保住。   巨大的威压下,冉智嘴张了张又合上,回头望了望蒋干。   “陛下好大的威风,然则大梁的天下,至少三分是冉家的,陛下如此对待旧主,岂不令天下人齿冷?”蒋干作为冉闵曾经的旧部,胆气大多了。   “没有朕,尔等坟头草都三尺高了,如今吃朕的喝朕的,不念朕的恩情也就罢了,居然有脸在此大发厥词,就凭尔等,能挡住慕容恪慕容垂之兵锋否?”   这套说辞不值一哂。   当初冉闵被人生擒,邺城粮尽兵绝,没有李跃率黑云军北上,不知要死多少人。   不是李跃一直输送粮食,邺城早就人尽相食了。   “你蒋干、缪嵩是这块料么?”李跃无情的挖苦这两人。   两人脸色青一阵红一阵,不发一言。   冉智双腿又弯了起来,却被两人提着,跪不下去。   “哼,既然陛下自投罗网,休怪臣……”蒋干两眼一红。 第五百一十五章 牛蛇   “休怪你如何?谁入落网,还未可知!哦,对了,还有董闰,不妨一起来!”李跃好整以暇的望着三人。   张猪儿、卢青手按刀柄,踏前一步,杨略与其他三名校事持弩在后。   蒋干一咬牙,向后挥手,“唰”的一声,那些披麻戴孝之人陡然站起,持刃在手。   “陛下可曾看清楚了?今日若是不遂太子殿下的意,只怕走不出此间!”   人多势众,有这么多人撑场,蒋干气势立即就起来了。   冉智弯起的膝盖也直了起来,退到二人之后,歇斯底里的叫嚣着,“邺城是冉家的,天下亦是我冉家的,我才是天子!”   李跃扫了一眼场中之人,绝大多数都是冉魏旧臣,一个让人意外的人都没出现,心中一阵失望,隐藏在邺城中的幕后黑手,藏的还真深。   不过换个角度,如果是李跃,大概也不会在冉智身上孤注一掷。   根本就是一块扶不上墙的烂泥,偏偏野心还大。   “不用废话了,有什么手段都使出来!”李跃坐在软席上,眼皮子都懒得抬一下。   堂外响起了盔甲铿锵声。   接着府中传来一阵惊呼。   大门被一脚踹开,董闰带着十几名甲士昂首而来。   “董将军这是为何?”李跃装作诧异道。   董闰身披重甲,但臃肿的身材,撑开了盔甲,显得极不协调,曾经的宿将,短短三年就被酒色钱帛蚀的不成样子,“臣倒是有个建议,免伤两家和气。”   “董将军快快说来。”李跃好奇道。   “陛下若在此间有个三长两短,我等只怕难以活命,大梁也立即分崩离析,为天下百姓计,不如将幽、赵二州封给太子,从今往后,魏为梁之藩属,一同驱除胡虏,恢复华夏,岂不美哉?”   不愧是当过大将军之人,还是有些眼光和格局。   赵州下辖曾经的常山、中山、巨鹿、赵郡,有坚城襄国为屏障,还有蓟城可为都。   凭借这些形胜之地,冉魏可以起死复生。   蒋干一脸诧异的望着董闰,而后者直接无视。   李跃哈哈大笑,“弄出这么大的阵仗,就这么点出息?”   “臣所求并不多,大河两岸在就人心归梁,臣不敢寄望,只能所有荒蛮之地,还望陛下成全。”董闰拱手道。   李跃收敛笑容,“朕若是不答应呢?”   “臣已在府外设下七百死士,陛下若是不答应,只怕难以走出此间,臣会陪着陛下一直到太子就封幽州为止!”   董闰办事比蒋干、冉智靠谱多了。   “为了冉家,你也算尽心了。”李跃赞叹道。   “臣受先帝重恩,而未受陛下恩惠,士为知己者死,臣不得不放手一搏。”董闰神色坚决。   “你还不够格,让背后主使一切的人出来跟朕谈。”李跃一脸蔑视。   这几人根本没有什么价值,如果不是为了幕后之人下场,李跃根本不会跟他们这么多废话。   但自始至终,那人都没露出马脚。   董闰脸色“唰”的一下沉了下去。   灵堂内外一片寂静,蒋干朝身后使了个眼色,众人提刀围了上来,有人还提着弓箭。   寒风卷着雪籽从外间倒灌入灵堂。   “勿要拖延时间,动手!”蒋干厉声大喝。   杨略踏前一步,“动手!”   众人你望我、我望你,忽然调转刀锋,互相砍杀起来。   堂内几人不知死活朝李跃冲来,被连弩射翻在地。   张猪儿一人向前,单手持刀,纵身横斩,将一名死士拦腰斩断,浓烈的血腥气充满灵堂,几点鲜血洒在董氏的灵位上。   冉智以生母丧礼为葬礼,可见其不孝。   李跃接过身边校事递来的长刀,深吸一口气,清冷的气息带着血腥味灌入肺中,全身都兴奋起来。   这个时代,厮杀几乎是男人的生存本能。   李跃从不敢荒废武艺,一是强身健体,二是经常率军出征,说不得什么时候就要亲自上阵,这年头不会砍人,皇位也坐不稳……   “尔等可知,当年朕与武悼皇帝并驾齐驱,上阵杀敌,击斩梁犊?”   一刀在手,气势立变,曾经金戈铁马的勇将又回来了。   虽然不是冉闵那般的杀神,也不是张蚝一般的万人敌,但能从黑云山上杀出一条血路,李跃又岂是浪得虚名之辈?   两个死士扑来,杨略要上前抵挡,李跃却先冲了过去,刀光交错,一人前胸被劈开,另一人被踹飞。   鲜血洒了一脸,李跃狞笑着朝董闰勾了勾指头。   轰、轰、轰……   府外,密集的甲胄铿锵声和沉重的脚步汹涌如潮……   此刻,邺城东一座新开的酒楼二层上,几人望着冉府的方向。   “宿卫军已动,你家主人为何还不动手?”封放望着面前的一张驴脸的中年男人。   如果李跃和崔瑾在此,定会认出这张熟悉的脸,正是当年季家堡内见到王驴子。   乱世之中,这种人往往活的不错,命也很长。   “宿卫军已动,你家主人为何还不动手?”王驴子重复了封放的话。   封放又转向身侧的一个僧人,“释安世,你家为何不动手?”   小小的酒楼内,居然隐藏了几方势力。   不过这算是大势所趋,梁国成天下最强国,邺城自然是风云聚会之地。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细作被清了一茬又一茬,如春韭一般,又会长出来。   “沙门清净之地,佛法不杀,此事……最好从长计议,从长计议。”僧人释安世宝相庄严。   石虎崇佛,以佛门为国教,河北遍地皆是佛寺。   仅佛图澄的亲传弟子就有千人之多,信众不计其数。   三人目光一接触,“嘿”的一声,不约而同的笑了起来。   最终还是封放敞开了说,“虎父犬子,冉智一豕犬尔,非梁帝之敌,乱起于内而发于外,只需各州冉魏势力发难,便能扰乱梁国,拖延起崛起之势!”   邺城的叛乱容易平定,但地方上就没那么容易。   只要梁国乱起来,就给其他势力争取到了时间。   眼下寒冬大雪,梁军要平叛,也需花些时日,若能斗个两败俱伤,那就再好不过了。   “我佛慈悲,还望诸位少造些杀孽。”释安世双手合十,嘴中呢喃着佛经。   “你这秃驴,假仁假义,杀人越货尔等做的少了?”王驴子斜了一眼。   释安世也不见怪,慢条斯理道:“阁下休要恶语伤人,出家人慈悲为怀。” 第五百一十六章 牵扯   十几名死士一拥而上。   嗡、嗡、嗡……   弩箭呼啸而去,将这些没有甲胄之人钉死在地上,这么近的距离,连瞄准都不必。   有一人身中三箭,却临凭着一股血勇,冲了上来。   还未近前,身侧刀风激啸,杨猪儿单手挺着一把斩马大刀兜头劈下,连头带肩斩落在地。   李跃提着刀,踩过碎裂尸体,一步一步走向董闰。   昔日交情在这一刻全都化为乌有,战场上只有你死我活。   这几人李跃全都给过机会,却全都拒绝了。   “哇……”冉智一屁股坐在地上,惊恐的嚎叫着,一个生在温室的膏粱子弟,何曾见过如此人间炼狱?   蒋干的脸皮也在颤抖,伶牙俐齿完全失效。   只有董闰拔刀在手。   此时宿卫军已经杀入府中,凡持刀不降者,皆乱矛刺死。   府中很快就是一面倒的场景。   “抓活的!”惨叫声中传来吕光的呵斥。   很快,便有一队甲士杀到灵堂前,围城一圈。   死士们自知没有活路,血战不退。   不过在宿卫甲士的绞杀下,再悍勇都无济于事。   “锵”的一声,两把刀劈在一起,爆出一道火光,李跃一步未退,董闰却连退了两步。   李跃双手握刀,沾满鲜血的脸异常狰狞,一刀刀的劈下,压的董闰抬不起头来。   这几年很多人只知道他是皇帝,却忘了今日的一切,全是在战场一刀一矛打下来的。   从梁犊起兵开始,天下几乎所有的大战,李跃都参与其中了。   一旁的蒋干咬牙提刀冲上,刚上前两步,便被弩箭射翻在地,嘴中咿咿呀呀的,似乎想说什么,但只吐出一口污血。   含怒劈出七八刀之后,“叮”的一声,董闰的刀被劈断,而李跃的刀只是崩出几个小口。   刀锋扬起,没有丝毫犹豫,狠狠落下。   刀光划过,血光飞溅,董闰人头咕噜噜滚落在地。   那一刹那,双眼中还闪烁着惊讶和恐惧,然后渐渐涣散。   李跃一脚踢开尸体,长刀一挥,锋刃上的血滴甩落在地,目光转向冉智、宋斌二人,“是谁挑起的?朕给你们一个痛快。”   宋斌护着冉智一步一步后退出灵堂。   但堂外早就铁甲如山,长矛如林。   死士在身经百战的甲士面前,就只能是死士了。   李跃追出灵堂,一身血污,杀气腾腾的狰狞模样令在场的黑云将士俱是一震。   一直以来,皇帝在他们印象中宽仁、温厚,而今日却像换了一个人一般。   这也是正是李跃想要的结果。   石虎如此残暴,却能维持统治,皆因天下人被杀怕了,早年石虎也是一万人敌,南征北战,杀伐果决。   在一个兵荒马乱的时代讲仁慈,本身就是作茧自缚。   李跃不是要跟石虎学,而是要立威。   以前天下大乱,到处叛乱也就罢了,但如今国中承平,蒸蒸日上,别人不敢动,偏偏冉智董闰这群人作乱,必须施以霹雳手段!   先威后德,宽严相济,方是治国之道。   一味仁义,不仅害了天下人,也害了自己,害了后代!   宋斌护着冉智到处逃窜,渐渐被避入角落。   李跃原本像抓活的拷问,但望深层想,幕后之人如此谨慎,稳如老狗,忍如千年老龟,肯定不会留下什么线索。   手起一刀刺死宋斌。   冉智瘫软在地,李跃一把提起他,拖到灵堂中,让他跪在董氏的牌位前。   “陛下……饶命,臣、臣再也……不敢了……”   冉智一把鼻涕一把泪,窝囊的不成人样。   李跃扔给他一把刀,“你是冉闵之子,不要给你父亲丢人!也不要令你母亲蒙羞!”   冉闵一辈子做了不少错事,手段也有些血腥残暴,但不可否认,没有他的杀胡令,北国江山不知会变成什么样子。   尔曹夷狄禽兽之类尤称帝,况我中土英雄,何为不得称帝也!   冉闵临死前的那句豪言早已传遍天下,荡气回肠。   只是,英雄一辈子的冉闵,绝想不到儿子竟是如此懦弱。   “陛下,臣、臣还是孩子……”冉智可怜兮兮的望着李跃。   李跃险些一口老血喷他脸上,都十七八岁的人了……竟然如此幼稚……   “还等什么,难道想千刀万剐,车裂腰斩不成?”李跃厉声道。   冉智全身一颤,将刀横在脖颈上,却怎么都下不去手。   千古艰难唯一死。   李跃上前推了一把他的手,血水飞溅,冉智无力的倒下,眼睛睁得大大的。   李跃伸手合上了他的眼睛。   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走到这一步,李跃也不可能饶恕他。   否则就是对自己对大梁最大的不尊重。   “全城戒严,杨略负责拷问之事,卢青、张猪儿负责缉拿董闰、蒋干、缪嵩、宋斌等直接参与叛乱者家眷,押至长街,斩首弃市,牵连之人着有司会审!”   寒风越来越大,雪籽打在脸上,仿佛小刀在刮。   冉府中一片血污被冻成血冰。   如果兵变成功,只怕自己的家眷下场更为凄凉,关东百姓将再一次掉进万丈深渊之中。   大仁不仁,便是这种道理。   李跃按刀坐在灵堂之中,等着杨略的拷问结果。   不过正如预料的一般,问不出什么关键性的东西,送钱帛田地给董闰的是宋斌,宋斌是受冉智指使,冉智一动,董闰、蒋干、缪嵩这些人也只能跟着动。   查来查去,查到冉府的一个管家身上,管家早已自尽。   不过还是有些蛛丝马迹。   这个管家生前是佛门信徒。   佛门鼎盛时,羯赵有佛寺八百九十三所,当时百姓竞造寺宇,相率出家,但其中品类杂滥,多有牛鬼蛇神。   仅邺城就有四座,藏在坊间的更是不计其数。   连当年的石虎都认为沙门甚众,或有奸宄避役,多非其人。   李跃心中咯噔一下,冉魏怎么败的?就是听了法饶的鼓动,轻率出击。   法饶既是僧人也是道人……   羯赵覆灭,北国连年大战,不少人避入沙门,躲避兵灾、赋税、徭役。   李跃原本不想动他们,但他们自己找上门来了。   凉州怎么灭的?   正是佛门太兴旺,与苻坚沆瀣一气,达成某种协议,才被里应外合。   这年头僧人也好,道人也罢,都不是什么善类。   “先不要轻举妄动,秘密探查,待朕先平了冉魏遗臣,再来料理。”李跃揉了揉额头。   拔出萝卜带出泥,幕后之人没查出来,又卷进一股势力。   佛门实力绝不在士族之下,拥有众多信徒。 第五百一十七章 跪求   邺城里面的人动了,邺城外的人也跟着动。   泰州刺史何松、齐州刺史范温举州投降江东,赵州刺史王求率一家七十余口主动返回邺城。   就连黑云军中也有几个冉魏旧部准备兵变,被校事府拿下,举家连坐。   校事府全力出动,牵扯出来的人越来越多,不是知情不报,便是暗中协助。   董闰弄出这么多死士,没有他们的支持,肯定无法做到。   广明大街上,每天都有几百颗人头滚落。   虽说上层腥风血雨,但百姓未受多大影响,几乎一面倒支持李跃,痛骂这些人为乱臣贼子。   “陛下,刘启、條攸、刘猗等十七人跪在宫门之外,请求陛下开恩。”卢青前来禀报道。   條攸、刘猗以前也是冉魏旧臣,不过很早就跟蒋干等人切割开了。   刘启算是李跃的老相识,早早归降自己。   这把火还烧不到他们身上。   “先让他们跪着。”李跃不会被个人情感束缚,更不会心软。   斗争本就是你死我活,若不能一扫而空,就会死灰复燃。   此次也是树立李跃权威的机会。   这年头别人不怕你,就会肆无忌惮。   “江东……那边如何处理?”卢青问道。   “赵州刺史王求忠心可鉴,升吏部侍郎,至于何松、范温二人,不妨静观其变,朕倒要看看江东有胆支援他们否。”   李跃巴不得桓温再来一次北伐,送一波人口、军辎。   上一次是因为长江天堑,没有水军,所以才止步瓜步,饮马长江,而如今有袁真、邓遐的水军,长江就不是天堑了。   卢青拱手退下。   李跃继续等待着杨略的拷问结果,大多犯事之人,与沙门有着隐隐约约的联系。   石虎以佛为西方胡教,故大力扶持,高僧佛图澄至今在关中有巨大影响力。   当年鼓励石虎大兴土木残害晋人的,也是僧人吴进。   这年代的沙门可不是后世吃斋念佛慈悲为怀的佛门,能吃肉能娶亲能生子,还能上阵砍人,积极参与各国朝政之中。   能从天竺不远万里来到中土传教,绝不是一路杵着拐化缘过来的,没有降龙伏虎之力,路上的野兽马匪就能要了他们的命。   冉闵杀胡,北国尸山血海,沙门成了避乱之地,不知多少牛鬼蛇神避祸其中,而且还是有钱有田有人的那一批。   这个时代,正是沙门狂飙猛进之时。   不然几十年后,拓跋佛厘也不会朝他们动刀。   当然,存在即合理,在石虎的残暴统治下,沙门劝杀,庇护了不少百姓,这也是他们的贡献,任何事都有阴阳两面,不能一概而论。   李跃不是要禁佛,这些东西根本禁不住,而是要灭一灭他们势,使其归入华夏文明体系之中。   事实上,佛门在华夏才这么老实。   正在思索之际,卢青去而复返,慌慌张张,“陛下……常令君……也跪于宫门之前。”   “什么?”李跃“嚯”的一声站起。   别人跪不跪李跃不在意,影响也不大,不过常炜另当别论。   他在大梁虽无丞相之名,却有丞相之实,德高望重。   加上身体状态一直不佳,这么冷的天跪在雪地里,弄不好就垮了。   常炜也是冉魏旧臣,如今这么大的事,他不可能置身事外,按游戏规则,刘启、條攸、刘猗等人带头了,他无论如何也要表明一番态度,不然此事会成为他的一大道德污点。   李跃当即带着几件皮氅赶往宫门前。   大雪纷飞,一排人跪在城门之前,身上落满了雪花,瑟瑟发抖。   最前一排,常炜居中,刘启、條攸分列左右,三人年纪加起来都两百余岁了。   朝堂最核心的人跪在宫门前,引来不少百姓围观。   “快快请起,快快请起。”李跃赶紧上前为三人披上皮氅,亲卫则为其他人也披上锦裘、蓑衣。   “陛下若不收手,臣绝不起来。”刘启带头伏在雪地中。   “元罪冉智、董闰、蒋干之流已经伏诛,陛下为何还有牵连如此之广?如此暴政,与石虎何异?”條攸一向敢说敢谏。   当年李跃提兵入邺,能征惯战的勇将不少,却缺少识文断字的文吏,所以接收了冉闵的官僚体制。   而这个体系也是当年羯赵遗留下来的。   河北能快速稳定,有这些人的一份功劳。   刘群、刘启、條攸、刘猗等人,包括常炜在内,都曾在羯赵或冉魏治下任职。   常炜身体颤了颤,低声道:“始作俑者,冉智、蒋干、董闰也,举家连坐,陛下威势已显,不宜牵连过众,否则地方震动。”   这几日但凡牵涉其中的人,无不举家连坐,广明街上多了两千多条亡魂。   流的血已经差不多了,该清理的人也基本处理。   眼下不是处理邺城,而是引发的地方震动。   李跃点点头,“那就从诸位所请,此事到此为止,刑部大狱关押之人,只要未直接参与叛乱,皆从轻发落。”   “陛下仁德!”众人在雪地里磕了一个头。   李跃最烦的就是动不动下跪。   如果不是常炜出山,李跃才懒得管他们。   众人起身,李跃安排马车送他们回府,赏赐了一些御寒的药物和锦裘皮氅,单独留下常炜,回宫请来月姬为他把脉,还好只是受了些轻微的风寒,就在宫中熬了些驱寒的汤药。   关起门来,君臣之间说话就不必遮遮掩掩。   月姬要告退,李跃却让她留了下来。   “陛下实不该孤身犯险,清理残旧,只需百余甲卒,便可一网打尽,大梁皆系于一身,若有差池,北国又是刀山血海,愿陛下抑关张之勇,以天下苍生为念。”常炜语气中满是责备之意。   这种责备也是关怀。   看的样子并不反对此次清理。   李跃歉意道:“令君所言甚是,下不为例。”   辛苦一趟,水面上的都被拔除,水面下的却蛰伏的更深。   不过收获还是有的,如果自己不去,董闰蒋干未必会发作,更不会牵扯出沙门。   有这根线索在,顺藤摸瓜,总会连根拔起的。   阴影下的东西永远无法与光抗衡。   斗争无处无时不在,李跃没指望这一次清理,以后就能高枕无忧。   这种想法本身就是危险的。 第五百一十八章 沙门   “经此一事,魏之遗旧被清理,剩下之人无关痛痒,以后大梁干干净净,可到此为止,臣此次为舆情所困,不得不随同众人跪请,还望陛下恕罪。”   常炜若是想阻拦,早就在事发之前出面了,没必要等到现在。   这点默契,李跃还是有的,“令君何罪之有?言重了。”   一旁目睹一切的月姬眼神几次变幻,时而惊讶,时而释然。   李跃就是要让她看到水下面的东西。   “臣还有不情之请,望陛下恩准。”常炜拱手。   “令君请说。”   “作乱者,冉智也,首恶已除,其他冉氏族人并不知情,且都是些纨绔子弟,难成大器,望陛下饶恕之,一则显陛下胸襟,二则堵国中悠悠之口,令将吏心安。”   常炜当年毕竟跟过冉闵几年,算是君臣之谊。   冉闵一辈子只顾杀人放火去了,生的几个儿子,实在令人不敢恭维。   冉智如此,其他几人也没有成器之人,对大梁威胁不大。   无论如何,冉闵对华夏还是有功的,不是他举起屠刀,李跃跟在背后,天下还会是另外一番模样。   思索再三之后,李跃点点头,“废为庶人,自生自灭吧。”   董闰、蒋干等人被灭,冉家在大梁已经没有根基,李跃也需要立个牌坊彰显恩德仁义。   司马家也知道善待曹氏,没有斩尽杀绝。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风水轮流转,谁知道百年之后,老李家会走到何处?   还是为子孙积些阴德。   月姬神色和缓了许多。   常炜也一脸释然,“齐州、泰州叛乱无足轻重,江东绝不敢出兵,明年开春,便有捷报传来。”   “朕倒是希望江东能出兵响应他们。”   江东只要敢北上,李跃就敢打过长江。   如今天下形势,秦晋二国,随便灭一国,三国鼎立的格局就不存在了。   华夏人口,十之七八集中在东边。   历史上这种格局一直延续到北齐,如果不是高家人出了一堆神经病、狂犬病患者,西边很难有机会。   同样,秦国能扫灭六国,不是关东不行,而是关东一分为六,即便如此,也要经过六世秦王的努力,才最终成事。   楚汉相争,项羽也是一盘散沙,还被一堆反骨仔搞得筋疲力尽。   在李跃看来,以关中压制关东,只是历史的偶然而已。   如今氐秦面对的是一个整合的关东。   聊了一阵天下大势,常炜拱手告辞,月姬也去了。   正兴二年在淡淡的血腥气中一晃而过,正兴三年迎面而来。   齐州的叛乱本来就没有什么民众基础,崔瑾召集鲁口的三千黑云精锐,加上一万四千余镇军,前后不到两个月,轻松剿灭。   崔瑾打不赢慕容恪、慕容垂这些狠人,但对付这些人手到擒来,何松满门皆斩,传首邺城,其部曲两千余众,皆被斩首。   崔瑾还没领兵南下,泰州刺史范温就带着家眷和数百部曲投奔江东。   自始至终,江东都没敢响应。   按照惯例,北方南投之人,一般也就到此为止了。   不过李跃绝不放过这些叛徒。   冉魏覆灭,大梁继续重用他们,高官厚禄,没有丝毫亏欠,而他们却以刀兵回报。   不斩尽杀绝,就不能震慑其他人,逃到天涯海角,李跃也要把他们揪出来,江东也不是法外之地。   跟江东用不着客气,李跃下了一道措辞严厉的诏令建康交人。   上国就要有上国的霸气。   上国不恃强凌弱,难道要让下国骑在头上不成?   诏令送达,但江东迟迟未动。   只有桓温上了一道奏表,为范温说情,宁愿以千两黄金,五千布锦换他的一条命,还送了十几名腰肢细软的江南美女。   李跃郁闷至极,苻坚动不动就送美女,现在桓温也送,难道在他们心目中,大梁皇帝就是一好色荒淫之人?   李跃寻思自己也没怎么荒淫,虽然每年都在增长,但到现在后宫也才五百六人,而且李跃也是为了替老李家开枝散叶……   效仿苻洪、慕容廆、慕容垂多生几个成器的子嗣。   司马炎后宫足足万人之多,当年石虎后宫足足十余万女官……   “一千两黄金、五千布帛就想收买朕?不允,令江东四月春耕之前必须交人,否则朕就来一次饮马长江!”   此事绝不是一个个简单的范温,而是进一步打击晋室正统,把人交出来,等于放弃了北国人心,以后还有谁敢投奔江东?   抢草原是抢,抢江东也是抢。   桓温不交人,李跃绝不善罢甘休。   时代不一样了,刚刚经历大败,元气大伤的江东绝不敢招惹梁国,给李跃进攻的借口。   “领命!”卢青下去拟诏了。   他的才干虽然比不上崔宏、刘应,但做事勤勤恳恳,也算是可用之人。   “狩猎”草原的骑兵回城之后,李跃拿出三分之一的牛羊、钱帛赏赐他们,又令他们休沐,与家人团聚,顺便准备春耕。   等身边的人走的差不多了,杨略才拿出一份文书。   清洗冉魏残旧之事早就告一段落,这两个月校事府的人在秘密清查沙门。   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   文书上的田产、僧众、庄园,大大超过李跃的预料。   仅邺城的四座佛寺,就有僧众一万三千六百余人,各种隐藏在信徒名下的田产多达二十一万亩。   一万三千多僧人看似不多,但他们只是佛寺登记在案的僧众,下面还有信徒,其下还有僧祇户,牵涉的人口高达九万余众。   有人有田也就罢了,关键还特别有钱。   沙门提倡的是“奉佛”,既然是奉,肯定要拿出诚意,上至士族名门小康之家,下至庶族百姓,老少通吃。   这些也还罢了,你情我愿的事。   但邺城、洛阳、许昌、广固、寿春等大都会,上好地段的店铺,背后竟然不少是沙门的……   这些还是罢了,毕竟人家擅长经营,该他们发财。   但他们私下发放名为“僧邸粟”高利贷,就让李跃震惊了。   所谓僧邸粟,也就是打着赈济灾民的旗号,借钱粮给百姓渡过难关,但事后利滚利,驴打滚,往往要还上十倍的利息…… 第五百一十九章 威逼   让他们这么搞下去,李跃感觉自己就是打工。   梁国发展的红利全被他们吃干抹净了,还不用缴税徭役……   哪天没伺候好,说不定人家就揭竿而起,里应外合,恭迎大秦天王了……   苻坚在关中一面大兴儒教,一面支持沙门,背后都是有政治目的的。   难怪历史上会发生三武一宗灭佛之事,李跃记得历史上北周的僧侣一度高达三百余万。   朝廷登记在册的人口才多少?   这么发展下去,你猜他们会老老实实低着头颂扬佛法么?   有钱、有人、有地,要么渗透帝国高层,打造出一个佛国,要么一脚踢开不配合的李跃,换一个听话的……   这还是只是邺城的几个佛寺,如果清查全国佛寺,数目不可想象,一个庞然大物跃然而出。   “校事府的计吏初步估测沙门荫蔽人口,当在八十万上下,这几年大梁日渐繁荣,僧众越来越多。”杨略一如既往的以冷漠口吻汇报一切。   “一个士族充其量也才三四万人,大梁所有士族豪强加在一起,未必能比得上他们。”李跃有种如芒在背之感。   士族豪强好歹还种种地,搞搞学问,从事各种生产,族中子弟参军为国征战。   沙门……一门心思躲在后面发财。   当初王猛禁商,如今看来便宜了这帮人。   而士族豪强并不团结,自己还内斗,遇上什么事,大多各扫门前雪。   但沙门就不一样,通过佛法可以迅速联合起来。   “还是跟以前一样,校事打入内部,潜伏下来,收集各种罪证,国中刚刚经历叛乱,先缓一缓。”李跃放下文册,负手踱步。   这些寺院深入地方,盘根错节,有百姓基础,几句话就能鼓动愚父愚妇们揭竿而起。   不是怕他们,而是投鼠忌器,马上就是春耕。   什么事都要讲究个节奏和策略,不能蛮干。   沙门的存在有其一定的价值,其中确有不少高僧,再则北国厮杀连年,客观上救了不少人。   而沙门无论如何壮大,想要跟皇帝抗争,还是嫩了点。   它们也没壮大到这种程度。   管理起来难度也不大,历史上有很多成功的经验可以借鉴。   总之,沙门既然出现在皇权的对立面,就注定了被收拾的命运。   李跃下了两道密诏,一份送给王猛,一份送给崔瑾,一是通通气,确立下一个要清理的对象,而是征询一下他们的意见,等到一个合适的契机动手。   回信很快就收到了。   王猛主张设置僧官,如汉魏一般严加管理即可。   汉朝时,沙门就已经出现,洛阳的白马寺便是东汉朝廷官办的佛寺,也没见他们怎么膨胀壮大。   崔瑾的回信就有意思了,沙门经过羯赵的扶植,根深蒂固,轻易打压,必会引起反弹,建议扶植儒家或者道门,与其分庭抗礼,挫其气,抑其势。   汉魏玄学之风大起、阴阳谶纬之术大行其道,儒家反而陷入低谷,北地沙门大兴,南方道门横行。   不过比起沙门的要钱要权,道门直接要你命,战斗力极强。   李跃没忘记汉朝便是被道门掀翻的,它们同样不是隋唐之后整天想着修仙问道的高人,而是一言不合提着刀就干的猛人。   汉末张鲁的五斗米教凭借汉中压得蜀中张焉父子喘不过气来。   意见不太统一,实际未到,李跃只能先搁置下来,从长计议。   这段时日忙着内部,一抬头,辽东和蜀中的战事早就告一段落。   慕容恪在辽东大破高句丽,蚕食了不少领土。   不过高句丽的抵抗也异常顽强,慕容恪想在短期内吞掉他们根本不可能,高句丽向邺城派来使者请求册封。   李跃没答应,一旦册封之后,高句丽就是属国,就有义务出兵保护他们。   两国在辽东狗咬狗互相伤害才最符合梁国的利益,没必要提前介入。   让李跃侧目的是,苻坚攻打蜀中一开始还势如破竹,攻下剑阁、绵竹等要塞,推入蜀中大地,但老将周抚稳如老狗,坚壁清野,就缩在成都城中,固守不出。   苻雅、姚苌、杨安猛攻月余,粮草不济,只能退兵。   周家是江东将门,累世为将,周抚随其父周访参与讨平王敦、苏峻之乱,剿灭江东各地不服从晋室的势力,劳苦功高,受王导重用。   周抚随桓温征伐蜀之后,官至镇西将军、益州刺史、建成公,镇守蜀郡十年来威名远播,地方安定。   当初司马勋有夺蜀之意,但慑于周抚的威名而不敢动。   苻坚在他身上栽个跟头也在情理之中。   没有粮食,秦军想打也打不成,只能退回汉中。   这一战暴露出氐秦国力不济的弱点。   不过苻坚不是轻易放弃之人,在关中、汉中、陇右大力屯垦,准备秋收之后,再来一次……   蜀中就像一个无底洞一般,消耗着氐秦的国力。   李跃求之不得,为了刺激苻坚再接再厉,特意下了一道诏令,“苦口婆心”的劝他罢手,蜀中沃野千里,钱粮广盛,人口众多,不是你苻家能染指的。   苻坚以吞并蜀中为国策,既然是国策,肯定不会轻易掉头。   否则前期的投入全部白费了。   苻坚兵败也让李跃意识到江东还是有些实力的,进攻不足,防守绰绰有余。   江东士族们不想北上,但一旦北国南侵,他们也会玩命抵抗。   大梁的国策一如既往偃甲息兵,夯实国力,积累钱粮。   厚积到一定程度,自己就会喷发。   眼看春耕就要到了,江东迟迟不肯交人,李跃逐渐烦躁起来,“敬酒不吃吃罚酒!”   让江东交人,意义深远。   桓温肯定也意识到这一点,争的就是人心,而人心就是正统。   “陛下可令王景略陈兵汉江,袁真邓遐驱兵濡须,威慑江东!”常炜拱手道。   “倘若桓温还不交人,又当如何?”   这么长时间,已经来来回回交锋数次。   “如若不交,那便强攻荆襄!”常炜一反常态的支持大战。   以他的水平,自然能看清水下面争的是什么。   交出范温,等于斩断了关东士族豪强最后的念想。   想要威慑别人,就必须拿出要打的气势来,桓温不是傻子,江东士族也非蠢材。   “传令,除骁骑军以外,其他诸军邺城集结!”李跃然其言,先把声势弄起来。 第五百二十章 偏安   “梁国应是虚张声势而已。”谢安看完了案牍上一堆竹简之后,有了评断。   “狄梁向来贪得无厌,奉之弥繁,侵之愈急,我军加固防守,凭水军之利,应当可以挡住北军进犯。不如借此机会,诱出袁真水军,于濡须水聚而歼之,去国家一害。交出范温,朝廷颜面何存?此举大伤远人之意,自此之后,人心尽失,北地非复国家所有!”王坦之拱手道。   “如今朝廷还有心力管北方吗?桓温步步紧逼,只怕下一步就要行废立之事。”司马昱满脸愁容。   董卓为了立威,废了少帝,汉司马师为了篡权,废掉了曹芳。   权臣的路数都是一脉相承。   建康朝堂上,王与马的权力格局也发生了一些变化,谢安受到司马昱的大力提拔,参决国事,不过相对应的王坦之也收到了重用,升为散骑常侍。   盛德绝伦郗嘉宾,江东独步王文度。   前者说的是郗超,后者则是王坦之。   司马家大力笼络王谢两家,也是为了司马家的江山,如果这两家都站到了桓温那边,江东就要变天了。   所以摆在司马昱头顶上的难题不是范温,而是桓温。   “此事原本就是大司马决断,此次梁国出兵,必取荆襄,就让大司马与梁军斗一斗!”司马昱不慌不忙的摇了摇麈尾。   靠江东是奈何不了桓温了,但如果梁军与荆襄军斗个两败俱伤,司马家的机会就来了。   范温逃奔建康已经三个多月,司马昱一直有意无意的避开此事,为的就是让桓温承受压力。   谢安道:“梁主励精图治,中原已不可取,今后天下格局,十年内三足鼎立,二十年内南北分治。”   这句话无疑决定了范温的生死。   北方该南下的都南下了,剩下的人摇身一变,成为梁人。   三足鼎立是最好的格局,南北分治也可接受,江东还可偏安二三十年,至于以后,天下事究竟如何,谁又能定论?   谢安跟很多江东士族一样,心中早已放弃了北方。   “二十年足矣。”司马昱无可奈何道。   江东这艘破船还能支撑二十年,他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幸亏桓温北伐失败,如果成功,江东还有谁能阻挡他?司马家早就被扯下来了……   此时此刻,襄阳城墙上,桓温正眺望江北,忧心忡忡。   汉水北岸,越来越多的梁军在集结在上流,数万民夫在打造渡江之用的竹筏走舸,木屑都顺着汉水流到襄阳城岸边。   汉水不是长江,达不到天堑的地步。   从新城郡抱着羊皮筏子不消半日就能冲到襄阳城下。   王猛、徐成、秦彪、糜进等将,随着梁国的崛起,他们的名声也越来越响。   “交出范温,以后北伐,只怕再无人响应,不交,梁军这是要攻打荆襄。”桓温站在城墙上犹豫不决。   荆襄根基虽然还在,但元气已经伤了。   大战才过去九个月,梁军又来,桓温气都没喘过来。   “或许梁人只是虚张声势?”郗超一脸镇定。   “虚者实之,实者虚之,王猛、徐成五万大军陈兵江北,若是猝然一击,吾何以抵御?”   南阳在北,新城郡在西,控制了汉水上游,荆襄不得不分出大量精力防备。   就算明知梁国是虚张声势,桓温也不敢掉以轻心。   “琅琊王不交范温,定是想借梁军之手削弱我军,桓公不可不防。”郗超换了个话题。   “愚不可及,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一旦荆襄失守,江东安在耶?”桓温气道。   郗超幽幽道:“交出范温,挫的是朝廷威信,强保此人,反而引梁军攻我。”   这么一分析,事情就再明显不过了。   这段时日的动作,也是了打击建康朝廷的威信,削弱江东士族。   “然则……北伐大业……”桓温一脸惋惜。   “天下大势已定,梁国根基稳固,江东虚弱,非但无北伐之机,还需防备梁军南下,北伐之事,只能从长计议。”   郗超现在最怕的就是桓温北伐。   没有上一次的北伐,晋室还能撑着几分正统的场面,一场北伐,让江东原形毕露,还为梁国送去了粮草、人口……   如今形势,能守住江东一亩三分地就不错了。   “上表一封,让朝廷交人。”桓温也只能接受现实。   “眼下要紧之事非但梁国,还有蜀中,氐秦累攻成都而不克,必会再来。”   其实去年北伐大败,桓温就已经放弃了蜀中,一支援军都没派。   但没想到老将周抚顶住了压力,守出了成都。   “嘉宾是说增兵防守?”桓温眉头一皱,自始至终都没怎么看得上成都,治理成本太大了。   “不,属下以为,当迁走成都士民,不宜在此投入过多,而因收缩兵力,先定江东。”   “放弃蜀中?”桓温扫了一眼郗超。   “蜀中门户,巴东、巴郡、宕渠三郡皆在我手,进可攻退可守,长安距成都千里之遥,崇山阻隔,秦能得之,却不能守,若是经营,虚耗国力,为我等作嫁衣,只要桓公安定江东,蜀中随时可取回,将来还可与梁国同伐氐秦,再收复一次蜀中,是以属下以为不如舍之!”   桓温对江东、荆襄以外的所有地盘其实都不太上心。   更不会为了蜀中投入兵力,尤其在这个风雨飘摇之时,蜀中只剩下一些巴獠蛮民、山贼水匪,防守的价值也不大。   氐秦趁北伐大败时,攻下剑阁绵竹,蜀中门户已然大开,想守也守不住。   更何况桓温要面对北面王猛徐成的压力,还要对付江东,没这个心力。   “苻坚小儿想要,某就给他,传令周抚退守巴郡。”桓温甩甩手,没太在意。   没有什么比他入主建康夺权篡位的大业更重要。   “以氐秦之国力,拿下蜀中已经是极限,如今天下比的是谁先恢复国力,今北伐不成,他日可以借伐蜀再立威信。”郗超目光长远。   梁国国力强大,北伐自取其辱,如今的江东也没人再敢提“克复神州”的口号。   想要军功,只能从氐秦身上想办法。   一个残破的蜀中请氐秦入瓮,也算是妙计。   “妙哉!”桓温长舒一口气,紧绷的眉头也舒展开。 第五百二十一章 契机   这年头果然还是刀子管用一些。   梁国摆出一副南征的架势,江东立即软了,将范温连同家眷和部曲交了,李跃直接令人押送闹市斩首示众。   江东把人交上来,等于放弃了关东士族豪强,放弃了北方。   李跃也可以将精力放在北国。   “陛下,有僧人为范温全家收尸念经超度。”杨略前来禀报道。   “何人如此大胆?”   李跃为了国中安定,没去找那群秃驴的麻烦,他们自己找上门来了。   公然为一个叛贼念经,这是没把自己放在眼里,还是没把大梁放在眼里?   “邺城小寺檀清寺主僧释道安,河东卫氏出身,曾是佛图澄弟子,身兼儒佛两道,学识渊博,在邺城颇有名声。”   杨略做事滴水不露,连此人的底细也一并报上。   如果是个胡僧,李跃一刀就解决了,但这个释道安是佛图澄的子弟,又是河东卫氏出身,与西晋名臣卫瓘是同宗。   在北国有一定的影响力。   李跃心中一动,这不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么?   正缺一个对付沙门的契机,就有人送上门来了。   再强的堡垒也扛不住从内部攻破,分化、瓦解永远是首选,动刀子才是最后的选项。   兵者,国之大事,不可不察,亦不可不慎。   李跃道:“带此人见朕。”   “此人为范温敛尸,只怕居心叵测。”杨略略有些担心。   “居心肯定是有的,但未必就叵测,当年王凌为司马懿所杀,其党羽令狐愚被开棺曝尸三日,尸骨无人收敛,唯独马隆殓葬之,并服丧三年,名动兖州。”   以前打打杀杀,如今登基为帝,自然要读些史书。   “按陛下的说法,此人是故意引起朝廷注意?”杨略反应过来。   “十有八九,如今大梁根基已稳,有席卷天下之势,沙门中人岂会不来依附?”   从古至今沙门走的都是高层路线,再向下兼容。   道门恰恰相反,走底层路线,无论是张角,还是张鲁都是如此,一言不合,揭竿而起,提着刀子就是干。   崔瑾提议扶持道门那一套,李跃不敢采纳。   万一扶持起来,以后成了势,还说不准对付谁。   不到一个时辰,释道安就被杨略“请”了过来。   按说卫家百年士族,又出了古代四大美男之一的卫玠,释道安应该长相俊朗才对,却偏偏生的异常丑陋,长脸、小眼、翻鼻、厚唇……   给人的映像极差,不过李跃不是以貌取人的性子,见此人双手合十,神情恬淡,泰然自若,便知绝非泛泛之辈。   “收敛朝廷重犯,和尚可知罪乎?”李跃故意试试他的胆量。   “回陛下,小僧早年为避战乱,颠沛流离于晋、豫,受范使君一饭之恩,今其伏法,尸首无人收敛,佛门讲因果,受其因,自当承其果,此为前生注定。”释道安声音极是温和。   能说出这番话,就能看出他的道行。   既解释了自己的行为,也不触怒李跃,堪称完美。   “既愿承罪,朕令汝还俗如何?”   “还俗出家不过世间虚礼而已,小僧心中有佛,还俗亦可,不还俗亦可。”释道安人长得不咋样,口才相当了得。   不过这更让李跃笃定他是有备而来。   “哈哈,果然是得道高僧,心如明镜。”   “陛下亦是佛根深种之人,与我佛有缘。”释道安三两句就暴露了他的目的,要将大梁皇帝李跃引入佛门。   之前石虎也是被佛图澄攻略了,被石虎当成了祖宗供着,李农当年还替石虎侍奉佛图澄,沙门因此而大行其道。   李跃微微一笑,仅凭这两手就想忽悠瘸自己,未免太小看人了,“朕乃天子,与天下万事万物皆有缘分,阁下修的是真佛,然则那些修假佛的人该当如何?”   几句话交锋下来,大致摸清他的档次。   跟这样的人不用遮遮掩掩,人家找上门来,肯定也意识到了什么。   沙门在羯赵时代便手眼通天,根深蒂固,听到什么风声也是理所当然。   “真真假假,如梦如幻,真者为真,假者亦可为真。”释道安打起了机锋。   李跃干脆直接挑明,“大师佛法高深,今沙门百万之众,竞造寺宇,相率出家,多藏污纳垢,侵占良田而不纳粮徭役,经商放贷,无所不为,有几人是真心修习佛法?”   上一句还尊称“大师”,下一句直奔主题,先扬后抑,奇兵突出。   果然,释道安神色一怔。   出家人不打俇语,沙门有没有藏污纳垢,他应该比谁都清楚,高利贷都弄出来了,不知迫害了多少人家。   沙门近百万信徒,李跃怎会视而不见?   不难想象,沙门按这种趋势发展下去,直接威胁朝廷。   如今他找上门来,李跃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直击其软肋,沙门若是一心修佛,无话可说,但打着修佛名义,趁机敛财、圈人、占田就不对了。   “陛下将何以待佛门?”释道安神色很快镇定下来。   不过这场谈话的主动权已经回到李跃手中,“由朝廷统一考核,通过者发放度牒,方可为僧,鸿胪寺登记造册,朕于尚武堂设同文院,延请各地高僧翻译佛法,使之交融于华夏!”   是不是僧人,由朝廷说了算,从源头上控制了僧人的数量,而他们侵占的田地、圈尽的人口,也能被清理出来。   以前李跃还在酝酿之中,今日遇到一个聪明人,干脆都拿出来。   沙门这个时候找上门来,让李跃感觉到一丝紧迫。   行不行他们看着办。   在梁国国土上,是龙得盘着,是虎得窝着,不是大梁骑在沙门头上,将来就是沙门凌驾于梁国之上。   没有妥协的余地,要妥协的也只能是他们,反正黑云精锐已经集结在邺城,蓄势待发,天下有不谐者,皆可击之。   这时代刀子决定一切。   李跃所谓的契机,是想寻到一个合作者,或者一个传话人,给沙门施压。   释道安眉头微微皱起,大概是没想到李跃如此霸道,根本不给他缓和的机会。   “大师若是想不明白,可以回寺中商议,朕敬候佳音。”李跃没指望第一面就能把大事敲定,要给他们一个心里过渡期。   沙门也是一盘散沙,李跃不信他们能如太平道一样同时揭竿而起。   有这组织能力,早在天下大乱时就动手了。   “陛下……之雄才大略,远胜当年石虎,小僧今日算是领教了。”释道安苦笑一声。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安睡?”李跃最后送了一句。   沙门岂止是睡在卧榻之侧?都快睡在大梁身上了。 第五百二十二章 名正   “陛下,此人会就范吗?”等到释道安离去,侍立在旁的卢青才开口询问。   “朕已经开出价码,他不就范,总会有人就范的。”李跃笑道。   伟人说过,世界是由矛盾构成的,没有矛盾就没有世界。   从古至今天下就没有铁板一块的势力。   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和尚还找不到?释道安不从,就再找一人,李跃就不信这些和尚都是铁骨铮铮的硬汉。   刀捏在谁手中,谁就主导游戏规则,谁就有最终解释权。   接下来几日,李跃就在宫中安静等待,陪陪几个儿女,滋润一下后宫妃嫔们的身心。   去年到今年,又有李任、李信、李儁等五个女儿降临这个世界,不过也夭折两个儿子,一个女儿。   这年头生育有巨大风险。   望着越来越多的子女,李跃心中越来越安稳。   其中老二李佑、老三李攸、老六李傥在尚武堂中表现尚可,能沉下性子听先生教诲,李佑、李傥好武,李攸好文。   孟开的长子孟宽才九岁的年纪,就超出寻常孩子一大截,每天肉食管饱,长得如小牛犊子一般。   不过性情沉默寡言。   李跃隔上一天就会考教武艺、学问,关怀备至,几乎当成了自己的亲生儿子。   至于上一代的纠葛,李跃不说,只是让跟随他的鸿胪吏将发生的一切都告诉他。   孟宽眸子里的冷意渐渐消融,原本就是孩子,仇恨来的快去的也快,很快就跟李佑、李傥打成一片。   “陛下,司州、兖州、洛州沙门中秘密打造兵器,集结部众。”等了四五天,杨略前来禀报道。   “好!”李跃大喜。   不怕他们不造反,就怕他们隐忍下去,深入百姓之中蛰伏,然后在某个时段忽然爆发。   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大梁要他们田,要他们的人,还要他们的钱,换谁也不会忍下去,他们自然会来要大梁的命。   这年头的和尚也不是吃素的。   只要起兵,李跃就能清扫沙门一波。   有时候不得不承认,刀子解决问题效率是最高的。   换个角度,现在处理他们正是时候。   江东被打怕了,苻坚忙着攻蜀,慕容恪还在跟高句丽死磕,高句丽进攻不足,防守有余,燕国进攻有余,却无一口吃掉高句丽的国力。   杨略道:“民间近日谣言风传,说陛下要灭佛,鼓动了不少人怜悯沙门。”   “鸿胪司也动起来,散播沙门收容羯赵胡人,藏污纳垢。”   玩舆论战,李跃就没怕过谁。   他们选择与大梁朝廷对抗,无异于自掘坟墓。   沙门如何也洗不脱西方胡教的本质,是华夏足够包容,才给了他们发扬光大的机会。   “唯。”杨略拱手而去。   果然,沙门与羯赵挂上了勾,立即褪去了身上不少光环。   他们的传播速度,又怎能与鸿胪司相提并论?   鸿声胪传,朝廷一声令下,各州县的鸿胪吏们立即响应,早就形成了一个系统。   更何况这年头的僧人,绝非都是释道安一般的得道高僧,有不少无赖恶霸掺杂其中,趁着天下大乱时浑水摸鱼,欺男霸女无恶不作。   原本还同情沙门的百姓渐渐远离。   “为何还不举事?”李跃每天都在盼着他们起兵造反。   脱离百姓基础,能掀起多大的风浪?   “据细作传出的消息,其内还在争论之中,分成两派,释道安等钻研佛法之人,主张与朝廷妥协,以弘扬佛法为念,以释安世等掌握财力、人力之人主张联合氐秦,内外夹击,方可成事。”杨略淡淡道。   “联合苻坚?这帮秃驴吃了熊心豹子胆。”李跃不怒反笑。   “我们的人可以让他们的消息送不出去。”   “不,让他们把消息送出去,非但送给苻坚,还要送给慕容恪、拓跋什翼健,朕倒要看看,谁敢动。”   让大梁去进攻他们,时机未到,实力未到,关山阻隔,长途跋涉,粮草消耗太大。   但若是他们主动进攻中土,李跃可以轻易收拾。   “属下明白了。”杨略一拱手,退走了。   名不正言不顺。   古今中外,做任何事都需要一个合适的理由。   沙门不动,李跃暂时奈何不了他们,毕竟在民间、豪强中有一定的基础,但如果主动跳出来,那就方便太多了。   李跃继续等待,耐心的熬煮这锅肥肉。   春耕结束之后,各方的反应逐渐来了。   慕容恪没功夫跟他们搞里应外合,忙着对付高句丽。   拓跋什翼健上次被狠狠打了一巴掌,连盛乐城都丢了,人也老实多了,一个屁都不敢放。   不过关中有了一些动静,苻坚即位后,大力提倡沙门,与僧众关系紧密,增加了蒲坂、潼关的兵力,威慑河东、弘农。   苻坚还上了一封奏书,嗓门很大,称石虎残害中土时,佛图澄劝止杀戮,庇护苍生,有恩于华夏,梁国就算不奉佛,也不应该打压。   秦国的细作也趁机煽风点火,制造风言风语。   被校事府缉拿的就有两百多人,一番拷问,不是长安来的,就是封奕派来的人马。   由此也可看出,秦、燕的细作与沙门非常隐秘的勾结在一起。   “翅膀硬了,敢来教训朕。”李跃将奏书扔在案牍上。   以前毕恭毕敬,现在公然干涉梁国内政,连续的胜利让苻坚膨胀的找不着北。   常炜道:“苻坚大力倡佛,大梁打压沙门,他们自然极力争取。”   表面是为沙门出头,实则背后都是利益。   攻打凉州时苻坚已经尝到了甜头,如今更是欲罢不能。   “争取?朕倒是希望苻坚东出。”   王猛徐成的五万大军在南阳虎视眈眈,只要秦军敢出来,王猛大军就可以快速北上,掐断秦军退路。   “沙门分散各地,陛下当早做准备,不可使其扩散,影响百姓休养生息。”常炜不怕沙门造反,却怕影响扩大。   “关东佛寺,八百九十三所,皆在校事府掌控之中。”   一座佛寺就是一座庄园一座坞堡,这比士族豪危害大多了。   “陛下准备何时动手?”   “不是朕准备什么时候动手,而是他们什么时候叛乱,顺序不能乱。”李跃强调道。 第五百二十三章 横财   围绕沙门的明争暗斗逐渐激烈。   不过并不影响普通百姓的生活,反而随着鸿胪吏的宣传,沙门与羯赵挂上了钩,引起了不少人的反对。   以此为契机,很多埋伏的细作被牵扯出来。   校事府成果斐然。   已经可以确定隐藏在沙门中最大的敌人就是释安世。   此人也是佛图澄的弟子,出身北平无终阳氏,与燕国重臣阳骛同族,极擅经营敛财,天下大乱时趁机吸纳人口,圈占土地。   大梁开商之后,此人抓住时机,遍地开花,几乎在所有大城中都有产业。   有钱能使磨推鬼,大多数僧人都站在他一面。   释道安这种专心传教弘扬佛法之人,自然不是对手,不过他们这些人都有真才实学,心志坚定,虽然落在下风,却也没有妥协。   沙门内斗越来越剧烈,民间舆论逐渐朝着不利沙门方向发展。   佛寺里面的恶霸无赖披着僧衣,缺德事没少干。   而苻坚没闲着,在长安修大安寺,算是添柴加火。   受他鼓励,沙门之人蠢蠢欲动,河北有些寺院夜里能听到打造兵器之声,寺院周围聚集了不少死硬铁杆。   前后折腾了几个月,眼看就要到秋收时节了,李跃决定收网,各方面的条件已经成熟。   该妥协的人已经暗中投靠朝廷,不妥协的人只能送去见佛祖。   “传令,各地官府疏散寺院附近百姓,每座寺院旁必须驻扎镇军,邺中骁骑军、玄甲军随时待命。”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沙门是以佛寺为聚集点,这是他们的死穴。   诏令一下,立即风起云涌。   这是要动手的先兆。   果然,沙门沉不住气,释安世在校事府的放水下,连夜逃出邺城。   不到半个月,八百九十三所寺院,相继反了五百一十二座,大者聚众近千,小者百余,号召信徒,攻打州县。   释安世在赵州聚集信众万余,自称佛子转世,要解救黎民于水火,推倒大梁。   此人倒有些军略,率众直扑襄国。   拿下襄国,就有了立身之地,守上一两个月,其他势力必然会出兵策应。   “释安世麾下有毛嵩、郭将、翟傉等秦将,陛下……定要当心。”   叛乱一起,释道安主动入宫,自证清白。   李跃扫了一眼杨略,“这倒是意外收获,大师有心了,传令张蚝、刘牢之,十日之内,朕要听到捷报。”   别说三个秦将,就是苻洪、苻建、苻雄三人复活,也无能为力。   释道安是聪明人,知道该怎么站队。   与其说是沙门叛乱,还不如说是李跃主动挤破这颗脓疮。   有释道安等人的投诚,释安世掀不起什么风浪,一群乌合之众而已。   崔宏道:“苻坚屯重兵于蒲坂,陛下不可不防。”   与氐秦的关系终究还是走到这一步。   不过这也在意料之中,苻坚志在混六合为一家、视夷狄为赤子,两边撕破脸皮是迟早的。   前段时桓温迁走了成都士民,退守巴中,等于将蜀中拱手相让了。   如今的苻坚真正羽翼丰满,基本吞并了周边能吞并的所有势力,想要趁热打铁,向大梁展示一下实力。   “朕等着他出兵。”李跃反倒希望苻坚来招惹自己。   “大战一起,可怜关东百姓……”释道安一脸悲天悯人。   “关东百姓不会受任何影响,而且大战也打不起来,大师但可放心,如今沙门正本清源,朕奉大师为僧正,主理僧院,翻译西方佛经,使之融入华夏,造福苍生。”李跃对他寄予厚望。   释道安原本就是儒家饱学之士,投入佛图澄门下也一直在翻译佛经。   只要能促进华夏文明繁荣,李跃一概扶持。   “谢陛下。”释道安双手合十。   在关东地盘上,沙门再强也不是黑云精锐的对手,更何况派出去的还是张蚝、刘牢之两个万人敌,后面跟着两万骁骑军,三千玄甲营,这一仗若是打不赢,张蚝、刘牢之可以直接抹脖子了。   地方上的叛乱得不到百姓的支持,难以成事,校事府提前打入内部,外面还有镇军包围。   一座寺院,僧人加上信徒能凑出千把人就算不错了。   但他们要面对的是至少三千以上的地方镇军,后面还有黑云军压阵。   这一仗根本没法打。   才六天,释安世、毛嵩、郭将、翟傉四人的头颅便被送到李跃面前。   不过张蚝、刘牢之二人杀性极重,总共才一万多人造反,被他们穷追猛打,杀了八千多人……   各地的清洗也在展开,参与叛乱者连根拔除,很多没有叛乱的寺院也被殃及池鱼。   混乱只持续了一个月,便被迅速扑灭。   清理出来的田地、钱粮、产业比校事府事先预计的还要多。   人口六十余万,金宝财物折算成五铢钱达千万缗之巨,还有各种珍贵典籍……   这还不算佛寺四面的铜金佛像,后世镀金镀铜,这时代直接全铜铸造,高一丈有余,外面再镀一层金,披上锦缎袈裟,珠光宝气,富贵逼人。   关键一座佛寺还不止一座佛像……   豪横的令人发指。   “昔日石虎崇佛,民间搜刮之财物多供奉沙门,以消自身罪业……”释道安解释道。   这事李跃听过一些。   当年佛图澄劝石虎不杀时曾说过:暴虐恣意,杀害非罪,虽复倾财事法,无解殃祸。   倾财事法的“倾”字,可见石虎对佛门的慷慨。   这么一想,石虎也是个打工的……   若是算上沙门的控制的产业,以及各种高利贷,只怕缴获的钱财还要再翻几倍。   难怪历史上的有为之君要朝他们动刀子,国家穷的喝西北风,他们富得流油,还只进不出,换谁也受不了。   “从今往后,沙门之人、大梁将吏一律不得经商!有度牒之僧侣,朝廷发放俸禄,寺院名下不得再有产业、田地、僮仆,不得以铜身铸佛,只许土石!”   李跃这道诏令针对那些没有起兵造反的寺院。   华夏一直都缺金、银、铜等矿,全给他们拿去造佛像了,还怎么铸造钱币?   大梁铸造新五铢钱,正好缺铜。   释道安默然不语。 第五百二十四章 战略   这场叛乱预谋了数月,却在一个月之内,被迅速平定了。   剩下的佛寺也夹着尾巴,主动破财免灾,献出财货、人口。   看在他们如此识相的份上,李跃给他们的寺院加盖玉玺,从此以后受到大梁承认。   文学馆与佛院按照李跃的指示,正在对佛法进行儒家化的改造,删除一些不合水土的教义,增加华夏的认同观。   沙门融入华夏也是历史大趋势,氐秦、江东都遍布佛寺,非人力能灭杀。   唯有改造,才是最合理的方式。   李跃还指望今后把佛送到草原上,反推回西域诸国,成为华夏文明扩张的一张牌。   不过这种事情非一时片刻能做到,各种典籍浩瀚如海,需要大儒高僧们合力完成,反复审核,李跃只提供一个思路,怎么办到就是他们的事了。   大梁的粮食不养闲人,没有价值,也就没资格受用百姓的供养。   收缴的三千五百多尊大小铜像金像一律切割成块,送往邺城熔炼。   李跃和王猛筹谋多年的五铢钱体系有了充足的铜。   除此之外还有七八十万石的粮草,工匠三千余众,数万件盔甲兵器,猪羊牛马等牲畜也有两万多头。   一次灭佛,梁国吃饱……   手中有钱有粮,心中不慌,李跃目光转向西面。   苻坚上蹿下跳,嘴上喊的响亮,手上却不敢动弹,屯兵潼关、蒲坂,不像是要东出,而是怕梁军打过去。   为了给苻坚添一把火,李跃将释安世、毛嵩、郭将等人的头颅送了过去。   顺便下了一道诏令,让苻坚解释解释,秦国将领为何会出现在叛军之中,如果今后还想两家相安无事,氐秦需要遣送质子,去天王称号,改称秦王。   苻坚今年二十岁左右,年轻气盛,就应该给他些压力。   “可以制定灭秦战略。”小朝会上,李跃没有再遮遮掩掩。   灭佛大大提升了国力,今年秋收,粮食产量比去年增长了六成,依旧是淮水两岸丰收,沧、青、齐三州在崔瑾治理下也爆发出潜力。   如今形势,梁国不打秦国,秦国也会来招惹梁国。   吞并蜀中之后,苻坚没必要再装乖侄儿了,此次灭佛,他已经对梁国亮出了獠牙。   李跃也不可能给他安稳发展壮大的机会。   小小的阁楼之内,坐着大梁帝国最核心的人物,李跃、常炜坐于软榻之上,崔宏、刘应、卢青皆侍立在侧,阁中还有三个空席,分别留给周牵、王猛、崔瑾二人。   外间,宿卫军里三层外三层守护,没有李跃点头,一只苍蝇都飞不进来。   常炜道:“臣建议再等两年,届时兵精粮足,一战而定关中。”   去年伐江东,常炜在后方苦心孤诣,才为前线筹措到了粮食。   而且还是防守之战,粮草能走水路输送至江淮。   灭秦一战不是防守,而是进攻,是灭国之战,难度增大数倍,对粮草的压力更大,关中处处都是坚城,氐秦韧性极强,打上一两年也是常有之事。   “令君多虑了,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朕只是说制定战略,而非立即进攻,总之不能令关中安心发展,不然以后更难剿灭,你们呢?可有计策?”李跃目光转向崔宏、刘应、卢青。   三人互看一眼,谁都没有说话。   最终还是刘应拱手道:“苻坚已将蒲坂、潼关、武关打造成铁壁,正面大战,臣以为耗损极大,不如令拓跋什翼健、慕容垂为先锋,攻袭关中。”   崔宏道:“上次令二人袭扰关中,皆无功而返,臣以为不应寄望二人。”   拓跋什翼健虽然老实了,但要他去跟氐秦玩命,肯定不可能,再说他也打不赢,就算去了,弄不好给苻坚送人送装备,增强氐秦实力。   慕容垂有这个实力,却肯定不会全力以赴。   梁秦相抗,他才能在夹缝中求存,一旦氐秦覆灭,他也就没有存在的价值了。   慕容垂虽然倒向自己这一面,但不会舍弃自己的利益而填补梁国。   “汝可有良策?”   “臣以为,欲伐关中,必先收复并州!并州在手,我军不必死战蒲坂、潼关一线,可纵铁骑出朔方,自北向南入陇东、扶风,横扫关中。”崔宏沉声道。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望着他。   常炜笑道:“大梁人才辈出,可喜可贺。”   刘应、卢青面露钦佩之色。   还是原来的问题,不可能秦梁大战时,慕容垂、拓跋什翼健在旁窥伺。   这不符合兵法,更不符合人性。   万一两人有什么其他心思,突然背后来一刀,即便梁国强盛,也扛不住。   这年头谁敢把后背暴露给别人?   更何况慕容垂是燕国宗室,素有雄心,拓跋什翼健更是桀骜不驯之辈。   太原的地理位置,就决定了它不可能置身事外。   如同三国时的荆州一样,注定是三国争霸的着力点。   “玄伯之言,甚合朕意!”李跃对小舅子越来越满意,能在史书上挂名的人,都是站在当时的顶峰。   常炜道:“然则如何收取并州?慕容垂对大梁恭敬有加,无故而用兵,不义之举,为人诟病。”   崔宏既然提出策略,肯定事先想好了所有环节,“慕容垂辖下不过三郡,若我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陷河套,则太原被我军包围,慕容垂要么投秦,要么不战而降,臣观此人,虽是当世之雄豪,亦是识时务之俊杰,定会彻底归顺大梁。”   当初梁燕大战,慕容垂自知非王猛之敌,直接退走,导致了慕容恪西线的溃败,受到两面夹击。   如今形势,就算苻坚、慕容垂加在一起,国力上也不是梁国的对手。   怎么选,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真算起来,太原还是李跃借给他的容身之地。   欲灭氐秦,先取慕容垂,欲取慕容垂,先灭拓跋什翼健。   形成了一套清晰的战略闭环。   “诏令代王拓跋什翼健入邺见朕!”李跃挥手笑道。   跟自己的岳父用不着客气,该打就打,该坑就坑。   拓跋什翼健也不是真的老实,等他舔舐好伤口,又会活蹦乱跳起来。   以前就说过要对付他,总被这样那样的事错过了,如今要提上日程,郑重对待。   也不是现在就出兵,而是先拉扯拉扯。 第五百二十五章 勾结   四颗头颅摆在面前,虽然经过了处理,仍旧难掩秽臭之气。   苻坚脸皮轻轻颤动。   氐秦拿下了周围能拿下的所有势力,与梁国迎头撞上是迟早的事。   “天王息怒,梁主在激我军东出,天王万不可中计。”亲弟弟苻融拱手道。   这个时候只有他敢说上两句话。   望着苻融冠玉一般的脸,苻坚心中的怒气迅速消退,“梁主令朕去天王号,遣送质子,将我大秦置于何地?大秦其实他能呼来喝去的?朕有山河之险,彼虽百万军,能奈朕何?”   “天王所言正是,然则关中疲敝,府库无粮,当此之时,不宜与其反目,能拖就继续拖下去,真到了刀兵相见时,另当别论。”权翼跟着姚襄走南闯北,心性成熟多了。   “臣弟以为不能让梁国安心休养,当挑动周围势力,耗其国力,关中推行偃甲息兵之策,只需三年,便可无惧梁国。”   苻融年纪虽轻,学识见识谋略一样不缺,乃苻氏子弟佼佼者,未弱冠便有台辅之望,及长而令誉弥高,为朝野所属。   苻建在世时,视如己出,曾言:“且成吾儿箕山之操。”   媲美前贤有才干而不愿乱世为官之意。   “燕国被赶回辽东,晋国畏其威势,天下间除了朕,还有何人敢与梁国争锋?”苻坚一脸傲然之色。   苻融长袖一挥,意态潇洒,“畏其威势,而非真心屈服,依臣弟所见,拓跋什翼健、慕容垂皆有雄心,且与大秦接壤,今梁国独强,二者焉能不惧?太原乃天下要冲,大秦欲守住蒲坂潼关,必先固太原!”   梁秦角力,太原首当其冲。   慕容垂麾下三万精锐,实力不可小觑。   并州之于关中的意义,不仅是防守之要地,亦是进攻之前沿。   “前者慕容垂协助梁国,攻我冯翊,今日岂会投降于朕?”苻坚对慕容垂、拓跋什翼健印象都不好,慕容垂还算言而有信之人,但拓跋什翼健反复无常。   苻融道:“此一时彼一时,何必他投降,只需扶持他与梁国相抗,撑上几年便可,关中沃野千里,士卒劲锐,修养数年,可成鼎足之势。”   权翼捻须笑道:“阳平公所言甚是,梁国外强中干而已,关东百战之地,四方强敌窥伺,所凭者唯兵势也,天王若能败其一次,其势不存,而四方强敌立至!”   苻坚眼神一亮,“不错,梁主所凭,刀剑尔。彼剑利,吾剑未尝不利!”   上位不到四年,苻坚先灭仇池,再吞凉州,后并汉中,兵威赫赫,连桓温都畏惧三分,主动让出蜀中。   在苻坚眼中,自己的武功不在梁帝之下。   从苻洪时代起,氐人就在南征北战,族中培养出大量精兵猛将,凭着他们,几次从九死一生的危机中杀出一条血路,最终占据关中。   有这些辉煌的过往在,试问苻坚怎能不心高气傲,要与梁国分个胜负?   “既然如此,当立即派出使者,结好慕容垂、拓跋什翼健,邺城尽量拖延。”苻融拱手道。   “江东亦可遣使,交好桓温,两家罢战。”权翼赶忙道。   虽然拿下了蜀中,却只有光秃秃的城池,城中士民粮草皆被带走,城外到处都是山贼水匪,根本就不理氐秦的招安,动辄带着千余人攻掠县城。   山贼不理氐秦也就罢了,连蜀中豪强也不鸟氐秦,关起坞堡大门,自己过自己的小日子,苻坚一点脾气都没有。   若出兵攻打,会引起蜀中豪强的敌视,短期内未必就能打赢,秦军都是北地夷狄,不习蜀中水土,极易染疫。   长期,氐秦大军需要从关中调配粮食,得不偿失。   蜀中对于氐秦而言,已经不是鸡肋,而是泥潭。   想要恢复天府之国,需要迁入大量人口,花费十年以上时间治理……   而蜀中的大门还牢牢掌握在晋军手中,这使得苻坚不得不调集兵力,镇守占领的城池,想要悉心经营也不可能。   别人敢小觑晋军,苻坚却不敢,桓温北伐,险些要了苻家的命。   “朕夺他蜀中,他会与朕握手言和否?”苻坚从未忘记苻雄因晋军弩箭伤重而死。   权翼道:“三国鼎立,须吴蜀联盟,昔者猇亭之仇,蜀国亦能放下,形势使然,桓温,人杰也,定知晓其中利害。”   太原,晋阳城。   慕容垂再一次面临重大抉择。   苻坚开出的条件非常优渥,不需要慕容垂干什么,只要不听令于梁国,便会得到秦国的暗中支援。   苻坚甚至愿意与慕容垂结拜为兄弟。   但现在越是给的多,以后还的更多。   毫无疑问,梁秦大战即将拉开帷幕,正如当年的刘曜、石勒一样,将晋人赶到江东后,立即反目成仇,刀兵相向。   天无二日,民无二主,北国只能有一个霸主。   慕容垂挤在中间,占据战略要地,根本躲不过去。   “秦主颇有诚意,不妨暗中结交,以备将来之虞!”兰建提议道。   慕容垂却像没听到他的话一般,思绪飘回两年前率百骑入邺时的场景,受到了梁主的热情款待。   “将军……”兰汗不满的提醒着。   慕容垂先扫了一眼左膀右臂的高弼,然后才道:“当年张平全据并州,带甲十余万,精兵猛将冠绝一时,如今在何地?”   张平实力比慕容垂强多了,夹在梁燕之间,也想左右逢源,最终还是兵败被擒,成了梁国笼中的金丝雀。   “这……”兰建一时语塞。   今日梁国之强原胜当年,左右逢源这一套玩不下去了。   高弼道:“苻坚之意,不过是以我军为棋子,拖住大梁,岂会尽心尽力?依在下之见,苻坚虽有壮志,绝非梁主之敌,出兵汉中、蜀中,虚耗国力,得不偿失。”   “若梁主令我军为先锋,攻打关中,又当如何?”兰建反问。   “用兵之道,千变万化,怎可墨守成规?真到了那一日,自有解决之法。”高弼自信道。   前两次梁主下令袭扰冯翊、劫掠河南地,也没怎么打,收获却颇多。   梁国吃肉,慕容垂能喝上一口汤,因此军中并不反对为梁国卖命。   两边建立的互信,又形成了默契,如今掉头投入氐秦怀抱,风险极大。 第五百二十六章 放归   “人无信不立,既已属梁,安可事秦?梁主有肃清天下之志,吾便助他一臂之力!”慕容垂一锤定音。   今时不同往日,天下形势已经尘埃落定。   仅凭手上三个郡,想要逐鹿群雄,无疑于痴人说梦。   对梁秦而言,并州是战略要地,但对身处其中的慕容垂而言,是战略囚笼,进去了,很难出来。   慕容垂只能依附强者,选择梁国和秦国,是生与死的问题。   “将军英明。”高弼拱手。   兰建、兰汗兄弟四人面有不悦之色。   对匈奴人而言,其实还有一条路,退入河南地,与铁弗部联手。   但慕容垂却嗤之以鼻,无论从衣着还是想法上,慕容垂更像一个中原人,好不容易汉化了,又岂会投入蛮荒之地,沦落为蛮夷?   “给苻坚回信,吾受梁主厚待,子嗣儿郎皆在邺城,不可叛也。”慕容垂也不愿太得罪苻坚。   没办法,夹在中间,只能忍气吞声。   事实上,两边不打,才最符合他的利益。   但这显然是奢望。   苻坚接连大胜,疆土大增,年轻气盛,雄心勃勃。   李跃苦心孤诣筚路蓝缕走到了今日,一向以恢复华夏为夙愿,更不可能放过关中。   众人颇有些不欢而散的意思。   兰建兄弟四人回到府中,互看一眼,兰汗反骨最多,早就看不惯慕容垂的瞻前顾后,“并州有天时地利,只需左右逢源,坐观秦梁大战,便可坐收渔利!奈何道明一意奉梁。”   慕容垂是他们的外甥,私下里叫一声道明也无可厚非。   “梁强则奉秦,秦强则奉梁,如此简单平衡之术,道明却不用,就算不成,我等可退入河南地,不失为一酋首……”兰堤一脸郁闷。   兰加难道:“慕容垂已非当年之慕容垂,鲜卑人为梁人所破,胆气也去了一半,他要当梁国忠臣,不必拖着我们,当初真是看走了眼,早知他胆小如鼠,不如北走大漠,投奔柔然人。”   三人的目光一起望向老大兰建。   兰建心性最稳重,“这么多年的情分,实在不忍舍弃,然则为了兰氏,不得不另作打算……”   “兄长意欲何为?”兰汗眼中冒着凶光。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慕容垂再怎么衰弱,手上还有几万精锐,太原三郡皆形胜之地,大有可为。   “道明一时糊涂,我等不可糊涂,老二,你去一趟长安,多寻一条路总不会错。”兰建一副为外甥着想的神色。   “唯!”兰堤一脸欣喜……   邺城。   不出意外,苻坚和拓跋什翼健都拒绝了李跃的诏令。   苻坚推托诸子年幼,不宜远行,至于天王称号,轻易去之,会引起关中士民误会,让李跃多担待担待。   总之他苻坚对大梁绝无恶意,毛嵩、郭将三人自作主张,跟他没有半点关系。   以前还送点良马、美姬,现在一毛不拔,就光秃秃的一封信。   至于拓跋什翼健更是直接,国事繁忙,不宜远行,还让李跃去盛乐见他……   看完了信之后,李跃笑了一声,“苻坚、拓跋什翼健当朕三岁孩童么?”   崔宏道:“二人步调一致,莫非暗中串通?”   “细作近日有消息传回,秦国向太原、云中派了使者,只怕暗中结盟,共抗大梁。”杨略拱手道。   “不排除这种可能,慕容垂不一定会倒向氐秦,但拓跋什翼健一定会投靠氐秦。”李跃太了解他了。   翻来覆去都好几次了。   一起跟燕国结盟,后见燕国强盛,担心吃掉他,转而跟梁国眉来眼去。   后来大梁强盛,拓跋什翼健转头又去跟燕国和好。   如今跟苻坚穿一条裤子再平常不过。   实际上,他这种平衡战略不能说错,只有中土混战,拓跋家才有那么一丝丝的机会,然而战场上打不赢,再好的战略都是个笑话。   李跃道:“拓跋什翼健无关紧要,桓温、慕容恪与苻坚勾连没有?”   以现在梁国的实力,对上其中任何一家都有优势,但如果三家攻守同盟,互相策应,对付起来,就有些难度。   “江东、辽东距离遥远,还未可知。”   “既然还未可知,就给江东些甜头,让尚武堂里的质子们返回江东。”   桓温北伐大败之后,江东认了怂,每家士族都送了几名质子和侍女,虽然都是一些旁系子弟充充人数,但李跃没有忽视他们,留在尚武堂进行思想改造。   还有一些中下级将领,出身江东寒门小族,没钱赎买,也留在了邺城。   如今一年多了,每天听鸿胪吏的封狼居胥、燕然勒石、投笔从戎……又生活在一个亢奋向上的环境中,思想不发生些改变是不可能的。   有几人已经暗中投效大梁。   放他们回去,一是显示大梁的宽仁,缓和一下江东的敌意,二是提前铺垫,这些人见识过大梁的朝气,再回到暮气沉沉的江东,一对比,高下立判,将来攻打江东,说不定会势如破竹。   “慕容垂若是投靠苻坚,对大梁影响极大,陛下不可不防。”崔宏忍了半天,还是说出了口。   慕容垂背靠苻坚,那么此前制定的攻取河套逼降慕容垂之策,便失效了。   太原甚至会成为进攻关东的跳板。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李跃踱了两步,这个关键时候,又不能召慕容垂觐见,否则就是摆明了不相信他,反而逼反了他。   “臣有一策,可安慕容垂之心!”崔宏目光一闪。   一个“安”字,提醒了李跃,脑中瞬间有了想法,“哦?朕也有一策,不妨各自写在纸上。”   杨略取来纸笔。   李跃写下三个字,崔宏也写了三个字,两相对照,一模一样。   “陛下英明,正是慕容令!”崔宏一脸钦佩。   慕容垂这种人吃软不吃硬,越是逼他,造反越是坚决,所以不如放归慕容令,以恩义结之。   慕容令在邺城多年,李跃从没亏待过他,每次讲武堂议论古今都带上他。   慕容垂真要倒向苻坚,绝不会受一个儿子的影响,苻洪当年造反,也没管苻建的死活。   但如果慕容垂没有倒向苻坚,慕容令这个时候回去,一是显示李跃的胸襟,二是敲打一番。 第五百二十七章 伐谋   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   谋略和外交排在战争之前。   李跃个人觉得,一个君主只要吃透了《孙子兵法》,便不会太差。   对什么人下什么药。   慕容令回去,李跃有七成把握慕容垂不会倒向苻坚。   两年前与其一会,深知其为人,不会看不清天下形势,氐秦看似国土广袤,实则大而不强,外强中干。   体现国力的是人口、可耕种的土地,以及对国土的整合。   氐秦立国以来,除了苻建励精图治过两三年,其后基本就是在大战。   吞下的土地虽多,但想要转变为国力,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   梁国不仅恢复了魏晋的漕运屯田体系,还设置了驿站、重修官道,打击士族豪强,抑制沙门……   至今为止,苻坚一件事都没做。   孰强孰弱,一眼可知。   最关键的是,李跃根本也不怕慕容垂投秦。   有上党、代郡二地在,推平太原,也就两三月的事。   李跃赏了慕容令一本《汉书》,一把宝剑,一副精甲,一匹宝驹。亲自送其到城外,“汝虽是慕容道明之子,但亦是朕之子弟,回去之后,好生辅佐汝父!”   “陛下……”慕容令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去吧,大丈夫何须作儿女之态?又不是生离死别,来日再会。”李跃从他脸上看到了一丝不舍之意,心中一阵欣慰,总算不是一个白眼狼。   不过个人情感,在这时代终究难以持续。   血缘、家国、族群、权势,有太多的东西制约和影响。   慕容令双膝跪地,重重的磕了一个响头,也没多说什么,跨上战马,带着十几骑部曲,便头也不回的消失在朔风。   “此人薄情寡义,连一声道谢也无。”卢青不满道。   “非要三恩六谢才是重情重义么?察其言,观其行,别看他说什么,要看他今后做什么。”李跃转身上了辇车,返回皇宫。   深秋已至,又到了肃杀用兵的季节。   兵部上了奏表,安排了今年草原“狩猎”的章程。   不过随着形势的越来越紧张,李跃有种风雨欲来的预感,苻坚与拓跋什翼健偷偷摸摸的勾结,说不定要弄出什么幺蛾子来。   于是取消了今年狩猎草原的计划。   大战说来就来,必须全神贯注,让草原诸部多养一年,明年更肥一些。   质子送回江东之后,效果立竿见影,晋室和桓温各自上表,江东士族感谢为主,桓温则明里暗里询问何时攻打关中。   桓温最缺军功而不可得,江东也需要一场胜利振奋人心,放眼周边,能出手的也只有氐秦了。   收复蜀中、汉中,桓温又可以向前拱一步。   辽东则又掀起了新一轮的争夺战。   高句丽卷土重来,纠合辽东各部,夺取去年被攻占的城池,慕容恪一时片刻也管不了西面。   眼看天气越来越冷,一年又到了尽头,就在李跃觉得这一年将平平淡淡度过时,太原忽然刀兵四起。   匈奴豪酋兰建四兄弟趁慕容垂在外围猎,起兵作乱,袭取了太原,宣称归附氐秦。   慕容垂仓促退往雁门。   沉默许久的拓跋什翼健也参与进来,发三万步骑,攻打雁门,从这一举动不难看出,他已经彻底倒向苻坚。   慕容垂被夹在其中,麾下只有八千之众。   “如此,我军可以名正言顺,收取太原!”卢青兴奋道。   太原已经投归氐秦,梁军收复城池,慕容垂也无话可说。   “秦军出兵否?”李跃现在就等苻坚的消息。   慕容垂夹在两大势力之间,迟早会有这么一出,慕容垂没有脱离燕国的军封制,兰建兄弟四人有部曲,有极大的自主性。   以前燕国强盛,没人敢动,如今燕国不行了,需要重新找一个靠山。   这年头别说舅父,就算是亲爹亲兄弟也靠不住。   杨略道:“梁平老、强汪、梁成率五千精锐步骑星夜兼程,由冯翊北上,渡河而入太原,苻飞一万人马聚于蒲坂,苻坚亲率两万部曲也向蒲坂赶来。”   这一战兰氏兄弟勾结苻坚,密谋许久,提前布置,占了不少先机。   “蒲坂?”李跃微觉诧异,“难道苻坚准备在河东与我军大战一场?”   不过这些兵力似乎不够。   王猛留下徐成一万兵力镇守南阳,自率四万大军北上弘农,只要苻坚敢出蒲坂,就是腹背受敌的局面。   比起太原,李跃对苻坚更感兴趣。   太原跑不了,永远处于代郡、河东、上党的夹击之中,但逮到苻坚的机会可不多。   崔宏道:“臣还是建议从上谷出兵,绕行漠南,直奔河套,先灭拓跋什翼健,太原兵变无足轻重,慕容垂至今都未求援,必有所凭。”   苻坚屯重兵于蒲坂意思很明显,就是坐山观虎斗。   太原城高池深,为天下雄城,又有梁平老、强汪、梁成的五千精锐防守,等梁军精疲力尽,他们从蒲坂北上,坐收渔翁之利。   而慕容垂老巢被夺,腹背受敌,灭亡只在旦夕之间。   李跃深思一阵,太原形势不明,也不知慕容垂是什么心思,一直没有求援,贸然踏足其中不是明智之举。   “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先将河套拿到手,灭了代国再说!”李跃沉声道。   只有到手的东西才是真的。   如果苻坚立即支援太原,李跃毫不犹豫大军跟上,与他在太原城下大战一场。   但苻坚只是屯兵蒲坂,自己也就不必这么着急支援,不妨静观其变,留着精气神,跟苻坚来一场大战。   灭了拓跋什翼健,西边的战略平衡就被打破了。   太原三郡处于战略包围之中,苻坚就是想守也守不住。   出兵河套稳赚不赔,支援太原形势复杂多变,这个选择不难做出。   柿子挑软的捏,卷入这场纷争之中的所有势力,毫无疑问,拓跋什翼健最弱,不灭他灭谁?   “陛下英明!”崔宏拱手一礼。   为了不给岳父拓跋什翼健一个惊喜,也为了不给他任何翻盘的机会,李跃令高云为主将,张蚝为副,刘牢之、诸葛侃、桓伊、吕光等将随之,四万黑云骁骑与三千玄甲军尽出…… 第五百二十八章 果断   形势于慕容垂而言,到了万分危急的地步。   前有拓跋什翼健的三四万大军,后有兰建四兄弟与梁平老的围堵。   雁门地狭,根本无法长久。   看上去唯一的选择只有投奔大梁。   事实上,慕容令也是这么建议的,“根基已失,形势危急,人心震动,父亲何不投陛下,引黑云精锐反攻太原,夺回城池?”   晋阳城中,慕容垂的家眷全部失陷其中,换做其他人,早就如丧家之犬。   “时机未到。”慕容垂并没有慌乱,与兰氏兄弟这么多年的亲戚,城丢了,家眷不会受到牵连。   “时机?”慕容令不解。   高弼道:“梁秦争锋,太原首当其中,势穷而投梁,必不为重,但若是击败拓跋什翼健,夺回太原,则能在大梁有一席之地。”   投靠也看怎么投。   孤家寡人,几千部众,狼狈投奔,即便梁主看重,地位也不会太高。   想要被重视,就要展现出能力。   卷入这场争端中的所有势力,毫无疑问,拓跋什翼健最容易对付。   “父亲……”慕容令叹服不已。   “报将军,拓跋什翼健三万余步骑距我军三十里!”斥候匆匆来报。   周围燕将一脸惶恐之色,如果太原还在,别说三万多步骑,就是六万大军,他们也心中有底,打不赢可以退回。   但老巢没了,就成了水中浮萍无根之木。   死一个,就少一个,粮食吃一口,就少一口。   “吾年方十三,便上阵杀敌,纵横天下二十余载,名震天下,今虽小挫,人心犹在,麾下八千精锐儿郎,天下何处去不得?拓跋什翼健自来,正可借其头颅以壮声威,扭转形势,传令,全军尽起,随我父子破敌!”慕容垂手按剑柄,目射雄光。   虽然只有八千余众,但都是跟随他南征北战的老卒,清一色的鲜卑勇士,装备精良,六成士卒装备铁甲,还有五百套具装马铠。   此外,兰建勾结外人造反,逞慕容垂外巡而夺城。   太原三郡其他豪酋未必就服他,只因梁秦两头猛兽在侧虎视眈眈,才沉默隐忍。   如今的慕容垂的确需要一场大胜。   胜利能掩盖很多问题。   二十年的威信,也不是一次叛乱就能毁灭的,慕容垂为人豪爽,宽仁惠下,恩结士庶,能得部众死力。   “愿为将军效死!”众将纷纷拱手,眼神坚决。   慕容垂一挥衣袖,拔剑出营,翻身上马。   战鼓声在身后响起,战马人立而起,仰天长嘶,一杆“慕容”牙纛迎着朔风烈烈招展,鲜卑骑兵如蜂群一般聚集而来。   十八名鲜卑骁将紧随慕容垂身侧。   “敌至何地?”慕容垂大声问道。   “还有二十里至北岭!”   南山崒嵂瞻龙首,北岭缤纷认雁门。   北岭乃雁门之北群山之一,势如龙脊,横断草原与中土,中间只有一条并不宽阔的狭长地带。   这让代军的兵力优势无法展开。   燕军骑兵还在集结之中,整装待发的骑兵四千不到。   慕容垂打了一辈子的仗,自然不会错过如此良机,当机立断,“高弼率后部在此静观其变,其余军将随吾出西陉(今山西代县西北西陉寨),转攻北岭!”   军情如火,慕容垂更如烈焰。   “领命”三千余骑弓矛举起。   “驾!”慕容垂说到做到,取过长槊,一马当先,向东北面冲了出去。   排在第二的是慕容令,第三是慕容马奴。   这两个儿子是慕容垂最得力的左膀右臂,慕容令性情沉稳,文武双全,而慕容马奴骁勇善战,不过性情暴烈,颇似当年的苻生。   其他几个儿子,慕容农还是孩童,慕容宝、慕容麟还在襁褓之中。   群山茫茫,朔风烈烈,父子三人冲在最前,身后三千余骑化为一条长龙,向西陉进发。   “我慕容家世代雄烈英武,即便要归梁,也断断不可如此狼狈!”   马蹄声如奔雷,慕容垂低声对两个儿子道。   “儿宁死于战阵之上,绝不会后退半步!”慕容马奴大吼道。   “拓跋什翼健投靠苻坚,自以为我军势微,而落井下石,一不知天时,二不识地利,已入父亲彀中而不自知,焉有不败之理?”慕容令毫不怀疑这场大战的胜负。   慕容垂眼神一亮,“我儿长进矣!”   慕容马奴哼了一声,策马超过二人,冲在最前。   众人完全不顾及战马,乏了就换乘另一匹,弃之于道。   不到两个时辰,北岭遥遥在望。   群山之下,一条灰线正在缓缓挪动。   后方更多的兵力拥挤在山涧中,互相推搡,略显杂乱。   拓跋什翼健的部落军明显不如慕容垂的精锐,不仅在装备上,更是士气、阵列上。   对方很快也发现了慕容垂精锐,更加慌乱,人和马一起乱叫,还有人被挤下了山坡,骂骂咧咧。   “拓跋什翼健真庸才尔,近日破敌必矣!”慕容垂扬起长槊,与三千骑兵直接冲了过去。   狭路相逢勇者胜。   慕容垂军抱着必死之心而来,人人用命。   拓跋军前阵显然也是精锐,虽然慌乱,但还是弯弓搭箭,策马朝慕容军冲了过来。   双方都是鲜卑人,骑射是看家本领。   密集的箭雨落下,冲在最前的慕容马奴战马当场被射死,其本人也被甩下马去。   就在所有人以为他必死无疑时,慕容马奴浑身是血的从地上爬起,单手挽住奔来战马的脖颈,翻身上马,像一头刺猬般继续冲锋。   “万胜!”身后顿时欢呼起来。   慕容令、慕容垂都身披数箭,但他们的盔甲都是李跃赏赐的,能抵挡致命伤。   父子三人不避锋矢,极大激励了身后的部曲。   部曲原本就与主将有人身依附关系,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杀!”   长矛竖起,战马化作狂风,义无反顾的朝对面拓跋军撞了过去。   黄褐色的群山大地之间,顿时绽出一抹鲜红。   那是近千士卒战马,血肉被刀矛撕裂时的颜色。   拓跋军前锋倒也硬气,力战在前,宁死不退,但当慕容垂父子三人凿穿阵列时,身后其他的士卒一哄而散……   “拓跋什翼健,何在?”慕容垂虎目射出浓浓杀意。 第五百二十九章 用兵   一群乌鸦在天空中盘旋,嘎吱嘎吱的乱叫。   朔风南卷,候鸟成群结队的向南方迁徙。   此情此景,令拓跋什翼健无端的烦躁起来,左眼没来由的一直在跳。   前方山涧中虽然大战如火如荼,拓跋什翼健却只能在后方等待。   兵力投入不进去,狭窄战场上,两军反而形成了均势。   “战况如何?”拓跋什翼健满嘴火泡。   跟慕容垂一样,他也需要在氐秦面前证明自己的实力,以求拿到更多的利益,以及在苻坚面前挺直脊背。   慕容垂如今是条落水狗,只要灭了他,雁门、河南地就都是他的。   只是这条落水狗非常顽强,竟然还主动向他扑来,先一步发动了进攻,将大军堵在北岭山涧之中。   由此可见二人用兵水平的差距。   “报殿下,敌军兵力不多,我军正在力战。”斥候回禀道。   拓跋什翼健放下心来,慕容垂也就七八千人,磨也能磨死他,此前已经跟梁平老、兰建商议好了,前后夹击,先灭了慕容垂。   只要他这边拖住,太原的步骑就会赶来。   梁国不肯给的东西,氐秦都给了。   苻坚甚至还赞同他称帝,愿意将亲妹嫁给他,诚意十足。   代、秦联合,虽然不能灭梁,但挡住梁国西进没有太大问题。   “哼,我家世代为草原共主,他李跃不过是黑云山上一流民、一贼寇,凭什么对本王指手画脚?”拓跋什翼健一向自傲于自己的家世。   拓跋家从一百年前便受到魏晋册封。   如今被一山贼呼来喝去,拓跋什翼健心中憋了不少火气,这明显是把他当成了狗。   尤其是前段时间,李跃还让他去邺城觐见,更是刺激到了他。   梁国如果赢了,以后对代国的控制会越来越强。   无论是眼下形势,还是私人感情,拓跋什翼健最终选择了苻坚。   “不对,既在力战,为何这么多人逃回?”拓跋什翼健忽然看到己方骑兵从山口中退出。   自相踩踏,死伤不少。   诸将皆有惧色。   拓跋什翼健拔刀在手,“后退一步者斩!”   乃令亲骑射杀溃兵,一波箭雨之后,倒下几十人。   但溃兵实在太多,他们对敌人的畏惧显然超过了拓跋什翼健的威严,越来越多的人从山口逃出,根本遏制不住。   “拓跋什翼健!”山涧中传来一阵杀气腾腾的吼声。   敌军势如破竹,眨眼之间,便有几员骁将冲出山口,身中数箭,毫无退意,往来冲杀。   “慕容垂!”有人认出了为首之人。   慕容垂十三岁便勇冠三军,为万人敌,除了过不去王猛这道坎儿,几乎战无不胜。   父子三人在数百铁骑的簇拥下所向披靡,身后骑兵众志成城。   山口数倍的兵力,竟奈何不得。   拓跋什翼健越看越怒,提刀上前,砍翻一名溃兵,“慕容垂止数千兵力,正是破敌之良机,能取其首级者,封东部大人,赏女奴一百,黄金一千!”   慕容垂再能打,也就这么点兵力。   算上南面赶来的高弼部,也不过七八千人。   拓跋什翼健胜券在握,已经看出来慕容垂父子到了强弩之末。   不过诸部大人互看了一眼,却一脸犹豫。   慕容垂父子疯狗一般,谁上去,谁就损失惨重。   拓跋什翼一回头,居然没一个豪酋上来,当年冉闵残杀石氏,中原大乱,拓跋什翼健准备南下争锋,召集诸部酋首商议,他们也是这种神色,畏惧冉闵凶残勇猛,最后不了了之。   今日如此关键一战,这些人仍在想着保存实力。   拓跋什翼健恨极,却又无可奈何,草原诸部就是这个规矩,顺风仗一窝蜂上去,遇上苦战硬战,就各怀鬼胎。   “索头部,随本王冲杀,取慕容垂首级!”这个时候,只有他这个代王上了。   也只有他的部众还算精锐。   “杀!”拓跋孤、拓跋虔、拓跋五鹿等宗亲将领各率部众赶来。   不过就在此时,西面三四百骑奔来,拓跋什翼健吓了一跳,以为是慕容垂的人马,但见为首一将,身形甚是熟悉,不是留守后方的世子拓跋寔君是谁?   云中就在雁门的门前,盛乐城距此也不远。   看拓跋寔君狼狈的样子,拓跋什翼健顿时有种不好的预感。   “父王、父王,大事不好,大事不好!”人还未靠近,拓跋寔君就粗着嗓门大喊,牵动了所有人的目光。   此子生性生性愚昧痴顽而残暴刚戾,但因在战场上颇为勇猛,受到拓跋什翼健的喜爱。   “梁军……四万铁骑不知从何处而来,破了盛乐城!”   拓跋寔君粗犷的声音肆无忌惮的钻入众人耳中。   “哐当”一声,拓跋什翼健手中长剑掉落马下。   拓跋寔君还在大声嚷嚷,“这批梁军实在凶悍,人人不要命,儿奋勇杀敌,方才突破重围!”   哐当——   其他几个来看热闹的豪酋手中铁叉、铁矛也掉落在地,当场就有人勒转马头,率部众离去……   有人带头,其他人也不客气。   梁军出手,众人心中已经没有任何抵抗的心思。   梁军骁骑的厉害他们早已见识过了,上一次攻破盛乐也才五千人……   拓跋什翼健两眼一黑,险些摔下马来。   “殿下勿惊,我部游牧骑射为生,本就不善守城,梁军所求不过河套而已,不如避入漠北,以待他日卷土重来。”拓跋孤在马上扶住拓跋什翼健。   “本王这就败了?”拓跋什翼健生无可恋的望着离去的各部。   “中原人常说胜败乃兵家常事,只要部曲还在,那便无妨。”拓跋孤不愧是长兄。   盛乐城不是第一次被攻陷,当年拓跋什翼健厚着脸皮向慕容皝求亲,倨傲无礼,慕容皝兴兵讨之,拓跋什翼健也是扔掉盛乐城,夹着尾巴窜入漠北。   “可恨、可恨、可恨!”拓跋什翼健望着还在血战的慕容垂父子,实在咽不下这口恶气,明明只要努力一把,就能获胜,偏偏出了这等事情。   让他如此狼狈的只能是邺城中的那人。   一瞬间,所有仇恨仿佛找到了源头。   拓跋什翼健手指东南无比悲愤的吼道:“李跃,孤与你势不两立,凡我拓跋氏子孙,皆与梁人不共戴天!”   说完这句,带着部众头也不回的向西北逃去。 第五百三十章 僵持   “报陛下,我军顺利拿下盛乐城,慕容垂八千骑于北岭击败拓跋什翼健,正召集旧部,反攻太原。”崔宏汇报着最新的军情。   “慕容垂还能起死回生?”李跃有些佩服。   不愧是燕国双璧之一。   慕容垂在军略上其实不弱于慕容恪,只是没有慕容恪的人格魅力大。   “拓跋什翼健在何地?”   “率领残部退往漠北。”   他这一退,等于将河套拱手相让。   不过这也是最聪明的办法,柿子挑软的捏,拓跋什翼健欺负欺负漠北的柔然人还是没问题的,这时段的柔然人还没到达历史上的巅峰,漠北大有可为。   黑云骁骑出现在云中,已经意味着拓跋什翼健的败北。   鲜卑人不擅守城,在黑云军的强大攻势下,死守河套,只会输的倾家荡产。   拓跋什翼健最愚蠢之处在于过早的卷入这场大战之中。   明明是梁秦角力太原,他偏要来抢个风头,还被慕容垂暴揍了一顿。   “慕容垂求援没有?”到了现在,李跃隐隐知道慕容垂的心思,以他的性格,从他手中失去的东西,一定要亲手拿回。   这是一个男人的坚持。   崔宏道:“仍未求援,慕容垂击退拓跋什翼健之后,声威大震,旧部重新归于麾下,慕容垂征集诸部,消息传出时,有两万大军,如今应该更多。”   “既然他不求援,我军不必着急,再等一等。”李跃笑道。   兰建勾结氐秦偷袭了晋阳,慕容垂与他们有不共戴天之仇,投奔梁国是他唯一的出路。   经此一事,慕容垂已经不能如往常那般维持半割据的状态。   河套拿下后,战略平衡被打破。   至于并州战场,苻坚不动,李跃也不需要动。   让慕容垂与兰建、梁平老先斗一斗再说。   越晚下场,优势越大,利益越大。   太原和慕容垂已在碗中。   反之,只要苻坚走出蒲坂,将面临狂风暴雨一般的打击。   魏山率一万精锐入驻安邑,王猛的四万大军集结于弘农,秦彪、糜进一万三千步骑进驻上党,张生野两万幽州镇军出上谷,入代郡。   北面还有高云、张蚝的四万骁骑,随时切断秦军从河南地的退路。   太原夹在太行、吕梁二山脉之间,中间是一个盆地,仿佛一个鱼笼,进去容易,出来就没那么容易了。   不过苻坚仿佛意识到了什么,一直在蒲坂按兵不动。   也不支援太原,更不出兵攻打河东重镇安邑,就这么对峙着。   “拓跋什翼健兵败,苻坚断了一臂,太原已是我军瓮中之物,只怕不会轻易出手。”崔宏推测道。   “关中亦有多谋之人。”李跃叹道。   苻坚惜才如命,来者不拒,什么人都敢收,也敢重用。   这是他的长处,也是他的弱点。   “可惜拓跋什翼健败的太快,竟不敌慕容垂数千人马……暴露我军战力。”崔宏反倒怪罪起拓跋什翼健来。   李跃顿感啼笑皆非。   不过话说回来,弄成现在僵持局面,的确跟拓跋什翼健有些关系。   三四万人扑上去,连个响声都没有,被慕容垂迎头捶了一顿,然后夹着尾巴就遁逃漠北,河套也不要了,提前暴露了梁军的战略意图和战力。   跟他做盟友要防着他坏事,没想到成了敌人,也如此不堪。   如果他能抵挡个一两月,说不定苻坚按捺不住,援助太原。   不过做人不能太贪心,路要一步一步走,饭要一口一口吃。   “苻坚不出,那就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朕吞下河套,再收取太原和慕容垂!”   其实李跃也不愿此战演变为梁秦的全面大战。   原因很简单,即便赢了,也没一口吞下关中的国力,除非真的能生擒苻坚。不过希望终究渺茫,苻坚虽然年轻气盛好大喜功,却并不蠢。   所以就这么稳扎稳打、一口一口蚕食最稳妥。   眼看到了年底,一场大雪席卷北国,有些地区还出现雪灾,压垮了屋顶,砸伤了一些百姓,冻伤了不少人,也冻死了不少牲畜。   慕容垂也挺不住了,派人来请求御寒的皮裘、干柴、粮草等物。   李跃当即下令驻守代州的张生野送去煤饼、牲畜、衣物。   北面进攻河套也只能暂时停歇,大军驻扎盛乐城,等待冰雪消融。   不过荒诞的是,没等梁军出击,河套诸部却主动来依附。   这场雪灾让他们面临严重的生存危机,拓跋什翼健跑了,附近能救他们命的只有梁军。   在生存面前,尊严什么的都不算什么。   非但河套诸部前来投奔,连漠南诸部都拖家带口的南下投降,请求活命。   这算是意外之喜。   幸好拓跋什翼健在盛乐城中有一些家底,骁骑军随军带了不少粮食,勒紧裤腰带,勉强熬过这个冬天不难。   李跃也感到这个冬天出奇的冷。   待在温室殿和椒房之中无所谓,一旦出门,冰寒入骨。   如此严寒的天气,除了尚武堂,其他衙门都休沐了。   每日清晨,都能听到铜雀园中传来呼喝之声。   李跃想起自己的几个儿子和孟开三子都在其中,没有劝止,只是令人送了两千多斤羊肉,一千件皮裘过去。   “陛下,苻坚来信。”崔宏年轻轻轻,身体硬朗,毫不畏惧严寒。   等了这么多天,终于等到苻坚的消息。   信中一如既往的认怂,声称绝无冒犯大梁之意,而是为了出兵平叛,如今太原既然难分难解,不如休兵罢战,太原、西河二郡归他,雁门、河套归梁……   “苻坚定是坚持不住!”崔宏管中窥豹。   李跃深以为然,“苻坚继位这几年,年年大战,苻健的那点家当早就见底了,他送此信来,就是探探我们的口风。”   老天爷是公平的,关东雪灾,没道理关中屁事都没有。   “陛下准备如何回复?”崔宏呵开冻笔,摊开黄藤纸。   论起书法,还是他们这些出身名门的人强一些。   汉末佐伯纸问世之后,出了不少名传千古的书法大家,崔宏隶、楷、行、草皆精,颇具风韵,大有钟繇之遗风,冠绝邺中,为时人称许。   国中但有诏令、政文,皆由他书写。   李跃披着貂皮大氅踱了两步,“着急的是他,朕为何要回复?就这么耗着,等冰雪消融,令王景略、魏山诸部前推,直抵蒲坂,朕要让他进退失据!”   既然来了,就别想那么容易抽身。   太原本来就是为他准备的诱饵。   他不上钩,李跃干脆派大军堵上门去。   崔宏放下笔,“苻坚急着与大梁争夺太原,未免自不量力。”   拖入国力之争,正中李跃下怀。   氐秦那点家底,这么耗上几个月,就算不崩溃,也会拖垮。   国力强大,底气就足,底牌也更多一些。 第五百三十一章 苗头   冬天越冷,明年收成越足。   在寒冷的冬天也会过去,就这么熬了两个多月后,天气一天天转暖,呼啸的寒风变成春风,冰雪消融,万物复苏。   各个战场上的士卒也开始复苏。   高云、张蚝轻松拿下河套,缴获牛羊二十余万头,战马五万匹,人口七万之多。   如果不是这场雪灾,冻死了大量牲畜,缴获还能再翻一番。   那些想抵抗的城池也没有力气抵挡,乖乖打开了城池,迎接梁军入城。   拓跋什翼健虽然跑了,但失去河套和云中,彻底沦为一个草原势力,没有两三代人几十年的奋斗很难再熬出头。   柔然人、高车人都崭露头角。   太原战场上,慕容垂召集三万旧部,重振雄风,围攻晋阳。   毕竟有二十年的声威在,兰建勾结秦人不得人心,晋阳城守军心向慕容垂,全无斗志,还动不动倒戈,全靠梁平老的氐秦军顽强防守。   但他们再顽强,毕竟只有五千余众,要防备城中此起彼伏的叛乱,压力极大。   慕容垂也精明,采取攻心之法,每日派人在城下劝降。   晋阳士气低落,成了孤城。   在李跃看来,攻破晋阳城只是时间问题。   河东战场,王猛四万大军与魏山一万军合并,抵近蒲坂,掘围以逼之,日趋而近,苻坚缩城中,不敢出。   “关中的消息已经送出,今年受灾比关东更惨重,仅京兆一郡冻死三千余众,牛马牲畜不可胜数,其他诸郡伤亡更大,关中雪深三尺,道路尽绝,蒲坂城五万秦军缺衣少食,焚屋取暖,杀马为食。”杨略前来禀报道。   难怪苻坚这么老实,原来不是不想动,而是动不了。   寻常军队遇到这种状况,大多自行崩溃。   苻坚能坚持到现在,已经相当不容易了。   “可下令攻取蒲坂。”崔宏摸了摸鼻子。   李跃也想趁机夺取蒲坂,一脚踹开蒲坂大门,不过苻坚手上毕竟有五万人马,就算冻伤冻死一半,也还有两万五千人,进攻不足,防守却是有余。   氐人原本就性情坚韧。   加上冰雪还未完全消融,防守一方优势极大。   如果能攻克,王猛早就动手了,何须李跃的诏令。   不过往深层一想,感觉崔宏似乎故意在坑王猛,自己诏令下去,王猛不攻也得攻……   一个出身士族,一个出身庶门。   王猛行事高调,性格刚猛,敢冲敢打,梁国革新他顶在第一线,深得李跃器重,不得罪人是不可能的。   让他镇守南阳,其实也是为了避一避风头,以免回到邺城,卷入朝争之中。   但再怎么避,也躲不开有心人。   随着崔宏的启用,越来越多士族豪强子弟进入朝廷,自然而然的形成了一股势力。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的地方就有内斗,古今中外,无不如此。   即便李跃是皇帝,亦不可更改此趋势,以后大梁强盛,会有更多的势力卷进来。   这种苗头早就有了。   李跃必须维持清醒,平衡各种势力,避免内斗失去控制,影响国家发展,扫了崔宏一眼,见他一脸泰然,笑道:“王景略在前阵,蒲坂能攻与否,他自有决断。”   为将者,最怕君主在后掣肘。   “陛下所言甚是。”崔宏拱手一礼。   前年桓温北伐,黑云军粮草不济,在常炜的游说下,大河两岸士族豪强鼎力相助,方才渡过了最危险的时期,击退桓温,饮马长江,拿到了正统。   王猛有功,士族豪强的功劳也不可忽视。   所以李跃尽量将内斗控制在合理范围内。   伟人说过,世界是由矛盾构成的。   别人有矛盾,不可能梁国没有,若是没有,反而是最大的危机,说明下面铁板一块了。   当皇帝就要有皇帝的思维和眼界。   不需要李跃下令,王猛的确尝试攻打了几次蒲坂,苻坚亲自坐镇,秦军众志成城,击退了梁军的进攻。   十几日后,王猛上了一道奏表,言秦军虽疲,士气人心犹在,不可击也,建议就这么拖着,消耗秦国。   包括太原之战也拖下去。   既能消耗秦军,也能消耗慕容垂。   李跃然其言,令他自行决断。   慕容垂至今都未求援,李跃出兵意义也不大,两股人马在一起,反而相互龃龉。   他要表现,李跃就给他表现的机会。   “南面情势若何?”李跃转向江东。   北面僵持,秦国现出疲态,按说现在是桓温出手的最好时机。   收复蜀中、汉中,能重振声威。   “苻坚留吕婆楼镇蜀中,桓温借武陵王司马晞谋反一案,排除异己,族诛殷涓、庾倩、庾柔等人,庾蕴饮鸩自尽,庾希与庾邈、儿子庾攸之逃入海陵陂泽,庾氏一门式微。”卢青翻出前段时日送回的情报。   庾氏一门在荆襄颇有势力。   每个士族都有自己的地盘,声势最隆的陶侃辞官归隐后,荆襄重镇落入庾冰、庾翼兄弟之手,彼时桓温还是庾翼麾下一前锋小督。   东晋朝廷担心庾氏尾大不掉,威胁下游的建康,遂扶持二流士族的桓温上位。   只是没想到桓温野心更大。   晋室内斗比梁国惨烈几倍,一旦失败,就是身死族灭的下场。   所以在江东内斗永远大于一切,战场上输了,最多废为庶人,但内斗输了,下场不言而喻。   桓温忙着排除异己,自然无心收复蜀中。   “桓温清理庾氏,怕是要对司马家动手!”崔宏举一反三道。   李跃踱了两步,“这是好事,桓温篡位,晋室仅有的正统亦将荡然无存。”   按这种趋势,江东根本不用打,他们自己就能把自己玩残。   李跃只需等待一个合适时机即可。   “还有一事,当初陛下放归江东的质子、降将,不少人暗中与校事府接触,希望重回邺城。”杨略道。   “嗯?还有这等事?”李跃心中一喜。   这比在战场上攻城略地还要有成就感。   刀矛只能让人的身体臣服,不能让他们的心臣服。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谁在克复神州恢复华夏一目了然,以江东现在的环境,有志之士仰慕大梁也在情理之中。   “共有一百五十七人,臣已令校事安抚他们。” 第五百三十二章 国力   一共放归六百三十二人,接近四分之一的比例,成果斐然。   江东士族占据高位,但中下层的实职还是要靠这些寒门庶族之人。   魏晋士族蓬勃发展,突飞猛进,垄断官员任免升迁,到了江东这些年,“进化”出清官浊官之分。   清官不是清正廉洁之官,而是清闲贵重之官,浊官意为地位卑下事务冗繁之官。   士族子弟以浊官为耻,以任事出力为耻。   所以具体事务逐渐转到寒门庶族出身的浊官身上。   “再令江东送些子弟来邺城游学。”李跃若是控制了这些人,江东也就不攻自破了。   不怕江东滥竽充数,嫡系子弟他们自己留着,李跃要的就是旁系、寒门。   大梁最吸引的也是他们。   “尚武堂诸学庞杂,不如改回太学,分门别类,便于朝廷管理。”崔宏拱手道。   的确,如今尚武堂的确有些杂乱。   太学就是朝廷设立的大学,汉武帝时,董仲舒建议兴太学,置明师,以养天下之士。   恢复太学,等于李跃掌握了选拔人才、培养人才的标准,一定程度上能遏制阶层固化,从更长远的角度看,有了太学,算数、工学、医学有了容身之地,能统一学术思想。   设太学,是董仲舒废黜百家独尊儒术的关键一步。   李跃要抬高其他学术,也许经过太学。   “此事就交由你主理。”李跃给崔宏找了些事做,不能让他太闲,一闲就开始琢磨人心了。   “唯!”崔宏拱手一礼。   出征河套的大军押着牲畜陆陆续续返回,只留在高云六千骑驻守。   蒲坂仍在僵持之中。   天暖之后,苻坚令邓羌、苻飞二将发动反攻,被王猛轻松挡住,死伤两千余精锐后,又退回蒲坂城中。   为了抵抗王猛、魏山这五万梁军,氐秦几乎举国之力。   原本不多的家底,都投了过来。   沿龙门渡至风陵渡设防近三百里。   王猛也不急着进攻,就这么拖着、耗着,在营垒中打造各种攻城器械,又下令士卒屯垦,规定每名士卒必须耕种七亩田,由后方提供种子、农具、耕牛。   摆出一副长期拉锯的架势。   苻坚若是退兵,晋阳肯定没了,然后慕容垂大军随时南下,并州梁军齐发,三面夹击,蒲坂必定守不住。   不过为了支持王猛和魏山的五万大军,邺城去年好不容易积累的一些家底,源源不绝送往前线。   五万大军,还是以步卒为主,对如今的梁国而言,并不吃力。   从前年对付桓温北伐,到去年狩猎草原,攻取河套,每次出兵,必有斩获。   而且斩获还是付出的两三倍,这还不算战略利益。   以常炜为首的尚书台并不反对战争,而是反对空耗国力。   合于利而动,不合于利则止。   孙子兵法中早有明示。   眼看拖到了春耕,氐秦越发乏力起来,关中本就民风剽悍,从曹魏到西晋,为叛乱首发之地,诸族百姓不堪氐秦重赋役使,在细作的挑动下,爆发了几场小型叛乱。   苻坚摊子铺的太大,这两年膨胀太快,对地方的掌握不强。   关中叛乱虽小,却牵动了仇池和凉州。   这两地并未完全归心,也开始蠢蠢欲动起来,竟有不少豪酋暗中向李跃投书效忠,最具代表者,沮渠、乞伏二部。   “苻坚若是处置不当,这一关恐怕过不去了!”李跃心情大好。   “苻氏之所以能兴起,盖因关中无甚强者,若在关东,覆灭久矣!苻坚继位之后,南征北战,今遇我大梁,高下立判!”常炜给出了总结。   在国力面前,苻家有再多的能臣猛将都没用。   关东人才质量也不在关中之下。   如今氐秦只缺一场大败,就会如历史上一般分崩离析。   苻坚冒然卷入太原之争,并不明智。   战略是对的,但时机不对。   发动一场战争简单,但想要结束,就没那么容易了。   “氐人性情坚毅刚猛,当防其反攻。”常炜提醒道。   “朕已经设下天罗地网,就等苻坚反攻!”李跃巴不得他孤注一掷。   还是那句话,只要苻坚从蒲坂乌龟壳里面钻出来,就会被一网打尽。   前方有王猛冲锋陷阵,李跃心思收回国内。   春耕伊始,李跃照旧颁布开垦令,新田四年免除赋税。   由各地官府率百姓一起动手。   开垦一块新田,需要平整土地、挖修水渠、堆肥改良土壤,没个两三年,很难看到成果。   所以古代明明有很多荒地,却不见有人开荒,辛辛苦苦开了一块荒田,还没收回成本,官府的赋税就来了。   一般而言,古代垦荒都是士族豪强带头,方能有收获。   李跃让各地官府组织百姓开荒,减少百姓投入成本。   周牵更是身体力行,这几年率领奴隶,从北种到南,从西种到东,埋头苦干,活民无数,却从不争权夺利,无数荒野变成了良田。   梁国能有今日,一半功劳在他身上。   为了做出表率,李跃自己也在邺城外开了二十亩田,不让宿卫动手,完全亲力亲为,一则锻炼身体,二则为天下做出表率。   无论爬的多高,都要接接地气。   李跃自己笨拙的耕田,累的满头大汗,感觉比上阵杀敌还要辛苦,很难想象在没有耕牛和铁犁的情况下,农人是怎么种出粮食的……   崔言思不知是背后有人指点,还是自己开了窍,在后宫率妃嫔和女官们织布纺纱。   没几日传遍了邺城,博了一个贤后的称号……   名头传的这么快,肯定背后有人指点,引起了邺城不少贵女的效仿,一时间邺城中吱呀吱呀声不断。   李跃去后宫看了几次,她这娇滴滴的豪门嫡女,五指不沾阳春水,哪会什么织布纺纱?   一开始以为是崔宏在背后指点。   不过崔宏最近忙着创建太学,脚不沾地,根本没有这个闲情雅致。   以他的城府,不会不知道这么做只能适得其反,犯了历代王朝的大忌。   不是他,李跃反而更加好奇起来。   后宫妃嫔、女官、宦官加起来两三千人,崔言思没这个能力弄得井井有条。   其他妃嫔心思多在自己的儿子身上,也不会插手其中。 第五百三十三章 惧   蒲坂。   氐秦形势其实比李跃想象的还要严峻。   原本进攻太原,就是想以慕容垂的家当,弥补关中之空虚。   没办法,伐蜀耗费了太多的国力。   第一次进攻还失败了,虽然桓温退出了成都,但蜀中本身就是一个烂摊子,不但短时间内不能支持关中,反而需要关中填补蜀中……   “拓跋什翼健无能!”苻坚陷入深深的后悔之中。   如果不是拓跋什翼健败的这么快,太原之战勉强还能打一打。   但从出兵到败退,二十天没撑住,就被慕容垂父子正面击溃,还丢了盛乐城。   换做其他人,如果都城被攻破,肯定集结所有士卒,与敌人不死不休,拓跋什翼健倒好,不反攻盛乐,连河套也不要了,直接窜入漠北……   如此一来,梁国的所有压力都压在苻坚身上。   “莫非拓跋什翼健早就与梁国妥协?故意做戏给我们看,然后诱我军入局?”苻融脑洞大开。   不过转念一想,没人会拿自己的土地和人口去为别人做嫁衣。   思来想去,只能有一个结果,拓跋什翼健的无能,才将氐秦也带进坑中。   苻坚甩甩手,“此仇日后再论,眼下我军受困于此,进退失据,关中群酋蠢蠢欲动,为之奈何?”   众将鸦雀无声。   只有姚苌站出来道:“事已至此,唯有一战而已,王猛军不过五万,我军亦有五六万之众,关西精锐悉结于此,当破釜沉舟,与敌决战!”   如果梁主李跃在对面大营中,苻坚会毫不犹豫的发动猛攻。   但对面只是一个王猛,胜了,也就击败梁军偏师而已,若是败了,氐秦彻底玩完。   “万万不可,我军虚疲,王猛数万精兵结垒固守,若与其决战,我军即便胜了,亦伤亡惨重,如何压制国中豪酋?此来祸国之言!”邓羌拱手而出。   苻融怀疑的目光转向姚苌。   姚氏在关中诸羌中举足轻重,姚弋仲、姚襄的威名全都加在他身上。   姚苌赶紧单膝跪地,“臣……兵败而投陛下,陛下不弃,用为重将,恩重如山,臣百死而无以报之,陛下若是疑臣,臣宁死于此!”   姚苌南征北战,功勋卓著,真杀了他,关中羌部立即起兵。   苻坚扶起姚苌,“景茂何出此言?快快请起。”   “与梁军决战,大不利也,眼下之计,臣弟建议退兵!”苻融说出大部分人心中想说的话。   在蒲坂耗了半年,进退失据。   关中叛乱迭起,人心厌战。   粮草难以支撑,军中战马被杀了七成,这一战还怎么打?   关键对面的王猛也不会给决战的机会。   只需坚守营垒,秦军就会撞的头破血流。   “若是退兵,岂非太原、蒲坂拱手相让?”苻坚一脸不舍。   太原为天下要冲,拿下此地,成高屋建瓴之势,窥望关东。   “太原早已无望,梁军故意留而不取,就是为了拖住我军,当此之时,陛下应壮士断腕,以图他日卷土重来!”苻融拱手道。   现在回去,还能保住关中不至于崩溃,再拖上三两月,关中只怕会出大乱。   这个道理苻坚不是不知道,只不过太原近在眼前,晋阳城已经捏在手中,实在难以割舍。   沉吟半响之后,幽幽一叹,“太原已不可争也,然则我军若退,敌军追来,蒲坂岂不是亦要失手?”   太原没了就没了,失去一个前出之地,而蒲坂则是关中的大门。   苻坚不敢想象大门打开,将何以面对梁国的几十万大军?   关中人口至今不过三四百万,其中一半在凉州,还有一些分布在秦、陇,全靠蒲坂、潼关、武关防线。   “臣愿率本部七千部曲死守蒲坂,陛下返回关中!”邓羌慨然道。   “臣愿率本部防守西岸,一旦梁军久攻不克,臣率精锐猛击之!”苻飞也站了出来。   舍弃太原,只防守蒲坂,难度不大。   凭借坚城,三五千人抵挡十几万人的战例比比皆是。   当年孙权六攻合肥,城中守军从未超过一万,十万大军被张辽八百死士登锋陷阵,杀到牙纛之下,险些生擒了孙权。   “赳赳武夫,公侯干城!”苻坚一脸动容之色。   真到了生死存亡之时,还是有人挺身而出。   “有二位在,蒲坂定可无忧!”苻融冲两人拱手,眼神不知不觉飘到了姚苌身上。   真到了关键时候,他却一言不发。   可惜苻坚对他信任有加,如今形势也动不得他……   蒲坂对面梁军大营。   王猛与一众将佐站在高垒上,观望蒲坂城良久,刚好看到城墙上一阵躁动,“苻坚进退失据,国力不济,不是退兵,便要决战!”   “天以此功成全都督!”苏权一阵欢喜。   去年年底兵部录前后功,升其为牙门将军,再往前一步就是左右将军。   王猛却摇摇头,“这一战打不起来了。”   “为何?”众将愕然。   “氐秦国力虽竭,心气犹在,苻坚无力支撑此战,惧我军声威,必然退走。”王猛跟对面互相攻防过几次。   梁军攻不破蒲坂,秦军也拿不下营垒。   邓羌、苻飞二将给他留下了极深刻印象,虽未攻破营垒,却也造成了不少伤亡,在王猛的围堵下,竟能突围而去。   “难道要放苻坚退回去?”魏山心有不甘。   “蒲坂为天下坚城,难以攻克,此战我军已经收取河套,太原三郡也在指掌之间,子曰过犹不及,五万儿郎欲灭秦,只怕孙吴复生难以办到,大梁之重,在于休养生息,积蓄国力,不可陷入泥淖之中。”   这番话的另一个意思是,梁国还没有一口吞下秦国的实力,时机并未成熟。   灭一国需要耗费的精力,远远大于眼下的对峙。   而且梁国的对手不止氐秦一个。   苻坚虽然穷兵黩武,但也打下了偌大的疆域,具备了一定的战略纵深。   “要么不战,要么一战而灭其国!”王猛转身走下高垒。   “朝中……皆对都督寄以厚望,若按兵不战,只怕惹人非议。”行军司马房旷拱手道。   他与其兄房默是王猛提拔的关东士人,清河房氏自此走上历史舞台。   大士族衣冠南渡了,新的士族又会崛起。   “非议便非议,兵者,存亡之道也,知其不可攻,而强攻之,祸国殃民,陛下若是怪罪,吾一人担之!”王猛毫不在意。   当初在兖州主导革新重任,不知多少明枪暗箭,他都能挺过来,如今还怕惹人非议? 第五百三十四章 敲打   苻坚退兵如此果断,令李跃略微诧异。   想要凭借蒲坂拖垮氐秦基本不可能了。   苻坚算是避开一个战略陷阱,不过这样的人才配成为大梁的对手,统一天下自古就不可能如此简单,更何况苻家也有不少人才,正处于上升期,潜力颇大。   氐秦国力固然不如梁国,但并不意味着李跃就能稳操胜券,能轻易灭亡氐秦。   曹魏国力远超蜀吴两国,却还是对峙了几十年。   历史上东魏远比西魏强大,却还是被西边逆风翻盘。   任何事都有一个过程,稳扎稳打永远不会出错,而身为皇帝,首先要心态平和,实力够了,火候到了,无往而不利。   梁国没有一口吞下关中的实力,蒲坂、潼关是绕不过去的两道坎。   王猛不强攻是对的。   不过他一兵不发,眼睁睁望着苻坚退走,在朝中引起一些波澜,兵部几个从事上表弹劾其“畏敌如虎”。   军中也有一些将领参奏王猛伤大梁士气。   李跃一笑置之,弹劾他的人多多少少有士族豪强背景,却都是一些旁系之人,核心人物都站在背后,他们也在观望李跃的态度。   内斗是人的天性,只要维持在合理的范围内,斗而不破即可。   谁超出界限,就是李跃出手的时候。   在朝堂上斗,总比在李跃看不到的地方斗好。   当然,这些参奏之人也没说错,邓羌、苻飞反攻时,杀伤甚多,估计有三千余众,王猛却没有上报,只在决定退兵时,才轻描淡写的补上,引起了兵部的不满。   “大梁有功必赏,有过必罚,王猛漏报战损,去爵一级,罚俸半年。”李跃没有偏袒。   不管他出于什么目的,的确处理不当。   以后若是其他将领报喜不报忧,朝廷岂非蒙在鼓里?   “王景略能见好就收,古之良将也,兵部交由臣去安抚。”常炜一向置身事外,不卷入内斗之中,没想到此次主动为王猛站台。   王猛面对的是氐秦的核心精锐。   万人敌级别的大将就有两人,其他姚苌、朱彤、俱难、毛盛等人也都是勇将。   秦军连年大战,战力自然不弱,王猛能顶住苻飞和邓羌的猛攻,已经非常不容易了。   常炜站出来,李跃也就不用费心了,“此事就有劳令君,太原之战可以结束了。”   “慕容垂熊虎之将,又是燕国宗室,为保万全,臣建议陛下领军出上党,慕容垂自然意会之。”一旁侍立的崔宏拱手道。   他的意思是威慑其后,逼慕容垂一把。   一个非常现实的问题是,慕容垂收复晋阳之后,很有可能如之前一般维持半独立状态。   八千部曲击退拓跋什翼键三万大军,让慕容垂声势大涨,以前观望的豪酋又重新聚于麾下,再加上俘获的代国士卒、牲畜,慕容垂回了一口元气。   如果再收复晋阳,慕容垂兵势再涨一波。   换做任何一个有野心的人都会犹豫一番。   “不,朕想试一试慕容垂心志。”李跃还是拒绝了。   自己堂堂大梁皇帝,犯不着如此掉价亲自带兵去逼他。   就算慕容垂最终投降,也是迫于兵威,而非真心,此举反而摆明了不相信他,留下心理隔阂。   李跃就想凭借此事见一见慕容垂的真心。   察其言,观其行。   表再多的忠心,都不如看他的一次行动。   如今形势,慕容垂拿回太原又能如何?   北面云中、定襄已为梁土,东面代郡近在咫尺,南面河东、上党步步紧逼,太原三郡巴掌大的地方,处于梁国的战略包围之中。   如果慕容垂还有自立之心,便是自绝于大梁。   李跃不可能让太原流落在外。   主动献上和被逼无奈投降,待遇可就大大不同。   “慕容垂匣中之虎,势穷而力孤,必会归顺大梁。”常炜抚了抚长须。   没有梁国在后面撑着,慕容垂也不可能恢复元气,苻坚早就大军压上来前后夹击。   拖了这么长时间,还不是吃梁国的,喝梁国的?   饮水当思源。   “大梁不缺一二有才能之人,若心不在大梁,再有才干,也只能祸国殃民,后患无穷。”李跃意味深长道。   这句话同样也是在敲打崔宏。   你们斗可以,但别过火,别祸国殃民。   崔宏何其聪慧之人,神色微微一变,但又瞬间恢复常态。   一切尽在不言中,说破了就没意思。   崔宏返回朝堂之后,凭着外戚身份和崔家出身,俨然成了关东士族的领袖人物,不知有多少人明里暗里唯其马首是瞻。   “好了,朕今日还要耕田,不是要紧军务,尚书台审核即可。”李跃挥挥手。   这几日耕种,忙碌而劳累,不过好处颇多,人沾了地气就是不一样,胃口好了,睡眠也好了,就连在床上也有劲。   不过二十亩田,实在有些多。   即便有耕牛和铁犁,也根本耕不完,更别提后面还要播种,只能让宿卫们一起上。   这次敲打颇有成效。   朝中弹劾王猛之人都没了动静,崔宏比以往更勤勉起来,尚书台、太学、邺城西郊三边跑。   “朕准备升汝为户部尚书如何?”李跃微笑道。   打一棒子,就要给一颗红枣,恩威并济方是御下之道。   崔宏目前只挂着一个郎吏,成了自己的跑腿,有些大材小用了。   “臣……”崔宏一阵激动,他这个年纪,无不渴望做些事来。   “先别高兴早了,若是不胜任,朕可饶不了你,太学与清查细作亦不可懈怠。”   内斗的不是他跟王猛,而是大梁内部的两股势力,士族与庶族。   即便没有崔宏,也会有人顶上来。   “臣领命!”崔宏没有推辞。   叮嘱一番后,李跃看天色不早,一同回返邺城,聊着聊着,就聊到了崔言思身上,“今日可曾看望过皇后?”   “前日去过。”崔宏神色古怪起来。   知姐莫若弟,崔言思娇生惯养的性子,哪有半分“贤后”的模样?   “贤后之名,不会是你小子在其中推波助澜吧?”李跃开了个玩笑。   崔宏连连拱手,“臣岂敢?臣还是以为是陛下所为……”   “朕没那闲工夫,看来你姊身边有高人啊。” 第五百三十五章 相残   太原郡,晋阳。   慕容垂麾下部众越来越多,连附近的杂胡、匈奴部落都争相投附。   一是敬重慕容垂的名声,二是梁秦大战,小部族的几乎没有什么生存空间,慕容垂是鲜卑人,也算是夷狄,投奔他理所当然。   实力膨胀,野心也跟着膨胀。   “苻坚已经退走,晋阳孤城一座,破城就在今日!”慕容垂骑着战马从诸部面前走过,两个儿子一左一右跟在身边。   熬了这么多天,晋阳士气跌落谷底,秦军也疲惫不堪。   虽然邺城没有诏令传来,但慕容垂知道时机到了。   “破城!”   各部一片欢呼之声,他们等这一刻也很久了。   破城之后,按照规矩,里面的钱帛之女予取予夺。   “大人麾下四万余众,何必寄人篱下,看他人眼色?攻破晋阳后,大可凭河南地而起!”慕容马奴意气风发道。   “休得胡言乱语!”慕容垂还没失心疯,之所以能撑到现在,是因为邺城在后面不遗余力的支持。   往日慕容垂呵斥一番,慕容马奴也就消停了,但今日他却异常兴奋,“有何说不得?大人乃燕国贵胄,四海知名,若振臂一呼,北国诸部皆云集响应!”   “住口!”慕容令也怒斥道。   但看到慕容马奴身边聚集的一众豪酋之后,顿时心有所悟,他不是心血来潮,而是处心积虑。   梁国虽然不似冉魏一般屠胡,但采取族群压迫之策,各族沦为奴隶,替中原人种田放牧,这让很多豪酋无法接受。   尤其在氐秦崛起的前提下。   苻坚发出“混六合为一家,视夷狄为赤子”的口号,对这些豪酋有巨大吸引力。   他们宁愿投苻坚,也不愿投梁。   慕容垂扫了一眼众豪酋,神色越发深沉起来,“先收复晋阳。”   这句话落在慕容马奴耳中,便是可以商量的意思,立即欣喜若狂,“大人有令,先攻破晋阳,再论其它!”   “杀!”豪酋们举起了刀矛。   号角声起,慕容马奴披着重甲,率诸部扛着长梯冲向晋阳城。   胡人攻城,没那么多讲究,全靠人命堆。   不过今日他们仿佛被打了鸡血一般,异常兴奋,不畏矢石,如浪潮般一波又一波的撞上去。   城上除了秦军真正在抵抗,其他守军想尽各种办法躲避。   原本不可能攻上城墙的诸部杂军,就这么轻易的杀上城头,与秦军厮杀在一起。   守军一望见抵近的慕容垂牙纛,更无斗志,有人当场倒戈,有人扔下武器……   城墙上乱作一团。   牙纛下,慕容令低声道:“如今天下大势已定,父亲与秦结仇,若在背叛大梁,只怕天下之大,再无我父子容身之地。”   慕容垂平静的望着慕容令,“汝不见眼下形势乎?”   没有梁国的支持,他坚持不到现在,但如果没有诸部的支持,很难攻破晋阳。   人往往为形势所迫。   更何况慕容马奴已经得到诸部拥戴,这股势已经形成。   慕容令黯然不语。   “为父若起兵叛梁,汝当如何?”慕容垂眼中精光熠熠。   “万万不可,太原三郡,如何能抵挡梁军?况且陛下待我父子不薄……”慕容令心中一惊,最怕看到的局面近在眼前。   形势似乎无可逆转。   梁国有多强大,慕容令最清楚不过。   “我问你该当如何?”慕容垂目射寒芒,如猛虎择人欲噬。   “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其中矣。儿……自当奉命。”慕容令长吸一口气。   如果慕容垂与大梁为敌,慕容令只能跟随了。   “哈哈哈,不愧是我慕容道明之子!”慕容垂眼神温和下来。   “万胜!万胜!”   城墙上传来了此起彼伏的欢呼声。   秦军日夜防备,早已到了油尽灯枯之时,慕容垂攻城,城中不少守军倒戈一击,内外夹攻,梁平老战死,强汪被生擒,梁成率数百骑杀出重围,向西而去。   “轰”的一声,城门不堪烈焰焚烧,倒在地上。   城外骑兵狂涌而入,争先恐后。   大火与惨叫立即漫延开来,偶尔还能听到慕容马奴张狂肆意的笑声。   哪怕这座城池曾经是他们的,也不能逃过一劫。   两个时辰后,慕容马奴心满意足的带着诸部豪酋来城外迎接慕容垂,“晋阳已经收复,大人可入城。”   大人可以是父亲,也可以是部落酋首。   慕容马奴以前也喊父亲,现在却改了称呼。   慕容垂坐在马上,六千部曲手持刀矛一动不动,“为父欲投大梁,我儿该当如何?”   慕容马奴愕然抬头,“大人不是答应攻破晋阳后起兵自立么?”   慕容令也是一阵错愕,不知道慕容垂心中究竟怎么想,一会儿要叛梁自立,一会儿要投靠梁国。   “为父何时答应过?”慕容垂眼神平静。   慕容马奴抬起头,眼神中带着一丝凶戾,“大人若不答应,何以对诸部豪杰?”   “这便是你的底气?”   父子二人对视着。   忽而,慕容马奴哈哈大笑,“大人老了,竟畏梁如虎!”   今年慕容垂也才三十二,是一个男人最鼎盛的时期,绝不算老。   “你还未回答为父,若投大梁,汝将如何?”慕容垂心平气和道。   “儿宁为草原一野马,不为梁国一家犬!”慕容马奴毫不退让,这句话犹如利箭刺向慕容垂心间。   慕容垂当即手按刀柄。   几个豪酋隐隐感觉不妙,带着亲卫赶了过来,站在慕容马奴身后。   慕容垂望着碧空如洗的苍穹,脸上并无多少怒气,“你走吧。”   慕容马奴一脸戾气,“该走的是大人,大人欲投梁国,尽管去投,儿绝不阻拦。”   在场人马当即分成三路,一路站在慕容垂身后,一路站在慕容马奴身后,一路远远避开。   “为父倒是小看了你!未想石虎之事,竟重现吾身。”慕容垂接过一把长槊,冷哼一声,“汝自甘堕为夷狄,其蠢无比。”   这话等于将在场的所有豪酋都骂了一遍。   当即就有人哼唧起来。   慕容马奴也举起了长槊。   “大胆,马奴快快住手!”慕容令大吼一声。   但慕容马奴连慕容垂都不放在眼里,又怎会听慕容令的。   吁——   战马人力而起,然后如箭一般射向慕容垂。   慕容垂亦驱赶冲了过去。   两马交错,爆出几点血花。   慕容垂还是那般稳健,但慕容马奴却一头栽了下去。   自始至终,豪酋们都不敢动弹。   “不从吾者,皆如此贼!”慕容垂面沉如霜。 第五百三十六章 入邺   “陛下,慕容垂已经收复晋阳,重新掌控太原三郡,然则……”杨略前来禀报。   “然则什么?”李跃对他收复晋阳并不意外。   背后有大梁撑着,围困近五个月,苻坚又被逼退,若是收服不了,慕容垂就对不起他如此大的名声。   “然则慕容垂言三郡有些许叛乱,正在清理之中。”   “到底怎么回事?”   这理由听上去太像一个借口,难道慕容垂到现在还想割据自立不成?   “慕容垂反攻晋阳时,吸收不少并州胡部,这些人并不愿归顺大梁,慕容垂之子慕容马奴叛乱,被其斩杀,引起不小动荡。”   从东汉中期开始,并、幽、雍、凉四州迁入大量羌胡,到了魏晋,各种叛乱此起彼伏。   五胡乱华,首发之地便是并雍二州。   刘渊、石勒都是并州人。   冉闵在河北搞杀胡令,不少胡人逃到并州。   梁国行尊夏抑胡之策,胡人不是迫不得已,绝不愿投归大梁,成为三等的僮民或者奴隶。   李跃思索了一阵,慕容垂或许归心大梁,但也会被形势所迫。   此次兰建掀起的叛乱,原因也是如此。   羯赵覆灭后,苻坚喊出“混六合为一家,视夷狄为赤子”的口号,等于继承了羯赵的传承,苻建称帝时,定氐秦为木德,羯赵为水德,水生木,心思再明显不过了。   中原人需要正统,需要传承,胡人也一样。   这年头北国仍是以族群矛盾为主,中原百姓被欺压了四五十年,能活到现在的人,家家有苦难,人人有血仇。   这些苦难和血仇刚过去五六年,怎么可能被遗忘?   黑云军之所以在战场上悍不畏死,本质原因便是背负起了这些仇恨。   所以梁国不可能视夷狄为赤子!   在这一点上,李跃从不敢轻易妥协,否则大梁立国的精神底蕴就没了。   而从历史的维度上看,苻坚的这一套短期内能增强他的实力,然则长期危害极大,曹操几次大败都能卷土重来,苻坚败一次就分崩离析,说明他的这一套根本玩不转。   “不必回复他,朕再等一个月,一个月之后,太原三郡他若做不干净,朕就亲自去解决太原三郡!”李跃杀气腾腾道。   不过慕容垂毕竟是慕容垂,邺城没有回复,让他意识到了什么,不再瞻前顾后,下手稳准狠,清算九个豪酋,屠灭四个部落。   带上人头与氐秦俘虏,亲自赶来邺城,留慕容令镇守晋阳。   李跃也没客气,王猛接收太原,魏山镇守河东。   至此,并州正式纳入梁国,与河套连成一片,统一天下迈出关键一步,对关中的战略包围显而易见。   想要吞灭氐秦,需要一场决定性的大战。   同时氐秦想要摆脱战略上困境,也需要一场大战。   两边都在准备,而这一天不会太远。   苻坚退兵后也没闲着,在蒲坂之后,继续加固蒲津、冯翊、许原、沙苑等城,护军制应运而生,以邓羌为河东护军,苻飞为冯翊护军,吕婆楼为蜀中护军,李威为仇池护军……   所谓护军其实就是废除郡县制,全民皆兵,一切为战争做准备,地方赋役、军政皆掌于护军一人之手。   此制汉魏早已有之,不过都是为了管理边民,苻坚却将其发扬光大,废除郡县,全民皆兵,抵御四面八方的敌人,同时对外扩张。   历史上北魏六镇便是从这套制度演化出来的。   苻坚敢这么玩,李跃不敢,“此取乱之道也。”   “苻坚也是被大梁所逼,不得不如此。”常炜捻须而笑。   关中任何风吹草动,梁国都慎重对待。   “亦不可小觑,护军有募兵之权,亦能随机决断,若是用人得法,蒲坂、冯翊等地防御大大提升。”李跃没有掉以轻心。   战略上藐视,战术上重视。   护军制度,有一定的战术优势。   客观上,无论是北魏的六镇,还是大唐的藩镇,都比较强悍。   苻坚的护军,可以算作缩小版的藩镇,加上邓羌、苻飞这些人顶在前面,一定程度上加强了防御,也减轻了氐秦的统治成本。   至于祸乱,则需要很长时间发酵,短期内,对他们是有利的。   “陛下所言甚是。”常炜也没有争辩。   “陛下,慕容垂已至滏口。”卢青前来禀报道。   滏口是邺城的西大门,扼守太行山滏口陉,过了此地就是真正进入河北。   以往李跃都会迎接一番,不过当时是为了显示恩德,每次都出城迎接,就不是示恩,而是自贬身价。   君臣名分已定,该示威就是示威。   “令他部众在城外驻扎,慕容垂入宫觐见。”李跃淡淡道。   “唯。”卢青拱手而去。   常炜目光一闪,“慕容垂既然入邺,陛下准备如何安排?”   人来了,要给一个合适的位置。   李跃踱了两步,慕容垂好歹也是燕国宗室,名震天下的人物,又主动汉化,不能太亏待于他,“升左将军,尚书右仆射,封沮阳侯如何?”   上一任左将军董闰作乱被族诛,至今还没有补上。   慕容垂一来就与魏山、贾坚、徐成等勋旧并列,也不算亏待他。   更何况还挂个尚书右仆射,等于是常炜的下手,由常炜看着他,李跃也能放心一些。   再说大梁至今也没几个侯。   这也意味着从此以后,慕容垂将留在邺城。   “陛下如此恩宠,可垂范天下矣。”常炜这么说,算是同意了,“然其部曲将如何?”   这算是问到了关键之处。   这年头除了梁国,都奉行部曲制,燕国更进一步,弄了个军封制。   “入我大梁,自然要守大梁的规矩,择其精锐分散至黑云诸军,老弱者,化为庶民,分给田地屋舍,耕种为生。”   哪怕这些人当场造反,李跃也不会开这个口子。   军为国有,而非将领私人所有。   作为一个梁国将领,可以有故旧、也可以有部下,但不能有部曲和私兵。   这是原则性的东西。   李跃个人觉得历史上十六国南北朝之乱,根源皆在于此。   当然,这需要一个强大有力的朝廷。   只有交出部曲,李跃才能真正对他放心。 第五百三十七章 明珠   一系列的赏赐下来,慕容垂心满意足。   李跃好言宽慰,设宴款待。   觥筹交错间,宾主尽欢。   与上次宴会锋芒毕露不同,慕容垂内敛沉稳了许多,言语平和,举止温雅,经历的事多了,人也成长了。   慕容垂前半生差强人意,后半生越来越强,在历史上成为一代战神。   “陛下……慕容将军部曲不愿分散,聚而为乱。”窦封匆匆前来禀报。   殿中刚才的和谐气氛荡然无存,不知不觉紧绷起来。   十几道目光明晃晃的射向慕容垂。   初来乍到,深受重恩,不必避免引起其他人的嫉妒。   “竟有此事?”李跃嘴上这么说,其实心中早有预料。   这些部曲追随慕容垂十几年,出生入死,叔伯子侄同为一军,凝聚力极强,忽然之间要将他们分散,换谁也难以接受。   不过再难接受也要接受。   所有士卒必须为国家所有。   一万多死心塌地的老卒继续留在慕容垂身边,李跃睡不安稳,更不敢用他。   “陛下息怒,这些老卒一时不明陛下恩德,臣这就去劝解。”慕容垂赶忙起身。   “将军快去快回,窦封、刘应领二万黑云军协助将军。”李跃端坐软榻之上,漫不经心道。   “领命。”二人拱手。   大军早已集结,慕容垂一万多人赶来,邺城不可能不设防备,这两万黑云军就是给他的下马威。   只讲恩德不讲威信,害人害己。   收容别人是一回事,重用又是另一回事。   如果慕容垂不愿分散,今后只有坐冷板凳的命。   “多谢陛下。”慕容垂脸色有些难看,以他的城府,不可能不知道李跃让他率部曲入邺的用心。   三人离去,李跃继续与常炜、崔宏等人饮宴。   “两年不见,慕容垂城府见长,堪为大梁之利剑。”崔宏一语双关道。   以前的慕容垂如一把出鞘的利剑,丝毫不掩饰心中所想。   如今却像换了一个人一样。   利剑可以伤敌,但亦可以伤己。   “周公吐脯,天下归心。”李跃饮下一樽酒。   胡人中也有很多仰慕汉化之人,没必要将他们拒之门外,拓跋、慕容、苻氏、宇文最终不都归入华夏了么?   大梁的国策不是斩尽杀绝,而是在压迫中融合。   更何况北方胡人也根本杀不完,适当的怀柔手段是必要的。   冉闵败就败在太刚猛,关键这刚猛也没维持下去,如日中天时,发现不对,又想缓和与胡人的关系,封自己儿子为大单于,最终两头不讨好。   前事不忘后事之师。   “陛下既能容纳慕容垂,亦能容纳苻氏、拓跋,以及辽东慕容氏,他日将士大出天下,必有响应。”常炜不胜酒力,醉晕晕道。   “正是此意。”李跃其实对慕容、拓跋、苻氏并无多大仇恨。   要恨就恨司马氏的无能和无耻,以及石虎犯下的累累血债。   没有司马家的八王之乱,这些慕容、拓跋、苻氏哪有出头之日?   前后不到一个时辰,三人就匆匆而回,慕容垂身上还沾了些血,拜在李跃面前,“臣已安抚部众,各按朝廷之意处置。”   “将军辛苦了。”李跃起身,取来一樽酒,递给慕容垂,“今后归我华夏,同为一家!”   慕容垂毫无惧色的一饮而尽,“臣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李跃哈哈一笑,“将军无忘今日之言!”   宴会一直持续到深夜,在美酒的助兴下,与慕容垂相谈甚多。   李跃自己也喝多了,被宿卫搀扶进后宫。   一觉睡到天亮,睁眼就看到崔言思的脸。   “哎呀,陛下昨夜大醉,臣妾照顾了一宿。”   “胡说,熬了一夜能如你这般活蹦乱跳?”李跃一眼就拆穿她的谎言,顺便摸了两把。   “陛下——”崔言思俏脸含春。   崔家无论男人女人,容貌绝佳,身材也不错。   崔言思在宫中养尊处优几年,越发丰腴了。   一日之计在于晨,忙完之后,屋外已经传来细碎的织布声,崔言思为了博一个贤后的名声,一本正经的在宫中织起了布,弄得有模有样,都搬进自己寝宫了。   听到外面声音,李跃再也睡不下去了,索性起身。   崔言思忙着打造“贤后”名声,也慵懒的起身,露出大片春光。   侍立在外的女官连忙入内,帮二人穿戴。   李跃一向自己动手,不习惯被人这么伺候,忽见崔言思身边的女官有些面生,虽是低着头,但举止间露出的气质,与寻常女官大为不同。   崔言思道:“令姜不用伺候了,今日还要施粥,先去准备,织造之事,亦不可松懈,备些新造布匹,赐给百姓。”   “回皇后,早已备好,只等皇后……”女官声音中带着南方特有的软糯。   崔言思脸色微微一红,“嗯”一声。   李跃却是心中一动,令姜这个名字听着有些熟悉,还有这女官的口音,仔细思索一阵,心中豁然明朗。   原来霍言思背后的“高人”是谢道韫!   也只有她能指点崔言思,月姬跟皇后皇后关系不好,一向很少牵扯李跃家事,这些年学医问道,更是对俗事兴趣不大。   说来惭愧,当初向谢安旁敲侧击了一番,此后诸事缠身,就没怎么管这事,不知不觉,谢道韫入宫都快一年了。   李跃打量了一番这位江东才女。   相貌自然不如崔言思艳丽,但气质绝佳,不媚不谄,眉眼温婉,面容清秀,宛若空谷中独自盛开的一株幽兰。   在后宫姿色上乘的女子见得多了,却都没有她这种气质。   名门女子果然不同。   这气质不知不觉就吸引了李跃。   一旁的崔言思却发觉不对,轻咳了两声,“令姜先去。”   谢道韫对李跃敛衽一礼,然后对崔言思一礼,风飘一般去了,留下一抹淡淡的幽香……   “陛下莫非对她有意?”崔言思咯吱咯吱笑了起来,花枝乱颤。   “你得她之助,也算找对人了。”李跃顾左右而言他。   “哎,令姜也是可怜人,幸亏臣妾提携,不然就明珠蒙城了。”崔言思抓住一切机会邀功,她各种毛病不少,但不善妒,大概是大士族出身,早已见怪不怪了。   “哈哈,皇后有心了。” 第五百三十八章 还朝   六月的辽东风高气爽,天空蓝如翡翠,压的极低,仿佛伸手就能摘下几片云朵。   葱翠的青草覆盖了广袤的大地,偶尔露出一两块黑色土地。   青草的尽头,一座雄城挺立在山丘之间。   那便是丸都城,高句丽曾经的都城,后被曹魏一代名将毌丘俭攻破,高句丽灭国,这一战中,慕容鲜卑的始祖莫护跋出兵协助,夹击高句丽,莫护跋之子木延领兵从征有功,被曹魏封为大都督左贤王,后因保全柳城之功,进封鲜卑单于。   后魏军退走,中原被司马家带入谷底,中原大乱,高句丽残余卷土重来,重夺丸都城,改为国内城。   只要攻破这座城池,慕容恪就能席卷辽东。   真算起来,慕容家与高句丽争夺辽东已经百余年。   虽然慕容恪曾大破高句丽,却始终不能灭亡它。   后慕容氏精力放在中土,给了高句丽喘息之机。   此战前前后后鏖战近两年,国内城也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   慕容恪很清楚,燕国失去了入主中原的机会,在梁国统一中土之前,必须统一全辽东,方能与中原抗衡。   灭高句丽只是他的第一步,下一步燕国铁骑将翻过大鲜卑山,进攻漠北。   温暖的夏风中,慕容恪鬓角的白发越来越多,脸上越来越沧桑,唯一不变的就是他锐利的眼神。   “攻破此城,全据辽东。”慕容恪挥动长槊,指向横卧在山丘间的城池。   “杀、杀、杀!”   燕军士卒在他带领下走向一个又一个辉煌,这一次也不例外。   几乎所有士卒都相信只要有慕容恪在,燕国就不会衰落。   慕容恪的三个儿子慕容楷、慕容肃、慕容绍皆披甲持刃在前。   “攻城!”慕容恪向身后挥动长槊。   隆隆战鼓声拔地而起,盔甲铿锵声密集如雨点。   国内城矗立在山丘之上,攻城器械送不上去,只能靠血肉将其摧毁。   如蚁群一般的燕军涌向山丘,霎那间,密集的箭雨遮蔽天空,撒向大地。   到处都传来惨叫声。   慕容楷顶着大盾狂呼:“高句丽人箭矢不多,无需惧怕!”   果然,两三波之后,箭雨稀落起来,但箭矢不多,滚石、擂木却更多,黑压压的顺着山坡滚下,狭窄的山路顿时变成血路。   燕军没有后退,继续咬牙向前挺进。   多次交锋,已经摸清了高句丽的底细,国中士可战之兵不过四五万,两年前在南苏一战中,被慕容恪俘斩近万人,这两年持续交战,高句丽的战士越来越来,为了抵抗慕容恪的进攻,连女人都派上了。   “杀!”慕容肃抬着长梯冲向城墙。   身后士卒弯弓搭箭,压制城上守军。   只要冲过山路,靠近城墙,高句丽基本就大势已去了,近距离搏杀,绝不是慕容恪麾下精锐的对手。   咚、咚、咚……   关键时候,慕容恪亲自击鼓。   雄浑战鼓响彻山野,燕军士气大增。   不过这时城上也响起了号角声,高句丽人也殊死抵抗,男女老少一起奔上城头,与燕军厮杀在一起。   高句丽立国至今将近四百年,也是一块硬骨头,与慕容氏仇深似海,绝不妥协。   灰色的城墙逐渐被染成红色。   无数尸体从山丘上滚落。   付出巨大伤亡后,高句丽艰难抵挡住了燕军的猛攻。   然而白山黑水之间,更多的燕军如野草一般矗立在大地上……   “父亲,只要再攻一次,国内城必破!”慕容楷浑身是血,肩膀上还插着两支断箭。   话虽这么说,实际上燕军士卒早已疲惫,这两年一直在征战。   “今日天色已晚,明日吾亲自上阵,拿下此城,吞灭高句丽”   辽东的天黑的比中原早一些。   慕容恪更需要保存麾下这支最后的精锐。   翌日,一支五千人的燕军重新集结,慕容恪披甲持盾,十几员燕将一字排开。   一阵夏风吹来,慕容恪咳嗽了几声,身体在咳嗽中一起颤抖。   “杀鸡焉用牛刀?大都督在后督战即可,末将原为前锋,不破此城,提头来见!”部将鲜于亮拱手道。   棘城之战,石虎大败,鲜于亮失马被围,于万军丛中呵斥燕军:身是贵人,义不为小人所屈。汝曹能杀亟杀,不能则去!   慕容皝壮之,以马相迎,以崔毖之女妻之,用为左常侍。   鲜于亮从此对燕国死心塌地,跟随慕容恪征战四方,冲锋在先,所向摧溃,是燕军仅存不多的骁将。   “杀鸡必用牛刀,高句丽人天性坚韧,当初毌丘俭未能将其连根拔除,故有今日之事,此战不可再给其机会。”   刚一说完,慕容恪又咳嗽起来。   这几年燕国内外大小诸事都压在他肩上,宵衣旰食,夙兴夜寐,从不懈怠,是以燕国能挺过最艰难的时刻。   如今终遇复兴之机,怎能不亲力亲为?   当初灭扶余国和棘城大战时,慕容恪皆冲锋在前。   “先帝早夭,大都督……当多保重身体才是。”封奕委婉的劝了一句。   慕容儁年富力强,却莫名其妙的病逝了,在燕国一直是桩悬案。   不过别人不知道其中内情,封奕却寻到了些蛛丝马迹。   “此事……莫要再提,我等身为臣子,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慕容恪提起刀盾,正准备出征时,西面数骑飞奔而来,“大都督,太后有令,请大都督速速还朝!”   当着全军的面喊出,士气顿时为之一沮。   “太后……不令大都督建功也……”封奕低叹了一句。   慕容恪已经大权独揽,若再灭高句丽,必然压过了小皇帝慕容暐,以及太后可足浑氏、慕容评一党。   就算慕容恪忠心耿耿,他麾下的骄兵悍将,能安于现命么?   两边矛盾由来已久。   当初他们就是这么联手排挤走了慕容垂,现在轮到慕容恪。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成败在此一举!”鲜于亮低声劝道。   “陛下患病,朝中不安,慕舆遗党欲勾结梁人,大都督速回!”几个宦官尖着嗓门一路小跑到慕容恪面前。   慕容恪若是不回,无疑是抗命在先,两边将彻底撕破脸。   “大都督!”鲜于亮、慕容楷、慕容肃一众燕将满怀希望的望着慕容恪。   他们期待着慕容恪能迈出这一步。   慕容儁弥留时,欲立慕容恪为君,举国皆知。   现在已经不是攻不攻高句丽的问题,而是燕国面临最关键的抉择……   “太后有令,诸军速速还朝!”西边又奔来几十骑,在马上疾呼。   换做别人,肯定先破了高句丽再说。   可惜慕容恪不是别人,终究不肯迈出这一步,“吾能败高句丽一次,便能败第二次、第三次,传令,大军还朝,他日再来攻取此城,不为晚也。”   高句丽已经被打残了,回去休整一番,再来也是一样。   鲜于亮气愤的将手中刀盾扔在地上。   封奕低叹了一声。 第五百三十九章 废立   桓温诛除庾氏之后,表面上威势日盛,实则心慌不已,自王敦作乱以来,只要是权臣,下场都不好。   不过建康朝廷更软弱,桓温要什么,建康就给什么。   “明公既居重任,天下之责将归于公矣。若不能行废立大事、为伊霍之举者,不足镇压四海,震服宇内,岂可不深思哉!”   郗超胆子比桓温更大,直接建议效仿伊尹、霍光,行废立之事,进一步巩固权势。   “这……”桓温从软榻上站起,踱来踱去,坐会软榻,又站起,“吾本欲收复蜀中、汉中,借军威然后行此事……”   郗超苦笑道:“蜀中取之不难,汉中却关山远隔,兵凶战危,多有不测,反拖累明公,今大权在握,何必多此一举?数次北伐不利,其故不在外,而在内,欲成北伐之功,必先肃清江东!”   桓温并非没有兵略,而是一直惦记着江东,几次北伐,江东输送粮草磨磨唧唧,导致前线缺粮,也是北伐失败的客观原因之一。   所以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迈出实质性的一步。   “卿言是也,吾意决矣!”桓温一巴掌拍在木案上。   “江东所凭,王谢也,明公欲成大事,当除谢安、王坦之!”郗超眼中掠过一道冷光。   桓温已经拔除了庾氏,也不差谢安、王坦之两人。   江东几次与桓温周旋,都出自二人之谋。   不过桓温又犹豫起来,“王谢二人声名满江东,吾诛此二人,岂非为人诟病?”   “不然,欲成大事者,当有雷霆手段,昔者魏武诛孔融、文皇诛嵇康,便是此理,去此二人,如拔江东牙爪,今后可任明公拿捏!”   一不做二不休,废立的事都做了,司马家的王爷被废为庶人,还怕王谢两人?   桓温沉吟半晌后才微微点头。   遂上表建康,诬称司马聃身体虚弱,无君主之威仪,不足以安定社稷。   奏表递上去之后,立即得到了各地郡守的响应。   桓温随后率三万大军水陆并进,直趋建康。   建康立即笼罩在一片愁云惨雾之中。   立国刚刚四十载的东晋,迎来第三次权臣的挑战。   真算起来,东晋每十年便有一次大乱,每三五年都有一次小乱,摇摇晃晃走到的今日。   “桓温欲谋反乎?”司马昱又惊又怒。   该给的都给了,但桓温仍旧欲壑难填。   目光投向王彪之、谢安,如今司马家能指望的只有王谢这些大士族。   若他们鼎力支持朝廷,还能与桓温斗一斗。   当年王敦、苏峻已经控制了朝廷,却都倒在士族的联合讨伐下。   司马昱希望能有如陶侃、郗鉴一般站出来挑大梁之人。   但王彪之、谢安都沉默不语。   桓温诛灭庾氏是对士族门阀的一次警告,没人敢轻易将家族卷入其中,即便是一向与桓温不对付的王彪之、王坦之。   “今日行废立之事,明日便要篡逆,诸位世受国恩,莫非要眼睁睁看着江山易手?”   司马昱作为司马懿的后代,太清楚祖上的这一套了。   当年司马师废曹芳之后,方才稳固了权位。   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江东一次次的权臣叛乱,大多沿袭司马家的老路。   “此事无需惊慌,大司马北伐大败,今行废立之事,必不得人心,响应者,皆畏其势而已,当年王敦、苏峻权势还在大司马之上,盘踞建康,挟天子而号令江东,却难逃覆灭之厄,废立与篡位,远隔千里,可徐徐图之矣,只要大司马不洗脱北伐大败之耻,便不可能成事。”   谢安说话慢悠悠的,却令在场之人心中安定不少。   桓温两次北伐大败而归,之所以还能占据高位,一方面是荆襄根基仍在,另一方面则是桓温的庚戌土断、抑制豪强等等政策,深得人心。   但无论如何深得人心,没有王谢等大士族同意,桓温很难迈出最后一步。   王彪之拱手道:“桓温既行废立之事,不妨将其留在建康,暗夺其根基!”   桓温跟当年王敦、苏峻最大的不同便是从不入京,牢牢掌控长江上游的荆襄,让江东士族不敢轻动。   若是借此次废立之事将桓温与荆襄隔开,桓温最大的优势也就去了。   “吾这就请示太后,令桓温摄政、进封丞相!”司马昱松了一口气,有王谢两家在背后撑着,压力大减。   王坦之拱手道:“不可,大司马做大事而惜名,可以大义名声制之,尊其为辅政,效诸葛武侯,文献公之旧事。”   文献公乃王氏先祖王导,江左百年之业皆赖其谋。   而桓温身为名士,最仰慕的两人一是孤身抗胡的刘琨,常自比刘琨,二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诸葛武侯,平蜀之后,寻访蜀中老吏,求问武侯之故事。   王坦之此谋相当于以虚名束缚桓温手脚。   而桓温一向以名士自居,爱惜名声。   “盛德绝伦郗嘉宾,江东独步王文度。朝廷能有文度辅佐,可无忧矣!”司马昱彻底放心了。   王坦之早年与郗超齐名,谋略自然不差。   “报琅琊王,大司马前锋已至新亭,设宴邀王尚书、谢侍中一叙。”殿外有掾吏通传道。   当共戮力王室,克复神州,何至作楚囚相对泣邪。   新亭因王导这句话,而留下“楚囚相对”之典故,从东晋至唐宋,成为文人墨客聚会之地。   桓温选此地设宴,也算别有用心。   这两年王坦之、谢安名声大噪,成为江东的中流砥柱,桓温不邀请别人,独邀二人,显然是不怀好意。   “宴无好宴,人无好人,不去也罢!”司马昱怎可舍弃左膀右臂?   桓温就算不杀二人,软禁在身边,也够司马昱头疼的。   “桓温诛除庾氏、殷氏,废黜武陵王,此行凶多吉少,可称病不出。”王彪之也不愿二人犯险。   王谢两家几代联姻,互相之间都是亲戚。   就连桓温也是司马家的女婿……   众人脸色俱是一变,唯有谢安神色不不变,“晋祚存亡,在此一行,江东绝不可内乱,大司马设宴,不可不去。”   一句话就点出了要害。   不去就是胆怯,桓温会索取更多。 第五百四十章 名士   新亭南去建康十二里,有岗突然起于丘墟垅堑中,其势回环险阻,意古之为壁垒者。   为建康宫城之门户,濒临长江,位置险要,扼守西南进出之咽喉。   地势高峻,且山顶开阔,可容数千人。   山顶正中有一石亭,便是大名鼎鼎的新亭,向北可观浩浩长江,向东可见巍峨青山中错落的宫阙。   建康官吏名士闲暇时多聚于此间,北望山河,喟然一叹。   桓温设步障十余里,从山下一直蔓延到山顶。   甲兵环绕,杀气腾腾。   谢安与王坦之率一众扈从、名士至新亭,不少人战战兢兢,汗流浃背。   连王坦之都汗流沾衣,奏事的手版拿倒了而不自知。   至此新亭再添“倒执手版”之典故。   所有人不知不觉的落在谢安身后。   桓温负手而立,冷眼望着这群又爱又憎的江东士族和名士,曾几何时,他也是其中一员,与很多人都有过交情。   不过在族灭庾氏、殷氏之后,众人对他的态度就变了。   仿佛老鼠见到猫一样。   只有谢安犹如鹤立鸡群一般,依旧从容自若。   一阵山风袭来,掀起步障一角,露出后面的甲士,众人越发惊惶。   桓温笑道:“能与江左群贤一晤,殊为不易,亭中备有美酒,诸位当痛饮之。”   “大司马多礼了。”谢安神色不变,入亭而坐。   王坦之一脸冷冷汗。   郗超冷眼旁观,对这个与自己齐名之人不屑一顾,反而对谢安生出了些敬意。   二人一对比,谁是真名士一目了然。   “吾欲立新君,不知二位意下如何?”桓温一上来就锋芒毕露。   二人若是同意,等于桓温同谋。   若不同意,今日只怕难以走出此间。   谢安自斟一杯酒,“大司马心意已决,何须问我等?霍光废昌邑王而立汉宣,遂成昭宣中兴,大司马若能中兴晋室,必流芳百世。”   霍光虽成就了大汉,但霍氏下场却不好。   谢安不提伊尹,独提霍光,自然是在暗示。   “安石大才也,不若辅佐于吾,一同中兴晋室如何?有安石之助,昭宣中兴何足挂齿?”桓温老毛病又犯了,关键时候起了爱才之心。   这不是他第一次招揽谢安。   一旁的郗超连使眼色,桓温却恍若未知。   谢安拱手一礼,“安在朝中,亦能助大司马中兴晋室。”   桓温眉头一皱,亭中寒意大起,布障外杀气如风。   扈从们瑟瑟发抖。   死在桓温刀下的人绝不算少,真要动手,谁也没办法,建康朝廷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连司马家的宗室都被桓温废了,更不用说谢安和王坦之。   谢安端起酒杯,遥敬桓温,然后一饮而尽,笑道:“此酒入喉香绵,却年份不足,少了些醇厚,若是再封存两年,必为一代佳酿。”   说的是酒,同样也在说人,以及眼下之事。   谢安借酒点出桓温时机不对。   桓温早年也混迹江左名士圈层,自然听得懂谢安的弦外之音,桓温缺的东西太多了,北伐失败,是他抹不去的污点。   有这个污点在,他就无法挺直腰杆,理直气壮。   “此酒既然上宴,当速饮之。”郗超也旁敲侧击的来了一句。   都到这份上了,也别管时机对不对,先把事办了。   桓温满脸犹豫之色。   谢安名满天下,死在他手上,又是一大污点……   “嘉宾错矣,治大国若烹小鲜,时机、火候不到,酒宴皆不入味矣。”谢安平缓的语气更有说服力。   “哈哈哈,安石知吾心也!”桓温双眉舒展开。   “大司马……”郗超急道。   却被桓温一挥手,打断了后面的话,“今日只为饮宴,凭吊先贤。”   “明公胸怀四海,安佩服之至。”谢安拱手,话锋一转,“闻诸侯有道,守在四邻;明公何须壁后置人?”   不知不觉间,谢安的称呼就变了。   只有下属对上位者才以“明公”称之,既显亲切,又表臣服之意。   谢安几乎每句话都切中了桓温的心防,缓缓哈哈大笑,“正自不能不尔耳。”   大手一挥,伏兵尽去。   郗超两眼一黑,干脆沉默不语。   伏兵去了,杀意也就消失了。   在座名士仿佛苏醒了一般,各种阿谀奉承歌功颂德,气氛顿时热烈起来。   一场无形危机就此化解……   邺城,苻坚退兵后,两边再度陷入平静之中。   这一战算是彻底撕破脸皮,李跃下诏责问。   苻坚连回都不回了,跟两年前什么事都上表禀报的态度大相径庭。   一心在关中屯垦土地,训练士卒,打造军械,为即将到来的大战作准备。   新设置了萧关护军、姑臧护军,防备黑云军从河套南下。   如今形势,王猛四万大军镇太原,高云八千骑镇河套,魏山一万黑云精锐防守安邑,徐成一万步骑镇南阳,对关中形成半包围之势。   “河套只能作偏师袭扰,不能为主力,数万大军转道于此,粮草补给艰难,绝非上策!”   铜雀台中,梁国权力核心的几人争论着破秦之策。   苻坚已经加固了凉州、陇东的防御。   一旦梁军从河套南下,就会面临萧关护军、姑臧护军的夹击。   东函谷,南崤武,西散关,北萧关,群关环绕,是为关中。   如今看来,苻坚的护军之制颇有可取之处,至少在防御上无懈可击。   梁军若是从河南地主攻,粮草绕行数千里,兵少了,未必能成功,兵力多了,大战旷日持久,府库吃不消。   “自古用兵,以正合以奇胜,欲破关中,安能舍近求远?必破蒲坂!”常炜年纪大了,人也是最稳重的一个。   李跃倒是也想从蒲坂进攻。   不过这些地区被苻坚弄成了铜墙铁壁,守将邓羌连王猛都称赞不已。   其他的潼关、武关都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地。   李跃以前觉得关中也就那样,如今真要对付关中,才知道关中的地缘优势有多大。   历史上的沙苑之战,高欢已经拿下蒲坂、蒲津等重镇,一脚踏入关中,却被宇文泰以不满一万的兵力,大破高欢二十万大军,创造出杀敌一万俘虏七万的战绩。   打断了东魏一统天下的进程,东魏从此对关中束手无策。 第五百四十一章 上国   “自古两国相争,皆以力胜,以大梁之强,蒲坂就算铜墙铁壁,亦可破之,一伐不成,不愆于四伐、五伐、六伐、七伐,乃止齐焉。氐秦焉有国力与我大梁对耗?”刘应沉声道。   结硬寨,打呆仗。   国力强盛的一方,不需要出奇制胜,只需稳扎稳打。   这比从河套进兵强了不少,也是李跃听到最靠谱的建议。   就是耗,耗到关中油尽灯枯,支持不住。   “若是如此,大梁当有五年之存粮。”常炜脸色一黑,这么弄,压力最大的反而是他。   李跃踱了几步,今日只是商议攻秦之策,并非真的要付诸实践,不管以后怎么打,首先要把国力养起来。   “欲破蒲坂,首在邓羌,臣建议行离间之计,疏远苻坚与邓羌关系。”沉默了半天的崔宏道。   “此策只怕难以成功,苻坚宽仁爱下,极得人心,邓羌骁勇多权略,安能离间他们?”李跃摇头。   历史上的十六国时代,一生从无败绩的有两人,一个是慕容垂,越打越强,另一个则是邓羌,当年姚襄气势如虹的要挺进关中,被邓羌生生掐灭了。   姚襄其实是这时代的名将试金石,凡是能打过他的,都是第一流的人物。   苻洪、冉闵、桓温、邓羌、苻飞,包括李跃自己。   李跃走到今日,不能只想着投机取巧了,有些硬仗必然无法避免。   难道当年五国攻秦时不知道从河套绕行吗?   难道历史上的高欢不知道迂回穿插么?   当然不是,而是风险太大,粮草就是一个绕不过去的坎儿,还有萧关抵挡。   萧关不仅仅只是一个关口,还有秦始皇修建的整套长城防御体系为依托。   一句话,自己能想到的,敌人肯定能想到。   所以从各方面看,刘应建议反而最为可取,就是拖和耗,耗尽关中国力,耗到氐秦自然崩溃。   苻坚继位这几年,穷兵黩武,地盘打下不少,却并未完成国内整合。   无法跟梁国相提并论。   李跃心中颇为认同刘应的建议,“攻秦之前,国力为先,休养生息不可废,大梁国策不可动摇!今年拿下河套养马地,当大力发展畜牧,入秋之后,兵部拟定草原狩猎,总之今后几年,不惜一切代价,提升国力,为大战做准备。”   车到山前必有路,有些事情,火候到了,国力起来了,自然水到渠成。   “陛下英明!”众人拱手。   刚准备散去,杨略在阁外道:“陛下,江东有紧急消息,桓温率兵入建康,废司马聃,立司马丕为帝。”   慕容恪不敢迈出第一步,桓温却肆无忌惮的行废立之事,晋室权威遭到重击。   不过说来司马家的皇帝也算悲哀,一直是权臣们的提线木偶。   咸康八年(342年),晋成帝去世,本应是身为长子的司马丕登基,当时中书令庾冰掌权,惧怕失去权柄,遂以司马丕年幼为由,拥戴其叔父司马岳登基。   司马岳登基才一两年,就一命呜呼,年仅二十三,其子司马聃继位。   也不知是巧合还是其他原因,司马家的人一旦登基,就都活不长,晋成帝司马衍也仅活到了二十二岁。   往前推,其父晋明帝司马绍年仅二十七。   第一代晋元帝司马睿虽然活到了四十七,但登基六年后就郁郁而终……   跟司马懿、司马孚动辄七八十岁的寿数差距巨大。   祖宗缺的德,都报应在子孙身上……   “哼,桓温擅行废立之事,不上表我大梁,无礼之至!”李跃冷哼一声。   桓温行废立之事没有问题,但连个招呼都不打,眼里还有没有大梁这个上国?   有些事情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但有些事必须抓着不放。   “此事不失为一个好借口。”崔宏眼神一亮,很快跟上了李跃的想法。   无论江东干什么,梁国都要跟上,让上国的影响力无处不在。   时间一长,江东那帮人也就适应了,上国的观念才会真正深入人心,梁国的正统性也就越来越强了。   另一方面,可以借此事对桓温进行军事讹诈。   江东新君继位,国中犹疑,人心不稳,桓温这个时候绝不敢反抗梁国的意志。   “是时候给江东立下规矩了,从今往后,晋室登基继位,都需我大梁玉玺册封,方可为君!”李跃得寸进尺。   “臣愿出使江东!”刘应拱手道。   “那就辛苦你走一遭。”李跃点头道。   “此乃臣分内之事。”刘应或许不是梁国最聪明之人,却是非常勤勉的一个,心思也都用在实事上。   这类人也是李跃最看重的。   一个国家需要惊才绝艳的天才,也需埋头苦干勤勤恳恳之人。   而李跃作为皇帝,要合理分配利益。   刘应刚出使江东,桓温的奏表就来了。   不过只是例行公告,只说江东换了个皇帝,打了个招呼就仿佛没事了一般。   李跃冷笑一声,江东还是要时常敲打敲打,不然真把大梁当病猫了。   遂令东路袁真、邓遐出东关,顺濡须水而下,威慑濡须。   西路许昌、洛阳的三万镇军南下,听徐成调遣,佯攻樊城。   江东的命门一在濡须,一在襄阳,都在大梁兵锋之下。   虽是威慑和佯攻,但如果桓温应对不及时,梁军也不会放弃拿下这两座要塞的机会。   李跃亦在邺城召集十万黑云精锐,令崔瑾和马顾的水军集结枋头,准备走水道随时南下,再来一次饮马长江。   一系列的安排,李跃忽然发现一个问题。   单从军事层面考虑,只要水军跟上发展,进攻江东的难度要远远小于关中。   不过这只是军事层面上的推论,真打起来,江东未必没有反击之力,狗急跳墙,兔子被逼急了也会咬人。   桓温不是兔子,只是私心太重。   东西二路的局部出兵,不影响梁国的休养生息。   李跃安静的等待着。   桓温一定会想通梁国要什么,即便他想走最后一步,没有李跃的点头,什么都办不成。   这一次威慑,就是要给他一个下马威,给江东立个规矩,当下国要有下国的觉悟。   对付江东的正统,就像砍树一样,一斧头一斧头下去,迟早会有崩溃的一天。 第五百四十二章 册封   “册封之事万万不可,一旦受其册封,江东沦为藩国矣,以后朝廷颜面何存?”建康朝堂上,正发生的一场激烈的辩论。   他们对此看的极重。   承认梁为上国,是受李跃饮马长江的威慑,加上北伐大败,国中一片惊恐,地方陷入动荡,不得不妥协求存。   如今邺城一道诏令,一个使者,便想要册封江东,江东自然不愿意。   册封之后,等于拿走了江东所剩不多的正统权。   以后北方士族如何压制江东本土士族?   要知道王谢荀殷一大半都是北方门阀,早年南下时,江东本土势力爆发一波又一波的叛乱,根本不鸟司马睿。   先有江夏张昌、石冰起义,江汉一带百姓云集响应,攻占徐州,石冰则攻占扬州,被周玘与部将陈敏平定。   接着陈敏在江东士族的拥戴下,意图割据江东,驱赶北方士族,暗中联络周玘,周玘不从,坚决站在江东朝廷一边,平了陈敏。   与此同时,吴兴钱璯自称平西大将军、八州都督,立孙皓之子孙充为吴王,转攻建康,还是被周玘解决了。   不过周玘对司马家如此忠心耿耿,也是用完即弃,江东士族忌惮阳羡周氏(今江苏宜兴)强大,各种排挤打压,周玘怒而准备起兵诛杀江东士族,然后拥戴司马睿,不过事泄而未起,周玘忧愤成疾,发背疽而死。   临死前还对子周勰道:杀我者诸伧子,能复之,乃吾子也。   后来周勰果然起兵造反,虽然失败,司马家也被搞怕了,不敢追究,还给周勰封了个临淮太守……   “梁人欺吾等太甚,江东若是予取予夺,灭亡无日矣。”王坦之抖擞起来,一脸义愤填膺。   “梁国虽强,我江东并非没有一战之力,大江天堑在,何惧之有!”   朝堂上,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气氛极其热烈。   反而将刚刚发生的废立之事抛之脑后。   桓温与郗超对望一眼,忽然发现梁国咄咄逼人并非坏事,至少能让各种势力同仇敌忾起来,团结在他周围。   就像当初以北伐凝聚各方势力一样。   “诸位大可放心,大司马早在襄阳、濡须设置重兵,水军巡防各渡口,建康可保无虞。”郗超朝众人拱手道。   “梁国方与秦国争锋并州,出兵河套,立国以来穷兵黩武,以至国中空虚,是以不得不休养生息,行偃甲息兵之策,今若起兵来犯,必不能长久,秦亦不会袖手旁观,诸位大可拭目以待!”桓温安抚众人道。   虽然没北伐的胆量,但守住江东的底气还是有的。   梁国虽然也在打造水军,然而跟江东无法相提并论。   且长江上游都掌握在桓温手中,梁国水军一旦入江,便是待宰的羔羊。   换个角度,桓温刚从废立之中确立了威信,如果同意梁国册封,江东的怨气怒气就会转到他身上,所以这一次无论如何都不会低头。   也不能低头。   “虽然如此,然则亦不可得罪大梁太甚,中原空虚,江东亦国力不济,当上书辩解,多备金帛珍宝,时日一长,不了了之。”谢安倒没有其他人那么激动。   梁国出动一次也不是那么容易。   江东湿热,北人水土不服,就是一个大问题。   而在秦梁没有决出胜负之前,梁国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大举南下。   上一次饮马长江,也是因为桓温贸然北伐,逼梁帝不得不出手。   氐秦占了不少便宜,拿下了汉中、蜀中。   如今梁秦已经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必然要爆发一场决战。   梁国将精力投入在南面,那么就给了西面氐秦战略机遇期,关键,江东也不是那么好打的。   “安石之言是也,他要做上国,我等就奉他为上国,但若是要大战,温奉陪到底!”   泥人也有三分火性,更何况是桓温?   江东群臣遂快速达成一致,在强大的外部压力下,内部矛盾得到一定缓解。   很快,一封出自江东书圣王羲之的奏书送到李跃面前。   言辞极尽谦恭之能事,骈四俪六,文采斐然。   该说的好话都说了,连天下形势都为李跃分析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梁国的大敌是氐秦,而非江东,一旦兴兵,就给了氐秦机会。   新皇帝司马丕还认李跃为叔父,梁国与江东转为叔侄之国,但就是不同意册封,维持江东最后的一丝体面,声言此事关乎江东存亡,请求李跃慎重。   李跃立即生出一阵怪异感,江东的皇帝还真是可怜,不知道司马丕被士族按着头朝北面认叔父时,是什么感觉。   这样的皇帝实在憋屈。   江东的几任皇帝,就没一个舒心的。   不过,当初苻坚也是眼皮都不眨一下,认自己为叔父,没两年,翅膀硬了,立即提着刀上来……   这种事情不必太当真,一时的权宜之计。   梁国得了面子,江东得了里子,还算可以接受。   “看来吓不到桓温。”李跃放下奏书,翻看起礼单,珊瑚、海珠、孔雀翎、翡翠、玉器、漆器、金器、锦缎等等一共一百二十车……   江东士族还真是富得流油,难怪看不上北国,这些年大力开拓交广二州,珊瑚、海珠、孔雀翎、翡翠这些物产都是从那里出的。   崔宏道:“江东有谢安、郗超之辈在,只怕难以俯首,除非陛下大军南下。”   李跃目光转向杨略,“袁真、徐成战况如何?”   “桓冲严阵以待,桓温水军驻于江中,互为呼应,袁真、邓遐无功,徐将军佯攻两次樊城,朱序亲自镇守,亦是无功。”   当年关羽水淹七军,都未能攻破樊城。   而曹操、曹仁前后两次攻打濡须,都望城兴叹,曹操留下生子当如孙仲谋之语,曹仁更是大败而归,同年病死,因此战,曹仁在后世的评价一直不高。   “见好就收,徐徐图之,此次不成,下次再来。”李跃没钻牛角尖,不可能在这个时候率十几万大军南下。   这等于是帮了桓温一把。   仗不是这么打的。   江东进攻不足,防守有余。   本来就是讹诈,江东退了一步,梁国也退一步。 第五百四十三章 海   这么拉拉扯扯,秋收转眼就到了。   黄河下游的沧、青、齐三州发了一场水灾,冲毁田地、民宅无数,周瑾及时处理了,这三州今年的收成算是废了。   不过淮北依旧丰收。   前年下令开垦的荒田,今年陆续有了收成,尤以幽代赵三州为最。   而今年秋收之后,加上去年的剩余,府库中终于有了支持两年的家底。   秋收之后,三万黑云军北上草原,秋高马肥之际,正是狩猎的最佳时节,去年因争夺太原三郡放了草原一马,今年不能错过。   畜牧业也是梁国一大支柱。   将士们只有吃上肉,才能有力气上阵杀敌。   百姓的营养也要跟上,山林丘泽所产,任其自取之。   每年秋收之后的两个月,官府不徭役,给他们充足的时间渔猎。   而苦役转嫁到奴隶身上。   户部登记在册的奴隶有三十万户,近一百五十万,多为胡人、夷狄,也有一些战俘。   看上去很多,但比起两汉,仍不够看,文学馆从邺城藏书中统计,汉朝官奴、私奴加一起至少四百万往上。   这还是能统计到的,而那些士族豪强名下隐匿的奴婢更是无法统计。   汉朝大将军卫青都是骑奴出身。   石勒早年也是贩卖同族为生,为了活命,把自己也卖了……   即便到了大唐,依旧有大量奴隶存在。   不过李跃法外开恩,给了奴隶们一点光亮,他们的后代可以脱籍入僮籍。   虽说也处于大梁的底层,但好歹有了一些希望。   “只有畜牧不够,崔瑾造了这么多年的船,海渔也要跟上,海里面全是宝,冬日天寒,可运往内陆。”李跃为了寻一口吃的,也算绞尽脑汁。   看山吃山,靠海吃海,关东左凭大海,自然要向大海伸手,海中产出比草原丰厚十几倍。   “上月马顾将军率海船三十一艘,尝试渡海去往辽东,半途遇飓风,倾覆一半,尚书台正在商议减小造船开支。”卢青小声道。   “海上遇风常有之事,不可因噎废食,船继续造,继续出海!”   天下没有一帆风顺的事,遇上挫折是必然,李跃从后世而来,自然知道海洋的重要。   华夏民族想要突破宿命,大梁想要摆脱王朝周期律,要么在技术上发力,要么向海洋拓展。   绝不可能因为一场小风浪而葬送了未来。   在李跃心中,开拓海洋之重要不在统一华夏之下。   只不过受制于国力,才没有倾注精力进去。   可惜这时代最好的船,最好的水手,最好的造船工匠都在江东。   李跃也曾尝试向江东索要工匠,桓温严防死守,死活不答应,没办法,只能自己先摸索着来。   这几年发展还算不错,至少大梁水军已经尝试打通辽东到青州的海路。   如果没遇到这场飓风,成功几率极大。   而一旦海路打通了,燕国的末日也就到了。   李跃心中一动,海洋既然如此重要,干脆开一个海舶司,绕过尚书台,与校事府、鸿胪司一样由李跃直辖。   同时在太学开一个海舶院,培养航海人才和造船工匠。   航海绝不是造几艘海船那么简单,想要走远,需要知晓天文、气象、水文的人才。   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李跃就不信自己这辈子见不到大梁水军横行四海的场景。   就算自己见不到,第二代、第三代也要坚定不移的推行下去。   一念及此,李跃准备弄一个《皇梁祖训》,给子孙后代立个规矩,同时也给他们指明方向。   有李跃介入,尚书台停止议论,继续往东边拨钱。   常炜有些不情不愿,传统士人,目光都聚集在陆地上,而这时代的海洋的确风险太大,收益短期内看不到,李跃没怪他。   这本来就是尚书台的职责,如果皇帝肆意妄为也不是什么好事。   秦汉皇权与相权互相克制,汉哀帝欲封宠臣董贤为侯,丞相王嘉坚决驳回,宁死不屈,即便隋唐,也设置了封驳皇帝诏令的门下省。   海舶司虽然设立了,但精通海事的人才却难寻。   精通海事的人多在江东,多为江东本土士族,孙权时代,便有江东海船巡游南洋诸国。   几十年后,卢遁、孙恩的五斗米道叛乱,实则是海贼大起义,从舟山群岛发起,杀回江东沿岸,舰队北上封锁长江口,南下攻打广州……   值得一提的是,卢遁孙恩的背后,有吴兴沈氏等江东士族的支持。   北国被石虎残害了这么多年,如今能吃上饭就不错了,这方面的人才更是难寻。   李跃干脆下诏明年开一个恩科,昭告天下,凡精通海务者,无论出身、族类,皆可参加,朝廷负责来往路费。   诏令还由鸿胪司散播江东。   反正江东也是大梁的下国、侄国,迟早也是一家人……   此举也是试试江东本土士民对梁国的态度。   李跃安静等待着南面的消息。   鸿胪司这两年的重点便是江东,苍蝇不叮无缝的蛋。   关中大部分都是羌胡,鼓动他们造反可以,鼓动他们投奔大梁,希望不大,苻坚宽仁治国,甚得人心,所以鸿胪司的重点集中在江东。   第一抹雪花飘下的时候,成果也来了。   “陛下,吴兴沈家、义兴周家、会稽贺家等选派族中精干子弟北上!”卢青惊喜来报。   吴兴沈氏追随王敦作乱,一直不得江东朝廷重用。   会稽贺家,也就是东吴名将贺齐的那一支,自从衣冠南渡之后,一直被边缘化。   这几家最有含金量的是义兴周家,自周鲂而下,周处、周玘两代人被司马家坑到死,第四代周勰起兵造反之后,这一门在江东逐渐式微。   “朕等的就是他们,早该来了!”李跃笑道。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北方士族独霸东晋权柄,江东本土士族被边缘化,如今李跃一步一步击溃江东的正统性,这些人自然而然的就靠上来了。   去年放归的俘虏、质子,也算给江东本土士族刷了一波好感。   “带头之人,陛下还有过一面之缘,吴兴沈劲。”   “哦?”李跃回忆了一番,依稀记得当初合肥大战时,的确俘虏过这么一个人,誓死不降,也没杀他,丢进了尚武堂改造,去年放他回江东,没想到如今又回来了。   大梁正统性正在深入人心。 第五百四十四章 忽闻   说实话,真正有志之士,也受不了江东的歪风邪气。   皇帝被架空,几个北方士族轮流坐庄,而本地士族只能在旁边看着,上不了桌……   当初司马睿、王导南下,江东士族出了大力气。   除了周玘,还有陶侃,对江东有再造之功,一样被排挤在外。   一切矛盾本质上都是利益之争。   王谢荀殷这些北方士族衣冠南渡也就罢了,还鸠占鹊巢,挤走江东士族,别人岂能没有怨气?   如果北方是夷狄之国也就罢了,但大梁是晋室承认的上国、叔国,无形之中,已经过渡了不少正统性。   虽然最后册封之事没有同意,但明眼人已经能看出江东已经是一潭死水,桓温成与不成,江东的半壁江山都没有他们的份儿。   如果李跃将来吞并氐秦,只怕江东士族来投靠的更多。   这只是一个开始。   得人心者得天下。   在这个时代,人心不是民心,而是士族之心。   张角的黄巾起义够得人心了吧?却还是一头栽倒,淹没在历史长河之中,为士族豪强做了嫁衣。   一场风雪笼罩邺城,宣告寒冬的降临。   北国银装素裹。   狩猎草原的黑云骁骑陆续回归,押着浩浩荡荡的奴隶青壮,三千多辆大车上,坐满了女子和孩童,以及各种缴获之物。   今年耕种没有大丰收,却没想到草原“丰收”了。   俘获牛羊十三万头,青壮两万,子女一万。   还真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也不知从哪儿冒出一茬又一茬的人……   “两年没去,草原这群杀才都长肥了,末将还为陛下抓到了拓跋什翼健的妃子,特意给陛下暖被窝。”张蚝大大咧咧道。   拓跋什翼健逃入漠北,也成了狩猎对象。   代国最强盛时号称百万起兵,只抓回两三万人,并不算多。   “哈哈,张将军有心了。”忽然瞥见一旁随驾的崔宏、刘应异样的眼光,李跃忽然反应过来,拓跋什翼健是自己的岳父,他的妃子不是自己的……   张蚝这是给自己挖了个大坑,不过这厮有前科在,当初给张平当义子,却直接扑倒了张平的小妾,干脆挥刀自宫……   皇帝的一举一动都在天下人眼中,李跃不想留下任何污点,后宫女人多的是,咳嗽一声后道:“自古祸不及妻儿,令有司善待之,来人,赏张将军明光甲一令,长槊一支。”   “谢陛下!”张蚝一拱手,喜滋滋的去了。   望着浩浩荡荡的牛羊,李跃心中也异常兴奋,牛羊肉可食,皮毛可制革、制裘,抵御严寒。   大唐之盛,一半来自畜牧。   李跃白手起家,发展太慢了,这年头还是劫掠来的快。   即便后世所谓的列强,哪一个不是通过劫掠崛起的?   金银铜矿,香料作物,海上面全都有……   这个时代要么劫掠外人,要么压榨自己人……   可惜大梁的航海技术差些火候。   不过朝着这个方向走,再发展个几年,向东面去劫掠百济、新罗、倭国还是没问题的。   “分一万头羊给水军,给他们提提气。”李跃对开拓海洋越发坚定。   盛唐一只脚踩在中原,一只脚踩在草原。   李跃不仅要中原、草原,还要海洋,以海权巩固陆权,维系华夏。   不为子孙后代谋划者,都是鼠目寸光。   收获这么多牲畜,今年可以过一个肥年,李跃也不吝啬,邺城官吏、将士都分上十斤肉,虽然不多,也算朝廷的一份心意。   阵亡将士由兵部几个主官亲自去抚恤,以示朝廷尊重之意。   这场雪下了两三日,天便晴了,不过依旧寒冷。   李跃正在商议明年春闱之事时,辽东却传来一个惊人消息,慕容恪病重!   “燕国内外,慕容恪事必躬亲,身体却每况日下,据说是在攻打高句丽时落下的病根。”杨略将收到的消息一一禀报。   崔宏道:“只怕没有那么简单,当初慕容儁也是不明不白就死了,慕容恪攻破高句丽,则可足浑氏、慕容评岂能心安?”   慕容家兄弟阋墙早就不是什么奇闻了,没什么干不出来的。   当年慕容翰比慕容恪还忠心耿耿,卧底宇文部,装疯卖傻,随地大小便,骗过了宇文逸豆归,默记宇文部山川形势,助慕容氏击败了强敌宇文部,但还是遭慕容皝忌惮而被杀。   “慕容恪挺不过这一关!”李跃直接下了定论。   身为武将,年富力强,怎么就病入膏肓了?   不止慕容儁死的不明不白,悦绾之死,到现在都没有一个解释,背后没有一股势力,李跃怎么都不会相信。   慕容恪这种人生在燕国简直是种悲哀。   “倘若如此,当先取辽东!”崔宏两眼放光。   慕容恪一倒,慕容家还有谁?   慕容评和慕容暐都是废物,其他慕容氏也没人能扛起大梁。   燕国在辽东的家底可不少,当初慕容儁病逝,慕容恪心知幽州守不住,提前将人口迁回了辽东……   这是一口肥肉。   梁国不吃,可要便宜高句丽了。   而高句丽崛起,对大梁危害同样不小。   历史上,隋唐四代君主持续进攻,才灭了这个海东盛国。   李跃目光转向常炜,梁国内部虽有分歧,但统一天下却是共识。   如今形势,梁国不主动统一别人,就要被别人统一。   自古关东关西不两立,从先秦便杀来杀去杀了几百年,几乎成为思维定式。   “辽东本就是我汉家故地,岂能拱手让人!”常炜直接表态。   “不错,辽东乃中原百年之寇,绝不可为他人所得!”李跃斩钉截铁道。   “唯一可虑者,氐秦也,我军东近,氐秦必定东出。”刘应拱手道。   李跃望向众人,“这是迟早之事,难道因为苻坚,朕就不收复辽东么?”   燕国这口肥肉吞下肚,国力必然大大增长,东西决战再增几分胜算,而且东面少了一个强敌。   这时的高句丽还没有挑战梁国的实力,跟慕容恪鏖战了几年,国力虚弱至极。   至于苻坚,迟早要来。   “陛下以何人为将?”常炜拱手道。   李跃踱了两步,要么不打,要么一击致命,“朕御驾亲征!”   灭国之功,不可轻易予人。 第五百四十五章 准备   “慕容恪深沉有略,如燕之孔明也,可惜天不假年。”苻坚脸上爬满了忧虑。   慕容恪一死,天下形势将会再度发生巨变。   燕国夹在梁国、高句丽之间,很难在支撑下去。   而一个吞并燕国后的梁国,将会更加强大。   为了抵抗梁国,氐秦已经承受了巨大压力,前次争夺并州,国内叛乱迭起,令苻坚头疼不已。   “我大秦绝不可袖手旁观!”苻融沉声道。   “王猛数万精锐镇守太原,虎视关中,我军何以为之?”苻坚已经领教了王猛的厉害。   相同兵力,以攻为守,胆大心细,将苻坚堵在蒲坂长达半年。   “梁之精兵悉结于太原、河东,有三处却是空虚。”权翼阴沉着脸伸出三根指头。   “哦?”苻坚顿时来了兴趣。   “河套、上庸、南阳!”权翼望着苻坚,“陇凉可取河套,汉中可取上庸,武关可取南阳。”   氐秦将蒲坂打造成铜墙铁壁,但这铜墙铁壁也困住了氐秦,关中但有举动,所有目光会立即投向蒲坂。   关中之于关东,的确有不少地缘优势,出则能攻,入则能守。   而出兵河套、上庸、南阳,能绕过重兵防守的河东。   如果操作得当,可收声东击西之效。   梁国只有一个王猛,必将分身乏术。   而且河套、上庸、南阳归附梁国的时间都不长,河套产马,南阳产粮,眼下形势,都是兵家必争之地,随便拿下一地,能大大缓解关中的战略压力。   梁国核心精锐也就十六万左右的黑云军。   太原王猛部四万,河东魏山部一万,南阳、上庸徐成部加起来一万,河套高云部八千,许、洛数千,江淮数千。   李跃出征至少五万主力,邺城还要留下万余人马防守,能支援西面战场的屈指可数。   “朕明白了!”苻坚眼神顿时锐利起来。   这是一个机会,哪怕在局部战场上小胜梁军,也能激励关中士气,提振与梁国对抗的决心。   而苻坚太需要对梁国的一场胜利。   “然则,府库空虚为之奈何?”苻融抛出最现实的问题。   这句话仿佛寒风灌入堂中一般,立即浇灭众人心头的火热。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氐秦也到了油尽灯枯之时。   今年收成还算不错,但也就勉力支撑而已。   前几年的窟窿都没填上,没有粮食,再精锐剽悍的士卒也成乌合之众。   这些年苻坚忙着四面攻伐,虽鼓励耕垦,自己也亲自做表率,但任何事都不是一蹴而就的,关中的灌溉系统都没有恢复,开垦再多,收成提不上不来。   如果加税,就会立即逼反关中百姓。   占据人口大多数的羌部、关西豪强绝没有那么好说话。   氐秦之所以能立国,是因为取得了关西豪强的支持。   比如这两年大放异彩的邓羌,出身安定邓氏,东汉太傅邓禹后裔,前武威太守邓始之子。   没有他们的支持,就凭几万氐人,再能打,也休想在关中站稳脚跟。   苻坚仰头闭着眼,沉思良久,幽幽道:“明日,朕亲至姑臧祭拜诸佛,迎奉佛骨,于长安兴建大安国寺!”   豪强不敢动,百姓不能动,如今能伸手的只有佛门。   凉州佛门极其兴旺,信徒万千,还都是有权有势之人,倾财奉佛,来者不拒,不知吸取了多少民脂民膏,也只有他们能支援苻坚打这一场仗。   “梁国灭佛,李跃乃佛敌也,若其兴起,将为佛门浩劫,天王妙计!”权翼钦佩道。   苻坚跟佛门的关系一直不错,一边推行儒道,一边大力倡佛。   没有佛门的支持,苻坚也不可能这么容易吞下凉州。   “朕亦有心抑制豪强,奈何时势不允,此战若胜,事不宜迟。”苻坚能在苻家脱颖而出,绝不是侥幸。   自苻建立国以来,宗室、勋贵、豪强嚣张跋扈、肆无忌惮。   想要跟梁国争锋,长远看,必须革新内部,否则就是大号的燕国。   苻坚素有混“六合为一家,视夷狄为赤子”之志,不缺革新的勇气。   “此战亦可借江东分梁国之势。”权翼拱手道。   “江东?”苻坚嗤之以鼻,“温前败灞上,后败合肥,六七年间,再倾国师,不能思愆免退,以谢百姓,方废君以自悦,将如四海何!谚云‘怒其室而作色于父’者,其桓温之谓乎!”   本来生妻子的气,却把脸色给父亲看,苻坚以此比喻桓温废君行为的大逆不道。   上次北伐合肥,不仅未能削弱梁国,反而给庚戌土断的成果主动送了上去,连江东正统都被削走了一半,成全了梁国。   梁国一跃而起,初步具备了一统天下的实力。   所以在苻坚眼中,晋国还是老老实实偏安江左算了。   历次北伐,除了祖逖,全都是给北国送人送粮送军械……连祖逖的部众最终都被江东逼的投降了石虎。   再来一次北伐,弄不好连江东都断送了。   梁国吞并燕国只是实力增长的问题,若吞了江东,苻坚差不多可以直接投降了……   权翼一脸尴尬,连忙改口:“臣之意,乃是借江东牵制而已,桓温此时焉有胆量北伐?”   “仅是牵制,倒也无所谓,晋军万不可渡过大江。”苻坚点点头。   “计将安出?”苻融问道。   权翼道:“前者桓温废立,梁国欲强行册封江东,为桓温所拒,双方嫌隙颇深,我等只需大张旗鼓出使江东即可,梁国细作自然得知,无论桓温出不出兵,梁国都要分心江淮,亦能加深梁晋隔阂。”   “不如联络拓跋什翼健一同反攻河套?云中河套乃其故地……”苻融声音越说越小。   拓跋什翼健跟江东一路货色。   上次争夺并州,拓跋什翼健还没碰到梁国精锐,就被慕容垂以少胜多,按在地上摩擦,掉头窜入草原。   说好的南北夹攻,平分并州,转头就将苻坚撂在蒲坂……   苻坚睁大眼珠子,望着丰姿俊朗的亲弟弟,“战者,当米秘而不发,我大秦将士勇猛剽悍,何须借他人之势?拓跋什翼健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不可为凭。”   拓跋什翼健来了,苻坚还要分心防着他,还不如自己上,图个省心。 第五百四十六章 江东子弟   风雪交加,隔绝道路。   辽东的消息因此时常断绝。   李跃时常在阁楼上眺望东北面,也不知慕容恪挺没挺过去。   几年前梁国还承受燕国巨大的压力,几年后,宿敌慕容恪不行了,燕国也行将就木。   时也,势也!   所以危机永远在内而不在外。   慕容恪不肯迈出最后一步,就已经注定了燕国的结局。   “陛下,江东士子已入邺城。”卢青在身后低声道。   李跃转身,“走,去见见他们!”   江东不是没有人才,也不是没有勇武善战之士,要知道春秋时,楚吴越一向因剽悍善战而闻名天下,楚国曾问鼎中原,吴国称霸诸侯,越国亦在徐州与齐、晋诸侯会合,朝贡周室,横兵江淮,号称霸王。   霸王项羽的八千江东子弟,杀的天下人头滚滚。   到了大汉,李陵麾下五千荆楚步卒,血战匈奴八万骑兵,阵斩一万有余,若非叛徒出卖,李陵还能杀回汉土……   来到正殿,众人单膝而跪,为首一壮士拱手道:“小民沈劲拜见陛下!”   李跃上前扶起,“华夏只有大丈夫,没有小民!”   虽是江东人士,但魁梧壮实,相貌堂堂,身长七尺有余,令李跃大生好感。   事实上,这时代无论鲜卑、羌氐、羯胡、匈奴等异族,身体素质都比不上中原人。   以草原的生产力,饥一顿饱一顿,身体怎么可能壮实?   “谢陛下。”众人起身。   李跃目光打量众人。   “在下吴兴沈穆夫!”一青年拱手。   “在下会稽贺谦之。”   “在下义兴周馥。”   “在下虞易之。”   “在下顾……”   每一个人的背后都是一个家族,在东吴时代曾大放异彩,如会稽虞氏,其祖上虞翻可日行三百,善使长矛,多次以一敌十。   而他的后代,在东吴覆灭后,专心学术。   最出名者虞喜,几次拒绝东晋朝廷的征辟,是华夏天文学的始祖,最早精确发现岁差值,祖冲之根据他的成果,制订出举世闻名的《大明历》,也影响到了隋刘悼《皇历》、宋杨忠辅《统天历》、元郭守敬《授时历》。   这时代普通百姓忙于生计,忙于在乱世中求活,一辈子摸过锄头,也摸过弓箭,但就是没见过几本书。   所以知识大多垄断在士族豪强手上。   只要吃饱了才有功夫仰望星空。   “在下会稽顾恺之!”   人群之中走出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怯生生道。   这名字……听上去有些熟悉,似乎是个画画的,李跃睁大眼睛,会稽顾氏正是当年江东名臣顾雍之后。   吴国破灭后,司马家倒是启用了不少江东士族。   前有陆机、陆云,后有周处。   但能靠近权力核心之人,少之又少,大多充当外围鹰犬,周处、周玘的下场,其实就是大部分江东士族的最终归宿。   “江东子弟果然非比寻常!”李跃接下自己的玉带,亲手为顾恺之系上。   这些人都是华夏的精魄,也是江东本土士族的一次尝试。   当年司马家灭东吴,江东士族也是积极配合。   西晋灭亡,江东士族对司马睿、王导鼎力相助,这才有了东晋,谁知北方士族不当人,过河拆桥,此后继承了西晋内斗禀赋,不仅内斗,还挤走了本土士族。   从历史上看,江东本土士族一向对中原有极强的向心力。   赤壁之战,曹操二十万大军南下,江东士族之首张昭第一个跳出来,劝孙权投降算了……   而历史上苻坚之所以惨败淝水,本质原因就是没搞定江东士族,一味靠刀剑平推,迷信武力,还制造了一个投鞭断流的成语……   此次若能厚待这些江东子弟,就能收取江东士族之心。   李跃越看顾恺之越是顺眼,干脆封他为郎官,随侍左右,特殊照顾一下这个最小的江东才俊。   其后,于设宴款待众人,又将他们安置在金虎台暖阁之中。   起居、衣食、用度,都是最高规格,连文学馆、尚武堂都对他们敞开。   以崔宏、刘应、卢青为首的北方士族每日都与他们聚会,游览邺中雪景。   连皇子李仪、李佑、李攸也时常拜访,抛开背后的政治运作,这些江东子弟的才学的确不凡,武艺、儒学、天文、地理都独具一格。   很多人身兼数艺,吴兴沈穆夫,就是李跃最需要的海事人才。   大梁对他们的重视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   风雪停歇,辽东依旧没有慕容恪的准确消息。   反而几个细作太心急,被对方抓到了马脚,暴露了。   “会不会是辽东故布迷阵,迷惑大梁?”刘应怀疑道。   崔宏道:“绝不可能,燕国全靠慕容恪一人支撑,稍有差池,燕国人心崩溃,士气大跌,得不偿失。”   常炜道:“或许慕容恪已经病亡,只是秘不发丧而已。”   “确有几分可能。”李跃点头道。   如果慕容恪还活着,这个时候就应该出来祭拜天地什么的,以安国人之心。   当年冉魏襄国大败,十万精锐倾覆,邺中都在传言冉闵已死,人心惶惶,冉闵出来祭天,方才安定了人心。   所以可以确认的是,慕容恪肯定重病缠身,至于他活没活着,其实不太重要。   李跃心生一计,对身旁的杨略道:“让校事府的人不要急着去探慕容恪的消息,转为散播流言,说慕容恪被可足浑氏、慕容评毒杀,将燕国弄乱!”   “臣亲自去办!”杨略沉声道。   这段时日潜伏在燕国的细作被清除不少,的确需要一员干将前去。   李跃温声道:“多留心,以自身安全为上。”   “领命。”杨略拱手而去。   “既然如此,攻打辽东之事可以暂缓。”常炜拱手道。   李跃稍作沉吟,“不,按计划进行,慕容恪就算活着,必重病缠身,燕国人心惶惶,此为灭燕大好时机。”   慕容恪若是没死,李跃亲自去送他一程,也算是对这位宿敌最大的尊重。   如今梁国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氐秦虚弱,国中正空虚。   江东陷入废立之争中,没有干预中原的实力。   辽东夏、胡人口百万之巨,牛马成群,士卒剽悍,不可不伐之。   万一慕容恪挺过去,灭燕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   一句话,趁他病,要他命! 第五百四十七章 病重   龙城并不在辽东,而在辽西,坐落在大汉柳城北面。   东晋咸康七年(341年),慕容皝取得棘城大捷之后,使阳裕、唐柱等筑龙城构宫庙,将都城从棘城向前迁至渝水之北、龙山之西,虎视幽州。   历史上此地后来改设营州,成为大唐控制东北地区的前沿重镇。   慕容皝因见黑白二龙在城东龙山(今凤凰山)顶戏翔,取名龙城。   规模宏伟,东西南北四座城门,仿照邺城凤阳门修建的和龙宫弘光门,于和龙宫东面置学府东庠,大兴儒道,推行汉化。   东庠前东南角一处园林,名白雀园,连名字都效仿铜雀院,只改了一个字,可见当年慕容氏对中原之向往。   城中央有承乾殿、新昌殿、承光殿、承华殿、龙腾苑等宫阙,连房数百、观阁相交,天河渠引水入宫,山光水色尽收眼底。   慕容氏由此而大兴。   历史上前燕覆灭,后燕、北燕再起于此。   如今整个燕国笼罩在巨大的恐慌当中,国中谣言四起,皆传大都督慕容恪已经病亡。   慕容恪不仅是燕国的梁柱,更是燕国的魂魄。   这个冬天,燕国人心士气肉眼可见的低落下去,连戍卫龙城的宫禁的宿卫都如丧考妣,全无当初的精气神。   街头巷尾,不时可听见童谣:匈奴马蹄短,慕容路不平,先有榼卢主,后走阿六明,二龙坠地时,黑云将东行!   马蹄,足也,暗指匈奴出身的太后可足浑氏。   慕容路不平,直接明示慕容评。   榼卢主则是榼卢城主悦绾死得不明不白,悦绾功勋卓著,抵挡羯赵东进,击败冉闵十万精锐,后推行革新,可谓汗马功劳,然而事到如今,关于他的死都没个说法。   阿六明,则是逼走慕容垂,慕容垂鲜卑名阿六敦,字道明。   而二龙坠地,一是慕容儁,二是慕容恪,与龙城的传说互相映照。   几日间,童谣就从东传到西,从南传到北。   谶纬阴阳之术,在这个时代大行其道,士卒百姓深信不疑。   亡国的阴影笼罩整个燕国。   连宫中的可足浑氏都有所耳闻,令宿卫前去捉拿散播童谣的童子,但宿卫反而将童谣传入宫中。   宦官、侍女看可足浑氏的眼神都变了。   不过慕容评却毫不在意,“流言止于智者,坊间流言,愚夫愚妇喜欢传,就传便是,莫非还能造反不成?”   慕容恪若是死了,燕国大权毫无疑问将落在慕容评身上。   熬了几十年,终于等到这一天。   “若梁国真来攻打辽东,将如何抵御?”可足浑氏担心道。   “当年石虎四十五万大军伐我大燕,还不是兵败如山倒?龙城城高池深,粮草充足,何惧之有?梁贼敢来,守上数月,当年石虎棘城之败,将重现于梁贼身上!”   慕容评意气风发,早年他也是一员冲锋陷阵的猛将,参加燕国崛起的所有大战,虽然跟在慕容儁、慕容恪身后,但至少见过大场面。   可足浑氏皱眉望了慕容评两眼,越是这么说,她越是不放心。   慕容恪从高句丽战场回返后,她几次“邀请”单独共商国事,但都被拒绝了……   “但愿如此……”可足浑氏叹了一声,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也不是她愿意见到的。   慕容评知趣的退走。   “叔父病重,儿臣想去探望。”旁边的慕容暐怯生生道。   “去吧、去吧……”可足浑氏牵着慕容暐的手,一同出了殿,上了马车。   马车很快来到大都督府。   都是一家人,也没那么多礼数,慕容暐直入内堂。   一进门就闻到了浓烈的苦药味,“叔父……”眼角留下两道泪痕。   慕容儁将去时,托孤慕容恪,慕容恪待慕容暐比亲生儿子还要亲。   “景……茂……”慕容恪咳嗽了几声,伸手抚摸他的头顶,忽又改口,“殿下。”   可足浑氏则留在外堂,默然无声。   “叔父什么时候好转?”慕容暐时年九岁,但一直养在神宫妇人之手,与前几代慕容氏年纪轻轻便上阵杀敌大相径庭。   “叔父……过几日天暖……就好,殿下无须多虑,臣已推举范阳公、乐安公一同辅政……”慕容恪强撑着病体道。   范阳公慕容德,慕容恪之弟,算是慕容氏仅剩不多的英才。   乐安公则是慕容暐的庶长兄慕容臧,骁勇善战。   外堂可足浑氏神色低落,这分明是在交代后事。   内堂沉寂了好一阵才传来慕容恪的声音:“今……劲梁跋扈,有吞我之心,夫安危在得人,国兴在贤辅,若能推才任忠,和同宗盟,则四海不足图,梁贼不足虑也,臣受先王顾托之重,本该再兴大燕,一雪前耻,然固疾在身,恐天不假年,殿下无部曲,封奕、阳骛皆忠直之士,鲜于亮勇冠三军,臣之部曲,皆在慕容楷之手,可为殿下所用……进取不足,防守却是有余……”   慕容恪又咳嗽起来。   这些话其实不是说给慕容暐,而是说给外间可足浑氏。   慕容暐政不由己,又无部曲,想要坐稳王位,只能以慕容德、慕容臧制衡慕容评,以封奕、阳骛、鲜于亮保驾护航。   若能如此,燕国还能摇摇晃晃的走下去。   “叔父……说的是何?孤听不明白……”慕容暐声音稚嫩而天真……   九岁的年纪,在这时代不算小了,百姓家中的孩子,六岁就下地干活,十二三岁成亲或是披甲上阵……   可惜慕容暐天资较前几代有天壤之别。   不仅慕容暐,连慕容臧、慕容楷等都资质平庸,如何跟虎狼一般的梁国抗衡?   慕容家的精气似乎快用尽了。   内中又是沉默了许久,悠悠传来慕容恪的一声叹息。   这一刻,慕容恪想起了慕容垂,如果慕容垂还在,或许燕国还有一丝希望?   “那么臣就竭尽全力,败梁国一次,为我大燕为殿下争取几年时日。”慕容恪抖擞精神,一瞬间,仿佛所有病痛都消失了。   只有战场击败梁国一次,燕国才能争取几年国祚。   或许梁国败了,能引发氐秦、江东、代国一同围攻,届时梁国抽不开身。   “大善、大善!叔父出征,必能大获全胜。”慕容暐拍手叫好…… 第五百四十八章 惑敌   燕国精锐三万人左右,其他豪酋部曲加在一起,五万左右。   也就是说燕国常备兵力八万左右,以燕国的人口和疆域,差不多是极限了。   当然,大战临头,燕国一定会征集青壮,豪强们也会把家底拿出来。   李跃思索一阵,发黑云精锐六万,一万骑兵,五万步卒,加上幽州沧州的贾坚、鹿勃早、崔瑾诸镇军,一共十万大军。   马顾、崔瑾的水军也将派上用场,效仿汉武帝灭卫满,走海路,两面夹击。   虽说上次尝试失败了,却是遇上了飓风,但也摸清了飓风来临的规律,一般而言,夏、秋两季,多飓风,冬春反而风平浪静一些。   三百年前的汉武帝时代,就能发动五万大军横渡渤海。   没道理现在的大梁送不过去一万人,梁国水军虽弱,但燕国水军更弱。   出兵诏令一下,整个邺城都动员起来。   粮草、牲畜、战马、辎重、民夫……   只等天气稍暖,便大军出动。   正兴三年(359年)带着一场大雪迎面而来。   小冰河时期,冬天特别漫长,邺城内外银装素裹,屋檐上结满了冰挂,晶莹剔透。   几日后,风雪稍停,但天气依旧寒冷,冻死了不少牲畜。   京兆尹在城中设置暖房,全天候供应炭火、热水、稀粥。   这种天气很难出兵。   李跃只能等待下去,正月一过,春闱交由常炜、崔瑾、皇长子李仪主持。   科目早已拟定,除了传统的明经、明算、策问、兵略等科,又增开了一门海事,造船、海战、航线、水文、天象,随便精通一门便可中试。   专业的事还是要找专业的人。   李跃在北国搜肠刮肚都没找到合适的人,江东士族却应有尽有。   沈劲善水战,沈穆夫通海事,贺谦之带来的随从中就有造船老匠。   而这些江东子弟,大多身兼数艺,兵略和明经只是基础,还有人精通算学、炼丹……   李跃想起有好几人名字中带着“之”的。   五斗米跟着士族一同衣冠南渡之后,茁壮成长。   但经过了葛洪的改造,对儒、墨、名、法诸家兼收并蓄,与儒家伦理结合,道门才算真正有了理论基础,脱离野蛮生长,丹鼎派应运而生。   道门因此也温和了一些。   任何事都有两面性,炼丹术如果引导得当,也是一门显学。   “江东士族真可谓善解人意。”李跃感觉他们比自己还急,连当年孙权的座驾“飞云”都有。   有了这些东西,梁国水军才算真正走上正轨。   崔宏道:“陛下若吞并江东,便是正统,他们便是从龙之臣,自然希望大梁一统南北。”   从他们的角度上看,北方士族掀起的一次又一次北伐,消耗的是江东的精血,北方不是他们丢的,却让他们承担损失,换谁能甘心?   东晋君臣就是一群寄生在江东身上的虫子。   要知道西晋灭东吴才二三十年,就自行崩溃了。   南北的隔阂并未完全消除,很多东吴遗臣还在,对司马家并不待见。   “海路进攻,带上沈劲、沈穆夫。”李跃记得沈劲本身就是一员勇将,让他提前感受感受也不错。   崔宏神色一动,“陛下此战何不再带上一人?”   “何人?”   “慕容垂为燕国宗室,他若出现在战场,既知燕国山川地理,亦可破燕人士气。”崔宏心思越来越毒辣了。   慕容垂还是一员帅才、万人敌,他加入伐燕大军中,可起杀人诛心之效,李跃心动不已。   虽然强迫别人灭自己的母国、杀自己的族人有些不太合适,但慕容垂乃大梁左将军、沮阳侯,在其位就要谋其事。   转念一想,崔宏用心也深,略有针对慕容垂之嫌,但大体上还是为大梁考虑的。   慕容垂能心在大梁,以后就委以重任。   若心思不在大梁,早些闲置,如张平、刘国这些人一样留在邺城当个富家翁。   李跃善待慕容垂,却从未放下戒备之心,他身份太过特殊,偏偏极有才能。   以目前的文治武功而论,如果王猛是这时代的巅峰,那么苻坚、慕容恪、慕容垂就是第二档的人物。   桓温战绩不够,但有庚戌土断的文治在,勉强也能跻身第二档。   常炜、周牵、崔瑾偏于文治,只能算第三档。   至于谢安、邓羌、崔宏等人,还未崭露头角。   “传诏给慕容垂,一同出征。”话刚出口,李跃喊回卢青,“不用诏令,先探探慕容垂的心意。”   强扭的瓜不甜,慕容垂心不甘情不愿的去了,也没什么用,李跃还要防着他随时倒戈。   “唯。”崔宏一拱手。   不到一个时辰,便回宫禀报:“陛下,左将军……染了风寒,卧病在床。”   慕容垂一向健壮如牛,又是辽东鲜卑人,祖传就有抗寒天赋在,别人冻病了李跃信,但他染了风寒,李跃怎么看怎么像是在婉拒。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崔宏脸上浮起一抹阴沉,越来越有毒士风范。   “也不尽然,毕竟要伐其故国,情理之中。”李跃反倒觉得慕容垂坦率。   如果一个人连母国和国人都下的去手,那么他的人品就值得怀疑了。   今天能朝母国动手,明日也能毫无顾忌的背叛大梁。   更何况慕容垂还是燕国宗室,要与自己的亲人在战场上刀兵相见。   崔宏本来就给他上了个送命题。   “既然不愿去,那就留在邺城。”李跃无所谓。   有没有慕容垂燕国都过不了这一关。   就这么静悄悄的等了三日,风雪终于褪去,万里放晴,冰雪融化。   整个邺城升腾起一股战意。   真算起来,其实大梁已经休整了两年。   争夺并州,只有王猛、魏山的五万人马在鏖战,高云攻破盛乐城,整个河套不战而降,基本就是接收。   黑云主力一直在邺城按兵不动。   加上狩猎草原,勒索江东,两年时间,勉强可算有些家底了。   当然,从战略上考虑,还是要速战速决。   不过令人疑惑的是,关中细作传回消息,这段时日苻坚又迎奉佛骨,又是在姑臧搞了一场辩法大会,广邀天下僧众。   仿佛真要吃斋念佛一般。 第五百四十九章 决心   事出反常必有妖。   苻坚是什么人,李跃太清楚了。   正是年轻气盛野心勃勃的年纪,十六七岁就敢起兵发动云龙门之变,干掉了苻生,篡位上台。   此后几年,南征北战,扫平关中,先后吞并仇池、凉州、汉中、蜀中,这样的人怎会真的吃斋念佛?   不过不管他在干什么,李跃对燕国势在必得。   灭了燕国,梁国北面最大的威胁消除,可以不用在东面部署重兵,集中精力向西。   同时辽东有百万规模的人口,大量城池、田地、牧场,这些都是实实在在的利益。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辽东华夏百姓,也多是骁勇善战不惧苦寒之人,将来攻打代国、高句丽,还要看他们。   放眼周边,短期内能下嘴的也就燕国了。   氐秦要么不打,要么泰山压顶,一击致命,绝不能拖泥带水。   就在李跃疑惑时,苻坚的一道奏书火速送抵邺城。   也没其他意思,就是沟通一下感情,顺便哭哭穷,说关中连续遭遇雪灾,让李跃这个叔父支援他一些粮草,秋收之后双倍奉还,还极其谦卑的一口一个“小侄”……   “朕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李跃笑骂道,“雕虫小技也敢班门弄斧。”   没这封奏报,李跃觉得苻坚不一定出兵,现在闹这一出,几乎百分百要出兵了。   常炜捻须道:“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攻其无备,出其不意。此兵家之胜,不可先传也。苻坚必有诈谋。”   崔宏疑惑道:“以苻坚之谋略,当不会行此雕虫小技。”   “他这是在向朕下战书,威胁朕不要攻打辽东!”李跃完全读懂这封奏书背后的意思。   能骗就骗,骗不过就等于下战书。   形势明摆着,氐秦绝不会眼睁睁看着梁国吞并燕国,然后从东面抽出手,专心对付西面。   鸷鸟将击,卑飞敛翼,猛兽将搏,弭耳俯伏。   苻坚就是摆出一副威慑架势,明明白白告诉梁国君臣,他要出兵干涉。   常炜道:“然则氐秦粮草从何而来?”   这年头粮草根本就不是什么大事,从汉末大乱起,就开始人相食。   反过来想,正因为关中缺粮,苻坚才有出兵的动力,以战养战,河套有牲畜,南阳有粮食,河东有盐池,也有粮草。   马无夜草不肥,人无横财不富。   想要崛起,掠夺最快,苻坚穷的叮当响,自然不会放过眼前的肥肉。   “臣以为……苻坚奉佛,或许是向沙门借钱粮!”   还是崔宏脑子转得快,瞬间就将所有一切都串联起来。   任何事情的背后都有一套逻辑在。   关中能支援苻坚的,只有沙门,不必怀疑沙门的实力,从汉代起,凉州就是沙门鼎盛之地,而越是混乱的年代,他们越是赚的盆满钵满。   梁国抑佛,李跃吃到撑。   “原来如此!”李跃向其投去一个赞许的眼神,不愧是冀州神童。   苻坚这是一套连着一套,借沙门迷惑试听,奏书是为了示弱,背地里却在磨刀霍霍……   “那么苻坚准备攻我何地?”常炜皱眉道。   两线大战,对后勤的压力更大。   眼下就这么一个形势,牵一发而动全身,两边都瞪着大眼珠子盯着对方的一举一动。   “上庸、南阳、弘农、河东、河套,无非这四地而已,上庸偏远难攻,吃力不讨好,弘农食之无味,河东有魏山一万精兵,北有王猛为援,难以攻陷,所以不是河套便是南阳。”李跃随口就说出苻坚可能的进攻方向。   如果以河套换辽东,这生意不算赔本。   战略取舍而已。   不过以李跃多年用兵的经验,苻坚有很大可能攻打南阳。   土地肥沃,人口众多,粮草丰足,向东可以威慑许昌,向北可以窥伺洛阳,向南可与江东联合,兵家必争之地也不过如此。   相对于偏远的河套,重兵防守的河东,取南阳肯定划算一些。   如此一来,徐成的压力就增大了许多。   “苻坚以辽东制我,何不以南阳引诱苻坚?待苻坚东出,三面重兵合围之,重挫氐秦!”卢青难得的发一回言。   李跃耐心解释道:“其一,我军未与燕军接战,苻坚绝不会出,此人极擅长把握时机,不可小觑关中人物,其二,我军若是重兵以待苻坚,将若燕国何?不可本末倒置。”   目前只能确定慕容恪病重,燕国仍有一定的反击力量,重兵都拿去南阳围堵苻坚,燕国还灭不灭?   而且氐秦那群人也不是泛泛之辈。   苻坚能转头向沙门伸手,并借以迷惑己方,足见其智略。   此时的苻坚太需要一场对梁国的胜利激励士气和人心。   “臣……愚钝。”卢青赶紧拱手。   “军议本该畅所欲言。”李跃不会在意。   “臣觉得此次苻坚东出,非同以往,当叮嘱王都督多多防备。”常炜拱手道。   敌人没出招,只能预测,没有谁能完全料敌于先。   而且氐秦也是一个难缠的对手。   李跃深以为然,“太原无需多虑,朕下诏一封,令桓温攻打蜀中汉中,牵制氐秦精力,再令洛阳许昌陈留镇兵赴宛城,听徐成调遣。”   晋乃梁之下国,自然要听梁国号令。   蜀中、汉中原本就是江东的地盘,被苻坚夺去,现在是收复的大好时机。   桓温正好也缺军功。   决策就此议定,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西面都是重将,又有王猛坐镇太原,苻坚翻不出什么浪来。   该准备的都准备好了,冰雪也快消融,只剩下浅浅一层。   就在六万黑云将士整装待发之际,卢青匆匆前来禀报:“陛下,慕容德、鲜于亮领骑兵一万,自阴山之北出蠮螉寨,来势凶猛,击破我军段罴部,威胁蓟城,慕容恪亲率五万大军出徒河,攻无终,鹿勃早将军不敌,退守乐安。”   李跃一愣,自己都没出手,慕容恪先来了,看他的架势,应该准备的比自己还早一些,连防守都不防守了,准备放手一搏?   “慕容恪命不久矣,殊死一战,想为燕国多争取几年国祚!”   如果他的病还有挽回的机会,就绝不会主动进攻。   此人可叹又可悲,一辈子都在为燕国奋斗,到这种地步,不惜以命相搏。   很难想象这个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的年代,还能有人如慕容恪一般,要知道慕慕容家的老传统就是兄弟阋墙。   换做别人,肯定要先为子孙铺路。   毕竟有司马懿范例在前,他不篡位,却为他的儿子豁出去一张老脸,铺平了道路……   崔宏道:“既然如此,陛下何不固守不出,以拖待变?”   “固守不出,岂不令天下人以为我大梁惧他燕国?这一战必须速战速决,慕容恪这是来拼命的,别忘了苻坚还在西边窥伺,传令诸军,立即起兵,随朕去迎战慕容恪!”   两支人马,一出动就击败了段罴,击退了鹿勃早,来势何其凶猛?   李跃已经嗅到了慕容恪的决心!   蓟城曾为燕国都城,慕容恪深知此城之虚实,以及幽州山川形势。 第五百五十章 勇烈   燕军既克无终城(河北省唐山玉田县),遂直趋蓟城。   老将贾坚坚壁而守,河北各镇兵纷纷来援,张生野出上谷,刚踏入广宁地界,就被蠮螉寨的慕容德、鲜于亮部击败。   鹿勃早得到崔瑾接应,小心翼翼向蓟城靠近,吞并雍奴城。   慕容恪筑垒于漯水之北(今桑干河)。   寒风中带着些许春意,掠过燕军大营,上千面“慕容”和“燕”字大旗徐徐招展,燕军营垒搭建的极其简陋,土垒上歪歪斜斜插着木桩,连堑壕和鹿角都没有布置。   仿佛故意等待敌人进攻一般。   中军大帐前,一根三丈高的牙纛猎猎作响,青底白纹,饰以豹尾虎皮雕羽,气势不凡。   牙纛之下站着十八名膀大腰圆辽东壮汉,满脸横肉,杀气腾腾。   但大帐中传来几声压抑的咳嗽,大大削减了杀气与肃穆。   “李跃……大军现在何处?”   “禀大都督,刚刚动身,共六万黑云步骑,还未出邺中。”   “鹿勃早、崔瑾在何处?”   “仍在雍奴!”   “传令拔营起寨,舍弃蓟城,向上谷进军。”   “领命!”   数十传令兵飞奔而去。   大帐之内,慕容恪又咳嗽起来。   “大都督……”封奕一脸担忧之色。   这几年非但慕容恪耗费心力,疲惫不堪,封奕也是一样,双鬓斑白,尽显老态。   “不碍事。”慕容恪将亲卫端来的药一饮而尽。   帐中除了封奕,还有慕容纳、慕容桓、慕容遵等一干宗室,以及阳协、宋晃、逄约、翟鼠等将领。   此战,燕国倾尽国中精锐,留慕容评镇守龙城,阳骛镇守燕国大门徒河。   “蓟城、雍奴在后掣肘,我军若进上谷,岂非粮道被截断?”封奕也是知兵之人,曾率军出战过。   “粮草可走阴山北,过蠮螉寨,吾自有破敌之法,诸位无需多虑。”慕容恪脸色苍白,但神色依旧从容。   燕军拔营起寨,向西而进。   上谷郡为燕国北长城的起点,其地北以燕山屏障沙漠,南拥军都俯视中原,东扼居庸锁钥之险,西临代郡,漯水、洋河、永定、妫河四水缠绕。   慕容恪的眼力极为高明,拿下上谷,燕军这盘棋就走活了。   进可攻退可守,向西威胁并州,向南威胁赵地。   张生野败于慕容德、鲜于亮之手,手上士卒伤亡离散甚多,此时不足三千,只有四百不到黑云军,燕军尽数而来,固沮阳城而守。   慕容恪尽取居庸、下洛、逐鹿、广宁、军都等城。   令慕容桓、慕容遵猛攻沮阳,但小小的沮阳城居然经受住了燕军的两日猛攻。   一向性情温和的慕容恪当着全军的面鞭打慕容桓、慕容遵,鞭子尖啸声与惨叫声响彻全营。   一时间三军震肃。   “身为大燕宗室,上不能治国安邦,下不能斩将擎旗,有何颜面享国脂民膏?今褫夺二人爵位,废为庶人!”   城中不足三千人,挡住了慕容桓、慕容遵八千人的进攻。   关键还耽误了慕容恪的计划。   黑云主力已经到了襄国,前锋已至中山。   “逄约、翟鼠、库傉官伟听令,不破沮阳,提头来见!”寒风拂过,慕容恪的脸色无比冷峻,一向宽仁大度的他此时完全变了模样。   “领命!”三将拱手而出。   逄约有逄氏部曲,翟鼠有丁零部众,库傉官伟亦是鲜卑豪酋,慕容恪活着,自然能压的他们服服帖帖,但如果慕容恪不在,这些人威胁极大,慕容暐肯定镇不住他们。   三将各选死士,披挂重甲,亲自上阵,围三阙一。   城上梁军殊死抵抗。   但原本就是残兵,大战了两日,精疲力尽,面对逄约、翟鼠、库傉官伟三员猛将的死士,终究无法抵抗,城墙陷落,张生野率数百黑云残部于城巷中继续血战,最终全部战死,黑云军无一人投降,张生野力竭,刀矛皆断,不愿被活捉,朝邺城方向自刎而死……   城虽然破了,但给燕军士卒极大的震撼。   即便是燕军也战不到这种地步,一旦陷入困境,投降者甚多。   “如此精锐……世所罕见也!”翟鼠人如其名,身材矮小,留着三绺短须,一对小眼。   “再精锐不是败了?有大都督在,此战必胜。”库傉官伟是鲜卑人,心也在慕容恪一方。   “只怕大都督胜,我等……却伤亡惨重。”翟鼠望向一旁的逄约。   逄约望着满地的血和尸体一言不发。   “汝杀了这么多梁人,莫非还想投那李跃不成?投过去也是当狗当奴隶!”库傉官伟冷笑道。   一阵缓慢的马蹄声打断了两人的谈话。   百余精骑护着一辆马车而来,两道车辙在地上拖出长长的血痕。   沮阳城虽然破了,但他的脸上并无多少欣喜之色,几年间,黑云军战力和意志更强了,如果对上李跃的六万黑云精锐,还有多少胜算?   这个问题不仅萦绕在慕容恪心中,也徘徊在所有燕军心中。   “厚葬之。”马车中传来慕容恪的声音,带着淡淡忧伤,“三位果然是我大燕之功臣,此战之后,幽州便是三位的!”   马车窗帘打开,露出的却是封奕的脸,居高临下的眼神掠过三人,然后又合上了。   逄约盯着马车,依旧沉默。   “为大燕效力,乃我等本分!”翟鼠大喜,从漠北颠沛流离至此,为的就是一块容身之地,即便知道慕容恪另有用意也无所谓。   国之将破,必有盛宴。   梁燕势同水火,总有一国要灭亡。   库傉官伟斜了他一眼,“大都督当多多保重身体,听闻邺城中有一女医,能医死人肉白骨,此战若是能破六万黑云精锐,我大燕必能再度崛起,吞并中原!”   鲜卑豪酋自然不知天高地厚,对慕容恪也有盲目的崇拜。   当年石虎四十五万大军都被击败了,如今梁国六万人马,在他眼中破之不难。   “库傉官城主有心了,我军上下一心,不愁梁军不破,大燕不兴……”   说完又是一阵咳嗽。   “报大都督,蓟城贾坚部、雍奴鹿勃早部、梁赵州刺史李渎部各拥数千人马,逼近上谷!”斥候从后飞奔而来。 第五百五十一章 攻守   “有秦晋二国消息否?”慕容恪声音平缓许多,这话不是问斥候的,而是问马车中封奕的。   “氐秦聚十万大军于长安,即将东出,南面晋军屯重兵与濡须、樊城,北伐在即!”封奕声音轻快,莫名带着一丝喜悦。   他掌管燕国情报,这些都是他分内之事。   “如此甚好,三面夹击,此次梁国必败,大燕复兴有望!”库傉官伟哈哈大笑。   翟鼠疑惑的望了一眼马车,又转头望向逄约,但后者低着头,看不清神色。   周围燕军士卒脸上神色明显轻松了不少,不怕敌军强大,最怕孤军奋战。   十万秦军再加上数万晋军,梁国再强,也必然左支右绌。   消息在燕军中迅速扩散,士气顿时回升不上,似乎笼罩在沮阳城上的阴云都退散了不少。   梁军尸体被快速掩埋,按照慕容恪的要求,还为张生野立了一块碑,上书“勇烈”二字。   “大都督,黑云主力已至中山!”休整才一日,斥候再度来报。   非但是黑云主力来了,贾坚、鹿勃早、李渎、段罴等将亦合围而来。   “传令,放弃上谷,大军尽起,步卒在后,骑兵随吾先击破贾坚军!”慕容恪披着一件玄色貂绒大氅出现在众人之前。   脸色依旧苍白,身躯依旧挺拔,只是两颊削瘦,全无往日的风神俊朗。   梁军虽三面围拢而来,但每一部的兵力都不多。   燕军长处在骑兵,慕容恪麾下五万大军有两万是骑兵,剩下的三万人大多有驽马、骆驼代步。   既是坐骑,也是军粮。   慕容恪为了这一战,连燕国的老本都掏出来了……   中山无极城。   “陛下……慕容恪弃攻蓟城,转攻上谷,九百三十七名黑云精锐,二十七名尚武堂子弟阵亡……张生野将军力竭自刎……”随军的卢青禀报道。   “知道了。”李跃眉头一皱。   这种伤亡不可谓不大,不过以后统一天下,还会有更多的人倒在路上。   派张生野到上谷,原本就是磨练为主,没想到第一战就遇到了慕容恪这个级别的对手。   但两国决战,阵亡再所难免,更何况面对慕容恪。   这也是李跃要快速北上迎战燕军的原因,历史上慕容恪基本打遍天下无敌手。   燕国虽然衰弱,但只要慕容恪还在,战力就不会下降。   “阵亡将士抚恤加倍,张生野……赐勇烈将军号,其子赐七等军功爵。传令贾坚、鹿勃早、李渎、段罴诸部,坚壁而守,不可冒进!”   没时间缅怀亡者,李跃快速收拾心境,将精力投入大战之中。   幽州诸部都是步卒,而燕军多骑兵,能快速穿插,在局部战场上能形成以快打慢的优势。   此次上谷沦陷,便是被慕容恪钻了空子。   “唯。”   卢青前脚出去传令,斥候后脚就来了,“禀陛下,慕容恪弃上谷,领兵向东,直扑贾坚将军!”   “全军立即向东,支援蓟城!”李跃一惊,果然,慕容恪没有贪恋土地城池。   由此可以看出他这一战的目的,就是为了尽量杀伤黑云精锐,重创梁国,为燕国多争取时间。   燕军留在上谷只有等死,燕军只有动起来,才有一丝活路。   步军太慢,李跃只能让吕光、刘牢之率两万骑兵先行,自己则在后率步骑缓缓赶上。   刚进入范阳地界,各种战报滚滚而来。   贾坚是老将,经验丰富,见沮阳城破,立即固营而守,慕容恪却虚晃一枪,率骑兵突击鹿勃早部,鹿勃早也是一员宿将,临阵不乱,麾下士卒多是当年鲁口精锐,血战一场,以伤亡两千余人的代价挡住了慕容恪,退守安次城。   “这么打,朕就有些吃亏了!”李跃望着周围缓缓前行的步骑,六万精锐,背后还有四万民夫,想快也快不起来。   这种局面,大军必须随时保护粮道。   崔宏建议道:“我军追在其后,甚是吃力,不如转攻蠮螉寨,先断慕容恪粮道。”   “攻敌所必救,守敌所必攻,可!”李跃然其言。   河北非常大,也非常空旷,慕容恪兵力集中,不为攻城掠地而来,而李跃需要处处防守,在战略上有些吃亏。   慕容恪的这次主动进攻,的确有些打乱了李跃的节奏。   不愧是久负盛名的名将。   一个名将或许不能阻挡国家灭亡,但可以大大延缓灭亡的时间。   如同战国时代的赵国,有李牧在,遏制住了秦军不可一世的进攻态势,逼得秦国不得用离间计除去了李牧,方才灭了赵国。   楚国也是如此,项燕于城父(今安徽亳州东南)大破李信,杀七都尉,秦军几乎全军覆没,最终还是老将王翦出马,以六十万大军泰山压顶,才灭了楚国。   李跃又令大军向北。   才行两日,燕军动向又变了,慕容恪舍弃蠮螉寨,全军转攻沧州。   顺便接应了一波从徒河送来的粮草辎重。   这么来来去去的,梁军将士颇为疲惫,以前行军能走水道,但现在水军大船都跟着马顾渡海攻打辽东去了,只能靠两条腿赶路。   “攻敌所必救,守敌所必攻,传令,大军休整两日,然后随朕出蠮螉寨,走阴山北,直扑龙城!”李跃反应过来。   不能跟着慕容恪的节奏走。   这么打下去,黑云军也会被拖疲拖垮,所以干脆来个黑虎掏心!   本来此战的目的就是吞并燕国,被慕容恪打乱了节奏,晃花了眼,现在回归正题。   辽西走廊上有徒河,扼守碣石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慕容恪肯定有所布置。   一旦攻不下,慕容恪从后夹击,李跃说不定阴沟里面翻了船。   致敌而不致于敌,自古用兵之大忌就是被敌人牵着鼻子走。   当然,想围堵慕容恪也不是做不到。   但耗费的人力和物力实在太大了,还有被慕容恪冲破包围圈或重创几路大军的风险,吃力不讨好。   “若是如此,我军粮道漫长,岂非更容易被敌军截断?”崔宏担心道。   “先将粮草运抵蓟城,再留两万黑云骁骑保护粮道,效仿慕容恪,朕此行亦多带驴骡驼马!”李跃就不相信慕容恪会不管龙城。   大军遂向蓟城进发。 第五百五十二章 龙骧   果然,黑云主力在蓟城休整后,慕容恪也消停了,顿兵束州,观察形势。   “臣一时失察,方才让慕容恪攻入幽州,请陛下降罪!”贾坚拜在李跃面前。   作为幽州最高将领,的确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不过慕容恪先发制人,不仅贾坚没料到,连李跃都失算了,而且慕容恪也不是以攻城略地为目的。   “罚俸一年,削爵二级!”望着贾坚苍白的头发,李跃实在不忍。   但大梁规矩,有功则赏,有过则罚,没什么避讳的,大家都按规矩来,也就不必勾心斗角患得患失。   如果城池失守,处罚就不会如此简单。   “谢陛下!”贾坚如释重负,“臣以为攻打龙城不必陛下亲征,遣一上将即可。”   “别人去未必能快速攻陷龙城,只有朕亲至,将士们将会用命,燕国君臣才会丧胆!”李跃也想派别人去。   但麾下独当一面的帅才太少。   王猛、高云、徐成等将在西面防备苻坚,吕光还在成长阶段,张蚝冲锋陷阵勇猛无畏,但让他去攻打龙城,总感觉不太靠谱,刘牢之资历不够,崔宏更不可能。   另外,李跃御驾亲征,说不定龙城可以不战而降。   龙城降了,慕容恪孤军奋战没什么意义。   “放心吧,燕国除了慕容恪,还有谁能与朕媲敌?”李跃安慰起贾坚来。   “陛下所言甚是,燕国早就今非昔比,悦绾被暗杀,慕容垂被逼去国,慕舆根作乱被斩,燕之名将只剩慕容恪一人而已,慕容评、慕容德、阳骛皆庸将尔!”贾坚释然。   亡燕者非梁,乃燕自亡也。   如果悦绾、慕容垂、慕舆根等人还在,只怕梁燕之间的拉扯还会继续很多年。   不过燕国的覆灭在它立国的时候,就已经埋下伏笔。   历史上在其最鼎盛的时候,慕容恪一死,慕容垂被逼走,燕国没几年就被苻坚王猛信手拈来,打出了六万破三十万大军的军事奇迹……   粮草牲畜陆陆续续送达蓟城,李跃没有磨蹭,令张蚝、刘牢之二将率两万黑云骁骑为先锋先行。   吕光率剩下两万骑与鹿勃早、李渎、段罴等将保护粮道。   贾坚防守蓟城这个粮草中转站。   李跃自率两万步军骑着骡驴驽马出关,才走了两日,还未穿过三藏口,形势又发生了变化。   西边苻坚出兵了,果然如之前预料的一样,集合五万氐秦精锐出武关,攻打南阳,号称胜兵十万。   又派苻雅、李威率陇凉两万驻军攻河套。   偏偏这个时候江东也来凑热闹,朱序领两万晋军驻守樊城,坐观南阳之战,桓温亲率三万大军进驻濡须……   江东李跃丝毫不担心,桓温不过是做个样子而已。   绝不敢动手,除非梁国大败,他们才会上来捡漏,桓温的这点人马还没有梁啸、袁真、邓遐三部的兵力多。   而朱序更像是在防守,避免战火殃及荆襄。   “桓温也老了,如此良机,却不攻打蜀中、汉中。”李跃摇摇头。   早年桓温万把人就敢攻打成汉,如今位高权重,反而越来越瞻前顾后。   想学司马懿司马师,又爱惜名声,刀都捏在手中,却不敢走最后一步。   “桓温虽然无胆北伐,然苻坚锐气正盛,两路同攻,只怕西面将是一场苦战。”崔宏担心的跟李跃一样。   王猛如果要防守河套,就很难支援南阳。   而且河东对面,还有邓羌、苻飞两个护军在,压力不可谓不大。   “所以此战宜速不宜迟!”李跃更加坚定了吞并燕国的决心,哪怕以南阳或者河套失手的代价。   唯有如此,梁国才能腾出手来,全心全意对付苻坚……   南阳,丹水之上,数百条木船顺流而下,两岸步骑涌动,旌旗招展,声势极大。   虽是临时征调而来的小船,不过用来转运粮草足够了。   丹水自上雒经商县、武关逶迤向东南,穿过丹水、南乡之后,并入汉水。   “梁军精锐皆在幽州,南阳不过乌合之众尔,必为朕所取!”苻坚一身精甲,马蹄轻疾,激励着士气。   “天王所言甚是,南阳若破,可长驱直入,上攻洛阳,下取许昌!”姚苌落后苻坚一个马身,毕恭毕敬道。   另一边的杨安却默然不语。   “南阳守将徐成,骁勇善战,独当一面,乃李跃之元从,不可小觑,麾下亦有万余黑云精锐。”苻融瞥了姚苌一眼,略有些不满。   随着姚苌功劳增多,在关中的威信越来越大,深得关中诸羌的拥戴。   如今就算苻坚要对付姚苌,也会投鼠忌器。   关中百族林立,诸羌人口加在一起,不比晋人少。   身为国族的氐人,数量连鲜卑人、匈奴人都略有不如。   核心族群不足,氐秦的根基就不牢固。   而这几年,苻坚还在不断的迁徙各部填充关中,不管匈奴鲜卑羌胡,全都来者不拒。   来者不拒也就算了,还将氐部分守边地,凉州、仇池、汉中、蜀中、冯翊都驻扎了不少氐人。   “若能斩杀徐成,击灭这万余黑云精锐,梁国必元气大伤!”姚苌眼珠子一转,口风随之一变。   “哈哈,景茂所言甚是,此战汝当努力,事成,朕封汝为龙骧将军!”苻坚越看姚苌越是顺眼,胸中多谋略,为人大度,说话又好听,关键还相貌堂堂、仪表非凡。   龙骧将军在氐秦意义非凡,苻洪、苻雄、苻坚都担任过此职。   姚苌闻听此言全身一震,但立马反应过来,“臣必赴汤蹈火以报天王之恩!”   “天王……”苻融两眼一黑,险些从马上摔倒,扶正了身子,才看清苻坚眼角的一道锐芒,当即心领神会。   南阳是一块硬骨头,不许以重利,以姚苌之奸猾肯定不会下死力。   姚苌在关中声势和名头越来越响,苻坚不是不知道。   事成,才为龙骧将军,但若是事不成,非但龙骧将军没有,姚苌部曲也将遭受重创。   “景茂乃朕之肱骨也。”苻坚哈哈大笑。   氐秦兵强马壮,苻氏宗族强盛,姚苌就算有异心,也不敢妄动。   不过苻坚以家传的宝位作诱饵,让苻融莫名的有些烦躁不安。   国之重器,怎可轻易予人? 第五百五十三章 临城   阴山云锁雪封疆,古垒鸣笳声悠扬。   冬天虽然过去了,但山峦上的残雪并未消融,黄褐色的大地上偶尔钻出一两抹绿茵,悦耳胡笳声穿梭在天地之间。   李跃循着声音望去,行进将士之间,一人盘起一条腿,横坐在马背上,吹起了胡笳。   “天下之风流,无过桓野王。”   这气度,这性情,当真令人心折,李跃也仅在谢安身上见过。   踏着悠扬的胡笳声,周围将士们的步伐明显轻快了许多。   一路行军并不觉得太累。   辽阔草原上偶尔可见鲜卑人、柔然人的游骑,皆被斥候驱散。   过了阴山便是燕山,宛如巨龙从西向东绵延,横亘在天地之间。   “此地为紫蒙川,原是宇文部辖地,宇文氏被击败,地归慕容氏,鲜卑在此牧民上万,被前锋击溃。”崔宏指着前方的草原道。   紫蒙川也就是后世的喀喇沁旗,历来就是游牧民族的繁衍之地,水草丰美,在历史长河中相继哺育了山开、东胡、匈奴、乌桓、鲜卑、奚、契丹、汉、女真、蒙古等族。   但最早开拓此地的却是华夏,《商颂·玄鸟》及《荀子·成相篇》记载,商朝先祖契与子孙在紫蒙之野与砥石地繁衍三百余载。   慕容氏崛起,一山之隔的宇文氏成了宿敌,两边纠缠了四五十年。   建元二年(344年)二月,慕容皝亲率燕军主力,彻底解决这个宿敌,以慕容翰为前锋将军,慕容恪、慕容军、慕容垂、慕舆根等大将三路并进,彻底灭亡了宇文氏,俘获五万余帐,内迁至昌黎。   到了紫蒙川,意味着龙城不远了。   “报陛下,张、刘二将军已经击败慕容评,兵临龙城之下!”斥候策马前来禀报。   这些年燕国没了慕舆根、悦绾、慕容翰、慕容军,走了慕容垂,只剩下一个慕容恪,早已不是当年的燕国。   张蚝、刘牢之千里狂飙,势如破竹,简直如入无人之境。   “那么燕国到此为止了!”李跃在马上纵声大笑。   如今形势,等于扼住了燕国喉咙,随便慕容恪在幽州怎么闹腾。   崔宏道:“臣料定慕容恪必然回军。”   “慕容恪顾得了前面,顾不了后面,以小国伐大国,焉能不败?大军倍道而行,或能早一日逼降慕容评!”李跃催动战马,向东奔行。   数日间,龙城历历在目。   山水环绕,城池雄伟,果然是座风水宝地。   张蚝、刘牢之已在渝水上游立下营寨,李跃率大军进驻扎,简单加固一番,便可休整。   “报陛下,高句丽有使者至。”   李跃两脚刚一沾地,就有人来了。   关注这场大战的不仅西面苻坚,高句丽更加热心。   慕容氏与高句丽纠缠了近百年,没有慕容氏在辽东的压制,高句丽早就成为一个庞然巨物。   “盖图延拜见大皇帝陛下。”使者长相跟中原人相差不大,衣着服饰略有不同。   “汝国寻朕何意?”李跃懒散道。   敌人的敌人,未必就是朋友。   高句丽几百年来一直孜孜不倦的扩张,李跃要收复汉家故地,就必然会跟高句丽迎面相撞。   “我高句丽一向敬重中原,敬重大梁,愿出兵协助陛下攻打燕国!”使者眼睛忽闪忽闪的。   崔宏轻轻咳嗽一声。   上桌是要吃肉的,李跃若是点头,高句丽就能从海东一路推过来,辽东大半就落入他们口袋。   “不必劳烦汝等,燕国朕自灭之,高句丽一兵一卒,不得踏入辽东半步,否则朕就会认为高句丽对大梁不敬!”李跃虎视眈眈的盯着盖图延。   这时代,国家之间只有恃强凌弱。   “故国原王一向仰慕中原仁义,陛下何以将高句丽拒之门外?燕贼与我国有血仇,高句丽上下皆欲食慕容恪之肉寝慕容恪之皮!”盖图延咬牙切齿道。   李跃一愣,慕容恪一向宽仁,即便是敌人,也极为大度。   看盖图延的样子,弄得就像慕容恪挖了他家祖坟一样。   李跃使了个眼色,崔宏会意,问道:“慕容恪温良仁厚,古之遗爱也,汝等为何深恨之?”   盖图延愤怒道:“羯赵建武八年(342年),慕容恪率兵攻我,掘先王美川王陵墓,携先王尸攻城,故国原王以泪洗面,将士皆无战意,弃城而走,慕容恪破城,掳走百姓五万多口及故国原王生母周氏及妃嫔……洗劫丸都城,数代积累金银洗劫一空,将王宫烧为白地……此等血仇,我高句丽岂能忘怀!”   李跃万万没想到慕容恪真挖了别人家的祖坟……   慕容家在外面杀人放火无恶不作,到了中土却装模做样起来。   “朕明白了,出兵就不必了,汝国可遣宗室贵胄来,观朕败慕容恪,灭燕国!”李跃对高句丽的遭遇深表同情,但也仅仅是同情而已。   高句丽若是强大了,只怕也不会心慈手软。   这时代能有几人是真仁义?   崔宏道:“陛下已经开恩了,阁下请回吧。”   盖图延望了望李跃,只能退下。   “劝降慕容暐、慕容评,朕可以保他们富贵一生。”李跃走出帐外,望着高耸的龙城道。   “唯。”崔宏拱手。   劝降书射入城中,却如石沉大海。   城中没有任何动静。   李跃并未觉得意外,人总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当年羯赵四十五万大军攻打棘城,一败涂地,如今黑云军不过四万有余,他们必然充满了幻想。   李跃也没着急,一面休整将士,一面深沟高垒,令随军工匠营打造攻城器械,等待着与慕容恪决战。   都城被围,慕容恪在幽州没有任何意义,做了最后的几次挣扎,截攻粮道,佯攻蓟城,被吕光和贾坚合力逼退,慕容恪率军回援龙城。   崔瑾、鹿勃早、段罴、李渎合兵一处,紧随其后进入辽西。   海路上,马顾成功登陆辽东,如同一把长刀抵近燕国腹部,不用攻城,就令燕国人心惶惶。   几日间,便有辽东豪强向李跃投降。   稍有眼力之人都能看出燕国大势已去。   这些年悦绾、慕容垂、慕舆根或死或离,燕国如同慕容恪一般早已病入膏肓。   当然,大多数的豪强城主,还在观望之中,毕竟慕容恪还没死,二十年的声威犹在。 第五百五十四章 狂妄   都城被围,慕容恪一路却忽左忽右,仿佛并不着急回防一样,试图寻机击破身后的崔瑾、鹿勃早、段罴、李渡诸部。   但打了这么久,诸部早已习惯慕容恪的风格。   早年崔瑾与慕容恪交锋过几次,如今越发谨慎,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步步为营,出则列阵,入则高垒之,抬着鹿角向前推,不给任何机会。   这一套虽然缓慢、笨重,却正好克制了慕容恪骑兵。   慕容恪走崔瑾就走,慕容恪停,崔瑾立马结营……   弄得慕容恪也没办法,辽西走廊就这么大的地方,夹在山海之间,燕军骑兵无法迂回包插,崔瑾也就不必担心后方。   李跃收到消息,莞尔一笑,崔瑾这些年督镇在外,进步不少,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不善攻,却擅守。   当然,这背后也离不开国力支撑,一口一口喂下去,庸将也会变成名将……   “陛下,慕容恪已至白狼城。”崔宏前来禀报道。   “终于来了!”李跃精神大振。   击败慕容恪,燕国就是囊中之物!   这场大战拉扯到现在,已经快两个月,慕容恪即便想拖也拖不下去。   关东的人力物力会在常炜的组织下,源源不绝投进来。   拖的时间越长,慕容恪的劣势越大。   更何况还有一路偏师在辽东半岛。   “崔都督被挡在徒河。”崔宏脸上挂着一丝忧虑。   慕容恪有五万大军,加上龙城中两万守军,将近七万大军,而黑云步骑只有四万余,兵力上慕容恪优势较大。   不是李跃不愿多带人马,长途奔袭,后勤压力极大。   能把四万步骑弄过来已经不容易了。   崔瑾被挡在徒河,意味四万黑云精锐对战燕国的七万大军。   “无需多虑,慕容恪麾下精锐不过两万余众,余者皆乌合之众,有何惧哉!”李跃对黑云军有绝对的自信。   “虽然如此,陛下可以守为攻,待崔都督攻破徒河,或是吕光部从阴山之北赶来,可围歼慕容恪。”   慕容恪等不起,李跃却等得起。   吕光手上还有两万黑云骁骑,当初保护粮道,如今慕容恪退回,这支人马腾出手来。   “可!”李跃然其言。   卢青掀帐而入,“陛下,慕容恪送来战书。”   “前者石虎四十五大军伐我大燕,吾以两千精骑破之,赵国自此一蹶不振,足下兴兵来犯,必将重蹈覆辙也!”   “狂妄!”李跃读完大笑起来,“慕容恪这是在给自己壮胆。”   当年棘城之战,的确打的漂亮,但慕容氏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我大梁岂是羯赵可比?”崔宏冷笑一声。   羯赵的四十五万大军,有多少是能战之兵?大部分都是被强征而来的河北民夫。   以羯赵的后勤补给能力,根本无法支撑如此大规模的战争。   与其说是被慕容恪击败,还不如说是自己崩溃的。   李跃道:“回信一封:足下今有五万之众,二十五倍于当年,可速决之!”   “唯!”崔宏提笔书写。   “高句丽使者到了没有?”李跃这一战不仅要灭燕国,还要打给高句丽看。   “未至,高句丽厉兵秣马,似有不臣之心。”卢青拱手道。   辽东这块地从古至今都民风剽悍,高句丽绝不会放弃辽东这块肥肉。   不过这样也好,高句丽若是毕恭毕敬,以后还找不到借口灭他们。   两日之后,慕容恪的五万大军终于来了,列阵渝水之南,旌旗蔽日,铁甲如山,骑兵排成一条长龙,与低沉的天空相接。   一杆偌大的“燕”字大纛耸立在青天之下。   只要慕容恪没倒下,燕军的精魂就还在。   “战、战、战……”燕军呼喊之声此起彼伏,动人心魄。   “吕将军还有五日方能赶来,崔都督正在猛攻徒河。”卢青擦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   “慕容恪不会等那么久,传令全军,准备接战。”李跃望了一眼那杆牙纛。   话刚落音,敌军鼓角齐鸣。   呼喊声排山倒海,无数马蹄践踏在地面上,宛如两条长蛇一左一右包夹而来。   龙城城门大开,一支步骑络绎杀出。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燕国虽然衰落了,但仍有相当强的战力。   这股声势,李跃这么多年,所见不多,也就当年的苻洪、冉闵军中见到过。   “前锋似乎不是燕军主力。”崔宏一直盯着战场,发现了一丝端倪。   李跃放眼望去,两翼骑兵都是披着披甲提着弓箭的轻骑,军容甚是不整,士卒和战马皆有羸弱之相。   也就正南面涌上来的步军有几分气势,最前两三里列有不少铁甲。   而慕容恪的精骑簇拥在牙纛之下。   “他这是想借朕之手,除去燕国的隐患。”   慕容恪为了燕国处心积虑,连命都豁出去,更不会放过这些豪酋和豪强。   有实力才有资格讲仁慈,到了这种地步,慕容恪无所不用其极。   “可惜此人与我大梁为敌。”崔宏一叹。   “传令刘牢之,率三千精骑自西向东,诸葛侃率三千精骑自东向西,先扫平这些乌合之众!”李跃下令道。   正面的几千步卒李跃并不担心,这些鹿角、堑壕就可以耗死他们。   慕容恪不亲自上阵,仅凭这些人根本没用。   咚咚咚咚……   黑云大营中也响起了战鼓声。   两支骑兵飞踏而出,直奔左右两路。   虽然都是骑兵,却有天壤云泥之别,黑云骁骑人皆双马,身披铁甲,战马虽未前身着甲,却都穿了面帘和当胸,保证冲击力,又避免冲锋时被敌军弓箭所伤。   远则用弩,近则长矛。   有些老卒还自己配备了劲弩和长槊。   四支骑兵迎面撞上,燕军立即人仰马翻,不敢死战,向远处逃窜。   刘牢之、诸葛侃乘势而下,转击龙城中杀出的慕容评部。   两名勇将,六千精骑,轻松挫动了燕军的兵势。   如李跃所料一般,燕军大部分都是乌合之众,不堪一击。   不过正南面的几千步卒却死命的挪开鹿角,填平堑壕。   中垒军箭如雨,这些人反应倒也及时,临危不乱,扛起大盾,继续填堑壕,挪开鹿角。   “这是何人部众?”   这支人马比两路的骑兵强了太多,但又不太像是慕容恪的精锐,很多人盔甲破破烂烂,光着脚,连鞋都没有。 第五百五十五章 殒   “似乎是……逄约?”卢青脸色恢复了一些。   “原来是他。”李跃暗叫可惜。   逄约被封奕诈取之后,一直留在慕容恪身边,校事府几次想策反他都没得到回复。   看样子逄约在燕国过的并不如意,如今直接被当成炮灰,身后还有一排督战队,但凡有人满了一些,就会被砍翻在地,尸体直接推入堑壕之中。   崔宏道:“逄约这是给慕容恪的连环甲骑打通道路。”   “慕容恪想殊死一搏,朕给他这个机会,朕要让他死的心服口服,张蚝、窦封何在?”   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这一招李跃也会。   最好防守是进攻,大营立在渝水上游,正好可以居高临下,一击致命。   “末将在!”二将等候多时。   “领一万骁骑,直击慕容恪中军,为朕斩下那杆牙旗!”李跃沉声道。   “领命!”张蚝提起战矛,翻身上马,窦封紧随其后。   慕容恪把地都填平了,正好方便骑兵出。   轰——   大营栅栏直接被推倒,一名名黑云骁骑鱼贯而出,手中长槊随着战马起伏,在春日下萦绕着一团寒光。   无数战马仰天咆哮,因这血肉横飞的战场而无比亢奋。   铁骑滚滚,人如虎马如龙,拖着长长的灰尘,咆哮而下,最前千余骑,清一色的铁甲重骑,直接踩翻还在向上涌的逄约步卒,发出一阵阵惨叫。   长槊刺出,借着居高临下的冲击力,轻易撕开了燕军血肉。   “慕容恪!”张蚝战马一跃而起,嘶声大吼,尖锐的声音穿过战场。   论声势,黑云骁骑比燕军更骇人。   阵前逄约步卒转身就跑,连身后的督战队都被掀翻在地。   万千骑兵聚成一股,望着慕容恪的牙纛杀去。   牙纛之下,慕容恪额头上渗出几滴冷汗,不是被梁军气势所慑,而是此刻的他如这燕国一般,到了油尽灯枯的极限。   眼前一阵发花,居然看不清战场。   “兄长……”慕容德眼中泛着泪光。   慕容恪形容枯槁,连盔甲都撑不起来了,高大身躯只剩下骨架子,全凭一股斗志死扛着。   “慕容德、封奕听令,率所部返回龙城待命!”慕容恪强撑着,没有摔下马来,缓了一口气又道:“苻坚已经出兵,梁军粮草不多,收上数月,梁国必然不支,可重现当年棘城大胜!”   这话让周围士卒安心不少。   梁军被挡在徒河,粮草需翻过阴山,千里迢迢的运来,支持不了多久。   “既然如此,大都督可一同回返龙城,固城而守。”封奕拱手道。   慕容恪脸上浮起一阵暗沉的灰色,“若不重创黑云军,龙城何以守之?李跃孤兵深悬我境,一鼓可灭之。”   封奕望着慕容恪的脸色,知道即便他随时会倒下,一时间竟然说不出话来。   机会不能说没有,麾下两万余精锐,再加上慕容评的一万多部曲,奋力一击,就算不能击败梁军,也必能重创之。   打掉梁军的气焰,剩下的就好办了。   慕容恪这是拿命再争取一线机会。   如果他退回龙城,以他的状态,死在城中,反而会令士气大衰,而梁军可以夹击徒河,打开燕国大门,让梁国国力源源不绝倾注进来。   到那时才是真正的绝望。   决战,是燕国唯一的选择。   错过这一次,以后连决战的机会都没有。   “大丈夫当马革裹尸也,岂能老死床榻哉!诸君当随吾奋力一搏,为国效死!”慕容恪举起了长槊,脸上泛起一抹嫣红。   亲卫用绳索将慕容恪双腿牢牢绑在马背上。   “杀、杀、杀!”身旁部曲疯狂咆哮起来。   令旗挥动,千军万马奔涌向前。   敌军大营已经敞开,宿敌就在里面,只需要冲入其中,斩下他的头颅,燕国就能起死回生。   慕容恪眼中已经看不到其他任何东西,冲下来的燕国骑兵、混乱的战场、逃奔的步卒,都从他眼中消失了,只有那杆高高的“梁”字牙纛。   战马迈开四蹄,迎面吹来的北风中带着几抹寒凉,令慕容恪精神提振了不少。   天地之间,黑红、青褐两股潮水狠狠撞在一起。   任何大战拉扯到最后一步,最终都要靠刀矛解决。   能争取到决战的机会,并形成微小优势,已经让慕容恪费尽心机。   慕容恪眼中那杆“梁”字牙纛越来越近,却越来越小,周围全是一片黑影,身体也越来越沉重、疲惫,此刻只要闭上眼睛,一切就都解脱了。   不过他却固执的睁大眼睛,一手紧紧握着长槊,一手握紧马缰,颤颤巍巍的向前冲锋。   昂——   耳边传来战马凄厉的惨叫,那是梁军铁骑撞在连环马铁链上发出的惨叫。   不过,梁军也是重骑,居高临下冲击力,一骑往往撞翻一片。   燕军悍不畏死的冲上去,梁军同样舍生忘死。   血肉横飞,弱者被践踏成泥。   “慕容恪!”一声暴喝仿佛炸雷一般在耳边响起。   慕容恪精神一振,抬眼就望见一杆大矛迎面刺来,多年的戎马生涯几乎让他形成了本能,生死存亡的一刹那,头向右偏了稍许。   “当”的一声,慕容恪兜鍪被挑落,满头灰发在风中乱舞,继续朝着那杆牙纛冲锋。   “晦气!”张蚝大骂一声,想要掉头追赶,却被几名燕军缠上,只能继续冲杀。   “李跃——可敢一战乎!”慕容恪呼喊声犹如泣血。   那杆牙纛仿佛触手可及。   慕容恪疲惫的身躯仿佛重新灌入活力一般。   牙纛之下,李跃望着这个冲上来的可敬对手,心中百感交集。   即便冲上来又能如何?还不是被前锋、中垒、中坚诸军绞杀?   “让他过来——领死。”李跃扫了一眼战场。   张蚝、窦封一万骁骑已经凿穿敌阵,与刘牢之、诸葛侃会合。   而慕容评的大军眼看形势不利,为黑云军声势所慑,又缩回了龙城之中。   他这一退,等于断绝了慕容恪最后的希望。   到了这种地步,燕国仍然不能同仇敌忾,不灭亡就没有天理了……   就在此时,一阵悠扬的笛声在身后响起,前半部分激昂悠扬,后半部分渐渐低沉,明明并不哀伤,却令人心生悲悯。   桓伊披甲执笛而出。   慕容恪百余轻骑已经冲来,但他的眼中已没有多少光彩,头颅微扬,目光呆滞的望着李跃背后的牙纛。   李跃挥手,弓弩长矛齐动。   百余骑没有一人后退,全都倒在血泊之中。   慕容恪双腿与战马捆绑,眼中最后一丝光彩也涣散了,与战马一起倒下。   桓伊横起长笛。   “你若再嚎丧,朕就治你一个惑乱军心之罪!”李跃烦躁道。   江东士族,就爱搞这一套。   “呜”的一声,桓伊岔了气,咳嗽不已。   李跃踩着淋漓的鲜血,走上前去,望着慕容恪的尸体良久,削瘦的脸庞,让他的双眼显得特别大,一直朝着牙纛的方向。   李跃伸手为他合上。 第五百五十六章 磐石   太原,晋阳。   一封封战报送到王猛面前,却一封都没有打开,闭目侧身倚在凭几上,似睡非睡,仿佛外面的纷争都跟他没有关系。   二十多名并州将吏分列两旁,静静等待着。   梁国西面之重皆系于王猛一身,手握数万雄兵,身上威势日重,连军中宿将都不敢在他面前造次。   许久,苏权终于忍不住了,“都督……河套、南阳皆在大战,我军为何按兵不动?”   王猛还是没有睁眼,“高、徐二将军求援否?”   “未曾。”房旷拱手道。   “既然未曾,尔等何必心急?”   “秦军精锐尽出,河套、南阳兵力空虚,若是差池,折损国威,亦不利于都督……”苏权声音越说越小。   其实他还有另一层心思——军功。   眼见同辈将领不是跟着皇帝出征辽西,就是在河套、南阳抵御秦军,以他如狼似虎的年纪,如何能静下心来?   当然,这也是其他黑云将的意思。   众人都眼巴巴的望着王猛,他们渴望厮杀,渴望建功立业。   堂中又陷入安静之中。   作为心腹的房旷道:“战与不战,都督自有妙算,诸位听令便是。”   不过这话显然不能说服众将。   众人仍不肯离去,一盏茶功夫,王猛才睁眼,缓缓道:“河套、南阳、太原、河东,孰轻孰重?”   众人一愣,当即就有人回答:“这还需问?当然是太原,其次河东,再次南阳,最末河套。”   “不错,太原在,河东就在,秦军即便攻下南阳、河套亦守不住!”   王猛从凭几上起身,令人取来并州地图,指着河东对面的冯翊、蒲坂,“蒲坂有邓羌一万余众,冯翊有苻飞两万护军,如此大战,二人却按兵不动,必有图谋,河套、南阳皆离太原近千里,我军一出,二人必至!守住太原,局面就还在我军掌握之中,待陛下回军,苻坚正好师老兵疲,我军然后可击也!”   氐秦最厉害的将领不是姚苌,也不是杨安,而是邓羌、苻飞。   苻飞自不必多言,氐秦能入主关中,他立下汗马功劳,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扫平关中各势力。   邓羌在去年大战中也表现突出,还让王猛吃了个小亏。   校事府搜集的情报,此人乃苻建专门提拔的人才,文武双全,万人敌,乃是留给苻生安邦定国的,可惜苻生狂躁,屡次要杀他,将他推给了苻坚。   “太原,为此战之关键,余者皆不足虑,诸位各安其职即可,苻坚想要攻破南阳,绝不容易。”王猛安抚众将。   徐成乃李跃亲自提拔的元从,历经黑云山崛起所有大战。   苻坚五万大军刚出武关,徐成便行坚壁清野之策,将百姓迁往宛城,不计一城一地之得失,舍弃外围不重要的小城,聚兵宛城、新野成犄角之势。   苻坚也就五万兵力,攻宛城,则新野军袭其后,攻新野,则宛城大军在旁虎视眈眈。   南面还有朱序的两万晋军在樊城隔岸观火。   这股人马就算原地不动,苻坚也要分出一部分精力防备他们,秦与晋有血仇在,晋军重伤苻雄、苻苌,秦军侵夺了汉中、蜀中,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撕破脸皮。   在这种态势下,苻坚五万大军想要攻破宛城、新野两座军事要塞,基本痴心妄想。   徐成退守二城,也将秦军吸引到中原腹地,拉长了秦军补给,鏖战近一个月,苻坚现在也非常难受。   所以王猛一看徐成的部署,便知南面高枕无忧。   唯一担心的是西北面的河套。   河套新得之地,根基不稳固,多是羌胡匈奴部族,谁强就投谁,谁给的多就靠向谁。   高云麾下只有八千骑兵,要防守偌大的河套地区,有些捉襟见肘了,是以高云主动出击,突袭苻雅的凉州军。   苻雅作为氐秦为数不多的帅才,能力极强,手上三万大军,高云并未占到便宜。   交手数次,互有胜负。   如果只有苻雅,问题不大,以黑云骁骑之精锐,倒也能抵挡。   但苻雅的手段不仅在军事上,还在政治上,联络河南地的匈奴右贤王曹毂、匈奴左贤王刘卫辰一同进兵河套。   铁弗部首领刘悉勿祈新死,刘卫辰在苻雅的支持下篡位,杀亲侄儿一家,毅然出兵。   匈奴杂胡,天然对梁国有抗拒之心。   氐秦视夷狄为赤子,梁国却把夷狄当牛羊,投过去最多也就混个第三等的僮民……   除了匈奴二部,逃奔漠北的拓跋什翼健,也在苻雅的联络率军南下,三万骑兵,号称控弦之士十万,要夺回都城盛乐。   所以河套形势更复杂一些。   高云周旋在三股势力之间,勉强守住了云中,九原、朔方二郡直接放弃了。   众人退散,只有司马房旷留了下来,“苻雅联合拓跋什翼健、曹毂、刘卫辰等辈,只怕云中不保……”   王猛摇头道:“非也,苻雅所图绝非云中,而是太原,拿下朔方、九原,便可顺流而下,直取定襄,然后与苻飞合攻太原!唯有拿下太原,秦军方可巩固此战所得!”   太原的重要性再次摆在两国面前。   谁拿下太原,谁就拥有地缘上的主动权。   “原来如此!”房旷佩服道,能在纷乱的局势中不被迷惑,一眼窥破敌人之用心,坚如磐石,天下间能有几人?   王猛不动,这一战基本就稳了。   只等辽西那边传来捷报。   “禀都督,高将军率八千精骑突袭匈奴,大破之,阵斩两千余众,斩匈奴右贤王曹毂,得牛羊牲畜万余头,俘虏相国、当户、渠侯等共三千五百余,皆斩之,筑京观于黄河北畔,威慑杂胡诸部!”这一次直接是斥候前来禀报。   苻雅厉害,但匈奴杂胡包括拓跋什翼健在内,都是乌合之众。   既然是乌合之众,肯定不会同心协力。   高云胆大心细,果断出击,而骑兵原本就不是防守之用的。   “壮哉,此战当为西面第一功!”房旷大喜过望。   “高将军大有霍骠姚之风。”王猛亦称赞不已。   不过到了下午,北面又有战报送回,拓跋什翼健趁高云精锐尽出,联合盛乐城中鲜卑奴隶,里应外合,夺了城池。   “有得必有失,拓跋什翼健逃奔漠北尚有一线生机,如今主动南下,自投罗网也!”王猛并未在意。 第五百五十七章 图谋   拓跋什翼健拿下云中又能如何?   王猛盯着地图,沉吟片刻,“传令高将军,令其回返雁门。”   “此举岂非将定襄、云中拱手相让?”房旷做事一丝不苟,兢兢业业,却有些跟不上王猛的节奏。   “苻雅四路路夹击,高将军虽破曹毂,然三面被围,今既建功,徒留无益,不如保存实力,以待反攻,陛下早年与我商议兵法,曾说存地失人,人地皆失,存人失地,人地皆在。高将军不退回,苻雅岂会现身?”王猛笑道。   苻雅用兵极其谨慎,让拓跋什翼健、曹毂、刘卫辰等部顶在前面。   这些杂胡杀再多也难以取得决定性的胜利。   他们本来就是苻雅用来消耗梁军的。   “丢失河套,只怕……朝中多有微词。”房旷担心道。   毕竟这么大一块地方,当初发动四万大军拿来的,王猛轻飘飘一句话,说放弃就放弃了。   近些年朝廷启用了不少士族豪强子弟,天然与出身庶族的王猛不对付,房旷也只能算寒门而已。   当年在兖州革新,王猛快刀斩乱麻,与士族豪强结缘甚深。   “做大事不可惜身,亦不可惜名,流言蜚语吾何惧哉?朝中但有责问,吾一力担之。”王猛底气十足,一如既往的生猛。   大梁皇帝就是他最大的靠山……   南面,河东。   一队斥候自东向西返回蒲坂城。   城门前几员秦将一见他们,便迎了上去,“左卫将军昨夜率八千精锐秘密入蒲坂,等候将军多时。”   斥候队伍为首一人摘下兜鍪,露出一张宽阔沉毅的脸,长长吐了一口气,“入城。”   此人便是蒲坂护军邓羌,三日前亲率百余斥候,哨探安邑、解县等地梁军防守。   而左卫将军则是氐秦另一位万人敌苻飞。   “尚书令已率三万大军至九原,王猛舍弃定襄、云中二郡,退保太原雁门。”苻飞一见面就直奔主题。   “王猛,良将也。”邓羌拱手一礼。   苻飞道:“王猛龟缩不出,天王困于南阳,唯今之计,该当如何?”   氐秦的目光从未从太原河东挪开过,与这二郡相比,南阳、河套只是皮毛,即便拿下也没用,梁军吞并燕国之后,携大胜之威,一回头就能收复。   苻坚绝不敢现在就跟梁军决战。   邓羌思忖片刻后道:“既然王猛不出,那就逼他出来,明日,某率军猛攻安邑,王猛不出,某先拿下河东,若是出兵,则诸路合围,断梁国一臂!”   这是秦国唯一的机会,如果不能在黑云主力吞灭燕国之前,取得决定性的胜利,以后只会更加被动。   此次苻坚图谋甚大,至少要拿下河东、弘农、南阳,将梁国挡在函谷关以东。   “安邑守将魏山,梁之元从,宿将也,麾下万余黑云精锐,汝可有胜算?”苻飞两眼放光。   “用兵之道在人在势,梁之诸将,唯此人稍逊,或许有几分机会。”邓羌亲自探查,还是看出些东西。   强攻自然不可取,但只要梁军出城,邓羌就有六成把握。   “若能击灭这万余黑云精锐,足以震慑天下,扬我大秦国威!”苻飞哈哈大笑。   龙城。   李跃将慕容恪的尸体挂在竹竿上,抵近龙城,让城上的守军看清楚,燕国最后的希望已经破灭。   城上燕军往慕容恪而拜,哭嚎震天。   有人咬牙切齿,声言与梁国不共戴天,要为慕容恪报仇雪恨,有人满脸迷惘,目光呆滞。   “劝降书射进去,开城投降,活命不杀!”李跃望着慕容恪的尸体,当年他挖高句丽先王尸体攻破丸都城,如今却是因果轮回了。   这条毒计正是出于崔宏之手,“活命不杀只怕慕容评不会同意,城中尚有慕容德、鲜于亮、封奕等人,绝不会轻易投降。”   “漫天要价落地还钱,最好城中火并,我军不费吹灰之力!”李跃笑道。   燕国已是囊中之物,想怎么吃就怎么吃。   没有慕容恪,燕国已经覆灭,还有谁能抵挡黑云精锐。   “陛下所言甚是,今慕容恪伏诛,当传檄辽东诸城,可不战而取之!”   “可。”李跃点头同意。   上一次劝降,城中没有任何反应,这一次效果大不一样。   慕容评很快就回复了,不过要求提了不少。   第一,效仿曹魏,保留燕国宗庙。   其二,不可伤燕国宗室。   其三,其他人部曲、田地、僮仆都无所谓,但他慕容评的全部要保留……   后面还有四五六七个条件。   李跃郁闷不已,“慕容评果然是做生意的一把好手,买卖都谈到朕头上了,这是投降么?朕怎么感觉他才是胜者?保留部曲、僮仆、田地,将来方便他造反?”   当年悦绾在辽东稍微清查田地户口,就清理出十几万僮仆。   还没查到燕国宗室头上,就莫名其妙的遇刺身亡。   浮在水面上的,永远只是冰山一角,没清查出来的,只怕更多。   “何必跟他们啰嗦,末将这就破了城池,取老贼首级来献!”张蚝大为不满。   李跃望着高耸的龙城,城上有人沮丧,也有人愤愤不平,要为慕容恪报仇,黑云军自然能攻破城池,但伤亡也一定会很大,“不急,让将士休整一日,明日慕容评不投降,再攻不迟。”   与慕容恪两万精锐一战,黑云军也有一定伤亡。   李跃不理慕容评的投降条件,但到了傍晚,慕容评的使者自己来了。   愿意投降,不过要给他五天时间,清理慕容德、鲜于亮、封奕等试图抵抗之人。   “慕容评不会是糊弄朕吧?”李跃盯着使者。   慕容评什么条件都不提,不太像他的风格。   “陛下神威赫赫,我家主人安敢欺骗陛下?陛下有所不知,慕容恪战前令慕容德、封奕回城,战败后,鲜于亮、逄约、翟鼠、库傉官伟等部亦逃入城中,计有两万余众……”使者说的有条有理。   “那就让你家主人快一些,他不降,有的是人降!”李跃威胁道。   杨略就在城中,策反燕军豪酋,已经跟翟鼠搭上线,翟鼠要价比慕容评低多了,只要一座城池容身即可。   使者赶紧拱手离去。 第五百五十八章 讨价   “传令,明日准备攻城!”李跃转头就吩咐诸将道。   慕容评没有诚意,大概率是在拖延时间。   封奕、慕容德、鲜于亮这些人有勇有谋,只能以打促谈。   不给点慕容评眼色看看,还真以为凭一座破城就能抵挡黑云精锐。   打铁就要趁热,等的时间长了,将士们士气也会低落。   此前对峙时,李跃已经下令打造攻城器械,虽然不多,但足以震慑城中守军。   “陛下……南苏、平郭等城闻慕容恪兵败身亡,投降高句丽,高句丽王高钊亲率两万大军入南苏城,玄菟郡投降!”卢青一脸铁青的前来禀报。   “好大的胆子,敢抢朕嘴中之食。”李跃微微惊讶。   不过很快就释然了,狗嘴前面放一块肥肉,难道还指望狗能坚贞不屈?   高句丽一向有扩张的野心,这么好的机会,怎么可能放弃?   而且还是南苏、平郭等城主动投靠。   “吕光到了没有?”李跃揉了揉额头,高句丽敢动手,无非仗着自己偏远,海东之地,山川众多,易守难攻。   慕容氏与高句丽撕扯了几十年,始终无法灭亡他们。   以大梁的国力,不是打不赢他们,而是在辽东没有经营好之前,难以真正灭亡他们。   当年毌丘俭将整个高句丽横推了一遍,退兵之后,高句丽又卷土重来。   不过这事还是要怪司马懿,灭亡公孙渊后,在辽东高举屠刀,随后又迁徙二十万百姓填充冀州,自此华夏在辽东的势力衰弱下来。   为慕容氏、高句丽崛起创造了条件。   战国时代,这些地区都是华夏故地,经营了几百年,司马懿崽卖爷田心不疼。   “还有两日赶来。”卢青拱手道。   吕光来了又要休整,休整好了又要花费数日赶到玄菟郡,到那时高钊早就深沟高垒。   如果他在玄菟站稳脚跟,对辽东呈居高临下之势。   “传令张蚝、刘牢之率一万五千骑迎击高句丽!”李跃当机立断。   辽东有大量人口,如果不给他点眼色,只怕他会得寸进尺。   这年头得势绝不能饶了谁,要往死里整。   国与国之间,你强大的时候不整死别人,等他强大了,倒霉的就是自己。   张蚝、刘牢之领兵而去,不过现在另一个问题又摆在面前,不仅攻打龙城的兵力不足,还要防备燕军的反扑。   “既然不能打,就先谈着。”李跃只能一边等吕光两万骁骑赶来,一边下令打造攻城器械。   这时代辽西辽东到处都是原始森林,木材极多。   时间充裕,中垒军押送俘虏伐树采石,工匠营日夜不停,打造临冲车、飞楼、撞车、登城车、钩堞木、阶道车、火车等。   梁国提高工匠待遇,又在太学设立天工院,招收大量寒门庶族子弟,培养了大量匠人,攻城器械大为改良。   周秦汉魏原本就是以器械之巧而无往不利,技艺冠绝周围所有国家。   一汉抵五胡,除了将士们的英勇,还在器械上。   两日后,吕光风尘仆仆赶来。   李跃令其立即休整。   生力军一到,辽东各地纷纷投降,出现两极分化的局面,匈奴乌桓库莫奚等族投奔高句丽而去,鲜卑、中原人则投大梁。   还有一些城池继续为燕国效忠,徒河阳骛仍死死挡住崔瑾大军,拒绝投降,毕竟龙城还在,燕国没有真正灭亡,阳氏满门都在龙城中。   高句丽毫不犹豫出兵侵占玄菟郡,为的就是争取辽东这些夷族。   比起土地,人口更加重要。   龙城中静悄悄的,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围困多日,守军已经习惯了。   慕容评的使者来了两次,每次都在拖延,没有任何实质性的东西。   李跃已经看穿他的把戏,无非就是自恃龙城坚固,以拖待变。   就在李跃准备攻城时,高句丽使者盖图延来了。   “高句丽绝无冒犯大梁之意,玄菟夷民皆心向我王,我王不得已替陛下打理之,只要燕国覆灭,便将玄菟归还陛下。”   “来不及了,朕的大军已经出动,应该快到玄菟了,要么交出辽东诸部,退出玄菟,要么试一试我大梁刀兵之利!”   跟他们交流,刀剑最管用。   真等高句丽归还玄菟,只怕早就吃干抹净了,在辽东没有人口,土地也守不住。   到今日为止,高句丽既没有称臣,也没有请求册封,可见他们的心思。   “陛下万万不可,两国交兵,一时难解,在下听闻秦国已经出兵,中原才是陛下的根基所在,辽东不过皮毛,大梁为上国,何必与蛮荒下国争夺不毛之地?”   能派来充当使者,自然牙尖嘴利。   “所以你们高句丽王才有恃无恐,以此威胁朕?”李跃眼中泛起沉沉杀气。   “不敢,在下绝无此意,只是为陛下着想,为大梁着想……”盖图延低着头,眼神却在忽闪忽闪的打量着李跃。   “朕——多谢你国好意!”   “锵”的一声,腰间长剑出鞘,剑光一闪,一抹血花飞洒在帐中。   盖图延惊恐的眼神随着他的人头落下。   帐中诸将也是满脸惊讶之色,已经很长时间没有看到他们的皇帝拔剑砍人。   “蕞尔小国,狺狺狂吠,来人,将人头送给高句丽随从带回去!”李跃一挥长剑,剑身未沾丝毫血迹。   亲卫捡起头颅。   过了良久,一旁的桓伊才小心翼翼道:“两国交战,不斩来使……”   李跃还剑入鞘,“那是在中原在华夏,如今这蛮荒之地,他们只看的懂这个,慈不掌兵,仁不当国,斩使方能立威,这是朕给高句丽下的战书。”   辽东之地,如果崛起一个农耕文明,对中土的威胁太大了。   所以梁国与高句丽不死不休,没有任何妥协余地。   李跃这一代不解决他们,后代就要花费几倍、十几倍的精力,方能灭亡他们。   慕容恪镇守平郭城,攻略高句丽时,连人家的祖坟都挖了,高句丽还不是夹紧尾巴,躲在海东不敢西望?   桓伊有兵略,有才干,但身上沾了太多的毛病。   当然,这跟他的出生环境不无关系,江东风流,然则北国太多杀戮,没有雄主强人,镇不住这江山……   “传令诸军,踏平龙城!”李跃提剑出营,对着外面的将士喊道。 第五百五十九章 士气   龙城之中大部分人并未觉得形势有多严峻。   羯赵四十万大军灰飞烟灭,也就十几年前的事,很多人亲眼所见,当初棘城被团团包围,内外断绝,辽东三十六城投降,城内豪酋皆欲弃城而走,但最终还是击败了羯赵。   再往前二十年,高句丽、段氏、宇文氏在平州刺史崔毖的鼓动下,结成联盟,围攻当时的都城棘城,连营三十里,燕国还是挺了过来,击退三军,驱走崔毖,吞并平州。   与羯赵大军相比,四五万梁军的压力并不大,甚至连龙城都无法完全包围。   而慕容评手上还有万余部曲,城中尚有慕容德、封奕、鲜于亮等部万人,加上青壮,足以自守了。   至于城外投降的城池,早就见怪不怪,梁国退兵后,这些城池会重新倒回来。   辽东这块地,谁强,就依附谁。   慕容氏当年也是这么崛起的。   “太后无需多虑,城中粮草充足,手上月余,梁军自退,臣乘势掩杀之,可重现当年棘城大胜!”慕容评披着一身金甲,腰悬白玉鹿卢剑,满脸红光,仿佛年轻了十几岁。   慕容恪死于战阵之上,燕国权柄自然而然落在他手上。   自始至终,他都没想过投降,向梁军派出使者,也只是为了拖延时间。   “大都督……征战沙场数十年,如今撑起社稷者,唯将军一人。”可足浑氏无可奈何道。   慕容恪死了,改由慕容评都督中外诸军事。   “梁主已中吾缓兵之计,败亡无日也,太后与陛下就在宫中等臣之捷报!”慕容评大袖一挥,昂首走出大殿。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燕国盘踞辽东近百年,只要龙城不破,根基就在。   城中士卒百姓,加在一起足有十六万之众,凭什么投降?   殿外,百余名虎背熊腰的亲卫等候多时,慕容评刚翻身上马,就听到城外的闷雷一般的声响,惊诧道:“梁军竟然攻城了?”   亲卫们皆有惊恐之色。   慕容评眼珠骨碌碌一转,“慕容德、鲜于亮、封奕何在?”   “正在分守各城,逄钓、翟鼠、库傉官伟诸将亦在协助。”   “嗯,那便无忧了,回府。”慕容评勒转马头。   “大都督不去战场?”亲卫们目光都投了过来。   越有钱往往越怕死,也越想保存实力,“尔等懂什么?运筹帷幄之间,决胜千里之外,有某在,龙城高枕无忧,先让慕容德、鲜于亮他们与梁军耗上,待其力竭,吾以逸待劳,猝然一击,可破梁军也!”   这话说的大义凛然,让人不得不信。   早些年慕容廆、慕容皝还在时,慕容评勉强也算的上一员勇将,南征北战,毫不含糊。   只是近些年家底丰厚了,便开始养尊处优……   此刻城墙上,慕容德望着梁军推来的庞然大物,心中有些发虚,“援军来了没有?”   他们唯一的依靠就是脚下的城墙。   但现在,谁也不确定这道城墙能否抵挡住梁军。   梁军气势如虹,犹如黑潮一般从远方席卷而来。   慕容恪战死对燕军士气伤害极大,未攻城时还不觉得,一攻城,梁军气焰滔天,仿佛压的整座龙城喘不过气来。   这便是心理优势。   “大都督说梁军虚张声势而已……令将军不必担忧。”慕容楷道。   “都火烧眉毛了,还等?”慕容德目眦欲裂,回望左右士卒,皆无战意,跟慕容恪在时判若云泥。   梁柱之所以是梁柱,是因为它能撑起台面。   慕容恪倒下后,燕国再无这样的人。   “侄儿……有一言……”慕容楷犹犹豫豫道。   慕容德一见他神色就知道要说什么,“汝父以国家托付于我,我宁死不降!”   慕容楷一脸凄然之色,“非是投降,而是出走,龙城大势已去,闻苻坚仁厚,远近之人多归之,不若杀出一条血路,北走大漠,然后投秦,为我慕容氏多保留一些香火,徒死无益,趁梁军兵力不多,我等轻骑而出,大有可为。”   “这……”慕容德望着越来越近的梁军,一时难以抉择。   只有亲自上过战场,才会知晓梁军的可怕。   慕容评躲在后面,明显是拿他们消耗梁军,无论胜败,慕容德都会损失惨重。   这兵荒马乱的年头,只要部曲还在,日子不会过得太差。   “汝去准备骑兵,安排家眷,吾血战之,或可击退梁军!”慕容德很快就有了决断。   “唯!”慕容楷不是不愿为燕国尽忠,而是见不得慕容评小人得志,两家积怨甚深,慕容评得势,挺过这一关,就轮到慕容楷这一门倒霉了。   咻——   百余颗砲石尖啸着砸向城头,掀起一阵灰尘和血浪。   砲石之后,箭雨从临冲车上倾泻而下。   城下临冲车、飞楼、撞车、登城车、钩堞木、阶道车宛如一头头巨兽,一寸一寸推进。   周围铁甲环绕,煞气冲天。   而一旦这些器械抵近城墙,便是龙城的末日。   梁军兵力虽少,却全都是梁国十几年积累下来的精锐,真正的虎狼之士,与当年石虎的几十万大军有天壤之别。   慕容德心中顿生无力感,没有慕容恪,仿佛脊梁被抽去了半根。   连他都如此,更不用说寻常士卒。   “杀!”   就在此时城门大开,一员老将策马执槊,身后跟着千余甲骑,冲向滚滚敌军。   “是鲜于将军!”慕容德精神为之一振。   守城最忌死守。   鲜于亮杀出,大大激励了城上守军士气。   千余骑,却拿出了千军万马的气势,宛如一柄长剑刺入梁军之中,带出一条血浪。   城墙上欢声雷动,士气似乎在这一刻恢复不少。   然而欢呼声只持续了短短十几个呼吸,便戛然而止。   鲜于亮千余骑仿佛被一张血盆大口吞没,很快就消失的无影无踪。   自始至终,未能撼动梁军的攻势,仿佛这支骑兵从未出现过一般。   黑红色的潮水铺天盖地,继续向前汹涌,中间的庞然巨兽也抵近城墙,巨大的阴影笼罩着城墙上的士卒。   过不多时,鲜于亮的尸体被挂在一辆临冲车上。   而车上一排锋利的弩箭正平对着城墙上的守军…… 第五百六十章 快刀   “当”的一声,钩堞木的铁钩拍在稚堞上,为登城车架起了一座木桥。   黑云甲士提着骨朵、短锤冲上城墙,如虎入羊群一般。   燕军在慕容恪手上才是精锐,在慕容德手上什么都不是,与往日大相径庭,进入恶斗阶段,一方悍不畏死,勇往直前,另一方畏畏缩缩,全无斗志。   慕容德对比两边气势,便是大势已去,带着部将退下了。   俄而,一支骑兵从东城杀出。   梁军的攻势集中在西城,北城压力没那么大。   “逄兄还在犹豫什么?燕国大势已去,不如杀入宫中,劫了慕容皝、可足浑氏,献与梁帝,你我功劳不小。”翟鼠眼中冒着一层幽光。   逄约却手按刀柄,冷冷的望着他。   一股若有若无的杀气缓缓升起。   “逄、逄兄……何必如此?你我无仇……”翟鼠情不自禁的后退了两步。   “你走你的,我走我的,恕不相送。”逄约挥了挥手。   “逄兄真乃忠义之士也,后会有期!”翟鼠一步一步后退,生怕逄约反悔。   一下城墙,就听到库傉官伟的怒骂声,“狗贼,大燕待汝不薄,何相叛也!”   “燕国大势已去,汝非慕容氏,何必为其殉葬?”   “我非慕容氏,却是鲜卑人……”   二人在城下的喝骂逐渐变成砍斫厮杀声……   逄约充耳不闻,看都不看一眼,他的目光望向东城,那里是封奕戍守之地。   “将军!”一干逄氏子弟聚拢而来。   “城中家眷可曾照顾好?”逄约的脸皮轻轻抖动,压抑数年的仇恨早已抑制不住。   投奔燕国原本没什么大不了,慕容恪对他也不错。   但除了慕容恪之外,其他燕国将吏提起他的名字,就会发出一阵嘲笑声。   七尺男儿,受此奇耻大辱,日积月累,仇恨的种子不断成长。   “杨将军已派人保护周全。”   杨将军自然是杨略。   “那么便没什么顾忌了。”逄约接过长槊,眉宇间忽然升起一抹阴沉,“有仇不报,非大丈夫也!”   “杀!”逄家部曲低吼了一声。   “吱呀”一声,北城门打开,等待许久的梁军骑兵鱼贯而入。   正在厮杀的鲜卑人和丁零人一愣,还未反应过来,骑兵一跃而过,血肉横飞……   城头上抵抗的人寥寥无几,黑云甲士已经杀入城中。   大火很快就在城中升腾而起,黑烟滚滚,遮蔽天空。   和煦的春风吹来,李跃干脆闭目养神起来。   两个时辰后,黑烟渐小,黑烟熄灭,城门打开,一干燕国宗室被黑云甲士簇拥出城。   为首一妇人,衣着华丽,牵着一八九岁的孩童,身后还跟着一身穿金甲的老将……   不用想就知道是燕国甲太后可足浑氏、燕王慕容暐、以及慕容评。   宿卫军自动分成两列,让出一条路。   三人穿行在刀甲之间,慕容暐瑟瑟发抖,抱着花容失色的可足浑氏。   慕容评却昂首挺胸走在最前。   李跃心中感慨,好歹也是一员宿将,人虽老了,气势却还在,没给慕容家丢脸。   但下一刻,慕容评“啪”的一声,双膝跪在李跃面前,“罪臣慕容评拜见陛下,劳烦大梁健儿厮杀,臣之罪也!”   “哐当”一声,一名宿卫军手中长刀掉落在地。   慕容评一身金甲,身长七尺有余,威风凛凛,没想到跪的如此干脆。   他如此识相,就连李跃一时都不知道怎么接话了,“大都督免礼。”   慕容评“咚、咚、咚”又磕了三个响头,然后起身,“臣在辽东久闻陛下英明神武,今日一见,足慰平生……”   声音异常嘹亮,他不害臊,李跃都肉麻起来,“大都督有心了。”   真说起来,慕容评还是有功的。   黑云军一入城,他就乖乖投降了,麾下一万五千多部曲全都放下兵器,让将士们省了一场厮杀。   挥了挥手,让宿卫带慕容评去一边。   太后可足浑氏与燕王慕容暐才是主角儿,他们都没说话,被慕容评抢了先。   李跃目光落在可足浑氏身上,三十左右年纪,在神宫中保养不错,面容姣好,身材丰满而匀称,有种别样的风情,难怪能得慕容儁独宠。   刺杀悦绾、逼走慕容垂、勾结慕容评,全是她参与。   苍蝇不叮无缝的蛋,燕国走到今日,自然不能将罪责全推给一个妇人。   没有可足浑氏,燕国一样会走向衰落。   “愿活还是殉国?”李跃没有废话。   可足浑氏虽然有些姿色,但没到沉鱼落雁的地步,李跃一向不好女色,更不非饥不择食之人。   可足浑氏抱紧慕容暐,抿了抿嘴,“乞活。”   哪怕是一国太后,一国君王,依旧乞求活下去,跟当年乞活军没什么两样。   “送回邺城,好生对待。”李跃挥了挥手,让人带他们下去。   没必要为难人家孤儿寡母。   他们活着能显示李跃的仁德,表面功夫还是要做一做。   “杨略事情还没办完么?”李跃望着从城门押出一队队的女眷和幼童,被鸿胪吏们安置在偏营。   卢青道:“城中尚有零星抵抗,杨将军正在清理之中。”   “那朕就再等等。”李跃闭目养神起来。   一旁的慕容评全身一颤。   黄昏如血,龙城亦如血染。   李跃迷迷糊糊睡了一觉,睁眼,杨略已经侍立多时,“城中如何了?”   “禀陛下,慕容遵、慕容桓等九十七家贵戚宗室负隅顽抗,为乱军灭门,封氏、皇甫氏、鲜于氏等被夷灭三族……”   “城中哪来的乱军?”李跃斜了一眼慕容评。   慕容家太能生了,随便一家就有十几个儿子,家家户户圈禁人口、土地,荣华富贵,燕国不亡才是怪事。   既然燕国灭了,他们也就没存在的意义了。   这些人手不能挑肩不能扛,养着他们,除了造反还能干什么?   所以快刀斩乱麻效率最高,成本最低,还消除了未来的一大隐患,迅速清理出人口、土地、财富,也算替慕容恪把没做完的事做了。   “禀陛下,翟鼠、库傉官伟破城之时,携众劫掠皇宫及诸慕容,杀伤甚多。”杨略做事滴水不漏,挑不出任何毛病。   “大都督节哀。”李跃目光转向慕容评。   “臣、臣与贼寇不共戴天!”慕容评一脸愤怒,却并无多少兔死狐悲的悲伤。   甚至这愤怒也是装的…… 第五百六十一章 定辽   慕容家人丁兴旺,斩尽杀绝是不可能的,还是有不少人躲过了一劫。   慕容德、慕容楷领着十几个慕容子弟,率三四千骑突围而出,向北窜入草原之中。   黑云大军不满五万,围城都勉勉强强,城中如此混乱,不可能面面俱到。   此次清洗之后,慕容氏人丁凋零,除了慕容垂一系,其他几家从此没落下去。   逃入草原的慕容德、慕容楷也掀不起什么大浪。   攻破龙城,徒河的阳骛立即投降,李跃废为庶人,罚没全族,迁阳氏全族入邺中安置,杨略没让逄约灭其满门,已经是最大的赏赐。   以前对士族能怀柔就怀柔,如今燕国灭亡,天下大势已定,必须展现铁血手腕来。   两三日后,抄没的钱财粮食堆积如山,仅龙城周边清理出隐蔽的人口就多达十余万。   以前估算燕国人口百万左右,如今看来至少翻一倍。   慕容家子嗣昌盛,人人都是公侯,都是将军城主,可想而知侵占了多少。   这种局面别说悦绾和慕容恪,就算是商鞅、吴起来了也没用。   除非把燕国上上下下犁一遍,但慕容恪没有如此魄力,更没有这种铁血手段。   慕容儁刚准备来一个“校阅见丁,精覆隐漏”,就不明不白的“英年早逝”了。   “传令,封逄约为扬威将军,平州刺史,贾坚为辽州刺史,崔瑾为镇东将军,护东夷中郎将,持节都督平辽二州事。”   龙城破了,辽东归梁,虽然还有一些城池在抵抗,但影响不了大局。   有功则赏,有过则罚。   逄约快刀斩乱麻,主动背起黑锅,李跃自然不吝赏赐。   “辽东既平,当迁百姓填河北,增强国力,与秦国决战。”崔宏拱手道。   “不然,辽东百姓不可动,只迁辽东士族豪酋即可,辽东空虚,河北不稳,别忘了高句丽还在海东虎视眈眈。”李跃反对。   当年司马懿从辽东迁走二十万百姓,造成辽东空虚,高句丽、宇文、段氏、慕容填补空白。   后八王之乱五胡乱华,河北百姓为躲避战乱逃入辽东。   算是补充了不少人口。   李跃再迁回去,岂不是重蹈司马懿覆辙?   “然则经营此地,非一朝一夕之功。”崔宏属于传统士人,并无国界的观念。   没有价值的土地能放弃就放弃,集中精力经营中原,然后羁糜外围。   从秦始皇时代便按这套规则行事。   不能说崔宏想法错了,毕竟梁国最大的威胁是秦、晋,集中力量对付他们是对的。   不过李跃想的更远一些,“现在迁百姓填充河北,以后再想经营辽东就没那么容易了,适应了中原,谁还愿意来这苦寒之地?至于秦、晋,不差这两百万人,辽东经营好了,以后也是大梁的粮仓和牧场。传诏,凡我华夏百姓,一律归为庶民,免赋三年!”   李跃让贾坚、逄约、崔瑾镇守辽东,是想迁一些忠于大梁的河北士族豪强来此地。   一则抑制内地豪强,二则借豪强之力,守住这块地。   全靠普通百姓,很难抵挡辽东诸族的渗透和挤压,而士族豪强对土地的狂热不在大梁朝廷之下。   “陛下此诏一下,辽东鲜卑、乌桓岂不滥竽充数?”卢青拱手道。   李跃哈哈一笑,“只要他们承认,那便是华夏百姓!”   慕容家推行了几十年的汉化,鲜卑人跟中原人差距并不大。   习俗、衣饰都差不多,连语言都改成了汉言。   从历史轨迹上看,什么拓跋慕容宇文,最终不都融入华夏?   “陛下英明。”崔宏拱手一礼。   “中原有的,这里都有,战马、铁器、粮草……应有尽有,中原没有的,这里也有,辽东安,河北安,河北安则中原安!”   历史上,漠北对中原的威胁还没有辽东大。   稍微有些能力的君主,都会积极出兵打击漠北草原势力,草原游牧为主,生产力低下,人口不足,在历史上绝大多数时候,都被中原王朝按在地上。   唯独辽东不一样,从春秋战国,便有华夏百姓迁入此地,建造城池,开垦田地。   一旦中原虚弱,此地就是华夏的最大威胁。   唐、明失去辽东,辽金清相继兴起,趁华夏虚弱,入主中原。   三年免赋的诏令一下,辽东基本稳了,剩下的一些负隅顽抗的城池,被崔瑾、贾坚、鹿勃早、段罴、李渎诸将轻松扫平。   连北面的库莫奚、契丹等部都纷纷南下,自称商周遗裔,还取了不伦不类的汉名,多刘、萧为姓……   唯独张蚝、刘牢之进攻玄菟郡有些不顺利。   玄菟多山,骑兵难以施展,高句丽提前一步扼守形胜之地,黑云军一万五千兵力就有些单薄了。   从地缘上看,玄菟相当于辽东的上党。   占领此地,向东可俯视海东,向南窥望半岛,向西则威胁辽东。   前身为战国时燕国真番障塞,设立五百余载,是汉四郡中最大的一个,也是最重要的一个。   辽山辽水皆从此地而出,当年公孙家占据此地,压着辽东诸国打。   历史上大唐的安东都护府也是设在此地。   高句丽不放弃此地,等于不放弃侵占辽东的野心。   “也罢,朕就给高句丽一个教训!”   虽然从龙城到玄菟有些远,将士们有些疲惫,但来都来了,干脆把事情都办了,若进展顺利,李跃准备将高句丽顺势推平,一举解决这个祸患。   “此去玄菟路途遥远,数万大军劳民伤财,陛下不必心急,臣料数日之后,玄菟必有捷报传回!”桓伊拱手道。   “哦?你何以知之?”李跃好奇起来。   “孝武皇帝时,玄菟郡有户四万五千零六家,人口二十二万有余,公孙康治辽东,有户六万余,此地以华夏为多,陛下免赋化民诏令传开,必心向大梁,高句丽焉能久持?”桓伊一脸自信。   李跃踱了两步,此战灭了燕国已经是最大胜利,再劳师远征,的确有些不妥。   现在是五月末,已经进入夏季,一去一回,少说三四个月,多则半年以上都有可能,到时进入冬季,情况就不妙了。   崔瑾、贾坚、鹿勃早诸部,加上降军,十几万人马,后勤压力更大……   杨广真打不赢高句丽么?还不是被后勤和气候拖垮了。   关键西面还在跟氐秦交手,中原形势瞬息万变,出兵高句丽,本末倒置。   如今只要稳住就行了,高句丽翻不出手掌心。 第五百六十二章 拷饷   按李跃的诏令,龙城中凡是能搬走的都装车带走,慕容家的皇宫被拆除,石料木料留下,送到北面紫蒙川建造大宁城,彻底将这块崛起过东胡、宇文、契丹的风水宝地,变成大梁的牧场。   至于皇宫中的器物,全都一车又一车停在城外,一眼望不到头。   别看燕国百姓衣不遮体面有菜色,燕国宗室们却富得流油,随便一家,轻轻松松挖出几万石粮草,几百牲畜,千人以上的僮仆,金银钱帛更是不计其数。   李跃还组织了一支拷饷营,交给杨略搜索漏网之鱼。   慕容家这么多宗室,不可能全都杀绝。   城中还有不少城主和豪酋,燕国亡了,他们对大梁价值不大。   唯一让李跃头疼的是东西太多,带不回去,只能临时打造木车,凡是出征的黑云将士,都分了一些。   崔瑾、贾坚、鹿勃早带来的镇军,凡是愿意留下的,每人五百亩牧场或三百亩良田,由朝廷建造房屋,分给耕牛和农具,每家三名奴隶。   以后镇军只负责打仗、镇压当地蛮族,繁衍人口,耕种放牧由奴隶完成。   大梁有专门的奴籍,和管理奴隶的律法。   避免压迫太重,引起奴隶反抗,也给了奴隶一点希望,子嗣可以脱奴籍,变成僮民,但与主家仍有人身依附关系。   不是李跃开历史的倒车,而是这时代奴隶普遍存在。   当年段氏首领段日陆眷以及石勒都是奴隶出身。   存在即合理,时代自有其规律,很多活不下去的人依附士族豪酋方能保命。   同样,草原、辽东活不下的异族可以依附大梁子民、庶民为奴。   这其实也是同化的一个过程。   拷饷营成果斐然,仅从慕容评家就弄出十几万石粮草,金玉钱帛折算四千万缗,比燕国府库还多,真正的富可敌国。   这还不算他家的僮仆、田地、部曲……   鉴于慕容评的突出贡献,李跃给他封了一个给事中、户部左仆射、建德侯,表彰他为大梁积累这么多的钱粮。   人性之贪婪有时候实在让李跃无语。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国都没了,他的家财又怎么守得住?   如果当初鼎力支持悦绾、慕容恪的革新,也不会沦落到这种地步。   然而这种事情在历史上一再上演……   “慕容评贪得无厌,岂能封侯,户部左仆射乃重职,不可轻易与人。”   敢这么跟李跃说话的,只有崔瑾。   李跃一想也是,晋朝、燕国覆灭,一大原因就是公侯太多,虽说慕容评是虚封食邑,但让冲锋陷阵的将士们不好想。   关键慕容评在燕国名声实在太差,卖樵鬻水,积钱绢如丘陵,也就是燕国士卒百姓,喝一口水,烧一把柴都要向他交钱……   历史上燕军三十万不敌秦军六万的战绩就是出自他手……   以后他当户部左仆射,一粒老鼠屎坏了一锅粥。   “兄长所言甚是。”李跃从善如流,当即修改,既然慕容评这么喜欢金子,打了败仗还穿一身骚气的金甲,干脆封了一个金紫光禄大夫,做褒赠之赏。   汉魏旧制,加金章紫绶者,称金紫光禄大夫,加银章青绶者,称银青光禄大夫。   金紫正三,银青从三。   算是表彰特殊贡献者。   “以后辽东就托付于兄长!”李跃拱手。   崔瑾蓄了短须,气度越发儒雅,若论仪表,可谓大梁之最,虽位高权重,却低调谨慎,跟王猛完全是两个风格,只要他点头,与崔家合流,就是大梁最大的一股势力,但这么多年都与崔家保持距离,在地方风评极佳。   能力虽然差了一档,却足够稳重,又擅长防守,还是李跃结义兄长,是镇守辽东的最佳人选。   “臣一人恐怕难当此任,陛下还需派一人。”   “哈哈,兄长谦虚了。”   “非是谦虚,辽东新定,千头万绪,臣可保辽东无外患,然辽东欲大治,非大司农不可。”崔瑾一本正经道。   大司农也就是周牵。   中原从焦土变成沃野一大半都是他功劳。   想要经营辽东,非此人不可。   以后海路畅通,辽东产出的粮食和各种物资可以直接走海路,直接与中原运河体系连上。   即便在后世,偌大的辽东都是宝地。   “可,不过朕让给大司农休沐半年,然后北上。”李跃以后的《皇梁祖训》上又多了一条:不可放弃辽东。   洪武大帝的祖训,动辄就是这不征那不伐,将国家限制死了。   李跃恰恰相反,为大梁指明发展方向,可以花上几十年、上百年缓慢推进,但不能不做……   历史永远是向前了,固步自封者必亡。   “还有一事,辽东鲜卑人众多,陛下升慕容评而不封慕容暐,有失大梁体面与胸怀。”崔瑾拱手道。   “封慕容暐?”慕容暐一直都没什么存在感,李跃都快忘了这对母子。   “陛下莫要忘了,慕容垂为我大梁左将军。”   随着梁国收复幽、并,吞灭燕国,以后治下的鲜卑人越来越多。   需要收服他们的心。   历史上,司马家善待刘禅,南中都督霍弋率六郡归降,死心塌地为晋朝镇守西南。   一手大棒,一手萝卜,对付慕容氏,还是要刚柔并济。   而且辽东鲜卑诸部,不止一个慕容氏,需要皆封赏慕容暐安抚他们。   连张平、刘国之流都封侯了,慕容暐的确要善待,给拓跋家、苻家做一个榜样。   “封慕容暐为昌黎郡公,可祭拜燕室宗庙,衣食住行,可用燕王礼仪,封可足浑氏燕国夫人。”   反正慕容暐、可足浑氏迁入邺城,眼皮子底下,圈养起来也无妨。   公事谈完,留崔瑾小酌,回忆当年在黑云山上挣扎求存,恍如隔世一般。   “可惜兄长……不在……”崔瑾对孟开仍不能忘怀。   早年几乎饿死,是孟开提刀到处争抢,才让两人活了下来。   “孟宽今年十一,文武双全,骁勇无比,再过两年就能为大梁出力。”李跃视孟开子女如己出。   “如此,兄长可以瞑目矣!”崔瑾朝地上酹了一樽酒。   “陛下、都督,玄菟战报。”崔宏在堂外躬身禀报。 第五百六十三章 龙城   “陛下诏令所至,玄菟百姓揭竿而起,里应外合,配合张、刘二将攻克重镇平郭、南苏,高句丽王惧,退回海西,玄菟归我大梁!”   “人心向背,由此可见!”崔瑾举起酒樽与李跃碰了一下。   “桓野王名不虚传,来人,将这一壶酒赏给他。”李跃心中落下一块石头。   “高句丽自不量力,与我大梁为敌,自取灭亡尔。”   有了玄菟郡,高句丽只有被压制的命。   等到大梁一统中原,辽东在崔瑾、周牵的治理下就有了统一整个辽东的实力。   隋唐征高句丽,都是从内地起兵,万里迢迢而来,大梁伐高句丽,直接从辽东出兵,省去了跋山涉水之苦。   即便实力不足,也可以走海路将中原人力物力投射过来。   自周秦至汉魏,恐怕没有哪个朝代能如李跃这么重视辽东。   除了战略意义,还有实实在在的经济价值。   可耕可牧可渔猎,辽东的木材、药材、皮货、矿产,是一笔不小的财富,未来甚至不需黑云主力出征,崔瑾、贾坚、鹿勃早几员大将就能灭了它。   不过,想要彻底控制辽东,想要提高航海技术。   “辽东平定,朕这就返回邺都!”   前些时日传回的消息,河套已被放弃,苻雅三路围攻太原,拓跋什翼健攻占盛乐。   王猛固守太原,徐成在南阳坚壁清野,挡出了苻坚的攻势,不过邓羌出兵转攻弘农,有打通南阳战场之意。   弘农对面则是洛阳,是中原司命之地。   也不知战况如何。   翌日,李跃率步卒赶着两千多辆大车浩浩荡荡向西而归。   回望坐落在山水之间的龙城,如巨兽般蛰伏在辽西大地上,顿觉气势非凡。   一旁的崔宏道:“龙城有王气,地接诸夷,不如毁之!”   毁掉敌国的都城,都是强干弱枝的常规操作。   项羽焚阿房宫,董卓火烧洛阳,冉闵烧襄国,历史上,还有隋文帝杨坚毁邺城,宋老二灭太原……   一旦辽东有势力崛起,龙城就成了对抗中土的枢纽。   北依燕山,南凭徒河,扼守碣石道,渝水、白狼水环绕,龙山为依托,东南便是后世著名山海关,堵住此地,就堵住了中原进出。   李跃摇头道:“按你这么说,朕岂不是连许昌、洛阳、太原、广固都要毁了?山河之固在人心,昔者大汉在此设柳城,未见诸夷崛起,反而到了晋室,成了夷族都城,何也?晋室无德且无能!”   以后海路开通,辽西走廊的战略价值会大大下降。   这年头有王气的城池多了去,李跃也拆不过来。   “不过龙城气势太盛,不合时宜,改回柳城。”李跃收回目光,有这功夫,不如经营好大宁城,和辽东马石津,也就是后世的旅顺港。   如今已成为大梁水军的军港,马顾镇守此地,与青州东莱隔海相望,李跃也设了一个港口,名为威海。   这两地若是发展起来,别说辽东,整个半岛都在控制之内。   这是大梁转向海航带来的第一重红利。   汉之四郡已经囊括了半岛大部,百济、辰韩缩在南端角落里。   “陛下英明。”崔宏拱手一礼。   “大梁起于关东,则必望东海!”李跃说出了自己的心声。   如同大汉崛起于关西,国力起来后必沟通西域一样。   地缘决定国家的命运,没有谁对谁错之分,有所失必有所得,唐朝重心放在西边,东边逐渐脱离掌控……   崔宏若有所思。   李跃已策马而去,身后又传来悠扬轻快的笛声……   河东,安邑。   魏山一直盯着蒲坂的动向,即便邓羌攻陷了解县也不为所动。   但邓羌接连扫平河北(今山西芮城县北五里,即古魏城)、大阳,就令魏山有些坐不住了。   其后邓羌渡过黄河,攻打湖县,攻入弘农,直指洛阳!   兵锋所向,所向披靡,当地镇军竟无一合之敌。   邓羌名声大噪。   弘农丢了没什么,此地原本就是梁秦缓冲之地,但如果洛阳丢了,关东必人心震动。   虽然梁国都城是邺城,但洛阳一向被视为华夏故都,在人心中有重要意义。   当年汉赵与羯赵争雄,也是在洛阳大打出手。   “禀将军,关中又有两支人马支援邓羌部,其兵力已至三万!”斥候匆匆来报。   魏山眉头一皱,“你看清楚没有?北面三万,南面五万,邓羌哪来的三万大军?”   斥候一哆嗦,“属、属下……看清楚了,其中一万人马是从冯翊过来的,另外几路都是关中强氏、毛氏、梁氏、鱼氏等豪酋!”   氐秦户籍上只有百多万人口,但没在户籍上还有很多。   当年正是这些关西豪酋支持,苻氏方能在关中立足。   “弘农为关东门户,不可失也!”秦彪担忧道。   “邓羌从何处冒出来的?”魏山烦躁道。   三万人马,已经有了攻克洛阳的实力。   即便不攻洛阳,向北可威慑京畿重地司州,向南可支援宛城的苻坚……   秦彪道:“关西历来多将才,邓羌为云台二十八将邓禹之后,不可小觑,不如向王都督求援。”   “太原北有拓跋什翼健,西有苻雅,南有苻飞,压力不小,就算能支援,又有多少兵力?邓羌动向早已传达过去,至今未有消息,只怕他也无能为力,唯今之计,只有某率五千精锐扼守陕城。”   几年前梁燕决战,魏山就在王猛麾下,两人关系还算不错。   “主将不可轻动,河东事关此战胜负,不容有失,属下率三千步卒入驻陕城,抵挡邓羌!”秦彪拱手道。   河东是太原南面屏障,一旦失守,太原将陷入重围之中。   遇上邓羌这种对手,普通镇兵不是对手。   只有黑云精锐能与之匹敌。   不过出于二三十年的战争直觉,魏山总感觉敌人的目标是安邑,并不是洛阳。   然而,如果对弘农不管不顾,邓羌一定会长驱直入,杀进洛中。   “四千,你率四千人赶去,路上定要当心,邓羌攻破大阳,风陵、茅津各渡口已落入敌手!”魏山还是妥协了。   直觉归直觉,弘农不容有失。   “属下昼伏夜出,以四千精锐突击茅津,敌安能挡之?”秦彪自信道。 第五百六十四章 鱼   太原受到的压力非常大。   北面拓跋什翼健耀武扬威,西面苻雅咄咄逼人,西南面苻飞按兵不动。   苻雅有帅才,苻飞、邓羌皆为万人敌,氐秦精锐聚于太原周围,王猛不得不小心翼翼,下令斥候远出两百里,打探秦军的所有动向。   “邓羌既出兵弘农,蒲坂必然空虚,都督何不引兵攻其所必救?”房旷拱手道。   “倘若邓羌进攻弘农为虚,蒲坂暗设陷阱又当如何?”王猛盯着房旷问道。   这太明显了,蒲坂如此重地,邓羌大军尽出,不合常理。   苏权道:“是不是陷阱,末将率三千骑前去试一试便可知晓。”   “蒲坂定有埋伏,不必去了,吾所虑者,安邑也,邓羌所部,一直在安邑附近徘徊,今佯攻弘农,必是为了吸引魏将军救援。”王猛目光转向地图上安邑的方向。   邓羌从蒲坂出兵,攻陷河北、大阳,黄河渡口皆为其掌控。   仿佛为了证明他说的话,斥候匆匆来报,“禀都督,魏山将军派秦将军领四千步卒支援弘农。”   “秦彪危矣!”房旷幽幽一叹。   苏权不信,“秦将军乃我军猛将,久经战阵,未必斗不过邓羌。”   不过这话他自己都有些不信,去年围攻蒲坂,邓羌、苻飞率数千精锐就敢冲击梁军营垒,杀伤两三千人,还全身而退。   这是王猛出道以来,鲜有的失利。   今年以来,与蒲坂并非相安无事,两边互相试探,你来我往,大战未起,小战未断。   邓羌全都应对得法。   “都督……”两人不约而同的望着王猛。   任何局部战场上一次小小失利,都会引起西线的全面崩溃。   如果邓羌击败魏山,在河东打开局面,那么整个战场都会向氐秦倾斜。   首先,邓羌可以长驱直入,由河东转攻河内和洛阳,威胁梁国京畿。   其次,邓羌可以南下支援苻坚,在南阳打开局面。   梁国主力被牵制在燕国,中原腹地兵力空虚,镇军对付对付流贼山匪和江东还行,遇上邓羌,难以抵御。   河东、弘农镇军被邓羌压着打,便能说明问题。   真正的精锐是战场上滚出来的,中原承平多年,镇军战力不断退化。   而苻氏自从入关中后,基本上年年都在大战,苻坚即位以来,更是穷兵黩武。   良久,王猛从地图挪开目光,轻笑道:“苻坚真人杰也,居然向佛门伸手索要钱粮,支撑这场大战,若非如此,氐秦早该自亡。”   房旷道:“氐秦非但有佛门支持,夷胡豪酋皆死心塌地。”   佛门出钱出粮,豪酋出兵,将氐秦的架子撑住了。   虽说后患无穷,但足以应付眼前。   “安邑之战,诸位不必担忧,吾已派出一支奇兵,邓羌欲引诱魏山将军,却不知谁为饵谁为鱼!”王猛一脸轻松。   “奇兵?”苏权不记得这几日有兵马出晋阳,支援南面河东战场。   太原已被氐秦盯死,到处都是斥候和胡骑,境内夷族天然是氐秦的细作,晋阳一有风吹草动,苻雅、苻飞、邓羌便是知晓。   堂中其他将吏也一脸疑惑。   若不是王猛昔日的威信在,早就有人当面质疑。   谁都知道这场大战的重要性,河套丢了,影响不大,但如果河东、太原出事,哪怕是得皇帝宠信的王猛亦难辞其咎。   “有都督一言,此战无忧矣!”房旷对王猛无条件的信任。   苏权正准备刨根问底,不料王猛脸色忽地一板,“未得本都督军令,私自出战,散播流言者,休怪军法无情!”   王猛治兵一向严厉,不然也制不住这些骄兵悍将。   他嘴中的军法从事,轻则革职流放,重者斩首,全家贬为奴隶。   “领命!”众人心中一哆嗦,纷纷拱手,不敢再有异议……   河东,大阳,茅津渡。   此地与风陵渡、大禹渡并称为黄河三大古渡,地当晋豫通衢,商旅之辐辏,三晋运盐之孔道,历来是三晋屏藩。   晋献公假虞灭虢,即由茅津渡河。   秦穆公伐郑,晋出奇兵,以逸待劳,大败秦军于崤山,从此秦国元气大伤,亦是从茅津渡河。   “将军,安邑梁军……已经出动,正奔茅津渡……而来!”两名斥候从北而来,一人身上插着六七支羽箭,另一人手臂没了,裹着的麻布也被染的鲜红。   说完这句话,其中一人从马上倒下,血流了一地,显然没救了。   这场大战,斥候的伤亡最大。   梁国斥候营的名声不在黑云军之下,秦军每次派出十名斥候,回来的也就二三人。   但这个损失不得不承受,没有斥候,就没了耳目。   “嗯。”邓羌微一点头,走上前来,扶起地上的伤者,后者一脸痛苦之色,全身颤抖、轻轻呻吟,六月盛夏的天气,伤口已经化脓,发出阵阵恶臭,连身边亲兵都捏着鼻子。   一声闷哼,邓羌亲手捏断了伤兵的脖颈,“厚葬之,家眷三倍抚恤之。”   “唯!”亲卫早已见怪不怪,抬着尸体就去了。   “晋阳王猛可曾出兵?”邓羌仿佛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神色没有丝毫波澜。   乱世之中,遍地杀戮,既然无救,还不如给个痛快。   “仍按兵不动!未有一兵一卒踏入河东!”副将俱难拱手道。   王猛不出,秘密潜入蒲坂的苻飞便白费心机。   “那还等什么?可打破安邑,夺了安邑,长驱直入,横扫关东!”另一员副将彭超激动无比,仿佛眨眼就能攻破邺城,灭了梁国。   此人是卢水胡出身,身上留着羌胡的狂妄,与中原断绝已久,难免坐井观天。   邓羌并未接话,只是冷冷的看着他。   “将……将军?”彭超丝毫不知已经犯了邓羌的忌讳。   “拖下去,重达三十棍!”邓羌冷声道。   “将军!”彭超大为不服,也没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然而一触即邓羌不怒而威的眼神,气焰顿时去了一半,仍由亲卫拖了下去,噼噼啪啪的打了起来,一声不吭,倒也是一条硬汉。   待三十棍结结实实打完,众将皆有畏惧之色,邓羌方才沉声道:“传令,全军尽起,若是走了一个梁军,唯尔等试问!”   亲卫急忙上马,风驰而去。   茅津周围芦苇荡中,铁甲铿锵…… 第五百六十五章 饵   夏日黄昏,残阳如血,南风向北,荒野中青草起起伏伏。   忽而,荒草中几只飞鸟窜向天空。   震动的大地让它们不得安宁,北面三个黑红步阵缓缓向前挺进。   茅津渡为南北之要冲,地理位置又是如此重要,但凡领过兵的人都知道此地为兵家必争之地。   三个梁军步阵呈品字型,最前为重甲大盾,左右两阵持弓矛,互为依托,明显摆出了战斗队形。   任何一个阵列受到攻击,其他两阵都会一前一后驰援。   茅津渡并不大,也就两三百步的一个渡口而已,因黄河在此平缓,附近白茅青苇茂盛而名之。   邓羌望着越来越近的梁军,不由皱起了眉头,想要歼灭这支黑云精锐并不容易,他们似乎也知道此地必有埋伏,而欲强行渡河!   轰、轰、轰……   越是靠近渡口,黑云军的脚步越是加快。   秦军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事实上,这是邓羌能争取到的最后一次机会,北面苻雅虽然拿下河套,兵锋直抵定襄,东望太原,却不敢再进一步。   南面,徐成坚壁清野,苻坚五万大军寸步难行。   这么耗下去,氐秦肯定受不了。   一旦这支梁军渡过黄河,进入陕城,邓羌再无机会,这场大战,也可以提前宣告结束了。   邓羌拔出长剑,指向秦军,目射雄光,大喝一声:“起!”   “嚯”的一生,茅芦之间忽然生出千余铁骑,锋利的长矛和暗褐色的铁甲被残阳涂上一层血红。   邓羌翻身上马,左手持剑,右手持槊,“杀!”   战马人立而起,仰天长嘶,然后如箭一般射了出去。   骑兵踩断茅芦,一同冲了出去。   更多的步甲从茅芦中杀出,涌向黑云军。   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难知如阴,动如雷震!   两倍有余的秦军三路包夹这四千黑云精锐。   邓羌说到做到,必要令其片甲不返,打掉黑云军的气焰,打疼梁国!   不过,黑云军稍稍惊乱之后,迅速镇定下来,向西面移动数百步,占领一处小小土丘,大盾在前,长矛分列左右,弓弩在中后,三个步阵合为一处。   几支羽箭抛射向天空,落在邓羌战马前几十步。   从发现伏兵,到调整,到转移高地,仅仅半个时辰。   步阵没有慌乱,骑兵便失去了优势,虽然土丘只有几尺高,但密密麻麻的长矛让人头皮发麻。   “吁——”邓羌勒住战马,眼中战意更盛。   千余骑兵也缓缓停下。   步甲快步向前,举起大盾,刚越过地上的几支羽箭,密集箭雨就从天而降。   秦军在盾牌后缩成一团,偶尔有几人惨叫一声,被射翻在地,但没一人减缓脚步。   这两支人马,基本就是关东关西最强两军。   王猛麾下的四万大军,并非正统的黑云精锐,而是从豫州招募的新军,其意志、战力、经验与黑云军比起来,还是差了一些。   这也是王猛选择固守太原的一大原因。   两军很快接战。   秦军仗着两倍多的兵力,从东西两路围杀,小小土丘并不能形成决定性的优势。   黑云军除了防备正面秦军甲士,还要防备绕到后面的千余精骑。   即便如此,黑云军依旧顽强抵抗着,并且在东面还压住了秦军,杀伤甚众。   残阳坠入西山,大地笼罩在一片暮色之中。   四千黑云军,近九千秦军提前埋伏,竟然迟迟没有拿下来,邓羌目光扫过战场,这群人仿佛不知疲倦的铁兽,沉浸在厮杀之中,并以杀戮为乐事。   随着角声,向安邑方向且战且退。   邓羌举目北望,北方大地一片暗沉,远方巨大的山影压在大地上,“安邑出兵否?”   几名斥候奔来,“安邑梁军按兵不动。”   附近能支援的只有安邑魏山部,其他城池的镇军即便来了,也起不到什么作用。   “传令,河南伏兵尽起,全力剿灭这支黑云军!”邓羌等不起,也等不下去。   每犹豫一个呼吸,就会有更多的部曲倒在血泊中,虽然梁军伤亡也大,但按目前的趋势,消灭这支黑云精锐后,邓羌的部曲也会伤亡殆尽。   伏兵分为两部。   一部在河北芦苇荡中,一部在河南密林之中。   为的就是将安邑魏山部也一网打尽,实现重创黑云军的战前规划。   不过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   黑云精锐的顽强坚韧超过了邓羌的预料。   “难怪不到十年,便能横扫关东,无敌于天下,然则,今日休想逃过某之手掌!”邓羌举起长槊。   激战已经一个半时辰,黑云军纵然是铁打的,也已经疲惫。   而邓羌的骑兵养精蓄锐。   南面的伏兵渐次渡河,围拢上来,近一万五千余众,渐渐将黑云军围在垓心。   密集火把照亮战场。   邓羌跃马上前,望着一个个凶悍如狼的黑云士卒,连劝降的心思都没了。   然则,就在准备最后一击的时候,西北面忽然火光大起,喊杀声震天。   秦军一惊,纷纷北望,只见暗沉的大地上,一道长长的火浪正席卷而来。   这动静,至少有万人上下。   “是安邑援军?”邓羌不惊反喜。   这场埋伏本就是为他们准备的。   “不是安邑……援军。”斥候哆哆嗦嗦道。   “那是太原援军?”邓羌依旧能接受,王猛若是一万人马支援河东,那么太原就兵力空虚,等于给了苻雅、拓跋什翼健、刘卫辰、苻飞机会。   难怪梁军要捕杀己方斥候,为的就是掩盖这支大军踪迹。   “不、不是……”斥候说话都不利索。   邓羌一愣,最怕的不是敌军有多精锐,而是不知道敌人的来路。   河东说大也大,有诸多豪强,诸族林立,说小也小,夹在东西两大板块之间。   就这么几句话的功夫,那股火流从西向东,吼声越来越大,声势越来越足,仿佛不止一万人,而是两万、三万……   “哼,故弄玄虚,疑兵之计而已!”邓羌冷哼一声,看破了对方的心思。   但就在此时一支骑兵忽然从西南面奔出,一阵驰射,后阵一片慌乱。   邓羌所部骑兵也不多,就他身边的千余精骑,其他的都是步卒。   敌骑扰射一阵后,又遁入夜色之中。   现在,即便知道对面是疑兵之计,邓羌也不敢动弹。   一则摸不着对方的来路,二则不知道前面有什么埋伏,三则,己方鏖战几个时辰,早已疲惫。   邓羌望着夜色中时隐时现的骑兵,看出了些端倪,脸色一变,“原来……是他们,难怪、难怪!”   “将军!”几员部将眼睁睁的望着他。   邓羌望了一眼围在垓心的两千余黑云军,血染重甲,仿佛受伤猛虎一般,更加凶猛狂躁,一副与敌偕亡的架势,“退兵!” 第五百六十六章 薛氏   宛城之下,苻坚早已打不下去了。   就在两个时辰前,从新野赶来的黑云军趁着夜色,将他打造的攻城器械付之一炬,然后从容而去。   苻坚无论如何都不敢追击。   深入敌境,黑夜追击一向是兵家大忌。   他现在唯一希望的就是太原、河东能有捷报传来。   只要一处打开局面,就能撕开梁国的防御。   然而这么长时间了,仍然没有什么好消息传回。   苻坚一夜未眠,等到天亮,忽闻辕门外有奔马之声,心中一喜,以为是北面捷报。   “禀天王,梁军六日前攻破龙城,高句丽惧而退,辽东诸城,已为梁国所得!”   斥候带回的不是捷报,而是噩耗。   曾经不可一世的燕国就这么亡了,而氐秦迟迟打不开局面。   苻坚心中一阵烦躁,他很明白,这次没能成功,下次更不可能,梁国将会从东面南面北面抽出手来,集中对付西面。   到了下午,又是一道不利的消息传来。   邓羌诱敌之计失败……   “河东明明兵力空虚,是何人救援梁军!”苻坚怒道。   “汾阴……三薛!”苻融微微一叹。   氐秦有豪酋支援,梁国亦有。   三薛在并州势力极大,当代家主薛强乃王猛刎颈之交,曾与王猛一起投奔桓温,薛强第一眼就看出桓温有大志而无定心,劝王猛另投明主。   其曾祖薛懿,曹魏北地太守,袭鄢陵侯,其祖父薛兴,晋河东太守、安邑公,谥号为庄,其父薛涛,梁州刺史,谥号忠惠。   后司马氏灭蜀,迁蜀中薛氏填河东,逐渐融合,形成薛涛、薛祖、薛落为首的三薛势力,聚堡而守,吸收流民,凭借武力与北地胡人抗争。   苻坚立国,曾多次招揽三薛,薛氏对氐秦嗤之以鼻。   历史上薛强率领宗室,威振河辅,大破西燕慕容永。   梁国被江东奉为上国,成华夏正统,三薛逐渐归心。   汉魏顶级门阀衣冠南渡后,新一代豪强取而代之,十六国南北朝之后,一度称霸关西,隋末西秦霸王薛举、薛仁杲父子,便出身河东薛氏。   大唐名将薛万彻、薛万钧也是河东薛氏出身,随其父薛世雄徙家关中。   “苻雅、邓羌无功,当退矣!”苻坚长叹一声。   苻融不忍苻坚低靡,规劝道:“兄长无需多虑,我军攻陷河套,推锋定襄,可谓小胜,强弱不过一时而已,昔者羯赵虎踞北国,数十万大军二败于燕,三败于凉,冉闵屠戮四方,强极一时,襄国一战,十万精锐尽丧,身死国灭,燕国亦是如此,如日中天,束州一战,为梁所趁,大破慕容儁,燕国转盛为衰,梁国虽强,未及昔之羯赵,大秦吞凉并蜀,纵横五千里,强兵猛将极多,当闭关偃甲,休养生息,胜负犹未可知也!”   苻坚今年不过二十,年轻气盛,未来还很长,“博休之言是极,一时成败而已,况我军并未败北,传令姚苌、阳安,转攻上庸三郡!”   邓羌无功而返,这场大战也就落下帷幕,再拖下去,等李跃的黑云主力回返,那就不是退不退兵的问题,而是能否活着返回关中。   “兄长当上书邺城致歉,修复与梁国关系,使其转向江东。”苻融毕竟年轻,满腔热血中带着一些异想天开。   不过虽是异想天开,也提醒了苻坚,现在是三国鼎立。   当年天下九州,曹魏独得其六,依旧对吴蜀束手无策。   如今氐秦拥有雍凉益三州,还有河套养马之地,比当年吴蜀强了太多。   只需励精图治,十年生聚,十年教训,未必就会输……   李跃刚走到蓟城,就收到了西线的所有消息。   “河东薛氏?”   “薛氏家主薛强亲率六千部曲,以疑兵之计,逼退邓羌,救了秦彪将军,非但薛氏,河东柳氏、裴氏亦出兵协助。”卢青拱手道。   薛氏还是有几分傲骨在,曾拒绝羯赵、氐秦的招揽。   几年前,王猛曾举荐过薛强。   当时并州还在张平控制下,南有姚襄,西有苻氏,薛强以守土报民为由,拒绝了征辟。   能跟王猛相交莫逆者,肯定不是凡夫俗子。   如今梁灭燕,一统天下之势越发明显,这些豪族就来锦上添花了。   不过趋利避害本就是人之常情。   薛、柳、裴在南北朝至隋唐都是豪族,归附总比不归附的强。   “升薛强为并州刺史,辅国将军,赠银青光禄大夫。”   有功就赏,三薛在河东势力强劲,以后正是反攻关中的前锋,李跃自然大加褒奖,为士族豪强树一个典范。   薛氏屹立河东几十年,不依附胡人,其志可嘉。   比起跟石虎联姻的崔、柳、裴等士族,薛氏有骨气的多。   “薛氏本为河东大族,今封其为并州刺史,似乎略有不妥……”崔宏劝谏道。   薛强是王猛的铁杆,他走上大梁的政治舞台,无疑对关东传统士族影响极大。   晋朝时,因薛氏一支来自蜀中,被中原士族鄙称为蜀薛、蛮薛,拒与他们交流……   这么多年过去了,地域歧视依旧无法避免。   “如今的并州非当年之并州,夷多夏少,薛氏夹在诸夷之间,正须他们抵御胡人。”李跃一眼看穿崔宏心思。   任何事物都有两面性,士族豪强也并非一无是处,他们在北方,收救了不少百姓,也算保持了华夏文明的火种。   薛氏在河东、并州势力极大,已经是半格局半独立的状态。   还不如先将他们笼络住,有王猛在,薛氏就是一把捅向氐秦的利刃。   崔宏眼珠子一转,“此战丢了河套、定襄、云中,以及上庸三郡、……朝中颇有微词。”   李跃笑里藏刀,“哦?谁若是有微词,下一次朕让他上,事成,朕加封他为录尚书事、左右将军,事若不成,夷灭三族。”   氐秦不是泥捏的,这一战精兵猛将尽出,王猛看似坐镇太原按兵不动,实则起到了关键性的作用。   整个大梁,除了李跃,也只有他能挡住氐秦倾国而出三路而进。   换其他人,早就丢盔卸甲了。   也正是因为他轻松守住了西线,所以让其他人产生了我上我也行的错觉。   不在第一线,绝不会知道其中的暗斗之激烈。   真按那些人说的,只要王猛大军一离开太原,去救援河套或者南阳,西线就会全线崩溃。   不在其中,根本不能理解底下的惊涛骇浪。   战略需要取舍。   河套加上庸三郡都是边角料,苻坚喜欢,拿去便是,只要他守得住。   “王景略有大功,此事无需再议!”李跃直接一锤定音。   “陛下英明。”崔宏恭顺的拱手。 第五百六十七章 三物   “陛下并吞燕国,神威扬于四海,小侄虽在关中,深感惶恐,前者河套、上庸、南阳有流民作乱,小侄率军出关平之,绝无与大梁争锋之意,今辽东既平,当南向江东,清除司马氏之残秽也,神州沉沦苍生倒悬,皆在司马氏也,陛下若出兵江淮,小侄亦出蜀中,东西夹击,何愁残晋不灭也!”   看完苻坚送来的奏书,李跃不禁再次感叹苻坚脸皮之厚。   西线秦军加起来都快十万,两边杀的眼珠子都红了,居然轻飘飘的一句帮助梁国平乱……   “如此一说,朕岂不是还要谢谢他?”李跃被逗笑了。   “苻坚乃祸水南引之计也,我军攻晋,秦国渔翁得利。”连卢青都看出来了。   “虽是如此,不过他有一句话没有说错,华夏沉沦,皆司马氏之过也!”   没有司马家的八王之乱,就不会有五胡乱华。   如今形势,天下三分,灭其一国,剩下一国难以存续。   从任何方面看,灭晋都要比灭秦轻松一些。   苍蝇不叮无缝的蛋,晋室矛盾要远远大于氐秦,北方流亡士族与江东本土士族之间的矛盾便不可调和,还有君弱臣强的格局,每隔几年便是权臣崛起……   “司马氏之罪,罄竹难书,然则,江东君臣素无大志,进攻不足,防守有余。”崔宏拱手道。   “朕岂会中计?诸位多虑了,梁秦势同水火,不死不休。”李跃也就想想而已,除非桓温现在就篡位称帝,江东自己崩了,否则永远都要排在氐秦后面。   桓温这人一向犹犹豫豫的,有贼心而无狗胆,不然现在天下绝不会是现在局面。   不过苻坚这次送来的几个胡姬倒是不错,肤若凝脂,身材婀娜多姿,该大的地方大,该小的地方小……   动不动就送美女过来,让人实在招架不住。   好在李跃一向不好女色,让亲卫送她们回邺宫。   “回信给苻坚,真若惶恐,就归还河套、上庸,赔偿此次大战的损失,再去信给拓跋什翼健,让他滚回漠北,或者自缚邺城请罪,朕留他一命。”   拓跋什翼健时不时的窜出来捅刀,实在让人恼火。   这家伙虽然志大才疏,但子孙却出了几个人物,中土三国鼎立,代国坐山观虎斗。   所以历史上拓跋家成为最后的胜利者。   拓跋家在代郡经营了近百年,吸收了不少中原士人,已经不同于传统游牧民族。   崔宏道:“只怕此人……不识时务。”   “那就看他聪不聪明,真以为靠上了苻坚,就能与朕相抗么?”   拓跋什翼健窜入漠北,李跃还真不好找他,但如果回到云中就不一样了。   抬抬手就能收拾他。   在蓟城休整数日,大军继续返回邺城。   信送过去了,拓跋什翼健仿佛没听到一般,继续盘踞在云中,苻坚却回信了,说什么当地部族仰慕氐秦,舍不得秦军走,一走就要造反,希望李跃体谅体谅。   最后还强调他本人非常敬重李跃,“恨不能至邺亲聆教诲……”   李跃也没指望真能要回来。   这种事情,永远要靠刀子解决。   回到邺城,李跃照例下令所有将士休沐。   此战收获极大,人口粮草土地还在其次,主要是消灭了东面的战略威胁,能腾出手来,全力对付氐秦。   半年不见,邺城又繁华了几分。   佛门被打压之后,邺城生机勃勃,街面上店铺林立,挤满了迎接大军回城的百姓。   每一次胜利,都让他们眼中的自信增长一分。   全国七成的子民都集中在邺城周边,他们与梁国的命运紧密捆绑在一起。   羯赵留下的苦难,经过这么多年的治理,总算褪去了一些。   大河两岸早已不见枯骨饿殍。   大乱之后必有大治,只看邺城烈火烹油的气象,便知此言非虚。   “臣有三物献于陛下。”回到宫内,常炜等人等候多时。   “哦?”李跃大感兴趣,印象中常炜从未如此故弄玄虚。   掾吏们捧着三个盖着麻布的木盘。   常炜掀开第一个,上面放着一张纸,白中泛黄,看上去就不是什么好货色。   但李跃一眼就看出其中价值。   常炜捋须笑道:“此乃纸坊改良后的黄藤纸,杂木、枯藤、青竹等物皆可制之,成本缩减至四分之一,按陛下所说的流水线,产量增长五倍有余!”   “善!”李跃拿起黄纸,反复观看。   纸在汉代便已经出现,难的不是造出来,而是如何降低成本,推广出来。   士族豪强之所以强大,除了有田有地有人,最主要便是对知识的垄断。   朝廷想要治理国家,只能跟他们合作,不得不让出一部分治权。   垄断知识,就等于垄断了治权。   不难想象,这东西一出来,直接抄了士族豪强的老底,再难垄断知识。   寒门庶族读书成本大大降低。   配合科举,虽然不能彻底根治士族豪强,却能将他们牢牢压制住。   “纸坊扩建三倍,从今往后,朝廷、官府公文告令一律改用此纸!”   从龙城发了一笔横财回来,让李跃有了底气。   钱财只有涌入这些实业中,才能造福华夏,李跃一人一家能挥霍多少?   石虎父子取天下之财供自己挥霍,也没见长命百岁,自己死无葬身之地不说,十几个儿子,不是自相残杀,就是被别人残杀。   或许财富天生就带着某种原罪。   “陛下请看第二物。”常炜掀开第二个木盘。   中间放着一尺见方的木板,李跃翻看,上面阳刻满满的《春秋》第 一 章:初郑武公娶于申曰武姜……   “这是雕版印刷。”   有了纸,自然少不了印刷术。   这东西汉末也有雏形,从石碑上摹印、拓印,但纸张没有推广,终究不能大规模应用。   常炜道:“此乃太学天工院与文学馆合创。”   “大善!”李跃高兴的不是雕版印刷出现。   而是太学能自动创新,有了自己的活力,这才是它将来立足延续的根本。   不能什么事都要李跃指点。   一个人的智慧终究有限,李跃也没那么多精力投入其中,三国博弈,南征北战,就已经牵制了李跃大部分精力。   而且后宫也有雨露均沾,为大梁人口做贡献…… 第五百六十八章 五铢   “此物应略加改善,增加标点符号,使读书之人不必将精力花在断句解意中!”李跃至今都不习惯这时代的书籍。   通篇下来,字挨着字,全靠自己解义。   汉魏至今,只有句读。   也就是语意已完之处略加停顿,真正的句号出现,要等到宋朝。   “何谓标点符号?”常炜不解。   李跃在纸上给《春秋》加了标点:初,郑武公娶于申曰武姜。   后面又画上问号、感叹号、冒号等,稍加说明,常炜便明白过来,“的确能加快理解,有此物,日后寒门庶族子弟,不必如此辛苦!”   很多时候,断句断好了,通篇的意思就清晰明朗起来。   甚至都不需要先生讲解,这对花不起钱请先生的寒门子弟是大大好事。   “臣立即令天工院重新做一份!”常炜是传统士人,自然知道这东西的价值。   李跃寻思着弄个活版印刷,但转念一想,没有必要,这年头的典籍也就那么多,活字印刷目前没有什么太大的价值,反而加大的工艺,不易推广。   凡是能推广的,都是简单、好用的东西。   李跃望着第三个木盘,不知道这里面放着什么。   火药?   指南针?   春秋时代就有“硝石出陇道”的记载。   魏晋五石散大行其道,推动了炼丹术的发展,集大成者当属葛洪,隐居罗浮山朱明洞,求仙炼丹,将道门与儒家结合,从而让道门脱离了原始巫蛊阶段,后创作《抱朴子内篇》,成了道门典藏。   不过火药这东西威力没那么大,更不是万能的。   制作、保存、运输都是大难题,想要应用在战场上,还有很长很长一段路走。   常炜掀开第三个木盘,却是两枚钱币,一枚金光灿烂,乃金五铢,一枚青中泛黄,是铜五铢。   汉末董卓天才般的推出小钱后,立即摧毁了两汉几百年打造的五铢钱信用,东汉王朝也被他推向了死亡的边缘。   以至于后来接班的魏蜀吴三国都因钱币而烦劳,曹魏以物换物,吴蜀都弄直百钱、直五百、直千钱掠夺民间财富。   华夏经济严重退化,民生越发疾苦。   天地万物背后运行的基本逻辑其实都是钱。   打仗要钱,衣食住行都是钱,国家运作也要靠钱。   石虎杀人放火挖坟、残害百姓、掠夺民脂民膏是一把好手,但经济上基本就是白痴。   重建五铢钱体系,就显得异常迫切。   这玩意儿比火药更重要。   “此乃山阳铁坊铸造的新钱,含铜六成,铅二成,其他杂质二成,一枚金钱换一百铜钱。”常炜将木盘放在案几上。   李跃拿起两枚试了试,跟后世硬币比起来,自然差了不少,没有花纹,就一个孔,两个字。   不过钱作为流通之物,不能做的太精美,成色更不能太足,不然就会被人收藏,劣币驱逐良币。   一百枚铜钱兑一枚金钱,等于将五铢钱与黄金挂钩,施行金本位,有利于稳定经济。   中土比较缺银,无法构建银本位货币体系。   两宋以前,都是用铜五铢。   李跃为了重新构建五铢钱体系,已经准备了好几年。   如今吞并燕国,正好借大胜之威全面推广。   商业活跃起来,可以减轻百姓的负担。   相当于一摊死水,在五铢钱体系下,周而复始的运行起来。   梁国经济强大了,能对周围国家形成降维打击。   这一招诸葛武侯已经用过了,刘备猇亭战败后,扔给他的是一个千疮百孔的蜀汉,精锐尽失,人心崩溃,府库空虚。   出师表中有“益州疲弊,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之语,足见当时形势之恶劣。   但诸葛武侯接手后,短短数年,蜀汉就起死回生,七征孟获,六出祁山,究其根本,就在于诸葛武侯将将蜀汉经济与蜀锦挂钩,造新钱、平抑物价,蜀锦畅通魏吴两国,压低了魏吴的本国货币……   市廛所会,万商之渊。列隧百重,罗肆巨千。贿货山积,纤丽星繁。   成都的繁华,才让诸葛武侯有了北伐中原的底气。   “明日朝会,推行此钱!”李跃沉声道。   梁国也到了走出这一步的时候。   江淮的稻米,辽东的木材、皮货,幽州的牲畜,青徐的海货,在商业的刺激下才能繁荣起来。   有了巨大的经济利益,辽东不愁发展不起来。   “唯!”常炜拱手一礼。   以前推行这些东西可能会遇到一些阻力。   如今李跃携吞并燕国大胜之威,威信如日中天,没有哪个不开眼的敢在这时候阻挡。   李跃之前也小规模推行过五铢钱,不过反响平平,民间交易还是以粮食、布帛为主。   经济的本质其实就是信用,推行货币需要一个恰当的契机。   此次大胜,还有谁不信任李跃、不相信大梁?   汉武帝前后六次币制改革,才打造出了五铢钱体系,使大汉的国力走向巅峰,所以才能北击匈奴,威震西域。   汉朝虽然亡了,但五铢钱生命力极强,直到清末还在市面上流通。   梁国要重现大汉之盛,恢复五铢钱的经济体系是必然。   果然如李跃所料一般。   诏令下达,畅通无阻。   不仅邺城开始改用五铢钱,地方上也开始流通起来。   其实民间对钱币的渴望更为迫切,毕竟谁也不愿意买个东西,就几袋子粮食、几匹布去买卖,小生意也就罢了,大生意根本做不下去。   除此之外,市面上还出现大量书籍。   两三枚五铢就能买回一本。   没钱也无所谓,可以租借,李跃在邺城设立十二家书社,专供寒门庶族子弟无偿借阅,算是大梁的福利。   不仅有诸子百家,还有各种启蒙绘本,简单易学,生趣盎然。   也有鸿胪司的各种评书,从卫青霍去病到关羽张飞。   往往一个识字之人诵读,几十人旁听,纷纷叫好。   让李跃没想到的是,五铢钱没遭到抵制,黄藤纸也没人说什么,反而是书社引来了不少人的反对。   声称虚耗国力,百姓无心耕种。   李跃嗤之以鼻,将所有奏章送回。   这事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第五百六十九章 五路   “欲破氐秦,首在蒲坂!”铜雀台中,又开始了新一轮的战略规划。   除了常炜、周牵、崔宏、刘应、卢青、杨略,还多了慕容垂。   李跃自己也带太子李俭、老二李佑,和孟开长子孟宽旁听,自己这一代固然能压住这些骄兵悍将,但下一代很难说……   司马氏毁掉的不仅是秦汉建立的道德体系,还有君权。   也就是你老李家的人凭什么坐在皇位上。   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十六国南北朝。   无数权臣枭雄脱颖而出,谁的刀更快,谁的心更毒辣,谁就能一脚踹掉皇位上的人。   历史有两种解决办法,一是如大唐一般靠皇帝的军功震慑,皇帝军功最强,下面的军头自然不敢动,不过一旦皇帝不行,容易大权旁落。   其二,如宋朝一般崇文抑武,皇帝不行,文官们托着皇帝往前走。   但造成的危害更大,属于挥刀自宫,宋为金所灭,子孙沦为羔羊,任人宰割,下场何其凄惨?   在这个时代崇文抑武,等于自寻死路。   周围都是异族虎狼,你放下兵器,岂不是招呼他们往身上扑?   所以李跃只能走第一条,自己活着的时候,为大梁建立赫赫武功,将周围所有势力都犁一遍,再培养几个能征惯战的子嗣。   唯有如此,内外势力才不敢动。   延续个一两代,江山社稷也就稳了。   “蒲坂被氐秦打造成铜墙铁壁,从此地强攻,损失巨大,得不偿失,臣还是建议从河套南下,千里奔袭,直插其后。”崔宏拱手道。   “迂回数千里,粮草何来?萧关如何攻破?”刘应寸步不让。   两人为此争论不止一次。   燕国灭了,攻灭氐秦也就提上日程。   不能让苻坚在关中休养生息,不然三足鼎立的格局真就重现了。   关中潜力极大,苻坚素有雄心壮志。   李跃目光扫过常炜、周牵,二人都兴趣不大,慕容垂低着头,偶尔瞥一眼争论的二人。   “左将军,可有良策乎?”   攻打燕国,你慕容垂不出力,李跃忍了,毕竟是故国,派他去,弄不好战场倒戈。   如今攻打氐秦,慕容垂肯定要冲在前面。   不然对不起他万人敌的名头。   “臣以为两位所言都有道理。”慕容垂谁也不得罪。   李跃不吃他这一套,“此乃军议,可畅所欲言,将军无需拘谨。”   其他人的目光也一同投向慕容垂。   “臣以为……氐秦国力无论如何都不能与我大梁相媲,臣建议五路疲秦!”   盛名之下无虚士,慕容垂十三岁上战场,勇冠三军,参与灭亡段氏、宇文、扶余之战,自然有独到见解。   “何为五路疲秦?”李跃眼神一亮,大概知道他的意思。   “其一,由代郡引幽赵之士牵制北路云中、定襄、河套,其二,以太原、河东等并州之士围堵蒲坂,其三,引河北诸军出崤函,屯弘农,威慑潼关,其四,以中原之众进武关,其五,以南阳之军进逼上庸,攻略汉中!五路大军,互相呼应,彼此配合,氐秦必疲于奔命,不出三年,其国必衰,陛下率邺中精锐一鼓荡平关中!”   慕容垂浑厚的声音在殿中响动。   没有一定的国力,这一套根本玩不起来。   不过梁国吞并燕国后,新增人口两百余万,国力碾压氐秦。   今年风调雨顺,黄河两岸、淮水南北罕见的大面积大丰收,也是梁国底气之一。   反观苻坚,这一战虽然拿下河套、上庸三郡,但这些地盘没多少油水,属于边角料,连出战的成本都没捞回。   为了这一战,苻坚已经向佛门伸手,下一战呢?   蒲坂、潼关、武关虽是铜墙铁壁和雄关,但也是磨盘,可以磨空关中仅剩不多的国力。   久守必失,此策一下,梁国一寸一寸的磨,氐秦永无宁日,要么被拖垮,自行崩溃,要么被耗空之后,黑云军长驱直入。   “诸位意下如何?”李跃望向众人。   常炜第一个拱手,“大梁不可速胜,氐秦不可卒亡,左将军上策也,以国力碾压之,不数年,氐秦必败。”   崔宏目光一闪,“臣建议左将军领一军屯驻弘农,威慑潼关。”   “臣正有此意,愿率一军,攻略潼关。”慕容垂这一次没有推辞,主动请命。   “准!”李跃点头,慕容垂闲置在邺城,的确暴殄天物,不如让他到前线与苻坚死磕。   北路高云,蒲坂王猛、薛强、魏山,潼关慕容垂,武关徐成,李跃心中都有了人选,不过还缺一路上庸。   崔瑾、贾坚、鹿勃早都在辽东,防备高句丽。   李渎、段罴差些火候,在几场大战,表现都不算太好。   李跃目光扫过面前几人,刚想问问他们的意思,身边孟宽拱手道:“臣愿率一军,为陛下攻城略地!”   “你?”李跃望着这个侄儿,十二三岁的年纪生的虎背熊腰,一脸坚决之色。   “儿臣亦愿往之!”李佑也站出来拱手道。   十一岁的年纪,在这时代不算小,虽然没有孟宽强壮,但也高出同龄人不少,心中不由感叹时间过得真快,一转眼,自己的孩子都这么大了。   李跃心中一动,不如借这一次让二人去试试,不一定冲锋陷阵,却可以提前感受一下战场气氛。   慕容垂也是十三岁上战场,勇冠三军。   “令秦彪、糜进率两万黑云军攻略上庸,你二人为副将。”   秦彪、糜进二人征战沙场多年,茅津渡一战,秦彪面对邓羌,表现可圈可点,可以独当一面了。   “准!”   生在这个时代,刀兵不可避免,迟早要上阵砍人,他二人有此志向是好事,手无缚鸡之力才是悲哀。   普通人家的子弟都为大梁抛头颅洒热血,身为皇室,更应以身作则。   人只有见过生死,才会快速成长。   不仅李佑、孟宽,以后其他皇室子弟,包括太子李俭,以后都要上战场。   老李家砍人的绝技不能丢。   “陛下……两位都还年幼,不如在等几年,万一战场上有不测之事,有损国威。”常炜看不过去了,劝道。   “这是他们命,朕的儿郎,自当为国征战!”李跃沉声道。 第五百七十章 转化   穷则穿插迂回,富则火力覆盖。   国力强大了,想怎么弄就怎么弄。   以前在黑云山上穷的喝西北风,如今带甲数十万,府库充盈,牛羊成群。   几年后五铢钱体系稳固,国力还会再爆发一次。   氐秦还处于耕战的低级阶段,连内部都未完全整合,出兵打仗,还要向沙门伸手索要钱粮……   而梁国已经进化到了一个更高的维度,基本完成国中各势力的整合,士卒为国家所有,随着五铢钱的推行,经济命脉也收归国有。   李跃将慕容垂五路围堵之策快马寄给王猛,询问他的意见。   王猛对慕容垂大加赞赏,称其才略过人,权智无方,但同时也提醒李跃,慕容垂不忠于燕,岂能忠于大梁?可用为爪牙,不可为心腹。   虽说慕容垂当年是被慕容儁、可足浑氏逼走的,但他也不是什么好鸟,让出道路,使王猛能出太行,击慕容恪之侧,导致燕国在决战中失败。   由此可见慕容垂之为人。   跟慕容恪之间的差距巨大。   不过慕容垂是主动投靠大梁的,比较听话,总体上对大梁有功,不可能一刀砍了。   李跃回信王猛,让他不必多虑,慕容垂部曲皆被打散,家眷控制在邺城,燕国遗裔被杨略清理了一波,而且慕容家除了慕容垂、慕容令两人,其他人都是泛泛之辈,无伤大雅,皆被控制在邺城。   历史上的苻坚不仅启用了一个慕容垂,还重用慕容暐、慕容冲、慕容泓、慕容麟、慕容凤、慕容农、慕容隆等等,以至于慕容家能同时在关中和河北作乱……   最关键的是,王猛、邓羌、苻融、徐成等一批名臣名将死后,偌大的前秦,非但无一人是慕容垂的对手,连姚苌都解决不了。   这种局面绝不会出现在梁国。   目前能压住慕容垂的人至少三人,以后只会更多。   李跃对人才梯次的重视,前所未有。   第一梯队,王猛、贾坚、魏山、秦彪、鹿勃早,第二梯队徐成、高云、吕光、张蚝,第三梯队刘牢之、慕容令、桓伊、窦封、诸葛侃等等。   新一代的人也在继续成长之中。   加上每三年一次的武举,不愁没有人才。   江山代有才人出,华夏大地永远不缺人才,只要上升通道没有闭塞,他们迟早会崭露头角。   压在慕容垂头顶上不是李跃一个人,而是一个有健全机制的国家。   在大梁面前,慕容垂也不过如此。   西面如此漫长的战线,自然需要一人统属,不然各自为战,容易被各个击破。   李跃当即升王猛为征西大将军,假节钺,都督并、代、洛、荆诸军事。   如此一来,等于将西线战场上的生杀大权一并给了他。   任何人有不臣之举,不听号令,都可持节钺斩之。   安排好一切,已是秋尽冬来,朔风南下,天气寒凉。   “今年冬狩是否进行?”已经升为兵部侍郎的刘应前来询问。   “去,为何不去?拓跋什翼健不是回来了么?正好给我们送牛羊!”   出征辽东也只带了五六万黑云主力,邺城中尚有两万余人留守,也该他们去发发横财。   以前都是骁骑军为主,拿下燕国后,获战马四万余头,完全可以让步军骑上马,去草原逛一圈。   此外,不少以前臣服于燕国的鲜卑、乌桓、匈奴部落,不愿当大梁的僮民和奴隶,逃亡草原,也该清理清理。   拓跋什翼健南下,接收了不少这些人。   代国在草原仍有一定的实力。   梁国不打他,他就要来袭扰中土。   所以李跃宁愿打出去,让战争在敌境爆发。   黑云军整装待发,自上谷而出,配合蓟城改造的燕军精锐一同出兵。   慕容氏积累近百年,还是有不少家当,仅工匠就有八千多人,全被带回邺城。   燕军中的大量中原人精锐,自然不能令卸甲归田,不然那一天就被别有用心的人召集起来。   最好的办法就是吸收进黑云军。   这批人留在蓟城接受鸿胪司的思想改造,其中也有不少鲜卑勇士,一辈子除了上马打仗,不会别的,也被顺势招入黑云军中,一同改造。   一旦通过改造,分田分房分女人。   这比在燕国当军奴和部曲强太多了。   按燕国的军封制,士卒为将领私有,既然是私有,扩张时还能喝上一口汤,衰落时连牛马牲畜都不如。   慕容氏几十年的汉化,对他们的影响也不小,投入华夏正统的怀抱也理所当然。   其实天下本没有那么多的夷狄,羌、氐、鲜卑都可算华夏外围族群。   东汉不愿接纳羌人,歧视压迫,出尔反尔,以至有了长达百年的汉羌战争。   魏晋迁徙大量羌氐入关中,打仗他们上,徭役赋税却比中原高,最终也逼反了他们。   南匈奴同样如此,迁入并州分为五部,替曹魏出兵出力出粮,却没有真正的吸收他们。   当然,直接将这些异族吸纳进来,遗患不小,白给的东西谁也不会珍惜。   所以才有四等民制度。   并非一潭死水,奴隶的后代可以转为僮民,僮民努力个二十年,可以转为庶民,庶民同样也可转为子民。   北方大地,被石虎倒行逆施后,人口凋零,遍地都是夷狄,鲜卑、匈奴、乌桓、羌氐……   足有数百万之巨,大梁一统关东,境内也有百万规模的各族百姓,不可能全都杀光,冉闵已经证明了靠杀戮走不下去,最终逼的他们誓死抵抗。   连冉闵自己最后也妥协了。   历史的大趋势已经证明,杀戮没有出路,只能走向融合。   吸收掉这批燕国精锐后,黑云军又增加了八千六百余众。   都是燕国几十年打出来的精华,骁勇善战。   燕国的家当不止于此,慕容家男的俊女的俏,几个慕容氏的宗女,相貌出众,留在外面也是祸害,李跃虽不好色,但为了收拢鲜卑人心,勉为其难的收入后宫,算是与鲜卑人联姻,加强联系。   说不定将来能生出几个慕容恪、慕容垂一般的人物,大梁江山也就稳固了。 第五百七十一章 忠奸录   这边黑云军一出兵,都没朝云中出兵,拓跋什翼健犹如惊弓之鸟一般,弃盛乐城而走,遁入草原之中……   李跃有些哭笑不得,这厮还是有分自知之明。   不过他如此胆怯,以后想要剿灭他只怕更难。   草原太大了,从北海到漠南,从大鲜卑山到金山,翻过金山,依旧是广袤无垠的草原。   两三万人马投进去,杯水车薪。   汉匈之战,大汉动辄出兵一二十万,犁庭扫穴,依旧没有完全灭亡匈奴,一部南下,成为南匈奴,一部西走,翻过金山,成为西匈奴。   “陛下何不联合柔然人,夹击拓跋什翼健?”刘应劝谏道。   吞并燕国后,高句丽、百济、柔然都遣使入梁,请求册封。   李跃一概没有理会。   联合柔然人,意味着要支持他们,输送兵器铠甲粮食。   但柔然人的威胁不比拓跋什翼健小,他们更凶残,更有野心,一旦吞并代国,一定会南下。   “鲜卑无论如何都算华夏近亲,沐中国之王化,柔然人却非我族类,就让他们在草原上狗咬狗,大梁谁也不帮。”   不是李跃看不起拓跋什翼健,而是这几年这厮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志大才疏,翻不起什么大浪来,容易对付。   而柔然人是一个未知不可测的对手,自然要谨慎一些。   就在两人商议柔然时,辛粲捧着两本书,献宝似的前来觐见,“耗时四年,臣修纂的《晋书》终于完成,请陛下过目!”   亲卫递上,李跃随意翻看了几章,比上次公允多了。   司马家干的破事一件没少,尤其是八王之乱,将司马家的无耻无能贪婪的嘴脸全都展现出来。   当然,这并不是他一人的功劳,而是整个文学馆四年的成果。   能送到李跃面前,已经经过审核。   “此书一成,晋室正统再去三分!辛老居功厥伟。”李跃称赞不已。   辛粲满脸红光,“此乃臣之本分,当年臣正因看不惯司马氏嘴脸,所以没有南下,留在荥阳,得遇陛下!”   “辛老有心了,着书局印刷,先放给江东。”李跃一脸古怪笑意,身上一阵肉麻。   这厮当年可是动不动就劝自己投归江东,而他之所以留在荥阳,一是没跑成,二是江东看不上他。   辛氏早就没落了。   “臣除了晋书,还作了一本忠奸录,自汉魏以来,所有重臣、佞臣皆在其上,可令其流芳千古,亦或遗臭万年!”辛粲得意洋洋道。   李跃一愣,这招够毒的。   士族除了争权夺利,还极其爱惜名声。   这本忠奸录一问世,只怕南边的士族们寝食难安。   江东士族门阀,谁的屁股后面是干净的?   第一个造司马家反的正是出自琅琊王氏的王敦,司马炎的女婿……   谢家先祖谢缵,在高平陵之变中带头投靠司马懿,阻止桓范外逃,得司马懿重用,此后世代簪缨,谢家由此而兴。   李跃翻看了几页,“辛老不愧国家栋梁!”   要对付士族,还是要靠士族,只有他们最了解自己的死穴。   “若非这些丧尽天良之辈,华夏焉能如此?幸苍天不弃,陛下出荥阳,方能重振我华夏!”辛粲一把年纪了,拍起马屁来脸不红心不跳。   李跃盯着他,感觉不太像是他想出的点子。   若有这脑子,辛粲当年也不会一再鼓动自己投晋。   这么多年,谁有几斤,谁有几两,李跃太清楚了。   刘应眼中带着戏谑,“此书真为辛老一人所作?”   辛粲望着刘应,干笑两声,“令尊也参与其中。”   刘应之父刘尚,一向醉心书卷之中,能想出这东西不奇怪。   李跃疑惑的望着辛粲,辛粲又干笑两声,“还有……崔潜、韩绪、郑昌、卢偃……”   李跃一阵无语,人越老越不要脸……   不过也能理解,大梁取消了门荫入仕,辛粲的儿子辛伸孙子辛茽都是泛泛之辈,屡试不中,眼看辛家就要后继无人了。   永嘉之乱后,辛氏倒也出过几个人物,侍中辛勉与晋怀帝司马炽一同被俘,刘聪爱其才,以毒酒逼之。   辛勉宁死不屈,“大丈夫岂以数年之命而亏高节,事二姓,下见武皇帝哉!”   大儒辛谧屡次拒绝刘聪、石勒的招揽,后冉闵起事,召其为太常,辛谧劝其归顺东晋,然后绝食而死。   不过这两人都是陇西辛氏,跟辛粲的颍川辛氏早已分道扬镳。   刘尚、崔潜、韩绪、郑昌、卢偃……   一看姓氏就知道是关东士族对江东士族的一次反击。   他们斗起来,对李跃对梁国而言是好事。   士族从来都不是铁板一块,与外面斗,内部也会斗来斗去。   忠奸录一出,等于扒掉了江东士族的底裤,同时正本清源,否定了司马氏江山的合法性。   晋朝怎么来的,天下谁人不知?   江东士族谁的名字记在上面,谁就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等于大梁拿到了天下的舆论主导权。   伟人说过,舆论阵地你不占领,就会被敌人占领。   谁拥有舆论主导权,谁就有正统的解释权!   “辛老这本忠奸录尚缺四人名字。”李跃盯着辛粲。   书中还是有所保留,为尊者讳。   “何人?”辛粲大感兴趣。   “司马懿、司马师、司马昭、司马炎!”李跃沉声道。   他们才是天下祸乱的源头,为了夺取司马家的江山,一步一步向士族妥协,别人篡位,好歹偷偷摸摸的干,不敢太出格。   连董卓都知道先废君,再私底下一杯毒酒解决,司马家洛水之誓,大街之上堂而皇之的弑君。   华夏几十年深重的苦难,尸山血海,追溯源头,还是司马家的八王之乱。   不把司马家钉在历史耻辱柱上,李跃绝不甘心。   “这……”辛粲犹豫了。   忠奸录的立足点就有问题,将国破家亡推到几个奸臣身上,怎么可能?   李跃打断他的废话,“就这么办,着文学馆再出四篇奸臣录,不必避讳司马懿之军功,勿求公正,不偏不倚,天下人自有明断。”   是非功过自有后人评说。   司马家什么德行,谁心中没数?   李跃不搞历史虚无,实事求是,唯有如此,忠奸录才能深入人心。 第五百七十二章 慕容   关中,渭水之北。   数千秦军精锐一字排开,旌旗招展,铁甲威严,麾盖之下,苻坚正举目望着北面,左边站着权翼,右边站着苻融。   远处地平线上,出现一支灰褐色的骑兵。   掀起偌大灰尘,浩浩荡荡南下。   秦军全神戒备,长矛林立,十几员秦将一字排开。   骑兵冲到一射之地,纷纷下马,步行向前。   “慕容德、慕容楷、慕容桓、慕容肃、慕容泓拜见天王!”四将领着一干慕容宗室单膝跪在苻坚面前。   慕容氏子弟得天独厚,雄武英俊,令人眼前一亮。   苻坚目光落在最小的慕容泓身上,八九岁的年纪,却姿貌过人,“请起请起!”   苻坚不扶辈分最高的慕容德,反而去扶最小的慕容泓……   “故国不幸为狄梁所灭,闻天王英雄盖世,特来相投,一报国仇家仇,二为天王扫平关东!”慕容德慨然道。   “哈哈哈,诸位来投,可见天下人心在秦,朕再添数员虎将也!梁国不得人心,迟早为朕所灭,以报诸位灭国之恨!”苻坚扫了一眼众人,还有身后的数千骑兵,心中大喜。   能跟着慕容德万里迢迢来投的,都是忠心耿耿的精锐。   还是骑兵。   苻坚如何不欢喜,是以重赏之,当下封慕容德为奋威将军、张掖太守,慕容楷为积弩将军,慕容泓为散骑常侍,留在身边。   其他慕容氏也各有官职。   带他们回长安安置,所带部曲,也不拆分,继续追随诸慕容。   “慕容诸将,皆有异心,为梁所逼,不得已投降于天王,如今皆封将军,假以时日,尾大不掉,必成祸患。”苻融在苻坚身边低声劝谏。   只要是来投奔的,苻坚一概大加封赏,统领旧部,还留在长安附近……   权翼眼神深邃起来,他的故主姚苌近日处境不太妙,攻伐宛城、新野不克,龙骧将军没有,还受到了苻坚的打压……   “不然,朕以赤心待之,各部互相牵制,安敢叛朕?大秦猛将如云谋士如雨,还制不住几个亡国之人?”   “天王即便要收其心,也不应全部封赏……”苻融不是第一次劝谏。   但苻坚却铁了心,“厚加赏赐,方能收远人之心,李跃行霸道,朕行王道,仁义在前,刀兵在后,方能克制梁国。”   “天王仁义!”权翼拱手。   氐秦也有不得已的苦衷。   关中凋敝,人口不足,只能通过这种方式,向天下各种势力展现大秦的胸怀,吸引他们投奔。   苻融知其不会接纳自己的建议,也就闭口不言。   苻坚却主动换了个话题,“近日细作探知梁国行五路围堵之策,汝二人可有破解之法?”   五路围堵乃是阳谋,堂堂正正,本身就是消磨,也不怕秦国知道。   阳谋最是难解。   而且这种事情也隐瞒不了。   双方兵力只要一调动,对方很快就能打探道。   “所谓五路围堵,不过是障眼法而已,潼关、武关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河套、上庸千里迢迢,的得不偿失,臣弟料定梁国意图仍在蒲坂。”   “不错,蒲坂有王猛、薛强、魏山诸将,六七万人马,邓羌一万部曲,难以抵御。”苻坚满脸忧虑。   关中之疲敝,没有人比他更清楚。   为了上一战,苻坚厚着脸去拜了沙门。   虽然得到了钱粮,但也付出了一定的代价,此后氐秦不得干预沙门传教,沙门寺院不归氐秦官府管辖,自成一系,只向苻坚通报……   权翼拱手道:“天王不必多虑,五路人马,只需破其一路,便可化解。”   “哦?先生可有妙计?”苻坚一脸期待之色。   权翼眼珠子一转,早有主意,“臣听闻其中一路乃慕容垂,慕容德乃慕容垂胞弟,慕容楷乃慕容恪之子,慕容恪对慕容垂有大恩,破敌之法,当落子于慕容垂身上!”   苻融深以为然,“不错,慕容垂不忠于燕,岂能忠于梁国?臣弟听闻王猛与慕容垂不和,或可挑动慕容垂投我!”   有了慕容德、慕容楷,便有了勾连慕容垂的契机。   “传信慕容垂,若能弃暗投明,朕将裂土而封之!”   只要能击败梁国,苻坚无所不用其极。   反正这天下如此之大。   苻融一愣,欲言又止,低叹一声。   权翼拱手道:“欲破强梁,还需要江东助力。”   苻坚道:“奈何桓温拒绝朕之心意,前次伐梁,桓温非但不出兵,还令朱序屯兵樊城,威胁我军之侧,江东皆鼠目寸光,竟不知唇亡齿寒之理!”   氐秦几次联络江东,欲修盟好,共抗梁国,却全都石沉大海。   桓温反而跟梁国联合起来,仿佛江东甘愿成为梁国的下国。   “臣有一言,不知当说不当说。”   马蹄轻缓,已经渡过了渭桥。   走在前面的慕容诸将欢声笑语,为苻坚的恩遇而高兴。   “先生乃朕之肱骨,但说无妨!”苻坚挥挥手。   “如今强敌压境,我军全力应付关东五路大军,无暇难顾,且蜀中凋敝,比之关中有过之而无不及,是以当初桓温弃之如履,眼下之计,不如归还江东,重修两家盟好,收缩兵力,即便桓温不同意结盟,也可挑拨两国关系。”权翼小心翼翼道。   苻坚好大喜功,明知蜀中是鸡肋,也要占着。   这几年投了些人力物力进去,却如石沉大海一般,连个响都没有……   而且蜀中门户全都捏在桓温手上,想要收复,也就一句话的事,氐秦在蜀中绝不是桓温的对手。   “蜀中乃将士千辛万苦所得,如今……归还江东,将士何以看朕?”苻坚眉头深锁。   道理他也明白,蜀中想守也守不住,但就这么交出去,实在有些不甘心。   苻融拱手道:“先生所言极是,汉中在我军之手,交出一个蜀中又能如何?且桓温行僭越之事,正需功绩,投其所好,可成两家之盟!今天下三分,江东志在偏安,秦晋再不联手,必为梁国一一攻破,臣弟愿亲赴江东,游说桓温及江东君臣!”   三国鼎立这一套,已经不是什么新东西。   秦亡,晋亦独木难支,想偏安都没机会。   “蜀中……”苻坚一脸不舍。   当年蜀中可是号称天府之国。   “天王志在天下,岂可在意一城一地之的得失?舍得舍得,今日舍,明日得,若能击败强梁,区区蜀中,何足挂齿?”权翼顺着苻坚的秉性苦口婆心劝道。   “也罢,他日朕扫平关东,蜀中不足论也!” 第五百七十三章 潼关   潼关地处黄河渡口,居晋、雍、豫三州之要冲,南有秦岭,东南有禁谷,北有渭、洛二川会黄河抱关而下,西近华岳。   可谓山河险阻。   关上山连山,峰连峰,谷深崖绝,山高路狭,中通一条狭窄的羊肠小道,往来仅容一车一马。   氐秦一连修建了五座关隘,分为前关、中关、后关、左关、右关。   扼守住所有山路。   不过真正有用的只有前中二关而已,其他三关属于画蛇添足。   由此亦能看出氐秦对梁国的恐惧心理。   慕容垂沿山视察一番后,敏锐觉察出氐秦的畏惧之心,“可沿山下五座大寨,皆深沟高垒之!”   “我军只有三千黑云精锐,一万镇军,五座营寨……”行军司马高弼道。   “此乃惑敌之计也,震慑秦军。”慕容垂心情不错,在邺城闲置了一年多,终于有领军出战的机会。   回望三千黑云铁甲,心中顿时升起一缕莫名的心思。   黑云军比他原先的鲜卑部曲还要精锐几分,若当初手上能有万余黑云精锐,何须看他人脸色?   “陛下练兵之术,天下少有。”慕容垂由衷赞叹道。   “不过是分赐田地,坚甲利兵而已!”三子慕容农年轻气盛。   高弼叹了一声,“数百年来,能如此者,唯有大秦、大汉而已!”   有些东西看着简单,但别人就是复制不了。   走到各国权力核心的人,谁是目光短浅之辈?   燕国连一个清查户口田地都进行不下去,悦绾被刺,慕容儁不明不白的英年早逝,可见其中之艰难。   桓温庚戌土断成功了,却不敢分给士卒土地。   而坚甲利兵的背后,需要强大的国力支撑。   “大梁能有今日之强盛,其源在冉闵。”目睹雄山峻岭,高弼大发文人心性,指点江山。   “这是为何?”慕容垂行军打仗一把好手,治国略有不济。   “关东土地,皆在羯胡手中,冉闵一纸杀胡令,清出百万良田,陛下接掌邺城,承其利而避其害,焉能不兴?”   冉闵杀胡令后,无日不杀,无日不战,士族豪强处在最虚弱的时候,关东成了一张白纸,这个时候,李跃想怎么弄就怎么弄。   而燕国不一样,其弊为多年累积。   掌握人口田地钱粮的要么是燕国宗室,要么是有兵权的豪酋,所以悦绾一清查人口,就被人刺杀,慕容儁前脚“校阅见丁,精覆隐漏”,后脚就病死了。   燕国不能对外扩张,又不能对内革新,也就只能败亡。   “是以氐秦必败无疑?”慕容垂举一反三道。   “三年,若大梁没有大变故,氐秦必亡,即便现在革新亦为时过晚。”高弼伸出三根指头。   如果关中没有山河之险,早就败了。   潼关虽然险固,却并非不可攻破。   永嘉三年,刘聪令赵染等将攻关中司马模,战于潼关,司马模兵败降贼,赵染长驱直入到渭南。   当年苻雄就攻破了潼关,从而击败杜洪,占据关中。   山河之险,并非绝对,两国争锋,力强者胜。   梁国选择了最稳妥的策略,以国力碾压,氐秦更没有多少机会。   除非苻坚能打出一场决定性的大胜,为内部变革争取时间。   刚说到氐秦,西边就有动静来了。   亲卫捧着一封信小心翼翼的呈上。“将军,西边有密信至!”   高弼、慕容农识趣的侧过身。   慕容垂读完信,眉头却不由皱了起来。   信不是苻坚送来的,而是慕容德、慕容楷的问候之语,也就诉说燕国灭亡后的惨状,慕容氏惨遭屠戮,满门尽灭者甚多,却被推到翟鼠、库傉官伟身上。   连慕容恪的尸体都遭到了侮辱,被用来打击龙城守军士气。   慕容恪对他恩重如山,无论如何燕国都是故国,罹难之人不是他的舒叔伯,就是他的侄儿。   “哧啦”一声,缣帛被撕成两瓣。   慕容垂取来火石,烧成灰烬。   “父亲?”父子连心,慕容农第一时间觉察到慕容垂的郁闷。   慕容垂道:“玄明、景范已投苻坚,受其恩遇。”   高弼神色一动,“是否劝明公归秦?”   “那倒没有,只是诉说国破家亡之苦怨。”兔死狐悲,燕国覆灭,慕容垂心里也不是个滋味。   “既分属两国,还是少些联系为妙,王景略一向忌惮明公,若事情泄露,只怕……”高弼后半段话咽了回去。   慕容垂名气太大,在梁国太显眼,又没什么靠山,很容易遭到排挤和中伤。   梁国虽政治清明,但也有诸多派系,朝中分士族、寒门、尚武堂,军中亦有几股势力。   王猛在军中、朝堂实力强大,又刚刚得到了假节钺之权,可代替君主出征,斩杀节将之权。   “这梁国处处防范我等,不如借此机会投奔氐秦!”慕容农低声道。   “啪”的一声,慕容垂转身一巴掌甩在他脸上,“我慕容垂何以生了你这蠢材?再出此不忠不义之言,定斩不饶!”   今时不同往日,一旦慕容垂投秦,只怕还没动手,三千黑云甲士就能要了他父子的命。   在邺城的家眷也将无遗类……   这封密信只是慕容德、慕容楷送过来的,苻坚都没表态,就这么过去,岂不是太轻贱了?   再则,慕容氏一部在秦,一部在梁,无论将来如何,都不至于灭门。   鸡蛋不放在一个篮子中,这个道理再简单不过,慕容农却不知道。   慕容垂的愤怒一大半来自于儿子的愚蠢。   还好,长子慕容令沉敏多谋。   “大梁一统天下之势已成,他日封妻荫子荣华富贵不在话下,切不可自误也!”还是高弼脑子清醒一些。   “先生所言是也!令各部深沟高垒,依令而行。”慕容垂还没糊涂。   军令传下,万余镇军开始挖掘土地。   后方洛州趁着农闲,征发两万青壮,输送粮草,伐木掘土,协助打造营垒。   不数日,五座营垒拔地而起。   慕容垂白日训练镇军,晚上与黑云甲士同寝,以增进感情。   山上秦军惶恐不已,却不敢轻易出战。   几日后,关上的兵力增加,漫山遍野都是斥候,五步一哨,十步一岗。   与此同时慕容德、慕容楷的密信又来了…… 第五百七十四章 秦晋   “慕容垂与关中有密信来往?”王猛双眼一亮。   “经过潼关大营和长安细作确认!”校事拱手道。   “唔,知道了,尔等不可声张,继续打探。”   “唯!”校事拱手退下。   薛强笑道:“几封密信并不能确认慕容垂谋反,或许是关中离间之计。”   慕容垂与慕容德是亲兄弟,通几封密信再正常不过。   而细作这么快打探到消息,很有可能是氐秦故意放出的消息。   王猛来回踱了几步,“慕容垂既能背叛故国,为何不能背叛大梁?”   虽说慕容垂为形势所迫,但背叛故国始终是他抹不去的污点。   “莫非都督欲借此除之?”薛强与他多年故友,心意相通。   “慕容氏迟早为国家之患,慕容垂不反,其他慕容氏会推着他反!”   “然则陛下爱惜慕容垂之才,都督除慕容垂,若操之过急,反而逼他投秦,以今日大梁形势,人心安定,士民安康,慕容氏难以成事。”薛强劝道。   王猛哈哈一笑:“吾岂是鼠肚鸡肠之辈?苻坚欲离间慕容垂,吾亦可反间之,破秦之机,或许就在慕容垂身上!”   “此事风险极大,一旦慕容垂首鼠两端,我军危矣。”   慕容垂会不会真心替大梁卖命还两说。   王猛道:“慕容垂受陛下重恩,位列左将军,彼家眷、子嗣皆在邺城,养兵千日用在一时,灭国之功,足以令其名垂千古,天下大势已定,梁秦强弱已分,慕容垂从或不从,借无关紧要。”   慕容垂即便投秦,也影响不了天下大势。   反之,慕容垂留在梁国,有灭国之功在身上,前途不可限量。   “以利固其心,以势迫其行,慕容垂不敢叛也!”薛强赞叹道。   王猛轻蔑一笑,“即便慕容垂叛乱,吾亦能灭之!”   此言若是出于他人之口,自然贻笑大方,但出自王猛之口,无人怀疑他能否做到。   李跃将慕容垂调往前线,又给王猛假节钺之权,为的就是压制慕容垂。   一物降一物。   “那么,围堵蒲坂,可以暂缓?”薛强道。   “关中人物极多,一个慕容垂难以成事,变数且多,日后决战,仍在蒲坂,令诸军步步为营,困住蒲坂!”王猛没将所有希望全押在慕容垂一人身上。   氐秦虽弱,仍有一战之力。   真正决胜,还要靠正面战场。   慕容垂充其量只是一支奇兵,扰乱氐秦部署……   襄阳迎来了一位特殊客人。   苻融容貌俊美,身材修长,谈吐风雅,大得荆襄将吏之心。   魏晋一向好姿仪,好名士。   但凡相貌出众者,都会得到他人的敬重。   苻融褒衣博带,峨冠玉带,更是深得荆襄名士之心。   连桓温都大为赞赏,“未想关中竟有如此人物!”   “大司马名震天下,关中父老亦深为仰慕,在下兄长亦常言天下风流人物,无过桓大司马也!”苻融自幼能言善辩,惊才绝艳,下笔成章,耳闻则诵,过目不忘。   “哈哈,天王谬赞矣!”桓温最喜名士做派,苻融投其所好,是以气氛极为融洽。   见火候差不多了,苻融直奔主题,“如今天下,一强二弱,秦晋若不能结盟,必为梁国一一剪灭,秦愿奉晋为正朔,成两家之盟好,效仿三国之吴蜀,共御强梁,一方有难,另一方支援,齐心协力,成三足鼎立之势。”   前次北伐失败之后,桓温痛定思痛,不敢再轻言北伐,全力防守,休养生息,只想守住江东半壁江山。   然则梁国步步紧逼,动不动就威胁出兵,军事讹诈。   这段时日,还弄出了《晋书》,晋朝都没灭,晋书就先出来了,提前给江东送葬……   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梁对秦是伐兵,对晋则是伐心,一寸一寸夺取晋室的正统。   这两年不断有江东士人北投梁国,再这么下去,江东的人心也就散了。   “汝家无故攻我汉中、蜀中,如何结盟?”一旁的郗超声色俱厉。   结盟可以,但怎么结,大有门道。   苻融云淡风轻,并未被郗超的厉声所慑,“此一时彼一时,当年大司马亦北伐关中,伤我将士甚重,既然我兄长都愿放下仇隙,大司马海内名士,何必纠结于往事?为表诚意,秦愿归还蜀中!”   “归还蜀中!”   其他将吏窃窃私语起来。   桓温亦脸上一喜,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也!   如今的他正缺这种功劳,弥补北伐失败造成的影响。   不过郗超却并不上当,“蜀中原本就是我家囊中之物,随时可取之,何须你家归还,真若有诚意,不如将汉中一并归还!”   汉中的意义比蜀中强多了。   苻融察言观色,知道桓温早已心动,两国结盟早已势在必行,桓温不过是想趁机多拿一些而已,当即冲桓温拱手,“汉中乃关中门户,大司马拿汉中,伐梁耶,伐我耶?在下诚心而来,未想大司马拒之千里,大伤远人之意,岂不闻辅车相依、唇亡齿寒之理?”   郗超与桓温对望一眼。   氐秦肯定不可能将汉中拱手让出,真若如此,苻坚这个天王也就当到头了。   交出蜀中,对苻坚威信影响甚大。   “博休言重了,晋秦结盟,势在必行!”桓温直接给这次谈判定了基调。   一个有雄心壮志之人,岂肯束手待毙?   桓温虽然屡战屡败,却从未忘记过兵败之耻之恨。   当年桓温年仅十八,为报父仇,枕戈泣血,置刃杖中,混入仇人家中,手刃仇敌。   如今梁国骑在他头上,这口恶气怎么可能咽下去?   桓温继续推行庚戌土断,训练士卒,严明法纪,为的不是给梁国当孙子,而是报仇雪恨。   梁国在北方打造战船,训练水军,要对付谁,不言而喻。   即便想要偏安江左,也许正面击败梁军一次!   桓温这几年一直在为此暗中准备着。   所以氐秦需要江东,江东亦需要氐秦挡住梁国的巨大压力。   “大司马英明!”苻融拱手一礼。   有桓温一锤定音,剩下的就是各种细节。   秦国需要晋国的粮草、军械,晋国需要秦国的战马牲畜,两边一拍即合。   “在下还有一计献与大司马,或能助大司马破江淮梁军。”商议了一个大概之后,苻融朝桓温拱手一礼。 第五百七十五章 离间   枋头,白沟中停着三条庞然巨物。   赫然便是李跃心心念念的大翼楼船,露出水面的部分就有三四丈高,上下五层,长约一百二十步,可容纳士卒两千余人,外蒙皮革,上置旗幡和刀枪,船弦上还架着二十六架大型重弩。   为了让这三条巨物来到枋头,工部还特意扩宽了白沟河道。   两岸百姓欢呼雀跃,简直比李跃还兴奋。   “有了此物,江东再无天堑!”李跃抚摸着船舷,爱不释手。   “虽有渡江利器,尚缺精干水手,单凭此物浮在长江之上,易为艨艟斗舰等小型战船围攻,我军战法仍需磨练。”马顾实话实说。   李跃就喜欢他这种态度,“无妨,朕给你们时间,伐晋非一朝一夕可成。”   即便灭了氐秦,要伐晋,也许准备很多年。   天时地利人心缺一不可。   而且李跃也没全把希望寄托在水军上,这是以己之短迎敌之长,梁国水军再怎么训练,也很难跟江东水军相提并论。   “谢陛下!”马顾拱手一礼。   “不过有此等利器,你们水军也不能闲着,先拿百济、倭国练练手,奴隶、金银、粮食,朕全都要!”   想要快速崛起,只有掠夺。   一个帝国的崛起,必然伴随周边族群的血泪。   李跃没兴趣行儒家的王道,太慢太缓,仁义道德不能当饭吃。   辽东需要大量奴隶建设城池,耕种放牧,放眼周边,也就百济、新罗、倭国。   “领命!”马顾面不改色的点点头。   一旁的辛粲咳嗽了一声,“我华夏乃礼仪之邦……陛下行此事,只怕留下骂名。”   李跃哈哈一笑,“区区骂名而已,后人愿意骂就骂吧,朕不争名声,只争朝夕,你可以记录在史籍上,朕就是要堂堂正正的去抢去掠夺!”   辛粲两眼珠子一翻,无计可施。   李跃入船舱巡视,上下五层,第一层为庐,第二层为飞庐,最上层为爵室,下面两层为舱室、储藏室。   马顾道:“孝武皇帝时,有豫章楼船,上有宫室,可乘载万人!公孙述盘据汉中之时,曾造十层赤楼帛兰船,东莱船坊正在打造更大的楼船,尚缺时日。”   楼船也分军用民用,汉武帝和公孙述的楼船明显就是观赏用的。   在海上船越大越能抵抗风浪,但在内陆,船不能造的太大,一则容易成为攻击的靶子,二则很多河道过不去。   “水军缺什么,可以列一张表单,要什么朕给什么,不实用的东西就别造了,多造些能打硬仗,能远航的舰船。”   大力出奇迹,钱和人砸下去,不信办不成。   恢复五铢钱后,国力越发强盛,出了军中,用钱的地方并不多。   李跃不爱修建宫殿,也不喜排场,吃饱穿暖即可,后宫皇室能节俭就节俭,连皇后都带头织布,所以李跃有底气说出这番话。   “唯!”马顾跟在后面连连点头。   游览一圈,感觉也就那样,船舱比较狭窄,跟后世没办法比,算一个不错的起点。   不过只要迈出第一步,以后总会慢慢改进。   李跃已经设置了海航院,海航司,总会开花结果的。   下了船,正遇卢青策马而来,“陛下,江东急报,苻坚归还蜀中,秦晋已经结盟!”   “天下三分,我强彼弱,两国结盟,势所必然,没什么大不了。”李跃并未惊讶。   吞并燕国,梁国实力再上一层楼。   苻坚若不跟桓温结盟才是怪事。   不过苻坚能吐出蜀中,说明他已经认清了形势,要全力与大梁掰掰手腕。   李跃策马返回邺城,常炜、崔宏、刘应、杨略恭候多时。   他们先一步收到消息。   “都快三年没敲打江东,他们又觉得自己能行了?”李跃笑道。   常炜道:“桓温推行庚戌土断,这几年实力有所恢复,此人颇为记仇,绝不会忘记合肥之耻。”   一本晋书,一本忠奸录,顶在江东君臣的肺管子上。   士族们都是要脸面的,谁也不愿遗臭万年。   “朕三年前没怕过他,现在又岂会惧他?若要举兵北伐,朕欢迎之至。”李跃不怕江东不北伐,就怕桓温龟缩不出。   “陛下英雄之气不减当年。”常炜笑道。   “有英雄之国,必有英雄之臣,有英雄之臣,必有英雄之君!”李跃也捧了他们一手。   众人皆有喜色。   寒暄完毕,杨略道:“近日校事府收到西面和南面的秘密消息。”   他这么郑重,肯定是大事。   “但说无妨。”   “西面,慕容垂与慕容德、慕容楷有密信往来。”   “景略知道否?”李跃问道。   “知道。”   关中情报,通常分成两份,一份送到邺城,一份送到王猛手上。   崔宏道:“慕容垂当不至于叛变,或许是关中离间之计。”   李跃也不相信慕容垂在这个时候叛变,要叛早在当年手中握有太原三郡时叛变。   无论如何,慕容垂携三郡归梁,有大功。   没有确凿的证据,李跃不会动他。   即便他叛变了,也无所谓,麾下全是黑云精锐,又有王猛压在头顶上。   “有王景略在,慕容垂不必多虑,静观其变,南面什么消息?”李跃没太在意。   杨略道:“据细作来报,袁真与晋司空车灌暗通书信,往来频繁。”   李跃一愣,两面同时离间计,这也太巧了。   江淮防御,一半压在袁真、邓遐身上,这几年不遗余力的支持,如果袁真背叛,江淮防线有崩溃的危险。   秦晋这虚虚实实的,配合默契。   崔宏道:“袁真与车灌有通家之好,又是儿女亲家,如若江东朝廷赦免袁真前罪,袁真或许会心动。”   袁真为江东征战了一辈子,总会有些难以割舍。   其他袁家人也都在江东为官,袁真不动心,袁真麾下将领呢?   他们跟江东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如果袁真叛变,这几年在江淮的投入就打了水漂。   李跃揉了揉额头,都说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真正事到临头,很难下定决心。   之所以不担心慕容垂,是因为西边有王猛压着,慕容垂翻不了天,南面梁啸一人,压不住袁真,何况袁真身边还有一个万人敌邓遐。   “将袁真之子袁瑾送还合肥,先看看动静再说,江东此时北伐,自寻死路。”李跃淡定道。   袁瑾在尚武堂改造两年,见识了大梁的强盛,已经转变了。   关键江东即便要北伐,也不会在这个时候。   所以很大概率,只是离间之计而已,借自己的手逼反袁真。   袁真麾下将士在庐州分了田地,未必会跟着叛乱。   这种事情,其实不必大惊小怪,镇之以静即可。 第五百七十六章 连环   给袁真写信的不止车灌,还有袁宏、袁质、袁方平等,都是当年衣冠南渡的陈郡袁氏,与袁真不是从兄弟,便是叔侄。   劝袁真放下与桓温的仇怨,抵御北狄扶保晋室方是正途。   如果一两个人劝,袁真不当一回事,但劝的人如此之多,让他一时有些犹豫。   年纪大了,难免多了一些感概。   回想当年与桓温并称名士,风流快活,心中仇恨也就淡了不少。   昨日建康的诏令已经送了过来,只要他反正,就升为右大将军,庐江郡公,扬州牧!   晋室为了策反他下了血本。   “兄长万万不可自误也,江东并非真心实意,乃离间之计也,一旦兄长背叛大梁,四方黑云精锐立至,兄长何以抵挡?届时不容于梁,亦将不容于晋也!”老表邓遐苦口婆心劝道。   也不知是朝廷疏忽,还是有意为之,厚赏了袁真一个,邓遐、朱辅这些将领只领了一个杂号将军。   “明公已经叛晋,复叛大梁,翻来覆去,失信于天下人也,他日大梁一统天下,明公此举乃是为袁氏取祸。”朱辅亦规劝。   “如今将士家家分得田地,转投晋室,庐州立乱!”   袁真跟其他江东士族有旧情,邓遐却没有,朝廷升他为右抚军将军,连升数级,投梁以来,朝廷更不曾亏待过他。   而在江东,他立下汗马功劳,却因出身寒门,在江东并不受待见。   究其原因,其父邓岳乃王敦之参军,参与王敦叛乱,坐罪禁锢,险遭族灭,后遇大赦,方才躲过一劫。   见两员心腹都不愿投晋,袁真立即清醒过来,下定决心,“若非尔等之言,某几自误也,此事以后不必再提!”   众人心中松了一口气。   “禀将军,桓冲率两万军出濡须,水陆并进,北上东关!”斥候忽来禀报。   东关是压在江东头顶上的一把利剑,比合肥更危险。   有了东关,便可凭借背后的巢湖训练水军,打造战船,然后顺流而下,突破濡须城,攻入长江,直捣建康。   曹魏嘉平四年(252年),司马师十五大军三路伐吴,司马昭率七万大军直扑东关,从而爆发了东关之战,诸葛恪四万吴军逆击司马昭,大破之,诸葛恪一战成名。   这两年大形势虽平缓,但下游的桓冲时常北上,试探东关防御。   “哼,如此便知桓温没安好心!”邓遐怒道。   桓冲两万人马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来,肯定不是来试探的。   “桓冲两万人马,溯流而来,东关坚固,无须惊慌。”袁真并没当回事。   “报,右卫将军率五千黑云精锐直奔合肥而来!”又一名斥候在堂外禀报。   桓冲两万人马,袁真不慌不忙,但梁啸的五千黑云军却让他方寸大乱。   显然,袁真与江东勾勾搭搭的消息已经传出去了。   梁啸这是快刀斩乱麻。   寿春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了制衡合肥,制衡袁真。   梁啸五千黑云军的到来,让事情变得复杂且麻烦起来。   方才还劝袁真不要背叛大梁的人,都屏气凝神,不发一言。   “哈哈,桓温行离间之计,欲置我于死地!先以袁氏宗族诓骗于我,然后泄露消息出去,再令桓冲北上,引出寿春黑云军,陷我于两难之地!”袁真年纪虽大,却没有老糊涂。   前后一串联,顿时明白了桓温的毒计。   袁真一时不察,碍于情面,没有第一时间上报,其行径不免惹人生疑。   其二,桓冲两万人马北上,明显无法攻破东关要塞,反而像是来接应的。   庐州的种种动静,落在梁啸和朝廷眼中,袁真十有八九要叛变了。   桓温计策一环套一环,虚虚实实,难以分辨。   “无妨,只需紧守东关,不令桓冲北上即可,朝廷自会明白。”袁真镇定道。   上表辩解肯定来不及,只能用行动表示。   桓冲过不了东关,一切都是白费。   邓遐脸上却浮起一丝忧虑之色,“江东处心积虑,只怕桓温手段不仅于此。”   桓温为了这次离间,下足了本钱,请动了江东当朝司空车灌,又拿出右大将军,庐江郡公,扬州牧的封赏,可见其势在必得。   而桓温不会不知道东关挡在面前。   所以眼下局面是,如果桓冲被挡在东关外,事情还能有所转圜。   一旦东关失守,袁真百口莫辩。   袁真麾下不少部将跟江东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东关有我族兄朱宪、朱斌防守,应该无事……”朱辅犹豫道。   朱氏乃江东吴郡四姓之一,顾、陆、朱、张,东吴时,出名将朱桓、朱异。   江东本土士族内部意见并不统一,有归心梁国的,也有对晋室忠贞不二者,也有两边观望者。   邓遐道:“朱宪、朱斌与你是远亲,其家眷不愿北迁!”   当初李跃饮马长江,逼江东为下国,令江东交出袁真麾下将士的家眷,但很多人不愿北迁,朱家时代居于吴中,故土难离。   “应远速率一万兵马南下!”袁真惊出一身冷汗。   东关守将其实不是朱宪与朱斌,而是袁真的两个儿子袁双之、袁爱之。   自己的儿子什么水平,自己心中有数,放鹰走狗谈玄论道一把好手,行军布阵领兵出战,一塌糊涂,当初是为了让二子积累功勋,以便日后升迁,如今反而害人害己。   朱宪与朱斌各有部曲,配合城外的桓冲,里应外合,事情就难以预料了。   邓遐二话不说,掉头小跑出堂。   一万大军集结需要时间,兵势如火,邓遐等不及,就领着集结的三四千人乘船南下。   不到两日,形势再变。   桓温既然行此离间计,肯定早就预谋好了,袁真被车灌、袁宏、袁质等人迷惑,已经落入其陷阱当中,如今醒悟过来,依旧慢了。   朱宪、朱斌二将叛乱,桓冲乘势攻关,袁双之、袁爱之措手不及,皆被生擒。   东关落入江东之手。   邓遐终究慢了一步,桓冲两万大军据关而守,邓遐等待后续援军。   桓冲逼袁双之、袁爱之写劝降信,送往合肥。   与此同时,梁啸大军到达合肥城外…… 第五百七十七章 东关   东关大堤上,援军越来越多。   足有六千之众。   邓遐左手持盾,右手持刀,望着关上晋军,“养兵千日,用在一时,敌立足未稳,人心未定,可击也!”   梁国分田分宅,让这些士卒过了几年吃饱穿暖的日子。   很多人原本就是北人,对江东没有多少归属感。   就连邓遐也是北人,祖籍陈郡陈县,与袁真是同乡。   大梁是正统的华夏王朝,还是晋室的上国,更增加了几分认同感。   这几年受鸿胪吏们的宣导,思想早已转变过来,司马家的那些破事,东晋君臣之龌龊,早已人尽皆知。   祖逖、李矩、苏峻、周玘这些人不是败在胡人手上,而是败在晋室君臣手上。   尤其是祖逖,与刘琨一样的大英雄,活生生被司马家气死……   人人心中都有一杆秤。   以前北方胡人肆虐,他们只能跟着司马家,如今梁国崛起,南北一对比,谁在“克复神州”,一目了然。   “愿随将军一战!”士卒们举起了刀矛。   “杀!”邓遐提着刀盾,身先士卒,踩着长梯攀城,身如飞猿,三两下就跃上东关。   手起一刀,砍翻一人。   立有十余晋军围攻,邓遐以一当十,一步不退,拿出万人敌的气势,奋命拼杀。   桓冲军中很多人都认识邓遐,既怜其被人污蔑,又为其声势所慑,莫敢上前。   只有朱宪、朱斌二人督军赶来围杀。   邓遐一见二贼,气冲牛斗,不惧如林之刀矛,与亲卫血步向前,身披数创,斩杀朱宪,朱斌大惧而退。   梁军纷纷登城。   兵力虽少,气势如虹。   然则晋军中一人手持双戟,迎面与邓遐撞上,“可识江东镇恶郎否!”   刀戟相交,火星四溅。   邓遐抬目望去,却是桓石虔,桓温北伐关中时,桓冲被秦军所围,桓石虔单骑入阵,从乱军中救回桓冲,秦军无人敢撄其锋。   二人在城头血战,两军在狭长的关上厮杀。   梁军虽然气势如虹,不过终究兵少,又非黑云精锐,一场恶战,两边都伤亡惨重。   令后阵观战的桓冲心疼不已,江东精锐本来就不多,死一个少一个,桓冲劝道:“邓应远,东关大势已去,何不早降?”   邓遐一刀劈开桓石虔,回望左右,士卒伤亡近半,敌军铁甲如山,已经没有机会夺回东关。   攻城本就凭一股气势,如果不是桓石虔拦住,只怕此刻已经取下桓冲人头。   “镇恶郎、镇恶郎,果然非同凡响。”邓遐全身浴血,长刀前指,晋军竟无人敢前。   只有桓石虔提着双戟准备再战。   却不料邓遐割下朱宪人头,带着人退走了。   “父亲!”城头上一将大声恸哭,却是朱宪之子朱绰。   桓石虔欲追。   此时城下还有未攻上来的千余梁军,列阵而待。   “东关在手,穷寇莫追,让他去吧。”桓冲被杀怕了。   要留下邓遐,至少还要付出两三千的兵力……   此刻,合肥城门大开。   五千黑云军却列阵在城外。   望着黑洞洞的城门,梁啸无论如何也不敢入内。   东关丢了、合肥丢了,只要寿春在手,日后反攻夺回便是。   但如果他手上这五千精锐没了,寿春很难抵挡晋军北伐。   寿春没了,淮南尽归江东,这将是大梁立国以来最大的一次失败。   所以梁啸不得不谨慎。   发生的一切,无不在表明袁真此人有问题。   “一炷香后,袁真不出城迎接,随本将杀入城中!”梁啸杀气腾腾道,他选择了最稳妥的办法。   如果杀错,大不了免去官职,或者赔袁真一命,但他的子嗣能得到朝廷的照顾,但如果合肥失守,他这个南中郎将,有失职之责。   梁国土地是他跟着皇帝一刀一矛打下来的,不容有失。   城中袁真不出来解释,更坐实了他心中有鬼。   “唯!”一众黑云将拱手领命。   寒风乍起,旌旗猎猎作响,黑云军杀意越来越浓。   一炷香功夫很快就过去了。   梁啸横槊立马众军之前,正准备攻城,北面数骑飞奔而来,“卫将军且慢,陛下有诏令至。”   来人正是袁真之子袁瑾。   一听到诏令,梁啸横起的长槊又放了下去……   邺城。   “东关失守了?”李跃眉头一皱。   终究还是让桓温得手了。   复盘整个离间计的过程,其实并没有多精妙,只是恰好利用了袁真的恻隐之心。   “邓遐率兵重夺,为桓冲、桓石虔所阻,斩朱宪而归,杀伤四千余众,重创晋军,桓冲不敢北进,固守东关,右卫将军领五千黑云军险些与袁真火并……”杨略说出南面各种消息。   卢青捧着一份奏章道:“袁真请罪书刚刚送到。”   毫无疑问,袁真有渎职之责,身边有邓遐、朱辅而不用,偏要派两个纨绔儿子去守东关。   而且江东劝降时,他肯定动摇了,才会一步一步落入桓温的圈套之中。   接连大胜,军中不可避免生出轻敌之心。   这几年袁真日子过的太滋润了,江东一向畏畏缩缩,谁也没想到桓温真敢动手。   李跃随意看了看袁真的请罪书,便扔在案几上,“有过则罚,有功则赏,免去袁真左抚军将军、庐州刺史,入朝为兵部右侍郎,升邓遐为庐州刺史,朱辅为庐州司马,建威将军,袁谨为庐州长史。”   袁真的确老了,不适合留在前线,不如返回邺城颐养天年,这样大家都放心一些。   此战可以确认两件事,其一,邓遐、朱辅对大梁忠心耿耿,其二,江东休养了这几年,实力恢复了一些,又开始蠢蠢欲动。   “东关失守,好在合肥还在手上,梁将军正在组织反攻。”崔宏拱手道。   “梁啸一动,桓温必支援,桓温一动,苻坚必然来犯,别忘了,他们刚刚结盟,遣使申斥江东,无下国之礼,让他们归还东关,以及被俘的将士。”   李跃望着殿外飞扬的大雪,一年又到了尽头。   梁国还在休养生息阶段,不宜发动大战,能用外交手段解决最好。   东关虽然丢了,合肥却还在手中,无伤大雅。   不过以后梁国水军与江东水军在巢湖中正面相对了。   这也不是坏事,两边打起来,才知道差距有多少。   水军同样不是练出来的,是战场上杀出来的。 第五百七十八章 请退   “给江东一些幻想未尝不可,一个东关而已,朕等着桓温再次北伐!”李跃神色不变。   一统天下,肯定不会事事顺利,什么都按照自己的心意来。   秦晋也都有人才,都在励精图治。   这跟暮气沉沉的燕国有天壤之别。   堂中气氛温和许多,其他人也舒展了眉头。   “东关实则不利于我军防守,迟早为江东所得。”常炜拱手道。   东关横亘在濡须水上,左右皆是大山,北面为巢湖,在此地大战,胜了,无法乘胜追击,败了,难以退回合肥。   当年司马昭东关大败,七万大军进退不得,全军覆没,死伤流离,司马师还特意为此修改了礼制,一切从简,守丧期间也不禁止婚嫁和入仕。   所以只有将晋军吸引到空旷的合肥地带,才能予以重创。   孙权在合肥动辄送上十万人头。   桓温只要再送上一次北伐,江东必亡无疑。   有时候稍稍战略收缩,不失为明智之举。   此战失利也可警示诸将,不可掉以轻心,敌人并非随意揉捏的软柿子。   崔宏道:“欲破江东,不在江淮,而在荆襄也!”   “不错,欲取荆襄,必先取关中、汉中。”李跃将矛头重新对准西面的氐秦,感觉此次桓温出手,跟氐秦的鼓动不无关系。   秦晋一结盟,两边胆子都变大了。   以前听话的江东,如今也敢出兵来捋虎须。   对南面,还是要以攻心为上,真正的敌人在西面。   不是看不起桓温,江东也就那么点志气,就算桓温全心全意的北伐,后面照样有人拖后腿,更何况桓温一直有自己的私心。   “臣建议大张旗鼓的邀请苻坚,约其一同攻打江东,平分其地。”崔宏眼珠子一转,生出一计。   这是离间秦晋之间的关系,试试两边的关系紧不紧密。   就算不成,也能恶心一下桓温。   一年就这么过去了,新的一年扑面而来。   新年伊始,尽管风雪交加,邺城还是一片热火朝天。   去年大丰收,家家户户都有了余粮,到了年底,买上牛羊肉,回家过个肥年。   邺城什么都缺,唯独不缺牛羊牲畜。   去年三万黑云军北上狩猎,收获不少牛羊回来,梁国山泽林河皆对百姓开放,可以随意渔猎,肉食不是太缺,一般人家到了年底,总能吃上一口。   今年邺城比往年更加繁华,南来北往的商贾带来各种未见的新鲜东西。   东海的海货,辽东的山货,就连江东的孔雀翎、海珠也有。   马顾的水军还掳掠了几个倭女,送到宫中,李跃一见倭女又矮又瘦,实在没有兴趣,还给马顾了……   邺城已经成为普天之下最繁华的城池。   热热闹闹的过了一个年,上元节,邺城百姓自发的燃起花灯,满城风雪,点缀上各色花灯,别有一番韵味。   李跃取消宵禁,百姓彻夜欢腾。   国家强盛,从百姓脸上就可窥见一斑。   永嘉之乱带来的深重苦痛,终于褪去了一些。   新年伊始,大梁帝国又开始运转,李跃从后宫胡姬们的床上挣扎起来,投入朝政之中。   桓温的回复到了,口气都跟以前不一样,东关之战,是江东这几年来少有的胜利,“陛下既有北土,当归还淮水以南,两家方可重归于好……”   桓温当然满足于一个小小的东关,看的语气,连寿春都想一并要了。   李跃大为高兴,不怕江东北伐,就怕江东一门心思的窝在长江以南。   历史上,蒙古跟南宋死磕了三十四年,花了六年时间才攻陷襄樊。   “江东背信弃义,无礼在先,休怪朕他日伐之,阁下欲取淮南,可速发兵!”李跃也不会废话。   诏令刚发出去,苻坚的回信也到了。   比桓温油滑多了,说什么关中疲敝,百姓食不果腹衣不遮体,陛下若欲出兵,他苻坚砸锅卖铁也会跟随,但要支援他五十万石粮草……   两人性格截然相反。   桓温年长而气盛,苻坚年轻而狡诈。   “将苻坚的信送给桓温,让他品评一番。”李跃当起了中间人。   “如此直接送过去,只怕桓温不会上当,不如通过校事散播流言。”崔宏越来越有谋士风采。   “流言只怕也没多少用处,他们刚刚结盟,正是两情相悦之际,上不上当是他的事,一次不成,还有下一次。”李跃没抱太大希望。   “陛下,袁真将至邺城。”卢青前来禀报道。   “走,一起出城迎接。”李跃披上貂领皮氅。   陈郡袁氏是当年衣冠南渡的士族之一,袁真本身也是名士,在江东有重要影响力。   给他面子非常有必要。   至少能让邺城的江东士子们看到大梁的诚意。   羽葆鼓吹,黄麾青盖,甲士成群,浩浩荡荡出城迎接袁真。   风雪虽停,寒意犹在。   城外冰天雪地。   等了许久,终见袁真车马缓缓而来。   一见天子仪仗,袁真慌忙从马车中出来,快步赶来,拱手一礼,“罪臣袁真拜见陛下。”   李跃连忙扶起,“袁将军多礼了,胜败乃兵家常事,不必介怀,以后兵部尚需阁下打理,亦可为朕指点迷津。”   “臣、已老迈,实不堪如此重任,陛下虽不降罪,臣悔恨无极,只求一宅,颐养天年。”袁真一脸诚恳。   李跃先是一阵诧异,不过转念就想通了,在朝中任职,没有靠山,人生地不熟,是件非常危险的事情,很难立足。   袁真又是败军之将,在朝中更是寸步难行,容易卷入是非之中。   与其厚着脸皮当这个兵部右侍郎,还不如借着这个机会退出,为他的儿子袁瑾铺路。   袁瑾有尚武堂出身,算是天子门生,前途远大。   “袁将军如何如此?你我君臣好不容易相会……”   “陛下心意臣铭记五内,然则臣的确心力不济,前者不慎中桓温离间之计,险些铸成大错,兵部如此显位,臣实不敢担之,还望陛下另择贤能。”袁真去意已决。   辛粲七十多了,还赖在文学馆不走。   袁真也就六十上下。   见他心意已决,李跃也不好强留,他这么识相大家都愉快,留在兵部不见得就是什么好事。   勉励一番,封了一个银青光禄大夫,再挂了一个雍州刺史的闲职,算是高高捧起。 第五百七十九章 围堵   新年新气象,五路围堵之策已经施行了半年。   前期都是修建营垒,蒲坂、潼关、武关固守不出,上庸与定襄的秦军却频繁出击,半年时间里发动了上百次的小战。   五路围堵大军中都是以黑云精锐为核心,对付秦军偏师绰绰有余。   黑云军冲下黑云山时,不是在厮杀、血战,就是在与野兽搏杀,战斗欲望极强。   无论是千人以上的小战,还是十几人的恶战,黑云军都占到了不少优势。   不过秦军在厮杀中也飞快成长起来,不敢正面厮杀,凭借当地胡人的支援,以偷袭、突袭为主,打完就跑,防不胜防。   弄得高云不得不下令凡是见到骑马的胡人,不问情由,皆斩之。   此令一下,北路推进立即快了不少,收复云中,将匈奴、氐秦、鲜卑等势力挤出定襄。   上庸三郡山路居多,以步战为主。   秦军修建了不少坞堡,扼守在山道上。   不过秦彪也是一员宿将,一面令随军工匠制作攻城器械,一面广派斥候,摸清山川地形。   黑云军老卒当年就是从山上下来的,骑兵和水军在三国中可能处于二流,但山地战步战冠绝天下。   秦彪一寸一寸的蚕食,各个击破,逐渐收复新城郡。   还特意上了一道奏折,称赞孟宽、李佑骁勇,小小年纪,各斩首两级,射杀三人……   李跃没当回事,这种顺风仗,身边还有一众黑云将守护,并不能说明二人就真的善战,不过是提前感受战场氛围而已。   与南北两路相比,武关、潼关就显得平静许多。   氐秦的防守重心都投入在这两关之上,皆设有五千人规模以上的守军,以重将坐镇,明哨暗哨无数。   短期内难以打开局面。   不过真正的大场面还是在蒲坂。   开春之后,王猛亲率两万大军,出太原,召聚薛、裴、柳、卫等豪强一万七千部曲,加上魏山部一万黑云军,三面围困蒲坂城。   苻坚自称天王,氐秦号称继承羯赵,吸引了大量胡人势力。   同样,大梁从晋室身上拿到了正统,也得到了北国士族豪强的支持。   薛、裴、柳、卫等士族不仅出兵,还自备粮草军械……   这时代,华夷矛盾远远大于内部矛盾。   北国深受胡虏之害,士族豪强们在克复神州恢复华夏上,不遗余力。   除了出于民族大义,也是为了实实在在的利益,现在多出一份力,将来就多吃一口肉。   蒲坂北东南三面,营垒密密麻麻。   得到河东当地士族豪强的支持,为梁国节省了极大的精力。   他们非但修建营垒,还就地造起了坞堡。   这玩意儿就是一座纯军事的小城,里面储备了大量粮草和军械,一副长期戍守的架势。   氐秦也感受到了巨大压力,苻飞将治所从冯翊迁到蒲津渡口,与蒲坂隔河相望。   王猛也没急着进攻,而是将士卒分成三部,一部屯垦,一部戒备,一部休整。   河东土地肥沃,两汉时便盛产粮食,还有盐池之利,汉末时,曹操以名臣杜畿为河东太守,河东政绩常为天下之最,替曹魏出人出钱出粮,征战四方。   “慕容垂与关中还有密信往来否?”   有袁真之事在前,李跃不得不小心。   或许慕容垂并无二心,但的部下未必。   “每月一封,皆出自慕容德、慕容楷之手,苻坚并未参与。”杨略如今的心思都用在西面。   “昨日慕容垂上表兵部,准备对潼关发动一次突袭。”刘应拱手道。   “这种事情他自己拿捏即可,只要征西将军府不反对,朝廷一概不问。”   慕容垂千里迢迢上表邺城,实则是在表忠心,让朝廷对他放心。   有这个默契在,李跃也就放心了。   慕容垂不是袁真,跟氐秦没什么联系,不会受苻坚蛊惑。   杨略道:“还有一事,桓温在江东厉兵秣马,似有北伐之兆。”   李跃心花怒放,“朕等的就是他北伐!”   有氐秦牵制,梁国不能全力进攻江东,桓温依托长江防线和精锐水军,防守严密,黑云军一时之间的确难以撕开缺口,但如果他自己北上送死,那就另当别论了。   秦、晋,任何一国灭亡,剩下一国都支撑不下去。   “陛下可再遣使斥责江东背弃瓜步之盟!”还是崔宏脑子好使。   越是刺激桓温,桓温越是有可能报复。   当年李跃陈兵瓜步,饮马长江,是江东主动上来和谈的,承认上下国之分。   桓温以下国犯上国,无论如何都说不过去,是典型的背信弃义之举。   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失去大义名分。   跟北方胡人大战,不需要这么多弯弯绕绕,但跟江东纠缠,用这些道貌岸然的东西,可以事半功倍。   桓温麾下的北方流民不一定愿意与大梁刀兵相见。   晋国治下分为两部分,一部是江东本土,北伐对他们而言吃力不讨好,另一部分则是北方流民,也是晋军的主要战力。   李跃争的也是他们的人心,“既然申斥,不妨给江东士民看看,公道自在人心,让他们自行评断,江东的校事和鸿胪吏全力配合,一人北上,分田百亩,举家北上,分田三百亩,赏屋舍一座,两年免赋!”   桓温庚戌土断,只是增加课税与徭役的人口,以稳定晋国税收,大量百姓依旧没有田地,成为士族豪强的僮仆和佃农。   江东多山多水,能耕种的区域就那么多,士族豪强林立,疆域看似不小,实则大片未规划的蛮荒之地。   普通人生存压力极大,桓温也不敢拿刀往士族豪强身上戳,不然他这个大司马肯定坐不稳。   庚戌土断更像是调整和互相妥协。   梁国则恰好相反,国土处于富饶的关东大平原上,开发了几百年,不缺土地,极度缺人,来多少李跃都能吃下。   “陛下此策,定能瓦解江东人心!”崔宏笑道。   “先别高兴早了,且看桓温如何应对。”   这些计策只能作辅助之用,真正决胜还是要看战场。   你有张良计,他有过墙梯,江东肯定会有防范之策。   谢安、郗超、王坦之、王羲之等人逐渐走上江东政治舞台,江东不缺人才。   不过桓温只要敢提兵北伐,这一次李跃必下定决心先灭了晋国。 第五百八十章 借势   不战而收复蜀中,奇谋可定东关。   这是自褚裒北伐以来少有的大胜,桓温在江东声名大躁动,威信和声望恢复不少,连谢安在桓温面前都以臣下自居。   司马昱干脆求仙问道,不涉朝政。   晋帝再次升桓温为丞相,增食邑万户,加前部羽葆鼓吹,武贲六十人,召其入朝辅政。   “此二胜足雪合肥之耻乎?”桓温对合肥之败深以为耻,尤在关中大败之上。   北伐关中虽然败了,但重创了氐秦,射杀氐秦太子苻苌,重伤苻雄,自己损失也就万人。   但合肥大败损失极大,晋军被俘数万,还令梁军长驱直入,饮马长江,江东一片惶恐。   “未可也!”郗超实话实说。   “今梁国兵力悉陈于河东,江淮空虚,苻坚与建康诸人皆劝吾北伐,众位意下如何?”桓温扫了一眼在座诸将。   桓豁、郗超、朱序、竺瑶、袁宏、朱斌、朱绰等荆襄将吏皆在列。   梁国重心在西边、北边,江淮防线兵力反而不多。   只有寿春梁啸部五千黑云精锐,淮北一万镇军,邓遐部两万水军,加起来不到四万。   如今东关在手,合肥近在眼前。   东关之胜,极大激励了江东士气,梁国并非不可战胜。   自曹魏以来,合肥便是压在江东头顶上的一把利剑,必欲除之而后快。   是以孙权屡败屡战,孙权之后,江东亦多次出兵攻打合肥。   “苻坚劝兄长北伐,乃是为缓解梁国压力,至于朝廷诸公,只怕未安好意。”桓豁是桓家除桓温外最有军略一人。   其子桓石虔、桓石秀、桓石民等皆以武勇闻名。   郗超拱手道:“朝廷鼓动北伐,乃是置明公于火上烤也,合肥坚固,有水军之利,一旦失利,明公威信不存也。”   非但北伐不怀好意,升桓温为丞相,入建康辅政,同样包藏祸心。   桓温离开荆襄,等于脱离了根基。   建康是江东士族的地盘。   当年王敦、苏峻都曾入主建康,也都被各地士族豪强群起而攻之,最终兵败。   朝廷已经几次征召桓温入朝,桓温死活不肯去,一再推辞。   “如此说来,尔等皆不愿北伐?”桓温一脸平静的望着众人。   朱序道:“属下以为时机未到,梁秦并未交兵,江东亦未做足准备,贸然出兵,胜负难以预料,还望大司马明察。”   “何谓时机?北国一日强过一日,今日不征,明日不伐,乃坐视其壮大。”桓温一反常态的坚决。   众人皆不好再劝。   不过郗超最知桓温心意,笑道:“明公之言是也,梁国屡次三番欺辱江东,乃是压制江东人心士气,假以时日,人心不在,士气低靡,何以抵御北虏?近日便有江北百姓北逃,不可不防。”   梁国攻心之计弄了这么多年,每实施一次,江东之正统便去一分。   这让江东有识之士大为忧虑。   尤其近日,传言只要北上,梁国便分田赐宅,吸引了不少人。   权臣之路永无止境,不进则亡,桓温需要借北伐迈出最后一步,亦需借北伐凝聚人心。   “不错,北伐势在必行,不必多言,诸位各尽其职,各安其事,吾立即上书朝廷,奏请北伐。”桓温大袖一挥,决心已定。   不数日,建康便收到了桓温的奏表。   “数年不战,人心离散,畏北虏如虎,前有伪史问世,后有忠奸录出,北虏亡我之心不死,今庚戌土断颇见成效,府库充足,将士用命,当奖励三军,激励士气,携东关胜势,一股荡平寿春,全据淮南,国家方可图久安之计也……”   王坦之抑扬顿挫的念了出来。   谢安沉眉不语,王彪之闭目沉思。   司马昱一脸烦躁,“哼,桓温竟真敢北伐。”   原本以为桓温不敢北伐,所以故意鼓动,只要桓温退缩,便有怯战之心,然后他们运作一番,可以借此事打击桓温声望。   没想到桓温来真的。   “北伐又如何,我等在后掣肘,他还能成事否?北伐大败,桓温有何颜面见天下人乎?”王坦之叫嚣道。   谢安淡淡道:“不可,前次北伐失败,梁军饮马长江,此次若败,梁师必下长江,试问江东何以拒之?”   此言一出,众人不禁又沉默起来。   “难道全力协助桓温北伐不成?”王彪之亦深恨桓温。   满朝文武,也就王家敢如此。   桓温掌权,损失最大的便是王家,王与马共天下,有可能变成桓温一家独大。   “大司马未必真要北伐,而是借北伐凝聚人心、激励士气,北攻合肥,兹事体大,未有两三年准备,焉能成事?”谢安是除郗超外第二个看穿桓温心意之人。   喊着北伐,不一定真要北伐。   就算北伐,什么时候出兵,什么时候动手,都大有讲究。   桓温虽然两次北伐都失败了,但其兵略,依旧为江东之最,不会不知道北伐时机未到。   而如此叫嚣北伐,还能牵制梁国,响应氐秦。   梁国大军压在西面,窥望关中,苻坚压力极大,桓温总要做点什么。   不然在盟友面前过不去。   “原来如此!”司马昱叹了一声,“他要北伐,便让他北伐去,我等静观其变即可。”   “然则,梁国斥责当如何应对?梁若真出兵伐我……”   这几天面对梁国使者韩绪的,都是王彪之,低头挨训,抬头陪笑,滋味实在不好受,更让他担心的是黑云军再次南下。   几人目光都投向谢安。   谢安神色还是那么和缓,思索一阵后,慢悠悠道:“梁之宿敌,秦也,秦未灭以前,定然不会南下,且大司马虽进取不足,防守有余,东关、濡须、襄阳、樊城皆在,江东可保无虞。”   梁国斥责的越厉害,越是不会南下。   江东当孙子憋了这几年,也积累了些实力。   “不错,即便黑云军南下,要烦心的也是桓温,我等急什么?他桓温不是想篡位么?先去过梁国这一关!”王彪之眉头舒展开来。   言语之中,对桓温的忌惮还在梁国之上。   有氐秦在,江东其实没那么大的压力。   魏蜀吴三国鼎立了六十年,如今梁国虽强,未必强过当年的曹魏。   而氐秦实力远胜当年蜀汉。   江东君臣的心态已经发生了变化,从王导时的“克复神州”变成了偏安,对收复故土已经不抱什么希望。 第五百八十一章 大才   桓温叫嚣北伐的声音越来越大,李跃望眼欲穿。   只要他出兵北上,集结在枋头的兵船便会日夜不休的南下,一股荡平晋军,跨过长江,踏平江东。   但桓温除了叫嚣之外,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动作。   今日增兵樊城三千,明日增兵东关五千,后天输送五万石粮,再后天迁走江北百姓,改为军屯,长江之上水军横列,限制百姓北投梁国……   时间一长,李跃也回过味来,桓温这是光脱裤子亮家伙,但就算不办事。   非但不办事,还送了一封信来。   威胁若不归还合肥、寿春,将发十万大军,与秦军东西夹击关东。   “居然敲诈到朕头上来了。”李跃不怒反笑。   崔宏道:“桓温非无能之辈,只是心术不纯,否则当年焉有氐秦?依臣之见,江东暂不可图也。”。   本来指望桓温再来一次北伐,直接葬送江东。   没想到桓温学精了,借北伐之势,而不行北伐之实。   严格说起来,桓温用兵水平、眼光、手腕都不差,只是缺乏决心,总是在关键时候犹犹豫豫。   如今江东兵权都掌握在他手上,直接干就完事了,江东早已不是几十年前的江东,他却非要脱裤子放屁,通过北伐建立功勋,结果玩脱了。   不过桓温这么叫嚣北伐,其实也是另一种默契,短时间内江东不会北伐。   细作传回的消息,江东并没有大规模征集粮草征发民夫。   也就是说未来两三年,南面不必担心桓温的威胁。   梁国可以安心发展,积蓄国力,将精力放在西边。   “不可图就先放一放,西面五路人马,耗费着实不少,今年春耕须加大力气。”李跃打消了灭晋之念。   桓温合肥大败后,越来越苟,越来越稳,完全不给机会。   “陛下放心,此为各州县官府头等大事。”   这年头没有谁敢忽视春耕。   粮食是最大的政绩,有了粮食就有了人口。   从去年开始,梁国就爆发了一轮婴儿潮,朝廷拿出真金白银鼓励生育,各地的医馆医社也忙的脚不沾地。   月姬带着医营巡视各州,一面救死扶伤,一面接生。   想要解决北国夏夷对立的问题,其实很简单,华夏人口占据绝对优势,问题也就不存在了。   李跃还在思考如何快速积累国力,该用的手段基本都用上了。   与大梁接壤的势力不是太远,就是啃不动。   周围能抢的都抢了一遍。   不但拓跋什翼健跑的没影了,连往日不断南迁的高车、丁零、柔然也都跑的远远的,不给一点机会。   在黑云山上养成的习惯,不能出去劫掠,李跃全身难受,总感觉心中不踏实。   盯着地图看了许久,目光逐渐落到百济、新罗、倭国上。   去年马顾的水军就登陆了倭国,掳走几百人。   既然能登陆倭国,那么登陆百济、新罗肯定没问题。   大梁立国都这么多年来,百济、新罗从不来朝见,未免不把大梁在眼里。   既然不来朝见,不请求册封,就不是大梁的属国。   这年头不是朋友就一定是敌人。   国与国之间的关系更为纯粹,四海之内,日月所照,皆为臣妾!   从马石津(大连)到百济,比到辽东的距离差不多,乘着季风,贴着海岸线三两下就过去了。   枋头周围集结了大量船只,总不能就这么闲着吧?   光投入没有回报,就不是良性循环。   百济倭国的奴隶、钱帛、粮食、矿产都是资源。   而且百济也不是什么好鸟,八王之乱,五胡乱华,华夏衰弱,百济趁机出兵,企图吞并乐浪郡,但都被晋朝乐浪太守击败,责稽王、汾西王两代君主都折在乐浪郡。   如今在位的是近肖古王,励精图治,百济国力增强,大有北侵之意。   乐浪也就是后世半岛西北部大平原。   永嘉七年(313年),终为高句丽所夺,燕国目标在中原,没管这片土地。   马顾的水军还可乘机劫掠高句丽一番。   “令马顾、沈劲出兵劫掠高句丽、百济!”李跃不再犹豫。   这年头没什么不好意思的,道德模范诸葛武侯北伐时,也弄走了不少曹魏百姓,此事见于《三国志·蜀书·诸葛亮传第五》:   亮拔西县千馀家,还于汉中。   亮出祁山,陇西、南安二郡应时降,围天水,拔冀城,虏姜维,驱略是士数千人还蜀。   乱世有乱世的好处,你强大了,可以肆无忌惮的劫掠别人。   文学馆养着那么多人,以后自会有人洗地。   李跃也不在乎这点名声,成王败寇而已,弱小才是原罪。   “臣有一族侄,早年迁居渤海,擅驱舟渡水,结交道人,年方十五,才干胜臣十倍,愿出海击贼!”一旁的卢青拱手道。   范阳卢氏,曾为天下士族之冠。   族中出一两个人才不奇怪,不过才干胜卢青十倍,略有些夸张了。   大梁科举十七方能参加,年方十五,年纪不够。   如果卢青推举入仕做官,李跃肯定不会答应,但推荐他出海,却是出于公心,这年头养尊处优之人,谁愿意冒着风浪出海砍人劫掠?   “哦?叫什么名字。”李跃来了兴趣。   “卢循。”   “卢循?”李跃一愣,这不是几十年后与宋武帝刘裕对着干的海贼王么?   范阳卢氏曾号称北州冠族,从汉朝一直辉煌到隋唐,竟然也出了这么一位不拘一格的人物。   “大才,的确是大才。”李跃喃喃自语。   现在是正兴四年(360年),桓温四十多岁,江东双玄即将登场,刘牢之诸葛侃已经出来了,那么气吞万里如虎的宋武大帝也快出世了。   历史上刘裕北伐南燕,卢循与徐道覆从广州水陆并进,由湘水打到荆州,兵卒十万,战舰数以千计,顺江而下,直抵秦淮河口,逼的刘裕回防建康……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时间过的真快。   不知不觉间,一个新的时代即将降临。   “陛下?”卢青一愣。   李跃干笑一声,“范阳卢氏,大才何其多也,准了!”   这年头人才一抓一大把。   卢循在历史上名声不太好,但出去祸祸别人,应该没什么问题。 第五百八十二章 挣扎   随着梁军包围越来越牢固,蒲坂仿佛汪洋之中的一叶扁舟,只剩下西面与蒲津渡口相联。   而这四十多里的通道,成了蒲坂的生命线。   需要从关中不断输送粮草,才能维持城中一万五千多守军的生存。   不过王猛一直不堵死这条通道,甚至不向西面渗透,任由关中的粮草不断输送进来。   围困的时间久了,城中逐渐涌起一种恐慌情绪。   梁秦二国的实力在蒲坂得到最好的体现。   北东南三面水泄不通,营垒连着坞堡,旌旗蔽日,鹿角如林,梁军宛如一群群蚂蚁,不断有骑兵进进出出。   天气晴朗时,还能看到从北面长蛇一般的牛羊,浩浩荡荡送入各营之中。   每座营垒后方的耕地上,青翠的麦苗已经破土而出。   虽说王猛一直没有进攻,但邓羌不敢有丝毫松懈,蒲坂是关中大门,一旦失陷,关中不保。   而士卒一旦适应这种对峙,精神上就会松懈。   这是最可怕的。   蒲坂之所以能跟六七万梁军对峙,靠的就是一口心气,没了这口心气,蒲坂也就没了。   千余秦军精骑聚集在南城门前,领军的是邓羌从弟邓麾。   “梁贼围城已久,必然疲惫,众将士当出城与敌决死!”邓羌振臂而呼。   上一次出击还是一个多月前,攻的是东面大营,发动五千多精锐。   但非常不凑巧,遇上了魏山的黑云精锐,只杀伤五六百人,却阵亡了一千八百余众,若非邓羌见势不妙,杀破重围,这支人马都将片甲不归。   休整了一个多月,邓羌再次决定出击。   守城最忌死守。   一味龟缩不出,会降低己方士气,助涨敌军气焰,让敌军可以从容布置兵力,调动攻城器械。   “杀!”   这千余精骑无不是精锐中的精锐,身经百战,视死如归,一半是华夏子弟,一半是氐人。   南城门打开,千余骑跃马而出,邓羌升为主将,亲自登上城楼,击鼓助威。   千余骑兵,在偌大的营内面前仿佛一条扭动的蚯蚓。   正面密密麻麻的鹿角堑壕,无法进攻,向西奔行半里,才见一缺口。   邓麾一马当先,毫不犹豫的冲了进去。   十八面战鼓在城头疯狂响动,城下厮杀声如若雷鸣。   梁军同样也松懈了,措手不及,兵慌马乱。   秦军在营内中肆意冲杀,如入无人之境。   蒲坂城上欢声雷动,士气仿佛瞬间恢复到顶峰。   “将军,可以全线出击,一举拔掉南面敌营!”彭超又得意忘形起来。   不过这一次邓羌没有惩罚他,而是死死盯着敌营。   一千骑兵在数万人的敌营中,如滴水入海,虽然掀起了混乱,但并未挫动敌军。   秦军看似闹的欢腾,实则被限制在左营之中,周围都是鹿角壕沟,根本过不去,造成的伤亡也不大,也就一两百跑慢了的梁军,被刺于马下。   “此为陷阱,敌军亦在等我们出城!”邓羌很快就有了决断。   “那二将军……”另一员副将俱难担忧起来。   “再等等!”邓羌沉住气,注视着战场。   大营中秦军冲杀了一阵,很快就气力不济。   并且逐渐感觉到了危险,四面都是鹿角长矛,被限制在一块方圆三四百步的区域中。   鹿角之后,无数梁军涌来,弯弓搭箭,朝着他们。   “退!”邓麾很快就有了决断。   然而为时已晚,身后忽然涌出一支八百余人的甲士,身披黑红铁甲,壮如虎牛,人人手持大斧、狼牙棒等重兵。   “黑云死士!”邓麾心中大惊。   战马亦被扑面而来的杀气惊扰,人力而起,扭摆身体,将邓麾甩下马来。   还未战,心已怯。   秦军与黑云死士激战过多次,知道这些人是亡命徒中的亡命徒,装备精良,常能以一当十,以厮杀为乐。   一阵狂风袭来,掀开前左营的布幔,露出里面的魁梧身躯和狰狞铁甲。   竟然全都是黑云死士,至少三千余众,他们的目光并非困于营内中的这千余人,而是城墙上的秦军。   后路被堵死,三面不得出。   这支骑兵已经穷途末路,邓麾率下马,被战马踩了几脚不知死活,失去主将,千余骑仿佛无头的苍蝇到处乱窜。   但没人关心他们的死活,都在等待蒲坂城中的援军。   梁军外松内紧。   王猛此前下了严令,谁的营垒被击破,谁的人头就不保。   而南营看似最弱,却是薛强亲自坐镇,早已料定秦军会出兵。   这个陷阱也是他准备了多日,虽然简单,不过几万人的大战,用不着多复杂,够用就行。   弄得太复杂,反而被邓羌看出端倪。   “那么,邓羌会否出城一战?”薛强捻须笑,颇有儒将之风,兵凶战危,他却只穿了一件儒甲。   “若能攻破蒲坂,擒杀邓羌,可作进献之礼,略表我河东士族之心!”裴慬站在薛强身后笑道。   河东裴氏在西晋也是一方豪门,与琅琊王氏同盛于一时,人称“八裴八王”,即裴徽比王祥,裴楷比王衍,裴康比王绥,裴绰比王澄,裴瓒比王敦,裴遐比王导,裴危页比王戎,裴邈比王玄。   不过八王之乱后,裴氏四分五裂,大部分选择避祸凉州,投奔张轨。   凉州被苻坚吞并,一部分裴氏返回河东。   天下形势已然明朗,梁国有一统天下之姿,关东恢复安宁,裴氏自然要抓紧机会。   “王都督若一声令下,我卫家原为前部,区区一邓羌何足挂齿?”卫琤年近五十,是几人中脾气最大的一个。   在江东被看杀的卫玠,正是他的从兄。   不过关系靠的比较远,卫玠那一支衣冠南渡了,才有了卫琤出头之日。   “尔等焉知王都督之谋?”薛强扫了几人一眼,全都闭上了嘴。   咚、咚、咚……   城墙上战鼓再次响起。   但城门却闭上了,这一举动,等于放弃了城外的骑兵。   “蒲坂还能守几日?”薛强悠悠道。   营中骑兵士气跌落谷底,连战马都精疲力尽,梁军一拥而上,生擒了这批人。   “将他们送至北营,交给王都督。”   “唯。” 第五百八十三章 将尽   “要杀便杀,我等绝不投降!”邓麾见到王猛,立而不拜。   王猛一句话都没说,他却先来了一句。   “大胆!”几员黑云将上去便要教训,却被王猛拦住了。   “果真不降?”王猛目中带着几分杀意。   “誓死不降!”   “真壮士也!来人,松绑。”王猛眼中杀意变成了笑意。   这一举动让邓麾疑惑不已。   “回去告诉邓护军,邓氏乃大汉名门之后,今为羌氐效命,抗拒华夏正统,岂不令祖宗蒙羞?”王猛也不废话,放走了邓麾。   随后亲至俘虏营,一一抚问,伤者治之,饿者食之,寒者衣之。   还询问每一个人的籍贯,无论夏夷,皆一视同仁。   却不劝降任何人,五六日后,相处融洽,却亲自送出大营,让他们回返蒲坂。   众皆不解其意。   王猛笑道:“昔日羊祜镇襄阳,施怀柔、攻心之计,吴军军心瓦解,遂有王濬楼船下江东,氐秦顽烈,当以柔克之,两军对峙大半年,近日秦军粮草转运比往常晚了七日,可知关中疲敝!”   留着西面,就是为了消耗氐秦粮草,窥探关中形势。   秦军自夏阳设防,在大河以西修建五十多座营垒,屯聚四五万大军,每日消耗的粮草是个天文数字。   别看秦国疆域如此大,实则能耕种的土地并不多。   长年累月的征战,早已耗空了苻建留下的家底。   当然,士卒可以吃的东西很多。   但苻坚如果无所不用其极,对关中的破坏更大,凉州的士族只会更加离心。   整个氐秦也就两百万人出头。   即便士卒什么都吃,也解决不了根本的问题,梁国的威胁依旧在。   国力的差距不是一时片刻便能弥补,更何况自东汉以来,华夏的重心基本都在关东。   人口、耕地、城池、物产,都远远强于疲敝的关中。   “都督当防其孤注一掷!”房旷提醒道。   “孤注一掷?吾求之不得!”   花费大半年打造的营垒不是纸糊的,王猛麾下三万大军一直引而不发。   从云中到太原、河东、弘农、南阳、上庸,梁军严阵以待。   “氐秦与大梁相争,自不量力!”苏权对王猛佩服至极。   “短则半年,长则一年,关中必破。”王猛眼中精光一闪。   当梁国在辽东抽出手,国力开始向西倾斜时,关中注定无法抵挡。   事实上,梁国并未将所有国力都压过来,邺城中尚有十万黑云精锐按兵不动。   辽东驻扎了上万人,防备高句丽。   幽州数千人,防备拓跋什翼健。   淮南驻扎了两万余众,防备江东。   除了兵力部署,梁国还在打造一支水军,或者叫海军更为合适。   这便是关东的实力。   比起关中,关东从东汉起便大力发展,远远甩开其他地域板块。   尤其到了曹魏,魏武帝在河北开凿运河,四通八达,邓艾在司马懿支持下,广开漕渠,引黄河入颍、淮,造就许多陂田,东吴有事,洛阳大军泛舟而下,达于江、淮,压制江东。   而关中从东汉中期开始,一直处于战乱之中。   苻坚励精图治,有雄心壮志,可惜没有天时。   几人正在商议天下大势,斥候掀帐而入,“报,邓羌邀都督阵前一叙。”   “莫非邓羌被都督感化,欲归降大梁?”苏权欣喜道。   王猛摇头道:“邓氏举族皆在关西,邓羌受苻氏厚恩,岂肯背叛,今来求见,必为赚吾!”   要投降早就降了,没必要等到现在。   房旷赞同道:“不错,邓羌乃万人敌,诓都督出营,欲一举擒杀,都督何不将计就计?反擒邓羌?”   “邓羌行此下下之策,说明氐秦形势不妙,两军相争,但求一个稳字,不必急于一时,回信邓羌,身处两国,不宜会面,让他好生守城,为苻氏恪尽职守。”王猛不给邓羌任何机会。   既然耗下去必胜,何必再去冒险?   邓羌敢来,必有所凭仗。   兵荒马乱,什么都有可能发生,当年逄约被封奕钓出城,为燕国所擒,天下皆知。   “苻坚穷途末路,必会出战,可以上表朝廷,准备伐秦事宜!”房旷向邺城方向拱手。   “善!”王猛点头。   营外,邓羌领着五百余骑站在一射之地外。   苦等多时,却没见到王猛,心中不免失落。   王猛效仿羊祜行攻心之计,邓羌熟读兵书,岂会不知?   所以将计就计,准备诈出王猛,一举擒杀之,身边的五百骑皆是追随多年的老卒,配上邓羌的骁勇,雷霆一击,有五成机会得手。   奈何王猛不给他任何机会。   “关中粮草晚送了几日,只够一半,长此以往,只怕蒲坂难守。”部将俱难低声道。   没有粮食,人心惶惶。   邓羌望着层层叠叠的鹿角、堑壕,忽然感到一阵烦躁,梁军稳扎稳打,以守为攻,步步为营,让他无比憋屈,胸中兵略和勇武全无用武之地。   或许王猛的心思根本不在他身上,而在他背后的氐秦。   这么拖下去,蒲坂防线必然失守。   其他战场传回的消息也不乐观。   南面,新城郡失守后,两军向上庸进军。   武关倒是没有什么损失,但潼关在慕容垂的猛攻下,丢了前关和左关,损失五百七十余精锐。   五百多人看似不多,但秦国就这么点实力,这里损失五百,那里损失八百,长年累月,氐秦所剩不多的精锐就耗光了。   北面,梁军对河套虎视眈眈,之所以没有出兵,只是在配合蒲坂战场,不然凭河套的几千秦军,根本守不住。   更危险的是这几年穷兵黩武,关中油尽灯枯,诸族百姓不堪重负。   一个月前,关中童谣四起,渐渐流传至军中:鱼食草首,羊卧土上,刀出山河,斩关破锁。   鱼者,鲜卑。羊者,羌也。   意思是鲜卑人将与羌人一同作乱,至于后两句,三岁小儿都知晓其意。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决死一战!”彭超暴躁道。   “仅凭我们实力不够,当上书天王,言陈前线形势,秦之兴亡,唯有一战!”邓羌也觉得不能再拖下去了。   秦国耗不起。   只要出兵,总会有几分机会,但如果不出兵,这么围堵下去,关中迟早不攻自破。   所以要打就打倾国之战,一战定胜负!   俱难、彭超二将一脸震惊。   邓羌却是满脸坚决,“回城!” 第五百八十四章 海鲜   强力推行五铢钱后,整个关东的经济逐渐活跃起来。   经济活跃,整个梁国就越来越有活力。   从邺城就能看出,人口越来越多,南来北往的商贾成群结队。   连带的整个河北都活跃起来。   李跃对民间开放漕运,商贾可以直接通过运河输送货物,基本涵盖了梁国所有重要城市,以及人口繁密区域。   盛夏的天气,李跃能吃到东海送来的海鲜。   船上设计了海水储藏间,可保存很多天。   当然,皇帝的东西,肯定不一般,海航司用窖藏的冰块保鲜,为了让李跃吃到最新鲜的海鲜,还发动了四千纤夫,日夜不停,从沧州往邺城运。   据说还累死了几十民夫。   沿途官府不敢过问。   海航司上表,说是百姓甘愿为大梁献身。   “参与送海鲜的海航司长史、司马、从事、掾吏,全部罢免,永不录用,主事之人,斩首。”李跃打了个饱嗝,擦了擦嘴。   釜中沸汤咕咕作响,香气浓郁。   旁边食盘上放着切好的海参、海贝、海鱼、虾蟹,只等下釜。   可惜这时代的调味香料不多,也吃不出什么味来,李跃个人感觉跟河鲜差不多。   见常炜、崔宏、刘应停下筷子发愣,李跃又笑了,“吃啊,尔等为何不吃?这些海鲜送到邺城不容易,有人花了这么大的力气,不可浪费。”   “陛下……不近人情也。”常炜开了个玩笑。   “不是朕不近人情,而是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大梁才刚刚有了起色,就如此铺张,如何休养生息积蓄国力?设置海航司是为了获取海洋利益,造福国家,而非朕一人,此乃公器私用,朕为皇帝当为天下表率!”   李跃对吃吃喝喝就像对女色一般,没有多大兴趣,早年在黑云山上饿的两眼冒绿光,能吃饱就是最大的福分。   只有真正经历了饥饿的人,才知道饥饿有多可怕,整个人都被一种欲望驱使着,完全退化成了野兽。   海航司不仅擅作主张,更深层的是在揣摩皇帝心思,投其所好,仗着皇帝直辖,公器私用。   这才几年,就又出了这种事。   李跃设海航司,不是让他们干这些的,而是扩张、进取、掠夺……   所以李跃施以重刑,以儆效尤。   “治国之难,如临深渊,一步走错,万劫不复。”常炜感叹道。   “治国不难,难的是治人心,这几颗人头,不仅是警示朝廷百官,也是警示朕。”李跃深有感触。   再好的国策,也禁不住有心人的钻营。   几人再也吃不下去,李跃干脆令人全都撤下,所谓海鲜也就那么回事,海参吃多了就能雄起?   草原上和辽东的野人们,衣不遮体,食不果腹,照样杀伐四方。   李跃道:“王景略上书,言秦国熬不住了,可以准备伐秦之事!”   原以为苻坚至少能撑个两三年,没想到不到一年,就撑不住了。   其实苻坚即位以来,每一步都走对了,只是生不逢时,加上手上没有王猛这种人,替他整合内部,凝聚国力。   氐秦看似疆域辽阔,实则并没有多少实力。   “秦利在速战,大梁利在消耗,陛下何必急于一时?还有两月便是秋收,可暂缓关中颓势,依臣之见,苻坚犹能支持一年,且秦晋结盟,陛下出兵西进,桓温必不会坐视。”常炜拱手道。   王猛的意思也是准备伐秦,而不是立即出兵。   而且他奏表中用的是“伐”而不是灭,可见氐秦并非虚弱到全无还手之力。   另一个头疼的问题是桓温,他肯定不会无动于衷。   这两年实力有所恢复,又重新捡起北伐的口号。   还有一人没提,那就是拓跋什翼健,别看在中原混的灰头鼠脸,将精力放在草原上后,所向披靡,上个月在与柔然决定性的郅居水之战,大破柔然诸部。   阵斩七千余,俘虏两万青壮,获牛马等各种牲畜二十万头!   剩余柔然向西逃奔金山山脉。   历史上拓跋氏最终成为赢家,还是有些东西的。   如今拓跋什翼健腰杆也硬了起来,厉兵秣马,盯着南面中土。   “一年就一年,越往后推,大梁越是强盛!”   梁国对秦晋两国战略和国力上的优势,不是他们一时片刻就能弥补的。   “臣以为……苻坚或许会孤注一掷!”崔宏拱手道。   “可详细道来。”李跃也觉得以苻坚的性格,不会坐以待毙。   苻坚即位一来太顺利了,基本没受到什么重大挫折,几年间吞并了凉州、仇池、汉中,将氐秦的疆域扩张了一倍。   正是烈火烹油之时,岂会甘心这么被梁国钝刀子一刀一刀宰割?   上次三路东出,严格说起来,损失并不大,还拿下了上庸三郡,和整个河套。   脸皮厚一点,完全可以吹嘘成一场大胜。   不过这种战术上的胜利,无法抵消战略上的失败。   梁国吞并燕国,从此集中精力对付秦国。   崔宏起身,侃侃而谈:“氐人性情坚韧,苻坚屡次出兵都获胜,秋收之后,必然集中兵力,倾力一击,以打破大梁对其围堵,我军五路围堵,苻坚只需击破一两路,围堵之策便施展不下去。”   庙算、料敌于先,一向是兵法之要义。   苻坚怎么做,其实并不难推测。   “不错。”李跃点点头。   崔宏继续道:“上庸、河套皆偏远,苻坚断不会用兵于此二地,河东铜墙铁壁,有数万大军在,苻坚亦不会击此地,是以臣以为,必定出兵武关或者潼关!”   武关徐成,潼关慕容垂,都是名震天下的大将,有营垒固守,守上两三个月,苻坚自己就挺不住了。   “玄伯之言是也,苻坚想要出兵,桓温想要北伐,朕给他们一个机会,传令吕光、桓伊各率一万骑北击拓跋氏,诈称五万大军,以民夫扮之,声势弄大一些。”   苻坚、桓温缩在关中、江东,李跃一时半会奈何不了他们。   所以干脆给他们机会。   “朕聚五万精锐于邺中,敢出兵者,朕将纵兵击之。”李跃心中颇有“拔剑四顾问天下莫敢谁何”的气概。   秦晋两国离灭亡,都只差一场决定性的大战。 第五百八十五章 略   此刻关中,数十骑沿着渭水飞奔。   渭水两岸,已经见不到多少村落,只有一座座的坞堡和寨子,据说都是朝中权贵的私产。   强、苟、毛、雷、樊等豪酋跟着苻家攻入关中,不是为了喝西北风的。   随着氐秦在关中站稳脚跟,他们也落地开花,繁衍生息。   当然,这些庄园坞堡也少不了苻氏,苻氏子嗣兴旺,也不可能喝西北风。   直到长安附近,才有了些生机。   但跟关东比起来,也就一州城的规模。   将近一年的对峙,关中更显残破,即便是氐秦的都城,街中百姓衣不遮体,面有菜色。   见了飞奔而来的骑兵,慌忙躲开。   骑兵直奔宫城而去,留下一路烟尘……   苻坚打开蒲坂送来的奏表,眉头不由拧在一起,如果邓羌都感觉抵挡不住,那么整个氐秦没人能挡住梁国的兵锋。   关键这种围堵看不到尽头。   一年、两年、三年……   梁国占尽关东沃土,一年所出,几乎是关中的十倍,燕国覆灭,辽东就变成了梁国的牧场,近些年还在大力打造海船,海上的东西更是无穷无尽。   而关中南面是茫茫秦岭,北面是龙蛇笔走的高原,不适合耕种。   西面凉州虽然拿下了,不过诞生了一个新的问题。   凉州富,关中穷。   士民不愿意东迁,强行迁来的百姓,没几年,又偷偷跑回去了。   秦国逐渐形成一个头重脚轻的格局。   这几年光顾着扩张,都没时间打理内部。   不过打理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强、苟、毛、雷、樊等羌氐豪族已经成了气候,对付他们,等于削弱自身力量。   苻坚能上位,就是因为得到了他们的支持,发动了云龙门之变。   若动了他们的利益,焉知他们不会再扶其他人?   苻坚的继承权本来就是一大问题,偏又心慈手软,苻建一系的王公都还活着。   “邓羌上书谏言决一死战,破其一路,诸位意下如何?”苻坚并不缺乏革新的魄力,但革新需要契机,尤其在梁国全力围堵之下。   苻融率先拱手,“此乃上策,久守必失,凉州、关中粮草难以运抵前线,十石粮草运抵前线,只余四石,长此以往关中难以为继,而凉州怨声载道。”   朱彤道:“若能击败一两路之敌,关中之围自解,但需速战速决,绝不可拖延,否则邺城主力来援,便会如上次一般徒劳无功。”   两人都赞同出兵,唯独最受器重的权翼默然不语。   没有谋主的建议,苻坚心中始终不踏实,“先生意下如何?”   “臣以为,不可出也!”权翼一句话令众人大感惊讶。   “这是为何?”   “梁国五路围堵于我,实则就是在等天王出兵,自投罗网,此战非同小可,五路梁军皆善战之将,营垒坚固,又有王猛节制,天王一旦出战,久攻不克,进退失据,关中粮草耗尽,大秦将有倾覆之危!”   权翼语重心长,说的也是氐秦的现状。   关中只剩下最后一口气,孤注一掷胜算不大。   与梁国纠缠这么多年,权翼太了解梁国君臣的手段,总会给对手一丝希望,令对手犯错,然后如猛虎一般扑上去,一击致命。   苻坚之所以还能坐在天王宝座上,是因为南征北战的军威镇着。   一旦战败,别说梁军攻入关中,苻氏内部都不会轻饶了他。   苟太后当年杀丞相苻法的时候,没有半点犹豫。   “梁军围堵,关中疲于应付,为之奈何?不出是亡,出亦是亡,朕宁愿与梁军决战一场!”苻坚少有的情绪化。   这一年来压在他身上的压力不可谓不大。   权翼小心翼翼的望着苻坚,“出战必败,守则未必,要看天王有多少决心,自古患不在外,而在内,关中幅员万里,岂会凑不出数万大军所需粮草?梁国之所以强,乃是先挥刀向内,然后方能击桓温、吞慕容、败拓跋!”   “向内?”   别人或许听不懂,但苻坚能听懂。   偌大的秦国,账面上的百姓不到两百万,田地更是少之又少。   “欲强兵,则必足食足民,田寡民少,何以强军强国?”权翼深深一揖。   苻坚来回踱步,从神色看出此刻的他正在做着激烈的抉择。   虽说这是最好的选择,也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但风险实在太大。   总之,要么冒着着风险与梁军决战。   要么,对内挥刀,整合内部各种势力,让氐秦变成一个真正的国家。   很多时候,提刀与敌人决战反而简单多了,一死而已。   对自己挥刀,则是一个漫长而痛苦的过程。   “嘘——”苻坚长长吐出一口浊气,眼神越发明亮起来,“朕知矣,可出使邺城,大秦愿遣子为质,只要退军,愿割上庸、河套,秦为梁之藩国!”   “天王!”苻融眼含热泪。   这是何等的屈辱,当年苻洪、苻建、苻雄英雄一世,未想子孙却向人低头……   “无妨,昔者勾践舍身入吴,为奴于夫差,朕亦当卧薪尝胆,传令,宗室田产、僮仆一律向朝廷报备,少报、不报、漏报者,皆重罪!”   苻坚先从宗室开始。   连江东都在推行庚戌土断,关中至今都处于最初级的统治之中。   “大王英明!”权翼心中佩服。   此举一可试探豪酋们反应,宗室都交人交田了,豪酋们岂能例外?   其二,可以借机打压有异心的宗室,提前清除隐患。   苻坚年纪虽轻,谋略和眼光并不差。   “只怕梁国未必愿意罢兵。”朱彤忽然插了一句。   “此乃示弱之法,迷惑梁国尔,另外还需遣使入江东,寻求桓温出兵策应,争取时间。”苻坚早已想好了路该怎么走。   这条路虽然艰难一些,不过机会还是有的。   至少可以长期与梁国对峙下去,维持三足鼎立的态势。   几十年,梁主、桓温都已老迈,苻坚却正是年富力强之时,未必就没有机会!   “忍得一时,可再挣二十年!”苻坚逐渐恢复了昔日的自信。   梁军现在五路围堵之策,其实也说明它没有必胜的把握,不然何须如此大费周章? 第五百八十六章 谋   朝议散去,权翼出宫,上了自己的马车。   关中无论士民多骑马,唯独权翼喜乘车。   马车外面装饰普通,里面却铺着蜀锦,镶着金丝,燃着香炉,内中馨香袅袅,沁人心脾。   权翼不好女色,唯独好财,喜奢华。   因此关中有“不为权翼富、宁作苻雅贫”之语。   马车才驶出两条街,转入小巷,略停了片刻,一人快速窜入车中,合上门帘。   “拜见先生。”来人却是姚苌之弟姚绪。   昏暗的车厢中,权翼两眼冒着幽光,“此事若被人察觉,姚氏恐有夷灭三族之祸!”   “先生多虑了,有姚氏在,便会有先生的荣华富贵!”   “荣华富贵?此言尚早,天王胸有大志,若革新事成,便可三足鼎立,二三十年后,说不得能一统天下。”权翼讥讽道。   姚绪哈哈一笑,“二三十年后,姚氏更是今非昔比,奉家兄之命,知会先生一声,陇右三十二羌,皆愿奉姚氏为宗主!”   姚弋仲、姚襄几十年的声望都加在姚苌身上。   关中人口,羌人与晋人最多,得到陇西羌部的支持,姚襄羽翼已丰。   其实有时候权翼也非常不理解苻坚,明知道姚氏威胁极大,与苻氏有血仇在,却还委以重任。   苻坚对别人推心置腹,别人却只想夺他的根基。   羌人最是记仇。   “鱼食草首,羊卧土上。果然有几分道理,然则,尔等莫要忘了后两句,刀出山河,斩关破锁。”权翼对苻坚和姚苌的心情都很复杂。   苻坚视权翼为师,礼遇非常。   但姚苌却是他的故主,当年姚襄对权翼也不错。   所以他两方都不得罪,尽量维持下去。   不过他劝苻坚对内革新,自伐根基,也不全是坏事,如果苻坚能推行下去,挡出梁国问题不大,苻坚强盛了,姚氏未必敢动。   “此事就不劳先生多虑,关西乃羌族之关西,大不了我姚家退到陇右陇南,或者汉中、蜀中,天下之大,何处去不得?天下之事,谁人又能尽知?天命无常,胜败在人!后会有期,先生保重。”姚绪一拱手,直接从行驶的马车上窜了下去,隐没在昏暗的小巷之中。   权翼低头沉思了许久,发出一声长叹。   回到府中,庭院正中一堆锦缎、金玉,在火光照耀下熠熠生辉,百余亲随背对着他围成一圈。   权翼从下往上一寸一寸抚摸着光滑的锦缎,满眼陶醉,沉甸甸的金子、玉石令他心中无比踏实。   这便是姚苌给他的报酬,投其所好。   良久,权翼深深一叹,“立即将这些财物送与宫中,献给天王,就说是老夫的一点心意,助天王革新。”   “唯!”亲随在一旁拱手领命。   权翼依依不舍的望着金帛,始终感觉不放心,“算了,还是老夫亲自去一趟。”   江东。   桓温的飞云楼船率千余战舰驶入濡须,停靠在水寨内。   “兄长,梁国发五万黑云步骑出击漠北拓跋氏!”桓冲在岸边迎接,一脸喜色。   江东叫嚣北伐这么长时间,迟迟未有动静。   “近日苻坚亦劝吾出兵,牵制梁贼。”桓温缓缓走下楼船,身边百余甲士手提金瓜、斧钺,身后竖着一杆青麾。   桓温虽然没有篡位,排场丝毫不减。   “梁国精锐十五万上下,四面八方皆须守备,辽东万余、幽州万余、江淮数万,河东数万,如今再出五万步骑讨伐代国,邺中所剩精锐当在三万上下!兄长若出兵合肥,大有可为!”桓冲是真心实意的想要北伐。   桓温诸弟中,也是桓冲最有公忠之心,与江东朝廷关系和睦。   “为何要出兵合肥?”桓温一脚踩在岸上,身体晃了晃,被身后的郗超、竺瑶扶住。   这话问的桓冲一愣。   “大司马有意收复宛、洛,使君意下如何?”还是郗超解释了一句。   出兵合肥是真正为了江东,出兵宛、洛,则纯粹是为了面子,为了日后篡位……   即便拿下宛城、洛阳,能守得住么?   当年李农两万骑兵,吓得褚裒四万“精锐”鸡飞狗跳,主动舍弃了彭城、寿春等战略要地,还间接害死了六万南下投奔江东百姓。   如今邺城有三万黑云精锐,在合肥大战,有内线优势,粮草、援兵能凭借水道快速支援。   但如果在宛城、洛阳大战,若是不敌,只怕逃都逃不了。   “此事还是多思量思量,拿下合肥,重创北虏,亦是大功。”桓冲劝道。   桓温大笑道:“哈哈,买德郎多虑了,梁贼北击拓跋什翼健是假,诓我北出是真,吾亦佯攻之,一者虚应苻坚,二者牵制梁贼。”   梁军北伐代国,真假难辨。   按照常理,怎么都不可能这个时候出兵。   而且五万步骑即便去了草原又能干什么?   当年汉武帝攻打匈奴,哪一次出兵不是十万规模以上?   所以很大可能是诱敌之计。   其实就算不是诱敌之计,桓温也不敢北伐。   叫嚣归叫嚣,真刀真枪的干,桓温心里也发怵,再败一次,江东可就输的底朝天。   吃一堑长一智。   晋国现状,掌握大权的桓温最清楚,几年前合肥大败,去了大半条命,至今都没有喘过气来,虽说实力有所恢复,但北伐时机远远未到。   就算要北伐,也要等秦梁二国真打起来再说。   “原来如此,还是兄长深通兵法之妙!”桓冲松了口气,最怕桓温现在不顾一切往前冲。   “此乃嘉宾看破梁贼之用心也!”桓温笑道。   郗超连连拱手,“不敢不敢,在下只是提起,大司马当即省悟。”   “盛德绝伦郗嘉宾,江东独步王文度。王坦之庸才尔,独步江东者,嘉宾一人尔!”桓冲大加赞赏。   “使君谬赞,实不敢当。”郗超不骄不躁。   桓温道:“虽说是佯攻,亦须用全力,某此来江淮,就是要给梁贼压力,吾在此,梁贼必以为将取合肥,挥军南下,朗子可提兵北上,佯攻宛城,分担苻坚压力。”   朗子乃桓豁表字。   “如此,江东无忧也!”桓冲抚掌而笑。   两万水军陆续下船,列阵岸边。   披甲者甚多,至少能有一套皮甲,戈矛如林,颇有几分气势。 第五百八十七章 质子   花了这么大力气表演,居然没有一个人上当,李跃郁闷无比,不禁怀疑起自己的演技来。   不过都进入决赛圈了,能活下来的,即便是傻子,也被打聪明了。   苻坚上表愿意称臣,以及归还上庸、河套,还遣送质子。   桓温纯粹在挑逗,大军积极在东关,但就是不真打,时不时的派轻骑在合肥城下耀武扬威一圈,又退了回来。   巢湖上水军更是猥琐,整天几艘小船晃来晃去……   南阳方向,晋军也在不断试探。   凭借水军在汉水中窥伺江北诸城。   “不打就不打吧,大梁继续休养生息!”李跃倒是无所谓。   拼发展,秦晋也不一定拼的过。   刚刚收到东海上传回的消息,马顾、沈劲二人收获颇丰,袭破了高句丽、百济、倭国五座城池,俘虏七千多青壮,全部送往辽东当奴隶。   粮草不多,金铜却有不少。   这些国家百姓穷的喝西北风,但贵族老爷们富得流油,境内还有矿山,不缺金铜。   这一次只是小试牛刀,主要是摸清航道、水文、季风带、登陆点,下一次才是大规模的掠夺。   五座城才七千多青壮,实在有些寒酸,不过这时代不是所有国家都能跟中土比,即便中土经历了大衰退,依旧是庞然大物。   “陛下欲接受苻坚称降?”崔宏问道。   “为何不接受?朕还要给他册封!受降归受降,围堵归围堵,两不相干!”李跃逻辑一向清晰。   苻坚不过是想喘口气而已。   册封秦国,能激励国内士气,振奋人心,何乐而不为?   梁国虽然有灭亡氐秦的实力,但牵一发而动全身,这个时候灭秦伤亡肯定不会小,南边的桓温肯定蠢蠢欲动。   常炜说过,秦国的国力应该还能支持一年,李跃完全等得起。   崔宏道:“苻坚此时低头,定是卧薪尝胆,整顿内部,以期积蓄国力,他日再与大梁放手一搏。”   李跃思索了一阵,“整顿革新不是他想做就能做的,当年燕国也想革新,最终葬送了自己,氐秦宗室繁多,豪强各据一方,诸族林立,非经天纬地之才,不能为之,稍有不慎,将重蹈燕国之覆辙,加剧秦国灭亡,朕引兵而待即可!”   苻坚整顿内部是必然的。   但凡成了君主,在外部扩张受阻时,无不整合内部。   问题在于关中革新的难度不在当年的燕国之下。   历史上苻坚之所以成功,是因为王猛邓羌联手,抑制豪强,打压宗室,才奠定了氐秦的一统天下的基础。   没有王猛,苻坚能成功吗?   而且面临梁国的压力,更是举步维艰,苻坚自己也埋了很多隐患。   退一万步,即便革新成功,也不是梁国的对手,关东恢复五铢钱体系,已经远远强于诸国。   更何况苻坚的革新能革到那一步还很难说。   “陛下所言甚是,臣建议不妨多派细作,挑拨关中各族各豪酋,使其自相攻伐,关中大乱,大梁一统天下的契机便有了!”   简单来说,就是使绊子,玩阴的……   两国相争,这也是常规操作。   历史上秦一统天下,战场上干不过李牧,一招反间计下去,赵国自毁长城。   当年梁国崛起的时候,其他势力没少干这些龌龊事,策反、挑拨、离间、制造谣言……   邺城这么多年,细作非但没有减少,反而越来越多,越藏越深,校事府几年都没挖到什么重大线索。   能让将士少在战场上流血,李跃自然愿意,“堡垒都是从内部攻破的,以后校事府、鸿胪司优先关中,朕要看看苻坚是不是经天纬地之才!”   当年梁国遇到的阻力也不小,苻坚整顿内部,等于激化氐秦各种矛盾。   “领命!”沉默许久的杨略拱手一礼。   在李跃的授意下,梁国接受了氐秦的受降,围堵的五路,全都暂停,休整一番,静观其变。   受降当日,邺城人山人海,百姓、四方使者、商贾全都翘首而望。   “五运更始、三正迭代,司牧黎庶,是属圣贤,用能经纬乾坤,弥纶区宇,大庇黔首,阐扬仁明,是以大梁能御极天下,包藏八荒,拯社稷之横流,提亿兆之涂炭,内诛獯丑,外镇诸夷,威加四海,仁渐万国,复张崩乐,重兴儒道,关西之民亦披梁之恩德……”   几百人念着苻坚送来的国书,抑扬顿挫,虽然文邹邹的,听不太懂,却非常长士气。   连不识字的百姓都大声叫好,场面异常热闹。   昔汉朝建元之后,四方征战,开疆拓土,北逐匈奴,南诛闽粤,由是百蛮慑伏,厥角稽颡,或内向而请吏,或遣子于宿卫,武力之盛振,古莫传然。   是以四夷称臣,纳子为质,其来久矣。   梁国还是第一次如此正式的接受别国称臣、入质。   但这无疑是增加了梁国的正统性,以及内部凝聚力。   末了,氐秦长子苻丕捧着国书单膝跪在李跃面前,六七岁的年纪,茫然的眼神中带着一丝惶恐。   苻坚能在关键时刻忍住,也是能屈能伸的人杰,对比当年一言不合提刀就干的冉闵,差别巨大。   只可惜这个时代不属于他们。   “起,从今往后,你跟在朕身边,以后大梁就是你的家!”李跃扶起苻丕,以后,秦国未必存在,苻丕也算延续了苻坚的血脉。   “谢……陛下……”苻丕战战兢兢。   这种年纪各种观念都未形成,正好改造一番。   李跃回到辇车,与苻丕同乘,太子李俭好奇的望着他。   辇车缓缓向前,走在广明大街上,后面跟着五百余精骑,身披玄色鳞甲,背后鲜红披风,清一色的枣红大马,宛如烈焰一般。   这支骑兵正是李跃精挑细选的玄甲营。   黑云军中的精锐,编制只有三千,皆是梁国这些年的百战老卒和关中勇士,无不以一挡十。   他们走出去,马蹄下凭空生出一股煞气。   所过之处,百姓纷纷拱手,“陛下万岁,大梁万岁!”   呼喊声如雷,响彻全城。   苻丕睁大眼睛,看着面前的一切,李跃轻抚其背,“传令,今日取消宵禁。” 第五百八十八章 海岛   苻丕被安置在尚武堂,跟皇子们一同进修。   李跃起初还担心他不习惯,不过跟同龄人在一起,很快就适应了。   苻丕聪慧好学,性情宽厚仁义,跟李攸、李伦、李侁、李傥几个皇子很快就打成一片,太子李俭对这个年纪相仿的质子兴趣颇大,三番五次寻他玩耍。   李跃干脆让苻丕侍读,拜梁国最博学的刘尚为师。   质子送了,国书也送了,但上庸、河套却还在拉扯之中。   苻坚一会儿说正在迁徙百姓,一会儿有流民作乱,一会儿百姓舍不得秦军走……   弄得挺像那么一回事。   李跃当然知道他的心思,苻坚对开疆拓土异常执着,吃下去的肉,怎肯轻易吐出来?   借着这个时机,西线将士全线休整几个月,为将来的大战做准备。   同时派使者申斥苻坚。   苻坚年纪虽轻,脸皮极厚,能拖就拖,想出各种理由推辞,不是哭穷,就是各种困难,要大梁宽限些时日,反正就是不归还土地。   李跃也没指望他真能归还。   土地终究还是要靠刀兵争来。   这么一来回,转眼秋收就到了。   吕光、桓伊的两万骑兵回返邺城,没有任何收获,拓跋什翼健一见梁国出兵,拔腿就跑。   两人稳妥起见,不敢深追,所带粮草也不多,只能退回。   今年秋收一大亮眼的地方是辽东。   西汉时辽东下辖十八县,辽西郡下辖十四县,疆域极大。   虽然这时代的辽东很多地方都是大沼泽,不过这些没难倒周牵,发动奴隶填平了一些小泽,造出的耕田异常肥沃。   种出的粮食蔬菜产量比中原多四成以上。   加上燕国开垦的田地,不算老百姓的收成,仅奴隶们的屯田就收获了三百多万石粟。   粮食倒是其次,关键辽东物产极其丰足。   皮货、药材、名贵木材大量从海路输入中原。   历史上,北美大开发,沙俄东进,都是受到毛皮贸易的驱使,有利益的地方自然不缺人。   恢复五铢钱后,大大刺激了梁国的商业。   辽东跟着也繁荣起来,豪强们不能圈禁土地人口,目光也就放在生意上。   自己组织商队,租借海航司的船舶,深入辽东。   深山老林里面的野人也是奴隶的一大来源,身强体壮,只要吃饱,一个能顶两三个百济倭国来的奴隶,成为抢手货。   今年虽有几地发生水灾,但并不影响总体收成。   除了粮食丰收,紫蒙川的牛羊也出栏,还有沧州、青州等沿海之地的干鱼,一船又一船的输送进邺城。   今年算是羯赵覆灭以来,最安稳的一年,虽有出兵,却基本没有什么大战。   眼看草原上捞不到什么油水,今年的狩猎被取消,李跃让将士们轮流休沐,回家陪陪父母妻儿。   李跃也准备给自己放放假,却不料一封急报从东海而来。   海船遭遇一场风浪,诸船离散,不过卢循所在海船随波逐流,发现一海岛,位于百济、倭国之间,当地土人名之曰耽罗。   卢循士家子出身,一眼就看出此地的重要。   北面是百济,东面是新罗,南面是倭国。   若能以此地建设军港,为水军中转补给,日后可凭此岛攻略三国。   奏表末尾,还附了一张地图,大致描绘出耽罗所在。   李跃一对比,不就是后世的济州岛?   虽然梁国大力发展海航,但还处于摸索阶段,海船动辄遭遇风浪,掠夺百济、高句丽问题不大,但掠夺倭国、新罗则有些鞭长莫及。   如果有耽罗作为中转站,一切就都不是问题。   李跃记得倭国盛产金银,似乎就在耽罗南面的九州大岛上,反正离的也不远,有此地作为前出之地,倭国就逃不了大梁的手掌心。   卢循这小子还真是一员福将,难怪历史上能跟宋武帝掰掰手腕,历史上他们这一伙儿海贼也是占据舟山群岛,攻掠江东……   “升卢循为耽罗督,横海都尉,留驻当地,负责建设军港城池,辽东物资全力支持耽罗。”李跃心情大好。   国运来了,挡都挡不住,缺什么来什么。   中原最缺的就是金银铜等金属,有了倭国的矿藏,能进一步支持梁国的五铢钱体系。   五铢钱与黄金绑定,黄金越多,经济就越稳定,越发达。   不过转头一想,其实这些东西从古至今都在,只是很少有人抬头望向海洋。   华夏历来重陆权而轻海权。   唯独从后世穿越而来的李跃深知海洋的重要。   即便不下南洋,东海一定要牢牢攥在手里,大梁至少要开这个头。   “耽罗的确位置极佳,有此地为基,事半功倍,臣建议派出使者,察探倭国风土形势,或能再收奇效。”崔宏拱手道。   派出使者就是交流,倭国什么档次,还要李跃先派使者去找它?   这种自降身价之事,李跃绝不会做。   大国就要有大国的底气和威严,这年头最好的交流方式是刀剑。   东汉光武帝时,倭国就有使者入华夏,光武帝嫌他们矮,赐名倭国,还赏了一块金印,流传后世。   至曹魏,魏明帝又封“亲魏倭王”……   交流多了,这帮人也就发展起来了。   要知道倭服在倭国称为“吴服”,从哪里传过去的,不言而喻。   “使者就不必了,朕没打算与他们建交,此地之人以后皆为我大梁奴隶!”   从地图上不难看出,一旦倭国崛起,肯定会觊觎大陆,这是地缘战略决定的。   三百年后的盛唐,他们就敢发动白江口之战。   李跃没兴趣占领这块土地,性价比不高,占领了还要建设,客观上促进了他们的发展,中土尚有如此之多未开发的土地,李跃没哪个精力。   有这功夫还不如大力经营玄菟,占领整个辽东。   事实上,倭国可耕种的土地并不多,所以历来华夏王朝对它没什么兴趣,唯一的优点就是金银矿藏多。   以后倭国当成大梁的下水道即可,掠夺人力、矿产,滋养华夏。   一个名族和国家的崛起,必然伴随其他名族的苦难。   大仁不仁,李跃只对华夏负责。 第五百八十九章 汹涌   关中。   苻坚一面敷衍着梁国,一面大刀阔斧。   第一刀就砍向了宗室,堪称铁面无私,也表明他的决心。   当然,苻坚也不是对所有苻氏宗亲动手,苻飞、苻雅、苻融这些中流砥柱没有受到太大影响,苻雅还主动上交田宅、僮仆。   苻融也跟着做出了表率。   苻洛是苻菁之弟,继承了苻菁的骁勇善战,是氐秦新崛起的猛将,勇而多力,能坐制奔牛,射洞犁耳,在苻坚的劝说下,也只能拿出田地、僮仆。   事后还被封为征北将军,并州刺史,镇守河套。   对其他宗室,可就没有这么客气,直接令禁军提着刀登门索要。   尤其是苻建一系,淮南公苻幼、晋公苻柳、魏公苻廋、燕公苻武等都遭受破门抄家之灾。   淮南公苻幼忍无可忍,率先叛乱,起僮仆四千人,占据池阳而反,传檄关中,声称苻坚得位不正,历数苻坚即位以来穷兵黩武,关中民不聊生,号召宗室与四方豪杰同讨苻坚。   苻坚既然敢动手,必然做了准备。   姚苌、杨安各率本部五千步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灭之,斩苻幼首级而还。   苻幼的兄弟们都没准备好,叛乱就被平息。   在武力威胁下,宗室们只能捏着鼻子认了,交出大部分的田地和僮仆。   不过开弓没有回头箭,连宗室都交出土地和人口了,其他的豪酋岂能置身事外?   关中立即暗流汹涌。   扬武将军姚苌府中的“客人”越来越多。   “兄长,晋公苻柳、魏公苻廋昨日派人联络慕容德、慕容楷。”姚绪惊喜道。   “哦?这么快就搭上了?”姚苌眯着的眼睛里冒出一团精芒。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是否令景盛召集陇上诸部?”姚绪等这一刻许久了。   辗转东西南北,四处寄人篱下,为了就是有朝一日能建国。   匈奴、鲜卑、氐、羯各自建国,盛极一时,唯独羌人默默无闻。   他们的势力和人口并不在匈奴、鲜卑之下,立国几乎是所有羌部的共同愿望。   景盛即是姚硕德,姚苌的异母兄,派往南安郡,秘密联络陇西诸羌。   姚苌沉吟了许久,摇头道:“时机未到,苻坚精兵在手,已有准备,苻柳、苻廋等人不成气候,此时起兵,以卵击石,且苻坚、苻融暗中戒备于我,不可轻动,就让他们先去跟苻坚碰一碰,我等静观其变。”   苻坚对内大刀阔斧,这几日暗中投奔姚氏的豪酋越来越多,不止是羌人,还有匈奴、氐族。   氐人也非铁板一块,羌氐同源,互相之间多有姻亲,因此联系紧密。   秦国朝堂上,亦有很多羌人为将为臣。   “弟有一事不明,倘若苻坚失败,何以抵挡梁人西进?”姚绪不吐不快。   关中本来就是烂摊子,苻坚败了,关中也就挡不住梁国的进攻。   姚苌嘴角卷起一抹笑意,“所以为兄才会按兵不动,这么多年为苻坚冲锋陷阵,积累声望,秦国拖的越长,我们的实力便会越强,最好能与梁人两败俱伤,届时便是为兄起兵之日!”   姚绪道:“拖的越长,梁国只怕越是强盛……李跃贪得无厌,关西焉有我等立足之地?”   姚苌望着这个亲弟弟,意味深长道:“慕容氏灭国否?”   “自然是灭了。”   “错了,慕容氏没有灭国,燕国灭了,吐谷浑犹在!天下之大,梁国能尽取否?而强弱不过一时也,且不闻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姚苌眯起了眼睛。   永嘉末年,身为庶长子的慕容吐谷浑与慕容廆争位,不得已率一千七百户东迁阴山,随后又从阴山南下,进入祁连山之南,游牧于西海,经过这几十年的繁衍生息,实力逐渐强盛。   枭雄从来不担心形势有多恶劣。   再恶劣也比当年姚襄东奔西走时要强。   “梁国并非天下无敌,北面还有拓跋什翼健,南面还有晋国,鹿死谁手,犹未可知也!”姚苌淡淡道。   “兄长所言甚是!”姚绪拱手一礼。   当年羯赵、冉魏、燕国都盛极一时,最终还不是覆灭了……   冯飒郡,云阳。   苻柳与苻廋、苻武、苻双焦急的等待着慕容德的消息。   苻幼被杀,他们全都成了惊弓之鸟,担心苻坚斩草除根,灭了他们这一系。   其中苻双是苻坚的亲兄弟,却站在苻柳一方。   “慕容德、慕容楷不可靠,麾下只有两三千兵力,且在长安监管之下。”苻柳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   “事不宜迟,不如召集冯飒诸部,与慕容氏里应外合,突袭长安,一举拿下苻坚!”苻武年纪虽小,脾气最急躁。   “坚头麾下有姚苌、杨安两条恶犬,只怕我等不是他对手。”苻柳瞻前顾后,觊觎秦国大位,又害怕兵败之后一无所有。   “起兵死,不起亦死,田地、僮仆都收去了,我等还活个什么劲儿?依我看,关中迟早为梁国所灭,不如投降梁国,换个荣华富贵,封妻荫子,安享太平!梁主仁义,不杀张平、刘国之辈,从无背信弃义之举!”苻廋硬着脖子道。   此言一出,堂中立即安静下来。   众人你望我,我望你,却谁也拿不定主意。   苻双道:“老七,听说你府中最近纳了几个门客,莫不是梁国的细作和说客?”   “他们是谁不重要,能帮我们活命就行,苻坚何等人也?满嘴仁义,背地里心狠手辣,阿法怎么死的?当年云龙门之变,阿法冲在前面,立下汗马功劳,苻坚怎么对他的?”苻武对苻坚恨的咬牙切齿。   苻法是苻坚的亲大哥,在苻氏宗亲中一向有长者之风,深得人心。   云龙门之变后,拥立苻法的人并不少,是苻法主动让位给苻坚。   苻坚坐稳了大位后,苻法立即被苟太后逼杀。   苻法乃秦国丞相,都督中外诸军事,苟太后动手,这么大的事,苻坚岂会一点消息都收不到?   一直等苻法死了,苻坚才假惺惺的现身……   “其实还有另一条路走,我等可以假借梁人之手,牵制关中精锐,待其两败俱伤,首尾不能相顾时再起兵,如此,梁人可退,关中可保也!”苻柳一脸得意之色。   “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你等起不起兵是你们的事,反正我苻武受不了这口鸟气,大秦的江山,本来就该是我们兄弟的!”   苻武年轻气盛,自恃武力绝伦,一直不肯屈居苻坚之下。   以前有田地有僮仆,富贵在身,也就罢了。   现在这些都没了,只剩下部曲,自然不肯善罢甘休。 第五百九十章 等   “苻柳、苻廋、苻武请求朕出兵助他们造苻坚的反?”李跃一愣,怀疑自己听错了,不过历史上前秦的确有一次五公之乱。   还勾结了前燕,燕国忙着内斗,白白错过了这次机会。   苻坚这小子继位以来,顺风顺水,没想到这么快就有人造他的反。   还里通敌国协助他们起兵……   不过这年头再正常不过了。   当年羯赵被冉闵杀的尸山血海,石琨还脑子短路了带着家眷投奔江东……   氐秦立国以来就叛乱不断,先有苻菁、苻黄眉,后有苻坚、苻幼。   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苻坚得位本来就不正,通过兵变上位,别人都看在眼里。   如果氐秦蒸蒸日上也就罢了,偏偏苻坚对内挥刀,试图革新,所以种种矛盾顺理成章跟着爆发了。   这也是苻坚的孤注一掷放手一搏,即便不革新,迟早也会被耗死。   对宗室和豪强动手,短期能暂时缓解内部的困境,长期能积攒国力,为梁秦大战做准备。   “会不会有诈?”刘应不可思议道。   这叛乱来的实在有些快,苻坚前脚革新,宗室后脚就跟着叛乱。   杨略道:“应当是真,苻坚发动云龙门之变,苻氏宗亲皆有怨言,后苟太后逼杀苻法,苻氏敢怒不敢言,今日苻坚剥脱了他们的田产和僮仆,便再也忍不下去,苻幼率先兵变,已被诛杀,关中人心惶惶。”   “他们准备怎么求援?”李跃觉得九成是真。   “大梁若能出兵攻打蒲坂,吸引苻坚大军,他们将在关中召集豪强,推翻苻坚。”   “这是拿大梁将士当矛使?我们在蒲坂磕的头破血流,他们坐收渔利?”李跃瞬间就知道这些氐秦王公们的心思。   未免太想当然了。   “苻柳说事成之后,割汉中给大梁,从此秦国永为大梁藩国,年年进贡。”杨略语气平淡道。   “空口白牙,事成之后,只怕另当别论。”李跃笑了两声,混了这么多年,岂会相信他们的鬼话?   “是他们有求于大梁,而非大梁有求于他们,不妨拖延数日。”崔宏拱手道。   “朕就没想出兵,他们造他们的反,朕拭目以待。”   几个无权无势的王公,想要兵变成功,何其之难?必须得到关中豪强的支持。   当年苻坚正是得到了强氏、苟氏、梁氏的支持,加上苻生实在不成器,方才成功。   苻柳他们凭什么?   不过转念一想,或许这就是苻坚故意留着他们部曲的原因,引出更多的豪强和反对势力,然后一网打尽,快刀斩乱麻。   否则没道理夺了他们的田和僮仆,还留着部曲让他们造反。   苻坚既然敢向宗室们动手,肯定不怕他们叛变。   梁国起兵响应没有多少意义,一样会被挡在蒲坂潼关防线上。   秦国刚刚递交国书,遣送质子,成了属国。   如果梁国无故起兵攻打他,大义上说不过去,毕竟刚刚接受人家称臣,不到两月,立马就撕破脸。   要撕破脸也是几个月后再说。   总之,关中不乱,梁国不必急着出兵,就按之前的准备好的一步一步走即可。   氐秦的好戏还在后面,宗室容易对付,但地方上的豪强可就没那么容易对付。   李跃现在是稳坐钓鱼船,等着苻坚犯错。   “都入冬了,为何还不下雪?”李跃随意换了个话题。   常炜道:“太史曹已在观察天象,推算节气。”   李跃点点头,其实这几年梁国灾害并不少,局部的水灾、旱灾一直没断过,尚书台应对及时,加上地方官府还算清廉,及时上报,没酿成人祸。   以现在梁国的国力,一场小天灾影响并不大。   难得是个暖冬,李跃在带着几个儿子一同出游。   老大李仪性格温和宽仁,不喜武事,沉迷书法、绘画之道,跟顾恺之关系亲密。   老二李佑和孟宽从军去了上庸。   老三李攸,老四李伦是拓跋玉树所生,喜好弓马,性格开朗,奔奔跳跳,一路上最欢喜的就是他们。   李跃正在回忆几个儿子的喜好时,身边的太子李俭轻声道:“父皇,儿臣与阿丕想拜桓伊将军为师。”   “哦?为何是桓伊?”李跃有些奇怪。   “桓将军博学多闻,文武双全,又兼通音律,尚武堂的先生实在太枯燥了……”李俭睁大眼睛道。   “你是喜欢他的音律还是他的博学?”李跃笑着问道。   小孩子不喜欢刻板的先生,人之常情。   刘尚、常炜学识没有问题,品行当世标杆,二人生活俭朴,为人正派,不过正因为此,略显严厉,对太子的要求也高。   不过身为太子,肩膀上责任重大,若是喜欢音律,问题就大了。   “都不是,儿臣喜其有趣。”   “可!”最近忙于国事,讲武堂就交给他与慕容令打理,李俭应该是听过他的讲解。   若论邺中谁长相最为俊朗,首推慕容令,继承了慕容家的底蕴。   但若论谁最风雅,则必是桓伊。   既能赋诗,又能奏乐,上马能统兵,下马能治民,堪称六边形人才,品行绝佳,在梁国极有名望。   李俭拜他为师倒也不错。   这些人本就是李跃留给李俭的,太子也需要班底,不然一个光秃秃的太子,谁会鸟他?   “多谢父皇!”李俭大喜,拉着苻丕一起行礼。   自苻丕入质以后,与李俭形影不离,都快成他的小跟班。   “去吧,去玩吧,文武之道,一张一弛。”李跃让人牵来小马,分给几个皇子。   然后看着他们在原野上奔驰。   几个小家伙立即学起了大人,分成几派,提着木棍学起了骑马打仗。   到底还是受血脉影响,李攸、李伦两兄弟天赋过人,在人群中横冲直撞,无人能挡。   老大李仪柔柔弱弱,最先被撞下马,摔在草地上。   不过李俭也不弱,与苻丕互相配合,勉强能挡住李攸、李伦。   其他李侁、李傥、李侁、李任等也还不错,摔下马后又爬了起来,继续加入“战斗”。   将他们送入尚武堂是李跃最正确的选择,与同龄的孩子一起成长大有裨益。   李跃要求并不高,有个中上之资也就成了,其他的就看用人。 第五百九十一章 未雨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转眼就是年底。   但自入冬以来,就没见到雪,也没见到雨水,天气出奇的温暖,寻常时候,这个季节早就万物肃杀,野外一片枯黄,今年却一反常态。   这让李跃心中七上八下的,但凡四时不正,就有大灾降临。   太史曹的天文博士推算明年必有大旱和蝗灾。   李跃不禁一阵烦躁,刚过了几个好年,府库中有了些积余,没想到转眼天灾降临。   可见古代想要丰登是多么困难,泰平之世更是难寻。   所以绝大多数朝代都是饥一顿饱一顿。   旱灾蝗灾一起,粮食就不用想了,人一挨饿,退化成野兽,辛辛苦苦建立的秩序也就打乱了。   一场天灾造成的伤害,远远大于一场大战。   按照太史令刘尚、太学祭酒辛粲的请求,李跃弄了一场盛大的祭天仪式。   筑坛邺城南郊,特意沐浴斋戒,带着太子李俭向苍天祷告,保佑明年风调雨顺。   李俭比李跃还要虔诚,小小身板跪在祭坛上,无比认真道:“愿苍天保佑大梁风调雨顺,保佑百姓远离饥寒之苦,保佑父皇母后身体无恙,福寿安康……”   李跃听到他的祝辞,心中升起阵阵暖意,即便是有人教的,但看他的神情,没有丝毫作伪之色,发自真心。   不得不说,拜桓伊为师后,他身上的气质也在潜移默化中改变着,越来越有大梁太子的风范。   桓伊别的不说,品行绝对上上之选。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跟着他学,远离深宫,远离崔氏,李俭以后必能成为一代贤君。   百姓也纷纷在家中祈求苍天庇佑,有百余青壮汉子,在祭坛跪了三天三夜。   然而不见半点效果。   依旧暖阳高照,冬风和煦,一般情况下,老天爷不会轻易开眼。   “这么弄不行,需另想他法!”李跃不敢把希望寄托在老天爷身上。   这时代灾祸本就多,自助者,天助之。   整天指望老天爷肯定不行。   “陛下这几年轻徭薄赋,百姓家中有些余粮,支撑三五个月,应当不难。”常炜作为梁国大管家,最知道底细。   “三五月之后呢?”   如果明年有大旱灾大蝗灾,吞并秦国就不要想了,西线的近十万将士民夫,弄不好因为缺粮而崩溃。   想到此处,李跃心中一动,“太史曹能否确定旱灾影响的地区?”   太史曹是钦天监的前身,置令、丞各二员,司历二员、监候四员,另有历、天文、漏刻、视祲博士,观察天象,推算节气,制定历法。   刘尚拱手道:“金木合月,位在东西,主大旱,其分野在中原与关中,卜曰:双星伴月,无德者亡。《海中占》曰:月与岁星同光,即有饥亡。”   双星伴月跟荧惑守心一样,在古代都是大凶之兆。   中原地域范围就太大了,黄河以南长江以北,都是广义上的中原,也全是人口稠密区。   不过李跃也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那就是关中也会出现大灾,梁国或许还能挺过这一灾,但氐秦一定挺不过去。   卜辞上说“无德者亡”,也不知应在谁身上。   李跃心情平复了许多,天象之说虽然虚妄,但都是前人总结的经验,加上关东寒冬腊月没下雪,大致可以推算出明年旱灾。   这种事情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若关中大旱,苻坚必定东出!”崔宏拱手道。   李跃踱了两步,就算真有旱灾,这么大的梁国不可能全都中招吧?   关东水网密布,运河四通八达,应该能撑很长一段时间。   反过来想,老天爷是公平的,关东大旱,那么关中旱灾肯定更严重。   这等于是对苻坚致命一击。   再腹黑一些,这场大旱下去,关中胡人不知要死多少……   这么一想,李跃心中就舒服多了,以梁国现在的实力,只要不是连续一整年的全国性旱灾,都能挺过去,最多也就把积累的家当耗完而已。   不过该有的准备还是要有。   一是备荒,二是防备苻坚狗急跳墙。   扛过这场天灾,氐秦也就到手了。   “苻坚自有景略对付,眼下是备荒,抓紧时间积蓄粮草。”李跃扫了一眼众人。   刘尚拱手道:“天象应在关中与中原,江南无恙,陛下何不向江东购买粮食?”   “朕倒是想买,但桓温不卖给朕。”李跃苦笑道。   几年前桓温就搞起了贸易封锁,粮食、铁器、军械、船舶等一律不许北上。   崔宏眼珠子一转,“桓温不卖自有人愿意卖,臣愿至寿春,向江东豪族买些粮草。”   李跃笑了一声,“不必了,买东西还要给钱,大梁手头也不宽裕,如今苻坚正在整顿关中,西面无忧,桓温无故攻大梁土地,背信弃义,是可忍孰不可忍,朕将亲率十万精锐南下,饮马长江!”   常言道秋后算总账。   江东这段时间大不敬,几乎忘记了自己是下国。   苻坚鼓动桓温北伐,桓温鼓动苻坚东出,两人弄了一整年,结果谁都没动。   既然他们不来,李跃主动去找他们,再来一次饮马长江,讹诈江东!   “陛下万万不可……十万大军南下,耗费钱粮无数,若战事迁延日久,耗费更大。”常炜赶忙劝谏。   “令君大可放心,朕此行乃是震慑为主,攻城为下!”   说穿了,就是去吓一吓江东。   总有人会妥协的。   桓温动不动就嚷嚷着北伐,骑兵在合肥城下耀武扬威,也该给他一些教训。   崔宏道:“陛下兵将安出?桓温已有东关在手,固守不出,我军怕是难以成功。”   “用兵之道,千变万化,桓温大军集于江淮,朕批亢捣虚,攻其腹心,速战速决,逼江东就范!”李跃舒展了一番筋骨。   一转眼,都快两年没有领兵出战了,黑云精锐也休整多时。   别的手艺可以丢,这种看家的本领不能落下。   即便以后要灭秦,也要先把江东揍一顿再说,不然自己这边出兵了,他们在南面又要鼓捣着北伐,两面受敌。   黑云军早已集结在邺城。   枋头准备了大量渡船,顺白沟而下,汇入黄河,南下汴水、颍水,直达江淮,顺风顺水。 第五百九十二章 虚实   东关。   桓温借北伐名义,调动江东人力物力,巩固了自己的权势。   建康朝廷派人询问,桓温以时机未到推辞,言秦梁大战在即,江东不必急于一时,待两国鹬蚌相争,可坐收渔利。   如今东关在手,解了江东燃眉之急。   桓温的确等得起。   这几年孜孜不倦的推行庚戌土断,清查出来大量人口,补充了税源,连着几年的风调雨顺,所以桓温的腰杆子又硬了起来。   “大司马,梁军一分为二,四万大军顺颍水而下,直扑江淮,号称十万,声言击破濡须,饮马长江,责斥下国不敬上国之罪,另有两万步骑向西,直扑荆襄。”郗超急匆匆的前来禀报。   “四万人马就想攻打东关?李跃这是痴人说梦!”桓温驻兵东关并非养尊处优。   发动士卒将东关里里外外加固了一番。   梁军想要攻关,要么走水路从巢湖进兵,直扑东关水门,要么从东关西北的沼泽地穿过,死磕城墙。   这两条路其实都是死路。   进来容易出去难。   桓温这是借鉴了当年司马昭的东关之败,在关下修了不少工事,只要梁军敢来,就一定回不去。   “江淮自是不惧,然则荆襄……恐有差池。”郗超担忧道。   江东兵力七成集结在江淮,荆襄加起来只有三万人,精锐只有朱序的九千人马,其他的都是合肥大败之后,新招募的士卒,没上过战场,没见过血。   遇上虎狼一般的黑云精锐,下场可想而知。   桓温点点头,“某令周抚率巴西精锐支援荆襄,如可可无忧矣!”   周抚是江东老将,名将周访之子,参与王敦叛乱,后被王导赦免前罪,参加了江东所有大战,跟随桓温西征成汉,战功赫赫,当年司马勋有侵夺蜀中之意,闻周抚之名而不敢动。   有这员老将顶上去,桓温心放回肚子里。   周抚、朱序、桓豁三员大将,四五万大军,又有汉水之利,挡住两万黑云军问题不大。   “两路主将何人也?”桓温问道。   “西路吕光,东路刘牢之。”   “李跃竟以此无名之辈伐我,岂非自取败亡?”听到不是李跃亲征,桓温冷笑一声。   郗超拱手道:“属下觉得此战颇为蹊跷。”   “哦?”桓温神色一动。   “其一,当初大司马出言激之,梁主不为所动,今梁秦大战在即,为何伐我?其二,观梁主用兵,一向稳重,多用老将,六万大军,何以用两员小将?”   事出反常必有妖。   郗超敏锐的嗅出其中的异常。   桓温也疑惑起来,“莫非李跃也是疑兵之计?”   上一次假借出兵漠北,也是号称六万大军,吸引桓温、苻坚出兵,被桓温识破。   “属下一时不解其意。”有用的消息太少,郗超也没办法。   在校事府的压力下,细作们全都小心翼翼。   而每逢这种大战,邺城的看管会更加严厉,但凡南下之人都会受到盘查,消息很难送出去。   “水来土掩,兵来将挡,我有东关在手,何惧他六万大军,传令驻军,备战!”桓温冷笑一声,打了一辈子的仗,难道还对付不了两个无名下将?   若是能击败江淮这一路的四万大军,桓温最缺的军功也就到手了。   不到十日,梁军乘船渡水而下,进入合肥。   一两日后,东关周围遍地都是梁军斥候和游骑。   巢湖北畔,旌旗蔽日,戈矛遮天,每日鼓声震天,水寨里面的船只进进出出。   大战的气息弥漫江淮之间。   弄得晋军紧张起来,日夜巡视,生怕梁军前来攻城。   桓温也全神戒备,固守不住,派出大量斥候。   然而一连等了七八日,对面的梁军却没有丝毫动静,每天都是战鼓轰鸣,舰船进进出出,人声鼎沸。   “哼,果然是疑兵之计,李跃不过如此!”桓温一眼看穿。   郗超却警觉起来,“若江淮为疑兵,那么荆襄呢?”   不可能两路都是疑兵,否则这么大费周章的南下干什么?只是为了耀武扬威?   桓温猛省,“江淮为虚,那么荆襄必为实,李跃是想攻我腹心!”   江淮已被打造成铁桶,此处进兵,前有东关后有濡须,其后还有长江天堑,不利梁军攻战。   而荆襄只有一座樊城,和一条汉水。   汉水上游新城郡掌握在梁军手中……   郗超惊出一身冷汗,“大司马速派援军……”   襄樊历来为江东之司命,西晋因有襄阳在手,终究破了江东的长江防线。   “无需惊慌,黑云军不过两万人马而已,传令桓冲再率一万水军,速速驰援襄樊!”桓温倒也镇定自若。   襄樊有三员大将在,四五万大军在,还有坚城、汉水为凭,不至于这么快陷落……   “乘此机会,不如攻打对岸敌军,试其虚实!”郗超劝桓温,是想验证心中的一个推测。   如果巢湖北畔梁军反抗激烈,则说明敌人的目标不一定是襄樊,但如果反抗不激烈,则说明敌人此次南征,全是冲着荆襄去的。   如此处心积虑,只怕襄樊那边形势不妙。   “竺瑶何在?”桓温喝令一声。   堂外立即有人响应,“末将在!”   “令一万水军突袭对岸梁军,如若不胜,提头来见!”   “领命!”   沉稳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桓温收拾好情绪,披挂整齐,带着郗超一起出帐,登上楼船,他要亲眼看看巢湖之北的这一战。   黄昏之下,巢湖上一片金光粼粼。   北边还在击鼓呐喊,声音顺着北风传来。   两百多条晋军艨艟向北而去,在波光中快速向北。   竺瑶挑选的时机很好,船刚刚出去,太阳就沉了下去,冬季天黑的特别快,眨眼间便暮色四合,天地间一片昏暗。   桓温的五牙楼船缓缓向前,眨眼就驶到了湖心,后面百余条斗舰一字排开。   如果在陆地上,桓温绝不敢轻出,但在水上,他有绝对的自信。   就在此时,北面传来一阵嘈杂声,接着火光冲天而起,仿佛连湖面都点燃了,鼓声、呼喊声全都消失。   “竺将军可曾中伏?”桓温还是镇定如初,如果是埋伏,此刻应该传来喊杀声才对,不该这么静悄悄的。   当即就有几条走舸划向北岸。   不到一炷香功夫又返回,斥候欣喜道:“禀大司马,梁军惧我军之危,焚烧营寨,退回合肥!”   桓温与郗超脸色俱是一沉,望向西面。   江淮为虚,那么荆襄就是实! 第五百九十三章 樊城   两条长龙浩浩荡荡向南前行。   一队是骑兵,一队是推着各种攻城器械的民夫。   南阳为三国交界之处,徐成镇守此地时,打造了大量的攻城器械,为攻打武关做准备。   武关暂时用不上,荆襄却用上了。   西线的大军不止两万,加上秦彪、糜进的上庸军,南阳当地镇军,总兵力高达四万,这还不算征发的民夫。   梁国效率极高,皇帝决定南征,尚书台负责后勤以及地方支援,兵部制定可行的作战计划。   事实上,一个国家的强大并不在于土地和人口,而是动员能力,反应能力。   梁国政治清明,朝气蓬勃,内部运作畅通无阻。   一统天下几乎形成了共识,无论朝廷地方,士族豪强,文臣武将,都能互相配合,而不是互相掣肘。   不过西路军的统帅并非刘牢之,而是梁国皇帝李跃本人。   既然要打疼江东,让他们不能干涉日后北伐,就必要雷霆一击。   “彪将军已在上游新城郡备好竹排木筏,只等陛下一声令下,便可挺进襄阳!”崔宏作为参军,也跟随出战。   “传令全军,加快脚程,不必爱惜牲畜战马,尽快将攻城器械运往前线!”   机会只有一次,桓温大军驻守在江淮,造成荆襄暂时兵力空虚。   李跃要一鼓作气拿下樊城、襄阳,实现当初曹魏压制江东的格局。   当然,也要看这一战打的如何。   若是顺利,连荆州一同拿下也未尝不可!   骑兵分出战马,协助民夫拖拽攻城器械。   但凡梁国领土,都修建了官道,夯实路面,洒下碎石和煮熟的沙土。   受国力所限,比秦直道差了些,没有扑石灰,不过已经够用了。   这个冬天没有雨雪,路比较好走。   “吱呀”一声,李跃身边一架楼车侧翻在地,惊扰了战马。   “大胆!”亲卫手按刀柄,紧张兮兮的盯着一众民夫。   “吁——”李跃勒紧马缰,安抚住战马。   “陛下饶命……”民夫跪倒在地。   “起来,恕尔等无罪。”李跃也不废话,与亲卫一起将楼车扶起。   如果是邺城工匠,会将攻城器械做成可拆卸的部分,到了前线再组装。   不过徐成临时招募的工匠,水平差了一些,能做出东西来就不错了,李跃也没奢求太多。   “谢……谢陛下!”   见李跃都亲自扶车,众人士气大振,不再叫苦叫累,一起推着各种器械向前。   一天一夜之后,依稀可以看到坐落在汉水之侧的樊城。   当年关羽水淹七军威震华夏,也没能攻陷樊城。   也不知此战能否成功。   樊城斥候早已发现大军,坚壁清野,龟缩城中。   如此一来,李跃放心的安营扎寨。   休整一日,张蚝、刘牢之、慕容令各率骑兵列于城下,一字排开,人如虎,马如龙,刀矛蔽日,虽然只有两万骑,军容极盛。   民夫将攻城器械推到城前。   李跃率三千玄甲营在后眺望。   “陛下,秦将军询问何时进攻。”斥候先来禀报。   “不必询问,樊城开战,立即渡江,攻打襄阳,不计伤亡代价!”李跃势在必得。   “唯!”斥候向西飞奔而去。   一个时辰后,楼车、临冲、撞车、霹雳车推至预定阵地,慕容令亲自调试了射程,一切准备就绪,李跃抬头看了看艳阳高照的天空,“攻城!”   “攻城!”   身后令旗挥动,战鼓轰鸣而起,响彻山川。   樊城东北面,一道由弩箭、砲石、火油罐组成的雨幕狠狠砸向城头。   或如流星、或如飞蝗,划过湛蓝而宽广的天幕,极为壮观。   樊城和襄阳是两块硬骨头,啃骨头前,必须要有一口好牙,李跃早已做好心理准备。   弩箭、砲石、火油不要钱一般抛向城头,烈焰翻腾,烟尘大起。   足足轰了一个时辰,撞车、登城车、临冲车才推送过去。   城墙上很快就有了反击,箭矢、滚木、砲石仿佛泼水一般砸下,推上去的登城车,密密麻麻钉满了羽箭,仿佛凭空生出羽毛一般。   十几个被火油泼到的将士,在城下发出一阵阵瘆人的惨叫,身体剧烈扭曲着。   撞车被城墙上投下的重石砸毁七辆。   不过有三辆临冲车靠了过去,车上备有重弩,一支支长矛一般的箭矢砸向城头,掀起一阵阵血花。   有临冲车压制,登城车也靠了过去。   勾堞板卡在稚堞上,五六名黑云将提着骨朵、短戟、手锤一跃而出,与晋军厮杀在一起。   别看江东士族屡战屡败,底层士卒却极为骁勇剽悍,硬是一步不退,与黑云军在城头绞杀,密密麻麻的长矛如墙而进,将冲上城头的黑云将扎成了刺猬。   江东弩机独步天下,比梁国更精良。   三十步以内,竟能射穿黑云军的铁甲。   鏖战快两个时辰,黑云军始终无法打开局面。   就在此时,樊城北门忽然打开,一队骑兵泼辣辣的冲出,皆手持大斧,冲到登城车下,疯狂砍斫。   随意砍缺一角,登城车便摔倒在地。   或者直接从马上扔出火油罐,城头自有火箭射下……   “江东何时有如此精良之骑兵?”李跃望着突然杀出的骑兵一愣。   江东善水军、善弩机,如今居然弄出一支铁甲精骑来。   “陛下莫要忘了,秦晋结盟,晋有粮草军械,秦有战马牲畜,可互通有无。”崔宏提醒道。   “如此,朕更要拿下荆州,斩断他们之间来往!”   秦晋这么合作下去,对梁国威胁极大。   晋国非当年的东吴,而秦国更非当年的蜀汉。   若成三足鼎立之势,梁国面对秦晋两国,长期看,优势并没有那么大。   桓温在弄庚戌土断,苻坚也在关中革新。   苻坚若是弄成了,秦国潜力极大。   第一日攻城,在晋军的顽强抵抗下完结。   李跃也没指望一战便能破城,遂下令将士休整,明日再攻。   岂料当天夜里,朱序亲率精骑前来袭营,不过黑云军早有防备。   朱序亦是宿将,一见形势不妙,未等黑云军合围,便冲杀出去,损失四百七十余骑。   伤亡不可谓不大。   黑云军亦伤亡百余众。 第五百九十四章 斩将   翌日,天色一亮,将士们在城下列阵,斗志依旧高昂。   李跃策马巡视诸军,昨日一场血战,黑云军阵亡四百余众,镇军阵亡两千余众。   不过樊城伤亡也不小。   各种攻城器械的加持下,晋军为砲石、火油、弩箭所创者极多。   而且第一日的大战,基本上都是精锐。   李跃放眼望向城头,守军的精气神明显不如昨日,“有斩将擎旗先登者,封将军,军功爵连升三级,朕再赏钱一百万!”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一万句口号,都比不上一百文钱来的直接。   “杀、杀、杀!”   无数把刀矛举向天空。   依旧是砲石、弩箭、火油洗地。   大国就要有大国的气派,多发一颗砲石、一支弩箭,将士们就能少流一滴血。   以前穷的都快喝西北风,如今今非昔比,荥阳、山阳两大铁坊,豫州境内还有一处鲁阳铁坊,箭矢、火油源源不绝的从后方送来。   为了此战,常炜亲至许昌,征调民夫三万,牲畜五万、鹿车、牛车八千辆……   李跃这辈子就没打过如此富裕的仗。   所以黑云精锐虽然只有两万,却是压着晋军打。   不过,樊城晋军抵抗依旧激烈。   危急时刻,朱序亲自提刀血战,才勉强将黑云军压了下去。   猛攻一日,依旧没有破城。   李跃逐渐有些焦躁,兵法有云: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久攻不下,对将士们的士气影响极大。   “陛下,武昌、柴桑两支晋军前来支援,下游桓冲率一万精锐水军溯流而上,已至江夏地界。”崔宏前来禀报道。   “桓温反应倒也不慢。”   武昌、柴桑良知晋军倒也罢了,地方州郡兵,战力不强,只是来凑个人数。   不过桓冲的一万水军不容小觑。   一旦进入汉水,封锁江面,形势就不妙了。   李跃望着夕阳中的樊城,被映照的一片血红,斑驳的城墙已经千疮百孔,但就是屹立不倒。   有时候即便你机关算尽,但离胜利还是差了一步。   “秦彪、糜进进展如何?”   “襄阳坚固尤在樊城之上,二位将军没找到机会……只是牵制城中守军,使其不能支援樊城。”崔宏语气有些低沉,似乎并不看好此战。   一想到李佑和孟宽都在军中,心中略有担忧。   不过,别人家的儿郎能抛头颅洒热血,自己的儿郎为何不能?   这都是命。   “休整,明日再攻!”李跃收拾心情,从江夏逆流而上,至少需要六七天的时间,还来得及。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不过樊城的坚固还是超过了想象。   朱序也是独当一面的将才。   当夜,李跃巡视诸营,为受伤将士清理伤口,包扎,安抚他们的情绪。   张蚝、刘牢之、慕容令等将一直跟在后面,但李跃没有斥责他们,“早些回去休息,朕今夜巡营。”   “陛下——”刘牢之一脸感动。   张蚝咬牙道:“明日不破樊城,末将无颜苟活人世!”   两人都伤痕累累,即便万人敌在这种血战中,也无能为力。   “哈哈,有将军此言,樊城必破!”李跃没有苛责,将士们也都尽力了。   夜幕降临,营地中鼾声四起。   李跃说到做到,带着亲卫巡营。   一夜无事,朱序吃了一次亏,不敢再来夜袭,天朦朦亮,将士们陆续清醒。   李跃端坐于辕门之下。   “陛下!”老卒们一一过来见礼。   李跃点头示意。   咚、咚、咚……   过不多时,战鼓声震碎了冬日清晨。   三通鼓毕,将士们已经集结。   张蚝、刘牢之各率两百余部众,皆身披双甲,手持骨朵、短斧等重兵,眼中带着血丝,从头到脚蒙着一层煞气。   “这才是朕的儿郎,来人,置酒!”   亲卫抬来早已备好的黍米酒,倒在地上摆好的陶碗中。   李跃双手端起一碗,一饮而下,“壮士可饮之!”   将士们上前,一人一碗,喝完之后,将陶碗轻轻放在地上,提起骨朵、短斧、盾牌,一声不吭的走向战场。   慕容令已在前阵号令弩手、霹雳车轰城。   张蚝连喝三碗,面不改色,“陛下稍待,末将这就攻破樊城!”   “善!”李跃陪着他喝了一碗。   黍米酒乃关东百姓常饮之物,物美价廉,气味香美,入喉醇柔,甚得百姓、将士喜欢。   连续猛攻了两日,樊城久不见襄阳援军,士气低落。   连砲石、弩箭都显得有气无力。   黑云军扛着长梯登城,不到片刻,张蚝一马当先,爬上城头,左手环首刀,右手短斧,大开大合,翻起阵阵血浪。   城头守军明显不如前两日。   见张蚝来的凶恶,犹如铁兽,皆不敢前。   后面刘牢之、窦封等将跟着上来,终于在城头站住脚。   更多的黑云精锐涌上城头,与晋军血战。   黑云军斗志高昂,但晋军却越打越弱,逐渐抵挡不住。   朱序、周抚率亲兵前去抵挡,各自被刘牢之、张蚝抵住。   李跃一看这架势,就知道樊城撑不住了。   为了攻破这座城,投入七八万的人力,以及大半个中原的物力,光弩箭就用了一百多万支,砲石不算,火油耗费将近四百万钱。   报废了两百二十多辆各式攻城器械,镇军和黑云军伤亡近七千。   如果其他城池也这么难打,也就不用指望天下统一了……   “破了,城破了。”亲卫们兴奋的呼喊着。   李跃放眼望去,城头上一杆“晋”字大纛已被人砍倒。   北面城门打开,慕容令直接率一队骑兵冲了进去。   不过敌军还在抵抗,一个半时辰之后方才停歇。   张蚝提着一颗人头,策马奔到李跃驾前,“末将幸不辱命,取敌将首级而归!”   边说边下马,全身鲜血顺着马鞍滴在地上。   李跃上下打量一番,外层的盔甲都被砍烂了,可见此战之激烈,不过人没伤到。   拨开人头上的乱发,一张苍老而陌生的脸,两眼圆睁,嘴角含怒。   “周抚!”   “正是此贼!”张蚝哈哈大笑。   李跃心中略有些可惜,周氏已经一只脚踩在大梁的船上,周抚死了,也不知周家会作何感想。   不过,这是周抚个人的选择,人各有志,死在战场上是将军的宿命。   周抚手上也沾了不少梁国将士的血。 第五百九十五章 龟缩   樊城虽然拿下了,但朱序带着数千精锐从南城渡江而走,顺便一把火烧了汉水上的渡船。   不过汉水不是长江,不需要多大的船,一筏可渡之。   桓温叫嚣北伐,将大部分荆襄水军调往濡须,襄阳的水寨,也被秦彪、糜进二人攻破。   也就是说,荆襄无人能阻止梁军南下。   至于渡江之物,随军的工匠、民夫,一两日就能弄出来。   “令,刘牢之率三千精锐留守樊城,其他人马跟随朕渡江!”李跃一夜未睡,精神却极度亢奋。   襄阳其实比合肥、东关、濡须更重要,拿下此地,就扼住了长江上游。   荆州各地全在打击范围之内。   “桓冲水军已至鄀城,距襄阳三百里,三日左右路程!”崔宏道。   “桓温此战,犯了三错,其一,将大部精锐调往江淮,其二,为我军疑兵之计所惑,其三,醒悟后,没有亲率主力前来支援,有此三错,襄阳必为朕所得!”李跃笑道。   桓冲虽然在江东还算有才干。   但放在梁国面前,有些不够看了,而且此行只有一万水军,根本无法解除襄阳之围。   要知道,梁军在上游,晋军在下游。   这么多年桓温能凭借荆襄压制江东,也是得了上游之利。   李跃与崔宏乘坐竹排渡江。   人多力量大,后面数万民夫在,战马、军械、粮草日夜不断的渡过汉水。   站在竹排上,望着南岸的襄阳城,汉水起起伏伏,顿时有种如梦似幻之感。   到了南岸,秦彪、糜进带着李佑、孟宽等候多时。   “末将拜见陛下。”四人单膝跪地。   李跃先扶起秦彪、糜进,再扶起孟宽,最后扶起李佑,“军中何须繁文缛节?”   一年多不见,李佑、孟宽更为壮实,脸上少了几分稚气,身上多了几分军人气质,腰杆笔挺。   自古战场最磨砺人。   李跃目光扫过,没多做停留,只是拍拍二人肩膀,“襄阳形势如何?”   “桓豁守御得法,晋军用命,末将没有强攻,只是烧了他们的水寨,陛下恕罪。”秦彪一脸的歉意。   “若非将军破了晋军水寨,朕如何能攻下樊城?有功无过。”   “多谢陛下。”   “走,与朕一起查看襄阳城防。”李跃翻身上马。   “遵命。”四人跟在身后。   襄阳是桓温老巢,也是江东西面的门户和战略支点。   陶侃据此而破杜弢、苏峻,庾翼据此而图谋北伐,桓温更是凭借此地压制江东。   晋国命脉全在荆襄。   所以对这座城极其上心,城池之高、之广远在樊城之上,四门还修建了偌大的瓮城,城墙上摆着一架架的弩机,令人望而生畏。   城墙上的守军士气尚可,没有受樊城兵败的影响。   由此也能看出桓豁有几分将才,能快速稳住局面,而没有兵败如山倒。   “此城难以强攻。”李跃叹了一声,难怪一向骁勇的秦彪、糜进会束手无策。   这种大城,没有十万以上的兵力,很难成功。   偏偏李跃此次是突袭为主,打桓温一个措手不及,所以没带太多的兵力。   “今桓冲援军将至,城中军心愈发稳固。”秦彪沉眉道。   “樊城已破,汉水上游被我军掌控,桓冲若是敢来,朕教他片帆不归!传令,多备木筏竹排、干草木柴火油!”   冬日干燥,遍地都是干柴枯草。   “陛下妙计!”糜进拱手一礼。   其他人也一脸佩服,不过这神色多多少少有些表演意味,火烧战船,原本就是寻常计策。   周瑜的火烧赤壁百年间,一直流传天下。   回到大营,李跃就等着桓冲上来送死。   但一连等了三日,桓冲却迟迟没来。   斥候带回的消息,桓冲见樊城被攻破,梁军掌握上游,返回鄀城,静观其变。   果然这年头没一个是泛泛之辈。   桓冲勒兵鄀城,一可随时支援襄城,而可庇护江陵、武昌诸城。   襄阳城高池深,四五万梁军,一时片刻决难攻陷。   李跃望着斥候制作的沙盘,江汉山川尽收眼底,“山不就我,我去就山,秦彪听令。”   “末将在!”   “率五千黑云精锐,八千镇军,南下扫略江陵诸城!”   攻不破襄阳,攻打荆南诸城也是一样。   南面更为空虚,晋军主要集中的襄阳一带。   “父皇,若桓冲率军支援又当如何?”李佑天性活泼,实在忍不住插嘴。   李跃哈哈大笑,“水里的鱼上了岸,还不是待宰的份儿?”   一路南下,晋军不是依靠汉水长江为屏,就是龟缩在坚城之中。   野战,李跃有绝对的信心。   即便晋军有骑兵,也不是黑云精锐的对手!   不怕晋军来支援,就怕晋军龟缩不出。   “儿臣愿同往。”李佑初生牛犊不怕虎。   “末将也愿同去。”孟宽也拱手道。   当着这么多将领的面,李跃也不好拂了他们的面子,点头道:“不愧是朕的儿郎,去吧!”   二人大喜。   李跃一抬眼,忽瞥见崔宏望着李佑若有所思。   崔宏什么都好,然则,心思太多。   秦彪率一万三千步骑堂而皇之的从襄阳城下穿过,直奔南面诸城。   李跃引兵待发,然而城中依旧按兵不动。   桓豁稳如老狗,跟桓冲一样,不愧是亲兄弟。   襄阳是桓氏的老巢,襄阳在,整个荆州就在,襄阳不在,荆州皆危。   李跃索性就在营中休整。   上游新城郡在手,北面樊城也被攻陷,襄阳迟早是瓮中之鳖。   可以一口一口消耗。   果然,秦彪南下,桓冲还是不出,任由梁军攻城掠地,将虏获的百姓钱粮送往了襄阳。   李跃佩服他们的定力。   不过换个角度,固守不出是正确的,只要襄阳还在,桓家的根基就在。   “不如再发十万大军,一举攻破襄阳,制江东之司命也!”崔宏建议道。   “来不及了,十万大军从邺城赶来,旷日持久,桓温岂会无动于衷,以襄阳之坚固,只怕十万大军也难以攻破。”李跃没有冲动。   再起十万大军,就是跟江东决战了。   苻坚在关中要乐开花。   出兵容易,想要罢兵,就没那么容易。   话刚落音,就有斥候来报:“启禀陛下,桓温亲率三万主力,水陆并进,支援荆襄。”   老巢被围,桓温肯定不会善罢甘休。   崔宏道:“桓温若是赶到战场,此战只怕……到此为止。”   襄阳城的守军,桓冲的水军,以及桓温的三万精锐,到时候就不是攻不攻襄阳的问题,而是如何退兵的问题。   “慌什么,再等等!”襄阳难以攻破,但荆南却不一定,晋军主力不是调走,就是集结在襄阳一线。   至少目前而言,梁军占据优势。   从东关逆流而至襄阳,要走很长一段时间,兵力越多,速度越慢。   新年转眼而至。   常炜送来了一万多头牛羊,犒赏三军,也算是过个年。   李跃下令宰杀,让将士们吃个饱。   “陛下,大喜,秦彪将军袭破江陵!”糜进喜不自胜的前来禀报。   “江陵,大善!”李跃用力挥动手中焦香的烤羊腿。   柳暗花明又一村。 第五百九十六章 水火   荆州历来有两块核心之地,一是北面门户襄阳,二是钱粮重地江陵。   古称郢都,楚国都城之一,蜀吴都曾以此地为基抵抗曹魏。   秦彪南下之后,不做任何停留,轻兵快马直奔江陵而去,乘夜袭城,城中完全没有防备,就这么陷落了……   与樊城、襄阳相比,这场胜利实在来的轻松。   但往深层想,亦是理所当然。   荆襄本就兵力空虚,桓豁顾的了头,顾不上尾。   拿下江陵,等于一刀戳中桓温的肺管,为这场大战打开了新局面。   李跃必须加加码,“传令,调徐成部南下,新城郡只留三千黑云军,其他悉数渡江,围攻襄阳。”   “秦军……”窦封担忧道。   “苻坚自顾不暇,管不上这边,他敢出来,朕求之不得。”   拿下江陵,梁军有了着力点,可以切断襄阳的援兵,也可以以此为基,蚕食荆州全境。   水上面,李跃承认不是江东的对手,但在江汉平原上决战,鹿死谁手,一目了然。   江陵失手很快就影响到了局势。   桓冲留在偌城已经没有意义,水军南下,进入长江,溯流而上,占据公安、信陵、夷道、乐乡等长江重镇。   荆州一片人心惶惶。   而汉水之北的梁军不断南下。   趁着冬日,水流并不湍急,造了三座浮桥,战马牛车可以直接通过。   李跃摆出一副不拿下荆州全境誓不罢休的架势,在襄阳周围深沟高垒,等着桓温来解围。   随后又派糜进率三千黑云军、一万镇军,拔掉襄阳至江陵之间的所有小城,彻底孤立襄阳。   半个月后,桓温终于姗姗来迟,大军停留在夏口,见梁军一副决战的气势,按兵不动,只派小股水军自夏口而上,侵入汉水之中。   汉水的控制权,将决定这场大战的胜负。   “荆襄不存,江东焉在?形势危如累卵,桓温依旧迟疑不决,若集合众军,决战于汉水之中,我军未必能胜。”连崔宏都看出李跃是在虚张声势。   桓温从汉水进击,依托水军,与襄阳守军内外夹击,至少有五成胜算。   李跃此来没有带水军,只要桓温突破汉水上的三座浮桥,江南的梁军都成瓮中之鳖。   当然,这需要破釜沉舟勇气和决心。   五成胜算,还有五成失败的可能,梁军也会殊死一搏,汉水不是长江,没有那么辽阔,上游掌握在梁军手上,桓温即便赢了也将伤亡惨重。   “或许桓温看出我军没有拿下全荆州的实力。”徐成拱手道。   换个角度,只要襄阳在,荆州就丢不了。   “桓温一向犹豫不决。”李跃的确是想逼桓温决战,无论是在陆地,还是在汉水,胜了,荆州尽为梁土,下游的江东也完了,败了,大不了退回去。   “末将斗胆请陛下回镇樊城,襄阳前线有末将在即可。”徐成无比耿直道。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兵凶战危,战场上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李跃本身就是最大的战略目标。   桓温真不顾一切杀来,弄不好将李跃锁在江南。   “徐将军老成谋国之言,朕岂能不纳。”李跃一向听人劝,更何况徐成还是自己的元从,这是设身处地在为自己着想。   留在江南也没多大意义,回镇樊城,反而能更精确的控制汉水。   “陛下英明。”徐成再次拱手。   李跃遂率三千玄甲营返回樊城,留在江北总揽全局。   桓温的小股水军溯流而上,李跃二话不说,令会水的将士驾火船直接去撞。   不过黑云军都是北人,即便会水,也不懂操船。   还是刘牢之从镇军和民夫中选拔三千余人,他们很多就是本地人,常年在汉水边捕鱼为生。   刘牢之带着数百将士,持劲弩驾船在后,但有逃跑者,皆射杀之,船队顺水而下,直奔桓温水军。   李跃站在樊城之上眺望东南。   为了震慑江东,打出气势,足足投下两千一百多艘火船,给桓温一个下马威,同时也烧给襄阳守军看。   交手这么多次,李跃早已摸清桓温性格,并不缺兵略,缺的是决心,能屯兵夏口,就说明其意识到决胜的关键在汉水。   所以李跃要把他的火气打起来。   火船说是船,其实就是木筏,上面的柴草不值钱,值钱的是火油。   早年提着一把刀,光着脚,喝两口西北风就能打天下,但现在却不行了,兵马一动,耗费钱粮无数。   “陛下快看!”崔宏指着东南面。   一颗小火点亮起,接着两颗、三颗、四颗……   密密麻麻的荡漾在汉水之上,将整条汉水点缀的如同星河一般。   但很快,水面上烈焰升腾,呼声震天。   东南面火光冲天,黑烟滚滚,仿佛整条汉水都被点燃了。   大火还点燃了岸边的枯草枯树,火势连绵数里,宛如一条火龙在东南面跳动。   “擂鼓助威!”李跃的热情也被点燃。   杀人放火早已深入这时代人的骨髓之中。   轰鸣的战鼓震动汉水两岸,襄阳城头,也有无数士卒翘首望向汉水下游。   桓温上来的水军战船只有百余艘,李跃派出去的火船足足有两千多艘,顺水顺风而下,就是闭着眼睛,也能一把火烧了他们。   火势不断向岸边扩散。   约莫半个时辰后,江面的火光渐小,南岸上的树林被点着,经久不灭,越烧越大,似将湛蓝的天空都熏黑了。   “报陛下……晋军一见我军火船,掉头就走,只烧了二十余艘……”斥候前来禀报。   弄出这么大阵势,却烧了个寂寞……   李跃一阵心疼。   不过威慑的效果应该达到了。   桓温的楼船、斗舰、艨艟等大船绝挡不住火船。   “陛下为何不等桓温大船来,一把火全烧了?”张蚝大惑不解。   李跃道:“你何时见桓温主动决战过?”   桓温生平唯一一次决战是蜀中,不过当时他见成汉拼命反扑,决定退兵,岂料鼓吏误敲进兵鼓,前锋袁乔誓死而战,晋军大受激励,阴差阳错的击败了成汉军……   历史上,他这犹豫的毛病接连犯了两次。   惊人的相似,一是在勒兵灞水,一是顿兵枋头,都是距离敌国半步之遥时按兵不动,给了苻雄和慕容垂喘息之机,然后都因为粮草不济,大败而归…… 第五百九十七章 枭臣   “哈哈,陛下说的是,江东皆鼠辈尔!”张蚝哈哈大笑。   黑云诸将,最勇猛的是张蚝,但粗鲁直率的也是他,有什么就说什么,想什么就问什么。   当年他一言不合,把义父的小妾给炮制了,事后感到过意不去,对不住张平,又挥刀自宫……   桓温绝不会来决战的,所以李跃干脆火烧汉水,吓一吓桓温,明明白白告诉他,汉水是谁的天下。   尽量逼他在陆地决战。   士卒陆陆续续返回。   李跃赏赐每人两百钱,阵亡者双倍抚恤。   五铢钱与黄金挂钩,也与朝廷信用挂钩,购买力极强,换算成粮食,可买四五石左右,一石粮食价格在三十至八十钱浮动,粟黍便宜,稻麦贵一些。   算是一笔不小的赏赐。   驾驶火船看似危险,实则距离敌军三四百步就弃船逃生了,危险并不大。   击退了晋军水军先锋,晋军越发龟缩。   桓温一直驻兵夏口,扼守汉水长江交接之处。   桓冲调集武陵、豫章诸军前来协防。   桓豁发动襄阳城中青壮,日夜警惕,一刻也不松懈。   桓氏三兄弟不愧是同一个亲爹生的,全都稳如老狗,可以说他们犹豫不决,也可以说他们畏敌如虎。   但这种龟缩战略,却极为有效。   糜进攻势并不顺利,有秦彪先例在前,各地城池加强了防守,坚壁清野,百姓不是南逃,就是避入大山之中。   徐成强攻了几次襄阳,一无所获,襄阳城实在坚固,从汉末屹立到现在,一直处于南北对峙的前沿,经历了无数战火的洗礼。   作为桓温的老巢,城中粮草极多,耗下去,拖垮的可能是李跃。   桓温顿兵夏口按兵不动,就是想让梁军在襄阳城下消耗的差不多了,他再反攻。   “令秦彪将江陵的百姓、钱粮,大张旗鼓的送往樊城,朕看桓温出还是不出!”李跃再思一计。   桓温、桓冲、桓豁,随便攻破一路,荆州大局已定。   “陛下,苻柳、苻廋有密信至!”亲卫从外而入。   南面还没结束,西面已迫在眉睫。   李跃一阵郁闷,苻柳、苻廋这帮人就不能再等等?多积蓄一些实力再动手?   何必这么狗急跳墙的……   夏口,水军大营。   即便没有这把大火,桓温也不会贸然进入汉水。   没人会拿自己的家当去冒险,哪怕襄阳丢了,荆州丢了,桓温也不会派手上三万精锐上去。   襄阳丢了,江东还在手上。   但如果手上的三万人马没了,桓温会立即被江东士族掀的底朝天。   收到梁军转移江陵百姓、钱粮的消息,晋军诸将皆按捺不住,纷纷求战。   “梁贼欺我江东无人耶?末将愿率一军,上岸截杀梁军!”水军督护竺瑶怒道。   但桓温只是斜了一眼,便噤若寒蝉起来。   上岸决战,梁军求之不得。   当年合肥一战,至今都是桓温挥之不去的阴影。   人年纪大了,越是保守,越是缺乏决战的勇气,更何况桓温身居高位多年,早已不是当年热血澎湃的前锋小督。   “梁军等的就是尔等上岸,彼有精骑在手,尔等步战,焉能匹敌?”桓温不温不火道。   不过越是如此,越是可怕。   庾氏满门刚刚灭在他手中,司马家的皇帝和王爷说废就废,威势达到顶峰,没人敢当面忤逆他。   “梁军声东击西,属下没有料敌于先,请大司马责罚。”郗超主动请罪。   桓温一挥手,“非汝之过,李跃处心积虑,连我也被蒙蔽了,不过如今襄阳被围,江陵被破,我军陷不利之局面,嘉宾可有良策?”   郗超闻言望着桓温,却不发一言。   桓温抚动长须,相处多年,自然知道他的顾忌,“嘉宾但说无妨。”   郗超拱手道:“属下有上中下三策。”   “快快说来。”桓温精神一振。   梁军此番攻打荆襄,朝廷上的人都等着看笑话,期待两败俱伤。   昨日朝廷还下了一道诏令,让桓温速速夺回江陵,解除襄阳之危,催促他进兵。   诏令直接被桓温扔进江里。   “上策,集合所有人马,水陆并进,不计伤亡代价,猛攻樊城,拿下樊城,江南梁军皆为瓮中之鳖,梁主亦在襄阳城下,若能擒杀之,则中原可复,晋室可兴也!”郗超满怀希望的看着桓温。   梁军在汉水弄出这么大的声势,恰恰说明他们也惧怕江东水军孤注一掷。   此战之关键,首在汉水,其次在襄阳,攻下樊城,就能夺回一半的汉水控制权,同时策应襄阳。   攻打樊城收获最大,不过需要决战的魄力。   桓温眼神一慌,避开了郗超的眼神。   郗超心中一声长叹,“中策,梁主此次兴兵,只有两万黑云精锐,说明其并无吞并荆襄之心,即无此心,可以与其谈和,梁国心思在氐秦,不可能在荆襄与我军耗下去。”   桓温“嗯”一声,等待郗超的下策。   “下策,拖延,只要拖下去,梁军自会罢兵,不过风险极大,梁军已攻破江陵,得其钱粮,难保不会攻破襄阳……”   襄阳破了,桓温的命根子也就断了。   之所以能够压制江东,全靠荆襄上游之利。   如今梁军已经从汉水之北源源不绝的调来援军,谁也不能保证襄阳能一直守下去,久守必失。   此外,桓温还要考虑朝廷的影响。   “上策太急,下策太缓,当行中策!”桓温不出意料的选择谈。   能谈判解决最好,无论是打,还是拖,其实都对桓温不利。   打赢了又如何?手上精锐尽去,江东朝廷会怎么对他?   当年陶侃、周玘南征北战,一个平定苏峻之乱,一个三平江东,匡扶晋室,依旧免不了朝廷的猜忌……   再往前,祖逖、李矩、苏峻、祖约、郭默这些在北方与胡人血战的人,下场一个比一个惨……   所以站在桓温的立场上,绝不会去与梁军决战。   现在的他不是当年的将军,而是一个合格的权臣,以自身利益为先。   “先派人去探探李跃的心思,今苻坚整顿关中,积蓄国力,其患甚大,李跃不会不知。”桓温下了决心。 第五百九十八章 谈   看完苻柳、苻廋送来的信,李跃不禁感叹几人无能。   别人造反都是偷偷摸摸的干,他们几人是明目张胆,就差直接去大街上吆喝了。   弄得人尽皆知也是一种本事。   不过苻坚也没把事做绝,苦苦请求四人不要起兵,以大局为重,还啮梨为信。   啮梨,便是苻坚亲口咬开梨,送给苻柳等人,意思是内部离异,则国力如梨一般脆弱,易为敌人所乘,劝苻柳等人回心转意。   苻坚越是这么弄,苻柳等人越是有恃无恐,以为苻坚怕了他。   “只要陛下牵制邓羌、苻飞等部,我等便可直取长安,届时秦奉大梁为君,大梁待秦如臣,相安无事,罢兵言和,同享泰平……”   “就这等货色,也想造苻坚的反?”李跃直接将缣帛扔在地上。   史记有言:君子之泽五世而斩。   其实一般三代之后,就开始下滑了。   苻柳苻廋这帮人,在苻洪、苻健、苻雄的羽翼下,没经过什么大风大浪。   其实苻坚也是如此,有些过于理想主义了,没饿到两眼冒绿光,也没被敌人漫山遍野的追杀,有雄心壮志,也有眼界格局,唯独对人性里的凶恶认识不足。   “不可能令苻坚肃清关中!”崔宏拱手道。   李跃望着对面的襄阳城,冬日明媚,温暖如春,明知道此城就是江东司命之所在,却就是拿不下。   徐成连续猛攻十余日,伤亡颇大,损耗更是天文数字,箭矢已经告罄,火油早就用完。   襄阳城还是屹立不倒。   李跃直接叫停,仗不是这么大的。   “或许江东还未到灭亡之时。”李跃忽然来了一句。   桓温虽是权臣,但也推行庚戌土断,抑制豪强,建康朝中,又有谢安缓冲两边关系,晋室还有一口元气在。   这么多年的正统在,人心未厌。   当然,李跃若是倾国而来,襄阳肯定守不住,不过伤亡以及随之而来的国力损耗,肯定非常大。   而且这一仗打完,苻坚就活过来了。   “既然未到灭亡之时,臣建议见好就收,此战已经攻陷樊城,襄阳一时难下,江陵形如鸡肋,得之无用。”崔宏实话实说。   “再等。”李跃实在有些不甘心。   无论是攻破襄阳,还是击败桓温,都能取得决定性的胜利。   不过即便要谈,不应该是自己主动找桓温。   至少目前,形势还是向梁国倾斜。   战争陷入如此局面,就看谁熬不住,谁先出错。   至于关中那几个,应该对苻坚造成不了太大的伤害,真正的威胁在豪强,他们掌控地方,一呼百应。   等他们动起来的时候,灭秦的机会的也就来了。   所以暂时还有时间。   两日后,江陵的物资和人口陆陆续续运抵樊城,粮草六十余万石,钱帛不可胜数,还有三千多架劲弩,两千多套铁甲。   也算弥补了此战的亏空。   李跃翻看着账册,心中感概还是江东有钱。   衣冠南渡,大量百姓南下,间接开发了长江以南。   北国杀的尸山血海,江东虽然也窝里斗,但还算安稳。   “陛下,桓温使者至!”崔宏兴奋道。   李跃心中一动,终究还是来了,“宣!”   桓温派使者来,说明此战打不下去了,这也是他的风格。   过不多时,使者被带进来,衣冠楚楚,满脸皱纹,须发皆白,明显岁数不小,“外臣常璩拜见陛下!”   “赐座!”李跃敬他年长。   一听其姓氏便知其出身,关东崔卢刘郑高,河东裴薛柳卫,至于江东更是豪族林立,常氏一听便是蜀中大姓。   就连常炜祖上也是从蜀中迁入河北。   桓温攻破成汉,收蜀中贤才为己用,常璩应该就是其中之一。   “谢陛下。”常璩泰然自若。   “阁下此来,莫非大司马欲投我大梁,解江东百姓倒悬之苦?”李跃一见面就咄咄逼人。   常璩面不改色,“外臣此来,是劝陛下罢兵。”   “哦?朕为何要罢兵?只需攻破襄阳,便可尽取荆州,荆州在手,江东亦不远矣!”   常璩眼神苍老,仿佛两潭深渊,毫无波澜的看着李跃,“恕外臣直言,陛下若能攻取襄阳,何须等到现在?且江东虽不如大梁,未必没有一战之力,大战一起,旷日持久,陛下定泥足深陷,届时苻坚收拾关中,三足鼎立之势成矣,终陛下之势,亦难破此局。”   苍老而缓慢的声音异常深邃,能轻易进入人心。   李跃现在知道桓温为何要派他来当说客,不过李跃似乎听到了另外一层意思,似乎常璩并不完全站在江东一边。   因为三足鼎立,最合江东心意。   “听闻阁下是蜀人?”李跃换了个话题。   “外臣是蜀人也罢,晋人也罢,终究是华夏,肺腑之言,如鲠在喉,今日不吐不快,陛下欲一统天下,不在南,而在西,若取关中,一统北国,以陛下之才,不须十年,江东可平也,今先攻江东,后谋关中,是本末倒置,一旦氐秦崛起,战乱频繁,天下苍生皆苦,且不闻三国乱世,多少人家毁于兵灾……”   堂中陷入短暂的沉默。   李跃越发感觉此人心不在江东,起兵之初,其实也没想吞并荆州,灭亡晋国。   到了这个地步,再打下去,其实两边都不划算。   既然话都说的这么明白了,李跃也不绕圈子,“退兵可以,大司马不敬大梁在先,江东无下国之利,朕遂起兵吊民伐罪,以讨不臣,江东准备如何补偿大梁的损失?”   “陛下愿意退兵,便是天下之大幸事也,外臣此来,只是探明陛下心意,若陛下有所求,不妨列出,外臣带回,交予大司马定夺。”   这已经是明显偏向梁国。   李跃心照不宣,让崔宏执笔,“其一,晋室取消帝号,由大梁册封为晋王!”   第一条就要奔着晋室的要害招呼。   不过常璩还是一脸的无动于衷。   漫天要价落地还钱,答不答应是桓温的事,开不开这个口,则是自己的问题。   “其二,割襄阳与大梁。”   有了第一条,李跃也不客气,桓温来摸自己的底,李跃也摸他的,“其三,每年上贡三百万缗钱,一百万石粮,其四,司马氏、桓氏遣送质子入邺城,其五……其六……”   李跃一连说了九条。   每条都狮子大开口,极力激怒桓温和江东。   将不可怒而兴兵,君不可愠而致战。   “陛下……”饶是常璩古井不波的性子,也忍不住苦笑一声。 第五百九十九章 讨价   梁军攻不下襄阳,再好的局面都白搭,桓温三兄弟不敢决战,也赶不走梁军。   双方都有尽快停战的迫切需求。   李跃试图激怒桓温并没有成功,没两日,使者又来了,这一次不是常璩,而是袁宏。   桓温直来直去,也弄了九条对等,其一,梁国需承认晋室为天下正统,其二,梁军退兵,其三,归还江陵,其四,释放被俘晋军和被掳的百姓,其五,梁军十年内不得南下,其六归还樊城,其七……   “岂有此理,莫非桓大司马以为朕真的束手无策?”李跃一脸愠怒。   不过心中实则没有丝毫怒气。   做生意,自己报了价,也要允许别人报价不是?   更何况李跃的价码比桓温苛刻十倍,他若答应了,等于晋室直接亡了。   两边都把正统排在第一,实则已经摆明了这场谈判的底线。   “陛下当然有对策,然则倾国之军南下,粮草耗费巨万,对陛下而言,无异雪上加霜,襄阳城池坚固,粮草充足,军民一心,陛下至少一年方可攻陷,届时,苻坚整肃关中,实力暴涨,而关东大旱,哼哼,敢问陛下何以抵挡秦晋两国报仇雪恨?”   袁宏跟常璩不一样,立场清晰,一副视死如归的架势。   李跃心中一震,梁国明年大旱的消息,江东竟然知道了,等于摸清了自己的底牌。   转念一想,今年冬天一场雪没下,民间流言四起,江东不可能不知道。   梁国有太史曹,江东肯定有擅长天象之人。   不过知道也无所谓,旱灾影响没有他们想象的那么大。   青州、淮北、兖州,沧州这些地区陆陆续续下了几场雪,只要淮北不干旱,梁国就能挺过去,此地几乎成了梁国的粮仓。   再说府库中还有不少存粮。   今年的旱灾究竟如何,还不能定论,这么大关东,不可能都发生旱灾。   “哼,既然如此,何必再谈?请大司马前来一决雌雄!”李跃语气越发强硬。   江陵捏在手中,心中不慌。   “兵者,不详也,圣人不得已而用之,为两国百姓计,还望陛下息雷霆之怒……”   这边强硬,那边就软化了。   如今桓温唯一的依仗是襄阳,被五六万梁军包围,等于命根子被李跃捏在手中。   一旦李跃发起狠来,不计伤亡代价,攻破此城,就等于掐断了桓温的命根子,他能不慌吗?   既然袁宏退了一步,李跃也退一步,将桓温的清单放在案几上,“江东背信弃义在先,朕不得不兴师问罪,如今既然大司马有诚意和谈,不妨开诚布公,彼此都省些口舌。”   “陛下果然爽快,大司马愿奉上粟米一百万石,消弭两家之误会,只需陛下退兵,归还江陵、樊城即可!”袁宏紧张兮兮的盯着李跃。   “一个江陵只值一百万粟?你家大司马真会做生意,朕在江陵屯垦一年,也能收二三百万石粮食。”   江陵曾为楚国都城四百余年,但凡能被选为都城,大多土地肥沃,不然难以供养都城人口。   荆襄之所以能压制江东,除了地处上游,还因能自给自足,钱粮大权不被江东掌控。   李跃在江陵耗上一年半载,桓温就受不了。   一百万粮食,还是粟米,这是打发叫花子。   “阁下若无诚意,那就请回吧,一场旱灾而已,动摇不了我大梁!”崔宏在一旁帮腔道。   袁宏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就这么回去,肯定不好向桓温交代,“还请陛下示下!”   话说到这个份上,李跃不再客气,“三百万石稻米,换一座江陵城,粮食走水路,与巢湖交割,何时交割完,何时归还江陵。”   三百万石不是李跃张口就来。   这几年江东风调雨顺,庚戌土断如火如荼,晋室税赋大为增加,三百万石对江东九牛一毛而已。   “这……”袁宏见李跃神色坚决,不好再讨价还价,“容在下回禀大司马。”   “来人,为袁先生备一艘快船。”李跃点头。   这么大的事,不是一个幕僚能决定的。   “谢陛下。”袁宏拱手而退。   “三百万石稻米,只怕桓温愿意拿,江东不愿意出。”崔宏道。   “那是他们的事,三百万石都不愿意给,那朕就长期围困襄阳,屯垦江汉!”李跃其实已经做了很大让步,不再纠结于争夺正统。   桓温若是还不识相,那就只能再打。   襄阳的确坚固,但荆襄只有一个襄阳城,其他城池未必挡得住黑云精锐。   只是李跃不愿将精力花在荆襄而已。   任何事都有轻重缓急和性价比。   正与崔宏说着,忽然听到外面传来一阵阵的啼哭声,凄惨悲凉,哀痛不已。   李跃眉头一皱,正月还没过,就开始哭丧起来,听起来就晦气,“城中何事啼哭?”   亲卫匆匆而去,过不多时回来禀报:“今日是上元节,城中战俘、百姓思念家人,故而啼哭,惊扰了陛下,属下这就带人去……”   李跃都快忘了这事,“不必了,朕去看看。”   樊城不大,万余百姓战俘拥挤在临时设置的几个栅栏中,如牲畜一般。   江东富得流油,但百姓和士卒却衣衫褴褛,大冬天的很多人光着脚,蓬头垢面,有人挤在一起嚎哭不止,有人面无表情眼神麻木,仿佛一具行尸走肉……   李跃回忆起当初在黑云山,遇见羯赵骑兵掳掠青年男女时的场景。   “百姓都是从江陵掳掠而来,后续还有不少。”窦封解释道。   李跃盯着百姓和俘虏看了许久,“没人给三日之粮,全都放了。”   “放……放了?”窦封一愣。   崔宏也惊讶的望了一眼李跃,不过很快就反应过来。   “放了,你率两千骑,护送他们回返江陵,传令秦彪,不必再押送百姓。”李跃不是心慈手软。   其一,关东即将大旱,这么多张嘴要吃饭,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其二,荆襄之所以难以攻克,除了城池坚固,还有人心。   放他们回去,等于弘扬梁国的仁义,以后可以配合鸿胪司的宣传。   下一次再来,会轻松很多。   当年羊祜就是靠这一手瓦解了荆襄的人心,让杜预、王濬轻松顺江而下。   攻城为下,攻心为上。   一次实际行动比一万句口号管用。 第六百章 翻船   江东最大的屏障其实并不是长江天堑。   而是愿意承认晋室正统的几百万百姓。   所以历史上,即便前秦疆域和国力数倍于晋,苻坚还是在淝水遭到顽强而坚决的抵抗。   如今的襄阳也是一样,城中上下一心,自然难以攻陷。   屠城只会增加江东百姓的仇视,激起他们的反抗之心,而且这样做了,跟当年的前赵后赵有何区别?   争天下,争的是人心。   得道多助,失道寡助。   以前光着脚无所不用其极,如今则要爱惜羽毛。   百姓和俘虏领到粮食,皆错愕不已,战俘更是泪流满面,还有人离去时,望着城头上的“梁”字大纛跪拜。   几天后,袁宏又来了。   “实不相瞒,大司马只拿得出两百万石,还望陛下见谅。”   “江东还缺这点粮草?”李跃不悦道。   袁宏眼神躲闪,“若陛下愿退兵,归还樊城,大司马穷尽江东愿出四百万石!”   果然,江东还是有钱。   桓温眼力倒也不差,没有樊城,襄阳在梁国面前,等于没穿衣服。   “一事归一事,三百万石粮草换江陵,不容更改,十日为限,若不送出,朕将率精锐攻破襄阳!”李跃被纠缠的有些烦躁了。   历史上,司马懿于上邽屯田,两三年就向洛阳输送五百万石粟。   这么大的江东,三百万石还不是手到擒来?   这几十年来,江东还在大力开发交广二州,哪里一年两熟三熟都不是问题。   任何地方都有可能缺,唯独江东不会。   崔宏与袁宏磨磨唧唧讨价还价了一个时辰,才终于确定三百万石,不过要分三批送至,第一批降在十个月后,五十万石,第二批两个月后,从各地征集,第三批要等到秋收之后。   李跃眉头一皱,就知道江东不会这么爽快。   不过三百万石粮,的确需要时间筹集。   有着五十万石粮打底,此战收获极大,以桓温的人品,应该不会赖账,即便赖账,李跃也不怕,这会成为下一次攻打的襄阳的借口。   樊城捏在手上,与新城郡一左一右,襄阳被挤在中间,随时可以南下攻城。   这一次还是准备不足,一是没料到襄阳如此坚固,二是没料到秦彪竟能袭破江陵。   不过下一次就没这么简单,汉水上游牢牢控制在手中,襄阳已成瓮中之鳖。   就在李跃等待桓温输送粮草时候,苻坚也收紧了套索,召苻柳、苻双、苻廋、苻武入长安,四人立即起兵作乱。   苻坚快刀斩乱麻,派姚苌、杨安出兵击之,轻松攻破上邽、云阳。   苻柳满门被斩,对亲兄弟苻双却不忍痛下杀手,囚禁于长安。   二人家产皆充公。   苻廋闻之大惧,弃郑城而走,投奔苻武。   苻坚派毛嵩率万人击之,关中叛乱第一阶段结束。   苻柳果然不是苻坚的对手,豪强都处于观望之中,没有地方势力的支持,很难对抗长安。   十日之后,桓温五十万石粮草送到巢湖,邓遐、吕光二将接受,经由水网输送至邺城。   李跃也令秦彪退出江陵,返回襄阳大营。   没过几日,袁宏又来了,这一次商谈交还樊城之事。   李跃连面都懒得见他。   樊城怎么可能还给桓温?   如今形势,樊城的战略意义远在江陵之上,非但能窥望襄阳,还堵住了江东的西大门,让南阳成为腹地。   这种磨嘴皮子的事全都交给崔宏。   两人都叫“宏”,应该多交流交流。   熬了几天,还是桓温先受不了,又交割了三十万石粮草,请求李跃蔡阳相会,面谈退兵诸事。   李跃哈哈大笑,“桓温什么档次,要朕去蔡阳见他?真有诚心,可来樊城觐见!”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当年仰望的人物,如今已经被甩在后面。   如果当年桓温北上豫州,或者北伐关中时,没有犹豫,直接攻打长安,或许现在黄河以南皆为晋土。   袁宏一张苦瓜脸,“陛下这不是强人所难?”   “敢问江东之主是司马氏,还是桓氏?”崔宏一句话就堵住了袁宏的嘴。   其实见面也没什么好谈的,李跃不可能将樊城归还给他,桓温也不可能让出晋室的正统。   万一桓温起了什么心思,在蔡阳提前埋伏,这不是自投罗网吗?   防人之心不可无。   这年头能混起来的人没一个好鸟。   李跃对桓温没兴趣,也不想去见他。   “陛下,关中急报。”崔宏告退后,窦封带着战报进来。   “应该是苻坚讨平了叛乱。”李跃漫不经心的接过战报,看完却是一愣。   苻武、苻廋竟然击败了毛嵩!   不,应该说是苻武以三千部曲大破毛嵩。   苻坚这可是阴沟里面翻船,玩脱了。   苻武在几人之中年纪最小,却仿佛觉醒了苻洪的血脉,见毛嵩领万人而来,丝毫不怂,率三千部曲直接迎战,就这么堂堂正正的击败了毛嵩!   还阵斩了两千余众。   战争是政治的延续,与此同时,政治也是战争的延续。   苻武击败毛嵩,等于是向关中豪强证明他有实力抵挡苻坚!   氐秦的正统在苻健一系,身为苻健之子的苻武兵变,合情合理也合法。   潜伏在关中的杨略,原本也看不上苻柳等人,其实从任何角度看,四人都不可能造反成功,却没料到苻武一鸣惊人。   “关中要变天了!”李跃“嚯”的一声站起。   这是一个机会。   杨略已经鼓动关中不满苻坚的豪强支持苻武,还为他打出一个响亮的口号:“拨乱反正,正本清源!”   “那么桓温……”崔宏拱手道。   “襄阳已经不重要了,桓温也不重要,传令驻军,立即退兵,返回邺城,准备灭秦之战!”李跃双眼如炬。   来的太快了,让人有些措手不及。   不过天下事皆是如此,不可能等你准备好了,才按部就班的发生。   有所得,必有所失。   襄阳短时间内难以攻陷,耗在这里没任何意义。   一旦灭了氐秦,天下可定也!   李跃遂留秦彪镇守樊城,徐成镇南阳,糜进镇新城,率大军返回邺城。   苻武既然击败了毛嵩,又有校事府暗中支持,那么这场叛乱就小不了,并州还有王猛虎视眈眈,李跃可以先返回邺城,准备灭秦事宜。 第六百零一章 暗斗   “梁军退兵了?”桓温不可置信。   江东连下三道诏令催促他进兵,收复失地,解襄阳之围。   没想到转眼就峰回路转,梁军退走了。   旋即明白了什么,“必是关中有变!”   竺瑶道:“既然退的如此匆忙,不妨驱兵缀其后,乘势掩杀,若能擒杀梁主,天下可定也!”   “啪、啪、啪……”   一旁的桓云击掌而笑,“竺将军壮志可嘉也,我军一旦上岸,敌军精起围杀之,将如之何?”   竺瑶不敢顶撞桓云,“属下思虑不周。”   桓氏兄弟中,桓冲、桓豁人品都不错,容易相处,唯独桓云为人刻薄,镇守广陵时,欺压士众,多所枉滥,众皆嗟怨,惧桓温之势,而不敢弹劾。   “既然梁军退走,依小弟之见,那剩下的粮食也不必给了,李跃一时半会不会南下。”桓云眼珠子咕噜噜转着。   桓温斜了他一眼,“人不可无信,李跃归还江陵,吾岂可无信?穿将出去,天下人何以看我桓家?此次退走,下次复来,该当如何?”   上次偷袭东关,是两军相争,其实算不上背信弃义。   兵者,诡道也。   但两国商议好的事,不能言而无信,否则下一次谈都没得谈。   郗超道:“梁秦大战迫在眉睫,大司马亦当早做准备。”   桓温正色道:“嘉宾可有良策?”   郗超思索一阵后道:“梁国虽强,但氐秦犹有一战之力,今年北方大旱,梁国必受影响,属下已经尽量拖延粮草交付时间,且看此番天意如何,若旱灾影响大,两国殊死一战,定两败俱伤,江东可高枕无忧十年。”   粮食分批交付,正是出自郗超之谋。   最后一批要等到秋收之后,如果梁国旱灾严重,还可以粮草为由要挟梁国。   怎么给,其中的门道非常大。   梁国如果战败,天下呈三足鼎立之势,那么氐秦将势力大涨,江东联合的对象就是梁国。   氐秦对江东同样虎视眈眈,汉中、蜀中都是从江东手中夺走的。   梁国如果胜了,那么平定关中乱局,消化关中人口,至少需要四五年,乃至更长的时间。   有这几年时间,江东可以振作起来。   “梁秦相争,乃天亡之,我等岂可高枕于江东,按兵不动?梁胜则击秦,攻取汉中,分关中一杯羹,秦胜,则出青徐,恢复大河以南!”桓云想当然道。   郗超拱手一礼,却一言不发。   桓温甩甩手,斥道:“休得胡言乱语,这等大事,汝岂知晓其中厉害?”   “难道就这么按兵不动,错失良机?”桓云不甘心道。   “与你三万人马,你去夺回樊城如何?若是胜了,吾上表让你来当大司马?”桓温语气平淡。   但谁都能感受出来怒火。   广陵、濡须、荆襄,原本都在桓温掌控之中,三面压制江东。   但谢安皆此次襄阳被围,江陵被攻破,发动王彪之、王坦之、王羲之等人弹劾桓云贪赃枉法,侵夺田地人口,用桓温的法度制裁了桓云,将他从广陵挤走,安排年仅十八岁的侄儿谢玄担任广陵督护,接掌了兵权。   这一手让桓温也无可奈何,要怪只能怪这个弟弟实在不成器。   健康朝廷与桓温的博弈无处不在,梁军攻打荆襄,给了谢安这次机会。   “这如何使得?小弟……不敢……”桓云吓了一跳,赶紧请罪。   “不敢就回建康。”桓温之志根本就不在北面,此战也让他认清了两边的差距。   十年时间,对他而言足够了。   “唯!”桓云老老实实点头。   关中,长安。   不是苻坚大意了,而是谁也没想到年仅十七的苻武竟然如此骁勇。   毛嵩也是一员勇将,能被苻坚看上眼的绝不是泛泛之辈。   苻武在粟邑击败毛嵩之后,迅速退往上郡。   背靠河南地,发出“拨乱反正、正本清源”的口号,召聚四方豪杰,准备跟苻坚大战一场。   “传令姚苌、杨安转攻上郡,速速剿灭此贼!”苻坚顾不得兄友弟恭,如果不能快速平定苻武,这场叛乱就会席卷整个氐秦。   “拨乱反正、正本清源”完全是在往苻坚心窝里面捅刀子。   苻氏宗亲,不止苻健、苻雄一系,还有苻雅、苻洛、苻飞等,一旦苻坚的天王之位受到质疑,如何号令关中豪强?   “天王且慢,上郡与太原一河之隔,苻武定与梁国勾连,此战非同小可。”权翼连忙拱手。   苻武击败了毛嵩,不趁势进兵长安,反而退往上郡,明显是不安好心,要跟梁国取得联系,同时也保留一条后路,随时可以退往河南地。   此外,上郡距离长安遥远,加大了苻坚平定叛乱的难度。   第一次战败,情有所原,但若是再败,关中就要乱了。   苻坚也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平日里倒也小觑了阿武,唯今之计该当如何?还望先生教朕。”   权翼道:“苻武既然已经退到上郡,无伤大雅,天王应该当心关中豪酋,若有人响应,里应外合,祸患极大!”   如果派大军远征,恰好造成了关中空虚,给了豪强可乘之机。   苻坚惊出一身冷汗,忽然感觉此次叛乱有些超出意料,苻武生性冲动豪勇,继承了苻氏的骁勇善战,但绝没有这么高的谋略水平。   也就是说,背后有一双看不见的手,在推动事态的发展。   而这双手的主人是谁,不言而喻,天下能有这种能力的势力不多,不用脑子都能想到。   “嘶……”苻坚吸了一口凉气,“若非先生,险些中贼人之计也!”   权翼眼中精光一闪,“攘外必先安内,陛下如今要整肃关中,不妨假借出兵,然后一举荡平关中豪酋,收取土地、丁口,则苻武充其量一流寇尔,不足为虑。”   其实上郡在汉末时,中原大乱,上郡连同西河、朔方、九原、云中等郡皆为南匈奴、鲜卑侵占。   为了这么一块蛮荒之地出兵,实在不划算。   “日不我与,曜灵急节,如今梁主正在攻伐荆襄,乃天赐朕以时机也,传令,卫将军李威率三千部曲,一万青壮,号称五万,大张旗鼓,进军上郡,朕要看看关中何人敢动。”   苻坚与桓温性格完全相反。   桓温遇事犹犹豫豫瞻前顾后,苻坚却敢做敢为。   如今的他如履薄冰,要么走到对岸,成就辉煌,要么坠入冰窟,万劫不复…… 第六百零二章 野心   “苻坚竟能识破吾谋,按兵不动?”王猛略感惊讶。   校事府直向皇帝负责,但王猛有假节钺在身,西线战场上大大小小所有事,都要过他的眼。   苻武击败毛嵩,王猛瞬间就看出他的价值,让杨略带校事府的人投靠于他,又令薛强联络关中豪强,只要苻坚出兵,远征上郡,关中就会掀起大乱。   “关中人物极多,苻坚擅纳贤才,颇有用人之明,看破都督之计,实属寻常。”薛强的从兄薛赞,当年也跟着姚苌投奔苻坚。   “也罢,一个苻武原本也不是苻坚对手,当再寻一人起事。”   王猛望着薛强,二人是故友,心意相通。   “都督是说姚苌?”薛强眉头一挑。   当年姚襄欲攻入关中,被挡在河东,得到了薛氏的支持,薛强的从兄薛赞正好就是穿针引线之人。   “威明意下如何?”   “姚苌腹有鳞甲,其心难测,大梁若是扶植他,只怕日后难以遏制,且关右羌人皆唯其马首是瞻……”   如果是姚襄,薛强一定会赞同,姚襄一向仁义,偏偏能力一般,梁国能扶他起来,也能将他压下去。   不过姚苌这几年在苻坚麾下南征北战,表现出卓越的才干和谋略。   五公之乱爆发,不知有多少羌酋支持姚苌起兵,姚苌全都按下去了。   这种隐忍,就不是一般人能有的。   要知道姚氏与苻氏有血仇在身,姚氏的五万精锐当年被苻洪、苻雄于枋头击败,阵斩三万余,姚氏自此一蹶不振,东奔西走,逐渐衰落。   这几年经过姚苌的苦心经营,才稍有恢复。   “威明多虑了,非其如此,焉能与苻坚匹敌?姚苌不起,关中不乱,至于以后,氐秦都灭了,姚苌又能如何?”   王猛其实早有决断,不过是来知会薛强一声。   成大功者不谋于众。   王猛为人做事一向勇往直前。   “既然如此,薛氏自当听从都督号令!”薛强虽入仕梁国,但薛氏仍保有相当大的独立性,黄河以东,河东以北,皆为薛氏控制。   “大善,有威明之助,苻坚必败无疑!”王猛拉起薛强的手笑道。   “天下分崩已久,晋室无能,不能克复神州,振兴华夏,当归有德者,然则,薛氏并非吾一人能决……”薛强在王猛面前没什么隐瞒的。   三薛、三薛,乃是薛氏三房,各行其事,并非铁板一块,各有诉求,遇到生存危机才会团结在一起。   薛赞投姚氏,薛强归梁,还有一房谁也不投,安心在地方发展势力。   “无妨,姚苌是聪明人,必会抓住时机。”   一名使者自蒲坂城下的梁军大营北出,折转汾阴,自夏阳渡河,进入关中。   在关中蛰伏了几日后,方才进入长安,将密信送给了薛赞。   但一转眼,这封信就出现在姚苌面前。   “信是东面而来?”姚苌并未拆开信封,如今是多事之秋,他巴不得躲得远远的。   “然。”薛赞没有任何隐瞒。   姚苌捏着信封看来看去,仿佛一只嗅到危险气息的猫儿,“天王已经忌惮于我,若是被人知晓与东面有联系,只怕姚氏满门难保。”   谁也不会怀疑苻坚的手段,尤其在这个特殊时候。   “明公大可放心,信是从薛家而出,人也是薛家的,此事不会有外人知晓。”薛赞追随姚襄十几年,对姚氏有深厚感情。   “他们此时送信来,无非是想挑动某起兵。”姚苌嘿嘿笑了两声,亲自起来火烛,将这封未拆开的信点燃。   直到变成一团灰烬,姚苌才拍了拍手,“汝意下如何?”   烛火摇曳,姚苌一张马脸亦跟着明明暗暗。   “属下觉得,如果有东面支持,此事大有可为。”   姚苌不缺人,但缺粮草、军械。   当然,如今天下除了江东,所有势力都缺粮草。   “事成之后,王景略将为明公请封南安郡公,都督陇右诸军事,护羌校尉。”薛赞补充道。   “南安郡公?梁国还真是慷慨。”姚苌一脸不屑。   “明公既然不愿起兵,属下这就回复王景略。”薛赞恭恭敬敬道。   岂料姚苌轻笑一声,“非也,起兵之人,不该是我,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谁能熬到最后,谁就能吃到最肥的那块肉。”   以现在天下的形势,得罪梁国非常不明智。   明眼人都能看出苻坚撑不下去了。   虽然清剿了几个宗室,收回了一些田地和人口,但对当下局势而言,仍是杯水车薪。   第一步都这么难走,越来越多的隐患浮出水面,后面抑制豪强更不用多想。   所以在姚苌眼中,这场大战谁胜谁败,一目了然。   “明公……”薛赞被姚苌弄糊涂了。   “以你的名义回信东边,吾有一计,可令氐秦焦头烂额,助大梁一臂之力,然则,需再加封吾为凉州牧!”姚苌既想得到梁国的支持,也不愿当出头的椽子。   “凉州牧?”薛赞呆了片刻。   凉州牧不是凉州刺史,等于将凉州划给了姚苌,加上南安郡公,都督陇右诸军事,护羌校尉,等于名副其实的西北王。   堂外一阵轻风吹来,烛火在幽暗的屋中闪烁。   姚苌的半张脸隐藏在阴影中。   “梁国岂会同意?”薛赞忍不住问道。   “我若是王景略或者李跃,一定会同意,这秦凉二州,原本就是我们羌人的,陇上豪酋皆听我号令,取凉州只在一念之间。”   陇右遍地羌人,全是姚苌的本钱。   梁国与秦国在关中大战,姚苌趁机吞并凉州,然后召聚诸族,固守河西,便能如前凉对抗羯赵一般对抗梁国。   当年羯赵何其强盛?却在凉州三战三败,最终耗光了国力与气运。   整个氐秦最精华之地其实就是凉州。   永嘉之乱,无数中原士民避祸凉州,令凉州空前繁荣起来。   苻坚虽然趁张氏内乱时吞并了凉州,但人心并未完全归顺氐秦。   如果姚苌得到梁国的支持,机会非常大。   此外,苻坚虽然内忧外患,但仍有一战之力,梁国想要吞并它,也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吞并之后还要消化,姚苌觉得自己有充足的时间准备。 第六百零三章 旱灾   李跃率军返回邺城,旱灾的征兆已经初见端倪。   大河缩流,小河直接断流,就连黄河也缩减至往日三成规模。   三月原本是万物复苏的季节,入目所及之处,皆是枯黄,悬在头顶的春日竟感觉有些晒人。   从去年入冬开始到现在,河北、豫州没见一点雨雪。   关键不知道这场旱灾要持续到什么时候。   时间长了,梁国也扛不住。   李跃记得历史上明末崇祯皇帝在位十七年,年年大旱连着瘟疫蝗灾。   东汉其实也是被天灾折腾垮的朝代,从建宁三年(170年)正月开始,河南、河内饥荒,以致夫妇相食,其后地震,海水溢,河水清。五月,河东地裂,雨雹,山水暴出。   紧接着,持续百余年的大瘟疫横空出世。   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人口凋零,五胡开始内迁,华夏外围领地基本都被放弃了。   好在梁国的官僚体系还算运转正常,县令、刺史兢兢业业,组织百姓渔猎,平分所剩不多的水源。   大旱刚起,前几年的积累,百姓家都有一些余粮,水里的鱼,山里的野兽都能撑一段时间。   “这么下去不行,旱灾不知何时停歇,趁现在百姓手上还有余粮,可令他们就食青徐、淮北,邺城百姓愿去辽东者,分田分屋舍,不愿去者,就食沧州。”   李跃在路上就想好了对策。   梁国人口主要集中在司豫兖三州,恰好是重灾区。   旱灾时间一长,粮草转运也是重大问题。   所以不如趁着这个机会,填实辽东。   辽东非常大,物产丰足,靠山临海,足以养活几百万人口。   历史上高句丽进入全盛时期,人口已达六十九万七千户,胜兵五十万,民户三倍于前魏时。   辽东人多了,自然就能压制乃至吞并高句丽。   “常令君已率尚书台劝导百姓东迁,待旱灾平息后返回。”崔宏道。   抚育百姓本就是尚书台的职责,常炜没有丞相的名号,实则在天下人眼中,已经是大梁的丞相,李跃出征在外,国中政务皆由他打理。   即便李跃在朝中时,也大多是常炜率尚书台裁定,重大事宜才送达李跃面前。   回到邺城,东西南北,无数大车小车进进出出,送入粮食,带走百姓。   旱灾一起,连牛马都羸弱不堪。   远远望去,邺城仿佛笼罩在一片暗黄之中,连天空都是这般颜色。   土地干旱,沙土亦随风南下。   旱灾之下一切从简,接风洗尘免了,庆功宴也免了,李跃赶紧下令将士们休沐,自己则不顾疲劳的召见尚书台诸臣,询问抗灾准备事宜。   “陛下不必多虑,受灾区域仅河北、豫州,黄河下游,淮水两岸皆风调雨顺。”常炜给李跃吃了一个定心丸。   淮北大屯田还在,梁国的家底就保住了。   “甚好,将士们休整一个月后,朕亦率他们就食并州。”   关中叛乱,有王猛主持局面,氐秦这块硬骨头迟早被熬软。   想起关中,李跃心中一动,“关中灾情如何?”   天灾人祸,加上这场叛乱,将催化氐秦的各种隐患。   刘应拱手道:“关中旱灾不在关东之下,然氐秦人少,暂时影响不大,细作探知桓温低价卖给苻坚不少粮食。”   桓温这厮还真是心大。   “江东粮食从蜀中输送关中?十石能余两石就不错了,远水解不了近火。”崔宏一眼就看出其中弊病。   “苻坚这是病急乱投医。”李跃放下心来。   关中山河之险,反而成了桎梏,导致秦晋的联盟也松松垮垮。   一般而言,关东有旱灾,关中更严重才对。   现在只是刚刚开始而已,等旱灾起来,诸族为了争夺生存权,必然大打出手。   关中一乱,李跃就可以借着平叛的名义,攻入关中,拿下苻坚。   该做的,尚书台已经在做,李跃也省了心力,正准备回宫休息时,卢青匆匆而来,“陛下,太原王都督奏表。”   李跃精神一振,王猛主持西面事宜,苻坚南逃劫数,这个时候上表,应该是有重大突破。   不过读完之后,忍不住一阵苦笑。   姚苌这厮还真敢开口,凉州牧,都督陇右诸军事,这不等于将秦凉二州直接封给他了么?   到时候自己跟苻坚在关中死磕,他直接吞下最精华的凉州,一口吃成个大胖子?   “陛下不妨将此信送给苻坚,姚苌不反也要反!”崔宏生出一条毒计。   “没用,姚苌早有准备,是通过薛氏委婉提及,而非他亲笔,之前制造的流言、童谣都未能伤其分毫,可见此人之狡猾。”   除了姚苌狡猾,苻坚也是心大,童谣说的这么明显了,他却全无反应,当没听到一般……   姚襄也算一个老实人,没想到他的弟弟跟他完全是两种风格。   乱世之中,唯有这种人能成事。   “凉州为中原士民避乱之地,陛下若将其封给姚苌,必令凉州士民反感,日后收复凉州,人心将不附也,姚苌用心险恶!”常炜拱手道。   李跃一愣,还没想到这一层。   将凉州推给一个异族,凉州士民必大失所望。   玉玺不是吉祥物,每一个印章盖下去,背后影响巨大。   “令君所言甚是,凉州牧给不了,就按之前的条件给,他爱要不要,如今大旱已起,朕不指望他了。”   这年头什么都靠不住,唯有靠自己。   即便没有这场旱灾,氐秦也油尽灯枯。   崔宏道:“姚苌背后有羌酋支持,若得大梁册封,可号令关西,依属下之见,最好什么都不封,以免其坐大。”   “然则,姚苌说他能令氐秦立即陷入大乱之中,诸位以为如何?”   姚苌还是有些利用价值。   “风起于青萍之末,氐秦大乱乃时势使然,姚苌何德何能,敢以此交换国之重器?两国相争乃堂堂正正之阳谋也,阴谋可以偶尔用之,而不可赖之。”常炜语重心长道。   李跃一拍额头,差点被姚苌带沟里面去了。   大梁攻灭秦国,难道需要靠姚苌献策方能成功?他若有这本事,就不会寄人篱下了。   行军打仗,其实没有那么多的神机妙算,绝大多数都是以力压人以强凌弱。   以少胜多的战例不少,但以弱胜强,少之又少。   “令君之言是也,不必理会姚苌,传令王景略收回之前允诺!” 第六百零四章 癖好   李威的一万三千人马弄出五万人的动静,大张旗鼓向北进军。   然则关中风平浪静,豪酋们安分守己,仿佛真的人畜无害,但私底下都在看苻坚如何收场。   苻武退守上郡之后,已经不是氐秦能短期平定的,梁军在关外虎视眈眈。   恰巧,关中迎来一场大旱。   黄河缩流,依仗黄河为防线的氐秦形势越发不乐观起来。   “宗室已经交出田地、僮仆,接下来便是关中豪酋!”种种不利局面,已经让苻坚焦头烂额起来。   “天王万万不可,如今苻武祸乱在北,梁军虎视眈在东,若再清查豪酋,只怕陇右、凉州皆大乱!”苻融赶紧劝谏。   整肃内部路线没有问题,然而不应该是这个时候。   氐秦已经经不起折腾。   五公之乱,虽然对氐秦没有造成严重的伤害,却让苻坚的天王之位受到质疑。   叛军“拨乱反正、正本清源”的口号,无疑是两记耳光甩在苻坚脸上。   “不冲他们动手,你们说如何克服眼下困境?”苻坚一脸平静的望着殿中将吏。   目光所及之处,将吏们都低下了头。   “天王……可就食于凉州。”最终还是权翼的主意多些。   “就食凉州,岂不是将关中拱手相让?”苻坚目光如炬。   就食只是一个借口,凉州山长地远,过去了,可能再也回不来了。   而且苻坚一动,没有后方支援,山河防线立即崩溃。   “与梁国争锋非一朝一夕,凉州富庶,关中疲敝,今遇大旱,难以坚守,不如退入凉州,一则震慑凉陇豪酋,二则收缩兵力,暂避梁军之锋,积蓄国力,三则将关中烂摊子让给梁国,没有粮食,梁军亦难以久持,天王休整数年,渡过眼前难关,然后倾国而出,再与梁军决战于关中不迟,此祸水东引之计,还望天王纳之!”   权翼苦口婆心道。   只有退往凉州,他的故主姚苌才敢妄动,两边能再平稳一段时间,避免撕破脸皮。   关中豪强,以羌酋居多。   无论苻坚先动手,还是姚苌先起兵,权翼夹在中间,两边不是人。   一边是故主,当年姚襄对他如兄如父,旧情难以割舍。   另一边是有知遇之恩的苻坚,将他从姚氏幕僚一举提拔为司隶校尉、侍中、司徒、尚书右仆射,与苻雅、苻融、朱彤、薛赞共掌机要。   离丞相之位只有一步之遥。   “先生之谋……倒也贴合时宜。”苻坚大为心动。   不过只是心动了短短一瞬。   “倘若梁军亦不取关中,只占领蒲坂、潼关、武关,又当如何?”苻坚望着权翼。   你想将烂摊子甩给别人,别人未必会接。   梁国完全可以先占领军事要地,等旱灾过去,然后再长驱直入,届时秦国没有山河之险,如何跟梁国争锋?   此外,苻坚出道以来,战无不胜攻无不取,二战梁军,没吃多少苦头,反而夺下了上庸三郡与河套。   天王大位之上,有“赫赫武功”压着,一旦西迁,等于抛弃老巢,氐秦各大势力未必还会服服帖帖。   “这……”   权翼有他的立场,苻坚也有他的苦衷。   站在苻坚的角度,向豪强挥刀,征集人力物力,然后与梁军决战,是唯一的胜算。   正处于年轻气盛阶段的苻坚,绝不愿如此轻易的投降。   “朕亦知时机不对,然则关中大旱,粮草、兵源从何而来?今梁人窥伺在外,关中千疮百孔,唯有革故方能鼎新,不破不立,朕当破釜沉舟,只要击败梁军,一切皆可迎刃而解!”   苻坚已经没有多少选择。   关中原本就粮草不足,遇上这场大旱,即便没有梁军的威胁,也很难挺过去。   唯一的办法就是打出去,抢食关东。   用外部战争解决内部所有困境。   “陛下英明!”将吏们纷纷拱手。   氐秦朝堂上也分少壮派和保守派,少壮派以苻坚、邓羌为首,精力旺盛,勇往直前。   保守派自然就是当年追随苻健、苻雄入关的那一批元老豪酋,被苻生屠戮了一轮之后,实力大不如前。   朝议散去,苻融却单独留了下来,扫了一眼殿中侍卫,低声道:“兄长若真欲对豪酋下手,有一人不可不除!”   苻坚挥手退下宫人侍卫。   有些事早就心知肚明。   关中以羌酋居多,而羌人中声望最高者,自然是姚苌。   “鱼食草首,羊卧土上,鲜卑、羌人不可不防,近日关西豪酋多归心姚苌,姚氏当年与我家争夺关中,姚苌之才胜于姚弋仲、姚襄,城府深厚,兄长不可掉以轻心。”苻融劝道。   当年姚苌投秦,带了数万人马,这些人当年受姚襄笼络,从各地投奔而来,跟着姚襄转战南北,对姚氏忠心耿耿,念念不忘。   姚襄兵略中人之姿,但极擅收拢人心,当年投江东,南下江淮,受殷浩忌惮,屡次派刺客刺杀,然而刺客都为姚襄折服,将殷浩供了出来,姚襄待刺客如故友,尤其其笼络人心的手段可见一般。   苻坚踱了两步,眼界他有了,魄力也有,只是难以下杀手。   “当断不断,必受其乱,姚苌不可不除!”苻融声音不知不觉就大了起来。   “砰”的一声,内殿传来瓶瓶罐罐打破的声音。   “何人!”苻融大惊,万万没想到内殿还有人。   “臣、死罪、死罪……”却是一少年慌忙跑出,跪在二人面前,“臣见陛下与侍中久谈,煮了些茶,未想惊动陛下与侍中。”   苻融习惯性的摸摸腰间,今日朝会,未曾佩剑。   再看这少年,面如冠玉,英朗中带着几分阴柔之气,正是当初提拔的散骑常侍慕容泓……   “下次当心些。”苻坚扶起慕容泓,摸了摸他的手,神态亲昵,多有宠溺之意。   鱼食草首,羊卧土上!   苻融忽然发现童谣并非虚妄之言,心中顿时有种毛骨悚然之感,慕容家的谶言已经应验,那么姚氏必然会叛乱。   “兄长!”苻融着急起来,满眼杀气。   也不知刚才的密谈被慕容泓听去了多少。   这是机密,一旦泄露,只怕大乱立至!   苻坚什么都好,唯独有此一癖,虽然这时代士族豪强多有娈童之好,但苻坚可是一国之君。   “无妨,阿泓非外人也,内外之事皆在朕指掌之间!”   这句话无疑坐实了两人关系。   苻融两眼一黑,再也劝谏不下去了…… 第六百零五章 戒子   一雌复一雄,双飞入紫宫。   多年前长安城中便有此童谣,成了市井百姓茶余饭后的闲谈。   慕容德为了巩固与苻坚的关系,将亲妹妹送入宫中,与散骑常侍慕容泓恰好是“一雌复一雄”。   慕容泓听到了,等于慕容德听到了。   而慕容德一直希望姚苌能起兵,搅乱关中形势,然后他慕容家可以浑水摸鱼。   至于关外虎视眈眈的梁军,不在慕容氏考虑范围之内。   只要能有一块容身之地,恢复燕国即可。   “慕容德想要汉中和蜀中?胃口何其大也!”姚苌冷笑一声。   在他面前,慕容氏的几千人根本就不够看。   “苻融如此忌惮兄长,定会挑拨苻坚加害我家,如今氐秦一日不如一日,干脆立即起兵,攻占凉州?”姚绪急不可耐。   “既然苻融与天王猜忌我家,如何脱困长安?”姚苌嘴角始终挂着一丝笑意。   仿佛并不知道苻坚的屠刀已经架在脖颈上。   “自然是杀出去,凭我兄弟几人加上部曲,虽不能攻陷长安,但杀出长安不难!”   姚弋仲生了四十二个儿子,大部分都是赳赳武夫,留在长安的就有姚益生、姚尹买、姚绍、姚靖、姚晃等人。   兄弟同心,其利断金。   姚苌闭眼仰头思索。   如果起兵,会立即成为苻坚打击的对象,虽说姚家实力恢复不少,但绝不是氐秦的对手。   或许苻坚正等着他起兵,再往深层想,有可能是苻坚故意通过慕容泓泄露出消息,欲将姚氏与支持姚苌的豪酋一网打尽……   按兵不动,迟早也是个死。   苻坚欲整肃关内,收聚钱粮、人口,就一定冲豪强和豪酋们动手。   苟、强、毛、吕、梁这些支持苻坚的豪强,肯定不会是打击的对象,所以为数众多的豪酋天然就是打击的对象。   “忍!”姚苌睁眼,一脸决然之色。   “兄长还要忍下去?”   “非但要忍,还要去向苻坚请罪!”   “这不是自投罗网?”姚绪大惊失色,怀疑姚苌是不是糊涂了。   姚苌嘴角又挂上了冷笑,“苻坚为人,吾甚知之,恃强而不凌弱,以仁义为怀,我等若是妄动,必死无葬身之地,唯有主动请罪,方有一线生机!为兄早就说过,这场大战,谁能忍到最后,谁就能吞下最肥的一块肉,如今关中大旱,苻坚没有多少时间,伤不到我们的根基,且让他对付豪强,刀下的越狠,投奔我们的人便越多,将来起事,也就越轻松!”   苻坚当年发下“混六合为一家,视夷狄为赤子”之宏愿,姚苌不起兵,苻坚便没有对付他的借口。   而且苻坚一向仁义,姚苌只要服软,苻坚便不会赶尽杀绝。   这么多年,姚苌早已摸清了苻坚的秉性。   梁国那边没任何回应,更让姚苌不敢轻易动弹。   “嘘……”姚绪松了一口气,“兄长之才智不亚于诸葛孔明司马仲达,司马家能成之时,我姚家亦能成!”   “不可妄言。”这马屁让姚苌也有些不自在起来,干笑了两声……   关中静悄悄的,居然没有任何动静。   李跃决定不再等了,尽起邺城八万黑云精锐,直奔河东,只留五千黑云军与太子李俭、尚书令常炜镇守邺城。   除此之外,邺城还有两万镇军,枋头、滏口、襄国、黎阳各有五千镇军,足以捍卫都城的安全。   百姓则陆陆续续迁往沧、齐、青、徐等州。   愿意去辽东还是少数,一万户都不到,只有八千七百多户,不过蚊子再少也是肉,八千多户也有四五万人,加上辽东当地的中原百姓,已经有人口优势。   邺中、豫州的旱灾没有任何缓解,反倒是青徐两淮连续下了几场雨,春耕已在准备之中。   幽州、代州、并州也下了几场小雨,旱灾的影响并没有那么大。   目前看来,梁国还扛得住。   不过若是持续一两年就不好说了。   八万黑云军分成三批,向河东进发。   邺城之外,已经没有多少送别的百姓,只有文武百官和一众皇子。   这几年李跃辛勤耕种,生了十一个儿子,九个女儿,夭折五个儿女,跟慕容氏、苻氏、姚氏相比,还是人丁太单薄了。   连石虎都生了十三个儿子……   “儿臣也想跟随父皇一同征战。”太子李俭睁大眼睛道。   “哦?你为何有此想法?”李跃斜了一眼旁边的崔宏,怀疑是这小子鼓动的。   崔宏眼观鼻鼻观心,眼神都不晃一下。   “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儿臣已经长大,要为大梁为父皇征战,将来成为父皇一样英明神武之人,再说二兄都征战一年多了。”   “有志气!”李跃哈哈大笑,“不过你年纪还小,留在邺城,跟着常令君先学治国之术,欲成明君,首在用人之道,明世间之疾苦。”   不是李跃不想让李俭上阵砍人,而是他在这方面没有太强的天赋,跟老二李佑老六李傥比起来差太远。   龙生九子,各有不同,这什么不好。   李俭性情温和,幼而聪慧,除了学武,学什么都快。   起初李跃还以为是先生们阿谀奉承,直到亲眼见到他写文章时,才知所言非虚。   融合了崔家的血脉,倒也不差。   当然,李俭差的只是武艺,兵法则是李跃亲自教授。   身为储君不需要冲锋陷阵,但不能不知兵。   华夏兵法不只是兵法,很多治国的道理也在其中。   《尉缭子》、《吴子》其实就是富国强兵之道。   《孙子兵法》则上升到战争哲学层面,这比四书五经实用的多,所以着重讲解。   “用人之道?明世间疾苦?”李俭似懂非懂。   李跃摸摸他的头,“偌大的大梁,难道还没有一二将才?上阵杀敌是他们的事,你若能治理国家使前方将士衣食不缺,后方百姓不受连累,国家安定,四海承平,万国来朝,便可成为留名青史的一代明君。”   “儿臣知矣!”李俭拱手。   李跃扫了一眼崔宏,崔家这几年虽然低调了许多,但随着太子的长成,崔家也跟着水涨船高起来,俨然成了北国士族之首。 第六百零六章 就食   这么多年,李跃其实也一直在暗中警惕。   不过如今廉价的黄藤纸、雕版印刷术问世,以后大梁会崛起另一股势力,逐渐瓦解士族们的特权。   崔氏还没达到门阀的地步,这几年没做什么出格的事,各种税赋一分不差。   此次大旱,崔家还拿出了三万石粮食上交朝廷,以赈济百姓。   所谓门阀,便是拥有一州或者一郡的势力,麾下控制几十万乃至上百万的人口,有自己的部曲,有自己的城池。   放眼整个梁国,也只有河东薛氏勉强算半个门阀,不过那是因为特殊形势产生的,未归梁国之前,便已经成了气候。   若没有这等实力,早就湮灭在五胡之乱中。   李跃收回心绪,路是一步一步走的,眼下是吞并氐秦,一统北国,其他事则留待以后,总会有契机解决的。   无论是汉朝的陵邑制,还是武则天启用酷吏,历史上不乏抑制他们的手段。   眼下华夏虚弱,北方大地上充斥着大量异族,首要矛盾不是他们,而是如何融合这些异族。   苻坚如今举步维艰,其实就是这些异族豪酋太多,各拥兵众。   大军向西进发。   虽说关中和关东同时受旱灾影响,但夹在其中的并州、洛州却并未受太大的影响。   过了修武,大地从一片枯黄逐渐变为青翠。   黄河虽然减流了,但自上党蜿蜒而下的泫水、沁水水流充沛,滋养着洛州土地。   难怪历史上绝大多数王朝都要定都洛阳。   有山河之险,左凭关东,右抚关中,南望荆襄,周围都是粮食产地。   李跃驱兵贴着黄河向西,一路上都在观察洛中大地,城池肃然,阡陌纵横,昔日之凋敝早已远去。   “日后我大梁效仿曹魏设置五都如何?”李跃心血来潮。   “邺城、许昌、谯、洛阳、长安?”崔宏张口就是曹魏设有五都。   其实汉朝也设了洛阳、邯郸、临淄、宛、成都为五都,分掌天下钱粮形胜之地。   李跃摇摇头,“邺城为北都,洛阳为中都,长安为西都,建康为东都,成都为南都。”   五大都城,由朝廷直辖,分别掌控河北、中原、关中、巴蜀、江东五大地域板块。   不过五都之中有三座不在梁国疆土之中。   “陛下……宏图大志,臣始料未及也!”崔宏笑道。   “朕有生之年,定一统华夏!”李跃策马向前。   穿过轵关便进入河东地界,魏山亲率河东诸将前来迎接。   魏山领兵在外独当一面多年,变得成熟稳重了许多。   “脸上伤疤怎么回事?”李跃一眼就望见他右脸多了一道狭长伤疤。   “当初围堵邓羌,臣亲率精锐邀其战,未想邓羌没遇到,被秦贼暗箭所伤,箭矢险些掀掉臣的半张脸皮。”魏山愤愤不平道。   “如今你也是国家大将,怎可如此鲁莽?”李跃刚觉得他沉稳,立马就被打了脸。   幸亏没遇上邓羌,不然单挑起来,魏山够呛。   这厮几斤几两李跃还是还是知道的,也就一勇将的档次,离万人敌差了不少,早年太过玩命,留下隐患,身体大不如前。   邓羌比他年轻十来岁,正是龙精虎猛的年纪。   魏山嘿嘿笑了两声,企图蒙混过关。   李跃却杀人诛心道:“人要服老,冲锋陷阵是年轻人的事!”   “臣何曾老了?”魏山争辩道。   周围之人皆莞尔。   一番寒暄,大军进入安邑。   第二日,王猛、薛强从安邑赶来觐见。   王猛镇守太原,主持西面之事已经两三年了,夙兴夜寐,都快瘦成竹竿了。   这一仗打完,李跃怎么也要让他休息个一年半载,养养身体。   原以为薛强跟王猛一样都是儒士,却不料他一身儒甲,魁梧健壮,孔武有力,比魏山更像猛将。   “臣薛强拜见陛下。”   “请起,请起。”李跃扶起他,“河东薛氏,果然英才荟萃!”   薛氏从十六国绵延至隋唐,出了不少大人物。   “陛下谬赞,薛氏英才虽多,皆心在华夏,忠于大梁。”薛强回答的滴水不漏,挑不出任何毛病。   大梁若是代表华夏,薛氏便忠于大梁。   一句话就能看出薛强的水准,不愧能跟王猛成为挚友。   “大善,设宴,今日当与诸位同醉,亦贺大梁再增一王佐之才!”李跃也亮明自己的心迹,同时暗捧薛强一手。   王猛笑道:“哈哈,陛下慧眼如炬,威明之才,足当王佐之任也!”   果然,薛强闻言神色一喜,但很快就镇定下去,“不敢不敢,强百里之才,幸得陛下垂青。”   花花轿子人抬人。   这么吹来吹去的,李跃也觉得尴尬,好在酒宴备好。   军中一切从简,羌煮貊炙,大块吃肉大碗喝酒。   虽是简单一场酒宴,魏山也下了心思,鹿头煮熟,切成两指大小,伴以猪肉琢作羹,下葱白入釜中同煮,姜、橘皮、椒碾碎,与苦酒、盐、豆豉做味碟。   这套吃法自泰始年间便流行于天下。   不过在场之人,当然不是为了吃喝而来。   王猛、薛强一起端起酒樽,敬了李跃。   一樽酒下肚,王猛直奔主题,“关中旱灾十分严峻,近日斥候传回消息,赤地千里,牛马互啮其毛,百姓惊恐不安,豪强按兵而不敢发,乃是群龙无首。”   历来大旱都是先从黄河上游的关中而起。   “今陛下率十万黑云精锐驾临河东,传入关中,必有豪杰响应。”薛强道。   这种场合,一旁的魏山插不上话,崔宏辈分太小,没资格说话。   李跃夹起一块鹿肉送入嘴中,果然鲜美,还是还是老牌士族会享受,“只怕苻坚会先孤注一掷,这是他最后的机会,击败朕,关中一切隐患迎刃而解。”   “不错,陛下此来,苻坚定会加快手脚,关中大乱不远,如今黄河干旱,河流变窄,能凫水渡河之地颇多。”王猛再饮一樽酒。   能渡河之处不少,但蒲坂卡在后面,堵住粮道,始终绕不过去。   邓羌军事能力极强,留他在后面,李跃不放心。   也就是攻秦第一战,必然在蒲坂爆发。   “休整三日,朕率大军进逼蒲坂,人言邓羌乃万人敌,朕倒要看看,此人能否力挽狂澜。”   “臣已备好攻城器械,只待陛下一声令下。”   也许是身子弱,王猛喝下两樽酒后,眼神就开始飘忽…… 第六百零七章 君臣   王猛没喝几樽,就醉的不成样子。   李跃只能让亲卫送他回去休息,没有王猛,这场宴会少了一个主要人物,进行不下去,寒暄了一阵,也就散了。   李跃为王猛把脉,脉象虚浮,绵软无力,是劳累所至。   他一向勇往直前且事必躬亲,难免身体扛不住,还要与苻坚君臣明争暗斗,极耗心力。   早年生活穷困潦倒,东奔西走为生活所迫,身体底子弱也是一大原因。   不过现在既然李跃来了,王猛肩膀上的担子可以放一放。   李跃当即令崔宏、刘应、桓伊、慕容令等人接管征西将军府大小事宜,提拔房旷、苏权,一起参赞军机。   薛强也是能力超卓之人,能独当一面。   四五天时间,李跃重新搭建了一个临时的行台,负责此次灭秦之战的所有事宜,直接与尚书台的常炜对接。   “陛下这不是解了臣的职?”王猛笑道。   “来日方长,景略休息一阵未尝不可,去年年尾辽东寄来几株百年老参,朕已经派人快马去邺城取来,给你养养身子,这段时日,你就留在朕身边当军师。”李跃笑道。   王猛为人刚猛,得罪了不少人,暂时后退一步,能避开各种明枪暗箭。   “多谢陛下厚爱。”王猛也没反对,轻咳两声,“臣这几日苦思冥想,想通了一件事。”   “哦?何事?”李跃就知道他是放不下公事的人。   “姚苌曾言能令关中大乱,臣知道关键所在。”王猛眼中光彩闪动,令侍从取来地图。   李跃初来乍到,对关中形势自然没有王猛了解透彻。   “此地!”王猛指着河套方向。   “河套?”李跃一愣,河套远离关中,又怎能令关中大乱?   “不错,正是此地,苻坚封苻洛为征北将军,苻洛乃苻菁之弟,当年苻洪身死,苻氏分三股势力,苻健、苻雄,还有一人便是苻菁,陛下莫要望了,当初第一个出来争位的便是苻菁!”王猛越说越兴奋。   苻氏能定鼎关中,苻菁立下汗马功劳,当年苻雄攻打潼关,苻菁则攻蒲坂入关中,承受了杜洪的大部分压力,并于渭水之北击败杜洪主力,三辅坞堡望风而向,杜洪破胆,弃长安而走司竹。   苻健遂以最小代价入主长安。   其后苻菁南征北战,扫平关中不肯臣服的豪酋,为氐秦立下汗马功劳。   后苻健病重,苻菁以为他病死了,遂提前发动兵变……   苻菁虽然死了,但他的部曲和势力并没有消亡,而是转到苻洛麾下。   五公之乱,极大打击了苻坚的合法性。   苻武击败了毛嵩,更是打了苻坚的脸。   “你是说挑拨苻洛?”李跃精神一振。   氐秦的这种宗亲部曲制跟燕国的军封制相差无几,而宗亲部曲威胁更大。   苻坚得位不正是他最大的软肋。   另一个软肋则是亲大哥苻法被杀,虽说不是苻坚亲自动手,却造成了苻氏内部的分裂,以至于连他的亲弟弟苻双也看不过去,起兵反他。   所以苻廋、苻武宁愿里通外国也要跟他死磕到底。   “何须挑拨,只需校事府于关中制造苻洛起兵响应苻武之谣言,苻洛必然起兵!”王猛一巴掌拍在地图上。   苻氏枝繁叶茂,如今看来也不是什么好事。   隔上两三代,血缘渐远,也就没那么亲密了。   汉代有七国之乱,曹魏煮豆燃豆萁,晋有八王之乱……   李跃原本还想学汉魏设立五都,以后让皇子镇守,如今看来是一厢情愿了,这几乎是在支持他们同室操戈。   即便没有皇子镇守,五都一旦建起来,也会助长地方割据势力。   所以历史上杨坚毁邺城,建江都压制江东的金陵,是以隋唐两代金陵一直不温不火。   “朕这就传令杨略散播流言!”李跃按下脑海中的各种思绪。   自古帝王家事最难办。   “关中一乱,陛下可借协助藩国平叛之由,攻打关中。”王猛笑道,刚笑了两声,又咳嗽起来。   这是气血不足的征兆。   氐秦是大梁的藩国,藩国大乱,宗主国出兵平叛理所当然。   名不正则言不顺。   又当又立,才是正常逻辑……   李跃拍了拍他后背,“景略多保重身体。”   这年头普通人也就四五十年的寿命,六十便是高寿了,能活到这个年纪的少之又少。   “小事而已,休养几天便不碍事。”王猛一脸的无所谓。   李跃见他神色,知道他没放在心上,以后还是自己多督促。   梁国才刚开张,国中可堪大用之人其实不多,常炜已经年迈,崔宏心思太多,李跃不敢将国事托付于他,崔瑾能力差了一些,刘应年纪太轻。   周牵为人耿直不喜朝堂争斗。   唯有王猛是最合适的接任者。   不过看他病怏怏的样子,李跃心不禁悬了起来。   “一个苻武尚不足撬动苻坚,但若是加上苻洛,则另当别论,苻氏同室操戈,必有豪杰响应,届时关中将会大乱!”王猛拂动长须。   “大善!朕当亲率大军,直捣关中!”李跃沉声道。   原本准备在安邑休整三日就直奔蒲坂。   不过因为王猛的身体,李跃多停留了几日,一直等到邺城的几株百年老参取来,才下令将士们赶赴蒲坂大营。   李跃则亲自为王猛熬药。   人参自东汉以来便成了药中上品,张仲景、华陀都用其救死扶伤,慕容皝曾给晋室上贡过人参。   有意思的是当年石勒第一个在上党人工种参,可见其价值。   这时代人参以上党、辽东为优。   一颗百年老参,等价黄金,三百年以上的,更是千金难求,吸引了大量商贾前往辽东,也算间接促进了辽东发展。   熬好了药,李跃督促王猛喝下,才放下心来。   人参具有大补元气,补脾益肺,生津安神的功效,恰好对应王猛的症状。   “陛下怎能因猛一人而废国家大事?”王猛板着脸道。   “国家大事首先在人,景略养好身体,他日方可肩负重任,西面之事你无需多虑,朕已经让薛强、房旷代为打理。”   千军易得,一将难求。   治国也是一样,只有明君雄主不行,还要有名臣为辅,如用药一般,君臣佐使,不可或缺,如此方能阴阳互济,相辅相成。 第六百零八章 挑战   李跃的野心连才迈出第一步,连一统华夏都没完成。   之后还有更多的大事要做。   来一趟不容易,不缔造出一个盛世帝国来,李跃实在不甘心。   别说,这年头的人参集天地之灵气,货真价实的续命良药,喝了几剂汤药,王猛脸色红润不少,吃的也多了起来,说话有底气多了。   如今大梁已经踏足辽东,人参要多少有多少。   不过这么大的辽东,梁国只占四分之一而已,北面还有深山老林,东南有高句丽,扩张潜力巨大。   王猛病情好转,李跃起兵直奔蒲坂。   沿途只见营垒遍地,青苗遍野,长势喜人,镇军披着皮甲、跨着弓刀在田间锄草。   中间留着的官道异常繁忙,来来往往的斥候、游骑、输送物资的民夫等等,一派欣欣向荣之状。   仅凭这气象,便知氐秦绝非对手。   蒲坂与安邑都处在一个盆地之中,四方河流于此汇集,遂成产粮之地。   春秋战国以来,这片土地一直都是重镇。   远处蒲坂城形如恶兽俯视四方,但这头恶兽却被连绵的营垒困在中间。   营垒纵横交错,密集犹如蛛网,一座座坞堡点缀其间,一直绵延到远方地平线。   “即便朕不来,此城亦可下也!”李跃惊叹于人力对地形的改造,蒲坂城完全被困死其中。   “若非如此,焉能逼苻坚不断倾注国力其中?围其城而击其源,苻坚不来则已,来则必败!”王猛挥袖而笑,颇有指点江山的意味。   “哦?景略如此笃定苻坚会出关决一死战?”   “关中大旱,苻坚有三条路可走,其一,弃关中,守秦凉,凭借陇山,继续与大梁相抗,其二,放弃关中,亦放弃凉州,南下汉中,经略巴蜀,一如当年刘备、李特,其三,出关孤注一掷,与陛下决一死战!陛下以为苻坚会选哪一条?”王猛已经将苻坚算死了。   “哈哈哈,以苻坚之秉性,绝不会退,定会与朕一战。”   即便苻识时务,退守凉州或者汉中,也是必死无疑。   本来天王大位就来路不正,这么一退,人心涣散,如何控制首先的豪酋与兵头?   当年苻氏之所以能成功,是因为麾下所有势力众志成城,返回故土,苻健因其势而成。   如今抛弃故土,退守凉州汉中,只怕氐族自己都要造反。   苻坚绝不会如此愚蠢。   咚、咚、咚……   就在此时,从蒲坂城传来雄劲的战鼓声。   一支步骑从南城缓缓奔出,数百骑冲到营垒前,大声呼喊:“大秦镇军将军邓羌在此,梁贼可敢一战?”   虽是数百骑,却声震长空,气势十足。   马背上的骑兵,人人铁甲长槊,孔武有力,一看就是秦军精锐中的精锐。   梁军大营皆是镇军和豪强部曲,对邓羌的挑战视若无睹。   秦军大怒,战鼓声越发激昂,数百步卒扛着刀盾向前,扯开梁军鹿角,与镇军厮杀在一起。   不到一炷香功夫,便压制住了占据地形的镇军。   不过,两边都有些心不在焉。   秦军只是制造声势,吸引梁军,镇军躲在营垒中不慌不忙的反抗着,应该是见惯了这种场。   这时一员骑将,从南俯冲向东,就在马上弯弓搭箭,一箭射落东营里的一面旌旗。   “威武!威武!”   城上城下的秦军海啸一般的欢呼起来。   那员骑将则放下大弓,一手举起长槊,一手扛着圆盾,十分嚣张的贴着营垒奔驰,快如闪电,将射来的箭矢挡下,或甩在身后。   “此人便是邓羌!”王猛指着那员骁将。   这时代的主将似乎都喜欢亲自冲杀,冉闵如此,慕容恪也是如此,氐秦太子苻苌还因冲的太猛,被晋军射杀。   邓羌在呼唤声中挥动着圆盾,然后朝着梁军营垒,狠狠扔出。   秦军更加激动起来,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   “当是邓羌望见陛下牙纛,故来挑战,挫动我军士气。”王猛对其他秦将不屑一顾,唯独对邓羌推崇备至。   “朕亦久闻其名,今日一见,果然非同凡响。”   换做其他人被这么围困,只怕早就崩溃了,邓羌却还有功夫出来挑战,足见此人治军之能。   “末将愿率一军,生擒邓羌而归!”张蚝俨然成了大梁第一猛将,听到李跃赞扬邓羌,大不服气,心痒难耐。   “朕为将军擂鼓!”李跃刚来邓羌就来了一个下马威,太不给面子。   黑云军面前,岂容敌军如此嚣张?   打仗打的就是一个气势。   “领命!”张蚝翻身上马,战矛一挥,当即就有数百骑兵如燕雀一般涌来,紧随其后杀向秦军。   隔得老远,便咆哮如雷,“邓羌何在?可来决一死战!”   前阵正在厮杀的秦军听到吼声,竟主动退出营垒,镇军非常有默契的不追杀。   李跃一阵郁闷,镇军的进攻欲望、求胜心远远比不上黑云军。   不过这也正常,他们除了戍守,还要屯垦,极为辛苦,装备和训练都跟不上黑云军,自己种田自己吃……   能维持现在的样子,已经是王猛指挥有方了。   张蚝率五百余骑飞奔出阵,杀向对面的秦军。   邓羌亦率四五百余骑贴上。   两支骑兵朝一个方向狂奔,骑兵们就在马上互相绞杀,不断有人坠落马下,被踩成肉泥。   为首两人,槊矛上下翻动,从东杀到北,从北杀到南,异常激烈。   却谁也奈何不了谁。   城上城下所有人都被这场激烈的厮杀吸引,秦军在欢呼,梁军也在欢呼。   通常而言,骑兵厮杀,战马狂奔之下,一个照面就能分出胜负,二人却能厮杀这么长时间,当真是龙争虎斗。   除了当年亲眼见冉闵上阵厮杀的场面,也就今日最为激烈。   李跃对邓羌更加高看几分,张蚝虽勇冠三军,但只懂厮杀,邓羌却独当一面,与王猛分庭抗礼。   斗了大半个时辰,二人还是难解难分,终是战马乏力,不得不退下。   张蚝于阵前换了马,还要厮杀,邓羌却已经率军返回蒲坂,留下张蚝一人在城下咆哮,城头万箭齐发,张蚝肩头、前胸中了两箭,没事人一样的走回梁军梁军营内。 第六百零九章 穷途   此时此刻,关中正谣言四起。   征北将军苻洛与苻武勾结,起兵叛乱!   这无疑是一记重锤砸在关中大地上,苻幼也罢,苻柳也好,都是庸碌之辈,养尊处优,没有带过兵。   但苻洛不一样,能坐制奔牛,射洞犁耳,年仅十四便跟着苻菁征战,勇力绝伦。   他麾下聚集的都是苻菁留下的百战老卒,这些人起兵叛乱,就不是苻武可比的。   氐秦越发雪上加霜,人心惶惶,提前嗅到危险气息的百姓纷纷拖家带口,借逃荒之名逃亡凉州和汉中。   却被秦军拦住,重新押回长安。   有人还因此被斩下首级,挂在城头,威慑其他人。   但这并没有吓到求生的百姓。   关中大旱,军中乏粮,这便是最恐怖的消息,自汉末以来,关中便有人相食的传统。   战到最后,他们就是粮食,很多人宁愿被砍头,也不愿以后成为别人嘴中的“粮食”。   皇宫之中的苻坚也头疼不已。   他有“混六合为一家,视夷狄为赤子”的雄心壮志,但自己的堂兄弟们却一次次掀起叛乱。   “河套距长安千里之遥,即便苻洛叛乱,危害并不大,当务之急乃是抵御梁军。”好在亲兄弟苻融一直不离不弃。   “阿洛叛乱,影响极大,为兄担心关中有人响应。”苻坚揉了揉额头,如今的他已深感穷途末路。   苻融神色一动,“苻洛虽然蛮横一些,却通情达理,即便要叛乱,不应是现在。”   “你是说,这是谣言?”   “梁国仿效曹魏,设置校事府,专司策反、造谣、刺探之事,依小弟看,定是他们放出的谣言。”   校事司的存在不是什么秘密,氐秦也在梁国蛰伏了大量细作。   苻坚踱了两步,“不然,此谣言之厉害不在阿洛造反,而是刺激其他人起兵!”   苻菁一系在氐秦也有相当大的影响力。   苻坚发动云龙门之变,给其他堂兄弟们做了个榜样,以前凭赫赫武功震慑其他人。   如今苻武在外发起“拨乱反正、正本清源”的号召,击在苻坚的软肋上。   一个苻武都对付不了,其他苻氏会怎么想?   这年头谁都有野心,正常情况下,怎么都轮不到苻坚坐上去。   怕什么来什么,苻坚刚说出这句话,就有宦官尖着嗓子在殿外叫喊:“陛下,大事不好,镇南将军苻重……起兵叛乱……”   苻重乃苻洛之兄,也是苻菁一系的人马,麾下四千部曲镇守雍城。   苻坚顿时头皮发麻起来,与苻融对视,兄弟二人久久不语。   如今北面有苻武,西面有苻重,还有一个苻洛不知道叛没叛。   不过苻重既然起兵,苻洛就算不叛也要叛了……   关中已经千疮百孔,大乱即将到来。   最麻烦的是苻坚现在不能动,一旦大军出长安,只怕京畿之地也会有人立即起兵造反。   苻坚深吸一口气,氐人独有的顽强坚毅性子被逼出来,仰天大笑起来,“来,都来,朕何惧之,刀兵之事,自当以刀兵解之,今日之事,唯大战而已!”   所有事情的根源都是堵在门口的梁军促成的。   一旦解决他们,所有隐患自然会解决。   “兄长何不再等等……”苻融赶紧劝谏。   氐秦还没准备好这场大战,粮草、军械都不齐备。   “李跃已亲率大军至河东,不能再等了,迟则关中皆反,粮草之事,朕再求沙门一次,传令,召集诸将太极殿议事!”苻坚决战的心意越发坚决。   恍然未觉间,苻坚用上了一个“求”字。   梁国灭佛,秦国兴佛,秦国倒了,沙门也要跟着遭殃,士族豪强或许还有路可退,沙门却没有,只能支持苻坚。   不到片刻,诸将策马赶来。   不过朝堂上静悄悄的,落针可闻。   将领们全都人心惶惶。   十几万的梁军堵在河东,其中还有近十万的黑云精锐。   即便最狂妄之人,也不敢对黑云精锐口出狂言。   “乱我家国者,梁也,胜负在此一战,大秦之存亡兴衰亦在此一战!”苻坚从软榻上缓缓站起,眼神无比坚决,在战场决一死战,总比夹着尾巴逃到凉州强。   氐人豪酋们没人愿意离开故土,哪怕如今大旱,他们也不愿走,宁愿耗着,总会又有一口吃的,而干旱不会一直持续下去。   自魏武帝迁他们入关中以来,已经过去了一百多年,早已将富饶的关中视为家乡。   如今还未跟梁军一战,便要逃窜,氐人们自然不甘心。   “臣等愿随陛下死战!”一众将领拱手道。   事已至此,唯有死战,氐人生性顽强,一向不惧苦战。   而且现在的秦军还有一战之力。   “龙骧将军听令!”苻坚沉声道。   “末将在!”姚苌拱手而出,引来周围人的一阵羡慕和嫉妒。   主动求饶之后,苻坚非但没有痛下杀手,还升他为龙骧将军,以安其心。   当然,这背后其实也是妥协。   姚苌身后站着羌人,羽翼已丰,如果苻坚不声不响的就杀了他,不用等梁军攻城,关中自己就乱了。   羌族人口仅次于晋人,跟鲜卑、匈奴盘根错节,实力不容小觑。   “汝率三万羌部为先锋,支援蒲坂,蒲坂若失,提头来见。”不是苻坚不愿听苻融之计,除掉这个隐患,而是早已骑虎难下。   “领命!”姚苌眼角余光扫了苻坚一眼。   这个任命很有问题,首先,姚苌麾下并没有三万人,只有四五千部曲,苻坚这是让他尽起关中诸羌。   而现在不是辩解的时候。   “梁成、杨安、王鉴、朱彤听令!”   “臣在!”   “尽其关中大军、粮草,与朕渡河迎战李跃,此战,朕必一扫黑云军十数年之名声!”苻坚依旧雄心壮志。   战场上打赢了,就什么都有了。   这对苻坚而言非常公平。   “权令君何在?”苻坚没忘记这位谋主。   “禀陛下,前日权令君偶感风寒,卧病在家。”有人回复道。   权翼称病不出,明显是不看好这一战。   到了此刻,苻坚不管他看好不看好,“朕亲自去请令君。”   整个关中动员起来,氐秦精锐尽出,只留苻融六千部曲守卫长安。 第六百一十章 劝降   “梁贼可敢决一死战乎?”数百骑在阵前咆哮。   困兽犹斗,邓羌每隔两日就会出城挑战,以此激励守城士气。   此人乃东汉开国功臣、云台二十八将之首邓禹之后,与魏晋名将邓艾是同宗。   李跃一时爱才心起,邓羌有万人敌之勇,又有独当一面之才,是这时代顶级的帅才,派人劝降,却冥顽不灵,死活不降,还将使者斩首,断绝城中其他人投降之念。   “邓羌与苻坚自幼相识,一同生长于枋头,亲如手足,绝不会投降我大梁。”崔宏拱手道。   “这次就让臣去会一会邓羌那厮!”魏山提着长槊,披着明光铠。   李跃扫了他一眼,魏山如今都四十多了,早年冲杀太猛,也是落下一身的伤痛,跟王猛一样是大梁排在前二的病号。   邓羌二十六七,正是龙精虎猛的年纪。   魏山若是败在他手上,损大梁士气。   李跃一向不主张大将出去单挑,匹夫之勇尔,邓羌走投无路,不得不用这种办法激励城中士气,魏山则完全是争一时之勇。   “杀鸡焉用牛刀?给晚辈后生一些机会。”李跃笑着婉拒。   崔宏眼珠子一转,“不如令张、刘、吕、诸葛四将齐上,邓羌再勇猛,也绝不是对手。”   张蚝、刘牢之、吕光、诸葛侃一起上,邓羌肯定不是对手。   不过此言一出,周围黑云将一脸不屑之色,士卒最崇拜强者,哪怕是敌人。   真按崔宏说的办,实在有些丢人,若是擒杀了邓羌也就罢了,万一没得手,反而折损自家士气。   “你太小看邓羌了,此人并不鲁莽,见识不妙,掉头就走,不妨让后辈去练练手,不急。”李跃笑道。   本来就是围城打援,目的是吸引苻坚来蒲坂决战。   李跃若真下决心攻城,用火油、砲石、踏橛箭、撞车就能把蒲坂淹了。   这一战,常炜将梁国所有家当都输送过来,为的就是一战而灭秦。   “吕光何在,去陪邓羌玩一玩。”   “领命!”吕光提起长槊,翻身上马。   张蚝、刘牢之是黑云军中名副其实的万人敌,吕光、诸葛侃也有这个资质。   尤其吕光,极有将才,年纪虽轻,统兵能力还要强于张蚝和刘牢之。   这么多年的积累,如今的梁国,可谓是猛将如云,良臣如雨。   吕光率数百骑与邓羌大战。   李跃略觉乏味,看多了其实没什么意思,不过将士们百看不厌,欢呼声阵阵,也算激励他们的尚武之气。   “陛下,氐秦出兵了,以姚苌、苻飞为前锋,率四万大军渡河。”刘应带着战报而来。   “苻坚出兵没有?”   四万人还是不够看,李跃希望能在蒲坂一战定乾坤。   战场上其实没多少神机妙算,梁国凭国力稳扎稳打,步步为营,氐秦也很难玩出花样。   刘应道:“苻坚聚大军于长安,引而不发。”   “既然引而不发,说明苻坚另有图谋,不肯来蒲坂决战。”王猛拂动长须笑道。   “他若不来,朕就从蒲坂而入关中,掀了他的老巢。”李跃并不着急。   攻其所必救,蒲坂不守,关中也守不住。   不过往深层想,苻坚派姚苌、苻飞上来,多少有几分借刀杀人之嫌疑。   姚苌不必说,是关中最大的威胁,苻飞为氐秦宗室,手握兵权,骁勇善战,却不是苻坚的嫡系,也是一个不大不小的隐患。   如今氐秦不是宗室反对苻坚,苻飞的处境就比较尴尬了。   “万胜!”   营垒中又爆出一阵海啸般的欢呼声。   正好打断了李跃的思绪,放眼望去,吕光竟然也能跟邓羌杀的难分难解。   两支骑兵,宛如两条长蛇一般互相绞缠。   邓羌与吕光你来我往,二马并驰,靠的极近,长槊挥舞的密不透风,宛如流星一般从东向南掠过。   李跃也上过战场,当年与冉闵一起大战过姚弋仲、梁犊,能看出两人都在做表面功夫,真正的厮杀,绝不会如此花里胡哨。   忽然想起邓羌在蒲坂长大,吕光也在蒲坂长大,两人很可能是老相识,自然不肯用全力。   这么打下去没什么意思,李跃心中一动,“差不多了,鸣金收兵吧。”   过不多时,吕光回来交令,“末将未能擒杀邓羌,还望陛下恕罪。”   李跃盯着他,“听说邓羌与将军是旧识?”   吕光一惊,抬头望了李跃一眼,又赶紧低下,“是。”   “既然吕将军与邓羌是旧识,为何不早说?”崔宏皮笑肉不笑道。   “末将为大梁臣子,邓羌乃敌将,分属两国,各为其主,战场相见,只有敌人,没有旧识,是以未曾禀报。”吕光条理十分清晰。   “吕将军公私分明,壮哉。”李跃点头接受他的辩解,人之常情,“未知邓羌可劝降否?”   这个问题对吕光而言似乎不太好回答,思索了一阵后,才道:“邓羌受苻氏器重,不可劝也。”   李跃点点头,“可惜。”   吕光拱手告退。   崔宏低声道:“吕光神色有异,只怕邓羌在战阵上劝过他。”   李跃挥挥手,“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吕光不会叛朕。”   两人在战场上靠的这么近,肯定说过什么。   不过李跃并不在意,吕光虽沉默寡言,但并非忘恩负义之辈,在尚武堂改造多年,李跃对他委以重任,这份恩遇不算小了。   当然,嘴上这么说,私底下其实也做了安排,校事不仅对外,也对内。   以黑云军的兵制,即便他有其他心思,也做不了什么。   “苻坚既然抛出苻飞、姚苌,不如先拿下蒲坂,以邓羌、苻飞、姚苌祭旗,震慑关中。”王猛提议道。   对垒多日,一直按兵不动,将士们多少有些士气低落。   蒲坂熬的差不多了,到了收官的时候。   十几万人马,消耗实在惊人。   如今大旱,梁国也没这么多家底,早一些收复关中,就能多保留一丝元气,节省梁国的国力。   李跃然其言:“姚苌、邓飞一到,准备攻城,先吃掉二部,拿下蒲坂!”   “领命。”周围将佐肃然。   损失邓羌、苻飞两员良将,关中也差不多了。   此外,拿下蒲坂,也能激励关中反对苻坚的人起兵。 第六百一十一章 崩塌   苻飞极其谨慎,自夏阳渡河,顺流而下,击溃两部镇军,抵达蒲坂成西北面。   姚苌却缓慢了许多,借召集羌部之名,一直在冯翊郡内游荡。   这让李跃想将他一锅端了的想法落空。   某种程度上,姚苌比苻坚威胁更大,关中遍地羌人,只要姚苌振臂一呼,便会应者云集。   但姚苌也更狡猾,苻坚还能摸着他性格推测他的动向,姚苌却一头谨慎的狐狸,游离在虎狼之间。   不过好消息是苻坚似乎也忌惮姚苌,亲率五万精锐,抵达蒲城,一则策应蒲坂之战,二则构成第二道防线,三则督促姚苌。   苻坚动了,姚苌不情不愿的出兵,也从夏阳渡河,循苻飞旧路进军,但一路上磨磨蹭蹭的。   “时候差不多了。”李跃没时间跟姚苌耗。   漏了一个也无所谓,饭要一口一口吃,眼下先解决邓羌、苻飞,然后是苻坚。   氐秦在黑云军面前都挺不住,一个姚苌又能如何?   最多也就拖延些时日而已。   “传令诸军,攻城!”   大战的号角正式吹响。   命令下达不到半个时辰,中军大帐外轰鸣声由小变大,李跃感觉脚下的地面都在颤动。   吱呀、吱呀……   木轮转动声响成一片。   李跃走出大帐,眺望西南面,各种攻城器械推到营垒前,如巨兽一般趴伏在大地上。   不过蒲坂城却是巨兽中的巨兽,城墙上晃动守军仿佛蚂蚁。   周围甲士步阵环绕,长矛层层叠叠,仿佛凭空生出一片钢铁密林。   西北面,黑云骁骑仿佛乌云一般遮蔽着高地,这一次邓羌只要敢出城,便会遭到狂风暴雨一般的打击。   营垒中,中坚军、游击军取代了镇军。   车弩、蹶张弩、五牛弩、三矢弩缓缓拉动弓弦,李跃对弓弩的重视不在骑兵之下。   华夏之长,一在将士之勇武,二在器械之利。   咻——   一支响箭逆风飞扬,斜斜飞向湛蓝天空,仿佛要融化在春日之中,只剩下悠长的尖啸声,但几个呼吸之后,它又从春日中钻出,落在城墙下二十余步的距离。   “起!”   前阵黑云将指挥各种弓弩调整距离,投石车、霹雳车也跟着动了起来。   连年大战,黑云军几乎成了职业士卒,军事素养极高,各种配合娴熟无比。   他们正是李跃的底气所在,天下真正的精锐。   “各军就位,请陛下发令。”窦封策马从前阵而来,穿过无数铁甲和长矛。   李跃的情绪也被这空前的大战调动起来,拔出长剑,指向蒲坂城,“攻破蒲坂,踏入关中!”   咚、咚、咚……   身后五十多面虎纹大鼓一起轰鸣,响彻整个战场。   军阵之中,各种令旗晃动。   “嗡”的一声,梁军大营中忽然升起一道黑云,遮蔽天空,连太阳都在此刻黯然无光。   各种箭矢汇聚成一道巨浪,排山倒海一般砸向蒲坂城。   霎时间,蒲坂城被箭雨覆盖,城上的守军抬不起头。   但稚堞保护不了他们,箭雨之后,紧接着砲石、火油罐砸向城墙。   一声声轰鸣,石屑与血肉一起横飞。   烈焰拔地而起,几十道人影在烈焰中哀嚎、挣扎,各种声音混在一起,仿佛铺板城也在哀嚎。   城墙上很快就布满了各种凹痕和箭矢,直面梁军的东面瓮城直接砸塌了,又瞬间淹没在火海之中。   城池也需要修葺。   几十年来,但凡北方大战,蒲坂都是首乱之地。   王猛熬了两年,这座城池早已不堪重负。   嚯、嚯、嚯……   镇军们一边呐喊,一边推着临冲车、楼车、撞车、登城车、云梯、井阑、轒讟车,从东南两面涌向城墙。   后面跟着分散开来的前锋军死士。   蒲坂城也奋起反抗,秦军不避箭雨烈焰砲石,万箭齐发,射向城下梁军,有人奋不顾身的将滚石抛下。   偌大的战场仿佛一片沸腾的海洋,不断翻涌着血浪。   从晌午轮战至黄昏,蒲坂城上城下铺了一层尸体,连城墙都被染红。   邓羌准备多时,城中皆有死战之心,勉强挡住了黑云军的猛攻。   李跃望着还在燃烧的几架井阑、轒讟车,下令退兵,明日再战。   第二日天一亮,战鼓齐鸣,猛攻继续。   黑云军斗志越发高昂,但蒲坂城明显不如昨日生猛,抵抗的异常吃力,前锋军死士几次攻上城头,被秦军死命抵挡,赶下城头。   轰隆一声,东南角的城墙在砲石和撞车的齐心协力下,轰然倒塌。   战场上出现了短暂的安静。   所有人的目光都望着那段崩溃的城墙,仿佛秦军心中的城墙也随之崩塌了。   黑云军则传出山呼海啸一般的呼喊。   “杀、杀、杀!”   刘牢之、诸葛侃、窦封三将各提狼牙棒、大斧,领着重甲步卒一步一步走向缺口。   缺口处猛然射出万千箭矢,却被黑云军的盾牌挡出。   只五六个呼吸的时间,大盾上钉满了密密麻麻的羽箭……   有人没拿稳大盾,瞬间被密集的羽箭射成了刺猬,这么近的距离,再坚固的铁甲也抵挡不住。   南北朝时代,战争频仍,各种军械发展迅猛。   三十步外,铁甲无惧弓弩,但三十步内,铁甲也挡不住大弓劲弩。   不过这些都没能抵挡前锋军进攻的步伐,若论战斗欲望之强盛,首推前锋营,都是一些亡命之徒组成,嗜杀如命,以厮杀为乐。   死伤几十人,根本无法吓到他们。   即便身上中了几箭,眼皮都不眨一下,反而更刺激出他们嗜血的欲望。   两军就在缺口处砍杀,血如泉涌,很快就染红了断壁残垣。   秦军依旧在顽强抵抗。   不过蒲坂城陷落,也只是时间问题,邓羌能堵住一个窟窿,堵不住其他的。   如今的氐秦如同这蒲坂城一样,其实早已千疮百孔。   “轰”的一声,东面,又有一处城墙塌陷。   黑云军与秦军在这缺口处疯狂绞杀,一寸一寸推向城中。   “陛下,苻飞率一万三千精锐自西北杀入战场!”斥候急忙来报。   仗打到这个份上,苻飞不可能不来。   “此人倒也忠心耿耿。”李跃俯视整个战场,北面,王猛的四万精锐和魏山的一万黑云军等候多时。 第六百一十二章 擒杀   “姚苌来了没有?”李跃抱着最后一丝希望。   “姚苌部驻足张杨城,按兵不动!”斥候拱手道。   “罢了,这头狐狸日后再理会。”李跃就知道姚苌不会轻易涉足其中。   事实上,现在的苻坚已经拿他没有办法。   杀他,关中羌部立即起兵,已经焦头烂额的苻坚难以招架。   细作前些时日传回的消息,苻坚非但没有杀姚苌,还升其为龙骧将军,用祖传的官职笼络姚苌。   可惜姚苌不为所动,更不会顾及苻坚的恩情。   个人情感上,李跃很佩服苻坚,敢在这黑暗的世道里践行自己的理想主义,然而历史从来不是理想主义者书写的。   成王败寇。   司马懿成功之后,权臣层出不穷。   而苻坚失败之后,后来的君王更加无情,手段也更加残忍。   “破了!破城了!”   战场上忽然响起山呼海啸一般的呼喊。   李跃循声望去,一列列的黑云甲士涌向蒲坂城中。   城中依然在进行着激烈的巷战。   与此同时,苻飞也率万余精锐试图从北面直插梁军中军,杀向李跃身后树立的牙纛。   牙纛迎着春风飘扬,晃动之间,旗上的龙纹张牙舞爪,仿佛活过来一般。   西北面的战争比蒲坂城更加激烈。   苻飞成名多年,是氐秦首屈一指的万人敌,麾下万余精锐蛰伏多时,为的就是这个时候给李跃来一记黑虎掏心。   此人不缺狂野的想象力,也不缺孤注一掷的勇气。   西北面烟尘大起,杀声震天。   掀翻一架架鹿角,直奔李跃的中军而来,声势极为骇人,仿佛一柄锋利的长槊,不顾一切的向前突进。   接连击破了王猛军的两道防线。   距离李跃中军只有四五百步的距离。   中垒、中坚二军严阵以待。   不过苻飞的冲击之势还是被遏制住了,王猛与魏山合力,将这头疯虎挡了下来。   隔着老远,李跃能听见秦军的咆哮声。   声音中充满了悲愤与不甘,仿佛是整个氐秦在怒吼。   “陛下不如暂移后军……”崔宏、刘应同时前来劝谏。   不是他们怂,而是苻飞声势实在太大。   “一苻飞而已,何足挂齿?”李跃不屑一顾。   万人敌又如何?又不是真的能一人敌万军之力,皇帝都退后了,还在血战的将士会怎么想?   历史上的驴车战神就是这么败的,要么别上,上了就不能退。   话刚落音,北面再次传来咆哮声。   轰的一声,一支两千人的骑兵突破王猛与魏山的夹击,直奔李跃中军而来。   遇上鹿角,直接以血肉撞开。   面对层层叠叠的长矛,亦视若无睹,最前的百余具装甲骑直接撞了过来,血肉横飞。   苻飞以万余精锐换来了唯一的一次机会。   三百步、两百步、一百五十步……   为首一将,身如铁塔,胯下战马异常雄壮,两手各持一矛,左右挥舞,挡者立杀,两眼血红的向牙纛冲来,身上中了四五箭,但因黑光甲防护,并未伤及要害。   “李跃小儿,速来受死!”苻飞张开大嘴,露出一口黄牙,狰狞犹如恶鬼,择人欲噬。   只这相貌,就能吓到不少胆小之人。   古代常有猛将能止婴儿夜啼,苻飞不遑多让。   “陛下……”崔宏担忧道。   “一蛮夫尔,有何惧哉?”李跃拿起身边亲卫的一把黄梨木劲弩,箭矢早已上弦,抬手瞄向苻飞。   身边宿卫军提着大盾,架起了长矛。   当年关羽万军丛中斩杀颜良,张辽八百步卒杀到孙权牙纛之下,并非史书夸张。   当年冉闵千余铁骑,就杀的燕军鸡飞狗跳,连败十阵,逼得慕容恪掏出连环马,才将冉闵围杀。   李跃嘴上虽然鄙夷,但心中还是佩服苻飞的武勇。   这其实也是他最后也是最好的办法。   弩机的望山对准苻飞,八九十步的距离,劲弩难以造成有效杀伤,李跃沉住气,心中没有任何慌乱,反而回忆起当年在战场上冲杀时的场景。   或许本质上,自己也是一个嗜血之人……   然则弩箭还未射出,苻飞被七八支长矛搠翻在地,周围密密麻麻的长矛一同扎了过去,一代万人敌,就这么殁于战阵之中。   跟随他冲杀而来的千余骑,继续冲杀而来,但没有一人冲破中垒军的防御,一一被刺翻在地。   李跃放下黄梨弩,心中一叹,死在战场上,对苻飞这样的人而言,也算是不错的归宿。   蒲坂城中的混战还在继续。   “不可走了邓羌!”这一战最大的收获便是邓羌与苻飞。   少了这二人,苻坚实力大损。   不过城中的抵抗异常激烈,城中秦军皆有死志,氐人向来坚韧顽强,一步不退,鏖战至黄昏,很快就夜幕降临。   一直厮杀到拂晓时分,蒲坂城才算真正的陷落。   李跃一夜未眠,听到蒲坂城完全得手,才松了一口气。   “禀陛下……邓羌纠集数百精锐,趁夜突围……”窦封一身是血的单膝跪在面前。   “跑了?”李跃大失所望,不过以邓羌之勇,又趁着夜色,突围的确不是什么难事。   梁军攻城,一向围三阙一。   “算了,跑了就跑了,下次再捉便是。”望着一身是伤的窦封,李跃心中火气全消。   拿下蒲坂,黄河处处都是渡口,苻坚已经挡不住黑云大军。   而一旦黑云军踏上关中的土地,氐秦便大势已去。   李跃扶起窦封,让人带他下去疗伤,自己则跨上战马,缓缓向蒲坂走去。   坍塌的城墙浸泡在未干涸的血水之中。   尸体堆中不时传来一两声呻吟,被镇军找到,只要不是袍泽,就一刀刺下,给他们一个痛快……   城中血腥气冲天,到处都是残肢断臂,以及不瞑目的头颅。   李跃的战马深一脚浅一脚踩在尸体上,留下一道道殷红的蹄印。   镇军在打扫着战场,黑云军将士则直接躺在血水里打盹……   “万岁!”   见皇帝李跃入城,猛然间,城中将士们爆发山崩海啸一般的呼喊声,无数把长矛、大斧挥向天空。   李跃走到哪里,哪里便是一阵阵呼喊。   这欢呼声也冲散了城中的死亡气息。   一个率领他们不断走向胜利的皇帝,自然会得到他们虔诚的拥护。   这时代本就是到处是杀戮,欲平定乱世,唯以杀止杀。 第六百一十三章 沙苑   这场大战,黑云精锐阵亡三千五百余众,大部分殁于巷战之中。   镇军伤亡一万上下,立国以来唯此战伤亡最大。   不过氐秦伤亡更大,阵斩一万一千余众,除了邓羌趁夜突围,其他留在河东的秦军全都覆灭,两支最有战斗力的精锐基本被消灭,形同断了苻坚一臂。   留在张杨城的姚苌当即退回冯翊,向上郡逃窜。   黄河对面的秦军,也是连夜逃窜。   苻坚花费无数精力堆积起来的黄河防线土崩瓦解。   一方面是蒲坂大战打垮了秦军的士气。   另一方面则是受干旱影响,黄河缩流,已经无法阻挡秦军铁蹄,最狭窄处只有两三百步,水深及胸,骑兵可以直接凫水而渡。   这条防线失去了意义。   李跃令薛强为前锋,率薛、裴、柳、卫等豪强军先行渡河,攻占关中城池。   大军则在蒲坂略作休整,救治伤员、掩埋尸体,清理河东其他溃军,等待后方粮草等等,十几万人的大军,吃喝拉撒,千头万绪。   每发动一次攻击,都需要时间调整。   不过,就在黑云军休整的时候,草原上,拓跋什翼健又出现了,对云中和代郡念念不忘。   打又不打,走又不走,就这么在北面眼巴巴的望着。   将高云的兵力牵制在云中。   李跃没空理他,休整三日后,令王猛率四万军渡河,正式进入关中。   很快,关中豪强降书雨点一般的送来。   有匈奴的呼延、兰氏、独孤,有鲜卑的勿忸氏、纥奚氏、尉迟氏,也有关中的杜氏、鱼氏、韦氏等……   氐秦一片亡国之象。   当年苻健屁股都没坐热,直接称帝,导致关中叛乱此起彼伏。   很多豪族一直都不服苻氏,慑于其兵势,才捏着鼻子认了。   如今眼看氐秦要倒,见风使舵之人自然多不胜数,而且大梁是连江东晋室都承认的上国,已经代表华夏正统。   尽管梁国抑制豪强,但对豪强而言,首要的是生存下去。   李跃派出薛、裴、柳、卫为前锋,就是给他们做个示范。   不过翻来翻去,降表之中连氐人都有几个小部投降,却没有羌酋。   历史上姚苌振臂一呼,短时间内在陇上拉起十余万户,厉兵积粟,以观时变,苻坚率两万秦军击之,将姚苌堵住,断其水源,羌军有人缺水渴死,不料天降大雨,军中积水三尺,羌人以为有天助,军威大盛,越打越强,越打越多,最终反败为胜,断送了苻坚重新振作的机会……   陇山以西,黄河以南,如今基本都成了羌人的地盘,很多当地晋人豪强,都羌化了。   吕婆楼、邓羌等,祖上都曾是中原望族,却都成了羌酋。   “姚苌之害远在苻坚之上,不可令其逃回陇右,令魏山率一万精骑击之!”   李跃刚下令,刘应就带着最新的战报而来,“苻坚弃守蒲城,退往渭水之北沙苑,姚苌临时招募的两万余羌众一哄而散,各自逃走,姚苌不知所踪……”   “沙苑?”李跃感觉这个地名有些熟悉。   不过注意力很快就转移到姚苌身上,这头狡猾的狐狸,一手金蝉脱壳、化整为零玩的漂亮。   两万多人马目标大,行动缓慢,难逃黑云骁骑的追杀,但分散成小股,让黑云军瞬间失去了目标。   “令魏山自冯翊向陇右方向追击,所遇羌部,一概斩之!”李跃只能碰碰运气,不过心中也知道,机会并不大。   姚苌是关中地头蛇,掌握地利。   魏山很难捉到他。   而眼下李跃还要与苻坚最后决战,不可能分派太多的兵力去追杀姚苌。   “臣以为,陛下不必渡河,留镇蒲坂即可,前阵自有王都督、薛刺史,沙苑地势狭窄,夹在洛水、渭水之间,土地泥泞,不利大军决战。”刘应拱手劝谏。   苻坚特意挑了一处适合自己的战场。   地势狭窄,就能不能投入更多的兵力,而且沙苑背靠潼关,南凭渭水,不用担心梁军四面围攻。   “令则所言有理。”李跃从其言。   行百步者半九十,关中已经到了嘴边,但越是这个时候,越不能掉以轻心。   阴沟翻船之事太多了。   有王猛假节钺在前,薛强为辅,这一战几乎没有多少悬念,没必要李跃亲自上。   苻坚号称五六万精锐,实则氐秦哪有如此多的精锐?不是提一把粪叉木棍,就能称作精锐的。   苻洪在枋头猥琐了十七年,才弄出两三万老卒。   桓温这么多年,也是靠手上三万老卒。   李跃杀了十几年,以整个关东也才供养出十二万左右的黑云军。   关中都穷的揭不开锅了,怎么可能养得起五六万精锐?邓羌、苻飞战败后,苻坚手上的可战之军,最多两三万人,其他的都是凑人数。   关中叛乱此起彼伏,极大消耗了苻坚的实力。   否则苻坚也不会对姚苌束手无策。   “传令张蚝、刘牢之、窦封诸将,各率一万黑云军听王猛调遣,朕督镇蒲坂。”李跃下令道。   这一仗打完,王猛可以直接入尚书台录尚书事。   “启禀陛下,拓跋什翼健率三万骑攻打代郡。”斥候慌张来报。   梁国兵力集中在黄河东西两岸,代郡只有一些镇军。   拓跋什翼健这厮仿佛一头苍蝇,伤害不大,但恶心人。   凭他这点实力想要驰援苻坚,简直是痴人说梦。   不过话又说回来,拓跋什翼健已经彻底跟自己反目成仇,在中土是战五渣,谁都打不过,但返回草原,又抖擞起来了。   一旦这厮彻底吞并柔然,统一草原,将来祸患不小。   虽然他是战五渣,但他的儿子、孙子却非常成器。   等灭了苻坚,还是要早些解决草原问题。   江东就在那儿,不会跑,永远一副半死不活的衰样,你不碰它,说不定自己就散架了。   但草原势力却能快速崛起,威胁极大。   “传令吕光率五千骁骑北上迎战代郡,再令高云先不管苻洛,截断拓跋什翼健的后路,这次他不死,也一定要让他脱层皮!”   河东离代郡不算太远,骑兵三五日也就过去了。   这年头还敢主动招惹梁国的,也就自己这位名义上的岳父了。 第六百一十四章 赤壁   沙苑东西八十里,南北三十里,关口闭塞,仿佛一大盆。   黄、洛、渭、泾之急流挟沙而下,沉淀于此,大禹治水,由潼关开一缺口,导水而下,遂成沙苑。   地内凹凸不平,遍布水、碱、草、沙、泥。   风调雨顺的时节,此地也算水草丰美,是一处极佳的养马地,不过如今受大旱影响,遍地枯黄。   一人多高的芦苇遥遥望不到尽头,在初夏的烈日下,无精打采的低着头。   秦军壁于沙阜之上,大营背后便是缩成一条细长玉带的渭水。   高者为沙阜,低者为沙洼,有水者为沙地,有碱者叫沙卤,平坦之地为沙板。   “天王……”全身沾着暗红色血污的邓羌单膝跪在苻坚面前。   “胜败乃兵家常事,不足挂齿,阿羌无事便好,朕将在此地大破黑云军!”苻坚扶起邓羌,豪气干云道。   不过他的确有自信的理由,登基以来,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几年间将氐秦的疆土扩大了数倍。   对年轻人而言,只要有一线希望便不算绝境,而苻坚也不准备坐以待毙。   周围秦军为苻坚气势所染,士气高昂了不少。   “李跃、王猛极擅用兵,只怕不会中计。”邓羌心底却并无多少信心。   “朕御驾亲征,就是为了吸引梁军南下,只要他敢来,朕将重现赤壁之胜!”苻坚大袖向身后一挥。   赤壁之战,曹操二十万大军水陆并进,周瑜三万人马大败之,为三足鼎立奠定基础。   当年之战,与今日颇多相似。   也是三国鼎立,也是天下形势到了最关键的时候。   只要击败梁军,一切都会过去,苻坚就能喘一口气,为整肃关中赢得时间。   “必胜!必胜!必胜!”   周围亲兵歇斯底里呼喊起来。   其他士卒也跟着大喊,一时间,仿佛秦军已经赢了。   见如此气势,邓羌心中隐忧去了不少。   可惜好景不长,几名斥候从北面奔来,“启禀天王,梁军王猛部七万大军尽取冯翊诸城,南下许原,直奔我军而来!”   苻坚眉头一皱,“李跃可曾渡河?”   “李跃留守蒲坂!”   “可惜……”苻坚一阵郁闷,事情有些超出他的预料,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不过转念一想,王猛加上七万大军,也不算少了,灭了他们,一样可以重创梁国。   苻坚也没指望一场大胜就能灭亡梁国,除非能擒杀李跃。   “也罢,今日先斩李跃一臂!”苻坚以剑拄地,身后大红披风随着夏风飘扬,望着周围秦军,神色激昂,大声道:“梁人不过如此,黑云军亦不足为惧,此战若胜,每人三百亩良田,关中土地钱帛朕与尔等共享之,绝不食言!”   关中土地朕与尔等共享之……   亲卫们大声将苻坚的话一遍一遍的重复。   秦军眼神逐渐火热起来,接着爆发出更狂热的呼喊声,无数把刀矛举向天空,“决一死战!”   一旁的邓羌心生佩服,苻坚或许不是擅长统兵的大将,却是一个极有魅力的君主,所有有无数人愿意为他前仆后继,肝脑涂地。   不过邓羌也知道这一手学的是黑云军。   黑云军战力之所以如此强大,皆因赏赐丰厚,与梁国休戚相关、兴衰与共。   如今守卫关中,就是守卫秦军自己的土地。   不过邓羌还是心中不安,苻坚固然雄才大略,但敌军主将王猛也不是泛泛之辈,在蒲坂与他对峙两年,深知此人之厉害。   只怕瞒不过他。   有心劝谏,却见苻坚一脸执着之色。   这是苻坚最后的希望,也是氐秦最后的希望,身为败军之将的邓羌实在难以启齿……   与此同时,洛水之南,梁军各部集结于许原。   王猛拿着牛皮地图,对照地形。   远方地平线上,芦苇如海,在夏风中轻轻拂动,黄白相间,明显都枯死了。   “苻坚挑了一处好坟场,苑者,上为草,下藏一个死字,苻坚岂非作茧自缚?”王猛冷笑着收起地图,“苻坚计策不错,可惜忘了一件事,某当年隐居华山读书多年,最熟悉此地地形,沙苑形如釜底,易进难出,大军拥挤,易为其所趁。”   “芦苇枯黄,莫非苻坚要效仿周公瑾火烧赤壁?”薛强笑道。   一个优秀的将领,必然是精通地缘之人。   为将者,不通天文,不识地理,不知阴阳,不掌兵势,庸才也。   火攻之计被用过太多次,赤壁之战后,还有陆逊的火烧连营八百里。   孙子兵法中就有火攻篇。   “即便没有火攻,我军贸然而入,兵力拥挤,苻坚殊死一战,我军虽胜,亦伤亡惨重。”王猛轻抚长须。   “何必如此麻烦,我等先放一把火,乱其军心,然后某率铁骑趁势冲杀之,直取苻坚!”张蚝睁着一对铜铃般的大眼道。   王猛大笑道:“哈哈哈,张将军英勇,然则苻坚既有火攻之计,必有防备,秦军背水结阵,正是防备我军先放火。”   “如此说来,难道就不杀苻坚,不灭秦国了吗?”张蚝受不了两人的磨蹭。   不过王猛有假节钺在身,如皇帝亲临,张蚝不敢造次。   王猛与薛强互看一眼,目光同时转向张蚝。   “你等看我作甚?”张蚝摸了摸自己的丑脸。   “长安!”薛强指着西面。   若是往常,长安有渭水为屏,难以攻陷,能渡河之地,皆有坚城防守,如今渭水干涸,处处可以渡河。   而且两军对垒于此地,苻坚大军尚在,绝不会想到有一支人马会直接攻打长安。   关中大乱,人心惶惶,此时若有一支梁军兵临城下,可想而知城中守军惊慌失措。   苻坚为此战,将所谓的“精锐”全都拿出,长安还有多少人马防守?   即便长安反应过来,但关中已经没有多少援军,人心涣散,长安已是一座孤城!   苻坚进入沙苑,与王猛对垒,反而作茧自缚。   不过张蚝还是睁大眼睛,不明所以。   王猛笑了一声,然后脸色忽然一肃,“张蚝听令,率两万步骑急袭长安,此城不下,军法从事!”   “领命!”这回张蚝听懂了,心中大喜,王猛将这天大的功劳给了他。 第六百一十五章 梦碎   王猛大军屯于许原。   原者,地势平坦之地也,地形与沙苑截然相反,利于大规模的兵力展开。   主将的每一个决断,都会影响千万人的生死,王猛对士族豪强心狠手辣,对士卒和百姓极为宽仁,这也跟他早年颠沛流离,切身体会过百姓苦难有关。   之后数日,两军斥候来来往往,在旷野间相互窥探、绞杀,比战场更为血腥。   但从长安传回的消息并不如预料般的乐观。   张蚝兵临城下,守军的确乱作一团,但危急时刻,苻融力挽狂澜,率城中青壮支援,又亲自提剑血战在前,人心渐安。   梁军轻兵而来,没有攻城器械,一时难以攻破。   薛强无奈摇头,“张将军勇则勇矣,长安坚固。”   三国时代,张特三千残军在合肥挡住了诸葛恪的二十万大军。   当年悦绾一千部众,在凡城挡住了李农四万大军猛攻,张蚝面对的是秦汉故都长安。   苻氏英才极多,城中亦有不少青壮。   只要挡住第一波攻击,基本就能守住。   “无妨,张蚝攻打长安,苻坚顾此失彼,军心必乱,在等两日,必有捷报传回。”王猛一向能沉住气。   事实上,只要堵住苻坚,这场大战就赢了一大半。   几日间,关中降书如雪片一般飞来。   不仅是豪强,还有氐秦任命的各地太守、县令、将领。   能以势压人,不战而屈人之兵,何必让梁军白白流血?苻坚已经穷途末路,破釜沉舟,等的就是跟梁军决一死战。   而且苻坚身边有五六万人马,真打起来,胜负难料。   王猛不会给苻坚这种机会。   又等了一日,斥候传回的消息仍不乐观,张蚝日夜猛攻,长安依旧屹立不倒。   两日时间已过。   “不可再拖延下去,今攻打长安不利,我军受阻于此,愧对陛下信任,不如由我率河东豪强在前,都督在后,火烧沙苑,看苻坚还能龟缩此地与否!”薛强拱手道。   王猛望向对面的沙苑,芦苇在夏风中摇曳,隐隐可见其中刀矛反射着阳光,轻轻晃动,滔天的杀气弥漫其间。   苻坚竟然能沉住气,窝在里面,毫不动摇。   反倒让王猛有些骑虎难下。   张蚝带走的两万步骑是黑云精锐,分化了王猛麾下的战力。   “敌不动,我不动,再等。”王猛还是一脸平静。   即便长安没攻下,对整体形势影响也不大,氐秦还是难以回天。   至于皇帝的信任,王猛并不在意,多年君臣,两边有足够的默契,否则那些被打压的士族豪强早就将他碎尸万段了。   薛强也不好说什么。   不过就在此时,十几名斥候拖着长长的颤音从西面奔来,“捷报、捷报!”   无数梁军士卒翘起了脑袋。   斥候奔至中军大帐前,“禀都督,张将军得魏将军之助,已攻破长安,氐秦王公尽数被擒!”   “魏将军?”王猛一愣,询问之后才知魏山受命追杀姚苌,无功而返,路过长安,见黑云军攻城,遂加入其中,两军合力,长安终于崩溃。   薛强拱手道:“此乃天佑大梁,如今长安既破,苻坚成无根之萍,落水之犬,覆灭在即!”   失去长安,苻坚龟缩沙苑之中已经没有意义。   “传令诸军,备战。”王猛挥了挥手。   “领命!”几十传令兵飞奔而去……   沙苑中。   苻坚已经收到长安陷落的消息,独坐于军中,久久不语。   权翼、邓羌、杨安等心腹前来探望。   “唯今之计,请天王立即退往汉中,以图将来再举!”权翼泪流满面。   姚苌叛了,苻坚却没有杀他泄愤,反而劝他不必担忧,此事跟他无关。   “关中守不住,汉中便能守住么?”苻坚望着权翼,“朕当起兵,与王猛决一死战!”   “天王不可,我军可战之军只有一万七千众而已,余者皆为老弱,王猛麾下梁军甚是精锐,不可战也!”邓羌希望苻坚能退守汉中,以图后计。   最精华的凉州还在苻雅手上,加上汉中,能夹击关中。   而眼下决战,大为不利,之所以能维持眼下对垒局面,全靠沙苑的地形。   苻坚走出大帐,望着北面许原的方向,依稀可见梁军的旌旗,脸上顿时浮起无限的萧索,不过很快就变成了决然,“退至汉中,亦难免灭亡,朕宁战而死,不愿退而生!”   军中粮草已经不支持他们退到汉中。   即便退兵也不是想退就能退的,对面的王猛机关算尽,怎么可能给他退走的机会?   大军只要一转身,这口气势就散了,人心也跟着散去,接下来便是兵败如山倒。   苻坚闭上眼睛,不敢想象那时的场景。   天下形势已经明朗,汉中非安身立命之地,蜀中残破,陇右皆羌人之地,姚苌退居于此,隔断了与凉州的联系。   苻坚缓缓拔出长剑,指向苍天,“朕登基以来,励精图治,宵衣旰食,自问从未有过疏漏,今日之困,非诸位之过,亦非朕之罪,实乃苍天不佑,诸位愿去者可去,朕将死战于此,不辱没先祖之英烈!”   长安有苻融数千人守卫,还有数万青壮,在苻坚的设想之中,至少能坚持一个月,一个月时间,足以让他解决对面的王猛,然后回军解长安之围。   没想到这么快沦陷了……   “天王!”   在场之人,无不深受苻坚大恩和厚待。   苻坚让他们走,他们怎么可能丢下苻坚?   此时此刻还愿意留在苻坚身边的人,自然是忠心耿耿之人。   “天王既有决死之意,臣焉能不从?”邓羌踏前一步,两人既是发小,也是君臣,感情深厚。   “杨安去国之人,幸得天王收留,用为大将,恩同再造,昔日韩信背水一战,三万汉军破二十万赵军,我军有两万锐卒,梁国不过五万之众,何足惧也!”杨安提起长槊,站在苻坚身后。   “愿随天王死战!”众将拜在苻坚面前。   “诸位……”苻坚精神一震,穷途末路,还有这么多人不离不弃,也不枉他曾经发下的宏愿,“好,既然诸位不弃,今日就与梁军决一死战!”   历史上背叛苻坚的人虽多,但忠于他的人更多,淝水之战后,氐秦仍延续了十多年才倒下。   苻坚翻身上马,接过亲卫的长槊,指向北面的梁军,“传令诸军尽起之,死战!” 第六百一十六章 宽仁   苻坚有决死之志,然则起兵时,仍有不少羌、晋、鲜卑、匈奴士卒逃入芦苇中,瞬间就淹没在一望无际的芦苇之中。   不过很快,他们就为之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王猛吧没给这支秦军留任何活路,斥候和游骑点燃了芦苇和枯草。   苻坚早在芦苇中布置了干柴、火油的易燃之物,几个呼吸间,烈焰拔地而起,如波涛一般传递开来,形成一片火海。   火海中传来一阵阵惨叫,百余火人冲出,在两军阵前挣扎、哀嚎,最后变成一截黑炭倒下。   然后,无数马蹄从尸体上践踏而过,没人望他们一眼。   马背上邓羌手持长槊,率八百余精骑率先向梁军大阵发动了冲击。   战场上总有一些人的嗅觉如野兽一般灵敏。   梁军大阵密密麻麻,长矛如林,铁甲如山,但邓羌却直接冲向左翼第四阵。   那是柳氏的部曲军,军容虽然还算严整,然而气势上与其他步阵明显弱了几分,见秦军铁骑势如疯虎,当即就有人丢下长矛,转身就逃,连挺起的长矛都晃了起来。   直接被秦军铁骑撞断,邓羌挥舞长槊,胯下战马一跃而起,踏入阵中,长槊翻动,刺穿一人胸膛,高高挑起。   柳氏部曲一阵混乱,自相践踏,还影响到了旁边的卫氏、裴氏步阵,一阵混乱。   “冉闵去后,阿羌当为天下第一将!”苻坚哈哈大笑,将心中所有阴霾驱散,挥剑指着敌军最厚重的中军,“儿郎们,胜负在此一举!”   苻氏子弟早年在枋头被苻洪悉心调教,大多能文能武。   苻坚亦是如此,自幼聪明过人,八、九岁时,言谈举止犹如大人,是以备受苻洪重视,由蒲改姓苻,便是因为苻坚背上“草苻臣又土王咸阳”之谶言。   不过梁军中军显然不是豪强部曲可比,未受左翼混乱影响,长矛稳稳当当,没有丝毫晃动。   后阵射出密集箭雨,砸向秦军步阵之中。   既然是精锐,半数都有铁甲和盾牌,一时伤亡也不大。   左翼,邓羌八百余骑杀出,视死如归,转攻卫氏步阵,卫氏也没比柳氏强到哪里去,长槊之下无一合之敌,挡者立溃,进进出出如入无人之境。   三千人的步阵,竟然被八百余骑按在地上摩擦。   击溃卫氏部曲后,邓羌挥矛,杀向裴氏,不过裴氏比柳卫两家聪明了不少,早早靠向薛氏。   薛强亲率甲士上前迎敌,身先士卒,率家将站在最前,军心大定。   裴氏部曲在后箭如飞蝗,当即射杀数十骑。   邓羌见不能敌,驱兵而去,与苻坚夹击梁军中军。   此时两军已经短兵相接,长矛密密麻麻疯狂攒刺。   自古用兵以正合,正面战场抵挡不住,其他都没有,王猛极度自信,就这么与秦军堂堂正正的厮杀。   六万余众,迎战苻坚的两三万人,若是没有自信,王猛也就不配这么大的名声。   更何况其中还有两三万的黑云精锐,他们是从无数尸山血海里面滚出来的,从来不惧任何敌人。   蒲坂一战,氐秦精锐至少去了一半,还折了一员万人敌。   咚、咚、咚……   梁军敲动了战鼓,雄浑的声音传遍战场。   令旗挥动,右翼步阵仿佛一只巨鸟挥动翅膀,掠过广袤的血腥的平原,向秦军横扫而来,霎时间,将秦军半包围。   厮杀之战,梁军兵力逐渐展开,如一条巨蛇舒展躯体,然后一寸一寸绞缠、勒紧。   战场形势很快就发生转变。   邓羌的六百余骑在这人山人海的战场上,已经掀不起多少浪花。   也被裹挟进梁军的包围中。   厮杀更为激烈,战场都快被染成血红色。   “进!”一名黑云将提着大斧喝令身边袍泽。   二十多名甲士提着大盾艰难的向前推进了三步,身后几十名矛手跟着前推,长矛乱刺,毙杀数名秦军。   两边优劣逐渐分明起来。   无数梁军都在挤压秦军阵脚,秦军活动空间越来越小。   秦军不可谓不骁勇彪悍,很多人身中数矛,依旧咬牙苦战,直到鲜血流干,然而战争靠的是群体互相配合,而非个人血气之勇。   在梁军越来越紧实的绞缠下,秦军逐渐露出疲态。   从苻坚不能击穿梁军中军大阵开始,这场大战就已经没有多少悬念。   即便是邓羌,在冲杀几轮之后,渐渐露出疲惫,身边的骑兵只剩三百人不到。   苻坚刚刚涌起的希望,又被眼前的现实重重压了下去。   耳边充斥着惨叫声、嘶吼声,以及长矛刺破铁甲穿入肉体的声音。   抬头,连天空中的太阳都蒙上了一层血雾,以至于周围都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红雾。   “吁——”胯下战马前蹄一软,将苻坚掀了下来,战马左胸中箭,倒在地上哀鸣。   苻坚上前,望着战马的眼睛,忽然一剑斩下,给了它一个痛快。   “杀!”苻坚眼中蒙上一层血色,捡起一支长矛,向梁军最密集处冲杀而去。   奇迹并没有发生。   梁军仿佛山岳一般不可撼动,压在秦军头顶上,越来越重。   仿佛四面八方都是梁军刀矛箭矢,避无可避,躲无可躲。   “天王……”头顶上传来一人的呻吟。   苻坚抬头,发现是武卫将军王鉴,身体已被三支长矛洞穿,挑在半空,鲜血淋漓而下,喊出这两个字,王鉴头一歪,登时毙命。   身边毛嵩怒吼两声,提着长槊冲了过去,连杀两人,但没走几步,被不知何处劈来的一把大斧劈开了头颅……   死亡的威胁彻底笼罩着苻坚。   “天王……如今突围还有一线生机,他日还能卷土重来!”朱彤在身边劝谏着。   苻坚红着眼,“生机?将士们浴血厮杀,朕岂可负心?”   环视战场,却忽然发现权翼在十几人的簇拥下,向南逃去。   他不负别人,但别人负了他。   苻坚抄起弓箭,瞄向权翼,二三十步的距离,权翼断无生还之理,但手中的箭却一直没射出去,“罢了,罢了,君臣一场,生死由命!”   一把将弓扔在地上…… 第六百一十七章 乞活   经过最开始的疯狂后,秦军颓势越来越明显。   邓羌换了马之后,率仅剩的两百余骑继续冲杀。   往来反复,数次凿穿梁军大阵,但缺口很快被梁军补上,不过邓羌仍孜孜不倦的冲杀着。   仿佛是秦军的最后一口心气。   “此人空有一腔热血,而不知天命,何其哀也,传令,刘牢之、诸葛侃、何谦、刘轨四将率后军出击!”   王猛负手立于大纛之下发号施令。   厮杀了快两个时辰,秦军已疲,已经到了收官阶段,只能最后一击致命。   “苻坚不失为一方雄杰,可惜与陛下同生一世,故有此败,苻氏当年就不该西归关中,若留在中原,胜负犹未可知。”房旷唏嘘道。   “彼时冉闵凶名正炽,苻洪非其敌手,不得不走,留在中原,未必有今日之势,氐秦败势已定,非人力可以挽回,此战之后,大梁一统天下指日可待。”王猛指着战场道。   战场上,随着刘牢之、诸葛侃等四部兵力的加入,这场大战也到了最后阶段。   虽然每部只有两千余众,却提升了梁军士气,也让秦军陷入了绝望,竟有人跪地投降起来。   这种大战,只要有一人投降,便会有千百人跟随。   蝼蚁尚且偷生,遑论是人?   败势已定,非人力可以挽回。   邓羌还在冲杀,但身边骑兵只剩下四五十骑。   邓羌本人也身中数箭,正遇刘牢之、诸葛侃,被死死围住,身影逐渐淹没在刀兵之中……   随着他的倒下,秦军最后一口心气也断了。   垓心之中,站着的秦军越来越少,不是倒下,便是跪下。   尸体堆积成了一座小丘,活着的秦军不断往上退,但还是避不过长矛的攒刺。   苻坚站在尸丘正上,望着一片狼藉的战场,以及不断倒下的将士,眼中再也没有之前的光彩,忽然有种透不过气来的感觉。   扫视战场,邓羌没了,杨安也没了,熟悉的大将一个个的倒下……   身边亲卫还在血战,他手中的长剑却垂了下来,“尔等,乞活去吧。”   “天王……”众人回望着他。   有人窃喜,有人愤怒,有人无比茫然,有人嚎啕大哭,各种目光汇集在苻坚身上,竟让他感觉无地自容。   话一出口,当即就有人从尸堆上跪行而下,匍匐在地,向梁军乞求活命。   “尔等投降去吧。”良久,苻坚再次平静的说出这句话,这场大战已经尽力了。   不,从他即位之初,就已经尽了全力,励精图治,想尽一切办法争取时间,强大氐秦,但终究还是无法挽回,心中顿时萌生一个念头:这或许是天意使然……   “天王……”朱彤还站在他身后。   “你也去吧,都去吧。”苻坚对身边的亲卫挥手。   三四百余亲卫没有一个人动弹,这些人中有不少头发花白之人,是其父苻雄的部曲,追随这对父子二三十年,偷生之人早就逃了,留下的都是慷慨赴死之辈……   “梁主……还算宽宏大量,陛下与其有叔侄之谊,当不会……为难陛下……”朱彤艰难道。   苻坚却忽然仰天大笑,“哈哈哈,朕乃大秦天王,岂能屈膝投敌?天下人皆可降梁,独朕不降!”   “愿与陛下同死!”亲卫们慨然道。   梁军一重又一重,铁甲、长矛密密麻麻,将尸丘彻底围死。   “尔等……”苻坚眼中溢满热泪,“此生能有尔等为部下,苍天待朕不薄,那就随朕再冲杀一次,同赴黄泉!”   “杀!”   苻坚提剑从尸丘上冲了下去,朱彤紧随其后,亲卫们也跟着冲下,迎着梁军的长矛撞了上去,鲜血在夕阳中飞溅……   芦苇中的大火早已停息,晚风之中,一片片灰烬落下,仿佛下雪一般。   南面的灰黑色与北面的血红色对比鲜明。   不过都淹没在夕阳之中。   苻坚的尸体被抬到王猛面前,胸前一片血污,人虽然死了,右手却死死的握着长剑。   两眼似有余光,盯着面前之人。   王猛不禁多看了苻坚几眼,冥冥中,有种似曾相识之感,竟鬼使神差的伸手合上了苻坚双眼,“速速送往蒲坂,向陛下报捷!”   “领命。”两名亲卫吃力抱起苻坚遗体,放入马车,连夜向东而去。   “恭喜都督,成旷世之功。”周围将领纷纷贺喜。   “此番大功,陛下必以丞相之位酬之!”有人张口就来。   此言一出,周围忽然安静起来。   这几年一直有人私下为王猛不忿,凭他整肃关东,抵挡慕容垂,击败慕容恪等等功劳,一个丞相之位还不是手到擒来?   却连一个尚书令都没有,明显是朝堂有人故意打压他。   在不少人的眼里,常炜默默无闻,凭什么位居王猛之上?   而王猛不升,他麾下的将吏也不能高升,都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利益攸关。   王猛假节钺,设征西将军府,已经形成了一股势力。   “大胆,安敢在此胡言乱语,陷都督于不义?”房旷最先反应过来,厉声呵斥。   自古功高震主,王猛得罪的人这么多,难免有人借机发挥。   王猛扫了众将吏一眼,兴致不高,挥挥手,“此言言语以后再敢说出,军法从事,天气炎热,速速打扫战场,掩埋尸体,苻坚虽败,关中并未平定。”   苻坚败了,关中还有数股势力。   陇右的羌人势力,扶风郡的苻重,凉州的苻雅,河套的苻洛,汉中的苻方,拥兵数千上万。   尤其是陇右羌人和凉州的苻雅,受旱灾影响不大,人口极多。   如果这些势力抱成一团,短期内难以平定。   而关中受大旱影响,是一颗烫手山芋。   如果关中不能提供粮食,那么梁军就难以进一步西征。   为了此次大战,邺城粮草尽数向西输送。   “报——”几名斥候从西飞奔而来,烟尘滚滚,“禀都督,姚苌逃回南安,得狄伯支、庞魏、牛双、王钦卢、杨难、党删等豪酋之助,召聚陇上诸羌六万余帐,自称大将军、大单于、万年秦王,率兵攻打雍城苻重部!”   听到这个消息,王猛反而安心了,“鼠目寸光之辈,不足为惧也。” 第六百一十八章 三秦   蒲坂。   李跃望着苻坚的尸体,心中百感交集,没想到以这种方式再次见面了。   上一次见面还是十多年前讨伐梁犊之时,彼时苻坚只是一个少年,转眼却成了一具尸体。   “以天王之礼厚葬之!”李跃给他一个体面。   后世多有人嘲笑苻坚的心慈手软,却不知正是他的宽仁,才短暂消弭了北国各族之间的仇恨。   理想主义者不应被嘲笑,他们是黑暗历史长河中的一抹亮光。   正如冉闵的出现一样,时代需要这样的人,所以选择了他们。   “陛下准备如何处置氐秦宗室?”崔宏拱手道。   苻坚虽然死了,但还是很多宗室领兵在外。   “顺我者活,逆我者亡!”李跃杀气腾腾道。   苻坚一生最大的失败不是淝水之战,当年曹操有赤壁之败、汉中之败,不是照样回过气来?   苻坚最大的失败是对各国宗室没有防范。   这些人不是简单的亡国之臣,身后站着各自的族群。   李跃重用慕容垂,一则是慕容垂携三郡归顺,二则梁国需要向天下做出表率,三则对慕容垂有惜才之心。   这么多年也没对他放松警惕。   如今一统天下之势已成,外部威胁大多转为内部矛盾,不需要对敌国宗室宽仁。   “陛下英明。”崔宏见李跃这么说,也就没有多言。   天气逐渐炎热,不宜拖延,苻坚就葬在雷兽山下,下令民夫修一座简单陵墓。   不过转眼关中的消息又来了。   姚苌果然逃回陇右,得到了羌部的支持,自称什么万年秦王……   凉州苻雅被拥立为大司马、西秦王,河套的苻洛也自称大将军、大都督、秦王,汉中的苻方低调一些,自称汉中王……   关西一下出现三个秦王,加一个汉中王。   “王猛没有说错,一群鼠目寸光之辈,不足为惧,朕可以放心回返邺城!”李跃哈哈一笑。   崔宏道:“天无二日,地无二主,三个秦王,必会相互攻伐,西面无忧矣,大梁可以养精蓄锐。”   不只是西面无忧,三秦大战,羌人、氐人狗咬狗,能极大消耗陇右的羌人势力,一举解决关西两三百年来的隐患。   只要大梁在,三方势力就不可能统一。   李跃以前还觉得姚苌是个隐患,如今看来不过如此,终究没有把持住自己的野心。   如果拥立苻雅,反而西面会形成一个抵抗大梁的同盟。   不过这才是人性。   当年袁绍病死后,袁氏兄弟自相残杀,让曹操捡了个便宜。   苻雅、苻洛、苻方连亲兄弟都不是,凭什么团结一致?   苻坚发动云龙门之变,乱了苻氏的正常传承,也给兄弟几人做了榜样。   如今看来,当初魏山没有追到姚苌反而是好事,姚苌这根钉子插在中间,刚好隔开了苻氏三兄弟,三人想要结盟都不可能。   “陛下,高、吕二将军没能拦住拓跋什翼健……”刘应前来禀报道。   李跃好心情顿时去了一半,“怎么回事?”   “拓跋什翼健原本就是佯攻,为了牵制我军,在云中设有大量斥候,见高将军兵动,转身就窜入草原……”   拓跋什翼健根本就没想过死战,也不可能为了苻坚出力。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如今氐秦已灭,朕不日就派兵去漠北找他。”李跃不怒反笑。   不过话说回来,拓跋什翼健这么闹一闹也好。   是在提醒大梁君臣北方还有一个敌人在。   十六国南北朝隋唐,正是草原空前发展的时代。   鲜卑之后有柔然,柔然之后有突厥,突厥之后有回鹘……   汉武帝击败匈奴后,草原衰弱了三百多年,遇上十六国中原混战,大量中原人避乱草原,让草原回了一口元气。   战争背后都有一条经济链条。   中原发动一次战争,需要准备粮草、军械、物资,费力不讨好,攻下来守不住。   而草原发动一次战争,提着棍子,骑着马往南,一边抢一边打,还能躲避漠北的哭喊,十分划算。   “关中天府之国,不知陛下以何人镇之?”   正当李跃思索如何一劳永逸解决草原时,崔宏忽然来了一句。   “除了王景略还有何人?”李跃脱口而出。   关中形势复杂,要面对苻氏和姚苌的反攻,需一个得力之人镇守。   崔宏目光一闪,“近日……军中多有流言……王都督功勋卓著,当为丞相……”   “竟有此事?”李跃瞬间警觉起来,盯着崔宏,感觉是这小子在从中作梗,不过转念一想,既然是流言,一查就能出来,崔宏不会蠢到来欺骗皇帝。   如果是王猛麾下之人传出的,那么问题就大了。   丞相不是简单的职位,相权能与皇权相制,放在秦汉稳定的环境,是好事。   但放在十六国环境下,设置丞相就是给后代挖坑。   董卓、曹操、司马昭、杨坚都当过丞相或者相国。   王猛为人,李跃自然相信,但问题在于,只要设置了第一任丞相,就有第二任第三任。   谁能保证后面几任丞相都跟王猛一样忠心耿耿?   三国其实已经解决这个问题,改为录尚书事,并非独立官职,而是兼领,能参政尚书台,与尚书令平齐,相当于群相制度。   出了这等流言,说明有人在推着王猛往前走,争取利益。   落在别人眼中,多少有些恃功而骄的意思。   国家大了,各种利益诉求很难统一,千头万绪,从古至今治理大国的难度就百倍千倍于小国。   所以很多势力,在崛起一半的时候,内部矛盾重重,遇上一点火星,立即分崩离析。   氐秦刚刚覆灭,梁国看见一统天下的曙光,各种利益诉求就开始背道而驰。   梁国到了如今的形势,外部已经不是大问题,问题在于内部各种势力……   “汝意下如何?”李跃直接反问崔宏。   “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大梁天下,自然由陛下一言而决,臣岂可妄言。”崔宏拱手道。   这小子倒也油滑,知道这种事不能贸然发言。   “你小子长进不少。”李跃笑道,“不过王猛非是小肚鸡肠之人,不会因为灭秦之功而来要挟朕,此时按下不表,能镇关中者,非王猛不可,传令,加王猛都督雍凉秦三州诸军事,录尚书事,封清河郡公!食邑五千户!灭秦诸将,皆按功封赏。”   某种程度上,王猛也是一个理想主义者。   不过苻坚是天马行空,而王猛是脚踏实地。   李跃连从未封赏的郡公都封出去了,王猛应该知道背后的意思。 第六百一十九章 迁   李跃厚葬苻坚之后,潼关、武关、上庸、蓝田等地的秦军直接投降。   降军们拖家带口而来,只求一顿饱食。   半个月间,蒲坂人数增加到三四十万。   这些人名为归降,实则是逃难而来的,关中已经饿死人,很多秦军士卒连续两月没发粮食,全靠山里的野兽水里的鱼撑着。   但这些东西打打牙祭尚可,填饱肚子太难。   野兽也饿死不少,进入夏季,渭水已经干涸,鱼也没有了。   氐秦虽然灭了,却留下一个巨大的烂摊子,弄得李跃焦头烂额。   “何必那么麻烦,还要用大梁的粮食养着他们,依末将看……俘虏之中多有匈奴、鲜卑、羌氐,不如坑杀之!”张蚝面无表情道。   魏山镇守长安,张蚝押送氐秦宗室返回蒲坂,也就留在李跃身边。   此言一出,众人都望着他。   李跃现在才明白当年项羽为何要坑杀降卒,唯有如此,性价比最高,而且少了很多隐患。   “当年胡人杀了我们这么多人,如今杀他四十万,又能如何?算是为华夏百姓报仇雪恨!”张蚝咧着嘴笑道,露出一口白牙。   武夫的逻辑总是简单直接。   “陛下万万不可如此行事,大梁为天下正统,彼信我而投之,今若坑杀之,试问以后天下何人还敢归顺大梁?且降人之中多有华夏百姓、关西士人,不可一概而论。”刘应赶忙劝谏。   李跃望向崔宏,崔宏拱手道:“坑杀这些降人,只怕关中皆反,还有两月便是秋收,不如填充江淮之间,充实人口。”   杀人并不能解决问题。   现在是方便了,以后更麻烦。   在苻坚的影响下,氐人基本汉化了,一样取汉名,用华夏文字,读华夏典籍,一样耕种为生。   匈奴、鲜卑、羌、氐、羯、胡,其中羌和氐不算夷狄。   周朝时羌人就协助姜子牙灭商,汉羌大战,很多羌族部落协助汉军攻打其他羌人……   羌氐华夏,早已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北国本就人口空虚,坑杀三四十万人,只怕石虎也会哆嗦一下。   从任何方面考虑,坑杀都不是最好的办法,隐患巨大。   “那就先送往南阳,秋收之后,有粮食再迁往江淮,此事就由你亲自督办。”李跃对崔宏道。   人家都投降了,全部坑杀,传出去名声不好,氐秦灭亡,天下形势进入一个新的阶段,现在要考虑吃相,南边还有晋室没灭。   天下间的杀戮已经够多了。   如果是胡人,李跃会毫不犹豫的痛下杀手,但投奔过来的一大半是中原人。   自己人杀自己人算怎么回事?   项羽坑杀了二十万秦军降卒,从此关中子弟跟随刘邦跟项羽死战到底。   关中还有姚苌、苻雅、苻洛未灭,这么干,其实是将人口往他们那边赶,等于帮了他们大忙。   “领命!”崔宏拱手。   “陛下,王都督奏表。”卢青进来禀报。   李跃接过奏表,“……臣整肃关东,抑制豪强,绝非为一人之私,民户皆为国有,岂可为一人之食邑?今若受之,则革新之功付之东流,还望陛下明察……”   王猛不愧是王猛,一点就透,不仅推辞了清河郡公和食邑的封赏,还严惩了几个胡言乱语之徒。   君臣之间没有任何避讳,奏表中还坦言立丞相之弊,支持李跃的群相制。   “景略真国士也!”李跃一阵感慨。   有他在,关中就乱不起来,李跃唯一担心的就是他的身体,寻思着回邺城之后,在长安设置医馆,多安排些名医,专门盯着他。   将医学、工学、算学各种学科并入太学之后,大梁各种学术呈百花齐放之态,很多精于此道的士子,不必再一门心思的入仕。   纸张和印刷术的推广,连沙门、道门都受到了波及,一起昌盛起来。   这段时日,平原县冒出一个天师道传人,名东方辰,自称汉武帝时奇人东方朔之后,奇门遁甲、阴阳五行、医术丹鼎,无所不通,在关东开宗立派,吸引了大量信众。   不过这年头和尚道士都不是凡人,动不动就提刀造反,天师道是其中的佼佼者。   校事府已经盯上了。   李跃对本土教派还是持支持态度,存在即合理,道门从汉朝传承至今,在大江南北都形成非常强大的势力。   而且道门崛起能遏制沙门的扩张。   江东有葛洪改良道教理论,道门由此大兴,连琅琊王氏都是信徒。   北国经过这么多年的战乱,宗教存在有其意义。   儒家高高在上,寻常百姓够不着,道门可以弥补一二。   再说这块领地,自己不占领,就会被外来势力占领,反之,如果道门崛起,或者沙门改良成功,以后也会成为华夏文明对外扩张的载体。   大梁名僧释道安正在太学疯狂翻译经书,使其儒家化,适应本土。   当然,现在都还在观察和酝酿中。   “陛下,大喜,洛阳三日前下了一场大雨!”亲卫在堂外禀报。   “大雨?”李跃也是一喜。   这是一个好兆头,洛阳如果大雨了,豫州、邺中的大雨也快了。   老天爷还算厚道,这场大旱也就持续了十个月左右。   “恭喜陛下,此乃上天降下的祥瑞,洛阳向为天子之畿,遂降甘霖。”刘应拱手道。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古代这么多王朝建都洛阳,自然有其道理。   洛阳居天下之中,东抚中原而控关东,西望河东而临关中,一条崤函古道将关东、关中连接起来。   荆襄、江淮的钱粮通过水道能快速运进来。   国家想要稳定,则大多建都洛阳。   另一方面,洛阳代表华夏正统,而邺城因羯赵多年盘踞,多少有胡都之嫌。   从汉末大乱至今,眼下最关键的问题不是开疆拓土,而是稳定内部,恢复华夏元气。   李跃怦然心动起来,迁都洛阳有非常多的好处。   一则,可以打压河北士族,二则,与关中的联系紧密起来,三则,进一步获得正统性,打击江东的合法性……   这时代关中也是一个不可小觑的地缘板块,潜力巨大,又遍地是胡人,邺城太远,无法完全掌控,稍有不慎,就是叛乱。   不过兹事体大,不能拍着脑袋决定,需要综合各方面的考量,再找到一个合适的时机。 第六百二十章 分裂   雍城在岐山之西,渭水之北,临近陈仓,秦国曾立都于此近三百年,是陇右的大门。   姚苌不可能让大门被别人控制。   两三万人马穿过陇山,浩浩荡荡正向雍城挺进。   说是“大军”,绝大多数人身上却连一片铁甲都没有,横七顺八的挂着牛皮、铁片,就当是盔甲,至于武器更是五花八门,铁叉、钁、耒耜、耙等,都算是武器。   而很多“士卒”都一脸懵逼,不知道去干什么,就被匆匆召集起来。   姚苌一回陇右,屁股没坐热就召集诸部,强行起兵攻打雍城。   一路上,不停有人在劝谏。   连亲弟弟姚硕德都不赞同出兵。“梁国才是我们的大敌,十余万黑云精锐驻扎长安,兄长此时进兵雍城……岂不是给梁军契机?”   天水豪强狄伯支亦劝道:“我军军械、训练皆不足,为何如此着急进攻?”   “要打也是打凉州,抢粮、抢衣、抢女人,多快活!”豪酋羌训扯着嗓门嚷嚷着,立即得到了不少人的赞同。   姚苌虽自立为大单于、万年秦王,但麾下还是一个草台班子,羌酋们一向“豪迈”惯了,姚苌更像是他们的盟主,而非真正的王。   “关东大旱,梁军攻下长安已是强弩之末,两年内,没有余力西进,这两年时间就是我们的机会,要么向西拿下凉州,要么向东吞并汉中,但在此之前,必须拔掉雍城这个隐患。”   姚苌语气温和的解释着,对众人言语中的冒犯没有任何不满,颇有几分当年姚襄的气概。   姚苌也想跟苻雅等氐秦势力联合,共抗梁军,但这种联盟几乎不可能成功。   其一,陇右挡在凉州前面,梁军肯定先攻此地。   其二,苻雅镇守凉州,一大职责就是监视羌人,苻雅多次上表劝谏苻坚,当心姚苌,两边早就不合。   如今梁军止步长安,梁帝连关中都没来,更印证了姚苌心中的猜想。   既然梁军短时内不会西进,那么结盟就更没有必要。   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   即便姚苌不攻凉州,苻雅也会想着拿下秦州。   两州隔着一条黄河,地缘决定两边不可能相安无事。   “那就先说好,雍城打下来之后,分给我们白马羌!”   “凭什么分给你们?”   雍城还未打下来,几人就开始争起来了,对姚苌这个万年秦王视若无睹。   姚苌眼含笑意的望着几人,“诸位莫要争了,谁第一个攻下雍城,雍城就是谁的。”   “哈哈,好,还是将军公平,就按他说的办。”豪酋们哈哈大笑……   凉州姑臧。   苻坚战死、氐秦覆灭的消息传来,苻雅悲痛欲绝,连续几日滴水粒米未进。   凉州将吏担心他的身体,一起前来探望。   苻雅卧在病榻之上,脸色惨白。   苻雅一向雄毅厚重,清廉无私,受百姓士卒爱戴,西秦王也是部下们强行塞给他的。   “我等与梁贼不共戴天!”左将军毛盛泪流满面。   其他将吏亦咬牙切齿。   他们的家眷、家财都在长安,被梁军一锅端了,自然无比心痛。   几人吵吵骂骂,惊醒了苻雅,扫了一眼众将,精神略微好了一些,日子总要过下去,凉州实力雄厚,足以自立,当年张重华据有此地,三败羯赵。   “派人联系……阿洛……共立高阳公苻方为君!”苻雅开口的第一句话就让众人一愣。   苻方是景明皇帝苻健第五子,根红苗正。   苻雅、苻洛都是旁支。   若能将苻方立起来,那么氐秦的三股势力重新拧为一条绳,加上散落关中忠于苻氏的势力,倒也不容小觑。   比当年凉州张氏强上不少,三方合力,陇右的羌人也就处于包围之中,趁着梁国无力西进,旦夕可灭。   这是苻雅能想出的最好办法。   眼下应该先把秦国立起来,同心同德对付羌人,抵抗梁国,其他的以后再说。   苻雅大公无私,对权位、财货没有丝毫眷恋,只求延续氐秦国祚。   然而他大公无私,立他为“西秦王”的部下们却不是这么想,竟然面面相觑。   毛盛拱手道:“苻方虽是景明皇帝之子,然年纪尚幼,难以担当大任,依末将看,当立长者!”   苻雅实力最为雄厚,却要将大位拱手让人,部下怎会愿意?   就算部下愿意,凉州士族豪强一定不会同意。   河套的苻洛也一定不会同意。   “都什么时候了,还争这些虚名?只有立他为君,方可稳住人心,延续国祚!”苻雅咳嗽两声,只要他不争,实力最弱小的苻洛应该也不会争……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苻雅素有威名,众人都不敢造次。   “启禀殿下,梁贼……以天王之礼,厚葬先帝于雷首下,长安被俘宗室皆善待之,诸位将军的家眷亦完好……”斥候前来禀报道。   梁军主将张蚝对女色财物没什么兴趣,所以破城之后并未大肆屠杀。   之前还不共戴天的几人面面相觑。   “我儿苻绍还活着?”病榻上的苻雅略显激动。   “宗室之人皆安然无恙。”斥候回道。   苻雅大喜,连病似乎都好了不少。   他不恋权位,不爱财货,却对家人最为看重,扫了一眼众人,脸上的仇恨全都淡了。   几天之后,河套苻洛的回信到了。   “阿方年幼,文武皆不出众,平庸之辈,如何能当大任?叔父既然不欲为君,侄当为之!”   苻洛当仁不让。   河套孤悬在外,水草丰足,有牛马牲畜之力,近日又与拓跋什翼健勾搭上了,自然不愿意低头。   苻雅读完回信,长叹了几声:“此天亡我大秦也……”   “苻洛一向狂妄,安肯居于人下?殿下虽是为了大局着想,然则别人却不会如此顾全大局。”毛盛拱手道。   苻雅沉默许久,凉州根本不可能自立。   本地士族一直对氐秦不怎么归心,梁国是华夏正统,秦却是氐国,而且如今梁国一统天下指日可待,这些士族豪强心向着谁不言而喻。   这跟当年张氏面临的形势完全不同。   如果苻洛愿意听从苻雅之策,共立苻方为君,三方合力,还能压制住凉州士族豪强,割据一方,可惜苻洛是个有勇无谋的蠢货。   “派人去洛阳探一探形势。”苻雅年纪大了,没有那么多的雄心壮志。 第六百二十一章 蝗   虽然洛阳下了雨,但旱灾并未得到缓解。   随着秋收的临近,蝗灾也随之而起。   蒲坂城外,蝗虫如同黑云一般遮蔽天空,从西面飞来。   好在蒲坂人多,梁国上下积累了不少对付蝗灾的经验,白天人山人海,扑杀蝗虫,夜里点燃无数篝火,吸引蝗虫。   连李跃这个皇帝都亲自出马,参与灭蝗大战中。   不过旱灾持续时间太长,蝗虫无边无际,飞到哪里,哪里就一片狼藉,所有青翠色变成土黄色。   北面的一茬刚灭了个七七八八,南面又飞来更大一群。   蝗虫在关中产卵,到处扩张,关中旱灾不消,蝗虫灭不了。   但刚好关中的百姓都逃散了,没有足够的人力去田间地头清理虫卵。   蝗灾也就愈演愈烈。   河东夹在关中与关东之间,周围有山河为屏,水流充足,没受旱灾影响,植物茂盛,吸引了周围不少飞禽走兽前来避难。   “只靠人力难以成功。”李跃连续扑杀几日,感觉蝗虫无穷无尽。   地上都堆了一层虫尸,依旧没用。   西面靠近黄河的屯田基本被啃噬一空,在这么下去,河东的庄稼全都保不住。   没有粮食,驻扎在河东与关中的十几万大军生存也成了问题。   关键蝗虫会进一步向南向东扩散,与关东的蝗灾混合,那么黄河下游和两淮就是十分危险。   那里的粮食遭受重创,一场恐怖的饥荒将随之到来。   而且这场旱灾还远远看不到尽头。   李跃一阵头皮发麻,打江山容易,坐江山难。   “如今形势,只怕河东庄稼保不住了,不如提前收割,充作饲料,然后大军就食南阳。”刘应建议道。   李跃望着面前一片凋零的惨状,思索一阵后道:“南阳已经承受了几十万的关中百姓,难以负担十几万大军,退往南阳,不如分成两部,一步退至洛阳,在洛阳设置篝火,防备蝗虫向东,另一部入关中烧荒,铲除虫卵!”   河东与关中是没救了,但黄河下游与两淮的粮食不容有失。   “请陛下移驾洛阳,臣率一军前往关中。”刘应拱手道。   “这等大事还是朕亲力亲为。”李跃摇头道。   人在做天在看,关中的百姓也在看,这也是安抚关中人心的一次机会。   再说都到黄河边了,不去长安看看,未免有些可惜。   大军遂全力抢收未成熟的庄稼,麦秆暴晒两日,堆成垛,在夜里点燃,烈焰升空,乌烟滚滚,吸引来漫天的蝗虫,一头窜入其中,烧的噼啪作响。   不过蝗虫实在太多,竟能压灭火焰……   几日后,各地消息纷纷传来。   并州和弘农也都废了,百姓向幽州、洛阳迁徙。   但幽州也受到关东蝗灾的影响,百姓一部分向辽东迁徙,一部分向黄河下游迁徙,也有不少人直接翻过燕山,到漠南求食。   拓跋什翼健嗅到了机会,率兵南下劫掠人口。   高云、吕光二部北上迎战,拓跋什翼健在意辛山畏畏缩缩,不敢南下。   不过他畏畏缩缩不敢动,苻洛却狗胆包天,悍然出兵,攻陷兵力空虚的定襄、云中二郡,声势大振,又吸收了不少河南地逃难而来的匈奴、鲜卑诸部,实力增强不少,遂不再低调,于盛乐城杀白马祭天,自称大秦天王、大单于,传檄天下夷部,共抗“暴梁”……   此人虽然狂妄,但的确有几分战力。   “先让他狂一阵。”李跃受旱灾、蝗灾以及狗皮膏药拓跋什翼健牵制,暂时没空理他,率军进入关中,刘应则留在河东继续抵挡无穷无尽的蝗灾。   关中又变成赤地千里的惨样。   真正的百里无人烟,千里无鸡鸣。   连随处可见的野兽都没了踪影,城池、村落尽为丘墟,森林枯死,大地皲裂,河流干涸,入目所及,一片灰黄,天边沉淀着一抹恐怖的暗红色。   “天发杀机,移星易宿,地发杀机,龙蛇起陆。”卢青感慨道。   “朕只相信天无绝人之路,人定胜天!”李跃的狠劲被逼出来了。   开国君王几乎都有这股气势。   经历那么多苦难和血战,李跃不相信这旱灾和蝗虫真能无法无天。   “今日起,关中百姓一律留在此地,从冯翊郡开始,给朕一寸一寸的烧,一寸一寸的犁。”   蝗虫主要在沙质土壤中产卵,半个月就能成虫,两个月左右发育成熟。   成熟蝗虫身体强悍,但虫卵却非常脆弱,怕火怕水怕光。   只需将沙地翻出,让秋日暴晒即可。   李跃以身作则,白天与将士们一样拿着耒耜铲沙土,晚上铺上枯木焚烧,杀虫卵,也吸引蝗虫来自投罗网。   将士们一开始也有怨言,但见皇帝都带头了,军中大将也一个个下地,也就跟着埋头苦干。   这场旱灾肇始于关中,成了蝗虫的后方基地。   大军从冯翊一路挖一路烧,顺着干涸的渭水向西,长安城的守军和百姓也加入其中,连王猛这个病秧子都来了。   关中能烧的都烧了,处处烽烟。   “关中不足为虑,如今唯一可虑的是两淮、青齐沧兖等州,若再遭蝗灾,只怕明年将有大饥荒。”王猛满脸忧虑。   “明年之事明年再说,今年先度过去再说。”李跃管不了那么多。   关东的旱灾、蝗灾有常炜和尚书台处理。   天下再乱能乱到哪去?天灾不可怕,可怕的是人祸。   经过石虎几十年的暴政后,人心思安。   “哈哈哈,陛下所言甚是。”王猛笑了起来,“既然聚集这么多人,不如将关中河渠顺道疏浚一遍,来年大雨,可恢复灌溉。”   曹魏在关东大开运河,三四百年前,秦汉也在关中广修漕渠。   天府之国也是这么来的。   汉末至今两百年,关中战乱频仍,杀人放火的人多,修桥补路的人少,曾经的漕渠体系全都荒废了。   “来都来了,索性一起办了。”李跃点头同意。   关中仍有几十万百姓没走,受旱灾影响,集中在长安周围,每天靠官府施粥,这些人也是巨大的资源。   以工代赈才是正途。   “启禀陛下,姚苌率领诸羌攻破雍城,苻重与其部曲皆坑杀之!”斥候从西飞奔而来。   姚苌围攻苻重一个多月了,总算是攻破城池。 第六百二十二章 旱   如果没有这场旱灾,姚苌、苻洛这些势力都是信手拈来。   不过这些人也成不了什么大气候。   苻洛狂的没边,主动进攻梁国,姚苌擅长阴谋诡计而已,两人都没什么大局观。   咬人的狗不叫,反而是凉州苻雅有些难对付。   其一,此人声望颇高,宽仁爱人,受部下拥护。   其二,氐秦灭亡后,大量忠于氐秦的势力逃奔凉州。   其三,凉州有大量人口,经过张氏几代苦心孤诣的经营,潜力巨大。   凉州具备了崛起的所有条件,苻雅反而出奇的冷静,不想苻洛、姚苌这么跳。   这种人才是最难对付的。   而李跃想要攻打凉州,就必须先干掉陇右的姚苌、河套的苻洛,所以地缘上,姚苌和苻洛成了苻雅的屏障。   至于汉中苻方,根本不足为虑。   要人没人,要粮没粮,这场旱灾过去之后,徐成可以直接从上庸进兵,长驱直入,拿下汉中。   “自古多难兴邦,这场大旱大蝗之后,我大梁必然更加兴盛。”王猛以为李跃沉默是因为旱灾和蝗灾,所以出言安慰。   “天无绝人之路,旱蝗总会过去的。”李跃收起思绪,投入眼下。   这些人已经成了地方割据势力,在大梁面前根本不够看。   王猛的征西将军府有不少人才,效率极高,加上黑云军助力,旬日之间,征集六七万青壮。   挖渠灭蝗,忙的不亦乐乎。   不过更严峻的问题随之而来,随着渭水断流,关中饮水成了一个大问题。   以前水井还能提点水上来,但现在越来越少。   军中、百姓每日定量分水。   至于洗澡则是奢望,到处臭气熏天,连李跃都蓬头垢面,心中有些绝望。   三天不吃饭,人还可以坚持,但三天不喝水,人就会渴死。   “将百姓分批迁往蓝田、上雒,实在不行就从武关南下,去往南阳。”李跃嘴唇发裂,也不知干旱什么时候是个尽头。   蓝田、上雒贴近秦岭,还有几条山流没有干涸。   而秦岭是华夏的分水岭,秦岭淮河以北,天气严寒,降雨量急剧减少,秦岭淮河以南,则气候温润,降水增多。   如同此次大旱,近在咫尺的汉中竟然未受多大影响。   “陛下,喜讯,关东蝗灾已被平息,大河下游、淮水南北已在收割之中。”卢青欣喜来报。   李跃心中一块石头落地,好奇道:“关东蝗灾如何平息的?”   卢青赶紧呈上尚书台的奏表,厚厚一摞,都是各州各县关于旱灾、蝗灾的。   李跃仔细浏览起来。   关东蝗灾比关中略轻,大梁开放山泽湖泊,百姓多养家禽牲畜,而鸡鸭鹅都是蝗虫的克星,一只鸡一天能吃五六十只蝗虫,一只鸭一天能吃两百多只,鹅胃口比较刁钻,吃的跟鸡差不多。   如兖州一境,家家户户都养鸡鸭猪犬,鸡鸭猪放养在山泽之中,不废多少粮食,养条狗能协同狩猎。   加上关东人口繁多,各地官府发动百姓一起动手,蝗灾就这么被遏制住了。   李跃一拍脑门,忽然想起后世国家出口鸭子帮助邻国平息蝗灾。   当然,关中蝗灾能平息,跟李跃开放山泽、轻徭薄赋的国策有关。   关东粮食保住了,问题就不大。   李跃继续看着奏折,忽然翻到一篇关于道士东方辰的,此人在平原、清河等地吸引不少信众,天师道发展极快,上表朝廷,说他连续三月夜观天象,这场大旱将在立冬之日平息,届时会天降甘霖。   但凡天灾人祸,这些沙门道门就会大行其道。   目前看来,此人的路数跟当年张角颇为相像。   黄巾起义也是借着汉末的天灾人祸崛起的。   不过已经有三十多名校事府骨干潜入其中,秘密监视着天师道的一举一动。   好在此人也只是传道而已,并没有什么出格的举动,主要是劝人向善,清心寡欲,以求返璞归真。   至于他说入冬之日旱灾平息,李跃没当一回事。   旱灾很快进入最高峰,水井里也打不出水来,牛马多渴死,人也有渴死的,百姓迁往南阳避乱。   长安也待不住了,偌大的长安只留魏山的一千黑云军驻守。   李跃望着蜘蛛网一般的大地,叹了一声,也只能带着人马东返。   算算时间,马上入冬,很多地方整整一年没有下雨。   今年算是熬过去了,但明年呢?   古代动不动就出现三年大旱,汉武帝一上位,东海郡大旱三年……   武帝汉武帝元狩元年,也就是反击匈奴之战开始,一场涵盖关中、豫州、并州的大旱又持续三年之久,幸亏汉文帝给他留下的家底足够丰厚……   西晋晋泰始四年至五年(268—269)间,雍凉大旱,数十万人嗷嗷待救,司马炎任胡烈为秦州刺史,胡烈残暴,诸族矛盾越发加深,遂引发长达九年的秃发树机能之乱,给了西晋一记闷棍……   如果此次大旱持续个两三年,梁国虚弱,拓跋什翼健、姚苌、苻洛、苻雅之流都能乘机崛起,以后剿灭他们的难度会更大。   南边的桓温说不定又会来一次北伐……   世事多艰难。   氐秦虽然灭了,但烂摊子更大了。   “陛下无需多虑,天无绝人之路,旱灾定会过去。”王猛安慰道。   关中条件不允许这么多人驻守,李跃东返,王猛勒兵数千于潼关,其他人马调往蒲坂。   “但愿如此。”李跃也只能做到这一步。   遂与王猛告辞,率军从崤函道返回邺城。   整体上,关东旱灾比关中轻,一出崤关,还能看到些青山绿水。   至少将士们饮水没多大问题,黄河断流了,其他河流却还在蜿蜒。   李跃不从河东走,就是为了亲眼看看洛阳,能否成为大梁的帝都。   一路行来,处处险关要塞,从军事层面考虑,洛阳八门金锁的格局远远强于邺城。   邺城处在大平原上,全靠坚固的城池防守。   梁国强盛,自然没多大问题,不过从长远看,一旦衰弱,问题就非常大,西面并州,北面代州、幽州都对邺城形成居高临下之势。   要防御的地方实在太多。   滏口、襄国、巨鹿、黎阳、枋头、上党……   有时候出问题的恰恰是这些地方的驻军。   而洛阳却不要这么多的驻兵,有山河之险,同时有运河之利,而不至于闭塞。 第六百二十三章 雨   上一次大雨,大大减轻了洛阳的干旱,恢复了不少生机。   大量人口从关中迁徙而来,沿途皆是村落。   百姓在官府的帮助下,竭尽全力补种菜蔬和豆菽。   洛阳气候比关中、河北温润不少,仿佛置身暖流之中。   石虎在位时,曾征发数十万百姓,大力修建洛阳宫殿,宫殿虽然荒废,略微修葺一番,都还能用。   城池依旧维持着旧貌,规模不在邺城之下。   大军进入洛阳才吃上了一顿饱饭,常炜从邺城送来数万只羊,犒赏将士们。   李跃望着香喷喷的肉汤和烤羊,竟有种恍如隔世之感。   “今年两淮风调雨顺,依旧是丰收,青齐差了一些,只是平收,户部核算度支,即便明年大旱,也能撑过去,不过府库没有任何积余。”卢青禀报道。   李跃点点头,这大荒的年景,只求国家安定,百姓不饿死就行了,其他的别想了。   “这是尚书台应对灾情的奏折。”   李跃接过,打开浏览。   经历如此严重的天灾,梁国朝堂总结出了很多经验。   如设立粮草,提倡节俭,减轻徭役以鼓励百姓蓄养家禽,修建全国性的直道和驿站,方便百姓迁徙,以及物资的转运……   开国之初,朝廷比较高效廉洁,虽然也有明争暗斗争权夺利,但总体上还在可控范围之内。   无论什么派系,都还能以社稷百姓为重。   那些喜欢勾心斗角的老牌士族都衣冠南渡了,梁国朝堂的总体气氛还是积极向上的。   当然,这其中也有鸿胪司、校事府的功劳,二者一明一暗,起到了监督的作用。   地方任何风吹草动,都逃不过李跃的耳目。   除了黄河下游、淮水南北,今年一个比较显眼的地方是辽东,今年向邺城输送了五百万石粟,大大缓解了中原的饥荒。   周牵去了哪里,哪里就成了大梁的粮仓。   加上这场旱灾,河北迁去了不少人口,辽东呈欣欣向荣之状,尤其是围绕渤海,兴起了一大片的新城池。   若不是这场旱灾,梁国早已进入蓬勃发展期。   在洛阳住了十余日,感觉还不错,百姓对李跃这个皇帝比较亲近,总有人献粮肉钱帛等物。   中原士族大多南下,只有一个荥阳郑氏,河北却有崔、卢、刘、高、申等豪族,随着大梁的崛起,他们也越来越强盛。   反过来,他们对梁国朝廷的影响也越来越大。   而洛阳一片白纸。   “陛下……雨,下雨了……”李跃正在审阅奏折时,堂外一阵惊呼,连忙起身出外。   果然,天地间正垂下一道道细线,笼罩着远方的山川。   雨水仿佛下进人心之中。   虽然不大,却是一个好兆头。   很快,雨点转大,淅淅沥沥,下个不停。   整个洛阳城都传来欢呼之声,百姓们在雨中手舞足蹈。   这场旱灾影响最大的就是他们,持续了整整一年之久,如今总算见到希望。   “快、快马去关中、邺城看看!”李跃大喜过望,洛阳还真是一块福地,上次大雨,这次自己一来,又下了一场雨。   看来自己跟这座城池缘分不浅。   “唯!”亲卫喜滋滋的小跑去了。   洛阳下雨,说明中原的大雨也不会太远。   李跃忽然想起一件事来,“今天是什么日子?”   有人答道:“启禀陛下,今日立冬!”   李跃心中一震,东方辰曾言大旱止于立冬之日,果然应验,看来此人不简单,至少有极高的天文造诣。   这时代的老农能根据天象推断何时起风,何时下雨。   华夏古代的历法其实就是一部天文学和耕作说明书,二十四节气,连什么时候播种、什么时候天热,什么时候天寒都标注清楚了……   这年头能开宗立派之人,谁是简单人物?   李跃对此人兴趣大增。   其实古代的僧人、道士都是饱学之人,很多僧人不远万里来中土弘扬佛法,绝不仅仅只精通佛法而已。   道人也是一样,天文地理兵法术数,无所不通。   东方辰既然不想造反,那么就可以扶植起来。   历史上南方兴起丹鼎派,北方在这个时期也兴起了北天师道,都对原有的教义进行了修正,不再动不动提刀造反,遂为朝廷接纳。   几日之后,派出去的亲卫快马回返。   果然洛阳大雨,周围地区也受到影响,许昌也下了大雨,邺中地区没有下雨,但北面的赵州下了一场暴雨。   西面弘农下了一场小雨,关中仍处于干旱之中。   不过这是一个好的开始。   大旱这么长时间,短期内不可能都下雨。   总体而言,中原旱情得到了缓解,已经非常不错了。   李跃率军开始返回邺城。   洛阳百姓悉数出城相送,十几个耆老杵着鸠仗献水和土,李跃也搞不清这是什么礼仪,只能一一接过,说了一些场面话安抚众人,回赐以金帛,赦免洛阳一年税赋。   渡过黄河,就有斥候自西而来,“陛下,姚苌送来奏表。”   李跃心中一动,这头狐狸又在折腾什么?   打开一看,竟然是请求册封,言辞极尽谦卑之能事,什么肉麻的话都能说出口。   按道理,李跃跟他算是老相识了,当年梁燕争锋,姚襄派姚苌、姚益生协助,与王猛一同抵挡慕容垂从西线攻打邺城。   不过姚襄是姚襄,姚苌是姚苌。   得到陇右羌部的支持,攻下雍城,姚苌羽翼已丰,以他性格不可能真心归降,不过是拖延时间而已。   表面言辞卑恭,而深层次则是在陇右皆是羌人,对大梁没什么归属感,他姚襄愿意为大梁镇守陇右,抚慰羌人……   等于要李跃承认他的割据。   而一旦册封,姚苌就更加名正言顺的号令陇上诸胡。   “他都册封自己为大单于,万年秦王了,还要朕的册封干什么?”   凉州李跃想要,河套李跃不会放过,陇右这片秦汉故地更不能放弃。   “姚苌这是想借我大梁的名义压制凉州、统一陇上诸部,此人心思极深!”刘应看的比李跃还深一层。   陇上是个极大的地域概念,包括陇右、陇东和陇南,涵盖区域极大。   不止于是羌人,还有鲜卑、氐人、卢水胡、西域胡等部落。   这其中有不少是心向中原王朝的。   姚苌这是借大梁的势,一口吃掉氐秦遗留的红利。   “他这是痴心妄想,回信一封,想要册封可以,来邺当面谈。”李跃故技重施。 第六百二十四章 殒   李跃一回到邺城,就收到拓跋什翼健入寇辽东的消息。   杀镇军一千七百余人,俘虏百姓一万四千余众,掠走牛马等牲畜三万余头。   崔瑾、贾坚、鹿勃早纷纷上表请罪。   李跃被拓跋什翼健搞得彻底没脾气,这厮现在是不计一城一地之得失,以劫掠为主,如同狗皮膏药一样,铁了心跟自己过不去。   “朕怎么感觉拓跋什翼健长进了不少?”   上一次袭击代郡也是,只要慢半步,拓跋什翼健很有可能被高云锁在阴山之南。   “拓跋什翼健以燕凤为长史,许谦为郎中令,大力启用中原士人为官为将,陛下西征氐秦,又吞并慕容埿、慕容厉、慕舆贺辛等势力,实力增强不少。”常炜拱手道。   败了这么多次,拓跋什翼健就是一头猪也学聪明了。   关东大旱,李跃出兵西征氐秦,这个时候不来咬一口,以后更没有机会。   “崔瑾、贾坚、鹿勃早去爵两级,罚俸半年,以观后效。”李跃还是惩罚了他们。   虽说三人的精力都放在高句丽,但这些都不是理由,有功必罚,有过必赏,没人能例外。   其实此次失利,一大半的原因在贾坚身上,鹿勃早防守辽西,贾坚镇守辽东,崔瑾心思在治理上。   按说这员老将不应该犯这么低级的错误。   随便出出兵,就能吓退拓跋什翼健。   也许是燕国灭亡后,高句丽前所未有的恭顺,让辽东诸军警惕心下降了。   “看来朕要早些对代国下手,让他们这么发展下去,以后更加难以对付,今年狩猎继续,多增派斥候,打探草原山川河流形势,为日后大战作准备。”   代国不能简单的视为一个草原国家。   开国建元,设置文武百官分掌众职,修订律法移风易俗融合诸族。   当初留在代郡云中的时候,拓跋什翼健晕晕乎乎,谁都能踩一脚,一回到草原,简直如鱼得水。   “关东遭此大旱,没有五年,难以恢复生机,姚苌、苻雅、苻洛、苻方各据一方,臣以为还是先扫平关西,然后厉兵秣马,继续粮草,再讨伐代国。”常炜拱手道。   崔宏最了解李跃心思,当下站出来道:“姚苌、苻雅、苻洛、苻方偏居一地,互相攻讦,不足为虑,拓跋什翼健颇有振作之心,假以时日必成大患,不可能宁其壮大,臣以为先伐代国。”   常炜一步不让,“攻打代国劳师远征,耗费粮草巨万,昔者孝武皇帝倾尽大汉国力,耗费文景两代积累,四十余载,犹不能根除匈奴,眼下府库空虚,如何能出兵漠北?”   李跃揉了揉额头,崔宏说的不错,常炜也没说错。   拓跋什翼健现在越打越强,出兵少了没用,出兵多了,粮草承受不住。   “难道眼睁睁看着代国日益强盛,而无动于衷?”崔宏拱手道。   “非是无动于衷,而是眼下没有讨伐代国的实力。”常炜神色平静,高居尚书令之位六七年,气势自然而然的养出来了。   “还是脚踏实地,一步一步来,讨伐代国先放一放,目今恢复国力,巩固关中为主,同时出兵袭扰代国,烧掉他们的草场!”李跃想出一条绝户计来。   中原有中原的漏洞,草原也有草原的弱点。   没有冬草,他们的牛羊牲畜很难熬过漠北严寒的冬天。   没有牛羊牲畜,他们的人会大量饿死冻死。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拓跋什翼健四条腿,偌大的漠北难以追寻,但草场跑不了!   “臣观关西诸将,姚苌、苻洛野心极大,桀骜不驯,然苻方、苻雅却安分守己,或许可以安抚之,令其与姚苌、苻洛自相攻讦,则短期内,大梁不必西顾,安心恢复国力,待四人疲敝,只需四五万精锐便可一鼓而定!”沉默许久的刘应忽然拱手道。   李跃一愣,这倒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不能让姚苌、苻雅、苻洛闲着,要让他们咬起来,西面才能稳固。   往深处想,姚苌是羌人本土势力,必须铲除,而苻雅、苻方都是外来势力,凉州士族豪强未必愿意跟着他们玩命。   从种种迹象看,苻雅是个聪明人,不会不知道他这个西秦王屁股下面并不稳定,以极少数人统治多数,就像坐在火山口一般。   所以一直按兵不动,静观其变。   “可以一试。”李跃点头道。   虽说梁国灭了氐秦,但这本就是争霸天下的常态,无关个人仇怨。   “臣愿出使汉中、凉州,游说两人。”刘应当仁不让。   “可!”这也是李跃最钦佩他的一点,为国家大事不避艰险,大有国士之风。   苻雅、苻方名声都还行,两国交战,不斩来使。   两国灭秦,也没迫害他们的家眷,一部分送到洛阳,一部分送到邺城,还以天王之礼厚葬了苻坚。   二人应该不会有什么出格的行为,否则只会激怒李跃。   “陛下……贾使君病故。”还未退朝,就有黄门在殿外禀报道。   “什么?”李跃从御榻上站起。   这消息来的实在突然,贾坚一向老当益壮,无病无灾,没想到直接病故了,难怪拓跋什翼健能在辽东长驱直入。   李跃心中一阵伤感,一员老将就这么陨落了,“追封勃海郡公,加兵部尚书、左车骑将军,谥号烈,邺城为其举丧。”   提刀曹操,拂矢贾坚。   北地百姓对其评价极高,曾义正言辞的驳斥了荀羡:晋自弃中华,非百姓叛晋……   只凭这一句话,他就足以名垂青史,七十岁的高龄在这时代算非常长寿了。   邺城原本也没多少人,眼下旱灾还未过去,一切从简,在邺城各门设了白幡,铜雀台设了灵位,李跃率皇后、太子等宗室一同拜祭,邺城文武百官悉数到场。   贾坚的几个儿子哭成一片。   李跃扫了一眼,没一个继承贾坚的武勇,只有小儿子贾活两年前中了文举,为东光县令,政绩一般,达不到提拔的要求。   强行提拔,只会害人害己,大梁自有一套晋升体系,不能坏了规矩。   不过贾家守着勃海郡公的爵位,逐代递减,至少能风光三代人…… 第六百二十五章 附   凉州姑臧。   旱灾也在向河西走廊蔓延,虽说没有关中和关东那么严重,但也让苻雅焦头烂额。   因为他这位“西秦王”的政令出不了姑臧城。   以前各地官府还只敢阳奉阴违,如今直接光明正大的拒绝执行,无论苻雅的政令有多英明,都执行不下去。   地方郡县各行其是,有些太守在当地士族豪强的支持下,厉兵秣马,蠢蠢欲动。   除了地方豪强不听号令,鲜卑、卢水胡、匈奴、羌人也不安分,互相攻讦吞并。   苻坚灭了凉州张氏,但地方豪强并不服气,只是慑于当时秦军之强大,不得已蛰伏起来,如今氐秦灭亡,苻雅两万大军,根本压不住凉州地界上的地头蛇。   不过让苻雅糟心的事很多,斥候飞奔来报,“殿下……高平羌人作乱!”   这是入冬之后第五起羌人作乱。   前四起都被苻雅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平息了。   不过这次不一样,高平在黄河以东的陇上地界,靠近姚苌的南安郡,苻雅立即嗅到危险的气味。   “末将这就率兵平之!”毛盛手按刀柄。   “不可,高平夹在苻洛、姚苌之间,此地叛乱,明显是有人故意挑起,不可中计。”苻雅南征北战,素有良将之才,一眼就看出此次叛乱背后不一般。   如今姚苌从雍城回军,对凉州虎视眈眈。   而北面的苻洛也在厉兵秣马。   还有凉州内部的各种势力,也在等一个契机。   羌人聚集之地,不仅仅是陇右,凉州内部也有非常多的羌部。   这时代最不缺少的就是野心勃勃之辈。   “难道高平就这么拱手让人?”部将王统道。   苻雅起身,盯着牛皮地图,上面的线条歪歪扭扭,很多地方并不标准,不过足以看出关西如今的形势,“我军若是动了,那就是将凉州拱手让人。”   众人一阵无语。   姚苌阴险狡诈,咄咄逼人,两边的暗战早就开始了。   凉州很多豪强暗中投靠,让形势变得更加危险。   苻雅稍有不慎,便是满盘皆输的下场。   落在大梁手中,还能当个富家翁,落在姚苌手中,只怕死无葬身之地……   大军留在姑臧,至少能维持眼下局面。   “殿下,贾、阴、索、宋、麹等豪族主张继续尊奉晋室。”这时司马苟苌入堂禀报道。   “他们这是推我火上烤,亦是在示威。”苻雅一眼就看穿了豪强们的心思,不过神色并没有多紧张,仿佛早就成竹在胸。   张祚篡位时,僭号称帝,设立宗庙,跳八佾之舞,设置百官,就已经跟晋室闹翻了。   这几年晋室偏安江左,对北方之事缺乏兴趣,正统性也在不断衰弱,被梁国逐渐取而代之。   这个时候打出尊奉晋室的旗号,苻雅立即会成为凉州群胡的进攻对象。   还不受梁国待见……   而这些士族豪强一同谏言尊奉晋室,也是在向苻雅暗示他们已经达成一致,勾结在一起……   “以殿下之才,旬日之间便可讨平凉州,何必对他们如此忌惮?”毛盛没苻雅这么好的脾气。   “我若出兵伐内,便是成全了姚苌!”苻雅淡淡道。   姚苌攻战雍城,等于砍出第一刀,其野心昭然若揭。   如今陇右也遭了旱灾和蝗灾,羌人们饿的眼珠子发红,周围能抢的只有凉州……   “那就只能向苻洛求援。”苟苌拱手道。   “不求援还能对峙下去,一旦求援,苻洛说不定先对我们动手。”苻雅十分了解这位侄子,一向自恃勇武,号称万人敌,野心不在姚苌之下。   凉州这块肥肉摆在他面前,你让他如何能忍住?   毛盛不甘心道:“难道就这么等死?”   出兵是死,不出兵是死,等下去,等到梁军西征,还是死……   这场旱灾极大影响了天下格局。   “去洛阳打探形势的人回来否?”苻雅伸了个懒腰。   “今早刚刚回返。”苟苌拱手道。   “形势如何?”苻雅对此事异常关心。   “各家……都赐以宅邸、田地,自食其力,世子和年轻一辈被招入什么尚武堂,听说是梁国培养人才之地,李跃常亲自教训,太子……成了梁国太子的伴读……”   其实该知道的,早就通过各种渠道传入凉州。   “尚武堂,久闻其名,足矣、足矣、足矣。”苻雅一连说了三个“足矣”,神态更加轻松起来,脸上的疲惫去了大半,“传令,去西秦王之号,降为凉州刺史,镇西将军,派人去邺城请求归附。”   “殿下怎可归附敌国?”毛盛这个名字没有叫错,一脸络腮胡子,满脸的毛发,动起怒来,犹如猛虎。   苻雅斜了他一眼,“若是能内平豪强,外拒诸羌,击退他日大梁的西征,这西秦王便让给你来当。”   “这……”毛盛外表粗豪,却不是傻子。   扫了一眼,苟苌、王统皆怒目而视,只要他敢点头,只怕立即身首异处。   凉州之所以还稳着,全靠苻雅的威望压着,而一旦他退位,别说凉州豪强,就是氐人内部也会乱成一锅粥。   毛盛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冲锋陷阵勉强算一把好手,若让他当家,就是在强人所难了。   “关东旱灾蝗灾已经平息,由此可见天意在梁,今我以凉州归附,也能为苻、毛、苟几家在华夏谋个长远,眼下情势,唯有归附大梁,方有一线生机!”   天下形势已经分明,苻坚的氐秦都挡不住,何况凉州一州之地?   而且凉州的士族豪强未必愿意跟梁国死战。   姚苌敢叛乱,是因为有陇右羌人为基本盘,苻氏的家底全在关中,归附大梁,凉州士族豪强就能安分一些。   越是边陲之地,对中原正统就越有向心力。   毛盛长吸一口气,“罢了罢了,苻氏自己人都不能一心一意,如何抵御别人?早些投奔大梁,早些省事……但将士们若是不从……”   苻雅神色坚决,“大秦覆灭,乃天亡之,非战之罪,华夏一统乃大势所趋,不从者皆斩之!”   谋不与众,有些事他不怎么上心,但有些事异常上心。 第六百二十六章 出   大半年没见,太子李俭长大不少,人也沉稳多了。   跟着常炜在后方输送粮草,镇抚国内,学到了不少东西。   “国家运行的根本不是弓马刀矛,而是钱粮,如何从地方征收钱粮,运抵前线,是一门大学问。”李跃抽出时间专门为李俭讲解。   “很多王朝表面亡于敌国之手,实则都是亡于内部,士族豪强想尽各种办法逃税,赋税便全部转向贫苦百姓,他们卖儿卖女,依旧无法维持,只能揭竿而起。”   “儿臣知道,这便是大汉覆灭的原由所在,汉灵帝卖官鬻爵,就是因为朝廷税赋崩坏,只能靠此换钱延续。”李俭举一反三道。   “不错!”李跃哈哈一笑,“皇帝的利益是跟百姓一样的,如果不一样,下场会很惨,你看石虎穷奢极欲,举国供养一家,所以举家死无葬身之地,这便是因果报应。”   本质上,一个王朝的覆灭都是经济先出了问题,然后导致各种政治问题。   当然,石虎这种禽兽王朝另当别论,它压根儿就不是正常国家。   “儿臣知道了!”李俭认真的点点头。   “俭儿还不到十岁,陛下跟他讲这些大道理做什么?”一旁的崔言思埋怨道。   “你懂什么,朕教的都是屠龙之术,他若能记住一二,大梁的江山便稳如泰山。”   “对对对,陛下说什么都对。”崔言思敷衍道,上前就拉住李俭的手,一脸宠溺。   李俭则不好意思的退开,“母后——父皇还要考校儿臣武艺和兵法。”   慈母多败儿。   不过一个和睦的家庭,也能让孩子健康成长。   “陛下,高将军奏表至。”黄门在远处喊道。   “今日到此为止,你多陪陪你母后,明日再考。”   有崔言思在场,什么都办不成。   李俭平日住在尚武堂,李跃西征后,跟在常炜身边,与崔言思亲近的时间不多。   李跃拿过奏表,看完之后一愣。   是避祸到燕山以北的流民在草原上杀人放火无法无天之事,闹的挺大的。   幽州公孙、田氏、牵氏与其他豪族、流民,从卢龙道北上,进入草原,袭击草原部落,抢夺女人、奴隶、牲畜、财物,还在当地建造村寨和坞堡……   这年头为了生存,什么事都干得出。   李跃当年在黑云山也是如此。   幽州胡夏杂居,民风剽悍,说是避难,实则是一个宗族的人提着弓刀出去谋生,中土两三百年的乱世,让他们养成了杀人放火的习惯。   平时在中土就是半民半匪,在中土之外,没有官府限制,更加肆无忌惮,爆发出强大的战斗力。   他们在乌候秦水、乐水建立村寨,驱赶当地的契丹、库莫奚部族,占领他们的草场。   读着读着,忽然脑海中灵光一闪,自己一直在思索如何彻底解决草原问题,灵感不就来了么?   汉匈大战,轰轰烈烈,击败匈奴,又出现鲜卑,而历史上鲜卑融入中原后,又出现柔然、突厥、回鹘、契丹、蒙古……   朝廷出兵再多次都没用,打赢了也占不住。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而这些流民顺着河流往北杀,给李跃提供了一个新的思路。   草原虽然广阔,但其命脉却是河流。   有河流的地方就有水草。   只要以坞堡占据草原上的主要河流,就等于掐住了草原的命脉,游牧部族永无翻身之地。   果然,群众的创造力是无限的。   旱灾极大的影响了中原河北,百姓纷纷前往辽东和漠南避难,使得梁国对燕山以北以东区域的控制进一步增强。   从地域上,草原可以分为五部分,东部大鲜卑山,中部沙漠戈壁,南部漠南,西部金山,北部为漠北,纵横万里,疆域辽阔。   除了中部不适宜游牧,其他区域都是水草丰茂之地,还盛产金矿。   金山山脉崛起了突厥,漠北崛起了柔然、高车、丁零等部落,漠南从为匈奴人牧场。   最值得一提的是大鲜卑山区域,也就是后世的大兴安岭,鲜卑、契丹、蒙古等草原部族都在这片区域崛起。   一个优秀的将领必然精通地理,同样,一个优秀的皇帝,对地缘有极深刻的认知。   无论古今,地缘都决定一个国家的命运。   为什么拓跋什翼健能像狗皮膏药一样贴着梁国?就是因为他们掌握了大鲜卑山西面的草原。   骑兵随时南下,随时撤走。   李跃派大军去草原狩猎,鲜卑人拔腿就跑,这么大的草原,梁军骑兵很难寻到他们的踪迹,找到了也是治标不治本。   “召常令君、崔宏、刘应太武殿议事。”李跃回头看了一眼李俭,喊道,“俭儿随朕一同商议国事。”   有些事还是早些培养为好,耳濡目染,总会开窍的。   “唯!”李俭挣脱崔言思的手,赶紧跑向李跃。   “慢些,别摔着。”崔言思倒也识大体。   太武殿乃当年石虎耗费巨大人力物力修建,气势磅礴,极尽奢华之能事。   李跃不用白不用。   “豪强宗族为非作歹……并非好事,臣建议严惩,杀一儆百,震慑国中不法之徒。”常炜是传统士人,无法接受这种事情。   一旁的崔宏就聪明多了,若要杀一儆百,就不会大张旗鼓的召二人来商议。   “令君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这些人敢外出杀人放火,正说明他们极有开拓精神,养民如羊,不如养民如狼,而且他们聚堡而居,控制水源,成为抵挡草原部落的第一道屏障,非但不能杀他们,还应重赏!凭什么草原就是他们的,寇可往,吾亦可往!”   古今中外,敢出去杀人放火的,都是这个民族的精英和狠人。   后世大航海时代,不就是这样的人主导的么?   幸亏这时代华夏的血性还没丢失,几百年的乱世,让他们精神、武力都无比强悍。   强大的时候不杀出去,难道要等弱小的时候别人杀进来么?   “臣附议,这群暴……义民自己出去争夺土地,攻打夷狄,皆忠义之辈,且不费朝廷一兵一卒一钱一粟,何乐而不为?”崔宏顺着李跃的心意道。   这话说到点子上了,不费朝廷一兵一卒,就能开疆拓土,简直是梦寐以求之事。   常炜斜了他一眼,“此例一开,只怕国中纷纷效仿。”   “效仿有何不可?有人出去,就一定有人留下,有实力出去争抢之人,大多是豪强和宗族,他们出去了,大梁岂非更加太平?朕意已决,在乌候秦水、乐水设立临潢府,朝廷直辖,坞堡封督将,村寨封都尉。”   这些人留在中土也许不会杀人放火,但会用另一种方式巧取豪夺。   李跃心中一动,这个思路也可以用在大海上。 第六百二十七章 迁都   转眼就是年底,河北的旱灾仍未解除,干冷干冷的,没见一片雪花。   关中也是如此,魏山的千余人连喝水都是问题,需要从河东输送,以维持基本需求。   不过好在中原的旱灾解除了,大雪纷飞,明年应该是个好年景。   别的都好说,唯独水源越来越少,几万大军回返邺城,压力陡然增大。   运河断流,没有漕运,粮食转运开始艰难起来。   “河北大旱不知要持续到何时,供给困难,朕欲迁都洛阳,诸位如何?”李跃与常炜、崔宏商议。   照例让太子李俭旁听。   常炜没开口,崔宏拱手道:“洛阳残破,不堪为帝都,邺城自羯赵以来便是国都,轻易迁都,只怕人心震动。”   “震动?氐秦覆灭,北国行将一统,何人敢动?”李跃望着崔宏。   崔氏俨然成了大梁第一望族,在河北树大根深,盘根错节,自然不希望迁都洛阳。   “迁都之事,利国利民,臣以为可行,洛阳居天下之中,左控关东,右挟关中,北抵并代,南俯荆扬,四方有事,大军水路并进,旬日可定也。”常炜思索一番后拱手道。   都城一般都要控制尽量多的地域板块,邺城离关中、荆扬太远。   “朕去过洛阳,宫殿都是现成的,略微修葺一番就能用。”   李跃原本想等待一个合适的契机,不过这场旱灾看不到尽头,邺城饮水困难,迟早都是要走的,干脆借着攻灭氐秦的武功一步到位。   理由、契机、时机全都有了,拖延下去,反而夜长梦多。   而且邺城也没多少百姓,只剩下黑云军家眷,迁徙起来也方便。   崔宏扫了一眼常炜,又小心翼翼的看了看李跃,“将士们的分田皆在邺中……贸然迁徙,只怕将士们会有所不满。”   李跃倒是没想到这一层。   迁都牵一发而动全身,涉及方方面面的利益,必须平衡好。   谁知常炜笑了一声,“今岁邺中大旱,赤地千里,将士们的封田尽数荒废,洛中良田万顷,北有河内,西有河东,南有南阳,东有颍川,难道还怕没田分给将士?”   崔宏虽然聪慧,但姜还是老的辣,常炜当年便是李农、冉闵麾下的重要谋士,这几年虽坐镇尚书台,智谋不减当年,几句话就让崔宏哑口无言。   表面上是皇帝向两个臣子问策,实则是三股势力在角力。   李跃代表皇权,崔宏代表河北士族豪强,常炜代表勋旧。   在迁都一事上,勋贵利益跟皇帝是一致的。   李俭睁大眼睛,望了望李跃,又看看舅舅崔宏,满眼迷惑之色。   “不错,洛中可不止一座洛阳城,加上河东与河内,足矣给将士们封田。”   换做其他时节,或许有些难度,但眼下大旱,邺城周围的田地颗粒无收,看这架势,明年估计还是旱灾,迁都洛阳,恰恰照顾到将士们的利益。   洛中、河内、河东、南阳、颍川水土肥沃,都是粮仓之地。   “臣附议。”崔宏知道无可更改,只得同意。   “那就事不宜迟,尚书台审议此事,制定搬迁事宜,三日后宣之于朝。”   河北的旱灾刻不容缓,几十万人窝在邺城缺水喝,是一件无比可怕的事。   还有李跃这么多年积累的十余万匹战马,比人还金贵,不能眼睁睁的看着它们渴死。   两人散去,李俭才问道:“父皇要迁都,一声令下即可,为何要询问他们?”   李跃正色道:“皇帝也不是无所不能的,做任何事都要得到大臣们的支持,方能推行下去,比如此次迁都,如果没有这场大旱,会是一件非常麻烦的事,百姓在这里生活了几代人,他们愿意迁徙到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吗?将士们的封田也在邺城周围,谁愿意重新分?士族根基在河北,去了洛阳,他们实力会受到影响,士族、勋旧、将士、百姓各种利益盘根错节,再加上有心之人暗中使坏,好事也会变成坏事。”   皇权的运行都是有规则的,不能肆意妄为。   这也是李跃一直给他灌输的观念。   “儿臣明白了,做任何事都需要考虑周到,要顾及各种势力的利益,如此方能上下相安。”李俭点点头。   “不错。”李跃“老”怀大慰,这么成长下去,未来可期,“今日到此为止,去休息吧,一张一弛,文武之道。”   无论是皇帝和太子,首先是人,需要健全而独立的人格。   未来的路终究要靠他自己走。   “谢父皇。”李俭拱手一礼,欢欢喜喜的去了。   李跃揉了揉额头,准备去后宫做做工作,为大梁的人口出出力,十几个儿女还是太少了。   姚弋仲四十二个儿子,慕容家、苻家、拓跋家都是一大群。   刚一起身,就看到卢青急匆匆的赶来,“陛下,汉中宣称归顺晋室!”   “嗯?”李跃一愣,苻方这厮有些看不清形势。   刘应去游说汉中,看来还是晚了一步。   “细作传回的消息,苻方是被部将梁成、强德、强宏挟持,桓温派朱序、周楚率兵一万,自蜀中入汉中。”   梁平老、强汪都战死太原,梁氏、强氏与大梁不共戴天。   江东那边,周楚正是老将周抚之子,在樊城一战中阵亡,也是有深仇大恨。   江东这么多年还是老路子,刺史的儿子,终究是刺史,将军的儿子,也迟早是将军,周将都几代人为将了。   其实朱序也是,其父朱焘曾任益州刺史。   江东的官职都快形成家族垄断了……   拿下汉中,就能占据汉水源头,减轻荆襄的压力,桓温混了这么多年,打了这么多仗,不会不知道汉中的重要。   拿下汉中,蜀中就保住了,荆襄也就没有后顾之忧。   此外,收复失地,也能为桓温大涨一波声望。   汉中是氐秦的土地,不是梁国的,所以不算对梁国不敬。   “桓温竟敢在朕口中夺食。”李跃笑了一声。   蛰伏这么久,桓温终究还是动手了。   不过这也是常规操作,攻占樊城后,堵在桓温家门口,荆州承受的压力越来越大,桓温怎可坐以待毙?   卢青道:“据南面细作来报,桓温非但出兵汉中,还巩固江陵防线,重构当年东吴的长江防线。”   氐秦灭亡,只要脑子正常一点的人都知道梁国的下一个目标必然是江东。 第六百二十八章 退役   不过李跃现在还真没精力理会南边。   旱灾、蝗灾、迁都、拓跋什翼健、姚苌、苻洛、苻雅一件接一件的来。   在大梁没有进入全盛,彻底一统北国之前,李跃是不会向南出兵。   “其实这对大梁而言也是好事,桓温战线拉得这么长,处处防守,分散了江东的国力。”李跃笑道。   不怕桓温出兵,就怕他龟缩在江南。   “下诏责问桓温未得大梁允许,侵夺汉中,意欲何为?”李跃还是决定采取外交手段解决。   拿下汉中容易,但想守住就没那么容易。   蜀汉能守住,是因为背靠一个还算富裕的蜀中,如今蜀中早已荒废,无法支持汉中。   “唯。”卢青拱手而去。   关西几大势力,其实核心是凉州,汉中是边角料,关中经营起来了,汉中跑不了,陇右跑不了,凉州也跑不了。   之后几天,李跃全心投入迁都之事中,提前让鸿胪吏在军中宣传。   洛阳破就破点,以后年景好了,稍微修葺修葺就行,常年行军打仗,李跃对宫殿不是太在意,有地方遮风挡雨就行。   所有人的封田会置换为洛阳周边的良田,将士们大喜过望,河北明年一看就是旱灾,田地尽废,到了洛阳不耽误明年的春耕。   朝中还是有不少人反对,以河北出身的官员居多,表面上各种理由,其实都在打自己小算盘。   不过李跃此次快刀斩乱麻,借着天灾,以及攻灭氐秦之武功,反对之人得不到支持,也就不了了之,乖乖南下。   其实也没多少要迁的东西,将士们拖家带口,大车小车,从河内入洛。   离春耕还有四个月,足以完成分田。   尚书台全力以赴,李跃将尚武堂所有精通算学之人派去协助,又让校事府全程监督,确保公平。   为了安抚人心,李跃亲至田间地头,查看分田事宜。   十六万黑云军,平均每人一两百亩,近三千万亩田地,一个洛阳盆地肯定不够,当地还有很多百姓。   李跃又策马巡查了河内、南阳等地,将朝廷掌握的屯田分给他们,还要为将士们的家眷建造新屋。   好在这时代地广人稀,到处都是荒废的田地。   很多将士以前也是流民和乞活军,哪里有田地,他们就在哪里落地生根。   邺城周围的田,则全部变成屯田。   总体来说,将士们还算满意,无论如何也比在邺城遭灾强。   但仍有很多将士上书兵部,请求退役。   打了这么多年的仗,有不少老卒心理上厌倦了,身体上无比疲倦。   李跃从其所请,黑云军需要旺盛的战斗欲和进攻精神,这些人留下,也只是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影响总体战斗力。   于是兵部也跟着忙碌起来。   一番裁汰,去了一万四千多人。   李跃为他们安排了一场盛大的宴会。   望着很多熟识的老面孔,心中一阵感慨,不知不觉,从黑云山上杀下来已经十几年了。   很多人年纪并不大,四十不到,鬓间却生满了白发,满脸皱纹,腰背微驼,连孙子都有了,是该回家抱抱孙子,过过安乐日子。   “这一碗,敬给那些倒在战场上的兄弟!”李跃走到老卒中间,一碗酒洒在地上。   身后百余亲卫大声重复着李跃的话,让在场的人都能听到。   所有目光都聚集在李跃身上。   “这一碗,敬给诸位,没有诸位浴血冲杀,就没有大梁的今日!”李跃端起酒一口灌下。   “陛下……”老卒们早已热泪盈眶。   其实他们退了也好,一则减轻压力,兵部安排退役老卒,一般塞入驿站、各地镇军,如今他们主动退役,只求安守田园,免去了兵部的压力。   二则,这些人散落到地方,能增强朝廷对地方的掌控力。   三则,活到现在的老卒,哪一个身上不是背着军功?有军功就能换田,有田就成为小地主,能限制地方豪强。   其四,很多老卒都是中下级军官,他们退了,可以给后辈让出一条路。   军中也需要保持新陈代谢,让更有冲劲儿和建功立业欲望的年轻人上来。   灭燕并秦之后,梁国已经不需要维持这么庞大的常备兵力,十万规模足矣,遇到大战,可以用镇军协助。   未来则要多关注镇军,每次这群人上去都有气无力的,打不了苦战和恶战,成为敌军击破的口子。   刚下黑云山那阵,镇军战斗力并不差,后来疏于管理,放任自流,也就变成了现在的鸟样儿。   不过这事需要一个合格的人充当兵部尚书,既要知兵,又要有一定的手腕和能力。   以后四方有事,黑云精锐出洛阳,搭配当地镇军。   历史上的唐朝,万余骑兵就能灭一国,黑云军也要朝着这个方向发展。   “这一碗,祝诸位安享太平!”李跃又灌下一碗酒。   有些老卒嚎啕大哭,“陛下啊……我等愧对……”   “没什么愧对不愧对的,尔等为大梁流血流汗十几年,该享享福!”李跃安抚老卒们的情绪。   魏晋以来,一入军中深似海,年轻时在战场流血流汗,侥幸不死,活到五六十岁也别想退役,继续当辎重兵,为前线运粮,直到这把老骨头被榨干榨净,子孙后代接着来……   这样的军队怎么可能有战斗欲望?   所以两晋官军战斗力越来越弱,苦县一战,石勒两万人马几千轻骑围着二十万晋军和洛阳公卿百姓杀,尸山血海,相践如山,王公士庶死者十余万,这便是永嘉之乱最黑暗的一页……   李跃端着酒碗,频频与老卒碰碗,“张大耳,你小子分了四百亩田,以后可不许欺男霸女。”   “陛下知道我张大耳是个老实人。”   “赵生你这厮娶了九个女人,忙得过来么?”   “末将以前忙不过来,现在回去了就能为大梁多生几个崽子,继续为陛下征战!”   “哈哈哈,好,来,干了!”   李跃越喝气氛越是热烈,说是宴会,其实略显寒酸,也就大碗黍米酒,大块牛羊肉。   不过他们就好这一口,弄得太精细了,反而不习惯,有人还专挑肥的吃。   李跃也不知不觉多喝了几碗。 第六百二十九章 喜讯   “陛下!”几十个老卒单膝跪在面前,眼含热泪。   “尔等这是作甚?”李跃醉眼惺忪,虽说是低度米酒,不过喝多了,照样醉。   “啪”的几声,老卒将手中碗摔碎,捡起碎片。   亲卫一阵紧张,挡在李跃面前。   但这些老卒捏着碎片朝自己左脸狠狠一划,留下一道长长的血痕,“一日为黑云军,终生不忘,他日国家有战,陛下相召,我等在披甲上阵,再为陛下杀敌!”   刺脸盟誓乃是羌氐习俗。   羌氐被石虎迁入河北后,也逐渐流传开。   “尔等……”李跃心中一阵感动,一一扶起他们,“朕能与尔等并肩作战,开创基业,也算不枉此生!”   兵乃国之精,老卒如此,华夏焉能不兴?   不过心中还是希望最好没有这一天,让他们能安安稳稳的过下半辈子。   “喝!”李跃端起酒碗,不再矜持于皇帝身份,与他们一醉方休。   周围情绪再度高涨。   李跃自己都不知道喝了多少碗,被亲卫搀扶回宫。   这一觉睡得甚是踏实,自从登基为帝后,很少这么敞开心扉开怀痛饮。   醒来后早已日上三竿,漱洗一番,卢青欣喜来报:“陛下,凉州苻雅上表归降大梁!”   李跃一阵迷糊,以为自己听错了,卢青又重复了一次,“陛下大喜,凉州苻雅上表归降大梁,自去西秦王号,降为凉州刺史,镇西将军!”   “大善!”李跃精神一振。   苻雅果然是聪明人,天下形势已经不是当年羯赵,他一个氐人,靠着两三万人马,怎么可能压制得住凉州士族豪强?   更何况外面还有姚苌虎视眈眈,内部凉州诸胡也不是吃素的。   苻雅不能团结苻方、苻洛、姚苌等势力,关西注定无法对抗大梁,依附大梁,反而是最聪明的选择。   凉州归附,那么陇西姚苌也就到头了,没有凉州,仅凭一个秦州,根本不够看。   河套的苻洛更上不了台面。   这年头野心勃勃之人很多,但聪明人也不少。   “封苻雅为苍松侯,都督凉州诸军事,加金紫光禄勋,苻雅之子苻绍为散骑常侍,赐黄金五百两,蜀锦三百匹!”   李跃派刘应游说凉州和汉中,还没到地方,一个归附大梁,一个投奔晋室。   形势变化之快,出人意料。   李跃立即召常炜、崔宏前来议事。   尚书台早已收到更多的消息。   “姚苌在陇上厉兵秣马,苻洛屯兵朔方,皆有侵夺凉州之意,臣以为事不宜迟,当速速驰援凉州,以免被姚苌所趁。”常炜拱手道。   苻洛的威胁或许不大,但姚苌威胁极大。   秦凉二州遍地羌人,凉州有破羌、临羌等城,从名字就能看出此地羌人当年之盛。   苻雅一不小心就会陷入内外夹击的态势,他能在氐秦覆灭之后能让凉州风平浪静,其能力可见一斑。   不过如今洛阳大军正在分田,又有一万多老卒退役,正在重新编制。   受大旱的影响,魏山只有千把人镇守长安,王猛勒兵潼关,镇抚关中,不适合远征,以他身体的状况,李跃也不敢让他去。   思来想去,只有一人。   “传令慕容垂即刻率麾下八千步骑收复扶风郡,威慑姚苌,策应苻雅,高云部攻打云中,牵制苻洛。”   大战打不起来,局部战争可以见机行事。   “西北形势复杂,有不少慕容氏余孽,慕容垂此去,只怕……”崔宏眼珠子一转。   “慕容垂只要不蠢,就不会背叛大梁。”李跃笑道。   慕容垂凭什么发动叛乱?   手下的将士是黑云军,关中一片狼藉,大旱至今都没有褪去,就算他们占据关中又能干什么?   关中大部分百姓都去南阳、淮南避祸了。   以他现在的军功,老老实实留在大梁,以后一个虚封的郡公肯定少不了。   梁国自己不内乱,慕容垂就不会叛乱。   “陛下所言甚是,慕容垂即便叛了,亦无伤大雅,西北本就不是慕容氏之根基。”常炜拱手道。   “朕欲整肃各地镇军,诸位可有合适之人推举?”李跃换了个话题,总是纠缠于别人叛不叛变没意义,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整肃镇兵最合适的人是王猛,手段果决,行事离从不瞻前顾后,不过偌大的梁国,不能所有事都压在他身上,要给他减减负。   镇军战斗力下滑不是一天两天了,以前没功夫理会,如今氐秦覆灭,总算抽出时机。   若不能独当一面,镇军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还不如让他们老老实实种田。   “此事唯有镇东将军可行。”崔宏拱手道。   镇东将军就是崔瑾,也算半个崔家人。   资历够了,能力也够了,不过贾坚病故后,辽东更需要一个得力之人镇守。   见李跃未置可否,常炜道:“辽东东有高句丽,北有诸夷,镇东将军不可轻动,不如调徐成将军任之。”   两人目光一碰,又各自退开。   自上次迁都之议后,二人关系就微妙起来,有些针锋相对,凡是常炜坚持的,崔宏必然反对,凡是崔宏提出的,常炜也大多反驳。   迁都洛阳,似乎将私底下的矛盾激化了。   不过这也是必然,常炜跟崔宏为首的士族豪强不可能意见一致。   如果他们一条心,李跃这个皇帝就要当心了。   李跃想起一人来,“徐成镇守南阳,经略荆州,亦是重任,不可轻动,不如让桓伊主持如何?”   桓伊文武双全,聪慧过人,简朴率真,在朝中没有党羽和派系,最适合主理此事。   是人才就不能浪费。   另一方面,李跃也想提拔提拔他,也算为李俭打下根基。   太子手下没有班底,则屁股底下不稳,更容易被崔氏掌控。   “既然启用桓伊,不如袁真一统启用,此人领兵几十载,颇有兵略。”常炜建议道。   袁真没经受住诱惑,中了桓温离间之计,丢了东关,被李跃召回朝廷,挂了个兵部侍郎的职位衔,实则养老。   “袁真年迈,难当大任。”李跃一句话就否决了。   他已经多年没有任事,闲散惯了,李跃也不想打扰他,不如将机会留给年轻人。   “唯。”常炜拱手。   崔宏也无话可说。 第六百三十章 谢氏   谢府上,一众子侄排在堂前,迎接谢安回府,这是谢家难得的大事,只要谢安一句话,子侄辈就能飞黄腾达。   谢安一向亲自教育族中子弟,也乐于提拔他们,这两年在他的运筹下,谢氏在江东的地位节节攀升,已不在王氏之下,逐渐成为江左高门。   不过谢安自己的两个儿子谢瑶、谢琰反而平平庸庸。   “尔等喜诗经何句?”谢安一回来就考教侄子们的文采。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谢朗第一个道。   这明显是借诗经奉承,谢安笑而不语。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最年长的谢寄奴吟咏道。   谢家以风流自诩,谢安常年就与歌伎舞姬为伴,日则陪乐,夜则陪寝,恣意山河之间,竟为时人津津乐道……   不过谢安还是不语。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一人声音高昂。   这一句出自《小雅·采薇》,记录周朝将士出征猃狁时的艰辛,以及对家乡的思念,暗讽梁国为夷狄,江东为正溯,颇合眼下时势。   与“既见君子”和“关关雎鸠”判若云泥。   谢安停下脚步,一抬头,发现是侄儿谢玄,生的面如冠月,目如朗星,英气勃发,而又不失儒雅。   成为江东后起的名士,江东士庶皆称其为“谢郎”。   一见到这个侄儿,谢安眉开眼笑,颇为自得,“谢家儿郎无需高官厚禄,却偏偏有如此才干。”   这话一出口,堂前诸人皆不知如何应答,只是陪笑。   谢玄拱手道:“譬如芝兰玉树,欲使其生于庭阶耳。”   芝兰玉树,本该生于庭阶之前,而不该埋没于荒野之间。   “玄弟文采风流,足可为江东第一人!”谢寄奴赞叹道。   谢安也一脸喜色,轻笑了一声,挥袖,子侄们拱手退下,只有谢玄、谢朗、谢寄奴三人留下。   三人皆门荫入仕,年纪轻轻,不是将军,便是太守,是谢家的核心。   自家府中,也就没那么多顾忌,屏退侍女仆役后,畅所欲言。   谢安往红泥小炉中添了一块兽炭,又往茶皿里添了些茶粉,洒了一小撮细盐和姜碎,摇动小扇,炭火立即旺了起来,皿中热气升腾。   谢朗等谢安忙的差不多了,才拱手道:“大司马此次收复汉中,声势大涨,只怕朝中更为艰难。”   谢寄奴性格急躁一些,“桓温大权独揽,兄弟几人分掌江东诸军,长此以往,只怕江东姓桓……”   桓温收复汉中,威望大增,单从疆域上看,晋室不在梁国之下,人口虽然不如,但也差距并不太大。   庚戌土断检索出大量人口。   而且晋室这些年除了樊城之战,一直没有什么大战,也没有什么天灾人祸,国内安定,在庚戌土断推行下,府库逐渐充盈起来。   倒向桓温的势力越来越多。   已经有人上书朝廷,要给加桓温九锡之礼……   这是一个危险的讯号,前汉末年,便有百官联名上书,请求给王莽加九锡。   魏武帝曹操为丞相时,也加了九锡。   司马师、司马昭都加了九锡。   两汉以来,凡是加了九锡之人,无一例外都篡位了……   毫无疑问,这是桓温的一次试探,晋室可以不给,但嚷嚷的人多了,就会形成一股声势,不给也要给。   不过这条路司马家是始作俑者,经验极其丰富,衣冠南渡后,面对过几轮的权臣的挑战,连都城都被叛军占据过,却安然无恙。   建康早有应对之法,连下三道诏书,封桓温为丞相,留在建康辅政。   你桓温不是要加九锡吗?先来建康当丞相……   当年王敦、苏峻一度攻入建康,控制朝廷,全都被地方上风起云涌的豪强弄死。   前车之鉴,后事之师。   桓温对此了如指掌,自然死活不肯入建康,一再上表推辞,留镇荆襄,控制长江上游,以此压制江东。   这么一拉一扯间,加九锡之事也就渐渐放到一边。   “不可胡言乱语,江东姓不了桓,大司马功勋卓著,乃江东之依仗。”谢安轻轻责备晚辈。   谢寄奴、谢朗赶紧道歉,“侄儿失言。”   谢玄道:“江东半壁江山,一旦内乱,便为梁国所趁,大司马虽有私心,然则利于国家社稷,断不能与其为敌。”   桓温独揽大权,控制襄阳、东关、濡须三座要塞,但也因此直接站在梁国面前,承担梁国的压力。   如今梁国攻灭了氐秦,收拾好北国之后,下一个肯定是江东。   南北之间必然会有一场大战,这一天早晚都会到来。   “正是如此。”谢安从怀中掏出一封黄绢,递给谢玄。   “北中郎将,广陵国相,监江北诸军事!”谢玄神色一喜。   这些都是实权职位,统领江东最后一支不属于桓温的精锐北府军。   几年前,谢安就在与桓温反复争夺广陵的控制权,一是因为广陵聚集了大量的北方流民,人口繁多,二是在这些北方流民基础上精心训练的北府军。   这些年广陵逐渐崛起为一股新力量。   “广陵乃江东司命之所在,此地安,则江东不乱!”谢安嘴上不说,但该做的都在暗中做。   这道奏折递上去,等于将广陵和北府军交给了年仅十九岁的谢玄,也等于晋室的生死存亡一半捏在谢家手上。   谢家的飞黄腾达也就可以预料。   王与马共天下,从此就要改为谢与马,共天下……   更妙的是桓温挡在前面,谢家站在后面,谢安温水一般的性子,跟桓温的关系不错,不似王家与桓温撕破了脸皮。   所以无论将来江东形势如何,谢家稳赚不赔。   谢寄奴、谢朗钦佩的望着自己这位不温不火的叔父,比他们高明了不知多少倍。   “国家风雨飘摇,当镇之以静,谋之以缓,戒骄戒躁,尔等入仕为人皆应如此。”谢安神色平静的端起一杯煮好的茶,吹开浮沫,慢吞吞的啜了一口。   “侄儿谨记叔父教诲!”三人心悦诚服的拱手。   谢安的奏表在建康朝廷上自然畅通无阻,但还是需要桓温的点头。 第六百三十一章 交换   桓温最近气色很好,收复汉中,等于巩固了襄阳的防御。   下一次梁军攻打襄阳,汉中驻军可以顺江而下,攻打上庸三郡,牵制南阳的秦军。   而且苻方麾下万余氐人大军也是一股不小的战力,还多了几员猛将。   至于梁国的斥责,桓温根本就没放在眼中,随意糊弄几句,多发几万石粮食就打发走了使者。   梁国不就图这个吗?   江东粮食有的是,交广一年两熟、三熟,粮食多的是。   眼下形势,力江东无力北伐,梁国也无力南征。   这场大旱,极大削弱了梁国国力,连关中都没完全占领,拿下长安就匆匆退军了,足见梁国的外强中干。   甚至桓温心中萌生了乘机北伐的念头,不过转瞬即逝。   风险太大,万一败了,可就再也翻不了身。   “南北对峙之局已成,只需驰援姚苌,牵制梁国即可,此次大旱,关东没有五年时间,难以恢复元气,五年之后,明公兵精粮足,足以抵挡梁军南下!”   此次汉中归晋,皆出郗超之谋。   氐秦覆灭,江东也跟着喝了一口汤,大大拓宽了江东的战略纵深,将防线北移,还跟姚苌搭上线。   姚苌比苻坚听话多了,恭顺有加,领了江东的都督雍秦凉三州诸军事、秦州牧、护东羌中郎将、南安郡公等职爵。   反正都是北方土地,不在江东实控之下,想怎么封就怎么封……   姚苌跟梁国打起来,江东求之不得。   “收复汉中,能抵合肥之败乎?”桓温是个记仇之人,这么多年,一直对合肥惨败念念不忘。   也正是这一战,成为桓温一辈子的污点,让他不得不暂缓权臣进位之路。   郗超拱手道:“明公欲谋大事,有两法可行。”   桓温摆出一副洗耳恭听之态,事实上,他距离大位只差最后一步,朝野内外,军中上下,都是他的人。   “其一,大破梁军,收复洛阳、许昌,尽取大河以南州郡!”郗超满怀希望的看着桓温。   不过希望越大,失望越大,桓温明显没什么兴趣。   如今北国不比当年,当年士族豪强大部分站在他们这一边,只要嚷嚷一声北伐,就有无数豪杰和百姓响应。   如今梁国东并慕容燕,西吞苻秦,北逐拓跋,武功之盛可与曹魏媲美。   这种从乱世中杀出的王朝,在士族豪强百姓眼中,正统的不能再正统。   就连曾经给桓温暗通消息之人,早已销声匿迹。   “其二,明公尽掌江东兵权,文治武功,人所尽知,天下仰望,可行刀兵之事,请司马氏退位让贤!迟则夜长梦多!”郗超比桓温魄力大多了。   不过这种生猛的建议对爱惜名声的桓温而言,根本不可能采纳。   桓温向以名士自居,一直希望司马氏能主动禅让,让他面子有了,底子也有了,大家还不伤和气。   “身为人臣,怎可行此大逆不道之事?嘉宾莫要置我于火上烤!且梁国虎视眈眈,江东不可再乱了,当徐徐图之。”桓温甩甩手。   “明公思虑周全。”郗超辅佐桓温多年,早知会如此,也没见多失望。   其实眼下是个非常好的时机。   梁国刚刚吞并关中,又遭逢旱灾蝗灾,顾不上江东。   过了这村,就没有这店了。   “启禀大司马,建康有公函至!”袁宏在堂外禀报。   一般朝政幕僚们直接就处理了,送到桓温面前的通常不是小事。   桓温宣其入内,打开公函,却是升谢玄为北中郎将,广陵国相,监江北诸军事的诏令,上面皇帝印玺都盖了,尚书台也全都署名,只差他这个大司马点头。   自从桓云被朝廷抓住痛脚后,广陵就落在谢家手中。   升谢玄为北中郎将、广陵国相都没问题,问题是监江北诸军事,等于有了监管东关、濡须驻军的权力。   现在看不出来什么影响,一旦大战,江东朝廷的手就能伸入军中。   “谢安倒是会见缝插针。”桓温嘴角卷起一抹冷笑。   挤走桓云,背后就有谢安出谋划策。   “大司马若是不允,属下可以直接封驳,朝廷不敢不从。”袁宏拱手道。   “封驳没用,广陵上上下下不是谢家的人,就是谢家招募的豪杰,谢安想要广陵,给他便是!”桓温虽然总是外斗关键时候犹豫,但内斗却是行家,否则也不可能拿捏住江东的死穴。   一直不肯入建康辅政,足见其精明。   “给谢家?北府军一旦成事……他日必为大司马之患。”袁宏不解道。   桓温道:“不给就能阻止吗?当初云子督镇广陵,还不是被他们挤出来了?不如给谢家一些恩惠,他日也好相处。”   建康诸人,最恭顺的便是谢安,在桓温面前,直接以臣子自居。   桓温没必要在这个时候当恶人。   以他对谢安的了解,谢家不会成为他的阻碍。   谢安一向以家族为重,其次是社稷百姓,最后才是朝廷。   这么多年桓温也一直在拉拢谢家,只要大势成了,谢家一定会低头。   袁宏道:“谢家还要监江北诸军事之权……”   “我的手伸不进广陵,谢安的手就能伸进东关、濡须、历阳么?”桓温自信道。   政治的本质就是互相妥协,桓温给谢安一个面子,将来谢安也会还回来,这是士族之间的默契。   桓冲不是桓云那般的酒囊饭袋,桓家在长江中上游根基牢固,绝不是一个监江北诸军事就能插进来的。   “那么明公只有一条路可行,击败几年后梁军的南征,然后挟大胜之势,收复洛阳!”郗超面无表情道。   “此战不可避免,吾当厉兵秣马,整军备战,以雪前耻!”桓温恨声道。   就在这时,外面又有人前来禀报,“禀大司马,梁国借此次大旱,已经迁都洛阳!”   “什么?”袁宏一惊。   桓温、郗超眉头蹙起,梁国迁都洛阳,他们还怎么收复故都?   桓温努努力或许能击败梁国的南征,但想要攻破梁国的都城,难度就大了。   迁都之后,北方人口兵力肯定都会向洛阳迁徙。   而且迁都洛阳本身就是对江东人心非常大的一次冲击…… 第六百三十二章 兄弟   关中。   慕容垂出马,氐秦的遗留势力不是投降,便是被扫灭。   梁军进抵郿县,与雍城隔着一座岐山。   姚苌大为紧张,如临大敌,亲率三万“大军”进抵陈仓,与雍城成犄角之势,一同抵御慕容垂。   不过姚苌虽然能征善战,在慕容垂面前完全不够看。   慕容垂率三千骑,扔下雍城,走北面番须道,突袭街亭,直接杀入陇右,焚烧村寨,杀伤甚多,陇右诸郡血流成河。   羌人衣衫褴褛的“大军”,在装备精良的黑云铁骑面前,完全不够看。   南安、陇西血流成河,慕容垂还下令将人尸抛入所剩不多的水源中,羌人无以为生,纷纷南逃。   慕容垂见好就收,勒兵街亭,控制进出陇山的通道。   打不赢,只能求和,姚苌派出自己的右长史庞演游说。   “将军雄才大略,天下皆知,与梁有灭国之恨,岂不闻狡兔死走狗烹?若陇右覆灭,只怕将军亦不能长久,今关中空虚,秦王愿与将军平分之!”   “平分?”慕容垂哈哈大笑,眼角余光却扫了扫帐中诸人。   此事若是应对不好,传出去,就会留下把柄。   谁知道这些将领、侍卫之中有没有校事府的人?   “姚苌不过一下将也,安敢来此狺狺狂吠?回去禀报姚苌,开城投降犹可活命,负隅顽抗,夷灭三族!”   不怪慕容垂动怒,而是姚苌不过陇右尺寸之地,却要忽悠慕容垂起兵造反,平分关中……   不过这也说明姚苌被慕容垂打怕了。   一出手就冲着他的要害上捅,在陇右一路烧杀,再来几次,只怕陇右的羌人就要被杀干净了。   幸亏这场大旱的限制,梁军来的只有八千余众……   “将军……何其愚也,将军乃鲜卑人,我主乃羌人,皆是夷狄,应携手并肩,共抗中夏!”   “放肆!”慕容垂拍案而起,手按刀柄。   慕容家几代汉化,慕容垂这辈子最反感的就是有人说他是夷狄。   即便是燕国,跟羯赵也有本质区别。   帐中杀机大起,虎威之下,庞演冷汗直流,双腿直打哆嗦。   慕容垂见他这副怂样,杀心反而去了一半,“哼,两军交战,不斩来使,滚!”   庞演羞惭而退。   高弼道:“姚苌不敢与将军战,方才施此离间之计!”   “若非后方粮草水源不济,仅凭这八千劲卒便能踏平陇右!”慕容垂自信道。   高弼哈哈大笑,“将军风采依旧。”   就在此时,帐外又有人禀报,“将军,有故人前来求见。”   “必定是姚苌诡计!”慕容垂甩甩手,便要下令驱赶。   “那人称是辽东故人!”   帐中忽然安静下来,辽东故人,就是燕国遗臣,燕国覆灭,却有不少人逃窜出去,流落在外。   这让慕容垂顿时难办起来。   高弼咳嗽一声,为慕容垂解了围,“定是姚苌细作,来人全都拿下,关押起来,待将军亲自审问!”   “领命!”亲卫应道。   帐中之人目光方才柔和起来,他们家眷、田舍皆在关东,不可能跟着慕容垂作乱。   众人退下之后,慕容垂才提审来人。   “你是何人?”一见来人的脸,慕容垂就认出此人正是亲弟弟慕容德。   氐秦覆灭,他们不愿投降梁国,一直游荡在外。   高弼挥手道:“将军亲自审问机密之事,尔等退下。”   “唯!”亲卫亦拱手而退。   高弼自己也退了出去,不过临走时,意味深长的望了一眼慕容垂。   二人主仆多年,心意相通,慕容垂点了点头,高弼这才放心离去。   “玄明!”没有外人,慕容垂才敢相认。   “兄长!”慕容德一脸络腮胡子,蓬头垢面,明显没少遭罪。   时间紧迫,慕容垂直奔主题,“玄明此来何为?”   慕容德目光炯炯的盯着他,眼神仿佛荒野中野狼,“灭我家国者,梁也,兄长雄才大略,英雄一世,何以屈居仇人胯下乞活?”   声音中压抑着愤怒和仇恨。   “灭燕者非梁也,乃自灭也!”慕容垂不为所动,当年都是一笔烂账,他自己也被慕容儁和可足浑氏逼得走投无路,连妻子都不能活命。   慕容德道:“小弟麾下两千余众,加上兄长的大军,在关中大有可为,兄长何不回夺潼关、蒲坂,召集旧部,再造燕国?”   慕容垂现在还是梁国大将,倒戈一击,快速拿下蒲坂、潼关,的确有几分成功的可能。   再联合姚苌、苻方、苻洛等势力,机会虽然渺茫,但终究还是有一线可能。   慕容德做不到,以慕容垂之才,应该能办到。   关东同样也在大旱,难以发动大军来攻,守住潼关、蒲坂,就能割据关中。   这年头手上几千人就敢称王,上万人就敢自称天子。   慕容垂手上的精兵加上慕容德手上的部曲,足够在关中称王称霸。   不过慕容垂盯着慕容德,眼神中的温情一点点消退,“汝是替姚苌作说客?”   “秦王苻洛早闻兄长大名,愿与兄长结拜,特意遣派小弟前来……”   慕容德背后没人支持,无论如何也养不起两千多的部曲。   表面是兄弟,背后都是各种利益博弈,也都是陷阱,慕容德鼓动慕容垂偷袭蒲坂、潼关也没安什么好心。   蒲坂和潼关是那么容易就被偷袭的?   “汝真不愿归顺大梁?”慕容垂望着这个同父异母的兄弟,一脸失望。   要置他于死地的慕容儁还是他的亲哥哥……   他的儿子慕容马奴曾经也想起兵杀他……   慕容德此来,目的并不单纯。   这年头利益面前,哪有什么兄弟父子?   “小弟宁死不降!”慕容德一步不让。   慕容垂长叹一声,“你我是兄弟,为何沦落到今日?”   “兄长背弃故国,屈身事贼,有何颜面立于天地之间?”慕容德大吼起来。   声音直接穿透营帐,传了出去。   “非吾背弃故国,乃是故国背吾!来人,将这个苻洛派来的细作拿下,槛送洛阳,听陛下发落!”   事态已经发展到如此地步,慕容垂只能明哲保身。   从慕容德入营的那一刻起,就一定会被有心人盯上。   “慕容垂,世人皆视汝为英雄,依某看来,不过一懦夫尔!”慕容德吼道。   “拿下!”慕容垂转过身去,闭上了眼睛。   进来的高弼则一脸佩服…… 第六百三十三章 耕作   转眼就到了春耕时节,河北和关中仍处于大旱之中。   不过中原已经连下了几场雨雪,土地重新恢复了生机。   野外遍地都是忙碌的人群,李跃下令黑云军休沐,让他们回乡春耕,自己在洛阳城南郊弄了十亩田,与皇子们一起下地耕作。   崔言思则继续率女官在后宫织布。   “父皇,我家已富有天下,何必自己亲自下田耕作?”老大李仪一身是泥,喘着气道。   “谁说天下是你家?”李跃盯着他。   整天跟“名士”们搅在一起,想法也受到了他们的影响。   “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若我家不能为百姓谋福,亦会如当年的秦汉一样!”李跃挥舞着锄头,掘着土地。   最好的教育方式就是一个父亲的身体力行,言传身教。   “前晋惠帝有一次在华林园,听到虾蟆声,突发奇想,询问左右,此鸣者为官乎,私乎?左右人奉承说,在官地为官,在私地为私。后天下饥荒,惠帝说,百姓何不食肉糜?”   李跃顺便讲了一个故事,史书中的荒诞不断在现实中上演。   几个孩子哈哈大笑。   不过笑着笑着回过味来,都变的严肃起来。   “不耕田就不知道百姓的辛苦。”李跃微微一叹,这年头种田还真是人干的。   即便有牛有犁也累的要死。   不过为了在儿子们面前树立一个正面形象,也为了给天下做个表率,李跃不得不坚持下去。   寻常人家的孩子,五六岁就跟着下地协助,十一二岁就是家中的劳力。   扫了一眼自己的几个儿子,老大李仪已经十五了,李攸、李伦都十三岁,过两年就差不多就能封王。   不过李跃早已立下规矩,想封王也需要经过考核。   内政、军事、武艺、文章、算学、工学至少要有三项是及格水平。   封了王也不是世袭罔替,而是逐代递减。   当然,想当一个纨绔子弟也行,作为皇家子弟,吃穿用度还是没问题的。   几个儿子中,出类拔萃的老二李佑、老五李侁、老六李傥、加上太子李俭,各有所有长,老二李仪和孟宽从军都快三年了,在军中表现不错,从普通士卒做起,已经升到屯长。   而孟宽因为勇猛善战,被提拔为黑云将,秦彪奏书中称其有万人敌之潜质。   二人原本就武艺精熟,熟读兵法,混了三年才升到屯长和黑云将,可见秦彪并没有特殊照顾。   老李家也许一二会打仗之人。   李跃今年刚过三十五,经常耕田习武,身体也还不错,大梁还有很大的发展潜力,能封王的地方很多。   干了一上午,几个儿子倒也没叫苦叫累。   劳动之中最能见一个人的品行。   除了老大李仪有些跟不上,其他几个儿子都一丝不苟。   李俭今年刚满十岁,咬牙跟上,不落人后,兄弟几人互相配合,好不容易弄完半亩。   “歇息一个时辰。”李跃甩甩手。   “哈——”刚才还一副筋疲力尽的样子,立刻生龙活虎起来,在田间地头飞跑,追野兔,射飞鸟,捉蛙捕鱼,欢乐无比。   宫人们和宿卫们紧张兮兮的跟在后面。   李跃哈哈一笑,孩子的天性就是玩乐,一天到晚窝在深宫和尚武堂,也够他们受的。   “陛下……近日洛阳有流言,慕容垂与姚苌、苻洛、苻方暗通款曲,据说暗中与慕容德、慕容楷接触……”卢青趁着空闲,前来禀报。   “竟有此事?”李跃看了卢青一眼,“找到流言的源头没有?是何人放出的?”   “未曾……”卢青小心翼翼道。   这事也不怪他,氐秦覆灭后,杨略马不停蹄的去了荆襄,提前布置,渗透晋军,洛阳没有得力之人坐镇。   “你觉得慕容垂会起兵作乱否?”李跃心情不错,随口问道。   “臣……岂敢妄言?不过慕容垂真欲作乱,当年也不会携太原三郡归降,此人一向谨慎,应该不至于如此愚蠢,大梁一统天下之势已成,作乱有何好处?”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卢青跟在一群人精后面,也渐渐开窍了。   李跃点点头,“不错,慕容垂没必要造反。”   历史上王猛的金刀计逼死了慕容令,让慕容垂如芒在背,后苻坚的淝水惨败,实力大减,已经控制不住国内各方势力,慕容垂一路护送苻坚退回洛阳后,方才返回河北召集旧部。   “朕敢用他,就不怕他起兵作乱!”   对什么人,就要下什么菜。   对王猛、崔瑾、周牵、常炜,李跃无条件信任,对慕容垂、崔宏这些人,则是既用亦防。   只要能有利于大梁,皆可用之,这年头谁没点野心?   “陛下,西北捷报,慕容垂以三千精骑横插街亭,侵入陇西,一路烧杀,斩杀万余羌人,姚苌大惧,放弃雍城、陈仓,龟缩陇右,扶风郡已然收复。”崔宏前来禀报。   对付姚苌,只有这种办法管用,断了他的根基,也就猖狂不起来。   姜还是老的辣,慕容垂一下就找到了姚苌的死穴,果断出手,其兵略也就在王猛之下,是难得一见的帅才。   这也是李跃一直重用他的原因。   “还有人敢说慕容垂叛乱么?”李跃笑道。   “还有一道消息,慕容德游说慕容垂起兵,被其生擒,已在槛送的途中,这是慕容垂的奏表。”崔宏双手递上奏表。   李跃接过,扫了一眼,没任何废话,就一句:“慕容德蛊惑臣作乱,现已拿下,听凭陛下发落。”   “慕容垂……竟连亲弟弟都拿下了……”卢青惊讶道。   慕容氏手足相残算是老传统了,每一代都是如此,当年慕容翰不计前嫌,为了燕国装疯卖傻,打探宇文部的山川地形,为慕容氏灭宇文氏立下汗马功劳,慕容皝还不是杀了?   慕容垂在燕国时,慕容儁几次都想弄死他……   慕容德这个时候劝慕容垂反,其实也没安什么好心。   就凭几千人马,一个残破的关中,就想跟大梁分庭抗礼?   滑天下之大稽。   “不必押送洛阳,就地斩首!”李跃都没心思见这些跳梁小丑,“赏慕容垂五百金,加慕容令为散骑常侍!” 第六百三十四章 河套   李跃忙着春耕,不过江东这段时日动作频频。   杨略送来的消息,桓温除了拉拢苻方,还暗中支援姚苌,输送盔甲军械粮草。   “今年以来,桓温陆续从巴中输送铁甲两千一百七十五领,刀矛五千零三十二,劲弩九百七十一,粮草六万石,姚苌亦输送战马五百一十二匹……”   数字看似不多,但这是一个长期的过程,两边只是刚开始,尤其是劲弩和铁甲,威胁极大。   陇右羌人最缺的就是这些东西,桓温算是给他们雪中送炭。   慕容垂三千精骑就敢深入敌境烧杀,一方面固然是其艺高人胆大,黑云军精锐,另一方面则是欺负羌人们没有装备。   这么弄下去,能加大李跃兼并关中的难度。   “桓温这是一顿不打,上房揭瓦!”李跃心中恼火。   堂堂正正的北伐玩不过,开始玩阴的。   “陛下息怒,眼下春耕时节,将士们都在安顿家园,不宜出征。”常炜赶紧规劝。   迁都之后,十几万黑云军的封田分散在颍川、南阳、河内、河东等地,自然要给他们时间安顿家眷。   而且府库中的粮食也要留着备荒。   襄阳、东关、濡须都是坚城,江东还有水军的协助,打起来旷日持久。   李跃想起襄阳城高耸的模样就一阵泄气,从江淮进攻更难,桓温在濡须和江北加固了防守,这两年广陵北府军的名头越来越响。   西边关中又正在大旱之中,连将士和战马饮水都成了难题,很难承担数万大军的征伐。   主不可怒而兴师,将不可愠而致战。   此时出兵无疑犯了兵家大忌。   这时卢青又来添了一把火,“陛下,漠北急报,拓跋什翼犍率三万骑远涉北海,横扫高车、没歌、丁零等部,阵战七千余众,俘虏青壮三万余,获马牛羊一百三十余万头!”(《魏书·卷一·帝纪第一》)   “这还是朕认识的拓跋什翼健?”李跃不禁怀疑情报的准确性来。   一百多万头牲畜,谁说草原穷的喝西北风?   卢青提醒道:“去岁陛下领骁骑军远赴漠北烧荒,拓跋什翼健乏食,遂起兵攻打其他部落。”   李跃一脸苦笑,“如此说来,还是朕帮了他一把?”   现在看来,当初拓跋什翼健放弃云中、河套,远遁漠北,是个极其英明的决断。   若还在河套纠缠,只怕现在早就被剿灭了。   拓跋家的根基还是在草原上,在中土被人按在地上摩擦,一回到草原,野性回归,直接从哈士奇变成了虎狼……   大梁在强大,周围的敌人也没闲着,都在增强。   拓跋什翼健这么搞下去,弄不好就先统一草原了。   虽然去年开始在水源处修建坞堡、村寨,但需要一个过程,而且这些乱民集中在鲜卑山以南,没有个几十年的繁衍生息,很难渗透进草原的核心区域。   “这么多牲畜……”李跃一阵激动,不过在与常炜的眼神一碰触之后,还是按下了心头火气,“眼下还是休养生息为主,这笔账先记着,以后再算。”   这场大旱没个几年功夫难以恢复。   刚刚拿下的关中又不能经营,实在难受。   不过这时崔宏拱手道:“河北、关中虽然遭了大旱,然则,河套没有,此乃华夏故地,关西诸将,苻洛最弱,不可宁其坐大,当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讨之!”   常炜直接伸出掌心,“钱、粮!”   崔宏道:“实则无需多少粮草,甚至不需多少兵力,河套处在并州、凉州、雍州的夹击之下,陛下可传令苻雅、慕容垂、高云、吕光四人合力进讨之!拿下河套,方能反击漠北!”   “善!”李跃一拍大腿。   还是崔宏的脑袋瓜子转的怪,李跃虽然最终也能想到,却不会这么快。   关西的几大势力,蹦的最高跳的最狠之人不是姚苌,而是这个苻洛,巴掌大的地方,就敢自称秦王,还号称万人敌……   姚苌不太好打,但河套一马平川,一鼓可定。   而且拓跋什翼健远在北海,无法支援他。   “立即快马传令慕容垂、苻雅、高云、吕光,起兵围攻河套!”李跃当机立断。   苻洛督镇河套这么多年,手上应该有不少家底。   人无横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   一手经营国内,一手外出劫掠,互相补充,都不耽误。   历史上的金国、蒙古不都是这么起来的么?   听到不动用洛阳的十几万黑云军,常炜也就点头同意了。   苻洛充其量也就万把可战之兵,三面大军围攻,还都是名将,李跃倒要看看他这个自封的万人敌能不能挺过去。   大梁绝不允许这么狂的人存在。   不过狮子搏兔亦用全力。   常炜点头,尚书台通过,接下来就是兵部规划战略,怎么打兵部不管,但几路大军整合,以及后勤规划需要兵部规划。   兵部准备的七七八八了,才传达到各军。   凡事谋定而后动,为了彻底解决苻洛,兵部也下了一番功夫,秋后分四路进兵。   苻雅一万精锐出武威,攻其西,慕容垂五千骑出陇东,攻其南,高云七千步骑出雁门,攻其东,吕光五千黑云骁骑出代郡,掠其北,以防苻洛逃奔草原,依附拓跋什翼健。   其中苻雅自备粮草,雁门、代郡两军兵力不多,粮草问题不大,唯一补给困难的是扶风郡的慕容垂部,连水都要从南面的秦岭上输送,粮食从南阳运过去,需要时间。   选在秋后,一方面是因为要协调四路人马,另一方面则是河套秋高马肥牲畜多。   这么一番运筹下来,夏日已到。   烈日当空,天气一干旱,河北、关中的蝗灾又蠢蠢欲动。   不过今年早有准备,官府和百姓都驯养了大量鸡鸭鹅等家禽,青壮们储备了大量柴草,就等蝗虫飞来。   李跃趁着空闲,巡视大河两岸。   昔日蜿蜒浩荡的黄河已经变成涓涓细流,大地龟裂,无数百姓挖掘着沙土,让虫卵暴露在烈日之下……   看到这副架势,就知道今年蝗虫影响不大。   “也不知这场大旱什么时候过去。”李跃望着大河以北的土地叹息。   “多难兴邦,大梁何惧这些许天灾?陛下既然来了兖州,平原近在咫尺,何不召东方辰询问一二?”卢青在身后回了一句。 第六百三十五章 风不止   上一次,此人说大旱将止于入冬,虽然并不准确,但中原的的确确得到了缓解。   说明此人有两把刷子。   这年头的和尚道士大多有真本事在身。   梁国的沙门得到了监管和控制,道门也不能这么野蛮生长下去。   “召见不必了,我们快马去平原,给他一个措手不及。”李跃当下就打定了主意。   “唯!”卢青当即召集宿卫军,跨上战马,与李跃一起向东奔行。   三五日便进入平原地界。   黄河下游,旱灾没那么严重,阡陌纵横之间,庄稼郁郁葱葱,村落安详,一副太平之世的景象。   没有战乱,关东大地快速恢复生机。   东方辰的道观甚是简陋,也就一间两三亩的院落,院外种着蔬菜,院内香火鼎盛。   李跃铁骑忽至,道观中一片惊恐。   不过见骑兵只是立在外面,里面的人逐渐放下心来。   过不多时,一四十余岁之人出来,头发高高束起,穿着灰布短褐,足蹬草鞋,满脸沟壑,仿佛一普通农人。   不过双眼异常明亮,“在下东方辰,不知哪位大驾光临?”   李跃驱马上前一步,感觉此人也没什么特别,更没有什么所谓的仙风道骨,“范阳卢青,久闻先生大名,特来拜见。”   一旁的卢青脸上泛起怪异神色。   “原来是范阳卢氏。”东方辰拱手。   李跃下马,自步向内。   院中略显破落,不过香火鼎盛,正堂上供着一尊泥像,也不知道是道门中的哪位人物。   除此之外,便是各种晒干的草药。   前来问道之人不多,大多是来看病的,都是些衣衫褴褛的穷苦百姓。   李跃心中一叹,自己也算宵衣旰食励精图治了,可惜这天下离大治还有很长的路要走,百姓也只是能吃上一口饭,不至于饿死而已。   “闻先生精通天象,不知此次大旱何时停息?”李跃开门见山。   东方辰与其是个道人,不如说是儒士,“依在下之见,至少还要持续半年。”   李跃早有心理准备,如此大规模的一场旱灾起来,绝不会那么容易平息,“半年……太久了……”   “天道无常,非是凡人可以定论,或许在下学艺未精。”东方辰越来越恭敬起来。   “敢问先生,道法与佛法相比,孰优孰劣?”李跃换了个话题。   “佛法重因果轮回,道法率性自然,并无优劣之分,只看何人习之,在下以老子《道德经》、嵇中散《养生论》为基,与儒家礼教相结合,意在将天师道梳理一番,使之归于正统,故佛法重外,道法重内,越名教而任自然,审贵贱而通物情……”   聊起这个,东方辰滔滔不绝起来,仿佛要拉李跃下水一般。   李跃聚精会神的听着,颇有几分道理。   没有什么嗑药飞升之类的东西,提倡清静无为、修心炼性,本质上还是从儒家上提纯的。   魏晋十六国,沙门大行其道,道门也快速发展。   东方辰这些东西,也是从前人的基础上总结而来的。   李跃对东方辰印象不错,生活俭朴,为人诚恳,学识也不错,“先生之言足见才学,他日当举荐于朝廷。”   东方辰拱手道:“若能整肃天下道门,使之归于正统,余愿足矣。”   他弄出这么大的动静,求的就是朝廷的支持。   “半年之内,大旱若是停息,道门必定大兴。”李跃也卖了一个关子,然后告辞离去。   东方辰恭送至院外,神色越发恭敬起来,应该是看出什么来了。   这么多装备精良的骑兵,一看就气势非凡,绝不是范阳卢氏能养出来的。   不过李跃没表明身份,对面也装作未知。   比起道门,李跃更为见到的衣衫褴褛百姓而忧心。   在邺城见到的听到的都是四海承平百姓安乐,只有亲自走一趟,到处看看,才知道差距有多大。   百姓真的富足安乐,还有这些沙门道门发展的机会吗?   “任重而道远啊。”李跃挥动马鞭,向邺城奔去。   身后两千余骑兵紧紧相随……   回到洛阳,没几天就到了秋收时节。   四路大军已经发动,李跃静待消息。   苻坚、邓羌这这些人都抵挡不住梁军的进攻,遑论一个小小的苻洛?   不过天下任何事都是牵一发而动全身,苻雅、慕容垂动了,姚苌就缓了一口气,竟联合汉中苻方、周楚夹击关中。   与此同时,桓温在襄阳也摆出一副反击樊城的架势,集结水陆大军五万,打造攻城器械。   姚苌、苻方都没动,桓温却先动了,向樊城进军。   这种边境城池的争夺早就是双方常态。   攻占樊城的这一年多来,糜进和秦彪也多次侵袭襄阳,试探襄阳的防御。   不过桓温携重兵而来,樊城压力极大。   幸好驻守南阳的徐成率部南下,桓温就久攻不下,也就退兵了。   但西边退兵了,东线又打了起来。   晋征虏将军桓冲、水军督护竺瑶率八千水军,一百多条战船进攻巢湖的梁军水寨,试图争夺巢湖的控制权,乃至控制上游的淝水。   邓遐率水军与之大战,互有胜负。   “桓温此次进攻乃是试探我军防御,这两年江东厉兵秣马,不甘居于大梁之下,他日必有大战!”常炜烦躁无比。   桓温这是抓住梁国大旱的机会,趁机占便宜。   他这么弄,梁国还怎么休养生息?   “桓温既行废立之事,必有僭越之心,所缺者,只有一场北伐大胜。”崔宏拱手道。   “陛下迁都洛阳,定是激怒了江东君臣,桓温实在报复迁都之举,同时激怒陛下南征。”从关西赶回来的刘应道。   树欲静而风不止。   新仇旧恨加在一起,桓温岂能善罢甘休?   不过越是这时候,越要有战略定力。   “朕难道还怕桓温北伐吗?他要来,朕求之不得!”李跃就没把江东放在眼里。   桓温若是北伐再送一波人头和物资,能协助梁国快速恢复元气。   这帮人北伐就不可能成功。   “陛下,王都督急报。”殿外亲卫禀报道。   “念!”   王猛的奏报一般都有大事发生。   “关中大雨!”急报中只有铿锵有力的四个字,但这背后的意义却让在场的人全都一震,接着,几人脸上都涌起欣喜之色。   旱灾终于要过去了!   关中旱灾一旦平息,就是姚苌、苻方的末日…… 第六百三十六章 不敌   嚣张是需要实力的,很显然苻洛没有这个实力。   面对慕容垂、苻雅、高云、吕光的四面夹击,即便苻洛真是万人敌,也难逃覆灭。   不过此人倒也有几分头脑,不等四军合围,集中精锐准备攻破一路。   最先挑中的是东路高云部,但远远望见黑云骁骑的气势,掉头就走。   北面吕光全是骑兵,更不敢战。   南面慕容垂名声太大,苻洛嘴上狂妄嚣张,对自己的实力还是心中有数的,选来选去,最后选到非黑云军的苻雅。   击败苻雅,就能顺势窜入富庶的凉州,与姚苌取得联系。   “苻雅身为宗室,投降敌国,罪不容诛,儿郎们,取其首级,攻陷凉州,钱帛子女任尔等取之!”苻洛骑在马上大声狂呼。   “攻破凉州!”有什么样的统帅,就有什么样的士卒,两万大军中,其实只有三千氐人,其他都是征调的鲜卑、匈奴等部落。   一听能劫掠,士卒们发出一阵阵野兽般的咆哮,纷纷举起手中的铁叉、木矛,士气瞬间就起来了。   苻洛在马上哈哈大笑,大军乌烟瘴气的向西南进发。   “报秦王,前方三十里,发现凉州七千余众,骑兵不到一千!”几名斥候飞奔而来。   听到只有七千人,苻洛两眼一亮,“加快行军,速速击破苻雅!”   苻雅手上有两三万兵力,其中一大半是当初剿灭仇池、攻陷姑臧的精锐,如今却只带七千人前来,大部分还是步卒,明显是轻敌冒进了。   不过苻洛异常谨慎,派出数支斥候打探周围有无埋伏。   苻雅在氐秦时就是独当一面的大将。   两个时辰后,斥候陆续回归,“禀秦王,没发现埋伏!”   四面夹击,其他三面都是黑云精锐,即便打赢了也没有什么油水,唯有击败苻雅才能得到喘息。   此时已经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出击!”苻洛长槊指向前方。   嚯、嚯、嚯……   匈奴骑兵呼啸着向南冲去,苻洛亦率本部三千精锐紧随其后。   尽管面临绝境,苻洛并不担心,只要破其一路,其他几路也就不足为惧。   所以他没有选择固守河套,守肯定守不住,河套这块地都打烂了,没一座像样的城池,当年拓跋什翼健也是因为此,才选择远遁漠北。   他虽然狂妄嚣张,却并不愚蠢,只有杀出去,才能得到一线生机。   两军几乎同时发现了对方。   凉州军立即在平原上摆开的阵列。   匈奴骑兵都是轻骑,经验丰富,如长蛇一般围绕、盘旋,驰而射之。   凉州军一阵慌乱。   平原利于骑兵冲驰,步军大阵转动不灵,骑兵簇拥在中间。   苻洛望着军中那杆高高的“梁”字牙纛,依稀可见牙纛下立着一人,黑貂领大氅,腰悬长剑,意态淡然的骑在马上,不是苻雅是谁?   如果他支持自己为秦王,哪会落到如今的境地?   仇人相见,不由得两眼血红起来,怒吼一声:“全军出击!”   步卒、骑兵全都一窝蜂的涌了上去。   却没发现凉州军虽乱,阵脚却没有丝毫挪动。   苻洛军虽众,却连基本的阵势都没有,各自为战。   凉州步阵中呼喝连连,士卒越来越稳,长矛大弓。   “苻雅老贼,受死!”自封万人敌的苻洛率三千本部冲了上去,他有绝对的自信,只要破开步阵,就能斩下苻雅的人头!   与此同时,牙纛下的苻雅随意的挥挥手,号角声响起,步阵分出一条通道。   数百骑兵踏着沉重的步伐缓缓向前,身上的盔甲随着战马的起伏铿锵作响,就连战马都蒙上了一层皮甲。   有几十匈奴骑兵不知死活的往里面钻。   霎时间血肉横飞,在阵前化作了一摊血肉。   凉州重骑踩着血肉杀出,染上了一层血色,速度越来越快,如同雷霆一般轰在战场上,凡是挡在他们面前的敌军,无不凄惨的死去。   令周围的匈奴人、鲜卑人胆寒,再也不敢围上去。   一股滔天的杀气拔地而起。   苻洛恨苻雅没有支持他当秦王,苻雅也恨他鼠目寸光。   这支七八百人组成的重骑狠狠朝苻洛撞了过去,如一柄长矛瞬间穿透三千氐人步骑,人仰马翻,血肉横飞。   河套沦落胡尘几百年,在战争潜力上根本无法与凉州相提并论。   凉州军虽然只有七千余人,但无不是装备精良的老卒。   苻洛军有两万之众,却都是东拼西凑的乌合之众,两边根本不在一个档次上。   苻雅个人武力或许比慕容垂、高云、吕光等将差一些,但论用兵之老辣,实则不在慕容垂之下,攻灭仇池,拿下凉州,都是他统兵征伐。   从一开始,苻雅就没看上自己的这位侄儿。   此时苻洛犹不肯放弃,无视耳边传来的一声声惨叫,握紧长槊,大吼一声,“杀!”   率亲兵朝着重骑冲了过去。   吁——   苻洛的长槊刺穿马颈,也刺死了马上的骑兵,但重骑依旧向他冲来,撞在他的战马上,战马发出一声痛苦的哀鸣,轰然倒地。   周围匈奴人、鲜卑人一见“秦王”倒地,立即抱头鼠窜,眨眼之间,两万大军一哄而散,只剩下几千氐人呆立在秋风之中。   苻洛从地上爬起,破口大骂,“养不熟的狼崽子。”   回头一看,还有四五千人,心中一宽,“诸位当随本王死战!”   走了这些乌合之众也好,四五千人足够了,苻雅也才七千多人,这场仗还有的打。   这时凉州军牙纛前移,苻雅骑着战马神色漠然的向前。   “轰”的一声,苻洛身边的氐军冲了上去。   却不是厮杀的,而是双膝跪地。   “愿降!”   “乞活!”   苻洛呆若木鸡,脑子一时没转过来……   氐人之中,苻雅的辈分和声望都比苻洛高,而且苻雅乐善好施,一天不救济别人就全身难受,很多氐人都受过他的恩惠。   “殿下乃万人敌,我等犹可一战!”还是身边的亲兵提醒,才回过神来,刚拔出腰间长刀,却不知哪里飞来一支利箭,正中他的后背。   二三十步内,盔甲防不住弓弩。   “哇——”苻洛低头吐了一口血。   抬头,一匹战马已经走到他的面前,苻雅面无表情的盯着他,一言不发。   苻洛挣扎着站起,准备破口大骂,一道寒光忽然从头顶倾泻而下。   万人敌的头颅滚落在地,身体支撑了两个呼吸才软软倒下…… 第六百三十七章 联姻   关中大雨的十几天后,河北也跟着下了一场大雨。   困扰梁国近两年的旱灾终于过去。   李跃当即下诏封东方辰为“太平天师”,赐度牒,让道门正式纳入大梁的管理之中,又在白马寺对面选了一块地,取名太平观。   今年两淮依旧丰收,加上辽东输送来的两百万石粟米,洛阳府库之中又有了些家底。   王猛已经率蒲坂大军返回长安,为明年的春耕做准备,南面的苻方、西面的姚苌顿时老实起来,一个个温顺无比。   河套的捷报很快传来,苻洛被苻雅斩杀,高云、吕光收复河套,获牛羊七万余头,俘虏七千余众。   慕容垂一看北面没油水捞,忽然转向杀入河南地,铁弗部措手不及,仓促之间难以聚集大军,慕容垂长驱直入,大肆劫掠,得牛马羊驼等牲畜十一万头,俘虏一万一千余众。   虽然比不上拓跋什翼健的百万牲畜,但也是一笔非常大的收获。   “夫将者,国之辅也,辅周则国必强,辅隙则国必弱,慕容垂不愧是天下名将!”李跃已经几年没有如此“丰收”过,对慕容垂大加赞赏。   一员名将对一个国家的作用便在此,能极大的节省国力。   历史上的突厥强横一时,纵横草原,幅员万里,前期压的隋唐喘不过气来,被李靖万余人马大破之,生擒颉利可汗。   几十年后,苏定方万余人马大破西突厥,令大唐的疆域延伸至咸海!   汉武帝与匈奴哼哧哼哧的打了四十多年,动辄发动几十万大军进攻漠北,弄得中土凋敝,民怨沸腾,匈奴却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当然,每个时期有每个时期的形势,不能一概而论。   但不能否认的是,唐朝拿下草原和西域的成本远远小于大汉。   大梁若能出一两个李靖、苏定方,或许十几年内,就能恢复大汉时的故土。   此战不仅慕容垂表现突出,苻雅也不落人后,七千人马就击败苻洛的两万大军,还亲手斩杀苻洛,传首洛阳……   很明显这是上交的投名状。   李跃当即升苻绍为昭武将军,封显美侯。   “陛下若欲固慕容垂、苻雅之心,不妨与其联姻。”常炜建议道。   “联姻?朕听说慕容垂、苻雅女儿早已嫁人。”   后宫中已经有四个慕容氏……都是慕容垂姐妹,再娶慕容垂的女儿,辈分就乱了。   李跃虽然不太好色,但也要顾及一些人伦礼仪……   常炜咳嗽一声,“陛下误会了,长公主、二公主皆到出嫁年纪,慕容令英雄年少,苻绍亦文武双全,堪为良婿。”   李跃一拍额头,原来是自己弄岔了,心中略感惭愧。   这么多年戎马倥偬,回到都城,也多与儿子们相伴,对几个女儿关爱甚少。   大女儿李德婉今年十五,二女儿李德慧今年十四,在这个时代已经到了嫁人的年纪。   寻常人家的女儿,十二岁嫁人的比比皆是。   乱世女子命运悲惨,几岁就有送人的,长大后还被石虎父子掳至邺城,当成粮食储备……   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等一套弄下来,至少大半年,皇帝嫁女,时间更长,仪式更多,出嫁过去,两个女儿年纪也上去了。   慕容令相貌、言谈举止、才干,皆冠绝一时。   苻绍相貌比慕容令差了一些,不过也算周正。   三家联姻,大家都能安心,以后大家就是一家,拉近了关系。   “可!”李跃直接点头,这年头主打一个包办婚姻。   联姻也是稳固皇权最古老的方式,要么与士族联姻,要么与勋旧联姻……   以后与苻家、慕容家的关系更紧密,能减轻境内的鲜卑人、氐人的反抗之心,又不用担心慕容垂、苻雅成为外戚。   “臣痴长几岁,此事就由老臣去办。”常炜拱手道。   “那就有劳令君!”李跃点头。   回去令人弄来慕容令、苻绍的画像,给两个女儿看。   二人脸上羞红一片,“全凭父皇做主。”   见他们这副样子,李跃心中有数了,“过几日父皇设宴招待二人,你们可亲眼见见,若是不喜,不必勉强。”   李跃对儿子严加管教,对女儿却处于放养状态。   不过她们出生时,李跃已经小有成就,没饿着,也没冻着,性格还算温婉,这年头不能奢求太多。   常炜去通风之后,慕容令、苻绍都没问题,俩人都有侍妾,没有正婚。   剩下的就等慕容垂、苻雅点头。   忙忙碌碌,一年又到了尽头。   西边的十几万头牲畜赶入洛阳,让李跃过了一个肥年,按照品级给洛阳的官吏、将领分了几头羊。   军营中也是顿顿有肉有汤。   眼看新的一年迎面而来,南边又不消停了。   “陛下,桓温三万主力奔赴濡须,细作得江东粮草、物资皆向濡须汇集,似有攻打合肥之意!”   “桓温这是铁了心要跟朕过不去?”李跃笑道。   樊城攻不下,又开始打合肥的主意,李跃此次迁都洛阳,一脚踩在江东的脸上。   晋朝的陵寝皆在邙山之中,司马家一向宣称以孝治天下。   如今故都、陵寝都被别人占了……   桓温若是再不弄点动静出来,又将是对江东正统性的一次打击。   “粮草军械送至濡须,而非东关,说明桓温并无北伐之意,臣断定桓温这是虚张声势,皆北伐安抚国中人心。”崔宏一眼就看穿桓温用意。   不过李跃倒觉得可惜,桓温若是真北伐,反而好办。   而他这么缩在江南,有种无处下嘴之感。   虽说樊城拿下了,但对江东的打击有限,长江防线仍牢牢掌握在桓温手中。   秦彪、糜进二将多次踏过长江,却对襄阳城束手无策。   原本指望江东能内乱,但谢安夹在中间,调和内外,缓和桓温跟晋室的关系,竟让江东这艘破船摇摇晃晃的继续前行。   如今的问题不是李跃要南征,还没到那个时候,而是桓温膨胀了,拿着刀子整天在面前晃来晃去,但就是不越雷池一步。   “桓温无伤大雅,如今大旱解除,经营关中,攻略陇右、汉中,然后下蜀中,夹击荆襄!”刘应拱手道。   李跃点点头,饭一口一口吃,路一步一步走。   眼下的确也没有灭亡江东的实力。   还是先将西北收入囊中再说。 第六百三十八章 用奇   关中大雨,渭水充沛起来,饮水问题得到改善。   王猛将蒲坂的五万大军悉数调回长安,休整田地,翻修水渠,进程极为缓慢,从渭水之北缓缓向南挖。   这个举动令陇右的姚苌、汉中的苻方都松了一口气。   关中干旱了近两年,粮食需要从关东运来,五万大军的粮草不是一个小数目。   不过姚苌和苻方都没有放松警惕,派出大量斥候细作,盯紧王猛和慕容垂的动向。   一天、十天、一月、两个月……   斥候、细作渐渐松懈下来。   关中黑云军只是翻修田地,挖建水渠,从渭水之北挖到渭南,从冯翊修到扶风。   姚苌和苻方也渐渐放松了警惕。   新年缓缓而至,寒风中飘荡着几片雪花。   武功城内一片热气腾腾,慕容垂横扫河南地,获牛羊十余万头,也给王猛送了一万牛羊,王猛全部拿出来犒赏将士。   柴火上,烤的焦黄的羊肉呲呲冒着热油,火上架着的陶罐中,肉汤沸腾,香气四溢。   寒冷的冬天里,一口羊肉汤下肚,从内暖到外。   营中不仅有肉,还有从南阳特意运来的米酒,筛上一碗,身上疲劳一扫而空。   大部分人都是膀大腰圆满脸横肉的壮士,如此寒冷的天气里,袒露着上身,露出一身腱子肉和上面的伤疤。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武功城中驻扎的全是从各军挑选而来的精锐。   虽然只有七千人规模,但装备极其精良,劲弩、铁甲、利刃、骨朵、大斧、狼牙棒,重的轻的,远的近的,全都齐全。   且人人皆有三匹驮马或骆驼代步。   一匹背着粮食,一匹驮着军械,还有一匹供士卒骑乘。   要知道他们都是步军,就连战功卓著的前锋军都没有这种待遇。   除了马和装备,还有两万多河东豪强军作他们的辎重兵,正在长安整装待发。   武功城方圆三百里内,都已戒严,斥候与游骑成群结队,只许进不许出,凡是来路不明的骑马之人,不问情由,一概射杀。   将士正大口吃肉大口喝酒时,一支五百人的骑兵顶着寒风从东而来。   核对了口令、军令、虎符之后,直入大营。   正在喝酒吃肉的将士们缓缓放下手中的东西,望着这群不速之客。   为首一人,全身笼罩在披风之中,遮住了半张脸,却散发出一种独有的气势。   这人缓缓扯下斗篷,抖了抖上面雪,露出一张清瘦的脸,颔下长须,内穿儒甲,外面罩着一件豹皮大氅,威严的目光扫过众人,然后无比豪放的端起一陶碗酒,“干了!”   一个动作就拉近了与士卒之间的关系。   “干!”将士们眼神火热的举起陶碗一饮而尽,眼神跟着热切起来。   “吾已奏请陛下,将关中良田分封尔等。”   放下陶碗,来了一句更鼓舞人心的话。   “多谢都督!”将士们大喜。   他们中很多人虽在黑云军编制,却并非正统的黑云军,而是当年在豫州招募的五万精锐。   黑云军在洛阳分封田地,现在也轮到他们。   永嘉之乱,神州陆沉,遍地流民,豫州招募的士卒,籍贯却不一定是豫州之人。   哪里有田地哪里就是家园,哪里能养活他们的家人,哪里就是家乡。   而这位不速之客正是大梁征西将军,假节钺、都督关中诸军事的王猛。   王猛抓起一块羊腿,狠狠咬下一口,“食君之禄,当为国分忧,汉中肉正肥,诸位当宰食之,全军听令,饱食之后,即刻行军,自傥骆道而进,攻取汉中!”   “领命!”将士们大吼一声。   能分到多少田,就看此战能立多少功劳。   这是求之不得的机会。   攻灭氐秦后,梁国一统天下之势渐成,这个时候不卖命,以后就没多少机会了。   所以梁军闻战而喜,进攻欲望求胜之心极为旺盛。   “前有韩信明修栈道暗度成仓,今有都督假意屯田突袭汉中,可流传后世矣!”薛强一身盔甲,腰悬长剑,比王猛更像一个将领。   “桓温自以北方大旱,无力进攻,遂北连姚苌、苻方,南面挑衅于樊城、合肥,却不知吾亦图谋他久矣!”王猛哈哈一笑。   若非这场大旱,王猛早在一年前就趁热打铁攻打汉中了。   屯田修渠全都是假,突袭汉中才是真。   大雨之后,关中缺水问题解决。   两淮丰收,凉州源源不绝运抵关中,让王猛有了攻打汉中的底气。   在潼关谋划了大半年,为的就是今日出兵。   “出其不意,攻其不备,苻方绝不会想到都督会在此时出兵,汉中必不为备,苻方将亡也!”   “还是不可掉以轻心,此战本该由吾亲自领兵,然则身体略有不适,只能托付威明。”王猛避开将士们的目光,轻轻咳嗽两声。   要谋划如此隐秘的一场突袭,处处都要想到,各种细枝末节不能错漏,极耗费心力。   王猛又是个闲不住的人,大事小事都要过他的眼,军务政务都要经他的手,自然劳累。   薛强道:“都督何出此言?此等大功求之不得,只是都督须多多保重身体,国家大事来日方长,不必事必躬亲。”   “不碍事,天气严寒,从长安策马而来,受了些寒而已。”   “不过此次出兵,没有禀明朝廷……只怕惹人非议……”薛强提醒道。   “做大事还怕有人非议么?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陛下授我假节钺之权,正是让我见机行事,不可拘于常理,威明但去无妨,朝中真有人参奏,吾一力担之!”   王猛一向就是这个性子,自作主张的事不是这一回,但都是处于公心,为了大梁社稷。   与李跃早已形成了默契。   “都督……真非常人也!”薛强叹服。   “有非常之君,方有非常之臣,陛下既然敢用我这味猛药,我等自当奋勇向前,瞻前顾后者,一事无成!”王猛笑道,脑海中却莫名的想起了桓温。   桓温不缺才干和实力,然则总在关键时候错失良机……   “哈哈……”薛强也跟着笑了起来。   一个多时辰后,武功城中七千精锐顶着风雪浩浩荡荡向巍峨的秦岭进发…… 第六百三十九章 双璧   武功离雍城不远。   所以王猛的动静很快就被慕容垂打探到。   若说天下还有几人能入慕容垂的眼,王猛绝对名列前茅。   慕容垂一身不败,唯独在王猛手上结结实实栽了两次,一次在巨鹿,十几万大军被王猛三万人马挡住,一次在上党,王猛气势如虹,慕容垂避而不战。   “明修栈道暗度成仓?王景略之才……远在吾上。”慕容垂一半是敬佩王猛的兵略,另一半则是敬佩他的胆略。   敢打敢冲,敢做敢为。   对比之下,慕容垂大半辈子都是夹着尾巴做人,当年在燕国受慕容儁忌惮,到了梁国,也不敢太张扬,生怕吸引别人的目光。   不过现在,慕容垂感觉压在头顶上的大山没了。   皇帝以公主下嫁慕容令,两边成了儿女亲家,等于将慕容垂纳入大梁的核心权力圈中。   从古至今,联姻都是稳固两边关系的重要举措。   慕容垂悬着的心才真正落地。   定亲之后,慕容垂的心态也发生了变化,以前总有一种寄人篱下的感觉,如今才感觉自己是华夏的一份子,被大梁真正接受。   “苻方、梁成、周楚之辈,岂是王都督之敌?汉中不日可取之!”高弼一直忠心耿耿的跟在慕容垂左右。   慕容垂思索一番后道:“今苻洛已灭,北国行将一统,关中不臣者,唯姚苌一人尔,吾欲进讨陇右,斩杀姚苌,何如?”   关中旱灾解除,渭水逐渐充盈,水源已经不是问题。   横扫河南地后,军中留下不少牲畜,已经不缺粮食,麾下八千黑云军,摇身一变,全都成了骑兵。   而且进入陇右的咽喉要道街亭也掌握在手中。   天时地利人和全都有了。   慕容垂建功立业之心随之高涨,四十岁的年纪,正是一个男人最鼎盛的时代。   “虽说有陛下青睐,不过还是应该谨慎一些,将军麾下八千黑云精锐,击败姚苌不难,却难以攻陷陇右,属下建议先上书洛阳,联合苻雅,东西夹击,方是稳妥之道。”高弼拱手道。   野战,黑云军有绝对优势,不过姚苌肯定不会在野外决战。   而且陇右不比河套,当年邓艾督镇于此,建了不少坞堡,城池坚固,关键姚苌还得到了陇右羌夏豪强的支持。   上一次能杀入陇右,完全是攻其不备。   吃一堑长一智,姚苌也做了很多准备。   慕容垂道:“兵贵神速,夜长梦多,奏表一来一去,消息泄露,不如一面起兵,一面向苻雅求援,一面上表朝廷,三管齐下!”   上表朝廷,再等朝廷通过,然后传令凉州,这么一套弄下来,至少需要三个月。   凉州境内多羌,苻雅只要调兵,肯定会泄露消息,也就达不到奇兵的效果。   换做以前,慕容垂肯定不敢如此。   另一方面,慕容垂也有跟王猛暗中较量一二的意思,你取汉中,那我就攻占陇右。   “苻雅深通兵略,姚苌为其大患,定会出兵,只恐朝中有人非议。”高弼还是有些担心。   “哈哈哈,拿下陇右就没人非议了,若是没拿下,我甘愿受罚。”慕容垂抖擞精神,仿佛整个人都年轻了十岁,回到当初金戈铁马的日子。   如果要罚,王猛也逃不了。   所以归根结底还是要看能不能成功。   大将镇守边地,事事都要向朝廷请示,这仗就不用打了。   “将军……雄风不减当年。”高弼摇头苦笑。   “事不宜迟,召集将士,留五百人守城,其他人随吾建功立业!”   梁国最顶尖的两位大将一前一后,果断出兵……   洛阳到长安修建有官道和驿站,迁都洛阳后,关中的消息只需七八天便可送达洛阳。   若是六百里加急,则三四天就能送达。   迁都洛阳强化了对关中的控制。   不过王猛、慕容垂一前一后,擅自攻打汉中、陇右之事,还是引起了不小的震动。   朝堂上立即争论不休,大部分人都在斥责王猛胆大妄为。   “若各地将帅皆如此行事,只怕他日刀兵四起,自相攻伐,此取祸之道也!”户部侍郎刘猗气愤道。   辛粲也跟着插了一嘴,“昔年曹爽攻汉中,十万大军毙于半途,颜面尽失,曹魏震动,如今……关中旱灾方消,王都督一意孤行,此风绝不可涨,此例绝不可开。”   非但曹爽伐蜀失败,他爹曹真也失败了。   不过朝臣们攻击都是王猛,反而忽视了慕容垂。   李跃扫了一眼殿中诸人,常炜一言不发,闭目养神,崔宏有些心不在焉。   严格来说,王猛出兵其实并没有多大问题,都督关中诸军事,还假节钺,有了临机决断之权,只是他这种一声不吭提刀就干的作风,让朝堂实在难受。   攻打汉中不是小事,前锋薛强率七千精锐、两万豪强部曲,后军还有魏山的一万黑云军……   万一进展不顺,梁国在关中的实力将遭受重创。   不过李跃相信王猛和慕容垂的眼光,艺高人胆大,战机稍纵即逝,他敢在此时出兵,必然有十成的把握。   若能攻陷汉中、陇右,为朝廷省了一大半的力气,还能震慑桓温。   就像历史上的李靖一样,出兵漠北,此时唐廷已经派出鸿胪卿唐俭、将军安修仁等抚慰颉利,李靖认为这是大好时机,突厥必放松戒备,遂毅然出兵,终大破突厥。   魏晋以来设置都督,其实就是给边关大将临机决断之权。   再说王猛裤子都脱了,难道要下诏让他退兵?   当然,这种事只能默许,绝不能鼓励,刘猗、辛粲也没说错,王猛、慕容垂这么玩可以,其他人就未必有这个能力。   “兵已经出了,不可收回,且观后效。”李跃直接定下基调。   朝廷不能给前线拖后腿。   打完了再一起算账,打赢了一切都好说,败了,就不好说了。   朝廷上众人面面相觑,不过似乎也只能这么办。   “哼,无论胜败,王猛难辞其咎!”辛粲一把年纪了,却来掺和这事。   李跃扫了一眼崔宏,迁都洛阳带来另外一个意想不到的效果,中原士族开始有联合的趋势,荥阳郑氏、陈郡陈氏、颍川辛氏、韩氏勾搭在一起,开始对抗河北的崔、卢、刘、高、申等士族。   不过现在只是刚刚冒出一个苗头。 第六百四十章 王佐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打压了一批,又会有新的一批士族豪强茁壮成长。   这种事情永远无法避免,当初退役的有功将士,回到地方,摇身一变,就成了豪强,然后子嗣在尚武堂深造,出来为官为将,继续强化他们的家族,然后几代人经营,逐渐成为士族……   而这些新式豪强对大梁忠心耿耿,又没有作奸犯科,赋税徭役老老实实,一分不少,李跃总不能对他们动手吧?   不过好在士族豪强之间大多不对付。   就像河北士族与中原士族一样,内斗是人的天性。   当然,大梁的士族豪强没强盛到魏晋那种地步,毕竟这几年才刚刚安定下来,李跃又在上面虎视眈眈,御史台、鸿胪司、校事司三位一体,检举地方不法。   没几个人敢兼并土地。   不过长期看,还是要为他们找到另外一条利益途径。   不能让土地成为唯一的财富。   世上之事,无论是治国还是治军,根本问题都在利益二字。   一场大雪之后,春回大地。   当初为躲避旱灾的百姓陆陆续续回返,提前休整田地,准备即将到来的春耕。   王猛和慕容垂都是局部战争,不影响关东的休养生息。   王猛的军粮来自河东屯田,慕容垂的军粮来自劫掠河南地。   只要不向朝廷伸手要粮,问题就都不大。   不过春天来临之后,北面代国骑兵频繁南下,渗透幽州,践踏田地,焚烧屋舍,劫掠百姓。   李跃秋天派骑兵北上,焚烧操场,拓跋什翼健以其人之道还施彼身,破坏梁国的春耕。   好在幽州豪强也不是善茬,聚坞而守,贼军多则避而不战,贼军少,则一窝蜂的围上去砍成肉泥。   有些睚眦必报之人还带着几十乡党,翻过燕山,反向劫掠,随便弄几头牛羊回来,不算赔本,若能抢几个奴隶就算大赚一笔。   幽、赵、代诸州的官府大加支持鼓励,拿出兵库里面的皮甲、弓箭、环首刀等物租借给他们,只需来年以牛羊或者奴隶偿还即可。   价格公道,童叟无欺,吸引了不少亡命之徒。   南面的桓温也不消停,几次大军兵临合肥城下,围上几日,扔几颗石头,射几箭,又退了回去。   还攻陷了几座边境小城,不过始终不敢北上,深入北境。   桓温北伐弄得像做贼一样,李跃哭笑不得。   申斥吧,江东已经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出兵吧,眼下形势不允许。   所以只能看王猛在汉中打的怎么样。   李跃尽最大可能在后方为他们撑着,不让战事受后方掣肘。   “陛下,陇西消息,慕容垂自街亭横插陇右,姚苌坚壁清野,苻雅召集集结凉州豪强,出兵四万,渡过黄河,陇西辛氏、牛氏响应,举狄道、襄武归降!”卢青一路小跑而来。   “辛氏?”李跃脑海中立即浮现辛粲的猥琐模样……   颍川辛氏是从陇西辛氏迁徙而来,冉魏时,陇西大儒辛谧劝冉闵归顺东晋,绝食而死,可见华夏正统在这些边地士族心目中的地位。   任何事都有两面性,士族豪强也不全是坏处。   永嘉之乱,没有这些士族豪强,只怕北方晋人的下场更凄惨,凶残如石虎也要拉拢士族豪强。   姚苌成也豪强败也豪强,一人面对慕容垂和苻雅两员名将,内部还有这些豪强响应,这场大战应该没多少悬念。   “汉中有何消息?”李跃不担心陇右,自从苻雅归附后,陇右的命运就决定了。   姚苌再狡诈,在雍、凉二州的地缘挤压下,也无能为力。   地缘决定命运。   “应该在回来的路上,王都督虽然没有出兵,但薛刺史亦是王佐之才,汉中苻方、梁成、强德之流绝不是对手。”卢青拱手道。   “你忘了汉中还有朱序、周楚二将。”   朱序还是有些本事的,是江东少有的大将,只可惜家世不硬,始终是个杂号将军,不受江东朝廷重用。   “南下大军中亦有魏山将军和苏权、赵贺等将,我军之精锐,远胜敌军。”卢青对王猛和黑云军有极大的自信。   李跃笑了一声。   两天后,汉中的战报果然送来,薛强不愧是王猛的故友,从傥骆道快速进军,汉中诸军完全没料到梁军会在此时进攻,疏于防备。   梁军一战攻陷兴势城,马不停蹄的南下赤坂,直扑乐城。   薛强身先士卒,提刀力战在前,亲自攀城,众军士气大振,奋勇向前,赶在梁成、朱序、周楚三路人马支援到来前,攻下乐城,斩杀强德,让梁军在汉中有了落脚地。   面对梁成、朱序、周楚诸军的反扑,薛强死守城池十一日,终于等到后面的河东豪强部曲,以及魏山的一万黑云精锐。   汉中自此一分为二,褒水之东为梁军占领,褒水之西晋军固守。   薛强没有急着决战,而是拔掉后方残存的晋军,巩固占领城池,建立粮道,休整全军,等待下一次的大战。   “薛强果然王佐之才!”李跃大为赞赏。   能跟王猛结为挚友之人,才能不容小觑,否则王猛也不会让薛强领兵出战。   “既然占领乐城,那么汉中指日可下!”常炜捻须而笑。   王猛、慕容垂没动用朝廷一粒粮食,就取得了重大进展,这比李跃以前动不动几万人马南征北战要轻松的多。   攻打汉中最难的是进入汉中。   如今梁军已经有了落脚点,仅凭一个汉中如何能对抗整个关东的碾压?   以前蜀国能凭汉中抵挡曹魏,是因为后方有一个稳定而富庶的蜀中。   但现在汉中背后什么都没有,成汉国主李势在蜀中之残暴荒淫,耗尽了蜀中的元气,桓温灭蜀之后,又牵走了大量百姓。   也就说汉中孤立无援,东面的上庸、西城二郡处在徐成的攻击之下。   刚想到上庸,就有奏表传来。   李跃打开一看,还真是时来天地皆同力。   薛强、魏山击退汉中诸军,牢牢站稳脚跟后,上庸、西城二郡一看大势已去,当即向徐成和薛强投降。   如此一来,南阳的粮草不用从关中绕几千里送入汉中,可以直接从汉水北上,一路送抵乐城。   只能说这年头还是聪明人多。   不过这也是常态,战略重地被拿下后,周围势力一般会选择投降。   而且梁国也是华夏正统王朝,没必要你死我活。   文学馆修的《晋书》流传天下,以及鸿胪吏们的日夜宣传,已经让世人知道司马家是个什么玩意儿…… 第六百四十一章 尔虞   “大司马,苻雅、慕容垂夹击陇右,豪强里应外合,陇西、天水二郡已失,姚苌困守南安,请求大司马出兵,策应一二!”袁宏向桓温读着刚刚从西北传来的消息。   这消息送来一趟不容易,需要细作潜伏,千辛万苦穿过汉中和上庸三郡,然后从襄阳送到东关。   耗时两个多月,所以现在姚苌还在不在都是一个问题。   郗超思索一番后道:“南安为羌人老巢,邓艾为南安太守时,修建大量坞堡,梁军兵力不过四五万左右,短期内难以攻陷,是以姚苌应当还有一战之力!”   邓艾非但是灭蜀大将,还是治国之奇才,如今两淮连同中原的运河体系就是出自他手,任南岸太守期间,修建大量坞堡,至永嘉之乱时,为西北晋人留了一条生路。   不过时势易移,这些坞堡如今成为抵抗梁军的要塞。   “陇右距江淮万里之遥,如何策应他?如今乐城丢失,汉中去了半璧,我尚且自顾不暇。”桓温一脸郁闷之色。   摆在他面前的问题的确很严峻。   出兵救援汉中,需要绕行蜀中,才能将荆襄的援军、粮草、军械投入其中。   这对江东而言简直是一场噩梦。   这么耗下去,江东也会被拖垮。   但如果不救援,汉中必失,姚苌就会面临三面围攻之中,关键南面的蜀中也保不住。   蜀中丢了,荆襄就处于梁国的半包围之中。   “王猛、薛强……当年与大司马也算是故人……”郗超一脸古怪神色。   王猛北伐关中,王猛与薛强联手来投,却看穿桓温别无克复神州之志,只惦记江东一亩三分地,借北伐行僭越之事。   两人转头就走。   桓温还下令不得拦阻,给他们备了马车……   时过境迁,二人一出手,就让桓温陷入两难之中。   “咳……当年看走了眼……一时不明。”桓温脸上的郁闷加重几分,还多了一丝尴尬。   其实当年并未看走眼,曾对王猛有过“江东无卿比”的评语,将要退兵时,桓温还邀请王猛一同返回江东,只是王猛和薛强没看上眼桓温。   “大司马胸襟豁达,有古名士之风,即便知道日后为敌,也会放走二人。”郗超对桓温的性格了如指掌。   新亭之会,鸿门宴都备上了,刀斧手都埋伏了,只要一声令下,就可以杀了谢安、王坦之,断建康朝廷的两根庭柱,桓温还是不忍心……   可以说天下发展到如今形势,江东如此局面,以及桓温不上不下的境地,都是桓温性格使然。   “嗯,知我者,嘉宾也!”被人一吹捧,桓温和颜悦色起来。   “如今薛强占据乐城,已经打通与关中的联系,却迟迟不攻南郑,是想以汉中消耗江东实力,汉中已成鸡肋,不如令朱序、周楚防守剑阁,拱卫蜀中,使荆襄无西顾之危,再出使代,南北牵制,江东可保无虞也。”   出兵救援汉中肯定不可能,正中王猛、薛强的诡计。   不过要舍弃汉中,桓温有些不甘心,思索一阵后,“李跃不是以为吾不敢北伐么?今日当大张旗鼓,围攻合肥!”   “大司马不可,合肥坚固,久攻不下,自伤士气。”郗超极力劝谏。   “嘉宾大可放心,吾率大军北上,围而不攻,若洛阳大军来援,我等退兵便是,梁国旱灾方解,国中正虚,如此可窥梁国实力。”   桓温当然知道合肥难打,所以只是做做样子,给梁国看,也给江东看。   这几年已经被梁国打造成铁壁,驻扎五千黑云精锐,北面寿春还有八千黑云骁骑,加上淮河两岸的镇军,足有三万之众。   此次出兵,一是报复其迁都洛阳之举,二是向江东展示强硬,以北伐拉拢人心,其三,也算是“响应”了姚苌。   梁国还未从大旱中恢复,西面同时出兵陇右和汉中,如果再出兵江淮,则是三线作战,可以虚耗梁国国力。   而且细作传回的消息,草原上拓跋什翼健横扫北海后,实力大涨,不断南下侵扰幽并。   桓温出兵围攻合肥,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若只是围而不攻倒也无妨,属下有一计,可一石三鸟。”郗超眼珠一转。   “哦?嘉宾快快说来。”桓温一脸期待。   “大司马都督中外诸军事,广陵北府军亦在调遣之中,如今既然要北伐,可下令让北府军为先锋,一者,可试探北府军实力,二者,若是真攻下合肥,则大功仍在大司马。”   郗超一步百计,独步江东,这些为桓温出谋划策,居功厥伟。   如果桓温全听郗超,也不至于弄到如今不上不下的局面。   几次关键性的献策,桓温都没有采纳,以至于错失良机。   “妙哉!”桓温大喜。   北府军攻城不利,损耗的是江东朝廷和谢家的实力,对桓温没有任何影响,还可以借战败拿捏谢家,逼其就范。   若是拿下了,桓温作为北伐的号召者,肯定是首功。   这大半年来,桓温几次三番挑衅,梁国无动于衷,助长了江东的气焰。   如今梁国实力未恢复,又在攻伐关中,此时不出兵,难道还要等梁国恢复元气,一统北国之后吗?   而且北伐也不是桓温一人的心思。   晋朝还在,梁国就把《晋书》给弄出来了,分明是提前给江东送终。   送终也就罢了,关键书里面将司马家贬的一文不值,士族门阀同流合污。   王谢荀陈殷庾褚等江东大族有一个算一个,大书特书曾经干过的龌龊事,将八王之乱、永嘉之祸全都推在他们身上……   当年桓温北伐洛阳时,见中原残破,万里丘墟,曾言:“遂使神州陆沈,百年丘墟,王夷甫诸人不得不任其责!”   王夷甫便是曾经跪在石勒胯下乞活的琅琊大名士王衍。   不过桓温心中这么想,嘴上却不能说。   所以,晋室对梁国的不满日益加剧,如今争的已经不仅仅是正统。   如果梁国统一天下,那么司马氏和衣冠南渡的士族们,将永远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遗臭万年。   江东士族还是要些脸面的…… 第六百四十二章 我诈   很快,建康朝廷就收到了桓温请求北伐的奏表。   与其说是奏表,还不如说是军令。   这这道奏表比江东朝廷的诏令还管用,可以直接通行于晋国大片区域。   桓温上表,当然只是通知朝廷一声。   皇帝司马丕在御榻上打着哈欠,喜好修习断谷饵药以求长生,但长生没求到,反而服用丹药过多,把身体弄垮了,二十岁左右的年纪,却是一副病怏怏的样子。   不过朝堂上也没谁睁眼瞧他一眼,本来就是各方势力推举上来的皇帝,贤明与昏庸都无所谓,反正没什么实权。   “桓温这是借北伐之名,消耗北府军!”司马昱眉间聚成一个“川”字。   江东内部的明争暗斗从未停歇。   既要与桓温斗,又要压制蠢蠢欲动的江东本土豪强,压力不可谓不大。   “哼,他桓温还没当皇帝,凭什么随叫随到?合肥坚如铁石,岂是那么容易攻破的?当年孙权六攻合肥不下,空耗国力,即便攻破合肥,后面还有寿春、彭城!”   王坦之话刚说出口,忽然感觉此言有些不敬,这是在朝堂上,皇帝还在上面坐着。   但包括皇帝在内,所有人都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北府军若有三长两短,以后谁还能制衡桓温?”王彪之向御榻上的皇帝司马丕拱手,但身体却朝着司马昱。   司马丕又打了一个哈欠,斜靠在凭几上,闭着眼睛打盹。   “梁国国力未复,又用兵关右,此之谓穷兵黩武也,北伐势在必行,不可与大势相抗。”   还是谢安明白事理,桓温官居大司马,都督中外诸军事,调兵遣将本来就是他职责范围之内的事。   如果朝廷推辞阻挠,然而立于不利境地,受人诟病,将更多的人推到桓温麾下。   “难道就这么断送了北府军?”司马昱脸上皱纹挤在一起。   北府军是谢家的,也是司马家的。   合肥若是能打,桓温早就扑上去了,哪还轮得到他们?   谢安慢吞吞道:“北伐,未必就一定要攻打合肥,我亲至东关,当面向大司马陈述利害,北伐成功,大有益于朝廷,亦有益于大司马。”   王彪之、王坦之眼神一亮,司马昱脸上的皱纹也舒展开来,能坐在此间者,没人是酒囊饭袋,很快就明白了谢安的用意。   “当”的一声,司马丕从凭几上歪了下来,冠冕脱落在地,也不捡起,直接躺下睡着了,发出一阵轻轻的鼾声。   几人对望一眼,神色依旧平静……   陇右。   姚苌当然还有一战之力,事实上,这是他主动收缩兵力,将羌人集中在南安和安定二郡。   南安坞堡成群,居渭水上游,俯视整个陇右。安定有萧关之固,扼守关中进出凉州之咽喉。都是战略要地。   虽说丢了陇西、天水,但也减缓了梁军攻势。   “秦凉二州皆大旱,梁军野无所掠,军无所食,数月之后自会退去,诸位不必担忧。”姚苌经历过大风大浪,眼下不过是小场面。   “我军有七万之众,何惧苻雅、慕容垂区区四五万人马?”姚益生大为不满。   其他几个羌酋也跟着嚷嚷起来。   狄伯支拱手道:“梁军缺粮,我军粮食亦不多。”   姚苌回到陇右,振臂一呼,远近羌人皆来依附,有近十万户,都指望着跟着姚苌吃肉喝汤。   姚苌斜长的眸子斜了狄伯支一眼,嘴角卷起一抹笑意,“缺粮自有缺粮的办法,无需多虑,收好城池坞堡,待梁军粮草不支,可乘势掩杀之。”   这年头对很多势力而言,粮食从来都不是问题。   羌人们自己带了各种牲畜,牲畜吃完,还有其他办法。   几人互相看了一眼,都心照不宣,也没大惊小怪,能跟着姚苌走到今日的,无一不是忠心耿耿之人。   “禀报殿下,苻雅送来劝降书!”亲卫在外间喊道。   “无论如何,我等也不会投降梁国,成为僮仆和奴隶!”狄伯支一脸坚决之色。   “绝不投降,血战到底!”羌人们在西北虽然穷了一点,但西北风喝多了,骨头却硬了起来。   姚苌哈哈一笑,“且看苻雅何意。”   打开劝降书,洋洋洒洒千余言,从天下大势谈到华夏正统,总结起来就是一条,你姚苌已经身陷绝境,与其玉石俱焚,还不如归顺大梁,让羌人融入华夏,姚家也可延续香火。   姚苌拿着劝降书,负手走出城楼,望着西南山川间若隐若现的坞堡。   梁军正是被挡在这些坞堡外面。   梁国不同于氐秦,苻坚为人宽仁,却志大才疏,对内疏于管理,姚苌能有今日,是苻坚给了他机会。   投降梁国,就别想再统领羌部了,以后只能在洛阳当个富家翁。   这让姚苌如何能甘心?   姚家几代人苦心孤诣的返回关右,没到最后一步,姚苌绝不肯投降。   “传令,本王愿意归附大梁!”   “将军!”   “秦王!”   羌酋们大为不满,一场硬仗都没打,就要投降了?   “姚苌,莫要忘记汝父汝兄之志!”有人干脆直呼其名,提着刀发疯一般砍向木柱,木屑纷飞。   其他羌人受其情绪感染,望向姚苌的眼神渐渐轻蔑起来。   不过姚苌脸上神色很平静,望着众人,轻笑一声,“兵者,诡道也!”   然后缓步走到那个直呼其名的羌酋面前,满头白发,六十上下的年纪,与姚弋仲有些交情,性格也跟姚弋仲有诸多相似之处。   当年姚弋仲动不动数落石虎之非,刚直不阿。   “家父家兄之志,苌一日不敢忘,然则——”   “锵”的一声,腰间长剑猛然拔出,化作一道寒光,从此人脖颈间一掠而过,还未反应过来,人头已经落地。   周围羌酋惊讶的后退几步,惊讶的望着姚苌,眼神中充满了警惕和畏惧。   “然则,胆敢再有不敬本王者,皆如此人!”   姚苌自号“万年秦王”,但没几个羌酋把他当回事,动辄直呼其名。   如今大敌压境,羌人们不愿为奴,走投无路,正是立规矩的最好机会,不然谁都敢质疑他,任何军令都推行不下去。   “尔等当引以为戒。”姚苌一弹长剑,抖落上面的几点血珠,和颜悦色之下,众人不敢仰视…… 第六百四十三章 鼠辈   李跃没想到桓温真敢北伐。   这次弄出的声势极大,除了他的三万精锐,还召集了广陵的北府军,以及江东各大士族的部曲,浩浩荡荡八万大军,号称十五万,围攻合肥。   梁国的注意力集中在西面和北面,江东这个时候闹起来,不得不说桓温挑的时机很好。   看准了梁国处于暂时的虚弱之中。   当然,李跃也不是不能出兵,只是府库中刚刚有了些积蓄,春耕还在继续,现在出兵就要耽误农时。   几万大军南下,后面还需要几万的青壮民夫运送辎重。   一个青壮就是一户人家的主要劳动力。   关键西面战事也陷入了暂时的僵局之中。   姚苌坚壁清野,固守南安的坞堡和城池。   慕容垂的八千精锐肯定不能这么消耗在一座座坞堡上,苻雅正在打造攻城器械。   汉中,薛强攻陷乐城,占据一半汉中,又打通了汉水流域,使得中原的人力物资能源源不绝输送进去。   王猛和薛强遂提出以汉中消耗江东之策,攻汉中为虚,吸引江东救援为真。   不过桓温并没有上当,在江淮开辟了新战场。   天下大势到了如今的地步,活下来的,都不是简单人物,连拓跋什翼健都变得聪明起来,不跟梁国主力决战,凭借骑兵的优势,到处袭扰、劫掠。   “臣依旧认为桓温是在虚张声势,绝不会攻打合肥!”崔宏拱手道。   “虽是虚张声势,但朝廷没有动静,桓温便会化虚为实,久守必失。”常炜反驳道。   崔宏寸步不让,“合肥坚固,后方有寿春为凭,可保无虞。”   李跃道:“桓温自然不会下血本攻合肥,但不要忘了,此次广陵的北府军也参战了。”   这支人马是由北方流民组成,不同于江东诸军,战力强大。   谢安提拔了不少流民中的豪杰勇者为将。   战略上可以蔑视敌人,但战术上一定要重视。   万一北府军不顾一切,猛攻下邳、彭城、寿春这些重镇,说不定还真替江东打开了局面。   历史上一统北国的苻坚,八十万大军就是败在几万北府军手上。   仿佛为了印证李跃的话一般,卢青进来禀报:“陛下,晋北中郎将谢玄率一万三千北府军出淮阴,北上攻打东海郡,连破曲阳、海西、厚丘、祝其、朐县、兰陵等城兵锋甚锐!”   淮河下游,有洪泽湖、射阳湖,水网密布,北方大军一般不会从此地而下。   广陵遂成为江东屏障,便于江东水军进出。   所以梁国的淮南并不是整个淮水之南,而是洪泽湖以西的广大区域。   “哦,只是攻打东海郡?”李跃反而觉得无所谓。   东海郡本来就是边地,地广人稀,驻扎了少数镇军屯垦,百姓都迁到青州或者淮州。   北府军打出这种战绩也没什么,连东海郡的治所郯城都没拿下。   不怕敌人出手,就怕敌人将刀藏着。   拿下这几座淮水下游的城池,他们也守不住。   李跃原以为北府军会突击下邳、庐江、安丰、寿春等重镇,没想到对面只是攻打一个无关痛痒的东海郡……   说实话,就算东海郡给他们,也影响不了大局。   “给他们机会都不中用,虎头蛇尾,江东鼠辈,不足为虑也!”李跃哈哈一笑,从北府军的出兵方向,就能揣测江东那群人的心思。   那帮人就这么点志气,都不愿啃硬骨头。   不过这也是江东的一贯尿性。   桓温舍不得他的荆襄精锐消耗在合肥,谢安肯定也不愿辛辛苦苦创立的北府军折在寿春、下邳、庐江等重镇上。   北伐大义之下,充满了各种苟且和龌龊,以及算计。   只是可惜了北府军,成了守户之犬。   所以历史上,尽管取得了淝水大胜,江东还是窝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上,继续内斗……   “江东士族,借以北伐之事行一己之私而已!”身为北方士族之首的崔家,崔宏自然看不上江东那群人。   崔家从汉代就开始崛起。   琅琊王氏在司马昭时代才开始后来居上,陈郡谢氏更不值一提。   如果不是出了个谢安,谁记得谢家之人?   不过这也是士族豪强的强大之处,总会出现那么几个惊才绝艳的人物光大门楣。   “合肥无忧,传令,桓伊率许昌三万镇军大张旗鼓,号称二十万,多备船只,来回往返于颍水之上,威慑桓温!”   是不会号称?张张嘴的事。   桓温号称十五万大军,李跃号称二十万,压桓温一头,看谁能吓到谁。   合肥作为悬在江东头顶上的一柄利剑,储备了大量粮草物资,铜墙铁壁,城内全是士卒,没有百姓,邓遐建造了三道城墙,防的就是今日。   北面还有梁啸的几千黑云骁骑,随时南下支援。   常炜道:“不过东海郡毕竟是大梁土地,北府军占据此地,北可攻青州,南可攻下邳彭城,贻害甚大。”   “放心,桓温、谢安闹一阵,得了面子,自会退去,他们当年连汉中、蜀中都不要,岂会看上区区一东海郡?”李跃笑道。   桓温出兵合肥,说明放弃了汉中。   王猛、薛强的战略意图难以实现。   不过梁国也没吃亏,拿下汉中,巩固关中,整个陇右也就落入掌心。   果然,不到半个月,汉中就传来消息,晋军朱序、周楚二军退守剑阁,苻方、梁成鼓掌难鸣,在薛强和魏山的进逼下,放弃了南郑,一同南下……   陇右传回的消息有些不妙,姚苌假意投降,率一万精锐猛攻苻雅。   陇上羌人各率人马前来相助。   苻雅虽然没有中计,结营固守,但麾下凉州豪强疏于防范,姚苌一往无前,姚氏兄弟齐心协力,大破凉州联军,凉州豪强部曲被斩三千余众。   苻雅率部后退至榆中休整。   朝中立即就有人弹劾苻雅,说苻雅辜负朝廷信任,养寇自重,只为割据凉州。   李跃听听也就算了,苻雅要割据自立,当初就不会主动归附大梁。   凉州本来就是他的,虽然归附,但依旧维持了相当大的独立性。   盯着战报来回看了几次,豪强军被斩三千余众,苻雅的八千人马却全身而退,一揣摩,心中就有数了。   苻雅也算打了一辈子的仗,能文能武,姚苌这么低级的诈降岂会看不出来?   就算他看不出来,慕容垂不是吃素的。   所以很大可能是在借姚苌之手,清除凉州豪强。   同时也在以凉州豪强消耗姚苌。   这些豪强不全是华夏,还有很多匈奴、鲜卑、卢水胡等等,都指望着能浑水摸鱼一把。   如果苻雅没有归附大梁,借大梁的势,只怕现在的凉州早就乱起来了。   晋军从汉中撤退之后,姚苌已经是瓮中之鳖,覆灭已是定局。   陇右最大的问题不是姚苌有多厉害,而是羌人想要建国,所以才有了姚苌的一呼百应。 第六百四十四章 西东   苻雅败了一阵后,锐气尽失,豪强们一哄而散,凭苻雅的几千人加上慕容垂的几千人,根本不可能攻陷南安一层层的坞堡。   苻雅退回凉州,慕容垂却留在天水,继续压制姚苌。   二人一前一后上表请罪。   李跃看着奏表苦笑,果然不是谁都能如王猛一般潇洒自如。   这说明王猛是这时代超一流的人物,慕容垂、苻雅都差了一些。   战争一向如此,有赢就有输。   不过从事实上看,损失并不大,对朝廷的影响微乎其微,还间接削弱了凉州的豪强势力。   顺手还收复渭水上游的天水和陇西二郡,以此为立足点,不断挤压羌人们的生存空间。   姚苌虽然击退了苻雅,但十余万户羌众挤在南安、安定二郡,西北风都不够喝。   李跃下诏升慕容垂为秦州刺史,都督陇右诸军事,薛强改任梁州刺史。   王猛继续督镇关中。   苻雅兵败,下诏斥责,以儆效尤。   这么一来一回,转眼就到了六月,今年河北雨水充沛,大地生机勃发,一场丰收近在眼前。   王猛在关中也是大力屯垦,招抚远近诸族百姓,劝课农桑,关中总算有了几分人样。   不过人口一时半会儿难以恢复。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关中病根并不是这场大旱,而是长期的战乱导致人口凋零。   王猛遂上表请求迁徙中原百姓填充三辅,“三辅安,则秦凉汉中皆在掌握之中,三年之内,臣必使关中复为天府之国。”   不过现在关东也缺人,两年大旱,百姓都迁入黄河下游淮水两岸,回来的不到四成。   加上李跃迁都,昔日人满为患的邺城顿时空旷起来。   整个梁国目前也就一千五百多万人口,这还是算是这几年的婴儿潮。   八王之乱、五胡乱华,给华夏造成的深重灾难不是短短十几年就能恢复的。   李跃只能回信让王猛尽力为之即可,填充人口需要一步一步的来。   “臣以为不必迁徙百姓填充关中,只加大关中的屯垦,使其变成大梁的粮仓即可,关中遍地胡狄,其恢复生机,贻害不小。”崔宏拱手道。   关中、关东士族的内斗贯穿了整个汉朝。   东西魏更是达到顶峰。   崔宏出身关东顶级士族清河崔氏,自然不愿见到关中士族再度崛起。   虽然关中残破凋零,但关中士族并没有消亡,为躲避战乱,迁徙到陇右和凉州。   “你太小家子气了,大梁若是连一个关中都容纳不了,何以削平四海并吞八荒?”李跃没有这么狭隘。   关东和关中就像华夏的两条手臂,江东和蜀中就是两条腿。   四肢健全,才能勇往直前。   而且现在已经迁都洛阳,就是为了加强对关中的控制力。   此外,关中士族崛起也不是什么坏事,能压一压关东士族。   要知道,汉唐最进取的那一群人几乎都是关中士族,说他们是华夏武脉所在也不为过。   东汉、魏晋倒是偏重关东士族,但他们在历史上的表现实在惨不忍睹,除了内斗,就是篡位,还有一些人跪在胡人胯下乞活……   八王之乱五胡乱华,关东士族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大梁想要更进一步,必须融合关中士族。   “臣之意,乃是眼下不宜迁徙……百姓,当先稳定洛阳京畿之地。”崔宏眼珠子一转,换了口风。   “你说的不错,眼下急不得。”李跃点头。   闲谈了一会儿,卢青进来禀报,“陛下神算,谢玄以粮草不济为由退回广陵。”   这场北伐更像是一场闹剧。   李跃固然没有南下灭晋的实力,江东也没有克复神州的决心。   “桓温退兵没有?”   “仍在围困合肥,南面有流言,邓遐暗中与桓温接触……”   邓遐曾是桓温部下,一起北伐,战功赫赫。   “流言而已,不必当真。”李跃没当一回事。   合肥城中除了当初袁真、邓遐的部曲,还有五千黑云军。   邓遐家眷全在洛阳,要叛变早叛变了。   江东这些年的骚操作太多了,袁真就是活生生的例子,成了江东内斗的牺牲品,邓遐倒戈回去,也没什么好下场。   时代已经不一样了,长期看,大梁必定一统天下。   退一万步,合肥即便失守,对梁国影响不大,北面寿春更为坚固,合肥是悬在江东头顶的一柄利剑,却对梁国影响不大。   谣言止于智者,李跃没当回事。   转眼秋收就到了。   西北的两场局部战争,不费朝廷一粒粮食。   关东虽然偶尔有一两场水灾,但大水来的快去的也快,不像旱灾旷日持久。   今年关东大面积的丰收,河东、南阳、颍川、淮北、青兖等,因为涌入大量人口,不断垦荒,粮食产量增长了四成。   关中虽然没有恢复,但在王猛的治理下,至少不需要从关东调拨粮食过去。   王猛又上表,请求调周牵入关中,专司屯垦之事。   周牵经营辽东已经三四年了,适合耕种的地方都被他恢复了,不适合的地方,如辽泽等,在这时代非人力可以扭转。   辽东已经有崔瑾,李跃便下令召回周牵。   秋收之后,两个女儿的婚期也到了。   鉴于梁国现状,不宜奢侈,一切从简,嫁妆都是后宫织造的布匹、锦缎,连婚衣都是谢道韫亲自裁剪的。   金银珠宝更是没有。   李跃挑了六匹白马送给慕容令和苻绍。   不过洛阳百姓却十分热情,家家户户张灯结彩,仿佛是他们嫁女儿一般。   出嫁当日,洛阳大街上人满为患,欢呼之声如雷贯耳。   “人心就是最高规格的贺礼。”李跃感觉自己治国也没多出色,只是做了一个正常君主该做的,却受到百姓如此拥护。   不过华夏百姓对朝廷的期待原本就不高。   望着身边的几个儿子,都渐渐长大,不禁感叹年华易逝,转眼,自己就步入中年。   “宗室子弟,不可贪图安逸,眼下大梁处处都要用人,你们几个在尚武堂深造多年,父皇亦教诲多年,现在该你们为国家出力。”   老大李仪一脸畏惧之色。   有时候李跃甚至怀疑他不是自己种,文质彬彬的,继承了其母辛氏的文弱,杀只鸡都不敢。   其他几个儿子倒还不错,李攸、李伦、李侁、李傥都文武双全。   其中李傥尤为出色,孔武有力,上了马就如一阵风般,长槊、弓弩、刀剑上手就会,相貌也偏他的母亲拓跋玉树一些。 第六百四十五章 玄甲   “抓阄决定,关中还是辽东,两年后,有了政绩或者军功,父皇给你们封王!”   “谢父皇!”几个儿子跃跃欲试。   李跃让卢青取来纸和笔,五个儿子,写了三个辽东,两个关中,揉成一团,撒在托盘中。   老大李仪第一个抓,但抓起来后立即一张苦瓜脸,不用问就知道是辽东。   “父……父皇……儿身体……一向不佳,不耐辽东苦寒……”李仪哭丧着脸道。   “你不耐苦寒,为何别人能忍受?”   越长大越像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李跃不知不觉就将他与辛粲联想到一起。   李仪不敢争辩,默不作声。   老三李攸也抓了个辽东,不过神色正常许多。   李伦和李侁一人辽东,一人关中。   轮到李傥,却拱手道:“儿臣愿代兄长去辽东从军,征伐高句丽,为大梁开疆拓土!”   李跃奇道:“你不怕辽东苦寒?”   “别人去得,儿臣自然去得。”李傥身板站的笔直。   李跃扫了一眼缩着脖子的李仪,心中一叹,就他这样子,还是算了,以后当个闲散宗室,安安稳稳过一生得了。   而且他的志向在书卷之间,让他去辽东,的确强人所难。   每个皇子都精通杀人放火之道,对梁国而言不是什么好事。   幸亏这么多年的不断努力,老李家的子嗣还是枝繁叶茂,成器的孩子也不少,最近谢道韫肚子也有了动静。   “准了!”李跃摸了摸李傥的后脑勺,身高体壮,深明大义,的确是个好苗子。   “父皇,儿臣请求入关中,聆听王都督教诲。”太子李俭拱手道。   “哦?”李跃略感惊讶。   这孩子倒也聪明,王猛什么人?   这时代的顶尖人物,出将入相,将来肯定左右大梁国势之人。   李侁入关中,拜在王猛麾下,说不定将来会对太子之位造成一定的冲击。   李俭横插一脚,则避免了此事,同时还能加强与王猛之间的关系。   抓阄是李跃临时起意,没有人暗中教唆,他能主动站出来,说明已经看出藏在底下的东西。   不枉李跃每次大朝议小朝议尽量带上他,心中一阵宽慰,“马上就是年底,不宜走动,明年开春吧。”   与王猛加强关系是聪明之举。   “多谢父皇。”李俭学起了大人拱手一礼。   早立太子,就会早定下名分,断了其他人的非分之想。   天下很大,开疆拓土不仅是将士们的事,也是他们的责任。   秋收之后,各种事情都来了。   拓跋什翼健的游骑又在燕山、阴山之北游荡。   姚苌虽然击退了苻雅,但最富庶的天水、陇右二郡被慕容垂占据,生存压力极大,加上大旱的影响,羌人们饿红了眼,四处劫掠,人自相食。   姚苌比苻坚还能忍,咬牙坚持着,入寇凉州。   不过他的末日也即将到来。   李跃下令王猛统帅薛强、魏山、慕容垂、苻雅以及关右豪强部曲,务必在今年彻底解决羌人问题。   姚苌这么吃下去,关右人口只会更少。   明年再休养一年,李跃就要用兵草原,解决拓跋什翼健,不然这人整天整天在阴山之北游荡,百姓无法安生。   当然,最关键的是李跃看中拓跋什翼健百万牲畜,以及几十万的人口。   中土到处都缺人和奴隶。   默默发展,至少需要二三十年的时间,才能恢复西晋太康年间的规模。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如汉武帝一般几十万人扫荡草原,李跃办不到。   但效仿大唐,以精锐突击草原,还是能做到的。   秋收之后,李跃从黑云诸军中抽调精锐,补充到玄甲营中。   玄甲营正式改为玄甲军,一万两千骑兵的编制,装备、战马、待遇皆最高规格。   山阳、荥阳两大铁坊日夜赶工,打造出来的明光甲、长槊、劲弩优先供应他们,环首刀都是百炼精品。   战马全都是双蹬高鞍铁马掌。   没有明光甲,先以其他精甲待之,以待日后补上,很多将领的装备都比不上他们。   李跃望着面前的玄甲铁骑,全身被甲胄覆盖,只露出一双眼睛在外面。   不过为了保证机动力,战马没有披甲,纯作为消耗品。   弄出这一支骑兵,李跃将府库中的钱帛都砸在上面,但也仅仅凑出六千七百三十二骑。   一是装备昂贵,战马难求。   二是对将士的要求实在太高。   训练极其严苛,完全效仿草原人的习俗,在战马上吃喝拉撒,睡觉也要在马上,必要时要能吃生肉,不畏严寒。   黑云军中勇猛的人不少,但能做到这些的却不多。   李跃每天还跟张蚝、刘牢之、诸葛侃、慕容令、苻绍等人商讨战法。   “陛下何必仅限于黑云军中?燕人亦华夏苗裔,不畏苦寒,自幼长于马上,臣愿奔赴辽东,招募合格勇士!”女婿慕容令慷慨道。   另一个女婿苻绍也不甘示弱,“氐族与华夏一脉相通,氐人最耐苦战,臣愿赴关中,招募勇者。”   女婿等于半个儿子。   联姻之后,果然态度都不一样。   李跃思索了一阵,以后大战不局限于中土,需要大量骑兵。   慕容鲜卑和氐人都算是华夏近亲,这么多年主动汉化,完全就是自己人。   武王伐纣,西北羌人云集响应。   汉高祖还定三秦,大山中的賨人出兵相助。   汉武帝军中有不少匈奴人,东汉与羌人大战,西北很多羌人充当马前卒,替大汉征讨其他部落。   三国时期,魏军中有非常多的乌桓人,蜀汉军中有非常多的西南蛮族,吴军中也有很多百越,全都忠心耿耿。   秦汉三国以来,夷族为华夏征战早就是常例,服服帖帖,也忠心耿耿。   就连八王之乱时,司马家的几个王爷也疯狂招募异族征战,不过打着打着,这些异族忽然发现司马家不过如此,干脆自己来……   鲜卑、羌氐融入华夏是历史趋势。   或者说,他们根本就不算异族,燕、秦、代国中都是诸族交融,包括前赵也是如此,刘渊还自称刘邦后人,给刘禅都上了个“孝怀皇帝”……   历史往往就是如此吊诡,安史之乱,真正造反的核心力量其实不是胡人,而是河北人,反而平叛的唐军里充斥了大量异族……   “不必拘泥于鲜卑、羌氐,但凡我华夏之苗裔,匈奴、乌桓、契丹,只要达到要求,皆可招募!”李跃大袖一挥。   想要华夏崛起,就必须笼络住匈奴、鲜卑、羌、氐等华夏外围部族。 第六百四十六章 出击   熬了四个多月,合肥城纹丝不动。   就连寿春的黑云骑兵也退了回去,安安心心过日子去了,对桓温“十五万大军”视而不见。   有时候桓温也想搏一把,不计代价拿下合肥,打出个人样给天下人看看。   不过被冷风一吹,瞬间清醒过来。   拿下合肥也没什么用,后面还有一连串的重镇等着他。   关键迁都洛阳之后,中原人心彻底背弃晋室。   很多豪强将江东使者拒之门外,就连桓温老家谯郡龙亢的父老乡亲都不待见他。   “此番北伐已经攻陷东海郡,可谓大胜,梁国命不该绝,不如到此为止,以图他日?”谢安这几个月一直留在桓温军中。   整日饮酒品茗,谈天说地,日子过得飞快,与桓温关系增进不少。   这还是两人第一次谈论正事。   魏晋清谈之风盛行,士族名流相遇,不谈国事,不言民生,以治理国家、富国强兵为耻,专谈老庄、周易等高雅之事、风流之举。   “退兵?”桓温颇为意动。   “大司马前者劝降邓遐,此人不为所动,合肥无望,久留此地,徒耗钱粮,士民怨声载道。”谢安拱手道。   按照他的意思,谢玄出兵东海被宣传为一场前所未有的大胜,一扫十年来之颓废……   总之,现在退兵大家都能接受。   “合肥被围困多日,内外禁绝,不如强攻一次,或能拿下此城,重创梁军。”郗超则实际的多。   围城三四个月,一石不发,一箭不放,实在有些说不过去。   连晋军都松懈下来。   北伐这么闹下去,必然威信大减。   晋军虽然没有十五万,但结结实实有六七万人马,各种攻城器械齐备。   见桓温又犹豫不决,郗超再劝:“我军久围而不攻,城中必然懈怠,若以数千精锐突袭之,或能一鼓而下!”   “嗯——”桓温意动起来。   不料谢安淡淡道:“拿下合肥,又能如何?如今梁国旱灾已去,十余万黑云精锐在洛阳厉兵秣马,倘若攻陷合肥,黑云军必倾国而来,届时南北大战,又是一场浩劫,敢问大司马,能守出合肥否?”   合肥远离淝水,处在平原之上,不利江东水军,而利梁国步骑。   一想到要跟十几万黑云军在合肥城下大战,桓温脸色就不自然起来。   上一次的惨败,让江东至今都被踩在梁国脚下,再来一次饮马长江,桓温就可以自刎谢罪了。   关键桓温此次“北伐”原本也就做做样子。   “子曰:过犹不及。战端一开,难分难解,今既已小胜,当退也!”桓温真想打,也不会拖到现在。   “大司马……”郗超有气无力的瞥了一眼谢安。   这几个月两人整天相伴,关系好的女人看了都会嫉妒。   化解了郗超一石三鸟之计。   “此事不必再议,传令全军,收拾行装,准备返回江东,他日北国有衅,再来不迟。”熬了这么长时间,桓温也乏了。   “领命。”事已至此,郗超之道多说无益,冲谢安一拱手,“阁下好手段。”   谢安还礼,“嘉宾言重,为苍生社稷而已。”   退兵军令一下,晋军尽皆大喜。   他们中不少荆襄人,背井离乡千里迢迢跑到淮南,几个月熬下来,早就没多少士气,一听到退军命令,早就迫不及待。   因此大营中混乱不堪。   合肥城墙上,邓遐正目睹着一切。   所有人懈怠,唯独他不敢。   “晋军围而不攻,军心涣散,今日动静,当是要退兵,此天赐大功于我等!”邓遐两眼冒光,仿佛野狼看到了猎物。   绝大数名将都是擅于把握时机的高手。   “将军要出击?”副将朱辅道。   “天予不取,反受其咎。难道诸位想一辈子留在合肥不得升迁?”邓遐极有胆略,勇冠三军,当年听闻汉水有恶蛟害人,提剑下水,斩蛟而归。   在合肥呆了这么多年,眼见其他的人飞黄腾达,邓遐也想往上走。   以他的家世在江东自然不可能,做到太守一职就算到头了,但在大梁,却不是什么难以逾越之事。   梁军很多大将、重臣,以前都是草莽出身。   “不愿去者留下守城,愿去者,城中集结,五千黑云精锐足可大破桓温!”邓遐豪气干云。   “愿随将军出战!”周围黑云将闻言大喜,等的就是这种机会。   “将军既有此雅兴,辅安敢落于人后?”朱辅也动心了。   “哈哈,痛快,桓温精通兵法,退兵之日,必定留有断后精锐,今当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立即出兵袭营!”邓遐走下城楼,以剑杵地。   军令传下,士卒自愿前来。   一个多时辰,邓遐面前站着七千多士卒。   有黑云军,有他的部曲,至少三成身披铁甲,剩下之人身上也有一件皮甲,人人一脸期待之色。   袁真之子庐州司马袁瑾劝道:“城外七万大军,叔父只有七千……若事不谐,只怕进退失据。”   “七千精锐足矣,桓温久围不攻,士气已失,人心思归,无心恋战,吾猝然一击,晋军必大乱,此战虽不能擒杀桓温,却能重创晋军,使江东五年之内,不敢北望!”邓遐跨上战马,接过一柄大斧。   战马人立而起,仰天长嘶。   “大丈夫行事,不可畏首畏尾!”邓遐催动战马,一跃向前。   身后士卒盔甲铿锵,杀气腾腾。   合肥城东门忽然打开,城头战鼓犹如雷鸣般惊心动魄,一支梁军步骑杀出,邓遐一马当先,杀入晋军营垒之中。   晋军都在收拾行装,想着与家眷团聚,完全没料到梁军主动出击。   大多数人想着退兵之时,梁军才开始趁势掩杀,现在还没退军,梁军就已经杀来。   即便有人并未松懈,但面对邓遐亲率步骑冲杀,也无能为力,一个晋将带着几十士卒上前拦截,被邓遐一斧劈翻在地,余者皆被骑兵冲散。   “败了、败了!”梁军边杀边喊,焚烧营帐。   白烟滚滚,遮蔽东面大营,惨叫一声声从白烟中传出。   晋军惊恐不安,一片混乱,合肥城头的战鼓越发激昂起来。 第六百四十七章 退   梁军侵攻如火,势如奔雷,邓遐、朱辅等将身先士卒,梁军无不奋勇向前。   晋军东营一片狼藉,士卒四散奔逃,其他大营的晋军见梁军来势凶恶,一时不敢贸然来救,各守营垒,反而将混乱降到最低。   邓遐遥遥望见南面敌营中高高竖起的牙纛,大喊一声:“诸军随吾斩将擎旗!”   大斧一挥,步军甲士转攻南营。   邓遐领精骑在后掠阵。   南营是晋军主营,多为桓温麾下精锐,但围城三四个月,按兵不动,再精锐的士卒骨头也酥了。   心理上还未转变过来。   而敢出来死战的梁军,兵力虽少,却无一不是置生死于度外的勇士。   有心击无心,有备攻无备,高下立判。   桓温既要算计江东朝廷,又要算计梁国,但邓遐与其截然相反,抓住机会就毫不犹豫的出击,让晋军措手不及。   为首十几员身披重甲的黑云将,领着千余大斧力士向前。   其中一员铁塔般的汉子奋力劈开鹿角,身中三矛,血流如注,咬牙狂笑,“鼠辈何不惜命,胆敢与黑云军厮杀?”   不管身上的伤,又是一斧头砍翻一名晋军。   左右晋军士卒再补上两矛,才刺死了这人。   人虽然死了,却给了晋军极大的心理冲击。   他们并不想北伐,也不想玩命,只是被桓温的军令驱使,不得不走向战场。   但江东君臣皆视北伐为儿戏,就连桓温也将这场北伐当成了政治游戏,既不尊重战争,也不尊重这些卖命的晋军士卒。   晋军的战斗热情自然也就消退了。   更何况即便北伐成功了,跟他们也没多少关系,照样是军户,照样是士族们的部曲……   一种莫名的情绪在战场上传荡。   那名铁塔般的梁军甲士倒下后,更多的大斧力士冲了上来。   前阵的晋军双脚不由自主的后移起来,就在此时,一阵箭雨袭来,晋军又倒下数十人。   朱辅在后指挥弩手压制晋军,而他部下,当年也是从江东投奔过来的,冲着晋军喊道:“有倒戈者,大梁赏赐良田两百亩!”   晋军不断后退,手上抵抗的力气越来越小,之所以还没崩溃,完全是桓温个人威望压着。   不过他们这一后退,渐渐引发后军混乱,再也没有人敢站在前面。   不到半个时辰,梁军便在南营打开一个缺口。   后方梁军骑兵换了马,邓遐纵骑冲杀之,锐不可当,所向披靡,于马上大声呼喝,“黑云军冠绝天下,当取桓温首级,杀!”   骑兵奔踏如雷,如风一般掠过战场,冲入缺口,向着敌人最密集的地方冲去。   此时才算真正挫动了晋军的阵脚,士卒自相践踏拥挤,挺矛反抗者寥寥。   一层又一层的尸体倒下,越想后退,越是拥挤成一团,越逃不了。   终于有人跪在地上乞活,引来黑云骁骑的一阵狂笑声。   冲杀之势越发不可阻挡,腥风血雨之下,晋军牙纛越来越近,就在前方三四百步。   牙纛之下,一排身披铁甲的晋军挺着长矛,但他们畏惧的眼神暴露了内心的想法。   梁军来势实在凶猛。   在此之前,他们一直龟缩在城中,无论怎么挑衅,都无动于衷,如今杀出,地动山摇,朝着一个方向猛攻。   晋军空有六七万的兵力,却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一时转动不开。   “事急矣,大司马当力战!”郗超眼看形势不妙,急的满脸冷汗。   算计太多,谋略太多,反而忘记了战争的本质是敢于亮剑、敢于主动出击。   “退?”桓温望着东北面冲来的黑云骁骑,眼神无比迷惘。   上一次合肥大败,桓温几年都没喘过气来。   这一次再败了,桓温可以自刎谢罪了。   就算不自刎,威望、颜面荡然无存,江东士族会群起而攻之,就像当年的庾翼、殷浩一样,北伐失败,人也废了。   “江东可以无合肥,却不可无大司马,如今退走,还能保留实力,召聚溃卒,拱卫长江防线。”谢安比郗超从容多了,脸上没有任何惊慌之色,说话也慢吞吞的。   但正因为慢,每个字都说进周围人心里面去了。   黑云骁骑越来越近,马蹄狂踏,周围晋军将领、士卒目光纷纷转向桓温,仿佛在期待他说出那一个字。   “万不可退,今日一退,大司马将万劫不复,桓氏三族难保!”郗超歇斯底里的吼了起来。   失去权柄,凭他们废立皇帝之事,就休想善终。   桓氏倒了,郗氏也跑不了。   这几年桓温清理了不少人,在江东仇家遍地。   这一声厉喝如雷贯耳,桓温猛省,神色一震,眼神顿时清明过来,持剑在手,站在最前,“梁军不过一击之力,挡住他们,便可反败为胜,敢后退一步者,满门抄斩!”   郗超也拔出剑,站在桓温身边。   身为大司马的桓温都身先士卒了,晋军士气有所回升。   长矛挺的笔直,迎向冲来的骑兵。   周围逃窜的晋军重新集结,或持大盾,或持长刀,阵列越来越厚重。   站在最后面的谢安眼中略带着几分复杂之色。   “伯父勿惊,镇恶来也!”西北面一支骑兵冲来,为首一将正是桓家的万人敌桓石虔。   这支骑兵到来,晋军士气大振,仿佛瞬间找到了魂魄。   “梁贼休得猖狂,朱绰在此!”南面一员年轻骁将领着七八百甲士扑来,挡在桓温面前。   牙纛之下,长矛如林,寒光闪闪。   在重步兵阵列面前,骑兵优势并不大。   邓遐勇冠三军,却不是莽夫,眼见已无机会击杀桓温,只能领着千余骑折转向南,追杀溃卒。   被桓石虔、朱绰、竺瑶等将指挥步骑将梁军赶出南营。   大战逐渐平息,邓遐率众缓缓退回合肥。   桓石虔、朱绰、竺瑶等将三路追击,却见斥候来报寿春援军正在赶来的路上,众人不敢恋战,急忙返回护着桓温向南退走。   晋军真正死在梁军刀下的并不多,大多数都是自相践踏而死,前后伤亡近万,辎重粮草皆被点燃,以阻挡梁军骑兵追击…… 第六百四十八章 迫   此刻的西北,寒风在夹杂着雪籽,寒凉如刀,一场大战迫在眉睫。   休整数月之后,梁军发动第二次围攻。   由王猛亲自挂帅,集结雍凉秦所有力量,力争彻底解决姚苌。   “还有一个半月这一年就过去,陛下给我的限期只剩这一个半月。”王猛望着众将,目光落在慕容垂身上。   “南安坞堡实在坚固,羌人众志成城,旬日之内,难以攻陷。”陇西豪强牛双拱手道。   “我等已经尽力了,还望都督明察。”另一豪强焦虔也过来帮腔。   姚苌返回陇右,正是这些豪强共尊其为盟主。   不过姚苌名头虽大,却并没有割据关中,被慕容垂杀入陇右,声势大跌。   这些豪强转而投奔更为强盛的大梁。   “既然如此,慕容将军何在?”王猛目光抬起。   “末将在。”慕容垂拱手而出。   “就让他们看看我黑云军的实力,三日之内,不惜代价攻下乌鹊堡!”   邓艾极擅地形,南安坞堡皆立于河头山口,易守难攻,尤其以乌鹊堡为最。   上一次苻雅围攻此堡数月无功,被姚苌以逸待劳,一击即破。   王猛将这块最难啃的骨头扔给慕容垂,周围将领眼神中充满了怜悯,当初苻雅几万人都没撼动这座坞堡,慕容垂八千余众岂能成功?   如果慕容垂拿不下乌鹊堡,大战失利的罪责就要落在他身上。   “领命!”慕容垂面无惧色,仿佛不知道正落入王猛的圈套一般。   “牛双三日内,攻陷漳东堡,焦虔三日内攻陷西堡,辛嵩攻武山堡,李俨攻禹王堡……”王猛每点到一个人的名字,那人就全身一震。   看他的架势,没有逐一击破,而是全线出击。   “不管尔等用什么办法,三日之内,攻破坞堡者,吾上表朝廷请功,不克者,皆军法从事!”王猛目光如刀一般扫过众人。   “领命!”豪强们服服帖帖,没一个人敢出言反驳。   待众人退去,薛强才低声道:“逼迫太急,只怕……豪强们倒戈相向。”   西北民风剽悍,没他们不敢干的事。   王猛哈哈一笑,“要叛乱之人迟早会叛乱,如此甚好,吾一网打尽。”   “然则慕容垂新进与陛下联姻,若……攻不下乌鹊堡,难道真要军法从事?”薛强不禁为王猛捏了一把汗。   王猛做什么都如此生猛。   攻打汉中如此,攻打陇右也是如此。   别人这么玩,不是被朝廷拿下,就是自己崩了,而王猛却好端端的,每次还都赢了。   “威明太小看这些豪强了,他们生于斯长于斯,与羌人们千丝万缕,上一次苻雅为何败北?皆因豪强不愿出力而已!”王猛整肃关东,抑制豪强,太了解这些人的想法。   所以问题不是能不能灭了姚苌,而是这些地头蛇们愿不愿意。   “陛下正是看出此理,所以令我等今年勿必剿灭姚苌,不可拖延下去,否则陇右战事旷日持久,此番我督镇诸军,不灭姚苌,我便先灭了他们!”王猛眼中迸出两道杀气。   以他的性格,一向说到做到,而且往往能看到问题的本质。   姚苌起兵,正是这些人支持的。   即便现在,也有人暗中支持姚苌粮食和军械。   所以要灭姚苌,还是要靠这些人来。   “大梁能容景略这剂猛药,无怪能一统天下……”薛强苦笑道。   王猛这搞法不是一般人敢用的。   王猛大笑,“哈哈哈,当今天下,唯有猛药方可起死回生!”   等王猛笑完,薛强才说出心中另一个疑惑,“都督令慕容垂攻打乌鹊堡,莫非想借机除去此人?”   王猛的笑声戛然而止,意味深长道:“慕容垂若是能这么轻易除去,便不会被我如此忌惮,三日之内,此人必破乌鹊堡!”   “知慕容道明者,非王景略也。”薛强摇了摇头。   有时候宿敌更了解彼此。知道慕容垂有多大能力之人,非王猛莫属……   乌鹊堡坐落在半山腰上,只有两条羊肠小道能上去。   山上乱石极多,随便扔下几块就能砸死攻堡之人。   慕容垂骑马缓步走在阵前,马蹄下是抓来的羌人俘虏,“王都督给了我三日期限,但我只给你们一天时间,一天之内攻破此堡,然后杀入南安,擒杀姚苌,夺下首功!”   王猛的心思,慕容垂自然知道。   拿不下这座坞堡,王猛的屠刀肯定肯定会砍下来,慕容垂一向直觉敏锐。   不过他觉得王猛还是小看了他。   一座坞堡而已,苻雅之所以没攻陷此地,是因为他根本就不想下死力。   在慕容垂眼中,天下就没有攻不破的城池和坞堡。   “不愿效死力者,本将绝不勉强,但若是愿意随我杀敌者,今后就是我慕容垂的袍泽、兄弟!”慕容垂下马,一手提盾,一手提刀,竟要亲自攻山。   “愿!”黑云将士也报以最热切的回应。   慕容垂大笑,长刀斜指乌鹊堡,“起兵!”   “嚯”的一声,甲胄铿锵而起。   但走在最前的不是黑云甲士,而是这些俘虏。   抬着长梯,被驱赶向前,一路哭嚎着顺着羊肠小道往上走,其声甚是悲戚,黑云甲士紧随其后。   羌人再顽固、再剽悍也是人,有父母妻儿,有家乡父老。   堡上的守军一直迟迟没有下手,等走了一半路程,才扔下几颗石头,砸死最前面的几个老羌,俘虏们哭声更大。   坞堡上的守军也在哭,任由军官们的皮鞭落下。   即便有人投下石头射出弓箭,也不知飘到哪里去了。   长梯竖起,慕容垂一马当先,身如猿猴,口衔长刀,三两下就爬上了坞堡,长刀纵横,连斩三人。   两员羌将不忿,一左一右前来夹击。   慕容垂万人敌的气势全开,以刀招架住一人,借势以盾撞入另一人怀中,那人当场被撞断肋骨,吐血而死,再回身一刀刺穿另一人的脖颈。   右手一抖,将头颅削了下来,一脚踢入羌卒之中。   周围羌军竟一时不敢上前。   慕容垂十三岁上战场,勇冠三军,历次燕国大战,皆以其为前锋,一辈子都在打仗,什么场面没见过?   见羌人胆寒,不敢上前,慕容垂大盾杵地,横刀而立,伸手去接应后面的甲士,不到片刻,黑云军已经牢牢占据城头。   “杀!”慕容垂举刀,露出一口森然的白牙。 第六百四十九章 平   曾经坚固的坞堡,一日之间,便被攻陷。   慕容垂身披六七创,若不是一向身体强壮,加上身上的盔甲是上品,早就站不起来了。   让随军医者随意包扎一下,又生龙活虎起来。   “将军,这些俘虏如何处置?”部将指着城中的俘虏道。   这些人一直杀到筋疲力尽走投无路,才放下兵器投降。   “我军既要抢占头功,岂能带着这些累赘?传令,皆斩之,以震慑敌胆,除了粮草战马,其他缴获一律弃之!”慕容垂重新披上铁甲。   “领命!”   一场杀戮随之展开。   屠城在这个时代太常见了,当年石虎两万步骑攻打秦陇,也是被坞堡拦阻,陇东、武都、安定、新平、北地、扶风、始平各郡各族豪强起兵响应,石虎没惯着他们,义渠大败前赵军队,追杀刘胤,尸体枕籍千里,前赵太子刘熙、南阳王刘胤及其将军、郡王、公卿、校尉以下三千多人,全数杀害,又坑杀秦陇诸族数万人。   赫赫凶名之下,南安的姚弋仲、略阳的苻洪老老实实投降,各大坞堡里面的十几万户羌氐跟着石虎迁入河北,定居滠头和枋头……   西北这块土地就吃这一套。   慕容垂从辽东而来,自然知道这些法则和规矩。   战争规则便是如此,容不得心慈手软。   如果姚苌挺过了这一关,西北将会变成尸山血海……   一时间乌鹊堡血流如河,尸体堆积如山。   慕容垂眼皮都不颤一下,下令焚烧乌鹊堡,黑烟滚滚,烈焰在寒风中升腾,点燃了山上的枯树草木。   远近二三十里的羌人都能看到。   一股焦臭萦绕全城,慕容垂毫不在意,擦了擦肩甲上的黑灰,望着滚滚黑烟,翻身上马,“今南岸门户已破,当长驱直入,横扫陇上!”   “杀!杀!杀!”   沾了血的黑云军煞气更重几分。   在其他将领手上,多少有所收敛,但在慕容垂手上,黑云军的凶性、煞气完全爆发出来。   黑烟之下,一支步骑气势汹汹的走出坞堡。   “禀将军,狟道城派出万人驰援乌鹊堡!”行不到十里,便有斥候来报。   慕容垂不惊反喜,“此天以大功授吾!”   黑云军气势正盛,敌军这是撞在刀口上了。   击败这支援军,那么狟道城的守军就会更加单薄。   虽然麾下只有五千余人,但野战,慕容垂从没怕过任何人,“全军倍道急进,骑兵先行,不必爱惜马力,步卒在后,突击羌军!”   轰、轰、轰……   寒风之中,黑云军奔踏如雷,如一柄黑色长剑,朝着敌军来的方向挥去……   在王猛的逼迫下,其他坞堡进攻也很顺利,甚至远比慕容垂轻松。   总会在大战关键时候,坞堡中的晋人倒戈相向,从背后砍向羌人。   然后坞堡不明不白就被攻陷了。   很多羌人到死都不明白,这些曾经的袍泽为何会在自己背后捅刀子。   甚至有羌人在关键时候腰身一变,声称自己是华夏,是正统的中原人……   五胡乱华,很多中原人被胡化,转为夷狄。   如今大梁卷土重来,这些人忽然记起自己的祖上也是中原人,被陇右豪强们一挑唆,没有任何犹豫的重新投入华夏正统的怀抱……   禹王堡守将李昭,自称大梁皇帝李跃的远房宗亲,打出天下李氏是一家的旗号,陇西李氏与河东李氏同处一脉,都是老子的后裔,于是名正言顺的投降了梁军……   不是这些人忽然之间开窍了。   而是梁国动真格,派来王猛四路围攻,姚苌内外交困,缺衣少食,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境地,再顽抗下去,就要跟着姚苌一起死。   没人敢拿自己的家族去试一试大梁的刀锋利不利。   就像当年他们在石虎的铁蹄下,毫不犹豫的选择归降一样,能活下去,谁也不想死。   梁国能不能一统天下还犹未可知,但一统北国则是大势。   就连很多羌酋都投降了,声称当年是被姚苌蛊惑胁迫,才起兵作乱,他们一向是中原朝廷的大忠臣。   姚苌本来就不大的地盘迅速缩小。   “景略用兵有若孙吴。”薛强私下场合,多直呼王猛表字。   “姚苌不过一丧家之犬而已,焉能与大梁相抗?今北国皆定,羌人安能独存?”在王猛眼中,姚苌仿佛一只苍蝇而已。   他能坚持到现在,一是陇右豪强的支持,二是持续两年的大旱,让梁国无心西顾。   并不是姚苌真的有多强大,在一个新崛起的中原王朝面前,姚苌这种地方割据势力,必然覆灭。   即便历史上姚苌建立后秦,霸占长安,也没持续多少年,更没有问鼎中原,便迅速衰亡了。   王猛逼迫豪强,等于断了姚苌的根。   他手上的羌人连养活自己都成问题。   “是时候彻底解决南安了,此战还是威明领兵,姚苌瓮中之鳖,麾下皆陇右豪强,一见我大梁旗号,必定开城投降,威明可得首功。”王猛麾下四万梁军养精蓄锐多时,等的就是今日。   “多谢都督提拔。”薛强差不多是王猛一路扶着。   当年王猛落魄时,薛强也毫不在意这位庶族出身的朋友,王猛能隐居华山读书,都是薛强接济。   二人也算不离不弃。   但就在二人商议妥当时,斥候来报:“禀都督,慕容垂一日之内攻破乌鹊堡,尽屠俘虏,长驱直入,一路烧杀,羌人大惧,四散奔逃,姚苌令姚益生率万人出战,为慕容垂斩杀,大军兵临狟道城下,城中惊恐,将狄伯支、庞魏、邓冲等人兵变,杀姚氏全族,开城投降!”   二人对视片刻,眼神中都充满了不可思议。   王猛想过乌鹊堡挡不住慕容垂,但没想到他这么快就攻破了,还杀到狟道城下,取了首功。   狄、庞、邓皆是陇右豪强,殷契母曰狄,南安庞氏出过猛将庞德,邓姓不必多言,邓艾、邓羌皆出自这一支。   乌鹊堡被攻破,陇上门户已失,姚苌败亡是必然。   “哈哈哈,不愧是慕容垂,还是小看他了!”王猛大笑。   薛强也是生性豁达之人,释然道:“人算不如天算,此乃天使慕容垂建功,好在大梁彻底一统北国,北方百姓不必再受刀兵之苦。” 第六百五十章 封赏   “淮南大捷?陇右大捷?”李跃不可思议的看着捷报。   桓温北伐,又一头栽进阴沟里,竟然被邓遐七千人马击溃,伤亡过万,俘虏五千余众,缴获粮草十七万石,军械辎重堆积如山,各种牲畜三千多头……   若不是桓温撤退时,放了一把火,缴获之物更多。   桓温年纪越大,水平越是下降,“十五万大军”没拿下合肥就算了,还被邓遐瞅准机会,狠狠捅了一刀……   也不知道他回去之后,怎么见“江东父老”。   不过桓温擅长内斗,前两次北伐失败,那么大的损失,还不是没事人一样?   此次战败,也就折损些粮草辎重而已,主力还是保住了。   江东士族应该不会轻举妄动。   西面,王猛一上去就立竿见影,利用关右豪强,轻松攻破坞堡,慕容垂长驱直入,剿灭姚苌,整个北国皆为梁土。   前后七万余户羌人投降,被王猛迁到关中,成为僮民,耕种土地。   随后,王猛令魏山率一万黑云精锐,提着刀挨家挨户,客客气气邀请陇右豪强们迁徙。   大族迁入洛阳,一部分小族继续留在当地。   总体上,大家还是一团和气,毕竟王猛当年整肃关中抑制豪强的名声还在。   这两场大战也预示着梁国的军力到达一个巅峰。   慕容垂此次大胜含金量极大。   邓遐也通过此次击败桓温,一跃成为梁国的将星,与慕容垂、苻雅、徐成、高云并列。   不费府库多少钱粮,获得如此战果,常炜喜笑颜开,“恭喜陛下,北国一统,天下不臣者,唯江东尔!”   “同喜!”饶是李跃这么多年的涵养,心中仍是一阵激动。   近十七年的征伐,终于平定北方。   “大梁一统北国,当改元以应天时。”崔宏拱手道。   “不仅要改元,爵位也要提一提。”   这么多人立下大功,也是时候奖赏他们。   西晋有开国八公,如今一统北国,郡公肯定是要封的。   此言一出,周围人眼神都热切起来,郡公不仅是荣华富贵,也是荣誉,更是大梁对他们的肯定。   李跃取来纸笔,一边思索一边落笔。   毫无疑问,王猛功居第一,封清河郡公。   其次常炜,坐镇后方,向前线输送粮草军械,组织民夫,没有他,大战根本打不起来,封巨鹿郡公。   周牵功劳其实不在王猛、常炜之下,没他十几年如一日的开垦屯耕,不知要饿死多少人,封扶风郡公。   还有崔瑾,相对于王猛、慕容恪这一档的人来说差了些,虽然各方面都不突出,但胜在一个稳字,他坐镇哪里,哪里就稳如泰山,封北海郡公。   这四人封开国郡公没有任何异议。   再往下就是魏山、薛强、徐成、高云、慕容垂、邓遐、梁啸、鹿勃早,皆封开国县公。   然后是秦彪、糜进、张蚝、曹堪、吕光、刘牢之等,皆封开国郡侯。   崔宏、刘应、卢青、李渎、段罴、苏权、朱辅、诸葛侃等封开国县侯。   梁国爵位在魏晋五等爵基础上略作改进。   亲王、郡王、国公、郡公、县公、郡侯、县侯、侯、伯、子、男、乡亭侯、关内侯。   除了亲王,其他都是虚封。   国公、郡公、县公为一品,县侯、伯、子、男为二品,乡侯四品,亭侯五品,关内名号侯六品,关外侯七品。   其他有功之人则由尚书台确定名额,御史台审核,最后交由李跃加盖玉玺。   天下还未一统,自然不能封到顶。   年号一事李跃不太在意,让尚书台商量着来就行。   年号取得再响亮,也没什么卵用,关键看国家治理的如何,西晋取了个好听的永嘉,却是开启了华夏历史上最黑暗的时代……   爵位定了,还有官员将领的升迁。   关东根基稳固,豪强们服服帖帖,问题不大。   关中十室九空,也没多少问题。   有问题的是秦凉二州,诸族盘踞,豪强林立,还有佛门尾大不掉。   很多太守、县令、将领,就是当地的士族豪强。   另外一大问题便是苻雅,麾下三万氐军,雄踞凉州,也是一股不可小觑的力量。   如果没处理好,地方会留下隐患。   如今大梁处在巅峰,他们自然不敢妄动,但一旦关东震荡、朝局不稳,或者天灾人祸,各种矛盾又会浮出水面。   东汉魏晋以来,关右那一片就没安稳过。   “调慕容垂为凉州刺史,苻雅为并州刺史,薛强为秦州刺史,改梁州为汉州,高云为汉州刺史。”   慕容氏的根基在辽东,李跃调慕容垂去凉州。   薛强根基在河东,李跃弄到陇右去。   苻雅根基在略阳武都一片,李跃弄到并州去。   不是不信任他们,而是避免形成地方势力。   这一代自然不会背叛大梁,但下一代两代的事,谁也说不准。   “凉州的三万氐军,陛下万不可疏忽。”常炜提醒道。   有时候上面的人不愿造反,但下面的人会推着他往前。   苻雅手上三万人马大部分是当年氐秦的精锐,跟着苻雅南征北战,扫平仇池、凉州,有相当强的战斗力。   崔宏眼珠子一转,就有了主意,“此事易矣,氐人与华夏亲善,擅长耕种,可升其为黑云军,然后徐徐封田于邺中、兖州、江淮,以分其势,待其适应,然后裁汰老弱,则氐人无声无息融于华夏。”   “可!”李跃肯定不允许一支有族群意识的军队存在。   要分化他们,唯有利益。   凉州有慕容垂的八千黑云军在,应该能镇住场面。   慕容垂杀伐果断,正是对付凉州豪强的最佳人选。   “臣建议还是徐徐图之,先探一探苻雅的心意,贸然行事,容易生出祸端,凉州已经归入大凉,何必急于一时?”   还是常炜处事老成、圆润一些。   李跃和崔宏都有些操之过急。   这摆明是要夺苻雅的权,弄不好就是一场刀兵之灾。   当然,以如今梁国的势力,也不怕一个凉州,但内部问题,不用刀子解决最好。   “那就先给苻雅通通风,探一探的心意。”李跃的长处之一便是听人劝。   否则一个人的精力和智力,岂能治理好这么大的国家? 第六百五十一章 年号   李跃原本还想加封左右大将军,不过除了王猛,其他人的功绩还是差了一些。   历史上唐朝册封的左右大将军,大部分都有灭国之功。   现在就给他们封大将军,以后收复西域,踏平漠北,剿灭高句丽,平定江东就不太好封了。   封无可封,本身就是一件危险的事。   诸事已定,也到了年底。   李俭开年之后便要跟着王猛督镇关中,这一去,至少半年或者或者更久,李跃这几天身边都带着他。   “东汉魏晋三朝,皆亡在士族豪强手上,治理国家,实际上就是如何压制地方上的士族豪强,避免他们兼并土地圈禁人口,士族豪强一旦崛起,就会左右朝廷,你看江东便是如此,皇帝被王谢桓几家捏在手里,随意废立。”   李俭聚精会神的听着,过完年,就又长了一岁。   几个儿子中,李跃对他投入的心思最大。   “但凡事皆有两面,永嘉之乱后,正是这些士族豪强的存在,延续了华夏的香火,不至于泯灭在胡人屠刀之下,士族豪强中亦有为国为民之人,身为君主,当知晓权衡利弊。”   “敢问父皇,如何权衡?”李俭问道。   李跃一时也不知道如何解释,有些东西是要靠领悟或者经历过才知道。   “你看长江水清,大河水浊,长江在流,大河也在流。长江之水灌溉了两岸数州之田地,大河之水也灌溉了数州两岸之田地,不能因水清而偏用,也不能因水浊而偏废,士族豪强亦是如此,一旦有泛滥趋势,便要治理,不能让他们成为灾患。”   李跃想起后世经典台词,略加修改,直接拿出来用。   “儿臣明白了,士族豪强可以用,但不能让他们泛滥成灾。”   “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   想要彻底断绝士族豪强根本不可能。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旧的去了,新的又会长出来,或者换个名字,换个方式。   “去了关中,多看多学多想多问,少指手画脚,影响王都督。”   “父皇多虑了,儿臣岂敢?”李俭性子还算稳重。   “陛下,尚书台议定的年号出来了。”卢青捧着红帖而来。   李跃点点头,却并没有多少打开的兴趣,端起茶杯啜一口。   倒是李俭接过,打开,“洪兴,好年号!”   “噗——”李跃进嘴的一口茶全都喷出去了。   第一个年号叫洪武,第二个叫正兴,尚书台的人一合计,去掉武和正,来了一个洪兴……   “父皇?”李俭一脸疑惑。   李跃挥挥手,“没事,没事。”   “这年号是常令君与六部官员一起商定的,洪者,洚水、蓬勃之意,旱灾方息,正需洚水,意在大梁蓬勃兴盛……”卢青解释道。   “原来是常令君取的,难怪意义如此深远。”李俭拱手道。   李跃心中一阵膈应,这年号弄得大梁就像堂口一样。   不过转念一想,似乎并无多大区别,这天下不就是一刀一斧砍出来的吗?李跃也不是什么矫情的人,一个年号而已。   真不喜欢,过几年再改便是,没必要因为这种事拂了常炜面子。   皇帝任何一个小动作,都会被下面的人无限放大,有心人会看成某种信号。   “洪兴就洪兴,罢了。”李跃甩甩手。   蓬勃兴盛,倒也切合时势,而且朗朗上口……   新的一年在大雪中缓缓而来,祭拜天地之后,正式改元洪兴,大赦天下,减免雍秦凉汉四州赋税一年。   正月一过,李跃令窦封率三千黑云军护送李俭入关中。   随行的还有伴读苻丕、孟广。   崔言思哭哭啼啼,舍不得她的儿子走远,反而是李俭安慰起她来,“儿臣去跟王都督学些本事,长则一年,短则半年,母后不必担忧。”   李跃拉着崔言思,“好了,不是什么坏事,他是太子,将来是要担当重任的。”   女人总是这么感性,明知道这是好事,临分别时,还是依依不舍。   崔言擦了擦泪水,一起送李俭向西而去……   新年一开春,拓跋什翼健的骑兵又来了,无孔不入,劫掠并、代、幽等州,李跃不胜其烦。   派骑兵过去,这厮一溜烟没影了。   骑兵一退,他又卷土重来,虽没造成实质性的伤害,边地百姓纷纷逃散,田地荒芜。   朝堂上,有人建议修复长城,将拓跋什翼健挡在燕山、阴山以北。   直接被李跃否决了。   长城毁坏多年,重修不易,需要大量人力、物力、财力。   有这些钱财,李跃还不如发动一场大战。   不过,慕容令、苻丕去了辽东、关右半年,终于回返。   慕容令招募了两千一百多鲜卑勇士,苻丕招募了一千六百余氐人勇者。   实话实说,这年头中原人身体素质远远强于其他族群。   道理很简单,耕种产出的粮食,肯定多于游牧,谁吃的多,谁身体就壮一些。   虽然中原日子过得不怎么样,但草原只能更差,寻常牧民每日食物也就各种牲畜的奶制品而已,其他的则靠渔猎补充,饥一顿饱一顿,遇上天灾人祸,饿死一大片……   而这几年李跃放开山泽,鼓励百姓渔猎采摘,蓄养家畜家禽,虽然仍旧贫苦,但至少能吃上饭了。   虽说二人招募来的人身体普遍瘦弱,但马上功夫却是一流。   “这些人全是臣精挑细选而来,身高体健反而加重了战马负担,不利远程奔袭!”慕容令解释道。   李跃这才恍然大悟,太壮实的人披上盔甲,带上武器,战马也受不了。   苻绍拱手道:“臣除了招募勇者,还在河西寻到一百匹种马,极为健壮,适合骑兵。”   汉朝便有“凉州大马横行天下”之语。   汉武帝为了汗血宝马,不惜远征葱岭之西的大宛。   “好!”李跃大喜,果然还是“一家人”肯卖力。   如今河套、河西、漠南皆在手中,有大片的优良草场,随便一块儿,养几万匹战马不难。   由此可见,草原也是大梁的核心利益所在。   修建长城,费力不讨好,生生将草原从华夏剥离出去。   最好的防守永远是进攻。   再说长城也未必能挡住草原部落南下。 第六百五十二章 募军   不过二人带回的人与原有的人凑在一起,也才九千余众,玄甲军还不到一万人。   李跃本着宁缺毋滥的原则,也只能先凑合着用。   兵不贵多而贵精。   九千多装备精良的骑兵够用了,霍去病、李靖、苏定方出兵草原,也就这个规模。   李陵五千荆襄步卒就杀的匈奴人鬼哭狼嚎。   到时候再搭配一些黑云骁骑,够用了。   别看拓跋什翼健动不动就号称几十万骑,真正能打的有几人?   慕容垂八千人就击破了姚苌的几万羌军。   邓遐七千人大破桓温“十五万大军”……   一场大战,能战之军,其实也就一两万人。   就像梁国的黑云精锐一样,虽然有十几万之众,但每次出击,也就五万的规模,还不一定全都投入战争之中。   天下能挡住九千骑兵冲击的,能有几人?   李跃检视新招募之人,果然如慕容令、苻绍而言,弓马娴熟,还非常知晓战马性情,一匹生马在他们手上没几下就熟络了。   “鹿车伏契,你会什么?”慕容令拉来一人道。   在李跃面前,这人畏畏缩缩,长相跟他的名字一样怪。   汉言也说不利索,“小、小人、会根据野兽足迹寻、寻找水源……”   不过李跃眼前一亮,这是人才啊。   “木都彦,你会什么?”慕容令又拉来一人。   “小、人早年跟随大人为货郎,通晓诸部习俗、言语……”   李跃眼神一亮,知道慕容令为什么会一去半年,原来是去挖宝了。   “这些人里面有兽医、有知晓草原地形的匈奴人,还有猎户!”慕容令毕竟年轻,一脸得意的向李跃邀功。   “哈哈,他日扫灭代国,汝为第一功。”   成了翁婿后,两人关系突飞猛进。   民间常言女婿半个儿,果然不假。   “臣有不情之请,还望陛下应允。”慕容令完全没了以前的拘谨。   “但说无妨。”李跃心情不错,玄甲军以华夏劲卒为核心战力,鲜卑、匈奴为向导、兽医,这支骑兵杀上草原,不知是何种场面。   征伐草原最大的问题不是打不过,而是找不到人。   草原非常大,从南到北,从辽东到西域之西,疆域其实远在中土之上。   以李跃对地缘的认知程度,谁控制了草原,谁就掌控了天下。   这个天下不是东方的一亩三分地,而是真正的天之下!   “他日出征代国,臣请为先锋,必封狼居胥,燕然勒石!”慕容令拱手道。   “儿、儿臣亦愿为先锋!”苻绍也跟着拱手。   “哈哈哈,想成为我大梁的霍去病?其志可嘉,准了!”李跃在慕容令身上看到了几分慕容恪的影子,英姿勃发,锐不可当。   苻绍差了一些,但也是中上之资,弓马娴熟。   “招募回来的勇士,其他的先放一放,把他们的名字都改为华夏姓氏。”李跃实在受不了这些乱七八糟拗口至极的名字。   军中登记也麻烦。   慕容、独孤、呼延、宇文这些姓氏还可以接受。   但什么车啊鹿的,实在上不了台面,也记不住。   想要融合他们,姓名就是第一步。   “父皇放心,儿臣亲自督办!”受苻绍影响,慕容令也改了口。   “你二人去尚武堂挑些子弟协助你们,务必要让他们吃好喝好住好,朕绝不亏待为大梁征战的将士。”   “领命!”   二人风风火火而去。   虽说有了慕容令和苻绍,但还需几员宿将猛将坐镇。   张蚝杀性太大,寻常人压不住他。   李跃退而求其次,将吕光、刘牢之、诸葛侃、高衡等年轻一辈的猛将调入其中,组成大梁最锋利的一把长矛。   越是年轻便越是有冲劲儿,以及建功立业的渴望。   训练上,李跃完全不用担心,玄甲军中有很多黑云老卒,尸山血海里面滚出来的。   只要这些匈奴人、乌桓人、鲜卑人、氐人适应黑云军的节奏即可。   另一个问题则是装备。   明光甲的产量始终上不来,即便有初步的流水线,一套明光甲也需要很长时间的打磨缝合。   不过新招募的骑兵不少人穿不惯这个,几十斤重的东西,他们瘦弱的身板扛不住,只喜欢穿皮甲,方便他们骑射。   李跃听之任之,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凡事都有个适应的过程。   反正真正依靠的是那六千黑云精锐。   但这样一来,就削弱了玄甲军的战力。   拓跋什翼健在漠北发了一笔横财,实力壮大后,草原诸部纷纷来投,实力壮大不少,几十万骑肯定没有,但七八万人马肯定有,爆发一下,凑出十万人马也不是不可能。   战术上要重视敌人。   军事上永远不能寄希望于以少胜多,这是弱者思维,而应该是以强凌弱。   李跃心目中的玄甲军的数量当在一万二到一万五之间,不能太多,太多后勤补给是个大麻烦,但也不能太少,太少无法重创敌军。   “汉招募六郡良家子为军,大梁勇者极多,陛下何不募集幽、并、雍良家子?”常炜拱手道。   所谓良家子,即有一定家财、身家清白、精通骑射的少年郎。   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   良家子身体条件好,能文能武,知荣辱,明大义,是最好的兵源。   用善骑射、杀首虏多的飞将军李广,为人沈勇有大略通晓四夷事的赵充国,少以良家子善骑射为羽林、投石拔距绝于等伦的甘延寿等,都是良家子出身。   无独有偶,历史上的苻坚南征时,也下令招募过三万余骑的良家子。   向民间征召良家子,等于给了他们一个出人头地的机会。   这些人在地方上也浪费了。   黑云军需要源源不断的新鲜血液流入,不能变成某些人祖传三代的私器。   李跃道:“可,此事交由兵部,以黑云军的名义募集各州良家子三千人。”   汉朝最顶峰时有民户一千二百万,但羽林军中良家子不过三千左右。   苻坚的三万良家子,大多是强征平民家的少年郎。   李跃要招募的是愿意守家卫国有军人精神的勇者。   这些人才是华夏几千年真正的贵族,汉唐的底蕴其实就是他们,每当民族危亡,或是国家需要时,他们总会挺身而出。 第六百五十三章 乱   洛阳已经春回大地,凉州依旧还是寒风阵阵。   姚苌被剿灭后,凉州处于一种非常诡异的状态。   士族对梁国既期待,又有些抗拒,期待是因为大梁对关西士族还是比较重视的,通过薛强、裴慬表达了善意,朝廷也特意对关西士族开了恩科,吸收其中精英进入庙堂。   抗拒则是因为王猛大刀阔斧,实在让他们有些畏惧。   毕竟迁徙到凉州已经两三代人,已经落地生根,不愿再折腾。   不过凉州最后的动向,还是要取决于苻雅。   苻雅若是想拒绝朝廷的任命,有很多办法,只要不公然起兵造反,或者登基称帝,在关中恢复元气以前,短期内梁国顾不上凉州。   很多部族、地方豪强暗中劝苻雅明奉梁国,暗谋割据。   还拿出当年前凉张氏三败石虎之战来说事,梁国虽强,但一时半会儿还打不到凉州来,不必这么着急的归降。   “这分明是要削将军之兵权,若无兵权,岂不是任人拿捏?不如上表卢水胡作乱,不宜轻动。”毛盛愤愤不平。   “凉州是我们打下来的,为何要拱手让出?”   “我等征战十几年,父子兄弟皆在军中,如今朝廷张口就让我等分别,天下焉有此理乎?”   将领们也极不情愿。   归附梁国,不等于要将所有东西都让出去。   绝大数人只是想依仗梁国之势,渡过内外交困的难关,然后割据河西,尊奉梁国,听调不听宣,继续在凉州做土皇帝,逍遥快活。   “只要殿下点头,沙门、鲜卑、匈奴、羌胡皆愿助一臂之力!”毛盛眼中冒着幽光。   沙门提供钱粮,诸部提供兵员,加上手上的三万人马,完全可以固守凉州,将梁军挡在黄河以东。   苻雅十分平静的扫了一眼众人,“决定凉州去向的是士族豪强,他们没点头,沙门与这些夷狄有何用?且,尔等以为能偏安几时?王猛何许人也?慕容垂何许人也?你们谁若是觉得能斗得过他们,某将兵权让与他。”   “这……”毛盛当场语塞。   再狂妄的人也不敢说能对付的了王猛、慕容垂,何况关中还有薛强、魏山等其他人马。   当初苻洛、姚苌比他们狂多了,转眼就身首异处。   而且士族豪强的态度暧昧不明,真造反了,黑云军一到,这些人屁股一撅,脑袋一拱,率先头投降,反而弄得苻雅里外不是人。   苻雅太清楚这些士族豪强的做派。   “朝廷已将儿郎们提为黑云军,分田分宅,都能有个好归宿,何必再负隅顽抗?没有朝廷支持,你们以为凭这三万人马就能在凉州立足?沙门靠不住,诸胡靠不住,士族豪强更靠不住,如今主动归降朝廷,尔等皆能谋个好出身,某言尽于此,愿从者留下,不从者可去!”   苻雅依旧神色平静的望着众人。   连他都这种态度,即便其他人心有不甘,也没这个本事。   部将梁熙道:“只怕我等愿降,凉州诸胡不愿,沙门、诸胡自相勾结,凉州必定大乱。”   梁熙也是略阳氐酋,与梁平老、梁成同宗,不过他对梁国并无多少敌意,两国相争,各为其主,死在战场上,怨不得别人。   豪强最主要的需求是生存和延续,归降梁国,能延续家族。   苻雅道:“要叛之人迟早会叛,如今慕容垂率八千精锐在赶来的路上,王都督随时驰援河西,没有士族豪强的支持,这些人成不了气候,还能为尔等再添些功劳,为进身之资。”   凉州早就形如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苻雅拒绝沙门和诸胡的拉拢,选择朝廷,各种势力的叛乱就是必然。   沙门可以选择苻雅,也可以选择其他人,河西诸胡,多信奉沙门。   梁国灭佛,沙门大为惊惧,是凉州最不愿归顺大梁的势力。   只要他们在其中串联,各种势力就能联手。   不过问题迟早要解决。   苻雅已经拖了两个多月,无论如何都要给朝廷一个答复,奏表早已递给征西将军府,王猛回信让他不必顾及,该怎么做就怎么做。   有王猛的兜底,苻雅才会如此淡定。   “愿归顺朝廷!”众人一看我我看你,最终还是同意了。   一是因为苻雅的威信,二是朝廷的封赏还不错,上上下下都照顾到了,其三则是慕容垂、王猛在后虎视眈眈……   “那就放出消息,再召索、贾、张、阴、郭、皇甫等家前来议事。”苻雅挥挥手,一脸疲惫之色。   事实上,即便没有朝廷的诏令,苻雅也准备上表请辞,过几年安乐日子。   要在这乱世的夹缝中求存不容易。   “唯!”诸将拱手,算是达成了一致。   消息一传开,姑臧百姓都松了一口气,士族豪强们也松了一口气。   不过几家欢喜几家愁。   凉州各种势力庞杂,胡夏交融,不愿臣服大梁的大有人在。   就在苻雅宣布彻底归顺朝廷时,地方上的叛乱不出意外的还是爆发了。   西平太守康宁杀湟河太守强禧,聚众两万,自称匈奴王,与更西边的吐谷浑结盟。   秃发思复鞬召集河西鲜卑诸部,自称大单于,起兵四万,向西攻略敦煌。   卢水胡沮渠罗仇也跟着起兵,自称晋凉州牧、大将军,号召凉州士族豪强一同反抗梁国。   酒泉太守王穆拥立张氏后人,欲恢复前凉。   除了这些大势力,还有不少小部落,互相攻杀吞并。   承平多年的凉州,顿时大乱起来,所有矛盾全都爆发出来。   其中实力最强的秃发思复鞬还向代国求援。   秃发本就是拓跋的谐音,东汉末,鲜卑索头部首领拓跋诘汾病逝,长子拓跋匹孤与嫡子拓跋力微争位,拓跋匹孤不敌,率族人出走,流窜河西另建部落,改姓秃发。   晋朝立国之初,在秦凉起兵造反,前后九年,让司马炎寝食难安的秃发树机能,便是其祖。   河西鲜卑人极多,秃发思复鞬举起大旗,凉州诸部多响应之,声势颇大。   而草原上,拓跋什翼健也迫不及待的加入这场乱战之中。   凉州人口钱粮也是他觊觎的对象。   不过虽然乱成一锅粥,凉州的几大士族的态度有些暧昧,既没有响应胡人的叛乱,也没有支持苻雅…… 第六百五十四章 好战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消息六百里加急传到洛阳,李跃并未惊讶。   这年头有点人马就敢称王称霸,凉州远离中原,诸胡混杂,不乏野心勃勃想要浑水摸鱼之人,没人起兵造反,反而是一件怪事。   秃发、沮渠在历史上都是造反专业户。   “何以当初姚苌起兵时候,这些人按兵不动?”卢青好奇道。   崔宏与他关系不错,两家世代联姻,还是表亲,解释道:“当然是有人在其中串通,不然一夕之间,岂会几股势力同时爆发?”   私底下穿针引线的势力,早就不是什么秘密。   李跃抑制沙门,夺了他们的产业、田地、钱财,连铜像都不准建造,还扶持道门,已然成了河西僧人嘴中的“佛敌”。   动了别人的利益,别人当然誓死抵抗。   “几大士族没有参与其中,这些人不足挂齿。”李跃巴不得他们都跳出来,给自己动手的机会。   李跃要的是完全实际控制的凉州,而不是名义上的归附。   所以迟早会跟这些势力碰撞。   长痛不如短痛,干脆全部爆发,然后一次推平。   就像曹魏时期一样,凉州也是屡屡叛乱,最后魏武帝干脆派出名将曹真,发动河西大战,一战击破河西诸胡,斩首五万馀级,获生口十万,羊一百一十一万口,牛八万。   斩杀五万、俘虏十万后,河西从此老老实实,还顺带的震慑了西域,鄯善、龟兹、于阗王各遣使进贡,曹魏统治伸进西域之中。   想要归化这些夷狄之前,一定要让他们见见血。   而王猛的奏表也是这个意思。   “夷狄畏威而不怀德,诸胡顽劣,降而复叛,叛而复降,无丝毫信义,当杀伐果决,镇之以威,河西方能无事也……”   放眼天下,也只有他敢这么弄。   “然则,代国亦卷入其中,只怕此战不小。”崔宏拱手道。   “哦?拓跋什翼健也来了?”李跃双眼一亮。   在草原上想要歼灭代国主力难度太大,拓跋什翼健见到黑云军掉头就走。   如今他卷入河西之乱中,反而是重创他的好机会。   逮到一次不容易。   “拓跋什翼健派拓跋孤率两万骑来援。”崔宏翻出一份情报道。   “可惜不是拓跋什翼健亲至。”李跃略感惋惜。   如今梁国正处于巅峰之中,府库中的粮草足以支撑这一场大战。   而且此战也不是白白投入,曹真能弄到一百二十万头牛羊,王猛慕容垂只要弄回二三十万头牲畜,就能覆盖成本,四十万头以上,就是大赚。   这年头凉州不是后世处处沙漠,而是水草丰美之地。   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   霍去病在凉州建造的山丹马场,是这世界最大最优良的牧场,历史上几十年后的北魏扫平“五凉”之后,扩大马场规模,十数年,在凉州养马二百多万,骆驼一百万峰,牛羊无数。   这便是实控凉州的意义所在。   河西肥羊不仅是这些羌胡部落,还有肥的冒油的沙门,不要低估他们的敛财能力,富可敌国都是轻的,对外遏制商道,对内盘剥信众,几十年如一日,他们没钱谁有钱?   这时代不叫信佛,也不叫礼佛,而是奉佛。   这些只是经济上的利益,还有战略上的利益。   从汉朝反击匈奴就能看出河西走廊的重要性,拿下此地,能压制漠北,沟通西域。   相反,如果此地被拓跋什翼健或者其他势力掌握,关中永无宁日,甚至可惜从北、西两面夹击中土。   战略意义不可谓不大。   “诸胡之所以如此猖獗,是因为没亲身试试大梁之兵锋,天下太平是打出来的,而不是妥协出来的,此战当毕其功于一役,传令,玄甲军、黑云骁骑全部调入关中,听王景略调遣!”   李跃心意已决,洪兴这个年号还真没取错,天下之事,皆在刀兵之间尔!   从古至今,只有刀兵能撑起一个文明的脊梁,别的都是虚的假的。   没见过哪个文明富足,还能一直在历史长河中屹立不倒的。   如今正是大梁刀兵最强盛的时候,不出去攻战掠夺扩张,难道还要马放南山不成?   李跃没兴趣学诸葛武侯七擒七纵,更不想像东汉一样,投入巨大人力物力,被河西羌胡牵扯住手脚,所以这一刀不仅要快,还要狠!   刀子解决问题,效率最高,也最彻底。   “唯。”众人拱手。   而这一次常炜没有阻拦,朝中皆赞同出兵,向西域、羌胡、凉州士族豪强展示大梁的战力。   要得到关右豪强的人,先征服他们的心。   有些战争,必须打,现在不打,以后会更难,付出的代价更多。   “大梁还怕凉州几个胡人部落叛乱?刀兵过后,凉州才是一个干净的凉州。”李跃杀气腾腾的笑着。   “陛下英明!”众人一起捧了一句。   若不是身为皇帝,李跃自己提着刀杀过去了。   近二十年养成的习惯,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改变的。   各地招募而来的良家子只有一千七百多人,李跃没时间给他们磨合、训练,只能以战争学习战争。   玄甲军加上在洛阳的黑云骁骑,一共两万一千骑,配合王猛、魏山、慕容垂、薛强、苻雅诸军,张蚝、刘牢之、诸葛侃、慕容令、苻融诸将,足够来一次犁庭扫穴了。   春耕刚刚开始,梁国上上下下都忙碌起来。   有时候战争反而能凝聚人心。   凉州叛乱看似来势汹汹,实则分成了几股势力,无法形成合力,各自为战。   这些势力,又怎会是王猛、慕容垂的对手?   不过凉州羌胡也并非全都跟着叛乱,苑川(今甘肃榆中)、勇士川一带的乞伏、斯引、出连、叱卢等鲜卑诸部宣布归顺大梁,听从征西将军府的调遣,出骑兵两万,协助梁军征伐。   卢水胡的另外一支彭部,也宣布归顺大梁。   梁军还没到,卢水胡便自相残杀起来。   西边大战迫在眉睫,其实对关东影响不大,只是一场局部战争而已,百姓照旧投入忙碌的春耕之中,生机盎然。 第六百五十五章 慎战   事实上,暗中推动一切的不是沙门,而是王猛。   苻雅在几个月前就上过一道奏表,陈述河西形势,一旦他的三万人离开,河西必定大乱。   王猛回信苻雅不必担心,趁大梁没有接手前,乱一乱也好,让牛鬼蛇神们浮出水面,然后一网打尽。   “当年诸葛武侯攻伐南中,七擒七纵,南中蛮族遂对蜀汉死心塌地,为何叔父反其道而行之?”太子李俭执子侄之礼,恭恭敬敬。   “此一时彼一时也,后汉魏晋,凉州叛乱不断,欲治此地,当用猛药,大梁的国力不允许怀柔之策,而且凉州不同于南中,连接西域、草原、高原,诸胡来来往往,迁徙不断,互相吞并,怀柔之策难以施行。”王猛耐心的解释道。   单从他儒雅的外表,绝看不出是如此心狠手辣之人。   但李俭知道,正是这位的大刀阔斧,一举解决了关东豪强,从而奠定了大梁强盛的基础。   朝廷将王猛的功勋排在第一时,很多人私下议论纷纷,认为常炜应该功居第一,但李俭知道,大梁最难最硬的骨头,都是王猛啃下来的。   “既然如此,叔父为何迟迟不进兵?”李俭问题一个接着一个。   洛阳的玄甲军和黑云骁骑三日前已经进入长安,王猛没有任何出兵的意思,还下令苻雅固守姑臧,慕容垂屯兵金城。   王猛哈哈一笑,“何必着急,让凉州各方势力想清楚,而且凉州士族豪强至今都没有动静,他们不急,我们何必着急?”   “叔父这是逼士族豪强们屈服?”李俭恍然大悟。   不过王猛的心思要比这更远更深,也更狠,他在等士族豪强们站队。   凉州士族豪强树大根深,同样需要梳理一番。   此番叛乱,他们不参与也不协从朝廷镇压,就能看出他们的心思。   无论哪一方赢了,他们都不吃亏,将来都要依靠他们治理凉州。   别看凉州羌胡们闹的凶,却没一个攻打他们的,反而极尽所能的拉拢。   可惜他们遇上的是王猛。   “凉州士族孤悬西垂数十年,与中原离心离德,仍心系晋室,此次叛乱,亦可看成是凉州士族在向朝廷示威。”王猛为李俭分析凉州形势,以及繁杂的各种势力之间的关联。   不正面响应朝廷平叛,其实就是在支持叛乱。   上一次苻雅与他们谈,士族想要的,苻雅给不了,所以也就不了了之,继续观望。   李俭听的叹为观止,“未想一场大战,牵涉如此之广,各方心思如此之多。”   “治国用兵,千头万绪,忽略其中一处,有可能数万将士死于非命,数百万百姓种出的粮食付之一炬,兵法有云,未虑胜,先虑败。此战若败,殿下可知后果?”   “还望叔父解惑。”   “兵者,国之大事也,存亡之道,不可不察。此战若败,国威不存,那些畏惧大梁的夷狄,也会起兵对抗朝廷,后汉羌胡之乱,便会重现,大梁需要耗费更多的钱粮与将士,平息此地,从而分散了精力,十年内,无力讨伐代国和江东,看似烈火烹油之势,反而危机四伏。”   一向好战的王猛,居然规劝李俭慎战起来,也算用心良苦。   一个好战的皇帝并不是什么好事。   大梁已经出了一个,不需要第二个,接任的君主需要休养生息。   而且好战与善战相距十万八千里。   未经战阵,轻言战争者,贻害无穷。   慎战也不是不战、畏战。   “侄儿铭记叔父教诲。”   “启禀都督,拓跋孤两万骑已至居延泽!”门外房旷轻声道。   王猛道:“吐谷浑的援军来了没有?”   “吐谷浑未派援军,而是派来了使者,刚刚入营。”   “哦?”王猛略感惊讶。   秃发部是从拓跋鲜卑分裂出去的一支,吐谷浑则是慕容鲜卑的旁支,盘踞西海多年。   过不多时,吐谷浑使者来见,“拜见都督!”   “凉州大乱,尔等安敢觊觎华夏疆域?”王猛冷冷道,儒雅的气质顿时变为煞气,令旁观的李俭都心中一寒。   使者脸色一变,“都督误会了,吐谷浑向来亲善华夏,小使此来,是进献健马五千匹、金银五百斤,略表我家大人对大梁心意。”   此时的吐谷浑还只是一个部落,首领碎奚性情仁厚,不喜争杀。   五千匹健马、五百斤金银对一个部落而言,不是个小数目。   伸手不打笑脸人,王猛语气和缓起来,“吐谷浑心意,某定会转达朝廷。”   使者察言观色,“我家大人除了略表心意,还愿出兵五千协助朝廷平定河湟康宁之乱。”   “哦?你家大人有何请求,不妨一并说来。”王猛一眼就看出吐谷浑有求于大梁。   “都督英明,我家世代镇守西海,小使此来,特意请求朝廷的册封!”使者满脸期待。   自封的单于、王,如同沐猴而冠,只有得到中原王朝的册封才有说服力。   “这是大事,吾上表一封,汝可入朝请封。”   “多谢都督!”使者大喜,拱手而退。   刚一退下,就有人前来禀报,“都督,索、贾、张、阴、郭等凉州士族联袂前来拜见。”   “还是来了。”王猛目中精光一闪。   “叔父不正是在等他们?”李俭道。   凉州能否平定,关键就看这些士族。   梁国虽然能武力征服凉州,但没有他们的配合,也会像氐秦一样,根基不牢,叛乱一茬接一茬。   东汉羌乱中,就有大量豪强牵涉其中。   曹真虽然扫平了河西,但叛乱还是时有发生,曹睿为了稳住凉州,迎娶西平郭氏为皇后,郭氏一门三侯,荣宠一时,方才换回了凉州的安宁。   但曹魏江山,一半就是坏在这位明元郭皇后手上,向司马懿妥协,弄倒了曹爽,成了司马氏的帮凶。   王猛道:“臣等的不是他们,也没什么跟他们谈,传令,本都督军务繁忙,无暇招待他们,请他们自便!”   “唯!”房旷拱手而去。   “叔父这是为何?”李俭的问题又来了。   “一战都没打,能谈出什么?战场上得不到的东西,靠几张嘴更谈不来!”王猛又给李俭上了一课。   来长安这一个多月,李俭感觉比自己几年都学的多,很多都是尚武堂中学不到的东西。 第六百五十六章 册封   诸葛武侯病逝五丈原后,魏明帝放飞自我,开始大兴土地,兴建太极殿。   并以太极殿为中心和轴线,东西堂并列为常朝,遂成东西堂制度。   中心正殿前设三道宫门、宫城,三大主殿成南北纵列,是为“五门三朝”。   后世都城,皆采取太极殿制度,影响深远。   石虎的襄国、邺城、隋唐的长安,皆沿袭此制。   东堂之中,李跃正在跟常炜商议凉州形势。   “后汉以来,凉州叛乱从来不难平定,朝廷大军一到,便可立竿见影,然则大军一去,数年之后,叛乱又起,反反复复,以至耗费钱粮巨亿,依旧无济于事。”   常炜以东汉举例。   持续百年的汉羌大战,弄得东汉焦头烂额,不是打不赢,而是凉州羌胡平了又叛,叛了又平,东汉财政被拖垮,弄得朝廷上掌权的外戚邓骘建议放弃凉州。   但没被采纳,朝廷遂向百姓加税,又叠加了一个王朝中晚期的腐朽,从而引发黄巾起义。   而葬送汉朝的董卓,正是陇西良家子,靠汉羌大战崛起。   当然,西羌叛乱,也有东汉官吏腐败无能的原因。   但现在凉州面临的形势更为复杂,不只是羌人,还有鲜卑、匈奴各部,以及沙门、士族豪强在其中搅风搅雨。   冉闵杀胡令,不少胡人逃奔凉州。   而凉州士族豪强就像一头烈马,不会乖乖听话的,需要强有力的手段驯服他们。   王猛这一战,不是简单的平叛,而是要将凉州的祸乱之源连根拔起,会借苻雅挑起诸族叛乱,肃清盘根错节的各种势力,扫平各种牛鬼蛇神,让凉州真正重归大梁怀抱。   “王景略乃华夏之神剑!天下间敢行此事者,唯此一人尔。”   其实一开始李跃也低估了此战,以为只是一场寻常的羌胡作乱。   不过王猛一反常态的按兵不动,让李跃逐渐看到水面下的东西。   “此等人物,当年桓温竟然错过,可见天命不在江东,而在大梁。”常炜为人实在,身居高位,却不嫉贤妒能。   这么多年,也就跟崔宏闹得有些不愉快。   不过李跃也知道,常炜是故意跟崔宏斗的。   需要有人压制关东士族,李跃也不会允许大梁尚书令跟士族们一团和气。   能走到今日之人,都不是等闲之辈,每个人都清楚自己的位置以及角色。   “说到江东,近日杨略从襄阳送来密信,请求释放俘虏的荆襄士卒,以收买荆襄人心。”李跃想起一事来。   桓温此次北伐,被邓遐一顿暴打,俘虏数千人,大半是荆襄士卒。   “杨将军潜伏襄阳两年有余,必有收获。”常炜眼神一亮。   西面,朱序、周楚扼守剑阁,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中路,襄阳犹如铜墙铁壁,秦彪、糜进用尽各种办法,都无法撼动此城。   东面,巢湖、东关、濡须、长江、石头城……一系列的要塞和天堑,江东又有水军优势,这一路最难。   曹操、曹丕、曹仁、曹休,几次从东线进攻,要么无功而返,要么大败而走。   淝水之战,苻坚八十万大军投鞭断流,弄了一个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如果能拿下襄阳,江东的守势也就破了。   梁国可以重现当年西晋破江东之势力。   “收获自然是有,不过都是一些非核心将领。”李跃笑道。   “集腋成裘,水滴石穿。天下之事,皆在势也,大梁强盛,百姓富足,天命、大义、正统皆唾手可得。”   “令君之言是也。”李跃点点头。   北边富足安定,南边的人就会向北边跑,这是才是真正的大势所趋。   江东那副半死不活的衰样,说穿了是靠桓温撑着架子,谢安到处缝缝补补,才没有倒下。   但桓温毕竟有私心,谢安也是以家族为重,矛盾迟早要爆发。   就像历史上的淝水之战后,江东虽然赢了,却加速其灭亡。   “陛下,吐谷浑使者至!”卢青前来禀报道。   进军凉州,将吐谷浑和西域拉入梁国的视野之中。   吐谷浑出奇的恭顺,送了五千健马和五百斤金银,心意不可谓不诚。   “宣。”有这些东西在,这一面肯定是要见的。   统治需要成本,经营需要投入,这时代中原王朝实际统治的极限,也就高昌、楼兰一带,其他疆域都是羁糜状态。   而西海在这时代是未经开发的蛮荒之地,短期内,梁国肯定没有精力管那一片。   连关中都还是百废待兴的状态。   “小人吐骨真,拜见大皇帝陛下!”使者一见面就行了个大礼,匍匐在地。   身上穿着几件羊裘,脖子上挂着黑玉石,全身破破烂烂的,形如乞丐,与干净整洁的东堂显得格格不入。   从他身上就能看出现在的吐谷浑还处在草原部落阶段。   “起,不必多礼,阁下不远万而来,足见对大梁之赤诚,其心可嘉,朕心甚慰。”李跃一顶高帽子甩出。   “多谢陛下,小人此来,是请求陛下册封我家大人,吐谷浑愿世世代代替大梁守护西垂!”吐骨真大喜。   册封对两家都有好处。   吐谷浑成为大梁藩属,还要不时进贡,遣送质子等,将来尚武堂、鸿胪司都可以派上用场。   梁国在西面多了一个盟友。   汉朝攻打北匈奴,有南匈奴、羌人相助,唐朝横扫漠北、西域,也有诸多部族凑成的联军,唐军往往一两万人,但获得的战果极大。   王猛的奏表中提到此事,赞成册封吐谷浑,将来可以协从出兵,收复西域。   鲜卑人整体上对华夏还是亲善的。   有些势力要用刀子强逼,有些则可以徐徐图之,慢慢渗透。   李跃望了一眼常炜,常炜轻轻点头。   “于西海设鄯州,升碎奚为鄯州刺史,西海侯,护西夷中郎将,平狄将军!每年派一千儿郎入卫洛阳,两百族中子弟入太学。”李跃一开口,就让西海名义上成为大梁的疆域。   天底下任何事,都是先从名义上寻求法理的。   第二步则是培养亲梁国势力,从文化上潜移默化影响吐谷浑,一步一步渗透。   “谢陛下!”吐骨真又行了一个大礼。 第六百五十七章 时务   襄阳经过庾氏、桓氏几十年的经营,已经成为晋国重镇,向前追溯,魏晋亦在此经营了二三十年,并以此为基,逐渐瓦解了东吴的长江防线。   如今梁国一统北方,襄阳更是成为重中之重。   桓温将一半的家当压在此地,遏制梁军南下。   人多了,襄阳也就跟着繁荣起来。   几十年养成的惯性,城中士卒百姓没人觉得梁军能攻陷襄阳。   不过战争也是一种交流方式。   仗打多了,晋军对梁军从仇视到漠视,再到羡慕。   “人家黑云军一人能分一百亩良田,立功之后,爵位、田地、官职跟着涨,再看看我等,厮杀了几年,还他娘的一双草鞋,上无片瓦遮身,下无婆娘暖床!”一个高大汉子在酒肆中愤愤不平道。   “可不是,上次击退梁军,张头儿杀了一个黑云将,击伤三人,一壶酒,一斤熟肉就给打发了!”   黑云将大多是骁勇善战的老卒,在战场上悍不畏死,一把大斧在手,四五个晋军近不了身。   这人能斩杀一名黑云将,必然也是晋军中的精锐。   “听说张头儿的军功被上面姓褚的小子顶了……”   一听这姓氏,就知道是当朝太后的家族。   “这叫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褚家一条狗放出来,也能骑在我等头上。”   “你说褚家都这般荣华富贵了,还要顶这点军功?”   “你懂什么,褚家那么大,良田万顷,家中的狗也姓褚!”   众人越说越是上火,声音也越大。   酒肆掌柜赶紧出来劝阻,“诸位兄弟小声些,隔墙有耳,若是被人听到传上去,当心军法无情。”   “怕个鸟!某追随大司马九年,南征北战,斩下的首级都有三十多颗,头发都熬白了,到今年也才一百人将!”张头儿一拍桌子,指着自己鬓间的一缕白发。   在江东没有家世,没有背景,再骁勇善战都没用。   荆襄军中,从将军、参军到一个小小的书吏、曲长,都是大姓出身。   “当年的大司马何等英雄,如今却是……”另一个更年长的军汉说了一半,又咽了回去。   当年桓温至少敢踏入关中,射杀氐秦太子,击败姚襄,收复洛阳。   如今却在合肥城下一败再败,一心一意扑在朝堂上。   “诸位兄弟,今儿就算我请了,还请嘴上留个把门的,我这营生不容易,可别被你们拖进去了……”掌柜哭丧着脸。   “杨掌柜,你当年也是上阵厮杀的汉子,手断了,又不是鸟断了,何以软成这般?”一人大声嘲笑道。   众人跟着大笑。   杨掌柜也哈哈大笑,不以为意,还要掏出家伙给众人看断了没有,这么一打闹,军汉们也就忘记了发牢骚,闹成一片。   这时酒肆外一人大喊:“快,东市小巷有说书人在讲高平陵!”   “嗡”的一声,酒肆中一大半的人跟着跑了出去,生怕挤不进去。   这几年江东多了许多说书人,以三国旧事编了一套《三国演义》,不仅市井小民爱听,军中士卒也喜欢听,就连官宦人家也孜孜不倦。   高平陵说的是曹魏高平陵之变,司马懿洛水之誓诓骗天下,夷灭曹爽三族。   杨掌柜靠在酒肆的门柱上,眯着眼望着赶去的人群,眼中的市侩之色一扫而空。   “杨掌柜好手段!”身后传来一道厉喝。   接着便是刀出鞘的声音,三把刀同时架在杨掌柜脖颈上。   杨掌柜靠在门柱上,头都懒得回一下,“阁下是来喝酒还是谈事?”   “哈哈哈,好胆色,某来一趟不容易,须得好酒!”   “西域蒲陶酒如何?”   “你连蒲陶酒都有?”身后之人声音变了样。   汉灵帝时,孟达之父孟他以一斛蒲陶酒,从张让手上换了一个凉州刺史。   魏文帝曹丕、和大名士陆机都曾作诗赞美此物。   “李督护要什么,在下这里便有什么!”杨掌柜不回头就知道来人的底细。   “嘶”的一声,背后之人先是惊讶,接着便沉默起来。   但一股淡淡的杀意若有若无的升起。   不过杨掌柜还是不为所动,或者根本就没将身后的督护放在眼中。   所谓督护,监督一军之事,随时向朝廷禀报,还有带兵之权。   位置不高,权力却不小。   缉拿细作正好在其职权之内。   “阁下到底何人?”李督护发现自己还是小看这个酒肆掌柜了。   这种气度,这种胆识,绝不是寻常人物。   杨掌柜用断手推开脖颈上刀刃,缓缓转身,居高临下的望着他,眼神平静而深邃,仿佛一汪深潭,“李督护豫州襄城人,名伯护,八岁随流民南下荆襄,年十四,入荆襄军,十七随大司马伐蜀,骁勇善战,斩杀成汉大将许龛,升为都尉,二十五岁,随大司马北伐氐秦,率部斩将三人,击败三倍之敌,大司马退兵,为苻苌、苻生所攻,阁下舍命相救,得大司马器重,提为督护。家中妻妾十一人,四子七女,在江陵有良田七百亩,僮仆三十一人!”   从姓氏就能推断出他的出身,肯定不是士族出身,能混到督护基本到顶了。   李伯护满脸冷汗,感觉自己就像一飞蛾,困在对方的蛛网上。   既然对方能说的如此详细,肯定能找到他的家人。   不,能神不知鬼不觉挖出他过往的人,肯定不是一般细作。   这种人他得罪不起。   有些东西早已心照不宣,梁国如此强盛,江东内斗不断,三国演义,李伯护也听过,大司马分明在走司马懿的老路,一场大乱肯定少不了。   如果江东政治清明也就罢了,但却是一地鸡毛,朝廷自顾不暇,大司马接连兵败,对晋军士气打击极大。   这样的江东如何是梁国的对手?   以前北国是胡人,南面团结一致,如今大梁是上国。   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   就连很多江东士族都在北面留了一条后路……   “在下想说的是,以李督护之功,不该连个爵位都没有!”杨掌柜一句话就命中了他的心防。   没有爵位,田产钱财都是虚的,随便一个上位者随便一个借口就能夺走他的一切。   但想在江东混一个爵位,对他这样的庶族而言,根本不可能。   “你……”李伯护好歹也是见过大场面之人,却被这个小小的酒肆掌柜压的抬不起头来。   “机会来之不易,识时务者为俊杰,蒲陶酒已经备好,李督护可否赏光同饮之?”杨掌柜目光如炬,脸上却全是招牌式的笑意。   “杨掌柜可是摊上什么事了?”刚才吵闹的几个军汉去而复返,手按刀柄,面色不善的望着李伯护一行。   两年时间,杨掌柜在襄阳城里面结识了不少人。   “无事、无事,玩闹而已。”杨掌柜迎着刀刃走上前去,站在李伯护面前。   李伯护咽了一口唾沫,挥手让属下收起了刀,“哈哈哈,早就想尝一尝你的酒,今日适得其会,不醉不归!”   “不管南北,四海之内皆兄弟,不醉不归!”张头儿也松开握在刀柄上的手。 第六百五十八章 牵连   “禀将军,秃发思复鞬与拓跋孤合军,舍弃敦煌,转攻姑臧!”斥候风尘仆仆来报。   慕容垂八千黑云精锐与乞伏司繁七千步骑屯兵金城数月,却一直按兵不动,等待长安的军令。   乞伏司繁之所以归降梁国,一半的原因是因为仰慕慕容垂。   所以凉州鲜卑人分成三部分。   黄河以西皆追随秃发思复鞬起兵,部众日盛,几个月间,如滚雪球一般滚到五万余众,加上拓跋孤的两万起兵,兵力近八万,号称二十万。   黄河以东的弗斯、出连、叱卢、乞伏诸部归附于同样也是鲜卑人的慕容垂麾下。   然后就是湟水流域,归附于匈奴人康宁。   姚苌死后,凉州诸羌群龙无首,成了一盘散沙,参与各大势力当中。   “凉州诸郡,以姑臧为最,秃发思复鞬与拓跋孤声势浩大,只怕凉州难以抵挡,且凉州城内羌胡众多,彼军掉头向东,必是姑臧城中有人暗通。”高弼拱手道。   这场叛乱是谁掀起的,一眼可知。   而姑臧也是沙门的核心之地。   当初苻坚攻打凉州,围城近一年而不克,最后还是沙门的人里应外合,才拿下了姑臧,整个凉州遂投入氐秦麾下。   既然他们能做第一次,肯定就能再来一次。   “苻雅,良将也,岂能无备?依属下之见,不如溯湟水而上,先灭了康宁!河湟谷地土地肥沃水草丰美,乃龙马之沃土,可以繁衍我族!”乞伏司繁两眼冒光。   投奔大梁,自然是出于自身利益考虑。   苑川、勇士川的鲜卑诸部有七万余户,迫切需要一块更大的栖身之地。   姑臧、敦煌、陇右这些华夏故地他不敢奢望,但湟中蛮荒之地,他的兴趣非常大。   汉末大乱,三国混战,紧接着八王之乱、永嘉之祸,然后又遇上石虎刻意残害华夏,导致人口大减,华夏处于收缩状态,连幽并雍这些重地都渐渐放弃了。   乞伏司繁没想过与大梁刀兵相见,但借大梁的势,寻求更好的发展,却是他的“阳谋”。   大梁想要掌控西北广袤的山川河流,同样也需要借助他们这些夷狄来完成。   不然每次从长安或者洛阳出兵,大梁就面临东汉一样的窘境。   不是打不赢,而是叛乱此起彼伏,最终耗干了汉朝的国力。   乞伏司繁野心不大,只要谋求一个护西羌都督即可,就像当年姚弋仲之父姚柯回一样,因协助魏军攻打蜀汉姜维,封为绥戎校尉、西羌都督。   不过慕容垂却斜了他一眼,眼神中多有轻蔑之意,“好端端的华夏不做,为何要去湟中当夷狄野人?你等他日起兵叛乱,我慕容家岂不是要受你牵连?”   与皇族联姻后,慕容氏也一跃成为华夏新起的望族,与大梁的国运绑在一起,如果不出意外,几十上百年后,能成为华夏首屈一指的士族。   王朝更替,士族却长盛不衰。   乞伏司繁一脸尴尬,吞吞吐吐道:“我等终究是鲜卑人……朝廷一向轻视我等,此次叛乱平息,不数年,叛乱再起……”   这话倒也没错,汉羌大战,一半的原因是边境官吏贪婪腐朽,视羌人为牛马,疯狂压榨,逼的他们活不下去。   史载:羌胡被发左衽,而与汉人杂处,习俗既异,言语不通。数为小吏黠人所见侵夺,穷恚无聊,故致反叛。夫蛮夷寇乱,皆为此也。   习俗不同,是叛乱迭起的根源。   凉州羌胡一时屈服,但最终还是要叛乱。   “所以叛乱再起时,就是尔等的机会?”慕容垂冷笑道。   “当然不是,届时我族可助大梁平息叛乱。”乞伏司繁说出的鬼话自己都不信。   梁国真混到需要依靠他平定叛乱,只怕凉州早就不是梁国疆土。   一旁的高弼摇头道:“大梁非汉魏可比,王猛非常人也,既然挑动此次叛乱,则必定斩草除根,永绝后患,某劝阁下还是息了此念,以免招致杀身之祸。”   这场叛乱闹了这么长时间,除了羌胡活跃在水面上,士族、王猛、苻雅,乃至朝廷全都冷眼旁观,令人细思极恐。   王猛何许人也?   别人不敢碰的,他全无顾忌,完全不计个人安危荣辱,也不为家户计。   这种猛人,连慕容垂都退避三舍。   “先生教训的是。”乞伏司繁赶忙拱手,眼角余光却一直在慕容垂身上晃。   他的心思能不能成,要看慕容垂支不支持。   而慕容垂这种态度,直接让他心凉了一半。   “数百年来,夷狄多如牛毛,而如今何在?独华夏长盛不衰也!”慕容垂这些年不统兵时,也喜欢听说书,春秋战国、秦汉三国,听得多了,也就有了自己的见解。   慕容氏并非单纯的草原部落,慕容家的子弟读了不少儒家经典。   当年慕容廆作数千字的《家令》,慕容皝著《太上章》、撰《典诫》十五篇以教子弟,是以慕容氏多出英才。   “将军放心,属下若行不仁不义之事,死无葬身之地!”乞伏司繁以手指天,发了个毒誓。   “去吧。”慕容垂眉头一皱。   高弼望着乞伏司繁的背影道:“动辄发誓者,必居心叵测。”   当年司马懿还当着各大士族的面,指洛水而誓,绝不伤害曹爽分毫……   “哼,夷狄就是夷狄,人面兽心。”慕容垂其实早就知道乞伏司繁的心思,不过念在此人主投附的份上,一直规劝。   现在看来,都是枉费心机。   乞伏司繁诸部鲜卑,加起来七万余户,这年头手上有刀有兵的人,除了苻雅,谁会老老实实?   “此人颇有心机,将军务必当心。”   能在这乱世混出头,没一个是头脑简单之辈。   “他欲拉我入水,我亦在他军中有所准备,鲜卑诸部,还是有人心向着我。”慕容垂一世的英名肯定不会葬送在乞伏司繁手上。   “将军深谋远虑!”高弼拱手。   “禀将军,王都督起长安六万大军,直奔河西而来!”   帐外斥候来报。   慕容垂、高弼精神一震,“来了!”   王猛终于起兵了,这场凉州叛乱差不多该终结了。 第六百五十九章 教诲   乞伏司繁返回自己的帐篷后,脸上的谦卑恭谨顿时烟消云散,皱纹挤在一起,令他的整张脸都阴沉起来。   一挥手,亲卫守在帐篷外,驱赶闲杂人等。   “慕容垂老矣,竟然甘愿当别人的狗!”   “也不尽然,我这位叔父一向胸无大志,当年若不是先帝和可足浑氏逼迫,他也不会走到今日,如今与李氏联姻,父子二人荣宠一时,慕容氏将成望族,当此之时,岂会跟着我们去河湟忍受风吹雨打?”   帐篷阴影之中走出一人,身上随意披着一件皮甲,披头散发,却掩盖不了他俊朗的容貌。   而此人长相跟当年的燕国大将军慕容恪有七分相近,只是少了几分雄壮,多了几分阴鸷。   正是燕国余孽慕容楷。   慕容德葬送在慕容垂之手,苻洛转眼就被扫灭,慕容楷的千余部众成了丧家之犬,准备渡河投奔吐谷浑,远离中土,半路上经过金城,遇见乞伏司繁,遂投入苑川,还被乞伏司繁招为妹夫。   当然,一切都是暗中进行,慕容楷换了个名字。   “早知如此,不如当初与姚苌一起反了!”   “当初若是反了,只怕乞伏部早就不在了,不可正面与大梁相抗衡。”慕容楷在西北蛰伏这几年,变得谨慎多了。   “你劝我拖慕容垂下水,慕容垂不就范,今当如何?”乞伏司繁目光不善起来。   慕容楷踱了几步,“唯今之计,只能助梁军平定凉州,等待机会,秃发思复鞬、拓跋孤、康宁之流绝非王猛之敌,当年我家先祖因助曹魏讨伐公孙氏、高句丽,方有后来之燕国。”   “只怕王猛不会给机会!”乞伏司繁目露凶光,状如野狼。   西北宛如一片原始丛林,弱肉强食,没有用处的人,也就没资格活着。   乞伏司繁贪的是慕容楷麾下一千多精锐,而非慕容楷这个祸患。   当年拓跋力微走投无路,投奔没鹿回部,其部大人窦宾收留了他,还招为女婿,结果几年后拓跋力微壮大,杀了窦氏满门,顺势吞并没鹿回部……   王猛之名,响彻天下,简直是吃人不吐骨头,鲜卑诸部七万余户落到他手上,还能有好?   姚苌的十万余户羌人,都被迁徙走了。   慕容楷神色从容,“兄长可知姚氏、苻氏如何崛起?”   “哦?”乞伏司繁神色一动。   “当年羯赵盛极一时,姚弋仲、苻洪率部归降,迁至滠头、枋头,蛰伏十七年,今关中凋敝,即便王猛迁徙诸部,也必散落于雍并之间,兄长今年不过二十三四,蛰伏几年,未尝不可,天下之事瞬息万变,总会有机会降临。”   严峻的生存危机下,慕容楷飞速成长。   这番话不仅是说给乞伏司繁听,也是说给自己听。   “似乎只能如此。”别看乞伏司繁叫的凶,但若是让他起兵造反,还真没这个胆。   慕容垂在南安屠城焚尸,杀人如麻,乞伏司繁一见到他就打哆嗦。   更别提后面还有一个更猛的王猛。   “协助平定凉州,梁国朝廷无论如何也会给兄长封赏,不然以后西北部族,谁还会归附?”慕容楷松了口气,知道自己又渡过一次难关。   “哈哈,你说的不错,你们慕容家的人果然精明!”   乞伏司繁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又让慕容楷紧张起来……   随着王猛大军的到来,西北形势为之一变。   这场大战集合了梁国数万精锐,以及半数的猛将,肯定不仅仅是平叛。   周围盔甲铿锵声,令太子李俭心潮澎湃,在宫中和尚武堂何时见过此等场景?   骑兵如云,甲卒如海,刀矛如林,旌旗蔽日……   身处其中,全身热血沸腾,仿佛真能排山倒海一般。   “这便是我大梁的军威!”李俭深为震撼。   “殿下亦研习过兵法,此战当从何处入手?”王猛早已习以为常,平缓的语气安抚住了李俭胸中涌起的杀意。   “侄儿建议兵分三路。”   王猛静静的听着,仿佛一个先生在考教自己的学生。   “叔父为正,从姑臧一路向西,扫平河西走廊上所有部落,慕容将军向南,溯湟水而上,清剿匈奴叛贼,然后吕光将军率玄甲军走居延,封锁鲜卑人的退路,将秃发思复鞬与拓跋孤堵在凉州!”   李家家传有二,一是武艺,二是兵法。   每个皇子都要苦修,可以不精,但不能不知,尤其是太子,李跃更是将自己的那一套地缘学尽数传授。   地缘决定战争的胜负,更决定一个国家的命运。   “那就按殿下所言行事。”王猛当即拍板。   李俭没想到王猛真采纳自己的意见,“侄儿思虑不周……”   “天下兵法大同小异,用兵之要,不在策略,而在将士执行,能否上下一心。”王猛一语道破兵法的精髓。   事实上,大部分兵法教授的不是如何用兵,而是如何练兵、统兵。   孙子兵法更多的是论述战争该不该打,打之前注意什么。   秦国灭六国,也根本没那么多奇谋妙计,靠几十万铁血之师一路平推。   这一战,梁国怎么打都赢。   但凉州的问题不在于表面的这一战,王猛的心思放在其他方面。   “侄儿受教了。”李俭拱手。   “此战之后,殿下准备如何对待凉州诸部?”王猛目光深邃的望着李俭。   “自然是迁徙……使其沐浴王化,知晓礼仪廉耻,不出数年,便可融入华夏。”李俭毕竟是第一次出远门。   也是第一次真正身临战阵。   以前身边的儒生们教的就是这一套,礼仪廉耻,忠孝仁义……   但这世道运行的规则,绝不是嘴上的这一套,相信这些东西的人,在这年头早就死无葬身之地。   很多事情只有亲身感之后,才会有不一样的见解。   “殿下今年十三?”王猛忽然换了个话题。   “虚岁十三……”李俭心中忐忑起来。   “寻常百姓家的儿郎,十三岁已经披甲上阵,九死一生了,殿下也该见识见识这乱世的真正模样!”王猛意味深长的笑了笑。   长在温室中的花儿,永远经不起风雨。   李跃将太子送过来,绝不仅仅只是终日聆听教诲而已。   也不知为何,李俭忽然有种心惊肉跳之感。 第六百六十章 禽兽   凉州战事由王猛主导,李跃并不担心。   西北那群夷狄绝不是对手,更何况还有苻雅、慕容垂、魏山、张蚝、吕光、慕容令、刘牢之、诸葛侃等将。   足够将凉州犁上三四次的了。   李跃这段时日心思放在南面。   杨略的密报越来越多,上一次释放俘虏之后,大得荆襄人心。   加上桓温被邓遐迎头痛击,声望大跌,军心离散。   一个不能带领士卒战胜敌人的统帅,必然会被士卒唾弃。   江东士民对桓温的怨气越来越大。   不过兵权还在桓家手上捏着,加上桓温往日的余威,一时之间倒也没人敢妄动。   江东士族要削弱桓温,而不是灭了他。   眼下局势,桓温固然有私心,但江东也靠他撑着台面,他倒了,江东也会跟着崩溃。   校事府、鸿胪司渗透的对象不是江东士族,而是底层的晋军。   杨略蛰伏襄阳两年多,已经取得了不小的战果,拉拢了不少人。   鸿胪司的说书人无孔不入,进一步削弱江东朝廷的合法性,顺便也让梁国深入人心。   “若能拿下襄阳,则可重现当年前晋灭吴之势!”常炜读完密报,满脸喜色。   南北一统,是多少人的夙愿。   “此一时彼一时,王濬楼船下江东,是借了蜀中之力,如今蜀中残破,且朱序、周楚二将堵在剑阁,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李跃暂时对蜀中没多少兴趣。   拿下了,还要派人去经营、防守,不知等到猴年马月去了。   只要攻破襄阳这座重镇,便可攻略整个荆州。   到时候蜀中就是砧板上的鱼肉。   “哈哈哈,臣之兵略不能与陛下相比。”常炜及时纠正,还顺带暗捧了李跃一把。   “令君过谦了。”李跃笑了起来。   襄阳不急于一时,江东有桓温撑着架子,谢安调和内外,还能维持几年。   梁国也没准备好,至今被凉州牵扯住手脚。   所以李跃让杨略继续渗透。   桓温北伐败了,也非常识相的上表认错,每年岁粮增加了一成。   梁晋恢复了上下国关系,江东前所未有的恭顺起来。   这一战影响深远,高句丽、百济、新罗、倭国,乃至更南面的林邑都派遣使者入洛表示臣服,愿为藩属。   毫无疑问,大梁彻底成为天下正统。   桓温每次北伐,总会带来一些意想不到的收获。   其中高句丽、百济、倭国还一再请求李跃约束海贼。   它们这几年被海贼袭扰的不轻,沿海百姓流离失所,田园尽废,而掠夺的人口都被送往辽东当奴隶,加快辽东的发展。   李跃不予理会,让他们自己看着办。   卢遁在耽罗岛的海军已经形成规模,这几年不断对倭国渗透,已经摸清倭国金矿所在,正准备来一次大的。   卢遁不愧是在史书上留下一笔的人物,几百悍卒就敢往倭国腹地挺进,打探地形、矿藏。   一路烧杀淫掠,无恶不作,以战养战,倭人闻风丧胆,只敢据城而守,不敢出战,弄得倭贼人心惶惶。   倭人派大军来讨伐,卢遁掉头就走,乘船换个地方再来一次……   倭国使者送来的罪状令李跃叹为观止。   历史上华夏的海贼其实也非常猛。   明朝五峰船主王直,自号“净海王”及“徽王”,以倭国平户港为基地,拥众数十万,战船无数,控制三十六岛的“岛夷”,势力遍及日本及东南亚……   郑成功之父郑芝龙,东海霸主,金门海战击溃荷兰东印度公司舰队,霸占整个南洋的贸易,西洋船队经过,还要老老实实交保护费。   不过这两位大概常年在海上,脑子里面进多了水,选择相信明廷和清廷……   清末郑一嫂,也曾纵横南海。   其他的还有孙恩、徐道覆、方国珍、陈祖义等,这些还都是被史书记载的,还有更多没被记下的。   华夏从不缺猛人,只是史官们一向盯着帝王将相家的那点破事,鲜少关注海上,如果不是这些人影响到了当时的时势,只怕也不会被记在史书上……   卢遁好歹也是范阳卢氏出身,自幼学的就是诗书礼仪仁义道德,没想到一出门就变成了禽兽。   不过李跃就喜欢用这样的人。   “去年提议用兵,已经去了半年之久,旬日之内,凉州当有捷报传回。”常炜将话题转到凉州之战上。   算算时间,王猛应该已经踏入凉州地界。   说不定现在凉州已经天翻地覆了。   “王景略从未令朕失望过。”李跃忽然担心起李俭来。   也不知他过不过的了这一关。   一个未经世事的少年,去面对尸山血海……   不过这时代所有人都是这么过来的,凭什么他就能例外?   尤其是储君,绝不能心慈手软,这就是李跃同意他过去的真正原因。   一个有作为的皇帝,不必是好人,更不能是满口仁义道德的圣人。   这同样是对他的一次考验。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关坎要过,一个人过得太顺,绝不是好事。   没过几天,凉州的捷报果然送回来了。   秃发思复鞬、拓跋孤数万步骑转攻姑臧,城内沙门里应外合,但苻雅早有准备,贼军前锋三千人入城,落入苻雅伏击圈,未走脱一人。   随后毛盛、梁熙率精锐氐军出击,击破秃发思复鞬,斩杀四千余众。   亏的拓跋孤奋力来救,才避免了全军覆没。   二人连夜撤走。   王猛大军入姑臧,将沙门连根拔起,杀僧众与信徒三千七百余众,抄没僧产,得粮食二十五万余石,牲畜七万余头,钱帛千万之巨,田产、产业一时之间难以清理。   株连的豪强十三家。   但王猛下手越狠,前来投附的部落就越多。   王猛令苻雅继续守城,带着太子李俭率大军继续向西,每过一处,都对当地肃清一次。   一时间,凉州人头滚滚,血流成河。   与此同时,慕容垂携乞伏司繁共一万六千余众杀入河湟,三战三捷,杀入西都城下。   康宁据城而守。   凉州大战,第一阶段结束。   没有太多的坎坷,完全是平推过去,甚至王猛手上的大军没真正的出手,敌人就溃不成军了。 第六百六十一章 仁义   七月盛夏,烈日高悬,大地被烤的冒烟。   荒草间一只秃鹫忽然窜出,斜斜飞向天空,双爪下带着一长串的腐肉……   一股难以忍受的恶臭弥漫在周围,李俭脸色苍白,一阵作呕,但西行以来,已经连续两日没有吃过东西。   每当闭上眼睛的时候,脑海中不断重复着那些半腐烂的尸体模样。   今日进入酒泉地界,迎面就见到地上散落的人尸和马尸。   蛇虫鼠蚁在其间啃噬,各种内脏被野狼野猪拖曳的到处都是。   即便见到大军,这些贪婪的野兽也不愿离去,还冲李俭张牙舞爪,低声咆哮……   “殿下可无恙?”伴读苻丕搀扶住李俭。   “无妨……你为何不惧?”李俭好奇道。   “臣在长安时,父王连年征战,关中十室九空,见的多了……”苻丕比李俭小一岁九个月,但为人宽厚仁义,聪慧好学,二人极为亲密。   梁国厚葬苻坚,善待氐秦宗室,又与苻雅联姻,算是化解了两国的恩怨。   苻氏子弟极多,除了当初的苻洛、苻方,没有一个人造反。   就连吕婆楼、薛赞、阎负、梁殊这些氐秦中流砥柱,也都因才施用。   氐人在北国诸族中毕竟是少数族群,前年一场大旱,迁入江淮、南阳等地,分隔各地,远离了关中,也不具备作乱的条件。   这时一排俘虏被押到前面。   蓬头垢面,衣衫褴褛,一脸悲苦之色,完全不像奏表中描绘的乱贼。   “斩!”一名黑云将沉声喝道。   俘虏背后的大刀落下,鲜血飞溅,人头滚滚。   一股浓烈的血腥气冲淡了腐尸气。   一百多颗人头落地后,又有一百多人被押了上来,跪在血地里。   “斩!”黑云将没有任何迟疑,神色冷漠的下令。   黑云军亦神色冷漠的挥刀……   “他们已经投降了,为何还要斩首?”苻丕一脸不忍。   李俭深吸一口气,血腥气从口鼻窜入肺中,胃里面一阵沸腾,但还是被他强压下去,适应之后,也就习以为常。   其实道理谁都明白。   凉州羌胡一向桀骜不驯,夷狄畏威而不怀德,必须将他们杀怕了,他们才会臣服,才会老老实实。   一路行来,王猛其实给了他们活命的机会。   只要归顺,听从军令,迁入中土各地,便可为大梁之僮民。   但这些人死活不愿接受,反而听从秃发思复鞬的号召,揭竿而起,袭击劫掠大军的粮道。   于是王猛不再惯着他们。   “凉州需镇之以威,这些人也并非真心归顺。”李俭脸色恢复过来。   这时王猛走了过来,扫了一眼二人,“殿下若是身体不适,可返回姑臧。”   “不,小侄一时不适,如今好多了……”两人同时拱手行礼。   “慈不掌兵,一国君主绝不可有妇人之仁,此战耗费百万石粮食,皆是大梁百姓之血汗,若不能平定凉州,秃发思复鞬、康宁之流若在凉州站稳,则必祸害关中,臣此次便要断了夷狄们的念想,斩草除根,一举解决华夏两百年来的隐患!”   王猛杀气腾腾。   事实上,东汉段颎也是采取此策,戍边征战十余年,百战羌人,前后斩东西羌六万余级,羌人势力方才衰弱下去。   苻丕道:“都督如此行事,只怕为人天下诟病不仁不义。”   “你小小年纪,知道什么是仁义?为国家扫平边患,减轻百姓的负担,便是最大的仁义,天下人若是诟病,那便去诟病吧,为私名而非国家大事,方是最大的不仁不义!”王猛义正言辞道。   “前晋秦凉之乱,秃发树机能为祸边陲九年,司马氏耗费无数钱粮,数万将士们的性命,犹不能平,危害甚大,今我强彼弱,自当一劳永逸,彻底根除凉州夷狄,一时仁义,反而是对大梁百姓、将士最大的不仁义。”李俭心思活络,想的也就深刻一些。   入凉之后的时日,他并没有闲着,而是经常与将士们闲谈,同吃同住,甚得士卒爱戴。   当然,这也是跟王猛学的。   王猛对外敌凶残无情,对军中将士却颇为宽仁。   将士有疾或受伤者,亲自探问,包扎伤口,喂食汤药,将士有难处,王猛也多为他们解决。   没有后顾之忧,梁军在战场上自然奋勇杀敌。   一个人接了地气,也就能脚踏实地的为将士百姓、社稷着想。   苻丕与之相比就差了一些,书读多了,人也就局限于书上所说的仁义道德。   “哈哈哈,大梁后继有人也!”王猛放下心来,不愧是皇帝亲自教导的太子,天资过人。   有这样一位储君,大梁至少可兴盛五十年。   一个王朝最大的难题便是传承。   刘渊、石勒、石虎、苻健都在下一代上栽过跟头,石勒满门被杀,子嗣无遗类,石虎也被灭了族,再强盛的国家,也经不住一个昏聩无能的君主。   李跃对皇子们的教育,倾注了不少心血,五六岁就送入尚武堂,七八岁延请名师,一有空暇就陪伴他们,言传身教。   如今终于见到成果。   “天气炎热,将士们辛苦跋涉不易,如今贼酋已经穷途末路,当尽快结束此战,休养生息。”王猛擦了擦脸上的汗水。   他一身单衣尚且如此,可想而知终日顶着烈日的将士。   李俭道:“秃发思复鞬、拓跋孤一路溃逃,乃是诱我深入,疲惫我军,然后反戈一击,只怕不会轻易决战。”   这一路贼军一边逃窜,一边召集诸部,却不向草原遁逃,而是一路在河西迂回。   梁军一路追,一路剿灭不愿归附的部落。   “寻常时候,他们自然不会轻易决战,但如今沙门被拔除,无人支援他们粮草,必会铤而走险,且他们知晓殿下在军中,更按捺不住。”王猛笑道。   秃发思复鞬放弃这次机会,要么窜入漠北投奔拓跋什翼健,要么逃入西域。   但两条路都是寄人篱下,失去凉州的鲜卑人支持,等待他的终将是灭亡。   “原来一切皆在叔父算计之中。”李俭放心了。   “报都督,秃发思复鞬、拓跋孤聚五万步骑,勒兵黑水之西,以逸待劳,等待我军决战!”斥候飞奔来报。 第六百六十二章 用兵   王猛在凉州大开杀戒,自然逼的很多部族投奔秃发思复鞬。   当然,这些人本身也不是无辜的,趁着凉州大乱,劫掠地方,手上没少沾人命。   这世道在凉州,就没有无辜的部族。   所谓臣服不过是实力不济,一旦崛起,都想在凉州咬下一块肉来。   “贼子既不惜命,某当送他们一程,传令诸军,扫平贼寇,玄甲军不必参战,守好北路,不可令片甲逃返漠北!”王猛大声道。   “领命!”   周围士气高昂。   大军浩浩荡荡向北,行不到三日,贼军分成两路,东西夹击而来,形如一张血盆大口,欲一口吞下梁军。   三日之前是五万步骑,三日之后,贼军变成了八万。   老的少的,甚至壮妇都一起上阵。   几乎整个河西的鲜卑、匈奴、羌胡部落皆聚集在秃发思复鞬旗下。   不少贼军还穿上了铁甲,骑着战马在烈日下咆哮、欢腾,黑烟滚滚,声势滔天。   梁军只有四万余,看上去贼军胜算极大。   秃发思复鞬压上了所有老本,要么大胜,要么大败。   凉州如今的形势已经容不得他再拖下去,王猛这么一路清剿,夷狄部落大损,即便臣服于大梁的部落,也被迁走了。   姑臧的沙门也被清除,断了支援。   现在决战,至少看上去还有一半的胜算,若再拖上一个月,粮草断绝,部众就会离散。   “凉州是我们鲜卑人的土地,此战当击败梁贼,斩杀王猛,生擒梁国太子!”秃发思复鞬骑在一匹高大白马上,以鲜卑语振臂而呼,雄心万丈。   “杀、杀、杀!”   人多不仅势大,胆子也跟着大了起来,夷狄们爆发最响亮的呼喊。   漫山遍野都是鬼哭狼嚎之声。   接着,贼骑便如决堤的洪水,倾泻而下,汹涌向梁军。   大地跟着颤动起来。   无数胡人在马上起伏、呼啸,狂野如狼。   但对面的梁军却极为镇定,从容的在平地上摆开阵势,一杆杆长矛立起,在烈日下闪着寒芒。   一阵号角声后,密密麻麻的箭雨从阵列中升起,飞向天空,然后散落在草地上。   当即射翻百余骑,倒下的战马又绊倒几十骑。   不过面对潮水一般的贼军,弓弩无法彻底击溃他们。   牙纛之下,令麾左右摇动了三次,在两翼等候多时的骑兵缓缓迈动马蹄。   烈日之下,战场仿佛变成了一道巨大的旋风。   无数贼骑围绕着步阵盘旋,不断将箭矢抛入梁军步阵之中。   而梁军骑兵也在这巨大旋涡中盘旋,不断收割着贼军的性命。   自从霍去病攻取凉州以来,这块土地从没有长时间平静过,每一寸土地都浸染了人血,掩埋了尸骨。   对外开拓从来都是举步维艰。   匈奴人去了,羌人复至,羌人去了,西域诸胡东迁,胡人安分了,鲜卑人又来了。   在随后的时代中,还有突厥、吐蕃、党项、蒙古等等部族,占据这块热土。   但任何一个想要奋发向上的王朝,无论出于防守的需求,还是想要勾通西域,压制草原,都必须拿下这块热土。   巨大的旋风不停呼啸。   其间夹杂着各种呼喊和惨叫,响彻整个战场。   几支羽箭不知从何处射来,落在李俭的脚下。   “殿下!”苻丕和太子府的一众亲随脸色一变,“此地甚是危险,不如退下。”   王猛虽然注视着战场,但眼角余光却落在李俭身上。   “将士们还在用命,我岂能后退?”李俭手按剑柄,脸上带着几分荣耀,“我李家的天下是从刀剑中得来的,李家儿郎岂可畏战?只恨不能与众将士一起冲锋陷阵!”   一瞬间,他仿佛血脉苏醒一般。   每个父亲都是儿子眼中的大山,也是儿子效仿的对象,李俭武艺稀松平常,但血气还在。   也只有如此宏大、残酷的战场才能激发一个人的潜力。   燕国慕容皝、慕容儁为太子时,都曾率兵征战四方。   氐秦太子苻苌,被晋军劲弩重创,伤重而死。   太子自是不必冲锋陷阵,但这个时代,不能不知兵,不亲眼见识战争。   王猛收回眼角余光,嘴角挂着一抹笑意。   周围士卒大受激励,气势为之一振。   战场看似凶险,实则一直在梁军的掌握之中。   步卒不动如山,稳如磐石,骑兵侵攻如火,迅疾如风。   厮杀一个多时辰后,战场更像是一座巨大磨盘,磨碎了无数贼军的血肉。   步阵之前,人和马的尸体累积成了一道血肉矮墙。   有悍勇的梁军直接站在上面,紧握长矛,居高临下的向贼军攒刺。   贼军看似声势浩大,实则都是乌合之众,也就一阵骑射,然后策马奔跑,再骑射……   造成的杀伤实在有限。   也有一些勇猛之人提着刀冲向步阵,却被刺成了刺猬。   梁军在装备、士气、训练、韧性、心态上,远远高于贼军。   鏖战近两个时辰后,贼军终于扛不住了,人受得了,战马却已经力竭,有部族悄悄退出战场。   “胜负已定,传令诸军,进击。”王猛挥了挥手。   身后几面战鼓轰然而响,令旗挥动,战场也跟着变动。   步卒不再结阵固守,而是向前踏进,压迫贼骑的腾挪空间。   贼军乏了,他们才刚刚兴起。   战场很快就被分割成十几块,被梁军肆意宰杀。   骑兵则纷纷退回中军,仿佛倦鸟回巢,簇拥在牙纛之下。   中军中的民夫迅速端来清水和精饲喂养战马,骑兵们大口喝着水嚼着干粮,脸上还沾着汗水与血水。   两个时辰后,他们将追杀贼军。   战场虽然混乱,但梁军却如井井有条,骑兵、步卒、民夫、将领各司其职,不见丝毫慌乱。   “叔父真用兵如神也!”李俭叹为观止。   细微处最见功夫,能将一支数万人的大军如臂指使,运转通畅自如,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非是臣用兵如神,而是上下一心,将士用命,治国亦如治兵。”王猛负手而立,抬头仰望苍穹,烈日变成了夕阳,挂在西边地平线上,将本来就鲜红的大地染成了金红。   无数贼军匍匐在夕阳之中,一望无际的战马在黄昏中游荡…… 第六百六十三章 自污   洛阳太极殿。   一个宦官激动的捧着捷报一路小跑至东堂外。   “报陛下,凉州大捷!”   堂内却没有任何回复。   宦官又重复了一次,“陛下,凉州捷报。”   “知道了。”堂内传来一道平淡而威严的声音。   接着便有侍卫将捷报呈送入内,放在李跃面前。   常炜、崔宏都静静的看着李跃,脸上并无多少惊讶之色。   王猛准备了小半年,梁国精兵猛将去了一半,这一战没有任何悬念。   不过尽管李跃知道最终的结局,在看完战报,手还是忍不住抖了一下,“这个王猛不愧是我大梁的一剂猛药。”   李跃将捷报递给常炜。   常炜看完也是眉头一挑,“王景略还真不顾及名声……昔日吴起、白起皆有不世之功,却为后人诟病……”   “所以两百年才出一个王猛。”李跃赞叹道。   “黑水一战,阵斩两万有余,俘虏三万余众,获战马十一万、牛九千、骆驼三万……”崔宏念着捷报。   秃发思复鞬、拓跋孤皆被斩于马下,头颅在送往洛阳的路上。   鲜卑人一个都没逃回漠北。   这还只是黑水一战。   若算上他在凉州的所有行动,一共斩杀鲜卑、羌胡六万有余,前后迁徙七十余万之众,沿途又杀了作乱者三万余众……   此外还有士族豪强等,都被王猛一网打尽。   一共缴获牲畜五十七万头,粮草二十九万石……   而慕容垂在湟中也是大开杀戒,攻破西都城,杀康宁等匈奴豪酋一百三十四人,俘虏诸族十一万,缴获牛羊三十一万头。   这场大战,朝廷的所有支出,成倍的收回。   仅战马一项,就够李跃将一半黑云军变成骑兵。   经二人这么一弄,凉州无数部族被剿灭,张、索、阴、贾、李、郭等士族的主干一半迁入长安,一半迁入洛阳。   旁支则继续留在当地。   中小豪强也被王猛收拾了一番。   凉州现在才算真正的梁国疆域,高昌、海头城归附大梁。   崔宏目光一闪,“王都督立此不世之功,当入尚书台也!”   这话明显是在挑拨常炜与王猛。   这一手甚是高明,自从论功行赏之后,朝野上下一直争论不休,王猛、常炜谁功居第一。   两人也因此被抬到了风口浪尖上。   常炜咳嗽两声,拱手一礼,“启禀陛下,臣今年已经六十,身体多有不适,正思如何向陛下请辞。”   以前或许还有争论,但现在王猛一举解决凉州边患,再无疑义。   “令君何出此言?大梁少不了王景略,亦不可缺令君!”李跃斜了崔宏一眼。   这厮就是爱挑事。   想要鼓动王猛和常炜争斗,他在一旁坐收渔利。   “臣非是一时心血来潮,而是早有此意,因此战关系重大,才一直没有启奏,如今国家安定,臣也该享几年清福。”常炜神色不似作伪。   这几年全都李跃南征北战,全靠他在后方顶着,这么大的国家,稍有差池,影响巨大,压力不可谓不大。   “此事绝不可提,镇国家,抚百姓,给餽饟,不绝粮道,天下何人能与令君相比?如今国家方定,正是百废待兴之际,令君怎可弃朕而去?”李跃语气坚决。   即便常炜要退,也不应该是现在。   “陛下……”常炜见李跃神色,也就没有勉强。   一场议事弄得不欢而散。   如今梁国各种派系冒出头,争斗再所难免。   不过一切都还在控制范围之内,崔宏的话并没有说错,王猛功劳太大,反而有些不好办。   调回朝廷,难免与常炜、崔宏起矛盾,朝廷只会变得更热闹。   留在关中,麾下五万士卒,已经形成一个利益共同体,会越来越紧密。   没过两天,凉州又传回一道校事府的密报。   王猛私吞金银五千斤,名下置办关中良田一千顷,还蓄养了舞姬歌女三百名。   看到密报,李跃惊讶无比。   王猛也会干这些?   不过很快就反应过来,他这是在自污。   自古功高震主都不是什么好事,尤其是面对开国皇帝,有时候不是皇帝想处理功臣,而是为时势所迫,既有上面的压力,也有来自下面的威胁……   相处这么多年,李跃从来没听说他有这些嗜好,唯一的嗜好也就是治国强军。   再说他都是郡公了,还差这些金银田产?   以他的能力,真要私吞,也不会公然挂在自己名下。   李跃心中一阵感动,人臣能做到这个份上,也算百年难遇,难怪在历史上能跟诸葛武侯相提并论。   很快,朝中也开始出现各种风言风语。   李跃原本想低调处理就算了,现在风声一起来,想要低调都不可能,王猛生性刚猛,得罪的人非常多,如今有这么好的机会,岂会轻易放过?   一本本奏表雪片一样飞来。   仿佛王猛挖了他们家的祖坟一样,各种“言辞恳切”,声称不处置王猛就是动摇国本,以后人人效仿,大梁廉洁之风荡然无存。   不过这么大的事,这么好的机会,崔宏反而低调起来,一声不吭。   “王景略用心良苦,陛下不可枉费他一片心意。”常炜一脸佩服。   能为国家,不惜自己名声的,放眼朝中,也就王猛一人。   “王猛贪赃枉法,虽于国有大功,然功是功,过是过,不可一概而论,褫夺王猛假节钺之权,改为假节,免去关中都督,降为雍州刺史,清河郡公降为清河郡侯。”   李跃连贯的说出一项项处罚,不可谓不重。   但唯有如此,才能压下朝野上下的非议。   即便做到如此地步了,还有人不满意,要追查前事,检索遗漏……   李跃算是看出来了,不满王猛的人实在太多,天下士族同气连枝。   王猛在凉州大打出手,动了张、贾、阴、索、郭等族,令关东士族不寒而栗。   自古变法革新者,都会面临这种局面,当年悦绾在燕国清查田亩,直接死的不明不白。   慕容儁“校阅见丁、精覆隐漏”,没几个月,就莫名其妙的病死了……   再往前,商鞅还被车裂,满门被灭。   眼下形势,王猛还没到进入中枢的时机。   士族豪强在大梁仍有很大的影响力,而王猛得罪的不仅是这些人。   不过,王猛这一手“自污”相当高明,既解决了功高震主、封无可封的问题,也让朝中对他的不满有了一个宣泄口。 第六百六十四章 商议   王猛私吞金银、田产之事闹得沸沸扬扬。   一直到秋收结束,还没有停息的意思。   朝中大臣普遍认为处罚太轻了,他王猛今日敢侵占田地,明日就能贪赃枉法,后天就敢起兵造反……   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没人暗中推波助澜是不可能。   不过弹劾王猛之人虽多,为他求情的人也不少。   崔瑾、韩绪、房默、郝略、崔逞、韩胤、田勰等人上表,言王猛为人刚正不阿,岂会行贪赃之事?必有人暗中构陷。   这些人不是一方大吏,便是政绩超卓之辈,是大梁的中流砥柱。   他们的奏表,影响比士族出身的官吏更大。   其中崔瑾地位更是超然,连他都亲自下场说情,立即压制住了国中舆论。   由此也能看出王猛在朝中的实力。   “玄伯,此次能斗倒王猛否?”郑惠紧紧盯着崔宏,不错漏他脸上任何一个细微的表情。   仿佛要从这些表情中看出崔宏心中所想。   但崔宏早已不是当年的崔宏,城府变得更加深厚,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你们难道看不出来,王猛是在自污以避祸?王猛岂是这么容易就能扳倒的?他背后站着的是陛下,你们出来搅风搅雨也就罢了,连我也连累了,如今陛下已经怀疑背后主使之人是我。”   迁都洛阳后,荥阳郑氏水涨船高,表面上俨然要超过清河崔氏。   但实际上,两家暗中一直联系紧密,是政治上的天然盟友,也天然抗拒庶族出身的王猛。   王猛提拔的房默、房旷、郝略、韩胤、田勰等人不少都是寒门,他们上来,自然会挤压老牌士族的利益。   “陛下也就是怀疑而已,凭你们崔家的权势,难道陛下还敢动手不成?太子都是你们崔家的人,怕什么?只要此次玄伯出头,定能除掉王猛!”郑惠毫不介意。   但崔宏却从软榻上站了起来,目光不善的盯着他。   这眼神让郑惠毛骨悚然起来,“如何?”   崔宏脸色变得极其阴沉,“你们郑家想要寻死,不要拉着我们崔氏,真以为陛下不敢动手?别忘了,这天下是他一刀一矛打出来的,士族门阀早就不是当年魏晋之时。”   郑惠眉头一皱。   这些征战四方,又遭逢大旱,关东士族没少出钱出粮,换来了李跃的忍让。   而这忍让,已经让有些人错估了形势,觉得大梁没了他们不行。   崔宏是皇帝身边人,知道皇帝心意,他的每一句话都不是废话,郑惠顿感如芒在背。   迁都洛阳之后,郑家的确有些显眼了。   郑惠刚刚接任家主,想要进一步增加郑家的权势,步子迈的有些急了。   私吞金银、侵占田地这些罪名肯定弄不倒王猛,反而将他们暴露出来。   王猛什么人?   皇帝什么人?   都是从尸山血海里面走出来的,真要对士族动手,士族拿什么抵抗?   凭士族的几千部曲对抗十几万黑云精锐?   郑惠额头上划下一滴冷汗,能混到今日,肯定不是蠢材,只是接触不到更多的内幕,全凭自己的一厢情愿行事。   “王猛这是以退为进,陛下感激他都来不及,你们还眼巴巴的往上跳,不是羊入虎口么?”崔宏斜了他一眼。   郑惠咽了一口唾沫,“玄伯,可有补救之法?”   “还好陛下这两年只想休养生息,不愿国中生乱,这段时日严加管教族中子弟,莫生事端,你我两家联姻之事暂缓,过了这一阵儿再说。”   “然则王猛他日入尚书台,关东士族岂非有灭门夷族之祸?”郑惠脸上的忧虑加重了几分。   王猛在关中大刀阔斧,人头滚滚,士族豪强被压的喘不过气来。   一旦入主尚书台,哪还有他们这些人的出头之日?   “前些时日,我出言试探了一番,常令君还可再撑几年,不必多虑,两百年只出一个王猛,他今年也年过四十,身体一向不佳,多则十年,少则四五年,必不能长久,而士族能绵延千载,不可争一时之意气。”崔宏缓缓道。   王猛的背后站着的是皇帝。   与一个开国皇帝作对,无疑是自寻死路。   士族的志向不在于此,而是延续家族,缓慢渗透,难道王猛还能长生不老不成?   而士族却能荣耀几百年,乃至更长。   而且崔宏年纪不大,如今不过二十五六而已。   “这口气实在难忍。”   “非但要忍,还要舍得,你不是要补救么?王猛幼子王曜今年十五,尚未娶亲,你们郑家选一容貌出众举止端庄的宗女嫁之,则此事郑家可以置身事外了。”崔宏眼珠子一转就有了计策。   “这……”郑惠睁大眼睛。   “王猛不是要抑制豪强打压士族么?如果他成了士族豪强,你猜陛下还会如从前那般高看他么?”崔宏嘴角卷起一抹冷笑。   这是一箭双雕之计。   其一,能拖王猛下水,分化皇帝与王猛之间的关系。   其二,投石问路,如果此次联姻能成,也就为关东士族之间联姻铺平了道路。   其三,向皇帝暗示,士族豪强是抑制不了的,连最信任的重臣都变成了士族豪强,皇帝还能怎么办?   即便王猛拒绝,也没有任何损失,反而能彰显士族的宽宏大度。   崔宏不愿也不敢跟皇帝直接对抗,只要李俭还是太子,崔家的权势就会无比稳固。   当然,崔宏心中其实还有一条毒计,鼓动军中将领上表为王猛求情,从而引发皇帝的忌惮。   不过此计一出,事情就会完全超出掌控,弄不好引发军中动荡,乃地方叛乱。   校事府不是吃素了,王猛更不好对付,日后万一查到他身上,崔氏一门也就废了。   眼下局面,大梁与崔氏已经紧紧捆绑在一起,只要崔氏稳住了,凭着太子这层血缘关系,飞黄腾达是必然。   “妙计,玄伯大才也!”郑惠当即反应过来。   “以后你我两家还是少走动,校事府无孔不入,万一被他们听到什么风声,可就大事不妙。”崔宏眼中掠过一丝嫌弃之色。   “玄伯放心,从明日起,郑家闭门谢客。”郑惠十分满意。   “侍中,陛下召见。”堂外有下人禀报道。 第六百六十五章 打压   东堂之内,李跃与常炜、刘应得闲聊多时。   “王猛之事,到此为止了。”李跃也不管背后是不是崔宏推波助澜。   但弄出这么大的动静,清河崔氏肯定不能置身事外。   “唯。”崔宏是聪明人,也没有替自己辩解。   “河套已经收回,朕方才与常令君商议,将分置朔州,于河套、河西设立牧监,蓄养战马、牲畜,朕准备让你担任朔州刺史,督镇河套,兼管牧监、防御鲜卑人,你意下如何?”   虽是商量,但语气却不容推辞。   中土周边水土最丰美的几块草原收复,不能浪费这么好的资源。   牧监不局限于河套与河西,以后陇右、河湟、幽州、辽东都会加入其中,为梁国提供战马和肉食。   现在只是草创,需要一个得力之人先把架子搭起来。   在李跃的构想中,西面吃牛羊肉,东面吃各种海鱼,中部蓄养各种家畜家禽,靠山吃山,靠水吃水。   西面的牛羊和东面的咸鱼每年秋冬能输送到内地。   一个吃不上肉的民族从内到外都是虚弱的。   有肉食补充,能大大降低粮食的消耗。   民以食为天,以前在黑云山上饥寒交迫,现在还记忆犹新。   反正李跃理解的治国标准,就是让百姓能吃饱穿暖,若是能吃上肉,那就是盛世。   崔宏眼角余光扫了一眼常炜,又瞄了瞄李跃,松了一口气,“领命!”   “好,你收拾一番,三日后赴任,朔州正缺少得力之人。”   崔宏的才干在大梁数一数二,不过他的心思太多,精力也没放在国事上。   李跃干脆将他调任地方,远离中枢,算是敲打关东士族一番,也能让他发挥自己的才能。   这样一来,庶族寒门与士族豪强之间重新建立平衡。   “臣这就回去收拾一番,立即动身。”崔宏仿佛知道李跃心思一般。   “去吧,朕给你配三千黑云精锐,务必将大梁的牧场弄起来,以后朕和百姓能不能吃肉,就看你。”   虽说是权衡,但也是委以重任。   事实上,远离朝堂调任地方对他而言也是好事,近墨者黑,近朱者赤,以免被其他人拉下水,弄出什么不可挽回之事。   梁国靠政绩、战功说话,而不是勾心斗角。   李跃不想朝中的争斗失去平衡,弄得你死我活,争斗也应该是良性的,谁脱离掌,控李跃就要治谁。   寒门庶族要用,士族豪强也要用。   上一次玄甲军招募的良家子,不是人就是地方豪强出身。   “臣告退。”崔宏拱手而去。   殿中安静了片刻。   还是李跃开了个头,“凉州都平定了,何以西域诸国还没有遣使入朝?”   河西走廊最大的战略意义便是沟通西域,曹真发动河西大战后,一兵不出,西域诸国皆降,此战的红利一直延续到西晋,西域诸国还承认晋为宗主国。   按说王猛在凉州动静不小,西域应该听到风声才对。   “西域久与中原断绝,就算收到消息,也没有如此之快,陛下可静待数月。”常炜缓缓道。   收复西域,在史书上一向都是重大功绩,李跃当然挂心。   除了帝王功绩,还有经济效益。   如今梁国设置了大量了纸坊、织造坊等,就等着打通西域,互通有无,带动关东经济,也顺便拉动关中。   东汉初便有青瓷出现,魏晋南北朝,南方瓷器迎来大发展。   襄国一带百姓出现了瓷窑,质量上比不上江东,但新任的赵州刺史韩绪设置了官窑之后,质量节节攀升,屡出精品,送入宫中。   西域小国众多,王室穷奢极欲,是最好的商品倾销地。   更远的中亚、地中海诸国国王,对丝绸、瓷器、茶叶趋之若鹜。   很多国家就靠躺在商路上盛极一时。   商业也是文明交流的一种。   “嗯,不能被动的等,当派出使节,游说西域诸国。”李跃决定主动出击,先派使者去摸摸西域什么情况,然后才能对症下药。   “臣愿效法班定远、张博望出使西域!”刘应当即拱手。   “子能乃国之重臣,不宜远出,先礼部挑选几人,配合校事府,一明一暗,先去探一探再说。”李跃不敢冒险让刘应远行。   凉州虽然平定了,但西去的路上,到处都是马匪、山贼、溃兵。   王猛杀的人太多,难免有人仇视大梁,潜伏的敌人太多。   “多谢陛下关爱,然则臣非手无缚鸡之力一书生,弓马娴熟,且唯有臣去,可示大梁之诚意。”刘应多次出使其他势力,口才、见识、胆气皆非寻常人可比。   以他现在的年纪,正是渴望建功立业之时。   见他如此坚持,李跃也不好拒绝,“那就多带些精干之人。”   以梁国现在的实力,估计没有哪个不开眼的敢对使节不利。   “领命!”刘应拱手一礼。   汉朝经营西域,主要是为了夹击匈奴,丝绸之路只是附赠品。   同样,梁国经营西域,也是为了反击草原。   草原极其辽阔,从鲜卑山到葱岭,再到里海,都可以算作草原。   历史上汉朝也没有彻底消灭匈奴,一部分人流窜至极西之地。   晋武帝咸宁年间,便有鲜卑人流窜到西域,被西域戊己校尉马循击败。   从漠南击败拓跋什翼健没用,断不了根,鲜卑人随便找个水草丰美之地躲上几年,养好伤后,便可以卷土重来。   中土逐渐走向一统,事实上,草原也正走向统一。   檀石槐、柯比能、拓跋郁律几乎统一了草原,弄得草原上遍地都是鲜卑人,拓跋什翼健沾着这些鲜卑雄主们的光,成了草原共主。   让拓跋什翼健这么发展下去,弄不好一个不亚于两百年之后的突厥帝国提前出现。   但凡草原帝国崛起,就一定会南下攻击中土。   所以不是梁灭代,就是代吞梁,没有第三个选择。   以前站在中原视角,觉得拓跋什翼健放弃河套云中是蠢,但从草原视角上看,不失为明智之举。   而现在李跃一统北国,代国自然而然成为下一个猎物。   拓跋什翼健这些年也一直跟梁国过不去,什么事都要掺和一脚,在后面掣肘。 第六百六十六章 治理   一转眼,洪兴元年就这么过去了。   今年收获极大,东面邓遐几千人击退了桓温,西面彻底掌控河西走廊。   前前后后,掠夺了近百万的牲畜,同时也拔除了秦凉的各种隐患。   将陇右羌人、河西鲜卑,以及一部分大士族豪强填充关中。   有了人,关中总算恢复了些元气。   虽然惩治了王猛,却并未影响君臣之间的关系,反而比以前更紧密了,每隔六七日,便有奏表、诏书、私信来往于长安洛阳之间。   王猛无话不谈,事无巨细,将如何治理关中都汇报了上来。   令诸族杂居,五户为一伍,十户为一什,百户为一里,互相监督,但有逃窜或不法者,伍户连坐之,又每一千户设立亭长,以伤残将士任之,配上游骑五十,弓刀手一百,检举不法,监督诸户。   又强行下令诸族取汉名,说汉言,束发右衽,不从者,贬为奴隶。   王猛一如既往的下猛药。   不过乱世用重典,没有这种手段,肯定镇不住这些剽悍的诸族夷民。   他的这些措施非常有效,大迁徙之后,夷民全都服服帖帖,半年下来,作奸犯科者只有区区两百来人。   大多是因为仇杀,或者抢夺。   造反叛逃者一个没有。   除此之外,王猛还在私信中表扬了李俭,称他聪明好学,有大汉孝明之姿。   大汉孝明皇帝,也就是汉明帝刘庄,光武帝刘秀的第四子,阴丽华所出。   对内注重刑名文法,严禁外戚干政,防范外戚功臣势力,在位期间,招抚流民,救济贫农,兴修水利,吏治清明,境内安定,民安其业,户口增殖。   开启东汉的明章之治,时人颂曰:“赫赫盛汉”。   对外,派窦固出击北匈奴,设立西域都护府,吞并西南的哀牢国,使大汉的荣光沐浴在康藏高原上。   洛阳的白马寺便是他建造的。   大梁若真出了一个刘庄,李跃可以高枕无忧了。   王猛看人的目光一般不会出错,他推荐的房默、房旷、郝略、崔逞、韩胤、田勰等人,都是一时之俊才,治理地方井井有条。   当年更是看穿了桓温借北伐篡位之心,毅然离去。   颇有识人之明。   以王猛的性格,也不屑于阿谀奉承李俭。   而且李俭在关中不是养尊处优,而是如寻常官吏一般处理具体的事物。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跟在王猛这样的猛人后面,想要庸碌也是不可能的。   征西将军府中的长史、司马、从事、掾吏全都兢兢业业勤勤恳恳,处在这样的环境下,以李俭的年纪,岂能不受影响?   而王猛的四个儿子也都非常出色。   长子王永清修好学,爱护百姓,科举入仕,六年间,凭政绩从县令做到河东太守。   次子王皮、三子王休、四子王曜皆从尚武堂出,或从政为县令,或从军为百人将。   虽然比不上王猛,但都是能文能武的才俊。   “陛下,近日荥阳郑氏正在张罗与王猛联姻,嫁宗女给王猛四子王曜。”卢青前来禀报道。   李跃一愣,有些弄不懂郑氏这是唱的哪一出。   这年头士族豪强与庶族之间势如水火,魏晋风气延续至今,这些老牌士族一个个傲娇的很,论资排辈,正眼都不瞧寒门庶族一眼。   士庶之间通婚很少。   而江东更夸张,不仅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寻常百姓敢正眼瞅士族一眼,就会被有司定为不敬之罪……   即便到了大唐,五姓七望连老李家都看不上,李二大帝都徒呼奈何……   “荥阳郑氏这几年没出什么人物,全靠大梁迁都洛阳,才涨了声势,臣以为此次不过攀附权贵而已。”卢青拱手道。   “没这么简单,他们这是眼看斗不过王猛,就想拉王猛下水,让他也变成士族豪强。”李跃太了解这些人的小心思了。   一旦联姻,王猛就跟他们是一路人,不看僧面看佛面,以后也就不好对他们下手了。   人情往来,时间一长,不就同化了吗?   不过郑家能想出这种计策,颇令人意外。   “陛下……可要制止?”   “这种事你情我愿,朕不好出面,王景略必然知晓他们用心,不会中计的。”李跃相信王猛的眼光。   眼下两边刚刚斗了一场,现在又接受联姻,让别人怎么看他王猛?   “陛下英明。”卢青拍了个马屁。   李跃心中一动,“不过,郑家倒是提醒了朕,太子也到了快娶亲的年纪,也该为他物色一位可靠人家。”   这事崔言思其实早就在办,但挑的全是崔家女。   汉武帝与陈阿娇就是表兄妹,古代这种事情不胜枚举。   不过李跃一阵恶寒,不让崔言思再管此事。   但孩子大了,总该寻一门亲事。   天下间还有谁比王猛更合适?恰好,王猛有一女王兰芝还未许配人家。   岳父是王猛,舅父是崔宏,以后李俭的太子之位也就稳了。   而且与王猛联姻,能平衡士族与庶族之间的关系。   再放长远一些,王猛的孙子王镇恶,也是一员能文能武的万人敌……   “陛下是想……”卢青马上回过神来。   “此事不可声张,朕先去找常令君撮合撮合。”常炜都快成职业媒人了,上一次与慕容垂、苻雅联姻,办的不错。   “唯!”卢青恭恭敬敬的拱手。   “士族之间互相联姻、攀附,此风绝不可涨!”李跃望着他一脸忠厚之色,不由想起了在外面杀人放火的卢循,一门所出,天壤之别。   曹魏的江山怎么丢的?   不就是这些士族盘根错节,为了自己的利益,最终推选出来一个司马懿吗?   曹丕上位之后,将宗室圈禁起来,施行九品中正制,放任士族壮大,即便以后没有司马懿,也会有王凌、杨骏之流。   而西晋的败亡,也跟士族之间勾心斗角脱不了关系。   江东现在半死不活的局面,同样也是士族之间互相斗法。   眼下关东豪强远没有隋唐时那般强盛,治起来也简单。   等王猛与郑家联姻之事尘埃落定之后,便颁布法令禁止士族之间互相联姻通婚。   现在不动他们,他们便要骑在大梁头上。 第六百六十七章 破解   二月一过,关中就开始忙碌起来。   僮民们按照编户,五户一伍,什户一什,修整关中田地,挖掘水渠。   “关中以麦粟为主,麦子长成,会生出盐卤,所以种一年麦就要轮种一年粟,水渠不仅作灌溉之用,还要冲走田地里的盐卤,否则明年的产量就上不来,想要增加产量,需以垄耕之法,能通风,多光,便于施肥和灌溉,今年为垄,明年为沟,轮番耕作,蓄养土力。”   房旷耐心的为李俭讲解着。   春秋时代便有垄耕之法,到了汉代配合铁质农具,大大提高了粮食产量,方才养活了五六千万的人口。   “那么田地里的害虫如何处理?”李俭本来洪兴元年年底就要返回洛阳,但在王猛麾下担任屯田从事一职,受益匪浅,遂去信李跃央求多呆一段时间。   “田中主要是蚧虫,取菟丝子诸熟,一斗水取一石子,加一升盐,熬炙,洒在苗上,便可除蚧,庄稼出苗,也可人力除之。”   这年头种田不容易,农夫日夜守在田地里。   除了天灾、虫灾,还有各种野兽。   一头野猪一晚上就能糟蹋三四亩的良田。   而野猪通常都是成群结队的。   旁边忽然“啪”的一声,惊动了二人,一个亭长一鞭子抽在一个僮民身上,恶狠狠斥道:“到处乱看什么?再看挖了你的狗眼!”   虽是喝骂,但声色俱厉,脸上的刀疤异常狰狞,仿佛要随时拔刀砍人的架势。   正在偷懒的羌僮吓得一哆嗦,埋头苦干起来。   别看这些人现在老老实实,一旦脱离亭长、仆役们的看管,杀人放火什么都做的出来。   前两日李俭还亲眼见到几个羌人和氐人,仅仅为了吃饭的先后顺序,就大打出手,石头、木头抄起来就往对方头顶上砸,当场弄死三人……   其民风剽悍如此。   不过见的多了,李俭身上的稚气和天真也在飞速退散。   偌大的关中,若没有这些亭长和仆役,只怕早就杀的血流成河。   想要移风易俗,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但在王猛的强力手段下,这些人都渐渐适应和屈服了。   不适应不屈服的人早就成了一具枯骨,大部分人还是想活下来的,生存永远是第一选择。   王猛对他们也不是一味用强,至少每天两顿粥几口酱菜少不了,表现优异者还能喝到一口肉汤,还在在关中设立了大量公塾,教化他们的下一代。   “天色不早,还是早些回去。”被这么一打扰,房旷顿时没了讲解的兴致。   太子的安全放在首位。   地里面的几千僮仆和奴隶真闹起来,一时间还真不好收拾。   “听房司马安排。”   二人上马,身边三十六黑云精锐陪同左右,一起向长安奔去。   整个长安也是一片忙碌,修葺城墙,增建民宅,热火朝天。   “郑氏要与使君联姻?”房旷惊讶道。   这一年来,李俭与王猛关系亲密,是君臣,亦是师徒,很多事都不避讳。   治国治兵要教授,明争暗斗自然也不能少。   王猛以退为进的自污之计,便是当着李俭的面施行的。   长安洛阳之间的诏令、政令、私信,也让李俭览阅。   他能成熟的这么快,离不开王猛的悉心栽培。   到了他们这个地位,家事已经不仅仅是私事,尤其对于王猛这位梁国重臣而言,别人不会无缘无故找上门来。   “殿下以为如何?”王猛目光转向李俭。   “叔父家事,岂容侄儿多言?”   “不愿所言,便是心中有想法,此间没有外人,不妨说说。”王猛鼓励道。   “叔父在凉州大刀阔斧,定是惊动了关东士族,加上叔父当年整肃中原,推行度田,清查丁口,得罪不少人,侄儿以为郑氏居心叵测,此事定要谨慎。”   “哈哈哈,殿下能看到此处,也算大有长进,如今朝中派系林立,以关东士族为最,其次便是寒门庶族,黑云勋旧从不牵涉其中,各国降将低调隐忍,关中士族还未完全归心,陛下近些年推行纸书,广开科举,寒门庶族水涨船高,威胁到了他们权势,只需将臣笼络其中,变成士族,便可遏制朝中寒门庶族的势力。”   王猛一眼就看穿了郑氏的用心,若他变成了士族豪强,以后就无法对关东士族动刀。   这是长期影响,而眼下,只要王猛同意联姻,就会失去皇帝的信任。   吴起没了魏文侯,只能转投楚国,商鞅没了秦孝公,身死族灭。   王猛所有权力的来源,都是出自李跃,没有李跃的信任,很难走到今日。   李俭道:“士族一心只为门户计,全无社稷苍生。”   房旷摇头道:“郑氏自以为名门望族,却一代不如一代,眼下形势,居然还敢兴风作浪。”   “背后必有人挑唆。”王猛望了一眼李俭。   有些话不说出口,大家都心中有数。   崔氏是太子的母族,俨然执北国士族之牛耳,这么大的事,他们没参与其中,说出去,肯定没人相信。   “近日陛下调任崔玄伯为朔州刺史、牧监,陛下这是在敲打关东士族。”房旷来了一句。   “舅父……”李俭低头嗫嚅了一声。   王猛道:“士族豪强强盛一毫,国家便要衰弱一分,两汉魏晋皆是如此。”   李俭抬头,“难道没有办法消除士族豪强?”   “当年陛下骑兵,得到清河崔氏、荥阳郑氏的鼎力支持,方才渡过难关,譬如这些退役的有功将士,在地方上有田有人望,不缺吃喝,不缺别人依附,便努力培养子弟,只需一人成器,入朝为官,几年后变成豪强,子弟若出了人物,进入朝堂,两三代后,便成了士族,殿下如何消除?”   士族豪强深深植根于王朝血脉之中,几乎每个朝代总有类似的团体。   王猛一席话让李俭哑口无言。   “士族豪强无错,错的是不该结党营私,兼并土地,荫蔽户口,所以需要抑制打压,谁超过界限,谁就要被治理,臣智术浅薄,只能看到这一步,然则,以陛下之雄才大略,应有破解之法。”   王猛把球推给了李跃,毕竟很多不可能的事,他都做到了…… 第六百六十八章 勾结   关东春耕又开始了。   王猛在凉州大开杀戒,带来的一个意想不到的后果便是,关东士族全都老实起来。   崔氏、郑氏、卢氏、刘氏全都闭门谢客,曾经嚣张跋扈的纨绔子弟,也都销声匿迹。   而王猛果然拒绝了郑氏的联姻。   李跃遂下诏,禁止崔、郑、刘、卢、高、柳、薛、裴等豪族,以及两千石的官吏间互相通婚。   “陛下何不效法汉之推恩令?宗族子弟,无论嫡庶,皆可平分家财。”卢青建议道。   “你出身士族,难道不知道其中的门道?”李跃笑道。   “卢氏早非汉朝之时,臣早年也挨过饿,受过冻。”   “那你为何还能入朝为官啊?”   “臣、臣……说不清楚。”   士族之强,不在于家财田产,而是对知识的垄断。   埋头苦读几年,科举中试或者门荫入仕之后,凭借声望能迅速占据要职。   权能生势,势能生财,有了权力,家财田产还不是信手拈来?   而且即便颁布推恩令,士族豪强听不听还是另外一回事,人家的宗法、家法,对内的约束力远远强于国法。   上有正策,下有对策,关起门来,朝廷的法令管不到他们头上。   “陛下,这是卢循从东海送来的密奏。”宦官在殿外禀报道。   卢循在倭国烧杀掳掠,事业越干越红火,每年能为辽东输送五六千青壮奴隶。   耽罗一岛便锁住了新罗、百济、倭国、高句丽。   李跃打开奏折,原来是卢循在倭国之西发现两处金银矿,按他所言,矿藏非常大,都能直接在地上捡,建议辽东水军来一次大的,直接拿下倭国西部。   “你意下如何?”李跃将卢循的密奏递给卢青。   “臣以为兵力太多,耗费钱粮,不如徐徐图之,以水军扮作海贼,杀入倭国,一则,可掩人耳目,二则,海贼行事,可以肆无忌惮一些。”   李跃一愣,难怪卢家能出一个卢循,这卢青也不是简单啊,杀人放火,熟练无比……   大梁现在是天下正统,做任何事都要顾及形象,也需要一个名正言顺的借口。   不然无故攻打海外,李跃一定会被安上一顶穷兵黩武的帽子。   如果是海贼,则没那么多的顾忌。   他们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国际观瞻”上也好看一些,毕竟大梁也要照顾一下属国的想法,凡事都要讲一个吃相。   “海航司、辽东水军设置这么多年了,是骡子是马,也该拉出来遛遛。”   受卢循、卢青影响,李跃心中一动,忽然有了一个对付士族两全其美的办法。   士族在中土是毒瘤,但若是在边地、或者海外,那就是华夏文明的捍卫者、开拓者、传扬者。   只要利益足够大,这些人一定会铤而走险。   士族豪强是一柄双刃剑,关键看怎么用,更要看如何引导。   不过现在还是一个朦胧的构想,时机也不对。   大梁剿灭拓跋什翼健、拿下西域、统一江东,离不开国中士族豪强们的支持。   士族豪强也是国力的一部分。   路要一步一步走,步子大了,如隋炀帝一般扯到蛋了,就不妙了。   眼下的战略是休养生息,恢复国力,然后沟通西域,夹击草原,灭掉代国,然后聚西域、草原之力南伐江东,一统天下。   只要西域臣服,归顺梁国,便能在三五年内灭了拓跋什翼健。   十年之内,吞并江东,实现天下一统。   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   十五年之后,谁知道江东会不会出现一两个力挽狂澜的牛人?   李跃的战略构想虽好,但天下任何事都不可能一帆风顺。   春耕还没结束,拓跋什翼健的游骑便南下了。   两边已经形成了规律,秋冬李跃派黑云骑兵北上“狩猎”,顺便焚烧草场。   春夏拓跋什翼健大股南下,劫掠边地,破坏耕田,焚烧村落,颇有以牙还牙,以血还血之意。   辽、幽、并、代、朔、凉诸州深受其害,能抢就抢,能烧就烧,在当地鲜卑旧部的里应外合下,还攻破了代州一座县城,全城老弱遇害,青壮男女被掳走。   黑云军赶到,代国游骑早已扬长而去。   李跃大怒之下,将代州刺史、督将全都罢黜。   拓跋什翼健在草原上越滚越大,明显能感觉到代国的实力越来越强。   装备虽然比不上梁军,但也有不少铁甲,送回来的刀矛也颇为锋利。   “拓跋什翼健从何处弄来这些东西?”李跃捡起一把从代国游骑手上缴获的长刀。   比环首刀略长,刀身略带弧度,不如环首刀精美,有些粗制滥造,但用来对付百姓和镇军足够了。   比起以前,算是极大的进步。   弯刀利于劈砍,适合骑兵冲杀。   直刃适合步斩,骑兵劈砍,则容易折断。   春秋时,华夏也有弯刀,名为吴钩,但逐渐被中原战场淘汰。   这玩意儿绝不是中原产物,不过代国能打造铁甲、刀矛,是一件非常值得警惕之事,需要一定数量的成熟工匠,需要锻铁技术,还需要矿山。   代国在代郡、云中盘踞了近百年,吸收了大量中原工匠。   “看其形制,不是高句丽所出,便是从西域而来。”常炜拱手道。   “西域!”李跃眉头一皱。   匈奴强盛,必然侵袭西域,历史上的突厥、回鹘无不如此。   代国崛起,肯定要与大梁在西域角力。   王猛在凉州弄出这么大的动静,还杀了拓跋什翼健的亲弟弟拓跋孤,两万骑兵,片甲不归,肯定刺激到他了。   当然,以代国现在的实力,吞并西域肯定办不到,西域也有几个强国,但跟这些强国沆瀣一气,一起抵御大梁还是有可能的。   毕竟这年头谁也不愿跪在别人的胯下当孙子。   连江东那帮人都知道反抗一下,更不用说荒蛮的西域诸国。   李跃不禁为刘应一行人担忧起来,形势比预料的更复杂险峻。   凉州都收复快一年了,西域没有任何动静,实在说不过去,连吐谷浑这种荒蛮部落都知道来打个招呼,混个脸熟。   自永嘉之乱后,华夏衰微五六十年,西域不知换了多少茬人了。 第六百六十九章 将伐   西域什么情况,李跃到现在还是一头雾水,敦煌太守索祥曾经上过一道奏折,提及西域强国有三,占据西域要道的龟兹,天山以北由北匈奴建立的悦般,天山以南,有狯胡国号称胜兵十万。   尤其是龟兹,西去洛阳八千二百八十里,俗有城郭,其城三重,中有佛塔庙千所。人以田种畜牧为业,男女皆翦发垂项。王宫壮丽,焕若神居。   晋武帝太康中,龟兹王还遣子入侍过,与中原王朝还算亲近。   不过这都是八九十年前的事,现在什么情况,谁也不知道。   至于其他的国家,都是一些城郭,几千人就自称国王。   西域诸国这么长时间都没人来,说明西域有一股势力,并不愿亲近大梁。   可惜这时代消息传递的太慢,什么都靠两条腿。   李跃心急也没用,只能继续等待。   从春耕等到秋收,终于等来了消息。   但却是一个噩耗,刘应使节一百三十七人,刚刚出高昌,便遭到两千龟兹骑兵的偷袭,一百三十七人奋勇厮杀,且战且退,阵亡一百二十一人,连刘应都身受重伤。   消息传到洛阳,朝野哗然。   梁国立国这么久,还没人敢冲梁国的使节动手,即便当年与燕、秦死战,两边都对使者保持该有的风度。   李跃没想到真有二愣子动手。   “龟兹既然动手,必然已经跟代国联手!”常炜拱手道。   “朕原本只想恢复藩属关系,重续商道,未想他们如此不识抬举!”李跃还是低估这时代的野蛮程度。   即便当年强汉,进军西域也不是一帆风顺,两百多年间三绝三通。   不开眼的小国多了去,楼兰、车师、轮台劫杀汉使,汉武帝也是杀的人头滚滚,才让这帮人恭顺起来。   历史上的唐朝也是一样,进军西域,一样遇到阻力。   总之,这年头刀子才是最有效的沟通方式。   你对他们客客气气,他们反而觉得你好说话,容易欺负。   这年头不就是一个放大的黑江湖吗?   既然取了洪兴年号,本就应该从东砍到西,从南砍到北,把这些人砍服了,他们才会跪在地上唱征服……   文明是建立在刀锋之上。   “传令,洛阳全城为阵亡的将士举丧,昭告国中将士、百姓,龟兹人之无礼在先,残害我大梁将士,是可忍孰不可忍!”   李跃一拍大腿,义愤填膺。   出兵之前,还是要让国中上下达成一致,激起将士和百姓的愤慨。   再者,西域战略意义、经济利益重大,是华夏自古以来的领土,趁着这个机会,干脆一锅端了,重新设立西域都护府。   西晋设置的西域长史府,从名字上就能看出其文弱,西域从那时开始,其实已经脱离掌控。   而西域都护府,则是武装占领。   “陛下三思……龟兹距中原近万里之遥……大军远行,只恐粮草入不敷出,君子报仇,十年未晚,眼下当休养生息。”常炜拱手道。   李跃也想十年后报仇,但现在明摆着拓跋什翼健的手已经深进西域。   十年之后,只怕拓跋什翼健先一步统一草原,然后与西域夹击中原。   眼下正是大梁兵势最强之时,上一次攻打凉州,主要是王猛、魏山、慕容垂、苻雅麾下的士卒,洛阳只出了万余玄甲军,中军一直在休养。   “令君大可放心,朕不是发动十几万大军立即远征,而是以精锐小股兵力准备充分之后,一击致命!”李跃安慰道。   玄甲军、黑云骁骑就是为了远征做准备的。   西面也不是孤立无援,凉州有慕容垂,西海还有吐谷浑在。   反之,如果龟兹这种直接打脸行为不施以惩戒,西域那些还心存中原的小国,只会渐行渐远。   听到李跃这么说,常炜也就释然了。   这两年的几次出兵,都大有斩获,牲畜动辄几十万头,钱粮堆积如山,非但没有消耗府库,反而赚的盆满钵满。   龟兹是西域有名的肥羊,佛塔庙千所,王宫壮丽,焕若神居。   以经济利益驱动战争,无往而不利。   古今中外,战争本质上也是经济利益驱动的。   而且最重要的是,李跃想通过此战,加强与关中、凉州的联系,将关中、陇右、凉州士族真正纳入大梁。   对于他们,既要打压,也要拉拢。   汉朝从匈奴人手上夺下河西之后,将索、郭、贾、张、阴这些豪族迁入新占领的凉州,其后一千多年的时光里,他们都是华夏的捍卫者。   直到遇上华夏历史上的另外一个耻辱王朝……   一连三日,洛阳全城缟素。   百姓对龟兹咬牙切齿,将士们纷纷上书兵部,请求报仇雪恨。   气氛就这么被鼓捣起来。   李跃虽然是始作俑者,却没有莽撞,兵者,国之大事也,不可不察。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口头上怎么贬低对手都行,却不能盲目出兵,先摸清西域形势。   李跃派出最精锐的斥候、校事,先行进入西域,打探清楚状况,兵部也收集各种有关西域的战报,并规划行军路线,设置粮道,打造兵器,为战马养膘等等……   这么一来一去,没有一年时间,大战发动不起来。   当然,敌人的真正实力,只靠打探不行,需要几场小战做出评估龟兹军的战力,顺便也摸一摸拓跋什翼健的心思,看他有什么反应。   李跃加封慕容垂都督秦凉湟诸军事,使持节,伺机进攻龟兹。   安排好这一切,秋收已过。   关中传来好消息,在王猛的励精图治下,关中终于迎来一场丰收,收粮四十七万石。   崔宏在朔州也是立竿见影,今年出栏的牲畜高达五万头。   看似不多,但第一年就能有这么多,已经相当不易,任何事都是开头难,牧监的框架既然搭建起来,以后就会有源源不绝的牲畜。   除了牲畜,还有四千多匹优良战马。   有关中粮草、牧监牲畜的支持,这场大战也就不缺粮草了。   李跃让他们的粮草和牲畜全部送往敦煌,提前为大战作准备。   梁国正处于战力巅峰期,国中上下一心,李跃为阵亡的使节举丧后,将士百姓同仇敌忾,皆欲报仇雪恨,人心可用。 第六百七十章 运河   就在李跃的注意力放在西边的时候,南边却出事。   这几年校事府、鸿胪司不断渗透和宣传,以及各种惠民之策的吸引,荆襄人心逐渐转向大梁。   在年底忽然就有两千多户偷渡汉水,逃亡南阳。   两千多户,将近一万百姓,在这时代绝不算少。   晋军出水军拦截,秦彪、糜进亦纵骑兵救援,两边在谷城爆发一场激战。   晋军损失三十多艘战船,但梁军伤亡八百七十多骑,皆为晋军战船重弩所伤,不过好在掩护大部分百姓顺利渡江。   桓温立即警觉起来,率精锐从濡须返回襄阳,开始严查细作,缉拿说书人。   若不是得到荆襄豪强的协助,连杨略都险些被生擒。   “江东人心已经转变,可喜可贺!”常炜更关注江东一些,毕竟只要晋朝存在一天,始终都是大梁潜在的对手。   “杨略都熬了三四年了,襄阳就是座铁城,也该融化了。”   李跃看着杨略送来的奏表。   按照他的意思,如此朝廷南征,城中会有豪强、军户响应,里应外合,只有桓温不在,有六成把握攻破襄阳。   但如果桓温一直呆在襄阳,则只有两三成。   毕竟襄阳是桓温的大本营,多年的威望压着,豪强和军户心底打哆嗦。   不过攻下襄阳,不等于就灭了江东,只是打开一个缺口而已。   “先西后北再南,大战略不变。”李跃心中默默盘算着,六成胜算还是风险太大,更何况桓温就坐在襄阳。   要么不不出兵,要么必胜。   常炜道:“江东内有谢安,外有桓温,相得益彰,江东至少还有十年国祚。”   江东这种门阀共治的体制,虽然烂,却能维持晋朝这艘破船摇摇晃晃的向前划。   每每有权臣试图越界时,其他士族门阀不是拼命拖后腿,就是群起而攻之。   王敦、苏峻皆是如此。   现在的桓温也面临这种状况。   “只要桓温还想进一步,总会有机会的,传令杨略,不必急于一时,校事、鸿胪吏先蛰伏起来,保存实力。”李跃心态越来越稳健。   别看江东现在一副半死不活的衰样,却还是有些战力的。   这一场摩擦就能看出来。   晋军反应迅速,水军颇为精锐,竟能伤到这么多的黑云骑兵。   当然,南征最大的问题不是水军,也不是长江天堑,梁国水军这几年也成长起来了。   问题在于气候、水土,黑云军大多是河北人,不一定适应江南气候。   赤壁之战,魏军就多死于瘟疫和疾病。   而且眼下还没到南征的时候。   到了年底,李俭又上表,想要在关中多呆一年。   不过这次李跃拒绝了,身为太子久留在外并不是什么好事。   两年时间,该见识的都差不多见识了,跟王猛的关系处的也差不多了,一国太子不能只会种田。   与王猛之女王兰芝定亲之事也谈妥了,不过二人年纪太小,还要再等上一年半。   此事传开,无疑是对寒门庶族派系的一次激励。   很多人逐渐明白皇帝的心意,王猛入尚书台之事,也就成了板上钉钉之事。   崔宏被调往朔州,士族前所未有的恭顺,自然也就没人敢反对。   洪兴二年的最后一天,李俭返回洛阳。   去时还觉感觉是个孩子,归来时变化极大。   脸上多了一些风霜,也多了一些稳重,人倒是变得更干练了。   崔言思一见儿子这副模样,眼泪便不受控制的簌簌而下,“儿啊,你在外面受苦了……”   李跃赶紧挥退宫女宦官,只剩一家三口。   “儿臣吃饱穿暖,何来苦吃?一别两年,未能在父皇母后膝下尽孝,是儿臣不孝。”再怎么成熟,终究也是一个十四岁的少年。   仅凭这些话,李跃就老怀大慰。   两汉魏晋以孝治天下,虽然弊病颇多,出了不少沽名钓誉之辈,但一个人若连父母都不孝顺,则肯定不是什么善类。   “俭儿长大了,长大了!”崔言思又哭又笑。   “都这么多年了,还这脾性,年轻人就应该出去多走走看看,不然一天到晚呆在宫中,岂不是成了金丝雀?朕的儿子当是雄鹰、当是猛虎!”李跃拍拍李俭肩膀。   两年时间不见,豁然长高了许多,也更壮实了。   “父皇所言甚是,儿臣此番在叔父麾下,受益匪浅。”李俭从怀中掏出一份折子。   李跃打开,扫了一眼,皆是两年的心得。   有治国,有治民,有种田,也有行军打仗……   洋洋洒洒,有两三千言之多。   其中一些建议颇为中肯,比如提高退役伤残将士待遇,比如修建长安至姑臧的官道、驿站。   还有一条占据颇多篇幅,利用渭水,建立一条从洛阳至陇右的水道,将洛水、黄河、渭水勾连起来,加强洛阳与关中、陇右,以及凉州的联系。   春秋时晋国大旱,秦穆公调集船队浩浩荡荡从秦都雍城出发,沿渭河几百里水路,向东穿越大河,逆汾河北上。   从秦到晋,泛于三河水道上的船舶相继,迤逦千里,这次空前的水路输粮食,《左传》称为“泛舟之役”。   能送到河东,就能送到洛阳。   这时代水运的运力比陆运强十余倍,成本却低五六倍。   “这是你自己想的?”李跃眼神一亮。   打天下容易,坐江山难。   历史上从不缺会带兵打仗的帝王,一个皇帝的首要职责从来不是打仗。   所以李跃将治国能力放在首位。   “非儿臣一人所思所想,叔父亦有诸多启发。”李俭没有贪功。   “大善!”   一部华夏史,其实就是就是一部运河史。   秦始皇开郑国渠,汉武帝开漕渠。   曹操在河北开凿运河,最终击败袁氏。   邓艾在中原修运河,将中原与淮南联系起来。   十六国南北朝后,隋文帝便派宇文恺开凿了广通渠,隋炀帝以东都洛阳为中心,引黄河水,向北连接涿郡,向南连接淮水和长江,横跨帝国南北,为唐朝的强盛奠定基础。   这份奏折含金量极高,其实水道都是现成的,只需要稍微疏浚一番就能用,不必如隋炀帝一般耗费国力。   而且马上要对西域用兵,如果战事不顺,这条水道意义重大。 第六百七十一章 监国   “儿子刚回来,陛下就操劳国事,也不让他休息休息。”崔言思絮絮叨叨。   李跃一拍额头,笑道:“儿子长大了,朕这不是欢喜么?建议非常好,过年之后,朕让尚书台议一议,再派些通水文之人实地考察是否可行。”   “父皇英明。”   “忙了两年,也不必急于一时,好生休息两月,这几天多陪陪你母后。”   李跃一向注重劳逸结合。   太拼命不是什么好事,欲速则不达。   “唯!”李俭这才松弛下来,露出当年的天性,与崔言思有说有笑,欢乐无比。   不过在李跃面前,他就没这么放得开,总带着一种若有若无的敬畏。   接下来几天,李跃也留在后宫。   谢道韫生了个女儿,拓跋玉树生了个大胖小子,可谓双喜临门。   李跃数了数院子中的儿子,竟然有几个不认识,怯生生的望着自己,心中顿感惭愧,自己这父亲当的实在太不称职……   大雪纷飞,宫中其乐融融。   李跃让将作监打造了几口铁锅,亲自下厨炒菜,做了一场家宴。   这时代没什么调味料,连辣椒都没有,加上李跃本来手艺就不行,炒出来的菜实在一言难尽,自己都吃不下去。   不过教会宫中庖人用铁锅热油后,弄出的菜异常可口,在后宫中大受欢迎。   这东西不算贵,李跃特意给朝中各级官吏将领、以及功勋老卒送了几百口,派人教他们怎么用。   汉灵帝喜食胡饼,胡饼遂风靡洛阳,乃至全国。   热油炒菜,口味比炖煮强上一些,简单易学,出锅快。   流传出去,竟也成了风尚,洛阳酒楼中人满为患,达官贵人们争先效仿。   铁锅的价钱竟节节攀升起来。   正月一过,大梁上下又忙碌起来。   西域、漠北各种情报雪片一般传入洛阳。   西域形势逐渐清晰起来,与大梁作对的不止代国、龟兹,还有狯胡、温宿、尉头等国,占据商道多年,国力强盛,号称百万大军。   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   大梁西顾,这些势力自然不愿交出嘴中的肥肉,在拓跋什翼健的撮合下,结为联盟。   也不是所有国家要跟大梁过不去。   车师前国、鄯善国不愿跟龟兹、狯胡同流合污,还派人当慕容垂的向导,引黑云军入西域。   两国立即遭到诸国围攻。   慕容垂率八千步骑与吐谷浑一万骑兵支援。   不过并没有李跃预想一般的势如破竹,胡人弓马娴熟,善使矛槊,身披锁子甲,集结五万大军前来迎敌。   地利在他们手上,又掌握水源,加上拓跋什翼健的支援,慕容垂进军并不顺利,与敌军对垒,互有胜负。   后勤粮道被鲜卑轻骑袭扰,慕容垂退回高昌。   贼军声势大振。   第一战的不顺利,立即引起了连锁反应。   西域更多的部落、羌胡聚集在龟兹、狯胡麾下,连带的,凉州边境上的部落又蠢蠢欲动起来。   朝堂上,不少人开始反对出兵。   一则,拓跋什翼健先一步勾结西域诸国,占了先机,已经成了气候。   二则,劳师远征,胜负难料。   三则,国家正处于休养生息阶段,不宜大动干戈,至少要等五六年后,府库充盈。   “无稽之谈,现在都啃不下,五六年后,难道就好打了?车师前国、鄯善国已经成了众矢之的,没有大梁的策应,必定失陷,到时候西域还有谁敢归顺大梁?”   朝堂上,李跃直接驳斥了停战之议。   人家车师前国、鄯善国已经站了出来,大梁却退到后面去……   做人不能太精明,只顾自己的利益得失。   去年李跃就把话放出去了,现在又不打,皇帝脸面要不要?   “一时胜负不足挂齿,何况慕容垂并无损失,传令,玄甲军尽起,骁骑军、前锋军、中垒军选拔两万精锐,随朕御驾亲征!”   汉匈大战不是每场都胜,汉高祖还被冒顿四十万大军围在白登山七天七夜,汉朝经营西域,也是三绝三通。   天下不可能任何事都顺顺利利。   “西域万里之遥,贼势猖獗,陛下仅率三万大军……不如遣一上将伐之。”刘猗拱手道。   “正是因为路途遥远,所以要精锐疾进,一人三马,速战速决,绝不拖泥带水,诸位放心,朕驻跸姑臧,不涉足前线。”   李跃也知道自己跑到西域是个大麻烦,还会成为全军的弱点,将士们也放不开手脚,所以选择留在姑臧。   以梁国的国力和战力,只要不像隋炀帝那么浪,如赵老二那么怂,这一战基本没什么悬念。   李跃御驾亲征,还有另外一个政治目的,收复关西士族。   王猛唱了红脸,李跃则要唱白脸,安抚安抚关西士族的情绪,得到他们的支持,这一战也就简单了。   听到李跃只驻跸姑臧,众人也就安心了。   按照惯例,常炜坐镇后方,不过今年略有改变,李跃直接下令太子监国。   太子,奉冢祀社稷之粢盛,以朝夕视君膳者也,故曰冢子。君行则守,有守则从,从曰抚军,守曰监国,古之制也。   李俭今年虚岁十五,在这时代基本算是成年,也该试着接触权力,培养自己的班底。   乱世之中,人成长的快一些,很多人十三四岁就成家立业了。   太子监国是一个重要的政治讯号,有心人自然会领悟,向李俭靠拢。   有些东西李跃可以给,但也需要他能接的住才行。   诸事安排妥当,三万精锐整装待发。   不过北边烽烟大起,拓跋什翼健在姑衍山召集诸部,聚集八万骑兵,磨刀霍霍。   西域这一战不仅仅是大梁与西域诸国,还牵涉进拓跋什翼健,李跃的兵力就显得单薄了。   “陛下……三万大军,实在不妥,这两年府库略有盈余,加上牲畜,足支十万大军一年!”一向抠抠搜搜的常炜难得大方起来。   “三万精锐,并非朕信口开河,而是深思熟虑,北有拓跋什翼健,南有桓温,国中绝不可空虚,西域诸国看似声势浩大,实则一盘散沙而已,只要一战大破之,诸国纷纷倒戈,西域可定也,这三万人加上慕容垂的八千精锐、吐谷浑的一万骑,还有凉州豪强部曲,以及车师前国、鄯善国士卒,也不算少了。”   李跃对黑云精锐的战力有足够的自信,婉拒了常炜的请求。 第六百七十二章 议战   姑衍山下,无数帐篷仿佛云朵一般散布在青葱的大地上。   牛羊驼马宛如蚂蚁在草原上涌动,牧人们策马穿梭其间。   远处有骑兵来来回回,巡戒哨探。   一杆高高的牙纛之下,拓跋什翼健斜躺在虎皮褥子上,一左一右拥着两个美貌侍妾,一只大手已经从衣服下摆伸了进去,却目光威严的望着诸部大人。   诸部大人的目光却大多落在面色潮红的侍妾身上。   自从放弃河套之后,拓跋什翼健的日子越过越红火,整个人都臃肿了一大圈,身长八尺,隆准龙颜,立发委地,卧则乳垂至席……   越是天生“异相”,就越能得到部下们的敬畏,惊为“天人”。   代国能在草原上盛极一时,拓跋什翼健能有今日,一半是因为他父亲拓跋郁律。   在位期间,大败匈奴首领刘虎,迫降刘路孤,将一度衰弱的索头部从谷底又拉了起来。   西兼乌孙故地,东吞勿吉之地,号称骑兵百万,称雄于北方,窥伺中原。   当时前赵刘曜、后赵石勒都遣使请和,拓跋郁律皆不受,又拒绝了晋元帝司马睿的封爵,在草原上治兵讲武,欲一统天下。   “孤与梁贼势不两立,孤将亲率百万骑兵,踏平中原!”   正当众人心旌摇曳时,拓跋什翼健忽然神经质的吼了一句,吓的诸部大人全身一颤。   左长史燕凤拱手道:“殿下息怒,眼下还未到决战之时,前者兵败凉州,两万精锐尽丧,国力未复。”   两万骑兵对任何势力都不是一个小数字。   拓跋什翼健不甘心道:“此次西域一同起兵,难道还不能大败梁国?帛纯、呐龙有号称胜兵百万,梁贼还能派多少人过去?”   “龟兹、狯胡、温宿、尉头等国各怀心思,只能拖住梁国,消耗梁国,却绝非梁国对手。”燕凤耐心劝谏道。   慕容埿不屑道:“长史何必涨他人志气,灭自家威风?西域诸国雄兵百万,加上我代国几十万铁骑,难道还惧他区区数万黑云军?哦,险些忘了,长史亦是中原人,心向哪一边,还未可知!”   慕容埿仗着小舅子的身份,一向看不惯拓跋什翼健对燕凤、许谦言听计从。   此次联合西域共御梁国之策,正是出自燕凤谋划。   被慕容埿诬陷,燕凤也不辩解,而是冲拓跋什翼健拱手。   所谓百万雄兵、几十万铁骑,说出去吓吓别人也就罢了,当了真,就是自己的愚蠢。   草原和西域一共才多少人口,哪儿来的百万大军?   “放肆!”拓跋什翼健大怒,一把推开身边的两个侍妾,起身走到慕容埿面前,肥硕的大手一巴掌甩了过去。   “啪”的一声,慕容埿脸上留下五个殷红的手掌印,整个人都惊呆了,一时竟没反应过来。   “燕先生忠心耿耿,没有他,焉有本王今日?再敢乱语,休怪本王不念旧情!”拓跋什翼健分的清轻重。   没有这些中原士人的辅佐,他早就被梁国灭了。   两人亦师亦友亦臣,亲密无间,不受外人挑拨。   而他之所以发这么大的火,也是为了给中原士人撑腰。   代国想要壮大,就离不开中原豪强的支持。   拓跋什翼健建代国于草原上,开设百官,分掌众职,一如中原王朝,已经不是简单的草原部落。   “臣……无状,殿下恕罪。”慕容埿赶紧求饶。   “哼,今后再敢有人非议先生,便是非议本王,定斩不饶!”拓跋什翼健扫了一眼其他的豪酋。   众人全都低下头去。   拓跋什翼健这才回到他的虎皮褥毯上,重新将两个侍妾搂进怀中,“依长史之见,难道此次不进军西域?”   他对西域同样觊觎。   珠宝、瓜果、钱粮、人口,尤其是女人。   以前就好色如命,一会儿向慕容氏求亲,一会儿向梁国求女……   随着年纪增大,身体越胖,拓跋什翼健对女人的欲望越旺盛。   西域美人自有其风情,每次想起,心头就升起一股邪火……   “只怕殿下进军西域,龟兹、狯胡掉头忌惮我军。”   派万把人援助可以,结盟也可以,但拓跋什翼健真把几万大军拉入西域,这些国家弄不好掉头对付他。   西域诸国忌惮中土,同样也忌惮草原。   拓跋什翼健直接进入西域,只会适得其反,更没有必要。   “既然如此,那就南下,牵制梁国,寻机攻入幽并!”拓跋什翼健的手又伸进侍妾的衣服中。   “不,殿下要向西。”燕凤掉过头去,实在受不了拓跋什翼健这癖好。   关键还动不动将贴身侍女连夜送给燕凤,第二日又要回去……   草原风俗就是这么“狂野”。   “向西,为何向西?”拓跋什翼健的肥手停下了,一脸惊诧。   “西域乃是肥羊,梁国未必吃得下,殿下难道不想分一杯羹?”燕凤的决断很少出错。   并幽也不是那么好打的,代国游骑袭扰了那么多次,其实并没占到什么便宜。   梁国早就构建了完备的防御体系。   而且梁军远征,肯定要防备代国,南下讨不到什么便宜。   “哦?哈哈哈……大善!”拓跋什翼健大喜。   西域这么大,梁国能吃下多少?   草原也非常缺人口。   “西域诸国若是归顺梁贼,对草原大不利也,经营几年,将与中土一西一东夹击漠北,届时为之奈何?”许谦出言打断拓跋什翼健的笑声。   梁国拿下西域,就形成大汉夹击匈奴之势。   代国以后的日子只会越发艰难。   “眼下梁国兵势正胜,不可力敌,当避其锋芒,西域只是棋子,消耗梁国,殿下当治兵讲武、训练士卒,以待天时也,草原极大,梁军大举来攻,我军则走之,使其虚耗钱粮,不出数年,梁国必疲,然后循机南下,联合晋室、高句丽同伐之,或能重夺故土。”   凉州一战,拓跋什翼健投入两万骑兵,连个水泡都没冒起,就被剿灭了。   如今争夺西域,代国更不是对手。   “长史所言甚是!”拓跋什翼健嘴上叫的凶,其实也不敢跟梁国正面决战。 第六百七十三章 计   西域中原人最多的地方是高昌,也是戊己校尉的治所。   神爵二年(前60年),车师境正式纳入汉朝版图,汉将车师分为前、后国,置戊己校尉主管屯田,遂有高昌壁。   此地百姓多是当年屯垦汉军将士的后裔,在一片胡人的汪洋中,牢牢占据此地,经过几百年的繁衍生息、辛勤耕耘,高昌成为西域最富庶的土地之一。   还有一处中原人聚居之地,便是南面的海头城,在鄯善国境内。   高昌城制车师国,海头城挟鄯善国。   所以此次西域诸国皆叛,唯独车师、鄯善二国“坚定”的站在大梁一方。   不过如今高昌城外,胡骑来往如飞,不时朝城头射出一两箭,发出一声声听不懂的咆哮。   城楼上,慕容垂与高弼、赵秋、綦母滕、慕容农等一干将吏在城头眺望敌军。   能看到的只有数千骑,但山丘川谷后面不知隐藏了多少伏兵。   每次出击,黑压压的胡骑如同潮水一般,从四面八方涌来,仿佛永远都杀不尽一样。   而且胡人中也有精锐,身披锁子甲,手提矛槊,极擅骑射,隐藏在众军之中,趁着混乱忽然杀出。   梁军真正战力只有七千七百余黑云步骑,几次与龟兹军接战,黑云军伤亡两三百余众。   吐谷浑不堪苦战,车师前国、鄯善国军心涣散,慕容垂选择暂退高昌。   “历来凉州胡乱,皆由西域而起,西域脱离华夏近百年,已沦为夷狄,不可手下留情,慕容农、綦母滕何在?”   城下胡骑越来越猖獗,笑骂嬉笑,指指点点,有人还解开裤裆,对着城头放水。   慕容垂出来混了这么多年,就没见过如此狂妄无礼之徒,任由他们嚣张下去,会打击守军士气。   “末将在!”慕容农、綦母滕拱手而出。   “率三千骑驱赶敌军。”   “领命。”二人雄赳赳气昂昂的下城。   三千精骑一出城,胡骑掉头就跑,两军就在马上对射。   梁军盔甲精良,不过胡骑备有圆盾,一时之间,两边都奈何不了对方。   追了一阵,二人惧有埋伏,便退回来了。   不过这群胡骑去而复返,又在城下叫骂。   慕容垂取来一把强弓,瞄向一百三十步外的一名胡将。   这么远的距离,又受到风速影响,很难命中,即便准头够了,箭矢也失去了力道。   胡将似乎也看到城头有人在弯弓搭箭,非但不退,还嚣张的驱马向前几步,张开双臂肆意大笑。   “咻”的一声,慕容垂手中弓弦响动,羽箭疾如闪电,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去势远强于寻常箭矢,精准的贯入那名胡将的嘴中。   笑声、骂声戛然而止,胡将身子一歪,从战马上倒了下去,一只脚还挂在马镫上,被受惊的战马拖走。   其他胡人大惊失色,纷纷退走。   “将军神箭!”众人齐声喝彩。   “可惜高昌城中没有重弩,不然岂容他们如此猖獗?”高弼笑道。   慕容垂将强弓交给亲卫,往往了高悬的夏日,这个时节,西域白天热的人难以忍受,到了夜晚,又冻的人受不了。   “何须重弩?胡人锁子甲能挡刀剑劈砍,挡不住矛槊刺击,易破尔!”慕容垂令人取来一件缴获的锁子甲,递给众人查看。   锁子甲由铁丝或铁环套扣缀合而成,每环与另四个环相套扣,形如网锁。   对弓刀剑有一定防护力,但挡不住骑兵长槊冲击。   曹魏时,便有西域国家进贡过此物,后被魏武帝连同黑光铠、明光甲一同赏赐给曹植。   曹植还特意做了一篇《先帝赐臣铠表》记录此事。   既然中原王朝不用,说明锁子甲的防护力比不上中原传统的札甲,不然以中原的制造能力,早就大规模装备了。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慕容垂一直在窥伺对手,等待一个时机,而现在敌军虚实已经掌握的差不多了。   “胡人不知兵法,已中吾骄兵之计之计,彼之虚实吾尽知之,传令,将士立即半饱而食,备三日水囊,一个时辰后出击!”慕容垂亢奋起来。   不仅是骄兵之计,胡人大军还被引诱至高昌。   大战在龟兹打,和在高昌城下打,效果当然不一样。   西域黄沙漫漫,慕容垂初来,人生地不熟,自然以谨慎为主,如今依然摸清敌军的路数,本质上跟草原部落没什么两样,也就装备精良一些,士卒勇猛一些。   但这年头,任何一支军队,勇猛只是基本要求。   “出击?”高弼一惊。   不是梁军打不赢他们,而是胡人实在太多,多为骑兵,来去如风。   又不似中原战争那般安营扎寨,没有营盘。   “今日斥候来报,陛下三万精骑已经过了关中,进入陇上,即将抵达凉州,再等上十天半月,就能抵达高昌。”部将赵秋拱手道。   “陛下令我都督关右诸军事,使持节,进军西域,今敌军近在眼前,岂可错失良机?”慕容垂仿佛一个熟练的猎人,知道什么时候出击,猎物的警惕心最低。   时机、心理都把握的恰到好处,连太阳暴晒都考虑进去了。   一个时辰后,太阳会不那么强烈,而胡人的伏兵穿着盔甲,至少暴晒了两个多时辰。   一阵乱风吹来,掀动慕容垂的披风,雄武之气溢于言表。   诸将都被这股气势感染,“愿随将军破敌!”   连一向文弱的高弼都披甲执剑。   慕容垂哈哈大笑:“有此平定西域之功,尔等皆可飞黄腾达!”   城中七千余黑云军顿时忙碌起来,吃饭,备好饮水干粮,检查兵器,替战马喂精饲……井然有序。   他们从慕容垂的语气中推断出这是一场大战。   其他吐谷浑、车师等军,都惊讶无比,惊讶之后便是畏战之色。   仆从军只能跟着打打顺风仗,想要他们出死力基本不可能。   不过慕容垂原本就没想带上他们。   一个时辰后七千七百二十三名黑云军人人骑上战马,手持长槊,人皆双马,背后还有高昌太守贾钧准备的五千驼队。   慕容垂身披明光甲,骑着一匹火红色的战马上,提着长槊,与将士们一同出城。 第六百七十四章 仇   狂风呼啸,一面面旌旗上的龙纹张牙舞爪,仿佛活过来一般。   装上蹄铁的马蹄密集砸在大地上,发出一阵阵的轰鸣声,马背上的骑兵已经竖起了长槊。   在他们身后,五千骆驼散开,拖动着树枝,掀起偌大的沙尘,遮天蔽日。   连高昌城都隐没其中。   黑色骑兵仿佛一道黑色闪电,毅然决然朝着西面的山谷疾驰而去。   埋伏在其中的胡人果然如慕容垂预料的一般不知所措,似乎一时没反应过来,上万人挤在山口前,喝骂呼喊,羊马乱窜。   有三四千甲骑反应过来,集结在一起,挥舞着长矛,迎了过去。   但梁军迅如奔雷,铁骑所过,一片狼藉。   数千人转眼就被冲散,留下一地的人尸马尸。   挤在山口上的胡骑顿时一怔,梁军之凶猛完全超过了他们的想象,东面沙尘滚滚,不知藏有多少人。   “鼠辈何不逃命乎?”慕容垂大吼一声,长槊轻易贯穿一名胡人的胸膛,撕开他的血肉。   锁子甲并没有起到防护作用,胡人引以为傲的骑射来不及上弦。   梁军已经贯入敌军之中。   无数战马咆哮、奔踏,马蹄下一具具尸体堆叠。   一个时辰前还无比骄狂的胡骑,此时全都变成羔羊,任由梁军宰杀。   不过胡人们还是故技重施,北面、南面两股骑兵包抄过来,想要围住梁军。   漫山遍野都是涌动的胡骑,呼啸之声震动山野。   七千余黑云军仿佛狂风巨浪中的一叶扁舟。   “东南!”慕容垂抬头望了望头顶的太阳,斜挂在后脑勺上,敌军则是正对阳光。   长槊指向东南,一叶扁舟划出一道血色弧线,折转向南,在胡骑速度还未跑起来之前,刺入敌丛之中。   骑兵大战,恰如两头野牛,谁力气大,谁更壮实,谁速度快,谁就能掀翻对手。   在追逐与冲杀中,胡骑的兵力优势其实作用并不大。   慕容垂一马当先杀入东南面胡骑之中,付出百余骑的代价,掀翻了最前面的千余锁子甲骑兵,后面的轻骑顿时大乱,自相践踏,四散奔逃,战争更加混乱起来。   这种混乱也影响到了其他援军。   他们已经在烈日下晒了很久,人或许还有精神,但战马早已蔫了,速度跑不起来,追不上装备了蹄铁喂过精饲的梁军战马。   “西!”南面大乱后,慕容垂并没有恋战,长槊指向西面。   六千多骑又向西面冲去,让背后追来的两股胡骑扑了一个空。   梁军骑兵仿佛一头灵活的豹子,在漫山遍野的胡骑中腾挪跳跃,灵动无比。   马蹄所过之处,留下一地的尸体。   慕容垂十三岁领军出战,勇冠三军,灭亡宇文部,击破高句丽,十万大军在他手上都如臂使指,更不用说这几千骑兵。   每次都能躲过胡骑的围攻,每次都能精锐杀入敌人的软肋之中。   名将有两种,一种是如王猛这般运筹帷幄,将战争胜负决定在大战之前。   一种则是慕容垂这般在战场上有惊人直觉者,势如如虎狼,越打越强,越战越勇,如有神助。   霍去病八百骑兵就敢千里奔袭,杀入匈奴老巢……   西面胡骑见梁军来势凶恶,不敢应战,掉头就跑。   不过慕容垂这次没有放过他们,紧咬不放,长槊挥动,刺死一名名慌乱奔逃的敌人。   这种时候有经验的老卒会拔出长刀,战马一错而过,敌人已经身首异处……   梁军几乎都变成了红色,血红色的骑兵,血红色的战马。   天空中大朵大朵火烧云飘向西面,大地上,一团血色烈焰在燃烧着涌动着。   胡人何曾见过如此凶猛的敌人?   刻在骨子里的记忆重新苏醒,那是一个久远的传说,几百年前,另一支华夏军队也曾在这片大地上肆意狂奔,丈量西域的山河。   一块被征服的土地,永远抹不去这层恐惧和敬畏。   而这时代,想要征服一片土地,杀戮不可避免。   梁军战意在这一刻彻底爆发。   狂奔!   杀戮!   践踏!   从黑暗和仇恨中走出的中原将士,将汹涌的怒火宣泄在胡人身上。   正是这些胡人当年侵占了他们的家园,掳掠他们的妻女,残杀他们的父母兄弟,然后逼他们为奴为婢……   曾经苦难的记忆顿时被唤醒。   这些来自中原的战士,哪一家没有刻骨的仇恨?   仇恨一旦建立,就只能以鲜血洗去。   事实上,冉闵颁布杀胡令后,中原无日不攻无日不战,很多胡人不得不退回西域。   这些胡人的回返,让龟兹、狯胡等国自以为有了与中原相抗的实力,也造成了西域诸国对大梁的抗拒之心。   周围士卒身上的煞气、杀气、凶气,令慕容垂也心惊起来。   曾经作为鲜卑人的他,自然有些无法理解这种刻骨的仇恨。   梁军士卒们全都化身不知疲倦的野兽,正在无情的撕碎着敌人。   马蹄之下,带起一道道血浪,残肢断臂到处乱飞。   即便跪在地上投降,也会被铁蹄毫不留情的践踏、砍杀。   残阳如血,大地上早已血流成河,尸体堆积如山。   “吁——”慕容垂缓缓勒停战马。   战马被杀性所染,人立而起,然后重重踩在半截尸体上。   战场上敌军早已溃不成军,向西面奔逃。   高昌早已消失不见,草地变成了黄沙,远方山岗上,狼群嗅到了血腥气,仰天发出一声声苍凉的嗥叫。   “立即休整,等待后方驼队的精饲,明日再行追杀!”   西域不同于中原,四面八方都可以逃。   在这里若是脱离水源,即便逃了也活不长。   暂时的休整,是为了明日更残忍的追杀。   战场上升起了一团团的篝火,士卒们随便割了些死马肉就在火上烤了起来。   即便这种环境,梁军士卒也是大口吃肉,吃完就枕在尸堆上休息,不一会儿发出匀称的鼾声。   驼队没到,吐谷浑、鄯善、车师援军先来,望向梁军的眼神带着恐惧和深深的敬畏,主动帮他们在外围哨探,驼队赶到后,有协助喂养马匹,乖巧的不得了…… 第六百七十五章 威   李跃率军进入关中时,并没有多逗留,军情如火,与王猛打了一个照面后,就向西疾行。   战火消退,在王猛的治理下,关中重新焕发了生机。   一路所见,虽然还是略显荒凉,但绿油油的庄稼长势喜人,几乎没见到披发左衽装扮的夷狄。   进入陇右,当地豪强纷纷前来供奉。   王猛迁走了大姓,其他中小豪强又迅速壮大起来。   李跃厌恶的是中原豪强,对关右豪强则心存一份善意,毕竟他们在永嘉之乱后,还算有些骨气,没有衣冠南渡。   安抚了一番后,李跃率军快速进入此行的目的地——姑臧。   永嘉之乱,大量中原士民逃奔凉州,躲过了胡人的戕害,凉州成了北国最后一块净土,顽强抵抗羯赵。   从这个层面上而言,张氏一族有功于华夏。   前赵攻打长安,张轨两次派大将北宫纯率凉州大马救援,击退前赵大军。   李跃一进入姑臧,士族豪强蜂拥而至。   送钱的送钱,送粮的送粮,热情的不得了。   不过李跃谁都没见,先见了刘应。   脸上一道瘆人的刀疤,将他身上儒气一扫而空。   其他活着的人,见到皇帝李跃,顿时泪如泉涌,“臣辜负使命,无言见陛下……”   “哭什么?这不是你们的错,朕会替阵亡的将士报仇雪恨!”李跃咬牙切齿道。   自古劫杀使者,都是极其恶劣之事。   南越杀汉使者,屠为九郡;宛王杀汉使者,头县北阙……   大汉已经做出了表率!   安抚了众人,李跃这才接见张、贾、索、阴、郭、李等大族。   这些人也识趣,招募良家子,组成了一支一万八千人的步骑,还自备粮草装备。   “西域乃汉家故土,岂容胡人放肆?我等愿出兵为陛下扫平胡虏,收复西域!”   一个个义正言辞。   如果高昌、海头被胡人所得,下一个威胁的就是凉州,此战本来就关系到他们自己的利益。   不过李跃还是佩服他们的政治嗅觉,李跃此来,不单是为了西域,也是为了他们。   如今他们这么配合,简直干柴烈火,一拍即合……   “凉州乃华夏咽喉之所在,诸位抵御羯赵、匈奴几十年,朕岂会不知?从今往后,关东关西皆为一家!”李跃做慷慨之状,立即得到了众人的共鸣。   别人识抬举,李跃自然给面子。   更何况他们提供的一万八千部曲,皆装备精良的勇者。   有这些人打底,收复西域,基本上就稳了。   不过除了张、贾、索、阴、郭、李等大姓,匈奴豪酋独孤、呼延,鲜卑豪酋乞伏部,卢水胡的彭部等等也来拜见,凑出八千余众的义从军。   从这些豪酋的名字就能看出他们的汉化程度。   而且觐见李跃时,全都束发右衽,开口闭口“我华夏、我大梁”的,让李跃想挑他们的刺都难。   也不知是真的心存华夏,还被王猛搞怕了。   不过从结果上看,还是皆大欢喜。   “尔等即定居华夏,以后便是我华夏子民,子孙可入尚武堂。”李跃好言抚慰这些豪酋,又拿出圆领袍、玉带、皮氅赏赐众人。   这些人没跟随秃发思复鞬作乱,还是有些贞节的。   凉州这片土地上,也不全是野心勃勃的叛贼。   历史上的汉羌大战,东汉朝堂不仅没正眼瞧过他们,也根本没把他们当人,像对待牲畜一般予取予夺,激起了羌人的反感,然后被有心人利用,方才揭竿而起。   董卓、马腾麾下,就有不少死心塌地的羌人为其征战。   西晋关中氐人大乱和秦凉大乱也都是如此,西晋官吏贪婪无度,课以重税,还有各种苛捐杂税,最终逼得他们活不下去了……   北方经过八王之乱、永嘉之祸,以及石虎二十多年的残害,人口锐减。   吸收这些汉化的部族,是大势所趋。   反正在李跃眼中,只要是黄皮肤黑眼睛,就都是同化的对象。   接下来几日,李跃在姑臧不停的接见各路人马,好言抚慰他们,有羌部不远数百里从陇南进项白马青牛。   李跃回赠他们锦袍玉带,杀羊宰牛款待来人,与之同饮。   一时间河西人心大悦。   一番交流下来,感觉匈奴、鲜卑、羌等豪酋并非脑后生反骨的桀骜不驯之辈,大多性情豪爽。   酒酣耳热之际,有人以刀刺面,向李跃宣誓效忠。   李跃赐以蒲陶酒,与之同饮,还为这些羌酋取了汉名表字,相处的极为融洽,大大刷新了李跃对羌人、匈奴、鲜卑的观感。   就像中原人一样,也是有忠有奸,不能一概而论。   没过几天,慕容垂的捷报恰到好处送入姑臧。   当着众豪强、豪酋的面,卢青声音略带颤抖的念了出来,“贼聚七万之众围攻高昌,慕容将军坚壁而守,二十余日后,贼军士气低靡,慕容将军亲率八千黑云精锐猝然出击,大破贼军,阵斩五千余众,贼军自相践踏而死者,足有万人,其后我军连续追杀三日,斩杀两万五千余众,贼大将伏可磨为慕容将军手刃,俘获各种牲畜十一万头,焉耆、且末、小宛、戎卢、弥、渠勒、皮山等国大惧,纷纷归降!”   八千骑,阵斩五千,追杀两万五千余众,竟然没留俘虏,慕容垂果然是头猛虎。   李跃手上大军都没出,西域就转守为攻了。   不过慕容垂这点兵力能在战场上击败他们,要灭他们的国,还差点火候。   堂中忽然安静下来,只有众人急促的呼吸声。   过了片刻,众人才反应过来,纷纷朝李跃拱手,“恭喜陛下,贺喜陛下。”   眼神中的敬畏越发浓厚了。   “同喜!”李跃大手一挥,“令张蚝、刘牢之、吕光等将,率两万骑,以及诸部义从军,赶赴高昌,归慕容将军号令,此战,朕要亡其国,夷灭其种类!”   伟人说过,对待敌人要像秋风扫落叶一样残忍。   李跃之前不是没给过机会,派出使者,恢复商道,只要他们口头上喊自己这个洪兴扛把子一声大哥就行了,大家一起快快乐乐发财过日子,多么美好,多么和谐。   但这群人偏要舞刀弄枪,觉得自己砍人的功夫了得,要跟洪兴皇帝过过招,分个高下。   李跃不得不成全他们,顺便杀鸡给猴看……   “陛下……威武!”众人眼中畏惧加重几分。 第六百七十六章 西进   慕容垂虽然大破龟兹,但并不意味着西域就此平定。   除了近在咫尺的焉耆投降,其他诸国继续负隅顽抗。   龟兹、狯胡、宿温等国的叛乱,并不是临时起意,而是有长期的底层基础,从中原逃回西域的胡人同样仇恨着大梁。   这年头没人愿意当孙子,当年汉朝派出的使者,没少干坑蒙拐骗之事。   投笔从戎的傅介子,在宴席上杀了楼兰王,还提着人家的脑袋威胁:汉兵方至,毋敢动,动,灭国矣!   还把楼兰改名为鄯善。   何为鄯善?意思是以后要乖巧一些,与大汉为善……   班超三十六人从鄯善一路砍到月氏,也是一言不合就杀人放火……   如今华夏卷土重来,不彻底打服他们,他们凭什么低头?   更何况商路利益如此之大,谁不眼红?   很快,西域的战报再次送来,龟兹王帛纯以重金贿赂天山以南诸国,请求援军,诸国纷纷响应,凑出二十七万大军,号称五十万,浩浩荡荡来救援龟兹。   天山以北的悦般国,也加入这场混战之战,派出三万骑兵南下。   “胡人竟如此之多?”李跃看完战报,连连咋舌。   算上豪强部曲、诸部义从,慕容垂手上一共也才五六万人马,胡人一下呼啦啦来了几十万人……   “西域一城便是一国,国中男子皆习骑射,上马便是士卒,慕容都督杀伤太重,引起胡人们的仇恨,遂联合抗拒大梁。”刘应拱手道。   “都来了也好,一锅烩了,免得一个个征讨,耗时耗力。”李跃无所谓道。   梁国这么大疆域,这么多的人口,十几年下来,也就凑出十三万能征惯战的精锐。   不是不想增多,而是十三万脱产的职业战士,加上家眷以及战马,每年耗费的钱粮是一个恐怖数字。   不过战争单纯比较兵力没有意义。   西域虽然富足,但二三十万的大军不是那么容易掏出来的。   几十万人不可能都是装备精良的战士,而且这种联军,大多都是乌合之众。   “姑臧已无事,久留无益,传令诸军,启程去敦煌。”西域即将大战,李跃实在闲不住。   在姑臧待了快一个月,该接见的都接见了。   好不容易来凉州一次,总要到处看看。   敦煌是凉州的另一座军事重镇,还是经济特区,人文荟萃,经济繁荣,从汉武帝据两关、列四郡开始,便使者相望于道、商旅不绝于途。   不看看实在可惜了。   “陛下不是在朝堂上陈诺止步于姑臧么?”卢青接话道。   “你小子是他们的眼线吗?事急从权,朕去给前线将士壮壮声势,激励士气。”李跃笑骂道。   手上还有一万步骑,说不定能派上些用场。   “臣岂敢……”卢青连忙拱手。   皇帝的命令自然无人敢拒绝,不过新的麻烦一同到来。   诸部豪酋一听说李跃要西征,拖家带口的跟着,名义上是助一臂之力,实则混吃混喝。   这些人到了战场不仅派不上任何用场,还会增加后勤压力。   李跃自然婉拒了,要去可以,诸部豪酋可以跟着,他们手下的牧民就算了。   安顿好一切,李跃带着一万步骑向西行进。   八王之乱、永嘉之祸,中土沦为丘墟,但凉州还算安居乐业,张家前三代人治理有方,又吸收了大量中原人口,河西一片繁荣景象。   南面阡陌纵横,北面牛羊成群。   城池矗立在雪山绿水之间,成群的白鹭点缀在蓝天上,偶尔有鹘鹰急促掠过。   此情此景,让人心胸为之一阔,追慕起华夏先贤的丰功伟绩起来。   东方大地,基本所有沃土都被他们收入囊中。   大军秋毫无犯,沿途城池百姓纷纷进奉牛羊、谷麦、布帛,李跃一概不受。   武威、张掖、酒泉、敦煌。   仅从这些旷古烁今的名字,李跃就能感受到汉朝的霸气和豪迈。   因前方战事,大量辎重和民夫在敦煌集散,更显忙碌。   城内也比其他城池多了一分异域风情。   战争非但没有阻断商贸,反而吸引来更多的商贾,卖什么的都有,蒲陶酒、瓜果、香料,当然也少不了胡姬……   不过最多的还是僧人,胡僧、汉僧都有,站在道旁,冲着李跃的仪仗双手合十。   还没歇脚,龟兹的战报就送来了。   贼军势大,慕容垂于龟兹城下结营固守,贼军这次也学聪明了,不搞什么花里胡哨的伏兵,四面围攻,日夜不休,战事颇为紧急。   关键粮道被敌军切断了。   蚁多咬死象,大力出奇迹。   诸胡联军这么弄,的确最能发挥他们的兵力优势。   不过慕容垂明知这么多敌军来犯,还在龟兹城下结营,让李跃有些不明白。   敌军势大,退回高昌,暂避其锋,缩短粮道才是上上之选。   高昌本来的名字是高昌壁,乃汉军进军西域的军事前沿,城池极为坚固。   慕容垂完全没必要顶上去,将五六万人马置于死地。   一天后,新的战报送来。   被困的只有三万余众,皆是黑云精锐,吐谷浑援军、豪强部曲、诸部义从都被慕容垂安置在外围袭扰。   也就是说慕容垂三万人马面对几十万的胡人大军。   如果是其他人这么干,李跃直接要被气的吐血。   不过慕容垂这么干,必有他的道理。   年纪越大,慕容垂展现出来的军事能力越强,极擅长苦战、死战。   而历史上的他也是多次绝地翻盘。   “慕容垂既然没来求援,形势应该在他的掌握之中。”李跃平心静气道。   凭黑云军的战力,真要突围,胡人是拦不住的。   “胡人数十万人马,每日消耗极多,必不能长久,慕容都督骁勇善战,将士们士气高昂,臣以为不日便有捷报传回。”   刘应倒是信任慕容垂。   不过都走到这一步了,不相信也没办法。   李跃点点头,慕容垂收缩兵力,裁去其他协从军,应该是为了节省粮食。   三万人马中,不止一个慕容垂,还有张蚝、刘牢之、吕光、诸葛侃、慕容令等猛将。   大梁四个万人敌,有三个聚集在此。   吕光差不多也够的上万人敌级别,欠缺一场大战证明自己而已。   “陛下,有一僧人入营,自称有收复西域之策献上。”卢青前来禀报。 第六百七十七章 纽带   “何处僧人如此狂妄?”李跃一听就不靠谱。   这年头神棍和方士非常多,动不动就来忽悠皇帝,连冉闵都中招了,听了法饶的一顿忽悠,出去跟悦绾玩命,从而导致襄国大败,十万精锐覆灭,冉魏从此一蹶不振……   上一次凉州大乱,就是这些僧人在其中穿针引线,被王猛一锅端了。   如今他们竟然还敢找上门来?   李跃心中一动,莫非是来行刺报仇的?   一旁的刘应道:“西域诸国皆崇尚沙门,此人既然敢来,必有依仗,不妨见一见,若其出言无状,再治罪不迟。”   李跃然其言,见一见也好,明知自己对沙门大开杀戒,还敢上门,至少这人颇有胆略,遂令人召入。   “小僧乐尊,拜见陛下。”来的是个汉僧,竹杖芒鞵,身形瘦削,脸上都是西北风吹出的皱纹,双眼清澈,语气温和诚恳。   这副扮相让李跃心生好感。   之前厌恶的是借佛法敛财的假僧人,而不是有德行有学识的僧人。   “足下自称有平定西域之策,不妨道来。”李跃不喜欢啰嗦,喜欢开门见山。   乐尊双手合十道:“陛下可知为何此次西域诸国皆反?”   “为何?”李跃心中一动,兴趣立即就被提了起来。   “西域诸国皆奉行佛法,仅龟兹便有佛塔千座,陛下抑制沙门,西域僧人百姓皆惧之,被人挑拨,遂成今日之事,恕小僧直言,即便陛下能击败诸国联军,也难以平定西域。”乐尊一脸诚恳。   能说出这番话,说明此人有些道行。   当然,这时代不是什么人都能信佛的,没有点财力、学识,自己都活不下去了,拿什么去研习佛法?   而且他说的不无道理。   军事上战胜西域诸国不难,但难在维持长期统治,以汉朝之强犹三绝三通,更不用说现在的梁国。   对于有才能之人,李跃一向敬重,脸上的轻浮之色尽去,称呼都变了,“大和尚所言甚是,不知可有良策?”   “陛下可知汉明帝为何建造白马寺?”   沙门之所以在中原兴起,是因为汉明帝遣使入天竺,引渡佛法,于洛阳建白马寺,遂兴元宵节“燃灯表佛”。   任何事物之间都是相互关联的,一个有作为的皇帝不会无缘无故的做这些事。   汉明帝在位期间,发生过很多大事,派窦固出击北匈奴,吞并西南的哀牢国,进军西域,设立西域都护,从而将西域重新纳入华夏版图。   引进沙门,正是为了稳定西域。   汉明帝的功绩在历史上被低估了。   不过汉朝的明君实在太多,大部分人的水平都比较高,所以华夏名族才会以“汉”名之。   “大和尚慧眼如炬也!”李跃立即知道他的心思。   “既然汉明帝能容沙门,以陛下之雄才大略,何必拒之门外?”   聪明人之间说话,就是这么爽快。   李跃哈哈大笑,这个乐尊果然不简单,将自己与汉明帝相提并论,暗地里吹捧了一波,“大和尚高见,朕非是灭佛,而是替佛门清理门户,今日闻君一席话,如若醍醐灌顶,心中顿明!”   在中土要抑制沙门,但在西域则要弘扬。   做任何事都要一个抓手,如今佛门已经成为中原与西域之间的一个文化纽带。   有了这条纽带,就可以将西域、高原、草原,全都串联起来。   而历史也是朝着这个脉络行进的。   华夏文明的伟大之处在于,能包容任何其他文化,佛门传入华夏,与华夏文明结合,重新焕发生机。   “小僧此来,实则还有一事相求。”见李跃心情甚好,乐尊趁机提要求。   “大和尚但说无妨。”   他冒这么大的风险前来,肯定有自己的企图。   “小僧云游敦煌,至鸣沙山,金光万丈,似有万千佛祖现身,料想此地必是圣地,恳请陛下开凿佛窟,以弘扬佛法,教化西域诸夷。”   “莫高窟?”李跃一震。   历史上的莫高窟就在敦煌,而且就是这个时代建造了。   “何?”乐尊一愣。   “没什么,既然佛祖在朕西巡时显圣鸣沙山,说明朕与佛祖有缘,朕自当略表心意,军中有工匠,朕这就让他们修建佛窟。”   大丈夫能屈能伸,只要能维持西域的统治,李跃向佛祖低头未尝不可。   再说佛门在凉州、西域大兴,是历史的大趋势,应该顺势而为。   修建佛窟,也能减轻西域诸国对大梁的敌意。   “多谢陛下,天下乱战七十余载,终遇明君,华夏将兴也,西域百姓并非全是野心勃勃之胡人,还望陛下网开一面,佛法之要,皆在不杀,不杀,自有神明庇护。”乐尊和尚双手合十,宣了一声佛号。   李跃心中一乐,这和尚都劝到自己这儿了。   不过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立场,他是和尚,自己是皇帝。   西域这片土地,不杀何以止杀?不杀何以震慑野心勃勃之辈?   为了西域的长治久安,必须举起屠刀,然后才能大谈仁义道德,没有威杀,恩德没有任何意义。   “大和尚之言,朕记下了。”李跃没有当面反驳。   这场大战打成什么样,还是要看慕容垂的。   以他在高昌之战中的凶残,估计不会手下留情。   其二,慕容垂杀戮过重,必会成为朝堂上攻讦的对象,李跃倒是能借此事示恩于慕容垂。   一举三得。   当皇帝没有帝王心术肯定不行。   乐尊和尚学识渊博,天文地理古今趣闻无所不知,也算是当世奇人,一番深谈,宾主皆欢。   李跃说到做到,当即下令随军工匠赶赴鸣沙山,修建佛窟。   皇帝的一举一动,永远万人瞩目,又是礼佛这种大事,消息一传出去,敦煌士族豪强、周围的豪酋纷纷慷慨解囊,出钱出人,连百姓都自愿前来协助。   别人送上门来,肯定不能拒绝。   李跃也有借修建佛窟之事展示对沙门的善意,人越多,动静就越大,消息传递的越快,也就欣然接受。   凉州、西域这些人多钻研钻研佛法也好,降一降火气,免得一门心思的想着杀人放火、造反割据。 第六百七十八章 动向   敦煌百姓带着干粮、工具自发建造佛窟,加上士族豪强们的供奉,基本没有什么耗费。   乐尊和尚非但学识渊博,连雕刻、建筑都非常精通,指导工匠们如何建造,还将整个工地管理的井井有条。   这让李跃怀疑他早就处心积虑的计划好了,而不是真见到“佛光万丈”。   不过修建佛窟是双赢之事,李跃没拒绝的必要。   这么多人齐心协力,工程进度极快,十几日,一座石佛形象在石壁上显出轮廓。   佛窟内,各种壁画也在雕刻之中。   李跃的心思则在龟兹,慕容垂既没有突围,也没有派人前来求援。   反倒是车师前部王弥窴、鄯善王休密驮进献美姬三十多人,名马十匹,其他珠宝、蒲陶酒十二车。   李跃回赐锦服、宝剑、《论语》、《春秋》、《诗经》、《中庸》、《尚书》等儒家经典的纸质书。   用的纸张都是上乘的,书封上描了金箔,书页还加了香料,翻动时,会有暗香浮动。   是李跃专门用来打赏诸国使者的。   至于孙子兵法、六韬、尉缭子等兵书,杀气太重,不适合当礼物送出去……   实话实说,两国挑选的美姬风情万种,该大的地方大,该瘦的地方瘦,人情火辣,眉目之中别有一番风情。   盛夏天气,穿的也清凉,若隐若现的,一举一动,令人挪不开眼。   关键吹拉弹唱,无所不会。   连一向不怎么好色的李跃都动摇起来。   别人一番心意,不能辜负了,也就硬着全收。   不得不说,有女人陪伴,为此次西行增加了不少情调,日子也过的快一些。   “陛下,荆襄急报。”刘应实在看不下去,总是旁敲侧击的前来打断兴致。   “荆襄?”李跃一震,挥手让正在扭动腰肢的女人们退下。   “桓温六月底,撑着汉水上涨,发动水军,攻陷蔡阳、枣阳等城,掳走七千百姓。”   上一次荆州数千户百姓投奔大梁,在谷城爆发了一场激战,两边各有损失。   如今桓温趁着自己西征,又蠢蠢欲动起来。   “桓温这厮还真是有仇必报。”李跃笑了一声。   只要樊城还在,问题就不大。   樊城有秦彪坐镇,新城有糜进,南阳有徐成,桓温想在这里找回场子,基本不可能。   如今大梁迁都洛阳,等于加强了对荆襄的压制。   一旦南阳危急,洛阳大军转眼就来。   “太子如何处置?”李跃问道。   “太子遣使叱责建康无下国之礼,令桓温归还百姓,又令桓伊率四万许昌镇军大张旗鼓的进入新野,大造攻城器械,摆出攻打襄阳的架势,合肥邓遐出兵威慑东关。”   桓伊是太子的心腹,他出马肯定尽心尽力。   这是提拔自己人。   “甚好。”李跃对李俭的处置还算满意,至少没莽撞的出动洛阳中军。   洛阳中军一动,弄不好草原上的拓跋什翼健也趁火打劫。   如今正是收复西域的关键时候,后方不能乱,但也不能太软。   桓温攻打枣阳、蔡阳,不过是一次试探,表现的太软弱,他肯定会扑上来。   “拓跋什翼健有什么消息?”李跃忽然好奇起来。   这厮没事都要一蹦三尺高,如今西域这么热闹,他不来掺和一脚,实在说不过去,李跃心中也不踏实,总感觉少了什么。   “拓跋什翼健率三万骑兵游窜在浑邪山一带。”   浑邪山在居延海西北面,一半俯视河西走廊,一半窥伺西域。   拓跋什翼健出现在此地,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心思再明显不过。   西域诸国胜了,他就进入河西,切断自己的退路。   梁国胜了,他就挺进西域,跟着吃肉喝汤。   西域这么大,天上南北城池无数,草原上牛羊成群,梁军不可能一网打尽,总会漏掉一些。   李跃一阵恶心,这就像办事的时候,有个小混混在旁边伸着脖子偷窥,随时准备掏家伙……   某种程度上,这厮比西域诸国的威胁更大。   胡人们号称五十万大军,大多也就牧民而已,真正能战的,最多十分之一,他们真有五十万大军,还在西域呆着干啥?早就趁着中原大乱时,杀入富饶的凉州了。   拓跋什翼健的这三万骑兵却没有掺水,入驻浑邪山颇具战略眼光。   慕容垂即便击败了诸国联军,也肯定精疲力尽,这厮的机会的也就来了。   易地而处,李跃也会选择如此。   “西域纷乱至此,拓跋什翼健却不敢踏足,必是惧怕我军,前者凉州大战,王都督一战而灭其两万精锐,代国元气大伤,其勒马浑邪山,已成惊弓之鸟,臣愿率三千骑自朔方北出,直奔其姑衍山,捣其巢穴!”刘应拱手道。   出使西域失败,他一直耿耿于怀。   这年代的士人都是能文能武之辈,上次他率百余人能在两千胡骑的埋伏下血战突围出来,足见其武勇。   “妙计!”李跃称赞道。   批亢捣虚,击敌之虚。   拓跋什翼健在凉州折损了两万骑,此次又出动三万骑,西域还有他的一万骑当搅屎棍,那么留在老巢的兵力肯定不多。   刘应之策成功机率很大。   李跃身边还有一万二千多黑云精锐,分出三千人,影响不大。   拓跋什翼健若是察觉,必然在浑邪山待不住,也就没法顾及西域了。   不过从敦煌奔袭姑衍山,万里迢迢,沿途隔壁沙漠,风险不小。   拓跋什翼健手下也有能人。   刘应看出李跃的担忧,拱手道:“陛下放心,臣此去能为则为之,不能为则大张旗鼓,震慑拓跋什翼健。”   “可!”李跃点头同意。   刘应足智多谋,性情稳重,不会鲁莽行事。   拓跋什翼健这厮留在浑邪山,实在是个隐患。   刘应当即选拔三千精锐,一人双马,再配上一匹骆驼,带着干粮和水向南挺进,然后绕行向东,遮人耳目。   李跃目送三千骑兵渐渐消失在远方山影之中,目光转向西面,天地间风沙滚滚,弥漫着一层肃杀之气。   如今就差慕容垂的这一战了。   他既然不求援,不突围,肯定有必胜的把握。   李跃一向不喜欢干预将领们作战,对王猛如此,对慕容垂也是如此。 第六百七十九章 乏   龟兹城下尸体堆积如山,在烈日下散发着恶臭。   胡人们却没有退去,而是将尸体拖回,剥下盔甲,用黄沙刷了一遍,给其他士卒穿上。   不过上面的恶臭并没有消退,反而引来更多的苍蝇。   胡人们眼中已被深深的恐惧占据。   对面的梁军营垒,如同铜墙铁壁一般,无论他们多少人上去,都无法攻入其中,梁军的弩箭、长矛,给他们心中留下深深的阴影。   龟兹大将侯将馗骑着一匹高大黑马走在众军之前,盔甲干净,披风一尘不染,目光威严的扫视士卒,“中原人已经筋疲力尽,就差最后一口气,击败他们,杀光他们,不留俘虏,让中原人永远不敢再踏足西域!将来我们还要反攻中原,侵占他们的土地,杀光他们的男人,抢走他们的女人!”   若是往日,这些话立即能引起他们欢呼。   不过今日明显兴趣不高。   几十万人围攻区区三万人马,竟然打成这个样子,胡人们对攻入中原实在没有信心。   狯胡国呐龙驱马上前一步,拔出长刀,指着胡人士卒,“你们听着,攻破敌军营垒,每人赏三升粮食,今年赋税减免一半,若能攻破敌营,斩杀敌将,龟兹王论功行赏,粮食、女人都有,若作战不力者,全家为奴!”   胡人这才回应一声,不过还是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   侯将馗低声道:“我们现在连吃的都没有,拿什么赏赐他们?”   呐龙冷笑一声,“你没有,帛纯多的是,此战因他而起,当然该他出钱出粮出女人。”   西域诸国,龟兹最富,也是最不愿意梁国经营西域,是以龟兹王帛纯以重金求来诸国援军,妄图击败梁军,然后夺下高昌、鄯善、车师,乃至河西四郡。   胡人们觊觎河西四郡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   从曹魏时代,便屡次兴兵来犯。   在他们的想象中,中原刚刚平定,距离龟兹万里之遥,无法派大军前来攻打,只要吃掉这三万人,便可携大胜之势反攻高昌。   不过现实是残酷的。   三万梁军深沟高垒固守近一个月,反而是诸胡联军有些扛不住了,西域诸国当然不是铁板一块,很多国家抵抗梁军并不坚决,纯粹是为了龟兹国的贿赂而来。   “帛纯昨日还派人来过,他手上也没多少粮食。”侯将馗满脸忧虑。   为了此战,国中男丁尽出,无人耕种放牧。   呐龙回过头望着他,眼中跳动着两团幽光,轻描淡写道:“粮食总会有的,你不必担心了,我保证勇士们能吃上肉,放心吧,中原人也扛不住多长时间,你看他们已经在杀马和骆驼了么?我们已经掘断了他们暗泉,他们熬不了多长时间,坚持下去,胜利必将是我们的。”   梁军已在三日之前开始杀马。   在西域没有马和骆驼,也就没了退路。   侯将馗望着地上腐烂的尸体一阵恶寒,明白他说的吃上肉是什么意思。   呐龙嘿嘿笑道:“死的都是龟兹人,你担心什么?形势不妙,我们可以掉头回去,中原皇帝一向仁慈,只需一份请降书,便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将军说的是……”侯将馗松了一口气。   始作俑者是龟兹,不是狯胡,中原皇帝要怪罪也会找龟兹国。   “好了,此地战事就交给你,我去龟兹城找些蒲陶酒和女人。”呐龙伸手挡在额头上,遮蔽阳光,身为狯胡王的弟弟,他可没兴趣陪着这群下等人在烈日下暴晒。   阳光毒辣,西域进入最酷热的时节。   天知道那些梁军是如何忍耐下来的,不过这些都不关他的事。   太阳再毒辣晒死这些梁军最好。   呜、呜、呜……   号角声响起,胡人士卒们提着刀盾缓缓走向梁军营垒。   鏖战这么久,他们最精锐的勇士早已变成一具腐尸,剩下的都是一些临时招募而来的农夫和牧民。   侯将馗望向西北角,希望悦般骑兵能出击。   眼下联军之中,只有悦般国的骑兵最精锐,但匈奴人一向狡诈,鏖战这么长时间,他们很少下场。   帛纯曾派人去催促,匈奴人以骑兵不擅攻坚为由拒绝了。   “杀啊!”胡人操着这种语言冲向梁军营垒。   营垒中却静悄悄的,仿佛没人一般。   一支箭都没射出。   侯将馗顿时来了精神,胡人士卒们也渐渐亢奋起来,看来梁军的确不行了。   击败中原王朝,无比辉煌的荣耀将降临在他身上,西域所有国家所有人都将仰望他!   最前面的千余胡人已经冲入敌营,后面的胡人顿时欢呼起来。   “破了,中原人的营垒破了!”   整个战场都是他们的狂呼声,引的龟兹城上的守军也跟着一起欢呼起来。   但,营垒中忽然爆出一团血光。   最先冲入敌营中的胡人不是被狼牙棒砸成肉泥,就是长矛刺穿了身体。   惨叫声凄厉的响了起来。   营垒中猛然竖起龙纹旌旗,在烈日下随风招展,一排魁梧的梁军甲士提着狼牙棒、大斧站在土垒上。   “杀!”   宛如一道惊雷劈在胡人头顶上,很多人当场就懵了,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不过从营垒中刺出的长矛帮他们回想起死亡的恐惧。   战场上顿时血肉横扫,到处都是残肢断臂,化为修罗场。   有黑云将提着大斧冲入胡人之中,乱砍乱杀,还有人提起头颅,张嘴吞咽滴落的鲜血……   在中原他们军纪森严,到了西域,遇上仇敌,顿时化为野兽。   这不再是一场简单的平叛之战。   胡人们一见梁军形如恶鬼,顿时掉头就跑,互相拥挤踩踏。   侯将馗呆呆的望着战场上那名提着头颅饮血的黑云将,心中寒意更盛,这种军队如何打?   忽然想起西域流传的一个久远传说,汉朝一位将军率百余人困守孤城,抵御匈奴数万大军半年之久,还吃了前来劝降的匈奴使者,最终带十三人活着杀回玉门关……   不需要侯将馗下令,士卒们已经退了回来,好在梁军并没有追击。   落日余晖洒满大地,一天又过去了。   战场迅速恢复平静,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侯将馗松了口气。   逃回的胡人也松了口气…… 第六百八十章 激   夜幕降临,梁军营垒中亮起了一团团火光。   蓬头垢面的慕容垂正在烤着一块马肉,不等熟透,就割了一大块扔给一旁的杨秋。   杨秋大快朵颐起来。   慕容垂又割了一块焦熟的马肉的递给高弼。   “时机差不多了。”高弼接过马肉细嚼慢咽起来。   虽然杀马和骆驼大多是故意做给胡人看的,但军中的确缺水。   西域条件恶劣,遍地风沙,食物还好说,营中有大量战马和骆驼可以充当粮食,但问题是缺水。   泉眼中的水两日前就已经被胡人阻断了,全靠骆驼和战马的血、湿沙以及人尿熬了下来。   “时机到了,人却没来。”慕容垂往嘴中塞进一块肉,像是在等待什么。   水不是什么问题,营外便有河水,只要击退胡人,什么都有了。   “人?”高弼有些摸不准他的心思。   “龟兹乃形胜之地也。”慕容垂并未回答,吃着马肉,借着火光察看西域地图。   龟兹正处于西域之中,北靠天山,南面是天山之南最大的一块绿洲,土地肥沃,盛产稻、粟、菽、麦等庄稼,又多饶铜、铁、铅、麖皮、铙沙、盐绿等矿,还有雌黄、胡粉、安息香、良马、封牛等物产。   “此次叛乱皆由龟兹而起。”高弼有些心不在焉。   西域每次叛乱,多是从龟兹而起,反复无常,汉朝时,多次袭杀汉使。   “若大梁经营此地,则西域皆在指掌之间。”慕容垂的眼中倒映着篝火光。   “都督所言甚是,西域诸国不堪一击,难在将士们万里跋涉,此地可养两万将士。”高弼的推断不错,龟兹国的常备兵力恰好就是两万人。   有两万梁军精锐驻扎龟兹,天山以南皆在控制之中。   西域黄沙遍地,统治成本太高,大部分国家其实没有实际控制的价值。   “都督,敌军士气低落,我等请求出战!”张蚝、刘牢之、吕光、诸葛侃等人联袂而来。   今日一战,已经能看出胡人们的心思完全不在大战上。   当时张蚝就要趁势追杀,被慕容垂三道军令强拉了回来。   “吾昨日下了严令,妄议出兵者斩,尔等安敢犯我法度?”慕容垂低沉着声音道。   刘牢之、吕光、诸葛侃等人皆惧,官大一级压死人,慕容垂手上还捏着使持节之权,众人再桀骜不驯,也不敢造次。   真军法从事了,死了也是白死。   不过别人不敢造次,张蚝却不放在眼里,踏前一步,硬着脖子道:“陛下派我等出兵,不是来吃吃喝喝的,都督若是无胆,可在营中安坐,某率五千骁骑出击!”   “放肆!”慕容垂豁然起身,冷冷盯着张蚝,杀气腾腾。   一个月前的高昌大战,慕容垂手上沾着几万胡人的血,身上煞气极重。   不过张蚝两眼一翻,压根儿就没放在眼里,刚要发作,被刘牢之、诸葛侃一左一右拉住了。   高弼也拉住了慕容垂。   两人大眼瞪小眼,仿佛两头愤怒的猛虎,互不相让。   慕容垂虽然有使持节之权,但张蚝是皇帝面前的红人,若真斩了他,皇帝哪儿不好看。   当然,最主要的是张蚝功勋赫赫,勇猛无畏,战场上是一把好手。   英雄总是惺惺相惜的。   “尔等真有胆量出战?”慕容垂盯着张蚝,脸上的杀气怒气没半点消退。   张蚝冷笑一声,“哼,给某五千人,定取龟兹王、狯胡王的首级!”   慕容垂也冷笑起来,“五千人没有,予你两千精骑,可敢出战?”   “都督……”高弼看出他是故意在激张蚝。   但两千骑就往几十万敌军里面冲,实在骇人听闻。   还别说,张蚝这种人就吃这一套,当即咧嘴大笑,露出一口狰狞黄牙,“有何不敢?两千精骑,如若不胜,吾提头来见!”   一旁的众人都惊呆了,也不知谁轻声骂了一句:“疯子……”   不过在场的人都没在意。   “哈哈哈,好,张蚝听令,与汝两千精锐,拂晓从西营出击,直击胡人中军!”慕容垂眼神中也带着一股疯狂。   “领命!”张蚝甩开刘牢之、诸葛侃,拱手一礼。   “刘牢之听令!”慕容垂的目光又落在刘牢之身上。   “末将在!”   “汝率两千精锐,拂晓从北营出,见敌中军大乱,从北面切入!”   “领命!”   “吕光听令!”慕容垂一个都没放过。   这一个月的深沟高垒,并不全是为了消耗敌军锐气,也是磨合诸军诸将,摸摸这些人有几斤几两。   其实几人之中,慕容垂对吕光最看重。   张蚝勇则勇矣,但性格也一样刚猛,直接不退,单枪匹马也敢往几十万敌军中冲,不在乎自己的性命,也不在意别人的性命……   刘牢之小心思多,不好驾驭。   唯独吕光识大体,文武兼备,沉着坚毅,关键还低调。   “末将在。”吕光站出来拱手。   “汝统一万玄甲军,自南面而出,见势而行。”对别人都有具体的任务,对吕光却没有什么限制。   众人无不投来羡慕的目光。   “领命!”吕光不卑不亢的拱手。   “其他诸军,明日拂晓备战,辰时出击,一战击灭诸胡,踏平西域!”慕容垂收起地图,胸中涌起万丈豪情,王猛有平定雍凉之功,若能拿下西域,功劳绝不在王猛之下。   这么多年慕容垂一直在和王猛暗中较劲,想在战功上压王猛一头。   如今熬了这么长时间,胡人们士气低落,锐气不再,正是反击的大好时机。   “唯!”众将皆神色一喜,等的就是今日。   其实半个月前就可以反攻了,慕容垂一直压着,不仅煎熬着营垒外的胡人,也煎熬着营垒内的梁军将士。   安排已定,慕容垂挥手,“各自准备去吧!”   众人退散。   慕容垂抱着刀倒下就睡,慕容令、慕容农兄弟二人守护左右,寸步不离。   大营中很快就变得静悄悄的,只有刁斗时不时的敲击几声,令夜色更加深沉。   东方地平线刚露出一线鱼肚白,已经有人苏醒过来。   两千匹战马蹄上裹着布,无声的踏着晨露,毅然朝敌军冲杀而去…… 第六百八十一章 劝   慕容垂年纪越大,用兵越是老辣。   从一开始,敌军就在他的算计之中,先凭借营垒消耗敌军精锐和士气,磨练己方斗志。   一切都是水到渠成。   东方的鱼肚白变成了万丈朝霞。   西面传来一阵阵惊恐惨叫声。   马蹄声不再掩饰,蹄铁重重的践踏在大地上,发出一声声闷雷般的响声。   慕容垂放眼西望,己方骑兵身上恰好披着一层霞光,宛若神兵天降一般。   “父亲……阿六拔……昨日派人送来一封密信……”慕容农吞吞吐吐道。   阿六拔是慕容楷的小字。   “嗯?”慕容垂扫了一眼左右,只有几个鲜卑故旧。   慕容令眉头一皱,但慕容垂没有表态,他也不好说话。   当年慕容儁、可足浑氏要置慕容垂于死地,慕容恪多次庇护,才让他免遭慕容翰的命运。   慕容垂能对慕容德下死手,但绝不会害慕容恪的儿子。   “叔父雄才大略,用兵如神,何必寄人篱下?西域钱粮广胜,向北可兼沙漠之众,向南可据东西商道之利,得之而能成大事,昔日韩信不听蒯彻之言,身死族灭,叔父收复西域,功高盖主,必遭人忌,大丈夫何必以家世为念?岂不闻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之言?叔父一日为鲜卑,在梁人眼中,终身为鲜卑,还望叔父多多思量……”   “他在何处?”慕容垂将缣帛扔进篝火余烬中,立即化作一团火焰,眼中浮起一股怒色。   他一向以华夏自居,而慕容楷的话字字诛心。   “儿……亦不知,昨日、昨日忽然有人将此信抛入帐中。”慕容农目光躲闪,不敢正视。   慕容令急道:“陛下待我家不薄,如今大梁强盛,若如背叛,天下何地能容我父子?”   慕容家在大梁的确过的不错。   长子慕容令成了驸马,三子慕容农为将军,四子慕容宝、五子慕容隆等皆在尚武堂,前途远大。   等上几年,慕容家也必将是大梁数一数二的军功世家。   放着华夏正统不要,跑到这蛮荒之地称王称霸,不是贱吗?   再说大梁的目光已经转向西域,不是慕容垂想割据就能割据的。   “此事不可声张,替我传话阿六拔,要么走远些,要么去洛阳自行请罪,陛下看在我家面上,当不会为难他,哼,起兵作乱?今时不同往日了,你也收起这心思,莫要误入歧途,否则休怪为父手下无情。”   慕容垂无疑是聪明人。   大梁若是虚弱不堪,他自然会野心勃勃,但如今大梁如日中天,这个时候造反,不是自寻死路?   只怕他一宣布起兵,部下立即就砍下他的人头送到洛阳邀功去了。   “儿臣、知矣……”慕容农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   慕容垂眼神复杂的盯着他,心中略感烦躁,怎么总有人觉得他一定会造反?也总有人来鼓动自己……   如果不是自己器重的亲儿子,慕容垂早就一刀砍了他……   咚、咚、咚……   营中战鼓激昂起来。   战场上,三股梁军仿佛三把利剑插入敌人的胸膛之中。   最凶猛的无疑是正面出击的张蚝,仿佛一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水之中,掀起万丈惊涛骇浪。   两千精骑如入无人之境,凡是挡在他们面前的,无不被刺于马下。   张蚝势如疯虎,手持两杆战矛,冲在最前,左右挥刺,无一合之敌……   敌军顿时大乱。   刘牢之、吕光两支人马也加入其中,一军从北向南,一军从南向西,风卷残云一般,将多日压抑的怒火和仇恨都释放出来。   但战场上不止这三支人马。   北面还有三支步骑加入其中,一支披头散发,穿着简陋的皮甲,驰而射之,一看就是吐谷浑人。   另一支畏畏缩缩,不敢深入,只在战场的边缘用听不懂的语言摇旗呐喊,一看就是鄯善、车师军。   还有一军装备精良,斗志高昂,步骑参半,从西北角切入,杀的胡人们人仰马翻,不用问就知道是凉州的豪强部曲、诸部义从。   六路大军夹击,仿佛漫山遍野都是梁军。   不过胡人面对如此不利局面,仍在顽强抵抗。   其中一支亲骑纵马狂奔至近前,忽地扔出套索,将梁军从马背上扯了下去,拖入胡人之中,乱刀分尸。   也有胡人步卒向奔来的梁军投掷短矛。   梁军盔甲竟然挡不住,当场被钉死百余众。   不过这种投掷兵不多,接连投掷四次之后,便疲软了,而且间隔时间太长,被刘牢之的精骑杀入其中,人头滚滚。   龟兹城中守军见战况激烈,当即便有援军赶来。   战场混乱而激烈。   “哈哈哈,没想到这些义从部曲竟然未走,此乃天助我父子成大功也!”慕容垂大笑。   没有他们虽然也能赢得最终胜利,但肯定要花更多的精力和代价。   “此大梁之威也。”慕容令旁敲侧击,深深望了一眼自己的父亲,生怕他误入歧途。   “传令,诸军尽起,剿灭胡虏!”慕容垂翻身上马,意气风发。   慕容令、慕容农紧随其后。   营垒中所有梁军尽数出击,霎那间,地动山摇,宛如山洪暴发。   由骑兵和甲士组成的两股洪流涌向战场。   盔甲铿锵,大地轰鸣,烟尘滚滚而下。   虽然不到两万人,却仿佛两万头猛虎扑入羊群之中。   随着他们加入战场,战场形势开始朝梁军倾斜。   不是胡人中没有视死如归的勇士,而是梁军比他们更凶残、更猛烈、更不惧生死,从中原尸山血海中走出的战士,配上坚固的盔甲、锋利的兵器,普天之下,无人能挡。   冷兵器时代,东方从来都是压着西边打。   烈烈长风,自东向西席卷。   战场形势亦是如此,大部分胡人开始溃退,梁军从东向西追杀,只有小股兵力还在负隅顽抗。   混乱之中,一支万人骑兵纵马如飞,劈波斩浪,驱赶着胡人趁势杀入龟兹城中……   很快,龟兹城中也传来了惨叫声,鲜血从城门处缓缓流了出来。   紧接着,城楼上的旌旗被斩落,一杆“梁”字大旗竖了起来。   这对胡人是最致命的一击,还在抵抗的胡人纷纷放下武器,抱头鼠窜。   “万胜、万胜……”   龟兹城头,玄甲军正疯狂挥动着龙纹旌旗…… 第六百八十二章 征服   “龟兹一战,阵斩诸胡两万七千余众,俘虏龟兹王帛纯、呐龙等西域王公在内共二十一余众,诸胡自相践踏、劫杀而死者,不下三万人,得牲畜二十三有余,麦粟七十八万石,黄金钱帛堆积如山,不可胜数!吕光将军俘虏龟兹国工匠、僧众、学士、医者、舞姬乐工等三千余众。”   卢青激动的念着送来的捷报。   一连串的大胜,李跃早已无感了。   慕容垂若是败了,反而让人不可思议。   此战也奠定他在大梁军界二号人物的地位,对得起李跃当年对他的看重,已经是大梁最锋利的两把刀之一。   龟兹之战另外一个表现优异之人便是吕光。   他率玄甲军驱赶败军,趁乱杀入龟兹城,让这场大战快速结束。   不然凭龟兹城里面的粮食,帛纯还能再坚持很长一段时间。   他杀入城内,第一时间平息了混乱,查封府库,控制工匠、学士、医者等,展现出了极高的眼界。   这年头什么最值钱?   当然是人,尤其是工匠、学士、僧人。   整个西域,龟兹在文化艺术上占有重要地位,其历史上大唐很多胡乐胡舞都是龟兹传入。   至于张蚝、刘牢之、诸葛侃等人,则一如既往的勇猛,杀敌无敌,正常发挥。   “恭喜陛下!”堂内众人皆大喜过望。   “此功非朕一人所有,诸位亦将名垂青史!”   李跃个人理解,男人的乐趣有三,一是女人,二是征服,不过本质上都是征服。   拿下龟兹,大梁在西域就有落脚点。   高昌、海头二地只是控制了进出西域的咽喉要道,不算深入。   龟兹则不一样,慕容垂的奏表上言,此地为西域最大的一块绿洲,牛羊成群,土地肥沃,能供养两万大军。   两万精锐,足以横扫大半个西域了。   很多所谓的国,连人口都没有两万,能拿出两千人马,就算强国。   不过这也没办法,沙漠戈壁打散了地域板块,使其无法连为一个整体。   这场大战唯一不圆满之处,是让悦般国跑了。   此国由北匈奴所建,汉朝时被窦宪的驱逐,匈奴北单于越过金微山,向西逃到康居辖内的草原,历史上,悦般一度强盛到与高车、柔然、厌哒、北魏争夺西域。   地缘上,天山以南环境恶劣,沙漠戈壁为主。   但天山以北,却并不是如此,有非常多优良草场。   七河流域、河中地区一直西域最富饶的明珠,即便在后世,这些地区也是富得流油,躺在丰富的资源上数钱。   无论是出于防守的必要,还是为了供卫龟兹、高昌,也要将这个隐患除掉。   以前还有粮草不济,补给困难的担忧,但现在有龟兹国的补充,粮草已经不是问题了。   来这一次不容易,当然要毕其功于一役。   这一战的巨大影响,也在之后的一个多月里逐渐体现。   西域三十九国,除了已经宣告灭亡的龟兹,其余三十多个国家,纷纷遣使来姑臧觐见。   各种西域特产一车连着一车,络绎不绝。   单是各国挑选的美姬都有一千三百多人……   这就让李跃深感郁闷,难道在他们眼中,大梁皇帝就是一好色之徒?   李跃感到自己多年打造的不近女色人设,轰然倒塌。   不过一千三百多人,即便雨露均沾风水轮流转,一天不歇,也要四五年……   四五年之后,人都被吸干了……   好在李跃一向知道节制,留下三十多人符合审美观的,其他人准备赏赐给有功将士为妻妾。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使者中大部分都是某国的王子、王弟等重臣,在李跃面前做了深刻的自我检讨。   连参与龟兹叛乱的狯胡、宿温等国都派了人来,被李跃赶了回去,让他们洗干净脖子,准备好后事,或者干脆自我了断。   没有原则的仁义,没有任何威慑性。   既然敢出兵与大梁刀兵相见,就要受到必要的惩罚。   李跃之前已经在姑臧发过话,要灭其国,亡其种类,君无戏言。   出来混,要讲信誉,说杀你全家就一定杀你全家。   不过虽然大破诸胡联军,梁军也有颇多伤亡,阵亡三千七百余人,伤残四千一百人,其余掉根指头,少个耳朵,身上被划拉了一刀,只要能站起来的都算轻伤,没计算在内。   凉州诸部义从、豪强部曲也没统计在内。   这等于八千人失去了战斗力。   所以西征大军仍在休整之中。   让李跃啼笑皆非的是,没等李跃动手,焉耆、疏勒、于阗等国组成了协从军,主动替大梁攻打狯胡、温宿、尉头等国。   最了解自己的永远是自己人。   对自己人最残忍的也是自己人。   不到半个月,这些刺头国家便被攻破了,都不用李跃下令,他们自己就屠起城来。   完事之后,才将女人和孩子则一车一车送往龟兹。   下手之狠辣,比黑云军还要凶残……   不过这个过程中,他们没少拿好处。   对李跃而言,结果还算不错,免了将士们的征伐之苦。   但一个新问题随之而来,这些灭了国的地区,要不要实际占领。   李跃令人取来西域地图,上面标注了所有国家所在的方位。   天山以南,除了龟兹、疏勒,其他地区基本没有占领的必要,一是偏远,路途不便,二是供养不起诸军,也没法耕种。   其实所有问题都可以归结为一点,统治成本非常高。   这样就不难理解汉唐经营西域时,只控制咽喉要地。   汉军控制西域非常辛苦,屯田戍边几百年,才换来高昌和海头城两块地。   “从今日起,于龟兹恢复西域都护府,西征将士,愿留者,赐田地、草场、奴隶、屋舍,赋税全免!”   西域这块地,就不用指望上交赋税了,能自力更生,不消耗中土的粮食的就不错了。   征服者就要有征服者的样子。   李跃没兴趣学大汉屯田戍边,虽然稳健,但效果太慢,干脆让将士们成为西域的军事贵族阶级,以后只负责两件事,征战、生娃,延续华夏香火。   种田放牧,让奴隶们来。 第六百八十三章 利益   这么大的胜利,只要龟兹这一块地盘肯定不行。   李跃对着地图苦思冥想,汉朝经营西域,最主要还是出于反击匈奴的战略意图。   丝绸商路的繁荣,只是附带品。   前人种树,后人乘凉。   大汉是在一片混沌中摸索,但李跃可以摸着石头过河,历史上有太多的经验可以借鉴。   地缘上,要压制草原,西域必不可少。   经济上,想要带动雍凉,乃至洛阳,必须将商路捏在自己手中。   战争是政治的延续,政治的本质则是利益。   这条商路在汉朝时或许影响不大,但到了隋唐,就越来越重要。   循着经济利益的链条,梁国才能真正在西域站稳脚跟,否则就是累赘,只会拖累自身的发展。   就像后世丑国,有那么多垃圾国哭着喊着要求加入,丑国一概拒绝,便是这个道理。   李跃令人请来各国使者,在地图上画了两条线,一条天山以南,一条天山以北。   “凡是被朕圈起来的国家,皆要有黑云军驻扎,根据国力,五百到两千不等,俸禄、粮草皆有该国承担。”   使者们当即就嚷嚷起来,一个个叫穷叫苦,大部分使者都能说上一口蹩脚汉言,或者带着翻译,“皇帝陛下,我们国小力弱,实在无力奉养王师……”   “陛下有所不知,我们自己都过不下去了,还指望陛下仁义,救济一二……”   “噗……”李跃被气乐了,一口茶水喷了出来。   不过仔细一想,这些人说的也是实情。   西域诸国王族穷奢极欲,比中原皇帝更甚。   国中财富大多拿去供养他们了,想从他们嘴中夺食,难如登天。   “朕的话还没有说完。”李跃擦了擦嘴。   这他娘的一个个猴精猴精的,有些国家是真穷,但有些则是假穷、哭穷。   当然,凭借大梁国力,完全可以强迫他们听令,但强扭的瓜不甜,将他们捆绑上大梁的经济链条,利益一致,方能长远。   众人一个个伸长脖子望着李跃。   没两把刷子,李跃当然不会开这个口。   “朕此次西征,乃是为了打通商路,向西输卖中原的丝绸、茶叶、瓷器、漆器、书籍等物产,各国统一税率,收缴的商税一半归大梁,一半归你们,你们用这些钱养几百大梁将士足够了,而且大梁将士也能保证你们国家的安全。”   丝绸在这时代比黄金还贵重。   漆器同样如此,各种工艺独此一家,别无分号,制作出来的东西光彩照人,异常精美。   瓷器、茶叶都还在萌芽状态,不过这些东西以后都将是全世界权贵们的刚需之物,利润同样丰厚。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一脸狐疑之色。   “谁赞成,谁反对?”李跃扫视众人,给脸不要脸,找他们来通气,并不是真的要征求他们的意见。   有意见也憋着。   能出现在这种场合,无不都是人精,一听皇帝语气不对,都默不作声。   “朕再给你们一个机会,不愿加入者,可以退出。”李跃声音渐冷。   还是没人出来当出头鸟。   “既然没人反对,这事就这么定了,朕先把话放在这里,大梁对你们的国土没有兴趣,只要不冒犯大梁,以后就可相安无事,等商路疏通后,你们会哭着喊着来谢朕!”   有黑云军在,等于保证了他们的王权的稳固。   以后西域的繁荣是必定的,巨大的经济利益随之而来。   这帮人也不想想,单是驿站客舍这些产业,就能赚多少钱?再弄点其他带颜色不带颜色的产业,想不发达都不行。   一个处于战乱混乱中的西域,更不符合各方的利益。   总之一句话,经济利益,李跃不介意共享,人会背叛自己的父母兄弟,也会背叛自己的国家,但绝不会背叛利益,国家也是一样,只有利益才是最稳固的同盟。   但西域的主导权,梁国必须捏在手里。   “皇帝陛下,此事……太大,我等需回禀国王,再答复陛下。”大宛国畏畏缩缩道。   西晋太康六年(285年),司马炎遣使杨颢拜其王蓝庾为大宛王,蓝庾卒,其子摩之立,遣使贡汗血马。   代国号称疆域东自濊貊,西至破落那,南距阴山,北达沙漠。   其中的破落那就是大宛。   从汉朝时就与中原联系紧密。   李跃扫了此人一眼,大宛不远万里而来,让人颇感意外。   西域诸国在黑云军大刀范围之内,想怎么砍就怎么砍,不过大宛愿在葱岭以西,李跃大刀暂时伸不过去。   这条商路能不能建立起来,大宛的态度非常重要。   眼下天山以北的悦般、乌孙都还没收拾。   “那朕就静候佳音,希望大宛不令朕与将士们失望。”李跃一脸和蔼可亲的微笑。   使者恭恭敬敬的行了个西域礼,然后退去。   “陛下,龟兹王帛纯等俘虏已至敦煌。”卢青前来禀报。   “令帛纯来见。”   当着一众使者的面,让他们看看敢跟大梁动刀子的下场。   过不多时,一干高眉深眼的俘虏送入。   站在最前的自然是龟兹王帛纯,三十左右年纪,一脸消沉之色,但眼神时而露出不忿之色,见了李跃,昂首挺胸,立而不拜。   “你便是帛纯?久闻其名。”李跃似笑非笑的望着他。   “本王在西域亦久闻陛下大名。”帛纯一口半生不熟的汉言。   都这地步了,还在摆龟兹王的架子。   “大胆!”身边宿卫看不过去,冷喝一声。   但帛纯只是斜了一眼,并不畏惧。   对付这种硬骨头,李跃有的是经验,“闻龟兹善歌舞,此行甚乏,且为朕一曲舞之。”   声音不急不缓,但话音中的杀机若隐若现。   堂中陡然增添了几分寒意。   “此乃下人所为,本王不通此道。”帛纯一寸不让。   “那你会什么?”李跃笑得越发森然起来。   “本王治理龟兹十年,国富民安,为西域之最,若非国小,焉会如此?大梁不过以强欺弱而已,本王不服,本王的子民亦不服!”帛纯忽然脸红脖子粗起来。   仿佛故意在刺激周围的使者。   使者们睁大眼睛望着李跃。   李跃大笑起来,“以强欺弱?你劫杀大梁使者的时候,是不是在以强欺弱?西域几十万人马围攻我五万将士,算不算以强欺弱?如今兵败被擒,反而怪朕以强欺弱,天下焉有此理乎?” 第六百八十四章 刀俎   即便大梁以强欺弱又能如何?   从古至今几千年来不都是如此?   韩非子言:国小而不处卑,力少而不畏强,无礼而侮大邻,贪愎而拙交者,可亡也。   小国就要有小国的觉悟。   更何况李跃不是没给过他们机会,原本只是想恢复商路畅通,你认我为大哥,大家一起和气生财就行了。   但龟兹偏要动刀子。   如今打不过了,国灭了,又来说大梁以强欺弱……   李跃从来没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成王败寇,你现在赢了,怎么说都有理。”帛纯理了理散落的头发,揉了揉散乱的浓须,一脸的视死如归。   “你说对了,成王败寇!”李跃懒得啰嗦,挥挥手,“拉下去,斩,尸体扔去喂狼,头颅挂在玉门关!”   “哈哈哈,杀了我,西域也不会服你!”帛纯狂笑着被宿卫推走。   跟着他押来的王公面如死灰,瘫软在地。   “你的生死跟西域服不服有何关系?别太高看自己了。”李跃杀人诛心。   闻听此言,帛纯笑声戛然而止,回头深深望了李跃一眼。   从这个眼神就能看出他是故意求死,国破家亡,他这个龟兹王已经没有脸面活着。   不过至死他都没出什么恶言,所以李跃给他一个痛快,扫了一眼使者,众人越发恭顺奇拉。   道理已经说明白了,事实也在这里摆着,是龟兹人先动的手,是他们先拒绝大梁的善意。   至于西域诸国怎么想,其实并不重要。   匈奴人杀来的时候,也没见他们骨头多硬。   李跃反倒希望有人能跳出来,大梁为刀俎,西域诸国皆为鱼肉,谁不服就剁谁。   没有这股狠劲儿和实力,如何镇得住西域这片天?   须臾,一颗颗人头送来,使者们面如土色,行礼告退。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就到了深秋。   不过国中在李俭和常炜的治理下,一切都还算平稳,桓温也就小打小闹而已。   既然国中安定,李跃不忙着回返。   来都来了,干脆把所有事都处理完。   以免到时候西域再掀起叛乱,又要投入精力治理。   从龟兹虏获的钱粮牲畜,足够支持再打一场。   慕容垂也是这个意思,送来的奏表中称,已经令刘牢之率五千骑巡游天山以南,再派张蚝、吕光各率五千精骑,又选拔各部义从、部曲中的精锐,凑出一万三千人马,作为后军押阵,三管齐下,向天上以北的悦般发动进攻。   从调兵遣将上,明显是在照顾亲生儿子慕容令。   李跃微微一笑,慕容令也是自己的女婿,这种安排倒也说得过去。   不过前面有张蚝、吕光这两个狠人,慕容令未必就能压过二人,而且他手上是各部义从和部曲,战力比黑云精锐差了一些。   而部曲、义从们愿意跟着征战,也是因为有油水可捞。   龟兹城破,这些人跟着发了一笔横财,虽没有梁军将士多,但比以往,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一听慕容垂还要打,个个欣喜若狂,没一个想回来的……   总之,慕容垂各种安排还算合理,趁热打铁,休整一个多月后,将士们也大多恢复战意。   天山以南基本臣服,剩下的就看天山以北。   李跃现在担心的是刘应,三千人去了两个多月,没有任何消息。   也不知什么情况了。   浑邪山的拓跋什翼健倒是动了,派出两万骑向西,明显是要来抢天山以北,但同时防备敦煌的李跃。   李跃继续待在姑臧,以身作则,与胡姬们完成融合。   以前觉得河北冷,但与姑臧的寒冷比,还是差别巨大。   胡天八月即飞雪,一到秋日,终日寒风似刀。   虽然没有下雪,但干冷干冷的,寒风似乎要将人的魂魄一起刮走。   大被同眠了十几日,最先有消息不是西面,而是刘应,此行太过匆忙,低估了远征草原的难度,在草原上转悠了几个月,没找到拓跋什翼健的老巢,只遇上了几个小部落,掳掠了一千多人五千多头牲畜回返代州。   刘应上表请罪。   草原势力若是这么好对付,汉武帝也就不会打了四十多年,耗尽了前几代的积蓄。   能达到霍去病那种高度的,整个华夏史上,寥寥数人而已。   请罪倒是不至于,毕竟没有损兵折将,还弄了一千多人五千牲畜回返,李跃回诏安抚,让他就留在代州,训练士卒,摸清草原形势,以备将来反攻。   眼看冬天转眼即至,西面还是没有什么消息送来。   李跃心中略为担忧,一旦进入寒冬,天山以北只会更冷,将士们未必适应气候。   好在慕容垂不是鲁莽之人,既然敢出兵,肯定有几分把握。   姑臧降下大雪,西边的消息终于送来了。   运去英雄不自由,时来天地皆同力。   当年石虎在棘城大败之后,紧接着一连串的大败,败光了羯赵的气运。   而现在大梁正处于巅峰。   士卒、将领,都是百战而出,经过了中土尸山血海的检验,没有辜负李跃的期望与等待。   张蚝勇往直前,长驱直入,与悦般骑兵大小十余战,斩杀七千余众!   最惊艳的还是吕光,没有跟在张蚝后面,而是乘着天山以北大雪,率五千玄甲军绕过曳咥河,突击代国两万骑,凭借马蹄铁、明光甲、长槊、劲弩等装备,大破代国骑兵,斩杀三千人,死在吕光手上的敌将就有五人之多,可见其强悍,余者惧其威,一哄而散……   经此数战,吕光一跃加入万人敌行列,与张蚝、刘牢之、邓遐并驾齐驱。   反而是慕容令如李跃所料的一般,表现平平,有人畏惧天寒,半路还逃散了几百人,只能跟在张蚝后面,收了些俘虏。   不过战争就是如此,有人天马行空,也需要有人能稳住。   慕容令手上都是凑来的部曲和义从,自然也就没有什么太亮眼的表现。   这一战后,基本打残了悦般国的主力,也击退了拓跋什翼健伸向西域的爪子。   但因大雪及膝,天寒地冻,战马冻死不少,三支人马都退了回来。   李跃也就放心了,准备明年春暖回返洛阳之事。   下令升慕容垂为西域都护,镇守龟兹,继续攻略西域,高弼为主簿,刘牢之为左司马,驻守高昌,诸葛侃为右司马,驻扎海头城。   咽喉之地凉州,则以魏山为刺史,率一万黑云军镇之。 第六百八十五章 对外   华夏讲究一个落叶归根,愿意留在西域的将士还是少数,只有两千七百多人。   李跃给他们分了土地,下令将原龟兹贵族的府邸、妻女赏赐给他们。   与王猛在关中一样,西域都护府也采用严刑峻法,梁人杀奴隶,鞭笞五十,没收一半家产,奴隶杀梁人,车裂之。   总之一个原则,最大限度保证有功将士们的利益,让他们能在西域落脚生根。   两千七百多人,繁衍个十几年,数量也就渐渐上来了。   凡事开头难,人口迁徙不能一蹴而就。   但令李跃想不到的是,这些利益对黑云军没有多少吸引力,却让凉州豪强部曲们垂涎欲滴。   他们久在边地,本身对关东关西没多少眷恋,适应胡夏混杂的环境,知道西域之富庶。   凉州地狭人多,一般人家日子过得并不好。   永嘉之乱时,曾有大量关西人迁至高昌,就像很多人从河北避乱至辽东一样。   高昌四大豪强,阚、张、马、麴在十六国南北朝的三百年间轮流坐庄,在西域建立了一个汉人国家,高昌国,延续到唐初,公然跟李二大帝叫板,被侯君集攻灭。   关西豪强算是华夏历史上进取欲最强的一批人。   想要经营西域,绝绕不过这些人。   李跃原本想赏赐些牲畜、钱粮、女人,酬谢他们协助之功,没想到他们看到李跃封赏黑云军的诏令后,主动请求留镇龟兹,只求跟黑云军一样的待遇。   也就是要地、要女人、要宅邸,还要地位。   豪强们既然能迁徙到高昌,就能迁往龟兹。   李跃求之不得,巴不得他们去祸害外人,世界这么大,有的是土地让他们兼并,有的是人口让他们奴役。   某种程度上,士族豪强其实也是华夏精英的一部分,有钱有粮有人,还有刀,是对外扩张的核心力量。   要知道,秦朝时,凉州还不是华夏土地。   霍去病击败匈奴,汉开凉州四郡,几百年间,关西士族豪强茁壮发展,南北朝时还形成了关陇集团。   很多土地,只有他们先站住脚了,才能渐渐汉化。   “准了!”李跃当即拍板。   “豪强迁至龟兹,只怕百年之后,龟兹非国家所有,不如改为皇子的封国。”卢青提出一条颇具建设性的意见。   李跃大为心动,不过龟兹虽然富庶,但受地缘影响,向西发展潜力不大,反而向东兼并焉耆、高昌、鄯善为其首选,然后窥伺凉州。   封一个皇子在此,只怕不用百年,几十年后,就会掉头向东。   地缘决定命运。   “龟兹太小,等慕容垂拿下天山以北,再行封国,朕不但要在西域封国,将来高句丽、漠北亦是如此!”   灭亡龟兹、宿温、狯胡等国后,李跃雄心万丈。   十六国虽是乱世,但锻炼出来了大量精兵悍将,基本压着周围势力打。   有生之年,李跃要竭尽全力,扩大华夏文明的疆域。   就像此次西征,灭亡龟兹带来的利益完全覆盖了投入。   钱粮、奴隶都只是短期利益,更长远的利益是商路,从古至今,东西商路就是华夏的地缘大战略。   “陛下英明。”卢青呆了呆,似乎没想到李跃的心思这么大。   “此战豪强出力甚多,我们吃肉,也要给他们一些骨头,不然以后以后谁还陪朕玩?”李跃笑道。   “陛下不怕他们发展壮大?”   “你不也说百年之后么?只要大梁强盛,四面八方就都是忠犬,问题在内而不在外,如今经营龟兹,少不得他们的助力。”   事实上,越是边境之地,对中枢的向心力就越强。   以唐朝为例,安史之乱后,河西走廊被吐蕃侵占,中原各地节度使割据自立,但安西军抵抗吐蕃四十年之久,少年熬成了白发,宁死不降。   吐蕃势力一衰弱,凉州张、阴、索、曹等大族立即起义,归义军节度使张议潮率十一州归唐……   李跃宁愿两三百年后西域崛起一个华夏国度,也不愿全部沦落胡尘。   新诏令一下达,整个凉州的士族豪强都沸腾起来。   出人出力,打生打死,不就是为了土地和财富么?   李跃全都给了。   非但凉州豪强,连鲜卑、匈奴、羌部豪酋们也蠢蠢欲动起来。   他们的进取欲望不在梁人之下。   很多部族不远万里从大漠迁徙而来,散布于秦凉之地。   吐谷浑更是从辽东一路跑到西海……   纷飞的大雪都阻挡不了豪酋们的热情,一个个赶往姑臧觐见,“我等对大梁忠心耿耿,还望陛下准许我们部族进入西域。”   乞伏、弗斯、出连、叱卢、呼延、独孤、彭氏等,凉州大半的豪酋都来了。   凉州豪强是自己人,但这帮人虽然最近关系处的不错,但终究是外人。   一旦在西域西域站稳脚跟,危害不小。   不过也不能寒了他们的心。   李跃灵机一动,西域不只是龟兹、焉耆、高昌,天山以北有七河流域,葱岭以西,还有富饶的河西,若是将这些鲜卑、匈奴、羌胡组织起来,也是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   能打下七河流域最好,打不下来,这些人死伤惨重,也算是去了凉州一患。   这年头当皇帝不能太单纯。   这一代的豪酋跟自己关系不错,但下一代两代呢?   他们在凉州繁衍生息个几十年,实力壮大,中原一旦动荡,他们还会这么老实吗?   诸葛武侯对孟获七擒七纵,星陨五丈原后,南疆照样连年叛乱。   “龟兹地小,暂时无力供养诸部,不如等明年春暖之后,反攻天山以北,葱岭以西,朕将以此土封赏诸位如何?”李跃和蔼可亲的望着众豪酋,仿佛望着自家土地里茁壮成长的韭菜。   用他们的刀子和性命,为大梁开拓土地,简直无本万利。   不过这些人能混到一族之豪酋,肯定不是胸大无脑之辈,一个个大眼瞪小眼,没人说话。   这年头韭菜也不是那么好割的,一个个猴精猴精的,不见兔子不撒鹰。   “怎么,信不过朕?没有你们,大梁将士亦可攻下这些土地!”李跃以退为进。 第六百八十六章 盟誓   “陛下言重,我等岂敢,只是……龟兹一战,耗费粮草牲畜无数,士卒厌战,实无力远征天山以北……”乞伏司繁带头道。   从其他豪酋的眼神中,就能看出此人在秦凉一片颇有威望。   与弗斯、出连、叱卢等部居于金城郡苑川、勇士川一带,有七万帐牧民,实力强劲,但也非常聪明。   见大梁西征,知道胳膊拗不过大腿,率先投奔慕容垂,跟着没少吃肉,私吞了不少钱粮和青壮。   “既然如此,你乞伏部就不要去了,留在苑川,好生繁衍生息。”李跃半开玩笑道。   此人想趁机要价,李跃却不惯着他。   不想去,就不去好了,以后有的是办法收拾他们。   挥手令人抬来斥候制作的西域沙盘,指着龟兹道:“与天山以北、葱岭以西相比,龟兹不过一隅之地而已,葱岭以西遍地牛羊瓜果,城池无数,攻下一城,朕便封其为城主,攻下一地,朕便封其为太守、将军,若能灭一国,朕便封其为国主!”   话说的漂亮,葱岭以西什么情况李跃暂时不清楚,河中诸国也不是泥捏的,想要击破他们,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而且即便打下来了,怎么封,最终解释权还在大梁手上。   不过这些并不阻碍他们的野心。   劫掠是这些人的天性,一听葱岭以西如此富庶,顿时两眼火热起来。   但乞伏司繁却浇下一盆凉水,“葱岭距凉州数千里之遥……形势不明,我等装备低劣,战马羸弱。”   李跃望了此人一眼,貌似一脸忠厚,但忽闪忽闪的小眼睛说明此人并不简单。   秃发、沮渠、乞伏都不是简单货色。   感受到李跃目光,乞伏司繁连忙拱手,“陛下恕罪,小人一向耿直,有什么说什么,绝非有心顶撞陛下。”   其他豪酋睁大眼睛望着李跃,弄得堂中气氛有些僵持。   乞伏司繁是弗斯、出连、叱卢等部鲜卑的盟主,在河西诸部中有很大影响力。   而且上一次跟随慕容垂攻打盘踞在湟中的匈奴豪酋康宁,出力甚多,不能一刀砍了,不然其他诸部不好看。   此人也正是利用了这一点。   李跃再抛出一个诱饵,“尔等自漠北万里迁徙,难道还惧几千里西域?尔等若是出征,大梁先提供盔甲、军械、粮草,攻下葱岭以西后,再以奴隶、金银偿还即可。”   黑云军中有不少当年羯赵、冉魏、燕、秦等国的盔甲、兵器,虽然也都能用,但肯定比不上荥阳、山阳铁坊新改良的装备。   不如拿出去流动起来,也是一笔不小的收入。   装备、粮草问题全都解决了,当即就有豪酋大笑起来,“哈哈,陛下待我等一片赤心,我等岂能再挑三拣四?我彭部愿意西征!”   卢水胡豪酋彭寿拱手道。   卢水胡也是西北首屈一指的大部族,殷商时代便在西北繁衍生息,不过成分比较复杂,有匈奴、月氏,亦吸收了羯胡、羌氐、杂胡、秦胡等部族。   散落在安定、湟中,以及河西。   “好,朕封你为平狄将军!”李跃张口就来。   话一出口,忽然感觉有些不对,在场之人不都是夷狄么?这个平狄将军封的实在有些唐突了。   众豪酋果然神色复杂。   但彭寿却一脸喜色,单膝跪地,无比隆重的拱手一礼,“臣,定为大梁赴汤蹈火!”   封他为平狄将军,意味着李跃没把他当外人,彭寿自然大喜过望。   东汉时,卢水胡就多次协助汉军出征西域和匈奴,汉羌大战,这支部族也跟着汉军鞍前马后的讨伐诸羌,可谓军功卓越。   西晋泰始八年(公元272年),彭部首领彭护还向司马炎进献嘉禾,以为祥瑞。   如今河西诸部中,就属他们最听话。   之前起兵作乱的卢水胡,是其中另一大分支沮渠部,匈奴后裔,联合羯胡等一起作乱,与彭部大战,最后被王猛扫平,永远消失在历史长河中。   所以李跃对彭寿不吝重赏,拉一批,压一批,乃是常用的帝王心术。   其实西北这些匈奴、鲜卑、羌氐汉化的已经差不多了,从名字都能看出,野心勃勃之人毕竟是少数,就连汉羌大战,根本原因是东汉将羌人拒之门外,被有心人利用。   对他们,李跃既防之,亦用之。   “我等亦愿为大梁出战!”   有彭寿带头,其他人再也按捺不住了,将乞伏司繁晾在一边。   不过早起的鸟儿有虫吃,其他豪酋没有彭寿的待遇。   “好,尔等不负大梁,大梁亦不负尔等!”李跃大笑。   “陛下英明神武,小人一时愚昧,愿为大梁效犬马之劳!”乞伏司繁一脸坚决。   李跃心中佩服此人演技。   不过当着其他豪酋的面,也不好太针对他,以免被人说成心胸狭窄,破坏团结友爱的气氛,只要愿意西征,将来有的是机会治他。   堂堂一个中原帝国皇帝,若是玩不过他,还不如找块豆腐撞死算了,心中记下此人。   凡事都讲究一个仪式感。   既然达成共识,李跃遂与众人杀白马,歃血以盟誓,“皇天在上,后土为证,今后匈奴、鲜卑、羌氐等族与大梁同出一脉,今后皆为一家,共为华夏,如有叛我华夏者,神人共弃之,死无葬身之地,子孙不得繁衍!”   永嘉之乱后,中原遍地夷狄,吸收诸族入华夏是大势所趋。   这份盟誓不仅说给在场的豪酋听,也是说给所有北国诸部听的。   这一刻,算是将凉州一众部族正式纳入华夏,大梁给了他们最缺的身份认同。   历史上,沙俄有哥萨克作爪牙,支撑沙俄十七世纪向东方和南方扩张,打下一个偌大的疆域。   梁国也应该有一把朝向外面的利刃。   至此李跃的所有构架基本搭建完成,以西域都护府为躯干,以豪强为腹心,以凉州诸部为爪牙,向西一寸一寸的蚕食,将华夏文明向大陆深处推进。   同时也给内部提供了一个新的上升通道和发展空间。   即便这些部族打下西边的土地,最终还是需要中土士人治理。   歃血之后,李跃设宴款待众人。   还是大块肉大碗酒的上,豪酋们今日的兴致特别高,一个个吃的满嘴流油,喝的酩酊大醉。   “一个波澜壮阔的时代,即将揭开序幕!”李跃举起手中酒爵,遥敬风雪呼啸的天空。   否极泰来,华夏历经苦难之后,必有辉煌。 第六百八十七章 引荐   乞伏司繁带着随从连日赶回苑川,身上的酒气连风雪都压不住。   不过他脸上并无多少醉意,双眼异常清醒。   “皇帝这是釜底抽薪之计也,可怜凉州诸部皆入其彀中而不自知!五百年必有王者出,奈何中土英雄如此之多?”乞伏司繁仿佛对着风雪自言自语。   方才在酒宴上的忠厚老实全都一扫而空。   旁边一骑上前,被寒风吹开斗篷,露出一张俊朗的脸,“皇帝奇计百出,难怪十数年间便能扫平诸国,定鼎北土,如今关中有王猛,秦州有薛强,西域有慕容垂,苑川无能为也,不如顺势西进,如羁鸟脱笼,可纵翅高飞也!”   虽说是乞伏司繁的女婿,但慕容楷在鲜卑诸部中的地位并不高。   鼓动慕容垂作乱失败,更是让他在乞伏司繁面前失去了说话的底气。   “可惜,苑川、勇士川乃龙跃之地,我家经营几十年,却要舍弃……”乞伏司繁呵出一串白气。   慕容楷小心翼翼道:“舍得舍得,有舍方有得,如今借梁国之势西进,可进一步整合诸部,一旦时机到来,大事可成也。”   盟主不是族主,部落中的大小事都要跟其他豪酋商议,只有这些豪酋都点头了才能施行。   这也是凉州大乱时,乞伏司繁不敢轻易起兵叛乱的原因之一。   风雪渐小,寒意更甚。   乞伏司繁长叹一声,“唯有如此了,今后你我翁婿齐心,共谋大事。”   都已经杀白马歃血而盟了,西征已成定局,谁敢不去,以后别想在秦凉混下去。   乞伏司繁虽然不怕“神人共弃、子孙不得繁衍”等毒誓,却担心与其他部族离心离德。   没有其他部族的支持,乞伏部不过是凉州诸部的一个小小水花而已。   大势已成,乞伏部若是拒绝,今后更没有好日子过。   一想起屁股后面虎视眈眈的王猛,乞伏司繁就腿肚子打哆嗦,死在这位狠人手上的凉州诸部,尸骨堆积如山,凉州官道两侧,至今都还有累累头骨堆积而成的京观。   如果当初没先一步投奔慕容垂,只怕苑川、勇士川的鲜卑诸部早被王猛收拾了。   “小婿得大人收留,方有容身之地,此生之志,便是助大人成就大事,如违此心,死无葬身之地也!”慕容楷当即拍着胸脯道。   “哈哈哈,好,不愧是慕容家的子弟!”乞伏司繁斜了一眼慕容楷,见他一脸诚恳不似作伪,大笑起来。   不过这句话正好戳中了慕容楷心中的伤痛。   慕容家当年是何等风光?鲜卑是何等英雄?   慕容恪雄姿英发,两千骑大破羯赵,灭扶余,败高句丽,灭冉魏,与梁国争雄。   如今他的儿子却寄人篱下,任人驱使,还要强颜欢笑,惶惶不可终日,慕容楷心中一阵悲凉……   姑臧。   苦熬了一个寒冬,终于等来冰雪消融,李跃开始准备回返洛阳。   不过临走之前,还有最后一件事没做,拜祭鸣沙山的佛窟。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佛窟修的极为精美,佛像面相仁慈,又带着几分威严,窟内壁画上,日月、飞天、佛陀无不惟妙惟肖栩栩如生。   “大和尚有大才,留在敦煌可惜了,不如随朕回返洛阳还俗为官如何?”李跃心生佩服。   整座佛窟都是他亲手设计、规划统筹,才能在这么短时间内完成。   见微知著,这种能力用在治理上,必能造福一方。   李跃对有才能之人趋之若鹜,多多益善。   “小僧年少时,一心一意想着做官,如今终于得偿夙愿,为报答陛下之厚恩,小僧必在治内弘扬佛法,教化万民,陛下以为如何?”乐尊反将了李跃一军,直接把天聊死了。   “哈哈哈,大和尚果然高人也。”李跃知道他心意,也就不再劝了。   乐尊话锋一转,“不过小僧倒是有一人推荐,不知陛下敢不敢用。”   “还有朕不敢用之人?”李跃好奇起来。   能得乐尊推荐之人,肯定不是凡夫俗子。   “带他来觐见陛下。”乐尊朝身后从人道。   过不多时,一个身材瘦弱走路都不稳的人被带了过来,年纪不大,二十几岁的样子,看长相就知道不是中原人,一头的发茬子,应该是个僧人。   “此人精通佛法,陛下欲整肃沙门,使之为朝廷所用,非此人不可。”乐尊郑重其事。   李跃上下打量这人,实在看不出这人有这么大的本事。   “你叫什么名字?”李跃担心他听不懂,想要别人翻译一下。   不过他却抬起头淡淡道:“鸠摩罗什。”   “鸠摩罗什?”李跃隐隐听过这个名字,天龙八部中的鸠摩智,就是根据这个人的名字改的,在沙门有非常重要地位。   乐尊双手合十,“此人乃天竺望族,七岁出家,初学小乘,后到罽宾、沙勒,遇到莎车国大乘名僧,改学大乘,博读大小乘经论,年纪虽轻,早已名闻西域诸国,为吕将军所擒,送至此地,此人归大梁,则西域人心亦归大梁,小僧与之相比,如腐萤之比皓月也。”   出家人不打诳语,乐尊有什么说什么,绝不会妄语,也没这个必要。   “大和尚言重了,小僧不通世务,只通佛法而已,陛下既已平定西域,只需宽仁戒杀,西域人心自归大梁。”   鸠摩罗什一口纯正的凉州腔,声音和缓,令人如沐春风。   西域的表面框架搭建起来了,内核却没有。   正差沙门这条纽带。   波斯人杀入天竺,精通佛法的天竺人心甘情愿的成为下种姓,说明佛法还是有很多可取之处的。   波斯人的这一套,以后可以用到河中、草原,乃至其他被征服的土地。   “大善,朕就在姑臧兴建大兴寺,以奉佛法,翻译佛经,安抚西域万民。”李跃想将姑臧打造成西域佛门的圣地,加强对西域控制。   中土就算了,不提倡,不鼓励,冷处理。   “陛下弘扬佛法,大梁必将国祚绵长。”鸠摩罗什目光落在李跃脸上,深邃而干净。   “借阁下之吉言。” 第六百八十八章 回   留在西域都护府的黑云军一共一万四千人。   龟兹一万,高昌三千,海头城一千。   愿意留下的,就在当地分田,不愿留下的,三年后回返洛阳。   西域都护府能调动的人马当然不止这些,还有豪强部曲组成的镇军,也能凑出一万人左右。   遇上大战,西域都护府控制的几万青壮奴隶,能临时凑合,西域诸国也有义务出兵协助,此外凉州还有魏山的一万黑云军。   有这些兵力在,天山以南固若金汤。   慕容垂五千人马就能杀的数万龟兹军鸡飞狗跳,张蚝、吕光五千骑能纵横天山以北。   放眼西面,有资格挑战一万四千黑云精锐的国家机会没有。   加上慕容垂、魏山、刘牢之、诸葛侃等大将在,李跃可以放心的返回洛阳。   蚕食整个西域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不必急于一时。   西域都护府一设置,等于天山南北、葱岭东西都在“都护”的范围之内。   李跃心中暗赞中华文化之博大精深,大梁不是来占领西域的,而是来保护西域诸国的,从大义上站住了脚。   不过西汉的西域都护府秩比二千石,行政级别只相当于一个郡,无法掌控这么大的局面。   东汉魏晋的西域长史府,则干脆挂在凉州刺史部下面。   能看出魏晋其实都不怎么看中西域。   李跃提升行政级别,由朝廷直辖,地位略高于国内州,军权归慕容垂,怎么打,向哪儿打是他的事,政权、财权、任免权则归朝廷。   让西域都护府有一定的军事自主权,又不至于脱离朝廷掌控。   现在一切都还在草创阶段,未来还会设置鸿胪司、校事府,填补各种官吏进来。   对慕容垂,李跃绝对放心。   其一,他是辽东鲜卑慕容部,在西域这片地没有任何根基,凉州多鲜卑,部族多如牛毛,都只是顶着一个鲜卑的名头而已,对内的认同还比不上匈奴。   其二,也正因为他是辽东鲜卑出身,与凉州当地士族豪强能保持一定的距离。   没有当地士族豪强的支持,即便起兵也很难成事。   慕容垂现在四十左右,李跃准备五六年后,就将他调回洛阳。   梁军中名将如云,虽然比慕容垂差一些,但对付西域诸国足够了。   给龟兹下了一道嘉勉的诏令,便正式踏上回返关东的路途,李跃现在知道凉州为何取一个“凉”字。   虽然冰雪消融,但依旧寒风如刀。   李跃寻思着,既然拿下西域,就可以种植棉花了,未来还要挥兵向漠北、海东、葱岭以西,没有保暖作物肯定不行。   皮货不是每个人都穿得起的。   这年头有钱人家才用得起柳絮制成的被褥。   御寒可以成为太学的一个课题,李跃出题目,他们拿出成果。   每年十几万的钱粮投下去,总要看到些水花才是。   秦汉时,棉花就已经从天竺传入岭南地区,只是用来织布,岭南也没有御寒的需求。   现在的西域已经出现棉花,但西域粮食都不够吃,耕地有限,无法大规模种植。   历史上棉花真正大规模推行开来,还是洪武大帝强制百姓种植,棉花才大规模应用。   既然朱洪武能弄,李跃这个洪兴皇帝也能弄。   这玩意儿没什么技术难度,选育良种,一道诏令的事。   如今天下地广人稀,天山以北就是最合适最理想的棉花种植地,日照充足,水土肥沃,为了棉花,李跃也要吞下七河流域。   现阶段,只能在关中小规模试种。   以后太学不能埋头搞学问,整天之乎者也,必须理论实际相结合,将精力投入到实用技术当中,地理发现,搜寻新作物等等,都要跟上大梁扩张的节奏。   不然就会像西晋一样,国家精英整日清谈玄学,附庸风雅,脱离实际,以至于在胡人的屠刀下手无缚鸡之力。   快马向东,八九日便返回姑臧,牧监的人早已备好新马。   将士们换了马,休整一日,吃了两顿肉,便再度启程,几日间就踏入关中。   此时已是四月,关中春意盎然,没凉州那么寒冷。   田野间人头攒动,到处都是耕种的奴隶和农夫。   不过并不是一片祥和,田间地头,有仆役提刀挎弓,全神戒备,阡陌间,不时有骑兵巡逻。   王猛以猛药治理关中,关中快速恢复生机。   但诸族混杂,仍旧野性难驯,防备是必要的,没有个一二十年两代人的消磨,互相之间的仇恨与隔阂难以消弭。   至长安地界,王猛、周牵率一众雍州官吏前来迎接。   王猛身形瘦削,鬓间竟多了一层霜白,周牵面色黧黑,形如老农。   “陛下扫平西域,堪比两汉也!”王猛拱手。   周牵亦行礼。   “你王景略什么时候也学会阿谀奉承了?”李跃大笑下马。   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   西域只啃下半个,江南还未统一,北边拓跋什翼健上蹿下跳。   关键国中百姓如今也就刚刚脱离饥寒交迫,勉强吃上饭而已,远未达到两汉的高度。   王猛亦大笑。   周牵却感伤起来,“一别经年,陛下风采依旧,可喜可贺,臣却垂垂老矣。”   大梁哪里饥寒交迫,哪里就有他的身影,总是出现在最艰苦的地方,能不耗精力吗?   不过周牵虽在朝堂上存在感不强,却在民间有极高声望,两淮、辽东百姓纷纷呼其为阿父,“生我者父母,活我者,阿父也。”   “谁说你垂垂老矣,依朕看,正值壮年!”   周牵常年务农,风吹日晒,面相显老,实则身体壮实,气色也不错。   与王猛站在一起,一个仿佛弱不禁风,一个稳如磐石。   李跃挽起二人的手,心中一阵感慨,二人都是勤勉奉公之人,家中不置产业,除了嫡子接掌衣钵,其他几个儿子各奔前程,有才能的从政从军,无才者,在家务农,老老实实过日子。   士族虽然逐渐腐烂,但士人却没有,历史长河中,总会出现一些品行高洁之人。   王猛得罪的人多,子孙低调一些也是好事,以免成为别人攻讦的对象。   周牵黑云勋旧,越是低调,就越是走的长远。 第六百八十九章 议   李俭与常炜将国中打理的井井有条,李跃也就不忙着回去。   在长安小住了几日,时而与王猛、周牵小酌,时而旁观两人处理政务,时而纵论天下形势,古今趣事。   周牵闲不住,去了秦州督察屯垦事宜。   李跃让他休息几日,交给手下人去做就可以了。   “陇右可耕可牧,臣寻些好田地,尽快种上棉花,免去边地士卒百姓之苦寒。”周牵得到棉花后,喜不自胜,仿佛又找到了新目标。   “棉花不急于一时,朕已经派校事搜寻良种,你歇息几日无妨,一别经年,难道就不想多陪陪朕?”   “臣这把老骨头一旦清闲下来,遍体生疼,陛下还是不要强人所难。”周牵笑道。   李跃知道劝不住,冲他恭恭敬敬的拱手一礼,“朕替天下百姓、大梁将士拜谢大司农。”   粮食是一切的基础,没有他十数年如一日的耕种,梁国不会这么快崛起。   周牵拱手还礼,转身去了。   王猛也要去处理政务,被李跃拦了下来,“关中已无大事,无需你操劳了,交给房旷他们足矣,春耕之后,就跟着朕一起返回洛阳,筹备北伐南征之事。”   以他的才干,留在关中算是大材小用了。   鬓间的白发提醒李跃,时间过得很快,有些事情,还是不要留给下一代为妙。   谁知道下一代会是什么形势?   李跃实在不确信自己的儿孙们是不是拓跋珪、刘裕的对手。   这两位之后,南北英雄枭雄层出不穷。   “陛下要伐晋?”王猛神色微变。   “走,你我君臣今日好生议议此事。”李跃拉着他的手返回堂中,令人煮好茶水,点上香炉。   君臣对坐。   “莫非景略还有何疑虑不成?”李跃开门见山道。   “晋室虽衰,未到灭亡之时,内有谢安,外有桓温,东有濡须,中有襄阳,西有剑阁,此皆形胜之地,且北方虽定,诸族并未归心,一旦进展不利,国威大损,必有人起兵。”   王猛说的也是实情。   李跃虽与诸族斩白马歃血为盟。   但自从司马懿搞了一个洛水之誓后,华夏的信用体系和道德体系基本上已经崩塌了。   十六国南北朝,乃至隋唐,不知道出了多少“父慈子孝兄友弟恭”之事。   至于叛乱,简直是家常便饭,手上几千人马就敢称王称单于,兵马过万,直接就自称天子了。   梁国现在安定,全靠赫赫武功撑着。   而一旦军事上遭遇大挫折,必然镇不住国中的野心勃勃之辈。   “景略之言有理,朕并非要如孝武皇帝一般数十万人大举征伐,而是逐步蚕食。”李跃不会傻到像苻坚一般弄出八十万大军孤注一掷。   南征的风险的确极大,前面还有曹操赤壁惨败,曹真曹爽父子皆败,曹仁濡须之败,曹休石亭之败,司马昭东关之败……   “敢问陛下,如何蚕食?”王猛端起茶,啜了一口。   “先北后南,将洛阳中军撒出去,凉、朔、代、幽、辽及西域都护府、诸路小股兵力齐进,掳其百姓,焚其草场,寻其主力,然后以精骑突击之,不出数年,代国可灭,漠北可定也。”   黑云军中有不少乌桓鲜卑人,熟悉草原形势,配上梁国的装备,两万精骑就能大破代国。   若是慕容垂、高云、徐成、张蚝、吕光这些重将领兵,一万精骑就能取得重大战果。   以拓跋什翼健的家底,能经受几次打击?   平定西域后,李跃也能将精力投入漠北。   而且小股兵力以掳掠为主,所得青壮、财货、牲畜能覆盖出兵的粮草损失,将士们也有足够的经济动力驱动。   “此策可行。”王猛点头。   如今梁国强盛,不去攻打代国,等拓跋什翼健强盛起来,肯定会攻打梁国。   这是草原中原的地缘宿命。   “剿灭代国后,中军精锐一部分陈于合肥,一部陈于汉中,佯攻濡须、剑阁,然后以数万精锐猛攻襄阳,吞并荆州,将晋室一刀两段,然后西并巴蜀,效法王濬楼船下江东,一统天下。”   李跃慷慨激昂道。   不仅是自己和王猛年纪渐大,黑云精锐们的年纪也在增长。   这一代的猛人们退役后,下一代战力下滑是必然。   冷兵器时代,斗志、韧性,以及厮杀的渴望,才是一支军队的核心。   就像历史上的辽、金、元、清一样,开国时生猛无比,砍天砍地,几十年之后,不到三代就逐渐拉垮。   王猛沉默起来,似乎在思索其中利弊。   李跃继续道:“至于国中诸族,大可借南征,以他们为前驱,去试试晋人的刀锋!”   苻坚的淝水之败,一大关键原因就是让自己嫡系上,鲜卑人、羌人在一旁看热闹……核心部众遭受重创后,也就压不住其他部族了。   李跃则反其道而行之。   当然,还有另外一层李跃没说,如果将来攻破江东,这些部族也会是一把利刃,给江东士族豪强剃个头。   此间没有外人,李跃也就不再装宽仁大度。   人不狠,站不稳。   尤其是这个时代,身为皇帝,腹黑之学还是要懂一些。   当年曹魏也没少用这招,梁习为并州刺史时,强征诸部替曹魏征战四方,并将他们的家眷送入邺城为质。   这一段记载在三国志魏书中:前后送邺凡数万口,其不从命者,兴兵致讨,斩首千数,降附者万计。单于恭顺,名王稽颡,部曲服事供职,同于编户。边境肃清,百姓布野,勤劝农桑,令行禁止。   汉魏的士人跟两晋的士人判若云泥。   一边是虎狼,一边是羔羊。   司马家篡夺曹魏后,基本没有外患,鲜卑、匈奴、乌桓、羌氐都心甘情愿的当狗,可惜这帮盘踞在朝堂上,自诩风流的食肉者们玩崩了……   “哈哈哈,原来陛下早有定计,只是来知会臣一声。”王猛笑道。   “这些年大梁扫灭诸国,驱除胡虏,大兴儒道,已为天下正统,晋室最大的依仗,去了六成,朕徐徐伐之,先破荆襄,再取巴蜀,然后顺江而下,一鼓荡平江东,朕之夙愿,便是恢复华夏,一统天下,景略当助朕一臂之力也!”   长痛不如短痛。   风险固然有,但不能因为有风险就放弃一统天下了。   梁国不是历史上的前秦,李跃没有对夷狄掉以轻心,而且大梁是华夏正统,与氐人建立的前秦有本质区别。   “臣,领命!”王猛拱手。 第六百九十章 请辞   王猛调入中枢,为了给朝中诸臣一个适应期,李跃恢复王猛司隶校尉之职,领尚书仆射,加散骑常侍。   提拔房旷为雍州刺史。   一直等待春耕结束,李跃和王猛返回洛阳。   近一年不见,李俭气度越发沉稳自信,权力是一个男人信心的来源。   常炜头上的白发越来越多,又要顾着西面,又要辅佐太子,坐镇国中,压力之大,事务之繁琐,可想而知。   王猛擢升尚书仆射,释放了一个清晰的讯号。   一见面,还没寒暄几句,常炜就开始请辞,“陛下此次西征,臣可谓心力交瘁,总算内外安宁,如今陛下回返,臣也该歇一歇了。”   语气颇为诚恳。   不知不觉,李跃也即将迈入不惑的年纪,而常炜已年近花甲。   “朕才回来,令君便要请辞?传将出去,岂非天下人笑朕忘恩负义?”李跃极力挽留。   原本的构想中,一味猛药,还需一味温药调和,常炜镇之以宽,王猛用之以猛,宽猛相济,阴阳互补。   没想到常炜一来就请辞。   “陛下厚爱之心,臣素来知晓,非是臣推辞,而是身体每况愈下,力不从心,常惧年老昏聩,耽误国事,害人害己,臣苦劳数十年,未得一日之闲暇,今已年老,只喜清闲,还望陛下成全。”   常炜郑重一拱手。   话说到这么份上,李跃知道他心意已决。   或许上一次他就有退隐之心,只是国事繁忙,才不得不硬扛下来。   如今李跃带着王猛回来,时机成熟,王猛性情刚直,常炜在尚书台很难压住他,站在他的角度,此时请辞是最好的选择。   “令君何弃我也?”李俭出言挽留。   常炜微笑道:“殿下天资聪颖,大梁后继有人,聚散离合,人生常态尔,臣这把老骨头还是留着回家抱抱孙子。”   王猛拱手,“令君胸怀,猛不如也。”   “景略旷世之才,假以时日,定能让大梁超迈两汉。”常炜拱手还礼。   “令君……”李跃一阵感慨。   常炜年老体衰是真,退位让贤也是真。   “魏晋以来,能安稳致仕者寥寥无几,臣能颐养天年,夫复何求?陛下勿迫臣也。”说出这些话,常炜脸上轻松了许多。   高处不胜寒。   两晋政治氛围极差,各种尔虞我诈,很少有人能安然退位,很多身居高位之人动辄夷灭三族。   梁国朝堂还没到这地步,但明争暗斗已经初见雏形,各种派系越来越复杂,牵连越来越多,能安稳退下是件好事。   话已至此,无可挽留。   李跃道:“封常公为太傅,加食邑三千户,赐洛阳豪宅一座。”   常炜致仕算是为梁国政坛树了一个榜样。   君臣都能相安无事,退下了,荣宠也不会衰减。   太傅乃三公之首,足以对得起常炜这么多年的奉献。   “谢陛下。”常炜拱手,身上的担子卸下了,声音中的疲惫再不掩饰。   李跃还想设大宴,但常炜以不宜铺张为由拒绝了。   君臣几人小酌了一杯,从下午喝到深夜,缅怀往昔艰难岁月,皆感慨不已……   大梁朝堂最重要的一次人事任免就这么过去了。   王猛刚封了尚书仆射,不宜再进尚书令。   没有常炜这个尚书令在,尚书台实际上还是由王猛当家。   诏令下达,朝野一阵沸腾,无论朝臣,还是洛阳百姓,都纷纷上书挽留常炜,可见他执政的这么多年里,深得人心。   而王猛一向以严苛闻名,凶神恶煞,走到哪儿,哪儿就刮起一片腥风血雨,官吏百姓士族豪强自然心慌意乱。   不过诏令已经下达,事情无可更改。   王猛上任的第一次大朝会,就上了一道奏折,申请减免天下赋税,“陛下即位以来,大战连年,虽有德政,百姓依旧困苦,今北国已定,大战平息,当减免税役,修养民力,管子曰: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百姓富强,则国家富强。”   百姓手上有钱有粮了,梁国的经济也就上去了。   如今西域已平,北面的代国,南面的晋室,都不是短期内能剿灭的。   “太子意下如何?”李跃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询问太子。   “回禀父皇,这几年大梁风调雨顺,每次征伐,皆俘获甚多,儿臣以为可以恢复至汉时十五税一之制,以激励百姓垦荒。”李俭更进一步。   常炜去了,但李俭成长起来,与王猛搭配,倒也相得益彰。   两人有师徒情分,不担心他们起摩擦。   不过十五税一,步子有些大了。   李俭拱手道:“国家有淮北、河北、关中大屯田,足支军用,又新设牧监,每年牛羊等牲畜出栏十万有余,府库充盈,无需重税,且恢复十五税一之制,还能吸引江东百姓。”   北国地广人稀,奴隶众多,因此设置了大量屯田。   产出两成分给耕奴,八成收缴国库,仅这部分收入,就足以抵消减税的损失,另外还有牧监察的牲畜。   崔宏能力极强,已将凉州、河湟、河套、幽州、辽东的优良草场纳入牧监之中,才两年,出栏的牛羊就高达十万头之多。   汉景帝、汉光武帝时,一度三十税一,以如今梁国国力,十五税一影响不大。   减税不是免税,如今北国人口具体数目没差,以五年前一千五百万算,十五税一也不是小数目。   即便不够,到时候再向西域诸国要些,多去漠北转转,南边晋室也可以讹诈,马顾和卢循的海贼也弄得有声有色。   只要思想不滑坡,办法总比困难多。   李跃这个洪兴皇帝,不能白叫,手上有刀有马,还怕弄不到一口吃的?   赋税低了,百姓负担减轻,也算是变相的鼓励生育。   “诸位可有异议?”李跃望向众臣。   太子都发话了,若还有人反对,就是脑袋瓜子有问题。   阻拦减赋,传出去,也会被千夫所指。   “臣等附议。”众人举起牙笏。   “此事就这么定了,尚书台行文,以太子、尚书仆射属印,昭告天下。”   政务上,李跃不介意下放权力,让李俭和王猛施恩于百姓,也算为他们打下基础。 第六百九十一章 新政   王猛依旧是雷厉风行的性格。   入尚书台后,不到半个月,就将裁撤诸部冗官闲员五十三人,并撤诸曹,简化政务步骤,弄得朝堂上基本没有闲职,又举荐了一批中下级干吏,审断冤狱,检举不法,将尚书台积压的政务清理一空。   一时人情震肃,理政效率大大增加,梁国政治氛围越发清明。   朝中士族、地方豪强全都夹紧了尾巴,低调做人。   而减免赋税的诏令下达之后,王猛的风评得到极大的反转。   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他们逐渐明白王猛的狠辣之事针对士族豪强和外族,对百姓颇为宽仁,仅清理冤狱一项,就不知救了多少人。   太子李俭也收了一波人望,为时人称颂。   两人互相配合,朝政李跃完全不用插手,只在大事上扫一眼,加盖玉玺即可。   到秋收时,关中、河北皆丰收,收上来的粮食不仅没少,反而比去年多了一成,也算是意外之喜。   而朔州崔宏仿佛受到了某种刺激,存心要跟王猛比一比,今年各种牲畜出栏量高达十五万,山丹草场以西域马和漠北马培育出新品种战马,不畏严寒,耐力极强,对精饲的消耗远低于传统战马。   唯一的短板就是爆发力稍微差一些。   但更适合远征,正是军中急缺的类型。   除此之外,崔宏还修葺了汉朝的受降城、鸡鸣障、温泉堡等军事要塞,训练镇军,阻挡代国游骑南下。   崔宏在朝中颇不安分,去了地方反而脚踏实地起来。   这种良性竞争李跃自然乐于看到,还下了一道诏令,称赞崔宏政绩为天下之最。   崔瑾在辽东也颇有建树。   马顾、卢循的海贼大军掳掠的奴隶首先供应辽东。   一座座城池坞堡耸立在辽东大地上。   崔瑾军略政略虽不及王猛,但胜在稳妥,从不出什么纰漏,严格执行朝廷的各种政令,招抚辽东诸部,安抚诸夷,大兴教化。   向中原输送了大量粮草、木材、毛皮、干鱼。   总之,王猛入尚书台后,一扫国中萎靡之气,气象为之一新。   连在深宫中忙着安抚嫔妃的李跃都感觉不一样。   李俭更是一心一意的跟在王猛身后,成了他的下手。   李跃遂腾出手来,整顿太学。   御寒、制瓷、制茶、粮食增产、新作物、人口增加、畜牧养殖、新式攻城器械等等科目上马。   以前不紧不慢混日子的时代一去不返,李跃定下期限,若是完成,人人重赏,若是完不成,该免职的免职,该降俸禄的降俸禄。   除了定下的项目,其他天文、水文、算学、医学、绘画、诗文、锻造、炼丹等等有突破者,李跃一样重赏。   汉朝强盛,华夏文明也跟着完成一次升级。   东汉魏晋两百多年间,天灾人祸不断,导致华夏文明陷入衰落之中。   拔苗助长虽不可取,但这种积极向上百花争鸣的气氛要弄起来。   华夏崛起,不只是刀兵,而是全方位的文明崛起。   李跃还下令各州县举荐异才,不论出身,只要有特殊才能,一概收入太学,朝廷发放俸禄。   不过这些举措都需要时间,不是三两日就能弄起来。   种种政令推行,国中气象弥新,不知何时起,民间流传起“洪兴新政”的说法。   朝廷的政治清明和积极向上,迅速影响到了民间。   减轻赋税,极大增加了百姓的农作热情。   不用官府鼓励,到处都热火朝天。   以往每次鼓励开荒,百姓热情其实不高,一块荒田,第一年开垦,第二年蓄肥,到第三年才成为熟田,三年投入才有产出,除了一些豪强大姓,寻常人家没这个精力和财力。   如今十五税一,人人热情高涨,起早贪黑的忙碌在田野间。   不仅肥沃的土地被开垦出来,连一些坡地、旱地也开出来种蔬菜、桑麻。   而今年爆发了大梁建国以来最大的一波婴儿潮。   以前李跃觉得平定西域,就算大梁的一波高峰了,如今看来,高峰远未到来,洪兴新政持续推行个几年,梁国会攀上另一个高峰。   当然,不是所有事都这么顺。   崔宏将朔州经营的有声有色,令河南地的匈奴人眼红起来。   匈奴屠各部豪酋张罔聚众数千人,自称大单于,铁弗等部从之,聚兵两万有余,屡屡劫掠凉、朔等州,杀害边民,焚烧村寨……   “一向都是朕抢别人的,居然有人抢到朕头上了!”李跃不怒反笑。   以前忙着对付漠北、西域,都快忘记了河南地这块儿。   这帮人安稳了四五年,如今胆子又肥起来了。   “河南地为凉、朔、并、雍包围,依臣之见,不如一鼓荡平,或为州县,或为牧场。”王猛眼皮子都不眨一下。   这时代的河南地还是一片沃土,水草丰美。   历史上,铁弗部刘卫辰之子赫连勃勃在几十年后崛起于此地,趁着刘宋关中诸将内讧,攻占关中,开国大夏,建统万城,雄霸一方。   河南地里面的这帮匈奴野人反反复复,招他们为僮民,不来,让他们协助出兵西域,不去。   铁了心呆在河南地里,李跃早就烦了,以前腾不出手来,也没这个机会,如今主动跳出来,正好洪兴新政需要大量奴隶和牛羊。   这群人养了四五年,肥的冒油。   “何人为将?”李跃问道。   能臣如云,猛将如雨也是一件麻烦事。   王猛道:“桓伊为将,慕容令、苻绍为辅,两万骑足以横扫之。”   李跃点头同意,“草原狩猎也不能停,传令诸军,今年缴获,除了奴隶,其他皆为将士私有。”   拓跋什翼健在草原上弄得风生水起,该将士们发一笔横财了,算是李跃对他们的奖赏。   上下同心者胜,李跃用兵一向遵循利益原则,将士个人利益与国家利益一致,方能无往而不胜。   “若是如此,只怕一个奴隶都掳不到,陛下不妨改为以奴隶论军功。”还是王猛心细如发。   千里迢迢的带回一个奴隶什么都没有,士卒当然偏向劫掠牛羊和财物。   “善。” 第六百九十二章 器械   “陛下,此物是新改进的投石车。”将作坊将一辆新式投石车推到操场上。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李跃从未放下过兵器盔甲器械的改良。   这玩意儿比以前的霹雳车增大了不少,而且投掷的东西也进行了改进,由原本的火油改为硝石、木炭、火油三物混合,爆炸和燃烧更为猛烈。   “试射。”李跃记得原始的黑火药是硝、炭、硫磺按一定的比例混合而成。   不过这年头硝石、硫磺都比较难弄。   储藏运输都是一件难事。   只能在特定的战场上发挥奇效,大规模应用,条件还不成熟,也没必要。   吱呀、吱呀……   五个工匠操作起投石车,咻的一声,陶罐投出。   但不知是风大,还是引线有问题,陶罐并没有爆炸,也没有燃烧,碎了一地。   李跃斜了一眼众人,“你们如此郑重其事,就是为了给朕看这些?”   几人一脸冷汗,“禀……禀陛下,一时疏忽……”   又匆匆忙忙的鼓捣起来。   这一次成功了,两百步外,轰的一声,烈焰腾空。   威力、射程的确有所增加,却是建立在增大投石机的基础上完成的,不算改良,更谈不上创新。   李跃望着这个比霹雳车大了一倍的家伙,这东西运输拆解都是一件麻烦事,以多年的战争经验看,这东西并不实用。   “此物不行,你们不要总从前人的基础上改进,要多多创新,比如……”李跃回忆着游戏里见过的配重式投石机。   也就是元代出现的回回炮。   能投掷四五百斤重的石头,比现在霹雳车二三十斤重的东西强太多。   具体细节不知道,却知道它是通过绞盘、滑轮、杠杆等原理弄出来的。   魏晋时,已经有了绞车,杠杆滑轮春秋时就有了。   原理懂了,东西也就不难弄出来。   李跃凭着记忆画出草图,标注大致高度,“照着此图,重新设计,不要总想着用人力,多用滑索、绞盘。”   几个工匠愣愣的看着草图,“此……此物能行?”   “行不行先造出来,一步步改进。”李跃懒得解释。   招了这么多工匠,总要做点新东西出来吧?   忽然心中一动,攻破龟兹时,吕光俘获了大量西域工匠,他们中或许有精通机械的。   就算没有,两边一结合,说不定能碰撞出火花。   “这样吧,你们选出最技艺最精湛的匠人,朕从西域工匠中选出一组,两边同时进行。”李跃只相信大力出奇迹。   再说这玩意儿也不算什么高科技。   “这如何使得,华夏素来精巧妙,岂是西域胡人能比?”几个老工匠吹胡子瞪眼。   李跃哈哈一笑,“不要小看他们,各有所长,朕只要结果,谁弄出来,朕重赏谁。”   尺有所长,寸有所短。   中原人多,有时候反而限制了技术的发展,反正什么事都可以靠人力填,也就没必要改良技术。   西域人少,就想方设法的借力。   当然,这只是李跃个人想法,人多不全是好事,人少也不全是坏事。   襄阳城实在坚固,仅靠人命堆,不知要死多少人。   “陛下放心,我等绝不会输给胡人!”几人拿着草图就匆匆忙忙去了。   “陛下,这东西如何处置?”亲卫指着大号投石机道。   “傻大黑粗的玩意儿,烧了。”李跃已经给他们指明方向,若是再弄不出来,干脆解散算了。   能进入太学,手艺绝不会差。   李跃又立即派人去询问龟兹工匠。   懂木械的人也有,但水平还不如将作坊,语言也不通,需要有人翻译。   李跃不厌其烦的讲解原理和要造什么玩意儿。   这帮人大眼瞪小眼,最终十分勉强的听懂了。   不到一个月,两边都把东西弄出来了。   不过跟李跃印象中的相距甚远,中原工匠弄出的形如燕尾,需要上百人操作。   龟兹工匠弄出的不知道是个啥玩意儿,只是在传统投石车上,将绞盘、杠杆、滑轮加了上去。   一试射,龟兹工匠造出的东西,连传统投射车都不如。   反而是将作坊的东西比较接近李跃想要的,四十斤的石头,能抛射一百五十余步,已经算是极大的改进了,比原来投石车强了不少。   这算是一个好的开始,东西造出来了,剩下的就是钻研。   “每人赏五只羊五石粮食,在此基础上各自改进,需要什么,直接去府库领取。”李跃还算满意,将龟兹工匠解散,这些人打打铁还行,弄这些“高端”玩意儿,勉为其难了。   龟兹在西域号称大国,但跟中土完全没法比。   人口基数大,出的人才就多。   这一点是龟兹比不上的,再说龟兹那点东西,是来自西面的天竺和波斯,不是原产地。   十六国南北朝是一个承前启后的时代,各族融合,思想发生了一次小碰撞,中原迎来一次技术的小爆发期。   不仅盔甲兵器突飞猛进,天文地理医术农学也爆发一波,然后才缔造了后来的隋唐盛世。   一个知道原理的配重式投石机,没道理弄出不来。   年底的两个月,李跃从后宫抽身,一门心思扑在投石机的设计上,吃喝拉撒全在太学之中。   取长补短,综合两边的优劣,一步一步的改进。   投射重量从四十斤到五十斤、六十斤、九十斤,射程从一百五十步到一百六、一百八、一百九十步……   投石车越造越大。   到了一百一十斤、两百步的时候,似乎到了极限。   再增加重量,要么射程降低,要么投石车扛不住。   “差不多了,就按这个标准建造,各种器件标准要统一,方便拆解运输装造。”李跃揉了揉额头,想要再进一步,就要耗费更多的精力。   毕竟是大梁皇帝,有太多的事要处理,不能真一门心思钻入其中。   新的一年要筹划更多的事。   以现在的威力,用来攻打襄阳应该够用了。   再好的攻城器械也只是辅助,战场决胜,还要取决双方将士、战场形势,以及人心向背。   李跃是多管齐下,没将所有希望寄托在投石机上。   “领命。”工匠们全都松了一口气。 第六百九十三章 封国   自从平定西域后,梁国四方宁靖。   洪兴三年一开年,西域就传来捷报,慕容垂、刘牢之、诸葛侃选拔八千黑云精锐,一万三千豪强部曲,以及天山以南诸国义从军三万,再次出兵天山以北。   大破悦般与代国联军,斩首七千,俘获万余。   长驱直入,追亡逐北,从七河流域追杀至河中,彻底灭亡了悦般。   天山以北、葱岭以西诸国皆惧,康居、乌孙遣使称降,成为大梁属国,各献牛羊犒劳梁军。   慕容垂留高弼与凉州诸部镇守郅支城,自率大军返回龟兹。   这一战也让西域诸国见识到中土的强悍战力。   各国纷纷遣使洛阳朝拜。   上交汉朝册封的符节、麾仗,请求大梁重新册封。   “慕容垂真乃国之利器也!”李跃望着沙盘上插上的一支支“梁”字小旗,天山南北已经被梁国实控,河中基本成为华夏的势力范围。   而自从在姑臧兴建佛窟、大兴寺之后,姑臧就一跃成为沙门的圣地。   无数西域僧人前往姑臧,将纸质的佛经带回诸国。   让梁国与西域的联系越发紧密。   “今西域已平,不如调慕容垂还朝,于天山以北封国,派宗室镇守。”王猛对慕容垂从未放松警惕。   不是信不过他,而是迁居西域的豪强、豪酋越来越多,会逐渐形成一个权力圈层。   古今中外,地方与中枢的对抗,一直贯穿于整个人类社会。   疆域越大,这种对抗就越显著。   地方权力圈层崛起,利益就会与朝廷逐渐不一致。   “封国是必然,调慕容垂回京暂时不必,朕还想经略葱岭以西。”李跃指着沙盘道。   这一年多来,汇集在姑臧的商贾、僧人、细作将西面形势逐渐呈现在大梁面前。   此时萨珊波斯帝国走向衰落,五年前还被罗马大军攻破了都城泰西封,全部精力放在西边抵抗罗马人。   现在是向河中投射华夏影响力的最佳时机。   河中诸国亦普遍信奉佛教,这是一条非常好用的纽带。   “葱岭以西?陛下还真是雄才大略。”王猛一阵苦笑。   “河中遍地牛羊,适耕作,我强彼弱,为何不取?若不是大梁根基太薄,朕早就杀过去了。”李跃毫不掩饰自己对土地的渴望。   三十如狼四十如虎,李跃这两年对土地的欲望如同对女人的欲望一样大。   “如此肥沃富饶的土地,我们不占,就会被别人拿去。”李跃有自己的一套逻辑。   王猛盯着沙盘许久,才幽幽道:“只要不耗费中土国力,经略此地倒也无妨。”   商路带来的利益,作为尚书台一把手的王猛最清楚。   从前年开始,西域贸易大兴。   中原的丝绸、纸张、瓷器、茶叶、漆器等商品运到西边,几乎与黄金等价。   而河中恰好处于两条商路的交汇处,天然就是贸易中转站,向西北通往罗马,向西南通往萨珊,正南,通往天竺诸国。   可以说河中加上七河流域就是这块大陆的心脏。   李跃如今的地缘理解力堪称这时代的翘楚。   不占领大陆的心脏,华夏文明谈何兴起?   历史上的一些中亚国家,仅仅因为躺在东西商路上,就强盛一时。   即便后世,西方到处控制海运的咽喉之地,本质上也是这个思路。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四五百年的司马迁早就看破了事物的本质。   更久远的春秋时代,孙武便有“合于利而动,不合于利而止”之语。   “不出十年,景略便会知晓如今的决策是何等之明智,你我都将因今日之决断而名列万国史书之中!”   既然河中有巨大利益,李跃就不可能放过。   “哈哈哈,臣倒是拭目以待,不过封国之事宜早不宜迟,否则西域诸国只知道有慕容垂而不知有朝廷。”王猛拱手道。   “景略以为封谁?”   择日不如撞日,干脆今日就把事情谈妥。   “非二殿下不可。”   “李佑?”李跃回忆着自家老二,一直留在襄阳前线,已经好几年没见到了。   几个儿子中,也就他跟李傥喜好军略。   老大李仪活脱脱一书生,喜好附庸风雅。   西域没两把刷子,真镇不住豪强和豪酋,还要处理好封国与西域都护之间微妙的关系。   李跃思索片刻,一个李佑肯定不够,跟太子一样,需要有自己的班底,不然去了西域,免不了被人阳奉阴违或者架空。   “朕准备将秦彪、糜进二将一同封过去,再选募三千精锐,何如?”   再调两员大将过去,能加强对西域掌控。   王猛道:“西域在抚而不在讨,两位将军骁勇善战,倒也适合,不过还应选拔封国官员,以稳住诸国诸豪酋。”   “景略所言甚是,那就由尚书台选拔国相、长史、司马、以及诸曹从事和掾吏。”   封了国,等于一个小国,要有自己的行政班底。   “请陛下赐以国名。”跟王猛谈事就是爽快,什么事都能迅速敲定。   李跃想了想,“就叫秦如何?”   封国以秦晋魏为尊。   晋字被司马家玷污了,汉又被匈奴人弄黑了,思来想去,只有这个“秦”字适合。   秦在这个时代仍有巨大影响力。   葱岭以西诸国仍以秦称呼华夏。   其二,这些从秦凉迁徙过去的部族,对秦情有独钟,氐秦之后,还有姚秦、西秦,以及后来隋末的薛秦,连李二大帝都是秦王。   李跃心中就三个合适的国名,秦、夏、魏。   夏、魏以后准备封在高句丽或者漠北。   王猛对此并不在意,一个封国名字而已,“天山以北甚大,还需划分郡县。”   在内为州县,在外还是实行郡县,便于分化管理,又不至于太碎片化,能抵御北面威胁。   只有划分了郡县,才算真正实际占领。   李跃一直认为七河流域的丢失,是华夏莫大的损失。   “从东到西,七河改名秦、楚、齐、赵、燕、魏、韩,开分四郡,开业、兴龙、抚天、长云。”李跃虽是武夫,但早年也读过几本书,基本的文化水平还是有的。   不敢与汉武帝的武威、张掖、酒泉、敦煌相提并论,但至少比河湟的破羌、临羌、定羌这些地名要强上一些。 第六百九十四章 剿抚   名字叫着叫着,也就熟了。   “开业、兴龙、抚天、长云。”王猛念了一遍,“大气磅礴,陛下文采斐然!”   这马屁拍的李跃一阵脸红。   李跃和王猛一拍板,事情基本定了。   朝堂审议走走过场,只要不耗费关东国力,朝臣们对此并不怎么上心。   至于跟着出征的凉州诸部,李跃也给他们划分了草场,鲜卑、匈奴、羌氐、卢水胡各自间杂,没有哪个族群能单独占领一大块草场。   天山以北归根结底还是黑云军打下的。   这些部族没有谁能单独攻破一城,或者灭亡一国。   李跃给他们画的大饼,还能吃很长一段时间。   对这些部族的汉化也在如火如荼的进行着,李跃让东方辰选了几个出类拔萃的弟子,跟着去西面传播道教。   不过这时代道门很多东西还处于理论阶段,并未完全成熟,无法跟在西域兴旺了几百年的佛门相比。   这些人派过去,也只是试试水,李跃没抱太大的希望。   汉化的主力还是儒生。   这几年随着纸张的推行,书籍价格大大压缩,士族豪强对知识的垄断基本被打破,越来越多的寒门庶族子弟参加科举。   即便考不上,也可参加鸿胪司的选拔,成为鸿胪吏,镇抚边地,教化四方夷狄。   如今打通西域,对这种人才的需求越来越大,西域诸国、诸部都要鸿胪吏教化,监察当地民情人心,向朝廷定期汇报。   士族豪强子弟或许看不上,但对他们却是一条难得的上升通道。   鸿胪吏做好了,一样可以从政或者从军,并且成为资历。   桓伊出征河南地,四平八稳,于奢延水大破屠各、铁弗二部,生擒张罔,斩杀五千余众,俘虏两万有余,获牲畜十七万头。   铁弗部刘卫辰派使者入洛阳请降。   李跃不允,让刘卫辰亲自到洛阳来请罪。   以铁弗部之桀骜不驯,自然不会来。   铁弗部周旋于羯赵、代国、氐秦、大梁之间,反复无常,属于老油条,刘卫辰更是狡诈凶残之辈,杀侄夺位,这样的人,自然不会乖乖到洛阳当富家翁。   在河南地东躲西藏,凭借地利与桓伊周旋。   不过一个匈奴部落,想要跟梁国角力,无异于异想天开。   李跃按桓伊的建议,就在奢延水上下游设置夏州,以桓伊为夏州刺史,牢牢占据河南地最肥沃的一块土地,压缩铁弗部的生存空间。   刘卫辰这么挺着也好,李跃早将河南地视为牧场,疆域不亚于关中,水草丰美,每年进去打打猎也不错。   就看匈奴人能顶过几年。   不过不是所有消息都是捷报。   代州窦封率五千骑出征草原,过于深入,被拓跋什翼健三万骑兵围攻,血战五日,折损近半,幸亏赵贺率三千骑救援,方才杀出重围,返回代州。   拓跋什翼健声势大振,传檄四方,声称剿灭五万梁军……   立国这么久,还是第一次在拓跋什翼健手上吃了这么大亏。   两千三百七十二名黑云精锐葬身漠北。   朝会上,李跃直接下诏褫夺窦封所有军功爵,降为都尉,戴罪立功。   “对拓跋什翼健不能掉以轻心,今年就算了,明年开始,加大对草原的讨伐力度,春夏秋三季进伐,朕倒要看看拓跋什翼健能挺几年。”   虽然战败原因是窦封轻敌,但客观上也说明代国实力在增强。   以往每次北征,拓跋什翼健都是掉头就跑,如今都敢还手了。   凉州之战的损失,逐渐恢复过来。   “非大梁不敌,而是漠北太大,难以找寻其主力,拓跋什翼健有心避战,我军几无机会。”李俭拱手道。   “太子可有定策?”   监国一年,李俭越发成熟,有一国储君的气度。   “儿臣以为,应当剿抚并重,代国辖内,有大量高车、柔然人,即便是鲜卑,亦有十余部,不妨贿以金银财货,许诺将漠北册封给他们,以此分化瓦解,使其内乱,则可事半功倍也!”   李俭侃侃而谈。   此策一出,朝堂上一片称赞之声。   连王猛都是一脸欣慰。   李跃喜上眉梢,忽然想起隋朝对付突厥时,也是采用长孙晟的分化离间之策,最终让不可一世的突厥帝国分成东西二部。   “若高车、柔然等其他诸部乘此而起,岂不是另一个代国?”王猛举着牙笏站出来。   这明显是考教李俭的意思。   “大梁既然能对付代国,高车、柔然自然不在话下,儿臣已经说了,是剿抚并用,而非一意示好,一旦代国内乱,便会有熟知漠北形势之人南下,投奔我大梁,用他们为前驱,拓跋什翼健无处可逃!”   “诸位意下如何?”李跃目光转向众臣。   弄来弄去,还是自己的策略有些问题。   堡垒都是从内部攻破的,一味示强,并不可取,拓跋什翼健建立代国,不同于以往的匈奴,也不同于檀石槐、柯比能,吸收了大量中原士人,制度比较健全。   正常情况下,中原王朝不是打不过草原,而是草原太大,草原人打不过就跑,受气候影响,中原王朝天然就吃亏,仅粮草供给就是一大难题。打下来又不能带来经济利益。   所以秦始皇才修建万里长城,将草原部落挡在外面,同时也防备中原人逃向草原,使其壮大。   汉武帝打了四十三年的汉匈大战,依旧不能完全剿灭匈奴,更不用说现在的梁国。   “殿下英明,臣等附议!”   “好,就依此策而行。”   长江后浪推前浪。   望着朝气蓬勃的李俭,李跃忽然感觉自己有些老了,不过心中还是无比欣慰。   这么多年的悉心培养,总算没有白费。   一转眼,太子的婚期也到了。   以往这种事都是尽量低调,一是因为国中不富裕,二是诸事繁杂,尽量简化。   不过今时不同往日,李俭正是最需要人望的时候。   其二,大张旗鼓的举办婚礼,等于替王猛站台,为他接掌尚书令做准备。   成了太子的岳父,王猛地位将越发稳固。   同样,大梁内部也会更加安定。   洛阳一片喜气洋洋。   百姓收到消息,自发的张灯结彩,各地官吏纷纷送来贺表和礼物,都知道王猛的性子,礼物也多是当地特产,花不了几个钱,没有什么名贵之物,全凭一番心意。 第六百九十五章 离巢   南面。   桓温这两年一直坐镇襄阳,亲自指挥诸军抵御越来越咄咄逼人的梁军。   不过现在,他不得不暂时离开。   因为建康发生了一件大事,皇帝司马丕修习断谷饵药以求长生,年纪轻轻,身体每况愈下,一个月前,因服食方士的丹药,长生没求到,忽然一病不起,随后病情恶化,奄奄一息。   司马丕无子,司马昱、王彪之、谢安等人已经在商议重立新君之事。   以桓温如今的权势,谁当皇帝其实都一样。   但若是选上一个不知轻重的愣头青,弄不好破坏江东与荆襄之间的默契。   虽说皇帝只是个傀儡,但至少是晋室的门面,选谁上来、怎么选也大有门道。   “当立何人?”桓温其实挺喜欢司马丕,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扑在寻求长生术上。   可惜天不假年,嗑药把身子磕坏了。   “按照常理,当立东海王。”郗超拱手道。   东海王司马奕乃司马丕同母弟,晋成帝司马衍次子,天生聪慧,年纪轻轻,素有人望,历任散骑常侍、镇军将军、车骑将军、拜侍中、骠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   选这样一个人上去,能继续维持晋室的权力格局。   “朝中何意?”桓温一边踱步,一边思索。   郗超跟在身后亦步亦趋。“太后、琅琊王、王谢皆属意东海王。”   桓温停下脚步,“都按他们心意来,将置我于何地?”   樊城失守,二败合肥,桓温威势大不如前,如果太后、王谢将司马奕推了上去,就没有桓温什么事了。   “大司马……欲借立君之事,重振声威?”郗超闻弦歌而知雅意。   “废立之事,在我而不在他们,王彪之、谢安借此事试探于我,若后退一步,必事事落于人后。”   桓温北伐不行,却是内斗的行家,一眼看穿王谢的心思。   一步一步削减桓温的影响。   可想而知,司马奕上位后,肯定与王谢更加亲密。   身为权臣,一步都退不得,只能不断向前。   “东海王聪慧过人,能知深浅,他若上位,可保江东安靖,朝局不会有大的波动。”   “你忘了还有一人,也能稳定朝局。”桓温成竹在胸。   “属下驽钝,还请大司马明示。”郗超运筹帷幄,智计百出,但在内斗上,就不如桓温敏锐。   “琅琊王。”桓温嘴中吐出三个字。   郗超一愣,万万没想到桓温会提议他。   琅琊王司马昱乃晋元帝司马睿幼子,乃司马奕的叔祖,历经元、明、成、康、穆五朝。   桓温早年也是混建康名士圈的,与司马昱、殷浩私交甚笃。   “哈哈哈,司马道万清虚寡欲,尤善玄言,却生性懦弱,他若上位,必为我所制也,日后江东依旧在我指掌之间!”   与其推不熟悉的司马奕上位,还不如选这个知根知底的老友。   一来控制朝政,二来重振声威,两全其美。   而桓温心中还有一念,如今他给了司马昱这么大的恩惠,将来司马昱投桃报李,皇帝当够了,说不定就能主动禅让。   “妙策!”郗超拱手。   “如今襄阳固若金汤,梁军连失江北数城,无力攻打襄阳,吾当顺江而下,逼朝廷就范!”   既然要重振声威,光上上奏表肯定不行,必须展示展示势力。   梁国还在休养生息阶段,这两年在桓温的重压下,梁国细作遭受重创,形势看上去一片大好。   不过郗超左眼不合时宜的跳了起来,莫名的有些心慌,总感觉事情不会这么顺利,荆襄表面风平浪静,实则暗流涌动,梁国颁布十五税一的税赋后,对江南冲击极大。   郗超提醒过几次。   然而江东要供养这么多士族豪强、风流名士,不可能学梁国减免赋税。   看到桓温一脸兴奋之色,郗超知道劝了也没用。   这位当朝大司马的心思一向都在建康朝堂上,这么好的一次机会,怎会轻易放弃?   当然,桓温也没有放松警惕,加强了汉水的防御,又从江陵、公安调来万余人马,协防襄阳外围关塞,襄阳城内,还有桓豁坐镇。   看上去万无一失。   随后,桓温发两万步骑水陆并进,顺江而下,排场弄得极大,旌旗绵延数里,千帆竞发,百舸争流。   不为别的,就是为了吓唬吓唬建康。   每次这么弄,建康朝廷也都乖乖就范,几乎形成惯例了。   荆襄百姓在各地官府的逼迫下,也来摇旗呐喊凑声势。   这年头,只要官府有点什么动静,百姓就疲于奔命。   但官府的人一走,百姓立即怨声载道。   “可算走了。”   “襄阳驻扎这么多兵,赋税杂役越来越重,日子越来越难咯……”   人群之中,杨略望着五彩斑斓的楼船若有所思。   “大鱼已走,兄弟们的网已经铺好,只等掌柜一声令下!”身旁一干瘦汉子道。   校事府提前布局,杨略亲自南下主持,这锅汤已经熬了五年。   荆襄即便是石头,也差不多煨软了。   桓温搜捕细作,清除的都是一些外围小鱼小虾,校事府的核心在荆襄豪强的照拂下,并未受到多少打击,说书人也从明面转为暗地里,反而吸引了更多人来听。   “掌柜,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一旦大鱼回巢,不知又要再等多少年。”另一个衣衫褴褛渔夫扮相的人低声道。   “南边的水都向着北边,掌柜还有何疑虑?”干瘦汉子凑近一步。   今年朝廷宣布十五税一,对江南百姓有致命诱惑。   尤其是祖籍北方的流民,落叶归根,他们从没忘记对故土的思念。   如今北方已经不是胡国了,都想着回家。   若不是校事府暗中规劝他们忍耐,数月之前就爆发一波更大的移民潮了。   至于荆襄百姓,对梁国也颇有好感,当年释放的战俘,很多都被思想改造过,知道晋朝的各种龌龊事。   江东新君即位,正好来一个措手不及。   “要么不动,要么就将荆襄掀的天翻地覆,既然时机已经成熟,那就收网吧。”杨略眼神逐渐锐利起来。   整整五年,他隐姓埋名,连家人都不得相见,也不知两个儿子长多高了。   而他这么卖命,一方面是报效朝廷,另一方面则是为了他们。 第六百九十六章 风起   樊城大营。   一队骑兵飞奔入城,为首二人年纪轻轻,马术却极为娴熟,战马入营后,速度不减,骑兵已经甩鞍下马,稳稳落在地上。   其他骑兵亦是如此。   黑云军虽有步骑之分,但步卒也配有战马代步,马上功夫并不比骑兵差。   战马刚被辅兵牵走,就有传令兵前来,“将军召见李、孟二都尉!”   李佑、孟宽二人对望一眼,都感到今日有些奇怪。   “就我们二人?”孟宽粗着嗓子道。   “将军已经等候多时。”传令兵极为干练,一句废话都没有。   二人只得跟着传令兵到中军大堂。   秦彪鬓间也多了几缕白发,不过常年领兵,身上威势更重,一个眼神就能让人不寒而栗,挥手让其他人退出,才掏出黄绢,“陛下诏令。”   二人全身一震,单膝下拜。   “封二皇子李佑为秦王,与秦彪、糜进、孟宽诸将选拔三千精锐,就封天山以北。”   诏令当然不是这么简洁,不过秦彪风格一向简洁,从不废话,连诏令都没打开,直接给了李佑。   李佑一脸发呆,仿佛没有回过神来。   “拜见秦王殿下!”秦彪异常干脆的单膝下拜。   李佑一激灵,赶紧去扶秦彪,“秦将军不必如此。”   两人虽是上下级,但一个皇子在军中,秦彪肯定不能视而不见,暗中多有照料。   李佑心知肚明,只是嘴上不说而已。   一旁的孟宽自己站了起来,哈哈大笑,“秦王,还是实封西域,阿佑可大展拳脚!”   秦彪眉头一挑,瞪着孟宽斥道:“军中不可无上下之分,方才殿下与你同为都尉,百无禁忌,如今殿下为君,汝为臣子,焉能如此无礼?来人,拖出去重打二十军棍!”   “唯!”当即两个虎背熊腰的亲卫掀帐而入。   “将军……”李佑有些不忍,毕竟二人多年形影不离,出生入死,情同手足。   孟宽也是一阵愕然。   “拖出去!”秦彪面沉如铁,“君就是君,臣就是臣,不可混为一谈,敢有下此,定斩不饶!”   不等李佑再劝,亲卫已经拖着孟宽出去,就在帐外噼噼啪啪的打了起来。   孟宽一声不吭,秦彪也一言不发,堂中陷入沉默。   孟宽骁勇善战,这几年在军中崭露头角,加上与皇帝的关系,的确有些骄横,不过他再骄横桀骜,也不敢在秦彪这等杀人如麻的宿将面前造次。   老老实实的挨了打。   片刻之后,李佑仿佛想通了一般,一拱手,“谢将军指点。”   秦彪岩石般坚硬的脸上还是没有任何表情,“殿下若是没有其他事,可以收拾行装,两个时辰后就动身。”   “如此之快?”李佑略感惊讶。   “军令如山!”秦彪从里到外透着军人的干练,一向视军令为性命,连洛阳的家眷都不去看一眼。   不过就在此时,帐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将军,南面急报!”   “进!”   门帘掀开,斥候风尘仆仆的拜在秦彪面前,“桓温率两万精锐顺江而下,江陵庾邈、庾攸之召集旧部反,武陵蛮贼文卢响应,长沙妖贼李弘率百姓揭竿而起!”   数年前,桓温第一次北伐合肥失败,为了树立威权,行废立之事,趁机排除异己。   在荆襄有重要影响力的庾氏被诬告协助武陵王司马晞谋反。   庾氏惨遭清洗,身居庙堂的庾倩、庾柔被廷尉下狱,辄斩之,庾蕴饮鸩自尽,庾希则、庾邈、庾攸之逃入海陵陂泽。   曾经盛极一时的颍川庾氏,遭受重大打击,几乎灭门。   与桓温仇深似海。   要知道,当年桓温曾在庾翼麾下为前锋小督,二人关系不错,都混迹于江东名士圈。   桓温之所以能上位,是因为建康朝廷忌惮上游的庾,转而扶持双方都能接受的桓温。   没有庾氏点头,桓温也上不去,如今他上去了,第一个拿老上司家族开刀……   魏晋盛行血亲复仇,当年桓温手刃杀父仇人,如今庾氏照本宣科,也来报仇雪恨。   当年庾翼都督六州诸军事、安西将军、荆州刺史,权势不在今日桓温之下,有大量故旧散布于荆湘之间。   如今时机成熟,神秘力量在其中穿针引线,也就水到渠成了。   此次怕乱声势颇大,武陵蛮文卢有蛮兵五千,长沙贼李弘聚众两万余,庾氏更是投入全部身家,聚兵一万有余,还得到了荆襄豪强的暗中支持。   三股势力互相配合,互相呼应,即便桓温立即回军,也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平定三路人马。   “襄阳可有动静?”秦彪两眼放光。   襄阳与樊城隔汉水相望,这么多年没能攻下,一直耿耿于怀。   荆襄一线梁军军功也多年止步不前。   望着其他袍泽不是攻灭关中,就是讨平凉州,远征西域,樊城梁军自然感到压力。   “桓豁镇于城中,无人作乱。”   “可惜!”李佑暗叫一声。   秦彪神色越发振奋,“江陵、武陵、长沙作乱,必分襄阳之势,此乃千载难逢之机也,传令全军,即刻攻打襄阳!再六百里加急,飞马传书洛阳,请求援军。”   机会不是什么时候都有的。   这几年襄阳的战略地位越发凸显,桓温亲自镇守此地。   如今桓温率军南下威逼建康,错过这次机会,以后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   “将军,朝廷诏令……”李佑提醒道。   “事分轻重缓急,先拿下襄阳,攻取荆州。”秦彪整个人都精神抖擞起来。   要打破南北对峙局面,关键就在襄阳,就在这一战。   秦彪身为梁国大将,这点眼力还是有的。   整个樊城顿时忙碌起来。   战马嘶鸣声、盔甲铿锵声潮水一般的汹涌而来。   汉水上游,大小战船、木筏遮蔽江面。   上游新城郡的糜进亦闻讯赶来。   襄阳反应亦十分迅速,两边就隔着一条汉水,站在城墙上,眼力好的士卒能大致看清彼此的动静。   下游晋军水军闻讯,大小战舰三百余艘溯流而上。   汉水流淌,战鼓轰鸣,无数晋军提着弓弩走上城墙。   一场大战即将拉开序幕。 第六百九十七章 浪急   “江陵、武陵、长沙都只是诱饵,混淆视听而已,靠他们掀不翻桓家,决胜之地在襄阳,只有黑云精锐南下,才能攻取荆州。”杨略望着高耸的襄阳城墙道。   “此次变起突然,以樊城、新城的兵力,只怕难以攻破襄阳,桓豁向来沉稳。”身后的张猪儿道。   “正常情况下,的确攻不破襄阳,但若是里应外合,事情就好办了。”   “李伯护那厮一直没有回复我们,莫非变心了?要不我带几个兄弟潜入城中,杀他满门?”张猪儿手扶刀兵,一脸平静,仿佛灭人满门就像吃饭喝水那么简单一般。   “他没这个胆子,如今荆襄百姓心向我大梁,这便是大势,他不出手,自会有其他人倒戈。”杨略蛰伏荆襄多年,早就将这里的一切摸得清清楚楚。   甚至有可能他比桓温更清楚百姓的想法。   早年桓温也曾体察民间疾苦,不过这几年手握大权后,眼睛也就盯着上面,很难望一眼下面的芸芸众生。   “陛下欲离间代国诸部,看来又要你去漠北走一遭,校事府的那几个小崽子扛不起大梁。”   “漠北比荆襄容易多了,有这两件功劳在身,这辈子够用了。”杨略无限憧憬起来。   “那还等什么?赶紧通知城中的兄弟们起事!”张猪儿性情焦躁,杀人放火一把好手,但起兵造反是个精细活儿。   “时机未到,你也说过,樊城和新城的兵力不够,即便勉强攻下襄阳,也必会面临桓温的誓死反扑,所以……”   “所以需要朝廷大军?”张猪儿跟了杨略这么多年,长进不少。   “不错,这一战不在襄阳本身,而是看洛阳的大军能不能敢在桓温返回之前,兵临襄阳城下!”   正说话间,几十晋军骑兵由远而近。   张猪儿大为警惕,习惯性的手按刀柄。   杨略捡起地上的草根,塞进嘴中,蓬头垢面的样子,活脱脱的就是一无赖儿,“放松,不必紧张,真是冲着咱们来的,就不是这点人马。”   张猪儿的手从刀柄上松开。   骑兵泼辣辣的冲到近前,为首军官扫了二人一眼,“梁贼来袭,桓将军坚壁清野,尔等速速回城,不得在外游荡。”   “好嘞。”杨略张口就是正宗的荆州土话,嬉皮笑脸,一脸轻浮之色。   军官疑虑尽去,策马奔向襄阳。   杨略看着他们的背影,“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慎重起见,还是我们亲自来吧,如今的襄阳可不得了,事关天下一统之大势。”   “好。”张猪儿无所谓道。   二人混在游民之中,一起朝襄阳城走去。   而此刻的汉水之上,烈焰滔天。   一艘艘木筏、竹排变成火球,顺江而下,撞向江东水军。   不过江东水军的艨艟、斗舰上都蒙着生牛皮,一时之间根本点不着,船上的水军不断浇水,扑灭火苗。   “放!”李佑向襄阳城挥刀。   身后霹雳车、投石车疯狂抛射,将石头火油罐砸向江东水军。   不过江面烟火滔天,晋军水军贴着南岸行进,霹雳车、投石车命中率不高,即便一两发砸中了,二十斤左右的石头,无法彻底毁坏一艘战船。   瞬息之间,江水仿佛沸腾了一般,水花飞溅,夹杂在火团之中。   “不够,这些东西对付不了他们,我带人去接舷厮杀。”孟宽提着长槊,激烈的战场早已令他热血沸腾。   江东水军无论是战船还是士卒都优于梁国水军。   梁国水军的重心放在东面的淝水以及东海上。   “没有军令,任何人不得下水。”李佑淡淡道。   毕竟是皇室子弟,自幼跟在皇帝身边耳濡目染,如今加封秦王,气势自来。   秦彪惩戒孟宽,实际上是提醒李佑。   再亲密的关系,也不能逾越君臣之礼,驾驭不了属下的君王是极其危险的。   二人目光对视,李佑一脸坦然,孟宽低下头去,“唯……”   下水接战的命令迟迟未来,一旦晋军突破火船的封锁,这次攻打襄阳又要功亏一篑了。   连汉水都突破不了,更别提攻克襄阳。   就在此时,西面令旗翻卷,士卒和民夫们纷纷大喊,“大水来了!”   紧接着,上游传来一阵阵轰鸣声,汉水陡然间汹涌起来,一道巨浪从上游直接拍了下来,仿佛一头张开血盆大嘴的巨兽,将水面上的船只一口口吞下。   当场就有三十多条江东战船倾覆,其他战船也被大水冲向下游去了。   “万胜!”北岸欢呼声震天。   “秦将军不愧国家宿将!”李佑赞叹道。   当年关羽也在这附近水淹曹魏七军,生擒于禁,威震华夏。   汉水上游掌握在梁军手中,水攻也就不足为奇,之前的火攻只是为了迷惑江东水军而已。   不过这大水来的快去的也快。   一个时辰后,水流又趋于平缓,被冲到下游的晋军战船,重新稳定,停靠在岸边,做短暂的休整。   新城郡筑造的堤坝,也只能达到这种效果,本来也不是雨季涨水期。   咚、咚、咚……   樊城中再次响起战鼓。   后方民夫们拖来近千条木筏。   “渡江!”百余传令兵贴着北岸策马飞奔,大声呼喊。   “渡江”黑云军们发出一声声狂吼,踩着木筏向南岸冲去。   襄阳城上,晋军砲石、弩箭雨点一般砸向江中,掀起一阵阵血浪。   桓温虽然走了,桓豁还在,晋军精锐也在。   李佑寻来一条木筏,正准备下水,却被孟宽一把拦住,“你现在是秦王,非同以往,这种事我去就行了,我水性好,运气更好!”   他虽然桀骜,但也是爽快之人,并没有因此记恨或者疏远李佑。   两人已经是过命的交情。   “虎头……”李佑喊起了孟宽的小名。   孟宽一脚踩上木筏,异常认真的拱手,“秦王殿下,末将去也!”   说完就背过身去,与其他木筏一起冲向南岸。   李佑一直望着那片木筏,在汉水中载沉载浮。   晋军的砲石、弩箭越发密集起来,南岸还有骑兵巡戒,即便黑云军成功渡过汉水,也逃不过他们的长矛。   孟宽的木筏在汉水中逐渐变小,眼看就要划过江心,就在此时,一颗砲石精准的砸在木筏上,掀起一道血浪,木筏四分五裂,上面没被砸死的人,也被汉水吞噬。   “虎头!”李佑心急如焚的对着汉水呼喊…… 第六百九十八章 云涌   洛阳。   梁国君臣的目光都聚集在北面时,南边却风起云涌起来。   各种消息雪片一般送来。   “司马丕年纪轻轻,竟然这么快就要驾崩了?”李跃心中一喜,江东皇帝还真是一项高危行业,就没几个活的长一些的。   自古皇位继承,都是一次权力重新洗牌。   即便司马丕只是一个傀儡,也能掀起滔天巨浪。   王猛道:“江东名士多喜丹药,司马丕好长生之道,中毒久矣,此次桓温故技重施,欲以立君之事重振声威,却不想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形势虽对梁国有利。   但襄阳毕竟是天下数一数二的坚城。   秦彪、糜进以水攻之法,逼退江东水军,成功渡江,围困襄阳,但猛攻多日,襄阳如往常一般坚固。   虽说城中有大量校事府的细作,但毕竟是桓家的老巢。   “欲天下一统,当先破襄阳,如今荆襄大乱,事不宜迟,立即起兵,带上新式投石车,朕要给桓温一个大大的惊喜!”   天时、人和都有了,桓温唯一的优势是地利,也就是襄阳城。   “此战不劳陛下亲征,臣率四万中军即可。”王猛拱手道。   李跃也想让他去,不过一来,他在尚书台已经够操劳的了,又要领军出征,身体不一定扛得住。   二来,王猛功劳已经足够大了,李跃不希望士族豪强垄断仕途,也不希望寒门庶族的势力太过膨胀。   其三,只有李跃这个大梁皇帝亲自去,才能让荆襄士民彻底归心。   “景略主事尚书台时日尚浅,不宜大动,只有朕亲自去一趟,襄阳士族豪强们才会放心。”李跃笑着婉拒。   王猛点头,“既然陛下已经下定决心,臣就不多言了,然则,有一点,臣不得不言。”   “景略但说无妨。”   “荆襄可下,江东不可取。”王猛言简意赅。   此战借江东政局不稳,荆襄叛乱迭起,给桓温一个措手不及,但并不意味着就能顺势灭了江东。   李跃还没好高骛远到这个程度,这两年江东也弄出了一个北府军,加上水军,还是颇有战力的。   魏武曹操都拿下了荆襄,却在赤壁吃了个大亏,葬送一统天下的机会。   江东这群人有个特性,北伐中原,战力拉胯,然而一旦面临亡国危机时,前所未有的团结一致。   “景略所言甚是,朕此战只取荆襄,然后巴蜀,最后江东。”   饭要一口一口吃,行百步者半九十,越是最后关头,越不能掉以轻心。   梁国国内也不是高枕无忧。   人口比例上,华夏占六成,夷狄占四成,一旦经历一次赤壁之败或者淝水之败,国中肯定会有人起兵造反。   不要低估这年头人的胆量,几千人就敢称王称单于,万把人自称天子的多如牛毛。   虽说大梁不会如前秦一般轰然倒塌,但南北朝的格局就此建立。   拿下襄阳、江陵这两个战略重地,根本用不着急着进攻,江东也就苟延残喘而已。   军情紧急,李跃也就不等朝廷决议了,该独断专行的时候,不能有任何犹豫。   如上次一样,太子李俭监国,王猛辅之。   驻扎在洛阳的五万黑云军,李跃带走四万,浩浩荡荡南下,同时传令庐州邓遐、淮州梁啸,攻打东关,给江东压力,让他们无法驰援荆襄。   迁都洛阳后,大军南下方便太多。   一出伊阙,数日间便进入南阳,与徐成所部会师,一起南下。   南阳一过,便近汉水。   前后行军不到七日,前锋已经到达前线。   而此时桓温返回武昌,正陷入三难之中。   南面,武陵蛮与长沙妖贼闹的愈来愈凶,围攻郡县,越来越多的百姓加入其中,这帮人闹起来,成了气候,对荆襄的威胁也不小。   北面梁军正在猛攻襄阳。   东面,原本快要就范的江东士族又坚挺起来,将太后褚蒜子推到了前面,坚决推举司马奕上位。   皇帝司马丕躺在病榻上还没死,就已经被抛弃了……   关键时候,桓温犹犹豫豫的老毛病又犯了,干脆屯兵于武昌,静观襄阳、江陵之变,同时也能给江东一些压力。   望着地图上乱成一锅粥的荆襄,李跃冷笑一声,“桓温何其愚也,此时不来支援襄阳,反而顿兵武昌,贻误战机,荆襄必为朕所取!”   徐成道:“桓温定是想凭襄阳消耗我军,待我军疲惫,他以逸待劳,率精锐溯汉水而上,击溃我军。”   襄阳城之坚固早已深入人心。   秦彪、糜进围攻多日无果,桓温的确有在武昌按兵不动的底气,但这更多是从政治上考虑的,想要东西兼顾,两头都占便宜。   只是天底下没有这么好的事。   “今时不同往日了,襄阳城保不了他。”李跃望着身后的牛车,在地面上轧出深深的辄痕,上面放着新打造的配重式投石机。   当然,一场关系天下形势的大战,不能把所有希望都放在一个篮子里。   取胜的关键,还是将士们对胜利的渴望。   桓温不来驰援,李跃的数万大军从容抵达樊城。   秦彪、糜进两个主将前来迎接,“臣等无能,还是未能攻破襄阳,请陛下降罪。”   “你二人兵力一共也才两万,拿不下襄阳情理之中,何罪之有?”李跃没有怪罪他们。   非但无罪,反而有重创江东水军之功,将汉水牢牢捏在手中。   “谢陛下!”二人拱手,不过气氛有些低沉。   李跃目光扫过诸将,落在自己儿子李佑身上,几年不见,颇有大将风范,一脸坚毅之色,已经是个合格的军人。   不过却没看到孟宽的身影,“孟宽何在?”   李佑踏前一步,一脸悲戚,“父皇……前些时日渡江,为砲石击中,葬……葬身汉水之中……”   “什么?”李跃身体一颤。   孟宽也算是自己带大了,前些年奏表中还称其有万人敌之资,明摆着今后就要重用,居然就这么没了?   一时之间,实在无法接受,感觉对不起死去的孟开。   李跃压下心中的伤痛,扫了一眼众人,总感觉有些太突然了,也有些蹊跷,按说以他的身份,秦彪应该暗中照料才对。   孟开麾下士卒,当年手上没少沾黑云军的血……   李跃揉了揉额头,或许是自己多疑了,大将难免阵前亡,更何况孟宽还不是大将。   两军厮杀,他冲的这么猛,阵亡也就再所难免。   别的将士能死,他为何不能?   多年戎马生涯,李跃早已见惯了生死,好在孟开还有两个儿子,以后就留在洛阳安安稳稳的过一辈子…… 第六百九十九章 膏肓   “江东生死存亡皆系之于襄阳也,万不可失,当此之时,当摒弃前嫌,与北府军同仇敌忾!”郗超急的嘴角上火。   都这个时候了,桓温还在武昌按兵不动,等于是将襄阳拱手相让。   “襄阳城坚,有朗子镇守,岂是须臾之间便能攻破的?我已下令北府军支援,王彪之、谢安皆以护卫建康为由拒绝了。”   桓温不是看不见形势之危机。   但此事恰好处在与建康朝廷的博弈之中。   朝廷想借襄阳之战,消耗桓温,桓温也想借此战,消耗北府军。   最终导致谁也不愿驰援襄阳。   而桓温心中还有一个隐藏极深的想法,那就是如果襄阳丢了,凭他手上的兵力,在江东依旧是不可动摇的势力。   如果扑上去,与梁军血战,最终两败俱伤,可就再也控制不住江东的局面。   为江东舍生忘死,落到什么下场,有祖逖、苏峻、周玘、陶侃、祖约等人的前车之鉴……   要么被气死,要么被灭族,要么退隐……   以桓温现在的处境,一旦没了手上的这两万人马,江东的那群人会立刻扑上来,将他生吞活剥了。   再退一步,即便失守,只要手上有兵,结果都不会太坏。   没办法,这就是两晋以来根深蒂固的权力规则。   桓温当年靠着这套规则坐镇荆州,最终掌握江东大权,如今同样受制于这套规则。   “明公不可糊涂啊,没有襄阳……江东休矣!”郗超终究只是谋士,不在其位,无法深刻感受到桓温的困境。   “一个月!只要朗子能坚守一个月,吾全力以赴,与梁贼决一生死!”桓温咬牙道。   现在扑上去,如同飞蛾扑火。   两边拉扯多年,桓温对李跃的脾性也了如指掌,焉知他不是在围城打援?   如今五六万黑云军南下,又占据上游之利,桓温这两万人马上去,会立即成为黑云军的目标。   除非长江下游的北府军能一统支援,不计前嫌,共同抵御梁国。   换做以前,或许还有那么一丝丝可能。   但现在,桓温正与建康陷入拥立新帝的分歧之中,正是矛盾最深的时候。   “此番梁主御驾亲征,声势浩大,只怕……襄阳难以坚守一月。”郗超一脸黯然。   郗家绑在桓温身上,桓温若是失败了,郗家必然衰落……   桓温默然的望着他,如果襄阳一个月都支撑不下去,那么他就更没有支援的必要了。   二人沉默许久,桓温忽然道:“大丈夫不能留芳百世,亦当遗臭万年,事不可为,吾当趋舟东进!”   自始至终,桓温惦记的都是建康朝堂上的那张御榻。   这话一出口,郗超已经明白对桓温而言,孰轻孰重,“晋室不过百年,却早已……病入膏肓……病入膏肓……”   声音中带着无限的落寞。   非但晋室病入膏肓,连周围的人也都病入膏肓,早已无可挽回。   即便此次击退了梁军,挽救了襄阳又能如何……   建康。   司马昱、王彪之、谢安、王坦之恰好也在商谈襄阳之事。   王彪之一脸笑意,“哈哈哈,他桓温也会有今日!”   这十几年来,桓温压得王家几乎喘不过气来。   如果说江东谁最憎恨桓温,肯定非王氏莫属。   当年若是没有何充的推举,王导的默许,一个谯郡三流士族,如何能有今日之势?   不过这事要怪还是应该怪在司马昱头上,何充推举桓温,侍中刘惔极力劝谏,认为桓温野心比庾翼更甚,建议司马昱督镇荆州,司马昱忙着清修玄谈,不肯上任,最终让给了桓温。   “以襄阳城之坚固,桓温、梁贼必两败俱伤也。”司马昱抚弄长须,眼角的皱纹上挂着一层喜色。   上一次梁国声势浩大的围攻襄阳,还不是无功而返?   唯有谢安一脸平静,“若襄阳挡不住梁军,又当如何?”   王彪之冷哼一声,“襄阳乃桓温老巢,襄阳丢了,桓氏也就穷途末路,我等大可效仿东吴,重建西陵、夷道防线,将梁国挡在长江以北。”   东吴凭借西陵、夷道、公安等长江要塞,在蜀国灭亡后,顽强抵抗了西晋三十载。   若不是东吴出了个暴君孙皓,完全还可以再抵挡下去。   总之一句话,建康君臣对桓温的憎恨厌恶,还在梁国之上。   这次梁国的战火烧不到他们头上,用不着他们担心。   反而是桓温,一步步紧逼,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效仿司马家篡魏之旧事。   “还是以防万一为妙,此次梁军入寇非同小可,不可坐以待毙,北府军应当出手。”谢安说的很慢,仿佛在斟酌每一个字。   “安石莫非糊涂了?若桓温击退梁军,下一步,可就要行大逆不道之事,你我如何抵挡?”王坦之抛出一个更棘手的问题。   桓温得势,建康的这种权力格局再也维持不下去了。   如今桓温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若不是他顾及名声,早就行司马师司马昭之事……   一个对曹魏士族下手,一个当街弑君……   晋朝的顽疾,在它立国时,便已经深入骨髓之中,药石无医。   司马昱顿时感到脖颈后面凉飕飕的。   桓温拥立他为皇帝,分明就是将他架在火上烤,亡国之君的滋味,不是那么好受的……   “自然不是救援襄阳,而是扫平长沙贼武陵蛮,要防守长江,武陵长沙不可乱也,北府军既出,大司马岂能按兵不动?”谢安语气平缓。   要建立长江防线,至少先守住长江以南。   谢安算是提前布局,以免形势恶化。   保住长江以南,还能将巴蜀连接起来,即便襄阳丢了,江东还能稳住。   “安石真当时之孔明也!”司马昱赞赏道。   “若桓温长驱直入,反入建康?为之奈何?”王彪之扫了几人一眼。   桓温入主建康,最倒霉的肯定不是司马昱,桓温是司马家的女婿,也不会是谢安,在桓温面前,谢安常以臣子自居。   只有王家,一件衣服都没穿,每次都站在反对桓温的最前面,坏了桓温不少好事。   谢安和司马昱同时意味深长的望着王彪之。   “大司马爱惜名声,应当不会行此不忠不孝之事。” 第七百章 指路   李跃忽然发现一件奇怪的事,如此一场决定天下形势的大战,居然没有援军来救襄阳……   要知道上一次攻打荆襄,各地纷纷来援,逼得李跃连到手的江陵都放弃了。   这一次非但没有援军,连武陵、长沙的叛乱也不管了,一心一意待在武昌。   这种局面,荆襄豪强一个一个的来表忠心。   晋室连江东本土士族都压的死死的,更别提荆襄豪强。   江东本土士族豪强们或许还能喝到一口汤,荆襄豪强只能去喝西北风。   “桓温不来,朕围城打援就施展不了。”李跃笑道。   “或许桓温已经看出襄阳不可守,不愿耗费兵力。”卢青拱手道。   “算了,他既然不来,朕就先拿下襄阳。”李跃没精力去弄清江东这群人在想什么,这一战,襄阳必须拿下。   “陛下,武昌有书信至。”亲卫捧着一封信进来。   梁国推行纸张,江东也跟风起来,用起了纸。   李跃打开书信,桓温一手行草遒劲有力,龙飞凤舞,常言道字如其人,桓温也算当世豪杰,眼界、韬略、权谋都有,可惜生在江东迷局之中,无法挣脱。   出乎意料的是,信里面没有谈战事,而是追忆往昔,大谈当年的亲密合作。   “桓温这是要投降吗?”李跃翻来覆去的看了两遍,有些弄不懂这个时候送这么一封信来干什么。   难道李跃会因为往日的一丝丝交情,放过江东?   如今裤子都脱了,怎么可能缩回去?   “襄阳未破,桓温岂肯投降?此信是来迷惑陛下。”卢青强行解释。   江东名士就爱搞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   李跃踱了两步,“回信一封,就写大丈夫生居天地间,岂能郁郁久居人下?”   卢青一愣,“陛下这是……”   李跃道:“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全天下都知道他桓大司马要干什么,还装什么?让他干脆一些,若是没这个胆量,不如早些归降大梁,不失公侯之赏赐。”   司马家立国之后,经受权臣一轮又一轮的挑战。   历史上即便挺过了桓温桓玄父子,也没挺过宋武帝的一刀,早死晚死都是一死,没有五胡乱华转移矛盾,八王之乱后,晋朝就应该入土。   李跃也算是给桓温指明人生道路了,就看他敢不敢干。   卢青奋笔疾书,李跃走出大堂,外间将校云列,早已等候多时,旌旗随风飘扬,戈矛熠熠生辉。   目光扫过,徐成、曹堪、秦彪、糜进……   眼神中透露着对胜利的渴望,不过很多人双鬓已经染了白霜,脸上皱纹多了几道。   “攻城。”李跃挥挥手。   襄阳的命运已经注定,积重难返的江东,命运同样早已注定。   要防备的只是他临死前的反扑而已。   历史上即便赢了淝水之战,江东也没能一扫积弊、重新振作,反而加快了灭亡。   “领命。”众将齐声喝道。   片刻之后,战鼓轰鸣而起。   襄阳城下,一架架新式投石机仿佛巨兽一般虎视眈眈,比旧式投石车大了足足三倍。   每一架投石机都有五六十人操作,绞盘、抬石、拉绳索。   在巨大的吱呀吱呀声中,八十余辆投石车蓄势待发。   战场在这一刻忽然安静下来。   城上城下无数人望着这些木制的巨兽,有人迷惘,有人惊骇,也有人不以为然。   “放——”李佑拖长的声调,仿佛一支哨箭划破长空。   “放——”其他传令兵也跟着呼喊起来。   轰——   八十三颗百斤巨石抛向天空,呼啸着,砸向襄阳西城墙。   一声声巨大的爆响中,石屑纷飞,城墙肉眼可见的凹陷进去。   接着第二轮第三轮巨石转眼即至,砸在城墙上,城墙一阵摇晃,再也没之前那么坚固。   投到第十六轮后,挨着瓮城的一段城墙,在十几万人的注视下忽然裂开,然后崩开。   战场忽然又短暂的安静下来。   梁军和晋军都没想到一向坚如磐石的襄阳城,竟然会崩裂。   虽然缺口并不大,只容一人经过,但给两边士卒心理冲击是巨大的。   这种安静不到三个呼吸,忽然爆发出海啸一般的欢呼声,“破了,破了!”   城墙上一阵惶恐,还有人从城墙上摔了下来,发出一阵阵惨叫。   襄阳作为桓温的老巢,城内留有精锐,短暂的惊慌失措后,当即以木石塞住了裂缝。   不过这注定是徒劳的。   仿佛故意要放大城中守军的恐惧,拖了半个时辰,巨石再度降临。   各种小型投石车、霹雳车、弩车也被推了上来,大小石头、踏橛箭雨点一般的砸了过去。   城墙上的裂纹越来越多,连瓮城都被轰塌了。   李跃望着热火朝天的战场,心中一阵感慨,技术不仅是生产力,同样也是战争能力。   “陛下,何时出击?”徐成询问道。   “兵法有云,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也。如今胜负已分,不必急于一时,传令,投石车日夜不停。”   穷则战术穿插,富则火力覆盖。   五万大军,再加上四万民夫,能让投石车三天三夜不眠不休。   城中守军只要不是傻子就知道,这一战打不下去。   因为他们的壁垒已经失效了。   白天砲石,晚上火油、木头,隔上一个时辰就轰击一次,城头火光滔天,彻夜不休。   李跃原本以为晋军会发动夜袭,谁料依旧龟缩城中。   不过轰了一天一夜,投石车高负荷运转下,损坏三分之一,随军工匠修修补补,也还是有十一辆彻底报废了。   其他小投石车损坏更多。   但这些都是小问题。   到了中午,襄阳西城墙坍塌了一小片,在城墙之间形成了一道由石头、木头和少许尸体组成的斜坡。   斜坡之后,晋军推倒了屋舍,组成第二道防线,明显是要巷战,负隅顽抗。   即便如此,投石车依旧不停,疯狂朝里面倾泻着。   民夫们用牛车将一车车的石头运来,黑云甲士组成数个方阵在投石车前戒备,右侧,两支五千人的骑兵蓄势待发。   一直到第三天,各种投石车损坏了将近一半,李跃才下令停止,“够了,给他们最后一刀吧。” 第七百零一章 识时务   不见棺材不掉泪。   不真刀真矛的厮杀一场,城内守军就永远有侥幸心理。   冷兵器时代无论器械多先进,最终决胜还是要靠人。   襄阳既然是桓温的老巢,肯定有死心塌地忠于桓温之人。   不过城墙塌了,晋军的唯一依仗已经烟消云散,这场大战基本没有什么悬念。   战鼓声响起。   提着刀斧、骨朵、狼牙棒的前锋军死士兴奋的向前。   他们并没有阵列,而是三三两两的散开,保持一定的距离,同时又能互相呼应。   刀盾手走在最前,弩手在后警戒,提着大斧、狼牙棒的重甲士走在最后。   若论黑云军中谁最擅长苦战、血战,非他们莫属,很多人已经四十大几,却并不想退役,一辈子厮杀惯了,离开了黑云军反而无所适从。   他们早已被乱世同化,只有战场才能让他们安心。   这时城内的弩机、投石车也开始发挥威力,雨点一般的砸了过来。   黑云将士们并未慌乱,很多百战老卒头也不抬,只凭泼风声就能判断石头木头砸来的方向。   这种时候越是慌乱,反而死的越快。   晋军的守城器械并不多,毁在梁军的烧砸之中,付出百余人伤亡的代价后,前锋死士已经冲上坍塌的城墙。   大斧、狼牙棒很快就跟晋军的长矛撞在一起,爆出一团团血花。   其他城墙也在激战。   不过晋军的抵抗依旧坚决,与黑云甲士仿佛争夺缺口。   从晌午厮杀到下午,顽强抵抗,凭借城内的巷道与黑云军反复拉锯。   很多晋军都是北方流民,与黑云军同出一脉,并不缺乏斗志和武勇。   尸体堆积一人多高,伤亡远高于黑云军,却死战不退。   “儿臣愿率一军攻城!”李佑拱手道。   “你现在是秦王,不是军中一都尉,冲锋陷阵之事轮不到你。”李跃平和道。   李佑什么都好,唯一的缺点就是从军太早,智略少了一些。   这种心性,在中土混不开,却适合西域。   西域还是需要一个敢于进取的秦王。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孟宽之事,不要放在心上,以后还会有更多的人倒下。”李跃知道他是受孟宽之死刺激。   “当日若不是虎头拦阻,冲上去的就是儿臣。”   “那也是他的命,你若是过不了这一关,就不要去西域了,身为君王,没有儿女情长。”李跃平静的望着他。   这算是最后一次教诲了。   李佑全身一震,“儿臣受教。”   “陛下,城中晋军倒戈,自相混战,百姓亦协助我军,城中大部已被攻取,桓豁龟缩于内城之中。”斥候前来禀报。   这年头的重要城池都有内外城。   合肥还有三道城墙。   “外城都被攻破了,内城能救得了他们?先救援百姓,清剿乱军。”李跃下令道。   只要投石机推上来,内城反而更容易攻击。   “唯!”斥候转身离去。   “明日内城之战,由你指挥。”眼看天色不早,李跃对身旁的李佑道。   “儿臣领命。”   入城的黑云军在鸿胪吏的监督和将领的约束下,没有滥杀。   百姓大喜过望,协助清理城中废墟,拿出粮食犒劳将士。   如今的黑云军已经看不上这点东西。   而且桓家的老底都集中在内城。   翌日,各种攻城器械被推入城中,城上守军一见这些巨物,眼神无比惊恐,连续三日的轰击给他们留下了深刻的心理阴影。   李跃进入城中,准备旁观李佑的指挥能力。   毕竟在荆襄前线待了五年之久,从底层士卒爬到都尉,知晓各种军务运行。   而且他身边还有很多幕僚,时刻提醒。   秦彪更是寸步不离。   投石车蓄势待发,甲士们严阵以待,就等这最后的一战。   然而就在此时,内城城门却打开了,一众襄阳将吏在杨略的带领下肉袒而出。   “降了,桓豁愿归降大梁,负隅顽抗者,罪在桓豁一人,与百姓士卒无关。”为首一人颇为雄壮,身上全是腱子肉,面对黑云甲士的刀斧神色如常。   城上城内,近万晋军士卒已经放下了兵器,神色紧张的望着黑压压的梁军。   李跃原本以为他们会顽抗到底,没想到还是降了。   桓家能以一个三流士族在江东混到今日,肯定不止一个桓温。   作为桓温其弟弟的桓豁归降大梁,有极大的示范效应。   李跃赶紧脱下外袍,快步上前,为桓豁披上,亲卫隔开其他人,警惕的望着桓豁。   “识时务者为俊杰,桓将军心怀苍生,何罪之有?朕仰慕将军久矣,从今往后,南北皆为一家,荆州百姓将士皆为大梁子民!”李跃大声道。   “万岁!”   桓豁还没说话,城上的守军早已欢呼起来。   “人心向背,一目了然,陛下非是胜在战场,亦非器械,而是胜在人心。”桓豁拱手道。   这话有一定的道理。   桓豁真豁出去了,凭借内城的粮食,死守十天半月,还是能做到的。   投石机不是万能的,也会损耗。   十天半月之后,桓温的援军说不定就到了。   不过就算桓豁想死战,晋军士卒未必愿意,这场大战的胜负,其实早在战争之前就已经决定了。   “人心即为天命,桓将军顺天而行,有功于华夏,封宜城侯,升镇南将军,汝州刺史。”李跃厚赏之,做给江东看。   也不知道桓温知晓桓豁投降后,会怎么想。   忽然心中一动,想起几日前桓温莫名其妙的那封信,隐隐感觉桓温似乎早就放弃了襄阳,放弃了荆州,所以提前打个招呼,善待襄阳城中的桓家人。   鸡蛋不放在一个篮子里,是这时代士族的常规操作。   桓温即便起兵造反,也不是十拿九稳。   当年王敦比他声势强多了,还是被江东士族们联手玩死……   李跃心中顿感无比荒诞,那些英勇守城的晋军,算是白死了。   但这个时代,最不值钱的就是人命。   “多谢陛下,如此厚封,臣实不敢领受,败军之将,不可以言勇。此战臣心服口服,只愿做一富家翁足矣,以免遗笑天下。”   桓豁这话一出口,李跃基本能确定自己的猜测是对的。   在荆襄和建康皇位之间,桓温选择了后者。   早在二十年之前,桓温就已经钻进牛角尖里面出不来了。   “既然如此,镇南将军,汝州刺史可免,改升太常,宜城侯不可推辞,此乃朕之心意。”李跃从其所请,将他高高供起来。   “臣、领命。”桓豁拱拱手。 第七百零二章 南定   桓豁投降,南面还有不少城池坞堡在顽抗。   李跃没兴趣一座一座的攻拔,直接下令荆襄免除赋税两年。   斥候将消息散播出去,如同一石激起千层浪,整个荆襄最后的抵抗意志消散了。   自襄阳至江陵,畅通无阻。   不愿投降的,也被暴起士卒和百姓砍翻在地,欢天喜地的迎接梁军入城。   不过事情总有意外,在糜进兵临江陵城下时,江陵被庾家捷足先登,四门紧逼,号称未得大梁皇帝诏令,不敢擅自开城。   气的糜进当场就要攻城,被曹堪拉住了。   “江陵乃庾氏基业,其故旧遍布城中。”桓豁解释道。   如果糜进直接攻城,将庾家杀了也就杀了。   但问题是庾氏已经把话传出来了,听李跃号令是假,请求封赏才是真。   “庾家好大的胆子,竟敢以襄阳城要挟朕?”李跃冷笑道。   襄阳都打下来了,江陵算个鸟?   庾家想抵抗梁军,还得问一问城中的百姓士卒愿不愿意刀兵相见。   “李佑何在?”从来只有李跃敲别人竹杠,没想到今日有人敲自己脑门上了。   这些士族豪强之贪婪、短视、愚蠢,令人叹为观止。   难怪江东会逐渐变成这副鸟样,春秋时的吴楚都曾提刀北上争霸,强横一时,到了如今,成了蝇营狗苟。   “儿臣在。”李佑出列。   “顺朕者昌,逆朕者亡!率五千军南下,江陵城若是不开,直接攻城,大梁不需要居心叵测者!”李跃这是在言传身教。   封了秦王,身份和思维都要转变过来,没有王者气度,如何坐稳秦王之位?   庾氏这种货色没资格谈条件。   对百姓士卒,李跃报以最大的善意,但对士族豪强,则要给他们一个教训,不能一味示恩。   “领命。”李佑拱手而出。   一旁的桓豁神色微微一颤。   “江东有何动静?”李跃问道。   拿下襄阳只是一个开始,目前为止,桓温谢安都还没出招。   “江东北府军溯流而上,经洞庭湖入湘水,攻打武陵,长沙贼李弘惧,裹挟百姓逃奔苍梧。”卢青拱手道。   北府军来的有些快。   李跃盯着地图,夏口、公安、乐乡这些长江要塞还在晋军控制之中,武陵蛮、长沙贼基本被封锁在江南。   长江不是汉水,长江上下游全部掌握在晋军手中。   此战来的都是步骑,想要突破长江防线,难度有些大。   北府军是江东崛起的一股新锐力量,军中将校士卒全都是北方流民后代,在广陵生活了三四十年,经历了两代人。   “桓温可有动向?”李跃原本的计划只是拿下襄阳和江陵即可,暂时灭不了江东。   卢青道:“桓温大张旗鼓,尽起武昌之军,直奔夏口。”   “陛下,臣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桓豁在这个时候站了出来。   “卿大可直言。”李跃好奇起来。   “陛下此来,以步骑称雄,然则江南皆为水乡,长江之上,步骑难渡,江东水军颇为精锐,不可力敌,实不相瞒,晋主病入膏肓,家兄与晋室因推立新帝龃龉不断,陛下大兵压境,江东同仇敌忾,万众一心,但若是陛下……止步于荆襄,则江东必有内讧。”桓豁一脸的小心翼翼。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不过李跃能觉察出他的几分私心,再怎么说,桓温也是他的兄长,江东是他的故国。   “先不急,且看桓温、谢安如何出手。”   江东1不犯错,此战最多拿下襄阳和江陵。   若是继续尔虞我诈,则整个长江中上游都将成为梁土。   当然,到了桓温、谢安这个级别,基本不会轻易犯错。   就像襄阳失守一样,从外面看,桓温按兵不动坐视襄阳丢失,畏敌如虎,但站在桓温的角度,其实只能这么做。   他若来救援,弄不好手上最后一点本钱也会赔上。   输给梁国,最多一阶下囚,家族可以保存,但若是内斗失败,桓家就要被人连根拔起。   两晋一向如此,忠心为国者基本没有一个有好下场,被活活气死的就有好几个。   更何况桓温行废立之事时,也整死了不少人,如今他与建康的矛盾已经不可调和。   没了荆襄,桓温成了无根之萍,北府军还将手伸进乐乡、公安、夷道、信陵等地,抄了桓温最后的家底。   桓温若是没有反应,会被江东士族一口一口的蚕食。   到了他这个位置,不进则身死族灭。   李跃遂继续在襄阳等待着形势的发展。   李佑率五千步骑南下后,庾氏乖乖开城投降了,李佑直接以抗命为由,将江陵豪族连根拔起,强令迁至洛阳,顺手没收了他们的僮仆和田产。   李跃收到消息心中一阵欣慰,老李家的孩子,资质都不算太差,欠缺一些提点而已。   有这份魄力,他这个秦王就没多大问题了。   之后,李佑又与糜进一左一右,分取乐乡和公安。   长江不比汉水,竹筏、木排一下水就被冲走了,晋军战船封锁长江,谢玄出其不意,忽然率精锐步骑杀上岸,糜进吃了个小亏,李佑率兵来援,谢玄方才退去。   不过攻取长江沿线重镇的企图也就破灭了。   李佑、糜进回防江陵。   北府军打的这么热闹,桓温也不甘示弱,几次从夏口登陆,召聚溃军,佯攻江陵。   但仅仅只是做个样子。   荆襄形势很快就稳定下来,重新陷入对峙状态。   “朕留在荆州,桓温都不好意思造反了,也罢,朕给他们一个机会,传令,三日之后回返洛阳。”   外人在,桓温与江东士族都有顾忌,就算是装也要装成一团和气。   所以李跃给他们机会,再打下去就是拉锯战,没什么意义,还不如加强荆襄的防守和治理,成为悬在江东头顶上的一把利刃。   再拖下去,会陷入桓温与北府军的夹击之中。   马上就进入雨季,到时候江水暴涨,气候潮湿,疫病也就跟着起来了。   这玩意儿比晋军的杀伤力大多了。   李跃遂以徐成为荆州刺史,率一万黑云军镇守襄阳,曹堪为镇南将军,五千黑云军防守江陵。 第七百零三章 北尘   荆襄拿下,江东的大门已经打开,南北的平衡被打破。   所谓的长江防线,在逐渐增大的国力差距面前,其实不值一提。   而且江东早已千疮百孔。   回返的路上,李跃单独召见杨略,“此番能攻取荆襄,汝为首功。”   “臣只是做了该做之事,天下混乱已久,早该一统了。”在荆襄待了几年,杨略身上的江湖气越发浓重。   “说的好,不过该赏还是要赏,过些时日朕给你封个郡侯,加个将军。”   杨略抖了抖缰绳,笑道:“陛下定是有新任务。”   被他看穿了,李跃也不恼,原本就是故旧,私下场合,没必要弄得气氛紧张,“你若不愿去,朕就换别人。”   “这等机会,臣岂能白白错过让给别人?臣还指望留名青史。”杨略倒是越来越洒脱了。   李跃感觉不像是君臣,而是故友。   登基之后,身边之人大多小心翼翼毕恭毕敬,连说真话的人都少了很多。   “那就一言为定,离间草原之后,朕定让你留名青史。”   汉武帝有麒麟阁十一功臣,光武帝有云台二十八将,李二大帝也弄出了一个凌烟阁。   光给他们物质奖励不够,还需精神上的。   “多谢陛下,未想我一残废之人,也能光耀门楣。”杨略拱手道。   李跃望着他的断手,心中一阵感慨,这只手当年还是因为自己丢的,勉励道:“男儿大丈夫,心不残即可。”   正交谈的时候,北面有斥候赶来,“陛下,边关急报,拓跋什翼健闻陛下御驾亲征,率三万骑突击紫蒙川,掠走牛羊战马五万头,一千余帐牧民。”   李跃眉头一皱,拓跋什翼健就是一块狗皮膏药,甩都甩不掉。   江东没胆量北伐,但代国却不一样,频频来犯。   如今大半个草原,名义上在他的统治之下,他一摇旗,旬日间能组织几万人南下劫掠。   某种程度上,代国正是靠南下劫掠凝聚内部。   梁国用兵荆襄,拓跋什翼健不来捞一把就有鬼了。   “代国迫在眉睫了,动辄袭扰边地,北方不宁。”李跃神色严肃起来。   历史上的拓跋家建立北魏,也被柔然人劫掠,弄出了沃野、怀朔、武川、抚冥、柔玄、怀荒六镇。   十六国南北朝,夷狄大行其道,华夏衰落谷底。   梁国虽然崛起,但这种大趋势仍在。   “臣立即动身,前往漠北。”杨略收起脸上的江湖气。   “不急,先回家见见家眷,休沐一个月,朕也要与王景略仔细商议用兵之策。”   任何一个强盛王朝,都无法回避草原问题。   从商周开始,草原问题就挥之不去。   回到洛阳,已经入夏。   拓跋什翼健抢完紫蒙川后,从东到西,一边入寇,一边号召北地鲜卑、乌桓、匈奴起兵反梁。   还别说,真有人响应。   幽州鲜卑豪酋库傉官达起兵,匈奴张崇召集旧部,自称龙骧将军,在代州响应拓跋什翼健。   虽然被镇军迅速扑灭了,但带来的影响不小。   原本已经渐渐屈服认命的僮民和奴隶们蠢蠢欲动起来,经常有人逃亡。   李跃一脱下戎装,连后宫都没来得及安抚,就召集众人议事,“拓跋什翼健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聪明了?”   不仅劫掠,还懂得号召夷狄玩里应外合。   华夷矛盾并未消除,仇恨只是暂时被压下去而已。   无论任何时代,总有那么一批人,不想好好过日子,就喜欢烧杀劫掠。   而且梁国采取高压之策,诸族沦为僮仆、奴隶,即便没有拓跋什翼健的挑拨,这些人迟早也会反。   “拓跋什翼健之子拓跋寔、拓跋翰,拓跋力真近些年颇有建树,或镇守一方,或治理诸部,颇得人望。”王猛拱手道。   拓跋什翼健不行,但他的儿孙却非常争气。   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梁国的下一代长成,代国的下一代也长大了。   加上代国吸收了不少中土士人,眼光格局都不是寻常草原部落可比。   李跃道:“来而不往非礼也,既然已经知道拓跋什翼健踪迹,玄甲军、骁骑军咬上去。”   “臣以为暂时不宜进兵。”王猛忽然道。   李跃一愣,“为何?”   “我军刚刚用兵荆襄,如今又要用兵漠北,将士们疲于奔命,且拓跋什翼健三万骑只是前驱,其后还有六七万大军巡弋于弹汗山,敌情未明。我军仓促出击,易为其所趁。”   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王猛以前是坚定的主战派,如今成了尚书台一把手后,也开始谨慎起来。   拓跋什翼健此次出兵是为了策应江东。   如果不是快速拿下襄阳,只怕他这十万人马早就全线入侵了,而不是只劫掠一个紫蒙川。   “景略之言有理。”李跃按下焦躁的心情。   为山九仞功亏一篑。   越是天下行将统一的时候,越不能掉以轻心。   随便一场大败,都会造成深远影响。   “臣以为不妨示敌以弱,以骄拓跋什翼健之心,然后暗中分化离间,诸事齐备,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击之,一战而定乾坤!”王猛沉声道。   “妙计!”李跃击掌而赞。   拓跋什翼健正是那种给点阳光就灿烂的性子,此计完全是为他量身定做的。   汉武帝与匈奴打了四十三年,打的汉朝也山穷水尽了,汉武帝不得不下罪己诏,如今的梁国没有这么大的家底。   当然,现在代国自然不能跟当年的匈奴比。   “敢问令君,如何示敌以弱?莫非要和亲不成?”一旁的杨略问道。   李跃脸一绿,其中的分寸也要掌握好,不然就有辱国体了。   拓跋什翼健是色中恶鬼,索求无度,二十年前就到处求亲要女人,慕容皝气不过,还出兵揍过他……   王猛既然想出计策,当然前前后后都想通了,“和亲自然不必,可邀其云中会盟,两家和睦,永不相攻,效仿江东,梁为上国,代为下国。”   “拓跋什翼健肯定不会同意。”李跃太了解他的德性,这个时候不坐地抬价,简直对不起他草原哈士奇的名头。   不过这样一来,示敌以弱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臣也没想他同意,不过是暂时拖住他,让他以为大梁对他无可奈何。”王猛笑道。   “事不宜迟,立即派出使臣探一探拓跋什翼健的心思。” 第七百零四章 会盟   弹汗山位于并州之北三百余里,属于阴山山脉余支。   东汉桓帝时,檀石槐立王庭于弹汗山歠仇水上,窥伺中土。   这两年拓跋什翼健因为身体日渐肥硕,已经无法乘马,特意造了一架大车,仿佛一座一动的小型宫殿,由二十四匹白马拉动。   车上醇酒美人,应有尽有。   “这蒲陶酒寡淡无味,李跃那厮竟然这么爱喝。”拓跋什翼健将蒲陶酒吐了出去。   “哈哈哈,李跃不过一山贼,趁着中原大乱,方有今日,怎能与父王相提并论?”世子拓跋寔君咧嘴大笑。   “我儿所言甚是。”拓跋什翼健十分满意儿子的奉承。   “梁主不到一月,便攻破荆襄,黑云军战力增长不少,父王不可大意,弹汗山距离中原咫尺。”三子拓跋翰道。   “我等有十万骑在此,怕他作甚?黑云军不出则已,出则必被我军围攻!”拓跋寔君不屑道。   上一次窦封出兵漠北,正是被拓跋寔君领军击败,大涨鲜卑诸部士气。   自梁代交恶以来,代国还是第一次占到便宜。   “够了,小心一些倒也无错,可惜此次桓温败的太快,不然我们就能重夺云代。”拓跋什翼健叹了一声。   自幼在代郡、云中长大,早将并州视为故土。   此次君临弹汗山,不仅仅是为了威慑梁国,也是为了向诸部证明决心。   拓跋什翼健靠着跟梁国对峙,吸收了不少夷狄部落。   华夏有华夏的正统,夷狄也有夷狄的传承。   “既然梁主已经回军,此地不可久留,臣建议立即返回漠北。”燕凤拱手道。   虽然占了些便宜,但两边实力差距太大。   代国也没有正面挑战梁国的实力。   上次击败的也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将而已,数倍的兵力围攻,还被黑云军突围了,自身伤亡比敌军还多。   拓跋什翼健点点头,“先生说的不错,李跃小儿不可轻视。”   “报殿下,梁国有使者至!”亲卫在帐外喊道。   “嗯?”拓跋什翼健一愣。   两国已经好多年没有互通过使者了。   其他人也都是一脸惊讶之色。   “让他进来。”燕凤先反应过来。   过不多时,一使者昂首而入,“梁国使臣郑林拜见代王。”   拓跋什翼健眼皮子抬了一下,“你我两国不共戴天,今日为何而来呀?”   郑林道:“为两家罢兵,恢复旧谊而来。”   “哦,哈哈哈……”   拓跋什翼健笑得前仰后跌,身上的肥肉仿佛波浪一般一层层的荡漾着。   帐中其他人也跟着大笑起来。   等笑完之后,拓跋什翼健才道:“你家占了本王故土,残杀我鲜卑子民,驱赶本王至漠北苦寒之地,今日还有脸来求和?”   这种乱麻永远都扯不清,郑林没有辩解,“此一时彼一时也,殿下虽弃云代,却称雄漠北,疆域、实力可比肩当年檀石槐,梁代和则两利,战则两害,陛下愿与殿下会盟,结为上下国,订立盟约,从此永不相攻,不知殿下意下如何?”   拓跋寔君道:“谁为上,谁为下?”   郑林呵呵一笑,“自然大梁。”   “放肆!”拓跋寔君两眼圆瞪。   拓跋什翼健出奇平静,“李跃真要与本王会盟?”   “殿下若是有意,可于云中会盟,自此两国各安国境。”   “此事容我等商议商议,阁下一路风尘劳累,先歇息片刻。”燕凤客客气气道。   郑林拱手而退。   “梁贼竟然要与本王会盟?”拓跋什翼健目露凶光。   这是一次机会,如果能在会盟时,劫杀了李跃,中原大乱,代国的机会就来了。   “梁主狡诈如狐,凶残如狼,下山以来,何曾被人算计过?”燕凤泼了一盆冷水。   拓跋寔君粗着嗓门道:“那又为何要会盟?”   燕凤负手踱了两步,仔细思索。   他虽有智谋,但跟王猛比起来,还是差了一些,看不破背后的深意,只能根据眼下形势推测,“两年以来,梁国先用兵西域,后征伐荆襄,穷兵黩武,粮草必然不济,无力再与殿下相争,此为缓兵之计尔,意在拖住我军,为梁国争取休养生息之机。”   燕凤看破了王猛的第一层用意。   “不错!”拓跋什翼健两眼一亮,“他对付不了本王,所以才来求和!”   拓跋寔君道:“梁贼不过如此,依我之见,不如直接南下,攻伐幽代之地。”   燕凤摇摇头,“时机未到,我军亦无攻取两地之实力,依臣下之见,梁国既然有求于我,不如趁机索要云中、代郡,梁国心思,一试便知。”   梁国既然不愿打,自然要付出代价。   不知不觉间,代国君臣已经落入王猛设下的陷阱之中。   这些年,代国骑兵不断南下,弄得边地焦头烂额。   燕凤鼓动北地夷狄起兵作乱,也颇有成效,牵制了梁国的一部分精力,梁国也算是内忧外患。   “梁国真能归还云中和代郡?”拓跋什翼健一脸期待,但很快又叹了一声,“李跃那厮,本王深知其性,吃进肚的东西,怎可能吐出来?”   燕凤道:“梁国当然不会归还云中、代郡,但可以安其心,然后殿下可声东击西,攻伐河套,驱兵南下,入掠凉州,取得凉州诸部的响应。”   梁国七成的牲畜集中在这两地。   代国若能占据,实力将突飞猛进,关键还能跟铁弗、贺兰等部呼应。   雍秦凉三州诸部并不是真心归顺梁国,而是被梁国以刀兵胁迫。   “凉州乱,则关中乱也,关中乱,则梁国疲于奔命,眼下绝不可令梁国休养生息。”燕凤淡淡道。   梁国既然露出疲态,不愿意打,代国就要玩命的折腾。   这是一套逻辑再简单不过。   拓跋什翼健隐忍了这么多年,被按在地上摩擦,早就想报仇雪恨了。   而且河套、凉州这两年富得流油,拓跋什翼健觊觎已久。   这些年代国在草原上风生水起,实力不断壮大,当年的伤口早已愈合,拓跋什翼健的野心也在不断膨胀之中。   “当年梁贼夺我云中、代郡,本王就有言在先,与梁贼势不两立,如今梁贼虚疲,正是用兵之机也!” 第七百零五章 乱   郑林返回时,已经过了秋收。   “拓跋什翼健竟然答应会盟?”李跃睁大眼睛,不知道这厮是天生傻白甜,还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不过这年头当别人是傻子的,往往自己才是傻子。   “他有何要求?”王猛也好奇起来。   郑林道:“刚开始还索要云中、代郡,后来什么都没要。”   “哼,拓跋什翼健这是要借云中会盟,将朕一网打尽么?”李跃冷笑道。   “儿臣愿率一军北上,佯装会盟,猝然一击,即便不能生擒拓跋什翼健,亦能大破之。”李俭拱手道。   “你率一军上去,他早跑没影了,此人绝无会盟的胆量,也不可能与大梁会盟。”李跃摸了摸颔下短须。   拓跋什翼健十万大军分成两部,想要困住他,至少需要六万黑云精锐,这么大的动静,拓跋什翼健不是傻子,再撒腿跑了。   半个月前,杨略带着五百多名精干校事北上,刚刚展开,一时片刻还看不到效果。   “此次会盟应该是声东击西之策。”王猛目光忽然从地图上抬起。   李跃恰好也想到此处。   会盟,拓跋什翼健绝不敢来,答应的如此爽快,也就迷惑人心而已。   至于他想寇掠何处,再简单不过。   幽州辽州并州多山多关隘,进来难,逃走也难。   最合适的地方,也就凉州、朔州而已。   这两年在牧监的管辖下,凉、朔二州遍地牛羊马驼,拓跋什翼健不动心才是怪事。   李跃道:“看来要加强朔州、凉州防备。”   王猛摇头,“大可不必,我军大张旗鼓的北上云中,河套自然在庇护之中,如若他敢入寇凉州,则以精骑截断其退路。”   云中是个好地方,一半插入在草原,一半嵌入中土。   李跃若是大军北上,拓跋什翼健要考虑的就不是入寇凉朔,而是梁军随时有可能断了后路。   “景略之言甚是,五日之后,朕率两万精骑北上,大张旗鼓的与代国会盟!”   李俭担忧道:“两万人是否有些单薄?”   “兵力太多,拓跋什翼健那厮早就跑了,朕就是要让他心痒难耐。”李跃笑道。   两万精骑不是草原上的两万牧民可比,即便摆开架势,与代国的“十万大军”正面决战,李跃也有七成的胜算。   即便打不赢,亦可安然退回。   而且代州、并州、幽州还有其他兵力在。   如果拓跋什翼健选择寇掠河套,这两万骑将会紧随其后。   所有计策,都是看人下菜,因势而变。   兵无常势,水无常形,能因敌变化而取胜者,谓之神。   形势永远在变化,李跃没指望敌人永远能按自己计划行事。   王猛道:“两万骑,亦是示敌以弱,足以诱惑拓跋什翼健,不过陛下毕竟万金之躯,身荷社稷黎民,臣建议令张蚝将军再率两万精锐为后应。”   “可!”李跃一想也是,时代不同了,身为皇帝,一丝风险都不能冒。   “臣……臣有一策,不知当讲不当讲。”一旁的卢青憋红了脸,一副不吐不快的神色。   “说。”李跃投以鼓励眼神。   军议军议,本来就是集众人之智。   梁国走到今日,也不是李跃一个人的功劳。   “不如效仿曹魏,派刺客刺杀拓跋什翼健,此人一死,草原或可分崩离析。”卢青满眼期待。   檀石槐死后,柯比能颇有心计,一面臣服于曹魏,追随曹魏征战,一面麻痹魏庭,兼并草原诸部,最终强大起来,控弦十余万骑,威胁中原,后被幽州刺史王雄派刺客韩龙刺杀。   “代国不同于匈奴或者檀石槐、柯比能,拓跋家上百年的经营,屡遭重挫,依旧不倒,刺杀拓跋什翼健无用。”李跃还真以为他有什么奇谋,原来只是雕虫小技。   刺杀了一个拓跋什翼健,还有其他拓跋。   历史上苻坚灭了代国,生擒拓跋什翼健,依旧没能阻断草原的崛起。   没了代国,还有柔然、突厥……   而拓跋什翼健是将来所有对手中最容易对付的一个,杀他干什么?   “堂堂大国,岂能行刺杀之小道?况大梁并非不敌代国。”王猛扫了卢青一眼,略有不满。   今天你用刺杀之术对付别人,明天,别人就用刺杀来对付你。   此道兴起,百害而一利。   “臣见识浅薄,陛下、殿下、令君恕罪。”卢青连忙拱手。   王猛一点头,没有再计较。   李跃挥挥手,“无妨,有什么就说什么。”   商议完毕,便各自准备去了。   两三日,一万玄甲军一万骁骑军便集结完毕。   人毕竟是血肉之躯,这两年先远征西域,再取荆襄,动辄还要巡猎草原,疲于奔命,士卒们脸上多有疲惫之色。   没有当年闻战而喜的精气神。   行军打仗都是高压状态,纵然身体不累,心理也会陷入疲惫之中。   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   孙子兵法开篇第 一 章便是此语。   不是不能战,而是战之前,要“察”。   李跃心中警醒,对付代国,要么不战,要么速战速决,一战就灭了他,绝不能打成汉匈之战,或者汉羌之战。   各种物资刚准备好,幽州又出事了。   丁零豪酋翟斌聚丁零、敕勒、高车等部一万余众,在中山起兵,自称天子、大单于,定国号为魏。   拓跋什翼健勒兵弹汗山,窥伺中土,无疑给了这些人勇气。   “当年鲁口城有个翟鼠,莫非跟此人有关联?”   除恶务尽,翟鼠在羯赵、燕国、冉魏、大梁之间反复横跳,李跃干脆将其暗中除去。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没想到现在又冒出一个姓“翟”的。   “应当是其同宗。”王猛道。   “看来河北诸部又到了要休整的时候。”李跃杀气腾腾道。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此言非虚。   这群人就是喂不熟的狼崽子,一有机会就揭竿而起。   不过话说回来,这年头没点叛乱,还真说不过去。   以前是夷狄压迫华夏,现在华夏压迫夷狄,叛乱自然少不了。   如今的雍并幽代,大部分都是夷狄填充进来的。 第七百零六章 不变   这几年精力都在外部,加上王猛治理关中颇有成效,也就没怎么关注幽并夷狄,也没派得力之人治理,最终还是成了隐患。   “陛下欲治标,还是治本?”王猛问道。   “何为治标,何为治本?”   “治标者,乱起则平之,有贼则讨之,杀一儆百,收一时之效,治本者,当修改子、庶、僮、奴四民之策。”王猛拱手道。   “敦煌白马会盟,朕杀白马而盟誓,似乎并不能解决问题?”   李跃已经喊出诸族同为华夏的口号,西边倒是消停了,但北边却没有。   “一方水土,一方形势,雍凉与幽并形势各有不同,不能一概而论,幽并诸族混居两百余载,夏夷难辨,臣建议取消奴籍,僮民二十年转为庶民,庶民二十载,则转为子民,使上下通畅,再二十年,诸族已历二代,可消除子庶僮之分,则诸族尽为华夏。”   王猛现在关中治理诸族,经验丰富。   设立四等民,天生就制造了隔阂,毕竟谁也不愿成为被压迫的那一批人。   李跃踱了几步,权衡其中利弊,石虎采取以胡制夏之策,胡人崛起之势便不可遏制,即便冉闵颁布杀胡令,已经未能改变。   这种趋势一直从十六国蔓延到隋朝,才算尘埃落定。   “翟斌万余人就敢造反,若不遏制此风,天下何日安宁?景略之策固然精妙,然则不合时宜,朕这一代,当立之以威,削诸胡之志,然后方可施之以恩!”   李跃拒绝王猛的建议。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   这时代族群仇恨就是主流,没必要去迎合胡人,换取一时的安宁。   应该是胡人臣服大梁,臣服李跃这个皇帝。   不打掉他们的嚣张气焰,夷狄永远桀骜不驯。   刀子在谁手上,谁就有解释权,这不是迷信武力,而是以武力为手段。   石虎在位时,不也是残害华夏百姓,才让夷族成了今日气候?   西边的部族为何如此乖巧?   肯定不是良心发现,而是王猛先屠了一波,慕容垂又屠了一波,李跃率大军再来一次。   “陛下……”王猛一脸苦笑。   “莫非景略还怕这些许骂名?即日起,幽并代三州夏夷百姓,分批迁徙至淮南、荆襄,不从者,皆斩之!”李跃一脸森然。   王猛在地方上心狠手辣,如今入了尚书台,反而有些畏手畏脚起来。   当然,他的策略也不算错,但屁股决定脑袋,位置不同,看法想法也会转变。   这些人不是喜欢打打杀杀么?李跃将他们弄到前线,去消耗晋人,也消耗他们。   曹魏是这么干的,历史上的北魏其实也这么干,强干弱枝,用各种办法消耗其他族群,壮大本族群。   融合从来都不是一团和气的进行,而是充满了苦难和血腥,十六国南北朝,多少华夏百姓被人奴役死于非命?   夷狄人口与华夏相当,别人凭什么跟你融合?   要么华夏百姓流血流泪,要么这些夷狄们头颅滚滚。   对李跃而言,不难抉择。   屠刀之下,自然就会乖乖融合!   “陛下言重了,臣岂会忌惮些许骂名,只是河北方才安宁数年,来之不易……”   “你这是投鼠忌器,天下哪能事事顺心?不破不立,破而后立,朕这一代只需立威和镇压,施恩则是下一代之事。”李跃目光转向一旁默默听着的李俭。   “臣明白了。”王猛点点头。   “儿臣亦明白了,此次平定河北,儿臣愿往。”李俭拱手道。   “你就不要趟这趟浑水了,大梁需要一个有仁慈之名的太子。”李跃笑道。   “父皇……”李俭满眼感动之色。   李跃甩甩手,“但仁慈亦是要分人、分时候,万万不可为仁慈二字所累。”   “儿臣知矣。”   “传令张蚝领一万步骑一个月内讨平翟斌,凡参与叛乱者,一概斩之。河北迁徙之事,景略主之,太子坐镇洛阳,朕率兵北上,会一会拓跋什翼健。”   “领命。”二人拱手。   一万步骑对一万多乌合之众,还有当地镇军协助,拿不下来,张蚝可以卷铺盖回乡养老了。   翟斌叛乱,是多年压制夷狄的一次反弹。   如果不能快速平定,会激起其他人的效仿,到时候河北将陷入大乱之中,黑云将士更加疲于奔命。   不过李跃同样做了两手准备,王猛率两万步骑入襄国,为接下来的大迁徙做准备。   这年头没有刀子压着,什么事都办不成。   大军云集,张蚝一万军先行,“哈哈哈,陛下放心,杀不光那些贼子,末将自己砍了自己脑袋!”   “有你这句话,朕就放心了。”李跃就喜欢他这种屠夫性格,别人会累,他却永远兴致勃勃。   仿佛将对女人的欲望全部转移到杀戮上。   张蚝也成为大梁最锋利的一把刀。   送走张蚝,李跃自己也率兵北上。   翟斌起兵,拓跋什翼健也活跃起来,七万大军离开弹汗山,抵进云中,颇有观中原之衅的意思。   不过一见李跃大张旗鼓的北上,连夜后退一百里。   李跃顿感啼笑皆非,拓跋什翼健这种又怂又菜又要上的性子,太像后世的某种狗。   但也正因为这种性子,击败他容易,想要彻底剿灭就不那么容易了。   十余日的急行军,两万骑风尘仆仆赶到云中盛乐城。   东边的消息也传来了。   张蚝不愧是大梁头一号的屠夫,一万步骑奔赴中山后,快刀斩乱麻,大小五战,杀的叛军血流成河,前后死在他屠刀下,报上来的就有一万三千余众……   翟斌也曾设伏、用计想尽各种办法,不过在绝对的实力面前,这些都是临死前的挣扎。   不到半个月,翟斌全族的人头就在送往云中的路上。   张蚝这一刀下去,河北立即安宁下来,王猛大军出襄国,从西向东巡游幽州各地,诸部前所未有的恭顺,哭着喊着响应朝廷的迁徙之策。   不仅这些夷狄恭顺起来,连幽州豪强一个个也异常听话,杀牛宰羊,犒劳梁军将士。   当然,也有不配合的,为幽州大地平添了一抹血色。 第七百零七章 畏敌   李跃没有任何怜悯,当年在黑云山,不知见过多少华夏百姓的血泪。   胡人能残害中原百姓,李跃为何不能残害他们?   仇恨只能靠血和刀解决,盲目的仁慈,只能是自掘坟墓。   历史上的苻坚就是一个惨重的教训,被他视为赤子的夷狄,最终还是扑上来,撕咬氐秦的血肉,连苻坚都惨死在夷狄的刀下。   而且大梁不是没给他们生路,生死是他们自己选的。   东面有王猛,洛阳有李俭,李跃集中精力对付拓跋什翼健。   盛乐城被装点了一番,为了迎接他,还特意在枯树上挂上了彩布,北门的大路又修整了一番。   城中旌旗林立,白日鼓声不停,晚上篝火不断,就怕拓跋什翼健不知道大梁皇帝亲至。   换做其他草原雄主,看到中原皇帝只带两万军来,早就扑上来了。   拓跋什翼健却怂的像狗,不敢南下,也不肯离开,就在阴山以北游荡着,今天派数百骑前来探探风,明天弄数千骑在城外吆喝几声,梁军斥候一出,这些人掉头就跑。   这让李跃郁闷不已。   连盛乐城的大门都打开了,拓跋什翼健死活不敢来,斥候过去传话也没用。   “朕这趟算是白来了。”   举目北眺,荒草连天,依稀可见苍莽群山在天边犹如巨龙蜿蜒。   “拓跋什翼健怯懦如鼠,只怕此次会盟难以达成。”郑林拱手道。   荥阳郑氏这几年,也就他有些才干,去年殿试第一。   士族豪强在人才培养上,的确有些优势。   科举仍有很长一段路要走,不过如今的大梁,尚武之风大起,寒门庶族子弟皆以从军为荣,从军中出来,成就并不在科举之下。   “看来朕高看他了,再等几日吧。”   既然要示敌以弱,李跃要把戏做足,向草原诸部证明大梁还是有诚意的,也算是配合杨略行事。   杨略不愧是大梁最出色的细作,经验丰富,才进入草原一个多月,以弘农杨氏的身份撒出十一车金银珠宝后,就跟鲜卑豪酋“广结良缘”,还跟长孙氏搭上线,成为座上宾。   郑林提议道:“臣还是去催促一次。”   “可。”李跃点头同意,心中非常希望拓跋什翼健能像疯狗一样咬上来。   不过这注定是奢望。   拓跋什翼健猥琐了这么多年,早已形成了习惯。   坚决不南下,也不再袭扰梁土,就在阴山以北飘来飘去,洒出大把游骑斥候,将云中周围翻了个底朝天,生怕有伏兵。   在盛乐城等了将近一个月,拓跋什翼健还是没有什么动静,眼看着天气转冷,李跃也准备打道回府了,不能一直在这里待着。   会盟虽然没有达成,但目的基本达到了,将拓跋什翼健的怯懦展现在世人面前……   云中郡都这么冷,阴山以北只会更冷。   寒风呼啸,像刀子一样刮在人脸上,刻出一条条皱纹,年纪轻轻,就显得苍老。   不过鲜卑人早已习惯,照样牧马放羊。   “哎呀,李跃这厮已经到了云中,机会难得呀,本王实在……”拓跋什翼健眼珠子咕噜噜的转着,心痒难耐。   帐中之人都不为所动,都知道他只是嘴上说说而已。   两万黑云精锐,加上周围的万余镇军,还有坚城可守,这仗基本没法打,十万人顶上去,攻城器械什么都没有,也是送死而已。   梁军守上十天半月,中土各路的援军也就到了。   “昨日梁贼又派人来催,你们倒是说说,本王去不去?”拓跋什翼健的目光扫过众人。   梁国皇帝亲至云中,拓跋什翼健劫掠河套、凉州的想法也难以实行。   “当然不能去,梁贼一向狡诈,父王一旦现身,定会中其埋伏。”拓跋寔君粗着嗓门道。   燕凤抚了抚长须,“臣以为应该去。”   帐中所有人都望了过来。   “先生前些时日还说多晾一晾李贼,为何今日改变心意?”拓跋什翼健不解。   “前些时日幽州叛乱未定,需要静观形势,如今叛乱已平,拖延下去没有意义。”   “可惜,可惜了啊,翟斌那厮拿了我们的刀甲,夸下海口,要攻破邺城,将河北掀的底朝天,连一个月都没挺过,就身首异处。”拓跋什翼健不屑道。   幽州叛乱,无疑给代国君臣看到了一丝希望。   原来梁国国内也会不稳,也有内患。   燕凤道:“翟斌原本就不值一提,丁零人更非梁人之敌,败了也就败了,如今幽州叛乱,梁主如此积极前来会盟,正说明国中不稳,急需修养,弹压诸胡,殿下可趁机索要钱粮土地,至少有五成可能成功。”   “去云中会盟?”拓跋什翼健肥脸上一阵犹豫。   “会盟成不成另当别论,但不可不去,梁主远来,殿下若是不去,则是畏敌,更是失信,草原诸部都在观望。”燕凤提醒道。   “大胆!”见燕凤这么说拓跋什翼健,拓跋寔君大为不满。   “不可无礼,先生之言有理。”拓跋什翼健挥挥手。   要他去见李跃,实在不愿冒这个风险。   早年在羯赵为质子的经历,一直都是他的噩梦,眼珠子转了几圈,望着自己的长子,顿时心生一计,“梁贼奸诈凶狡,本王去不得,然则世子可以代本王前去。”   拓跋寔君一愣,不明白怎么就推到他身上了,“这……”   “我儿莫非不愿?”拓跋什翼健似笑非笑道。   其他人投来幸灾乐祸的眼神。   拓跋寔君只能硬着头皮同意,“儿臣愿为父王分忧,梁贼两万人,父王只需分儿臣三万人马即可。”   有其父必有其子。   拓跋什翼健被黑云军打怕了,拓跋寔君也怕。   眼看几个弟弟都长大了,比他更有人望和才能,万一被梁国扣下了,代王的位置也将离他远去。   慕容宇文段氏拓跋,哪一家继承时,不是争的头破血流六亲不认?   燕凤低下头,一言不发。   “我儿一向勇武,何须三万人马?与你三百勇士,前去盛乐一探究竟。”拓跋什翼健哈哈一笑。   三万大军给世子,等于直接把脑袋凑到刀口上,他才不会这么傻。   “父王……”拓跋寔君咽了咽口水。   “嗯?”拓跋什翼健拖长声调。   “儿臣领命!” 第七百零八章 世子   就在李跃准备回返时,拓跋什翼健竟然派人来了。   满脸横肉,辫发垂肩,矮壮矮壮的,一见面,小眼珠子就到处乱瞟,怎么看怎么不像一个使者,说话更是莽撞无礼,“梁国想要跟我们相安无事,需归还代郡和云中。”   “你……”卢青脸一沉,就要出言训斥。   被李跃拦住了,说实话,当年拓跋什翼健都不敢以这种语气跟自己说话。   不过也必要跟一个莽夫一般见识。   杀了他,只会让拓跋什翼健先找到借口。   “你是拓跋什翼健之子?”   “代国世子拓跋寔君。”这厮昂着脑袋。   也不知为何,李跃感觉他像一头野猪,跟这种人注定是谈不出什么的。   李跃也没想跟他谈,这次会盟本来就各怀心思。   而且拓跋什翼健派世子前来会盟,似乎另有深意。   “阁下不如随朕回洛阳,做个质子如何?”李跃笑道。   拓跋寔君全身一颤,瞪大眼睛,头摇的像拨浪鼓,辫发跟着摇了起来,“在下怀诚而来,陛下强行扣押,传出去,天下人必笑梁国无礼。”   李跃一愣,这长的像野猪一样的家伙,居然也能说出这种话,令人刮目相看,“朕这不是问问你的意思么?做质子没什么不好,你父当年也在羯赵为质,几年后,朕送你回草原继位如何?”   拓跋寔君目光闪烁起来,“陛下好意,在下心领了,但当年是当年,如今是如今,我是来谈会盟之事,一事归一事,在下听闻陛下素来守信,方才前来。”   在场之人无不莞尔。   “此言有理,你家准备如何会盟?”李跃笑了笑,忽然感觉跟他说话有些意思。   “云中、代郡!”这厮又绕了回来。   “那你家总不能白拿吧?拿什么东西来换?”李跃望着他道。   “十年之内,代国不再南下劫掠。”拓跋寔君眼珠子转了转。   “明白了,你们这是准备空手套白狼?”   拓跋什翼健不想南下劫掠中原,李跃还想出兵劫掠漠北。   代国这几年富得流油,以抵抗大梁为由,整合了不少草原部落,此次南下,能弄出十万骑,就能看出代国的实力。   十万马匪整天在门口晃荡,李跃这边大军提着刀上了,他们掉头就跑,隔上几个月又来。   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   这么骚扰下去,的确不胜其烦。   代国最大的优势是居无定所,逐水草而居,天然占据进攻主动权。   汉朝为了对付匈奴,倾尽国力,但也没能彻底解决匈奴,至今西域都有几个匈奴国家。   李跃不想这么一直纠缠下去。   “在下这是为两家安宁而来,自此之后中原归梁,草原归代,两家再不侵犯。”拓跋寔君睁大眼珠子道。   “那朕岂不是要感谢你们的慷慨?”李跃笑容转冷。   “感谢就不必了,会盟于两家皆有益处。”拓跋寔君也感觉情况不妙,语气恭顺起来。   这种条件李跃不可能答应。   云中、代郡都是中原门户,战略咽喉之地,真给了他们,换来的不是安宁,而是得寸进尺。   “代国的心意朕知晓了,再给你们一个机会,让拓跋什翼健亲自来谈,来人,设宴款待世子。”李跃懒得再啰嗦。   吃进肚子的东西,不可能再吐出来。   拓跋寔君拱拱手,下去了。   卢青道:“拓跋什翼健要来早就来了,不会等到现在。”   “朕知道他不会来,此次会盟,原本也是麻痹他们而已,为杨略制造些机会。”   梁代早已经是地缘上竞争对手,任何一方强大起来,都会去解决另外一方。   几千年来都是如此,即便不能真正占领草原,也要让其四分五裂,衰弱下去。   卧榻之侧,就不应该有能威胁自己的人。   招待了拓跋寔君一番后,李跃挑了几匹良驹,送了几车金银钱帛,下了一道诏令,夸奖其有冒顿、檀石槐之英武睿智、雄才大略。   总之一大堆漂亮话哄着。   拓跋寔君特别能喝,被人捧着,也就飘飘然起来,多喝了几杯,说了很多不该说的话。   言语之间竟埋怨起拓跋什翼健偏爱其他儿子,几次扬言要重立更贤能的拓跋翰为世子。   送走拓跋寔君,寒风一阵一阵的吹,虽未下雪,却干冷干冷的,冻伤了不少将士和战马。   耐寒也算是鲜卑人的一项长处。   好在周牵在关陇种棉花,初见成效,等上几年,便会有棉衣、棉被。   等了几日,拓跋什翼健没再派人来,见南面无利可图,大军远遁漠北。   边境恢复安定,没打起来也好,将士们的确疲惫不堪,急需休养,马上就是年底,思念家人。   李跃下令班师回朝,营中顿时一片欢笑之声。   由此可见人心厌战。   “此次会盟岂不是白来一趟?”路上,卢青嘀咕道。   “我们不来,他就要寇掠河套或者幽代,而且这个拓跋寔君有些意思,将来说不定可以利用一二。”   这么多年李跃眼力长进不少。   两边十几万大军对峙,拓跋什翼健派一个世子光秃秃的来,有些借刀杀人的意思。   代国内部肯定不是铁板一块。   魏晋到现在,至少明面上暂时没出现父慈子孝之事,但这些夷狄国家早就杀红了眼。   石虎杀石勒满门,还残杀自己的亲儿子亲孙子,石家的几个兄弟也是大打出手。   慕容家代代必有手足相残之事,他家的几个兄弟若能团结一致,只怕李跃的大梁现在还在大河以南挣扎求存。   拓跋家也没例外,开山老祖拓跋力微就杀了世子拓跋沙漠汗,几个兄弟之间也是刀兵相向。   草原的内斗比中原更剧烈更残酷。   饶是苻坚仁义无双,也是靠云龙门之变干掉了堂兄苻生上位的,上位之后,亲兄长苻法也被逼死了,氐秦宗室叛乱,从立国开始就一直没断过。   卢青笑道:“所以陛下以冒顿挑唆之?”   “什么叫挑唆?这是激励。”李跃哈哈大笑,“朕不会看错人,联系杨略,让他从拓跋寔君入手。”   李跃隐隐记得历史上北魏,好像出过几次父慈子孝之事。   比起慕容家的手足相残,拓跋家这个传统更“优良”。   “唯。”卢青一拱手,退下了。 第七百零九章 门户   北方刀兵对峙,南方亦是风起云涌。   梁国退兵之后,危机解除,但内部问题却没有解决。   晋主司马丕撑了大半年之后,终于没能扛过这个寒冬,一命呜呼。   但朝堂上,推立谁为新主,仍悬而未决。   以褚太后、王彪之、谢安为首的江东士族拥立司马奕,桓温极力推举司马昱,双方僵持不下,闹的江东鸡犬不宁。   没有桓温的点头,江东士族说了不算。   没有褚太后的印玺,司马昱也上不去。   “哼,真以为吾不敢动手吗?”桓温一脸愠怒。   荆襄丢了,桓氏实力大损。   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桓温手上我这三四万大军,占据武昌、濡须等要地,依旧能够威胁建康。   而且桓温推许庚戌土断,培养了大量亲信和故旧。   真打起来,建康肯定不是对手。   “朝堂不是争谁为君,而是借此压制大司马,趁机夺权。”郗超拱手道。   这个关口,桓温后退一步,江东士族就会进一步,那些曾经依附于桓氏的人,就会掉头投入江东士族。   桓家会万劫不复。   所以这是江东士族向桓温发动的一次反击。   “夺权?他们除了玄谈服药,有何本事?这些年不是我推行庚戌土断,江东早就亡了,本司马对付不了梁国,还对付不了他们?为尔寂寂,必将为文景所笑!”桓温越说越气。   文,乃晋文帝司马昭,景,乃晋景帝司马师。   司马家这两兄弟对付曹魏一个比一个狠。   说出这番话,桓温已经准备彻底撕破脸皮了。   郗超道:“大司马既然决心已定,就不可再犹豫,当水路并进,直入建康,刀兵之下,江东士族必会俯首帖耳。”   曹魏颁布九品官人法,一再给士族门阀好处,司马家的屠刀之下,竟无一家为曹氏尽忠。   郗超早就看穿了这帮士族的本质。   皆为门户计,谁强他们就会依附谁,绝不会鱼死网破。   桓温这些年没少捧他们,试图争取他们的支持,却一直被排斥在外。   几年前桓温江北游猎,遇见王濛、刘惔等名士,刘惔见桓温一身戎装,直接当面喝骂:“老贼欲持此何作?”   一点面子都没给。   亏得桓温脾气好,一句“我若不为此,卿辈那得坐谈?”轻轻揭过。   从此事就能看出江东士族对桓温的态度。   一味迎合他们没用,所以后来桓温直接冲庾氏、殷氏动手,江东士族才面子上恭顺起来。   “卿言是也,传令,尽起武昌诸军,兵发建康,为陛下吊丧!”桓温一脸坚决。   江东最危险的一刻到来。   只要桓温进入建康,江东就要改朝换代。   此刻建康城中也焦头烂额起来,谁也没想到桓温竟然玩真的。   长江水面上,战船密集,旌旗蔽日,鼓声、喊声震动长江以南,沿岸百姓纷纷南逃,沿江城池,无一人敢抵御,皆打开城门,如同迎接王师。   桓温长驱直入,江东人心惶惶,褚太后、司马昱六神无主。   这一举动也引来了江北梁军的窥探,梁啸、邓遐三万大军集结于合肥,坐观江东之乱。   建康城中早已戒严,家家户户大门紧闭。   城墙上的守军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桓贼到了何处?”王彪之火急火燎。   “已至濡须,与桓云合军,五万人马向石头城而来。”   “这可如何是好?”司马昱再也坐不住了。   建康朝廷掌握的唯一能战的北府军,一部分正在公安、夷道、乐乡驻防,一部分在广陵驻扎。   肯定挡不住桓温的五万大军。   江东最能战的大军都在他手上。   “安石,可有御敌之策?”王彪之望向谢安。   当初提出稳定长江防线之策,是他提出来了,如今火烧眉毛,能想到的,也只有谢安。   而且谢安一向跟桓温关系不错。   谢安还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架势,“大司马非敌也,江东不可内乱。”   “不可内乱,难道就眼睁睁看着桓温行僭越之事?”王彪之道。   谢安扫了司马昱一眼,“敢问诸位,建康能挡住大司马五万大军否?”   这个问题让众人一愣。   几人互相看了一眼,谁也没有这个自信,更没有这个本事。   桓温手上是货真价实的精锐,虽说屡战屡败,但放在江东仍旧是无敌的存在。   北府军被分散了兵力,仅凭广陵不到一万的兵力,实在没多少胜算。   而且,江东士族豪强抵抗之心并不坚决。   桓温一旦兵临建康城下,弄不好就有人里应外合。   当年这些士族没有为曹魏尽忠,如今更不可能为司马家尽忠。   见无人吱声,谢安道:“琅琊王德高望重,素有人望,理应为君,大司马劳苦功高,当进楚公之位。”   “这……”司马昱一脸冷汗。   当年让他督镇荆襄,他都死活不愿去,如今登基为帝,更是不想当。   司马丕为何疯狂嗑药以求长生?   还不是烂透了,皇帝除了在女人身上花心思,也就只能干这个。   司马昱历经五朝,早就看穿了,皇帝只是一个傀儡,一道挡箭牌,权力都在几大士族手上,谁上去,谁就活不长。   这次压下去了,不等于就能安抚住桓温,迟早还有下一次。   桓温之心,已是路人皆知。   谢安冲司马昱拱手,“国家危亡在即,非琅琊王不能力挽狂澜,还望以大局为重。”   司马昱登基,江东半壁至少还姓司马。   丢了荆襄,江东名义上的疆域依旧不小,一个巴蜀,加上长江以南。   东吴没有襄阳,不照样抵抗魏晋几十年?   几十年的安逸,足够了。   殿中众人的目光转向司马昱。   此时此刻,司马昱纵然千般不愿意,也只能硬着头皮上,好歹也是司马家的子嗣,“先祖创业……艰难,子孙不孝,已经丢了北土,如今江南半壁,不容有失,既然诸位抬举,本王……当顺天意,应人心……”   “艰难”二字实在有些说不出口。   不过混了这么多年,脸面一个比一个厚实。   “拜见陛下!”   堂中众人尽皆拱手,江东士族不出意外的又一次妥协。   “新君已立,臣当速往石头城,游说大司马。”谢安为了晋室操碎了心。   当然,也是为谢家计。   这几年随着谢安的经营,谢家越来越显贵,隐隐有江左第一高门的架势,谢氏子弟不是太守,就是督镇一方的将军…… 第七百一十章 三省   回到洛阳,李跃下令出征将士休沐。   洛阳黑云军所有训练、狩猎全部停下,除了必要的守备,一律与家人团聚,只有家人能消弭他们身上的戾气与疲惫。   王猛已从河北返回,在刀子的协助下,夷民们非常配合,圆满完成而来此次迁徙。   不过沿途因为疾病、劳累等等,不可避免的有伤亡。   到了南方,不适应水土,又有一些人倒下了。   既然当年石虎能将很多羌胡从关西迁到河北,李跃就能将他们从河北迁往南方。   “要相信他们的适应能力。”李跃看着奏表上的病亡数字,神色没有丝毫波动。   “有些部民只会放牧,不会耕战,陛下准备如何处理?”刘应拱手问道。   “全部编入镇军之中,明年开春之后,荆襄镇军攻打巴蜀,淮南镇军攻打广陵。”   养兵千日用在一时。   这几年全都是中军打生打死,也该镇军出出力了。   三年之前,李跃就让桓伊整肃镇军,如今是见成效的时候了。   打不赢也无所谓,本来就是消耗。   战争不可能没有伤亡。   如今大梁国力全面超过江东,是时候以国力碾压了。   更何况江东政局不稳,桓温与江东士族在石头城一线对峙,石头城背后便是建康。   此次对峙不同以往,桓温决心颇大,失去荆襄,桓温成了丧家之犬,此次不入建康,以后再无机会。   经过此次内乱后,江东就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了。   李跃原本定下先北后南之策,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   “国中正休养生息,不宜大动刀兵。”李俭拱手道。   “不冲突,国中休养,遍地镇军各自为战,不会影响大局,如今江东内乱,千载难逢之机,一旦他们稳定下来,稳固长江防线,又要拖上十几年。”   此次北上,李跃明白一个道理,天下一统不能拖太久。   将士们在渐渐老去,李跃的心力也大不如前。   长痛不如短痛。   荆襄既然拿下了,对江东已经取得决定性的优势。   只要稳扎稳打,一口一口啃下去,江东必然扛不住。   “如若……桓温与谢安精诚团结,又当如何?”李俭问道。   李跃笑道:“桓温如今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若不入建康,军心立即崩溃,荆襄失守,非比以往北伐之败,桓温要给追随他的人一个交代。”   上位者不是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的。   也会受到形势的制约和影响。   司马家窜了曹魏,晋朝权臣辈出,石虎杀了石勒满门,父子兄弟互相残杀,羯赵轰然倒塌。   有很多事,不是以个人意志为转变的。   “儿臣明白了,桓温其实已经没了退路。”   “不错,晋室之败早已注定,我们拿下荆襄,只是加快了这个过程。”李跃无论如何都不相信江东那群人能精诚团结。   除非桓温忽然死了,不过目前桓温年富力强,正活蹦乱跳。   谢安能起到的最大作用是调和,却无法消弭这种自司马家立国时便埋下的矛盾。   眼看到了年底,李跃让李俭亲自去慰问中军将士,赏些粮食、牛羊肉,拉近太子与将士们之间感情。   李跃没有这时代君主常有的猜忌之心。   黑云将士对自己的忠诚,不是一两次小恩小惠就能收买的。   否则这么鸿胪司、校事府这么多年白干了。   李跃自己也去拜访王猛,看着他日渐消瘦的身体,强令他休沐两个月,过一个好年。   “该放下就要放下,不能什么事都往身上揽,你不在尚书台,一切不都运转正常?大梁已经今非昔比了。”   “臣这些年劳碌惯了,闲下来,全身骨头痛。”王猛辩解道。   “那你就要多多适应,开年之后,朕准备将尚书台改为中书省、门下省、尚书省,行三省六部制,以后能分摊你的压力。”   十六国南北朝,权臣辈出,朝代更替频繁,李跃认为一个重要原因,便是制度不健全。   得势之人,动辄大权独揽,都督中外诸军事,录尚书事,加九锡,都快形成一套标准流程了,如同桓温一样,站在那个位置,就不得不走下去。   而到了隋唐,权臣枭雄就越来越少,原因便是三省六部制度的运行,政权趋于稳定。   隋唐的各种制度也是十六国南北朝,一代一代摸索出来的。   能被这么多君王选择,肯定是符合时势的。   王猛目光闪了闪,“此制的确利于国家稳定。”   李跃望着他,但凡才能卓绝之人,大多对权力异常痴迷,但比起人治,李跃更相信一个健全的体制。   在这个体制下,才能卓绝之人能更得心应手。   忽然之间,气氛有些僵持。   将尚书台拆分,在外人看来是削王猛手中权力之举,但只要于国家有利,李跃就会坚定不移的推行下去。   “景略能明白朕之心意再好不过。”李跃笑道。   王猛的身体状况也不支持这么高强度的干下去,国家越来越大,从辽东到龟兹,什么事都摊到王猛身上,压也能将他压垮了。   三省六部二十七司。   中书省掌管机要、发布政令。   门下省共议国政,并负责审查诏令,签署章奏,有封驳之权。   尚书省负责执行国策和具体事务。   六部,每部管辖四个司,其余校事府、鸿胪司、海航司由皇帝本人直辖。   互相制衡,不会使一家独大,也算是一个中规中矩的制度。   不会出现军政财权一把抓的状况。   “陛下心意,臣岂能不知晓?后汉魏晋两赵,之所以倾覆,皆在权力过度集于一人之手,上能废黜皇帝,下能制衡百官,若为居心叵测之人占据,立有王莽董卓司马懿之祸也。”   三省六部是历史趋势,李跃只是将其提前而已,避免后来的摸索试验阶段。   即便施行,王猛依旧是大梁首相。   “今日就不谈国事了,当痛饮之。”李跃难得奢侈的带来几坛葡萄酒。   拿下龟兹之后,中原与西域贸易畅通起来,蒲陶酒的价格一落千丈。   寻常富户也能喝的起,也许是受李跃的影响,蒲陶酒在洛阳极为流行。   “哈哈,陛下说的是,今日一醉方休。” 第七百一十一章 妥协   桓温大军停驻在石头城多日。   不是他不想东进,而是在等建康朝廷的答复,能兵不血刃最好,多保留些元气,将来多一分力气与梁国大战。   磨蹭了快一个月,谢安终于慢悠悠的来了。   “国家风雨飘摇,江东实不可再乱,大司马天下名士,海内之名,当以大局为重。”谢安还是那套老说词。   桓温在石头城止步不前,谢安有七成胜算说服桓温。   “安石可知北伐为何屡屡败北?”今日的桓温明显跟往日有些不一样。   北伐失败的原因有很多,桓温之前,庾翼、褚裒、殷浩都失败了,而且是惨败。   见谢安沉眉不语,桓温道:“非将士不效命,非天时不合,非人心不齐,而是朝廷只愿偏安江左,朝廷既然有错,吾当纠正之!”   “大司马……”   “荆襄已失,江东岂能独存?”桓温目光如刀。   “朝廷已经同意立琅琊王为帝,封大司马为楚公,还望明公多多思量。”   桓温盯着谢安,“试问安石,司马昱、司马奕之流能力挽狂澜,抵御北虏乎?”   无论谁上台,结局都是一样,都是士族的提线木偶。   桓温被逼到绝境,已经无路可走。   荆襄被攻破,晋室几十年的平衡格局被打破。   谢安眉头皱起,又舒展开,语气前所未有的冷静下来,“大司马如何安置晋室?”   既然不能劝阻,就只能敞开了说,争取最大利益。   如何安置晋室,其实就是如何安置谢家。   “安石快人快语,陛下与诸公无需惊疑,一切照旧。”桓温大喜。   只要谢安点头,阻力去了一半。   “魏武两代方行代汉之事,晋室四代方才更替曹魏,大司马虽雄才大略,窃以为当效周文王,急则生变,不妨先领了楚公,入主建康,然后行禅让之事。”   谢安慢吞吞道。   “咳——”一旁的郗超咳嗽了一声。   桓温目光重新锐利起来,“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不必遵循前例,北虏厉兵秣马,不日将南下,非吾恋栈大位,实是为江东百姓计,为建康诸公计,唯有内外大权在吾一身,方可抵御梁贼,大丈夫行事,当仁不让也。”   谢安斜了郗超一眼,沉默片刻,“大司马既有此志,属下自当效力。”   “吾若为汉高,安石当为萧何也,江东名士无出安石之右。”桓温大喜。   这句话等于是给谢安的承诺。   “大司马稍待时日,属下自去周旋。”谢安拱手而退。   桓温一直送出门外,低声说了不少悄悄话,连郗超都被排除在外。   送走了谢安,郗超脸色低沉:“大司马手握五万雄兵,我为刀俎,彼为鱼肉,何必看他人脸色,大军兵临城下,建康自会臣服。”   “吾非但要他们臣服,还要他们心服,没有士族支持,我上去了也坐不久!”桓温想尽力得到士族豪强的支持。   当年王敦声势比他大多了,却在士族豪强的联手绞杀下功亏一篑。   “欲要他们心服,只有一条路可走。”郗超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姿势。   一将功成万骨枯,想要上位,就不可能兵不血刃。   “我为刀俎,彼为鱼肉,能奈我何?吾再给他们一次机会。”桓温脸上杀气纵横。   又等了几日,建康还是没有消息传来。   但此时北府军已经从长江上游回军,直奔石头城而来,广陵北府军亦入建康城中。   一个北府军桓温还不放在眼中,但江东士族豪强态度暧昧起来,褚、王、荀、殷等士族部曲集结,竟然摆出鱼死网破的架势。   “事急矣,此地不可久留,当速速入建康。”郗超急道。   未及回应,便有斥候在外禀报道:“报,谢安亲率三万大军前来迎接大司马入京!”   出动三万大军前来,说是迎接,实则是胁迫。   “原以为他们能识大局,未想如此顽固,也罢,李贼在北国杀的人头滚滚血流成河,方有今日之江山,他杀得,某便杀不得吗?传令诸军,击破贼军,随吾直入建康。”   桓温最后的一点耐心也被磨灭了,回想起往日这些人对自己的蔑视、不敬,心中怒火万丈。   入主建康的确是他个人权欲,但也是为扭转形势,换他上,或许能改变这半死不活的局面。   江东靠那帮人迟早覆灭,不如让他桓温来。   咚、咚、咚……   石头城中战鼓擂动。   桓温以桓石虔为前锋,率三千步骑直接杀出城去。   “大丈夫不能流芳百世,亦当遗臭万年!”桓温自率两万精锐督后。   士卒无不踊跃向前,比桓温更加亢奋。   杀入建康,就有数不清的金银钱帛、美人田舍。   刹那间,一头野兽被释放出来。   桓温下定了决心,但建康朝廷根本没想到桓温一句话没说,直接抄刀子上了。   事实上,桓温早被逼到了绝境,进不了建康,麾下士卒立即分崩离析。   失去荆襄之后,他们跟桓温一样,成了孤魂野鬼。   两军相接,桓石虔一人当先,杀入曾经的袍泽之中,登时血流如河,一时无人能挡。   唯一能战的数千北府军,护在“谢”字大纛之下。   桓石虔如入无人之境,士卒奋勇向前,晋军不能抵挡,战场完全是一面倒,没撑到一个时辰便崩溃了。   桓温虽然屡战屡败,但至少是敢于北伐之人,除了两败于合肥,其他两次北伐,都大有斩获,击杀苻苌,击败姚襄,还攻入洛阳过。   “安石欲战乎,欲降乎?”桓温亲率两万精锐逼近谢安所部,任由其他士族部曲作鸟兽散。   “此人居心叵测,数次诓骗主公,不可留也。”郗超低声建议道。   “非也,欲治江东非此人不可!”桓温对谢安一向仰慕。   不过这话,让郗超一脸低沉,他为桓温出谋划策,没想到最后还不如谢安。   “谢安愿降,还望大司马对江东百姓手下留情。”谢安驱马而出,缓缓走到桓温面前,单膝下拜。   “江东百姓亦是吾之子民,何须多言?”桓温大笑。   战场上,桓石虔大军直奔东北面的建康城。 第七百一十二章 伐交   江东兵变的消息迅速送到洛阳。   “桓温入建康,立司马昱为帝,未及一月,司马昱禅让,百官皆劝,桓温推辞不受,只领楚公,加九锡,录尚书事,都督中外诸军事,开国置官,以荆、江、广、交、益、宁六州之地为楚国,谢安为楚国内相,桓冲、桓云、桓秘等桓氏皆督镇一方。”   卢青念着江东传回的消息。   荆、江、广、交、益、宁封为楚国,晋室就只剩下一个江东,半个扬州。   应该是顾及到江东士族,给他们留一口汤……   李跃疑惑道:“江东士族没被清洗?”   当初哭着喊着要弄桓温的也是这一批人,桓温一入建康,全都服服帖帖起来。   “桓温一入建康,江东士族皆拥立之。”   还真是无耻,李跃一阵腹诽,此情此景,与当年抛弃曹氏一模一样,也算是老传统了。   原以为至少表面上要装装样子,稍作矜持的抵抗一番,没想到包括谢安在内,直接跪了。   “桓温一辈子犹豫不决,总算坚决了一次。”李跃原本对谢安高看一眼,没想到不过如此。   自始至终都在尽力保全家族利益。   在他们眼中,家族永远凌驾在国家之上。   他们今天能投降桓温,明天就能投降大梁。   所以谢安在历史上的评价一般,达不到诸葛武侯、王猛的高度。   “恭喜陛下,桓温篡位,司马氏覆灭,江东正统已失,当此之时,当传檄巴蜀、江南、淮南,劝其归降。”王猛拱手道。   “桓温这不是还没篡位么?先不急。”李跃笑道。   桓温现在还在走流程,三辞三让。   暂时摆平了江东士族,江东其他地方势力还在观望之中。   司马家篡魏,爆发淮南三叛,权力的过渡绝不会如此顺风顺水。   “儿臣以为大梁还应休养生息,不必大军征讨,攻心为上,攻城为下,江东时局动荡,必有百姓投奔大梁,应令边地官吏做好收容百姓事宜,以收江东人心。”李俭拱手道。   “太子所言甚是,江东之所以未有大乱,乃是惧我大梁趁机南下,隐忍不发而已,此时攻伐桓温,反而能促成江东上下一心,稍待时日,江东自乱。”李跃不相信江东这帮人能这么老老实实的。   不说别人,单是王家就不会轻易向桓温低头。   桓温以刀兵夺位,肯定会引起其他人的不满。   隐藏在下面的矛盾并没有消除,桓温占据的只是一个建康,想要地方各种势力承认,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就像当年司马睿南渡,建立东晋,江东到处都是叛乱,靠陶侃、周玘等江东豪强齐心协力,才扑灭各地连绵不绝的起义,方才有了司马家与北方士族的半壁江山。   桓温丢失荆襄,不思收复,却带兵入朝,其统治天然缺乏合法性。   如今江东一团乱麻,梁国只需要隔岸观火即可。   “君人者有道,霸王者有时,国修而邻国无道,霸王之资也。江东乃大梁下国,下国有事,上国不可不问,陛下可下诏责问桓温。”王猛拱手道。   “此策可抵十万大军!”李跃击节而赞。   桓温不回复,或者回复不好,以后就是开战的借口,梁国也可以打着为下国报仇的旗号出兵。   桓温回复的好,潜移默化间,大梁就成了江东的宗主,加强了影响力,以后收拾起来更加容易一些,江东所剩不多的人心会逐渐瓦解。   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   外交战弄好了,可以灭敌于无形。   李跃当即让王猛草拟诏令,“义正言辞”的责问江东,让桓温给一个说法,否则大梁将出兵还江东百姓一个公道……   看完诏书,李跃感觉自己若是桓温,一定会被气炸了。   他桓温能有今日,还不是李跃逼的?   两次合肥大战,基本断送了桓温正常上位的可能,夺取荆襄,断了桓氏的根基,逼得他铤而走险。   除了诏书,李跃还下令潜伏在江东的校事们放开手脚,不要有思想负担,尽力跳动江东各种地头蛇,让江东乱成一锅粥最好。   皇帝大位不是那么好坐的,桓氏集团失去了荆襄,肯定要侵夺江东士族的利益,迟早会有人起兵。   江东忙江东的,梁国忙梁国的。   洪兴五年开年之后,三省六部制正式施行。   尚书台的权力下放到三省之中,王猛升任尚书令,周牵领侍中,崔瑾领中书令,刘应为尚书左仆射,房默为尚书右仆射,顾恺之领门下左侍郎,卢青领门下右侍郎,崔宏领中书左侍郎,王猛之子王永为中书右侍郎……   虽然设置了三省,但庶政依旧出自尚书省。   王猛依旧是大梁的二把手,也就缺了一个丞相的名头而已,权力比以前只多不少。   只不过加了一道锁而已。   运行不到一个月,李俭就发现其中窍门,寻了一个空闲,询问李跃,“父皇设置门下省,固然能互相制衡,然则一遇大事,岂不是互相制衡,互相推诿,反而加剧争斗?”   “你能看出这些长进不少,然则不设三省,他们就不争斗了吗?”李跃反问道。   “肯定不会。”李俭无奈认同。   “三省六部是因魏晋乱世而生,适合这一代的形势,未必适应你的时代,世上没有万全的制度,有利则必有弊,每个时代都有自己面临的挑战,固步自封者会被天下抛弃,唯有变通革新者,方能不断向前。”李跃谆谆教诲。   这一代追求的是恢复稳定,摈除魏晋以来的弊政。   到了下一代,会面临新的形势。   李俭还在思索,李跃拍拍他的肩膀,“三省六部于当下有利,能革除前朝之弊,朕便用之,他日不合时宜,朕便改之,何必拘泥于一时?”   唐代有政事堂,宋代有枢密院,明代有内阁,清有军机处,都是对三省六部作的补充。   三省六部能从魏晋初具其形,一直走完整个封建时代,沿用一千五百多年,必然有其过人之处。   李跃个人觉得,其实后世国家框架也是在这个基础上改进的。   “儿臣知道了。”李俭顿时明白过来。 第七百一十三章 佛门   洪兴五年,大梁全面休养生息。   从东到西,从南到北,偃甲息兵。   即便拓跋什翼健派人来挑衅,梁军也只是防守。   三省六部制,带来了国政的稳定,国家稳定,人心也就安定下来。   带来的另外一大好处,就是东西贸易激增。   瓷器、茶叶、书籍、丝绸、漆器成了商路上的畅销品。   尤其是茶叶和书籍,几乎成了硬通货。   草原、高原、西域几乎离不开茶叶,有茶叶,自然少不了泡茶的瓷器。   西域沙门大兴,佛经浩瀚如海,书籍的出现,推动了沙门的进化。   如今的沙门以及不能叫沙门,与中土儒家互相融合后,迅速更新迭代,已经脱离了原来的教旨,成了新东西,迸发出新活力,带着华夏文明向西翻过葱岭,回传至天竺,向南挺进高原,一步一步渗透。   就连草原也没能逃出其影响。   鲜卑、匈奴、羌胡等部族,不断皈依沙门。   野生的东西往往都有极强的生长力,佛门在西域流传了几百年,的确有非常多的独到之处。   这一点上,无论李跃怎么扶植道门,影响力都不如佛门广泛。   “今后凡佛门涉及之处,便是我华夏文明涵盖之地!”李跃指着沙盘上偌大的疆域道。   不仅涵盖葱岭以西,天山南北,还有天竺、南洋等地。   想要长久统治一个区域,首先整合这个区域的人心。   佛门无疑是一把利器。   其实西方也是靠教会完成扩张的,鞑清靠佛门统治草原、高原,西域这么多族群,利用佛门整合他们性价比最高。   不然单靠军事占领无法长久,几十年后便会烟消云散。   释道安在白马寺整合佛教,实际上完成了佛门的本土化。   鸠摩罗什在姑臧大兴寺翻译佛经,也是将佛经华夏化。   “陛下之雄才大略前无古人,只怕佛门将来尾大不掉。”王猛担心道。   “你高看他们了,佛门譬如藤蔓,大梁犹如大树,华夏为土壤,没有大树和土壤,藤蔓何所依?再说,朕也没在中土大兴佛门。”   中土有严格的管制体系,佛门一举一动都在控制之中。   至于西域,他们也需要借助大梁向西边和南边扩张。   两边互利共赢。   封建时代,无论梁国如何发展,无法统治这么大的区域,分一杯羹给佛门未尝不可。   只要刀子掌握在自己手中即可。   从历史大趋势看,佛门算是所有宗门中比较温和的。   “不如单独将各种宗门归为一类,设置典正寺,严加管理,掌管僧人度牒,评断僧人品级,设大僧、高僧、正僧、法僧、僧录、僧人、僧徒七品。”王猛早有对策。   魏晋以降,僧徒众多,南北都设置了僧官和品级,主管僧官称为僧主、僧端,副职为都维那,悦众、僧都、僧录等,还配有吏员若干。   “可。”李跃点头答应。   随着大梁向西进取,商路开通,以后解除的宗门会越来越多,不能一直挂在鸿胪司名下。   僧人的度牒、品级由朝廷管辖,从根本上遏制了佛门。   也就是说没有大梁朝廷的认证,他们连僧人身份都拿不到。   历朝历代都是这么处理的,所以华夏没有出现西方教权压在皇权之上的状况。   佛门既然崛起,禁是禁不掉的,没有佛门还有其他宗门,其实没必要恐惧他们,只要不让其野蛮生长,泛滥成灾即可。   王猛这套搞法,即便将各种宗门限制在大梁框架之内。   三省在决议时,进度的确有些慢,需要审核、决议,事后还有监察,不过一旦通过,各部通力合作,效率极高。   关键还稳。   李跃也跟着轻松了一大截,将精力投入在军务上。   除了那些以杀戮为生之人,这几年不少人分到了田宅,老婆孩子热炕头,地里还有奴隶耕作,成了地主老爷,日子过好了,自然缺乏当初玩命的勇气。   让这些人退役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待遇福利太好,也容易滋生硕鼠。   以黑云军的待遇,有的是人削尖脑袋往里面钻。   李跃下诏允许他们退役。   不到半个月,就有一万三千多人主动向兵部报备,上了年纪、身体伤病者也被裁撤九千多人。   趁着这个机会,李跃让兵部、校事府、御史台将军中里里外外整肃一番。   不查不知道,李跃没想到自己眼皮子底下,也会有贪赃枉法之事,有三百五十七人田产、财产与军功和赏赐对不上。   最夸张的一人,章惠兴,军功薄上南阳叶县分田三百亩,但叶县上报户部的田产,此人拥田两千三百六十四亩,章家一跃成为叶县豪强。   就是是置办,也不可能这么夸张。   看到清查结果,李跃心中一阵黯然,土地兼并永远都制止不了。   封建时代,所有权力、财富最终都会沉淀到土地上。   再好的制度,总会有人寻到破绽,到处钻营。   李跃这个开国皇帝还活着,就有人敢公然兼并土地,还是一路追随自己的黑云军将士。   “犯案者,斩,家眷流放朔州、高昌、玄菟。”李跃叹了一声。   这还是查出来的,还有很多没查到了,或者兼并的土地几十上百亩,没有计算在内。   难怪上次出兵云中,士卒普遍有厌战之心。   战场上获得的利益,比不上兼并土地快,自然不愿杀敌了。   幸亏三省六部推行,互相监督,否则这种事情很难查出。   “这些人在军中素有人望,关系复杂,若是斩之,只怕军中动荡……”刘应拱手道。   “太子意下如何?”李跃望向李俭。   “大梁建国数年,便有此事,不可等闲视之,否则今后谁还愿意上阵杀敌?黑云军也将名存实亡。”李俭拱手道。   历史上发生太多这种事。   “动荡?朕倒要看看谁敢动、谁敢荡!”李跃不怕当这个恶人。   所谓革新,其实就看有没有胆量对自己挥刀。   治国之难也在于此,一不留神,就开始腐化了。   现在不敢动手,以后只怕泛滥成灾。   作为中军的黑云军失去战斗力,是一件无比可怕的事,北边有代国,东面有高句丽,南面还有桓温…… 第七百一十四章 重刑   不过为了以防万一,李跃还是下令玄甲军戒备。   说来也荒谬,玄甲军新立,一大半是新招募的良家子,小半是边地招来的匈奴、鲜卑、乌桓。   如今要整肃黑云军,竟然要借助这些夷狄的力量……   洛阳铜驼大街上,三百五十七名犯人被按在地上。   军中伍长以上,皆来观摩。   洛阳百姓自发走上街头。   自迁都以来,还从未有过这种场面。   李跃披甲执剑走在人群之中,听着他们的求饶之声,心中没有任何动摇。   他们每侵占一亩田地,都意味着有人失去一亩,更有甚者,有人家破人亡、妻离子散。   “尔等所作所为,不仅犯了国法,还犯了军法,你们自己说,杀你们冤不冤枉?”李跃大声道。   哭喊求饶声戛然而止。   有人低下头去,有人眼中充满了乞求之意,也有人目光中仇恨一闪而逝……   “朕给你们的难道不够吗?为何要侵夺百姓田地?”   还是没人回答。   整条大街鸦雀无声,只有春风带着寒意吹过。   李跃目光扫过围观的伍长、什长、屯长等军官,皆畏惧的低下头去,“朕治国治军,一向有功必赏,有过必罚。错了就要认,挨打要立正,来人上酒。”   亲卫抬来一坛坛酒,就在地上摆开。   李跃端起一碗,亲手喂给一人,“张大耳,黑云山老卒,从军二十三年,为中坚军曲长!”   “陛下……”张大耳泪流满面,“属下一时糊涂,一时糊涂啊。”   李跃又端起一碗,一口灌下,接过他身后刽子手中的大刀,“朕亲自送你上路。”   大刀举起,望着刀下的脖颈,以及后脑勺上白发,李跃心也在颤抖。   “父皇……”李俭似乎看出李跃的不忍,“不如回宫歇息,儿臣督斩。”   呼——   大刀带着破风声,狠狠落下,掀起一抹血光。   也许是这么多年没有亲自上阵,力度角度没有控制好,鲜血溅在脸上,略带温热,眨眼就被料峭的春风吹冷。   一颗人头也咕噜噜的滚落在地,睁大眼珠,还未涣散的瞳孔盯着李跃。   “走好!”李跃从黑云山上杀下来,自然不怕这个,提刀走向下一人,“赵眉,洪武二年从军,杀敌十七人,七等军爵公大夫。”   “陛下饶命啊……”刀下之人瑟瑟发抖,鼻涕眼泪混成一团。   李跃一脚踹在他身上,“男子汉大丈夫,敢做敢当,何作妇人之态?脖子伸直!”   颤抖的心很快恢复平静。   跪在这里的没有一个是无辜之人,为了侵占田地,打死打伤百姓是常有之事,地方官吏不敢深究,偶尔几个上报兵部的,也因正在对外作战,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压了下来。   赵眉颤颤巍巍的将脖子伸直,李跃毫不犹豫的一刀劈下,给了他一个痛快,头颅干净利落的滚在地上。   每杀一个人,观刑的百姓和军官眼中的敬畏就多了一分。   乱世当用重典。   乱世更需要一个强人,而不是烂好人。   这种风气不治,大梁国祚能延续几年?   外面、内部,还有很多敌人虎视眈眈。   而且李跃给他们的已经足够多了,每次大胜,首先想到的就是赏赐他们,军功另外算,中原最上等的田任他们挑,子嗣优先入尚武堂,出来不是官就是吏。   与魏晋两赵燕秦的军户相比,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   即便如此,依旧无法满足他们的欲望,这让李跃如何不心寒?   最难治者,人心、人性。   连斩十七人,李跃才扔下缺了口的大刀,让刽子手们行刑。   长街上,泛起一抹嫣红。   李跃忽然明白这时代为何会有如此之多的暴君。   不残暴无法镇服人心。   “从今往后,再有此等事,就不是斩一人,当夷灭三族!”李跃目光扫过观刑的各级军官,每个人都低下头去。   就连身边李俭也在微微颤抖。   李跃一把握住他的手,血红着眼道:“这便是乱世,不杀这些人,以后会死十倍百倍的人!”   魏晋士族兼并天下土地,贫者无立锥之地,胡人振臂一呼,不知多少百姓云集响应。   否则仅凭刘渊的匈奴人、石勒的羯人,岂能掀起如此滔天巨浪?   李俭深吸一口气,神色很快平静下来,轻轻一点头,“父皇并没有做错,儿臣知道父皇苦心。”   李跃欣慰一笑,不过脸上带着血让这笑容变得狰狞。   李跃从来不缺乏自我革新的勇气。   没办法,如此乱世,不仅要对外人狠,对自己人一样要狠,谁过了界,就要毫不犹豫的一刀斩下去。   “属下不敢……”军官们纷纷拱手。   百姓更是被吓得瑟瑟发抖,不过也有明白事理之人高呼“万岁”。   三百五十七人伏法之后,军中又有三千七百多人申请退役。   李跃从其所请。   留下来的人,自然都是愿意为国征战之人。   而那些侵占不多的田地,也主动归还给原主或者当地官府。   以前总觉得他们是仗打多了,疲于奔命,才会厌战,斗志不高,如今清理了一番后,那种悍不畏死的气势回来不少。   军中气象为之一新。   兵部又从镇军中选拔精锐,重新加入黑云军中,让黑云军吸收新鲜血液。   玄甲军扩充到一万七千人,李跃直接以实战代替训练,让他们赶赴夏州,协助桓伊给河南地上的匈奴人来一次犁庭扫穴。   出征之时,李跃亲自送行,当着全军的面大声道:“刀矛向外,功名利禄马上取者,方是华夏好男儿!”   随行亲卫大声将李跃的话重复了一次,“刀矛向外,功名利禄马上取者,方是华夏好男儿!”   喊完之后,忽然陷入沉默之中。   李跃心中一沉,暗忖自己的鸡血没效果了?   旋即,周围响起震耳欲聋的呼喊声,“万岁!万岁!”   这一刻,李跃才感觉曾经的黑云军又回来了。   仿佛回到十几年前金戈铁马不畏强敌的时代。   其实上次云中会盟时,李跃就有突袭拓跋什翼健的想法,但见到士气低落,士卒厌战情绪浓烈,皆无死战之心,方才作罢。   “万岁、万岁!”阵阵呼喊声伴随着沉沉马蹄声,呼啸向西。   两万骑兵化作一条长龙。 第七百一十五章 王氏   “楚公明德应期,光大深远,上合天心,含章时发,用集大命,在予一人,功美博陆,道固万世,晋自社庙南迁,禄去王室,朝权国命,递归台辅。君道虽存,主威久谢。楚公雄才盖世,勋高一时,移鼎之业已成,天人之望将改,今当顺天应人,协同神略,亲帅群后,恭承明命,皇极载清,续成大统!”   建康朝堂上,散骑常侍荀籍抑扬顿挫的念着劝进表。   荀籍乃前尚书左丞荀蕤之子,曾反对封桓温为豫章郡公,改封临贺郡公。   如今桓温入主建康,荀氏立即改头换面,成了桓温的坚定拥护者。   “楚公文治武功,天下无匹,江东士民赖之以存命,今非常之时,不可拘于小节。”秘书监褚歆也劝谏道。   此人乃太后褚蒜子之弟,连他都劝进,可见司马家的确“主威久谢”。   褚歆一开口,朝中大臣纷纷对桓温歌功颂德起来。   全都忘了不久前石头城外的一场血战。   每多一个人劝进,御座上司马昱的脸色便低沉一分。   他担心的当然不是司马家的江山,而是晋室国祚将在他手上断送,骂名肯定少不了。   桓温捻须而笑,挡在众人之前,“诸位,诸位,听吾一言。”   殿中迅速安静下来,每个人都聚精会神的望着桓温,目光自动忽视了背后的皇帝司马昱。   “今梁贼在北虎视眈眈,国中新逢大败,人心惶惶,军心不安,江东已到生死存亡之时,且当今陛下明德昭昭,定能率我等外御强寇内安社稷。”桓温冲身后的司马昱拱拱手。   司马昱刚想谦虚几句,桓温却没给他开口的机会,毫无顾忌道:“若天命在吾,吾为周文王矣!”   此言出自魏武帝曹操之口。   桓温不是蠢人,眼下江东千疮百孔,强行上位,必激起地方叛乱。   士族这么上心的鼓动他称帝,其实也没安什么好心。   即便桓温控制了整个晋室,没有一场大胜为基础,很难让江东士民心服。   而且从楚公直接登基为帝,不符合汉魏两晋以来的流程。   司马昭也是先从晋公干起,进爵晋王,然后传至司马炎,方才登基为帝,取代了曹魏。   “如今江东非楚公不能安抚内外,今当进位为楚王,大赏有功将士。”谢安拱手道。   “请楚公进王位!”群臣齐声道。   “吾非恋栈权位,实是为了江东苍生社稷,既然诸位不弃,吾自当奉命!”桓温一脸的悲天悯人。   人群之中,王彪之、王坦之二人互看一眼。   朝会散去,二人共乘一牛车,在建康城内缓缓而行。   “桓贼欺我家太甚,他人皆得进封,独我家排除在外,是可忍孰不可忍!待桓贼安抚人心后,必向我王氏下手。”王坦之恨声道。   别人家都红红火火,唯独王氏府前门可罗雀,昔日高朋都敬而远之,掉头去攀附谢氏。   曾经与司马家共治江东的王氏,已经大不如前。   反而是谢氏扶摇直上,成了建康城内炙手可热的豪门。   “当日石头城之战,北府军若是出手,焉有今日?”王彪之满脸阴沉。   从种种迹象看,谢安分明将他们都卖了,用来换取谢家的高升。   “只怕从此以后,当是桓与谢共天下!”   很明显,仅凭桓温无法安抚江东人心,必须要有大门阀与之配合,方能成事。   谢家上去了,王家自然要下来。   兄弟二人正在郁闷时,忽听见门外一阵打砸声,哭喊声、喝骂声一片嘈杂,牛车也停了下来。   王彪之掀开车帘,却见光天化日之下,上百士卒正公然抢掠街市,布帛、粮食、铜钱……各种值钱之物直接往木车上装。   百姓哭喊求饶,没有换来他们的罢手,为首一个屯长模样的人一脚踹翻店家,拔出环首刀,指着众人,“哼,楚公有言在先,打下建康城,财帛任我等取之,尔等欲抗命乎?”   锵、锵、锵……   其他士卒也纷纷拔出环首刀,一脸狞笑的望着百姓。   “荆州贼竟如此无法无天!”王坦之一脸愤怒。   “走。”王彪之低声道。   牛车缓缓向前,到处都是打砸抢掠之声。   自古劫掠不分家,荆州士卒不光抢劫财物,还掳掠民女。   昔日繁华的建康城已经乱作一团,不时还有火光升起,百姓哭喊声嘶力竭,荆州士卒笑声越发张狂。   “桓温老贼岂有此理!”王坦之破口大骂。   不过他也只敢在私下里大骂,朝堂上一声不吭,要他下去给百姓主持公道更加不可能。   他们是江东高门,百姓的死活影响不到他们。   “荆襄已失,桓贼只能以此赏赐士卒。”   朝廷府库一向是个摆设,里面的东西不足以封赏五万红了眼的荆襄士卒,达官贵人们是联合的对象,自然不能对他们动手。   所以只好苦一苦建康百姓。   “他们今日劫掠百姓,明日就会欺负到我王家头上。”王坦之之所以愤怒,不是因为同情百姓,而是不满桓温肆无忌惮公然放话要当周文王。   这简直是没把王氏放在眼里。   “你待如何?”王彪之眼中升起寒芒。   “若不施展些手段,桓温真以为我王家无人乎?”王坦之眼睛眨也不眨的对望。   当年司马睿南渡,没有王家的支持,早就被江东豪强掀翻了。   司马家的江山是王家给的,王家的势力在江东数一数二,朝野内外都有王家的人。   所以尽管当年平定王敦叛乱,司马家也不敢对王家下死手,重用王导。   司马家不敢对王家下手,桓温更不敢,动了王家,就是动摇了整个江东的根基。   所以桓温也在尽力拉拢王羲之这一脉,打压王彪之王坦之一系。   “此事,定需小心……”王彪之点头同意。   “此事就应该大张旗鼓,让桓贼这等二三流门户见识见识何为门阀!”其实王坦之并非琅琊王氏之人,而是太原王氏。   不过一笔写不出两个王字,两家同为秦朝大将王翦之后,王离兵败,秦朝覆灭,王氏后人离开关中频阳,一支迁往琅琊,一支迁往太原,经过几百年的繁衍,逐渐发展成琅琊王氏和太原王氏。   衣冠南渡后,两家在江东越靠越紧。 第七百一十六章 捷报   李跃没等太久,江东烽火很快拉开序幕。   会稽内史王廞起兵,打出清君侧的旗号,直斥桓温为叛贼,江东豪强虞仡、顾珙之起兵响应。   王廞很聪明,没有立即向建康发兵,而是攻略吴中,南下交广,吸收更多的豪强响应。   江东郡县非但不出兵讨伐,反而暗中资助,致使义军逐渐势大,旬日之间,聚众三四万。   桓温忙着当楚王,一时片刻也不敢离开建康,下令北府军讨伐之。   北府军对南下的兴趣不大,一日行军不过二十里,磨磨蹭蹭。   “王廞乃王导之孙,王彪之堂弟,此人起兵,桓温麻烦大了。”王猛笑道。   “当年司马睿江东,江东遍地义军,桓温想夺位,哪有那么简单,幸亏他只是称王,若是直接称帝,叛乱之人更多。”   江东叛乱已起,李跃就放心了,千变万变,底层的利益逻辑没变。   桓温要拉拢一批人,就必然会有一批人与其离心离德。   江东一亩三分地,利益就那么大,有人得到,肯定有人失去。   而且细作传回的情报,荆州军在江东闹得天怒人怨,百姓恨之入骨,进一步加深了桓温集团与江东的矛盾。   “今年尚武堂毕业子弟,全部加入校事府,稍加训练,全部南下,朕要江东这场叛乱闹的天翻地覆!”李跃沉声道。   杨略带着校事府骨干北上,对江东的控制削弱不少。   尚武堂很多子弟其实就是江东豪强送来的质子,周、陆、朱、顾、贺,连姓孙的都有,如今该他们为大梁发光发热了。   堡垒都是从内部攻破的,江东经过这一折腾,差不多山穷水尽。   天下一统近在眼前。   “父皇前者责问江东,桓温未有答复,不如令汉中、荆襄、合肥诸军佯攻之,逼其就范,江东人心惶惶,或收奇效。”李俭拱手道。   “景略以为如何?”李跃面无表情,不过心中一喜,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   这么多年言传身教,儿子李俭也会军事讹诈这招。   李跃就怕他太仁义,瞻前顾后,如今放下心来。   “殿下此策甚合兵法,桓温内外交困,正是进取之时。”王猛捻须而笑。   “陛下,夏州捷报。”卢青一脸喜色的在堂外禀报道。   桓伊手上一万黑云军,再加一万七千装备精良斗志高昂的玄甲军,若是还不能剿灭铁弗、贺兰等部,就对不起李跃对他的器重。   “桓刺史招募匈奴向导,花费一年时间,勘察地形,十日之前率军急进,突击地斤泽,大破铁弗部,阵斩七千余众,追亡逐北,俘虏两万五千人,缴获牲畜三十万头,趁胜穿过黄河,攻贺兰部、黑水部等,俘虏三万余众!”   阵斩七千人,俘虏五六万人,看似不多,但对于草原部落而言,基本就是致命打击。   拓跋什翼健挨这么一下子,也要伤筋动骨。   “桓伊不愧我大梁儒将也,有周公瑾之雅风!”李跃大笑道。   桓伊也凭这一战,在大梁军界中水涨船高,成为王猛、慕容垂、徐成、高云之后的又一帅才。   要知道,铁弗部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游离在诸国之间,混迹二十余载,后赵、燕国、氐秦、凉州诸部先后覆灭,铁弗部却混的风生水起。   此战之后,河南地将成为梁国新的牧场。   没过几日,江东又有新消息传来。   在谢安的穿针引线下,王氏似乎与桓温达成了某种协议,王廞被封为广州刺史,王彪之升任左丞相,王坦之升右丞相,义军裹足于临川郡,不再南下。   “谢安还真是用心了。”李跃看完细作送回的各种情报,轻轻一叹。   此人竭尽全力维系着江东的平衡。   “王氏虽被安抚住,然则江东豪强一定不会甘心,停战只是暂时,江东不日定会掀起更大的动荡。”王猛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江东矛盾由来已久,被压在下面的江东本土豪强肯定不愿放过此次机会。   连清君侧的旗号都打出来了,不是王家和桓温想妥协就能妥协的。   王家占到了便宜,跟着他起兵的江东豪族连根毛都没有,他们岂会甘心?   “景略当与朕拭目以待。”   不到半个月,西面再传捷报。   薛强率秦、汉二州镇军,佯攻剑阁。   大军都没挨着剑阁,剑阁却发生了内乱,守将周楚被部下裹挟,生擒朱序,开城迎接薛强大军,周楚直接率众投降。   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剑阁,就这么兵不血刃的投入大梁怀抱。   连薛强都以为有诈,犹豫了一日,派数千前锋接管城池,才知道剑阁是真的归降了。   蜀中门户也向大梁敞开。   薛强当即令周楚南下,反攻蜀中,又将不愿归降的朱序押送洛阳。   “周楚?”李跃对此人有些印象。   当年樊城之战,其父周抚力战而亡。   没想到他儿子会转投大梁,难怪薛强当初犹豫了许久。   王猛道:“吴兴周氏,向为江东之武宗,此人归降,或许江东周氏将有大动静。”   司马睿能建立东晋,政治上靠王氏扶植,军事上则靠吴兴周玘三定江南,扫平各地此起彼伏的起义。   魏晋以降,周家成为江东的武宗。   司马家用完周家,见周家武力强盛,人才辈出,心虚不已,又一脚将周玘踢开。   活生生气死了这位劳苦功高的大将。   而且周家与司马家的恩怨远不止于此,周玘之父一代名将周处,也是被司马家活活整死的。   周玘气死前,还叮嘱儿子周勰:杀我者诸伧子,能复之,乃吾子也。   “周家若是起兵,够桓温喝一壶了。”李跃忽然有些同情桓温起来。   按下葫芦浮起瓢。   这头安抚住了江东士族,那头江东本土豪强又翘起来了。   与江东士族只是利益分配问题,毕竟桓温也是北方南下的士族之一,但与江东本土豪强,就没这么简单了。   谢安可以在南下士族之间长袖善舞,两边润滑,但面对本土豪族,他的这些手段全都没用,人家是讨债来的。 第七百一十七章 周氏   吴兴郡阳羡城早已变成了一座军营。   城头竖着一杆杆高高的牙纛,远近四方吴人纷纷来投,还有从建康周围逃难出来的。   荆州军不仅在建康中掳掠,周围也遭其荼毒。   牙纛一下,一三十上下年纪的人大马金刀的坐在胡床之上,此人正是周玘之孙周止,左右一干江东子弟排成两列。   周勰遵循周玘遗言,驱除北伧,被叔父周札举报,叛乱失败。   晋元帝司马睿惧周氏在东吴声望,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了,周勰兵败自我放纵,没几年就病死了,留下几个儿子。   取名周止,就是让他到此为止。   但几代人的仇恨,没这么容易停止。   荆州军在江东残害百姓,伤不到那些北伧,伤的是东吴子弟。   豪强作为地方势力,天然有守土之责,不然也不会成为郡望。   “桓温一丧家之犬,还有脸当楚王?我江东民脂民膏皆被其葬送了,如今兵败,反来祸害江东,晋室早该亡了!”虞仡咬牙切齿道。   会稽虞氏也是江东的名门望族,可惜北方士族以来,全都沦为二流货色,能混到太守,就算是朝廷开恩了。   所以在他们眼中,无论桓温还是司马家都是一路货色。   桓温比司马家更无耻,带着五万北伧就来江东烧杀淫掠。   江东不是没有血性,一旦面临生死存亡,会激起前所未有的斗志,只不过一直被北方士族压着而已,如今别人欺负到头上,再忍气吞声,只会换来更多的血和泪。   “咳咳……不怕周兄知晓,我已联络上大梁,只要灭了司马氏,江东就还是我们的江东!”顾珙之直接开门见山。   其弟顾恺之,年纪轻轻在大梁为门下左侍郎,这无疑是给江东本土豪族们一个清晰的讯号。   大梁接受他们,容纳他们。   周止扫了一眼在场之人,大部分人眼中都充满了期待之色。   有几人还是刚刚从洛阳回来的,看他们的架势,如果不起兵,他们就要绑着自己上马,杀向建康与北伧决一死战。   数年之前,江东便有不少子弟北上,参加科举,受到了大梁朝廷的礼遇和厚待。   吴兴沈家、贺家还出了几个将军,在梁国水军中效力。   “大梁也是虎狼啊,你们没见他们对秦陇豪强何其凶残?”周至一脸担忧。   “秦陇皆是胡人豪酋,朝廷对付他们,是为了安定边地,北地崔、卢、刘、郑,当年为大梁出人出力,大梁何曾亏待过他们?总比晋室有信义的多。”从洛阳返回的贺操之拱手道。   “桓温之心,路人皆知,如今他已与北伧联手,建康焉有我等立足之地?此时不反,更待何时?”另一家朱姓子弟道。   虞仡道:“周兄今日不起,他日桓温抚定内外,必会对付我等,到时不知多少江东儿郎死于战阵之上!莫忘尔祖尔父之恨!”   周止眉头一皱,没有中虞仡的激将之法,目光再次扫过众人,“尔等真欲起兵?”   “我等与北伧势不两立!”众人举起了拳头。   江东人称呼北人为伧,北方士族则篾称江东人为南貉。   地域歧视和仇恨这些年非但没有减弱,反而更加严重起来。   “我周家与北伧不共戴天,尔等既出此言,当与我起兵,同击建康也!”周止忽然从软榻上站起,额上青筋扭动,满脸狰狞。   梁国没安什么好心,但“北伧”更可恨。   即便周止不起,其他吴会豪杰也会揭竿而起。   “杀!杀!杀!”   顷刻之间,阳羡城中杀声震天……   周止起兵不同于王氏,很快就得到了整个江东的响应。   加上梁国细作的挑拨,一场声势更浩大的叛乱在江东席卷开来。   建康城内,桓温正焦头烂额。   权臣通往顶峰之路比想象当中的更为艰难,当年王敦、苏峻也曾攻入建康,只差最后一步,被士族豪强们联手弄死了。   “周氏世代豪门望族,为吴人所尊奉,周止起兵,其祸非小,殿下当速速发兵,平息此乱。”谢安拱手道。   之前已经提醒过桓温要赏赐士卒。   桓温置若罔闻,荆州军不仅在建康城中公然劫掠,还在周围烧杀掳掠,手段不比胡人温和多少。   不过,桓温也有自己的苦衷,战前已经许下承诺,总不能食言而肥吧?   今时不同往日,对士卒失信,后果有多严重,桓温心知肚明,以前还能靠威信镇着,如今连荆襄都丢了,威信荡然无存,如果不放任士卒掳掠,这些人早就散了。   没有好处,人家凭什么追随你?   手上的这支人马已经成了最后的依仗。   需要烧杀掳掠来稳定军心,释放压抑的郁气,顺便提升士气。   只是没想到一放任,就不好收拾了,士卒一路从建康抢掠到曲阿,无恶不作,与胡人一般无二,激起了民愤。   “建康诸军一动,若北寇南下又当如何?”桓温已无往日的镇定从容。   荆襄、合肥的梁军不断南下,侵扰边地,剑阁更是直接投降了。   “梁军只是佯攻而已,且有长江为天堑,江东可保无虞,周止方是腹心之患。”谢安拱手道,语气还是往常那般淡定。   桓温目光一闪,“腹心在内,而不在外!”   率军离开建康,若是有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就大大不妙了。   这些士族没有一个可以相信的。   一旦桓温出兵,与周止两败俱伤,谁渔翁得利,再明显不过。   很难说谢安为了谢家的荣华富贵,会不会联合王彪之、司马昱出卖自己,与本土豪强再次妥协。   只需将建康城门合上,桓温又成为丧家之犬。   所以他宁愿死在建康城中,也不会出城迎敌。   “孤能依靠者,唯卿一人尔,如今内忧外患,安石不可弃孤而去。”桓温脸上挤出一抹笑意,但眼神却带着几分寒意。   上一次讨伐乱军,北府军出人不出力,让桓温不得不与王氏妥协。   这一次若还是如此,就不是妥协能解决的。   不把这些本土豪族打服,他们不会轻易低头。   谢安自然能听出话中的分量,“殿下放心,我等皆是衣冠士族,讨平叛乱,责无旁贷。”   “孤在建康静侯佳音。”桓温揉了揉额头,低下头去,仿佛睡着了一般。 第七百一十八章 乞和   不出意外,蜀中这块经久战乱的土地,轻松被薛强攻入。   一路剿抚并用,沿路城池关隘,纷纷投降,连成都都没怎么抵抗,就开城迎接梁军。   江东陷入内乱,让晋军完全没有心思防守,兵力都集中在巴州。   巴州多崇山峻岭,长江从中蜿蜒而过,关塞极多,易守难攻,薛强暂时难以攻陷,就地在屯兵于蜀中,招抚流民,清剿山贼、盗匪。   蜀中渐渐安定。   中线,徐成亲自率新招募的镇军,攻打乐乡、公安、夷陵等长江要塞。   不过对阵的是谢玄率领的北府军,无可奈何。   晋军还有水军为助,一旦战事紧急,水军随时支援。   有些人是天生的将才,谢玄展现出杰出的将才,竟能与徐成、梁啸两员老将斗的旗鼓相当。   几场鏖战下来,镇军伤亡颇大。   东线战场上,邓遐和梁啸联手,以镇军为先锋,猛攻东关,伤亡一万七千余众,终于拿下这座关口,随后又与桓冲的江东水军在濡须水中缠斗。   李跃读着各地送回的伤亡表录,没有任何怜悯。   大部分镇军都是从幽州代北迁徙过去的夷狄,披上一件皮甲,被身后黑云军驱赶上阵……   既然是打仗,伤亡肯定再所难免。   也许是压迫的太狠,淮南再次爆发了叛乱,匈奴人刘貉于居巢揭竿而起,号称大单于、晋征北将军,聚众两万,反攻梁军。   桓冲率军北上,试图与刘貉夹击东关,重新夺回这座要塞。   不过逆水行舟,终究没有马蹄快,梁啸率五千黑云骁骑快刀斩乱麻,突击刘貉部,阵斩七千余,四千余俘虏皆斩于濡须水,河水为之赤。   桓云见尸体堵塞河道,率兵退回濡须城。   总体而言,晋军勉强抵挡住了梁军。   不过梁国这边根本就没动真格,只是在以消耗为主,牵制江东的精力,减轻周止的压力。   洛阳城中,李跃正在与王猛练剑。   国事再忙,身体不能忽视,每过两天,李跃都会拉着王猛练练手。   “谢安治国尚可,让他领兵迎战江、江东豪族,只、只怕不是对手。”才半炷香的功夫,王猛就气喘吁吁。   豪强之所以是豪强,是因为他们是地头蛇,有当地百姓支持,极难对付。   “北府军颇有战力,虽不能击败周止,拦住他们不难,依朕之见,这场内战会持续很久。”李跃面不红心不跳。   早年也是一员冲锋陷阵的勇将,身体素质还不错,平时就注意保养,克制男女之事。   “臣若所料不差,桓温、温马上就会、乞和。”   “乞和而已,又不是请降。”李跃没太在意。   桓温和谢安就是玩出花来,也打消不了李跃一统天下的决心。   最主要是桓温、谢安都好对付,这么多年拉扯下来,已经摸清了他们的路数。   见王猛满脸大汗,“锵”的一声,李跃还剑入鞘,“东关既然拿下,差不多可以调马顾的水军过来,准备与桓温最后一战。”   这么多年,李跃刻意将水军隐藏起来,到关键时候给江东致命一击。   长江再怎么波涛汹涌,也无法跟海上相比。   “天下大乱已久,人心思安,南北一统,顺应人心。”王猛擦了把脸,气息平稳下来。   李跃换了个话题,“自古举贤不避亲,景略的几个儿子都是颇有才学之人,何必遮遮掩掩?”   王猛四个儿子,除了王永官至中书右侍郎,其他三个都赋闲在家。   “多谢陛下抬爱,只是……”   “景略多虑了,国家正是用人之际,既然有才,就不应该被埋没,今年科举,让他们也来。”李跃知道他在忌惮什么。   王家离士族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而且王家崛起,天生就跟老牌士族不对付,两边能互相牵制。   最主要的是,王猛几个儿子的确不凡。   长子王永完全自己的才干和政绩一步一步走到了今日。   李跃没忘记王猛还有个孙子王镇恶,也是一代名将。   “陛下既有此言,恭敬不如从命。”皇帝都发话了,王猛也就不再客气,即便入仕也不是那么简单的,有很多关要过。   至于升迁,全靠政绩说话。   “陛下,江东有国书至!”卢青捧着一道缣帛赶来。   “念。”   “伏维陛下以不世之才,行吊伐之师,谋略如神,威权不世,用兵之妙,与孙吴争驱,逐北平慕容,西并苻秦,极天所覆,混为一区,功盖当世,德披前代,天下万民,无不敬服,江东半壁,亦为华夏,何必劳师远涉,然后为快哉?昔秦并天下可谓强矣,而不废卫角之祀;汉高祖成帝业可谓大矣,而不灭尉陀之国。楚为小邦,愿为大梁之藩属,自此两家和睦……”   后面咿咿呀呀还有一片,没什么营养,都是一些废话。   “果然不出景略之意料,桓温乞和。”   桓温的楚王屁股还没坐热,内外交困,按照攘外必先安内的原则,肯定要集中精力对付江东豪强。   能让桓温低头,侧面说明桓温面临的压力之大。   “陛下不可中计,桓温只是以楚国为藩属,而非晋室!”王猛目光一闪。   楚国投降和晋室投降,有天壤云泥之别。   桓温的楚国,江东自己都不认,却拿出来忽悠梁国。   李跃笑了笑,“都这时候了,桓温还在打如意算盘,回书一封,令其投降,封赏绝不在话下。”   能不打最好,北方百姓南渡,受尽了苦难。   江东不战而降,能多保留一些华夏的元气。   但李跃知道根本不可能,江东还有半壁江山,近五百万的人口,钱粮富足,以桓温的性格只要有一丝可能,就绝不会轻易放弃。   一个做了二十多年的梦,岂会因为几句话就放弃?   长江成了他们的精神依靠。   有长江在,他们永远会有侥幸心理。   李跃现在就是要打破他们的侥幸心理,更不想再等下去,夜长梦多,该出手时就出手,“兵部可以制定攻取江东的策略。”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自己年纪不小了,还有更长远的计划没有实施。   “唯!”王猛卢青同时拱手。 第七百一十九章 天命   兵部的战策很快就出来了。   西线,关陇大军南下蜀中,攻打巴中。   中线,中原大军不管江南的公安、乐乡、夷陵等地,直接猛攻武昌,切断谢玄部与江东的联系。   东线,水军自濡须水而下,水陆并进,猛攻濡须。   主要侧重点在武昌。   拿下此地,等于截断了长江。   此策四平八稳,以国力碾压,堪称泰山压顶。   江东只要有一路没挡住,其他几路也跟着破了。   比如,巴中失守,那么谢玄的江南防线就处于下游,面临巴中、荆襄的两路夹击之中。   武昌失守,谢玄在上游的铜墙铁壁失去了作用。   而濡须失守,建康就在梁军刀锋之下,桓温可以直接投降了。   李跃对照地图思索许久,“太保守了,兵部的目光都聚集在长江防线上,大梁水军驰骋东海这么多年,为何要从海上费时费力进入内河?”   此言一出,堂中之人皆是一愣。   只有王猛最先反应过来,“陛下是想直接水军从海路进攻?”   “不错!”历史上二十多年后,卢循和徐道覆的海贼大军从舟山群岛出发,先攻打长江口,遭到抵抗,遂从海路南下,攻入广州。   既然海贼能做到,梁国这么大的一个国家肯定能做到。   五百年前,汉武帝的水军就从青州直奔半岛,攻灭了卫氏。   江东战舰常年巡戒长江之中,熟悉水文地形。   梁国战船泡在海上,海船比江船大多了,进入濡须水中,反而多有不便,这是以己之短迎敌之长。   李俭拱手道:“当年诸葛恪北伐,有意泛舟渡海,截断淮水,担忧风浪太大而作罢,一旦……天时不利,只怕……”   “此乃因噎废食也,难道因为担忧风浪,就放弃海洋吗?人定胜天,风浪也是有规律的,大梁国土非唯陆地,亦在四海!”李跃力排众议。   这几年水军突飞猛进,海船、航海技术都有长足发展。   崛起了卢循、沈劲、贺胜等一大批优秀的水军将领。   从海上进攻还有另外一个好处,沈劲、贺胜这些人都是江东豪强,熟悉江东地形。   地利人和都有了,至于天时,只要选在非飓风期就可以了。   “这么多年,海上有多富足,你们都看到了,进取海洋乃大梁国策,不可动摇,今后水军改为海军!”李跃直接拍板。   别的不说,卢循这些年从高句丽、百济、倭国劫掠回来的奴隶,有力支持了辽东的开发。   倭国的金矿,同样支撑了大梁重建五铢钱体系,使铜五铢与黄金挂钩,稳定了经济。   这还只是近海,若将来能弄回玉米、番薯、占城稻等高产作物,华夏文明就能完成一次爆发。   当然,也不能全怪兵部保守,几千年来,都是这么打的。   正常情况下,兵部制定的策略四平八稳,也是良策。   王猛道:“陛下之策颇合兵法,兵部战策略作修改,水……海军不必进入内河,直接从会稽登陆,支援江东豪族,正面战场,还是侧重在荆襄,巴中、荆襄、淮南、海上,四管其下,以正合,以奇胜!”   “大善。”李跃点头同意。   一旦海军从背后登陆,可想而知对江东造成的心理冲击。   “太子继续监国,朕赶赴胶东,检阅海军。”   李跃还是决定亲眼看看为妙,不然心中没底。   “唯!”李俭拱手。   策略制定了,不等于立即出兵,还要看江东形势发展。   不过就在李跃准备东巡时,北边又燃起了烽火,拓跋什翼健又来了。   此次侵袭集中于西面,五万骑兵南下,劫掠凉朔二州。   去年云中会盟时李跃故意示弱,让拓跋什翼健膨胀起来。   还在河南地犁庭扫穴的桓伊率两万余骑西进,抵御草原骑兵。   拓跋什翼健一路从居延海劫掠到敦煌,虽然并没有多少收获,却弄得河西走廊人心惶惶。   千日防贼,久守必失。   好在杨略潜伏快一年,顺着长孙氏的门路,摸到了拓跋寔君身边。   送回重要情报,当年拓跋孤以自己换回拓跋什翼健,兄弟情深,拓跋什翼健陈诺分一半国土给他统治,封拓跋孤为北部大人,拓跋寔君为南北大人。   拓跋孤战死凉州,拓跋什翼健却并未让其子拓跋斤继承,而是收回了所有权力,拓跋斤大为不忿,到处挑唆闹事。   “父皇,桓刺史上奏,若是联合西域都护府,可以击退拓跋什翼健。”李俭拱手道。   “只是击退么?”   “拓跋什翼健异常小心,广派斥候侦骑,每次出兵,都分成三部,一部为援,两部互相策应,一有风吹草动,立即退兵。”   “这厮到学精了,联合西域都护也只能击退他,得不偿失,令桓伊守住城池即可,让拓跋什翼健再猖獗些时日。”   梁国现在的精力在南面。   南北一统,草原绝对不是对手。   “唯。”李俭拱手。   “朕进取海洋,你意下如何?”趁着这个机会,李跃干脆沟通一下。   上次商议兵策时,他对从海洋出兵有些抵触。   梁国的未来终究还是要靠他,李跃不想人亡政息。   “父皇雄才大略,儿臣短视了。”   “你这话就有些言不由衷了,你我既是君臣,但也是父子,父子之间,还用藏着掖着?”几年十年,李跃看着他一点一点的成长。   不过城府也逐渐增加,在自己面前越发恭顺。   李俭稍作斟酌,“儿臣只是觉得有些冒险,且大梁疆域万里,何必再经营海上?”   李跃令人取来自己制作的世界草图,铺在堂中。   大陆、海洋、海岛、南北极,都被李跃以山海经里的名字标注出来,没有就自己编一个。   “大梁疆域万里,但核心区域,其实只有黄河、长江流域,这世界其实非常大,大梁不过其中一隅而已,不可妄自尊大。”   “这……”李俭望着脚下偌大的地图,眼中充满了震撼。   世界观瞬间就被打开了。   “大海之上,金银、粮食、人口要什么有什么,岂能放弃?何为梁,以刀和木横行于四海之上,大海便是大梁天命所在!”   这时代恐怕没人能比李跃明白海洋对华夏的重要。   “经营西域只是沿袭大汉国策而已,开拓海洋,方是你我父子彪炳千秋的功绩!”   做人没有梦想,跟咸鱼有什么区别?   一个国家也是。   技术、天时、气候,都是客观原因,只要有一颗进取之心,这些都不是问题。   这也是李跃能想到的,唯一能打破王朝两百年周期魔咒的唯一办法。   “父皇真神人也。”李俭彻底叹服。   “此物就送与你。”   “谢父皇。” 第七百二十章 退路   江东。   吴兴周氏不愧是江东之武宗,一旦决定起兵,比王氏果决多了,精选五千江东健儿为先锋,子率一万七千余众为后军,一路向北。   接连击败前来拦截的王廞、荀籍等北方士族部曲。   南北士族新仇旧恨加在一起,响应者日多,义军渐盛,颇有席卷江东之势。   不过北方士族也意识到危机,毕竟这群人打出的是清君侧的旗号,真攻入建康,清理谁还不是他们说了算?   被梁国击败了,最多也就换个人磕头,但若是败于江东豪强之手,下场之凄惨可以预见。   桓温的荆州兵没少作孽,都一起算在“北伧”头上。   建康各大势力,反而与桓温抛下成见,一起对付本土豪强。   江东豪强有江东百姓支持,北方士族则有江北流民支持。   两股势力都不算弱小,北伧南貉,一时间斗的难分难解。   战争之惨烈,不亚于北方。   谢安一身儒甲,被北府军将士们簇拥着,登高眺望敌阵,只见敌营中旌旗林立,铁甲肃整,长戈如林,军容颇甚。   “可惜周家不能为朝廷所用,若两方合力,足以抵挡大梁,坐拥东南半壁。”谢安喟然一叹。   侄儿谢允道:“当年朝廷亏待周家,何其不智也。”   “当年有当年的形势,周家三定江南,麾下数万虎狼之师,桀骜不驯,朝廷焉能不忌惮?”谢安屁股自然坐在晋室一边。   谢允干笑两声,“贼势颇盛,梁军厉兵秣马,即便过了眼前这一关,梁国这一关也不好过,叔父还是早些安排。”   没人看好桓温。   士族不光要跟江东豪强斗,内部还要跟桓温斗。   北面梁国如日中天,胜负已经十分明显,天下一统的迹象逐渐显露。   谢家算是最早布局之人。   几年前就将谢道韫送入梁国,还诞下皇子……   也算是两边联姻,当然,这些都是士族的传统手段。   谢安扫了一眼周围,见都是谢家家将,神色一缓,淡淡道:“欲迎贵客,须先打扫干净屋舍。”   谢允愣了片刻,方才领会言外之意,“叔父高见。”   叔侄二人不再说话,专心察看敌营。   从南到北,极为仔细,不肯放过任何一个细节。   还让荀籍率军前去试探。   士族一军出,豪强三路夹击之,荀籍再次惨败,仓皇后退。   豪强军就在营前耀武扬威,一个个极其亢奋,咬牙切齿在营前痛骂。   “回。”谢安神色不变。   不过谢允能从他脸上看到一丝喜色,“叔父莫非有破敌之法?”   谢安道:“兵法有云,主不可以怒而兴师,将不可以愠而致战。乱军持怒而来,可以骄兵之计败之!”   “骄兵之计?”谢允陷入思索之中。   “传令,全军舍弃此营,后撤三十里,北府军断后。”即便发号施令,谢安还是慢条斯理,没有丝毫杀气。   后退,能更靠近建康,远离豪强军的老巢会稽。   军令一下,诸军如鸟兽溃散,只有北府军军容肃整,放火烧毁了营地。   豪强军立即咬了上来,兵力虽众,却各自为战,北府军且战且退,没让豪强军占到多少便宜。   退了第一次,还有第二次、第三次。   豪强军连胜三场,士气越发旺盛。   不过骄气也越来越盛,皆有蔑视士族军之意。   “敌意已骄,侄儿愿率一军,突袭敌营,定可大获全胜!”谢允见火候差不多了,决心一战。   谢安摇摇头,“吴会豪族,传承数百年,皆通兵法,必有防备,不可击也。”   “然则楚王昨日派人来斥责我等作战不力。”   “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不必担心,传令再退。”   “再退……就到宣城了。”   宣城是建康的南大门。   “退。”谢安只说了一个字,语气虽淡,却气势十足。   大军再退,有士族带着自己的部曲逃散了,士族军越来越少,只有六千北府军紧紧相随。   北府军多为北方流民,侨居在江北,家眷大多在广陵,建康失守,广陵难逃一劫。   眼看宣城近在眼前,士族军越来越少,终于有一股豪强军按捺不住,脱离大部,扑了上来。   谢安当即召集北府军将,指着南面,“儿郎们,建功立业,就在今日!”   “战、战、战!”   北府军士卒举起手中刀矛,斗志如烈焰一般升腾起来。   随后,谢允、谢汪、谢冲等谢家子侄率北府军忽然掉头,气势汹汹迎战敌军。   如果说江东还有一战之力,绝对不在桓温的荆州兵上,而是北府军,荆州兵成了丧家之犬,军纪松弛,战斗力持续下滑。   北府军冉冉升起,内忧外患之下,要保卫家眷,人人奋不顾身。   每个人都知道江东豪强攻破建康的后果。   战场上,仿佛一道狂风自北向南席卷。   豪强军轻敌冒进,造成暂时的兵力空虚,谢安等这么久,就是等的这个机会。   “杀!”战场上,北府军咆哮着冲向敌营。   谢安寻来一匹战马眺望,表面上一副云淡风轻神色,其实心中也有些担忧。   这一战,北府军输不得。   但战场上怕什么来什么,原本战场形势一面倒,敌军很快就要崩溃,却不料东面、西面各有一支大军包抄而来。   “陷阱!”谢安心中一动,额头上划下一颗冷汗。   他有骄兵之计,敌人也不是庸手,故意派一军脱离大部,吸引北府军反攻,然后东西两路包抄,围歼北府军主力。   北府军没了,谢家无论在建康,还是今后的洛阳,都会失去话语权。   面对重重敌军围困,北府军英勇奋战,以弱势兵力抵挡豪强军的围攻。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北府军不断倒下。   胜负基本已经注定了。   “贼军势大,令君当退……”亲卫跪在地上恳求道。   谢安心如刀绞,没了往日的镇定,闭上眼,缓缓勒转马身。   不过就在此时,忽然听到西北面马蹄声轰鸣。   江东地界起兵不多,是当年与氐秦结盟时以粮食换来的,一支掌握在谢玄手上,另一支则在猛将桓石虔手上。   “援军!”谢安猛地睁开眼,见西北面烟尘大起,一员骁将手提长槊冲在最前,背后一骑举着“桓”字大旗。   战场既然靠近建康,桓温不可能无动于衷,谢安输了,还有路可退,桓温输了,就是身死族灭的下场。   在对付江东豪强上,两边利益是一致的…… 第七百二十一章 劝进   虽然有桓石虔的协助,但也只是击退了豪强军而已。   进攻建康受挫,豪强联军缩回会稽,与建康对峙起来。   桓温招抚、封官、许愿全都没用,豪强们没有如以前那般妥协,铁了心不跟“北伧”们过了,以会稽郡为核心,联合吴郡、吴兴、毗陵等郡豪强,割据一方,一同对抗建康。   桓温面临北方梁国压力,一时片刻也没办法清剿他们,两边就这么僵持着。   “殿下西退梁虏,东平乱贼,于天下有再造之功,理当克成大统,率江南士民,再御北寇!”散骑常使侍袁宏拱手道。   此言一出,堂中诸人都目光炯炯的望着桓温。   天下难得出现均衡态势,梁国的第一波攻势挡住了,江东的叛乱基本平定了。   豪强们在宣城遭受重创,从攻势转为守势,并且很长时间里,将无力进攻。   受此次叛乱影响,士族们基本只剩下一条路,与桓温抱团取暖,共克时艰。   这个时候正是称帝的好时机。   桓温目光转向谢安,谢安低头不语。   郗超起身道:“江南暂安,应约束士卒,安抚百姓,厉兵秣马,积蓄粮草,整军备战,殿下已贵为楚王,不可务虚名而处实祸。”   桓温这个楚王跟皇帝没什么区别,连名义上的皇帝司马昱都要看他眼色行事。   但楚王终究不是皇帝。   而且跟着桓温的荆州军势力,并不满足于劫掠,他们一路追随桓温攻入建康,不是为了让别人当皇帝。   现在的安宁只是前奏,真正的暴风雨还没来。   头上顶着一个晋室,永远都是寄人篱下,只有登基为帝,麾下的荆州士卒才会安下心来。   事实上,荆州军也没以前那么听话了,失去荆襄,士卒对桓温怨恨交加。   桓温为了安抚军心,放任他们烧杀掳掠。   军纪一旦松弛,想要再捡起来,千难万难。   关键桓温也不敢在这时候用猛药,荆州军是他最后的依仗,得罪他们,桓温连楚王都坐不稳。   “安石意下如何?”桓温目光从郗超身上挪开,落在谢安身上。   谢安缓缓抬头,一拱手,“臣以为,江东内忧外患,非殿下不能力挽狂澜,殿下早日登基,早定人心。”   “请殿下顺天意应人心,早日登基!”   其他人跟着拱手。   连御榻上的司马昱也劝道:“江东危难至此,非楚王不能安定内外,晋室传承至今,亦是靠楚王,方能绵延至今,今楚王不进大位,将奈天下苍生何?”   一番言辞,情真意切,令在场之人无不动容。   司马昱这皇帝当的实在憋屈。   以前为琅琊王时,还能参领国政,说话也有些分量,被桓温赶鸭子上架后,彻底沦为傀儡,被士族们高高供起,踢出权力核心。   司马昱整日苦闷不已,连外出散心,都要向桓温和士族们请示……   “殿下……”郗超一脸苦色,自从桓温跟谢安相遇之后,仿佛着了魔一般,离他越来越远。   “诸位一片苦心,孤岂能辜负?”桓温一挥手,制止了郗超劝谏。   登基称帝,未尝不是团结人心的有效手段,而且他要给荆州军一个交代……   青州,文登县。   海浪徐徐拍击岸石,水面上一艘艘战舰轻轻摇晃,挤满了港口,铺满了水面,有近千艘。   楼船、斗舰、艨艟、桥船、戈船、赤马、斥候应有尽有。   一面面梁字旌旗肃立船头,在海风中肆意招展,巍巍壮观。   士卒们一个个晒的皮肤黝黑锃亮,却极其干练的在桅杆上窜来窜去,灵活如猴。   “这只是一支船队,另外两支分别停留在辽东、耽罗岛,还有一支出海。”海军督护马顾跟在身后解释道。   “陛下若是下令,末将等一个月内,收复乐浪、真番、临屯三郡!”沈劲拱手道。   汉武帝灭卫氏后,设乐浪、玄菟、真番、临屯四郡,是为汉四郡。   几百年过去,曾经的汉家故地只有玄菟还在手上,其他三郡皆为高句丽领地。   李跃笑道:“哈哈哈,沈将军勇猛!然则时机未至,如今朝廷意在东南。”   “陛下要用兵江东?”沈劲眼神一亮。   “然也,将军可有良策?”李跃望着这个吴兴沈氏出身的豪强子弟。   沈家跟周家都是吴会望族,一样是以武立宗,当年王敦作乱,沈劲之父沈充站错了队,支持王敦叛乱,几十年都翻不了身。   在晋朝虽然名声不显,但到了刘宋,出了不少人才。   听到李跃询问,沈劲拱手道:“末将斗胆,陛下既然东巡,定是要启用海军!”   “你说的不错,那么海军如何进军为宜?”李跃个人觉得江东子弟不错,至少比南下的衣冠士族要强一些。   从司马家立国开始,关东士族水准就直线下滑,被后起之秀的关陇士族按在地上摩擦。   “当以海入江,直捣建康!”沈劲比李跃的更激进。   马顾道:“晋军在江上布有重兵,彼居上游,我居下游,且海船较大,不利江战。”   内河水战,上下游有决定性的优势。   王濬楼船下江东,凭的就是上游之利。   而且江东水军还有一战之力,在建康周围防守严密,从长江逆流而上,劣势太大了,稍有不慎就会败北,进而影响陆地攻势。   “再去远一些,由会稽登陆如何?”李跃笑道。   会稽是江东豪强的大本营,此地上岸,能立即与周、虞、沈、贺、顾等豪强接应上。   “陛下英明!”年长的马顾拱手道。   这条进军路线并没有那么难猜,马顾是老江湖了,一向不显山露水。   沈劲也只是一时没想到而已,或者说,他想到了,不愿说出来。   “从此地南下,登陆会稽,尔等能否做到?”李跃问出最现实的问题。   马顾道:“要看陛下何时进军,夏秋飓风多发,不宜远行,冬春为上,不瞒陛下,东海天象水文地形,我军已经摸透,南下不是问题,所虑者唯飓风而已。”   有他这句话,李跃心中就有底了。   海军混了这么多年,若是连东海都没摸熟,不如解散算了。 第七百二十二章 人才   所有海军加在一起,有三万人马,从会稽登陆,联合江东豪强,可以给桓温来一记黑虎掏心。   随后几日,李跃巡视了海军士卒。   海上风险远比陆地大,要战胜的不只是敌人,活下来的都是勇士,一个个精神抖擞,眼神中带着悍气,仿佛存心要跟李跃身后的宿卫军比一比。   海洋上不仅有财富,还能磨砺人的精神。   别看他们现在老老实实,在外面都是狠人,烧杀掳掠,无恶不作。   天下最富庶之地,除了关东,便是江东。   攻打江东对士卒们的吸引力巨大。   “此番南下,不要多想,该怎么做就怎么做。”李跃摒弃了以往打鸡血的套路,直接抛出他们最想要的。   华夏沉沦,与其说是司马家的无能,不如说是这些士族的无耻。   李跃承认他在文化上有所建树,却是华夏三百多年的苦难换回来的,衣冠南渡后,依旧换汤不换药,延续西晋的蝇营狗苟,甚至比在西晋时更腐朽。   李跃可不想这些人玷污了新朝风气。   有功必赏,有过必罚,换个说法便是有仇必报!   为北方惨死在胡人刀下的数百万人报仇雪恨,也为华夏除去污秽。   李跃的话传开后,各艘战船上爆发处山呼海啸般的呼喊声,仿佛一头头禽兽苏醒,在尽情咆哮:“万岁!陛下万岁!”   这年头果然还是杀人放火最能激励人心。   有这股精神劲儿,李跃也就放心了。   上下同欲者胜,利益均沾者胜。   所谓狼性文化,首先要刺激起士卒的欲望。   “尔等为大梁开疆拓海,大梁不会忘记你们,华夏史册亦不会忘记尔等功勋。”李跃对跟在身边的一众海军将领道。   “谢陛下!”众人神色复杂的望了一眼李跃。   不是李跃心狠手辣,而是越来越谙熟时代规则。   华夏需要一把快刀,剔除身上的腐肉,才能迎来新生。   接下来几日,李跃巡视各大战船。   这年代出海绝对是一件无比艰辛之事,艰辛也就罢了,简直是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船上生活极为艰苦,动辄数百人挤在一间仓房中。   在海上遇上风浪,九死一生。   “一次出海动辄数月,将士们苦闷无比,疫病丛生,挨不住的人跳海轻生。”马顾叹了一声。   开拓者不是那么好当的。   李跃自然能理解其中的难处,所以从来不严格要求海军士卒的军纪,也根本不能严格约束他们。   艰苦的环境,自然培养出一群狠人。   “等大梁强盛了,一切都会改善的,朕已经让航海司着手解决这些,船以后会越造越大,宛如城池,不仅能种菜,还能养鸡鸭活禽。”李跃画下一个个大饼。   “真能如此?”马顾满脸的皱纹舒展开,满脸的期待。   李跃笑道:“怎么,连朕的话都不信?”   “末将岂敢,陛下恕罪。”   “新式海船已在辽东建造,你迟早会看到的。”这次李跃没有画大饼。   海航司设计的新式大船,一艘能容两三千人,不过建造时间有些长,需要五六年,动用了几万倭奴入深山老林寻找大木,每日葬身风雪、野兽口中,以及活活累死的就有百余人。   不过慢工出细活,海船容不得马虎。   “有此等大船,大梁可畅行四海!”马顾欣喜道。   眼看到了饭食,李跃就留在船上,与士卒一起用餐。   在伙食上,海军待遇不错,各种海鲜应有尽有,一釜乱炖,味道鲜美。   吃着吃着,李跃想起一事来,后世海贼基本都是酒鬼,人人离不开朗姆酒,人喝醉了,也就不畏惧风浪。   “既然是海军,就不必墨守成规,每条船上多储藏些酒,一来解乏,二来解渴。”   “陛下不如让每条船上些女人,俗话说男女搭配,干活不累……”旁边的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卒油腔滑调道。   李跃脸色一沉,周围笑声戛然而止,“有了女人,你们的两条腿还站得起来吗?还有力气和心思去杀敌么?”   马顾当即一脚踹了过去,将此人踢翻在地,满嘴鲜血,“陛下之前,安敢胡言乱语?若不是见你年幼,不知规矩,定斩不饶!陛下恕罪,臣管教不严,君前失仪。”   老将就是老将,他这么一弄,李跃反倒不好惩戒此人了。   反过来一想,遇上马顾这样的上司,也是这小卒的福气。   “下不为例。”李跃暗忖还是不能跟士卒太亲密了,今时不同往日,皇帝就应该有皇帝威严。   “谢陛下。”年轻小卒擦着嘴角溢出鲜血,跪在李跃面前。   “你叫什么名字?”这人敢跟李跃开玩笑提要求,胆子不小。   “小人徐道覆。”说完重重磕了一个头,将甲板砸的一响。   “徐道覆?”李跃一愣,难怪敢出言无状,历史上一力主张捅宋武帝刘裕后背的,便是此人。   与卢循一起拉起海贼,直接跑陆地上跟帝王终结者刘裕过不去,胆子能不大吗?   好苗子!   李跃心中暗赞不已,这年头到处都是人才,海贼双璧已经凑齐,将来四海之上又多了一个杀人放火的禽兽。   “记住,尔等不是海贼,而是大梁将士,华夏开拓者,大梁将士就要有大梁将士的样子!”李跃扶起此人,接下腰间长刀,塞进他手中,“此刀名为百辟,唯刀百辟,唯心不易!”   徐道覆被李跃弄得一愣一愣的,年轻人就是好糊弄,一把刀就让他感激涕零,“小、小人……定为大梁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李跃哈哈一笑,“万死就不必了,好生活着,多立功勋,光耀门楣。”   “领命!”徐道覆满脸坚决,紧紧握着百辟刀。   “陛下,桓温十一天前接受司马昱禅让,登基为帝,国号楚,年号永始,司马昱降为平固王!”这时卢青在船下禀报道。   历史上的桓楚政权匆匆登场了。   桓温终究没有按捺住自己的野心。   不过现在不过一把皇帝瘾,以后更没机会。   桓温既然称帝,决战之时已然到来。   李跃不可能给桓温整合内部的时间,虽然桓温北伐屡战屡败,但对付内部这些人,还是非常在行的。   能将桓氏从一个三流小族带成江东顶流,桓温内斗的水平绝对是这时代的翘楚。   从他击败吴会豪强就能看出其心机。   “陛下!”海军诸将半跪在李跃面前。   眼下是五月,正是盛夏时节,大军集结、粮草输送,差不多秋后出发。   “什么时候出兵你们自己决定,朕要万无一失!”李跃感觉自己亲手放出了一头恶兽,让它张牙舞爪的扑向所谓衣冠高门。   “领命!”众人神色一喜。   东巡多日,李跃差不多也要返回洛阳,准备这统一天下的一战了。 第七百二十三章 规则   李跃其实非常明白桓温的处境。   到了他这个地步,已经骑虎难下,称帝看似操之过急,实则是不得已而为之。   只有登基才能平衡士族、荆州军、北方流民各种利益,是最优选择,不拿掉司马家,士族们的屁股就永远偏向司马家一边。   登基称帝,也是逼士族们做出选择。   于桓温个人而言,登基称帝是他几十年的夙愿。   大丈夫不能流芳百世,亦当遗臭万年,此言早已流传天下。   换做自己,江东已经烂透了,也不差登基这最后一刀,死马当活马医,说不定还能起死回生。   “桓温这是在做一场豪赌,只要如前几次那般挡住我军,他这个楚国皇帝就可以坐稳了。”太极殿东堂,刚回到洛阳的李跃气都没喘一口,就召集众人前来商议军机。   “江东人心离散,内忧外患,天下一统时机已至。”王猛拱手道。   “太子意下如何?”李跃望向李俭。   “桓温篡位,江东人心不稳,的确是攻取江东的大好时机。”李俭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既然如此,朕进伐中路,太子进伐东路,桓伊、刘应为辅,景略镇守后方,输送粮草。”李跃大手一挥。   灭燕,李跃为正,王猛奇兵突出,从上党穿行太行山,夹击慕容恪,取得梁燕决定性的一战。   灭秦,沙苑之战,王猛阵斩苻坚,击灭氐秦主力,有灭国之功。   平凉,王猛高歌猛进,将凉州里里外外犁了一遍,方有今日关中的安定。   这还是武功,其他的文功都没算在其中。   此番攻打江东,不能再让他去了。   否则就是功高震主,将来大家都不好相处。   权力运行自有一套规则,如果臣子的功劳比皇帝还高,是一件十分危险的事,尤其还是开国皇帝。   不是质疑王猛的忠诚,而是跟随他的人会推着他往前。   王猛在朝堂、地方、军中都有自己的势力,放任不管,将来肯定要出问题。   上一次平凉之后,王猛要靠自污这种低劣手段暂避锋芒,这一次若是顺利平定江东,李跃都不知道怎么封他了。   而且督镇后方也是一项重任。   如此规模的大战,也只有王猛、常炜这个级别的人方能理清。   “怎么,你二人有何异议?”见二人不说话,李跃询问道。   “儿臣领命。”李俭意识到什么,目光瞥了瞥王猛。   在权力中枢待了这么久,不可能还是当初的菜鸟。   之前的心事重重,应该是提前想到了此节。   这说明他已经是个合格的太子。   王猛很快就一脸坦然,“陛下安排十分得当,此战定能旗开得胜。”   “报陛下,巴中守将邓定、常璩等人举城投降,巴蜀皆归大梁。”卢青在殿外激动禀报着。   常璩此人李跃有些印象,曾作为桓温使者出使过邺城。   常氏也是蜀中大族,如今薛强、周楚已经攻入蜀中,巴蜀豪强选择替桓温陪葬,还是选择依附大梁,一目了然。   以前打着晋室的旗号,还能安抚巴蜀人心。   如今桓温撤掉最后一层遮羞布,晋室所剩不多的正统性也就荡然无存了。   “知道了。”李跃没太惊讶。   巴蜀豪强这时候还为死战,才是一件咄咄怪事。   巴中拿下,江南防线就面临腹背受敌的困境,长江的优势去了一半。   “儿臣有一事不明。”李俭开口道。   “说。”李跃和颜悦色。   “前者谢家已经与父皇联姻,谢安一时之俊杰,应该知晓江东不可长久,为何还不来请降?”   江东这艘破船在狂风巨浪中摇摇晃晃而不沉没,功劳最大之人是谢安。   当初王氏与桓温叫板,如果谢安站在王氏一方一同发难,只怕桓温连楚王都当不成。   仔细来看,桓温的种种行径,其实都有谢安在暗中推波助澜。   说不定两人私下早已结盟。   “不必高看谢安,他所作所为都是为了谢家,桓温的楚国有一半是谢家的,你说谢家是愿意来大梁当贰臣,还是愿意与桓温共治天下?”   世上所有的一切都遵循最大利益原则。   谢家在江东是半个皇帝,从一个二流士族,发展成为高门中的翘楚,岂会轻易舍弃到手的一切?   王猛道:“陛下所言甚是,昔日有王与马共天下之语,若能挡住大梁此次进攻,日后江东便是桓与谢共天下。”   谢家子弟在外为太守、镇将,在内为侍中、散骑,荣宠一时。   桓温立国,动摇不了谢家的权势,反而要拉拢谢家。   李俭恍然大悟,“儿臣明白了,谢安当年之所以联姻,是为了以防万一,万一江东灭亡了,谢家在大梁也有所保障,能继续延续下去,此人心思倒是深厚。”   两头下注,是士族们的常规操作。   “魏晋之衰,皆在士族只为门户一己之私尔!”李跃微叹了一声。   不是士族中没有人才,相反,一个个都聪明绝顶,各种内斗智计百出,空前绝后,将自己的家族推向顶峰,凌驾在社稷黎民之上。   李跃个人觉得两晋只是一个士族形成的利益共同体,不算一个传统意义上的国家,不仅比不上魏晋,连春秋战国都不如,完全是一次历史的倒退。   这种倒退不仅是军事上的,是各方面全方位的倒退,华夏第一次在胡人面前失去了所有优势。   所以魏晋以来,种种荒诞、无耻、无能之事之行层出不穷。   谢家如今是这个共同体中鳌头,不把刀架在他脖子上,怎么会轻易投降?   猫儿绝不会放弃到嘴的荤腥。   李跃从来就没对谢安抱有太大希望,他有才干不假,但比起王猛、周牵差太远了,也就跟小舅子崔宏一个档次,“朕此番南征,不仅是为一统天下,还为革除魏晋以来华夏之积弊,还天下以朗朗乾坤!”   这种事情不能再让王猛去做了。   如今他已经是大梁首相,身上担负着更重要的任务。   “父皇英明。”   “陛下真雄主也。”   二人目光都带着一丝敬意。   李跃从软榻上起身,“传令诸军,洛阳集结,随朕一统南北!” 第七百二十四章 南征   大军陆陆续续向洛阳集结。   各地的粮草也提前输送至前线。   三路之中,东路最为轻松,从洛阳出发,顺颍水而下,直达寿春。   出征时,洛阳父老皆来送行,浩浩荡荡人头攒动。   洛阳这座古都在大梁治下逐渐恢复昔日之繁华,人口七十余万,洛中地区阡陌纵横,村郭相接,人口近两百万。   东西商旅络绎不绝,南北货物络绎不绝。   李跃仔细叮嘱李俭不要过多干涉战事,以稳为主,遇到不明之事,多询问桓伊和刘应。   “父皇用心良苦,儿臣知晓。”李俭骑在马上,身体略显瘦弱,比不上他的几个兄弟。   “俭儿……”崔言思又哭哭啼啼起来,这么多年还是没改这毛病。   “哭什么,弄得像送丧一样。”被她这么一弄,李跃一阵烦躁。   崔言思瞪大眼睛,眼泪总算是止住了。   “母后不必担忧,儿臣又不是真的去前线厮杀。”李俭反过来安慰她这个当母亲的。   “好了,将士们在城外等候多时,早些去吧。”李跃挥挥手。   每次弄得都像生离死别一样,晦气。   身为储君,身上没有军功挂着,以后如何镇得住将兵悍将?   更不用说他的几个兄长,颇有将才。   李佑一到西域没两月,便打了一场胜仗,击溃匈奴、柔然、高车联军,阵斩两千有余,俘虏五千人,虽是小胜,但也让秦国在七河流域支棱起来。   李傥在东边,沾染了辽东的凶悍之气,经常率千余骑扫荡北方库莫奚、契丹、鲜卑等部落,与高句丽的摩擦中设计埋伏,射杀敌将而归,勇冠三军,短短三四年间,李傥在辽东军中声名鹊起,成为崔瑾的左膀右臂。   其他几个兄弟也不是泛泛之辈。   李信、李儁、李佶几个小的,在尚武堂中也是崭露头角。   李跃对子嗣的培养绝对下了大功夫,除了言传身教,还为他们请有才干之人为师。   不过这也让李俭压力巨大,每个兄弟背后,都或多或少有一股势力支持。   关东士族、关西士族、被同化的诸部、勋旧、寒门庶族等,或多或少的卷入其中,换了另一个种争斗方式。   李跃对此也是无可奈何,好在自己身强体壮,只要女色上稍微控制控制,再活三十年,到六七十岁问题不大。   三十年,太子的根基只怕稳如泰山,无人能撼动。   “父皇、母后,儿臣去了。”李俭在马上拱手,然后头也不回的向南缓缓而行。   崔言思又泪眼婆娑起来。   “哭什么哭,朕每次出征的时候,怎么没见你掉泪?”   这话成功换来她的一个白眼,心不在焉的敷衍道:“陛下何等人物?何须臣妾忧虑?”   “这么说就没心没肺了。”   有些女人过了三十就是豆腐渣,有些则是一朵花。   崔家人全都相貌堂堂,崔言思保养不错,三十四五,越发雍容华贵。   看的李跃心头一热……   李俭率五万步骑向东,李跃悉心安抚了后宫之后,率三万大军向南。   如果江东还有难啃的硬骨头,谢玄的北府军肯定算一块。   毕竟历史上不可一世的苻坚就是葬送在北府军手上。   不过苻坚一次发动八十万大军,属于蛮干,除了增加后勤负担,基本没什么大用,真正能战的精锐也就六七万规模。   从这一点上看,苻坚其实不是知兵之人,跟他爹苻雄差太多了。   淝水大败后,手上其实还有不少兵力,关中基本盘还在,却连姚苌都干不过,被其反杀。   一个月不紧不慢的行军,沿途不断鼓噪,号称十万大军,缓缓抵达襄阳,摆出一副要猛攻乐乡的架势。   又给桓温、谢玄各自去了一道诏令,让他们主动投降。   桓温这一次不装了,撤掉以往的恭顺,痛骂大梁为狄梁,李跃为胡皇,率北方禽兽来残害江东百姓……   谢玄回复颇有谢安的风格,非常客气的劝李跃息兵,两家各安南北,免失和气。   “给末将一万精锐,不破江南,提头来见!”这种场合少不了张蚝。   李跃望着地图,如今巴中已经拿下,薛强三万大军在西,曹堪两万镇军在北,若是强攻,谢玄肯定抵挡不住。   楚军号称五万大军,实则能战之军也就谢玄手上万把北府军,其他都是凑人数的。   不过长江以南要塞、坞堡星罗棋布,全都贴着长江,一座一座的啃,损失必定不小。   夷狄镇军死再多李跃不会在乎,但黑云军死伤一个,李跃都会心疼。   他们才是梁国的底蕴。   而且怎么渡过长江也是一大难题。   梁国水军在海上,江东水军一半在荆襄。   “仗不是这么打的,再说为何死磕江南?”李跃笑道。   “不攻江南,攻何处?”张蚝勇冠三军,一向不爱动脑筋,喜欢直来直去。   徐成道:“陛下之意莫非在武昌?”   夷陵至夏口这一段全是要塞,重兵防守,但到了武昌,兵力相对稀疏一些。   “不错。”李跃点头。   徐成道:“末将与谢玄交手几次,此人擅兵法,颇有谋略,既然防守江南,必定不会疏忽武昌,武昌兵力稀少,皆因城池坚固,粮草充足,不惧外地来攻。”   孙权曾迁都过武昌一段时间,后有陆逊、诸葛恪、陶璜等江东重将防守。   到了东晋,武昌依然是重镇,有大将镇守,襄阳、江陵、武昌组成一个铁三角,拱卫长江中上游。   江东丢了襄阳和江陵,肯定要在武昌上下功夫。   战略上藐视敌人,战术上重视敌人。   自己能想到的,敌人一定能想到。   李跃盯着地图,长江自夷陵转向东南,至洞庭湖折转向东北,与汉水相接,襄阳正好处在三角防御的中心位置,心中顿时有了对策。   谢玄只有一个,北府军只有一支,但要防守的区域太多了。   “兵法有云,善战者,致人而不致于人。能使敌人自至者,利之也;能使敌人不得至者,害之也。今以吾军之众,吾国之盛,投鞭于江,足断其流,谢玄何险之足恃乎?”   虽说江东已经到了穷途末路,但不拿出点真本事,结局如何,还真不好说。   就像南宋,抵挡蒙古六年之久。   李跃没这么大的精力鏖战六年,也不可能这么打,“就让江东群鼠见识见识朕的手段!” 第七百二十五章 君臣   建康。   桓温对梁军南下早有预料,并没有多惊慌,再说梁国也不是第一次南征了。   前几次一见长江,掉头就走,不越雷池一步。   江东已经形成了心理惯性。   “有长江天堑在,我江东何惧之有?众卿大可安心!”桓温坐在御榻上,头戴白玉十二旒,上玄衣,下朱裳,蔽膝、佩绶、赤舄,皆绣有祥云,加上桓温相貌堂堂,长须飘飘,颇有人君之相。   比司马家的几位皇帝看上去威严多了。   江东尚仪表、崇相貌,桓温任何一面堪称完美。   新朝的气象全集中在桓温一人身上。   “陛下英明!”众臣举起牙笏。   以前朝堂上还有些江东豪强在,如今连个影儿都没,清一色的王谢荀褚陈袁郗等北方士族,间或有一些荆州将领。   面对梁国的重压,江东士族空前团结,有钱出钱,有力出力。   生死存亡之时,大家还是能一直对外的。   短短两三个月间,桓温就拉起了一支七万人的大军,装备齐全,粮草充足。   加上手上的荆州军,谢家的北府军,江东可战之军在十二万上下。   手上有人,心中就安稳多了。   桓温这个楚国皇帝也当的像模像样。   甚至连司马家的人也一概用之,毕竟桓温也是司马家的女婿,两边都是一家人。   可以说江东只是换了个国号,其他的什么都没变。   士族与楚国皇帝桓温一起共治江东。   就连曾经极其严格的庚戌土断也暂时放下,以换取士族的支持。   总之,挡住梁军,什么都有,挡不住,什么都没了。   “朕已联合代国,袭扰其幽代,牵制其兵力,北虏夷狄混杂,外强中干,虚张声势而已,只需一战胜之,便会分崩离析,届时便可克复神州,恢复中夏,一扫胡尘!”   关键时候,桓温捡起了当年王导的口号。   也只有北伐方能凝聚人心,不管打不打得赢,能否实现,喊一嗓子总是要喊的。   “陛下所言甚是,北虏此来,未有水军,皆为步骑,此以彼之短迎我之长也,此战梁贼必败。”袁宏极力奉承。   “陛下登基以来,一扫往年之颓势,士卒振奋,人心安定,皆欲为大楚效死,北虏此来,无能为也。”荀籍也是疯狂巴结。   桓温登基后,对荀氏还算厚道,不计前嫌,拉了荀家一把。   荀籍感激涕零。   这两人马屁拍起来,其他人也跟着奉承,殿中一片喜气洋洋,没有半点如临大敌的紧张。   不过总算还有人头脑清醒,郗超拱手道:“长江沿线,夷陵、夏口、武昌、濡须为重,今所虚者,武昌也,梁主亲至襄阳,定有图谋武昌之意,不可不防。”   战略大多是阳谋。   拿下武昌,就能将谢玄的北府军截断在长江上游,一口一口吞掉。   稍有眼力之人都能看出。   “侍中之言是也。”桓温扫了一眼谢安,并没有出兵救援之意。   建康面临的压力更大,梁军在淮南集结十一万大军,对濡须虎视眈眈。   谢安缓缓道:“多谢侍中提醒,小侄谢玄昨日已经来信,并未疏忽武昌防务,一万水军严阵以待,五百战船横列江上,一旦下游有变,自乐乡而下,旬日便可驰援武昌。”   “谢家人才辈出,长江之上应是无忧,听闻此次北虏太子亲自领兵,乳臭未干之辈,朕将亲讨之!”   他桓温也不是什么人都能来踩一脚的。   在他眼中,这似乎是一个契机。   三路梁军,随便破一路,其他两路也难以久持,梁国此次南征也就失败了。   此言一出,殿中议论纷纷,很多人的目光变得复杂。   桓温北伐四次,只赢了一次,两次惨败于合肥,最后一次,梁军连主力都没出,桓温就败在曾经的部下邓遐手上。   这种战绩实在让人不敢恭维。   梁国败一路,固然南征失败,但桓温若是败了,江东立即灰飞烟灭。   而且这种可能性非常大。   “咳咳……”谢安咳嗽两声,殿中迅速安静下来,“臣闻千金之子坐不垂堂,陛下如今乃一国之君,身系江山社稷,不可犯险,梁军声势虽大,江北有濡须之固,敌虽有十万之众,难以撼动,不如待其疲敝,然后可击也。”   如果是别人的谏言,桓温可以不当回事,但谢安之言,他不能不听。   没有谢安点头配合,桓温入不了建业,也篡不了位。   郗超难得的与谢安意见一致,“陛下一旦出兵,若吴会逆贼北上,建康将为贼所趁也,眼下形势,有长江天堑在,一动不如一静,利守而不利攻,彼十数万大军伐我,数月而不能克,自会退兵。”   几乎所有人都将希望寄托在长江上。   当年王濬能破东吴,最主要还是江东出了一代暴君孙皓,国中混乱,主动投降。   楚国上有明君,下有贤臣,东吴如何能比?   “卿言是也。”见这么多人反对,桓温也只好收回成命。   关键这帮人阳奉阴违,桓温事情也办不成。   在江东当皇帝,绝不是一言九鼎。   这时谢安举起牙笏道:“陛下登基以来,荆州军袭扰地方,江东百姓深恨之,故有吴会之乱,今大敌当前,愿陛下稍加约束。”   不是谢安要在这个时候跟桓温过不去,而是荆州军闹得实在不像样。   烧杀掳掠,无恶不作,从江南抢到江北。   周围百姓纷纷逃散,没有人,楚国就只剩下士卒和士族,这日子怎么过?   殿中的几个荆州将领当即投来愤怒的眼神。   不等他们说话,桓温道:“此事就不劳谢令君多虑,如今强寇在外,不宜伤将士之意。”   这个时候整肃荆州军,借桓温一个胆都不敢。   荆州军已经养成了桀骜不驯的性子,一个处理不当,这帮人乱起来,都不用等梁军来攻。   没了荆州军,桓温屁股下面空荡荡的,以后只能任士族们摆布,如同司马家一样。   桓温还要靠荆州军压制江东士族。   所以荆州军成了江东的一个死结。   “陛下……”谢安欲再劝。   桓温挥挥手,“今日到此为止,此事改日再论。” 第七百二十六章 调   李跃盘点着手上的筹码。   黑云中军三万,徐成部黑云军一万余,曹堪部镇军两万四千余,上游巴中薛强部一万三千薛氏部曲,周楚、邓定、常璩等降军两万余。   总兵力在十一万上下。   表面兵力众多,实则可战之军并不多。   曹堪部的镇军大多是北方迁徙而来的夷狄,人心不齐,训练不足,装备低劣。   薛强、周楚被挡在信陵以东,虽然占据上游,却没有大船,长江地利完全掌握在对方手上。   谢玄手上水军一万左右,北府军八千上下,其他部曲杂军三万左右,扼守长江以南的夷陵、公安、乐乡、宜都、信陵、夏口、赤壁、武昌等城池。   两边各有优势,也各有劣势。   李跃擅长的围城打援根本玩不转,长江捏在对方手中,随时支援。   “令徐成率本部一万步骑,虚张声势,向西佯攻夷陵、信陵,其他人待命。”   谢玄在公安按兵不动,李跃率先出手,先看看谢玄的反应。   虽然真正的决战在长江下游,但攻破长江上游防线,意义同样重大。   “领命!”徐成拱手而出。   李跃随即将手上的斥候、游骑、细作全都洒了出去,遍布整个荆湘,等待他们传回的消息。   谢玄年纪虽轻,却沉得住气,按兵不动。   徐成一万大军被阻于夷陵。   夷陵便是三国时东吴的西陵,刘备在此被陆逊火烧连营,陆抗在此大破羊祜。   晋太康元年,东吴覆灭,晋朝复改西陵县为夷陵县,属宜都郡,降低其军事效能。   夷陵背后就是长江峡口,峡口之中还有一座信陵城,信陵城之后方才是巴东的永安。   从这条路很难攻进去。   李跃出兵,只是先试试谢玄的反应。   徐成围城十余日,发动过几次猛攻,可惜无法逾越夷陵高大的城墙,第李跃率大军南下江陵,与长江对面的乐乡隔江相望。   盛夏时节,水流充沛,长江水面上异常宽阔。   烟波浩渺中,依稀可见对岸旌旗林立,战船如云,停靠在江边。   “谢玄非庸碌之将,麾下多有勇将,我军长于步骑,短于水军。”曹堪与桓玄对垒一年多,最有发言权。   李跃伸出手,感受着夏日徐徐而来的东南风,“既然长于步骑,那就发挥步骑的优势,你率本部所有镇军,大张旗鼓,进攻武昌!”   长江在对方手上,但汉水却被梁军掌控。   四条腿可以跟敌军的水军比一比快慢。   “敢问陛下是佯攻么?”   “不,是猛攻,不计伤亡代价,你部为先,朕再派张蚝率三万中军助你!”   “领命!”曹堪慨然而去。   不来真的,谢玄肯定不会动。   曹堪率所有镇军乱哄哄的向东而去,有人还牵着牲畜,完全没有行军队列,感觉是一群被驱赶向东的羊群,不是要去攻城,而是去啃草……   李跃继续观察对面反应,抛出这么大诱饵,谢玄还是按兵不动。   也不知他是胆怯,还是看破了李跃的诱敌之计。   等了四五日之后,李跃再派张蚝领三万黑云中军,全部骑马向东挺进。   黑云军一动,风起云涌,气势跟曹堪的镇军完全不一样,万马奔腾,杀气滔天。   裁撤一大群老弱,补充进来良家子后,战力非但没有下滑,反而有所提升。   很多良家子都是自幼习武,弓马娴熟,兼通文墨,具有极高的军事素养,很多人还是自备兵器盔甲战马……   如果谢玄不动,李跃直接强攻武昌,截断谢玄与江东的联系,然后再一口一口吞掉。   如果谢玄支援,那么江陵对面的乐乡、公安、宜都就兵力单薄了。   黑云中军一动,对岸果然按捺不住了,战船穿梭在江面上。   李跃如同一个熟练猎手,耐心等待着。   几日之后,斥候来报:“禀陛下,我军已经开始猛攻武昌。”   “战况如何?”   “敌军防守严密,我军攻势不顺,镇军伤亡颇多。”斥候一五一十道。   这时代武昌不是后世武昌,位于鄂州,东南地势高,西北低,中间低平,孙权于此称帝,命名武昌,北临长江,西南多有湖泊,东南山川林立,不利于大军展开。   而一旦乐乡水军出动,就有可能将梁军全部封锁在江南。   “何人为将?”李跃问道。   “檀玄、毛安之、戴逯。”   这几人李跃听都没听过。   从姓氏上看,毛安之应该是当年荆襄猛将毛宝族人,出身荥阳毛氏,戴氏也是谯郡士族,南北朝檀氏只听过檀道济。   “武昌易守难攻,若决心攻此,当破釜沉舟,速战速决!”徐成拱手道。   “不,谢玄就是想以武昌消耗我军。”   这年头一座大城守上一年半载再寻常不过。   后方襄阳城中有两百多辆配重式投石车,却没有派上去,原因无他,长江掌握在对方手中,这种大家伙渡江是个难题,投石车过去了,还需建立后勤补给线输送砲石火油,等于将肚皮暴露在桓玄刀下。   当初襄阳之战之所以能用投石车,是因为汉水完全掌握在自己手上。   而且汉水狭窄,几条木筏一划就过去了,长江却不是如此。   黑云军大多是北人,不通水性,在长江上基本没有还手之力。   当初曹操为了渡江,铁索连船,方才有了火烧赤壁。   “难道就这么耗着?”徐成问道。   “当然不是,谢玄这是盯着朕,朕不动,他就不会动。”   李跃算是摸清了谢玄的想法,敌不动我不动。   自己从黑云山一介山贼流民,杀出一条血路,早已名震天下。   此番御驾亲征,弄出这么大的声势,谢玄当然知道谁是重点,不见兔子不撒鹰。   “陛下……”   “谢玄只有动起来,我们才有机会破敌,传令,城中诸军皆起,只留一千人守城,大张旗鼓随朕赶赴武昌,朕倒要看看谢玄动不动!你在江陵多备木筏竹排。”李跃雄心顿起,这样的对手才有意思。   桓温、谢安将上游托付给谢玄,此人肯定不是无能之辈。   打天下从来不会一帆风顺。   李跃仿佛回到曾经金戈铁马的日子,已经很多年没有这么认真对待过敌人。 第七百二十七章 离   都进入华容地界,乐乡的水军还是没动。   华容周边都是沼泽和湖泊,大军难以继续向东,当年曹操赤壁战败,仓促北逃,路过此地,曾以士卒和芦苇填沼泽,让其躲过孙刘联军的追杀,逃过一劫。   随军的卢青疑惑道:“莫非谢玄不管武昌死活?”   “武昌乃长江重镇,不可能不顾及此地,放心,他一定会支援的!”李跃心平气和。   敌我态势僵持之际,就看谁先沉不住气。   谢玄要防守的地方太多,五万人马不可能兼顾三四里的江防,随便攻破一处,所谓的长江防线也就不存在了,这是他的致命弱点。   “东面战况如何?”李跃目光朝向东面,山河茫茫,天空地阔间,有一行白鹭自青山间斜飞青天。   “桓温亦如谢玄般在建康按兵不动,太子坐镇寿春,邓遐与梁啸二位将军围攻濡须,难以攻克,海军战船集结在青州,还未出发。”卢青汇报着当前形势。   “所以这场大战不必着急,灭国之战,岂会旬日之间分出胜负?”   年纪越大,心态越是稳健。   眼下形势,该慌的应该是桓温和谢安。   长江这么多重镇,随便攻破一个都会影响整场大战。   “我军皆集中在武昌,江陵反而兵力空虚,若谢玄……”卢青话说到一半又咽了回去。   “朕岂会犯这种错误?”李跃哈哈一笑。   江陵在长江以北,城池坚固,有徐成率一千人镇守,城中还有五六千青壮,守上十天半月不难。   而谢玄一旦渡江,就会遭到黑云骁骑的突击。   退一万步,即便江陵丢了也无所谓,没了长江,谢玄在江北站不住脚,江陵城反而成为他的牢笼。   从华容道渡过汉水,进入竟陵地界谢玄还是没动。   李跃继续向前,进入夏汭,夏汭便是后世的汉口,也是著名古战场。   对岸是夏口等重镇,再向下便是武昌。   “陛下,敌军动了,谢玄亲率水军,顺江而下!”斥候匆匆来报。   “大善,全军就在此地休整,等待谢玄到来!”   “陛下欲在此地与敌军决战?”卢青一路上被李跃绕糊涂了。   “你觉得谢玄会上岸否?”   “当然……不会。”   谢玄按兵不动这么久,在梁军没有暴露出致命弱点之前,绝不会轻易踏足江北。   他连空虚的江陵都不攻,更不用说精锐云集以逸待劳的夏汭。   四天不到,江面上遥遥可见水军战船,一字排开,如云朵遮蔽江面,船帆全部收起。   李跃伸手试了试风向,夏日多东南风,“令张蚝、曹堪退回江北,黑云中军皆乘马速至夏汭集结。”   “唯!”传令兵领了虎符和节仗,此马飞奔而去。   敌军亦聚集在夏口。   两日之后,张蚝带着黑云中军策马赶来,一见面就噗通一声,跪在李跃面前,“末将无能,未能攻破武昌。”   “无罪。”李跃没过多解释,带着亲卫巡视全军。   三万黑云中军,无功而返,将士们脸上皆有不忿之色,大概是没想到奄奄一息的江东,还能挡住他们的猛攻。   巡视一圈,伤亡并不大。   李跃下令休整,让民夫给战马牲畜喂精饲。   夏汭也是沼泽湖泊众多,大军不能久留。   好在汉水在掌握之中,不用担心敌军利用汉水发动水攻。   休整三四日,李跃再次查看风向,已是初秋,东南风变成了徐徐西风,带着几分清寒。   李跃果断下令,“全军回返江陵,猛攻乐乡!”   众将皆是一愣。   “还愣着干什么,立即起行,汉水中的水军进攻夏口,勿必阻挡谢玄水军回返!”李跃脸色一沉。   谢玄手上唯一麻烦的就是水军。   如今已经调到下游,溯流而上,又是逆风,还不如人两条腿走的快。   而黑云军皆有战马,星夜兼程,不到三日,便可返回江陵。   打的就是一个时间差。   谢玄不来,李跃就调集襄阳城中的攻城器械,猛攻武昌,这些器械可以汉水,顺流而下,不费人力。   谢玄来,李跃就快马返回江陵,猛攻乐乡。   即便谢玄逆水行舟,溯流赶回,也是人困马乏。   骑兵的优势便在于机动性,聚散无常,飘忽不定,攻其无备,出其不意。   “曹堪听令,率镇军持朕牙纛在此,迷惑敌军!其他人随朕回返。”   “领命!”众人拱手。   李跃当夜率军回返。   来的时候地形已经摸清楚了,现在回去,每隔十里,就有斥候小队在前方举着火把引路。   只用了两天半的时间,就回到江陵。   战马累死了五千多头,剩下的也疲惫不堪,不过他们的使命已经完成。   北岸,密密麻麻的竹排木筏与两百多艘大小船只被拖到江上。   “敌水军现在何处?”李跃端起一碗酒,走到四千一百名身穿轻皮甲,略通水性的将士面前。   所谓略通水性,是指在船上不晕圈,掉江水里面能扑腾两下。   “陛下离开一日,敌军便发现不对,往回赶,我军水军缠住,一部分在乌林,一部分走陆地往回赶。”斥候回禀道。   靠两条腿从夏口走陆路回返乐乡,至少需要半个月以上。   相当于梁军走的直径,楚军走的外圆周长。   而且梁军还有战马。   “南北分裂五十载,一统天下,就在今日,诸位,当努力向前!”李跃一口酒灌下,将陶碗狠狠砸在地上。   “不破乐乡,当死在江南!”一人首先高喊道。   卢青在耳旁低语:“此人贾平,乃贾坚将军之孙,去年从军,为什长。”   “壮哉!”李跃多看了两眼,只觉得此子颇为雄壮,大有贾坚之风。   “不破乐乡,死在江南!”身后士卒跟着吼道。   接着便是陶碗仿佛雨点般清脆砸在地上。   原本这种血战该张蚝上,但张蚝是纯粹的北人,不擅水,徐成督镇南阳和荆襄多年,水性尚可,智勇双全,派他上更合适一些。   “杀!”李跃拔剑指向大江怒吼一声。   “杀、杀、杀!”   士卒们纷纷大吼,煞气冲天。   然后一个个扛着斧头、骨朵、刀盾、弩机跳上竹筏和舟船,向南疾驰而去。   夕阳西下,烟波浩渺中,金光闪闪。 第七百二十八章 渡   李跃以剑拄地,顾不上来回奔波的疲惫,就这么望着大江,望着南面,心潮此起彼伏,胜负在此一举。   多年夙愿也在此一举。   马顾、沈劲的水军只能作为奇兵,正面战场打不开局面,他这支人马也难以发挥奇效。   李跃从不将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   江面上,敌军水寨中驶出几十条艨艟。   谢玄水军虽然去了下游,还是留了一手。   不过几十条艨艟,在几千条竹筏木排走舸面前,仿佛几头狮子遇上成群结队的鬣狗。   点点星火燃起,驱散了江面上的暮色。   艨艟凶狠如狼,横冲直闯,撞翻了几十条木筏和小船,船上蒙着生牛皮,一时片刻烧不着。   不过只凭这几十条艨艟很显然无法挡住这么多的竹排,将士们顶着南岸的砲石、箭雨,疯狂朝南岸汹涌而去。   有人掉落水中,抱着浮木,挣扎着向南岸靠去。   不到一个时辰,就有梁军将士冲上南岸,火光亦绵延至江南岸,点燃了岸边的枯草和芦苇。   霎时间,南岸火光冲天,杀声一片。   火光之中,映照着铺天盖地的箭矢、长矛,密密麻麻。   南岸黑云将士没有一人后退,单薄的身影勇敢迎向敌人的长矛,然后又在火光照耀下倒下。   整个南岸渐渐染成一片鲜红色……   楚军能战之军皆为水军和北府军,谢玄支援武昌,乐乡不可能留下多少精锐。   江面上火光通明,那几十艘艨艟被后续带着火油的竹排点燃,停在江心,噼噼啪啪的燃烧着,不断有火人惨叫着,从船上跳入江水之中,再也没了声息。   李跃走到江边,迎着江风,风中携带的清冷,稍稍驱散了身上的疲惫,几具浮尸被波涛送回北岸,上下起伏着,漆黑的江水中带着一抹淡红。   起初还以为是楚军,目光扫过,忽然看到一张有些熟悉的脸。   举着火把凑近,心中莫名的一阵伤感,浮尸之中,竟然有贾平,泛白的双眼无神的望着漆黑天穹,在波涛中沉沉浮浮,胸前中了十余箭,还有被长矛撕开的内脏,鲜血早已流干,伤口泛出淡淡的惨白色。   这孩子没有辜负他出征时许下的诺言。   李跃用长矛将其勾上岸,合上他的双眼,没有时间为他伤感,“打捞尸体,将他们厚葬在江边。”   战争是无比残酷的,天下一天不统一,这种事情还会持续下去。   汉末大战至今,不知道多少华夏好儿郎葬身在战场上。   要么因八王之乱莫名的自相残杀而死,要么无比屈辱的死在胡人刀矛之下。   望着对岸隐隐传来的厮杀声,李跃返回江陵城,登上城楼与亲卫一起擂动战鼓。   咚、咚、咚……   一声比一声沉重,穿破了长夜,穿过了长江。   片刻之后,江南岸的喊杀声又激昂起来。   李跃一直敲到双手抬不起来,才被亲卫换下,靠在城楼庭柱上,静静的望着南面,恨不得自己提刀杀过江去。   不过现在自己是一个皇帝,而不是一个山贼头子。   战场上,主将再多的神机妙算都没用,狭路相逢勇者胜才是至理,战前部署的再好,也需要将士们执行下去。   渐渐的,敌军的砲石和箭雨也稀落起来。   这说明长江已经完全被己方掌握,但南岸的喊杀声仍未停止。   民夫拉出更多的竹筏木排铺在江上,披着重甲的士卒一个个跳上去,随着水流向南岸飘去。   听着耳边的喊杀声,李跃竟然迷迷糊糊睡着了。   这几日来回奔波,实在疲惫,毕竟也是四十岁的人了,不能如当年一般三天三夜不眠不休。   睁眼时,天色微亮,身上披着一件寒衾。   身边卢青守了一夜,瞪红着眼。   李跃扫了一眼对岸,既然无人叫醒自己,说明进攻顺利。   久守必失,谢玄再怎么厉害,也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不可能兼顾这么长的江防。   面对如此大的压力,能跟自己斗到现在,已经非常不错了。   “陛下,我军已经攻破敌军水寨,正在围攻乐乡城。”卢青一脸疲惫,言语里面透着兴奋。   “只拿下水寨?”李跃微微失望,弄出这么大动静,没能攻破城池。   乐乡城没破,谢玄就还有一丝机会。   不过也不能怪将士们作战不力,攻破敌军水寨已经不容易,没有攻城器械,一时片刻奈何不了乐乡城。   “敌将田洛、孙无终颇为英勇,率两三千北府精锐据城死守。”   “让张蚝、刘牢之率前锋军渡河,传话给他二人,武昌没拿下,朕不怪他们,乐乡拿不下,就不要再吹嘘什么万人敌了!”   “领命!”   过不多时,李跃听到城中传来一阵阵尖锐而高亢的怒吼声。   这公鸭般的嗓门,不用看就知道是张蚝,只有他的声音才会如此特别。   接着便传来沉重的盔甲铿锵声,一队队重甲步卒提着大斧、狼牙棒走向长江。   控制了长江,攻破乐乡只是时间问题。   看这气势,李跃知道乐乡城差不多了。   历来冲锋陷阵的都是他们,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很少辜负李跃的希望。   到了晌午,斥候兴奋来报,“启禀陛下,张、刘二位将军身先士卒,攻破城池,张将军力斩孙无终,田洛力竭,率七十三部曲东向自刎而死。”   听到敌军自刎,李跃心中原有的仇恨忽然烟消云散。   两军交战,各为其主而已。   即便有仇恨,也不该蔓延到普通士卒身上。   他们的父兄、乡邻也有不少死在黑云军手上,这种仇恨没有意义。   不过田洛等人的精神值得后人敬仰,比动不动就跪在胡人胯下乞活的名门望族强太多了。   “厚葬之。”李跃挥挥手。   “唯!”   乐乡被攻破,谢玄成了丧家之犬。   李跃用冷水洗了一把脸,整个人顿时精神起来。   虽然激战了一夜,江陵城中尚有两万士卒没有投入大战之中。   “传令,城中之军尽起,随朕奔赴夏口,不能走了谢玄!”   谢玄手上的水军、北府军若是退回江东,日后肯定是一大隐患。   拿下此人,等于断桓温、谢安一臂。 第七百二十九章 进   李跃现在只有一个想法,不能让谢玄跑了,否则这场大战就算不上完美。   顾不上连日奔波的劳累,李跃望都没望乐乡一眼,就召回张蚝、刘牢之,率两万骑兵在此踏上征程。   兵贵神速。   现在乐乡兵败的消息还没传到夏口,谢玄对上游这么多城池肯定还抱有一丝幻想。   骑兵从原路赶回。   狂奔到华容道,天色忽然阴沉起来。   乌云几乎要贴着地面滚滚而来,西风乍起,吹的芦苇枯草瑟瑟发抖。   “吁——”   李跃一勒战马,发出一声嘹亮的嘶鸣。   “难道要下暴雨?”刘牢之皱起了眉头。   话音方落,一声闷雷猛然轰在远方天幕,撕开了昏沉的天地,一声接着一声,仿佛一头蛮荒巨兽在怒吼,动人心魄。   雨点很快淅淅沥沥的落了下来,砸在铁甲上,发出叮叮当当的清脆声响。   “哎呀,天公不作美啊。”张蚝睁着一对布满血丝的牛眼。   周围士卒望着李跃。   李跃一把抹去脸上的雨水,“不,这是苍天成全朕,成全大梁,此雨一下,乐乡的消息更难传到下游,而谢玄更跑不了!”   困难都是相互的,比起陆路,江面风浪更大,等于谢玄的水军废了。   而且大雨还可以掩藏骑兵的踪迹。   李跃挥动马缰,大吼道:“都跟上,此乃天赐良机也!”   皇帝都上了,士卒们自然不能落后,在暴雨中飞奔。   一道道闪电划破苍穹,仿佛就劈在李跃身边。   忽然,左前三百步外,一棵大树冒出一团白光,接着“轰”的一声,在雨水中爆燃起来,火焰在雨水中张牙舞爪,但很快就变成了挣扎,缓缓熄灭。   吁——   将士们可以凭借意志抵抗天威,不过战马却极容易受惊。   有百余骑慌乱的窜入原野之中,有一骑没跑开百多步,一道白光从天而降,从头顶灌落,战马奔跑的动作戛然而止,人和马都烧了起来,在暴雨中化作一团黑烟,然后软软倒下……   “不要看,继续赶路!”李跃挥手。   “用布条塞住马耳。”情急之中,刘牢之想到办法。   士卒们赶紧照做,果然,战马情绪安稳了许多,不再那么惊恐,快速北上。   不过仍有不少骑兵马蹄陷入泥淖之中,李跃暂时顾不上他们,暴雨之后,他们自然会赶上。   黑云军都有极强的荒野求生经验,只要不被雷劈中,这点困难难不住他们。   乌云翻涌,雷电狂舞,暴雨倾盆。   初秋的暴雨来的快去的也快,小半个时辰后,暴雨就停了,天色仍然阴沉,似乎意犹未尽。   好在终于赶到竟陵,民夫们赶紧上来牵马,递上热腾腾的肉羹。   一路上斥候鞍前马后,为大军提前准备。   这场大战不仅靠将士们冲锋陷阵,更靠两边国力。   王猛在后方发动的民夫就有七八万人,在荆襄设置了两条补给线。   从洛阳、许昌到宛城、襄阳,然后走汉水向下游输送,一条从襄阳向江陵输送。   东线战场兵力虽然最多,但因为有运河,反而后勤压力不大。   在竟陵获得补给,休息两个时辰后,李跃下令将士全部换上皮甲,轻装前行。   乌云还在翻涌,天空中雷光隐隐。   不过将士们已经适应了,有人抱着马脖子,继续打盹。   骑兵乃离合之军,如同大雁一样,所有战马都会跟着几匹头马前行,用不着将士们一直控制。   一路颠簸,方才赶到夏汭,受暴雨影响,沼泽湖泊泛滥,水流淹没马蹄,路上还有半条胳膊粗长的大鱼往人身上钻,弄得一身鱼腥味。   各种水鸟也在这个时候出来觅食,擦着江面掠起,窜向低沉的乌云之中。   天地间还是一片灰蒙,雾汽升腾,遮蔽两岸。   只有风声呜咽,还有周围淡淡的血腥气,以及尸臭,正是这些气味吸引来鱼和鸟。   李跃扫了一眼,水草泥淖中,倒着一具具来不及清理的尸体。   周围的泥水变成一团腐败的黑色。   尸体既然出现在这里,说明此地也发生过大战。   “谢玄两日前突袭过一次,将士们殊死抵抗,击退敌军,还请陛下回竟陵暂避。”曹堪一身血污,嘴唇发白,右肩耷拉下去,明显受了伤。   能以镇军击退谢玄的北府军主力,李跃顿时对其刮目相看,“曹将军辛苦了。”   “末将惭愧,袭营敌军只有千人,我军伤亡颇多。”曹堪补充道。   既然敢来袭营,肯定是北府军中的精锐。   张辽八百步卒还砍翻了孙权的十万大军,杀到孙权牙纛之下……   曹堪能挡住他们,也不简单。   “能击退北府精锐,守出营垒,有何惭愧的?朕既然来了,岂能退回?他若再敢来,朕定然他回不去。”李跃沉声。   “陛下……”曹堪毕竟是旧部,一脸担忧。   “放心吧,朕可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李跃扬了扬腰间长剑,巴不得谢玄能再来袭营。   “唯。”曹堪拱手。   李跃让水军靠了过来,水军为了缠住谢玄,损失较大,好在还留了百余条小船。   只要渡过长江,谢玄手上的北府军就是砧板上的鱼肉。   “夏口水流湍急,正面进攻,敌必有备,末将愿率五千精骑从下游武昌渡江,逆击夏口,待敌军慌乱,陛下再遣一军从夏汭进击,两面夹攻,谢玄插翅南逃。”刘牢之拱手道。   李跃眼前一亮,刘牢之这几年不声不响的,已经有了大将之姿。   忽然想到刘牢之跟张蚝有极大区别。   张蚝是并州野人,起于尸山血海,冲锋陷阵,天下无匹。   刘牢之将门之后,文武双全,懂得用脑,彭城刘氏世代尚武,其祖刘羲曾为西晋雁门太守。   “可!”李跃点头同意,又贴着他的耳朵吩咐几句。   刘牢之先是一脸讶然,旋即一脸钦佩,“陛下用兵如神!”   “去吧,水军送你们渡江。”   擅攻者动于九天之上,骑兵的优势就两个字,动和快。   敌无备则攻,敌有备则走,来无影去无踪。   乱风之中,五千精骑策马向东而去,江面上的水军在昏沉之中向下游驶去。   李跃下令将士轮流休整,披甲而卧。   命令一下,有人当即卧在干草上睡着了。   李跃自己也累的不行,回到中军大帐,呼呼大睡起来。 第七百三十章 威   一道惊雷划过夏口城上空。   轰鸣声下,仿佛整座夏口城都跟着摇晃起来。   凛凛天威之下,士卒们惊恐的望着天空。   “禀将军,梁贼趁我军无法回防,已攻下乐乡!”十几名血迹斑斑的斥候冲着谢玄拱手。   乐乡被攻陷,上游的夷陵、公安、巴陵、赤壁等地全都失去了意义。   再往深处想,江东的半壁江山也不会长久。   长江既是江东的屏障,也是江东的死结,一旦北方大军踏过长江,就会形成摧枯拉朽之势。   谢玄由谢安亲自教导,也继承了他的性格,心中纵然有惊涛骇浪,脸上永远镇定自若。   这种镇定也影响到了其他人。   “乐乡既失,长江上游皆不存也,不如退保武昌!”游击将军王昙之拱手道。   乐乡与江陵如同襄阳与樊城。   一边夹住汉水,一边扼住长江。   谢玄来回踱了几步,襄阳守不住,武昌肯定也守不住,外面一道惊雷,堂内跟着一震,“自古守城不能死守,夏口扼守三江,为江汉要冲,此地之重犹在武昌之上,夏口存,则武昌存,夏口不存,武昌亦难以久持!”   夏口一面对着江汉平原,一面扼守汉水,一面庇护下游的武昌、柴桑等地。   如同鲁口之于河北,枋头之于邺中,不容有失。   “梁军十余万大军,还有攻城利器,只怕我军……”王昙之其实连武昌都不想守。   明眼人都能看出这是困兽犹斗而已。   “哦?将军何意?”谢玄望着他。   “与其一座一座的防守,被敌军各个击破,不如速速撤回江东,与陛下会合,然后与敌决战与长江之上,一如当年赤壁之战。”   十几万的梁军,不是他们这两万人马能挡住的。   而且来的还是大梁皇帝本人,压力更大。   谢玄扫了一眼,忽然发现堂中其他将领眼中充满了期待神色。   北府军家眷皆在下游广陵,士卒的心思自然也在广陵。   要他们过来剿剿匪可以,但在此地拼命,则另当别论。   “非是我等惧战,而是形势不利,不如保存实力,以图他日卷土重来。”王昙之说的不无道理。   夏口驻扎两万人马,一大半是水军和北府军。   梁军已经突破长江,夏口本来就不是襄阳、江陵、武昌一类的雄城,城池低矮,士气不足,迟早陷落。   “即便要退保武昌,也须等大雨过后。”军心如此,谢玄只能以退为进,尽量争取时间。   即便要退,夏口也不能就这么扔给敌军。   众人都松了一口气,“将军英明。”   堂外几声雷鸣,一场大雨如约而至,众人正准备离去。   堂外忽然传来急促脚步声,“禀……禀将军,敌……敌军骑兵从西面杀来!”   “什么?”王昙之全身一震。   敌军从西面来,就意味着他们的退路断了。   这场大雨迟滞了他们的行动,却没有迟滞梁军的求胜之心。   很快,城中就响起一阵混乱声。   敌军来的太突然,几乎击溃了众人的心理防线。   城外大雨之中,一排黑压压的梁军骑兵横列在城西,电闪雷鸣间,身影时隐时现,仿佛鬼神一般。   虽还未攻城,却给城内守军造成极大的心理冲击。   不过这支骑兵并没有急着攻城,而是如鬼魅一般消失在雨幕之中。   城中立即放出斥候小队,刚跟上去,就传来几声惨叫,战马拖着斥候们的尸体惊恐返回,鲜血滴落在雨水中,带出一条条红晕,然后变淡,最终消散。   “鬼……”一名士卒刚张嘴,一支利箭从雨水中钻出,正巧射入,那名士卒咿咿呀呀的后退几步,倒在城墙上。   城墙上一阵混乱。   “妄动者,斩之!”谢玄登上城楼,守军一见到他,顿时安心不少。   谢玄举目远眺,漫天雨幕中什么都没有,但这更加重了士卒的心理阴影。   楚军皆是水军、步卒,仅有的一千骑肯定不是梁国骑兵对手。   谢玄眉头微微皱起,但令他心烦意乱的还有更多。   一炷香功夫,东面又传来警讯,“将军,东面发现敌军步卒!”   “什么?梁军何如此之速也?”   西面有骑兵截断退路,东面又有敌军步卒,夏口已经陷入重围之中。   要知道对面的梁军有十几万人。   “有多少?”谢玄声音还是沉稳。   “不知,我军斥候一出城便被射杀,荀将军凭动静估算当有万人上下。”   “万人?”王昙之一脸惊恐。   野战之中,一万黑云精锐足以匹敌两万楚军,而且城西还是数千敌军骑兵。   谢玄道:“何须惊慌?此疑兵之计也,大雨连绵,夏口周边低洼,敌大部不可能这么快!”   吁吁吁——   一串昂扬的战马鸣叫声。   雨幕之中,骑兵身影乍现,一魁梧梁将提着一张大弓缓缓驱马上前,眼中杀气仿佛要生吞这座小城一般,“城上之人听着,夷陵、乐乡、武昌、濡须皆已陷落,江东亡矣,何不早降!”   一道电光划过天幕,轰隆一声,带起阵阵回响。   “江东亡矣,何不早降!”雨幕之中,数千人嘶声大吼。   谢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暗忖这敌将恁地狡诈,巧妙的利用天威,行攻心之术。   虽然看破敌将用心,却无法破解。   乐乡丢失是真,敌军出现在夏口也是真,而梁国几十万大军南征也是真的……   至今为止,梁军在战场还没有大败过。   燕国、氐秦,昔日一个个强横的对手,都倒在梁国兵锋之下,江东凭什么例外?   就算是楚国皇帝桓温也在梁军手上惨败过两次。   一以贯之的心理优势,借助这天威被无限放大。   连他这个主将都心旌摇动,更不用说寻常士卒。   城墙上,士卒们的目光汇集在谢玄身上,风雨之中,谢玄额头上滑落一滴冷汗。   敌军骑兵既然出现,就意味着他们已经被死死咬住,根本逃不了。   那员虎背熊腰的梁将怒吼几声后,退回雨幕之中,接着传来马蹄远去的声音。   但这丝毫没有减轻众人的压力。   城墙上鸦雀无声。   谢玄眉头深锁的望着北面大江上,波涛晃动,对岸隐没在一片雨雾之中,摸了摸怀中的锦囊,那是大战开始之前,谢安令人送过来的,现在似乎到了拆开的时候…… 第七百三十一章 围   对岸的夏汭,李跃也在远眺江南,却什么都看不到。   为了送刘牢之五千人马过江,水军船只在风浪中倾覆了十余艘,四百多名将士掉落江中,虽然被捞上一百多人,却仍有两百多人葬身江涛之中。   战马损失八百多匹。   不过这种损失是必要的。   一旦谢玄这支人马退回许昌或者江东,以后会死伤更多人。   慈不掌兵,伤亡无可避免。   “陛下何时渡江大战,末将等候多时!”张蚝的公鸭嗓在耳边响起。   李跃瞥了他一眼,“你一上船就晕乎了,过去了不是送死?”   “刘赤脸儿能过去,末将也能。”张蚝愤愤不平道。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两人就杠上了,争夺天下第一万人敌的称号……   平心而论,在单挑上,刘牢之不是张蚝的对手,不过万人敌也不是真的一个人对单挑一万人……   李跃懒得理他,“传令全军,继续休整!”   刘牢之按自己的吩咐,行攻心之法,已经困住了谢玄。   或许不用渡江,敌军就会自行奔溃,献城而降。   当年杜预攻破江陵,王濬楼船破秭归,长江沿线纷纷投降。   如今形势跟当年也是一样。   乐乡已破,三路大军压境,而江东刚刚改朝换代,人心正是不稳之时。   战争是政治的延续。   没人看不住江东已经是风中残烛了。   刚想到王濬破秭归,就有斥候匆匆来报,“陛下,薛刺史率两万大军出永安,秭归、夷陵、公安等城皆归降大梁!”   “善!”李跃早就预料到了。   投降的不仅是这三城,接下来数日,捷报频频传来。   武陵、巴陵、长沙等地也纷纷投降。   大量船只被收缴,楚军水军摇身一变,成了梁国水军。   长江上游尽为梁土,徐成让薛强防守乐乡,自率一万八千步骑顺江而下,汇集各地船只和水军,水陆并进,直奔夏口而来。   夏口城中的谢玄发觉不妙,尝试突围过两次,都被刘牢之的骑兵死死咬住,伤亡惨重的退回夏口。   “该收拾谢玄了!”李跃负手走出大帐,外面秋日高照,阴雨已经过去。   徐成大军有战船顺流而下,已经到了乌林地界,一个时辰就能赶到夏口。   “此次末将定要亲手斩下谢玄首级!”张蚝咧嘴大笑。   李跃想起什么,上马缓缓走向江边,营垒中的将领们仿佛预感到什么,跟在身后。   大雨之后,江面趋于平缓,依稀可见对岸的夏口城耸立在水雾之中。   “啪”的一声,李跃将马鞭投入长江之中,“渡江,攻破夏口!”   “领命!”周围将佐慨然道。   咚、咚、咚……   战鼓很快响起,士卒们登上战船,朝对岸杀去。   有刘牢之的骑兵在,楚军龟缩在城中,南岸无人防守。   这时上游的徐成军也到了,江面上密密麻麻都是战船,无数人呐喊助威,声势震天。   夏口城只是一座小城,肯定挡不住数万人马的猛攻。   李跃策马立于江边,长江上游拿下了,下游的武昌、柴桑、濡须、建康等地,就像是一串藤蔓上的成熟果实,等着人去摘取。   或许不用等到马顾和沈劲的海军登陆会稽,这场大战就可以落下帷幕。   江面上的呐喊蔓延至江南岸上。   士卒们已经在岸边列阵,将夏口城围得水泄不通。   刀矛在秋日下发出森然的寒光,一股杀气冲天而起。   李跃也没劝降的心思,人总会充满不切实际的幻想。毕竟谢玄手上还有一两万精锐人马,刀不架在脖子上,就不知道梁军的厉害。   而谢家人都在江东,他投降,谢安在桓温面前脸上无光。   “为何还不攻城?”卢青疑惑道。   李跃这才回过味来,大军上岸、围城,早已准备就绪,都过去半个时辰了,竟然还没开战。   也不知在弄什么名堂。   有长江相隔,李跃不能及时了解对岸状况。   “陛下快看,城门开了!”卢青指着西面城门。   李跃望去,西城门果然打开,一队人马走出,接着,南岸传来阵阵欢呼声,“降了,降了……”   谢玄就这么投降了……   李跃心中略感复杂。   虽说降的有些晚,还是避免了一场厮杀。   而且谢玄在接下来的大战中还有用处,武昌、柴桑等城,或许也能兵不血刃的拿下。   总之谢玄投降,对江东人心是一次冲击。   死在战场上也就罢了,如今他投降,李跃就不能杀他了,这也是规则之一,随意践踏规则,一定会遭到反噬。   就像笼罩在司马家头顶的魔咒一样。   “谢玄投降,或可离间谢安、桓温二人!”卢青兴冲冲道。   李跃思索了一阵,摇摇头,“你太小看谢家了,以谢家的实力,以及眼下形势,桓温巴结他都来不及,怎会对付谢家?什么叫共治江东?桓温登基称帝,不等于江东就是他的。”   离间之计对付一些低段位的人还行,对付桓温、谢安这种权谋高手,无异于班门弄斧,贻笑大方。   “朕四路进伐,数十万将士,何愁江东不灭!”李跃正色道。   梁军优势在战场上,正面决胜最为稳妥。   “陛下英明。”卢青恭维了一句。   过不多时,江南几艘大船缓缓驶来,一行楚军将吏走出,为首一人卸去了盔甲,褒衣博带,神色从容,“败军之将谢玄,拜见陛下。”   虽然战败,脸上一股英气凝而不散。   李跃勃然作色,“既知必败,为何抵抗王师至今?”   谢玄身后几人身体一晃,一脸惊恐。   谢玄神色如常,“玄昨日为楚臣,自然要为江东父老抵抗陛下。”   “今日为何又要投降?”   “陛下智计百出,旬日之间,于夏汭江陵来回三次,先破乐乡,再困我军于夏口,孙吴用兵不过如此,罪将自知不敌,为避免将士无谓死伤,故而投降上国。”   谢玄神色虽然不卑不亢,但言语间却多有恭维。   一句“上国”就将李跃架了起来。   “谢家子弟果然非比寻常。”李跃叹了一声。   无论多么不齿江东的那帮士族门阀,但不可否认的是,他们之中的确有些人物,并不全是酒囊饭袋。 第七百三十二章 家族   谢玄投降,连带一万余水军,七千多北府军。   李跃也不管他们同不同意,强行收编,单独设为一军,将随军的鸿胪吏全部撒入其中。   “江东是兔子尾巴长不了,跟着桓温你们什么都没有,跟着大梁平定江东后,没人分田两百亩,军功另算!”   大军一路东下,鸿胪吏们一路开始宣传。   “真的有两百亩田?”   从古至今,所有人对土地渴望异常偏执。   土地就是最稳定的财富,其他所有权力、势力等等,其实最终都转化为土地。   李跃掏出这东西,不愁没有上钩的鱼儿。   “我大梁什么时候言而无信?北方寻常百姓都能分四五十亩田地!陛下说了,不论南北都是华夏,自己人不打自己人,也不骗自己人!”   梁国的信用还算不错,李跃又注重舆论宣传,因此在天下人眼中,大梁形象还算正面。   “万岁!大梁万岁!”   营地中很快就响起了欢呼声。   鸿胪吏侵淫此道十几年,寥寥数语,就能刺激起他们的欲望。   不过这世上总有些人顽固不化,有些人受了谢家和桓温的好处,对江东死心塌地,只想与家人团聚,跪在营地中恳请。   思前想后,李跃索性将他们放了。   一来显示大梁宽仁,减少底层士卒死战之心。   二来,让他们将对大梁的恐惧带回江东,这些人已经破胆,即便下次出现在战场,也没胆量与黑云军为敌,强行留下,反而是一大隐患。   李跃对屠杀平民士卒没什么兴趣。   天下大乱至今,死的人足够多了。   前前后后,一共留下七千水军四千北府军。   “陛下之策甚好,然则……江东未必有如此多的良田。”谢玄仿佛意识到了什么。   “江东一向富足,两三百万亩良田还不是轻轻松松?”李跃笑的有些不怀好意。   汉朝鼎盛时,田地五到六亿亩左右,而当时还未大规模开发江南,集中在中原和关中地区。   东晋偏安江左,唯一的贡献就是将先进的农耕技术带到了江南,开发了广州、交州地区。   不说多的,一亿亩良田肯定拿的出来,要知道东吴经营江东八十多年。   谢玄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这些田大部分掌握在士族手中。   “知道桓温为何失败么?”李跃问道。   谢玄道:“三败于北伐,威望尽失,又着急篡位。”   “错了,原因只有一个,庚戌土断畏首畏尾,不彻底。”   桓温知道问题的症结,但因为他本身就是士族的一员,所以多多少少为士族的利益考量,解决了北方流民户籍问题,也的确遏制了土地兼并问题,为后来的刘宋奠定了基础。   刘裕掌权后,延续庚戌土断。   但只是遏制,没有根除。   “士族传承数百年,若无士族支持,大梁……在江东只怕举步维艰……”谢玄脸上划下一滴冷汗。   江东土地就那么多,既然分田给普通士卒,肯定要从士族手中拿。   李跃望着谢玄,“朕从黑云山上杀下来,哪一步不是如履薄冰千难万难?士族也罢,豪强也罢,顺我者昌,逆我者亡!而且士族没有你想的那么重要,这几十年来,江东士族们于华夏有何贡献?”   北方基本完成了一轮对士族豪强的梳理。   没道理一统天下,还要将这些江东士族当祖宗供起来。   人家关西士族好歹还在凉州抵抗过胡人,两次救援长安,三次击败羯赵,为华夏在凉州延续一线烟火。   江东这帮士族除了给北伐的仁人志士拖后腿,就是兼并土地。   谢玄被李跃问的一愣,半晌才幽幽道:“陛下欲如何处置谢家?”   见他问出这个问题,李跃心中颇为失望。   这个时候不担心江东百姓、将士,却只想着谢家。   “那就要看你的表现,朕可以容下谢家,也可以不容!”李跃眼中噙着一抹杀机。   两汉的士族还算是华夏的脊梁,但两晋的士族只是一群腐虫。   谢玄沉默许久,才拱手道:“臣知道如何做了。”   “朕拭目以待!”李跃对谢玄还是有几分期待的。   当即封他为平东将军,率领归正过来的七千水军四千北府军向武昌挺进。   李跃率大军紧随其后。   卢青担忧道:“谢玄毕竟是谢家人,若是倒戈,为祸不小。”   “你以为分田之后,还有多少人愿意为桓温和士族卖命?有他没他,都改变不了南北一统的大势!他是聪明人,自然知道如何选择!”   后世教员靠这一招,推翻了压在华夏头上的三座大山,江东士族是个什么玩意儿?   如果谢玄倒戈,就给了李跃名正言顺清理江东士族的借口。   谢玄早已在李跃的算计之中。   利用他为前锋,直接就能瓦解江东人心。   “陛下……原来早有妙计……”卢青目光中带着深深的畏惧。   年纪越大,越是了解人性。   谢安肯定也希望谢家能在梁国传承下去……   武昌守军都是谢玄旧部,他率军南下,城中没有任何抵抗就投降了。   谢玄集合降军,顺流而下,兵锋所指,皆开城投降。   不过进入柴桑地界,遭到了顽强抵抗。   柴桑守将乃桓温之弟桓秘,官至辅国将军、江州刺史。   桓温几个弟弟除了桓云,其他几个颇有才干,桓冲、桓豁,还有一个桓秘,少有才气,能文能武,有所建树,曾率军攻打过司马勋。   桓家能从三流小族,一跃成为望族,桓温的几个兄弟也不可小觑。   谢玄挥军猛攻,遭遇顽强抵抗。   李跃率中军进抵柴桑,亲至前线视察,谢玄倒没有手下留情,北府军卖力攻城,但柴桑也算是一座坚城,短期内难以攻陷。   “靠他们不行,还是末将来!”张蚝当仁不让。   “桓温谢安有何动静?”李跃问向一旁的卢青。   “细作来报,桓温加紧训练新卒,积蓄粮草,梁啸、邓遐二位将军被阻于濡须。”   李跃之所以没走淮南,就是因为考虑到濡须太坚固。   当年曹操、曹仁都曾在此铩羽而归。   而且苻坚的淝水大战,也在淮南,所以最终选择中路荆襄。 第七百三十三章 想通   李跃道:“不必急于一时,先等等后方粮草和攻城器械,让将士们缓口气,顺便巩固后方。”   占领长江上游,最大的优势就是掌握了水运。   后勤补给可以直接从樊城顺江而下,运抵前线,等于是将梁国的国力顺着长江倾泻而下,一座柴桑城无论如何也抵挡不住。   “桓秘与叔父相厚,臣或可劝降之!”谢玄拱手道。   “你是说入城劝降?”李跃看了他一眼,不是怀疑他倒戈,而是担心他的安危。   桓秘不是别人,是桓温的亲弟弟。   “陛下若是不放心,臣孤身入城。”谢玄先挑破了这层窗户纸,不过误解李跃的意思。   “幼度莫要忘了,你姊现为贵人,算起来,你也是朕的妻弟,兵凶战为,你身份敏感,容易遭人之忌,不宜入城,可书信一封,让别人送进去。”   谢玄的确有才干,关键年纪也不大,潜力巨大。   若能为大梁所用,日后又是一方帅才。   “谢陛下关怀,然桓秘此人一向光明磊落,定不会害臣,一封书信,难见诚意,唯有臣亲自入城,方可劝其归降,陛下有所不知,桓秘一向与桓温、桓冲不和,被排挤在外,桓温称帝,诸兄弟皆封亲王,唯独桓秘领庐陵郡公。”谢玄一脸的坚持。   “还有这等事?”   李跃话一出口,又觉得太寻常不过了,慕容家的几兄弟杀的死去活来,八王之乱,不就是司马家的几个兄弟叔侄在那儿自相残杀吗?   士族内部也是一团乱麻。   谢玄道:“如今天下大势已明,长江已破,东南残壁安能抵挡大梁?前者桓豁亦降。”   “既然如此,试一试倒也无妨。”李跃点头同意了。   能兵不血刃的拿下柴桑最好。   李跃是大梁皇帝,最好站在光明之下,至于那些见不得光的事,让其他人代劳。   谢玄领命而去,孤身入城。   “谢将军定是想通了。”卢青低声道。   李跃也为谢玄如此配合而稍感惊讶,仿佛不怕谢安难堪似的。   不过谢玄的一句话倒是提醒了李跃,当初桓豁毫无顾忌的投降,似乎是得到了桓温的默许。   现在谢玄归降大梁,焉知不是谢安点头的?   就像谢安送谢道韫入宫一样,伏笔早就埋了好。   谢家最出色的子弟,首推谢玄,以他的才干,在梁国肯定不会被埋没了,李跃的口号就是人尽其用,谢安这是投自己所好。   即便江东覆灭,谢家非但能延续,甚至还有光大的可能。   鸡蛋不放在一个篮子里,早就是他们的常规操作。   “老狐狸好算计!”李跃轻笑一声,谢安为了谢家也算殚精竭虑了。   桓秘既然跟谢安交情不错,应该不会为难谢玄。   “陛下?”卢青疑惑道。   “没什么,这段时日多关注会稽郡的消息。”   “唯!”   谢玄这一去就是三天,没有任何消息传回。   攻城器械已经陆陆续续运来,随行的还有两万民夫,李跃让他们采集砲石,作两手准备。   “柴桑胆敢抵抗王师,当屠城以震慑江东!”张蚝红着眼道。   “胡言乱语,一旦屠城,此举与胡人何异?必激起江东同仇敌忾之心。”李跃叱责道。   当年曹操屠徐州,徐泗豪杰不是南下投吴,便是逃奔荆州,其中还出了一个诸葛亮。   李跃个人觉得,曹魏始终不能一统天下,受人诟病,就是与此有关。   司马家的教训,缺德事还是少做一些。   在柴桑休整一番也不错,等待马顾沈劲海军的消息。   如今已是深秋,那边也快出手了。   桓秘应该知道杀谢玄的后果,不仅李跃饶不了他,谢安也不会放过他。   大军遂暂时在柴桑休整。   直到半个月后,东边传来两个消息,其一,太子李俭率五万黑云军南下合肥,加大对濡须的攻势。   其二,海军已经出发,两万大军,五百多艘海船浩浩荡荡南下。   会稽豪强收到消息,也在厉兵秣马,准备反攻建康。   现在看起来,不是他们太慢,而是自己这边进展太快了。   两个多月,就攻破了长江防线,还顺江而下,拔掉了武昌,直抵江东。   李俭的五万黑云军南下,桓温顿时如临大敌,不得不率军北上,支援濡须。   桓温动了,李跃自然也要跟着动,给桓秘一些压力,“让他们见识见识新式投石车的威力。”   “领命!”刘牢之持令旗而去。   张蚝撇了撇嘴,卢青道:“陛下所创投石车,已非前代之物,不如另取一名。”   这倒是提醒了李跃,新武器就应该有个新名字。   投石车一听就没有震慑力。   但一时片刻间,李跃想不到什么好名字,斜了身边的张蚝一眼,“张将军,你觉得此物该叫什么名字?”   卢青和身边亲卫“扑哧”一笑。   张蚝大字都不识一个,典型的粗人。   “陛下这不是难为臣么?”张蚝摸了摸脑门。   李跃又望向卢青,“你说叫什么?”   卢青思索了一阵,“此物最先用于襄阳,不妨叫襄阳砲如何?”   “你小子白读了这么多年书,用在襄阳叫襄阳砲,用在柴桑岂不是也可以叫柴桑砲?”张蚝咧着一张大嘴嘲笑。   襄阳砲还没霹雳车有杀气。   李跃摇摇头。   卢青望着张蚝,“还请张将军起名。”   说话之间,几十辆新式投石车已经发动。   一颗颗砲石与油罐划过天空,狠狠砸在柴桑城墙上。   轰……   地动山摇,烈焰沸腾。   百多斤重的砲石在城墙上留下十几道深深的凹痕。   城上守军大概从未见过此物,大为惊骇,竟然忘记了躲避。   “此物比末将厉害多了,不如就叫万人敌如何?”张蚝睁大一对牛眼。   “万人敌?倒也贴切。”李跃眼神一亮,这东西的作用的确可抵万人,“好名字,以后就叫万人敌!”   张蚝哈哈大笑,极为得意的在卢青等人面前显摆。   卢青则一脸苦笑,不敢跟他顶嘴。   就在这时,柴桑城门吱呀吱呀的打开了。   “停止攻击,步卒戒备。”李跃下令。   万人敌攻势一停,城中走出几十手无寸铁之人,“柴桑愿降!”   “不见棺材不掉泪!”李跃轻骂了一声。   柴桑既克,通往江东的大门已经敞开…… 第七百三十四章 稳   合肥。   李俭支援濡须三万黑云军,自己却留在后方,他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武艺不精,抵达前线反而成了将士们的负担。   纸上谈兵和亲临战阵是两回事。   “先生,此番能攻克濡须否?”李俭问向桓伊。   “江东已是风中残烛,濡须定然守不住。”桓伊拱手道。   “如今桓温七万大军北上,只怕梁、邓二位将军难以匹敌。”   “桓温匆匆召集而来的乌合之众,岂是黑云精锐之敌?殿下不必忧虑,梁、邓二位将军皆是百战宿将,当初八千精锐就重创了桓温。”   “先生所言甚是。”   李俭听从李跃的话,没有胡乱干涉前线将士作战,只在后方负责后勤运输时宜。   战争本质就是经济。   两个月来,李俭对一场大战的消耗,有更清楚的认知。   以前是跟在常炜、王猛身边协助,此次则完全是他一人主导,调度有方,不仅粮食供应充足,还调集了冬衣、药物、牛羊,让前线将士能吃上一口肉。   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   李俭一直记得李跃曾经的教诲。   “殿下,梁啸将军有奏表至!”刘应入内。   “哦?”李俭神色一动,看完之后,才知道是江东水军督护竺瑶的密信,称其世受晋恩,桓温篡夺晋室,为人所不齿,愿归降大梁,引梁军破敌,以报司马氏之仇。   这么大的事,梁啸一时拿不定主意,遂上奏给李俭。   李俭将信递给桓伊,桓伊看完之后,先开口问道:“殿下以为如何?”   梁军猛攻濡须两月有余,濡须屹立不倒。   若能拿下这座建城,建康就近在咫尺了。   李俭很清楚李跃让他主持东线的用意,若是有破江东的军功在身,今后无论哪个兄弟,都无法再跟他争,太子的地位会空前稳固。   “哼,桓温莫非欺我如三岁小儿乎?此等诈降计,东吴一用再用,也不怕天下人笑话!”李俭武艺虽然稀松平常,但兵法却是李跃亲自教授的。   其后又跟着王猛督镇关中两年。   这份降表来的时机不对,早不降晚不降,偏偏在加大了对濡须的攻势后投降。   分明是居心叵测。   桓伊笑道:“哈哈哈,殿下所言甚是,今长江防线被陛下攻破,桓温不敢与陛下交战,遂来迎战殿下,若能击破淮南之军,便可携大胜之势,抵抗陛下。”   李俭踱了几步,“桓温欺我三岁孩童,孤亦可欺他,诱敌深入!”   兵者,诡道也。   桓伊却摇摇头,“我军两路夹击江东,势在必得,无需行险,东路大军十余万,步步为营,便可获胜,但凡诡计,皆有弄巧成拙之风险。”   东路这十几万大军原本就是压制为主,不求破敌,但求一个“稳”字。   至于进攻,则看西面和海上。   桓伊不希望太子冒一丁点风险,他同样知道,宗室中有人对太子之位虎视眈眈,只不过一直被皇帝压着,夺嫡之争才没有展开。   太子不是皇帝,天然就站在风口浪尖。   一旦南征失利,哪怕有皇帝在上面镇着,太子之位也会不稳。   将来登基,会成为其他皇子起兵的理由。   战场上失败,在这个时代最为致命,桓温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先生……老成谋国。”李俭跟李跃有个共同点,能听进别人的劝谏。   刘应道:“若竺瑶真心投降,又当如何?如今长江防线已破,江东大势已去,投降大梁乃大势所趋。”   有了竺瑶手上的水军,非但濡须必破,建康也失去了最后的依仗。   不得不说这是一个极大的诱惑。   李俭笑道:“此事易尔,竺瑶若真心归降,可令其先攻桓温,事成则为真,不成则为假。”   “殿下妙计。”刘应拱手。   濡须城外,早已翻天覆地。   密密麻麻的鹿角、堑壕、土垒横亘在城北。   但濡须城是水口,南凭大江,东依濡须水,随时可以得到江东水军的支援。   围攻两个月,此城依旧屹立不倒。   楼船上,桓温凭栏而望,将李俭的回信撕成碎片,抛入江中,身边随侍之人皆一脸愁容。   “梁贼已经攻破柴桑,不日将抵达濡须!”竺瑶是桓温从行伍中提拔的,有知遇之恩,不可能背叛桓温。   “我军唯一的机会便是梁国太子!”袁宏道。   桓温目光转向郗超。   “东、北二军皆在上游,建康腹背受敌,依属下之见,不如迁都。”郗超的谏言总是在挑战桓温的底线。   “迁都?”周围人皆神色一动。   永嘉之乱,士族们来了一场衣冠南渡。   如今梁国入寇,势如破竹,很明显建康守不住了。   再来一场衣冠南渡未尝不可。   “梁军皆是北人,不习江南水土,交广之地,疫病丛生,可诱其深入,一旦疫病爆发,再卷土重来,犹未可知也。”这是郗超能想到的唯一可行之法。   敌军有新式投石车,又攻破了长江防线,建康肯定守不住。   但郗超仅是从军事上考虑。   如今的桓温不是一名将军,而是楚国皇帝。   上任不到半年,就再来一次衣冠南渡,士族怎么看他?士卒怎么看他?   对士族而言,还有另外一项更简单的选择,那就是直接投降。   而且桓温在军事上一败再败,此战连打都不敢打,麾下的楚军士卒也会弃他而去。   “迁都绝不可行,朕麾下尚有十万将士,足以一战。”桓温沉声道。   即便安然逃到交广,也是等死而已。   与其屈辱死在南方荒林之中,桓温更愿意死在战场上。   其实襄阳失守,桓温就已经有了觉悟,要不然也不会急着登基。   “陛下有死战之心,则尚有三分胜算。”郗超心中长叹一声,目光投向西北面,仿佛回到多年前,那个遥远的下午,在灞水之上,如果桓温有这个决心,或许现在的天下,早已是另一番景象。   天与不取,反受其咎!   一切都是作茧自缚而已。   “哦?三分胜算足矣!”桓温拍着楼船栏杆,心神同样回到多年前的灞上。   那是他第一次北伐,也是最接近成功的一次…… 第七百三十五章 东风   柴桑既克,长江畅通无阻。   水军可以直下建康。   李跃大军还未出发,江南各地不是请降,就是默默观望,一夕之间,楚国只剩下长江下游两岸的郡县。   疆域急剧缩小。   李跃厚赏了投降的桓秘及其部下,按照旧例,降军改编后,交到谢玄手中。   谢玄手上兵力大增,有三万四千余众。   嗷嗷叫的要打破建康,分田分地。   以前打仗是为了所谓的江东朝廷,如今是为了他们自己,士气比黑云军还高。   分田这种事不是什么时候都能遇到的,很多北方流民经历几代人,也只是从白籍换成了民籍,但土地却是一分都没有。   李跃说到做到,驻扎柴桑期间,拿出一部分江陵、武昌、柴桑等地的田地,分给投降士卒,又给了他们入了大梁的籍,成为庶民。   降军们从一开始的将信将疑,变成了狂喜。   “早知大梁给咱分田,还为江东卖什么命?”   “亏得是洪兴皇帝仁义!”   李跃在亲卫陪同下巡视诸营,惊讶于降军们的火热。   不过稍微一想,也就释然了,秦汉以来,普通人能直接分到土地的机会不多。   秦朝军功授田,有统一六国的源动力。   汉朝继之,迎来一个波澜壮阔的时代,东汉中后期,士族豪强开始崛起,土地兼并,民不聊生,遂有黄巾之乱,魏晋承续东汉之弊,犹有过之,遂有五胡乱华。   其后北魏冯太发均田令,推行租调制,百姓皆能得田,北方迅速稳定下来,隋唐在此基础上创建一个煌煌盛世,然而安史之乱,也是均田府兵制的崩溃造成的。   朝廷手上没有田地均给日益增多的人口,新增人口却依旧要承担赋税徭役,而士族豪强照样兼并土地……   在李跃看来,土地制度与一个王朝的命运息息相关。   所以梁国想要避免魏晋的覆辙,就必须在土地上做文章。   土地崩溃,连带的,整个民族的气运也跌进阴沟里。   这场大战只是表象,本质上是通过战争,完成一次土地的重新分配。   政胜才能战胜。   李跃已经不是一个单纯的军事统帅,而是站在一个更高的历史维度。   如果这场土地分配能够完成下去,一个隋唐盛世可以期待,不过前提是子孙稍微成器一些。   “敢问陛下,不知我军何日攻打建康?”谢玄似乎比李跃还要着急。   “不急,让江东百姓和士卒知道大梁国策再说。”李跃一向注重舆论宣传。   大军虽没有继续攻城掠地,但细作和鸿胪吏已经分散各地。   如今的桓温和江东士族已经是瓮中之鳖,就看李跃怎么吃而已。   “五日之前,桓温在濡须发动反击,被我军击退。”卢青拱手道。   李跃点点头,“此战朕能顺江而下,长驱直入,皆因东路诸军牵制之功。”   大军继续在柴桑驻扎。   不过军中开始出现疫病的征兆,有五十多名上吐下泻,身体极度虚弱,连站都站不稳。   出征已经三个多月,江南气候湿热,很多北方将士水土不服。   李跃赶紧将他们所在的军营隔离,令随行军医悉心照料。   应对疫病,梁军上下经验丰富,后勤粮道畅通,各种药材随时取用。   患病将士大多康复,只有两人病亡。   好在疫病还是控制下来。   李跃将诸军分散驻扎,不过随之带来另外一个问题,兵力分散,若是遇上敌军突袭或者叛乱,则会措手不及。   防人之心不可无。   眼看时机差不多了,李跃干脆让谢玄率领降军为先锋,顺江而下,直奔濡须。   降兵大多长在江东,更适应江东水土。   为了以防万一,李跃还是让刘牢之率五千骑紧随其后,互相“照应”。   至于民夫,则返回武昌。   人员一疏散,疫病顿时得到缓解。   东路战场上,桓温又发起三次反攻,一小胜,一小败,一平手,未能击退邓遐与梁啸。   二人也都是老将,不需要李跃下令,就知道如何在战略上配合。   稳扎稳打,没给桓温任何可乘之机。   而在这些反攻之中,楚军不知不觉间变成了疲军。   “陛下,太子殿下上表问安。”卢青捧着一份奏表而来。   李跃心中一热,还是自己的亲身骨肉贴心。   魏晋虽然腐朽,不过还算遵守孝道,两汉曹魏其实都是以孝治天下,连司马家的晋朝也厚着脸皮声称“伏惟圣朝以孝治天下”……   父子和睦,大梁朝廷也就有了稳定的基础。   这场大战,李俭虽然没亲临前线身先士卒,却表现出卓越的统筹能力。   在李跃看来,这其实是一个合格皇帝最重要的能力之一。   行军打仗反而在其次。   李俭的信除了问安,还询问此战何时结束,几个月下来,国库数年积累去了一半。   “去了一半,不是还有另一半么?天下统一不在乎这些钱粮。”李跃笑道。   卢青马上恭维上来,“陛下说的是,攻破建康,自有钱粮弥补亏空。”   李跃摇头,“江东经桓温这么一折腾,府库中哪还有钱?”   桓温新招募六七万大军,即便有钱,现在也没了。   庚戌土断的成果在前两次北伐合肥时,已经转交梁国。   想要弄出钱粮来,还是靠海贼大军的手段。   不过海军已经出发一个多月了,到现在还没登陆,这让李跃心中有担忧,万一遇上飓风,或者其他什么意外,李跃的部署就被打乱了。   海上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即便到了元朝,攻打倭国的舰队两次遇上飓风。   身为皇帝,最好维持一个光明的形象,脏活让其他人干。   “海上还没消息传回?”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臣也是奇怪,按道理应该半个月前就登陆会稽了。”卢青脸色有些难看。   “你这厮报喜不报忧,半月前就出现了异常,现在才来报?”李跃脸色一沉。   “陛下恕罪,臣只是见陛下辛劳……”卢青赶紧拱手。   不止是他,其实身边的人都在歌功颂德阿谀奉承,整天处在这种环境中,也难怪历史上会有这么多的昏君。   “此战之后,朕升你为江州刺史。” 第七百三十六章 鼠辈   事实上,海上一直风平浪静。   问题其实出在李跃身上,鸿胪吏们大肆宣传分田给归降士卒,引起了江东豪强的警觉。   他们祖祖辈辈生活在此地,自然不愿自己的田地被梁国收去。   土地就是他们的命根子,为了土地,他们敢造司马家反,也敢造梁国的反。   而且梁国对待豪强,一向以打压为主。   吴会豪强们在关键时候,态度变得暧昧起来。   仅凭两万海贼,没有豪强的支持,很难从会稽一路杀进建康。   “叔父何其糊涂,桓温覆灭近在眼前,我等现在与朝廷反目,岂非自寻死路?”沈劲说干了嘴,豪强们仍是一脸木然之色。   “哼,当初司马睿王导南下,我江东豪杰鼎力支持,换来的是什么?我等也不想与大梁为敌,只想守着这一亩三分地,谁人来抢,就跟谁拼命!”周止冷哼一声。   “陛下要对付的是士卒,而非我等,诸位不必惊慌。”   “大梁皇帝的手段我们还是知道的,无须你多言。”周止一开始就不怎么愿意起兵,被其他豪强裹挟,不得不动。   就在两边胶着之时,一人冷笑道:“都说吴会人杰地灵,今日一见,不过无胆鼠辈而已,周氏先祖平西将军勇烈,为司马肜害死,乌程侯为司马睿气杀,两位泉下若知子孙如此无胆,不知作何感想!”   平西将军乃周处,乌程侯乃周玘,二人都是响当当的人物。   “大胆!”周止勃然大怒。   两汉魏晋流行血亲复仇,一向有仇必报。   周氏三代人,与以司马氏为首的北伧仇深似海。   “晚辈肺腑之言,不吐不快!”   “你是何人?”周止手按剑柄,在众人目光下,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一个连祖辈血仇都不敢报的人,肯定会被人看不起。   “晚辈卢循。”年轻人一拱手,黝黑的脸上全是海风吹出的褶皱,让他看起来更沧桑一些,也更成熟。   “叔父莫要见……”沈劲上前阻拦,却被周止一把推开,走到卢循面前,两人间隔不足两步。   卢循一脸泰然,毫无畏惧的与之对视。   周围其他周家人提着明晃晃的长刀围了过来。   只需周止一声令下,就要将这些人砍成肉泥。   “后生小子一时失语而已,周兄何必放在心上?”顾珙之赶忙劝阻。   吴会豪强不想配合大梁,也不愿跟梁国反目成仇。   “汝失语否?”周止脸皮跳动。   先祖之仇,是他的逆鳞所在。   “卢循!”沈劲连忙呵斥。   卢循却仿佛没听到一般,嘴角挂着一抹浅笑,顶着周止的双眼,“大丈夫敢作敢当,一口唾沫一口钉,吐出去的唾沫,难道还要收回不成?且在下可曾说错?荆州军劫尔等百姓,掠尔等妻女姊妹,尔等却一个个如缩头乌龟一般,自称豪杰?天下可有此等豪杰乎?”   卢循声音越说越大。   最后一问,更是令在场吴会豪强脸上无光。   豪强都是地头蛇,与当地百姓联系紧密,有守土护民之责。   场面忽然变得极其安静。   卢循仿佛怕火苗不够大一般,继续添油加醋,“尔等以前不敢报仇也就罢了,如今朝廷大军已至,还在畏首畏尾,斤斤计较,江东子弟不过如此!”   “汝视吾剑不利否?”虞仡跳了出来,当场拔出长剑。   卢循岂是束手就毙之人?后退两步,避开当面的周止,亦拔剑在手,“吾剑未尝不利!”   两人仿佛斗鸡一般盯着彼此,如同不共戴天的仇人。   锵、锵、锵……   随沈劲而来的海军也当场拔出环首刀,还有人端起了短弩,朝着众人。   虽只有十七人,却个个都是脑袋别裤裆上的亡命之徒,命可以不要,气势不能丢。   一旁和稀泥的顾珙之忽然大吼道:“我江东子弟岂是鼠辈?”   这话让在场之人都面红耳赤起来,反而让紧绷的气氛有所转圜。   “沈劲,汝何意?”有人喊着沈劲。   这句话是问沈劲是江东人,还是梁人。   沈劲一脸犹豫之色,一边是自己的家乡父老,一边是朝廷人马。   自古忠孝不能两全,今日果然应验。   “诸位且听我一言,大梁何曾亏待过为朝廷出力之人?分地也是分北伧的土地,在下以项上人头担保!”   说完,就将长剑横在脖颈上,“尔等欲杀,先杀我一人!”   沈劲在会稽出了名的豪勇,但沈家因为参与王敦之乱,沦为刑家,刑家之子,只能操持贱业,不得入仕。   沈家想要崛起,只能紧紧抱住梁国的大腿。   两边大眼瞪小眼。   就在此时,最先暴怒的周止反而平静下来,“住手。”   部曲们先收起了兵器。   海军们也收起了兵器。   周止深深看了一眼卢循,随后望向沈劲,“如何保证大梁不动我等的田地?”   沈劲不过一副将而已,根本无权决定朝廷之事,之前人头担保都做不了数。   被周止这么一问,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   这时卢循大笑起来,“大梁拥兵百万,疆域万里,还要向区区尔等保证?天下宁有此事乎?哼,莫非没有尔等,大梁就灭不了江东了么?江东豪杰之兴衰,皆在今日,皆在尔等一念之间,切莫自误也!”   有时候,三句好话抵不上“啪啪”两耳光。   卢循几句话,等于直接打江东豪强们的脸。   但越是这般顶撞,越是有说服力。   错过这次机会,江东豪强想要崛起,只怕千难万难。   机会不是每次都有。   周止就算不想报仇,也要为江东豪强的前途着想。   再往深层次想,大梁和核心在中原、在河北,欲治江东,肯定要跟江东豪强们联手,这跟晋室有本质区别。   能成为一方豪强之人,肯定不是蠢材。   卢循的话算是骂醒了他。   “哈哈哈,果然英雄出少年,难怪某一眼就觉得与兄弟甚是投缘,都退下、退下,莫要惊扰了贵客,快快设宴摆酒,今日与诸位一醉方休!”周止变脸一般和善起来,方才的怒气消失不见。   “叔父多礼了,折杀在下也!”   “年纪轻轻便有此等胆色,他日不可限量也,今后还需多多照应我吴会子弟。”   “叔父这是说哪里话?我等都是一家人,自然要互相照应。”   两人的手迅速捏在一起,让真正的主事者沈劲楞在那里,连架在脖子上的剑都忘了收回,直到顾珙之、虞仡悄悄使了个颜色,才猛然惊觉,连忙收回。 第七百三十七章 不走   建康城经过荆州军的糟蹋,大部分百姓逃亡,剩下的不是官宦子弟,便是士卒们的家眷。   与往日的繁华大相径庭,自从柴桑被攻破后,整座城池看起来了无生气,如同一个行将就木的老者。   尤其是在秋末冬初之际,更显苍凉萧索。   一片枯叶自院落中的银杏树上掉落,随着乱风打了几个旋儿,缓缓落地。   谢安目光聚集在落叶上出神。   谢府之中,停着两辆其貌不扬的马车。   没有绸缎绫罗,只铺着几条草席。   马也是几匹劣马,毛色无甚光泽,也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只有旁边的十几名护卫,眼神犀利,身材魁梧,却穿着破衣烂衫,仿佛一支商贾。   江东士族以牛车为时尚,马车乃下等人乘坐,谁也不会想到堂堂谢家嫡长子,会乘坐马车低调出城。   “已经准备好了,只等父亲一起启程。”长子谢瑶恭敬道。   “你们走即可,为父不能走。”   “为何不能走?父亲名满天下,即便将来归顺大梁,亦可登宰辅之位,连幼度都能封平东将军,而且建康城高池深,挡不住梁军精锐,挡住一群海贼绰绰有余。”谢瑶比起其他堂兄弟差多了,只看到水面上飘着的东西,看不到水下。   “球度啊,到了交州之后隐姓埋名,切莫入仕。”谢安语气和缓,但神色之间却难掩一丝失望。   谢家下一代都是他亲手调教的,谢玄、谢允几个侄儿都可算一时之俊杰,连侄女谢道韫都是有名的才女,唯独亲生儿子实在平庸。   朽木不可雕也。   “儿不入仕,如何光耀谢家?”谢瑶还未听出弦外之音。   “大梁朝堂与江东大不相同,你隐居在外,还能博一个名士名声,若是入仕,只怕为谢家招祸,有幼度、道通在,足可延续谢家。”谢安干脆将话说明白。   谢瑶当场一脸郁闷,“儿还是不懂,父亲就算不愿走,亦可投降大梁,何必为桓温殉葬?”   桓楚的灭亡已经是必然。   大梁宣布分田之后,立即得到了江东百姓的支持。   可以说,人心已经全部偏向北国。   如果桓温没有篡晋,或许还能凭借正统之名抵抗一二,晋室虽然烂,但几十年的正统早已盛入人心。   虽然最后的结果都是灭亡,却可以拖延几年。   “为父不是为陛下殉葬,而是为江东士族,谢家世受晋恩,为江东士族之翘楚,国破家亡,若苟且偷生,必为天下人所笑,谢家永无翻身可能,为父只有不走,才能让谢家在大梁有一席之地!”谢安眼神变得深邃起来。   与大梁皇帝只有一面之缘,却早已摸清他的脾性。   主动上去摇尾乞怜,只会适得其反。   谢安只有留下来,才对得起江东士族,也对得起桓温的器重。   江东任何人都能降,唯独他不能降。   “儿……儿……听不明白。”谢瑶还是一脸惘然之色。   “去吧,为父在交州早有布置,足以衣食无忧,以后耕读传家即可。”   毕竟是自己的亲生骨肉,谢安不厌其烦的叮嘱着。   谢瑶两眼流泪,“父亲……”   谢安亦满脸伤感,但以他的性格,决定了的事无从更改。   没人比他更熟谙这时代的规则,荆襄失守之后,江东便大势已去。   梁国几十万大军南征,却按兵不动,让海贼和吴会豪强联手,其意图再明显不过。   毕竟梁国已经不是第一次这么干了,对付士族豪强,从不会手下留情。   而且现在的梁国,江东士族也很难融入其中。   “谢令君,王丞相有要事相商。”院外有人禀报道。   “吾速速就来。”谢安脸上的伤感一闪而逝,恢复从容淡定,拍拍谢瑶的肩膀,“去吧。”   谢瑶双膝跪地,狠狠磕了几个响头,然后头也不回的离去了。   谢安收拾一番,乘坐牛车慢悠悠的赶到朝堂。   司马昱、王彪之、王坦之、荀籍、褚歆等一众士族早已等待多时。   国破家亡近在眼前,几人却并无多少伤感之意。   王坦之神色轻松道:“哼,此次桓温必败无疑,南北一统,无论如何,大梁离不开我们士族治理天下。”   这话其实也没说错。   崔卢刘郑薛裴柳卫等关东士族还不是在梁国好端端的,或为宰辅,或为刺史,或为督将……   每个开国君主,都在抑制豪强,打压士族,但结果还不是和士族融为一体?   光武帝、魏武帝无不如此。   这原本就是士族的时代。   “我等准备归降大梁,迎王师入建康,安石意下如何?”王彪之望着谢安。   谢安早已成为他们的主心骨。   没有谢安的斡旋,桓温的楚国不会与晋室完成无缝衔接。   谢安摇头道:“诸位莫要忘了,陛下留了五千荆州精锐守城,诸位一旦归降,这五千精锐便是五千把屠刀!”   荀籍道:“我等部曲凑在一起,足有两万人,何惧他五千乱军?”   一向温和的谢安脸色一变,“陛下在前方征战,我等在后投降,此不忠不义之举,请恕在下不奉陪,且前方战事未明,陛下手握数万大军,有水军之助,未必没有一战之力。”   “令君何必诓我等?汝侄谢玄已经归顺大梁,升平东将军,正率数万大军水陆并进!”王坦之不满道。   梁国重用谢玄,连桓秘都善待,给了这些士族们一种幻觉。   一种梁国终究离不开他们的幻觉。   “此等逆子已被在下逐出谢家,今日只有一言在此,陛下手握数万大军,诸位叛乱,陛下立即回返,试问诸位何以抵挡?”   建康离濡须并不远,而且石头城、历阳、牛渎等江南要塞都在桓温控制之下。   一旦建康叛乱,桓温三两日就杀回。   众人神色皆是一震,万万没想到这一节。   谢安见众人哑口无言,继续道:“梁军还未兵临城下,我等就归降,岂非妄自菲薄?”   要投降也要等别人来了再说,梁国都没慌,他们急着赶着迎上去,等于是自轻自贱,完全没有士族以往的矜持与尊贵。   “嗯,也罢,等桓温兵败,王师兵临城下再论此事不迟!”褚歆点头道。 第七百三十八章 小战   濡须前线难得的安宁了几日。   之前连续数日猛攻无果,桓温索性休整士卒。   “有长江天堑在,诸军不必多虑,当年赤壁一败,天下三分,如今梁国虽强,若能败之,南北均分之局可成,朕在此立誓,如能击破梁军,当与诸位平分天下!”   军议上,桓温振振有词,慷慨激昂。   别的不说,桓温对部下还算不错,荆州军在江东胡作非为,从上到下都发了一笔横财,对桓温感激涕零。   魏晋士卒将领之间,都有人身依附关系,不少将领其实就是桓家的部曲。   二十年的积威犹在,还是有不少人愿意跟着他一条道走到黑。   “愿为陛下效死!”诸将慨然道。   “哈哈哈,大善,梁贼水军不力,诸位若能助朕击破贼军先锋,则梁军之势可去一半!”桓温继续鼓动着军心。   别看梁啸、邓遐在濡须耀武扬威,实则攻势不足,一座濡须城足以挡住他们。   况且濡须之后还有长江。   江东最精锐的一支水军一直捏在桓温手上。   “死战!”   将领们狂热呼喊着。   如果挡住了梁军,他们就是楚国的勋贵,这种诱惑力不可谓不大。   “事不宜迟,速速进兵,击破逆贼谢玄!”桓温大手一挥。   诸将昂首出营,登上战船,上千艘大小战船扬起风帆,仿佛一片片云朵。   “谢玄所部皆为降卒,战力较弱,我军集数倍兵力,定能一战破其水军,水军不存,则长江为我军独有,江东可以暂缓一时。”郗超对桓温不离不弃。   此次果断出击,也是郗超的建议。   欲挡住梁军,必须获得制水权。   在陆地上,楚军自然不是梁军对手,但在浩浩长江之上,楚军至少有一半胜算。   而且谢玄部众也不是黑云军。   “谢玄仓促而来,麾下部众还有朕之内应,必能破之,然则建康城内,只怕那些人首鼠两端!”桓温太清楚士族们的德性,有奶便是娘,没有丝毫节操。   “只要陛下还手握雄兵,士族就不敢轻易背叛,谢安好名声,若行不忠不义之事,屈膝而事北虏,必为天下名士所笑,谢家几十年的名声亦将烟消云散!”   私下里再无耻,面上还是要立一块牌坊撑着门面。   就连司马家也高举“孝”字招牌。   梁国主动劝降,和士族主动投降,脸面完全不一样。   “嘉宾所言正是!”桓温手按剑柄,登上一艘楼船,站在船首拍栏长歌,“朝发广莫门,暮宿丹水山。左手弯繁弱,右手挥龙渊……”   刘琨的扶风歌自有一股悲壮之气。   但从桓温嘴中吟出,壮多过了悲。   行军两日,正遇梁军水军,江面上顿如万马奔腾,互相撞在一起,木屑纷飞。   谢玄水军一万三千人左右,大多是艨艟、斗舰。   桓温水军两万有余,却有五艘楼船。   船越大,水战越占优势,五艘楼船各有艨艟护卫,船上铺设大量弩机,宛如五头猛虎在江面横冲直撞。   梁军是近两个月各地召集而来的降军,士气虽高,但配合上仍有很大问题。   面对楚军的猛攻,各自为战,江面上乱作一团。   岸上的北府降军却无能为力。   关键时候,谢玄一咬牙,“放火箭、火船!”   “火船一放,敌我不分……”王昙之惊道。   “火船不放,我军全完了。”谢玄心意已决。   传令兵飞奔而去,江面上很快就出现星星点点的火船,顺流飘下,漫天火箭划过天空,飞向江水之中,点燃了不少正在接舷而战的船只,烈焰在江面上升腾。   十几个全身浴火的士卒惨叫着从船上跳入水中。   岸边谢玄默默看着一切……   柴桑。   李跃总算收到海军与豪强联手出兵建康的消息,心中松了一口气。   弄出这一支海军不容易,投入巨大,关键还极其耗时,若是被飓风吞没,不知道又要投入多少时间和精力恢复。   没有海军协助,李跃的清理计划就无法实施。   虽然自己动手也行,但后患不小。   前些时日细作来报,建康城里面的士族还眼巴巴的等着大梁招降他们。   有人急不可耐,早已提前将江东各种消息送到柴桑。   只要大梁王师兵临城下,他们就登高一呼,拨乱反正,弃暗投明……   李跃心中一阵鄙夷。   这帮人投奔大梁,只怕朝堂的风气也会被带坏。   衣冠南渡,士族们也失去了当地的支持,流落江东,等于寄人篱下,没有百姓基础,所以除去他们,不会引起当地的反感。   东晋这么多年“北伧”与“南貉”之间的矛盾,远在大梁与江东的矛盾之上。   加上桓温荆州兵的胡作非为,江东百姓只会更痛恨衣冠士族。   “陛下,前线战报,桓温亲率两万水军,溯江而上,突击我军水军,战于虎林,虽击退桓温,水军伤亡颇重,战船损毁十之六七,谢将军上表请罪。”卢青禀报道。   “谢玄战败了?”李跃微感惊讶。   “我军伤亡在敌军之上。”卢青说的十分委婉。   李跃踱了两步,江东水军还是有些战力的,而且桓温这人不能小看,毕竟攻灭了成汉,第一次北伐时,数败氐秦,攻入关中屯兵灞上,还射杀氐秦太子苻苌。   桓温战力虽然扑朔迷离,却是一块试金石。   能战胜他的基本都是当世翘楚。   谢玄虽有才干,毕竟年少,诸路降军仓促汇集而成,败在桓温精锐水军手上,倒也不足为奇。   而且现在桓温被逼到了绝境,没有退路,只能殊死一战。   在濡须发动反攻时,面对黑云精锐,也能打出一胜一败一平的战绩。   不是所有人都能有韩信、霍去病这种水准,天生就是名将。   “小败一场,无伤大雅,还是朕亲自会一会桓温,传令,起兵。”李跃从软榻上起身。   海军既然出动,也到了给桓温最后一击的时候。   别人上还真不一定是他对手,上一次合肥大战,邓遐能击败他,多少是抓住了桓温心理弱点。   正面战场,桓温还是有一战之力的。   以目前形势而言,水军其实并不重要,黑云骁骑和玄甲军已经渡过长江,顺江而下即可。 第七百三十九章 后勤   桓温虽然在水面上小胜谢玄一场,却并未改变整体上颓势。   虎林还是被谢玄的步卒攻占,桓温退守濡须。   李跃顺江而下,轻松赶到虎林。   再从虎林向下,便是一片片的坞堡群。   濡须城最早的时候,也是一座坞堡,名为濡须坞。   建安十七年,曹操欲报当年赤壁之仇,将起四十万大军伐吴,孙权听从吕蒙的建议,在濡须水口修建坞堡以拒之。   建安十八年、曹魏黄初四年,两次濡须口之战,曹操无功而返,曹仁大败。   濡须城建的位置极其刁钻,想从江北攻破濡须极其困难,即便架上数百架万人敌,作用也不大,濡须城周围水网密布,泥泞滩涂众多。   攻城器械难以推上去。   李跃继续让谢玄从陆路推进。   沿江坞堡城池,大多投降,少数负隅顽抗,也经不住北府军的猛攻。   归降大梁后,这支人马的战斗力仿佛获得了加成,几场小战可圈可点,士卒极为勇猛,攻打坞堡时悍不畏死。   檀玄、毛安之、毛虎生等人也是勇将。   李跃皆厚待之,以安其心。   一路上基本不用黑云军出手,大军迅速推进至濡须城对面的芜湖。   丢了这座城,对面的桓温就被截断了后路。   桓温大军自濡须而出,防守芜湖,先一步占据了有利地形,居高临下,铺设鹿角,挖掘堑壕、防备骑兵冲击。   不得不说,江南风光就是好,即便是冬日,也美如画卷。   山水相依,两军对垒的杀伐之气也没有破坏这种美感。   “此是何山?”李跃望着东面大山,仿佛长剑斜插在江边,极有气势,芜湖城建在大山之下。   “鸡毛山。”谢玄拱手道。   李跃一愣,这名字貌似一个吉兆,暗讽桓温一地鸡毛?   “好名字、好名字……派人上去,劝桓温投降。”虽是敌手,李跃对桓温并无多少仇恨,比起江东士族,桓温至少敢真的提兵北上,重创了夷狄。   还登基称帝,将司马家踹了下去。   也算是一代雄杰了。   百余骑飞奔而上,朝着鹿角后面的楚军大声呼喊,让其归降。   得到的回答是一阵箭雨。   李跃没指望桓温投降,只是走个形势,劝降给对方士卒听,顺便增长己方士气。   以桓温今日的地位,也不可能投降。   “末将愿为前锋,攻破敌营!”谢玄拱手道。   李跃没有回答,眺望东北面,敌军层层叠叠,从山坡上一路向下绵延。   或许是小胜了谢玄一场,楚军士气尚可,来往的斥候游骑雄赳赳气昂昂,营垒中的楚军还算肃整。   “东边形势如何?”李跃问道。   卢青道:“豪强军与海……贼一路势如破竹,拿下吴县、既阳、毗陵等地,正在围攻曲阿。”   曲阿背后才是建康,与石头城一左一右拱卫建康。   “那就再等等。”李跃道。   看桓温的架势,明显是要来玩命,鸡毛山不好打,楚军居高临下,多备弓弩,江面上楼船、艨艟一字排开,露出森然的重弩,与地面营垒形成交叉覆盖。   从任何地方进攻敌方营垒,都逃不过对方的弩机。   三国时代,这种水陆协同的战法已经较为普遍。   关羽三万荆州军水陆并进,也是靠此战法压得数倍兵力的曹军抬不起头。   几十年后,宋武帝的却月阵,原理与眼前的架势相差无几。   江东一向以各种弩机见长,苻雄、苻苌皆为晋军弩箭所伤。   历史上桓温不仅攻入关中,还一度打到枋头,威胁邺城,但都因为犹豫不决,导致功败垂成,但这并不能泯灭桓温的军事才能。   楚军以逸待劳,己方远来劳顿,稍有不慎,就弄成李跃一地鸡毛了。   越是这个时候越应该小心翼翼。   稳扎稳打就能赢,没必要与桓温玩命,让将士们承受更多的伤亡。   只要海贼和豪强联军攻入建康,桓温就是腹背受敌局面,建康都没了,桓温还能抵挡几时?   大军遂就地起营,等待后方辎重运抵前线。   “陛下何不以万人敌破之?”卢青事后询问道。   谢玄水军遇挫,长江制水权在桓温手上,李跃不敢水运,改从柴桑陆运过来,进展缓慢。   而且砲石还要就地收集,比较麻烦。   就算李跃想用,一样要等后方辎重运来。   无论是古代还是现代战争,后勤补给能力能决定一场战争的胜负。   尤其在古代,一场战争,绝大多数时间都在行军和运送粮草辎重上,接战反而是少数,发起大战的时候,往往胜负早已决定。   “想法不错,但也要等万人敌运上来了再说。”   臣子们谏言,李跃还是鼓励的。   李跃按兵不动,对面的楚军反而有些按捺不住了,水军溯流而上,截击梁军粮道。   不过在陆地上,楚军永远不是对手,梁军骑兵一来,楚军水军顿时落荒而逃。   桓温的反击看上去更像是挣扎而已。   “陛下,曲阿已经攻陷,联军已兵临建康城下!”斥候前来禀报道。   “再探。”   “唯。”斥候勒转战马,向南奔去。   这场大战很快就要到关键时候。   李跃心中越发沉稳,只要不给桓温玩命的机会,自己就立于不败之地。   桓温袭击粮道不成,又派骁将前来挑战。   整日在营垒前叫骂。   李跃只能派出张蚝、刘牢之率军迎战,辕门一开,对方掉头就跑,试图将梁军引到江边水军的射程之内。   梁军见好就收,知道楚军弩箭的厉害。   只有张蚝破口大骂桓温为无胆鼠类。   “陛下,桓温似乎在退军?”谢玄眼力好,整日盯着楚军大营,最先发现了端倪。   李跃大笑:“定是建康危急,不得不退军回防!传令,中垒军佯攻,拖住桓温!”   都这个时候,肯定不能让桓温回防。   七十多架万人敌在阵前组装好,一堆堆的砲石被民夫们运送上来。   更多的万人敌还在后方运来的路上。   “先封锁江面,赶走水军,然后轰击敌军营垒!”李跃下令道。   这段时日,没少受楚军水军的滋扰。   没有它们,桓温的营垒在黑云军面前根本站不住脚。 第七百四十章 死志   万人敌一掏出来,效果立竿见影。   减小砲石的重量,射程轻松超过船上的重弩。   而梁军不只有石头,更轻便的火油罐对战船破坏力更大。   楚军在船身蒙了生牛皮,却无法覆盖甲板,火油罐的抛物线轨迹让战船在无处遁形。   一艘接一艘的战船燃起,黑烟滚滚,船上水军拼命浇水,却无济于事,火油中除了油脂还有碳粉、硝石等混合物,能在水面燃烧。   “嘭”的一声,一艘楼船燃起熊熊烈焰,船上水军凄厉惨叫惊醒了其他人,赶紧将战船撤走,才避免了全军覆灭。   李跃心中一动,万人敌对水战的作用还在陆战之上,若能将这玩意儿缩小,搬上船就是一座移动炮台,利于将来在海上与其他国家“友好交流”。   水军一撤,楚军构建的工事威力小了一半。   见到万人敌的威力,营垒中楚军士气明显低落起来,开始出现溃军。   辎重兵缓缓将万人敌转向,朝着楚军营垒。   弓弩手、投石车、霹雳车也跟着前挪。   楚军自然不会傻楞在营垒中,等着挨轰击。   一支步骑忽然从左翼杀了出来。   气势十足,为首一将,左手环首刀,右手长槊,朝着万人敌冲杀过来。   却被三支步阵截住,就在阵前厮杀起来。   楚军步骑两千左右,梁军却五千余众,竟一时片刻不能将其围住。   主要是为首的几员楚将极为骁勇,每次都能率精骑突破包围。   “敌军战将何人?”李跃想不出江东还有什么出名将领。   一旁的谢玄道:“桓石虔,桓温之侄,江东万人敌。”   “桓家倒也有些人物。”李跃朝张蚝使了个眼色。   “哈哈!”张蚝仰天狂笑两声,提着战矛就冲了上去,连亲卫都不带。   敌将生猛,张蚝更是凶恶。   一人一马冲入敌军之中。   不过这时场面有些混乱,近万人在阵前一块狭窄的平地上厮杀,很容易就晕头转向。   张蚝身披三创从中杀出,没找到人,换了战马,又杀了进去,如此者三,终于找到桓石虔,还是一人一马冲向桓石虔,以及他身边的百余护卫。   李跃神色一沉,暗骂张蚝装逼装过头了,都已经是大梁重将,却还跟莽夫一样。   万一他有个三长两短,必会折损士气。   不过他既然敢装这个逼,自有他的底气。   两马对冲,两人都大喝一声。   槊矛撞在一起,擦出一阵火花,桓石虔战马长嘶一声,一头栽倒在地,将主人也掀翻在地。   张蚝仰头大笑,挥动战矛,连杀两人,勒马复来,但桓石虔却被亲卫们救走。   “鼠辈安走?”张蚝在后无能狂怒,战矛大开大合,再杀两骑,却无法追回桓石虔,自己身上也中了几矛,亏得梁国铠甲一向坚固,伤了皮肉,没伤到筋骨。   李跃对他勇猛有了新的认知。   除了当年的冉闵,张蚝基本就是这时代的天花板。   当年邓羌也是名震天下,只可惜死在沙苑之战中,没有发挥出来。   张蚝还要再追,胯下战马不堪重负,双膝一软,将他掀翻在地,当即就有十几骑向他践踏而来。   幸好己方步卒离的不远,提着长矛迎了上去,撑起长矛,刺死两骑,其他骑兵掉头就走。   桓石虔被击退,楚军最后的抵抗失败。   砲石、火油、箭矢如同潮水一般拍了过去,层层叠叠的鹿角不是砸毁就是被烧成焦炭。   杀伤力并不大,一轮下来,最多死伤百余人,但给敌军心理压力却无以复加。   楚军只能躲在土垒后面,不敢露头,阵型更是被打乱,互不统属,一片混乱。   轰、轰、轰……   十多轮轰击之后,重甲步卒上场,尘土飞扬,大斧、狼牙棒等重兵在前,宛开山辟石一般。   谢玄也带着降军扑了上去。   比起黑云甲士,这些身披皮甲,或者干脆没有甲的降军更为疯狂,仿佛跟桓温有不共戴天之仇一般,嗷嗷叫的杀了过去,仿佛一头头饥饿的野狼,盯着楚军的头颅眼冒绿光。   而毛安之、檀玄等人的北府军似乎存心要跟黑云军比一比,冲的更猛,杀的更凶……   楚军很快就顶不住,节节后退,一座座营垒被攻陷。   李跃望着营垒正中的那杆“楚”字牙纛,拔出长剑轻轻一指,一千玄甲重骑冲了出去,风卷残云一般杀到牙纛之下。   张蚝策马转了一圈,没找到桓温人影,回过头,一斧头砍在旗杆上。   牙纛晃动两下,接连几斧下去,牙纛缓缓坠落,倒在烟尘与血泊之中。   楚军立即全线崩溃,四散奔逃,或者干脆跪地投降。   一场没有什么悬念的大战。   楚军无论士气人心还是装备和训练,都远远不如梁军。   “抓到桓温了没有?”此时此刻,李跃忽然想见桓温一面,劝他投降算了,梁国肯定不会亏待他。   “桓温率万余荆州军心腹退守芜湖城。”刘牢之回禀道。   “围城。”   退守芜湖就等于自寻死路。   在万人敌的威力下,一座小小县城如何抵挡的住?   大军趁势压进,包围芜湖城。   李跃带着千余甲士上前,站在一射之地外,“大司马已身陷绝境,不如化干戈为玉帛如何?大梁必善待桓氏一族,不绝楚国宗祀。”   大梁不承认桓楚,所以李跃还是称呼其为大司马。   只要桓温投降,可以效仿曹丕对待汉献帝。   这算是李跃拿出的最大诚意了。   并不全是怜悯,芜湖城中尚有万余士卒,对面濡须,还有两三万楚军固守,而且江面上还有一支水军。   李跃对江东水军早已垂涎欲滴。   收编他们,梁国海军的实力将大幅增长。   片刻之后,城头上一身穿金甲头戴玉冕的长须者现身,除了桓温还有谁这么显眼?江东名士重风仪,头可断,发型不可乱,“哈哈哈,李跃小儿,安敢如此小觑于朕?大丈夫提三尺之剑,践九五之阶,坐北朝南,称孤道寡,此生足矣,安能奴颜婢膝而效常道乡公生乎?”   这几句话说得掷地有声,气势十足。   李跃早知道这么个结果,也不废话,转身准备离去。   却听到身后齐声大吼,“大丈夫不能流芳百世,当遗臭万年尔!” 第七百四十一章 忠义   声音高亢而嘹亮,如利箭划过冬日清冷的天空,弥漫四野。   李跃心中佩服,桓温或许不是什么雄主,却是一个真性情之人,整个江东只有他配得上“名士”二字。   那些整天嗑药,在娈童、女姬中泡着的江东风流人物,跟他比连提鞋都不配。   桓温掌权期间,也作出了许多行之有效的革新,稳定了江东的颓势,为历史上淝水之战打下胜利基础。   淝水之战,冲锋陷阵的不只是北府军,荆州军也立下汗马功劳。   “给他一个体面吧。”李跃挥挥手。   投石车、霹雳车缓缓前推。   万人敌体积太大,受地形所限,只能推上来十多架,不过对付一座县城,还是够了。   刚摆开架势,城门忽然打开了。   衣衫褴褛的百姓从中奔出。   “陛下不可走了桓温!”卢青急道。   李跃摇头,“桓温断不会苟且偷生。”   桓温想要活命,有的是办法,没必要化妆成百姓。   百姓走完之后,接着是士卒,大部分是伤兵,一瘸一拐,三三两两扶着出城。   “莫非桓温要投降?”刘牢之惊讶道。   “非但不会投降,还要死战。”李跃话一出口,就听到城内传来战鼓声。   一队骑兵奔出城外,骑兵后面跟着步卒。   只有两三千人,但每个人身上都有一股视死如归的气势。   桓温持剑策马立于阵中,金甲长须分外显眼。   “陛下——”城头的楚军嚎啕大哭。   “哭什么,朕此生心愿已足,何惧生死?愿从者,一同冲杀,不愿从者自去之!”都这地步了,桓温气势不减,正了正玉冕,捋了捋长须,然后举起长剑,“杀!”   “杀!”楚军士卒跟着大吼,向着李跃的牙纛冲来。   没有阵型,全靠一腔血勇,与送死无异。   周围梁军拉动了弓弦,李跃甩甩手,让士卒收起弓箭,“前锋军和玄甲军出战!”   “领命。”   一步一骑猛然冲出,宛如两条恶龙,将这两三千楚军围在其中,不断盘旋、箍紧。   鲜血逐渐染红地面。   桓温的身影也逐渐淹没在刀矛之中……   “陛下——”城头的楚军哭声更大了,有几人还拔刀自刎,尸体从城墙上摔了下来。   前锋军、玄甲军散开,一地的尸体。   桓温尸体被士卒们抬了出来,脖颈上的伤口说明他是自刎的。   “以帝王之礼葬于鸡毛山。”李跃无比平静的望着巍峨的鸡毛山,这座山仿佛就是桓温一生的写照,从出道即巅峰,到一步步错过天时,桓温有今日之败,不算冤枉。   这个结局桓温应该早就想到了,从他不立皇后太子就能看出一丝端倪。   荆襄失守时,江东就是垂死挣扎。   “陛下啊……”城中又有一人在嚎丧。   李跃循声望去,却见一书生哭着走出。   谢玄目光复杂道:“此人便是郗超、郗嘉宾。”   “盛德绝伦郗嘉宾,江东独步王文度。”李跃算是久仰大名。   不过王坦之是吹嘘吹来的,郗超却有真本事。   郗超摇摇晃晃走到桓温尸体前,双膝跪地磕了几个响头,然后起身冲李跃拱手,“外臣拜见大梁皇帝陛下,濡须愿降,只求陛下尚待桓氏一门。”   桓温死了,却留下郗超善后,果然都安排的明明白白。   “朕闻孝治天下者不绝人之亲,仁施四海者不乏人之祀。桓氏一门可续楚国之祀!”   濡须归降等于水军归降,桓温也算有功。   “多谢陛下。”郗超拱手一礼。   “良禽择木而栖,大梁正是用人之际,郗先生天下知名,独步江东,得先生之助,实朕之幸事也。”   江东人物,郗超才能不在谢安之下。   历史上桓温若是听从郗超的建议,也就不会有枋头之败,说不定可以攻破邺城,一统关东。   不过桓温这人有个特点,一到关键时间,总是犹犹豫豫,而且总能选错,然后被对手抓住机会,一击即破。   “多谢陛下厚爱,然则忠臣不事二主,臣区区下才,实不堪大用,陛下能饶恕前罪,超感激不尽。”郗超一副默哀大于心死的模样。   李跃一见这架势就知道不可劝,“罢了罢了,随阁下心意。”   郗超再次拱手。   桓温已薨,楚国灭亡。   各种后事,郗超处理的妥妥当当,安抚降军,下令江北濡须投降,招降江上的水军,点检伤员、降军、府库存余等等,有条不紊。   连重伤的桓石虔都被他说服,归降大梁。   这让李跃对郗超更青睐有加,寻思着怎么说服他,便让谢玄去摸摸他的心意。   华夏百废待兴,只需要更多的有识之士,李跃对人才一向求知若渴。   治国本质上其实就是用对人。   郗超在这时代绝对是一流人物。   “陛下……郗先生……昨夜悬梁自尽了……今早才被发现……留下一封遗书。”谢玄一脸难堪。   郗超不事二主,仿佛一记响亮耳光打在谢玄脸上。   李跃先是一愣,半晌,才叹了一声,拆开遗书,看了起来。   遗书里面一再请罪,说他受桓温厚恩,不能不以死报之,不过遗书的后半段让李跃精神一振,“华夏衰亡若斯,皆士族腐朽之故也,先有司马篡魏,后有八王之乱,偏安江左,内斗不休,臣欲辅佐桓氏恢复神州,奈何智术浅薄,未能成功,幸陛下降世,一扫胡尘,混一宇内,然则大梁欲避魏晋之覆辙,当除残去秽……”   英雄所见略同,李跃也是这么想的。   自从司马懿洛水之誓后,士族就变了味。   汉朝士人能文能武,提刀上马,与外族血战,曹魏士族也还行,到了两晋,简直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高居太尉、尚书令的王衍跪在石勒胯下恬不知耻的乞活,连石勒都听不下去了,“破坏天下,正是君罪,吾行天下多矣,未尝见如此人”……   后面还有羊皇后夸赞胡人皇帝刘曜“自奉巾栉以来,始知天下有丈夫耳”……   晋愍帝为刘聪执戟拿杯、倒马桶,只为苟活,卑躬屈膝到这种地步了,还是难免一死……   如此屈辱、无耻,也算是开了历史之先河。   别看他们稀烂,偏安江东后,对付自己人一套接着一套,谁北伐就弄得谁半死不活。 第七百四十二章 乱军   此刻,桓温兵败身死的消息还未传到建康。   士族们仍在做着入仕新朝的美梦。   “南北一统,我等亦能回归故土,重续门楣。”荀籍捋着长须道。   荀氏起于颍川,离洛阳并不远,论读书科举,荀家可谓家学渊源。   “哎,北国苦寒,不如这江东温润,不如留在江东算了,我等扎根于此几十载,早已经不习惯北方水土。”褚歆脸色异常红润。   昨日正午多服了几颗丹药,到今日还没退火,冬日里,还是一身宽衣博带,斜躺在凭几上,眯着眼,仿佛在回味。   决定归降后,众人仿佛卸下重担,一身轻松。   改朝换代,在这年头再正常不过了。   只有王彪之、王坦之脸上带着深深不安。   道理很简单,至今为止,大梁都没派人来联络。   “不行,还是派人去柴桑,面陈我等心意。”王坦之脾气急躁。   “如贼寇围城,文度如何出去?”司马昱斜了他一眼。   在场所有人都有些惶恐,唯独司马昱神色从容,毕竟他是当过皇帝的人,即便投降了,按照惯例,该有的待遇不会少。   “某这几日心绪颇为不宁,只怕事情没这么简单。”王彪之扫了一眼谢安。   不过谢安神色异常淡定,让其他人安心不少。   荀籍道:“也不差这几日,梁楚大战应该分晓。”   话音方落,忽然听到外面一阵嘈杂。   仿佛整座城都沸腾起来。   “何事?”王彪之举头望向堂外。   “禀丞相,荆州军忽然开城投降了!海贼与乱贼已经入城,正在杀人放火!”   众人脸色一阵铁青。   荆州军严防死守,连日来,抵挡了乱军十几次猛攻,士卒们渐渐放心来,没将城外的贼军放在眼中。   谁知荆州军忽然就降了。   “定是桓温大败,荆州军收到消息,军心崩溃,无心再战!”王坦之恨恨道。   “这……这如何是好?”连正在回味的褚歆都挣扎起来。   “还能怎么办,各归各家,召集部曲,与乱贼决一死战。”王彪之匆匆起身,也顾不上其他人,拉着王坦之就往堂外跑。   每家豪强都有数千部曲,装备精良,未必没有一战之力。   贼寇而已,乌合之众。   众人这么想着,急匆匆的外逃。   堂中很快只剩下司马昱和谢安。   “安石为何不去?”   “往何处去?”谢安头也不抬。   司马昱一怔,仿佛想到了什么,“莫非……莫非……”   “殿下不是也将子嗣早早送出建康?”谢安淡淡道。   司马昱哈哈一笑,也不装了,“哎,梁国皇帝心狠手辣,岂会容下我等?可笑他们竟然看不穿。”   分田令一下,司马昱就知道来者不善。   “殿下可有雅兴与在下对弈一局?”谢安仿佛听不到外间的喊杀声、惨叫声。   “甚好。”司马昱点头,取来棋盘,二人就在堂中下起棋来……   外间早已乱作一团。   不仅乱军杀,连城中所剩不多的百姓也纷纷拿起菜刀、锄头,跟着乱军一起打家劫舍。   他们也是士族鱼肉的对象。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在建康屡见不鲜。   “投降不杀,他日送到辽东,也是一笔横财!”卢循提着刀大笑不已。   “英雄饶命、饶命。”荀籍被吓破了胆,这些贼军配合默契,只为烧杀,很少贪恋财物,绝不是寻常乱贼。   “哦?阁下是?”   “散骑常侍荀……”   话还没说完就变成了一声惨叫,人头落地。   这种惨叫让他热血沸腾,出海在外,干的就是这种勾当,早已见惯了大场面。   而士族部曲在他们面前才是乌合之众。   海贼们根本不会正面进攻,而是埋伏在街巷之间,绕到宅邸之后纵火,逼他们出来,再以弩箭射杀之。   即便挡出了弩箭的攻击,也会有豪强军顶上去,与他们厮杀。   各自为战的士族部曲,肯定不是贼军的对手。   王谢荀殷褚等一个个江东名门望族被灭门,尸体堆满长街。   豪强们完全杀红了眼,几十年的仇恨如火山爆发一般。   “够了,投降不杀!”马顾为人忠厚,有些看不下去了,不过他的命令根本没用,豪强们充耳不闻。   一座座富丽堂皇的宅邸燃起大火。   “贼子何敢!”王彪之跨上战马,提着长剑,指挥两千余甲士在城中血战。   王氏为江东顶级门阀,部曲装备精良,战力颇强,击退了几股贼军。   “王丞相!”沈劲率数千沈家部曲乡党迎了上去。   “是你!”王彪之满脸怒气。   沈家以前就投奔王氏,协助王敦起兵,算是故旧,王敦兵败,王家并没有倒,王导还为沈家说情,没有被诛连,降为刑家。   两家瓜葛极深。   王彪之是王敦王导的堂侄,认得沈劲。   “丞相若是投降,在下能护丞相周全。”沈劲恩怨分明。   “好,好,你且上前来,我们一同杀出城去。”王彪之神色和缓起来。   “沈将军,稍等。”部下卢循不知从何处跟了过来,嘴角挂着一抹冷笑,“我等一起协助王丞相杀出城去。”   也不等沈劲反对,一手提刀,一手拉着沈劲上前。   “好、好……”王彪之说话间,手中长剑猛地朝沈劲脖颈挥出。   “锵”的一声,被卢循长刀挡住,“哎呀呀,丞相这是作甚?”   “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王彪之满脸正气。   卢循笑得前仰后迭,“论乱臣贼子,这天下还有谁比尔等?朝晋暮楚,还想投降大梁,继续富贵下去?”   “贼子!贼子!”王彪之怒不可遏。   其他乱军围了过来,与王家部曲厮杀在一起。   卢循手上轻轻一抖,将王彪之手上的剑弹开,“沈将军莫非还看不穿这些人的嘴脸?”   沈劲眉头一皱,他虽然是上司,气势完全被这个桀骜不驯的下属压过。   卢循将手中刀塞进他手中,“将军莫要自误。”   也不管沈劲愿不愿意,握着他的手,一起朝王彪之冲了过去。   王彪之膏腴子弟,又上了年纪,不知所措,被环首刀扎了个对穿。   “你……”王彪之手指颤巍巍的指着沈劲。   沈劲低头,无言以对。   “看来沈将军吃不了海上这口饭,唯有乱世,方有我等进身之阶也。”卢循嘴角挂着一抹轻蔑冷笑,在王彪之尸体上了踹了一脚,拔出长刀,重新塞回沈劲手中。 第七百四十三章 建康   建康城的大火烧了三天三夜。   李跃抵达建康时,见到的只有一片断壁残垣,以及满地的白灰,一眼望不到尽头,仿佛建康提前下了一场大雪。   与昏沉的天空形成了强烈对比。   寒风呼啸,白灰飞扬,一股莫名的压抑随之而来。   曾经的宫阙衣冠都成了灰烬,江东风流也彻底烟消云散了。   李跃捡起一块骨头,手上稍一用力,就“咔嚓”一声碎了,化为飞灰,随风飘散。   海贼们处理的非常干净,尤其是卢循,一人就斩杀了王彪之、王坦之、荀籍等等士族十多人,率海贼将建康城里里外外翻了个遍。   豪强部曲们欢天喜地,腰间鼓囊囊的,背上还驮着绸缎。   “城中活口已经上船,送往辽东为奴。”马顾拱手道。   李跃沉默的点点头,忽然间感觉有些意兴阑珊,兵者,不祥之器,不得已而用之,仇恨一旦释放,会爆发巨大的破坏力,北方无数城池也是这么毁于战火的。   现在轮到了江东,轮到了建康。   豪强们下起手来,绝不比海贼和胡人差,城中士族大半都是死于他们手上。   李跃扫了一眼身边的谢玄,他倒是神色平静,谢家死了不少人,连谢安都葬身火海,但谢安提前布置,死的都是旁支,一部分安置在广陵,一部分早已提前送走,隐姓埋名。   其实谢安可以不死,李跃倒希望见到他在自己面前俯首请降的样子,可惜这人太精明了。   用自己的死保存了谢家其他人,也让谢家可以名正言顺的在北国传承下去,还换来了名声。   不过站在他角度,即便活下来,也会被千夫所指,北方士族也会看不起他。   这么活着比死更难受,谢安肯定不愿意。   而司马、王、荀、褚等家族彻底消失在历史长河之中。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李跃相信还有不少漏网之鱼,但已经翻不起什么大浪了,魏晋士族为他们的荒唐无耻无能付出了代价。   一个崭新的时代到来。   虽然北方士族依旧方兴未艾,不过他们的影响力肯定达不到魏晋士族这种高度。   只要李跃还是梁国皇帝,士族们就不可能翻身。   “朕就不入建康城了,其他事宜留给太子善后,朕在广陵等待消息。”   各地仍有一些叛乱,以及不愿归降的郡县。   但影响不到大局,覆灭只是时间问题,交给李俭打理即可。   “拜见陛下。”一众江东豪强前来觐见。   “诸位免礼,此番平定江东,诸位皆有大功,大梁不会忘记你们。”客套话还是要说说。   周止连忙上前拱手,“陛下言重了,能为大梁效力,乃我等之幸事,周家愿捐十万石粮,一千猪羊犒劳王师。”   李跃心中暗笑,不愧是江东豪族,果然上道。   他这么一弄,两边的气氛就融洽起来。   周止带头,其他人也只能跟上,“顾家也愿捐八万石粮,三千绸缎。”   “贺家也愿捐七万……”   这次攻破建康,他们不仅报了仇,还赚的盆满钵满。   几万石粮草对他们不值一提。   “诸位如此拥护大梁,朕心甚慰,不过东西你们还是留着。”李跃挥挥手,看不上他们的残根冷炙。   仅一个濡须城,就清点出七十多万的粮草。   海贼大军们捞的比他们更多,都装在船上。   不过李跃越是拒绝,他们就越是惊慌,“陛下……大恩,我等铭记在心,以后若有用得上吴会豪杰好处,只要陛下一道诏令,赴汤蹈火再所不辞!”   众人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   李跃心中一动,这帮人倒是杀人放火的好苗子,精通水性,又适应南方水土。   将来向南开拓少不了他们。   北方铁骑南下,最大的问题就是水土不服。   历史上,隋炀帝伐林邑,虽然最终打下来了,但死于疫病者十之四五,连主将刘方都病死了。   吴会豪强却没有这种问题,一方水土养一方人。   十六国南北朝,华夏衰微,周围小国却在崛起。   草原鲜卑人、柔然人、突厥人相继崛起,东北高句丽更是成长为庞然巨物。   南面林邑也蠢蠢欲动,屡屡出兵攻打东晋,反复争夺日南、九真等郡,当地士庶惨遭毒手者十之八九。   东晋永和三年(347年),也就是桓温灭蜀那一年,林邑王奴文攻陷日南,杀太守夏侯览,屠戮晋民五六千人,以夏侯览尸首祭天,铲平西卷县城,占据日南全郡。   整个南北朝,林邑都极其不安分,一见南朝虚弱,就出兵入寇。   所以隋炀帝一即位就出兵南征,解决这个隐患。   林邑也就是占城,著名的占城稻就出自此国。   “好,你们这句话朕记住了!”李跃笑着打量几人,给周止升了个横海将军,顾珙之升了个定海将军,虞仡升了个楼船将军,全跟海跟船有关,也算是提前打个招呼。   大梁想要在江东维持统治,现阶段还离不开他们。   在江东百姓心目中,这些人的影响力还在大梁朝廷之上。   江东士族从北方流亡而来,是无根之木,但这群人却是地头蛇,有百姓拥护。   随后,李跃在军中设宴,款待他们。   此次攻陷建康算是一次完美的合作,两边初步建立互信,以后这种模式可以继续推行下去。   酒一喝上,两边最后一丝嫌隙彻底消失。   张蚝、刘牢之与他们开怀痛饮。   “恨不能早遇陛下,以至蹉跎日月。”周止感慨道。   “现在亦不晚,以后更有机会!”李跃举起酒樽,与他们同饮了一杯。   “哈哈哈,陛下说的是。”周止脸上蒙上一层红光。   司马家衣冠南渡,靠江东豪强南征北战平定各地叛乱,才站稳了脚跟,武德还算充沛,对付南面丛林中的野人,问题应该不大。   席间宾主尽欢,其乐融融。   翌日,李跃率军至广陵,李俭率十余万大军渡江,入石头城。   建康被焚毁,大军就留在石头城。   随后以桓伊为将,率三万大军南下攻略广交二州,不过南下路途并不那么顺利,遇到了不少抵抗。 第七百四十四章 波澜   广陵也就是隋唐经济文化重镇扬州,凭山临海,其繁华不在建康之下。   汉时吴王刘濞受封广陵,建立吴国,即山铸钱,煮海为盐,吴国之富庶为天下最。   此地还有发达的运河体系,华夏最早的一条运河邗沟,便在此地,连接淮河长江,关键还靠海,站在中原立场上看,其地理优势犹在建康之上。   恰好李俭从石头城送来一道奏表,建议修葺建康城。   李跃当即否决了。   过了十几日,李俭竟然亲自赶来江陵陈述此事,“建康为江东要冲,数代定都于此,得此地,可安江东,父皇为何不允?恢复旧城,其实用不上多少钱粮,军中有不少俘虏,地方亦有流民,可以工代赈。”   李跃没有回答,“你觉得广陵如何?”   “广陵?”李俭对这个突兀的问题没有准备,望着地图想了想,“此地为淮南重镇,南望江东,东依大海,莫非父皇想以此地为海军之基?”   “你方才也说了,建康乃江东要冲,得此地可安江东,若为贼人窃据,则又将南北对峙,南北对峙数十载,最难解的不是疆域上的南北对峙,而是人心中的南北之分,重建建康,还不如扩建广陵,以淮南制江东!”   建康被焚毁,等于破了江东百姓心中的一座壁垒。   地缘上,广陵自然更偏向中原一些。   隋唐两代也是大力发展广陵,而压制建康,也算卓有成效。   隋文帝还摧毁了邺城。   以当下的形势看,建康被毁不算一件坏事,即便要修葺,也要等到十几年后,江陵发展起来再说。   此外,李跃这么做也是防备江东豪强将来崛起,一旦渗透建康,也就有了与北国对抗的资本。   或者以后老李家的某位南下,占据建康,就会重演汉朝的七国之乱。   广陵位于江北,南望建康。   控制颍水运河,等于控制淮南,然后通过淮南控制广陵,再通过广陵压制江东地方势力的崛起,形成一套完整的控制链。   “原来如此,儿臣受教了。”李俭很快就想通了。   地方与中枢的博弈永远存在,不会以人的意志为转变,两边有各自的利益诉求。   豪强代表地方势力,即便李跃现在将这些豪强全都抹除,只要地方还有人在,豪强势力就会重新兴起,并且延续前代的仇恨。   楚虽三户,亡秦必楚,楚国抵抗秦国最坚决,最终灭秦的也是楚国。   有唐一代,造反的总是河北人……   刀子也有解决不了的问题。   “江南已定,朕先返回洛阳。”此次南征出来半年,李跃也有些疲惫了。   “儿臣还有一事启奏。”   “何事?”留到最后的,肯定不是什么好事。   “江南名士尽遭屠戮,建康毁于战火,官吏纷纷上表,要求严惩吴会豪族,以及海……寇。”   说到最后两个字,李俭吞吞吐吐起来。   海寇就是海军,此次出兵,虽然没有明示,但架不住聪明人的琢磨。   这种事情一向心照不宣。   李跃踱了两步,笑了一声,“这些奏表不上给朕,先递送给你,何意?”   李俭赶紧拱手,“儿臣……儿臣僭越,父皇恕罪。”   这孩子年纪越大,在自己面前越是拘束起来。   “朕没有怪你,而是有人在借你来试探朕,士族同气连枝,江东士族以前也是北方士族。”李跃太清楚那些人心中的小算盘。   如果南北一统,斗争形势又变了。   这些人怕李跃掉过头对付他们,所以祸水东引到江东豪强身上。   当然,他们这么做也不是真的为江东士族鸣不平,一是试探,二是怕大梁大力启用江东豪强,分走他们的利益。   这些年通过科举启用了大量寒门庶族,还提拔了不少关西士族。   关东士族自然会感觉到压力。   为了守住自己利益,无所不用其极。   “儿臣也猜到他们的用心。”   “既然猜到了,为何还要提起此事?莫非你也怜悯江东士族?不认同朕的手段?”   这些士族名满天下百余年,人皆仰望之,有人为他们说话,伸伸冤,李跃可以理解。   不过身为太子的李俭也站在他们那一边,李跃就有些心寒了。   “儿臣若不来,只怕他们还有后手,会掀起更大的风波,而且这些奏折已经送到儿臣处,儿臣不能不向父皇禀报。”李俭坦然道。   皇帝与太子的关系本来就微妙。   经他这么一说,李跃又想到一种可能,似乎有人在挑拨自己与太子之间的关系。   如果李俭隐而不报,将来被人捅出来,李俭就里外不是人,他这是提前解除隐患。   盯着太子之位的人绝不会少。   “此事你处理的很好,事情一件一件的办,先处理江东事宜,朕将谢玄、竺瑶、桓石虔等一批降将调入你麾下,再加邓遐、刘牢之、诸葛侃等,平定江宁广交四州就交给你了。”   “多谢父皇。”李俭听懂了背后的深意,一脸感动之色。   平定江南四州之后,有战功加身,又有这么多故旧,太子之位将越发稳固。   李跃将一部分兵权交到他手上,是对他的信任,让他安心。   皇帝和太子的关系,是大梁稳定的基础。   “平日在外,里面要穿一层盔甲,多带护卫,日夜戒备,饮食起居也要多多注意,如今南北一统,各种牛鬼蛇神也要现身了。”李跃不厌其烦的叮嘱。   就像中枢与地方的对抗,夺嫡之争一样不可避免。   权力之于人,有如飞蛾扑火,明知粉身碎骨,也会有无数人往里面跳。   更何况是天下至高无上的权力,不知惹多少野心家眼馋。   夺嫡之争不只是皇家的私事,其他各种势力也会卷进来,推动形势向前发展。   “儿臣……儿臣……”   李跃拍拍他的肩膀,“记住,你是朕的儿子,是大梁的太子,未来的皇帝,不可受制于人!”   “儿臣谨记父皇教诲。”   南北一统,并不意味着高枕无忧。   更多的挑战还在后面,高处不胜寒,激流之中,到处都是旋涡。 第七百四十五章 封王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以前在黑云山,屁大的地方就分成好几支势力。   现在这么大一个国家,派系更为复杂,斗争只会更激烈。   一团和气反而不正常,说明下面达成一致,结成利益联盟,皇帝的位置也就岌岌可危。   李俭身边有桓伊、刘应辅佐,又增加的谢玄、邓遐、刘牢之等人,平定剩下的几州不在话下。   李跃也就放心的返回洛阳。   从广陵北上,可以直接走水路。   运河两岸集中了万余纤夫,尽管如此,也比陆路方便的多。   冬日属于农闲,百姓出来当纤夫,也能多挣一份口粮。   这片土地上的人从古至今都勤奋的可怕,撑起了一个个的盛世。   如今南北统一,这条连接北方的运河以后会更加忙碌。   通过运河、海洋,大梁能掌握更大的疆域。   李跃在船上读着各地奏表,试图查出是谁在背后挑唆,不过看来看去,并没有发现端倪,很多人说的不无道理,江东豪强壮大了,也不是什么好玩意儿,海贼在外面如何残暴,他们不管,但进入内地杀人放火,屠戮士族,这种事若不加处置,实在说不过去。   而且此事已经引起了北方士族的恐慌。   毕竟谁也不愿意忽然有一天,就被几万装备精良的海贼围住府邸,一顿烧杀。   “令卢循送几千倭人头颅回邺城,就说是海军清剿的海贼。”李跃很快就想出办法。   士族和官吏们想要的是安全感。   “唯!”卢青拱手。   “还有,鉴于海贼如此猖獗,大梁将加强对海军的投入,以期四海平靖!”   海军绝对是最烧钱的兵种,骑兵在它面前都是小儿科。   战船、补给、士卒、水手等等,无不投入巨大,需要多年训练。   不过,海军带来的利益也是空前的。   “北方有什么动静?”李跃忽然惦记起拓跋什翼健来。   十年前就说要对付他,至今让他活蹦乱跳的。   卢青道:“去年入秋以来,鲜卑人从西抢到东,从东抢到西,洛阳不少官吏请求重新修建长城。”   长城在抵抗北方游民部族上的确有用。   万里长城,就是万里的行军道,步卒在长城上能快速机动,同时也能防备中原百姓逃往草原。   不过这种投入实在太大了,要发动几十万的百姓或者奴隶,短期内难以看到效果。   “只能让他们再忍忍,江东已经统一,下一个便是拓跋什翼健!”   李跃打定主意,这一次无论如何也要集中精力,灭了代国。   回到洛阳,王猛率众臣前来迎接,一片歌功颂德之声。   李跃敷衍了几句,忽在人群中看到了老大李仪,一身绫罗绸缎,身边跟着一众文士,心中大为不喜,其他几个皇子要么督镇在外,要么上阵杀敌,要么在尚武堂苦学。   唯独他一副纨绔子弟做派,也不知跟谁学的。   若不是相貌跟自己差不多,李跃真怀疑他不是自己的种。   身为老李家的人,从未上阵砍过人,实在对不起自己这么多年的教导。   按照惯例,大战之后,通常要祭祀太庙、天地等等,李跃一切从简,让李仪代替自己去办了。   自己则跟王猛商议代国之事。   “陛下南征,拓跋什翼健在漠北兼并不少部落,势力有所壮大。”王猛开门见山道。   以拓跋什翼健的性子,肯定不会闲着。   “杨略最近有何消息传回?”   “拓跋斤被免去了南部大人之位,对拓跋什翼健极为不满,此外代国世子拓跋寔君亦不满其偏爱拓跋翰。”   拓跋家也是一地鸡毛。   李跃也不废话,“景略以为几年可以伐代?”   拓跋什翼健总这么袭扰也不是个事,中原、草原必有一战,梁代只可存一。   代国和梁国一样处于上升期,没有外力,拓跋家很难自相残杀。   “杨将军这两年已经摸清草原地形,臣以为休养三年,便可出征。”   “三年。”李跃望了望王猛鬓角的白发,“三年之后不知有多少老卒退下,这样吧,一年半时间,继续粮草,整军备战,还是精锐小股兵力突袭为主。”   几十万大军北伐草原,李跃玩不起,只能以奇袭为主。   玄甲军就是为此而存在的。   以前是摸不清拓跋什翼健的行踪,大军北上,动不动迷路,或者拓跋什翼健早有准备,掉头就跑,现在有杨略做内应,摸清了地形,容易多了。   “可以一试。”王猛也烦拓跋什翼健。   “明日朝会提出来,让百官有个心理准备。”   “唯。”   翌日,大朝会。   王猛还没开口,刘猗就拱手道:“陛下英明神武,平定江东,为安江东人心,不妨以宗室镇之。”   羯赵、燕、秦都大封宗室。   梁国一统天下,目前也就实封了一个秦王。   不过西域的秦王,在百官眼中跟流放没什么区别。   李跃尚在沉吟,就有人拱手道:“大殿下性情稳重,广有人望,才能卓绝,臣斗胆,可封为吴王。”   “请陛下封大殿下为吴王!”当即又站出几人。   李跃一愣,望向王猛,感觉事情没按自己的剧本走。   李仪除了游手好闲,什么时候变成性情稳重才能卓绝?   吴王亦是尊爵,关键李仪去了江东能镇住江东豪强吗?   李跃心中暗自摇头,李仪庶长子的身份,在百官心目中还是有些影响力的。   才能卓不卓绝,李跃不知道,但交游广阔是肯定的,混名士圈的人,不就是互相吹嘘?   “江南尚未平定,此事以后再论。”李跃一句话就否决了。   李佑的秦王是多年从军,以战功换回来的。   就封西域后,表现不错,接连打了几场胜仗,让秦国在七河流域站稳了脚跟。   李跃心中下一个封王的是李傥,这个儿子比李佑更英勇,在辽东军中声名鹊起,勇冠三军,正好对付高句丽。   至于李仪,对大梁没有贡献,李跃实在找不到封王的理由。   即便封王,也不可能封去江东,加剧南北对立。   回洛阳的第一场朝会就有些不欢而散。   李跃没太在意,以前就定下规矩,想要封王,至少通过尚武堂的考核,文武工医,总要会一样。   李跃可不想像老朱家一样,养出几十万的闲散王爷。 第七百四十六章 探索   “儿臣绝无封王之意,留在洛阳也不错,每日与名士为伴,受益良多,再说儿臣也不是那块料儿。”李仪倒也坦诚。   “这么说不是你在背后兴风作浪?”李跃盯着他的眼睛。   “父皇高看儿臣了。”李仪的眼神并未躲闪。   “你要什么,可以直接说出来,以后大梁疆域万里,在外面封个王还不简单?为父这些年有些忽视你了,是朕的不对。”李跃试探道。   有这么多人奏请封他为吴王,说明他关系网撒的比较大。   要么是他扮猪吃老虎,要么是有人在耍障眼法,送他上去,为正主打掩护。   “父皇若是这么说,儿臣就惶恐了,儿臣必生所愿,结交天下名士,风流逍遥一生。”李仪还是滴水不漏,连神色都没有任何变化。   但李跃已经能感到父子之间存在着一层隔阂,“也好,也好,只要不触犯国法,随你吧。”   “谢父皇。”   李仪别的不行,但这两年生了四个皇孙,两个皇孙女,也算是为宗室开枝散叶了。   至于谁在暗中兴风作浪,李跃并不担心,这么大的国家,各种利益关联错综复杂,没人搅风搅雨反而不正常。   局势还在控制之中,太子的地位动摇不了。   增加海军投入,以及一年半后出征草原,在朝堂上稍遇阻拦,不过最终还是通过了。   远的不说,仅仅是从辽东、百济、倭国等地运回的资源,就带动了幽、平、沧、青等州的发展。   这还不算出海捕鱼和晒盐的收获。   以后收复交广二州,那里的粮食、海珠、海产等也要通过海运送回内陆。   华夏历来其实并不反对开拓海洋,西汉最鼎盛时,有一支二十多万水军的楼船军,拥有四千多艘战船,配套的还有各种航海占星书,根据星象,确定方位、天气。   如《海中星占验》、《海中五星经杂事》、《海中五星顺逆》、《海中二十八宿国分》等。   更牛的还有曹魏大数学家刘徽的《海岛算经》,从名字就能看出是测量地形海距的。   文学馆还从汉书中翻出一段往事,汉朝时便有使节从雷州半岛出发,经过南海到达黄支以及已程不国,学士们考察加推测,黄支国应该是天竺的东南岸,已程不国则是后世的斯里兰卡。   更让李跃惊异的是,海航司整理前朝旧档,发现一本东汉时所著的《异物志》,对南海地形有极为详尽的记载,“涨海崎头,水浅而多磁石,徼外人乘大舶,皆以铁叶锢之,至此关,此磁石不得过”……   其实想想也知道,大汉那么多的使者,其实就是华夏文明的探索者,其足迹肯定不局限于西域。   向东,探索过半岛和倭国,西南探索过天竺,南面巡视过南海以及南洋诸国,而西面,到达的区域更远……   李跃个人觉得汉代时,华夏已经完成了第一次地理探索。   华夏从不缺少探索精神。   从地图上就可以看出端倪,一个简单的例子,从中原到河中地区,要翻越高山、涉过沙漠戈壁,还要面对各种野蛮部落,简直是九死一生。   难度比从欧洲到河中地区难太多了,然而尽管如此,很多汉使穷尽十几年,不忘初心和使命,往返于绝境之上,带回各种水果、庄稼,使其在华夏生根……   既然有前人摸索过,事情就好办多了。   循着汉朝的足迹向前即可。   李跃赶往尚武堂,三百七十三名子弟即将毕业,被召集起来。   李跃让人挂起自己制作的世界地图,前世并不是地理专业,很多地方也不准确,但作为启蒙,和前进方向足够了。   “大梁的未来在海上,华夏的未来在海上,尔等之未来亦在海上,祖宗先烈跋涉四方,遂有两汉之强盛,昔有汉使,今亦当有梁使,朕在此一问,可有敢效张骞、班超、傅介子、甘英、苏武者乎?”李跃在台上慷慨激昂道。   十六国南北朝,虽是一个充满苦难的时代,但苦难也磨砺了人的精神和意志。   “愿!”   台下异口同声道,当即站出两百多英气勃发的青年。   张骞、班超、傅介子、甘英、苏武这些人事迹原本也是尚武堂的课程之一。   “我大梁儿郎亦将不逊于大汉也!”李跃感觉自己亲手推开了一个时代的大门,当即提拔这些儿郎而郎官,每人赐百炼环首刀一把,刻着“大梁使者”的铜牌一副,蹀躞带一条。   十六国大乱,胡人东迁,文化互相融合,蹀躞带、圆领袍早已有之。   好东西不管胡夏,拿过来就用,李跃从无心理负担,更不愿固步自封,文明也需要兼收并蓄。   “赵衡,开拓四海,造福华夏!”   “臣定不辱使命!”   “王升……”李跃亲自发放众人,一个个勉励着。   念到第二十七人的名字,顿时一愣,“李儁。”   “臣在!”一个十五岁的少年郎站在面前,眉眼与李跃有八成相似,只是更加朝气蓬勃,正是李跃第九子李儁,其母拓跋玉树。   周围其他子弟、护卫、官吏齐齐望了过来。   “可敢开拓四海造福我华夏乎?”李跃厉声道。   别人的孩子能抛头颅洒热血,自己的孩子也能。   “有何不敢?身为皇族,当为天下先!”李儁大声道。   李跃心中一阵宽慰,为有这样的儿子而自豪,这说明自己这么多年的教育没有错。   皇族不是躺在江山社稷上的蛀虫,身上承担的责任应该更大。   能力如何暂且不论,关键在于有没有这个胆量。   而且能力也是可以培养的。   “好!”李跃拍了拍他的肩膀,忽然发现,他比自己还高半个头,身材魁梧健硕。   李儁举起环首刀和使者铜牌,当即就有人吟道:“南越杀汉使者,屠为九郡;宛王杀汉使者,头县北阙;朝鲜杀汉使者,即时诛灭!”   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响亮。   一个国家的未来,其实就在这些年轻儿郎身上,因为他们有热血和豪情,年纪大了,往往计较于各种利益得失。 第七百四十七章 纺织   李跃将这两百三十二人先调入海航司,学习航海知识。   汉使孤身出使四方,是当时的形势所迫,张骞、班超、傅介子、甘英、苏武都是活下来的人,更多的无名英雄逝于半途。   李跃不愿这些忠勇儿郎白白流干热血,使者是个技术活,开着楼船、提着环首刀,一样能完成出使任务。   这世上有些国家就是贱骨头,不用刀子,他们根本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汉朝的几个使者,活下来的都不是善类,在人家地盘上杀人放火,一言不合,直接拔刀。   朝鲜杀汉使,也是汉使涉何先杀别人的大将。   南越杀汉使,则是因为使者安国少季出使到人家太后的床上去了……   在内,李跃推行忠孝仁义信,温良恭俭让,在外就不必,有时候刀子解决问题效率更高一些。   再说走海路,一去就是一船的人,再怎么低调人家也不相信。   李跃专程修改了海航司的课程,突出一个武德充沛,遇上事,先别讲道理,先动刀子。   这些儿郎们在尚武堂学的就是武艺兵法,武艺不会差到哪去。   在航海司待了两三个月,就直接赶赴青州,适应适应海上。   “出门在外,多多当心。”李跃为李儁送行。   “父皇放心,儿臣别的不敢说,武艺骑射在尚武堂无人能比。”李儁性格比较张扬,在李跃面前也放得开一些。   “一个尚武堂而已,天下英雄豪杰多的是。”   “那儿臣就去与他们会一会,方能有所进益!”   年轻人总是勇往直前。   “有志气。”李跃赞道。   李儁一拱手,“父皇保重,待儿臣奏凯而归!”   说完,勒转马头跟着大部,迎着朝阳向东而去。   战马驰骋在官道上,旌旗猎猎飞扬,仿佛雄鹰一般。   “陛下,拂菻有使者至。”卢青拱手道。   “拂菻?”李跃一脸懵逼,波斯、拜占庭、罗马这些名字还算知晓一二,拂菻还是第一次听到。   “极西之地有大秦,其人以都城拂菻自称,三国曹魏时,重续西域,增辟新北道,由由玉门关转向西北,过车师前部,然后转入天山北麓,穿越乌孙、康居、奄蔡等国,再西去三千里。”卢青显然做了功课。   大秦就是汉代对罗马的称呼。   听卢青的描述,应该是拜占庭才对。   “哦?他们不远万里来大梁作何?”李跃没找上他们,他们却自己找上门来了。   “买卖丝绸。”   桓温灭成汉,收复蜀中,拜占庭人通过凉州张氏与建康取得联系,重新恢复商路,他们对丝绸的狂热远超常人理解。   “这是好事!”对做生意的人,李跃双手欢迎。   大梁重新安定西域,为的就是商业利益。   东方的丝绸运过去,价比黄金。   李跃也有意将瓷器、茶叶、纸张、漆器等输送过去,将关西彻底激活。   财富只有流动起来,才能造福于民,否则就会越来越集中在少数人手中,最终转化为土地,造成“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局面。   如今天下一统,蜀地和江东的丝绸可以养活更多的人。   经济的经字就带着一个丝字旁,别说丝绸,即便是寻常布料,也能与钱挂钩,是硬通货。   历史上的那些大国崛起,都是靠纺织业。   “此事交给你去谈,将瓷器、茶叶、漆器、纸张也推广给他们。”李跃揉了揉额头,忽然想到了棉花,这玩意儿不仅保暖,还是文明的催化剂。   历史上英美的庄园,主要就是以黑奴种植棉花,明朝中后期的资本主义萌芽,也是跟纺织业息息相关。   如果大梁培育出合格的棉花,产量上去后,辽东、漠北、西域就都不是问题了。   几乎每场大雪,洛阳城中都会冻死人。   国都洛阳都是如此,可想而知其他地方了。   “领命。”   卢青离去后,李跃赶紧找王猛询问棉花的情况。   周牵在陇右鼓捣了三四年,也该出成果了。   “棉花?”王猛一脸茫然,南方的战事还在继续,近十万大军的后勤还挂在他身上,收复的土地也要重新规划州县,委任官员,尚书省忙的晕头转向。   “臣想起来了,去年秋收大司农运回两万多斤的棉花,陛下正在攻打柴桑,战事紧急,臣一时疏忽了。”   “江东战事完结后,你休沐一个月,养养身子,看瘦成什么样了。”李跃实在有些看不过去。   王猛一做起事来,没日没夜。   大梁也在他的治理下,日趋强盛。   “谢陛下厚爱,臣这段时日的确有些劳累”王猛也没推辞。   李跃心中,这年头想做什么事,没有皇权推动,很难贯彻下去,百姓吃饭问题都没完全解决,自然不可能拿自家土地种棉花。   历史上也是洪武大帝强令百姓种植棉花,才推广开来。   李跃来到库房取出一朵棉花。   比后世略小,色泽也没后世那么洁白,还有大量虫蛀的痕迹。   不过从无到有的过程已经渡过,接下来就是逐步选育良种而已。   “大司农言此物浑身都是宝,棉花可纺织,御寒,棉籽可榨油,秸秆可作粗饲……”黄门侍郎周吉祥尖着嗓门道。   梁国延续魏晋的侍中制度,宦官群体被边缘化,成为真正的家奴。   李跃现在想的是如何将棉花纺成布。   不过这个问题用不着李跃操心,这时代既然能将蚕茧纺成丝绸,就能将这一团团棉花弄成棉布,太学天宫院就是为此而存在的。   李跃直接将棉花扔给天工院,“将此物纺成布料。”   “此物似乎是木棉,纺出的广幅布不堪大用。”祭酒刘操之睁大一对老眼持怀疑态度。   秦汉时期岭南就有木棉,纤维较短,纺织效率低下,也不保暖,实用价值较低。   “怎么,你怀疑朕?”李跃不耐烦道。   “臣不敢不敢……”嘴上说着不敢,眼神却飘来飘去的。   “限期十天,纺出来,朕有重赏,纺不出布,罚半年俸禄,降职三级,尔等好自为之。”李跃没空跟他们啰嗦,没有压力就没有动力。   设立天宫院不是给他们养老的。   “臣领命!”刘操之赶紧拿着棉花去研究了。 第七百四十八章 棉衣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压力就是动力,没用到十天,天工院将织机稍稍改进一番,就织出了棉布。   工艺略显粗糙,原因还是在于棉花的质量。   李跃摸着这一块小小的棉布,心中百感交集,这一块小小的棉布,是华夏文明的一次大跃步。   还是那句老话,先解决有和无的问题,再徐徐改进就行。   华夏一向不缺聪明人。   “织机再改进一下,要让寻常百姓都能买的起用得上。”李跃指着偌大的脚踏纺织车道。   “这……种小事,还用天工院出手?”刘操之瞪大了眼。   李跃这才发现他的眼睛一大一小,眼珠凸出,不是故意瞪大的,不过配上他的丑脸,着实显得怪异,也难怪李跃第一印象不太好。   不过这厮有真本事,是工部前几年提拔上来的。   万人敌也经他改良过,但脾气不好,性格执拗,在天工院人缘极差。   李跃学他瞪大一边眼睛望着他,“这不是小事,而是华夏千秋万代的大事,最好不用人力,用水力,若是做成,你刘操之的大名将记在史册上!”   户部最新估算人口,南北一统后,大梁人口当在两千七百万左右。   按没人最少一件衣服算,就是两千七百万件!   一年有四季,北方秋冬春肯定不能只穿一件衣服。   这里面的经济利益比天还大。   再加上棉被、棉服,大梁的经济可以直接起飞了。   这还是只是中土的需求,西域、河中、高原、草原,乃至更西边的拜占庭、萨珊波斯等,都需要这玩意儿。   治国的背后逻辑就是经济,天地万物背后都有一套经济链条。   所以近代文明的崛起,都是从棉花纺织开始的,纺织业推动了工业革命。   不过工业文明需要巨大的资源基础,以及以亿为单位的人口市场,以现在的大梁而言,难以实现。   但给大梁国力来一次飞跃,绝对够了。   “对了,你可以将棉花制成棉絮,然后填充进衣服里面,制成棉衣、棉被,以作御寒之用。”李跃抖了抖棉布,仿佛看到一个辉煌盛世在向自己招手。   “此物能御寒?”刘操之睁着左边的大眼道。   李跃眉头一皱,这厮不该叫刘操之,该叫刘操蛋,“你是不是对朕有什么意见?专门鸡蛋里面挑骨头?朕让你做,你照做就是了,少来啰嗦。”   “不……不敢……”刘操之拱手一礼,一溜烟的跑了。   棉衣制作比织机更简单,一天半功夫,东西就出来了。   只是样式实在丑的不堪入目,一看就是仓促弄出来的,丑就算了,还一边袖子长,一边袖子短。   李跃都怀疑是刘操之故意在给自己上眼药。   不过话说回来,样式虽然丑,穿在身上的确保暖,特别厚实,综合了这时代衾衣的用法,脱下来就是一床小被,特别适合将士行军打仗之用。   东西出来了,李跃长长松了一口气。   衣食住行,对亿万黎民而言都不是小事,衣排在第一,足见其重。   李跃想起自己出行所见百姓,无不是衣衫褴褛,破破烂烂,哪有半点“盛世”的样子?   眼下天下刚刚一统,南方战火还未停歇,强令百姓种植不可行。   国库中的粮食也不多。   好在朝廷手上捏着不少屯田,在陇右、河湟、高昌这些地区可以大规模种植。   “其实陛下可以推行,田地亦分上中下三等,下等田地,完全可以试种之,钱帛钱帛,布帛就是钱,北方苦寒已久,此物定为百姓所喜。”卢青拱手道。   吃饱穿暖,是人最低级的需求。   如今吃饭问题有所缓解,穿暖问题日益突出起来。   李跃然其言,“那就先在夏州试种之,然后推行全国。”   棉花需要充足的阳光才长的好。   新设置的夏州正合适,那里人烟稀少,也没开垦大量屯田,正好种棉花。   李跃特意派人去陇右询问周牵的意见。   谁料周牵并不赞同现在就推广,说是已经选了一批优良棉种,今年秋天就能看到成果,让李跃再等等。   周牵无论是为人还是处事,都无可挑剔。   他说今年秋天有更好的棉花,就肯定有,绝对有,否则不会开这个口。   李跃欣然接受他的建议,暂时等等,让天工院加大新式纺机的研制,顺便把衣服稍微弄美观一些。   等待之中,一转眼就到了夏天,整个南方,江宁广交在李俭的攻势下,全部收复,还顺手扫平了南方诸夷,将二十多万人口迁到淮南和荆州。   淮南和荆州也成为大熔炉,诸族在此地互相监督,也互相融合,任何一族也不能一家独大。   李俭还上表朝廷,请求封赏有功将士。   桓伊、邓遐、刘牢之、诸葛侃、谢玄、桓石虔等全都在列,还有大量中下级军官。   这些人得到封赏,以后天然就是太子的旧部。   不过这么大的事,兵部不敢擅自决定,交给王猛,王猛又递交李跃。   “太子长大了,朕以后可以放心了。”李跃长舒一口气。   有这些班底在,别说其他人想动太子,就是李跃起了换太子的心思,也需要仔细掂量掂量。   “殿下手中皆为江东降军,不如裁其老弱,选其精锐,整编为南军,调回洛中,黑云军改为北军,至于封赏,太子可以提名请奏,但仍需陛下亲自接见封赏诸将!”王猛拱手道。   这是效仿汉代的南北军制度。   降军成分复杂,既有能征善战的北府军、荆州军,也有各州郡的杂军、义从、部曲等等。   整编势在必行。   李跃也听出王猛的另外一层意思,将南军调回洛阳附近,也成了天子亲军,容易控制,以免流落在外,只知太子而不知大梁皇帝。   时间一久,问题也就多了。   太子可以有故旧,但不能有一支近十万的大军捏在手上,否则皇权就受到了威胁。   皇帝就应该唯我独尊,此为大梁稳定之基础。   “景略之策,老成谋国也!”李跃心中一阵感动。   虽说王猛是李俭的岳父,但终究还是站在自己这一边,为自己着想,也是为大梁社稷着想。 第七百四十九章 封赏   整编江南各军倒也简单。   李跃一道诏令下去,愿意退役之人多如牛毛。   平定江宁广交四州后,李俭就地分田,降军们拿到田地,更没有从军的心思。   连北府军都退役了四成,荆州军去了七成,其他的义从、部曲、州郡兵分到田地后更是一哄而散。   不过愿意留下的,都是以征战为生之人,喜欢杀人放火,战力上反而有所加强。   两万七千南军正式加入梁军序列,其家眷迁入洛阳,由兵部安置田宅,同时安插进大量鸿胪吏,对士卒进行思想宣传,使其彻底转变为梁军。   其中有精锐水军七千五百人,有大量富有水战经验的老卒和军官,适应南方的丛林湿热气候。   大梁朝廷麾下三支大军,十一万北军,两万七千南军,三万四千海军。   北军负责漠北、西域、辽东的敌人。   海军负责东海,以及向大海更深处探索。   南军负责整个南方,以及未来对南洋地区的开拓。   三军都是天子亲军,属于国家常备兵力。   南军和海军各三万人马,显然无法满足需要,不过现在只是打下一个基础,以后慢慢扩充至五万规模。   最主要还是目前的钱粮跟不上。   吞并江南后,疆域陡然扩大,还未完全消化。   就在这个时候,李俭上表,请求丈量江东土地,清查人口。   李跃一时有些犹豫,几个月前还向吴会豪强承诺过,不动他们的既得利益。   才三四个月,就要变脸,有些言而无信。   不是怕他们起兵造反,而是背信弃义容易,想要建立却难。   但如果不丈量土地清查人口,就收不上来税赋,打下这么大的疆域也就没有意义。   “太子这次算是给朕出了个难题。”   方向没问题,却有些操之过急了,李俭倒是学到了王猛的雷厉风行。   “此事易尔,将吴会单独列出,设为郡国,朝廷委任内相,每年上缴一定的赋税即可。”王猛很快就有了主意。   李跃却是一阵错愕,当年王猛没入中枢时,行事极其刚猛,对付士族豪强毫不留情,如今也懂得圆滑了。   “如此一来,吴会岂非成了国中之国?”   “不然,大梁分田给百姓,已经在瓦解豪强基础,没有人丁,自会一代代衰弱,臣观江东豪强,皆守土之犬尔,无有大志,可徐徐图之。”   他这么说也对,只要不触犯他们的利益,非但不会排斥大梁,反而是一股不小的助力。   司马睿和王导南下建立东晋,江东豪强卯足了劲,替司马家平定四方叛乱。   北方士族崛起,会威胁皇权,吴会豪强却没这个心思,而且鞭长莫及。   “治大国若烹小鲜,不能一刀切,景略之言是也。”李跃还指望吴会豪强将来一起攻打林邑,开拓南洋。   即便要翻脸,也是以后,眼下江东刚刚平定,不宜再乱。   刘邦击败项羽,也是郡国、郡县并行,以缓和天下。   任何事都有一个过程。   商议的差不多了,遂传令李俭单独将会稽、吴兴、义兴三郡分出,设为会稽国,以桓豁为会稽内相,算是稍微监督一下。   几天后,江东诸将入洛阳受封。   谢玄、桓秘、桓冲、桓石虔、竺瑶、檀玄、毛安之、毛虎生、朱序、朱绰、周楚等等。   望着济济一堂的江南将吏,李跃顿时有种猛将如云之感。   “汉末纷乱至今,归于大梁,此为天意,亦是诸位之功。”李跃一上来就给众人扣上一顶大帽子。   “我等助司马氏窃据江东,陛下不计前嫌,恩宠有加,臣等甚是惭愧。”最年长的桓冲拱手道。   濡须人马在他的授意下,方才全部投降。   “哈哈哈,过去的都过去了,以后皆为大梁臣子,砥砺前行,复兴华夏!”   “领命!”   众人神色一肃。   李跃开始封赏,桓冲为中书左仆射,加散骑常侍,左车骑将军,舒侯。   谢玄右车骑将军,永安侯。   周楚左骠骑将军,安城侯。   竺瑶右骠骑将军,射阳侯。   桓秘门下侍郎,散骑常使侍,醴陵侯,加金紫光禄大夫。   别看都是车骑、骠骑,其实属于荣封,并无多少实权,只要安定江南人心。   桓冲在江东极得人心,上马治军,下马治民,是桓氏的核心人物,也是桓温的左膀右臂,无论怎么荣封都不为过,而且此人的确有才干,在濡须凭借三万人马,挡住了李俭、邓遐、梁啸十几万大军的围攻。   谢玄更不用多言,未来的将星。   至于桓石虔、檀玄、毛安之、毛虎生、朱序、朱绰等人,皆封名号将军,乡侯。   其中最可惜的是朱序,对桓温死心塌地,薛强攻打剑阁,此人殊死抵抗,若不是周楚归正,薛强想要攻入蜀中,要花更大的代价。   主要将领封完,李跃亲自封赏有功的南军将士,当面勉励,提拔了三百七十二人,封亭侯的就有十四人,子爵、男爵多达七十五人。   都是在反攻江东时,立下战功之人。   李跃绝不会亏待他们,爵位主要象征军功和身份,逐代递减,也就一个象征意义。   亲手将明光甲和佩剑交到他们手上,将士们眼神陡然一变,多了一些其他东西,而在这一刻,他们完成了身份的转变,身上的气势也有所变化。   每个受封之人,李跃都询问其父母妻儿是否安好,在洛阳有何不便之处,有何难处,可以直接开口,或是跟鸿胪吏汇报,兵部自会解决。   “我等唯一的难处,就是何时才能再为陛下杀敌,为大梁开疆拓土!”   都说江东士卒生性柔弱,但也要看在谁手上,春秋时代,荆楚吴越皆以剽悍善战著称。   在项羽、孙策、刘裕手上,能纵横天下。   在孙权和江东士族手上,只能偏安江左。   “有志气!”李跃哈哈大笑。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变成大梁中军之后,整体气质也变了。   有功将士封赏完了,李跃也没忘记寻常士卒,每人都赏了一头羊。   梁国什么都缺,唯独牲畜不缺,几大牧场,每年能出栏二十多万头各种牲畜。   放开山林湖河后,无需官府督促,寻常百姓家也放养家禽家畜。   王猛规定,猪鬃、牛皮、雉羽、鸭绒、羊皮等物可充当户调。 第七百五十章 敌来   “朕准备效仿汉武帝麒麟阁,设凌烟阁,以表彰开国功臣,景略意下如何?”   天下一统,不能厚此薄彼。   多给些荣誉,能增加他们对大梁的归属感和忠诚度。   “此策甚好。”王猛没有反对。   李跃遂令顾恺之绘王猛、常炜、周牵、崔瑾、慕容垂、魏山、徐成、高云、梁啸、张蚝、吕光、薛强、崔宏、糜进、秦彪、房默、曹堪、马顾、鹿勃早十九功臣画像。   画像之下,写着各自的功绩。   左首以常炜为第一,周牵居二,崔瑾居第三。   右首以王猛为第一,慕容垂第二,魏山居三。   当然,大梁开国功臣不止这么些。   凌烟阁中还有大量空位,李跃也放出话,视其功勋而定。   谢玄、刘牢之、桓伊、慕容令、苻绍等人功勋还差了些,而且他们还年轻,未来有很大发展潜力。   大梁军政二届,人才梯次非常健全,老中青三代济济一堂。   顾恺之的丹青之术登峰造极,不取其形而取其神,一个个或威猛、或沉着、或睿智,栩栩如生,让人叹为观止。   这么一幅画作若是能流传下去,必是无价之宝。   北军中下层将领的封赏,也是李跃亲力亲为。   前前后后一个多月,李跃每天都在接见各级军官、将士,嘘寒问暖,嘴皮都磨出泡来。   虽然劳累,却也充实,精神上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与将士之间感觉更亲密一些。   天子亲军,自然不能疏远。   眼看快到秋收,周牵的棉花没消息,但漠北的杨略先送来密报,代国即将大举入侵辽东。   秋冬南下劫掠,都快成草原的习俗了。   李跃这几年着实被拓跋什翼健弄得烦不胜烦,每年总要来那么一两次,仿佛蝗虫过境,能带走的都带走,带不走的一把火烧掉。   根本不给正面交锋的机会。   梁国这边大军弄上去,拓跋什翼健那边掉头就跑。   李跃算是知道汉匈之战,为何打了四十多年。   中土的城池都是固定的,而草原部落逐水草而居,天生处于机动状态,发动一次战争的成本远在中土之下。   梁国北面国境线有万里之遥,从辽东到高昌,总会有所疏漏,也不可能防的住。   “可在辽东设伏,将入境的鲜卑人一股擒杀之!”李跃觉得此次倒是个机会。   辽东就像一个大瓮,鲜卑人必从大鲜卑山之南的紫蒙川入境。   梁军可以从辽西直插紫蒙川,关门打狗。   王猛道:“然则大军一动,国中细作立即就能探之,拓跋什翼健未必去辽东。”   梁国在代国有细作,代国在梁国肯定也有。   大规模动员兵力,肯定避不过拓跋什翼健的耳目。   “无需大军,一万六千玄甲军从代郡快速穿插,咬住拓跋什翼健的后路。”   拓跋什翼健每次南下,虽号称十万骑,但真正能战之军也就两三万人马,不可能都带出来,一万六千玄甲军足矣。   而且还有辽东的镇军。   “若是如此,倒也可行。”王猛点头同意。   秋收刚一开始,拓跋什翼健七万骑兵南下,号称二十万,目标却不是辽东,而是代、并、幽三州,驻扎在弹汗山,立起营垒,摆出一副长期不走的架势。   自檀石槐立庭于此以来,弹汗山之于鲜卑,如同泰山之于华夏。   大量代国斥候、游骑渗透入内地。   这一举动反而让李跃有些摸不着头脑。   “莫非杨将军消息有误?”王猛疑惑道。   李跃来回踱步,杨略掌管校事府近十年,胆大心细,从无疏漏,“杨略不会出错,朕相信他,拓跋什翼健这几年长进不少,也会声东击西了,驻兵弹汗山必是吸引我军注意力,然后突袭辽东!”   王猛道:“崔都督近日有奏表传回,已在辽东坚壁清野,即便拓跋什翼健有诈,辽东可保无虞。”   “不,不仅是辽东,朔州也要防患于未然。”李跃相信杨略的情报不会出错。   但计划赶不上变化。   拓跋什翼健的心思说变就变。   向朔州派出一支五千人的北军后,李跃继续静观其变。   若不是士卒刚刚南征,府库粮草不足,李跃恨不得现在就冲上去,踏平弹汗山。   但对付草原,要么不打,要么一战定乾坤。   李跃没精力花费四十三年去跟拓跋什翼健反反复复的鏖战。   梁国这么玩,迟早也会崩溃。   拓跋什翼健也在弹汗山按兵不动,似乎也在观望之中。   就这么隔着几千里大眼瞪小眼,拓跋什翼健先送来战书:“昔日云代一别,已近十年矣,如今君统南夏之众,吾提沙漠之军,可会猎阴山之下,一决雌雄!”   “你家代王什么身份,还用得着朕亲自出马?”李跃一把合上黄绢。   嘴上说的大义凛然,等自己提十万大军北上,这厮肯定拍拍屁股就跑。   他干这种事不是一两次了。   “梁代势同水火,早晚将有一战,我主盛情邀请,莫非陛下不敢北上?若是如此,在下立即回禀我主。”这使者一头辫发,粗眉大眼,一看就是索头部的。   动员几万步骑北上,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后勤粮草就是一笔沉重的负担。   不难看出拓跋什翼健玩的就是疲敌之策。   李跃从软榻上起身,死死盯着使者,杀气腾腾道:“哼,朕纵横天下二十载,何曾惧过他人,回去禀报拓跋什翼健,让他洗干净脖子等着,朕必亲手取其首级!”   二十年的积威忽然释放,使者全身一颤,脸上立即滑落一滴冷汗,“在、在下……定如实禀报。”   “退!”李跃呵斥一声。   使者抱头鼠窜,出殿时还摔了一跤。   “陛下真要会猎弹汗山?”卢青拱手道。   “反击代国时机未至,将士需要休整,且拓跋什翼健先占据地利,朕岂会上当?”   制人而不制于人,打不打怎么打应该由李跃说了算。   “那陛下为何答应?”   “朕虽然答应了,没说现在就出兵。”李跃笑道,反正现在也是休整期,陪拓跋什翼健玩玩倒也无妨。   “缓兵之计!”卢青恍然大悟。   “如今江南四州已经平定,你速速赴任江州刺史。”李跃没忘记此事。   “唯。”卢青拱手一礼,眼神稍微有些黯然。 第七百五十一章 文采   杨略的情报没有出错,拓跋什翼健在弹汗山在熬了二十多天,便分出两万骑兵向东,直插辽东。   细作打探到的消息,这两万骑大多装备有盔甲,至少披着一件皮甲,还效仿黑云骁骑,制造了木制马镫,有些战马还披了皮甲。   玄甲军立即转道幽州,从三藏口穿过燕山,跟在敌军之后。   只等这支骑兵穿过紫蒙川,便关门打狗。   “拓跋什翼健还在弹汗山?”李跃查看着地图上的敌我态势。   “已经南下寇掠代州。”谢玄拱手道。   五万大军南下,代州的万余镇军难以抵挡。   “尽快结束这一战,休养生息,明年秋后,大举反攻。”李跃颇感疲惫,男人一过四十,精力就开始不济。   南征江东,国力到现在还没缓过来。   户部、兵部预算,以府库中的积余,最多维持六万人马半年征战。   如果大部分是骑兵,则兵力至少要去一半。   现在一万余玄甲军已经出动,能拿出来北上的兵力更少。   大军一动,后勤粮道消耗极其恐怖,南征时有汉水、长江、颍水、淮河等各种水道运输,减轻了后勤压力。   如今要往北打,后勤补给需翻越崇山峻岭,绝大多数路程靠人力、畜力。   输送一石粮食到前线,至少要损耗四石粮。   若拓跋什翼健后退,消耗的粮食则会更多。   战争背后的逻辑都是经济。   “既然暂时打不起来,将其吓退即可。”王猛云淡风轻道。   谢玄冲王猛拱手,“敢问计将安出?”   “拓跋什翼健主力在东,大战亦在东面,代州不过佯攻袭扰而已,可令太原、襄国镇军两路夹击之,洛阳再出五千骑兵,带上陛下旌节,大张旗鼓,鼓噪而进,号称三万军,则i拓跋什翼健自退。”   给拓跋什翼健十个胆子,也不敢在代州来一场大战。   五万骑兵听上去唬人,真正能战的有没有一万都是问题。   “臣愿率北府军北上,若其露出破绽,臣一鼓荡平之。”谢玄入洛之后,变得非常积极。   李跃估计他是想重新撑起谢家的门庭。   桓氏也是一样,桓冲、桓秘也多次积极献策,一点也不生分。   两家都宣称是中原故族。   李跃没有过多干涉,只要没有互相姻亲攀附即可,八王之乱,华夏沦陷,跟桓谢两家关系不大,都是二三流士族,衣冠南渡之后,方才后来居上。   桓谢两家人才鼎盛,既然降了,李跃就敢用。   “准。”李跃从其所请,“不过以后要改口了,没有北府军,只有大量将士。”   “臣一时疏忽,陛下恕罪。”   吓阻敌军是个技术活,张蚝、刘牢之这些猛将干不来,谢玄最为合适。   南军本来就是江东的精华,本身就经过了一层裁撤。   谢玄选拔五千精锐,换上大梁制式盔甲,人皆双马,空马上驮着草人,插着旌旗,马尾缠着树枝,烟尘滚滚的向北而去。   一同出征的还有桓石虔、檀玄、毛安之、毛虎生、朱绰等江东勇将。   感觉他们不是去吓阻拓跋什翼健的,而是去玩命的……   南军新归大梁,都憋着一口气,想要打出声势。   士卒在三国两晋,地位低下,行同军奴,寻常百姓连女儿都不愿嫁给他们。   但到了大梁,地位一跃而起,分田、分宅,还有社会地位,有军功爵在身,见地方官吏可以不拜。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一系列的激励措施,让这支历史上的强军完成了一次新的淬炼。   李跃尤其注意对士卒思想上的教育,调派大量鸿胪吏,下放到什,又悉心安置他们的家眷,尽量让将士们没有后顾之忧。   大梁皇帝李跃、皇长子李仪、尚书令王猛,以及桓冲、房默等三省六部的主要官员都出城送行,多制造些声势。   “江东将士,竟有如此气势!”房默大为感叹。   李跃心中暗笑,若他知道历史上顶峰阶段的氐秦就是败在这支人马上,不知会作何感想。   “臣有预感,此去或有意外收获。”王猛抚动长须道。   “若是如此更好。”李跃其实也有这种预感。   北军主力鏖战日久,多有疲惫,南军初立,朝气蓬勃。   虽说给谢玄的任务是吓退拓跋什翼健即可,但也没限制他怎么做。   谢玄能否晋升一流名将,就看这一战。   “边城多警急,虏骑数迁移。羽檄从北来,厉马登高堤。长驱蹈匈奴,左顾陵鲜卑。弃身锋刃端,性命安可怀!”身边的李仪抑扬顿挫的吟了起来。   李跃斜了他一眼,“行了,别嚎了,有本事自己作一首,抄别人的算什么名士?”   真名士不是那么好当的,也要有真才华。   李仪干笑一声,“那儿臣就献丑了。”   周围人都投来惊讶的目光,几个皇子中,也就这位皇长子最不显眼,今日却一反常态,较起了真。   李仪抖了抖袖子,咳嗽两声,指着北方,眼珠子转来转去,却半天没吭出一个字来。   “你到底行不行?”李跃顿觉一阵失望,或许老李家的祖坟就没烧这根香,只适合上马提刀砍人,不适合吟诗作赋。   武功也须文采济之,一个只知道砍人的王朝,实在有些暴躁。   李仪迎着风,跺跺脚,大声咳嗽两声,手舞足蹈起来,仿佛跳大神一般,总算吟了出来,“胡尘自北来,烽烟起边塞。江东有健儿,为国除此害。朔风卷旌麾,铁甲凌燕代,瑞雪满天地,三军当奏凯。”   “好诗,好诗,殿下文采斐然,不虚汉之扬雄也!”   “昔有曹子建才高八斗,今有殿下诗才绝伦……”   一个个马屁拍来,李跃都替李仪脸红。   这诗还算文理通畅,也颇为应景,但要跟扬雄、曹植相比,那就侮辱两人了。   不过话说回来,情急之下能做出这么一首应景的诗,李仪肚子里面还是有些货的,也不枉这几年跟所谓的“名士”们厮混了。   “儿臣的诗如何?”李仪满脸堆笑,期待李跃的评价。   “尚可。”李跃微微一笑,能有这个水准,还算不错。   比那些整天在女人堆里面的名士强。   “多谢父皇。”李仪一脸嬉笑,有几分玩世不恭的样子。 第七百五十二章 装糊涂   回宫的路上,李跃与李仪并辔而行。   “你这诗不会也是抄的吧?”李跃一脸狐疑,总感觉不太真实。   李仪立即以手指天,“苍天可鉴,儿臣绝没弄虚作假,儿臣不敢说才高八斗,但至少学富五车!”   “朕只是随口一说,你小子倒不客气。”李跃仰头望着天,灰白灰白的,谈不上苍天。   赌咒发誓这种事,实在让人难以尽信。   司马懿还当着各大士族,指着洛水发过誓。   “儿臣满腹经纶,岂敢在父皇面前隐瞒。”这厮倒是一点儿都不见外。   相处时间越长,父子关系亲密不少。   “既然你不是纨绔子弟,有些才学,说吧,想封什么王?”李跃轻笑一声,目光却紧紧盯着他的神情。   若是其他皇子,早就眉飞色舞起来,李仪却神色淡淡,没有任何惊喜之色,“儿臣虽有文采,却生性散漫,无心仕途,亦不喜上马争杀,只愿留在洛阳,侍奉父皇、母后。”   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真情流露,没有任何不自然之色。   “朕和你母后又不是老的不能动了,用不着你侍奉。”   “哎,父皇就不要强人所难了,儿臣也不愿操那份闲心。”李仪笑道。   “算了,随你吧。”李跃无可奈何,总不能赶鸭子上架吧?   一个不负责的实封亲王,贻害无穷。   不过私下里,对李仪更好奇起来。   要么他一直在演戏,演的天衣无缝,要么,他是真的生性散漫,不愿受羁绊和约束。   若是连自己都能骗过去,就有些细思极恐了。   就在李跃脸色逐渐低沉时,李仪开口道:“听说近日西域都护府送回一批龟兹女乐,儿臣在音律上颇有心得,恳请父皇……”   “嗯?你小子消息来的这么快?”李跃眯着眼睛。   李仪没有正面回答,涎着脸道:“名士自古风流,儿臣长这么大,还没领教过龟兹乐舞,还望父皇成全。”   李跃正色道:“年纪轻轻,岂可沉迷声色女乐之中?”   “父皇国事操劳,也应多多保重身体。”   “你这厮反倒教训起父皇来了?”李跃算是听出来了,这厮在劝自己戒色。   父子两人大眼瞪着小眼。   终究还是李跃挥挥手,“算了算了,都赏赐给你。”   这段时日国事匆忙,也没心思花在女人身上。   也不知怎么回事,西域诸国特别喜欢进献女姬女乐,弄得李跃怀疑他们在战场上无法战胜自己,准备开辟其他战场。   “哦,还有一事恳请父皇。”   “你小子还没完没了了?”李跃不胜其烦。   “儿臣不是给父皇添了三个皇孙么?府中用度略有些窘促,父皇也知道,儿臣没有封邑,亦无军功,一家老小全靠少府的一点月支度日,父皇总不能看儿臣一家老小喝西北风吧?”   李仪抖了抖衣袖,拍了拍胸腹,“父皇你听,儿臣身上连个响都没。”   “你哭穷都哭朕这儿来了?朕都不知道找谁要钱要粮去对付拓跋什翼健。”   “儿臣也知道父皇为难,不如将洛阳的茶陵酒家交给儿臣打理。”   茶陵酒家自东汉时便名震天下,以茶、酒、蜜饯、烹肉闻名天下,是达官贵人会客之地。   大梁迁都洛阳,李跃打造铁锅,发明炒菜之法,遂重开茶陵酒家,又加入胡姬歌舞助兴,生意火爆,日进斗金,成为皇室的一棵摇钱树。   达官贵人、名士们趋之若鹜。   “你这是早有预谋吧?”李跃怎么看这小子,怎么感觉他憋着坏。   “父皇若是不允,儿臣喝西北风也就罢了,关键父皇的好皇孙也要跟着受苦……”   “这样吧,茶陵酒家交给你经营,可以在全国的大城里开设,以后二八分账。”   白给肯定不行,这不是一笔小钱,每年所得,都快超过一个中等州。   “不行,父皇怎能只得二成?无论如何也要分三成,这是儿臣的一点心意。”   “呵,朕看出来了,你小子是装糊涂的高手,八成是朕的,两成才是你的!”李跃似笑非笑道。   辽东。   九月天气,已经起了寒气,老林中铺了一层落叶。   二十多名士卒提着弓刀小心翼翼的行走着,但再怎么小心翼翼,踩在落叶上,也会发出沙沙的响声。   “当心!”一人大喝一声。   灌木中忽然腥风大起,蹿出一头花斑吊睛猛虎,几乎有牛犊大小,前爪奋力一扑,一名士卒措手不及,被拍飞了出去,幸好地上都是枯叶,士卒身上披着铁甲,没伤到要害。   一将领模样之人挥手,二十多名士卒散开,呈半包围之状,有人挽弓,有人持刀,封锁住猛虎退路。   猛虎觉察到危险,大吼一声:嗷——   整个林地都跟着晃动起来,腥风四起,摄人心胆。   就在士卒惊惶的瞬间,猛虎再度扑出,将一名士卒扑到在地,满嘴的尖牙咬下去,那名士卒一声急促的惨叫,然后全无生息。   猛虎抬头,满嘴的鲜血,死死盯着那名年轻将领,仿佛挑衅一般。   “畜生!”将领大怒,扔掉长弓,左手持盾,右手持刀,脱离阵列。   “殿下不可!”   左右士卒急劝。   但这名年轻将领早已勃然大怒,提着刀盾冲了上去。   士卒未及反应,猛虎竖着长尾也冲了过来。   一人一虎之间,枯叶乱飞。   然后狠狠撞在一起,人力自然无法与猛虎相抗,年轻将领从纷飞的枯叶中撞飞出去。   “殿下!”   士卒们刚喊出口。   猛虎疯狂咆哮着,一声接着一声,腥风大起,树梢上落叶如雪一般落下。   落叶间鲜血流淌。   就在此时,一蓬枯叶忽然炸开,一人从地上窜起,迅猛如豹,还是那名年轻将领,环首刀穿过落叶,一刀扎进猛虎胸口,“畜生受死!”   说完一刀拔出,就地一滚,躲过猛虎的巨爪。   “快,合力杀了它。”将领大声喝令。   “杀!”   士卒们从各个方向冲了上来,长刀扎入虎躯之中。   嗷——   猛虎一声惊天动地的咆哮,然后倒下。   年轻将领喘着粗气,上前检查一番,才松了一口气,忽然想到那名被咬死的士卒,上前检查,早已气绝,眼神一黯,“上报都督,按阵亡抚恤,我今年军饷钱也会送给他家眷。”   就在此时,林外传来一阵马蹄声,三支鸣镝划过天空。 第七百五十三章 猛虎   李傥与士卒抬着人尸和虎尸走出林外。   十余骑牵着战马等候多时,“代国骑兵已入辽东,诸军速速返回襄平。”   李傥翻身上马,与骑兵一起向南狂奔。   自有辽东以来,襄平便是治所。   公孙氏立都于此,割据四十九年,东伐高句丽,西击乌桓,南取辽东半岛,越海取胶东之北郡县,强盛一时。   大梁攻取辽东后,用奴隶扩建了城池,设三道城墙,襄平成为大梁在辽东的一座重镇。   也是东北面最大的商业重镇,每年采参、伐木、猎皮的商贾都要在此城落脚,寻找向导。   城墙之外,驻扎了四支人马。   一支是辽东镇军,一支是辽东诸族义从,一支是豪强部曲,还有一支是四千人的北军。   仅从装备和气势上就能看出谁是精锐。   李傥率部下回到北军阵列之中。   “大战临近,为何轻出?”辽平都督崔瑾不悦道。   身居高位多年,崔瑾身上也养出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辽平二州能有如今的富庶安定,多亏他的悉心经营。   借由襄平,大梁也在转化着深山老林中的部族。   “近日多有猛虎为患,伤了不少商贾,末将前后一个多月围猎,才除去此害。”李傥恭敬道,并没有因为皇子的身份而骄纵。   于公,他是崔瑾的部下,于私,崔瑾更是皇帝的结义兄长。   即便打骂责罚李傥,别人也不敢说三道四。   崔瑾点点头,没在这个问题上继续纠缠,“两万代国骑兵,已经进入辽东,军中正缺一位前锋,汝有意否?”   李傥大喜,“末将原为前锋!”   “牙门将军李傥听令,率四千北军精锐为前锋,迎战敌军!”   “领命!”李傥接过麾节,高高举起。   “杀、杀、杀!”   士卒们大声呼喊起来,士气瞬间到达顶峰。   皇子都身先士卒,其他人还能不奋力杀敌?   李傥本身就是士气所在。   “出击!”崔瑾一挥手。   四千精骑向西北飞奔而去。   “殿下……毕竟是皇子,兵凶战危,若有不测之事,愧对陛下托付……”鹿勃早对崔瑾的安排略有意见。   “我军以逸待劳,装备精良,何惧之有?殿下虽是皇子,却骁勇善战,且身边亲卫皆百战老卒,不必多虑。”崔瑾一直十分看好李傥。   而且这也不是他第一次出征了。   以前为斥候时,与数十人深入高句丽,射杀敌将而归。   后提拔为百人将,在战场上纵横驰骋。   有些人就是为战争而生的,崔瑾也算征战了一辈子,虽然战绩有些上不了台面,但也算身经百战,眼力不会差……   代国骑兵来的很快,接连击破了三支镇军的拦截,长驱直入,杀入辽水西岸。   李傥赶到时,代国骑兵分成五支,肆意烧杀劫掠。   梁国百姓避入城池,没有多大伤亡,但辽东其他部族却深受其害,鲜卑人的屠刀下,几乎鸡犬不留。   “报将军,正北三十里、西北二十七里、正西三十四里、西南十五里,各发现敌军数千骑兵。”漫山遍野的斥候早已探明敌情。   不过梁军能发现代军,代军也发现了梁军。   敌军分明是摆开了口袋阵,就等着李傥往里面钻。   一旦进去,四支骑兵将立即合围,这是草原上常用的围猎之法。   “公孙昭!”李傥一声喝令,一将拱手而出。   “属下在。”   “领一千五百精锐猛攻西南之敌。”   “领命!”   副将长矛一招,自动分出千余骑跟上,踏过辽东,向西南杀去。   不到片刻,正北、西北、正西的敌军都赶了过来,试图将这支千余人的骑兵围杀在辽水之东。   “将军,公孙将军所部陷入重围之中!”斥候来报。   “再探!”李傥在尚武堂不仅学了武艺,还学了兵法。   过不多时,又有斥候来报,“公孙将军死命冲杀,杀敌千余,敌军围困数重,突围失败,伤亡颇重。”   “再探。”   斥候很快又来禀报,“东面又来两支骑兵,加入围困之中!”   周围亲卫有人面露惧色,鲜卑人不仅表面的这四支人马,还埋伏了两支,一旦他们也冲上去,肯定也出不来。   “都督大军在何处?”李傥抬头望了望天空,辽东天空在秋冬时节,特别低,仿佛伸手就可以碰到。   “后方一百三十里。”   “吾为大梁皇子,尚且不惜性命,而况汝等?养兵千日用在一时,大丈夫当马革裹尸,报效大梁!”李傥拿出搏虎的气魄,脸上青筋暴起。   “报效大梁!”两千五百余士卒举起长槊。   李傥战马人立而起,然后如箭矢一般射出。   其他骑兵紧随其后,黑黄相间的大地上,一条长龙向东狂奔。   行不到数里,正遇一支三千人的代国骑兵前来拦截。   仿佛一道雷霆划过,一个照面,代国骑兵就被杀的人仰马翻,梁军攻势不减继续向西面杀去。   “诸位建功立业就在今日!”李傥大吼一声,怒发冲冠,战马一跃而起,踏入敌军之中,长槊寒光抖动,连杀两人。   望见一名将领模样的敌军,不等身后亲卫,风驰电掣一般冲杀而去。   敌将未想到他来的如此生猛,有些措手不及,刚拉动弓弦,长槊就已经冲到面前。   “扑哧”一声,整个人都被挑起,又被举到半空。   梁国诸皇子中,论武勇和气力,李傥最为强悍,当年在尚武堂便罕逢敌手。   经过无数名师的教导,以及亲身历练,早已勇冠三军。   敌将一时未死,还在长槊上凄厉惨叫。   “鼠辈安敢犯我大梁!”李傥原本俊朗的脸上青筋暴起,眼中泛起血红,状如厉鬼。   手上发力,将敌将抖了下去,然后单手拔出长刀,在敌军中往来冲驰。   代军重兵合围,李傥身上连中三箭一刀,却恍若未觉,更激起他的凶性,右手槊,左手刀,所过之处,留下一路的惨叫声,马蹄下踏出一条血路。   敌军始终无法合围,反而让李傥救出公孙昭。   两支骑兵合力,士气大振。   很多梁军就在奔驰的战马上换马,骑术比鲜卑人还高。   吁——   敌军战马惊慌四散,被这尊杀神吓破了胆,眼见东面烟尘大起,知道援兵已经赶来,不敢再战,向北面退去。 第七百五十四章 争执   弹汗山举行了一场盛大的祭天仪式。   虽然拓跋什翼健没有如檀石槐般统一整个草原,但至少名义上是草原共主。   “孤十七岁即位,至今已近三十年,我代国疆域万里,控弦之士数十万,生平唯一憾事,便是云代龙兴之地,为梁贼所据!”   与前几年相比,拓跋什翼健越发肥胖起来。   常年卧在软榻上,一举一动都要两个婢女扶着。   在场豪酋目光纷纷投向拓跋什翼健。   “常言道,名不正则言不顺,孤既统大漠草原,岂能居于梁贼之下?今当即皇帝位,以坚国人之心、入主中原之意!”   拓跋什翼健肥硕而苍白的脸上泛起一阵红光。   拓跋家从其父拓跋郁律开始,便一直对中原虎视眈眈,然则拓跋家内乱不断,雄才大略的拓跋郁律也难逃妇人毒手,以至于始终没有出兵的机会,等内乱稍稍停歇,中原大局已定,羯赵、冉魏、燕国、梁国先后兴起,强横一时,代国南下频频受挫。   “我草原向来以大单于为尊,殿下用中原人的尊号不妥。”   正当气氛逐渐热烈起来的时候,拓跋斤一盆冷水泼下来。   而且这盆冷水还得到不少人的赞同,“不错,梁国杀了我们那么多人,与我们不共戴天,岂能用他们的尊号?”   “我等是草原人,世代以单于为号。”   代国虽建了国,但部落太多,内部仍比较松散,拓跋什翼健也没到李跃那般说一不二的地步。   拓跋斤也不是真的在乎“皇帝”或者“单于”称号,而是心中不忿。   当年诸部共推其父拓跋孤为君,拓跋孤坚决让位于当时还是羯赵质子的拓跋什翼健。   拓跋什翼健即位之后,对拓跋孤感激涕零,封其为北部大人,承诺分一半国土和部众。   拓跋孤死后,拓跋什翼健收回了所有一切,拓跋斤连北部大人的位置都没了,成为一个稍大一些部落豪酋,这让他如何咽的下这口恶气?   “进皇帝位,乃是为了他日攻入中原。”拓跋什翼健和颜悦色道。   “敢问殿下,这么多年可曾收回一寸土地?”拓跋斤一步不让。   双方的矛盾早已激化。   拓跋孤当年让位之举,获得了极大的名声,有不少支持者,所以拓跋斤敢跟拓跋什翼健翻脸。   “大胆!”拓跋什翼健脸上挂不住了。   “侄儿李只是实话实说,绝无冒犯之意!”拓跋斤嘴上请罪,不过神色间并无半点屈服之意。   “殿下莫要怪罪,他也没说错。”   当即就有六个豪酋站在拓跋斤一方。   “殿下在草原为单于,在中原为皇帝,二者并无冲突,名号而已。”关键时候,还是燕凤出来解围。   拓跋什翼健称帝其实就是为了照顾这些中原士人和豪强。   没想到刚一抬脚,就遇到了这么大的阻力。   拓跋什翼健眼珠子一转,“皇帝与单于并无二样,拓跋斤听令,封辅相,掌管国中庶政。”   众人眼睛齐刷刷的望着拓跋斤。   这跟他想要的相去甚远,草原并无多少庶政,各部草原逐水草而居,中原人的庶政,他也管不上。   “嗯?”拓跋什翼健眼神转冷。   “侄儿领命。”   胳膊拗不过大腿,公然抗令,拓跋什翼健有的是办法收拾他。   “燕凤听令,升行台尚书。”   “臣领命。”   代国逐水草而居,没有都城,遂以行台为朝堂,行台尚书手上的实权远比一个辅相大。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拓跋什翼健给自己加封皇帝,自然也大封群臣,大小豪酋皆封公侯,一时皆大欢喜。   其后燔柴告天,杀牛宰羊,大飨士卒。   不过所有人都兴高采烈的时候,唯有拓跋寔君闷闷不乐。   按说登基为帝了,应该同时晋升他为太子,却提都没提。   “陛下或有废储之意,殿下不可不防!”杨略一身文士打扮,还特意留了三绺长须,宽衣褒带穿在身上,颇有名士风范。   “防?如何防范?”拓跋寔君望着正在畅饮的拓跋什翼健与拓跋翰,眼中掠过一道凶光。   杨略目光闪烁,“自然是争宠,不可与陛下疏远。”   “你是不是眼瞎?如今是他疏远我,不是我疏远他!”拓跋寔君越说越怒。   “殿下与陛下毕竟是父子,血浓于水,只要殿下认个错,陛下会回心转意的。”   虽是在劝谏,却不断挑拨着拓跋寔君的怒火。   “呸!”拓跋寔君一脚踹在杨略肚子上,将他踢飞出去,“我拓跋寔君从出生到现在,就没向谁低过头!”   杨略从地上爬起,一脸谄媚,“殿下英明神武,是属下想错了。”   “你是中原人,不懂我们草原风俗,此事不是谁低头就能过去的,而是你死我活!”拓跋斤提着两瓮酒笑盈盈的走来。   一见是堂兄,拓跋寔君怒气消散不少。   “若是拓跋翰继承大位,以后这草原可就没有你的容身之地了!”拓跋斤眼睛眯成了一条线。   他说话没有半点含蓄。   “那你说怎么办?”拓跋寔君眼神越发坚决起来。   “中原有句名言,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拓跋斤斜眼望向杨略。   “万万不可火并,殿下是子,陛下是君,岂能效冒顿之旧事?”杨略连连摇手。   不说还好,一说两人都是两眼放光。   冒顿在草原上非但不是耻辱,还是无数人敬仰的雄主。   杨略的话简直是在提醒两人,若是成就冒顿之霸业,有什么事不能做的?   草原上没有中原那么多的礼法。   “哈哈哈,你这穷酸儒生,倒也有些用处!”拓跋寔君转怒为喜,“不错,冒顿能做,我拓跋寔君为何做不得?”   “殿下将来必一代雄主也,臣必鼎力相助!”拓跋斤等的就是这句话。   两人一拍即合。   “穷酸,你意下如何?”拓跋寔君盯着杨略。   这么大的事既然被他听到了,肯定不能就这么放过。   杀个没有根底的儒生,跟杀一条狗没有区别。   杨略一脸惊恐之色,连舌头都打结了,“尔、尔等……欲……”   “锵”的一声,却是拓跋斤谈笑间,先拔出刀,“阁下还是不要再装了,你是燕凤的人,还是拓跋翰的人?” 第七百五十五章 配合   刀锋已经顶在脖颈上,勒出一条细小的伤口,鲜血向外流淌。   杨略自始至终都是一脸惊恐之色,没做任何辩解。   “行了,燕凤和拓跋翰真拍细作来,也不会弄个如此胆小的,此人颇有智计,精于谋划算,将来我登了大位,还需这样的人辅佐,留他一命。”拓跋寔君满脸轻蔑之色。   懂得惧怕之人,更容易控制。   杨略带有家眷,在草原没什么根底,早先投奔的是燕凤,但不知为何,与燕凤等士人关系不睦,被排挤出来,最终转投拓跋寔君。   拓跋寔君也的确需要有人为他出谋划策。   中原士人在草原上是香饽饽,到处都是人争着抢着要。   以前的段氏、羯赵、燕国、氐秦、高句丽无不如此,甚至连吐谷浑都大力吸收关西士人……   “既然殿下这么说,那就留你一命,若敢将今日之事泄露半个字出去,定将你千刀万剐!”拓跋斤冷笑道。   “小、小人不、不敢……”   “哈哈哈,你们中原人都胆小如鼠!”拓跋寔君仰头大笑,仿佛根本就没将造反当成多大的事。   “殿下说的是,小人一向胆小。”杨略跟着一起笑了起来,不过眼角有厉芒一闪而逝……   入夜,弹汗山遍地篝火,仍旧沉浸在欢乐之中。   拓跋什翼健也弄来一队西域舞姬,在篝火前热情的扭动着身躯。   让一众豪酋眼睛都看直了。   拓跋什翼健几杯酒下肚,一股火热从小腹间窜起,正左拥右抱的时候,一阵急促马蹄声打乱了他的兴致。   “陛下,梁军兵分三路直奔弹汗山而来!”   “李跃可在其中?”拓跋什翼健并没有多慌张。   “有梁主节钺、牙纛。”   “有多少兵马?”燕凤问道。   “西路并州军一万步骑,中路洛阳精锐一万一千余,西路幽州军两万三千余众。”斥候回答的非常详尽。   此番南下,拓跋什翼健派出三千余老练斥候,为的就是确保万无一失。   “敌军不到五万,我军可集中兵力破其一路!”拓跋翰的确是拓跋什翼健几个儿子中最有出息的一个。   比起拓跋寔君的残暴愚蠢,拓跋翰无疑更像一个太子,其母慕容氏,正是慕容皝之女。   另一个慕容氏女生下了二子拓跋寔,历史上赫赫有名的拓跋珪便是拓跋寔所出。   拓跋翰生的雄武俊朗,无论外表内在,都大得拓跋什翼健欢心。   “你有几成胜算?”拓跋什翼健有些心动。   “并州军乃大将高云率领,兵力虽少,战力强悍,难以迅速剿灭,中路军乃黑云精锐,不可与其正面相抗,幽州军遂有两万余众,一无知名大将,二为乌合之众,儿臣只需一万五千精锐,胜算当在六成!”   “六成……”拓跋什翼健摇摇头,“即便击破这两万余幽州军,于天下大势而言无济于事,反之,若稍有不慎,将折损一万五千精锐。”   这笔帐拓跋什翼健还是会算的。   “父皇!”   “我儿稍安勿躁,中原一统,南北对峙之局已成型,中原人灭不了我们,我们也灭不了他们。”   “既然父皇无意南征,为何兴师动众?”拓跋翰一脸震惊。   “一个完整的华夏,草原非其敌手,朕屡次进犯中土,是借南征而整肃诸部,同时亦震慑梁国。”对最喜爱的儿子,拓跋什翼健说出了心里话。   拓跋翰一阵沉默。   “无须多虑,胜败自有天意,强弱不过百年,父皇这一代统一草原,以后能不能破梁国,看你和你的儿孙。”拓跋什翼健一脸慈爱。   这话明显是在暗示以后由谁继承大位。   “父皇……”拓跋翰一阵感动。   “传令,明日退军。”拓跋什翼健吐了一口气,在侍女的搀扶下,返回大帐……   两日之后,梁军才堪堪赶到平城之北牛皮岭,与弹汗山就隔着一座阴山。   并州军与南军在此汇合。   “拓跋什翼健既然退走,可以回军了。”高云淡淡道。   穿过牛皮岭便是弹汗山,却不料拓跋什翼健提前收到消息,直接跑了,完全不给机会……   “不然,贼落荒而逃,可以衔尾掩击之!”谢玄不愿不错这次机会。   “贼军数万之众,你不过五千余骑,敌众我寡。”   中路军一万一千人,实则一大半是战马驮着的草人,真实兵力只有五千人。   “我军虽五千之众,却是江东劲卒,受陛下厚待,军中将士皆思报效,昔者出征漠北失败,皆因草原辽阔,不知其踪,今既知贼军所在,岂能轻易放过?高将军放心,我部衔尾而进,有利则进,无利则退,绝不莽撞。”好不容易得到一次机会,谢玄不愿轻易放过。   梁国名将太多,不抓住机会冒头,以后可能就被挤下去,再无翻身之日。   他身上还承担着重振谢家的使命。   在梁国唯有军功最可靠。   “也罢,我出两千精骑助你一臂之力,此外我军中战马、弩箭、粮草、冬衣分你一半。”高云虽督镇一方,却也是年轻人,年轻人之间,自然好说话一些,对谢玄生出几分惺惺相惜之意。   “多谢高将军!”谢玄大喜。   “谢什么?你若成功,我亦有大功,拓跋什翼健频频南下,不胜其烦,若非为了震慑并州诸部,此战当与你同行。”高云笑道。   并州军非但要抵御鲜卑人,还要震慑并州诸夷,不能远征。   “将军高风亮节,玄铭记于心,他日凯旋,当与将军痛饮之。”   “一言为定,某于太原静候佳音。”   两军迅速交接辎重。   高云送出十余里,方才返回。   “将军真这么看好此人?”部将赵生询问道。   “某不是看好他,而是看好陛下,三日之前,陛下就有密令,让我们尽量配合他,怎么,你怀疑陛下?”高云斜了一眼。   “末将岂敢?陛下既然如此重用他,必有其中道理,不过若是将军能率一支中军精锐,也能破了拓跋什翼健。”   高云望着北面山路上迤逦而行的南军,人人龙精虎猛,士气高昂,的确是一支精锐,“少说废话,陛下用人用兵什么时候出过错?你我等着功劳到手即可。” 第七百五十六章 追杀   翻过阴山,寒风逐渐凛冽,幸亏有高云准备的羊皮裘、劣酒等物。   南军将士立功心切,心是热的,身体自然无惧风寒。   “想不到北军这么好说话,难怪江东终为大梁所破。”桓石虔叹了一声。   作为桓氏中的一员,他太清楚江东这些年的各种蝇营狗苟,江东若是能一条心,早在三十年前就克服神州了。   “南军之荣辱、诸位家族之兴衰皆在此一战,不可不舍命一战。”谢玄深吸了一口凌冽的寒风,一股冰寒直入肺腑。   非但高云慷慨支援,就连散布于草原上的细作、斥候都来策应他们,提供敌军各种情报,甚至连何处落脚,何处的部落比较亲善中原,都摸的滚瓜烂熟。   让谢玄在极短的时间里摸清了敌人虚实。   到了这一步,谢玄如何不知道是皇帝在背后鼎力支持?   南军是站在整个梁国的肩膀上。   校事府在漠北经营了整整三年。   “将军何须多言,我等谁人不知其中厉害?”毛安之握紧长槊。   其他檀玄、毛虎生、朱绰等将也神情严肃起来。   “进退皆听我号令,恋战者、怯战者皆斩!”谢玄拿出主将的气势。   “唯!”众人拱手。   “出击!”谢玄拔出长剑,指向东北面,昨日细作密报,东北面高车部,实力最弱,才几日行军,就被落在了后面。   一共三千余众。   虽然不多,但也是一块肉。   南军策马而出,迎着北风前进,身上厚重的盔甲、胯下健壮的战马,让每个士卒都无比安心。   即便战死,家人衣食无忧,子嗣会有优先选入尚武堂,真正成为大梁的子民。   这年头的人都不怕死,怕的是死后家眷下场凄惨。   七千余骑狂风一般席卷向东北面。   不到两个时辰就追上了高车部,高车部列骑于草丘之上,弓矛居高临下。   桓石虔、朱绰二将一马当先,一左一右,各率三四百骑从边路夹击。   丘上乱箭齐发。   南军毫无惧色,迎着寥落的箭矢冲上,箭头砸在盔甲上叮当作响,有些箭镞还是骨制的,难以穿透梁军甲胄。   南军纷纷端起弩机,射向丘上,敌军顿时一阵大乱。   “杀!”桓石虔势如疯虎,扑入羊群之中,手中长槊上下翻飞,刺死数人。   另一边的朱绰也不遑多让,左手刀右手矛,与亲卫旋风一般扫过,敌军顿时麦子一般成片倒下。   很快,毛安之、毛虎生兄弟二人率两千余骑从正面杀入。   风卷残云。   敌军也在这一刻崩溃了,或作鸟兽散,或直接跪地求饶。   眼看即将吞灭这三千余高车部,后军却响起了鸣金声。   众人都在兴头上,不过想起事先谢玄的警告,不得不舍弃溃军,勒马返回。   谢玄一句话没说,带着众军向东而去。   南军刚走不到一个时辰,西面、北面、西南便有三支骑兵围拢而来。   敌军一退,南军又咬了上去。   凭借斥候和细作的消息,一口一口蚕食代军,也不贪多,一击即退。   一路辗转千里,死在南军手上的代军有五千余众,溃卒、伤卒不计其数。   拓跋什翼健大怒,几次设下埋伏,或是大军反击,这支人马总能提前一步退走,仿佛比鲜卑人更了解这片草原。   似乎预感到不妙,拓跋什翼健转道向大鲜卑山撤退。   那里也是鲜卑人避寒之处。   然而梁军却提前预知,埋伏在弓卢水,半渡而击之,击斩两千余,从容退去。   若非大雪降临,代军伤亡将会更重。   一再的失败,也让代国皇帝、草原单于拓跋什翼健脸上无光,很多部族自动离散,代国声势顿减……   洛阳迎来了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   也收到了辽东和漠北的捷报。   “辽东一役,崔都督正面击溃敌军,杀敌四千余众,牙门将军李傥身披七创,斩敌将力纥根、刘阗屈真,余众向紫梦川退散,正遇玄甲军,阵斩五千余众!”郑林声音激动的念着。   李家三代为将,李跃言传身教,总算出了个猛人。   听到自己的儿子如此生猛,李跃先是一喜,接着担心他伤势,但崔瑾没有其他消息送来,说明伤的不重。   李跃对山阳铁坊的盔甲还是有信心的。   漠北谢玄也没辜负自己的期待,追杀两千余里,虽未能擒杀拓跋什翼健,却重创了代国。   辽东、漠北这两战,总算是逮到拓跋什翼健,出了一口恶气。   同时也验证了南军和玄甲军的战力,只要细作配合得当,小股兵力侵袭的战法完全可行。   谢玄让李跃最欣赏的一点是知道进退,一见天气转寒,没有继续深入,而是选择退军。   “三军易得,一将难求,谢玄可谓名将!”王猛也赞道。   有这次成功的经验,明年反攻草原将会更加顺利。   “名将背后,是无数斥候、细作的辛劳。”李跃没忘记真正的功臣。   杨略的贡献更大,没有他送回的第一手情报,谢玄绝不会打的这么顺利。   “陛下所言甚是。”王猛点点头。   “拓跋什翼健好大的胆子,敢在弹汗山登基称帝,明年,朕要让他悔不当初!”   天无二日,民无二主。   拓跋什翼健称帝,明显是对中原还有痴心妄想。   今年只是小试牛刀,明年会给他来个更大的。   “陇右棉花如何了?”李跃现在最关心不是战事,而是棉花。   这东西一旦成功,西域、辽东、漠北的苦寒就都不是大问题了。   温饱温饱,温放在前面。   有了棉被、棉衣,然后在漠北选几块肥沃土地修建坞堡,再选拔耐苦寒的羌氐士卒驻军,以维持大梁的统治。   归根结底,生产力解决所难题。   “已经送来四万斤,大司农言可以推广全国,三省正在审议此事。”王猛令人快马取来一些棉花。   李跃捧在手上仔细查看。   比去年的棉花更白更大,虫蛀的痕迹也少多了。   虽不能跟后世比,但能达到这种品相已经非常难得了。   “尽快审议,明年举国推行,种植棉花的百姓,可免除部分徭役和户调。” 第七百五十七章 问策   新年一开年比去年更忙。   棉花种子被送往各州,李跃还秦、夏、朔、湟等州以及高昌大力推广种植,秋收赋税时,可以直接以棉花交税。   还派出鸿胪吏监督此事。   朝廷手上有两淮、南阳、关中、河北、蜀中等数千万亩屯田,粮食不再是大问题。   而且李俭攻下交广二州后,以桓伊为交州刺史,以刘应为广州刺史,恢复岭南地区的生产。   虽做不到一年三熟,一年两熟却是有保障的。   交州的红河平原在后世养活近一亿的人口,这块土地的脱离,是华夏文明永远的伤痛。   除了棉花和粮食,兵部也在规划今年秋收之后大举反攻草原的战略。   准备从西域都护府、秦国、凉州、并州、幽州、辽东六路进攻,每路一万骑左右。   为了激励他们的士气,李跃传召四方,所掠之物,七成会赏赐下去。   作为主力的玄甲军、骁骑军、南军在春耕时,依次进驻凉、并、幽三州,先适应气候,做好心理准备。   粮草辎重包括冬衣提前运抵前线。   到了五月,李俭从广陵回返洛阳,整个江南全部归入大梁。   华夏真正意义上统一了。   朝野上下,李跃能感受到一片欣欣向荣之象。   以往用兵,多多少少总会有反对声音,而这次出兵漠北,朝野上下仿佛形成了默契。   主要也是拓跋什翼健闹的太厉害,动不动十几万大军南下劫掠,带来了巨大的危机感。   “内无法家拂士,外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外敌尽灭,必有内患。”私下场合,王猛有感而发。   “令君所言甚是,昔日匈奴频频侵扰大汉,围汉高于白登,公然侮辱吕后,方有文景二帝励精图治,孝武皇帝横扫漠北。”李仪这段时日活跃不少,围着李跃身边打转,主动与王猛、房漠、桓冲等重臣名人结交。   李跃斜了他一眼,“照你这么说,朕不该北征草原?”   “儿臣不是此意,代国必须诛灭,然则草原如此辽阔,鲜卑人覆灭,必有其他部族崛起。”   “你这话倒是不错。”李跃点点头。   依现在形势看,灭亡代国应该难度不大,代国内部一团乱麻,矛盾重重。   难在有效控制草原。   “我儿长进不少,朕于漠北设周国,封你为周王如何?”李跃满脸期待。   接触久了,忽然发现这个儿子优点颇多。   首先,见识不凡,其次,城府比较深,再者,极为隐忍。   “父皇这不是为难儿臣么?”李仪连连摇头。   王猛笑了一声,“周为尊爵,位在诸国之上,正合大殿下。”   “令君何必消遣小侄——”李仪拉长了脸,插科打诨,糊弄过去。   “朕不跟你东拉西扯,你倒是说说,如何控制草原?朕听说你最近借着经营茶陵酒家的名义,招了不少幕僚,养了不少——门客。”李跃笑道。   换作别人,早就吓破了胆,李仪却一脸坦然,“果然什么都逃不过父皇的眼,先说草原,儿臣认为大梁可以灭亡代国,然则难以长期占领草原,虽然这一代将士忠于陛下,愿意为大梁赴汤蹈火,但几十年后,必然无人愿意北戍,而那些留下来的将士,也会渐渐化为夷狄。”   这几年文学馆从典籍中翻出不少有价值的东西,很多草原部落都或多或少与华夏有联系。   例如匈奴,其先祖夏后氏之苗裔也,曰淳维。唐虞以上有山戎、猃狁、荤粥,居于北蛮,随畜牧而转移,秦汉时,冒顿崛起,向西扩张,兼并西面的白种部落。   鲜卑,皇帝最小的儿子昌意受封北土,国有大鲜卑山,因以鲜卑为号。   也就是草原上原本没有这么多部族,都是中土迁徙到草原,不能耕种,以游牧为生,逐渐与中原不同。   就连现在的代国,也有很多五胡乱华时投奔过去的中原人,他们已经逐渐被同化为鲜卑人。   李跃这一代或许能维持对草原的统治,但下一代、下两代,控制力必然会衰弱。   生产方式不同,习俗注定会随之改变。   “继续说。”   “儿臣以为与其费力不讨好攻战草原,不如分而化之,以狄制狄,大梁只须控制一些肥沃草场即可。”   李仪的建议也有几分可取之处。   不过他能想到了,李跃早就想过无数次了,“莫非华夏只局限于农耕?”   这句话一出口,两人同时愣住。   站在农耕文明的角度,草原问题无解,但李跃心目中的大梁,是以农耕为主,游牧、航海为辅的三元文明。   “羌氐、鲜卑、乌桓,皆为华夏!”李跃望着二人道。   这话不是李跃说的,司马迁在史记中认为:秦人、楚人、吴人、越人、蜀人、西南夷、匈奴、古朝鲜皆为华夏。   孔子也说过夷狄入中国,则中国之。   幸好华夏文明不是基于血缘认同,而是文化认同。   羌氐、乌桓、匈奴其实早已汉化,刘渊自称是刘邦外孙,还给刘禅立了宗位,石勒更是夸张,谁要是敢在他面前提起“胡”字,立即砍头。   司马家八王之乱,这些部族提刀为司马家征战,不过打着打着,忽然发现司马家如此弱鸡,才纷纷起兵。   这年头周边部落,都想来蹭一蹭华夏的荣光。   不然也不会一个个的削尖脑袋往中土钻。   “朕可以选拔善牧之子民,移居漠北!”   沙俄奴役东欧草原上各大部落为其征战,清朝能控制蒙古诸部,李跃觉得大梁也可以。   关键在于统治水平政治手腕。   “父皇雄才大略。”李仪懒洋洋的拍了个马屁。   “你说的也不错,分而治之,以狄制狄,朕双管齐下。”   李仪的建议与李跃并不冲突。   这么大的草原,大梁肯定管不过来,所以必须让草原诸部不合,在草原维持一定的兵力,然后效仿后世某国的“离岸平衡”之术。   “那么再说说你弄这么多门客幕僚,意欲何为呀?”李跃似笑非笑道。   种种迹象表明,这小子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人畜无害。   而且他也没有刻意掩饰。 第七百五十八章 志向   “儿臣已经想好了,准备在邺城、蓟城、广固、彭城、广陵、江陵、成都、长安、姑臧、许昌、敦煌等城各开一店,皆用西域胡姬乐女,势必将酒楼打造成销金窟,这年头做生意,没点护卫,如何压的过地头蛇?”李仪满脸堆笑。   “只是如此?”李跃望着他。   他也望着李跃,眼神清纯的就像茶陵酒家里拉客的胡姬乐女,“不然还能如何?”   “如此多城池开业,殿下财力不菲也!”王猛一句话就点出要害。   李跃一愣,无论是幕僚门客,还是开业,都需要启动资金,他从哪儿弄这么多的钱?   茶陵酒家两成的盈利显然不够。   “令君日理万机,还能如此牵挂小侄,小侄感激涕零。”李仪话中有话,“常言道,穷则变,变则通,小侄自知财力不足,所以向郑、裴、柳、卫诸家借了那么一点点,将来盈利了,再还给他们也就是了。”   王猛看了李跃一眼,欲言又止。   钱进钱出,人情往来,利益也就逐渐捆绑在一起。   郑、裴、柳、卫等士族借钱给他,肯定不是为了赚钱。   “惟几能成天下之务者,我儿是也!”李跃还是夸赞了一句。   “父皇英明神武,儿臣无论如何,也不能给父皇蒙羞不是?”李仪一记响亮马屁。   李跃挥挥手,“去吧。”   “儿臣告退。”李仪拱手而退。   王猛却一直盯着他的背影,直到看不见了,又望了望李跃,“大殿下之志不可小觑。”   “哦,景略看出什么了?”   “臣些须浅见,不如陛下陛下深谋远虑。”   “你这话云里雾里的,朕听不明白。”李跃笑道。   “陛下子嗣皆人中龙凤也,太子殿下平定江南,劳苦功高,一回洛阳,便主持棉花推广之事,他日定为一代贤君。”王猛正色道。   李跃知道他是在提醒自己,不过这显然有些多余,李俭位居东宫多年,早已深入人心,平定江南,军功加身,又有自己的班底,已经不是李跃轻易能动摇的。   动他就是动国本。   “景略何须多言?朕自有分寸。”其实李跃也想看看李仪能有多大的本事。   他手上一无兵权,二无名分,怎么跟李俭争?   殿外,李仪跨上马车,拉上窗帘,默默出宫,转过几道拐角。   避过人流庞杂处,驶入一条小巷,停在最里面的一间矮屋前。   等了片刻,确定周围没人,马夫才轻拍了几下木门。   “吱呀”一声,门内走出一五十上下文士,扫了一眼周围,然后一低头,身子灵活的登入马车。   “拜见殿下。”   “权先生,不必如此见外。”李仪冲此人拱手。   此人赫然是当年叱咤天下的权翼。   “陛下没有起疑心?”权翼老迈了不少,眼神也黯淡了许多。   “父皇何等人?早就知道我的心思,有校事府在,如何能瞒过父皇的耳目?”   夺嫡自古都是明牌。   再小心翼翼,也逃不过有心人的眼睛,更何况上面还是李跃和王猛,想隐瞒也隐瞒不了。   “恕在下直言,太子地位稳固,陛下英明神武,夺嫡胜算不大,还不如争取实封三吴,远离是非之地,暗中积蓄实力。”   “你当我那太子弟弟是蠢材么?父皇不会答应的,即便册封,也是荒蛮之地,不是西域就是岭南或者漠北,去了那些地方,生不如死,还怎么积蓄实力?最多一草头王,稍有反志,便会被中原诛灭。”   “嘶……既然陛下都知晓,为何还要夺嫡?”权翼也是被赶鸭子上架,本来在陇西老家隐姓埋名,凭当年积累的财富,过舒坦日子,却被李俭派人请了出来。   既然能找上门,肯定跑不了。   为了一家老小,权翼只能硬着头皮入京。   “你不必担心,父皇其实默许了。”   李仪一句话让权翼惊的说不出话来。   “哎呀,知晓父皇心思的,全天下恐怕只有两人。”李仪伸出两根指头。   “何人?”权翼望着面前的年轻人,忽然感觉自己老了,有些跟不上年轻人的节奏。   大皇子的才智只怕还在他之上。   “第一个自然是王景略,第二个便是我。”李仪一脸自傲之色。   “吱呀、吱呀……”   车厢中沉默起来,只有车轱辘有节奏的转动声。   “请恕在下迟钝,不知陛下为何坐视二子夺嫡?”权翼恭恭敬敬的拱手。   “先生可知当年东吴二宫之争?”李仪自称学富五车,绝非虚言。   东吴太子孙和与鲁王孙霸夺嫡,将吴国的各大士族牵扯其中,进而清理打压了国中各大士族,连一代名将陆逊都因此而死。   “这么说来,陛下是借殿下清理士族?”权翼睁大眼睛。   “八九不离十,所以我才会配合父皇,尽量将更多的士族卷进来,哎呀,先生不知,每日在父皇面前装糊涂心有多难受,还要故意弄得破绽百出。”李仪伸了个懒腰。   不过他脸上神色并没有多难受,反而十分享受。   权翼长长松了口气,既然父子二人有这种默契,那么事情就简单多了,“只要不是真夺嫡,那便好办多了。”   “谁说不是真夺嫡?”李仪脸上的轻浮之色尽去,眼神亦随之锐利起来。   “这……”权翼一愣。   “此身已入局中,岂有半途而废之理?父皇利用我对付士族豪强,我亦可借父皇之势笼络人心,鹿死谁手,犹未可知也,先生可愿助我?”李仪笑了笑,眼神又清纯的如同酒楼中的舞姬。   都已经上了贼船,权翼想跑也跑不了。   这么机密的事都听去了,只要他敢说一个“不”字,只怕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臣愿效犬马之劳。”权翼拱手。   马车转入铜驼大街,街上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先生不必躲躲藏藏了,直接入我府中,父皇该知晓的都知晓了。”   权翼全身一颤,有种如芒在背之感,稍有不慎,身为皇子的李仪或许没事,但他权翼一定有事,咬牙道:“臣必竭尽所能!”   “得先生之助,大事可期也!”李仪笑了起来。   权翼背后有一种关西豪强,拉他下水,能笼络更多势力。   太子麾下是河北士族,李仪只能将目光投向西面。 第七百五十九章 请退   李俭前脚离开广陵,宁、广二州便爆发了几场小型叛乱。   山中的百越部族与忠于晋楚余孽勾结,鼓动山民揭竿而起,攻打县城。   东晋主要经营长江沿线,以及靠海的州郡,主要是荆、江、扬、广、交五州,内陆山地虽然设置了州县,实则控制力并不强,仍有很多区域掌握在夷民手中。   宁、广二州一乱,南方林邑国也就乘势而来,袭扰交趾,残杀边地百姓。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吴会豪强出力的机会到了。”李跃对宁广二州的叛乱早有预料。   宁州其实就是南中地区,西晋泰始七年(271年),析益州之建宁、兴古、云南三郡,以及交州之永昌郡置宁州刺史部。   从蜀汉以来,便拿造反当饭吃。   至于广州,主要山中的夷民作乱。   李俭迁徙二十万夷民填淮南,并未斩断他们的根。   “若是如此,只怕吴会豪强借机壮大。”王猛拱手道。   东吴时代,江东豪强便掠夺山越人口,强者为兵,羸者补户,司马氏灭亡东吴时,二十万吴军中有一半是越人。   诸葛恪之所以得到孙权的器重,成为托孤大臣,也是因为征伐山越时大获全胜,前后收服高达十万余众,仅他一人就扩军四万,三万赏给部将,一万充当部曲。   对付山里面的夷人,是吴会豪强们的传统技能。   “听说太子镇守广陵时,与江南豪强多有来往?”李跃笑道。   平定江南后,太子势力空前壮大。   这是士族豪强闻着味就上来了。   王猛瞳孔猛的收缩,“殿下处理江东事宜,自然会与江南士族豪强来往。”   李仪不老实,李俭也会有自己的考量,他现在不仅是李跃的儿子,也是大梁太子,有自己的势力和利益团体。   人心和人性永远是复杂的,尤其面对巨大的权力诱惑,即便没有李仪,其他皇子会老老实实的吗?   不过目前一切都还在李跃控制之中,两人都很聪明,没有越界限。   “景略无需多心,朕只是说说而已,太子仁孝,必为一代明君。至于江东豪强,朕另有用处,征讨南夷只是一个开始。”   吴会豪强的根在吴郡和会稽,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这是他们的致命弱点。   一旦有变,荆襄、广陵、合肥、海上四方合围。   “陛下所言甚是,启用吴会豪强,的确能减少朝廷的投入。”王猛也想通了。   李跃点头,“不错,眼下即将用兵草原,征伐代国,南面就交给吴会豪强。”   “臣近日颇感心力不济,欲休沐半年,还望陛下恩准。”王猛拱手道。   “你王景略也会主动休沐?”李跃哈哈大笑,不过心中却明镜一般,知道王猛是在避嫌,不愿卷入皇子之争中。   王猛也笑了起来,“臣亦是常人,病率老弱,人之常情。”   “休沐一段时日也好,如今三省六部各司其职,不用事必躬亲,我那二兄寻了一对五百年老参,都送与你。”李跃情真意切道。   王猛暂避锋芒也好,免得夹在中间两头不讨好。   “多谢陛下,臣有一言不吐不快。”   “你我君臣多年,还须如此?但说无妨!”   “大殿下聪慧隐忍,过于常人,太子仁孝,为国家根基,不可动摇。”王猛无比严肃。   李跃收起脸上的笑意,认真道:“景略之言,朕记下了。”   王猛深深一拱手,后退几步,转身离去。   李跃相信李俭对自己的孝顺,却不相信一个以太子身份的利益集团在各种诱惑下,会一直老老实实。   对一个皇帝而言,既要有扶起太子的能力,也要有按住他的实力,这是权力游戏的规则。   不然太子的势力超过皇帝,会引发更大的悲剧。   历史上有太多这种事,拓跋家,隋文帝、赵家老大。   这才是李跃拉李仪一把的用意,并非真的要两个儿子争的头破血流,而是为了抑制和平衡太子一系的实力,同时借机打压士族豪强。   不然太子一系在同级别没有对手,疯狂膨胀,终会有一天向上看。   权力不会因为父子而心慈手软。   狼王一旦衰弱,狼群中必有其他雄狼取而代之。   李跃今年四十有二,按现在的身体状况,至少还能坐十五年以上,谁能保证这十五年中,太子集团的人会循规蹈矩?   身处这样一个时代,李跃更相信自己。   父子是父子,君臣是君臣。   储君终究还是臣子,这一点没有变。   至于李仪的野心,李跃轻笑一声,这年头没点野心就不正常了。   “陛下,天工院今日来禀,已研制出水力纺车!”殿外传来宦官周吉祥尖锐嗓门。   “大半年时间,总算弄出来了!”李跃心中一喜。   拜占庭人为了丝绸不远万里,从曹魏开始,几次派出使者。   萨珊波斯也是一样,对这玩意儿趋之若鹜,还曾派细作潜入,试图偷学如何制造丝绸。   李跃效仿蜀汉,设置锦官,除了丝绸,陶瓷、茶叶、纸张、漆器全在监管之下。   赶到天工院,就见刘操之在内河边鼓捣着一堆木器。   三丈长,一丈高,一大轮置于水中,随水流缓缓转动,带动整个纺车的转动。   寻常纺车的一般两到五个锭子,这种水力纺车锭子多达二十个,等于增加了六到十倍的效率。   不过纺的却是麻和丝,棉花被扔在一旁。   “为何不纺棉?”李跃问道。   刘操之头也不抬,一如既往的脾气古怪,“为何要纺棉?”   李跃险些被他这句话弄岔了气,他娘的花这么大代价,不就是为了制造棉衣棉被御寒?   “原来是陛下驾到,臣一时不察……”刘操之这才发现是李跃。   “为何不纺棉?”李跃再次询问。   “启禀陛下,棉花丝线太短,水力纺车太急,容易断,此物适合纺麻与蚕丝,棉布只能手工纺织。”   花了这么大的精力,还是不能纺棉,李跃略感郁闷。   技术这条路还真是困难重重,每一步都是一个坎。   “敢问陛下,为何要纺棉?”刘操之又来了一句。   “你这不是明知故……”话说到一半,李跃一愣,忽然明白他的意思。 第七百六十章 涌动   如果只是为了御寒,根本用不上棉布,往麻布里面填充棉絮就可以了。   麻的一大好处是产量足,易活,一年能收三茬,是现在主要的衣服材料,虽然粗糙,却耐用。   存在即合理,能被华夏沿用几千年,必有其合理性。   如今追求的不是舒适度,而是御寒和遮羞。   “是朕想差了。”李跃一拍大腿,短期内,对棉布的需求其实并不大,往麻布里面填充棉絮,足以满足目前的需要。   任何事都是一步一个脚印。   技术都是一次次的累积形成的,厚积才能薄发。   其实不只是纺车的问题,还有棉种的问题,后世棉花经过了几百年的改良。   仅靠天工院还不够,需要整个太学的合力,也需要海军寻找到更优良的棉种。   刘操之一脸得意之色,“陛下真欲纺棉,臣可徐徐改进之。”   “那就徐徐改进,来人,东西抬进来!”   “唯!”周吉祥一溜小跑。   过不多时,七箱金银抬了进来。   “你等造出水力纺车,朕说到做到,这些钱先赏赐给你们,功劳记在账簿上,他日一统封赏。”李跃一向不废话,直接真金白银。   周围工匠眼珠子都直了,“谢陛下!”   “陛下,太子殿下有要事禀报。”郑林前来禀报道。   “太子?”李跃略一思索,近日似乎也没有什么要紧之事。   回到东堂,李俭等候多时。   “启禀父皇,长安令近日送来一道奏表。”   “哦?”李跃望了一眼李俭,一道奏表似乎用不着如此大张旗鼓。   打开一看,才发现事情并不简单。   长安令杜川参奏茶陵酒家侵占民宅两百一十二间,还打死两人。   茶陵酒家背后自然是李仪。   “怎会出现此等事?”李跃眉头一皱,李仪不是一个愚蠢之人,应该不会做出侵夺民宅之事,还是侵占两百多家。   很明显,这是太子势力的一次反击。   李俭对权力也非常敏感,知道李仪一旦拿到财权,势力不容小觑。   “其中内情还未查明,兄长一向宽和,或是有人诬陷。”李俭反倒帮李仪说起话来。   “你觉得应该如何处置?”李跃将球推了回去。   “儿臣以为应该深究,还兄长一个清白。”李俭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   看来王猛请求休沐是正确的,暗流这么快就来了。   “那就查下去,但不能影响北征。”李跃划了一条红线。   身处权力核心之中不会内斗不通权谋,将会是致命的弱点。   历史上哪一个有为之君是白莲花?   能站在朝堂上的人,哪一个是简单之辈?   “儿臣知晓。”李俭拱手。   李跃指头敲着凭几,“朕准备让吴会豪强率部曲平定宁广二州的叛乱,你意下如何?”   “父皇深谋远虑,江南湿热,蛇虫成群,亦生毒瘴,朝廷劳师远征,多有不便,且大梁即将用兵漠北,不宜南北同时出兵,正可借力吴会豪强,一举三得。”   “你说的不错。”李跃欣然点头,话锋却突然一转,“你觉得朕该如何安顿你大兄?”   李俭神色不变,“父皇自有决断,儿臣岂敢多言?”   此言足见其城府。   就在此时,殿外有宦官禀报:“陛下,大殿下求见。”   “哦?他的耳目也不慢。”李跃一怔。   两个儿子都不简单,李俭这边刚刚发难,李仪就听到了风声。   这让李跃对两个儿子的实力刮目相看。   说实话,他二人不争不斗,李跃还真看不清这潭水的深浅。   “兄长求见,儿臣先告退。”   “告退作甚?都是一家人,不如当面对峙。”李跃笑道。   “唯。”李俭还是神色不变。   过不多时,李仪快步入殿,一见李俭也在,神色明显一愣,却很快恢复镇定,一拱手,“拜见父皇,拜见太子殿下。”   “免礼。”   “兄长多礼了。”李俭还礼。   见礼之后,殿中忽然陷入沉默,气氛明显有些尴尬和紧促。   李仪咳嗽了几声,一副欲言又止模样。   “你如此着急赶来,所为何事?”李跃先打破平静。   “儿臣……”李仪眼珠子一转,目光从李跃和李俭脸上划过,“儿臣这是来请罪的。”   李跃一愣,这还真是出其不意,“你请的什么罪?摸了人家寡妇的床,还是抢了别人的粮?”   “哎,儿臣岂会如此不堪?父皇不是让儿臣经营茶陵酒家么,刚一出山,就流年不利,几个门客与长安百姓起了争执,两方大打出手,百姓那边死了两个,儿臣这边也死了四个,伤了十一个。”   “你这边死了四人?”李跃目光转向李俭。   寻常百姓能有这战力?   寻常百姓敢跟李仪的人作对?   他这话实则是暗戳戳的提示,太子在长安势力强大。   李俭随王猛坐镇长安两年,王猛的人,差不多也是太子的人,所以长安基本就是李俭的地盘。   李仪这厮果然有些手段,几句话就将自己摘干净,还把李俭拉下了水。   “长安令的奏表上并未提及此事。”李俭淡定道。   “太子有所不知,这四人送回时伤重而死,儿臣驭下不严,方才生出此事,责无旁贷,还请父皇责罚。”李仪单膝跪地。   殿中又陷入安静。   一个一脸正气,一个两眼咕噜噜的转着。   李跃现在看出来了,此事应该不是李俭弄的,他完全没这个必要,长安事情闹的越大,他就越被动。   反而像是李仪主动挑事。   当然,不排除是下面的人自作主张。   这不是两人第一次交锋,求封吴王时,就能看出李仪的势力不小。   即便李跃不扶持他,夺嫡之争也免不了。   藏在暗处,反而更危险。   李跃没兴趣弄清其中的弯弯绕绕,但如果查下去,肯定会翻出太子更多的东西,说不定还会将王猛也扯进来。   到时候大家就都被动了。   “眼下北征在即,南方叛乱不断,不宜再生枝节,着刑部找出行凶之人,茶陵酒家暂缓在长安开设。”   李跃扫了李仪一眼,有些低估他了,一出手就冲着李俭的腹心来,这小子还真是内斗的一把好手,可惜没用在正道上。 第七百六十一章 失望   不仅刑部在查,校事府也在暗中探查。   果然如李跃所料,各种迹象表明,是李仪那边的人先动的手,故意把事情闹大。   李跃没客气,将其禁足三月,解散府中门客和幕僚。   不过门客与他有人身依附关系,早已暗中宣誓效忠,这种解散意义不大。   挑事之人被刑部羁押,杀人偿命,既然有人送命,就一定要有人偿命。   “这事是你主使的?”李跃来到李仪府中,直接询问。   这厮还是一脸无所谓的神色,以手指天,“苍天为鉴,儿臣并不知情。”   “别动不动指天发誓,说不定哪天一雷劈中你,知道你跟太子最大的区别是什么吗?”李跃盯着李仪道。   “儿臣不知。”李仪这次神色严肃了不少。   “太子心思在社稷、在国事上,而你无所不用其极,专于内斗,朕让你经营茶陵酒家,是看看你的本事,正事一件都办不好,歪心思如此之多!看看你的几个兄弟,哪一个不是为大梁社稷勤勤恳恳?”李跃一脸失望之色。   内斗不是问题,但前提是把事情做好,以自身功绩说话。   他却本末倒置,抬手就冲着李俭命门去了,试图将王猛也拉下水。   果然隐忍之人,都无比狠辣。   “儿臣……”   李跃不想听他辩解,直接打断,“事不过三,你好自为之吧。”   他这种争斗其实极其低级,跟李跃想象当中的差十万八千里。   阴谋诡计上不了大雅之堂。   “儿臣知矣。”李仪声音低沉了不少。   见完了李仪,李跃回宫召见李俭。   “此事到此为止,漠北之战即将开始,一切以国家大事为重。”   王猛休沐了,后勤重任自然就要落在李俭身上。   “儿臣已经组织三万民夫,分成三路向草原输送物资,力求在两个月内,大雪未降时击灭代国!”   “好。”李跃赞了一声。   综合来看,还是李俭最有人君气度,能力也够了。   “儿臣有一事想禀告父皇。”李俭脸上难得的出现犹豫之色。   “说吧,父子之间有什么不能说的?”   “儿臣并非有意靠近江南士族豪强,而是暂时稳住他们,南方多夷族,豪强熟悉当地形势,儿臣欲定江南,离不开他们的协助。”李俭费力的解释着。   “士族豪强在内则为害,在外则有益华夏。你没做错什么。”李跃防的不是李俭个人,而是他身边的利益集团,避免他们过度膨胀,威胁到皇权。   父子之间的那一点隔阂,不算什么。   “多谢父皇。”李俭长长松了一口气。   “谢什么?只要你是为华夏、为社稷,就放心大胆的去做,无需多虑,朕岂是心胸狭窄的雄猜之人?”李跃笑道。   “是!”   经历此事,一转眼,秋天就到了。   跟往年一样,草原诸部仿佛苍蝇一般又来了。   即便没有拓跋什翼健鼓动,这些部落也像苍蝇一样挥之不去。   似乎南下劫掠已经刻进他们的骨子里,成了习俗。   西域慕容垂亲自领兵,率一万精骑挺进草原。   辽东一支由三千精骑、五千部曲、八千义从组成的大军,穿过大鲜卑山,攻打姑衍山,此战鹿勃早为主将,李傥率五千骑为先锋。   紧接着,高云八千步骑出并州,谢玄一万三千南军出幽州。   徐成率一万黑云骁骑出凉州。   秦国距离太远,但算算时间,应该也出兵了。   此次大战,并非只对付一个代国,而是对整个草原的反击,将草原梳理一遍。   南面,周、虞、顾、沈、贺等吴会豪强合军两万七千南下广州。   整个朝堂心思都在漠北之战上。   谁都知道,代国到了不得不解决的时候。   李跃在洛阳静静等待着消息,这一战大梁名将尽出。   最先传回捷报的是谢玄,连破高车、敕勒等部,斩杀三千余众,俘虏一万七千余,牛羊近十万。   接着是鹿勃早,直奔姑衍山,击溃代国主力,还缴获拓跋什翼健牙纛、金帐。   徐成、高云二部也颇有收获,将漠南诸部狠狠清扫了一遍。   代国内部有细作,也不用担心迷路。   出征梁军之中,有大量乌桓、匈奴、鲜卑、羌氐士卒,熟悉草原气候、风土、路径,让代国无处藏匿。   慕容垂直接杀到了金山。   秦彪、糜进则对中亚草原上的部落来了一次清洗……   一个统一的中原王朝,对草原完全是碾压,可何况李跃还是提前布局,准备多年。   越来越多的俘虏、牲畜从草原送回。   但让李跃郁闷的是,始终没有逮到拓跋什翼健。   这厮在大战一开始的时候,见形势不妙,从姑衍山退到了北海。   杨略情报上说,拓跋什翼健准备诱敌深入,吸引梁军北上,等到风雪降临,梁军自己就会冻死,接着他们就会反击。   还别说,谢玄和鹿勃早两支人马真追了上去。   大战已经持续了一个多月,天气也在渐渐转冷之中。   这一次若不能彻底剿灭拓跋什翼健,下一次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   十几天后,草原上柔然、契骨遣使而来,自称愿意协助大梁攻击拓跋什翼健,只求李跃将漠北、北海册封给他们就行。   “今日册封了,明日就会再崛起一个代国,这些人都不可靠!”   如果在大战未起时,他们派使者来,李跃或许会考虑一二。   如今拓跋什翼健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了,这些势力就来捡现成的,说是协助大梁,实则是想吞并拓跋什翼健,壮大自己。   有了中原王朝的册封,他们在草原上就有了正统性。   国之神器,不可轻易予人。   “不如令谢玄、鹿勃早二军回返,让他们自相残杀,明年再出征。”李俭建议道。   “明年漠北就不冷了吗?至于前线能不能打,谢玄是名将,鹿勃早是宿将,自有决断,后方最好不要干涉前方将领如何打。”   形势一年一变,明年未必能发动如此规模的大军。   柔然、契骨也不是吃素的。   这一战就是打给他们,以及整个草原看的。   李俭点头,“父皇所言极是。”   李跃隐隐感觉代国只差最后一口气了,代国也一定要剿灭!   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 第七百六十二章 风   乌沉的天空仿佛压在草原之上,狂风刀一般扫过,战马发出一声声的嘶鸣。   “将军,今日又有三人掉队。”毛安之冻的牙齿都在打颤。   这还没有下雪,只是刮风。   作为南方人,能走到此地而不崩溃,除了士卒们的意志,另一原因便是梁国后勤保障颇为完备。   每名士卒一件羊裘,盔甲里面也添加了鸭绒雉羽。   每人还能分到一条狼皮褥子、十斤劣酒,以及防冻的猪油。   “不必担心,后方自有斥候和民夫救治他们。”谢玄也被冻的够呛,在江东长大的他,从未经受过如此严寒。   毛虎生策马上前,“拓跋什翼健在北海以逸待劳,我军纵然追上去,只怕也会陷入重围,而且越往北越冷,将士们战力不足寻常一半。”   谢玄嘴中呵开一团白气,“我岂不知天寒?但我军已经至此,难道半途而废不成?将士们虽然疲惫,然士气可用,拓跋什翼健自以为居于北地高枕无忧,我军猝然杀至,其军心必定大乱。”   有灭国之功加身,谢家不仅可以在大梁站稳脚跟,还能成为军功世家,地位无可动摇。   为了复兴谢家,谢玄刀山火海都要闯下去。   “只怕……敌军军心未乱,我军军心先乱!”毛虎生低声道。   望着周围将领的神色,谢玄忽然减缓马速,身后骑兵也渐渐减速,最终停下。   寒风依旧在呼啸,旌旗猎猎作响。   “愿继续北上者留下,不愿者可去!”谢玄大声道。   身边亲卫重复一句。   士卒们都眼睁睁的望着他。   谢玄一脸温和,“人各有志,尔等亦有父母妻儿,本将绝不勉强。”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最终还是有两三千人走出。   连毛虎生都站在一边,“将军恕罪,我……”   “无需多言。”谢玄并没有为难这些人,目光扫过士卒,“还有没有?本将只需要勇往直前敢死之士,不需心怀犹疑者。”   又有一千多人驱马走了出来,一万三千的人马,只剩八千左右。   不过留下来的人全都一脸坚决之色。   “既然留下来,就当一往无前,奋勇杀敌,本将与尔等同生共死!”谢玄举起长剑,鲜红的披风在寒风乱抖。   “杀、杀、杀!”士卒的回应简单而热烈。   北府军原本就是他创立的,这些人跟着他同生共死多年,早已情同手足。   战马人立而起,激射而出,谢玄向北挥剑,引亢高歌,“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身既死兮神以灵,子魂魄兮为鬼雄!”   身后披风宛然一团烈焰,在昏沉的天地间尤为显眼。   士卒们虽然听不懂赋词,却能听懂其中的慷慨激昂。   哒、哒、哒……   无数马蹄践踏在地面,犹如奔雷,向北方冲去。   毛虎生与四千余士卒站在原地,忽然满脸羞愧之色,默默望着骑兵身影消失在昏沉的天地之间……   谢玄没有回头,也没兴趣关心那些士卒在想什么,“操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   每个字抖砸在天地之间。   尽管声音很快就嘶哑,胸中的那团火焰却越烧越旺。   “鲜卑人乌合之众,建功立业就在今日!”桓石虔挥舞着长槊前前后后鼓励士气。   狂风也在嘶吼,很快天上飘下雪花。   眨眼之间,纷纷扬扬洒遍大地。   “离北海还有多远?”谢玄询问身边的鲜卑人向导。   向导从马镫上站起,眺望前方,“回禀将军,还有八十里!”   “天助我也,此雪可掩盖我等踪迹,杀拓跋什翼健一个措手不及。”谢玄仰头大笑,“传令,寻个山谷暂避风雪,休整三个时辰,所有斥候、游骑出动,打探拓跋什翼健踪迹。”   “领命!”   四五百骑从骑兵中分出,各自结队,向四面行去。   避风的山谷并不难找,行不到数里,便寻到一处谷地。   不过刚休息没一个时辰,就听到西面传来轰鸣的马蹄声。   “西面,两万余战马!”桓石虔脸色一变,只听声音就能大致判断出战马数量。   在漠北腹地遇见其他骑兵并不是一件好事。   两万余战马,骑兵规模当在万人以上。   此地部落众多,鲜卑人、柔然人、高车人、敕勒人等等。   谢玄将斥候派往北面,反而忽视了来自其他方向的危险。   “将军?”众将望着谢玄。   战,溃兵会走漏风声,不战,这支人马也是向北海去的,会增加拓跋什翼健的实力。   而且这么近的距离,他们迟早会发现这片谷地,到时候更为被动。   心念电转间,谢玄很快就有了决断,“披甲,速击之,掩杀至北海!”   山谷中迅速动员起来,作为曾经的北府军,不愧是数一数二的精锐,不到一炷香功夫,士卒已然披甲上马。   谢玄说到做到,驱马与士卒一同走出,摆出一个攻击阵列,只等敌军进入埋伏圈。   狂风夹杂着大雪遮蔽天地。   人和马口鼻中不断喷出白气。   马蹄声越来越响,越来越近。   南军士卒握紧刀矛,目光如刃,仿佛豹子一般绷紧身躯,连胯下战马亦不安的刨动马蹄。   风雪之中,一杆旌旗率先露出。   旗帜仿佛被冻成了铁片,在狂风中纹丝不动,上面还结着冰渣子。   但那个偌大的“梁”字却令众人眼前一亮。   “是我军袍泽。”士卒们一阵欣喜,未想在这极北之地,会见到袍泽,心中顿时一暖,肆虐的风雪也没那么寒冷了。   “尔等何人?”对方同时发现了他们,立即摆出攻击架势,骑兵瑟瑟发抖的展成一条直线。   “南军谢玄部!”   “原来是自己人,我等辽东鹿将军部,某乃前锋牙门将军李傥。”风雪中走出一年轻将领,一头的雪花,眉头睫毛上结着冰碎。   “殿下……”谢玄赶紧下马。   李傥驱马上前,下马,扫了一眼前来迎接的众人,忽然牙关打颤起来,“快、快,寻个避风之处。” 第七百六十三章 雪   雪虽然大,但只下了一个时辰就停歇了。   乌云顿去,天上甚至还挂上了一轮暖阳。   喝下肉汤,李傥才感觉重回人间。   不过风雪行军,冻死三百多人,冻死战马两千多头。   “幸亏还未完全入冬,否则我等都要冻死在草原之上。”李傥扫了一眼南军诸将,“尔等能千里奔袭至此,北府军不愧是天下强军!”   其他几路大军都因天气严寒,各自退回。   只有他们辽东军不畏苦寒,杀到此地。   “殿下谬赞了,如今两军合为一军,胜算大增!”谢玄拱手道。   “合为一军?”李傥展开地图,“不如东西两面夹击如何?拓跋什翼健驻兵白狼城,在此地西北八十里左右。”   “分军?”谢玄松了一口气,其实他也是这么想的。   一合军问题就都来了。   谁听谁的?谁为前锋?粮草、战利品如何分配等等,都是问题。   而且谢玄也看出来了,辽东军成分复杂,义从、部曲、镇军、北军兼而有之,这种大军最难做到号令一统。   关键也没时间去整肃。   “殿下所言极是!”   “那就事不宜迟,白狼城见!”李傥一口灌下热羹,然后起身抖了抖身上的冰雪,再度跨上战马,提起长槊,“谢将军,后会有期。”   “殿下保重。”   二人心照不宣。   李傥走后不久,谢玄也尽起大军。   士卒休整几个时辰后,精气神恢复不少。   大军踏着积雪向北行进。   天空的中暖阳缓缓向西面沉下,漫天金红与大地上的白雪交相辉映,荒野尽头,狼群在丘陵上徘徊,发出一声声苍凉的嗥叫。   鹿群听到嗥叫声,慌乱的向东北面阔叶林逃去。   此地虽然苦寒,却也生机盎然。   行不到二十里,就见一望无际的大湖横亘在面前,冰面如镜,镜下幽黑深邃。   “不必爱惜战马,加速前进,天黑之前,必须到达白狼城!”谢玄下令道。   这种天气,一个晚上就能冻死所有活口,无论是人是马。   不是敌人死,就是己方亡。   白茫茫的寒气随着夜色一同降临,铺在天边。   将士们盔甲上很快结了一层薄冰,偶尔有战马哀鸣一声,口吐白沫栽倒在地,马上的骑兵,从地上爬起,攀上另一匹战马。   四周越来越冷,有人手指都跟缰绳冻在一起。   谢玄心中的寒意越来越重,如果拿不下白狼城,等待他们的就是死亡。   “禀将军,白狼城三支敌军从东西两面,向我军夹击而来。”两名斥候飞奔而来。   去的时候是一队,五十一人,回来时只剩下两人,大部分不是死在敌军的弓刀下,而是严寒。   听到这个消息,谢玄心中一喜,不怕遇见敌人,就怕走错了路,冻死在这荒野之中。   “杀!”谢玄挥剑一马当先。   生死存亡前,士卒们爆发前所未有的杀意。   能活下去的希望只有一个,那就击败敌人,拿下白狼城!   暮色之中,两军很快就相遇了。   霎时间,地动山摇起来,梁军皆成亡命之徒,众志成城,勇往直前。   任何挡在他们面前的东西都逃不过被毁灭的下场。   此时此刻,梁军眼中只有一个东西,那就前方燃着篝火的城池。   那里有温暖的帐篷,热气腾腾的肉汤,以及女人!   “杀!”每个士卒都化为野兽。   既然主动跟着谢玄北上,就没有一个是懦夫。   鲜卑人仿佛薄冰一般一触即溃,他们引以为傲的野蛮在中原骑兵面前不值一提。   扑上来再多的人,都无法阻挡这支亡命之军的步伐。   “攻破白狼城,城中之物,任尔等取之!”作为江东名士的谢玄也在此刻爆发出兽性,慈不掌兵,战争面前,只有你死我活。   “万岁!万岁!”   腥风血雨之中,士卒爆发出一阵阵的狞笑声,与天边的狼嚎声互相呼应。   白狼城说是城,其实只是一座泥土围成的矮墙,一座土楼就算是城门了。   骑术高超的将士可以一跃而过。   不过鲜卑人在城中也有准备,设置了一层鹿角,最先越过矮墙的骑兵恰好撞在鹿角上,被木桩贯穿了身体。   战马在尖桩上凄惨鸣叫着。   然而这个时候,没人会去管他们。   梁军化为飞蛾,带着全身的薄冰冲向城中的篝火。   “都来送死!”一个鲜卑豪酋纵声大笑,挥舞着火把,指挥步卒提着长矛围了过去。   矛如芦苇一层又一层。   漫天箭雨泼向冲来的梁军骑兵,但撞在盔甲上,发出一阵阵叮叮当当的脆响。   “桓将军!”眼看就要被层层叠叠的鲜卑人围死,谢玄大吼一声。   “桓镇恶在此!”一骑飞奔而出,盔甲上覆盖了一层血红薄冰,挥舞战矛,带着百余骑冲向长矛最多处。   左手一提缰,战马心有灵犀一般左转,战矛挥动,宛如千钧巨物,将面前的长矛磕开。   身后数骑乘势杀入,在被刺成刺猬前,连杀数人,打开了一个小小缺口。   桓石虔勒马复至,随着骑兵钻入缺口之中。   一阵血肉横飞,缺口被撕开,敌军的阵列轰然崩塌。   “今日之事,有死无生,众儿郎,随我冲杀!”投归大梁后,铁马金戈,烈马狂刀,谢玄仿佛脱胎换骨一般,早已不是曾经的江东名士。   大梁昂扬向上开拓进取的氛围,潜移默化间,影响了很多人。   鲜卑人也在誓死抵抗,这么冷的天气,谁都知道,一旦被赶出城,就只剩死路一条。   谁也不能退。   “杀——”   两边都是亡命之徒,在这狭小的城池中疯狂厮杀。   白狼城变成了血狼城。   终究是鲜卑人多,一层一层,无穷无尽,仿佛永远都杀不完一样。   南军一个个倒下,或者被鲜卑人套索扯入乱军之中,砍成一滩血泥。   两边都到了油尽灯枯之时,但谁也没有后退。   梁军精锐,鲜卑人多。   “谢将军,某来助你!”乱军之中,一支骑兵自西面杀出,为首一将,左手刀,右手槊,连杀数人。   这支人马成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李傥身先士卒,向敌军最浓密之处杀去,一边挥动刀槊,一边狂笑,仿佛在享受杀戮一般。   谢玄望着他的身影,微微有些发呆。   “拓跋什翼健何在?”李傥的狂呼声越去越远,敌军溃不成军。   不到一个时辰,白狼城重回平静。   大片大片的俘虏匍匐在地,却没有发现拓跋什翼健的踪迹。   从俘虏嘴中得知两日之前,拓跋什翼健率两万部众向西北的海城去了。   北海极大,纵横八百里。   拓跋什翼健如果在此城,只怕这场大战更为艰难。   “哎,来晚一步!”李傥将满是缺口的环首刀钉在地上。 第七百六十四章 不仁   只一个晚上,俘虏和战马就冻死了三成。   摆在谢玄和李傥面前的问题不是去追杀拓跋什翼健,而是被困在这座土城里面。   任何超过一天路程的追击,都是致命的。   而且现在还不是最冷的时候。   鲜卑的帐篷和土墙根本抵挡不住无孔不入的寒风,有人晚上只是闭眼打了个盹,便再也醒不过来。   巡夜的士卒,耳朵、手指都冻烂了。   最大的问题还是城中的粮食,很难维持两万余梁军和一万三千多俘虏渡过这个寒冬。   战马处境更为艰难。   城中干草有限,肯定养不活三四万战马。   “马不能杀,杀了战马,我等就彻底困死在此地。”李傥嘴中喷出一条白气,感觉一说话,舌头都被冻的发麻。   整座土城覆盖了一层冰棱,亮晶晶的。   城外,白色的寒气仿佛波涛一般随着北风席卷而下。   昨夜大战的尸体,全部冻成了青黑色,血肉粘连在一起。   谢玄沉吟片刻后道:“可驱使奴隶凿冰铸屋,短期内,我等走不脱。”   进入冬季后,天气一天比一天冷。   昨日一腔热血,感觉还能忍受,到了今日,连腿脚都迈不开。   “事不宜迟,否则今夜会冻死更多人。”李傥大声吆喝起来,“都起来动动,不要缩在地上。”   人多力量大,几万人分成四部分,一部分取冰,一部分伐木,一部分建屋,一部分提刀督促。   好在北海附近遍地森林,伐木的士卒还猎到了一些野兽。   冰块堆在一起,寒风一吹,自己就冻在一起,撑几根梁柱就能现成的屋舍。   北海开一个窟窿,就有肥鱼主动游过来。   此地虽然苦寒,物产却极其丰足。   到了晚上,李傥与谢玄靠在篝火前吃着烤鱼烤肉,倒也快活。   两人年纪相差不大,很快就熟络起来,天南地北无所不谈。   “几年之前我初到辽东,成了斥候,打探高句丽地形,抓到一个十二三岁的敌军,当时一时心软,放走了他。”李傥忽然说起了往事。   “殿下仁义。”谢玄举起酒囊敬酒。   “仁义?”李傥冷笑一声,“我放过了他,他却没放过我,回去禀报,高句丽出动五百骑追杀我们五十人,兄弟们为了保护我,一个个留下断后,死伤惨重,头颅被斩下挂在旗杆上,尸体被剁碎了喂狗,有个兄弟被生擒,就这么一路追杀我们,一路割他的肉喂狗,那位兄弟惨叫了三天三夜方才咽气。”李傥闭上眼睛,咀嚼着嘴中的马肉,仿佛在回忆当年的场景,脸上掠过一道痛苦神色。   外间寒风,犹如千万厉鬼在哭嚎,冰屋内却甚是温暖,还特意留了对窗通风。   谢玄微微作呕,将嘴中的一块鱼肉吐了出来,“难怪殿下如此骁勇。”   “我活下来后,明白一个道理。”李傥睁开眼睛望着谢玄。   “哦?愿闻其详。”谢玄忽然有种非常不好的预感。   “对待敌人,绝不能有妇人之仁!”李傥年纪虽轻,但一脸狠辣之色,让人不敢正视。   就在此时,屋外传来阵阵惨叫声,以及士卒的狞笑声。   “殿下!”谢玄忽然站起,不同的经历决定了二人观念的差异。   李傥也站了起来,挡在他面前,“城中粮草辎重不足以维持如此之多的俘虏,他们活着,终究是隐患,还会分走原本不多的食物,为将者,慈不掌兵。”   谢玄眉头一皱,如果两三千人也就罢了,这可是一万三千多俘虏……   “此地物产丰足,足可渡过寒冬。”   “那是因为大雪还没来,一旦大雪降下,便会彻底困在这座城中,将士们休要休整,没精力看管他们,这些人手上也沾了我们的血。”   “即便如此,也可放了他们,让他们自谋生路,自古杀俘不祥。”谢玄争的不仅是杀俘,而是李傥一个牙门将军,竟然自作主张。   换作别人,早就军法从事了。   “这些人走脱,难保不会返回拓跋什翼健那里,暴露我军虚实,谢将军是南人,不知北地民风,此地没有忠孝仁义,为了活着,不择手段,就算留着他们,也带不回大梁。”李傥语气平和中带着冷漠,仿佛在说一件稀松平常之事。   以往在尚武堂时,他并不是这个样子,后来进入辽东,与虎狼搏杀,与夷狄为伍,经历的事情都哦了,心性逐渐变化。   谢玄被他冷漠话语说的不知如何反驳。   放走他们,只靠两条腿在冰天雪地里跋涉,其实一样是个死。   侥幸活下来的人一定会投靠拓跋什翼健,到时候白狼城的虚实就暴露了。   谢玄叹了一声,颓然坐下,闷声喝酒。   李傥重新坐下,翻动着烤鱼,待鱼身两面焦黄之后,递给谢玄,“谢将军不必多虑,此事即便传回朝廷,所有罪责,我一人承担,与你无关。”   谢玄哪里还有胃口,“哎,只怕此事以后会影响殿下名声。”   名士自然在乎名声。   “哈哈哈,谢将军多虑了,我既为将,当以守土安民为责,岂在乎这些虚名?有人喜欢嚼舌头,就让他嚼去吧。”   屋外寒风还在呼啸,与惨叫声狞笑声夹杂在一起,响了大半夜。   直到第二天晌午,谢玄和几个亲卫才走出冰屋,望向北面,全都愣住了。   只见一道五百多步的尸墙堆在北面,挡住了寒风,整座土城顿时温暖不少。   辽东军士卒经过昨夜的杀戮,越发精神抖擞,在冰墙下煮着肉羹。   不过南军诸将脸色都不太好,很明显昨夜没有睡好。   “将军……”连桓石虔这种猛人都受不住。   “辽东军居西,我们就住在东城,不要跟他们争执。”   江东和辽东相隔万里,习俗习性大相径庭。   “唯!”众将拱手。   不过谢玄显然多虑了。   李傥已经披着几层皮氅,骑在战马上,带着千余精骑准备出城,人皆三马,另外两匹战马上驮着毡蓬、酒、粮食等物。   “殿下何去?”   “一时片刻不会降雪,我去打探周围地形,顺便探一探拓跋什翼健的踪迹。”李傥裹紧身上的皮氅,包裹厚实。   也不听谢玄说话,扬起缰绳,出城而去…… 第七百六十五章 老贼   拓跋什翼健所在的海城离白狼城不算太远。   若是风和日丽的季节,快马两三日差不多就到了。   不过现在的拓跋什翼健显然没心情担心南面,大梁此次从西域到辽东全方位的反击草原,重创了草原诸部,逃到北海,手上人马不足五万。   “朕怎么就败了?”拓跋什翼健一直想不通这个问题。   按说草原如此辽阔,梁军仿佛有千里眼一般,总能精准找到各部族藏身的草场。   一刀一刀的宰割下去,代国就这么衰弱下去。   “这些年梁国招募匈奴、鲜卑、乌桓士卒,斥候细作遍及草原,以重金贿赂诸部……方成今日之局面。”燕凤有才智,却是总是慢人一拍。   这场大战在五年之前就已经开始了,如今只是收割战果而已。   “父皇不必多虑,中原人难以立足草原,明年春夏便可恢复旧部。”拓跋翰拱手道。   一看到这个英武的儿子,拓跋什翼健目光都温和不少,“梁军已至白狼城,谁愿替朕去打探打探?”   天气严寒,代国斥候也走不远,不知道现在白狼城是个什么状况。   “儿臣愿往!”拓跋翰当仁不让。   “我儿勇武,然朕身边缺人辅佐。”拓跋什翼健目光转向一旁沉默不语的拓跋寔君。   即便是耐苦寒的鲜卑人,也受不了这种天气,万一风雪陡降,出去的人不一定能回来。   感受到父亲的目光,拓跋寔君望向一旁的拓跋斤。   两人眉来眼去的,弄得拓跋什翼健烦躁起来,“长子出朕,幼子守户,自古皆然。”   话说到这个份上,拓跋寔君不得不站出来,“儿臣愿率五千骑一窥究竟。”   “五千人还用得着你去?三百人,快去快回。”拓跋什翼健越来越反感这个长子,外表粗豪,实则胆小如鼠,关键相貌凶恶,跟雄姿英发的拓跋翰、拓跋寔兄弟二人简直判若云泥。   “三百人……”拓跋寔君咽了咽唾沫,怀疑拓跋什翼健是借机除掉他。   再说只是一次哨探任务,为何要他代国长子亲自前去?   “嗯?”拓跋什翼健冰冷的目光望了过来。   拓跋寔君与拓跋斤越走越近,还不停拉拢其他豪酋,早已引起了拓跋什翼健的忌惮。   “儿臣领命。”拓跋寔君硬着头皮应下了。   但一出帐,眼睛都直了,拨给他的三百人全都是老弱,身上披着几块破甲,手中提着锈迹斑斑的刀矛,战马跟人一样羸弱,在北风中瑟瑟发抖。   拓跋寔君回头望了望象征代国权势的金帐,眼神中的怨恨再也掩饰不住。   “君教臣死,臣不得不死,殿下万不可行不仁不义之事。”杨略从人群中钻了出来,一脸谄媚笑容,“陛下是君父,殿下是臣子。”   每次他的话总能激起拓跋寔君的怒火,“那是你们中原人的规矩,草原没这种规矩!”   “说不得哪一日陛下幡然醒悟……”   二人边走边说。   “我呸,老贼不死,死的就是我!”拓跋寔君再也控制不住情绪。   入冬之前,拓跋什翼健已将拓跋翰生母慕容氏封为皇后。   这是一个无比清晰的讯号。   封也就封了,还因拓跋寔君生母女奴出身,多次辱骂。   “殿下……千万不可火并啊,凭殿下一人之力非陛下之敌。”杨略一脸忠心。   拓跋寔君一愣,“还是你小子足智多谋,快去请拓跋斤来!”   “还请什么,殿下此次出城,定然回不来!”拓跋斤恰巧赶来。   两人现在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   “那你说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不是他死,就是你亡,还有退路么?已经封了皇后,下一步就是封太子,一旦名正言顺,国中还有你的落脚之处么?”拓跋斤手按刀柄。   两人的目光同时投向杨略。   杨略一脸怯懦,“此乃大逆不道之事也,择日不如撞日,今日趁陛……下没有防备,不、不如远遁,离开此是非之地?”   这话又提醒了两人,城中几乎没什么防备。   起兵造反,玩的就是一个突然。   “不错,择日不如撞日,现在就动手,给老贼一个措手不及!”拓跋寔君咬牙道。   “好,一个时辰,你我率心腹同时进攻大帐,万不可手下留情!”拓跋斤比拓跋寔君更热切,他要夺回他失去的一切。   不到半个时辰,拓跋寔君就聚集了千余部众。   多年担任南部大人,支持他的人还是不少的。   若不是拓跋什翼健这段时日将他的心腹调走,能召集到的人更多。   “殿下啊,夜长梦多,事不宜迟,还是速速向陛下请罪,父子之间何必刀兵相见?”杨略哭丧着脸。   拓跋寔君眼珠子转了几圈,“你是说以请罪之名,不等拓跋斤,我们先动手?”   “臣不敢,臣不是此意。”杨略连连摇头否认。   但拓跋寔君正在兴头上,眼珠子都红了,岂能善罢甘休?   “你说的不错,夜长梦多,事不宜迟,当立即起兵,你还有什么鬼主意一同说来,事成之后,我封你作丞相!”   “臣……绝无此意,殿下若是要逃,不如在城中放火,制造混乱……”杨略吞吞吐吐道。   拓跋寔君一拍大腿,“大善!哈哈哈,还是你们中原人心黑手毒,却总是满嘴仁义道德。”   杨略以手遮面,“惭愧惭愧,臣……读的是圣贤书……”   “放心,我不会忘记你的功劳,事成之后,定封你为丞相。”拓跋寔君当即分出两百余人,让他们去放火,制造混乱,其余之人手持利刃,静静等待。   须臾,城中火起,黑烟滚滚,到处在呼喊梁人杀来了。   鲜卑人一路被梁军从云代赶到北海,早成惊弓之鸟,听到梁人杀来,顿时一片大乱,人马自相奔走,自相践踏。   拓跋寔君摸了摸后脑勺,不明白两百人为何能弄出这么大的动静。   杨略拱手道:“殿下若是不忍,现在向陛下请罪还来的及,虎毒不食子,父子之间何必如此?”   拓跋寔君神色立即坚决起来,“哼,莫非你忘了石虎曾虐杀亲生儿孙?今日我不杀老贼,老贼就要杀我!”   说罢,提着刀冲拓跋什翼健的王帐冲去。 第七百六十六章 逆子   “殿下,天色已晚,不如早些回返。”副将公孙昭提醒道。   冬季漠北天黑的特别早,未时一过,天色就迅速阴沉下来。   “不是带了帐篷和辎重了么?今日天色不错,可以寻个避风处窝上一晚,明日再回不迟。”李傥其实也不喜欢跟谢玄呆在一起,受不了他的迂腐之气。   偏偏此人是父皇看重之人,关系不能闹的太僵。   左右都是心腹,说话也就没那么多的遮掩。   “殿下为大梁如此奋不顾身,传到洛阳,陛下定会大加赞赏。”公孙昭声音压的极低。   公孙本就是辽东望族,李傥拉拢他,当然自有深意。   “汝何意?”李傥斜了他一眼。   “辽东沃野千里,物产丰足,多出劲卒,若能兼并高句丽,可为大国也,殿下若能擒杀拓跋什翼健,凭借此功,必可分封于辽东。”   如今的辽东已经不是当年的辽东,崔瑾经营了十几年,辽东人口富足,钱粮广盛,除了冷一点,基本没有什么缺点。   关键地理位置极佳。   向西翻过大鲜卑山就是草原腹心之地姑衍山,西南封锁辽西走廊,关起门就是一方大国,若能将海军拉入手中,就是进可攻退可守的局面。   一如当年战国七雄时的秦国。   年轻人一向不缺乏野心,能力越大,野心就越大。   “封不封王,父皇自有明鉴,非是你我可以多言,今日之言若是传出去……”李傥扫了一眼周围,将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对中原他没多少野心,太子贤明,根基雄厚,颇得人望。   但这辽东之地,加上挹娄、高句丽、百济、新罗等国,疆域不在中土之下。   “末将失言!”公孙昭点到为止。   “那是什么?”李傥望着西北面,蓝天白云下,黑烟滚滚,暮色之中,那片火光异常显眼。   “是海城方向,定是代国内讧!”公孙昭大喜过望。   黑烟不仅指明了方向,还暴露了代国内乱。   若是贴着北海岸边走,至少一日路程,但若是直接从冰面走,也就两三个时辰的事。   “天予不取反受其咎!”李傥当机立断,第一个踏上冰面。   麾下士卒都是辽东军中的精锐,性耐苦寒。   只要没有风雪,一切就都还能忍受……   海城。   拓跋寔君肆意狂笑着,提着刀一步一步走向拓跋什翼健,一脚踢开拓跋翰的头颅,“父皇放心,代国交给儿臣,定会重现昔日匈奴之盛况!”   拓跋什翼健望着惨死的拓跋翰,心如刀绞,“你这逆贼,你这贱奴生出逆子!朕早该将你千刀万剐!”   “父皇这是何必?代国在你手上一日不如一日,丢了代郡,丢了云中,丢了河套,丢了漠南,试问父皇有何脸面去见列祖列宗?”   拓跋寔君举起了刀,神色之间忽然犹豫起来。   事前咬牙切齿,到了动真格的时候,反而有些顾忌。   毕竟是他的生父。   就在这个时候,杨略及时的规劝,还保住了他的右脚,“只要殿下认个错,陛下定会不计前嫌,父子和睦如初。”   拓跋寔君猛然醒悟,刀锋落下,刺入拓跋什翼健的心口,“儿送父皇一程!”   “逆子——”拓跋什翼健死不瞑目,两眼圆瞪。   “陛下啊……”杨略又为拓跋什翼健嚎丧起来。   “别嚎了,现在该怎么办?”弑父之后,拓跋寔君忽然迷惘起来。   “都是拓跋斤挑拨陛下与殿下,野心勃勃,是此人害死了陛下!”杨略一边嚎一边为拓跋寔君指点迷津。   “不错,都是拓跋斤,是拓跋斤杀了陛下。”拓跋寔君吼了起来,红着眼冲出王帐,“拓跋斤这逆贼害死了陛下!”   光他一人喊还不够,其他人也跟着大喊。   城中也有人同时高呼:“拓跋斤弑君!”   一时间,不大的土城更加慌乱起来。   众人不知所以,几股势力莫名其妙的厮杀起来,弄得人人自危。   有人听到拓跋什翼健被弑,聪明的带着部族退出城外。   拓跋寔君提着刀到处去找拓跋斤。   海城不大,转眼就看到拓跋斤正在与拓跋寔恶战。   两边旗鼓相当,二人身上血流如注。   “弑君恶贼拿命来。”拓跋寔君提着刀冲上去,拓跋斤转眼就被砍翻在地,至死都不知道怎么回事。   拓跋寔也身受重伤,鲜血流尽而死。   拓跋寔君哈哈大笑,城中威胁他地位之人基本都死绝了。   大火越烧越旺,照亮了夜色。   眼看叛乱就要平息,城外忽然响起隆隆马蹄声。   “还有谁?”拓跋寔君两眼血红,提刀上前。   却见一支八九百人的骑兵飞奔而来,飘扬的“梁”字旌旗让城中的混乱戛然而止。   但紧接着,更为惊恐的喊叫声响起,“梁人,梁人真的杀来了!”   梁军出现在此地,已经击碎了他们最后的一丝侥幸,加上城中大乱,群龙无首,根本组织不起有效防御。   谁知道这支骑兵背后,有没有更多的梁军杀来?   此时此刻,他们想到的只有逃,逃的越远越好。   但城中也有很多人没有逃,直接匍匐在地。   “华夏罪民,恭迎王师!”身为行台尚书的燕凤第一个跪在地上,骑兵从他身边一跃而过,锋利的长槊在火光映照下闪烁着一层寒芒。   虽只有八九百人,却气势十足,无人能挡。   为首一将策马冲到代国牙纛下,提起短斧,一斧头一斧头的劈下,木屑横飞。   “吱呀”一声,那杆装饰着虎牙、豹纛、鹰羽的大纛斜斜倒下。   “代国已亡,不降者死!”战马人立而起,那名年轻将领抄起长槊。   “呀……”拓跋寔君大怒,身边还有六七百余众,足有一战之力。   这个时候只要有人抵抗,就会有人跟随。   身边部众都冲了上去,却忽然被杨略叫住了,“殿下……臣有一事禀报。”   “哦?你有何良策?”   前几次出谋划策,让拓跋寔君对杨略极为器重,这人虽是个残废的儒生,却一肚子坏水,将来兴复代国,离不开这样的人辅佐。   “臣建议殿下去死。”杨略眼神比天上的冷月还要冷,随手捡起地上的一柄长刀,快步朝拓跋寔君走来。   瞬息之间,杨略仿佛变了一个人一般,犹如下山猛虎。   拓跋寔君一愣,杨略的刀已经劈了过来。   “锵”的一声,二人之间爆出一团火花。   拓跋寔君手臂微微发麻,正惊讶于杨略的臂力,又是一刀兜头劈下。   拓跋寔君双手举刀招架,却仍感到一股巨力劈来,“你……你……”   杨略根本不给他说话的机会,一刀又一刀的劈下,火花四溅,终于两人的刀都断了。   “为何?”拓跋寔君喘着粗气,双臂酸软无力,原本就厮杀了大半天,气力早就用尽。   “敢问殿下,在下可是鼠辈?”杨略似笑非笑道。   “跟他啰嗦什么?一刀杀了就是。”张猪儿赶来,将手上中宝刀扔了过去。   杨略一把接住,“不急不急。”   “原来……”拓跋寔君总算知道了前因后果。   难怪他两百人就能引起全城大乱,原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可恨、可恨,不能尽杀尔等鼠辈,以至功败垂成!”拓跋寔君仰天咆哮。   迎面一刀犹如月芒,斩向他的嘴,一刀裂纹从嘴唇斜向上扩张,接着半个头颅缓缓滑下。   “中原虽有一二鼠辈,不及草原禽兽之多也!”杨略一脚踹翻拓跋寔君的尸体。 第七百六十七章 封   此刻的洛阳城中,李跃有些焦急,“还没有谢玄、李傥的消息?”   “斥候回报,十三天前进入北海。”桓冲拱手道。   洛阳虽未下雪,但水池里已经结了一层薄冰,北海只会更冷。   南军是江东人,也不知道情况如何。   出征漠北,最难对付的不是鲜卑人,而是恶劣的气候,如果漠北四季如春,适合农耕,华夏先辈们早就攻下来了。   以前消息从五日一回,现在半个月都难得传回一次。   “他二人的确有些冒进了。”李跃能理解谢玄的求功心切,只是不应该拿将士们的性命去冒险。   太年轻的人果然有些沉不住气。   “陛下不必多虑,自去年辽东之战后,代国人心已经分崩离析,而且国内有杨将军照应,应该无虞。”王猛休养了几个月,脸色红润,身体都胖了一圈。   对一个完整的中原王朝而言,草原从来不是对手,只要这个王朝不是太烂。   “令君所言甚是。”李跃点点头,现在担心也无济于事了。   北方大战,南面吴会豪强打的也不错,三下五除二平定广州叛乱,俘虏一万余众,周止率部攻入宁州,大破四万诸夷联军,阵斩八千余。   然后诸豪强汇合,南下交州,对付林邑国。   李跃原以为也会三下五除二解决林邑,不过此战打的有些艰难。   林邑人擅长林地作战,得到当地夷族的支持,吴会豪强大小十七战,只是将他们击退,赶出九真郡和交趾郡,并未取得重大胜利,连被夺走的日南郡都没有收复,自身伤亡也不小。   林邑国之所以能崛起,就是因为攻占了汉魏以来华夏经营已久的日南郡。   日南郡也就是秦朝的象郡,华夏经营了五百余年。   此地一失,北面九真、交趾都会收到威胁。   林邑人在此崛起,也一定会向更富饶的红河平原推进。   “让吴会豪强撤回会稽,先休整一年。”李跃没指望一次就推平林邑国。   这一战只是试试水,既然将他们赶回日南郡,战略意图已经达到。   从南面传回的战报看,吴会豪强的进兵策略原本就有很大问题。   只注重陆路,跟占据地利的林邑人一城一地的打,能将他们赶出交趾,已经说明豪强们武德充沛了。   “此战豪强们损失不小,朝廷应该有所表示,否则下一次出兵,豪强们不会尽全力。”王猛提醒道。   “他们不是已经得了数万俘虏,还想要什么?”桓冲对吴会豪强仇恨不减。   “毕竟是为大梁征战,朝廷的确应该抚恤,另外,府库的装备、战马都可以赏赐一些。”只要为国,李跃一向不会小气。   不过这些东西似乎无法激励吴会豪强再次南下。   李跃踱了几步,大梁控制的疆域已经足够大了,未来的精力一定会放在漠北、西域、海上,林邑国即便打下来,也难以维持长久统治。   统治也需要极高的成本和代价。   西汉拿下凉州,凿通西域,东西两汉,西域与凉州的叛乱就一直没停过,两汉实际控制西域也就五十余年,汉羌之战打了百余年,耗干了东汉。   对一个大国而言,应该有战略方向,未来大梁两条腿,一条向西域,一条向海洋。   南面这些荒芜之地,不妨赏给自家人。   豪强对土地的执念深入骨髓,与其在华夏内卷,不如鼓励他们出去。   林邑国的南面,还有更广阔富饶的土地。   “再给吴会豪强一道诏令,大梁只要日南郡,日南郡以南的土地,任他们自取之,攻占一县,为县令,封县侯,攻占一郡,为太守,封郡侯,攻占一国,为郡公,世袭罔替!”   这个想法在李跃脑海中酝酿很久。   大梁、豪强皆大欢喜。   古今中外土地兼并,一向是王朝的癌症和宿命,不是李跃个人能扭转的,如同人的生老病死一样。   李跃想做大做强,这个国家每个人都想,豪强想,士族也想,百姓想,普通士卒也想。   就像华夏,最初不过黄河上游的一个部落,最终占据整个东方大地。   周朝势力范围局限在黄河中上游,一分封,秦国开拓西地,燕国攻取辽东,赵国夺下云代……   李家不可能霸占一切。   “陛下此举,只怕后患无穷……”王猛拱手道。   “后患肯定会有,但利在当下,功在千秋,而且现在只是让吴会豪强试试水,不给人家真东西,人家凭什么下死力攻打林邑?”李跃花那么大的精力发展海航,就是为了从海上走出去。   林邑是个国家,不是内部的某场叛乱。   隋炀帝发动数万大军攻打林邑,虽然灭了他们,自身伤亡极大。   李跃这是吸取教训。   “即便要分封,将来也可封一宗室,陛下子孙繁盛,皆有才干。”桓冲拱手道。   “朕早就想到了,将来会给他们寻到落脚之地。”   将一片蛮荒之地封给他们没有意义,总不能从中原迁徙百姓调遣大军过去吧?   而豪强手上有钱有粮,有农夫也有部曲,还家学渊源,某种程度上,他们就是最好的开拓者。   历史经验早已证明,自上而下的东西,大多不长久,而自下而上的东西,有旺盛的生命力。   晚唐时期,播州土酋联合南诏叛乱,唐廷深陷王仙芝、黄巢叛乱之中,无力西征,遂允许地方团练前去平乱,太原杨端领向、令狐、成、赵、犹、娄、梁、韦、谢九姓子弟入播平叛。   播州杨氏延续了七百多年。   吴会豪强若能占据林邑七百年,当地早就汉化了。   反之,吴会豪强留在国内,有朝一日,肯定会跟大梁反目成仇。   李跃绝不会允许豪强割据吴会,成为国中之国。   “此举的确有利华夏,然则自古安土重迁,吴会豪强未必愿意南下蛮荒之地。”王猛抛出另一个问题。   豪强们在吴会盘踞了几百年,家大业大,南下林邑,等于发配蛮荒。   他们也不傻,在江东富庶之地养的白白胖胖的,怎会甘心受这份活罪?   “双管齐下,一是对他们宣杨林邑遍地黄金、翡翠,鱼米堆积如山,二是给他们一些压力。”李跃刀山火海都趟过来了,不信对付不了他们。 第七百六十八章 功   对付豪强手段多的是。   西汉的陵邑制、奴婢税、酷吏,甚至是告缗令,总有一款让他们倾家荡产。   只是事情还没发展到那一步,李跃暂时不想撕破脸皮。   以李跃个人的看法,向海外开拓是唯一能延缓土地兼并的办法。   否则就算你制度设计的再好,也经不住鼠蚁们一两百年的啃噬和钻营。   相当于将内部矛盾转移到了海外。   “放他们出去,不是放任不管,大梁的海军会协助他们,朝廷亦会派遣鸿胪吏和退役将士协助他们,大梁的海船、农具、战马、盔甲、军械也可以卖给他们。”   李跃理了理思路,对外开拓的好处实在太多了,很多内部问题都不再是问题。   朝廷卖兵器、战船,豪强们负责掠夺资源和土地,形成一个良性循环。   “陛下之雄才大略,世所罕见!”桓冲两眼放光,他也是士族豪强中的一员。   不能在中土称王称霸,去海外割据一方也不错。   “若只是分封荒蛮之地,倒也无妨。”王猛终于点头。   他点头,等于取得了朝中寒门庶族的同意。   士族豪强们出去了,寒门庶族的竞争者也就少了。   “此番只是试一试,还要看吴会豪强配不配合。”   万事开头难,只要吴会豪强做出一个良好示范,天下各地豪强也会跟进。   “向吴会施压之事,就由臣亲自来办。”在士族豪强眼中,王猛可谓是“恶名昭著”。   “景略准备如何行事?”李跃甚至担心他下手太狠,将吴会豪强连根拔起,他们再强,也不可能对抗大梁。   王猛抚须而笑,“臣率两万步骑入驻广陵,江东豪强必惶惶不可终日!”   姜还是老的辣,以王猛的名声,率两万步骑进入广陵,江东豪强若还能泰然自若,李跃佩服他们的胆量。   而且吴会豪强攻打林邑时伤亡颇多,即便想反抗也没这个力气。   虽然感觉有些不厚道,但李跃的的确确是为他们好。   在外面想怎么兼并就怎么兼并,想怎么弄就怎么弄,留在内地,只会面对大梁的铁锤。   “景略这一去,大事可成也!”李跃心中一阵畅快。   殿中三人都笑了起来。   就在此时,李俭在外禀报道:“父皇,北海捷报!”   “哦?快快送来。”   也不知今天是个什么日子,简直双喜临门。   看完战报,李跃哈哈大笑,“虎父无犬子也!”   趁代国内乱,李傥率一千精骑杀入海城,俘虏代国宗室、豪酋一千三百多人,俘虏两万余,拓跋什翼健、拓跋翰、拓跋寔、拓跋斤等死于内乱。   拓跋寔君被杨略所杀。   拓跋氏基本被一网打尽,连根拔起。   袭扰大梁北境的代国彻底覆灭。   杨略、李傥凭借此功,足以位列凌烟阁了。   不过在看到第二份奏表时,李跃一愣。   李傥手脚并不干净,拿下海城之后,直接将代国的财帛赏赐士卒,还将拓跋什翼健的妃嫔、婢女、宗女赏赐士卒,连他自己也睡了拓跋什翼健的妃嫔和宗女,皇后慕容氏不堪屈辱,自刎而死……   除此之外,他还斩杀俘虏,白狼城杀了一万人,海城杀了九千余众,基本将代国的上层人物全都斩草除根了。   李跃心情颇为复杂。   老李家出了这么一个心狠手辣的人物,也不知是福是祸。   以前在尚武堂时,李傥性格并不是这样,温和、谦让、大度,去了辽东几年,整个人都变了。   当然,这样的人更适应这个时代,对华夏而言利大于弊。   不过这种狠人,除了李跃能压着,太子肯定压不住。   王猛、桓冲看完战报也是一愣,这种事情可大可小。   李跃扫了一眼李俭,他亲自将这份奏表送上来,已经表明了他对此事的态度。   国事好办,家事难断,两人都一声不吭。   “李傥灭代国有功,封玄菟郡王,升征东将军,封杨略为渔阳郡公,其他有功将士,兵部按军功大小封赏之。”   功就是功。   当年刘聪攻破长安时,石勒追杀王衍时,没见他们心慈手软,杀的人更多。   对外族就该如此,如果代国攻破长安,他们会手下留情么?   唯一让李跃难以接受的是,李傥直接睡了拓跋什翼健的妃嫔,这事做的有些不地道……   凭此灭国之功实封一国都够了,为了照顾李俭,只封一个郡王。   不过加了征东将军,等于给李傥指了一条明路。   东面还有高句丽。   有这么一个儿子,李跃感觉高句丽以后用不着自己动手了。   辽东经过这么多年的发展,有了讨平高句丽的实力。   “太子意下如何?”李跃目光转向李俭。   “父皇英明,兄长骁勇善战,实乃大梁之福。”李俭神色平静。   对他而言,只要没将整个辽东封给李傥,就都还能接受。   李跃只能尽量一碗水端平。   眼见气氛有些低沉,王猛和桓冲拱手退下了,只剩下父子二人。   “有什么话就直说吧。”李跃现在明白为何古代这么多夺嫡之争,手心手背都是肉,李俭是自己的儿子,李傥也是。   稍不留意,就会厚此薄彼。   李俭道:“六兄之功,远在其他皇子之上,一个玄菟郡王,不足以表彰其功。”   “哦?那你觉得该如何封赏?”   “儿臣以为,不如将北海封为周国,立六兄为周王。”   “北海?”李跃笑了一声,“以老六的性子,他若留在北海,只怕十年之后,大半个漠北就是他的,二十年后,周国拥十余万骑兵,你如何对付?”   李跃直接挑明了。   任何势力在草原崛起,就一定会南下,这是地缘宿命决定的。   奏表上揭发的不仅是睡拓跋家的几个女人那么简单,李傥还收了一帮代国能臣干吏,选拔四千精锐,纳为部曲,号为“北海骑”……   有王猛、桓冲在,李跃不便太过声张。   “儿臣不惧。”李俭一脸从容之色。   “同室操戈,你不惧,朕惧,漠北绝不可立国,辽东亦不能立国,等灭了高句丽,朕将他封到海外,以免手足相残,无论如何,你们都是亲兄弟。”   中原周边肯定不能再有封国。   李傥有进取的野心,李跃求之不得。   这年头有能力的人除了王猛,谁没有野心?   “儿臣谨记父皇教诲。”李俭眼中掠过一阵感动之色。 第七百六十九章 都护   代国虽然覆灭了,但草原势力并未完全消亡。   偌大的草原,仍有很多鲜卑部落,柔然人悄然壮大,西北面还有契骨人。   汉朝剿灭匈奴国一样,草原还是崛起了新的势力。   朝会上,李跃令人挂起漠北地图,“今日起,设瀚海都护府,筑城北海之滨、燕然山,各驻扎五千玄甲骑兵,五年一轮换,封谢玄为瀚海都护。”   完全控制草原不可能,但占据草原肥沃之地,还是能做到的。   燕然山自古便是草原王庭所在。   北海物产丰足,足以养军。   五千精锐骑兵,基本可以吊打周围部落。   以后玄甲军可以招募大量鲜卑裔、匈奴裔、羌裔的将士,发挥他们耐苦寒的特性,赏赐以牧场,自然有人愿意留下来。   以前北地苦寒,难以留下人。   但现在建造城池,有了棉衣棉被,就不是什么大问题。   太学这么多年的研究,已经有了一整套的御寒之法,炕、暖房、壁炉、火墙、煤饼等等,已经在辽东推广应用。   李跃还准备修建从代州到燕然山的官道,顺着水源修建坞堡,维持不了面的统治,至少要维持一条线性统治。   通过这条线,将漠北的牲畜、北海的各种资源输入中原。   中原的物资也能输送过去。   听到只驻扎一万士卒,群臣们也没怎么反对。   这么大的牧场,每年的收益非常可观,而且阴山沿线不必再防备草原部落南下劫掠,无形之中减少了大量的戍防预算。   “臣以为漠北广阔,一个都护府不足以辖制,当于金山之西再设一督护,一旦漠北有事,东西二路可同时出兵。”桓冲拱手道。   李跃一愣,也不知是巧合还是必然,历史上的唐朝也是这么设置的。   在燕然山设瀚海都护府,在庭州,也就是轮台设北庭都护府。   轮台在汉朝时也是一处重镇。   设置北庭都护府,一则可以协助瀚海都护府夹制漠北,二则可以减轻西域都护府和秦国的压力,使二者不必担心来自东北面草原的威胁,可以安心向西发展。   桓冲的战略眼光不差。   历史上盛极一时的突厥帝国、准格尔汗国都是从金山山脉崛起的。   “诸位意下如何?”李跃问向群臣。   在朝会上,只要有人提出建议,就肯定有人反对。   就像铜币的正反两面,任何一个国家都会有左右翼,也会有保守势力与进取势力。   “漠北、金山皆苦寒之地,朝廷已经经营辽东,何必再废钱粮于万里之外的荒蛮之地驻军?”   “国中方有生机,不可虚耗国力,昔者光武皇帝一统天下,西域求归,光武绝之,盖因此理也。”   “陛下前年南征,今年北攻,士有奔波之苦,民有饥寒之忧,如今天下安定,当偃甲息武,以社稷万民为念,如此方是长久之计。”   反对的人还不少。   言语之中,对李跃这么多年的穷兵黩武颇有怨言。   李跃能听进反对的声音,心平气和道:“不谋万世者,不足谋一时,不谋全局者,不足谋一域。光武皇帝不谋漠北西域,致使鲜卑、羌人坐大,威胁中土,且北海、燕然、金山并非荒蛮之地,沃野千里,牛羊成群,瓜果遍地,大梁不取,自有他人取之,届时柔然崛起,动辄十余万骑南下,朝廷要付出多少钱粮和将士的性命?天下虽安,忘战必危,诸位莫要忘了,前晋是如何灭亡的。”   人类历史就是一部战争史,绝大多数时间都在交战,和平安定反而是少数,每个太平盛世背后,都在累积着危机。   这些地盘就算大梁不要,也不能让给别人。   “有些事情,朕必须做,大梁国境非唯中土,亦有草原、海疆!”李跃极其坚决。   现在不管草原,不用二十年,新的部族会重新崛起,到时候花费的人力物力只会更多。   秦灭六国之后,马放南山,刀兵入库,十几年就亡了。   在李跃看来,对一个国家而言,和平时期比战争时期更危险。   战争时期,敌人就站在对面,上下同仇敌忾。   而和平时期,放松警惕,思想松懈,制度也开始腐烂,各种危机逐渐累积,最终积重难返。   所以后世某国,总要全球寻找敌人,给自己树一个对手。   皇帝发话了,其他人也就闭嘴了。   思索再三,以薛强为北庭都护,在关中招募七千羌氐士卒戍守。   一年又到了尽头,几场风雪,新的一年迎面而来。   王猛建议李跃改元,封禅泰山。   李跃对这些繁文缛节实在没多少兴趣,自从取了“洪兴”年号后,大梁武德充沛,周围势力基本都打趴下了。   大梁武力虽然进入巅峰,但国力并未到达全盛之时,洪兴的寓意并未完成。   “以后年号不必改来改去,一朝天子,用一个年号即可。”   每次年号变动,都会有很大的改动,政务、政令、历法多有不便。   如今洪兴皇帝已经深入人心,李跃懒得再改。   “如此甚好,年号变动多有不便之处,不过陛下恢复华夏,讨平漠北,收复西域,功追孝武皇帝,封禅泰山可提振人心。”王猛劝道。   “封一次禅,前后数月,耗费无数人力钱粮,足可打一场大战,如今天下虽定,国库空虚,何必务此虚名?好与不好,百姓自有口碑流传。”   与其出动几万人跑去泰山封禅,李跃宁愿在后宫待着。   王猛笑道:“这是朝中诸公的意思。”   “不去,天王老子的意思,朕也不去。”李跃大手一挥,反正是私下场合,也不用顾及君臣礼仪。   王猛一脸苦笑,“诸公也是一片心意。”   李跃道:“朕要建两个都护府,他们推三阻四,封禅泰山劳民伤财,一个个如此积极,简直本末倒置。”   无为而治,与民休息,就是少搞这些形式主义的东西。   “陛下总要拜祭祖庙,告慰祖先神灵……”王猛退而求其次。   说实话,李跃真跟老李家的祖宗不太熟,半路跑过来的,“朕这些时日身体不适,让太子代为祭祖。”   李跃一去,肯定大张旗鼓,弄得奢侈无比。   思来想去还是算了,让李俭去意思意思一下行了。 第七百七十章 瀚州   春耕之后,王猛率两万步骑南下广陵,震慑吴会豪强。   鸿胪司集合五百三十一名骨干提前奔赴会稽。   北面,桓石虔率军驱赶七十多万头牲畜返回代州,一时间朝野无不振奋。   历年以来,就属于此次北征收获巨大。   七十多万头牲畜,足以覆盖此次出兵消耗的钱粮。   原本代国还有诸多财货,都被李傥私自赏赐给北征将士,兵部颇有微词,上了一道委婉的奏折,参奏李傥,被李跃留中不发。   这事也就不了了之。   李跃趁热打铁,鼓励百姓迁徙北海,每户五百亩牧场或者林场,不论子民庶民还是僮民奴隶,都可以去,子民赐以六等军功爵官大夫,庶民四等爵不更,僮民一等爵公士,奴隶去了可以转为庶民。   不过李跃也设置了前提,愿意去的的僮民和奴隶,都会进行背景调查。   鸿胪吏也全天候的宣扬北海之富足,还编了几句顺口溜:棒打狍子瓢舀鱼,野鸡飞到饭锅里,牛羊成群挤栅栏,一年到头有肉吃……   草原的地理环境是南北两边水土肥沃,中间缺水成戈壁沙漠。   北海水源充足,周围都是林地,自然资源极其丰富,要什么有什么,除了冷一点,其他全是优点。   让李跃没想到的是,人数占绝大多数的庶民、僮民不愿去,反而是奴隶和子民极为踊跃。   前后有七百户子民,两千一百户奴隶愿意迁徙北海。   户部特意为他们准备了马车和粮草,路上有斥候的接应,还有骁骑军护送。   两千九百户,一万三千余人,看起来少,其实在漠北已经算得上一个中型部落,在内地也是一个中等县的规模。   没办法,这年头哪里都缺人。   能去的奴隶都是经过挑选的,大多是并州匈奴和辽东鲜卑,早已完成汉化,全都去了汉名。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能有这么多人去,已经非常难得了。   加上戍守的将士,鼓励他们多娶多生,几十年后人口就会涨上来。   李跃还下令今后国中重刑犯,除了实在罪大恶极之人,以后都流放北海。   “子民是响应父皇号召,奴隶则是为翻身。”不知不觉间,李俭蓄起了胡须,让他看起来越发稳重,处理政务也得心应手。   大梁除了兵权还掌握在李跃手上,政务基本交给李俭和王猛。   子民是梁国的核心,相当于李跃的部曲,自然响应皇帝号召。   奴隶什么都没有,北海直接给地,他们趋之若鹜,一无所有的人往往最愿意改变现状。   “那僮民和庶民为何不去?”李跃问道。   “僮民、庶民手上都有田地,在大梁熬了这么多年,自然不愿北迁。”李俭的解释倒也合理。   “今后海军捕到的俘虏一律改送北海,有了城池,就能站得住人。”   “青州以前有个北海郡,如今漠北亦有北海,儿臣建议不如改设一州,以便瀚海都护府管理。”   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   设立州县,以后就是大梁的合法疆域。   别管这个州以后发展怎么样,先把架子搭起来再说。   李俭在政务上极有长进,眼光也长远。   不过李跃想了半天也没想到一个合适的名字,肚子里的墨水本来就不多,登基之后,不是砍人去了,就是在后宫忙着繁衍生息。   “既然是你提起的,就由你取名。”李跃当起了甩手掌柜。   李俭也没推辞,“北地辽阔,浩瀚如海,不如就叫瀚州,辖境燕然山以北,鲜卑山以西,整个北海。”   “可。”李跃没在这个问题上纠缠。   瀚州人口只要增长到十万左右,就能将草原压制住。   草原任何势力崛起,首先要先击破瀚州,等于是中原的一块屏障。   辽东这么多年建设的七七八八,下一步就靠掳掠而来的奴隶建设瀚州。   “父皇是否要对豪强动手?”李俭忽然换了一个话题。   “你如何看出?”李跃笑道。   “令君率两万步骑南下广陵,分明是压制吴会豪强,升薛强为北庭都护,是分薛氏之力。”   若说北国武力哪家强,肯定是河东三薛。   范阳卢氏、中山刘氏强在士人中的声望,清河崔氏、荥阳郑氏强在钱粮广胜,富可敌国,但若论武力,必然是河东薛氏。   从刘聪石勒时期,便建坞堡而自守,拒绝前后赵、氐秦的拉拢,在八王之乱、五胡乱华中独善其身。   历史上,西燕慕容永杀王猛之子王永夺并州,薛强大怒,率宗族于陈川大破慕容永,后秦、北魏都对薛氏极尽拉拢之能事。   眼下天下一统,薛氏就有些过于显眼了。   其势力遍及河东、冯翊、西河三郡,屁股后面还跟着裴、柳、卫三家。   “你倒是目光犀利,不错,朕正有此意,是以升薛强为北庭都护,给薛氏一个讯号。”李跃毫不避讳。   薛强忠心耿耿,李跃相信,但薛氏这么野蛮生长下去,一两代后,谁知道他们忠不忠心?   忠不忠心其实不重要,关键他们手上有刀,而且还很强。   这跟崔郑卢刘有本质区别。   西河、河东、冯翊都是要害之地,横跨大河两岸,一旦崛起,后果不堪设想。   “非但是薛家,以后崔家、郑家,朕都会一步一步削弱他们,天下一统并不能高枕无忧,坐天下比打天下还难,万万不可疏忽大意。”李跃语重心长道。   “儿臣谨记父皇教诲,不过这么快就对国中豪强下手,是否操之过急?”   “再不动他们,以后想动也动不了,放心,士族豪强对大梁的贡献,朕没有忘记,王猛南下广陵,震慑吴会豪强,是想找到一条大家都能接受的方式。”   “若是他们不愿走,又当如何?”   “那就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东汉魏晋以来的弊病,必须彻底肃清!”李跃眼中掠过一道杀机,却忽然胸中有些憋闷,咳嗽起来。   “父皇多多保重身体。”李俭伸手搀扶。   李跃心中一阵纳闷,身体一向不错,也就这几个月与后宫交流稍微有些频繁,“无妨、无妨,大梁不是曹魏,也不是司马家的晋朝,士族那一套别想了。”   每个朝代都会对前朝进行一次纠正,大梁也是如此。   如此优厚的条件,士族豪强们还不愿意走,肯定是另有所图,就不能怪李跃心狠手辣。 第七百七十一章 压力   整个会稽都在风传林邑国的富庶。   三面靠海,四季温暖如春,连种地都不需要,海里的鱼,林子里面的兽,树上的瓜果,轻轻松松就能养活一家人。   “朝廷说了,只要愿意去,人人都能当贵人,让当地土人伺候咱们!”一名商贾模样的人在闹市上卖力的吆喝着,吸引了不少百姓驻足。   虽说吴会之地,一向土地肥沃,但大部分土地掌握在豪族手中。   连山、林、河、泽也全都是豪族的私产。   即便想在太湖打几尾鱼,也要向豪族交钱。   林邑的优渥生活,自然十分动人,谁都想自己过得好一些。   “嘿,土人伺候咱们,那咱们去了干什么?人家总不会平白无故伺候咱。”   说话的是一个四十多岁的粗壮中年人,脸上刀疤说明他过往的经历。   “咱们去了,只需拿着刀就行。”   “哟,这不是去抢么?”人群中当即就有人躁动起来,不过他们眼中都闪烁着幽光。   “胡说,这怎么能是抢?我等是华夏,不是胡虏,我等去他们地盘,是宣扬仁义道德,让他们从野兽变成知晓礼义廉耻的人,这是抢么?这是功德!”商贾声音越说越大。   在场百姓一阵大笑。   商贾继续道:“你们知道林邑人在南面做了什么?抢我们的土地,杀我们的人,太守夏侯览被拨皮抽筋,祭祀他们的祖先,这比胡人还要凶残,陛下说了,吴会自古多豪杰,八千子弟就敢跟着楚霸王横扫天下,怎么,现在一个林邑都怕了?”   “怕个鸟!”刀疤汉子破口大骂。   其他人也跟着群情激愤起来。   这样的场景在江东各地频频上演着。   商贾、说书人遍地都是。   华夏之所以在几千年中占据东方大地最肥沃的平原,绝不是别人施舍来的。   民间的氛围早就起来了,之所以没动,是因为豪强们没有动静。   此刻吴会一众豪强正处在惊恐之中,原因无他,一代煞神王猛亲率两万大军屯兵于广陵,等于一把锋利长剑悬在众人的头顶上。   以前还有长江天堑为凭,如今整个江东最大的水军就驻扎在广陵。   只要王猛愿意,随时可以渡过长江,长驱直入,横扫三吴。   “朝廷这是过河拆桥,我等平定广宁二州叛乱,南下与林邑人血战,朝廷却在背后捅刀!”虞仡一脸愤慨。   “我早就有言在先,听从朝廷,是与虎谋皮!”周止从一开始就不信任朝廷。   “话也不能这么说,陛下诏令我等南下攻略林邑,世袭罔替,亦是恩德。”顾珙之神色尴尬,其弟顾恺之在朝中为散骑常侍,深受皇帝器重,前途不可限量。   顾家自然鼎力拥护朝廷。   其他贺家、朱家、沈家也有人在朝廷任官为将,一声不吭。   屁股决定脑袋,每一家都有自己的利益,所以注定吴会豪强内部不会团结一致。   周止斜了一眼众人,“林邑不是那么好打的,稍有不慎,血本无归,朝廷这是在驱虎吞狼。”   顾珙之道:“朝廷不是说海军也会出征么?邓遐将军率一万精锐一同南下,海陆两面夹击,林邑必然灭国,若违抗诏令,留在吴会,王令君……什么人,想必诸位都知晓。”   一提到王猛,有人全身一颤。   这位尚书令恶名满天下,杀豪强如屠猪狗,完全不当人。   所以现在的问题非常简单,是面对王猛的屠刀,还是南下去跟野人们玩命。   跟野人拼命,至少有六成胜算。   留在吴会,只怕九死一生。   王猛不是简单的尚书令,燕国、氐秦都算是倒在他刀下,兵略堪称天下之最,与皇帝不相伯仲。   “你们什么意思?”周止心中一叹,胳膊拧不过大腿,道理就是这么简单。   众人你望我我望你。   虞仡咬牙道:“我等世居吴会,祖祖辈辈生于斯长于斯!”   众人的情绪都被调动起来,几大姓氏能发展到现在,也不容易。   周止端起一杯茶,轻轻吹开浮沫,眉头深锁,故土难离,人之常情。   谁料虞仡话锋一转,“但若能在南土世袭罔替,也算对得起祖宗,大梁龙潭虎穴,与其终日惕惕,还不如去南土,远离是非之地!”   噗的一声,周止刚喝下的茶水全都吐了出来。   第一个反对的是他,第一个回头的也是他……   “世袭罔替,世袭罔替,这是大梁给我等封地啊!”虞仡两眼泛光。   只要有封地,还怕什么蛮荒之地?   秦国当年为周天子在陇右牧马,吴会之地几百年前,不也是荒蛮之地?   “还是世兄想的周到,我等有兵有粮,还可向朝廷购买军械装备,又有朝廷大军协助,此等好事,旷古未有!”顾珙之兴奋道。   去了南土,天高皇帝远,他们就是一个个的土皇帝,想怎么弄就怎么弄。   “你等都是此意?”周止望向众人。   “留在江东,朝廷迟早会对我等动手,此乃大势所趋,不如南下闯一闯!”   “南土有山海林泽之利,上一次无功而返,是我等未尽全力,如今既有朝廷支持,大可一试。”   “对,说不得两百年后,我等还能立个藩国!朝廷不是说了吗,灭一国者,实封郡公!”   这话一出口,众人的眼神仿佛恶狼一般。   一个实封的郡公基本就等同于一国。   江东豪强最缺的就是政治利益,不然当年也不会倒贴司马睿和王导。   前方巨大的利益,背后有巨大的压力,聪明人都知道怎么选。   “善!我吴会豪杰就信大梁这一次,南下创业!”周止大喝一声,他心中也知道,凭吴会一隅之地,是斗不过整个大梁的,与其如此,还不如趁着这个风口,南下打出一番天地。   “南下,灭林邑!”豪强们迅速达成一致。   “既然要走,土地宅邸就没用了,可以向朝廷换取军械、战船、粮草,既然要打,就需破釜沉舟,来一次大的,不仅林邑,还当横扫南疆诸国!”周止豪气干云道。   身处这样一个波澜壮阔的时代,谁人没有野心?   周府中忽然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喊杀声…… 第七百七十二章 交易   广陵城中,王猛正在读着老友薛强的私信。   到了他们这个权威,嗅觉无比灵敏,朝廷拜薛强为北庭都护,分明是在释放某种讯号。   薛家家大业大,横跨雍并二州以及司隶之地,手握数万部曲,换谁也不会放心。   “薛家绝无忤逆陛下之意,只是……家族庞杂,人心多变。”薛强之子薛辩千里迢迢从汾阴送信而来。   薛家亦称三薛,乃是蜀国薛氏、河东薛氏、并州薛氏融合而成,在永嘉之乱时一同抵御胡人,而薛强虽是宗主,却不能一言而决。   “你多虑了,朝廷不会忘记薛氏的功劳,陛下亦会妥善安置,薛氏非但不会衰弱,他日还能有一番大作为。”   别人的话薛辩或许还会怀疑,王猛与薛强乃是挚交,不会信口开河。   “若是如此,侄儿也就放心了。”   “切记,绝不可妄动,不然谁也救不了薛氏,一年之后,形势自会明朗。”王猛叮嘱几句。   “侄儿知晓。”薛辩拱手而退。   一旁的苏权道:“令君至广陵已经二十余天,吴会豪强至今未有消息传来,莫非要违抗诏令?”   “违抗诏令?他们有这个胆子吗?”王猛笑道。   对付豪强他敢真的下手。   广陵地缘环境极其优越,手上握着水军,旬日之间便可直下吴会,豪强们根本没有还手之力。   “陛下对他们已经仁至义尽了,如此好事,还推三阻四,真当我大梁不敢动手么?属下建议还须增加些压力。”   苏权追随王猛多年,也学到了不少东西。   从一个单纯的将领,变得足智多谋起来。   “如何施压?”   “召集淮南诸地镇军,多备旌旗,多募集船只,江东自然震恐。”苏权拱手道。   “你去安排吧。”王猛点点头。   这么等下去不是办法,必须给豪强们一点压力。   虽然王猛有动手的决心,但驱赶吴会豪强南下,是国策,其他各地的士族豪强也在看着事态的发展,能不动用武力自然最好。   很快,广陵便热火朝天起来。   原本就是江海汇集之地,大梁朝廷重点经营此地,越发繁华。   几日间,江口上就挤满了战舰,岸边旌旗如云,各路镇军沿江下寨。   江东惶惶不可终日。   没几日,身为吴会豪强鳌头的周止亲至广陵,拜见王猛。   “以吴会土地宅邸换朝廷的盔甲兵器战马?”王猛没想到豪强们想的更远。   “令君有所不知,上次兵败林邑,一是准备不足,二是装备粗劣,朝廷若能援手……”   “可!”话没说完,王猛就直接同意了。   “还需朝廷海军协助一二。”   “可!”王猛还是直接点头。   周止目光动了动,从怀中掏出地图,上面已经标准了不少区域,要么是靠海的富庶之地,要么是扼守咽喉的要地,连新的地名都起好了。   他们之所以磨蹭了这么久,就是在商讨分地之事。   “还请朝廷将这些土地赏赐我等。”   豪强们不见兔子不撒鹰,没有朝廷的封赏诏令,心中始终不踏实。   王猛哈哈一笑,“周将军用心了。”   这笑声让周止全身一颤,“若……令君觉得不妥,我等可以更改……”   “更改就不必了,你们的要求朝廷全都答应,只有一个要求。”   “令君请说。”周止睁大眼睛,在江东他是地头蛇,在王猛面前,乖巧如猫。   “尽快出兵。”这些要求对大梁而言并不算过分。   以装备和援军换土地宅邸,也不算吃亏。   “一个月后,吴会子弟南下,为大梁讨平林邑国!”周止没想到王猛这么好说话。   “不是为大梁,是为华夏,也是为你们自己。”   洛阳。   今年以来,李跃明显感觉身体大不如前,年轻时冲锋陷阵留下的老伤隐隐作痛,尤其是下雨时,老伤口仿佛有几万只蚂蚁在噬咬。   年轻时没当一回事,人到中年,生活环境逐渐安逸,身体就每况愈下。   历史上的一些开国之君,很少有能长寿的。   越是担心身体,病来的越快,一场大雨,李跃全身发寒,卧床不起。   “人还是要服老。”李跃叹了一口气,今年差不多四十五六了。   在这个时代已经算老年人。   “父皇年富力强,些许病痛,养养也就痊愈了。”李俭亲自过来服侍。   “朕的身体,朕自己知道,不是能养好的。”李跃想的挺开,这一生也算没什么遗憾。   “父皇……该吃药了。”李仪端着一碗汤药进来。   李跃一听这话,看了看他一脸的恭顺,再看了看他手上热腾腾的汤药,心中忽然有些发毛,总感觉这场面哪里见过。   “儿臣服侍父皇用药。”李俭伸手去接。   李仪却没递过去,“父皇身体不适,太子当以国事为重,父皇有我照料即可。”   “兄长仁孝,小弟敬佩。”   “兄弟之间,何必说这些见外的话?父皇有我在即可,太子大可放心。”   二人目光交织,都是一脸笑意,四五个呼吸后方才退开,不知道的人还真以为两人兄友弟恭。   前次长安侵占百姓屋舍之事虽然过去了,却另一场争斗正式开始。   太子地位虽然稳固,但这么大的一个国家,各种势力纠缠,不希望看到太子登基之人很多,李仪身边也聚集了一批人。   李跃咳嗽一声。   李仪赶紧把药凑了过来,“这是儿臣亲手熬的,固本培元。”   李跃盯着黑乎乎的汤药,心理与身体同时不适,“你熬的这玩意儿,真的能喝?”   “父皇放心,有病治病,无病强身。”李仪拍着胸脯道。   “那你喝,你这身体比朕更需要固本培元。”   李仪眼神闪了闪。   李俭道:“既然能无病强身,兄长喝一些也无妨。”   李仪干笑一声,将汤药一口灌下,末了,还打一个饱嗝,“儿臣再为父皇盛一碗。”   兄弟二人目光再次对望。   李仪还是一脸笑意,李俭神色平静。   “朕身体不适,近日朝中事多,太子还是以国事为重。”李跃挥挥手。   “儿臣告退。”李俭冲李跃拱拱手,又冲李仪拱手。   李仪还了一礼。 第七百七十三章 枭   “说吧,你小子又闹什么幺蛾子?”知子莫若父,李跃太了解这个儿子了。   “父皇身体不适,身为人子,自当尽孝,父皇误会儿臣了。”   “如此说来,是朕想多了?”   “若说有事,儿臣的确有一事禀报。”   “那你还是别说了。”李跃完全不给他开口的机会,也不想见他弄的幺蛾子。   “父皇不让儿臣说,儿臣就不说。”李仪重新盛了一碗汤药,自己尝了一口,换了汤匙,重新喂给李跃。   “去去去,朕还需要你来这些?”说完自己端起药,一口气灌了下。   李跃倒了,对李仪没有任何好处,只怕李俭即位后,第一个要弄的就是他。   校事也在暗中监视他的一举一动,即便想在汤药里面动手脚,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父皇多多休息,儿臣去了。”李仪拱手而去。   也不知是他的药起了作用,第二天感觉的确好了不少。   手上的老伤不再那么痛了,能下床走动。   这种病断不了根,只会随着年纪越来越严重。   不过李仪又来了,一句话没说,继续熬药,端到面前,自己尝了一口,递给李跃。   自始至终,一句话都没说。   他不说话,李跃也懒得说话。   一连七八天,每天必来,恭恭敬敬,一声不吭的熬药,端茶递水。   孝是肯定的。   只是这孝顺之中,掺杂了其他东西。   “说吧,你小子到底什么意思?”李跃憋不住了。   “儿臣别无他意,只想尽孝而已。”李仪一脸标志性的清纯。   “孝也尽了,该说重点了。”李跃没有废话。   李仪道:“儿臣想要一块封地。”   李跃一愣,这小子难道转性了?不想再跟李俭斗来斗去?“你想封在何地?先说好,江东不可能。”   “薛刺史调任北庭都护,秦州刺史空缺,儿臣愿赴任陇上,为大梁做些实事。”   “陇右?”李跃神色一动,李仪麾下拉拢了不少关右豪强,以前姚氏旧部基本归入他麾下,他这一去陇右,就能培植自己的势力,还能进一步向关西士族靠拢。   陇右挨着关中、凉州、蜀中,算是一块战略要地。   表面上是嫡子与长子之争,若是放任不管,会演变为关东士族与关西士族之争。   李跃这两年不遗余力的拉拢关西士族,不是为了掀起新一轮的关东关西之争。   即便李跃清除了国中士族豪强,这种地域争斗也不会消弭。   以崔氏为首的关东士族,天然站在太子一面。   李仪在关东混不开,心思打到关西去了。   “看来你背后有高人指点!”李跃望着他道。   关西士族豪强大多集中在陇右和凉州,李仪的目标十分明确,陇右进可攻退可守,对他而言再合适不过了。   “儿臣身为长子,也想为大梁出一份力。”   “你有这份心,朕非常欣慰,不过杀鸡焉用牛刀?你去陇右大材小用了,这样,瀚州新建,正需得力之人,朕封你为燕然郡王,加征北将军,去把瀚州经营起来,将柔然人灭了,让朕看看你的本事!”   李跃不容置疑道。   留在洛阳,整天幺蛾子飞呀飞的。   皇子镇守边疆,等于是给天下做出了表率。   “这……”李仪一脸苦色。   “人要脚踏实地,你几个弟弟,年纪轻轻就从军从政,李佑镇守西域,李傥有灭国之功,李儁出使海外,就算是太子,也老老实实跟着王猛学了两年,你身为长子,不能总想着不劳而获,这是朕给你的最后一次机会,要不要,你自己看着办。”李跃神色转冷。   他都把心思打到关西士族身上了。   说明他和身边的人已经深谙内斗的本质,准备借关东关西之争成势。   这已经触及李跃当初划下的红线。   一旦让他成势,后果不堪设想,所以李跃干脆踢的远远的,让他喝几年西北风,凉快凉快再说。   李跃年纪虽然大了,还没老糊涂。   “儿臣……领命。”见动真格的了,李仪不敢再造次,察言观色见风使舵,算是他为数不多的长处。   “去吧。”李跃翻身,裹紧新制的棉被,闭眼休息。   “儿臣告退。”   等到李仪出殿后,杨略才从后殿走出,“诸位皇子之中,只怕大殿下最精明。”   李跃睁开眼,“只是小聪明而已,他那点心思弄得人尽皆知,何其愚也。”   杨略摇头道:“非也,唯有公然与太子相斗,才会招揽其他不愿臣服太子的势力,大殿下能斗到现在,没被太子一系抓住把柄,足见其能。”   这话倒是提醒了李跃,一直是李仪在主动进攻。   李俭反而默默无闻。   除了李俭的忍让,李仪也有些能力,否则李俭身边的人就不会让他好过。   “到此为止了,先让他去瀚州冷静冷静,过几年再封去海外。”李跃一阵萧索。   帝王之家,同室操戈,在所难免……   铜驼大街,一辆其貌不扬的马车缓缓行驶着,李仪脸上的轻浮之色尽去,“父皇终究还是没同意,可惜了先生的妙计。”   “这一去漠北,不知多少年才能回返。”权翼一脸怅然之色。   投奔李仪麾下的陇右豪强势力,都是权翼拉拢过来的。   求封陇右也是出自他的谋略。   权翼纵横天下多年,深谙各种权谋之道,李仪想要成事,唯一可能就是借关西士族之力,可惜被皇帝轻易识破。   “也许是我操之过急了,去瀚州也好,能远离父皇的耳目,若能一统大漠,二十年后鹿死谁手犹未可知也。”李仪不再掩饰,逐渐露出枭雄气概。   而一个枭雄,永远不会放弃定下的目标。   权翼眼珠一转,“能与中原相抗者,草原也!殿下英明,臣观玄菟郡王,亦非甘于人下之人,此去漠北,或可与他结交,以备将来不时之需。”   玄菟郡王李傥杀伐决断,北海一战成名,但因杀俘、霸占代国嫔妃之事,颇受朝野诟病。   既然受朝野诟病,就肯定与太子走不到一块儿去。   相对而言,李傥在辽东崛起,威胁更大。   辽东与漠北一结盟,成功几率大增。   二十年,足够他们未雨绸缪了。   “哈哈,先生果然本王之智囊也。” 第七百七十四章 天下   吴会豪强拿到新装备和战马,气势都不一样,一路南下,大梁海军紧随其后,水陆并进,前后夹击,所向披靡。   林邑国节节败退,不断向南退走。   邓遐率一万精锐先行占领沿海港口,抓捕当地土人为奴,修建营寨,又从营寨扩建为坞堡。   坞堡一立起来,等于站稳脚跟,有了后方基地。   江东的人力物力从海上源源不绝的输送过来。   一个小小的林邑自然不是对手。   周止作为吴会士族的武宗,极富韬略,没有着急进攻南方丛林,也是先站稳脚跟,训练山越人,以他们为前驱,一口一口蚕食内陆。   山越人在平原上打不赢吴会豪强,却极擅山林作战,对付林邑人绰绰有余。   不到半年,基本占领林邑,林邑国残存势力向内陆溃散,难成气候。   其后,吴会豪强们纷纷在各自的划定的地盘上建造坞堡。   而他他们的坞堡建起来时,大梁最大的港口金兰城已经屹立在南海之滨。   朝廷顺势设立安南都护府,以邓遐为征南将军,安南都护。   大梁的海军没有止步于此,开始向南洋和天竺进发。   东面,随着辽东海军的持续袭扰,百济、高句丽、新罗不断衰弱,大量人口被掳掠至北海,修建城池。   北地苦寒,俘虏过去,十不存一。   据不完全统计,洪兴七年至洪兴十一年这五年间,冻死、累死的倭国、新罗、百济奴隶多达二十万人。   一座座沾染异族血泪的城池坞堡耸立在北海之滨,同时也带来了畸形的繁华。   燕然郡王、征北将军李仪赴任之后,立即展现杰出的治理能力,城池周边非但可以放牧,还被迁徙而来的中原人开垦出了农田。   耕、牧、渔、猎,四位一体,迁徙到瀚州的梁国百姓日子过得并不差。   李仪招募漠北诸族义从,组建一支由蛮族构成的精锐部曲,号燕然铁骑,虽然只有四千人,无一不是草原上的勇士,在对其他部落的战争中,从无一败。   短期内将瀚州以北以西的大片草原收入囊中,治下牧民多达两万帐篷。   与代国的粗疏管理不同,李仪在瀚州建立学校,强制各豪酋的子嗣入学,学习汉言以及儒家经典。   还设置监察使,监督各部,颁布律法,移风易俗,潜移默化的影响这些部族。   诸部一旦稍有异动,四千燕然铁骑眨眼即至,鸡犬不留。   种种手段,宽猛相济,将草原诸部收拾的服服帖帖。   奴隶们还修建了一条北海、燕然、代州的官道,沿途建造坞堡为驿站,加强与中原的联系,使北海的牛羊、皮货能快速卖到中原,中原的茶、布、书籍等物资能输送到北海。   除此之外,李仪还在北海之滨修建了一座行宫,以作大梁皇帝避暑之用。   “北海风光别具一格,夏秋尤胜,儿臣建此行宫,略表心意……”   李跃读着李仪送来的奏表,心中一阵宽慰,几个儿子都还算有出息。   李仪到了北海,就像变了一个人。   李跃原本想让他凉快几年后再踢到海外,如今看来,漠北没有他,绝不会有今日盛况。   李仪已经成为漠北的顶梁柱,动了他,漠北会跟着震动。   而且别人上去,未必能镇得住场子,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陛下,崔都督与玄菟郡王上表,准备攻打高句丽。”一旁的王猛拱手道。   “也差不多到时候,高句丽不灭,朕寝食难安。”   环顾大梁周边只剩下一个高句丽了。   辽东经营这么多年,等的就是今日,如今粮草充足,装备齐全,士气高昂,只差朝廷一声令下。   一山不容二虎,辽东大地上不允许还有其他国家存在。   不过李傥的进攻并不顺利。   高句丽同样准备充足,城池坚固,士卒还算剽悍。   这一战打了大半年,李傥只捞到了几个边境小城,士卒伤亡颇重。   不过高句丽伤亡更大。   李傥上表请求朝廷调拨工匠,打造巨型投石车“万人敌”。   立即在兵部引起了激烈的争论。   万人敌是大梁的核心机密,从上至下,每一个工匠都在兵部和工部同时挂名,还在洛阳城单独开了一坊供他们居住,明有宿卫军护卫,暗有校事府照看,安全等级不在宗室之下。   以桓冲为首的兵部官员坚决反对辽东军拥有万人敌。   “此乃国之重器,若为边军所有,他日辽东有叛,中原城池何以拒之?”   甚至有人直接怀疑李傥攻高句丽是假,索要万人敌是真。   攻灭代国后,李傥的种种恶行让朝野上下深为忌惮。   “太子意下如何?”李跃直接将难题抛给李俭。   “儿臣以为,用兵之要,人心、器械二则不可或缺,兄长为国征战,有万人敌之助能剿灭高句丽,肃清辽东,此有利于国家。”李俭倒是大度。   他大度,李跃不能不为以后着想,“万人敌可以给,工匠就免了。”   万人敌可以拆卸,走水路运过去不难。   一百二十架万人敌拆卸装船,从水路进入东海,然后进入辽东。   即便有万人敌之助,李傥在辽东的战事也没有想象当中的顺利。   仍是互相拉扯。   朝中有人借机弹劾李傥养寇自重。   “高句丽自西汉立国至今四百余年,非寻常小国可比,李傥虽然战胜,也没有战败,何必急于一时?”李跃无比淡定。   灭一国不是灭一个部落。   高句丽的韧性不是代国这种部落联合可以比的,人家正处于国势的上升期,高句丽小兽林王继位后,励精图治,颁布律法,引佛门为国教,设置太学,改革军队,国家力量得到加强。   又联合南面的新罗、百济,组成了三国联盟。   可以说李傥面对的不仅仅是一个高句丽,还有百济和新罗。   每次正面大战,百济和新罗都会侧面袭扰。   李跃非但没有怪罪李傥,还令马顾、沈劲、卢循等海军支援,又从中原调拨过去大量的军械粮草。   灭国之战,若是不能取得决定性的胜利,就只能靠国力碾压。 第七百七十五章 大结局   只是让李跃没想到的是,这场大战前前后后打了三年之久,高句丽寸土必争。   但终究败于国力不济,被李傥灭了国。   仿佛跟高句丽有仇一般,李傥尽屠其宗室、豪酋、贵人,连人家的陵墓也没放过,全部挖了,赏赐将士。   被他屠灭的城池就有七座。   尸体堆积如山,头颅被堆成京观。   种种暴行,令人发指。   这些行径更加重了朝堂对他的忌惮,参奏的奏表雪片一般飞来。   李跃下诏斥责,不可滥杀,毕竟俘虏也是人力,留着以后可以建设海东之地。   不过他的这些作为也有积极的一面,白山黑水里面的蛮人震恐不已,李傥一道军令,这些人就乖乖出来,充当部曲。   南面的新罗、百济更是称呼李傥为“杀生王”。   大军南指,城池或逃散,或直接投降。   李傥在未得朝廷的允许下,直接攻入新罗、百济,将这两个小国一并灭了。   还纵容军士烧杀掳掠,无恶不作。   李跃对这个儿子也头痛不已,朝中更是直接有人将他比作石虎、苻生。   李傥一口气灭了三国,一个新的问题又摆在眼前,如何封赏。   不封,会打击梁军的士气。   封,李傥现在已经是郡王,下一步只能实封亲王。   “大梁在西北南都有都护府,唯独东面没有,不如增设安东都护府,以高句丽旧地设魏国,实封兄长为魏王。”李俭建议道。   “哦?难道你不怕有朝一日他举兵向西?”   “六兄敢作敢当,心性豁达,并非残暴之人,其长处在领兵,然则治国绝非穷兵黩武那么简单,儿臣若是以中土之盛,治不了海东一隅之地,愧对父皇这么多年的教诲。”   李俭神色平静,但这平静是因为自信。   “你说的不错!”李跃哈哈大笑,感觉是自己想的太远了。   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换旧人。   李傥能打不假,但大梁比他能打的大有人在。   而且封他高句丽旧地,并非将整个辽东板块都给他。   只要平、辽两个最富饶的州在手上,足以压制魏国。   李俭还留了后手,安东都护府就是为李傥设的紧箍咒。   “那么漠北呢?”李跃目光灼灼的望着他。   “大兄建了官道,漠北有变,瀚海、北庭二都护府东西夹击之,洛阳中军一个月便可直抵北海,兄长素有大志,且疏于小节,不足为虑,瀚州之所以有今日之盛,是背靠大梁,儿臣为君,兄长为臣,若有不臣之举,以正讨逆,焉有不胜之理?”   忽然之间,李跃感觉自己做的有些多余,自己能想到的,李俭都想到了。   以目前他的地位,别说李仪、李傥,就是李跃轻易也动不了。   历史上藩王造反成功的能有几人?若不是建文帝自己作,急于求成,削藩策略出了问题,哪有朱棣什么事?   太子背后既有王猛庶族寒门支持,也有崔氏这种顶级士族。   在军队中也有相当大的影响力。   李仪的那种小聪明,根本就不是他的对手,他们之间是术和道的差别。   李跃要担心的反而不是李俭,而是李仪和李傥。   “我儿长大了。”李跃不由感叹一声。   一个合格的继承人,比任何安排都管用。   “儿臣跟在父皇、令君身后多年,总要有些长进。”李俭微微一笑。   李跃拍拍他的肩膀,不再多言。   册封李傥为魏王,在朝堂上引起了不少反对声音。   不过在李跃和李俭的坚持下,最终还是确定下来,灭三国之功,不能厚赏之。   尽管李傥所作所为有些不合礼法,但瑕不掩瑜。   而且海东这片地,的确需要李傥这样的狠人。   “仁义只对大梁百姓,不涉域外蛮夷,今后这就是我大梁的行事原则!”李跃直接一锤定音。   五胡乱华,多少百姓惨死在外族的刀下?   这年头崇尚的就是以牙还牙以血还血,任何事都要靠刀子说话,你杀少了,那些蛮夷会以为你不行了,弄不动了,他们反过来要蠢蠢欲动……   高句丽灭亡后,大梁正式进入大发展期。   在轻徭薄赋与民休息的治国理念下,人口增长至三千一百万。   羌、氐、鲜卑、匈奴与当年的乌桓一样,逐渐成为历史的尘埃,消融在华夏之中。   融合了诸族,也给华夏注入新鲜血液,带来新的活力。   这种活力不局限在经济上,文艺、技术、思想也取得了长足的进步,一扫魏晋时期的萎靡,出现了各种大家,呈现百花齐放之势。   大梁逐渐进入全盛期。   不敢说多富有,至少百姓能吃上饭,一些节日,还能吃上几口肉,冬天不会有那么多的人冻死。   李跃也准备将手中的权力逐步过渡给李俭。   不过就在此时,慕容垂上表,说西域都护府励精图治多年,今粮草已足,士卒劲锐,皆欲为国效力。   他们准备攻取葱岭之西的河中地区。   也不知是不是巧合,秦王李佑也在此时上表,请求西进。   西域都护府与秦国互不统属。   两边属于互相监督的关系,如今竟然同时瞄向了河中。   不过更热闹的还在后面,北庭都护府也请求西征。   薛家在看到吴会豪强一个个成了南疆土皇帝后,心痒难耐起来。   留在大梁,整天提心吊胆,出去了,就能称王称霸,这个选择再简单不过。   西域三大势力积蓄了五六年,的确到了出去溜溜的时候。   此时的萨珊王朝正集中精力与罗马人激战,暂时顾不上河中。   不过即便要西进,也需先整合西域三股势力,否则各自为战,互相掣肘。   “以慕容垂为征西大将军,使持节,统合诸部,进军河中!”李跃想都没想,肯定以慕容垂为主将。   在兵略上,天下间能胜过他的人寥寥无几。   而且是越老越厉害的那种。   至于战后利益如何划分,先把地盘打下来再说。   河中坐落在丝绸要道上,是西土一颗璀璨的明珠,也是华夏文明走出去的必经之地。   好在西面的土地和利益足够多,就看他们能推进到哪一步。   设置西域都护府,不就是为了保护西面的土地么?   西域大战自然也不是短期内就能决出胜负。   从准备到出兵,都花费了三个月之久,翻过葱岭,受华夏影响的各国各部族纷纷出兵协助,试图分一杯羹。   西征大军达到空前的十一万人规模。   集合了天山以南所有国家,以及天山以北所有部族,浩浩荡荡向西杀去。   这场大战对大梁并无多少影响。   反而这几年李跃身上的伤痛越来越严重,发作时卧床不起,不能理事。   太子李俭侍奉病榻之前。   “本来还想再撑两年,算了,朕还是颐养天年,大梁以后就交给你了。”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李跃心中一松,忽然之间,身上的伤痛也没那么严重了。   “父皇只是旧伤复发而已,修养几日,便可无碍。”李俭没有任何欣喜,反而多了一些哀伤。   “朕的身体朕知道,强撑着反而折寿,不如潇洒快活几年,朕厮杀劳累了一辈子,也该歇歇了。”   “父皇……”   李俭眼中划下两道泪痕。   “你这是做甚?朕只是退位,又不是入土。”李跃哈哈一笑。   久病床前无孝子,老占着位置也惹人烦。   “父皇说笑了,只是儿臣……有些惶恐。”   “有惶恐就是有敬畏之心,有敬畏之心便不会胡作非为,只要记住,皇帝也是人,也会生老病死,也会犯错误即可。”   “唯。”   “去吧。”李跃挥挥手……   (全书完) 后记   每本书到后期总感觉在写历史论文,不是历史小说。   也是没有规划好。   不过自我感觉每本书写完,多少有些收获。   这本书前期有些仓促,没有写好,感觉对不起一路看完的读者大大们,其实写到一半的时候,忽然感觉索然无味,硬着头皮写完。   有些疲惫,准备休息一阵,调整调整,新书已在安排,下个月发。   希望在水平上能有所突破,能带来一个全新的故事,和一个个有趣有灵魂的人物……   老鱼也在此提前给诸位大大拜年,祝大家在新的一年里身体健康,心想事成,财源滚滚。   好了不多说了,老鱼我自己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