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权臣是病美人[穿越]》作者:百里牧烟 文案:萧宇穿越成书中第一权臣,反派、乱世枭雄萧暥。 一身病骨沉疴,却风华倾世,只可惜为人狠辣,野心勃勃,残害忠良,祸国殃民。 他一手扶植起来的傀儡小皇帝魏瑄,在他的威压阴影下,成长为一代偏执阴鸷的暗黑系暴君,最终一举反杀,将萧暥千刀万剐! …… 穿越后的萧暥只想保命,尽心尽力辅佐、无微不至关爱小魏瑄,只求皇帝别黑化! 奈何原主的黑历史实在精彩纷呈登峰造极,他辛辛苦苦七八年都没洗白,还是脱不掉奸雄权臣之名,这就罢了,为什么连魏瑄不纳后宫也能算到他头上了?怪他咯? 为什么连他以前的敌人都一个个来攻略他?看他变软变酥好欺负了是不是? 谢大名士:纵使山高水长,我会一直等你。 北狄大单于:我要率领草原铁骑踏平中原,迎娶我的阏氏! 冷面战神:上面那位,我们出来练练。 魏瑄:黑化加速中—— 萧暥(见势不妙):陛下,臣请告病归田…… 魏瑄(黑化完成,细思恐极的微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爱卿这次又想逃到哪里去? 内容标签:强强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重生 搜索关键字:主角:萧暥 一句话简介:乱世枭雄的暴君成长记。 立意:立意待补充。 作品简评:萧宇穿越成为挟天子以令诸侯的乱世枭雄萧暥。原主手腕狠辣、野心勃勃,他一手扶植起来的小皇帝魏瑄在他阴影下成长为暴君,最终一局反杀。穿越后的萧宇,为了避免原主的悲催下场,尽心尽力辅佐魏瑄,南征北战,平定乱世,一次次救国于危难之际,获得朝廷内外一致的支持和无数人仰慕。 主角穿越成狠辣果决的权臣萧暥,在金戈铁马的乱世里,内有朝堂暗流汹涌,外有诸侯虎视眈眈,他从一个性格温和的现代人,到纵横捭阖游刃有余,走上了乱世枭雄之路。本文故事紧凑,情节曲折,语言轻松欢脱,众多人物个性饱满, 实为值得一读的佳作。 第1章 权臣   寝居里很幽暗,偶尔有风微微扑起纱幔的下摆,渗进一小缕天光来,屋角的鎏金香炉里正升起冷淡的檀香,和屋内弥漫的血腥气混合在一起。   萧宇朦朦胧胧睁开眼,只觉得浑身虚脱无力,被冷汗湿透的衣衫像蝉翼紧贴身上,胸口似被火炭烙过,灼燎地痛,他挣扎着坐起来,只觉得身躯犹如风中脆弱的枯叶,随时都摇摇欲坠。   他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宽阔的床榻上,四周帐幔深垂,看这古色古香的床架,莫非是……穿越了?   他抬手拨开丝帐,下一刻,他差点眼前一黑,又昏厥过去。   这、这、这是一个谋杀现场吗?   只见正对着床榻的是一扇游猎漆画屏风,大片喷溅血迹在屏风上炸开诡艳的花朵。屏风下方躺着一个人,帽冠歪倒,眼白翻起,目睁欲裂,一副死不瞑目之状。   随即他的手就摸到了一个冷冰冰的东西,那是一把剑,白刃上血迹未干,再一看,连自己中衣、丝被上都染着飞溅的血点。   萧宇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来人,有人吗?”   谁来告诉他这是怎么回事?   放着一具死尸在卧室里呼呼大睡,就算是穿越了,这身主的口味也太重了吧!   随着急促的脚步声,一个家仆从屏风后绕了出来,低声细气道:“主公醒了啊,小的一直守在门口,没人进来。”   萧宇招手让他近前,问:“这人是谁?”   那家仆谨慎地飞瞟他的脸色,“禀主公,此贼叫薛章,胆大妄为,借看病之机刺杀主公,被主公斩杀。”   接着他试探着问: “主公……不记得了?”   薛章……医官薛章?   他怎么会不记得了?!这就是他不久前看的一本书里的人啊!   几天前,他看了一本系统书城里新上线的《庄武史录》,记录的是大雍朝历史上有名的暴君庄武帝的一生[1]。   庄武帝魏瑄少年登基,在权臣萧暥的威压下,前期忍辱负重,甘当傀儡,后期黑化逆袭,一举反杀。   虽说这是本古人写的史书,但整本书集逆袭、黑化、复仇等暴爽的元素一个不少,萧宇居然看出了一股浓浓的网络小说的即视感。这武帝简直就是把自己的一生活成了爆红网络小说男主角。   魏瑄出生的时候,大雍帝国刚经历过术士乱政,整个国家乌烟瘴气,他十岁时发生了兰台之变,京城被北狄攻陷,苦逼的小魏瑄只能随着哥哥桓帝到处逃难,逃难途中被前来勤王的武威将军萧暥所救。   那时萧暥还只是大将军秦羽麾下的前锋,这个日后一手遮天的权臣还不到二十岁,却表现出了玩弄权柄的天赋。   他可没安什么好心,他劝秦羽迎接皇帝到大梁城登基,从此挟天子以令诸侯。   几年后,萧暥又嫌秦羽妇人之仁碍手碍脚,干脆把这老大哥弄死了事,自己大权独揽。   不得不说,萧暥这个人很有本事,在外能打,在内能治,只可惜野心太大,位极人臣还不够,整天想着篡权夺位。   他丧心病狂杀了不听话的桓帝,立了他的异母亲弟弟,只有十来岁的魏瑄即位。以为这样就可以操纵小皇帝为所欲为了。   当时看书的时候萧宇就想冲他大吼一声:醒醒吧兄弟,这位主儿将来可是暗黑系暴君啊!   但这也难怪萧暥,武帝前期怎么看都是一朵人畜无害的小白花啊!   这魏瑄小小年纪却功于心计,沉得住气,表面上对萧暥言听计从,将所有的憎恨都埋在心底,终于在八年后一局反杀,将萧暥千刀万剐。   这可真是千刀万剐,一点没夸张,整整折磨了半年才挂啊。可见武帝恨他有多深。   也许是小时候在萧暥的阴影下憋成了精分蛇精病,武帝一朝是大雍帝国最强盛也是最黑暗的一朝。   说强盛,武帝雄才大略,一统天下,驱逐四夷。说黑暗,武帝心理阴鸷,残暴不仁,重用酷吏,不要说对别人,就是他的十几个儿子,不是怀疑图谋不轨下狱了,就是被这恐怖老爹活活吓疯吓死。   武帝连自己的亲儿子都这样,更何况对待萧暥这个仇敌?简直是恨不得剔骨食肉。   武帝到底有没有真的那么干,萧宇不知道,据说武帝的野史更加精彩纷呈(bian tai),搞得他心痒痒很想充值买书再看武帝逆天鬼蓄的野史。   但他现在没心思好奇武帝的黑历史了,因为他就是萧暥啊!   他看着卧室中央横陈的那具尸体,胸口又是一阵钝痛。   此人叫薛章,假借看病行刺萧暥,被萧暥当场杀死。   书中描述是,薛章被杀后,萧暥尤怒气未消,遂下令将其尸悬于城墙上长达三年,以儆效尤。   他当时看书时对这一段印象深刻,死了还要晾成咸鱼挂着。太不仁道了!   敢情之后武帝的酷戾都是有本可依的?这算什么,言传身教?   萧暥哀叹一声,觉得眼前发黑,无力地躺在榻上,他千不该万不该穿越成一个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权臣,当权臣就算了,好歹也让他遇到个汉献帝这样的软柿子。怎么就碰到个邪魅狷狂的皇帝啊!   连萧暥这么牛逼哄哄的人物最后都被灭了,他算哪根葱?跟原主都不是一个重量级的,他在这个乱世上能活过三集吗?   等等,差点忘了,他是个穿越者,自带开挂属性——他知道今后事件的走向。   所以说,为了自己的小命,他绝对不能让武帝即位,千万不能铸成大错啊。   他约莫算了算,他杀薛章的时候,应该是武帝的哥哥也就是桓帝时期。萧暥现在只能祈求自己还没有把桓帝得罪透了,还有机会表表忠心,争取一个君臣和睦的大好局面。   只要桓帝在位,就没有武帝什么事儿了。   对,就那么办。这可能是他目前唯一的生机了。   那家仆看他面色几变,“主公?这里……怎么处置?还请示下?”   这边萧暥正心烦呢,拉出去埋了啊,这还需要他说?   等等,好像还真是需要他说……原主可是把薛章晒成了咸鱼,还是保质期三年的……   萧暥叹了口气,摆手道:“买副棺材葬了。”   家仆愣了下,确认自己没听错,才打了个手势,进来两个人把那尸体拖了出去。   等到卧室里全部清洗干净,家仆们退了出去后。萧暥无力地靠在床头,喉咙里隐约有一股铁锈味翻涌起来。   终于,他扶着床榻,咳出了一口血。刚刚换上的新被褥又被染红了。   真糟心。他这才意识到一个严重的问题。萧暥这具身体好像还……有病!   不然他找医官做什么?看起来还病的不轻!   关于萧暥这病,书里可没有写,到底是什么病啊?能治好吗?   他满心惆怅地又咳出几口血,觉得自己真是生着林黛玉的病,操着司马昭的心。   想到这里,徒然一股疲倦涌起。只觉得秋风瑟瑟,悲从中来。   这时外面一阵脚步声,刚才那家仆又出现在门前。   萧暥叹气,还能不能让人清净一会儿了?   “主公,大司马来探望你了。”   秦羽?他那个便宜大哥?   “请他在客厅稍等。”   秦羽还没和他翻脸,说明他的判断没错,这还是在桓帝早期,所以,一切或许还有转圜。   想到这里,他陡然来了点精神,颤巍巍起身,让家仆服侍着穿衣束发。   坐在案前,烛光幽幽映照下,铜镜里粼粼映出一个模糊的人影。乍一看到,萧暥的眼睛像是被什么东西灼了一下。   受《庄武史录》影响,他一直脑补萧暥是曹操王莽这样的奸雄形象,具体地说就是英雄眉三角眼鹰视狼顾,这形象根深蒂固,使得他一下子反应不过来,这这这反差太大了!没想到萧暥这个乱臣贼子长得那么好看!   只见镜中之人,鬓似乌云翻墨,眉如远黛飞烟,眼尾分明被病容烧出一抹残红,却仿如暮春凋零之花色,哀婉清艳,染尽世间风华。   更让萧暥暗暗吃惊的是,这张脸虽满面病容,却丝毫不见娇弱之态。   一点烛光恰落于眼底,映出双眸光华流转,宛如幽兰夜火,蕴秀藏媚,清夭暗生。   萧暥左看右看,这张脸真是一点毛病都挑不出来。这恐怕是他穿越以来唯一满意的地方了。   不过再好看又如何,日后他可是要被武帝千刀万剐的啊!也不知道将来那位暗黑系庄武帝会把这张脸怎么割?从哪里下刀?   一想到这里,他不由后心一寒,抓住身边的家仆道,“我发病的事,不要让大司马知道。”   不要让任何人知道。   在这种情况不明的时候,不能暴露自己的弱点。   穿戴整齐后,他走出卧室,外面正是午后,雪亮的阳光照得他一时睁不开眼。   平缓的歇山式屋顶上是碧蓝的青空,他深深呼吸了一口带着桂花清香的空气,感觉整个人都有一种大病初愈的清爽松快过来了。   他用力掐了掐两颊,让自己看上去气色好一点。   厅堂里站着一个身披甲胄的魁伟男子,身姿挺如松柏,剑眉星目,脸颊线条坚如刀刻,加之一身戎装风尘仆仆,看起来颇有英雄气概。   不用说,此人就是秦羽了。   秦羽这个人有义气有担当,当年在乱军之中扶立桓帝,是真心想要天下太平,却不料他这个结拜兄弟萧暥存着图谋不轨的心思,把他一起拖下了水。在后世,他这个乱臣贼子的帽子扣得有点冤。   “彦昭,你没事吧?”秦羽一个箭步上前,关切地打量他。   萧暥不动声色扫了家仆一眼:让你们不要说我发病的。   那家仆委屈地摇头,意思是他什么都没说。   见他没事,秦羽才长出一口气,“你无恙就好。出此变故,我从前线连夜赶回。我知道你这么做是为了我,但这样一来,陛下从此会视我们为仇寇,各路诸侯也会以此为把柄,把我们推入众人讨伐之地啊!”   等等,我做了什么?怎么就要被众人讨伐了?   他刚刚醒来,还有点搞不清楚状况。   就听秦羽沉重道:“你杀了郑国舅就可以收手了,何必再抓了郑皇后?”   什么?萧暥当场石化。   秦羽又补上一刀,“你不知道郑皇后已经有身孕了吗?就算你要抓她,她肚子里的小皇子可是陛下的骨血啊!”   萧暥顿时天旋地转,好在秦羽一把搀着他的胳膊。   “我没事……早上起猛了,头晕……”   萧暥真是一口陈年老血啊。他想起来了,这一段书里有写!   桓帝和郑国舅蓄谋已久,趁着秦羽攻打襄州,大部队都在前线,京城空虚之际,联合京郊灞陵大营的将军何洪突然发难,意图夺回大权。   萧暥不愧是枭雄,临时矫诏调军,快刀斩乱麻,将郑国舅一派一举歼灭,之后他又用郑国舅的私印骗得何洪的信任,巧取灞陵大营,斩何洪于营前,五千官兵尽降。   这次兵变被彻底绞杀。事后郑国舅被诛,牵连上千人。   这还不够,原主还真是个人才,本着凡事要么不做要么做绝的态度,带兵进宫把郑皇后抓了。   郑皇后当时已经怀上了龙子,哪里禁得住这种惊吓,最后就死在了狱中。   小皇子的结局书上没有写,但按照原主的狠辣作风,不会让这孩子将来为郑家报仇的,多半也是凶多吉少了。   萧暥隐隐觉得一股血腥气又涌上喉头,被他硬是咽了下去。   亏得刚才他还在想,争取和桓帝君臣和睦的大好局面……不用这样打脸吧!   他耳边嗡嗡直响,就听秦羽说,“陛下在晗章殿召见我,你也一起来罢,这件事总要跟陛下解释的。”   萧暥欲哭无泪啊,这还有什么好解释的啊大哥,他可是刚刚害了人家老婆孩子啊,什么是不共戴天,这就是不共戴天!   【注】含部分剧透   [1]背景设定为未来,线上书城可以看到平行世界的史书《庄武史录》。   [2]萧宇是萧暥死后,重生到现代,再穿越回大雍朝,他不知道自己和原主是同一个人。现代人穿越到古代,一开始是傻白甜,随着他在乱世激流中磨砺,会再次成为曾经那个乱世枭雄。   [3]《庄武史录》是虚构的演义,不是史实。所记载的事情,都是表面现象,真真假假,加上何琰的臆想而成(和真实相差颇大,基本瞎写,南辕北辙),伏笔很多,后面会抽丝剥茧出来。   至于何琰是什么人,参考何大名士另一本读物《梦栖山辞话》 第2章 朝天子   大梁城   萧暥坐在马车里挑起车帘,阳光在乌云后时隐时现,街上到处血迹斑驳,一场兵祸后,杀戮无数,再锋利的刀也要卷刃了,萧暥算是知道他这次发病的原因了。   按照书中的记载,接下来他还会谋害秦羽,弑杀桓帝,然后立十几岁的魏瑄即位,就是日后的黑暗系暴君武帝,他自己摄政,大权独揽。   三年后,他杀大名士谢映之,举世哗然。   五年后,他谋害江州牧魏西陵。   魏西陵不仅是皇室宗亲,还是帝国的战神,是东南防御蛮夷入侵的屏障,这叫什么?残害忠良,要遗臭万年的!   不仅如此,萧暥仗着好皮相,居然还和武帝的妃子有染!   一桩桩一件件捋下来,萧暥简直服了,这人是太彪悍太无所畏惧什么都敢做啊……   他还没来得及历数完原主的累累罪行,宫门已经到了。   萧暥抬头看了一眼绵延巍峨的宫阙,台阶两边站着荷戟执锐的金吾卫,就觉得头晕目眩。   他抚胸虚喘了口气,大病初愈只觉得身如风中之烛,冷不防脚下一空,好在一只有力的手及时扶住了他,才没有让他的膝盖和坚硬的地面来个亲密接触。   “宫里有我们的人,你放心。”秦羽醇厚的嗓音在耳边响起。   不愧是大哥啊,够靠谱,原主是脑壳被驴踢了,放着这样结实的靠山不要,自毁长城!   *** ***   金銮殿上坐着一个孤独的男人,面白窄额,眉毛疏松,双目无神,一副羸弱无主之相,这个人就是桓帝了。   两年前,就在这里,十九岁的桓帝隆重地迎娶了他的皇后。   十天前,他目光呆滞地看着郑皇后跪在冰冷的地上,“陛下,救救臣妾!救救我们的孩子啊!”   桓帝无语凝噎地望着殿梁,哽咽道,“萧卿,皇后久居深宫,从未过问外朝事务……”   “果真?”萧暥眼稍一挑,清夭逼人。   桓帝浑身剧震,不敢说下去了,   萧暥一偏首:“带走。”   帝后两人紧扣的手被军士生生掰开。   “陛下——”   皇后凄凉的叫声被夜风渐渐吹散。   萧暥冰刀一般的目光刮过年轻帝王苦涩的脸。转身离开。   这一出多情天子无情将军的戏幕,在萧暥死后很多年仍旧被排成话本戏文在民间流传。   此刻萧暥面对着这张苦主的脸,就觉得自己罪孽深重。为什么原主犯下的罪行,要他来面对啊。   桓帝凄苦的目光简直像在鞭挞控诉他。   好在萧暥这张脸长期以来不是面无表情的高冷,就是不可捉摸的冷笑,实在不大会摆出动摇的神情,就算他内心已溃不成军,神色依旧岿然不动。   桓帝注视了他片刻,颓然垂下眼道,“此次事变,朕有不查之误,想不到郑图竟翻起那么大的风浪。好在萧卿当机立断,阻止了京城一场浩劫。朕上次不知原委,被奸人蒙蔽,误会爱卿了,朕甚为惭愧……”   萧暥一愣,这是什么神转折?   这皇帝不但没有涕泪俱下地控诉他的罪行,倒开始自我检讨了?   就听桓帝道:“朕已经下诏告知天下郑图之罪,此次萧卿护驾有功,逐加封为……”   嗯?还要加官进爵?这皇帝完全不按套路出牌啊?   萧暥一脸懵逼看向秦羽。   秦羽立即恭谨道,“此事萧暥处理不当,过于操切,使得京城流血,陛下受惊,陛下不处罚他已经是隆恩,加封万万不可。”   萧暥也不傻,赶紧道:“臣惶恐,还请陛下收回成命。”   桓帝眼中浮起一片阴云,沉默地走下鸾座。   “萧卿如此谦厚,倒是让朕惭愧。好吧,赏就不赏了。”   萧暥刚想松口气,忽然腕骨一凉,一只冰冷的手扣住了他的脉门,他猝不及防,心下一空。   桓帝抚着他的手柔声道:“听说爱卿病了,朕心甚忧,身体好些了吗?”   桓帝的手指就像蛇信一般在他雪白的手腕上来回舔舐。   萧暥被摸得头皮都麻了,慢慢抽回手道:“臣已无大碍,多谢陛下挂心。”   桓帝哑声道:“那就好,国事操劳,爱卿也要善加保养身体啊。”   桓帝还想再跟他说什么,秦羽上前道:“陛下,郑皇后的身后事,陛下还未示下。”   桓帝一怔,才想起来似的,头也不回就朝鸾座走去,边吩咐道,“郑姬既然有罪,当断发覆面,葬罔山北侧。”   萧暥听得心里发凉啊,这皇帝也太狠了吧。罔山那一带是乱葬岗啊。夫妻一场做得可够绝了。   看来这个皇帝求生欲不是一般的强啊,一方面安抚稳住他们,一方面痛斥郑国舅和皇后的罪行。深刻反省自己的不查,他这是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啊!   萧暥倒吸一口冷气,如果他不是看过书,简直要被这皇帝炉火纯青的演技给骗过去了。   从大殿里出来,萧暥就已经打定了主意。这京城不宜久留!   这皇帝绵里藏针演技绝伦,抓着他的手嘘寒问暖,还暗中探他的脉象,让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最不擅长应付的就是这种角色了!   五好青年萧宇表示他生于和平年代,沐浴在阳光下生活无忧,他自认为既没有原主杀伐决断的狠厉,也没有原主智计天纵的手腕,那种一夜间血流成河,诛千人灭九族杀人/妻儿的事,他更是做不出来。   他只想自保,不想害人。既然如此,他在虎狼环伺的斗争中能有多少生机?   不要跟他说穿越者知道历史发展,必定能未雨绸缪眼光独到平步青云,萧宇表示不好意思这是爽文套路。   一来,《庄武史录》的可信度究竟有多少,其中多少演义,多少历史,就算是历史传记,往往记录的也是事件的表象。不过冰山一角。事件背后纷繁复杂的原因和隐情,各种激烈的角力都是史书不会写出来的,就算写了也是作者一家之言,仅作参考罢了。   二来,他知道自己没那么厉害。他生在和平年代,打游戏还行,权谋斗争经验为零。这和生长在残酷的乱世,外有诸侯厉兵秣马,内有朝堂波诡云谲处境中的原主不能比。而且连原主那么厉害的人,最终都被干掉了,换做他能活多久?   不跑路难道还指望秦羽来保护他?   自己的命运还是要自己来掌握。   既然打定了要走的主意后,萧暥心神反倒安定了下来。回头望了眼巍峨的皇阙,这一走,以后这皇城怕是再也没有机会来了。   他脑中突然闪出一个念头。   他问道,“晋王在哪里?”   秦羽一愣:“晋王?”   半天才哦了一声,“那孩子啊……”   也难怪秦羽这个反应,因为书上魏瑄的生母不详,所谓不详,就是地位比宫女还低下,所以武帝在上位前一直没多少存在感。   “彦昭为何问起他?”秦羽不解。   因为他要跑路了啊,将来还不知道在哪个犄角旮旯摸鱼,再来皇宫是不可能了。既然打定主意远走高飞了,那么走之前瞻仰一下书中这位牛逼哄哄的暴君到底是个什么模样啊!   “哦,没什么,就想看看他。”   秦羽皱起眉,他很了解原主,不相信他会去看望关爱一个孩子,肯定又不怀好意,“彦昭,他只有十三岁。这次的事变跟他没什么关系。”   言外之意……放开你的魔爪吧。   “那孩子挺可怜的……”   “我就是顺便看看他。不会为难他。”   很快,萧暥就知道秦羽说的挺可怜是什么意思了。   这是一处荒僻的宫殿,宫墙剥落褪色,地上杂草丛生。   还没走进宫门,他就听到一道尖细的嗓音,“这时候你搞这个想害死谁!害死我们?还是害死陛下?就你有骨头,就你硬气了?”   “快快,收起来!”   乖乖,一个宦官就敢这样教训小皇子?胆儿够肥啊。   萧暥转了个弯,背着手兜了进去,身后跟着一名副将和几名带甲的武士。   那老宦官一看到他,瞬间吓得魂飞魄散。   “萧……萧将军……老奴,老奴……”话都说不利索了。   萧暥看到老宦官身旁站着一个少年,十三四岁光景,他的面前摔着一张桑木弓,看来他刚才应该在练箭。   萧暥好奇地打量起这个将来的暗黑系暴君。   这孩子生得金质玉相,端雅周正,粉雕玉琢般的娃娃脸上,一双大眼睛黑白分明,澄澈地可以映出天光云影万千世界。   没想到武帝小时候长得那么可爱噢!   萧暥的手指在背后画了个圈,想到这可是将来的暗黑系武帝啊,才忍住了掐一把小脸蛋的冲动,悻悻收了回去。   随即他就发现气氛有点怪。要说他这个人名声是不好,也不至于这群人看到他吓得跟见鬼一样吧。   还有,这几个宦官都在自己面前排成一排做什么?阅兵啊?   只可惜别说他们是站成一排,就是堆成人墙也不顶事啊,萧暥身材颀长,他目光毫无障碍地掠过众人头顶,终于落到了几丈外的一个箭靶上。   瞥了一眼,好像……有点眼熟?   只见那靶子上钉了张纸,纸上画着一个人。   一般来说,画作箭靶的人像都是面目狰厉的壮汉邪神,可这靶子上的纸人画得姿容秀美,风仪绝佳。   萧暥目力极好,远远一瞥就知画的是谁了。   这样真的好吗?   虽说古人的线条稿一般能画得亲妈都不认识,但这纸上的人他不可能不认得,这就是他啊!   书上说武帝擅丹青,是个文艺青年,传说他的宠妃紫湄夫人香消玉殒后,武帝思念中画了一副美人图,栩栩如生,画中人竟能与武帝互诉衷肠。   没想到这位灵魂画手皇帝早年的作品居然是自己的画像啊!   见他脸色阴晴不定,紧抿的唇线,还微微跳动了一下。他身后的武士们个个手按剑柄面色寒厉。   老宦官终于崩不住精神压力两眼一翻昏了过去。   萧暥一诧,什么情况?吓昏了?   见领头的一倒下,后面几个小宦官哗啦一声全趴下了,磕头如捣蒜。   “萧将军,我等不知啊!将军饶命!”   只有魏瑄依旧站得笔直跟棵小树苗似的,梗着脖颈,仰头直视着他,漆黑的眼眸中射来隐晦的敌意,挺有几分宁折不弯的傲气。   小朋友,我知道你恨我,你们全家都恨我,但不用表现得那么明显罢,还好你遇到的是我,如果是原主,你就完了。   他清了下嗓子,沉痛道,“郑国舅人都死了,你们把他的画像挂在这里当靶子,真的好吗?赶紧撤了。”   魏瑄睁大眼睛错愕地看向萧暥,万没想到萧暥竟是这个态度。   他轻飘飘的一句话,给所有人都找了个台阶下。   一场风波就这样过去了。   几个宦官如获大赦,屁颠颠跑去把画像揭下来,感恩戴德地捧过头顶。   萧暥把画像掂在手里,觉得有点烫手,毕竟是自己的脸,总不能扔了吧……   他正想收起来,低眉间就见魏瑄困惑地看着自己。   他没话找话:“殿下在练箭?”   魏瑄点头。   萧暥不由瞥了眼那张画像,脸上身上完完整整,一个箭孔也没有,看来全脱靶了。   心中苦笑:真是……感谢不杀之恩……   他俯身捡起了弓,拉了拉弦:“来,再试试。”   魏瑄不知他想干什么,接过来,搭弓,上箭,瞄准。   嗖嗖嗖,三箭全射偏了。   萧暥扶额,他上前一步,从身后稳稳抄住了魏瑄的手:“我教你。”   他随即感到那孩子浑身剧烈地一挣。   至于抗拒成这样么?萧暥表示他对虐童没兴趣啊。   萧暥的箭术在书上是有专门提及的,一是凌厉,二是精准。   他继承了这具壳子,原主的记忆忘得七七八八了,但是弯弓搭箭的手感是差不了的,再加上萧宇以往玩过射箭,还是某箭馆的会员。   在刚进这个宫院,看到地上这把桑木弓的时候,他就开始手痒了。以往用的都是复合弓,不知这古代的弓使起来是什么感觉。   魏瑄从来没跟人那么靠近过,尤其还是萧暥这令人生畏的权臣。   他极为拘谨,想退开,可一退就正好撞在萧暥身上。他慌忙瞥了萧暥一眼。   这一看,眼睛却被什么灼到了。   只见墨色云纹宽玉带束着他的腰线优美流畅,有种只手可揽在怀的错觉。   好细的腰……   魏瑄眼皮微微一跳,赶紧移开目光。   与此同时,嗖地一支羽箭笔直地飞出,正中靶心。   “将军神箭!”一众宦官齐声道。   果然很准嘛!有点爽!   “殿下射的,我只是借了他几分力。”萧暥道。   魏瑄偏过头看向靶心的箭,又楞楞看了看自己的手。   浮云散去,午后的阳光变得强烈起来,青年将军苍俊的脸容如山巅遥映的冰雪,一身炽烈的紫袍在风中猎猎飞扬,手挽弯弓如满月,神采璨然,不可方物。   萧暥玩了几把,一时间心情大好,俯身问,“接下来殿下想要射什么?”   就在这时一只绿头苍蝇嗡嗡在草场当中飞过。   萧暥目光一锐。嗖的一声,一箭凌空飞出,把那苍蝇钉在了靶上,依旧正中靶心!   这下众宦官都看傻了眼,半天合不拢嘴。   都知道萧暥箭术无双,没想到那么厉害!   魏瑄震愕地看向萧暥。萧暥在他脸上看到了恐惧,震惊,崇拜,五体投地!   “好好练,你也行的!”萧暥冲他微微一笑。   这一笑忽如春风化去冰雪。   像是看到了什么灼眼的东西,魏瑄目光明显一颤,偏开头去。   萧暥有点小失落啊,这张脸笑起来那么可怕?   算了,还是别为难孩子了。   他把弓交还给魏瑄,“殿下继续练,臣先告退了。”   说着转身离去。   “将军。”魏瑄忽然出声道。   萧暥回头:“殿下有何吩咐?”   “你……”魏瑄盯着手中的弓,踟躇道:“你可以教我吗?”   萧暥一怔:什么?   魏瑄抬起头,一双清亮的大眼睛看着他,“今日见识将军神箭,我想跟你学。”   萧暥大感意外,这孩子不简单啊,才这么一会儿,就敢向他这个宫里所有人都如避蛇蝎的权臣提出邀请了?   他觉得有点意思,便道:“殿下若真想学,明天来舍下找我。” 第3章 自由   『黑黢黢的牢狱里躺着一个人。   天光照着他清惨的脸色,囚衣上大片黯淡的血迹把布料浸地发硬。   他身上没有一处完好的皮肤,新伤旧伤累累叠加,浑身火烧火燎地痛,血从新鲜的切口不断涌出,在地上蔓延开来。   天开始下雪,冰冷的雪落在伤口绽开的嫩肉上,刺得他钻心地痛。』   萧暥猛然惊醒,冷汗淋漓,赶紧捋起袖子一摸,皮肤光洁细致,一道刀伤也没有。   是个噩梦,他梦到了书中自己的结局。   窗外天才蒙蒙亮,他已经睡不着了,靠在榻上,如火如荼地思考着自己的跑路计划。   寂静中他听到了一阵轻微的敲门声。   接着是管家徐翁的声音:“主公,晋王来了。”   萧暥一惊,脸有点抽筋。   这个时候他最不想见的就是武帝啊!不要太惊悚!   随即萧暥想起来,昨天答应了那孩子教他射箭。没想到他来得那么早。   他迅速地起身,穿戴好了,走出卧室。   魏瑄一身宫中内侍打扮,看来是趁夜溜出来的。小脸上蹭着不知道在哪里钻过留下的泥灰,一双大眼睛清亮无比,像一只敏捷机警的黑猫,紧张又戒备。   萧暥一看到魏瑄,只觉得身上无处不在疼。千刀万剐啊!刚才那个梦太逼真了……   “殿下随我来罢。”他轻声道。   那声音是极淡的,在清早的寒雾里听起来空灵剔透,还带着一丝暗柔的忧倦。   魏瑄听得心头忽地微微一酥,竟是愣了愣,遂跟上他。   萧暥的书房前有一个院子,平时习武练剑用的,东墙边还有个箭靶。   魏瑄拉开弓,搭上箭,想到萧暥就站在身边,他不由浑身绷紧,有点透不过气,拉弓的手有些不稳。   见状,萧暥略俯下身,在他耳边轻道:“殿下如此怕臣,臣也无可奈何啊。”   “我没有!”魏瑄被激得小脸腾地一红,倔强地抖着嗓子道,“我才不怕!”   “那就好,放松,平视前方,用腰背发力。”   书上说魏瑄少年天才,学东西一点就通,萧暥是见识到了。   在魏瑄放松下来后,他只是稍微点拨了一些技巧,那孩子立即心领神会。   约莫才一个时辰,靶心里已密密麻麻插满了箭。   朝阳初升,照着魏瑄小脸红扑扑的,额头也渗出细细的汗珠。   “殿下很聪明,只需回去勤加练习,很快就能超过臣了。”萧暥赞道。   “真的吗!”魏瑄眼睛里闪着小火花。   从来都没人这样夸赞过他。   因为母亲的缘故,他在宫里受尽冷眼,皇兄向来只会对他冷嘲热讽。他还是第一次被人夸赞,而夸赞他的竟是这个连皇兄都畏惧的权臣。   魏瑄心里一时五味杂陈。   萧暥见他蹙着眉,不知在想什么,莞尔道,“殿下累了吧,厨下煮了粥,去书房吃可好。”   “唔?”魏瑄一怔,“好……”   萧暥推开书房的门。   魏瑄跟在他身后,望着那人修长的背影,他心中一阵恍惑。   这是萧暥……   萧暥吗?   萧暥的书房有整一面墙是个巨大的书架。兵书策论经略应有尽有。   魏瑄一进去就被吸引了。   “我可以看么?”他小心翼翼试探问。   “殿下随意。”萧暥道,   然后他就在桌案前坐下。还是少年人精力充沛,这一个时辰陪练下来,他这个娇弱的身体倒是疲累了。   可有些人越是病弱,就越是好看。   偏斜的曦光映着他清透的脸颊,容色温婉如暖玉生烟,他眼色微敛,眸光流转间似有暗香浮动,哀柔清媚,风流天成。   魏瑄从没有见过他这番模样。一时怔住了。   在他的记忆里,那人一直都是冷酷强硬,咄咄逼人。   而现在,他勉强扶病,不胜却弱的样子,让魏瑄觉得既陌生,又隐隐生出一丝怜惜。   怜惜谁?萧暥吗?   他被自己荒唐的念头吓了一跳,赶紧收回目光,遂专心看书。   他看书的速度很快,一目十行,过目不忘。   这边萧暥一碗清粥没有喝完,魏瑄已经看完了五六本书了。   “殿下,粥凉了。”萧暥提醒道,“这些书你若喜欢,可以拿回去看。”   “我都背下了。”魏瑄道,   然后他捧着本书,坐到桌案前。吃了几口,忽然抬起头,犹豫问:“萧将军,这里的书,你……都看过?”   萧暥点头,心道:原主应该都看过吧。   魏瑄眼色有点飘忽,低声问,“那你……也可以教我吗?”   萧暥看到他正捧着本兵书。头大,心道,兵法他不会,要露馅的啊。   于是推塞道:“有些东西要实战才能领悟。”   魏瑄舔了舔勺子,面露失望。   等等,孩子你别这样。这可是武帝,他惹不起啊。   于是他来个缓兵之计,“臣的意思是,殿下还小,等你长大点臣就教你。”   “真的?”魏瑄眼光一霎。   “嗯。”   就在这时,管家徐翁来报:“主公,大司马来了。”   魏瑄也吃完了,乖巧道:“将军还有事,我就不打扰了。”   魏瑄走后,萧暥看着他的背影,挺好的一个孩子啊,怎么将来就变成暗黑系暴君了呢。   他把那本兵书放回架子上。   然后站在刚才魏瑄站的地方,随意看了看, 《国策》《辞论》《韬略》……心道这孩子真是好学啊。这么短时间里都看过了?   等等……《御中术》   这是什么书?   他拿起来翻了翻,顿时整个人就不好了。   是研究那个方面的……   他太阳穴开始跳。这原主也太豪放了吧!这种带色彩的书难道不是该藏起来的吗?堂而皇之放在书架上?   还是说……原主把这书归于学术一类……   虽然他知道原主这货脑回路无比清奇。但还是无法接受啊!   那他刚才答应了魏瑄什么?怎么听着不大正经啊?   不,不会的,小魏瑄那么勤奋好学,肯定不会看这本!   但万一看过了呢?武帝是过目不忘的啊!   算了算了,反正他就要跑路了。   秦羽进来的时候,萧暥正揣着本《御中术》愁眉苦脸。   秦羽见状语重心长道:“彦昭,你身子尚弱,要好生休养,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对吧?”   唔……大哥,不是你想的那样。   萧暥赶紧把书扔进了抽屉里,转而问:“大哥来找我是何事?”   秦羽道,“再过一个月就是鹿鸣山秋狩了,你有什么想法?”   萧暥恍然,难怪小魏瑄这么勤奋地练箭,要参加秋狩了啊。   秋狩这种事,放在盛世太平的时候,是皇帝召集大臣诸侯和外国使节们,显示皇家威仪的时候。放在这个诸侯割据的乱世,那就成了各路诸侯秀肌肉的擂台了。   当然萧暥认为,这秀肌肉只是表象,真正的目的是显示实力,招揽人才,吸引各路势力投奔。说白了就跟现在开创业论坛,招聘人才,寻找合作机会差不多道理。   以往的秋狩准备秦羽都是交给萧暥去办的,原主这人不仅能力极强,而且精力充沛,极有主见,做起事来不眠不休,无论巨细都亲自过问。任何跟他共事的人都会有一种无形的压力。   比如秋狩这事儿,选拔精锐,操练军队,布防演练,甚至后勤装备粮草,原主都是事无巨细一手安排的。   萧暥算是服了,天晓得这人拖着一身病,怎么还能同时管那么多事?   他拧了拧眉心,“秋狩啊,还是和往年一样安排吧。”   秦羽面色凝重,“彦昭,我适才接到报告,北狄单于上表要参加秋狩。”   萧暥一愣,什么?北狄人?他们来凑什么热闹。   看书的时候,他就特别烦这群蛮子,尤其这个呼邪单于,屡屡纵游骑进犯边郡,烧杀掳掠,派兵去打,他们就归顺,等军队走了,他们又来作乱,就这样反反复复,非常让人头疼。   秦羽道:“北狄人常年在马背上,精于骑射,这次呼邪单于还派了世子阿迦罗来,此人悍勇善战,是草原第一神箭手,他放话点名要挑战你,居心叵测啊。”   哦……   什么?!   挑战他?   还要不要脸了?挑战他这病号?   “彦昭,我担心你的身体…勉力迎战,怕是要吃亏……”   卧槽,何止是吃亏,简直一口老血。因为这又是一波他的黑历史啊!   阿迦罗到底有没有挑战成功已经没人知道了,因为猎场上,一只不知何处飞来的冷箭精准地从他的左眼穿入,直接把他射了个脑袋开花,一了百了。   超远距离外一箭毙命,这准头,除了原主还有谁能做到?   萧暥是用实际行动向天下证明了,谁才是第一,够阴狠吧?够彪悍吧?   以为到此结束了吗?呵呵,更劲爆的还在后头。   因为原主射杀阿迦罗的原因并不是阿迦罗挑战他,而是争风吃醋!   晋王有个同父异母的姐姐,嘉宁公主。这位公主虽是女儿身,其志胜男儿,喜欢舞刀弄剑。   传闻萧暥对嘉宁公主一直心存不轨。   那阿迦罗世子是蛮人,本就不喜欢娇滴滴的女孩,在猎场上惊鸿一瞥,他爱上了公主,直接向桓帝提亲了。桓帝当然不敢答应,看向萧暥,后者只是冷笑。   结果……   噩耗传到北狄,呼邪单于闻讯大怒,转而联合西北各部发兵中原。连破十一城,战火烧到西京。   照理说,以原主的彪悍,不至于被北狄人打得连连败退的,没错!这里还有一个更让人喷血的内情!   萧暥做了一件足够他遗臭万年的事。   他根本没有去防御北狄人,而是弃西京百姓不顾,拉了军队掉头去攻打凉州军阀曹满了!   当时萧宇看到这一段简直怀疑这人脑子有坑吧?!   曹满是防备西北蛮夷部落入侵中原的重要屏障,这会儿北狄入侵,曹满正奋力抗敌,萧暥倒好,乘机在他背后捅了一刀,干脆利落地将曹满手下八万凉州军全部歼灭了。   最后萧暥如愿以偿吞并了凉州,却使北狄人攻入西京,一把大火烧了西京城。   《庄武史录》对这一幕是大书特书,什么大火烧了三个月,死尸遍地,无数人家破人亡。   先不管何琰用了多少演义笔法夸张地一批,三个月?你咋不说烧了三年?   但是这一战役后,萧暥从此就成了人渣败类国贼,再也洗不白是没跑了!   萧暥揉着太阳穴,心里连叹了十几口气,非常认同原主确实不是个东西。   他无力地问道,“嘉宁公主也去的吧?”   那个……能不能让她别去添乱了啊……   秦羽道:“你忘了吗,你亲口答应她的,公主此次以你麾下偏将的身份参加狩猎。”   什么?这是什么操作?   随后萧暥就想起来了,书上有写。   秋狩时,女眷需以幕篱遮盖脸容,方可观赛。所以嘉宁公主若想要参加比赛,只有女扮男装。   萧暥扶额,连这种明显违反礼制的要求都答应,原主对嘉宁公主也是宠上天了。   萧暥的心思信马由缰地绕了一圈,发现秦羽还在等他回话,便道,“既然北狄人要来,那就签下生死状,猎场上矢石无情,出了什么事,可别赖我们。”   秦羽皱眉,“彦昭,你在防什么?”   嗯,你要防的就是我,不过你可以放心,我要跑路了,这就没人去谋杀阿迦罗了。   话虽这么说,但历史这东西就像一条河流,你这头把水堵住了,它就会另外寻觅一个口子流出来,左右让你措手不及。   倘若那倒霉世子骑马摔断个脖子也赖上他们怎么办?所以,既然来,就先签下生死状。   “没什么,谨慎一点罢了。”萧暥道。   走之前,还是给他的便宜大哥买一道保险,也不枉认识一场。   秦羽走后,萧暥脑子里只剩下一个词,跑跑跑,赶紧跑,再拖一拖说不定又要出什么幺蛾子,又有什么巨型黑锅扣下来!   但往哪里跑是一个问题。   他面前是一张九州的地图,说是九州,其实现在只剩下七州之地,沧州五十年前就落在北狄蛮子手中。西南的巴州也是长期被南番占据。   对于大雍帝国来说,这是一张蛮夷盘踞,诸侯割据的地图。   秦羽和他占据的是大梁城为中心的雍州。也是大雍帝国的核心位置。   往北走是燕州和幽州,那是北宫达的地盘。北宫达狼子野心,又是他的劲敌,当然不能去。   往南走是襄州。襄州刺史朱优首鼠两端,在四方强大的诸侯威压下摇摆不定,刚刚被秦羽教训过。不用考虑了。   再往南,那就是江南了啊。   杏花烟雨温柔乡,想想就很美。   只可惜现在占据江南的那一位是萧暥的死对头——江州牧魏西陵,也就是后来被原主设计谋害的那位所向披靡的战神!   这魏西陵性格刚毅,外冷内热,嫉恶如仇,最看不惯萧暥这种乱臣贼子。如果到了魏西陵的地界上,怕是二话不说抓起来就砍了。   萧暥揉了揉眉心,他算是明白了,九州之内都不用考虑了。   而且若将来桓帝咯嘣了,死前又没有留下儿子,即位的很有可能还是武帝。武帝雄才大略一统天下,四海之内莫非王土,他躲哪里都会被揪出来啊!   看看现在小魏瑄把他当箭靶的深仇大恨——等等,萧暥突然想到一个问题,他前期怎么得罪那孩子了?这会儿武帝就是小屁孩,根本入不了原主的眼吧?   所以说,家庭教育很重要,肯定是桓帝一遍遍在那孩子面前刷自己的仇恨值。   看来九州之内不用考虑了。   要跑得远远的!   那么九州之外呢?   漠北草原不行,那是北狄人的地盘。去了那里,就是羊入虎口。   西域不去,风沙太大,他这个病弱的壳子没到目的地就出师未捷身先死了。   看来只有去南疆了啊……   气候温热,山间草药众多,南疆医术也是一绝,对他这娇弱壳子很友好。   就去南疆吧,天高皇帝远,就那里了!   据说南疆姑娘人美心灵手巧,安家落户也是不错的选择嘛。   你们爱怎么勾心斗角,爱怎么玩儿怎么玩儿,老子不奉陪了!   临行前,萧暥还做了一件事,专门吩咐军中的匠作司制了一张适合少年人用的弓。   魏瑄用的弓是军中的制式,对一个孩子的臂力来说有点勉强。这也算是他这当了一个时辰的老师的临别赠礼了。   做完这些,他身穿一件带着兜帽的斗篷,跳上了出城的马车。   阳光晒在街道上,车声粼粼中,大梁的城廓在他的视野里逐渐远去。   他深深地呼吸了一口自由的空气。   他终于不再是萧暥了,他可以做自己了! 第4章 贼寇   从雍州往南,途径襄州和江州,最后到达南疆。途中要经过好几处死对头的地盘。   如果不想一出雍州就被抓了,他最好还是给自己准备一张假脸。   原主这张脸风华月映,太过惹眼。这可是乱世,万一路上遇哪个不长眼的土肥圆,感受不到他俊美容颜下散发出来的强大气场,把他当做女扮男装掳上山当压寨夫人了怎么办?   萧暥看着铜镜里惊尘绝羡的脸容,忽然有点同情原主。   这个乱世里,举世满朝皆虎狼,他生得这般姿容,如果不是性格彪悍心狠手辣,早就被啃得连骨头渣都不剩了。   萧暥可是连原主十分之一的狠辣都没有啊。这张脸,得改改。   在这个时代有一种江湖技能叫做易妆术,有点像妹子们的魔幻化妆换脸术。   一次成妆,只要不洗脸,可以延续十多天。   十多天不洗脸是什么体验?   萧暥表示,就算妆容全脱落,脸上污垢三尺厚,自带修容效果。坚持到南疆没有问题!   他发现自己的求生欲也是非常强的!   萧暥找来最好的师傅给修了个容,贴了假胡子,穿了身粗布衣,为了不引人瞩目,还换了部驴车代步。   驴车虽然速度虽然慢了点,还可以看看沿途的风景呗。   很快,他就发现没什么风景可看的。   雍州被萧暥和秦羽经营多年,又是天子所在,相对安定,但出了雍州之后,这乱世的气象就扑面而来了。   走了五六天,一路都下着雨。   路过的城镇满目焦土,随处可见倒塌的房屋,乌鸦在空中盘旋。路边不时有倒毙的尸体,几条饥肠辘辘的野狗夹着尾巴嗅来嗅去。   将近傍晚的时候,雨越下越大,他途径一座村庄,就想去讨个留宿。   他敲了一家农舍的门,没人答应,就把门推开了一条缝,瞥了一眼就立即退了出来。   惨,实在是太惨了。   屋内桌椅橱柜都被翻得东倒西歪,满地狼籍,一家五口都已暴毙。   萧暥掩上门,转身蓦然看到身后静静站着个人,心下就是一沉。   那是一个黑布衣的老头子,推着一辆破板车,车上躺着个小孩子,痛苦地紧皱着小脸,右腿上扎着的布带被血浸成了深褐色。   “外乡人?”老人问道。   “求个留宿,没想到这里……”萧暥蹙眉。   “不用看了,这个村庄前夜就被贼寇洗劫了,我本是此处的里正,到村里来看看还有没有活人,正好听到枯井里有人声,就捞起了这孩子。”   萧暥看了看那孩子,一条断腿软绵绵地歪在车上,看来是跳井躲藏时摔断的。   老里正推起车,“村里余下的人都在几十里外的山神庙里躲避,你跟我来罢。”   萧暥帮着老里正把孩子抬到了驴车上,然后赶着车朝山里走去。   驴车在雨中走了很久,天地间一片灰蒙寒雾,举目四望荒烟渺渺,野蔓蔽路。   “老人家,这一带的村庄都遭了贼寇么?”萧暥问道。   里正点头,“几个月前安阳郡大城被贼寇占了,这十里八乡的百姓不就遭了灾吗。哎!”   什么?贼寇把郡县都占了?气势够嚣张啊!   “官府不管吗?”   萧暥一问出这句话就觉得很多余,这是乱世,各州郡自顾不暇。谁管?你管啊?   里正重重叹了口气,“朱刺史吗?他刚刚吃了败仗,逃到襄远城去了。”   等等,朱刺史?是朱优吗?   前不久被秦羽打得屁滚尿流的朱优?   这么说朱优一连吃了几场败仗以后,势力一路收缩,放弃了十几座城池,撤到洛水以东,秦羽原本是要接手这几座城的,可是紧接着就传来郑国舅兵变被原主血腥镇压的消息,秦羽急忙回军,在这个空档期,这些贼寇就乘机把安阳城给占了?   这么说……又是他的锅咯?   *** *** ***   山神庙里生着一堆火,殿堂不大,四面漏风,几十个衣衫褴褛的人靠着墙壁休息,男女老少脸上尽是疲色。   火堆前放着一张简陋的矮桌,上面有些瓶瓶罐罐,一个粗布衣的老者正在给一个面色蜡黄的妇人号脉。   萧暥抱着孩子走进神殿时,那个妇人失声叫了出来,“阿蒙!”   她跌跌撞撞奔过来,慌里慌张地摸着孩子的脸,“他怎么了?”   老里正道:“腿断了,该是痛昏过去了,快,让纪夫子给看看。”   萧暥把那孩子平放在火堆边。那鹤发老人解开布条,查看孩子的腿伤。   那老者白发苍苍,脸上布满刀刻般的皱纹,双眼深陷,布满红丝的眼睛却炯炯有神。   如果不说这是位大夫,萧暥还以为是个精神健硕的老农。乱世行医,风吹日晒,大抵是如此了。   纪夫子替那孩子处理好了伤腿,然后看向萧暥:“手给我。”   萧暥指了指自己,说他么?他没受伤啊。   纪夫子言简意赅,“号脉。”   萧暥没办法,撩起袖子,纪夫子伸出枯枝般的两指按上他的手腕,默不作声,片刻后问:“你这病多久了?”   萧暥一愣,厉害啊,这就知道他有病了?   可是他又不是原主,他哪知道这病多久了?   于是他只好敷衍道:“一两年了吧。”   “不止。”纪夫子收回手,“毒气侵入心肺。当年没有死,已是大幸。”   什么?毒气?难道他这心疾是中毒?   事关小命,他赶紧问道,“请问此毒可解吗?”   纪夫子道,“毒气当年就祛除了,但是已损伤心肺,深入血脉。为今之计,你只有好生将养,切忌劳累焦躁,如果急火攻心,劳累体虚,就会发作,危及性命。”   萧暥回想起来,十几天前刚醒来时,应该就是因为京城流血夜的事情,急火攻心,导致心疾复发吧?   心中不由唏嘘,看来这原主虽然手段强硬杀伐果决,却也免不了刚强易折。   只听纪夫子道:“这病要治好,怕是不能。善加调养,许还能拖延十年。”   萧暥心下一片凉凉。   十年……看来他左右都得英年早逝了?   纪夫子又道,“你也不用沮丧,我医术尚浅陋,无能为力,若我的师傅在,或许有办法。”   萧暥一看他白发苍苍满脸皱纹,至少七十多了,一句你师父他老人家还健在吗差点就要脱口而出。   纪夫子道:“我师从晋阳谢映之。”   卧槽!谢映之?!   难道是……那个三年后将要被他,哦不,被原主杀掉的那个倒霉的大名士?   书上说,谢映之乃九州之内,霁月清风第一人。   其人俊雅孤逸,品性高洁,如云中白鹤,世上谪仙。   当时萧暥已大权独揽,广纳天下贤才。有人就向他推荐了晋阳名士谢映之。   萧暥早就听说这个人的名望,就派人去请他。   不料这谢大名士不仅品貌无双,这嘴也很毒。   谢映之道:不与媚臣同朝。   ……媚?   萧宇表示想拒绝你就好好拒绝,不要随便评价人啊喂!尤其是被你评价的人还是个心胸狭窄的权臣的话,你就很危险了。   虽然说这评价还真是一针见血,能扎得原主眼睛疼。   萧暥那双眼睛长得极为好看,眼睑的线条如行云流水间一笔挥就,婉转流畅,隽妙非凡,眼梢还微微拉长撩起,尤其在病中,眼角微红,更是暗烟流媚,荡人心魄。   说是清夭也可,说是妩媚也可。   但是对于原主这样一个性格彪悍无比的人,你说他媚,是在戳他脊梁骨好不好,他能不要你的命?   谢映之是故意想气他,让他死了招揽自己的心。   但此后谢大名士就成了萧暥眼中的一根刺了,不拔出来是不可能的。   可是你倒是把他拔掉了,得罪了天下名士且不说,还把自己最后的一线生机给堵死了啊!   纪夫子展开纸笔:“我这就给你修书一封,你可去晋阳找师父。他为人温雅和煦,定会为你仔细诊治。”   萧暥心绪复杂,正不知如何作答,就听旁边传来一阵啼哭声。   一个妇人怀中的孩子忽然哭闹起来,脏兮兮的小脸涨得通红。   “别让他哭,留着点精神。”纪夫子毫不客气道。   抱着孩子的妇人不停地抚着孩子的背,“荣儿乖啊,睡吧睡吧,睡着就不饿了。”   “我要爹爹……”孩子哭得快岔气了。   “乖,睡着就能见到爹爹了。”那妇人说着,自己眼泪也不由下来了。啜泣道,“他爹拼命拖着贼寇,我们才能逃出来……”   萧暥转身出去,从驴车上取来剩下的干粮食物,塞给那妇人和孩子。   那妇人千恩万谢。孩子啃着饼就扑到了萧暥怀里。   软乎乎的小脸挨挨蹭蹭地贴着他胸口,眼泪鼻涕全蹭在他衣襟上了。   那妇人连连抱歉道,“这个……真是对不住啊。”你先顶替一下孩子他爹吧……   荣儿在他怀里,睁着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看着他,还伸出粉嘟嘟的小手去捧他的脸。   萧暥的皮肤质感很好,摸上去又细又滑。   所以那孩子是把他当做……大玩偶了?   萧暥赶紧偏开头,呃……这张假脸可碰不起的,别碰掉一块颜料来把孩子吓傻了。   荣儿摸了个空,皱起两朵小眉毛又是泫然欲泣,萧暥赶紧僵手僵脚地抚摸着孩子毛茸茸的小脑袋安慰他。   他的手是握剑的手,不知道沾染过多少鲜血。此时却轻柔像羽毛一样,荣儿竟抱着他修长的手指睡着了。   “这孩子喜欢你咯。”一旁的里正展眉笑道。   萧暥扶额,真看不出原主居然还很招孩子喜欢。   虽然这张脸被他用易妆术改了个七七八八,但是骨相还在。其实原主如果不是整天一身煞气的,应该很有万人迷的潜质。   他让里正去驴车上,把余下的食物全都取来分给了庙里的难民,人多粮少,虽然不管饱,但至少能垫垫。   众人被困在这里两天了,饥肠辘辘,皆是千恩万谢。   萧暥叹了口气,乱世人如飘萍啊。   如果他是萧暥或许还能帮到他们,还他们一个清平世道,当然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就被他否决了。   瞎想什么呢?你是萧暥?你只是继承了萧暥的壳子罢了,萧暥的彪悍,萧暥的智计,萧暥的杀伐决断你有吗?   你想还他们一个清平世道,凭你?你是被武帝千刀万剐的佞臣好不好?   还是考虑点实际的吧。   “你们接下来有什么打算?”萧暥问。   一直躲在这破庙里,缺衣少吃也不是办法啊。   “渡江,去江州。”里正道,“听说魏将军治下的江南,物阜民丰,百姓安居乐业。”   萧暥想想,魏西陵虽然和原主不对付,但魏西陵这个人他看书的时候就非常喜欢。   这个人骁勇善战,果敢睿智,文武双全,更难得的是,他做事光明磊落,在这个尔虞我诈的乱世中十分难得,但也正是这点,他才中了奸计被原主害死。   江南的百姓敬重魏西陵,在他死后,灵柩由船运回永安城,沿江百姓都自发素衣相送,哭声千里,让人动容。   他心中正感慨着,就听到纪夫子道,“你们既去江南,得早些启程,等到了深秋时节,江面风高浪急,怕不好行船了。”   里正道,“纪夫子所虑甚是,等到雨停,能够行路了,我们就启程南下。”   “可是这雨都下了五天了,什么时候是个头啊。”一个中年人有气无力道。   “哎,这还不是萧暥造的孽啊!”一人接话道。   萧暥不懂了:这……下雨也能算到他头上?   “就是啊,郑皇后死得冤,老天爷也为她不平啊!”   “萧暥真的杀了郑皇后?”有人问。   “可不是,丧尽天良啊!”   “郑皇后肚子里还怀着小皇子……哎……”   “什么?他连孩子也不放过,简直丧心病狂!”   萧暥:……   作为千夫所指的对象,他只有抱着娃沉默不语。   纪夫子见他不说话,问,“你也打算和他们一起去江南吗?”   萧暥摇头。   魏西陵性格刚毅,嫉恶如仇,平生最恨他这种乱臣贼子,如果到了魏西陵的地界上,怕是二话不说一刀砍了。   江南虽好,却容不下他。   “我想去南疆。”他静静道。   纪夫子有点意外,“为何?”   萧暥当然不能说怕将来庄武帝继位了要抓他归案。   “九州割据争斗不休,南疆远离中原,算是个世外桃源。”   夫子叹气:“天下乱世,哪有什么桃源。我四处行医采药,刚去过南疆不久,现今南疆几个土番部落之间相攻伐,械斗不断,也是个非之地啊!”   里正好心劝萧暥,“既然如此,公子还是和我们一起去江南吧。”   就在这时,山神庙外忽然传来一阵凄厉的嘶鸣。   萧暥侧耳一听,好像……是他的驴子。   紧接着外面传来一阵杂乱纷沓的脚步声,破庙的大门呯地被撞开,湿漉漉的冷风猛灌进来,火堆跟着暗了暗,火星四下飞舞。   只见五六个穿着蓑衣的贼寇杀气腾腾冲了进来,为首的一个大汉满脸虬髯,眼角有道醒目的青斑,手提一把阔背大斧,   “原来都躲在这里了!” 第5章 死对头来了   五六个汉子举着火把,提着刀枪,杀气腾腾地踹门而入。   人群里有个男人刚想抄起家伙防御,就被那青面大汉一斧劈去了一只耳朵,顿时满面血肉模糊。   众人吓得顿时噤声,其间隐隐夹杂着孩子的抽泣。   那青面大汉用淌血的斧头拨了拨地上鲜血淋漓的耳朵:“谁再敢动,下一个脑袋劈成两半!”   萧暥抱着娃,荣儿吓得扑倒他怀里瑟瑟发抖,萧暥轻声安抚,“荣儿别怕,有我在。”   他不知道自己哪来的笃定,好像这个身体根本不懂得什么是惊慌。   难道是原主经历过太多的大风大浪,这种血溅当场杀气腾腾的场面对他来说早就是常态?想想之前的京城流血夜,可能这种场面在原主眼里真算不上什么。   他冷静地比较起相互的实力,就算他武艺再好现在也只是一个人,对方有六个人,以及破庙外面,很可能还有这些劫匪留下的把守。对方战力应该在十人以上。   最致命的是,他的剑还在驴车里。   他作死嫌剑太沉,他这娇病的壳子还是悠着点,所以就扔在驴车上了,现在他是手无寸铁啊!   老里正上前作揖道,“几位爷,我们这些都是附近的村民,钱物早就都孝敬你们大王了,还请各位爷高抬贵手,放条生路吧。”   那青面大汉擦了擦斧头上的血,很爽快,“好,我们不要钱。”   老里正刚要千恩万谢。   “这天又潮又冷的,我们日子也不好过。”青面大汉说着用斧头指了指人群里的几个女子,狞笑道,“女人跟我们走,给兄弟们暖暖被窝!”   老里正顿时大惊失色:“使不得啊!大王!”   匪徒们看到女人眼睛都绿了,一脚踹开老里正,打着呼哨一涌而上就去拖人。   一时间惨叫和哭喊声响彻破庙上空。   “娘亲!”荣儿凄厉地大叫起来。   纪夫子抽出针盒正要上前,被萧暥一把拽住,他沉声道,“夫子能帮我照看一下荣儿吗?”   就在这时人群里的几个男人已经抄起木棍和抢人的贼寇撕打起来。   萧暥一看要糟,对方是有刀的,木棍能抵什么事。   贼寇手中阔背大刀高高举起,刀锋顺势劈斩,木棍如同切甘蔗似的削成两段,那个男人的脑袋即刻就要不保。   萧暥反应极快,他身形轻捷凌空一跃,一脚飞掠向那匪徒的下颌,那匪徒猝不及防当仰面摔倒,萧暥不等他爬起来,踩住他右手,脚尖一钩,刀就被挑飞了起来,稳稳落在手心里。   得了武器,他似乎根本不用思考该怎么打斗,都是这具身体的本能反应。   他巧妙避开了那青面大汉灌力的一击,借机抓住他的小臂一错一拧,就听到关节错位的咔咔两声,随即他把刀在那贼首脖子上一横,喝道:“统统都把刀放下!”   擒贼先擒王,原主是身经百战的!   其余的匪徒一下子都摄住了,谁都没有料想这么一个看起来病恹恹的青年,居然出手那么犀利。   其实要说萧暥不紧张,那是假的,前世他可是奉公守法的好市民啊,从来没干过挟持人质这档子事情。   也多亏了原主的加持,这个壳子根本不知道如何做出紧张的反应。于是抵在那匪首脖子上的刀连颤都没颤一下。   萧暥心里佩服,原主牛逼!   那青面汉子既然是匪首也是个狠角色,卸了胳膊喉咙上抵着刀,还不老实,声嘶力竭道:“脑袋掉了碗大个包,杀了他!用那小子的头来祭我!”   群匪见老大那么豪气,顿时士气大振纷纷抄刀就要反扑。   “都退下!”萧暥眸子里掠过一丝寒芒。同时左手暗一用劲,干脆咔地卸了那青面大汉的下巴,痛得他嗷地惨叫了一嗓子。   刀光将他的脸容映得犹如剔透的寒冰。眼梢飞挑间,清夭凛冽之气喷薄而出,竟让人不敢与之正视。   萧暥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好像原主附体一般,那曾经的威压和气场完完整整回来了。   萧暥冷然道:“你们这种毛贼,以前我都是直接马踏过去。”   萧暥说这话时,眼前好像浮现出一个场景:每匹战马的脖子上都挂着寒铁项圈,项圈上尽是密密匝匝的铁刺,战马奔驰中铁刺毫无阻挡地戳穿一个个敌人的身体,像戳穿一个个装满血的气球,顿时血浆崩裂,滚烫的血喷在他银色的面具上。   远处,残阳如血,狼烟蔽日。   原主的记忆在他眼前一闪而过。   群匪哪里见过这种气势,顿时被慑住了,一时间面面相觑不敢动作,更有几个人悄悄地后退了几步。   其中一个匪徒抖着嗓子问,“你……你到底是何人?”   萧暥断然道,“不管我是谁,你们放了这里的百姓,从此,我们各走各的路。”   心道:如果可以谈判解决问题,还是不要玩命嘛。   一个贼寇道:“那,那你……你先放人。”   “你们先撤,我到了安全的地方,自然会把你们老大放了。”   “那……我们撤了,你改主意了,不放我们老大了怎么办?”   萧暥简直要被气笑了,这什么事儿啊?还成菜市场讨价还价了?   你们老大一糙汉子,我能把他怎么样?还当压寨夫人啊?这好像还是我吃亏罢?   怎么……感觉角色对调了啊??   萧暥正在严肃地考虑怎么挟持人质谈判的问题。   就在这时,一个在外面放风的匪徒突然跌跌撞撞地滚进来,“不好了!官兵来……”   话没说完,背后一支箭噗地穿背而入,将他射翻在地。   紧接着,一队劲装的甲士蜂拥而入,就把众匪团团围住。   咦?哪来的正规军?   众匪徒顿时傻眼,一个个扑通扑通跪地求饶。   萧暥见状赶紧把那匪首往前一耸,自己退身到了人群里。   心里寻思着,也不知这是哪路的军队啊?怎么半夜来这破庙剿匪了?可千万别碰到什么老熟人啊!   但转念一想,以原主的身份,认识的人不是诸侯就是大将,这样的人应该不会深夜出现在这破庙吧?   破庙外火光乍起,亮如白昼。   一个魁梧的将领走了进来,此人肤色黝黑,阔面高额,浓眉大眼,身穿铁叶鱼鳞甲,腰系蟠纹狮蛮带,腰带上还悬着一把厚重的兽头环首刀,霎是威风凛凛。   他一进来就粗着嗓子道,“请问纪夫子在这里吗?”   “是我。”纪夫子走出人群,经历了一场变乱,老爷子举止纹丝不乱,“请问这位将军大名?”   那将领立即恭敬道,“末将刘武,乃江州牧魏将军麾下……”   魏……魏西陵?   卧槽,死对头!   就听那刘武继续道,“我家将军赴鹿鸣山秋狩,途径安阳城,见山匪占了县城,就率军夺回,听归附的百姓说先生在这一带行医,将军担心先生安危,特地派我来护送先生去安阳。”   “这里也能施医,何必去安阳!”老头很倔。   刘武尴尬了,“这……”   他看向纪夫子身后的萧暥。   萧暥心里正在发虚呢……你看我干啥?我可不认识你!   等等,难不成……刘武把他当成纪夫子的徒弟了?   算了……看在你救了我们,我就帮你一把吧。   “夫子,这一战下来,安阳城内必有士卒百姓负伤,刘将军的队伍里恐怕只有军医,未必忙得过来……”   刘武闻言赶紧附和:“对对对,这位……小先生说得极对啊!安阳城里那些伤病,哎,那个惨啊!”   纪夫子一听有人受伤,脸色骤变,立即道,“事不宜迟,这就启程吧。”   说完转身就收拾药箱。   刘武感激地朝萧暥抱了抱拳。   萧暥心道,你不用谢我。别老看着我就行,我心虚。   谁知那刘武竟是个自来熟,竟凑上前来套近乎了,“敢问小先生姓名。”   “嗯?”   刘武两眼放光,“我刚才看你擒住了贼首要挟众匪,刹是勇敢!”   萧暥赶紧敷衍:“我只是学了点拳脚防身,谈不上勇敢,兔子急了还咬人不是嘛。”   刘武:“……”   “那个……我还有点事,你们先忙哈……”萧暥说着就开溜。   没料到那个刘武对他着实热情,上前一步拦着问:“小先生你不跟我们一起去安阳城啊?”   废话,当然不能去了!你们老大,也是本人的死对头魏西陵此时正坐镇安阳城啊!   我去!我去送人头吗?   而且萧暥确信,魏西陵肯定知道自己长什么模样,因为原主少时就是在魏家长大的啊!   他现在完全想起来了,《庄武史录》写过,萧暥出生于幽帝末年,当时朝政暗弱,豪强兼并土地,百姓生活艰苦。   萧暥年幼流落街头,遇上灾荒匪患,饿到实在不行了,听说骁骑将军魏淙的部队就在附近剿匪,也不知道是怎么昏了头,不要命想去偷点吃的。结果当然被发现了,士兵们见他人长得瘦小,一张脏兮兮的小脸倒是清秀,觉得可怜,就当养了只小野猫了,定期投喂点粮。后来这事被魏西陵的父亲魏淙知道了,想到自己也有个差不多大的儿子,就收留了他,也给儿子做个伴。   至于小时候萧暥和魏西陵是怎么相处的,书上没有写,这书的主角毕竟是庄武帝魏瑄,给你这些个配角几十个字叙述已经是很给面子了好不好。   不过《庄武史录》倒是有提及萧暥十三岁起就跟着魏淙南征北战了,屡立战功。但后来不知为什么他没有留在江南发展,而孤身去了北方投了秦羽。   就在他离开江州后不久,魏淙就遭人暗算,死于乱军之中,他死后江州也被诸侯们瓜分蚕食了。   再后来魏西陵成为少将军替父报仇,卧薪尝胆全军缟素,终于夺回江州七十二郡。   在那最艰苦的三年里,萧暥也没有回来帮他这个曾经的兄弟一把,可谓绝情。这点也一直为人所垢弊。   甚至还有人怀疑,萧暥就是害得魏宗被暗算的罪魁。不然他怎么就恰好在魏家覆灭前出走?不过按照书中原主奇葩的人品,这也不是什么怪事。   所以回过头来说,就算萧暥有易妆术加持,可毕竟骨相还在。以魏西陵对他的熟悉程度,即使不能一眼认出,至少也会起疑心。   “小先生?”刘武还伸着脖子等他回话。   “哦,我……我出去看看我的驴车,你们先忙哈。”   “那部驴车啊。”旁边一个军士接过话道,“那头驴死了。”   什么!?   这头从大梁一路跟着他到这里,任劳任怨都赛过半个好兄弟的驴子,就这样死了?   “没关系,我们带着多余的马匹。”刘武立即道,看起来此人对他印象非常好。   “我……不太会骑马……”萧暥可耻地说,“所以你们先走吧,我在这里窝一晚,等天亮了,我再启程。”   “你不是纪夫子的弟子吗?你不跟夫子一起走?”刘武奇道。   纪夫子已经走到门口,回头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萧暥厚着脸皮装娇病,“我…我身体不好,连夜赶路我吃不消……所以,你们先走,我明天再……”   “很好,我刚刚缴获了几部马车。你不用赶路。”一道清冽的声音如冰霜天降,从破庙外面传来,“就请夫子和贵弟子上车吧。”   “将军!”刘武闻声立刻肃然站好。   草草草!不会吧!来那么快!   只见一个青年将领信步走进门,银甲上浮着一层雨气,火光下像蒙着层氤氲寒雾。他的脸色也是冰冷的,像月光照着玄铁的剑刃,寒彻骨髓,仿佛看一眼就能把人冻僵。   魏西陵!   不要问萧暥为什么知道,因为作为一本严谨(划掉)的史书,《庄武史录》上简直臭不要脸地多次使用‘剑眉入鬓,凤眼生威’‘轩然霞举’‘绰而不群’‘湛然若神’……等等一系列让人眼花缭乱,花痴到没边的词汇描写魏西陵的长相,看得萧暥浑身的鸡皮疙瘩乱颤,几乎是怀疑写这本书的大儒何琰就是个魏西陵的迷妹啊!   相比之下,作为书中第一反面人物的萧暥,就算你长得倾世绝羡颠倒众生,却可怜地连一个外貌描写都翻不到。直接被无视掉了!   人家何大名士根本不屑看你一眼!   萧暥不服:看我一眼就会得鸡眼吗?嗯?   结果导致他看书时一直脑补萧暥是曹操王莽司马懿的形象。   不过他也得承认,何琰确实没乱写,如果忽视那副冷到六月里掉冰渣,好像人人都欠他几百万的死要债表情的话,这魏西陵的模样真是没得挑了。   趁着魏西陵和纪夫子说话的间隙,萧暥悄悄溜到阴影里。   可是已经晚了,一道冷锐的目光牢牢锁定了他。   “夫子的这位弟子,我看着有些眼熟啊。”   完蛋!萧暥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下。   “子衿啊,跟为师一起去安阳城罢。”纪夫子不紧不慢道。   啥?我吗?   纪夫子转向魏西陵,道,“将军,这个徒弟跟我行医数载,将军也许以往见过。所以有印象。”   “原来如此啊。”魏西陵剑眉一扬,目光片刻也没有离开萧暥,一字一句道,“确实印象深刻。”   萧暥听得汗毛都竖起来了。   他赶紧低头上前搀着纪夫子的胳膊,往马车走去。   此时他的脑子里疯狂地全是跑路!   必须跑,赶紧跑,等进了安阳城,往大牢里一扔,可就跑不了了!   夜雨路黑,就等他们行军疲惫放松警惕时,找个机会跳车。   这念头还没转过,就听身后魏西陵道:“刘武,你断后,给我看紧了,如果到了安阳城,少了一个人,我就取你脑袋!”   “是!” 第6章 我不吃鱼   队伍打着火把在山间行军,清一色的骑兵车马。   萧暥坐在马车里,他不是不想逃,但周围都是披甲执锐的军士,带队的又是魏西陵,刘武断后,这样的部署,他如果不想死,最好还是老实点。   而且如果他跑了,魏西陵若真的斩杀刘武,他这不是害人了么。   萧暥只想自救,不想害人,况且刘武这个人看起来还挺不错的。他不想害他性命。   他摸了摸脸,胡子还在。有易妆术加持,魏西陵顶多只能是怀疑。   而且从逻辑上说,萧暥本尊是不可能出现在这雨夜荒郊的破庙里。   这会儿按照正常的时间线,萧暥应该正在紧锣密鼓地筹备秋狩。   萧暥看来,原主这人绝对是处女座加强迫症,任何事都要甄至完美一丝不苟。魏西陵既然从小和原主一起长大,应该对原主的个性十分了解。   所以综上所述,倘若萧暥不是突然失心疯了,绝对不会在这个时候,只身一人赶着驴车跑出来的!   所以魏西陵没道理怀疑到他。   难道是魏西陵对任何容貌和萧暥相似的人有着天然的敌意?多大仇?   他心里正胡思乱想,黑暗中就听纪夫子问,“你好像很怕魏将军,以往可有故旧?”   萧暥正踟躇着编词儿,“我……”   纪夫子一摆手,“若有难言之隐就不用说了。”   萧暥问:“夫子为何要帮我?”   纪夫子道:“我观你仁义,倘若和魏将军有嫌隙,应当也是误会。”   “今日多谢夫子解围。”   “无妨,我知魏将军为人刚正豪爽,进了城,他不会为难你。”   萧暥心道:但愿不会啊……   车马一夜颠簸,萧暥脑子里乱七八糟的各种念头也互斗了一夜,直到这娇病的身子终于撑不住了,才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一座巍峨的大城就在眼前。   安阳城的城廓高数丈,城墙外还有宽阔的护城河环绕,四角箭楼俨然。   这样一座大城,是怎么被一群山匪给攻下来的,这郡守得有多渣?果然不愧是朱优的人。   在《庄武史录》中,萧暥就觉得这位襄州牧朱优是个神一样的存在,这么弱鸡,到底是怎么在一众虎狼丛中存活下来的啊?   魏西陵带的队伍看起来人并不多,按照大雍朝规制,参与秋狩的诸侯可以带五千以内的军队,到了乱世里很多诸侯或出于安全考虑,或是为了摆威风炫耀实力,都会逾制带更多的部队,最厉害的是三年前燕州牧北宫达,带了近万人的队伍,浩浩荡荡开赴鹿鸣山,这兵力,攻城夺地都不在话下,搞得在坐的诸侯脸色都很紧张。   萧暥好奇作为大雍朝东南大防,史书上战无不胜的魏西陵会带多少人。   刘武:“哦,八百人。” 薁D熙D彖D对D读D嘉D   八百?萧暥一愣,逗我呢?   萧暥:“是不是太少了点?”   刘武很轻松:“不少。”他指了指安阳大城,“夺下它都足够了。”   萧暥知道魏西陵是战神,是超级猛人,但这也太生猛了吧!   带着八百人就敢北上了?这人对自己的武力值和军事指挥能力得有多自信!完全不把其他诸侯放在眼里啊!   但是太锋利的剑就容易断,难怪魏西陵最后会中了原主暗算,死于非命。   八百人,守一座大城是完全不够的。但魏西陵极善布兵,城墙上十几步一岗,城门口设有哨兵,排查进出人员,城内有小队巡逻的卫兵。   这座被贼寇摧毁的大城,就在魏西陵强力的驱动下,缓慢地运转起来了。   除了他们的车马,萧暥还看到有不少附近遭了灾的百姓扶老携幼来此寻求庇护。乱世之中,身如扁舟,只求一片安居之处。   城中的建筑一半都被捣毁了。所以魏西陵还要拨出一部分士兵修筑城墙工事,回流的百姓也自发帮着修缮城桓。   萧暥跟着纪夫子被安顿到了馆驿。   老爷子一看街道上到处是尸体残肢,血流成河,就黑着一张脸。马不停蹄地开始救治伤员。作为他的‘弟子’,萧暥给他打下手。   伤员被安顿在郡守衙门里,这里昨天还是贼寇们的老巢。   萧暥一进去,就看到郡衙里到处都是重伤员,个个面色凄惨,挨挨挤挤地靠在一起,有百姓也有士兵。   纪夫子立即开始忙碌,萧暥帮着打下手,不一会儿,衣衫就被血浸透了。   整整一上午,他都没机会坐下歇会儿喘口气。   纪夫子看着满屋子的伤病,叹道:“悬壶济世,不过是亡羊补牢。若能海内平靖,天下大治,才是黎民之福啊。”   萧暥心道再过十年,就会有一个铁腕的君主,一统海内,扫平四夷。只可惜那又如何?   因为庄武帝是个暗黑系暴君!   魏瑄为人刻薄寡恩,穷兵黩武,在位期间,徭役税负压得百姓喘不过气。   所谓兴,百姓苦,亡,百姓苦罢了。   “子衿,药洒了。”纪夫子提醒道。   萧暥赶紧手忙脚乱地把药炉移开。   纪夫子没有责备的意思,“累了就去歇歇,别扛着。”   “我没事,刚才晃了下神。”   如果不是纪夫子把他留在身边帮忙,他早就被魏西陵抓去盘问了,他现在可不能休息,一定要表现得忙前忙后少了他不行的样子,省得魏西陵有机会找他麻烦。   他给药罐里又添上一勺水,刚要放到炉上,就听到外面执勤的小将士叫道,“将军!”   手一抖,水又撒了一半。   萧暥想摔炉子,这还能不能让人安心煮个药了?   魏西陵背着手走进来,“今日辛苦夫子了。”   他说话时目光却扫向萧暥。后者赶紧转过身。一副‘我忙,别找我’的样子。   纪夫子正在给一个伤患缝针,头也不抬回答,“应该的,谈不上辛苦。将军所来何事?”   魏西陵直截了当,“我来送饭。”   说着一招手,几个军士抬着一摞食盒进来了。   萧暥不争气地肚子响应了一声。   把饭食发放下去以后,魏西陵让人收拾出一方几案,道,“正好,我也还没吃。一起吃吧。”   魏西陵这个人在军中没什么架子,书中说他常与士官同食。但是他这么给脸,让萧暥心里很不安啊,他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他心思辗转,脸色几变。   “你好像很怕我。”魏西陵突然开口,“听刘武说,昨晚你孤身拿下匪首,保护百姓,甚是勇敢。”   萧暥赶紧道:“那是对贼寇,贼寇怎么能和将军的天威相比。”   “巧言令色。”魏西陵冷哼了一声。   但看他神色,似乎还是很受用?   午饭可谓丰盛,香喷喷的粟米饭,肉糜,豆干,菱角,还有一碟鱼酱。   萧暥顿时食欲大振,这伙食待遇不错嘛!   在大雍王朝,用餐讲究食不语。几人默不作声地吃饭。   魏西陵时不时还会瞥他一眼。   萧暥好久没有吃上顿像样的了,也不管他,爱看不看,放开大吃。   魏西陵皱了皱眉,他这种世家子弟即使从军行伍,也是斯文惯了,再好吃的东西也不能敞开着吃,所谓食不过三筷,吃得太多就显得失礼,而纪夫子修道,不吃荤腥。   萧暥倒是没有顾忌,胃口超好,他从来没发现肉那么好吃。   前阵子住在府里,整天病恹恹的,也没什么食欲,出来颠沛流离了几天后,别说是肉糜,给他一整头猪都能吃下去。   三下两下一碟子肉糜就见底了,萧暥正意犹未尽,就见魏西陵淡淡地扫了一眼案几,“怎么?这鱼酱和菱角不合口味?”   “哦,我吃不惯鱼,怕被刺卡。”萧暥想也不想道。   魏西陵的脸顿时一沉。   怎么?不吃鱼也能得罪他?   等等,萧暥突然想到一个问题,这襄州一带位于中原腹地,又是秋冬季节,哪来的鱼?   只有江南才出产鱼酱和菱角,这些东西必定是魏西陵随军带的,原主生于江南,自然对这些更合口味。   想到这里萧暥背后顿时冷汗涔涔啊。   魏西陵和原主从小结识,必然对原主喜欢吃什么了如指掌。   看着魏西陵漫不经心的眼神,他暗搓搓抹了把汗,辛亏他不是萧暥,对鱼酱和菱角没什么偏爱。   所以说……他这是通过考验了?   就在这时一个工官端着筹算账目进来,“将军,这是修缮城防需要的工期核算,请将军过目。”   魏西陵接过来扫了一眼,“要这么久?”   “将军,这安阳城招募壮丁,安顿城防,修缮箭楼,最快也要五日。且还不算招募来的壮丁训练的时日。”   纪夫子叹道,“毁一城易,建一城难。”   魏西陵想了想,道:“我们就在这里修整五日。”   “五日?!”那工官吓得差点把册子掉下,“将军,会耽误秋狩的时候。萧将军那里……”   “不用管。”魏西陵冷冷道。   纪夫子道:“相比哗众取宠的秋狩,这安阳城的重建关系百姓生计,更为重要。”   萧暥的头有点大了,这什么意思?魏西陵是打算在这里搞五天土木工程?   那他怎么办?难道要一直装纪夫子的弟子下去?   万一漏出马脚了怎么办?会不会被直接扔进地牢里十八般刑罚走一遍?   纪夫子问,“将军打算如何重建安阳城?”   “安顿百姓,招募其中精壮入伍,打开武库,发放兵器,操练民兵。”   ……这恐怕不止要三五日吧?萧暥扶额。   纪夫子也道:“操练民兵怕不是一蹴而就之事,需要时日。”   魏西陵想了想,对外面道,“刘武听令。”   “是!”   “你留下带领七百余人守城并操练民兵。”   “啊?那将军你?”   “我自带五十精锐前去鹿鸣山。”魏西陵说。   “五……五十人?我听说燕州北宫达带铁骑七千,凉州曹满带精兵五千,就连那脓包朱优都带了三千人啊,萧暥也不是良善之辈,只带五十人赴会,这……”   纪夫子也道,“将军勇武,不避危险,但将军可想过江南的百姓?一旦将军有个好歹,江州必乱!”   魏西陵很干脆,“那便不去秋狩了。”   “将军,帖子已经送出去了,半途不去,怕是失信天下。”刘武左右为难。   萧暥算是听明白了,难怪魏西陵没有认出他,因为这些年萧暥主持的秋狩,他一次都没去!   所以魏西陵对萧暥容貌的印象,才停留在六七年前的少年时期!   萧暥心中暗搓搓想,看来只要他咬定自己不是萧暥,魏西陵根本拿他没办法。   想到这里,他胆子就大了,底气也足了。   “将军,我可以说一句吗?”   魏西陵看向他,算是默许。   萧暥道:“依我看,不如向临近郡县借兵。”   “我并非没有想过。”魏西陵道,“但是前不久秦羽攻打此地,临近郡县都受牵连,现在都还没缓过气来,怕是无瑕他顾。”   “离此处八十里就是清远县,我前日刚从那里过来,这清远县城防坚固,军容整肃,士气高昂,我打听过,那县令高严是个能人,将军可上一道表奏,清远县令高严调任安阳郡守。”   纪夫子也道,“高县令此人,清廉刚正,颇有古贤风骨。”   萧暥接着道:“刘将军虽勇武,但毕竟不熟庶务,治理郡县,安顿百姓,恢复生产,长远看,需要一个能干的郡守。”   纪夫子闻言频频点头。   魏西陵却皱起了眉,“高严本是樊城郡守,年前上表朝廷弹劾萧暥专权,才被贬到了清远县。现在我若是上表推荐他到安阳当郡守,萧暥会不从中作梗?更何况,我和萧暥早有过节,就算他不计较高严弹劾他之事,以他的多疑,定会怀疑我和高严私下勾结,想趁机安插人手在安阳郡。”   纪夫子沉下脸,“将军所虑甚是。萧暥此人多疑专断,怕不会让将军如愿。”   “不试试怎么知道?”萧暥道,本人保证不作妖。   就算他不在京城,他可以给秦羽去一封书信,再盖上私印,秦羽应会照办,只是有一个问题,秦羽若是回信催问他去了哪里怎么办?   算了,等秦羽的信到了邮驿,他怕是早就离开安阳了。   怎么觉得自己有点不厚道啊?   “将军,我觉得小先生的办法可以啊。”刘武道,“事关安阳城百姓安危的事儿,如果他萧暥这都不准,正好让天下人看清楚他这小人嘴脸!”   魏西陵沉思片刻,道,“既然如此,我就守在这安阳城,直到高严前来接手。”   什么?!他还不走了?   他算是明白了,这魏西陵这是跟‘萧暥’耗上了——如果你不肯放高严来赴任,那么我就停在这里不走了,不参加你主持的秋狩!   魏战神……这是在怄气吗?   萧暥心中叫苦,看来接下来几天还是要日日面对魏西陵审视怀疑的目光。这日子不好过啊。   这时一个卫兵忽然进来,急报道,“将军,贼寇来攻城了!”   魏西陵一拂衣袍,信步出门,“去看看。”   安阳城的城廓很高,城墙上西风猎猎,登高望远,只觉得人如纸鸢,天地渺茫一片。   城下尘土飞扬,黑压压的一片兵甲,洪水一般涌来。   萧暥往下瞥了一眼,这是捅了山匪窝了吗! 第7章 果然是你   一片孤城万仞山,形容安阳城的地形还真是贴切。   远望是绵延起伏的山峦,城前是一片依山辟野的开阔平原,秋日里满原遍布苍黄衰草,作为战场还真是合适——死了,就地一埋。马革裹尸都省了。   然而此时此刻,萧暥站在高高的城头俯瞰下方,真是倒抽了一口冷气。   只见远处平原上一片黑压压的军队如乌云潮水般涌向安阳城前,这景象堪比指环王大片特效,刺激,太刺激!   而且这些人一看就不是普通的山匪,弓箭上弦,刀戟出鞘,云车架起,这阵仗,俨然是一支多兵种专业化的复合军队!   你特么告诉我这是山匪?   萧暥脸部肌肉抽了抽。看向魏西陵。魏战神,我们全靠你罩了嗷!   天空飘着小雨,阴暗的天色下,魏西陵的战甲依旧银光烁烁,而比这更炫目的是那双森冷的眼眸里寂寂燃烧的寒焰。   等等,没看错吧?这人的神情,好像是很……兴奋?   怎么觉得是……好战份子吗?   “刘武,你带七百人守住四门,如果他们用云车,就弓箭垒石伺候。”   “是!”   魏西陵就像出门去打猎一样稀松寻常地吩咐道,“挑八十骑,随我出城。”   什么?停!他没有听错吧?八十人?魏战神是不是算数不好啊?下面可是少说也有好几千人吧!   萧暥知道魏西陵战无不胜,酷拽冷傲牛气冲天,书中连原主这样彪悍的人,都曾被他打得大败过,可以说魏西陵是原主唯一无法在战场上打赢的人。可是现在事关我们那么多人的身家性命啊,魏战神你要负责的啊!   连纪夫子都变了脸色,“将军,城下贼寇不下几千人,八十人出城,这无异于……”   后半句他没说出来,这无异于羊入虎口,送人头啊喂!   “夫子放心,这八十人,我会一个不差,都会带回来。”魏西陵很有把握。   纪夫子见他如此笃定,也不多劝,道,“好罢,那老朽去医馆了,静候佳音。”说罢便下了城楼。   萧暥没有跟下去,他实在按捺不住啊,想看看魏西陵是怎么样用这八十人打城下这几千人的。   魏西陵的办事效率极高,很快,这八十人的精锐小分队就被遴选出来了。   魏西陵一一检查了他们的装备,再将这八十骑分为十队,八人一组,持长戈,佩环首刀。从东门突出,并选择其中两组,绕至城后山上,先用马尾拖上树枝,扬起尘土,以为疑兵。再从山上冲下,两翼包抄。   部署完这些后,魏西陵转身就要下城。   刘武跟上前,忍不住问道,“主公只带八十人,出城之时,可需要末将在城上以箭阵掩护?”   萧暥内心哼哼:让你装,让你耍酷!果然,连你的副将心里都没底吧!   魏西陵回头看到了他一脸,颜色忽然一寒,道,“刘武,倒是确实有件事情需要你做。”   “主公吩咐!”   魏西陵用马鞭一指萧暥,“看紧这个人,别让他耍花招。”   萧暥:我……我吗?   他指了指自己。   心中莫名一虚。   魏西陵带队出了城。   刘武果然一丝不苟执行起魏西陵的命令来了,两只眼睛简直像两只六百瓦的大灯泡啊,炯炯有神地盯着萧暥。   萧暥被他看得快趟不住了啊,浑身都不自在。只能在心里自己给自己洗脑:就当盯着我看的是个妹子,嗯,还是个娇小圆脸软萌的可爱妹子。   “先生。”刘武五大三粗孔武有力的身形强势抢镜。   萧暥:……   “城头上危险,矢石交攻,我看先生还是去医馆里安全些。”刘武说着还憨厚地咧嘴一笑,“这打仗有什么好看的。”   呦呦,赶人了是吧。   萧暥鼻子里切了声。要是原主在这里说不定还能搅出点水花,我就是个吃瓜群众,你们这样防备我,也太看得起我了!   他干脆伸开双手,做了个机场安检口的标准姿势,“刘将军,我身上又没有武器,我还能做什么。”总不能从城头上跳下去吧。   反正你们将军也没禁止我呆在这里啊。他瞥了眼无话可说的刘武,荡着袖子晃到了城墙边开始观战。   魏西陵的八十精骑确实犀利无比,一出城就像一把锐利的尖刀,切入敌军阵中,将汹涌而来的敌阵生生破开了一条血路。骑兵对步兵,完全是压倒性的碾压,这视觉效果,跟砍瓜切菜似的。但是敌军人多,前排倒下后排就举着盾牌续上。不过魏西陵的马队速度更快,还没等后面的贼兵扑上,他们已经调转马头冲击另一个方向,靠着战马的冲力,一波接一波割韭菜收人头,所到之处,匪军波分浪裂般溃散开来。   萧暥从城墙上看下去,视觉效果不要太震撼嗷!   魏战神,魏大大,哦不,魏巨巨绝对是所向披靡!   显然这些骑兵被魏西陵训练得极好,面对几千人的战阵,左右突击,相互配合,时不时来个惊心动魄的大旋转,在战场上画出一条漂亮的弧线,然后再来个大包抄,迂回切割,敌军顿时尸横遍野溃不成军。   如果战争指挥也是种艺术的话,这魏西陵绝对是艺术大家啊!这仗不仅打得酣畅淋漓,而且视觉效果也是一流!简直就像一只蝴蝶般在战场上翩然翻飞,翅膀煽动之处,如海潮席卷,风扫残云!好莱坞大片也导不出这样的战争效果!   萧暥在城头上观战,看得是忘乎所以啊!全息4D大片既视感!   在一片黑压压的贼寇中,魏西陵的白骑银甲格外显眼,他一马当先,来回突击冲刺。生生将敌军的布阵撕开裂口。才不到一炷香,他那匹白色的战马就已经浴血成了鲜红。   萧暥知道魏西陵的坐骑名为凌霄,在历史上也是赫赫名驹,果然战神的马也非同寻常。   萧暥忍不住在城楼上搓搓爪子,心里痒痒地想,这放到现在就是超豪跑车了罢?   “你家将军果然厉害!”萧暥五体投地道。   刘武附和,“先生也厉害。”   啥?什么?   刘武如实道:“主公让我专门防备你。”   萧暥:……   刘武憨笑:“能得主公重视,先生必是了不起的人。”   萧暥没趣地撇嘴。   就在这时,他忽然发现城下敌阵队形变化有些奇怪。   敌阵中一个头领模样的虬髯汉子拿着弓爬上了云车。云车的方向却并不是对着城楼这边。   萧暥的目力是极好的,他上前一步,眯起眼睛看去,只见那虬髯汉子从旁人手中接过一支箭,那支箭很有些古怪,箭头是弧形的,远看像一只古怪的眼睛。而那个虬髯汉子瞄准的对象,正是万军从中的那一点锋芒的银白色,魏西陵!   糟了!萧暥背心一寒。   魏西陵也觉察到了,猛然回头,但已经来不及了。   那奇怪的羽箭已经呼啸着离弦而出!   萧暥想都不想,挥手夺下身边战士的弓,拉弓上弦瞄准发箭,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刘武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一支羽箭几乎是同时破空而去,势如疾火,将那眼睛形的怪箭当空一劈为二,竟然还余势未消,又穿透了一个贼寇的脖子。   这一刻的变化太快,刘武看得呆若木鸡。   萧暥面不改色,下一箭就直接贯穿了云车上那头领的脑袋,竟把他像个标本一样牢牢钉在车上!   贼首被杀,群匪惊惧,顿时散如黄沙。   在刘武佩服地五体投地的眼光中,萧暥才颓然垂下弓,手臂隐隐发颤。   刘武:“先生,你果然很厉害。”   萧暥:……   刘武关切问:“你没事吧?脸色那么难看。”   萧暥摆摆手:“没事。”   就是有点虚……   你第一次杀人,你手也抖……   而且这杀伤力太大了吧……他可没那么恶趣味要玩钉标本,只是这身体一出手,就这样了。还好是远距离,不然他非得吐一地。   城下,战阵中的魏西陵静静朝城墙上望了一眼。   擒贼先擒王,贼首被杀,其余的匪徒不由胆寒,尤其是那几个头头脑脑,不知道城上会不会再有羽箭飞来,给他们来个定点清除。   这场战役不到半个时辰,众匪就土崩瓦解了,但魏西陵是什么人,哪那么容易让他们逃走。   回去休养生息几日,再卷土重来?   魏西陵带领八十精骑,排成一字向城楼推进,驱赶贼寇退到城下,同时城门洞开,城里的守军冲出。前后夹击,包了饺子。众匪徒见走投无路,只得缴械投降。   战事结束。魏西陵让刘武清点缴获的军械、云车、刀枪箭只之类物品,自己直奔城楼上。见到萧暥正恍然迷茫地斜靠着城墙而立。不由分说一把拽住他的手腕,拖到宣楼内,对里面正在当值的几个人厉声道,“都出去!”   几名军官从来没有见到自家将军如此阎罗一样杀人的脸色,吓得赶紧退出。   “你们在门口守着,谁都不许放进来!”说完他反手关上了门。   宣楼内光线昏暗,魏西陵挑亮了灯,把萧暥往椅子里狠狠一耸。   萧暥的脊背就重重撞上冷硬的铁木椅背,痛得他倒抽了一口冷气,愣是咬牙没吭声。   魏西陵紧接着一把扯下他的假胡子。   然后他双手撑着椅子的扶手,身体前倾压下去,居高临下地注视着萧暥,一双丹凤眼冷得掉出冰渣,目光如刀。   “果然是你!萧暥。” 第8章 决定   沙场归来,魏西陵银甲染血,面若冰霜,一身煞气。   萧暥知道这回跑不了了。   刚才情急之下的那一箭已经把他曝露了。   他的箭术是天下第一啊,除了他,又有几个人能射得出这样精准的一箭?   失策,太失策了!当时就应该甩下弓立即跑路的!   见他不说话,魏西陵欺下身,用马鞭挑起他的下巴,右手的食指就抚上了他的眉眼。   魏西陵常年戎马,指腹有一层薄茧,抚上他眉眼间细致的皮肤,浮起一种异样的酥麻感。   手指抹过处,妆粉簌簌脱落,清夭宛转的眼睑线条呼之欲出。   魏西陵的手像他的剑一样冷。   手指精确地顺着萧暥的眉眼,脸颊,鼻梁,嘴唇一寸寸移动,好像是在反复确认这张多年没见的脸究竟变成了什么模样。   他的眉头越簇越紧,目光中的寒意也越来越深。   被这样冷锐的目光盯着看,萧暥有点趟不住了,他干脆闭起眼睛,一副视死如归状。   要杀要剐随你了!   沉默中,他听到魏西陵的声音从上方传来:“萧暥,这次又是耍什么花样?”   随即后劲一痛,头被迫仰起,只能硬着头皮和那冰锥刺骨的目光对视。   “你想让我说什么?”   魏西陵的凤眼危险地眯起:“你为何要救我?”   萧暥道:“救人需要理由吗?”   “别人不需要,而你—— ”扬起的句尾充满轻蔑和不信任,“你不害人就已经是万幸了!”   萧暥小命都捏在他手里,只有诚恳道:“这城里几千人,只有你能保护他们。你若战死了,谁来指挥军队抵抗贼寇。”   魏西陵闻言,目光微微一顿:“萧暥,你是变好了,还是变得更会演戏了?”   萧暥恳切道:“不管我以前是个什么样的人,以后不会了。”   魏西陵像是听到了最什么荒唐可笑的事情,冷冷哼了声,一撤身,两人之间的空间骤然拉开,萧暥顿时感到可以松口气了。   “怎么?杀了皇后和小皇子,你也良心不安了?等等,我差点忘了你根本没有心。”   “郑皇后真不是我杀的。”萧暥道,原主杀的,关他什么事啊。这锅他不背谢谢!   “那你一个人到襄州做什么?”   萧暥内心:说出来你也不会相信,跑路啊!   “我来找纪夫子治病。”   他心里盘算着接下来顺便装个病弱,他吃准了魏西陵这人欺强而不凌弱,是断然不会对有病在身的自己下手的。   果然魏西陵神色微动:“你有病?什么病?”   萧暥心中微微一跌,魏西陵原来不知道啊……   “我看你是人杀得多了,心病吧。”   萧暥按了按心口,尽量装得弱小可怜又无助,虚声道:“被将军说中了,确实是心疾,不信可以问纪夫子。”   魏西陵根本不吃他这套:“既然有病,为何还独自出来?连你的忠犬都没带。”   忠犬?谁呀?他还有忠犬?他自己怎么不知道??   萧暥叹道:“我杀薛章的事情天下皆知,如果纪夫子知道我是萧暥,还会给我治疗?”   提到此事,魏西陵神色才略缓和了些,问:“薛章真的行刺你?”   “公孙夫人的鱼肠剑。”   魏西陵蹙眉:“不自量力的蠢儒!”   他负手而立,背脊笔直,淡声道,“萧暥,你确实变了。”   “嗯?”   “你会举荐高严,让我很吃惊。”   “哦,他很讨厌我。”萧暥一点也不担心原主拉仇恨的能力。   “你记得高严是怎么弹劾你的?迟早祸乱天下,为患朝廷,当尽早罢黜,或者除之。”   萧暥心道:这哥们够狠,难怪原主要把他发放县令。敢情这还是宽赦了?   “只要高严能安定这乱局,对我个人如何评价,随便他吧。”   就算他天天在这安阳城骂我,反正老子也听不见。   “你倒是看得开了。”魏西陵颇有些意外。   言罢,他又拂衣坐下,静默地看着萧暥。   萧暥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你要杀要剐给个话呀?   沉默半晌,魏西陵忽然不经意提及般,问:“萧暥,当年的事,你可有悔过?”   当年?当年什么事儿啊大哥?   萧暥心里琢磨着,难道是和魏淙中埋伏全军覆没之事相关?还是魏西陵独自在江南辛苦打拼时,原主不闻不问没有施以援手?或者,原主还干过其他什么缺德事?   那个……说悔过是不是等于认罪了啊?认罪了是不是直接一刀啊!   萧暥脑中各种念头层出不穷,正在想着怎么圆滑地混过去。   魏西陵面色忽然一沉:“我就知道。”   完……完了!   就在这时,门外的军士报道,“将军,纪夫子来找先生了。”   魏西陵道:“知道了。”   萧暥冷汗涔涔走出宣楼时,长出一口气,心道,这倔老头关键时刻还是很靠谱的。   他看到纪夫子瘦长的身形站在宣楼前,风很大,他站在那里如风中苦竹。   萧暥很有点感动,刚想说些感谢的话。   纪夫子看了他一眼,转过身,“跟我回医馆。”   萧暥摸了摸脸,忽然想起刚才魏西陵擦去他的妆粉,自己的模样肯定变了不少。   纪夫子倒也不问他,简短道:“伤者太多,缺人手,你来帮忙。”   萧暥一听就不懂了。   这一战魏西陵是全胜啊,带出去的八十人都毫发无损带回来了,最多是有几个人挂了点彩。   伤员太多?   他知道老爷子想找个借口给他解围,可是这借口也找的太不走心了吧?   直到到了郡府,他才发现纪夫子一点都没有夸大其词,屋子里到处都挨挨挤挤的伤者。那些人东倒西歪地靠在一起,一看到他,顿时满面的惶恐无措。   居然是刚才那些攻城的贼寇!   萧暥楞了一下,便知道纪夫子医者仁心,断没有看人受伤不管的道理。   萧暥好心提醒,“魏将军知道吗?”   如果你这边救了人,回头他再来一刀,这不白折腾了么?   纪夫子沉着脸没说话。   不用说了,魏西陵那个嫉恶如仇的脾气。这些人又是贼寇,怎么求情?   萧暥并不同情贼寇,但也不支持不由分说就来一刀。毕竟在这乱世里,有时候落草为寇也是为了生存。并不见得一定是大奸大恶之徒。   而且萧暥在城墙上时就发现这些贼寇和昨天晚上的截然不同,他们不像昨晚上的贼寇那样满身匪气穷凶极恶,他们配备着不错的武器,也有一定的纪律性和临战经验,纪律是军人的做派。   难道说是落草的逃兵?   萧暥蹲下身问其中一小个子:“你们是哪里的队伍?”   那小个子看起来面黄肌瘦,像是被吓坏了,眼神讷讷的不知道怎么回答,看向旁边一个豹头宽额的汉子。   萧暥注意到那个汉子虽然身材算不上高大,但是体格非常敦实,手指粗短有力,一看就是练过硬功夫的。   萧暥用询问的眼神看向他。   那汉子很爽快,操着一副铜锣嗓子道,“我们原本是天水城张牧太守麾下的兵将。天水城最近被北狄蛮子偷袭,张太守被杀,我等被打散无处可去,就带着兄弟们南下求一条活路,原本是想去投朱刺史的,又听说朱刺史被秦将军打败了,于是干脆就加入当地的绿林周元绍一伙,落草为寇了。”   “周元绍?”这个人萧暥有点印象,是襄州一带有个地方叫做广原岭,盛产山匪,此人是广原岭的一大匪首。   “对,就是被先生你钉在云车上的那个。”   乱了乱了,周元绍原本书中是要被桓帝招安的,后来成为桓帝暗中骚扰原主的一只重要力量,一度搞得原主非常头疼。   原主对这伙人,就像牛刀砍苍蝇,打又打不着,他们又时不时出来恶心你一下,着实是非常麻烦。没料到这周元绍居然提前在这里挂了!   萧暥又问:“那你叫什么名字?”   “王蒙。”   王蒙!这个人他也知道啊!此人后来可是魏西陵麾下的一员猛将,难道说就是在安阳城一战中收编的?   这些细节书上都没有写,难怪他不知道。   萧暥想了想:“夫子,我倒是有个办法。不如把这些人收编了,安排给高严郡守管辖,充作郡兵,倒不失为一条出路。”   王蒙闻言,眼睛大亮,叩头道:“如能收编,某等深感先生大恩大德!”   其余众人皆纷纷率磕头拜谢。   萧暥心道,你们别先急着拜年,魏西陵这嫉恶如仇的脾气,还没个准呢,且这话必须让纪夫子去说,他去说,魏西陵又要怀疑他没安好心了。   他心里正盘算着怎么说服魏西陵。那王蒙忽然从袖子里取出一个东西。双手举过头顶奉上。   咦?这什么?送给他的?   萧暥饶是眼神好,也看不出那黑黢黢的一小撮东西是什么?煤渣?   王蒙道,“先生神箭,令我等折服,这东西送给先生兴许还有用处。”   萧暥莫名其妙,拿起来看了看,这一看之下,惊出一口冷气。竟然是被他一箭劈开的那黑铁箭簇!   他当时就觉得那支箭有些古怪,现在仔细那么一看,这黑铁的箭头上还刻着一只狰狞的死鱼眼!而且那眼睛就像有知觉一般,此时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呢!   唔……这东西好像有点瘆人啊……   “此箭名为摄魂。”王蒙道。   摄魂箭!?   等等,这东西他知道!   传说这种箭是苍冥魔族所制,苍冥族之所以被称为魔族,因为他们精通秘术。   虽然苍冥族在数十年前就已经被大雍朝所灭,但他们制作的器物依旧留存了下来。其中就包括了摄魂箭。   传说此箭极难制成,每一支箭头上都附着一个仇怨深重的亡灵,他们自愿死于箭下,炼成箭魂。一支追魂箭一旦射出去了,无论多远,它都会射中目标的,此为追魂摄魄。   萧暥看书时还以为这是何琰大名士道听途说杜撰的,没想到真有这玩意儿啊!   王蒙道:“这支箭虽然被先生凌空击穿,但箭上所附魂魄尤在,如果能善加修复,威力不减。”   “你怎么知道箭魂还在?”   “摄魂箭一旦成功取敌人性命,亡灵完成使命,就可魂归大地,因此,箭簇便会钻入土中消失不见,此箭簇凌空被先生击落,所以没有入土,才被我捡了回来,以此推断箭上魂魄犹在。”   萧暥听得瞠目结舌,苍冥族到底是个什么种族,造出来的东西如此诡异!   萧暥手指摩挲着这炭黑色的箭头,“这摄魂箭无论多远,能都命中目标么?”   “是!箭上的亡魂会追踪目标不死不休。虽不能说杀敌千里之外,但只要是目力可见范围内的,都可射杀之。只要发出,必然命中人眼,穿颅而过,绝无生还!”   卧槽,这意思是只要是肉眼能看得到的,哪怕芝麻大小的目标,这摄魂箭也能精确命中眼睛,自带gps导航?   萧暥立即联想到了一件事。顿时心中猛地一悸。   据《庄武史录》上记载,阿迦罗是在猎场中被一支小箭射中眼睛而死,当时他身边的人说,只见一支箭带着鬼泣般的破风声从远方袭来,精确射中阿迦罗左眼,穿颅而过。而现场也没有留下箭头,也无从判断是哪家的冷箭。   只有一点毋庸置疑,就是能做到这样超远距离精准射杀敌人的天下只有萧暥,这就给萧暥射杀阿迦罗变成板上钉钉的事情。   但如果说刺客用的是追魂箭呢?   远距离命中敌人的眼睛,之后魂归大地,箭头无踪可寻。   草草草!竟然不是原主暗杀的阿迦罗!他这锅也背得太冤了吧!   连他也差点被《庄武史录》的错误观点误导了,以为杀阿迦罗的就是萧暥。   萧暥的头都大了,所以说,既然凶手不是他,那么即使他不在现场,阿迦罗照样会被射杀!   按照原主的拉仇恨能力,说不定转个圈,这事儿还能赖到他身上,你不在可以啊,是你派的刺客就行了!于是,之后依旧会引出呼邪单于发兵中原的一场滔天战火!   怎么觉得这北狄王子跟个定时柞弹一样啊!挑战泥煤的挑战,老子不想不跟你比,连逃都逃不了啊!   不行,他得回去,通知秦羽立即准备防范,绝对不能让阿迦罗死在鹿鸣山。不然这一□□杀北狄王子,引得蛮夷进犯中原的巨型黑锅早晚扣到他头上了。   必须时刻保护好那个阿迦罗王子!当个瓷娃娃一样捧起来!   这件事,只有他亲自去跟秦羽说,换其他人去,秦羽不会相信的。   萧暥下定了决心,对纪夫子说,“夫子,我要离开一阵了。”   纪夫子正在配药,手中一顿。   乱世中,相逢别离都是忽然到来,让人措手不及。   两人只相处了短短一天多时,但却共同经历了生死。   “你等一下。”纪夫子道,然后他草草提笔写了一个药方,又从随行的包袱里拿出一个药囊。   “照这个方子抓药,身体虚弱时服用几付,实在还是扛不住的话,这个丹丸可以应急,但此物含有三分毒,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吃。”   “多谢夫子。”萧暥接过来。   这是保命的嗷!   “我还有事要忙,你赶紧走吧。”夫子转过身,不再看他。   萧暥默默在心里说了声后会有期。   但是他知道,乱世人如飘萍,每一次离别,都可能是此生再不相见。   走出医馆的门就看到刘武匆忙背转身,作势要走。   萧暥有点想笑,几步上前问,“将军来医馆,是有哪里不适吗?”   “没,没有。”刘武目光乱瞅,“我……就是……巡个逻啊,巡个逻!看看那些俘虏老实不老实。”   萧暥心想,是看我老实不老实罢。但既然魏西陵只是派刘武盯着他,可见至少不会对自己下手了。   “带我去见你们将军,我有事。”   ***   宣楼里,魏西陵坐在几案边书写,看到他进来,目光微微一顿:“你怎么又回来了?”   萧暥道:“我要回大梁。”   魏西陵扔下笔:“你怎么知道我会放你走?”   “因为我知道你和其他诸侯不一样,你心里还装着天下百姓的安危。”   “你倒是越来越会说话了。”   “我说的是实话。”他恳切道,“有人要利用这次秋狩刺杀阿迦罗王子,如果王子在鹿鸣山遇害,呼邪单于就会发兵中原,到时候我就算再有本事,也不可能在短时间里立即组织起有效防御。”   魏西陵反问:“既还未动手,你又怎么知道有人要杀阿迦罗?”   萧暥展开手心:“苍冥族制作的摄魂箭。这箭簇就是刚才城下射向你的冷箭。”   魏西陵只是冷冷掠了一眼他手中黑黢黢的箭簇。   “你想用此物,让我放你走。”   萧暥心中跟着一沉,他看书的时候就知道,魏西陵最讨厌这些怪力乱神之说。这会儿说不定已经在怀疑自己为了脱身,又在搞什么把戏了。   萧暥深吸一口气道:“这一次,你要相信我。”   “阿迦罗被杀,北狄蛮族兵发西京,又是一场中原的战火,生灵涂炭。”   “信你?”魏西陵像是听到了天底下最荒唐的事情。   放走萧暥,纵虎归山,龙入大海。这种事,将来是要后悔的。如果说是原版的萧暥,魏西陵不仅会后悔,肠子都要悔青了。   魏西陵看了看他许久,缓缓道:“好,我放你走,但有个条件。”   萧暥急忙道,“请说。”   他把手里写了一半的奏表扔给了萧暥,“你自己写吧。”   啊?啥意思?   “既然你要去大梁,我就不费事了,你自己写一份委任,在途径清远县的时候交给高严,让他立即来安阳郡上任。我在这里等着他。”   萧暥想都不想就答应了。   “等等。”   “让刘武带人和你一起去。”魏西陵站起身,冷着脸一字一句道:“保护你。” 第9章 出发   刘武这个人身材魁梧,站在那里像一座小铁塔,看不出心思却细地很,保护欲爆棚。   沿途萧暥是吃够了苦头,半点自由都没有,这让他深信不疑,刘武绝对是在保护(监视)他。   目光片刻不离,油盐不进,尽忠职守,连上个茅房都能跟着,简直把他当做偷来的小媳妇了!   萧暥本打算快马加鞭回大梁,这样一来就变成了一天狂奔上百里,只在清远县稍停了一下,把任命书扔给了高严,丢下一脸震惊(懵逼)的高县令,一溜烟跑了。   这样没命狂奔的结果就是,只用了三天就到了大梁城下。   寒雾薄暮中,城门已经关了。   大梁城门卯时开,酉初闭,闭门后任何人不得出入,这是原主定的规矩,萧暥也不好破了自己立的规矩。所以他们住进了城外一家客栈。   萧暥:“刘将军?刘兄?”   刘武:“什么事?”   萧暥戳了戳他,“我到大梁了,你就可以回去交差了。”   “不行,主公的命令,我要看到你进城才走。”   萧暥朝天翻了个白眼,对伙计道,“给我来点羊肉小酒。酒要温,羊排要外焦里嫩。”然后在火盆边找了个温暖舒适的位置坐下。   刘武跟着一言不发地把钱付了。   客栈的饭堂里已经坐了不少人,往来商贾,附近郡县的乡人,都是打算吃饱了休息一晚明早进城。   有些个卖泥人竹马的小贩儿在食客间来去穿梭,兜售一些小玩意儿。   萧暥以往出去旅游,到了一个地方就喜欢在当地特色的小饭馆里吃点特色菜,和老板娘聊聊天,再买点特产带回去送亲朋好友。   当那买泥人竹马的小贩走近了,他就自来熟地逮着机会跟他们闲聊。   这是一对姐弟,姐姐看起来十一二岁,弟弟还要小一点,腼腆拽着姐姐的衣角。   “这小竹马削得好,是你自己做的?”   小姑娘摇头,“姥姥做的。姥姥的手可巧了。”   “那你们爹娘呢?”   “阿爹前年打仗再也没有回来,阿娘不久前生病,也不在了。”小姑娘低声道。   萧暥见他们身世可怜,掏钱买了只竹马。   “哥哥,钱给多了。”小姑娘慌忙推拒。   “余下的钱给姥姥买点好吃的。”萧暥温和道。   小姑娘一诧,赶忙拉着弟弟就要叩谢。   萧暥忙伸手去搀,有点哭笑不得,不就是多付了点钱,不至于吧。   小姑娘眼泪忽然就涌了出来,“姥姥眼睛快看不见了,这钱正好能给她抓几幅药材。”   萧暥伸手擦了擦那张小花脸,温言道,“不哭了啊。”说着又塞给她一些银钱,“给姥姥找家好一点的医馆。”   他这一路的折腾,妆也掉得差不多了,顶着原主这幅模样,温言软语地说话,都要柔化了。   “这小竹马做的真是好,以后我还来找你买东西。”他道。   “真的吗?”那小姑娘脸红扑扑的像只小苹果。   临走前还不忘恋恋不舍回头看向萧暥,细声细气道,“哥哥人长得好看,心肠也好,会有福报的。”   “喜欢上你了啊!”刘武拖着调子看着姐弟两的背影对萧暥道。   “这孩子挺可怜的。”   刘武闷嗯了声,压低嗓音问:“你真是萧暥?”   萧暥把杯子里最后一点酒喝了,道:“那你觉得我该是怎么样的?”   刘武摇头,“想不出来。”   然后他皱起眉,按住了萧暥拿着酒杯的手:“天下只知道,你这只手杀皇后害皇子,夷郑国舅三族,大梁城流血夜,株连无数,怎么着也不该是这个模样。”   但这只手看起来太干净,明明血迹斑斑却看起来冰清玉润,尤其是刚才给小姑娘擦眼泪的样子,太扎眼。   “我的一个故人就死在京城流血夜。死在你手上。”   “刘将军。”萧暥平静地说,“你要在这里跟我清算什么吗?”   然后他转头看向周围。   低调啊刘将军,低调!这里这么多人,在这里对我不利,对你也没好处哒!   四周熙熙攘攘,不知道什么时候,客栈里吃饭的人已经越来越多了。   萧暥这姿容模样摆在那里,如同美玉落于瓦砾之间,甚为惹眼,让人不注意到他都难,不时有人朝他看过来。   刘武松开他哼了声,“你放心,主公说过要我保你完完整整地回大梁,他的话就是天,我不会动你分毫。”   然后他扔给萧暥一件带兜帽的斗篷,目光扫视狠狠在他周围划了个圈。几尺以内没人再敢看他了。   第二天清早,刚到卯时,萧暥就等在城门外了。曦光中城门缓缓打开,几个城门吏出来洒水扫地,看着这座他离开了十多天的城市,萧暥感慨不已。   一回来,萧暥就直接去了秦羽府上。   秦羽的府门前停着车马和执戟待发的军士,秦羽一身戎装,正急匆匆往外赶,突然看到萧暥,楞了一下。   “彦昭!?”   他上前几步一个熊抱,厚实的甲胄磕地萧暥骨头痛,“你去哪里了?”   “你……你松一下……我快被你勒死了。”   秦羽这才松开他,对外面的队伍说了句,“先等着。”   然后拉着萧暥匆匆地就进了府。几个文官看到萧暥都如避蛇蝎地赶紧躲开了。   秦羽把他按在椅子里,亲自倒了茶,道,“我也知道你累,朝廷内外的事情都是你打理,内要应付孙儒那帮只会打嘴仗的文官,外要对付不听话的诸侯,这家难当,郑国舅之乱后,又有一群人跳出来明里暗里针对你,我还以为你心灰意冷,一走了之了。”   被他那么一说,萧暥也觉得自己确实挺惨的,内有一群正事不干整天打嘴仗的文官,外有虎视眈眈的各路诸侯,上有桓帝这个奥斯卡影帝背地里搞小动作想让他翻船,下有不知真相的吃瓜群众口诛笔伐明里暗里咒骂他。   这活得还真是够累的。萧暥自己都有点同情自己。   “大哥,你这是要去鹿鸣山了?”萧暥看着一身戎装的秦羽问。   秦羽点头,“还有三天就是秋狩开猎,各路诸侯都已经到齐,今天就要随圣驾前往鹿鸣山。”   说到这里,他叹了口气,“我按照你去年的安排部署了秋狩事宜,我这是头一遭筹备秋狩,真是手忙脚乱,想起这么多事儿,这么繁杂,以往真是辛苦你了,我都想不出你是怎么做得面面俱到的。”   萧暥摆摆手,舔着脸说,“不辛苦。”   心道,他也觉得不可思议啊,原主怎么做到的?这货拖着一身的病,还能同时处理那么多事儿,真是人类吗?   然后他暗自松了口气,好在他出走了一段时间,否则让他一个新手来筹备秋狩,那不是更乱套了。连基本的开狩礼仪流程,他都要重新学。   真麻烦,他只继承了这个壳子,没有原主的记忆啊。   秦羽看他一身布衣,风尘仆仆,又问,“彦昭,你不是会不辞而别的人,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萧暥赶紧就坡下驴,“大哥,我这次出去就是为追查一件事情。”   然后他让秦羽屏退了左右,把那个被他草草粘合的箭头拿了出来。   秦羽接过来,皱着眉仔细看了看箭头上的眼睛图案,犹疑道:“难道是摄魂箭?”   萧暥一诧,“大哥你也识得?”   秦羽道:“这东西出自苍冥族之手,据说此箭追魂摄魄,不死不休,但那苍冥族早已消亡近百年,你从哪里得到这个的?”   “我在围攻安阳城的匪徒那里缴获的。”然后他简单地把安阳一战的局势说了一下。   “魏旷?”秦羽脸色骤变,紧张地抓住萧暥的手臂,“他为难你了吗?”   然后他上下左右仔细打量了萧暥一遍,以确保还是完整的,没有少什么部件。   “算没有吧,他还派人保护我。”萧暥自己都不信刘武只是保护他。   秦羽不可置信,“魏旷会保护你?”   “总之,一言难尽啊。”但这不是重点啊大哥!   萧暥急切道,“据我调查,这次秋狩会有刺客潜入猎场,用摄魂箭暗杀阿迦罗王子。如果王子死在鹿鸣山遇害,北狄单于岂会善罢甘休!”   秦羽闻言脸色顿时一震:“当真?”   萧暥点头:“绝无错漏。”   秦羽长吸一口冷气,眉头紧锁道:“不妙,如果阿迦罗在这个时候遇刺,刚好是又在郑国舅之事后,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怕会激起局势动荡,不好收拾。”   萧暥赶紧道:“能阻止他去鹿鸣山么?”   秦羽摇头,“阻止是来不及了,现在这个时候,阿迦罗就算还没到鹿鸣山,也已经在半道上了,如今之计,只能加强防守。我再点北军羽林卫随同去鹿鸣山,增加三倍兵力,协同护卫。”   萧暥道,“好,我回府邸准备一下。就和你们一同出发。具体防御部署,我们到了鹿鸣山再详细商讨。”   “等等,彦昭,御工坊新造了一辆马车,前两天就已经送到你府邸,你身体不好,不能再路途劳累了。”   萧暥感激地点了下头,大哥还是很照顾他的。   ***   萧暥刚到家门口,就见一个清飒俊逸的青年将领快步奔上前来。   那青年一见到他双眼熠熠生辉,抑制不住激动道,“主公!你回来了!”   这谁呀?   管家徐翁上前道,“主公,你不在的几日云副将天天来这里。”   云……云越?   等等……好像有点印象,就是十几天前他入宫去见皇帝,一直跟在他身后的那个副将?当时萧暥心里有事儿,根本没留意他。只当是自己身后一个装逼用的挂件。   对,就是装逼道具,还是24K纯金镶钻的!   因为这云越不仅长得帅,细眉修目,挑梁薄唇,俊逸非常,而且还出身名门,天生一股世家子弟的清傲之气。   《庄武史录》里记载云越出身宛陵云氏。   这个家族就太牛逼了。   云氏家族是大雍开国功勋之后,百年间出过五任太宰首辅,七位大司马大将军,几乎是世代公卿,栋梁名士更数不过来,光宗师级别的就有五六位,所以云氏无论在朝堂还是仕林,都有极高的声望。   这云越的父亲云渊不仅在幽帝时曾出任相国,且是书法大家。一副《倾杯贴》风靡天下,引无数文人才子争相传摹。   萧暥看了那青年片刻,难道这孩子就是魏西陵口中……他的……忠犬?   居然是云家的小公子,云渊大名士的独生子!   为什么他有种负罪感啊……   孩子你跟错人了啊,跟着他这个最后不得好死的权臣奸佞,怕是前途名誉都得毁了。   这云越进他的府邸跟到自己家似的,看起来轻车熟路,平时应该没有少往这里跑。   “主公,秋狩的事宜我都已经准备好了。”云越道。   萧暥看到院子里停着马车,装着书籍和案卷的箱子,列队的士兵整装待发。一切有条不紊,好像是知道他不管消失多久,但一定会在这个时候回来一样。   萧暥不禁在心里感叹,原主把这些下属凋教地非常好,即使他不在,这些人都会按部就班地将一切都准备好。   “既然你都准备好了,那我去收拾点随身物品……就启程吧。”   “主公,随行的衣物用度末将也都准备妥当了。”   呦,赶得上小秘书了啊。   萧暥瞄了一眼车里,生活用品一应俱全,连笔墨纸砚都备好了。   “好吧……,那我换身衣裳就出发。”萧暥道。   天晓得他一回到大梁连自家的床榻都没机会沾一下,睡个囫囵觉都不得,就要再次疲于奔命了啊!   “哦,对了,云越,还有件事。”萧暥从马车里探出头。   云越策马上前,殷勤道:“主公吩咐。”   萧暥取出纪夫子开的药方,“给我去抓点药。”   云越接药单,迅速地翻看了一下,颜色微变,“主公,这方子谁给你开的?应该把此人抓起来!”   萧暥:……   这云越也太仔细了吧!他只是悄咪咪地在纪夫子的药方中又添了一味药,居然被发现了!   真特么的尴尬。   云越指着他添的那味药,无比尽职道:“这泡竹叶药性生猛,还配那么多量,身体会吃不消的。”   萧暥嘴角抽了抽,只好揉着小腹,一副有难言之隐的样子:“腹胀满痛,腑气不畅……”   云越闻言神色几变。   “看什么看,本将军也是常人。还不去办事!”   云越赶紧策马转身,尽心尽力地去抓药了。 第10章 云越的报复   从京城出发到鹿鸣山大概跟从北京到承德避暑山庄差不多路程。   萧暥坐进舒适的马车里。这辆车放在古代还真是加长版劳斯莱斯啊。   车厢里宽敞舒适,地上铺着厚实的毛毯,设有几案、靠榻、坐垫,还有一方柜子,所有的公文书籍卷宗都已经分门别类地放置好,方便查阅。简直就是一个移动的办公室。   马车一动,四角悬挂的是清神的香气随着马车的轻微晃动幽幽散开,闻着清新怡神。   “这谁准备的?”萧暥问,真是太贴心了。   车夫恭谨道,“回主公,是云副将。”   萧暥挑起帘子,用全新的目光打量了一下那青年。   云越整装束甲,腰悬宝剑,英姿飒爽地骑着马。秋日的青空下,意气风发,器宇不凡。   看来云越不仅是副将、秘书,这颜值估计还能兼任个将军府的对外发言人。   原主能够同时处理那么多公务,看来这云越功不可没。   所谓在外能打在内能管,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划掉!)。   萧暥再次感叹原主真是很会凋教下属啊,连他这个菜鸟使唤起来都是得心应手。   吩咐他抓的药也送来了,足斤足两,多余的话一句都没问,办事牢靠嘴巴也牢靠。   不错不错,这小伙子有前途!   只是可惜跟错了主公,原主最后落得如此下场,这位云副将估计也被株连了。   原主是被千刀万剐淩迟而死的,这位云副将怕也好不到哪里去,依照庄武帝后期扭曲黑暗的心理,肯定会被虐杀。   简直了,连萧暥府上养的猎犬都被乱棒活活打死了,连狗都株连,何况是人!   想到自己的将来,萧暥的心情就一点都不明媚了。   他这次回来不是来送死的,他要改变自己的命运。   他抽出一张纸,打算写个计划。   首先,就算桓帝是奥斯卡影帝,这戏萧暥打算陪他演下去,同时要狠刷正面形象。   虽然原主已经很难洗白了,但求不要再增加黑历史,如果可能的话,就和桓帝这样相安无事地相处下去,只要桓帝占着这个坑,就没有庄武帝的位置。那么他最后被千刀万剐的结局就不会兑现。   以桓帝的能力和势力还不足以与自己和秦羽为敌。对付桓帝,总比对付暗黑系庄武帝容易多了吧!   其次,要和小魏瑄搞好关系。   虽然他绝不会去杀桓帝这个傀儡,做自掘坟墓的事情,但这是古代,万一桓帝生个病挂了,桓帝又没有子嗣,那还是庄武帝继位啊!   所以,为防万一桓帝自己咯嘣了,他还是要有两手准备,一方面和魏瑄搞好关系,绝对不能再拉仇恨。另一方面,要秘密筹备退路,一旦看情形不对,随时跑路。   第三,也是他回来的另一个原因,这时代的老百姓太苦了,虽然萧暥没什么圣父白莲花情结,但他既然继承萧暥这个身体,手中有这个权力,他还是想为天下苍生做一点事。   同时也是刷一波自己的正面形象。减少点骂名,给自己的将来留点余地。   萧暥想到这里,翻开了此次秋狩的筹备文书,打算先熟悉一下业务。   当务之急一定要设法保住阿迦罗这条命,甩掉自己头上这口就要罩下来的黑锅。   既然周元绍会在安阳城被他射杀,也就是说他这个穿越者能够改变历史的走向。   但是如果他最后还是没有保住阿迦罗的命呢?他必须留有后手。   萧暥揉了揉眉心,想到了一个人,凉州军阀曹满,书中形容此人一身匪气,但在西北的游牧部落中颇有威望,是帝国西北的屏障,是抵御北狄进攻的前沿。   原主是脑子进水才趁着他和北狄人打的时候背后捅了他一刀。导致最后西北十三城失守,北狄人火烧西京了。   这一次,他一定要先发制人。曹满此人也许可以拉拢。但是谨慎起见,秋狩时他先观察一下。   他正寻思间,马车突然慢了下来。   萧暥挑起车帘,发现云越不在,问车夫道,“出了什么事?”   车夫道:“主公,嘉宁公主来了,好像是和云副将有什么误会。”   嘉宁公主?就是那位巾帼不让须眉的嘉宁公主?   萧暥顿时好奇心大起。   他早就想看看书中那位英姿飒爽,能让阿迦罗王子远远一见就非她不娶的嘉宁公主到底是什么模样。   连原主这种杀伐铁血的枭雄,对这位公主都是百般迁就,甚至连她要求女扮男装参与狩猎这种明显违反礼制的事情都应承下来,可见萧暥对这位公主是宠上了天了。   《庄武史录》中说萧暥唯独对嘉宁公主有求必应。可见这位嘉宁公主的魅力有多大。   下了车没走出多远,他就看到一个身穿猎装的青年将领,纤腰削肩,身段极好,看上去却完全不显得女儿态,倒是像个清俊英朗的少年将领。   再仔细一看,这位公主颜值也是相当得高。   眉如柳叶,眼漾秋波,唇似朱樱,素面无粉,除了皮肤没有寻常女孩儿那么白皙剔透——那也是很正常啊,公主本来就不是那些娇娇弱弱的女子。   此时她腰佩长剑骑一匹白马,如凌寒傲雪的的红梅。   萧暥心中暗暗赞叹,原主的眼光果然很不错。   他的视线在公主身上停留了片刻,才缓缓转到云越这里。   这云越细眉微扬,薄唇轻挑,虽然彬彬有礼,却莫名就带上了几分傲慢,似乎是在跟公主争执什么。   萧暥知道这云越的家势牛逼,在宛陵云氏骄养出了一身世家公子的臭脾气,除了对原主,平常看谁都是用眼角斜睨,七分礼貌中常带着三分刻薄,让人恨得牙痒又抓不到把柄。   萧暥正想过去问问这出什么事儿啊?   就在这时云越不知又说了什么,公主明显被他闷呛了一口气。俊眉一竖就拔出佩剑刺了过去。   云越抬起剑鞘轻轻一挡,竟当即就和嘉宁公主对上了招。   他心中微微一摔,这都什么事啊。   原主很嚣张很不把皇室放眼里他是知道的,但连属下都这样跋扈,这是要上天吗?   萧暥立即喝道,“云越,怎么如此无礼!”   云越一看到萧暥来了,当即收剑,翻身下马:“主公。”   萧暥问:“你这是何故?竟然和公主动手?”   “我先动手的!”嘉宁公主毫不示弱道,“他不让我见你!又出言不逊,我才打他!”   此时她也已经收剑入鞘,翻身下马,手扣在剑柄上,脸上余怒未消,风中猎猎英姿,像个威风凛凛的少将军。   云越别过脸,针锋相对道:“公主所言不妥,公主既是护骑校尉身份随军,自然要受末将节制,公主要见萧将军,也由末将传达,否则就是越级上报。军法不避尊卑,末将只是照章办事。”   “你!”嘉宁公主被他怼地杏眼圆睁,“我报你有何用,就是你在暗中使绊子!”   萧暥懵了,云越做了什么?   怎么听起来好像他在背地里动了什么手脚啊?   萧暥赶紧温言道:“公主找我是何事?”   “萧将军,你去看看晋王的车驾!”   晋王?魏瑄?   ……萧暥心头顿时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   皇家的车驾,当然是很气派,多了好些华而不实的装饰,但是萧暥很快就发现这部车的车轱辘有问题。   要说古代的路,露面状况确实不怎么好,但是也不至于像这部车这样行进起来上下左右没有一处不在晃地,若行进得快一些,整部车简直就像过山车啊,这酸爽!   里面的人非得颠出脑震荡来不可!   萧暥记得,行进过程中云越以为了赶在日暮前到达鹿鸣山为由,向他请示提速。当时他也没多想,就答应了。   原来如此啊!   云越挑了挑嘴角:“公主,这里道路崎岖,免不了车马颠簸。”   萧暥简直了,你特么说这叫道路崎岖?为什么他坐在车里,怎么平稳地跟陆地行船一样!   “这只叫颠簸?!”嘉宁公主明显被他强词夺理气地一噎,她毕竟是少女,这一急,眼角竟有泪意:“有那么欺负人的吗?”   此时魏瑄也听到了外面的争执,紧令停车,一下来就看到萧暥脸色阴沉地站在那里,旁边是被云越气得泫然欲泣的嘉宁公主。   魏瑄年纪虽小,倒是处变不惊,脸色平静道,“萧将军,阿姐,你们怎么都来了。”   萧暥见他脸色苍白脚步略飘,明显是晕车症状啊!   萧暥咳了声,道:“路途颠簸,辛苦殿下了。”   魏瑄彬彬有礼道:“其实不算颠簸,真若颠簸,我骑马就行了。”   萧暥当然知道,魏瑄就算是马车里脑震荡了也不会骑马的,因为这是皇家的仪态和体面啊!   萧暥的脸有点扭曲。   他突然想起来一件事。   当天去宫里,这云越好像就是跟在他身后的,他看到了魏瑄把自己的画像当做靶子,按照云越这个刻薄鬼的性格,定是暗暗记下了,原来搁这儿报复了!   这孩子还真是护主啊,见不得他吃一点亏。   萧暥脑袋有点大……   刚才还在想不再增加新的仇恨值了,这算什么?   以庄武帝的聪明,他会不知道吗?云越做的任何事都是出自萧暥的指使啊。   萧暥觉得膝盖莫名有点痛啊,默不作声看了眼云越。后者见他看过来,顿时神采熠熠,脸上几乎写着主公我替你出气了嗷!求主公嘉许鼓励!   我谢谢你啊,我谢谢你全家啊!   萧暥深吸一口气,只好硬着头皮微笑道:“不如这样,臣的车比较空阔,殿下若不嫌弃,和臣同乘可好?” 第11章 蜉蝣   和历史上雄才大略一统山河驱逐四夷的庄武帝同车是什么感觉?   萧暥表示压力山大啊!   上车后魏瑄正襟危坐,沉默地一言不发。   眼睛偶尔扫到案上的公文,也被上面朱红的批示刺到了,立即收回目光。   上次在他书房还好好的,怎么这会儿又这么紧张了?   萧暥心里暗暗叫苦,孩子你紧张什么呀,其实我才该紧张好不好?你现在越怕我,我将来的下场就越惨!   想到这里,他觉得应该趁机拉拉近乎。   小朋友,我保证以后绝对不坑你,你也别恨我了,咱们和睦相处好不好?   那么问题来了……该怎么套近乎刷好感呢?   如果现在的孩子,萧暥就可以跟他们聊聊游戏小说动漫二次元,再不然喜欢什么样运动,喜欢什么类型的妹子。有了共同爱好,什么话都好说了是不?   只可惜,这是古代,你跟他说这些,人家小朋友云里雾里好不好。   除了最后一个话题,在每个时代都是受欢迎的!对,就是妹子!   可是拜托,就算你萧暥不要老脸不顾身份,这是位王子哎,而且还只有十三四岁,正是青涩懵懂,你问他喜欢什么样的妹子是几个意思?你是想进献美色谄媚邀宠?   而且就算是献美邀宠也轮不到你萧暥啊!   武帝是什么人,将来后宫三千佳丽,皇后夫人昭仪婕妤容华美人,光书上有名有姓记载的就达五十多人!   可见武帝这方面不仅天赋超群,且精力充沛,还轮得到你萧暥来插手?   等等……还真轮得到。   武帝一生之最爱的女子叫贺紫湄,也就是那位妙龄早逝的紫湄夫人,武帝为她相思入骨,在她死后几十年里,灵魂画手武帝为她画了无数画像,还让术士施法,让画中人活过来。如果活不过来,就杀术士,在杀了一批又一批术士后,终于有一次武帝醉酒后画了一张画,画中之人栩栩如生,招术士来一做法,果真和紫湄夫人在梦中相会了,武帝大喜,封那术士为大国师,赏赐不计其数。   这故事血腥又浪漫是吧?但由此可见这武帝不仅多情,还很痴情。   可不巧的是,贺紫湄就是被权臣萧暥处决的啊!   记得书中所写的罪名是里通外敌。因为贺紫湄本名慕容紫湄,是个混血美女。所以萧暥就给她扣了个里通外夷狄的罪名!   真不知道这原主是哪根筋短路了,还是一向权势通天太不把皇帝放在眼里,就那么把武帝最心爱的女人杀了。   你说武帝将来收回大权后能不把你千刀万剐吗?   萧暥心里不由叫苦,孩子你将来谈个恋爱我绝对不干涉!   他心下茫然琢磨自己任重道远的保命计划,皱着眉头,心里正在发愁地紧,忽而感觉到好像从刚才起就有一道目光静静注视着自己。   那目光意味明显地从他微蹙的眉间移到清隽的眼,在他双眸柔韧宛转的线条上反复描摹,停留许久后,才恋恋不舍移到他温润细腻的脸颊上,最后一路沿着他侧颜流畅的线条向下滑到他色泽浅淡的唇,再比着弧度优美的下颌慢慢下移,观察细致入微,都赶上扫描仪了。   萧暥一动不动,简直被看得心惊肉跳啊,他觉得自己就像一只被猫盯着的蝴蝶,那只猫正歪着头好奇地观察着,犹豫着是先扯掉翅膀玩玩儿呢?还是直接扑倒摁住?   一想到这孩子将来可是要把自己千刀万剐的武帝啊,萧暥就觉得这目光如刀,刀刀见血。这是在琢磨该怎么解剖他这张脸吗?   当那目光一路向下移到他颈间时,萧暥实在扛不住了,轻咳一声抬起眼,他这一抬眼间就和一双专注的眸子撞了个正着。   那是双极漂亮的眼眸,黑得摄人,无邪又剔透,带着他这个年龄不该有的老成,他的神情很复杂,好奇、紧张、探求,又暗藏戒备。   偷看被抓个正着,魏瑄一怔,立即低下头,长长的睫毛垂落下来,显得乖顺无比。   少年漆黑的眼中一瞬间翻卷着千万的心思,让萧暥猝不及防,完全摸不透他在想什么。   “那个……”萧暥觉得他必须说几句话打破一下僵局。   可他还没捞到个话题开口,就听魏瑄低声道:“多谢萧将军送的弓。”   哦,这事儿啊,他不提萧暥都快忘记了。不就是一把弓吗,他还记得,萧暥有点感动。   既然好不容易有了个话题,萧暥赶紧顺着说:“最近殿下还在练箭?”   “嗯,这阵子一直在练箭。”他抬起头,眼睛里忽而亮晶晶的,“上次多谢将军指点,只是后来将军公务繁忙,没机会求教。”   听到这里萧暥心中咯噔一下,莫非魏瑄之后还去将军府找过他?   可当时他已经跑路了啊!   萧暥暗中叫苦。他这算是放武帝鸽子了吗?   想到这里,萧暥赶紧道,“我前阵子去民间查访了一趟。”   闻言魏瑄一诧,“原来将军去民间了?”   “安阳城一带匪寇为患,生民不易啊,哦,对了。”萧暥想起了什么,冲他眨了眨眼睛,“臣还给殿下带了个东西。”   然后他在柜子里一通翻找,摸出了一个小玩意儿。   这是在小客栈里在那对姐弟那里买的小竹马,他当时觉得好玩儿,就带上了车,搁着当个装饰品。   前世还是萧宇时他有一辆代步的小车,挡风玻璃前常年搁着小青蛙,堵车的时候就让那只小青蛙跳啊跳,从左边跳到右边,再从右边跳回左边,够无聊吧。   此时正好拿出来见机刷一波好感。   “路上给殿下带的。”   魏瑄蓦地一怔,接过来,讷讷地拿在手里摆弄着。   见他翻来覆去都不得要领。萧暥凑过来,“来,臣教殿下玩儿。”   他以前和狐朋狗友吹牛喝酒时勾肩搭背惯了,想都没想就挨了上去。   魏瑄肩膀明显颤了下,觉得这距离好像太亲近了,浑身不自在,刚想闪开,鼻子里就钻进一缕清雅幽濡的香气,似有若无地环绕了上来。而且……好像……还是从萧暥领子里散发出来的。   那个时代士大夫讲究的都会用熏香,这他知道,但尽管如此,他还是浑身一僵,心底浮起一种说不出来的异样感觉。   他飞快得偷瞥了萧暥一眼,一抬头又恰好撞见那温濡浅淡的唇,赶紧移开目光。   萧暥拿起那只小竹马,戳了戳当中的小机构,竹马的四蹄就咯吱咯吱动了起来。   魏瑄看得新鲜,一双明澈的眼睛鲜亮起来。   萧暥很得意,嗯,这个不算是谄媚献美了吧?哈哈哈哈哈!   哪知道魏瑄面色只是鲜亮了一下,随即又黯淡下去。垂着头,闷闷摆弄着手中的竹马。   又不高兴了啊?不喜欢吗?萧暥暗暗叫苦,这孩子的脾气可真是阴晴不定啊。   不过想想也是,晋王再不受待见也是王子,这些民间孩子们的小玩具恐怕他看不上眼。   萧暥有点失望,哎,他真的是从外地带来的哦。至少是城门外……   魏瑄忽而苦笑一下,抽了下鼻子,“从来……没有人给过我这个。”   从来没有过玩具吗?这么惨?不会吧!   “殿下小时候都没有……”   他抹了把眼眶,突然道:“谢谢。”   然后他专注地摆弄着手中那只简陋的小竹马,就像端着什么价值连城的宝物。   那孩子那落寂的神色,忽然让萧暥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沧桑感,觉得眼前那个青涩未脱的孩子,突然间就变得老气横秋了。   萧暥想起以前看到的一句话,“乱世中的人,成长得快,老去得也快。”   魏瑄这个年龄换在现代,正是青春灿烂,在操场上浑汗如雨的时候。   可生于乱世,刚懵懵懂懂开始记事,就必须面对残酷的命运,在险恶的斗争中迅速成熟迅速老去,从来没有恣意飞扬的青春。   朝为青丝暮成雪,一生犹如蜉蝣。   *** ***   傍晚车队到达了鹿鸣山。   这里是一片莽莽苍苍的大山,霞光映照着秋日的大片红松林,山峦绵延起伏,再往北十几里地就是大雍建国以来二十八位先帝的皇陵,皇陵周围还有后妃和重臣的陪葬陵。   经历了十多年的动乱,鹿鸣山猎宫早就变成一片断壁残垣,没法住了。所以皇帝和到来的各路诸侯都在鹿鸣山的谷底里安营扎寨。   在靠近鹿鸣山的路上萧暥已经看到诸路的诸侯的护卫军队和各色旗帜。萧暥当然不识得各家的甲胄车式的差别和旌旗色彩。只看的眼花缭乱。道上到处都是披坚执锐的士兵,彪悍的战马奔驰而过,扬起烟尘滚滚。   到了扎营的地点,他先送走魏瑄,就和秦羽去拜见桓帝。   秋深露重,山谷间寒雾升起,桓帝的营帐中已经烧起了炭火。   隔了半月有余,再次看到桓帝,萧暥觉得他的发际线更高了,他靠着火盆,穿着厚重的裘袄,手里捏着一窜包浆黯淡的云珠,迦南香浓郁的气息散发出来。   那珠子是明华宗的僧侣送的,大雍朝立国时就将清静无为的明华宗定为国宗。历代的皇帝都迷信得很,桓帝也不例外,加上他新丧妻儿,心中孤苦,看起来哪里像一个二十出头的青年帝王,倒是像一个青灯古佛前的老僧。   秦羽先向皇帝汇报了明日秋狩开猎仪式的章程。   萧暥闻不惯那浓郁的迦南香味,悄悄后退了几步。   就在这时,桓帝突然看向他,略是沙哑着问,“朕听说路上皇弟的车坏了,萧卿请他同乘,可有此事?”   萧暥赶紧道:“是臣准备不周,出行前没有检查好车辆。”   桓帝关切地问:“晋王没有扰到爱卿吧?”   萧暥道:“不敢,殿下谦恭有礼,怎么会打扰到臣。”   桓帝:“皇室子弟,也不是不能乘马,乱世中,不讲这些繁文缛节了,以后便宜行事即可。”然后他招了招手,宦者令曾贤就端上了一个漆盒。   “阿季这一路上叨扰萧卿,朕不能亏了爱卿,这是西南进献的蜀锦,就赐给爱卿吧。”   什么情况,只是请小晋王搭个顺风车,居然还有赏赐!   萧暥有些懵,真的,这亲善宽厚的样子,完全是一派他梦寐以求的君臣祥和的场景啊!   青灯之下,桓帝就像一个看破红尘世事的老僧,安然恬淡,什么未遂的兵变,什么杀妻之仇,都是过眼云烟。   “朕听说你前阵子身体不好,这本《清心诀》你闲暇时可以翻翻,有助于清心养神,国事操劳,也要注意身体。”   萧暥赶紧接过来,“多谢陛下挂念。”   他简直有些怀疑,这桓帝是不是看破红尘要出家了?或者……就是演技太好了。   萧暥当然知道多半是后者。   和秦羽离开皇帝的大帐,四周已经生起了篝火,夜幕四沉。   大帐里,桓帝眯起眼睛,望着帐外闪烁的灯火,他发现,这一次不是错觉。萧暥变了。   在深宫里的日夜,桓帝把萧暥这个人从头到脚研究了个透,秦羽或许都感觉不到,但是敌人的眼睛永远是雪亮的。   车轴损坏这种小事,以前萧暥是绝对不会过问的。让晋王同车,对于萧暥这种戒备心极重的人,这更是天方夜谭。   难道说,是郑国舅之事对他的影响太大,毕竟皇后之死使得天下对萧暥口诛笔伐,居然使得他开始收敛锋芒了?打算向皇室示好缓和关系?还是……这……又是什么新的戏码吗?   他眉头一皱,对曾贤道,“去,让人把晋王给朕叫来。” 第12章 教诲   离开桓帝的大帐,萧暥就到了秦羽那里,商议接下来的部署。   怎么保住阿迦罗的命,其实萧暥心里有一个计划,只是这个计划有点狗血。所以姑且放一边,先听听秦羽的部署。   在看书的时候,萧暥就觉得秦羽这个人靠谱,沉稳大度,有大将风范。事实证明,秦羽办事稳打稳扎,确实是极其地可靠。   这一次他调拨了五千羽林军,连夜彻查猎场内有无躲藏的山洞峡谷,砍伐掉了有碍视线的灌木密林,并在猎场中搭建望楼,百步一哨,相互接应,使得整个猎场都在卫兵的视野之内。有任何可疑的人员,望楼上的哨兵都可以及时将其射杀并同时升起白烟报警。   秦羽问:“彦昭,可有哪里不妥?”   萧暥道:“大哥考虑地十分周到。”   “其实,还有一件事。”   “大哥请说。”   秦羽凝视着他,面有忧色,“彦昭,你身体刚恢复,又旅途奔波,明日就不要参加狩猎了。”   萧暥摇头,“阿迦罗是专门挑战我来的,我不出战,他岂肯善罢甘休。”   说不定又要弄出别的幺蛾子来。   秦羽不容置喙,“不行,我不允许你出战。”   萧暥道,“大哥,前番郑国舅兵变,造成京城流血夜,还牵连了皇后,闹得天下汹汹。此番诸侯们来秋狩都是各怀鬼胎,他们是要来亲眼看看,我们经此一遭,实力还撑得住吗?尤其是皇室和我们的关系有没有破裂。”   闻言秦羽的眉头越蹙越紧。   萧暥继续道,“如果阿迦罗挑战我,我又避而不战,肯定会引起众多猜测。原本蠢蠢欲动之人,便觉得有机可乘。”   “虎狼环伺啊!”秦羽重重叹了一声,“只是彦昭……太辛苦你了。”   萧暥摆摆手,端起耳杯喝了口米酒,他确实很累,从安阳到大梁又到鹿鸣山,这几天连轴转都没有好好休息过。但是现在这个局势,他能歇吗?   他揉了揉眉心道,“此次魏西陵魏将军应该会帮我们,等他到了,兄长可派人跟他透个气,作为暗中接应。”   “魏旷?可你和他之间……”   萧暥道:“他是顾大局的人,不会因为我和他私人恩怨,弃家国大防不顾。”   秦羽点头:“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我会安排。”   萧暥站起身,“姑且如此吧,其他的,我回去再想想。”   “彦昭。”秦羽叫住他。   萧暥回头,“大哥还有事?”   “你气色不好,早点休息。”   萧暥点点头,离开了营帐。   回到军帐里,萧暥在床榻上躺尸了一会儿,这行军的板床又硬又冷膈得他骨头疼,又揉着腰坐起来,仍旧觉得精力不济,就掏出了一个精致的小锦囊,在鼻前嗅了嗅。   恬淡甜美的气息飘散开来。顿时就来了点精神。   云越正抱着一张大幅羊皮卷轴进来,看到萧暥手上的小锦囊有点眼熟,一愣之际,做贼心虚的某人已经飞快得将小香囊收进袖子里。   这个香囊是嘉宁公主和云越交手时掉落的。   萧暥以前打游戏捡装备捡惯了,手又欠得很,想都不想伸手就捡了起来,又觉得这香味提神醒脑不知放了什么药材,就先暂时收着了。等到以后有什么机会再比较自然地还给公主。   云越只当没看到,把地图放在案上铺开,萧暥才晃悠悠踱步过来,装作没事的人似的开始琢磨地图。   这是鹿鸣山的山川地脉和布防图,他拿了一盏灯,就近仔细看来。这一看之下,就觉得不大妙啊。   纵然秦羽已经在关键地方安排了岗哨,但是鹿鸣山一代丘陵,峡谷,深涧,沟壑,地势非常复杂。有些地方根本就无法布防。   那个暗中的敌人可是用的摄魂箭,一旦盯上猎物就不死不休自带GPS导航的啊!   萧暥摸了摸下巴,看来还是不得不走这一步试试了。   他那个办法虽然狗血,但如果成功了,就能彻底解决问题。就算失败了,脸皮厚一点也能扛过去。   他问:“北狄人到了吗?”   云越:“到了。”   “随我去看看。”   *** *** ***   桓帝靠在软榻上,软榻中央放着一个鎏金漆案,案上的彩漆盘里乘着烤鹿肉,精致的小炉里还温着一爵酒。   曾贤正在给桓帝倒酒,不知道是不是酒温不对,桓帝神经质地连敲了几下桌案。   曾贤俯首道:“老奴伺候不周,陛下您别生气,可千万别气着了。”   “就是你们一个个吃里扒外的东西才要气死朕。”桓帝咬牙闷声道,把手中的杯子狠狠掷了出去。   魏瑄进帐的时候,曾贤正趴在地上捡酒杯。   “曾公公。”魏瑄替他捡起酒杯。   “谢殿下,老奴老眼昏花咯。”   “阿季啊,来。”桓帝似乎这才恍然看到他,眼里立即堆起笑意, “我们兄弟很久没有一起吃饭了。”   酒菜已经凉了。   桓帝浑然不觉,给魏瑄的碟子里夹了菜,问:“这半个月来你天天都在练箭,箭术如何了?”   魏瑄道:“尚不如意,只求能有个名次。”   “没出息,你是朕的弟弟,怎么能只争个名次就行了?去年你败给了北宫皓,今年你给朕把脸争回来!”   “是。”魏瑄毕恭毕敬道。   桓帝看了他一眼,慢条斯理道,“听说你今天和萧将军同车了啊,就没向他请教?”   魏瑄一诧,赶紧解释道,“皇兄,我的车坏了。”   桓帝似乎没有听到他说什么,自顾自道:“他很看得起你啊。”   “皇兄,不是……”   “不是什么,这没什么不好的,我问你。他路上都见了什么人?”   “没见什么人。”   桓帝‘哦’了声,又问,“据说萧暥事务繁忙,他的马车上公文堆积如山。真的吗?”   魏瑄点头:“是有好些各地的文书。”   桓帝一抬眉:“都写了什么?”   “我没有看到。” 其实他一直低着头,在角落里画圈。   “什么都没看到?”桓帝嘴角抽搐地笑了,“我的好弟弟,你不会那么傻吧。”   他站起来,走到魏瑄对面,重重攀着他的肩说: “萧暥不是神仙,中途总是要休息,他吃饭打盹如厕的时间都没有吗?”   “我……”魏瑄鼓起勇气道,“我既然坐了他的车,再偷窥他的文书,这非君子所为。”   “君子?”桓帝干笑了一声,伸手拍几下他的脸颊,“阿季,你能耐啊!你是君子?我们都是小人。”   “臣弟不是这个意思。”魏瑄慌忙就要叩首。   “你不要跪我,我受不起。”桓帝阴阳怪气道,一把将他揪起来,“为兄是要告诉你,让你头脑清醒一点,别让人给骗了。”   “臣弟聆听皇兄教诲。”魏瑄咬着唇恭敬道。   桓帝满脸讽刺地给酒杯里倒上酒:“萧暥今天请你同车,明天就能请你同榻。”   魏瑄闻言憷然一惊,头埋地更低了。   “你还以为他是真的对你好?你太天真了,萧暥这种人,为了权力什么不能做,以往他对朕也很恭敬啊,再加上其人风姿隽秀,朕还真以为他是个难得的贤臣,直到他杀了皇后。”   “皇嫂……真……真是萧将军杀的?”   “还有你未出世的小侄儿。”桓帝一字一句道,   他的声音开始抑制不住的颤抖,他抬起头,似乎不想让充盈在眼中的泪水滚落下来,“朕还记得萧暥带兵进宫那个晚上,朕不顾九五之尊的颜面苦苦哀求,可萧暥这个人无情无心,朕至今还记得皇后她伏在冰冷的青砖上瑟瑟发抖,披头散发,泪流满面。萧暥让卫兵将她拖走。几天后她就死在了狱中。”   小魏瑄垂着头,盯着自己灯下的影子,双肩承受不住地微颤。   桓帝缓缓地走过去,拍着他的手谆谆教诲:“朕跟你说这些,就是要告诉你,在这个乱世里,除了骨肉至亲,谁都不要相信。别人给你蜜糖是涂着毒的,将来是会要了你的命。”   “臣弟,臣弟再也不会和萧将军有任何接触。”   “错!我们现在势弱,不能让他察觉我们的敌意,你要学会韬光养晦,积蓄力量,懂吗?”   魏瑄点头,“皇兄,我知道了。”   桓帝语重心长道:“阿季啊,你是朕看着长大的,也是朕最倚重的弟弟,皇兄对你寄望很高,决不能让列祖列宗的江山,大雍朝五百年基业毁在我们手中!”   “好了,把饭菜吃了,不要浪费。”桓帝丢下一句,转进屏风后自去休息了。   魏瑄低头吃着残羹冷炙,只觉心乱如麻,入口的饭菜也不知道是什么味道。   回到自己的营帐里,魏瑄掏出了那只小竹马,双手紧紧地绞着。   桓帝尖锐的声音在耳边嗡嗡直响。   “萧暥这个人容颜如玉,心肠似铁,你不要被表面疑惑了。”   “萧暥诡计多端,他邀你同车,必有所图。”   “在乱世中,除了骨肉至亲,谁也不能信。”   他面无表情升起了火盆,将那只小竹马扔到了盆中。   火光窜起的一刻,他突然又发疯般踹翻了火盆,扑了上去,双手扑灭了火星。捞起了那只边缘焦黑的小竹马。   终究是舍不得。   他望着黑暗的帐顶,冰冷的长夜中,火星明灭,指尖碰到那一丁点的暖意,就再不想放开。   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从来没有吃过糖的小孩,第一次有人给了他一块糖,糖里就算是掺着毒,糖还是甜的。   他还是会笑着吃下去。 第13章 夜探   明月当空,秋夜露重,萧暥一掀开帐门就感到一阵寒风钻到骨头里,不由紧了紧衣衫,心道原主这身子骨还真是弱不禁风,换是他以前,这个季节还穿着件衬衫吃冰品。   他正想吩咐云越拿来斗篷,忽然就觉得肩头一暖。一件披风罩在他身上。   “主公,夜里冷。”   这孩子真是贴心啊。   萧暥刚想夸他几句,话到嘴边就变成了,“……怎么如此花哨?”   只见那藏青色的织锦上用精致的银线绣的展翅的鸾凤,旁边祥云瑞堆锦,百鸟围绕,花团锦簇。   他记得原主不是这品位啊?   云越道:“这是刚才陛下赏赐的披风。”   萧暥额头上的筋脉跳了跳,算了,反正大晚上的,就算他穿成一只孔雀也没人看得出来。   营地都建在山间平坦的谷地里,当中有一条宽阔的山涧经过,山涧很浅,淌水都能经过,皇室大臣们的营帐都在河的北面,而诸侯们的营帐都在河的南面,泾渭分明。   营地的排列位次按照头衔等级来,像北狄人这样的蛮夷,营帐就更加朝南,几乎要接近山脚了。   借着夜幕,萧暥和云越带着几个护卫,淌水过了河。   云越问:“主公,我们这是去做什么?”   萧暥正色:“不战而屈人之兵。”   云越:???   河对岸的北狄人营地正在埋锅造饭,风中飘来烤羊肉的香味儿,萧暥嘴馋了一下,莫名怀念起小区楼下那个新疆大叔的烧烤摊子。地道的西北风味嗷!   刚淌过河不久,萧暥就听到北狄营地哪里传来熙熙攘攘的喧哗声吵闹声,一群人正围在一起呼哨起哄,场面很是混乱。   哟,有情况?   本着有煽风点火的机会绝不放过的宗旨,吃瓜群众萧暥立即背着手悄悄凑上去。   人群中央,一个满面虬髯的北狄力士赤着膀子,袒着胸毛,手臂暴起栗子肉,和他扭打在一起的是个身材高瘦的中原将士。   萧暥一看就知道他不行,个子是高,但是垂梢眉耷眼皮,长着一张标准的背锅侠的脸,气势上就输了凶悍的劲儿。   果然没多久,那中原将士就被北狄力士敲翻在地,周围的北狄人兴奋地嗷嗷直叫。   “他们吵什么?”萧暥问,他听不懂北狄语,随口问了句,并没有指望得到回答。   没料到云越尽心尽力解释道,“当中那个虬髯大汉叫做乌赫,是阿迦罗的兄长,被他打倒在地的那个人是博远刺史王岱手下的将领张陌。北狄人让牛马在这水里洗浴,牛马的臭气和粪便就飘到下游的王岱的营地里,他们正在埋锅造饭,过来理论不成就打了起来。”   萧暥颇为吃惊:“你听得懂北狄话?”   “主公忘了吗,我们家以前有个北狄的马奴,教过我马术。”   萧暥心道,不是我忘了,我又不是原主,我根本不知道啊。   正说着,乌赫一把揪住张陌的衣襟把他拖起来,抄起把马粪往他嘴里灌,张陌被熏得涕泪横流,不停地干呕。   萧暥觉得有点恶心,听到身后云越手指关节咯咯一响。   “想去打架?”萧暥立即问。   “主公,北狄人欺人太甚。”   “嗯,我也这么觉得。你们一起上,不够就再招呼几个人,打,给我狠狠打。”   某人一副唯恐天下不乱的架势。   云越也知道自家主公向来彪悍,于是喝一声道,“跟我上!”   他率先几步上前,一脚就踹在了乌赫的腰上。   乌赫猝不及防一头栽在马粪里,顿时暴怒跳起来。周围的北狄人顿时全围了上来,拍着胸脯呼号着为他们王子助阵,气氛甚为热烈。   萧暥围观了片刻,悄悄退出人群,这火候差不多了。   这次夜探北狄大营,他是当做一场下注了。   先试一试手气,有机会就做,没机会就撤。   没想到他的运气着实不错。一来就遇到北狄人和张陌杠上了。他又让云越浇了一把油,让这火烧旺了。   趁着这个机会,他迅速绕到北狄人的营帐后。   果然北狄人的主营里静悄悄的。连营帐前的两个哨兵都跑去看热闹了。   毕竟是出来打猎,又不是在战场,警觉性都不怎么高。   萧暥拨开帐幕,一股掀天的膻腥味扑面而来,他赶紧偏开头,猛吸了一口帐外的寒气,才勉强适应了,侧身闪进了营帐。   大帐中央支着一口大锅,正煮着羊汤,地面铺着整张兽皮,四周依次有八张胡桌,胡桌上有酒壶和短刀,盘子里放着半生不熟的肉,正滋溜溜冒着血水。   最里面还有一张长榻,榻上堆着兽皮,上方还悬着一个硕大的牛头骨。   萧暥脑子里蹦出几个字 ‘茹毛饮血’。   机不可失,他迅速从袖子里取出磨成粉末的泡竹叶,兑进了胡桌上的酒壶里。   这是他离开洛阳时,让云越买的泻药。原本想是夹在纪夫子的方子里糊弄过去,可是云越这孩子也太仔细了,居然还一张张翻看,搞得他很不自在。   下泻药这事儿确实够狗血的,但是管用,只要明天阿迦罗为首的北狄代表团集体‘水土不服’闹了肚子,退出比赛,不就什么事儿都没了吗。哈哈哈!   他麻溜地在锅子里和酒壶里都下了药,还尽心尽力地晃了晃酒囊充分溶解,正想做了好事不留名功成身退。   可也偏偏在这个时候,忽然眼底的火光晃了下,他好像感到有一阵风擦身而过,随即他就发现刚才榻上扔着的那堆裘皮不见了!   卧槽!莫非刚才这榻上躺着人!   这个念头还未及闪过,他的左肩就被牢牢地钳住了。   他心下一沉,回头就看到一张北狄男人的脸,那男人身材极其高大,小麦肤色,脸部轮廓硬朗狭长,鼻子有些鹰钩,眉峰如刀眼窝深邃,褐色的眼睛里闪着琥珀般的光芒,颇为英俊刚猛,卷曲的黑发结成一股股密密麻麻的小辫子。   那男人眯着眼,好像还醉意未消,问了句什么话。   萧暥哪里听得懂啊,他只剩一个念头:跑路!决不能被抓到!   他扣住那男人的腕骨一错,利落地甩开他的手臂,刚要脱身,不料那男人身手极好,萧暥只觉得下颌一凉,一道凛冽的弧光划向他的脖颈。   弯刀!北狄人的满月弯刀!   萧暥的反应也是极快的,他迅速往后一仰,同时抽出腰间短刃,反手一刀直逼对方心口软肋。   男人没料到他下手如此狠辣,被逼急退间撞翻了身后的胡桌,酒水撒了一地。   萧暥心里卧槽了一句,老子刚下的药啊!打架能不能长点眼啊!不过,还好只翻了一壶。   那男人摔得吃痛,显然被激起了战意,双眼充斥着血丝,手臂肌肉暴起,看着他的目光就像盯着一只皮毛漂亮的猎物。下一刀直取萧暥的腰间,刀势迅猛快如雷霆。   萧暥不是打不过啊,他是投鼠忌器,不想再碰翻自己好不容易下的药!功亏于溃!   他在闪避间被逼到角落。   那男人的刀锋紧追不舍劈来。   萧暥一个急旋错身避开,刀风堪堪扫过他的脸颊,哧地一下划破了斗篷。   刹那间,兜帽滑落了半边,长发如流云般散过清隽的眉眼,眼尾婉转飞起,一个如雾似风般的眼神含烟流媚,清夭非凡。   那男人看得顿时一愕,就在他一失神之际,萧暥迅捷地抄起披风遮过脸容,一个急旋飞身出了营帐。   男人追出帐外,只见一轮银盆般的满月从山谷中升起,刚才那个不速之客仿佛是遁风而去,消失在一片月影之中,缈无踪迹。   他一身冷汗,好厉害的对手,酒已经全都醒了。   月光下,他按着自己还在剧烈震荡的胸膛,手背上还残留着那人青丝拂过时凉滑的触感,瞳仁里还映着那错身而过的瞬间窥见的镜花水月般的容颜,只可惜来不及看清就碎了一地,再也寻不到了。   他站在原地喘着气,心脏抑制不住地狂跳。   这时乌赫一脸怨怒地回来了,脸上身上都挂着彩,后面一群衣冠不整灰头土脸的北狄武士,那些人边走边嚷嚷着“中原人太无耻了!”   他们相互招呼着进帐热酒,大口吃喝起来。   乌赫没有进去,走到那个年轻的北狄男子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我的好弟弟,酒醒了?”   阿迦罗还是没有回过神来,讷讷问:“你们跟谁打了?”   “一群不知道哪里杀出来的大雍人,仗着人多势众罢了,你也不来帮我们。”乌赫开玩笑地抱怨道,“不过没事儿,明天猎场上,就会让他们见识我们北狄人的厉害。”   就在这时,帐中有人叫到:“嘿,这是什么?闻上去还挺香的啊。”   “我看看,呦,是个姑娘的吧。”   “啧啧,这么香,一定是个美人儿!”   阿迦罗闻言脸色骤变,甩手掀开帐帘,一把抢过来:“给我!”   那是一枚织锦绣花的香囊。垂着长长的柔软的流苏。他的手指穿过去,就好像又感那清凉柔滑的发丝拂过他的手背,丝丝酥麻,让他心弦跟着一荡。   香囊上绣着几个中原文字。   他急切地问乌赫:“阿兄,余先生在哪,他认识这几个字吗?”   乌赫道:“好好好,这就找他来,我的好弟弟,你怎么了?丢了魂一样?”   片刻后来了一个四五十岁的男人,这个人没有眉毛和胡子,佝偻着背进了帐,“王子有何吩咐?”   “你看看,这玩意儿是什么?害得我弟弟失魂落魄的。”   余先生接过来翻来覆去一看,脸色微变,“回禀王子,此物是大雍朝宫中之物,上面写的是嘉瑞宁和,推测应该是嘉宁公主的香囊。”   “就是那位传说中不让男儿的公主?”乌赫问。   余先生点头,“嘉宁公主少时就喜欢着男装,舞刀弄剑,功夫据说还经萧暥亲自教导过,十分了得。”   “知道了,你下去吧。”乌赫一挥手。然后他看向阿迦罗,“怎么?我弟弟迷上她了?”   “嘉宁……公主吗?”阿迦罗如梦初醒道。   “这简单,明天就去向皇帝提亲!也只有这样的女子才有资格做我北狄未来的阏氏。”   “不,阿兄。”阿迦罗道,“公主既是女中豪杰,我要赢得她的心还是要靠实力。”   “这次的秋狩,我一定会拔得头筹!”   “有志气啊!”乌赫大笑,   “哈哈哈。来来,先陪哥哥喝酒。”   *** *** ***   萧暥回到营帐时有点狼狈。桓帝亲赐的斗篷才上身不到一个时辰,就破了,发带也被割断了,长发如堆云翻墨,还有点散乱,加上刚做了贼还差点被抓,颇有点心虚,眼神飘忽迷蒙。   云越还是第一次看到自家主公这般模样啊。   他不过才离开一小阵子啊,主公这样子是遇到什么了?……怎么看都是遭到登徒子轻薄了?   可是谁敢调戏萧暥啊,不要命了吗!   “主公,你这是……”   “哦,不小心摔的。”萧暥含糊道。   如果不是怕打翻酒坛子前功尽弃他至于吗!   这种含糊其辞的态度,让云越更怀疑了,目不转睛地观察着萧暥,看得萧暥浑身不自在。   萧暥赶紧把斗篷解下来交给他,打发道,“嗯,拿去补补,毕竟是陛下御赐的……”   反正云越不是万能的么,缝缝补补这种事应该也……可以搞定?   云越接过斗篷,简直像个勤快的小媳妇,就要叠好。   这时就见萧暥忽然原地打着转,在衣裳里好一阵摸索。   “怎么了,主公?”   萧暥脱口而出:“看到我的香囊了吗?”   云越挑起半边眉,表示‘那是你的香囊吗?’   “没看到。”他说完,抱着斗篷转身就出帐了。   萧暥切了声,你小子还跟我傲娇了。   不过他着实有点沮丧啊,他还是很喜欢那提神醒脑的香气,本来想留到秋狩过后,结果还没焐热呢,就不见了。 第14章 秋狩第一天   秋狩一共为期六天,第一天为田猎,中间两天为围猎,后两天是野猎,最后一天是天子授予秋狩的魁首雕弓金箭,并大宴诸侯。   田猎就是骑马射靶,是难度最低的一种。   围猎难度稍高,就是辟出一块山间平坦的林地,张网,再放入野兽,进行捕猎。这样可以控制猎场内野兽的数量和凶猛程度。   但渐渐的,那些王公诸侯们觉得围猎不过瘾,不刺激,而且有人故意事先放一些受伤的猛兽进去,再猎杀之,沽名钓誉。   最后人们一致认为,能在野猎上捕获猛兽才是真正的英雄。   所谓野猎就是在山林间围出一大片区域,山间地势复杂,猛兽出没,非常考验参与者的胆识和骑射水平。   此次为了保证阿迦罗的安全,秦羽缩小了野猎的区域范围,并且在山间建造了十几座望楼,派兵把守,遥相呼应。一有情况就能及时响应。   萧暥是抱着一种吃瓜看热闹的心态来秋狩会场的。   一早他就接到报告,北狄王子乌赫向天子状告张陌,因为水源纠纷就在他们的食物中投毒,使北狄使团大面积闹了肚子,一泻千里不得消停。   这个倒霉蛋张陌自然被扣了起来,送到了秦羽那里。   萧暥心知肚明自己干了什么,给办理的官吏撂下了话,这件事要查,仔细查,慢慢查。   对,精髓是慢慢查——拖着呗。   拖到秋狩结束,直接把他们打包快递回北狄!   至于张陌么,平心而论萧暥就看上了他背锅侠的潜质,这位替他挡枪的仁兄自然要好吃好喝供着,回去还要给他颁个奖,哈哈。   同时,萧暥还没忘给北狄代表团送了点温暖。   在乌赫的强烈且无效的抗议下,他派了两千羽林军把他们全都保护(软禁)起来了。   既然北狄代表团集体食物中毒,说明暗中有敌对分子破坏民族团结的大好局面,考虑到北狄兄弟们的安全,有必要把他们的营地给封锁起来!   嗯!没毛病!   这下别说是刺客了,现在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当然也飞不出来。   萧暥无耻地想,阿迦罗不是要挑战他这个病号吗?   来呀,挑战他呀!哈哈哈哈哈!   麻溜地布置完这些,萧暥就心情舒爽地去围观秋狩了。   参赛的皇室大臣和各家诸侯子弟们都已经陆续进入猎场,有大司马秦羽在前镇着场子,也不需要他来应酬。他一个病号,心安理得地没穿猎装,而是着一身花里胡哨的锦袍,看起来像个闲散王爷——其实他对这身衣服是很有微词的。   一大早,他试了试铠甲觉得这东西又冷又硬还挺沉,穿身上简直受罪,于是交待云越给他找身舒适点的衣袍,结果云越就给他拿了这个。   怎么……又是这画风?来劲了是不是?   一个大男人能不能别穿这么花俏?   “换一件吧。”萧暥表示。   云越摇头,真没衣服换。   其实这怪不得云越,原主太彪悍,常年带甲,日常服装不过两三套,且都玄色无纹,这种隆重的场合穿不合时宜。   “主公,这也是陛下御赐的。”   萧暥:……   桓帝的浮夸品味一如既往地展现在这身衣服上。   绛红色的锦袍上用暗金色丝线穿南海珍珠绣着飞鸾翔凤,紫气东来,绣工繁复,珠玉生辉,看得人眼花缭乱。这种华服一般人根本压不住,分分钟被秒成渣!   可是萧暥一穿上身,这画风瞬间就变了。   绛红色的锦袍,如同岁暮的霜叶层林尽染,映得他冰雪般的脸容如霞姿月韵,璨然若神,加之眉目乌黑,清媚宛转,更是风流天成。连那满袍夺目的金绣珠光都被比得黯淡下去了。   萧暥不得不感叹,原主这颜值真的很抗打啊!   《庄武史录》上说,萧暥从来不用桓帝御赐之物,以此佐证萧暥目无君上。从不把桓帝放在眼里。   萧暥扶额……难道不是品味差异的问题吗?   萧暥对着镜子愣了愣,深吸了口气,觉得这样出去似乎……有点……不妥。   太骚包太华丽了,太特么吸引眼球了!   果然他一出现就引起了周围一阵轻微的唏嘘之声,秦羽和桓帝齐齐看向他。   尤其是桓帝,有点不相信萧暥真把这衣裳穿上了。   他眯起眼睛欣赏了许久,尤意犹未尽,赞叹道,“朕让针工坊按照景康年间的图案复原制作的这袭鸾凤呈祥锦袍,满朝文武也只有萧爱卿才穿得出这般绝世风仪啊!”   萧暥突然想到一个问题。   原主是抓了他老婆吧?桓帝恨他,这没毛病。   但这皇帝老是赐给他带鸾凤的衣服是几个意思啊?   正当他严肃考虑这个问题时,旁边一个黑脸胖子突然哈哈笑道:“萧将军这番装束,是不参与狩猎吗?那可是一大遗憾啊,天下英雄没机会见识萧将军的箭术和风采了!”   这人是谁啊?   但是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他又不能直接问万能小助手云越,只能装作认识道,“雕弓金箭我已经有了,还是把机会留给在座诸位吧。”   “好!看来这次老夫也有机会争一争了!”   说着那胖子整了整腰带,向桓帝行了君臣之礼,就大步如风地向猎场那处走去。身后还跟着一个默不作声的黑甲武士,一身煞气。   看着那胖子的背影远去,萧暥才侧头问云越:“这人是谁?”   “凉州曹满,主公以前见过,忘记了吗?”   曹满?原来此人就是曹满!被原主坑死的曹满!   那么说他身后那个人应该就是有黑骛之称的崔平?难怪这煞气冲天!   那崔平以刀法诡谲著称,骑射也是一等一的,手底下有这样的角色,难怪这曹满要争一争魁首了。   萧暥穿越过去的时代,是一个英雄辈出的时代。至少在暗黑系暴君庄武帝一统天下之前是这样的。   萧暥以前闲得无聊,加过《庄武史录》的读者群,读者群里最热门的话题之一,就是武力值排名。这崔平绝对是排在前五位的。   萧暥数了数这次来参加秋狩的大咖们,曹满,崔平,秦羽,魏西陵,刘武,还有北宫家的名将左袭,接下来这一场角逐还是蛮有看头的嘛!   萧暥抱着等待大戏开场的心态,找了个位置坐下。   他这一坐下,周围就泛起一阵细微的窃窃低语。   因为他选的座位有点一言难尽!   这逐鹿台上的座位大多是王公贵族,文官大臣,以及家中女眷的雅席。   说白了就是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贵族文臣和女子的专座。他萧暥也真好意思蹭过去。   但是萧暥也很无奈,可能是这几天疲惫过度,昨夜又吹了冷风,他今天感觉其实不大妙,胸口隐痛,整个人没什么精神,好不容易有个提神醒脑的装备,还弄丢了。   而相比下面赛场边的专业坐席——标配硬板凳,这里的座位就舒适多了,有软垫,有扶案,还有遮风蔽阳的帷障屏风。所以在他眼里,这本来就是老弱病残孕专座啊。没毛病!   果然他这一落座就引得周遭的小姐夫人们纷纷侧目。   其实姑娘们看他,他是一点意见都没有。可为什么她们个个脸上不是带着幕篱就是遮着面纱啊!能不能公平一点,让他也一睹芳容是不是?   不是说秋狩也是古代女子挑选如意郎君的地方?   能不能给单身狗一个机会啊?   不然他今天特意穿一身骚包锦袍来做什么?嗯?   要知道原主虽然彪悍,但是到死都没有讨上老婆!   他跟武帝的妃子搞暧昧也好,他对公主居心叵测也罢,但是他到死都没讨上老婆是事实!真特么悲剧!   萧暥不要脸地想,就算自己没啥本事,难道就没有一个姑娘看上自己的模样了?   事实上还真没有。   他目力好,耳力也极为敏锐。一点细微的声音都能捕捉到。   他很快就听到了不和谐的声音。   “这青年是哪家的公子?”一个软绵绵的声音悄悄问。   “真是丰神俊逸——”另一个女子道,后面还带着悠长的叹音。   萧暥听着表示很受用,正想着要不要主动点,上去搭个讪?   就听到一个中年男子低声道:“都别说了,此人是萧暥。”   “啊!萧暥?”   姑娘你这‘啊’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萧暥?就是那个杀了皇后的萧暥?”   萧暥:……   “看不出来……”   “没想到这等狠辣之人,竟是如此姿容倾世……”   萧暥:等一下,姑娘你这用词不大妥当……   “何止是狠辣,简直丧尽天良!他连皇小皇子都没放过!”   “果然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萧暥觉得坐不下去了。他不如去看看下面猎场上的比赛。   硬板凳就硬板凳吧,总比看个比赛,还自带背景解说好。   第一天的比赛是田猎。也就是骑马射靶。   猎场相当于半个足球场大小,猎场旁边的看台其实就是在围场旁边筑了个小土坡,上面搭了一排遮风挡雨的帷帐,坐在这里可以近距离观看比赛,算是专业观众坐席。   相比刚才桓帝和王公大臣及女眷们所在的豪华舒适贵宾席包厢,硬件上虽然差了一个级别,但还是有个好处的,看得清楚啊!   坐在这里的大多数都是猛人——各路诸侯和他们的麾下将领。   萧暥很会自我宽解,既然美女看不到,就看猛男秀肌肉吧!   秦羽陪着皇帝坐在逐鹿台,所以萧暥环顾了一圈,整个看台上他能说认识的只有两个人。   一个是刚有过一面之缘的曹满,但是他不想过去,因为这人认识原主,他怕三言两语就露馅了。   还有一人就是魏西陵了。   虽然魏西陵对他没什么好印象。但是毕竟算是共过患难了吧。   他舔着脸就坐到了魏西陵身边。   看到他一身花俏的锦袍,魏西陵的表情瞬间凝固了。好吧,其实他这张脸本来就没什么表情。   但是魏战神这嫌弃地偏过脸去又是几个意思?   魏西陵言简意赅:“你怎么回事?”   萧暥心安理得:“陛下赐的,当然要穿。”   这话绝对没毛病。   魏西陵皱了下眉,算是勉强认可了。又问:“昨夜北狄使团的事,是不是你搞鬼?”   萧暥接得无比自然:“张陌因为水源纷争和乌赫打起来了,现在事情正在审问中。”   魏西陵知道这人不会老实交代,瞥了他一眼,转头看比赛,不再睬他。   坐了一会儿,萧暥简直要被冻死了。只好没话找话道:“魏将军,你不去参赛?”   魏西陵一抬眉:“田猎?”   好吧,魏战神这样的猛人,应该只对野猎感兴趣。   谁知魏西陵又冷冷甩过来一句:“你不也没参加么。”   萧暥突然有个念头,这魏西陵该不会跟阿迦罗一样,原本也是来挑战自己的?   这念头还没转过,就看到对面的曹胖子热切地看过来,还冲他晃了晃手中的酒杯。   他突然有种非常不好的预感,怎么一个个都像是冲着他来的? 第15章 煮酒论英雄   第一场是田猎。   这种程度的比赛,一般大咖是不会参加的,忒折面子了。   萧暥看了一会儿就觉得无聊,一双藏媚含烟的眼睛四处乱瞟,被魏西陵逮了个正着。   他在安阳城时就觉得萧暥不对劲的地方太多了。   “你在看什么?”他问。   “那个人是谁?”萧暥指着猎场中被人众星拱月般簇拥着的一个青年。   “他你都不认识?”   萧暥装模作样揉了揉太阳穴,“上次发病后,就有点恍惚,不常见的人就记不得了。”   魏西陵放下酒杯,道:“此人是燕州牧北宫达的长子北宫皓。”   萧暥这才想起,这次秋狩北宫达以幼子生病,心情不好为由,放他鸽子不来了,派长子北宫皓代为参加。   北宫家族占据北方两大州,实力雄厚,天下人才纷纷投靠,帐下多有能人异士,想来是不把自己放在眼里罢。   萧暥叹道:“原来是北宫家的人,果然器宇不凡啊。”——很有钱啊!   光他这一身甲胄的价格就可以装配一个骑兵团了吧?   魏西陵冷哼了一声:“骄横无厌,志疏内忌。”   这评价,够毒啊!   萧暥记得何琰在《庄武史录》里评北宫皓用了一长段话,什么骄奢狂妄,心胸狭隘,胸无大志等等,结果居然就这样被魏西陵随口就精简成了八个字。字字鞭辟入里。   牛逼!魏大大你不去写书真是太可惜了!   他不由又往魏西陵身边凑了凑,问:“那北宫达,算不算是英雄?”   魏西陵依旧冷哼:“英雄?北地之熊罢了。”   啥?熊吗?   不好意思,萧暥脑子里立即闪现出某熊本吉祥物摇曳生姿的画面,不自觉摸了下嘴角。   “怎么?”魏西陵不明白他在笑什么。   “哦……没什么,这北宫达是熊,那其他人呢?”   “你不知道?”   “咳,我不大听传闻……”萧暥一副虚心求教的样子。   魏西陵指着对面那个曹胖子开始说道 ,   “凉州曹满,军阀起家,性猛而贪,境内多流寇山匪蛮夷,是为西北之狼;雍州秦羽稳而持重,雄踞关中,乃是关中之虎……”   萧暥心里爽翻:能听魏战神独家点评天下英雄嗷!比看田猎精彩多了。   连身后的小助手云越也微微凑前倾听。   魏西陵继续道:“虞策占豫州,怨而无信,是为豫州之蛇;赵崇占巴蜀,是为西南之獐;朱优居襄州,其人优柔寡断,为襄州之鹿;我据江南,为江南之蛟。”   啧啧,这天下龙盘虎踞。   “这些称号都是谁起的?”萧暥问。   魏西陵道:“民间所传。”   萧暥指了指自己,“那我呢?”   ……我有没有称号?   “你是狐。”   狐狸啊……是夸我聪明吗?   “九尾狐。”   萧暥听到身后有人冷冷接过了话,“扰乱超纲,迫害皇后,残害忠良,祸国殃民。”   祸国殃民的大帽子扣下来,砸得萧暥有点懵。   这谁呀?敢指着他鼻子骂。   回头就见一个一身灰袍的清瘦文士横眉冷眼看着他。   魏西陵道:“原来是汉川名士,何琰先生。”   靠!何琰!   《庄武史录》的作者大大出现了!   难怪他把自己写成一个十恶不赦的权臣奸佞啊,瞧这剔骨食肉的眼神,对自己怨念很大啊!   萧暥:何先生,我们可能有点误会……   还没等他做出反应,身后的云越脸色一凛,手已经按在了佩剑上,“何琰,你一介酸儒,敢口出狂言!”   要说这么当面斥何琰,云越还真有这个底气,宛陵云氏和晋阳谢氏同为天下名士之首,云氏在朝,谢氏在野,按照影响力,这宛陵云氏还更胜一筹。   况且当时何琰还没有写那部流传后世的《庄武史录》,他的名声并不算特别响亮,在谢映之云渊这些大家面前,只能算是个晚辈弟子。   一念及此,萧暥眉头微微一皱,莫非何琰是这个打算?   如果何琰在秋狩首日当众痛斥权臣萧暥,那么他的名字立即会传到在场所有诸侯的耳朵里。如果把萧暥激怒了,扔进监狱待一阵子,啧啧,名声就会借着这东风蹭蹭蹭地往上涨,人气值顿时水涨船高,闻名天下都不是什么难事。   一旦天下闻名,那么在座诸侯岂不是纷纷要去招揽他,何琰的身价也就扶摇直上了。   果然,面对云家小公子冷厉的脸色,这何琰还是一咬牙,不畏强权道:“萧暥专权跋扈,欺凌皇室,迫害忠良,引天下人共愤,早晚不得善果,我劝云副将还是尽早弃暗投明,不要误了自己的前程!”   云越大怒,闻言二话不说,登时就要拔剑。   萧暥赶紧按住他的手。你拔剑就着他的道了!   而且魏西陵就在旁边,何琰是有恃无恐的,他还唯恐事情闹不起来。   算了,算了,爱喷就喷吧,本人不跟黑子一般见识。   说着他去拉云越,“看比赛。”   云越哪里受过这种窝囊气,“主公,他说你是……”   说说又不会掉块肉,萧暥大度地摆摆手,表示爱黑不黑。   魏西陵凝眉看向萧暥。   他本来已经准备挺身而出跟萧暥死磕,保护何琰了。没想到萧暥竟是这个态度。   魏西陵懵,何琰更懵逼。   他原本是打算痛斥奸佞后,以卵击石成全个好名声。结果萧暥不是石头,却是团棉花,又软又酥,骂上去连个回音都没有。   只见他一边安抚着云越,一边道,‘不就是个喷子么。别去计较。’   喷子?何琰在风中凌乱。   魏西陵则是一脸不可描述的表情。   随着一阵如雷的鼓声,萧暥精神一振,选手入场了!   这一场比赛是难度最低的骑马射靶。   一般沙场来去的将领是不会参加这种在他们看来简直相当于表演性质的比赛的,所以参加田猎的都是诸侯贵族的子弟少爷兵,也就是让他们练练手。   这是一场淘汰赛,一天比赛下来,按照得分优秀者入围,可以参加下一轮的围猎。   萧暥很快就看到了小晋王魏瑄。   那孩子紧绷着一张脸,严肃地就像要上沙场决战。   魏瑄先仔细调试了弓弦,然后探手去拿箭囊,忽然感觉到观众台上似乎有人在看着自己,他回头一望。   萧暥朝他笑了笑,小朋友我看好你噢!   见他这一身鸾凤朝阳殷红锦袍,衬得一张俊脸霞明玉映色若桃嫣,魏瑄登时怔住了,手中的箭囊啪地掉在地上。   北宫皓正好经过他身边,嘲讽道,“怎么?还没上场就吓得箭都拿不稳了?”   魏瑄才回过神来,捡起箭囊,狠狠皱了皱眉,心绪缭乱地背转身去,再也不去看萧暥,还干脆远远走了开去。   萧暥心道:怎么了啊这孩子?昨天不还好好的。好像……又仇恨上我了? 第16章 挑衅   北狄大营。   听到外面传来的如雷鼓声,乌赫手臂青筋暴起,一拳将旁边一张胡桌砸了个稀烂。   “你们凭什么把我们扣在这里?”   负责守卫(软禁)的中郎将程牧,早年在西北待过,会说北狄话。所以萧暥把他扔了过去。   程牧道:“为诸位的安全考虑,请不要离开营帐。”   乌赫棱起眼,“要抓就去抓那个下毒的人,抓我们做什么!”   程牧:“末将只执行命令,其他一概不知。”   乌赫大怒:“我的勇士们呢?勇士们在哪里?我要见我的勇士!”   萧暥在这里玩了个花招。   他先请乌赫等人到主帐和张陌对质,乘此机会,让军医以为北狄士兵检查治疗为由,将乌赫营地里的一大半的北狄士卒都分割控制了,等到乌赫他们回到营帐,突然发现手下人都不见了。才知道大事不妙,已经成为瓮中之鳖,只能听人摆布了!   乌赫一把扯掉上衣往地上一甩,露出浑厚结实的胸膛,响亮地拍了拍,对帐里余下的武士吼道,“勇士们,我们千里迢迢来鹿鸣山,不是被关在这里当囚徒的!跟我冲出去!”   他这一嗓子吼出来,旁边本来就跃跃欲试的北狄士兵蹭蹭地拔出刀来。   程牧一声令下,一队披坚执锐的羽林军就冲进了帐中。把乌赫等几人团团围住。   两方顿时剑拔弩张。   一直在角落里不吭声的阿迦罗走过来按下了乌赫手中的刀。   “阿兄,他们人多,不能硬拼。”   乌赫手臂青筋暴凸:“我们就任人宰割吗?”   阿迦罗转向程牧,“将军,我们千里迢迢来这里,只求一场公正的比赛,我们也不为难你,你放我一个人出去,我只参加一场比赛,只要一场。我们回去也跟大单于好有个交代。”   程牧见这个蛮人虽然看起来粗犷威猛,五官倒不失为英俊,说话也斯文在理,态度缓和了点,插剑入鞘道:“这不是我能做主的,要报告萧将军。”   听到萧暥,阿迦罗眼中敌意一闪,但立即很好地藏起,道:“请转达我的意思。”   程牧点头,撤军出帐。   乌赫在他身后吼道,“他萧暥有种就跟我阿弟堂堂正正比一场!当缩头乌龟算什么东西!”   程牧离开后,阿迦罗当机立断道,“阿兄,机会就这一刻。”   “啥意思?”大老粗乌赫懵了。   阿迦罗快速道:“我们那么多人出不去,但我一个人就能混出去!”   乌赫眼睛陡然一睁,“你要一个人去参加比赛?你疯了吗?!”   阿迦罗的眼中似酝酿着一场狂澜暴雨,他坚定道,“是的。”   看到她的一刻,就已经疯了。   乌赫皱眉:“就算你出去了,萧暥也不会让你参赛,他既然把我们关在这里,怎么会让你参赛?”   阿迦罗浓眉一沉,眼神疯狂又冷静,“我不仅要参赛,我还要当着天下人的面打败他。阿兄你知道的,我想要的,就一定能得到!”   “好!这气势果然是草原未来的大单于!”乌赫的眼睛里精光硕硕。   这时一直在角落里的余先生走了出来,“王子有这样一战的勇气,我或许可以帮你出去。”   *** ***   萧暥坐在看台上一边剥着松子,一边打量着北宫皓。   有钱,真有钱!   北宫皓穿着一身精悍的猎装,肩甲和护胸上都有黄金雕饰的兽面,剑柄上镶嵌着碧玉宝石,剑鞘上爬满勾连繁复的龙鱼花纹,啧啧,这品位简直比桓帝还要浮夸。   他被一群世家公子围着,犹如众星拱月一般。   萧暥深度怀疑,他这是来参赛呢?还是来走秀呢?   魏瑄站在他附近,显得孤零零的,漆黑的甲胄压在单稚的肩膀上,显得少年的身影更加清寒料峭。   他不由想起那天教魏瑄射箭,发现那孩子手心里都是磨出的老茧。   这孩子太勤奋了。天才少年都是这样炼成的吗?   想起他亲自教导过魏瑄射箭,二十多天过去,这孩子现在的箭术水平应该突飞猛进了吧?   突然有点小期待了!毕竟是自己教出来的学生啊。   检验他教育成果的时刻到了!   就在这时,程牧不声不响地走到观众席,凑到他跟前低声道,“主公,阿迦罗要求参加一场比赛。就他一个人。想请你批准。”   萧暥差点被松子呛住。什么?!还一个人参赛?不要命啦?   萧暥搞不明白这个阿迦罗为何如此执着于参赛。   好战份子吗?嗯?   你好战也算了,死咬着我不放是怎么回事?   他想都不想:“不准。”   程牧:“但是那些北狄人刚才说……”   “说什么?”   程牧当然不敢重复乌赫说他没种的话,犹豫道:“他说将军你徒有虚名,不敢和他们比试。说将军怕输给阿迦罗。”   闻言,魏西陵转脸看他,仿佛想从萧暥脸上看到一丝羞耻感 。   萧暥这边正进入嗑松子看比赛状态,想都不想随口道:“好好好,我怕他,我怕他全家,多派点兵过去,让他们闭嘴别闹了。”   程牧:……   魏西陵扭过头去,满脸的不齿为伍。   斜后方的何琰睨着萧暥,冷冷地哼了声,“萧将军如此畏战,惧怯蛮夷,不怕会成天下笑柄吗?”   萧暥头大,怎么又是这人。   心道:噢,你不怕,那你跟他去比。打嘴炮谁不会,等到北狄人兵发西京的时候,我让你守城门信不信?   跟你说你也不懂,于是悻悻转过身,能不能好好让人看个比赛了。   这何琰,只要能戳他一下,绝不放过啊。   被他们这一闹腾,萧暥重新把注意力放到场内的时候,北宫皓已经一连拿下了好几靶了,用现在的话说就是最内圈九环以内。而且几轮下来,没有一箭脱靶。   看不出来这北宫皓虽然是骄养的世子,倒有两下子啊。   他偏过头看向云越,云越立即凑过来低声道:“主公,北宫皓的箭术是燕州第一名将左袭教的。”   萧暥吃惊地看了下云越,这孩子,是他肚子里的蛔虫吗?怎么他一抬头就知道他想问什么。   不过北宫皓的老师是左袭,难怪他这表现非常抢眼了。   然后他又看向魏瑄这边。随即脸一黑。   十支箭有一半都是掉了靶的,就算射中,也是徘徊在五环以外,真是……一言难尽啊!   看你这样,老师我心里很难过啊!   看来自己虽然箭术了得,但是当起老师来还是不及格吗?   等等,他突然有点自责了是怎么回事?   就在他走神的时候,忽然嗖的一支箭射中了靶心七环。   萧暥立即坐起身,精神一振。   咦?开始爆发了?   接着就看到另一边北宫皓把弓一扬,朝魏瑄比了个挑衅的手势。   旁边的计数官报道:晋王,中靶,得七分。   “不用客气,哈哈哈,送你了!”北宫皓大笑。   十足的挑衅了。   这……怎么感觉其中有故事啊?   萧暥看向云越。   小助手立刻上前尽心尽力解释道,“去年秋狩,北宫皓在围猎中有做作舞弊,其他人都没发现,但是晋王看比赛看得仔细,他发现了就指了出来,北宫皓不认,说是栽赃,最后两人还起了争执。虽然结果也是不了了之,但大概北宫皓觉得折了面子。”   “不了了之?嗯?”萧暥指了指自己。   他潜意识里觉得原主不是那么好糊弄的人。   这货有多彪悍,绝对不是息事宁人的类型。   果然云越咳了声道:“主公……主公你让他们再比一场……按照每人当天中靶的数目翻倍。”   萧暥嘴角抽了抽。   这原主有毒啊,比如说北宫皓作弊了,他得了一百环,晋王没作弊,他只有二十环,那么北宫皓就要翻倍再射个两百环出来,不然不能停。   如果没作弊,当然会比较容易,但如果是作弊得的成绩的话,要射满这两百环就够呛了啊!估计第二天手臂都动不了了,直接退出比赛吧!   就在这时猎场里传来一阵喧闹声。萧暥一看,是北宫皓身边的那群世家子弟。   “公子,他去年惨败给你,今年输得更惨!”   “还真是一点长进也没有啊!”   “那是,公子可是上过战场的。”——虽然所谓的上过战场其实也就在北宫达打完仗后,他坐着马去战场溜了一圈。   “公子的箭术可是左将军教的。” “要说左将军这次会为公子夺魁吗?”   “传说那萧暥被北狄那个阿迦罗王子吓得不敢参赛了!”   “那么这一次的魁首必须是公子了!哈哈哈!”……   魏瑄听在耳中,紧咬住下唇,拿箭的手微微颤抖。   他每一次看到北宫皓双倒吊眼,尖刻的下巴,他就紧张。总是觉得会输,总是不如人,总是被嘲笑。   他仰头望向逐鹿台上,桓帝一甩袖子离席而去。   坐在近处看台上的萧暥却看得分明。   萧暥皱起眉,他知道这种感觉。   尤其是在十三四岁的时候,班级里总有那么个人事事压过你一头,家境殷实,请最好的老师,考试成绩体育分数都甩你十条街,连学个游泳比你先学会,而且还喜欢在你面前嘚瑟,讽刺你,鄙视你,戳痛你是他日常的乐趣来源。他就像蒙在你眼前的阴影,退散不去。一遇到他,就让你浑身不舒服,自卑和紧张会让你原本熟悉的能做好的事情都处理地一塌糊涂。然后他再继续嘲笑你。   魏瑄抿着唇,再次搭弓上箭,脸色青得难看。   萧暥看书时就知道,武帝小时候很倔强,什么都默默忍着,人前不说,背后拼命用苦功,近乎自虐。这样成长的孩子,能不憋出毛病吗?   想到武帝后期黑化成暴君不是没有原因的,萧暥忽然觉得要趁早干涉一下啊!   把黑化的苗头掐灭在萌芽状态!   就在这时,嘉宁公主急匆匆跑到了他跟前,“萧将军,快停下比赛,阿季他不对!”   萧暥心里无奈道:我也知道他不对劲啊,射得那么差。可是我总不能以这个原因中止比赛吧?   嘉宁公主急了,就去拽他的手臂。   萧暥太阳穴直跳,喂喂,女孩子家的矜持点,当众拉拉扯扯怎么回事。   萧暥无奈。只好站起身来,随她走到看台外边的僻静处。   嘉宁公主急得眼眶微红:“阿季的手被烧伤了。他还死硬撑着,不让人知道。”   萧暥一惊:“什么?昨天还好好的啊?”   嘉宁公主道:“我也不知道他怎么弄的,我是刚才发现的,在赛场上,我站他附近,我看到他的手上都是烧伤的血泡!”   萧暥顿时明白魏瑄为什么射得那么差了。   如果手心里全是泡,那么掌弓拉弦,简直就是用弓弦割入伤口啊,不疼死才怪!天晓得他怎么坚持到现在的?   这孩子怎么就这么倔! 第17章 猛士   萧暥想了想,对嘉宁公主道:“公主,你到看台上小坐片刻,我一会儿就回来。”   说完他起身匆匆回到营帐,找来了军需官,“我要订制一件东西,立即要用。”   现代的射箭馆,拉弦的手上有个皮质的弓护手,保护手不被弓弦割伤。   这个世界没那玩意儿,萧暥迅速在纸上画了一个草图。   本想让军需官照图制作,想了想,不放心,还是跟了去,亲自指导制作。   匠作工坊很阴暗,充斥着一股铁器火油融合后的呛人气味。   萧暥一进去就感觉到一阵胸闷窒息,心口又开始隐隐作痛。   卧槽,这个娇病的身体不会还挑环境吧?   一个老军匠看他紧拧眉头,脸色发白,忙上前道:“萧将军,这工坊环境粗陋,将军还是先回去,我们肯定按照你的要求做好。”   “不碍事。”萧暥按着心口,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下。   他不知道是不是在这个壳子里待久了,染上了原主处女座强迫症的毛病。不亲眼看着工匠把这个做好,他不放心。   他清了清嗓子,轻声道:“老师傅,我这个比较急。麻烦上点心,快些完工。”   那老军匠怕是从来没见萧暥那么柔声说话,诧异了一下,赶紧道:“马上,马上就做。”   在他的亲自指点下,不消片刻,一个弓护手就做好了。   萧暥拿起来试了试,赞不绝口。   这工艺,纯手工小牛皮,还按照萧暥的吩咐,特意在靠掌心的部分加了点料,做成柔软的绒垫,非常符合人机工学。   片刻后萧暥就回到了猎场里,把弓护手交给嘉宁公主,嘱咐了句,“别说是我给的。”   “为什么?”嘉宁公主不解。   这让萧暥怎么说?从今天一开场开始,他就察觉到魏瑄对自己的敌意了,他坐在看台上,魏瑄就半只眼睛都不给这边,如避蛇蝎。   萧暥心里叹了口气,他还以为经过这几次套近乎,魏瑄对自己不那么仇视了。看来还是自己想的太美了。   这弓护手如果是说他给的,照魏瑄这倔脾气,人家不见得领你的情!   鼓声中,第二场比试开始了。   嘉宁公主走过魏瑄身边的时候,一声不响将护手塞给他,“带上。”   魏瑄蓦地怔了怔,“阿姐,哪来的?”   “捡的!”嘉宁公主说完干脆走开,到了自己的位置上,还是忍不住抬头悄悄朝看台上的萧暥望了一眼。   魏瑄是多聪明的人,顿时蓦地一怔。   他心绪复杂地戴上护手。一扭头就看到北宫皓正朝他不怀好意地笑。   旁边立即有人起哄,“公子,他求阿姐来帮忙了,哈哈——”   魏瑄不去理睬,戴上护手后,拉弓的手已经不疼了,心中却涌起种说不清的滋味。   他再也不看北宫皓恶意的目光,搭弓上箭,稳稳瞄准靶心。   不用回头他都知道,看台上的那个人此时肯定在注视着自己。他心中忽然变得平静如水,就像吃了定心丸。   记得他教自己的,右臂放平,把注意力聚焦在靶心,利用腰背的力量,心无旁骛,嗖的一声,一支箭离弦而出,稳稳钉在靶心。   报数官道:“晋王中靶心,十分!”   “什么?”“瞎猫撞上死耗子吧?”“哈哈哈”旁边一片哗然。   北宫皓扬起下巴,投来看戏似的目光。   可接下来他就笑不出来了,第二支箭,第三支箭……直到所有羽箭都密密麻麻地插在靶心里。   连魏西陵都不由激赞:“这孩子出手凌厉,那么快反败为胜,实属罕见。”   可是魏战神难得主动开口说话,居然没有得到回应。   魏西陵看向身边,才发现那个一直没话找话的人已经不在那里了。   连云越也不在了。   等等,萧暥去哪儿了?   ……被鄙视走了?   北宫皓一挫后牙,觉得心中一股无名的怒火,咔的一声,手中箭杆都绷断了。   就在这时,嗖的一声,一支羽箭稳稳钉在了北宫皓的靶心上。也成了他靶子上唯一的一支正中靶心十点位的箭。   报数官喊道:“北宫世子,十分。”   魏瑄淡淡看向他,那眼神似乎在说,还你的。   北宫皓顿时气得脸色发紫。   不多时,已经是夕阳西下,第一天的赛事结束了。   傍晚,报数官统计了一天的比分。在三十多名贵族诸侯子弟中,魏瑄在前期不利的情况下,一路逆袭赶上,摘了头天的魁首。   “阿季,我就知道你行的!”嘉宁公主兴高采烈,“走!皇兄让厨子做了你爱吃的薄皮春卷!”   魏瑄心想,他根本不爱吃春卷。   他那位皇兄,也根本不知道他爱吃什么。   他心中泛起淡淡苦味。   当他终于抬头往看台那里望去时,那个位置却空荡荡的。萧暥已经不在那里了。   他心中忽然一阵心慌。   “阿姐,你和皇兄先吃,我还有点事。”魏瑄说完,拔腿就跑了。   他一口气跑到了萧暥的营帐前,对值岗的卫兵道:“我想见萧将军。”   帐门一掀,出来的是那个刻薄鬼云越。   一见是魏瑄,云副将习惯性地细眉一挑,不咸不淡道:“殿下这个时候来,有何指教?”   而魏瑄最不想在这里看到的也是这个人,一时语塞:“我……”   “哦,我忘了恭喜殿下今天夺魁,没有其他事,就请回去吧。”   “我想跟萧将军说句话。”他鼓起勇气道。   云越回头深深看了一眼大帐,道:“不巧,主公已经歇下了,谁都不见。”   魏瑄一愣,这么早……   “对了,主公原本想让我给殿下送去这个,既然殿下来了,我就不跑了。”   魏瑄低头一看,是一只小巧的漆盒,打开后,里面是治烫伤的药膏。   他顿时觉得喉咙里被什么哽住了,哽得难受。低头一咬唇,转身就离开。   魏瑄独自往回走,夕阳把他的影子在营地间拖得长长。   萧暥那么早就睡了,不想见他吗?还是,身体又不好了…   云越说的没错,那人事务繁杂,自己帮不上忙,就不要去添乱了。   时辰已经不早,他抄近道穿过一片小树林,往桓帝的大帐走去。   如果不是后来比分扶摇直上,真不知道今晚桓帝又要摆什么脸色。   桓帝这个人极其在乎场面,对他的要求近乎苛刻,反复强调是他最受器重的弟弟,这些年,让他觉得喘不过气。好像无论怎么做都无法让皇兄满意。   魏瑄心里千头万绪,脚下没留神,被什么东西绊了下。一个趔趄摔倒在泥地上。   他刚想爬起来,一抬头就看到一双金丝翘边的靴子。   “小殿下,才运气好赢了一场,别走路就看天上了,要摔惨的!哈哈哈!”   北宫皓尖刻的声音从上方传来。   魏瑄拍拍泥土站起来,不去看那张令人厌恶的脸,转身就走。   可刚走出几步,就听北宫皓在身后说道,“刚才你去找萧暥做什么?”   魏瑄脚步一滞。   那声音又飘近了一些,带着戏谑:“莫非,他帮你作弊了?”   魏瑄猛然转身:“没有!”   “没有?”北宫皓上前几步,“那你怎么突然箭术超群了?”   “与你无关!”   魏瑄想绕开他,但随即就被两个劲装武士拦住了去路。   魏瑄心头猛的一沉,燕庭卫!   北宫达是燕州牧,北宫家的私卫叫燕庭卫。燕庭卫的选拔极为严格,能入选的都是技冠群雄的勇士。   而现在魏瑄的身后却一个卫士都没带!   他刚才去找萧暥故意甩开了卫士,怕他们去桓帝面前汇报。   但是其实就算他带了卫士也没用,宫廷卫士怎么能跟燕庭卫相比?   北宫皓阴险地笑道:“告诉我,今天公主在猎场上给了你什么?居然让你的箭术瞬间突飞猛进,你到底用什么东西作弊的?”   “我没作弊!”   “哦?你一定要让我搜出来吗?”北宫皓无趣地打了个手势。   那两个魁梧的燕庭卫立即把魏瑄的双手钳住,十几岁的少年完全没有反抗之力。   “放开我!”   魏瑄拼命挣扎。   在推搡间,什么东西掉了出来。   咦?这是什么?北宫皓捡了起来。   他端在手里看了看,顿时笑岔了气:“哈哈,小王子你多大了,还玩这种东西!”   那是萧暥送给他的那只小竹马,马背和四蹄上还被炭火烧得发黑。   魏瑄的脸色骤然变得狰狞可怕:“还给我!”   他扭动身体不顾一切挣扎,但那两个燕庭卫的手如同铁钳一般,牢牢把他箍在原地。   见他如此动怒,北宫皓更感兴趣地玩着手中的小竹马。   “看来你还真喜欢这玩意儿啊?”   他忽然诡谲地一笑,“要不这样,明天以及后面的所有比赛,你都给我报零分,等比赛结束,我就还给你。”   魏瑄没想到此人竟能如此无耻,他愤怒地瞪着北宫皓,漆黑的眼中燃烧着寒焰。   “怎么样?这个交易划算吧?哈哈哈哈!”   北宫皓大笑。   就在他笑得肆无忌惮时,忽然他的眼珠一鼓,嗷地了叫声,随即脸上笑扭曲成龇牙咧嘴的嚎叫。   紧接着,他身子一歪,身后似平地起狂风,倒拔杨柳般将他整个人甩了出去!震落林间黄叶纷纷。   若不是一个燕庭卫眼疾手快凌空截住一挡,两个人顿时摔倒在地滚成一团,这北宫皓此时怕已经筋断骨折。   “什么人!出来!”北宫皓趴在地上,气得发抖的手指着漆黑的丛林。   几个燕庭卫迅速靠拢,围在他身边。   北宫皓揪住燕庭卫的胸甲,吼道,“树林里有人!把他给我杀了!”   几个燕庭卫遵命进入树林搜索。   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了,树林里漆黑一片,只有靠近火光处,投下斑驳错综的树影。   忽然间,丛林像海浪一样起伏起来,一个燕庭卫刚转身看去,就被一条黑影扼住脖子不声不响倒下了,随即林间传来猛烈的撞击声和打斗声,火光下错综的影子混乱地晃动了一阵子,火把就彻底熄灭了。   北宫皓叫了几声那几个燕庭卫的名字,没有一个人回应。   魏瑄也看呆了,脸色煞白,刚才那个黑影究竟是人,还是一头猛兽?   还没等他回过神来,就听到咔咔两声,北宫皓身边的一个燕庭卫颓然地倒地,一点挣扎反抗的迹象也没有,脖子断了。   这下几个人都看清了,出手的是一个魁梧的人。   他脸上蒙着黑布,身上穿着羽林卫的铠甲。   但那铠甲明显是借来的,短了一大截不说,而且因为那人极为强壮,宽阔厚实的胸肌使得甲胄腋下的金属扣子都被撑开,完全扣不上,就那么耷拉挂着。   另外一个燕庭卫脸色一惨,抽刀向那人砍去。   那人只是轻微一偏身就避开了,然后抓住那燕庭卫的手腕一拧,就听到骨骼错开的声响,那人闷哼了一声,刀咣当落地。   片刻之间,北宫皓身边的六个燕庭卫已经片甲不留。   北宫皓脸白如纸,勉强还想撑起一点世家公子的颜面,只可惜声音却在发抖:“你……你是何人?”   那人不说话,走过来,伸出一只大手。   那只手指节粗犷,肤色很深,看起来是经常骑马风吹日晒磨出来的。   北宫皓愣了下,才明白过来,哆嗦嗦把那只小竹马放到那人手心里。   屁滚尿流地跑了。   当然他跑前还说不忘恶狠狠撂下话,“此事不会作罢,给我等着!”   那人不屑地瞥了眼北宫皓仓皇的背影,走过去,把那只小竹马还给魏瑄。   魏瑄接过来,道:“谢谢你。”   少年一双漆黑的眼睛清亮如冰,他紧接着就道:“你是北狄人。”   北狄人常年在草原游牧,都比较强壮。   而且魏瑄的鼻子很尖,那个人靠近的时候,他闻到了北狄胡人身上特有的体味。   那人闻言,一手扯下遮面的黑布。   那是一张典型的北狄人的脸,小麦色的皮肤,轮廓刚毅勇猛,鹰钩鼻,深邃的眼窝,很年轻,堪称英俊,桀骜飞扬的眼神如同草原上的骏马一往无前。   魏瑄不动声色问:“你为何冒充羽林?”   阿迦罗没料到这个中原人的小王子如此淡定,不仅不害怕,还用一种连成人都望尘莫及的冷静语气跟他说话。他的声音带着少年的清澈,非常好听,语调里又暗含着不容挑战的尊贵。   相比刚才那个脓包世子,简直是云泥之别。   阿迦罗向魏瑄谦恭地行了个礼,然后用非常生硬的中原话说,“我想请你帮助我。”   就在几个时辰前,阿加迦罗利用余先生制造的机会,穿上羽林卫的铠甲,顺利混了出来。   但是他的北狄人长相还是很惹眼,所以他潜伏在暗处,直到夜色降临才敢出来。   阿迦罗打着手势道:“我知道这个竹马对你的意义,一定是重要的人送给你的,而我,也是为了重要的人才逃出来。”   魏瑄问:“什么人?”   阿迦罗的眼中闪着琥珀般的光芒:“我的星辰和月亮。”   魏瑄微微一诧。   中原人的感情都是内敛和含蓄的,他还是第一次听到人这么直白地表达爱慕,心中失笑,果然是蛮夷。   魏瑄嘴角略微挽起一点弧度,问:“你想让我怎么帮你?”   阿迦罗说:“我想参加比赛。”   魏瑄道:“你知道,萧将军有命令,不许你们北狄人离开营帐。”   阿迦罗道:“所以我才请求王子,将我安插在你的卫队里。”   魏瑄冰雪聪明,立即明白这个北狄人在盘算什么。   以他北狄人的身份已经被禁赛了,只要他这张北狄人的脸孔一出现在赛场就会被抓回营地,但是,如果成为他的卫士,穿上带着面具的甲胄,他就能混上猎场。   魏瑄想了想,还是边比划边道:“既然你不能露脸,即使你在猎场上表现再好,你喜欢的女子,也不知道你是谁。何必冒这个险?”   他不知道这个北狄人能不能听明白他的意思。   阿迦罗恳求道:“只要能,能再见她一次。”   魏瑄有些不懂,费那么大劲,冒着这么大风险,就是为了看一眼那个人吗?   他年纪还小,无法理解,但是那种炙热的感情却让他无法无动于衷。   “好,我帮你。” 第18章 秋狩第二天   秋日的早晨,原野上蒙着一层白霜,阳光照在红透了的树叶上,层林尽染。   第二天是围猎。   围猎就是在山间张网,围出一片较为平坦的山林做为赛场,赛场中放进一些山鸡野兔狐狸之类,大型的还有猞猁山猪。   和第一天的射靶不同,今天射猎的是真正的野兽,所以每一个参加比赛的选手都可以配备两名亲卫,以防万一。   当然猛人除外。   魏瑄就让阿迦罗穿上全幅铠甲,戴上盔缨遮蔽眉目。充作其中的一名亲卫上场。   萧暥是到了第二天早晨才知道魏瑄来找过他的事儿。   他昨晚确实早早就歇下了。   在匠作坊的时候,他胸口涌起的一阵钝痛不是偶然的。   他这几天疲于奔命,积累的忧倦终于压得身体扛不住了。   于是他早早回了营帐,喝了纪夫子配的药,又问了比赛的情况,在得知魏瑄夺魁后,他放下心来,就休息了。   没想到这一觉睡得那么沉。   他责问云越,“为何不唤醒我?”   云越道,“主公,这小孩子能有什么事儿啊。”   萧暥太阳穴突突直跳,你懂什么,他可是将来的庄武帝啊,邪魅狂霸的暗黑系暴君!惹得起吗?!   萧暥心事重重地胡乱吃了点东西,就准备去找小魏瑄,再和蔼可亲地问问他是什么事情来找自己的呀?   结果云越一句话就击碎了他的幻想,“主公,来不及了,晋王现在应该已经上场了。”   等等……   萧暥这才想起一个关键的问题:“现在什么时辰了?”   云越淡淡道,“辰时。”   卧槽!已经开始比赛了啊!!!   萧暥满脸黑线:“你为何不早叫我起身!”   云越正色:“外面有大司马在,主公你的病要多休息。”   呦,教训起我了啊!   “回来再找你算账!”   萧暥撂下话匆匆出门,云越立即跟了上去。   书上说云越对原主那可是崇拜得五体投地啊,指东绝不敢看西。   可现在是怎么回事?   这孩子好像根本没把他的话当回事?分明是一副瞧着他好欺负的样子?   萧暥觉得有必要反省一下自己,这几天发生的一系列的事件,好像使得他在云越面前的威信开始打折扣了。   所以这小子就敢自作主张了?就不拿他当领导了?嗯?   萧暥边走边寻思着,不知不觉就到了猎场。此时已经是太阳初升,赛场上众人都已经各就各位了。   萧暥今天没有穿那身骚包的大红锦袍,而是挑了一件原主的衣物,加上他面色苍白,眉目间隐有倦色,在秋天苍茫的原野下,整个人看起来都凝着一股烈烈肃杀之气。   他一出现,魏瑄的目光就牢牢地粘在了他身上,萧暥赶紧讨好地点了点头。   见他似乎无恙,魏瑄感到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才专心应对比赛。   萧暥今天来晚了,就想悄悄找个僻静的位置坐下,前后左右都没有旁人,就连离魏西陵都远远的。   他不想让别人看出来他的气色不好。   而且昨天也真是糟心,看个比赛,何琰还要在他耳边冷嘲热讽。   萧暥就是皮再厚也趟不住他不停地朝自己扣帽子砸黑锅,有的没的全扔他脸上。   而身边的魏西陵则永远是一张千里冰封的脸,寒气四溢。除了偶尔会冷冷扫他一眼表达内心的鄙视外,几乎不睬他,完全把他当空气,搞得他也挺没趣的。   萧暥算是知道了,自己的人缘真的是很差啊!   加上今天身体又不好,愈发有一股深深的无力感。   所以还不如一个人找个角落,安安静静看个比赛。   好在北狄人都被看管起来了,不需要操心阿迦罗那破事儿。   但是他倒是想清净,可惜树欲静而风不止。   “萧将军,为何不让我去参赛!”嘉宁公主一身皮甲,背着雕弓站在他面前控诉。   萧暥无奈啊:“公主,今日是围猎,比较危险。”   还有一些话,萧暥没说出来:争夺猎物,肢体碰撞,这很暴力的!而且她女扮男装,大部分人不知道她是公主,你一个女孩子,万一被推搡了,被打了,摔下马了,头发散了缠住树枝了,怎么办?嗯?   换是以前的萧暥,他说一句话,谁敢说不!   可是现在,好像……他们一个个都瞧出自己好欺负了?是软柿子了?谁都可以来捏一把了?   嘉宁公主完全不给他面子:“将军既然答应我做你麾下的将领,那么就没有理由阻止我参赛,除非你给我按个罪名,军法处置关起来!”   萧暥没辙了。   好好好,你们一个个都厉害。   “去吧去吧。”他无奈地摆摆手。   公主兴高采烈地去猎场了。   萧暥揉了揉眉心,头好痛。   然后暗中传令下去:“告诉下面的人,待会儿比赛,任何人不许和这位宁将军争夺猎物,是我的命令。”   *** *** ***   魏瑄没想到嘉宁公主也会参加围猎,吃惊不小,不由朝她低唤了一声,“阿姐?”   嘉宁公主转头,俏皮地挤挤眼睛。   旁边另一个护卫也道,“公主怎么来了?”   如果第一声阿迦罗没反应过来,那么后面的话,他蓦然听懂了。   他骤然看向嘉宁公主,目光霎时雪亮如电。   只见那名少年将领一身皮甲,纤腰削肩,容颜如骄阳下的牡丹,炽烈绚丽。   阿迦罗的心却忽然一空,或者说他的心情并没有像他预期地那样激荡起伏,涌起狂风暴雨。   甚至还不及他决定孤注一掷出逃时的激动。   他不明白自己怎么会是这个反应?   他终于见到了梦中的星星和月亮,不该欣喜若狂吗?!   但他只是觉得公主很美丽,像娇美的花朵。   但那个人的美貌却如破开乌云的一道绮艳的闪电,夭矫非凡!   看得他顿时魂飞魄散,又浑身酥麻!   难道说这只是千钧一发生死攸关的瞬间给他的错觉吗??   这惊鸿一瞥,仅仅是因为自己醉眼看人,镜花水月一场梦?   他觉得自己的内心分裂成两半,不知道是彻底失去了那个人的痛苦,还是终于见到了她的欣喜?   他怔怔地望着公主出神。心中一片惶惑空白。   嘉宁公主也发现了这个侍卫在盯着自己出神,狠狠地剜了阿迦罗一眼,驱马离去。   阿迦罗这才长出了口气,回过心神,暗暗摸向藏在身上片刻不离的香囊。   无论如何,香囊为证,那晚的那个人是嘉宁公主不会有错。   阿迦罗不是个会做梦的人。既然她闯入了他的梦,那么不管她有没有梦中的清媚夭矫,他都要将她娶回去!   进了他的梦,就是他的人!   这次他一定要一鸣惊人,一定要让嘉宁公主正眼看他。   但是作为晋王的侍卫,他的职责是保护主人的安全。理论上他没有射猎猎物的资格。   所以他只有一次机会,骤然出手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射杀一头足以让他登上魁首的猛兽。之后再被萧暥抓走调查,就算要下狱还是审问,都没有关系了。   他相信,他孤注一掷的这次冒险行为,会让任何一个女子为之动容。   当然,既然他打定主意一鸣惊人,他必然要将这次出手的机会,留在后天难度最高的野猎上。   今天,他先暗暗潜伏观察周围的对手。 虞兮正里一   唯一的遗憾就是萧暥没有参赛,没有机会战胜他了。   阿迦罗想到这里,远远地朝看台的方向望去,目光立即被那一袭黑衣的肃杀人影震慑到了。   那人卓然而立,就像深秋清冷的山峰,峻秀而沉静。   他的心脏突然一阵狂跳,难道这就是大权在握指点江山的样子吗?   阿迦罗心中一阵莫名的激动,顿时感到一股隐隐的战意在燃烧。   就算不能与萧暥在猎场上一较高下。他也会在猎场上一鸣惊人!   要让萧暥知道,只有草原的雄鹰才能翱翔在九州的上空,睥睨天下。   想到这里,他突然抑制不住地心潮起伏,刚才的一点点失意也淡去了。   他沉住气,像一只蛰伏的猎犬,机警地观察四周。   猎场内放入的猎物是从小型逐渐到大型,循序渐进的。所以越到比赛中后期,角逐就会越激烈。   比赛进行到一刻钟,北宫皓就拿下了一只狐狸。   大笑道,“正好拿回去做毛皮佩巾!”   萧暥想到自己就是被称作狐狸,嘴角抽了抽,觉得有点别扭。   赛事到了三刻钟的时候,猎场内开始放入了几只猞猁,使得整个猎场氛围热烈起来,观众席上也有不断的喝彩叫好声。   此时斩获猎物排名前五位的分别是崔平,秦羽的部将琼布,魏西陵的部将刘武,曹满也猎到了三只山鸡和五只兔子位居第四。北宫皓排在第十二位,心下忿忿不平。   其实作为公子哥儿,能和这些久经战争的将领同场角逐,已经不错了,但北宫皓凡事都要争个先惯了。   不过好在,在诸侯世子的名次榜里,北宫皓是遥遥领先的。此时他已经斩获了两只山鸡,一只狐狸,三只野兔。看来这些年他没有少跟着北宫达打猎。   另外嘉宁公主此时战绩也非常不错,斩获了两只山鸡,一只野兔,正是春风得意,当然她不知道,萧暥早就放下话去了,她要瞄准的猎物,没人敢跟她抢。   只有魏瑄什么都没有猎到。   北宫皓策马经过他身边,笑道,“果然实战才见真章,田猎纸上谈兵,射得好什么用,真上了战场,敌人还站在那里等你射吗?啊哈哈哈!”   魏瑄的脸色微微泛白,眼睛有点红,咬了咬下唇。   他的眼睛是被自己揉红的。   阿迦罗一直在观察场内的情况,又在魏瑄左右,他早就敏锐地察觉了异常。   每一次魏瑄要瞄准射击,就有一块光斑出现在魏瑄的脸上,晃他的眼睛。   魏瑄时不时甩头,意图避开那耀眼的炫光,不停揉眼睛,把眼眶都揉红了。   一开始阿迦罗还以为是树叶反光,可是渐渐的,他发现不对,没那么简单。有人在搞鬼,在故意整他。   这边看台上。   魏西陵走到了萧暥身后,道,“这比赛有问题。”   “你也发现了。”萧暥道。   魏西陵眯起眼看向猎场后的一片山丘,道:“山上有人在搞鬼。”   猎场本就是在山岭间围出的一片平原,四周都是山峦。此时猎场后方的密林间时不时闪现一点亮光。   每一次魏瑄要瞄准猎物的时候,那点光斑就会在他眼睛附近晃荡。由于那光斑时隐时现,若不是目力非常好,极难发现它。   “那道光是什么?”魏西陵凝眉问。   萧暥道:“镜子。” 第19章 奸雄   “原来如此啊!我说晋王昨天夺魁,怎么今天的表现就这么强差人意,原来是有奸人暗中作祟!!”   一道熟悉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萧暥脑袋有点疼。   怎么又是这何琰啊?   这人什么意思?敢情他坐哪儿,这人就跟到哪儿?   那何琰虽然不是谢映之和云渊那样海内仰慕的大名士,好歹也是个名士。   名士一说话,自然就有人附和。   旁边立即有人道,“这种下三滥的手段都用,简直卑鄙无耻!”   何琰催促道:“当立即派人拿下!”   魏西陵道,“来不及的。”   “为何?”   “此处距离那亮光藏匿之处,至少有数十丈距离,且上山抓人,动静太大,还未及我们的人靠近,他们早就跑了。”   何琰抄手道,“这如何是好?难道放任不管?”   魏西陵看向萧暥:“如果萧将军肯帮忙,倒是有个办法。”   “什么办法?”何琰抢问。   “听说大司马在山中设了不少望楼岗哨,知会岗哨里的士兵立即锁定目标,只需派两三精兵,直扑那人藏身之处,即可拿获。”   萧暥心想:这魏西陵果然军人做派,这是以小股兵力定点清除啊,精准狠!   “好办法!”何琰拍手道,“那还不赶紧的,再拖半日,赛事都结束了!”   “不行。”萧暥果断道。   在坐的几人全都是一诧。   魏西陵默不作声看向他。   萧暥说不行,是有他的考虑的,他已经猜到了那个搞小动作的人是谁指派的。   还能有谁?北宫皓啊。   但是如果当这那么多人的面,从山上把北宫皓的人抓下来,那你是查还是不查?   一查肯定就查出幕后主使是北宫皓来了。   北宫皓倒是不用怕,但北宫达则不能不考虑。   此人外宽内忌,好大喜功,极好面子。如果秋狩出了这样的舞弊的丑事,他会变成天下诸侯的笑柄。   他肯定会认为是你萧暥故意要拆他的台,那就糟糕了。   北宫达实力雄厚,连原主那么彪悍的人,都一度忍让他,避免和他发生正面冲突,暗暗积蓄实力,直到四年后才跟他决战。   纵然如此,原主都是险胜啊险胜!   所以,以自己现在的实力,绝不能在天下诸侯面前拆了北宫家的台。   不能因为射猎这种小事跟北宫达结下大梁子!   “萧将军你这是什么意思?”何琰冷眼道,“山上那个奸邪小人,你不想把他抓下来吗?”   见何琰这样说,其他人立即纷纷附和。   “容忍如此无耻之行径,这比赛还有什么意思!”   “不看了!都散了吧!”   其中一个三白眼,掀嘴薄唇的文士阴阳怪气道,“难不成……这人跟萧将军有什么瓜葛?”   他这一说,周围的人犹如醍醐灌顶,顿时恍然,纷纷把矛头指向了萧暥。   萧暥头大,心道:你谁呀你?又是看不惯我,什么黑锅都能往我头上扣的?你们个个都跟我有仇?   那人又道,“我早就听说,晋王得罪了大人物……”   “一个月前,晋王画了一张画,被萧将军拿走了。”   什么什么?这小道消息流传得也太快了吧?萧暥太阳穴开始跳。   “那张画像怎么了?”立即有人问。   “画的不好看?”   “将军风仪绝世,怎么会不好看,只是……”那人指了指箭靶,嘿嘿道:“挂的不是地方。”   “哦——”   “原来如此啊!”“难道这是挟私报复?”   听他们说的有鼻子有眼,还有前因后果,还逻辑清晰条理明确,萧暥脑壳疼啊!真疼!真糟心!   你们这是都捡软柿子捏是不是?换是原主早就分分钟恁死你们了!   众人你一言我一句,分明已经把他当做暗中使坏的人。   云越气得眼里都沁出血来了。要不是萧暥一直拦着,他就是拼了和魏西陵硬磕,也要教训这帮子酸儒!   魏西陵皱眉看向萧暥,眼中有疑问。   萧暥叹气,“我不同意,是因为魏将军的方法有个问题。”   魏西陵问:“有何不妥?”   “即使你逮住了林中的小人,他见势不妙,把手中的镜子朝山坳远处一抛,来个死无对证,诸位怎么办?”   一听这话,众人都面面相觑。   人家最多是爬个树,碍着你们了?凭什么抓人啊?   “难道就纵容如此龌龊之事在诸君眼皮底下发生?!”何琰义愤填膺。   就在这时,猎场中形势突变,传来一阵兴奋的呼哨声。   场中放进了一头山猪。   山猪杀伤力有限,但个头不小,又有一股横冲直撞的暴躁劲儿,对于猎手来说,算是个难缠的家伙,所以重量级也很高。   射中一头山猪,可是比射中一串的狐狸兔子都管用啊。   这山猪一出现,立即引起场中激烈的争夺。   魏瑄也想争夺,他现在比分落后太多了,只有猎获这样一个大家伙,才能反败为胜。   他一夹马腹,策马上前。   追逐山猪的人很多,场内一时沙尘飞扬。   那山猪极为狡诈,专门挑捡树木纵横,枝蔓错落之处逃窜。   有两个骑兵就因为争夺猎物,纵马过快,撞在了一起。摔得头破血流。   魏瑄年纪虽小,却非常沉得住气,他像一只敏捷的黑豹,默不作声观察山猪的逃遁方向,悄悄迂回到它的侧后方去。   就在他捕捉到一个机会,搭弓射箭瞄准猎物之时,山间那道亮光又是刹地一闪,他眼前一眩,嗖的一箭飞偏,差点射中刘武的马。   刘武大着嗓门喊道,“小王爷,这可不能闹着玩啊!你到底行不行啊?”   魏瑄脸色刷地白了下,赶紧拱手致歉。   “刘武这草包。”魏西陵评论道。   然后他一掀袍子站起来,“行了,我一个人去,把山上那妖人逮下来。”   他刚跨下看台,就听身后的萧暥静静道:“弓箭。”   魏西陵不禁驻足回望。   只见萧暥从云越手中接过弓,上箭,拉弦,那动作凝练,精准,堪称优雅,仿佛他手中抚着的是悠扬的琴弦。   他微偏过头,迎着清早的曦光微微眯起眼睛,眼梢清利如刃,隐隐透出一股锋芒的兵气。   箭尖指向的地方,正是远处那片莽莽苍苍的密林。   察觉到他的意图,魏西陵震惊了!   疯了吗?他这是要等待那道光再次闪现的一刻,一箭射穿那枚铜镜?!   不但是他,云越,何琰,还有在场所有人都呆滞了。   那渺小的光斑如同浩瀚夜空中的一点闪烁的星辰,游荡不定,忽明忽暗,怎么可能射中?   就在这时,魏瑄追赶着山猪来到了一片乱树从。   他显然是想再赌一把,借着这密林枝蔓来遮避灼眼的光束骚扰。   但在密林里奔驰非常考验马术,另一个亲卫已经被远远甩开,只有阿迦罗还紧紧跟随。   这时他恰好偶一回头,悚然望见看台那边,萧暥正搭弓引箭,顿时浑身剧烈一震。   他居然要出手了?!   此刻,魏瑄已策马冲入横七竖八的怪树丛里,他试图在树木的遮蔽下,冒险再一次瞄准了那头山猪。   千钧一发之际,那道诡异的光也突然出现,向他的眼睛快速滑来。   阿迦罗见势不妙一把抓住小魏瑄的马缰,魏瑄手一颤,箭飞了出去。   几乎是同时,萧暥目光一锐,嗖的一声,羽箭离弦,在空中划了个漂亮的弧度,一头扎入了丛林里。   那点光斑瞬间炫目地一爆,就消失了,树冠凌乱地颤动了一阵,复归平静。   阿迦罗的手还攀着魏瑄的马缰,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了,刚才划过长空的那一箭让他心神俱裂。   那么远的距离,那么小的目标,这是人能做到的?!   其实不但是他,所有看到羽箭划过猎场上空的人,都是这个表情。   魏西陵还站在台阶上,保持着将下不下的姿势。   何琰没有明白过来,支支吾吾道,“这刚才……难道说……”   这……也……太彪悍了!   而另一头,萧暥把弓交给云越,道,“继续比赛。”   何琰过了好久才总算回过神来,问道,“不去抓那个人吗?”   萧暥淡然道,“跑了。”   魏西陵凝眉看向萧暥,他当然知道萧暥在想什么。   射中铜镜,放走人。   既悄无声息平了众怒,维护了比赛的公正,又保全了北宫家的颜面,顺便还狠狠警告了北宫皓!   将来北宫达若知道这事儿,怕还要记他的好,欠他的人情。   这手腕,真当得上奸雄两字!   “果然是狐狸。”魏西陵冷冷道。   猎场上,报数官道:晋王射中山猪一只!头采!   北宫皓已经没工夫跟计较这些了,他的手控制不住在颤抖,他浑身都在颤抖。   他恨恨地挫牙,不是说经过郑国舅之事后,萧暥和皇室已经水火不容了吗?   这是怎么回事?看这样子,他们关系很不错啊?   *** *** ***   这件事魏瑄是事后才知道的。   营帐里,阿迦罗边比划边用磕磕绊绊的中原话跟他描述的时候,他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   因为他一直知道那个人很强,非常强。   他有些遗憾,如果当时不是专心对付山猪,也许他就能亲眼看到这划破长空的一箭。   魏瑄坐在炭盆前,火光映照着他的脸,手中摆弄着那只小竹马的机括。   教过他学业的文渊阁大学士卫宛曾经跟他说过:萧暥这个人,心中有猛虎,细嗅蔷薇。   “今天还是要谢谢你。”魏瑄忽然对阿迦罗道。   阿迦罗抬头看他,似乎在说为什么谢我。   “不是你拉住我的马缰,我就撞到树上去了。”   “小王爷那么想赢?为什么?”   他看不懂,不明白这个中原人的孩子为何有那么强烈的争强之心。小小年纪,为什么这样拼命地逼自己呢?   魏瑄似乎不愿意谈这些,只是道:“从小,我的哥哥就对我要求很高。”   桓帝曾经对他说过,“如果朕是秦羽,朕希望你成为萧暥。”   天下人都知道大司马秦羽能牢牢握住中央权柄,因为他有萧暥,此人谋略,手腕,决断都是一等一的。   但他永远都不可能成为萧暥。   魏瑄静静地望着炉中窜起的火苗,“接下来就是野猎了,我会把你编进我的卫队里。”   “谢殿下。”   魏瑄又问,“你今天见到那个姑娘了吗?”   阿迦罗蓦地一怔,恍然如梦,道:“见到了。”   可是心里却像失去了什么,被彻底抽空了!   他甚至有点提不起精神。   他狠命告诉自己,他是草原未来的大单于,相比将来切切实实的霸业,那不过是一场痴狂的梦罢了。   而且他今天已经见识到了敌人的强大。   萧暥,这个人将会成为他征服中原之路上最大的阻力。但是对手越强大,就越能激起他的斗志。   “我父亲也对我有着很高的期待”阿迦罗静静说。 第20章 重逢   第五天,秋狩的重头戏野猎开始了。   野猎是团队作战,接近于军事实战,真正的牛人大咖都是冲着野猎来的。   每一位参与野猎的诸侯都会精选他们的猎队,队伍的规模视自身实力而定,十到三十人不等。   像魏西陵那样彪悍的战神,只带五个精锐骑兵就进了猎场。   当然也有带三十人的猎队浩浩荡荡耍威风的,比如北宫皓。   其他的诸侯,诸如曹满,他有强将崔平加持,猎队里一半都是游牧出身的胡人骑兵,对狩猎非常在行,所以他带的十个人顶别人二十人。   即便是实力最弱鸡,被称为乱世中神一样的存在的朱优,也会带队出战,应付一下场面。   往年的秋狩,以原主萧暥的彪悍,当然是亲自出场,大杀四方的。不过今年,带队出征的却是秦羽。萧暥只想个当围观群众。   萧暥的退出,倒使得诸侯将领们都跃跃欲试。争一争这秋狩的魁首。   魏瑄只有十三岁,这是他第一次参加野猎。   其实原本未及弱冠的少年都是不允许参加野猎的。但是一来皇室实在无人,总不能让桓帝上猎场吧,二来,魏瑄射死山猪,说明他有这个实力参加野猎。桓帝还给他配备了最精锐的皇家羽林。   但魏瑄知道,这些人加起来,怕是都没有自己身后这个北狄卫士厉害。   比赛的规则是以团队为作战单位,按照猎物的大小,凶猛程度,数量等来排定名次。   说白了,野猎就是考验综合实力,首领和麾下士卒的配合程度,几乎可以模拟一场小型的战役。   看着各色的队伍浩浩荡荡开进山谷,吃瓜群众萧暥表示:嗷,今天终于可以坐下来好好看比赛了!   作为一名专业观众,他确实是有备而来的。他腰间还扣着一根细长的单筒望远镜。   没错,就是望远镜!   在来鹿鸣山的路上,萧暥就吩咐过军中的匠作坊,给他打磨两块圆形的水晶,做了个简易的单筒望远镜。   他原本打算用来观察猎场内有无可疑人员的,不过现在阿迦罗既然被控制起来了,这东西也没有多大用处,正好看比赛用,哈哈哈!   萧暥拿着这个自制望远镜登上最大的一座望楼,透过‘望远镜’就能清晰地看到各色队伍在树丛里时隐时现。   嘉宁公主好奇地不行,“这是什么?给我看看!”   萧暥很是显摆地把望远镜交给她。   这一看之下,嘉宁公主惊叫起来:“太神了!这宝贝是哪里来的?”   是噢,本人发明的!   萧暥恬不知耻开启卖弄模式。   嘉宁公主兴奋地面颊微微泛红,像只小鸟一样叽叽喳喳地挽着他的手臂问长问短,搞得他心猿意马起来。   萧暥心里不由一阵感慨,多好的妹子啊!怎么就是庄武帝的姐姐呢?   不敢碰啊!不敢碰!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只好端起一副坐怀不乱的正人君子态,心里满怀惆怅。   他一边自己宽慰自己,就你这病娇壳子,你还想要妹子?你能太太平平在这乱世里活下来就是造化了,万一你哪天挂了,难不成让妹子给你守寡?   然后他就想到了一个问题,这原主病那么重,该不会那方面也不行吧?   难怪……他没讨老婆?   但这个壳子他用到现在,觉得还是蛮正常的啊。   当然他也没试过……不好说。   正当萧暥脑子里各种不大健康的念头此起彼伏的时候,嘉宁公主突然拉着他的手叫了起来:“阿季又猎获了一只獐子!”   哦?这么快?他才进去一刻钟吧。   “阿季的那个卫士好厉害,前天围场里盯着我看,我还以为是个色坯!”   “哪个卫士?让我看看。”萧暥心念一动。   莫非……是那个人?   他记得前天的围猎,魏瑄不顾一切追逐山猪进入乱树林时,其他侍卫反应不及,唯有一个亲卫紧随其后,半步不落,马术了得啊。   而且那亲卫身形威猛雄壮,霎是惹眼,使得萧暥还不由多看了他一会儿,心道,这羽林中还有这样的猛士?   就在这时,程牧急急匆匆地跑上望楼,一见他就拜倒在地,脸色仓皇如蜡。   “将军,末将有罪!”   “什么事,说。”   他有种不好的预感。   “那个北狄王子阿迦罗走脱了!”   !   简直是晴空一个炸雷,萧暥只觉得耳边一阵嗡嗡嗡直响。   怎么可能!?   重兵把守,连一只苍蝇都飞不出,他怎么走脱的??难道能土行遁地不成?   “阿迦罗走脱了?你确定?”   程牧硬着头皮道:“我只顾着清点人数,没料到阿迦罗和一个守军士兵换了装束,走脱了。”   萧暥脑中只剩下一个念头:完蛋了!   在原来的时间线,阿迦罗至少还带着十多人的北狄骑兵进入猎场的,就这样,脑门上还中了一箭挂了!   现在说不定他丫的身边连一个卫兵都没有啊!那不是去送人头吗!   这人到底什么毛病啊,拼了命也要参加秋狩!就算当了魁首又怎么样?能上天吗?   真是人若是想死,拦都拦不住。   但你倒是把自己作死了,我背黑锅是怎么回事?   萧暥只觉得一阵急火攻心,喉咙里泛起一股甜腥,被他用力咽了回去,捂着胸口虚喘了会儿,才硬撑起点精神,对云越道,“备甲,我要进猎场。”   *** *** ***   清早的阳光洒进秋日的山林,林间晨雾未散。   魏瑄带着二十人的猎队穿梭在林间,寻找猎物的踪迹。他没有什么野外狩猎的经验,多亏了这个北狄亲卫。   阿加罗不愧是草原第一的神箭手,他不仅射猎百发百中,而且极其善于战略调度。如何驱赶、包抄、围捕猎物,都极为娴熟。   不到半个时辰,在阿迦罗有效的指挥调度下,他们已经猎获了一头山猪,两只獐子,五六只野兔,收获颇丰。   就在这时,近旁的密林里忽然传来一阵树叶悉嗦的碎响。   阿迦罗立即地示意众人噤声,旋即搭弓引箭,嗖的一箭穿出,林间树叶纷纷落下。   进密林去查看的羽林就兴奋地回来报告:“殿下,是一头狼!”   猎物很快被拖了出来,那是头体型不大的灰狼,阿迦罗射出的那支箭正好穿颈而过,正汩汩冒着血。   魏瑄赞道,“好箭法!”   阿迦罗道,“不够好。” 心道,不如某人。   魏瑄很高兴:“你就不要回北狄了,留下教我射箭吧。”   阿迦罗半比划着道:“萧将军的箭术才是天下无敌,殿下为什么不让他教你?”   听他这么说,魏瑄脸色立即黯了下来,淡淡道:“他事务那么繁忙,怎么可能教我射箭。”   这倒是不假,阿迦罗在北狄也听说过,萧暥这个人简直是全能,政务军务庶务都是一把好手。   但看到小王爷神色忽然低落下来,阿迦罗觉得是自己说错话了。   他想宽慰他,磕磕绊绊道,“殿下,这也……也说不定啊,我看……萧将军对殿下很是特别的。”   “特别?哪里特别?”魏瑄一抬眉,眼神清亮。   可阿迦罗实在不会多少中原话,只好反复比划道:“特别……特别的好。”   特别好?   魏瑄蓦地一怔,不自觉地摸了摸腕上的弓护手,然后又追问阿迦罗,“你为何这么说?”   阿迦罗头大如斗啊,他一个草原糙汉子,哪里懂中原人弯弯绕绕的心思。不明白这小殿下怎么突然揪着他不停地问。   而且蹙着眉头,心事重重地好像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在纠结‘他对我好不好’‘为什么好’‘哪里好’……   悍勇无双的北狄王子阿迦罗在风中凌乱。   阿迦罗词穷了,他搜肠刮肚回想他知道的所有中原人的词汇,正琢磨着怎么开口。   突然林间一阵马蹄急踏,还没等他明白过来怎么回事,一队精装锐甲的骑兵杀气腾腾地截住了去路,刀剑出鞘,寒光闪闪。   羽林卫!   小魏瑄脸色剧变,“你们这是做什么?”   一道冷冽的声音越众而出,“臣萧暥见过殿下。”   那声音犹如云端孤鸿,清越寒彻,又悦耳动听。   阿迦罗猛地扭头看过去,一双夭矫夺人的眼眸正冷冷地扫过来。   瞬间,他觉得整个人都要疯了! 第21章 刺客   听到那个声音,魏瑄的心也是骤然一紧。   萧暥怎么来了?他不是不参加野猎吗?   而且这杀气腾腾地是怎么回事?   当他看到萧暥的一刻,所有念头都冻住了。   只见那人一身玄甲劲装,眼神夭矫飞扬,甲胄的革带将他的腰线勾勒到了极致,整个人锋锐若出鞘之剑。   魏瑄看得倒抽了一口冷气。   萧暥锋芒毕露的样子突然让他感到陌生。刚才的那些莫名其妙的小心思也瞬间烟消云散。   萧暥策马上前,言简意赅道,“殿下,臣是来找一个人的。”   说罢,他一偏头:“拿下。”   几个羽林士兵一拥而上,将还在发懵的阿迦罗摁在地上。   阿迦罗像是被魔障给魇住了,他没抵抗。   前天还徒手将六名燕庭卫杀得片甲不留的蛮族世子,被几个羽林士兵拖下了马。   连魏瑄叫他,他都完全没有反应。   他重重摔倒在地,脸上和身上全都是泥土,铠甲歪歪扭扭地挂在胸前,在众人的摁压中艰难地抬起头来,眼睫上泥尘簌簌直掉,眼睛却一眨不眨地死死地盯着萧暥。   一眨眼,仿佛又是镜花水月,黄粱一梦。   他还是第一次在清醒的状态下,那么近距离看到萧暥的眉目。   当夜的宛转清媚已荡然无存,那双眼眸却夭矫依旧,目光流转间,似有铁马冰河,破空而来!   看得他顿时觉得身上的每一寸血液都燃烧起来!   心中是狂喜,亦或是震愕。   走火入魔。   萧暥在那几乎疯狂的注视中,驱马靠近,他冷眉峻目,抿着坚冰般的薄唇,微微抬起的下颌,面无表情地拔出长剑,剑尖移到阿迦罗的颈项间。   冰凉的剑刃抵住下颌时,阿迦罗却情不自禁回想起了那晚清凉的发丝拂过手背的触感。   他不仅不后退,反而执拗地迎那剑刃仰起头来。   丝丝凉意,浸入肌肤,竟能激起阵阵酥麻。   旁边的魏瑄不禁叫道:“萧将军,别杀他!”   只见长剑一挑,阿迦罗脖下的系带断了,头盔跟着凌空飞起。   阿迦罗有一张典型塞外胡人的脸,浓眉高鼻深目,小麦肤色,年轻英俊,桀骜飞扬。   “主公,果然是北狄人!”云越道。   这一看之下,萧暥脸上装出来的冷峻顿时绷不住了,眼睛也微微睁大。   卧槽!竟然是那个人!   那天晚上他去北狄大帐里下泻药,被这人逮个正着!   这人居然就是阿迦罗!   他这是什么运气啊!草草草!阿迦罗不会认出自己吧?   那天大帐里光线那么暗,斗篷……额……也只被割破了一丢丢。   所以,认不出我,认不出我,认不出我……   他自己给自己洗脑。   然后心存侥幸地清了清嗓子,道:“绑了,带回去。”   几个羽林立即拿出早就准备好的绳索。   见他们要捆绑自己,阿迦罗奋力挣扎起来,用断断续续的中原话叫道,“萧……萧将军,我有话,要问你!”   “嘴也堵上!”萧暥果断道。   赶紧封口啊!别让他说出什么奇怪的事情来!   阿迦罗当然不肯这样束手就擒被抓回去,他眉头一簇,提膝撞翻了最近的一个羽林,随后手臂肌肉一振,就把抓着他的三四个羽林全都掀翻在地。   然后他扭头看向魏瑄,“殿下!我只想公平参加比赛!为什么要抓我!”   魏瑄暗暗攥紧了手,掐得自己伤口生疼。   换是以前,他会告诉自己萧暥太强,必须要像哥哥那样善于忍耐,韬光养晦,将来才有机会彻底打败他。   可不知道为什么,他迎着萧暥冰霜般的脸色,带着几分倔强,硬生生道,“萧将军,他是我的卫士。也没做错什么,你为何抓他。”   萧暥反问:“此人是北狄王子阿迦罗,殿下不知道?”   魏瑄知道,也知道他萧暥向来跋扈。   他必须隐忍,可不知为什么,他此刻根本忍不了。   他的眼眶有点红,质问道:“就算他是北狄王子,请问萧将军,他犯了什么错要被抓起来。还要被封口,不给他申辩机会,你怕他说出什么吗?”   萧暥头大了,他完全没料到魏瑄会在这个时候跟他杠。   这孩子不是一向很安静很听话么。至少表面是这样的呀?   见萧暥冷着一张脸不说话,魏瑄心里更是堵得慌。   但其实……萧暥难道不该就是这样的吗?   杀伐决断,飞扬跋扈,冷酷无情。   可偏偏这几天,又让他看到了那人的另一面。   心中有猛虎,细嗅蔷薇……   魏瑄眼眶发红,心里莫名的委屈,“这个北狄人,是为了他喜欢的……”   下半句话还是卡在了喉咙里。   他跟萧暥说这些做什么?   哥哥说过,萧暥这个人没有心没有情。   其实这边萧暥真是要趟不住了啊!他只是靠着原主这张冰封不动的脸在苦苦支撑啊喂!   他原本只想吓吓阿迦罗让他老实点罢了,没别的意思啊!   结果呢?卧槽,他这是要把小庄武帝逼哭的节奏吗?   萧暥叹了口气,声音也柔软了:“殿下,这件事臣回头跟你解释,你先让我把他带回去,好吗?”   看到萧暥表情有松动,阿迦罗趁机也仰起头道:“萧将军,我不明白,你为何费尽心力地要阻止我参加狩猎。”   萧暥心里真是神烦啊,干脆告诉他们算了:“因为我接到消息有人要……”   ‘暗杀’这两个字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他猛然瞥见近旁地上的落叶在微微耸动。   萧暥眼疾手快抽出佩剑凌空一掷,泥土中顿时飚出一股鲜红的血液。   紧接着四周的泥土纷纷暴开,数十个身穿劲装的黑衣人忽然像蝉蛹般破土而出,手执利刃向他们冲杀过来!   卧槽,改变策略了啊,不是用摄魂箭吗?!   怎么变得简单粗暴直接砍人了?还讲不讲技术含量了啊!   萧暥一边搭弓引箭,一边扭头对云越道,“保护殿下撤离!”   “可主公你……”   “执行命令!”   同时嗖嗖两箭破风而出,将冲上来的两个黑衣人射了个对穿。   阿迦罗也反应过来了,他飞快捡起兵器,和冲上来的黑衣人砍杀在一起。   萧暥一边应战,一边心里无数只草泥马奔腾而过啊!   让你们拖拖拉拉的,让你们一起怼我,现在来了吧?   早一点撤离,什么事儿都没了!   好在原主身经百战,不仅是射艺超群,剑术也极为凌厉。   他迅速砍杀了逼近的刺客,一抬头就发现树上竟隐蔽着一只小小的驽机,箭头正瞄准阿迦罗。   卧槽!来了!摄魂箭!   他心中猛一紧缩,什么也不管了,疾身掠起,就在箭射出的一刻,扑开了阿迦罗。自己也跟着他狠狠摔在地上。   阿迦罗正砍得兴起,忽然被来那么一下,一个踉跄栽倒,眼里全是喷薄的杀意。   “我刚才看到有支箭……”   他话没说完,就被阿迦罗一跃而起反扑在地。   萧暥后背撞上粗硬的树干,正疼地眼冒金星倒抽冷气,紧接着只觉得被人狠狠拽了一把,重心失衡眼前一阵天旋地转。   等他明白过来,他已经和阿迦罗翻滚下了陡坡,狠狠摔到了一个不深不浅的山坳里。林间落叶腾起。   萧暥摔得浑身骨头都痛啊,喉咙里又涌起一股甜腥,可还没等他把这口血咽下去。   他就觉得身上猛地一沉,顿时被压得眼前发黑,   阿迦罗俊朗刚毅的脸出现在他视线上方。   更要命的是,今天他作死嫌铠甲重,只穿了软甲出来,此时被那蛮人厚实而有弹性的胸肌紧紧贴着,压得透不过气,肋骨都要被压断了。   简直好像压着他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头猛兽。   而当他看清阿迦罗的眼神时,他整个人都不好了。   阿迦罗脸上杀意正浓,琥珀色的眼睛里翻腾着不明的情绪。   狂乱又冷静,如同一场酝酿已久的风暴。   萧暥简直想哭啊。   你搞错了啊,我刚才真不是想偷袭你!这些刺客也不是我派的! 第22章 咬了   如果单说身手,萧暥绝不会输给阿迦罗,只是他现在的身体已经是强弩之末,喉咙里翻腾的血腥味越来越重,浑身都不听使唤。   而且过近的距离也使得他根本就没有战斗的空间,完全是被阿迦罗单方用力度压制。   他试着挣动了几次,都被对方用厚实胸膛牢牢压下,手腕也被死死扣住。   萧暥绝望地发现,连原主这个万军丛中都岿然不动的躯壳,居然也紧张地微微颤抖起来。   像原主那么彪悍的人,怕是从来都没有处过这种被压制的位置吧。   阿迦罗低头凝视着他,眼瞳里渗着濒临疯狂的赤红,神色近乎狰狞,简直像要囫囵吃了他。   萧暥被看得心里发慌啊。   多大仇啊?   怎么感觉自己抢了他的老婆?   “阿迦罗世子。”萧暥咽下一口血,艰难道,   既然打不过,就谈谈吧……我们能不能和平途径解决纠纷啊?   “你大概误会我了……”   误会什么?刚才不就是你萧暥带着一队羽林杀气腾腾地来抓人吗?   不就是你一剑挑落他的头盔吗?   萧暥欲哭无泪啊,难得装个逼,不用那么快打脸吧!   紧接着,他觉得脸颊上一烫,粗糙陌生的触感让他整个人都僵住了。   一只大手缓缓抚过他的眉眼。   和魏西陵冰凉修长的手指不同,阿迦罗的手粗犷,热度惊人。   他的动作也没有魏西陵那么精确冷漠,而是有带着一种萧暥完全看不懂的冲动。   仿佛是为了确认什么一般,手指激动地来回摩挲着他双眼宛转流畅线条。   萧暥的眼睛被摩挲得难受地微微眯起,细长斜飞的眼尾,隐隐生出一丝如烟的浅媚来。   阿迦罗的气息明显变得粗重了,像在极力克制着什么。   “阿迦罗王子,你冷静。”   忍住啊!在这里杀我,对你没有好处哒!   阿迦罗深吸口气,真的一撤手,从怀里掏出了一个锦囊。   “是你。”他道。   萧暥脑中的一根弦断了。   完蛋了!   阿迦罗知道那天去下药的人就是他了!   然后他做了什么?   软禁北狄使团。   今天,他又是抓人,又是刺客出现……   萧暥心底一片惨淡。   这锅黑地真特么彻底啊!   萧暥无奈道:“这件事情,你要听我解释。”   可是还没有等他想好说辞,忽然下颌被抬起,露出脆弱的脖颈,接下来他脑子一空。   他感到一股炙热的气息,蛮人世子埋首进他的颈窝,下巴上的胡茬扎得他细致的皮肤又疼又痒,随即是牙齿切入皮肉的刺痛。   卧槽!咬、咬、咬了!   那蛮人该不会是要咬断自己颈部大动脉吧?   尼玛的,你就是要杀了我,也给个好看的死法啊!   身为乱世枭雄居然是被咬死的?这特么也太憋屈了吧?   原主虽然死得惨,但好歹到死还是一条硬汉啊!   他这算什么?   生死攸关之际,他趁着阿迦罗的注意力都在他脖颈上,膝盖一弓,拼尽了全力狠狠撞向对方软肋。   阿迦罗猝不及防,身形陡然一歪,眼中瞬间竟是一阵迷茫。   萧暥趁这个机会,手终于得空,飞快抽出腰间的短刃,迅捷地就地一滚,脱身出来。   阿迦罗身形晃了晃,蓦地看着他,嘴唇上沾着鲜血变得娇艳欲滴,让英俊的脸莫名地染上一层诡异的邪气。   他舔了舔嘴唇,盯着萧暥的眼神迷乱癫狂。   萧暥有点抽筋,这是他的血啊!   这些蛮人真的是茹毛饮血!   他抹了一把脖颈上的残血道,“我们的帐回去再算,现在不是……”   说话间他忽然感到身后一阵冷风,头也不回,反手一刀,扎入了一个黑衣人的腹中。   卧槽!已经追到这里来了!   萧暥刚才被压得憋屈,现在特别想打架,连胸口也不痛了,出手稳准凌厉。   阿迦罗也回过神来,迅速砍翻了逼近的刺客。   “看到了吧!不是我派的人!”萧暥百忙中不忘解释道。   似乎发现了阿加罗在这里,黑衣刺客前赴后继地朝山坳扑来,两人眼看陷入围攻。   阿迦罗砍翻一个刺客,喘着粗气,忽然咬牙笑道,“萧暥,能和你一起死,值了。”   萧暥心里冒火,一刀劈开一个刺客。   滚滚滚!我才不陪你死!   就在这时,忽然林间传来一声清亮的马鸣。   萧暥精神一振,他的马!   随即,数十骑羽林就出现在视线里。   云越带着驰援的军队赶到了。   在大队羽林的包围下,余下的刺客很快就开始溃散。   萧暥翻身上马。正要下令收队,鼻间就闻到一股浓烈刺鼻的气味。   “不好,是火油!”有人喊道。   说话间,林间忽然火势窜起了丈高,烈焰把他们团团包围。   丛林中的枯叶被烧得噼啪直响,浓烟弥漫,马匹受惊,原地打转起来,呛人的烟雾让他们睁不开眼睛。   余下的几个刺客缓缓地倒退着离开。   萧暥心里一万匹草泥马奔腾而过啊!还要不要脸了!打不过就想烧死他们啊!   “马怕火,我们出不去了。”一个羽林士兵惊惶道。   云越道,“慌什么,有主公在。”   阿迦罗看向萧暥,心脏不可遏制地一颤。   才片刻,这个人已经完全恢复了他的指挥若定和不容僭越的威权。   萧暥拔出腰间的短刃,割去一段衣摆,用布料蒙住了马的眼睛。   他这匹青鬃马是安阳城时魏西陵给他的,久经战阵,非常听话。   他对周围的人道,“跟上!”   然后他找了一处火势稍低之处,一咬牙,腿一夹马腹,就策马纵出火墙。   其余的战马一看到有带头的,纷纷跟上。   回到营地,就看到秦羽焦急地从望楼上下来,抓住他就上下打量,“彦昭,你没事吧?”   萧暥扫了眼一直目不转睛盯着他的阿迦罗,道,“这人带回来了,送回北狄大营。”   阿迦罗被羽林卫带走了,临走还回头深深看了他一眼。   萧暥不去理会他,问,“晋王怎么样了?其他人都好吗?”   秦羽道:“晋王这会儿应该在陛下那里。望楼看到林中起火后,就已经就鸣金,诸侯们都已收兵回营。都在清点今天所获猎物。他们都不知道为什么要鸣金,我就搪塞说,有人不小心引燃了枯枝,为了安全起见,还是收兵罢”   萧暥点头,秦羽这样处理非常妥帖,这件事越低调越好。   想起魏瑄,萧暥本来是想去看看他的,再好言宽慰几句,毕竟刚才在丛林里,他好像差点把那孩子吓哭了?   但是一听魏瑄在桓帝那里,赶紧作罢了。   他现在身心俱疲,实在不想去看桓帝那张奥斯卡影帝的脸,也没精力陪着他演戏。   于是道,“陛下那里,麻烦兄长解释一下罢。”   *** *** ***   回到营帐,随便吃了点东西,他就吩咐云越去烧热水。   今天被阿迦罗拽着在泥地里滚了一圈,身上还有土星子味,非但如此,还残留着某种一言难尽的气味啊,尤其是脖颈上!   就是那种胡人身上浓郁的气味,时时刻刻提醒着他被人压在下面的狼狈处境。   必须洗干净,就算刷掉一层皮也要把那味儿彻底去掉,不然会留下心理阴影的好不好!   可惜这是古代,没有沐浴露这种高级装备,难不成他要自己动手再发明一个?   “云越啊,再去弄点皂角,草木灰之类的。”   “皂角?”云越一抬眉,立即勤快地道,“主公有要洗的衣服?交给我。”   “哦,不是。”萧暥发现好像有点难以启齿,“那个……我待会儿沐浴用的。”   云越皱了皱眉,表示不理解。   萧暥干咳了声:“额,身上有些不大舒服,配点皂角水,洗洗干净。”   闻言云越的脸色刹那间惨白了一下,然后脚步飘忽地走出去了。   片刻后他把萧暥要的皂角和草木灰都拿来了。   然后站在一边,眼神复杂地打量着他。   这孩子怎么了?   萧暥也没多想,就开始忙活起来。   踟躇了一会儿,云越忽然靠近了一点,“主公……”   “嗯?”萧暥往草木灰里兑水。   云越贴近他耳边,幽幽问道:“莫非,他……进去了?”   萧暥正在考虑草木灰和皂角的配比问题,没留神,“什么?”   云越脸色难看到了极点,皱着眉道:“刚才在林子里,我看到主公被那蛮子压着……”   萧暥顿时被一道雷劈到了!   手一抖,草木灰洒了一桌。   真闹心!我就想干干净净洗个澡,这孩子想到哪里去了?   怎么古人的思想都这么不健康!?   还野地里,还被一个猛汉,霸王硬上弓?   太特么重口了!   这真是云渊大名士教育出来的孩子吗?他脑瓜子里想的都是些什么?   萧暥脸色霎时黑成锅底。   云越见他这幅表情,整个人如遭重锉,扭头就走。   “你去哪里?”萧暥问。   云越手按在剑上,头也不回闷闷道,“去杀了他。”   停停停!   我特么好不容易把人活着带回来,你去一刀结果了!   萧暥挡在他面前:“不许去。”   云越此时的眼睛都要渗出血来,看得萧暥是惊心动魄啊,他第一次看到这个清俊的孩子露出这么狰狞的神色!   萧暥赶紧拉着他解释:“我没有事,他什么都没做。”   其实也不是什么都没做。   他雪白的脖子上一点红痕,欲盖弥彰昭然若揭啊!   云越的脸比魏西陵还要冻上三分,阴森森道:“人是我杀的,不过死一个蛮子,宛陵云氏担得起!”   意思就是,连累不到你萧暥!云家会摆平这事儿!   萧暥怒了,你小子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你主公我这段时间确实威信有所下降,我也确实没原主那么彪悍,但还不至于沦落到被上了还忍气吞声那么窝囊吧?   阿迦罗若真敢做那事,当场我就把他那玩意儿人道毁灭了信不信?   “你给我回来!”萧暥呵斥道。   他不知道是被气的,还是急的,胸口顿时一阵钝痛,身形晃了晃,没站稳歪倒了下去。   云越这才慌了神,赶紧回身环住他。   “主公,我……”   你什么你啊,“还不赶紧扶我起来。”   他今天本来就摔得浑身骨头疼,没什么力气,仅有的这一点精力也被云越气得耗去了七八分,手攀着云越肩头虚喘着气。   云越也被他这样子吓到了,手忙脚乱地揽住他的腰,伸手还要去抄他的膝弯。   等等等……不,不是这样!   “你…你搀着我就行。”   这孩子最近怎么了,是被自己带歪了吗?怎么一上来就要抱。   云越搀着他到榻边,又拿来软垫让他靠着,   “行了,你去准备热水罢。”萧暥摆摆手。   真糟心,他现在不想面对云越疑虑重重的眼神,就好像自己真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一样。   云越哦了声,勤快地就要出去,   “等……等等,……剑留下。”萧暥道,   云越乖乖取下佩剑交给他,尽心尽力去做事了。   不过云越不愧是贴心小秘书,水温适中,木桶周围还支起了帷幔,防止热气外散。   氤氲的白汽里,萧暥觉得整个人渐渐舒缓过来了。沐浴露已经没心情做了,想着随便泡泡澡算了。   云越很自然地就要上来给他宽衣。   喂喂,这又是做什么?   萧暥赶紧道:“别,不用了,你忙你的去吧。”   云越微微一愣,已经抬起的手停在空中,然后皱了皱眉,目光复杂地看向他脖颈上的红痕。   萧暥瞬时又被雷到了!   这……怎么搞得他好像有欲盖弥彰的嫌疑啊!   见云越的脸色渐渐开始发白,眼神中又浮现阴鸷。   算了,老脸不要就不要,都是男人,爱看不看的!   他心一横,展开手臂:“行了,你来吧。”   云越立即上前,悉心周到地替他拾掇起来。   看到他除了背上被撞得青青紫紫,再没有其他可疑的痕迹后,云越的脸色才松缓下来。   萧暥心里苦啊。   他才是主公对吧?   为什么他这个主公要在属下面前……自证清白?   这是什么神剧情?   但是如果他今天拒绝云越的要求的话,那么今后云越每天看他的眼神,大概就会像看着……一个受吧。   萧暥扶额。作为主公的威望呢?   如果他还存在威望的话……   算了,事情搞清楚了就好。省得那孩子瞎想。   其实林子里真的什么也没发生啊。   那蛮人估计是恨自己恨透了,咬一口出出气罢了。所以也没往死里咬。   可为什么他明明是救人,还这么招人恨呢?原主果然是宇宙无敌的招黑体质啊!   在热水里泡了一会儿,萧暥浑身的筋骨终于舒缓下来。   云越站在后面,轻手轻脚地替他散开发髻,然后取来梳子,细心地梳理起他一头顺滑的长发。   真像个小媳妇,萧暥心里又开始不着调地想。   他打算在温水里眯一会儿,朦朦胧胧中就觉得肩膀上传来一阵酥麻酸爽的感觉。   云越好像开始替他按起了肩。从脖颈到双肩再到浸泡在温水中的肩胛。手指力度适中,按得他浑身骨头都松泛起来。   萧暥舒服地眯起眼睛,没想到还有这福利啊!   算了,这孩子虽然脑子里的想法奇怪了点,但毕竟多才多艺啊!   他被按得浑身舒爽了,就又开始老不正经地瞎想起来:云越为啥不是个妹子呢,不然他就娶了啊,真是贤惠!   他清了清嗓子刚想问:云越啊,你们云家的孩子都是这风格吗?你……就没有什么姐姐妹妹?   话还没出口,就听到帐外有卫兵报告道:“主公,陛下来了。”   萧暥:……   这皇帝是不是跟他有仇啊,可真是会挑时候!能不能让人好好泡个澡了?   等等……还确实跟他有仇的。   杀妻之仇……   萧暥没脾气了:“请陛下帐外稍等。”   云越细眉皱了皱,立即勤快地拿来了棉巾帮他擦拭,低声说了句:“魏家的人真是事多。”   萧暥耳朵贼尖的啊,什么?魏家的人?还有哪个魏家的人?魏……西陵?   不可能,这座冰山只要确定他没死,怎么会主动来看他?   那么就只有小魏瑄了?   “晋王也来过?”他立即问。   云越正专注地给他系衣带,心不在焉说:“嗯,早来过,我跟他说你睡了,让他回去。”   萧暥:……   麻烦你找借口也走点心好不好?这个时辰?太阳都没落山,睡了?嗯?你当你主公我是猪吃了就睡啊!   萧暥穿好衣裳,头发简单地在脑后扎了根发带,就走出帐外。   只见桓帝脸色煞白地等在那里,秦羽站在他身边,眉头紧皱,面色凝重。   怎么回事啊?   他还没来得及问,桓帝一把抓住了他的手,“阿季不见了!” 第23章 狼群   桓帝面色刷白,六神无主:“阿季从我这里离开后,就找不到人了……他、他、他去了哪里啊?”   秦羽道,“我刚才查问过围场的士兵,据士兵说,晋王半个时辰前骑了一匹枣红马进林子了。”   桓帝大惊,差点没站稳。萧暥眼疾手快一把搀住了他的手臂。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啊。   萧暥心中叫苦,这林子里的火势已经随风蔓延开去,这小魏瑄若真去了林子里,怕是要凶多吉少了。   但他去林子里做什么呢?这孩子真不让人省心啊。   “随我上大望楼。”萧暥道。   秦羽在鹿鸣山猎区建了十七座望楼。用松木搭建支架,再铺上木板。   十七座望楼,大部分都分布在山林里,只有最大的一座在营地内。也是最高的一座。   桓帝明显有点恐高,哆哆嗦嗦地由曾贤搀扶着,勉强爬上望楼。   登上了楼,萧暥立即取出了望远镜,观察山林中的情况。   当天刮的是西风,火势向东南方向蔓延过去,但是好在火油已经燃尽,而前一阵子又雨水绵绵,林间土壤潮湿,枝叶里也饱含水分,使得火烧不旺。   他用望远镜在林间搜寻了一会儿,没有看到魏瑄的身影。就问守望楼的士卒,“你们在这里值守,可见过晋王?”   “晋王半个时辰前上来过,还跟钱先生起了争执。”一个士兵道。   钱先生?谁呀?   “钱熹。”秦羽道。   萧暥顿时想起来了,是那个家伙啊。就是前几天观看围猎时,对自己冷嘲热讽泼脏水的那个三白眼儒生。   可那天他不是帮着魏瑄说话吗?还怀疑自己有意给魏瑄使绊子,怎么又跟他争吵起来了?   “他们吵什么?”   “好像是野猎晋王收获颇丰,钱先生说晋王作弊了,让他承认,晋王不肯,于是就争吵起来了,钱先生还把什么东西扔到了山坳里,晋王就急匆匆下楼了。”   桓帝大惊:“阿季总不会去丛林里捡那个东西了?他要不要命了啊!”   萧暥叹气,以魏瑄这倔脾气,很有可能。   但这孩子有没有常识?有什么宝贝能比命重要?   桓帝望着丛林那边升起的滚滚浓烟,几乎欲泣,对秦羽道:“大司马,赶紧找人啊!再晚来不及了”   秦羽皱眉:“林子太大,要先确定晋王的方位,才好找人。”   “林中不是有很多望楼吗?赶紧派人去查看。”   秦羽道:“林中火起,除了营地里的大望楼,其他的望楼的士卒都撤回了。”   “那就再派人去!”桓帝焦躁道,“再多派点人手,统统给我派去林间找人,找不回来阿季就杀头!”   萧暥心道:皇子的命是命,士卒的命就不是命了吗?而且把人往火场里赶根本不是办法,人都是有求生本能的,就算你把他们赶进火场,他们也不会去搜寻,只会找地方避火,逃遁。   桓帝无措抓住萧暥的衣袖,“萧将军,你不是很有办法吗,啊?”   萧暥扭头问士兵:“那个钱熹,将那东西往哪里扔了?”   就算大望楼再高,人的臂力也是有限的,除非那人是掷铁饼奥运冠军。   那士卒指着山间火势最旺的一处道,“那里。”   萧暥倒吸了一口冷气,真是恶意满满啊!   他立即拿出 ‘望远镜’,查看那片散发浓烟的密林。   好在前几天一直秋雨绵绵,林间的树木,地上的土壤都浸透了雨水,火油烧尽后,虽然看起来浓烟滚滚,但火势已经渐渐弱了下去。   他回头对云越道,“备马,我去把他带回来罢。”   秦羽一把拉住他:“让别人去吧。”   萧暥快速道:“林间烟雾弥漫,若非目力极好容易迷路,且地形复杂,硝烟火势未散,马术不济也容易被绊倒。”   “那我”   萧暥知道秦羽想说自己去,他果断截住他的话,“大哥陪陛下坐镇中央,才能稳住大局。”   秦羽面色如铁,依旧拦着他。   萧暥道:“大哥,我带一队精兵入林搜索足够了。你还信不过我吗?”   这句话一出口,他心中咯噔一下。   次奥,不能立flag啊!一般电视剧里说这句话的人最后都要挂!   说话间,云越已经全幅披甲准备停当了,带着挑好的精兵十人来到望楼下。   兵不在多而在精。这些人都是来自原主亲自招募训练的锐士,冷静悍勇,死不旋踵,绝不会临阵脱逃。   萧暥接过刚脱下来还没来得及清洗的轻甲,觉得自己着实有点惨。真是才下战场又上火线。   云越细心地为他扣好铠甲。   他本想说点什么,但看到云越脸上纹丝不动的表情,知道不必说了。这孩子是铁了心刀山火海都要跟自己去。   怎么回事,突然有种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感觉啊!   他这样舍己为人到底是为什么啊!   *** *** ***   进入烟雾弥漫的丛林后,萧暥将这十人分为三人一组,相互接应,分散寻找,任何人找到了小皇子就立即放一个信号烟花,其余几人就可以立即靠拢。   他让云越也带队两名士兵云越搜寻另一个方向,云越非常不情愿与他分开行动, “末将的职责就是为了保护主公!”   “你的职责是服从我的命令。”萧暥不容置喙。   原主的积威还是摆在那里的,云越不甘心地看了他一会儿,见他面如坚冰,只能服从。   萧暥独自带着两名士兵,向密林中探路而行,其实他还有个隐忧没有说出来。   不知道伏击阿迦罗的那几个刺客会不会还在林间游荡。所以在战术上说,三人一组互为犄角,能有个照应。   天色已暗,林间烟雾弥漫,好在萧暥的方向感还是非常准确的,且目力惊人,约莫在林中寻找了几刻钟后,他就在一处发现了小魏瑄的枣红马,那匹马横卧在地,肠肚外露,惨不忍睹。   “什么野兽这么凶狠?”一个士兵道。   “是狼。”萧暥道。   他想起来了,《庄武史录》有记载,在阿迦罗被杀后,北狄人和羽林军起了剧烈冲突,在这次混乱中,少年武帝用剑斩杀了黑狼。   萧暥当时看书的时候想,一个十三岁的孩子斩杀黑狼,吹牛吧?   可现在看起来,真不是何琰杜撰的。   而且历史转了个弯又回到了这一出吗?   “小殿下该不会已经……”   “不,殿下应该就在附近。”萧暥道。   武帝那么牛逼不会死在这种地方。   几人都刀剑出鞘,往丛林深处探入。   果然在离开马尸几十步外,萧暥看到了那个清瘦的少年。   魏瑄站在一处余焰旁,全身紧绷着,目不转睛地盯着正前方一棵烧焦的黄杨树,手中攥着一把小刀。   “殿下。”萧暥在他身后轻声呼喊。   夜风缱绻,让他的声音也透着丝丝凉意。   魏瑄双肩一颤,蓦地回头,余焰照着他苍白的脸色,惊惶的眼色中顿时涌起莫名的情绪,眼睛黑得清亮。   他缓缓向萧暥摇了摇头。   随即萧暥就看到了他的正前方的黄杨树下,当时就倒抽了一口凉气,   那是一头黑狼,漆黑油亮的毛色完全融进了黄杨树的阴影中,若隐若现地在浓烟和夕光里踱步。   卧槽!这个世界的狼都长得像耕牛那么大吗?   可这个念头还没转过,那头黑狼已经一纵而起,带着一阵疾风凌空向他扑来,萧暥早有准备,挽弓搭箭一气呵成,一箭破风而出,正中狼王的一只猩红的眼睛,那野兽当空长嚎一声,跌落在地,抽搐起来。   乘着这个时机,萧暥策马上前。一把抓住魏瑄的衣衫,就将他提上马背。   “撤!”他对两名羽林道。   他话音未落,密林和浓烟中突然又窜出七八头狼,疾如闪电般向他们扑来。   萧暥反应极快,嗖嗖嗖一连几箭射出,箭无虚发,就近的几头黑狼扑扑倒地,激起林间树叶尘土飞扬。   那两个士兵也立即反应过来,齐齐射击,箭如急雨般发出。   此时,天色已暗,林中寒雾弥漫,纵然萧暥目力再好,视线也只有四五米,看不真切。   荒烟寒雾里,到处有绿幽幽的眼睛如鬼火般快速晃动。几人边战边撤,很快就散开了。   萧暥察觉不妙,这些狼很狡猾,他们是在采取分割包围的策略。先把他们分开,然后逐个吃掉。   就在这时,忽然头顶的树丛一阵簌簌摇曳,一道黑影从老树的枝丫间嗖地窜出。   卧槽!还搞偷袭!   萧暥策马纵身跃起,反手一箭就将它凌空钉在了树干上。   让你偷袭!   然后他一夹马腹,向林间疾驰而去,身后的狼群依旧紧追不舍。   林间道路崎岖颠簸,不时有被烈焰火烧断的木头当空砸下。好在萧暥的骑术绝佳,在迷雾的围困和狼群的包抄中,左右突围,只觉得耳边风声如雷。   “抓紧我。”萧暥对魏瑄道。   他这马术已经超过高阶特技表演了,他怕魏瑄被颠下去。   魏瑄双手紧紧环抱住他的腰,手指扣进了萧暥腰间的革带里,这才感觉到萧暥的腰是真的细,手指和革带间竟然还有空余间隙。   他的脸也紧紧贴在萧暥的背上。几乎能感觉到他策马奔驰时剧烈的心跳。   萧暥好像感到有一只受惊的小动物,紧紧抱着自己。就像把生死都交付给他。   对魏瑄来说,这一刻确实就是生死之托。   他一直知道这个人很强,不可战胜的强大,他一定会带自己出去。   青鬃马速度极快。   萧暥渐渐听到了隐约的流水声,心中顿时一沉。   他看过地图,记得围场内是没有水流的,难道他们已经偏离营地那么远了?   这些狼似乎是有意识地将他们驱赶到这里!?它们想做什么?   就在这时,萧暥突然看到眼前的烟雾一散,隐约露出对面黑黢黢的山脊来。   不好!这里有道断崖!   他急忙拉住缰绳,可已经来不及了。   情急之中,他抱住魏瑄纵身一跃,后背重重撞上岩石。   他不顾钻心的疼痛,护住魏瑄在树丛里就势一滚,身上的衣物被荆棘和枯枝撕开好几个口子,疼得浑身发凉。   “殿下没事吧?”他忍着喉咙里翻涌的甜腥味,问魏瑄。   魏瑄摇头,落地的一刹那,他被保护得很好,连擦伤都没有。   再看刚才的断崖,那匹青鬃马怕是已经坠下山崖了。   萧暥用火折子点亮了旁边的一堆枯枝,做了个简易的火把。柴枝很潮湿,火把烧不旺。   他沿着断崖边缘照了照,往下看去,黑黢黢一片深不见底。   这匹马是魏西陵在安阳城送给他的,没想到从安阳城一路陪伴他到这里的老伙计就这么没了,他心里不是滋味。   可是没有机会让他哀悼一下,黑暗中,那些绿油油的眼睛像鬼火聚集起来,迅速逼近。   魏瑄不由自主地抓住他的手臂,“将军。”   “别怕。”萧暥道。   其实他心里也没底啊!手中的火把越来越暗,狼群越来越近。   荒野求生里可没说怎么应付现在这处境啊!不要说他这个战五渣,就算是原主那么彪悍的人物,这种情况下也要歇菜吧!   他们被逼一点点后退。   火把已经奄奄一息,狼群近在咫尺。再点一个也来不及了,那么微弱的火光起不到任何威慑。   领头的是那只独眼的狼王,黑暗中一只独眼里闪着怨毒。   魏瑄吓得后退一步,紧紧靠在萧暥身上。   寒夜里,站在悬崖边,萧暥的声音忽然从他头顶传来,“殿下,相信我吗?”   他的声音很平静。就好像在雨夜破庙里劫持匪首时一样镇定自若。   沙场金戈铁马,狼烟里几进几出的人,这种场面算得了什么。   听到他的声音,小魏瑄没有来地心里有了底气,重重嗯了声。   黑暗中,萧暥似乎轻笑了笑,“那么臣就要带着殿下赌一把了。”   说着他忽然低下头,双臂将魏瑄拢到了自己怀里。   漆黑的寒夜里,他的声音近乎温柔,“抱紧我。”   魏瑄闻言什么都不想了,紧紧抱着他的腰,呼吸间都是那个人身上的气息。   接着,火光终于忽地一下熄灭了。   魏瑄感到脚下一轻,一阵天旋地转的失重。整个人好像飞到了天空中,耳边呼呼的尽是山崖里湿冷的风,身躯急速地下坠。   他竟然带着自己跳崖了!   一时间魏瑄什么念头都没有,只想紧紧抱住萧暥,永远都不放手。 第24章 屠狼   魏瑄醒来的时候是在一个岩洞里,躺在火堆旁,火烧得很旺,他身上的衣服已经被火烘烤得半干了。   萧暥就坐在他身边,只穿了件单薄的中衣,半湿地贴在身上,领口隐隐可见明晰清透的锁骨。他手中捏着一根枝条,正在拨旺篝火。   火光映得他的脸颊和下颌,如寒冰般微微透明,仿佛将早春的料峭里染上了夕阳的柔和,他双眸微敛,慵倦如兰,眼尾一撇暗红飞渡,如烟似媚,染尽风月无边。   魏瑄刚刚醒来,一时间看得屏住了呼吸。   忽而萌生了个念头:好像在这汹汹乱世里,只要能守住这副容颜,便是岁月安好,人间美满了。   萧暥察觉到他醒了,偏过头:“殿下,感觉可还好?”   “哦,我无事。”魏瑄慌忙道。   他确实什么事也没有,从悬崖跳下来的时候,他纯粹是被吓昏的。   魏瑄有些窘迫,转而问,“将军怎么知道这悬崖下有个深潭?”   “静水流深,谷中的风湿冷,水声却不大,所以我猜有深潭,于是赌一把。”萧暥的脸上带着浓浓的倦色,语调却非常轻松。   这个人的果决魏瑄是知道的,能快刀斩乱麻一举剿灭一场兵变的人,当然也能在狼群的围攻下孤注一掷,绝境求生。   但现在这个人稀松平常地跟他说起这些来,还是让他听得惊心动魄。   其实萧暥哪有那么神勇。   他只是在比较了一下被狼群咬死和跳崖摔死之间,他选择了后者。   被咬死实在是太……一言难尽了!   最近他怎么老是要被咬死?   面对被咬这种事,他的怨念有点深……   真的很疼啊!   而且跳崖或许还有一线生机,留在山崖上,只有被狼群啃成渣。   “萧将军,你一点都不怕吗?”魏瑄忽然问。   “跳过一次,再跳就不怕了。”   魏瑄一愣:“以前……跳过……的啊?”   萧暥心道:哥可是玩过蹦极的!   区别在蹦极有绳子拴着,这次是真特么自由落体啊!   他都觉得自己挺牛逼。   魏瑄似乎还是在纠结‘以前跳过’是什么意思。嘟着脸,一双清亮的大眼睛一眨不眨。   萧暥趁着这个机会,火速在那粉雕玉琢的小脸颊上狠狠掐了一把,不等魏瑄反应过来,就撤回了作案的爪子。   哈哈哈,捏到了!捏到了!   果然手感超好,跟掐果冻似的又滑又弹!早就想掐了噢噢噢!   他内心笑得缭乱。   魏瑄摸了摸自己的脸,眼中浮现出一丝不明的情绪。   唔!   萧暥这才有点后怕了。   他刚才居然掐了武帝的脸!未来的暗黑系暴君啊啊啊! 山麌~息~督~迦0   他以后这千刀万剐的结局,会不会再增加几刀?   ……让你手欠!   他赶紧讨好道,“殿下有什么需要的告诉臣,殿下饿了吗?臣就去找点吃的。”   魏瑄低低嗯了声:“不饿,就是有点冷。”   萧暥瞅了眼,外衫棉服还在火边烘烤还没干:“那就靠着我取暖吧。”   他这是急于弥补刚才的作死行为,根本没过脑子。   得到他的允许,魏瑄就小心翼翼地贴了过来。   萧暥长年征战,身上没有丝毫赘肉,腰线凝练优美,先前隔着甲胄只觉得他腰细,没有留意,现在靠上去,才感觉到线条流畅柔韧,竟碰到哪都觉得不合适,都紧张地不能自已。   魏瑄周身莫名起了一股热流,居然也不那么冷了。   萧暥被他弄得有点痒,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就觉得有一只劫后余生的小动物朝他怀里不停地蹭啊蹭,想退开一点,看到魏瑄那皱着眉头,冷得微微发颤的样子,还是于心不忍。   算了,痒就痒吧。   萧暥想找个话题来转移注意力,   “殿下来林间找的东西找到了吗?”   “嗯,找到了。”   “是什么东西?”   萧暥实在是好奇啊,能让这个孩子擅自离营,跑进林子里找的是什么宝贝。   魏瑄犹豫了下,从怀里取出了一只小竹马,四蹄和尾上都是被火熏的焦黑色。   什么?逗我呢?是他送的那只小竹马!   萧暥简直一口老血啊!   就为了这只小竹马,差点让他们送命啊喂!更不用提他还搭上了青鬃马!这都什么事儿!   孩子啊,这种小竹马你喜欢,我给你买一筐都可以,就当照顾那小姐弟生意了。   萧暥叹了口气,略沉下脸,“殿下身负国家社稷,以后不能再做这么不计后果的事了。”   魏瑄嗯了声,又往他怀里蹭了蹭,伸出手指去碰他雪白脖颈上的一点嫣红。   萧暥刺疼地当场嘶了口凉气。   这孩子绝对跟他有仇,怎么哪里痛就戳哪里!   魏瑄:“这里,是怎么回事?”   萧暥:……   “自己不小心弄的。”   魏瑄啊了声,目光幽涩 :“自己……咬的?”   萧暥尴尬。   真特么尴尬。   他正想找说辞搪塞一下。忽然胸腹间涌起一阵血气翻腾,他的脸骤然色一惨,慌忙转过身去紧紧揪住心口。   可是来不及了,一丝细细的殷红溢出唇角,沿着清削的下颌淌下,火光下,像融化的玛瑙流过清冷的白瓷。   先前一直强压下去的伤病,终于还是绷不住了。   他隽秀的眉蹙紧了,极力抑制着痛楚,但温热柔滑的鲜血还是不断从口中涌出,把衣襟染得出一片怵目的鲜红,他几乎要被自己的血呛死。   萧暥脑子里浑浑噩噩地想:不会吧,要交代在这里了?可别吓着孩子啊!   魏瑄的脸惨白如纸,急得泪水都充盈了眼眶,他拼了命想去搀萧暥的胳膊,但又不敢碰他的身体,好像一碰,这个人就会像冰一样碎去,雪一样融化了。   “我没事,一点淤血,吐出来就好。”萧暥艰难道。   其实他知道根本不是那回事儿啊,让你这几天使劲作!嫌作不死是不是?   看来担心以后会被千刀万剐真是想多了,他这一副病骨能撑到那时候吗?   怕是不用等到武帝来收拾他,他早就入土为安了。   “殿下,臣……休息一下就好。”看着泫然欲泣的魏瑄,他费力地安抚道,“臣……歇一会儿,就一会儿……”   说着身子再撑不住斜斜倒了下去。   魏瑄搀扶着他躺下,感觉到那人的身体脆弱如风中秋叶,手上都是他的血,第一次发现血竟然可以那么柔滑温热,带着甜腥。   萧暥的脸色清惨,唇边还一缕血痕,魏瑄伸手替他揩抹去。   昏迷中萧暥的睫毛微微颤了下,捉住他的手,含糊道,“殿下,别怕…有臣在…”   魏瑄喉中顿时像哽着个血块,吐不出来,也吞不下去。   他知道萧暥很强,无法撼动的强悍,可是将军铁血,不过是把伤痛都默默咽下,终究刚强易折。   他默默抹了把眼眶,起身看了看,好像棉袍已经干了,就想取下来给他盖上。   就在他走出火堆几步远后,脚步忽然猛地一滞。   岩壁上映出一个巨大的黑影。   他听到了粗重的气息声,随即是脚掌踏在沙土地上的悉索声,伴随着一股野兽身上的生腥臭气扑面而来。   是那头独眼狼王!   难道这野兽不怕火吗?   浑身漆黑的狼王体型近乎耕牛,正无声无息地走进山洞,它的嘴巴猩红,一只独眼在幽暗的山洞中闪着熠熠精光。   它的身后还跟着三头狼,蓬松着灰毛,龇着獠牙。   魏瑄顿时浑身僵硬,冷汗从额角沿着脸颊一路淌了下来。那是一种侵入骨髓的阴冷和恐惧。   他本能地立即回头去看萧暥。   只见火光下,那人的睡颜恬淡如月映优昙,清雅娴静,风华无边。   在这汹汹乱世之中,若能守住这幅容颜,便是岁月安好,人间美满。   一念闪过。   魏瑄的嘴角忽然微微挽了起来。   然后他俯下身拾起了萧暥的剑。   狼王无动于衷地看着他,但它身后的一头灰狼闻到了血液散发的甜腥,躁动地来回走了几步。忽然棕色的同仁一竖,一个纵跃腾空而起,就向萧暥疾扑过去。   魏瑄稳稳地错开两步,手中寒光一闪,一剑出鞘,迎面就着那灰狼凌空扑来的角度,将剑狠狠刺入了它的咽喉,喷射出的狼血像一阵暴雨劈头盖脸浇在他身上。   魏瑄的眼里已经染满浓郁的杀气。嘴角那微妙的弧度开始扩大,挑起了一个阴戾至极的冷笑。   他下一剑直接剁下灰狼的头,提在手中,踹开灰狼沉重的身躯,向前走了几步,把血淋淋的狼头扔在了独眼狼王面前。   然后手中鲜血淋漓的剑一横,指着独眼狼王,目光阴寒彻骨:“滚。”   狼王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少年的神色如同修罗地狱中的煞神。   狼王忽然低低地咆哮了一声,转身走出了山洞。   魏瑄看着它的背影彻底消失在岩洞里,这才颓然坐在地上,握剑的手剧烈地颤抖。   再回头看去,火光映照下,萧暥的脸容依旧霞明玉映,宛如画中人。   忽然间,他眼中一热,一行清泪就流了下来,冲刷过脸上斑驳的狼血。   他抹了把脸,小心翼翼俯下身,轻轻地把脸贴在那人的手背上蹭了蹭。 第25章 战神   萧暥是饿醒的。哦不,馋醒的。   他的狗鼻子闻到了肉香。   一睁开眼睛就看到魏瑄坐在篝火前,正把切好的肉插在箭上,在小火上煨着。   他的衣衫上有喷溅的血点,再看洞壁上也有大量的血迹,整个现场堪称凶残惊悚,不远处好像还躺着一头狼。   萧暥缓缓支起身子,眯起眼睛。这……真的是只狼吧?   卧槽!难道说书上写的少年武帝屠狼的事,兜了个圈子后,真的……发生了?!   仔细看,啧啧,还真惨,连狼脑袋都砍掉了。   魏瑄见他醒来,顿时大松了口气,一脸抑制不住的欣喜,立即凑上来道:“将军,你感觉怎么样了?”   “噢,我……无事。”   其实一点都不无事啊,他身上丝毫力气都没有,整个人摇摇欲坠,连此刻支着身子的手臂还在不住地颤。   于是他换了个姿势,借力靠在岩壁上,慢慢缓过一口气来。   魏瑄立即把一块烤好的肉递到他唇边。   萧暥鼻子吸了吸,香!   这是……给我吃的?   他还真的从来没有吃过狼肉,看起来这肉烤得非常地到位,非常地够水准,不仅香,还滋滋冒着烟气。   萧暥接过来试着咬了一小口,眉心微微蹙了下。   魏瑄紧张道,“怎么?不好吃?”   萧暥:“唔,有点硬。”   “给我。”魏瑄拿回来,在他咬过的地方啄下一小块,尝了尝,笑道,“是硬了,都怪我想得不周到。”   然后又拿起一块新烤好的肉,麻利地用小刀细细地把狼肉切成了薄片。   这场景,让萧暥着实有点懵。   这什么情况?   ……武帝居然亲手为他做料理吃?那个将来的暗黑系暴君?   突然觉得受宠若惊有木有!   而且肉片切得很薄,刀功实在是很到位啊!   萧暥吃着细薄松软的狼肉片,就像嚼饼干一样毫不费劲。他心绪有点复杂,对魏瑄道:“殿下你也吃。”   “嗯,我有的。”魏瑄道。   说着就拿起萧暥刚才吃剩下的那块,吃得美味无比。   萧暥:……   其实孩子你真不必这么节约,那边还有好大只……   他肚子吃饱后,心里就又开始老不正经起来。   真没想到这武帝小时候那么贤惠噢!   看着魏瑄认真地嘟着粉雕玉琢的小脸蛋,忙前忙后地又是给他倒水,又是给他拽棉袍,嘘寒问暖无微不至,简直比云越还像小媳妇。   这念头一闪而过,就把他自己吓了一跳。   武帝?小媳妇?你确定?   你是嫌将来千刀万剐还不够是不是?   但是这么好的一个孩子,将来真的会黑化成暴君吗?真的会杀他吗?   想到这里,萧暥觉得心口隐隐传来一阵钝痛。   看来回京后,还是要默默准备退路,两手都要抓,将来若遇到情况不对,好立即跑路。   上次逃跑完全是准备不足,仓促上路,结果逃到安阳城就被魏西陵逮住了,下次要提前布局。   就在他心里七上八下地思考着自己将来的退路时,忽然山洞外传来一声阴森的狼嚎。   萧暥立即一个激灵,不妙,那些家伙还没有走,只是一时间不敢进来罢了。   以后的事以后再考虑,先还是想想怎么从这里脱困出去吧。   他下坠的时候,约莫有感觉这个悬崖至少有上百米深。   而且这鹿鸣山方圆百里,沟壑峡谷纵横,密林丛生。想要靠猎场里的人找到他们,需要些时日。   所以还是要自救啊!   可是他现在的身体状况,连站都站不起来,外面的狼群又徘徊不去。   而且狼这种野兽非常狡猾,这些家伙该不会正在等待时机,等他们在里面耗得筋疲力尽了,再进洞来撕扯他们?   萧暥瞥了眼地上的狼尸,应该够吃三四天了吧,洞里也有水源。   但是三四天后,他的身体还是没有恢复呢?或者秦羽依旧没有找到他们呢?   不妙啊,处境实在是不妙。   就在他皱着眉思索时,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凄厉的狼嚎,紧接着是树木折断的清晰声响,灌木草叶哗哗翻滚。   出了什么事?   他还没明白过来,忽然火光一暗,两道灰影倏地窜进了洞来。   那是两只灰狼,身形健硕,绿幽幽的眼睛闪烁着凶光。   魏瑄脸色骤变,立即就去摸剑,却被萧暥稳稳按住了。   “殿下,臣在。”他道。   然后他深吸一口气拔出了剑。只要他一息尚存,就不会坐视一个孩子去和恶狼搏斗。   他勉力撑起身,长剑一横。   那两头狼一左一右,绕着他徘徊,一时不敢轻易进攻,三角眼中闪烁着怨毒的光。   正在僵持时,忽然外面又传来一阵翻天覆地的巨响,然后是很大的撞击声,像是一棵大树呼啦地倒地,随即是凄惨无比的狼嚎此起彼伏。   一个念头在他脑中急闪而过。   不对!那两头狼是逃进洞里来躲避的。   难道说外面还有什么猛兽比狼还凶残?这个世界还有更魔幻的物种?   听这动静很大啊!群狼哀嚎简直像是一个屠宰场。什么猛兽那么恐怖?   他心中发紧,看来此番要逃出生天很难了。   左右都得死吗?   就在他心念电转之际,一头灰狼见有机可乘,忽然纵身跃起,腾空扑来。   萧暥眼疾手快,如惊雷飞电一个疾刺,就把那灰狼当空开了膛。   另一头狼见势不妙,从他身后猛扑偷袭,他正要回手一剑劈开,忽然一阵钻心的绞痛击中了他。   糟糕!萧暥一咬牙,忍住一口血,但手中的剑却软软垂落了下来。   完了!就在他脑中万念俱灰时。嗖的一支羽箭破空而来,将那已经跃起的灰狼凌空射了个对穿。   这边萧暥的身子一歪,仓皇间持剑一支,单膝跪地,才堪堪勉强撑住没有倒下。   一口鲜血喷在了雪亮的剑刃上。   他忍着心口剧痛艰难地抬起头,晃动的视线中出现了一个人影。   那人一身银甲疾步而来,面若寒霜,兵气连云,手中长剑染血,一席披风在身后猎猎扬起,如同百战沙场归来。   魏西陵!   魏西陵的身后跟着杀红了眼的刘武和几名满身染血的亲兵。个个眼中精光熠熠,杀意喷薄。   萧暥心中巨震。   那么说难道外面的动静是……是他在帅军在绞杀狼群!   果真是战神啊,萧暥不服不行。   而且,魏大大居然连钻个山洞都能都像沙场点兵般这么帅!没天理啊!   一看到这张凛若寒霜的死要债脸,顿时觉得好安心是怎么回事?   “皇叔!”魏瑄错愕道。   魏西陵向他点了点头,就去看萧暥。   言简意赅道:“能走?”   萧暥赶紧道:“我没事。”   他说着支着剑就拼命想站起来,现在这个样子太特么窝囊了。   可一番挣扎勉强扶剑而立,紧接着胸口一阵血气汹涌,顿时脸色一惨,身形晃了晃,被魏西陵一把拽住。   魏西陵一言不发,利落地一把扯下身后的披风裹在他身上。然后冷着脸俯下身,一手环腰,一手抄膝,就把他抱了起来。   萧暥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脚就离了地,腰被一只有力的手坚定地箍住。脑子里顿时轰然一响,所有的念头土崩瓦解了!   卧槽!公主抱!   魏大大,我们有话好好说,你别这样啊……   萧暥就是皮再厚,这会儿也趟不住啊,有气无力道,“我没事,你……你放我下来。我能走……唔。”   魏西陵根本不跟他废话,揽着他腰的手收得更紧,也更坚决。   萧暥挣了几下就没力气了,身躯飘摇如风中之叶,只能绵软无力地靠在魏西陵胸前虚喘。原本冰雪般的脸颊上也因为挣扎和羞惭染上一抹烟霞,倒是当真好看。   他是觉得自己是蔫头耷脑,威信扫地。可在别人的眼中完全是另外一番风景。   眼色低垂,眸光流转,眼尾微红如斜阳一抹余晕,凄婉神飞,更兼面色雪白发丝缭乱,犹如细雨拂过梨花,哀艳清绝,人间惊羡。   刘武呆立原地,已经合不拢嘴了,直到魏西陵冷冷横了他一眼,他才反应过来跟上。   小魏瑄默默走在后面,他心绪复杂,漆黑的眼睛里似乎有一簇小火焰寂寂燃烧着。   他从来没有一刻那么想立即长大,变得很强,比魏西陵还要强,强大到可以在乱世中让一个人倚靠。 第26章 探病(倒V开始)   回到营地后,萧暥在帐里闭门不出整整躺了两天,真是苦不堪言,简直是在药罐子里泡了两天啊,嘴巴里满是清苦的草药味儿。   这两天云越不眠不休,又是煎药又是熬粥,添衣拽被端茶倒水,连吃东西是端着碗坐在榻边一口口喂他吃。   萧暥连手指头都不需要动一下,在床上躺尸随他摆布,心里暗搓搓地想,这孩子以前对原主也是这个风格?   而且这两天出奇地安静,别说访客,连个探病的人都没有。   云越把能得罪的不能得罪的,全都得罪一遍,秦羽来探望了几次,都被他赶回去了。   为了让他不受打扰地安心休养,连大帐外树上的鸟窝都没有放过。   云越让人把树枝都砍了,别说人声了,连声鸟叫都听不到,四下里万籁俱寂。   萧暥躺在床上有气无力地想,魏大大总结真的是精辟啊。   果然是……忠犬……而且还……有点凶。   期间也只有魏西陵来看过他。   一来魏西陵是送他回营的,萧暥的病情瞒不过他,二来,云越不敢惹……真的不敢惹……   云家小公子敢怼天怼地,唯一不敢惹的就是这位冰山战神。   不过这唯一的访客,也不是来给他送温暖的,或者说都没有给他甩什么好脸色。   萧暥:魏大大,你来看我就看我,干嘛非得板着一张讨债的脸啊?   魏西陵在他床头坐下,冷着脸沉默不语。   讨债的,绝对是来讨债的!……萧暥腹诽。   尴尬。   过了一会儿,还是他先趟不住了,问:“那个,魏将军啊,你……怎么找到我们的?”   魏西陵依旧言简意赅:“搜山。”   简单粗暴啊!   这鹿鸣山方圆百里,那么大一片区域,这么快就找到他们了?   萧暥嗓子有点干,弱弱问:“那……你带了多少人啊?”   魏西陵坦言:“五百人。”   萧暥心道:完蛋!   魏大大,这不是你行事的风格啊!   你不是只带八十骑就敢出城去对敌数千山匪吗!   为什么这次你带的人比打仗还多几倍啊!!   萧暥心里一片凉凉。   不知道有多少人看到他被抱回来……   还是特么的公主抱!公主抱!   别说威望了,节操都碎一地了好不好!   难怪这两天云越时不时欲言又止的样子,不知道这孩子又自行脑补出多少丰富多彩的情节了……   ……孩子啊,你没事老丫丫你主公这样真的好吗?   魏西陵见他蹙着眉脸色几变,冷道:“我是为了救晋王,你不用想多了。”   萧暥心里苦:我没想多啊,我是怕云越想多了啊!   你副将是刘武这样的大老粗你当然不懂了,云越小公子的心思可是比绣花针还细啊!   刘武就算当时惊地嘴巴张大得能塞下整个馒头,事后肯定就大咧咧毫无心思,忘到九霄云外了。   可云家的傲娇小公子可完全不是这么个风格啊,表面啥都不说,依旧忙前忙后无微不至,但偶尔看你的眼神真是内容丰富到简直瘆人啊,不知道要多久他才会恢复正常。   萧暥暗自叹了口气,斜靠在榻上,骨节突兀的手习惯性地按在胸口,心里各种念头此起彼伏,眉心不由微微蹙起。   不得不说,有些人是越病越好看。   魏西陵凝眉看着他,目光忽然一敛,然后抬手轻轻拈住他的下颌往里偏了偏。   细致的脖颈上一道红痕,如梅花映雪霎是妍丽。   魏西陵:“怎么回事?”   萧暥自暴自弃:这还有完没完了,为什么谁都要问一遍!!魏大大你不是个八卦的人啊!   但这回萧暥不敢再说自己弄的了。   魏西陵问:“是谁?”   萧暥道:“恨我的人多了。”   魏西陵淡道,“恨到咬你,倒也罕见。”   然后他似漫不经心地说,“那个北狄王子阿迦罗在哪里?”   萧暥怵然一惊啊。   魏大大简直目光如炬,要么不说,一开口就是一针见血!   萧暥没由来地心虚:“送回北狄大营了。”   魏西陵:“这次的事情非常蹊跷,不像是针对他,而是针对你。”   萧暥暗惊:“为何?”   魏西陵道:“看结果便知。”   萧暥顿时恍然,魏西陵军人做派,没什么弯弯绕绕,单刀直入,凡事只看结果。   结果就是他最惨。又是发病,又是好几次差点丧命。就算勉强保住小命,他这病弱的身体经此一劫,还能有多久可以让他折腾?   怕是连他想等小魏瑄长大,成为暗黑系武帝来找他算账,都等不到那一天吧。早就凉凉了啊。   他心中苦笑,若真是如此,将来武帝若恨他,只能学顺治扒坟鞭个尸出出气了。   沉默中,魏西陵忽然道:“秋狩之后我就回江州了。”   萧暥不知道他为何突然说这个,顺口接道:“嗯,我也要回大梁了。”   “那你自己小心。”魏西陵站起身来,“猎场凶险,却不及京城的万一。”   萧暥点头。   然后魏西陵扔下了一个扎得结结实实的棉纸包给他,就出去了。   什么东西?   萧暥拆开来一看,是包得严严实实的青翠鲜嫩的梅子。   江州的……青梅?   萧暥剥开一个放进嘴里,酸酸甜甜的,满嘴的药味儿也不觉得那么苦了。难道原主小时候喜欢吃这个?   到了第三天,萧暥终于颤巍巍下了床。大病初愈,先是吃了顿好的补补,攒了点力气后。萧暥表示,该秋后算账了噢! 第27章 问罪   萧暥请喝茶?   北宫皓当时就是浑身一颤。   难不成他让钱熹去刁难魏瑄的事被查出来了?   不可能,钱熹那兔崽子脚底抹油,一出事就跑没影了。   而且这本来不是什么大事,他只是看不惯魏瑄猎到了狼,存心想恶心他一下,把他当宝贝的小竹马扔到林子里。怎么也没想到魏瑄竟然会冲到着火的丛林里去啊。   “云副将可知道是什么事?”北宫皓试探着问前来请他的云越。   他对云越一向颇为客气,毕竟在宛陵云氏这样底蕴深厚的名门面前,北宫氏就是个土地主。   他心底还私以为云越不值当,就算萧暥本事再大,他出身低微,怎么也配不上当云小公子的主公。   云越看着北宫皓,挑了挑眉,依旧是一副看不起人的神色,“世子去了就知道。”   然后他一手按剑,表明了不去就动武。   北宫皓知道,没余地了。他身边的燕庭卫都折了。余下的侍卫根本就入不了云越的眼。   再皱眉一想,反正自己和钱熹素无交往,只是许了他个青城令的虚职,空口无凭。   况且北宫家的权势和实力摆在那里,量他萧暥也不敢拿自己怎么样。   *** ***   说是品茶,军帐里却只有一张桌子,一只冷板凳,一壶白水。萧暥果然是丝毫不懂风雅为何物的人。   也许整个大帐里唯一和风雅沾边的就是他这张极好看的脸了。   萧暥一身肃杀的黑衣,大病之后整个人更加清瘦,腰细得探手可握,他的容色映着寒意,让人想到冬雪未融春寒料峭时的苍兰,眉梢眼角都透着尖锐的美,微红的眼尾邪气暗溢。一副想找人麻烦的模样。   北宫皓一只脚刚迈进帐,就被那锋锐逼人的美貌震撼到了,立即察觉不妙,想退出来,已经来不及了。身后两个披甲执锐的武士挡住了去路。   云越皮笑肉不笑地朝里面偏了下头:“世子,主公等你很久了,怎么不进去?”   帐外,魏瑄刚听说萧暥病好起身了,正匆忙赶来,远远就看到云越不怀好意地在北宫皓背后耸了一把,将他推到了帐中。   “谋害皇子是什么罪名,世子可知道?”萧暥劈头就问。   北宫皓抽了下嘴角,讪讪抵赖道:“萧将军,这我就听不懂了,晋王出事的时候,我在围场清点猎物。很多人都看到的。”   萧暥料到他不会认账,淡声道,“带上来。”   帐门掀开,一个军士将一个双手捆绑住的人推了进来。   那是个精瘦的小个子,乍一看像一只猴子。   北宫皓脸霎时就青了。   此人是东瀛人,叫做古川,修忍术手法极快,又精通江湖门道,原本北宫皓带着他是想如果比赛不顺利,老爹这里不好交差,让他用神出鬼没的手段来作弊。   古川的一只手绑着纱布。不用说就是那日拿镜子的那只手。   “此人已承认是他偷走晋王的竹马。”萧暥不动声色,把他的罪名坐实了,隐晦道:“世子帐下果真多能人异士。”   北宫皓暗暗咬紧牙,负隅顽抗:“萧将军,你是要治我的罪吗?”   “是,谋害皇子,按照大雍律令,斩立决。”   “我没有要谋害他!”北宫皓顿时拔高声音道。   他的情绪有点不稳,“我不过作弄他一下,我怎么会想到他那么大一个人还把一只竹马当做宝贝,我怎么会料到他会愚蠢地冲进着火的山林中去!我就是逗他玩玩,谁料他是个傻子!”   “逗他?难道不是因为你输给他了,心存嫉恨。”萧暥道   “我嫉妒他?”北宫皓突然抽搐地干笑了声,阴阳怪气道:“我堂堂北宫家嫡长子,怎么会嫉妒他这种小竖子,你知道他母亲是什么货色?”   魏瑄的生母?   萧暥一愣。   在看书的时候,萧暥就觉得很奇怪,武帝的母亲来历不详。但就算是宫女,也至少写一笔啊。   “因为那女人是番妃,所以他身上流着蛮夷妖女的血。”   魏瑄在帐外顿时石化了,整个人如被冰霜。   母亲是蛮夷……妖女……   “你怎么知道?”萧暥淡淡问。   “北宫家的燕回阁什么消息不知道,这事儿,你回去翻一翻大内的宫廷秘档,也能查到。”   萧暥淡然道,“不必了,蛮夷又如何,同样为人,哪来尊卑优劣之说。”   闻言北宫皓的吊梢眼顿时瞪地像死鱼眼珠,惊愕道:“萧将军,你还真和原来大不相同了,我记得你以前极其憎恶蛮夷。”   萧暥一诧,赶紧闭嘴,还好北宫皓这个智商应该不会发现什么。   魏瑄在外听着,心瞬间坠到了冰窟。   云越见他苍白的嘴唇都快被自己咬出血来,道:“殿下还是回去吧。”   魏瑄神色恍惚,转过身刚要走,就听到帐内传来萧暥清冷的声音。   “无论他母亲是何人,晋王都是大雍的皇子,在我眼中没有区别。”   魏瑄的肩膀剧烈一颤。   萧暥手按剑柄,“所以北宫世子,还是考虑一下你谋害皇子的罪吧。”   北宫皓听到要治罪他,顿时歇斯底里:“他算什么王子,用卑贱的血统来玷污大雍的皇室!萧暥,你为这么个小竖子来治罪我,这可不明智啊,我父亲绝对不会……”   他的话没说完,忽然眼前寒光一闪,一道锋锐的冷风刮过头顶,他只觉得脑门一凉,就吓得双腿一软瘫倒在地。   半空中一大摞头发徐徐飘落。   北宫皓这才反应过来,一摸头顶,冠帽已经不在了,头发被削去了一大片。   他顿时愕然,心胆俱裂!   以前只知道萧暥的箭术天下第一,却没料到剑法如此凌厉。   “萧暥,你……你割我头发!”北宫皓捂着头顶仓皇道。   萧暥收剑入鞘,道:“谋害皇子死罪,今日割发代首,不是我怕你父亲,而是因为你还未成人。”   北宫皓瘫坐在地上,浑身战栗,面如土色。   “你可以走了。”   北宫皓这才颤巍巍站起来,抹了一把被惊吓出的涕泪,气急败坏地冲出帐门。   云越打趣道:“世子,怎么了?被欺负了?”   北宫皓憋得满脸通红,头发少了一大截,像一只秃了毛的公鸡,非常滑稽。   魏瑄默默退到云越身后,他倒不是怕北宫皓,他是不想再给萧暥添麻烦。   这个人救他护他,还替他出头,不惜得罪北宫家。心中顿时万种滋味涌了上来。   云越见他眼眶又发红,真是没辙了,道:“殿下,回去吧,主公还有很多事要处理。”   这边帐里,萧暥静静喝了口茶,他确实还有一件棘手的事。   其实北宫皓顶多算一个跳梁小丑,不小心闹出了大乱子,这不过是个意外,但另一件事却是蓄谋已久,刺杀阿迦罗的人到底是谁指派的?   魏西陵的判断一向准确。那么谋害阿迦罗是假,把黑锅扣到他头上,引起北狄进兵中原才是目的。   偏偏还选在这个他刚剿灭郑国舅兵变,人心不稳的时候,居心叵测啊。   而且……   他这黑锅……好像还没有摘除吧。   虽然阿迦罗没死,可是他下药,软禁,又带兵去猎场抓人。这些都是板上钉钉的事实啊!   一想到这里,萧暥的脑壳就有点疼。   阿迦罗这里,必须去解释一下。   但是,解释有用吗?   他的手无意识地触了下脖颈上的咬痕,疼——   咬那么狠,恨他很深啊。 第28章 谈判   怎么和阿迦罗解释?   萧暥觉得不能空着手去,没诚意。   想想他都干了些什么事儿?   下药,禁赛,软禁,抓人……   怎么也得带点慰问品吧?   送什么礼物是个问题。   古人一般送什么?   ……美女珍宝?   美女就算了,珍宝么……萧暥手头一下子也没有。   除了桓帝御赐的那件绣着金丝嵌满珍珠宝石的大红锦袍。   ……阿迦罗应该不好这口吧?   伤脑筋,他连阿迦罗喜欢什么都不知道,怎么投其所好?怎么刷好感啊?   就在他犹豫不决时,云越掀开帐门进来,手中捧着什么东西,看起来还蛮大件,用锦缎严严实实包裹着。   “这啥呀?”萧暥问。   “陛下赐的宝雕弓金翎箭。”   什么?雕弓金箭!   萧暥顿时想起来了,这会儿正是秋狩的闭幕仪式,秋狩的魁首的最高荣誉就是天子御赐的雕弓金箭。   可是他连狩猎都没参加,这东西怎么跑他这里来了?   照理这次秋狩以综合实力排名,魏西陵第一,秦羽紧随其后,曹满第三,小魏瑄只有十三岁,居然也拿到了第六名,非常不错了。   按照惯例,秋狩魁首将由天子钦赐雕弓金箭。   可魏西陵不仅不接受雕弓金箭,连天子的赏赐也不要,撇下一句,萧暥没有参赛,胜之不武,走了。   全场哗然。   但赐出去的东西又不能收回来,桓帝就把雕弓金箭给了位列第二的秦羽。秦羽把这送给了他。   结果这东西转个圈还是到了他手里。   云越钦佩道:“魏将军是真豪杰!”   萧暥切了声,心道魏西陵这个死傲娇,连天子的面子都不给。   其实雕弓金箭原主已经很多了,往年秋狩魁首都被这货包揽了,他正想让云越收起来,忽然脑子里转过一个念头。   ……这阿迦罗拼死拼活要参加比赛不就是为了魁首吗?魁首不就是得到雕弓金箭吗?   他不如干脆把这雕弓金箭送给阿迦罗,这诚意够满满了吧?   于是他让云越把雕弓金箭原封不动挂起来,然后找了个差事把他支开了。   接着他对门外的亲卫道:“让程牧来一趟。”   既然要去北狄大营谈判,翻译总是要带的。但云家小公子脑子里太多非主流想法,他真有点怕了。不如带个大老粗,心里踏实。   考虑到阿迦罗对他满满的敌意,他还挑选了六名虎贲锐士跟着他。他不想再被咬了。   为防万一,他还在袖子里藏了把柳叶小刀。   *** ***   北狄大帐里,阿迦罗正和几个部落首领在喝酒。喝闷酒。   他浓眉紧锁,面色沉郁,一个首领试图劝慰他什么,他也没睬,一口干尽了杯中酒,狠狠抹了把嘴,抬头就看到了萧暥。   萧暥一身肃杀的黑衣,病容清寒,但一双眼睛却蕴秀含媚,夭矫非凡。光看一眼就让他顿时魂飞天外。   三日不见,思之如狂。   他扔下酒杯霍地站起身,几步上前。程牧立即拔出宝剑抵在他胸口。   见状帐中的北狄武士也纷纷拔刀,立即和萧暥身后的虎贲锐士对峙上了。   气氛剑拔弩张。   萧暥镇定道:“世子,我是来讲和的。”   阿迦罗双眼紧盯着他,瞳孔都竖了起来。胸口抵着程牧的剑尖步步逼近,好像那就是根竹签子。   萧暥暗中叫苦,三天不见,他原以为阿迦罗对自己有再大的怨气,也该冷静下来了吧?   怎么好像……变本加厉了?   眼看程牧的剑就要切入阿迦罗厚实的胸膛,萧暥喝道:“程牧,你退下。”   在这里伤了阿迦罗是不明智的。   程牧正要收剑,忽然剑刃被一只有力的手牢牢擒住,他抽了一下,竟纹丝不动。   只见阿迦罗赤手抓白刃,锋利的剑刃切入手掌浑然不觉,顿时鲜血淋漓。   萧暥震诧,这又是什么操作?自残碰瓷吗?   帐中的北狄人一见到血,都嗷嗷叫起来。   程牧脸色有点青,忽然阿迦罗手一松,放开了他的剑,然后他弯腰从胡桌上拿起一杯酒,把血滴进了酒中。   他把杯子举到萧暥面前:“你想跟我谈?”   萧暥一诧。什么意思?让他喝?   难道这些蛮人要谈判,必须先茹毛饮血?   萧暥有点抽筋。这是人血啊……   还是说……不喝就不能谈?   他深吸一口气,把酒杯举到唇边,屏住呼吸,一口干尽。   “将军!”程牧叫道。   阿迦罗眯起眼睛,着迷地盯着那沾了酒后温濡柔软的唇看了一会儿,才意犹未尽道:“萧将军,想说什么?”   终于,可以谈了吗……   萧暥忍着胃部的不适,一边凉凉地想着有什么病是通过血液传播的啊?一边快速地把他准备好的一套解释说了一遍。   为什么下药,为什么软禁北狄使团,为什么去猎场抓人……核心思想是,我这么做都是为了保护你呀!   阿迦罗很耐心地听完程牧的翻译。然后他用生硬的中原话对萧暥道:“其实你不用解释,你做了什么,根本不重要。”   什么?不重要?   特么的既然不重要,那你还咬我?   接着阿迦罗说了句什么,他身后的北狄人一下子哗啦地收了刀。全退了出去。   咦?这什么意思?打算和解了?这么说……他的解释还是起作用了?   萧暥当然也不能示弱,将佩剑扔给程牧,让他带领所有虎贲锐士也全部退出帐外候命。   不然阿迦罗赤手空拳,他全幅武装如临大敌,这也太怂了!   萧暥走到胡桌前,打算再刷一把好感。   胡桌上搁着他此次带来的礼物。   “虽然世子没有参加秋狩,但天子并没有忘记北狄的勇士,这是天子御赐给世子的。”   当然不能说是他送的,他这个人太招黑,若说是桓帝送的,倒是显得天家威严福泽四方。   然后他轻轻一扯,抽去了外层的锦缎。   顿时,满帐华光溢彩。   火光映照下,雕弓流淌着犹如钢琴烤漆般的光泽,金箭熠熠生辉。   没有一个男人会对这种神兵锐器不动心的。   阿迦罗走过去,血迹未干的手指摩挲过雕弓上精美的纹理。然后他深深凝眉,“这种华而不实的东西,我不要。”   萧暥心里猛地一跌。什么?不要?   你拼死拼活要参加比赛不就是为了这雕弓金箭吗?   “那世子此来中原为的是什么?”   阿迦罗凝视着他片刻,“我要带走一个人。”   萧暥心道:嘉宁公主?抱歉,不能让她嫁给你,我特么是发现了啊,你这蛮子有暴力倾向的!   萧暥正色道:“大雍的公主不和亲。”   阿迦罗走进几步,两道炙热的目光如有实质性一般,从他的眉眼、脸颊、再到鼻梁,嘴唇,一寸寸地烧过去。   最后停留在他雪白的脖颈上那点暗红,瞳孔眯了眯,“我要你。”   萧暥蓦地一怔,什么?……什么意思?   难道说还想要他的命?不都说清楚了吗?还有完没完?   但既然如此,他也不是怯懦惧战的人。   他眼梢一挑敌意暗生,似笑非笑道,“世子想要我的命,怕只能战场上来取了。”   这一笑如闪电破开乌云,尖俏锐利,邪媚顿生,阿迦罗登时看得震住了,呼吸骤然紧促。   随即萧暥只觉得迎面一股暴风压来,腰上顿时一紧,两人的距离瞬间拉近。他几乎能感到对方汹涌的情绪简直要将他揉碎淹没。   阿迦罗的眼神疯狂又冷静,一字一句道:“我要你做我的阏氏。” 第29章 强敌   大病初愈,一惊之下,萧暥差点没站稳。   阿迦罗不是比电线杆都直吗?他不是喜欢嘉宁公主吗?   一定什么地方搞错了啊!   他错愕地看向阿迦罗。一双清媚的眼睛大睁着,隽妙无比。   阿迦罗哪里见得他这幅样子,呼吸骤沉,手一用劲就将他整个人揽到怀里来。   萧暥见势不妙,一道银光从袖中闪出,柳叶飞刀划过一个漂亮弧度抵在了阿迦罗脖颈间。   “世子,你冷静。”他提醒道。   他靠着原主的壳子面不改色,其实心里虚得很。   这里可是北狄大营啊,有他这样自投罗网吗?   他大病初愈浑身虚软无力,阿迦罗如果意乱情迷一时冲动,做了什么不可描述的事,那后果……   萧暥瑟瑟发抖啊,以阿迦罗的体格,他还有命活下来吗?   怎么办?   总不能大声喊程牧带虎贲锐士冲进来救他吧?   这场景若被他们看到,以后别说威望了,他的美名大概都传遍中原和草原,引无数人遐想觊觎,那他还不如在这里跟阿迦罗拼个鱼死网破了。   就在他脑中万千念头闪过时,阿迦罗又抵着刀刃压下几分,语调毫不动摇,“我说过,死在你手里,值得。”   然后他一手牢牢箍住了萧暥的腰,厚实富有弹性的胸膛也紧紧贴了上来。   阿加罗低沉的嗓音中带着暗哑的磁性,“做我的阏氏。”   萧暥被逼呼吸不稳,急促道:“我是男子。”   世子啊!我记得书中你可不好这个的啊!   是我看了本假书吗??   阿迦罗琥珀色的眼睛像一个漩涡,英俊的脸充满着危险的野性气息,附耳深沉道:“那天晚上,我第一次见到你,你就是我的星星和月亮。”   萧暥顿时被一个雷劈得外焦里嫩。   那天晚上?难道是他去下药的那天?   不至于吧!他只是去下个药啊!怎么会造成这样九曲十八弯的结果啊!   随即一只有力的大手扳起他的下巴。温热粗糙的指腹摩挲过脆弱的脖颈,停顿在那深红的咬痕上。   “这个痕迹,你去不掉了。”他暗哑的声音醇厚如酒,“那天我喝了你的血,今天你也喝了我的,在北狄喝了彼此的血,我们的生命会永远羁绊在一起。”   什么?   萧暥脑子里嗡地一声。   难道说刚才那杯血酒是这个意思?类似……交杯酒??   卧槽,被套路了!   他现在吐出来还来得及吗?   “我们已经完成血誓,神明见证,你是我的阏氏了。”阿迦罗凝视着那温濡柔韧的唇,眉头一沉就要亲吻下来。   萧暥敏捷偏开头,“世子,等等。”   他现在苦于这个病弱的身躯毫无反抗之力,但为了节操,只能赌一把了!   阿迦罗哪里听得进去,他目光逐渐沉迷缭乱,动作却清醒地可怕,抓住萧暥的腕骨一拧就轻松卸下刀。   随即萧暥感到视线一晃,就被压倒在胡桌上。   完蛋了!   情急之中他抵着阿迦罗厚实的胸膛,低喘着道,“世子,暗杀你的人,我知道是谁了!”   阿迦罗面色一诧,混沌的目光登时清醒了几分,“你……说什么?”   赌对了噢!   萧暥眼梢狡黠地挑了挑,紧接着问:“乌赫在哪里?”   “你问他做什么?”阿迦罗富有磁性的声音仿佛凝固了一刻。   机会稍纵即逝,萧暥刚才随他摆布,其实在暗中蓄了半天力。此时出其不意,闪电般灌力一击,阿迦罗猝不及防,肋下失守身子一偏,萧暥随即一挺腰,侧身跃起。   他退到几步之外,按着又隐隐发痛的心口道:“乌赫要暗杀你,对吗?”   阿迦罗坐在胡桌上,沉默不语。   “废长立幼,至乱之源,大单于立了你为继承者,乌赫身为长子心中不服,所以想要借着这次秋狩除掉你,对不对?”   萧暥边说边戒备地看向帐外,确保这个距离里,自己既能在情急之下喊程牧来护卫,又不至于让外面的人听到里头的谈话。   他低声问:“你把乌赫处置了?”   阿迦罗眉心一跳,深以为然地看着他,“萧暥,你真是聪明。”   仅是在帐中没见到乌赫,他就能推断出那么多内容,还是在受制于人的情况下。   阿迦罗拿起桌上的酒壶,给自己倒了杯酒,“我没对乌赫怎么样,只是派他去参加你们皇帝的仪式了。他是我的哥哥,无论他做了什么,我都不会对他动手。”   萧暥道:“你想过是谁在暗中挑唆乌赫么?”   阿迦罗一抬眼,琥珀色的眼眸精光乍现。   果然,阿迦罗也在怀疑。   “乌赫是个单纯的人,他不会想要害我,他被人利用了。”他的瞳孔危险地一眯,“敢打我兄长的主意,这个人我一定会抓出来。”   “我可以帮你查出这个人。”萧暥立即道。   如果魏西陵的推断没错,那么挑唆乌赫暗害阿迦罗,嫁祸给他,引发北狄进兵中原一场滔天战火,是同一个人。玩得很溜啊!手段很毒啊!   “让我和乌赫谈谈。”萧暥道。   阿迦罗浓眉一扬,斩钉截铁道:“不行。”   “为什么?”   阿迦罗站起来,他身材魁伟,比萧暥还要高出些许,低眉凝视着他:“乌赫是我们北狄人,北狄人还轮不到外族人来盘问。除非……”   “什么?”   “你嫁给我,当我的阏氏,你就是北狄人了。”   萧暥:……   他不想讨论这个问题……   阿迦罗见他不回答,似有所悟,“我知道现在你还在犹豫,因为我不够强,好,你给我三年时间,我将统一草原十八部落。”   “统一十八部落?”萧暥一惊   阿迦罗琥珀色的瞳孔闪着太阳般的金色:“对,我会成为草原和大漠唯一的王。到时候,如果你们的皇帝想要跟我抢人,我就用草原铁骑踏破中原的河山!”   萧暥心道:不不,你想多了,桓帝他和你不一样,他唯一的优点就是不好这个……   但是如果真到了那一天,阿迦罗率领草原铁骑大兵压境,桓帝这怂货肯定会欢天喜地给他准备一大笔嫁妆,把他送到北狄去,内忧外患一并解决,完美!   按照他奥斯卡影帝的风格,估计临行还会亲自抚着他的手涕泪如雨:爱卿啊,朕真是舍不得你,但是为了中原百姓免于战火,就委屈你舍身为国吧。   他将成为历史上第一个和亲的将军!   草草草!绝对不能让这种事发生!   想到这里,他道,“世子,这个人暗中挑唆乌赫害你,并嫁祸给我,也是我的敌人,这件事上,我们的敌人是一致的。”   所以,你能不能合作一点啊?   阿迦罗道:“你是我的阏氏,我们的敌人永远是一致的,你放心,我很快就会查出这个人是谁。”   他走进几步,从背后揽住了萧暥双肩,低下头,坚如刀削的下颌贴着他的耳后:“我会保护你,绝不允许任何人打你的主意。”   萧暥感到后颈的皮肤被胡茬扎得又痒又麻,强悍野性的荷尔蒙气息如潮水般压倒过来,他忍住逃走的冲动,微偏了下头,镇定道:“世子若查出那个人是谁,还请立即通知我。”   阿迦罗轻笑着在他耳后啄了下,小麦的肤色如阳光般温暖,意味深长道,“如你所愿。”   就在这时,帐门忽然掀开。   萧暥大惊,立即一个回旋转身,甩开了阿迦罗的手。   程牧一脸懵逼地出现在帐中。   萧暥:“何事?”   “噢,是云副将,好像有急事在到处找主公你。”   萧暥心道:这孩子能有什么事,肯定是回来发现自己不见了,知道自己是故意支开他,所以急了。   萧暥借此机会,正好抽身,回头拱手道:“所托之事,就请世子费心了。”   *** ***   回大营的路上,萧暥的脑子里都是备战!赶紧备战啊!   阿迦罗有统一十八部之志。这就太可怕了。   北狄现在十八部落四分五裂,尚能屡屡进犯边郡,甚至火烧西京。   在原著中,由于阿迦罗被暗杀,乌赫这个草包当了单于,他根本没有统一十八部落的能力,只是打劫骚扰大雍边疆罢了,最后被原主彻底收拾,赶到漠北去流浪了。   但是阿迦罗不同。   他有勇有谋,在处理乌赫这件事上,不动声色放长线钓大鱼,简直比乌赫强太多了,难怪呼邪单于要废长立幼。   阿迦罗的能力、决断、智计,远在乌赫之上,一旦十八部落统一,以草原铁骑的战力,是不是堪比横扫欧亚的蒙古骑兵?   到时候,中原如果还是诸侯割据四分五裂,那么在强大的草原铁蹄下,顿时会土崩瓦解,后果不堪设想。   到时候他算什么?红颜祸水吗?活该舍身饲虎委曲求全去和亲?   他算是知道了,去尼玛的历史,兜了个圈子又回到老路上!   他费了那么大劲,救了阿迦罗,确实是短期内避免了一场火烧西京的危机,但却保住了一个帝国真正的强敌!   最终只是把一场滔天战祸延迟几年罢了!   阿迦罗统一十八部落需要三年,那么三年之内他得赶紧部署起来了。   随即,他想到了一个人,魏西陵!   到时候,如果草原大兵压境,能与之一战的恐怕只有这位帝国的战神!   所以要紧紧抱住战神的大腿啊!   但魏西陵久居江南,水战比陆战更为擅长,所以,在对战草原彪悍的骑兵之时,孰优孰劣还是个未知数。   必须要提前和魏大大透个气,加强合作啊。   保卫中原,就是保住自己的节操啊! 第30章 备战   “主公,我们这就回营吗?”程牧问。   “不急,我要去魏将军营里走一趟。”   程牧挠头:“可……魏将军已经走了啊?”   “什么?走了?”   萧暥心中猛一沉,这不可能!   按照秋狩流程,现在正是颁奖仪式结束,天子宴请各位诸侯文武大臣的时候。他怎么能走了?!   不带这样操作的啊!   程牧道:“真的,一刻钟前,魏将军就率队就拔营启程了。”   萧暥一脸懵,真懵了。   天子赐宴,诸侯齐聚,这种高规格的宴会,一般的小诸侯削尖了脑袋都进不去。这酒宴不仅是喝酒谈天看看歌舞,欣赏美女那么简单,也是大咖间相互拉关系,谈合作,组建同盟的好时机。   古代所谓同盟,说白了就是结亲家。   为此他还私底下狠狠羡慕了一把魏西陵。   他拜那奇葩原主所赐,名声太差,姑娘们见他如避蛇蝎,没机会了。可魏西陵这好模样,名声又好,不知道会有多少贵族小姐倾心于他,诸侯士族名流的帖子都会收得手软罢。   但魏西陵这是什么操作?   他……直接走人了……   走人了!   萧暥想不通,真想不通!   敢情他真的只是来参加比赛的?   就在这时旁边一个骑兵驰过,被萧暥一把拦下,他二话不说抢了马,飞身跃上马背,朝山脚的方向疾驰而去。   程牧也懵了:主公这……又是什么操作?   他立即依样画葫芦夺了一匹马,对几个虎贲锐士道:“跟上!”   旁边余下的几个骑兵见状,也不等他们来抢,纷纷主动下马,慌忙让了出来。   咦?哪的兵这么怂?   程牧百忙中辨别了一下他们的军服,咳……是朱优的人。   果然是……神一样的存在。   萧暥在山脚追上了魏西陵的队伍。   他一袭黑衣肃杀,纵马就超了上去,拦在了魏西陵马前。   他身后跟着程牧和六名劲装锐士。怎么看都来者不善。   刘武见状就要拔刀戒备,被魏西陵一手拦下,他一挑眉:“怎么?”   “我有要事相商,将军可否回营一叙。”萧暥道,他一路疾驰,微微有些气喘,“与北狄人有关。”   魏西陵扫了一眼他身后的程牧和那宝雕弓,目光了然。   萧暥顿时尴尬了,这雕弓本来就是被魏西陵拒收的,转了个圈又出现在这里。   魏西陵道:“这种华而不实的东西,阿迦罗不会要。”   萧暥冷汗都冒出来了。怎么跟阿迦罗说的一模一样噢!   魏大大你别这样吓人好不好!   魏西陵目光如炬,会不会从什么蛛丝马迹上看出他刚才被表白了,被求嫁了,还被……压了……   他努力抑制住自己可怕的联想,道:“将军,到我帐中,我备了点薄酒,也当给将军送行了。”   “不用了,那里就好。”魏西陵扬鞭一指。   山腰上有一个百年前留下的亭子,埋没在荒烟蔓草间。   魏西陵毫不在意,让士卒简单收拾了一下。   一落坐,魏西陵单刀直入问:“阿迦罗开了什么条件?”   萧暥嗓子有点干,总不能说阿迦罗想要他吧……   “他想要中原。”   如果他不嫁——他当然不嫁了!那么阿迦罗就会兵发中原,所以这么也说没毛病吧?   魏西陵凝眉,“如此,他得先统一草原十八部了。”   真是英雄所见略同啊,萧暥心中暗叹。   他道,“阿迦罗放话在三年内统一十八部落。”   魏西陵冷冷评价:“太狂。”   萧暥忽然想起来一件事,魏西陵当年十七岁举兵,收复江东七十二郡的时候,花了还不到三年。   那么言外之意是……阿迦罗跟他比,还差了一截咯?   萧暥陡然精神一振,那么说他不用嫁了噢!   但是还有个问题,魏西陵只是说阿迦罗三年内统一十八部太狂妄,又没说会帮你啊!   想想你以前都干过些什么缺德事,指望人家不计前嫌来帮你?不找你算账已经是宽宏大量了!   以原主的奇葩人品,萧暥真不敢想象他以前干过什么……   所以关键时刻,魏西陵到底会不会帮他啊?   他想探魏西陵的口风:“将军身经百战,当然无所畏惧,可我不善骑战,若草原骑兵真有一天南下中原,不得不忧啊。”   萧暥其他不敢说,但吃透了魏西陵一点,欺强而不凌弱,只要他舔着脸装得弱小可怜又无助……   他抚着胸叹了口气,睫毛倏地垂落下来,遮住了一双隽妙神飞的眼,把锋芒全藏了进去,加上他病未痊愈,眼底浅媚飞红,盈盈间似有波光流动,清润宛转,让人见之动容。   “这些年战事不断,中原疲惫,我又久病……”   只可惜他好不容易投入地装一次病弱,魏西陵根本没看他。他望着远处烟霭茫茫的山峦,淡淡道,“若阿迦罗真有觊觎中原之心,我不会坐视。”   闻言萧暥精神一振,有戏!   他霎地抬起眼,眼梢飞挑,夭矫非凡,顿时原形毕露。……金大腿已经抱住了噢!   魏西陵就猜到他是这样,冷道,“你不要弄错了……”   “不弄错,不弄错。”萧暥抢着说,“我知道,你不是为我,是为中原百姓……”他说着又微微收了收眼中的狡媚。   魏西陵见他如此知趣,抬手抚了下唇角,问:“你接下来什么计划?”   萧暥道:“两件事,其一积累实力,发展生产,扩充府库,积聚财力,富国才能强兵,其二,扩军备战。”   魏西陵点头:“你要组建一支可以抗衡草原铁骑的骑兵。”   萧暥深以为然:“我回去就招募兵马。”   “来不及。”魏西陵道。   “为何?”   “北狄人是草原部落,天生善于骑兵作战,中原以步兵为主,你现在招募壮丁,训练马术骑射耗时不菲,且这些新兵,无论是兵员素质还是临战经验都不能和草原骑兵相比。”   萧暥知道他必然已有答案。   果然,魏西陵目光微一敛:“安阳城就有一支现成的军队。”   “王蒙?!”   “对,那群兵匪现在由高严管束。”   萧暥知道,王蒙的军队确实是最合适的,这群人和北狄人打过仗,都是老兵油子,如果能把这群人收编成他的骑兵,战斗力绝对是杠杠的啊。   其实他早就有这念头,魏西陵不说,他不好提。   即使现在魏西陵提了,会不会也是在试探自己?   萧暥于是推说道:“这些人是老兵油子,怕不好管束。”   魏西陵道:“明年开春吧。”   萧暥一愣:“什么?”   “给我一个月时间,我替你训练这支骑兵。”   萧暥浑身一震,他没听错罢?魏大大要替他练兵?亲自??   等等,替他练兵,那魏西陵的意思莫非是……   他脑子里转得飞快,立即又问:“将军是说,在安阳屯田驻军?”   屯田驻军比单单练兵暗搓搓进了一大步,萧暥在这里悄悄玩了个混淆概念。   安阳城位于雍州之南,无论是对付草原骑兵,还是北宫达的军队,都是战略纵深和大后方。而且这个地方东连大海,西接莽莽群山,万一将来武帝要对他动手了,这还是条退路,无论是选择出海潜逃,还是割地固守,或者藏入莽莽大山。   当然安阳城战略位置如此重要,魏西陵目光如炬,不可能看不到这一层。   魏西陵坦然道,“你大可将安阳建成军镇。如此雍州若有战事,安阳便能接应。”   萧暥心中猛地激动了一下,他这是默许了自己把爪子伸向安阳城了!   看来魏西陵并没有怀疑他借着草原铁骑这事儿,暗中向安阳城发展自己的势力。可见魏大大实在是个光明磊落的人,萧暥有点惭愧,他是存着自己的小算盘的。   这不仅是备战中原,还是他默默为自己将来准备的一条退路。   安阳城如果能建成一个军镇,又有一支强劲的军队掌握在他手中,那么就相当于一张重要的保命王牌啊!   而现在魏西陵不仅把这块他原本不敢轻易染指的肥地给了他,还帮他训练军队,感激涕零有木有啊!   他想说声谢谢,但看向那张冷得掉渣的脸,还是默默闭了嘴。   两人沿着荒草遮蔽的小路往山下走的时候,天色已近黄昏。   山路很短,才走了一会儿,隔着几片树丛,就已经能看到刘武带着军队,整装待发了。   此去江州千里迢迢。   斜阳冉冉,林中秋色弥漫,霜林染尽。   此情此景,他心中忽有所动,边走边轻轻哼唱起李叔同的《送别》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吹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他本在病中,低柔的声音带着一缕清忧,被晚风吹淡了去。   魏西陵忽而侧首静静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夕光却将那冰霜料峭的脸颊染得柔和。   暮色已经四沉,萧暥站在山脚下,看那一骑绝尘而去。   他心中隐隐热血翻腾。   明年早春,安阳城,要大干一场了噢! 第31章 晚宴   训练军队的事情可以交给魏西陵,那么就剩下钱的问题了。   这时候萧暥才发现,他穷,他真的穷!   中原地区征战多年,本来也算不上多富裕,秦羽手下的军队要养,皇室贵族大臣士大夫都要养着,开销不菲。如果将来要扩军备战,这军费还会蹭蹭地往上涨。   除此之外还有马匹,中原地区的马匹和草原的马匹在速度和耐力上都不能比,所以他还要购买一大批良马。   这就更头疼了,马在古代是战略物资,在某些特定时期甚至是不能交易的。就算你有钱,也未必能买得到良马。何况他还没钱。   回营的路上,萧暥脑子里一直盘旋着两个字‘搞钱’。   总不能盘剥百姓罢,所以还是要找豪门大族开刀,但是这些家族根深蒂固,真动了他们的利益,他们也不会任人宰割。   等等,眼下不是有个机会吗?   现在正是天子御赐晚宴啊?   他是不是可以去……找找投资?   *** ***   山间已是晚霞满天,宴会开始了。   猎宫早年就毁于战火,而大帐里也容不下那么多人,所以宴会就是在露天围了帐幔和屏风,再升起火,有点像现代的西式露天晚会。   桓帝坐在中帐,他满面红光,与诸侯大臣们相谈甚欢。魏瑄拿了第六名,桓帝就像个孩子考了高分的家长,倍有面子。   魏瑄静静陪坐一边,一言不发,偶尔点头表示附和,其实。他根本没在听桓帝说话。   他一直在人群里搜寻,却始终没有看到那个人。   自从狼群脱险回来以后,不知为什么,只要没看到萧暥,他心里就空落落的。他宁可在那双夭矫逼人的眼睛注视下紧张地透不过气来。   这时桓帝缓缓道:“晋王啊……”   魏瑄听出他语气不对,赶紧应声。   桓帝瞥眼:“康远候在跟你说话。”   魏瑄这才发现他面前坐着个衣着富贵的小老头,一圆张脸坑坑洼洼,下巴上几根歪扭的胡须,看起来就像用华丽的锦缎包着的一颗土豆。   那土豆侯爷应该已经说了很多话,巴巴地等着他回答。   他赶紧起身回礼。   康远候尴尬地笑了笑,识趣地告辞了。   土豆侯爷走了之后,桓帝沉下脸,“阿季,你过来一下。”   说罢他背着手绕过屏风,向树林的方向走去。   离开大营不远就是一片丛林,营地的火光照到这里已经很微弱了。   站在树丛的阴影间,桓帝的目光幽森森地问:“阿季啊,你是被迷了心窍吗?”   魏瑄脸色一白,知道接下肯定没什么好话。   “有件事我一直想不明白……”桓帝靠近,伸出一只干枯冰凉的手搭在他后劲,瓮声道:“那天,在山洞里,萧暥发病了对吗?”   魏瑄感到他的嘴唇在自己耳边蠕动,一阵反胃,咬着牙“嗯”了声。   桓帝的手抚着他的脖颈,低哑道:“既然你手中有刀,为什么不割断他的喉咙?”   魏瑄浑身一震,“我……我没杀过人”   “这不是理由!”桓帝恨恨道。   “他来救我,我反杀他,我不能恩将仇报。”   桓帝干笑一声:“果然,你是舍不得杀他罢……”   魏瑄怵染一惊,只觉得一股热浪冲上脑门,低声道:“不,不是的!”   “那为什么不杀?”桓帝逼问道。   “我……我如果杀了他,那就剩下我一个人了,我……自己也没法活着出来。”   桓帝嘲笑:“所以,你怕死?”   魏瑄咬着唇,赶紧点头。   “没出息!”   桓帝扬起了眉:“为了大雍的五百年基业,朕都可以去死!任何人都可以牺牲!甚至嘉宁!你连你姐姐都比不上!”   魏瑄震惊:“皇姐……也要牺牲?”   桓帝敷衍道:“对,只要能为大雍皇室带来军队和支援,就算让她嫁给蛮人都可以。”   “皇姐……嫁给蛮人?”魏瑄愕然。   桓帝:“乌赫今天跟朕说,阿迦罗喜欢嘉宁,朕已经告诉她了,并晓知以大义,嘉宁答应跟阿迦罗见一面。”   就在这时,不远处的树丛里一阵悉索的响动。   桓帝瞥了一眼,忽然间脸色骤变,惊慌失措地跌倒在地:“护驾!护驾!有野、野兽!护驾!”   魏瑄和几个御林卫同时拔出刀。   只见一从错落的灌木阴影下,一头耕牛大的黑狼无声地站在那里。   那黑毛狼王的两眼之间有一簇白毛,像结着一个印记。   它无声看了魏瑄一眼,转身走了。   *** ***   萧暥回到营帐里,云越立马迎了上来。目光将他浑身扫描了一遍,确定没有多出什么可疑痕迹。   萧暥被他看得不自在,问:“什么急事?”   “哦,刚才接到大梁来报,上元灯会的筹办出了点问题,几家商户因争夺好位子,打了起来。”   萧暥这才想起来,再过两个月就是上元节了。   上元灯会为期三天,到时候京城有大型的花灯游街,三天里夜市通宵达旦,这里面的赚头就不用说了吧,各路商家都抢破了头。   在书中,这次争斗闹得不小,原主嫌麻烦,简单粗暴地把当年的上元灯会停了。   但他现在可不想停办啊,既然这是个赚钱的机会,他当然不放过了!他现在穷得都想去卖血了,这样好的赚钱机会是绝不放过啊。   简单说,他打算从中分一杯羹。   于是他道,“这件事先压下,等过两天我回京后再处理。”   云越应了声,然后就让人把晚餐拿进来。趁着他吃饭的时候,又尽心尽力为他揉肩捏背。   萧暥舒服地伸了个懒腰,“好了,云越啊,你也累了,早点回帐休息罢。”   当然,心比针细的云小公子才没那么好打发,直到侍候他和衣睡下,云越才悄悄熄灯出去。   云越一走,萧暥立即从榻上起来,在黑暗中一通翻找,把桓帝赐给他那件大红锦袍找了出来。   他这是去拉投资,一身黑衣跟要催命似的,不妥。咬咬牙,把那骚包锦袍穿上了。   既然是拉投资,必然是要讨好金主的,至少要陪金主喝个酒聊个天。为了自己在下属面前岌岌可危的威望,他不想带云越。   萧暥到的时候,宴会气氛正好,空中有美酒和烤肉的味道。   他看到主座上没见到桓帝,魏瑄也不在,正纳闷着,忽然觉得背后一冷,简直像后心中了一箭。   他猛一回头,就见主座不远处,阿迦罗坐在席间,一张英俊的脸神采夺目,眼中更是精光熠熠,目光炽热地如同燎原之火。   萧暥心里猛一摔,糟糕!他这身衣服场合不对啊!   这件桓帝精心订制的绛红色鸾凤锦袍,衬得他脸容霞明玉映,色若桃嫣,璨然如神。   怎么看都像一身嫁衣啊!   萧暥被看得简直无处遁形,正好嘉宁公主带着面纱走来,他立即问,“公主,北狄人怎么来了?”   嘉宁公主挽起他的手臂,就拉着他往主座走去,“那位是阿迦罗世子,皇兄邀请他来的。说……让我见见。”   什么?萧暥听出这话中有情况啊。   他瞥了一眼阿迦罗。阿迦罗琥珀色的眼睛里映着兹啦拉的火苗,变得有点赤红。   不妙,他赶紧回头,就听嘉宁公主含蓄道:“兄长让我问问将军的意思。”   “哦。问什么?”   “我想嫁给阿迦罗。”   什么?!   萧暥斩钉截铁:“不行!”   嘉宁公主急了:“为什么!我喜欢他!”   萧暥叹气:“他很粗野。”   动不动就要压,还咬人那种。   嘉宁公主看向阿迦罗轮廓刚毅的脸:“那才是真汉子!比京中那些油头粉面的公子哥不知道要强多少!”   萧暥心情复杂。   嘉宁公主抓着他的手,难得地柔声细语道:“将军一直对我好,我一直都将你当做兄长,你以前说过,只要我高兴的事,我都能去做,现在,我要嫁给他,我想和他在草原上纵马驰骋,这是我能想到的最高兴的事,你答应我好吗。”   萧暥胸中憋着一口血:小嘉宁啊,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他是弯的啊! 第32章 结盟   萧暥觉得他就像古代干涉自由恋爱的恶家长。   “公主,终身大事不能一时冲动。” --虞兮正里!   嘉宁挽着他的手臂,抬头坚定望着他,“我没冲动,围猎那天,他冒充阿季的亲卫,我就看到他了,没有人比他更有英雄气概!”   什么?那个时候?妹妹你当时不是嫌他臭不要脸盯着你看吗?   “后来的野猎里,只有他猎到了狼。”   只有他?不是吧,小魏瑄也猎到了,只不过做成了料理被他吃到肚子里了。魏西陵就更不用说了,他那不叫打猎,他是搞屠宰来的……这方圆百里的狼都要被他杀成濒危物种了。   嘉宁公主揽着他的手,目光楚楚道,“萧将军,我不想再回那座沉闷的都城了,我想去草原,你成全我好不好?”   萧暥现在后悔以前没看过一篇情感鸡汤文,这会儿他该怎么劝啊?   他试图和她讲道理,蛮人都是游牧部落,原始落后茹毛饮血,生活习惯也不好,一年都不定洗一次澡,满头脏辫子,说不定还有胡臭……嘉宁你受得了吗?   他这话还没出口,就感到侧旁有一道刺骨的目光射来。萧暥眼皮跳了跳,眼梢暗暗一挑,就见阿迦罗正沉眉看着他。   他这一身朝云霞蔚般的红袍被那双琥珀色的瞳仁尽收眼底,将那瞳孔都映成了赤红色,充满了危险意味。   这眼底的醋意都要溢出来了,萧暥嘶了口凉气,赶紧退了步。   嘉宁公主也察觉到了,矜持地松开萧暥的手,道,“皇兄说,我嫁给阿迦罗,就可以保北狄和中原几十年的太平,消弭战火,休止兵戈。”   不,阿迦罗照样会来攻打中原。   萧暥知道这事儿说不清楚,再说下去,不知道阿迦罗会脑补什么剧情。   于是他冷着脸,不容置喙:“我说过不许,就是不许。”   然后一偏头,对身后几个亲卫锐士道:“护送公主回帐。”   “我不回去!”嘉宁的手按在剑上,剑微微出鞘。   萧暥头都大了,嘉宁公主以往对原主也是这样吗?   嘉宁公主眼中含着失望,倔强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径直走到走到阿迦罗面前,大大方方地说:“世子,我有几句话想跟你说,就现在,你能陪我出去走走吗?”   这剧情转换得太快,阿迦罗刚才还在脑补他们是不是在互诉衷肠,现在显然愣了一下,随即狐疑地看向萧暥。   嘉宁公主以为他是忌惮萧暥的威权,便道,“萧将军同意了。”   阿迦罗于是站起身,彬彬有礼地对公主道,“遵命。”   看着他们越走越远的背影,萧暥招了招手,一名亲卫上前,“主公。”   “去,盯着他们。”   他现在对阿迦罗一点把握都没有,这货在书中是直得天地可鉴,他还喜欢嘉宁公主。   萧暥心里很不厚道地想……阿迦罗该不会是个男女不计,通吃的主?   鉴于阿迦罗有暴力前科,为了嘉宁的安全,还是让几个虎贲锐士暗中跟着稳妥。   *** ***   经过这么一通折腾,萧暥差点忘了他这是来拉投资的。要不他穿成这样想招谁惹谁?   不过放眼望去,这晚宴上那么多人,谁比较有钱?   云越不在,连身边的几个锐士都被他打发去跟踪阿迦罗了,他也没人咨询。那么就简单粗暴地看衣冠罢。   看看哪个穿得跟财神爷似的,就一准他了。   萧暥的目力极好,立刻锁定了第一个目标。   这大哥……封地里有矿吧?   这哪里是一颗包在华丽锦缎里的土豆?这简直就是一锭行走的黄金啊!   萧暥眼睛一弯,露出一个亲切的微笑,风度翩翩地踱了过去。   于是,在晋王那里讨了个没趣后,康远候受伤的心灵,在萧将军这里得到了极大的治愈。   康远候表示,流言误人啊!   这位人人如避蛇蝎的权臣,容貌俊雅,温润如玉,说话柔和轻缓,一双眼睛更是清韵流转,不可方物。   传闻中的煞气腾腾呢?杀伐狠辣呢?   土豆侯爷看得出了神,只觉得斯人如美酒,不饮自醉,终于迷迷瞪瞪地问到了重点:“将军需要多少钱?”   萧暥也不客气,莞尔道,“侯爷能给多少?”   康远候不知道是谦虚还是逼窘,腼腆道,“我封地收入微薄,那……八百金够不够……”   萧暥心一摔,不是看起来很有钱吗?他还指望怎么也套个一千金……   康远候弱弱补充,“我是说……每月……”   What!萧暥差点蹦单词,够了够了!兄弟你太实诚了!   敢情这不是一次性投资,是个长期饭票噢!   每月八百金噢,包养整个将军府都够了!   侯爷你放心,我胃口很小的,保证不吃穷你。   就听康远候犹犹豫豫又道,“钱不多,将军别嫌弃,我封地里多有铜铁矿山,若将军需要可以派人开采……”   卧槽,真有矿!   如果可以萧暥真想握住康远候可爱的小短手一通猛摇啊!   “不嫌弃,不嫌弃。”他心里乐开了花。铜铁矿,兵工厂有着落了!   小半个时辰的工夫,他已经拉了一笔丰厚的资金。并顺利将康远候忽悠成了他的铁粉。   此时月照中天,酒宴正酣,他一身如花似锦的衣袍,春风拂面,言笑晏晏,几轮酒下来,他身边已经围了好些人。   人真是很奇怪,他以前的名声是差吧,绞灭郑国舅兵变,京城血流成河,杀伐狠辣传遍九州,但现在,这些人围着他,眼中充满了好奇和暗慕,好像越是危险的人物,越是能吸引他们靠近,尤其是这几天下来,他们发现萧暥和传闻中的完全不一样啊!   甚至以往对他一边倒的骂声,现在明显分化成了两个阵营。   他就当做是年会应酬了,陪笑又陪酒,顺便还刷了刷平易近人的形象。   一个多时辰下来,萧暥默默心算了一下,唔,一年的军费攒够了。   钱是有了,但是马匹呢?   在中原,产好马的主要是两个地方。朔方草原和东北雪岭。   前一个是曹满的地盘,后一个是北宫达的辖区。所以曹满的凉州军和北宫达的幽州精骑都是一等一的骑兵军团。   北宫达是他的劲敌,不用考虑了,那么就剩下曹满了。   说起来这人还是原主的刀下鬼。   书中记载,原主趁北狄大举进攻中原,曹满奋力迎敌之际,在背后捅了他一刀,不仅将他的十万凉州铁骑全部歼灭,还把他跟他长子曹雄都杀了。可见原主对曹满的实力之忌惮。   萧暥表示,他脑子里没原主那么多天坑,与其跟曹满为敌,倒不如拉拢合作。而且,曹满所处的凉州是防御北狄入侵的重要屏障,和曹满搞好关系,比单纯地消灭他,自断臂膀,要明智很多。   只是曹满既然被魏西陵称为西北之狼,这个人不见得好打交道。   半个时辰后,萧暥隔着几案看着对面的黑脸胖子,微微晃了下神。   曹满长着一张土匪恶霸的脸,气场压人威风凛凛,这倒很符合他的身份,这凉州和蛮夷之地的交界,凉州军里一半都是蛮夷和土匪,能压住这样一只军队,这曹满没有点草莽军阀的狠劲是不行的。   曹满旁边坐着两个年轻人,年长的那个黑面短须,豹眼狮子鼻,和曹满长得很像,一看就是亲生的。   萧暥刚坐下来,那人的目光就肆无忌惮地开始打量他,完全不知道收敛。   萧暥心道此人大概就是曹雄了,也就是被原主杀了的那位,在心里默默给他点了一支香。   另一个青年则有点意思,因为原主这魔头居然放了他一命。只能说明一点,这人太窝囊了,没有丝毫威胁。   这个人叫曹璋,和他那张狂的哥哥相反,曹璋面白微胖,眉目没有什么特色,下巴突出像个抽屉,有点滑稽。   这曹璋看起来忠厚老实,只敢在眉毛底下偷偷瞟着萧暥,一旦萧暥回看过去,曹璋就低下头,好一阵不敢再看他。   萧暥扫向周围,旁边还有几个曹满帐下的将领,已经喝得有些高了,正吆五喝六地划拳。黑骛崔平不在,那也正常,宝剑是用来杀人的,不是用来陪酒的。   萧暥和曹满谈及结盟合作,共同抵御北狄之事后,曹满很豪爽,立即满口答应。   “承蒙萧将军看得起,与我结盟,我老曹敢不肝脑涂地吗?将军放心,西北边境有我在,那些蛮夷不敢踏入凉州半步。”   萧暥点头,套话他不想多说,他已经有点累了,也不想兜圈子,既然是盟友,他就直接提出了购买战马的需求。   “我想购买五百匹凉州马,将军给个价。”   果然这话一出,刚才还喝得东倒西歪的几个将领立即露出不善的目光。   马匹,那是战略物资啊。   萧暥知道,这事儿怕不容易。   曹满哈哈一笑,“我们已是盟友了,提钱岂不伤感情?”   “父亲,这不行!”曹雄耐不住棱起眼道。   曹满横了他一道,笑容不改,眯起眼睛看向萧暥,“萧将军青年俊杰,我看着心里甚是喜欢,这区区五百匹战马,送给将军便是!”   萧暥心里咯噔一下,曹满不收钱,说明不是钱能解决的……有点棘手。   曹满接着道:“我这两个儿子都不成气候,我总是在想啊,若我老曹能有你这样一个儿子,就今生无憾了!”   萧暥一惊,这什么意思?让他认爹?   他不等曹满说完,脱口而出道,“将军错爱,我已经有义父了。”   当年魏淙是收了原主作为养子没错吧,虽然魏淙已逝多年,但这会儿他转头又认一义父,不知道魏西陵会作何感想。   曹满被他这样一说,倒是没法再继续说下去,转而道,“我啊,还有个女儿。”   萧暥明白了,他想要曹满的马,这老曹更狠,想收了他。   要么认他做干爹,要么娶他的女儿。   萧暥看着曹满土匪恶霸的脸,心想,这曹小姐也这风格?   而且,一旦他娶了曹满的女儿,不仅在结盟中他成了曹满的女婿,多少都要受曹满的压制,而且,他的身边也有了曹满的眼线,此后这日子可不大好过啊。   这曹满果然当得起魏西陵这一句评价,“军阀起家,性猛而贪”是了。这控制欲可是很强啊!   萧暥当然不入套了,他想了想道:“山河破碎,何以为家。我曾立誓,天下平靖之日,方才成家。”   曹满的脸顿时沉了下来。   萧暥知道,看来……谈崩了……   片刻后,曹满缓缓地给自己斟酒,凝声道,“将军这是看不上老夫啊。”   这话说得很重。他身边曹雄眼睛里已掩饰不住杀意流露。   萧暥的目光淡淡拂过他,落在了那个长着抽屉下巴的曹璋身上。   他的声音清冷剔透,“我观二公子气质温雅,才具不凡,不知有没有入朝为国家效力之志?”   曹满登时猛一怔,皱起浓眉,不可思议地看向那个从来没有入过他眼的儿子。   曹雄的眼中则渗出一丝血红的嫉恨。   彼时曹璋正在夹菜,他惊地筷子应声落地。万万没想到萧暥会点名自己,一时间他成了所有人的焦点,脸顿时憋紫得像个茄子。   曹满抚须道,“璋儿何德何能,承蒙将军青睐?”   萧暥似乎早就思虑妥当,道:“朝中的职务还需要陛下批复圣裁,一时未必有余缺,所以我想委屈曹二公子先到我将军府上,任个主簿可好?”   曹满本来以为萧暥会给曹璋在朝中挂个闲职,敷衍一下自己的面子。   曹满自然不是那么好忽悠的,已经打算当场就给他一个软钉子碰。   但万没料到萧暥居然让曹璋进他的将军府。   主簿相当于萧暥的秘书了啊,除非是极为信任之人,否则不能担任。   目前这些工作都是云越在做。他竟把曹璋放到和云越一样的位置。   萧暥这一手安排,用意不可谓不深。 第33章 回魂酒   萧暥这一步走得颇有深意。   曹满压着浓眉,没吭声,心中巨震:大手笔。   他原以为萧暥撑破了天也就是给曹璋在朝廷里摆一个重臣的职位,怎么也没想到他居然要把曹璋留在自己身边。   主簿职位虽低,手头的权力和影响力可非同小可。   就算是让曹满自己提,也不好要求让曹璋做主簿,目的性太明显了。   萧暥每天见了什么人,做了什么事,乃至于往来的文书,主簿可是都了如指掌的。说是心腹都不为过。   他把曹璋摆在心腹的位置上,这打的什么主意?   就算是诱饵,曹满这条大鱼也已经上钩了。   从一开始曹满让萧暥认义父,娶他女儿,都是借着联盟之机,控制萧暥,再渗透进将军府,掌握萧暥的一举一动。   所以他步步紧逼,毫不手软。   萧暥是枭雄,当然不会轻易就范,但他拒绝的同时,剑走偏锋,将曹璋留在了自己身边。   曹满恍然,他这是摆明了态度,你要的,我给你,但在结盟中,不是你说了算,我既不会低你一头,也不会随你摆布。   萧暥浅浅地啜了口酒,等他表态。目光静若止水,没有丝毫情绪。   曹满得了好处,自然要退一步,笑着谦虚道,“璋儿愚钝,承蒙将军不弃。”   旁边的曹雄接道,“就是,这怂包连剑都拿不稳!”   曹满的酒杯重重顿在了桌案上。曹雄闭了嘴。   萧暥只当没看见,淡淡道:“无妨,主簿职责在于文书,将军府又不是整天打打杀杀。”   言罢他微微一笑,目光掠向曹璋。   曹璋哪里敢看他,低头脖子快折成四十五度锐角了,他就像一个未出阁的大姑娘,在媒人面前涨红了脸,只觉得那声音温润轻柔,心中更是忐忑不安。   萧暥道,“公子不必担忧,若有不清楚之处,可以问云越。”   曹满顿时又是一愕,花了好片刻才消化了这条信息。   宛陵云氏什么家族曹满当然知道,现在他那个呆若木瓜的儿子居然能和云越共事?这样的安排看似无意,暗地里却让他总觉得夹着那么一层他可以和云渊大名士相提并论的意思。   曹满的心理得到了极大的满足,看着曹璋的抽屉下巴也觉得顺眼了许多。   他喜笑颜开:“五百匹上好的凉州马这个月就送来。”然后一摆手,“来啊,抬上我藏了十年的好酒。”   片刻后,五坛封得严严实实的酒就抬了上来。酒坛上扎着大红缎子。看起来喜气洋洋的。   “不瞒将军说,这几坛好酒我是本来想夺了魁首,庆功宴喝的,这不,还是比不过魏将军啊!”   “曹将军有黑骛崔平,明年必能夺魁。”   曹满豪爽大笑,“今天有幸和萧将军结盟,魁首又算什么,来啊,开封!”   几个五大三粗的军士上前,暴力拆封。   一听到上好酒,席间的将领都来了精神,眼睛都绿了。   豪饮在西北边境是风气。尤其是沙场进出的将领,没几个喝不了酒的。哪怕喝到烂醉,都得立地根个标杆似的,那才是条汉子!   一句话,在西北军中,喝不了酒简直就跟那方面不行一样,丢人!   萧暥眼睛微微一眯,这曹满该不会是想和自己干了这五坛酒吧?   曹满让人把酒杯换成了爵,一爵酒顶得上一海碗。然后他豪爽地一仰头倒进嘴里,一抹嘴,先干为敬。   帐下的将领见状都嗷嗷叫起来,随即看向萧暥。   箭在弦上,萧暥也不犹豫,一口干尽。   “痛快!”曹满击掌大笑。   萧暥暗暗抽了口气。   久闻凉州的酒烈,没想到那么烈。   醇香的酒液一入喉就化成一团火苗,顺着喉咙滚烫地烧到腹中,五脏六腑顿时都被点燃了。   曹满笑着招手道:“璋儿,去,还不给你主公斟酒。”   曹璋唯唯诺诺站起身,仍不敢和萧暥有视线接触,低着头专心倒酒,酒水一半洒在桌子上,一半洒在袖子上。   萧暥心道,这孩子,委实有点一言难尽啊。   他这边念头还没转过,就听一道极小的声音像一只蚊子嗡嗡在耳边绕过。   “主……主公……这,这酒烈……你……少喝……”   曹璋一紧张就结巴。瞄了一眼曹满,缩回自己位置上。   曹满见他停杯不饮,皮笑道:“将军既是盟友,酒都不陪老夫喝吗?”   萧暥还未及答话,旁边一个虬髯武将站起来道,“萧将军怕是不行吧!哈哈哈哈!”   座间顿时笑声嘘声响成一片。   曹满也跟着哈哈大笑。   萧暥倒是很淡定,不行?哪里不行?你敢不敢说清楚点?   看来这老曹还是不甘心,要在酒桌上压过他一头。看他的笑话,又或者想干脆灌醉他,看他出丑,果然扎手。   萧暥当然不能就这样吃了瘪,将来结盟后,这个梗都能说上好多年。‘不行’两个金光闪闪含义不明的大字,会一直挂在他脑门上。   他心念一转,忽然有个主意,“这干喝酒没什么意思,这样,我跟将军打个赌。”   “喔?赌什么?”   萧暥微笑:“一坛酒,一百匹战马。”   曹满顿时像头被人卡住了脖子的肥鹅。   萧暥眯了眯眼,想让我陪酒,得给点好处吧?   这回不是我不行,是你不行了噢?   曹满略带尴尬,笑道,“萧将军可真是实利啊,不过,这一坛子酒下肚,我怕你站不起来。”   萧暥笑,“试试便知。”   其实萧暥以前的酒量不错,就算是喝白的,都面不改色。原主这个壳子就更不用说了,泰山压顶岿然不动,他赌这壳子酒量不会差。   顺便再敲诈曹满一笔。   凉州诸将大老粗居多,见他这狂话一撂下,纷纷上前挑战。萧暥来者不拒,一坛酒很快见了底。   他的脸色像薄冰般透着寒意,眼梢飞红,微微一撩夭矫顿生,“曹将军,一百匹战马。”   曹满肉疼啊,“好好,老夫决不食言。”   萧暥面不改色看向第二坛,开封,喝完。   曹满坐不住了。   七百匹战马组建一支精锐的骑兵前锋部队都绰绰有余了!   他开始战略撤退,拢了拢大氅,“将军海量,老夫见识了。这个……夜深了,年老有点困倦……”   其实萧暥此时视物也已经影影重重,全靠着原主那壳子在强撑,于是顺水推舟,莞尔道,“七百匹马。”   曹满赶紧道,“不会少,不会少。”然后转头对曹璋道,“送萧将军回营。”   萧暥这才想起,自己身边的亲卫全派去保护嘉宁公主了。   他也不客气,信手搀着曹璋就站起来,吓得他浑身都僵硬成了一根木头。缩手又不是,也不敢碰他,只觉得萧暥的手心很烫。   所以……他是……喝醉了吧?可是脸上却丝毫看不出醉意,一双眼睛锐利非凡,让人不敢对视。   *** ***   夜已深沉,宴会渐渐散去,到处是烧尽的篝火。一小堆一小堆散落在广袤的原野上,就像招魂的灵塔。   曹璋跟在萧暥身后,看着那人的背影。喝了两坛烈酒,晃都没晃一下,身姿笔挺,料峭如青松孤竹。   夜风中,他的声音透着清冷寒意,吐字清晰,“曹璋,你回去收拾一下,明天随我拔营回京。”   曹璋规规矩矩应声道,“是。”   然后他想了想,方回过味来,萧暥这是不要他跟在身后。打发他走!   他赶紧识趣地行了个礼,转身往回走。   才走出几步,他忽然就听到身后传来压抑的咳喘声。   那声音很轻,在四下寂静的原野上却很清晰,就像清冷的瓷器砸地破碎。   他忍不住回头,看到那清峻的身影扶着一处枯树的树干,略弯下腰。   曹璋顿时慌了,“主公,不舒服吗?”   他这几乎是出于本能的,关切盖过了对眼前这个人的恐惧,三步并两步小跑上去,想伸手就去搀扶。   可他的手还未及碰到萧暥,月光下,一双寒意逼人的眼睛让他顿时魂飞魄散,眼梢上挑清如利刃,眼尾微红,好像在霜刃上挂一抹残血,妖异地触目惊心。   他的脸色如玉脂般白得透明,映得眉眼极黑得不像凡人,雕琢般的五官透出阴森的俊美,又穿一身镶珠嵌宝的绛红锦袍,简直就像一个还阳的艳魂。   “走开!”萧暥低声喝道。   他其实一直强压着凶猛的酒劲,此时夜风一吹更是头痛欲裂,酒精搅动胸腹中血气翻滚,呛得他无法呼吸,意识也混沌起来。   他靠在树干上,一大口血和着酒水吐了出来。   他觉得自己也是真惨,病还没好,就为了钱和战马到处陪酒拉投资,喝到胃出血了吧?   他神智浑浑噩噩间,胡乱地抓住什么,好像是曹璋的手臂,又将他狠狠推开,温润的嗓音也变得低哑破碎,“离我远点!滚!”   月光被乌云遮挡,漆黑的原野上,夜风呜咽,近处的几个火堆挣扎了一下,熄了。   一股不祥的预感笼罩了他,浑身发冷,眼前忽然无数的回忆片段如潮水涌来。   他闻到了酒香,遥远记忆里的酒香。还有点怀念。   一只粉嫩的小手正费劲地一点点挪动一口陶壶。但他太小了,脚下垫着一摞砖,连脚尖也踮了起来,才勉强够到放得高高的陶壶。   接着,好像是什么东西打开了。   他听到‘啊’的一声软糯的叹谓,像一只小猫在暖阳下舒服地翻身发出的娇声。   酒香不断钻进他鼻子里,他觉得嗓子有点干渴。   他的视线开始漂移,观察这个陌生的地方。发现这里是下厨,而这只偷食的小贼猫就是他自己!   居然还是在……偷料酒吃?   萧老大好歹你将来也是个枭雄,咱能讲究点吗?   其实他也挺讲究,那小家伙盘腿坐在灶台上,把酒坛子端怀里,又不知从哪里翻出来一小碟鱼酱,就着下酒。   原主果然好这口……   这时厨房的门开了,走进一个眉清目秀的男孩。那孩子一看就是从小受过训练的,身姿秀挺,走路带风。   等等……这孩子好像是……魏西陵!?   灶台上偷酒的小贼猫顿时脸色一霎,但他很快反应过来,捂着肚子惆怅道,“西陵,我好像喝了毒药。”   他抬起一张冰雕雪琢的小脸,下巴尖尖,靥上染着两朵红晕,大眼睛水汽氤氲,眼角天然上撩,说不出楚楚怜人。   魏西陵面不改色,拿下他手中的陶壶,“是酒。”   “你不上课,还偷酒喝,我告诉先生去。”   “西陵,我头好晕。”他说着小脑袋一耷,“我大概要死了。”   魏西陵一板一眼纠正:“你是喝醉了。”   然后搭起他的手,把他从灶台上抱了下来。   他自己不过九岁,抱着一个人有点费劲,但脚步毫不拖沓。   才走出门不远,魏西陵忽然觉得衣服上坠着什么东西。   低头一看,是一个圆滚滚的小粉团子。   “西陵哥哥,你今天不去上课了?”是族弟方澈。   “我送他回去休息,就去上课。”   方澈仰起天真烂漫的小脸:“西陵哥哥,这是你媳妇吗?好漂亮!”   魏西陵懵了:嗯?   随即反应过来,“不,他是父亲带回来的……”   魏西陵正试图一本正经纠正,忽然觉得胸前被轻轻挠了下,低头看去,大概是萧暥被他抱久了,怕他手酸把自己摔下去。一只手紧拽住他的衣襟,脑袋也蹭在他胸前,装醉装得投入,眯着眼睛,眼梢飞挑像只小狐狸。   “我也要,我也要!”小粉团子激动地扯着魏西陵的衣摆摇来摇去,“让舅舅也给我一个!”   ……   萧暥心道,敢情你们家媳妇还是分配制?   魏西陵被拽地一脸黑线,憋出两个字,“别闹。”   再看怀里那始作俑者,眼梢斜飞,好像在偷笑。   接着画面忽然一转。漆黑的山道上,两匹马并驾疾驰。   山路急转间,魏西陵纵马超上,截住了那玄衣少年。   他一把拽住马缰,“阿暥,跟我回去!”   那玄衣少年仿佛整个人融入黑暗,只有那双眼睛异常清亮:“天下大变在即,眼下就是机会。义父太保守了,江南虽好,但中原才是建功立业的地方。”   魏西陵似很了解他,一针见血道,“你是搅动风云,唯恐天下不乱。”   “西陵,和我一起北上,大事若成,我拥你为帝。”   魏西陵没料到一起长大的兄弟脑子里竟然有这样的念头,错愕了一下,断然道,“陛下尚在,你竟说此等大逆不道的话!”   竟是个乱臣贼子!   镜头又是一转,残阳似血,城下折戟沉沙,萧暥骑马踏过满地尸骸,忽然听见一声低弱的呼唤。   那是个浑身是血的人,两条腿都断了,在垂死边缘艰难向他爬行。   当他看清了那人模样,如遭雷击,喝道,“澈儿,你来这里做什么!”   十三岁的方澈惨笑:“暥哥哥,我……要跟随你……建功立业……”   镜头又是一闪而过。这次是一处民宅的废墟里,残砖瓦砾间杂草丛生。   “将军,找到了!”   桓帝躲在马厩里,已吓得面无人色,身边不到十岁的魏瑄,倒是有点胆气。他个头还没有马背高,面对杀气腾腾的劲装骑兵,吐字清晰问,“将军是哪一路人马?”   萧暥没有下马,面如冰霜回道,“臣萧暥,为破虏将军秦羽麾下前锋。重甲在身不便行礼,请陛下及殿下回銮。”   桓帝早被攻破京城的胡人贼兵吓破了胆,慌忙道:“全听将军安排。”   “军中只有战马,委屈陛下了。”   桓帝没有骑过马,曾贤当人形马凳,并由一个军士托着腰臀,才勉强趴在马背上。   魏瑄腿受了伤,一瘸一拐走到比他个头还要高的战马边。闷不啃声就要攀上着马鞍,血不断从伤口渗出。   萧暥看着他的伤腿,沉下眉,似是想起了什么,他驱马上前,“殿下,得罪了。”   说罢一把将他提上自己的马背。   魏瑄身形单薄,微晃了晃,惊骇之余差点没坐稳。随即就被一双手臂拢住了,他感觉到身后铠甲森冷的寒意。一道清越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   那声音淡淡的,像是策马信步间随意地说起,“殿下,此次变乱,京城宫室尽毁,臣有意请陛下迁都大梁。”   “大梁?”魏瑄一惊。   虽然他年纪小,也知道迁都是一件震荡朝野的大事,抛弃宗庙,放弃几百年的故都?   他心中一阵惶惑。想到又要颠沛流离,他迟疑了片刻,试探问,“比京城如何?”   萧暥听出了他的不安,似乎轻笑了下,嗓音就无端就带了些宠溺,就像小时候哄骗方澈的口吻,“大梁在京城南方,气候更温润,大梁的街市繁华,人也更多,每年的上元节,三天三夜灯火不熄,到处都是杂耍游艺……等殿下到了那里,臣带殿下去看看?”   萧暥心里叹了口气,原主这货果然是害人不浅。这张嘴可以骗得人找不着北。   把皇帝迁到大梁不过是为了剜去皇室在京城的根基,方便掌控,挟天子以令诸侯。   接着记忆里杂乱闪现无数的片段,就像电视剧的片头,切换得越来越快,让他目不暇接。   回忆像海潮卷来,他就像坠落冰冷的澡泽里越陷越深,寒意浸入骨髓,将他往这具身体的意识深处拖去。   萧暥心想,要糟!   这节奏该不会跟盗梦空间的梦中梦一样,困在原主的意识里出不来了?   泥煤的,原主你是有什么遗愿未了还是怎么回事。阴魂不散了吗?   他的身形摇晃了几下,忽然后背靠上了一堵结实的墙壁。   这原野上怎么会有墙?   这念头没转过,一只有力的手抄住他腋下将他扶了起来。   那个人就像一团火焰,温度很高,好像还带着……怒意?   周遭的阴寒诡异顿时一扫而空,温热阳刚的气息竟让他微微发颤,随即一股精疲力竭的感觉覆盖了他。   云……云越?   这小子磕火药了?肝火很旺啊?   随后,他听到耳边一道低沉磁性的声音:“喝得那么醉。”   云越你反了?敢教训主公我?   他想要挣开,迷迷糊糊中忽然被人抱了起来。   “云越,你放肆!”   那低沉的声音道,“你让公主来找我的?”   “唔……”   “你想让我娶妻?”阿迦罗低头,坚实的下颌正抵着他流云翻墨的乌发,他舒服地蹭着那清凉的发丝,目光落在那身鸾凤朝云的大红锦袍上,道,“那正好。”   夜已深沉,宴会散尽,只留下曹璋目瞪口呆,在风中凌乱。 第34章 战意   曾贤扶着桓帝往王帐走去,一路上桓帝阴沉着脸没说话。   在大帐里喝了一碗热汤后,他的脸色才缓过来。手中转着念珠,仿佛又要进入入定状态。魏瑄见状正想告退。   这时帐门掀开一条缝,一个瘦小的人影钻了进来。   他身上带着寒夜的霜气,好像在外面呆了很久。   那人附身上前在桓帝耳边说了什么。   桓帝刚才还四大皆空淡然入定的脸色,顿时眉头一跳,眼睛勾了起来,“真的?”   “小的一直跟在暗处,亲眼所见。”   这个人叫做奉祥,专门替桓帝暗中窥探百官隐私,找他们的把柄。   桓帝频频点头,面露窃喜。   魏瑄从心底厌烦身为天子的哥哥搞这些龌龊的事情,他连请安告退都省去了,转身就走。   可他刚走到门口,就听到身后桓帝低低道,“厉害啊萧暥,对自己也是够狠了。”   他的脚步顿时钉在原地。   魏瑄回过头,就看到桓帝得意地笑道,“看来朕还是行事太端方了,比不上萧将军兵行诡道,剑出偏锋啊。”   魏瑄本能觉得这不是什么好话,尤其是从桓帝的嘴里说出来。   他忍不住问,“兄长,何事?”   桓帝发出一阵怪笑,拖着声调道:“阿季啊,朕让嘉宁嫁给阿迦罗,共结盟好,将来好拉拢北狄势力作为外援……可没想到……”   意味悠长的停顿后,桓帝尖刻的嗓音里夹杂着含沙射影的恶意,“萧暥他把自己送给了阿迦罗。”   !   魏瑄顿时懵了,这话什么意思?   桓帝还意犹未尽,道,“朕不过想联姻北狄,他却抢先了朕一步,哎呀,他的病还没好吧,这也太急了点?朕又没逼他,啧啧。”   魏瑄就像十三月里兜头一盆冰水浇下,脑子彻底空了,他惶惑地问奉祥,“你看到什么了?”   奉祥眼角瞟着桓帝,不敢支声。   桓帝颇为得意道:“朕来告诉你吧,也没什么大事,萧将军喝多了,回不了帐,阿迦罗世子好心把他带进自己营帐了,在这个时候……”   魏瑄脸色煞白,没等他说完,掀起帐门冲了出去。   桓帝莫名其妙:“哎?阿季?”   没告退就走,懂不懂规矩?   *** ***   阿迦罗有点意外,那个人很轻,好像是夜露精魄凝成的,连呼吸也轻柔像羽毛,拂过他下颌,撩得人心头又热又痒。   阿迦罗三两步进了帐,小心地把他放在胡榻上,然后让人把火盆移开,只在榻前点了两根红烛。   烛光照着那娴静的睡颜,苍润如玉的容色掠一抹酒痕,如烟霞晕染,风神韵致。   阿迦罗霎时看得呆住了。   他以前一直觉得中原的衣裳可笑,宽袍大袖,繁冗累赘,走路不小心还会踩到。   席间他见那土豆侯爷拖着拽地长袍时,就不由想那到小短腿被袍服陷住,翻滚在地,被繁复的衣裳裹成一个绣球。   这种浮华有什么意思?哪比得上草原胡服干练轻便?   可现在看着萧暥,他觉得自己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   有些人天生就该用最繁冗精美的华服来显衬。   他穿这身锦袍太好看了。   绛红色的锦袍上用暗金色丝线绣着鸾凤朝云,金玉生辉,珠光照眼,映着那沉静隽美的睡颜,如霞姿月韵,璨然若神。   阿迦罗看得入定,不禁俯下身,在他耳边轻啄道,“你真是像天神一样。”   他说罢探手抚着萧暥胸前精美的鸾凤刺绣,贴着那人舒缓的呼吸,寸寸游弋下去。   忽然一只冰凉的手按住了他,那手指修长,骨感突兀。   随即他感到萧暥的心跳快了几分,按着他的手,借力支起了身子,蹙着眉,两颊的血色迅速消退。   “云越,唔……药……”一大口酒液和着血水从他喉中涌出。   醇厚的酒香和血腥气顿时在帐中弥漫开来。   阿迦罗蓦地一震,好像那一尊完美的天神顿时以最惨烈的状态四分五裂了。   萧暥靠在阿迦罗肩上,无力地垂着头,血像融化的玛瑙不断从唇边渗出。   阿迦罗的手上全是鲜血,他以前从来不知道血是那么温热柔滑,带着有如绸缎般的质感。   鲜血不断从萧暥口中涌出,好像他那一身绛红的锦袍就是用他自己的血染出来的!   阿迦罗的头皮都炸了,他瞪起猩红的眼睛。   喝酒喝到吐血,这人是疯子吗?   “来人,叫巫医来!”   *** ***   魏瑄一口气跑到北狄大营,夜已经深沉,他只穿了一件薄袍,夜风刮在身上如同刀割,剔骨蚀肉地疼。   不出所料,他被巡夜的武士拦下了。   “我要见阿迦罗世子!”   北狄武士听不懂他说什么,见他年纪虽小,但衣着华贵,气度不凡。也不敢怠慢,又不敢放他进去,于是面面相觑。   魏瑄焦急比划道:“你们这里有人会说中原话么?”   这回似乎有人懂了,“去,叫余先生来。”   片刻后,一个佝偻着背的中年男人匆匆赶来,一名北狄武士边走边跟他说着什么,还指了指魏瑄。   余先生只穿了一身夹衣,看来是仓促出帐来不及换。   他四五十岁,没有胡子和眉毛。魏瑄心里咯噔一下,莫不是以前的宫人?但现在不是考虑这个的时候。   “先生,我想求你一件事。”   *** ***   阿迦罗从来没这样慌乱过,他抱着萧暥,只觉得他的身躯清瘦得骇人,隐隐都能触摸到匀称的骨骼。   阿迦罗不敢用力,只是小心翼翼托着那不禁一握的腰。心道:他平日里过的都是些什么鬼日子?   “巫医呢?怎么还没来?”   卫兵:“夜半,或许还没起身。”   阿迦罗怒:“再不到,告诉他这辈子都不用起身了!”   这时,帐外响起一道幽暗的声音,“世子,我可以进来吗?”   “余先生?”阿迦罗一诧,立刻道,“快,请进!”   余先生低头进帐,目光只短暂地在胡榻上停顿了一下,便谨慎地收了回来,问,“萧将军是醉酒了吗?”   “先生来的正好,你医术高明,他吐血了,赶紧给看看。”   余先生低头道,“世子,你这样我没法瞧病。”   “哦。”阿迦罗才反应过来,他轻轻把萧暥放平躺下,又给他拽好兽皮毯。   余先生在榻旁坐下,从毯子下掏出他一只手腕,搭了一会儿脉,又附耳在他胸前听了一会儿。   然后才垂着眼皮道,“萧将军或有陈年痼疾,身虚体弱,加之长期劳累,饮酒过量,发病了。我这就给他熬点调理的草药。”   “好好,赶紧。”   余先生走出几步,想起魏瑄的嘱托,又回头看去,就见阿迦罗正专注地看着萧暥,看来小殿下交代的事,已经没必要再做什么了。   余先生走后,阿迦罗反复地琢磨着他说的话。   陈年痼疾,长期劳累,饮酒过量……他果然过的都是什么鬼日子!   睡梦中,萧暥不老实地挣了一下。阿迦罗刚想给他拽好皮毯,就听他口中低声道。   “七百匹马,嗯……”   “什么?”阿迦罗中原话本来就不是熟练,加上那声音很微弱,于是他侧耳贴到他唇边,“你说什么?”   “唔,……战马。”   这一次阿迦罗听清楚了,顿时恍然。   他皱起浓眉,“为了几百匹战马,你就喝酒喝得吐血?”   阿迦罗眼睛简直喷出火来,扳起那张苍白失血的脸,“你是不是真疯啊!”   “你不懂。”他轻轻动了动唇   那声音意外地低柔哀倦。   阿迦罗再大的火气,一下子,熄火了。   “那你告诉我。”阿迦罗沉声问。   “你说一个人,挨多少刀才会死。”他轻道。   “正中心脏,一刀就够了。”   萧暥喃喃,“我可没那么走运。”   阿迦罗一诧,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心却狠狠抽搐了一下。   片刻后,余先生端着药进来,阿迦罗轻扶起他,一勺勺喂他喝下药汁。   帐中红烛燃尽时,阿迦罗在榻边坐了一夜。   萧暥醒来的时候,天蒙蒙亮。帐内清光幽幽。   一只手正在为他拽好被他挣掉无数次的兽皮毯。   “云越。”他迷迷糊糊去推开那只手,习惯性道,“我没事。”   但那手非但没有离开,反而覆盖上来,握住他的手,像是要把他的手笼在掌心里呵护着。   萧暥有点抽筋,云越你无法无天了是吧?   从昨晚到现在,你小子揩我的油都够炒一桌菜了吧!   他睁开眼睛刚想呵斥,忽然发现自己睡在胡榻上,身上盖着温暖蓬松的兽皮毯,随即他看到了阿迦罗!   顿时脑子就惊醒了!   这惊悚程度,别说是酒,蒙汙药都能吓醒!   此刻勇猛强悍的世子,正近乎温情地看着他。   发生了什么事?   萧暥猛地低头查看,确定自己还是包装完好的。才松了一口气。   都要出现迫害妄想症了……   想起了昨晚醉酒,好像还吐了阿迦罗一身。   他有点尴尬,掀开毯子坐起,“那个……”   “五千匹够吗?”阿迦罗忽然出声。   “什么?”   “五千匹战马,我给你。”   萧暥以为自己听错了,这算什么,资敌?有这样的活雷锋?等等,对待敌人不是应该像严冬一样冷酷吗?   但他还是心口不一道,“唔,够是够了”   “你得告诉我一件事。”阿迦罗认真看着他,“你在怕什么?”   “我会怕?”萧暥脱口而出。   阿迦罗脸色一沉,知道这人不会老实,就要站起身来。   “唔,等等……”别走,五千匹战马啊喂!   “我说。”他赶紧道,   他也不知道自己昨晚迷糊中说了什么奇怪的话被阿迦罗听去了。   他当然不会老实交代,“那个嘛……”   他清了下嗓子,故意咬文爵字道,“虎狼环伺,如履薄冰。”   果然,中原话不及格的世子没听懂。   但是好像又听出了些味道。   他道,“我保护你。”   “世子,你先保住自己罢。”萧暥站起身整了整袍服,“前日若不是我带人来猎场救你,你这会儿该马革裹尸了。”   他眨眨眼睛暗示,不是我萧某人,你现在都已经挂球了,我救你一命,五千匹马也是我该得的噢!   阿迦罗显然被某人脸皮的厚度震惊到了。   萧暥弯下腰,回头看着他似笑非笑:“再说了,世子,你连乌赫都搞不定,怎么保我?”   阿迦罗手指骨节咯咯一响,“乌赫之事,我会查清。”   “我等着噢。”   好么,此人刚喘过一口气,又是一副王八羔子德行,昨夜的楚楚柔弱荡然无存。   阿迦罗突然非常后悔昨晚没把这人料理了。现在好了,又让他活过来了。   还陈年痼疾哈?见过生命力这么顽强的病号?   萧暥眼梢飞挑,夭矫一笑,“世子,要不带我去看看马?”   片刻后,萧暥拖着大尾巴,在北狄大营里溜达,在把几匹草原良驹撸得集体暴走后,萧暥奇道,“世子啊,这马怎么跟你似的,脾气这么差?还是我的青鬃马好啊。算了,我要求也不高,就凑合吧。”   这人不仅手欠,嘴也非常欠。   视察了大营,定好了马种后,萧暥还胃口很好地和北狄勇士们一起吃了早点,并代表皇帝传达了亲切慰问。虽然礼物仓促没有带啊,席间也没有美女歌舞助兴,那个……萧将军大方地表示,就看看本人算了噢!   阿迦罗静静凝视看他,萧暥这张脸确实好看耐看,如果忽略脸皮厚度的话……   见阿迦罗神色复杂若有所思,萧暥趁机凑过去想偷偷套乌赫几句话,这还没开口呢,就被背后一道射来的目光钉住了,后颈一凉,识相地闭了嘴。   强宾不压主,毕竟是在别人地盘上,不能太为所欲为。   朝阳初升时,草坡上一片白茫茫的霜色,萧暥大模大样走出了北狄大帐,脑子里还在盘算着这次的收获。   唔,五千七百匹战马,够了够了。来年安阳城里,他的精骑可以组建起来了噢!   他心里算盘打得哗哗响,一边信步朝山坡走去。   朝阳下,他眯起眼睛,恍惚间好像在一树零落的枯槐下看到一个落寂的人影。   晨光中,那人身形单稚,衣裳都结了白白的一层霜,像个小冰人。   这孩子莫不是在这里呆了一夜?十一月的天气?穿着单衣在山间呆一宿?   这得有多疯?想冻成冰棍吗?   萧暥踱步上前,想去慰问走失儿童。   但当他看清了那人的模样后,他顿时愣住了。   “殿下?”   魏瑄早就看到了他。   他一阵风地飞奔下草坡,扑到了他怀里。   萧暥被他撞得有点站不稳,顿时更懵了,这什么情况?   “将军,你没事吧?”魏瑄仔细打量摸索了他一番。   “我会有什么事,喝了顿酒,跟北狄人讨了几千战马。”萧暥刚想装大尾巴狐狸,炫耀一下他的战绩,却被那孩子抱得更紧了。   魏瑄身量未足,只到萧暥的肩膀,紧紧揽住他的腰,埋头在他胸前,就觉得那人的身躯更清瘦了。心中一股酸涩涌起。   萧暥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这孩子情绪有点不稳啊。   他轻抚他的后背,轻声道,“殿下,谁欺负你了?”   那低柔的嗓音莫名带着几分宠溺,仿佛把人心底所有难言的酸涩和委屈都勾了起来。   “没,没有谁”魏瑄声音闷闷道,吸了吸鼻子。   等等……   萧暥好像感觉到怀里的那孩子在微微颤抖。   哭……哭了?   他居然一句话把武帝说哭了?   就听魏瑄静静道,“将来我若有朝一日为帝,必削平乱世,一统九州,扫荡四夷,不用你再出生入死,艰难斡旋。”   萧暥听得心惊肉跳。   仿佛这孩子一夜间长大了,不动声色间说出的话语,已透出锋芒的战意,森严的杀机。   武帝终究会是武帝。   萧暥心里叹了口气:其实我啊只求你一件事,孩子你将来若真有一天登基称帝,只求放我一马赦我无罪,许我解甲归田。从此江海余生。   他心念一转,现在不如趁机再哄哄小魏瑄,讨一道免死令?君无戏言嘛。   可是当他感到怀里默不作声抽噎的孩子,想到这倔小子不知为何竟在这里等了他一夜?再多的套路也用不出来了。   算了吧,等将来回京城后,找机会再好好哄一哄小魏瑄,讨一道免死金牌也不迟。 第35章 回京   萧暥送魏瑄回营地后,就径直去了自己的军帐,然而已经晚了。云越正有条不紊地把随行用具书籍一一收拾整理。旁边站着不知所措的曹璋。   一见他进帐,曹璋赶紧躬身九十度行礼,“主公。”   萧暥太阳穴有点跳。完了,依曹璋的木讷,哪是云越的对手,三套两套,肯定什么都说了。   他又得有一阵子要面对云越内容丰富多彩的目光了。   萧暥心情惨淡,表面依旧不动声色道,“昨晚辛苦你了,你去大司马处,通知他禀报陛下,准备三军开拔,启程回京。”   “是。”曹璋如获大赦地退出了帐。   他自始至终都没敢看萧暥的眼睛,昨晚怕是被吓得不轻。   等曹璋离开,云越立即走上前,快速地打量了他一番,并敏锐地闻到了他身上的酒气,“主公昨晚醉酒了?”   这个么……萧暥尴尬。   昨晚他装作睡,打发走云越后,换了一身骚包锦袍陪酒拉投资搞得风生水起,这就算了,特么的最后还喝醉,还在阿迦罗的营帐里呆了一宿,这还解释的清吗?   等等,他是主公,为什么他要解释?   “云越,我跟曹将军喝了点酒,要了七百匹战马。”   云越细眉一蹙,“主公为了七百匹马,就把此人留在身边?”   萧暥道:“我自有用处。”   “主公,曹璋是曹满之子,不可信。”   “可用就行了。”   “此人可用?”云越别过脸,如鲠在喉,“主公,我不与此等呆愚之人共事。”   萧暥就猜到他这反应,顺水推舟道,“哦,那你写个辞职报告给我咯。”   “……什么报告?”   *** *** ***   魏瑄并没有回营,他悄悄走出营地,环绕到昨夜跟着桓帝走过的小树丛处。那里有一棵老枫树,火红的枫叶如火焰一般,老远就能看到。   松软的泥土地上还留着那狼王的脚印,一直往森林深处去了。   他沿着走出了十几步,就看到那个没有眉毛和胡子的老宫人等在那里,这是他们昨夜约好的地点。   “余先生请起。”魏瑄伸手虚扶了一把,急切问道,“如何?”   余先生躬身,就把昨夜的事情交代了一遍,听到阿迦罗确实只是守候喂药,魏瑄脸色稍缓,又焦虑问道,“先生可知他是何疾病?可否治愈?”   余先生谨慎道,“烈酒催逼,导致毒气攻心。”   “他中毒了?”魏瑄紧张道。   “殿下不要紧张,是陈年的残毒,应已拔出,但损伤心肺,若劳累过度,急火攻心,或烈酒催逼,就会发病,恕老奴直言,萧将军这身子,再这样损耗下去,拖不久。”   魏瑄脸色一惨,问,“可否治愈?”   余先生摇头,“老奴医术浅陋。”   魏瑄沉下眉头,默然片刻后,他似低声自语道,“我一定会保住他的。”   “殿下若无其他事,老奴先告辞了。”   魏瑄这才从思绪中抽回神来,忙道,“先生且慢。”   然后他终于问出了心中盘桓许久的疑问,“先生曾在宫中任事?”   闻言余先生目光一霎。   其实魏瑄昨晚见到余先生时,心中就咯噔了一下,但当时萧暥身陷北狄大营,他没心思询问。   此刻,魏瑄也没有直接问他是否宦者,而是很周全地换了个委婉的说辞。   余先生低哑道,“老奴曾是太医令。”   魏瑄明白了,他或许是触犯了什么事儿,才成为宦者。但这是隐私,很可能还是痛处,就不方便问了。   他蹙眉想了想,低声道,“先生既是宫廷御医,可知道当年宫闱之事?”   余先生眼皮微微一跳,问,“不知殿下指的是何事?”   “幽帝有一位番妃,先生可知道她的事情?”   *** *** ***   萧暥坐在宽敞的马车上,秋狩这一遭,十天的时间里,又是敌袭,又是狼群,又是跳崖,又是陪酒,还差点‘嫁’了。真糟心。   他现在真是身心俱疲。这一趟把这娇病的壳子折腾得差不多了,再不好好休养一阵,他真得歇菜了。   之前他一直强撑着,现在略微放松下来后,这浑身的疲惫和病痛全涌了上来。心口的隐痛就好像有无数根细线穿过他的心脏,来回拉扯,让他支离破碎。   可纵然如此,他心中还是千头万绪,歇不下来。   随着车马的颠簸,他浑浑噩噩地想着,这一次虽然拉足了一年的军费,但除了像土豆侯爷那种愿意包养他,哦不,长期投资他的。其他投资都是一次性的,也就是说这一年军费够了,但是明年就不好说了,长期饭票还是不能靠别人,还得自己搞钱。   安阳城临山靠海,海货和山货都可以贩卖,海运还可以和外邦做生意,只要把在海上打劫的东瀛人给收拾了,对了,魏西陵善于水战,海战不知道行不行?   他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揉了揉眉心,朦胧中,他好像闻到了风中有淡淡的花香。   是冬日里寒冽的香气。   他的意识随着那清寒的花香飘远开去。往事如烟尘缓缓覆盖上来。   难道那回魂酒的酒力……还没过?   *** *** ***   湖面有风,早春的湖水还结着薄冰。   一个少年站在湖边的凉亭里,扶剑而立,一支红梅正好掠过他眉梢,映得清峻冷冽中忽而就带着一抹风雅。   这时一道悦耳的声音传来,带着少年的柔软单稚,“西陵,回来了也不说一声。”   魏西陵转过身,就见来人一身墨绿的衣袍,手中揪着一支已经被他甩秃了的枝条,他脚步轻捷,三两下就跃下台阶。   半年没见,萧暥仔细端详了他一番,“为什么潘昱去岭南剿匪,回来晒得跟只酱鹅似的,你却一点变化也没有,你们去的是同一个地方?”   哦,其实也不是没有一点变化,军旅风霜,将他的棱角雕琢地更冷峻清飒。   萧暥不服,这人只比自己年长一岁,站在那里却似乎是帝国的战神一般。再看看自己,湖水中倒映出一张轻挑恣逸雌雄莫辨的脸。   “下次剿匪,带我也去吧!”   魏西陵道:“打仗不是打猎,你还小。”   萧暥:“我只比你小一岁!”   魏西陵淡淡掠了他一眼,然后拔剑出鞘,在柱子上轻轻一划,“等你有这么高,就准你去。”   萧暥没脾气了:嫌他矮……   可这能怪他嘛?他小时候流落市井,朝不保夕有上顿没下顿,造成营养不良,发育长个子也比较晚。   但就算是这样,他奋起直追,身高已经超过了很多同龄人。只是不能跟魏西陵比啊!   不是每个少年都像魏西陵个子拔那么快,才十四岁,随便那么一站,便如玉山之崔巍,休说是站在同龄人中,哪怕是比他年长的少年中,也是木秀于林。搞得所有人都得抬头仰视他。   萧暥心道:好好好,你不带我玩罢了,这永安城,我玩儿的地方多了去了。   “你不带我就算了,我找别人去。”说着他一甩柳条,转身要走。   “你去哪里?”魏西陵问。   萧暥侧过头,眼梢狡媚地飞起,“今天上元夜,你说我找谁?”   当然是去约漂亮姑娘咯!   魏西陵冷冷扫了他一眼,知道他那德行,转过身去。   萧暥也料到此人是这表情,永远都开窍不了!   萧暥其他不敢说,这永安城可是熟得很,他心里盘算着,是先去春波坊,还是先去桃花渡?若若小姐姐唱歌好听,但是清邈姐姐的手艺好,人还漂亮。   就在他盘算着先去哪儿,衣摆却被人拽住了。   “怎么?又有兴趣了?”他回头,却没见着魏西陵。   心中突然一个不妙,低下头,就发现衣摆被一只小手拽住了。   “暥哥哥你答应过,带我去看花灯。”方澈抬起粉嘟嘟的小脸看着他。   萧暥:“我什么时候答应你的?”   方澈团起两簇小眉毛,一本正经道:“舅舅说,男子汉大丈夫,说话要算话。”   萧暥心道:难道是喝多了的时候说的?那就不算啦。   见他挑眉不说话,方澈急了,“你不带我,我这就告诉西陵哥哥上次你趁他不在偷偷……”   “唔!”萧暥一把遮住方澈的嘴,紧张地看向亭子里的魏西陵,“行行行,我带你去。”   “站住。”   萧暥脊背一僵。   完了,刚才……听到了?   魏西陵上前一步,问:“你打算带他去哪里?”   萧暥:“看花灯咯。”   魏西陵敛眉:“上次你说带澈儿去书馆,结果把他带到醉仙居去了,他才九岁。”   萧暥:“我……我一点酒都没让他沾。”   魏西陵:“对,但你自己喝醉了,澈儿差点走丢,最后被家仆找回来的。”   萧暥:……   *** *** ***   半个时辰后,永安街市。车如流水马如龙。   沿街的商铺前都种着柳树,树上张灯结彩。远远望去,如天上街市,瑶台宫阙,一片华灯的海。   江南气候温润,此时柳树已抽出了新芽。   上元夜,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萧暥心里苦,没有漂亮的小姐姐相伴就算了,为什么他是和魏西陵这一起逛灯市,而且还带着个小的……   这时一只小手攀住了他的手。   萧暥低头、皱眉,又怎么了?   “不是有西陵哥哥搀着你么?”有他这尊守护神在,你又丢不了。   方澈稚气道:“我还要暥哥哥。”   萧暥扶额,他就知道会这样。   魏西陵这个人贵族出身,举止端方雅正,文武双全,周身挑不出缺点,完美地不真实,方澈对他既崇拜又敬畏,自然不会粘他了,甚至都不敢太亲近他。   但萧暥不一样,他本就是只胆大妄为到敢偷魏淙军粮吃的小野猫,个性又浪又乖张,邪气得很,加上他那长相,漂亮地像精致的瓷娃娃,小孩子很容易把他当做大布偶。还是活蹦乱跳的那种,多好玩?   方澈对他既好奇,又被他吸引,危险的人总是不缺乏吸引力,尤其吸引那些单纯无辜的小可爱。   方澈尽管被坑了一次又一次,还是坚定不移地跟着他。   其实萧暥也很无奈。   这方澈就像甩不掉的小尾巴,搞得他想喝酒找姑娘听曲子,整天跟捉迷藏似的,得翻墙钻巷子甩掉方澈。万一又被跟上,或者那小不点出了什么事儿,就像上次醉仙居酒楼那样,他得吓出一身冷汗。简直头大不已,还不如去打仗痛快。   萧暥脑子里杂七杂八的念头络绎不绝,走着走着,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   他看到前方有一对夫妇牵着孩子逛灯会,那小孩悬着手臂荡在两人中间,又蹦又跳,跟个猴似的。   萧暥不由低头看了看乖乖地走在中间的方澈,又看了眼魏西陵。   魏西陵身材高峻,萧暥比他明显矮了一截,这点身高差距让他品出些微妙的味道。   他们两人都仪容俊秀,小方澈冰雪可爱,走在大街上本来就很招摇。   但魏西陵似乎并不受影响,萧暥是发现了,此人无论什么时候都自带生人勿近的冷峻,就算他风仪出众,别人也不敢多觑,好像多看几眼便是轻佻冒犯。   可萧暥不一样,他那时才十三岁,日后那夭矫逼人的气质还没有成型,一双眼睛含烟流媚,四下飞瞟,本就招蜂引蝶,一遇到好看的姑娘他还不老实地眨眼睛,自己也完全不知道收敛。   所以这大街上,走过路过,一半的人都在看他,颇为瞩目。   萧暥看了看前面那对带孩子的夫妇,又看看魏西陵和方澈,加上他比魏西陵矮了一截,这实在有点一言难尽啊。   尤其还在众人瞩目下,太别扭了。   算了,不想逛了。   萧暥:“西陵,我饿了。我们吃汤圆去可好?”   接着他眨眨眼,“带你去个好地方。” 第36章 故梦   桃花渡。   江边潮涨潮歇,江水拍岸,一轮明月浸在江心。江面上飘来悠扬的琵琶声。   才刚过了酉时,岸边已经停满了宝马雕车,粉墙黛瓦间,灯笼摇曳,不时有名贵的香车载着盛装的丽人,沿着青石路而去,淡淡的脂粉气随风飘散。   这是江州最著名的风花雪月之地,能来这里听一折曲子的人皆非等闲,达官显贵一掷千金,才子名士流连忘返。   魏西陵冷冷评价了句,“烟花之地。”扭头就走。   喂!他不会是嫌贵罢?   萧暥追上去,“西陵,我来这里,不用钱。”   魏西陵头也不回,疾步而去。   “西陵!”萧暥抄上前拽住他的手臂,“连云渊大名士都来过这里,真的,不是烟花之地,实乃风雅之所。”   他眼梢微撩,“ 风雅?你懂吧?”   魏西陵沉默,他不懂。   萧暥腹诽:打仗打傻了。   “我真是带你们来吃汤圆的!”   魏西陵凝眉:怎么吃个汤圆,他吃出风雅来了?   片刻后,他们坐在桃花渡的兰亭雅舍里,江风掀起纱幔扑面,袅袅的曲声从池中传来。   萧暥掀开白玉壶嗅了嗅,“桂花酒,香!”   接着爪子就被魏西陵按住了,“不饮酒。”   “哦。”萧暥舔了舔嘴唇,意兴阑珊地一跃上了座旁的雕栏,荡着一条长腿坐在栏杆上,侧首俯瞰池心碧玉台上翩翩起舞的女子。   “这姐姐舞跳得好,就是旁边那个弹琴的,稍逊了点,这《广寒吟》原本哀而不伤,却被他弹出一股冷宫弃妃的哀怨来。”   “你懂音律?”魏西陵道。   “那当然。”他得意地一撩额角挂下的碎发,“我没事儿就来这里听清邈姐姐弹琴。”   好嘛,原来是常客。   魏西陵瞥了他一眼,没说话。   “清邈姐姐不仅琴弹得好,人也漂亮,待会儿你见到了,保准惊为天人。”   伊清邈,十三岁登台,一曲《千秋吟》,惊艳八千客,多少人远道慕名而来,多少人为她挥金如土,十里桃花渡,色艺双绝第一人。   “菜也做得好吃。”萧暥道。   魏西陵微微侧首,“你让伊姑娘给你做菜?”   萧暥点点头,丝毫没觉得不妥,“清邈姐姐人可好了。公侯府的菜来来回回就这几道菜,我吃得都……”   他话没说完,魏西陵淡淡问,“你怎么结识她的?”   “我嘛,当然是因为我英俊……”   “说实话。”   “哦,上个月,有恶霸欺负她,我把那人打得找不着北了。真痛快!”   “既是恶霸,必有一方势力,他没报复你?”   “他哪敢……”萧暥正要摆起大尾巴。   “暥哥哥打完人,报了西陵哥哥的名字。”方澈插嘴。   萧暥一个没坐稳,差点从栏杆上摔下来,“澈儿!”   方澈一五一十道,“暥哥哥让他们不服就来公侯府找你,他们当然不敢。”   魏西陵挑了下眉,看向萧暥,“嗯?”   萧暥赶紧道:“西陵,你一身正气,嫉恶如仇,你的名号辟邪,各路牛鬼蛇神都怕。”   魏西陵淡淡看了看他:“既是惩恶,无妨。”   方澈最崇拜魏西陵:“那是当然了,西陵哥哥是大英雄,将来必定是会是万人敌的大将军。”   萧暥坐到桌前,指了指自己:“那我呢?”   方澈看了他一眼,小脸一红,不说话了。   怎么了这孩子?这什么意思啊?   萧暥不甘心,笑眯眯凑过脸去,又问:“小澈儿,你觉得我将来能当什么?”   凭他智计天纵武艺超群,怎么也是个大官吧?说不定封侯拜将,光耀门楣……   “皇后。”方澈道。   ?!   萧暥以为自己听岔了。   方澈憋红了脸,又道,“暥哥哥是皇后。”   萧暥下巴差点磕桌子上,“什么?!”   闻言,魏西陵也错愕了一下,颇有意思地看向萧暥。   然后他竟难得好奇地问:“为何?”   见魏西陵看着自己,方澈更窘迫了,低下头嘟着小嘴:“暥哥哥,嗯,最好看了。”   “澈儿,男子不能当皇后。”萧暥罕见一本正经纠正。   方澈天真地反问:“为什么?皇帝不想娶天下最漂亮的人吗?”   萧暥:……   方澈:“西陵哥哥是天下最骁勇善战,是大将军,暥哥哥最漂亮,当然是皇后。”   萧暥快憋出内伤:“澈儿,漂亮是不能形容男子的。”他指了指自己,“我是男子。明白吗?”   方澈盯着那双恣意风流的眼睛看了一会,摇头,不懂。   萧暥头有点大,让他怎么解释?   忽而他闻到一阵浅香,幽幽淡淡随风飘来,顿时眼睛一弯,“澈儿,漂亮的人来了。”   只见一个窈窕女子,鹅蛋脸,容貌妍丽,十七八岁模样,身着粉色底提花绡褙子,配蓝色暗纹连珠团花襦裙,手中托着一只银盘,盘中是软糯的汤圆和几样色泽清雅,酥香可口的小菜。   魏西陵立即站起身,礼让道,“怎劳姑娘亲自来送。”   清邈微笑,“今晚我无事,我呀,就在这里和你们一起听曲子了。”说罢她悄悄瞥着魏西陵,后者不自在地偏开头去。   萧暥笑道:“上元夜能得姐姐相陪,我们可是走大运了。”   魏西陵微微凝眉,“恕我冒昧,姑娘琴艺双绝,上元夜就没有邀约?”   清邈温婉一笑:“你看,我不是约了你们吗?”   她笑盈盈看向魏西陵。   魏西陵目光隐隐一锐:“姑娘的手怎么了?”   清邈一诧,暗惊这人眼力好生了得。下意识手一缩,却被萧暥擒住了手腕。   只见那纤纤玉指上缠着细细的棉纱,纱间隐有血迹透出,伤得怕是不轻。   “姐姐手割伤了?”   “哦,练琴时不小心划开了。”清邈收回手,笑道,“好了,再不吃菜要凉了。”   点心精致,汤圆软糯,小菜鲜香可口。   萧暥吸了吸鼻子,“姐姐的手艺还是那么好。”   由于童年的经历,他对食物有点执念,加上正在长个子,整天像饿死鬼一般。他三下两下把自己碗里的汤圆吃光了,又瞄了方澈碗中,心道:这小团子应该是吃不下吧?浪费粮食多不好?   他眼梢弯了弯,“澈儿…”   魏西陵见状,搁下勺子,“我吃饱了。”   “给我给我。”萧暥赶紧捞过碗。   清邈失笑,“早知道你这么饿,我就多做些。”   魏西陵道:“姑娘不必麻烦,他是馋。”   言罢,正襟危坐,目不斜视。   清邈柔婉一笑,心道眼前这两个少年真是完全不同的气质。   即使美人在旁,风月无边。魏西陵依旧面若冰霜,行止端方。但他身旁那只就完全不是这么个风格了。   那小家伙才十三岁,眼带桃花,嘴里叼着汤圆,也不妨碍他眼梢飞挑地朝她递送秋波。   看得她又气又好笑,小小年纪就是个色坯,将来不知道要祸害多少姑娘。   清邈不睬他,坐到乖乖吃汤圆的小粉团子身边,摸了摸那毛茸茸的小脑袋,“这孩子是……?”   “哦,我儿子。”萧暥毫不脸红道。   方澈皱起小眉毛,抗议,“不是。”   萧暥戳了戳方澈的小脸,“不是什么不是,当我儿子不好嘛?天天带你来这里看漂亮姐姐,清邈姐姐漂亮吗?”   “漂亮。”   “那当然,清邈姐姐可是花魁。”   “但是……”小团子嘟着嘴,“暥哥哥更好看。”   清邈忍不住噗地一声笑了出来。   那小粉团子无比好奇地问,“姐姐,花魁是什么?”   唔……这个么……   魏西陵冷道:“吃菜。”   方澈赶紧低头吃东西,不敢说话了。   简单粗暴嗷。   就在这时,雅间外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一个丫鬟悄悄掀开风帘,“清邈姑娘,容姑让你过去。”   “失陪了。”清邈站起来,走到门前,问,“姑姑何事?”   廊下站着一个容貌艳丽的妇人,娥眉粉黛间是久经世故的练达,只见她眉头微蹙,神色紧张,“刚才来了位京城来的大人物,点名要听你弹《千秋吟》。”   萧暥的耳朵贼尖,遥声道,“清邈姐姐的手受伤了,怎么弹琴?”   容姑蹙眉道:“小公子有所不知,这位大人物背景很深,别说我们桃花渡惹不起,就是江州牧魏将军在此,也要礼让三分。”   魏西陵道,“京城来的,莫非是王家的人。”   容姑是人精,一看魏西陵仪表不凡,气质清飒,知道必有来头,不便多问,于是只道,“公子明察。”   这一句话便暗暗点出了来人显赫的地位。   此时正是幽帝时期,幽帝娶王氏女为后,生皇子魏珣,也就是魏瑄的哥哥,后来的桓帝。盛京王氏为外戚,一时权倾朝野。   清邈叹了口气,“姑姑稍等,我这去梳妆。”   “这位大人物精通音律,你可千万别弹岔了。”容姑嘱咐道,“这棉纱得拆掉,不然坏了指感。”   “姑姑,你这要求太苛刻了,清邈姐姐伤了手,抚琴已是勉强,你还让她……”   “阿暥,算了”清邈打断他。   她岂不知十指连心,拆掉棉纱,就是用琴弦切割伤口,这一曲下来,琴弦上必是血迹斑斑,还不能有任何错漏。   魏西陵皱了皱眉,刚想说话,就听萧暥道,“姐姐,我倒有个办法。”   见他眼梢微微撩起,魏西陵直觉感到不会是什么好主意。   “姐姐的《千秋吟》我也听过不下几十遍了,我去替姐姐。”   代替?!   此言一出,雅间里的几个人都错愕地看向他。   萧暥快速道,“那姓王的大人物也没见过清邈姐姐吧?过了今晚,他就回京城了,我顶替姐姐去,只要蒙过今晚,不就行了。”   容姑可是人精啊,她立即反应过来,细细打量这少年,丰神俊秀姿容姣好,尤其那双藏媚含烟的眼睛,目光流转间不可方物,加之他身量未足,和十七八岁的少女身高恰好差不多,若是再略施粉黛,装扮一下……   “你真的会弹《千秋吟》?”容姑问。   “闭着眼睛都能弹。”   瞒天过海,偷梁换柱,眼下这似乎是最好的方法了。   魏西陵不置可否,“你可有把握?”   如果被王家的那位大人物发现他们合着伙蒙骗自己,结果就不好收场了。   萧暥笑眯眯道,“西陵,我们打个赌罢,如果被我蒙过去了,下次你穿襦裙给我看可好?”   魏西陵被他气得脸色一白,不睬他了。 第37章 老王   镂花铜镜里映照出一张少年清俊的脸。   萧暥坐在镜前,手里玩着一盒胭脂,乌发如云披散肩头,映衬得肤如冰玉,眉目深秀。   他坐着也不老实,眼睛四下瞟飞。清邈不得不好几次把他的脸拨回来。   少年的皮肤如沐香凝雪,质感极好都无需粉黛,只是在两颊和眼尾扫了些许胭脂,又取了丹朱在浅淡的唇间一点,恰似豆蔻含香。   妆罢,她微微出神。   增一分太长,减一分太短,著粉太白,施朱太赤。脂粉修饰反倒损了那风流天成的容色。   尤其那双眼眸,线条柔宛如行云流水,纵是丹青妙手也难描摹一二。   偏偏他自己却毫无所知,眼梢微挑,眼尾一抹胭色如暗香飞渡,顿生出一股袭人心魄的邪美来。   看得清邈倒抽了一口凉气,道,“幸得你不是女子,否则这江州可容不下你。”   萧暥手里玩着一只步摇,随口问:“为何?”   清邈叹道:“怕是六宫粉黛尽失色了。”   萧暥约莫听出了点什么,撇嘴道:“皇后我当不来。”   清邈被他逗笑了:“什么皇后,你若是女子,要惹得天下大乱。”   说着她取来梳子给他梳头。 ——予兮读家   萧暥浑然没有心思地晃了晃手中的步摇,道:“姐姐是要给我戴这个吗?”   清邈瞥了眼那只流苏都绕成死结的步摇,心道这小家伙是属蜘蛛还是螃蟹?   她打开珠匣,挑了支镶金簪花华胜,在他鬓角比了比,心中微微一凛。   这小小年纪,分明还没有长开,只是稍施脂粉,这容颜就如明珠美玉,惊尘绝羡,任何华丽的首饰相映之下竟都黯然失色,显得多余。   最后只给他在脑后松松扎了根发带,再从鬓角挑出几缕青丝,散在脸侧耳边。   梳妆完毕,她取出一套襦裙让他去换上。   片刻后,画屏后走出一名窈窕少女,皎皎兮似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回风之流雪。   清邈忽然觉得,让他这样出去,实在有点不妥。   恰好,魏西陵也那么想。   萧暥一走出闺阁,魏西陵就一把扣住他的手腕,冷道:“不能去。”   这容色比刀剑更让人觉得危险。   萧暥挑眉:“那你去?”   魏西陵被他气得不吭声了,冷着脸拨下他腕上的碧玉镯,眉头微蹙。   花阁女子的衣衫都比较单薄。   此刻那白纻春衫如雪色,风动云摇间影影绰绰间可见纤修身段,领口又开得比较低,半遮半掩着清削的锁骨。   魏西陵抬手拢了拢他的衣领,顺便把那松松垮垮的腰带束紧了。   萧暥本来就腰线纤细,这一下果断被他束岔了气。   抗议道:“你想勒死我。”   接着他厚脸皮地腹诽:我现在是姑娘吧?这人怎么还这么简单粗暴?到底懂不懂怜香惜玉?以后肯定讨不到老婆。   魏西陵静静看了眼前来接人的绣衣卫,道:“你小心。”   *** *** ***   望鹄楼在江心的岛屿上,要走过一条九曲回肠的廊桥。   江风徐徐,长廊里灯火袅袅,向江心延伸过去。   萧暥边走边观察着四周。   长廊上每隔十步就有两名执刀的绣衣卫。幽黯的江面上停着几艘船,灯全熄了,完全融入四周的黑暗里。应该是护卫的船舰。   虽是上元夜,周围却一片寂静,连一开始江上传来的悠扬的琵琶声沓无踪迹,看来这十里桃花渡,都为这位大人物的驾临清场了。   到底是什么人,还真够霸道,他要来此玩乐就得把其他人都赶走吗?   不过话说回来,这种位高权重的人确实忌讳暴露行踪,搞不好会引起行刺暗杀。   等等,照这么说,倘若他被发现了是男扮女装冒名顶替,会不会被当成图谋不轨当场拿下?   萧暥脑子里胡思乱想着,已经走到了廊桥尽头。   江心有三个天然的小岛,得天独厚,用九曲桥相连,如同蓬莱三山。望鹄楼就在最大的那个岛上。   只见假山树木掩映间,六层重楼灯火通明,与水中倒影交相辉映。   岛上静悄悄的,除了灯火照耀之下,其余都是一片漆黑。   他正纳闷是不是要寻个人问个路?就这样胡乱闯入望鹄楼不大好吧?   就在这时,一名高瘦的男子从重楼的阴影中走了出来。   那男子一身锦绣衣袍,留着两撇修剪齐整的小胡子,额角眉梢尽是风霜洗练的痕迹,端的却是一副好气派。   那男人道:“清邈姑娘,主人在阁中已备好琴案,恭候姑娘。”   *** *** ***   望鹄楼。   萧暥这辈子都没有见过这样辉煌华丽的大殿,简直以为自己到了皇宫。   偌大的殿中空荡荡的,四周是挑起的看台,台前垂下珠幔。   大殿中央有一白玉琴案,一张檀木古琴端置案上,案头紫金炉里正升起幽冷的檀香。   萧暥在琴案前坐下,六十八盏连枝灯阙映照出他的容颜,照得他精致的五官如玉雕般微微透明,连纤长的睫毛在脸颊上的投影,都丝丝分毫毕现。   简直是照妖镜,完全无处遁形。   萧暥心道,如果他是只妖,这会儿都照化形了。   而与这形成强烈反差的是,大殿四周的看台则笼罩在一片清幽的黑暗中。   这些大人物的爱好还真独特,喜欢在暗中窥视吗?   四周静得出奇,江水拍岸,烟波浩渺,皆声声入耳。   他收起杂七杂八的念头,才静下心来,手指拨过琴弦,一连串流水般的旋音响起,   《千秋吟》他听了无数遍,临行前还在清邈的指导下又过了一遍,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琴声如风过松林,月下清泉,潺潺从指间流出。   就在这时,大殿的门开了一条缝,一个人影匆匆进入,就是门口遇到的那个男人,他手中一盏风灯,掀开珠帘向内走去,似是有什么事情禀报。   霎时间江风穿殿而过,吹得烛火漂浮,那珠帘忽而一阵乱舞,萧暥乘机眼梢微微一挑,借着风烛摇曳之际,不老实地瞄向了那高台之上。   到底是什么大人物?还不让人看了?   他心中贼念刚起,不慎指尖却是一滑,一个破音刺耳地响起。   糟糕!   帘后的烛光一闪,熄灭了,黑暗中一道锐利的目光射向了他。   随即,高台之上响起若金石般叮的一声,似乎是示意暂停演奏,廊下立即响起轻微急促的脚步声。   完了,伊清邈是绝不会弹奏出这样明显的错漏。   露出马脚了吗?这大人物警觉性很高啊!   萧暥一咬牙,干脆借着这破音,曲调顺势一转,细雨梦回的清幽绵长,忽然间就变成了大江东去的壮阔,琴弦铮铮,如骤雨滂沱,卷起惊涛骇浪,又如踏破铁马冰河,入梦而来。   那帘幕后的人顿时被这突如其来转变的曲调怔住了。   他在黑暗中抚须沉默片刻,又重新坐下,挥手屏退了卫兵。   萧暥不敢再乱瞟了,他所有的注意力都在琴弦上,只觉得指尖压着千钧之力,不能停歇,琴声宛如滔天的战意汹涌而出。   一曲终了,萧暥额角已经渗出细汗,手腕微微发抖。   珠帘后一片沉静的黑暗。   直到走出望鹄楼,他才长出了一口气,算是混过去了。   如果刚才没有急中生智,临时变曲,他怕是现在已经被抓起来了吧。   他看了看身后灯火半昧的大殿。   切,听完曲子连喝个彩都没有!什么人啊!   好嘛,他是当做天桥卖艺了……   他走上九曲桥,方觉得心力疲惫,一直模仿女子矜持的姿态,他快要趟不住了。   他刚想松怠下来。却身后一道声音,“姑娘且慢。”   他悚然一惊,本能觉得不是好事。   还是刚才那个锦衣男人,这次他身后跟着几个绣衣卫,每人手中各托着一只朱漆匣子。   男人道:“打开。”   七只匣子一一打开。   顿时满目珠光宝气,璀璨耀眼,鲜红的珊瑚,雪白的象牙,碧绿的玛瑙,竟是满盘的珠宝珍奇。   “这是主人的一点心意。”   萧暥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稀世珍宝,眼睛顿时睁大了,隽妙非凡。   那锦袍男子也是见过世面的,看得竟然一愣,心中一漾,被这少女的姿容震慑到了,暗道:果真世间殊色,主人眼光不凡。   萧暥脑子里正如火如荼盘算着:这收还是不收呢,好想收下怎么办啊?   就听那男人道,“主人在画舫里备了酒宴,今夜想邀请姑娘同游。”   萧暥一愣,果断不收!   他从小可是在市井混迹的,知道这东西叫做香饵。去了,准没好事。而且刚才远远地隔着珠帘都差点穿帮,如果是近距离接触,举止姿态难免要露陷。   但麻烦的是,他此刻不能说话,一开口少年的声音立刻会曝露他。   于是他干脆摇了摇头,然后拨开那男子径直往桥上走去。   不管了,先逃。   “姑娘这是何意?”那男子紧追上来。   萧暥心道,这是何意?不愿意呗?你又不瞎。   可他还没走出几步,几个魁梧的绣衣卫堵住了去路,手按剑柄,面色森然。   “姑娘请。”那男子一延手道。   这是摆明了,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就在他进退维谷,考虑要不要打架以及打架的后果时。   忽然一道清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沈统领,这位姑娘今晚已有约了。”   萧暥猛地回头,就见魏西陵大步而来,穿过重重执刀佩剑的绣衣卫如入无人之境,凛若冰霜的一张脸,眼中的寒意简直能把江水冻个渊冰三尺。   那锦衣男子一怔,竟被那少年的轩然威仪震住了,一时不敢硬来,便圆滑地笑道:“这位少将军,不巧了,清邈姑娘答应了我家主人在先……”   魏西陵简短道:“人我带走,要找,就来汉北大营找。”   然后他就在众目睽睽下揽过萧暥的腰,信步走出重围。   当场十几个绣衣卫,皆瞠目结舌,无一人敢阻拦。   回去的路上,萧暥觉得有点丢面子。   本来英雄救美的是他吧?怎么搞得最后还要魏西陵来‘救美’?   “刚才若不是我冒充清邈姐姐,不方便动手,我早就揍他了。”他想扳回一点颜面。   魏西陵抱着已经趴在他肩上睡着的小团子,瞥了他一眼,道:“想打人?”   “嗯?”萧暥不知他是何意。   “你回去准备一下,明天就启程跟我去岭南。”   萧暥眼睛一亮:“你答应让我去打仗了?”   魏西陵冷冷道:“你再留在永安,迟早要出事。”   *** *** ***   马车颠簸中,萧暥迷迷糊糊间觉得有什么东西正轻轻搭在肩膀上。   然后他听到旁边有人在低声呵斥:“谁准你进来主公的车驾,出去候着。”   他半梦半醒间,浑浑噩噩地想:云越这小暴脾气,又在教训谁了。   睁开眼,就看到云越正在为他盖披风,“主公这样睡,要着凉的。”   “你刚才在跟谁说话?”   云越道:“曹璋收到一份京城的加急书信,要送进来,我让他在外面候着。”   萧暥心道,这曹璋是主簿,你小子让他在外面候着,自己越俎代庖,倒还理直气壮?   他问:“什么加急书信?”   云越娴熟地拆开文书递给他。   萧暥快速扫了一遍,是关于这次京城斗殴的。这事儿前几天就闹出来了,东市和西市的商户为了上元节灯会的赚头,大打出手。   他原本打算先压下,等他到了京城再处理,这上元灯会赚头丰盛,他还想掺和一脚。   不过这几天他又是拉投资,又是发病,也就忘了这事。   没料到就这么几天,这械斗还升级了。闹到了连京城的豪强大族都倦了进来,甚至几家都动用了私兵,放火烧了不少商户宅院。   看不出战斗力挺强啊!   不过这又是放火,又是私兵要闹哪样?   敢情他一离开京城,他们就无法无天了啊?   萧暥看着这一长溜的肇事名单,忽然发现其中一家豪强大族姓王,族长叫做王祥,也就是闹得最凶的那个。   他指着这个王祥,问“云越,此人是何背景?”   小秘书立即尽心尽力解释道,“王祥,生于元熙三年,从小顽劣,喜混迹江湖,颇有家财,豢养豪侠门客,家中有私兵不下几千,此人性劣,欺压百姓鱼肉乡里……因为他和盛京王氏到是族亲,所以京兆尹也不敢拿他怎么样。”   萧暥心道,说了一大堆,就最后一句是关键。   盛京王氏的族亲?所以就算他丫养豪侠蓄私兵,横行乡里鱼肉百姓,京兆府尹都不敢管。   萧暥不由想起了刚才的那个梦。   盛京王氏当年可是权倾朝野的,那位让原主都差点栽了的‘大人物’就是王氏中重要的一员。   萧暥放下文书,问:“云越啊,你跟我说说这个老王,哦不,盛京王氏,到底什么来头啊?” 第38章 肘腋之患   云越道:“盛京王氏现任的族长有两人,王戎和王劭。”   “为何是两人?”萧暥问,族长一般不是只有一人么。   “王戎年长,其人孔武暴虐,在幽帝一朝曾担任大司马,掌天下兵权,只是后来少了一只眼睛,残废了,于是实力也大不如前,王劭便冒出头来,这王劭比王戎小六岁,是其族弟,并非嫡出,所以地位相对比较低下,但这人心思缜密,很快就开始掌握大权,后来王氏的决策,都是由王戎和王劭一起决断。”   萧暥点点头,立即在心里总结出来,王戎性格暴虐,掌兵权能打仗,王劭狡诈善谋,这个组合,倒是取长补短啊。   那么当年望鹄楼上的那个神秘的大人物是谁?王戎还是王劭?   算了,既然不知道是哪个,就干脆叫做老王吧,萧暥不厚道地想。   接着他又想到一个问题,当年在望鹄楼上,这老王可是见过他的模样的啊?   虽然那时候他是十三岁的少年,而且还特么的是女装——想到这里他揉了揉太阳穴,真是给女装大佬跪了,萧大大你果然从小就特立独行,脑回路清奇。   但是话说回来,如此一来,这老王如果再遇见,到底认不认得出他来?   萧暥可是清清楚楚记得梦中,他身边那六十八盏连枝灯阙烧得红红火火啊!   把他的脸容映照得连丝丝睫毛都纤毫毕现,这简直就跟明星在聚光灯下一个原理啊,赶上照妖镜了!   更何况原主虽然年纪小,但这姿容仅仅略施脂粉,就已尝矜绝代色,老王必定印象深刻。   如果朝堂再相遇,老王就算不能肯定,怀疑定是有的。   真特么尴尬。   而且当年这老王还对他颇有意思,动用七只宝匣,邀请他画舫夜游,最后若不是魏西陵霸气抢人,撂下话,要找人,去军营。这出戏还不知道如何收场。   他们当年也都是年少轻狂,就这样又是男扮女装瞒天过海,又放了老王的鸽子抢了他的花魁。   但是以一个成年人的角度来思考,这一出冒名顶替的戏法实在是自作聪明,其实是个馊主意。   原主以为弹奏一首曲子蒙混过关就了事了,根本没有考虑到如果有幸被‘大人物’看上了会怎么样?   画舫夜游还是文雅的,遇到个霸道不讲理的,直接纳为小妾看你怎么办?   而且以老王当时的权势通天,想查这位清邈姑娘的底细还不容易吗?   直接请容姑喝个茶,这样圆滑的妇人,估计威逼利诱一下,什么都会说出来。   所以魏西陵最后才会说‘你留在永安,要出事。’   他把萧暥放到军营,恐怕是想保护他。   当然,自此以后,萧暥在军队混的风生水起,剿匪不过瘾,直接北上拉了部队,趁着局势有变‘建功立业’,走上乱臣贼子之路了。   所以回过头来看,当年盛京王氏权倾朝野,连魏西陵身为皇族要保护他,都得将他放在军营里。   这样不可一世的家族怎么就突然失势了?   萧暥皱了皱眉,看了云越一眼,话还没问出口,就听云越道,“因为兰台之变。”   他不由感慨,这小子还真是他肚子里的蛔虫,一个眼神就知道他想问什么。   云越道:“兰台之变,北狄为首的蛮族攻入盛京,皇城陷落,在各路勤王的诸侯里,主公到得最早,救出陛下和晋王,因为北狄人在城中烧杀掳掠,捣毁宫室,主公便建议迁都大梁。”   萧暥顿时恍然,这宫室城墙被毁只是借口,原主这一招釜底抽薪,将皇室百官都迁到了大梁,盛京王氏等于被架空了。   任凭你权倾朝野,现在这朝野都搬走了,搬到别人的地盘上了!   只听云越道:“大梁相比盛京更适合作为都城,一来,大梁在中原腹地,远离北狄草原骑兵的威胁,二来,盛京城被毁,重建时日绵长……”   萧暥心道,这都是原主的借口罢了,傻小子你真相信啊。   反正他是不信的。   原主这货男扮女装瞒天过海这种事情都能信手拈来,他嘴里会有一句实话吗?   但是平心而论,在被原主这样狠狠刷了一道后,这盛京王氏能甘心吗?能不寻思着东山再起吗?   萧暥想到了一个问题,“云越,盛京离大梁多少路程?”   “六百里地。”   才三百公里啊,差不多就是上海到南京的距离。   ……这老王还真是在隔壁。   他心中莫名地就冒出了几个字,肘腋之患。   根据历史经验,老王不可怕,但是住在隔壁的老王就一定要防备!   回京之后,他要先去会一会这个老王家的人摸个底——这一次械斗火并闹得最凶的王祥。   就在他把加急文书交给云越归档的时候,马车忽然停了下来。   “怎么了?”   车外一个磕磕巴巴的声音道:“主……主公,急、急、急事。”   云越掀开车帘,细眉一挑:“什么事?没看到主公在休息么?”   曹璋一见云越就更结巴了:“是、是、是公、主。”   云越扫了眼,就见他身后站着个一脸惊慌的宫女,单薄的身形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他眉头微微一皱,道:“先进来。”   曹璋愣了下就要迈步上车。   云越斥道:“没说你,她进来。”   “是、是、云公子。”曹璋结结巴巴道。   云越瞥了他一眼,也懒得纠正了,他一把握住那宫女的手,将她搀上了马车。   世家子弟都是这臭脾气,这云越对曹璋凶得要命,但对弱女子,哪怕是个身份卑贱的宫女,倒还是客客气气的。   那宫女灰头土脸的,一进车就趴在地上泣不成声:“将军饶命,奴婢死罪。”   萧暥最见不得女孩子哭,安抚道:“别慌,什么事坐下慢慢说,有我在。”   他的嗓音本来就温润轻柔,那宫女闻言,好像所有的担忧委屈全涌了上来,哭得更伤心了,断断续续道:“萧将军,嘉宁公主她,不见了……都是奴婢没有照看好公主……”   什……什么?!   萧暥一懵,什么叫公主不见了?   他心里虽急,仍是温言道,“别紧张,你慢慢说,到底怎么回事?”   宫女啜泣道,“今早启程的时候,公主说身体不适,不舒服,就没有骑马,和晋王换了车驾。”   “那车修好了?”萧暥看了云越一眼。   云越刚想回话,就听到外面忽然又传来曹璋磕磕巴巴的声音,这回急得连个主公都叫不囫囵了,“猪猪猪猪猪……”   云越忍无可忍,一把掀开车帘,“行了,住嘴!”   接着,他就看到魏瑄正站在车外。一张小脸煞白的,咬着没有血色的下唇,眉头深皱。   “殿下?”云越眯起一双桃花眼,嘲讽道,“怎么?又丢了什么玩具?主公这会儿没有空帮你……”   萧暥一听到武帝来了,而云越这货又开始找抽了,这小子嫌作不死吗?怕将来武帝上位了,不找你小子秋后算账么?   他立即下车扫了云越一眼,让他退下。   然后他问魏瑄道:“殿下有事?”   “将军,我做了件错事。”魏瑄抬起一双清澈的大眼睛看着他。   这怎么了啊?这么像投案自首啊?   萧暥脑子里莫名其妙就浮现出眨着水汪汪大眼睛卖萌的小可怜表情包,声音不自觉又带了几分宠溺:“殿下年纪尚小,难免有些事考虑不周,无须自责,先告诉臣是什么事?”   魏瑄道:“皇姐走了,我帮她逃走的。”   什么?!   萧暥脑子里嗡了一下,武帝帮嘉宁公主出逃,这到底是什么戏码?   “皇兄想要让她嫁给国老的傻儿子,皇姐不情愿,她说她有心上人了,她要去找他。皇姐一直待我最好了,我不想看她难过,我就帮了她,掩护她逃走了。”   萧暥顿时明白了,所以魏瑄借给嘉宁公主自己的马车,恐怕还让嘉宁公主在车上换上了自己亲卫的服装,然后偷偷逃走,就跟当时让阿迦罗混进他的亲卫中一样的手法。   萧暥心累啊,这一个个都怎么都那么能搞事情呢?   糟心,真够糟心的!   “萧将军,事是我做的,与他人无关,请将军责罚。”魏瑄忽闪漆黑的眼睛低声道。   萧暥明白了,他这是负荆请罪来了。   如果忽略他做了什么胆大包天的事情的话,这完全就是一个嘟着脸眨着水汽溟濛的大眼睛的小可怜。   萧暥觉得他都要哭出来了。   他心中一软,这孩子,现在怎么动不动见他就要哭啊?这也有惯性?他心里四六不着地想着。   “殿下先回去,这件事臣先禀报陛下。”   魏瑄一惊,抱住他的手臂道:“将军,皇兄会去抓姐姐回来吗?”   萧暥道:“殿下放心,臣自有主张,必保公主无恙。”   送走了魏瑄后,萧暥立即道:“云越,让程牧来见我!”   他现在已经管不了桓帝这货怎么又脑洞大开,要让嘉宁嫁给什么国老的傻儿子了。   他只知道,这嘉宁公主要去找心上人,还能找谁?阿迦罗啊!   她这是要是去北狄草原了!   这小嘉宁怎么就这么任性!她不知道这一出走有多危险吗?阿迦罗这个人有多危险吗?——反正他是亲身体验过了……   姑且不考虑阿迦罗是直的还是弯的,阿迦罗这个人和原主一样,都是枭雄。这种人极有头脑,又有野心,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这点看原主就知道。   如果嘉宁真的落到阿迦罗手里,不知道他会怎么样利用公主这张牌。 第39章 宵夜   片刻,程牧披着一身重甲来到马车前。   萧暥道:“你遴选一些用得趁手的人,换便装,立即去追嘉宁公主。”   程牧顿时双眼瞪得贼大:“啥?嘉宁公主丢了?”   看到萧暥阴沉的脸色,后半句话他硬是吞了下去。这也能丢……   萧暥:“不管是我的亲卫锐士,还是羽林轻甲,重甲武卒,只要是你觉得趁手的人随便挑,公主应该是往漠北草原方向去,沿途给我仔细搜查,记住,行动一定要保密,去吧!”   程牧懵然领了命,赶紧下去了。   晚上到了驿馆,萧暥心事重重地吃了点东西,真是千头万绪,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加上他身体虚得很,这驿馆的伙食又实在做得太简单粗暴,味道大概就比监狱的牢饭大概要强上一点,实在难以下咽。   他勉强喝了碗粟米粥,浑身的疲惫都席卷而来,只觉得心力交瘁,就打算歇下,这娇病的壳子折腾不起了。   他刚想唤云越去打点水,就听到外面传来窃窃低语声。   搞什么名堂?   他走过去,隔着门就听到曹璋结结巴巴道:“云、云公子,这、这是文书。”   云越道:“给我就行。”   “可是,这、是加、加急。”   “加急你就可以进去了?”云越语气又冷又犀利,低斥道:“你给我记住了,主公的房间,你不准进去,无论什么理由。”   “是、云公子”曹璋唯唯诺诺道。   “云副将”云越纠正。   “是、是、云副将。”   “以后有什么事找我就行,别去烦主公,行了,你下去吧。”   然后萧暥就听到推门的声音。   好嘛,这云越看不出还挺横啊。   按理说这曹璋相当于他的秘书,文书往来递送很正常,你不让他进来算怎么回事?   你小子越俎代庖就算了,还不让我知道?嗯?   寻思间,云越已经推门进来了,“主公,京城的加急文书。”   萧暥本想说道他几句,一听是京城那堆破事儿,立即预感不妙。   怎么着?斗殴又升级了?京兆尹衙门的大牢关不下了?   他拆开文书,一扫,脸色顿时就变了。   西市和东市全都被烧了!   本来只是械斗□□,结果不知道谁放了把火,火势蔓延,不但是东西两市,附近的里坊民居都被牵连。   萧暥脑仁疼啊!   这东西两市可是大梁城的核心商业区啊,这一把火给烧了精光,多少人失去生计且不说,大梁市民出门连买个东西的地方都没有了吧?   更不用说两个月后的上元灯会。他本来还指望着能赚一笔呢,现在好了,烧个一无所有!   具体损失以及伤亡情况,文书上没有写,这要到了大梁才知道。   但是透过这文书,他都能感到一片浓浓的焦土味。他揉着眉心,真是心力交瘁!这一边嘉宁公主跑了,那一头京城又拼命闹腾。   萧暥把文书交给云越收好,疲惫地问:“程牧还没有消息吗?”   云越道:“才过了半日,尚无消息,主公不要心急。”   萧暥皱眉。   什么叫才过半日?   知不知道失踪人口的找回概率是随着时间逐渐递减的?   也就是说刚失踪的几个小时内是黄金时间,争分夺秒的!超过二十四小时找不到,那么寻找到的概率就下降一半了,若超过一星期,那么基本人就是找不到了!   在刚发现嘉宁失踪的时候,人应该跑了没多久,沿途找,照理应该能立即会有线索,为何现在还没有消息?   程牧办事不力吗?   还是……嘉宁公主不会出什么事了吧?   她若干脆到了北狄,萧暥反倒放心些。这阿迦罗虽野蛮,但他毕竟不会碰公主。   今天那宫女都说了,昨晚公主回来,眼角带泪,闷闷不乐,牙都咬碎了。这明显就是表白被拒了。   这会儿他倒有点庆幸阿迦罗是弯的,就算他扣留公主作为棋子,至少不会对她做什么。   可现在嘉宁还没到北狄,路上如果遇到个匪寇采花贼了怎么办?   这乱世里处处凶险,半个月前他逃到安阳城时就差点领便当了。好在他毕竟是男人,又有易妆术加持,功夫也不错,出行前还准备充分了。   这嘉宁公主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久居深宫,又被原主宠坏了,任性得很,完全不知世事险恶。这一到了外面,遇到匪寇采花贼了怎么办?   萧暥越想越不安。   “云越,你也去找。”   云越正在勤快地给他铺床,忽然怔住了,“我?”   萧暥道:“程牧这个大老粗,找人怕是不行,你也会北狄话,你带一队人去找。”   云越皱眉:“可我不在,主公这里……”   “不是还有曹璋吗,正好让他历练一下。”   云越瞥了一下门外,眼红得像只兔子,阴测测道:“曹璋?那个抽屉下巴?”   萧暥道:“好好说话。”   其实曹璋五官还是挺方正,就是下巴长得比较有特色。   云越这小子刻薄惯了,总是拿着人家的缺陷吊打,人家老实人招你惹你了?   今天这一路上他也看在眼里了,这云越对曹璋是一万个看不上眼,各种diss,各种轻蔑。   虽然曹家二公子的身份是比不上你宛陵云氏云渊大学士的公子,曹璋也没有你敏捷能干,所以你小子这就可以看不起人吗?   云越见萧暥脸色沉了下来,赶紧殷勤地绕到他背后,开始乖巧地给他揉按肩颈。   萧暥这边刚想教训他,话到嘴边,……唔……舒服……   见他微微眯起眼睛,云越俯下身凑到他耳边,见机道:“主公忘了吗,程牧将军绰号猎犬,胆大心细,对北狄境内又熟悉,我虽然会说北狄话,不过是跟我家的马奴学的三言两语,不但帮不上什么忙,还会让程牧将军分心,以为我是主公派去监督他的,办事就放不开手脚了。”   ……说的,好像有点道理。   云越看他蹙着眉头,就乖巧地开始给他揉按太阳穴,手指再顺着耳后滑到细致的后颈,力度适中地揉捏着,“嘉宁公主向来跟我不对付,如果她看到了我,更加不愿意回来了。”   最后一句说到萧暥心里了,十天前,这小子言语挑衅,就差点和嘉宁兵戈相见。   这两活宝,一个是任性刁蛮的公主,一个是云氏骄养的小公子,天生不对付。   他叹了口气,算了。   而且云越小助手一走,他也确实也不方便。   他使唤起云越来只要一个眼神,云越就知道他想要什么。   可那曹璋见他怕得要命,从来不敢看他的眼睛。每次见他都低着头,跟他说话,视线都擦过他肩头躲闪过去。   萧暥搞不懂,他有这么可怕?   他觉得经过这一阵努力洗白,他的名声比起以前不知道好了多少倍。   为什么这曹璋见他还一副如避蛇蝎的样子?   莫名地有点挫败感是怎么回事……   萧暥道:“好吧,先等程牧消息。”   云越大松了一口气,又听萧暥道,“五天,如果五天还没有消息,我把京里的事情解决了,亲自去找她。”   “主公,我跟你一起去。”   萧暥无语:噢,这又肯去了……   再一次佐证魏西陵说的,忠犬。   他瞥了眼云越清俊的脸,心里又开始不着调了:他这是什么品种?这么粘人?贵宾犬?哈士奇?泰迪?   云越不知道他脑子里在想什么四六不着的,见他脸有倦容,眼神还有点飘忽,就赶紧勤快地吩咐下人打来了热水,侍候他洗漱。   萧暥实在没力气了,就随他拾掇,心道这封建社会的帝王将相都是寄生虫吗,自己全手全脚却要别人侍候……   腐败,太腐败。   夜里,萧暥躺在床上,浑身乏力,可脑子里却依旧千头万绪停不下来,一会儿想到小嘉宁不知道现在哪里,投宿客栈会不会遇到登徒子?一会儿又想这两市的火灾,不知烧成什么样了……   他翻来覆去睡不着。然后……肚子饿了……   他看了眼窗外,已是夜色沉沉,约莫都过了戊时,总不能这个时候猫进厨房里找东西吃吧?搞不好会被当成贼的。   而且这是古代,厨房里也没有冰箱啊?灶头一熄,你上哪里觅食去?   萧暥在床上翻了个身,无比怀念小区楼下的24小时便利店。   孜然烤翅、脆皮炸鸡、酱烧肥牛饭,再不行,来一桶方便面也好啊。   就在这时,他忽然听到窗户轻轻扣响了两下。   谁半夜三更敲窗户?不像正经人啊?难道这驿站还闹鬼?   他顿时警觉起来,摸出床头的柳叶刀,利索地藏进袖子里,然后披衣下地,点了一盏灯烛,走到窗边,谨慎地推开了窗。   窗外漆黑一片,屋檐下稀稀拉拉几点寒星。   只见魏瑄像只小夜猫一样趴在窗沿上,一双漆黑的眼睛被他手中的烛火映地熠熠发亮,好像要把他整个人都倒影进眼底。   萧暥一愕:“殿下?”   魏瑄也是一诧,他还是第一次看到萧暥‘衣冠不整’的样子。   他没有束发,泼墨垂云般的乌发披散在肩头,身上只穿着白色的里衫,随意在肩上搭了一件外袍,看上去是刚刚起身。   他的手中托着盏灯,烛光映着修长清劲的手指剔透如玉。他隽秀的脸容在清幽的烛火下影影绰绰,一点烛光落在眼底,恰似墨玉熔金,清宁又温柔。明明发丝微乱,眼神涣漫未醒,衬着那一身白衣,竟莫名生出矜雅庄凝来,皎洁清致,恍然若神。   魏瑄有点缓不过念来,只觉得自己是昏了头才挑这个时候来,实在是非常地不合时宜啊!   但他也没有办法,他怕被桓帝发现,只有等到夜深人静才敢溜出来。   “将军,我……”寒夜里,他觉得嗓子有点干。   萧暥见他一张小脸冻得发白,手里好像还拎着个藤盒子,赶紧给他开了门,又谨慎地看了看门外,轻道:“进来罢,外面冷。”   大概因为翻墙越院,魏瑄连鞋都没穿,只穿了一双白袜,应该是怕鞋子踩到屋瓦上发出声响惊动守卫。   萧暥有点哭笑不得,这是哪一出?   就听魏瑄道,“白天都是我不好,给将军惹麻烦了。”   萧暥其实有点方,所以这孩子半夜三更爬墙是……来向他道歉的?   这可是武帝啊,让武帝给他这个乱臣贼子道歉?   萧暥连忙说道没事,赶紧让他先坐下,又给他找了双鞋子。   魏瑄皱着眉道:“都怪我,是我不该帮皇姐逃走的,让她一个人在外面,不会遇到什么坏人吧?”   跟聪明人打交道就是省力,你不用解释,只要给他点时间,其中利害关系,他自己就想明白了。   萧暥安抚道,“殿下放心,臣已经派人去找她了。”   魏瑄忧心忡忡地看着他:“都是我不好,我以后,一定不会了。”   萧暥最趟不住他这幅盈盈楚楚的小可怜表情。   这孩子以前倔得很,怎么抱着他哭过一回后,就像解锁了什么新功能?   一做错事就是一副我知错了外加泫然欲泣的神情。吃定他最见不得人女孩子哭了是不是?   这女孩子哭是梨花带雨,可这魏瑄一双大眼睛烟水溟濛,都不需要真哭,只要微微蹙着眉,就已经是莹莹烁烁我见犹怜。   他微微躬下身,一手搭着魏瑄的肩膀上,温言道,“以后遇到这种事,殿下要跟我商量,好吗?”   魏瑄赶紧使劲点头,然后他转身拿起带来的那个藤盒子。一张小脸红扑扑地,“将军,这驿站的伙食太粗,一定不和口味罢,我给将军做了些点心。”   什么?武帝?三更半夜跑到厨房给他做宵夜?这什么情况?   萧暥一时有点懵。   但是当盒盖掀开的时候,萧暥什么念头都没了,香!   说是点心,其实还有几道清新的小菜,色泽鲜香,一看就非常有食欲。   魏瑄一样样拿出来,放在桌上:“嗯,这驿馆材料有限。所以做得不好……”   这还叫不好……那好的得是什么样啊?   魏瑄给他乘了满满一碗菌菇骨肉汤,忐忑地问:“尝尝吗?”   萧暥吃了一口,简直是泪流满面啊,这味道不要太好噢!   自从穿越到了古代,还是个乱世,要调料没调料,做菜基本就是把食物弄熟了。   这鲜香可口的骨肉汤,对他来说,简直是遥远家乡的味道啊!!!   这魏瑄就算将来不当皇帝,做个大厨都能名满天下。   见他吃地香甜,魏瑄算是长舒一口气般,坐在桌边托着腮看他。   他的容颜温润和煦,长发柔顺地披散在肩头,烛光下清韵流淌,魏瑄悄悄打量了一下,丰盈顺滑,竟垂至腰际。   不由暗暗心想,真是比女子还好看,每天梳头会花很长时间吗?   萧暥看他坐着发愣,问:“殿下不吃吗?”   魏瑄才回过神,赶紧道,“哦,吃饱了。”   其实萧暥也吃饱了,他就是馋。   照理说,晚上吃那么多,不运动得长胖,可他实在太久没吃顿好的了,心道胖就胖,正好养肥了过冬。   他风卷残云地把菜色点心都吃完了,才满足地揉着腰,唔,快直不起来了。   萧暥这才想起一个问题:“殿下这做菜的手艺是跟谁学的?”   难道武帝的授业老师,文渊阁大学士卫宛是入错了行的厨子?   魏瑄道:“我娘亲。”   萧暥一愣,他娘亲不是番妃吗?不是在他出生后就去世了吗?   “是抚养我的娘亲李容华,她是民间选秀进的宫,做的菜特别好吃,先帝也喜欢吃。我就偷偷学了点。”   萧暥知道武帝是天才,什么东西一学就会,倒不奇怪,但是既然连幽帝也喜欢吃李容华做的菜,她就算不得宠,在宫中的日子应该过得不错,为何魏瑄小时候会备受冷遇呢?   “那后来呢?”他问。   魏瑄眼神一黯:“后来娘亲被人陷害,去世了。”他忽然咬了咬唇,闷声道,“我讨厌王家的人。”   什么?萧暥一愣。   难道说李容华是被王家的人害死的?   他心思转得很快,稍微一琢磨就想明白了。   《庄武史录》有写。幽帝的皇后王妁,出身盛京王氏。   书上说这王皇后自视父兄撑腰,非常跋扈,嫉妒心极强,幽帝只要稍微表现出对后宫的哪个女人有好感,她就会立即指使人暗中下绊子陷害。把苗头掐灭在萌芽状态。   所以,魏瑄的养母李容华,十有八九就是被王皇后害死的。   这么说武帝居然跟老王家有仇?   根据武帝君王报仇十年不晚,连本带利千倍奉还的个性,能让武帝恨上,怎么着将来这待遇也得和原主差不多了?   他倒是有点同情隔壁老王了。 第40章 暗涌   冬夜里,月光黯淡地照着一片屋檐。魏瑄像一只敏捷的黑猫,三两下纵跃上屋檐。   然后他似乎想起什么,又回头深深望了一眼那扇亮着灯的窗户。   寒夜里,温暖如春。   那一头,萧暥掩上门,心中长吁了一口气。   看来经过他这一阵不遗余力刷好感,小命应该是能保住了。   武帝在史书上虽然是喜怒无常,刻薄寡恩,但还不至于今晚给他送好吃的,将来又要把他千刀万剐那么精分吧?   只要他将来不去做原主曾经作死的事情,——最主要就是两件事,杀桓帝和紫湄夫人。   桓帝是魏瑄的亲哥哥,这人再不地道也是魏瑄的亲哥哥,而且杀桓帝那可是弑君谋逆的大罪,也只有原主那种丧心病狂的乱臣贼子才做得出来。   紫湄夫人就更不用说了,魏瑄最心爱的女人啊!   原主不是太肆无忌惮就是脑壳被驴踢了,才会处决她!   萧暥表示莫说贺紫湄是夷人,就算是外星人,我也绝不干涉你们恋爱自由哈。   别说杀不得,将来若看到贺紫湄最好还是绕着走,不但是贺紫湄,见到武帝的三千佳丽都要闪远点。   因为原主还有一桩大罪,他特么的把武帝给绿了!绿了!   原主这货绝对是旷世奇葩,还是三千年一遇的极品。   萧暥到现在也想不通,他到底是什么毛病?以他这模样这身份,想要绝代佳人投怀送抱也不是难事吧?这货为什么还要去勾引武帝的妃子?合着他觉得偷情比较带感?比较刺激?   萧暥表示,将来他一定会洁身自好,我就是再缺妹子,小魏瑄你的三宫六院数千佳丽,我绝对不会多看一眼。   嗯,保证不会让你头上长草。   他靠在床头,脑子里乱七八糟的念头此起彼伏,想着想着,终于扛不住汹涌而来的倦意,沉沉睡去了。   *** *** ***   月光下,一道灰影闪进了桓帝的屋子。   那个人瘦小得像一条溜滑的泥鳅,正是桓帝的密探奉祥。   他悄无声息地走上前,在桓帝耳边说了什么。   桓帝刚才还是一副老僧入定的神色,猛地眼皮一跳:“阿季?这个时候?他去萧暥房里做什么?”   “小的一直在盯梢,晚上萧将军只喝了碗粥,晋王是给他送宵夜去。”   桓帝摸了摸下巴,不知道在想什么,“只是……送宵夜?”   “是。”奉常低头道,   桓帝阴森森地瞥了他一眼,干笑了几声,尖刻道,“看不出我们萧将军还挺矫情,这馆驿的饭菜粗硬了点,他就吃不下去了,他这样子能打仗?”   奉祥低着头,瞥了他一眼,没敢吭气。   桓帝转着手中的云珠,沉默片刻,又阴恻恻道:“好个亲弟弟。”   “陛下,晋王和萧将军走得近,也不是什么坏事。”忽然,墙角里传来一道幽森的声音。   一旁的奉祥猝不及防,肩膀一抖,循声看去。   只见灯光的阴影下,不知道从哪里走出一个面目模糊的人。   奉祥吓了一跳,刚才丝毫没有察觉到屋子里还有一个人存在,就好像那人是从墙缝里钻出来的。如果那是一个人的话。   那人的五官像是被磨平后,又重新蒙上一张面皮,再画上眉目口鼻,所以整张脸没有凹凸,没有轮廓,也就没有喜怒。   这个人是明华宗的修士无相。   在郑国舅兵变被剿灭,皇后死在狱中后,桓帝在衰颓不振中开始笃行明华宗。而这位无相大师也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   此人见解高深,又懂得卜算方术,很快得到了桓帝的信任。   “大师为何这么说?”桓帝问。   “晋王是陛下的弟弟,血浓于水,无论萧暥再怎么拉拢也改变不了这点,所以陛下非但不能因此怪罪晋王,还要好生安抚他,让他知道亲兄弟的情谊绝非任何外人可比,晋王的心还是向着陛下的。”   “向着朕?”桓帝皮笑肉不笑地哼了一声,“他能替朕做什么?”   “可以做的事多了,他和萧暥走得越近,反倒是陛下的机会。”   桓帝冷笑:“阿季不会,上回他和萧暥同车,朕只是让他看看萧暥桌案上的往来文书,结果你猜他跟朕说什么,他说这非君子所为?合着他是要当君子的,所以如果是让他当朕的耳目,打探萧暥的动向根本不可能。”   “谁说让晋王去当细作的,太大材小用了。”无相笑了一下,“将来陛下就知道了。”   桓帝兴趣缺缺地摆了摆手,“朕现在都不知道还能不能相信大师。”   无相道,“陛下对我有疑虑。”   “那是当然的,你说可以驱使狼群。说不定这次能在野猎里趁着混乱除掉萧暥,但结果呢?大师倒是确实召唤来了那么多狼,可是它们都不听你的,该出现的时候不见踪影,不该出现的时候,全跑出来了,差点害死阿季。”   无相沉着脸:“是我失算了。我没料到,狼王会出现在这鹿鸣山。”   “狼王?”桓帝一抬眉。   “就是那晚惊了圣驾的那头黑色巨狼。”   “惊驾?朕有受惊吗?”桓帝不屑地站起来,摆摆袖子轻蔑道,“只是那畜生奇怪得很,一直盯着阿季,朕忘了问是不是他把这畜生的一只眼睛弄瞎的吗?”   无相道:“陛下,就算瞎了一只眼睛,狼王依旧是狼王,不是什么畜生,一旦狼王出现,群狼就不会听我的号令。”   桓帝吃惊道:“你是说,狼群招来后不听你的话,是因为狼王也被你招来了?所以它们都听狼王的?”   无相肃然道:“我哪里召唤得动狼王啊,这狼王都消失了近百年了,居然在这里出现。我也是惊骇莫名啊!”   桓帝随便问道:“既不是你招来的?那是谁?”   无相摇头,“毫无头绪,也可能是狼王自己出来的,但如果它真是应着某人的召唤而来,此人的玄术修为,远非我辈能比了。只能是……”   “是什么?”   无相脸色发青,道:“邪神。”   桓帝哈了一声,表示无稽之谈,“大师不要跟朕说这些虚的没用的,朕请大师来是为朕排忧解难。是问社稷大事,不是问鬼神之说,大师切莫要忽我。”   听他那么说,无相倒也不急,问道,“陛下眼下之忧,不就是萧将军吗?”   “你说道点子上了,朕心中的大患,不是什么狼王,除非狼王能帮我除掉萧暥。”   无相想了想,上前谨慎道:“陛下发现了没,萧将军这些日子变了很多。”   闻言,桓帝眼皮微微一跳,“你也察觉了?”   其实早在萧暥请魏瑄同车时,桓帝就察觉到他的不同。   以前萧暥锋芒毕露,锐意逼人,每次见到他,都让桓帝觉得透不过气来,尤其那双眼睛,神采飞扬,邪魅恣意。使得他整个人就像一柄见血封喉的利剑,好像靠近一点就会被锋利的剑风割伤。   这个人不知道恐惧,也不知道收敛。什么事都敢做,敢冒天下之大不违,纵千夫所指,也毫不在乎。   而现在的萧暥更像是利剑入鞘,韬光韫玉,让人觉不出危险。   可那双眼睛却比以往任何时候更加让人捉摸不透,似乎如早春的湖水般淡然温润,又似乎是一个深不见底的寒渊,不知通向何处。   那是桓帝完全看不懂的情绪。   沉默了半晌,桓帝道,“大师可知道,萧暥他又在玩什么新花样?”   无相道:“郑国舅之变,京城流血,皇后之死更是引得天下汹汹,他大概是明白了一个道理。”   桓帝眉头一簇,“什么?”   “剑太锋利,容易伤人,也会自伤,只有藏锋含锐,柔中带刚,才能所向披靡。”无相前行一步,道,“陛下发现没有,这次秋狩后,萧将军诛灭郑国舅的那场京城血夜,已鲜有人提及了。众人只记得他孤身历险,不但救了阿迦罗世子,还救出了晋王。”   桓帝咬着牙根,阴沉道:“大师所言没错,他这一波邀买人心玩得真是漂亮,连朕的小皇叔这么心如明镜的人,都被他蒙蔽了。更不用说其他人,前天夜里,曹满只是和他喝了一顿酒,就送给他了七百匹凉州马,还把自己的儿子送到萧暥身边,现在那曹胖子对朕是是避而不见,连朕派去联络的使者,他都推三阻四各种搪塞,真是个摇摆不定老奸巨猾的家伙。还有那个北狄世子,一夜春宵帐暖风月无边,次日就送了萧暥五千匹草原战马,白送!世子真是情种,爱美人不爱江山。萧暥得了这些战马,谁知道他想做什么。”   无相垂着眼皮:“陛下慎言,无中生有之事切不可妄语。”   桓帝阴阳怪气道:“难道他们没做……?”   无相道:“这是我跟陛下要说的第二件事。”   桓帝歪起一边嘴角,眯着眼道:“我以为大师你四大皆空。没想到……”   无相看都没看他,依旧面无表情:“是那日我观萧将军的气色,他那晚应该是发病了,只是在人前极力抑制病痛而已,还有,今日萧将军也不是矫情嫌弃饭菜差,而是他真的体弱,一个人身体衰弱道一定程度,是吃不下这些粗硬的东西,所以,向来大病之人只能喝稀粥。   闻言桓帝皱眉不知在想什么,思索许久后面露失望:“所以那晚阿迦罗是在照看萧暥?什么都没做?”   无相叹气,没想到这个皇帝还在想这些绯色秩闻。   这个皇帝能帮他成就大事吗?   但他也没有其他选择,他道:“我的意思是,此次秋狩,萧暥虽然收买了人心,得到了战马和盟友,但是杀敌八百,自损一千。我观他的气色比以往更差。这样损耗下去,他活不长久。”   桓帝一晒手,“大师的意思,是让我跟他比谁活地更长,谁把谁耗死?”然后一嗤鼻,“真是高见。”   无相道:“当然不能干等,只要我们再点一把火,一把不够就两把,三把,早晚会让他急火攻心,一病不起。”   桓帝一喜:“大师觉得……经过这一遭,他身体真有这么差了?”   无相道:“萧暥自己清楚,他虚弱的身体是他最大的弱点,所以他习惯了隐匿病情强撑着,陛下看着吧,等到了京城,他稍为休息下来,必定伤病齐发,这个时候,我们再给他致命一击,绝不能让他有机会缓过气来。”   桓帝有点急:“那我们当怎么做?”   “眼下就有个极好的机会。”   桓帝问:“什么机会?”   无相道:“现在京城里王祥等人不是闹得很凶吗?陛下不妨暗中支持,推波助澜。”   桓帝:“王祥?此人不成气候,只会坏事。”   无相道:“王祥虽不成气候,但他是盛京王氏的人,当年萧暥借兰台之变盛京被毁而迁都大梁,盛京王氏骤然失势,王戎和王勋他们就真的咽的下这口气吗?要扳倒萧暥,陛下需要盟友,魏将军虽然是王室宗亲,但为人磊落,无法相谋,曹满老奸巨猾,见利忘义,脚踏两头,不值得结盟,只有这盛京王氏,既有实力,还是陛下母亲的亲族,比起曹满之流可是强多了啊。” 第41章 平乱(倒V结束)   大清早,萧暥看着桌上那盘硬得可以砸死个人的馒头,舔了舔嘴唇,挣扎着吃还是不吃。   明显这馆驿里没有病号套餐,他默默拿起勺子,打算还是就喝碗粥算了。出门在外,不能太讲究。   就在这时,秦羽大步如风地推门而入。显然他已经接到了京城的加急文书,以及嘉宁公主逃跑的消息。   萧暥立即道:“大哥莫急,我已经派程牧沿途去找嘉宁公主了,一有消息就会立即回报,至于京城的事情,我骑马先行回京,把这事儿料理妥当,大哥随后再护送陛下回京。”   秦羽道:“我不急,但是这次我去,你护送陛下回京。”   萧暥抬了抬眉,立即想说什么,被秦羽阻止了。   “这回听我的,你身体尚弱,还是乘车回去,我常年鞍马,就算在马背上都能睡。”   萧暥道:“那么大哥打算怎么处理京城闹事的这些人?带兵镇压?”   秦羽:“难道不是?”   不镇压,还跟他们讲道理噢?   “这些豪强大族家底深厚,盘根错节,直接镇压,一来会和他们结怨,如今天下未定,四面诸侯虎视眈眈,我们还需要这些豪强的支持,二来,大梁城里街巷纵横,大军进入,杀鸡用牛刀,使不出力。而且这两个人在打架,我们是去劝架的,不是跟着一起打的。”   这一席话,说得秦羽张了张嘴,哑口无言。   而且萧暥猜测,秦羽这人看起来勇猛,其实仁厚好忽悠,这帮人应该也不怕秦羽,对原主却很犯怵。   毕竟原主作风狠辣,手腕又邪得很,所以他去了,凭着原主的余威,都可以镇得住场子。   而且萧暥还有一点点私心没有说:他实在不想留下来陪着桓帝啊!   每次遇到桓帝这奥斯卡影帝,都让他浑身不自在。   尤其是桓帝还不停赐他花里胡哨的锦袍,不是摸着他的手嘘寒问暖,就是用意味不明的眼光阴恻恻地打量他,简直一身鸡皮疙瘩啊!!   “彦昭,既然你都打算好了,就照你说的办吧。”秦羽叹了口气道。   秦羽走后,萧暥怕他改变主意,立即对云越道:“你挑选数十锐士,备马。随我即刻返京。”   冬日里天气寒凉,这几句话的功夫,桌上的粥已经凉了。   萧暥瞥了一眼,好了,都不需要纠结吃什么了。   *** ***   一路狂奔,只花了大半天就到了大梁城外。   远远的就能看到城市上空升起的浓烟,看来火还没有熄。   一路上不时有拖家带口出城避难的老百姓。城外的客栈也住满了人。   萧暥很快看到了半个月前他跟刘武住过的福源客栈,此刻客栈里里外外,连院子里,墙根下都挨挨挤挤的都是难民,就像早高峰的地铁站。   客栈里住不下那么多人,就只能在墙根下凑合了,毕竟寒冬里有一堵墙多少可以挡点儿风。   “曹璋,你去北大营调配一些军帐来,给这些难民搭建临时的住所。”萧暥道。   他话音刚落,忽然听见一个纤细的声音:“哥……哥哥。”   然后马缰似乎被什么挂住了,那声音道,“你是那天那个买竹马的哥哥吗?”   萧暥低头看去,就见到一个娇小的女孩子,一只手费劲地攀着他的缰绳,抬起的小脸蛋又红又黑。他顿时想起来了,就是半个月前卖他竹马的那个小姑娘。   那天他到客栈的时候,脸上的妆已经掉得差不多了。原主这姿容又刹是惹眼,所以这小姑娘对他印象深刻。   萧暥下了马,温言问道:“怎么只有你?弟弟呢?姥姥还好吗?”   他连日赶路,声音中带着一丝低哑的倦柔,听着莫名地温煦可亲。   那小姑娘闻言哇地一声就哭了,抽噎道:“姥姥救出来了,但弟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哥哥,他会不会出事?”   萧暥轻抚着她的小脑袋,“别怕,我这就进城了,帮你找到弟弟。”   他那声音本来就温柔好听,这哄起来更是听着人心头酥软。   连一旁的曹璋都听得杵在那里。   萧暥便对他道:“这孩子和她姥姥,你去安顿一下,老人双目失明,给找间客栈房间。”   那小姑娘抬头看了看曹璋奇特的抽屉下巴,又有点害怕地看了看他。   “放心,这哥哥是好人,你跟他去吧。”萧暥道。   这曹璋后勤工作总应该能处理好吧。   安顿好小姑娘后,萧暥重新跨上马。   云越瞥了眼那个牵着曹璋的手还屡屡回头看的小姑娘,不易察觉地挑了挑眉:“主公何时认识的?”   萧暥驱马进城,随口道:“上次安阳城回来。”   云越蹙眉,“这姑娘长得普通。”   萧暥一愣,这小子想什么呢?   即刻表示‘你家主公没有吃嫩草的爱好’。而且按照原主十三岁就成了桃花渡的‘常客’,说不定他还喜欢比他大的?   “她喜欢你。”云越的结论和刘武出奇一致。   然后他还一脸嫌弃地表示,‘当小妾都太小,而且长得也普通’   萧暥无语,知道这小子又要进入脑补模式了,遂不去睬他,一马当先进了城。   *** *** ***   大梁城的情况比他想象地更严重。他才离开了十多天,这地方成了匪窝吗?   东西市已经被烧成了平地,一片残砖废瓦里,好几路人马乱哄哄地砍杀在一起,个个凶神恶煞,匪气十足,混战正酣。许多人身上脸上都血糊拉搽的,也分不清彼此的服饰了,见人就砍,跟疯狗一样,连自己人都咬,完全是杀红了眼。   而且这些私兵里很多人都有案底前科的,纪律性不强,不但是砍杀,开始发展成趁乱破打劫街坊百姓,不开门就踹,放火烧屋。   这真是一团乱麻理不清。   萧暥皱了皱眉,对云越道,“去北大营调兵。”   他随身只带了几十个锐士亲兵,直接去了京兆尹衙门里,毕竟抓人维护秩序,他们应该业务比较熟练。   这会儿大梁城闹得那么凶,难不成是京兆府的衙门大牢都塞不下人了?   可是当他一跨进京兆尹府,就是一愣,这也……太清闲了吧?   只见京兆尹孙霖正不紧不慢地写着什么,旁边还有一个小厮拉着胡琴唱小曲儿。   那孙霖似乎完全没料到他会那么快赶回来,脸色顿时一变,赶紧挥挥手让唱曲儿的出去,然后一脸苦相道:“萧将军,你总算回来了,这东西市都被烧了,这会儿,京城豪强李重家的私兵和王祥家的私兵还在打,还搅进了九州风雷堂的势力。三股人马,混战呦,吓死人了。这不,我正在写奏疏么。”   写奏疏?这会儿外面都火烧眉毛了,还写写写!别说写奏疏了,就是写天书也没用!   萧暥是明白了,看来这货什么都没做。   以往原主是太彪悍,所以这大梁城的各股势力都一直被治得服服帖帖的,京兆尹没什么事可以做,清闲惯了。一旦真遇到事情,两眼一黑,只知道写奏疏,等着别人给他擦屁股。   然后他再看衙门里,差役都晃荡着两手没事干,有的在屋檐下打起了瞌睡,有的干脆在衙门廊下赌起了六博。   这什么情况?古代的国企?上班三件事,喝水看报噶珊瑚。   哦,他们更厉害,还赌上了?   萧暥也实在得很,罚就不罚了,他风尘仆仆赶回来,就数十个随身亲卫,缺人也缺钱,于是直接手一挥,见者有份,赌资全部没收。   然后所有人跟他干活去!干得好,钱就还你们。而且抓住那些□□份子,罚单随便开噢!   经济利益加物质刺激,一众赌徒顿时眼睛都红了,个个精神抖擞嗷嗷叫,屁颠颠跟着他去平乱了。   萧暥清点了一下人数,大概有百来人,唔,一支城管大军有了!还是眼睛通红战斗力爆表嗷!   可是当他带着人马抵达战场的时候,他深刻意识到了什么是战场形势瞬息万变!他这支临时拼凑的城管大军,顿时蔫了。   这……哪来的正规军?   只见数百披甲执锐的武士,这装备一看就老烧钱啊,萧暥有一种北宫皓重出江湖的既视感。盔甲居然是金灿灿的,无比得炫目。先不提实力如何,视觉效果绝对震撼。而他们的敌对方,则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刀枪棍棒,流星锤,龙须钩,三节棍五花八门,什么武器都有,连空中还飘散着呛人的石灰粉和不知什么臭烘烘的味道,二氧化硫?萧暥心道。   他吸了几口气,觉得肺都有点难受,这烟有没有毒?还上生\化武器了?   他这念头还没转过,紧接着,就听到街道那头传来隆隆的轮子滚动声,他循声望去,终于一句卧槽脱口而出。   居然是云车和投石机!比他在安阳城看到的还要硕大!这攻城的装备都上来了是要闹哪样?   只见云车被改装成了一辆指挥车,高高在上地坐着一个人,那人细眼白面,长得像个胖头鱼,身穿精细的盔甲,手中却揣着把折扇,显得很是不伦不类。   萧暥注视了他片刻,琢磨着他到底是要抖威风?还是装风雅?装逼还装出行为艺术来了?   等等……这胖头鱼是谁?   随即他就看到那人身后还挂了面旗,仿照着将帅出征的军旗,当中龙飞凤舞写了个 ‘王’字。   乍一眼看过去,萧暥一懵。   呦,还是方正舒体?   ……挺潮的噢!   只是这旗子树立的角度实在还不太友好,从萧暥这边看过去,那旗子就像插在那胖头鱼脖子上,货真价实的‘插标卖首’。   只见那王祥拿着扇子,随手往人堆里一指。顿时雨点般的石头就向街面上斗殴的人群砸去。   这不是打仗来的,这是拆迁大队来了啊!   这碗口大小的石头,砸到人头破血流,砸地上一个坑,砸屋子就直接开了天窗!   这特么丧心病狂啊,这样打,连自己人都一块儿砸死砸伤一片了罢?   萧暥心道,可不能让他这么砸下去,不然这大梁城就要被砸成月球表面了。   “住手!”萧暥喝道。   可这场面乱哄哄的,一个人的声音根本传不出去。于是他下令身边的衙役们齐声喊停,并鸣金示警。   事实证明这对杀红了眼的暴徒完全没有用,你个京兆尹算老几啊。人家根本看都不看你一眼。   萧暥静静想了想,一抬手。   旁边的亲卫立即会意,将弓箭交给他。   萧暥迎着阳光眯起眼睛,微微偏了下头。   在一众差役的注视下,嗖的一支羽箭穿云而出,将高车上那耀武扬威的胖头鱼的头盔连同那面方正舒体的帅旗一同钉在了车上。   那胖头鱼顿时吓得瘫倒在座椅上,变成了一条咸鱼。   另一方风雷堂的人目瞪口呆之后,朝李重比了个大哥厉害啊老子服你的手势,乘机一拥而上疯狂反扑。   萧暥不紧不慢,搭弓引箭,又是一箭疾驰而出,一连穿过三个暴徒的发髻,几个大汉脑门磕在一起,撞得嗷嗷直叫,被像糖葫芦一样窜了起来。   这一下,所有人都呆住了。所有人好像都明白过来了。   这手段,还有谁?   就在这时,云越也赶到了,“启禀主公,王宅,李宅,以及风雷堂总堂都已经被包围。一干人等全部拿下候命。”   萧暥点头,干得好。   他是料定了,这些豪强家族带着私兵出来干架,家宅里守卫空虚,一拿一个准。   “全部拿下,送到京兆衙门。”   他的声音并不响,可是此刻四周是出奇地安静,似乎所有人都在屏息凝神,大气都不敢出。   王祥反应最快,在云车上,歇斯底里喊话道,“将军,我家里有六十岁老母,孀居在家,经不起惊吓,还请将军放过!”   萧暥心道,特么的这老套的台词都拿出来忽悠我,当我不知道你把孀居的老母扔在乡下,这家里有十几个如花似玉的小妾倒是真的。   旁边的李重一听如醍醐灌顶,立即唉声道:“将军,我家有六十岁老父,也是孀居在家……”   萧暥一愕。   这个……情况就有点复杂了。   老父?孀居?   ……你确定?   敢情这些酒囊饭袋,字都认不全,李重那货根本不理解孀居是什么意思?   云越被他逗乐了:“你放心,你家老父,我们不敢娶。”   萧暥扫了他一眼,云越摸了摸鼻尖,乖乖闭嘴了。   萧暥道:“要我放了你们家小也行,你们立即放下武器,自己到京兆衙门去认罪。”   “认罪?”李重面色一惨,“要坐牢吗?”   王祥闻言,顿时脸也青了。紧张地看向他。   萧暥道:“不用坐牢,但是得交钱,至于交多少,等我清点了这次的损失,还有这安顿善后的银钱也都要你们两家出,可服气?”   “服气服气。”李重赶紧道。   萧暥看了看王祥,王祥虽然不甘心,咬了咬牙道,“全听将军的。”   “还有,你们把名下所有宅子空出来,安置受灾的百姓。”   “是是”   这王祥和李重听说只要交钱就放人,顿时是如释重负。   萧暥也不想和这些豪强大族结仇,把这场乱子平息下去,再让他们出点血,长点记性就是了。   把这些事料理之后,他马不停蹄地开始了东西市的赈灾和救人工作。   火还没有熄灭,不时有烧断的梁柱砸下来,扑腾起一片火苗。火势还蔓延开去,烧毁了安康里和清平里的民居。几百户人家已经成了一片碎砖残瓦。   这古代又没有消防车和高压水龙头,只能靠水井和护城河运过来的水,灭火效率极其低下。   萧暥没辙了,只能亲自坐镇指挥那些衙役和士卒,一边灭火,一边搜救。这一忙,就忙活到大半夜,   萧暥从猎场到京城,连轴转没停过,只觉得浑身上下累得都麻木了,头疼欲裂,胸口更是像堵着一块巨石,压得透不过气来。等到火终于熄灭了,天都蒙蒙亮了,他才回府休息。   “云越,你也回去休息罢,不用跟来。”   这孩子都跟着他忙了一晚上了,嗯,加班工资我可不开啊,我穷。   萧暥脑子里没正经地想着,才走出几步,忽然心口一阵绞痛,他仓皇扶住一旁的亲卫,但一股鲜血还是猝不及防地从口中涌出。   “主公!”   他只觉眼前一黑,胸中翻滚的血气和剧痛就将他淹没了。 第42章 谢映之   萧暥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三天后了,他浑身没有一丝力气,胸口像是有一团火般灼痛,嗓子里苦涩的药味混合着浓郁的血腥味,让他觉得喘气都有点困难。   他躺在床上半死不活地想,什么病是像他这样的?   重症肌无力?半身不遂?中风偏瘫?   算了,越想越凉……   他还是盼着自己点好吧。   比如,有没有人给他做好吃的啊?他可是病号啊。   那天早晨他匆匆离开驿馆回京,可是连冷碗都没喝上,到现在,也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   他睁开眼睛,就看到秦羽的脸出现在视线上方,他的眼中掺着血丝,看来是熬夜了。   “彦昭,你感觉怎么样?好点了吗?”秦羽急切道。   “唔,我没事,什么时辰了?”他说着颤巍巍就想要地起身。   秦羽赶紧伸手搭着他的肩,小心翼翼地扶着他靠在床榻上,才道,“刚过了巳时,你已经昏迷了三天三夜了。”   这台词还真熟悉……萧暥脑子里不着调地想着。   看来他饿了四天,难怪浑身都没劲,他问,“外面情况怎么样了?陛下和晋王平安回宫了吗?”   秦羽道:“东西市以及附近安康里、清平里等几个里坊的废墟已经在清理了,伤者也陆续救出,大多是受了轻伤,虽然看起来血糊拉搽的,但多数都不碍事,到医馆包扎一下就能走了,就只有几个重伤的还住在医馆,命应该能保住,至于陛下和殿下都已经回宫了,你就不要操心了,好好养病。”   “哦,还有件事。”萧暥攀着秦羽的手臂道,“大哥帮我找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他姐姐是在城外卖竹马的,若是发现,带来见我……”   秦羽不解,“彦昭,你认识那孩子?”   萧暥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吧。”   秦羽点头,“我这就吩咐下去。”   交代完所有事情,萧暥才缓过一口气,正想问问有没有什么好吃的没?   他饿了四天,不该有点营养套餐慰劳一下吗?   还没等他开口,秦羽就转身就从徐翁手中接过一大碗黑黢黢的药汤,“来,喝了。”   萧暥:……   他屏住呼吸,一脸生无可恋地把苦得发慌的药汁喝了下去。只觉得这胃里是翻江倒海,拼命忍住才没吐出来。   这药是纪夫子开的,因为味道太苦,平时云越煎药时都会给他添一些蜂蜜进去。   他这大哥太实诚了,什么调料不加,原汁原味,熬得还特么地浓,喝到口里,苦在心里,苦得他掏心挖肺怀疑人生啊!   萧暥刚才好不容易喘过来的一口气,顿时又蔫了下去。   连想说什么也忘记了。   缓了半天劲,他才有气无力道,“大哥,那……云越呢?”   还是小媳妇好啊……   秦羽道:“出去给你找大夫了。”   “什么?”萧暥一愣,找大夫?   秦羽道:“你昏迷不醒,他急得整天在外面找大夫,别说是大夫了,这两天方士都来了好几拨,又是敷药又是画符……”   萧暥这才发现床头好像贴着奇怪的东西,揭下来,是一道朱砂画的符咒。   萧暥叹了口气,封建迷信要不得啊!这云越还信这种玩意儿?   秦羽道,“大夫说你能不能挺过来,就看这次醒不醒得了。但你水米不进,药也灌不下,这不他就急疯了,所以什么人都往府里带。”   萧暥:……   这是典型的病急乱投医啊。   萧暥自己心里清楚,他这病,寻常的大夫根本治不了,更别说什么半吊子的方士了。   纪夫子都说了,他这病是残毒损伤心肺,深入血脉,只能靠自己保养,切忌劳累,损耗过度,急火攻心。好好休养当个闲人,或许还能能苟延残喘。   想了想,还真是惨……   如果说他是身处在一个清平世道,倒是大可以悠游岁月,好生休养,可这是个乱世啊!   举世满朝皆虎狼,他敢休息吗?敢放松懈怠下来吗?   不但不能松懈,还要硬撑着一口血都咽下肚里。   否则一旦让人揪住弱点,别说小命保不保得住,搞不好要被一群恶狼啃得骨头渣都不剩!   他可不指望秦羽能保护他,他这大哥为人厚重,但乱世里讲的是尔虞我诈,多的是明枪暗箭。   所以要保住自己的小命,还有保住周围人的命,还是要靠他啊。   想到这里他咬咬牙,再艰难也得撑下去,活下去。   不过比较乐观的是,他这个身体每回犯病,只要当时没死成,缓过一口气来了,那就还能再蹦跶好一阵子噢!其实生命力还是很顽强的嘛!   他这边正在胡思乱想,徐翁进来禀报道,“陛下召大司马进宫,询问东西市的重建事宜。”   桓帝召见啊……   萧暥顿时一阵鸡皮疙瘩,非常同情地对秦羽道,“既然如此,大哥先去回话。”   秦羽还是犹豫,“但彦昭你……”   “大哥,我没事了,若陛下问起我,就请他放心就是。”萧暥想了想又道,“你若不去回禀,怕陛下又要生出别的想法,我这里还有徐翁在。”   秦羽点点头,“外面的事有我,这些日子你就别过问了。好好休养。”   秦羽走后,萧暥靠着床头真的养了会儿神。   但一边又闲不下来,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有没有什么遗漏的未交待的事情。   就在这时,徐翁走上前,手中端着个漆盘,“主公,吃点东西吧,下厨刚做好的。”   萧暥瞥了一眼 清汤寡水的一碗粟米粥。   他皱了皱眉,莫名怀念起那晚馆驿里丰盛可口的小菜啊。小魏瑄现在已经回宫了吧……   他道,“那个……能加点菜吗?榨菜也行啊。”   榨菜?   徐翁一懵,反应过来,笑道,“主公是说黄齑?”   萧暥想了想,大概就是榨菜的意思?   徐翁笑道:“主公身体还虚弱了,等养好了,再吃好的。”   “唔。”   也就是说没有咯……   萧暥舔了舔嘴角,清苦的药味还没有褪去。   “徐翁,那把我带回来的那包梅子拿来罢。”   算了,没有菜就嗑点零食吧。   这东西腌制得十分入味,就着粥吃鲜嫩可口,倒是正好。   他这边正苦哈哈地磕着梅子当榨菜吃,这时房门开了,云越快步走了进来。   一看到他醒了,云越又惊又喜,萧暥简直以为他要哭出来了。   三天不见,这孩子一身风尘仆仆,脸色苍白,只有一双眼睛如寒星般熠熠,看来他这几天也是强打着精神到处奔波。   “主公,大梁城里来了位神医。”云越振奋道,“听说他已经到了医馆,正在给给受伤的百姓治病,我这正打算去请他。”   ……神医?谁?   萧暥立即拽住云越问,“等等,先别去,告诉我那人如何称呼?”   “哦,人称纪夫子。”云越道。   萧暥恍然,老爷子云游天下行医,见这大梁城糟了灾,于是便奔过来了。   萧暥道,“你先别去,这老爷子脾气倔得很,你请不动的。”   “可是……”云越眼睛发红。   “你总不能把人绑来罢。”萧暥说着看了看云越的脸色。   好嘛,这小子真的有这打算……   “行了,我自有办法,你先替我去做件事。”   *** *** ***   萧暥当然不是真有什么事需要云越去做,只不过找了个借口把他支开。   因为他不能这样去见纪夫子。纪夫子到现在还不知道他是萧暥,但如果他知道了,还会睬他吗?   萧暥心里没底。   好在刚吃了碗粥,稍微攒了点力气,他挣扎着起身,翻出去安阳城的那身布衫穿上,偷偷从小门溜出了府。   这段路他走得很是费劲,一来大病未愈,浑身乏力,脚步虚浮,犹如风中飘零之叶。二来,他还不能坐车。   因为大梁城经这一遭,地上坑坑洼洼的,到处都有掉落的断木残砖拦着路,乘车要绕道拐个九曲十八弯,所以他选择走路。   好在古代的城市,尤其在乱世,人口有限,大梁城规模不算大,他走走歇歇,花了几刻钟就到了那条燃灯巷。   他轻车熟路地找到了那个当时给他做易妆术的师傅,让他做了个当时一样的妆容。   这一来一去差不多就耗去了近两个时辰,等到他到医馆时已经是午后。   医馆里的伤员不少,但情况比安阳城那会儿要好多了。就像秦羽说的,大多数人是轻伤。   有烧伤的,砸伤的,被牵连进械斗误伤的,但伤得都不重。   这侧面反映了一个问题,这些私兵的战斗力不行。武力值等同街头混混水平,斗殴看上去血糊拉搽的,其实就是看着吓人,到医院缝几针,出来后照样到处蹦跶。   纪夫子正在专注地给一个伤员缝合,他低着头,手一伸,道,“针”   旁边打杂的少年懵逼地看着一盒粗粗细细的针,不知道该拿哪一支。   萧暥立即上前,从针盒里取出最细的那支递给纪夫子。   纪夫子接过来,忽然感觉到了什么,抬起头来。   萧暥赶紧笑了笑,“夫子。”   纪夫子一愕,随即就眉头簇起,丝毫没有别后重逢的喜悦,低头继续专注地给病患缝合伤口。   萧暥知道这老爷子就这牛脾气,站在一旁,依旧像安阳城那样替他打下手。   纪夫子诊治完毕转身,然后一言不发撩起萧暥的袖子,沉着脸把脉。   萧暥观察着老爷子不悦的神色,心里虚得很。   为医者最忌讳病患不配合治疗。尤其是萧暥这种不但不配合,还挺能折腾的。   片刻后,纪夫子板着脸,“你把我的话都当做耳边风了。”   萧暥赶紧哄老爷子:“夫子,我哪敢,你的话可是保命的。”   “保命?你都快没命了。”纪夫子毫不客气道。   萧暥:……   “你可按时服药?可好生休养?”   “我……休养了,休养好几天了。”三天三夜都没下过床……   “休要骗我。”纪夫子脸色铁青,“你这病已入膏肓,分明是这些日子以来损耗无度,身体不得喘息所致。你是不是最近还一直在咯血?”   “前几天有过。”萧暥被他说得心里拔凉拔凉的。   所以他……还能活多久?   “三五年。”纪夫子毫不留情道,“好生将养,你这身体或许还能支撑三五年。你这一回凶险得很,若再发一次病,你怕是挨不过去。”   挨不过去是不是就要凉了啊……萧暥心道,深感到自己时日无多。   上次纪夫子还说能活十年,好嘛,这才多少天,就打了个对折?   纪夫子一边提笔写下药方,道:“这次的药,药性更猛,你服用后,若有不适立即来此找我。”   萧暥接过药方,小心收好。   纪夫子又问,“上次我让你去晋阳找我师父,你定是没去罢?”   这个……   不是他不想去啊,一来他根本没机会去,晋阳远在江南,千里迢迢,他当时急着去鹿鸣山保住阿迦罗的小命,哪里有工夫去江南?   二来,他是看过书的,谢映之其人俊雅孤逸,品性高洁,平生最瞧不上萧暥这种乱臣贼子,他就算拿着帖子登门拜访,这谢大名士肯不肯见他也是个问题吧?   而且易妆术也行不通,因为晋阳谢氏起于玄门。   没错,玄门,而并非是医家出身。   《庄武史录》中记载了大雍朝四大名门世家:盛京王氏,宛陵云氏,晋阳谢氏,以及魏氏王族。   他后来找云越确认过,王氏起于商贾,云氏乃开国元勋,而谢氏起于玄门名家,虽不过问朝野政事,但是天下诸侯,无不想拉拢他们。   所以易妆术这种小伎俩,在谢映之这样的玄门大家眼里,简直如同儿戏。   萧暥叹气,看来只能走一步看一步,能活多久是多久了。   纪夫子心知肚明地瞥了他一眼,道:“我看出来了,你是丝毫都不拿自家性命当回事。”   不不不,老爷子你别这样,我还没有放弃治疗。   “罢了。”纪夫子摇头,“如今你想去晋阳,也找不到他了。”   “为何?”萧暥问。   “师父他十天前离开晋阳,寻山访友去了,如今不知道身在何处,何时归来。”   萧暥明白,这些名士隐者,一出去云游少则几个月,多则几年,甚至十几年。   他这身子最多也就拖三五年,这三五年中,谢映之会不会回晋阳,根本不好说。   “等我料理完医馆这些事,我替你走一趟罢。”纪夫子道。   萧暥一愣,什么?难道说纪夫子要为他去找谢映之?   这山海茫茫,哪里去找啊?   而且这是古代,交通闭塞,道上险阻难行,这老夫子一把年纪了,他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实在是过意不去让老爷子为他涉险奔忙,且找到的希望渺茫。   就算找到了,谢大名士得知他是萧暥,肯不肯给他治病还是个问题。   难道要救他这乱臣贼子的命?东郭先生了解一下?   要知道,原本谢映之就是死在原主手里的啊!这说明这两人从来不对付。   他道,“夫子,我……没事的,你不用……”   他话还没说完,忽然就听见外面一阵嘈杂喧哗。随即几个医馆的学徒仓促地架着一个头破血流的汉子跌跌撞撞进来了。   纪夫子立即站起来给他查看。   “出了什么事?”萧暥问。   一个学徒道,“清平居旁边的一堵墙塌了,把他压的,哦,听说还有人被压在下面呐。”   “知道了。”萧暥拍了下他的肩,快步走出医馆。   *** *** ***   路边烟尘滚滚,有好多人围着一堆倒塌的废墟指指点点。   那里原本是一栋平房,横梁被火烤地脆弱不堪,最终垮塌下来,整个屋子像一条沉船般向西倾斜,摇摇欲坠。屋子的门被塌落的砖石堵死了。   屋子里面隐隐约约传来小孩的哭叫声。   周围的人束手无策。   有人道,“那屋子本来就塌了一半,大家都知道危险,走路都绕开去,偏那小孩顽劣,追着一个黄皮子似的东西就进了去,结果就在那会儿另半边屋子也塌了,刚才那汉子想从上头翻下去救人,脚才踩上屋顶,又塌了一大片,如果不是大伙儿捞起他,他差点被压死。”   萧暥看了看,倾斜的屋顶东边确实有个类似狗洞大小的窟窿。   他心里琢磨着,刚才那汉子体型健硕,体重也不轻,这一脚踩上去,这酥油饼似的屋顶当然支持不住,就垮塌了一片。   就算这屋顶不垮塌,以这些寻常百姓的身手,进了屋,别说救人,自己说不定都出不来,那汉子倒是勇气可嘉。   这时有人拿来了梯子,一个身材精瘦的医馆学徒撸起袖子正要上前,被萧暥一把拦住。   就在这时,一阵大风刮过带起飞沙走石,那破屋似乎跟着晃了晃,众人又发出一阵紧张的呼声。   他就在众人的惊呼声中飞身跃上破屋的房檐。   他的身体本来就轻,加上重病后,更是没什么份量。整个人在风中如同一片凌空飞旋的柳叶般,轻轻落下屋顶,然后从那个窟窿里跃进了屋子。   屋内一片昏暗,木头烧焦的烟火气呛得他嗓子疼。   好在他身手敏捷,目力又好,很快就发现了堵死的门前扒着一个瘦弱的男孩,正无助地边哭边磕着门。   浑然不觉头顶上一根烧断的横梁正摇摇欲坠,就在这时,咔一下塌了。   萧暥眼疾手快,飞身跃起,一把抱起他孩子,随即横梁带着一堆砖瓦碎石哗啦地垮了下来。萧暥甚至感到脚下的地似乎跟着晃了晃。   不好,这破屋顷刻间就要翻了!   他听到外面的人群也发出的惊呼和尖叫。   再不走,他们都要埋在下面了!   他抱着那孩子刚要飞身掠出窟窿,忽然,寂静中他听到一声娇嗲的叫声。   这声音极像人声,好像还是……婴儿?   他一诧,随即眼角就掠到一团毛茸茸的东西。   他想都不想,腾出手一捞,随即就带着那东西和小男孩跃出了废屋。   他们前脚刚刚落地,就听到背后轰地一声巨响,地面似乎都跟着震了震。   那歪歪斜斜的屋子彻底终于倒塌了,腾起漫天烟尘。   他跟那孩子以及那团毛茸茸的东西顿时都成了‘粉尘人’。   萧暥把那孩子带到了医馆,纪夫子立刻给他查看了一遍,吩咐学徒带他去洗个脸。   “这孩子没事儿,你也让我看看。”纪夫子道。   萧暥赶紧道,“我没事。”   他是心虚,就怕纪夫子也让他洗脸,他脸上的妆容已经毁得七七八八了吧,全靠这一脸粉尘掩护着。   他赶紧把那团毛茸茸的东西掏出来,问“它没事吧?”   纪夫子无语。   那是一只灰色的猫,看上去还是只小奶猫,像一团棉花,一手就能握住。   “你倒好,不但救人,还救猫。”纪夫子没好气道。   萧暥用手指骚了骚小猫的肚皮,那小东西灵活地一个翻身抱住他的手指就要舔。   纪夫子看了看,“没事儿,洗洗干净是只好猫,能拿耗子。”   萧暥:……   旁边一个学徒道,“那孩子刚才莫不是追这只猫,才进了那栋屋子?这猫蹿得贼溜着,我们还以为是黄鼠狼。”   这时那孩子已经洗干净了脸被带出来了,纪夫子对学徒道,“打听一下是谁家的孩子,太顽劣了,送回去给看好了,敢别再跑出来惹事就捆起来。”   那小男孩看了一眼这凶巴巴的老头吓得直往萧暥后缩。   萧暥道:“不用了,我知道是谁家的,我送他回去。”   因为这熊孩子他见过!不是别人,就是城外那个卖竹马的小姑娘的弟弟!   萧暥扶额,当时在客栈初见,看起来很腼腆的一个小男孩,居然那么顽皮。   萧暥问:“你姐姐在城外的福源客栈等你,你知道吗?”   熊孩子摇头:“我……我就是来找猫。”   萧暥愕然:“你这几天都在城里找猫?”   孩子点点头,然后像宝贝似的抱起那只小奶猫,也不管脏不脏,在脸上蹭了蹭。   “你这几天就在城里追一只猫?”纪夫子感到不可思议,问道,“那你怎么过的?”   “嗯,白天找灰儿,晚上就去施粥的帐篷吃饭睡觉”   纪夫子再次无语,对萧暥道,“你自己看着办吧。”   那男孩的脸贴着猫,“灰儿皮得很,一不留神就跑了。”   萧暥面无表情‘哦’了声,然后捏住猫脖子后面的软肉一拎,就把小奶猫提了起来,“这猫我没收了。”   小男孩目瞪口呆。   他不敢相信地抬头看着这个刚才还舍命救他脱困的哥哥,转眼……抢了他的猫。   萧暥眼梢一挑,“我救了你罢,这猫就归我了。不然今天这事儿,我告诉你姥姥。”   纪夫子看了他一眼,默默走开,表示不认识这个人……   其实萧暥是有打算的,这猫贼灵活,以后还得乱蹿,这孩子再追着猫到处乱钻,城里又那么乱,不知道会出什么危险。而且……这小绒团子,手感还真好。   “好……好吧。”被抢了宠物的小男孩无奈。   萧暥摸了摸他的脑袋,表示安慰,然后对纪夫子道,“夫子,我送这孩子回去。”   纪夫子摆摆手,刚想转身回去,就听到那孩子问,“哥哥,你会好好照顾灰儿吗?”   萧暥边走边道,“那你以后就要听姥姥和姐姐的话,不要乱跑,不然……”他眼睛一弯,“最近我正好嘴里寡淡…”   那小男孩像收到了最大的威胁,赶紧使劲点头,“我一定乖乖听姐姐话,再也不乱跑了,哥哥你,你别……别吃灰儿。 ”   纪夫子看着他牵着娃的背影,觉得此人真是一言难尽。   救了孩子,又厚着脸皮抢了猫,还扬言要……吃掉?   “夫子,这身手不凡的青年是你徒弟?”有人问,   纪夫子摆摆手道,“散了散了,有什么好打听的。”   他一脸古板,看起来就不好惹,围观群众闻言泱泱散去。   人群中只有一个人没有动,那人戴着幕篱站在原地。   虽然看不到容貌却仍给人一种感觉:这是一个清雅逸致的青年。   他身材颀长,衣衫淡雅,刚才立在一众人就中犹如孤云白鹤般卓尔不群。   但纪夫子可不是个好脾气的人,照样对他挥手打发道,“走走走,别看了。”   别多打听,这人我不认识。   但他后半句话还没出口,只见那人不紧不慢摘下了幕篱。   纪夫子向来横眉冷目的一张脸顿时怔住了,惊喜交加后,毕恭毕敬道,“师父。”   他和纪夫子站在一起,俨然是迥异的两种气质。   一个风霜遒劲如孤松苍柏,一个清寒修逸似古菊危兰。   谁都想不到,居然是一师一徒。   青年为师,老者是徒。   那青年的声音极为温雅,好像悠扬的风拂面而过,态度又非常亲和,他问,“此人是谁?”   他一开口说话,医馆里一众刚才还七嘴八舌的学徒倏地噤了声,似乎在屏息凝神聆听,一片嘈杂竟然顿时安静了下去。   纪夫子道:“他是弟子在安阳城遇到的一个小友。”然后想了想,不忘为萧暥解释道,“哦,他也不是故意抢那孩子的猫,因为刚才……”   “有趣”那青年忽而微一笑。   “啊?”纪夫子不明白。   “救了人,抢走猫,此人有趣。” 第43章 他的猫   萧暥回到了府里就让徐翁照着纪夫子的方子去抓了药。然后吩咐下人烧了热水,去洗了个澡,把这一身的粉尘洗洗干净,顺便把抢来的小奶猫也洗了,装在一个小木碗里。   没错,就是一个碗,汤碗。   片刻后,萧暥泡在浴桶里眯起眼睛,两根修长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又揉又搓着小猫的脑袋。心里寻思着,这只猫什么品种?怎么没见过。这眼睛仔细看还是一只蓝色一只紫色的噢!波斯猫的变异吗?   这猫挺灵气,叫‘灰儿’太普通了,他的猫得起个响亮的名字。   对,是他的猫了!   他是将军对吧,所以他的猫也要起个威武点的名字。   他想了想,古代厉害的将军有谁?   ……秦琼?张飞?   然后他看了看那只被他揉成一团毛线的小奶猫。   唔,这么软萌,实在没法跟豹头环眼,喝断当阳桥的黑面大汉联系在一起……   这以后让他怎么撸猫?撸上去怎么觉得有点扎手啊。   算了,还是起个文艺点名字吧。   所以……艺术点还是哲学点?毕加索还是苏格拉底?   萧暥决定就叫苏格拉底吧!   小名叫苏苏,他很满意地挠了挠苏苏软乎乎的脑袋,真的很苏噢!   名如其人,哦不,名如其猫。   他脑子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手指在小猫脑袋上揉来搓去,那可怜的小东西很快被搓地顶着一头稻草,敢怒不敢言。   而且任凭它再反应灵活,此时也没地方可逃。   因为这小可怜正蹲在一只小木碗里漂浮在水面上,四周蒸汽袅绕。有个手很欠的家伙正懒洋洋地靠着木桶,把那小木碗转着圈儿玩,弄得它晕头转向。   萧暥心道:泡澡的时候有个漂浮玩具真的很好哦!   难怪小黄鸭那么受欢迎?   最后那小猫实在忍无可忍,鼓起勇气一扭身,冒着掉到水里的危险挣脱了魔爪,并给了他一个圆滚滚的屁股。   但某人丝毫没有被嫌弃的自觉,又抬起手想去戳那根小尾巴。   就在这时,门响了两下,徐翁站在外面道:“主公,云副将回来了。”   萧暥手一颤,差点把小木碗打翻。小猫吓得紧紧扒住他的手指,不知道这人又犯什么抽了?   “跟他说我还在睡,让他不要打扰,在书房等着。”萧暥立即道。   然后他稳了稳神,才开始慢吞吞起身,奇道:我刚才紧张什么?我才是主公啊。   这个念头没来得及转过,他就想起了在猎场的时候……嗯,他才是主公,但是……   为什么搞得他现在想舒舒服服泡个澡都要趁云越不在啊?   他以前对原主也是这风格?   不过那原主脑回路清奇,连《御中术》这种带颜色的书都堂而皇之放书架上的豪放人士,怎么会在意这种小节?   可是他在意啊!每一次都尴尬症发作!   而且这孩子目光坦然,毫无避讳。搞得他实在没法淡定啊。   虽然他其实也早就没有什么光好走了。   哦,好像他前几天吐血,迷迷糊糊里衣服还是云越给他换的……   不知道为什么,他有种感觉,这孩子一心扑在工作上会找不到老婆的。   他脑子里胡思乱想着,慢吞吞开始穿衣,顺便把猫也搓干了。   然后他回到卧室,装作刚刚醒来,召唤云越进来说话。   云越注视着他带着湿气的发丝片刻,幽幽问,“主公适才……休息得可好?”   “好好好。”萧暥心虚得紧,赶紧转移话题道,“找我何事?”   “哦,主公,陛下差曾公公送来了一些鹿茸山参。”   萧暥看了一眼那一摞彩绘漆盒,心道:这还不如让小魏瑄给他做点好吃的。   “晋王怎么样了?”他问。   云越道:“差点忘了,这是晋王塞给曾公公带出来的。”   说着云越从漆盒的夹层里取出一个晒干的荷叶包。   什么东西呀?   当一层层拆开包得严严实实的荷叶时,萧暥顿时眼前一亮。   唔,粉蒸肉!好吃!   *** *** ***   太阳在云层后时隐时现,稀薄的光线照着一片荒芜阴郁的宫殿,宫墙斑驳黯淡,地上杂草丛生,看起来就像是前朝遗留的建筑。   一个清俊的小内官正低着头快步走进一扇狭长的门,门上的铜锁已经锈透了,他用长长的钥匙费劲得拧了拧,才吱嘎吱嘎地转动了锁芯。   这钥匙是半个时辰前,他翻窗从看守的内官身上偷来的,那人正在值班房里睡午觉,鼾声如雷。   其实,这地方从兰台之变后就彻底废弃了,有没有人值班根本无所谓。   这里是皇家的典籍档案库。   这个清秀的小内官正是魏瑄。   他平时藏了一身内官的服饰,方便混出宫。   但是这两天却混不出去了,由于大梁城很多地方的房舍都有坍塌,道路阻塞,四处都在搜救和抓人,所以桓帝下了宫禁令。   皇宫的守卫也变得格外严格,任何内官没有皇帝的批准都不许私自出宫。   好在今天他听说萧暥的病情已经无恙了,总算是安心了不少。   既然无法出宫,他就还有一件事情要做。   由于这几天宫禁,守卫都调派去监察宫城了,这一片久无人问津的禁苑,几乎完全向他开放了。   机不可失。   他记得北宫皓说过,他的母亲是个番妃,关于他母亲的事情,皇家的典籍档藏中有记载。   他想知道,她到底是个什么人?为什么北宫皓说她是蛮夷妖女?只是单纯的恶意咒骂,还是另有所指?   走进殿内,一排排一人多高的书架把光线都遮挡了大半,穿梭其间,到处都透着卷牍霉腐的气息。   好在每一个书架前都有按照年份和内容的归类签子,只是经历兰台之变后,这些案卷大多不全。他花了一点时间,才找到了他要寻找的东西。   那份卷宗只有薄薄的几页纸,塞在不起眼的角落里。那是关于幽帝的后妃的记载,那些可怜的女人们。   幽帝暗弱无能,后期还迷信方术,整天炼丹制药,王皇后仗着有盛京王氏的撑腰,在后宫里非常跋扈,这些女人除非是不得宠,或许可以苟活下来,幽帝稍微表现出一点好感,那么她们就要遭殃了。   魏瑄迅速地扫了一遍案卷,写得很笼统,只有进宫的年月,原来的身份,所封的妃位,所住的宫殿,有没有生子,以及去世年份。   他很快就找到了这么一条记录:番女孟离,景元七年入宫,初为美人,有绮色,得主幸,住绛雪阁,生皇子瑄,遂封为婕妤。卒于景元九年。   魏瑄一算,也就是她入宫的第二年,刚生下自己以后就去世了,是不是王皇后害死的不得而知。   档案上说孟离有有绮色,这个绮字就很耐人寻味,因为蛮夷女子高鼻深目,和中原人五官有明显不同。   但魏瑄确信这个蛮夷不是指北狄。   因为他见过北狄人,北狄人虽然高鼻深目,但是大多粗犷强壮,五官线条硬朗。就像阿迦罗那样,肤色也比较深,很多人还有一头略微弯曲的卷发,编成一把小辫子。   魏瑄觉得自己的样貌虽然和中原人虽然有所不同,但他母亲不会是北狄人。   他的眼睛深邃溟濛,五官却更为精致,不似北狄人那么粗犷,显得纤细秀气,皮肤雪白。他的头发也不是卷曲的,而和中原人一样漆黑如瀑,当然也可能是随的幽帝。   对照卷宗上那个绮色。就不可能是粗犷的北狄人了。   魏瑄虽然不是自恋,但也没有必要妄自菲薄,他现在才十三岁,已经是修眉俊目,将来长开了,也是一等一的美男子。清秀中带着一丝忧郁不明的异域气息。   所以,他的母亲不可能是北狄人,那么到底是哪个蛮夷?   他把案卷放回原处,心里寻思着,改天找个机会去母亲生前住过的绛雪阁,询问一下还有没有旧日的宫人?   他边想便离开典籍室,把钥匙还了回去,正沿着宫殿的长廊下走着,忽然眼前一黯。   一个人就那么突兀地闪现在了他面前。魏瑄都没看到他是从哪个角落里飘出来的。   那是一个没有面目的人,正是桓帝身边的异人无相。   魏瑄和这人见过几次,也知道此人已经识破了自己的装扮,就直接道:“大师也是来此处查阅卷宗的吗?”   无相意味不明地道:“和殿下一样。”   然后他走近一步,“殿下找到想找的东西了吗?”   魏瑄不想跟他多言,简洁道:“没有。”   “也是,经过兰台之变,幽帝年间的档案很多都有缺失。”   魏瑄眉心一跳。   无相拖着调子道:“放心,我不会把殿下来此的事情告诉陛下的。”   魏瑄针锋相对:“大师来此,我也不会说。”   无相好像是笑了一下:“殿下真有意思,其实我来这里是想问殿下一件事的。”   “何事?”   无相道:“殿下会不会驱狼?或者听说过驱狼?”   魏瑄顿时心中一震,莫名地就联想到了猎场遇到了三次的那头黑毛狼王。   他警觉道:“什么意思?我不懂?”然后故意装作无知道,“你是说像训练猎犬一样训练狼吗?”   无相沉吟片刻:“看来殿下是不会了。”   魏瑄见机反问:“大师为何问我这个?”   无相没有正面回答,忽然转而道:“那么殿下想学驱兽吗?”   魏瑄一诧。   “驱兽?”   “对,驱兽。”无相道,“驱兽和训兽不同,驱兽首先要和野兽心灵相通,让它感受到你的愿望,把你的愿望转化成它的愿望,它就能为你效力了。任何你想做的事情,它都会为你去做,就像你使唤自己的手脚一样。”   “学会了,任何兽都可以驱使?”魏瑄问。   “也不是任何兽,必须要是有灵性的兽,比如狼,乌鸦,狐狸,灵蛇,还有猫,尤其是纯色的猫,灵性最强,若能从小养大,与之心灵相通,甚至能做到入定移魂。”   无相神秘地笑了笑,“所以殿下若见到这几种动物,切不可掉以轻心,说不定就是为人所操控的。”   “移魂,你是指借猫的舍吗?”   “殿下真是一点就透,修行者打坐入定后,可用意识操控猫,修为高者可做到合二为一,见其所见,感其所感,这相当于短时间内化身为猫,来去屋檐之上,是不是很有意思?”   魏瑄看了看高高的宫墙,他小时候就很羡慕宫墙上的那只独来独往的黑猫,自由地来去宫墙内外,敏捷,机警,神出鬼没。就像一个独行侠。   化身成猫,就能在高高的宫墙上来去自由吗?再也不用偷偷溜出去了?   无相道:“最好是黑猫,灵性最强,其次是灰猫。但是有一种灰猫却比任何兽灵性都强。”   魏瑄有点感兴趣了,“哪一种?”   “殿下知道苍冥魔族吗?他们驯养的一种沧岚山灰猫,毛皮为灰色,眼瞳异色,极其通灵,但是百年前,已随着苍冥族的覆灭,也绝迹了。”无相一边说,一边观察着魏瑄的神色,“除了这两种猫,其他的猫,其他的狸猫或者花猫就是庸常俗物了,没有灵性可言,更不要说移魂俯身。”   魏瑄点点头,“受教了,我没有猫。所以也不想学驱兽。”   小时候高高宫墙上看得那只黑猫,不过是一个困在宫中的孩子渴望自由的影子罢了。   说罢他转身就要走,“告辞了。”   “等等。”无相道:“殿下对此术很有天赋。真的不想学?”   魏瑄脚步一滞,警觉问,“你为何那么说。”   无相上前,在他耳边低声道:“殿下记得那头惊吓了陛下的狼王吗?你看到它的眼睛时,是不是感受到了什么?”   魏瑄心中诧愕,但表面上冷淡道,“大师还真有意思,我能感觉到什么。”   说罢他拱手道,“多谢大师美意,我不想学驱兽,也没什么天赋,就此告辞了。”   说完转身就走。   无相似乎还不死心,只在他身后说道:“殿下他日若又想学了,便来明华宗找我。”   魏瑄没有搭理,加快脚步离去。 第44章 商会   云越站在一边,看着某人把几根野鸡毛吊在一个苇杆上。   “主公这是做什么?”   “钓猫。”   但是萧暥拿着那猫杆戳了苏苏半天,那几根野鸡毛都快搔秃了,只小灰猫就像一尊石佛,纹丝不动,完全不睬他,并白了一眼表示鄙夷。   萧暥不解:“公猫不是应该很活跃的吗?”   云越一脸不可描述的表情,“主公,你……看过?”   这孩子这是什么意思,搞得好像他是色鬼一样?   天地良心啊,他又没偷窥妹子,他只是看了只猫,还是只公的。   然后他不由有点同情自己,为什么是连捡到只猫都是公的……   这是不是意味着他这辈子注定没妹子?鳏寡孤独?   萧暥脑子里转着乱七八糟的念头,伸手去拉苏苏的耳朵:“这猫不理人,不会是抑郁了吧?”   “抑郁?”云越没听明白什么。   然后他认真想了想,得出结论,“主公,这只猫,嫌弃你。”   萧暥哦了声,意味深长道,“每只猫都嫌弃它的铲屎官。”   然后他干脆扔了猫杆,抓起苏苏揣在怀里揉了揉,片刻,那柔软的毛顿时被撸得如同狂风刮过的树林,横七竖八一片乱糟糟。   云越看一眼,挺好的一只猫,早晚要被揉秃了。   这人的手得多欠?   正想着,萧暥撸着猫,忽然弯起眼睛看向他:“云越啊,我们来分工一下可好,我撸猫,你铲屎。”   什么?铲什么?云越没明白。   “嗯,就这么愉快的决定了。”   他摸着苏苏软绒绒的小脑袋。心想如果这日子就真的能这样太太平平过下去,整日里无所事事,撸撸猫铲铲屎该有多好。   只可惜内忧外患。   东北有北宫达虎视眈眈,西北有阿迦罗厉兵秣马。   这北宫达还容易对付些,毕竟书中写此人好大喜功,外宽内忌,最终被原主所败,可是阿迦罗就完全不同了。   这个蛮人每一次出现,都给他一种如临大敌的强烈的威胁感。   此人有勇有谋还有野心,最关键是,他还要娶自己是怎么回事?一想到这个萧暥就脑仁疼。   如果他运气再差一点,阿迦罗统一了十八部落挥军南下,北宫达那货同时发难,到时他该怎么办?   虽然明年早春,安阳城有魏西陵给他练兵,但这军费还只够一年的。着实是捉襟见肘。   本来他还指望着这上元灯会能好好赚一笔,结果这一场斗殴,全给搅和没了。   就在这时,徐翁来报道:“主公,京兆尹求见,说是东西市以及周围里坊已经清理干净了,道路已经可以通车了。”   哦,这货急于将功补过,速度倒是快了。   “云越,备车,我去看看。”   *** *** ***   东西市占地很大,萧暥看了一圈,有种视察建筑工地的感觉。   真彻底,都完全被夷为平地了,空旷地都可以放风筝。   萧暥道:“这里重建需要多久?还有两个月就是上元节了,赶不赶得及灯会?”   孙霖道:“搭建市场,一个月就够了,但是……”   “但是什么?”   孙霖道:“市场搭建好了,但是若没商户进来也没用。这上元灯会筹办闹出这样的事情,商贾损失惨重,原本要来看灯会的百姓,怕是也不再来了,就算这东西市修好了,一没商贾,二没客人。这……”   萧暥明白了,这孙霖说的没错,别说是古代了,就是现代,一个新建的大型商场,建成后没有商户入驻,或者商户入驻后没有客流,无人无津,最后冷掉了场子,变成鬼楼的也不少。   但是怎么把人气再吸引回来呢?   萧暥想了想,忽然有了个大胆的念头。   “孙霖,你给我选一个大梁城里最大的酒楼,两个时辰后,把大梁城的商贾都给我召集过来”   孙霖是知道此人的强硬手腕的,都快哭出来了:“将军,强取豪夺豪可不行啊,那些商人滑不溜秋,就更跑了。”   萧暥道:“是巧取,不豪夺。”   *** *** ***   大梁最大的酒楼叫做宝琼阁,萧暥一下车,就觉得金碧辉煌的气息扑面而来。   这孙霖还很会选地方,俗是俗了点,但是壕气!很容易让人头脑发热一掷千金。萧暥要的就是这种效果。   萧暥抱着苏苏出现在酒楼的时候,原来气氛紧张道一片死寂的酒楼里,私底下响起了一片低弱的窃窃低语。   萧暥挠了挠苏苏的小脑袋,猫不是招财吗?   所以苏苏就是他的招财猫了!   萧暥知道在原主的积威之下,这些人都怕他,他们来这里是不敢不来,而并不是出于自愿。   于是他先抛出橄榄枝,表明他没有强取豪夺的意思,“诸位,我今天请大家来这里,是有一个发家致富的机会邀请诸位加盟。”   没错,他确实带着一份企划书来的噢!   其实在查看了东西市的地理位置时候,萧暥就萌发了一个念头:城市中心黄金地段这么大一块空地噢!可以建一个综合性商场!   既然原来的市场被夷为平地了,原地重建不如干脆建造和更大的,不仅是规模大,而且要集合娱乐购物餐饮酒店一条龙!   到时候,不仅是雍州的百姓,还要把其他各州的人气都吸引过来。   至于广告投放,他也想好了,那个……就有劳云渊大名士这种自带流量的大咖了。   其实古人的娱乐也是非常丰富的,所以他不仅要把上元灯会办起来,还要办得更大。   把原本五天的灯会,延长成从除夕到上元十五天,期间取消宵禁,彻夜灯火如昼游人如织,那都是赚钱的好机会。   之后,他还要把这个综合性商城建成九州最繁华的商城。既然是上元灯会开张,就叫做尚元城咯。   但是要把这个尚元城建起来,光靠王李两家的罚款就远远不够了。   所以他的下一步计划,就是要成立一个商会,为建立尚元城招商引资。   他没钱,所以他要用一份漂亮的企划书吸引各大商贾加盟。   说白了,他纯属是借鸡生蛋,空手套白狼。用加盟入股的豪商们的钱作为商会启动资金,再给他们按照股份分红。   至于其他的,他仓促间也没有想好。   “各位愿意投资的,就算入股了,将来按照所出银钱的比例份额分红。”   这一通陈辞扔出去,在座的商人们都听得一愣一愣的。   这些人经商多年,还第一听说这种事。   投资?入股?分红?   什么意思?   但是听起来好像很新鲜噢!很有钱赚的样子噢!这个尚元城好像也很有赚头哎!   下面一片窃窃私语,好些人面露跃跃欲试之色。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却没有人表态。   似乎所有人都在看别人的反应,都在等别人先表态。   这是什么情况?   这些人明明似乎都对他的商业计划很感兴趣,但就是没有人表示投资或者入驻。   那就好像你上市一款产品,很多人感兴趣,但就是没有人买,这是怎么回事?   萧暥想了想,难道是这些现代玩意儿对于这些古人冲击还是比较大,所以他们需要有时间适应?   于是道:“诸位可以回去考虑考虑是否投资入股,再答复不迟。”   片刻后,萧暥边撸猫走出宝琼阁的时候,心里还在寻思着,这些人到底在犹豫什么。   怎么觉得好像有……难言之隐啊?是他想多了吗?   就在这时,背后悠悠飘来一道声音:“将军这猫不是凡品,鄙人可以看看吗?”   萧暥回头,见是一个留着山羊胡子的中年男人。   他自我介绍道:“鄙人是云峰茶庄的掌柜,姓齐。别人相面,我相猫,此猫颇有贵相,必非凡品。”他伸出两根干瘦的手指,问,“我可以沾点福运吗?”   萧暥心道,原来想撸他的猫。   于是大方道,“哦,无妨。”   那齐掌柜曲起手指,微微在苏苏脖子上挠了起来,那指法很灵活,挠地又巧妙,苏苏立即舒服地嘴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萧暥大开眼界,原来撸猫也是有技巧的噢!   所以他是技巧太差才被嫌弃的?   正当他想跟这位齐掌柜讨论一下撸猫的正确姿势。这时,忽然那干燥的手指倏地往下一滑,竟滑到了他的手背上。   凉幽幽的感觉,轻轻刮过手背光洁的皮肤。   !   不是撸猫吗?怎么变成撸他了?   旁边的云越目光一厉,就要上前。   就在这时,萧暥忽然感觉到手背传来一丝异样。   他一个眼神让云越退下。   齐掌柜随即微笑着移开手,对萧暥道:“将军睿智,此猫一定会给将军带来财运。”   然后拱手作别。   “主公,他无礼!”云越眼中撩起一股煞气。   萧暥没说话,只摸了摸苏苏的脑袋。   刚才,齐掌柜悄悄在他手背上写了一个字。   一个‘王’字。   一语惊破梦中人。   盛京王氏起于商贾,王家名下的商铺老字号遍布九州,如今萧暥要成立商会,还要这些商贾加盟投资,不仅是在跟老王家叫板,还要让这些商贾选择阵营而立了。   这些商人不是对赚钱的机会不感兴趣,而是害怕得罪王家,从此生意都做不成,断了活路。   萧暥觉得自己刚才就像一个刚毕业的大学生,满脑子新想法,野心勃勃想创业,一头就撞上了行业大佬。   他着实有点沮丧。怎么又是这老王?这是跟他有仇啊?   看来他这赚钱强军的宏图大业一开场就遭遇滑铁卢了。   萧暥回到府邸时已经是傍晚了。   这大半天奔波下来,他身心俱疲不说,还没奔出什么成果,有点失落啊。   当他心神涣散地跨进门,就闻到一股诱人的香气。   吃了两天粥的某人顿时精神一振。   徐翁迎上前来,道,“主公,你不在时晋王殿下来了。”   魏瑄?   萧暥一愕,立即明白过来,这大梁城里的道路都已经清理干净,该抓的人也抓了,所以这皇城的宫禁也应该解除了?   “晋王在何处?”他问。   徐翁道,“哦,在后厨。”   萧暥:…… 第45章 好吃   萧暥看着一桌子的菜,色香味俱全,看得他忍不住深深地咽了一下口水。   “后厨里的食材就这些,就我随便做了点家常的。”魏瑄道。   萧暥心道这孩子太谦虚了,这些家常菜于一个在昏迷病中饿了四天后,又喝了两天粥,连根榨菜都没有捞到,还在外面奔波了大半天的的人来说,这简直称得上是珍馐美味饕餮大餐好不好!   这一整天的疲惫都顿时一扫而空了!   尤其是那道糖醋鲤鱼,酱汁浓郁,又酸又甜,入口鲜滑香嫩,仔细辨了辨,好像,还没有骨头?   “鱼刺我都剃掉了。”魏瑄笑道。   萧暥蓦然怔了怔,这是条鲤鱼他没看错吧?那么多鱼刺,都剃掉了?   这心得多细,工夫得多深?   就在这时,他的衣襟簌簌动了动,一个毛茸茸乱糟糟的小脑袋,从他衣襟里面探了出来。   魏瑄惊讶地睁大眼睛。   只见那小家伙就像刚刚睡醒从被窝里爬起来,睡眼惺忪地嗅来嗅去。   萧暥扶额,这货大概是闻到鱼香味儿了。   见魏瑄一脸错愕,他摸了摸小猫的脑袋,解释道:“苏苏最近掉毛,怕冷。”   毛还不是被你撸掉的……   他哪里是在撸猫,完全就是在薅毛。   “苏苏……?”魏瑄吃力地消化了一下,所以这只猫刚才是窝在他的衣襟里取暖?   再看那只小奶猫,耳朵尖尖地竖起,琉璃般的眼睛一紫一蓝,晶莹剔透,魏瑄心中暗暗地就是一惊。   难道是……是沧岚山灰猫?   无相所说的那种世间最通灵的奇兽?   可是这种猫不是已经随着苍冥族的消失,了无踪迹了吗?   他忽然想起无相昨天说的话。   “殿下若见到这几种动物,切不可掉以轻心,说不定就是为人所操控的。”   他心中暗暗抽了口冷气,苍岚山灰猫最为通灵,这猫该不会被人操控了吧?   魏瑄定了定神,再看向那只在萧暥胸前蹭来蹭去卖乖的小猫时,忽然觉得那小东西乖巧中透出了一丝狡黠。   他仔细回忆了无相说过操控兽类的细节:首先要从小就开始培养感情,建立联系,接着开始潜移默化中施行御兽术,但是多久才能成功,视各施术者的天赋了,快则半年,慢则数年,这只猫明显才刚刚断奶,出生怕不过月余。   所以……应该是没有□□控的可能。   话虽那么说,但这年头在心里兜了个圈子后,魏瑄对这只猫生出了说不清的异样感。   他像看着一只小妖怪一样盯着苏苏,问,“将军,这猫哪里来的?”   “苏苏啊?我在东市旁的废屋里捡到的。”萧暥道。   总不能说他从小孩手中抢来的吧……   但他话音未落,只见那小东西扒在他胸前,探长了脖子,仰着头,一双大眼睛可怜巴巴地望着他。   唔,这小家伙是在卖萌?   萧暥还没反应过来,苏苏已经伸出粉粉的小舌头,舔向他那温濡浅淡的唇。   !?   萧暥脑子里一空,赶紧敏捷地偏开了头。   好险。   ……这什么情况啊?   他刚才差点被一只猫强吻了?   等等,这猫不是很嫌弃他吗?   怎么突然性情变了?难道是……因为闻到鱼腥味了?   一旁的魏瑄不是那么想,他的眼色一沉,看着那只猫的目光竟带了一丝锐利的寒意。   这猫……真没被哪个登徒子操控?   苏苏刚才舔了个空,正委屈地巴巴望着萧暥。   萧暥看了眼魏瑄不知为何变得郁结的脸色。   怎么觉得这孩子好像对这只猫意见很大?   苏苏啊,我知道你想吃鱼,但拜托吃相好看点,别给我丢人行不?   于是他用筷子夹下小块鱼肉。本来是想让徐翁拿个猫碗来。但是和武帝一起吃饭,他搁个猫碗在桌上算怎么回事儿?   好像是,有点……无礼。   “就给你吃一块,我还不够吃呐。”他用指尖托着那一小块鱼,送到苏苏嘴边。   苏苏早就眼睛都绿了,三下两下把那撮鱼肉吃个精光,然后意犹未尽地抱着他修长的手指开始舔起来。   萧暥:……   丢人啊!做猫做到这份上……   他的指尖沾了酱汁,灯光下莹润光洁,苏苏眯着眼睛,一脸餍足地抱着他的手指,三百六十度无死角地舔。   萧暥颇为无语,这猫把他当做鱼了。   不知道是不是味道实在太好,苏苏似乎舔得不过瘾,粉色的小舌头又顺着他皮肤细致的手背,一路舔到清修白皙的手腕,还要往温暖的袖子里钻。   萧暥:这是猫还是狗?   魏瑄阴着脸,眼底渗出一线红丝,他盯着那只肆无忌惮的小东西,脑子里一直在天人交战。   这猫被操控了吗?还是没有?   这么小的猫应该没有被操控的可能吧?   可是这猫的举动怎么这么像在占便宜?   他该不该提醒萧暥一下留神这只怪猫?   但是这怎么说?御兽术这种怪力乱神的东西,说出来萧暥能信吗?   而且这还是无相告诉他的,无相是个妄人,他口中说出的话,又有几分可信?   魏瑄看着萧暥一脸宠溺地任凭这么只小妖怪得寸进尺,心情复杂。   *** *** ***   魏瑄回宫的时候,已经是亥时了,这个时候宫禁有一班换岗,相对比较容易混进去。   他一落地,就被黑暗中藏在宫墙下的一双眼睛看在了眼里。   片刻后,奉常站在御书房的靠榻前,一五一十地把魏瑄的行踪说了一遍。   桓帝半闭着眼睛听着,只是哼哼了几声,出乎意料地没有生气。   “让他去吧,大师上回说过,让阿季和萧暥走近点没什么不好,将来还能为我们所用。”他回过头瞭了一眼身边,“是不是啊大师?”   无相立即躬身上前道:“陛下圣明。”   “陛下今天心情很好。是……有什么喜事?”   被他这一点破,桓帝本来端着的一张脸顿时笑歪了,道:“嘿嘿,确实有件有趣的事情要说与大师听听。”   然后他兴致勃勃搓着手道,“今天午后,萧暥在宝琼阁召集了大梁的商贾们,好像是异想天开办个什么商会?结果呢,没有一个商贾愿意加入的他的什么商会,真是……哈哈哈……真是好不尴尬啊!朕都有点同情我们萧将军了。”   “这大梁城里,哦不,这整个九州天下最大的商会就是王家的盛京商行,迁都大梁这些年,王家虽然比不上以往了,这些年也处事比较低调,但毕竟是几百年的源远流长的家族生意摆在那里,有多少商户,都和王家有直接间接的生意往来,萧暥他无论多厉害,在经商这条路上,进的是王家的地盘。”   无相道:“我知道宝琼阁是京城最豪奢的酒楼,萧将军应该开出了不错的条件,商皆是趋利,难道真的没有一个人动心?”   桓帝眯了眯眼,“大师这么说,倒也不是完全没有一个人,好像是有一个什么云峰茶庄的掌柜的跟他搭话,只可惜人家对他的商会没兴趣,倒是感兴趣他抱着的那只猫,说就这猫金贵。啧啧,我们萧将军合着不如一只猫。”   无相眼皮一跳:“猫?金贵?知道是何品种?”   桓帝抬抬眉,搞不懂国师怎么会问起一只猫?还是何品种?   他怎么知道这些畜儿什么品种。   随即他转头瞥了眼奉祥。   奉祥这才敢上前道:“听说叫‘招财猫’,就是这个品种。”   无相历来高深莫测的脸空白了一下。   招财猫?这品种,没听说过?   “没有听错?”他确认一遍问。   奉祥道:“千真万确,萧将军自己亲口说的,那云峰茶庄的掌柜也道,养这种猫招财进宝,所以叫做招财猫。”   桓帝一脸不屑,“这名字一听就俗,看来我们的萧将军钻到钱眼里了。”   无相紧追不舍问道:“这猫什么模样?”   奉祥想了想道:“杂毛,还乱,那毛乱地跟鸡窝一样,还有点秃,丑的很。”   无相摇头。   不可能是沧岚山灰猫了。且不说这东西绝迹百年了。而且,沧岚灰猫性格高傲,不喜欢人触碰,怎么可能被人抓在手里当球玩。   最重要的一点是,沧岚猫毛色灰中隐隐带蓝紫,柔滑绵密,非常华丽漂亮,这又乱又秃是怎么回事?   看来是自己想多了啊。   刚才那古怪的念头真是来得毫无道理,难道是因为昨天和魏瑄说起过御兽术,所以自己第一反应居然是沧岚灰猫?   桓帝道:“大师在想什么?”   无相这才回过神来,回话道:“我适才在想,萧暥此人做事果敢,当机立断,不易对付,此番,我本想烧一把火,挑王祥李重他们狠狠闹起来,让他不得消停,不得喘息,可没想到此人反应如此之快,抢在我们回京之前就先行进京把王祥他们彻底给料理了。看来这些个豪强还是不堪大用。”   桓帝今天心情很好,宽宏大量地摆摆手,“这回大师失算了,朕不怪大师,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无相道:“萧暥缺钱,没有钱,他什么事都办不了。”   桓帝道:“朕也是好奇啊,他怎么会缺钱,以往他不是直接强取豪夺摊派征收吗,谁敢不给?这回他是怎么了,居然斯文起来了,想自己经商赚钱。只可惜啊,盛京王氏不点头,别说是大梁了,九州的商贩哪一个敢跟他做生意。”   无相道,“我听说盛京王氏的族长现为两人,是陛下的舅舅?”   桓帝道,“王戎为长,在先帝时曾出任大司马统天下兵权,王勋辅之。后来兰台之变后,王戎受伤,脾气也不好,加上萧暥使了个诡计,欺骗他说,这盛京已毁,重建需要时日,且北狄等蛮人随时就在京郊,随时可能再次反扑,为了天子的安全,不如先到大梁城暂缓半年,一来腾出时间来重修盛京,二来,在后方也更安全些。朕这舅舅骨子里就是个武人,居然相信他了,其实当时王勋是强烈反对的,可是没用啊,他当时还不是族长,而且那时萧暥装得谦逊乖巧,王戎还很是赞赏他,整天夸他青年俊杰,结果被萧暥狠狠摆了一道,最后,别说半年了,几年过去了,他有还都盛京的意思吗?还干脆把盛京改为西京,王戎直接气得不上朝了,现在他又要来动他们的生意,王氏能容得下步步紧逼吗。”   无相点头道:“话虽如此,陛下还是需要把这事儿立即跟王氏族长通个气。”   桓帝道: “大师考虑得周到,朕这就给两个舅舅都去书一封。让他们暗下禁令不许任何商贾和萧暥往来,萧暥想要经商,朕就让他寸步难行!” 第46章 交易   隔日,到了约定的各家商贾考虑完毕表态答复的时候,萧暥带着几个亲随去了宝琼阁。   云越这两天都不在。因为云渊大名士来大梁了。   云渊此来两件事,一来天气寒冷,清平里等里坊的受灾百姓还住在军帐中,于是他从各地调集一些赈济保暖的物资带来京城。   二来,一年一度的冬日雅集就要到了,赏梅作诗饮酒,都是文人名士交流集会的风雅之事。   宛陵云氏作为作为士林风向之一,便来提前来准备雅集的各项事宜。   萧暥并不知道原主和云渊是否有交集,但是看到云越作为原主的副将,云渊也没有反对,说明他对自己并没有反感。   此次又是雪中送炭,萧暥心里颇为感佩。并放了云越的假,让他去陪老父亲。云越很不情愿地‘被放假’了。   萧暥看他无精打采的脸色就知道,这小子秋狩又是跟公主动手,又是给晋王使绊子,回去少不了又要被唠叨一阵。   萧暥心道,你还有老爹唠叨,他这穿越过来举目无亲,原主又是个孤儿,倒是想要有人唠叨唠叨他,都没有。   *** *** ***   到了宝琼阁楼,萧暥是有心理准备会冷场的,这些商贾滑不溜秋的,都不愿意得罪王家,估计这回根本就不会有几个人来了。   不过既然有心理准备,他此番倒是有点好奇了,想看看这老王家在大梁城的商贾间的影响力到底有多大。   但当他踱步进楼一看,还是不禁一诧。   冷场他是知道的,但是冷场到如此彻底,冷到如此整齐划一,倒是出乎他的预料。   宝琼阁的万宾阁雅间里,居然一个人都没有!   只有宝琼阁的赵掌柜一脸尴尬地陪坐在那里。见到他来了赶紧站起身相迎。陪笑着谢罪。   萧暥是明白人,知道这事儿跟他没关系。   赵掌柜拿着一摞柬册道:“这些早上送来的。”   萧暥接过来看了看,心里失笑,怎么跟小学生的请假条一样?   他翻了翻,这内容也是五花八门,什么忽生急病,什么媳妇生产,什么占卜凶兆不能出行,反正是无所不有脑洞大开。   萧暥翻着翻着倒翻出兴趣来了,琢磨着谁的字写得比较好,谁的理由比较清新脱俗。   这赵掌柜站在他身边陪着,一开始还有点紧张,但是看着看着,发现萧暥神情怡然,根本没有生气的迹象,也没有把这一摞请假条拍在桌上,或者拍他脸上。   赵掌柜倒是也听说了,自从一个月多前,镇压郑国舅兵变,造成京城流血夜皇后被杀这一系列事情之后,萧暥生了一场大病,差点丧命,这大病之后人就变化了很多,之后身体也一直都不怎么好。   坊间传言,萧暥曾便装南行求医,遇到一神医,告知他这病必须平心静气,好生静养,不可再造杀戮,积怨太重,伤身伤神,活不长久。   所以萧暥此后倒是真的收敛了很多。   听说在秋狩猎场,他还救了北狄的阿迦罗世子和晋王,连以前怼他怼得最起劲的何琰,此后居然也不吭气了。甚至坊间不知哪里冒出的风评,萧暥为人随和大度,随和?大度?萧暥?   赵掌柜用探究的眼神打量着萧暥,萧暥正好看完了最后一张请假条,上面写着,“经水不调,腹中胀痛。”   萧暥啧了声,“有才!”   然后转而问赵掌柜:“你们这楼里有什么特色的酒菜?”   自从小魏瑄给他做了两顿好吃的之后,他好像发现这是越吃越馋啊……   片刻后,一桌色泽诱人的美味佳肴就已经摆在了萧暥面前。   萧暥一看到有醋鱼,夹起一小块尝了尝。   心道:唔,不如小魏瑄的手艺!   接着他一延手,请赵掌柜坐下,“这么多菜,我一个人也吃不下,不如掌柜的和我一起吃。”   赵掌柜心道,难道他怀疑饭菜里会做手脚?于是赶紧便坐了下来,陪着萧暥一起吃饭。   两人边吃边闲聊了几句,大抵是这宝琼阁的生意规模如何,每天有多少食客,这大梁城的商行有哪些,那一行业比较有商机之类的话题,赵掌柜也一五一十地都详细解说。   萧暥听得很仔细,兴致勃勃,问题总能切中要害,让赵掌柜不敢怠慢,尽心尽力地答疑解惑。   看起来这萧将军似乎是真的想要学习经商了。   赵掌柜四十多岁了,也带了不少学徒了。见他年纪轻轻,人又长得好看,态度亲和好学。加上萧暥这副清减的病容,说话轻缓柔和,让他无端对这年轻人有了些同情和可惜的意味。所以不由地,说着说着就倾囊相授,连自己年轻的时候起在商行怎么做学徒,又是如何一步步经商,被掌柜发掘,到后来生意做大了,又被现在的东家看中,将宝琼阁这京城最大最豪华的酒楼交给他打理。   萧暥听得入神,那双眼睛专注认真地看着赵掌柜。   那原本清夭逼人的眼眸,敛去了锐意后,反倒莫名含着一层温柔的深意。很容易让人坠入这目光的注视中。   赵掌柜不知不觉间放松下来,话也就多了,简直问一答三,知无不言。   聊了好一阵子,萧暥基本上对这宝琼阁的生意,大梁城内的商行都摸了个底,然后他微微一笑,轻描淡写道,“掌柜的,再跟我说说王家吧。”   赵掌柜聊的兴起,正在啜着小酒,手中的酒盅陡然一顿。   萧暥的眼梢一撩,微笑不变:“我知道这大梁城里一半以上的商贾都和王家有密切的生意往来,恐怕这这宝琼阁能做得那么大,背后也少不了有盛京王氏的支持吧。”   赵掌柜搁下酒杯,眉头微蹙,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萧暥道:“掌柜的已经跟我说得很多了,其实我也能猜出个五六成,掌柜不妨再多说一点,这样今后我也会承情照顾掌柜的。”   赵掌柜暗暗吃惊,这年轻人才开始学生意,就开始跟他现学现卖了。   显然刚才他是在套自己的话,把这大梁城里的商行的底子摸得差不多了,再反将一军,问到了要害上——幕后的大东家是谁。   萧暥道:“再退一步说,天下没有永远顺风顺水的船,掌柜的在两边都留一条路,不好吗?”   赵掌柜思索良久,叹了口气,“好吧,其实也没什么机密,既然将军想听,我就说说。”   “盛京王氏开创基业是在两百年前,王氏的先祖王禹,他往来于九州贩运货物,眼光精准,常能预先知道什么会涨价,就买什么,囤积可赚取几倍的差利,王氏的生意就越做越大,渐渐富甲一方,但是真正将王氏推上全盛的是王谋。”   萧暥之前听云越解说过这个王谋,这个人做了一件和吕不韦一样的事情,那就是‘立国之主获利无数。’   王谋出身于大雍景帝时期,这也是大雍朝最强盛的时期,当时大雍荡平海内,驱逐四夷,连善于秘术的苍冥族也被绞杀驱逐。   而王谋最大的投资就是投资了不受景帝看中的五皇子魏浔。他一路金银铺路,砸钱无数,其流程基本上和吕不韦扶持子楚大同小异。   自此之后,王谋就成为了大雍的太师,这一掌权就辅佐了两代国君。   当然这期间王氏的生意是如日中天,风生水起,连原本国家控制的盐铁生意也插手了进去。   王谋在朝堂上大权独揽,满朝一半以上的官员都出自他的推荐,或者就是王氏子弟。   九州的商行,大半都是王氏的分号,或者由王氏支持并抽成,各类大宗生意都是王氏幕后垄断,那些没有表示愿意听从王氏,或者任由王氏插手抽成的商贾,渐渐的就越来越做不下去。最后只能远走异地,去西域,下南疆,渡东瀛,甚至还有冒险去北狄求生计的。   商人谋国的缺陷是贪利无度,整个国家成了王谋的赚钱机器。王家的后辈更是仗着家族势力为非作歹,圈占土地,哄抬物价,囤积居奇,榨取百姓膏脂。渐渐地国运凋敝,朝中贪腐成风。   到了幽帝的时期,百姓已经苦不堪言,原主就是出生在这个时候,流落市井,饿得急了就不要命地去偷取附近剿匪的魏淙的军粮,后来被魏淙捡回去,才算吃上了饱饭。   幽帝晚期,大雍朝腐朽地已经摇摇欲坠。   这时北狄呼邪单于联合各蛮族部落发动了兰台之变,势如破竹攻入盛京,当时王氏族长是大司马王戎,他紧急组织抵抗,但是军无战心,瞬间土崩瓦解。   北狄攻入盛京,烧杀掳掠,捣毁京城。   原主就是借着这个机会,抢先接走皇帝到大梁,狠狠摆了王戎一道。王氏从此失去了对大雍朝廷的控制。   这些其实萧暥听云越说过,但对于商行之事,云越是局外人,讲得远没有赵掌柜透彻。而且就算同样的内容,再听另一个人说起,还可以查漏补缺,补足信息的不全。   比如萧暥此刻就想到了一个问题,王氏失权后怎么办。   一般来说,这种曾经权倾朝野的家族失去权力后,很快就会衰弱下去,但王氏却没有垮下,王氏的商业帝国依旧屹立不倒,在九州众商贾间的影响力,依旧可以堵得他想办个商会都寸步难行。   所以,王氏族中必有能人力挽狂澜。   是谁?   这个人才是王氏的核心。   看来,想要开始他的经商之路,必须要拿下这个人。   萧暥问:“王戎既然是武将出身,这营生的事,他怕是不拿手吧?所以经营这些商行生意的是谁?”   这个人才是手持金钥匙的人。   赵掌柜眉心跳了下。   萧暥紧追不舍道:“是不是王勋?”   赵掌柜叹气,“将军都猜到了,何必再问我。”   萧暥道,“那么跟我说说这个人,我想跟他合作。”   赵掌柜一愕,他没料到萧暥那么直白。   想当年兰台之变,萧暥可是把王家狠狠摆了一道,如今他倒想合作了?   而且,今天一早他就接到了王氏商行的照会,不许和萧暥合作生意,想必其他家商贾也都是一样。   这萧暥倒也出人意料,他干脆直接跳开了他们这些商贾,竟然想和王家谈合作了?   照理说,你当年坑人坑得那么溜,谁愿意再跟你合作?   萧暥看出了赵掌柜脸上的疑虑。   他道:“我有王家想要的东西,他有我想要的东西,我们就可以合作。”   萧暥指的是权力,这两天他仔细想了,他有权力没有钱,照样办不成事,所以他考虑可以让渡一部分权力出来,给王氏族人,比如把一些实权官职让给王氏族人担任,只要王勋愿意让他插手这九州的生意场。   老王要权,他想要钱,各取所需,只要把度控制好,也就是说,绝对不能让老王重新掌握大权挟制自己就行。   所以,他想要知道这王勋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才能对症下药,一举搞定。   赵掌柜刚犹豫着该怎么说,就在这个时候,雅间的门轻轻扣响了两下,“掌柜的,容绪先生来了。”   赵掌柜脸色一诧,赶紧起身道:“快,请他去观云雅间稍坐,我片刻后就来。”   可他话音未落,就听外面传来一道沉蕴的男声:“我来晚了,听说萧将军在此处召集商贾,出资修建尚元城,鄙人很有兴趣,不知是否可以一叙?”   萧暥一诧。   噢!也不是一个人都没来嘛!   最后还是有一个人,顶着老王家的压力来了吗? 第47章 风流   此人沉稳儒雅,生着锐利的刀眉,眉梢斜飞入鬓,古潭一般深沉的双眼,眼中微微含着笑意,而显得温柔多情。   他看面相才三十出头,但再看那两鬓灰白的头发,眼角眉梢烙刻的风霜历练之色,约莫却已经五十出头了。   引起萧暥注意的是他的衣品,对的,萧暥想到的词是衣品。   实在太有特色了,让人过目不忘。   他穿着一身松花色衣袍,腰系金缕带,上面还挂着一枚蟠螭纹玉佩,那玉纹理细腻,光泽水润,一看就知道不是凡品。   但更吸引萧暥注意的是他袍服的袖子,原本的宽袍大袖被改成胡服的窄袖,显得既潇洒又利落。   这是最近新流行起来的一种服饰,在大梁城的纨绔子弟里非常受欢迎。但在正经高门大户里,却颇受非议。   卫道之士尤其是对其口诛笔伐。   理由很简单,泱泱大国,居然学习蛮族胡人的服饰,还把华服改得不伦不类。   所以很多世家子弟,虽然心里好奇,但也不敢真穿出来招摇。他们会悄悄订做一套在屋子里镜子前自己穿着玩儿,或者小型的友人聚会上,几个人穿着玩玩过把瘾。   当真把这衣服堂而皇之穿出来的人其实为数不多。除非是早就名声在外的浪荡子弟或者富贵纨绔,既不想走仕途,也不用爱惜名声,倒是无所谓。   但此人年过五旬,居然还穿着青年浪子的服饰,这使得他的儒雅中透着点玩世不恭的痞气。   萧暥细细回想起前天,他召集大梁城内的所有商贾来宝琼阁,这人若来过,此等品貌,他没有理由毫无映像。   所以这人应该不是大梁城内的商贾。   那人的眼睛微微一眯,看着他的目光中似带桃花:“鄙人乃朱璧居主人容绪,久闻萧将军风仪出众,如今一见真是惊为天人。”   萧暥一边回礼,一边寻思:朱璧居?什么地方?   云越小助手不在,真的不方便。   好在这赵掌柜非常有眼力见儿,悄声道:“朱璧居乃是九州风流雅士集会,探讨文章学问乐曲之所,将军不知道也是正常。”   萧暥心想,所以……这应该算是个文艺协会吧?   但这名字起的,听起来怎么却透着风月之地的韵味?隐隐有一股绯色暗香的风流气。   还有,他的目的是招商引资,招来个名士算怎么回事?   虽然以往他还是很欣赏名士的,疏狂不羁,自由放浪,比如竹林七贤的阮籍,嵇康。   可经过猎场这一番闹腾,萧暥对现实中的名士的印象就是除了一张嘴能怼人,其他一无是处。   比如那个何琰,真是他走到哪儿,这货就跟着怼到哪儿。他只要稍微哪里表现出一点不妥,这货不管三七二十一怼了再说,揪住吊打,绝不放过。   偏生你还动不得他,这些人都自带流量,迫害名士的罪名,口水都能把你淹死。   这就是一群狂热掐架份子。   萧暥最不想和名士打交道,但是人都来了,只能聊聊呗?   不然这位容绪大名士还是朱璧居的主人,等等一回头就说萧暥倨傲无礼,轻狂慢士。   赵掌柜赶紧让人把桌面收拾赶紧,然后上了一壶清茶,点了熏香,又拉下珠帘,珠帘后袅袅婷婷来了抱着琵琶的女子。   这氛围立即就完全不同了。   萧暥想了想,这赵掌柜如此娴熟,看来这一套清茶雅乐美女在旁,应该是这位容绪先生的标配了。   看起来这位名士和何琰这样的白手书生不同,这人应该很有钱。   他敏锐地嗅到了金钱的气息。   双方入座,萧暥问道:“前日未见容绪先生来,先生不是大梁人士罢?”   容绪道:“我乃西京人士,此来大梁是来参与云渊云先生的冬日雅集之筹备,途径此处,听说萧将军在这宝琼阁里招商欲修建尚元城,故而进来一观。”   萧暥心道,看热闹的……   只可惜他这人气太差了,门可罗雀,连个热闹都看不到。   容绪饮了口茶道:“萧将军可否跟我说说这尚元城,我听传言,将军想把它建成一个容纳教坊雅乐佳丽,集南北商货、美食、品香、游赏、会友之包罗万象之所在,若真是如此,实在是海内仅有一家,前所未闻,极为引人期待了。”   萧暥心中一顿:原来休闲美食购物娱乐一体化商城还可以有这么个文雅的说法噢!   果然是名士,同样的东西,从这容绪嘴里说出来,怎么听着就陡然高雅脱俗有品位了?   萧暥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只被撸顺了毛的猫,浑身都舒畅。兴致也起来了,于是详细地跟这位容绪先生介绍了他的尚元城建设计划。   容绪凝视他神采熠熠的眼睛,听得很着迷。   萧暥发现,此人尤其对乐舞、佳丽、会友这一块感兴趣。   容绪道:“天下皆知,江南有十里桃花渡,萧将军是否有意在大梁也建成一个?”   一听到桃花渡,萧暥眼梢微微一撩。   那一次酒后的深睡里,萧暥几乎是同原主共享着记忆,完全是感同身受地在桃花渡走了一遭,所以这印象深刻。   还有……女装大佬……咳……他也亲身体验了一回。   只听容绪道,“若尚元城里也能辟出那么一块风月怡人之所,如此这北方的名士们,若要寻花访香,便不用远下江南了。”   萧暥道:“这修建的具体事宜,我还没有思考妥当,容绪先生若有什么好的建议,愿闻其详。”   容绪道:“如果要学桃花渡,萧将军最好去江南择美,江南女子姿容秀美,肤如凝脂,聪明颖悟,再配以良师教导,习琴棋书画,在其中遴选花魁,若得一妙人,芳名远播,天下世家名士皆争相前来……”   萧暥不解:“为何要远去江南寻访,这北方也有佳人。”   容绪失笑,抱歉道:“是我自己的一方念想了,将军见笑了,想那当年桃花渡的清邈姑娘,神姿仙貌,见之难忘。”   伊清邈?萧暥心中微微一震,不禁问道,“容绪先生见过?”   容绪抿了口茶,叹道:“惊才绝羡,美人一见误终身啊。”   伊清邈,萧暥是借着原主的记忆见过的,色艺双绝,为人亲和,与之相处如沐春风,确实让人留恋难忘,难怪原主整天往桃花渡跑。恐怕只有魏西陵那种万年不化的冰山,才会对其无动于衷。   萧暥心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难道这位五十有余的容绪先生为了清邈姑娘,至今未娶妻?   但这种问题不能问,太无礼。所以他也跟着低头喝了口茶,闲闲看向珠帘后弹琵琶的佳人。   不料容绪先生却自己淡淡道,“我妻子已亡故多年,我也已过不惑之年,不想续弦了,何况这乱世之中,人如飘萍,不想再有家室拖累。除非……”   “除非什么?”   容绪看着他的眼睛一笑:“没什么。”   然后他就岔开了话题,道:“我虽然不是商贾,无法给将军投资银钱,但是一旦将军的尚元城要建,我朱璧居里有著名的画师,精通土木的大匠,都可以为将军效力,除此以外,将军的尚元城建成后,我拟将来年的开春雅集的地点设在尚元城。”   萧暥心中不禁一动。   原本他听到容绪无意投资的时候,还小失落了一下。但听到容绪虽不出钱,但愿意出力,建筑设计,建造这方面可以大力支持。   除此之外,他若将开春雅集放在新开张的尚元城,那么到时候天下文人名士云集尚元城,吃喝住玩一条龙,他这尚元城立马就能火遍九州啊。赚的钱也绝对不会比他搞除夕上元灯会要少。   这样接下来,他的下一步计划的启动资金足够了,对,他想建兵工厂。   阿迦罗的草原铁骑不仅是马匹彪壮,还有一个强悍的优势,他们的弯刀是非常致命的武器,用西域的玄铁打造,锐利异常。   所以萧暥接下来的计划,还要为他的骑兵部队装配最好的兵器。   建造兵工厂是一笔庞大的军费开支,但是他等不了慢慢筹集了。必须明年开春后就把这件事情办起来。   一来,安阳城之约时间只剩下几个月,二来,阿迦罗这头草原狼,如果真的以雷霆之势统一了十八部落,到时候草原铁蹄大兵压境,他若还没有准备好,中原将土地沦陷,生灵涂炭。具体可以参照多年前兰台之变,北狄呼邪单于率领各蛮族铁骑捣毁京城的例子。那可真是惨,烧杀掳掠,人间地狱。   他不会相信只要他‘嫁’过去阿迦罗就会收兵的鬼话。   此人野心勃勃,恐怕到时候比呼邪单于有过之而无不及,大军在手,一看到中原的锦绣河山,怎么可能为了他收兵?   怕是江山也要,人也要。   萧暥一想到这里,心头就像压着一座大山。留给他准备的时间不多了。   “将军,面有忧色。”容绪道。   萧暥刚才想到阿迦罗的事情,一失神,居然被看出来了,赶紧敷衍道:“哦,我是在想这筹建尚元城的银钱尚且没有头绪。”   容绪闻言,解下了腰带上的那枚蟠螭玉佩:“我非商贾,不能解将军之忧,这枚玉佩聊表一点心意罢。”   萧暥谢过了,接过来,倒也没有推辞。这东西应该挺值钱。   这时,一个蓝衣侍女端上了水果点心。这点心做得极为精致,水果都切成了细细的薄片,刀功快赶上那次山洞里魏瑄给他切的狼肉饼干了。   接着萧暥注意到,这宝琼阁的侍女,颜值是非常地高啊!   那女子身材高挑,瓜子脸蛋,娥眉杏目,走起路来盈盈款款,眼波流转顾盼神飞。   自从萧暥穿越到这个乱世,除了一言不合就拔剑的嘉宁公主,就没有见过几个女子,不由得就多看了几眼。   他倒没有别的意思,是真的太久没看到姑娘了。   苍天可鉴,他整天在一群糙汉子里,都要把云越当成姑娘了。再这样长久下去可不大妙。所以趁着有姑娘,就多瞅几眼。   容绪彬彬有礼起身相迎,轻声跟那姑娘说了什么。   萧暥猜测该是夸赞的话语,只见那姑娘桃腮带笑,眼波含情一转。   这容绪先生果真风流坯子,很有一手,三言两语间,那姑娘已经娇羞地在他耳边切切低语。   难道是约了?这么快?   萧暥目瞪口呆。   送那姑娘出去时,容绪很优雅地揽着她的腰,还折下一支花,插在女子发间。   这种举动放在别人身上,可能就是耍牛氓了,可是偏生在容绪做来,却是让人觉得无比自然,风流倜傥。   萧暥眼睁睁看着,才片刻,那姑娘已经被容绪迷得魂不守舍。   萧暥莫名想到一部电影的名字《那个迷人的混蛋》。   这容绪优雅中带着痞气,深沉里略带沧桑,杀伤力实在太强。   萧暥感叹,看来自己没有妹子,撇除环境因素,还得从自己身上找原因啊。   又闲聊了片刻,容绪似乎对他要筹建商行的想法也很感兴趣,萧暥心里苦,你感兴趣也没用,我现在可是寸步难行,连筹资造一个尚元楼,到现在为止,还只筹到了一块玉璧,眼看明年开春后,安阳城练兵迫在眉睫,他心里犯愁啊。   但这些他也不想跟容绪详谈,毕竟此人不是商贾,能把自己随身佩戴之玉割爱给他,萧暥已经很感念,不能再强人所难。   此时已过了午后,不知不觉已经谈了一个多时辰。   萧暥想到自己出来有些时间,便想告辞。   容绪道:“今日有幸结识将军,一见如故,我在大梁也会住一阵子,他日可否到将军府上拜会?”   萧暥微笑:“先生若来,是我之幸。”   容绪大喜,起身送他离开。   出门的时候,萧暥注意到,这位容绪先生依旧很自然地伸出手,虚扶着他的腰。   萧暥:……   他这是扶女孩子的腰习惯了么?   萧暥回到府邸已经快到申时了,他才刚刚进门,就听闻家中有客。   正寻思着,难道是秦羽?他不算客吧?小魏瑄?更不对,这孩子不会在客厅等他,这个时间点,肯定是在厨房啊……   他便寻思着就进了厅堂。   只见一个圆脸微胖的中年人,身着绸袍,上来就行礼道,“鄙人是大梁绸缎商行的东家邱嵩。此来是思前想后,觉得将军的尚元城颇有商机,想投些银钱,希望将军不要嫌少。”   然后曹璋便把这位邱东家的银钱票据呈递了上来。   萧暥瞥了一眼,呦,这还叫少,大手笔啊!   等等?邱嵩,这名字有点熟悉。   他的记性也是很好的,稍微一想就记起来了,这人不是媳妇生产吗?怎么了?忽然来了?   不过既然人来了,钱也投了,萧暥不想追计较什么。只是他觉得这事情蹊跷,正待寻思。外面徐翁来报,千香酒庄的东家吴籍来了。   吴籍?经水不利的那位?   只见那吴籍满头大汗,生怕落人之后一般匆匆进门,还差点被门槛绊倒好不狼狈。   怎么好像是赶着来投诚的?   这边他还未来得及和吴籍说上话,外面又来报道燕丰钱庄的东家周臣备礼前来……   不消片刻,就是一茬接一茬,一波接一波人,萧暥来不及接待,就让曹璋帮忙统计人员和投资的银钱。   他真的有点懵,怎么了这是,忽然一窝蜂全涌来了?早上你们不是一个个都递了请假条吗?   他这是真正体会了一把,从门可罗雀忽然变成了门庭若市。   这感觉太诡异了,一定有什么环节出现了变化。   可这几个时辰他没做什么啊,就是跟赵掌柜吃了顿饭,打听了一下老王家,按照赵掌柜对他谨小慎微的态度,此人最多就是提供些消息,不至于让这些商贾们突然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还一个个争先恐后是怎么回事?   那么就剩下那位容绪先生了。   但他只是和这位容绪先生喝茶聊天,容绪本人并没有银钱投资给他,只是给了他一块玉璧。   难道这玉璧有什么来头? 第48章 爬床   入夜后,还是有一波一波的人争前恐后,踏破门槛,萧暥应接不暇,很想在府门前挂一块暂停营业的牌子。   云越不在身边,萧暥只能亲自接待。并让曹璋来登记他们的姓名和所投资的银钱数额,并统计造册。   这一忙就忙就到了戌时。连晚饭都顾不上吃。   终于送走最后一个商贾后,萧暥揉了揉眉心,感到筋疲力尽。   徐翁给他端上了一些简单的饭菜,萧暥才吃到一半,曹璋就抱着账本上前。   “主、主公,账目、已、已经算出来了。”   这么快?   这曹璋可以啊,这会儿就统计出来了?   萧暥立即放下碗,拿起账本一页页翻看。   账目清晰,每一笔都有明细。   今日总共登记了五十二人,所投资的银钱总额达到三万七千余金。   这个数字萧暥一下子有点懵,这么多!   建造尚元城耗资一万金,余下的钱他可以开始筹建兵工厂了。   在猎场的时候,康远候就提及过他的封地里铜铁矿不少,可以提供他原矿,但是矿的质量不知道,他还要派人去勘察一下,如果可以的话,那么就要开始筹备运输线路,也就是说他要搭桥修路了,或者也可以走水运,到时候权衡一下如何方便。   其次,他还要拨出一部分资金准备兴修水利。几个月后就是春耕时节了,军粮要屯起来了,所以这产粮也要列入日程规划。   他一边想一边说,那边曹璋已经下笔疾书,同时做好了记录。   萧暥发现这曹璋虽然嘴巴木讷,手头那支笔却很勤快,今天这么多人,这么多银钱,曹璋才这一会儿就把明细账目都列出来了,看不出他还是个做会计的好材料啊!   想起他哥曹雄嘲讽他连剑都拿不稳,萧暥心道,难道不是人各有所长吗?   萧暥合上账本和备忘单,颇为欣赏:“做的得很好,曹璋,没料到你这筹算的功夫竟如此了得。”   曹璋万没想到萧暥会夸他,脸腾得一下子憋地通红,脑袋更是像个陀螺一下垂在胸前,更加看都不敢看他。   萧暥觉得这人也太有趣了,怎么感觉夸他,反向像是在训他一样。   于是他和颜悦色道:“明天我料想还有一拨人来,既然你是我的主簿,就替我接待罢。”   曹璋双肩骤然一颤,抬起头,谨慎地避开萧暥的目光,“我?”   萧暥道:“对,你替我接待他们,并把名单,金额都记录造册,像今天一样就行。”   曹璋愕然:“可是、这、金额、重大,我…我…”   萧暥知道他要说什么,打断道:“我相信你。”   曹璋喉咙一哽,一下子不知道该说什么,突出的抽屉下巴有点发颤。   倘若他有心贪墨的话,实在太容易了。只要在银钱入账的时候稍微动点手脚,萧暥事情那么忙,是不会再招来那些商行东家们核对账目的。   “我看出来了,你善于筹算,将来这将军府的银钱账目就交给你管了。”萧暥道。   曹璋更是浑身一震,嗓子发涩:“主、主公……我、我怕……我不、不能、胜、胜任。”   “不要妄自菲薄,人各有长。”   曹璋点点头,憋着嘴说不出话。   萧暥又道,“还有,云副将,他就这脾气,你比他年长,不要跟他计较,凡事担待着点。若有什么委屈,就告诉我。”   曹璋顿时眼眶就红了:“主公、我、我、没有委屈,这里、比、比、家里好。”   萧暥看他快要哭出来了,心道,这孩子以前在家里恐怕也过得不如意吧,毕竟他那个父亲和哥哥都不是善茬啊。   萧暥道:“好了,今天你也累了,早点去休息罢。”   “主公!”这曹璋忽然抬起头看向他的眼睛,像是鼓足了勇气,抖着嗓子道,“我、我去打热水。”   打水?萧暥一懵。   想了想才明白过来,这云越不在,他是要侍候自己洗漱。   萧暥失笑:“好了,你下去吧。不用学云越。”   他是身体不好,但又不是残疾……   曹璋才低着头下去了。   他今天真的是很累了,明天想晚点起床,外面的事情就让曹璋替他应付罢。   *** *** ***   奔忙了一整天,萧暥躺在床上很快就睡着了。   可是,他还是睡不安稳…   半夜里,萧暥正睡得朦朦胧胧间,忽然觉得脖颈和下巴痒痒的,好像还…湿嗒嗒的…   怎么回事啊?   然后他隐约闻到了一股鱼腥味,还没反应过来。某只小动物凉丝丝的鼻尖,就凑到他唇边,小舌头刚刚伸出来。萧暥虽然半睡半醒,但反应还是非常敏捷,几乎是立即偏开了头。   接着他就听到黑暗中一声小猫乖嗲的娇声,像是在抗议。   萧暥有点方?   这只猫想做什么?   刚吃过鱼,一股子腥味儿都没洗干净就爬床?还想…舔他?   他有点无语,刚想抬手把那一小团绒毛挪开,接着,……唔!   苏苏!爪子往哪里伸呢?!   一只毛茸茸的小爪子已经探进了他中衣里,爪子上的肉垫清晰可感。   萧暥有种不可言说的感觉。可是伸出咸猪手的是一只猫……   萧暥没脾气了,但这还是冬天啊,春天还没到罢?而且,这不是只公猫吗?   萧暥脑子里乱七八糟地想,难道这猫还挺记仇,白天是我撸它,晚上报复我来了? 癒夕睁嚟S   被一只猫折腾了一整晚,清早的时候他才迷迷糊糊又睡了过去,可没睡多久,他就听到了敲门声。   萧暥:……   真是…能不能让人好好睡一觉啊!   这个时候被叫醒感觉真是非常不好啊,萧暥太阳穴隐隐跳动,揉了揉酸痛的眼睛,然后就瞥到了身边,苏苏睡得四仰八叉地,姿势极为嚣张。   这小东西折腾了他一晚,自己倒睡得心安理得。   接着他就听屋外徐翁道:“主公,程牧将军来了。说是有嘉宁公主的消息。”   萧暥登时睡意一扫而空。   *** *** ***   清早,一缕曦光照进御书房。   桓帝听完奉祥的报告,额头青筋凸起,把一个汉白玉搁笔狠狠地砸在奉祥身上。   奉祥当然不敢躲,硬着头皮挨了一下,还紧张地抱住搁笔,生怕摔碎了,战战兢兢地给桓帝放回去,准备他再摔一次。   桓帝的脸色很难看,像霜打的茄子,又黑又蔫。   他恼羞成怒转向无相,道,“大师,这是怎么回事?大梁城里的商贾都不想做生意了?他们要造反吗?”   无相垂着眼皮,波澜不惊问:“陛下可曾给王氏写信?”   桓帝道,“秘信昨天就送到了!舅舅也回复照会禁止任何商行与萧暥往来,但现在是怎的么回事?王家已经沦落到使唤不动一群商贩了?”   无相道:“陛下慎言。”   桓帝冷哼了声:“本来就是这么回事,这几年王戎眼疾快要瞎了,王勋就是个奸商,比泥鳅还滑,朕让他做什么事,各种敷衍推脱,还要让朕沉住气!”   无相道:“我听说九州三分之二的生意都还是掌握在王家的手中。王家并没有失去对商会的控制。”   桓帝棱眼道:“那怎么回事?那些商贩抢破头地去给萧暥送钱,难道王家还帮着萧暥了?”   无相想了想,谨慎道:“这也是我想不通的地方,但陛下放心,王族长必然是向着陛下的,可能这事情中出现了什么变故。”   “变故?”   就在这时,内官曾贤上前报道:“陛下,容绪先生来了。”   桓帝一个错愕,赶紧道:“请,快请。”   片刻后,就见一温文尔雅的男子走上殿来,他两鬓灰白,温雅持重,风度翩翩,雍容中带着洒脱不羁。   正是容绪。或者说,王勋。   容绪只是他混迹士林圈子给自己起的别号,也可以说是化名。鲜少有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   王勋虽出身王氏,却不是嫡出,他自小颖悟通透,知道自己在王家不可能有什么地位,于是青年时就是玩世不恭的浪荡公子。成天厮混在酒楼歌坊寻花觅柳。   当年的王勋仪容俊美,风流倜傥又放浪不羁,曾是风靡盛京一时的公子哥儿,不知道惹得多少妙龄女子芳心暗许夜不能寐。   后来,这人居然骗到了长阳郡主的芳心,于是成家后才稍微收敛了行迹,但是坊间传闻,此人依旧死性不改,在京城里碍于郡主的颜面,他不能太过放纵,所以他干脆跑远了去,若有机会就到江南放浪去了。   虽然此人混账得很,但是头脑极为好使,在王氏掌权时,他为王戎出谋划策,目光长远,思虑缜密,从未出过差错。   当年,萧暥要将朝廷迁都大梁时,也是他极力反对,但是王戎当时被萧暥骗得晕乎乎的,没有听他的话。   最后,果不出王勋所料,王戎被萧暥狠狠摆了一道。恼羞成怒,只想着带兵杀到大梁去。   王勋道:“皇帝和朝臣们都在大梁,兄长带兵攻打大梁,是想造反吗?”   王戎顿时脸色都变了:“当然不是!”   王勋道:“皇帝在他手里,萧暥说你是,你就是。”   王戎脸色擦黑。   王勋道:“届时,萧暥先给你扣个反贼的帽子,然后帅兵讨伐,我们刚经历过兰台之变,兄长手下还有多少可用之兵?到时倾巢翻覆,整个王氏家族将不复存在!”   王戎听得脸色铁青,冷汗直冒,挣扎道:“那怎么办?让我当他萧暥朝中的臣子,让那乳臭小儿爬在我头上发号施令?”   “兄长不必去大梁。不但兄长不能去大梁,王氏主脉也留在盛京,只派一些旁支脉系去大梁装个样子,这样盛京依旧是我们的地盘,王氏根基未动,兄长也不需要入朝看萧暥脸色。”   王戎没好气道:“那萧暥就不会怀疑我有所企图?”   王勋道:“兄长先托病延缓几日,我再暗中运筹,引得西北蛮族来攻打几座小城,烧杀抢掠一番,届时兄长便可言盛京的防务不可无人,王氏留在盛京,可以作为大梁的屏障,抵御蛮夷的入侵,萧暥必然没有理由再让兄长去大梁。只要不去大梁,王氏根基未动,经营好盛京,表面上和萧暥和睦相处,暗中静候时机。”   王戎皱着眉仔细琢磨了一下他这番话,深以为然,点头:“韬光养晦,静待时机。”   王勋淡淡道:“时机一到,我们和陛下里应外合,一举翻覆了萧暥,重掌大权。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我们这位陛下,不知道是否有这心气和城府…”   在王勋的暗中经营下,接下来王氏韬光养晦,着力经营生意,积蓄实力。   而王勋作为王氏幕后的掌舵者,化名为容绪,成立朱璧居,以朱璧居主人的身份周游于士林,暗中招徕人才,发展势力。   此刻,容绪看了一眼桓帝身边那个没有面貌的人,毫不客气道:“陛下,我们舅甥间叙话,可否让外人走开。”   桓帝无声看了看无相。   无相立即识趣地说:“陛下,我先退下了。”   *** *** ***   无相走出御书房,心有不甘地回头看了一眼,就在这时,一只乌鸦拍着翅膀停在檐脊上。   无相眉头一皱,盯着那只乌鸦的眼睛,正要驱动咒辞。   忽然就听到身后一道清悦的声音道:“大师是想驱动那只鸟吗?”   无相蓦地一回头,就见魏瑄站在那里。   屋檐上的乌鸦受了惊,扑棱着翅膀飞走了。   无相顾不上听壁了,赶紧拱手行礼道:“殿下找我有事?”   魏瑄谨慎道:“日前,大师跟我提及了驭兽术,我想请教几个问题。” 第49章 图谋   等到无相走后,容绪一拂衣袍,大大方方在桓帝面前坐下,开门见山道,“陛下为何用这种小人,将这一条毒蛇养在身边,不怕反受其害吗?”   桓帝尴尬了一下,道:“舅舅不知,这位无相大师精通异术… ”   容绪不等他说完,便道:“陛下忘了先帝之事吗?”   桓帝脸色一僵。   “先帝迷信术士,最终为其所害,陛下要重蹈覆辙?”   桓帝的脸色更难看了:“舅舅,朕让无相回明华宗就是了。”然后他阴沉着脸道:“舅舅此来就是来教训朕的吗?”   容绪道:“臣不敢教训陛下,只是提醒陛下,不要听信小人谗言,轻易冒进,坏了我们的大事。”   桓帝话中带刺道:“舅舅倒还记得我们有大事要谋?这两年朕夙夜忧患,处心积虑,舅舅倒是过得风流快活!”   容绪毫不客气道:“陛下的处心积虑就是轻信郑图这种蠢才,贸然发难,差点坏了大事。”   桓帝闻言骤然站了起来,额头青筋跳动:“郑图虽蠢,却还有以卵击石的一搏之勇!总比某些平日里畏缩不前,庸碌无为的人强上百倍!更何况有些人自己不做事就罢了,还暗中资敌…”   容绪闻言倒也不急,反而一晒手道:“臣确实庸碌之人,且年过不惑,没有陛下的匹夫之勇,但这资敌从何说起?”   桓帝被他气得脸色发白, “舅舅不是明知故问吗?朕给舅舅的密信,让舅舅暗中下令任何商户不得资助萧暥,舅舅没收到?”   容绪大咧咧道,“收到了,臣兄王戎愚钝,下令商户不准资助萧暥,于是臣只有亡羊补牢,亲自赶来给萧暥的尚元城投入银钱。”   桓帝闻言浑身发抖,咬牙切齿道:“舅舅这还不叫资敌?”   容绪坦言:“臣是商人,这尚元城立意新颖,臣预见,若真建成,大大有利可图,且萧暥有言在先,谁投的银钱多,谁分的红利就多,臣也不傻为何有钱不赚?”   桓帝朝天翻了个白眼,讥讽道:“舅舅还真是唯利是图,敌友不分。”   容绪针锋相对道:“陛下是不是搞不清楚谁是敌,谁是盟友?”   “舅舅真会说笑,难道萧暥还能是盟友?”   容绪一弹衣袍,不紧不慢问道,“陛下为何如此仇视萧暥?”   桓帝斜眼:“舅舅这不是明知故问么?”   “臣不知,所以才请问陛下,郑皇后和小皇子真是萧暥所杀?”   桓帝大惊失色,“你听到什么?”   容绪抿了口茶,淡漫道:“陛下放心,臣什么也没听到,只是臣推断杀皇后和小皇子这种事,除了引来滔天骂名激起天下愤怒,毫无实际利益,以萧暥的聪敏绝不会做。”   他放下茶盏看向桓帝,“所以,陛下是如何说服郑皇后自尽的?”   闻言,桓帝面色一僵,沉默不语,他的脸有点扭曲。   许久后他才阴森森道,“那日,萧暥来宫中抓皇后问话,皇后求朕,朕暗中给了她一颗药丸…”   容绪道:“所以,是陛下杀了皇后。”   桓帝歇斯底里道,“错!皇后殉于社稷!”   “但是陛下,你这样就失去了唯一的继承人。”   桓帝阴沉道:“那又如何,朕还年轻!”   容绪微微皱眉,“皇后死后,哪个世家还敢送女儿入宫,郑家难道不是前车之鉴吗?”   “朕还有弟弟,为了祖宗的江山社稷,朕什么不能牺牲?”   “但陛下的牺牲得到想要的结果了吗?”容绪道,“皇后之死虽然让天下人对萧暥口诛笔伐,但是,有谁真的出兵讨伐他了吗?没有!这天下诸侯都是唯利是图,一群不见兔子不撒鹰的家伙。而且,经过猎场之事,萧暥再次拉拢了人心,现今已经鲜有人再提萧暥杀皇后之事了。当然,原本也不是他杀的。”   桓帝咬着牙,沉默不许。   容绪进一步道,“还有一件事,陛下想到过没有?如今天下诸侯群起,就算是陛下真除掉了萧暥,陛下有实力周旋于狼群之中吗?陛下接下来想做谁的傀儡?曹满还是北宫达?”   桓帝的脸色更加难看了。   “北宫达可能性会更大一些。”容绪毫不留情道,   桓帝眉心一跳,表情像是吃了只苍蝇。   “臣听说这次秋狩,北宫皓丝毫不把皇室放在眼里,陛下觉得北宫达对陛下会比萧暥对陛下更好?更恭敬?”   最后桓帝咬牙道:“难道舅舅想让朕一辈子做萧暥的傀儡?”   容绪道:“当然不是!陛下有没有想过反制萧暥?”   桓帝眼睛一亮,急切问:“如何反制?”   “臣已经在部署了。”容绪笃定道,“陛下以为臣投给萧暥的银钱,真的单单只是为了获利?”   桓帝脸色一喜,问,“难道舅舅别有所图?”   “我图的就是他。” 容绪微笑。   桓帝亲自给他奉上茶盏,“愿闻舅舅妙计。”   容绪胸有成竹道,“要控制萧暥,就要先抛出香饵,让他吞下去,等他上了勾,就吐不出来了。臣要让他在银钱上,越来越依赖臣。下一步,臣会以朱璧居主人的身份接近他,届时,臣自有办法控制他。”   *** *** ***   无相回头看了眼宫门,对魏瑄道:“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殿下请随我来。”   皇城的北门外有一座不高的山,名叫玉山,山体坡度平缓,山顶上有一大片陈旧的宫室,这是景帝年间扩建皇城的时候,把玉山囊括进去的。因为景帝喜欢在山顶上眺望他恢宏的都城。   如今这些宫殿大多黯淡陈旧,年久失修。被沿阶的野草和丛生的树木遮盖了大半。   明华宗的宗寺明华宫修在半山腰,寺里香火袅绕,光线幽暗,门和窗户都很窄,白天都要点着灯烛。   穿过明华宫,在院墙西面有一扇挂着锁的小门,无相用随身的钥匙开了门。出门后是一处山岩,绕过山岩,就是一条草木萧索的山间小道。   魏瑄边走边看,只觉此处虽然不高,但山势起伏,道路曲折,居然还有些险峻的感觉。   因为目前正是冬季,万物萧索,倘若是春夏草木茂盛之季,这条小道应该是极为隐蔽。   又走了片刻,魏瑄听到了潺潺水流声,前方山路回转间出现了一个幽蔽的山洞。   虽然是隆冬干燥之季,这山洞中却温暖湿润,洞中设有草席案几香炉之类物品,初看去,好一处清静的修行之所。   再看去,有点怪异。   因为四周的岩壁前有几个大小不等的铁笼子,魏瑄瞥了一眼,较大的笼子里关的是狼,小一点的笼子里关着狐狸、黄皮子之类的动物,还有一只黑猫。   无相道:“驭兽术所驱控的兽。”   魏瑄疑问道:“既然被驭兽术所控制的兽,为何还要关在笼子里?”   无相笑了下:“殿下,这驭兽术和驯兽是不同的,驭兽术是一种秘术,意在操控兽的行为,也就是说一旦法术结束,兽就脱离了驭兽者的控制,还是那头野兽,而驯兽是驯服野兽,将它变成家畜,当然我这么说有点夸大,但基本就是这个意思。”   魏瑄明白了,也就是说驭兽术是暂时控制一只兽的行为,不是长久的,一旦法术结束,那兽还是原来的野兽。   自从在将军府里看到那只怪猫,又听闻了驭兽术的存在,魏瑄的心里一直非常介意。   他问无相:“怎么样才能看出一只兽有没有被人控制或者俯身?”   无相道:“最简单的方法是试着控制它,一只兽若已经有了‘控制者’,那么便不能再被其他施术者控制。再者,兽若被人操控,仔细观察,也会发现其行为举止和普通的兽类不同,更接近于人,当然这点破绽普通人是看不出来的,只有精通驭兽术的人才能看出来。”   “举止更接近于人?”魏瑄的喉咙梗了一下,“比如说……好色?”   无相笑了,“殿下所言差矣,为何兽不能好色?兽有时比人更好色。比如沧岚山灰猫就很好色。”   听到沧岚山灰猫,魏瑄一惊,问,“大师不是说此猫最有灵性吗?”   “正因为有灵性,所以这猫极擅模仿,我的师祖据说曾经有一只沧岚山灰猫,有一次偶尔下山,这小畜生溜进了一间画本铺子,殿下可能不知道宫外有些画本比较……轻佻低俗。”   说到这里,无相谨慎地斟酌用词,心道,毕竟魏瑄是皇子,不会看过民间那种本子的。所以这解释起来有点费劲。   其实那种本子魏瑄也是看到过的,在某人的书房里……   所以无相一说,他就明白是什么画本了。   “咳……总之,当时那只猫偷窥了画本后,就开始骚扰师祖的女弟子了,而且它很挑人,只选容貌最为妙丽的两名女子,其他人,它依旧是爱答不理。”   魏瑄皱眉,“那后来,这两名女子怎么样了?”   “还能如何,不堪其扰,连师祖一月开坛讲法的课业,都不敢前去听讲,就怕遇见那只猫,那小畜生不知道收敛,还喜好偷袭,她们防不防胜,每每很是狼狈。”   魏瑄眉心越蹙越紧,犹豫问,“所以这猫只好女色?”   无相道:“照理来说,沧岚山灰猫母猫娴静,只是公猫好色,所以对男子应该不感兴趣。”   魏瑄又问,“如果是容貌极其俊美的男子呢……”   无相一诧,被难住了:“记载中没有沧岚山灰猫骚扰男子之事。但不知殿下说的容貌极其俊美,得要美到何种程度?比女子更美?”   魏瑄语塞,再问下去他怕被无相瞧出端倪,于是淡淡一笑,话锋一转促狭道:“比如我呢?”   无相赶紧奉迎道,“殿下有龙凤之姿,岂是此等小兽敢觊觎的。”   魏瑄点头,装作脸色怡然,心中却暗暗郁结。   这只猫好色,且喜欢模仿,他想到萧暥书房里的那些书,心里感觉更加怪异。   他不知为何忽然莫名涌起一股焦躁,很想拎着这只小妖怪的耳朵,把它从将军府里扔出去。   “我想学驭兽术。”魏瑄忽然道。   学了驭兽术,他就知道这只苏苏有没有被人控制。   如果被人控制了,果断除掉。   倘若没有,那么他就先下手控制苏苏,如此,其他的施术者就再也没有机会控制苏苏了。这样对萧暥来说,是不是更安全一些?   而且他可以看住那只妖猫,让它老实点。   无相眼皮一抬,“殿下想好了?”   然后他伸手向那几个笼子一指,“殿下想用什么兽开始?”   魏瑄问:“必须要选一种?”   驭兽术学会了,难道不是可以驱使所有的兽吗?   无相摇头,道:“初学者最好选定一种兽驱使,因为每种兽的生性不同,施术者能控制兽的同时,也会被兽影响。驭使狼的人性格会变得凶残,驭使蛇的人会变得阴毒,驭使狐狸的人会变得狡诈,驭使猫的人会变得机敏乖张……”   魏瑄问:“大师的意思是,被驱使的兽会对驱使者产生影响,所以驭兽术的过程,是人和兽是在相互影响?施术者还会被兽的习性控制?”   随后心道:那驭使岚山灰猫,岂不是会变得……好色?   无相道:“殿下也不用紧张,只要驭兽师有强大的心念力,就不会被兽类影响,就算有影响也是微乎其微的,只是初学者会对这种影响表现得敏感一些,过了这个时期,就好了。”   “我还是选猫罢。”魏瑄指着那只黑猫,“就用它试试。”   *** *** ***   程牧一边向萧暥报告,一边忍不住奇怪地看了眼蜷在他腿上打瞌睡的秃毛猫。   这猫实在太丑了,毛就像被狂风刮过一样乱糟糟的,还东一簇西一撮地,还有点秃……   程牧想不出萧暥为什么要养这么个东西?将军府闹耗子了?   程牧在几天前就找到了嘉宁公主,但是不出萧暥所料,嘉宁公主以死相逼,谁敢强迫她回来。所以程牧就按照萧暥的吩咐,暗中派人一路保护公主去北狄草原。   阿迦罗对公主还是很客气的,专门给她设了营帐,还调派了几个北狄女子侍候公主。甚至亲自教□□箭术马术,把公主哄得非常高兴。   萧暥明白,阿迦罗果然是打算利用嘉宁公主。   阿迦罗和原主一样是枭雄。所谓枭雄,不单有野心,而且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阿迦罗利用起嘉宁公主对他的爱慕,是毫无心理负担的。   将来如果他要同阿迦罗开战,阿迦罗手中捏着公主这枚棋子,会让他投鼠忌器,非常被动。必须早做打算。   萧暥想了想,道,“程牧,你的人能潜入北狄大营吗?”   “我派了韦康等几名锐士,一直保护公主身边,将军放心。”   萧暥道,“好,你帮我捎带个东西给嘉宁公主。”   程牧走后,萧暥有一搭没一搭地撸着猫,想到这必将要来临的大战,心里思绪万千。   既然银钱已经到账,那么修建尚元城,制造兵工厂,兴修水利春耕屯粮,这三件事要立即着手做起来了。   苏苏那小东西很会察言观色,似乎感觉到他面有忧色,于是翻了个身,抱着他的手指讨好地又是蹭又是舔。   萧暥觉得有些奇怪,这小东西以前不是很嫌弃他吗?最近这是怎么回事?   好像……就是从钻进他衣襟里取暖那次开始的……   难道这小东西最近掉毛掉得厉害,天气又越来越冷,就对他粘得紧,把他当做暖宝宝了?   还是他这么多天的撸猫终于有成果了?这只猫终于对他有点好感了?   萧暥挠着它的脑袋,看你那么乖,中午给你加餐多一条鱼。   午后,萧暥正召集了几个掌管工事的署员商议建造尚元城的具体事宜,曹璋负责记录。苏苏在一旁埋头吃着它的双份大餐。   就在这时,徐翁进门来报:“外面有一位自称是朱璧居的容绪先生,前来拜访将军。”   萧暥一诧,容绪?   这么快就上门拜访了? 第50章 雅集   萧暥这边正在商议尚元城的建造方案,便让徐翁带容绪去书房稍待片刻。   等他走进书房时,容绪正站在书架边,悠然地翻看着书。   这个书架已经被萧暥清理过了。   所有带色彩的不正经读物全部处理掉了。所以萧暥才敢让徐翁带他去书房候着。   他气定神闲地走进书房时,容绪正合上了一本辞论,望着这硕大的书架叹息道,“看来将军平日里过得挺枯燥。”   萧暥顺水推舟道:“事务繁忙,哪得先生这般潇洒闲雅。”   容绪摇头:“可惜了。”   然后他悠游自在地在案前坐下,从袖中取出了一封请柬,搁在案头。   “三日后就是冬日雅集,地点在仙弈阁,今日来此,只为邀请将军。”   萧暥一诧。   什么意思?让他去参加冬日雅集?   和一群喷子,哦不,一群名士在一起?   确定不会被口水淹死?   虽然说郑皇后之事已经过去了,而且经过秋狩他拼命刷正面形象,现在的口碑也比以往好了不少,但人多了,仍旧难免会遇到一些刺头。   回想猎场的时候,光一个何琰就够他闹心了,这回还来一群?   这是个坑,萧暥表示他不跳,绝对不跳。   于是他委婉道:“我听说冬日雅集,满座皆是文人墨客,席间清谈作诗,饮酒赏花,都是风雅之事,我除了喝酒,其他几样就一概不会,去了,岂不是闹了笑话,还是多谢容绪先生的邀约,我只能辜负好意了。”   容绪哈哈一笑,飒然道:“我闻将军年少就带兵剿匪,英雄豪气,沙场里几进几出,为何还会拘泥于陈俗偏见?且不要管那些酸菜醋精,我们只管喝酒,顺便,我介绍你结识几位匠作大师,将军要营建尚元城,可以跟他们商讨商讨。”   萧暥心中微微一动,他刚才还在跟几个署员商讨尚元城的建造事宜,只是几个建造设想都不合他心意……这容绪似乎能猜到他需要什么。   相比云越只要一个眼神就知道他想要什么的默契,这容绪对他的细心,让他心中有点异样的感觉。   他想了想,反问道,“容绪先生,我猜想士林的诸君应该都不怎么欢迎我,先生这请我去,就不怕得罪人吗?”   容绪道:“我朱璧居的士人都不拘泥于世俗之偏见,只求自在快活,至于那些涵青堂的老酸菜,不用管他们,本来也不待见我们。”   这句话萧暥就听出了一点端倪,这大雍的士林圈子分为两派?   他观这容绪的做派,应该是属于放浪风流的,那么,看不惯他们的‘老酸菜们’,应该就是保守,固执的。   正当他想问一句那些老酸菜都有谁的时候,不知道那何琰是不是其中的一朵?   就听容绪又道:“再者,世人皆只听说将军威名,从未见过将军真容。其实也不见得能认出将军。”   其实这倒是句实话,原主和士林圈一向不容,不可能有什么交集,除了在秋狩猎场上,何琰等几个名士见过他的容貌,其他人应该鲜少有见过他真容的。   容绪微微眯起眼睛,靠近了些,颇为欣赏地仔细打量他,“将军品貌倾世绝羡,如月照惊鸿,可谓天下第二,不该如此寂寂而没于浮云沧海之间,令人惋惜。”   萧暥本来倒是不在乎说他长得什么模样,不过既然容绪说他是品貌第二,他就要好奇问一声:“这第一是谁啊?”   容绪慨然叹道:“云中白鹤,世上谪仙,九州天下,清风霁月第一人。”   萧暥脱口而出道,“谢映之?”   容绪微笑,“对,他也会来参加此次冬日雅集,几日前已经到了大梁,将军就不想见见吗?”   萧暥心念一动。   这几天又是招商又是找投资,他疲累过度,晚上睡个觉还被一只猫折腾,已经隐隐觉得身体不适。   可是谢映之如此反感他,休说是为他诊治,愿不愿意搭理他都还难说啊……   *** *** ***   无相将铁笼子打开,将那只黑猫捉了出来,让魏瑄抱着。   然后他又从岩石上的一个坑洞里取出一个小陶罐,从里面拿出一条腌制的鱼干,交给魏瑄,“殿下先跟它熟络一下。”   所以驭兽术的第一步,喂猫。   魏瑄抱着那只黑猫,只见这猫一身乌黑,油光泛亮,眼睛像两盏小灯熠熠发光,非常神气,一看就极有灵气。   魏瑄一手抱着黑猫,一只手拿着鱼干喂。   然后他静静看着那只毛皮漂亮的黑猫歪着脑袋啃着鱼干,脑子里就莫名地想起某只秃毛,脑袋乱糟糟,总是眯着眼睛状似萎靡不振地窝在萧暥怀里。   那只灰毛小妖怪装得乖巧,趴在他胸前,伸长脖子,还想去舔他的唇。   魏瑄自己都没意识到,手中不知觉就暗暗加了力,那只黑猫忽然吃痛,尖叫一声,从他手中梭地一下窜出。钻到岩石后躲了起来。   魏瑄拎着吃剩的半条鱼,一脸懵地看着那只猫跑了。   怎么跑了?他没干什么呀?   无相摇头道:“殿下若讨厌这只猫,我们还是选其他的兽。”   “我?讨厌它?没有。”魏瑄矢口否认,   然后他一指那只躲在岩石后警觉地露出半只眼睛的黑猫,明显杠上了,“我就要它。”   无相不知道这少年怎么就跟一只猫赌上气了。   看起来这位小殿下不知什么原因,非常讨厌猫,但是却非要选择猫来驱使。   心中有旁念,有好恶,这是驭兽术的大忌。   无相指出道:“殿下,第一个环节,与兽建立信任,你已经没有通过,这只猫现在怕你,你是无法……”   他的话没说完,魏瑄倔强看向角落里警惕的黑猫,静静道:“走过来。”   那只黑猫忽然瑟缩了一下,竟犹犹豫豫地就从岩石后走了出来。   无相一愕,似乎不相信这一幕,暗暗地驱动咒术与之对抗。   在咒术的影响下,那黑猫似乎停顿了一下,看向魏瑄,少年漆黑的眼眸里一片冰凉的幽深。   那只黑猫像是感受到了一股无形的压力,竟就完全不顾无相禁止前行的咒术命令,亦步亦趋地走向魏瑄,乖顺地垂着头。   魏瑄俯下身,满意地摸了摸黑猫背上光滑的毛,道,“大师,我这样算是通过了吗?可以接下去了吗?”   无相的脸色灰白。   这个少年的天赋太厉害了。他从没见过天赋那么厉害的人。   无相不敢怠慢,接下来仔细地教了魏瑄各种驭兽的咒术。   而魏瑄把这些咒术一一试验在黑猫身上,过了片刻,就能像用眼睛指挥手一般,毫无障碍地让那只黑猫像表演杂技一样跳跃,奔跑、攀爬。   “今天就到此为止吧。”无相说着把黑猫关进笼子。   魏瑄道:“可今天时间尚早。”   无相低眉道:“殿下的进展已经让我吃惊。”   魏瑄不想放弃,道,“我想学入定移魂,彻底地控制一只兽。”   ……控制那只作怪的妖猫。   无相道:“殿下,可这只猫虽是灵物,怕也得让它歇歇了,这也是我好不容易访得,虽比不上沧岚山灰猫,也是难得的。”   魏瑄明白了,怕猫被他折腾坏了……   魏瑄道:“好,那我明日再来找大师。”   “等等。”无相叫住他道,“殿下且慢走,我有一个问题想问殿下。”   魏瑄回头:“大师请问。”   无相斟酌道:“殿下知道苍冥族吗?”   “苍冥魔族?”魏瑄道,“听说过一二,苍冥族精通秘术,制作的器物如摄魂箭之类极为诡谲,是为魔族。”   无相阴沉道:“这驭兽术就是秘术的一种。”   魏瑄脸色一诧:“所以我学的其实是秘术。”   无相道:“殿下后悔了吗?”   魏瑄道,“我的老师卫宛跟我说,秘术是魔族的邪术,但我既然学了,就没什么后悔的。”   无相冷哼一声道,“魔族是中原人有意的蔑称,秘术也并非邪术,中原之人向来擅长用不同的标准来评判同一事物。其实苍冥族精通秘术,和中原人追崇的玄术颇有相通之处,但晋阳谢氏精通玄术,就成为玄门名士备受推崇,而苍冥秘术就被归为邪道异类。”   魏瑄想了想,问:“大师为何跟我说这些?”   无相道:“我从小修行秘术,无奈天赋低微,第一次用驭兽术命令一只乌鸦飞到屋檐上,花了我整整七天的时间,而殿下只用了不到半个时辰,殿下极其有修行秘术的天赋,殿下不想知道为什么吗?”   然后他眼睛一眯,“殿下回去不妨再去那个地方查一查苍冥族的卷宗,或许有所收获。” 第51章 点妆(修正版)   之后的几天,魏瑄每天都一清早就来明华宫找无相。   因为明华宫就在皇城内,魏瑄前往比较容易,不需要乔装改扮混出宫。   这几天正好桓帝不召见无相,无相明白这肯定是跟那个容绪先生有关,他观此人虽然是一副富贵闲人打扮,却似乎和皇帝的关系非同一般,那天必定是他跟桓帝说了什么,桓帝才疏远他的。   但无相倒不怎么介意桓帝的疏远,既然陛下这段时间不想见他,他也没必要自己贴上去。   反倒让他腾出手来,正好有时间培养小殿下。   无相是发现了,比起那个志大才疏又心胸狭隘的桓帝来,这位晋王殿下聪明颖悟,天赋极高,还极为好学,学什么东西都一点就透。   而且,桓帝又没有子嗣,他倒不如将来把宝押在晋王身上。   至于这御座上的桓帝,既然这位容绪先生不是有能耐吗?那么你去伺候吧!   所以,这几天无相几乎已经把魏瑄当做了半个主子,兢兢业业地教习,有求必应,有问必答,倾囊相授。   学习秘术对魏瑄来说感觉很奇妙,这不像是在学习新的东西,反倒像是回忆起很久以前已经学过的东西。   所以才短短两天时间,他的进展神速,已经能够通过打坐入定,移神到黑猫身上,上梁入室,驾轻就熟。   唯一的缺陷是猫的视线比人低,做有些事情不是那么方便,比如说…翻书。   用爪子翻书真是个技术活。   清早,天才蒙蒙亮。含章阁里静悄悄的。   一只黑猫轻捷地沿着屋脊走着。   这一次魏瑄再次潜入皇宫大内藏卷宗典籍的含章阁,不用偷钥匙了。作为一只黑猫,他神不知鬼不觉地钻入了含章阁,在书架间轻巧地来回窜跃。   无相跟他提及过,含章阁的档案里封存一些苍冥族以及秘术的卷宗。   他既然已经开始修习了秘术,便想知道更多关于秘术的古老知识,以及自己为何会有那么高的修炼天赋?   无相说,他第一次驭使乌鸦花了七天,魏瑄第一次驭使黑猫只花了半个时辰,更不用说在秋狩猎场与那头狼王的几次对视,他当时就有一种感觉,他能感受到狼王的情绪,并用自己更强烈的情绪和意志影响它。   这种奇怪的能力当时就让魏瑄有些不安,他想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含章阁里光线幽暗,但是魏瑄发现,他此刻作为一只黑猫,居然可以用一双夜视的兽眼来观察四周。   当然作为猫也有不方便之处,如果是人,他可以一个个书架依次查看,但作为猫,他只能左窜右跳,上下翻找,几个时辰下来,累得筋疲力尽。   在寻遍了角角落落之后,最终他被一个古怪的桐木匣子吸引了注意。匣子上刻着诡奇的花枝纹样。不知道为什么,他似乎在哪里看到过这种花枝。   匣子没有锁,但是有机括,他用爪子抠,用牙咬,费了半天的劲才打开了那匣子。   匣子里装着一些散乱的羊皮卷,年深日久了,黯淡无光,上面的字都扭曲得像蚯蚓一样,他看不懂。   好在这些羊皮旁边还有一份帛书,应该是后来人的译注,看帛书是景帝年间的绢帛,因为那个年代国家富庶安定,绢帛也织地厚重华丽。   魏瑄用爪子取出帛书摊在匣子上看。   帛书很短,上面也就百来个字,片刻功夫就看完了。   大体内容是,苍冥族自古精通秘术,曾经在遥远的西域和漠北建立过强盛的大夏王朝。   相比玄术靠的是个人的悟性,这秘术靠的是天赋,说得更直白点就是血统传承。大夏皇族是苍冥族中具有最高天赋的族群,为了保持血统的纯粹他们一般不与外界通婚,但是这样一来就遇到了族内通婚普遍会遇到的问题,天才和疯子并存。就如同他们所信奉的神明也有两位,一位代表光明和圣洁的天神,一位代表黑暗与罪恶的邪神。   帛书上的短短百来字当然不可能叙述详尽大夏王朝的历史,至于它是如何走向衰弱的,帛书上没有记录,只提到了一个人,就是大夏王朝的第十三代君主朔,他是一个彻底的疯子,他的天赋极高,已介于神魔之间,传说他有一双妖瞳,看到他眼瞳的人会失去神智,他用恐怖的统治征服了西域三十六国,又平定了漠北草原,连彪悍的北狄人也被迫放弃了肥美的草原,远遁到荒凉的戈壁滩。   最终他的横征暴敛高压统治,引得祸起萧墙,一场变乱之后,大夏皇族就此衰弱下去。   但也有一段记载,写了另一件事,苍冥族衰败的原因是朔王娶了一位来自中原的公主,传说还是景帝的姐姐曦和公主。   这段婚姻打破了大夏皇室不与外族通婚的传统。国君的离经叛道的举动引得皇室内部极为不满,最终祸起萧墙。   一场巨变后,皇室分裂,朔王和公主的儿子最终得以继承了帝位,此后,大夏皇族渐渐开始接受了和外族联姻。   中原王朝也持续采取和亲的措施,慢慢影响大夏皇室的传承。且行之有效。   几十年后,大夏王族的血统越来越稀释,天赋也越来越低弱,精通秘术的人也越来越少。最终到了景帝末年,已经泯然众人了。   失去了强大秘术的苍冥族人,被大雍王朝彻底驱逐,最终消失在了沙漠的深处,从此了无踪迹。   ……   魏瑄把帛书塞回匣子里,几下纵跃就出了含章阁。   黑猫一落地的同时,魏瑄的眼睛忽然睁开,好像恍然做了一场千秋大梦。   根据这帛书的记载,天赋的高低来自于血统传承而不是后天修炼。   那么说,难道他的母亲是苍冥族人?而且还应该和曾经的大夏皇族有着很深的渊缘,所以他才会拥有那么强的秘术天赋?   等到有机会,他想去母亲生前居住过的绛雪阁看一看,不知道会不会有曾经的宫人。   不过这并不急于一时,在此之前,他想先去一趟将军府。   魏瑄之所以那么迫切地修行秘术,就是为了收拾了萧暥府上的那只又秃又色的灰毛小妖怪!   这么个来历不明的东西留在萧暥身边,他隐隐觉得非常不妙。   还有,那小东西究竟有没有被人操控只有等他试一试方才知晓。   *** *** ***   雅集在巳时开始,但是一清早,容绪就来了。   他穿着一身秋香色的衣袍,仪容修雅,风流倜傥,萧暥注意到他的衣袍上染有浓郁的瑞麟香的气息,让萧暥不由联想到以前一些外国友人身上浓郁的香水味。   容绪的身后还跟着一名容貌妙丽,风姿绰约的女子。   萧暥心中暗想道:难道参加雅集还要找个女伴不成?   他在原主记忆里的桃花渡看到过这种情境,上元夜华服公子们出游赏灯都会去桃花渡找一两名佳人作伴,一路香车宝马,美人盛装伴游,才显得风流潇洒。   萧暥刚想问容绪这位姑娘是何人,就听容绪道:“若音,给将军修容。”   那女子闻言就这打开随身携带的小妆匣,从里面取出铜镜,粉黛,朱蔻,胭脂。   萧暥心中微微一顿,难道是……给他……化妆?   容绪在一边坐下,道,“将军有所不知,这参加雅集的士人赴会前都会修饰一下容貌,沐浴更衣熏香敷粉,描眉涂胭都不足为奇,更有头戴花枝者,额点花钿者,是为风流旷达。”   萧暥心里隐约明白了,这容绪想给他化妆。   他心中暗暗思忖,虽然此人邀请他去参加冬日雅集,但心底还是怕他被别人一眼认出是萧暥,徒生出枝节来。所以想给他修个容。   毕竟萧暥在士林中的名声实在是说不上好。   其实萧暥也想过去找易妆术的老师傅给他再‘整个容’,毕竟这次是深入虎穴——在萧暥看来,这参加雅集,面对一群牙尖嘴利的名士们,还不如让他上战场面对一群虎视眈眈的敌军了。   他怕被咬……还是被一群人咬住不放。   如果不是为了见谢映之,以及和容绪所说的几位匠作大师们聊聊,这种雅集,他就找个理由推掉了。   一方面尚元城的建造迫在眉睫,没事有时间让他再拖下去了。   另一方面,纪夫子说过他的病就是好生调养,也就还剩下三五年的光景,最近他也觉得身体日益不济,他还不想放弃治疗……   但乔装改扮行不通,谢映之精通玄术,易妆术这种江湖伎俩根本入不了他的眼。   而且,如果他第一次见谢大名士就用了易妆术,是不是在他眼里,已经贴上做贼心虚的标签了?   传闻这位谢大名士俊雅孤逸,品性高洁,怕是眼里揉不下沙子,所以,萧暥有点犯愁。   这容绪的一番话,忽让他心中骤然开朗。   易妆术是不行?那么还可以化妆!   他猜测这个时代的士人圈子和魏晋时期一样,也流行男子涂脂抹粉熏香描眉?   所以他若只是化个妆修个容,倒不失为一个折中的办法。   所以,他并不是心里有鬼,他只是……咳……比较爱美。这总不能再怀疑他咯?   他正寻思着,这边那女子已经给他敷了粉,容许负手站在一边,边是观赏边赞道,“将军沙场百战,不想居然肌肤如此细致光洁,皎如冰雪,当真令人惊诧。”   然后他又嘱咐道,“哦,若音啊,你手头谨慎点,别损了将军容色。”   萧暥其实倒是无所谓,只要能和自己原来的样貌差异越大越好。   他的鼻子被香粉正熏得发痒,又听容绪道:“算了,若音,你在旁边待着,把黛笔给我吧。”   等等,萧暥一诧,这是要做什么?他要亲自给自己化妆?   这容绪是名士罢?怎么还能客串化妆师?如此多才多艺?   还是说,这个时代,这名士都爱美?都喜欢化妆?所以容绪平时自个儿在家里也会琢磨着怎么化妆?   再想一想,还颇有道理,否则容绪都是年过五十的人了,怎么看上去还像三十出头?   果然是精于化妆和保养……   所以说这容绪还是个美妆博主没毛病吧?   这么一说,好像很多有名的化妆师也都是男子?   萧暥脑子里胡思乱想着,就听容绪温淡道,“将军可否稍闭眼?”   他眨眨眼睛,“为何?”   容绪叹气,搁置下笔。   他那双眼眸藏媚含烟,清夭宛转间不可方物,偏他自己浑然不觉,眼波流转,眼睫翕动,纤长的睫毛如微微振动的羽翅,那么近的距离里,看得人呼吸骤然凝滞,竟是无处落笔。   容绪如实道,“将军这样看着,我着实无法下笔啊!”   萧暥:……   然后他只好依言闭起眼睛,觉得有一只温热的手轻轻托起他的脸颊,随即冰凉的笔尖落到眼梢。   唔,有点痒,激得他眼睑又微跳了下。   就听容绪的声音近在耳畔道,“将军这双眼生得极美,风流隽妙,只可惜太过清利逼人,若能再柔婉一些……”   片刻后,萧暥站在铜镜前,就知道容绪说的柔婉一些是什么意思了。   只见镜中之人,肤如凝雪,眸中似有水色烟光,眼梢细细飞挑,锋芒暗敛,妩媚恣意,使人见之忘魂。   这容绪真是化妆的高手,就那么寥寥几笔,便把惊尘绝羡倏然间变成了楚楚婉柔。萧暥有点懵,这比易妆术还厉害啊!   随即容绪又无比自然地取来唇脂,在他色泽浅淡的唇间微微一点。   唔……怎么觉得有点一言难尽啊?   好像……有点娘?   接着容绪执起他的手,拂过修长的手指,看向那温润光洁的指甲,正准备上蔻丹。   萧暥赶紧抽回手,惊心动魄:“这个不用了。”   这容绪是不是给姑娘化妆惯了?这一套流程都是信手拈来的?都不带替换的?   可他不是姑娘啊?   不知道为什么,看着容绪认真的眼神,他隐隐有些瘆得慌,莫名其妙地浮现起原主的女装大佬造型。   今天这气氛实在有些怪异,他总有一种容绪好像是想把他当做姑娘的错觉。   他还没有适应过来,那边的容绪又轻弹了下手指,就来了两个下人搬进来一口箱子。   容绪道:“衣裳我也替将军准备好了,都是参照将军的身量做的,将军自己挑吧。”   什么?服务这么到位?难道是知道他没什么衣裳?   原主的衣服都是玄色的,素面无纹,一身的煞气,实在不适合参加雅集。   容绪走过去,打开了箱子,只见里面整整齐齐叠放着至少七八套衣袍,都是做工精致,用料考究。   不好意思,萧暥不是很懂得欣赏,他想到的是,好烧钱!   而且他也就穿这一次,准备这么多衣服做什么?   而且每套衣袍还配以不同的革带、玉带、发冠、发带,也是至少七八份都不带重样的!   浪费啊,太浪费!   萧暥一边替他心疼着银子,一边翻看着衣裳。   翠竹色,不,不要,太绿了,映得脸都绿,头也绿,不祥之兆,坚决不穿!   紫色的,不穿,基佬紫,绝对不穿!   海棠色,唔,太娘了,不穿!   ……这么回事,虽然七八套精美的华服摆在眼前,但他居然觉得还是原主那些玄色无纹的衣裳看起来更顺眼一点……   容绪在旁边看他脸色几变,眉头微微蹙起,于是上前悠然道,“其实我觉得以将军的姿容,任何色彩衣袍,都能穿出不凡的气韵,不过,如果让我来选,我觉得将军若穿妃色极为俊雅。”   萧暥心道:妃色?那不就是粉红色么?这就更加一言难尽了,他穿得那么少女做什么?   最后,他在一堆华服里挑挑拣拣,还是选了一套雪青色的衣袍。   这时相对比较素淡一些的了。勉强可以接受。   容绪颇为玩味地看了看他选的那件衣袍,道:“雪青色,这也叫作相思色。淡雅娴秀,清逸出尘,最适合婉约佳人,也适合将军今日之气质。”   萧暥:……   这容绪对他彬彬有礼,可为什么他总有一种被当做姑娘精心呵护照顾着的感觉?那是非常地怪异。   这一折腾就是一个多时辰过去了,等到他换好衣裳,哦,这衣裳还带着熏香味,只是那香味也是一言难尽,清雅中似有一缕烟妃色……   但无论如何,萧暥觉得自己这个样子,气场骤变,估计不是很熟悉的人,就已经不那么容易一眼就认出他了。   总之,他终于可以去出门赴约了。   萧暥颇为感慨:女孩子出门约会前才要化妆打扮的吧?为什么他去见谢映之,也要梳妆打扮换衣服? 第52章 贼猫   仙弈阁建在大梁城西的一座小山上,和玉山不同,这座所谓的山是挖湖堆积出来的,山脚下就是一个人工湖,唤做碧浪湖。   湖中有一座小亭,是为留仙亭,和山顶上的仙弈阁相映成趣。   正是冬日,湖边有大片雪白的芦苇,在风中簌簌摇曳,湖边有一片原野,原野上已经停了不少马车。各种式样的都有,古朴的,华贵的,别致的,车上五花八门的装饰更是看得人眼花缭乱,好像是刻意体现着车主人与众不同的审美品位。还有比较新奇另类的,比如牛车。   “这辆车是景康年间的罢,啧啧,你们看啊,这车轼还是金的,说不定是哪个皇族贵胄的车!”   萧暥好奇地看掀起帘子看了眼,只见不远处的原上,几个青年士子围着一辆富丽的马车观摩闲谈。   原来这古人也好名车。而且景康年间的车,似乎还是古董车?   然后他就见容绪凑过来瞥了一眼,对他淡淡笑道:“将军,那车是仿的,景康年间虽然富庶,但景帝不喜欢豪奢之风,所以并不会用黄金打造车轼,用的都是青铜。”   萧暥觉得有点意思,问:“容绪先生对于车也有研究?”   “我这人没什么大志向,平生喜好为三,美酒,香车,佳人。”   然后容绪看着他,颇有深意微笑道,“如今也算是都有了,夫复何求。”   萧暥这才注意到他们乘坐的这辆车,坐席上铺着锦垫,连扶手,靠背,车壁都包裹着柔软的绢帛。   他想到一个问题,这车为何要包起来?   他用指甲微微挑起一处的绢帛,就露出颜色暗淡的车壁,隐约还见到上面烙有一戳小字。   仔细一看,竟然是写着‘景康三年,御工坊造。’   容绪解释道:“车子旧了,又舍不得扔,就包起来,凑合再用。”   萧暥心道,景康年间,皇家御制,这容绪的品味果然是低调奢华有内涵。这才是真正的古董车啊!   相比这辆车,他的那部移动办公室就简直是实用主义的简单粗暴。   果然,他们一停车,这些古代的车迷们就哗地一下围了上来,啧啧称赞。   容绪先下了车,然后回身优雅地替他挑起车帘。   午后的阳光倏地照了进来,照着他脸容如冰雪遥映,他迎着风眼梢微撩,浅媚如丝,若海棠春醉,似乎周围残冬的暗淡萧索,都瞬间柔暖明亮了起来。   围在车前的人群齐齐地发出一片抽气声。   容绪却看都不看那些人,更没有引荐的意思。在众人的瞩目下,他彬彬有礼地虚扶着萧暥的后背,引他往山庄的方向走去。   萧暥还在想,好像也太目中无人了,这是不是有点失礼?   就听容绪边走边道:“这些人都是不请自来,凑热闹的。不用理会他们。”   萧暥有些好奇,“凑热闹?”   这冬日雅集又不是上元灯会,要收到邀请才能参加,这能有什么热闹好凑的?   容绪道:“他们还能凑什么热闹,一大半都是来看谢映之的。”   萧暥顿时恍然,这古代的名士大概就跟现代的明星一样,这些人在停车场等着围观谢映之呢,这大概就和现代堵在机场等着瞧一眼明星的追星族差不多了。   其实他和他们的目的差不多,都是为了见谢映之……   容绪微笑,“我猜明年此时,等在这里的人会翻一倍。”   萧暥奇道,“为何?”   容绪悠然道,“一半是来看谢映之,一半是为一睹将军的风采。”   萧暥:……   他回头瞥了眼山下挨挨挤挤的人群,无数炽热的倾慕的目光让他觉得无处遁形。   看来这当名士还真不容易,还要注意公众形象啊!   “对了,将军取好别号了吗?”容绪问,   “哦,就叫子衿罢。”萧暥道。   他不知道古人取名字是不是有什么讲究,如果自己胡乱取了个名字,搞不好要贻笑大方显得没文化,所以倒不如借用纪夫子在安阳城给他的名字。   *** *** ***   仙弈阁是在山顶的一处人造的‘悬崖’边,说是悬崖,不如说有一个挑台,站在那里就可以眺望山下的碧浪湖,还有湖边越聚越多的人群。   阁前种着白梅,正是隆冬季节,枝头已有星星点点的繁花,穿行其间幽香阵阵。   雅集就在梅树下举行。   沿着人工开凿的曲水流觞的溪流,两边设有案几,案上有熏香,清茶,肉脯干果,和一些玲珑精致的点心。   此时,梅树下的案几前,山石边,水流旁,或站或坐,有三五文人聚在一起谈经论道,还有人在下棋,有人在抚琴,有人在绘画。   萧暥很敏锐地注意到,这些人似乎分为两拨,隔着曲水流觞,竟有点泾渭分明的意思。   左边的这些人,衣着大多或华丽,或奇异,不拘一格,有身披鹤氅的,也有穿胡服的,引得对面的几个衣冠楚楚的卫道之士几番白眼。   而右边的那些人明显循规蹈矩多了,他们或清肃,或淡泊,或温雅,走路也是施施然衣带当风。   萧暥走入梅林,两边的人不约而同都向他看了过来。   因为他这容色实在是想让人不注意都难。   虽然容绪已经替他修饰过容貌了。曾经月照惊鸿的清利逼人,已经化作了温雨沉香般的妩媚柔宛,却依旧让人光看一眼就念念不忘,萦萦系于怀。   这边容绪正为萧暥一一引荐介绍几位匠作的大师,那边已经压不住此起彼伏的轻声低语。   “这俊美的青年是谁?”   “既然是容绪先生引荐,也是朱璧居的人?”   “我……我也想去朱璧居了。”   “住嘴!”   “今日方见,天下竟有此等人物……”   “比谢先生如何?”   “此人容色妍媚,怎么能和先生的高旷风骨相比。”   “就是,风姿妩媚,气韵邪美,乃祸国之相。”   萧暥有点无语,他招谁惹谁了?   而且,他?妩媚?这不是因为化妆了的缘故吗?   就在这时,他听到身后一道尖刻的声音道,“请问这位公子,有何过人之处?”   萧暥回头一看,那是一个清瘦的文士,自称叫杨启,此人嘴唇又扁又薄,说话语速很快。   他不给萧暥回答的机会,紧接着又问,“辞章?丹青?雅乐?诗词?经略?棋弈?”   最后萧暥如实摇头表示,“都不会。”   他真的不会,这个可不能忽悠,如果他说会,人家立马来一句:来,走一个!   当场就要打脸的好不好?   杨启一副早就料到的神情,轻蔑道,“能参加云渊先生的冬日雅集的都是高才之士,这位萧公子难道是靠着好模样进来的?”   他这话一出,周围响起一片嘘声。   容绪道:“子衿的本事,你们不懂,何必多问。再说了,即使真是靠好模样来的,又有什么不可以?”   容绪是朱璧居的主人,他这一表态,顿时全场就炸了锅了。   接下来双方的名士们你一言我一句,居然发展成一场辩论了。   萧暥目瞪口呆,果然这群名士打起嘴炮来战斗力超强,这都能吵起来?   他暗暗总结了一下,辩论的主题是能不能靠脸出名,以及怎么样的美貌才是绿色环保无公害的?才能算九州第一?   真是……无聊得可以了。   他来这里是办正事的。怎么就变成了引口水战了?   他真想干脆就告诉他们,再过几年等阿迦罗统一了十八部落,带着草原铁骑杀过来,到时候战火四起,中原都要沦陷了,你们还在这里吵架!吵架!   真想把他们扔到战场上溜一圈,看回来还在这里吵吵吵吗?   萧暥这段时间本来就体弱乏力,被他们在耳边闹得头疼,就对容绪道:“容先生,我到外面去走走。”   透透气……   可就在他站起身来向外走去时,忽而就见山门前有两人飘然而来。   年长的那位他有点眼熟,但记不起来是谁。那人一身白衣,相貌端严,气质雅正。   他身旁的青年则修长隽逸,一袭青衫烟雨色,正目光淡淡地向他看过来。   萧暥顿时怔住了。   *** *** ***   魏瑄是午后去找萧暥的,到了府上,问了徐翁才知道萧暥出门参加什么雅集了。   他想到萧暥最近气色一直不好,就到后厨去,想给他做点好吃的,等他晚上回来好好补补。   可他刚刚走进厨房,就听到什么东西砸在地上的声音,接着一道灰影仓皇地从窗户窜了出去,倏地一下掠到了墙后。   是那只灰毛小怪!   魏瑄立即一声不响地跟了上去。   不知道他是不是经常驭使黑猫的缘故,他的身手极为轻捷,登梁上檐毫不费劲,这大概就是无相所说的经常驭使猫会染上猫的习性吗?   但是那道灰影速度太快了,在屋梁间闪烁不定,魏瑄要铆足了劲才能勉强跟上它。   只见那小妖怪在屋脊上溜了一阵后,然后忽然左右一闪,非常娴熟地拨开一扇窗户,往里纵身一跳,就不见了。   魏瑄追到屋前,陡然脚步一滞……那是萧暥的卧室。   他站在门口犹豫了一下,这样私自进去,恐怕不大好罢……   看来这只小东西真是贼精的了,难道它是发现自己跟在它后面,故意钻进去躲避了?   魏瑄无奈,打算守株待兔等一阵试试。   屋子的前面有一个很小的花园。   说是花园,其实就是个小院子,院子里有一些寻常的草木,生长得比较随意,看样子似乎是宅院建造前就在那里的野树。萧暥不是个讲究园艺的人。   所以这院子看起来竟然颇有几分野趣。   草丛中还有错落的‘假山石’,那些石头堆砌的没什么章法,估计也是原本就在这里,建造宅邸的时候就没有挪动。   魏瑄不由感慨,萧暥的这个宅子,根本是从来都没有考虑过景观,简直就像是一个临时的住所,全然没有安居的意思。   他心道,等他跟着无相学完了秘术,有时间给他休整休整,住的也惬意些。   草丛边有几块乱石,魏瑄想着就在石头上坐下来,等那只灰毛小怪出来。   可是他刚一坐下,只觉得那石头晃了晃,竟微微往下一沉。   等等……莫非,下面是空的?   魏瑄心念一动,于是猫下腰,翻开草丛看去。   只见岩石和衰草之间,赫然出现了一个木盆大小的洞穴,看起来像是野鼠挖的巢穴。   借着天光,黑暗的土穴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隐隐闪烁。   魏瑄赶紧翻开乱石衰草,这一看,当下就傻眼了。   只见这洞穴里堆满了黄灿灿的马蹄金,硕大的珍珠,晶莹剔透的玉石,血红的珊瑚,玛瑙。   这简直就是一个藏宝洞啊!   魏瑄翻了翻,还有些玉手镯,扳指,明显萧暥是不会戴这种东西的,所以肯定是从外面偷来的。   好嘛,看来这灰毛小怪不仅色,还是一只贼猫!   这洞穴挖得还挺深,挺能藏东西的,魏瑄又往下掏了掏,手好像摸到了纸张的纹理。   接着,在这些珠宝玉石下,他掏出了几本书。   确切的说,那是几本画本。魏瑄翻了翻,脸瞬间就绿了。   这是萧暥前阵子清理书房的时候,处理掉的不健康读物,没料到全被那只猫叼回来藏起来了。   沧岚山灰猫的模仿能力是很强的,这小妖怪把这些画本当做宝贝藏在洞穴里,想做什么?   魏瑄皱了皱眉,不动声色地把洞穴又掩盖回原样。   这个藏宝洞,再养一段时间,估计还会有更多宝贝。   他知道萧暥缺军费,这个藏宝洞就先留着,等到金银财宝存更多了,他再来把这只猫的小金库一锅端了,然后把这些东西换了钱,估计能给萧暥挣一笔不小的军费。   不过那几本画本,魏瑄就没收了。他一想到那只灰毛小怪藏着这些书,不会干什么好事的。 第53章 诗酒   萧暥是生平第一次见到如此云散风流的人物。   那青年也遥遥看向他,淡若无物的目光似有似无地拂过他的眉目,倏忽间又飘远去了。   如流云烟水般,不见停留,不可捉摸。   他自向梅林走去,萧暥看着那背影,青衫映白梅,说不出的心悦神怡,竟看得出了一会儿神。   谢映之一出现,刚才还在辩论(qia jia)的士人们都忽然安静了下来,在座诸人都不约而同地望过来,纷纷面露仰慕之色,更有人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唐突地上前见礼。简直有点以能跟他说上一句话为荣的意思。   萧暥倒是被众人冷落到一旁了,他忽觉得肩上一松,谢映之替他吸引了大半人的目光,倒是没人再盯着他掐架了。   在这间隙,那长者施施然走上前来,似乎是仔细打量了他一番,才慎重道,“这位公子,可否借一步说话?”   萧暥见那长者气度高古,再又看到他衣衫上有隐隐流动的暗银云纹,便猜到了十有八九就是云渊大名士了。   云渊应该是见过原主的。而且说不定见过还不止一次。   两人避开众人来到眺台边,云渊果然道:“将军会来此参加雅集,可是受人之邀?”   萧暥也不隐瞒,道,“朱璧居的容绪先生。”   云渊神色微微一顿,斟酌道,“将军,为何会和此人在一起?”   这句话表达地含蓄,但一个‘此人’萧暥已经咂出些味道了。   这容绪放浪不羁,在士林圈名声估计不会太好,像云渊这种志趣高雅的大名士,虽然表面上彬彬有礼,但心底怕也颇有微词的。   既然云渊是云越的父亲,萧暥不想隐瞒他,于是就简单地将在宝琼阁招商,以及遇到容绪之事扼要地一说。   云渊听罢恍然道:“原来如此,我听闻将军在筹建尚元城,将军此来是否也与此事有关?”   萧暥心道和聪明人说话就是不费劲,都不需要长篇大论解释,他就已经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了。   萧暥点头:“容先生说要介绍几位匠作大师与我,并有意将来年的上巳雅集,放在尚元城。”   云渊点头道:“原来如此,届时天下士子文人云集尚元城,确实是个绝好的商机。但是我还是要提醒将军,这个容绪,背景深不可测,虽是文人,却比任何商贾更精明,加之为人放浪不羁,好逸色,在士林圈里口碑毁誉参半,将军要用这个人,还是要用之,防之。以免招来不必要的麻烦。”   萧暥道:“谢先生提醒,我记住了。”   然后默默把云渊划到可以信任之列。   接着他又问,“云越呢?”   云渊道:“多谢将军记挂犬子,这几日让他在家修心养性。”   萧暥明白了,所谓的修心养性应该就是抄书一类的体力活……   他立即道,“云越聪敏,办事得力,偶有疏失,也是我考虑不周,先生过于苛责了。”   赶紧把云越放回来,他现在发现没有小助手在,真的很不方便啊。   云渊叹道:“既然将军为他求情,这次就作罢了,《忠孝经》抄完就放他出去。”   果然在抄书……   萧暥默默在心里同情了一下云越小朋友。   就在这时,梅树林那头传来了悠扬的琴乐声。   云渊扬首望去道:“诗会即开场了,将军可有准备?”   萧暥:什么???   *** *** ***   曲水流觞。   那是梅树林间开辟出的一片空地,上面弯曲袅绕着人工开凿的沟渠,沿着渠水错落着假山树木等景观,其间错落置有十来方矮几锦席。几上设有茶水糕点果干。   萧暥是知道曲水流觞的游戏规则的,取酒置于溪流中,逐流而下,众人沿溪水而坐,酒杯停在谁面前,就要饮酒作诗。   萧暥观察了一下,找了一处有风穿过,水流速相对较为顺畅的地方坐下。   风大,水流顺畅,那么就意味着酒杯在他面前停下的几率就大大减小。   唯一的缺陷就是冷,贼冷。   这好像是个风口,这大冬天乘凉也是酸爽。   难怪连附近的几张坐席,都空着没人坐。   他再看向其他人,大多人都是坐在避风处暖阳下。更显得他落落寡合,有点尴尬。   云渊正和几个文士说话,容绪作为此次雅集的主办者之一,坐在他的左边的坐席,此时他微微向萧暥点了下头,又看了看旁边的坐席,大概是示意他过去的意思。   萧暥不想过去,他已经选好座位,现在再站起来,坐到容绪旁边,好像受人荫护,他是身体不好,但又不是弱女子。而且容绪对他无微不至的照顾让他觉得颇为不自在。   他正寻思着,忽然感到身边清风一荡,居然有人坐在了他旁边的坐席。   谁跟他一样没眼光坐这风口?大冬天想乘凉?   还是……也是想逃避作诗?   萧暥转头看了过去,顿时心中一诧。   只见谢映之悠然在流水前坐下,兀自倒了一盏热茶。   萧暥反应过来,也赶紧跟着倒一杯热茶暖暖身子。   他被风吹得手脚冰凉,正寻思着这诗会什么时候开始,就听到人群里发生一身轻微的嘘叹声。   那是一种期待的呼声,随即他就闻到了酒香。   只见几个蓝衣小童,托着木盘了过来。木盘上是热气腾腾的温好的酒。   萧暥以前看书的时候看到过,古代文人写诗作画前饮酒,有助灵感。尤其是半醉半醒之时,更是文思泉涌,下笔千言。   这酒色泽瑰丽,香气非常奇特,似乎在里面加注了特殊的香料。   萧暥以前并不好酒。但是他发现了,原主这个壳子可是非常地好这口杯中之物啊!   在原主的记忆中,他看到过还没米缸高的小家伙就溜进厨房偷料酒喝了,稍微长大一点,原主就已经是酒肆的常客了,估计凭他这张脸和那狡猾劲儿,白吃白喝不是难事。   所以,他这个身体有很大的酒瘾。   纪夫子说过,烈酒伤身,但是这酒他尝了尝,入口香醇清甜,流入喉中微微发热,冻僵的四肢百骸似乎都暖热起来。   那童子见他喝完了,就又给他殷勤地添酒。   萧暥见周围的文士们也纷纷取酒豪饮,也就不拒绝了。   这酒味道极好,只是越喝,嗓子就越干,越渴就越想喝,越喝越上瘾,根本停不下来。   他一连喝了三杯,太阳穴微微发热,他揉了揉,恍然间似乎觉得一道清冷的目光正静静掠过来。   谢映之搁下茶杯,淡淡道,“一杯酒一首诗,这位公子是要作诗吗?”   萧暥心中微微一诧,他注意到谢映之桌案上的酒原封不动地放在那里。然后他再看向云渊,云渊只是取酒浅浅地啜着,半天都不见浅下去,似乎这杯酒他可以品上一整天。   萧暥心中微一空,随即觉得隐隐一股热流在腹中熨烫着,身上涌起莫名的潮热,鼻尖额角渐渐渗出细汗,这酒这么上头?   他撑着桌子站起来,问童子道:“请问西阁在何处?”   梅林后是一片小路错综的山林,萧暥装作去如厕,悄悄走上一条岔路,他已经觉得不大对劲了,落脚似乎腾云驾雾般飘飘然,好像踩在棉花上。   沿着溪流走了片刻,就到了一座石桥下。   正是隆冬季节,溪水很浅。   他是吐血吐惯了的,一根手指探进喉咙里毫不费劲地一抠,隐忍着低低唔了声,就把余下的酒液就全吐了出来。   片刻后,他靠着桥墩,脸色苍白地喘了会儿气,才抬起微微发抖的手,正打算从溪中鞠起一捧凉水喝了醒醒神。   就听到桥边一道清冷的声音道,“萧公子倒是有趣,既喝了,又吐了,怕是不知道这是什么酒吧?”   萧暥瞥见水中映着一人的倒影,一身青衫烟雨色,岩岩如孤松之独立,风神秀逸,气质高旷。   谢映之!   仿佛看到此人,就像一阵四月的清风拂面,整个人都冷静清爽了。   萧暥不解问:“这酒有讲究?”   谢映之袍袖翩翩走下桥来,淡道:“ 这酒叫做倾城醉,酒中加了特殊的药物紫玉散,服之,能让人神明开朗,忘乎所以飘飘欲仙,甚至有助兴催情之效。”   萧暥:……   这怎么听着和魏晋时期士大夫好食的五石散那么像啊。   五石散传说是用丹砂、雄黄、白矾、曾青、慈石所配。制作工艺复杂,虽然价格昂贵,但文人士子竞相追捧。   此物药性燥而烈,服用后人便会浑身发热,必须舒衣缓带,外出行走来进行“行散”,以此来散发药力。服药后飘飘欲仙,但一个不慎就会发狂失智,还有致幻致瘾的效果。   萧暥倒抽了一口冷气,他记得刚才在座众人中,也就谢映之没有饮酒,而云渊则是缓饮,且半天都没见他杯子浅下去一点。其他的文人们喝得只有比他还多,好像谁酒喝得多,就写得出诗?   这群人其实是跟魏晋士人热衷服用五石散是差不多,说白了就是嗑药啊!   他才喝了三杯,还吐出了一半,就已经头晕目眩,身上虚热了,那他们喝那么多,就不怕服药太多,致幻癫狂或者热得当众果奔?   正寻思间,谢映之已经走到他面前,道:“借公子手一看。”   萧暥立即明白过来,撩起衣袖,给他把脉。   谢映之面沉似水,伸出两根冰玉般的手指轻轻一搭,片刻后,淡淡道,“倾城醉中一般只取少许紫玉散兑入,所以那些士子就是喝上十数杯,也不会有碍神智,但萧公子酒中这紫玉散的剂量是别人的几倍。”   萧暥顿时暗暗一惊,有人给他下药?   而且这药下得神不知鬼不觉,这所有人都服用了,只是他的剂量多一点?就是最后真有什么不妥,他事后想起来,怕是也只会以为自己身体本身虚弱,所以才会药发?   他扶着桥墩,身子虚晃了一下勉强站起。他感觉……不大好。   谢映之好整以暇道,“公子不用太担心,这药性也是慢慢上来的,这一两个时辰之内,公子的神智不会受太大影响。而且紫玉散也并非只有坏处,服用后能肌肤细腻,养颜生姿,保持青春年少之容貌。且紫玉散价格极为昂贵,所以倾城醉中通常只入少许,已经让士子们趋之若鹜,而萧公子这酒中竟然兑入数倍之剂量,看来公子必是贵人。”   听他说得云淡风轻,萧暥简直要被他气笑了,照他的逻辑,这被人下了药,还是受优待了?   这人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还是心态真是太好了罢?   他似乎有种感觉,自己现在这样尴尬的状态,在此人看来,好像还觉得颇为……有趣? 第54章 不羁   萧暥现在的感觉着实不大好,他刚刚自己催吐了酒液,胃里翻江倒海难受得很,背靠着桥墩勉强站立,加上他身体本来就虚,那酒液又一半已经被吸收了,此刻他感到浑身绵软无力。   他略微低着头,乌黑的发丝散落了几缕下来,映得雪白的脸容分外清姣,眼尾含一缕氤氲胭色,如暮春之花蕊照映着水色烟光,旖旎绮媚,见之神迷。   谢映之都不由轻叹了声,有点哀怜地看着眼前这个人。   两次见到他,他都改了容,他这张脸有那么不能让人得看吗?   谢映之很好奇。   ……这人着实有趣。   谢映之从袖中取出一个碧色的小瓷瓶递给他,“此涤尘丹能缓解紫玉散的药力。”   那瓷瓶精致小巧,触之如冰玉,还带着他衣袖上清淡幽濡的香气,霎是怡人心魄。   萧暥道了声谢,拨开瓶塞,服下了涤尘丹,那药微苦,苦中带甜,片刻后,身上的燥热敢有所消退,手脚也有些力气,视物也清明多了。   萧暥将小瓷瓶还给谢映之,忽然,眼睛的余光瞥见不远处的树丛似乎簌簌动了动。   谁在那里!   谢映之头也不回,淡声道:“出来吧,杨公子。”   什么?哪个……杨公子?   萧暥一诧。   这人背后长眼睛吗?眼神那么厉害?   只见杨启扭扭捏捏地从一从蒿草后钻出来,头发上还沾着枯叶草茎。   杨启见到谢映之,神色更是尴尬,“谢先生,我、我就是口渴,来溪边喝点水。”   谢映之不戳穿他,也不跟他多言,语出惊人道,“妆盒带了吗?”   萧暥脑子里断线了一下。他说什么?妆盒?   一个大男人,带妆盒?   没料到那杨启立即殷勤道,“带,带了。”   然后从袖子里掏出一个藏蓝色的小锦盒子,双手奉上,又改口道,“真是惭愧,被先生看出来了,先生慧眼如炬,我……我其实就是来溪水边补个粉,补个粉。”   什么?补粉?   萧暥以为自己听错了。   等等……   他随即就想起了自己来此之前,容绪也是给他敷粉描眉。   他当做这是为了修容,以免万一遇到个见过他模样又跟他不对付的,当场认出他来。   原来这还是一种士林风尚?   再仔细看那个杨启。虽然五官算不上俊美,但是这眉深如墨,皮肤白皙光滑,唇如朱丹。   这一打量之下,萧暥的三观受到了一轮冲击。   靠!这人是化了妆的!   接着他又仔细回想起刚才那些士子们,他早就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大对劲……敢情这些男子大都化了妆?   他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化妆主要是为了修容,可那些人化妆……难道是和姑娘们化妆一样的目的?变白变美?   虽然萧暥知道古时候,男子涂脂抹粉,对镜贴花黄也是有的,比如魏晋时期的男子流行薰衣剃面,敷粉施朱,蔚然成风,甚至还‘好服妇人之服’。   但是知道是一码事,亲眼见识到,对三观的冲击力还是不可估量的!   一念及此,萧暥立即回头去看谢映之。   午后的阳光照射下,他的眸色清浅若琉璃冰玉,皮肤凝润如皎洁的陶瓷,那么近的距离,皮肤细致竟得连毛孔都瞧不见。   这个肯定没化过妆。纯天然的!   萧暥稍稍松了口气,总算有个正常人,可他还来不及平复一下刚才备受冲击的心神。   就听谢映之道:“这妆粉我借来一用,待会儿还你。”   萧暥:……!   谢先生?谢大名士?   杨启闻言欣喜道:“谢先生要,拿去便是。这是玉蓉斋的香粉和胭脂,质地细腻,香气宜人,据说容先生也用这家的。”   萧暥实在听不下去了,好在谢映之立即把他打发走了。   杨启走后,萧暥不置可否地看向谢映之清俊出尘的脸容。   真没化妆?可他要这妆匣做什么?……补妆?   接着,只见谢映之用指尖挑出一点胭脂,直接就往萧暥的两颊抹去。   唔,做什么!   萧暥脑子里将断不断的一根弦,彻底绷了。   怎么回事?一个个都想给他化妆?   而且,这新手和老手的差异,他立即体会到了。   容绪给他化妆时,那是小心呵护,精雕细琢,慎之又慎,仿佛是怕妆粉污了那倾城容色。   可谢映之完全不是这风格。   他大概是把他的脸当成白纸了,那不是化妆,整个就是画画。   谢大名士涂抹得甚为随意,完全随心所欲,丝毫都不担心把萧暥这张脸画成如花。   所以谢大名士品貌超群,看着赏心悦目就是了,对于化妆完全是个外行。   至少这足以佐证……他自己肯定没有化妆的习惯。   萧暥提着一口气,被他随意涂抹了一番,然后临水照了照,桃夭柳媚,宛转娇柔,不忍看啊不忍看……   他忽然想起书中,谢映之曾经嘲讽过原主‘媚色’,噢?那这算什么?   他心中还在腹诽谢大名士心口不一的审美偏好。   就听谢映之毫无诚意地说了句,“恕罪。”   随即萧暥就感到肩颈间忽地一凉。最后一缕负隅顽抗的神智彻底颓废了。   谢映之悠然随意地扯了扯他的衣衫。   衣襟微微开了,领缘的阴影半掩着清修的锁骨,腰带也松松垮垮地坠在了一边,若即若离地款着纤细的腰线。   确切说,他现在这形象非常地风流……   谢映之也有些惊讶地啊了声,随即道,“难怪。”   难怪山下今日是被围得水泄不通。   他随之漫不经心解释道:“你刚才把酒水吐了,又服下了涤尘丹,应该已经无事,但给你下药的人见未得逞,怕还会留有后手。”   萧暥明白了,这是让他装作中招了。   “此药服后半个时辰浑身发热,面颊嫣红,所以我给你散了散衣衫,又略施妆粉。” 谢映之把妆盒递给萧暥,“一会儿席间,你可以借着补粉之机,出来逐层加深胭脂。”   萧暥不自在地拢了拢衣襟,唔,有点冷。   谢映之淡若无物的目光掠过他苍润如玉的肩颈间,云淡风轻道,“衣衫就这样了罢,不用再解了,你的身体有旧疾,不宜受冷。”   萧暥:……   等等,他刚才是把脉了罢?纪夫子一把脉都能知道自己有陈年痼疾,那谢映之岂不是已心中有数了?   想到这里他连忙问道:“先生可知是何疾?”   ……还有救吗?   谢映之淡道:“不妨事,我徒弟的药你继续服用,切忌劳累。”   等等,他徒弟?那不是纪夫子吗?   萧暥暗暗一诧,这人是谪仙还是神仙,好像什么都知道?   但纪夫子并不知道他是萧暥,所以,谢映之应该也不知道?   毕竟,倘若他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现在还会理睬他吗。   他心里正寻思间,谢映之已经飘飘然走远了。   *** *** ***   萧暥回到席间时,诗会才刚刚开始。   果然如谢映之所说,席间众人一半以上都已经面色潮红,眼神迷离,衣衫不整,甚至有袒胸露腹者,在席间随意行走,甚是疏狂不羁。   因为紫玉散会让人浑身燥热,所以他这个风口上的座位居然已经被人霸占了。   他看到谢映之在一从翠竹边坐下,便也找了个他近旁的位置坐下。   萧暥是发现了,谢映之这个人虽然表面冷淡,散漫不羁,如流动云水,不可捉摸,无法拿捏。但是他和魏西陵一样,能给人一种可靠的感觉,面对任何事任何情况,看似漫不经心,却早就胸有成竹。   主持诗会的是文渊阁大学士卫宛,这个人萧暥听说过,在历史上曾经是教魏瑄经书的老师。后来因为得罪了原主,被打发回家种田了。   从他的坐席上看过去,相隔的距离有点远,萧暥也看不出卫宛有没有化妆擦粉,但在谢映之,容绪这些人的映衬下,这卫宛的五官只能算是清秀,不过,他的举止仪态十分优雅,让人看着舒服。   很快萧暥发现这个位置有点尴尬。   一簇梅花的花枝梢头正垂落下来,好巧不巧地斜掠过他的鬓角,稍微偏一偏头就会撞在脸上,就算不动,也像头上戴着一簇花环。再加上他妆后娇柔婉媚的模样,整个花仙子……   萧暥抬起手,干脆就把那一簇花攀折下来,在手中摆弄。   此时,装着酒杯的竹漂开始逐水流而下。沿着人工开凿的溪流蜿蜒前行。   按照规则,酒盏在谁面前停下,此人就要作诗一首,如果作不出诗,那么要罚酒一杯。   酒杯顺流而下,已经有好几个士子或饮酒或作诗。   萧暥听下来,诗词的内容无非是风花雪月,即使有文采好的,也都限于旖旎曲折,吟风弄月,诉说柔情。   这些人很多都敷粉描眉了,再就着细腻委婉的诗词浅吟低唱,这画风,萧暥实在欣赏不来。   才隔了一会儿,那酒盏悠悠地向他这边飘来了。   离开了那个风口的位置,水流缓慢,眼看着这酒盏且行且驻地就要歇在他面前了。   萧暥不想喝酒,也不会作诗。   他眼底悄悄扫了一圈众人,发现座中一大半都已经醉醺醺了。他也装作酒醉,一手支颐,一手悄悄地拿着花枝有一搭没一搭地轻轻拍打着水花。   因为他这边绿竹掩映,花枝缭乱,他这小动作没有人注意到。   而且,曲水流觞里也没有规定,不许搅动水花啊?   所以每当这酒盏要在他面前打着转儿不走的时候,他就探出用小花枝悄悄地拨弄一下。   谢映之就坐在他的附近,正好又是下游,所以好几次这酒盏被他驱走后,基本都是不情不愿地稍微漂浮一阵,就停在谢映之面前。   谢映之当然是不喝酒的,于是只能作诗。   好在这谢大名士诗才也是十分了得。   他的诗,文采斐然,意境空灵,缥缈物外,只觉得步步禅机,字字深意,倏忽间,如云在青天水在瓶,此间真意,欲辨忘言。   他这一作诗,将整个诗会靡靡之音的柔媚词风顿时拔高了好几层境界。   加上他音容兼美,那清浅缓和的声音吟诗,如风过竹林,闲云流水,令人心醉神迷。   萧暥听得意犹未尽,下一次酒盏飘来时,他更卖力地推波助澜。   几番下来,谢映之静静看了他一眼。   这时,主持诗会的卫宛清了清嗓子道:“冬日流水枯竭,今次诗会我们改一改规矩,我观此间梅花正繁盛,我已让人折了梅枝,人各一枝,席间若有心中暗自仰慕者,可将花枝置于其桌案之上,任何人收到多少花枝,就作几首诗。”   萧暥深表同情地看了看谢映之,这玩法,肯定是他收到的最多了。   因为不管明的暗的,仰慕他的人肯定是最多的啊!   卫宛又道,“已经做了诗的人,可以将已作诗的数目从收到花枝的数目中扣除。”   萧暥心里正忙着替谢映之计算要写多少诗。 予8溪8笃8伽8   唔,他好像已经作了五首诗了罢,这席间有三十六人,就算谢映之不会大包大揽,但三分之一总是有的,那么十二减去五……   他还没算出个数目,忽然案头已经有人丢下了一花枝跑了。   喂!这谁这么不长眼啊?有没有搞错了?别跑……   他还没看清这谁开了个头,接下来他的花枝就收到手软了。连衣衫上都沾染了梅花香。   过来送梅花的人,还会有脸色微红得飞掠他一眼,不知道是喝醉了,还是面含羞涩。   怎么回事?你们不是都不待见我吗?   萧暥挣扎道:“醉酒的人送的花枝不算……”   谢映之抚了下嘴角,眼神似笑非笑。   最后清算了一下,萧暥案头十五支花枝和谢映之竟是个平手,加上云渊,容绪也都有数枚花枝。   谢映之还能扣去刚刚的五首诗,他怎么办?   萧暥:那个,卫夫子啊,我们能不能按照字数算。   十五个字他还是能憋出来的。 第55章 考题   仙弈阁前的眺望台上备了书案,案上笔墨纸砚一应俱全。   卫宛的眼神清亮,“萧公子,笔墨都已经准备好了,请萧公子作诗。”   云渊见状,立即站起身走过来,却被卫宛拦住了,严辞道,“不可以替写。”   然后他静静看向萧暥,毫不通融道,“萧公子请。”   萧暥算是约莫明白了,这卫宛是盯上自己了。   这人莫不是刚才看到了自己坑谢映之的小动作?说不定还是谢大名士的粉?   等等,这谢大名士诗才斐然,也不算坑吧?   那么说来,卫宛作为诗会主持者,只是单纯见不得他背地里使小动作?所以故意改变了规则,在这儿等着套他呢?   但卫宛怎么能预见到他会收到那么多花枝?   萧暥仔细想了想,这卫宛作为主持者一直在一旁冷眼旁观。   他这一言难尽的妆容,又坐了那么个群芳环绕的座位,一张俊脸被映得如花似锦。周围那些个士子有意无意间瞥向他这花仙子的目光,全都被卫宛尽收眼底了。   谁的仰慕者比较多,卫宛会心中会没有数?   所以很明显卫大学士是故意针对他的。   云渊此时还想再说什么,萧暥隐晦地向他摇了下头,还是不要向卫宛透漏自己的身份好。   然后他硬着头皮走到案前。   不就是十五字么。   哦不,十五首诗……   他的书法倒是不用担心,既然继承了原主这个身体,这手感和射箭是一个道理。   只是诗词……   望台上风大,倒是吹得他头脑清醒了不少,他抬手拢了拢衣襟。   萧暥一边在脑子里迅速过了遍他所记得的诗词,一边寻思着他这种行为算抄袭剽窃罢?   但是这是个平行世界没错吧?   在这个世界里,本来就不存在李白杜甫之类大诗人,以前不存在,将来也不会出生,所以……他照抄他们的诗词,对他们应该是没有影响的罢。   但还有个问题,他写下的诗歌必须和现今的时代背景对应得上,以及和这个时代现有的诗歌形式不能相差太远。   比如说这大雍朝流行的都是《诗经》的四言体格式,他就不能冒出个宋词来窜场罢?   好在他之前仔细听了谢映之的诗,此时提笔回想一下,估摸着这个时代的诗词格式和汉魏时代的辞风比较接近,有乐府诗,也有五言七言格律诗。   他撩起衣袖,用笔尖舔了舔墨,脑子转得飞快,先把宋词元曲一大溜地全部排除掉。   然后又仔细回想汉魏晋的诗词他能背出哪些,凑得起十五首吗?   不但如此,就算能背出来,下笔时还要把其中涉及到典故的句子剔除,把含有这个时代不存在的地名或人名都要剔除,或者替换。   他一边写一边寻思,一边在线创作修改,简直是搜肠刮肚殚精竭虑挤牙膏。   而且古人写诗倒还可以是夜深人静,案前孤灯,深思熟虑时。   他倒好,被那么多人围观着,略一顿笔,稍一蹙眉,一个细微的神情,都会引起周围的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尤其那个卫宛,两道目光犀利如电,神情严肃,整个八风不动的监考官既视感。   高考写作文都不带这样操作的啊!   还好萧暥以前大学里选修过古典文学,对部分古诗词也有所偏好,他强制自己冷静下来,一边缜密思量,一边笔走龙蛇。   写着写着,不知不觉间,周围嘈杂的声音忽然低弱了下来,接着他隐约闻到一缕清雅玄淡的孤香,身边围着的水泄不通的人群似乎也有微微松动,纷纷退后了点。   不知什么时候,谢映之已经站在他案前,一抹细雨春寒的淡青色映入眼底,风中有冷淡幽濡的香气,闻起来让人心畅神怡。   见他到来,周围那□□头接耳的士子们都默默闭了嘴。   萧暥觉得耳边总算可以清净些了。   ……终于可以透一口气了。   他心思飞转,一边默写,一边修改,外加即兴创作。   当他写到曹植的《白马篇》:名编壮士籍,不得中顾私。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座中忽然有人击节而叹:这才是慷慨壮士之辞!   那人身高八尺有余,须髯如戟,铮铮然如孤松奇石,先前萧暥没有注意到他,完全是因为此人一直在假山下梅花从里睡觉。   闻言谢映之眼梢微微一挑,云渊也向那人颔首致意。   萧暥没有功夫想那是何人,因为监考官卫宛纹丝不动地站在那里,面色严峻地注视着他——他这考题还只完成了一半……   萧暥收回心思,继续搜肠刮肚,当他把第十首诗连默写兼修改下来,在座的众人已经是目瞪口呆。   云渊拿起来了几张诗笺细细观摩,叹道:必开一代之诗词之先河!必领士林一朝之风气!   比起先前的那些曲调幽婉的浅吟低唱,萧暥写的这些诗词,辞风豪迈,气韵高旷,让人看了顿时精神一振!   其实萧暥能背下来的也是他自己偏好的诗,他本来就不喜那些无病呻吟的辞句。所以他所书的诗词,辞风开阖,气势磅礴,意气飞扬,慷慨壮阔。   谢映之那双冰魄般清冷的眼眸,静静注视着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只有一个人似乎置身事外,那就是主持诗会的卫宛。   他面无表情地清点着诗的数目,道,“还差六首。”   萧暥此时已经是绞尽脑汁了,不到半个时辰,不仅要默写那么多诗,落笔之时还要修改,查补疏漏,且不能有太突兀的修补痕迹。   他此刻已经心神疲惫,更兼山风凛冽,吹得他手脚冰凉,鬓角却渗出细细的虚汗来。   他写到第十二首时,悄悄抬手按了下心口,心气凝滞,呼吸略有不畅。   谢映之向来察微见细,道:“可以了。”   卫宛却依旧公事公办,“还差三首。不算。”   谢映之道,“我观这十二首诗,半数以上都足以开一代诗风,成为流传后世的佳作,胜过凡庸诗作何止千百,卫夫子就不要太过求全了。”   卫宛闻言,微微皱了下眉,看向萧暥。   萧暥暗暗叹气,心道:谢大大啊,你这话早怎么不说啊?现在我都写到这里了,就让我凑足这十五字,哦,十五首算了。   等萧暥写完十五首诗,总算是交了卷,他案头的稿纸都早已经被士子们蜂拥争抢,传阅一空了。   萧暥惊讶地发现,这诗歌的感染力真是惊人,刚才这群涂脂抹粉的士子,现在神采振奋,简直就想要纷纷投笔从戎了。   俄而已近黄昏,夕阳悠悠映着远山,流水案席间落花缤纷,晚风拂过书纸,墨香轻逸,众人皆尽兴而归。   云渊作别时,慨然道,“这十五首诗,今日流传出去,怕此后天下士子无人不识得萧公子了。”   接着他稍稍靠近,借着错身而过之际道,“将军来此雅集,颇有深意,不知我是否猜对?”   他眉头微微一皱,低声道,“将军想借此掌控天下士子之人心,成士林之风向?”   掌控天下舆论人心?   可萧暥真没想那么远,他只是被卫宛盯得急了,挖空心思交卷罢了。   他此时也没有力气去琢磨此后什么影响了,告别云渊后,他已经是心思力竭。   加上之前喝的倾城醉、紫玉散,又受了凉,此刻晚来风寒,他勉力站起来,身形晃动了一下,先前被扯得松松垮垮的腰带,终究挽不住那细腰,滑落了下来,被身后一只手握住了。   浓郁的熏香气息包围上来,把周遭梅花的清香都压了下去,容绪低醇的声音在他肩头响起,“子衿,不要再勉强了。”   萧暥撑着桌案站稳,“我没事,刚才起得猛了。”   随即他觉得肩头微微一沉。   容绪不知道从哪里取来一件貂皮披风,盖在他肩上。   唔,暖和。   萧暥摸了摸,真的是貂,烧钱!   容绪压低的声音道,“只顾着出风头,也不知道冷,你气色很不好。”   他那口气甚是自然,“我府上刚好到了一些养怡丸焕容丹,都是滋补养生之上品,我已让下人提前去煮了药粥,回去就给子衿调理身体。”   等等,回去?萧暥忽然反应过来。   什么意思?回哪?   怎么听着好像不是送他回府?   他正想问容绪,便听到旁边一人闲闲道,“容先生,恕我直言,养怡丸用于血虚气滞,若用量不慎,会引起肝火上亢。”   萧暥循声望去,就见谢映之施施然走来,一袭烟雨色的青衫沐在斜阳下,更衬得其人清寒孤逸,眉目如画。   谢映之漫不经心道,“焕容丹虽能益气养神,滋补虚亏,但据我所知这焕容丹里还含有凤髓草,若服用久了,会肌肤白皙细滑,身娇体柔……”他蜻蜓点水地一提,萧暥整个人感觉都不大好。   “公子体虚,即使是要进补,也要先清理体内淤毒之气。”   萧暥赶紧道:“先生可有良方?”   谢映之道,“我现回去,可捎你一程,途中给你看看,如何?”   *** *** ***   魏瑄把那个藏宝洞遮盖回原样,又在屋外等了小半个时辰。   徐翁经过,看到他坐在石头上发呆,赶紧道,“殿下,这院子里凉,殿下且在屋子里去坐。主公这一时半会儿不会回来。”   魏瑄想了想,干脆道,“我刚才看到那只猫钻到将军卧室里去了。我怕这猫会偷东西。”   徐翁笑道,“无妨,苏苏也就会到灶台偷点荤腥吃,府里的物什都没见丢过。”   他一边说一边推门进去,道,“其实苏苏晚上也是睡在主公房里。”   什么……那小怪还睡在萧暥房里?   徐翁之见他脸色忽而一冷,也不知道是何缘故,又解释道,“苏苏这小东西最近掉毛怕冷,所以每晚都要睡主公床上,其实主公给它做了个窝,它也不肯睡……”   它当然不肯睡了!魏瑄一想到那小妖怪藏的画本,脸都绿了。   ……还每晚呐?   屋子里的那道游猎屏风早就被萧暥撤走了,四周的帷幔也卸去了,虽然显得有些空荡,但采光比以往好了很多,不像那么阴冷幽暗了。   那只小怪果然是被魏瑄堵在里面出不去,于是就蜷在案头晒太阳。   案上到处都有它蹭掉的灰毛。   徐翁怜惜地把它抱起来,擦了把桌案,又揉了揉那秃兮兮的小家伙,心疼道,“怎么又掉毛。”   魏瑄发现这小妖怪的嘴边好像就粘着一撮灰毛。   等等,这毛莫不是它自己舔掉的?   魏瑄刚想上前仔细查看,苏苏就在徐翁怀里翻了个身,给他一个撅起的屁股。   这小怪果然是成精了。   魏瑄知道沧岚山灰猫极有灵性,智力几乎等同于十岁的孩童。   他想了想,对徐翁道,“阿翁,时辰不早,我去厨下做点菜,将军回来吃饭正好,那个……有新鲜的鱼吗?”   果然那小家伙听懂了,从徐翁怀里探出头,怪模怪样地看着他。   无相说过,要操控一只兽先要取得它的信任,才能建立联系,驱动咒语。 第56章 梅花印   魏瑄把烧好的鱼乘在漆盘里,鲜香的热气袅袅升起。   不多时后,厨房的窗台上伸出了半个小脑瓜,一蓝一紫的两只眼睛亮晶晶的,贼兮兮往里面张望。   看来再狡黠的猫也要扛不住鲜鱼的诱惑。   魏瑄扬起一张粉雕玉琢的脸,唤了声,“苏苏……”   灰毛小怪犹豫了一下,歪着头看了看他。   魏瑄笑地人畜无害,内心拼命说服自己这就是一只可爱的小奶猫。   驭兽术第一步就是建立信任,不能心怀芥蒂。   但那小怪明显不吃这套,扭身就给他一个屁股。然后踩着轻巧的步子不屑地就要走开。   魏瑄有点懵……这猫比萧暥还挑食?   还是这猫成精了,看出这是一个套?   正当他寻思着是否要改变策略时,那只灰毛小怪忽然身形一闪,只见一道灰影嗖地一跃下了窗台,叼了鱼就跑。   !   魏瑄震惊,这猫比人还狡猾,居然知道声东击西虚晃一枪?   他是控过黑猫的,所以反应也是极迅捷,当下眼疾手快纵身一扑。   厨房里杂物众多,那小怪转弯地急了左后腿一崴,被阻了一下,才让魏瑄拽着尾巴拖了回来。   不会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这灰毛小怪的一条腿,似乎有点跛……   但那小绒团子在他手心里也不老实,又扭又咬。可惜这只小奶猫牙都没长全,咬上去痒痒的。   事已至此,魏瑄也不管无相说的什么要先建立信任了,这小妖怪都能立地成精了,还建立信任?   他今天非得要看看这到底是只什么妖!到底有没有谁在操控它?   他摁住了那只扭来扭去的灰毛小怪,强行驱动了咒术。   紧接着,他忽然觉得眼前一暗,整个人顿时坠入一片漆黑中。   不对,这驭兽术不该是这样的……!   他还没闹清楚是怎么回事,紧接就听到黑暗中兵器破风的锐响划过,随即浓郁的血腥味弥漫开来,一个苍老的声音用他完全听不懂的话,在声嘶力竭地喊叫着什么。   接着他的视野开始急速地晃动,东倒西歪间,他感觉到好像自己在夺路飞奔。   周围很暗,但他依旧能看清东西,他的视线压很低,他成了一只猫,用猫眼看那个世界。   身后那个苍老的声音越来越衰弱,不断重复着那句他听不懂的话,近乎气绝。   在不断重复中,他忽然意识到那人说的可能是‘快跑’!   紧跟着,头顶传来哗啦一声巨响,四周火星四溅,什么东西轰然坍塌。   他后腿一阵剧痛,不妙!被压住了。然后他听到自己发出一声娇嗲的喵声。   !   他这才明白过来,自己莫不是进入了这只灰毛小怪的记忆里?   魏瑄还来不及理清头绪,紧接着头顶又是一声哗啦啦的坍塌声。   糟糕!一念及此,求生的本能已经让他猛地一抽伤腿,一跃而起,从燃烧倒地的梁木间窜过,拖着伤腿拼命跳出火海。   他一瘸一拐地又跑了一阵子,视线一会儿翻到断墙上,一会儿窜过房梁间,钻过沟渠里。   借着火光,他发现自己是一条陋巷里夺路狂奔,他太小了,任何烧断的瓦砾砖石都足以把他砸成肉泥,他不得不左躲右闪。   当他筋疲力尽时,他终于钻出了曲折的陋巷,到了外面。   街面上,几股人马正砍杀成一片,喊杀声,惨叫声,奔命逃跑声交织在一起。   有人望着陋巷的方向惊声尖叫到,“起火了!西市起火了!”   数百人簇拥中的一个穿着金灿灿盔甲看似首领的白胖子听闻后,红着眼睛发出猪叫,“姓李的疯了吗?就为抢这个上元花魁的头彩,他至于吗?烧了东西市大家都没钱赚!”   魏瑄闻言骤然一惊,他说……上元?那这白胖子莫非是王祥?   所以,自己借着苏苏的眼睛,看到的是几天前东西市械斗当晚的情景?   他记得苏苏是萧暥从东西市的废墟里捡来的,那么说,这只猫是从什么地方逃命出来的?   而那个苍老声音又是谁?那人还活着吗?   他一念及此,忽然觉得手背火辣辣地一疼,才恍然回过神。   那只灰毛小怪挠他了一爪子,嗖地逃没影了。   所以,他第一次试图控制苏苏……失败了。   然后他就又想到一个问题,几天前,这王李两家的私兵互斗,怎么就会突然起火了?   *** *** ***   冬日的天暗得早,下山时天色墨蓝,一轮明月挂在空寂的寒枝间。   湖边停着一盏风灯,照着空荡荡的原野,原上停着寥寥的三两部车。   萧暥想解下貂裘还给容绪,毕竟这东西价值不菲。   容绪按住他的手,低声道:“将军为国事操劳奔波,区区貂裘又算得了什么,不用还我。”   他这话说得很漂亮,合情合理挑不出毛病,除却那拢着他肩膀的手让萧暥觉得有点不自在。   然后他又对谢映之道:“先生精通医术,子衿就拜托先生了,如需要什么药材,先生尽管告诉我。即便再罕见难寻的药材,我这里也有。”   谢映之点点头,也不推辞。   容绪的车是低调奢华的皇家古董马车,连四壁都用锦缎包裹,相比之下,谢映之的车清简得很,也没有容绪车上那么多设施。   可怜萧暥今天是心神俱疲,还服了紫玉散,身子现在还有点虚软无力,他靠在车壁上,车身一晃动,就有点膈着,比起容绪在车厢里放满了软垫,对他照顾地无微不至,谢映之这车实在算不上舒服。   但是车行起来,鼻间却似有似无香气萦绕,像山泽草木间的清香,倒是甚为宜神。   谢映之道:“你身虚体弱,不能受寒,切忌劳损,心力过耗,你今天三样全占了。”   萧暥有气无力道,“写诗也算损耗?”   谢映之指出:“你何止是写诗,今日你周旋于那些人之间,思虑怕是片刻也没得空闲罢?”   萧暥被他看出心机,默默闭了嘴。   这谢大名士看似漫不经心,却对周遭的一切洞若观火。他说话做事看来都得留心,别漏出什么破绽来。   就听谢映之道,“你住何处?我送你回去。”   萧暥赶紧:“不劳烦先生,只要捎带我到朱雀大街就可以。”   送他回去?开玩笑啊,送回将军府吗?他这身份不就曝露了?   谢映之淡淡道,“朱雀大街,那里有三十七坊间,中户人家百余户,深宅大院都不下数十户。我观萧公子出身也非寻常人家,所以你是住哪一坊?”   萧暥又是一惊,这谢映之不是在晋阳吗?怎么他对大梁城的街坊这么清楚?   还有……他就是搭个车吧,怎么感觉还要查他户口了?   谢映之好整以暇问道,“所以,我该送你到哪里?”   萧暥赶紧在脑子里寻思,要么胡编个朱雀大街附近的住户?小户人家,那么多姓氏,谢映之总不会都知道罢?   但是小户人家,寒门子弟……容绪会送你貂裘?   那么大户人家吧?但这一带有什么大户人家,谢映之该不会都门儿清?   他只是略微迟疑,就见谢映之微微敛眉道:“难道你居无定所?”   萧暥赶紧道:“哦……不是……”   谢映之道:“既然如此,你就跟我回去罢。”   萧暥:……   什么?!   跟他回去?回哪儿?   谢映之道,“在外间没得细看,回去正好替你仔细查看一下。”   *** *** ***   那是一个三进的宅院,夜里廊下点着灯,灯光映着青青翠竹,花圃里种着奇异的花草,在寒夜里幽香阵阵,恍若春深月夜。   开门的是纪夫子,看到谢映之居然会带了人回来,明显愣了下。   纪夫子上一回见到萧暥,他是易妆术改变了容貌,而此刻萧暥的脸上留着容绪的给他画的妆容。所以纪夫子没有认出他来。   夜里幽暗的光线下,纪夫子只觉得此人容貌昳丽,妩媚夭柔,不想多看他,眉心都皱成了川字,不解地望向谢映之。   谢映之毫无解释的意思,吩咐道:“伯恭,让人收拾一间舒适的厢房。”   然后就带萧暥径直穿过院落,走向书房,一边道,“这里是谢氏在大梁的一处宅院,也就十来间屋子,大多是后没有人住,得收拾一下。”   萧暥心道,看来晋阳谢氏这样的世家望族,除了晋阳外,在其他的大城市都有住所,所以他们是不会去住客栈的。   进了屋,离晚饭还有一点时间,谢映之让人先上了茶点,等仆从出去后就关上了门。   萧暥肚子已经有点饿了,刚把一块芙蓉糕放到嘴里,就听谢映之道,“衣裳脱了吧。”   他差点没当场噎死。   什么?!   谢映之见他站着不动,闲闲走过来,抬起手。   萧暥赶忙道:“我自己来。”   一边心道,他这看病还要脱衣服?   谢映之一副从谏如流的样子,收回手,旋即转身拿起了案头的一盏雁足灯。   这边萧暥刚解了外衫。正犹豫着这样行了吧?不用脱中衣了吧?   谢映之回头看了他一眼,道,“可以了。”   萧暥刚刚缓了口气,就见谢映之施施然走过来,一手持灯,一手轻飘飘地一扯,系带松脱,衣衫像蝶翼般滑落到肩膀以下。   萧暥:……   原来‘可以了’的潜台词是‘我来’。   虽然火盆烧得很旺,冬夜里萧暥还是觉得冷。尴尬得冷。   灯光下,肌肤光润如玉。萧暥很瘦,浑身没有一丝赘肉,但绝不显得单薄羸弱。   相反,他肌肉均匀柔韧,线条优美凝练。此刻那纤细的腰线被暗金色的烛光勾勒出来,尤显得惊心动魄。   谢映之凝神看了片刻,不动声色挑亮了灯。   萧暥简直自暴自弃……怎么还要挑灯看?   随即谢映之拨开他耳边散落下来的几缕发丝,目光停留在他明晰的锁骨下方,那里有一处很淡的印记。   “之前在梅树林,给你散衣衫时,我还以为是梅花的阴影,没想到你真有旧伤。”   这处伤疤萧暥是知道的,在他检视这个壳子的时候就看到过,他当时想到原主戎马半生,便当这是战场的纪念章了。   而且,确实是纪念章,因为这个疤痕已经淡去,留下粉色的一点,形状像几瓣梅花,印在冰雪般的皮肤上。   谢映之修长的手指轻轻拨过,“这不是兵刃箭矢所伤,是秘术留下的痕迹,伯恭只说你是中了毒,其实错了,你是中了术。”   萧暥心中一诧,中术?   谢映之道:“我如果猜的不错,是苍冥秘术中的噬心咒,此咒被你当年强行拔除,造成心脉具损。”   萧暥心想,以原主的彪悍作风,确实是会做这样的事情。   谢映之道,“好在施术者咒术学得不全,或者受限于天资,不然这噬心咒没那么容易拔除。”   说到这里他的目光微微一顿,淡若无物的目光中竟有一丝怜惜 “拔除噬心咒,痛比剔骨钻髓,拔除后半年动弹不得,你当年受了不少苦罢。”   萧暥心道,其他不敢保证,但原主确实是条硬汉。最后就算是被武帝千刀万剐,也没见他流露出半点惧色。   可原主那么厉害,又是谁能伤得了他?谁能给他下术?   而且这苍冥族不是已经消失了近百年了吗?转念一想,苍冥族虽已消失,但苍冥族的秘术却还有人在用,比如摄魂箭不是依旧还有人在用么。   他心里正寻思着,就听谢映之道,“我玄门中虽有破解噬心咒之法,但是要治愈你心脉的损伤,还要容我寻思后,调配药材,给你慢慢调理修复过来。”   萧暥一听有戏!   “你这心脉损伤有些年月了,修复过程较为缓慢,并且在此期间内,你当好生修养,不能再劳心费神,损耗身体。”谢映之说着抬手为他扶起衣衫。   萧暥一边忙着穿衣,一边心里暗叹,只希望这时局能平缓些时日,半年或者一年,给他休养喘息的机会。   就在这时,纪夫子推门进来,道,“师父,晚饭准备好了,请你跟客人……”然后他忽然一愕,看到了萧暥衣衫不整,光润的肩膀半露着,一旁是气定神闲的谢映之。   老爷子不知道想到了些什么,脸都绿了,扭头拔腿就跑。   萧暥一脸黑线:“夫子,等等……”   他回头颓废地看谢映之,这是你徒弟啊,你也不解释一下?你不怕落个为师不尊的名声吗?   谢映之促狭地朝他眨了眨眼睛。   晚间吃饭的时候,谢映之算是有劳大驾地稍微解释了几句。   纪夫子听了脸色顿了顿,然后犹豫道,“师父,其实破解苍冥秘术,还有一个快捷的方法。”   萧暥心中一诧,这谢映之告诉他的是配以药物逐渐修复,但是期间内最好时局稳定,可是萧暥知道,这时局能让他歇下来吗?   所以他立即问,“还有什么快捷的方法?”   纪夫子道:“娶苍冥族女子为妻。”   萧暥:……什么?   纪夫子道:“苍冥族的秘术对本族人无效,如果你娶苍冥族的女子,礼成后你也就是苍冥族人了,这秘术自然就破除了,你被秘术所损伤的心脉岂不是也能治愈?”   萧暥皱眉,听着好像很有道理,但问题是这苍冥族都消失近百年了,让他上哪里去找苍冥族女子?而且,就算找到了,人家也要肯嫁好嘛?   谢映之淡淡道,“且不说苍冥族消失百年,普通的苍冥族人怕也是不行罢,苍冥族的血脉稀释至今,大部分苍冥族人怕是已经和普通人无异了,而苍冥族中最有天赋者,为大夏皇族。”他一敛眉,“自先帝朝以后,这天下还能找到大夏皇族后裔吗?”   所以,说了跟没说一样。   纪夫子挠挠白头,“师父说的是。” 第57章 画本   萧暥在谢宅住了一晚。   因为他白天心力损耗过甚,又受了寒。睡前谢映之给他配了一副安神补气的汤药。   安神的汤药哈?为什么他一晚上都在做梦!   这一晚萧暥睡得格外地不踏实,仿佛是谢映之提及了噬心咒唤醒了原主的记忆,在睡梦中一层层地浮现出来。   拔出噬心咒剔骨刺髓的痛苦后,他昏迷了好几天,之后是没日没夜地泡在药罐子里,痛昏过去又强行让自己醒来,如果他倒下,整个军心就会散,就全完了。   画面倏地一转,模糊的视线里,他看到云越披着铠甲,脸色紧绷。   那完全不像是他熟悉的那个云越,那个会自作主张,会胡乱脑补的娇养小公子。   穿着重甲的云越脸色严峻,细眉紧凝,面带杀气,眼睛通红,似乎几天都没有合眼了,“主公,北宫达派大将左袭为先锋进攻高唐、博昌、曲河三城,自己率中军朝长广郡出发。”   萧暥心中一惊,这是乘机偷袭,落井下石吗?   他这一念还没转过,就听到自己低哑的声音道:“备甲,准备迎战。”   然后他挣扎地掀开被褥,沉重的铠甲压得他身形晃了一下,他提起一口气,咬着牙把血咽回去。   帐外寒风呼啸。   他猛地惊醒,就感觉到额头上凉冰冰地,睁开眼睛就见谢映之坐在床头,好奇地看着他。   谢映之收回搭在他额头的手,“额头有点热,做噩梦了?”   萧暥:唔……   谢映之挑了下眉,露出恍然的神情,“还是回忆到什么不好的了?”   不知道为什么,萧暥看到他那副好整以暇的看戏的表情,有种‘你有什么不开心的,说出来让我开心开心’的直视感……   萧暥真的不想提,或者他根本没有力气说,那一层层的梦根本就不是梦,他觉得就是这个身体的记忆,或者就是他的记忆,太深刻了。   他不由心想,倘若原主当初中了术后,有谢映之在身边,怕会是完全不同的光景罢。   原主虽然彪悍,但是刚强易折,水滴才能穿石。   他现在要走的是一条和原主完全不同的路。虽然也不见得有多好走,但他打算试一试。   谢映之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匣子,打开道:“这个蓝色的瓶子,每晚睡前服用一颗,朱色的瓶子每天早晨服一颗,以徐徐修复你的心脉。药方我虽然开了,但要彻底治愈噬心咒所造成的损害,还缺一味千叶冰蓝草,此物世所罕见,极难觅得,伯恭最近正好要去云游采药,我会让他找一找。”   萧暥刚想感谢他,忽然谢映之倾身靠近,那清幽玄冷的气息一下子包围了他,萧暥一诧,本能想退开,可床上没地方让他退啊!   谢映之抬手挑开了他遮着眼前的发丝,这一看之下,他微微抽了口气,道,“没想到你眉目如此隽妙,为何要化妆?”   萧暥不自在地拨开他的手,“容绪先生给画的。”   谢映之似明白了,看着他似笑非笑,“难怪,他要让你服焕容丹。”   萧暥一想到他说的焕容丹里含有凤髓草,整个人就不大好。   “也没什么,确实有男子服用的,以养颜滋容。”谢映之算是安慰了他一句。   萧暥这才发现谢映之还是穿着昨夜的衣衫,头发一丝不乱,等等……莫不是他一宿都没睡?在琢磨药方?   他刚想发问,只见谢映之站起身,道,“你身体虚弱,再多休息一会儿,这大梁城我还有几个故友,去拜访一下。”   “等等……”   “你不用等我回来。”谢映之淡淡道。   萧暥:……我不是这个意思。   “哦,这个也给你。”谢映之取出一只香囊,“我观你睡不安稳,此物有助眠之功效。”   说罢就飘飘然出门去了。   萧暥坐在床上想,所以……他昨晚确实没有睡吧?   这谢大名士果真是神仙中人,一夜未睡,非但毫无倦容,还神清气爽地跟他说话,现在也不用补觉,出门去访友了?   *** *** ***   萧暥刚回到府,就看到云越迎出门来,那孩子抑制不住激动,“主公!”   萧暥看到云越的第一反应是,这孩子怎么了?眼睛红得像只兔子。   这简直和他昨夜梦里一模一样,不带那么惊悚的罢!   等等……眼眶好像还有点浮肿。   萧暥想了想,约莫是明白了,问,“书抄完了?”   云越颇为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萧暥恍然。估计就是自己昨天替他求情起作用了,这云渊大名士真是说到做到,回去就告诉云越书抄完就可以出门。于是这孩子一宿没合眼,熬夜把《忠孝经》抄完了。把眼睛都熬成了兔子。   云越红着眼睛,皱起细眉,娴熟地上前帮他解下披风,然后拿在手里垫了垫,幽幽问:“主公,这……谁送的?”   萧暥:……   为什么非得是别人送的?难道你家主公就穷得连个貂都买不起吗?   好罢,确实买不起这么大一件貂裘,还是毛色那么好的,这个估计连北宫达都未必有。   有钱都未必买得到!   容绪低调奢华有档次的品味不是北宫达这种暴发户能比的。   云越还在疑惑地等着他回答。   萧暥咳了声道,“是朱璧居的容绪先生送的。”   云越一听,脸色立即一紧,“主公,此人放浪不羁,作风败坏,风评不好。”   萧暥心道,但孩子你漏了关键的一点,这个容绪先生还很有钱啊!   ……所以,他不禁想到一个问题,作为一个名士,他哪里来的那么多钱?   且不说生活豪奢低调有品位,坐的马车是景康年间的古董名车,貂裘随便送人。   他刚想让云越暗中派人去摸排一下容绪的底细。就见云越的脸色已经擦黑。   其实云越今天一早就来了,一来就看到曹璋在萧暥书房里忙碌,把他赶出去后,云越看到萧暥的案头放了很多账本,他才离开了五天,他家主公……好像发财了。   萧暥一看云越的脸色,就知道这孩子已经凭借脑补得出了结论。   他这个样子,几天暴富,实在是很像……被包养了啊……   萧暥立即解释道,“我是要重建东西市,这些钱都是借来用的。”   “借的?如何借?”云越问。   萧暥心道,打白条啊……   云越看着他片刻:“主公你真的缺钱,宛陵云氏也可以……”   萧暥摆摆手,云渊这次为了赈济火灾后无家可归的民众,已经带来了不少帐篷食物以及过冬的物资。   云越红着眼睛还想追问他不在的这几天发生的事情,就在这时,徐翁匆匆进屋,道:“主公,大司马来了。”   秦羽?萧暥这才想起他这个大哥来。   回京这几天,秦羽忙得不可开交,怎么这会儿忽然有空来他这里了?   只有一个可能,出了什么事,这事儿还不会小。   “请他到客厅稍待。”说完萧暥看了眼云越,果然那小子脸色就有点发虚。   他这是刚刚从禁闭被放出来,而云渊关了他五天,多半是因为秦羽把秋狩发生的事情告诉云渊了。   “云越,你就留在这儿罢。”萧暥道,“我看你气色不好,在这里补睡一会儿,有事我让徐翁叫你。”   不是谁都是谢映之那种谪仙中人,一晚上不睡觉神清气爽。   云越如获大赦地顶着双兔子眼睛点了点头。   书房东窗前有一张坐榻,把当中的矮桌挪开,就能当床榻。   萧暥让云越把貂裘披风取来当毯子凑合着盖一下。看他乖乖地睡了,他就轻轻合上门出去了。   他这前脚刚走,云越就挑着眉无比嫌弃地把那貂裘披风推开,然后又找了件萧暥的旧衣裳出来,当毯子盖了。   *** *** ***   魏瑄估摸着换岗的时辰到了,换好了衣裳,低着头刚走到宫门前的御道,就听到一个冷森森的声音,“这位小公公的手怎么了?”   魏瑄一回头就看到无相站在他身后。   魏瑄面不改色道:“被猫抓了。先生那只黑猫挺厉害。”   无相低声道:“殿下学得太操切,第一次驱使这只猫,就是靠的威压,而不是徐徐建立信任,这样来驱使兽,难免后来会有点小故障。兽也会有反抗。”   魏瑄急于控制那只灰毛小怪,确实学得非常操切。也没有心思慢慢地和一只兽磨合,建立信任。   可是明显那只灰毛小怪比人还精,不是单靠威压可以控制的。   魏瑄听无相如此说,正好见机问,“那如何才能和兽建立信任?”   无相道:“最好是从小喂养,或长期相处,不断给予好处和交流,跟它们说话……”   魏瑄心道,现在他和那只苏苏的关系算是彻底‘敌对’了罢,这些应该都行不通……   “还有其他的方法吗?”   无相仔细想了想道,“还有一法,但不大常用。”   “什么方法?”魏瑄急切问。   “有共同的趣味。”无相道,   然后他又摇头道,“这也是我胡说的,人和兽怎么可能有共同的趣味,人总不能去学兽的习性。”   魏瑄心想:那只小怪可不一样。有时候他觉得这只小怪简直比人还像人。   告别无相后,魏瑄立即去了一趟祈愿殿。   那里的祈愿台上常年用金玉珠宝供奉神明和祖先。魏瑄悄悄地‘借走’了一些金灿灿圆滚滚的东西。他记得那小妖怪就好这口。   他并没有进萧暥的府邸,而是轻轻跃上了院墙,他跟着黑猫学了一身轻捷无比高来高去的本事,他把拿来的金玉珠子搁置在屋脊的瓦片间。然后耐心等这只小怪出现。   约莫过了一个多时辰,他眼睛都盯得酸了,那只灰毛小怪才慢悠悠地沿着屋脊溜过来。   苏苏眯着一双宝石似的眼睛,盯着那堆金灿灿的东西看了一会儿。   魏瑄微笑着道:“苏苏,这些都给你了。”   那小猫歪了歪秃兮兮的脑袋,嗅了嗅。不屑地伸了个懒腰就要走。   魏瑄一懵。什么?都不喜欢?   他想了想,这小怪的藏宝洞了多得是这样金灿灿的东西,所以这东西它不缺?   那它还想要啥?   魏瑄一咬牙,“苏苏,等我一会儿。”   然后他翻身出了院墙。   挑灯巷是一条很窄的巷子,里面都是各类五花八门的铺子,巷口有一家画本铺子。   魏瑄穿着内侍的衣裳走了进去。   这掌柜的一看是宫里来的,赶紧笑着招呼:“这位小公公,想要买什么册子?”   魏瑄尴尬了一下,有点难以启齿,“有没有那种……册子?”   那掌柜的愣了下,狐疑地看着他,这个面目俊秀的少年,还是个公公,难不成……还想要那一类画本?   现在的公公私底下都如此放得开了?   但是既然人家给钱,他也没有不收的道理,于是立即赔上笑脸把魏瑄带到了里头的一层柜子。   这里的画本论质地感觉都是便宜货物,跟萧暥书房里的那几本不能相比。魏瑄装作镇定地打开一看,画工也糙了很多。   想到那只猫可不是一般地挑剔,于是问:“还有更好的吗?贵一点没关系。”   那掌柜的一寻思,肯定是宫里头有身份的人要的了,差遣这小公公出来买,这可是大客户。   于是悄咪咪地对他说:“还有几本,都是压箱底的,给公公拿来看看?”   一边还寻思着,难不成是这桓帝成了鳏夫,又没有世家大族敢再嫁女儿进宫了,憋久了想要翻翻册子?这可不能怠慢啊……   魏瑄跟着他来到了楼上,那掌柜的神秘兮兮地端出了个匣子,里面有几本册子,确实装帧精良,魏瑄前面也翻了不少画本了,有心理准备,就随便翻开一本,不知道他看到了什么,脸顿时红得像熟透的桃子,粉嫩粉嫩的。   他赶紧扔下书,“不是这种!”   掌柜的眨着绿豆小眼睛,好奇道,“喔……陛下不是想要这种吗?”   坊间流传这皇帝身边没有妃嫔皇后,桓帝大概也许已经有些特殊偏好了……   最后,在掌柜奇异的注视下,魏瑄在楼下随便挑了两本,红着脸逃也似的离开了铺子。   为什么他要为一只猫买这种东西?   片刻后,魏瑄坐在一处屋檐上,苏苏惬意地趴在他怀里,伸着秃兮兮的小脑袋,两只一蓝一紫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魏瑄手里的画本。 第58章 谋事   秦羽在客厅里来回踱步,一见到他进屋,立即上前道:“彦昭,北宫达发兵了。”   萧暥眉心微微一跳。   秦羽带来了一封雍北前线的军报,军报外封上插着三根赤翎羽,说明情况十万火急!   萧暥立即拆开一看。   北宫达派大将左袭为先锋进攻高唐、博昌、曲河三城,自己率中军朝长广郡出发。   萧暥眼色微凝,这布局简直和梦中所见如出一辙。让他恍然间有点分不清梦境或者说回忆和现实。   但转念一想,也可能是北宫达从幽州进攻雍州,这是最便捷最有利的途径。   秦羽眉头深蹙:“这秋狩结束才不过十天,这北宫达为何会忽然出兵?”   萧暥一拂衣摆坐下,道:“大概是因为我割了北宫皓的头发。”   “你什么?”秦羽错愕。   “我割了北宫皓的头发。”   秦羽惊诧,“为何?”   他虽然知道萧暥这乖邪果决的个性,想做就做了,但也不是不讲道理。萧暥这么做,一定有他的理由。   萧暥道:“大哥还记得晋王遇险之事吗?乃北宫皓唆使钱熹以及东瀛人古川所为,谋害皇子死罪,他还差一个月未成年,所以割发代首。”   秦羽恍然:“难怪秋狩结束的宴饮上,北宫皓没有来,原来是……”   “大哥,是我惹麻烦了,甘愿受罚。”   秦羽叹了口气:“你判得又没错。谋害皇子死罪,你已经轻判他了。再说这北宫达狼子野心,觊觎这三城之地许久,就算是不为这事儿,他早晚也会找其他借口出兵的。”   然后他又观察着萧暥的气色道,“我打算明日帅军北上,这大梁城的防务要交给你了。你最近身体如何?”   “回京休息了那么多天,已经无恙了。”萧暥违心地说。   秦羽点头:“那我就放心了。”   萧暥道:“大哥,此去长广城以固守为主,天气已经入冬,再过一个月多便是除夕,界时大哥再拖他一拖,除夕将至,军无战心,大哥再让军中能乐者,吹奏幽州的菖笛……”   他这是模仿韩信的四面楚歌。   秦羽听得频频点头:“北宫达远来疲惫,若初战不捷,士气必然低弱,陷入两相消耗,等到除夕将至,菖笛声起,必然军无战心。我再帅军出城袭之,北宫达必然溃退北遁。”   送走秦羽后,萧暥在厅堂里坐了一会儿凝眉细思。   其实他如何不知道,以北宫达好大喜功、极要面子的个性。此番他低调惩处了北宫皓,虽然表面上保全了北宫达的面子,但北宫达怎么甘心就吃了这么个暗亏?必然会找他的麻烦,出这口气。   既然为出气而来,如果一开始占不到便宜,锐气一挫,进入拉锯后,都不需要等到除夕,这北宫达发现无利可图,说不定还要折上面子,自己都退兵了。   说白了,这一战威吓和秀肌肉的成分更多一点。不足为患。   但其实他还有个想法,没有告诉秦羽,因为他这心思有点阴诡。   秦羽单知道他是为了魏瑄惩处的北宫皓,其实并不完全是。   萧暥是看过书的,不管何琰这支笔怎么添油加醋,这五年后原主和北宫达会有一战应该是免不了的。   所以他现在赚钱建兵工厂积极备战,不仅防的是阿迦罗的草原骑兵,也是要防北宫达。一个是东北的雪地熊,一个是西北的草原狼。都不是善茬。   好在曹满被他稳住了,所以西北前线,他和阿迦罗之间还隔着曹满这倒屏障。   但是东北却是和北宫达短兵相接的。   北宫达实力雄厚,当年即使是原主与他对敌都是险胜。   所以,他要早做准备。   他看书的时候就知道北宫达喜爱小妾生的幼子如意,不喜欢北宫皓,一直存着废长立幼的心思。而这一次秋狩也验证了这个推测,北宫达因为幼子生病,竟然无心参加秋狩,派北宫皓来撑个场子。   萧暥推断,其实这也是北宫达有心试探北宫皓,看看这个长子能不能独当一面。   所以萧暥割了北宫皓的头发,放他灰头土脸地回去,就是给北宫达看的。虽然有一定的风险,就是很有可能会激怒北宫达起兵。   但同时也会让北宫达确信,这个长子不堪大用,坚定了他废长立幼之心。   废长立幼,是至乱之源。萧暥这暗暗一搅和,北宫家嫡庶之间的内斗指日可待。   尤其是如果这一战,北宫达大费周章率领大军来出气,最后若无法取胜,又憋了一口气回去,回头一想,全是北宫皓这不争气的小子惹出来的,这肚子里满腔怨怒必然又要撒在北宫皓身上,看这个长子就更不顺眼了。   所以秦羽这一仗,并不求全胜,而是要把北宫达拖垮,把他的耐心磨完,让他憋着一肚子邪火回去,这北宫家今年的除夕,怕是要鸡飞狗跳一阵了。   不过这段时间秦羽在前线,安定大梁的重任就压在他肩上了,更何况,他还要保障后勤军需的供给,以及营造尚元城,准备来年开春的安阳城练兵。   想到这里,他道,“曹璋,准备一下,跟我去宝琼阁。”   昨天在雅集上,萧暥就已经约好了几位朱璧居的匠作大师讨论尚元城的建造事宜。此刻趁着云越还在睡觉,他悄悄唤上曹璋出门去了。   这谈论生意不是打仗,他不能带着云越,这孩子见不得他吃半点亏,上一回云峰茶庄的齐掌柜就是摸了他的手背一下,若不是自己阻止,这云越就要当然把那咸猪手剁下来了。   容绪的品味一如既往地低调奢华,萧暥去过几次,都没有发现这宝琼阁原来有这么一处风水宝地。   入口处回廊古朴,丝毫不起眼,打开雅间的雕花门,才方觉里面装饰地犹如龙宫宝殿,居然和桃花渡的望鹄楼有那么几分神似。   容绪早就到了,正在和三位匠作大师喝茶,那几个人昨天雅集的时候就介绍过。   几位大师傅看到他模样有些改变,倒是也没有太吃惊,看来容绪提前已经跟他们解释过了。更何况参加雅集化妆倒也不是什么新鲜事。   萧暥刚进去,容绪便迎上来,颇为优雅礼让替他接过披风后,尤为自然地一只手若即若离托着他的腰。   萧暥也习惯了他这对待姑娘的体贴行止,但还是不动声色偏开了点。   他今日带来了自己草绘的尚元城建造方案,正想和几位大匠商讨一下,如果可行,尽早开工建造。于是他径直往里走去。   不料容绪却忽而揽过他的手臂,温声道,“不急。”   然后他贴近几分,低声附耳,“昨晚没有回府?”   萧暥脚步一滞。   容绪怎么知道他没回家,还……跟踪尾随?   萧暥侧过脸,微微睁大眼睛看向他。   容绪蹙眉凝视那隽妙的双眼,皱紧的眉心才略舒展,坏笑了下道,“想知道我怎么猜到的?”   他靠了上来,贴着他后背,鼻尖凑近他脖颈领口,“因为你身上的气息。”   萧暥顿时明白了,他在谢映之府上住了一晚,衣衫上自然也沾染上那清幽玄淡的香气。   但是那香气那么幽淡,这容绪是狗鼻子吗?   而且他这话怎么听起来那么奇怪,感觉是在诘问他为何夜不归宿?   容绪虽然微笑着,眼色却很阴沉,不知是不是错觉,萧暥感觉他笑中带刀,隐藏地极好的愠怒。   容绪这个人身份神秘,看起来放浪不羁,但其实萧暥注意到了,这人的能量很大,超乎他想象的大。现在他的处境内外交困,在商场圈子里也羽翼未丰,还是要倚仗容绪。最好不要让他感到威胁。   他解释了句,“谢先生为我配了点丹药服了,故有此味。”   闻言容绪脸色缓和了点。   萧暥不失时机又问,“容绪先生昨天说若缺珍奇草药,先生府上都有,那千叶冰蓝有吗?”   容绪一挑眉,眼中暗含笑意,似乎在说:果然是只小狐狸。一点便宜都不肯落下。   他很自然地一手轻揽上萧暥的肩,用长辈般狎宠的语气道,“此物极为罕见,但既然彦昭开口了,天涯海角都会给你去找。”   萧暥并不指望容绪真给他找来千叶冰蓝,他主动向容绪提出要求,是为了暗示容绪,谢映之虽然很有本事,但他最终还是倚赖容绪的,孰轻孰重,他心里掂量地清楚。   这个人的控制欲很强,不知道为什么,萧暥还闻到一股陈年的醋味。   果然,他这讨要千叶冰蓝的举动,让容绪眉宇间一展,松口道:“好了,时辰不早了,几位大师傅都在这里,我们商讨先正事。”   萧暥心中舒了口气:终于可以讨论正事了……还是不把昨天‘夜不归宿’的事情说清楚就不让讨论啊?   萧暥本来就是为了这个来的,于是他拿出自己草绘的图纸,并把他的计划说了一遍。   在萧暥的设计里,整个尚元城分为三个功能区,商业区,为南北货物,餐饮区为酒楼饭店,娱乐区为茶楼、歌楼、风月场。   除此之外,他还打算仿照望鹄楼的规模,建造一个供雅集、茶社、歌舞、雅乐、对弈,包含茶道、酒道、香道、棋道的综合性会所。   名称嘛,他忽然灵光一闪,就让容绪来取。   冠名权其实没什么实际意义,但是却能让冠名的人莫名地对这样东西有一种‘所有感’。明明不是自己的,却觉得是自己的。   容绪思索了一会儿,道,“就叫烟波里。”   桃花渡,烟波里,萧暥不知为什么,觉得这两个名字一脉相承。   容绪对这个烟波里充满兴趣。   萧暥一猜就知道,这个太对他胃口了,简直就是为他量身定制的。   几乎可以在里面住上十天半个月,美女,雅乐,歌舞,酒茶,雅集会友,全都是容绪喜欢的。   没错,萧暥本来就是投其所好,为他量身定制的。   萧暥还有一个目的没有说,他将来还想开分号,开到幽州去。开到其他各州去。他自己当然不出面,他需要容绪来帮他推动这件事。   五年后,如果要和北宫达开战,这个表面上是容绪的烟波里,可以推波助澜,暗中为他收集情报。   之后他又和几位匠作大师商讨了一会儿具体建造的事宜,以及开工营建的日期,顺便在宝琼阁吃了顿大餐,当然是容绪大包大揽全程买单的。   等到他回到府邸的时候,已经是申时了。   他今天又是劳心劳神殚精竭虑,只觉得浑身筋疲力尽。回去一问徐翁,云越还没有醒来,在书房睡得正香。   看来这谢映之的安神香囊效果堪比蒙汗药啊!没错,萧暥悄悄地把这个香囊塞在了书房的长榻角落里。   萧暥让徐翁去烧点水,昨天一夜梦一身冷汗,泡个澡舒缓一下精神,然后再舒舒服服睡一觉。   他这个娇病的壳子实在是禁不起折腾了。   徐翁热水烧好后,萧暥刚想宽衣,忽然瞥见窗沿下的小木碗,想起了什么,“对了,苏苏在哪里?” 第59章 出兵   魏瑄不看,坚决不看,他只是帮苏苏翻页。因为用爪子翻页实在是非常费劲。   他一页页地翻着,并迅速在翻之前瞥一眼,如果内容还算寡淡的就翻开,如果太过孟浪,他就两页三页一起跳过去。反正这是一只猫,它也不懂。   而且那只灰毛小怪还是只奶猫,整个身子都只有巴掌大,根本够不着书页,几页一起翻,它也发现不了。   魏瑄一只手翻着书页,一只手开始悄悄落在那毛茸茸的小脑袋上。苏苏歪了歪头,并没有抗拒,继续聚精会神地看书。   魏瑄就小心翼翼撸了几把,不得不说,这小东西手感确实是好。   这只小奶猫的毛又软又细,摸起来暖融融的,虽然有点秃毛,但是软糯无比。魏瑄撸着撸着就停不下来了。   苏苏一边看书,一边抖抖毛,然后乖嗲地哼唧几声,有时候还会回头痒痒地咬上他一口。   魏瑄心道,他这算是取得这只猫的信任了吗?   然后他悄悄放慢翻书的速度,一边不动声色地撸着猫,一边暗暗驱动咒语。   就在这时,他听到院中徐翁叫到:“苏苏,苏苏——”   他视线一晃,倏地一下压低了,窜了出去。   *** *** ***   萧暥解下衣衫随意撂在旁边的柜子上,氤氲的热气让他浑身都舒缓过来,又取了一些谢映之送他的药材,泡在浴桶里,闻了闻居然还有说不清的花香。   然后他舒服地窝在热水里,据说温泉养生治疗的功效更好。   容绪跟他说起过,大梁附近似乎有温泉的泉眼,还跟他建议可以在烟波里造一个汤池,不仅自己能闲暇时泡个温泉,同时还能兼顾赚钱。   潮湿的热气中,他的思绪变得缓慢,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一边懒散地瞥了眼那只空木碗。   ……苏苏这只小东西又不知道野到哪里去了,泡澡没个小玩意儿还真是无聊啊。   或者有人给他揉揉肩颈也是不错,最近他心神疲惫,浑身酸痛,哪儿都不大舒服,只是云越那孩子虽然手艺没得挑,但是那毫不避讳的目光,每每让他老脸趟不住啊,还是不要了罢。   萧暥正打算随便泡一泡就算了,就在这时,门轻轻叩响了一下。   他漫声道问,“徐翁,苏苏找到了?”   “主公,你是说这只?”云越推开门,皱着细眉,手里拎着一小团灰毛。   而且他拎的角度很刁钻,是拎着一只尖耳朵。   苏苏脑袋歪着,在空中手舞足蹈,想挠又挠不到,想咬也咬不着。只能朝着萧暥发出乖嗲无助的求救声。   “快放下。”萧暥道,这孩子怎么虐小奶猫?那么弱小可怜的一只。   云越道,“主公,这东西刚才在扒窗户,结果活该,尾巴被窗子夹住了,我干脆把它捉进来了。”   魏瑄此刻真是想死的心都有了。   刚才那一瞬间,他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就移神到苏苏身上。   然而,悲剧的是,他再一次发现这只沧岚山猫很古怪,因为他完全不能像控制黑猫那样自如地控制它。他的意识似乎只能像旁观者一样地看着,虽然能看它所看到的,听着它听到的,但是不能控制它。   魏瑄在这只猫的身上,完全是被动的。   而且这只灰毛小怪的警觉性很高,也根本没法通过催眠来控制它。   他先是被迫跟着那只灰毛小怪物窜到了一处墙根,然后苏苏一纵就上了窗台,他还没明白要做什么。苏苏的爪子已经扒开了窗户要往里钻,然后,尾巴被夹住了……   他跟着苏苏不上不下地挂在窗台上,窗户撑开了一条缝,他听到隐约的水声,还没反应过来,苏苏已经把脑袋凑了上去。   下一刻,魏瑄的脑子里空白了。   他看到那个人靠着木桶闭目养神,长发顺滑如流墨般漫散在水中,肌肤被温水浸泡地泛着柔淡的粉色,氤氲的水汽中,他微微仰起的下颌,毫无戒备地露出修长的脖颈优美流畅的弧线……   魏瑄不知道为什么脑子里冒出了一个词,暖玉温香?   他立即被这念头吓了一跳,瞎想什么?他把一个杀伐果决的帝国将军比作倾城惊世的美人?   他是不是呆在这色兮兮的灰毛小怪的身体里被它传染了?   他一边目光被迫跟着苏苏没法从某人身上挪开,脑子里却在天人交战,严肃地思考着好色会不会传染的可能性。   就在这时,耳朵上一痛。苏苏被揪起来了。   随即他看到了云越犀利的目光。顿时就像被射中了的靶子。   可耻!太可耻了!   他宁可是在战场上被一箭射中膝盖!   云越拎着苏苏就叩门进去了。   魏瑄深吸一口气,强制让自己的意识切断了片刻。   正当他老僧入定般闭着眼睛,耳边渐渐却传来水声荡漾。   氤氲的热气里,那人的声音在上方响起,似乎在交代云越什么,他约莫好像听到什么先生,去查一查……   他的声音很轻,带着慵懒如春的倦意,低柔旖旎,好听地让魏瑄完全忽略了他在说什么,也忘了自己身在何处。   魏瑄忍不住还是打开了视线,发现自己漂浮在水面上的一只小木碗里,一根修长的手指正有一下没一下地搔着它的脑袋。   他第一次那么近距离看到萧暥的脸容,顿时透不过气来。   如果不是这只小猫色心够足坚定,他绝对会一个没站稳栽到水里去。   水雾萦绕中,那似真似幻的俊美容颜被放大了数倍,只看得他魂飞天外。   温水中的肌肤皎润如玉,他的两颊如烟霞映雪,云越正在为他揉按肩颈,他微微眯着眼睛,眸中盈着微醺的迷离,慵眷如兰,浅媚如丝,纤长的眼睫上凝结一滴水珠,羽翼般微微一颤,顺着脸颊滑落到温濡柔软的唇上。   随即他感到那只小猫向前扑腾了两下,魏瑄立即有种不好的预感。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那小爪子已经搭在那光洁均实的胸膛上,伸长脖子舔了一下。   魏瑄脑子里一根弦绷断了。   片刻间什么念头都没了。   好在萧暥反应够快偏开了头,他困惑地摸了摸唇角,怎么回事?他今天没吃鱼啊?   然后魏瑄就感到耳朵又被人拎了起来,这回似乎暗中用了点劲,简直恶意满满,他感到耳朵上尖锐地一痛,赶紧关闭了共用的痛觉,就听到那只小奶猫哑声哑气地惨叫了几声。   云越一把拎起苏苏,随手抄起水中的木碗,反手一扣,干脆利落地把那只小贼猫倒扣在了碗下。   萧暥:……   这只是小奶猫罢。   所以……这算虐猫吗?   魏瑄回过神来的时候,徐翁正用蘸了药酒的棉布按着他的额头。   “唔……我,我怎么了?”他就像做了一场梦。   徐翁道,“我经过西院,看到殿下摔倒在墙角。就把你带到这里,好在没有摔伤。”   魏瑄明白了,是刚才他被那副绝世的容颜惊摄到了,当他以为自己会从木碗中栽到水里时,身体可是真的结结实实从墙头摔下来了。   徐闻道,“殿下是找主公吗?他还在沐浴,等他出来了,我就去禀报。”   “不不,不用了!”魏瑄一听到萧暥,脸色都变了,心虚道,“我还有事,皇兄找我问功课呢,嗯,那个,不要告诉将军我来过!”   然后不等徐翁回答,他飞也似的跑了。   接下来几天,魏瑄只想找无相静心学习秘术,好像无相还给了他一本清心诀,他决定好好看看。   短期内他决定不再来找萧暥,实在太尴尬了。   *** *** ***   御书房里弥漫着迦南香的气息,容绪一进去就皱了皱眉头。他很不喜欢这种异国的香料。但是桓帝喜欢,容绪上次谏言让他远离了无相和明华宗,再让他停用明华宗的香料,就有些干涉过甚了。   容绪自己就是放浪不羁的人,所以桓帝只要遣走了无相这条毒蛇,其他的,他虽然不喜,也不会向桓帝谏言。   但是这一次,在桓帝光线阴暗装饰靡丽的书房里,他看到御座的旁边放了一个坐席,席上坐着一个独眼的男人,那个男人年纪和他差不多,但是容貌迥异。   那个男人皮肤糙黑,须发斑白,胡子犹如钢针,面容坚韧执拗,因为少了一只眼,显得目光有些阴鸷。   “兄长。”容绪立即上前行了礼。   那个男人就是盛京王氏的族长,前任的大司马王戎。   桓帝掩饰不住喜色道:“大舅今日刚来此地,亲自带来了一条消息。”然后他看向王戎,满面春风地等他说话。   王戎拿出一份信笺,交给容绪,“前天收到的,想着你正在大梁,我就来跟你商量一下。”   容绪展开信笺一看,是北宫达的亲笔手书。   信中北宫达扬言已经发兵五十万大军,分三路南下,以名将左袭为先锋,先夺长广要塞,再南下夺取雍州。邀请盛京王氏从西南方向同时出兵,两方夹击,那么秦羽必然大败,秦羽若败,萧暥手中只剩下一群北军的少爷兵和灞陵大营的老弱病残,他有再大的本事也守不住大梁,到时候若北宫达夺下大梁,生擒萧暥,愿意与王氏平分雍州。并支持王氏迎接桓帝回都盛京。   容绪快速地看完信,冷冷地低眉不语。   王戎见他不表态,干脆道:“依我看,这是一次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我想了两个计划,你看看哪个更可行。”   容绪明白了,这不是找他商量来的,这是让他二选一的。   但他非常沉得住气,不动声色道,“请大哥详说。”   王戎一只独眼里精光硕硕,“其一,响应北宫达的联兵要求,出兵袭击秦羽的左后方,将他的大军彻底消灭在雍北三城,届时,我们与北宫达合兵一处,萧暥就是再厉害,手头没有可用之兵,只能束手就擒。”   容绪微微一蹙眉,“以我对萧暥的了解,他断不会束手就擒。”   他知道这只小狐狸,就算是战死,也不会被猎人抓去。   王戎冷笑道,“那他就只有死路一条。”   容绪不动声色问,“那么兄长的第二个计划呢?”   王戎道:“此时秦羽帅大军和北宫达周旋,大梁兵力空虚,萧暥手头能用的只有灞陵大营和卫戍京城的北军,一群少爷兵和老弱病残,我打算帅军十五万出兵大梁,活捉他萧暥。到时候秦羽若回军救大梁,那么北宫达必然会在后面追击,他必首尾不能两顾。”   桓帝激动地看着王戎,“大舅舅所言正合朕意!无论采取那个计划,此次都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啊!二舅向来善于谋断,快做决定罢!”   容绪沉默地瞥了他一眼,一掀袍服坐下,道:“大哥和陛下是想当他人手中刀吗?”   王戎皱起浓眉,“什么意思?”   “北宫达向来虚张声势,他说有五十万大军,大哥可曾核实过?”   王戎神色一滞。   “青州幽州人口加起来不到七十万,男子大抵都不会超过四十万,再除去老幼,青年不过三十万,好,就算这三十万男子都来参军,他们不需要耕种生产了吗?”容绪神色淡淡道,“所以我猜测以北宫达的小器,这此总兵力不会超过十万,所以,这北宫达请大哥入一个赌局,他是庄家,他投入十万,大哥投入十五万,赢了,所得的钱财平分,输了,他输了十万,回去还可以东山再起,大哥这十五万人,应该是自兰台之变后,盛京的所有可战兵力了吧?”   王戎眉心微微一跳。   容绪又淡淡接上自己的句子,“所以,大哥若是输了,王氏血本无归,我说的没错吧。”   桓帝呼地站起来,“如此机会,难道二舅就想两手一甩,什么事都不做?”   王戎也道:“但是倘若我们什么都不做,袖手旁观,将来若是北宫达赢了,也不会放过我们罢。”   容绪道,“大哥所言有理。所以,这不是什么千载难逢的机会,而是骑虎难下的困境。”   桓帝闻言脸色发青,刚拿起茶杯,又狠狠顿在桌上。   怎么千载难逢的机会到他嘴里就变成了骑虎难下的僵局了?   容绪瞥了一眼,泰然道,“陛下是忘了臣上次跟你说的话了?”   桓帝:“什么?”   容绪毫不留情指出,“如果萧暥换做北宫达,会对陛下更尊重一分吗?”   桓帝脸色阴沉不定。   然后他又转向王戎,“北宫达此人野心不小,且言而无信,现今,他是要用得着我们,什么承诺都肯给我们,但将来他若真的胜了,是迁都盛京,还是迁都燕城,恐怕都不好说吧?”   王戎脸色一震,“你是说,北宫达也有挟持陛下和朝廷之意?”   桓帝瘪着嘴,面色更加阴沉。   容绪晒然道,“上回我跟陛下说过,我我有把握能控制住萧暥,经过这几天的布局,如今我已经基本在金钱上控制了他。等到尚元城建成,他的军费开销都要仰仗这里,而尚元城的商户都受是我王氏的掌控,将来他会越来越离不开我。”   然后他又转向王戎,“大哥,这尚元城立意新颖,我预见若建成了获利颇为可观。”   王戎凝眉道:“可你这还是在做生意,岂不知道,最大的投资是谋一国之利,而不是区区尚元城。”   容绪道:“大哥,谋国之利益,收成是很大,但风险也很大。盛京王氏步步为营才能今天。更不能跟着北宫达去赌。”   王戎面色微微一动,轻轻点了下头。   容绪又道,“大哥再想,北宫达如果打败了,他还可以据守幽州青州之地,那我们呢?盛京就在大梁旁边,以萧暥的果决手腕,秋后算账第一个就会铲除我们,到时候我们怎么办?”   王戎闻言沉默。   桓帝见王戎脸色松动下来,心中更是郁结,鼻子里冷哼了几声,道:“我看二舅就是个买卖人,从来不做赔本生意啊。”   然后他似乎恍然想起些什么,阴阳怪气道,“我听说容绪先生前几天把银貂披风送给萧暥了。银貂世上罕见,这披风可只此一件啊。二舅这赔本的买卖做的,啧啧……”   容绪毫不在意地一拂袖子。没理睬他。也懒得解释。   旁边的王戎听不明白了,“陛下这话是什么意思?”   桓帝道:“大舅忘了啊,当年你夸萧暥惊才绝羡,这萧将军不仅是枭雄,模样生得也是妙。”   “哦……”王戎似乎用力想了想,“我见到他已经是多年前的兰台之变了,那时候他才十几岁,回想起来,倒确是俊秀。”   桓帝阴森森笑了笑,“二舅舅风流,在士林中向来有怜香惜玉的美名……”   王戎簇起眉头有点懵,不明白怎么突然扯到这些风花雪月去了?这不是好好讨论这当下局势吗?   “陛下慎言。”容绪冷冷道,   然后他站起来,似乎已经没有兴趣再讨论下去了,道:“陛下和大哥放心,本人从来不做赔本的买卖,我今天给萧暥的,将来都会加倍从他身上取回来。”   然后他转向桓帝,罕见地皱眉道,“陛下既远离了无相这个小人,那么迦南香也不要燃了,免得浊了眼睛,昏了头脑,看不清局势。”   “你!”桓帝伸出一根干瘦的手指气得发抖。   然后容绪又彬彬有礼对王戎道,“大哥,这件事关系我盛京王氏的存亡,还请大哥听我一言,不要贸然出兵。我王氏自从兰台之变后,稍许有些积累,切不可妄动,稍有不慎经年积累,毁于一旦啊!”   王戎深以为然地点了下头,“但是北宫达那里,若我们不出兵,晾着他去,他也不会就此善罢甘休吧。”   容绪道,“大哥尽管回复北宫达,虽然我们不会出兵,但我们依旧可以接应他,对付秦羽。”   王戎疑惑道,“不出兵,谈什么对付秦羽?”   容绪笃定道:“战场上至胜的手段远远不限于刀剑,我不需要动一兵一卒,就能让秦羽头痛不已,军心溃散,余下的就看北宫达了。”   如秦羽兵败,十万大军尽数交代,萧暥手中只剩下一群不中用的少爷兵和老弱,若要存活,就只能更倚赖于盛京王氏来抵抗北宫达了。   这才是真正的机会。 第60章 套路   现代的工作时间一般都是朝九晚五。可是,还没到辰时,云越已经到府上了。   萧暥:我这里又不打卡,你来得早也不算你加班……   萧暥略无奈,这几天云越刚回来,天天勤快得跟只小蜜蜂一样,天刚亮就来府上了,搞得他这个主公都不好意思睡个懒觉。   云越拿着衣袍正要侍候他起床穿衣,萧暥叹气,主公我全手全脚,真用不着……   他瞥了眼依旧赖在他床上的一团灰毛,“云越啊,帮我把苏苏洗洗。”   今天他想去云峰茶庄拜访一下齐掌柜,问点儿事情,当然要有个由头咯,他想起来齐掌柜很喜欢苏苏,于是让云越洗一洗,拾掇拾掇。   这云越侍候他细致入微,给苏苏洗洗刷刷应该也没啥问题的吧。   然后片刻后,他发现问题很大。   不知道云越是怎么洗的,当他拎着这只小奶猫进来的时候,苏苏哇地一声就扑进他怀里瑟瑟发抖,脑袋在他胸前蹭啊蹭,一副饱受虐待后求温暖求安慰的模样。   萧暥撸了撸那小脑袋,这毛都炸成鸟窝了。   这古代是没有洗衣机的,不然他都要怀疑这云越是不是把苏苏扔在洗衣机的转筒里滚了一圈,又甩干了。   他同情地摸了摸怀里瑟瑟缩缩的小动物,心疼地想,这更秃了啊,这个冬天是不是要给它做件小衣服穿?   *** *** ***   云峰茶庄在紧临着东市,选址闹中取静。云越今天没有跟来,他有其他的任务。   萧暥没有从人来客往的正厅进去,他的容貌引人瞩目,又没有谢映之这种出门带幕篱的习惯——受后世的电视剧影响,他一直觉得戴幕篱的不是美女就是江湖大侠,一般来说,戴粉色白色款的是美女,大侠则是黑色款。   他两头不沾,戴着挺别扭。   他让马车驶入一条僻静的巷子里,这里通着茶庄的后院,有一扇古藤遮掩的小门。   萧暥下了车,刚想叩门,这门忽而就开了,里面走出一位衣衫如云,风神秀逸的青年,身姿若闲云野鹤,恍若这灰暗的冬日里一抹空灵之色。   谢映之!   他怎么在这里?   只见谢大名士一身霜白月露色的衣袍,手中拿着一折幕篱,飘飘然出门。   萧暥瞥了一眼,嗯,霜白色,美女款。   他正想开口打个招呼,谢映之目光淡淡扫过他怀里的猫,“萧公子这只猫,我能看看吗?”   萧暥这才觉得怀里怎么像揣着十几只耗子般闹腾,低头一看,苏苏使劲瞪着两条小腿,正可劲儿往他衣襟里钻,就剩下一个圆滚滚的小屁股和一根缩成一团的小尾巴还露在外面。   所以……谢映之是怎么看出这是一只猫的?   等等,这猫不对劲啊,早晨云越把它扔到洗衣机里转一圈它都没见云越怕成这样子。   萧暥想把它从衣襟里掏出来,苏苏皱着眼睛,扭过头,爪子死死地勾住了他的衣衫不放。   萧暥无语:这要把他的衣衫抓成破洞衫?   他微微侧目看了看谢映之,如此芝兰玉树的一个人,不会是虐猫狂罢?   为什么苏苏见他怕得活像是见了照妖镜?   谢映之大约觉得好玩,伸手搔了搔苏苏的小尾巴,吓得某只小动物尾巴都卷了起来。   萧暥疑惑,这猫怎么了?“以前不这样的啊。”   “算了。”谢映之闲闲道, “反正以后有的是机会。”   然后他似笑非笑瞥了眼萧暥,飘然而去。   以后有的是机会?有的是机会撸猫吗?   萧暥想了想,怎么觉得他这句话,似乎话里有话啊?   齐掌柜听到动静迎出门的时候,谢映之刚刚离开,他看到萧暥,顿时一诧,“谢先生真是神人,他刚说我这边今日或许有贵客要来,将军就来了。”   萧暥:……   玄门大家……么?该不会是算出来的?   *** *** ***   片刻后,齐掌柜颇为怜爱地摸着苏苏越来越秃的灰毛,萧暥拿起竹册上品目繁复的茶名观看。   齐掌柜撸着猫问,“将军可有偏好?”   萧暥以前就不懂茶,什么西湖龙井,武夷大红袍,安吉白片,他喝起来都差不多。   萧暥于是干脆合上茶谱:“谢先生喝的什么茶?”   “哦,是梅坞青雪。”   “那我也来青雪”   不一会儿茶水就端上来了,古藤杯中青绿的茶水,香气恬淡沉静,品之唇舌余香,果然是谢映之的品味。   萧暥道,“我常年戎马,不通茶道,请问这是哪里的茶?如此清新宜人。”   齐掌柜道,“是江南梅坞的茶。”   萧暥顺水推舟问,“听口音齐掌柜也是江南人士?”   齐掌柜道,“我是永安人。”   萧暥品了口茶,寻思着道,“所以这里是云峰茶庄的分号,本庄应是在江南罢?”   齐掌柜闻言,沉默片刻,道,“看来将军已经查过了。”   萧暥确实来之前已经让人细细查过云峰茶庄的底细。   那日在宝琼阁,所有商户都慑于盛京王氏不敢表态,不敢出头,只有这个齐掌柜悄悄在他手背上写了个王字。   他当时就猜测这齐掌柜的生意看来不是完全仰仗王家的鼻息,也就是说,云峰茶庄并不被王氏控制。   也许是他的机会。   齐掌柜道,“云峰茶庄总号在江南永安,由于这京中不少士人都喜欢江南的绿茶,尤其是将军刚才喝的这梅坞青雪,只产于梅坞山间,王勋本人就很喜欢,所以王氏除了抽取两成的红利外,并没有过多干涉我们的生意。”   萧暥点头,道:“大梁的商铺大多都加入王氏商会,不但生意王氏掌控,每月还要从红利中扣除缴纳的会费,想当年,不肯加入王氏商会的商户,已都被王氏排挤,离开大梁了罢。”   齐掌柜微微叹了口气,“这不是将军默许的吗?”   什么?这王氏垄断了大梁的生意还是他?哦不……是原主默许的?   “将军忘了?”齐掌柜神色微一顿。   萧暥脑子转得飞快,看来当年原主迁都大梁后,为了稳住盛京王氏,剥夺了王氏的大权之后,又给予了很多的经济利益,包括垄断商会。   萧暥神色不变,立即道,“当年给予王氏各种经商之便利只是权宜之计。如今我想让被王氏排挤出去的商户再次回归大梁。”   齐掌柜脸色一愕,“将军当真?”   萧暥道:“我重修尚元城,规模将会是以往东西市的两倍,这会多出来一半的铺位闲置。”   聪明人说话只需要点到三分,齐掌柜立即明白了。   萧暥是想借着重建尚元城的机会,将当年被王氏排挤出大梁的商贩重新召回来。这招商只是表面,真正的目的怕是要打破王氏对雍州商业的垄断和控制。   王氏的命脉在于商行,和如流水般入账的钱财,萧暥这是要动他们的根基,无异于釜底抽薪啊。   萧暥淡淡抿了口茶,他并不想釜底抽薪,他想温水煮青蛙,一步步来。   第一步他要以云峰茶庄为突破口,让齐掌柜帮他先去打探一下,有多少商行有回归大梁的意向,然后再徐徐图之。   *** *** ***   大梁城西北角有一座清凉观,因为大雍朝以明华宗为国宗,其他的宗派都比较冷僻。这座道观很少有人问津。香客也比较少。   容绪笃行自然无为之学,所以时不时会来这清凉观修行辟谷几天。   他今天穿了一身墨色禅衣,飘然下车。   清凉观表面看着门庭狭小,殿宇也并不恢弘,甚至不怎么起眼,可是穿过清凉殿后的一条斜廊,再转入一扇小门,就觉得豁然开朗,别有洞天。   这里屋舍严整,门庭开阔,院中假山错落,花木俨然,假山上还有一个欣赏景致的凉亭。   王戎此次秘密来大梁,容绪就安排他住在这里。   容绪边走边和蔼地跟一灰袍童子道,“客人脾气有点大,你们多担待。”   童子跟他很熟络,笑道,“先生差矣,那位老先生脾气倒是还好,就是夜里打呼噜声可以把观顶都掀飞了。”   老?容绪略微一愣,想了想,这王戎也就比他年长了七岁,今年还不到花甲,怎么就变成老先生了?   然后他眼前就浮现了王戎满面刀刻的皱纹和雪白的须发,确实是老。   看来王戎这些年也是意难平,心中郁结,表面不愿再提,事实上却依旧耿耿于怀于被萧暥这小儿狠狠涮了一道。被骗得迁都大梁罢。   真是只撒谎精,这只小狐狸当年才不过十几岁吧……   想到这里容绪的脚步微微放慢了,脸上如沐春风的笑意也一点点敛去。这些日子以来,他用容绪的身份接近萧暥,并不觉得他有那么深的心机啊,反倒有点乖滑地可爱,让他忍不住就想欺负一下。   还是……这都是装的?   不……不像是装出来的,萧暥似乎对周围的一切有一种陌生的无助,虽然他隐藏地很好,装得八风不动,这让容绪觉得更有趣,更想要去试探他逗弄他。   正是清早时分,王戎刚用了素餐,道,“我要回盛京了,再在这里呆下去,我嘴里都淡出鸟了。走之前我就想告诫你,那个什么尚元城,是萧暥搞出来的罢,你可不要上了他的当。”   容绪坦然道:“兄长又不是不知道,这大梁的商贾几乎都要仰仗我王氏的鼻息存活,而且这尚元城开张后,萧暥答应,红利按照投入的本金来算,萧暥他并没有余资投入,所以他只能抽去商户红利的两成作为税额,而我能收四成红利,你说谁赚的多?”   王戎摆摆手,“你这些生意经我听不懂,我就提醒你,萧暥这小子狡猾得很,当年他也是一步步骗我迁都大梁的,你别再栽在我的老路上。”   “大哥放心。”他淡淡抿着茶。   王戎依旧沉着眉,想了想,终究决定开口,“你真的把貂裘送给他了,这件银貂裘当年你是用了一城之金换来的……”   容绪冷笑,“陛下说的话大哥就不用太当真了,这几年他深宫之中,都有些偏念了,大哥就看他前阵子任用郑国舅做的事情,还觉得陛下的话能信?”   王戎想起桓帝任用王国舅搞的那个兵变,深以为然地点头。   容绪微微一晒,笃定道,“我说过,我送给他的东西,将来都会加倍从他身上收回来,送他一件区区的貂裘,收了这只皮毛漂亮的小狐狸,这生意不亏吧?”   他颇有点自得,但话音未落,忽然王戎双眼精光一凝,暗道,“有人!”   容绪心中一愕,还未及反应,王戎已经身躯一振,从座位上一掠而起,追了出去。   王戎毕竟是多年沙场来去,曾经的大司马,这反应能力和身手依旧是不盖的。   云越有点后悔,刚才他藏身于檐下,看到容绪那可恶的自得神情,不由手指一收,骨节微微一响,就那么一点细微的动静,竟然被这王戎察觉了。 第61章 失踪   冻云黯淡下,云越像轻捷的雨燕般掠过一片漆黑的屋宇。   寒风中,忽然响起嗖嗖嗖的几声,细小的镖如同淬了毒的刺,从屋檐下射出,如雨点般向那轻灵的影子袭去。   云越速度不减,巧妙地左躲右闪,在空中如随风翻飞的纸鸢,好几次毒刺都险险擦身而过。   “这小子身手不赖!”王戎斥退了手下,“让我来。”   他在空中紧追不舍,手中的虎翼刀快如一道惊雷,横空劈去,眼看就要将那轻灵的影子撕裂。   云越反应极快,侧身避开刀锋,与此同时腰间长剑呛然而出,凌空刺去,只取王戎心房。   王戎心中一凛,小看他了!   他被逼向后急撤,腾出空间后,抄手竟用两根粗短的指头截住了剑身。   云越抽剑,纹丝不动。   这王戎是久经沙场的老手了,狠劲和老辣不是云越能比的。他一招得手,就想去扯掉对方遮容的面具,不料那云越不退反进,在空中忽然轻巧地一转身,从袖中抽出一把短刀,反手就直取王戎脖颈要害!   王戎竟被逼用刀背一挡,怒气暴涨,眼中的杀气陡然膨胀。他全然敞开大防,只攻不守,手中虎翼刀带着暴怒的摧金裂石之力,就要劈断那纤细的长剑和那持剑的人,就在这时,忽然听到空中一声尖啸,王戎心下一顿,只见一道黑气快如疾风穿入他和云越之间。   云越身形随即微微一晃,回手拼了命一剑劈开王戎,就纵身跃入了围墙下的深巷。   王戎还没明白过了发生了什么事,就听容绪的声音淡淡传来,“大哥别追了,这箭上沾着毒,他腿瘦了伤,跑不远。”   然后他对旁边几个清凉观的修士道,“他逃进了九回巷里,你们这就去把他给我抓回来。记住,给我抓活的。” --礖厀郑璃H   “是!”   王戎看着那些修士纵入巷中的身影,有些扫兴道,“多管闲事,我正要拿下他了,何须你来插手!”   “大哥,你刚才浑然不防,我怕你中了那小子的套。”   王戎哼了声,“狭路相逢勇者胜,以为谁都像你一样那么多花花肠子。”   “大哥你还是这军人做派,什么事都非要分出个胜负短长,依我看,能达到目的就行,不管用的什么手段,反正人抓住了,是不会管你赢得光不光彩的。”   王戎皱眉,“刚才你用的是什么东西?如果射中的是我,反倒放跑了他?”   容绪闲雅地擦着手中的弩机,就像那是一张优美的琴,边道,“这是摄魂箭,我煞费苦心弄到的箭头,找了朱璧居几位大师修复,看来还是不行啊。”   “摄什么?”   这时在屋脊上搜索的修士跳落院中,“先生,没找到箭头。”   容绪叹了口气,“继续找,给我仔细地找,别浪费我一支好箭。”   然后他耐心地对王戎解释道:“这箭头有秘术制成,会追踪目标,不死不休,所以我就是闭着眼睛发射这支箭,它都会追踪那个戴面具的小子,并射中左眼。但大哥的左眼……”   王戎摸了摸戴着的遮罩,有些愤懑,因为他没有左眼,所以这摄魂箭反倒不可能射中他。   “不过显然此箭没有修复好,不然不少掉一只眼睛,是不会让那小子这么容易离开的。但也无妨,他逃入一条死巷,腿上又中了箭,一会儿就会被抓来罢。”   “但若真射中左眼,你怎么保证他一定活着,怎么留活口?”王戎道。   “不能保证,但是事关大哥的安危,他能不能活下来,我就顾不得了。再说这箭发射我只用了五分劲,若真射中,他有一半可能活下来。”   “我不用你救。”王戎没好气道,然后又郁郁难平,“最好那小子活下来了,我倒是想看看此人到底搞是谁,此人在屋顶偷听你我谈话,居心叵测,我倒要看看是谁指使他的,你密室里的十八班刑罚让他走一遍,再硬的嘴也给我撬开了!”   容绪淡淡一笑,“大哥啊,我密室里都是风雅之物,没你说的那种东西。你想要拷问他,得费点劲把他带到盛京去了。”   就在这时,一个在屋顶修士道,“先生。”   “有何发现?”容绪问。   那个修士一跃而下,手中拿着一小片切口整齐的布料,“在屋顶发现的。”   “哦?”容绪接过来。   王戎道,“怕是我跟他打斗之时,被我的刀风割下来的,你看得出什么名堂吗?”   容绪道,“光这京中,这布料的种类就不下几百种,就算是我,也不可能一见就识得。”   说着他把布料小心地收好,“此布料质地柔软轻薄,绘有暗纹,应该是上品之料,这种布料并不多见,我回头稍稍查验便能知道出处。”   “好!”王戎道,“既然这布料罕见,多半就能顺藤摸瓜查到此人的背景了!”   *** *** ***   云越不知道跑了多久,进入了一条黑黢黢的巷子。   云越这辈子怕是从来没有到过这样的地方,巷子两边是大片低矮的土房,巷里污水横流,岔路纵横,遍地泥泞腌臜,冲鼻的异味让他差点熏混过去。腿上越来越尖锐的剧痛,反倒让他保持着神智的清明。   从小腿开始,阵阵隐痛慢慢变得清晰、锐利,就像无数根尖刺混入了血液中,虽然是寒冬腊月,云越的背心里已经浸透了冷汗。   他身后、两边的屋檐上,几个修士已经飞快得分头包抄过来。   但他的腿伤无法纵身跃墙,只能在这陋巷里兜兜转转,尽量靠这纵横交错的岔路甩掉追兵。但是伤口的剧痛一次次拖累他的脚步。   不行,他绝不能曝露身份。他心一横,握紧了手中的剑,实在不行就……   正当他心中起了同归于尽的念头时,忽然陋巷角落里的一扇低矮的小门开了,里面传来一个女子轻柔的声音,“这里,快!”   云越什么也顾不得了,一矮身,就钻进了小门。   屋子里很黑,那女子的手中提着一盏豆灯,幽光下,那是一个清秀的女子,头发像男子一样扎了个发髻,显得极为干练。   她发现云越走路不稳,问,“腿能走吗?”   云越道,“没事,谢谢姑娘相救。”   “不是为了救你,只是我们讨厌那帮臭修士。”女子坦率道,   云越注意到她的用词,我们?……那么说这里还有其他人。   那女子带着他穿过屋子,后面是一条漆黑狭长的通道,也不知道七转八弯走了多久,忽然之间,豁然开朗,眼前出现一个开阔的堂屋。   那屋子像是普通大户人家的厅堂那般大,但是非常破旧,屋子里有几个男人正在干活,大多数看上去都筋骨强壮。   一看到那女子,一个胡子拉茬,面相凶巴巴的男人上前道,“阿青,这人是谁?”   那个叫做阿青的女子道,“被那群臭修士追着,我捡回来的。”   “客人,把面具摘下来。”男人说。   云越没有动,反问,“你们是什么人?”   男人冷哼了声,抬手就要去摘云越的面具。   他的手还没有碰到那面具,一阵凌厉的寒光掠过,云越长剑出鞘掠起一阵寒风,男人一撤手,剑风刮过,差点将他的手指削掉。   “呦,还会咬人!”男人冷哼道,周围其他几个男人立即围了过来。   “行了!别欺负他,他受伤了。”那个叫做阿青的女子道,“我认识他,你们别疑神疑鬼的。”   她这话一说,其他几个男人一愕,然后互相交换了个颜色,那凶巴巴的男人说了句,“别什么乱七八糟的人都往这里带。”就走了。   看他走了,其他人也散开去干活了。   一个瘦猴似的男人打趣道,“青姐,莫不是你的相好?”   阿青踹了他一脚,道,“阿公在不在?”   “哦,在里屋教娃儿们识字呐。”   片刻后,云越跟着那阿青穿过几间对方杂货的屋子,来到一扇挂着暖帘的门前,里面传来了咿咿呀呀的读书声。   阿青打了个招呼,就听里面一个苍老的声音道,“什么事?”   “阿公,有人受伤了,我想你给瞧瞧。”   随暖帘掀开了,五六个小孩子欢呼一声,叽叽喳喳地一下子钻了出来。看起来是提前下课了。   案前坐着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眉毛很长,几乎和胡须连成了一片。   屋里的光线昏暗,到处堆满了书籍纸张,几乎无处落脚,云越跟着阿青走进去,心道,这些孩子在这里读书识字也够艰苦地了。   阿青道,“被那些臭修士伤的,阿公你给看看。”   老者也不多问,就让云越坐下,然后掀起那已经被血浸透的布料,皱了皱眉,道,“阿青,箭头还在里面,给我取刀来。”   阿青取来了一个布囊,摊开后,里面有大大小小五六把锋利的刀片。   老者抽取一把小刀,把刀片在火上烤了烤,对云越道,“有点疼,你忍忍。”   整个过程云越没吭声,暗暗咬地牙根都发酸了,额角眉梢起了一层细汗,面具贴在脸上也不肯除下,让他透不过气。   箭头就剜了出来,老者放在灯下仔细看了看,眉头皱紧,“不妙,这箭头有淬了毒。”   其实这一路越来越强烈的疼痛感,云越也猜到了这箭头淬了毒。他以前跟着萧暥也是沙场几来回,倒不是受不起伤。   他平静地问,“老先生,此毒可解吗?”   老者道,“好在你刚刚中毒,我这就配制清毒之药,立即给你解毒,你这腿还能保住。”   然后他对阿青说,“立即收拾一处床榻,去毒需要反复几次,大抵还要三五日,让这孩子先住下来。”   什么?五日?他今天就得回去啊!主公还在等他复命。   云越挣扎着站起身道,“多谢老先生好意,能不能先替我简单处理一下,我还要回去。”   “什么?”老者微微一顿。   什么事还能比自己的腿更重要?   阿青道,“阿公的医术很精湛的,他若让你洗毒五日,就一天都不能少,你这腿还要不要了?”   云越不想再多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坚持,别人是无法理解的,他只淡淡谢过那女子和老者,“两位好意感激不尽,但我还有要事在身,不便久留了。”   说完他要紧牙忍着腿上的剧痛,勉强迈开脚步。   那老者叹气,“就是以后变成瘸子,你也要回去?”   云越没有回头,他要回去,他从来都没有让那个人失望过。   “真是讲不通了,好,让你走,我看你这腿怎么走。”阿青冷眼旁观道,“放着好好的路不走,非要做瘸子。”   云越不说话,默默掀开暖帘。   不料帘外忽然一股白烟腾起,他猝不及防吸进了一口,只觉得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刚才外堂那个满脸胡茬的男人面无表情一把托住了他的肩,道,“阿公,这人来路不明,没搞清楚之前,不能放他走。”   *** *** ***   冬日的天黑得早,萧暥从齐掌柜那里回来,处理了一些军机政务上的事情,秦羽前线的粮草要调配,灾民过冬的物资要安顿,还有尚元城的招商事宜也要一点点筹划起来,他忙得无瑕旁顾,不知不觉就已经天都快黑了。   处理完最后一件事情,他疲惫得坐在案前揉着眉心,想起来,以往云越这个时候该回来复命了。   这两天,他让云越暗中查探容绪的背景。自从宝琼阁送他玉佩,到仙弈阁的雅集,他发现这个容绪作为朱璧居主人,在大梁的商贾圈子和士林中都颇有能量,这到底是个什么人。   每天云越过酉时前必回,可是今天,天都黑了他还是没有回来。   云越向来非常守时,该不会是出了什么事吧?   可云越机警敏锐,武艺又精湛,办事也向来牢靠,从来没有纰漏,他怎么会出事?也许是遇到什么情况延误了?   但是随着天色越来越暗,屋外淅淅沥沥下起了雨来,萧暥心中越来越觉得觉得不安。   桌案上放着的饭菜凉了又热,热了又凉。   “主……主公,你、你气色不好,不吃一点,会、会撑不下去……”曹璋在旁边喃喃道。   萧暥的脸色很苍白得发冷,唇色浅淡地,看着有种柔和脆弱的错觉。   “你先下去休息罢。”萧暥打发他道。   曹璋默默闭了嘴,刚想转身替他收拾案头堆积的公文。   又听萧暥静静道,“去,把我的虎贲锐士都调来。”   “主公?”曹璋惊讶地看向他,那个人脸上已经是做出决定的神情,不容辩驳。   片刻后萧暥就利索地在虎贲锐士中挑选出数十名精锐,选的都是有潜入敌营刺探军机的吩咐经验,善于乔装密探,智勇兼备者。   萧暥道,“你们立即沿着云副将今日去过的地方暗中搜寻,一有消息,马上来向我汇报!”   “是!”   “还有。”他微微敛眉,“容绪的宅邸,给我暗中、重点查一查。”   窗外的雨声渐大,一点孤灯照着案头。苏苏趴在一堆公文案卷中蜷成一个球,它身上盖着一条薄毯——徐翁看它毛实在秃的厉害,又不肯回窝里睡觉,只好如此了。   以往苏苏每天都是爬在萧暥床上睡的,只是今天萧暥没睡,它也只好跟着熬夜了,熬夜更掉毛……   到了次日清早,天刚蒙蒙亮,一份份密探的回报,就陆续交到萧暥手中。   城东没有,城西也没有,皇城没有,里坊街区里也没有,连东西市的废墟都摸排过了,还是不见踪影……   云越好像一下子消失了。   天渐渐亮起来,雨依旧在下,萧暥的心渐渐沉下去。   他只是让云越去暗中跟踪查访容绪的背景,之后云越就失踪了,难道,容绪的能量大到这个程度吗?他把云越囚禁了?   云越的身份他不会不知道,他敢?还是,他有把握云越绝对不会再被找到?   想到这里,萧暥心下一凛,撑着桌案站起身,身形微微一晃立即被他抬手拂衣的动作掩饰过去了。   但是一夜未睡,心中又焦虑不安,他的太阳穴微微抽搐,胸口又开始作痛。   曹璋还是看出端倪,赶紧来搀扶他,萧暥摆摆手,“我没事。”   就在这时,最后几名派去容绪府邸暗查的密探回来了,萧暥立即推开他,脸色一紧,“怎么样?”   “主公,容绪的家宅里我们暗中都摸排了,没有踪影,不过容绪宅邸有一间密室,我们进不去,这间密室据说除了他,从来没有人进去过。非常诡秘。”   萧暥陡然暗惊,暗室?他忽然有种强烈的不安感。不会是……被囚禁了罢?   否则按照云越的性格,无论如何他都会回来复命的,这种忽然失踪,只有一个可能,他失去自由了!   萧暥心中骤紧。   ……但这种情况就只有带兵搜家,强行破门而入了!   可是带兵搜容绪的家?如果云越并非是被容绪所囚,那么他这举动无异于和容绪彻底撕破了脸。   他皱起眉,冷静下来,沉默片刻,道,“曹璋,备甲!”   “主、主公。”曹满紧张道,“你的尚元城还要、要、容绪先生、帮、帮助、招、招商,你现在、跟他翻脸,我们就、就、前功尽弃了。”   萧暥淡淡道,“我不用跟他翻脸,我自有办法闯了他的密室。”   他容色苍凝如寒冰,眼尾斜红暗飞,夭矫绮魅,憔悴中竟是说不出的邪妄非凡。   曹璋从来没见过他这个样子,如果说有,那只有猎场酒醉那一晚,月光下,那双眼睛让他魂飞魄散的眼睛,眼梢上挑清如利刃,眼尾微红,好像在霜刃上挂一抹残血。   他的脸容透着阴森的俊美, “不管他容绪有多大能量,他是若敢动我的人,我必让他付出代价。” 第62章 搜府   辰时,大梁城,寒狱。   雨下得很大,冲刷着诏狱灰蒙蒙的青石墙,忽然间钟声大震,急促的脚步声踏破雨幕纷至响起。   “有人越狱!”“快追!”   片刻后,大雨中,诏狱的围院里,站着一排排穿着雨布整装待发的近百狱卒。   一个虎背熊腰的武将黑着脸道,“怎么看守的?居然让郭通给跑了,上头怪罪下来你们担地起吗?跟我追!就算把大梁城翻个儿,也要把人抓回来!抓不回来提头来见!”   大盗郭通,落拓贵族出生,天生一双慧眼,识得珠宝古玩,本为盛京珠宝商人,后伙同孙远周楚等江湖中鸡鸣狗盗之徒,竟然胆大妄为到趁着兰台之变盗掘皇陵,捣毁了大雍景帝的豫陵,最后被抓入狱,因为顾念其鉴别珍宝,修复宝器的才干,所以留他一条命,一直关在寒狱中。   *** *** ***   朱璧居的雅舍里升起氤氲的香雾。   容绪靠在长榻上闲闲翻着书,长榻前有一尊小方桌,上面的彩绘漆盘里放着精致的茶点,长榻对面是一小扇绢布花鸟画屏。   此时屏风后正传来清悠的琴声,一个柳眉凤眼的窈窕女子正在低头抚琴。   容绪呷了一口茶,淡淡道,“停,刚才这段再来一遍。”   女子喏了声,酥手在琴弦上轻柔地拨弄,琴声如潺潺流水般从指端流出。   容绪悠哉地闭起眼睛,正专注聆听,就在这时,朱璧居的管事,也是容绪的心腹卢平轻手轻脚地走进来, “先生,你昨日要查的那布料的出处……”   “嘘。”容绪抬起一根手指让他噤声。   卢平立即沉默地垂手站在旁边,直到这一段乐曲弹奏完毕,容绪才慢悠悠开口道,“你刚才的那段还是不对,《千秋吟》的曲风哀而不伤,你却弹奏地太过幽咽,回去再练练罢。”   等那女子袅袅婷婷地走出雅舍,容绪才想起来似的问卢平,“那事儿怎么样了?”   “锦云社商行的周掌柜给得回复,这面料有来头。他还给先生写了一封信。”然后他从怀里掏出一封信笺,信笺里夹着小片布料。   卢平躬身低头轻声道,“掌柜的说,那是宫里的面料。”   容绪正在读信,眉心微微一跳。   周掌柜的书信上仔细写了这面料是出自宫中的针工坊一年前到的一批蜀地的锦缎,这种锦缎色泽温润,手感柔软舒适,并且织造的时候就绣有繁复的暗纹花样,在阳光下低调又奢靡。   容绪凝眉不语,他已经约莫猜到昨天那个在梁上偷窥的小子是谁派的了。   还能有谁,他那个目光狭隘的外甥不是很信任一个叫做奉祥的密探吗?据说这桓帝喜欢暗中用奉祥来窥探官员大臣们的隐私。   几日前,他在御书房里,说的那一番话已经让桓帝对他产生了厌烦和不信任,恐怕这小肚鸡肠的皇帝,不仅是怀疑他,还在怀疑王家的立场。   容绪不是一个尊卑观念很强的人,他觉得他即使是臣子,毕竟也是桓帝的舅舅,当时桓帝用龌龊的心思猜度长辈,影射他送貂皮之事有不可告人的企图,语言暧\昧不明,容绪涵养工夫再好,也被气到了,所以当即就给了桓帝脸色,拂袖而去。   估计这睚眦必报的皇帝是记恨上了,桓帝怀疑他,也怀疑王家。   再想一想,这王戎来京,除了他,也就桓帝知道。   所以这个偷听他们谈话的小子,十有八九是桓帝派的。   这倒是非常符合桓帝的行事作风。   容绪低头苦笑,他想辅助桓帝,可这皇帝真是不足以为谋啊!搞不好将来就算他坐稳江山了,秋后算账,说不定还记着自己一笔呢!   看来为了盛京王氏的将来考虑,他还要多留一手。   既然萧暥现在有意跟他合作,倒是可以再增进一步。他是商人,并没有什么太强的正统观念,也就是说只要能让盛京王氏的生意带来好处,那么谁坐在那把龙椅上,他容绪都是无所谓的。他只在乎王家的利益。   他思忖着,眼下之际,要先把尚元城建起来,适当还可以多让利给萧暥一些作为交好。那只小狐狸不是很缺钱么,那么他就用大把的金子砸过去。   他正在想着,就在这时,卢平神色紧张地快步进来,“先生,外面来了很多官兵,把府宅给围住了,说是捉拿盗贼!”   *** *** ***   云越躺在床上,四周的帐幔色泽黯淡,很旧,原来的颜色已经看不出来了。屋子里光线阴暗,还有一股长久不通风的霉潮气息,外面在下雨,他能听到雨点打在油毡布上沉闷嘈杂的声响。   他立即摸了把脸,脸上的面具已经被摘下了。   他暗暗一惊后,随即又沉静下来。   这面具原本是防止被容绪的人察到自己的身份才戴的。而这里的人,看样子住在贫民窟里,都是些贩夫走卒之类,被他们看到相貌其实并没有什么太大的问题,毕竟这些人一辈子都没机会见到几个达官显贵,不可能认出他就是云家小公子。   除了这个面具掩饰身份外,他的佩剑也是另备的,使用起来虽然不如自己的佩剑那么顺手,但万一打斗中有什么闪失,也不会暴露他的身份。   云越出发前还做了一件事,他专门用皇帝赐给的布料做了件衣裳。   桓帝以往赐给过萧暥的物品不止是锦袍玉带,还有各色精美的布料。那些东西萧暥根本不会用,放着也是闲置,就让云越自己随便取用。   其实云越作为云家小公子,什么东西没有。以往他也从来没有向萧暥要过什么东西。   但这一次,他悄悄拿了一匹皇帝御赐的藏蓝色暗纹面料,做了这身衣裳。   云越是个心细如针的人,他还周密调查过,这些赏赐都是桓帝口谕,没有造册登记,同时桓帝也会赐予其他王公大臣们,所以如果要追究,根本无迹可查。唯一能被查到的就是这些面料出自针工坊。   他在这里暗暗使了个小伎俩。   他的手指摸了摸着被割去一片的衣角,嘴角不易察觉地挑了下。   但那隐晦的笑意一闪即逝,他发现自己的指尖感觉有些麻木,腿也似乎丝毫动弹不得。   难道是因为他吸入的那阵白色的烟雾?这是什么东西?到现在他依旧浑身无力,四肢麻痹。   还有,现在是什么时辰了?他昏迷了多久?已经到了次日了吗?   那主公岂不是等不到他回去?   想到这里,他不顾一切挣扎着下床,但是只稍一用劲,伤口处传来的剧痛就像一道尖锐的闪电击中了他,他一手攀住床沿,顿时汗如雨下,勉强没有痛哼出声来。   他跌回床榻上,刚才蓄的一点力已经完全耗尽了,手指微微颤抖。靠在榻上虚喘了一会儿,痛得神智迷糊间,他忽然又想起那个人。   就像溺水的人抓住一根稻草般,他的神智忽然一线清明。   萧暥他常年带病,应该是非常难受的罢。只是云越从来没见他流露过不堪忍受的神色,他是坚不可摧的,就算是吐血如崩的时候,他还能毫不在意地吐完血依旧披甲上沙场,还能全胜而归。   想到这里他一咬牙,发了狠地挣着下了地,谁知那伤腿一碰到坚硬的地面,一阵尖锐的刺痛仿佛锥骨抽筋般让他身子猝不及防地一歪,摔倒在了冰冷的泥地上。   听到房里的动静,阿青赶紧进来,不满道,“你这个人怎么就说不听了?还想走?你的腿不想要了?”   她嘴里不客气地抱怨着,一手却搀住了云越的手臂,扶他坐回床榻上,“阿公一个时辰前刚给你敷了伤药,让你不要乱跑。”   云越闻言,微微挑了下眉,没有看她,幽声道,“怕还有其他的药罢。”   阿青闻言一噎,脸色不自然了一下,然后没好气道,“怕你乱跑,给你下了点迷心散,对身体没什么影响,就是用药后,你一天浑身都没力气,所以你别折腾了,走不了的。就算你出了这扇门,外面有潘壮他们几个在,你现在这样子,走不脱。”   云越知道她说的是实话,他的剑和短刀都已经被收缴了,现在赤手空拳,腿上又有伤,怎么可能从那几个强壮的男人的眼皮子底下逃出去?   他就是身手再好,有千般本事,现在也是使不出来了。在人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云家傲娇的小公子第一次品啧到受制于人的滋味,以前他跟着萧暥,从来都没有过那么憋屈的时刻。   他想了想,皱着细眉,一双桃花眼微微垂敛下来,低怅道:“阿青姐姐,你可否再帮我一次,放我出去罢。”   他的模样生得清俊,如果不是整天挂着一副看不起人的刻薄样,本是很招人喜欢的。   他咬了咬薄唇,勉强道,“求你了。”   云小公子这一辈子从来没有低眉顺目地求过人。   阿青本来就是个直爽脾气,这会儿见他这幅楚楚盈盈的模样,叹了口气,“我看你这孩子挺机灵,怎么讲不通啊,你的腿怎么办?就算将来变成瘸子你也要走?”   云越沉默,然后道,“我一定要回去。有人还在等我。”   阿青不假思索问,“看你这么牵挂?是你妻子么?”   云越:“……啊?!”   阿青以为她猜中了,道,“你也就晚几天回去,她又不会改嫁了。”   云越被‘妻子’两个字砸蒙了,脑子还没有回过神来。   什么?还……改嫁?   本来寒冰般的脸色莫名地一阵红一阵白。   阿青关切道,“怎么了?看你脸都羞红了,你们不会还是新婚罢?”   云越:……   他赶紧摇摇头。   阿青来了兴趣,奇道:“我看你那么年轻,以为你们才刚成的亲,那成亲几年了?”   云越想撞墙。   向来口齿伶俐的云小公子被噎得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如果算起来,他跟着萧暥也有三年了罢……   “唔,三年。”他一边说,一边在脑子里求主公宽宏大量,他也是迫于无奈。   “嗨,都娶了三年,早就是老夫老妻了,她不会跑。”阿青说着就要站起身,“你就在这里安心休养。”   “哦,不,姐姐。”他情急下拉住阿青的袖子,乞求道,“我必须回去,我担心他……”   阿青见他神色不像是装出来的,想了想,恍然问,“你妻子很貌美吗?”   什么?!   阿青解释道:“我是说如果你妻子很美貌,会招登徒子惦记?所以你才急着回去?”   云越当然不能如实说他是要回去将军府,萧暥还在等他回去复命。   既然阿青以为自己是因为妻子急于回家,他倒不如顺着她的话编排下去,何况这阿青是个女子,最能打动一个女子的不就是爱恋吗?   于是他干脆点头道:“很美,非常美。”然后他蹙眉,面有忧色道,“我怕我不在,会有人对他有非分之想,所以,姐姐,求你帮我回去罢。”   阿青凝着柳眉注视着他,“我怎么觉得你没说实话?我们走江湖的,见过的人多了,你这一撒谎脸就红成这样,不太会编排吧?”   云越:……   阿青一副过来人的神情,“我看你是怕媳妇罢,你提及她的时候,都不敢大声,好像是偷来的媳妇,你媳妇很凶?可是河东狮?”   云越自暴自弃地捂住脸。这都是些什么问题啊!为什么女人的想法这么奇怪啊!!   阿青见状颇为同情,“看来是真的了。所以你不回去,她还会打骂你?”   云越手指插进头发里。   阿青叹了口气,“这样的媳妇不要也罢,将来,姐给你说门好的。”   “不,不,我只要他。”云越赶紧道,怎么还要给他说亲了?   “他确实性格强悍,作风凌厉,但不是不讲道理,唔,我要急着回去,是因为他身体孱弱,我要照料他。”   阿青颇为感佩,道,“你倒是不离不弃了。”   云越见她表情松动,本着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干脆演戏就演足的想法,幽幽道,“不管将来发生什么事,我都不会离开他,我喜欢他,第一次见到我就喜欢,他身体不好,我就一辈子照料他,如今困在这里,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我实在是心忧如焚度日如年,所以姐姐,求你帮我离开这里罢。”   阿青凝视着他的眼睛,道,“这回倒是实话了。”然后她叹了口气,“好吧,等你的腿能动了,我就替你想想办法,让你们早日团聚。”   云越终于松了口气,赶紧道,“谢谢姐姐。”   等阿青转身出去后,云越靠在床头,一手按着太阳穴,一时间有点回不过神。   刚才他为了脱身都说了些什么啊,   他心里默默对萧暥说了句抱歉,看来接下来为了哄阿青帮他,还得委屈主公他冒充一阵自己的妻子了。等他回去以后一定尽心尽力好好侍奉主公补偿。   *** *** ***   阴沉的天空中飘着冷雨,寒风呼啸,数十名京兆尹府的士卒将朱璧居团团围住。   容绪经历过当年的兰台之变,自觉什么场面没有见过,他让卢平不用慌,然后泰然自若走到门外,正要与为首的将官理论。   这时,忽然一阵马蹄急响,两边的士卒脸色一震,纷纷立即让路。   容绪引首望去,只见一队披甲执锐的骑兵呼啸而来,马蹄踏过街道,水花飞溅。为首的那人一身劲装,玄铁的甲胄泛着寒光,一双眼睛清夭逼人,寒利如同冰刀霜剑,锋芒毕露,邪妄非凡。   一瞬间,看得容绪竟微微倒退了一步。   他从来没见过萧暥这副样子。这就是他在战场上的样子吗?飞扬跋扈,杀气腾腾。   仿佛前一阵子的妩媚恣意风流隽妙就像一场镜花水月的幻影。都是那眼波流转间,烟光水色里的黄粱一梦。   毕竟是沙场百战的将军,不是他堆金积玉宠溺起来的小狐狸。   容绪的眼睛忽然有点酸痛。   萧暥跨在马上,声音冰冷清越,“容绪先生,我刚收到郭通越狱,京兆府全城捉拿的报告,想到容绪先生和郭通颇有渊源,怕下头的人行事粗鲁,冲撞了先生,所以亲自带兵过来了。”   这当然是萧暥提前就调查过的,那个郭通精通珍宝古玩的鉴别,和容绪颇有交情,郭通入狱后,容绪还多次给他送去酒菜衣物,打通关节,找他鉴别珍奇宝物。   容绪明白了,道,“将军是怕我私藏郭通。”   萧暥道,“先生和郭通私交颇厚,此贼逃脱,很有可能会来找先生以求暂避,此贼危险,我这是为先生的安全考虑。”   容绪心里不由佩服,还是只小狐狸,这话说得可真漂亮,挑不出毛病。所以这些人还都是来保护他的?   萧暥道:“如果郭通来找先生,我们就正好守株待兔。当然在此之前,搜查一番肯定是要的。”   容绪道:“我知道,若不搜查,就难以洗脱我藏匿郭通的嫌疑。”   萧暥道:“否则京兆尹府这里都不好交代,说我枉顾徇私了。”   容绪赶紧谦恭道,“我当然不敢让将军为难。”   萧暥嘴角微微一挑,略一偏头,道,“搜。”   一对荷戟执戈的武士鱼贯而入,冲进了府中。   萧暥翻身下马,把马鞭扔给一名亲卫,道,“我认识先生那么久,还没拜访过先生的府邸,我可否进去小坐?”   拜访?他居然还说这是拜访?   容绪心道,这小狐狸真是够意思,第一次来拜访就把他的家翻了。 第63章 狡黠   “容绪先生雅量高致,你们进去别弄坏东西。”萧暥交代了一句,一众武士就分队散开,开始搜查府邸。   萧暥随身带着几名亲卫,跟容绪去了茶厅等候消息。   容绪让下人奉上梅坞青雪和玲珑的点心。   萧暥此时疑心很重,茶点都没有碰一下,一双清夭夺人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容绪,偏偏嘴角却彬彬有礼地微挽起,看得人心底发毛。   容绪想了想,慎重地问,“寒狱戒备森严,这个郭通是如何能逃走?”   容绪是老谋深算,他这问题一下就问到了点子上。   这郭通怎么就突然越狱了?寒狱戒备森严,说逃就逃出来了?   萧暥眼睛微微一眯,“这也是我想请教先生的。”   容绪暗暗觉得不妙。   萧暥似随口道,“听闻先生雅好珠玉宝器,因此和郭通私交不错,先生是否知道他有什么好友或江湖同道?”   容绪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静观其变道,“我虽然和他有过几面之缘,但是也只限于鉴别宝器,他私底下有什么同道我就不知道了,江湖之事我向来是避而远之。”   他这话绵里藏针,把私交不错换成了几面之缘。同时给萧暥一个软钉子,这事儿你不用问我,也别想借此牵扯一些江湖上的有的没的事情来拖我下水。   萧暥道,“我之所以此问,是因为郭通是被人放走的。”   “将军是说,有内鬼?”容绪暗暗一惊。   萧暥道,“这只是我的推测,据报昨日的看守几名狱卒的吃喝里被人下了药,郭通是盗取钥匙开的牢门,所以此事必有内应。”   听到这里,容绪拿着茶盏的手一停。   这番话的指向性甚为微妙。   萧暥还暗示有人买通了寒狱的守卫,给狱卒下药,偷取了钥匙放跑了郭通。   下药,买通,这在别人听来或许与己无关,可是在容绪听来是针针见血,另有所指了。   容绪喜欢炼药修仙,所以他手头的荣宝斋,清和堂等药铺一直把持着九州药材生意。他本人也和方士多有往来,炼制各种丹药。他在几天前雅集散场时,还亲口跟萧暥提及过他刚到手的焕容丹。下药对于他来说岂不是手到擒来。   至于这买通就更不用说了,要买通寒狱的守卫,要让人家愿意铤而走险,这金子可不是一般人砸得起的。   加上他容绪确实又和郭通私交甚好。   有此三条,这只小狐狸表面上似随口提及,但这明里暗里都是在影射他暗中买通守卫,下药盗取钥匙放走了郭通。   所以这郭通被他藏匿起来的可能性是极大的了。   这一顶大帽子砸下来,砸得容绪都一下子都有点稳不住了,百口莫辩。   他叹了口气,“我没有藏匿郭通,将军若不信我,这朱璧居里的一草一木一针一线,将军都可以翻来覆去查,我绝无二话。”   萧暥要的就是他这句话,他清楚以容绪的老谋深算,必会怀疑郭通为何会突然越狱。所以干脆先倒打一耙。   容绪这个人向来求稳,稳中取胜,现在他急于摆脱嫌疑,不信他不露出破绽。   想到这里,萧暥摆弄着茶盏,却没有要喝的意思,微笑道,“容绪先生叠玉堆金,又雅好清净,这大梁的幽居之所,怕是不止这里一处罢?”然后他眼梢微微一撩,“什么时候也带我去看看?”   这话配合着他有意无意流露出的引人诱慕的神情,让容绪刚才还紧绷的神经忽地一酥。   “将军想去,当然可以。”他话刚出口,恍然察觉不妥已来不及收回了,他这么说不就承认了还有宅邸产业。   所谓狡兔三窟。   萧暥低头闻了闻,这茶真香。   就在这时,一名锐士进来报告道,“将军,在朱璧居后堂里宅,我们发现一扇暗门。”   容绪的脸色一僵。   萧暥一挑眉,“去看看。”   *** *** ***   容绪的后堂叫做退思堂,造得颇为考究,在退思堂后有一扇巨大的泓明太子遇仙壁画后。   壁画讲的是百年前泓明太子年少梦到神女,经指引入山,于是放弃继承皇位,修仙飞升的故事,密室入口的缝隙都完全隐没在壁画精美的线条和铺张绚丽的彩绘中了。不是预先知道这里有密室,几乎无法察觉。   萧暥赶到时,就见卢平带着数十家丁都聚集在密室门口,神色紧张而戒备。   卢平带头拦在密室门前,直眉瞪眼道,“这里面有先生多年的收藏和心血,哪里轮得到你们这群粗粝莽汉任意作践!”   萧暥也不急,不动声色看了一眼容绪,很卖面子地表示,家务事你自己处理。   容绪朝他们摆手道,“都给我散了。”   数十家丁闻言面面相觑片刻,悉数退去,卢平见状忽然一把拔出单刀。   容绪变色道,“卢平你做什么?退下。”   卢平道,“再有半个时辰,这渡灵丹将成,天降机缘,不能让他们给糟蹋了!”   “不用你说,先给我退下。”容绪皱眉道。   谁知那卢平忽然神色激动起来,刀在身前一横,目睁欲裂道,“谁敢过来!”   换是一个月前的萧暥,也许会被他那满脸扭曲的肌肉拼个鱼死网破的声势唬住犹豫一下。但现在云越安危难料,他心忧如焚,另一方面,自从猎场那一宿酒醉以后,原主的记忆如炉中余烬幽幽复燃起来,午夜梦回时微微地熨帖着他的识海,层层浮现,那无数血雨腥风,刀丛箭雨仿佛身临其境。   所以相比之下,今天这种场面实在是算不得什么。   萧暥不动声色道,“拿下。”   几名武士得令一拥而上要将卢平制住。   谁知那卢平竟然很有几下子,他像一只猿猴般灵活地左闪右避错开攻击,随后一刀砍向就近一名武士,那人本能地后撤拔剑相抗,谁知卢平竟是虚晃一枪,一个急转回身,在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提刀直劈向萧暥。   萧暥不躲不闪,目光一凝,手稳稳按上剑柄,与此同时,他身后的亲卫立即齐齐拔剑,挡在他面前。   “卢平,不可造次!”容绪急喝道。   可是他话音未落,这卢平忽然目光阴森森地掠向他,刀锋一偏,容绪还没搞清怎么回事,脖颈间就是一凉,一把冰冷的刀已横在了他咽喉处。   容绪这回彻底懵了,他就算机关算尽也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出,瞬间脸色大骇,“卢平,你这是做什么?”   卢平没有看他,双眼盯着萧暥,“萧将军,这密室里丹炉的机括只有此人知道,我若杀了他,你就算闯入密室,也只是白忙活一场,别说是玄元渡灵丹,你什么都得不到。”   萧暥明白了,这卢平以为自己是掐着时间想要抢这什么玄元渡灵丹。   这真是想多了啊。   自从谢映之告诉他焕容丹有细腻肌肤,娇柔身体的功效后,萧暥对容绪捣鼓的这些丹丸敬而远之,到这里他连一口水都不会沾。   但这卢平又是怎么回事?一个管事,把自己的主公给绑了?   他一边下令所有亲卫后撤,一边道,“卢平,你先放开容绪先生。”   卢平道:“你们都退出朱璧居,等药炉成丹,我取了丹药,自然就放走他。”   “那不行。”萧暥道,“容先生是我好友,让你这样一个妄人挟持在此,我不放心。”   好友……带人来查抄,还好意思说是好友……   但萧暥确实不放心是真的,这不会在演双簧苦肉计罢?   所以他既不逼迫,但也不走,他要看看这容绪能玩出什么花样。   只听容绪艰难道,“卢平,萧将军不是为丹药来,你误会了。”   “误会?”卢平横刀道,“昨日就有人来清凉殿刺探,今天萧暥又带兵搜查密室,有那么巧合的事吗?”   “清凉殿?”萧暥一挑眉,原来卢平是清凉观的修士,难怪身手不错。   看来这容绪触角够长,居然和清凉观也有瓜葛。   他微一偏头,对一名亲卫道,“传令,查抄清凉观。”   卢平闻言顿时面色铁青,“萧暥,你不要欺人太甚!”   “清凉观的众修士都是你的师兄弟,我们就做个交换,你放过容先生,我就放过他们,如何?”   这句话说得好像他萧暥查抄清凉观是为了容绪的安危着想。   容绪无话可说。   他此刻被挟持了很久,精力不逮,而这只小狐狸看上去在努力为自己斡旋,可似乎一点都不急于把自己解救下来,到底存的什么心思,让容绪捉摸不透。   王戎总是跟他说,萧暥如何作风凌厉,杀伐果断。   凌厉?果断?那你倒是快出手啊!   萧暥继续不紧不慢做嫌犯的思想工作,“若你伤了容绪先生,这寒狱里的日子不那么好过,别说丹药,饭菜都未必管够,不然容绪先生为什么时不时为他的知己送衣食去?”   他一边威吓卢平,一边顺便又栽赃了容绪一道。   容绪苦于已经无力解释,只能默认。   听到要扔他进寒狱,卢平的脸色一厉,横刀的手有点颤抖。   萧暥心道,废话,那刀一看就很重,单手端着十分钟都够呛了。这会儿腕骨都快折了吧?   他微一眯眼,卢平的身后,两名锐士正悄悄地靠近。   他要抓活的。这个卢平押送回去一审,不就什么都知道了。   可古代的锐士毕竟不是现代的专业警力,在解救人质方面表现得相当业余,就在他们离卢平身后还余下数尺距离时,被发现了。卢平就像所有劫持犯一样顿时暴躁起来,锋利的剑刃眼看要切入容绪的咽喉。   容绪自叹机关算尽,这回却要交代在这妄人的手里。   他干脆闭起眼睛,死也得死的从容优雅。   可就在这时,忽觉眼前一阵犀利的寒风掠过,随即他被卢平钳住的肩颈间倏地一松。   接着哐当一声重物落地的声音伴随着卢平的惨嚎响起。   他愕然睁眼,就见萧暥利落地收剑入鞘。   从出手到收剑竟然只是一息的工夫,容绪骇然倒抽了一口冷气。   卢平已颓然跪地,垂着一条手臂,右手的筋脉已被尽数挑断。   萧暥道,“带他下去包扎。”   两个武士架着卢平离开。   容绪脸色惨白,深吸了口气,赶紧一躬身道,“多谢将军出手相救。”   萧暥温煦道,“先生可以带我参观一下密室了罢。”   他语气恢复了向来的轻柔,容色俊雅,好像刚才一剑挑断卢平手筋的人根本不是他。   *** *** ***   阿青神采奕奕地走进屋子道,“吃饭了,今天我心情好,给你炖了个鸡蛋补补。”   云越蹙着细眉,一脸落寞地靠着床头,手指按在伤腿上。   她见状叹了口气,“又想你媳妇了?”   云越接过碗筷,没滋没味地扒拉着粟米饭。   阿青坐在床头,看了他片刻,道,“你再这样下去,没等你腿伤好,你自己先垮了,我怎么帮你出去?”   云越闻言眼神一闪,“嗯,鸡蛋呢?”   阿青是又好气又好笑,把碟子端给他,道,“没见过你那么痴的,才一天一夜没见,就跟得了相思病一样。”   云越吸了下鼻子,眼眶有点红,“我从来没有不告而别那么久。”   他以往执行任务,去哪里,去几天,他都会告诉萧暥一个明确的时间。而且只会提前回,从来没有像这次这样,音讯了无。   阿青看他眼色凄清,神情恍惚,安慰道,“告诉你个好消息吧,刚才清凉观被查抄了。也算给你出气了。”   “抄了?”云越一愕,立即问,“是京兆府衙的人?”   “不是京兆府的差役,是虎贲锐士!”阿青目光灼灼,眼中尽是兴奋之色,“这群臭修士,没想到竟然惹到将军府了,这回有他们是遇到克星了,萧暥什么人,郑国舅的事情还没过去几个月罢。”   云越猛然一震,掀起被子就要下床,才吃了一半的粟米饭连同那个香喷喷的鸡蛋同时滚落到地上。   阿青看着这小子这样暴遣天物,不珍惜她好不容易下厨的成果,“你做什么呀!饭还不好好吃了。”   “阿青姐,我要出去,我现在就要回去!” 第64章 密室(一)   密室很大,由屏风隔断,分为几进。   一进去,萧暥就室内的精美幽雅震惊了。   屋内点着连枝灯,摆设华贵,香枝木的博古架上摆设着各种古玩珍奇,翘头案上摆放着一张琴,墙上挂着名家字画,其中还包括云渊大名士提写的‘随安居’,看来间密室还有名号。   萧暥让武士们散开翻查,自己则悠悠踱步到室东南角查看,容绪紧紧跟上。   他是有意引开容绪的注意力,方便手下武士们翻找,论抄家这些人比他专业多了,他只需要引开容绪,以免他又使什么花招。   东南角放置着一尊一人高的紫金香炉,炉身上有三面琉璃镜,可以通过这个看到炉内的情形。此刻透过这琉璃镜正闪烁着暖融融的微光。   容绪大喜:“将军,来的正是时候,成丹了。”   其实萧暥对容绪所捣鼓的丹药毫无兴趣,他此刻的注意力都在四周搜查的武士能不能在这里找到一个囚禁的暗室小门什么的。   趁着容绪忙活着取出丹药,萧暥目光扫视着室内,这个地方与其说是个密室,不如说是个丹房和雅舍,实在看不出有什么不能见光的地方。   因为根据萧暥以前看电视剧的经验,密室都会藏着些不可告人的东西,比如武功秘籍,机括暗器,镣铐刑具?   可这容绪的密室也太平淡无奇了吧,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寻常的雅舍。   可是这里既然没什么不可见光的东西,那容绪他平时为何从来不允许其他人进入这密室?   萧暥皱着眉,心道,难道是自己的打开方式不对?   这时,容绪已经从炼丹炉中取出了丹药,装在精致的琉璃盏中,那丹药是碧色的,微微透明,似乎丹丸中的火星还没熄灭似的。   成丹一共十二枚,容绪取出了六枚,装在一只六角漆盒里,双手奉上,“将军,这来得早也不如来得巧,将军来此正好遇到机缘,这渡灵丹有清百毒去百病滋养长生之功效,将军一月服用一颗,可身体强健,长期服用容颜不老,当年幽帝修仙炼丹,求的就是这渡灵丹。”   萧暥倒也不拒绝,接过那小盒子,拿在手里把玩,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容绪见他收了丹药,心道果然这小狐狸还是一如既往地什么便宜都不落下,刚要松口气,就听萧暥道,“适才听那妄人说,为了这丹药,昨天有人来刺探清凉观?”   容绪赶紧道,“是的,昨天我去清凉观拜访一位道友,正好遇到贼子在梁上窥伺。”   萧暥眉心微微一蹙,“那贼抓到了吗?”   容绪道:“我道友跟他过了几招,那贼子本事不错,最后还是被他逃走了。”   萧暥倒不担心容绪会说谎,别忘了,他手里还捏着卢平这张牌,如果容绪说的和卢平说的对不上,那么他就是不打自招了。   容绪那么精明,不会看不到这点。   所以就算他会对其中一些细节刻意隐瞒,但是他不敢撒谎。   那么容绪口中那个‘贼’是不是云越?他没法确定。   但容绪确实不敢撒谎,卢平在萧暥手里。关于清凉观的事情一审就知。   好在卢平只是清凉观的修士,他重用卢平也只限于修炼和养生炼药,所以卢平只知道他是朱璧居的主人,却不知道他和盛京王氏的关系。   而出事后王戎已经回了盛京,而清凉观的众修士也只以为王戎是他安顿在那里寄宿的道友,所以就算萧暥查抄清凉观,也不会和盛京王氏扯上关系。   想到这一层,容绪略微放下心来,可是他的心还没来得及放到肚子里。就听一名武士报告道,“启禀将军,这里有一扇月门!”   果然是密室中套着密室!   萧暥道:“打开,搜。”   容绪的脸色顿时一僵,似没想到居然能被找出来,赶紧道,“将军不可!”   萧暥眼睛微微一眯,目光似乎在说果然有猫腻?   容绪神色复杂,“这门上套的是九星合珠锁,如果强行破开,里面的密室也会毁于一旦。”   萧暥看他不像是在撒谎,不容置喙道,“那么就请容绪先生开锁了。”   “这……”容绪看了看周围几个五大三粗的武士,皱了皱眉,“怕是不合适吧。”   萧暥目光一敛,暗藏威压,“难道说容绪先生这月门后,果真藏了什么人?”   又或者是……囚禁了什么人?   容绪眉头蹙着,呼吸都有点不稳,犹豫道,“将军要看,当然可以,但这既然是个人之雅好,将军能不能让这些武士都退出去。否则,我也只有袖手旁观他们强行破壁进入了。”   萧暥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了,门后可以看,但是只限于他一个人看。   他不知道这容绪又要耍什么花招了,但是这一次容绪的语气竟颇为强硬,他表明立场:宁可这密室彻底毁了,也绝对不让那些武士踏入半步。   如果这什么九转合珠锁,遭遇强行破入真的会导致玉石俱焚,而云越若被关在里面,这岂不是危险了。   一念及此,萧暥手暗暗扶在剑柄上,对其他人道,“都退出去。”   容绪是个文士,就算他图谋不轨,自己也对付得了,而且依他对容绪的了解,此人做事十拿九稳,不会轻易冒险。   若有武士得令都退出候命。   容绪确认再没有旁人才转动了机括,月门徐徐打开。   为防止里面有什么机关壁垒,萧暥长了个心眼,让容绪先进去,随后他才踱入。   可尽管如此,在进入月门后的片刻,他的三观经历了剧烈的震荡!   这是一个姑娘的闺房吗?!   先是一股幽靡的香气飘了出来,随即,他看到垂花的丝帐笼着一张牙床香榻,牙床上有绣花的丝被,白玉枕头。榻前不远处还有个精美的妆台。   妆台有浓郁的异域风情,繁华的枝蔓勾连雕饰,正中,左右,一共有三面镜子,镜台上摆着各色的胭脂粉黛。   萧暥随便一看,香粉,胭脂,朱蔻,黛笔,都是时下最有名的铺子里的物品。而且种类齐全。   妆台上的首饰盒里也都是装得满满的簪花珠玉,萧暥虽然不懂女子的发饰,但是每一件都用料考究,巧夺天工。他敢打赌,任何一件都可以成为一个姑娘压箱底的宝贝了,而且这些珍宝放置地也很考究,能体现出每一件首饰的亮点来,甚至摆放得充满了美感。   妆台后是一个花梨木的柜子,拉开柜门的刹那,萧暥更是被震惊了。   只见左边整整齐齐放着各色的锦绣面料,色彩可以拼凑出一个七百二十色的调色盘了!   右边的抽屉里则是制作精美的成衣,萧暥随便翻开了一个查看,这什么?   柔软的丝绸罩在掌心,等等,好像是……肚兜?   萧暥顿时脸颊一烫,像灼手的山芋般赶紧扔下,然后一脸正气地关上了柜门。   整个密室给他一种金屋藏娇的既视感,可是他四下环顾,却偏偏没有发现那个‘娇人’。   所以说,这里肯定不会是囚室了,谁那么非主流搞那么个囚室?   而且萧暥注意到,这里无论床榻还是妆台,还是各色生活用品,都是造型精美雅致,线条宛转柔婉,还隐隐地充满了少女风?   他错愕地看向容绪,难不成这容绪还有易装的爱好?没事儿自己在这里梳妆打扮穿着女装,对镜贴花黄?   想到这里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难怪容绪死活都不让那些五大三粗的武士进入这里。   萧暥着实有点尴尬了,这容绪虽然面相只有三十出头,但毕竟也是年近五旬了,人家大叔有那么点个人爱好,都被你翻出来了? 第65章 密室(二)   这间密室,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陈设优雅,家具考究,还在布置了不少人工的小景,处处都是匠心独具,除了室内的熏香味儿有点浓郁外,可以说是一间舒适雅致的闺房。   萧暥脑中出现了这么一个形象:一位事业有成的雅痞大叔,独居,有钱,穿得很潮,善于保养,还嗑药,在自己家里搞了这么一个闺房。以满足自己的异装癖?   萧暥看着那藕粉色的流苏丝帐,那些精美的衣物布料,首饰脂粉,满满的少女心有木有?   他有点不好意思看容绪现在的脸色,被他撞破这些,估计此时容绪的脸都抽搐了罢。   容绪若不是打不过他,是不是连杀人灭口的心都有了?   他觉得自己有必要安抚一下容绪,可是当他回头看到容绪的神色,他心中蓦地一空,这容绪的表情着实有点一言难尽。   不知道是不是萧暥的错觉,他觉得容绪此时的神色显得既紧张又欣喜,甚至还有点小激动?   那是怎么回事。萧暥看不懂了。难不成被人撞见了,还挺光荣的哦?   而且不知道什么时候,密室的月门已经关上了。   容绪从他身后靠上来,眼神变幻莫测,“这些布料都是这全九州最好的面料,彦昭看看有喜欢的吗?”   什么?萧暥一诧。   哦?难道这是要给他封口好处的意思?   他一念还没转过来,就见容绪随意从柜子里取出了一件精致的衣裙,提起来一抖,就展开了。   萧暥摇摇欲坠的三观顿时塌陷了……   这……这是……古代的吊带裙吗!?   萧暥来这个时代也一个多月了,对这个时代女子的服饰也看到过不少,确定绝对没有这种款式的。   “将军莫要见笑,这些衣装都是我自己绘制图样,让裁缝制作的。”容绪谦虚道。   萧暥有点懵啊,所以……这些衣服都是容绪自己设计的?   ……古代的服装设计师大佬?   他忽然想起来容绪自己的穿衣风格也很另类,难不成容绪并不是潮流的追随者,而是,这些潮流都是他带起来的?   所以他把这里布置成这样,难不成这各闺房类似于容绪的灵感来源,设计工作室?   正当萧暥的思想正向放飞的道路上一路狂奔的时候,容绪的手里不知何时起多了一根皮尺,他的手指优雅地拂过萧暥的腰线,“将军,可以一试吗?”   等等?他这是要做什么?   萧暥这会儿受的冲击有点大,还没反应过来,容绪一只手已经探到了他后腰,然后贴着他的腰身勾过来。   萧暥此时穿着轻甲,束腰的革带将他的腰线勒到了极致。   容绪陶陶然长叹了口气“果然……”   他一脸虔诚的认真,绝对是进入工作状态的艺术家形象,仔细掐了下皮尺,似乎是意犹未尽道,“彦昭的腰身比我预想的还要细啊。”   等等,……预想?预想什么?   萧暥忽然想起刚才容绪展示给他看的‘古代版吊带裙子’,这裙子的长度若给女子穿,好像是……太长了点罢?   怎么看那长度都感觉这是给他量身定制的?   忽然一个念头切入他脑海。   在现代有很多著名的服装设计师,摄影师,画家都有固定的御用模特,这是他们灵感来源,被称作他们的缪斯。   难不成……   看着容绪复杂的眼神,萧暥顿时明白了为什么容绪只许自己一个人进来他的‘工作室’。   萧暥狂汗啊!这位容绪先生虽然生活在古代,但是观念绝对比现代人还前卫啊!   萧暥觉得此地不宜久留,正要转身出去时,忽然他的目光被飘落在地上的一片布料吸引了。那好像是刚才容绪俯身为他量身时,掉落下来的。   难道时装设计师容绪还有随身揣一片边角料的习惯?   他现在对容绪的认识已经提到了一个新的层次。   萧暥的目力可是很好的,这片布料……似乎还有点眼熟啊。   他弯腰捡起来,那是一片从衣衫上割下来的布料,藏蓝色,有着精美的暗纹花样。萧暥拿在手里揉了揉,隐约想起来了什么。   这好像是他府上的面料!   他自从回到府邸以后做过一次清理,包括把原主的一些不健康读物都清理出府,原主留下的所有的物品他也都一一归类整理,顺便方便他熟悉自己家里有什么东西,不然,住在将军府里跟个一无所知的客人似的,算怎么回事?   而且借着整理原主的物品,他还回想起了很多事情。   所以对这些布料,萧暥是有点印象的。在猎场时他就发现了,原主的衣服就那么几件,而且都是玄色无纹的。反正原主为人冷煞,穿得那么肃杀倒是不介意,可是他还要招商引资啊,穿那么肃杀去跟那些商贾打交道,不大合适。   所以回来他就看了看库房里有哪些可以做衣服的面料。   当时看到这藏蓝色面料时,他还考虑过做身衣裳,但是这暗纹仔细一看,鸾凤朝阳纹!   特么的怎么又是鸾凤!难不成也是桓帝御赐的?   萧暥问,“这布料是哪里来的?”   容绪似乎还沉浸在创作中,思考尺寸的问题,便答道,“昨天的贼子打斗中,衣角被划开了。”   萧暥心中顿时一沉。   他忽然想起了一个细节,徐翁提到过前几天,云越管他要了一匹布料做衣服。   萧暥当时还在想,这云越真有意思,他身为云家的小公子,做衣服还缺布料啊?   此刻,萧暥揉着手中的面料,再把这其中的来龙去脉一琢磨,顿时就明白了。   昨天在清凉观监视容绪的那个人是云越无疑了!   而且云越怕是做好了万一被发现,也要栽赃一把桓帝的打算。这实在太符合这小子的作风了。   可是这云越也是任性,这跟踪监视这些事,他大可以交给手下的锐士去做,还亲力亲为了,这孩子怎么就那么喜欢冒险呢?   萧暥的心陡然一紧,立即问,“那个贼逃到哪里去了,先生可知道?”   容绪不明白他为何突然问起这个,立即警觉起来,难不成这萧将军很在意这件事……   萧暥淡淡一笑,道,“今天是我冒失了,非要进这里来查看,实在是让先生为难了,我也帮不了其他的事,想到手下那些人闲得很,可以帮先生捉拿此人。”   容绪暗暗一诧,这小狐狸炸毛了一整天,现在居然跟他客气起来了?   不过一想也是,这萧将军来密室抓人,结果撞见了这‘个人雅好’,很尴尬,感觉下不了台面了。所以这是小狐狸在找台阶下么?   于是容绪顺水推舟道,“据追他的修士说,他逃到千家坊就不见了。”   “千家坊?”   容绪解释道,“哦,那里是大梁城的贫民区,住的都是贩夫走卒之流,里面街巷纵横,那小子太狡猾了,一头就钻进了那里,根本找不着。”   所以告诉你也没问题,那个鬼地方跟个百眼窟似的,反正你也找不着的。   萧暥静静看了他一眼,道,“先生就静候佳音罢。”   然后他推开月门疾步走出去,一边对跟上来亲卫锐士道,“传令,把千家坊给我查抄了。”   那亲卫一愣,“主公,你要抄的可是千家坊?”   “怎么了?”萧暥走路带风。   “那地方是个百眼窟,里头就跟耗子洞似的,暗巷纵横,我们刚抄了清凉观,派出去的军队还没回来呢,再抄千家坊,人手不够啊!”   萧暥道,“那就调北军来,先围起来,再查抄,一只苍蝇也不许放出去!”   “是!”亲卫转身,刚要传令去调军抄千家坊。   只听萧暥道,“等等。”   “主公还有何吩咐。”   萧暥上马,“这次我亲自去查抄。” 第66章 讹诈   云越不顾一切撑着床沿站起来,忍着腿上的疼痛,强撑着走到门口,阿青赶紧上前扶住他。   就听门外一个男人粗着嗓门道,“里面吵什么?”   阿青道,“师兄,是我,我不小心把饭碗打翻了。”   就听外面嚷道,“钱本来就不够花,还糟蹋吃的,他不要吃,就饿着他!”   阿青瞟了一眼门外,没理睬。   然后她一边搀扶着云越,一边道:“张缉他们几个就在外面,你怎么出去?”   云越紧绷着脸,沉默不语。他知道,走不出去。   就算是主公来找他了,他依旧走不了。他暗暗咬着下唇,心里好像哽着块石头。   阿青自以为了解地安慰道:“行了,我知道你恨清凉观的臭道士,也不至于急吼吼就要去报仇吧,他们被萧暥抓了,肯定比被你抓了要惨。你还是先把腿伤养好,这几天他们可能要去买点东西。我就想办法带你出去,让你回家和媳妇团聚。”   云越眼前一亮,“谢谢姐姐。”   “你这孩子,一提到你媳妇,人都精神了,腿都不痛了吧?”阿青打趣道。   云越赶紧撇看脸。   她一边把他重新扶上床,一边叹道,“这个乱世上,你这样有情人真少了。你媳妇对你也那么好吗?”   ……啊?   云越一诧。   然后他认真道,“他很好。”想了想,幽幽道,“他最好了。”   阿青噗嗤笑了,“怎么提到你媳妇就脸红,这是有多喜欢,连我都想见见这大美人了,哦,对了,还不知道你叫什么。”   云越道,“我姓越。”   “哦,那我就叫你阿越吧。”   她瞅了眼云越被她说得白里透红犹如三月桃花的脸,心道这孩子也真腼腆,决定不为难他了,“我去再盛一碗饭,这回你好好吃了,吃完了,我再叫阿公来给你看看腿伤,上点药。让你快点好起来。”   “等等,阿青姐。”云越在床上艰难地坐起来,“还是我过去罢,让老者家来这里看我,实在不成体统。”   阿青皱眉,“可你的腿伤?”   “我能走。”他勉强地扶着床架下了地。   其实云越考虑过了,他一直呆在这屋子里不是办法,就算要逃走,两眼一抹黑跟着阿青吗?这不是他的处事风格。   虽然这阿青姑娘看着直爽,也救了自己,但是防人之心不可无,他暗暗觉得住在这里的人有些奇怪,说是一家人,明显又看着不像,还有阿青称呼为师兄的那个张缉,看着也不是善类。   所以要逃出去,他还是要靠自己。   他必须先出去熟悉一下周围的环境,哪怕只是从这个屋子走到老者的屋子短短的一段距离,也可以趁机环顾一下四周,哪里有通路,哪里有门窗。   阿青不知道他那么多小心思,她很爽快道,“也好,今儿捉到了一只黄皮子,正在炖呢,正好一块儿吃。”   ……黄皮子?能吃?   阿青搀着他走出门后,立刻就有一个男人上来问了几句话,直到他们转身,云越依旧感到那狐疑的目光一直盯着他背后。   云越一边走一边和阿青说着话,一边观察四周。廊道很狭窄幽深,通路很多,墙壁上画着很多奇怪的文字符号,像是不通文墨的人随手涂上去的。   经过一扇破败的门时,他闻到隐隐的香火味从里面传出来。   他隔着门的裂缝迅速掠了一眼,就看到十几个人围在一起,嘴里念念有词,正在举行什么法事。老者,男人,女人都有。   云越心想,在这个乱世里,人们朝不保夕,尤其是一些贫苦的人,会聚在一起,相信一些神魔鬼怪作为寄托,连幽帝都迷信方术,就不要说民间了。这倒不是什么稀奇事情。   *** *** ***   黄皮子肉里放了很多去腥解骚的香料,揭开锅的时候还挺香的。   阿青把几个孩子像赶鸭子一样赶到了屋子里,点了点人数,少了一个,问,“丫丫呢?”   一个十二三岁的圆脸少年伸手就往汤里拾黄皮子肉,“别管她,还不是找瑞儿去了。”   阿青叹了口气,“瑞儿不想回来,根本找不到的。”   老者道,“我们这里穷得,三五天都沾不到一点荤腥,那小东西有多刁钻,既然跑了,肯定找了好人家,吃香的喝辣的去了。”   云越心道,这瑞儿听名字是个人吧,好像还是个小孩儿,但这小孩儿走失了十多天,这些人倒是一点不担心啊?   就在这时那个圆脸的少年坐在了云越身边,抽了一下鼻涕,一本正经道,“哥哥,我叫阿黍,久仰了。”   久仰?……他?   云越微微一惊,他知道自己是谁吗?   就听阿黍说道,“阿青说你媳妇可好看了,真的吗?”   哦……原来是久仰的是这个……   云越无奈,心道这阿青的嘴巴可真快。于是只好点了点头。   阿黍又问,“那哥哥你一定认识很多字罢?哦,就是中原的字。”   中原字?云越心中微微一顿,难道说,这些人都不是中原人?   再仔细一看,这少年眉毛和眼睫都很浓密,眼窝比中原人略微深邃一些,看来是居住在大梁的蛮夷。但是也许是因为跟中原人通婚,所以特征并不是很明显,所以一开始云越并没有发现这少年是夷族。   云越于是点头。   阿黍眼睛发亮,“看来阿青没有骗我。”   “她说什么了?”云越好奇。   “阿青说,让我好好认字,认字了将来就能讨漂亮媳妇。”   云越:……   黄皮子肉依旧是又硬又腥臊味儿,就算是加了很多香料,云越吃了一筷就不想碰了。   吃完饭,撤去桌子后,老者就给他的伤腿上了药后,又吩咐几个孩子认真抄字帖后就走了。   云越刚上完药,腿动不了,就看阿黍和几个孩子在旁边的小矮桌上抄字。   他随便拿了几张看了看,每一个中原文字的左下角都有一个奇怪的符号,云越猜测这可能是标注意义或者音的?   云渊是书法名家,书房里各种碑刻拓本都有收集,其中不乏有一些夷人的石刻,云越忽然有个念头,想悄悄藏一张回去,让父亲识别看看。   就在他打算随便抽去一张的时候,他忽然发现这文字下面还有图画。   看来这些孩子在写字无聊的时候,会在字帖上随便涂画消遣,而这张字帖上画的是一只猫。   这猫画得歪歪扭扭,本来没有什么可看的,但是云越注意到了它的眼睛,不知道用了什么颜料画得,一只蓝色,一只紫色。   这不是……苏苏?   他顿时一惊。   “这是我的画。”阿黍一把抽回。   云越问,“这只猫是你养的?”   阿黍道,“什么这只猫?这是瑞儿,养大了它比人还精。不过它现在还小。”   云越心中一愕,原来瑞儿就是苏苏?   苏苏原本是这些人的?   一念及此,他还未待细想,门忽然开了。   张缉阴着脸走了进来。   云越一眼就瞧见了他手中的短刀,那是他的佩刀,他微微皱了下眉。   “都出去。”张缉把短刀扔在了桌上道。   几个在桌边写字的孩子赶紧都灰溜溜地走了。   云越微微错身瞥了眼,就看到他身后的门外,阿青被几个汉子拽着进不来。   他约莫就知道这张缉来者不善了。   张缉道,“我让人去当铺问了价格,你那把剑可是好材料做的,我换了五十金,看不出这位落难的小公子还是哪家的少爷啊?这不,也好照顾一下我们穷人罢?”   云越冷道,“你想做什么?”   张缉道,“我们救了你罢,你不该有点表示?”   云越明白了,这是想讹诈他。   他倒不是舍不得花钱,但他宛陵云氏的小公子怎么也轮不到被这种地痞无赖敲诈上。   “张缉,你也脸太大了。”阿青在后面叫骂道,“我救他的,跟你们又没关系,你竟然沦落到讹诈钱财,如果师父还在……”   张缉眼睛一棱,“你少拿师父来压我,他老人家已经归西了,而且若不是师父迟迟不肯传授秘法,贻误时机,我们早就成就一番大事了!还会蜗在这贫民窟里吗?”   他有些气急,对其他几个汉子道,“把她带下去,嘴塞上,让她安静点。”   然后他拿起桌上的刀,自言自语嗤了声,“要成大事,不拘小节,女人懂什么。”   云越冷道,“你最好还是听她的话,为这点钱搭上命不值得。”   “我这人刀头舔血,什么场面没见过,你不用吓唬我。” 张缉从桌上抽出一张空白的纸,“现在给你家里人写一封信,大致内容就是你在外需要钱花,让他们给送五千金去东市头的潮安桥下,我到时候派几个弟兄接应,哦,对了,贵府邸在哪里,也告诉我,我去送信。”   云越挑起一边的眉,不屑理睬。   张缉原本以为这些小公子都娇贵地很三下两下就被唬得求饶了,却没想到这小公子虽然面容清俊,竟是个硬骨头,他有点恼羞成怒。   张缉发狠道,“你如果不配合,那就要吃点苦头了。”   依旧没人理睬他。   张缉挫了挫牙,拔出短刀,阴森森道,“小公子,让自己的刀割自己的肉,滋味不知道如何?”   云越只是淡漫地掠了他一眼,冷哼了声。   跟着萧暥的三年,战场上九死一生的场面见多了,还怕这点皮肉之苦?   冰凉的剑刃贴在云越的脸颊上,张缉持刀的手骨节暴起。   就在这时,忽然间门砰地一声被撞开了。   张缉猝不及防被打断了,骂道,“慌什么!出什么事了?”   一个汉子跌跌撞撞进来,话都说不利索,大着舌头道,“师兄,官……官兵来了,清一色骑兵气势汹汹的,把千家坊包抄了!” 第67章 追捕   堂屋的顶上有一个竹木搭建的棚,张缉将它改造成了瞭望台。   此时他爬上竹梯去一看,就见千家坊四周的碍口都被团团堵住了,骑兵五人一组开道,后面紧跟着步兵十人一组,挨个进屋搜索,如果巷子过于狭小,骑兵转身不便,就让步兵进巷搜查。   武士挨家挨户地踹门。   “全部都出来!到外面去!搜查清凉观嫌犯!”   巷子里的住户惊慌失措地纷纷被驱赶到屋外,然后排成队伍被带到外面,坐在划定的区域里,被看管起来。   萧暥知道这个地方既然叫做千家坊百眼窟,里面必定鱼龙混杂,藏着不少逃犯和为非作歹之徒。所以这一搜查,必定会鸡飞狗跳,他连囚车都准备好了。   果然不出所料,才刚开始搜查,就有人持械抵抗,或者夺路而逃。这些人大多是流窜作案的惯犯,平日里躲在这里就像阴沟里的老鼠,本来藏地好好的,怎么着,突然之间巢穴就被人踢翻了,于是纷纷夺路逃窜,但还没逃出巷子就被骑兵活捉,直接押上牢车,带走审问。   张缉皱起浓眉,道,“快,让他们收拾东西。”   旁边瘦猴似的男人道,“这是抓清凉观的人,跟我们没关系。”   张缉在他脑袋上重重拍了一下,“笨蛋!没关系?没看到他们不但把人赶出去,还要搜屋子!咱们的那些家当如果被搜出来,就不是上囚车了,搞不好连寒狱都没机会蹲,直接砍头了!”   那瘦猴咧了咧嘴,赶紧爬着扶梯下去。   张缉又道,“告诉底下的人,收拾好东西赶紧从密道撤出去。家里的物什,能带走的就带走,带不走的就砸了或者扔暗沟里去,乘着那些人好没过来。”   瘦猴应了声。   “还有,把阿青放了,阿公和几个小崽子都交给她。”   “那……那小子怎么办?”瘦猴问。   “交给我。”张缉沉着脸道。   张缉回来的时候,脸色阴郁莫测 一双三角眼上下打量云越,“小公子,外面刚才出事儿了,让你见笑。现在我们要离开这里,看你腿脚不便,把你留下我可不放心啊。”   听话听音,云越立即明白了,这是要杀他了。   他静静问道:“外面是虎贲锐士?还是京兆尹府兵?”   “都不是,看旗帜应当是北军的人。”   云越心想,莫非萧暥人手不够才调的北军。   “对不住了小公子,今天只好了结你,你若做了鬼,要恨就去恨来抓人的官兵和惹出这事儿的清凉观修士。”说着他面色发狠,抽出刀,走了过去。   云越的手被捆着,这室内也没有可以借助闪避腾挪的屏障,他立即道,“等等,你们从这里撤了,到了新的地方总是需要安顿,这不是更缺钱了吗?”   张缉抬了抬眉,“你不是不肯出钱吗?哦,现在又肯了?”   “一千金够了吗?”   张缉慢悠悠道,“我是很像要这笔钱啊,可是现在太迟了啊。你这腿不行,我们带着你是个累赘。我就怕没命花这个钱。”   云越一咬牙,“你松开我的手,我找个支杖就能走。”   张缉觉得有点意思,刚才这小公子油盐不进,现在怎么突然就变了个人似的?   他先前面对云越的冷眉峻目,本来就憋了一肚子邪火,现在忍不住反唇相讥道,“小公子不是骄傲得很不理人,怎么现在为了活命,骨气都没了?”   云越脸色苍白,没吭声,他不是怕死,他是不能死,不然主公费了那么大的劲来救他,这心血岂不是白费了。   以前阿青经常打趣他,想媳妇都快得相思病了。他现在真的是这样,想他,特别想,心中似有一团火苗炙烤着,那个人离他越近,却见不到,那种想念几乎让他透不过气。   所以他绝对不能死在这里。无论如何他都要活下来。无论如何,他也要回去。   他咬了咬牙,就想讨个好服个软。   就在这时,门忽然被撞开,阿青气喘吁吁站在门口,“师兄,他家里还有妻子,你别杀他!”   张缉闻言,饶有兴趣地用刀背拍了拍云越的脸,“哦?原来是想着回去见漂亮媳妇了。”   云越见机赶紧道,“大哥,我只想回家见媳妇,赎金好说。”   “呵,还挺机灵的啊?”张缉很满意,“好吧,我就饶你一命,但是让你回家,短时间里是不可能的,你得跟我们在一起,直到我觉得安全了,至于赎金么……”   张缉眼珠子转了转,险诈地干笑了声,凑近他道,“让你媳妇送来,怎么样?”   阿青闻言眉头微微一跳,知道他没安好心,刚想说什么。   云越立即点头道,“可以,我写信让他送来。”   张缉这下满足了,然后他一把将云越拽起来,“不过,这拄棍没有,你能走就走,走得慢了,就宰了你!”   “我可以搀着他。”阿青赶紧道。   张缉斜了她一眼,“阿公和崽子们交给你,这里你就别管了,以为我不知道你什么心思,到时候路上就把他放了吧?”   阿青脸色一白,不说话了。   张缉带队撤离,并没有工夫亲自押着云越走,他把云越交给了一个叫做元泰的大块头。   那个人大冬天里只穿一件单衣,脖子以下隐约可见茂密的胸毛,虽然用了中原的姓氏,应该是个夷人。   这元泰非常魁梧,在力度上几乎是碾压他的,云越知道,他现在腿受伤又没有兵器,想在这个大块头的眼皮子地下逃走,非常困难。   云越跟着他们在狭窄的巷子里七拐八弯,他的手依旧被绳子捆绑着,被元泰推搡着前行,由于没有地方借力,伤腿踩到地上每走一步都牵扯起阵阵抽痛,伤口开始渗血,很快就把裤腿都浸透了。他的嘴也被堵住了,为了以防他万一叫喊。   他脸色惨白,目光却暗暗打量四周,这条巷子,先前他跟着阿青去吃饭的时候走到过。很狭窄,一边是破败的棚屋,一边是一处矮墙,以隔开其他的棚屋。他们现在沿着墙根走着。   这土墙只要一人多高,有些地方还坍塌了豁口,如果他的腿没事,就可以轻松地翻过去。但是现在他只能老老实实地跟着队伍走着。   听张缉说,他们在这千家坊有好几个藏身之处,现在就要去一处叫做小寨的地方,那里有通往外面的地道。   云越明白,一旦进了这地道,就不知道要被他们带到哪里去了,他绝对不能进密地道。   他一边走一边观察着,张缉走在前面,离开他不到十步的距离,身边又跟着这么一个大块头,怎么逃呢……   就在他心里寻思着出路的时候,忽然听到矮墙外传来一阵急促的吆喝声。   “快走!”“都出来!都出来!”   然后是一阵仓皇的脚步声,伴随着惊慌失措的人声。   虽然隔着矮墙,他看不到那里的情况,但是他知道这恐怕是他离开军队最近的时刻了。   他几乎能听到马蹄声,和战马的嘶鸣声。   机不可失。   但是他的腿伤根本跑不了,他惟一的机会就是搞出点动静来,把军队吸引到这里。可是这条巷子狭长幽深,等到士兵赶到,还来得及解救他么。   他一边在心里计算着间隔的距离和所需的时间,一边警觉地查看周围的动静。   因为听到了矮墙那头的声音,张缉显然加快了脚步,云越装作腿伤走得慢,有意地拉开距离。正当元泰要上前踹他时,他眼底瞥见了一处坍塌一半的矮棚,棚上放置着很多杂七杂八的农具和什物。   就他考虑是否要掐准时间孤注一掷地冒一把险时,忽然听见矮墙外一个军士叫到,“将军!”   随后,他听到那个人清冷的声音在矮墙那端响起,“这些人都带到巷外,看押起来。”   那声音冷峭,隔着墙都能感到凛冽的寒意,却让他浑身的血液都要燃烧起来。   他不管那矮棚离他还有一段距离,忽然拼了命般冲向那里,奋不顾身地把自己的身躯当做投石,飞蛾扑火般撞了上去。   那本来就坍塌了一半的矮棚轰然倒地,上面放置的农具和杂物七零八落地摔了下来,发出巨大的声响。   矮墙外有士兵道,“那里怎么回事?谁在那里!”   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可是,正如他先前所料,这条巷子幽深狭长,赶过来需要时间,就在这时,张缉已经快步上前,一把将他揪了起来。   “你小子是故意的吧!”张缉眼睛暴突,猛地一拳就招呼在了云越腹部,痛得他弯下腰咬破了嘴唇。   “师兄,来不及了,我们先跑,别管他。”一个汉子道。   “我先结果了他!”   张缉抽出刀正要劈去,忽然间,只觉得阳光似乎晃了晃,仿佛是惊鸿掠过天际时,清健的羽翼忽的遮住了太阳。   他察觉不对,猛然转过头。   逆光下,就见纯黑色的骏马扬起的四蹄,矫健的身躯有一瞬间竟遮住了阳光。那马背上那人一身玄甲,面容俊美中透着肃杀,尤其那双眼睛,清夭飞扬,眼中锋芒的兵气使得他整个人都凛冽如霜刀利剑。   那匹马也比一般的马要高大健硕很多,马蹄破空跃过矮墙,如神兵天降般出现在他面前。   一瞬间,张缉的脸都青了。   他急中发狠,拼个鱼死网破,横刀就要挟住云越的咽喉,不料那人出手凌厉如风,电光火石间,张辑手中的刀连同持刀的手已经被利落地一剑断下,顿时血流如注。   张缉嚎叫一身面容扭曲在地上翻滚。   其他的人见状,纷纷逃窜。   萧暥顾不上追赶他们,翻身下马,搀起云越,拿出他口中的布团,又扯过披风擦了擦他脸上的血污,“你怎么样?”   “主公。”云越刚想说没事,忽然他的目光一寒,“当心!”   但是已经迟了,只见那倒地的张缉阴森森一笑,从怀里掏出了什么东西。   随即,一阵邪风带着急如雨点般密密麻麻的淬毒暗器向他们席卷而来,几乎是无处可藏,避无可避!   云越身形一动,本能就要扑到萧暥身前替他遮挡,被萧暥一个飞旋转身护在身后,同时他一把扯下了铠甲的披风,一挡一兜,就把那些如雨点般的暗器利落地全部包入。   可还没等他们稍作喘息,只见平地一股黑烟腾起,随即呛人的气味弥漫开来。   萧暥骑乘的草原骏马也不安的嘶鸣起来。   障眼法!   趁着这一瞬之机,张缉已经钻入了一个棚屋里,不见了踪影。   这时,外面的步兵也赶到了。   萧暥下令道,“追!”   这些人手法诡谲,邪门得很,不知道是什么来头。 第68章 修行   自从魏瑄上一次尝试用秘术操纵苏苏,结果操纵没有操纵成,不仅被苏苏反操纵,还一头撞见了萧暥沐浴,最后让云越拎着耳朵罩在了木碗下。实在是太尴尬了。   虽然被拎耳朵的是苏苏,但是魏瑄感同身受啊,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的一只耳朵到现在还隐隐地疼痛。   但是比起耳朵疼,他心里更是忐忑不安,所以他这几天一直不敢去找萧暥。就怕一看到萧暥,自己就心虚到想扒出条地缝钻下去。   回想那日,他发现苏苏在扒窗户,就应该正直地赶紧抽身出来,然后把那小怪捉个现行,跟着它一起进去了算是怎么回事?   但魏瑄当时确实懵了,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反应,这种场景谁遇上都得懵吧。   水声漫漾,那人的声音带着慵暖如春的倦意,两颊如烟霞映雪,微眯着眼睛,眸光流转映着水光潋滟,纤长的眼睫上凝结一滴水珠,羽翼般微微一颤,顺着线条优美的下颌,滚落到光洁匀实的胸膛上。   这场景的视觉冲击力实在太强,搞得魏瑄这两天一直有些恍惚。   他本来打算闭关两天,读读无相的清心诀,潜心修行,结果连修行秘术也是心不在焉。原来驾轻就熟就能操纵的黑猫,还一不留神一脚踩空,从屋脊上滚落了下来,差点没摔瘸了。   魏瑄合上书,决定这样埋头关在屋子瞎想里也没用,还是出去走走罢。   冬日里的玉山上一片萧条,他拾级而上,还是清早,草木上都覆盖着白茫茫的霜,天气寒冷,呼出的热气似乎都很快能结出冰渣。   明华殿里静悄悄的,只有无相的几个徒弟在扫地和擦拭法器上的尘埃。   魏瑄问了几句,得知无相这几天正在山下布法,还没有回来。   想到上次用秘术操纵苏苏,搞得他灰头土脸的,看来还是自己学艺不精被那灰毛小怪反控了,他决定找无相请教请教。   他轻车熟路地来到了后山的明华洞,由于是冬日,草木稀疏,阳光从洞顶裸露的岩石间照射下来,笼子里的兽晒着太阳懒洋洋地,趴在那里打盹。   明华洞确实是个好地方,冬暖夏凉。冬天这种枯水期,山洞里还有泉水潺潺,渴了可以直接煮来饮用。   魏瑄四周转了转,发现比上次来多了好些东西,最明显的是洞里幽暗处堆累了几口大箱子,每一口都封得严严实实的,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东西。   魏瑄在书案前坐下,案头放着几本书,魏瑄随便拿起一本翻了翻。   那本书装帧古朴,里面的文字扭得跟蚯蚓一样,看着倒像是一些秘文符号。   他微微蹙了蹙,正当合上书时,无相的声音传来,“殿下,这是苍冥族的文字,你看不懂也是正常。”   他似乎刚刚从外面回来,穿着一身刺绣华丽的法衣还来不及换掉,看起来倒是颇有登台布法的大师风范。   魏瑄还是第一次见他穿着如此华丽,有些诧异,但也无意追问,只道,“大师认得这上面都是什么字?”   无相道,“认倒是认得的,但是认得也是无用。”   “为何?”   “因为这里所书都是一些高阶的苍冥秘术,只能靠个人领悟,不能言传,我天赋平庸,虽然能认出这上面的字,但是根本悟不到那一层境界,也无法学到高深的秘术。”   魏瑄睁大眼睛道,“高深的秘术?秘术还分层级?”   无相点头道:“没错,比如殿下现在所修的驭兽术之类,还是属于低阶秘术,除此以外,遁形术,障眼术,傀儡术等等都属于低阶秘术。”   “那么什么是中阶和高阶的秘术?”   “中阶的秘术,修行后可以不再食五谷杂粮,不吃不喝数月依旧精神健硕,耳清目明,同时身轻如燕,行动敏捷似风,飘忽如影,无踪可循,而力气却可以是常人的百倍。至于高阶秘术者,相当于修得金身,刀剑不入,还可以炼制威力强劲的法器,制作法阵,甚至可以召唤驱使这世间的神秘诡奇之力量,还有传闻当年的大夏皇室中天赋极高的仙师已经可以化幻入虚,自由进出三千世界。当然谁也没有见过,都只是百年前的传闻了。”   魏瑄听得眼睛熠熠发亮,迫切道,“如果我想修中阶和高阶的秘术?” 雨吸湪队一   无相惭愧道,“我天赋低微,只会驭兽术遁形之类的低阶秘术,恐怕教不了殿下了,不过这几本书殿下可以拿去看。”   说着无相转身又从书橱里翻找出了几本古旧的书。   魏瑄看了看,这些书似乎有点年头了,有几本书的封页都不知道去哪里了,书也已经被翻得熟烂,纸张软塌塌的。   无相翻开其中一本最厚的书道,“这是苍冥文字和中原文字的对照,殿下可以先学会,学会苍冥文字之后,之后殿下就可以自己看书了。我给殿下的这几本书上所写囊括了现存于世的所有秘术,低阶到高阶都有,其中低阶的秘术记载较为详细,中阶的尚可,高阶的就如殿下先前翻到的那本外,大多只有一些含糊的辞句,就看殿下自己能领悟到什么程度了。”   魏瑄把书收好,“多谢大师了。”   无相又道,“如果殿下修行过程中遇到什么困惑,殿下也可以来找我,我虽然不一定都能解答出来,但会尽力为殿下答疑,哦,对了,这些日子我有些杂事,不会经常在这玉山上,殿下要来找我,最好是在休沐之日来。”   魏瑄点头,他原本还想问无相关于驭兽术的问题。   无相这人虽然能教他秘术,但其人如蛇,让他一边学一边时刻戒备提防着。现在既然有书看,他倒不如从书中去寻找答案。   他抱着一大摞书下山,现在,他迫不及待地想把自己的秘术修为再拔高一个境界。   操纵世间诡谲神秘的力量,化幻入虚,进出三千世界,不管是真是假,魏瑄不可遏制地被这种能力吸引了。   *** *** ***   萧暥派人把张缉他们的老巢翻了个底朝天,但是这些人着实狡猾,除了墙上莫名其妙的字符外,没有任何线索留下,连云越所说的字帖和字帖上的图画都没有找到。看来是如他们所说的扔到沟里去了。   那条沟是大梁城里的排水沟,从上游一直流到这千家坊已经是下游了,沟里的水黑漆漆的跟腌卤似的,臭气熏天,沉到这里面,什么东西都不会留下。   这些人行踪诡谲,擅长邪术,让萧暥心中隐约感到不安,于是他亲自遴选了十个善于卧底侦查的士兵,混迹在大梁的江湖暗底,贩夫走卒之中,摸排这些人的底细和行踪。   “主公。”云越坐在椅子里,腿刚刚换了药动不了。   萧暥站在窗前抱着猫,冬日温煦的暖阳下,那人长身玉立,说不出的赏心悦目。   一想到之前他跟阿青说的话,云越心下一虚,赶紧移开目光,在心里检讨,等他腿好了一定任劳任怨尽心侍奉主公,不过在这之前,先要把这只小怪收拾了!   “苏苏,能让我看看吗?”   萧暥看了眼看怀里的苏苏。神色有些复杂,道,“你是说苏苏原本是他们的猫?”   “那个叫做阿黍的少年亲口说的。”云越道,   苏苏正在趴在萧暥的怀里睡觉,一只竖着的尖耳朵倏地动了动。   云越本来就盯着它,立即察觉了,细眉一蹙,“主公,可否把苏苏给我查看一下。”   苏苏开始扭着圆滚滚的腰身往萧暥衣襟里钻,简直就上回遇到谢映之时一模一样。   但是自从住进将军府,这小东西过得挺滋润,还长肥了,钻起来没以前灵活了。   萧暥一只手就把那只使劲往他衣襟里钻的秃毛小怪物捉了出来,小东西极不情愿,抓在手里扭来扭去的。   云越接过来,苏苏又咬又扭,他只能两只手一起按住,才能让它安分点儿。   仔细看,果然眼睛是一只蓝一只紫,除了毛又乱又秃外,还胖了点之外,和画像上的那只猫很相似。   云越记得萧暥说过,苏苏是他从东西市的废墟里捡回来的,刚捡来时据说一身的泥灰粉尘,也看不清什么样,后来没多久就是这个又乱又秃的模样了。   虽说主公手确实有点欠,但是也不至于在短短的十几天里把这猫撸得这个德行。莫不是这小东西自己搞的?   阿黍说过这猫比人还精。   显然它现在在将军府住地可舒服着,如鱼得水还长胖了。应该不会害萧暥罢?而且这么一只小猫能做什么?   但是云越还是不放心,道,“苏苏,我知道你听得懂,你是不是叫做瑞儿?”   苏苏扭来扭曲。   云越:“你不用装蒜,我知道你的底细。”   苏苏抱着他手指咬。   云越抬起手熟练地揪住它一只耳朵,压低声音,“如果你只是求一个栖身之处,我就放过你。但如果你敢对主公稍动一丁点坏心,我立即就把你扔回贫民窟里。”   苏苏委屈地呜咽:“喵~”   萧暥在旁边看得有点懵,这云越确实是一本正经在审问一只猫吗?   虽然苏苏以前是那些人养的猫,但是一只几个月大的小猫知道什么……   而且看云越表情严肃,颇有点威胁的意思?   萧暥扶额……这孩子失踪了两天,是不是受了什么刺激?   虽然在现代他也看到过一本正经和猫咪说话的铲屎官们,可是云越这表情实在是太让人不放心了。待会儿见到他爹云渊,是不是要悄悄跟他支个声,或者再找谢先生来看看?给他心理疏导一下?   就在他寻思着该怎么跟云渊开口提这事儿时,云越也审问完了,苏苏嗖地一下从他膝盖上蹿下来,逃也似地跑离这个凶巴巴的人,然后绕着萧暥转圈,抱着他的脚后跟蹭啊蹭,一副劫后余生的小可怜相。   萧暥无奈把它抱起来,发现那小东西规矩了不少,也不敢往萧暥衣襟里钻了,老老实实地缩在他臂弯里一动不动。   萧暥奇怪地揉了下那秃毛小脑袋,苏苏好像在瑟瑟发抖,显然它可能听懂了‘扔回贫民窟’这几个字。   其实萧暥今天来云渊府上,除了看望云越,他还有一件事,就是前日在清凉观到底发生了什么?容绪的背景到底有多深?   云越一五一十地将那天的事改头换面地陈述了一遍,把他藏在屋顶偷听的事情掩饰过去了,以免萧暥要说他冒险。   “我看得很清楚,那个人是盛京王氏的族长王戎,王戎暗中来了大梁。”   萧暥一惊,王戎忽然暗中来大梁,一定有什么大事,或者这盛京王氏又有什么动作了?   而容绪既然叫王戎为大哥,那么,此人的身份,至少是王家的人。   萧暥思索着,细细回想他这些日子以来和容绪的交往,此人虽然放浪不羁,而且有古怪的异装癖,但却隐隐给他一种不知深浅,不可捉摸的感觉。而且虽然容绪行事一直很低调,却让萧暥隐约感觉到他在大梁商贾间颇有影响力。   且此人精通商道,在筹备尚元城的时候,容绪就给他提出过一些建议和经营之道,非常切中要害,加上他不仅多金,又是朱璧居主人,汇聚着一批能人名士,表面上看与世无争,暗中的势力却实在不容小觑。颇有点手眼通天,什么事都能办成的意思。   如果说,这容绪就是操纵王家的那只暗中的手……王勋?   这个念头让他心中陡然一惊。   云越道,“主公,容绪有王氏的背景,盛京王氏想要插手尚元城,怕是居心不良,不得不防。”   萧暥明白,这尚元城是他设计构想的,容绪敏锐地看到建成之后会很赚钱,所以他不仅投资,还‘热心’地帮助他建成,当然容绪从中的获利也会颇丰,但是如果王氏想插手尚元城,仅仅是为了这丰厚的经济利益吗?   云越皱着眉,他当然不能把容绪要收了萧暥这种话原封不动地说出来,暗暗咬了咬牙根道,“他怕是想要控制主公。”   萧暥眉心微微一凝,其实云越不说,他也已经在想这层。   盛京王氏自从失权后,已经蛰伏了多年,难道他们就不想再次东山再起吗?只是这容绪的做法非常隐晦。他并不和自己作对,反而是帮助他,这就非常耐人寻味了。   容绪知道他现在极为缺钱,打蛇打七寸,就不停给他钱花,难道是想一步步将他套进去,让他一旦离开这金主就寸步难行?这人到底存的什么心思?   好在他已经在容绪的触手之外悄悄走了一步棋,就看齐掌柜什么时候给他回音了。 第69章 流言   这两天容绪都没有出门,一来朱璧居被查抄了一遍。尽管萧暥颇为给他面子地嘱咐武士们不要弄坏东西,但那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当然只是客套一下,抵不住那些五大三粗的壮汉们暴力拆家般的查抄,一人高的青瓷花瓶被倒翻,所有的橱柜都被打开,开膛破肚般一通乱翻,这些军士查抄都是效率第一,只管拆不管装的。   所以容绪需要花些时间修整朱璧居,在此期间,他正好闭门谢客。   ——他当然得闭门谢客了,因为这两天街头巷尾,酒楼茶社,连街边买烧饼的小贩都能聊上几句,“听说了吗?朱璧居被查抄了,听说是窝藏逃犯?”   “瞎说,什么窝藏逃犯,是金屋藏娇。”   “什么什么?”   “你看过《梦栖山辞话》了吗?”   “啥?”   “我带你去看,就是挑灯巷那个画本铺子,那里有带插画的小抄本,特得劲儿。”   而作为朱璧居的主人,容绪在京城的名士圈里是响当当的大人物,当他的朱璧居被查抄了,必然引起士林的一阵轩然大波。   萧暥原本以为凭自己的招黑体质,这查抄名士府邸,又要被一大波口水给淹没了罢?结果,这街谈巷议地都是容绪丰富多彩的私生活,他这一头居然风平浪静。   果然是比不过话题大佬啊……   不过他这头也太安静了,安静得有点被人遗忘的错觉,好像他什么也没做。   看来有人替他摆平了舆论啊。   萧暥是让徐翁暗中出去打听了一下。才知道是云渊大名士为他挡去了大部分质责,而谢映之和云渊的关系一向不错,且此人心性高洁,不容泥沙,此次他也没有出声,一副冷眼旁观的样子,鉴于此二位在京城名士圈的影响力,士林的风向大转。   而涵青堂的老酸菜们早就看容绪的作风不顺眼很久了,正好就借题发挥,战斗力又超强,一时间坊间说什么的都有。   于是乎,朱璧居和涵青堂两派文人怼来怼去,隔空开战,手抄本满天飞,实在精彩绝伦。作为始作俑者的萧暥反倒被遗忘了。   其中战斗力强者以远在冀中闻讯而动的何琰先生最具有代表性,何琰先生在最近的《梦栖山辞话》中写到,朱璧居主人容绪先生年逾五旬,雄心不减,长年服药,精神过亢,风流博浪,好殊色,在密室中金屋藏娇蓄美竟达十数人,据说部分还是准备暗中进献给当今陛下……   并且还有凭有据,传容绪来大梁以后,曾被桓帝召见过两次,之后,桓帝连信奉的清静无为的明华宗都放弃了,其中缘由颇引人深思。   萧暥看完这篇有理有据的文章后,心里再次默默为《庄武史录》的真实性打了个对折。哦不,三折。   而且这还不算,何琰先生还斟词酌句地用了同病相怜惺惺相惜八个字来描述容绪和桓帝之间密切的关系。   桓帝是鳏夫没错罢?恰好容绪也是。于是这两位没了老婆的光棍一起搞了一个密室,搜罗人间美色……   萧暥揉了揉太阳穴,太特么重口了。   他心里暗中同情了一下平白躺枪的桓帝。然后用询问的目光看向云越,“你这本……哪儿来的书?”   云越的俊脸一阵红一阵白,好像是课间偷看不良小读物被老师抓个现行,窘迫道,“在家闲着没事,随便找来看看。”   萧暥心道,这孩子不愧是云渊大名士的儿子,平时家教很严罢,就藏了这么本小清新纯文字版读物也能脸红?这读本比起原主书架上的那些豪放带插图的有色读物来说,不知道要单纯多少呢?   不过他记得云越以前极为厌烦这个何琰的,这会儿看他的书倒看得那么投入?   他好奇地正想再往下翻,云越赶紧抢回书,不好意思地解释道,“那个……父亲常说君子不以言举人,不以人废言。”   也就是说,他虽然讨厌何琰,但是何琰写的书,如果内容精彩,他还是会看的。   萧暥想了想,似乎恍然,何名士这篇文章,不仅笔锋辛辣刻薄,而且脑洞奇大,确实……很合云越的胃口。   所以,对于一个腿脚不便的伤号来说,何琰先生的这份《梦栖山辞话》成了云越这段时间里的精神食粮?   萧暥心道还是给他找点事儿做罢,老是看这种花边读物,脑洞越看越大,想法越走越偏,这孩子前途堪忧啊。   “这是最近几天北方来的军报和双方的布局形式。”萧暥拿出一摞卷宗。   云越的眼睛立即熠熠发亮,“主公,给我。”   萧暥心道,这是给你工作啊,又不是给你奖金,这么开心?   “你看完,给我做个总结罢。”   这些军报是这两天到的,他收到后翻了翻没有紧急的,大多都是一些例行的前线战况和双方兵力布局等,基本都按照原先的计划来的,所以他就先放一边了。   萧暥这几天非常忙,他已经接到了齐掌柜的回复,陆续有十多家商行有兴趣在尚元城开分号的意愿,借着容绪这些日子无暇他顾,萧暥正想要悄悄地将这些事情做起来。   至于东北的战事,他料想北宫达本来就是抱着出一口气的心态来的,而且天气寒冷,年关将近,他料想这战事在年底前应该就结束了。   *** *** ***   御书房里,桓帝把一本册子狠狠摔到桌案上,额头上青筋暴露,气得浑身发抖:“这什么书!把这个散布留言的小人给朕抓起来!”   奉祥道:“陛下,此人在冀中,不在雍州,抓不到的。”   桓帝咬牙切齿,“这都怪舅舅!他这是什么意思?他给朕进献美色?朕怎么不知道?美色呢?”   这时宦者令曾贤进来奉茶,见到桓帝面色又红又紫,再看了一眼案头的书,风一吹,书页微微翻卷过来,曾贤瞥了一眼,赶紧把书收起来。   这是挑灯巷画本店老板夹带在热卖书中的一点私货,当然作为何琰大名士书中的插画,画风还是清淡的,只见画中两人桂花树下执手相依,缠绵暧\昧,皆是丰神俊秀的美青年……   曾贤头冒冷汗看了奉祥一样,斥道,“如何把这样不成体统的书拿给陛下过目。”   桓帝黑着脸道,“跟他没关系,只怪朕这个好舅舅,放浪不羁,风流史从江南到江北,哪是一本书写得完的,朕真是蠢瞎了眼,相信他会为江山社稷的鬼话了!”   奉祥觉得桓帝都要给气昏厥过去了,赶紧道:“陛下息怒。”   桓帝咬牙切齿道:“曾贤,传旨,让王勋来见朕!朕倒要听听他还能说出什么鬼话来!”   “陛下,三思啊。”曾贤低头道:“此刻陛下最不宜召见王勋,否则万一这传了出去,流言蜚语就更加止不住了。陛下可下一道密诏申斥,并责令他在家反省,写书陈述己过。”   桓帝咬牙想了想,道,“也是,那就照你的意思办。让他写一万字的悔过书!”   曾贤领旨退下后,桓帝靠在椅子里,眼珠子朝天翻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了什么,问:“无相呢?召他来见朕。”   *** *** ***   魏瑄回去只花了半天时间,以他的聪敏就已经把苍冥族的文字吃透了。   然后他又把几本书全翻了一遍,果然像无相所说的那样,低阶的秘术记载较为详细,一看就能明白,中阶的秘术以魏瑄的领悟力倒也没什么难度,只是写的比较含糊,需要自己联想补充,但这高阶秘术,完全就是天书了。   为什么说天书呢,因为这里面几乎就只有几句似是而非的,诗句不像诗句,谶语不像谶语的话。   还有一点让他颇为失望的是,这基本书中都没有提到沧岚山猫,他对于苏苏这只小东西,还是毫无办法。   看来只能先一点点加强自己的秘术修为,修到中阶以上的程度后再去试试。   于是他打开书,细心研读。   冬日里,玉山苍黄的草木间缓缓飞行着一只蝴蝶,有风的时候,它就顺着风趟一会儿,没有风的时候,它就笨拙地煽动翅膀努力扑腾。   “大师住的果然是好地方,这么冷的天居然还有蝴蝶。”一个汉子走在山道上啧啧称奇。   “别多嘴,走路。”旁边一个粗横的男人斥道,他的衣袖很宽大,但依旧隐约能看出他右边的手肘以下是空荡荡的。   他少了一只手。   “不妨事,这里离延庆门很远了。皇城里的人也不大会来。”带路的明华宗弟子道。   那汉子点了点头。   那三个人虽然穿着内侍的衣衫,但看起来明显是宫外来的。   那只‘蝴蝶’悄悄扑棱着翅膀跟了上去。   仔细看,其实那并不是一只真的蝴蝶,那是一片纸张做出来的翅膀。   这是魏瑄第一次使用中阶秘术的造物术。   初阶的秘术比如傀儡术,驭兽术都只能操纵有生命的物体,但是这中阶秘术就已经可以制造了。   魏瑄试着用纸做了这只蝴蝶,并在蝴蝶的两只翅膀上,沾着自己的血,一边画了一只眼睛。然后暗暗驱动,这蝴蝶就飞了出去。   魏瑄又准备了一面施了术的铜镜,于是不需要移魂就可以看到 ‘它’所见。其实跟现代的操控无人机是差不多的道理。   只是魏瑄显然第一次使用这种程度的秘术,操纵还十分笨拙,这刚刚飞出房间,就被风刮跑了。   这冬日的风很大,一路越刮越高,竟就给他吹到了玉山上。 第70章 禁术   明华宗作为国宗,在玉山上有很大的一片殿宇,回廊错综,屋舍相连。   那几个人进了明华殿,就被往后殿的方向带去。那个指引他们的明华宗弟子魏瑄见过几次,记得好像叫做弘明。   弘明边走边道:“族中的其他人都安顿好了吗?”   那断臂男人道,“在大梁城里另外找了个住所,至于我自己胡子都刮干净了,又做了一张假脸,本来是没啥好怕的,可是萧暥这两天又翻新花样了,他在全城搜捕新近断臂的男人,一个一个地审查,我这才得找个地方躲一阵风头。”   那断臂男人正是被萧暥当日斩断一条手腕的张缉。   弘明道,“安心,师父这里清净得很,萧暥就是翻遍了大梁城,也不会想到你们竟然藏在这皇城里。”   张缉点头:“多谢大师了。”   弘明引领着那三个人走到后殿,那里有一尊逍遥尊者神像,弘明上前将尊者手中的法器微微转了一个角度,只听到咯吱咯吱的机括转动声,一面墙壁转了个角度,竟然是一扇暗门。   “虽然萧暥不会搜到这里来,但这明华宗也难免会有其他皇家的香客上来祈愿求签,为保稳妥,还是请张先生住在这里罢。”   张缉道,“明白,大师想得周到。”   然后一侧身,走了进去。   关门的时候带起一阵风,那只蝴蝶也倏地跟了进去。   门后是一条向下的幽暗的长廊,走了片刻,是一个类似于仓库的屋子,屋子不大,但里面堆满了一干杂物,显得挨挨挤挤,几个人从货物间鱼贯穿行而过。   因为里面没有风,魏瑄感到操纵起来顺畅了很多,他一路贴着墙角不紧不慢地飞着,但是他只能看到,却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只能偶尔凭他们的口型依稀猜出几个字。   仓库的尽头有一道小弯,转过弯又是一道墙,因为有先前的经验,魏瑄猜测这墙壁或许是活动的。   果然,弘明转动了隐藏的机括,墙面随之稍稍转了一个角度,刚好让一个人侧身通过。   魏瑄跟着张缉等人出了暗门,一出仓库,视线顿时觉得豁然开朗,一个四四方方的庭院出现在眼前。   魏瑄心道,这隐藏地也太好了,一般人就算误打误撞打开了后殿的暗门,也会以为是走进了一个仓库罢了。谁知道这仓库不过就是个掩护,还有一道门通向外面。   进入院子后,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那天他在明华洞里看到的那几口封得严严实实的大箱子。   张缉看了一眼那些箱子,说了声,“放在这里,稳妥。”   弘明道,“张先生先在这里住下,师父还有事情,等他回来后,就来见先生。”   张缉点了点头,粗声粗气道,“多谢了。”   弘明走后,张缉等人就开始简单地收拾屋子安顿下来。   魏瑄看着这个断臂男人将随身物品一件件从行囊里拿出来,那些物品很是奇怪,有铜铃,锁链,银针等,还有几本书,仔细一看,这书跟无相给他的书是一模一样的。   看来无相给他的是大众教材,这个断臂男人应该也是懂秘术的,不知道修行到了什么程度。   就在这时,他又看到张缉从随身的行李里拿出了一个皮匣子。他先是把匣子端放在正北,拜了拜,然后才谨慎地双手打开匣子。   是什么东西?   介于张缉很可能也会秘术,魏瑄不敢太靠近,于是让纸蝴蝶停在梁柱上,正下方对着那匣子。   只见张缉缓缓将匣子打开,里面放着七个人偶,那些人偶看起来都是男子,穿着花花绿绿的衣裳,眉目俱全,脸上还带着神秘莫测的微笑,看着有些瘆人。   他心中暗暗一惊,难道是……人傀术?   这种秘术虽然属于低阶秘术,但是以制作人偶,在人偶身上写下被操纵者的名字,从而可操纵活人。   这虽然是低阶的秘术,但是由于过于阴邪,且被操纵者最后可能会因为精神紊乱而失智,所以大夏皇室一度把此术定为禁术,没有一定的声望、资质和特殊的目的,是不允许使用的。当然大夏皇室早就灭亡了,这些规定也没人去管了。   张缉取出人偶,依次摆放在桌案上,点上香烛。   这时跟着他来的一个汉子走过来,手中提着一个小铁笼子,铁笼子里是十七八只鸟。   张缉从中抓出一只扑棱着翅膀的鹌鹑,然后娴熟地拧断脖子,将血滴在瓷碗中,供奉在人偶面前。   魏瑄微微吸了口冷气:活物供养……   他记得书上有记载,人傀术是需要供养傀儡人偶的,要做的事越难办,那么供养要求就越高。   倘若要人傀去做一些非常危险的事情,那就不是普通的供养品能请得动了,必须用活物血祭。   这个断臂的男人到底想要这些人傀做什么呢?既然用活物做祭,应该不是什么好办的事情。   魏瑄很想知道这几个傀儡人偶身上都写了谁的名字和生辰,但是既然张缉也是懂得秘术的人,他绝对不敢飞那么近,以免曝露自己。   想了想,这些人才刚住下来,他不用急于一时,不如先潜伏下来。   魏瑄趁着张缉等人专心地念念有词地供奉人傀之际,操纵纸蝴蝶在屋梁间转了几个圈,找到一处缝隙,悄悄收拢翅膀钻了进去,只留出一只‘眼睛’观察着外面。   然后他放下铜镜,收了术。   刚才凝神细看,耗费了他一些精力。他揉了揉眉心,翻开了无相给他的书。   这几本书他其实已经看完了,只是还有一本残本他没有看,因为一开始他就不打算学。   这本书上记载的是禁术。   所谓禁术,不仅是诡谲阴邪,伤人的同时还会危害自身。   魏瑄想学秘术,想变强大,但是也没有走火入魔到为变强不惜伤害自己的地步。   所以他并不打算学既害人又伤己的禁术。因此也没有翻看。   但是他现在是把禁术篇当字典用。他想查一查这人傀术。   因为人傀术是禁术,在低阶篇里只是点到即止,并没有写具体的施术方式和破解之法,禁术篇里不知道有没有详细的记载。   他翻开禁术篇,眼睛飞快地扫过一栏栏禁术的名称,忽然他的目光被几个字吸引了?   魅心术?   这是什么东西?   出于好奇,魏瑄找到了那一页。   这一看之下,魏瑄那粉雕玉琢的脸蛋儿像染了桃花,霎地白里透红。   所谓的魅心术,简而言之,就是通过暗中施术,让你爱慕的那个人也死心塌地爱上你……   魏瑄不屑地哼唧了声,这是多么无自信的人才会寄希望于秘术来强求一个人的心?   当然魏瑄这么说是有底气的。   他十几岁了,那个曾经玉质金相的瓷娃娃,而今已长成一个如圭如璧的美少年了。一双眼睛如春水凝寒玉,灼灼映辉光,清俊的轮廓已隐生棱角,龙章凤姿天质自然。   且身为王子,他文武双全,学问也可圈可点。他将来如果喜欢上什么人,不信对方会不喜欢他。   但是鬼使神差地,不知道为何,他还是忍不住看了下去。   魏瑄一本正经对自己解释:我看下去是因为我想知道为什么这个魅心术也算禁术。   不是只有伤人害己的秘术才划为禁术之列吗?   首先,要施展魅心术,要求施术者必须是爱慕受术者的,爱慕越深,这种感情越纯粹越浓烈,那么魅心术的效果就越强,所持续时间就越长。   如果是类似于偏狂执念的热爱,魅心术甚至可以持续几年,十几年,让受术者一直沉浸于秘术中,对施术者百依百顺,爱得死心塌地,醒不过来,甚至有伤心神。   但是,如果施术者随着时间流逝,对受术者的爱慕有所下降,或者渐渐冷却,那么秘术的束缚力也会越来越弱,最终自动就解除了。   然而这魅心术既然被划为禁术,自然也有风险。   若施术者在中途移情别恋,或者同时喜欢上了受术者之外的其他人,此术将会反噬。至于反噬的结果,书上并没有说。   魏瑄也懒得查究。反正他又不会中途喜欢上其他人。他如果爱一个人,那就要守他护他一辈子,怎么可能移情别恋?   他不明白为什么有些帝王能三宫六院,娶几十上百的佳丽,若真喜欢一个人,不是满脑子都是他吗?   不过就算再是喜欢,使用秘术来强求一个人的心,这就太龌龊了。   魏瑄心里胡思乱想着,不知道为什么,心神不定,书也看不下去了,于是他干脆就合上书,又瞥了一眼铜镜,看到张缉已经开始打坐了。在无相回来前,应该不会有什么新的信息了。   外面的天色已经近申时,他忽然意识到,是宫门换岗的时间到了。   心中忽而一动,一念既起,便压不下去了……好几天都没有去萧暥府上了。   不知道那人这几天吃得都还好吗?身体怎么样了?有不舒服吗?   这些念头还没在脑子里次第转过,魏瑄已经转身翻出了那身小内侍的衣裳。   给他做饭去,顺便再试试那只贼猫。   *** *** ***   无相垂着袖子站在御书房里,他身上华丽的法衣还来不及换下,就被桓帝招进了宫。   桓帝脸色阴沉,清了下嗓子道,“朕前阵子没有找大师讨教,是因为政事繁忙……”   无相直截了当道:“陛下,坊间的传闻,臣也听到了不少,陛下不要挂怀。”   被当面戳破了,桓帝脸色顿时颇有些不自然,他干咳了声,“大师也听说了啊……这容绪也不像话,一查抄还抄出个什么密室来,搞得那些桃色的……朕居然都不知道,朕已经让他写万言的悔过书了。”   无相谦恭道,“陛下召臣来此,是想咨询如何处置容绪先生?或者是如何封堵这街谈巷议?”   桓帝瘪了嘴,“当然不是。”   又赶紧放低姿态道,“上一回是朕是一时糊涂相信了容绪的鬼话,委屈了大师了,看来想要重掌江山社稷,对付乱臣贼子,还是要靠大师的金玉之言。”   无相早就料到桓帝经此一事,会重新信任自己。   但他并不急于表态,矜持道,“容绪先生所经营之尚元城确实获利颇丰。”   “容绪是个商人,眼里只有钱和美色。”桓帝愤愤然,尖刻道,“他能有什么大局观?他心里有过江山社稷吗?他建的那个什么尚元城,也只想着财色双收罢。”   无相知道桓帝的话题又要走偏了,赶紧打住道,“陛下慎言。”   桓帝咬牙切齿,“托容绪的照应,现在尚元城都建了一大半了,萧暥就等着来年数钱了,朕今天召大师来,就想请教如今这局面,该如何处置?”   无相早就没有耐心再听桓帝东拉西扯了,见他终于说到了正题,道,“陛下,臣有一策,可以让萧暥苦心经营的尚元城成为我们投向他的利剑。”   桓帝立即眼中放光,“大师有何妙计?”   无相道,“臣知道容绪先生在尚元城的中心位置建了一座名为烟波里的雅舍。”   桓帝道,“什么雅舍,寻欢作乐的场所罢了!”   无相道,“听闻烟波里的设计构想颇为新颖,它是一个占地颇大的园子,园中亭台楼阁相映成趣,酒楼歌坊茶楼棋社散布其间,臣请陛下向容绪先生要求,在烟波里购置一个雅阁作为香舍,我自有用处。” 第71章 江南商会   天蒙蒙亮的时候,萧暥朦朦胧胧中就觉得寒意彻骨,居然是被冻醒了。   他瞥了一眼,炭火烧得很旺。他知道是他这个扶病的身体畏寒的缘故。   所以这天气一到寒冬腊月,他的日子就不那么好过了,既然冷得睡不着,他干脆就起身了。   苏苏自从上次被云越威胁过后,这两天居然罕见地没有赖他床上,这会儿他倒有些想念那小东西了,小绒团子钻在他怀里的感觉还是挺暖的。赶得上一个暖宝宝了。   窗外阴沉的天空正下着小雪,他才想起来,快到腊月了,难怪那么冷。   清早,喝顿粥的工夫,他就看完了云越给他分析的战报,一切都按照计划进行,秦羽打仗果然是四平八稳,不需要担心。他这个大哥一如既往地靠谱。   就在这时,曹璋匆匆忙忙在门外抖了抖身上的雪,一进来就道,“主、主公、安、安康里的难、难民营地里、御寒的物资不、不够,昨、昨夜、冻死了、死了几人。”   萧暥粥才喝了一半,顿时一惊,“安康里的民居还没有营造好?”   曹璋见他脸色不好,更急了,“是、是……建、改、改了……”   萧暥见他支支吾吾讲不清楚,也没心思喝粥了,道,“备车,去看看。”   风雪中,只见一大片灰蒙蒙的帐篷,在呼啸的北风中摇摇欲坠般。两个汉子正把冻死的人抬到推车上,盖着布,布的边缘漏出的一截青灰僵硬的手指。其中一个人还回头看了萧暥一眼。   萧暥道:“好生安葬了。”又对曹璋道,“多拨点银钱,抚恤家人。”   那一头是尚元城如火如荼的建造中,这一头是寒风中,瑟缩在帐篷里,风雪中无处安身的难民。   萧暥深深体会到了什么叫做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了。这样下去要闹出民变来的!   他不明白,按照原计划,这会儿大部分的里坊都已经重建完成了,为什么还会有那么多人依旧挤在帐篷里?   他立即招来负责重建的大匠史浣查问情况。   史浣神色闪烁,“因……因为尚元城要建。”   这萧暥就更不明白了,他十多天前在宝琼阁和容绪,以及几位匠作大师规划过尚元城的设计,按照几位大师的估算,这尚元城预计一个多月内能完工,且尚元城的建造所占用的人力物力也不会影响安康里等里坊的重建。也不至于耽误到安康里等难民的安置工程。   所以,一定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萧暥想了想,让史浣取来了尚元城的图纸。   这一看之下,他顿时就明白了。   果然这图纸被修改过了,和他二十天前拍定的图纸差别之大,简直让人咋舌。   具体说就是变得豪奢了,无论是建筑还是细节,都比第一版的图纸豪奢了几倍。尤其是容绪命名的烟波里,那简直是要营造成天上宫阙般华美奢侈。   萧暥倒抽一口冷气,这规模,这豪奢程度,连梁柱上的雕刻花纹都繁复无比,到处是镂金错彩,这容绪是要重建秦始皇的阿房宫了吗?难怪需要占用那么多人力物力。   史浣在旁边低声道,“容绪先生道,将军对尚元城的设计稍做了修改。让我们照做。”   萧暥明白这容绪打的什么主意。   他早就知道这尚元城太对容绪胃口了,所以容绪想把尚元城建成九州最豪奢也是最雅致之处,吃喝玩乐一条龙的场所。所以他偷偷地把图纸改成他想要的,又说是他萧暥修改的图纸,所以为了保证这豪奢版的尚元城依旧能及时竣工,这负责工程大匠就只有抽掉了修建安康里重置的人力物力。   怕是在容绪眼里,民居建造地慢一点没关系,首先要保证尚元城按期完工。他既然投资了,那就不能耽误了他赚钱。   其实容绪这小动作原本也不会被察觉,只是他没料到今年的天冷得早,雪也下得早。结果冻死人了。   曹璋都气得小声道,“奸商、真、真是奸商,他、他、黑了心、赚钱不、不管百姓死活,还、还让主公你,背、背黑锅。”   确实,这黑锅还是他萧暥背。   因为在外界看来,这就是他萧暥为了赶在除夕前让尚元城竣工赚钱,不顾难民死活,大量占用重建民居的劳工资源。   萧暥在风雪中站得有点久,只觉得手脚冰凉,对史浣道,“传令立即加快平康里重建,人手不够就抽调营造尚元城的劳工,限期七日之内竣工。”   回去的路上,他又细细想了想,看着风雪渐紧,又让曹璋再调拨一批防寒物资去难民营,在这加急营造的这几天里,不要再冻死人了。   至于那尚元城,他敕令工匠,大幅削减那些豪奢的装饰,同时又拨出五千金,到外州去征召工匠来大梁营造,填充劳工的不足。   他揉了揉眉心,有些疲倦地想,这容绪,一边将尚元城的工程难度大幅拉升,一边又不肯追加劳工和投资,确实是奸商啊……   曹璋看他靠着车壁,脸色苍白如寒冰,担心地想要探看,又不敢靠近,支支吾吾道,“主公,你、你气色不好,还、还是、回府先、先歇息罢。”   萧暥在难民营地,风雪里冻了一上午,确实感觉不大好。但是他歇不得,午后他还约了这大梁城的商户,以及这次齐掌柜所联系来的九州各地愿意入驻尚元城的商户,在宝琼阁面谈。趁着容绪被桓帝禁足的这些日子,他已经把招商工作做得差不多了。   尤其那些南方来的商贾,他们大冷天的远道而来,他不能失信于人,让人空等。   而且,该是时候交个底了。   今次这容绪竟敢这样欺他,还不是因为有恃无恐,该敲打一下了。   *** *** ***   一回到府里,萧暥随便吃了碗面充作午饭,就匆忙赶去宝琼阁。   他觉得自己就像是到处赶场的小演员,起早摸黑整天连轴转,困地只想在车上打个盹,脑子里确实千头万绪又停不下来。   宝琼阁最大的雅间放到现代类似于一个中型的会议大厅,可以举办个企业年会什么了。   还没进门,他就听到里面传出熙熙攘攘的声音。   他进门扫了一眼,会场中才安静了下来。   萧暥忽然发现这些人坐得泾渭分明,当中隔着一条鸿沟似的。   西北边坐着的都是大梁的商贾,说白了也就是加入了王家盛京商会的商贾,这些人坐的比较紧凑,很有点抱团战斗力更强的意味。   东南边坐的都是此次齐掌柜奔波联络,表示愿意入驻尚元城的商贾,由于云峰茶社的本部是在江南,所以这齐掌柜招来的基本都是江南的商贾,而且在这乱世里,也只有江南物产颇为丰富。   齐掌柜坐在最前面,微微向他点了下头。   这两波人马,整体上看,仿佛隔着楚河汉界对峙着。   那是当然了,对于大梁常年依附王氏的本土商贩来说,这些外来商户都是竞争对手。   长期垄断吃地肥溜的大锅饭,忽然有人来抢饭碗了,这能不急眼吗?   鸿运珠宝行的东家刘福一见到他,就站起来向他一拱手道,“萧将军来了,我等正想请教,今日你这召我们来是何意啊?”   刘福说话的时候,目光看向那些江南的商人,所指再明显不过了。   萧暥也不跟他兜圈子,直截了当道,“尚元城规模甚大,如今这商贾入驻率还不到一半,容绪先生最近这段日子又都闭门不出,这招商的事情,我只有亲自安排起来了。”   容绪闭门不出的原因谁都知道,是桓帝让他闭门思过,写万言书,还亲自派了宦官去监视他写,不许代笔。   于是萧暥这话说得好像他容绪是撂挑子不干,他只好受累来接手了。   大梁的商贾面面相觑,这人真是脸皮厚啊,好像一开始查抄朱璧居的不是他萧暥?但是他这话又抓不出破绽,他抓逃犯,那逃犯又是容绪的好友,查抄一下朱璧居没毛病啊?   这密室可是你容绪自己搞的啊,萧暥此举最多只能说是误伤……   而且对容绪密室金屋藏娇之事,在座的商贾们谁不是家里藏着一本插图版的《梦栖山辞话》,没事儿拿出来偷着乐一下,心里说句够劲儿的!不愧是容先生!   所以刘福被他这一怼,默默闭了嘴。   “萧将军把这些商贾引进来,是要抢我等的营生了吗?”   说话的是个倒挂眉的中年男人,自称是宏安堂药铺的东家王恢。   萧暥早就摸过底,此人是那胖头鱼王祥的族叔。   他不紧不慢说,“这些商户来自江南,初到大梁没有根基,生意上在几年内都对诸位构不成威胁,只是谋求一个生活,同时也填充尚元城的空铺位子罢了。强宾不压主,怎么抢得了诸位的营生呢?”   王恢不依不饶,“但我怎么听说,这些人只要收取二成的税钱就可以了?自己赚八成。”   萧暥道,“王先生的意思是,这些外来的商户没有加入商会,不需要缴纳会费?”   “对,除非他们也加入盛京商会,和我们一样,缴纳四成会费,不然就不公平。”   刘福也跟着道,“而且他们没有商会约束,胡作非为恶意竞争又如何是好?”   萧暥没有回答,淡淡看向齐掌柜。   齐掌柜立即会意,站起来道,“王先生这样说就不对了,盛京商会是王氏的商会,我们这里在座的都是江南的商贾,让我们加入你们的盛京商会,说不过去罢。”   一个白净的商人自称是彩逸绸缎庄的杜先生,闻言也站起来道,“萧将军,我等远道而来,诚心入驻尚元城,但是你看,这盛京商会的商贾如此咄咄逼人,若是没有可靠的支持,我等怕是不敢久留啊。”   萧暥等的就是这句话,道,“不若如此,你们也可成立一个商会,一来可以保护在座各位商户的权益,二来也便于规范属下商户的行为。”   齐掌柜立即道,“甚好,既然诸位商户都是江南来的,我看就叫做江南商会罢。”   王恢闻言愣了愣,忽然反应过来,脸都绿了。这大梁的地界上要多出一个江南商会了吗?   如果让这江南商会做大了,将直接和盛京商会形成竞争。   他的脸有些抽搐,“萧将军,你这是何意?”   萧暥轻描淡写道,“江南的货物我很喜欢,建一个商会没什么不好。”   他知道,这王氏的生意有一大部分就是到江南以较低廉的价格买入丝绸珍珠茶叶之类,然后再到大梁高价出售。通过这样倒买倒卖赚取高额差价的生意。王家这些年算是肥的流油了,该瘦瘦身了。   王恢脸色青灰,愤然道,“既然将军偏爱江南的商户,那么这尚元城我们就退出就是了!”   他这一带头,很多王家直属的商户都纷纷响应。一时间,很多人站起来,皆作势要走。   萧暥看着这些起哄的人,知道他们是故意想撂挑子难自己。   这大梁的商贾一旦退出了,一大半铺子空下来,只剩下这些外来的商贾,看你怎么玩得转?   萧暥神色淡然,不慌不忙道,“既然诸位不想入驻了,我不强留。但是诸位投入尚元城的银钱,已经在运转中了,用于建城。”   王恢的脸色一僵,顿时感觉到不妙。   言外之意,你们走人可以,你们投资的钱,都花出去了,你们不入驻,那就挣不回本钱,打水漂了!   至少有一半刚才起身欲走的人,又默默坐了回去。   萧暥眼底一瞥,不动声色微微挽了下嘴角。   王恢道,“我记得不错,在座的商贾投入总和超过五万金了……”   萧暥微笑,“想必诸位也知道,容绪先生想把尚元城的烟波里建造成九州最奢华的场所,所以这银钱花如流水,耗资巨大,一时可收不回来,若诸位想要拿回,就只能去找容绪先生了。”   闻言,王恢的脸色由灰白转为铁青。   所以,这五万金全花在打造豪华版的尚元城了?   王恢当然不信,但是容绪也确实要把尚元城建成九州第一奢华,真是有口说不清了。   他吃了个闷亏,咬着牙道,“萧将军的算盘太好,我等服了,告辞!”   他站起身就要走出会场,只有寥寥几个王氏直属的商贾跟了上去。   萧暥不紧不慢走上几步,跟他错身而过之际,低声道,“我也提醒你一句,容绪先生最近还在闭门,你这样退出,就不跟他商量一下?”   王恢顿时愕住了。   确实容绪说过,在他闭门期间,无论萧暥要搞什么名堂,都不要擅自做出反应,静观其变为上。   王恢暗暗咬牙,道,“多谢将军提醒。”   说罢抱拳就走。   “还有一件事。”萧暥抓住他的手肘,轻轻松松把他兜了半圈拽了回来。   王恢只觉得手肘一动都动不了,暗暗心惊,没想到这萧暥看上去病恹恹的,手劲却不小,到底是常年沙场征战的人。   萧暥眼睛微微一眯,目光慵懒,眼梢却清利如翎羽利剑,他轻道,“约束好令侄王祥,不要再闹事,这阵子天气冷了,寒狱住着可没有炭火。”   王恢脸色惨白,额头上顿时有细汗渗出。   趁着萧暥手一松,他赶紧赔着笑,逃也似的告辞去了。   萧暥对余下的商贾道,“诸位还有人想退出吗?”   大梁的商贾不知道萧暥跟王恢说了什么,这王家的人都落荒而逃了,他们还敢说什么,于是纷纷表决心,不会退出,接受萧将军的任何安排。   等到那些人都走后,齐掌柜便介绍了彩逸绸缎庄的杜先生与他认识。此人名为杜涣,是江南第一大绸缎庄的杜老东家之子。   杜涣道,“我等本是大梁人士,当年不愿加入盛京商会,被王氏逼出大梁,没想到还有回来之日。感慨万分,多谢将军了。”   萧暥本来想厚着脸皮套个近乎,说自己也是江南人士,原主确实是啊,但是倘若对方又问是江南哪个州,以及聊起一些风物细节,岂不是要露馅,于是还是寒暄了几句,打算忽悠过去罢了。   这时杜涣又道,“我等商户还带来了一批土产货物,请将军过目。”   等到他们把几个大箱子打开,这简直是琳琅满目,满满的一个土特产展览会啊!   有绸缎,妆品,玉器,珍珠,山货,茶叶,药材,腌制的鱼虾等等……   杜涣道,“听闻将军也是江州人士,这些货品送给将军,也聊表江南商会众人的一点心意。”   萧暥刚想推辞,这一见面就拿人东西不好吧。   可是接着他就看到了一件东西。   江州的青梅。   只见一个竹编的篓子里装着满满的三包青梅,颗颗饱满,色泽丰润。   看着这清脆欲滴的梅子,他忽然想到了一件事。   此次来大梁的江南商贾不仅达到了三十余家。而且连第一绸缎庄的杜先生的儿子都来了,可见其中好些商贾在江南都是大商。   他们要北上大梁,开设新的分号,这动静可不小,魏西陵该知道的吧?   还有这可是在乱世,这些江南的商贾北上,还带着那么多的货物,这一路上,就不怕被贼寇或者其他军阀打劫吗?   除非只有一个可能,是有人在派兵护送。而且这个人无论是山匪贼寇还是其他军阀都不敢惹。   魏西陵。   那人从来都没给过他好脸色,又默默地帮着他?   他拿起一包青梅,“多谢诸位的好意,就这个我要了。”   萧暥回府的时候已经是申时了,这大清早忙碌到这个时辰,片刻都没休息过,早餐午餐都是对付过去的,肚子都没吃饱还要和一拨奸商斗智斗勇,萧暥此时只觉得心力交瘁。   下了马车,他浑身都深感无力,可是云越又受伤了,这回家也没有人能给他按上几把。   这几天将军府里冷清极了,以前他人缘再差,至少云越总在身边,秦羽还会来看看他。   现在秦羽在前线,连魏瑄也有一阵没见人影了。   更奇怪的是,苏苏这小家伙这两天也是不见影子。晚上也不赖着他睡了。难道是云越上次说要把它扔回贫民窟,那小东西当真了,吓得躲起来了。   天空还在飘着小雪,地上已经结了一层薄薄的积雪,白茫茫一片连个脚印都不见。   萧暥心道,这家里可真冷清啊。   徐翁见他眉头微皱,脸色疲惫,连目光也有些迷离,知道他身体怕是又不舒服了。   刚想上前搀扶,萧暥习惯性摆了摆手,表示不用,忽然他闻到了饭菜的香味。   只见堂屋温融的灯光下,胡婶正把一道道鲜香可口,热气腾腾的小菜端上了桌。   萧暥顿时咽了下口水,他可是一天都没吃上顿正经的饭菜了。   “晋王呢?”他立即问徐翁。   “那孩子啊,做完了饭菜就走了。”徐翁道。   萧暥看着桌上令人胃口大开的饭菜,心道,这孩子到底怎么了,做了饭就跑?跟个田螺姑娘似的? 第72章 小友   魏瑄倒不是故意要躲着萧暥,他做完饭从厨房刚出来,就看到一道灰影急掠过屋脊,嗖地一下就蹿出了院墙,几乎是同时,魏瑄追了上去。   他最近修习中阶秘术,身法和速度都比以前长进很多,一路跟着苏苏翻墙越院,走街串巷,忽上忽下地纵跃。换是以往,早就累得岔气了,现在却觉得自己身轻如羽,在风雪中上下翻飞,毫不费力。   他跟着苏苏七拐八弯就来到了一条幽僻的巷子。   天色已经黄昏了,雪下得大了起来,纷纷扬扬地落下,风雪中只见一片寂静的殿宇,院墙外站着披甲执锐的武士。这是一处被朝廷查封了的殿宇。   魏瑄抬头望去,一块黯淡的牌坊上写着‘清凉观’三个篆体字,这应该是个修士的道观?   这会儿正下着雪,门口守卫的武士戒备似乎也不严,两个武士正在分着一皮囊热酒驱寒   魏瑄心道:这只灰毛小怪带着他来这个查封的道观做什么?不会是个圈套吧?   他这一念还没转过,苏苏嗖地纵身一跃,轻松地跃上院墙翻了进去,魏瑄身形一闪,不顾多想,赶紧跟了上去。   清凉殿前是一个四方的院子,周边回廊环绕。   因为下了一天的雪,院子里白茫茫一片,那只灰毛小怪沿着屋脊一路飞蹿,片刻就钻到了清凉殿的后殿里面去了。   魏瑄紧跟不舍。   这苏苏看来已经不是第一次来了,轻车熟路地登堂入室,钻进了殿后的一道小门。   魏瑄没立即进去,先在在门缝外往里谨慎地瞄了一眼,就闻到一股常年沉积在室内的药味儿。   难道这里是清凉观的炼丹房?   他凝住呼吸,轻轻地走进去。   炼丹房里很暗,因为修炼中阶秘术的关系,魏瑄的眼睛已经赶得上野兽的夜视力了。   他看到苏苏三下两下纵上了一个香炉。用爪子拨开炉门就钻了进去。   魏瑄轻轻靠了上前,往炉膛内望去,只见那灰毛小怪正一门心思地埋头大嚼着丹丸,吃得太投入,屁股一撅一撅的,根本没有余力旁顾。   魏瑄顿时明白了,难怪徐翁说这几天苏苏影子都不见,连猫饭都没有动过,看来窝在这里头吃丹药了。   这一炉丹药恐怕是在查抄清凉观的时候刚刚炼出来的,修士们还来不及把丹丸收集起来,官兵就把他们全部带走了。   这只小妖怪是个惯偷,就趁机钻到这里来偷丹药吃。   魏瑄知道对于修行者来说,如果能吃一些有益的丹药,是能提升修行境界的。   而这沧岚山猫是灵物,最识得世间的好东西,光看他藏在萧暥卧室前的那些金银珠宝就知道了。所以这苏苏来这里偷丹药吃,应该不是一两天了,真是成精了啊。   这一炉出丹几十粒,质地看上去挺硬,这只奶猫又太小,牙都没长好,啃起来费劲。   苏苏一边啃,一边一只紫色的眼珠忽然一转,就发现了他。   不料这小东西非但没躲,反倒是挪开了点身子,腾出空间,很卖面子地给他……留了个位子?   魏瑄一懵,什么意思?是请他一起吃?   他忽然就想起来,前阵子他给这只猫买过画本,还一起看了……   所以这算什么?有画本一起看,有药一起吃?够义气?   作为一个皇子,魏瑄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哪一天会和一只猫在同一口锅里吃饭,哦不,在同一口炉里吃药。   他这几天正在修炼中阶秘术,若能服用点丹药,是不是更有利于修行?   但魏瑄也不敢多吃,谨慎地吃了一颗,觉得入口清香微苦,其他倒没有什么特殊的感觉。   这时苏苏也吃好了,从丹炉里钻了出来,一纵跳到地上,就朝里面跑去,魏瑄追了进去。   这丹炉房还挺大的,后面的房室里堆了很多丹石药材,还有磨制药材的各种工具,跟药材铺子差不多了。   苏苏钻进了一个堆放柴草的洞里。   魏瑄低头看进去,只见那只猫蹲在柴堆的角落里,趴在一摞画本前。   魏瑄的脑袋嗡地一下,画本?!难不成是从挑灯巷那画本店里偷来的?   好啊,吃过一次粮,这小妖怪就知道粮仓在哪里了?偷得那个叫轻车熟路。   而且很明显,它把这被查封的清凉观当做它的第二个藏宝窟了?   那它故意带自己过来,难不成是……当他是同好?有好东西要一起分享?   魏瑄扶额。   他瞥了一眼,其中一本册子吸引了他的注意。   没错,就是那本现在正风靡大街小巷的《梦栖山辞话》……   魏瑄忍不住好奇,这书为什么那么火爆,是因为桓帝那个浪子舅舅风头实在太劲?   王勋,也就是容绪,他见过两次,都是在很小的时候,只记得其人英姿勃发,风流倜傥,就是进宫来,一路走一路吸引人的目光。   加上这人不仅长得好,品位又极佳,所以很多年里,他日常穿什么,佩戴什么,连使用什么味道的熏香都会引得一大群人跟着模仿,九州的纨绔风流浪荡子无不以他为楷模。   所以一直以来,魏瑄对此人还是很好奇的。   苏苏叼着这本《梦栖山辞话》,歪着脑袋看魏瑄。   魏瑄一念转过,忽然被雷到了。   这猫什么意思?难不成像上一次一样,想和他一起看?   等等,这只猫贼精,听得懂人话,但是不识字……   所以苏苏是要他念给它听吗?   魏瑄:……   想不到容绪先生那点花边底料,连猫都感兴趣?   魏瑄出于好奇,于是拿过册子,找了处窗口有点微光的地方,靠着墙壁坐下,翻开了。   苏苏立刻窜到他腿上,眼巴巴地等他念。   魏瑄揉了一下那小秃脑袋,心想着,这算是建立信任了吧?   只是容绪的底料实在太重,魏瑄越念越尴尬,大江南北搜罗美色,金屋藏娇,嗑药,献媚……   魏瑄不得不一边念,一边过滤掉奶猫不宜的内容。   苏苏竖着尖耳朵,从一开始兴致勃勃,到后面耷着脑袋无精打采。   这时魏瑄已经讲到了三只小猪的故事。   忽然,院墙大门口处传来了一阵喧哗。   “看,雪地上有脚印!”“有人进去了!搜!”   魏瑄顿时一惊,外面传来了钥匙开门的声音。   苏苏刚才还在打瞌睡,嗖地一下从他膝头蹿了出去,翻窗户溜了。   魏瑄:……   好家伙,有危险逃得比兔子还快,真够义气!   但是你一只猫,他们又不会来抓你,你逃什么逃?   真把自己当个人了?   魏瑄已经听到了外面的脚步声,他立即把册子一塞。然后紧跟着翻窗出去了。   时辰已经到了申末,天色昏暗,因为漫天遍地都是白茫茫的一片雪,反是倒映地四下亮堂了点。   苏苏早不见了踪影。但雪地上有一排小爪印,魏瑄沿着爪印追了上去。   但那贼猫跑得太快了,追出了好几里也不见踪影。   雪越来越大,魏瑄想到宫门换防的时间快到了,心道还是先回去,这下雪天错过了回宫的时间,他不想在外面过夜。   就在这时,前面的街道转角处,忽然间有什么东西蹿了出来,因为蹿得太快,竟然一头撞上了路边的树干,摔得四仰八叉。   什么东西……那么蠢?   他定睛一看居然是刚才不见了的苏苏。   只见那小东西灵活地就地一滚,翻身起来,也不管撞得眼冒金星,夺路而逃,简直像见了鬼一样。   这……可是在街上吧?   他怎么感到前面转角后有什么洪水猛兽一般?   他这一念还未转过,苏苏已经一颠一颠地朝他跑来了,好家伙,吓得连腿都瘸了,跑得歪歪扭扭。   苏苏冲过来绕着他的脚边纵跃,魏瑄无奈,一抱起它,那小东西就轻车熟路地往他衣襟里面钻。   魏瑄满脸黑线啊,这小怪身上都是雪水,好意思往别人衣裳里钻?   魏瑄感觉到自己胸口钻进了一团冰……   就在这时,风雪中,走来了一个人。   街道静悄悄的,只有如鹅毛般的雪花纷纷扬扬地落下。   那人一身白衣纤尘不染,打着一把纸伞,站在雪地里。   那是一个如云水清致,月华照眼般的人。   在黄昏头漫天的风雪中,他衣衫如云,犹如瑶池月下归来,往下界闲游的神仙散人。   魏瑄愣住了。   这是那一路的神仙?   直到那人走到他面前,抬起一根修长的手指,轻轻摸了摸那个扭来扭曲钻不进去的小屁股。   魏瑄感觉到那灰毛小怪在瑟瑟发抖。   这神仙是来……收妖吗?   魏瑄立即抱紧了苏苏道:“它没干过什么坏事。”   除了盗窃,爬床,偷窥某人沐浴,伸咸猪爪子……其他应该真没干过什么……   谢映之淡然一笑:“这位小友,风雪夜在外闲游,好兴致。”   魏瑄赶紧道,“我,我出来找猫的,我这就回家。”   谢映之凝视着他的眼睛,眉心微一蹙:“你还会秘术?”   *** *** ***   天色已经漆黑。   宦官周堂挑着兰花指喝着一壶碧螺春,悠悠地看着庭院里纷飞的大雪。   他这份差事真是舒服,他打心眼里希望桓帝一直这样禁足容绪,这样他就能一直干着这份舒坦的差事。   每天没啥事情,就是住在朱璧居里被下人们伺候地像个老爷,都快忘了自己原本是伺候人的。   他日子过得滋润,还拿了容绪的金子,才不会去管容绪做什么,这万言悔过书很膝盖想都知道是朱璧居的文人代笔,周堂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其实这些日子,容绪除了不能出门外,生活倒是没什么影响。   只是以往宾客盈门的朱璧居一下子冷清了下来,让下人们有点颇为不适应。   倒不是朱璧居的名士文人们有意躲着容绪,他们战斗力那么强,和涵青堂舌战正酣,当然能无可畏惧地捍卫他们的金主。   是容绪这段日子不想见人,所以闭门谢客了。   倒不是他碍于桓帝的威权,或者曝出此事羞于见人。更不是因为什么流言蜚语。他这辈子就是在流言蜚语中摸爬滚打过来的,每走一步背后都有一群人在指指戳戳,他还怕这个?   他闭门谢客的原因是他要专心致志地创作。   十多天前,借着那小狐狸来搜他的密室,被他密室里流光溢彩的藏品惊呆了的机会,他趁机量了那小狐狸的身段。   腰细腿长,比例匀称,真是美妙绝伦。   他顿时觉得以前做的那些衣服,配不上那人绝妙身姿。   他嫌弃地看了看那条吊带襦裙,虽然是用最华美的丝绸裁剪的,毫不眷念地扔了。   于是这十几天里,他都在埋头创作。重新开始设计制作。   密室的牙床上铺开着各种华美金贵的面料,桌案上全是设计的稿纸。这些日子容绪先生完全沉迷在创作中,废寝忘食。   入夜时分,密室的门又敲响了,他刚好剪去最后一根线头,问,“什么事?”   外面传来管家的声音,“王恢已经来找过主公好几次了。说是有要事,急事。”   容绪慢悠悠地展开衣裳欣赏,心不在焉道,“明天再说罢。”   “王恢说,萧将军今天召集了大梁的商户们在宝琼阁,还有一群江南来的商户,说是,要成立江南商会。”   “什么?”容绪脸色微变,立刻敏锐地捕捉到了这其中致命的信息。   萧暥要成立他的商会?   这是要和盛京商会平分这天下的财货吗?   难道他不在的十多天里,萧暥已经从江南招来了一批商贾,成立起商会来了,动作够快啊!   片刻后,容绪在客厅里见到了垂头丧气的王恢。   听完王恢的陈述,容绪面沉如水,凝神片刻,依旧从容不迫地道,“你先回去,让我想想,我自有对策。”   王恢走后,容绪问道,“送到北宫达大营的密信,已经有十天了罢?”   管家答道,“主公,十五天了。”   容绪点点头,“甚好,很快就有回应了。”   然后他回到密室里,关上门。   除了王家的经济利益,其他都没什么大不了的。   有钱,就能买到最昂贵的装备,训练最精锐的军队。盛京王氏的军队虽然规模上只有十五万人,但是个个以一当十。   但因为规模小,人数少,在名声上远不如北宫达和魏西陵的军队。也没有什么极为出名的将领来率领,这正是容绪一向要保持的低调。   有实力,不要显山露水,要闷声大大财。   只是这一回,那只小狐狸把爪子伸到了他的金碗里。   不肯乖乖地被他喂着吃,而是想抢来吃了。   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上一回他被萧暥摆了一道,容绪就看出来了,萧暥这是步步为营,一点一点往前推进,如果一旦有机会,他就会大着胆子咬下一大口。   牙尖爪利,心机狡诈,皮毛还漂亮。果然是只精明的小狐狸。   那么就走着瞧吧。   容绪抚摸着刚裁成轻柔如云的霓裳,都迫不及待地想看他穿上了。 第73章 雪夜   魏瑄站在雪地里,心中猛地一震。   他怎么知道自己修了秘术?   雪纷纷扬扬地落在他发间,凝睫毛上,他感觉不到冷。   “想知道我为何知晓?”谢映之轻轻挠了挠苏苏的小屁股。   苏苏不敢动,一动都不敢动。   这小妖怪居然被治住了?   “寒舍就在这里,小友既然到了门前,来喝一杯热茶吗?”   大雪满院,墙角数支青绿的忍冬,好一处隐居之所。   进屋后,谢映之递过一块干的棉巾,让他把猫擦一擦。   苏苏缩着头不敢出来。   谢映之瞥了一眼,“我不会抢你的宝贝,不会收你。”   果然此话一出,苏苏从魏瑄的衣襟里探出半个脑袋。   魏瑄无比诧异。   谢映之淡淡道:“沧岚山猫虽是灵物,但这只猫那么小就如此精怪,肯定偷藏了秘宝。”   “藏了?在哪里?”一只猫能把东西藏哪里?   魏瑄奇怪地抱着苏苏翻来覆去看。   苏苏顶着一头乱毛,八风不动。   谢映之一语道破,“沧岚山猫有两个胃,或者说另一个是囊袋,它把宝物藏在囊袋里了。你可以把它倒过来,拎着尾巴抖一抖试试。”   苏苏吓得毛都炸了,呜了一声窜没影了。   这人眼光太毒,点子更毒。   书房里堆积着各种药草,简直堪比清凉观的丹房,苏苏一窜进去就没影了。   魏瑄找了一圈都没找着,尴尬道,“先生,这猫喜欢吃药材。嗯……手脚也不是很干净。”   苏苏钻进药材里不就是耗子掉进米缸了吗。   “我这里的药别乱吃,一半是有毒性的。”谢映之随意道,“还有,此间有我布下的玄术,偷东西掉尾巴。”   喵地应了一声。苏苏蹿了出来,老老实实地蹲在脚边。   这么灵验?   魏瑄佩服地看着谢映之,三言两语把小妖怪唬住了。   他这才想起来,“先生怎么知道我修炼秘术了?”   谢映之随手拿来一面铜镜。   魏瑄一看,只见自己的眼瞳黑得摄人,瞳孔中隐约闪烁着细碎的金色,仿佛一簇隐隐燃烧的火苗。   “这是什么?”   谢映之道:“你修行秘术已到中阶,体质本来就和常人不同,加上大概吃了什么丹药。”   魏瑄明白了,难道说是清凉观吃的丹丸?   这时,家翁端上了茶水。   “这是刚收集的雪水煮的梅坞青雪。你刚服下丹丸,喝此茶水有清润之效。”   魏瑄抿了一小口,果然清香宜人。   就听谢映之道,“我还是要告诫小友,秘术为苍冥族所创,其中多有偏邪的法门,修习秘术,久之会影响人的心性。”   魏瑄微微一惊,无相从来没跟他说过这个。秘术会影响心性?   “你修行秘术多久了?”谢映之问。   “快一月了。”   “一月就到中阶,你天资极好。”   魏瑄问,“先生说修炼秘术会影响人的心性,是何意?”   谢映之道,“大夏皇族,秘术曾达到过登峰造极的境界,可只有一小半是天才,一大半却是妄人,小友可知为何?”   “为何?”   “秘术修到高阶,将会出神入化,无所不能,三千世界里,有你无法想象无可穷尽的繁华锦绣,往往让人忘乎所以,稍有不慎,就会入魔。除非你心似坚冰,志如磐石。不为任何妄念所诱惑。”   魏瑄静静地重复,“心似坚冰,志如磐石。”他忽然微笑,“先生,我能做到。”   谢映之点头,他其实在雪地里第一次看到魏瑄的时候就觉得不寻常,这孩子修秘术到了中阶,目光却澄澈如此,毫无杂念。   “你为什么要修秘术?”   “我想变强。”   强到能在这个乱世里给一个人支起一片岁月安稳,让他再也不用扶病强撑,不用出生入死。   “看出来了。”谢映之淡淡道。   所以这少年的眼睛里才如此清澈,毫无妄念。   如果刚才在这少年眼中看到丝毫的妄念,或者他的答话中有丝毫的虚伪,谢映之带他回来就不止是提醒了,作为玄门的宗首,他有责任将魏瑄而是带到玄门,废其所修。在玄门诸派看来,修行秘术,不管什么身份都遗害极大,景帝年间,若非大夏王族自己内乱,玄门的前辈和苍冥族长老间的那场惨烈的暗战,也难分胜负。   谢映之观这孩子龙章凤姿,眼睛里有一种执著,不可动摇。将来或是个人物。   谢映之竟然想看他走下去。   魏瑄把药材堆里的苏苏掏了出来,问,“先生在研究医药?”   谢映之正在思索,微微一扬眉。   魏瑄腼腆道,“哦,因为我看到这里很多药典和书籍,还有先生的稿纸。瞎猜的。”   谢映之道,“是我在雅集上结识的萧公子,其人如画,人间惊羡,只是身患固疾,甚为可惜。”   魏瑄顿时一愕。   姓萧,品貌惊羡,大梁城还有第二个人吗?   他急问,“他这病能治好?”   谢映之道,“有药不难,只是这药难找。”   魏瑄急问,“什么药?”   “千叶冰蓝草。”   “我去找。” 魏瑄脱口而出。   谢映之微微一眯眼,“小友认识这位萧公子。”   其实在看到苏苏时,他就已经猜到一半了,此人确实有趣,连围绕着他的人都很不一样,甚至他的猫。   魏瑄点头,“他救过我。”   谢映之心道,知恩图报,这孩子心性善良。即便修了秘术,也不会偏到哪里去吧。   他道,“小友怕是不知道这草有多罕见,就算这太平盛世,都是可遇不可求,何况乱世汹汹,到处流匪乱兵,你如何去找?”   魏瑄暗暗咬了咬下唇,他明白,别说去找,他连出皇宫都是偷偷摸摸的。   “若没有这草药,先生还能治好他吗?”   “我正在思索替代之药材,虽不能治愈,但可以让他享常人之寿。”   魏瑄只觉得心上被重重一击,“常人之寿?他不能享常人之寿?”   这是他最害怕的,自己还没有长大变强,那个人就等不到了。   纵然我想为你荡平乱世扫清天下,还一片海晏河清,可是我最怕太平盛世里,却再没有你……   谢映之见他眼眶都红了。以为他是急的,于是道,   “萧公子这病只要好生将养,切忌劳累,损耗身心,配以服药……”   谢映之说着微微一讶,“小友?”   ……哭了?   谢大名士本来试图安慰人……结果把人说哭了?   魏瑄吸了吸鼻子,“嗯,这里药味儿有点熏到。”   徐翁告诉他,萧暥每天都从早忙到晚,今天他去下厨做饭,徐翁还道,哎,早上粥喝了一半,听说难民营冻死人了,就出门了,中午吃了碗面,又去什么招商……好在殿下来了,今晚上回来,能好好吃一顿补回来。   以后一定每天都给他做饭去。   魏瑄抹了把眼睛,道,“他的病,拜托先生多多费心了。”   说罢他深行一礼,恍惚就要往外走。   谢映之道,“外面雪那么大,你去哪里?”   魏瑄这才想起来,这一通说话忘了时间,宫门换岗的时辰早就过了。他现在出去就是流浪大街,搞不好被巡夜的士兵抓去。   谢映之道,“我这里有客舍,前次萧公子也住过一宿,你就住那里罢?”   夜里,魏瑄躺在床上,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枕间被褥上似乎都有他清濡的气息,魏瑄躺在床上,仿佛那人近在咫尺。   他辗转反侧。   他一定要修成高阶秘术,不为出神入幻,只为寻遍三千世界里,一定有救你的法门。   *** *** ***   萧暥晚上终于舒舒服服吃了一顿,小魏瑄的手艺依旧那么好,把他吃得有点撑。   换是以前他就去小区里夜跑一圈,可这是古代,外面还下着大雪,夜跑?直接被街上巡逻的士兵图谋不轨抓了不谢!   而且他这几天,趁着容绪被关禁闭,他把招商、创建商会的事儿雷厉风行一手搞定了。这几天里,他每天起早贪黑,没得休息,胸口又开始隐隐作痛。   好在江南商会已经告成,今晚他算是能安安稳稳睡一觉了吧?   只可惜,不能,人一旦劳累过了头,反倒睡不着。   而且天那么冷,古代既没空调又没电热毯,地暖就更别想了,他这身子畏寒,只觉得呼出的一点点热气都被四周的寒冷吸了去。   炉火烧得很旺,却一点都不觉得暖和。   窗外雪下得很大,时不时能听到枝丫折断的声音。   忽然想起,再过二十多天就是除夕了,他不想一个人过除夕啊。   这万籁俱寂的雪夜,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感淹没了他。   身边,连个可以说话的人也没有。   连只手机也没有……   连只猫也没有……   真的是孤家寡人。   窗外风雪呼啸。   铺天盖地的雪中。   一骑飞扬而来,萧暥看到了自己的脸。   少年将军进了帐,拍了拍铠甲上的雪,兴致盎然,“西陵,我去镇上打了几坛……”   “酒放外面。”魏西陵伏案书写,头也不抬。   “喂,我跑了十里地刚刚打回来的!”   “军中禁酒。”   萧暥朝天翻个白眼,这跟着魏西陵打仗他算是栽了。   魏西陵军令严明,军中禁酒。他藏过几次酒,不仅酒没喝成,还被罚砍竹子,速度要快,每一刀都要砍在竹节上,不然不算,结果他们驻扎周围的一片竹林都要被他砍秃了。   萧暥的酒瘾又大,这大半年来叫苦不迭,总算遇到除夕了,再不能解解馋,还让人活吗?   他把酒坛子往案上一摆,“今天是除夕!”   魏西陵这才抬起头,“好,只留一坛。”   “你!……”萧暥刚想怼他,话没出口就变成,“嘿,这是什么?”   只见军帐桌案后放着两口朱漆箱子。   萧暥本来就手欠,毛手毛脚地一打开,顿时眼睛都直了。   只见满目璀璨,硕大的珍珠,碧绿的翡翠,鲜红的玛瑙和珊瑚,名贵的字画,精致的象牙雕刻,还有铺叠在箱子底下不知道多少层的黄金。   萧暥嘴巴都合不拢了,“这么多财宝,见者有份,分我点,都快过年了,我跟着你在外头打仗,酒钱都没挣回来。”   魏西陵道:“别动,要退回去的。”   退回去?   等等……大红箱子,大红的绸缎……   萧暥:“怎么像是聘礼?”   他从箱子里捡起一件精工细绣式样别致的大红衣裳,展开看了看,不由啧了声,“这腰细的,这姑娘身段不错嘛!”   魏西陵脸上黑线。   萧暥看出了点端倪:“西陵,这是谁要娶你?……呃不……嫁给你?”   魏西陵冷着脸不睬他。   萧暥自言自语道, “哪家的姑娘那么豪放?还倒贴聘礼?你到底在外头招惹了什么桃花债?”他捡起了一块马蹄金,“上面还有字,王……王姑娘?”   魏西陵一把夺下马蹄金,放回原处:“别问了。”   然后他把写好的书信封好,交给刘武,“告诉使者,我这里没他要找的人,东西原封不动退回。”   说完啪地合上箱子。   萧暥眼疾手快抽回爪子,心有余悸地吹了两口气,这么凶做什么!   不就是两箱财宝,看看都不行了?小气!   除夕夜,魏西陵照样滴酒不沾,结果整整三坛子酒全被萧暥喝光了,整个人歪歪斜斜溜倒在桌案上了,不省人事。   魏西陵想抱他回帐,就见他闭着眼睛,微微阖动的睫毛像蝴蝶的翅膀,两颊染着烟霞,柔韧的唇上还沾着酒,嘴里喃喃道,“你这里明显比我帐里暖和。”   “是你喝多了,发热。”魏西陵纠正,“你帐里的炭火配额是一样。”   “我不回去。”   “那我们换一换。”   “不要,我不要一个人过除夕。”   魏西陵:……   “我们挤挤,我睡觉很老实。”   魏西陵:……   半夜,魏西陵被冻醒了,抬眼看去,这家伙把被子卷起来了。   睡觉很老实……?   魏西陵剩下两个选择,要么贴着他睡,要么挨冻……   魏西陵不习惯挨那么近,所以他选择挨冻。   他正想探手拿一件衣衫披上,忽然眼睛被什么晃了下。   一点豆灯下,萧暥正睡得安恬,娴静秀美的脸上,酒晕还未散去,皮肤柔软温润,纯真无害得让人怜惜。   魏西陵还记得父亲带他回来的时候,还不到父亲的腰,瘦小的警觉的一个小人儿,单薄地弱不禁风,只有那双眼睛灵活漂亮地惊人。   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魏家的孩子们都认为魏淙给他找了个小媳妇,长得特别好看,个个嚷着要来抢。   萧暥翻了个身,睡梦中胡乱在旁边摸了把,没有人。眉头微微动了动。   魏西陵叹了口气,靠了回去,想了想,还是拢住了那个人的肩膀。   不会让你一个人的。   帐外,大雪纷飞。   忽然间,一阵尖锐的马嘶声划破沉寂。   外头顿时火光燃起。   “有人劫营!”“备战!” 第74章 割肉   军帐上映着交错混乱的影子,火光明灭,纷沓的脚步声,马嘶声混杂在一起。   贼寇偷袭!   萧暥朦胧睁开眼睛,魏西陵已经整装待发了。   “外面这么吵?”萧暥按着额头,宿醉,两颊酒晕未消,白里透红。   魏西陵道,“士兵闹一闹,没事。”   萧暥侧耳倾听,“你管这叫闹一闹?”   “几个毛贼,我去打发,你睡吧。”   萧暥哪里睡得着,一下子精神就来了,笑道,“刚才还嫌今年除夕冷清,这会儿够热闹了!怎么能少了我。”   “是打仗。”魏西陵纠正。   这时刘武掀帐进来,看到坐在床上揉着腰的萧暥愣了下。   “喝多了,别管他,什么事?”魏西陵道。   “哦,将军,贼寇从三面来犯,对我们营地情况似乎了如指掌。”   萧暥反应极快,“有人出卖我们的驻扎地?”   魏西陵眉头一蹙。   “难道是白日里送聘礼的那几个人……”刘武道。   萧暥恍然:“西陵,你那未过门的媳妇出卖我们了。这姑娘够毒辣,还好你没娶!”   魏西陵脸色擦黑。   萧暥嘴上得了便宜,心情大好,就去拿剑。   “刘武,看着他,别让出去。”   刘武:……   萧暥恍若未闻,一边佩剑:“你觉得刘武看得住我?”   帐外,火光映红了四周一片皑皑白雪。只见两方人马正厮杀在一起。山谷间源源不断有敌军涌出,黑夜里看不清数量。   萧暥劈翻了几个撞上他剑锋的不知死活的家伙,道,“这些人怎么觉得一半是山匪一半是私兵,还是现在的私兵同时做着山匪的买卖?”   魏西陵不睬他,专注杀敌。   这时,斜道上又潮水般涌出一股山匪,直扑中军大帐和左右的军帐。立即和守军混战在一起。   萧暥回头瞅了一眼,“这哪里是劫营,我怎么觉得是抢亲,西陵,你那媳妇够豪放!”   魏西陵一剑扫开一个敌将,“闭嘴。”   萧暥边砍人,边豪爽道,“行了,兄弟我会帮你,你真被王姑娘抢去了,我回去没法跟义父交代啊,哈哈哈哈哈。”   魏西陵被他气得说不出话,冷着张脸剑下生风,周围的匪兵像砍瓜切菜般纷纷落马。   可是山谷间的敌军越来越多,风雪越来越大。   魏西陵冷着脸,指挥若定,“兵分两路,我正面御敌,你带本部人马绕到反面包抄切断。”   “好。”萧暥一扬鞭,对手下骑兵道,“走,跟我收年货去!”   火光汹汹里,年轻的将军纵马一骑跃出。   萧暥忽然惊醒,身上出了点汗,忽然发现不那么冷了。睁开眼,就看到苏苏蜷在身边。   它不知道去哪里鬼混过了,沾着泥水还爬他床,床单上一个个小脚印清晰可见,好在它一身灰毛倒是挺耐脏。   见到他醒来,小东西就贴到他身上蹭啊蹭。   萧暥:……   回来了就好。   今天的早餐上桌的时候,萧暥忍不住舔了舔唇,一碗香气绵浓的鸡蛋羹,几道精致软糯的甜点,配着几个清新可口的小菜。这早餐颇有点扬州早茶的风格嘛。   他立即反应过来,“晋王人呢?”   徐翁道:“一清早就来的,做了早点就回宫了。”   萧暥:果然是田螺姑娘……   吃过一顿营养丰盛的早餐,萧暥觉得浑身都有劲了。带了曹璋和苏苏就去了云峰茶社。这里是江南商会临时的驻点。   彩逸绸缎庄的少东家杜涣和其他商行的东家们都已经到了。   萧暥的身份不方便亲自出面当江南商会的会首,所以就由杜涣来担任名誉上的会首,然后萧暥设了个秘书长之类的职务,让曹璋担任,有什么事就先找曹璋。   钱款账目上的事让曹璋一手搞定,如果是商会下属的商铺遇到有人找茬,砸场子,被有权有势的人欺压勒索之类的事情再来找他。简单的说,也就是需要权力或者武力来摆平的就找他。   他觉得王家不会那么消停,只是这几天容绪那头平静地过了头,让他觉得有点不真实了。   这时杜涣道,“将军,既然江南会馆要仰仗将军为强大之后援,这会费我等绝不吝惜。”   齐掌柜也道,“我听说将军来年还有大动作,这钱款必然吃紧,所以我等的意思,也可以像盛京商社那样四成会费。不知将军意下如何?”   萧暥闻言,回过神来,道,“诸位远道而来,在大梁人生地不熟,生意属于刚刚起步阶段,比我更需要银钱,会费我抽两成。”   此言一出,在座的几位商家都是不可置信。   杜涣站起来道,“萧将军如此让利,让我等何以为报。”   其他商贾纷纷表示愿意多交会费,不能让萧暥那么吃亏。   萧暥这么做是颇有深意的,明面上,王家收四成,他只收两成,他吃亏了。一旦这消息传到盛京商会,那么盛京商会的商贾就会明显感觉到他们这些年交的会费多了,多得肉痛,这是其一。   其二,撇除两成的税赋大家都要缴纳外,盛京商会收四成会费,江南商会两成,那么明显江南商会的商贾们利润要厚,这些钱就可以用于扩大经营,降低价格,长远来看更有利于和盛京商会竞争。   除非这王家被他逼得,也只有跟着降会费,但是这会费升上去容易,降下来可是割他们的肉啊,但若撑住不降,旗下的一些小商贾们可能会暗暗转向加入江南会馆,降了,那么就会无形中削弱王家的财力。   他轻轻巧巧只是少收两成会费,退一步,不仅是海阔天空,还能让王家的垄断经营走投无路。   王家这回是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不仅要被割肉,还是一把软刀子。不见血,却一点点暗暗地抽血,才是真要命。   萧暥道,“诸位在大梁扎根经营,使得大梁商业鼎盛,财货丰沛,就是对我最好的回报。”   杜涣感慨不已,“萧将军胸怀如海乃百川,让我等折服。我等商贾如同江河溪流,愿归于大海。”   他这一席话,加上萧暥的表态,有些原本摇摆的,北上看看情况的小商贾顿时吃了定心丸,都表示要扎根大梁。   萧暥知道,他的计划已经成功了三分之一,现在尚元城快要建成,招商也完成了,他已经有了足以和盛京商会抗衡的江南会馆,这银钱上的基础算是扎稳了,等到尚元市开张,赚几个月前,明年安阳城练兵,兴修水利,兴建兵工厂,这江南会馆将会源源不断为他提供银钱。这比他一开始到处拉投资可靠谱多了。   萧暥安排完这些后,他对齐掌柜说出了自己另一个的来意。   “请问是魏将军派人护送诸位北上的罢?”   齐掌柜一诧,微笑,“萧将军真是慧眼。”然后道,“去请刘将军。”   片刻后,就见刘武大步进入厅堂,“主公让我暗中护送诸位东家,嘿,没想到还是被萧将军察觉了。”   萧暥道:“魏将军可好?”   “好着呢,对了。”他拉过萧暥,避开众人,走到了门外的院子里,低声道,“你跟主公算是和解了?”   萧暥本来就不知道跟魏西陵到底结的什么怨,反正在他的梦境里,魏西陵跟原主还是挺好的。道,“算是吧。”   “那我句多嘴啊,你什么时候回永安,小公子一直念叨你。”   啥?小公子?   萧暥简直头顶划过一道惊雷啊。差点没站稳。   难道是他的崽?他……有娃了?……跟谁的?   按照原主这风流坯子到处撩人,这还真不是没可能的……   刘武看他一脸茫然,脸都白了,道,“萧将军忘了啊,是方澈小公子。”   萧暥内心这才长舒一口气,他在梦中见过那个小粉团子,如今也该有十六七岁了吧?   他正想问问方澈的腿后来怎么样了?   就在这时,外面一个风尘仆仆的将领飞奔进来,萧暥定睛一看,那是秦羽的部将许慈。   萧暥立即意识到情况不妙。   许慈取出一封秦羽的加急密信,刘武是个老兵油子,一看就知道是紧急军报,立即知趣地踱开了去。   许慈道,“萧将军,主公兵败,退守高唐,大军的粮草也被烧了。”   萧暥脸色骤然一变。 第75章 玄火   萧暥暗自思忖,现在大梁城里有北军和灞陵大营六万人,但这些人都是守城之军,没打过硬仗,更不用说长途奔袭、攻战了。精兵就只有他的锐士营,总共三千人。但这三千人就算全部派出去,要对敌北宫达的十万大军,还是太过勉强,而且云越受伤,骑马怕是困难,他手头还没有善战的将领。他总不能亲自带兵北上罢,那么大梁的防务怎么办?   别忘了,盛京离开大梁那么近,如果王氏在这个时候出兵南下,大梁一旦被夺去,那就真的前后都没有退路了。   但是绝对不能不救,一来秦羽是他的大哥,他绝不可能坐视秦羽受困,二来,秦羽手中有八万主力,一旦主力有失,就彻底输了。   刘武看他眉头微蹙,就知道情况不妙,试探着问,“萧将军?怎么着?不顺利?”   萧暥也不瞒着他,就简单的把情况说了。   刘武听后,道:“不瞒将军,此番北上,主公临行有言,遇事一切听凭将军调遣,待将军如待主公。”   萧暥一怔,立即明白他这话的份量了,魏西陵这人话不多说,做事总是那么靠谱。这些日子他在大梁搞的这些动作,魏西陵必然知道,由此看来,他派刘武北上就颇有深意了。   萧暥其实早就想到调用刘武和他带来护送商贾财货的军队。   但是他和魏西陵毕竟早有前嫌,刘武又是魏西陵的副将,他自己实在不好提出让刘武率军为他去出征。   刘武道,“我此次率军三千,其中一千骑兵,两千步兵。但这些步兵马术也不差,如果将军有两千战马,完全可以作为骑兵战力。”   三千人,一如魏西陵的作风,用兵在精不在多。这三千人必定以一当十。   战马萧暥倒是有的,阿迦罗送给他的清一色的草原良驹,绝不会输给北宫达的战马。扣除秦羽此次出征调取的三千草原战马,恰好还剩下两千匹。   但是北宫达围困高唐的兵力达到了十万啊!十几倍的兵力悬殊!   萧暥一咬牙,“我再把三千锐士调给将军。”   他的锐士营本来就是骑兵,这样可以就凑一只六千人的精锐骑兵。再加上刘武随魏西陵征战多年,军事指挥力绝对过硬,应该可以一战。   “不行。”不料刘武斩钉截铁道,他棱着眼睛,“我把精锐都带走了,你怎么办?”   萧暥道:“大梁城里北军和灞陵大营加起来还有六万兵力。”   “那些人不行!”刘武急得胡子都撅起了,“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家底吗?北军多年不战,多老弱,守城还勉强,灞陵大营经过前个月郑图的兵变,已经大换血了罢?新上来的都是一群没打过仗的少爷兵,剑都那不稳。现在你让我带走了锐士营,你给自己留下什么?一群老弱,一座孤城吗?”   萧暥心想:我没那么惨吧……   “如果王戎举兵南下,你又当如何?你若有什么闪失,我怎么向……”   萧暥赶紧打住他,这台词太熟悉了。   那个……兄弟你还是盼着我点好吧。   萧暥快速道,“兵虽不精,但至少数量上有六万人,大梁城池坚固,我亲自指挥,死守还是能做到的。再不济撑上半个月,你们都得胜归来了。”   刘武算是佩服了,这人真是好心态。   他想了想道,“将军,这安阳城的高严手下王蒙还有几千人,安阳离开这里日夜兼程,五天就能到。”他固执道,“ 等他们到了,我再走。”   “等不及啊将军。”许慈焦急道,“高唐城内的余粮只够七天,将军就算现在押粮北上,路上也要五天。”   萧暥点头,“刘将军,粮草一筹集好,你就立即北上。”   “不行,我要确保你安全。”   萧暥静静道:“魏将军说了,将军听我调遣,可当真。”   刘武道,“当然是真的。”   “刘武听令,我命你立即整顿人马,随时待命北上。”   因为扶病体虚,他的声音很轻柔,却有一种不容置喙的威严。   刘武一愕,赶紧道,“是!”   他浓眉拧成一团,正要出门。   萧暥道,“将军且慢,你带这六千精兵此去,记得打魏将军的旗号。”   老兵油子刘武立即知道他打的什么算盘。   魏西陵用兵如神,这安阳城下率数十骑兵破了几千人的战阵已经被传得神乎其神了。   他这旗号一打出去,虚虚实实,不管魏西陵本人在不在军中,北宫达心里都发慌,此人向来意志不坚,说不定就撤退了,就算是左袭,也不敢正面跟魏西陵对上。   而且魏西陵的副将都出现了,他十有八九也在军中啊?   萧暥让他竖这一面旗帜,等于是加了三万骑兵。   刘武走后,萧暥辞别了齐掌柜,匆匆上车。   他此时已经颇感精力不济,但是尚不能停歇,他还有一件事,筹措粮草,而且要在两天之内募集起一万石的军粮。压力不小。   一路上,萧暥让曹璋替他算了一笔账。   虽然因为赈济难民,官仓里粮食也就剩下五千斛,余下的得到大梁的米市上去买。   按照现行的米价,大概需要三千金。而上次筹措的万金,刨去修建豪华版的尚元城和赈灾,以及预留明年兴修水利,筹办兵工厂,几乎是用空了啊。   萧暥揉着眉心,没办法了,兵工厂可以暂时缓一缓,先购买粮食,充作军粮救了眼前之急再说。   他心里紧锣密鼓地筹划着,一边不留神低低咳嗽起来。   这几天风雪日紧,他的病又畏寒,不知道怎么的,就开始咳嗽起来。   他心里凉凉地想,这旧疾未除,不会又添新病了吧?   可是生病就生病了,又偏偏是在这个时世艰难的时候,他千万不能病倒啊。无论如何,也要保住大梁,撑到秦羽解围,刘武他们率军回来。   只是,树欲静而风不止,这大梁城里,那些藏在暗处的蛇鼠,正要趁这机会蠢蠢欲动。   *** *** ***   御书房里,桓帝阴沉着一张脸,眼皮子都在跳,“容绪呢?给朕招容绪进宫!”   他焦躁地来回踱步,“这个时候不趁机帅军南下,把大梁城给夺了,还等过年吗?”   曾贤谨慎道:“容绪先生说,他这些日子正闭门在家认真反省,越来越领悟陛下的英明和决心……”   他话没说完,砰的一声,一个青瓷的笔洗砸到地上,碎片飞溅。   “混蛋!”   桓帝将牙齿都咬碎了,“这只老狐狸!他是在给朕摆谱吗?朕就让他写了个悔过书,怎么了?还冤枉他了?给朕脸色看?他脸够大啊?”   曾贤不敢说话了。   “让他不用思过了,滚!滚出大梁去!别给朕丢人现眼!”   无相让曾贤退下,进前道,“陛下息怒。依我看,这王氏不肯出兵,举棋不定,是因为他们拿捏不准出兵有多少胜算。”   桓帝冷笑,“王戎他是眼瞎吗?现在秦羽被北宫达围困在高唐,萧暥又把全部精锐调集北上救援秦羽,这大梁城里守卫空虚。这个时候不南下,还等什么?”   “陛下别忘了,就算大梁城里只剩下一群老弱残兵,但萧暥还在,此人身经百战,善于用兵,只要他坐镇在这里,谁敢轻举妄动。”无相压低声音道,“而且我手下还听到风声,魏将军或许暗中在帮着萧暥。”   “什么?小皇叔?”桓帝脸色一愕。   然后他眼珠阴沉不定地转了转,忽然尖声笑了起来,“好啊,真好,看看我们魏家的人,一个个胳膊肘都向外拐。这大雍王朝能不败吗?”   无相慢条斯理道:“陛下还有臣。”   桓帝顿时脸色一亮,“大师,有高见?”   无相道:“大梁城全靠萧暥支撑着,但这风雪天,他的身体怕不大好受罢,现在秦羽兵败,王家又虎视眈眈,如果我们再给他折腾出些事,他撑不住死了呢?”   桓帝眼睛险恶地一眯,“该如何闹出些事?朕洗耳恭听。”   无相道:“臣的一名道友正在殿外等候。”   “宣,快宣!”   片刻后,张缉带着一个盒子上了殿。   而在御书房的屋顶上,一只白蝴蝶悄悄地扇动翅膀盘旋几周,停落在书架上。   魏瑄昨晚本来是要继续监看张缉等人在做什么的,只是在谢映之这里逗留了一晚,早上趁着换防才回的宫。   回宫后他换了衣裳,就去查看那面镜子。   只见院子里那几个大箱子已经不见了。无相跟那个断臂男人正在交代什么。   由于他听不到声音,只凭口型分辨,又不敢太靠近,‘听’得十分吃力。约莫猜到他们要去面圣,于是一路跟了来。   曾贤接过盒子,打开后放置在御案上。   魏瑄一眼认出就是上次见到的那几个人傀,心中暗惊。   桓帝搓着手,面露喜色,“大师终于要用法术了?”   无相笃定道,“不用等到上元,萧暥必死,非但如此,臣还能使王戎出兵南下。”   桓帝抚掌大笑,“大师真是朕的智囊!若大事能成,朕封大师为国师。”   “谢陛下。”无相正要谢恩,忽然他眼角忽然被什么东西刺到了。   只见看到桓帝身后,一只蝴蝶正悄悄忽上忽下地飞舞着。   这么冷的天哪来的蝴蝶?   无相猛地袖子一甩,扑向那蝴蝶。   魏瑄骤然一惊,赶紧让那蝴蝶扇动翅膀奋力一挣。   他刚才猜出他们要搞出事情加害萧暥,心中猛紧,于是过于冒进,竟大着胆子飞近了些,想看看那人傀上是不是写了萧暥的名字和生辰。   就在这时,被无相发觉了。   他拼命地控制着纸蝴蝶往外飞去,但是他操纵纸蝴蝶毕竟不胜娴熟。   忽然,他只见铜镜中视线一黑。他心底跟着一空。   完了,蝴蝶被无相捂在了袖子里。   魏瑄这秘术就是从无相给他的书里学的,无相一看到这个蝴蝶和画在上面的眼睛,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魏瑄脸色都白了,紧张地鼻尖也渗出了汗珠。   无相脸上神情诡秘,微笑着伸手从袖子里掏出那只蝴蝶,得意道,“出来吧小家伙,让我看看你到底是个什么妖?”   但下一刻,他忽然‘啊’地爆出一声惨叫。   一道刺眼的白光骤然从他手心炸开。   桓帝和张缉都看到了这道凭空出现的妖异白光,顿时目瞪口呆。   只见无相捂住手,整个手掌都在抽搐,手心已经被烧地焦黑,连声音都在发抖,“玄……玄火。”   闻言张缉的脸色煞白如纸,整个人呆若木鸡,比他被砍掉一条手臂时还要难看。   “隔空点火术。”他喃喃道,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见,“这世上还有人会这种……高阶秘术?”   不仅如此,这是已经消失了近千年的,就连掌握高阶秘术的长老们都无法驱动九天玄火。   其实魏瑄也惊呆了,他刚才情急之下,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销毁那只蝴蝶。   纸蝴蝶被玄火烧成一缕青烟,连纸灰都没留下。   无相的手心里只剩一个冒着黑气的焦洞,他喘着粗气挣扎着站起来,“陛下,……立即,封锁宫闱!” 第76章 邀请   雪已经停了。乌云压着黯淡的宫闱。   一队金吾卫鱼贯而入,雪地上留下杂乱的脚印   门呯地一声被撞开,一阵夹带着雪气的冷风猛地灌入。   魏瑄坐在书案前,蓦地抬头,惊恐地看着破门而入的金吾卫。   桓帝阴沉着脸背着手走进来,后面跟着无相,张缉等人。   无相的手已经包扎起来了,纱布上不见血迹,却丝丝缕缕地冒出黑烟。他的脸色蜡黄,一双怨毒的眼睛阴森森地扫过。   魏瑄眼底飞快瞥了一眼他的手掌,然后赶紧伏地跪拜,诚惶诚恐道,“皇兄,臣弟做错了什么?还请皇兄明示。”   桓帝一把将他拽起,皮笑肉不笑地拍了拍他的肩,慢条斯理道,“宫中有妖邪潜藏作祟,无相大师都为其所伤,为兄担心你的安危。”   然后他回头对金吾卫道,“搜!看看妖邪有没有藏在这里!”   金吾卫立即四散开来,翻箱倒柜。   无相知道,造物术是中阶秘术,没那么好学,要使用造物术驱动纸蝴蝶,必须经过大量练习。造物画图,画地越精细,所造之物就越逼真灵动。   所以若是魏瑄驱动的蝴蝶,那么这个宫里一定藏有草稿或废品。   当然他只是怀疑,并不想跟魏瑄翻脸,所以让桓帝出面,用搜查妖邪的借口搜宫。   九天玄火的出现,他现在都心有余悸,巨大的焦虑和恐惧,让他急于搞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魏瑄紧张地脸都白了,低着头,抿着唇,一副不知所措的无辜小可怜模样。   桓帝踱到桌案前,随便翻了翻,只见书上全是扭成蚯蚓状的字符,斥道,“阿季,你看的什么邪术?”   无相见状,赶紧恭敬地解释道,“陛下莫要怪罪,臣见小殿下天资甚佳,就将这些秘术的书籍赠送给小殿下。”   接着他的眼中闪过一丝阴郁,居心叵测地问,“小殿下的天赋非常地高,这几天都在用心学了吗?”   魏瑄乖巧点头,“每天都在认真钻研。”   “是么。”无相若有所思地拿起书,翻到造物术那一页,阴森森道,“殿下是不是已经学到这里?哦,或者还更厉害?”   魏瑄眨了眨黑亮的大眼睛,“大师过奖了,我资质愚钝,只是稍有所成。”   稍有所成?!   无相只觉得烧穿的右手传来一阵灼热的阵痛,他眼中沁出毒液。一时没控制住,伸手就捉住了魏瑄的衣襟。   接着他就摸到了魏瑄衣襟里藏有什么硬邦邦的东西。   魏瑄立即挣扎甩开他的手,“大师,你做什么?”   无相狞笑,原来藏在身上了!   他步步逼近,魏瑄不停朝后退,很快被逼到了墙角根。   “皇兄!”魏瑄扭头叫桓帝,他像一只走投无路的小兔子,水汪汪的一双大眼睛,都快哭出来了。   桓帝慢条斯理道,“阿季,大师不会为难你,你藏了什么东西?交出来就行。”   说话间无相一只铁钳般的左手已经扣住了魏瑄的肩膀,接着,一掏一抽就利索地将那东西取了出来。   那是一本书。   无相像假人一样的五官动了动,笑容让人毛骨悚然,“让我看看小殿下在书里藏了什么好东西?”   桓帝也好奇地凑上来。   接着,他的脸刹那间绿了。   只见书封上写着一行俊秀的小楷,正是风靡大街小巷的《梦栖山辞话》……   无相正一无所知地翻开书页。   他的脸色变幻不定,然后由青转紫,翻到最后几页,他满脸震愕,如遭雷击,身形都有点稳不住了。   “陛下,这……这……!”   书中何琰先生以丰富多彩的笔墨,诙谐的语调,细致入微的描写,讲述了桓帝和容绪两条光棍志趣相投,一起搞了个密室,蓄美藏娇,昼夜狂欢……还配以画风豪迈的插图。   无相大师多年的清修,顿时被何大名士的咄咄才气逼得土崩瓦解。恨不得一头撞晕过去。   桓帝一把夺过书拍在了魏瑄脑门上,“你整天用得好大功!不成器的东西!”   魏瑄揉了揉额头,疼。   昨天,魏瑄从清凉观逃走时,想到不管怎么说这里也是个清修的道观,居然被苏苏用来藏这种带颜色的读本,将来若被人发现清凉观藏着这东西,那画面简直……   于是魏瑄好心把书顺走了,接着遇到了谢映之,他也没机会处理掉这些书,最后稀里糊涂就带回了宫。   刚才纸蝴蝶燃烧的一瞬间,魏瑄就知道麻烦大了,以无相的老辣一定会立即联想到自己。   于是他灵机一动就摆了这么一出。   这时,搜查的金吾卫前来报告道,“陛下,我们在东墙的橱柜底下发现了这些!”   无相顿时回过神来,再次振作精神,几步跨上前翻找。   那是一个打开的小箱子,箱子不大,里面非常凌乱,好像是有人仓促间把什么东西一股脑儿塞里面了。   无相查看了一番,底下藏了一套小内官的服饰,几本书。   他这次仔细看了书名,《明华经》   ……是本修行的经书?   明华宗有这种经书,作为宗主的他怎么不知道?   接着他好奇地翻开,这一看之下,顿时发出惨无人道的一声嚎叫,如避蛇蝎般扔出老远,低头连连默念清心诀,念得都快把自己的舌头咬下来了。   无相大师不知道,这些坊间的小本子都喜欢取一个正经或高深的名字掩人耳目。   相比这本书,这何琰大名士的《梦栖山辞话》真算是一股清流了。   桓帝捡起来翻了几页,脸色阴晴不定,清了清嗓子,一副恨铁不成钢状,“阿季啊阿季,小小年纪,你看你脑子里装的都是些什么?简直不知羞耻!”   另一边,无相花了好半天才勉强镇静下来,无力地瞥了眼正低着头,小脸憋地一阵红一阵白的魏瑄,看来以前真是高看他了?   在十几岁的少年眼里,再精深的秘术也比不过街头巷尾丰富多彩的小画册。   修行秘术最忌声色犬马之欲,这魏瑄满脑子这种不健康的念头,不可能修得什么高阶秘术,更不用说驱动玄火了。   *** *** ***   萧暥回到府邸时,云越已经在等候了。   几天不见,云越只觉得那人的面容又清减了不少,秀致的眉间隐有忧色。   他赶紧上前接过萧暥的披风,“主公,都是我的过失,没有分析透战报。让大司马早做防备。”   “战场形势千变万化,此事不怪你,不用介怀。”萧暥说着坐下,这几天事情一茬接着一茬,只觉得心力不济。   云越赶紧乖巧地绕到他身后给他揉按肩颈,道,“大司马用兵向来稳重,粮仓又为大军之命脉,断不会轻易被敌军烧了粮仓,其中必有隐情。”   萧暥微微皱眉,“我也怀疑是有人做了手脚,不过,现在不是追查这个的时候,当务之急是把粮草募集完成,早日让刘武将军……唔”   他按着胸口,想竭力隐忍,终究没把话说完,就扶着桌案咳嗽起来。   云越脸色都变了,不停地给他抚背顺气,只觉得那人身躯又清削了好许,依稀能摸到匀称突兀的骨骼,心里隐隐一痛,“主公,怎么又开始咳嗽了。”   萧暥咳得身形都微微颤抖,摆手道,“没事,天冷罢了。”   “阿翁,再加个火盆,烧暖点,还有,主公的药煎好了吗……”云越赶紧吩咐。   “不用麻烦了。”萧暥缓过口气道,“云越,你腿没事了吗?”   云越道,“我能有什么事儿,都能骑马了。”   萧暥知道他这又是逞强,“不用骑马,你随我坐车吧,去巡视北军和灞陵大营。”   如今秦羽受困高唐,他把精锐又都派遣给了刘武,自己手中只剩下这群老弱和少爷兵,倘若王氏真的在这个时候举兵南下,大梁危急,必须早做布局。   “主公,但你的身体不能受寒。”   云越还没说完,就被萧暥打断了,“一点小恙,没事的,现在曹璋在外面忙着筹粮,我们也不能闲着,午饭我们就在军营凑合吧。”   徐翁端着煎好的药上来时,厅堂已经没人了。   北军驻扎在大梁城的西郊,天又开始下起小雪。   一进营寨,萧暥的感觉就是军械陈旧,战备不足。士兵年龄偏大,好些个两鬓斑白的老兵在风雪中站岗。   连年征战,府库空虚,兵源不足,看来招募新兵和修建兵工厂迫在眉睫。而这两件事一半又要倚赖尚元城的开张,财货的流通。   在此之前,只能让这些老兵守住这大梁城的西南二门了。   萧暥调拨了些御寒的物资装备,部署了防御,又马不停蹄赶往灞陵大营。   灞陵大营原本是一支捍卫京师的劲旅,只是一个多月前的郑国舅的那场兵变把半个灞陵大营都搭进去了,京城流血夜伤亡无数,如今营中多是十六七岁的少年兵,没有什么战场经验。   何洪早就被撤职,现在的指挥官是一个和云越差不多大的年轻军官卫骏,他兄长就是文渊阁大学士卫宛,也就是那次冬日雅集上一板一眼盯着萧暥写诗的那个人。   萧暥娴熟地安排着东北的城防,一旦开战,这里将是迎敌的前线。   卫骏第一次见到萧暥,既好奇又紧张,他听得很投入,一双黑曜石般的眼睛灼灼地看着他。   片刻后,他已经对萧暥娴熟的战略部署和过人的胆识佩服的五体投地,一副愿效犬马之劳万死不辞状,简直就是第二个云越。   等部署完了两军的防务,萧暥回到府邸时,曹璋已经等候多时了。   萧暥一眼就看到了院中的粮车,“如何只有这些?”   两车半的粮食,不过是几个中等富户人家的库粮,根本不够大军塞牙缝的。   曹璋支支吾吾道,“主、主公,这还是江、江南会馆的东家们,筹、筹起来的。”   “大梁的米市上买不到粮?”萧暥惊道。   “大梁的米、米价翻了几倍,米商还说,这、这下雪天,他们的存粮也不多,前阵子,还、还被将军赈济灾民、用去了大半,所、所以……,没粮了。”   萧暥心里清楚得很赈济灾民用了多少粮,那些米商手头又有多少存粮。他算了一笔账,秦羽前线需要十万石粮,如果按照现在的米价,就要一万金,这是赤裸裸坐地起价了!   这帮商人,发国难财吗?还是故意报复他成立江南会馆。   萧暥微微一想,就明白其中的关窍了。   云越俊脸气得发白,“我直接带兵把他们的库房查抄了!”   萧暥道:“没用的,他们的老鼠仓你找不着。”然后他静静道,“准备笔墨,我写封书信。”   能让大梁的米商整齐划一地不是涨价就是没粮,谁有这能量?   不是这场大雪,而是一个人。   容绪。   *** *** ***   朱璧居。   桌案上,几支修剪得姿态秀美的腊梅插在青瓷瓶里,旁边放着两封书信。   一封是王戎催他启程回盛京。一封是萧暥的手书。   那封信容绪翻来覆去看了几遍,不由感慨小狐狸真是会说话,把上一次带兵查抄朱璧居轻轻巧巧一笔带过,说成是一场误会,至于成立江南会馆只字不提,字里行间狡猾地引开矛盾,只着重强调一旦大梁有什么危机,这即将建成的尚元城没来得及开张,就难保了。   这确实抓到了容绪的痛处。   且不说尚元城他投入了多少银钱和精力,光这烟波里的建筑设计,样稿,选材,风格,细节,甚至雕花纹样,容绪都是亲力亲为,耗费无数心血,如今就要建成了,再打一仗的话,什么都不会留下。   作为一个设计师,容绪无法接受。   在信中,萧暥有意请容绪见上一面,为了让容绪放心,地点随他定。   这小狐狸话说的漂亮,字也写的漂亮,容绪心道。   相反,王戎这大老粗,十几个字就能撑满一张纸。字和人一样张牙舞爪,看得容绪闹心。瞄一眼就把信扔了。   他对来送信的侄子王熵道,“让大哥别急于动兵,就算大哥有十万精兵,萧暥只有六万老弱,但他身经百战,未必能赢得了他。就算赢了,也得把咱们的家底打空,到时候北宫达若乘机把我们也吃了,怎么办?”   王熵深以为然,“叔叔所虑甚是。”   容绪道,“记住,对我们王家最有利的局面,不是萧暥和北宫达谁灭了谁,而是两家僵持,两方都要讨好我们。”   王熵频频点头,“叔叔高见,但是叔叔留在这里,侄儿不放心啊,萧暥会不会对你不利?”   容绪笃定道:“如今大梁空虚,王戎手中十万精兵离大梁那么近,两天就能兵临城下,萧暥不敢对我做什么,况且,大梁的米市都捏在我手里,就相当于秦羽的命捏在我手里了。”   手中那么多筹码,还怕他不听话吗?   他对管家道 “去,回复萧将军,这烟波里的暖烟阁刚刚建好,赶早不如赶巧,今晚美酒佳人温泉,请他前往一叙。听说这些日子他也是累坏了吧,该好好休息一下了。”   安排完这些,他悠然踱回密室里。他要为晚上的宴会做准备了。   既然是萧暥主动邀请他,他也不能空着手去见他。   最近容绪又炼成了一批冰玉养容丸,立即服了几粒,顿觉得腹中有股暖气,四肢微热,皮肤气色也立即好起来了。可惜萧暥对丹药不感兴趣,就算了。   接着他又想起萧暥一个月前还曾经跟自己提起的千叶冰蓝草,他让王氏旗下所有的药庄都去查找,结果一无所获。容绪有点懊恼,他居然有找不到的东西。   不过他也可以带点其他的东西,最近旗下商铺又进了西域的蜜饯干果,不知道他吃不吃,听说这小狐狸贪嘴得很,那就给他带两箱罢。还有这些天气候寒冷,各种皮毛的大氅,袍子,暖手都给他备齐整了,结果一收拾,竟是整整两箱礼品。   最后,他的目光落到了那件挂在木施上的华美霓裳上。 第77章 奸商   魏瑄低着头,红着脸,站在殿中,一旁的桓帝,背着手卷着书踱来踱去,脸上喜怒莫辨,“你真是太让朕失望了,整天往宫外头跑,魂都被勾住了,原来都是这些没正经的东西。”   无相皱着眉头,他本想念念清心诀,可是那桓帝在他耳边不断地聒噪,不胜其烦,正想起身告辞,忽然就看到了正在殿外探头探脑的奉祥。   桓帝也看到了,他清了下嗓子,对魏瑄道,“这些书,朕没收了,这几天你给朕闭门思过,一步都不准出去,好好反省。”   然后他冲奉祥招招手:“进来,什么事?”   奉祥小心翼翼趋近道,“刚才探得的消息,尚元城的烟波里刚竣工,容绪先生请萧将军今晚去暖烟阁。”   无相闻言,双眼中陡然精光一乍,“陛下,我们的机会终于来了。”   然后他瞥了一眼张缉,后者会意,立即悄悄走了出去。   *** *** ***   萧暥看完容绪的回信,赞道,“容绪先生的书法,笔力虬劲,意境挥洒,名不虚传。”   然后他收起信纸,对送信的人道,“请转告先生,我一定准时赴约。”   傍晚时分,风雪渐缓,云层间漏出一线夕光。   萧暥在车上小睡了片刻,这几天他是连轴转,都没有好好休息过。本来还想看看尚元城的工程进度,结果一觉睡了过去,等到他下车时,已经到了春暖阁前了,容绪正站在门前迎接。   上一次见面,萧暥一身玄甲,神色冷峻地查抄了朱璧居。如今这十多天过去了,再次看到,容绪只觉得眼前的人容颜更为清减,站在风雪中,犹如一枝孤峻的寒梅,清傲秀逸。   “瘦了。”容绪低沉道,“将军这些日子过得不好。”   萧暥简洁回道,“杂事缠身。”   话没说完,呛了口寒风,低低咳嗽起来。   容绪立即解下披风笼住他的肩,“外面冷,到里头来说话。”   萧暥这才发现容绪里头只穿了一身丝袍。   这是初夏的服饰没错吧,可看容绪春光满面的样子,也不觉得他冷,难道是药嗑多了?浑身发热?   正寻思着,已经步入阁内,萧暥忽而就觉得熏风扑面,犹如阳春三月。   开空调了?等等,这可是古代啊?!   接着他就发现阁内挂着厚厚的壁毯暖帘,这些壁毯编织精美,花纹繁复,充满了奇妙的异域风情。就是这些壁毯重重隔绝了暖气的流失。   而越往里走,就仿佛由春入夏,气候越来越温暖湿润。最后达到了一个如同琼楼仙阁般的宫殿式建筑中。   亭台楼阁、瀑布流水、假山花树都和室外别无二致,这居然是一个殿内的庭院!   容绪依旧是彬彬有礼地虚扶着他的腰,引他参观这个巧夺天工的庭院。   道旁种着奇花异草,花丛中蝴蝶翻飞,这些花草蝴蝶都是容绪从南方搜罗来的,暖风扑面中,花香鸟语,涓涓的溪流从袖珍的汉白玉桥下流过,水面上还有袅袅烟雾升起,使得整个庭院宛如琼林仙境。   容绪介绍道,“这大梁城外山中有温泉,我和朱璧居几位大匠反复商量后,就为这暖烟阁的地下做了管道引流的设计,将温泉水循环引入暖烟阁。”   萧暥蓦然怔了怔,这不是古代的地暖装置吗?!   看不出来这容绪先生不仅是时装设计师,还是建筑设计师兼工程师!   萧暥的身体本来就畏寒,今日又巡查军营,在风雪里奔波了大半天,浑身都冷透了。这暖烟阁简直就是为他量身定制,走了一圈下来,他额角已经沁出细细的汗珠,连咳嗽都好了。   这里温暖湿润,实在太适合他这个娇病的身体了,好想在这里过冬是怎么回事?   他有点热,干脆把锦袍脱了,只穿了一身薄棉袍。   两人坐下后,帘幕后就传来轻柔的雅乐声。案头放着精致的茶点。   容绪拿起茶盏,道,“传说这梅坞青雪用雪水烹煮味道最为清冽,将军来得巧,昨夜正好一场大雪,这是今晨搜集的雪水煮的,请将军品尝。”   萧暥微笑了一下,拿起茶盏沾了沾唇,却没有真喝。   他警觉得很,容绪精于丹药,难保会不会在饮食给他下点药。   自从上次他带兵查抄朱璧居之后,他和容绪的关系就变得很微妙了。表面上虚与委蛇,心底里各自算计。   萧暥放下茶盏,开门见山道,“容绪先生可知道,大梁的米价翻了十成?”   容绪悠然喝了口茶道,“这天降大雪,米价自然就涨了。”   萧暥心道,涨十几倍?确定不是抢钱吗?   但他引而不发,道:“如今前线缺粮,我需要征集十万石粮草,我想请先生出面,替我先借粮,红利十比一,等到来年开春之后,我立即还上。”   既然买不起,他可以借啊!   容绪心中暗暗一顿,这只小狐狸办法倒是挺多的。   十分之一的红利就想跟他借粮。看来萧暥是想先借粮救前线之急,等明年开春,尚元城赚了钱,银钱周转过来了再还旧账,真是机灵,不带他做生意可惜了。   容绪叹了口气,为难道,“这些米商都是盛京商会名下的,将军前一阵子招商搞得风生水起,如今江南会馆和盛京商会已经成了竞争之势,现在这个时候,就算我和盛京商会的会首颇有私交,也很难替将军说话。除非将军做一些让步。”   萧暥道:“我该做什么让步?”   容绪道,“江南会馆若能把会费调上去,米价自然也就降下来了。”   萧暥心道,容绪果然是老辣,一针见血啊。   他不动声色问,“调上多少合适?”   容绪道,“江南会馆的会费上调一成,米价下降一成。”   萧暥指节微微一紧,暗暗咬牙,真是奸商啊,照这样算,江南会馆就算是收十成的会费,这米价都降不回原价。   这是又要让他降会费,又要狠狠敲诈他一笔粮米钱,或者说,根本不想足额让他筹到粮草。   谈崩了啊。   但萧暥并没有站起来就走,更没有发火,他和颜悦色道,“好,但我不是江南会馆的会首,会首是杜涣先生,我会传达盛京商会的意思。”   这话说地巧妙又圆滑,不动声色把争议给搁下了,容绪不由暗暗赞叹,这小狐狸真是穿上铠甲就是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解下铠甲就是个聪明狡黠的商人。   就在这时,两个身材窈窕的蓝衣侍女端来了一口小鼎,然后娴熟地将切好的肉料放入鼎中。这铜鼎设计奇巧,比普通的鼎增加了溶烟的水槽。使得即使加热起来,这室内也不会有烟火味。   萧暥好奇,这是什么?难道是古代的火锅?   这大雪天吃火锅倒是很应景啊。   萧暥本来就心存戒备,就是饿肚子他也不会吃这里的东西,但是这火锅就不同了,两人从同一口锅里吃东西,不怕容绪会下药。   既然谈不拢,那么就先吃吧,萧暥的肚子也饿了。   他这个人很想得开,虽然容绪奸诈可恶,但是他不会憋着一口气,为难自己的肚子。   这热腾腾的火锅,还是很好吃的嘛!   两名侍女将火锅的料理都摆齐了后,起身离开。   这时,一只飞蛾悄悄从她们手中的漆盘下飞了出来,它是贴在盘底下被顺带进来的。   先前魏瑄听到桓帝和无相的谈话,又联想起张缉手中的人偶,心中涌起一股隐隐的不安。   他想出宫去通知萧暥警惕,但是他此刻被桓帝禁足在宫,门外都是把守的金吾卫,一步都别想溜出去。   思来想去,最后还是要冒险再用造物术。   他这次画了一只飞蛾,飞蛾在冬天偶尔也是有的,加上他善于丹青,这只飞蛾画得几乎可以假乱真,然后他在飞蛾的翅膀上写下了一行小字提醒萧暥当心防范。   他并没有画眼睛。因为他吸取了上一次的教训,目前他还不能娴熟地通过镜子操纵造物。所以他选择了更直接的操纵方式,入定移魂到纸飞蛾身上。   这样他就可以如同操纵自己的身体一样操纵纸飞蛾,但这也有一个风险。如果蛾子受伤或者被烧毁,秘术将反噬到他的原身。   因为容绪在,他不方便太过接近萧暥,于是他忽远忽近地试探着,希望能吸引萧暥的注意力,只可惜此刻某人的注意力全在食物上。   萧暥已经记不得有多久没有吃火锅了,而且这容绪点的火锅不但汤底鲜美,连调料居然也很丰富。不一会儿,他就吃得浑身发热,衣衫都被汗水湿透。   这也难怪他,这室内温暖犹如初夏,他穿着一身棉袍吃着火锅,能不热吗?   汗湿的衣衫黏在身上着实难受,但他总不能把棉袍也脱了,直接穿中衣吧?这画风实在不雅。这放在现代就像穿着裤衩背心啊。   容绪见状道,“将军若觉得炎热,这里倒有替换的衣衫。”   唔……容他想想。   “若将军觉得身上不舒爽,这里还有温泉沐浴,若需要揉按,这里的姑娘姿容秀美……”   打住!要招漂亮姑娘做什么,怎么觉得他那么不正经啊!   “我就换身衣衫吧。”萧暥道。   再拖他一两个时辰,云越他们应该把事儿都办好了。   *** *** ***   刚刚入夜,福兴米行已经打烊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后,苏掌柜开了门,就见一名英俊的青年将领冷眉俊目地看着他,正是云越,他身后站着一队官兵和运粮的车。   云越从怀中取出一封简札道,“掌柜的,我们是来取粮的,这是你们会首的亲笔信,可看清楚了。”   苏掌柜一怔,赶紧接过来拆看,果然是容绪的字迹。   苏掌柜赶紧赔笑道,“将军先请进堂内小坐,容我去通禀一下东家。”   云越挑眉道,“掌柜的,如果是去找容绪先生的话就不用白跑了,容绪先生不在朱璧居,正和我们将军在暖烟阁相谈甚欢,掌柜要亲自去请示吗?”   “不,不,不用了。”苏掌柜赶紧道。   “那么就请掌柜的带我们去调粮吧。” 第78章 霓裳   沐泉阁,一听这名字就让人联想起温泉水暖的舒适惬意。   一名蓝衣侍女为他引路,她的手中托着一只精美的锦盒,锦盒里是替换的衣衫。   之前容绪问他要不要挑选一下衣衫,萧暥对衣着没啥讲究的,脑子又想着不知云越那边的进展如何了,于是道,“随便罢。”   于是容绪就给他准备了这件。   魏瑄只见萧暥起身离席,不知道他要去哪里,赶紧扇动着翅膀跟了上去。   沐泉阁分为两进,外间设有桌案靠榻,点心茶水,看来是供客人泡完澡出来喝茶聊天的。里间有一个温泉池,放置替换衣裳的矮柜,当中由一扇山水画屏隔开。   侍女将锦盒放在矮柜上就退出了。   水雾弥漫中,魏瑄有点分不清方向,他笨拙地扑打着翅膀,在萧暥身边转来转去,上下翻飞,竭尽全力想吸引他的注意力,让他看到自己翅膀上的字。   只是飞蛾的翅膀本来就小,加上这里的水雾比外间重,视线不清。   萧暥觉得有些奇怪,这只蛾子哪里来的,怎么老在自己眼前晃悠。迷路了?   见萧暥不睬他,飞蛾有点急了,正想振翅干脆飞到他手上去。   这时,不知怎地荡起的一阵风,那纸飞蛾小小的一只,身若飘絮,这轻轻一阵风带起,就把它吹得晕了头。晃晃悠悠跌落在锦盒上。   魏瑄正想再接再厉振翅努力爬起来。   就在这时,眼前一阵烟雾飘荡过,氤氲的水汽中,只见洁白的衣衫滑落到地,显出那光洁的肩膀和线条优美的背脊。   魏瑄顿时怔住了。   虽然只是个背影,但那视觉冲力实在太强。   烛火下,烟霭中,若隐若现出那莹白如玉的肤色,线条柔韧的肌肉,优美精窄的腰线……魏瑄以前从来没想到一个人的背能如此美到极致,美得惊心动魄,又魅致入骨。   他还只是十几岁的少年,一时间彻底懵了,只觉得头晕目眩,全身的血液都向上涌去。   他一边默念清心诀,一边胡乱又无助地拍打着翅膀,可是这飞蛾就像一片风中的落叶,结果东倒西歪一头撞上画屏,又掉落了下来,眼看就要飘落到水面上了。   好在一只手轻轻托住了他。   萧暥泡着温泉,心想,这蛾子怎么回事?喝醉了?往水里跳?自杀吗?   他只听过飞蛾扑火,没听过飞蛾跳水啊?   其实原本萧暥只想换个衣裳,但是看到这么的一池热气腾腾的泉水,这几日积累的寒气和浑身的不适都涌了上来,反正云越办事还需要一会儿,他要做的只是把容绪拖在这里,切断他和商会的联系。相比在外间和容绪虚与委蛇,倒不如在这里安安静静泡个澡,松快一下。   可怜的小飞蛾在他的手心里就乖乖蹲着不动了,也没有飞走的意思,好像是劫后余生惊魂未定般。   萧暥有点奇怪,这飞蛾怎么了?这就睡着了?   他正想去拨弄它一下试试,就在这时,他忽然发现这飞蛾翅膀上好像有字迹。   飞蛾……传书?谁那么有趣?这倒是罕见。   那几个字非常地小,一看之下,这内容可是一点都不有趣。   萧暥浑身一寒。   看这情报,似是有人要在暖烟阁加害他?   容绪吗?   不,应该不会是容绪。   这不是容绪的行事风格,容绪是个商人,狡诈奸猾唯利是图,但不够狠辣毒绝,而且他和容绪之间的矛盾,也还不至于让容绪要动手暗杀他。   如果不是容绪,那么又会是谁,桓帝?北宫达?   还是他们都窜通了?   只是这蛾子的翅膀写不了几个字,而且这个报讯人似乎也只知道有人会对他不利,究竟会做什么,怎么对付他?就只有他自己来判断了。   萧暥凝眉思索,现在的处境当真是不利,云越被他派出去征粮了,他身边只有十来个锐士。敌暗我明,非常被动。   想到这里,他也没有心思继续泡泉了,将小飞蛾放在池边的矮柜上,就上了岸,随手披上了一件浴袍,满腹心思地打开容绪给他锦盒,想穿好衣裳就出去。   接下来,萧暥蓦然怔了怔,这色泽也太柔媚了罢……   衣衫是浅浅的妃色,像落日烟霞,如暮春花雨。   如果单从设计师的角度来说,以古代的织染水准,能染出这样的绝色,极为难得。   而且这面料华贵轻柔,如云似雾,托在手中如同霓裳羽衣般,居然感觉不到份量。   但……这真是男子穿的吗?   萧暥太阳穴有点跳,容绪是什么意思?上次给他化妆,让他吃焕容丹,这回又给他整了一套女装?   等等,若非要说这是女装,也不行。   因为这又可以说是一套男子的衣袍,只是设计得非常让人一言难尽。   这个时代的服饰类似于魏晋时期,流行的衣衫款式就这几种。   这种交领襦裙,外披大氅的服饰,男女都穿。   只是容绪这诡谲的设计,不仅让人觉得色泽无比妩媚,而且宽腰封,领口还开得很阔,若是男子穿来索然无味没什么看头,但若是女子穿来,勾勒地身段窈窕,纤腰曼妙,香肩若隐若现,想想就很养眼,简直是一道移动的风景。   所以……让他穿算怎么回事?   对于这件衣衫的设计,容绪可谓煞费苦心,怎么让萧暥穿上身,又不炸毛。   他当然不想作死,小狐狸凶起来把他的家都抄了,他又不是没见过。   如今萧暥还手握大权,他还不至于色令智昏到用一件女装去激怒萧暥,万一萧暥直接炸毛,当场就把他杀了,他冤不冤?   所以他玩了个混淆概念,加上文人圈子本来就爱美,喜好涂脂抹粉,装扮男女莫辨,视为风雅。   你萧暥若因为这事大动肝火,很快京城的士林圈子就会流出:萧将军说你们的穿着在他眼里都是女装哦!   从而引爆京城名士圈,那些文人战斗力可是超强的啊!口水都能把萧暥淹死!   没文化,不懂欣赏,只会打打杀杀的大老粗!就你没跑了。   萧暥觉得有点烫手,把衣裳扔下,伸手去拿自己的旧衣裳,不就是热一点吗?又不是不能穿。   就在这时,那只小飞蛾拍动着翅膀飞了过来。   它似乎缓过神来了,晃晃悠悠地飞着,好奇地在那华美的霓裳前忽上忽下地扇动着翅膀。   萧暥有个奇怪的想法,咦?莫非它……喜欢?   紧接着另一个念头在脑中瞬地一闪。   他凝眉微微一想,拿起华服,走到了屏风后。   刚才魏瑄纯粹是好奇,这件衣衫也太好看了吧?是给谁穿的呀?   接下来,他差点再次一头撞到屏风上。   只见屏风后走出一个人,缓带轻裘,衣袂翩然,身姿绰约,飘若惊鸿。   魏瑄顿时看得透不过气来。   他仿佛穿着一身云霞,长发也散了下来,映着皎洁的脖颈和线条优美的双肩,只在脑后随意地用发绳扎了一下。   烛光下,那容颜美轮美奂,如同镜花水月般,一双眼睛更是清媚宛转,细看之下,却顿觉眼色烟光中藏锋含锐,眼梢飞挑,矫若惊燕飞龙。   萧……萧暥?   魏瑄半天才回过神来。   这容颜身姿,简直比刚才看到他的背影时视觉冲力更大!   魏瑄隐隐地觉得,萧暥居然如此装束,这个举动必然大有用意。   他振动翅膀飞了过去。悄悄停在了他的发间。   萧暥走出沐泉阁,刚才的蓝衣侍女还在外面等候,见到他时,登时愣住了,目光竟有些错乱。   萧暥道,“姑娘对这暖烟阁各处都熟罢?”   “是,公……公子。”姑娘飞快看了他一眼,两颊飞红。   “带我去看看。”   敌暗我明,处处被动是吧?   好,现在扯平了。 第79章 敌袭   天已经完全黑了,温暖的灯光从漏窗里透出来,灯光下可以看到纷纷扬扬的雪花。   四周雾气弥漫,侍女秋熙为那个陌生的客人引路。但与其说是她在引路,其实却是伴在那客人身边走,不时回答他一些问题。   她来这里之前是经过了培训的,对这里非常熟悉。   这个客人非常聪明,只要稍微提点,就能立即明白她话中之意,甚至猜出她接下来要说什么,但如果略有隐瞒,他就会下意识放慢脚步,静静看过来,一双清夭的眼睛藏锐,看得人心慌意乱,使得她不由得不时时刻刻都小心翼翼侍候着。有一说一,不敢怠慢。   有时候他不说话,她就跟在他身后悄悄打量他,他的身段极好,从清致的后颈到优美的双肩线条流畅无比,轻柔的羽裳又恰到好处地勾勒出他修窄的腰线,偏偏却掩不住他身上跃然的清飒之气,莫不是自古美人如名剑吗?柔中带刚,秀逸飞扬,宛若惊鸿游龙。   非但如此,她暗暗发现,这人的头发也比女孩子还好看,乌黑盈秀,发间居然还停着一只栩栩如生的小飞蛾,这小飞蛾也太精致了吧,是个发簪吗?好别致……   其实为魏小飞蛾此时扒地也很辛苦,那发丝清凉又柔滑,一个没抓牢,就顺着发丝滑落下来,掉落到那光洁的肩膀上。   只可惜容绪这是半露肩的设计……   那光润的肌肤上,小飞蛾更加站不稳了,又顺着他清致的锁骨往下滑,眼看就要滑到衣襟里面去了。   魏瑄捂住脸,自暴自弃地想,为什么会这样……   他拼命扑着翅膀要往上爬。无奈某人真的是肌肤如美玉,凝润光滑。他挣扎了半天,一直往下滑,根本爬不上去。   魏瑄的小脸都红成三月桃花了,在他衣襟里徒劳地扑腾着。   萧暥走着就觉得胸前痒痒的有什么东西,轻轻地一拈,就把这只已经羞成一团的小飞蛾捉了出来。然后放飞到空中。   谁知那小飞蛾喝醉酒似的在空中晕头转向地绕了几圈,赶紧笨拙地扑打着小翅膀急急忙忙地赶上来,生怕被主人丢弃似的。又停在原来的地方,紧紧扒着他的发丝。   萧暥:这是……跟定他了?   旁边的秋熙也看呆了:活的啊?这个发饰还是认主的?   暖烟阁游廊蜿蜒,楼台叠错,其间泉水潺潺,烟雾弥漫如同仙宫,大半圈走下来,萧暥发现容绪确实是个细心的人,这暖烟阁的防卫措施做得很到位,虽然他这些卫士的武力值远远不能跟自己的随身锐士相比,但是如果遇到袭击,这些人招架几下,喊个声还是做得到的。   “公子……这剑气阁里是陈列室,进去要禀报主人。”   说话间,萧暥已经推开了一扇移门,里面有四名虎背熊腰的威武壮士值守着,此时四人齐齐向他看来,本来凶巴巴的眼中,忽然现惊慕。   萧暥心道,这几个人比刚才外头那几个看起来有嚼头。   他取出容绪给他的玉佩亮了一下,四名武士立即退下,他从容走进了内室。   秋熙给他点亮了烛火。这里是个陈列室,具体说是个兵器的陈列室。   容绪设计的暖烟阁将来要接待各种各样上流阶层的贵胄们,这些贵人们都有各自不同的雅好,所以这温泉会馆里什么都有,珍奇古玩,名家字画,甚至各种兵刃都有收藏。   这一间陈列室里放置的就是一些小型的兵器,有弩机,刀剑,飞镖等等,萧暥此来赴宴,只佩戴着长剑,他现在需要有个更隐蔽更趁手的兵器。   他立即看中了一把柔剑,这把剑搁在游猎纹漆绘剑架上,可见容绪对此剑极为喜爱。这个时代的锻造技术能造出这种锋利和柔软并存的宝剑实在是奇迹了。   萧暥以往也只在武侠小说里看到过这种锋利无比又柔若水流的剑,没想到这容绪真收藏着一把。   他试了试,剑身轻巧,刃下如风,果然是把极品好剑。   “这剑我喜欢,给我了。”他唇角轻巧一勾。   “但这剑是主人的……”   他眼梢微挑,浅媚如烟,“姑娘别说出去。”   这话半是请求,半是威压。加上那双眼睛天然带着说不清的魅惑。   秋熙脸颊忽而一烫,蓦地点了点头。感觉就像自己答应了要私奔一样,心里像揣着只胡冲乱撞的小鹿,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答应了什么。   这个男子比女子还要美貌,明明很危险,偏生说话又那么温和,温和却又魅惑地一塌糊涂。   离开剑气阁,萧暥又在庭院里四处查看了下,期间遇到他手下的锐士,都没有认出他来。   这些人不愧是原主用铁血手腕训练出来的,就算是沉鱼落雁的神仙姿容,他们都不会多一看。   接着萧暥看到了陈英,这是他此次带来的锐士长。这个男人身经百战,做事牢靠很有秦羽的风格,但又比秦羽懂得变通,虽然手下只有十五个人,陈英把他们分作两拨,一波值守,一波巡逻,兵力部署几乎是处处切中关键和要害。   在经过陈英身边时,他脚步微微一缓,低声道,“此间有刺客,加强防范,等一会儿你们……”   陈英顿时一愕,那熟悉的声音是错不了的,等他听清了指令回过神来,再转头看过去时,只见那绰约似梦幻的身影已经走远了。   他这才深吸一口定了下神,“你们几个,跟我来,余下的人,严加戒备。”   一只苍蝇也不能放进去!   萧暥这一圈走下来,对这暖烟阁的防御部署已经了然于胸,暖烟阁里层层卫署,处处有防御,加上他带来的锐士,想要无声无息地从屋顶或者窗户之类的地方潜入暖烟阁几乎是不可能的。   所以,如果真是刺客吗?根本进不来吧。   那到底是什么危险?   萧暥心里寻思着,眼梢一掠,就见假山上汩汩泉水流出,烟雾弥漫开来,真的是温泉啊,够烧钱的。   ……难不成还能从泉眼里进来?   他立即撇下了这个念头,瞎想什么呢,这也太夸张了,不可能的。   *** *** ***   雪夜,阁内烟雾袅绕,温暖如春。   容绪饮着桂花酿,听着《千秋吟》,酒是好酒,但是这曲子怎么听怎么不对劲。   这些年,琴师换了一个又一个,总觉得不对味儿,总是比不上多年前,那一曲弹错了的《千秋吟》。   真是奇怪了。   容绪挥挥手厌倦地让那乐师退下,然后端着酒杯走过去,慢条斯理地调琴弦,连音色也不对。   他一边喝酒一边试音,忽然想起这萧暥出去换衣衫已经很久了吧?还没回来?难道又炸毛了?   应该还不至于,因为文人士子们爱美,这样穿着的也不少啊,他只是设计地稍微清凉了一点。   具体说就是领口裁得低了点,衣襟放得开了点,腰身束得紧了点,衣衫面料轻柔了点,这还不至于炸毛吧?   嗯,也许是在泡温泉了。   他看出来了,这小狐狸是很会享受,只是平时没机会罢了。   其实这暖烟阁本来就是为他设计的。   容绪知道,萧暥的身体畏寒,到了冬天特别难熬,而这北方不比江南,冬天格外的凛冽严寒。   所以他想给这小狐狸过冬做一个窝。天气冷得受不了就可以来这里避避寒气。   为了这暖烟阁,他算是挥金如土了,从大梁城外的山上把温泉引流进来,一路地下铺设管道,花了多少银钱根本无法计数。这哪里是萧暥集资的几万金能做到的。   而且,这暖烟阁生意最好的也就寒月里,平时春秋时节或许还有些顾客,但到了夏季的几个月就根本没有人光顾了。   所以他这投资,得要几十年都不知道能不能赚回来。   当然王家的账本都在他脑子里,王戎是不知道的。   容绪这是平生第一回做了赔本的买卖。   他虽然是个精明的商人,骨子里是浪子的随性,不喜欢的,他斤斤计较,分毫不让。喜欢的,他一掷千金,不究来由,不问去向。   他虽然是王家的人,但是他清楚,王家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没他这个人,他的母亲是花魁,做了小妾,在王家一直低头做人,他从小就被告知王家的万贯家业一分一毫都没有他的份,被扔到香料铺子里,当个小掌柜。   他的长相随母亲,极好看,所以连生意也做得顺风顺水。那些小姐丫鬟们,喜欢到铺子里来找他闲聊,照顾他生意。久而久之,他的香料铺子越做越好,王氏的族长看他善于经营,就把更多的铺子交给他管。生意做大了,什么客户都见过,三教九流都打过交道,他又天生一副浪子的痞性,在当时的盛京混的风生水起。   这是个乱世,这个世道既伟大,伟大地给任何小人物以出头的机会,但是又混乱肮脏,任何的高洁都会枯萎。   当然也有例外,比如谢映之这种人。   但是容绪暗自也思忖,这玄门里都是大能,他没有手腕怎么能坐到这个位置。所以容绪推己及人,就私以为,谢映之手底下也不会太干净。   比如这两派之争,他虽然从不参与,但是涵青堂的老酸菜们一而再地想请他当堂主,他不予理睬,居然还没把他们得罪了,依旧将他奉为神明般推崇,而朱璧居的人,也很卖他的面子。不过谢映之有他的手段,容绪还能多少还能私下猜测一下。   但是像萧暥这样的人,容绪却没见过,完全看不透。   有时候觉得他心思单纯,温和善良得有点傻,就会想他是怎么爬到这个位置的?别说怎么爬到这个位置的,他到底是怎么在这个乱世里活下来的?   可是若觉得他好欺负了,想要得寸进尺,却忽然发现这小狐狸有点凶,不,是很凶。不仅凶还很狡猾。   就像上一次,萧暥明明查抄了他的家,不但让他吃了个哑巴亏不说,顺带还搅起了两派文人的一场口水仗,连桓帝都被捎带进去了,他自己倒是全身而退,连一根狐狸毛都没掉下。这手腕,让他不佩服都不行。   容绪心想,那时候以为他傻的自己,或许才是真傻啊。   他正寻思着,忽然一阵温热的白雾飘过,接着他的手中的酒杯就滚落在地了。   刹那间容绪整个人都愕住了,一切念头飞到九霄云外。   萧暥推门进来了。   温泉蒸腾起的烟霭中,他好像看到当年的那个豆蔻少女,哦不,应该是清秀少年,已经长大了。   而这身衣裳把他衬地太美了。或者说他把这身衣裳衬地太美。   当年稚气未脱,青涩柔软的少年面庞,如今已经被冷峻清夭的俊美取代了,尤其是那双眼睛,波光流转间,含烟藏媚,光看一眼就让人魂飞天外。   果然……魏西陵骗了他那么多年。   他忽然很理解魏将军,如果换是他自己,也得把他藏起来。   可是这小狐狸处处锋芒毕露,就像利剑藏于囊中,怎么藏得住。   魏西陵藏不住,他藏不住,这个世道也藏不住。早晚都要脱颖而出,搅弄风云,与天下一争。   萧暥走过来,捡起掉在地上的酒樽,交给他道,“先生在试音。”   “怎么敢劳将军了。”容绪接过酒樽,随之优雅地轻托一把他的手腕,道,“这琴音不准,一曲《千秋吟》,总是弹奏的不如人意,所以我调调音。”   “那我试试。”萧暥眼底微光一闪。   容绪赶紧知趣地收回手,道,“将军还会琴艺?”   还没等容绪回答,萧暥就已经在琴案前坐下来。   《千秋吟》他记得,在梦里原主弹奏过,不知为什么,每一个音他都记得,他的手一放到琴弦上,就像握住了剑柄,自然知道要往哪里走。   如流水般的旋律从就他的指尖淌出。   容绪凝视着他,忽然间,似乎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朝思暮想,一朝竟然成真。   他情不自禁地移席上前,贴着萧暥坐下。   萧暥没看他,手指轻拂琴弦,随着音律的起伏,泉水声也似乎微微动荡起来,萧暥眉心隐隐一蹙。   他耳中听音,眼底却映着那热气弥漫的泉眼。   就在这时,他忽感到有人轻轻拢住了他的肩,接着后颈一阵温热,容绪低语道,“彦昭怎么戴这么素朴的簪,我明天给你个好的。”   然后他又幽幽叹了声,“古人言发如香丝,鬓若轻云,果真……好香。”   说着他不能自己地低头凑近要闻,忽然间,脸上一刺痛,嘶了一声。   停在萧暥发间的那只飞蛾晃悠悠飞了起来,生气地扇动着翅膀。   它刚刚蛰了这个登徒子!   魏瑄只恨自己寄身的是一只飞蛾,为什么不是只马蜂?   容绪震惊了,这个丑丑的簪……居然还是个活物?   小狐狸居然节省到连个发簪都舍不得买的地步了?!   这也太可怜了吧?   他宠狎地轻抚着萧暥的背,“朱雀街那几间首饰铺子给你,还有青阳街的衣料铺子、脂粉铺子,都给你。”   萧暥此刻根本没有工夫理会容绪,他正全神贯注地凝神听着音,眼角观泉,忽而觉得腰间一紧,顿时眼中寒光乍起,他腰带里是藏了那柄柔剑的。   就在这时,泉水忽然汩汩冒出气泡来,萧暥指下琴音骤变,涓涓细流如诉衷情,忽然就变调了惊涛骇浪铁马金戈。   容绪正扶着他的腰,不明白他为何突然变调,还没回过神来,就见四周的泉水暴起,浪花飞溅,烟雾升腾。   朦胧的雾气中,忽然杀出几把寒光烁烁的单刀,疾风般向他们劈来。   萧暥眼疾手快,一把推开容绪,自己往后一仰,堪堪避开了刀锋。同时手指轻轻一弹,一道雪白的弧光从腰间飞出,疾扫那刺客面门,那人躲闪不及,跟后面的一个刺客撞在了一起,滚作一团。   另一名刺客大惊,举刀就要挟持容绪,容绪顿时脸色煞白。   不料萧暥的身法远比刀更快,只见他凌空飞旋,如回风舞雪般一剑挑过。那人惨叫一声,捂着手臂,筋脉尽断,单刀咣当落地。鲜血溅了容绪一身,把他惊得脸色骇怆。   就在这时,泉眼里又是一阵水花溅起,萧暥心中猛地一沉,还有人!   只见几道黑影如同水鬼般从泉水中窜出,烟雾和热气顿时弥漫开来。   雾气迷眼,萧暥抹了一把眼睛之际,一把阔背弯刀已经携催经断骨之力向他劈来。   萧暥猛地回头,目光如剑,眼梢飞起。   他刚要迎击,那锋利的刀却顿在了空中,那刺客陡然看清了他的模样,顿时睁大眼睛,目瞪口呆。   好美的女子!   这是个女子罢?为何身手竟如此凌厉!   那……萧暥去哪里了?   就在他一愣之际,只听嗖的一声,一剑从后背穿入,那人闷闷跌倒在地,血溅如喷。   守在外面的陈英等人听到了骤变的琴声为号,踹开门冲杀进来,一阵厮杀后把余下的几名刺客制服了。   陈英看着满地水花,瞠目结舌地用剑搅弄了一下冒着热气的泉水,“主公,我们堵在外面可是鬼影子都没见着,难道这些刺客……是从泉水里进来的?”   容绪闻言脸都白了,“温泉水是从城外引入的,地下买了管道,难道这些刺客还是……”   他无法相信,这怎么可能?   萧暥道,“就是水耗子。”   陈英等人将余下的刺客全部带下去后,容绪依旧惊魂未定,不可置信。居然这些刺客利用了温泉的管道潜入这里?!   而刚才的一幕简直如同噩梦。   他这辈子从来没有经历过这种血溅当场命悬一线的场面,他的脸色惨白,依旧不可置信地看着萧暥,瞬间不认识了。   容绪的声音有些颤抖,“当年,桃花渡,是不是你?”   提及往事,萧暥眉心微微一蹙,眼前似乎又浮现那上元花月夜,心中隐隐一恸。   他站在琴台边,修长的手指抚过溅血的琴弦,答道,“容绪先生以为,沙场归来的人,还能弹出当年的曲调吗?”   此时,他面如冰雪,鲜血在那身华美的霓裳上炸开绚丽的花朵,映衬地那绝世容颜妖异诡魅,美地触目惊心。   一双眼睛更是寒利如刃,透着锋芒的兵气,邪妄非常,瞬间看得容绪心神俱裂。   容绪忽然明白了,一把利剑,无论给配什么样华丽精美的剑鞘,它终究是一把杀伐的利剑。   萧暥把柔剑擦了擦,还给容绪,“是把好剑,情急之下,借来一用。”   容绪深吸一口气道,“刚才多谢将军相救,此剑就送给将军了。”   萧暥也不客气,收剑入鞘。   这时,他想起了那个为他报信的小友去哪里了?   四下里仔细一寻,才发现那只小飞蛾因为刚才泉水爆起时,翅膀上沾了点水,掉在了地上,还在努力地扑腾翅膀。   萧暥小心翼翼地把它拾起来,用袖子给它吸了吸翅膀上的水。   那小东西好像才缓过来,又晃晃悠悠地飞了起来,很固执地又趴在萧暥的发间。   萧暥:倒是很认窝啊……   就在这时,云越也赶到了。   当时他筹集完了粮草就火速地赶向暖烟阁,一路上就听说了暖烟阁里出现刺客的消息。虽然他知道萧暥没事,但依旧急疯了,不顾一切地冲进暖烟阁。   见到萧暥的一刻,顿时愣住了。   “主公……”   云越使劲揉了揉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柔桡轻曼,皎皎似轻云蔽月,主公这身衣衫……   萧暥清了下嗓子,转而问,“事情怎么样了?”   云越这才回过神来,脸颊不自在地一红,然后挑眉斜睨了一眼在旁边神色颓丧的容绪,“回主公,多谢了容绪先生的书信,粮已经齐了,刘将军明天一早就出发。”   容绪顿时瞠目结舌,他才猛地反应过来:难道说萧暥约他来这里是调虎离山?   萧暥解释道,“容绪先生,我们都摆了对方一道,谁也说不了谁什么,我们扯平了。”   所以,容绪先生你看,我们两个都不是省油的灯对吧?相互作对也没什么好处,还不如心平气和地合作吧?有钱一起赚不好吗?   萧暥刚想提出这个建议,就在这时,他发间的那只小飞蛾忽然急促地拍着翅膀,在他眼前绕来绕去。   这小东西又怎么了?   萧暥正诧异着。   忽然泉水又咕噜咕噜冒出了几个小水泡。   众人都还没有明白过来,萧暥已经脊背一凉,他敏锐地看到泉眼中探出一个黑黢黢的东西。   不好!是弩\机!   随即破空之声乍起,所有人都来不及反应之时,一支阴森的小箭已经带着凄厉的尖啸向萧暥直射而来。   萧暥眼中寒光一闪。摄魂箭!?   云越飞身上前要替他挡避,萧暥一把将他推开,他清楚没有人能阻挡自带gps导航的摄魂箭!只会多一个人遇险!   摄魂箭,避无可避,只要发出就穿透人右眼!   萧暥一瞬间就下定决心,既然避不了,就赌一把,在摄魂箭飞来的时候,用剑弹开去势,即使最终再刺中眼睛,因为箭头势竭,兴许少一只眼睛还能保命!   他眉头一蹙,就见阴森的箭头如一根毒刺直向他的眼睛飞来!   他隽妙的双眼也瞬间睁大了。   他已经准备好伤去一只眼睛了。   但就在这时,忽然间,眼前一道白光炫目地一闪。   萧暥还没明白过来怎么回事,空中那小小的飞蛾已经化成了一道白焰,直直向那箭头奋力撞去。   九天玄火爆出了炽烈的光芒,整个室内都竟跟着乍然一亮,瞬间犹如白昼。   所有人都被这摄人的光芒惊呆了。   等到那亮光熄灭,玄火将摄魂箭和那飞蛾烧成了一缕青烟,同归于尽,连一缕灰烬都没有剩下。   萧暥震愕了,这是飞蛾扑火吗?   那一头皇城里,魏瑄骤然睁开眼睛脸色煞白,一口黑血从胸中涌出,眼前一暗失去了知觉,秘术终究反噬。 第80章 萤石   御书房里,桓帝挥手让奉祥退下,脸色铁青:“大师你又失败了!现在萧暥什么事都没有,活得好好的,反倒是你的人全被抓进了寒狱里!大师你的那位道友呢?是不是怕被萧暥审出点什么,已经扔下你逃跑了?”   无相耷着眼皮道:“陛下放心,人傀是不会说话的,就算萧暥把寒狱里的十八班刑罚全部走一遍,他们都不会开口。”   桓帝闻言,脸色略微平静了点,不满道,“还不是你们选的人无能,那么多人都没有杀了萧暥!还有那个什么摄魂箭的,千里之外取人性命?”   无相脸色灰暗,道:“陛下,摄魂箭是秘术取生人魂魄所成,离弦即索命,只是这次遇到了焚尽一切的九天玄火。”   说着他举起留着黑漆漆空洞的右手,“陛下还记得臣被玄火烧过的这只手吗?”   桓帝觉得瘆得慌,嘶了口冷气,郁郁闭嘴了。   无相道,“萧暥身经百战,本来就不容易行刺的,而且他似乎对我们的计划早有准备。”   “你是说有人走漏消息?”桓帝簇眉。   无相道,“小殿下一步也没有出宫吗?”   桓帝阴恻恻道,“大师是怀疑朕的皇弟?”   就在这时,一个小宦官匆匆地上殿,“陛下,陛下,不好了,晋王殿下他昏迷了。”   桓帝冷笑,“朕才就禁足了他一天,他就给朕演这一出苦肉计了?派个太医给他去看看。”   然后他看向无相,“大师觉得还会是晋王吗?”   无相皱起眉头。   桓帝嘲讽道,“大师还是查查你的人手底下干不干净罢。”   然后他又想起一件事,忽然一脸高深:“朕有个想法,恐怕大师这次想杀的不仅是萧暥罢,大师是不是想顺手把朕的二舅舅也除掉?”   无相微微一惊,赶紧低头道:“陛下圣明,臣不敢欺瞒。”   桓帝好奇道,“你为何要杀容绪?就因为他跟你不合?”   “陛下,要成大事,下手就要狠,杀容绪比杀萧暥容易多了,如果此番萧暥仗着身手侥幸没死,但他约容绪会面,席间容绪被杀……,那么手握十万精兵的王戎会怎么样想?”   桓帝一挑眉,“王戎会以为是萧暥杀害了容绪。”   无相道:“陛下圣明,王戎迟迟不肯出兵,是因为容绪阻挠,所以我本想给他来个釜底抽薪。”   桓帝明白过来,懊恼道,“但是现在说这些有什么意义,最后萧暥和容绪,谁都没事!”   无相道:“陛下不要急,这一次暗杀失败,只不过让萧暥多活一段时间。”   桓帝眼中精光乍起,“大师还有后手?”   无相道:“这天气越来越冷了,炭火怕是不够旺吧,萧暥的身子快熬不住了。听说他最近开始咳嗽了。”   桓帝不知道他说什么,哼了声:“大师莫非想等萧暥冻死?咳死?”   无相讳莫如深地一笑,“陛下等着看吧。”   *** *** ***   刺客一共六人,审了一夜,但那几个人就像失智一样,什么话都不会说。   云越查了他们的家底,都不干净,手头都有陈案,不是贼寇就是江湖中人,但是有一个共同的特点,下手狠,身手厉害。   他们潜入的密道也查出来了,暖烟阁地下铺设的温泉管道在平康坊那一段经过一个废弃的井。这些人偷偷打通了水井和温泉管道,从井中潜入。看起来这些人对这暖烟阁的设计倒是很熟悉啊。   从夜里到清早,审问,调查,布局,萧暥忙了一整夜。   雪停了,一缕熹光透过雕窗照在地上。   他靠在窗前,修长的影子映在雕花的窗棱上,孤寒秀逸,犹如一支质傲清霜的寒梅。   窗缝里钻进寒冷的风雪气,他低低地咳了一会儿,手不知觉间就摸到了发间,心中隐隐一空。   他昨晚刚结识的那个小友已经不在了。   昨晚,就是在这里,那只小小的飞蛾忽然化身为一团炽烈的白焰,冲向那阴森的箭头。最后化作一缕青烟,什么都没留下。   萧暥的目力是极好的,他当然看出来了那只小飞蛾是纸做的,那么这背后是谁在操纵这只飞蛾为他报信,又为他扑火般地拼命一跃呢?   昨夜那团火焰如此之炽烈,将整个屋子照亮地犹如白昼,让他现在回想起来都觉得惊心动魄,那个暗中帮助他的人到底用的是什么法术?   他现在还安好吗?   云越拿着早点进来的时候,萧暥早已经把衣裳换好了。   一夜未睡,他的嗓音有点低哑,轻声道,“云越啊,你也忙了一晚上了,回去休息吧。”   云越闻言眼睛瞬地红了,“那主公你呢?”   此时萧暥的面容清寒如冰雪,唇色浅淡温濡,几乎看不出来。   “我要去拜访一个人。”萧暥静静道,   大梁城里只有那个人精通玄术。   如果那白色的火焰是玄门法术,他想知道昨夜是谁舍身救了他?那人现在怎么样了?   *** *** ***   清早的阳光照着积雪,映得庭院角落里的几株忍冬青翠欲滴。   谢映之凝神看了他片刻,“一夜没睡?”   萧暥知道什么也瞒不过他,便道,“想来请教先生一件事。”   然后他就把昨天晚上的情况说了一遍,当然他给自己解释的身份是容绪的朋友,受邀去的暖烟阁。这倒是很好理解,因为上一次他参加冬日雅集也是容绪邀请他的。   谢映之听后微微凝眉,然后直截了当道,“救你的那个人恐怕凶多吉少了。”   “为何?”萧暥神色一紧。   “他受的是反噬,你帮不了他,你还是担心一下你自己吧。”谢映之淡淡道。   十几日不见,萧暥的容颜又清减了不少。   “我服用先生的药方,遵照嘱咐,身体已经感觉好了大半。”萧暥违心地说,“还请先生告知我,那个人到底怎么样了?”   遵照嘱咐?一夜没睡,一大清早就跑到他府上来的是谁?   谢映之没有戳穿他,道,“此人用的是移魂术,施术者移魂寄身于纸飞蛾,飞蛾若受损伤,本人会受到同样的损伤,九天玄火能熔金焚石,一只飞蛾不过是三千世界中一缕青烟,所以,公子说呢?”   萧暥闻言,心口隐痛,呼吸不畅,又捂着胸口断断续续咳嗽起来。   谢映之见他如此辛苦,微叹道,“你这咳嗽多久了?”   “无事,只是受了点寒。”萧暥虚声道。   其实他清楚哪里只是受了点寒,他前阵子招商天天连轴转,昨夜一边要和容绪周旋,一边又要部署应对刺客,一夜精神紧绷,身体早就是强弩之末。   谢映之话不多说,拿起他的一只手腕就号脉,眉心渐渐凝起,一边随口道,“带我去你家看看罢。”   萧暥才刚缓过来,冷不防吸了一口寒风,又差点咳得岔了气。   谢映之……要去他家?!这不就穿帮了吗?!   还是谢映之早就怀疑他的身份了?   不会,如果怀疑他是萧暥,高洁孤逸的谢大名士现在还会睬他?   谢映之看他苍白的脸都咳得微微泛红了,同情地给他递过一杯茶,道,“不方便?家中有妻子?”   萧暥刚含了口茶水,差点又没噎住。   谢映之从容下结论,“看来是没有了。”   萧暥仿佛觉得自己额头上印着单身狗三个大字。   谢映之道,“那就好。”   萧暥一愣:好什么?!   谢映之道,“正好你这段日子就别住家里了。”   “为何?”   “你还有其他地方住吗?”   萧暥不知道他什么用意,“没……”   “那就搬过来住罢。”   萧暥:唔。   等等……什么!   谢映之道,“还有,你那只猫也带来,借我一下,或许你那个小友还有救。”   萧暥眼前一亮。   *** *** ***   雪后,昏沉沉的宫廷里,似乎永远暗无天日。   灯烛燃烧很旺,照得桓帝的脸一片影影重重,怪异地扭曲着。   桓帝刚把手放到魏瑄的额头上,顿时像被针扎了一样,赶紧缩了回来,“烫地都能煮熟鸡蛋了。”   魏瑄此刻就像一个火人,浑身都在灼烧着。   桓帝阴恻恻的目光戳向太医,“你们干什么吃的!还不快诊治!”   太医战战兢兢道,“殿下烧得都赶上炼丹炉了,人的身体怎么能承受这么烫,怕是……怕是已经不行了啊。”   “什么!?”桓帝棱起眼睛,“治不好阿季,你们都给朕进寒狱过年!快去开药!”   “是,是,陛下。”太医瑟缩地退下去开药了。   魏瑄此时只觉得烈焰焚身,骨头都要烧融了。   每一寸肌骨依旧清晰地记得白亮的热焰忽然爆起,把他包裹成火团,烧成一缕青烟的惨痛。   他迷迷糊糊中听到桓帝尖锐的声音,接着是草药苦涩的味道,好像是有人在把药汁往他嘴里灌,好苦,从唇舌一直苦到喉咙里。   他是要死了吗?听太医的意思,好像是这样。   想到这里,他就忽然很想见萧暥一面,不知道他现在是否无恙?   能不能再让他看一看那双魂牵梦绕的眼睛……   只要知道萧暥无事,他就放心了。   私底下,魏瑄还悄悄希望如果自己就要死了,那么这世上最后见到的一个人是他,这样就可以永远记住他的模样了……   接着,他听到桓帝道,“去,去请无相大师来,也许大师有办法。”   魏瑄内心:不,不要!   他不要最后见到的是无相那个怪人!   他内心激烈地反抗,甚至涌起一阵无措的恐惧。千万,千万不要叫无相来,如果万一被他发现了自己用了秘术玄火……   就在魏瑄内心痛苦抗拒却发不出声时,他听到一道清淡的声音,语调淡淡的缥缈如烟,“陛下,听说晋王病了。我来看看。”   曾贤一边引荐道,“这位谢先生是神医,还是玄门大家……”   桓帝对谢映之早就久仰大名,立即面露喜色,迎上前道,“朕怎么忘了谢先生在大梁,快,快请先生看看。”   谢映之道,“我施医不喜欢有人打扰,请陛下和曾公公暂避。”   片刻后,魏瑄的耳边终于清宁了,除了炙热地灼烧着他的火焰,好像要把他每一滴血都烧干。   接着,魏瑄就感到一团毛茸茸的东西在蹭着他的脸颊,什么东西……这气味有点熟悉啊。   然后他听到谢映之道,“苏苏,把宝贝吐出来罢。给那个小哥哥吃,嗯?”   魏瑄顿时不淡定了!   什么?这是当真?让他吃猫吐出来的东西?   谢映之道,“苏苏,我知道你藏着萤石,你不吐出来,我拎着你的尾巴倒出来也一样。”   魏瑄:……   然后不知道是苏苏吐出来了,还是谢大名士真的拎了猫尾巴,魏瑄感到有什么光洁圆润的东西碰到了自己的嘴唇。   魏瑄:不!不要!   猫嘴里吐出来的东西……你……你擦过了没有!   魏瑄抗拒地抿紧嘴唇。   谢映之:咦?被玄火烧了居然还有知觉?这小家伙的修为很厉害啊!   于是谢大名士纡尊降贵地抬起手指,不客气地捏住了魏瑄的鼻子。   魏瑄:……唔!   没法呼吸的他只有张开嘴巴,立即觉得什么光润的东西滚进了口中。   瞬间,他识海中一阵天旋地转,接着,仿佛周身的灼热顿时消失无踪,他甚至感觉到山谷里有阴凉的风席徐徐而来,吹得他浑身舒爽。   他猛然睁开眼睛,就发现自己不是身处在什么山谷,而是在一个巨大的石殿里,一道天光从石缝间落下,照着石殿的墙壁上奇怪的蚯蚓状的文字。   这是什么地方?和那颗萤石有什么联系吗?   接着他听到石殿深处响起一道清冷的声音,“三千世界三千繁华,已经两百年没有人来这里了。” 第81章 冥火   大殿深处阴暗潮湿,青苔漫阶。   那声音清越微凉似细雪初霰,仿佛带着隔世的遗香,语调又轻融忧柔,似乎说话的人身体不是很好。 虞兮正里L   魏瑄的心一下子就被提了起来。   萧暥?!是萧暥的声音!   他怎么会在这里?   等等,这又是什么地方?   四周是幽暗荒凉的石殿,弥漫着无常的阴冷,沉寂着万古的空寥。   魏瑄的头皮顿时炸了。自己被玄火烧身大概是死了,可为什么萧暥也会在这里?   难道最终还是没能救下他吗?那些刺客还留有后手?   一想到这里,他也不去管这是什么地方,拔腿就往大殿深处,朝那个声音响起的地方拼命奔去。   大殿的深处隐约有一个高台,四周立着几个人合抱的雕像石柱,石雕的人形千姿百态,手里托着铜灯,灯火影影绰绰,照着一个水池,水池的四周立着白玉栏杆。   时间久远,那汉白玉都沁出了古拙的色泽。   那个人就站在池边,一池清水映着他清俊的影子,他穿着绛红色的锦袍,湖水映照出那霞明月韵的脸容,和这阴森荒败的石殿显得格格不入。   魏瑄心中隐隐觉得不对,萧暥为什么会忽然穿上猎场时的那件锦袍?那么明艳的红色,他不是不喜欢穿吗?   他顿时大感不妙,冷汗都冒出来了,几步上前,急切地就要抱住他查看。   “将军,你怎么样了?”   萧暥轻轻退开了去,半张脸倏地就没入黑暗里,魏瑄忽然意识到刚才他的身体如同烟霭一般轻。   魏瑄的心顿时抽搐了一下,这场景似曾相识让他头皮发麻。   “将军,你……难道……你这是……”   是鬼魂吗?   他紧张地声音都有点沙哑了。   萧暥见他急地脸色惨变,颇为有意思地看着他,唇角一勾,眼梢微微撩起,瞬时间魅惑无比。   “小殿下怎么了?是臣吓到你了?”他微笑,声音好听地让人浑身酥软,伸出一跟修长的手指就要来揩抹魏瑄的脸颊。   魏瑄一偏头闪了开去,忽然静静道,“你是谁?”   萧暥隽妙的眼睛微一睁,吃惊道:“殿下怎么了?我是……”   “你不是。”魏瑄打断他,一双眼睛在黑暗中闪烁着清冽的寒光,冷静道,“萧将军绝对不会像你这样说话,像你这样举动的,也不会穿这身衣服,所以你到底是……是什么?”   萧暥‘啊’了一声,“好眼力,被你发现了呀,不过,你不是喜欢看他穿这身衣服吗?”   魏瑄敏锐地注意到对方已经用的是‘他’,而不是‘我’,果然是个冒牌货!   “你为何要冒充他的模样!”魏瑄的眼中隐隐压着愠怒,他刚才真的被吓得不轻,还以为萧暥死了。   那人道,“哦,我是为你考虑啊,你刚来这里,年纪又小,所以我就变成你心里最记挂,最想见的人的样子,觉得你会容易接受一点,你看啊,我这是为你考虑……哎,你这么凶做什么?”   魏瑄无语,敢情这还是为他考虑了?   但是他居然能模仿萧暥模仿得那么像,不但容貌完全一致,连声音,细微的表情都一模一样?   那人见他脸色变换不定,也不在意,自顾自走到池边,就地一坐。   反正已经被识破了,他也懒得再装,干脆翘着二郎腿大咧咧伸了个懒腰,然后拍了拍自己身边,“小殿下,来,坐这儿,我叫做苍青,一直住在这里,是守护这里的……”   “不管你是谁,不许变成他的样子。”魏瑄道。   苍青挠了挠头,不解道,“为什么?”   说着他探身在水里照了照,又掐了掐自己的脸,轻佻道,“这个模样很好看,我喜欢用。你不是也喜欢看吗?”   看着他顶着萧暥的脸在水边‘搔首弄姿’,魏瑄实在看不下去,转身就要走。   “等等等”,苍青赶紧道,“你先别走啊,几百年没人来了,我快闷死了,跟我说说话。”   魏瑄头也不回。   “喂,你不想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行行行,你想让我变成什么样子?”   魏瑄奇道,“你什么人都能变?”   苍青得意地一指脚下的池水:“这是五色池,五色池底三生石,三千世界都倒映在里面,这么多年了,我什么人没见过,什么人不能变?”   魏瑄看向那波光变幻的池水,“这池水里什么都能看到?”   “当然。”   “我想看看你变的那个人,他现在怎么样了?”   苍青哦了声,口中念了个什么诀,袖子一拂池水,只见湖面起了一阵微澜,波光闪动后,池水渐渐平静下来,竟然成了一面镜子。   魏瑄一惊。   接着他看到将军府的内室,炉火烧得很旺,萧暥正在吩咐云越些什么,他脸色犹如冰雪,身形清寒,还不时低低压抑地咳嗽着。   云越给他递过水来,他才喝了一口缓过劲来,就在这时,徐翁匆匆进来,也不知说了什么,萧暥神色一变,站起来匆匆出门去。云越赶紧取下披风跟了出去。   魏瑄心中隐隐一痛,他的咳嗽还是没有好么?怎么觉得越来越重了……   魏瑄想到这里,一刻也待不下去了,转过身就往殿外走。   “喂,你去哪里?”苍青在他身后叫道,“你现在的身体正躺在寝殿里烧得只剩下一口气了,你回去能做什么,躺着等死?”   魏瑄脚步一滞,他忘了自己现在什么也做不了。他烧地都快死了,所以谢映之才送他来这里。   等等,这是什么地方?   苍青徐徐踱步跟了上来,“这里是大夏王朝的灵犀宫。”   魏瑄问,“就是那个已经覆灭了几百年的苍冥魔族建立的大夏国?”   “你还活着,怎么能算覆灭呢?”苍青笑嘻嘻道。   魏瑄眉心一跳。   苍青道,“除了大夏皇族的人,其他人都不可能进入这灵犀宫,小殿下能进来,因为你有大夏皇族的血统。”   魏瑄早就知道自己的母亲是番妃,他脸色不变,心中却巨震。   “你的母亲原本是大夏最后一位公主。曾经戈壁、沙漠和草原上最美的女子,但是中原的皇帝好色,闻名前来提亲,本来王上不愿意将公主远嫁,但是那时候的大夏王朝早就分崩离析,为了不得罪中原王朝,他最后还是忍痛将她嫁给了幽帝,但是皇帝最后背弃了承诺。”苍青道,“中原人都是这样,背信弃义的小人。”   魏瑄皱了皱眉,“所以这灵犀宫里藏着的是大夏王朝的历史?”   “历史?藏这些有什么用?”苍青眨了眨眼,“这里藏着的是苍冥族最高阶的秘术。”   说着他手指一指,一道火光划过,照亮了漆黑的墙壁。   魏瑄忽然发现,墙壁上的纹样开始扭曲变化,最后成为流动着的图案。   原来是图案吗?   难怪无相给他的高阶秘术根本无法读懂,因为这本来就不是用文字描述的……   大夏王朝的高阶秘术都是创造于久远的时代,那时候恐怕还没有苍冥文字,所以传承全靠个人悟性是这个意思吗?   “谢先生让你来这里,大概就是想让你修习高阶秘术,可以抵消反噬和玄火造成的损伤。你可以看图学习,不懂的问我,这几百年里,我已经回答了很多人的问题,差不多也就这几种,我想你也不会超出这个范围。”   “几百年?”魏瑄道,“你在这里几百年了?你究竟是谁?”   苍青嘴角一勾,眼梢微微一挑,浅媚如烟,“我是这大殿里生长的青苔。”   原来是成精了吗?难怪学萧暥的模样学得惟妙惟肖。   所以……   “你能不能换个模样?!”   他实在受不了这个冒牌货顶着萧暥的模样翘着二郎腿伸着懒腰。   苍青无奈:“那……就变成你皇兄罢?”   魏瑄眼前立刻浮现桓帝阴郁尖刻的脸,赶紧道:“不要变。”   苍青:“那么无相大师?反正你跟他学过。”   魏瑄:“别,你变成曾公公都比他好点。”   苍青:“那是太监,我不变!”   魏瑄:……   苍青也无语,就是一个陪读,这小王子哪来那么挑剔。   苍青无奈:“那你让我变成谁?报个名字,只要是男子,不要太监,不要太老,不要太丑。”   魏瑄心道:你要求也不少……   “那你变成谢先生吧。”   玄门之首,云散风流,谪仙中人,有这样一个导师倒是不错的罢。   没想到苍青听到让他变谢映之脸都白了,斩钉截铁,“不,不变!”   魏瑄忽然发现,这苍青似乎是颇为忌惮谢映之?   “你怕他?”   苍青脸色一寒,然后竟一甩袖子不见了。   魏瑄:……   生气了?逃了?   没办法,没有陪读就自己看图理解吧。但这里光线实在有点暗,魏瑄正打算用驭兽术学到的夜视术,忽然眼底烛光一晃。   他转头看去,只见石殿深处,一个青衣少年举着风灯轻轻走来,眉目疏朗,模样清秀。   “这是你原来的样子?”魏瑄奇道,“不是挺好看的,为什么要变身别人?”   苍青气鼓鼓把灯塞给他,“他才好看。你又不让我变!”   苍青告诉他,这石殿里的时辰和外界是不同的,所以他在这里呆三十天,外界可能只是过去了三个时辰。   “秘术的修行体质按照五行分,你都烫得能煮熟鸡蛋了,肯定属于火系!”   魏瑄:……   这也定得太草率了吧?   “我在发烧,而且被玄火烧到了。”   苍青嘴里叼着一根狗尾巴草,懒懒散散道,“不对,你的体温本来就比常人高,隔空点火不学就会,玄火也烧不死你,你就是玄火。”   魏瑄问,“既然我就是玄火,为什么我被玄火烧,还是感到灼痛?”   “你还是普通人的身体,当然承受不住了。所以你得修炼。”苍青道,“九天玄火又叫真火,明火,能在水中燃烧,焚尽一切,和世间的凡火完全不同。”   魏瑄问,“火系的高阶秘术,都是以玄火为根本?”   “也不全是,九天玄火对应的是九幽冥火,冥火又称为暗火。虽然少,但也有修火系高阶秘术的人修炼冥火的。”   “冥火?”   “和玄火相对,冥火是寒火,能夺走一切活物的温度,时间长了就会让人不知不觉里中寒毒。中了寒毒的人通常会咳嗽,等到咳着咳着咳出血来时,就快死了,所以一般人很难发现这是中了术,以为是偶感风寒,等到咳出血来也还以为是得了肺病。”   听到这里,魏瑄的脸色顿时煞白,他想起萧暥这些天一直在咳嗽。   他还以为是腊月里天冷,难道……难道是无相暗中又动了手脚?   “那中了冥火,还能医治吗?如何医治?”他急切问道,   “这不难治,只要他还没吐血,玄火和冥火天生相克,你不就是药方吗?把你的玄火真气渡给他。”苍青说到这儿,一转头发现人不见了,“喂!你去哪里?你还没康复,不要命了!”   *** *** ***   魏瑄猛地醒来,浑身烫得难受,看来自己的修为还远远不够。   谢映之和苏苏都不在了。   他在萤石的幻境内,不知道外界已经过了几天了。   他只觉得头晕乎乎的,视线晃动,他扶着床沿挣扎着坐了起来,掀开被子就往外走。结果没走出两步就身子一歪摔倒下去。   就在他的膝盖要撞上冰冷的地面时,他忽然感到一只手稳稳搀住了他的胳膊。   他迷迷糊糊的视线里映现出那人俊美的侧颜,他心中怦然一动,紧接着他立即想到什么,挣扎着就要推开他,“苍青,我跟你说了,不许学他!你怎么还……”   “苍青?”萧暥一诧,   苍青是谁?这里的小太监吗?   他一边扶着魏瑄躺下,一边回头吩咐道,“云越,去查问一下,这里有没有叫苍青的公公。”   魏瑄正烧得糊涂,等等……他说,云越?   他的脑子顿时清醒了点,赶紧揉了揉眼睛,就见萧暥正坐在他榻边,替他拽好被子。   他的脸色苍润如寒冰,一双天然浅媚的眼睛,柔宛仿佛暮春里的细雨温风。   这次不是苍青这妖精变的,也不是虚无缥缈的幻影,是真实的人。   魏瑄喉咙忽然一哽,伸手一把抱住了他,脸蹭在他怀里,低低抽了抽鼻子。   九死一生之后还能再见,足够了。   萧暥一愣,只觉得那孩子浑身发烫,微微颤抖着,像一只可怜兮兮的小雏鸟。   怎么突然……又哭了?   于是就任他抱着,抬手轻抚着他的背。   魏瑄感到萧暥的手很凉,身上也透着寒气,身形摸上去更加清削了,还隐忍着低低的咳嗽。果然是中了冥火?   他心中暗暗焦虑,得赶紧给他渡出去,等咳血就来不及了。   就在这时,云越刚好走进来,“主公,这里没有叫……”   随即他一愣,挑了挑眉。   魏瑄赶紧做贼心虚地收回手,抹了把红红的眼眶。   云越道,“既然小殿下醒了,主公也可以放心回去休息了。”   魏瑄悄悄抓着萧暥的袖子,低声道,“将军,我……我刚才做了噩梦,头好痛,你能再陪我一会儿吗?”   见他一副小可怜的模样,云越心知肚明地挑了下眉,“殿下,主公一宿没睡,也没说头疼。”   魏瑄垂着眼眸,委屈兮兮地接话道,“嗯,既然将军一宿没睡,这里也可以睡的。”   ……这不就是床吗?   云越被雷到了。   萧暥道,“云越,你先出去等着。我陪一会儿殿下。”   云越蹙了蹙眉,用奇怪的目光看了眼魏瑄,得令出去了。   云越走后,魏瑄立即乖巧地挪到了床榻里面。   萧暥心道,我就坐一会儿,这是做什么?   魏瑄睁着一双清亮的大眼睛,“将军,你陪我睡一会儿好吗?” 第82章 渡气   魏瑄抬起小脸,期待又忐忑睁着一双水雾溟濛般的眼睛看着他,睫毛一霎一霎地,像蝴蝶的翅膀。   萧暥一诧:这是让他睡宫里?   可是这里是皇宫吧?他一个外臣睡在宫里算怎么回事?   而且原主还有跟武帝的妃子有染的黑历史,他还敢睡皇宫?   不过现在好像是武帝让他一起睡?……唔,这剧情有点乱,情况有点复杂啊?   而且萧暥刚经历过一次暗杀,戒备心很重。   虽然宫里他也安插了不少自己的人,但毕竟还是桓帝的主场啊。   于是萧暥道,“殿下,外臣留宿皇宫怕是不妥。”   魏瑄赶紧解释道,“不,不,不是留宿,现在还没到未时,还有两个多时辰才到宫禁时分,将军就陪我躺着说一会儿话好不好?”   说着他殷切地看着萧暥,眨着清澈的眼睛巴巴地看着他,强调道,“就一会会儿。”   萧暥最见不得他这幅茕茕无助的小可怜样,凝神想了想。   其实这孩子说的也没错,只是陪他躺一会儿就走,又是白天,算不上留宿宫廷,加上云越在门外值守,并不大会有危险。   这边的魏瑄见他不动,失落地垂下眼睫,喃喃道,“皇兄说我不成器已不管我了,皇姐很久都没音讯了,大约是我不够好……”   萧暥就觉得,他就像偌大宫廷里一只落单的小动物。   如果不答应他的要求,他就开启自我检讨模式了,基本逻辑是:一定是我不好,我做的不够好,所以大家都不愿意理睬我,嘤嘤嘤……   萧暥心头一柔,于是道,“好罢,臣就陪殿下说会儿话。”   反正也耽误不了多久。   萧暥解下袍服搁在一边,就合衣躺在了床榻上。   魏瑄立即凑上来,心满意足地抱住他,蹭在他怀里,跟他东拉西扯地说话。   那孩子就像一团小火球,萧暥:唔,暖和……   萧暥这几天半夜常常被冻醒,浑身都冷,昨晚又一宿未睡,此刻被这孩子抱着暖融融的,疲惫和困意如同潮水席卷上来。   隔着中衣,魏瑄感觉到萧暥的身体很凉,很清瘦,还时不时咳嗽。   乱世家国,内忧外患,这家不好当,人们只看到他杀伐决断的铁血,却看不到他苦苦支撑的艰难,还有那些人要来加害他……   魏瑄心中一涩。又把他抱紧了点,把脸贴在他胸前,“以后我每天都要给将军做饭。”   萧暥困得迷迷糊糊地想,小魏瑄又怎么了?   ……怎么觉得他好像把武帝培养成厨子了?   于是他赶紧道,“殿下怎么能因为臣耽误了学业。”   魏瑄道:“不耽误学业,但我学东西很快的。”   这个倒不是吹,萧暥知道武帝是学霸属性,过目不忘,什么东西都一学就会。   魏瑄双眼顿时充满憧憬,“我还有很多东西想学。”   很有上进心的孩子嘛。萧暥心想,应该说点什么鼓励一下孩子。   于是他问道,“殿下想学什么?”   魏瑄:“我想学做衣裳。”   ?!   萧暥一时没稳住,咳咳……   他捂着胸口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   ……学做衣服?这孩子是认真的吗?   最近怎么回事,他总是遇到服装设计师?和有志于当服装设计师的少年?   魏瑄见他又开始咳嗽,顿时吓坏了,赶紧为他顺气,然后扶着他躺下,似乎是看出来他面容的疲倦,小心翼翼抱着他睡,乖乖地不说话了。   过了一会儿,魏瑄感到身边的人均匀宁静的呼吸,才悄悄支起身,屏息凝视着那秀美娴静的睡颜。   即使睡梦中,他清隽的眉依旧微微的蹙着,好像睡得不踏实。   魏瑄摸了摸他的手腕,依旧很冰,好像怎么也捂不热。看来寒毒已深。   他心中微微一痛,趁着萧暥熟睡,赶紧给他渡去。   魏瑄脑子里开始回忆苍青说的渡气的法门。   渡气主要是通过身上的穴位,将玄元真气渡入他体内,驱散冥火的寒气。   主要是通过九个穴位,分别在后颈,腋下,胸前,脚底等。其他倒还好说,但是腹部的神阙和后腰的命门,他就有点尴尬了。但这是腰腹上最重要的两个穴位,又绕不开。   万一萧暥中途醒来……这画面实在是……   魏瑄不敢想下去,硬着头皮,按照苍青的嘱托,从上往下来,先是后颈……   他心里默念清心诀,忐忑地把手探进萧暥衣里。   虽然是在做再正直不过的事情,他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莫名觉得自己这举动有点像苏苏……   魏瑄压制住脑子里杂七杂八的念头,他默念口诀,手心凝起一团小火焰,烫贴了上去。   他确实是很正经的在渡气。   除了……   嗯,肌肤清凉柔滑,想不到比姑娘还细致?   唔!渡气渡气!心无旁骛!   啊?腰线竟如此精窄……   在瞎想什么?!   哎?肌肉紧实,优美流畅,真是一点赘肉也没有,常年骑马练的?   还剩两个穴位了,坚持住……   他一边给自己打气,一边疲于应付着脑海里不停涌现出无数的感慨,剧情实在丰富多彩。   等到魏瑄渡到脚底最后的一个穴位时,他额角都渗出细汗了,真是辛苦无比,一半是因为他耗费了大量的玄元真气,一半是脑子里各种奇怪的念头斗争地太辛苦。   只怪某人的身段实在太好,不停地刷新他对美的认知,乃至于他都无瑕旁顾。   魏瑄正小心翼翼端着他白皙清瘦的脚踝,手中凝起温热的玄火真气,往他的脚心渡去。就在这时,一道冰冷锐利的目光射到了他脸上。   魏瑄浑身一个激灵,猛地抬起头,就看到云越错愕地看着他。   魏瑄:“不,不是……”   不是你想的这样啊……!   云越挑起半边的眉。   就在他诡异的注视下,魏瑄顶着巨大的压力,硬着头皮把寒毒渡完。   此时云越的脸色已经擦黑。   他走过去,面无表情地俯身轻轻推了推萧暥的肩膀。   完蛋了!   魏瑄赶紧缩回被子里,就像致命把柄被人捉住了一样,可怜兮兮地汪汪着一双大眼睛看着云越。   如果被萧暥知道了,他会怎么想啊?趁着他熟睡脱了他的罗袜,摸他的脚踝……这怎么也不像是正常人做的事情罢!   魏瑄只想一头撞死,真是讲不清楚了啊!   云越嘴角挑了下,魏瑄闭起眼睛一副等死状,只听到他萧暥说道,“主公,容绪先生到府中来过了,留下了两个箱子和一封信,还有一本账本。”   一听到账本两个字,萧暥顿时清醒了,人也精神了,他现在确实觉得浑身的疲惫竟然一扫而空,身体不那么阴寒了,还热乎乎地,全省上下都舒坦得很,奇怪,他只是睡了一小会儿吧?   然后他转头看了看旁边的魏瑄,魏瑄哪里敢看他,闭紧眼睛,装睡。或者说,装死。   萧暥见他熟睡,就轻手轻脚地起身,穿好了衣裳,悄悄地走向宫门。云越跟在他身后,走到门前,忽然转过头。   魏瑄眼睛刚掀开一条缝瞄着他们的背影,就见云越勾起嘴角,桃花眼微微一眯,冲他笑了一下。   这意思很明白了,把柄被我抓到了,你小子以后老实点。   *** *** ***   萧暥回到府邸,就见到厅堂里放着两口大箱子,他不用猜也知道是什么东西,肯定是古玩金银珠玉之类了。   接着他一眼就看到了那个账本。拿起来快速翻阅了一遍。   这里登记了共有二十家商号,所经营的范围包括酒楼客栈,漕运海货,古玩珠宝等。   徐翁道,“容绪先生说,昨夜感谢将军出手相救,这些店铺都送给将军了。他今日特意拜谢,将军不在,改日还会来登门道谢的。”   萧暥暗叹,这大手笔啊!   果然盛京商会经营多年,底子雄厚么。其实他千里迢迢去江南招商,费了那么大劲成立江南会馆,就是为了打破盛京商会的垄断,和盛京商会平分天下财货市场。   但是江南会馆有一个先天的短板,就是江南的特产大多是丝绸,茶叶,渔货之类,但是在珠宝,酒楼,漕运这些领域还是大梁本土的商行垄断着。这是他的江南会馆无法补足的一块短板,这容绪居然主动送给他这些商户,给他补上了。   当然还有春暖阁,修整好后,就送给他了。   萧暥去过春暖阁,知道这地方就是拿金子堆出来的,于是大方地表示有钱一起赚,各占百分之五十的股份。   然后他又不由感慨,这容绪先生精明起来,真是连他在想什么,需要什么,都知道地一清二楚,而且要么不送礼,送礼绝对是能把人砸蒙的大礼,豪礼。   壕!太壕了!这风格他喜欢。很有合作的诚意嘛。   然后他又拆开了那封手书。   容绪的字迹依旧笔力遒劲,任性飞扬,上次他让云越模仿了他的字迹,骗得了粮草,这会儿刘武应该也已经在押送粮草和支援东北的途中了。   在信中,容绪诚恳地表示,虽然以前还有误会,但是现在开始有钱一起赚,经营好尚元城。大雍北方的战事,如果需要,他也一定会去书盛京王氏全力支持。   萧暥心道,王家这十万精兵只要按兵不动他都谢谢了。当然,按照现在容绪都把账本交给他的表态来看,王家已经稳住了。   在信中,容绪先生还极为热忱地表达了自己对萧将军多年来的仰慕,辞藻华丽,情真意切,殷勤备至,萧暥看得有点起鸡皮疙瘩……   但是看在他那么快认清形势,立场如此正确,萧暥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爱说啥就说啥罢。   徐翁道,“主公,这两箱礼品如何处置。”   “哦,先放着吧,这两天我想去一个朋友家住。”   云越一诧,“主公要去哪里住?”   清早谢映之向他提出邀请的时候,萧暥还不能答应,他各种事情缠身,根本不得休养。   但现在尚元城即将完工,江南会馆已经成立,和盛京商会之间的矛盾看起来也暂时解决了,天下财货容绪也表示愿意与他平分。至于粮草也已经筹齐,北方的战事也有刘武替他出征。事情似乎都办妥帖了,他也该治一治自己这个身体了,体力日益不支,也许是可以休养几天了。   既然谢映之邀请,他就干脆小住几天,让谢映之替他看一看,调养一下。   除了一件事让他心里存有不安,就是那几个刺客,那些人非常奇怪,被抓后完全就像是木偶人一样,不言不语,什么也审问不出来。   不过既然是审问不出什么,他也没有办法,就让他们在寒狱里呆着吧。   *** *** ***   寝殿里,天色已暗,烛火重重。   萧暥走后,魏瑄一个人躺在床上发了一会儿呆,他明明身上很热,但还是固执地裹紧着被褥,好像这样就能留住那个人温柔的气息。   每一次看着萧暥清雅娴静的睡颜,魏瑄就想把这个人留在身边,在这汹汹乱世之中,守住这幅容颜,再不用他艰难斡旋,出生入死。   片刻后,他再次走进灵犀宫时,苍青正在五色池前兴致勃勃地看着什么。   魏瑄本想轻轻踱步过去,却还是被发现了,苍青赶紧袖子一拂,水波浮动,画面顿时碎成千万片。   魏瑄好奇问:“你刚才在看什么?看得那么开心。”   苍青揉了揉下巴,笑嘻嘻道:“没什么,随便看看,哦,你寒毒替他拔除了?”   魏瑄点头,“但是难保那个给他种冥火的人,不会再次出手害他。我要你监视一个人。”   片刻后,苍青看着五色池中出现无相一张灰暗的,好像假人的脸,大叫,“我不要看!你让我整天盯着这个老太监吗?!”   “他不是太监。”魏瑄纠正。   苍青满脸拒绝,“不是太监也不看,我只看美人!”   “这个人想要加害萧将军,我需要你替我盯着他,他还有他的同党。”   苍青一惊,“萧暥?”   魏瑄点头,“我怀疑他身上的寒毒就是他们搞的鬼。”   他之前并没有告诉萧暥,幕后主使是无相,因为就算说了也无济于事,秘术这种东西没有痕迹,无法查证。这就是无相有恃无恐的地方。告诉萧暥只会让他心中多一个不安,让他的心事更重,更加不得休憩。   他实在太疲倦了,无相这条毒蛇就交给自己来解决罢。   秘术对秘术,看谁更胜一筹了。   魏瑄静静凝视着五色池水,漆黑的眼眸里隐隐有暗流涌动。 第83章 同居   这个时代,稍微有点家底的人搬家暂住,多少是有一两口箱子的。   谢映之看到萧暥的时候,他就一人怀里抱着只猫,身无长物,两袖清风地来了。   谢映之原本跟他说过,给他调理身体需要住上几天,若他有什么想带的东西也可以带过来。   在这个时代,不管文人士子还是达官显贵都有自己的小爱好,有自己把玩的物品收藏,所谓风雅之事。比如当时的名士杨启,出个门都要带着一箱子衣物妆品零食小玩意儿,这也是士林的风尚。   萧暥在自己家里看了一圈,除了几件随身的衣物,实在没有什么东西可带的。   想来原主作为一个权臣,府中难道不是豪奢无比,堆金积玉的吗?   可是他的宅邸,却空阔、清冷、寂寥,卧室的四周垂着帷幔,连阳光都被遮挡了一半。   整个家除了一副游猎屏风和屏风前的云雷纹剑台,就没有什么算得上装饰的东西了,床榻桌椅线条冷硬,别说美感了,看上去就用着不舒服。   至于他的收藏里也就只有刀剑兵刃和铠甲,以及一架子的书。   一股行伍出身浓浓的简单实用主义风格里悄悄渗出一点书卷气。当然那几本被原主似乎当做科普读物的画本除外。   总之这个家给他的感觉就是军人式的生活,毫无舒适可言,简直就像辗转沙场间的一个临时的居所,仿佛随时准备着戎装待发,一去不返。   可能原主那么聪明的人,自己做了什么心里清楚,怕早就对自己的下场有了预感和觉悟,就算整一屋子的金银珠宝,最终都会被武帝查抄罢,何必费那个劲。   萧暥竟有点同情他,一身沉疴,孤家寡人,满目肃冷,四处是敌。   而原主的处境就是他的处境啊!   好在经过他这两个月的努力,总算魏西陵算是跟他和解了吧?总算魏瑄小朋友也不仇视他了吧?桓帝也……算了……   还有谢映之……至少目前为止没有讨厌他罢?   不过谢大名士现在还以为他是萧子衿,他还得小心捂住自己的狐狸尾巴。   萧暥本来还想学着士林风尚,带几本书装装样子,但这些书他又没看过,这谢映之万一问起,他答不上来,岂不露馅,还是作罢了。   既然是一无所有,萧暥干脆不装了,坦坦荡荡道:“我身无长物,就这样来了,先生别见笑。”   谢映之微微颔首,竟颇为欣赏:“公子潇洒。”   这个院落萧暥来过一次,也算是轻车熟路。   他跟随谢映之沿着廊下走着,一边走,边想起来什么,道:“先生府上可有小鱼?苏苏这几天不大精神。”   谢映之侧目看向他,这人自己身无长物,什么都随意,倒是挺在意他捡来的猫。   谢映之微笑,“都有。”   说着他矜雅地抬手摸了摸那颗乱糟糟的秃毛小脑袋,淡淡道,“不精神啊,是丢了什么东西吗?”   苏苏闻言,顿时吓得噤若寒蝉。   萧暥有点想不明白,谢先生谪仙般的人物,为什么每次苏苏见到他都吓得毛都竖成个刺猬。   客房已经收拾出来了,室内布置幽雅清淡,采光也很好,空中还弥漫着淡淡的草药清香。一看就比他自己家舒服多了。   萧暥却站在屋前一诧,“住这里?”   他想当然以为是住在上次住过的客舍了,但没想到,这回居然是在谢映之的房间……隔壁?   他心里顿时有点虚。   他一直小心翼翼瞒着谢映之自己的真实身份,毕竟他这些黑历史比较招人嫌。   谢映之高洁孤逸,眼睛里容不得沙子。所以只要谢映之没有怀疑他,他就藏好他的狐狸尾巴,能瞒一天是一天。   但谢映之这手安排就太狠了!   他和谢映之住的房间只有一墙之隔,岂不是他晚上睡觉说个什么梦话,谢映之在房间里都是听实况直播的?   古代的房子隔音都不怎么好的啊!   谢映之见他举步不前,道,“有不合意之处?”   萧暥赶紧顺势道,“这房间宽敞舒适,就是空阔了点,还是上回那厢……”   “那公子就住隔壁屋子罢。”谢映之从善如流。   什么?!住隔……壁?   他没有听错吧?   隔壁不就是谢映之的卧室吗?   住同一间屋?   萧暥赶紧坚定道,“就住这里罢,这里很好!”   谢映之看他微睁着一双隽妙的眼睛,脸色几变。淡淡地一笑,兀自推门而入。   其实谢映之早就知道他的身份了。   此次他来大梁参加冬日雅集时,临行前有人拜托他给萧暥看病。   那人刚正清明,在江南颇受百姓拥戴,多年来对晋阳谢氏也是很为礼遇,那人既然开口有此托付,谢映之纵然嫌恶萧暥的为人,也会忠人之事,为他诊治的。   可是他刚到大梁,还没来得及递拜帖,萧暥就找上他了。   更没想到的是……这人戏还挺足的啊?   第一次见面,他救了孩子,抢了孩子的猫。还把一只原本为灵物的沧岚山猫,养得又秃又贼又色。   第二次见面,他不知怎么结交了容绪这个浪子,混进了雅集不说,为逃避作诗小动作还特别多……   实在是有趣。   一来二去,谢映之就不想揭穿他的身份了。   这人的戏那么足,一旦点破他,就没有乐趣了。   毕竟这个世道,到处是争权夺利,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像他这样明明狡诈,却又单纯的人,实在是罕见。   谢映之进屋后,就开门见山道,“你最近心口又疼了吧?”   萧暥不敢想瞒,“时时隐隐作痛,先生怎么知道?”   他毫不客气点出,“不然你也不会来这里吧,我前番交代过你,切忌劳累,损耗过度,你可遵从过?”   萧暥心里一虚。他确实从来都没有遵从过。   虎狼环伺,哪里由得他歇息片刻。   前阵子又是招商,又是筹粮,又是跟容绪暗中较劲,整天都可劲儿地在作。如不是谢映之的药强撑着,早就发病吐血多少回了。   他只好如实道,“前阵子事务繁忙,就疲倦了些,先生……可还有补救?”   谢映之反问,“一天三次服药,打坐调息。卯时起床,戌初歇下。可做得到?”   等等……戌初?那不是晚上八点吗?   “这么早睡?”对于已经习惯忙到深更半夜的夜猫子来说,好像点难度。   而且早起……五点?天还没亮吧?他起不来啊……   谢映之淡淡道,“如若做不到,你就住到隔壁去,我亲自监督你。”   唔?!亲自……监督?   “做得到!”他捂紧狐狸尾巴:“全听先生的嘱托。”   “那好,把衣裳脱了,躺去榻上。”   萧暥:……   *** *** ***   作为朱璧居主人,容绪倒不是第一次来拜访谢映之了,不过带着两大箱子东西来拜访的还是第一次。   谢映之修玄,不食人间烟火,当然不会收礼。   容绪这两箱子都是日常用度的物品,还有些好玩儿好吃的,都是给小狐狸准备的。料定了他身无长物。   家翁道,“主人和那位萧公子还在房间里,请先生在茶厅稍等,我去禀报。”   容绪心里微微一顿,在房间里?这个时候?   但他稳了稳心神,还是雍容道,“有劳家老了。”   然后好一阵子,家翁才出来道,“萧公子体弱,尚需要些时间起身。先生先喝茶,莫急。”   容绪的脸色有些不稳了。   此时谢映之的手指轻轻揉过萧暥身上的各处穴位,微微敛眉。   被冥火所伤,会使得人身体的暖气会渐渐从各处穴位散去,最后寒及心肺,咳血而死。   但有人已经用玄火真气替他拔出了寒毒。手法虽然稚嫩了点,没有除尽,于是他又施了针。之后只要再配以汤药,调养几天身体就回暖了。   这时,家翁在门外轻轻扣了声,“主人,容绪先生来了,在茶厅等候。还给萧公子带了两箱子日常用度的东西。”   “这就来。” 谢映之一边收针,一边饶有兴趣地看了看萧暥。   这人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他自己孑然一身,什么都不用带,却自然有人给他送东西来。   *** *** ***   替萧暥拔出了寒毒后,魏瑄消耗去大量玄火真气。他自己还在病中,只觉得心身力竭,现在急需快速地通过高阶秘术中的自愈法门,尽快痊愈,总是躺在床上发烧,什么事儿也做不成。   他在灵犀宫里打坐调息了几个时辰,才觉得身上的灼气渐渐舒缓,于是踱步出来。就见苍青正斜靠在白玉栏杆上,打瞌睡。   魏瑄没有惊动他,蹲下来兀自看着水中的倒影。   那好像是一座繁华的歌楼,他照着苍青的方式轻轻搅动水波,慢慢地,眼前的场景推移转换,烛火阑珊,红罗帐幔,笙歌燕舞的场面就浮现在眼前。一个满脸酒色的男子怀里抱着一个美艳女子正在亲热。   难道这几个时辰,他让苍青监视无相,结果他就在看这个?   苍青迷迷糊糊觉得身边有人,睁开眼就看到了魏瑄正凝视着池水,池中是男女亲昵热吻的画面。他一个激灵,差点滚进五色池里。   其实这算不上什么,挑灯巷的画本比这生猛多了……   “你怎么一点声音都没有啊!”苍青红着脸道。   魏瑄淡淡道,“我让你监视无相,你看到什么了?”   “我就是监视这个老太监才看到这里的!”苍青一脸不满,   “什么?”魏瑄微微一讶。   无相?逛青楼?   “真是世风日下,一个老太监在逛青楼,我都不好意思跟着看。才打瞌睡的!”   魏瑄懵了。修炼秘术最忌讳声色。无相怎么会去逛青楼?   “喂,他出来了,你看。”苍青道。   魏瑄立即盯着池水。   那是一个青年男子的脸,中等身材,五官不失英俊,穿着华丽的衣袍。   但魏瑄一眼就看出来了,那是一张假脸。   换脸术。 第84章 花魁   撷芳阁   魏瑄看着无相盯着一张表情僵硬的假脸出入在花明柳媚的地方,感觉极其怪异。   他猜想,自从暖烟阁事件后,萧暥暗中加强了京城的戒备,还成立了靖察司,令陈英为司长,虽然手底下只有十几个人,但都是军中最精锐的,且善于暗探追踪,足够让无相夹起尾巴,小心翼翼了。   所以他和张缉约在这青楼烟花柳巷见面,怕也是为了掩人耳目。   张缉摸着自己的断臂,那是十多天前挟持云越时,被萧暥一剑斩断的。   他的眼中流露出阴鸷:“大师,你说萧暥中了冥火寒毒,还能活多久?”   无相道:“本来我料定他必死,但现在不好说,这谢映之精通玄术,说不定还真能给他找到治疗的方法苟延残喘。这萧暥一身沉疴那么多年都没有病死他,这人的命还是很硬的。”   张缉粗声粗气道:“我看他这一身的病,活得挺不容易,他也别再受罪了,我们送他一程,让他死得更快些。”   无相慢条斯理道:“现在萧暥刚成立靖察司,这当头正警觉着,切不可鲁莽行事,而且萧暥住在谢映之的府邸,谢映之身为玄门之首,他的府邸周围必定暗中布着繁杂的玄门法阵,我们再贸然动用秘术,不仅害不了萧暥,反倒会引起谢映之的注意,如果在这个节骨眼上,把玄门的人牵扯进来就得不偿失了,我们还有大事要做,不要因小失大,而且,萧暥的身体已经是强弩之末,不得不休息调养了,他短期间碍不着我们的事儿了。暂且不用管他。”   张缉重重点头:“大师目光长远,那就让他好好休息几天,再抓紧舒坦舒坦,等到上元夜,咱们给他送一份大礼。也给大梁城送一份大礼!”   无相冷笑了一下,慢悠悠道:“我还听说容绪为大赚一笔,动用了朱璧居的那些文人鼓动唇舌,到处宣扬尚元城的奢华繁盛,还要在上元夜搞什么斗舞斗乐,届时不但是雍州的人,估计连附近州郡的人都会来大梁看热闹,想象一下吧,那一夜人山人海……”   张缉不禁也得意道:“我真想知道,出事以后萧暥那张俊脸上的表情一定很精彩,说不定当场急火攻心,一口气没上来就死了。”   无相冷笑, “你别小看了他,他没那么容易死,萧暥这个人厉害啊,若不是有这一身的病,早就秋风扫落叶般把这大雍的残破河山给收拾了。当年兰台之变,北狄各蛮族部落攻入盛京,本来大雍朝就完了,就是他带着几千军队杀进大梁,如一把锋利的尖刀插入京城如山海般的蛮人军队里,愣是把皇帝给劫走了,而且他手段娴熟地一面安抚盛京王氏,一面来个釜底抽薪迁都大梁。我当时真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出,一个十七岁的年轻人,居然就这样把大局稳定了下来,这北狄人见皇帝和朝廷都到了大梁,且大梁城防坚固,于是居然就这样退兵了。”   张缉不齿道:“这些北狄蛮子,平时也就打个劫放个火的那点出息,能成什么事!”   无相道:“也不能完全这么说,呼邪单于老了,但他的儿子阿迦罗世子骁勇善战,现在他正忙着收拾十八部落,一旦这十八部落真的统一了,北方草原上将崛起的这头猛兽,恐怕就要觊觎这中原河山了。”   张缉眼前一亮,道:“大师的意思是,我们可以和他联络一下?来个南北呼应?”   无相叹了口气道:“暂缓吧,我们苍冥族总共也就这上百号人了,根本入不了人家的眼。除非我们这一次搞个大的,让他看看蝼蚁之力也能决千里之堤。”   *** *** ***   魏瑄听不到声音,只能根据他们的口型猜一个大概。   无相想要在尚元城搞件大事,以此来引起北狄人的注意,但究竟要搞什么事情,他尚不知道。   萧暥为这尚元城耗尽了心血,魏瑄相信他建这尚元城绝对不是为了个人敛财,而是有着更深远的目的,他的心底一定有一个大计划。   这几天,让萧暥好好休养疗伤,无相这撮人就交给他来对付。   魏瑄问苍青:“这个无相是个什么底细,你知道吗?”   苍青咬着草茎道:“那老太监和旁边那个断臂的家伙都是苍冥族人,那断臂家伙好像和大夏皇族沾着远亲,不过是十万八千里那种,和你没得比。这两人合计着在上元夜搞点事儿出来,为苍冥族复个仇,说不定还能引起北狄的阿迦罗世子注意,让蛮子世子高看他们一眼,说不定将来还有借着北狄之力复国的打算,不过我看就是鬼扯。”   确实是鬼扯,魏瑄心想,就凭这几百人?无异于蚍蜉撼树。但这无相是个妄人,乱咬一气,什么事都做的出来。也不得不防备。   他忽然想到一件事,看向苍青,“他们说的,你都听明白了?”   苍青闲闲道,“我看人唇语都看了好几百年,那老太监一张嘴我就知道他要放什么屁。”   魏瑄:……   苍冥族和中原的恩怨,魏瑄知道一些,他曾经在含章阁的典籍里看到过记载。   苍冥秘术来自于大夏皇族,血统越纯粹者,修习秘术的天赋越高。所以大夏皇族数百年里都是族内通婚。   后来大夏皇族出了个天赋卓绝者——第十三代君主朔王,他的天赋介于神魔之间,但又是个残暴不仁,喜怒无常的疯子。他用恐怖的统治征服西域三十六国,又平定了漠北草原,疆土一度扩张到大雍的边城。   而这时的大雍王朝还是精明强干的景帝时期,年轻的君王听从了大臣的建议,送了自己美丽绝世的姐姐曦和公主去和亲。   这一招软刀子就太狠了,朔王为了曦和公主,废除了族内通婚的祖制。   所以苍冥族的人认为,景帝阴险的和亲政策,稀释了大夏皇族的血统,使得高阶秘术传承者越来越少,最后青黄不接,后继无人,才导致苍冥族最后几位长老在和玄门的暗战中彻底败北,苍冥族土崩瓦解。   魏瑄虽然也是大夏皇族后裔,但他从小出生长在中原,抚养他长大的是那位选秀进宫的李容华,所以他对大夏国并没有什么遗老遗少的感情,甚至连他的生母,那位素未蒙面的大夏国最后的公主也是虚无缥缈的存在。   恰好,苍青也很想得开,他叨叨着,“其实族内通婚,才出那么多的妄人疯子,没有景帝的和亲政策,苍冥族早晚也得完蛋。”   苍冥秘术依赖于血统和天赋的传承方式导致它迟早要消亡。   魏瑄心中虽略有叹息,但也没有心思管什么苍冥族和大雍朝的陈年旧账,眼下当务之急是把这一小撮遗老遗少的疯子煽动起来的复仇火焰掐灭在萌芽状态。   不过话说回来,无相既然想在上元夜搞事情,那么这些日子他应该没有精力再去害萧暥了。这倒是个好消息。   而且萧暥在谢映之身边,就算无相想对他搞什么秘术,也没有下手的机会。   话虽如此,他还是放不下心,道,“苍青,我看看萧将军现在如何了。”   ……他身上的寒毒彻底去除了吗?   气色好一些了吗?   一想到萧暥那天来看望他时那苍白的脸容,清寒的身形,他喉咙里就像哽着一个血块。   苍青如获大赦,总算不用盯着老太监看了!   他欣然地一挥袖子,水波浮动间,他两眼放光,兴致勃勃朝着水面看去。   只见波光潋滟间笼着一片暖融融的眩光,不像阳光那么耀眼,却柔和悠淡,温煦清明,仿佛将万物都笼罩进了这和暖的光雾里,什么也看不到了。   “啊?”苍青讶异了一声。   魏瑄问:“怎么回事?”   苍青神色有寒,紧张道:“萧将军现在应该正和谢先生在一起。”   魏瑄不解:“和谢先生身在一起,就看不到了?”   苍青神色严肃地点头,道:“谢先生身上有很强的玄门法界。”   “所以他周身十几尺内,谁都偷窥不了。”   *** *** ***   萧暥刚施了针,谢映之给他打通了穴脉,将残余的冥火寒气全部引了出来。   银针上竟结了一层细细的霜。   谢映之微微蹙眉,没想到他这身上的寒毒竟如此之重,玄火真气催动过后,竟然能把银针结冻。   看来必定是他的卧室里被人偷偷藏进了冥火。他不知不觉间和冥火在一起共度了很多夜晚。   这冥火和玄火不同,玄火一瞬间炽烈的燃烧可以焚化一切,却不能保留火种。而冥火则绵长幽晦,火种可以寄居在坟茔里长达百年。   谢映之不知道无相这个火种是从哪里来的,也许是百年前苍冥族大师的骸骨中祭出的磷火提炼而成,也许是他从古墓中得到的,但是萧暥的卧室里被冥火悄悄潜入是肯定的了,不然他这寒毒也中不了那么深。   所以之前谢映之才提议去他府邸上看看,只是萧某人急于捂住自己的狐狸尾巴没答应。   不过那冥火飘忽不定,极其会隐藏,仅仅去看一圈也很难发现。   冥火极为诡谲,白天会躲藏进床底柜角之类的地方躲避阳光,所以就算谢映之亲自去检查,他也不能钻到床榻柜子底下查找看,身为玄门之首,钻进人家床底下成何体统?   所以,谢映之考虑,最好的方式是萧暥搬出来,在这段时间里,将他的寝居拆开屋顶,全部重修,在阳光下曝晒一天,这冥火自然就无处遁形了。   因为刚施了针,拔去了寒气,萧暥的气色比先前好多了。   此刻他的脸颊雪白微红如海棠花色,映着一双清夭隽妙的眼,自有一段风流天成。   容绪再次看到他的时候显然又是一诧,然后他就看到了谢映之。   他们两人站在一起,一个似濯水青莲,一个如映月优昙,说不出的赏心悦目,看得容绪眼睛有点疼。   他干咳了声,故作矜持道,“谢先生,子衿是我好友,身体常年有恙,拜托先生照料了。”   “无妨。”谢映之拂袖坐下,坦然道,“萧公子和我颇为投缘,自当尽力。”   容绪闻言神色莫辨地看了一眼萧暥,然后又低声旁敲侧击问,“子衿,这里住得可还习惯?”   萧暥见容绪看着他和谢映之的目光颇为不自在,憋闷又说不出的阴恻恻的眼神,简直觉得他接下来一句就是‘如果有不习惯不如住我朱璧居’简直要脱口而出。   于是他立即道,“这里的屋子比我自家舒服多了。”   容绪凝眉,叹气,“子衿平日住得也太清苦些了,我前日去你府邸,只觉得阴寒彻骨,难怪要得病,这样,既然这几日你在谢先生处,我替你将屋舍修整一下如何?”   萧暥一诧,容绪要做什么?给他装修房间?   容绪设计师的装修风格他可是领教的啊!就他那个密室,轻纱满笼,粉榻香帐,这画面实在太美。   是不是等他回去时,他的卧室风格也焕然一新,跟个少女闺房一样了?   萧暥刚想说不劳烦……   只听谢映之道,“甚好。”   萧暥:……?   谢映之脸上一派云淡风轻的神色,“萧公子的病症在于卧室的风水不利,寒气侵身,容绪先生若能修建地更为明朗,倒不失是个办法。”   言罢他静静看向萧暥。   萧暥不明白,这两人什么时候这样意气相投了?   既然谢先生说要改建,那么就改罢。   容绪揽下了萧暥卧室的改装工程后,神采奕奕道,“我此来还为子衿准备了些日常用度之物,子衿看看还缺什么,只管告诉我。”   谢映之微笑地看向萧暥。   萧暥越来越看不懂这两人了,怎么觉得似乎还很有默契?   接下来容绪和谢映之又闲闲地谈起了清玄的话题。   这个时代的名士们见面,免不了要说玄,就像魏晋时期的士林流行的清谈。   这坐而论玄,谢映之是玄门之首自当不必说了,容绪见多识广,说起来也是滔滔不绝。   萧暥别说论了,他是听都听不懂,但是不说话又挺奇怪的,于是他就踱步过去看那箱子。   这随手翻一翻,别看这两口箱子不大,但是摆放地满满当当,一口箱子里尽是好吃的,什么西域的干果,蜜饯,杏仁膏,以及各种零嘴小食。还有各种好玩儿的东西摆设,看来容绪是深知他不仅贪嘴而且手欠啊……   另一口箱子里则是貂裘的暖手、佩巾,他随便翻了翻,手底下忽然摸到一团丝滑柔顺的布料,随即瞥了一眼,就见一片胭脂色的衣角露了出来,似乎还绣了几抹兰花。   萧暥心中一惊,赶紧合上箱子。   他真是没脾气了,容绪果然又夹带了私货。   萧暥原本以为救过容绪之后,这人真就老实了,也诚心诚意要和自己合作了,现在看来还是想得太天真,他这爱好怕是改不了。   容绪观察得很仔细,看他脸色略略一动,立即知道自己夹带的私货好像又惹毛小狐狸了,只是碍于谢映之在场,才没把那几件衣裳拍他脸上罢。   他看着萧暥莫测的脸色,赶紧转移话题:“子衿,这尚元城开战在即,我拟了个今年的节目单,你想法多,谢先生也是见多识广,我正好求教你们的意见。”   果然,一听到尚元城,萧暥就提起了精神,赶紧接过单子细看,也不去管他夹带私货的小事了。   谢映之也接过单子看了看,道,“还有驱兽,吞火的表演?”   容绪道:“那是蛮人的法师搞的,老百姓看个新奇。”   谢映之道:“此间人多,行这异邦之术,别闹出事来。”   萧暥也觉得有理,这上元夜人山人海的,万一失火了,或者猛兽失控了,窜进了人群,就算不会真伤人,搞出什么踩踏事件来就麻烦了。   “还是取消吧。”   容绪虽然舍不得赚人眼球的机会,倒还是从善如流,“子衿和谢先生都那么说,就去掉。”   萧暥继续往下看,接着就听他喃喃道:“九州第一美女?……是谁?”   谢映之淡淡看了他一眼。   容绪心道:果然这两人的关注点还真是完全不同……   “这女子是撷芳楼的头牌,紫湄姑娘,贺紫湄。”   萧暥:……!?   来了!贺紫湄!武帝心中的白月光!   那位被原主处死后,让武帝魂牵梦绕了几十年的紫湄夫人!   《庄武史录》里并没有写魏瑄和贺紫湄是怎么认识的。因为武帝少年时存在感也不强,虽然何琰大名士非常善于捕风捉影,但大概是碍于武帝的威权,他也不敢大胆脑补。   但是有一点萧暥可以确定,就是历史的走向已经被他改变了。   原本在历史上,今年的上元节因为秋狩时阿迦罗被刺杀,北狄呼邪单于一怒之下联合各蛮族部落南下,而原主又在这个当口,乘机将曹满干掉了,使得西京被攻陷,被一把火烧了。   何琰说大火烧了三个月,那肯定是夸张了,冬日天干物燥,烧了七八天倒是有可能的。   西京离开大梁也就是数百里地,那一年必定有大量的难民涌入大梁,原主这会儿正忙着准备应敌,以及安置难民,当然不会搞什么上元灯会了。   现在,阿迦罗没死,西京没有被火烧,尚元城已经即将完工,上元灯会照旧,他改变了历史,一切似乎都很好,但是不知为什么,他心里总有一阵隐约的不安,不知道是为什么。   而且,他忽然有个念头,魏瑄会不会就是在上元灯会上遇见贺紫湄的? 第85章 一箭三雕   除夕将近,街边依稀还有残雪,空气中已经弥漫着鞭炮燃放后的硝烟味。   虽然已经是薄暮时分,大梁城里依然是熙熙攘攘,街道上牛车马车川流不息,人们都在忙着置办年货,一派浓郁的节日的气氛。   在这个诸侯混战的乱世里,这种热闹繁盛的场景已经多少年都难得一见了。   平康里等民居都已经修建完毕,难民们也已经在年前搬进了新家,每家每户还收到了一笔‘安置费’,用于购买新家的日常用度和购买年货。这消息一传出,这附近州郡的百姓都想到雍州安家落户了。   两个月前被骚乱毁坏的东西市的原址上也已经赫然立起了一座繁华的市场——尚元城。里面街巷纵横,商户林立,南北货物琳琅满目。而且今年由于江南会馆成立,和盛京商会协商达成了一致,最后,商会的会费都降到了二成,这会费降了,相应的货品的价格也都下降了。   大梁民众欢欣鼓舞,不但是大梁的人,连附近的州郡民众都纷纷来大梁采购,一时间人流不息,即使到了日暮依旧是熙熙攘攘,乃至于城内的客栈生意都上涨了一半,客栈老板喜滋滋地预计,等到除夕,上元,这客流还要翻倍地往上涨。尤其是这上元夜的斗乐斗舞,还有灯会雅集,不知道会有多少外乡人来大梁采购和看热闹。这银钱可不是流水般地进来了吗?   “老板,给我一个饼。”一个卖山货的外乡少年伸出脏兮兮的手,手心里是一枚捂得发热的铜钱。   菜馅儿的饼两文钱,肉馅儿的四文,不要馅儿饼皮子只要一文钱。   这是一家新开张的饭馆,店门前摆着一个摊子,会搭配着卖点趁热出炉的糕饼,有些食客在店里吃完了饭也会顺手买一些带回家里去。   这几天来大梁采办年货的人多,老板生意正忙着,没睬他。   那少年也不急,就静静站在一边耐心地等。一边打量着店里的食客。   这里的食客,一半都是外乡人,听口音就立即能分辨出来。   这少年很机灵,青州的,豫州的,各种口音他一听就能辨别出来,还有从西北那地儿来的胡人,嗓门大,声音粗,当然也有大梁本地人,比如里面的桌子前坐着一对夫妇,那男人长得凶相,女人倒是生得清秀,他们带着几个孩子,但看起来完全没有一家人的感觉,真是奇怪。   那少年的目光兜了一圈回到糕饼摊上时,老板也忙好了,见他没有走,才慢悠悠地收了他的钱,给了他一个饼。   可能是觉得这少年虽然浑身一股穷酸样,但看上去却气度从容,五官虽然不好看,却又有种说不出的端雅。   老板忽然有个奇怪的念头,这孩子虽然看着邋遢,但说不定是哪家没落贵族的子孙。   于是给他的饼里塞了一小撮荠菜。   魏瑄谦和道,“谢过老板。”   说着他一边啃着饼果腹,一边就站在店招下看着这繁忙的市井。   这大梁城里扑面而来的繁荣的市井烟火气让他动容,在这样一个汹汹乱世里,这祥和安宁的生活来之不易。   这就是萧暥给大梁带来的。   想到这里他鼻子微微一酸。他知道那个人为此花了多少心血。   就在这一派繁华热闹中,乙亥年的新春就要来了。   魏瑄记得兰台之变的那一晚,萧暥将他救出来后,拽他上马,一边娴熟地用哄小孩的口吻骗他去大梁,“大梁的街市繁华,每年的上元节,三天三夜灯火不熄,到处都是杂耍游艺……等殿下到了那里,臣带殿下去看看?”   明天就是除夕,很快,上元灯会就要到了啊。不知如今萧暥还记得当年的话吗?   就在这时,那几个孩子大概是吃完了,一涌而出跑到店门口开始玩跳格子。   魏瑄好奇地凑上去看。   他生在深宫,小时候也从来没有玩伴,这市井小儿的游戏他看得有趣。   稍微观察下,他就知道了游戏的规律,一点到六点,投到的点数最大的胜出。   “阿允,你真笨。”一个十二三岁的大男孩道。   那个叫阿允的小孩儿才五六岁,短胳膊短腿,怎么也投不准。   “你还是掷两点三点,我们下回就不跟你玩儿了,真没劲。”   阿允的小脸涨的通红,攥紧手中的小石子,鼓着一口气,像是赌上所有希望般投掷了出去。   小石子轻轻弹落到了第二格的边缘。   “切——”   就在孩子们的嘘声中,魏瑄悄悄动了动手指。   小石子落地后忽而又顽强地弹了起来,连蹦带跳地向前滚去,稳稳地停在了最远的格子里。   “哇!六点哎!阿黍哥哥也不能那么准罢!”   魏瑄悄悄地收回手。   这是他新学会的隔空御物术,目前还只能近距离内牵引一些小物件。   就在这时,里面吃完了饭的那对夫妇出来了。   那女子道,“阿黍,你是不是又欺负阿允了。”   “阿青姐姐,我们带他玩儿的。”   男人嫌他们话多烦人,道,“快走,时候不早了”   说完几人径直往外走去。   魏瑄见状立即跟上去,“两位,两位大师。”   女子回头,见他叫自己大师,微微一诧,她边的男人也驻足看向他。   “小子,你怎么知道我们是修行的?”   “你们身上有药炉香味儿。”魏瑄机灵地眨着眼睛,立即从背篓里取出一个小盒子,打开一角,“这是上好的紫金粉,提炼很纯的,容绪先生的朱璧居用的什么料,我这里就有什么料。”   紫金粉有补益元气,提振精力之功效,据说能使得修炼者快速提升,但因为此物含一定毒性容易上瘾,所以大梁的药铺里是禁止售卖这种东西的,一旦发现售卖达到一定的量额,还会被关到寒狱里,所以,这东西向来都是偷偷摸摸地交易。   买卖这紫金粉的贩子为了避免被抓,会雇佣一些孩子兜售。   这里是闹市区,这段时间清察司的密探也到处都是。   男人很谨慎,道,“你跟我来。但如果有假货,我当场割了你的手。”   魏瑄赶紧畏怯地点点头,乖巧地装好背篓,跟上了他们。走进了一条巷子。   这几天魏瑄一直让苍青盯着无相和张缉,只是张缉的人一旦走进这片区域,水面就晃得厉害,看不清了。   “这地方设了法阵干扰。”苍青道,“大梁城里有好几个地点都是这样。”   魏瑄想了想,决定扮作货郎亲自去探一探。   *** *** ***   萧暥皱着眉头喝完了药之后,赶紧在嘴里塞了颗杏仁干。   魏西陵送他的梅子早就被他啃完了,这几天他闲着没事,隔一会儿就摸一个嗑,跟嗑瓜子似的,这哪里经得起如此消耗。   他也不想着给自己屯点余粮,这不,吃完了,连下药的份例都没了。   还好容绪时不时给他送来蜜饯甘果,虽然没有青梅鲜嫩可口,但是总算有下药的了。   谢映之看着他有趣,沙场上矢石交攻都不怕,居然还怕苦。   监督着他喝下了药,谢映之就出去了。   他走后,萧暥立即从枕头底下抽出了一本书。一边吃着零嘴一边饶有趣味地翻着。   精彩,脑洞真大!   那书是何琰先生的新书。是云越想办法偷偷捎给他解闷的。   何大名士自从《梦栖山辞话》大受欢迎以后,又再接再厉地出了新春版的第二期。八卦之火来势更猛,愈烧愈烈。   这回桓帝容绪北宫达曹满的花边底料全都打包上传不打码,无一幸免凑了个新春全家福。   尤其是容绪先生,在一众话题大佬中脱颖而出,再次摘得头条。   何琰写到,容绪先生自从密室藏娇被查抄后,欲火难平,趁北宫达正在高唐作战,竟勾搭上了北宫达的小妾,于是,被绿了的北宫达恼羞成怒,百忙之中买了刺客,在暖烟阁行刺情敌容绪先生,容绪先生不愧是风流浪荡公子,关键时刻竟得一绝色之女子相救,该女子姿色倾城,剑术精妙,胆气过人,就连这女子的身份何琰大名士都研究出来了,扬言是大梁城新晋的花魁贺紫湄。   萧暥看完掩卷叹息,瞧何大名士这热点抓的,私通小妾,大佬被绿,派人暗杀,花魁相救,这一通猛料抖落下来,《梦栖山辞话》第二期大获成功。   萧暥:何大名士,我服……   这几天是他来到这个世界过得最舒坦的日子了,这屋子住着又暖又舒适,每天按时吃药,按时睡觉,嗑嗑零食,翻翻闲书,觉得自己这养病的日子都赶得上养老退休生活了。   窗外隐隐约约传来爆竹声,明天就是除夕,这多事的一年终于将近了尾声。   他不知道自己何时睡着的。   睡梦中,他看到眼前晃动一片火光。   接着他看到人影,街道上到处都是慌乱的人,推着车的,携家带口的,朝北门的方向逃去。   忽然,一段城墙被撞塌了,火光下,一头长着长牙的象跨过了城墙的拗口,大象的背上坐着一个人,黑暗中他看不清楚。这是什么蛮族?还使用大象打仗?   一见这大象,城内抵抗的守军顿时如潮水溃退,一时间和逃难的百姓混在了一起,女子的哭声和孩子的叫嚷声不绝于耳。   接着,北狄带领的蛮人各族骑兵呼啸着穿入,刀光血影,哀嚎一片。   一通烧杀抢掠后,蛮人一把火烧了整座城。   连天的大火,映照在他眼瞳里,刺得他眼睛疼得厉害。   接着,忽然画面一转换。   天已经亮了,青烟在城市的焦土废墟上升起。城门早就被踏平在地上。   一队精甲的骑兵策马进了城,接着,他看到了自己的脸容。   萧暥一身玄冷的铠甲,衬得他的脸容凛如冰霜,他一边有条不紊地指挥着追击北狄军队,一边目光冷淡地扫视着这座城市。   云越策马上前道,“主公,王戎已死,他的十万甲兵或逃或散,王氏族人死伤大半。余下的人请问主公如何安顿。”   “你知道的,何必问我。”萧暥道。   云越脸色一凛,又想起什么道,“还有一件事,王勋他回来了,被我们在城门前截下,如何处置?”   萧暥道,“带上来。”   片刻后,王勋被两个武士押解着走了过来。   他一身锦袍已经被战火硝烟熏地污浊,曾经的风流公子哥眼下也不过是一个乱世中的离散人。   萧暥骑在马上冷眉峻目地打量着他。   王勋脸色苍白,眼中隐有痛意,问道,“火烧西京,生灵涂炭,将军不怕留下千秋骂名吗?”   萧暥冷笑:“即使重来一次,我还是会那么做”。   黑暗中,一个念头忽如一道闪电划过他的识海。   他顿时惊醒,一身冷汗。   接着他觉得眼前微微一暖亮。   他睁开眼睛,就见谢映之坐在他床前,一身白衣如雪色,正抬手清闲地挑亮灯烛。   那清静宁和的画面和他梦中的惨烈形成强烈的对比,他揉了揉太阳穴。   “你睡得不踏实。”谢映之道,   萧暥顿时暗叫不妙。   千防万防,他刚才还是说梦话了!?   谢映之可就住在隔壁啊。   而且不好意思,谢映之规定萧暥每晚戌时时必须睡觉,但他自己可是十足的夜猫子,读书打坐研究药材精力充沛,不到后半夜是不会休息的。于是萧暥被谢大名士堂而皇之地双标了。   萧暥心虚道:“我刚才……说梦话了?   谢映之神色淡然:“也没说什么。”   萧暥刚要松口气。   谢映之道:“我以为宅院失火了。”   萧暥:……   谢映之好奇道:“萧公子怎么好像以前纵火过?”   萧暥轻道:“不是我纵的火,我只是来不及阻止。”   不,是根本不想阻止。   萧暥此刻完全明白了火烧西京是怎么回事了。   原主玩得好个一箭三雕!   因为盛京在迁都前叫做盛京,迁都后就是西京啊!   盛京王氏,也就是西京王氏,原主是借着北狄人的手将盛京王氏一举歼灭了!   盛京离开大梁那么近,所谓肘腋之患,萧暥怕是早就想除掉盛京王氏了,但是碍着盛京王氏怎么说也是皇亲国戚,盛京也是曾经的帝都,他不方便直接出兵剿灭。   于是借着阿迦罗之死,北狄单于进攻中原复仇之际,他玩了个手腕。   他假意带军队北上支援曹满,反手一刀灭了曹满,不仅除去曹满这个大患,还致使西北防线全面崩溃,十几座城池沦陷,战火烧到西京。   这是借着北狄人的刀将盛京王氏彻底给灭了!   于是就有了他梦中西京这场连天焚城的大火。   除夕夜,大火烧尽西京城,火光下慌乱的脚步声和哭嚎声响成一片。   他怎么觉得自己罪孽深重啊……   虽然这一切如今都没发生,但是那夜火烧西京的惨烈场景他却在梦中经历了一遍,历历在目。   他私底下想,原主将战火引入西京,也没想到北狄人会放火烧城吧?   但这种想法未免是有替自己开脱之嫌。原主做的事情不就是他做的吗?   他手指插入发中,将发根扯得生疼。   无论接下来的处境如何险恶,他都不会再走原主的老路。   谢映之见他神色凄清,长眉微蹙,眼尾隐隐一抹斜红若烟霞余韵,以为他又发病了,一只手轻轻按上他的肩,“我给你看看吧。”   “我没事。”萧暥轻道。   他忽然抬头看向谢映之,他面容雪白,神色凄清,一点烛光落在眼底如墨玉熔金,映出一双风流隽妙的眼,眸色流转间说不出的清绝哀柔,让人动容。   见他如此模样,饶是谢映之也暗暗抽了口气。   谢映之当然听说过此人杀伐决断的狠辣,他这双手再修长清致,也是血迹斑驳的握剑的手。   午夜梦回间,他也会因为曾经马蹄踏过的焦土和白骨,而心中惶惑凄然么?   将军铁血,但这一刻流露出来的孤独和凄冷,不管他以往做了什么,此时却也无心苛责了。   谢映之一身白衣如雪色,静默地坐在他床头,神色平和,若如春风化雨,润物无声。   他淡淡问,“公子是有话要说?”   “谢先生精通玄理,我想请教先生,已经发生过的事是可以改变的吗?”   谢映之闻言一诧。   “比如先生若能回到兰台之变前,先生能改变都城被破的历史吗?还是会最终……殊途同归?”   这就是所谓的蝴蝶效应,你穿越回去,改变了一件事,却引发了其他的后果,最终历史就像一条河流,绕了一个圈,又回到了原来的方向。   他隐隐有种不好的感觉,即使他做了那么多事,西京这把火不会那么容易熄灭。   谢映之想不到萧暥说出那么深玄的东西,这种话题,就是把朱璧居和涵青堂所有的名士们纠结起来讨论一天一夜都不会有结果的。   谢映之没有直接回答,“公子这个问题,我需要回去思量考虑一番,再给你答案了。”   他一边说一边动作轻柔地替萧暥拽好被褥,“公子可否告诉我,你梦见了什么?”   “我梦见火烧城池,百姓流离失所。”   谢映之闻言轻声叹道,“公子仁义,心系生民,故有此梦吧。”   然后他站起身来,取下一个锦囊递给他,“这是安神香囊,你放在枕边,可睡得安稳些。” 第86章 除夕   魏瑄跟着那一男一女走着,他忽然发现,这个男人的右手不怎么动,一开始吃饭的时候他以为是左撇子,现在才发现,他的右臂似乎是一条假手?   再仔细看看,那人的脸部轮廓有点眼熟,这不就是……他在明华宗里看到的那个独臂的男人?那么他的脸是……易妆了?   男人也发现了魏瑄在盯着自己的右手看,恶狠狠回头瞪了他一眼。   魏瑄赶紧瑟缩地低下头。   那是一座香烟袅绕的屋子,屋内的蒲团上坐着一些神情麻木,衣衫褴褛的等待布施的人。   看起来这处像是明华宗的一个布施法事的祠堂。   当然布施不是无偿的,要捐献财物才行,将财物捐献出去,就等于将盘旋于自己身上的厄运捐献出去,而明华宗的香主在这里接受财物,就等于将众人的厄运转移到自己身上,用自己强大的法力将其化解。   搞清楚了其中的关系,这就是一种敛财的手段罢了。   魏瑄从这些人中穿过,觉得那一张张灰蒙蒙的脸孔上,是如同人傀一般没有生气的眼睛。   很显然,张缉现在的身份就是某个区域的香主。   张缉留下那个女人和一个明华宗的弟子看着他,就离开了。   那明华宗的弟子是个瘦猴一样的男人,那个叫做阿青的女人倒是挺和气的。还把带回来的糕饼分给他吃。   紫金粉是需要调配的,不同纯度的紫金粉有不同比例的勾兑,这如何勾兑药贩子一般都会对雇佣的少年进行培训。魏瑄一边勾兑着紫金粉,一边竖起耳朵听周围的动静。   这是隔壁听音术,以他目前的修为,在方圆百尺内的声音,他都能听得到。   他在一片嘈杂的人声中分辨出他想听的内容。很快他就听出了张缉的声音。   他默默地蔽了其他的杂音,专心致志地听壁根。   张缉道:“都准备好了吗?”   一个尖利的声音答道,“万事俱备了,随时都可以让鬼车升天,但我不明白为什么要等到上元?”   张缉道,“大师说上元灯会时,各地的人都会赶来看灯会,被鬼车带上天的人就多。”   “今夜除夕,尚元城有舞狮和焰火会,围观的人够多了,依我看,今夜就是良时。”   张缉沉默了一会儿,道,“还是要听大师的。大师说上元,就上元罢。”   那尖利的声音有点急,“你不知道么,最近清察司查得越来越严,这上元灯会还有十多天,拖下去夜长梦多啊!”   魏瑄心想,鬼车是大雍的传说中一种吸食人魂魄的怪兽,那么被鬼车带上天就是指死了吗?   他必须迅速搞清楚这些人的具体计划和布局,然后通知清察司一网打尽。   *** *** ***   大概是安神香囊的作用,萧暥很快睡着了。   这一回他的梦境很宁静,没有火光,没有混乱纷榻的脚步,四下里安安静静的。   除夕夜,窗外能听到远处传来隐约的爆竹声。   接着他看到了自己的寝居,灯光幽暗,屋子里影影重重。   游猎屏风前一方矮桌,桌上搁着他的佩剑。   他看到自己坐在桌前,一脸凄清。一个人,一把剑,一壶酒,却连下酒的小菜都没有准备。   这确实是那个刚刚以雷霆手腕除掉曹满,剿灭王氏,驱逐北狄,在乱世中这一局殊死博弈中大获全胜的人吗?   冷酒入喉,却炽烈地一路烧下去,仿佛把脏腑都点燃了,他皱了皱清隽的眉,胸口翻涌的隐痛在冷酒的催逼下逐渐清晰起来,他用棉帕掩着唇低低地咳,在帕子上一抹怵目的红痕。   他的病好像更重了。   不知道为什么,那种病中独自一人挨过寒夜的孤独和凄冷,让萧暥感同身受。   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的那个雪夜。   他喝醉了,赖在魏西陵营帐里不肯走,他说,不想一个人过除夕。   于是那一夜,他喝了三坛子酒,通宵大醉和魏西陵挤一张榻,还像只虫子似的卷起被子。   但终究,多年以后,还是只剩下他一个人。   原主从小流离,被魏淙捡回去,才算有了个家,过上了几天安稳日子,然而他这个家很快就被乱世的洪流冲散了,卷走了。   难道是因此,他的将军府才建造地像辗转沙场间的一个临时住所吗?   他知道在这个乱世里,亲情,友情,什么都不会长久。最后陪伴他的,只剩下一壶酒,一把剑。   不知道为什么,梦中的孤独和痛楚让萧暥感同身受。   好像每一寸疼痛都是从灵魂深处刺出来,让他无可躲避,无处遁形,不禁疼得他浑身战栗。   直到他隐约感到一只轻如羽毛般的手落在他脸颊上,缓缓滑过,沿着他眼睑那行云流水般的线条轻轻地描摹过去,他的眼睛有点痒。   随即他睁开眼,就见一根修长的手指悠悠然收了回去,谢映之饶有兴趣地问,“这回梦到什么了?”   萧暥的眼睛刚被他摩挲地痒痒,他眨了眨眼睛,表示抗议。   看不出来,这人的手也那么欠?   接着他就悚然发现,自己的眼角居然有点湿……   当即他脑子就嗡然一空。   不会吧?……不至于吧?   难道他这是感情太丰富了吗?   他艰难地想……所以……刚才,谢映之是在帮他拭去眼梢的……   打住,萧暥顿时被雷到了。   面对谢映之清若琉璃的一双眼,萧暥灰溜溜地抱紧他的狐狸尾巴,像只虫子般卷起了被褥装鸵鸟。   但是梦中那凄冷又孤独的感觉,冷酒入喉的疼痛的依旧堵在胸口,如影随形。   就听谢映之轻轻似自语道,“铁血柔情倒是最让人心叹。”   萧暥没工夫考虑他这话什么意思。接着,就闻到了清苦的药香。   他吃药的时候到了。   萧暥真是佩服这人了,这人每天都是夜猫子,不到凌晨是不会睡的,清早天不亮就起来叫他服药,而且神清气爽,毫无倦容。   他做了一夜的梦,刚刚醒来,脑子还有点懵,闻到清苦的药味儿就本能地探手去翻床前的矮柜子。   可是柜子里空空的,他忘了囤货昨晚已经被他边翻书边嗑完了。   那么他的……书呢?   萧暥顿时一个激灵,接着就见何琰大名士的《梦栖山辞话》正端端正正放在案头。   萧暥:……完蛋。   他心存侥幸地想:谢大名士肯定不屑于翻看的……   “我其实是当一本辞书翻翻的。”萧暥心虚道。   谢映之神色淡淡,语出惊人,“公子看的是删页的《梦栖山辞话》,不知道吗?”   !?   ……删减版?   这古代也有这玩意儿?   萧暥懵了下,立即反应过来。   云越这小子动了手脚!   所以搞了半天云越给他找来的是一本删减版《梦栖山辞话》,但何大名士到底写了什么儿童不宜的内容,被云越审核不通过,删除了?   大家都是成年人,云越你至于这样吗?让我看一眼又怎么了?   而且和原主书房里那些读本相比,何大名士的文笔还是很小清新嘛。   那云越为什么不让他看,……难不成,是跟他有关的?   萧暥顿时起了一身冷汗。   按照何琰大名士最近越来越剑走偏锋的文风,捕风捉影的能力,丰富多彩的脑洞,萧暥顿时有种大事不妙的感觉!   再往下一想,就更骇人了。   谢映之看过!而且明显看的是完整版!   大过年的不带这样惊悚的,何琰大名士最近脑洞越来越清奇,天晓得在里面写了他什么?   谢映之看着他神色几变,颇为同情地取出一个棉纸包递给他。   纸包里面是一颗颗裹着蜜糖的山楂。   “江南来的友人拜会时带来的,我不吃零嘴,就给你罢。好了,可以喝药了罢。”   萧暥:……   所以谢先生是料定他已经把囤粮啃完了,特地给他留的?   萧暥嗑着山楂,酸酸甜甜,味道真是好。暂时就不去考虑何琰写了什么了。 喁稀団I   而且何琰要写也是写萧暥的黑材料罢,而他是萧子衿,某人于是自欺欺人地捂紧了自己的狐狸尾巴。   监督他早起吃好了药,谢映之就出去访玄门的道友了。   谢大名士生活作风野得很,经常不在家,所以萧暥也住得自在,跟自己家似的,一点不见外。   他在宅院里随便逛了逛,谢映之修玄,对世间一切看得很淡,府邸里冷冷清清,也就比他的将军府好一些,一点过年的气氛都没有。连厨房里也冰清火冷,丝毫没有准备年夜饭的意思。   所以他若指望着今晚有一顿大餐,就趁早告别这念头。   除了堂屋的桌子上放着一盒糖果蜜饯。   萧暥一边顺手取来吃,一边心道,明天是大年初一,应该会有谢家的小孩子拜年?所以才备着这些?   然后顺便脑补了一下谪仙中人谢先生带娃的场景。心道,我可不帮你带娃,我没经验的……   接着萧暥继续闲逛,又发现了一个好玩的地方。   这盛放甘果炒货蜜饯的篓子,在书房、堂屋、还有院子的亭子里都有放置,好像是喂耗子似的,到处都散着一些。   萧暥坐在院子的凉亭里剥着松子吃,一边心想,谢映之不在家挺好。省得他小心翼翼地藏着狐狸尾巴。   就是过节冷清了点,他来这个世界的第一个除夕,怕是要一个人过了。   原主真是鳏寡孤独的命,他继承这个壳子看来也躲不了。   住在自家府邸,他一个人过除夕,今年容绪给他翻修屋子,他住在谢府,还是一个人过除夕。   谢映之这明摆着不会回家吃晚饭了。   想想也是,谢大名士玄门之首,就算是要团聚也是和谢家人或者玄门的诸位,你算怎么回事?你连个真名都不敢报的。   他心里凉凉地想,其实谢映之和他之间连朋友都算不上罢。   等等,想什么呢?原主他老人家孤家寡人有朋友吗?   虽然明白这道理,但他还是觉得自己有点凄凉,今天家家都是团聚,他想找个人一起吃个饭,怕都没有。   就在这时,他忽然听到外面树枝发出清脆的折断声,他循声望去,就看到院墙外的一棵合欢树的树枝混乱地颤动了几下,紧接着院外传来噗通一声闷响。   刚才有什么人在围墙上?   刺客?   不不,哪个刺客落地那么大动静?把树枝都压折了,这业务水平还敢出来接活?   他于是立即转出了院子,就看到外面街面上,云越冷着脸,一手揪着一个人在审问。   那人摔得灰头土脸,脑袋上还像筷子似的插着一根枯枝,甚是滑稽。   云越道,“公子,这人爬上树往里面窥伺,我把他抓下来了。”   萧暥瞥了一眼那棵合欢树的树干上撞裂的树皮,看来云越是简单粗暴地一脚踹在树上,把那人震下来了,简单粗暴啊!   果然是很弱鸡啊,应该是个不会武艺的文士没跑了。   那人磕头如捣蒜,“公子,误会,一场误会,我就是看看谢先生在不在家。”   萧暥顿时明白了。这人是狗仔队。   谢映之品貌无双,是九州光风霁月第一人,这大梁城里倾慕他的人两只手都数不过来,奈何谢映之出门都会带着幕篱,或者坐车,所以平时见不着,这人就爬上了墙。   萧暥摆摆手,“过年了,放了他吧,下次再敢偷窥,押送清察司。”   打发走了狗仔队,萧暥问,“何事?”   云越道,“主公,好消息,除夕将近,又加上主公的四面乡笛之计,北宫达军心散了,吃了个败仗就退兵了,现在大司马正在高唐稍作休整,即日就将回大梁,说不定还能赶上上元节。”   这真是个好消息,萧暥顿时觉得肩上的担子一轻。   他这大哥处事稳重,非常有担当,他就要回来了,萧暥像吃了定心丸。   这时,巷子里又传来了噼噼啪啪的爆竹声。   云越转头遥遥望了望,忽然幽幽道,“主公,今天是除夕了。”   萧暥赶紧接话:“是啊,你也早些回家团聚吧。”   除夕佳节啊,加班工资翻三倍,主公我穷付不起,加班你就别想了。   云越细眉微蹙,试探问,“主公你……和谢先生一起过年?”   瞎想什么啊,谢映之跟他连朋友都算不上,还一起过年哈?   萧暥道:“不,谢先生出去访友了。”   云越脸色顿时一松,目光熠熠,“那我去订一桌酒菜,庆祝北方的战事大获全胜。”   萧暥:“嗯?”   忽然明白过来,等等,难道这孩子想跟他一起过年?瞎想什么呀!   我知道你心疼主公我一个人鳏寡孤独,但是你爹云渊也就你一个独子,哦,除夕之夜,我把你留在身边加班了,云渊大名士这里我也不好交代啊。   见他没答应,云越心理没底了,惴惴不安道,“主公若嫌不热闹,我再叫上几名锐士营的兄弟。”   提到锐士营,萧暥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虽然这个时候提,着实有点扫兴,但他不说心里不安。   “还有件事。”萧暥道,“通知清察司的陈英,除夕晚上,加强戒备,需要的话从锐士营再调拨些人手过去。”   云越一听他这话立即就警觉了,“主公是防备什么?”   不知道为什么,昨夜这个梦让萧暥心里总是有种不安的感觉。 第87章 共渡+小剧场   调配紫金粉很花时间,不知不觉天已经大亮了。   魏瑄眼梢微微一瞥,见那个叫做阿青的女子起身去做早饭了,只剩下那个瘦猴似的男子在一旁打着哈欠催促他。   “小子看什么看,没你的份,赶紧干活,手脚那么慢,好了没有,别偷懒!”   魏瑄怯懦地飞瞟了他一眼,道,“大哥,我……我饿了一天了,你给我个饼,我也干活麻利点。”   那是昨天饭店带回来的饼,剩下半个,放了一夜又冷又硬。   魏瑄昨晚只吃了一个饼,到现在还是腹中空空。   那瘦猴似的男子不耐烦地捞起半个饼,走到他面前,刚要扔给他,忽然后颈就被扣住了,随后脊柱处被按了一记,顿时一麻,还来不及发出声音,就歪歪斜斜地软倒了。   魏瑄快速地把他拖到了角落里,然后钻进了旁边的一扇小门。   他寻着昨天张缉的声音传来的地方走去,但这里的路非常得绕,屋舍相连,廊道错综,他七拐八拐,发现自己进入了一个存储杂物的仓库。   这里到处堆积着货物,只有狭窄的通道供人行走。   隔壁听音术是可以准确判定声音的位置的,应该就是这里。   但为什么是个仓库呢?   难道说?……他忽然想起了上回跟踪无相,这些人习惯将密室藏在储藏物资的库房里,暗门就做在墙壁上。   他依样画葫芦地摩挲了片刻,果然就找到了机括,墙壁缓缓移开,他倏地一闪身就进去了。   那是一个非常杂乱的房间。   引起他注意的是桌案上放着的一张图,画的像是一个如同向四面八方长着八个触手似的怪兽,每个触手又如树木的根系般蔓延开去,密密麻麻无穷无尽,看得人起鸡皮疙瘩。   这东西难道就是鬼车的真身?   而在‘鬼车’的中央,画着一朵妖娆艳丽的花,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奇怪的花朵,鲜艳欲滴的颜色透着不祥。   魏瑄把画卷了收起来,打算回去问问苍青。   就在这时,忽然看到灯光好像晃了一下,有风?   他赫然回头,就看到了张缉站在他身后,阴森森地盯着他。   紧接着,他身后的墙壁上浮现出一个黑漆漆的影子,鬼魅一般。   影子发出一道尖利的声音,冷笑几声道,“我就说了夜长梦多罢,你们已经曝露了。”   “不过是个小鬼,我会解决他的。”张缉眼睛里腾起杀气。   他向魏瑄走来,露出那条假臂,假臂的顶端是一把旋转的锋利钢刃。   *** *** ***   安排好了除夕夜的防务,时间还早,萧暥就踱到谢映之的书房里,继续玩他的八门金锁阵棋。   他昨天还玩到一半的棋局还留在那里,堂而皇之霸占着谢映之的书桌,谢映之并没有收拾清理掉。   不但如此,他昨天想不通的几个关节点,还被人有意无意放了几颗糖。   萧暥摸着下巴稍稍一思索,就豁然开朗了,只要打通这几个关节点,这八门金锁阵就不攻自破了。   谢映之不愧的玄门之首,只稍微一点拨,就直接指出了关键要害之处。   谢映之的书房很多这种暗含着玄门阵法,奇门遁甲的小棋局。萧暥无聊的时候逛进来,一玩儿就上瘾了,一个人玩得不亦乐乎。   原主本来精通用兵布阵的,萧暥通过这些小棋局暗暗操练自己的排兵布阵能力,记忆也一点点地都回来了。所以这些日子他每天都要玩几手。   他这边正玩得兴起,这时家老进来了,道,“萧公子,容绪先生来拜访。”   萧暥拿着棋子的手微微一顿。   容绪怎么会这个时候来?   今天是除夕,他这个朱璧居主人,现在应该前呼后拥,在尚元城的哪家豪奢的酒楼里吃喝玩乐吧?怎么来这里了?   不过萧暥也不好意思不见他,毕竟容绪今年留在大梁过年,而不是回盛京和王家人团聚,其实是被他坑的。   因为萧暥不想放他回盛京。   前阵子,秦羽和北宫达在高唐僵持不下,萧暥身边的锐士营大半都被刘武带着北上支援秦羽了。大梁城防空虚,如果这个时候王戎孤注一掷赌一把,率领他盛京的十万精锐部队攻打大梁,大梁就危急了。   所以萧暥有意扣留容绪在大梁,只要这个王氏的智囊和生意总把手掌握在他手里,那么王戎投鼠忌器,也不敢轻易举兵南下。   当然扣留是必须扣留的,但他总不能再来一次兵围朱璧居罢?   毕竟在暖烟阁事件后,容绪已经明确表态要和他结盟合作,主动降了会费,也承认江南会馆,把生意都让了一半给他。在尚元城的建造上容绪也是功不可没,所以他不好意思直接扣人。这翻脸就不认人,就太王八蛋了。   而且大过年的,你自己孤家寡人就算了,也没人跟你一起过除夕,可容绪还有王氏一大家子人,你把人家扣着是几个意思?还不让人回去吃顿团圆饭?   这也太霸道了吧?   所以,怎么样让容绪心甘情愿留在大梁。   萧暥又玩了一招,让容绪要给他修房子。   萧暥违心地表示,他最欣赏的就是容绪先生的品味了,暗示如果容绪先生亲自指导装修设计他会很放心。   容绪设计师于是欢欣鼓舞留在大梁过春节了。   这一招玩得连谢映之都没有察觉他的小心思,还不知不觉里推波助澜了一把。   现在他唯一有点担心的是,容绪的设计风格……   应该……不至于……给他设计一个香闺吧?   容绪进来的时候,萧暥正在玩棋玩得投入,边招手让他坐下一起玩。   这两个人玩比单机要有趣多了。可以分敌我双方各自布局谋划,尤其这容绪还是王家的人,隐隐约约就激起他的斗志了是怎么回事。   容绪本来还寻思着小狐狸这阵子连门都不出,现在看来,他住在这里挺滋润的,俨然已经把这里当自己家了。   容绪的神情莫辨,眼中似乎有种说不出的情绪。   他一边陪着萧暥下棋,一边闲闲提及道,“子衿的府邸,上元节前就可以完工了。”   “哦,我不急。”萧暥道,他专心致志地盯着棋盘。   他确实不急,住在这里好吃的好玩的都有,谢映之亲自给他调理身体,加上外面的事情最近也不需要他操心。   唯一不方便的就是和云越接头,总是要藏头露尾的,先隔着围墙投掷个暗号,确定谢映之不在家,他再从后院的小门溜出来。搞的跟红杏出墙一样,着实有点怪异。   但是没办法啊,谢映之是认识云越的,为了藏好他的狐狸尾巴,只好用这种小动作了。   容绪阴恻恻地旁敲侧击道,“子衿这阵子都不怎么出门啊?”   萧暥点点头,见机拿下他一枚棋子,心里想,这是平阳县。   平阳县是盛京附近的一个商贾汇集的中心,特肥的一块地儿。   他把玩着‘到手’的平阳县,眼睛又瞄准了左上方的黑子,心道,这是曲驿县,产蜜枣,好吃。   萧暥这几天对外说是休养,其实没闲着。   他已经私底下把盛京附近的城池郡县都摸了个遍。山川地貌,物产农业,商业交通都一清二楚了。   他知道自己和原主一样都不是善茬,这肘腋之患早晚要除掉的。   不过萧暥不出兵,也不会借刀杀人。他选择用怀柔的手段,温水煮青蛙,一点点蚕食,一点点把自己的爪子伸过去,而容绪就是他的跳板。   容绪见他手里玩着棋子,一双隽妙的眼睛瞄来转去,不知道在打什么主意,目光时而迷离,时而清夭夺人,一会儿看得人心荡神迷,一会儿又看得人胆战心惊。   容绪不自然地干咳一声道,“子衿,尚元城这几天很是热闹,你不出去看看?”   提到尚元城,萧暥忽而抬起眼,一双眼睛清妙明澈,刚才那些暗戳戳的小心思倏然间云消雾散。   萧暥确实很想去尚元城逛一逛,亲眼看看自己费尽心血的尚元城终于开业了,看一看街上那摩肩接踵的人群。   然后他的眼角弯了弯,忽然明白容绪是想趁着谢映之不在家,把他拐带出去的意图。   萧暥不是不想出去看,只是他觉得自己大概背上了原主的霉运,去泡个温泉,都能把刺客引出来。   他一出门,必定又要动用锐士营的人暗中保护,在秦羽还没回军,大梁人手不足的情况下,他觉得自己还是消停点吧。   容绪仿佛知道他在犹豫什么,“子衿,这次我们直接马车去尚元城,我还加强了戒备,暗中有人保护。”   “尚元城的清颐楼,请来了江南有名的大厨,快要到午饭时刻了。”   萧暥:……   清颐楼在烟波里的东南面,别致风雅,整个阁楼分为三层,回字形的长廊蜿蜒穿绕。   底层是金碧辉煌的大堂,大堂朝北是一个两步高台,台上铺着地毡,四周有白玉围栏,中央有乐师演奏雅乐,旁边还有长短的桌案,供来此的客人们观赏歌舞,或者清谈喝茶。   沿着楼梯往上,则是回廊,回廊一边可眺望大堂的歌舞,一边则是错落分布着一个个别致的雅间。   每个雅间都是用屏风虚隔的,雅间没有门,而是挂着珠帘遮挡,甚为风雅。   这容绪很会选地方。   萧暥上午还在想着,他这年过得着实有点孤单冷清。而这地方,热闹,却不嘈杂。   坐在雅间里吃饭,能隔着珠帘能影影绰绰看到回廊上穿梭而过的名流士子。   楼下大堂里的奏乐声,隔壁雅间的高谈阔论、说笑声不绝于耳,打开窗户,还能俯瞰外边熙熙攘攘的街市。   而且这里不但是环境好,菜品也好,容绪还点了一壶江南的桂花酿。   萧暥这身体酒瘾是很大,不过他只浅浅地喝,谢映之关照过,不许喝酒。   所以他还算老实,尝一尝,不贪杯。   容绪一边斟酒,感慨道,“景帝年间的繁华盛世也不过如此啊,此番景象,都让我忘了这还是个乱世了。子衿的这番心血,大梁的百姓会记得的,这一杯我敬子衿。”   萧暥难得见他那么诚恳,跟他对饮了一杯。   然后他这才想起来容绪先生也年过五旬了,那么三十多年前,他年轻的时候,乱世波澜未起,大雍朝还是盛世的尾端。所以今日这繁华的景象,兴许让他想起少年往事了。   人不风流枉少年,何况容绪这样的浪子,当年多少事,都和那曾经的盛世一样,已经是昨日黄花。   容绪颇有些感慨,多喝了几杯,已经有些微醺,两人本来都是各怀心思的,这会儿各自想着心事,雅间里一下子安静下来。   就在这时,隔壁的雅间传来一阵喧嚣,好像是有什么名人来了。   “哦,杨先生来了,坐坐坐,快上酒。”   杨先生?哪个杨先生,难道是冬日雅集上遇到的那个杨启?   萧暥这念头还没有转过,有人就发话了,“杨先生是参加过云渊大名士的雅集的人,跟我们说说呗。”   “你们要听什么?”杨启晒然道。   “杨先生看过最新的《梦栖山辞话》了吗?”   “看过。”杨启拉长调子道。   “萧子衿公子惊才绝羡,在冬日雅集和谢先生收到了相同的花枝,真的吗?”   萧暥手中的酒杯晃了下。   “到底写了什么呀?我还没看。”一个外乡士子着急了。   杨启清了清嗓子道,“也没什么,就是雅集之后,朱璧居的容绪先生疯狂追求萧公子,为其挥金如土,但萧公子其人孤傲,又自矜绝代色,复恃倾城姿,再说容绪先生毕竟年已五旬了,对他来说太大了点。”   隔着屏风的那一头,萧暥和容绪相互对望了一眼,两人都挺尴尬的。   “然后呢?”有人追问。   “然后?萧公子现在跟玄门之首,九州光风霁月第一人的谢大名士住在一起了。”   萧暥放下酒杯,眉心不住跳动。   不料那个外乡士子颇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探究精神,追问道,“是同一个卧室?”   萧暥站起身,“我吃饱了,我们走吧。”   容绪阴沉着脸,坐着没动,狐疑地看着他,“你跟他同一个卧室?”   萧暥拒绝回答这种问题。   “倒是没有住一个房间。”隔壁好心替他回答了。   萧暥刚松一口气,就听隔壁道,“不过,据说谢映之先生是给萧公子治病。”   萧暥心道:话风总算正常了。   紧接着就有人问,“是去焕容丹的药效?”   “哦——”   对面齐齐传来意味深长的叹息。   萧暥:你们在‘哦’什么呀?我怎么一点都不明白?   焕容丹除了皮肤会变得白皙细嫩,身娇体柔,难道还有其他功效?   萧暥忍不住问容绪,“焕容丹到底还有什么药效?”   这回容绪尴尬了,“那个……”   这时隔壁又道,“据说谢先生夜夜都要到萧公子房里。”   萧暥摔酒杯。   可这话也没说错啊……谢映之确实每晚监督他喝下药后才离开。   容绪的脸色变化莫测。   隔壁又道,“可我怎么听说每天都要两次啊?朱琦爬在院墙外亲眼看到谢先生从萧公子卧室里出来。”   萧暥一只手撑住额头。   对面传来幽幽的声音,确定道,“是早晚各一次。”   萧暥狠按太阳穴。   容绪的脸刚才还是酒醉微红,现在已经绿了。   隔壁间发出一阵让人遐想连篇的嘘声。   萧暥简直想一脚踹翻那屏风,去泥煤的早晚一次!能不能把话讲清楚啊!   但何琰写书的奸滑就在这里,他写的点到即止,根本抓不到把柄,谢映之确实早晚都会到他房间里来监督他喝药啊……   而且何琰把热点抓得很准,谢映之谪仙中人,明里暗里多少人仰慕他,但是谢大名士光风霁月,孤逸高洁,不动凡心。好像暗中肖想一下他都是亵渎。   直到这位在雅集上一鸣惊人的萧公子出现。   一个清雅,一个惊艳,一个似濯水青莲,一个如映月优昙。   这一写出来,绝对能点爆九州的话题圈啊。《梦栖山辞话》也成为新春佳节茶余饭后的必看读物。   不过谢映之毕竟是玄门之首,何琰既然敢写他,就做好了被涵青堂老酸菜们刨祖坟的准备了。   所以他写谢映之写的极为谨慎,点到即止。   明显何琰深谙此道,总是似是而非,欲说还休,还大义凛然表示具体内容不便透露,因为涉及到当事人的隐私。   去泥煤的不便透露啊!满满的套路!   越是不说,就越引人想入非非!   于是什么版本都有,街谈巷议里谪仙中人玄首谢映之为惊才绝羡的萧公子动了凡心,两人已经同居……   而此时萧暥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谢映之他看过完整版的《梦栖山辞话》!   萧暥现在唯一庆幸的是,谢映之一早就出门访友了,估计这一整天都见不着人,还好啊还好,不然见到了很尴尬啊!   萧暥回到宅邸时,还是未时,他想去卧室收拾收拾,也不等到上元节了,这就搬回去住罢。就算是容绪把他卧室设计成个闺房他也住!   可就在他推开门进去的一刻,他愣住了,只见谢映之静静站在窗前,长身玉立,正饶有兴致地看他昨晚演练胡乱画的棋谱。   萧暥刚跨进门的一只脚,不由自主缩了回来。   谢映之已经看到他了,转身淡然道,“今晚是除夕,我们出去吃饭。”   什么?   萧暥还在消化这句话的意思。   谢映之又道,“你换一下衣裳,我在撷芳阁定了一间房。”   萧暥的脑子里将断不断垂死挣扎的一根弦彻底断了。 第88章 蚀火   魏瑄感到一股冷风扑面而来,张缉独臂上弧形钢刀急速旋转起来。飞刃术!   魏瑄盯着那飞旋的风刃,一步步往后退,问,“什么是鬼车?”   张缉有些讶异这少年生死攸关时还能反问他。   “让我死个明白。”魏瑄道,他的后脚跟已经撞上了廊柱。   张缉很不耐烦,旋风刃又往前逼近了几分,道,“可以把你送上天的东西。”   然后他咧嘴阴森森一笑,“不过你坐不上了,你现在就得死。”   话音未落,手臂上的旋风刃寒光爆起,带起一阵冷风向魏瑄席卷而来。   魏瑄敏捷地一偏头,脸颊堪堪擦着刀锋错开,同手反手抽出了袖中的短刃一格挡,登时火星四溅。   他喘着气,道,“毁一座城,放火,投毒,驱兽引起骚乱,你们用哪种?”   他的力气远远不能和张缉比,他的手臂被压制地颤抖如风中羸弱的树枝,而旋风刃已经贴近他的脖颈,眼看就要割断动脉,张缉得意咬牙笑道,“放火。”   接着他蓄力一压就要一刀斩下魏瑄的头,魏瑄倏地身形一矮,竟轻快地绕到了他背后。   张缉一刀劈空,怒气陡升,一下刀挟风雷之势向魏瑄肩头斜劈过来。   魏瑄刚在考虑要不要再使用玄火,张缉的手臂固然被焚烧成青烟,但他自己怕也要曝露。更何况他受秘术反噬的伤还没有恢复,又消耗大量真气为萧暥除寒毒,也未必能点燃玄火。   就在这时,密室的门开了,是那个瘦猴般的男人。   张缉杀气一阻,怒道,“什么事?”   那瘦猴赶紧道,“刚收到的消息,秦羽获胜搬师,上元节前就会回大梁。”   张缉眼睛暴突,心中大骇。   墙壁上鬼魅般的黑影发出一声刻薄的尖笑,“大军归来,我们这点人还不够他们塞牙缝,我就说无相裹足不前,瞻前顾后,必坏大事罢。”   张缉闻言面色阴沉。   就在他们相互怨怼之际,魏瑄见机飞身一掠,拼了命般猛地撞破了窗户,跳了出去。   张缉立即反应过来,急扑到窗前,就听到一声落水的声音。   窗外是一条河。   十二月的河水结着一层冰,魏瑄这一摔用了十成的力,撞破冰层,落入水底。   张缉探身张望了望,错愕地看着被他撞出的冰窟窿。   那尖利的声音道,“十二月的河水,那小子掉到冰层底下,只一息工夫就会被冻死。他这是自杀罢了。不要管这些小事,现今秦羽要回师,我们的计划不能再拖了。”   他点头说,“我这就去撷芳阁,把这里的情况通知无相大师!”   *** *** ***   萧暥有点懵,这是什么情况?   谢映之是约他除夕夜一起吃饭?   然后,他还在撷芳阁……开了房?   玄首?谢大名士?   你敢情是怕何琰先生还缺少写作素材?还是担心狗仔队长朱琦会失业?   今晚我们这一出去,明天《梦栖山辞话》第三期就要火热出炉了!   谢先生你可是看过完整版辞话的人啊,难道你不该担心一下自己的声名?   萧暥清了下嗓子正想委婉地提醒谢映之,就见谢映之心不在焉地闲闲打开柜子,边看边道,“今夜除夕,撷芳阁有彻夜雅席,席间花魁紫湄姑娘会登台献乐献舞。”   他眸光一转,静静看向萧暥,“不想去看看?”   唔……贺紫湄!天下第一美女?让武帝思念了数十年的白月光?   萧暥刚想说的话一下子吞到了肚子里。   他正在挣扎去与不去之间,谢映之道,“你这身衣裳参加宴饮不行,换一身罢。”   萧暥此时一袭玄色的衣衫,透着凛冽的肃杀。除夕夜穿这身出去确实不适合,但是他又没有其他的衣裳可替换。   原主的衣裳来来回回就那么几件,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而且清一色都是素面无纹一身煞气的风格。   而萧暥前阵子忙着招商和容绪暗斗,根本没空给自己订做衣衫——这是古代啊,不是逛个商场就能买到一堆均码的,这会儿都讲究量身定做,光工期就要好多天。   但其实,他好像也不是完全没有订制……容绪就亲自给他量身定做了……   一想到这里,萧暥顿时一个激灵,唔,谢先生?!   谢映之正闲闲替他整理着衣柜,忽然轻轻‘啊’了一声。   萧暥蓦地有种不祥的预感。   只见谢映之从柜子里拾起一团柔滑的藕粉色丝绸,好奇地在手里展开,忽然,微微错愕了一下。   那是一件吊带裙……   萧暥自暴自弃地抱住额头。   这是容绪上次给他送日用品时夹带的私货,他当然不会穿这种东西,也没在意,就随便找个角落一扔,于是……   但谢映之不愧是玄门之首,处变不惊,他面不改色地将吊带裙叠好,似笑非笑道,“别致。”   说完飘飘然出门去了。   萧暥身形有点不稳。   完蛋!   谢先生肯定以为他是个女装大佬了……女装就算了,还特么是吊带裙!这还是贴里的衣物啊,怎么觉得有点变态啊?   别看谢映之表面上云淡风轻,心底里的震撼是不是跟他上次查抄朱璧居的密室时是一样的!   ……泥煤的容绪,我谢谢你啊,挖的一手好坑!   不过谢映之发现了他有这种诡异的爱好后,应该是不屑于和他一起出去了吧?嗯,这样至少《梦栖山辞话》第三期不会出来了……   这样想也不是什么坏事,萧暥向来很看得开,反正他明天就搬回去住了。   可是,片刻后,谢大名士神清气爽地回来了,手中还拿着一套浅青色的衣衫,萧暥认出来就是冬日雅集时,谢映之穿的那件。   谢映之道,“你换这套罢。”   萧暥:……   衣衫上有幽淡孤玄的香气,怡人肺腑,让人想到清晨雨后竹林间寒溢的清香,烟雨色的青衫衬着他风华月映的容颜,仿佛刚才凛冽的西风,恍然间就融入一片绵延的春雨里。   同样的衣衫,谢映之穿来,是云散风流,野鹤孤鹜,谪仙中人。而萧暥穿来,则是朝霞月映,神采飞扬,世间惊羡。   谢映之不由都目光微微一凝,打量了他片刻,道,“你的身段和我差不多,穿着倒是正好。只是……”   他的目光移到了萧暥的腰上,似不经意淡淡一掠:“腰好细。”   萧暥:唔……   紧接着心中却是暗暗一空。   他刚才换衣裳时,悄悄把柔剑藏在了腰带里。   自从经历了暖烟阁那次暗杀后,他比较警觉,出门会把柔剑藏在腰带里。   所以此时他的腰线比平时应该是略微宽了一点点。而就宽了那么一点点,却恰恰和那衣衫的腰带宽度正好贴合。   谢映之这话就颇有一语双关之意了。   难道谢映之已经在怀疑自己的身份了?   萧暥惴惴不安地捂着自己的狐狸尾巴,随着谢映之走出房间,穿过庭院。   已是薄暮时分,马车停在了门前。   就在他要跨出院门之时,忽然想起什么,立即回头望向院墙角上那棵合欢树。   虽然距离隔着庭院,萧暥的目力是极好的,一瞥之下就见那合欢树上一个影子忽得闪了闪,随即枝丫慌乱地一阵摆动。   萧暥只觉得太阳穴隐隐跳动。   糟糕!狗仔队!   谢映之见他落在后面,于是停下脚步,回头看向他,“怎么了?”   萧暥紧几步跟上,道,“没什么。”   萧暥头大啊!   他这会儿已经不仅仅是和谢映之一起从房间里出来了,而且他此刻身上还是穿着谢映之的衣裳啊!   这还讲得清吗?!   接下来他们还要一起去吃饭。   他恍惚已经看到《梦栖山辞话》第三期了……   *** *** ***   魏瑄从冰水里上岸的时候,饶是他的玄火体质,也已经冻得浑身僵冷,北风一吹,身上的水立即结成了冰,发髻散了,乌黑的发冻成了一缕缕冰棱挂下来。   他的妆容已经都被河水洗掉了,雪白的小脸沾着水珠,长睫凝着冰花,偏生一双清亮的眼睛却黑得摄人心魄,透着执拗的倔强,全无血色的唇让他的脸容透着森森的鬼气。   他上岸的地方是永定里,数十步外就是清察司的总部,魏瑄选择从这里上岸,是料定张缉的人不敢追击到这里自投罗网的。   他此刻浑身就像一个小冰人,换是普通人在腊月的冰河里呆上几炷香的时间,早就冻死了几个轮回了。   好在魏瑄修的是玄火真气,体温本来就比常人高,饶是如此,他此刻也是四肢麻木,脚步虚浮。   薄暮冥冥,街上的路人震惊地看着从腊月冰冻的河水里爬上来一个俊美少年。   一张清隽的脸煞白透着寒气不似活人,修眉俊目,模样却生得极好看。   难不成如今乱世汹汹人心险诈,连水鬼都懂得开始色诱了?   于是人们惊恐地保持一定距离,没人敢上前搀扶。   陈英当时正带着几个武士往外走,看到他的时候,错愕道,“晋王殿下?你怎么会……”   魏瑄摇摇晃晃上前,一把攀住陈英的甲胄才能勉强而立,“有人……有人要放火烧尚元城。”   说完,他终于支撑不住昏了过去。   陈英大骇,一把抄住他的腰抱了起来往府邸中快步走去,一边仓促道,“快,准备套干净的衣衫,多拿几个炭盆来!”   *** *** ***   魏瑄的心神进入灵犀宫的时候,苍青正坐在神殿的石桌前,一点豆灯照着他清秀的脸,难得他居然没有陶陶然地盯着池水看美人。   可能是前阵子魏瑄让他天天监视无相,他现在一看到五色池就想到老太监,心理不适还没有缓解过来。   石桌上有几本古旧的书,旁边放着魏瑄拼命带回来的那张图。   苍青一脸认真地指着那张牙舞爪的艳丽花朵道,“这是靡荼之花,是上古的妖气结出来的花朵,又叫做蚀火,是花也是火。”   魏瑄凝眉,他知道,既然无相想火烧尚元城,那么这火就不会用凡间之火。   魏瑄只知道玄火,冥火。   他问,“蚀火是什么火?”   “蚀火来自于糜烂腐蚀之物所生,这靡荼之花一般生长在屋舍不起眼的角落里,蔓延勾连生生不息,世间的污浊之气都是它的养料。这魔花变成深红色时就会生成浊气,一点就燃,此为蚀火,蚀火没有玄火炽烈,也没冥火绵绵不熄,但是蚀火燃烧时会散发出糜烂的气息,那气息非常特殊,似香非香,似臭非臭。一闻就知道。但是一旦闻到这种气味的人,就会浑身皮肤腐烂而死。”   魏瑄闻言倒抽一口凉气。   苍青继续道,“且蚀火烧过的地方会残留毒瘴,引发疫病,烧过的城,就会成为一座死城。”   魏瑄骇然,无相那些人太歹毒了,如果是这样,蚀火燃烧出的毒瘴飘散,不仅仅是尚元城了,连周边的民居里坊,甚至皇城都有可能波及。   无相他们是要毁掉整座大梁城吗? 第89章 燃灯令   魏瑄道:“他们打算怎么烧?”   苍青道:“这张图叫做八门金鳞阵。分为八个关节点,一旦有一处火起,就会传导到下一个关节点,从点到线,连线到面,直到八个点全部点燃,将整个尚元城包围其中。”   魏瑄立即会意,“所以破解的办法就是在引燃前,将这八个关节点逐个捣毁。”   苍青点头。   魏瑄深深凝眉,但尚元城那么大,这八个关节点在哪里?   金銮殿上,无相面沉似水,“陛下,听闻北方的战事已经获胜,大司马即将回朝,今夜又是除夕,臣请燃灯令,普天同庆。”   这一说桓帝就火大了,“这有什么好庆贺的!盛京王氏犹犹豫豫,手里攥着十万军队,居然被萧暥那一城老弱残兵吓破了胆,错失良机!还有大师你,你跟朕信誓旦旦说什么会让尚元城成为刺向萧暥的利剑,好哇,你现在倒是见风使舵地快,开始为萧暥庆功了?”   无相耐心地听完他一顿牢骚,道:“大司马一旦回京,大梁城兵力充实,再难撼动,所以陛下,我们的机会就剩下这次了,不要再错失良机。”   桓帝一愣,“你要做什么?”   无相阴沉道:“只要燃灯令一下,臣敢保证,今晚尚元城就会化为乌有。”   桓帝颇为不屑,“我还以为大师会有大手笔,原来只是烧尚元城,这东西市不烧过一回了吗?烧出点什么了?而且城被烧了还能建个更大的,现在萧暥把容绪骗得色迷了眼,他有钱什么做不了。”   无相没工夫再纠正他莫名其妙的想法,只道,“陛下,尚元城如何能和东西市相提并论,今夜除夕,尚元城里将有九州第一美女贺紫湄的献舞,据我暗中打探,各诸侯州郡的士子们都来了,连北宫达的侄儿北宫浔,颍州世家名门苏氏的大公子,玄门新秀苏钰都来了,如果这时,尚元城出了什么事,这账就要算到萧暥的头上,都是因为萧暥急于赶工期赚钱,使得尚元城存在颇多隐患,更进一步,我们还可以反诬萧暥早有预谋。”   桓帝哼哼了声,“不就几个士子,有什么大不了。”   “不一样,这颍州苏氏不仅是颍州豪强世家,占据一州之地,苏钰是玄门新秀,苏氏在玄门之中,地位仅次于晋阳谢氏,苏钰的才能,也不输谢映之,只是谢家渊远流长,仗着多年的积累,而谢映之其人风貌恐怕要占去五成吧,要说本事,未必能比苏钰强多少,更不用说北宫浔了,北宫浔的父亲北宫梁镇守青州,是北宫达的股肱,如果这会儿尚元城出事,幽州北宫氏,颍州苏氏,以及玄门百家,这萧暥一气儿全得罪了,而且,玄门百家会会指责萧暥使用秘术,迫害玄门新秀。他是怎么也洗不清了,之后萧暥还能有安生日子吗?”   桓帝这才面露喜色,又问,“大师打算如何破坏他的尚元城?”   无相道:“天机不可泄露,陛下只要拭目以待,陛下颁布燃灯令,余下的交给臣去做。”   *** *** ***   魏瑄睁开眼睛,就听到医官道,“醒了!陈司长,殿下醒了!”   陈英几步进来,不等他发话,魏瑄已翻身坐起,急问,“司长,有尚元城的坊图吗?”   陈英一愣,赶紧道,“快,取坊图来。”   图纸片刻就拿来了。   魏瑄凝眉看着密密麻麻屋宇相连的坊图,这尚元城店铺林立,楼阁错落,街巷纵横,这八门金鳞阵的八个关节点到底在哪里呢?   就在这时,门外有士兵进来报道:“司长,为庆贺大司马大获全胜,陛下刚颁布了燃灯令,今夜除夕,全城的灯楼都将点燃。”   上元夜灯会,燃灯令是由皇帝来颁布的,以昭显天子的恩惠和福泽。   魏瑄心中一诧,他是非常了解他这个兄长,秦羽得胜而归,桓帝心中懊恼不已,哪里会为此庆贺。   这时旁边一个副官道,“陛下真是一天一个想法,不是预定上元节当天才下燃灯令吗?说提前就提前了?灯塔燃起,到时候前来观灯的人潮众多,我们守备不够啊。”   燃灯令?   魏瑄心中一惊。   难道说……是灯塔!   他盯着坊图,尚元城的六个角上和中心位置,各建有灯塔,灯塔将会在上元夜灯会时分齐齐燃灯。到时候满城华灯璀璨,这八座灯塔将会把尚元城映照地灯火通明犹如白昼。   灯塔一点燃,蚀火连点成线,就将连接起八个灯塔,组成一个六角火阵,彻底吞没尚元城!   而现在已经是未时了,燃灯令已经颁布,离开点燃灯塔的时间,只剩下两个时辰!   “陈司长,立即点数十精锐,随我一起去安康里的灯塔。”   “这……调兵要请将军的命令罢,将军休沐期间也需要云副将的手令。”   魏瑄快速道,“来不及了,我们只剩下两个时辰。对方用的是秘术蚀火,我知道军中律令,情急之下,五十人以内的调动,司长可以便宜行事。我只需要三十人。”   其实魏瑄还有一层意思没有说出来,此行凶险,无相这个疯子孤注一掷,还不知道会在节点上埋伏着什么,萧暥如果知道,以他上次在猎场亲自带队深入林火中的铁血作风,必然又会亲自带队剿除节点。   魏瑄心事重重地想,他不想再看萧暥涉险,一次都不想了。   现在萧暥和谢映之在一起,就算是蚀火烧起来了,有谢映之在旁,他也是安全的。   “可是殿下你现在的身体……”陈英皱眉道,   魏瑄道:“我没事,那个无相的路子我很熟。我有把握对付他。”   秘术对秘术,看谁更胜一筹了,少年漆黑的眼眸里暗潮翻涌。   *** *** ***   天色已暗,萧暥望着竹帘外影影绰绰的烛火,觉得有点不真实。   谢映之选的地方很幽静,雅间临着河。河道蜿蜒穿城而过,河两岸错落着歌楼乐坊,游船和画舫穿行期间,桨声灯影里,让人不知今夕何夕。   远处隐隐传来了除夕的爆竹声。   其实他并不指望有人和他一起过除夕。   原主鳏寡孤独,病入新年,只有一把剑一壶酒,年年如此也习惯了,本来他都打算收拾收拾回府去了,没想到谢映之居然会请他一起吃饭。   谢映之点的菜,萧暥倒也不在乎吃什么,他不挑食,喂什么都吃。只要不用一个人冷冷清清地过除夕对他已经是很优待了。   结果这一桌菜都太对他胃口了!这个季节,居然还有河鲜吃。   萧暥曾跟魏西陵说他不吃鱼,可不知是不是在这个壳子里待久了,这习惯也越来越随原主。他吃着鲜嫩的鲈鱼,心里还惦记着如果这会儿能有一壶酒该多好。   当然,谢先生这里,酒是别想了。   谢映之点了一壶梅子茶,取的雪水煮,不知是否还加了其他香料,味道清冽甘甜,于是萧暥就当做古代的果汁喝了。   谢映之浅浅地饮着梅子茶。   吃到一半,萧暥才觉得不对劲,“先生你……不吃菜?”   话刚出口他才发现这不废话吗,这一桌菜,一半都是大荤,谪仙中人谢先生怎么会喜好这个?   果然,谢映之淡淡道,“我早已辟谷。”   萧暥:……但这菜都是你点的吧?点了你又不吃?难道为了看我吃吗?   谢映之看他不自在地目光飘忽,这才抬起筷子,挑了最清淡的芦笋尝了尝,轻轻袖子一掩。   萧暥心中暗叹,真是优雅,果然是玄门名士,吃个饭都讲究,啧啧,看谢先生吃饭还赏心悦目。   他这念头还没转过,窗户似乎应声嘎吱响了一下。   什么情况?!   萧暥立即警觉地起身。   随即窗外传来噗通的一声落水声。   还谁大冬天游泳?   他赶紧打开窗子。   窗外是河,窗户下紧靠着一只小船,一个胖墩墩的人影正奋力扑腾着着爬上船。   黑暗中那胖子冻得抖如筛糠,……正是狗仔队长朱琦!   萧暥颇为同情,这兄弟太敬业了罢?这身板也出来做狗仔队,你看,落水了吧?   他回头正想告诉谢映之外面有人偷窥,却见谢玄首端坐在桌前,旁若无人静静地品茶。   萧暥顿时明白谢映之为何选择临河的雅间……   真是高,而且毒,不佩服不行!   萧暥回来坐下,刚才站在窗口,被风吹得脸色微寒。   谢映之随即抬手盛了一碗热羊汤给他,又优雅地拿起筷子,给他碗里夹取了一大块肥嫩的羊肉。   难道是畏寒的体质要多吃羊肉吗?   萧暥:谢先生自己辟谷,投喂他人倒是很实在。   萧暥本来想学着谢映之稍微用袖子遮一遮,看起来斯文优雅,不过转念一想,你就不怕画虎不成反类犬,你这身衣衫可是谢映之的,满袖是清风雨霁,你再给他弄点葱香味儿上去?那就尴尬了。   谢映之道,“你多吃点,今晚会是个长夜。”   大梁的夜市开场都是比较晚的,人们吃完了了年夜饭,才举家出来闲逛的。   所以这会儿时辰还早,侍女就端上了精致的茶点果盘。   萧暥肚子已经饱了,但是看着那玲珑可口的点心还是忍不住伸爪子。   谢映之抿了口茶,闲闲提及道:“我今天去拜访了卫夫子。”   萧暥刚伸手取了一颗芙蓉酥,不易察觉地眼梢微微一挑。   这卫宛可是对他没什么好感,上次雅集,虽然没有当场戳穿他的身份,但盯着他的眼神严厉得像照妖镜一样。   萧暥心虚地咬着点心,谢映之白天去拜访了卫宛,晚上请他吃饭,什么意思?   让他吃饱了好交代?他这阵子在谢府骗吃骗住,还让谢映之天天给他治疗,过得也太滋润了点,都快忘了自己是谁了。   接着,谢映之静静放下茶杯, “卫夫子跟我提及了萧将军。”   咳咳。   一口酥顿时卡在嗓子里。   谢先生啊,别人吃东西的时候,你能不能别带这样吓人,会噎死的……   萧暥手忙脚乱摸个茶杯灌了几口梅子茶。   谢映之微微一怔,似乎想说什么,一双清浅若琉璃般的眼睛看着他,神色莫辨。   怎么了?   萧暥低头看向桌上,才恍然发现他拿了谢映之的茶杯!   而且,茶……被他喝完了。   尴尬。   “先生,喝我这杯罢。”萧暥赶紧道。   谢映之闻言,目光更是一诧。   萧暥蓦地意识到,谢映之这样高洁孤逸的人怎么会跟别人共用一个茶杯?   特么……更尴尬了。   不料谢映之只是微微一顿后,随即淡然道,“也可。”   随即优雅地拿起了茶杯,微微抿了口茶。   萧暥:……唔?!   所以他真不介意?   谢映之面上神色淡若无物,接上前面的话,“公子觉得萧将军如何?”   萧暥一懵,让他怎么评价自己?   他不假思索道,“穷兵黩武,专权误国。”   萧暥使了个花招,专挑空泛的讲,不到实处,像什么京城流血夜,迫害皇后皇子之类的事,就巧妙地避过了,心道,不是他做的,他不认。   谢映之微挑了下眉,似乎有些失望,道,“你这么想的?”   萧暥:……啊?这还不行,还要他交待什么罪行?   火烧西京?弑杀桓帝?我还没做呢。   谢映之道,“我以为公子诗才卓绝,应该有深辟的见解,公子可知卫夫子是如何评价的?”   “他怎么说?”萧暥心虚道。   “卫夫子言,将军是社稷之砥柱,中原之屏障。”   萧暥顿时一愕。   他原以为,这帮子名士都是何琰这风格,将他狠批一通,有的没的屎盆子全往他头上扣,以博痛斥奸臣之名誉。   更何况卫宛久在宫廷,效命御前,不骂他已经是够客气了,评价居然……那么高!   他实在不明白这个卫宛了,那你雅集上变着方儿为难我,知道我憋不出几个字还要逼着我做诗到底为什么?   “萧公子的诗让人印象深刻。”谢映之走到窗前,窗外是除夕夜的人间烟火,“至今尤记一句,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他回过头,眸光沉静如水,“将军铁血不畏生死,我辈亦是如此。”   萧暥愕然,那是风轻云淡超然物外的谢先生?   他怎么也没法将这谪仙中人的谢映之和他这种沙场几来回的老兵油子放一块儿啊。   谁知谢映之接下来的话更是让他心中大骇。   谢映之道,“如今乱世汹汹,虎狼环伺,苍生流离,若将军有志扶危救乱,还天下以海清河晏,我玄门愿为驱使,全力以赴,死不旋踵。”   萧暥震愕地看着他,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谢映之早就知道了他是谁。   他一身白衣胜雪,站在那里如琼林玉树,赏心悦目,却淡淡说出死不旋踵的话来。   萧暥知道,谢映之是在跟他交底了。   萧暥曾经以为自己就是孤家寡人的命,乱世里一身沉疴,虎狼环伺不得喘息,说不定哪一天支撑不住,不是病死就是累死,亦或战死。   可现在,那人却用静若琉璃的眼眸告诉他:从此以后,整个玄门愿为你效力,今日之诺,死不旋踵,你不用再一个人苦苦支撑这偌大的家国,沉重的河山。   萧暥心头一热,就想告知他自己的身份,话已经到了嗓子眼。就在这时,窗外悠悠荡荡飞来了一盏纸灯笼。   那灯只有巴掌大小,谢映之轻轻把它摘下。   萧暥看的新奇,这是什么?玄门专属通讯工具?   所以,谢映之选择河边的雅间并不是为了整狗仔队,而是为了方便接收消息?   他这念头还没有转过,谢映之道,“公子,我们该启程去撷芳阁。”   今夜的一场大戏,这大梁城里的魑魅魍魉都要出来了罢。 第90章 夜宴   魏瑄之所以先选安康里的附近的灯塔,是因为这里道路纵横,房屋错落,便于埋伏,易守难攻。   陈英遴选了四十人,都穿轻甲,配单刀,清一色的步兵。   魏瑄道:“安康里道路狭窄,除夕街上人多,马也跑步起来,且骑兵出动,容易引起百姓慌乱,此事,只要精锐步兵四十人。”   陈英没想到这小殿下对军中的规定如此清楚。   军中有规定,调动骑兵十人以上就需要将军府的调令,萧暥休沐期间,则由副将云越全权处理。   “是不是要将此间情况立即报于云副将?”   魏瑄点头,此刻云越手中有锐士营,虽然被刘武带走了大部分,余下人数不多,但都是骑兵,且一名锐士抵得上十个京兆尹的府兵,如果事情不顺利,这就是强劲的后援。   到达安康里街坊的时候,正是天色渐暗,尚未燃灯时分,街上的人稀稀拉拉,百姓们都回家准备吃年夜饭了,两旁的民居里坊升起袅袅烟火。道路倒是畅通了不少。   魏瑄毕竟年纪小,所以由陈英带队,两人精选了四十名轻甲武士,直扑灯塔。   灯塔分为塔楼的围院,一围为二十名兵士,并带一楼吏值守灯塔。   楼吏胡安是个四十多岁面相不善的人,一看就很难说话。   陈英忽然出现让胡安隆起了眉,再一看陈英带来了四十名披甲执锐的武士,他脸色黑如锅底,“陈司长,这个时候清察司不在街上值守巡逻,怎么得闲来我这里?”   陈英是个粗人,直道,“我要上灯楼查看。”   “灯楼为我大雍的新年祈求福祉,神圣之地,且陛下的燃灯令也下了,此刻灯楼里正在准备点火仪式,你这带兵进去,坏了陛下的福祉,怕不妥吧。”   “我有要事,莫拦。”陈英哪有工夫跟他掰扯,推开他就往里走。   胡安也不是省油的灯,当即一挥手,一队军士从院墙两翼抄出,挡在了灯楼前,清察司的武士反应极快,也针锋相对围了上来。   顿时双方剑拔弩张。   “胡常任。”一道清晰的少年的声音越众而出,只见魏瑄走出人群,道,“正因为仪式关系到我大雍来年的福祉,所以皇兄让我来查看的。”   日暮光线昏暗,胡安这才注意到他,心中大震,这晋王怎么会来这里?   魏瑄道,“刚才是陈司长没有讲清楚,本王在这里给大人赔不是了。”   他的态度亲和,说话不紧不慢,小小年纪却已经知道恩威并施,话说得非常得体。   胡安心中不由一凛,打量起晋王来,他眉目清秀,少年老成,比陛下当年可是强多了。将来若有机会上位,怕是个精明强干不好糊弄的君王。   胡安在脑子里很快就算了一笔账,陛下没有皇子,将来万一有个什么病灾的,这乱世里可什么都说不清啊,继位的可就是面前这位晋王。他是给皇室做事的,得罪了这个有可能是自己未来主子的人,完全没有必要。   他立即换上了一张脸,道,“既然是陛下的意思,更兼殿下亲自来我这僻陋之处,我当亲自为殿下引路。”   魏瑄心如明镜,这胡安是个人精,一来一往里,不仅表态忠于皇室,还暗暗向自己表了甘愿效力的忠心。   “如此甚好,本王会记着胡常任的。”   胡安喜形于色,立即喝退了手下士卒,“不长眼睛的东西,殿下在此,还不退下,回去扣你们一月薪俸!”   这些倒霉的士兵,满脸莫名其妙地被扣了钱,也没心思值守了,拖着兵器全散了。   随即胡安笑容可掬地引着魏瑄等人向灯塔走去。   这座灯塔设计的极为巧妙。   灯塔是中空的,分为内外两层。外层是木塔,内层石塔。石塔的塔身满布玲珑的雕塑,期间错落十八个灯台,引燃的灯芯则在塔顶,由点火的机括点燃,灯芯点燃后,火焰会沿着雕像一路烧下来,点燃塔身的十八个灯台。到时,整座石塔成为一座巨大的灯,璀璨夺目。   而木塔的塔壁四周则嵌着栈道一般的阶梯,围着里层的石塔盘旋环绕上去,一边登塔,一边可以如移步换景一般欣赏塔身的雕塑。   苍青跟他说过,靡荼之花有无数枝蔓触角,为暗红色,蔓延横生,会将蚀火和毒瘴传播出去。   可是魏瑄看这塔身光溜溜的,并没有见到什么枝蔓,难道是藏在雕塑的缝隙里?   他一边寻思着正要登楼,忽然听到一道苍老的声音道,“殿下且慢。”   循声望去,阴影中走出一个明华宗的老修士,拦在了他面前,“诸位,不能上去。”   “老先生,是陛下让我来查看的。”魏瑄依旧和气道。   “这塔中镇压着十万恶灵。”塔内灯光昏暗,把老修士的脸照地半阴半阳,有点诡异,“若是死于此地,我明华宗不超度被恶鬼吞噬之魂。”   一听这话,原本走在前面带路的胡安嗖地退了下来,满脸愁苦道,“殿下,我想起来,得去看看外面那些士兵,这一说扣薪全散了,不成体统!”   魏瑄知道他这是要逃了,那最好,免得碍手碍脚。   陈英像赶鸭子一样,不耐烦道,“去吧去吧。”   胡安如获大赦地跑了。   陈英虽然不信邪,但是这地方被那老修士一说,却莫名地透出一层狰狞来。   这里台阶陡峭,每一层都有数个门洞通向塔外的眺廊,门洞里设埋伏,倒不是没有可能。   于是他道,“殿下,我带些人先上去探路,你坐镇中央。”   魏瑄冰雪聪明,陈英这话一说,就知道了他的潜台词:带着小殿下在身边,还要分心保护。碍手碍脚,做事都不利索。   陈英有这念头很正常,魏瑄想想自己常年在深宫中,也确实没什么本事,点头答应。   他道,“陈司长小心。”   陈英手里拿着一盏风灯,率先带队走了上去。   楼道很窄,只能一个人通过,沿着外塔的塔壁回旋上升,台阶又高又陡,扶手很低矮,都不到腰。越往上走,就越觉得头重脚轻,往下看摇摇欲坠,似乎整个塔身都会随时歪斜倾倒下来。   魏瑄一边往上走,一边看着塔身的雕塑,这些雕塑大多是宗教内容,光怪陆离,雕塑是镂空的,有无数孔洞,这大概是为了透光?   塔内灯火昏暗,成因他们在他上面一层,只能隐约通过脚步声和闪烁的风灯辨明彼此的位置。   就在这时,他头顶上灯火像被狂风吹般一阵晃动。   他还没明白怎么回事,黑暗中忽然暴出一声惨叫,一个士兵直直坠落了下来。   他坠下来的时候,魏瑄正好跟他对了一眼。   只见那人脸色铁青,眼睛和嘴巴都惊恐大张着,见了恶鬼一般。   魏瑄刚想喊话问陈英是怎么回事,就听陈英道,“殿下,快,撤!蛇,有蛇!”   他话音未落紧接着又是一声惨叫,又一个士兵坠塔。   陈英扯着嗓子下令,“后队改前队,快撤!快!”   清察司的士兵都是从北军里选调的,不比萧暥的锐士营是沙场血海里磨出来的劲旅,没那么处变不惊。   这下面的士兵纷纷撤退,但是塔内楼道狭窄,根本转不了身。加之光线昏暗,几十人挤在楼道上顿时队形就乱了。推搡间又有几人坠塔。   魏瑄见状赶紧道,“撤到塔洞里!”   可是他的话音未落,就听到悉悉索索的声音响起,在黑暗狭窄的楼道里听起来毛骨悚然。好像是无数的鳞片摩擦石壁的声音。   风灯的幽光下,无数细长赤红的蛇从塔身的孔洞里钻了出来,密密麻麻吗。   那些蛇极为灵活,速度奇快,凶猛无比,弹跳起来就向一个士兵窜去,那人吓得手都哆嗦了,拿刀空中胡乱挥舞一阵,被那蛇像索命的细绳缠住脖子,一口咬下,瞬间那人的脸就僵硬铁青,瞪着眼珠满脸惊恐地坠落下去。   和前面魏瑄看到的那人如出一辙。   他心中大骇,一边敦促士兵赶紧退到外塔的门洞,一边利落地将一条蛇窜起的蛇砍成两段,   谁知那一分为二的蛇,还没落地,前半段身躯竟然又蓄势弹起,再度向魏瑄袭来,魏瑄眼睛都不眨一刀准确地凌空把蛇头砍成两半,下半段的蛇尾竟然缠住他的脚踝。   这是什么东西?剧毒无比还砍不死的蛇!?   这时陈英已经指挥余下的人退出了楼梯,退到了门洞里,清点了一下人数,只剩下三十多人了。   饶是他究竟沙场也没见过这种东西,“这是蛇还是魔物?”   他们还来不及片刻喘息,瓦间又传来淅淅索索的让人毛骨悚然的声音。蛇群追到门洞里了!   他们退无可退,真只剩下跳塔自杀一条路!   魏瑄心念一顿,难道这些蛇想逼他们跳塔?   蛇这种爬虫,智力低下,竟然会有这种心思?成精了?   而且这是寒冬腊月了啊,前几天大雪冰封,就算这种蛇再有魔性,也不至于腊月里不冬眠,还如此活跃。   陈英咬牙切齿,“拼了,这些爬虫想逼老子跳塔,休想!”   魏瑄一把拦住他,忽然问“陈司长,你的灯是不是落在塔顶了?”   陈英搞不懂都要命关头了,这孩子怎么还舍不得个风灯。   “没有,拿灯的士兵,连人带灯一起坠楼了”   那么这塔顶幽幽的光是什么?那光极为幽暗,忽明忽暗。黑暗中看不真切,魏瑄才以为是谁慌乱把风灯掉那里了。   “有弓吗?” 魏瑄道。   蛇群近在咫尺,陈英完全搞不懂这小殿下在想什么,难道一箭射死一条蛇?这么暗,看都看不清啊!   但他二话不说,还是取来一张弓。   就在这时,一条最近的赤蛇发出令人牙酸的嘶嘶声,凌空弹起,像一只毒箭般向他们射来。   魏瑄眼疾手快搭弓上箭一气呵成,一箭飞出急如星火,穿透那条蛇后,余势不减,将那忽明忽暗的红光也刺了个对穿。   顿时四周忽然寂静了下来,连那毛骨悚然的悉悉索索声也消失了。   陈英目瞪口呆,“殿下……好箭术!”   魏瑄淡淡道,“跟萧将军学的。”然后沉声道,“跟我上楼。”   “但那些蛇?”有人还心有余悸。   “那些蛇是障眼法,小伎俩,我们没有准备才着了道。”   说着他一马当先地走在了最前面。   本来被吓得已经腿软的士兵们,看着才十几岁的小殿下走在了最前面,顿时也来了精神,怎么也不能胆气还不如一个久居深宫的孩子吧?   但是当他们再次爬上楼梯,看到石塔时,所有人都震惊了。   只见此刻塔身上遍布着暗红色的蔓枝,像无数的触手蔓延伸展。   难道这就是刚才看到红色的毒蛇?   接着魏瑄看到了自己射出的箭,正穿透了石塔顶端的一朵硕大的色彩靡丽的花朵。靡荼之花吗?   这东西的枝蔓横生密密麻麻,看得人头皮发麻,怎么铲除它?   老修士望着塔内的光线一阵明一阵暗,对一个弟子道,“快,把这里的情况报告宗主。”   *** *** ***   到达撷芳阁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撷芳阁处于尚元城的正东,对着车马如流的朱雀大街。   入夜了,吃完了年夜饭的人都携家带口地出来逛夜市,街上人头攒动,熙熙攘攘。   谢映之的马车为了低调,没有走朱雀大街,而是绕道走斜旁一处偏僻的小路,看来玄首对如何躲避狗仔队颇有心得。   马车七拐八弯就在撷芳阁前一处幽僻的地方停下,有两名玄门的弟子已经迎候在那里了,趁着谢映之跟他们交代些什么的时候,萧暥闲闲踱步出去。   撷芳阁楼高五层,富丽堂皇,这在古代已经是叹为观止了。   其实在大雍朝是有禁制的,不许民间的楼房高度超过皇宫的紫阙金台,但是这是个乱世,还有谁管这门子规矩。   就在这时,阁楼前的人群发出一阵欢呼声。   人流纷纷朝一个方向涌去,那些人前呼后拥,甚是疯狂。萧暥有一种如果不跟着他们走就要被撞倒的感觉。   若非在古代,萧暥肯定是以为哪位大明星来了。   他被人群裹挟着走出了十几步,就听见周围的人道,“贺紫湄!看!贺紫湄的车驾!”   萧暥个子高,虽然站得远,视线却毫不费力地越过众人的头顶看去。   只见朱雀大街两旁灯火通明,一辆奢华精致的马车徐徐驶来,停在了撷芳阁前。   车停下后,几个侍从上来提起车帘,顿时人群沸腾了。   萧暥遥遥看去,只见一个秀美婀娜的背影,从车上款款下来。她穿着华美绝伦的服饰,长长的裙裾逶迤拖地。   平心而论,不如容绪设计的那件霓裳,轻若浮云,柔若烟霭,仿佛是瑶池赴宴归来的神仙……   这念头只在脑海中一闪,萧暥赶紧刹住,好险,差点被容绪设计师的审美带歪了。   萧暥在现代没有追过星,这回到古代他倒当了一回追星族。   贺紫湄往楼台上走去,人群追逐着顿时涌起了一阵推搡,萧暥一个没站稳,撞到了一个人的手臂上。   黑暗中,闹哄哄一片,彼此都看不清相互的模样。   他还没来得及道个歉,那人回过头恶狠狠道,“滚!”   萧暥默默滚开了,他也没话说,是他先撞人家的。只是那个人的手臂有些奇怪,好像是条假手。所以才恼羞成怒吗。   他刚被骂地有点懵,忽然手腕却忽然就被人抓住了。   黑暗中也看不清来人的模样,就听声音道,“才一转眼就不见了,还真容易丢,你能让先生省心点吗?”   “公子是……?”他莫名其妙被一个陌生人牵着手往外走,怎么也得搞清楚对方是谁吧?   “我叫苏钰,先生让我来找你。你怎么回事?一眨眼就不见了,真是。”   苏钰娴熟地牵着他,逆着人流往外走,萧暥发现这人对挤人堆倒是颇有技巧,很快就钻出一条道来,两人沿着撷芳阁高大的廓城下走着。   苏钰一边走,一边还絮絮叨叨道,“贺紫湄今晚有献乐,待会儿你就能看到,你跟着这些人瞎混什么。第一次来大梁罢?”   萧暥:……   “这种宴会以往每年除夕都有,不过去年被萧暥禁了,他自己孤家寡人,还看不得别人快活!”   萧暥:嘴真毒。   玄门的弟子难道都这风格?   苏钰见他一直不说话,古怪地看了他一眼。   走出人群,借着撷芳阁前的微弱灯火,萧暥才看清苏钰的模样,他二十出头,眉目清朗。   苏钰也看清了他,顿时一愕,“难怪先生要把你找回来,这一丢,怕是被人带走了。”   这话听着怎么这么别扭。好像丢了只小猫小狗?被人带走?   等等……这苏钰是不是觉得他脑子不大好使?   果然苏钰投来了看智障的眼神,“现在世道人心险恶,你这模样不要在外面瞎逛,还好天黑了,不然遇到人贩子把你卖到北狄去。”   听到北狄,萧暥心中一凛,有种如临大敌的感觉。   他前几天就听说阿迦罗已经开始启动统一十八部落,不知道进展怎么样。   还有小嘉宁,上回让程牧传的信收到了没有?怎么她和程牧都一点回音都没有?   正寻思着,他已经随着苏钰信步走进了撷芳阁。   撷芳阁和容绪带他去的清颐楼布局有点像,但是撷芳阁明显更豪奢雅致。   清颐楼是回字形,层层回廊四周有雅间错落,这撷芳阁中心区域,每一层上还有眺台,是专门供那些一掷千金的客人宴饮和欣赏歌舞。   谢映之订的就是这种雅间,萧暥暗暗啧了声,真有钱。   雅间里有软垫,有桌案,可躺可坐,桌案上已经摆好了清甜的瓜果。四周垂下轻纱帐幔,轻轻随风摆动,甚为雅致。朝向舞台的那一处纱幔被金丝垂钩挽起了,可以看到下面舞台上的表演。   不过谢映之刺客旁若无物地在打坐,根本没有看表演的意思。   那他花这冤枉钱做什么?   萧暥倒是喜欢看热闹,这过节嘛,没热闹看哪里有氛围?   这雅间的视野实在是好,将下面的舞台尽收眼底。   萧暥一边取着甘冽的瓜果吃,一边闲闲踱到白玉围栏前观看表演。   这会儿是变戏法。画着花脸的小丑不停地变换着三个铁圈的位置,一只黑毛小猎犬随着他的手势钻着圈。   围观的人还蛮多的。不时还有打赏。   萧暥嗑着瓜子想,这伎俩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家苏苏也能钻。   万一他哪天穷得混不下去了,是不是也能靠这个糊口?   他正不着调地想着,忽然那小丑手一抖,火光一亮,这三个铁圈居然腾地燃烧起来,火光熊熊间,那小猎犬训练有素,毫不畏惧地纵身穿越火圈,引得人群里一阵惊险嘘声。   楼下传来阵阵大喝“彩!”   萧暥暗搓搓收了小心思:算了,苏苏本来就秃。万一烧到,更秃了……   就在他满脑子四六不着的念头时,又一个小丑走上了台。   那小丑先是弯腰一枚枚捡起落在地上的客人打赏的钱币,集了五个就开始往上抛。双手轮流抛着五枚钱币,没有一个字儿落地。   席间又发出一阵喝彩。   客人们看得有趣,纷纷向他再扔钱币,他也一一接住,依旧没有一个落地。   萧暥:……   看来,天桥卖艺也是手艺活,换他,估计得饿死……   这时候,小丑手中的钱币已经达到了数十个,他抛掷的速度也越来越来。   萧暥好奇地想,他两只手底能接多少钱币?   但是他一摸自己,窘迫地发现身无分文,穷得太彻底。   于是,他回头求助地看向谢映之。   谢映之此时已打坐完毕,抬眼就看到他贫穷的眼神。   但谢映之是玄首,又不是丐帮帮主,不会在身上带一堆的零钱。   但萧暥只要零钱。倒不是他抠门不肯多投,他这可是三层的眺台,如果他砸一枚金子下去,那小丑的手得落下个二级伤残。所以只能丢零钱。   谢映之偏头看了看,苏钰正在雅间外的不远处,可以借点零钱,他站起身想往外走去。   就在他起身的一瞬间,忽然那小丑手一甩,空中数十枚钱币就炸开了,化作无数寒光闪闪的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谢映之射来。   这边谢映之恍若未察,施施然站起身,向苏钰走去,苏钰的脸色都变了。   但是不等苏钰反应,萧暥已疾身跃起,伸手揽住谢映之的腰,一把将他拽过来,扑倒在地,就势一滚,同时抬腿一扫,就将那桌案凌空掷起,只听到一阵如暴雨打窗般的闷响,那些毒镖一个个都钉在了桌面上。   就在毒镖碰撞上桌面的瞬间,镖身裂了,化作朵朵焰火炸开,在空中化为无数的花瓣飘飘然洒下,撒落在地上重叠一起的两人身上。   萧暥懵了,什么鬼?还撒花?   这时他就听到下面传来一阵阵喝彩!   他瞥了一眼楼下,只见那小丑正向观众拱手,收彩头收到手软。   泥煤的!萧暥顿时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这时谢映之已经站起身了,若无其事地弹了弹衣衫上的花瓣。   谢玄首现在一身白衣上沾满粉红的花瓣,如乱红堆雪,更兼几缕发丝散落在冰玉般的脸颊上,颇为迷离散乱,乌云泼墨的发间还夹杂着粉红的花蕊……竟是风月无边。   看着一向高洁孤逸的玄首被他害成这模样,萧暥有点良心不安。   他确实是紧张过头了,几乎本能的反应,稍有动静就以为有人要暗杀。   他刚想说句,对不住了啊。   这时谢映之忽然轻轻抬起手,认真道,“别动。”   接着,清润微凉的指尖就触到了他浅淡柔韧的唇上。萧暥顿时脑子一片空白。   谢映之轻柔地揭去了一片花瓣。心里失笑,这人唇上沾着花瓣还不自知的样子,实在是可爱。   此时周围或远或近已经围了好些人,都是看得满脸陶陶然,不知此间何处。   旁边的几个侍女上前为他们收拾雅间,脸都娇羞地红了。   谢映之轻道,“姑娘不必费事了。”   然后他看向萧暥,“外面纷乱,我们还是回房去罢。”   萧暥:……   啥?什么?!   怕萧暥听不明白,他好心解释道,“我在这里订了间房。”   接着在所有人目瞪口呆的注视中,谢先生轻飘飘地抚着他的腰,引他向廊道走去。   同样是抚腰,谢映之做来却如春风化雨,毫无宠狎之感,优雅自然中带着不易察觉的亲和。   苏钰已经原地石化了。跟上去不是,不跟上去也不是。   萧暥脑子里更是无数念头如烟花炸开。   这人是容绪罢?   易容了?   还是谢先生被容绪夺舍了?   玄首?谢先生?你确定刚才没有摔到头吗?   *** *** ***   阴暗空阔的室内,地上画着奇怪的图形,   无相站在一面铜镜前,镜子里映射出撷芳阁各个角落的场景。他在这撷芳阁里安置了无数千里眼。   除了谢映之周围有法界,他看不到。   这时弟子弘明敲门入内。   “怎么样?”无相头也不回问。   弘明道,“谢映之果然是徒有其表,刚才如果不是萧子衿救了他,他现在已经被炸死了。”   无相微微一蹙眉,谢映之年纪轻轻就当上了玄首,却从来不显山露水,所以他究竟有什么能耐,没有人知道。   其实这些年,对他能力的争议一直都存在,仰慕他的人认为他有通天彻地之能,嫉妒他的人则觉得他就是长得好看,风度又极佳,才当上了这个玄门之首的位置。   但是今天试探来,生死攸关之际,他也如此迟钝,难道真的是徒有其表?   接着,他又想起了一件事,问“救他的萧子衿是什么人?是何模样?”   弘明道,“容貌极美,不输谢映之。”   无相眼皮一跳,身手很好,容颜极美,还姓萧,这大梁城找得出第二个?   但是弘明接下来的话又让他心中咯噔一下,弘明有些难以启齿道,“谢映之和萧子衿进房间去了。”   他悄悄补充,“同一间房。”   无相一愣:这萧暥铁腕冷血,怎么可能和人同寝?   所以,姓萧只是巧合吗。   但他还是谨慎道:“派人盯着他们。”   *** *** ***   那是一间开阔的套间,外面是个雅厅兼起居室,隔着一扇山水移门,里面是卧室。   谢映之把门关上,冷冷地掠了一眼身后。   外面刚刚蠢蠢欲动围上来的狗仔队员,顿时吓得一缩脖子。   萧暥还来不及打量一下这雅致的套房。忽然手腕被拽住了,随即视线一晃,没搞清楚发生了什么,已经背靠着墙壁被逼到了角落里。   无声无息,好厉害的手段!   这念头还没有转过,谢映之一手支着墙,将他禁锢在狭小的空间里,清若琉璃的眼眸静静看着他。   接着他用淡若无物的口吻道,“萧公子好身手,可以告诉我,你的真实身份了吧?”   果然……   萧暥也不示弱,反问:“谢先生深藏不露,也该告诉我,你来此的真实目的了吧?” 第91章 指环   那黑暗中鲜艳的花朵,花瓣上长满了令人毛骨悚然的肉芽似的东西,每一个肉芽尖端开始冒出屡屡黑雾。   魏瑄靠的最近,隐约闻到了一股似香似臭的气味,赶紧下令,“闭气!”   这时苍青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魏瑄,你射中靡荼之花只是破了障眼法,它还能散布毒瘴,要消灭它最彻底的办法是将其花朵,用刀齐根斩下。”   魏瑄闻言,二话不说,拔出腰间短刃,对准那散发着毒雾的妖花扫了过去,短刃在空中飞旋而过,在那硕大的花朵下搅了下,随即听到一声急似女人尖叫的声音,花朵就整个从塔尖滚落了下去。   盘踞塔身的藤蔓似乎也顿时丧失了生长的能力,顿时颜色变得焦黑萎蔫了下去。   魏瑄长吁了一口气。总算是大功告成。   于是率队往塔下撤军,陈英和兵士们紧紧跟着他,连魏瑄自己都没有发现,他不知不觉间已经取代了陈英的统帅位置。   连一开始还对他的能力颇为怀疑的陈英,现在已经对这孩子小小年纪表现出来超常的沉着应变无比佩服。   陈英心里也纳闷,那些杀不死的毒蛇密密麻麻袭来时,他这沙场九死一生的老兵都发憷,这小殿下久居深宫,怎么就毫无惧色,把生死置之度外。   魏瑄一边往塔下走,一边也琢磨着一件事,“苍青,你怎么知道如何破解八门金鳞阵?”   他慎重地顿了顿,“谁告诉你的。”   苍青听他的语气,就知道瞒不住,只好道:“上回魏瑄你被秘术反噬昏迷,是谢先生送你来的灵犀宫,走的时候,带走了一块三生石。所以我能把你这里的情况告诉他,求破解之法。”   魏瑄心中暗惊,所以一直是谢映之在通过三生石指导他们破阵?   这人真是深不可测啊。   但魏瑄没有工夫感慨这个,他们在第一个塔上耗费了将近半个时辰,还剩下一个多时辰了,余下七座塔……任务紧迫。   “我们立即去最近的平义里。”   他的话音未落,只见胡安匆匆忙忙上前,一张脸都紧张地变形了,“殿下,你们在塔上做了什么?外面明华宗的教徒都炸了锅了!”   魏瑄让他稍安勿躁,然后急急往外走去。   只见平康里狭窄的街道上挤满了从四面八方涌来的人,那些人提着铲子木棍,面色不善,群情激愤,全是明华宗的教徒!   他们口中嚷嚷着,毁坏圣物,坏了大雍朝的国运大逆不道!   然后就如潮水般就向他们汹涌而来,吓得灯塔的守卫士卒们连连后退。   陈英一挥手,清察司的武士们立即刀剑出鞘,森森然一片白光。   明华宗的教徒算是稍稍后退了些,彼此间有一丝喘息的距离。相互僵持着。   魏瑄看到那老修士站在人群最前面,拉长调子徐徐道,“殿下假传圣旨,破坏我大雍的国运,殿下可知错?”   陈英刚刚折了手下,本来就火大,顿时拔剑道,“老匹夫!塔上的毒物就是你们放的吧!蓄谋祸乱大梁!正好统统抓起来!”   他这话一出,明华宗的信徒们也纷纷举起了铲子木棍群情汹汹地逼涌了过来,双方短兵相接,在狭窄的巷道理相互厮打推搡起来。   胡安缩在后面吓得脸都青了,哆嗦道,“快快,设路障!”   可是周围的塔卒早就腿软地扔下兵器跑没影了。   魏瑄一剑劈开把扫向他的木棍,心中焦虑万分。   这情形,别说是前往下一个灯塔,连这院子都出不去啊!   就在无计可施之时,忽然长街的尽头传来隐隐的马蹄声。   还没等众人弄明白,那马蹄声已骤然逼近,黑暗中忽然跃出一支彪悍的骑兵,如疾风般扫来。   明华宗的教徒还没有明白怎么回事,健硕的战马已经将他们撞飞。   魏瑄神色一震,是轻骑锐士!   难道说……云越赶来了?云越居然相信他的话了?   街巷狭窄,明华宗的教徒人数又多,在骑兵的冲击下惊慌失措,顿时临时拼凑的队形大乱,四下逃窜。那老修士被人人群裹挟摔倒,刚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想跑,就被一支飞箭穿透了后肩,痛得嗷了一嗓子,摔倒在地。   火把照射下,就见云越冷着一张脸,道,“拿下!”   然后他扫了一眼陈英,“这些人统统抓起来,不想过年了,好啊,都到寒狱里去呆着!”   他又转向魏瑄,习惯性挑起眉,魏瑄一见云越就有点尴尬,他的小把柄还被攥着呢。   云越伸出手,依旧没有好气道,“小殿下,上马吧?下一处我们去哪里?”   *** *** ***   撷芳阁   廊道上,朱琦肥胖的身子一边往里挤,一边嘀咕道,“借过,借过。”   大家都忙着扒窗缝,没人理睬他。   朱琦急了,干脆大屁股一甩,把挡在前面的两人一左一右拱了个四仰八叉,终于找了个缝隙把眼睛贴上了去。   这动静,窗户都微微阖动了下。   萧暥和谢映之同时默契地瞥向窗外,窗纸上浮动着一排脑袋,挨挨挤挤甚为壮观。   萧暥心道:我名声那么差,还要套着马甲藏起尾巴,谢玄首你这回是说不清了!   不过谢映之好像毫不在意。   两人贴得很近,萧暥都能闻到谢映之身上清雅的香气,他的举止优雅且极具诱惑,一双眼睛却清明锐利, 澦R熙R彖R对R读R嘉R   “看来这里的蹊跷,萧将军已经发现了。”   萧暥眼梢微挑,“不瞒先生,我在撷芳阁外遇到了一个老熟人。”   他这么说等于已经向谢映之承认了自己的身份。   早先在撷芳阁前下车时,他不小心撞到了一个装着假手的人,萧暥当时心里就咯噔了一下。   因为前阵子云越失踪,他清缴千家坊后,为了捉拿张缉,就把大梁城里新近断臂的人都抓了候审,所以这个装假手的人就有些可疑了。   而且那人戾气很重,回头让他滚的时候,出于一个久经沙场的老兵油子的直觉,萧暥感觉到了很浓的杀意。   莫非这个人有可能就是张缉?   接下来又是小丑表演的时候闹的那一出,虽然是一个类似观众互动的‘惊喜’类的节目,但不能排除这烟花和花瓣只是暗杀未遂后的遮掩。   如果当时那些毒镖没有撞到桌面上,而是穿入人身体,结果会如何?   但蹊跷的是谢映之当时的反应,他处变不惊,毫不意外,目光沉静地简直让人觉得他和那些人是一伙的。   当然谢玄首不可能和那些人一伙,那么,他就很有可能是有备而来的。   萧暥道,“我已经告诉了先生我所知道的,先生是否也该跟我交个底了?先生带我来这里并不是为了玩乐罢?”   谢映之目光赞赏地微微一敛,优雅地抬手托起了他的脸,微凉的唇贴上了那皎洁的下颌,“我书房中那个八门金锁阵,将军还记得吗?”   萧暥心中顿时一震,他前些日子在谢府养病,闲逛到谢映之书房里看到很多有趣的小阵法游戏棋。   他当时觉得好玩儿,就琢磨起来。这些阵法和用兵打仗时的军阵似有微妙的不同,更加精密,变幻更多。   而每每萧暥卡在某些地方玩不下去时,谢映之就会适时地在关节处投放糖果加以点拨。   难道说……是为了今日?   这日常的小细节里已经包含了谢映之对今日之局面的谋划?   他不由暗抽了口冷气,这人的心思得有多长远?   谢映之轻轻贴着他的脸颊,耳鬓厮磨,说出的话让人暗暗心惊,“这里也有一个八门阵,就是我请将军来的目的,破了它!”   “亲了!亲了!”窗外的人激动起来。齐齐发出一阵抽气声。   弘明一把拽开挡在窗前的朱胖子肥硕的身躯,凑近了上去。   从他那个角度看过去,因为谢映之遮挡,只能看到萧暥仰起的侧脸,清致的脸颊映着乌黑的鬓角,下颌的弧度漂亮地惊心动魄,更兼那微微拉长的眼梢,无比撩人。看得他都心头猛然一窒,赶紧在念起无相教的清心诀。   念着念着又开始在心底暗暗咬牙:什么玄门之首,反应那么迟钝,屁本事没有,倒是很会享受啊!   他颇为不齿,看来谢映之到这里就是陪美人来寻欢的,什么孤高隽逸世上谪仙?遇到了人间殊色,全都抛诸脑后成了浮云!谢玄首的本事恐怕也就这点了吧?   接着,旁边一个人哀哀叹了口气,却说出了他心底的怨念:哎,我也相当玄首啊。   *** *** ***   第二座灯楼在平义里,骑马过去片刻的工夫,云越带来的都是锐士营的精兵,径直就进了灯楼,那楼吏一看到云越杀气腾腾带着一队精装锐士,吓得差点摔到拜年。   难不成自己年底‘贪墨’两只土鸡的事情被捅出去了?   云越看都没看他一眼,直接带兵上了灯楼。锐士营的效率是奇高的,远非清察司可比。   锐士营都是百里挑一的勇士,当然不是一些赤蛇能吓唬住的。   可能知道吓唬不了,这些赤蛇也没有出现,他们眼看就一路顺利地上到了第七层的塔顶。   但不知为什么,离开塔顶越近,魏瑄心里就愈加不安。   障眼法没有出现,为什么?   难道这魔花也是欺软怕硬的主?   就在这时,忽然他的脚被人拽住了。   魏瑄低头一看,竟见木板的缝隙里伸出一只干枯腐烂的手,死死拽着魏瑄不放。   他登时心里一沉,不妙,换手法了!   他一脚踹开那只枯手,刚一转身,正面就撞上了一把寒光闪闪的刀,急忙一个矮身避过。   那是一个面目狰狞,肌肉翻起,眼睛是两个空虚的黑洞,仿佛就是腐烂了一半从坟墓里刨出来的恶鬼僵尸。   那怪物见一击不中,又急速挺剑刺来,身手极为凌厉,招招致命。   好在魏瑄修习秘术,身法快如闪电,再次堪堪避过,心中大震。   再看周围,云越他们早就不见了人影,此时塔身上浮起无数的死人面孔,男女老少都有,怪异地笑着。   魏瑄顿时心中一凛。   不对!哪里不对!   难道说这一层障眼法不再是毒蛇了。   因为锐士营的将士本来身经百战,不是几条毒蛇能吓唬住的,所以这次,魔花不是逼着他们跳塔,而是让他们自相残杀!   这魔花太险恶了,难不成它会根据来的人的不同而使用不同的障眼法吗?   “云副将!是障眼法!”他还想提醒云越这次的障眼法变了,可话才出口,四周的人脸忽然张大嘴,伸出血红的长舌,倏地扼住他的喉咙。他顿时发不出声,就见刚才那个青面獠牙的恶鬼挺剑向他刺来。   就在这时,只听到黑暗中,云越冰冷的声音传来, “全部弃剑。”   面对敌人,生死攸关之际,全部弃剑,这等于送死!   这是要对长官多大的信任才能把性命交付。   而军令如山,数十名锐士竟然真的都齐齐扔下了武器。硬是咬着牙盯着持刀劈向自己的恶鬼。   破障。   倏然间,四周的浓黑消失了,浮在塔身上的人脸和张牙舞爪的恶鬼都不翼而飞。   魏瑄摸着脖子喘气,就看到云越站在不远处,脸色煞白。   然后他拾起剑一挥,将那作怪的魔花一剑齐根削去,蔓延在塔身上的藤蔓也瞬间停止了生长,并迅速枯萎。   云越静静道,“下一个。”   接下来的一个时辰里,熟悉了这魔花的套路,魏瑄和云越配合默契,披荆斩棘,率领锐士突破一次次来势越来越凶猛逼真的障眼法,将余下的六个灯塔的魔花一个个捣毁。   摧毁了最后一朵魔花后,两人都已有些心神俱疲。   他和云越随便找个地儿坐下休息,除夕之夜,四处的爆竹和焰火声此起彼伏,两人相视一眼,依旧彼此都看不顺眼,不过终于止住了这一场蚀火烧尚元城的灾难。   塔吏讨好地送来了一壶酒,几碟小菜。   云越失笑,他这除夕要和这小殿下一起,惨兮兮地就这冷酒小菜凑合着过了。   虽然他们两人彼此都看不惯,但凑合着总要有个人一起过个年吧?   他接过酒壶,给自己满上,又给魏瑄的酒杯里斟上了一点点,碰了个杯,嘱咐道,“别跟将军说,我给你喝酒。”   魏瑄乖巧地点点头。   他还没有加冠,放在大雍朝是不许喝酒的。他还是第一次喝酒,只觉得有点辣,一点都不好吃。   他显然被辣到了,拿起一边的水杯一通猛灌。   云越照旧轻蔑地挑了下眉。   谁知魏瑄放下杯子抹了把嘴,眨着清亮的眼睛看着他,“云副将不把上回那事情告诉将军,我也不会把你给我喝酒的事儿告诉他的。”   言外之意,现在我们相互都攥着对方的把柄,谁都不要为难谁……。   云越一愕,没想到这小子居然心眼那么多。   魏瑄,“成吗?”   云越无语了,“算你行。”   魏瑄顿时松了口气,前阵子因为那事儿,他心虚得很,都不敢见萧暥。   就在这时,魏瑄忽然听到耳边苍青的声音。   “魏瑄,你现在去看一看,那些藤蔓都枯萎了没有?”   魏瑄心道,花都已经斩断了,那些藤蔓还有什么好看的。   不过,既然苍青问了,谨慎起见,他还是查看了一眼。   这一看之下,他倒吸了口冷气,刚才已经枯萎成了暗黑色的藤蔓,似乎回暖般变成了暗红色,隐隐又开始复苏蠕动起来!   “这是怎么回事?”魏瑄讶道。   “你听我说魏瑄,谢先生提及过,这个阵法搞不好会是……双向启动。”   “什么?!”魏瑄愕然。   什么叫做双向启动,难道是不止一个启动方式?   苍青解释道,启动八门金鳞阵有两种方式,一种是借着燃灯令,让各处塔吏点燃八个灯塔,结成火阵,包围尚元城。   除此之外,八门金鳞阵还有一种启动方式,就是中心启动。   这八门金鳞阵有一个阵眼,由阵眼可以直接启动这八个灯塔,而所谓的阵眼就是靡荼之花的花王所在之处,就算他们把各处的魔花全部清除了,但是那密密麻麻的藤蔓却难以清除。只要花王还在,这些藤蔓依旧会生长蔓延。   所以他们不但是要清除八个灯塔的魔花,必须捣毁阵眼,才能彻底阻止八门金鳞阵的触发!   而现在只剩下半个时辰了,这阵眼到底在哪里?   魏瑄心急如焚,云越只见到他一个人在那里,一会儿皱着眉头思索,一会儿开始自言自语。   这小子刚才还精明得跟鬼似的跟自己谈条件,现在,只喝了这么一点点酒就醉了?   此刻,魏瑄凝眉细思,却忽然想起一件事。   前阵子,他化身蝴蝶偷听无相和桓帝说话的时候,曾听到无相跟桓帝要求在尚元城,以皇室之名造一座奢华的楼宇。   那座楼好像是叫做……   “云副将,这事还没完,我们立即得去撷芳阁!”   *** *** ***   谢映之的声音很低,“此阵名为八门金鳞阵,阵眼就在这撷芳阁内,但是这撷芳阁的各个角落里都被安置了千里眼,所有人在这里的一举一动都会被监视着。”   萧暥心中暗惊,特么的这不是在楼内装满了摄像监控吗?谁那么变态?   “先生精通玄门阵法,为何要我一个新手来破阵?”他问。   他没有把握啊!还有这个阵是做什么的?   “待会儿我会在卧室内起一个阵,可以在一定时间内遮蔽他们的监视,你就趁此机会,根据我上次点拨你的棋局,破了八门阵,找到阵眼,摧毁它。”   萧暥道,“既然先生说,这里到处都是监视,如何有机会让先生堂而皇之地起阵,来屏蔽他们的监视?还有到底他们想用这八门阵做什么?”   谢映之微微一敛眉,低声道,“将军所言甚是,所以……”   他瞥了一眼窗户,“详情在这里不便说,所以我们到内室,床上去说。”   什么?!上床?   萧暥虽然这些日子习惯了谢映之总是风轻云淡地语出惊人,但是这尺度也太大了吧……   谢大名士,有什么话我们不能好好说。   念头还没转过,他忽觉得腰间一紧,纤细的腰线被牢牢扣住,谢映之手中力度不轻不重,淡淡道:“原来是柔剑。其实将军也是有备而来。”   萧暥被道破,不甘示弱探手反扣住谢映之的手腕一拽,同时一挺身轻轻巧巧地一翻,就将谢映之反压在了靠榻上。   他低低一笑,“谢先生,我觉得这里很好,就在这里说。”   窗外众人见状齐齐地发出一声惊呼。   谢映之微微皱眉。   萧暥嘴角一勾,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既然先生这么想演戏给外面的人看,不如逼真点。”   言外之意,你刚才在外面还被我救了,把我压得死死的是怎么回事?   就算《梦栖山辞话》第三期是免不了,但他萧子衿也不能是个受!   谢映之似乎是对萧暥这个时候还想夺回主动权的努力表示认可,然后从左手的食指上取下一枚纯银色的戒指。   他轻轻托起萧暥一只修长的手腕,将戒指戴在他手上。   萧暥顿时懵了,这是做什么?   窗外的众人齐齐发出嘘声,朱胖子激动语无伦次道,“聘礼,下聘礼了,玄首把自己的戒指给了萧公子。”我要马上告诉何大名士,第一手素材啊!   苏钰闻言脸都黑了,一把推开众人上前。   只见萧暥修长的手指上带着一枚银光闪闪的指环,霎是好看。   苏钰大骇,这是玄首指环!   玄门百家成立以来,别说是外人了,除了玄首历代相传外,从来没有玄首之外的第二人碰触过。   这玄首的指环不仅能抵御侏儒摄魂箭之类的秘术攻击,见到此指环者,还如见玄首本人,任何玄门弟子都必须听从号令。   就在萧暥错愕不已时,谢映之微微一笑,顺着他的手腕,按住穴道一扣,他的手就脱了力。随即他就觉得谢映之又在他后背点了几下,身子顿时一酥,扑倒在了谢映之怀里。   萧暥:丫的,忘了他精通医术,对穴位了如指掌!居然栽在这里!   “大局为重,进去就给你解开。”谢映之轻轻道,   说完,他施施然起身,无比自然搂住了萧暥的腰,扶着他往内室走去。   内室隔着移门,窗外的诸位被隔在外面,顿时恨不得把眼珠子塞到移门里面去。   朱琦佩服道,“好刺激,谢玄首本事一般,但是这方面真是行家啊!”   人群中,弘明悄悄撤出身去,人家都进内室了,还看什么?再看下去他清心诀都念得咬断舌头了。   而且他还有个难题,如何向无相汇报,简直难以启齿啊!   要不就把朱琦那句话照搬过去罢…… 第92章 动荡之夜   弘明进去的时候,无相正站在黄铜镜前。   镜中呈现出雅舍内的景象,但只能看到朦胧的影子——谢映之周身都布有法界,通过千里眼仅仅约莫知道他们在做什么,远没有弘明在窗缝里看得直接、真切。   无相问:“情况如何。”   弘明颇为窘迫,“啊……这个……谢玄首和萧子衿在房间里行乐事,不但是我,很多人都看到了。”   无相沉声道,“那他们说了什么?”   弘明更窘迫了,当时谢映之和萧子衿确实在小声说话,可他没听到。   那么多人围着,他根本挤不上去,贴得最近的大概是朱胖子了,看他听壁根听得一脸陶陶然的样子,肯定当时说的都是些脸红心跳的话。   再加上谢萧二人当时那神态,姿势,让人不想入非非都难。   “就是一些情话,内容……咳,师父应该不想听”弘明道,   无相摆摆手,“算了,还有什么发现?”   “哦,谢映之还把玄门指环给萧子衿戴上了。”   “什么!?”无相抬了抬眼皮,   “千真万确,苏钰当时脸都黑了。”弘明道。   无相心道,传说萧子衿乃世间殊色,所以谢映之色令智昏了?果然是太年轻,把持不住啊。   两年前谢映之成为玄门之首的时候,无相心里就咯噔了一下,这么年轻的玄首,能做什么?谢映之除了名声大,且还得益于长相和风度,真没觉得他有什么本事。今日一看更是不足为道了。   看来玄门是要完了。无相心中颇为舒畅。这时忽然发现弘明正有意无意偷偷瞄着黄铜镜,无相也看过去。   这一看之下,登时脸都变成了猪肝色。   虽然只是朦胧的影子,但是明显两人相拥在榻,画面旖旎缠绵。   无相赶紧袖子一挥,蔽了镜中的画面。   无相修的是秘术中的绝止派,声色之欲乃为大忌。   他如临大敌默念起了清心诀。   *** *** ***   帘幕深深,红烛昏罗帐。   萧暥翻了个身,把谢映之反制在下方,一双眼睛里寒光四溢,“所以他们要用蚀火烧了尚元城?”   他实在不习惯用躺着的角度看人,虽然他这样子在别人眼里是宛转流媚,风流恣逸,极为惑人心魄。   谢映之抬手拨开他垂落的发丝,静静道,“外围的八个灯塔晋王已经破坏掉了。”   小魏瑄?萧暥心中一震,“他没事吧?”   “晋王无事,他年纪虽小,却智勇兼备。”谢映之赞道,然后淡定起身,“现在我们要做的事,就是破坏了中心的阵眼,才算大功告成。”   萧暥点头,“该怎么做?”   谢映之道,“八个灯塔的靡荼之花枝蔓在失去花朵提供的养分后会迅速枯萎,就算他们利用花王再次启动蚀火,但周围枯萎的枝蔓完全复苏生长也需要两个时辰。”   “就是说,我们要在两个时辰内破坏阵眼?”萧暥问。   谢映之一脸理论上是如此的表情。   萧暥心中咯噔一下,难道还有事实上?   刚要发问,只见谢映之微微凝神,似乎细听什么,然后他道,“起来吧,无相他们已经不在窥伺了。”   萧暥早就不想躺床上了,感觉实在诡异。   他迅速从床上翻身跃起,就见谢映之已经取出符印、净水等物开始布阵。   他的动作非常利落而流畅,一点不似平时悠然散漫的样子。   这种玄妙阵法以前他只在玄幻小说中看过,正看得新奇。   就听谢映之淡淡道,“隔墙有耳,你弄出点动静来。”   啊?什么动静?   然后一想就明白了。是此刻太安静了……   尴尬。   萧暥先试着摔了个杯子。   谢映之回头看了他一眼,目光似乎在说,你到底会不会?   萧暥心一横,打算学着间谍片里的情景,伸手去摇屏风,可能用力大了点,这屏风也没摆放好,只听哐啷一声巨响,整个儿翻倒在地。   谢映之眉心跳了下,回头就见某人一脸错愕地缩着作怪的爪子。   谢玄首正无奈地心想……这也得教他吗?   接着就听墙根下齐齐响起一阵惊呼,“刺激,好激烈!”   谢映之一愕,然后点头,轻描淡写道,“你继续。”   然后萧暥开始破坏房中的设施,一边破坏一边贫穷地想:撷芳阁那么豪华,这得赔多少钱……   直到谢映之道,“可以了。”   随即他修长的手指轻轻一弹,各处的符印上的符文就微微散发幽蓝的光流,随着他画下的阵图缓缓流淌起来,竟是一副栩栩如生的图。   “这个阵叫做水镜花月阵,可以蔽了所有的监视。”   萧暥看得出神,“所以说,现在整个撷芳阁内的监(控)……哦不,千里眼都失效了?”   谢映之点头。   萧暥又问,“那外面那些人?”   谢映之淡然道,“他们接下来听到的会是他们想听到的。”   就是说自行脑补……?   谢映之又道,“但是这个阵运行期间,我不能离开这里,所以,将军你必须找出阵眼,破除八门阵,剿除魔花,除了千里眼监视,无相在撷芳阁内还安插了两百名明华宗的弟子,你要小心,此外,你带着这个指环,玄门的人手可以随你调度。”   萧暥问,“有多少人?”   “五人。”   萧暥:……   好嘛,两百人对五人。难度系数7.0。   不过事关尚元城无数人的性命,就算是他单枪匹马都要搏一把,何况还有帮手。   他迅速地展开谢映之给他的撷芳阁图纸,快速思考起如何在两个时辰内,避开耳目,找到八门阵的阵眼,撂倒守卫,并彻底铲除靡荼之花!   但看到那撷芳阁的图纸时,他又是一愕。   五层高楼,有房间厅堂雅舍多达百间,回廊穿插,错综复杂犹如迷宫。   这……这么大一个地方,怎么找到阵眼?玄首?给点提示吧?   谢映之摇头。没提示。   萧暥一咬牙,下了狠心,好吧,只有赌一把!   两个时辰内完成任务,难度系数8.0了!   “是半个时辰内。”谢映之纠正道。   什么!?半个时辰!!   “不是还要两个时辰,魔花的枝蔓才会恢复,他们才能点燃蚀火吗?”他不解道。   谢映之环顾四周,道,“这里的时间不能太长,否则他们会怀疑。”   怀疑?怀疑什么?   谢映之微微蹙眉。似有不便之处。   等等……   难道说……不能太久的意思是……太久会掏空?   但是让他一个新手带着五个人,在偌大的迷宫般的撷芳阁内,半个时辰内,有效撂倒守卫,找到阵眼,破了八门阵!这是不是有点……太高估他了?他对八门阵的了解,只是在谢映之家里玩了几局棋的水平啊?   唔,难度系数直升到9.0!   萧暥硬着头皮提示道,“你是玄首,和普通人不一样,你可以久一点。”   谢映之吃惊地看着他,“啊?你想要久一点?”   萧暥扶额,为什么他们讨论的明明是最严肃的话题,怎么听着如此不正经!   最后讨价还价的结果,一个时辰之内。再久,无相真的要怀疑了,这人本来就多疑,说不定会派人想方设法来查看。   接着,谢映之给了他一套不起眼的黑衣,以及一张假面。   那假面非常柔软,如同一张半透明的丝网,贴在脸上丝毫感觉不到。   “这是玄门的易容术,用以调整容貌,和易妆术差不多。”   萧暥戴上它,一张霞姿月韵的脸容瞬间就变得平淡无奇了。   谢映之在阵心坐下,开始打坐,那微微的蓝光随即顺着他画的轨迹,如水流般流淌起来。   萧暥换好了衣服,正考虑要不要翻个梁出去。   就听谢映之道,“朱琦那些人现在都在卧室听墙根,门口应该没人了,你直接从门走。”   萧暥点头,利落地闪身出门。   果然,外面如谢映之所料,所有人都被吸引到内室的墙根下去了,挨挨挤挤一片,像一群叠在墙根的□□。   门口倒是一个人也没有。   隔开不远处,苏钰抱着臂,一脸阴郁地斜靠在白玉栏杆前。不知道在想什么。   萧暥走过他面前时,悄悄伸出左手,戒指微微一亮。苏钰乍然一惊,立即明白过来,跟上了他。   “还有几个人呢?”他边走边问。   苏钰撇嘴道,“还有四人。”   “让他们立即来这里。”   “都分散在阁里呢。”苏钰道,   意思是你一个个去找他们吧。   萧暥微微敛眉,明白了,谢玄首给他调用的人,怕是不大服气他的。难度系数再加0.5……   就在这时,他听到中心大厅的舞台上想起一阵潮水般的呼声。   他一眼掠过,就见一身姿曼妙的女子款款走上舞台。烛光映照之下,她头绾风流的单刀髻,插着一支别致的宝相花簪,螓首蛾眉,美目流盼,绮丽无比。   贺紫湄!   他忽然想起来,今晚贺紫湄是有献乐献舞的。   *** *** ***   “撷芳阁?”云越微微挑起眉,“为何要去那里?”   魏瑄快速道,“八门金鳞阵是双向启动,阵眼就在撷芳阁内。通过阵眼,仍旧可以点燃蚀火!”   云越神色一凛,由于晚上有贺紫湄的献乐献舞,此刻的撷芳阁里可谓是满座宾朋,都是京城、甚至外州郡赶来的八方名流贵胄。   “如果蚀火被点燃,会先从撷芳阁烧起来,然后蔓延整个尚元城!”魏瑄道。   撷芳阁是首当其冲。   就在这时,他听到耳边苍青的声音,幽幽道,“魏瑄,还有件事得告诉你,萧将军此刻也在撷芳阁。”   什么!   这消息简直如同一个惊雷,魏瑄整张脸刹那间如被冰霜。   云越看他神色骤变,问,“什么事?”   魏瑄暗暗攥紧拳,一字一句道,“萧将军也在撷芳阁。”   云越面色一震,立即道,“上马!去撷芳阁!”   此时已经入夜,除夕夜宵禁取消,撷芳阁前人头攒动,黑压压一片。   云越率领骑兵到时,顿时心道不妙。   人群将整条街的街口都被人流堵死了,骑兵到来时,如同海潮般的人不但不退,反倒结成了人墙朝前涌来。   这些人明显不是来赏灯逛街的。   而且这些人无论男女老幼个个面色不善,在幽暗的光线下,他们的冬衣里鼓鼓囊囊的,像是藏着什么。   “是明华宗的教徒!”魏瑄道,“当心,有埋伏!”   他的话音未落,这些人纷纷掏出了刀斧,红着眼睛向他们砍杀过来!   云越虽然带着锐士营,但是由于大部分锐士营都被刘武调度北上作战了,余下只剩几百人,还有留下一半值守,他带出来的不过一百多人。   这些明华宗的教徒,简直就是发了狂的疯狗,他们的一百人很快就被包围了起来。   撷芳阁外有河流环绕而过,隔着河已经可以看到撷芳阁辉煌璀璨的灯火,近在咫尺,却寸步难行。   云越率领的锐士已经和暴徒们混站在一起,那几乎是五六个暴徒围攻一名锐士,混战中不时有人翻落马来被砍死砍伤,或掉入冰冷刺骨的河水中。   魏瑄一剑劈开一个暴徒的斧子,向云越喊道,“陈司长的步兵还在后面,没有入围。”   云越立即明白他的意思,让传令兵攀上最近的石台,手举着火把向长街那一头打手语。同时迅速摘下自己的私印,绑在箭上,拉满弓,一箭遥遥越过人群,在夜空中划过一个抛物线,在长街那一头落下。   陈英刚刚带人赶来,一见形势不对,拔下飞箭,解下印绶,急速道,“找匹快马,即刻去灞陵大营调兵,京城明华宗教徒暴动!”   云越目送长街尽头那点火光迅速移远。   他心里其实没底,这是他的私印,并非军令,能不能调动灞陵大营不好说。   更何况这支军队正是两个多月前,跟随郑国舅发动兵变的军队。事后被萧暥大换血,人心不稳。   千钧一发时,让这支曾经发动过京城流血夜叛乱的军队,再次兵发京城,过于大胆了。   但比起北军循规蹈矩的老兵,这只军队多血气方刚的年轻人,相对不守陈规,急于立功,所以他押灞陵大营!   他深吸了一口气,既然决定已下,没有余地了。在战场上只有直面敌人这一条路,犹犹豫豫只会死得更快。   看着蚂蚁搬黑压压涌来的明华宗信徒,他看向魏瑄,想嘱咐几句,却见那孩子虽只有十几岁,却面沉似水,心如磐石。   云越心知,今夜他们两人要共渡生死了。   但是就算只有百人,他们也要冲进撷芳阁!   魏瑄沉静道,“云副将,我们人少,要聚集成拳,避免被分割吃掉。”   云越点头,这正是他所想的,“全队聚拢,冲上桥去!”   靠骑兵的冲击力夺取这座桥,阻断不断涌来的明华宗教徒,也是冲进撷芳阁的唯一通道。   云越看向魏瑄,“准备好了吗?殿下?”   魏瑄点头,沉静地握紧剑。   今夜,纵然万死一生,也有进无退。 第93章 赌徒(一)   苏钰盯着萧暥修长的手指上戴着纯银色的指环,赏心悦目,好看地让他觉得刺眼。这是谢映之的指环。   再看萧暥的发丝微乱,衣裳也换了,脸上因为戴着假面,看不出脸色。但即使戴着这修容的假面,这张脸依旧隐隐透出逼人的秀美来,果然美人在骨不在皮,尤其是那双眼睛,看人的眼神还是那么摄人心魂。   苏钰如鲠在喉,很想问问萧暥刚才他和谢映之在里面做什么,但那还用说吗?   他的喉咙里像吞着个钉子般难受:“玄首呢?”   萧暥:“在布阵,镜花水月阵你可听说?”   苏钰正心烦意乱,随便道:“那是专门针对千里眼的。”   萧暥道:“这撷芳阁里满布了千里眼,我们的一举一动都在他们的监视之下。所以谢先生用镜花水月阵让他们的千里眼都变成了瞎子。”   苏钰一抬眉,似乎察觉到了异常,问:“他们?他们是谁?要做什么?”   萧暥道:“这就是我要你去把其他的玄门弟子召集起来的原因,我待会儿一同跟你们讲。”   萧暥知道:一来,这种事情解释起来不是三两句话就能说清的,每个人都要他介绍一遍,还办事吗?   二来,他对秘术几乎是一无所知,所以他需要把所有参与的人召集起来,开一个小会,有什么疑义当场提出,集思广益,当场解决,然后制定行动计划,那是最高效的方法。   苏钰不冷不热道,“我没有玄首指环,就算我去召唤他们,他们也未必听我的,所以公子还是自己去吧。”   萧暥心道,他能去他早去了,问题那些人他一个也不认识。   他稍微一想,立即明白了,苏钰是玄门新秀,现在谢映之把玄门指环给了他萧暥一个连玄术都不懂的人,苏钰气不过,这是在耍性子,故意给他吃软钉子。   有点麻烦。   萧暥这会儿没工夫跟他绕弯子,道:“公子似乎对我颇不服气。”   苏钰没料到他那么直接,顿了顿,然后挑着眉上下打量他:“你现在这模样,倒是顺眼些了。”   言外之意:你有什么本事?你就不就仗着好模样引诱了玄首?连玄门指环也骗到手了。可是就算你有这指环,没人听你的,有什么用?   萧暥点头承认:“我确实没什么本事。”   苏钰轻蔑地勾了勾嘴角,没想到他倒是有自知之明。   萧暥也不去跟他争,就闲闲逛到了白玉栏杆前,这里已经是五层了,但仍旧能遥遥看到中央大厅。   贺紫湄正在一个悬空的青铜盘上翩翩起舞,那铜盘不过只有一个井盖大小,她的正前方还有两个小的铜灯盘,里面燃烧着火焰,恰到好处地把她轻盈的姿态印在墙壁上,光影交错间,墙壁上似乎有无数影子交错着翩翩起舞,看上去光怪陆离。   萧暥不由想到掌中起舞的赵飞燕。   苏钰不知道萧暥打算做什么,就跟了过来。   毕竟谢映之把戒指给了萧暥。而且他认为萧暥这人长得好看,脑子不见得好使,谢映之为了怕他再丢,大概是有让自己护着他或者看着他的意思。反正只要他不被什么登徒子拐走,其他的才不管。   这时,一个托着果盘的侍女款款走过,萧暥顺手就捞了几颗蜜枣,尝了尝,甜。   然后他回头问苏钰:“吃吗?”   苏钰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但是看他倒很好吃的样子,于是就接过来放在嘴里。   可他还没来得及尝出个酸甜苦辣来,只见萧暥手里把玩着几颗枣子,忽然手腕一翻卷,指尖轻轻一弹,一颗枣子嗖地飞了出去。   紧跟着,贺紫湄脚边的灯盘中,火苗微微一颤。然后倏地腾起,把那颗蜜枣瞬间烧融了。   苏钰目瞪口呆,若不是亲眼看到他出手,都不敢相信他有这一手!   这里可是五层啊,那灯盘只有碗口大小,这么远的距离不偏不倚正中灯盘?   那人的眼力得要多好?不仅出手得要准,力度把控还分毫不差!   且他这一手非常快,在座观众数百,居然都没人察觉。   他心中正大骇间,只见萧暥又徐徐摘下了玄首指环,那剔透如冰雪的银戒在烛光下一闪。   “喂,做什么!”苏钰顿时有种不祥的预感。这可不是枣子啊!   “据说玄门百年来有规矩,见指环如见玄首,凭这枚指环就能调动玄门弟子。”萧暥说着微一蹙眉,“玄门百家的声望自然不用说了,不会言而无信,那么,只能是这枚指环看来是假的了。”   “什么假的?不是……”苏钰话没出口。   萧暥手腕一翻,干脆道,“那就丢了吧。”   “别!”苏钰吓得脸都煞白了,差点就扑上去,“别扔,是真的!”   玄门指环是灵物,这一扔到火里,岂不毁了。   萧暥似一诧,“那么说是个真的?”   苏钰冒着冷汗,“如假包换。公子你先下来。”   萧暥眼梢微微一挑,“若是真的,见指环如见玄首,我就算代任的玄首了?”   办事之前先要把责权确定下来,时间本来就紧张,再令出不行,他没法带队。   苏钰心中叫苦,这人做事完全不按常理出牌,玄首指环居然还能这样用吗?   他连连道,“算,当然算,一切听公子的。”   萧暥道,“好,我在这里等你,一刻之内,把人带来。”   *** *** ***   夜幕下,河面上浮着寒雾。滴水成冰的夜。   刀光剑影一路冲杀,在密密麻麻的暴徒中竟然闯出一条血路,他们近百人的骑兵汇聚成一支利箭,向桥上冲去。   就在他们迫近桥面的时候,魏瑄忽然意识到不妙,这桥上怎么没有人把守?   他这一念头刚转过,就听云越道,“散开!”   他话音未落,黑暗中忽然火光乍起,无数的毒镖像流石般向他们射来,来不及躲避的锐士纷纷落马,在夜空中朵朵血花炸开。   云越赶紧勒住马,“撤出河岸,聚拢队形。”   好在他手下锐士都是身经百战,立刻调转马头,形成防御的阵势。   “殿下没事吗?”   魏瑄用剑挡开乱如急雨的毒镖,“我没事。”   镖雨刚休,他们还来不及整顿队形,就见桥的那头又升起了一排排半人高的尖刺路障。不急不缓地向他们推进。   什么?!怎么还有这种东西?   云越大惊,这是军中攻营拔寨才用的,这些明华宗的信徒怎么可能有这样的东西!   就在他震愕间,只见对面的桥头上站着一个人,火光下那张凶神恶煞的脸,让云越顿时一愕。   张缉!   只听张缉大声叫道,“我明华宗信徒为陛下祈祷,为大雍朝祈求国祚绵长,这些当兵的,居然前来镇压我等,今天就让他们有去无回!”   他这一嗓子将所有明华宗的信徒的怒火都点燃了。   然后他的目光终于转到了云越身上,忽然眼睛乍然一睁,嘴角忽然抽了抽,没料到啊,居然还是锐士营的人。   他不自觉地摸了摸自己的断臂,正好今夜新仇旧账一起算!   随即用那假手指着云越,阴沉沉对属下道,“这个小白脸留给我,我要划破他的小脸,再一点点折断他纤细的四肢,扔到冰冷的河里。”   云越眸中寒光一闪,劈开几个暴徒,余下的数十名锐士奋力聚集起一个盾牌抵御暴徒的冲击。   魏瑄一看形势不妙,一边是步步推进的尖刺,一边是汹涌而来的明华宗暴徒,他们眼看就要被夹在中央了。   就在这时,他忽然听到耳边苍青道:“魏瑄,有件急事,我刚才查看灵犀宫的典籍,上面有记载靡荼之花,那花王非常不一般,不能用常理推断。”   “什么叫不能用常理推断?”魏瑄一边劈开又蜂拥上来的暴徒,一边道。   “我也不清楚这是什么意思,还有,书上说,花王盛开在子夜时分,就算不点燃,也会释放毒瘴,吸入即死。”   魏瑄浑身一寒,子夜?就剩下一个时辰了!   但这个时候,他们已经边战边退到了河岸边。靠着桥墩勉强据守,想要攻出去是不可能了。只能等待援军。   灞陵大营离京城有五十多里地,快马加鞭,一个来回就要一个时辰了。且还不知道能不能调到兵马,等着灞陵大营的援军到,再杀进撷芳阁,怕是里面早就已经毒瘴蔓延,尸横遍地了。   魏瑄深吸了口气,不行,一定要想办法进入撷芳阁。   他左右环顾,忽然目光掠到了十几步开外的一根桅杆。这是挂招牌和灯笼用的桅杆。   魏瑄一咬牙,对已是血染战袍的云越喊道,“云副将,那里有一根桅杆,能攻到那里去吗?”   云越一惊,不知道他打什么主意。   因为这个桥墩是他们现在勉强可以据守的地方,放弃这个据点,就相当于把这仅存的数十人马置于汹涌的暴徒和寒冷的河流之间,无险可守了。   但云越知道魏瑄这样说必定有他的理由,他道,“你要做什么?”   魏瑄静静道,“我爬上去后,让人把桅杆砍断,让它倒向河对岸。”   云越顿时明白了,这根桅杆的长度,正好可以够到对面的撷芳阁的二层的屋檐,魏瑄是想爬到桅杆顶端,砍断桅杆,桅杆向撷芳阁倒下时,搭在屋檐上,他利用这个桅杆,作为跳板,直接越过冰冻的河。   云越惊呆了:“你疯了吗?” 第94章 赌徒(二)   片刻后,苏钰果真带着三名玄门弟子来了。   萧暥微微一皱眉,总共五人,撇除苏钰,不是应该还有四人吗?   苏钰道:“还有一个周平,怎么也找不到他,我看一刻时间将到,就先带着这三人过来了。”   萧暥也没有工夫纠结细节,于是立即把这里的情况说了一遍,所有人神色都震骇不已。   苏钰满脸不可置信,“靡荼之花是苍冥族栽种的魔物,此物以鲜血为供养,近百年前我玄门前辈和苍冥长老的那场旷日的暗战中,还吃了不少这魔花的亏,可这东西早就随着苍冥族的消亡了啊。”   而且他们要对付的阵眼中的花王又是个什么怪物?   更不用说对方有两百人,早有准备,自己这方总共五人,还是临时拉起的队伍,力量对比悬殊。要在一个时辰内,避开守卫,找到阵眼,剿除魔花。怎么看都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啊?   更要命的是这撷芳阁总共五层,上百间屋子,就算没有守卫,让你地毯式搜索,你都得找上一整天。怎么找?   苏钰太阳穴直跳,如果是谢映之亲自带领他们,他倒还是有一点点底气,但是现在这个代理玄首,连玄术都不会用啊。   此时,萧暥正在展开一张撷芳阁的布局图。   他不懂玄术,反倒也不去想那些神神怪怪的东西。   他就是用军人的作战思维考虑问题,不管你们是什么玄门新秀,玄门翘楚,在他眼里就是一个作战小分队。   简而言之,他要做的就是如何率领这只作战小分队攻克敌人的堡垒,在一个时辰内,找到敌人提前安放的‘定时炸弹’,并拆除它。   其中唯一具有技术性要求的就是这个劳什子八门阵。   好在这东西他在谢映之的书房里演练过。   所谓八门就是有生、伤、休、疑、景、死、惊、开八门,相互照应,击其一处,则左右呼应,击其左右,则四方呼应,最终会牢牢将敌人困死于阵中。   萧暥摸着下巴心想,所以,这八门连线的中心,应该就是最坚不可破之处,击其一处,则八门皆应。   唔,很可能是阵眼所在。   所以这东西和魏瑄破了八个灯塔一样,若不破周围的八门,就算进入阵眼,也会成为众矢之的,最后被消灭。   但是相比显而易见的八个灯塔,这撷芳阁里可有几百间房,这八门又藏在哪里?   他向他的临时团队提出这个疑问。   苏钰当场泼了他一头冷水,“无从判断,这八门阵最大的奥妙就是布阵者按照地形随机应变,没有固定规律可循。”   他指着漱玉馆的位置道,“这里可以设为惊门,也可以设成死门,或者设一个疑门。而且这撷芳阁里的空间巨大,甚至可以设置多个八门阵,相互嵌套也不是不可能。”   萧暥听得脑袋大了。所以说,别说找到阵眼,连八个阵门都摸不到边。   谢映之已经切断了无相和撷芳阁内的联系,这段时间内无相就像聋子和瞎子一样,他们不能在这里干耗着,必须立即快刀斩乱麻,迅速制定作战方案。   萧暥道,“看来只有一个办法了。”   非常规的办法。   “什么办法?”几名玄门弟子齐齐都看向他。   萧暥言简意赅,“击之。”   “什么?!”苏钰愕然。   萧暥眼中隐隐透出锐意,“八门阵,击其中一门,则左右呼应,击其左右,则四方呼应,击四方则全阵呼应。”   苏钰猛然明白他的意思了。   引蛇出洞!   这八门阵若不动,他们永远也找不出这些门的位置。所以要让敌人先动起来。   再根据敌军的动态和左右呼应的情况,玄门弟子就能立即判断出这个是什么门,以及左右两边都是什么门,以此类推,就可以根据八门阵的布局寻找出撷芳阁内所有的阵门,从而连点成线,找到阵眼位置。   完全的军人思维。   苏钰不由心下暗凛,玄门破阵讲究的是抽丝剥茧,可这人,一上来就是主动出击,到底是什么背景?   但是这计划看似是赌一把,但却确实是短时间内唯一可以打破僵局的方法了,除了一个问题……   苏钰道,“这八门阵中,我们攻击一门,敌人就会左右呼应,从四面涌过来,我们只有五个人,如何应对?”   言外之意,我们以寡敌众可以,但是不能以卵击石啊!   他们只有五个人,到时候四面是敌,肯定会陷在阵中,还没机会摸清各道阵门的方位,怕已经被拿下了罢!   “我们人手不够。”一个玄门弟子点头呼应道。   其他两个玄门弟子都面面相觑,看向萧暥。   除非你萧暥能撒豆成兵。   萧暥眼睛微微一眯,“如果我能借兵呢?”   什么?   苏钰又是一愕,借兵?向谁借?这人路子越来越野了?   不好意思,连玄首一时间都借不到人手,就凭你?   而且来这里的人,都是来参加宴会的,谁会带兵来?   就在苏钰腹诽间,萧暥已经站起身,笃定地向外走去。   此时,一层的舞台上,贺紫湄仍旧站在青铜盘上翩翩起舞。如同飞天的神女一般。   正对着舞台的奢华雅间里,坐着一个人,那人宽额高鼻,浓眉大眼,嘴唇厚实,脸堂微黑。   和谢映之雅间里的幽淡清冷不同,此人的雅间极尽豪奢之气,满座高朋,前呼后拥,甚为壮观。   北宫浔。   萧暥叹道,“北宫世子阔气,比玄首的雅间还要大。”   那是,要容纳那么多人呢。   苏钰颇为不屑,“这北宫家的人就是这德行。”   北宫家的人,无论到哪里都是前呼后应。这北宫浔比起北宫皓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你怎么知道北宫浔带兵来了?”苏钰不解。   萧暥当然知道,因为秦羽和北宫达在高唐才刚刚打完仗。北宫浔在这个时候南下,是为了一睹贺紫湄的芳容。但是为了自身安全考虑——主要是怕萧暥扣留他,他此次赴宴,光身边的护卫就多达八十人。   苏钰明白萧暥在打什么主意了。   用北宫浔的护卫。   但是,你谁啊?凭什么北宫浔要借兵给你用?   苏钰蹙着眉,疑惑道,“难不成萧公子想要告诉北宫浔这里的情况?晓之以厉害?”   此时苏钰想到的是,告诉北宫浔这撷芳阁里的危险。我们是在同一条船上的。借兵一用,救你北宫浔,也是救大家。   萧暥摇头,这孩子想得还是天真了点,明显社会经验不足啊。   北宫家的人他太了解了。他们家世袭的那三瓜两枣的节操怎么会管别人死活。   不好意思,依照北宫家的作风,北宫浔一旦知道撷芳阁有危险,他会自己率先跑了,至于尚元城的百姓的生命,管他屁事,蚀火要烧就烧,他先赶紧溜之大吉。   而且,萧暥也没有兴趣跟北宫家的人谈判。   苏钰睁着一双明澈的眼睛,满脸写着:那你打算怎么办?   萧暥眼角微微一勾。   他有一个办法。非常规操作,简称骚操作。   *** *** ***   云越望着黑漆漆的河面。   河很宽,夜晚北风呼啸,如果桅杆掉到河里去了怎么办?   此处是河道转弯处,水深流急,漩涡暗涌,且这夜间河水冰寒,不需要片刻就能把人冻死。就算侥幸过了河岸,如果桅杆没有那么巧搭到撷芳阁的屋檐,而是落到了地上,就算高空摔下没有摔死,那对岸可全是密密麻麻的暴徒,一落地也会被砍成肉泥。   更不用说对方还善于使用毒镖,在半空中时就成了活靶子。   真是疯了!   火光下魏瑄一双眼睛闪着熠熠的亮光,坚持道,“我个子小,人也轻,爬上那桅杆不是问题。”   他说着看了看四周汹涌迫近的暴徒,“云副将难道还有别的办法突破这里吗?”   他们一小撮人,被围困在如潮水般汹涌的暴徒之中,只能据桥墩死守支撑,想越过这湍急的河流到对岸去是不可能了。   这是唯一的方法。张缉恐怕也不会想到他们会那么疯,一愣之际,等他反应过来下令射杀,说不定魏瑄已经到了对岸。   “我们都是为了一个人”魏瑄静静道,   云越闻言心中一恸,蹙着眉深看向他。   魏瑄赶紧心虚地又补充了句,“我们若死了,这河山还有他担着。所以他不能死。”   云越是军人,明白了他的意思,当机立断道,“我亲自送你过去。”   然后他扫了一眼麾下一个个已经是满脸血污的锐士,凝眉道,“列队,跟我冲!”   明华宗的教徒没料到这一小撮人筋疲力尽了,居然还能发动新一轮的进攻。一下子都被震慑住了,更没料到他们会放弃唯一的据守点,冲向无险可守的河岸边,疯了吗?跳河自杀吗?还是要拼个鱼死网破了吗?   就在他们一愣之际,这几十人的骑兵已经像一把尖刀刺入了潮水般的暴徒中,瞬间把他们撞翻冲散了开去。   云越一马当先,左突右进,明华宗的教徒们哪里经得住这不要命的冲击,被纷纷挑落,此时他冰冷的脸上已经溅着血水,才顷刻间,一匹雪白的战马也已经染得赤红。   桅杆离开桥墩只有百尺距离,在他们一路冲杀下,汹涌的人潮终于松动了,地上留下了一具具尸体,层层叠叠,明华宗的教徒懵了,一时间不敢上前。就在这片刻的机会里,他们终于抢占了桅杆。   魏瑄知道机不可失,立即攀上桅杆,低头最后看一眼岸边,只见明华宗的教徒已经回过神来,气势汹汹就要反扑。   他喉中一哽,知道云越为了把他送到这里,已经把军队带入了没有丝毫掩护的死地,他们留下三面是敌,一面是河,九死一生。   “抱歉了,云副将,我要临阵脱逃了。”他道,   云越擦了把剑身的鲜血,静静道,“主公就拜托你了。”   然后他挥剑一砍,那桅杆咯吱咯吱地断裂了,迎着呼啸的北风向对岸倒去。   云越的心也随之提到了嗓子眼。   不料,这桅杆还在半空中摇摇欲坠时,只见河对岸火光一亮,随即就听到嗖嗖嗖嗖的破风之声,河面上顿时无数的毒镖交错飞向那徐徐倾倒的桅杆射来。   云越心中骤然一紧,冲到河岸边,只见黑夜里,无数毒镖撞击在在桅杆上,火光炸开,像无数焰火盛开,桅杆咔嚓一声当空折断,一半落到了冰冷的河水里。   随后他就看到对岸张缉凶恶的脸,在火光下忽明忽暗,他大声喝道,“那小子应该已经摔死了,去看看,没死补上几刀!”   然后他残忍地笑了笑,遥遥看向云越。   云越一咬牙,握紧了手中剑,无论如何,张缉,今夜你死定了!   就算战到只剩下一个人,也要取了你的狗命!   *** *** ***   舞台上,贺紫湄一舞结束,她身姿款款,像一只蜻蜓落在荷叶上。一身罗裳如云雾霞彩,头上璀璨的宝相花发簪,映照地她面如桃嫣容光焕发。   在座的宾客纷纷送上准备已久的礼物。   舞台下已经堆满了绫罗绸缎,珍珠宝玉,再稀罕一点的还有西域的宝石,南海的珊瑚。   北宫浔不屑地嗤了声,“就这些东西也拿得出手?”   “北宫世子准备了什么?可否让我等开开眼界。”一个文雅的声音隔着纱幔淡淡传来。   北宫浔寻声望去,眉头一抬,“这不是玄门新秀苏公子吗?”   苏钰手中摇着一柄折扇,风度翩翩地走了进来。   颍州在青州南部,北宫浔以往也见过苏钰,估计还有点印象。   果然北宫浔道,“年前,我大伯让家父出兵助他,家父心中没底,就去找令尊苏老先生算一卦,结果这一卦说此行不吉,于是家父没去,结果还真让苏老先生算准了,我大伯他败了,还好我们没去啊。”   说话间,他的目光就徐徐落到苏钰身边的那个人身上,那人的模样乍看之下普通,却又极为耐看,五官细看之下,竟透着异乎寻常的俊美,尤其是那双眼睛,眸光流转间,隽秀藏媚,让人见之难忘。   苏钰见他盯着萧暥的目光不怀好意,就怕他看出什么破绽,立即上前一步挡了下,微笑道,“北宫世子也是为紫湄姑娘来的吗?”   北宫浔这才收回目光,遂大笑,“苏公子也一样罢?你带了什么礼物,让我开开眼?”   苏钰含笑偏首,萧暥会意,就把绣锦图递了上来。   这所谓的绣锦图是苏钰取了雅间内的一幅装饰的绣品,绣着千里江山,然后苏钰施了点玄门的小法术在上面。   北宫浔看了一眼,“此物有何妙处?”   苏钰道,“此图可以汇聚感受到天下之灵气。”   “精妙,精妙,果然玄门之物。”北宫浔完全听不懂,言不由衷地说。脸上却是大松了一口气的表情,总算苏钰没有压过他一头。哼哼,颍川苏氏,玄门世家也不过如此。   苏钰微笑道,“北宫世子带了什么?”   北宫浔遂卖着关子道,“来,取我的赤霞凤冠来。”   苏钰眼睛微微一睁,“难道是大夏最后那位公主孟离出嫁时戴的赤霞冠?”   北宫浔颇为得意道,“正是。”   苏钰大愕,“此凤冠上镶嵌着一颗萤石,是天下至宝,公主死后,这凤冠和萤石都消失无踪了。”   北宫浔颇为自得道,“萤石什么的我不懂,但是紫湄姑娘的头饰,只有那一朵宝相花,太朴素了,只有曾经草原和沙漠第一美人孟离的这个赤霞凤冠,才配得上紫湄姑娘国色天香。”   苏钰抚掌赞道,“妙,世子这心意绝妙啊!今日有幸一见至宝,我也可以大饱眼福了。”   “待会儿拿来了随便看!随便看!”北宫浔被苏钰夸得浑身都舒畅,“反正等那些人把礼物都送完了,我才送上去。”   最好的当然要留到最后压轴。和那些人的庸金俗物混在一起就是跌了身价。   但就在这时,北宫浔的管事温遂慌慌张张来报道,“世子,不,不好了,赤霞凤冠不见了!”   什么!北宫浔眼睛瞪出,一把推开他,急急忙忙回到自己下榻的雅间。   只见原本盛放赤霞凤冠的玉台上空空如也,负责守卫的卫士早就吓得面无人色,各个跪倒在地。   “世子,我们一直守在这里,片刻都没离开过,可明明刚才还在呢!忽然一转眼就不见了!”   萧暥跟在人群后面,悄悄朝苏钰眨了下眼睛,那狡黠的眼神似乎在说:手脚真利落,佩服佩服,不愧是玄门新秀。   苏钰垂头丧气,他作为玄门新秀居然要沦落到用玄术盗窃的地步!   但是萧暥手指上戴着玄首指环,哦,就是那个差点被他扔火里的东西。他命令你,你敢再说不试试?   苏钰越想越觉得此人实在不简单,到底什么来头,怎么路子那么野?   就在这时,手背上又被人轻轻戳了下,酥酥痒痒的。让人想捉住那可恶的作怪的爪子。   他恨恨抬头望去,就见萧暥微偏了下头,苏钰顿时明白了,一咬牙,他还要演一出贼喊捉贼的戏码。   他硬着头皮面不改色,装模作样道:“既然赤霞凤冠刚才还在,那窃贼必然还没有走远,撷芳阁四周有河流环绕,守卫森严,一时间是出不去的。”   北宫浔拍桌子,“苏公子所言正合我意,这贼还在这楼内!”   然后用不着苏钰再说什么,他就棱起眼睛,一副土霸王模样昭然若现,“搜!调集人手!把撷芳阁翻个身也要给我搜出来!”   萧暥眼角一勾,看向苏钰。   苏钰会意,立即不失时机上前一步道,“我能帮助世子寻找失宝,我这绣锦图可以一用。”   北宫浔一愣,“怎么用?还能抓到那个贼?”   “这绣锦图上画着山川云霞,任何灵气涌动之处,云霞就会流动变幻异彩,世子的赤霞凤冠上有诸多珍宝,又是大夏公主曾经佩戴之物,必然是灵物,可以用这绣锦图一试。”   北宫浔大喜道,“好好,有劳苏公子了,若能找回,必然重谢!”   然后他大手一挥,“你们这些人听好,都听苏公子的指令!”   萧暥嘴角微微一弯,笑意深敛,北宫家的人果然是实在。 第95章 破阵   要破八门阵最好是从‘生’门开始,一生二,二生四,逐层推进有条不紊。其次从‘开’门入,相互贯通,左右逢源,再次从‘景’门入。最不妙的是从‘惊’‘死’两门入。若非谢映之那样的玄门大家,搞不好就非死即伤。   苏钰看着长廊转角处的雅厅,左通回廊,右有楼梯,当中有窗,按照八门阵法,此处布局一个‘开’似乎最为合适。   可以从这里破入。   他装模作样展开绣锦图对照,这绣锦图其实是玄术幻化的小把戏。   北宫浔瞥了一眼他手中的绣锦图,发现那流动的云霞已经变成了橙红色。于是一拍手道,“灵气涌动,赤霞凤冠肯定在这里。给我上!”   说罢就带着十几个如狼似虎的卫士一马当先。   “北宫世子,不能上去啊,那里是修士们清谈雅集的地方,没有邀请不能进去啊!”撷芳阁的管事带着几个看场子的打手拦在楼梯口。   北宫浔哪里睬他,“修士?说不定还是贼!”   “这从何说起啊!”管事的满脸苦相。   北宫浔一挥手几个壮汉侍卫已经一把耸开了他们,北宫浔像个南霸天似的大摇大摆就当先上了楼。   苏钰上前扶起那管事的,好心解释道,“世子的赤霞凤冠被偷了,正急着找回来,得罪了。”   萧暥从他身边走过,一言不发地瞄了他一眼,似笑非笑,负着手就上了楼。   快到雅间门口时,他的狗鼻子闻到了一股香味儿,“这是什么味道?”   那香气很浓郁,难不成里面的修士是一群涂脂抹粉的女子?   他感觉到有点不对劲,低声对苏钰道,“有情况,留心。”   苏钰满有把握,“看方位就是开门或者生门,不会有太大危险。”   说话间,北宫浔已经带着十几个卫士冲了进去。   雅间不算太大,也就一进半,四面是壁画,一进到里面,那浓郁的香味儿简直要熏得人窒息。   雅间中央有一个很大的桌子,桌子上方悬着一盏硕大的纸灯笼,在座十余人围着桌子而坐,每个人案头都摞着厚厚一沓纸,皆低头抄写着什么。   萧暥发现,这香味儿就是从这些人身上散发出来的。   涂脂抹粉的男人这个时代不缺,比较有名的就有女装大佬容绪先生。但是容绪虽然喜欢用各种熏香,但至少气味优雅,还算有品位,没在座这几位那么感人。   这些人怎么回事,非洲来的?那刺鼻的香水味儿让萧暥回想起以前读大学的时候遇到的黑人兄弟,那股浓郁的香水味儿随风飘散十米外都能闻到。   他不由想,难不成这些修士都有狐臭?   还有,这些人在这里排排坐的样子也太诡异了吧?罚抄作业?   北宫浔已经一脚踩在桌案上,山大王似的道,“谁偷了赤霞凤冠,最好站出来,也就是砍掉一只手意思意思!不出来,等我找出来,你们这些人都给我关到燕城大狱里去!”   四下里寂静无声,那些人置若罔闻,依旧安静地抄写,没有一个人抬头看他一眼。   苏钰走上前,瞄了一眼他们抄写的内容,脸色顿时一沉。是祭文。虽然祭文的内容他不认识。   北宫浔见没人睬他,有些恼火,他拽过一个人的肩膀摇了摇,“你小子抄的什么呀?是你相好的名字?呦,还那么多,不带重的?”   他的话音未落,那个修士忽然缓缓转过头来,他这一转头,北宫浔顿时愣住了。   因为他的脖子是直接扭到背后的,活人的脖子是不可能转出这样怪异的角度的!   紧接着,那人的嘴巴忽然张开,北宫浔随之闻到一股恶臭。   这他娘的还有口臭,他这念头还没转过,那人黑洞洞的喉咙里有什么尖锐的东西一闪,随即一小团赤红的圆球从里面射了出来。   “闪开!”苏钰叫道。   但已经来不及了,那赤红色的物体在空中展开身躯,竟然是一条蜷缩的蜈蚣。   紧接着北宫浔只觉得后领被人利落地一提,同时腰间的长剑也呛然脱鞘而出,被人顺势接住横空一扫,一道雪亮的弧光掠过,那赤红的蜈蚣就已经被切成两段,在地上蠕动。   好剑!萧暥心道。   接着他用剑尖挑了挑那蜈蚣,一股恶臭扑面而来,他皱了皱眉。   苏钰脸色惨白,“这……这是炼制的蛊虫血蜈蚣,会从人的七窍钻入体内,它吐出的毒素,在一个时辰之内就能将人的肌肉内脏溶化成脓血。”   北宫浔面如土色,环顾四周的十几个人,“所以这些人都是死人!”   苏钰道,“是人皮俑,这些人都中了虫蛊,只剩下一张皮,成了人皮俑,人皮俑在咒术驱动下,会重复单一的动作。”   刚才是萧暥出手太快,那倒霉的蜈蚣还没来得及找他当一个宿主,就被当空一劈为二了。   萧暥收剑入鞘,递还给北宫浔。   这长剑对北宫浔来说就是摆谱用的,关键时刻挂着还嫌累赘,北宫浔顺水推舟道,“宝剑送英雄,这剑送给你,只要你来护卫我就行,我的十个护卫加起来都比不上你。”   萧暥倒也不客气,柔剑他是当关键时刻的暗器用的,手上还正缺一个趁手的兵器。   北宫浔站起来,心有余悸,“这地方太邪门,我们明人不吃暗亏,先撤!”   可他话音未落,只见大门忽然怦然合上了。   不妙!   随即只听空中嗖嗖嗖破空之声响起,东面墙壁忽然开启了,竟是一道活动墙,露出后面黑森森的一排弩手,瞬间,箭如急雨向他们射来。   与此同时,萧暥手中剑化为千万道银链,替几人弹开飞箭,北宫达的卫士也纷纷反应过来,以刀剑相掩护。   他们被密集的箭雨逼着步步退到了墙根。   苏钰被萧暥护在身后,透着寒气道,“这不是‘开’门,是,是死门,这个房间四周都布着杀阵!”   他这纯粹是乌鸦嘴啊,这话音未落,忽然他们身后的墙壁也裂开了,一排银亮的尖刀横向刺出,几名北宫浔的卫士躲闪不及当场被刺了对穿,挂在了刀尖上。   萧暥眼疾手快将苏钰一拽,接着凌空急转,一脚踹在北宫浔的后臀,北宫浔嗷了一声翻滚了出去。   “你也当心!”苏钰冷汗直冒。   可萧暥救了他们自己却来不及回身,只见那尖刀阵急速地收拢,要将他拦腰斩断!   苏钰简直不敢看下去。   但萧暥的腰身竟是纤细得如回风舞雪,居然堪堪从两排刀刺的间隙里如一阵风般倏然掠过,然后一剑飞挑,同时扫落两个刺客首级。   北宫浔瞠目结舌,“好,好厉害!好身法!”……好细的腰!   经过这一番鏖战,北宫达带进来的二十几名卫士,只剩下了一半。众人退到了房间中央桌案边。不敢再靠着四壁。   因为之前一阵箭雨,好几具中蛊的人皮俑被刺破,汩汩地流出脓血。到没有再见血蜈蚣射出,大概血蜈蚣的发射要倚赖喉中的小机括。   “这些皮俑做什么的,纯粹是恶心我吗?”北宫浔道。   “不,不是。”萧暥道,“你们有没有发现灯光变暗了。”   他这一说,几人都是心下一凛,遂抬头看向屋顶。   只见那纸灯笼里密密麻麻不知道爬着什么,东一簇西一簇,聚集起团团黑影。灯光明显被遮蔽了。   “那是什么?”北宫浔道。   “血蜈蚣。”萧暥静静道。   苏钰脸色骤变,“我明白了,这里不是死门,是惊门!”   惊门?难道是惊蛰的意思?   “这些人皮俑被射破后,流出的脓血恶臭把这些蜈蚣引来了。在这个纸灯笼里越聚越多。”   众人皆是倒吸了一口冷气。   由于聚集到里面的蜈蚣越来越多,这纸灯笼的高度也越来越低,再过片刻就会降落到弩箭的射程之内!   难怪墙后那些弓弩手现在停止射击了,原来他们在等待时机吗?   所以,他们不是被箭射死,就是被刀阵杀死,最终都会被这些蛊虫钻入体内,变成人皮俑!   北宫浔豆大的汗珠顺着脸颊流下,道,“苏先生,你是玄门大家,这会儿怎么办?”   苏钰能怎么办啊?这东西他知道是什么,但不知道怎么破解。   毕竟秘术蛊虫这种东西他只在书上看到过,哪里实际见过啊!   他看向萧暥。   萧暥正蹙眉盯着那个让人头皮发麻的纸灯笼。这说话间,高度又下降了几寸,快要到射程内了。   北宫浔整个人都僵住了。   萧暥低声道,“世子,看来得冒点险了。”   北宫浔见他脸色沉静,似乎有了主意,“总比等死好,你说怎么办?”   “看我的指示,你们就作势要破门而出,引那些弩手出来射击。”   “什么?!”北宫浔眼睛瞪大如牛。   这装满血蜈蚣的破灯笼很快就要降落到射程之内了,你嫌死得不够快?   他抖着嗓子道,“我倒不怕被箭射来,多少还能用刀挡,但是如果射中我们头顶那玩意儿怎么办?满屋子血蜈蚣,我不想死成那种东西,我是世袭贵胄,下葬也要三公九卿之礼,在这里变成个人皮俑算什么玩意儿!”   这一席话说得萧暥真是服气了,这心思真够长远了。   他道,“我不会让那东西掉我们头上。”   至少有百分之五十的把我,值得赌一把了。   苏钰虽然心里也没底,但是这会儿,眼看着那灯笼一寸寸降下来,不赌一把也是个死,何况玄首既然选择了萧暥,就算他不相信萧暥,也相信玄首的眼力。   于是苏钰道,“世子,我刚刚掐指一算,他的办法可行。”   北宫浔看看苏钰,又看看萧暥,最后深吸一口气,颇有壮士一去不复返的气概道,“好,照你说的做!”   一切就绪,萧暥估量了一下,那纸灯笼离开射程只剩下两寸了,随即朝北宫浔微微一点头。   北宫浔一咬牙,作势拼了老命似的带着手下武士冲向门口,企图强破而出。   果然,东边的墙壁再次开阖,箭矢密集如雨射而出。北宫浔等人被逼着边挡边退。   同时纸灯笼也在徐徐下降,就在一支飞箭正要穿过之际,萧暥看准时机,飞身掠起,一剑弹开箭矢,顺势划断悬挂灯笼的纸筒,不等那灯笼落地,凌空一脚狠准地它踢进了墙壁的缝隙里,正好墙壁再次合上。   他这一连窜动作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所有人都没有明白怎么回事,只听到墙后的暗室传来一阵毛骨悚然的惨叫。   萧暥道,“撤!”   北宫浔见蛊虫已经被他们自己享用了,顿时来了精神。一马当先,招呼几个卫士,强行撞开了门。   可是一开门,一见到外面的场景,他顿时又退了回来。   转头就问萧暥,“这情况怎么办?”   只见门外的廊上和楼梯上都涌来了明华宗的弟子,个个手持刀剑,已经和北宫浔留在外面的卫士厮杀在一起了。   苏钰明白了,“惊门,这里肯定是惊门了,惊门动,则四方动。环绕惊门的应该是‘休、死、生、景’四门。”   萧暥点头,“苏公子你们尽管计算方位,这些人交给我们。”   然后他迅速计算了一下兵力,道,“世子,你带领三十人,保护苏先生和两名弟子,从回廊杀出,包抄右翼,我带十五人,从楼梯走,截断左路。两面夹击,最后在下层露台汇合。”   北宫浔点头,不知道为什么,那人声音不大,语气平静,说的话却不容置疑,甚至有一种无形的威压。   苏钰则深深看了他一眼。此人指挥若定,当机立断,是什么背景真是越来越看不透了。   *** *** ***   此时的撷芳阁,三四层已经是一片闹哄哄的混乱。   弘明见状,心中焦虑,不知道为什么到现在没有师父的指令。他决定去报告无相。   他一路避开人流,沿着最西面临河的廊道小跑着。撷芳阁这一块最为偏僻,离开外面闹哄哄的混乱区域最远。廊道上连灯光都如鬼火般幽幽暗暗的。   月光静静透过窗子照在廊道上,忽然,一扇窗户咯吱一下撞开了,一道黑影跃了进来。   幽暗的灯光下,只见那少年寒冰似的脸上溅着血点,身上带进了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就像是修罗场上回魂的鬼魅。   “弘明?”魏瑄立即认出了他。   “你……你是什么人?”   魏瑄心道,弘明是无相的亲信,知道的应该不少,正好抓来给萧暥当个见面礼。   这弘明也不傻,见这少年一脸煞气,看自己的眼神就像盯着一只猎物。   他想都不想,转身拔腿就跑。魏瑄紧追不舍。   魏瑄毕竟是少年人,脚步轻快,廊道回转间,眼看就要被魏瑄追上了。   就在这时,贺紫湄正在几个侍女的掩护下匆匆避转到后台,大概是想回到雅舍里想躲避外面混乱的人群。   弘明当时也是慌了,不知道怎么想的。一把抓过贺紫湄想当个掩护。   魏瑄一愣。   他不想错伤无辜,更何况是个弱女子。   弘明见得计,狞笑了一下,挟持着贺紫湄往后退去。   就在魏瑄正投鼠忌器间,忽然就听到一阵破风之声。随即弘明闷哼了下,捂着手臂摔倒在地,一支羽箭稳稳地射中了他的右臂。   魏瑄心中一震,抬头看去,就看到萧暥带着十几人的队伍向这边过来。   萧暥当时正带着队伍要去和苏钰他们会合,远远一看到魏瑄,登时心中一愕。   这小皇子跑这里来做什么?真是哪儿有危险哪儿有他啊!   接着他就看到了被弘明挟持的贺紫湄。   原来如此……   武帝果然是对紫湄夫人痴心一片。   萧暥心想,这一世,我绝对不阻挠你们自由恋爱。   不妙,他好像抢了魏瑄英雄救美的机会啊!   他赶紧上前,意图弥补,低声道:“殿下来得正是时候,紫湄姑娘就交给殿下照顾了。”   心道,我这是给你们制造机会了!   谁知魏瑄两步上前,一把就抱住了他,脸埋在他胸前,浑身竟微微颤抖。   萧暥有点懵啊,这阵势怎么好像是千辛万苦才见到,差一点就见不到了样子啊!   他看了看在几个侍女安慰下泣不成声的贺紫湄,忽然意识到,这剧情哪里不对…… 第96章 血祭   萧暥忽然想到一个问题,这孩子怎么认出他的?他摸了摸自己的假脸,完好的没掉啊。   还是……刚才的那支箭?但是这几十步之外射中右手,难度也不算大,又不是只有他一个人能做到?   魏瑄手臂环着他的腰,吸了吸鼻子,道,“我认得出你的身形。”   萧暥微微一诧。   他也忘了什么时候瞄到的一部肥皂言情剧里说:要么是朝夕相处的亲人,要么是心心念念的恋人,才能哪怕是远远一瞥,或者人海中的一个背影,都能认出彼此来。   怎么感觉更怪异了……   唔,这孩子没爹没娘,哥哥又不疼,姐姐现在也跑草原去了,所以他肯定是前一种了。   萧暥捧起那小脸擦了擦他脸上的血污,“怎么到这里来了,此处危险。你赶紧出去,尽早回宫。”   魏瑄闷闷道,“我不回去!”   他千辛万苦才进来这里的!   他原本想告诉萧暥这外面的情况,但是说了有什么用?萧暥手中的这些个借来的北宫浔的兵,连对付着撷芳阁内的明华宗弟子都很勉强,全赖他指挥得力。   他们现在的首要任务是找到阵眼,铲除花王,不然这整个撷芳阁的人,还有撷芳阁外被包围的云越他们,子夜一到都得死。   萧暥想了想,用哄小孩的口吻道,“那好,我给你个任务,你留在这里,看着这个弘明,还有保护紫湄姑娘,如何?”   魏瑄皱眉,振声道,“不,我要跟你一起!”   什么?跟他一起?   萧暥一懵。更不明白了。   心道:我说你这孩子,给你英雄护美的机会不要,非要跟我们一群糙汉子在一起?你这样是会找不到老婆的你知不知道……   就在这时,苏钰和北宫浔已经带队过来了。   苏钰眉毛高高扬了起来,目光莫测。   萧暥揉了揉魏瑄的脑袋,无奈道,“那你一起来吧。”   苏钰和两名玄门弟子已经根据惊门的方位确定了四周的几道门,他们逐个推进,非常顺利,由二推四,四推八。   而且在破除了最危险的惊门后,接下来的几道门相对都比较容易,除了死门和伤门。   死门里是各种暗器交攻,但是比那瘆人的血蜈蚣人皮俑要好多了,伤门里则是驭兽术控制的狼。萧暥是大开眼界了,武帝到底是武帝,那两头灰狼一看到魏瑄,只是对视片刻,居然怂了,秒变哈士奇,彻底毫无节操地投敌了。屁颠颠地跟着他们,他们这余下几十人小分队的战斗力,顿时上升了一个层级。   在破除了最后一道休门后,终于八点连一线,定位出了阵眼的位置。   但结果出来,所有人都懵了,这阵眼的位置就在撷芳阁的中央舞台!这怎么可能?   苏钰皱着眉,问萧暥,“玄首跟你在房里什么都没跟你说吗?”   萧暥摇头。没提示。   苏钰狐疑,追问,“连床上也没说?”   魏瑄脸色一惨,手中的剑呛然落地。   北宫浔用目光比划了一下萧暥的身段,明显喉结动了下,咽下了口水。   萧暥头大,还能不能好好说话?   这时魏瑄弯腰捡起剑,幽幽道,“可能是地下罢。”   苏钰挑眉:“什么?”   魏瑄道,“血是往下流的。”   萧暥闻言一诧,立即走过去蹲下一看,顿时明白了他什么意思。   只见这里的地面并不是平整的,而是遍布着极为细小的凹槽。   如果魏瑄刚才不是弯腰捡起剑,恐怕也发现不了。   先前他们急于一个个破阵,都没有太仔细看作为阵门的房屋布局,现在这细看之下,萧暥背后一阵冷汗。   这屋子的四角微微向下倾斜,地面上还开有极为细小的沟槽。刚刚他们在这里一番厮杀,伤了几个士兵,流在地上的血就顺着那细小的沟槽渗到地下去了。   苏钰也恍然大悟,“魔花要饮血才能生长。”   所以刚才他们闯关破阵,在这八门阵里一通厮杀,无论是明华宗的弟子,还是他们的卫士,死伤不少。而这些人流的血都经过这些细密的血槽,流到阵眼里去,供养魔花了!   “我们上当了。”萧暥道,   “真是阴毒啊!”苏钰倒抽了一口冷气。   “但是我们也没有办法,如果不破除这八门,就不可能定位阵眼。”魏瑄道。   所以布这一手的人太厉害了,破了八门,就等于用生人的鲜血供养了魔花。   萧暥骇然,所以这楼在建造的时候,就是为了供养魔花设计的一个培养器?!   “所以……你们到底是要做什么?”北宫浔皱眉这才觉得有点不对劲。   什么破阵?找阵眼,魔花……这好像跟帮他的赤霞凤冠没啥关系。   苏钰顿时脸色一僵,悄悄瞥向萧暥:怎么办?这人好像反应过来了?   他们现在可全靠北宫浔的兵力,他一旦发现上当了,若在这个关键时刻撂挑子撤手不干了,等于釜底抽薪啊。   北宫浔看向他们的眼神里写满了妈的老子被利用了?!   萧暥眨眨眼,“世子,我们这寻找阵眼,就是为了帮世子找到赤霞凤冠,我已经知道是谁偷的了。”   北宫浔立即棱起眼,急切道,“是谁?”   萧暥侃侃道,“明华宗的人修行神秘之术,这个八门阵就是他们用来召唤各方神魔的,但是召唤神魔需要祭品,越珍贵的祭品,召唤来魔神,力量就越强大,所以他们盗取此间最珍贵的宝物放在阵眼里作为祭品……”   北宫浔一拍大腿,“这些家伙还有点眼光!所以就偷我的赤霞凤冠了!”   萧暥微微一笑。   苏钰佩服,这人撒谎面不改色顺手拈来。等等,他对玄首也是这样吗?   北宫浔脸色大振,“好,就差最后一步了,我们就去把那阵眼一锅端了!”   但是,怎么找?   只知道是在地下,具体在哪里。   这时一直蛰伏在角落里的灰狼站了起来,抖了抖毛。   魏瑄道,“跟着狼,去血腥味浓的地方。”   壁画墙后是一扇沉重的铁门。后面是一段暗沉的石阶,越往下走,空气中的血腥味就越浓郁,腐朽的气味包裹上来。   在经过第二道石门时,那只灰狼嗷呜叫了一声,忽然这么都不肯往下走了。   怂了?   不过既然到了这里,接下来也不用这头狼引路了。   众人继续往下走,门后阴腐的气息更重,就像走进了一个阴森的坟墓。   走了片刻,萧暥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滴在脸上,手一抹,是血。   再抬头看去,火把照耀下,两边的石壁和头顶的石板上,苔藓般密密麻麻布满了深红色的藤蔓,细小的触手中吸饱了血,滴落下来。看得人一身鸡皮疙瘩。   就在这时,北宫浔哎呦了一声翻滚下了台阶。   “谁绊了老子!”   那是一个人,躺在地上,哆哆嗦嗦地伸出手来,一个面容枯槁奄奄一息的人。   火光下,苏钰整张脸都白了,“周平!你怎么在这里!”   先前萧暥让他召集玄门弟子时,就是那个到处都找不到人的周平!   “……吃人,那东西吃人……下面……下面还有好多”他话没说完,眼睛一翻。   萧暥赶紧查看了一下,已经没气了,这人是被活活吸干了血。   这是摔到台阶最下面的北宫浔大叫道,“谁把坟墓造酒楼下面!这里他娘的全都是死人!真晦气!”   萧暥刚想当先下去看看,就在这时,他隐隐发现,谢映之给他的银色指环已经在散发出幽暗的绿光,鬼火一般浮在指间。   *** *** ***   无相站在铜镜前,看着镜子里人来人往,一片浮光掠影,歌舞升平。他微微皱起眉。   他已经观察了半个多时辰了,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等等,这镜子里的场景似乎……是重复的。   也就是说,将各个不同的场合,人物打乱了,重新拼接编排起来,变成一副新的场景。难道说,这一个时辰的场景,就是之前的老场景不停翻新回放! 语7 覡7   想到这里,他顿时心中一凛!   那简直就是一张巨大虚幻的网,把他给包裹起来了!   “弘明?弘明在哪里?”他问门外的弟子。   门外静悄悄的,没有人回答。   “来人!”无相察觉到不妙。   就在这时,门开了,谢映之衣袖飘然地走进来,开门见山道,“告诉我,你在替谁做事,或许还能换回你一命。” 第97章 邪神   萧暥记得,谢映之跟他说过,只有遇到极为阴邪之物,指环才会发出警告。   接着就听到底下北宫浔的公鸭嗓发出一声惨叫,“来……来人……救我!”   火光照射下,只见底下地宫里,到处都是靡荼之花的藤蔓,勾连纵横,北宫浔刀早被卸下了,正被一根藤蔓缠住了手脚急速地往地宫深处拖去。   北宫家的卫士立即脸色一惨,硬着头皮追下去。   萧暥和魏瑄交换了个眼神,跟着追了下去,毕竟北宫浔在这里出事,北方刚刚平息的战火,说不动又要烧起来了。   那藤蔓速度极快,拽着北宫浔向地宫深处急速收缩而去,昏暗的火光下,只见两边都是被藤蔓包裹住的死人。   北宫浔被地上起伏的台阶撞得鼻青脸肿嗷嗷直叫。   不行,人怎么也跑不过藤蔓。   萧暥道,“箭。”   旁边一个北宫家卫士立即会意,摘下弓箭扔给他。   萧暥凌空接过,张弓引箭一气呵成,迎着昏暗的火光眯起眼睛。   北宫浔吓得魂飞魄散,大叫,“你别乱来!”   他话音未落,嗖嗖嗖,一连三箭飞出,支支正中藤蔓的根须,顿时鲜血飞溅而出。   北宫浔嗷了一声,好像被射中了咽喉似的,眼睛一番昏了过去。   直到苏钰上去扶起他,安慰道,“世子,不是你的血。”   他才恍然醒转,摸了摸自己的脖子,看向萧暥,“兄……兄弟,箭术不错。”   萧暥没理睬他,他蹲下身看那支被他一箭钉在地上的藤蔓,藤蔓的触角上面有无数尖刺和吸盘。会钻入人皮肤里,吸干人的血。周平那些人应该就是被这些藤蔓缠住后吸了血。   “这些东西吸饱了血,就会越长越快。”苏钰的声音透着寒气   众人抬头一看,发现他们已经处于地宫深处,两面的墙壁上布满藤蔓,缠绕成了左右两棵粗壮的藤树,树上挂满了一个个被藤蔓包裹地犹如蚕蛹似的吸干了血的死人。每一个蛹上都开出了艳丽的花,看上去诡异无比。   “这是什么鬼东西?”北宫浔道。   “应该是魔花的母树了。”魏瑄道,   苏钰脸色惨白:“可这东西怎么对付?”   他话音未落,忽然左右两棵树藤的藤蔓伸出无数细长的触手,向他们甩来。   那些触手力道极大,北宫浔的刀早就没影了,再次被藤蔓缠住,苏钰又不会武功,萧暥一把将他拽开,然后在空中轻轻一个转身,手中长剑一甩,将一片藤蔓悉数当空切断后,又稳稳钉在北宫浔手边,北宫浔赶紧拔出来,一通乱砍。   他这边刚刚掷出长剑,却不防背后几根鬼藤的触手,就要缠住他的脖颈,只见凌空轨道弧光掠过,几根藤蔓系数落地,魏瑄脸色煞白,一双眼睛却漆黑明亮。   “这东西砍断了还会再长!”魏瑄道。   萧暥明白他的意思,他们这样砍下去,无休无止,迟早力气耗尽,被藤蔓缠住,变成被吸干了血的蛹。   两人快速交换了个眼神,魏瑄的身形快如鬼魅,急身闪过,掠向左边的廊柱。   另一边,藤蔓甩出的强劲枝条眼看着就要缠绕住萧暥的腰际,不料他的腰身比那藤蔓还要柔韧有力,竟以惊人的角度凌空一个翻转,随后轻轻巧巧地穿过了藤蔓的围攻。   不多时,两人一左一右,那藤蔓追着他们,才一会儿工夫,两棵母树的枝蔓就交叉在了一起,生生地打了死结。   众人都看得瞠目结舌。   北宫浔看着自己滚一地的卫士,对萧暥无比佩服:“兄弟叫啥名字,我要请你当我的贴身护卫!”   他边说眼珠子边往下移,又实实在在地垂涎了一下他的身段,心道,想不到这么细的腰身,居然比那藤蔓还柔韧有力。刚才简直堪比高难度表演,惊心动魄赏心悦目啊。   他这念头还没闪过,就看到魏瑄刀一样森冷的目光盯着他,赶紧补充道:“忘了还有这小兄弟,身手也好,唔,也好。”   那些张牙舞爪的树藤一被收拾,整个空间都变得亮堂清晰了。   只见里面道路开阔,两边树立着两排石人俑,手中托着长明灯,路的两边堆满了金银玉器,和各种奢华的‘陪葬品’。   这场景不由让萧暥想起以前看过的《盗墓笔记》。   北宫浔边走边道,“你们看着排场这珍宝,我如果归西了,就算是三公九卿之礼,都赶不上这儿了。”   苏钰默默看了他一眼:所以,你就想干脆死在这里?   北宫浔道,“那不行,我是诸侯,按照三公九卿之礼,要择吉日下葬。”   苏钰:今天除夕。   萧暥无奈,真特么晦气,谁来把这两人的嘴堵上。   就在这时,就听北宫浔啊了声,“还真是个墓冢。”   只见眼前的光线一亮,地上摆满了灯烛,灯烛围绕处,画着奇怪的图案,图案的中心是一个玉石的高台,台上放着一口白玉棺椁。棺椁上用古怪的文字刻着无数符文。   魏瑄眉心微微一跳,苍冥文字。   苍青说过,花王不能用常理推断。   萧暥心中暗暗一惊,“难道这魔花的花王是个人?”   北宫浔闻言急吼吼道:“花王是个人?什么模样?一定很漂亮!”   *** *** ***   空旷的厅堂里,无相站在黄铜镜前:“谢玄首,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谢映之一掀袍服坐下:“我觉得你应该知道。”   无相心中悚然一惊,难道是说通过千里眼?   谢映之难道可以根据千里眼安放的不同位置,操作了一个反向的阵法。不仅切断了自己和外界的联系,还制造了假的联系?   但是无论他再厉害,也已经阻止蚀火焚城了,因为时间还剩下一刻钟了。   无相想到这里颇为得意:“苍冥族的复仇和重兴就在今夜。”   谢映之道,“蚀火焚城只是复仇,如何复兴?”   无相道,“我们摧毁了大雍的都城大梁,就会让西北的北狄人看到我们的实力,南北呼应,一举拿下中原。”   谢映之道,“可怜。”   “什么?”无相的脸扭曲了。   谢映之淡淡道:“你真以为你是苍冥族的人吗?我查过你,你父亲是明珠公主陪嫁的随侍和婢女所生之子,你的母亲是北狄人,所以你根本没有半点苍冥族血统,你又复的哪家的仇?”   无相脖子上青筋暴起:“我能修秘术,你敢说我不是苍冥族人?”   谢映之毫不留情道:“那你的脸是怎么回事?”   无相浑身像被一个雷击中了。   谢映之道:“我知道苍冥秘术中有一种禁术,外族子弟想要修习苍冥秘术,可以借到天赋,所谓的借天赋,就是盗墓,潜入已故的苍冥族修士的墓穴中,窃取其脸面,炼制后和自己的脸容混为一体,就取代了他的身份,通过施术,能继承道此人生前的一部分能力。”   谢映之站起身走到黄铜镜前,手轻轻一拂,“你看看镜子里,是不是有点印象?”   镜子里出现了一个青年的模样,五官平常,算不上俊秀,但也够得着端正。   那张脸无相已经数十年没有见到过了。他浑身颤抖,眼睛里都要沁出血来。   他一拳头砸裂了镜子,手上鲜血淋漓。   “没错,我恨中原人,他们抛弃了我们,让我们在边塞受尽压迫和鄙夷!当我付出巨大代价,终于能获得一点点秘术,取得苍冥族人的认可时,他们的皇帝却有用欺骗和战争毁灭了苍冥族!”   谢映之微微蹙眉,叹了口气:“但你连你的主人是谁,在为谁在做事都不知道,无论你是苍冥族人还是中原人,都很可怜。”   “你说什么!”无相咬牙切齿,刚想伸手拿起了桌上的单刀,忽然就看到自己被镜子割裂的手背上,鲜血中冒出了一个赤红的小点,瞬间恐惧胀满了他没有表情的死人的脸。   那小点左右一伸展,竟然是一只血蜈蚣。   谢映之道,“你根本不懂苍冥族,你知道苍冥族有两个神吗?”   无相颤抖道,“什么?”   “一个主掌光明和治愈的天神,一个是主掌黑暗和惩罚的邪神。”说完他站起身,径直往门口走去。   “等等!”无相颤抖着瘫软在地。血肉开始融化。   谢映之走到门口,从袖子里取出一粒小丸扔给他。至少死个痛快。   伏线早就埋下,每一颗棋子都精打细算,谁也不会落下。   果然是邪神的作风。 第98章 子夜   撷芳阁的中央大厅里一片混乱,人来人往。宾客们多有怨言,有些不满的宾客起身欲走。   撷芳阁的管事见状急了,“诸位先留步,刚才是北宫世子丢了东西,在阁里闹腾,现在已经好了。没什么大事儿,诸位稍安勿躁,北宫世家都是这脾性,想必诸位也是知道的”   其中一个华衣士子冷笑一声,站起来道,“北宫世子就算闹事,他不过就带了亲卫六十多人,这撷芳阁里有那么多看场子的都管不了他吗?还是撷芳阁惹不起不想管?”   “这……”管事脸色颇为尴尬。   其实是真的管不了,他都不明白为什么这次北宫浔的队伍战斗力那么强。   两百多名明华宗弟子围攻他们余下的四十多人,居然还占不上任何便宜,甚至是被耍的团团转。   甚至可以说,那临时组建的四十多人的队伍,抵得上一只精装的劲旅!   他们兵分两路,左突右进,声东击西,行动诡谲,极有战术。竟然把他们两百多号人带得晕头转向找不着北,只有挨打,没有还手的份儿。   那华衣士子接着道,“果然是不愿意管,看来就他北宫家的人才是贵处的宾客,我们都是闲杂人等,打扰了。”   他说完就往阁外走去。   被他这一说,这厅堂里好些人都跟着忿忿然起身就走。   管事的一看人都要走了,急地冒汗:“诸位留步,接下来紫湄姑娘还为大家准备了献乐,诸位不要错过啊。”   那华衣士子闻言脚步一滞,“紫湄姑娘的献乐?可是《子夜歌》?”   “对对对。”管事的抹了把汗赶紧赔笑。   那人想了想,似是颇为勉强,拖着调子道,“那行吧,看在紫湄姑娘的颜面上,我就听一曲再走。”   其他人一听说有贺紫湄的献乐,也纷纷重新坐回自己的位置上。   管事的见稳住了众人,赶紧让侍女们端上茶水点心。   闺房里,侍女知秋正在替贺紫湄梳头。刚才在长廊上被弘明那一通冲撞,她的发髻有些乱了。   “管事的也真是的,外面那么乱,还要让姑娘去替他压场子。”知秋边说边要给她扶正发簪。   “别动。”贺紫湄轻声道,然后自己对着镜子拔下宝相花发簪,“今夜这支曲子我也准备了很久了。但愿他会喜欢。”   “他是谁?”知秋敏锐地捕捉到了她话中的暗示,“莫非姑娘有心上之人?就在那些宾客之中?”   贺紫湄没有回答,她正对着镜子,细心地描眉,施了胭脂,涂抹了唇脂,再戴上那支精致的宝相花簪。最后双耳又戴上了红珊瑚般熠熠生辉的耳坠子。   以往就是去见最有来头的贵客,知秋也没见贺紫湄如此精心打扮过,怎么觉得姑娘这简直就像要出阁了似的?   片刻后,镜子里映现出一张千娇百媚的容颜,但她左看右看,似乎还是有些忐忑不安,总觉得自己不够完美,污了那人的眼睛。   她想了想,又道,“知秋,把我的绛纱碧霞罗裙拿来。”   这件裙子是用昂贵的软烟罗纱制,上面描金的线绣着蝴蝶穿绕百花纹,华美繁复无比。   她好了好一会儿才盛装打扮完,款款向大厅走去。   此时,大厅里座无虚席。   琴已经放在朱漆案上了。   她双手按在琴弦上,如泣如诉的曲调幽幽从指间流出。   子夜歌。   *** *** ***   ‘墓室’中央是一个十几步见方的汉白玉石台,四周阴刻着回旋繁杂的图案。顶上则是一面圆形的黄铜镜子,似乎是暗含着天圆地方的寓意。   石台上放置着一口金丝楠木棺椁,棺椁上布满朱漆彩绘的招魂图,棺椁正中是四神兽围绕着一朵雕刻繁复的大团花朵,雍容华贵地怒放着。   石台的四周有遍布回旋盘绕的阴刻纹样,不知道是派什么用处。隔开一段就有一只灯台。灯只稀稀拉拉地亮着几个,使得室内的光线极为昏暗。   萧暥道,“那棺椁内的应该就是花王了。”   谢映之说过,要除花王,只要将它一剑刺透或者斩下就行。   只是,依他们破八阵的经验来看,这破阵眼没那么容易做到。一定有什么厉害的在等着他们。   此时越是平静,就让萧暥心里越是隐隐不安。   萧暥蹲下身看了看那古怪的纹样和夹在在其间的字符,问苏钰,“这是不是什么阵法?”   苏钰皱着眉,“这靡荼之花的藤蔓吸食人血,此处怕是阴诡的很,只是那几个奇怪的文字我不认识。所以,难以判断这是个什么阵法。”   魏瑄倒是认得苍冥文字的,于是道,“我恰好看到过一些,这几个字写的好像是奉献一切的意思。”   “奉献一切?那就是金银财宝外加花王都给我们了?”北宫浔闻言大笑:“好好好。我就喜欢这么大方的。”   他说着大步如风地朝那白玉台走去,“如果花王是个美人儿,你们谁也别跟我抢。”   就在他的脚踏上白玉台的刹那间,白玉台旁边的一个石人俑五官忽然动了起来,似乎是诡异的一笑。   “闪开!”萧暥道。   北宫浔还没搞明白怎么回事,只觉得身后阴风一闪,他一回头就见一把黑森森的刀迎面砍来。他的几个卫士们顿时都僵住了,刀都吓得落在地上了。   那几个石人俑竟然都是活人做的!   萧暥脚尖一勾,挑起一把掉落在地的单刀,又凌空一脚扫射,那刀旋转着掠向石人俑后背,只听呛的一声响,石人俑晃了两下,居然没有事儿。   它的皮肤已经变成了一层硬质的甲壳。   糟糕!   那石人俑转过头来,忽然嘴一张,一团赤红的小球就飞射了出来。萧暥眼疾手快,抽出腰间的柔剑一绞,那东西当空碎成几段,在地上蠕动。   血蜈蚣!   萧暥顿时心一沉。   这些石人俑和惊门里的人皮俑是一样的,或者说是人皮俑的升级版,他们的肌肉脏器都被血蜈蚣溶解了,外表皮肤却被秘法炼制成了石质,且和人皮俑一样,这种东西会重复单一的动作,人皮俑抄写符咒,这些石人俑则是用来砍杀进入这地宫的人!   就在这时,周围的几个石人俑也都咯吱咯吱动了起来。   北宫浔此时已经明白过来了,骂道,“他娘的,原来是要把咱们奉献给花王啊!”   苏钰顿时心中一凛,“我明白了,这个阵是……”   他刚开口,忽然旁边的石人俑大嘴一张,一团赤红的小球从喉咙里窜出,直冲苏钰的面门飞了过来。   苏钰当时吓蒙了,本能地就抬手一挡,就觉得手背上兹地像被什么东西灼烧了一下。心中顿时一凉。   *** *** ***   此刻,离子时已经只剩下一刻钟了。   贺紫湄纤纤玉指在琴弦上翻飞,那琴声如同仙乐般让人飘飘然不知身在何处。   曲未过半,席间众人的脸上皆是迷醉的陶陶然。   她微微地抬眼扫去,宾客满座,三百余人,都被这一曲缠绵勾住了魂魄。   就在这时,三层的眺台上,一道清冷的声音静静传来,“姑娘此曲,如果用苍冥竖琴来弹奏,意境更是惟妙。”   那声音明明不响,却清晰地似乎在她耳边响起。   她微微一诧,居然此时还有人神台清明。   她举目望去,就看到三层的雅间白玉栏杆前站着一个人,衣衫如雪,长身而立,遥遥望去,犹如琼林玉树一般。高洁俊逸,若谪仙下凡。   贺紫湄眉心微微一动,赞叹道:“先生真是知音。”   她一边说,一边指间翻飞,“先生对苍冥族之事,看来所知甚多。”   谢映之淡漫道:“近百年前,我玄门前辈与苍冥族长老有过一场旷日持久的暗战,最后苍冥族落败,最后一位苍冥族长老临终前弹奏的就是这曲《子夜歌》,姑娘可是苍冥族旧人?”   贺紫湄道,“先生什么都知道,为何还要问我?”   谢映之眼睛微微一眯,“看来姑娘在苍冥族内身份非同一般。”   贺紫湄闻言不经意手指一颤,一不小心,一个破音从指间流出。   席间有几个宾客恍然揉了揉太阳穴,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紧接着一连串流水般的旋律响起,又将他们的神魂缠绕进去。   谢映之目光一凝,然后他沿着阶梯徐徐步下,“蚀火焚城,取千人之命为祭,召唤邪神。你们想借邪神之力复兴苍冥族。但既然你们要用蚀火焚烧大梁,这些宾客也逃脱不了,你又何必用化音术控制他们,多此一举。”   贺紫湄道,“先生真乃神人,无所不知,我确实可以放了他们,但是我弹琴不喜欢没有听众,所以让他们多陪我一会儿,或者……”   她笑颜如花,“先生来陪我如何?”   然后她款款站起身迎上去,就像一个天真的小女孩要去挽谢映之的胳膊,那语气却仿佛是一个少妇,悄悄在说什么情人间甜蜜的秘密,听起来说不出的诡异。   她道,“今夜,所有人都会死,但我爱惜谢先生的风度才华。若先生愿意加入我们的复兴大业,玄门和苍冥长老曾经的旧恨一笔勾销。我们的神不是个心胸狭隘的神。”   然后她抬起谢映之修长的手指,欣喜道,“先生没有带玄门指环,是不是心里也有这个意愿?”   谢映之静静移开她的手,道,“子夜还有一刻,胜负尚未知晓。”   贺紫湄似有不满地轻哼了一声。她坐回琴前,手指翻飞,一段段跳跃的古怪的音节从指间流出。   席间的宾客脸上开始露出癫狂迷乱的神情。   她一边弹琴一边道,“先生认为潜入地宫的那几个人还有机会吗?他们恐怕已经陷在死局里了。”   她话音未落,四周的墙角、廊柱、台阶上都开始生出细细的血红的藤蔓,如同某种让人头皮发麻的藻类般,随着她指间的旋律,飞速地在大厅里生长蔓延开来。   ***   苏钰心下一寒,知道完了,这血蜈蚣钻进了他的手背。   他可不想被血蜈蚣溶解肌肉脏腑成为一个人皮俑。   “给我个痛快!”他闭起眼睛。   但他的话音未落,只觉地手背到手腕处冰凉地一下,忽然蜈蚣钻入血肉的胀痛感消失了。   他睁开眼睛就见到萧暥手中的小刀利落地一剔,那只刚刚伸展开躯体的小虫已经被剜了出来。   随即他就发现自己的一条手臂血流不止,从手背到手腕处肌肉翻起,筋脉具损,顿时眼前又一黑,昏了过去。其余两个玄门弟子赶紧上来扶住他。   萧暥无奈:这人是晕血?   可这边还来不及处理伤口,另一头,一个石人俑的手中刀斧已经带着摧筋断骨之力横劈了过来。   萧暥眼疾手快将他们顺势往魏瑄那里一推,反手柔剑一扫,勾住住人俑的脚踝一拖,那人俑就摔倒在地,趁着这个间隙,他就地一个翻滚,正好跟魏瑄他们会和。   在一番混战下来,他们只剩下了十几个人,围在中心,相互背靠着背,四周的石人俑挥舞着刀斧逼近过来。   至此,萧暥已经明白了,这是个死局。   这些石人俑刀枪不入,打不死,口中还能喷出血蜈蚣,简直特么的跟丧尸一样!   就算他们真能砍掉一个石人俑的脑袋,石人俑里面的脓血恶臭一旦流出来,会不会吸引来更多的血蜈蚣?   他正想着,头顶忽然又传来隐约的琴声。伴随着那怪异的曲调,刚才被他们用计缠绕在一起的两棵母树的藤蔓又开始快速地蔓延生长起来。   此刻,离开子夜时分,已经不到一刻钟了!别说除掉花王,他们连自身都难保了!   众人都已经疲惫不堪,面露绝望,看来今晚是交代这里了!   四周是不断缩小包围圈的石人俑,头顶是即将蔓延上来的吸血藤蔓,且不论还有把血肉融化变成人皮俑的血蜈蚣,以及即将到来的蚀火焚烧。   区别只在于在怎么死?   萧暥暗暗咬牙,真特么地贴心,各种死法花样齐全随君选择?谁那么变态!   作为一个常年带兵的人,此时他清点了自己手下的兵,没有多少可用之人,都是强弩之末。   苏钰昏了,几个不会武功的玄门弟子扶着他,北宫浔完全没有章法,胡乱挥舞着刀,手下的卫士也就剩下十来个人,人人面色惊惶。   他又看向魏瑄,只见那孩子的一张小脸绷紧了,紧握着手中的剑站在自己身边,丝毫没有退缩的意思。   小武帝果然是个能干大事的人。   萧暥心道,只剩下一个办法了。兵分两路。   他低头俯身悄悄对魏瑄交代了几句,魏瑄脸色骤然一变,“让我们撤,那你呢?!”   “我不会有事。”萧暥道,只是怎么个死法罢了。   他瞥了一眼那口楠木棺,心道就算他最终难逃一死,也绝不会让那朵狗尾巴花如愿以偿的!   蚀火焚城,烧他的尚元城?想得倒美!   但此时,离开子夜不到一刻。   萧暥静静道,“北宫世子,你带十人,待会儿保护苏先生和这少年撤向棺椁。”   他的声音不响,但是透着无形的威压。   北宫浔听得心中一颤,可这小子什么人,命令他了?他将来可是要位列三公九卿。   “我是北宫家的……”他抖着嗓子想给自己正名,   “我不管你是谁。”萧暥疾声道:“想活命就照我说的做。”   北宫浔双肩一颤,“是,是。”   “余下的人。”萧暥沉声道,“随我来。”   那些人本来已经被这绝境逼地心胆俱裂了,见他竟是指挥若定,忽然就有了主心骨。   萧暥抽出柔剑,利落地在自己的手背上一掠,瞬间划出了一道血口子,鲜血淋漓。   其他人一愣,也跟着在手背上画了一道。   顿时血腥气弥漫,吸引得那些石人俑和鬼藤蔓都骚动了起来。蜂拥向他们劈砍而来。   趁着这个机会,萧暥一剑荡开一个石人俑的攻势,然后手腕一转,柔剑席卷而去,勾住一个石人俑一拖,那人俑就轰然倒地,和后面一个劈砍而来的人俑撞在一起。   包围圈出现了一个破口,萧暥带着他选出的五名死士,飞身就像那两颗张牙舞爪的母树掠去。余下的石人俑追随着他们身上的血腥气都跟着他们劈杀而去。   同时,那随着琴声疯长的藤蔓也感受到了血腥气的刺激,伸出枝条向他们席卷而来。   前有吸血鬼藤,后有石人俑,前后夹击,有死无生!   而另一边,趁着鬼藤和石人俑都被萧暥他们引开的机会,魏瑄和北宫浔他们的身边终于一空,有了喘息之机。   机不可失,魏瑄一咬牙,飞身疾起一掠,急扑向白玉台上的棺椁。   *** *** ***   寒夜里,城外滴水成冰。   经过将近一个时辰的鏖战后,云越手下的兵力只剩下六十多人了,损失近半。   他一剑劈开一个疯狂的暴徒,战袍染满鲜血,一张清俊的脸上也早已经满是血污,就像修罗界里的恶鬼。   他的目光森然又寒烈,回头看,一河之隔外,是撷芳阁辉煌的灯火。   这个除夕之夜实在是太漫长难熬了。不知道那个人现在是否安好。不知道魏瑄能不能帮到他,能不能在子夜前毁掉阵眼里的魔花。   久战力竭,依旧不见援军的影子,难道说陈英此去的路上出了什么状况吗?   云越心忧如焚,暴徒如蚂蚁般一波波蜂拥而来,他们的每一次冲锋都会让他身边的锐士倒下几个。   他们已经是强弩之末。   眼看这撷芳阁就在眼前,他一咬牙,一夹马腹,反正被围困在此无险可守也是死,不如最后再发起一次冲锋,就是死也要再离撷芳阁近一点。如果运气好,还能斩了张缉那个贼人!   就在他决心最后发起冲锋的时候,幽深的夜里,从撷芳阁里忽然传出了鬼魅般幽咽的曲调声。   不知道为什么,一听到这曲调,周围的明华宗信徒如同着了魔一样沸腾了。   他们眼睛发红,如同一群恶鬼般撕咬着嚎叫着,发狂般向他们这一小撮人扑来!就要将他们吞没!   *** *** ***   琴声的催动下,那藤蔓如同一群蠕动的蛇群,疯长着席卷而来。   萧暥此刻已是十足的赌徒心态了,他率领的这只敢死小分队只剩下三个人。身后却紧追不舍着十个刀枪不入的石人俑!   石人俑喉咙中发出让人头皮发麻的呼噜呼噜声,腐败的恶臭味近在咫尺,森寒的刀风急扑向萧暥的后背,而另一边,鬼手般的藤蔓被他手背上炙热的鲜血气息吸引,粗壮的藤蔓如同一条盘绕的蟒蛇席卷而来,眼看就要将他吞噬缠绕。   千钧一发之际,他的身形微微一偏,矫捷轻盈如空中翻飞的雨燕,石人俑的一刀好巧不巧就砍在了纠缠而来的藤蔓上。那藤蔓攻势一阻,趁此机会,他柔韧的腰身轻轻一旋,竟整个人从藤蔓的四处包围中掠了出去。跟在他身后的石人俑却躲闪不及,被重新甩过来的藤蔓裹了个结结实实。   接着他左右穿梭,身姿又犹如一条水中轻巧的游鱼,灵活地游离在张牙舞爪的藤蔓包围间。其他的几个卫士身手也不错,跟随着萧暥左右呼应。   他们好像是编织了一张巨大的网,游戏在石人俑和鬼手藤蔓之间。   片刻功夫后,藤蔓和所有的石人俑相互纠缠在一起,已经分不清彼此了。   但就在他们以为收拾了石人俑,可稍微喘息片刻时,一根藤蔓却悄悄沿着墙壁溜出,忽然像一条毒蛇般弹起,缠住了一个卫士的脚踝就往回拖。   萧暥搭弓上箭,一箭射穿了那鬼手藤。   他们手上残留着鲜血的气息,使得那藤蔓不停地躁动着,随时要向他们反扑过来。   萧暥正在想要不要再次冒险时,忽然那些疯长的藤蔓慢慢地垂挂下来。   出了什么事?这些藤蔓好像顷刻间失去了活动性。   而在这时,魏瑄也已经推开了棺盖。   但是看清棺椁内的人的时候,他顿时浑身如遭雷击!已经举起的剑无论如何也刺不下去了。   那人闭着眼睛安然地躺在金丝楠木棺椁中,他睡得恬静,眉目秀美绝伦,恍如春深日暮时的一缕孤香,林深风月间的一场漫醉,只看一眼就让人魂牵梦绕,萦萦于怀。   是萧暥的脸。   ***   大厅里,贺紫湄柳眉一扬,目光陡然一冷,“先生!”   不知道什么时候,谢映之的手中多了一支洞箫。   清悠的箫声传来,扰乱了奇诡的琴声。   四周疯长的藤蔓顿时变得缓慢起来。楼外疯狂的明华宗信徒也忽然懵了一下。   贺紫湄停下抚琴的手,“谢先生,你这又是何必?邪神即将降临人世,你是阻止不了的。但我还是非常欣赏先生,如果你愿意……”   谢映之淡淡道:“不愿意。”   贺紫湄眉心一蹙:“谢先生,还有不到一刻就是子夜了。无论如何,你们都来不及摧毁花王了。蚀火焚城在即,谢先生这样的谪仙中人,何苦为那些凡夫俗子陪葬,一身修为岂不可惜?” 第99章 妖魅   地宫幽暗的长明灯下,萧暥的脸容莹白如冰玉,肌肤微微映透出柔和的光华。衬得眉目黑得深邃,鬓角犹如乌云泼墨般浓密。   魏瑄却隐隐看出了些不同寻常的地方。   那是他的眼睛。   萧暥虽然闭着眼睛,但沿着他的眼角到眼尾那行云流水般宛转的线条,萦绕着纤细靡丽的枝蔓,似乎是用朱砂花汁描绘出来的精美面妆。   他的眼睛本就隽妙,眼尾天然微微拉长撩起,这枝蔓恰好从眼梢到额角,一路延伸到他清致的脸颊上。再在他左眼下缠绵回卷,垂落下一朵妍丽的芙蓉花,仿佛落在人心头的一点朱砂。   更何况那浅淡温濡的唇边还点了两颗花钿般的面靥,使得那副容颜瞬间妩媚妖异,雌雄莫辩。   他身上穿着猎场时那袭鸾凤绛红锦袍,珠玉生辉映着绝世容颜。   华丽又深诱,庄凝又邪美,既似妖魅,又若神明。   魏瑄的脑子里混混沌沌的,萧暥为什么会是这个样子?他为什么会躺在楠木棺里?   沉重的剑使得他握剑的手都酸痛不已,脑子里浑浑噩噩。   就在这一刻,子时终于到了。   刚才在谢映之箫声抑制下的藤蔓又蠢蠢欲动起来,从那些细小的吸盘里慢慢散发出丝丝缕缕的黑烟。   那烟雾带着奇异的腐郁香气,像燎原的暗火开始细细蔓延开去。   萧暥这边刚收拾了那些石人俑,筋疲力尽之下冷不防猛地吸进一口,只觉得头晕目眩。旁边一个卫士也吸入了黑烟,踉跄了一下瘫软在地。   萧暥一把搀扶起他,“这烟有毒,闭息!”   然后他看向石台,只见魏瑄提着剑正呆愣在棺椁边,脸色骇异凄惶。心知不妙,赶紧疾声喊道,“阿季,你愣着做什么!”   猛然听闻他的声音,魏瑄浑身一震,刹地惊觉,手心里全是冷汗,几乎握不住剑。   “将军,你在哪里?”他绝望地喊道。   就像一个落水的人企图抓住一缕救命的稻草。听到他的一点声音。   可地宫里安安静静,长明灯的光晕之外,一片漆黑,只有白玉石台和棺椁中静静躺着的盛妆美人。   他和周围的一切联系似乎都被切断了。   寂静中,苍青的声音忽然在他耳边响起,“魏瑄,这是幻觉,花王制造的幻觉,那怪物变的萧将军,比我还像!”   魏瑄顿时浑身一凛,这话如同一个惊雷,激醒了他。   他想起来,这魔花最擅长使用幻觉来控制人,在前几个灯塔时,这魔花就利用过毒蛇的幻觉来引诱他们跳塔自杀。   “子夜已到,再不动手,所有人都得死,萧将军也不能幸免!”苍青急切地叫道。   魏瑄顿时心中凛然。他一咬牙提剑就刺向棺中那人心口。   但就在这时,棺椁中的人睁开了眼睛。   *** *** ***   此刻,大厅的墙壁、廊柱、台阶上都已经布满了藤蔓和妖娆的花朵,从藤蔓的根须末端开始渗出丝丝缕缕的黑烟。   贺紫湄微微一笑,“玄首,子夜到了,蚀火燃起,一切都结束了。”   她环顾了一圈藤蔓遍布的大厅,大厅中的宾客都坐在坐席间呆若木鸡,无知无觉,在琴声催眠之后,成为一尊尊泥塑木雕的人偶。   “这些人都已经成了献给邪神的祭品。”贺紫湄道。   无数的藤蔓像蛇一般蜿蜒爬行,释放出黑雾,宾客们如同被粘在蛛网上的昆虫,莫知莫觉中等死。   “这些俗人,生如蝼蚁,死得也糊涂。”贺紫湄冷笑道。   谢映之沉静如水的面容上似有微微的恸容。   贺紫湄见他如此神色,不禁心中一漾。   最动人不过强者落寂之际。   眼前这位年轻的玄门之首,如今纵有千般本事,也只能袖手旁观,什么都阻止不了。让人叹息。   贺紫湄想到这里,旋身而起,像一个沉溺在憧憬中的女孩般又挽住他冰凉的手,仰着头看着他清俊的容颜,宽慰道,“玄首不必心忧,这些贪婪愚蠢怯懦的人活该如此,他们在这里寻欢作乐,也在这里死去,算是死得其所了。”   谢映之微敛眉,琉璃般的清冷的眸色中似有悲悯。   他一身白衣纤尘不染,贺紫湄不自禁悄悄贴近他,“以玄首的修为,应该不会受蚀火的影响吧。”   她说着手臂自然地环绕上他的腰,就在碰触到他身上时,她忽然猛地一缩手,整个人退了好几步,像被什么灼到了一般,柳眉一竖,“谢先生,你!”   谢映之一言不发地回到雅厅坐下,几个时辰前那场暗袭,地上还留着点点花瓣,被萧暥情急下扑倒时带落的纱幔还荡在一边。   只见他的周身已布下法阵,不但如此,以他和这个雅厅为中心,在空中似乎结成了一张看不见的网。   谢映之预定的这个雅厅是正好在撷芳阁的舞台上方,萧暥当时只以为这里视野最好,其实谢映之早就暗暗以此为中心布下了法阵。   此时藤蔓释放出的黑烟都被这张网吸引了一般,袅袅升到空中,最后都流向阵眼的中心,也就是谢映之所在之处。   察觉到他的意图,贺紫湄惊愕,“果然不愧是玄首。但是你这是要把这撷芳阁靡荼之花所释放的所有蚀火都吸引到自己身上吗?”   大厅的毒雾开始稀薄,隐隐燃起的蚀火也被压制了下去。   弥漫在大厅里的蚀气渐渐消散,风中有他身上清雅的香气。   谢映之从容坐下,衣衫如云雾般散开,他凝神打坐,大厅里如蛇一般伸展的藤蔓开始收缩,并从四面八方向谢映之所处的向雅间包抄聚拢,浓重的黑烟也随之包围上来。   贺紫湄愕然道,“先生难道想以一人之修为,救千万人之命吗?”   黑烟不断汇聚,谢映之洁白的衣摆已经被污浊之气包围,他脸色清寒,苍白似冰,唇如一抹水色。神色依旧云淡风轻。   贺紫湄蹙眉:“就算你是玄首修为深不可测,也支撑不了多久的。到时候修为尽废身陨道消。”   贺紫湄想不通,这蚀火伤害不到他,他这又是何苦?一身高洁孤逸,为何要为这些俗世淤泥中的人去以命相搏?他到底哪来的信心?   谢映之静坐在黑雾中央,容色淡泊,不久前他答应过一个人。君子一诺,死不旋踵。   贺紫湄叹气道,“谢先生,如果你还寄希望于地宫里的那几个人,还是不要想了,他们此时已经被花王困死在那里了。没有人能摆脱花王的控制。”   就在这时,她忽然想到了一件事,谢映之已经把玄首指环都摘除了,难道说他早就做了一死的打算?   但如果不是,想到这里,她赫然心惊。   她猛然站起来,对那管事的道,“去,率领五十名弟子,到地宫把那些人都杀了!”   *** *** ***   漆黑如墨玉般的眼眸映着雪白的脸颊,恍若夜火幽兰,深邃如渊。看得人倒抽一口冷气。   他伸出两根秀劲的手指,轻轻拈住了剑刃。   魏瑄抽了几下,剑竟纹丝不动,被他稳稳地挪开了。   他眼梢微一撩,一双清媚的眼睛纯净又邪美,他说,“你在害怕?怕我吗?”   魏瑄一愣,习惯性地道,“我不怕!”   他扶着棺椁坐起了身,微笑,“那就到我这里来。”   那声音轻柔中无端带着宠溺的味道,好听得让人酥到心底。   魏瑄手中的剑也随之哐然落地,无法抗拒地靠近他。   他轻轻拢住魏瑄的肩,“别怕,有我在。”   说话间他的鼻息拂到魏瑄耳边痒痒的,魏瑄情不自禁就攀住了那人轻盈的腰身。   那么近的距离他能闻到那人身上幽馥的异香,从他精致的衣领中钻出来。让人忍不住就想去嗅那一片莹白,他的脖颈秀美清致,烛火下,甚至可以看到细致的肌肤下隐隐跳动的血管。   “魏瑄,他是妖!你别中他的道!”苍青急地在他耳边大叫。   “你不也是妖么。”魏瑄冷冷道。   那人满意地嘴角微微一勾,爱怜地抚着他的背,手指悄悄地攀上他后颈,摸到第三节椎骨,声音轻柔旖旎,“只要你听话,你想要的,我都给你。”   魏瑄闻言只觉得心都要跳出胸膛了,心中忽然涌起潮水般的情绪又无法宣泄。   他激动地手颤抖着顺着他后背优美的线条一路向下滑去,在他身上挨挨蹭蹭,“我会听你的话。”   “那你留下和我一起住在这里好吗。”那人轻柔道,光洁的指甲忽然变得尖利如刺。   此间温柔缱绻是他这一生都不敢企及的,魏瑄只觉得喉咙里一股酸涩涌上,“好,我留下来陪你,那我想要的,你都给吗?”   随即就觉得怀中的人轻轻地一挣,忽然睁大了隽妙的眼睛,似不敢相信道,“你……你想要的是……杀我?”   魏瑄的手中执着一把短刃,已经半没入他纤细的腰。   魏瑄幽幽道,“你很像他,但不是他,我讨厌别人冒充他。”   其实在刚才,魏瑄看到那人脖颈时就知道他是冒充的了。   萧暥的脖颈右侧有一个淡红色的痕迹,是在猎场时留下的咬痕,可这个人,或者说这个妖精却没有。   一缕鲜血从那妖魅的嘴角溢出,淌下雪白的下颌,他皱着隽秀的眉,气若游丝,“你真的舍得杀我?”   魏瑄心中狠痛,明明他一刀扎入的是个妖精。但那妖精却真真切切长着萧暥的脸容。好像自己亲手割开那人血肉,那么痛得他锥心刺骨。   “魏瑄,砍掉他的头,就大功告成了!”苍青在耳边道。   “闭嘴!”魏瑄朝他吼道。   扎一刀已用尽全力,还要砍掉头颅吗?   他做不到!   那妖魅似乎看出他的挣扎,仰起脸看向他,容色哀婉凄艳,如暮春疏雨中凋零的落花。   饶是任何人都无法对这样一副容颜下手。   魏瑄只觉得一股热意流向眼睛,模糊了视线,仿佛自己发誓永远都不会伤害的人,却要亲手杀死他。   他咬着牙闭起眼睛,举起了剑。   就在这时,只听当的一声清响,剑未落下,竟被弹开。   北宫浔横刀拦在他面前,眼睛棱起,“你小子懂不懂怜香惜玉,这大美人儿你不要就给我,杀了算怎么回事!”   魏瑄刚才蓄紧了力才鼓起勇气一击,此时完全虚脱,哪里打得过北宫浔,喘着气道,“他是那花王变幻的虚像。”   “这么漂亮,就是妖孽我也收了。”北宫浔道,“戴了我的凤冠,就是我的夫人了!”   魏瑄一愣,凤冠?难道说北宫浔看到的那人不仅穿着锦袍,还戴着赤霞凤冠?   等等,那魔花刚才差点被自己刺死,所以它知道骗不住自己了,才把北宫浔搅进来?   想到这里,魏瑄立即看向那妖物,只见他指尖揩抹了把唇角的血迹,眼梢微微一挑,笑意深藏。   魏瑄猛然惊觉,时间已经来不及了。   他抄起剑再次刺去。但不知是不是因为吸入了花王身上异香的缘故,他这一剑绵软无力,被北宫浔一刀挡开。   北宫浔怒了,“小子,你要杀我的公侯夫人,我就先宰了你!”   他不由分说,红着眼举刀就向魏瑄劈来。   魏瑄就地一个翻滚闪开,腿却狠狠磕在棺角上,顿时痛地浑身一抽。   北宫浔的刀已挟风雷之势横扫而来,魏瑄腾挪不及,眼看就要被劈成两半,就在这时,一支利箭带破风之声呼啸而来,撞飞了北宫浔手中的单刀。   刀甩向空中,还未及落地,随即就被凌空一脚,猝不及防地一个急转就向那美人儿掠去。   北宫浔眼睁睁就看着那漂亮的头颅离开了身躯,在空中荡了个弧度抛落下来。   他大叫一声,扑上去抱住。魏瑄亲眼目睹了‘萧暥’的头颅飞起的一幕,整个人靠在棺角上,脸色惨变。   北宫浔抱着那颗美丽的头颅,抚摸着迅速失血的脸颊,“青州是你的,我位列三公,你就是公侯夫人。我带你回去。”   “你在说什么?”一道低柔暗哑的声音道。   北宫浔一抬头就看到萧暥站在面前,脸上还溅着暗红的液体。   “混账!刚才是你杀了我的美人?”   萧暥一愣:“美人?什么美人?哦,你说你抱着那个东西?你再看看!”   北宫浔低头,只见怀里抱着一干瘪灰暗朽木般的的花朵。   顿时骇然无比。心神俱裂。   红颜枯骨,就是一瞬之间。   再看那棺木中,只是一团草叶枝蔓,哪里有什么美人。   花王一铲除,四周的藤蔓迅速枯萎,瘆人的黑烟也消失无踪了。   *** *** ***   大厅里,包围着谢映之的黑雾渐渐散去,藤蔓也萎靡枯化,顷刻间变成了飞灰。   贺紫湄的脸色顿时一惨。她暗咬贝齿,道,“谢先生真是料事如神,你将玄首指环给了谁?”   玄首指环可破障,祛毒,蔽除一切幻境。谢映之当时让苍青指引魏瑄去破除外围的灯塔,将阵眼和玄首指环都交给了萧暥。   所以在地宫中,萧暥既没有被黑雾伤到,也没有被花王制造的幻境控制。   最核心的武器要给最具决定作用的人,谢映之从来不赌,而是缜密地布局一切。   “先生算无遗策,但还是漏掉了什么罢?”贺紫湄道,“今夜还没有结束,胜负就未知。”   谢映之微微凝眉。   她笑地阴森,“子时之内,只要杀满千人,这千人血祭,召来邪神。”   此刻,被琴声控制的宾客正在一个个慢悠悠醒转过来。   他们一睁开眼睛,看到的是四周包围上来的明华宗弟子。   贺紫湄冷声道,“全杀了,祭邪神!”   明华宗的弟子随即挥舞着刀斧向宾客们砍杀过去。   一头雾水的宾客慌乱中抄起身边的东西格挡,大厅中顿时一片混乱。   贺紫湄轻描淡写道,“真是抱歉先生,子时已到,只有直接杀人凑数了。”   谢映之微微握拳。   他这轻微的举动被贺紫湄看在眼里,“先生就不要勉强了,你现在修为大损,还剩下多少精力能与我们对抗呢?   谢映之遥望着贺紫湄道,“千人祭,杀千人,这撷芳阁中的宾客总共也就三百人,人数还差得远。”   “谢先生忘了吧,无相大师已经殉道,他一人可抵数十人。”   “果然是每一滴血都精打细算,你既然能把无相也算在内,那么这些明华宗弟子呢?”   他这话说得并不响,但在大厅里的每个人都听得真切。   明华宗的弟子顿时一愣。可是,此刻他们的身躯已经不听自己使唤了。   人傀术。   如果蚀火焚城的计划失败,在备用的计划里,所有人都是凑数的祭品。   谢映之道,“这楼内的宾客加上明华宗的弟子,总共也就五百人,你还差五百人。”   贺紫湄微微一笑,“无相能抵数十人,但如果是天之骄子,人中龙凤,先生认为,能抵多少人命?”   *** *** ***   地宫里,随着魔花藤蔓的迅速枯萎,那些刚才被藤蔓缠住的石人俑又开始蠢蠢欲动。   “我们得赶紧离开这里。”萧暥道。   此时他搀扶着腿受伤了的魏瑄,北宫浔的卫士背着昏迷的苏钰。   苏钰缓缓醒转过来,他喘着气道,“我……我想起来了。”   “苏先生你醒来得还真是时候。”北宫浔还在想在红颜枯骨,心情抑郁。   苏钰道,“这里,这个阵……是个祭坛。”   “祭坛?那我们都成了祭品了?”北宫寻道   就在这时,魏瑄忽然发现,萧暥扶着他的手,修长的手腕上开始浮现出宛转缠绕的枝蔓。   他一把抓住那只手,觉得自己的头皮都发麻了。   可是为什么花王的妆画会浮现在萧暥的手腕上?!   苍青犹豫道,“魏瑄,你想过没有为什么花王出现在金丝楠木棺椁中?”   “为何?”   苍青幽幽道,“因为这是一个祭台,花王是邪神的,铲除花王的人将代替花王,成为献给邪神的祭品。” 第100章 祭品   子时正。   贺紫湄柳眉微笑:“看来我们的邪神已经得到他的祭品了。我真是迫不及待想知道是谁啊……不过谢先生挑选的人,我们的神肯定会满意的。”   谢映之闻言心中一恸,他向来是算无遗策,却没料到自己将玄首指环交给萧暥的举动,反倒害了他。   但是前期铺排的大局现在到了收网的时候,彻底铲除明华宗,拔出阵眼斩下花王这件事极为紧要,首任者必须要有坚定不移的心志,沉着冷静的判断,灵活机动的应变,关键时刻还要敢于一搏,这样的人很少,非常之事必用非常之人,那么就也只有萧暥亲自去,谢映之才放心。   大梁城里谢映之实在想不出其他谁能担当此任。   没想到这个曾经认为是乱臣贼子的人,每到关键时刻,总会不由将重任压到他的肩上。   谢映之眼前不由浮现这些日子里,那人住在他家,贪睡,贪嘴,爱玩儿,小动作又极多,戏份还很足,有时候傻傻地随他摆弄,套他一下就中招,睁着一双隽妙的眼睛看着他,目光纯净又狡媚,谢映之心中隐隐一痛。   他给萧暥戴上的玄首指环,是将大任都交给了他,也是将他置于险境。   离丑时还剩下半个时辰了,萧暥成为祭品,也就是说只剩下半个时辰的生命了。   贺紫湄见他向来沉静如水的脸上罕见地浮现忧黯,柔声道:“谢先生是舍不得了?但是我也没有办法,丑时之前,我得要凑够一千个人的性命。”   谢映之闻言眉心微微一敛,然后又恢复了如水般的宁静,他静静拿起箫。   此时,下面的宾客已经被明华宗的弟子逼到了大厅角落里,三百多人围在一起拒敌,由于席间佩剑的人不足一半,甚至有很多人也不见得会用剑,又没有人指挥,抵抗得甚为艰难,完全是凭着求生欲负隅顽抗。   包围圈越来越小,宾客抵抗中不断地有人伤亡,每死一个人,邪神就夺下一枚棋子。就在这时,那悠扬的箫声徐徐传来。   箫声一起,恍然间,所有的人都脸色都变得陶陶然。   混战中的双方杀声也顿时一止。   贺紫湄眉头一震,没料到谢映之居然会化音术。   随后一想,她就明白了,脸上不由露出欣赏:“不愧是玄首,总能让人惊喜,没想到先生会将箫声用作化音术来控制人傀,谢先生不愧是玄门大家,莫非现学现用了,用玄术来模仿秘术?”   但是她练习了多年的化音术,怎么能输给才听了一曲子夜歌就学会的谢映之。   她坐到了琴案前,指间翻飞。奇异跳跃的琴音立即穿插进悠扬的箫声中,拨乱了旋律。   在琴声扰动下,明华宗的弟子一愣,又抄起武器砍向宾客们,众宾客也是如梦初醒般,举剑格挡,可两方刚混战上,那箫声忽然扬起一阵流畅激越的旋律,盖过琴声的催扰,双方顿时又陷入凝固的僵持。   贺紫湄皱眉,顿时明白了了他的意图:“谢先生,你是想拖到丑时吗?”   子时只剩下半个时辰,只要这些人活过这半个时辰,到了丑时,时辰已过,千人血祭就失败了,也没有必要再杀他们。   贺紫湄挑了挑眉:“谢先生真是难对付的敌手啊。”然后她起身,吩咐道,“告诉外面的张缉,带一百弟子进来杀人,进来之前,把耳朵塞上。”   *** *** ***   此时,萧暥指间的银戒正散发着赤红的光芒,那是不祥的预警。   他的皮肤已经烫得惊人,只感到一股灼戾之气蔓延全身,那气息霸道强劲,好像要将他的身体穿透揉碎融化。   他脸上谢映之用玄术幻化的脸孔已经不知什么时候如水雾般蒸发。   地宫里幽暗的火光映出他一张苍白如玉的脸,眉眼黑得摄人心魄,眼眸中似沉着森森的魅影。从眼角到眼尾隐隐生长出纤细靡丽的绣纹来,盘卷成枝蔓蜿蜒伸展,从他的额角延到眉梢,再贴着双颊深入鬓角,似乎是在细细描摹着他精致的五官,将他雕琢地如妖似魅,阴气森森。   北宫浔顿时看傻了,当场见证了萧暥这张‘平淡无奇’的脸忽然变成了那个刚被他自己斩首了的美人儿!   而且相比刚才那美人儿的妖异妩媚,萧暥的眼眸风流媚逸,暗藏清夭,隐隐地英锐逼人,更让人心动不已。   此时,萧暥看着自己手背上延伸出来的绣纹,多少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他成了献给邪神的祭品。   魏瑄脸色惨白地赶紧撸起他的衣袖,只见那藤蔓状的绣纹已经爬上了他的手腕,雪白的皮肤上映着嫣绯色的绣纹,妖治地触目惊心,并且还在继续沿着他手肘往上生长蔓延。而他脸颊上的花纹就像呼应着般已经延伸到了脖颈。   魏瑄急切地探手拨开他的衣领,就见到花枝的末端已经伸展到了锁骨,一朵殷红的花蕊探下来伸向他光洁匀实的胸膛,就像心口一点朱砂痣。   这画面原本旖旎美妙,却在此时染上了无法言喻的诡异和恐怖。   魏瑄悚然心惊,随即就要弯下腰去解开他的裤腿。   萧暥止住了他,淡声道,“不用看了。”   他知道此刻从自己的手指、脚尖和额角开始生长出这种花王身上的绣纹,慢慢向全身蔓延。   那藤蔓所过之处皮肤隐隐刺痛地如被灼烧,就像是有人在拿着针在给他刺青。也不知道等这鬼东西遍布了他全身以后会发生什么事。   但是现在他没工夫考虑这个了。他听到了寂静的地宫里传来了隐约的脚步声。   听脚步声人数还不少。那是贺紫湄派来除掉他们的五十个明华宗弟子。   萧暥约莫一算,他们现在只余下十来个人,除去苏钰和三名玄门弟子都不会武艺,真正能战斗的也就十个人,且已经都疲惫不堪。更不用说他自己现在浑身像是被这绣纹炙烤着,发着高烧一般难受。   萧暥当机立断道,“灭火把,躲起来。”   地宫里到处都是魔花枯萎的藤蔓,找个地方藏身并不是难事。   很快,地宫的门打开了,一群面色不善的明华宗弟子气势汹汹地进来。   一个青面大汉似乎是领头的,大手一挥,“给我搜!”   萧暥心道不好,这架势是要灭口了。   他一边拢住小魏瑄的肩膀,退进黑暗里。只觉得那孩子浑身僵冷,怎么了?小魏瑄被吓傻了?   *** *** ***   魏瑄心神一脱,正是火急火燎地进入灵犀宫,急问,“苍青,你都看到了,怎么办?那个花王的咒术怎么解除?”   苍青艰难道,“我刚才一直在查解除的方法,也问过了谢先生,这是邪神的咒术,解除不了。花王是属于邪神的,萧将军一剑斩除了花王,只能用自己代替,成为祭品,献给邪神。”   魏瑄急道,“成为祭品会怎么样?”   苍青道,“千人血祭召唤邪神,就是要在子时到丑时之间,凑齐千人之命,并把祭品献祭于祭坛之上,邪神就会取走他的性命。”   魏瑄道,“那么他若现在就离开撷芳阁?离开大梁呢?”   苍青眼中明显写着‘他会吗?’   然后叹了口气道,“魏瑄,没用的,他身上的绣纹是花王的印记,就算他走到天涯海角也逃不脱,只不过……”   魏瑄急切问,“不过什么?”   “谢先生说,只要他不在祭坛的方位,不在撷芳阁,明华宗那些人的千人血祭可能就成不了。所以,谢先生的意思,还是要让他尽快离开撷芳阁。”   魏瑄心中一寒,神色黯淡道,“所以,在玄首的眼中,只有天下苍生吗?”   只要让萧暥离开撷芳阁,千人血祭就不能成功,可他费尽心力赌上性命阻止蚀火焚城,到头来他是为了天下苍生,是可以被牺牲掉的?   魏瑄心里大恸。一咬牙转身就走。   “等等,还有件事,谢先生还说……让你想办法,取一点他的血,先生有用处。”   魏瑄一愕,“取血?你们既不能救他,为何还要伤他?”   邪神把他当成祭品,谢玄首还要取他的血用?   他冷冷瞥了苍青一眼,眼中森寒,扭头就走。   “魏瑄,这很重要!你一定要做到!”苍青急着追上来。   魏瑄驻足,忽然在他的话音中听出了些什么,他眉心微微一敛,“苍青,那你就跟我说实话罢,谢先生到底有什么打算?”   *** *** ***   此时,萧暥的脸色越来越苍白,那花蔓的生长似乎是吸收着他身体的血气,他身上残余的力气迅速地被抽去,而且不仅是皮肤上,现在连胸腹中也涌起的火烧火燎的感觉,难道说,连他体内也长了这种鬼东西?   这邪神是要在他的身体里里外外都绣上这玩意儿吗,这特么的也太重口了吧!   就在这时,那大汉走到了地宫中央那两棵母树下,用刀磕了磕被藤蔓缠住正在扭动的石人俑。   “这几个人一定还在这地宫里,搜仔细点,尤其是藤蔓后面!”   萧暥心中悚然一惊,更觉得胸中灼烧地痛,一口血毫无征兆地涌了上来,被他用力咽了回去,浑身禁不住微微颤抖。   不妙,这个关头,他绝对不能倒下。   忽然黑暗中他的腰被一只有力的手拢住了,北宫浔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别怕,我保护你。”   此时,两个明华宗弟子就在几步之外搜寻,萧暥不敢轻举妄动,北宫浔就势将他环在自己怀里,搭在他腰间的手暗还有意无意摩挲着。   鼻子也凑到他发间嗅了嗅,“好香。”   萧暥竭力压下一股邪火,心里暗骂,泥煤的北宫浔,都这会儿还想着占老子便宜!   萧暥这边努力忍住掰断北宫浔咸猪手的念头,这北宫浔却不是一般的欠,趁机又去摸他的手。冷不防被他手上的绣纹烫到了,嗷了一嗓子。   “你的手好烫!”   附近的两个明华宗弟子齐齐转过头。抽刀就向他们走来。   要曝露了!   萧暥刚一把拢过魏瑄,那孩子懵然才醒过神来似的,没明白怎么回事儿。   就在这时,北宫浔上前一步将他们都挡在身后,可他还来不及英勇地表现一把,萧暥已经一把抽出了他的剑,一个飞掷,那长剑在空中横扫掠过,瞬地斩断了缠绕着石人俑的藤蔓。   这石人俑是没有思维的,只要是活动的物体都会吸引他们攻击。他们被藤蔓缠绕了那么就正狂躁不安,一被放出来立即砍向最近的明华宗弟子们。   那个领头的大汉根本没料到这一出,顿时地宫内混乱做一团。   趁着明华宗弟子和石人俑混战在一起之际,萧暥一个眼色,几人乘机就逃出了地宫。   那两头狼还在原地等着他们,一见魏瑄出来,立即屁颠颠地跟了上去。   有了这两头兽,这十多人小分队的战斗力顿时上升了不少。   萧暥原本打算立即去撷芳阁雅间内找谢映之,他们这一通闹腾,撷芳阁都要翻了罢,谢映之身边可是一个人都没有,他着实放心不下。   可是刚刚上来,魏瑄就快速道,“不,谢先生说他能对付,让我们去撷芳阁外接应云副将。绝对不能让明华宗的弟子再进入撷芳阁。”   萧暥心中暗一顿,云越来了?!   其实他稍微一想就不意外了,魏瑄来这里的时候,肯定会通知云越。   可是当他一出撷芳阁顿时就愕住了,只见撷芳阁外黑压压一片的明华宗教徒,正据守着桥头,远远地可以看到云越率领数十锐士已经奋战到浑身浴血。   萧暥心中巨震,就在这时,他看到张缉率领百来个明华宗弟子正急速地往撷芳阁的方向而来。看起来是进阁内去接应的。   “截住他。”萧暥道。 第101章 焚城+小剧场   张缉带着百余人明华宗弟子正气势汹汹地往撷芳阁内赶,这架势一看就是去杀人。   萧暥的手头可战斗的只剩下疲惫不堪的十个人,但是好在他们有狼。   当两头狼忽然间凌空跃出时,明华宗众弟子顿时哄乱避退,前排的几个人被狼撕咬甩了出去,其他人急退间摔撞在一起。   张缉愤怒地拔出刀,“不要乱!上火把!”   野兽都怕火,可是他们还没来得及用火把驱狼,几个矫健的卫士已经从两边像尖刀一样插入他们的阵队中,直逼中央的张缉。   张缉大骇,这明华宗的弟子本来就是野路子,而这几个人明显是军人出身,集中优势兵力精准切入,且主帅调度有方,极有战术。   不好,张缉心中一震,有硬骨头。   他赶紧大喊,“调援军!”   但他的话音未落,只觉身后一阵劲风,他刚一回头,只见一道影子忽而一闪,都没看到人,脖颈间就是一凉,一把短刀已经横在了他脖颈上。   “别动。”那是一个少年单稚的声音。   张缉一愣,竟然是个孩子。   可张缉本来就是亡命之徒,一看对方又是个娃娃,更是眼睛一棱,不顾死活就要拔刀,可手还没摸到刀柄,随即咔咔两下,两只胳膊关节都被利落地卸了,痛得他嗷呜一声惨叫,摔倒在地。   魏瑄的身法快如鬼魅,一双眼睛像寒夜的星光,“我让你别动。”   张缉的额头冒着冷汗,半跪在地上,只有喘气的份儿。   其他的明华宗弟子见领头的被抓了,一时也都不敢轻举妄动。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包围着他们十来个人。   随即张缉的后领子就被人提了起来。   北宫浔拎着张缉,他是抓死耗子,颇为得意,仗着他身材魁梧,抓住张缉就像抓小鸡一样,问,“接下来怎么办?”   张缉抬起头,就看到一双清夭宛转的眼睛,眼梢微挑,眼尾一抹斜红飞渡,伸入婉转缠绕的枝蔓绣纹中,明明是寒意逼人的脸容,竟暗暗生出说不清的绮丽妖治。   就算张缉这样凶残成性的人,顿时也被这惊世绝羡的容颜震愕了。   这是……花王?花神?   这无相大师口中的花神竟是化身为人吗?等等,为何透过这繁复靡丽的绣纹,竟觉得那容颜似乎在哪里见过?   张缉皱着浓眉,有些反应不过来。   萧暥道,“让所有明华宗弟子全部缴械,外围的信徒统统撤走。”   他的声音里有无法掩饰的疲倦暗哑,张缉忽然觉得这声音,这不容置喙的语气在哪里听到过。   难道是……是那个一剑斩断他一条手臂的人!   顿时仇恨和怨毒涌上心头,他歇斯底里叫道,“杀了他们,他们要破坏降神仪式,快传令,所有人调集过来,杀了他们!”   他话音未落被北宫浔一刀就扎在了肋骨上,痛地嗷了一嗓子,跪在地上发不出声了。   可是已经迟了,明华宗的弟子挥动着火把,远处的望楼上一点火光相应地幽幽晃动起来,忽明忽暗,忽左忽右地闪烁移动,左右两个望楼也相应地晃动起灯光来,楼外黑压压的明华宗教徒开始向这里移动。   不妙!魏瑄心道,他是在传递信号给楼外的明华宗弟子和信徒们,他刚才可和那些暴徒苦战过的,那就是一群不要命的疯子!   他一念没有转过,萧暥已经当机立断挽弓搭箭,几乎都不见他瞄准,嗖嗖嗖三箭紧跟着离弦而出,随即望楼的灯光一盏接着一盏,全熄了。   看到所有人都震愕了,这么远的距离,这么暗的光线,竟然箭无虚发,命中所有信号灯!这人到底是什么来头!   张缉脸色僵硬,“你到底是什么人?”   这一箭之威下,包围着他们的明华宗弟子一时间也不敢上前。   而望楼下外围的明华宗弟子和信徒因为失去了调度,顿时乱了阵脚。   这些人毕竟是乌合之众,一旦失去指挥就成了一团乱麻,相互簇拥在一起。   云越见状,乘机率领手下锐士,终于破开了一条血路,杀上了桥来。   其实萧暥刚才勉力拉弓,已经耗去了他余下不多的力气,而且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刚才一用劲,血液流速加快,这些枝蔓吸收血气的速度也加快了,他只觉体内火燎的刺痛愈烈,胸中血气翻涌,忽然眼前一阵晕眩,他赶紧拔剑勉力站住,却已不禁一口鲜血涌出,心口剧痛难忍。   没料到这很久没有发病,一发病竟然来是如此之猛,他的身形如风中飘零之叶微微颤抖,温热的血如同融化的玛瑙不断从口中涌出。   他脑子里浑浑噩噩地想,糟糕了,怎么在这个节骨眼。   就在这时,张缉看准时机,忽然头往后一仰狠狠撞向北宫浔,北宫浔猝不及防被撞得眼冒金星,嗷了声本能地松手就去摸脑门。   张缉随即回身一转,他的那只假手忽然炸开,无数淬毒的暗镖就向萧暥射去。   这一幕发生地太突然,所有人都来不及反应,魏瑄一个纵身飞扑上去,将萧暥掩在身下,只觉得背后的毒镖嗖嗖密集如雨点般飞过。   张缉趁乱拔腿就跑,可他还没来得及跑进周围的明华宗弟子的阵营里,忽然迎面飞来了一道寒光四射的利剑,当空落下,就将他刺了个对穿。   张缉只觉得胸中一凉,愕然望向远处那利剑飞来的方向。   就在他垂死的视野里,只见云越一马当先,浑身浴血,满脸肃杀,他身后跟着数十名锐士如同修罗界归来的战魂。   明华宗的信徒可能完全不能理解军中将士对主帅的那种信任和不顾生死。他们看到萧暥时,个个枉顾生死,锐不可当,如同一把利剑切开了黑压压的明华宗弟子。   利剑劈砍开包围着他们的明华宗弟子,战马踏过张缉倒地后抽搐的身躯。   云越焦急地翻身下马,“主公!”   他刚想去查看萧暥的伤势,才刚伸出手,忽然一愕,变成了一声冷喝,“你在做什么?!”   从他那个角度看去,魏瑄正覆在萧暥身上,一手揽腰,一手托着那苍白的脸颊,然后他俯下身,低头朝那染血后变得殷红鲜润的唇贴了上去。   亲了?云越脑子里猛地一空。   他三两步上前,一把将那小子从萧暥身上揪了下来。   都什么时候了,这小子还在乘机占便宜?还学会乘人之危了?!   先前魏瑄舍生忘死地要进入撷芳阁,云越还是颇为感动,没料到,他心眼还挺多啊?如此居心不轨?   魏瑄被他拎了起来,一时有点懵,不自觉地舔了舔嘴唇,像是知道自己犯了错误低下头去。   见他的唇边有血,云越顿时明白了,这便宜似乎还占得不小!   可是主公都这样了,他居然还亲得下去?这小子满脑子都是什么念头?   云越觉得胸口憋着一股莫名的火气,不过这会儿也没工夫教训那小子,他赶紧就去扶萧暥。   萧暥刚才吐血如崩,整个人的意识还混混沌沌,只记得毒镖射来时小魏瑄将他扑倒挡在了他身上,他当时眼前一黑,血不断地从口中涌出,接着……魏瑄好像做了什么奇怪的事情……   他抹了把唇上的血迹,习惯性道,“云越,我没事,扶我起来。”   然后他四下一看,忽然问,“晋王呢?”   这孩子刚才替他挡了一下,不知道有没有受伤。   云越一扫,果然,人不见了。难道心虚跑了?   但四周那么多明华宗弟子包围着,他能跑去哪里?   *** *** ***   魏瑄的身形快如鬼魅,三下两下就闪出了包围圈,进了撷芳阁。   此时,撷芳阁里谢映之的箫声和贺紫湄的琴声交缠在一起,此消彼长,而下面的人傀和宾客们就像是提线的木偶一般。忽而相互砍杀,忽而又一脸懵地停手。   还有半个时辰就是丑时了,不能这样拖下去,贺紫湄正心中焦虑,忽然听到大厅有人进来。   “张缉,怎么磨蹭那么久?”她愠怒道。   进来的是一个孤零零的少年,面色沉冷,身形清寒。   她心中猛一沉,这少年是谁?难道张缉他们出事了?   而在看清了魏瑄的脸容时,琴声和箫声竟是同时一止。   贺紫湄的脸上现出狂喜。而谢映之向来如水沉静的双眸里隐隐波澜翻滚。   只见魏瑄苍白的小脸上已经生长出了蔓延的花枝,绣纹上妖异的花朵已经全部盛开了,散发出幽馥的香气来!   半个时辰前,谢映之告诉苍青,花王的咒术虽然不可解,但是却可以转移。   其转移之法也很简单,就是喝了中术那人的鲜血,这咒术就自然转移到了另一个人身上。   因此谢映之让苍青交代魏瑄,替他去取一些萧暥的血。并且嘱咐苍青不要告诉魏瑄真实原因。   他当时已经决定,纵然废去自己一身修为,也要保那人无恙。   但是历来玄门讲的是顾全大道,舍弃个人。正因为大道无情,所以历来玄门高修是对世事洞若观火,一副冷淡心肠。   所以魏瑄理所当然会以为,玄首为了大局任何人都可以舍弃,他断定谢映之要牺牲掉萧暥了。   但谢映之和他的玄门前辈却不同。   他要保苍生无恙,也保那人无恙。不负天下,也不负那人。   他早已经默默决定代萧暥成为祭品。   他并没有把握邪神的能量会大到什么程度,就算他是玄门之首,废去修为还是轻,恐怕是要陨落今夜了。   可魏瑄才只有十几岁,能有多少修为?他根本扛不过召唤邪神的大阵的法力,恐怕当场就会毙命。   这个孩子如何能任性到这个程度?竟自作主张地把咒术转移到了自己身上?   谢映之第一次见到魏瑄就看出来,这孩子不是个冲动的人,他做的每一件事都是深思熟虑的。   魏瑄到底在盘算什么?   他已经站在了舞台的中央,他正下方就是地宫的祭坛。由于感受到了他身上的咒术,地下的千人血祭大阵缓缓运转起来,空气中开始弥漫起浓郁的血腥气。和魏瑄身上馥郁的异香交织在一起。   时辰正好。   贺紫湄眼睛一亮,“开始了。”   随着大阵的运转,整个撷芳阁如同风雨飘摇中的一叶孤舟,大厅内灯火骤暗,纱幔翻飞。大厅的地面像是被巨大的力量撕扯开了几道口子,露出了阴气森森的地宫祭坛。   魏瑄顿时感觉到一股逼人的阴邪之气从地下冲了上来,黑雾弥漫,他浑身的祭纹顿时燃起蚀火来,以燎原之势要将他活活烧成飞灰。   殿内的宾客被这场景吓傻了,不顾一切地向外逃去。明华宗那些已经变成人傀的弟子在贺紫湄的咒语下,红着眼睛砍杀过来。   就在这时,裂开的地缝里,爬出了石人俑和已经被血蜈蚣化成人皮俑的明华宗弟子,他们就像是从地狱里放出的十万恶鬼,扑向那些惊慌失措的宾客和变成人傀的明华宗弟子,几方撕咬扭打在一起。   破裂的人皮俑流出脓血,恶臭弥漫间,无数的血蜈蚣密密麻麻地涌出,在大厅里散开,顿时惊恐的惨叫此起彼伏。   贺紫湄口中念念有词,她虔诚的双膝跪下,手举过头顶。   此刻她已经无暇操控人傀了,她感受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巨大力量应着召唤而来,侵入了这群魔狂舞的撷芳阁,将整个撷芳阁笼罩其中。   她心中既是恐惧,又是狂喜。   她伏拜在地,虔诚道,“邪神在上,弟子慕容紫湄,在此泣血召愿,请求你为我族重燃战火,再兴大夏,复我河山。”   魏瑄站在祭坛中心,居高临下冷眉峻目地注视着她,由于法阵的限制,他无法动弹,一双漆黑的眼睛里燃烧着两朵寒焰,映得他整张脸森然又妖异。   周身沿着绣纹燃起的蚀火已经化作炫白的亮光,包围着他,一股强劲可怖的力量将他的神魂拖向深渊,浸入骨髓的阴郁黑暗在他体内冲撞,却和另一股能量开始拉扯角逐,那是他体内的玄火真气。两股力量此消彼长,几乎撕裂他神魂般的势头相互角力。   谢映之一看就知道糟糕了,他暗暗凝聚起所剩最后的法力,正要最后拼却一身修为,毁了邪神的祭坛。   就在这一刻,忽然祭坛中心一道亮白的火焰腾空而起,将幽暗的阁内照亮如白昼。   贺紫湄大惊失色,哪里出错了!?   她还没来得及搞清怎么回事,整个中心舞台和露出的地宫祭坛已经被炙热的白焰包围了,从地底涌出的人皮俑血蜈蚣也被瞬间烧成青烟。   焚尽一切的玄火!   谢映之顿时明白了魏瑄的意图,他这是要和邪神,和这千人血祭的大阵,还有这些明华宗的人傀同归于尽!   亮白炫目的火光中,谢映之看到魏瑄向自己转过头来,用口型说道,“快走!”   玄火亮起,一切付之一炬,无论神还是魔,都焚烧一空。   *** *** ***   “我好像看到晋王进撷芳阁了。”一名锐士道。   撷芳阁?萧暥一诧,难道是进去找谢映之了?   他这一念未闪过,忽然就见撷芳阁内骤然一亮,紧接着火光燃起,炽烈的白焰发出刺目的眩光,将夜空都照亮了。   萧暥顿时心中大震。魏瑄和谢映之还在里面!   他扶着剑勉力站起来,清点了一下,云越带来的数十名锐士使他们的战力顿时增强了不少。   萧暥迅速整肃队伍,遴选出十几名精干的锐士,“跟我冲进去!”   可是此刻,四周围已经黑压压全是明华宗的弟子和信徒们。   撷芳阁火起之时,这些暴徒以为大事已成,像磕了药般满脸亢奋,一个老修士狂热地阻拦在前,“任何人都不准进去破坏祭祀!”   刚才萧暥三箭连射,捣毁了信号塔,才使得暴徒们一时间乱了阵脚,让云越他们得以脱身冲进来。   可现在燃烧的撷芳阁就是最好的信号指引,外围的暴徒们如潮水般向这里源源不断聚拢,火光下,暴徒们红着眼睛骚动亢奋,人潮汹涌向他们逼近。   他们就算有两头狼,也只有五十多人,况且狼怕火光,根本不敢往里冲。   所以一时间他们不仅无法入阁救人,眼看就要陷入云越他们最初被暴徒围攻的困境。   就在这时,撷芳阁内的宾客们陆续逃了出来,这群惊魂未定的人一出来就被外面的阵势吓坏了。   人群中一个尖调的嗓音叫到,“杀光他们!他们都是祭品!”   萧暥挑眉看去,那是一个瘦猴般的人,正是张缉的师弟。此时那人站在人群簇拥中指手画脚调度指挥。   这些暴徒本来就情绪激昂,像一点就着的火药桶。   那些宾客慌乱中看到有锐士营的官兵,不顾一切向他们奔来。   与此同时,几个暴徒追着挥舞着单刀就向众人劈来。   萧暥一剑掠过,挑落了一个大汉,强忍住胸口翻涌的血气,反手就是拉弓引箭,一箭飞出,精准地将那瘦猴射翻在人群里。   众暴徒瞬间骇然,一时不敢轻举妄动。   同时,云越和北宫浔也劈开四周的暴徒,护在萧暥身边,锐士们将宾客和苏钰他们一干人围在里面,形成一道半月形的防线。   双方僵持不下。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了隐约的马嘶声。只见长街的另一头,一小队火光正快速地移动。   灞陵大营的援军终于来了!   但是灞陵大营的骑兵从长街那头赶来,要冲散围困着撷芳阁的暴徒还要好一会儿,等到他们到达这里,这撷芳阁恐怕都烧成灰烬了,来不及救魏瑄和谢映之了!   撷芳阁内的火光越烧越旺,将他的脸色映地森冷。   他看向挡在面前的暴徒,眼中燃起一簇寒火,既寒而烈,“你们若立即让道,日后我保证不咎。但若你们还拦着,京城流血夜,今晚我不介意再来一次!” 第102章 热梦+小剧场   京城流血夜。   一听到这几个字,所有人的脸色都顿时凝固了。   两个月前, 大梁城的那一场惨烈的浩劫让人记忆犹新。萧暥快刀斩乱麻, 将郑国舅一党尽数剿灭,牵连无数, 一夜间血流漂杵,尸横遍地。   那个老修士脸色惨青,声音都带着颤意,“你……难道你是萧暥?”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看向他,北宫浔的两只眼睛更是瞪得跟铜铃一样。   萧暥面容上的绣纹还没有褪去,火光映得他一张俊美异常的脸容似神似妖。   自从穿越以来,萧暥一直避免走前世的老路, 能做的退让都做了,能忍的都忍了, 但是你们还要咄咄相逼,既然如此,西京的那把火躲不了,那就烧起来罢。   “是我。”他淡淡道,   他此言一出,众人顿时目瞪口呆。   “京城流血夜。”老修士颤抖着嗓子,“伏尸满城,血流百里……”   “都是我做的。”萧暥干脆道。   他话音未落,人群中一个方额阔面的汉子声嘶力竭道,“萧暥!听说你弃恶从善,看来全是装的,京城流血夜,乌鸦在大梁城上空盘旋三日,萧暥你还嫌杀孽不够重吗?!”   “你想步后尘也可以!”萧暥眼梢一挑,   那人顿时脸色一僵,缩回人群里,心有不甘地恨恨看着他。   众人一时间都噤若寒蝉。   萧暥持剑往前走,一身凛冽的黑衣,脸色苍白,目光寒烈,一双眼睛更是邪妄非凡,眉梢眼底萦绕妩媚的绣纹,肃杀中透出妖治,看得人魂飞天外。   众暴徒竟被逼得步步后退,纷纷向两侧避开。   云越和北宫浔本来还打算厮杀一番,万没料到就这样毫无阻碍地来到了撷芳阁前。站在撷芳阁前就能感到里面的炙热,楼里的热焰阵阵喷出,空气就像开始融化一般。萧暥心中惶然,不知道此时谢映之和魏瑄是否还活着。   楼内凶险难料,他快速遴选了十名锐士,下令道,“云越,你带其他人守在外面,保护世子和苏先生等。”   云越道:“我和你一起进去!”   北宫浔也不满,“萧将军看不起人了罢,我堂堂世子,怎么要人保护?”   苏钰也抖着嗓子道,“我也要进去,玄首还在里面!”   萧暥头大,严格来说,除了云越,其他两位是可以不听他的。其实他让云越留在外面是有考虑的,一来,如果他们进去后出了什么事情,云越在外面还可以作为接应,二来,他需要有人盯着这些明华宗的信徒,他不想自己带人进撷芳阁后,还没救出谢映之和魏瑄,就被这些明华宗的信徒在背后捅了一刀,堵死在里面。   “服从命令。”萧暥道,这会儿没工夫详细解释。   然后他又稳住北宫浔,“世子留下坐镇,看住明华宗的人,保护这些宾客们,责任重大。”   至于苏钰,萧暥见他一脸执拗,没办法,就带他进去罢。   撷芳阁内烟雾弥漫,到处燃烧着火焰,不断地有烧断的横梁廊柱从上方砸下来,地上到处是横七竖八的尸体和石人俑,一脚踩下去还能踩碎一片的血蜈蚣干壳。   萧暥看到近旁有一个水缸,下令在众人把衣衫打湿,再用湿布捂住口鼻。   空中弥漫着烧糊的焦臭味,呛得他喘不过气,胸中翻滚着血腥气更浓重了,他紧抿住坚冰般的唇,把一口血强咽下去。好在萧暥的目力极好,在烟尘遍布中,他在撷芳阁坍塌了一大半的中央舞台上看到了那一袭如雪的白衣。   此刻,谢映之正怀抱着魏瑄。魏瑄双眼紧闭,衣衫褪到胸前,清透的锁骨下方,靠近心口的位置有一团被灼烧的黑紫色焦痕。谢映之如冰玉般的手正按在他胸口,指尖上似乎凝聚起如同冰灵寒雾般的微芒。   他凝着长眉,额前几缕凌乱的发丝垂落下来,遮住秀逸的脸容。仙人落拓,白衣染尘。然而他的神色却依旧宁静如月照寒江,周围的混乱动荡都被隔绝在千里之外。清濡纯净的真气正源源不断地从他手中输送到魏瑄体内,春风化雨般引导着他体内暴走的玄火真气。   萧暥从来没见过,这世间能有人如此临危不乱,便是身处危楼火海,却如闲庭观风雨。   苏钰喉头一哽,从没见过谢映之这个样子,顿时失控冲上前去,“玄首!”   “别过去!”萧暥眼疾手快一把拽开他,与此同时,一根粗壮的横梁终于支持不住了,带着滚滚火焰哗啦一声折断下来。   萧暥就地一个翻滚,避过几处腾起的烈焰,跃到了谢映之身边。   他一边拍灭身上余焰,一边急切道,“这里就要塌了,你们赶紧跟我出去!”   谢映之没有说话,他的眉心凝着细汗,手中隐隐的微光更甚。   萧暥立即明白了,现在正是关键时刻。但是环顾四周,火势越来越烈,窜起的火苗已经点燃了舞台四周的纱幔,从四面向他们包围过来。   他当机立断,对属下锐士道,“立即将那个水缸移过来。”   苏钰此时也跌跌撞撞过来了,一见到谢映之正在渡气,不敢打扰他。   接着他就看到谢映之怀中魏瑄的脸容,顿时倒抽了一口冷气。   只见魏瑄的脸颊上不仅蜿蜒缠绕着藤蔓的绣纹,在他的眉心处,竟还隐隐潜伏着一道火焰般妖异的印记。那印记随着他体内的玄火真气的流动,时隐时现。   “这是什么东西?”他心中涌起一种不祥。   “今日之事,你就当没有看到。”谢映之随手轻轻拂过,那红光微微一颤就渐渐暗弱了下去。   他微微敛眉道,“此事我会查清。”   萧暥见他开口说话,料想应该已经事闭,忙问,“晋王没事了吗?”   谢映之道,“暂时是没事了。”   说罢他正想站起身来,就在这时,支撑舞台的一根廊柱发出一阵伶人牙酸的咯吱声,瞬间夹带着熊熊烈焰倾倒下来。   萧暥脸色一紧,一把搂过魏瑄,同时就要扑倒谢映之。但是已经来不及了,正当他以为大事不妙时,忽然那廊柱竟没有砸下来,而是玄停在了空中。就像被施了静止术。随即他就看到谢映之手中成决,隐隐指尖似有微光。他顿时明白为什么谢映之和魏瑄在这阁楼里那么久,却没有被烈火吞没也没被烧断的横梁砸到。   “走。”谢映之道。   萧暥抱起魏瑄,赶紧抽身离开,等到所有人都撤出后。谢映之才一收法力,这熊熊燃烧的廊柱堪堪砸落下来,正好砸在水缸上,水花四溅,和炽烈的火苗爆出白色的烟雾。   但他们才刚撤出撷芳阁,就听到了外面传来一阵混乱的砍杀声。   火光晃动里,刀光剑影,一个暴徒手持刀斧如潮水般前赴后继,疯狂地砍杀过来,正和他的锐士们激战在一起。   萧暥顿时心道不好,果然这些暴徒没那么好唬住。   云越一见到他,赶紧利落地一剑劈翻一个暴徒,迅速撤到他身边,“主公!你没事吧?”   “没事?”萧暥道,“这里怎么回事?”   北宫浔抢道,“萧将军,都怪你们一直不出来,那个老匹夫就说你们已经死在里面了,被什么劳什子神给收走了。”   云越斜了他一眼。接着他就注意到了萧暥怀里的魏瑄,“晋王……怎么了?”   主公此刻的身体已虚弱不堪,这小子居然还赖在他身上,想累死他吗?还是占便宜上瘾了,这次又玩什么花样?苦肉计?装昏倒?   云越蹙着细眉,伸手就要把魏瑄接过来,“主公,我来照看他。”   可就在这时,外围的暴徒又发动了更猛烈的一轮冲击。   刚才的那个阔脸汉子喊道,“不要怕,就算萧暥还活着,他们也就几十个人,杀光他们!”   “杀了萧暥这乱臣贼子,就是对社稷有功!”   “回去朝廷还能赏我们个官儿做做!”   明华宗的弟子本来不多,这群暴徒里大部分都是靠煽动的普通信徒,他们对苍冥族邪神什么一无所知,但是一听到加官进爵就备受鼓动。   这番话果然起作用了,那些暴徒争先恐后地地蜂拥而上。   萧暥一开始完全是靠个人之威,以及京城流血夜杀出的酷烈之名唬住了这些暴徒。但看现在这阵势,这些人见了利益,个个眼睛都绿了,别说是他,就算是原主来了,也得歇菜。他们目前总共也就剩下六十多人,都是久战疲惫不堪,他们一群人都被挤在狭小的空间内,面前是来势汹汹杀红了眼的暴徒,身后是熊熊燃烧随时倒塌的撷芳阁,比先前云越的处境还要凶险万分。   云越已经知道这恐怕要到最后的时刻了,他脸色犹如寒冰,决心拼死护在主公跟前。   连北宫浔也意识到了情况不妙,他劈开一个红着眼的暴徒,转头问,“萧将军,这越杀越多,怎么办?”   他这话一说,所有人的脸上都已经显现出那么一丝不易察觉的英雄末路之色。   还能怎么办,拼死一战!   萧暥按着胸口,勉强咽下一口血,忽然问,“你们有钱吗?”   云越:啊?   苏钰:……   谢映之清冷的眼眸也闪过一丝诧异。   北宫浔服了,抖着嗓子道:“萧将军,我们这还在喘气儿,你就要攒路费了?太心急了罢?”   生死攸关,萧暥没工夫具体解释了,“给我金子,越多越好。”   北宫浔当然是有钱的主儿,其他的宾客们能来撷芳阁参加晚宴自然也没有穷人。   萧暥顷刻间就筹到了大把金子,一甩手就抛洒向面前的暴徒们中。   撷芳阁熊熊火焰照射下,只见半空中散落无数闪闪发光的金子,刚才还在砍杀的暴徒顿时眼睛都直了,立即就有人弯腰去捡。   加官进爵哪有实实在在的金子有吸引力啊!   这些信徒本来就是乌合之众,一旦有人弯腰捡拾,顿时就引起了哄抢。   在人堆里撒一把钱是什么效果?争抢,骚乱,踩踏。顿时暴徒们相互争夺厮打,队形顿时混乱溃不成军。   这一波搔操作,所有人看得眼睛都直了。   北宫浔半晌才回过味儿来:“萧将军,高啊!”   苏钰喃喃:神来之笔啊……   谢映之静静看向他,此人关键时刻,总是能让人出乎意料。   趁着明华宗的暴徒们阵脚大乱之际,机不可失,萧暥当即下令除留下三十人保护谢映之魏瑄苏钰等及一众宾客外,其他人执剑上马,立即发动冲击。   这边暴徒们还在忙着抢钱,哪里抵得住这突如其来的骑兵冲击。   尽管那个阔面大汉拼命地嘶喊,力图整顿队形,但是兵乱如山倒,乱军中被云越一剑挑落。   而外围的明华宗信徒还不清楚前面发生了什么事,怎么突然闹哄哄的,正纳闷着,忽然在正后方就听到了密集的马蹄声。紧接着无数的箭雨就向他们砸落下来,火光下,那是一只整装重甲骑兵!   卫骏一马当先,黑夜里只看到他的甲胄隐隐闪烁着森寒的光,长枪挑过,无数的血花飞溅。   他身后跟着彪悍无比的铁骑,个个血气方刚骁勇善战,大军到处,沿途阻挡的明华宗弟子如砍瓜切菜一般纷纷被挑落,或者直接被战马强劲的冲力撞飞。   明华宗的暴徒们本来就是乌合之众,顿时腹背受敌,被杀得有点懵,什么时候来的正规军?   片刻后卫骏就已经冲到撷芳阁前,火光映照下,年轻将军刚毅英俊的脸容还没有褪尽少年的青涩,“将军!末将来迟,请将军责罚!”   萧暥心里很清楚,卫骏能这个时候赶到,仅仅是凭借着云越的一方私印,他这次带兵进京是冒了多大的风险。更何况这支军队有污点,两个月前,正是灞陵大营跟随郑国舅发动兵变。之后在京城流血夜中被原主彻底清洗,人员经历了大换血。   如今仅仅时隔两个多月,又要他们发兵京城,还连道正规的军令都没有,谁敢动?如果主帅没有足够的勇气和决断力,谁敢再带兵进京。谁能保证这不会又是另一次京城流血夜?   卫骏在接到在接到陈英发兵京城的通知时,只是微微一愣,当即就决定立即帅军赶来京城。所有的风险一人承担。   萧暥颇为赞赏地看着这个青年,“兵贵神速,军人当随机应变,卫将军无罪有功。”   卫骏刚才还有些忐忑,陡然神色一振,他看向萧暥,一双寒星般的眼睛熠熠生辉。“将军,这些人怎么处理?”   萧暥道,“传令,所有明华宗的人,凡放下武器者不杀,负隅顽抗者,一律处决!”   如果换是原主,这会儿大概就是大开杀戒,再来个京城流血夜,方可慰死去将士之灵,消心头之恨。   但萧暥很清醒,这么做一时痛快了,但后患无穷。且不说可能会当场逼得这群暴徒团结一致,为了活命背水一战拼死抵抗,陡然增加自己方的损失,死伤更多的锐士。而且将来,他除夕夜屠城的事儿怕是又要被添油加醋口诛笔伐。有了这恶名,他的尚元城怕是要前功尽弃,那么接下来他安阳城的练兵计划也会付诸东流。   再往远了说,倘若没有富裕的国库,强悍的军队,将来怎么抵御草原铁骑的南下之祸?届时中原沦陷,萧暥绝对相信阿迦罗会再来一次兰台之变,火烧京城的。   而他这道命令一下,顿时就将明华宗信徒们分裂开成了两派,死硬派和求生派。死硬派只是小部分人,大部分人当即就扔下武器表示投降。这样一来明华宗的阵脚彻底就塌了。余下不肯投降的顽固分子被卫骏的骑兵像秋风扫落叶一般一举歼灭。   到了天边破晓,这漫长的一夜终于即将过去。撷芳阁的火势也渐渐熄灭了。   萧暥下令才开始打扫清点战场。   卫骏是个极为强干的青年,做事雷厉风行,很快就把伤亡和俘虏数目报了上来。   萧暥赞许地点头,“余下的事情就交给京兆尹和廷尉署。”   军人的职责已尽。   至于那些投降了的明华宗的信徒或者弟子,萧暥是什么人,怎么会轻易就放过他们,厉害的在后面。秋后算账,一桩桩查,一个都不会放过。   而且这查一查,肯定还能查出明华宗更多的黑底子。   明华宗的背后除了无相,是不是有更深层的关系?有没有更大的鱼?正好顺藤摸瓜把他们彻底连根拔起。   在忙完这些以后,他已经是筋疲力尽,来时的马车早在这混乱和大火中不知去向了。到处都是青烟袅袅,断壁残垣。   好在烧了的只是撷芳阁和附近的一些建筑,尚元城并没有受多大影响。   他这边正寻思着,忽然在依稀的晨光里,看到了几部华丽的马车,停在一片废墟间,显得格格不入。   那马车的车盖上挂着镂空的铜铃,行进起来发出清脆的声音非常悦耳,车厢是沉韵的香色,这种低调华丽骚包的马车,大梁城里还有第二个人吗?   容绪一看到萧暥走过来,急匆匆就迎上前,将披风盖在他肩上,“子衿,上车吧。”   容绪先生这个除夕夜过得颇为不快,先是听说萧暥跟谢映之去撷芳阁了,接着他就让朱璧居的耳目暗中盯着,半夜里惊闻撷芳阁的事变,于是一等事态稍缓,就赶紧备了车马前来等他。虽然平日里那老王的贼心思很多,可是现在大战归来,萧暥疲惫至极,有一个人嘘寒问暖,心里还颇为感动。   当然,在看清了萧暥脸上精美的绣纹时,容绪还是原形毕露地流露出很欠抽的神情和让人不能容忍的特殊趣味。   他习惯性地就伸手想去扶萧暥的腰,冷不防被一旁的云越冰刀般的目光盯住了。   容绪瞥了眼云越已经按在剑上的手,才识趣地清了下嗓子道:“子衿,你的府邸我都给你准备好了。”   萧暥正琢磨着,还是先去谢映之的府邸,魏瑄昏迷不醒,还是要让谢映之诊治一下。   容绪却道,“现在府中一应用品俱全,子衿这就回去吧?那……谢先生也累了吧?”   言外之意谢先生你就自个儿回家罢,余下的事情交给我。不牢您费心了喂!   谢映之闻言,晒然道,“容绪先生设计的府邸,我倒是很有兴致一观,那我就去萧将军府上吧。”   容绪:……!   萧暥同情地看向容绪:谢玄首什么都知道,你跟他玩心眼……   晨光中,当萧暥看到他的新府邸的时候,终于感觉到了一点新年的气象。   这宅邸让人一看就耳目一新,设计得简约大气有品位,而且一改原来宅邸的阴郁冷硬,变得亮堂舒适起来。   其中最让萧暥感动的是,这一看就是一个正常男子的居室啊!   容绪先生居然正常了一回!   但他没工夫仔细打量他的新居,就让云越先把昏迷的魏瑄放在榻上。   可就在他翻起床榻的被褥时,萧暥的手像是被电到了。被褥是柔软的丝被,被面纹样雅正,但掀开被褥,藏在下面的床单,居然是粉红色的!   不但是粉红色,还是特么的芭比粉!   萧暥像当头挨了一棍子。   他就知道不会那么简单,泥煤的容绪!不夹带私货就活不了是不是?   但萧暥这会儿没工夫跟容绪算账,先让魏瑄躺好了,一路上他一直是昏迷不醒,高烧不退,赶紧让谢映之为他诊脉。   谢映之诊治片刻后,道,“有水吗?喂他服下丹丸。”   “哦,我去拿。”萧暥道,但他对这新家还不熟悉,正要去找水壶。   谢映之已经抬手拿起床前橱柜上一个雕刻玲珑的水壶,道,“不必了,这里应该有。”   接着就听谢映之低低‘啊’了声,神色莫测。   萧暥顿时感到不妙。   再一看那个‘水壶’竟是一个设计精妙的匣子,伪装成水壶的样子,里面三层,贴心地摆着各种胭脂水粉。   这特么是个妆匣!   萧暥没脾气了,所以一切正常都是外在的,里面内容很含蓄很丰富啊!这个新家真是处处有惊喜啊。   谢映之喂魏瑄服了药,又用冰棉巾覆在额头降温,道,“让他先休息吧,若能醒来,就没事了……你怎么样了?”   萧暥刚才一忙,都忘了胸口的阵痛,道,“我就是痼疾……”   谢映之也不跟他废话,直接给他诊治查看后,然后调配了药方,等煎好药,又监督着他服下,离开的时候已经是上午了。他刚走出房间,苏钰就迎上来,蹙眉道,“玄首,那孩子怎么样了……”   谢映之道:“无事。你也回去休息罢。”   苏钰心事重重地说,“玄首,昨夜那大阵极不寻常。还有那孩子眉心的那个东西,妖异非常,怕不是善类。”   谢映之道,“你且不要胡思乱想了,此事我自然会查清。”   魏瑄浑身很烫,如同被灼热的火焰包围着,要将他烧化一般,但火焰的中心却极冷,或者说他的心中却很冷,寒冷彻骨像一个久远的荒冢,黑暗、阴森、幽晦的气息化作幽异的暗香,从每一个毛孔侵入,将他的意识直直地往深渊中拽去。   深渊里,他看到一片浓黑的雾气,雾气里似乎浮动着一片残破的宫殿,就像这黑暗的乱世,望不到头。一股难以抗拒的强劲的力量将他往这黑暗的宫殿拖拽,或者说墓冢——因为这里没有任何活人的气息。   他这是要死了吗?   紧接着他就闻到一缕细细香气,若有若无,就像雪夜幽窗中的一点柔暖的灯火。   他迷迷糊糊中就感觉到自己被一个温暖的怀抱包围着,那气息如此熟悉,温柔眷念,他紧紧抓住了那个人,贪婪地感受着他平稳的呼吸,和他唇边那淡淡的腥甜的血腥味。   然后他睁开眼睛,就见到那双隽妙非凡的眼睛,微微拉长的眼尾撩起纤细靡丽的花枝,风流媚逸中隐隐透着妖治。萧暥的唇上还染着鲜血,莹润妍丽,他情不自禁捧起那清致的脸颊,贴上那片醉人的温濡。   那味道美妙绝伦,让他流连忘返到心醉神迷,手中不由自主地收紧,似轻似重地抚按那柔韧的腰身。   就在这时,衣领就被人揪住了,云越正挑着细眉看着他。   魏瑄猛然一惊,居然是吓醒了。   他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娴静秀美的睡颜。   萧暥靠在床边,他太疲惫了,微微地打了个盹。   见魏瑄醒来,他立即关切问,“殿下,可还觉得哪里不适?”   谢映之交代过,只要魏瑄能醒来,应该就没有大碍了。   魏瑄刚才做的那个梦,心里正发虚,不敢看萧暥的眼睛,他无法面对自己做了这样的梦,居然在梦里如此大胆地肖想他!   魏瑄一边徒劳地在心里念着清心诀,一边发现了一件让他更仓皇的事情。   他眼神闪烁,“萧将军,我没事了,就是肚子饿,想吃点东西。”   萧暥见他知道饿了,大松了一口气,随即起身去吩咐徐翁准备吃的。   就在萧暥出门的一刹那,魏瑄飞快掀开被褥,当他看到一滩狼藉的床单时,脑子里顿时空白了。   怎么会这样啊?!   魏瑄绝望地想,他昨天为了转移咒术,其实只是舔了舔萧暥唇边下颌的血迹,并没有做出逾越之举。没想到昏迷之际,意识混沌之中竟然不受控制地做了那样的热梦。   这做梦就算了,为什么还会造成这种不可收拾的结果?   他红着脸,闯了大祸般慌乱地一卷床单,不等萧暥回来,飞也似的翻窗出去,溜了。   片刻后,萧暥拿着刚煮好的桂圆鸡蛋粥,还打算给他好好补补身体,却发现房中居然空空如也。   这殿下不辞而别了?跑了?这么急?   哦,今天是大年初一,是要给皇兄请安吗?   但不辞而别也就算了,怎么睡个觉还把床单也卷走了?   这宫里物资那么短缺?不至于吧?   难道是……   萧将军忽然被雷到了。   魏瑄喜欢芭比粉?! 第103章 布局+小剧场   大年初一,太庙,卯时。   大殿里香烟袅绕。只是今年的祭祀有点萧条。   在近几十年来,大年初一祭祀宗庙都是由国宗明华宗的大师主持的。明华宗的弟子要绕着法坛轮唱诵经,以祈求大雍朝的列为先王保佑江山永固。   但是昨晚,明华宗出事了。出大事了!   桓帝一大早接到报告的时候正在西间,听到这消息差点一个没坐稳栽下去,好在旁边的太监手快提住了衣袍,才没有大年初一的一早就滚一身骚臭。   据报,昨晚无相鼓动明华宗弟子以及一群信徒,纠集起几千人围攻撷芳阁,企图挟持楼中的宾客,并要用邪术进行什么血祭,召唤邪神,最后事情败露,狗急跳墙,他们一把火烧了撷芳阁。   此次事件造成的影响恶劣,其间死伤宾客上百人,不少都是各州郡有头有脸的人物。最后亏得卫骏带着灞陵大营的骑兵,才算是镇压了叛乱。   更让桓帝差点跌破脑袋的是,无相居然是苍冥族人?他竟敢带领一群苍冥族的遗老遗少,企图复国!   这是怎么回事?   桓帝懵了半天顿时明白过来——这是要造反啊!   桓帝的额头青筋突突直跳。   一个月前无相向桓帝要求,以皇家的名义在尚元城里建造的一座豪华酒楼撷芳阁。并信誓旦旦楼建成后,将会成为投降萧暥的利剑!   他要利用花魁贺紫湄在除夕夜的献舞之机,将各州郡的士子贵人们都吸引过来,再来个火烧尚元城,不但把萧暥苦心经营的尚元城付之一炬,还要让萧暥成为罪魁祸首。反正他有京城流血夜的案底在那里,有什么坏事肯定是他预谋的没跑了。让萧暥再次成为众矢之的。   但是结果呢?无相自己就是个苍冥族的余孽!竟然是要利用他的撷芳阁搞邪术千人祭复国!   为了造这个撷芳阁,桓帝自己的小金库里还拨出了不少的银钱,想起来就肉疼。   再想想,这无相又在撷芳阁里搞了什么?他造了个地宫祭坛,和十来个密室?最后他的伏兵也没有弄死萧暥,反倒被自己养的血蜈蚣给咬死了。   “无相这个蠢货!败类!反贼!”桓帝气得浑身发抖,“竟敢利用朕!”   “朕要把他抓起来活活烧死!”   小太监一边忍受着厕间里的恶臭帮皇帝陛下整理衣带,一边还要洗耳恭听着皇帝陛下越来越花样百出歇斯底里的臭骂,战战兢兢提醒道,“陛下,无相大师,哦不,反贼无相昨晚已经烧死了。”   “烧死了也要挫骨扬灰!”桓帝一脸愤愤意难平之色。   哼!苍冥族复国份子想利用朕?门没有!窗户也没有!   好在朕及早看出了你们的险恶用心,没有趟这个浑水。又回头想了想,觉得容绪说无相是条毒蛇,还是颇有点道理。   因为没有明华宗的修士主持唱经,今年的祭祀大典非常冷清,桓帝全程阴沉着脸,   “阿季呢!他怎么没来?”   宦者令曾贤小心翼翼道,“小殿下年纪小,怕是睡过头了罢。”   “这都能睡过头,他是猪生的吗?”桓帝恼怒道,   这话一说四下顿时鸦雀无声,官员们面面相觑。   桓帝本意当然是骂的是魏瑄的蛮夷母亲,   但这是太庙……   一排排祖先的排位供在那里……   旁边的司礼官干咳了声。望了眼幽帝的排位,面色诡异。   桓帝也意识到失言了,悻悻地一甩手,“去,把晋王叫来!”   片刻后,那小太监战战兢兢地回报,“陛下,殿下他,他不在宫里……”   一听这话,桓帝顿时脸色黑如锅底。   他本来就因为刚才在众人面前失言懊恼着,这下正好借题发挥。   魏瑄回宫的时候,过了辰时,他心知不妙,已经耽误了祭祀大典的时辰。   刚跨进宫门他就察觉到不对,只见他居住的珩阳宫里满地狼藉,显然被查抄了。   但他还没来得及搞清楚怎么回事,手臂就被几个五大三粗的金吾卫钳住了,片刻就押送到桓帝跟前。   桓帝阴着脸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冷笑道,“穿成这样子,你昨晚去哪里了?”   “回皇兄,臣弟有错,臣弟见除夕繁华,就出去逛了逛。”魏瑄小声道。   “逛街?逛了一晚上?”桓帝阴阳怪气道。   魏瑄赶紧道,“后来就遇到明华宗教徒的乱子,我一下子被人群裹挟,出不来了。”   桓帝眯起眼睛,“你不是去捣乱子了吧?”   魏瑄闻言,赶紧跪下,“臣弟不敢。臣弟真的只是逛逛。”   桓帝阴森森道, “那你有没有去撷芳阁?”   魏瑄一惊,不知道是不是奉祥跟他禀报了什么。如果说没去,桓帝反倒怀疑。   于是一咬牙,干脆承认道,“我去了。我听说贺紫湄姑娘来大梁了,所以我……”   他话没说完,桓帝一个耳刮子甩下来,魏瑄只觉得那袖子振起一阵冷风,随即脸颊上火辣辣地一痛,嘴唇里弥漫起一股铁锈味。   桓帝青筋暴起,“你这个废物!色令智昏啊你!”   “昨晚无相纠集明华宗一群人搞叛乱,你竟敢跑去撷芳阁!说你私通明华宗,是无相的乱党都不过分!搞不好还要连累朕,给整个大雍的皇室泼污水!”   魏瑄擦了擦嘴角的血,低着头,雪白的小脸上一个清晰的手掌印。   桓帝见他不声不响,也不求饶,更是火气直往上窜,“来人,把他押解到掖庭狱关起来!”   曾贤闻言大惊失色,这掖庭狱最早是关押妃嫔宫人的地方,后来也开始关押犯了错的皇室子弟,而所谓的犯错大多是大逆不道,仅次于抄家砍头的惩罚了。传闻很多人宁可被流放苦寒之地,也不愿意被关到暗无天日的掖庭狱里面腐烂。   那个地方阴寒潮冷更甚于寒狱,加上宫人们怨气深重,关进去的不是死就是疯了。   “陛下息怒,陛下息怒啊!”曾贤赶紧道,“殿下年纪小,难免贪玩了点。这会儿也知错了,不至于被关到掖庭狱啊,而且这大过年的,请陛下开恩啊。”   桓帝怒道,“他不知轻重差点害死我们,这还叫贪玩,不给他点厉害的,他就不张记性!先拖下去,打三十板子!”   *** *** ***   魏瑄被囚禁掖庭狱的消息传来的时候,大学士卫宛正在院子里干农活,虽然是冬天,但是他种的那几株雪蚕非常耐寒,那是极为罕见的药材。   一道清雅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夫子是殿下的授业老师,这会儿不该去陛下跟前说个情吗?”   卫宛转身,就见谢映之一袭青衫站在身后。   卫宛也不见外,拍了拍身上的泥土,边引他到书房去坐,边说,“陛下这会儿正在气头上,我前去说情,只会适得其反。这事儿萧将军知道了吗?”   谢映之道,“应该还不知,毕竟这是宫里的消息,他现在忙于撷芳阁大火的善后事宜,安顿受灾的商户百姓,彻查明华宗和苍冥族的据点,还有就是抚慰此番战死的军士家眷,激赏擢升此役有功者,千头万绪,这事儿如果我们能解决,就不要去打扰他罢。”   卫宛一张冷肃的脸难得露出一丝晦涩的浅笑,并毫不留情指出道,“你这才认了主公才多久,倒是方方面面都开始为他考虑了,我上一次只是随口一提让你辅佐他,看来倒是正中你下怀了。”   谢映之淡淡一笑,懒散地抬手就去伺弄窗前的一株蕙兰。   卫宛的目光移到他修长的手指上,“你的戒指呢?”   此刻卫夫子微微撩起眉,那眼神酷似一个老母亲,语重心长地对如花似玉的宝贝女儿说:我只是跟你说此人不错,只提了那么一嘴,你怎么那么心急,迫不及待地就嫁了?   不但嫁了,连整个玄门都被你拉去陪嫁了……嗯?你倒是提前跟我说一声啊?   谢映之终于被他看得有点不自在了,道:“师兄。我自有分寸。”   卫宛见他这难得一见的神情,也知道他这脾性,做事看似随心所欲,其实深思熟虑。于是长长一晒,道,“好罢,既然你决定了,我也不多言,至于目前晋王这事儿,不用担心,我听说大司马班就要师回朝,估算着路程这两天就要到大梁了。”   谢映之立即明白过来,“师兄的意思是,让大司马去求情。”   卫宛点头,“我毕竟曾是殿下的授业老师,有护短之嫌,萧将军就更不用说了,不求情还好,这一求情,会让陛下心里怀疑和记恨,小殿下的日子怕更不好过,只有大司马最合适,他刚刚得胜归朝,对大梁这些日子发生的诸多事情也不知晓,陛下只会理所当然地以为,大司马为殿下求情就是回来做个姿态,陛下也会还个顺水人情将小殿下放了。”   谢映之道,“还是师兄考虑地周到。”   这时童子端上了茶,卫宛轻轻吹了口茶叶,问,“你今天来这里,怕不是只为了这件事罢。”   谢映之取出一张绢纸,纸张上画了一个似火焰又似剑芒的图形,正是那天晚上魏瑄额头上隐隐显现的那个印记。   卫宛皱眉一见,顿时站起了身,赶紧接过来仔细看,当即倒吸了一口冷气,“你跟我详细说说,那天晚上贺紫湄他们布的什么阵,是怎么召唤邪神的?”   谢映之随即用手指沾着茶水,在桌案上画下了当晚祭坛出现时,贺紫湄的阵图。   卫宛看完脸色铁青,不由抓起谢映之的手,“你们当天晚上是怎么活下来的?”   谢映之微微一敛眉,立即敏锐地发现了他语气中的不同寻常。   卫宛指着那似火焰似剑芒的印记,旁边的阵图还水渍未干,道,“如果我判断不错,贺紫湄已经成功召来了邪神!苍冥族的邪神是黑暗、审判、惩罚之神,邪神降世,生灵涂炭,无一幸免,别说是区区的撷芳阁了,就是整个尚元城,甚至是整个大梁都难以幸免,你们是怎么活下来的?”   闻言谢映之心中也是骇然,其实他当时也有怀疑,难道贺紫湄召唤成功了?   当时整个撷芳阁都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如潮水般淹没了,再接下来,祭坛中心的魏瑄忽然点燃玄火,在白亮的热焰中他一时间什么都看不清,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最后熊熊大火包围了撷芳阁,宾客四散逃命,魏瑄昏倒在大厅里的祭台上,至于那邪神……消失了?   而魏瑄的额头却出现了那么一道印记。   难道是跟他成为邪神的祭品有关吗?   他脸色一沉,立即问:“如果被邪神附身了会怎么样?”   卫宛道,“不知道,也许神魂俱灭罢。”   “映之,难道你怀疑谁被邪神附身了?”   谢映之略一思索,转而道,“贺紫湄不见了。”   卫宛不大在意,道,“那应该是跑了,她招来的是邪神,人的身体是不可能承受得住那么大的能量。附身是不可能的。”   谢映之微微凝眉,那么魏瑄额头上一闪而逝的印记又是怎么回事。他和邪神到底有什么渊源?   “映之,你是不是有什么瞒着我?”卫宛注视着他道。   谢映之恍然回过神,“无事,只是这几天经历的事情有点多,胡思乱想罢了。”   他不打算把魏瑄的事告诉卫宛。   谢映之了解卫宛,以卫宛不能放过一丝潜在邪恶的苛烈性格,如果告诉他魏瑄额头上出现这个印记的话,恐怕魏瑄就不是被关在掖庭狱那么简单了,而是要被带到玄门的断云崖,当做邪魔永远□□,或者干脆消灭其神形。   谢映之尤记得魏瑄当时不惜以自身为火种,点燃玄火,和大阵和邪神同归于尽。   他拼着一身孤勇,救了整个大梁城,不该因为这莫须有的怀疑,最终落得这样一个凄惨的下场。   谢映之决心要替他包庇下来,作为玄首,可以不告诉卫宛这些情况。   且他观魏瑄性情澄澈,心若磐石,只要好好引导,不会走上邪路。但万一……如果有万一,所有的风险他自己一肩承担。   于是他转移话题道,“新年过后,萧将军就要去安阳城,准备练兵了,我在斟酌是否要同去,师兄有什么意见?”   卫宛道:“我就问你,玄首指环还打算要回来吗?”   谢映之一愣,“嗯?”   卫宛一摆手道,“若你不打算要回来,你便是他的人了,何须问我。”   *** *** ***   掖庭狱里阴森幽暗。墙角的积雪结成了冰,魏瑄搓了搓被冻红了的手,结结实实挨了一顿打后,他后背火烧火燎地疼。从早上到现在水米未进。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一个长着马脸的狱卒给他塞了一碗又冷又馊的牢饭。   魏瑄微微叹了口气,大年初一,这新年的第一餐,便是这阴森的监狱里冷硬的牢饭。   他倒不是吃不起苦,只是早晨萧暥给他做的鸡蛋桂圆汤他没有吃到……   世道混乱,快乐温暖的时光如此之稀少,但只是那一点点暖意,都足够他反复回味,那一点点光明,就足够他度过长夜了。   魏瑄缩了缩身子,靠着那冷硬的墙壁沉沉睡去。   次日,大年初二。   萧暥马不停蹄地忙了一整天。清点伤亡,抚恤家眷,根据逮捕的明华宗的弟子和信徒,立即着手查抄明华宗在各处的据点。   经历了撷芳阁的这一把大火,从大年初一到大年初二,将近两天,这尚元城的街道上冷冷清清,生意大受影响,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他原本计划着除夕到上元节这一阵子可以好好地攒一笔钱,眼看着就要打水漂了。   萧暥心里正在犯愁,徐翁急匆匆进来,面露喜色,“主公,大司马班师了!”   萧暥一惊,大哥回来了!顿时肩头担子一松,有靠山了!这段时间,京城里事情不断,他真的已经是心力交瘁了。   “大哥已经进城了吗?”   徐翁道,“这会儿应该和刘武将军进城了。”   “好,我这就准备一下,出城迎接。”他想都不想道。   “但是,主公你……”徐翁看着他的脸欲言又止,“你这两天都没好好休息过,还是先洗个澡,睡一觉,大司马进城后,这会儿应该已经去觐见皇上了。”   这话说得委婉,其实萧暥看到他的神色就明白过来,转身兀自摸了摸脸。   他脸上那妩媚妖娆的绣纹,实在不适合出去抛头露面啊。   徐翁大概还以为这是什么新奇的面妆,让他先洗洗干净,问题是……这东西能洗掉吗?   但是抱着侥幸心理,萧将军还是打算试一试。   这浴室也是容绪设计的,容绪知道小狐狸身体畏寒,喜欢泡澡,所以很贴心地专门给他设计了全大梁独一无二的浴桶。   古代的浴桶都是简单粗暴的直筒型,坐在里面不能全身放松,靠背也不舒服。   但让萧暥惊叹的是,容绪设计的这个浴桶已经和现代的浴缸相当接近了。   那是腰子形的,前高后低,浴桶里面还专门有微微凸起的靠背,泡澡的时候甚至可以将头靠在软垫上,非常舒服,几乎赶得上躺椅了。   最让萧暥满意的是这浴桶还设计了保温的夹层,实在是太人性化了。   唯一让他膈应的是浴桶上方垂落的暖帘——居然是妃子红的,妃子红就算了,还镂金霰花,镂金霰花也算了,为什么还是菊花?   不过只能先忍忍了,等他忙完了这一阵再行整改。   氤氲的热气里,他靠在浴桶里昏昏欲睡,就在他迷迷糊糊中,隐约闻到了馥郁的花香。   等等……这好像是冬天吧,哪来的那么浓郁的花香?   而且,怎么好像是从浴桶里散发出来的?   他立即有种不妙的感觉,一睁开眼,顿时整个人都不好了。   这是什么鬼?花瓣浴???   只见水面上漂浮着一层嫣红的花瓣,在白蒙蒙的水雾中荡漾着。   可这花瓣打哪儿来的?刚才明明没有啊!   萧暥懵兮兮地找了一圈,终于发现问题出在他最欣赏的夹层设计上!——从浴桶夹层的缝隙里,正源源不断有花瓣飘出来……   神特么的套路!   萧暥服了,这老王为了坑他真是呕心沥血机关算尽啊!   他居然天真地以为这只是保暖的夹层啊!   萧暥深深得感到老王的设计水准不断地增高。伴随着越来越跑偏的趣味……   萧暥算是认栽了。再看自己身上的绣纹,就更绝望了。   被热水浸泡的泛着柔粉色的肌肤上,漫卷的花枝更加妖治了,还伴随着一股馥郁迷人的花香。   萧暥自暴自弃地起身穿衣裳。   就在他刚洗得香香的出来,浑身哪儿都不对劲的时候,就听闻谢映之已经在他书房等他了。   萧暥:……   萧暥进去的时候,谢映之正在翻书。好在萧暥之前清理过原主的书架,所以这上面的书大多内容正直纯洁。   时隔一天不见,那夜发丝凌乱,衣衫不整的风流落拓已经看不到了,谢映之又恢复了他一如既往的孤逸高洁,纤尘不染,遥遥似谪仙中人。   只是在见到萧暥的时候,谢玄首微微一怔。   萧暥刚刚沐浴出来,肌肤润白透粉,一头乌发还带着湿气,柔顺地披散在肩膀上,再加上他还洗了个花瓣浴,浑身上下都散发着醉人心脾的柔暖花香。   萧暥尴尬,他现在的样子一定很娘!   他想解释一下,但是怎么解释?不好意思啊谢先生,刚被容绪先生套路了,洗了个花瓣浴……   不等他说话,谢映之微微一笑,“看来我来的不是时候。”   萧暥:不,你很会挑时候……   不过其实谢映之不来,萧暥也想去找他的。   一来,玄首指环该还给他了,二来,萧暥心中一直有点恍惚……除夕夜晚饭时,谢映之真的是向他表态,愿意追随他了?   谢玄首那天没喝酒罢?清醒状态下吧?不会是搞错了什么吧?是不是自己想得太美了?   怎么着都觉得不大真实啊?   谢映之当时说的是,为扶危救乱,还天下以海清河晏,所以才要扶助他。   可是他萧暥清楚自己的斤两,他自觉没那么伟大,他小心思贼多的。   比如说接下来的安阳城练兵,富国强兵抵御草原铁骑当然是首要,但另一方面,这也是他为自己找一条退路,好趁机发展自己的势力。   正因为有了抵御草原铁骑这个正当理由,魏西陵才默许他堂而皇之地把爪子伸向安阳城。   但是谢映之对世事洞若观火,如果他真的辅佐自己,这点暗搓搓的小心思怕是瞒不过他的。   所以,谢映之是仅仅在保护黎民百姓,安定局势方面支持他?还是全方位支持他发展事业?这就区别很大了,他要搞清楚。   “谢先生,我有件事还是想向先生确认……”他正斟酌着怎么委婉地开口。   “主公。”谢映之淡淡道,“是不是想问接下来安阳城之布局?”   啊?萧暥吓了一跳,一双隽妙的眼睛大睁着。   打个不恰当的比喻,这相当于追了大半年的美人,直接改口称你是夫君了,你还要问她嫁不嫁?嗯?   所以谢玄首都改口了?你还想要他怎么表态?   萧暥有点惶恐,真的。   虽然在这个时代的名士一旦决定追随哪位诸侯,改口称主公是合情合理的。但是谢玄首是普通的名士吗?他身后是整个玄门啊,如果得到谢映之,对他来说简直是如鱼得水。他心中百感交集。   “我视先生如师如友。”萧暥道,“咳,先生还是……”   谢映之脸上闪现出逗弄小狐狸的有趣神情,笑了笑,“那我还是叫你将军罢。”   萧暥按了按心脏啊,不带这样吓人的。   他诚恳道,“我得先生如鱼得水,先生以为,我接下来该如何?”   他这话说得狡猾,其实安阳城练兵,萧暥心中早就有了个计划,但谢映之为人孤高俊逸,所以在他面前,萧暥还不敢轻易露出自己的爪牙,透出自己的野心。免得已经到他碗里的玄首又飞了   他要谢映之先说。看看他的态度。   谢映之道:“将军的远虑和近忧,分别为幽州青州的北宫氏和盛京王氏,盛京王氏经过这两个月,已经被将军拿住了,而北宫氏,恕我直言,将军将来迟早是要和他们一决高下的,北宫氏占两州之地,将军只有一州,税负人口兵源都不能和北宫氏相比。”   萧暥一愕,这谢映之果然神人,他是看过书才知道五年后他和北宫达会有一场大战,且原主那么彪悍,最后都是险胜。谢映之居然这会儿就像他提出了,果然目光长远。   萧暥继续问,“那我该如何”   谢映之道:“站稳安阳城,接着夺下襄州。”   萧暥心中猛震,谢映之一句话道出了他的心痒痒处。   他想要襄州。   一个小小的安阳城练兵上课,但是喂不饱他。他一直想要一个大后方。   雍州虽然在中原的正中,但是东北有北宫达,西北是曹满和北狄。无论是曹满反水,北狄南下,还是北宫达要打仗,这雍州都是首当其冲。   如果能得到襄州,和北宫达一样占据两州之地,就了战略大后方,此后进可攻,退可守。   甚至如果将来武帝真的要对付他,他有了襄州,也足以周旋。   但这块肥肉谁不想吃,他倒是想把狐狸爪子伸过去,但是他清楚没那么容易吃到嘴里。   萧暥谦虚道,“我在安阳城练兵,就算军队刚刚训练成,如何就能攻占襄州要地。”   谢映之道,“现在有魏将军支持,将军还担心什么?”   萧暥又是一愕,让魏西陵帮他打下襄州?   他自己都觉得他好像想得有点太美了。   如果战神肯帮他出征,那当然是势如破竹了,可是魏西陵来帮他练兵是抵御将来南下的蛮夷的,不是为了帮他吞并地盘的!你萧暥好意思让他替你打仗吗?   萧暥心里千回百转,神色几变,谢映之看着他一副想吃又怕被人看出贪嘴,犹犹豫豫要不要伸爪子的样子,微微忍俊不禁。   萧暥被他看得心里没底,这时徐翁端来茶盏,萧暥正好趁势一转,接过茶盏 “先生,先喝茶,梅坞青雪。”   这套紫砂茶具是容绪送的,玲珑精致,难得也是萧暥满意的。   谢映之垂目,悠然抿了口茶,“真是风雅。”   嗯?萧暥不明白,哪里看出风雅了?   就在他懵然掀开杯盖时,整个人僵住了。   只见杯子正中雕着一朵生动的菊花。 第104章 将离别   掖庭狱。   铁门开了,一个肥胖的老宦官拢着袖子走了进来,不满地嗅着里面污浊的空气,打了个喷嚏,“这什么鬼地方。”   魏瑄睁开有些浮肿的眼睛,他已经两天没有听见人声了。   老宦官尖着嗓子问,“陛下让我来问问小殿下,知错了吗?”   魏瑄饿得没什么力气,虚弱道,“回皇兄,我知错了。”   “啊?说什么?老奴耳朵不好听不见啊。”那老宦官夸张地伸出脑袋。   魏瑄又道,“我知错了。”   老宦官尖声尖气道,“听不见。”   魏瑄顿时明白了,不给钱,喊破嗓子都听不到,给了钱,就是蚊子吱一声都能听到。这些宫人恐怕平日里没有少压榨这里的囚徒。   魏瑄如实道,“我身边没钱。”   “小殿下别急啊,你们这些贵人天生金贵,出去之后,给老奴赏点烟油衣料钱儿,这大冷天的,老奴手下的小宦官们都只穿单衣啊。”   魏瑄知道他在鬼扯,但是这一开口就要一群人的烟油衣料钱,是狮子大开口了,钱,魏瑄真的没有,他住的地方都被抄了。就算没被炒,也拿不出那么多钱。   老宦官冷冷哼了声,“看来小殿下在这儿呆得挺自在。”   说完袖子一甩就出去了。   魏瑄没想到,当晚连那又冷又硬的牢饭也没有送来,连牢房里唯一可以取暖的稻草都是湿的。一会儿就结冰了。   又冷又饿,背上的伤因为没有药化了脓,火烧般的疼,魏瑄的意识有些模糊。   他仿佛又看到了撷芳阁冲天的火光,那个人站在火光中,朝他看过来,眼睛里温暖如春。   *** *** ***   秦羽班师回大梁,一进城就听说了撷芳阁大火之事,来不及去朝见桓帝,一身甲胄就到了萧暥府上。   一看到萧暥,他整个人顿时愕住了。   “彦昭,你的脸怎么了?”   萧暥:……   这东西谢映之都不能保证去掉,说出来历只会让秦羽无端担心,于是他干脆顺水推舟道,“面妆。”   在容绪先生的推动下,大梁城今年的新春都流行化这个妆画。花神妆,新春妆,点梅妆,各种面妆流行起来,风靡整个名流圈子。   秦羽一愕,然后神色凝重想了想,“我知道你想拉拢那些士族名流,和他们走的近一些,虽然这没什么不好。但是我还是想提醒你,择友还需谨慎。”   萧暥隐约觉得他可能是途中听说了什么。   接着,秦羽语重心长道:“听说你和谢先生……”   “大哥,你别误会。”   萧暥背后冷汗都冒出来了,不会是看了何琰大名士的著作吧?   不,不会,大哥戎马倥偬,又那么正经一人,绝对不会看那种读本。   果然,秦羽点头,“谢先生是君子,你要向他多求教。”   萧暥刚松了口气,紧接着就见秦羽目光晃了一眼他手上的戒指,一副你们在一起我也不反对,以及,把你交给他我很放心的模样……   萧暥觉得有必要解释一下,“大哥,其实……”   “但是那个容绪。”秦羽紧接着道,“此人心术不正,风评一直不佳,你得防着他,我听说你这屋子也是他设计的,你就不怕他给你装些机关陷阱?”   秦羽说着拿起旁边的茶杯。萧暥赶紧抢先一步,“大哥,水凉了,我让徐翁给你换一壶。”   好险。   然后他赶紧转移话题,“此番,北方的战事如何?”   秦羽道,“刘武将军及时赶到,和我里应外合,破了北宫达的包围,加之年关将近,我们又用了彦昭你的法子,让军中善乐者吹起乡乐,北宫达军无战心,于是退回东北去了。”   萧暥暗暗想到,北宫达退兵怕不是因为刘武,而是因为他让刘武打的是魏西陵的旗号,这虚虚实实,北宫达不知道魏西陵到底在不在军中,他不想直接和魏西陵杠上,所以才匆忙退兵的。   说白了,这一次他们险胜,完全是狐假虎威,但他不能一直这样下去,他必须有自己的军队。   他的锐士营只有五千人,作为奇兵可以,但是大规模作战不行。   “大哥,开春以后我就要去安阳城了。”萧暥道。   “我知道,你要练兵。”秦羽立即问道,“那,谢先生也会一起吗?”   萧暥:……   “你身体虚弱,有谢先生在身边照顾,我才放心。”   萧暥赶紧道,“大哥放心,谢先生会到安阳城与我会和。”   秦羽这才点头,“有他在就好,现在离开春还有一月,我看你气色不好,这段时间你就好生调养,朝中军中的事情都不要管了,先把身体养好。”   萧暥微微抚着胸,他最近确实感觉不怎么好。   前一阵子为了尚元城的开张和容绪各种暗斗,没有消停过,接着中了冥火寒毒,才刚刚拔除,还来不及让他喘口气,明华宗和无相这群人就跳出来给他了个更猛烈的。   经过除夕夜这一宿使劲的折腾,萧暥几番吐血,如果没有谢映之,他估计就凉了。秦羽这会儿回来,连给他收尸都赶不上。   但是这次虽然服了药,谢映之还亲自给他施了针,心口还是阵阵隐痛不绝,身体还是绵软无力,以往的方子看来是压不住了。所以谢映之回晋阳一趟,一边让玄门弟子想办法再去找千叶冰蓝,一方面,他再琢磨研究新的药方。届时,一有所得,就直接去安阳城跟他汇合。   秦羽见他微微蹙眉,手又不自觉地按着心口,知道他身体不舒服了,赶紧就探手去拿旁边的软垫=。   但就在他拿起那软垫时,忽然一诧。   萧暥一见他那神情,心中就是一紧,卧槽!难道又是菊花!有完没完了!   他赶紧心虚地把那软垫捞过来,这一看,顿时跟着眉心也跳了跳。   那垫子非常精致,柔滑的缎面,四周有流苏结,中央绣着一只乖巧的小狐狸,毛色特别漂亮,一双眼睛明亮剔透,眼梢还花俏地微微撩起,简直惟妙惟肖。   秦羽看着那靠垫,又看了看萧暥。   萧暥赶紧一把将那狐狸大头朝下按在了自己腰后,往后一仰,那垫子不知道里面填充了什么,又软又酥,唔,舒服……   他接上刚才的话,道,“大哥,我打算提前出发。”   秦羽顿时一愕,皱眉道,“什么?不是说开春才走吗?”   萧暥道,“我和魏将军约好三月初在安阳城练兵,组建一支足以匹敌草原铁骑和北宫达的雪原骑兵的队伍,兵士安阳城有,但这五千匹草原战马如何从大梁送到安阳?”   秦羽不假思索,“那还用说,当然是大军护送战马前往了。”   萧暥摇头,“不行。”   开春安阳城练兵是绝密,除了秦羽、谢映之,以及安阳郡守高严外,没有其他人知道,甚至连云越和刘武都不知道,萧暥和魏西陵都默认了,在一支骁勇的骑兵练成之前,严守风声。   如果他萧暥开春后浩浩荡荡带着几千人的军队以及马匹开赴安阳城,那么天下人都知道他要在安阳城有所举动了。   而且还有一点也是让他忧心。   北宫达这一次出战失利,心中必然愤愤,如果让北宫达知道他萧暥带军前往安阳城了,那么依照这货的脾性,很有可能趁虚而入,再次率军进攻雍州,这时倘若秦羽再要北上拒敌,大梁何人来守?   秦羽皱眉,“难道你想秘密前往安阳城?”   萧暥道,“对。现在正是新春佳节期间,各州郡都在过节,不会有人在这个时候动兵的,我若瞒天过海……”   “不行。”秦羽斩钉截铁,毫不通融道,“这里距离安阳城近千里,路上匪寇横行,你身体又不好,路上若有闪失……”   “大哥。”萧暥止住他道,“所有人都认为不可能,才能出奇制胜。再说,我并不是没有军队保护,刘武将军这几天稍作整顿,就要率军回江南,一些商贾也会随军跟随回去进货,我想跟着他们走。”   秦羽猛然明白了他的图谋。刘武回军,必然经过安阳城。萧暥这是想混在商贾之中,搭顺风车。   “刘将军有一千骑兵,两千步兵,我正好将两千战马调给他们,途径安阳城时,送我们和战马进城。他们则继续南下。”   两千战马也随着刘武回程的军队,瞒天过海进驻安阳城,这调度神不知过不觉,所有人都还沉浸在新春佳节之中,他已经完成了最初的布局。   秦羽左思右想,心中还是不安,道,“此去安阳城,路上多有山地劫匪,刘武也只有三千兵士啊,你的锐士营还是多带些人吧。”   萧暥摇头,“锐士营此番大部分人刚从东北战场撤回,立即转战千里,将士疲敝,吃不消,而留守大梁的几百人,这次也是鏖战刚过,需要休养,我就带十数人护卫即可。”   说着他微笑道,“就算路上多有劫匪,但是谁敢抢魏将军的队伍,大哥放心,我必无恙。”   见他举重若轻,秦羽却是心中猛一沉,手下将士需要休养,那他自己呢?   但是除了这样的安排,还能怎么办?怎么样才能神不知鬼不觉瞒天过海把上千匹战马运输到安阳城。   秦羽叹了口气,“你打算什么时候启程?”   萧暥淡淡道,“那就看刘将军什么时候动身了。”   这乱世里,亲密如兄弟,也是聚少离多,大战归来,才匆匆见了一面,恐怕就要是离别了。再见不知何时。   秦羽不容置喙道,“你身子弱,多休息几天,刘将军那里,宽延几日,我跟他说。”   萧暥刚要说什么,被秦羽阻止,虎着脸道,“不用再言。”   萧暥哦了声,往后一仰,身子软地没骨头似得地靠在那只小狐狸垫子上,心知他这大哥固执的脾气上来,什么都听不进去,罢了罢了。   “大哥,什么时候启程我听你,我是想跟你说另一件事。”   秦羽这才眉目一展,“何事?”   “晋王这次帮了我很大的忙,现在被陛下关在掖庭狱里,我想让你进宫的时候跟陛下说个情。”   秦羽微一思索才想起来,“那孩子啊。”   其实谢映之不提,萧暥也知道,他不能去说情,更不能去对桓帝施压。   桓帝这人心思阴诡得很,怕是明面上笑嘻嘻地立即把魏瑄放出来,暗地里忌恨在心,魏瑄将来的日子就更难过了。   “以后我不在,大哥就多照顾这孩子。”萧暥道。   秦羽这人沉稳厚重,桓帝对他倒没有太大的忌恨,秦羽去关照魏瑄,魏瑄的日子也会好过点。再者,倘若将来魏瑄真成了武帝,也会承情这些日子秦羽对他的照顾。   至于云越和谢映之,这次都和小魏瑄都共过生死了,有这层情谊在,即使将来武帝登基,应该也会善待。   身边的所有人,一个个想下来,应该没有谁漏掉了。   萧暥的意识已经有些泛沉了,他真累了,迷迷糊糊抱着他的小狐狸抱枕就睡着了。   秦羽取来一条毯子轻轻给他盖在身上,然后起身,进宫去了。   *** *** ***   魏瑄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被放出去的,他只记得又冷又饿,浑身都僵冷地像灌了铅水。一动都动不了。   醒来的时候,他正趴在床榻上,有一个小医官给他背上的棍伤上了药。他浑浑噩噩间听人说,是大司马回城觐见陛下的时候,给他求的情。大司马秦羽?   他悚然一惊,“今日是何时了?”   那小医官见他醒来,喜道,“殿下醒了,你都昏迷了五天了。”   五天?所以,这已经是正月十二了吗?   他猛然想爬下床,身子晃了晃就像一片脆弱的枯叶一样摔倒在地。   “殿下。”小医官急忙搀起他,“你都昏迷几天了,哪有力气。”   魏瑄这才感觉到肚子里饿得发慌,赶紧道,“ 有吃的吗?”   接下来,他努力攒了几天的劲儿,终于能爬下床了。   那一天是上元节。   魏瑄天没亮就趁机溜出了宫,他身体没恢复,身手不比以往,在跳下宫墙时差点崴了腿被守卫抓住。   已经不知道多久没有见到萧暥了,他心中忐忑不安,先潜入将军府的厨房,给他做一顿上元的早餐。   徐翁听到厨房里有动静,披上衣服进来看,心中微微一诧。   虽然萧暥交代过,不要告诉任何人他不在府,可他实在不忍心,“殿下,将军已经走了啊。”   魏瑄一双大眼睛蓦得一霎,顿时愕住了:“他去哪里了?”   徐翁当然不能说了,只道:“殿下回去吧,这阵子将军都不在。”   魏瑄问,“他什么时候回来?”   徐翁看着他小脸上那一点点血色顿时褪去,于心不忍道,“这……还真不知道。”   “殿下还是先回去,晚了,陛下又要责罚。”   魏瑄似乎完全没有听到,他脑中一片空白,转过身去,偌大一个大梁城,他一下子不知道该回哪里去了。   他穿过街道,浑浑噩噩地走着,不知不觉就到了城门口,这是他能想到的唯一的去处了。   冬日的大梁城郊外,一片苍茫的灰白。道路上还有几天前军队开拔留下的杂乱马蹄印。   魏瑄呆呆站在城门前,望着出城的方向,忽然觉得失去了一切。   那人不辞而别,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也不知道他何时回来。   清早,城门口已经有熙熙攘攘的人流。   一个卖小玩意的小姑娘牵着弟弟,“小哥哥,家里有弟弟妹妹吗,买一个吧。”   魏瑄一愣,不由自主买了一个,他木木地攥着那个小竹马,泪水忽然就流了下来。   *** *** ***   马队行进在一条山谷中。   刘武骑在马上,嘴里咬着一根草茎,不怀好意地看着萧暥一张俊脸上妩媚的绣纹:“萧将军,今天是上元节,你就不给兄弟们表演点节目?”   萧暥一边观察地形,一边随口搭话道,“空手劈砖头,胸口碎大石,我不会,你来。”   “咱们别整粗野的。”刘武道,   萧暥心道,都是一群糙汉子还想怎么样。   “行了,快马加鞭,今晚之前赶到安阳城,我请你们喝酒。”   刘武笑道,“你这不坑我们吗,主公可是严禁军中饮酒的。”   萧暥从善如流,“那你们看我喝?”   刘武尴尬的咂咂嘴,“我听说你会弹琴,琴弹得特别好。”   萧暥一诧,“听谁说的?”   他记得原主只就在那一夜的上元夜弹过一次琴。   刘武顿时意识到失言了。   “是魏将军跟你说的?”萧暥紧追不舍问。   魏西陵有那么八卦?   萧暥好奇心大起,这魏西陵平日里连跟他多说一个字都懒得,怎么会和刘武提起这些陈年往事?   等等,这会儿好像可以从刘武口中套出些话来。   刘武被他旁敲侧击逼得急了,“主公喝醉的时候说的。”   “喝醉?他不是滴酒不沾吗?”萧暥反驳。   刘武挠了挠脑袋,“胡说,男人哪有不喝酒的,他是在军营里不喝酒。”   萧暥心道,看来魏西陵还是喝酒的,可能酒量还不怎么好,忽然有种什么时候找他喝个酒灌醉了套话的邪恶念头是怎么回事。   他这边脑子里正在转坏主意,听到刘武极低的声音道,“那次……他以为你死了。”   萧暥耳朵贼尖的,微微一愕,正想问,就在这时,只听前队传来一阵喧哗。   “这里怎么多了那么多车架子。来时还没有。”一个中军校尉道。   只见道路正中横七竖八地拦着好几辆破车,这路本来就狭窄,刘武立即招呼人下马把这些破烂玩意儿搬开。   萧暥一个念头闪过,不妙!这是路障! 第105章 山匪   这个地方道路狭窄,山路起伏,两边都是林子,虽然是冬天,但是蒿草横生,乱石错落,看不真切。前面似乎还有一个山坳口,如果在那里埋伏一只局对忽然杀出……   萧暥当时心下就是一凛,“刘将军,当心埋伏!”   他的话音未落,忽然前面的山拗口响起了一阵呼哨,随即两边的林子里呼啦啦地荒草一片颤动,乱石后,蒿草间忽然就钻出了一片脑袋。看人数委实不少。   一杆鲜红的像酒招子般的大旗下,一个骑着马,穿着皮甲,身材异常魁伟的络腮胡子大汉挥舞着手中的厚背大刀道,“前面的人听好了,扔下兵器,留下货物和马匹就滚!本将赏你们不死。”   萧暥也是无语了,哪来的劫匪吃了豹子胆,敢打劫魏西陵的军队?   还是说……他们根本大字都不识,认不出魏西陵的旗号?   不对,他们认得!   萧暥的目力极好,他微微一眯眼看去,就见那山匪身后酒招子般的大旗上居然也写了一个魏字!   卧槽!这什么情况?   接着就听到旁边一个独眼龙的山匪头目道,“魏帅,他们不动,我们怎么办?”   那络腮胡山匪头子浓眉一扬,颇有点威风凛凛的架势,“刘五,抄家伙,干了他们!”   什么?刘武?   萧暥不由看了眼身边的刘武。   那么说,难道……那个‘魏帅’是指……   魏西陵?   咳,原来魏西陵在大多数人想象中是这个形象?虬髯如戟的彪形大汉?   不过……既然是战神么?好像也没毛病?   就在他脑子里胡思乱想时,两旁丛林里,树枝乱颤,无数的山匪们已经齐齐举刀杀出。   刘武当即下令,留下一半人马保护萧暥和商贾们,自己率先带队抽刀就迎了上去。   萧暥的身体经过除夕夜这一阵使劲折腾,又来不及修养急着赶路,现在骑马都很勉强,更不用说迎战了。   于是这回,他切切实实被刘武当做老弱病残保护起来了。   不过看起来刘武打仗还是很有一套的,对付一群山匪绰绰有余。   萧暥坐在马上,倒是得空观察起这支山匪队伍了。   这群山匪约莫有千把人,大多数都穿着抢来的铠甲,看来他们打劫军队不是第一回了。   ‘   这乱世里,打劫军队不仅能抢到物资,关键是抢到武器和马匹,这才是生存之本。   既然这帮子山匪的目标要打劫军队,难怪他们都胆敢冒充魏西陵的部署了。   前阵子萧暥自己不也干过类似的事情,他让刘武带着几千人北上去迎战北宫达大军,就是冒魏西陵的旗号。   没办法,这操作虽然骚,但是管用。   连北宫达都怕战神的旗号,那么这帮子山匪冒充魏西陵的军队,一般的小军阀一听他这名号就腿软丧失战斗力了。哪里还能抵抗。   这样一想,他恍然明白了。当这群匪徒看到他们这方的旗号时,就会理所当然以为他们也是冒充的?   这算什么?假李鬼遇到真李逵了?   他正想着,忽然嗖的一支箭飘忽忽地向他射来。   萧暥见这速度,也不闪躲,轻轻用剑鞘一拨,那支箭就一头栽进了旁边的草垛里。   萧暥暗暗叹了口气:这匪徒,眼神还凑合,就是力度差了点,这箭射的一点不干脆,软绵绵的没来势。   接着就听到对面那个山匪头目叫道,“ 萧晏,我们撤!”   啥?!   萧暥一听有人叫他,本能抬头望去。   只见对面的小山坡上,一个背着弓的小白脸山匪,快速地跟上了那虬髯头目,那小子相比其他那些五大三粗的山匪,模样明显要更俊一些。   萧暥忽然明白了,他们那些名字全是绰号,就跟梁山一百零八将一样!   所以……这群人确实是来搞笑的?   他这一念未过,刘武已经秋风扫落叶般把四周的山匪收拾地七零八落,余下的人卷着旗子,跟着那匪首落荒而逃。   刘武一夹马腹当即就率军追去。   萧暥一看这里到处是山林,地势复杂,赶紧出声道,“刘将军,穷寇莫追!”   刘武头也不回道,“他们敢冒充主公打劫,我要灭了他娘的!留他们在这里坏了主公的名声!”   萧暥无奈,他们只有三千人,在这山坳里分兵是大忌,很容易会互失去联系,被分开吃掉。于是来不及多想赶紧催马跟上。   这一股山匪退走的速度还很快。   萧暥环顾四周,这地方几面都是山,道路曲折,到处是乱石草木。   现在他们策马急追,还带着数十商贩,委实行动不便,处境不大妙啊。   “刘将军,此地地势险峻。当心伏兵。”萧暥提醒道。   刘武哪里听得进去他一个‘老弱病残’的话。   此刻刘武正是杀得顺手,就像赶鸭子一样,把群匪驱赶进山坳正要一网打尽。   群匪如同蚂蚁般退缩进山坳,刘武一手提着环首刀,速度不减,一马当先就追了进去。   萧暥只好率余部跟上他,   这一进山坳,萧暥顿时感到不妙,只见这里三面环山,形成了一个天然的口袋。   他目力极好,隐约看到山间还有类似塔楼的建筑。心中一个念头闪过,该不会进了山匪巢了吧?   就在这时,塔楼里扬起一阵尖锐的长笛呼哨声。   紧接着,忽然间山间箭如雨下,从四面八方向他们劈头盖脸般浇来。   糟了!竟然有伏兵!   情急之下,众人只有纷纷用刀剑格挡开。   刘武知道上当了,大叫,“冲出山谷!”   如果仅仅是军队倒还好说,士兵可以一鼓作气冲出这里,可是现在他们还带着数十名商贩,那些商贩一见这架势吓得连马都骑不稳了,在密集的箭雨里东躲西藏,根本跑不快。   萧暥心中暗道不妙,刚才他和刘武一样都犯了轻敌的错误,一开始这群山匪的亮相,让他觉得就是一群出来搞笑的。   但事实给了他们一个结实的耳光。   既然这些山匪敢打劫军队,还能活到现在,能没几把刷子吗?   他们居然还懂得军事战术,诱敌深入,围而歼之!   这战场上是真的谁轻敌谁倒霉,此刻他们的处境是极为不妙。   就在这时,紧接着塔楼上又传来一阵长哨,随即两边的箭雨稍缓,萧暥知道这只是他们在调转部署,紧接着山坡上就传来了隆隆声。   刘武是老兵油子,这一听之下,脸色骤变,“稳住阵脚!”   他的话音未落,只见顺着山坡无数的滚石檑木从上方翻滚下来,砸到人马都是头破血流,不时有将士落马,几处人马被迫拥挤在乱石后暂避。   山匪们没给他们喘息的机会,随即第二轮的箭雨更加密集地朝山坳中他们这一小群人马射来。   萧暥心道不妙,这些山匪是用滚石檑木将他们都驱赶到聚在一起,方便集中射杀。   他脸色一凛,道,“弓箭。”   随即几名锐士立即围上前替他格开密集的箭矢。   萧暥原本长途赶路身体就已经不适,此间也顾不得了,一咬牙,忍着胸前的隐痛,拉弓引箭,乘着塔楼里那长哨声音将落未落之时,一箭带着疾风离弦而出。   那塔楼里的山匪头目刚要放下铜哨子,忽然一箭迎面飞来,当场透颈而入,将他钉在了塔楼上。   旁边的那个小白脸山匪顿时吓得两眼一黑,哆哆嗦嗦地连弓都拿不稳了。   紧接着他又一连几箭射出,一气呵成箭无虚发,精确命中几个据点正待投放滚石的山匪。谷中的滚石檑木一时间来势稍阻。   刘武也反应过来了,“夺下那个塔楼!”   山匪的头目们都在里面。   萧暥强忍着喉中翻涌的血腥气道,“先撤出山谷!不要恋战!”   “那兄弟们都白死了!”刘武急红了眼。   萧暥咽回一口血,疾言厉色,“服从命令!”   刘武顿时浑身一凛,忽然想起魏西陵曾经说过的话,不甘心地一咬牙,望了眼山间的塔楼,“是。”   随即,趁着山间的劫匪们还处于老大被射杀,一时间群龙无首没有缓过神来,他们率领余下的人马快速撤出山坳。   果然如萧暥所预料,这山坳间是这些匪徒们的老巢,他们才刚撤出一大半,就听到四周杀声已起。群匪反应过来,立了新的头目,正从各个山间隘口冲下犹如蚂蚁一样的山匪。那独眼龙刘五刚成为老大,这是要给那虬髯山匪报仇来了!   而且这次他们居然还挺着长枪马刺。   萧暥一惊,这是专门是要对战马下手的!没想到这些山匪抢来的装备还很齐整?!   这种长枪专门是挑刺马背上的骑兵的,但对冲锋驰马冲锋的骑兵无效。   可是他们现在刚刚从山坳里撤出,还来不及休整队形,处境极为不妙。好在魏西陵的军队纪律严明,这种情况下竟然也没有乱了阵脚。   但是那群惊魂未定的商贩就不一样了,他们完全就像一群鹌鹑一样傻愣愣地扑腾着翅膀,惶恐不安,带着这些人是没法打仗的。   而且他必须首先保证这些人的安全。   这些商贩千里折返进货,是江南商会的基础和根基,如果他们在路上出事,将来还有谁敢往来进货。   萧暥下令,他的十几名锐士,全员负责保护商贾退到后面的缓坡上,一个人都不许出差池。   然后他忍着胸口越来越剧烈的阵痛,勉力拔剑。   由于他脸上的绣纹,刘武看不出他此时的脸色已经惨白如纸。   “刘武,你领一千人百人切断山坳口,阻断他们的后援,余下千人,跟我上坡,分两股冲下,从左右两翼插入,搅乱对方阵脚。”   刘武领命率军而去,趁着这个档口,他立即调转马头,带领骑兵也上了缓坡,这个小山坡不算高,但是用来带领骑兵冲锋是足够了。   萧暥深知他带领的毕竟不是本部人马,必须要有超出这些军士十分的悍勇,才能够让他们心折,使唤起来也才能够如同使唤自己的手足一般。   他深吸一口气,一马当先地率军向着山坡下如蚂蚁般的山匪冲杀下去。   将士们一见主帅如此,个个神情振奋,紧跟着冲杀下去。   骑兵居高临下的冲击力是难以想象的,瞬间就让山匪们的长枪马刺失去了效力,他们乱成了一锅粥,像砍瓜切菜般被骑兵斩杀。   加上刘武截断了山口,那谷地上虽然有近六千人的山匪,却被这区区余下的两千多骑兵包了饺子。   可是萧暥此时已经是强弩之末了,手中的剑已经显得无比沉重,他费尽全力才能在马上坐稳,只觉得胸腹间血气翻腾,脸色一惨,隽秀的眉蹙紧了,一只手紧紧按住胸前。   那独眼龙匪首眼尖,立即就看到了他的窘困,道,“去,抓了那个将军。”   “哪个将军?”山匪道,   “脸上有花儿,长得最好看那个!”匪首道。   群匪们随即像一群蚂蟥般向萧暥蜂拥而来。   萧暥本来就胸口血气翻涌,一听到这句话,差点当即喷出一口老血。   他一剑挑落一个挥舞着单刀逼近的贼寇,心中暗骂,泥煤的,你脸上才有花,头上还有草原!   他手下的将士没料到这变故起得那么突然,一时来不及回护。   萧暥此时已经力竭,心口传来的阵阵剧痛让他身形不禁微微颤抖,握剑的手心里全是冷汗,一丝殷红的血终究还是从紧抿的薄唇溢出,沿着雪白沿着清削的下颌淌了下来。   萧暥抬手狠狠一抹,艰难地一剑扫开一个贼寇。   独眼龙见状,得意地远远喊道,“给我抓活的!”   可就在他的话音未落时,忽然间,他只觉得背后寒风一掀,还没明白过来,随即一阵剧痛从肋下传来。   那独眼龙不及吱一声,已经被一支银枪挑在空中,又抛落在地。   他摔得龇牙咧嘴,在尘土中猛抬起头,就看到战马扬起的四蹄!   烟尘滚滚里,不知从哪里忽然杀出一支骁勇的骑兵。简直如同神兵天降。   所有的山匪都懵了。   这支军队没有旗号,全员轻甲,人数不多,不超过百人,看那装备、人数,简直像是外出游猎,而不是打仗的,可偏偏这战斗力简直是恐怖至极!   只见他们分十人一队,快速散开,从容地穿插包抄切割,来回冲杀间,血光飞溅,那阵型变化多端,简直就像在这黄沙地上用敌人的鲜血娴熟地作画。   才片刻间,这山间谷地里的六千山匪已经完全阵型崩溃,不是糊里糊涂被斩杀,就是束手就擒。   而刘武的军队一见到他们出现,简直就像打了鸡血一般亢奋起来。   这边萧暥扶着马鞍,还没整明白怎么回事,就听见那头刘武抖着嗓子喊了声,“主公!”   萧暥心中巨震,什么?难道是……魏西陵?!   他怎么会在这里?   这不还在过年吗?   他们不是约好的三月初吗?   他自己反正孑然一身,就提前来了,魏西陵怎么也提前来了?   可他自己都没意识到,一听到那个名字,他潜意识里,绷紧的神经顿时一松。   结果这刚才千钧一发中被他强压下去的病痛,瞬间全部翻涌了上来。   他紧紧攀着马鞍,堪堪不让自己坠下去,只觉得身上余下的所有力气都被抽离了身体,只余下胸腹间涌起潮水般的剧痛,眼前跟着一虚,晃动的视线里,最后看到一片银白的甲胄,炫白地耀眼。   就在他身躯摇摇倾倒时,一只有力的手扶住了他的腰身,随即他身子一歪,绵软无力地靠在了一片冰凉的甲胄上。   萧暥脑子里就剩下一个念头,为什么每次见到魏西陵,自己都是这么狼狈啊!!?   没天理啊,什么时候也能在那人面前威风一回啊?!   他的眼睛沉重地睁不开,浑浑噩噩中下了狠劲,就想把一口血咽回去,结果这都没做到,他无力地垂着头,脸颊顺服地贴着魏西陵胸前,温热的鲜血不断从口中涌出,浅淡温濡的唇瞬间染得嫣红莹润。   魏西陵脸色犹如冰霜,胸前的银甲染红了一大片。   刘武已经驱马上前,硬着头皮道,“主公,这次都怪我,我不该恋战,害得萧将军又发病了,但我没想到他那么弱啊。”他伸着脖子, “他这……没事儿吧?”   旁边锐士营的十几名将士齐齐目光如刀地看向他,简直要把他身上戳出无数个窟窿来。   ……这还叫没事?你瞎吗?   魏西陵冷冷地扫了一眼刘武,“一百军棍,先记下。”   *** *** ***   萧暥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远远地能听到爆竹声,让他想起十多天前的除夕夜,一桌美味佳肴,不由舔了舔嘴唇,唇间却只有隐隐的血腥味。   他睁开眼睛就发现自己躺在床榻上,床板很硬,硌得慌,浑身骨头都痛,胸口也痛。   他好像是伤员罢?谁这么虐待俘虏?他脑子里毫无章法地想着。   他刚打算支起身子,观察一下四周的环境,一碗药就已经递到他唇边,端着药的那个人一张冷若冰霜的脸,似乎半点都不同情他现在的境遇。   萧暥哀叹一声,接过碗,皱着眉头喝了一口,差点没被苦得连胆汁都吐出来。   他在谢映之府上的时候,这药里谢映之都给他配了清甜的甘草,药熬得也没有那么浓。   可魏西陵这药也太实诚了吧?原汁原味不说,他是不是当老鸭煲熬了?越浓越有营养吗?   这绝对是虐待俘虏了!   “怎么?”魏西陵道,   萧暥垂下眼睑,可怜兮兮地舔了舔嘴角。发出无声的抗议。   魏西陵转过身,竟也不知道从哪里取出一包梅子。   自从上次那包被他当瓜子磕完了,这都大半个月没吃到了。于是萧暥眼睛瞄着梅子,老实喝了药,小口咬着鲜脆的青梅,总算觉得活泛过来了。   魏西陵微微凝眉,“你身体不能这样损耗,现在可好些了?”   萧暥心里不抱希望想道,哦?他这是关心我?   “好多了。”萧暥违心地道。   然后他才想到一件事,“魏将军,这是哪里?”   魏西陵道,“安阳城。”   萧暥恍然,他们被打劫的山谷离开安阳城也就剩下大半天的路程。他随之皱了皱眉,这安阳城附近的匪患还是没有平息。   “那……我们不是约了三月,将军你这么早就来了?”   魏西陵反问,“你不也这么早。”   萧暥哑口无言,其实他提前来还有一个考虑,就是兵工厂,他想要把安阳城打造成一座军镇,这兵工厂是必不可少的。   安阳城水源不错,而且离康远候的封地也不算太远,他可以将兵工厂造在城里,至于铁矿原料,则从那土豆侯爷那里运输过来。   想法是很好,但是看这安阳城四周匪患横行,这运输来的铁矿不会全喂了山匪罢?   “正月无事,我来剿匪。”魏西陵道。   原来如此。   啧,魏大大这是宁可不过年也要打仗,果然是好战份子。   萧暥一边在心里腹诽,一边表态道,“剿匪之事,我愿意助将军一臂之力。”   唔,也是帮他自己。这匪患不除,他的兵工厂就动不了。   魏西陵淡淡道,“你先把病养好。”   然后他看着萧暥眉梢眼角妖媚柔婉的花枝,微微凝眉。   “怎么回事?”   萧暥:……   他不敢再说是面妆了,于是挑要紧地一说。   魏西陵点头,只道,“你也不易。先休息罢。”   然后他站起身,径直走出门去。   这就……走了?   走了?   萧暥心道,不该关怀一下病号吗?   魏将军?嗯?   今天还是上元节啊……   唔,想吃汤圆。   他环顾了一圈四周,真是住了几天容绪设计的舒适的寝室,相比之下,这屋子真的清简多了,只比他以前的住所好一些。   窗外隐约能听到爆竹声。安阳城也是一座大城,虽然比不上大梁,但是这会儿外面也很热闹吧?   但是他一个人卷着冷冰冰的被褥,四下安静地掉根针都听得到。   他不想一个人过年。   除夕夜过得太热闹,现在冷清了罢。   萧暥颤巍巍起身,一通翻找,把自己这次带来的一小罐子蜜饯甘果找出来,以及那两只小狐狸靠垫。   他把柔软的抱枕垫在背后,然后扒开果罐,一边啃着干果,一边翻着何琰先生的最新画册本,唔,脑洞真大,刺激,好刺激……   就算自己一个人,他也得好好过节不是?   正当他自娱自乐地咬着松子翻画册时,忽然门轻轻开了。   他狐狸耳朵一竖,顿时就是一个激灵,赶紧捞过一个抱枕压在何大名士的画册上。   手忙脚乱间,把果盘打翻了,干果蜜饯滚了小半床。   萧暥有点绝望,人家是半床花月半床书的风雅,他是什么?半床蜜饯半床坚果?   魏西陵已经站在他榻前。他微微地挑起眉,就算是魏战神千军万马都岿然不动的神色,此时也是一诧。   就见萧暥怀里紧紧抱着一只枕头,坚果蜜饯撒了半床,惊魂甫定地睁着一双隽妙的眼睛,那神情和枕头上的那只小狐狸倒是相映成趣。   魏西陵将一碗软糯的汤圆放在他床头。然后一掀袍服坐在他床边。   萧暥鼻子立即闻到汤圆的香味儿,悄悄咽了下口水,但是又不敢撒手放开膝头的狐狸靠垫,这下面可是何大名士的著作啊!   别人看到了还好说,但是魏西陵是什么人啊,刚毅严正,嫉恶如仇……如果被他看到了……   萧暥不敢想,真不敢想……   魏西陵见他捂着枕头不动,眼角时不时瞥着碗里的汤圆。   魏西陵微微蹙眉,想了想,然后似是明白了什么,面无表情地拿起碗,抬手舀起一个溜滑的汤圆,认真地送到他唇边。   萧暥:唔……! 第106章 剿匪   萧暥想伸手去接住碗,可是他心眼又贼多,就怕万一这是魏西陵兵不厌诈声东击西呢?   于是他更不敢挪开正严严实实捂住抱枕的狐狸爪子,所以这种情况下,就只有张嘴了……   虽然这挺尴尬的,但他是病号没错吧?   魏将军身为大好青年,理应关爱老弱病残孕没毛病吧?   最后一个划掉。   他心里四六不着地想着:我这不算欺负他。   唔,这汤圆还是芝麻馅儿,好吃。   他一边吃一边眼底偷偷瞄着魏西陵,魏将军不愧是军人做派,作风严谨,居然连喂个粮都那么准确,绝对不会糊他一嘴。   萧暥就算闭着眼睛吃都不怕噎住。   吃完了,舔了舔嘴角,萧暥瞥着碗底,客气道,“多谢将军费心,我休息一晚,明天就好了。”   言外之意,他这是因为发病了才给投喂的,特殊情况,不算黑历史,不算啊!   魏西陵不和他多啰嗦,起身扫了眼他捂得严严实实的小狐狸抱枕,就知道他藏着东西。   魏西陵速来知道这人小动作极多,也不揭穿他就走了。   等魏西陵一走,萧暥赶紧扒出那本画册子,长出一口气,立即藏在了褥子底下。   然后又把撒了满床的甘果蜜饯全收拾到肚子里去,才迷迷糊糊睡着。   窗外隐约传来的爆竹声里,这一年的新春就这样过去了。   *** ***   上元夜,大梁城的街头人头攒动。   魏瑄回城的时候正是华灯初上的时分。   在除夕夜撷芳阁的一场大火后,尚元城虽然修整了几天,但在容绪的精心经营下,这生意又迅速回暖起来。   上元夜灯会,车如流水马如龙,又是一派繁华景象。   魏瑄丢了魂似得穿梭在热闹的大梁街头,这是萧暥苦心经营的尚元城,如今,尚元城建成了,他却走了。   他曾经跟自己说过,“每年的上元节,大梁城三天三夜灯火不熄,等殿下到了那里,臣带殿下去看看”   这话他还记得吗?   满目浮光掠影的繁华,对魏瑄来说却只是一个空壳。   魏瑄失魂落魄地在人群中游荡,忽然想到了一个去处。   之前心烦意乱,他居然忘记了。   灵犀宫里,苍青正坐在五色池打盹。   魏瑄推了推他,急道,“苍青,我想看萧将军,他在哪里?”   苍青随即一手轻轻拂动湖水,大梁城满城的华灯在眼前流过。   苍青咦了声,“他不在大梁?”   魏瑄道,“他应该出城了,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苍青面有难色,“这不好办了,这五色池只能看到有三生石的地方。”   “什么意思?”   “这五色池里的情景是通过三生石映射来的,当年苍冥族的先人曾经在世间散落了八十八枚五色石,可以看到世间万象。但是经过这几百年的风雨,有些石头被泥土掩盖,有些沉入湖底,还能使用的就只剩下十二颗了,且分散在各处。这三生石就像那老太监的千里眼一样,能映射出附近的一片区域,所以我只能看到这十二个地点的情况。至于这大梁城,因为这枚萤石在大梁城,所以大梁城的情景,我也能看到。”   魏瑄的心顿时沉到了谷底。   还是见不到他……   他现在只求能看看那水中的幻像,只求能再看看他的模样,这都不行了吗?   苍青见他面色惨白如鬼魅,瞳孔漆黑,神色恍惚,眉间竟隐隐浮现出一个火焰剑芒似的印记。   他顿时有种不寒而栗之感。   他赶紧道,“魏瑄你只是想要看到他,我还是可以的。但不是现在的他。”   魏瑄恍然才回过神,“什么意思?”   苍青道,“这三生石之所以称为三生石,因为它能映照出过去。而有两颗石头正好照见过他的影像。”   他话音未落,就看到一片秋日里金黄的原野,太阳快要下山了,原野上都是齐膝的蒿草,驻扎着军营,大军似乎调动出去了还没回来,只留下一些值守的人。   野蒿间,忽然出现了一张极漂亮的小脸。   那脸蛋儿虽然脏兮兮的,但是精致小巧,下巴尖尖,惹人爱怜,两道清隽的眉毛像是画出来的,尤其是那双隽妙的大眼睛非常灵活。   这……这是萧暥?!   “这是何时?”魏瑄道。   “那就不清楚了,大概十多年前。”   那小家伙还有个同伴,那孩子长得虎头虎脑的,比他大一溜,背着一个囊袋,明显是给他打下手的。   他们在蒿草中七拐八弯,虽然大部队还未回营,但四周都是持刀执勤的哨兵。   那大个子明显有点害怕了,道,“你知道粮食在哪里吗?咱……咱们快点……”   萧暥眯了眯眼睛,蛮有把握,“跟着我就是了。”   他看向前方,那个军帐很大,应该有吃的!   他们快速地猫着腰到了军帐前,萧暥悄悄用随身的小刀割开军帐,往里窥看。   账内有好多书,萧暥的目光忍不住在搁在架子的剑上停留了一会儿。   最后看到了那个书案前的背影。   那是一个文雅的男孩,正在伏案写着什么,萧暥只觉得他坐得身姿特别直,写字的姿势也很好看。不由地歪着脑袋凝视了片刻。   旁边的大个子等得急了,“你看到什么了?有粮吗?”   萧暥低声道,“唔,好多书,还有剑,还有……”   大个子扁扁嘴,“你又不识字,管书做什么。”   就在这时,坐在案前的男孩忽然转过脸来,那是一张清俊中的脸,一双带着冷意的眼睛正对上萧暥的眼睛。   萧暥眼梢一挑,赶紧掩住帐缝,“快跑。”   *** *** ***   萧暥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天光大亮。   以前在军营,每天辰时,他都让云越喊他起来,但这一次南下安阳城,他没有带上云越。   云越的腿伤还没痊愈,就经历了除夕夜的这一场鏖战,萧暥担心他带着伤再跋涉千里,年纪轻轻的这腿怕是要落下残疾了。所以他这次来安阳,给云越留下了好生修养的命令,至于他去哪里,连云越都没有交代。   萧暥现在住的是一个两进的院落,安阳城两个月前还被匪寇霸占着,城内的屋舍破坏严重,能有这样一个宅院住已经不错了。   天气还很冷,他隐约能闻到空中的腊梅香。不知道为什么,这寒冷冬日的梅香让他心中涌起无法言喻的孤寒和悲凉,郁郁不去。   他心里寻思着,难道是自己潜意识里的记忆么。前阵子在京城和老王家,以及明华宗一伙人整天勾心斗角明枪暗箭,真是心力交瘁,他已经很久没有梦到什么了。   上元节过去,说明休沐也结束了。   萧暥他这次提前来安阳城不是来躺在床榻上的,他得办事儿。   阿迦罗统一十八部落的脚步,北宫达厉兵秣马五年后的一场大战,都不会因为他这一身的伤病而延迟的。   萧暥清楚,在这个乱世里,弱肉强食,片刻都不会留给他喘息。   眼下魏西陵在安阳城,给了他一个机会,他必须抓紧。   他深吸一口气,颤巍巍地起身,谁知这睡了一夜,浑身的伤痛反倒都复苏过来似的,来势愈烈,心口痛地他倒抽凉气,身上每一寸筋骨都酸痛地发颤。   他刚想去捞架子上的衣裳,忽然心口一阵激痛像闪电般击中了他,他闷哼了声,揪住心口的衣衫,整个人却倾倒下去,慌乱中他赶紧攀住床架。   大概是外面值守的锐士听到了动静,门开了,他正疼得眼前发黑,忽然被人干脆地抄住腰抱起来,放回了床榻上。   放肆。萧暥刚想低声呵斥,接着就看到魏西陵寒冰般的一张脸。   ……!   萧暥顿时一惊:他不会一直没走吧?   不会吧?魏西陵在监督他?防止他作妖?   魏大大,我都这样了,你还要防我吗?   虽然他确实想是作妖去的…… 虞习佂嚟3   他悄悄瞥一眼魏西陵,正想旁敲侧击一下。   就听魏西陵道,“不用多想,我是有事找你。”   然后他一拂衣摆坐下,“你提前一月来安阳城,到底是何打算?”   萧暥虽然此时胸口气血翻涌地难受,但是不妨碍他脑子里转得飞快。   他有一个计划,其实那天已经被谢映之点破了。   他要把安阳城建造成一个军镇,并且以安阳为据点向外辐射,进而占据襄州。   但谢映之已经是他的谋士了,让他知道没有关系,魏西陵就不同了,他是一方诸侯。而乱世之中,男人之间的江山争夺,往往是最无情冷酷的。魏西陵肯将襄州给他,眼睁睁看着他占据两州之地,坐视他做大吗?   萧暥觉得除非他脑子里进水了。   再看看魏大大目若寒星,像是脑子会进水的人吗?   所以自己还是暗戳戳收回爪子。   而且就算魏西陵不介意他扩张地盘,但是如果让他吃掉了襄州,那么他的地盘和魏西陵的江州就隔江相望了,魏西陵会不会感到威胁?   萧暥深吸一口气,所以他绝对不能让魏西陵看出自己的企图。   那么难点来了,怎么样才能让魏西陵在不知道自己的企图的情况下,又能帮他打仗呢?   萧暥想了想道,忽然道,“魏将军,这阵子剿匪是不是不顺利?”   果然,魏西陵微微蹙眉。   萧暥心道,有戏。   他这话本来就是赌一把,昨天他和这些山匪也算是交过手了,心里多少有点底。   萧暥紧接着道,“魏将军,这安阳城周围是绵延的群山,这里的山匪就是一窝窝的山耗子,你去打他们,他们就藏进山里,你一走,他们又出来祸害百姓,就算你再厉害,对付这些人就是牛刀斩苍蝇,使不上劲。”   魏西陵简短道,“你有办法。”   萧暥微微一笑,“断了他们补给。”   萧暥暗戳戳地想,想要魏西陵为他打仗,自己要先表现一下嘛,而且这些山匪不除,这安阳城百姓难以安宁,他的兵工厂也没法建造。   魏西陵侧目道,“我不是没有想到,我派兵把几个重要的隘口都扼守住了,但他们并没有被困死在里面。”   “那他们就有别的补给来源。”萧暥寻思着道。   说到这里,萧暥忽然发现,魏西陵说话间一直都没看他,怎么回事?   他摸了摸脸,唔,没东西啊。   随即他才后知后觉地感到右边脖颈有点凉意。   他一低头,顿时耸然一惊。   原来刚才挣扎间中衣偏落了一半,露出半边清修的锁骨,从锁骨到光润的肩膀上,还蜿蜒着一片绮丽妩媚的绣纹。   萧暥赶紧一拢衣衫。原来魏西陵这是——不忍直视! 第107章 山寨+魏萧番外小甜饼   萧暥一边面不改色地拉起衣衫,一边趁机观察着魏西陵,只见魏西陵正襟危坐,目不斜视。   萧暥搞不懂了:都是男人你至于吗?我又不是个姑娘。   难道说是因为……   他悄悄瞥了眼肩膀上的绣纹。   妩媚的花枝映着雪白的肌肤,如海棠掩映着春雪,好像……确实一言难尽……   不忍直视,当真不忍直视!   但是既然如此,魏大大,你刚才倒是提醒我一下?嗯?   再看魏西陵微微蹙起的剑眉。   萧暥被雷到了,莫非他是不好意思开口?   原来这人脸皮这么薄?!   但是他脸皮厚啊。萧暥终于找到了一点自己的优势,拖起狐狸尾巴,嗅到了好像可以欺负一下的气息。   当然他的脸上还是一本正经地道,“魏将军,我想制作一个沙盘。”   沙盘演练在古代也有,但是他想做的是立体沙盘,将山脉河流地形全部清晰地显示出来。   昨天他们就是结结实实吃了不知道地形的亏,一头懵逼地钻进了山坳的口袋里,被埋伏的山匪们用滚石檑木砸伤了不少人,还损失了数十战马。   这些草原良驹是将来对抗阿迦罗的基础。   中原的马速度和耐力都不及草原战马,当然北宫达的雪原战马除外,所以这五千匹马他是要派大用处的。这损失,萧暥有点肉疼。   萧暥道,“这安阳城四周是广原山脉,山势绵延,沟壑纵横,这些山匪是山耗子,熟门熟路的,他们躲进山里,就是山耗子钻进了百眼窟,哪里还抓得到,所以我们先要建一个沙盘,把所有的山谷,沟壑,隘口全都显现出来,这样我们就占据了主动,可以占据高地,把守隘口,引蛇出洞,切断水源,有很多路子可走。”   各种骚操作都可以有!   魏西陵敏锐地从他的话中听出了不寻常的地方,“占据高地?我们还要派人入山驻守?”   “不但是驻守。”萧暥道,“目前将军打完了山匪就撤军,但没多久这地方就又被山匪占据了,反反复复,这山匪就除不完。”   魏西陵问,“你有办法。”   “我们要改变策略,在打下一个据点后,我们不撤,直接驻军,还要和那些山匪一样拉起大旗建立山寨。”   魏西陵目光一锐,建立山寨?这是让军队也占山为王当山匪。   亏他想得出来!   但是某人丝毫没有自觉,捞过他的小粮仓,还颇为得意道,“我们要对付山匪,就要先学山匪之长处,我们不仅要建立山寨,还要拉起大旗招安,一边打一边扩张,直到把这绵延的广原山脉都控制在掌心。”   萧暥一边剥着小松子,一边品评着魏西陵的作战方略,“这些山匪油得很,将军虽是战神,但行止过于正气,遇到那群无赖,很容易陷入被动,其实对付这些山耗子最好的办法,就是先立山头,边打边招安……”   他说着数了数手心里的小松子,“等到手底下攒了最多的山耗子,我们就成为这一代最大的耗子王,当寨主。”   魏西陵凤眼微微一睁,被他这一番乖邪的言语震惊了,脸色也越来越冷峻。   来剿匪的,变成这一带最大的山匪?真是闻所未闻!   萧暥摆着狐狸尾巴还浑然不觉,继续道,“这安阳城西、北都是绵延的群山,如果我们能占据广原山脉,构筑山寨工事,就能和安阳城相互呼应,使安阳城固若金汤!”   将来不管是阿迦罗还是北宫达来攻城,山寨里的驻军和安阳城的守军都能实现前后夹击,把他们包了饺子!   再退一步,就算今后武帝黑化,要来抓他了,他还能拉着军队进山打游击。往这山里面一藏,就是十万大军都抓不住他!   这是他给自己准备的退路。   但他这番暗搓搓的心思,却不能和魏西陵说。   魏西陵接受的一直是正统的军事理论,他蹙眉道,“你要让军人去学山贼?”   萧暥刚才滔滔不绝说的太得意,这才发现魏西陵神色严峻,赶紧闭嘴。   魏西陵道,“军人自有军人的做派,我手下这些人都是百战归来,让他们去学仿山匪的做派,这是折损他们。”   听这话,萧暥灰溜溜地把狐狸尾巴也卷起来了。   魏西陵坐在床头,冷着脸沉默不语。   萧暥被冻得扛不住了。默默把案上的小罐子推到他面前。   罐子里装着他从大梁带来的甘果,蜜饯,小松子。昨天被他撒了一部分,余粮也不多了。   但他这示好的举动没有收到任何回应。魏西陵不会吃这些零嘴。   他静静道,“此事不要再提。”   “不提不提。”萧暥赶紧就坡下驴。   他瞥了瞥魏西陵冷若冰霜的神色,想了想又伸出手,“吃吗?”   手心里是他剥了半天辛苦攒下来的小松子仁。一直估摸着攒多了一口吃个痛快。   魏西陵瞥了眼他那狐狸爪子,发现他连手腕上都蔓延着妖娆的绣纹,两个多月不见,这人就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   他眉心微微一蹙,“这些东西,难道遍布你全身?”   萧暥道,“也不是全部。”   具体地说只是从他的右侧的脖颈开始,沿着肩膀、锁骨、胸膛一路伸展下去斜穿过腰际,至于后背,他自己看不着,但估计情况也差不多。   严格上说,这居然还是不对称构图,而且枝蔓蜿蜒优美,花蕊含羞带娇将绽不绽,映着初雪微凉的肌肤引人遐想,无论从构图还是描绘上,都极富美感……这邪神也有强迫症?   “去不掉?”魏西陵问。   萧暥道,“谢先生说他会想想办法。”   魏西陵剑眉紧蹙,“此物可有痛痒?”   萧暥摇头,倒是不痛不痒。然后他抬起手,又问,“真的不吃?”   魏西陵:“不吃。”   *** *** ***   那大个子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你被发现了?”   “哪有。”萧暥瞄了一眼军帐道,“我跑得快,他发现不了。”   “谁呀?”   话音未落,萧暥一拽那大个子,嗖地窜进了一片蒿草地。   一队巡逻的士兵堪堪走过,两人就躲在一棵歪脖子柳树后,距离实在太近,几乎能看到阳光下,兵刃反射出的耀眼白光。   大个子惊魂未定,喘着气道,“我、我说,我们不该来这儿,抓到了会砍脑袋的。”   “那等着饿死吗?”萧暥反问,单薄的胸口也跟着微微起伏着。   即使透过晃动的湖水,魏瑄也能看出他很瘦小,他穿着宽大的明显不合身的衣裳,显得脖子很细,一张还没有巴掌大的小脸,清秀得透着灵气。   萧暥快速道,“大军还没有归营,他们守卫不足,怕什么,等到太阳再落下几尺,再找不到粮仓,我们就回去。”   魏瑄顿时一愕,粮仓?   他这是要偷军粮?胆大包天了吗?   虽然这是过去的影像,但是看着那张脏兮兮的小脸上,那一双灵活的眼睛,目光流转间已经透出了日后摄人心魂的清夭,魏瑄仍旧不由紧张地提起一口气。就知道他又要做出什么胆大妄为的事情来!   他们在蒿草丛里穿梭前行,萧暥敏捷地避过巡逻的军队,那大个子紧紧跟着他。   只是一找到粮仓,他们的心凉了半截。   粮仓外站着虎背熊腰的守卫,手持矛戈,戒备森严。   那大个子一看这阵仗,顿时吓愣住了,“我……我们还是回去罢……”   “回去就得饿死。”萧暥果断道。   既然费这个劲到了这里,怎么也要赌一把运气,不能白白这样就折返了。   但是那大个子吓得腿都软了,鼻子里发出呼呼的喘气声。   萧暥眼睛灵活地转了转,似乎有了主意,低声吩咐了那大个子什么。   那大个子一板一眼地听着,依言把背上的囊袋给了他,然后如获大赦般猫着腰跑远了,穿过一片蒿草,藏到柳树后。   萧暥背上囊袋,里面不只装了什么,压得他瘦小的身子微微一沉。看着人心疼。   他脸色不变,穿过蒿草地。他身子瘦小又灵活,在离开粮仓就剩下五六步的时候,他停了下来,眯了眯眼睛,左顾右盼,眼梢微挑像极了一只小狐狸。   只见他就地取材摸到了几块小石子,掂了掂份量,就飞弹了出去。   那两个士兵正站得笔直跟枪杆一样,忽然就脑门上各挨了一记。他们摸着脑袋懵地相互对看一眼,交头了几句,就在他们转头的瞬间,萧暥一溜烟钻进了粮仓。   粮仓堆积着捆扎好的粟米,成一座小山。   吃了好几十天野菜草根的小狐狸已经很久没见到粟米,他舔了舔嘴唇,快速地取下随身携带的囊袋,里面叠着五个小布袋。   接着他麻利地把米袋割破,颗粒饱满的粟米就哗哗地流进了他的小袋子里。装满一个又一个。   魏瑄不由佩服,这贼做得很麻溜。   在装满了五个小米袋后,他爬到小山的上方,如法炮制地用小刀在扎营布上划开一个口子,正好探出半个身子,他机警地四下一看,就看到了大个子藏身的那棵树。   接着他把偷到手的小米包准确地一个个向那棵树抛去,那大个子赶紧伏在地上捡拾。   魏瑄目瞪口呆,这盗窃军粮,还相互配合,有条不紊地?他看上去才六七岁吧?   可就在他把五小袋粮食全部扔给了大个子的时候,不远处有烟尘腾起。   大军回营了!   萧暥的小脸顿时一白,他知道有可能来不及跑了。   他迅速地朝那吓傻了的大个子挥挥手,示意让他先跑。   那大个子愣了下,看着越来越逼近的回营大军,一步三回头地退了几步,最后还是恐惧占了上风,一咬牙背着米袋,扭头一溜烟跑了。   萧暥从小山似的米包上爬下来,他毕竟还小,听着营外的马嘶和杂乱的脚步声,心里还是慌了,腿有点发颤,结果一脚踩空摔了下来好不狼狈。   就在这时,帐门开了,一支冰冷的矛像挑起猎物般挑起了他的衣领。   他被抓住了。   魏瑄的心随之微微一痛。   他听说过十多年前幽帝末年,幽帝沉迷方术,朝政由王氏把持,王氏商人本性,贪得无厌重重盘剥百姓,民不聊生。一遇到灾年,就得饿死人。   盗窃军粮是死罪,那小家伙要么是年纪太小不知道,要么就是饿极了,不偷也是饿死,所以才会去不要命地偷军粮。   不过萧暥年纪虽小,明显做过布局,若当时不是那大个子临时怯了,兴许他们就来得及偷了粮食全身而退。   百夫长有些犯难,该拿这么小的小贼怎么办?   那小狐狸被抓了,抬起头,一双灵动的眼睛乖巧地看着他,宽大的衣衫显得身躯格外瘦小,露出一截雪白的脖颈,按照军法,盗窃军粮要斩首,可那细小的脖颈都禁不起一刀。   正在那百夫长为难的时候,一个传令兵掀开帐门,在那百夫长耳边低语了一句,   “公子让你过去一趟。”   片刻后,那百夫长回来了,他摸着胡渣,看着那只巴巴地睁着大眼睛等候发落的小狐狸,道,“那我们先轮流养着吧。”   因为军粮是配给的,所以三个人,每人少吃一口,这只小狐狸就有口粮了。他本来也吃得少。   就这样几个大老粗偷偷摸摸养了几天狐狸,乐此不疲。   萧暥一张小脸长得讨喜,人又机灵,不但在营地里把脚伤养好了,每天都被喂得饱饱的。   直到几天后,他被一个将军模样的人带到了军帐里。   军帐还是那天他看到的军帐,书架上堆满了书,书架旁边是让那柄耀眼的剑。他忍不住又偷偷瞄了几眼那把漂亮的剑。   那将军模样的人身材魁梧,模样挺温和,道,“我有个儿子,和你差不多大,在这军营里也没有伴,你可愿意留下?”   随后他和煦地笑了笑,“每天能吃饱饭。”   萧暥赶紧点头。   那将军走后,萧暥一看四下无人,大着胆子走到那剑架前,就去拔那把漂亮的剑,但是他力气太小,试了几下,那剑在鞘里纹丝不动。   萧暥努力了一会儿,肚子就饿了,目光不由就转移到案台边的一叠糕点上。   他走过去,刚刚伸手抓起一块,帐门忽然开了。   走进来一个清俊的男孩,比他高出一截,正是那天他见到的。   偷吃被抓个正着,萧暥干脆大大方方一晒手,颇有点主人的风范,一双眼睛微微挑起,朝他笑了笑,“你吃吗?”   魏西陵冷冷看着他,“不吃。”   “那我吃了。”   魏瑄凝视着水面,看着那小狐狸挑起眼梢吃得正香,凄清的神色里渐渐有了柔暖的光彩,眉间隐隐浮动的诡邪印记也消失了。   他道:“苍青,我明天还来这里。”   哪怕是隔着浮动的水面,只要还能看到他,这黑暗的乱世中,就终究还留给了他一丝光亮。   *** *** ***   魏西陵道,“沙盘之事,我会尽快找人制作。”   言外之意,其他的事情可以,但不会帮你占山为王的。   然后他站起身,走到门口,对值守的士兵道,“守在这里,一只苍蝇都不许放出去。”   萧暥:……   虽然他是个病号,但这怎么跟软禁似的?   萧暥表示魏西陵这合作态度很有问题啊!他不过就提了一嘴占山为王,说到底还是不信任他么?连他剥的小松子都不吃。   早晨喝了药后,萧暥就老老实实睡觉了。   在床上躺尸了一个时辰后,他总算蓄了点力气,颤巍巍起身,绕到自己带来的箱子前。   看了看,除了原主少得可怜的那两身替换的衣衫,他还带了一件袍服。   这是当时容绪给他装修屋子,附送了一个衣柜,这衣柜里的各种式样衣裙俱全,看得他大开眼界,可也就这一件能穿的。   这种衣衫虽然出自容绪的改良但是大梁乃至九州的士族纨绔们都喜欢。   风格上有点类似于唐代的圆领袍,但容绪设计的上身极为修身,把他细腰和身段展现地淋漓尽致,利落的窄袖,显得手腕特别好看。   而这设计更贴心的一点是,这衣袍还是带着立领的,是个很现代的概念,领子不算高,却堪堪正好遮住他脖颈上被咬的痕迹。   颜色是纯黑色,镶嵌暗金纹。   萧暥莫名觉得这色调太适合篡权夺位的乱臣贼子,所以绝对不能让魏西陵看到,免得他产生不好的联想。   魏西陵为人过于刚正,肯定不愿意帮他做山大王了,但是萧暥也不会放弃这个建山寨当大王的计划。这是他的退路。   既然魏西陵不肯吃他的小松子,那他就要想想其他的歪门邪道了。   首先,他要溜出去。 第108章 黑云寨   萧暥看过书,虽然何琰这人其他地方不着调,但是他对魏西陵的评价,这两个月观察下来还是很精准的。   魏西陵是真英雄,刚毅正直,嫉恶如仇。这样的人都是有原则的,有些事会做,有些事绝对不会做。   魏西陵答应帮他在安阳城练兵,也是为了抵御阿迦罗草原铁骑的入侵,是为了家国大防。   所以瞧瞧他刚才说了什么浑话,让魏西陵拉着军队帮他建山寨当寨主?当山大王?   当场不把他抓起来已经算客气了!   魏西陵今天大概看着他卧病在床的份上没有跟他计较。   萧暥心里懊恼,自己这次真是生病生得脑子犯浑了,不小心暴露了心机,失策,太失策了!   好在他还没有得意忘形,向魏西陵透露自己想把爪子伸向襄州的下一步计。   他只是想当个山大王魏西陵都不允许,别说是让他占领襄州了!   萧暥一边想着,一边从容地把他那几只小狐狸抱枕塞进被子里,装成有人在蒙头大睡的模样。   然后他娴熟地用一点小动静引开外面的卫兵,一溜烟跳窗户跑了。   魏西陵是不肯帮他了,但不等于他这就放弃了占山寨的念头。   吃掉所有寨子,成为这一带最大的山大王,控制绵延的广原山脉,和安阳城成掎角之势,相互照应,让安阳城真正的固若金汤,进可攻,退则有背后的绵延的大山,   这在战略上是极占优势的。这么有利的一步棋,魏西陵的军事素养极佳,当然不是看不到这一点。但是他骄傲,无法容忍仿效山匪贼寇的做法。更何况他若真这样做了,他的战神的名声恐怕也要受损。   萧暥则完全没有这个心理负担,他本来就名声不好,只要是管用的方法,他都会去做。   当然,要成为山大王,最直接的当然是摸清地形后,直接派兵去打,一个个寨子推进,降者不杀,拉大旗招安,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   现在魏西陵不肯合作,这条路就被堵死了。   魏西陵的兵肯定不给他用了。   萧暥苦于他手下没兵,只有十八名锐士。   而安阳城王蒙的军队目前也是属于高严的管辖,高严以前对他的映像当然是很不好的,尽管他做上这个郡守也是他萧暥举荐的,但是这种人和魏西陵一样,死硬得很,你举荐他,他未必领你的情。   再说萧暥当初举荐高严,他确实单纯地之是为了安阳城的百姓,一点私心都没有。如果现在他去管高严要兵,那么就显得这一切都是他萧暥早有私心的,而且借不借得到兵还难说,毕竟这人的死硬程度,比魏西陵有过之无不及。   萧暥绕到馆驿后,避开魏西陵的兵士,暗中传令他的锐士。   片刻后,他已经坐在了出城的马车里。一名锐士扮作车夫,其他的十几人则装作家仆和护卫,这乱世中就是个小地主,出门也有十来个家丁护卫保护,倒不足为奇。   萧暥穿着一身玄色暗金的锦袍,眉梢眼角还描着旖旎的花枝,看上去颇似一个世家纨绔,在出城的时候,城门前的卫兵也没有太在意。   坐在晃动的马车里,萧暥转动着食指上的玄首指环,早春微凉的阳光透着车帘照进来,银白的指环寒光流溢,映着那清劲修长的手指,说不出的赏心悦目。   在京城的时候,他本来是要把这玄首指环还给谢映之的,谢映之却道,“这段时间我不能在将军身边,这个指环将军留着更有用处。”   玄门势力遍布九州,这安阳城外五十里外就有一座潜龙山庄,这山庄的主人名叫褚庆子,擅长工事机括。是玄门的匠作大师。   之所以萧暥对此人的情况如此清楚,因为他来之前就打听好了。   他要把安阳城建成军镇,还要建造兵工厂,这种人才必然是需要。   而更重要的一点是……私兵。   他今天来找褚庆子不但是为了建兵工厂,关键是,要向他借兵。   在这个乱世里,任何豪门大户都有为数不少的私兵,尤其是在安阳城附近这种匪患横行的地方,潜龙山庄除了建筑构造固若金汤,以及山庄内的各种机括阵门,肯定蓄养私兵。   若能得到褚庆子支持武器和兵马,再加上他自己指挥得力,抢一个山头发展壮大应该不难。   一旦有了一个山头,成了寨主,他就成功打入了山匪的内部,那么其他山头的动向就不难掌握了。   从此,他可以一边经营壮大自己的山头,一边暗中再把其他山头的情报传给魏西陵。   引导魏西陵带兵去剿匪,打掉一个山头,他就偷偷跟在后面吃掉一个山头,并接收山匪残部,壮大实力。   用不了多久,就算魏西陵不肯帮他,但无意之中已经帮他成为了这一带最大的山大王。   萧暥如意算盘正打得哐哐响,忽然心口传来一阵隐痛,他脸色一清惨,赶紧捂住胸口。   他靠着车厢,秀眉紧蹙,咬着薄唇,痛地直抽寒气,捂着心口的手都微微颤抖着,躺了大半天才攒起来的力气迅速地流失。   萧暥心中哀怨无比,他这才动点坏心眼,不用那么快就应上了吧。这个壳子真是不结实,就坐在马车里晃了晃,这就散架了?   他的口中尝到一丝甜腥味,赶紧掏出谢映之给他的丹药服下。   一边可怜巴巴地想,这魏大大又不肯帮他,他这拖着一身的病在乱世中想做点事儿,实在艰难。   *** *** ***   当马车抵达潜龙山庄的时候刚过了晌午,山庄前有一条宽阔的山涧,早春是枯水期,可以看到河底露出的一片卵石。   一看到这山庄,萧暥心里就冒出几个字,固若金汤。   褚庆子不愧是铸城大师,这山庄选址背山面水,靠着百仞峭壁,有望楼,有城墙,简直像一个小型的军事堡垒。   再看那山庄的规模,里面的甲兵应该不会少罢。萧暥心里有点底了。就看褚庆子肯借他多少兵了。   毕竟这乱世之中,豪强大户都蓄养私兵,甲兵是实力之本,如果褚庆子能借他三分之一的兵力,都很够意思了。   褚庆子这个人三十出头,个子不高,面貌清朗中有些苛刻,眼睛很细略显精明,虽然是文士,一双手的手心里有硬茧。   片刻后,山庄的竹轩里,褚庆子凝视了他片刻,眼睛微微一眯,“请问……可以吗?”   萧暥心道果然是个精细人,他这是不是要查看玄首指环的真伪?   只见褚庆子托起他的一只修长的手腕,仔细地看了半晌,道,“既然玄首信赖将军,将军之事,便是我之事。”   萧暥心中微微一诧,面不改色道,“先生好眼力。”   只观察了手就知道他不是个文士。   萧暥随口扯道,“不瞒先生,我此番来是应安阳城高郡守之命,想请先生协助制造对付骑兵的武器。”   他并没有立即说借兵之事,他观察这个褚庆子是个精明的人,精明,固执,且多疑。不是个好打交道的人。   这种人在没有摸清楚自己底细前,必然不会轻易借兵的。就算迫于玄首指环,借给他兵,说不定也会借他百八十人应付。   萧暥当然不能如实地说他借兵是为了去当山大王,这褚庆子是玄门的人,难免清高固执,如果知道他借兵的用途,怎么也不肯配合了。   所以萧暥先说兵工厂之事,打算再借着安阳城郡守高严的名义,忽悠他一个听上去冠冕堂皇的用途。   褚庆子听闻了他的计划,面有难色道,“我久居山谷,铸造器物需要静思,去安阳城怕是不习惯。”   萧暥被噎了一道,果然这人固执,不肯挪窝。   褚庆子道,“将军要铸造什么兵器,我可以在山庄里替将军铸造。”   萧暥心道,这山庄里铸兵器是没法量产的。他要建立的是类似现代的兵工厂,流水化标准化作业,批量生产兵器。怎么可能在区区山庄里完成。   褚庆子见他凝眉,缓和语气道,“将军要对付骑兵,最好的就是远程击杀,我前些日子正好设计了一个风雷车,将军可有兴趣一看?”   设计师对于自己的作品总是有卖弄的热情,这点萧暥在容绪身上已经深有体会了,光看他送的一柜子衣裙私货就知道了,完全是不管对象地丧心病狂式地卖弄!   萧暥谨慎地表示,“愿先睹为快。”   褚庆子颇为得意,对一旁的童子道,“去,取图纸来。”   趁着等待的时刻,萧暥正打算旁敲侧击地先问起褚庆子这山庄中有多少兵力。   忽然那童子仓皇地跑回来了,慌里慌张道,“先生,风雷车的图纸不见了!”   褚庆子腾得站了起来,差点揪住那童子的衣襟了,“不见了,怎么会不见了!”   然后他扔下童子,就往书房火急火燎地跑去,简直就像自己的孩子被拐卖了。   从客厅到书房,其实距离并不算远,萧暥一边走一边四下观察。   这褚庆子确实是铸城大师,这个宅邸处处都在望楼的视线之下,若是有外来的贼盗偷窃图纸实在不大可能,如果被偷了,那大抵就是有内鬼了。   他正寻思着,这风雷车不知道威力有多大,居然有人会买通内鬼盗窃图纸?   他这一念还没转过,忽然院子东面爆开轰的一声巨响,他循声望去,就见一个凉亭被砸塌了一半,残砖乱石满天飞。   什么鬼?炸药?   紧接着下一声巨响在头顶轰开,一道房梁被击中,咔嚓地发出一声断裂的声响。   这边褚庆子还瞠目结舌地仰头望着,好像是惊叹这破坏力,萧暥一把拽住他的衣领一推,自己就地一滚迅捷地闪开,整段长廊轰然垮塌。   褚庆子趴在地上激动地说,“是……是风雷车,有人造出来了!”   然后他皱着眉头,“但是他们还没有造好,按照我的设计,风雷车投石后,飞石会在空中炸开,四散溅起,杀伤力比他们这个强很多。”   萧暥心道,那不是更榴弹差不多嘛,这幸亏他们没造好,不现在都摔成三级伤残了!   而就在这时,山庄外面又传来了一阵聒噪,就听得有人扯着铜锣嗓子在喊道,“褚先生,你嫌我们是山匪,瞧不上我们的手艺,现在你的风雷车我们都造出来了,你是否还满意啊?”   褚庆子脸色顿时难看到了极点。   紧接着就听到外面喊道,“褚先生,我们当家的许诺了,每年黄金一千金。跟我们罢,不吃亏!”   褚庆子气得哆嗦,“休……休想……”   萧暥立即明白了,这些山匪居然是在招聘?   黄金一千金,工资开得很高嗷!下了血本了!   他们要褚庆子做什么?难道是替他们研发新式武器?这群山匪倒是很有眼光和远见?   等等……那岂不是跟他来抢人才了吗?   还是说幸亏他来的早一步,不然这褚庆子先生就要被劫上山当压寨夫人了?   这时外面又叫道,“褚先生,我们也不想闹这样,实在是最近兄弟们碰到了厉害的角色,只能再上门请你这尊大神了,先生不给我们活路,我们就只好把先生这座庙拆成百眼窟了!”   ……厉害的角色?萧暥心里咯噔一下,莫非是魏西陵?   想想似乎没错,这风雷车原本就是对付骑兵的,如果这东西昨天遇上,他们的损失还要更大一些。不过这些山匪大字都不识,显然他们只是把风雷车造成了大号的投石机罢了。   看来这些山匪也不是吃干饭的,在吃亏后,他们想要胁迫褚庆子上山,帮他们造武器,对付魏西陵的骑兵!   此时,褚庆子山庄内的甲兵也开始反应过来,纷纷地登上城墙射箭反击。   萧暥跟着褚庆子一起上了城墙,登高望去,只见河对岸黑压压地至少有上千的山匪,两部风雷车分立左右。后面还竖着一面大旗,上写黑云寨。   这里的山匪都流行拉大旗吗?   只可惜虽然城墙上箭如雨下,但这些私兵的箭术似乎不咋地,再加上山匪都是有备而来,手持藤盾。   就见到藤盾的中心,一个大汉叉着手,由于距离远看不清模样,只听他中气十足地喊道,“褚先生,我裴元今天是诚心地请你,玄门就给你个名号,跟着我才有实惠,将来吃香的喝辣的,你有什么想不开的。”   褚庆子怕是从来没有经历过这种兵临城下的场面,腿有点软,但是还是死硬道,“我绝对不会和贼寇为伍。”   像是响应他的话,又是一块巨石从天而降,轰然砸在城墙上,好几个弓箭手被震飞,一时间灰尘腾起。   褚庆子也变成了半个粉尘人,攀着断墙勉强站起来,看着摔得七零八落的手下兵士,颤抖道,“死守,给我死守……”   萧暥此刻正在病中,身体虚弱毫无战力,于是道,“这样砸下去,这山庄千疮百孔,如何守得住。”   不知道是不是被墙灰呛得,褚庆子眼睛发红,“我是玄门中人,就是死,也绝不会和贼寇为伍。”   萧暥眉头微微一皱,“先生这里的甲兵三百人有吗?”   褚庆子不知道他何意,愣了下,“有是有,但区区三百根本没法对付那么多的贼寇。”   萧暥紧接着问,“先生可曾与这些山匪谋面?”   褚庆子愤然,“当然不曾,我如何会接见这些贼寇。”   萧暥眼梢微微一挑,似有不易察觉的笑意,“先生借我三百人,我冒先生之名去黑云寨。”   褚庆子脸色大震,“断不可涉险……”   时间不多,萧暥快速打断他道,“山匪撤走后,先生带领余下的人去安阳城,高郡守会保护先生的安全。”   其实萧暥知道,就算他不说,这潜龙山庄也留不得了,褚庆子就算再不乐意都只能挪窝了。而这一去安阳城,水到渠成的,建造兵工厂的事情就可以铺开了。   *** *** ***   午后,刘武拿着一个装得满满当当的小食盒走进馆舍。   守护的卫兵瞅了一眼,硬着头皮拦下检查,“刘副将,这什么东西?”   刘武不耐烦,“不用看了,将军让送来的。”   “那……也得看看啊。”那卫兵赔笑道,“里面那位吃坏了肚子,我就得挨军棍了。”   他这话一说,刘武就想到自己还欠了一百军棍,他满心抑郁,“行行。”   得到允许那卫兵已经打开了食盒的盖子,只听他呦了一声,“将军要这是养耗子吗?”   只见那食盒里放着四五个小罐子,分别装着蜜饯,干果,杏仁,酥点,还有一罐子颗粒饱满的小松子仁。   话音未落他脑门上就挨了一下。   刘武虎着脸道,“皮痒了?想挨棍子?”   那卫兵揉揉脑袋,赶紧朝里面瞥了一眼,道,“刘副将,那位怕还没醒来,是等等?”   刘武心道,这时候还睡?脑子都睡坏了吧?   想着他也透过门缝瞄了一眼,这一看之下,顿时感觉不大对劲。   随即他一把推开门进去,几步走到床前,掀开被褥,就见被子下放着几个抱枕。   抱枕上还绣着一只乖巧的小狐狸,抬起头,睁着一双清亮的眼睛无辜地看着他们。   那卫兵顿时傻了,“人……人呢?”   刘武脸色铁青,“愣着做什么!报告将军!” 第109章 进山+六一节番外   日已西斜,照着山涧里浅浅的水流。   山涧边有一座望溪亭。换是五六月份,水流丰沛的季节,这里树木环绕,溪水隆隆,应该非常凉爽。   但现在是枯水期,在亭中坐着,只觉得山风阵阵从身后吹来,萧暥病中身虚体寒,不由紧了紧衣衫。他一身黑衣,衬得那手腕修长皎洁,食指上的玄首指环在偏斜的夕阳下熠熠流光。   裴元看了一会儿,觉得有点晃眼,粗声粗气道,“观先生气色,身体是不好?”   萧暥当然不能一上来就让他抓住自己的弱点,冷笑着道,“你砸了我的山庄,我还要红光满面喜形于色?”   裴元讨了个没趣,但有求于他设计兵器,只能压下。   他算是赔礼道,“先生将来为我好生研究兵器,这山庄修缮的钱我来出。”   萧暥不看他,兀自把玩着他的柳叶短匕,“制造兵器可以,但是一年一千金,不够。”   说着他目光一荡,掠了裴元一眼。   裴元手下这伙人,和他昨天遇到的那一股山匪不同,都穿着藤草编的土甲,手持草藤的盾牌,兵器三分之一还是木棍,整一个藤甲军,这配置比起昨天那些山匪,要差一个档次。估计也不富裕。   萧暥有点失落,若摊上个金主,还可以多敲点竹杠。他穷,身上替换的衣裳都数的过来的两三套。   裴元顿时被噎了一道。   就是山大王也有气短的时候,比如钱。   而且萧暥这算是狮子大开口了,一年一千金已经抵得上安阳郡守五年的俸禄了,且这乱世里,朝廷的俸禄早就停了,都是各方诸侯在发工资,或者干脆靠自己搞钱。   为了山寨的发展,裴元硬着头皮,“先生要多少钱,尽管开口。”   萧暥毫不客气,“翻十倍我觉得差不多。”   裴元的脸色顿时跟霜打了。十倍?这是打劫吗?不对,他才是劫匪罢?   旁边一个带着幞头的小头目立即不干了,扯着嗓子嚷嚷道,“大头领,跟他啰嗦什么,人都出来了,抓上山去,刀架在脖子上,还怕他不干!”   他这话音未落,萧暥身后的锐士齐齐把手按在了剑上。   裴元一看那几人心下就是一沉,这些人站姿笔挺如出鞘的刀剑,眼神明亮如鹰隼般锋锐,一看就是训练有素的狠角色。况且萧暥随身还带了三百甲士出来。这股力量已经不容小觑了。   能不动手最好,他闷声道,“闭嘴,你懂个鸟!滚!”   那汉子不甘心地狠狠瞪了萧暥一眼,目露凶光。   裴元强压下躁气,沉声道,“先生,一万金就一万金,但是我一时拿不出来,这样,我留个字据,分批给你可行?”   说话间他阴郁地盯着萧暥,目光中有咄咄逼迫之色。   萧暥坦然表示:还想打白条?分期都行不通!   裴元一愣,……白条?读书人说话真是听不懂。   见谈不拢了,裴元黑着脸,看着眼前这个病恹恹的青年,心里估摸不如硬拼一把直接抢上山?可是萧暥身后的那十来个护卫一看就是厉害角色,硬上说不定自己这边损失惨重,但是……放弃,实在于心不甘,这都到嘴的肉了!   裴元现在就像肉卡在喉咙里,闻得到香气,却咽不下去,抓耳挠腮,着实难受。   萧暥看火候差不多了,他眼梢微微一撩,“大头领,其实我这人不贪财。”   这话一出,众山匪都像被提着脖子的鸭,伸着头齐齐看向他,简直佩服的五体投地啊!   真是从来没见这么不要脸的人……   萧暥道,“我开这一万金就是想看看大头领请我的诚意。”   裴元一听顿时精神抖擞,眼睛都亮了,“诚意!有有有!先生要什么,只要我给得起的,都给先生!”   萧暥微微一笑,“我要当黑云寨的二头领,怎么样?”   *** *** ***   安阳城郡守府邸。   只是半天的时间,一个巨大的沙盘已经搭建起来了。   高严看着安阳城外这绵延近百里的群山犯愁,“魏将军,这山里沟壑纵横,洞窟峡谷众多,这冬天草木凋敝都这么难打,一到春夏草木茂密,山匪藏进了山里,根本就抓不到,打不完啊。”   魏西陵道,“昨日周晃接替刘武护送商贾回江南,我已经命他调集军队北上,到时候我派军扼守所有碍口,切断补给,逼他们出来。”   高严面有忧色,“将军,这冬天已经过去了,等到大军到达,已经是春暖花开时节,就算将军截断所有隘口,让山里匪寇断了补给,但是山中的花木果实,还有飞鸟走兽都可为食,春日里山间又水源丰沛,山匪们就算不出来也饿不死。”   魏西陵剑眉紧蹙,确实这是个死结,几乎不可解。   其实安阳城附近由于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非常适合山匪做窝,这匪患由来已久。   景帝年间,山匪横行,不仅劫掠往来商贾,还侵扰洗劫村庄,搞得安阳城一带虽然土地肥沃,但是因为无人敢耕种,都荒了。   景帝曾多次下旨清缴山匪,可是军队一来,山匪就藏入莽莽苍苍的大山里了。等军队一走,他们又出来打劫洗掠,所以清缴山匪,每次都是无疾而终。   说白了,这广原山脉是得天独厚的山匪窝,这些山匪就像一窝窝山耗子,藏在这绵延的大山里,四通八达,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哪里清剿地完。   到了这乱世那就更是变本加厉,山匪已经发展到劫掠军队,抢兵器铠甲辎重的地步。   所以这安阳城战略位置虽然重要,各路军阀都不来抢这块地,还不是因为匪患,脑壳都疼。   也只有高严这样的铁头,才会留在这安阳城当郡守。   当然高严的日子也不好过,由于山匪成灾,安阳城的百姓人口少,土地耕种率更少。就目前城里的这些百姓,都还是四处逃荒无处可去的难民,听说高严当了安阳城的太守,才慕名来投奔的。   安阳城这两个月的粮食全靠魏西陵江南调运上来,还要重兵押运已防止山匪劫掠。   这安阳城里王蒙的三千守军,还有这两千百姓,就全靠从江南运来的粮食过活。守着一块肥地,却不能耕种。人口不足,兵源也没有着落。   虽然春季练兵多少可以震慑一下附近的山匪,但是也止于威慑罢了。   高严皱着眉头,这景帝年间都解决不了的匪患,这乱世如何能解决?   魏西陵沉默片刻,道,“倒是有人给我出了个主意。”   高严其实并不抱有多大希望,“愿闻其详。”   魏西陵简短道,“取而代之。”   高严猛然一震。立即察觉到这短短的四个字里包含着一个匪夷所思的构想。   魏西陵道,“剿灭山匪后,在山中驻军,建立山寨,取代山匪。”   高严脸色骇然,寻思了片刻,击掌道,“此计甚妙,只是此间山匪狡诈凶恶,且这些山匪都是山耗子,极为熟悉山里的地形,就算我们能打下一个山头,但是军队如何能长久驻军,而不被山匪反扑,再者,此间山势绵延,那么多的山寨,就算都打下来,那么要驻扎多少军队在山中?”   魏西陵道,“所以那人还提出了,招安山匪,以匪制匪,为我所用。”   高严这次更是惊骇莫名,这路子太野了罢!   他不由问道,“何人献计?”   魏西陵想了想,沉声道,“萧暥。”   高严竟似长吁了一口气,道,“这就难怪了。”   只有这种乱臣贼子才能想得出这样乖邪的招数!   高严摇头,“此计虽妙,但是要以匪制匪谈何容易,这些山匪狡诈凶狠,皆是虎狼之辈,恕我直言,将军勇武善战,但性格刚烈,要驾驭那些山匪,实非将军所长。”   而且此举有损声名,但这句话高严没有直接说出来,他只道,“若要行此非常之事,怕是要非常之人。”   魏西陵明白他的意思了,既然是萧暥的主意,那么就让他自己去做。   在高严那些士人的眼中,反正萧暥这乱臣贼子,名声本来就不好。而且此行危险,那些匪寇都是狡诈凶恶之辈,多行不义。高严向来敬重魏西陵,不希望他趟这浑水。   魏西陵凝眉不语。   就在这时,一个亲兵轻轻扣门进来。   魏西陵一见到那人,脸色一沉,“什么事?”   那亲兵道,“将军,我没有留神,让那人跑了。”   魏西陵的目光顿时射出寒芒,冲高严一拱手,转身就走。   *** *** ***   萧暥的话一出,在场的所有山匪顿时一片哗然。   胃口不小!一上来就要做二当家!   裴元也是愕然,这青年音容兼美,眉梢眼底还描着妩媚的花枝,风流倜傥中又带着那么一丝清寒孱弱之态,望之楚楚,却没想到一开口就要管他要大权。   野心不小啊!   虽说他们只是一个山寨,但他手下的人都是如狼似虎之辈,你相做二当家,那你压得住吗?   别说他压不住,就算裴元自己,如果贸然任命萧暥这样一个纤弱斯文的二当家,今后何以服人?手下这帮子贼寇还不要跟他闹翻天了。   “我本以为头领是爽快之人,看来也有难处,那么我就不勉强了。”萧暥毫不拖泥带水,说完就要站起身。   “等等,先生。”裴元赶紧叫住他,“可,倒不是不可。”   谁知他这话才出口,旁边那个小头目直着嗓子道,“大当家的,这样一个小白脸有什么本事,凭什么当”   他的话没说完,忽然头顶一阵疾风掠过。   接着四周的匪寇都齐齐看向他,嘴巴都合不拢了。   只见那他脑袋上的幞头被开了瓢不说,发髻正中还钉了一把寒光闪闪的柳叶小刀,戳在脑门上跟个独角兽似的,好不滑稽。   众人再看向萧暥,都是惊惧不已,一时间连大气都不敢抽了。这眼力,这手劲,稳准狠快。   萧暥神色自若,道,“没什么,进山打狍子练的。”   傻狍子。   裴元也倒吸了一口凉气,回过神来就见萧暥眼梢微挑,目光清利地看着他,赶紧清了清嗓子,“谁还不服的,站出来。”   四下里鸦雀无声。   裴元道,“那就这样定了,从今往后,褚先生就是我黑云寨的二当家!”   那些山匪的脑子很简单,都是崇拜强者的,顿时嗷嗷大叫。   裴元道,“先生,这天色不早,车马我也都给你准备好了。”   萧暥瞥了眼那马车,马车很是华丽气派,香檀色的车身,车盖上四角还挂下流苏……   去泥煤的山贼,这车子是抢来的吧?   而且他猜得不错应该是哪家大户小姐出嫁时的车驾?   不过他实在也太累了,就不管那么多了,一躬身进了车厢。   这姑娘坐的香车到底是舒坦,里面铺着软垫,对他这娇弱的身体倒是友好些。   经过一路的颠簸,进山的时候,天空中已经挂着几个寒星了。   马车停下,暮色四沉的大山里,沿着山坳亮起一片灯火。   黑云寨到了。   就听裴元道,“今天大碗喝酒,大块吃肉。为二当家的接风洗尘!”   萧暥抬了抬眼皮,一路颠簸下来,他累得不想说话。   他也不想吃肉,他想念他的小粮仓,想吃小松子,最好还是一大把饱满的松子仁……   今天实在出乎预料,他本来只想把褚庆子骗来安阳,然后把他的兵拐走,结果居然就这样上了山,还当上了二当家,这进展是不是太快了啊。   魏西陵应该已经知道他跑了吧?   想到那张冰山般冷冽的脸,刚刚大杀四方的黑云寨二当家终于有一点怂了。   *** *** ***   夜里,馆驿。   那亲兵低着头站在一边,魏西陵从榻上拿起一只抱枕,枕头上的小狐狸绣得栩栩如生,睁着一双乌溜的眼睛楚楚可怜地望着他。   他的神色逐渐凝固。   居然跑了……   不答应他,他就跑了。   拖着这一身的病,他要去哪里。   就在这时,刘武推门而入,“将军,潜龙山庄遭遇山匪袭击,庄主褚先生来投。” 第110章 二当家   山匪们正在大碗喝酒,大块吃肉。   萧暥正在病中,不能喝酒,至于大块吃肉,萧暥表示吃惯了小魏瑄做的汤汁浓稠滑而不腻的红烧肉,实在吃不下山匪们没啥味道的夹生肉。   于是他避开人群带着几个亲卫在山寨里到处走走逛逛。   裴元见他避席而去,只以为他是文人,不习惯这种吆五喝六吃肉喝酒的粗鲁场面。便跟了出去。   萧暥知道他是对自己尚有戒备,倒是晒然无所谓,就随他跟着,还好打听一下山寨的情况。   这寨子不小,沿着山势起伏建造。岗哨,敌楼,库房,演武场一应俱全。   一路逛下来,加上裴元在旁的介绍,萧暥对黑云寨乃至于此间山匪的情况摸了个七八成。   这广原山脉一带方圆百里,居然多达五十多个山匪寨子,星罗棋布地分散在山间各处,真的是东一窝西一窝的山耗子,且在山里窜来窜去,官军一来相互照应。   萧暥心中不由腹诽,按照魏西陵这死硬的打法,十年都打不完。   这时他们走过一个持刀而立的壮汉子面前,萧暥眼尾一瞥,口中闲闲说了一句“得罪。”手下可没闲着。出手如风,已经擒住那汉子手腕的脉门。   那汉子脸色骤变,立即反扣向萧暥的手腕,萧暥手腕灵活地一转就从他厚实的掌心里脱出,又疾袭他手肘上的要穴,下手狠准,两人电光火石地过了几招。   萧暥正在病中,难免手劲不足,虽然每每能逼得那汉子只有招架,没有还手之力,但自己也没讨得便宜,几招下来居然没能夺下汉子手中的刀。   裴元在一边看的精彩,鼓掌笑道,“先生好手段,能和黑柱对上招还没被拧断手,你是第一个。我可还没来得及介绍你,这黑柱子下手没有轻重。”   萧暥目光凛然,“这位壮士是在军中待过?”   裴元道,“哦,不是,黑柱以前是霍家庄的护卫,因为被诬陷要砍头,他逃了出来,只是一家老幼都没能幸免,就来投奔我这山头了。”   萧暥又看了看黑柱子孔武的脸堂,结实的身材,倒是条汉子,原来是背负着血仇,跟着山匪可惜了。   他边走边道,“这寨子里其他人也都是这样吗?”   裴元道,“这里的人来路很混杂,军队的逃兵,来中原的胡人,犯了事儿逃上山的,这世道,只要胆子够大,就有酒喝有肉吃!”   三言两语间,萧暥已经套出了这里山匪的成分,这成分越复杂,心就越不齐。很好。   这时他注意到沿着山间隘道站立的哨兵里,有好几个都面有菜色。   “这山寨里吃不饱吗?为何这几人如此瘦弱?”   裴元尴尬,赶紧解释,“这几个人是闹灾了活不下去的流民,我就让他们看寨子了。”   萧暥明白了,这天下乱世,到处都是失去土地的流民,所以这些山匪的兵源倒是很充足。   他脑子忽然闪现一个念头:如果能让这些流民都投靠安阳城,那么他还愁招不到兵源吗?   但是怎么让这些流民,从变民为匪,到变民为兵,他还要慢慢盘算。   接下来萧暥旁敲侧击,外加稍微吹捧裴元几句,裴元就兴致高昂,滔滔不绝。把他的家底全抖落了出来。   排除掉吹牛皮的成分,萧暥总结出以下信息:这个寨子在实力上来说,应该算是靠前的,能够造的起风雷车,能袭击潜龙山庄,证明裴元本身是个猛人。而且有一定的想法,比如他想绑架褚庆子上山开发武器。但是也止步于此了。   因为这货的眼光不长远。   褚庆子是谁,玄门中人,匠作大师,你把他绑了,玄门能跟你善罢甘休?   沿着寨子走了一圈下来,这山寨的实力斤两萧暥已经心中有数了。   此时已经到了亥时,早春的山里寒气四溢,明月当空,屋宇上一片白蒙蒙的霜。山间绵延成片的灯火也已经暗了一大半,不时有喝多了大着舌头的山匪从他们身边走过,酒气熏天。   一个大胡子山匪醉得摇摇晃晃地走过萧暥身边,不经意瞥到了他一眼,紧接着眼珠子就直愣了,随即一个饿虎扑食就扑将过来。   萧暥轻巧地一侧身避开了,那山匪扑了个空抱着了旁边一根廊柱一通乱嗅,“美人儿做我压寨夫人。”   裴元一脚踹上他后腰,怒喝,“这是二当家。瞎了你狗眼!”   那大胡子一听顿时一个激灵,酒意醒了一半,懵然摸了摸怀里的柱子,蒙了,“啥?二当家……是根柱子?”   裴元恼火地挥挥手,“滚!拖下去,扔水缸里醒醒酒!”   别他娘的给他丢人现眼!   萧暥心里默默同情了一把那厮,这天气,夜里水都结冰了,这扔水缸里得冻得半身不遂吧。   裴元生怕再有醉汉出来出糗,赶紧道,“先生啊,这时候也不早了,不如先回去休息。”   其实萧暥早就累了,该打听的都打听差不多了,正有此意。   虽然是在山寨里,这房间倒也收拾地舒服整洁,萧暥向来不讲究,随遇而安,有张床能睡,火盆够暖,不冷就行。   裴元出门前道,“先生若还缺什么尽管跟我说。”   萧暥想了想,还真有一样缺的,他问,“有甘果蜜饯松子吗?”   裴元:……   “这……先生喜欢吃,我明天就差人下山买。”   旁边一个山匪头子道,“大当家,这山里有的是山核桃,不知道二当家要吃吗?”   野生小核桃?   萧暥眼睛一亮。   裴元察言观色道,“愣着做什么,赶紧给二当家拿来。”   *** *** ***   入夜,安阳城郡守大堂里此时灯火通明。   魏西陵进门的时候,就看到一个风尘仆仆的人正颓然靠坐在矮几边,整个人就像从灰堆里刨出来的,头上衣衫上都落着不少粉尘。   高严面色凝重坐在一边,似乎在询问什么。   只听褚庆子道,“多亏萧将军胆识过人,他代替我被山匪劫进山去了。现在不知如何了。恳请郡守赶紧发兵啊。”   高严闻言心下一凛,难道是萧暥?   接着,他看到了面色冷峻的魏西陵。   魏西陵简单地把前因后果一问,就知道了,萧暥怕这不是被劫进山去,他这是正中下怀,见机干脆浑水摸鱼,上山去当他的山大王了!   他想起多年前,两人一起剿匪的时候,萧暥就很混账地扬言,他要当山大王。   当时他笑嘻嘻道,“西陵,这些山匪太没嚼劲,这么容易就被收拾了,如果我有一天当了山大王绝不会那么蠢,一定会是让你最头疼又抓不到的那一个。”   现在果然跑了?   褚庆子唉声道,“我观萧将军气色不好,怕是身体有恙,那些山匪穷凶极恶,怕对他不利。”   高严道,“将军,我们不能在此坐等。下令发兵罢。”不管萧暥出于什么目的,这勇气还是极为难得的。   魏西陵目光渐寒,现在发兵恐怕不是萧暥所愿。   那只小狐狸既然跑了,现在大功未成,岂肯那么容易让他抓到?   魏西陵问,“是哪一路的山匪可知道?”   褚庆子道,“黑云寨。”   魏西陵凝眉,生着病跑了,就算不乐意,也得抓回来。   让他最头疼又抓不着是吗?   那就试试看!抓回来,直接关起来!   *** *** ***   第二天清早,某狐狸在屋子里凿核桃吃。   这古代可没有开核桃神器啊,想吃小核桃,比松子麻烦多了。   萧暥让人找来了一个厚底的捣药罐,用药杵凿山核桃,这手劲分寸还得把握好,一不留神就会把小核桃砸烂掉。废品率很高啊。   裴元进来时,就见他皱着秀眉,忙活得不亦乐乎。   裴元笑道,“先生,这山核桃不好料理,我给你带来了一些杏仁松子。”这是他一早就差人下山买的。   某狐狸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啃了一堆零嘴后,早饭都不用吃了。   裴元看他心情不错,问了昨晚睡得可好,还缺什么后,就问到了正题上,“先生何时可以给我们制造兵器啊?”   萧暥这边正一杵子下去,这回是摸到了力度分寸,壳碎地四分五裂,这肉还是完整的。   萧暥一边吃着香喷喷的独食,忽然想起什么,抬起头,颇有兴致地打量裴元,一双眼睛目光流转,清媚神飞。   裴元被看得有点绷不住了,尴尬道,“先生,我一个粗人,有什么好看的。”   萧暥道,“大头领为何如此急于制造兵器?”   言外之意,我人都来了,你急什么。   裴元面有难色,“这……”   萧暥眼梢一挑,“大头领有心事。”   裴元一愕。   萧暥道,“看来大头领仍旧把我当外人,信不过我啊,我既然是这里的二当家,这山寨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情,如果山寨有什么难处,大头领不要瞒我。”   裴元见他把话已经说到了这么通透,只好道,“不瞒老弟,这寨子里确实有不顺的事儿,但也不单是我这里,这些日子整个广原岭的寨子都不好过。这山下来了个天将军,太厉害了,兄弟们下山截胡,只要是碰上了他,轻则损兵折将,重的全军覆没,根本不是对手,他不打旗号,我们也不知道他什么来路,就送了个绰号武威天将军。”   萧暥内心默默吐槽:这什么名号,怎么跟玄幻小说一样,魏西陵也有意思,做了好事还不留名。搞得一帮山匪都不知道被谁揍了。不过他这战神的名号若是报上来,估计这些山匪全都缩在大山里不出来了,他想打仗没对手岂不是要憋坏了,果然是好战份子。   只听裴元道,“前日里,连赤峰寨的仇大头领的手下都被打得落花流水,赤峰寨老二,天雷将军魏帅被一箭射死,老三独眼龙刘五中了一枪,差点没命,好在赤峰寨实力雄厚……”   “等等。”萧暥道,“你说那个……天雷将军?他的名字就叫魏帅?”   裴元点点头。   还真是天雷滚滚。   萧暥摸了摸下巴,问,“那刘五还活着?”   裴元道,“据说还在床上躺着起不来。”   萧暥松了口气,爬不起来就好,省得万一碰到认出他来。   裴元忧心忡忡,“赤峰寨是我们这里实力最强的山寨,现在整个广原岭人心惶惶,大家都不敢轻易下山截胡了。所以我才请先生上山,为我们研究对付那天将军的骑兵的兵器。给兄弟们找条活路啊。”   原来是要对付魏西陵的骑兵。   但萧暥这是冒充的褚庆子,他哪里会制造兵器。只能继续忽悠。   于是他想了想,故作高深道,“这铸造神兵利器是要有好的水源的,我看你这寨子水源不足,也不是在上游。”   言外之意,是风水不好造不成神兵,不要怪我咯。   裴元闻言顿时脸色一沉,目光也阴寒了几分。   萧暥立即警觉,这些山匪可不是善茬,目前他这二当家所有的价值就是造兵器,一旦被发现不会造兵器,是个冒牌货,他就身陷匪窝,小命都可能不保。   想到这里,他立即摆出一副急人所急的模样,“大当家莫要着急,且取地图我来看看,这山间可有其他的风水宝地?”   这提醒了裴元,他脸色一亮,大手一挥赶紧道,“去,赶紧取地图给先生看。”   片刻后,一张羊皮图就拿来了。   萧暥这一看,这地图可是比他们安阳城的行军地图详细多了啊。山势起伏处,山脊山坳山洞断崖全都有标注,连哪里有溪流,哪里有其他山寨的据点,甚至连兵力多寡都有标注。   比他们的行军地图好用多了。   从这张图上来看,这山间的匪寇比蝗虫还多,真的要实施地毯式清剿,就要调集大量的军队,军粮的供给很容易跟不上。   萧暥当然没钱供应那么多的军粮。既然他穷,那么就只有空手套白狼了。   这本来就是他此行的目的,内部开花,把这些山匪全收了。   萧暥的目光停留在图中地势最高的一个山头,那个地方视野极好,可以纵观全局,同时又地势险峻,易守难攻。   他悠悠抬起一根手指点了点,“此处风水绝佳,是锻造神兵利器之处。”   这话一出,裴元像膝盖中了一箭,顿时面如土色。   旁边的几个头目都面面相觑,不敢支声。   萧暥一副诧异不解,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的模样,一脸茫然地睁着一双隽妙的眼睛看向众人。   裴元苦着脸,“先生真是目光刁毒,一选就选中了这里。此处是黄龙岩,已经被占据了。”   “何人所据?”萧暥问,   裴元重重叹了口气,“是黄龙寨的人,那帮子人凶恶强硬,是除了赤峰寨之外,这一带实力第二的山寨了。”   萧暥一摊手,“这就不好办了,要铸造神兵利器,只有此处是风水宝地。绝无二处啊。”   裴元面色又逐渐阴冷下来,这好不容易才把人半请半抢地弄上山来,还搭出了二当家的位置,结果,因为没有风水宝地,就没法造兵器吗?   所以废了那么大劲,到头来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白忙活?   ……那么,这个人留着还有用吗?   萧暥眼尾微微一撩,暗暗观察着他的神色,随时以防他动杀心,他这才上山待了一天,就出师未捷身先死,那就太锉了。   想到这里,他立即见机道,“大当家,其实我倒是有个主意。”   裴元皱着浓眉,没有抱太大希望,闷闷道,“先生请说。”   萧暥狡媚地微微眯起眼睛,循循善诱,“要不,我们就夺下它?” 第111章 挑衅   夺下黄龙寨!   萧暥这话一出,四下里顿时噤声了,周围的山匪头目们都齐齐瞠目结舌地看向他。眼神里分明写着:这人是活得有多不耐烦了?   裴元脸色难看到了极点,阴沉沉道,“先生真是能说笑,黄龙寨的实力几倍于我,我去攻打黄龙寨,先生确定不是让我们去送死?”   萧暥微微睁大眼睛,装作不明白,“昨夜听大头领介绍山寨的情况,兄弟们个个都是好汉,山寨实力强盛,怎么就一定打不过黄龙寨?”   裴元顿时一噎,当着其他的小头目,面子上挂不住了,他昨天只是吹个牛皮,没料到被萧暥那么快翻出来打脸!   于是他的面色遂缓和了点,笑道,“老弟啊,你刚来,有些事情还不清楚,我现在就跟你交个底,我们寨子的兄弟个个都勇猛如虎,这没错,但奈何黄龙寨他们人多,我们寨子总共一千号人,黄龙寨有三千多人,三倍于我。你说这怎么打得下来?”   萧暥心里冷笑,这裴元还是没说实话。   那天他们围攻潜龙山庄他是看得清清楚楚,近千兵马一到广原岭,越往里走,人数就越少,很多人陆陆续续都走了岔道离开了。   他暗自思忖,这广原岭那么多山匪的寨子,肯定相互之间也互通有无。所以这些兵马当是从其他寨子借来的。   再加上他昨天观察下来,断定这黑云寨的人马不会超过八百。   至于黄龙寨有没有三千人,萧暥不知道,但说不定真的有,以裴元喜欢吹牛的个性,一般不会长他人志气。   萧暥道,“就算黄龙寨有三千兵马总不会天天呆在寨子里,只要他们的主力一下山截胡,我们的机会就来了。”   “先生真是善忘。”裴元不耐烦道,“那大将军天天剿匪,别说黄龙寨,整个广原岭最近都不做生意了。”   萧暥不慌不忙拿起药杵继续凿他的山核桃,一边道,“如果那将军撤军了呢?”   裴元虎着脸道,“他如何会撤军?”   萧暥笑了笑,道:“我在潜龙山庄,多少有点消息,这安阳城粮草不足,不能长期供养大将军的军队,我猜的不错,他迟早是要撤走的。”   “当真?”裴元和中山匪眼睛一亮。   萧暥道,“这只是我的推测,如果他被调走了,黄龙寨必然忍不住立即要出来做生意,我们就等着他们干一票大买卖,主力离开山寨的时候,发兵夺了他们的寨子!”   “好!干他娘的!老子跟定你了,二当家够豪气!”一道粗野的嗓音道,   萧暥一诧,竟是昨天那个顶撞过自己,发髻上被他钉了一刀的狍子兄。   只见那人扯着嗓子嚷道,“上回黄龙寨就抢了我们的生意,老子看不惯他们很久了!二当家你要揍他们,我带上弟兄跟着你干!”   裴元瞳孔一缩,喝道,“闭嘴,你懂个鸟!”   那人悻悻地叉着腰,心有不甘。   然后裴元沉着脸,伸出两根手指,“第一,黄龙寨全寨有三千人,就算他们派出一千人去截胡,还有两千人,我们只有八百人,兵器还比不上他们,怎么打?”   说到兵器这几个字时他加重了语气,萧暥知道这是郁愤他不肯为他们锻造兵器。   休说萧暥不会锻造兵器,就是会,他也不能资敌不是?   萧暥剥着山核桃,坦然道,“我跟大头领说过,不是我不愿意锻造兵器,实在是此处没有合适的水源,等到我们夺下了黄龙寨,这锻造兵器的事情包在我身上。”   看他一口答应的样子,实在也是不像推脱。   裴元觉得自己有些过份猜忌了,于是转换了话题,不再提兵器的事情了,“就算我想打,可我们人手不够怎么办?”   萧暥道,“大头领有一句话说得好,我们黑云寨的弟兄虽然人不多,但个顶个都是精壮。”   他说着掠了一眼旁边的头目们。   他虽然面有病容,但五官异乎寻常地俊美,加上说话时自信满满,意气飞扬。那些汉子一触到他清利的眼眸,整个人都像燃了起来,顿时挺直了胸膛,精光硕硕地盯着他。   萧暥又道,“如果说我们有弱点,绝对不是因为弟兄们不够勇敢,而是弟兄打仗太实诚,也没有经过军事训练,相比那位大将军的人马,我们就吃亏了,大头领信得过我,我想教给兄弟们一些打仗布阵的技巧,相互配合作战的诀窍,不出十天,我就能给黑云寨训练出一支虎狼之师,以我们弟兄的英勇,加上作战得法,我们一个人顶黄龙寨十个!”   他这话一说,那些头目们顿时都激动地嗷嗷直叫。   萧暥会不会练兵他们还不知道,但是萧暥的身手他们都见识过。   萧暥知道,这山匪窝里讲的是弱肉强食,丛林法则,这些汉子都崇拜强者。所以他一番煽动性的话语很快将他们调动起来了。   在这大山里,哪怕你是只纸老虎,那也得是老虎。不然就得被啃吃一光。   但萧暥是只狐狸,他摆着大尾巴给这些山匪们描绘了一个无比美好的未来,还是只伪装做老虎的狐狸。   裴元也看向他,萧暥熟悉那种眼神,就好像是你明明买了个上网本,到货打开一看竟然是个移动工作站。赚大发了!   萧暥又谦逊道,“我初来黑云寨,寸功未立,当这个二当家,受之有愧,我来这里是感念大当家的魄力和胸怀,看好黑云寨的弟兄都是真汉子。”   说的他好像是自己投诚的,不是被劫上山来的一样。   但这话很讨巧,一边自谦,一边抬高黑云寨的人,话一出口,众山匪看着他的目光从热切变成了折服,他们红着眼睛,以脚跺地,群情振奋。不知不觉屋外都挤满了人,一个个神色专注地盯着萧暥。   萧暥又加了一把火道,“现在赤峰寨受了重创还没醒过劲来,夺下黄龙寨,我们就是这广原岭最大的山寨了!这可是天赐的良机。机不可失啊。”   听了这话,连裴元都按捺不住,问,“你觉得我们真能夺下黄龙寨?”   萧暥笃定道,“不但要夺下黄龙寨,而且黄龙寨的地盘物资银钱兵器全是我们的了!到时候,两寨合并,降者不杀,大头领就是两个寨子的大头领,我们这些弟兄都要靠着大头领平步青云啊!”   裴元深吸了一口气,看着萧暥的眼神里大有相见恨晚之意,感慨道, “二当家的有如此的雄心和本事,我老裴真是挖到了宝贝,但我还是有一个顾虑。”   他说着竖起第二根手指,“我们毫无理由地突袭黄龙寨,这是坏了江湖规矩的,怕是会成为众矢之的。”   萧暥淡然道,“规矩是胜利者定的,实力说话,我们夺下了黄龙寨,成了这广原岭最大的寨子,大头领的话就是规矩。”   裴元的眼中不由神色一动,也跟其他头目一样两眼精光硕硕地盯着萧暥。   萧暥又道,“如果大头领于心不忍,那么理由还不好找吗?他们在水源上方,我们在下游,我就说他们在水中投掷污物,害得我们的弟兄吃坏了肚子,也破坏了我们寨子的水源,夺了他的寨子天经地义。”   裴元听得频频点头,当即一拍桌子,“好,从今天起,这黑云寨的八百弟兄,就交给二当家来训练了!一切尽听二当家的!”   萧暥微微一笑,谦逊道,“遵命。”   轻轻巧巧,兵权到手。   接下来他就要通过练兵树立个人的威望。   萧暥并没有一口吃,他颇为谨慎地从中筛选了三百多名精壮,这样做的好处是可以淘汰掉那些作奸犯科或者匪气太重的人,其次还可以让裴元对自己更放心。   萧暥把这些山匪按照军队的编制,分为五人一伍,设伍长,三伍为一把,设把总,五把为一营,这营长就由他的锐士担任。   他调拨出十二名锐士开始按照锐士营的模式开始训练。他还特别留意了那个黑柱子,给了他一个把总。毕竟是个壮士。   这是萧暥的一个基本的思路,用军队的方式来训练山匪,一旦军人的做派深入这些山贼的潜意识里,那么临到阵前,恐怕裴元都调动不了他们了。他们只认带领他们的营长。   安排完了这些事情后,他给魏西陵写了一封信。   这意思很简单,让他这段时间里配合一下,暂缓剿匪。   当然他这话说出来就不是那么回事了,在信中萧暥混账地表示,武威天天将军您大老远地来安阳也不容易,能歇着就歇着,别出来捣乱,不然我就不客气了嗷,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   整封信充满了你看不惯我,又干不掉我的挑衅意味。   他把信折好,交给传信的人。   心里寻思着,不知道魏西陵看了信是什么脸色,肺都气炸了吧?   不过以魏战神冰山的个性,萧暥深度怀疑他的脸上到底会不会摆出发怒的表情。他好像本来就没有任何表情罢?   但是,萧暥心里苦,他也没办法,他不这么写不行啊!   他现在怎么说也是身在匪营,万一这信落到了裴元或者其他贼寇手中,他们一看内容,顶多会以为这是一封嘲笑魏西陵的信,哈哈一笑就过去了,不会想到这里潜藏的信息却是真的——他要魏西陵暂缓动兵,休息一阵,让这里山匪重新开始做生意。   魏西陵怕是这辈子都没有被人这样挑衅过,他这算是在作死的边缘疯狂试探吗?   安阳城里,魏西陵刚刚调集了军队,准备进山围剿黑云寨。   他一身银甲,披风猎猎飞扬,手执马鞭,整个人寒气四溢。   “高太守,我不在期间,你严守城池,无论何人来叫城,切勿出战。”   高严道,“将军放心,我高严在,城就在。”   他刚要跨上战马,刘武匆匆赶来,手里拿着一封信笺,“将军,守城的士卒刚才发现,射在城垣上的。”   魏西陵接过来,展开信,剑眉微微一挑。   接着,高严只见他面似严霜,目如寒剑。看得连他都不禁倒抽冷气。   然后魏西陵将信扔回给刘武,走了。   “收兵。”他道。   高严一愣,怎么了?忽然收兵?不去救萧将军了?   他费解地从刘武那里取过信,这一看之下,脸色骤变,不禁脱口而出,“何人如此猖狂?”   只见信笺的纸张上还有一些细小的压痕,仔细看,边角处竟然还有山核桃壳的碎屑。   此人居然是一边嗑着山核桃,一边写下这封充满挑衅意味的书信。   既然能这样洋洋洒洒地给他写一封挑衅的信,说明这人不但没有危险,还混得很不错。   魏西陵脚步生风,往城楼走去,骨节清晰的手,暗暗握紧了马鞭。 第112章 狡狐   对于一个身经百战的将军来说,平生最忌的恐怕不是以弱敌强,也不是大军压境兵临城下。而是临到阵前要撤兵。这是最短英雄之气的事。   魏西陵这次提前来安阳城,本来是想在早春练兵之前,先把安阳城附近的匪患清除,留下一个干干净净的安阳城,萧暥才能安心地在这里建他的狐狸窝。   可是没料到,匪没剿完,萧暥就成山匪了。看来当乱臣贼子还不过瘾,要落草为寇了。   魏西陵先姑且按兵不动,看他的狐狸尾巴什么时候拖出来。   这些天萧暥每天在山寨里练兵、嗑山核桃、泡温泉。温泉是他在后山闲逛新发现的,而且是干干净净的温泉,没花瓣!   他在等一个机会。   息兵第八天,终于,大鱼来了。   他收到消息,襄州大族许家老太爷的宝贝孙子许安从尚元城采购的十几车财货要过安阳城附近。当然许家是襄州大族,随行护送财货的家兵就达三千人。对于广原岭的众匪来说,小寨子就不用想了,赤峰寨刚受重创也没机会了,这块肥肉当然就落到实力第二的黄龙寨嘴里。   如果换在平时,萧暥没有把握黄龙寨会不会铤而走险去抢许家小公子的财货,但是这回,整个广原岭因为魏西陵的连番剿匪已经都饿得眼睛都绿了。煎饼都能吃出肉味来。   果然次日,裴元大喜过望地来找萧暥。   “黄龙寨果然憋不住了,要干这一票,还放了话,谁都不许跟他们抢生意。”   “那些狗东西,吃相还是那么难看。”旁边那狍子兄嚷嚷道。   裴元目光森然盯着萧暥,道,“二当家的,几分把握?”   萧暥前天的传销工作太成功,这阵子裴元满脑子都是发展事业,合并山寨,当两个寨子的大王,坐整个广原岭第一把交椅。   他是摸透了裴元的心思,微微一笑,“恭喜大头领,就要成为两寨之主了。”   裴元摆摆手,“事儿还没成,我琢磨着许家庄也不是菜头,光运货车队就有两千甲兵护送,这人马都能打下一座县城了,黄龙寨会怎么截□□多少人?如果全寨出动去截胡,留下一座空寨,有人来劫寨怎么办?等到回家,连老巢都没了,换是我就不会那么干,我会留下至少四分之一的兄弟看家护院。”   萧暥伸出一根修长的手指在地图上一点,“所以他们就需要借助地利。”   裴元看着地图上那林木茂盛的一点,道,“斗方谷?”   “对,就是这里”萧暥道,“这个地方离开黄龙寨最近,方便他们事成之后运送财货撤退,同时,此处山高林密,极其适合设伏。我推测,他们会出动一大半的人马下山截胡,留守在山寨里的不会超过八百人。”   裴元皱眉道,“难道我们是要倾巢而出?”   萧暥眸光一闪,“大当家敢赌吗?”   “怕个鸟,干他娘的!”旁边的狍子兄着急道,“不敢是孬种!”   然后他忽然看到裴元沉下来的脸色,赶紧道,“对吧,大当家?”   裴元道,“就算黄龙寨派出去截胡有两千人,但劫完了是要回山的,到时候大队人马一回返,就算我们占领了黄龙寨,未必能坐稳。”   萧暥眼睛微微一眯,“大头领放心,我有办法让他们回不了山。”   *** *** ***   安阳城,天边微白,看守城门的哨兵刚起来要换岗,稀薄的天光下,就看到城垣上又插着一支箭。和十多天那只一样,连位置都没换。   城门卫顿时感觉不大妙。一想起魏西陵那天撤兵时如同冰霜的神色,心道,不会又是那作死的贼寇!   片刻后,一封书信搁在了魏西陵的书案上。   这一次是一封战书。   口吻甚为嚣张。   大概的意思是,本大王今天在斗方谷要干一票大买卖,来呀,有本事你来抓我呀。抓得到随你怎么样,哈哈哈!   这次纸张倒是清爽,没有核桃碎壳,但是信笺右下角用简笔勾了只狐狸。那小狐狸目光盈动,好像在偷笑,眼梢斜飞,神气活现,充满挑衅意味。   狐狸啊。魏西陵沉默地把信一折,扔进纸匣里。   他倒是蛮有自知之明的!   晨光从窗棱里照进来,把他一张清俊的脸映得料峭,寒意逼人。   他站起身,“刘武,点兵。”   刘武一愣,不是休兵了吗?   魏西陵径直走到剑台。   “主公,去哪里打?”   魏西陵言简意赅,“上山,抓狐狸!”   *** *** ***   天色微亮,黑云寨的校场上,六百多人的队伍整装待发。   萧暥依旧一身黑衣,面容苍俊,晨雾中,他的声音清越中透着寒气,“出发!”   裴元并没有一起去,他这两天忽然腹泻不止,所以就带五百人留守山寨。   既然他自己不去,拨给萧暥夺下黄龙寨的人手就只有本部的三百人和他训练的三百多人,一共六百人。   当时狍子兄就急了,“才六百人,少了点吧?”   裴元道,“闭嘴,二当家青年才俊,又不似你这种蠢货。”   然后他盯着萧暥,目光森然,嘴角却是笑着,“二当家上山那么多天,还没有纳开山礼罢?”   萧暥明白了,开山礼就是投名状,夺下黄龙寨就是他的投名状。   萧暥带队到黄龙寨的时候,正是天蒙蒙亮。据探子报告,此次黄龙寨的大当家张朝亲自带队。说明黄龙寨的主力已经去斗方谷打埋伏了。   山匪截胡一般是半夜里就去道路碍口埋伏了。且嘴里还要叼着一把刀子,以防止相互之间交头接耳,暴露目标。   虽然说寨内兵力空虚。但是黄龙寨仍有三层防线。   首当其冲就是险峻的地形,易守难攻。   黄龙寨建在峭壁的山坳里,有点像悬空寺,部分山寨还是凿壁而建,山崖直上直下,如一把薄而利的刀片。上下寨子只有一个山门,只要扼住这山门,就算你有千军万马,也只能被阻在山外。   正所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第二道防线是望楼,黄龙寨在林间设有很多望楼,如果发现林间有异常,望楼的哨兵会立即吹响号角,马上会有全副武装的巡逻分队出来查看,直接剿灭,或者发出信号,引得四周围剿。   第三道防线就是山寨内的巡逻队了,在山寨里日夜巡逻着兵士,不放过山寨各个角落,根本混不进去。   这三道防线互为补充,把山寨打造得如同铁桶一般。   在这里,连对付潜龙山庄颇有效果的投石机,这里都没有用武之地,投出的乱石只会砸在陡峭的绝壁上。若滚落下来,还会增加己方的伤亡。   山谷中,早春的天气,树木都已经抽出了枝叶,雾气漫野,迎着清早微薄的光线,萧暥率先搭弓引箭,一箭破风离弦,正中一个望楼的哨兵,那人一声不吭就翻倒了下来。   他撇下那些看呆了的山匪,走上前去,捡起那哨兵的牛角号。扔给旁边的黑柱子。   黑柱子身体壮,中气足,拿起号子,就呜地吹响了一声悠长的号角。   清幽的号角声在山谷里回荡。   听到号角声,山寨的城楼上一阵人影晃动。   狍子兄一把揪住黑柱子,“不怕曝露!找死呐!”   萧暥道,“已经曝露,死不了。”   号响一声长鸣,代表情况有异,速来查看,两声短鸣,代表发现敌情,立即合围剿灭,三声则是敌情紧急,全寨出动。   丛林的树木发出沙沙的声响,听人数还不少,是巡逻队朝他们的方向急速推进。   萧暥不慌不忙让其他人全部退入大雾中,自己带着几名锐士,藏在树木后。   来查看的巡逻队约莫三十来人,个个持刀枪走到望楼下,巡逻队长是个黑脸大汉,和黑柱子颇有几分神似,只见他看了看地上倒着的哨兵,正要查看。   忽然脖颈间就是一凉,咽喉上就抵住了一把寒光闪闪的柳叶刀,雾气中一道清透的声音道,“说话就割断你喉咙。”   那巡逻队长也是个彪悍人物,不管脖子上的刀,狞笑一声就想招呼手下,但就在他张口嘴的一瞬间,萧暥的手灵巧地一翻,不知道把什么扎舌头的东西扔到了他口中,然后一捏下颌,让他吞了下去。   他本来要喊出的‘杀了他!’,变成了,“你让我吃了什么?”   萧暥道,“也没什么,听说过血蜈蚣吗?”   那队长脸色一寒,顿时感到不是什么好东西。   萧暥道,“血蜈蚣寄宿在人体内,能把人的肌肉和脏腑都溶解了,只剩下一张人皮。你最好不要动,这样不容易惊动它。”   “人……人皮俑?”   萧暥微微一睁眼,赞许道,“你知道的不少。”   这些山匪都熟悉江湖上的路数,天南海北各种神神怪怪的事都听闻很多。   萧暥干脆道,“那你也该知道苍冥族罢。”   “你……难道你是苍……苍冥余孽。”那队长顿时脸色铁青。   江湖传闻苍冥族的高阶秘术修为者是半人半妖,修为越高,长相就尤其漂亮,妖术也越厉害。   再看清早稀薄的阳光下,这张脸妩媚清致,一双眼睛清媚恣意,摄人心魄,眼角眉梢居然还蜿蜒着妖娆的花枝。就算是这样被他威逼用刀胁迫的情况下,都不由让人看得心底一荡。   瞧他这模样一定是修为极高了!   意识到这点,他发了疯般拼命地抠自己的喉咙。   萧暥冷然道,“没用的,蜈蚣我养的,最听我的话了,你若给我行个方便,我就把它唤出来。”   那队长颤声道,刚才的悍气早就没了,“你……你想要怎么样?”   萧暥指了指他,道,“脱衣服。”   黑脸队长顿时无语望天。   在这荒郊野岭脱衣服,不知道这种妖好不好色?难道说喜欢壮汉类型的?   脱了外套后,萧暥一双清媚的眼睛微微一眯,又抬了抬下颌,示意继续。   黑脸队长的脸又黑又红,一副被逼良为娼状。   其他巡逻的士兵也被迫在早春山里寒冷的空气中脱下衣服,一个个冻得缩成一团。   萧暥道,“可以了。”   众人算松了口气,总算给留了条底裤。   这人路子实在太野了,不知道要做什么。   接着他们被赶到了林子里,萧暥留下几个人看管他们,反正都脱成这样了,量他们也没法跑。总不能在山里果奔吧。   他让黑柱子换上那队长的衣服,然后自己和几十名锐士也都换上了黄龙寨的衣服。就向寨门大模大样走去了。   门口的岗哨一看是巡逻的人回来了,就随便问了句,本来值守了一夜睡眼惺忪,清早又晨雾弥漫朦胧难辨,就这样顺利混了进去。   黄龙寨不愧是广原岭第二大寨,这一进入寨子,萧暥不由心中暗暗一凛,这山寨的气派果然是黑云寨没法比的。   尤其是视野,实在太好了。   站在眺台上,方圆百里的群山起伏,道路蜿蜒,都尽收眼底。   当真是战略要地。难怪这黄龙崖还有一个名称叫做鹰穴,果真是高耸,险峻,又视野绝佳。   但他现在工夫欣赏风景,趁着黄龙寨的山匪们埋锅造饭的时候,他默默放了把火。   烟雾迅速弥漫开来。   黄龙寨顿时炸了锅,好在这山上不缺水源,寨子里一时间来来回回都是提着木桶瓦盆取水灭火的人。 予T溪T笃T伽T   烟雾弥漫,呛地人睁不开眼。   趁着浓雾,他带着数十锐士逆着慌乱灭火的人流走。   “黑柱,你带十人,去把寨门打开,接应外面的人马,余下的人兵分三路,捉拿黄龙寨的二当家伏虎。”   谁知他才刚下令,就听到浓烟中一个破锣嗓子道,“谁做饭不长眼睛,把灶台点燃了!给我吊崖下去喂秃鹫!”   萧暥当即一声令下,几个锐士蜂拥而上,将那人按在了地上。   正是黄龙寨的二当家伏虎。   与此同时,寨门打开,外面埋伏在林间的大部队也冲了进来。内外夹击,顿时把黄龙寨给一锅端了。   萧暥坐在黄龙宫的虎皮椅子上,清点了一下此战的俘获。   黄龙寨内共有山匪一千人留守,那么说,他们的老大张朝带了两千人去截胡了。   伏虎被绑在地上,不甘心地昂起头盯着萧暥,目露凶光,“小子,这把椅子也是你坐得的?我们大头领一会儿就会带着人回来,你趁早滚下来,还能有个全尸!”   萧暥累了大半夜,躺在虎皮椅上当沙发昏昏欲睡,浑身都舒畅,他微撩起眼梢,瞥了伏虎一眼,道,“他们还能回来?”   *** *** ***   太阳已经升起在城头,晨雾散尽。   刘武带着人马满载而归,上千名山匪像被绳子串着的一串蚂蚱,他们被收缴了武器,垂头丧气地走在中央,被军士驱赶着。   虽然仗打完了,可刘武到现在还没有缓过味儿来。   这个写信挑衅主公的人,到底是什么来头,他约主公到斗方谷较量一下,但是结果他们到达的时候,只见无数山匪正和许家的家兵砍杀在一起。   他们从外围发动进攻,很快就里应外合,将山匪包了饺子,一网打尽。   剿匪到现在,还没有那么痛快过。   因为魏西陵不让他打旗号,这姓许的以为他们是安阳守军。   高严亲自出城迎接,喜出望外,“此战剿匪大获全胜,刘副将这顿板子应该可以免了。”   刘武无奈,能捡点好听的说吗?   高严又问,“魏将军呢?”   刘武道,“主公带着一队人马,说……”   高严看出他神色有些困顿,忙问,“将军说了什么?”   “他进山抓狐狸去了。” 第113章 玩火+端午番外   萧暥浑身放松地侧躺在虎皮椅中,匪气十足地荡着两条长腿,一只手搭在椅背上,头微微后仰,修长雪白的脖颈顺服地倚着,下颌的线条尤为优美宛转。   他手中拿着黄龙寨的账本,一双眼睛带着点倦怠的慵懒涣散,连他自己不知道,此刻那姿势看上去既放浪又深诱。   伏虎指节屈张,绷得生疼,额头青筋暴起,如果松开绳子,他只想冲上去用铁钳般的大手扼住那漂亮柔韧的脖颈。   就在这时狍子兄大步如风地进来,兴致勃勃道,“二当家,你看!”   那是十几个箱子,箱子上都盖着油布。   萧暥懒懒得瞥了一眼,接着差点眼睛都被闪瞎了。   卧槽!箱子装满了各种金银珠宝。   狍子兄道,“果然是跟着二当家有肉吃!这黄龙寨真是肥得流油!”   旁边的伏虎听到二当家三个字,咧开嘴大笑,“我道是谁,原来还是个当老二的。”   萧暥好奇地撩开眼皮,他就搞不懂了,这人自己不也是老二,哪来的优越感?   伏虎还嫌不够,继续嚷嚷道,“你这种小白脸这辈子都别想当上老大,快从那位置上滚下来!省得我们大头领回来了,把你充作压寨夫人。”   旁边的狍子一听就怒了,三步上前提起伏虎,当头就是一拳,打得他眼冒金星晕头转向,口水和鼻血飞溅。   萧暥有点恶心,“好了,别管他。”然后指着最后两个箱子道,“这两箱东西,按功劳分了,余下的,存起来。”   江湖上的规矩萧暥是知道,兄弟们跟着你打了大半夜的仗,物质鼓励必须要有,这样下次他们才愿意再跟着你干。   这话一出,黑云寨的山匪们顿时欢迎鼓舞。   萧暥要么不赏,要赏,就能把人砸蒙。   那狍子兄两眼放光像个灯泡,炯炯有神看着萧暥,佩服道,“二当家豪气!走,兄弟们,分了!”   伏虎趴在地上气得脸都青了,目睁欲裂地看着群匪把那两箱财宝瓜分了。   至于余下的几箱子财宝,萧暥心想,将来当军饷用。   当然他面上却说,“余下的财物,就等大头领发落。”   然后他淡淡掠了眼门口,心道,怎么还没消息?也该有消息了……   *** *** ***   广原岭一带草木茂盛,山势起伏,道路崎岖,不时有乱石深堑,尤其考验马术。   魏西陵带了三十轻骑,在山间密林中纵马如飞,若履平地。   斗方谷一战后,魏西陵让刘武押送俘虏回城,自己让抓来的山匪带路,率领三十骑轻装赶往黑云寨,抄了萧暥的后路。   萧暥写信把他引到斗方谷,估计是寨子有什么事情发生,以萧暥好赌的习性,又要玩火搞事情,还是趁他没有把自己弄翻船之前,出奇兵把他抓了。   所以魏西陵此番意在抓人为先,一路上毫不恋战。   一入黑云寨,就兵分三路,前后包抄,端了他的老巢。   他身着轻甲,看上去犹如山间打猎的游骑,三十人皆精干犀利,如同一支穿喉的利箭,所向披靡。   黑云寨本来就兵力被萧暥抽调去了近半,留守的五百山匪,顷刻间一溃千里。   魏西陵疾步踏入黑云寨的总堂时,裴元还在跟一个山匪头目讨论倘若此番萧暥真拿下了黄龙寨,居功过大,是不是该打压一下。   忽然见到旁边的小头目纷纷面如土色,正想叱问,一抬头就看到了魏西陵一身戎装,面如冰霜,正午的阳光照着他一身银甲,如神兵天降一般。   他们推进的速度太快,加上这些山匪听到他的名号就腿软,这打到寨子里来了,谁还敢战,竟然纷纷都四散而逃,连个屁都没放,更别说鸣笛报警了。   旁边一个大着胆子的壮汉山匪拔出单刀还想困兽一斗,魏西陵目不斜视,长剑如雪掠过,只听哐当一声,单刀落地,同时他手下的将校立即擒住了那大汉。   裴元这几天正拉肚子,一下子瘫软在椅子里。   魏西陵面如寒霜,“我就管你要一个人。”   *** *** ***   黑云寨被攻陷的消息传来的时候。萧暥眸光一闪,神色莫变。   旁边的山匪都惊得瞠目结舌,狍子一把揪住探哨,“你看清楚了!”   那探哨紧张地结巴道,“我亲眼看、看到的!连大头领都被抓了!”   刚才还被打地头破血流的伏虎,顿时哈哈大笑,“你们光顾着抄我们的寨子,你们自己寨子也丢了,连大头领都被抓了!痛快!哈哈痛快!小子,你现在连后路都没了,看来真要留下来当压寨”   他话没说完,脑门上挨了一下,两眼一翻倒地不响了。   黑柱子扔下他,“二当家,现在我们怎么办?”   才刚抢下黄龙寨,自己的老巢就被端了,众山匪都看向萧暥,六神无主。   萧暥微微从虎皮椅中欠起身,当即毫不犹豫表态,“当然是要夺回山寨和大头领了!”   他这话一说,下面的山匪顿时分立为两派,一小部分人脸色仓皇,大部分人兴奋地拍着胸脯嗷嗷叫,“二当家够义气!”“二当家血性!”“我们跟着二当家把寨子和大头领夺回来!”   那哨探闻言面如土色,瑟缩道,“使不得啊,二当家,今天来劫寨的清一色的骑兵,据传带头的大将军一身银甲,所向披靡,只带了三十骑,就把整个寨子都端了。”   他这话一出,顿时下面一片哗然。   萧暥心道,魏西陵这个死傲娇,打仗还要摆酷逞英雄,只带三十人就进山,中埋伏了怎么办?若不是我把黑云寨主力调开了,你有那么容易就夺下寨子吗?哼?到时被抓了还得本大头领英雄救美?   等等,他是山匪没错吧?救美不现实,抢亲到可以考虑。   他忽然想起伏虎说的压寨夫人。再联想到魏西陵那张冰山般的脸,真是不忍直视啊哈哈哈哈!   不行,绝对不能让魏西陵知道他这念头,不然要把他宰了。   他心里四六不着地想着,努力憋着笑。   这时,那狍子都这嗓子道,“那我们留在寨子里的四百多兄弟呢?就被三十个人打败?当这四百多条汉子都是死人吗?”   那哨探道,“那大将军简直像像天神下凡,一大半都吓跑了。还有人传说,这就是那武威天神将军!”   他这话一出,那傻狍子顿时如遭雷击般,其他所有的山匪都噤声了,面面相觑。   萧暥心道,天神不知道,冰山是肯定的,不是吓跑的,都是冻死的。   见到一众山匪没了主意,最后齐齐看向了他,   萧暥终于正色道,“如今大头领被官兵所抓,我们的山寨被占领,此事都怪我考虑不周……”   他态度诚恳,声音和煦,容色温和,实在是赏心悦目,刚才还闹哄哄的山匪都静下来听他说话。   萧暥继续道,“没料到官兵如此狡诈,害得寨子被夺,大头领身陷囹圄,大家后路也被断了。”   黑柱子立即道:“这如何能怪二当家?这夺下黄龙寨是大当家下令的,而且只给了二当家这么点人手,能夺下来全靠二当家智勇过人!”   旁边的狍子听了也道:“就是,这怎么怪二当家。二当家凭借这么点人手就拿下黄龙寨,我服了二当家!”   其他的山匪们刚才都已经分了财宝得了实惠,见头领们这么说,更是纷纷表态。   一个道:“天神将军亲自带队,谁能抵挡?”   另一个道:“就算我们都在寨子里,也得被抓了,还是亏得二当家带我们夺了黄龙寨,否则这会儿兄弟们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就是,多亏二当家,不然我们这些人现在全都得被抓!”   黑柱子道:“接下来该如何办,我听二当家的!”   其他人也争先恐后表态。   那狍子道,“二当家你发话吧!你就是让我趟刀山,我都不会皱一下眉头!”   萧暥见火候差不多了,道:“现今我们刚刚夺下黄龙寨,自己的寨子就被端了,若夺下我们寨子的真是那个天神将军……咳。”   这什么破称呼,萧暥咳了声,硬着头皮道,   “总之此人势强,我们当避其锋芒,好在黄龙寨地势险要,我们目前固守黄龙寨,站稳脚跟,保存实力,并同时招兵买马,再徐徐图之。”   他这一说立即有就人响应道,“二当家说得对,逃散的兄弟们如果知道我们在黄龙寨站稳了脚跟,也会立即前来投奔的!”   萧暥点头。   黑柱子道:“目前大当家被官兵俘获,我们寨子不能群龙无首,兄弟们说是不是?”   狍子兄道:“我看二当家来当这个首领正合适!”   本来萧暥还想再旁敲侧击一下,没料到这些山匪如此实诚。搞得他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二当家智勇双全,我们拥护二当家当首领!”   诸山匪立即群起响应。   火候正好,萧暥摆了摆尾巴,谦虚道,“如今山寨初立,百废待兴,既然兄弟们信得过我,那我就临危受命,当这个代理的大头领了。”   说得他好像是在勉为其难一样。   然后萧暥又道,“但裴大头领依旧是我们的大头领,他不在,我也不能把他的位置就占了。”   众山匪刚刚要欢呼,听到他这话,顿时又是一愣,这又是什么操作?   这些山匪都是很实际的,跟着谁有肉吃,谁就是大头领,哦,裴元都被抓了,占着这坑有意思吗?   萧暥道,“我改一个字,我就当个大统领吧。”   这大统领就比大头领级别更高一点,头领是山寨里的称呼,黄龙寨已经捏在手里了,他下一步就要竖起大旗招兵买马,把这广原岭所有的山寨全都归拢收编。   众山匪才不知道他打的什么小算盘,现在的局面,他们老巢都被端了,只有六百人占据着这黄龙寨,还不知道黄龙寨出去截胡的大部队归来该怎么办,只要他肯接手这危局,什么大统领,山大王都可以!   于是某狐狸在众人簇拥下当上了裴元心心念念的两寨大统领。   *** *** ***   裴元陪亲自带魏西陵到萧暥的房门前,推开门,魏西陵信步而入。   萧暥在这里的房间不算小,但是也被他弄得乱七八糟,环顾四周,被褥还翻卷在床榻上,床头的墙上挂着一张整个广原岭的地图,旁边的桌案上还堆着些杂乱的竹片。   这狐狸依旧不会好好整理一下。   魏西陵皱了皱眉,习惯性地替他把胡乱堆在案上的竹片收起来,这一碰之下,却发现这些竹片上还写了字,被做成一个个竹牌。   魏西陵拿起了一看,只见竹片上都写着各个山寨的名称,赤峰寨,青河寨……   这些牌子制作都不赖,没想到他的手工还不错。   所有的牌子都打磨光滑,只有黑云寨和黄龙寨两个牌子摸上去有点扎手,仔细一看,才发现这两块牌子上被划了个勾。   魏西陵眉心微微一动,难道!   他看向裴元,只见那人面色蜡黄,看起来腹泻不止一天了……   他眉头一蹙,原来如此。   这时旁边一个偏将道,“将军,天色不早,我们撤军吗?”   魏西陵以往剿匪都是抓获俘虏后即立刻撤军。他喜好整洁,做事一丝不苟,即使常年行军在外,也是衣冠整肃,一尘不染,所以,这脏乱差的山匪窝他是呆不住的。   不料,魏西陵道,“传令,在此驻扎。”   那偏将一愣,“是。”   至于住所,把萧暥这个狐狸窝收拾一下就能住了。   魏西陵没有找手下,而是自己亲自整理了他那屋子。一边整理一边还会发现某人到处藏的小粮仓小玩意,藏得毫无章法,估计藏完连他自己都忘记了。   魏西陵一件件收起来整理好,夕光照在冰冷的眼眸里,隐隐映出一线暖意。   这时,他看到桌案角落里还有一个捣药的陶罐,正要给他收拾了,却见罐子旁边还有一堆山核桃的碎壳。   那碎壳似乎被人故意摆成了弯弯的两道,上面两道,下面一道,看起来有点奇怪。   旁边的军士见他凝眉,探过头来一看,道,“将军,这怎么看着像一张脸?”   魏西陵眸光一闪,这人花样还真多。   恐怕他料到了自己收到信后,端了黄龙寨的劫道,就会马不停蹄来抄他的后路,所以在这里等着。   他把黑云寨的精锐带走,又设法让裴元留在寨子里,他下泻药是有案底的,等到裴元被抓,他就如愿以偿当上了山大王。   算盘打得满满当当啊!黄龙寨,黑云寨,安阳城,被截胡的许家,裴元,甚至他,一个都不落下!   魏西陵看着那张得意的笑脸,眸光渐冷。   那一头正前呼后拥的新任大统领萧暥忽然莫名地一寒。   怎么办?好像不敢回去了啊?难不成真要落草为寇?   萧暥坐在虎皮椅上,心里莫名虚得慌,机关算尽得来的虎皮椅子还没焐热呢,怎么觉得自己的狐狸皮就要被扒了…… 第114章 收网   把一干事情全部安排妥当以后,萧暥巡视了一圈黄龙寨。以后这就是他在广原岭的狐狸窝了!   之前跟着裴元,做事束手束脚。从此以后,他就可以开始吞并和扩张了。   但这广原岭的山匪寨子早就按照实力划分好了地盘,他要打破平衡,搞兼并,势必会引起各个山寨的抵抗。他手下还只有六百号人,得徐徐图之。   所以萧暥先安定了寨子,黄龙寨余下的人,能收编的就收编了,少数不能收编的顽固分子就关起来。   在忙完这些以后,他参观了他的山匪寨子。   张朝大头领的寝室造得跟个皇宫一样,奢侈,但品位着实不行。有太多华而不实的东西。   唯一让他满意的是库房里那张新订做的两米大床,深沉的紫檀木,黑漆描金,床上铺着崭新的缎面被褥,上面绣着龙凤呈祥。可怜张大头领还来不及睡一晚就被他捡了个大便宜。   他这阵子愈发感到身体虚弱,山寨里的硬板床又膈得他浑身骨头疼,山里晚上又冷,他畏寒,睡不踏实。   这大床又软又阔,这回不管他是半床花月还是半床坚果,都够铺得开了,连地图都能铺起来!只可惜他那几个小狐狸抱枕没有带来,不然更舒服。   不过萧暥也纳闷,“这张朝大概是个一百八十斤的胖子吧?”   旁边一个黄龙寨的山匪弱弱道,“回大统领,张大头领,不,张、张朝他本来下个月打算娶压寨夫人,这大床和铺盖都打算新婚用的。”   “哦,他娶的是个胖子。”   那山匪切切道,“不,大统领,是娶两房……”   萧暥顿时被雷到了。那么说三个人?嗯?   他好像知道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萧暥让人把喜气洋洋的大婚床搬到了他房里,被褥都是崭新的蚕丝被,唔,暖和。   某狐狸在床上嗑松子打滚卷被子,舒舒服服睡了一晚上,结果一大早就听到了一个让他惊得差点滚下床来的消息。   魏西陵没有撤军!在黑云寨驻扎下来了!   这消息简直是一个炸雷,萧暥懵了。   他原本满打满算,按照魏西陵的行事风格,把裴元一伙人全抓了,就立即撤军。   他就可以慢悠悠地拖着尾巴跟在后面捡漏,把黑云寨收到自己口袋里。   可魏西陵这是什么操作?   他居然驻军了!驻军了!   那自己的两寨大统领位置呢?   魏大大你这什么意思啊?   说好了你对当山大王不感兴趣的,还要跟我抢?   萧暥正脑仁疼,这时黑柱子进来了。   这人厚重,心眼实在,萧暥把他当云越用了。   “大统领,今天早上收到的,赤峰寨大当家给你送的贺礼。”   萧暥这才想起赤峰寨,他们原本是广原岭第一山寨,只是被魏西陵收拾了一顿后实力大损,给他送礼物?   萧暥拆开了红绸,里面是一只食盒,食盒里面装着一只酱烧猞猁爪子。   萧暥微微皱眉,这是这一带的黑话暗语,猞猁是领域性很强的野兽,这是暗示萧暥,别把爪子伸到别人的地盘来,规矩点,不然就剁了煮给你吃。   萧暥觉得有点扎嘴。   他们现在只有六百人,刚刚夺下黄龙寨立足未稳。而这赤峰寨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如果现在赤峰寨举全寨之力来给他拼一场的话。他就算是赢了损失也会很大。   所以他只能老老实实卷起尾巴装小猫吗?   萧暥表示,没门。他是狐狸不是猞猁。狐狸当然有狐狸的做法。   萧暥并没有回复雷彪,而是暗戳戳放出了一个消息。   武威天神将军奇袭斗方谷,一举抓获黄龙寨两千余人,并占据黑云寨,这消息简直如同一声惊雷,响彻了整个广原岭。   果然,所有的山寨都炸锅了,江湖传言满天飞。说什么的都有。   萧暥派人打听下来,这几天各个山寨的头头脑脑乃至于看山门的小卒都在讨论一个话题:天神将军驻扎在黑云寨!这还了得!这日子没法过了!   萧暥总结了一下,差不多就这么几种:   天神将军驻扎在广原岭,是不是要将所有的山寨全歼了?   黑云寨和黄龙寨都是天神将军拿下的!下一个会是谁?赤峰寨吗?   还好我们是小山寨,不惹眼。   你们别说那些没用的了,现在怎么办?谁来说句话啊?   赤峰寨的雷老大有放话吗?   放话,笑话吧,赤峰寨刚被天神将军打得找不着北,他敢支声?   还是黑云寨新任的萧大头领厉害啊,居然在天神将军的眼皮底下夺了黄龙寨。   对对,我听说他智勇双全。特别厉害!   现在我们怎么办,总不能坐以待毙?等着一个个被天神将军灭了?   萧暥窝在山寨里吃了几天瓜后,估摸着火候差不多了。   在一片惶惶的气氛中,萧大统领站了出来,给各个山寨发了一封英雄帖。   这帖子写得比较有天涯论坛的风格,很有鼓动性。   他呼吁所有的大小山寨此时都必须团结一致。共同抵御天神将军。并在本月十五号,邀请各大小头领于黄龙寨相约盟会。   只要愿意加入的山寨都是兄弟,从今往后共同对敌天神将军,一方被袭,八方支援。   咳,那是不可能的,他萧暥敢去打战神?确定不是找死?但是广告词还是要这么写的。   广告效应是明显的,不出五天,响应参加的山寨就达到了三十多个。其中有青河寨,金风寨等实力较强的山寨,也有几百个拉起的小寨子。   盟会定在黄龙寨的聚义厅,没错就是水泊梁山的聚义厅!萧暥亲自改的名,他还想在聚义厅前也竖起一杆杏黄大旗,号召各路寨子奋起抵抗。   但是梁山的旗帜上写的是替天行道啊,那你写什么?   萧暥招来山寨的军师,写个广告文案呗?   但这些山寨的军师文化水平也不高,所以萧暥尽量把意思交代地简单直白。   “四个字的,大概就是兄弟们只要齐心合力,就永远不会被打败。”   那军师憋了一个时辰后,聚义厅前竖起了一面杏黄大旗,上书‘永垂不朽。’   萧暥:……   真吉利。   算了,萧头领表示:不要广告标语了,兄弟们一起做大事,不追求那些形式。   *** *** ***   黑云寨。   魏西陵俯身看着广原岭的地图,问,“这几天他在做什么?”   “他?哦。”刘武立即反应过来,“忙得都要窜起来了。”   魏西陵问:“忙什么?”   刘武道,“他号召各个山寨联合起来,对付主公,还要召开什么群英会。”   魏西陵忽然回头,眸中寒光一闪,“群英会?”   刘武把一份简笺交给他,“就是这个英雄帖,这两天广原岭满山飞。各个山寨都跃跃欲试。”   魏西陵打开翻了翻,道,“好。”   “好什么?”刘武不解,想了想又问,“主公,狐狸抓到了?”   魏西陵冷冷将简笺扔在桌上,道,“该收妖了。”   *** *** ***   聚义厅。   萧暥摆着狐狸尾巴坐在虎皮椅里,看着在座的大大小小山寨的头领。离开统一广原岭,成为山大王的理想又前进了一步嗷!   他道,“今天发英雄帖,请诸位聚集到这里,就是集各山寨之力,商讨出对付天神将军之策。”   他话音未落,就有人道,“萧大统领和天神将军打过仗,还从他手里夺回了黄龙寨,大统领觉得我们该怎么办?”   萧暥装模作样想了想,道,“黄龙寨和黑云寨之所以被击破,是因为各自为战,没有呼应和支援,所以被各个击破。”   “我们要联合起来!”“组建联盟!”山匪们嗷嗷道。   萧暥继续循循善诱,“各位头领说的对,为今之计,我们当组建联盟,这盟主……”   他这边还想酝酿一番,没想到青河寨大当家李爽果然爽快得很,“盟主当然是萧大总管!”   萧暥一摔,纠正道,“是大统领。”   “哦,就这意思!大总统愿意挑这个头,弟兄们都跟着你干!”   萧暥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放弃挣扎了,随便叫吧……你们开心就好。   接下来就是走程序了,各路豪杰歃血为盟,萧暥被前呼后拥地奉为盟主。接着流水的结盟酒席开宴。   酒过三巡,萧暥摇着狐狸尾巴有点飘了。   魏大大的名号果然好用,这次联盟兵不血刃,大大小小的山寨都到他碗里来了。   他这算狐假虎威吗?   现在有那么多山寨团结在他周围,别说是已经过气的赤峰寨,就算是魏西陵想要抓他都不是那么容易了。   他酒喝多了,有点忘乎所以,又给魏西陵写了份帖子。在帖子中萧暥表示,“魏将军,本人已经成为了广原岭的总盟主,你的黑云寨想要加入也是欢迎的,我给你留着位置嗷!”   他可不是喝高了,他是想偷偷伸出爪子去戳一戳魏西陵,小小试探一下。   这几天他这边准备盟会热火朝天,相反,魏西陵那头却出奇地安静。   通常越是安静,越是憋大招啊。   萧暥这次有点把不准魏西陵到底盘算什么了。   当然,信是送出去了,但他也没指望魏西陵这座冰山会睬他。   没料到,才过了半晌,外面的哨兵就前来报告道,“盟主,又有一股人马朝寨门而来。”   萧暥一愣,咦?真的来投奔了?魏西陵?   怎么觉得有点不真实啊?   但此时萧暥的视线已经开始晃动了,他在病中,本来不该喝那么多酒,但是作为盟主,面对各小小头目一波波的敬酒,他只有喝啊,不能折了众头领的面子,扫兄弟们的兴。   这累积下来,别人几碗,他就得翻倍。酒量再好也趟不住这么喝。   他眯着眼睛,已有七分醉意,眸光盈盈,眼尾一抹烟霞,两颊如同初雪掩映桃花,霎是好看。   他脑子已经晕沉沉,仅存的一丝神思飘悠悠地想:魏西陵该不会来抓他罢?不对,要抓早抓了……   片刻后,聚义厅当中站着十来个人,为首的汉子四十多岁,三角眼,长着一个很大的酒糟鼻。   那人一进来,席间吆五喝六的划拳声忽然矮了半截。   有人窃窃私语,“赤峰寨的雷大头领?!”   唔……谁?   萧暥揉了揉太阳穴,一双清媚的眼睛波光漾动,带着醉意向那汉子看去。随便地一掠,虽说无意,却莫名撩动人心。   聚义厅里立即响起一片低低的抽气声。   雷彪盯着那双眼睛,步步逼近,直到黑柱子往前一挡,才不得不止住脚步。   他龇牙笑了笑道,“萧大统领今日当上了这广原岭的山寨盟主,雷某人特来恭喜。”   萧暥从虎皮椅里欠了欠身,驴唇不对马嘴应道,“唔,酱烧猞猁爪子挺香。”   旁边的一个山匪头领替他问,“雷大头领这是也要参加盟会?”   “雷某特地来看看萧大统领,听闻大统领是我们广原岭的一枝花。”   这话一说旁边那些醉醺醺的山匪们顿时放肆地哄笑起来。   立即有人接道,“是好看,哈哈哈!”   雷彪慢悠悠一字一顿道,“天神大将军的人能不好看吗?”   “对、对……”“啥?天神大将军?”   众人顿时哗然,惊惧地看向雷彪,“雷大头领,这话啥意思?”   萧暥揉着眉心,迷迷糊糊想,怎么刚才好像有人提到天神……大将军?魏西陵?   雷彪紧接着道,“当日射杀我寨二当家魏帅的,就是一个面上有绣纹的人,据说模样生得极美。萧大统领脸上的花枝是怎么回事?”   所有人都不禁看向萧暥的脸。他一双醉眼妩媚清夭,那妖娆的绣纹就顺着他眼尾宛转的如线条细细描过,如轻云漫卷,似妖又似仙。   那狍子嚷嚷道,“姓雷的,你再瞎几把扯,老子剁了你!”   雷彪不紧不慢道,“刘五,出来。”   萧暥再醉,这会儿也听出不妙了,刘五?这货醒过来了!   糟了,要露馅!   一个独眼龙从雷彪身后闪出,一只怨毒的眼睛盯着萧暥,尖叫道,“就是他,他箭术特厉害,大老远一箭就射穿了二当家的喉咙!”   他这话一出,黑云寨的山匪们顿时脸色一寒,当日他们可是清清楚楚看到萧暥在大雾弥漫下一箭射落望楼里的哨兵的!天下这样的箭术能有几人?有那么巧?   连那狍子也不由得看向萧暥,目露狐疑,“大头领?”   就在这时,雷彪大声道,“广原岭的兄弟们,你们都被骗了,此人就是天神将军派到我们寨子中的奸细!”   “你别乱咬!”黑柱子举起斧头。   雷彪龇牙道,“你们想想看吧,他到了黑云寨之后做了什么。他前脚跟了裴大头领,后脚裴元就被抓了,黑云寨就被剿灭了!接着他抢占黄龙寨,张朝大头领也被天神将军抓了。”   “现在他在这里召集你们会盟,这是想一锅端了!”   这话一出口,四周喝得酒酣耳热的山匪们顿时就炸了锅,一片哄嚷。其中有不少人已经面色怀疑,目露凶光看向萧暥。   萧暥没料到,这雷彪居然会利用他的群英会来这么一手。挑着时机当众让他露馅!大意了,实在是太大意了!   萧暥巧舌如簧,本可以再周旋几把,奈何他在病中,又酒醉,现在整个人头脑混沌,浑身虚软。   他使劲掐了掐眉心,刺痛让他强行恢复了一点神智清明,他扶着椅子站起来道,“雷大头领,你新吃了败仗,还不知道为何罢?”   “什么?”雷彪浓眉一皱,难道这人还没醉?   萧暥挑眉,目光迷离中已带着三分清利,“你把心思都在搬弄是非,争权夺利之上,你无非想要这盟主的位置,给你就是,至于箭术,这山寨的诸位都知道我箭术不错,恰好魏帅是被流矢所杀,你这一手移花接木玩得挺顺溜。”   众人闻言又是哗然。面面相觑,不知道该信谁了。   “赤峰寨曾经是这广原岭第一山寨,我当这盟主,雷大头领必然不服,但也不用如此栽赃罢!”   他这话一出,立即有人道,“雷彪自己都败那么惨,怎么对抗天神将军!”“对,他当盟主,老子不服!”   萧暥努力稳住神,又道,“至于雷大头领说的,我诱骗诸位头领来此会盟,是想一锅端了,可我整个寨子只有六百人,如何把你们那么多人一锅端了?”   他话音刚落,外面的哨兵慌慌张张进来,“盟主,诸位头领,不好了,山寨前有一队骑兵,正朝这里杀来,所向披靡,弟兄们根本挡不住!”   萧暥心下顿时一惊。卧槽,这个时候!   雷彪当即大喝,“来了!他果然设了伏兵!”   山匪们愣了愣,顿时明白过来,被骗了!个个眼睛都红了。   见状十多个赤峰寨的头目齐齐抽出单刀,蜂拥而上。众山匪本来就是穷凶极恶之徒,不管不顾也跟着拔出刀,一时间就和萧暥的锐士缠斗在一起。   他的锐士虽然英勇,可这是在山匪窝里,而且大半个广原岭的山匪头目都被他召集了来,四面皆敌团团包围,顿时陷入了混战。   趁着这个机会,雷彪一个饿虎掠食抄刀扑向萧暥,就想抓了他。   千钧一发之际,萧暥抽出腰间柔剑,寒光一掠,叮地一声,银蛇般的剑身缠住了厚背大刀。   只可惜他此时身躯无力,又兼酒醉,这招式虽然漂亮,却缺少力度。反应也不及平时的十分之一。   雷彪显然看出了他的窘迫,刀就着势头压低了一些,恶狠狠地笑道,“长那么好看,把你抓上山,那天神将军肯定舍不得罢!正好逼他退兵!”   就在这时,忽然大门开,几个山匪惊叫着滚了进来。   那是真的滚进来的,“来,来了!”   但他们还没来得及再关上门,正在混战的众人只觉得寒风扑面,厚重的桐木门被撞开,最近的几人被直接撞飞。   一队骑兵破门而入,魏西陵当先一身银甲,如踏破冰河铁马而来,面似寒霜,目光冷冽。   与此同时他手中长剑一掠,雷彪还来不及支看清他的模样,就已经被一剑挑落。   余下的山匪头领们顿时呆若木鸡,他们哪里见过这阵仗!难道是本人?顿时刀都不稳了,才挣扎了几下,就被魏西陵的军队全数拿下。   他们恨恨地向萧暥:他娘的,上当了!果然会盟是个圈套,把他们骗来里应外合包了饺子!   萧暥当时也呆住了,一时见搞不清楚状况。   他眯起一双迷离的醉眼,试图努力看清楚眼前的人,就被魏西陵一把拽住手腕,柔剑也被轻松地卸掉。   不妙,萧暥心中一凛,他似乎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怒意。 第115章 醉酒   萧暥仰起脸,醉眼迷离地望着魏西陵,两靥如海棠春雪。   魏西陵将信笺取出来,扔在案上,“群英会?”   萧暥眼色迷离,装作不知道探身去取看,结果抓了个空,摔倒在几案上,旁边的酒碗也打翻了,酒水泼溅了半身,好不狼狈。   居然醉成了这个样子!   谢映之曾说过,萧暥这病忌酒,看来某人只要不喝吐血,只要还能蹦跶,这酒瘾就戒不了。不但是喝酒,还是跟一群贼寇一起喝酒。倒是丝毫不在乎名声。   魏西陵凝眉一把搀起那只醉得找不着方向的狐狸,铁了心要落草为寇?   魏西陵用马鞭抬起他的下颌,眼中寒气四溢,“还记得我以前剿匪,是如何处置山匪的。”   难道要扔大牢里?   萧暥神智迷糊间暗暗一凛。   他抬着头看向魏西陵,醉眼里眸光盈动,赶紧狡辩,“那我就是被劫上山的……”   但山匪劫上来的都是压寨夫人罢,见过劫个山大王来的?   还不老实!   这时刘武问,“主公,这些人怎么处置?”   只见聚义厅里一个个蔫头耷脑的山匪首领都已经缴了武器,蹲在地上。   萧暥这一份英雄帖将几乎所有山寨头目全都召集来了聚义厅,正好一网打尽。但是人太多了,没那么多监狱关啊!   魏西陵面色沉冷,“全部绑了,原地看押。”   “是!”   接着他看向萧暥,“至于这位盟主。”   咳咳……   萧暥蹙着秀眉,一只手抚着胸口开始费劲地咳着,咳地身子轻颤像风雨中飘摇的落叶,一双流媚的眼眸光楚楚,迷离的眼色如水色烟波,漾到人心底。   上次来安阳城时他就摸透了魏西陵的性格,欺强而不凌弱。这会儿他装得入戏。   他身子将倾不倾半靠在虎皮椅中,头顺服地倚着,看起来分明是一只弱小可怜又无助,还喝醉了的小狐狸。   所以不是山匪嗷,山大王也可以不当!   萧暥已经醉得都看不清人了,还不老实地眼角微微勾起,偷偷瞄着魏西陵,既凄婉又狡媚。   ……魏大大你看这病得那么厉害,就别捆了嗷?   魏西陵目光微微一凝。   萧暥继而得寸进尺地偷偷扯过铺椅子上的虎皮,蜷着身子咳得几乎气绝,“我……我先睡一会。”   所以,闲杂人等都可以退下了。   “咳咳,我有点冷。”   快被你冻死了……   照顾一下病号吧。   他正装地投入,就感觉到魏西陵上前一步,俯下身。   他感到魏西陵的手落到他额头上,动作并不算温柔,指腹也有薄茧,拂过他清致的肌肤,掠起异样的酥麻感。   萧暥被激得眼梢微微颤了颤,裹着虎皮一动不动,不敢动啊!   但他眼睛虽然闭着,那眼尾天然地微微撩起,看上去就很不老实。   魏西陵凝眉,接着不动声色牵住虎皮的一头,用力一拽,某只狐狸就滚了出来。   萧暥:……   丧心病狂,欺负病号啊!   但他还来不及摔在冷硬的地上,就被一只有力的手臂稳稳接住,然后双脚就离了地。   ……!   在一众山匪目瞪口呆的注视中,他被抱了起来。   魏西陵冷冷问,“他的住所在何处?”   立即有山匪战战兢兢地表示知道。   魏西陵简短道,“带路。”   *** *** ***   片刻后,魏西陵凝视着那张披红带彩的大婚床,一言难尽。   他低头看了看怀里闭着眼睛装死的狐狸,疑道,“他睡这里?”   那领路的山匪是黑云寨的,弄不清楚情况,赶紧道,“回大将军,是的。好像这披彩的大床是为了娶压寨夫人准备的。”   萧暥被抱着,脸只好贴着魏西陵胸前,脑子里却憋不住蹦出两个字,泥煤!   一旁的刘武比划了下道,“就算是婚床,这也太大了吧,那个萧……咳,他想娶个胖子?”   那山匪讨好道,“不是的,是想同时娶两房。”   !萧暥差点一个激灵摔下来啊,随即腰间一紧,似乎魏西陵揽着他腰的手隐隐用了力。   “啥?!两个!”刘武被雷到了,   他忍不住瞥了一眼萧暥,就撞见自家主公冷峻的神色,赶紧尴尬地笑道,“看不出来,哈哈,看不出来……”   这么孟浪啊……   萧暥被勒地气息有些不稳,心道,泥煤的刘武,不说能死吗?   魏西陵嫉恶如仇,极为厌恶作风不正之人,这会儿,一定以为他是个死变态了!   完了完了!怎么感到怒气值又上升了!   他脑子里胡思乱想着,已经被放到了床榻上,就听魏西陵道,“刘武,找件替换的衣裳。”   啥?萧暥一懵,这才感觉到了右边肩膀到胸口有点凉,刚才酒水全泼在自己身上了。   萧暥此刻穿着的是容绪设计的玄色镶暗金的锦袍,他没啥衣服,只有将这件当做他加冕山大王的礼服了。   而且这锦袍衬里不知道是什么面料,滑溜溜地非常舒服,他就干脆不穿中衣了,所以此刻那湿漉漉的锦袍是直接贴在身上,肩膀有点酸痛起来。   一件衣裳扔在他怀里。   就听到魏西陵道,“起来,自己换。”   萧暥心情复杂。   魏西陵这不会是故意试探他吧?   如果他起来换衣裳,是不是就等于他没喝醉,也没发病,那是不是就要捆起来扔大牢里了?   唔……   他磨磨蹭蹭地正想着这会儿该怎么蒙混过去,忽然就觉得腰间一松,随即听到革带上的玉石碰撞时清脆的声响,当他猛然意识到不对时,紧跟着脖颈间一凉,衣襟也散开了。   就听魏西陵道,“刘武,取热水来。”   萧暥脑子里顿时一空,裹紧他的狐狸皮,卧槽,这是要褪毛了?   魏西陵果然是实干派,没工夫跟他墨迹。   他正要替他褪去锦袍,忽然手下一顿。接着他一双凤眼微微睁大,竟有些错愕。   咦?怎么了?   萧暥眼梢微微撩起一瞧,脑子里紧跟着嗡地一声,简直不能淡定地装死了!   泥煤的容绪!   这件锦袍居然是两层的!两层!   现代的衣裳有正反都能穿的设计,容绪这件更绝,是两件套,里面的夹衫也是一件。   而且还是一件丝袍。丝袍就算了,居然还是镂花的!更让萧暥绝望的是,这衣缘和袖口居然还是荷叶边!这是什么?古代的蕾丝?   此刻,那半湿的丝袍轻柔如蝉翼般贴在他身上,隐约地透出莹白的肌肤上妖娆的绣纹。   这画面的视觉冲击力实在太大。萧暥自己都觉得不忍直视啊不忍直视!   但不愧是魏大大,在短暂的错愕后,已经迅速沉静下来,面色如常了。   刘武已经取来了热水,刚走到门口,只远远一瞥,差点铜盆都摔地上。   魏西陵道,“搁门口,你出去吧。”   刘武如获大赦,“是,主公。”然后又忍不住嘴贱地问一句,“这中衣挺特别啊?”   魏西陵冷道,“关上门。”   刘武赶紧闭上嘴巴,关门出去了。   然后他蹙眉,就像剥蒜皮那样,将那贴着萧暥身上的薄纱衣尽数褪去。   房内幽暗的灯光下,只见莹白如玉的肌肤上,一缕花枝蜿蜒而下,顺着他光润的肩膀,穿过清修的锁骨,然后绕到光洁均实的胸膛,肌肉紧致的腹部。   魏西陵注意到他心口的地方有一点旧伤。眉心又渐渐收紧。   他什么时候弄的伤?   如同一朵落梅。又像心间的朱砂痣。   他疑问地再看向萧暥,看来某人经过刚才一番内心挣扎,已经筋疲力尽彻底躺尸。   魏西陵用热水给他擦了身,发现那花枝非但没有褪去,反倒更加鲜妍,映着如雪的肌肤,分外妖治。   他的背后也相应蜿蜒着花纹,估计这东西蔓延了全身。   魏西陵倒吸一口寒气,短短两个多月,竟然把自己弄成这样。这京城里不太平。   热水擦舒服了后,萧暥只觉得酒意上涌,都不知道怎么的就迷迷糊糊睡着了。   给他穿上了干净的中衣,拽好丝被,放下帐拢,就站起来起身离去。   走到门口,就听身后一道极轻浅的声音。   “西陵……”   魏西陵从来都岿然不动的背影一震,脸色竟苍白了一下。   “何事。”他头也不回道。   “山寨……唔……我的。”   魏西陵眉间顿时一冷,居然连睡着了都不忘记做他的山大王!   他转身折回,居高临下看着那人,“你是铁了心要当贼寇?”   “山里,唔,藏起来。抓不到了。”   果然是只野狐狸。   魏西陵忽然想起小时候,刚刚带他回侯府时,他睡不踏实,半夜里还悄悄拽着自己的头发,其实是害怕。   没有家人,没有归宿,连自己多大都不知道。不管表面上装得多强悍,其实心底却虚得很。   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   魏西陵问,“你怕什么?”   萧暥睡梦中眉却紧蹙着,“我没有退路。”   魏西陵心中微微一震,他没有自己的地盘,没有一个狐狸窝。   雍州是秦羽的,京城里各路势力错综勾连,看看他在大梁都把自己搞成了什么样子,而安阳城,四战之地,想要在这里站稳,并不容易。   除非再拿下一州之地。魏西陵眉心微蹙。   *** *** ***   第二天萧暥醒来,就看到魏西陵冷若冰霜的一张脸,再一看自己身上换了的干净的中衣。顿时想起了昨晚的事情。   完蛋了!莫不是把魏大大当云越使了?   云越不在,他这是逮谁都当云越啊,不行,赶紧的,等云越腿伤彻底好了,立即把他调过来……   他脑子里乱七八糟地想着,百忙中还偷偷瞄着魏西陵,估计这会儿魏西陵的怒气值已经达到顶点了。   果然,魏西陵沉着脸道,“我有件事要跟你说。”   萧暥心虚得不行,不会昨晚自己酒醉对他做了什么吧,赶紧问,“魏将军,何事?”   魏西陵眸光微微一淡。   然后他道,“先吃药。”   萧暥心里忐忑,瞥了眼案上连甘果都没有,只好苦哈哈端起碗。   就听魏西陵道,“我明天撤军,你跟我一起下山。”   萧暥心里一沉,果然,没戏啊……不过还指望什么,没有扔大牢里不错了。   “我看你训练的三百人还可用,我会留下司马岱率三千军士,驻守此处,并训练此间山匪,以军法约束之。”   萧暥正在喝药,差点一口呛住。   什么?这不就是驻军了吗?还训练山匪,魏西陵?他肯干这种事情?不是势不两立的吗?   魏西陵冷冷道,“你不用多想,乱世之中,便宜行事罢了,至于这些头目,我会让高严审讯,若有罪大恶极者,严惩不怠。可用者,编排入伍,驻守山寨,此后你若有合适人手,可替换司马岱……”   等等,这驻军,收编山匪,将来让他派人替代司马岱,不就是默认让他当山大王了?而且。魏西陵不仅想好了,还有了整套行之有效的方案。   萧暥吃惊地看向他,才发现他的眼底微渗着红丝,难道……一宿没睡?   萧暥喝完药,抹了把嘴,真是被呛得苦得掏心挠肝。   魏西陵站起身,扔给他一包蜜饯就出去了。   走到门前,他微微一顿,冷道,“下次再敢酗酒,我对山匪的手段,你最好了解一下。” 第116章 掷果盈车+小剧场   聚义厅。   魏西陵坐在正中,两边分别是刘武,司马岱等人,以及黑柱子等已经被收编的山匪。包括那狱中宁死不屈的伏虎,听说是武威天神将军亲自来坐这第一把交椅,立即表示服气,愿意认老大!   魏西陵把聚义厅里那虎皮椅子上的虎皮撤去,他不喜欢那种匪气。   黄龙寨,赤峰寨,黑云寨等全部建成军寨,设一名校尉为寨主,带领数百军士,负责训练山匪。   一个山寨,山匪和军士的比例控制在五比一。这样能够以最少的兵力,最有效地控制山匪,既不作乱,还能变匪为兵为我所用。   将这些山匪全部被整编入伍后,萧暥又提议,在山间平原处开垦屯田。实行军屯,以保障军粮供给。   这样,几百里广原岭山脉就完全掌握在手中了,并实现了和安阳城的相互照应。一旦战事起,攻此则彼救,就算安阳城守不住了,这莽莽苍苍的广原岭上无数山寨,留着打游击都足够了。   目前这个狐狸窝虽然小,但是固若金汤。   魏西陵凝视着聚义厅中的众人,“此后,你们就是这广原岭的驻军了。”   他面容清峻,声音沉冷,但却透着一股军人铁血的威严,聚义厅里的众匪都面色凛然接令。   若不是知道他们是山匪,还以为是那支军容整肃的军队。   但是魏西陵一走,聚义厅里就炸了锅,   “本来以为这次肯定完了!没想到兄弟们还能吃上军粮!”   “今后跟着天神将军打仗,倍儿光彩!”   “今天得喝上一杯!”   “想挨板子吗?将军有令,军中禁酒!”   在一众嗷嗷叫的山匪中,黑柱子讷讷地问道,“那……大统领呢?”   狍子正嚎地起劲,“将军不就是我们的大统领!”   黑柱子道,“我是说萧……”   “那小白脸,当压寨夫人了。”伏虎不屑地嗤道。   黑柱子顿时棱起眼,一把揪住伏虎,“你再说一遍!”   说着抡起拳头就要打。   伏虎挺着脖子笑道,“打啊,朝这儿打!”   私斗按军法要挨五十背花,皮开肉绽。   旁边的狍子赶紧把他拉开。   黑柱子骨节咯咯直响,“别让我逮到你!”   伏虎不甘心,整了整衣领道,“你自己去打听,他这几天都没有下床!”   “噫——”众匪齐齐发出了一阵惊呼。   此后他们看魏将军的目光更是无比崇拜。   *** *** ***   萧暥在床上窝了三天,起初是宿醉之后,感到浑身无力起不来床,后来就是纯粹耍赖躺尸了。   他知道这两天魏西陵在清点各个山寨的物资和人员,等清点完了就要下山,萧暥的心里有点虚。   自从到了安阳城以后他还没有见过高严,上次进安阳城他是悄悄进城,紧接着他就溜了出去,代替褚庆子被山匪劫上山,虽然主要是基于赌徒心态要当山大王,但是也有那么微妙的一点躲避的心思在里面。   他有原主的案底在身,加上行事又偏邪,对于那些正道之士,他心虚得很。   相比何琰那些只会打嘴仗的名士,高严可是九州出名的铁头啊!如果何琰他们是纸老虎,那高严就是钢铁侠!   以至于这里的山匪那么猖獗,都不敢再去动打劫安阳城的主意。高大人手段硬是一方面,据说连眼神都是能杀死人的!   萧暥几乎能想象高严用剔骨抽筋般的眼神看着自己这个乱臣贼子。   更何况这次他还当了山贼了!简直十恶不赦!   他摸了摸胸口,表示他病还没好,比较虚弱,还没有做好被人鞭挞的准备。   他窝在大床上心不在焉地嗑着小松子,一边想着,谢映之怎么还不来?   他原本计划由谢映之去跟高严打交道,结果这都二十多天了,谢玄首这是回家娶媳妇去了?   萧暥心里正在不着调地想着,就听到开门的声音。   他赶紧一卷被子躺倒,表示我有病,今天还不能下山。改日啊改日……   魏西陵走进屋,随手将胡乱扔在桌案上的涂鸦稿纸规整了一下,就看到了铺在大床前的虎皮毯——正是被他撤去的那条。   魏西陵不喜欢匪气,看来某人倒是喜欢得很,而且捡漏的速度还挺快的!   接着他在床前坐下,看着卷着被子一动不动地挺尸装死的狐狸。   魏西陵忽然想起了小时候,刚刚把那小狐狸捡回来时,他就喜欢卷被子,生病了怕喝药就卷被子,闯祸了怕被罚也卷被子,那被褥就是他的狐狸窝,好像一钻进去把脑袋藏起来就天下太平了,就抓不着了。   不过他也只顾着藏脑袋了,丝被边缘,露出一只孤瘦清拔的脚和白皙的脚踝。看得人眼底一疼。   魏西陵皱了皱眉眉,给他拽好,免得着凉又要生病。   随后眼角就瞥到床铺里一堆的小松子壳,再打开床头柜一看,蜜饯干果都剩下不到一半了,消耗地倒挺快的,这一看就知道那狐狸身体应该没事儿了。   “你不肯下山,到底怕什么?”他单刀直入问。   萧暥总不能说他怕高严怼他罢。   “唔,水土不服。”   魏西陵一针见血道,“高太守昨天就来帖子问,你什么时候下山?”   萧暥:尼玛……惹不起还躲不起了   “高太守催促,开春的练兵和军粮储备要准备起来。”   唔!萧暥一掀被子,前几天忙着当山大王,差点忘了正事!   *** *** ***   百年匪患,一朝清除,安阳城的百姓都出来夹道欢迎,街道两边,沿街的楼上都是围观的人群。   萧暥掀开车帘,就看到魏西陵一身银甲骑着骏马在最前面,早春的寒风中霎是英姿飒爽。   而他作为一个老弱病残,只能坐马车……   军队沿着街道向城中的官署开去,所到之处人群涌动。   自从离开了大梁,沿途满目凋敝,他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这热闹的市井了。欢呼雀跃的人群追随着军队,乱世中的百姓就像渴望阳光一样渴望着安宁的生活。   这一幕让他心中一恸,忽然觉得这十多日来的惊险、筹谋和厮杀都是值得的。   十多天前,他冒充褚庆子上山,在裴元的眼皮底下撬了他的山寨,又巧取黄龙寨,发出英雄帖,聚义厅一役和魏西陵里应外合彻底扫清广原岭的群匪。回头想想,自己都能惊出一身冷汗,但是当时他却丝毫都不觉得畏惧。   这时人群中又传出一阵欢呼,他举目望去,就看到沿街的小楼上站着几个妙丽的女子,她们挽着竹篓子,空中飘着花瓣和甘果的清香。魏西陵的银甲上也沾上了花瓣,莫名地有一种铁血的柔情。   萧暥这才发现,魏西陵一路经过时,女孩子们就纷纷朝他抛掷鲜花和甘果。   传说中的掷果盈车?   再看魏西陵,依旧是一脸的冷若冰霜,目不斜视。   萧暥叹了口气:这人不解风情到这地步也是没谁了,活该讨不到老婆!   然后他又看向掉落地上的甘果,可惜了,妹子你们扔错人了,他不吃,我吃的啊……   然而他就是个老弱病残,根本没有给他做英雄的机会。也没人注意到他。   萧暥憋屈。   就在他快要憋出内伤的时候,太守府到了。萧暥深吸一口气,钢铁侠要来了!   果然,高严见到他时就簇了簇眉,用审视的目光看向他。高严以前没有见过萧暥,这一看之下就觉得这人果然是邪魅,一双眼睛不仅含烟藏媚,眼尾还不老实地拉长上撩,眸光微微一动,就让人魂飞魄散,心动神迷。   高严微微皱眉,如果单说长相,这种狐狸是他厌恶的类型,既邪且媚。   萧暥也是第一次见到高严,这人长着一张不近人情的严苛的脸,他再看看旁边的魏西陵一脸冷若冰霜。他们倒是挺搭的……   坐在太守府的厅堂里,萧暥哀叹:一边冰山,一边铁岭,真是苦煞我也!   安阳城练兵的目的,魏西陵早就跟高严交过了底。高严神色凝重,“ 北狄人善于骑射,兵强马壮,野蛮粗鲁,茹毛饮血,其战力不可小视,尤其是北狄盛产草原良驹,其马速和耐力都强过中原的马匹。”   萧暥道,“我有五千匹北狄战马,训练骑兵之事就要拜托魏将军了。”   高严一惊,不可置信道,“萧将军如何能得到北狄战马?还是五千匹之多。”   萧暥听他称呼自己萧将军,微微一诧,难得高太守对他居然客客气气的?大概是看在魏西陵的面子上吧。   不过他那问题……能不能别刨根问到底啊高太守!?   萧暥只好道,“秋狩猎场时,我也算救过阿迦罗的命了。”   魏西陵目光微微一凝。   萧暥赶紧转移话题,“有了战马,我们还要有适应对付北狄人的兵器,褚先生最近如何了?”   高严道,“正在研究武器。但是就算褚先生研究出来对付北狄骑兵的利器,让各个作坊日夜赶工,这兵器用量怕不小,如何短时间内打造出那么多兵器?”   萧暥道,“分散的兵器作坊当然不行。我们要建一个兵工厂,选址就有劳太守了。”   高严道,“选址不难,但是这安阳城附近没有铁矿,锻造兵器缺少生铁。”   萧暥不假思索道,“这好办,康远候的封地离此不远,他封地境内多铁矿,他曾允诺如需铁矿,尽可去他封地采取,我稍后写一封书信给康远候……”   他说着说着,发现气氛不对,高严眉头抬得老高错愕得看着他,魏西陵则凝目不语。   他难道说错什么了?   萧暥赶紧默默闭了嘴,看向魏西陵。   魏西陵言简意赅,“康远候性吝啬,好敛财。”   余下的不用说了……   所以康远候又为什么那么慷慨,把境内的铜铁矿任由你采取?你说的是同一个康远候吗?   萧暥看着他们两人的目光心惊胆战,还好他没有告诉他们,康远候每个月还送给他的将军府几百金的包养……哦不,赞助金。   萧暥就怕高太守又要刨根问底,赶紧眼珠子转了转,无意间又流露出那种让高严非常戒备的狡媚神情,“我们还是说说接下来练兵的事情罢。”   说到正事,高严立即收回心神,“目前安阳城共有驻军四千人。守城够了,但是要将来抵御阿迦罗的草原骑兵,人数不足。”   魏西陵道,“广原岭的山匪,可以挑选出两千精锐训练。”   这样还是只有六千人,抵御彪悍的草原骑兵远远不够。   魏西陵原本是打算调拨江南的兵马给安阳城驻防,但是又怕某人心眼太多,又要多想,所以作罢,将来一旦战事起了,再前来支援也可。   萧暥想了想,“招募流民。”   这乱世里,最不缺的就是因为战火背井离乡的流民。   “如今匪患已清,高太守发一纸通告,招募流民来从军。”   高严面色顿时一亮,鼓掌道,“此法甚好!既给流民一个安身立命之所,又能充实军队,防患敌寇!”   萧暥看向魏西陵,微微蹙眉道,“只是训练从来都没有上过战场的民兵,比起训练军士要费心得多了。”   魏西陵道,“无妨。”   萧暥不禁心中暗喜,这么说他答应了!   其实萧暥还藏了个暗搓搓的小心思,魏西陵原本只是答应为他训练安阳城的骑兵,他亲口说过,训练安阳城的骑兵一个月足矣。   也就是说一个月练兵完成后,他就要回江南去了。   而现在这些民兵完全都没有上过战场,任凭魏大大再厉害,训练起他们来,一个月肯定不够!   更何况这一纸招募令是长期的啊!   这就意味这源源不断地会有新招募的流民进入安阳城,魏西陵就会不断收到有待训练的民兵,这简直就是个无底洞啊,魏西陵怕是一年半载都走不了!   如此,他就可以趁机悄悄地把爪子伸向襄州了。 第117章 得寸进尺+番外   襄州在安阳城以南,气候温暖湿润,人口多,土地肥沃,东面靠海,有可观的盐业收入,南面临江,渔业和漕运发达,西边接壤巴中,天然的粮仓。实在是一块肥肉。   与之相比,安阳城虽然是南北交通枢纽,战略要地,但是作为大后方和基地,地方小,人口少,资源也不算丰富,格局还是小了点,萧暥表示这个狐狸窝虽然固若金汤,但是蹦跶不开。   他想要拿下襄州。   但这块肥肉怎么吃到嘴里?   萧暥掂量了一下自己的斤两,襄州幅员辽阔,共有二十六城,襄州牧朱优虽然是个菜头,但是襄州富庶,境内的强人能人很多。尤其是占据着都昌郡一带的高陵陆氏,他们的重甲兵九州闻名,所以襄州这块肥肉,竟没有哪家诸侯敢擅动。   他手头的兵力也就几千锐士,以及魏西陵现在替他训练的骑兵。实力不足。而且魏西陵肯给他练兵,不等于会给他打地盘啊!   这练兵是为了中原大防,为了抵挡草原骑兵的南下,他只是暗搓搓钻了个空子,还趁机占了安阳城这样的战略要地。   这还不够,还想再得寸进尺?爪子还要不要了?   而且襄州和安阳城不同。襄州地广物丰,还和江州隔江相望,魏西陵作为一方诸侯,怎么会眼看着你做大?都扩张到他家门口了,想什么呢你!   萧暥叹气。   这两天他心里挂着这事儿,小松子都吃得没滋没味。   权衡再三,萧暥决定,先不让魏西陵知道他的图谋,反正借着练兵已经把他留下来了,怎么让他给自己打地盘,那就要徐徐图之了。   那么问题来了,怎么样才能让魏西陵既助攻帮他打襄州,又不察觉他的图谋和野心?   萧暥觉得这简直难得都跟破解哥德巴赫猜想一样,想得脑壳疼,狐狸毛都要秃了。   等等,他好像是有谋士的吧?   萧暥望天,快一个月了啊,谢玄首你这是娶了媳妇忘了主公吗?   最后萧暥决定,先从周边入手,四面包围,逐步试探,采取迂回措施,争取最后水到渠成。   于是趁着魏西陵忙于练兵,他这边备战襄州的准备工作就暗中如火如荼地准备起来了。   *** *** ***   高严这几天忙得脚不沾地,广原岭山寨的物资需要清点,招募来的流民也需要安顿,并登记造册,整编入伍,成为民兵。   其实他完全可以交给主簿去做,但是高太守就是个劳碌命,事事亲力亲为。   萧暥看着案头堆积如山的各种公文、名册、账本,脑子里蹦出两个字,劳模!   自从正直的高太守并没有对他这个乱臣贼子表现出什么恶感,还对他客气有加,于是萧暥觉得有机可乘了。   要拿下襄州,后勤保障是第一位的。所谓的大军未动粮草先行。这就是他今天来找高严的原因。   高严为人清正廉明,绝不会贪墨军粮,做事又一丝不苟,粮草交给他最放心了,如果他肯当这个后勤总长就没得挑了。   但是怎么样能把高严这个铁头拿下呢?   高严两袖清风,送礼什么的别想,碰一鼻子灰不说,还会被言辞斥责。对待这种人要讲究策略。   萧暥看着正忙得冒汗、根本没工夫搭理他的高太守,小心翼翼从兜里揣出小松子,分出一碟子,推到案头。   “吃吗?”   小松子,补脑。   高严先是一错愕,然后一言难尽地看着那张诚意满满的脸。   ……这个不算贿赂吧?哈哈哈。   高严再看那碟子里,颗颗饱满,粒粒圆润,居然都是松子仁。   高严吃惊地看向萧暥。   某狐狸搓搓爪,“嗯,刚剥的。”   高严心情复杂。   乱世里,多得是诸侯为招揽人才礼贤下士,许以高官厚禄,但从来没有听说哪个主公会给下属剥小松子的……   萧暥看着他。眼稍微微挑起,眼神乖巧又狡媚。   最后,铁岭高太守心情复杂地伸手取了一撮小松子仁。这一吃,确实是香!香中还带着甜,难怪这只狐狸揣在身边当小粮仓。   高严抿了口茶,看着眼前这人,这个乱臣贼子和他以往的想象实在差距有点大。   尤其前阵子他只身上山,诈裴元,占黄龙寨,发英雄帖,将广原岭三十多个山头的头领们都被引到聚义厅一网打尽。   这景帝年间大雍鼎盛时期大举围剿都平不了的匪患,居然被他短短十几天给彻底摆平了。这人确实很有手段。不知为什么,突然生出这人也许能平定这乱世,还天下海清河晏的想法来。   而萧暥到了安阳城他还发现,这人生活一点不奢侈,平时替换的衣裳就可怜兮兮的那两件,住的地方也不讲究,随遇而安,吃的么……一点小零嘴就能让他很满足了。   说他权臣罢,还真没见过这样的权臣……   除了长得太过清夭邪美,竟然是真挑不出他什么毛病,有时候高严都有些困惑,他到底所求的是什么?   萧暥见他吃小松子,觉得大概贿赂成功了,找到共同爱好了。   于是赶紧道,“其实今天我来找高太守,还有一件事。”   高严客客气气道,“将军请说。”   “我想在安阳城屯田。”   在历史上的乱世里,屯田制是能最快地恢复生产的手段。他缺军粮啊。   高严一愣,“屯田?”   萧暥道,“春耕在即,安阳城附近荒地很多,高太守下一道文书,召附近州郡没有田地的百姓来此耕种。”   乱世豪强圈地兴起,大量无地的农民沦为佃户或流民。   “谁开垦了荒地,这地就归谁了。”他补充道。   高严一听,面色顿时一亮,激动道,“这文书一出附近百姓必然携家带口前来投奔将军!将军此举利国利民,甚善啊!”接着,他面有忧色,“但这些人孑然一身,没有耕牛,也没有耕作的工具……”   萧暥早就想好了,“这好办,官府可以租借给百姓耕牛和农具、种子。借了农具耕牛的百姓,除了例行交纳三成的粮食外,再从所获中抽取一成粮作为租金。”   高严恍然状:还有这操作?   “同时官府还要派熟悉农事的官员指导农人耕作,以五家为一营,设屯田校尉,统一管理,除了交纳的岁粮以外,农家若有吃不完的粮食,官府也按时收购。”   萧暥一口气说完。   他急需军粮,没有办法,只能收那么多岁粮了,他有点心虚,他这算不算盘剥百姓?   就听高严拍手道,“将军只收三到四成田税,还供应农具耕牛,那百姓岂不是要奔走来投了!其他地方的田税都已经到达六七成了!”   六七成?这么黑?萧暥惊叹。   高严眉飞色舞, “没想到将军还精通治理庶务!这屯田制若推行开,利国利民啊!”   他颇有些激动,“只可惜……”   只可惜诸侯割据,这屯田养兵也只能在安阳城实现一下了。   萧暥道,“有劳太守先去置办吧。”   高严道,“为国为民,谈何有劳,我这就去办!”   说完雷厉风行跑了。   军粮的问题已经解决了,后勤保障交给高严万无一失。接下来就是武器和练兵了。   以高太守雷厉风行的行事作风,兵工厂已经建成。褚庆子一来感念他舍身相替,二来他本身就是痴迷于造物,没日没夜呆在兵工厂里,就差直接把床铺搭在那里了。   北狄人是马背上的民族,骑射水准很高,北狄弯刀也是锐利无比的神兵,同时他们穿着皮质的轻甲,比起中原人的铠甲也更轻便灵活。   所以,抗衡草原弯刀的兵器,改进铠甲都作为重点研究来做,而且褚庆子已经小有所成。   同时萧暥又考虑到时候大战展开,各种兵器箭矢的消耗量一定很大,相应的萧暥提出的流水线生产的方式和标准化设计很快就吸引了褚庆子的注意力。   流水线生产方式可以使得每个工匠只负责一小块配件的制作,更有利提高娴熟度,而标准化设计,使得每一批军械的零配件相互之间都相互替换。大大降低了损耗。   一听到这两个设想,褚庆子目光炯炯,被这超前的想法震撼了。   就在他对萧暥佩服的五体投地还没有缓过神时,萧暥悄悄跟褚庆子提出想要破甲的锐箭。   这种箭要可以穿透很厚的铠甲,专门对付重甲兵。褚庆子是个工匠,只要是吩咐的,就去做。不会多想。   他让褚庆子偷偷设计破甲箭的事,藏在一大堆设计之中,魏西陵应该不会注意到。   这几天趁着魏西陵忙于练兵,他暗搓搓做了那么多事儿,终究心里有点不踏实,他决定该是去慰问(shi tan)一下魏大大了。   但是人家辛辛苦苦帮你练兵,探望的有点诚意。说不定魏大大心情一好就答应帮你打襄州了?   当然,魏西陵不是拿点手剥小松子就能拉拢的,这是一座万年不化的冰山,而且还是一方诸侯,他什么没有?   男人喜欢的神兵利器良马魏西陵都有了,美女嘛,看他上一次街上一群如花似玉的姑娘朝他投送花枝,他瞧都没瞧一眼,说明这人完全不解风情,萧暥在屋子里转来转去了十几圈,一筹莫展,简直觉得中二青年们给女朋友送生日礼物也没那么难吧!   此人还烟酒不沾,油盐不进,妥妥的五好青年!   问题是他还什么都不说,平时跟他不是冷这张脸一言不发,就是‘嗯’,‘可以’,‘不行。’都没几个新鲜词儿!   萧暥在心中腹诽,俗话说女人心海底针,为什么他觉得魏西陵的心也是海底针啊!   在都快把狐狸毛都薅秃了时,萧暥忽然灵光一闪,唔,这个,魏西陵肯定不会拒绝! 第118章 送礼+番外   很快就到了草长莺飞的三月,树木抽出新芽,一片生机盎然。   这两月来,大梁的尚元城也累积下来不少银钱,加上南北的商路又已经打通,可谓是财源不断,萧暥用这些钱修建水坝,灌溉千亩良田,曾经因战火和匪患荒弃的田地里已是一片郁郁青青的春苗。   同时,他又扩建加固了安阳城的城廓,修缮了各处的箭楼,甚至连广原岭的山寨也休整了一遍,从此安阳城成为一个固若金汤的军镇。   与此同时,因为安阳城处于南来北往的交通要冲,匪患一清,安阳城就成为商贾往来歇脚之处,在萧暥有意识的推动下,渐渐有发展成南北财货枢纽。   强大的城防加上安定的生活,让饱受战乱的百姓纷纷来投,安阳城的人口一时间涨了几倍。   不足部分的粮食,萧暥就从外州郡购买,使得投靠他的百姓一来就有饭吃,有房住,让他的狐狸窝成为乱世中的一叶躲避风雨的扁舟,给乱世中流离的生民支起一片小小的世外桃源。   纸是包不住火的,安阳城一带民间传闻,城里来了位萧公子,平匪患,建水坝,通商路,济百姓,不仅本事还大,人还生得美,是哪路的神仙怜悯这乱世挣扎的苍生,济世救民来的。   其实萧暥自己心里清楚,他这也是在自救,这是乱世中百姓们挣扎在诸侯豪强匪寇压迫夹缝中的避风港,也是他自己经营的后路。   随着冬去春来,天气转暖,他身体也舒畅了不少。   因为城中的大小事务有劳模高严一手打理,他这一个月来就是养病,睡和吃。只可惜没有成功地长胖几斤,自己算起来,还颇为惭愧,浪费粮食了。光小松子就消耗了十几斤……   给魏西陵订制的礼物也终于完工了,所以今天他难得起了个早,就去了校场。   他打赌这件礼物魏西陵肯定不会拒绝。   点兵台上,春日的阳光照着魏西陵一身银甲,炫目的寒。他迎风而立,身姿如清拔料峭的险峰。   魏西陵治军严谨,萧暥以前只是耳闻,这一看之下,两个月前才招募来的一群面色凄惶的流民,以及山寨里收编的纪律松散的匪寇,如今已经秩序俨然,军容整肃,他们正根据指挥台上掌旗官的号令,迅速娴熟地变幻阵型,校场里黄沙腾起,战马嘶鸣。   萧暥等到快到晌午,日头直晒时,才等到一道原地修整的命令。   于是他带着礼物信步上点兵台。   他还没来得及开口,魏西陵只瞥了一眼他身后的木箱,也不问里面是什么,直接拒绝,“萧将军不用费心。练兵是为中原大防。”   “我知道,不是为我。”萧暥识趣地赶紧接道。   魏西陵淡淡看着他,表示既然知道,那东西就收回去。   萧暥眨眨眼睛,“那么过几天春狩,将军穿铠甲去?”   “什么?”魏西陵微诧。   萧暥一笑,阳光照在他冰雪般的脸上,他的气色不错,颇有几分意气风发,“草长莺飞三月天,这野兽蛰伏一冬,正是养了肥膘出洞的时候,这广原岭一带可是天然的猎场,我想约将军一起去狩猎。”   魏西陵眉心微微一蹙。   萧暥见他没有拒绝,心中暗喜,赌对了嗷!   他心情大好,飒然回头道,“打开箱子!”   箱子竟然是一套崭新的猎装,皮甲在太阳下流动光泽。   萧暥欣然道,“仿着将军的铠甲尺寸做的。”   “等等。”魏西陵道,然后他静静看向萧暥,“你要去?”   萧暥笑道,“我都闷了一个冬天了,当然要去了。正好活泛活泛筋骨。”   萧暥是掐准了魏西陵喜好狩猎,五个多月前,他千里迢迢从江州来参加秋狩。当时萧暥就在想,他该不会和阿迦罗一样是来挑战自己的吧。结果当然是某老弱病残没有参赛,最后魏西陵连天子的面子也不给,御赐的雕弓金箭也没有接受,扔下一句‘萧暥没参加,胜之不武,’走了。   萧暥私底下想,像魏西陵这么一个骄傲的人来说,这也是萦萦于怀的不甘吧。   所以这一次萧暥可是诚意满满:你替我练兵,我遂了你的愿,陪你打猎!   当然,小算盘还是要打的,萧暥眨眨眼睛,期待地看向魏西陵。   约不约?   魏西陵道,“你体弱。不要妄动。”   萧暥一晒道,“那将军就照顾一下病号吧,我就带七斗的弓去,对战将军两石的强弓如何?”   他也真好意思说,七斗的弓,连强壮的女子也能拉开。   不过更厚脸皮的还在后面,萧暥表示,“我们还是像秋狩一样计分,如何?”   魏西陵沉默。   萧暥:他这是什么意思?气得说不出话了?   但是他还作死地继续问,“魏将军?来吗?”   魏西陵冷冷道,“可以。”   果然,魏西陵怎么可能怯战。   萧暥见状得寸进尺道,“我们不如再赌一把?”   魏西陵就知道他不会那么简单,问道:“你想赌什么?”   萧暥试探道,“输了的人要答应赢了的人一件小事。”   魏西陵剑眉一敛,“喝酒不许。”   “不喝酒不喝酒。”萧暥赶紧道,说着眼梢不自觉微微挑起,藏不住的清夭狡媚,“是其他的事。”   比如……襄州助攻一下?   魏西陵一看他这眼神,就知道这人又要作妖耍花样。脸色微沉。   萧暥赶紧收敛了锋芒,狐狸尾巴也藏起来了,道,“将军天天练兵,但这些士兵还没有机会实战,不若将这围猎当一次演练?”   围猎是一种军队的训练方式,在大型的围猎中需要骑兵相互配合,围追堵截猎物。   魏西陵看了他一眼,道,“也可。”   春狩在七天后。   魏西陵遴选了四十人,他自带十人,让萧暥带三十人。   萧暥是看出来了,其中一半怕都是保护他这个老弱病残的。   广原岭一代的山匪已经尽数被收拢,春天绵延的群山上草木茂盛,阳光洒落林间,到处能看到一簇簇不知名的野花。如果这不是在一个乱世,萧暥会生出踏青游玩的错觉。   他自己穿着一身轻甲,背着只有七斗的弓。   萧暥其实此行还存着一个小心思,他想要模拟一把进山打游击。   毕竟他不知道将来事情会怎么发展,魏瑄现在对他虽然没有敌意,但是将来万一事情出了什么变故,魏瑄还是成为武帝,还是黑化了,不能放过他时,他的最后一步退路就是进山打游击。   这莽莽苍苍的群山里一藏,纵是百万大军又能奈他何?   干脆落草为寇也不失为一个保命的办法,总比千刀万剐好的了去了!   这广原岭山高林密,悬崖峡谷众多,连贼寇都能在这里做窝,这野兽怕是少不了。   进山以后,魏西陵将他的十人分为几队,两人一组为前敌哨探,其余的人分为三路,左右包抄,中央由他自己压阵。最后再放两人作为断后,防止后背受袭。   这一次他们并没有带辎重军帐,因为收兵后就能直接在山寨中过夜,萧暥有点想念他黄龙寨的大床了。   魏西陵的战术是没得挑的,萧暥上次在安阳城亲眼见识过魏西陵仅仅凭借八十骑来回穿插,就把几千匪寇打得落花流水。   所以他暗搓搓地观察魏大大的战术布局,然后计算一下自己手下的人手,现学现用在山中如何打游击。   只可惜他的运气似乎实在不大好,在山间晃荡了一个多时辰,都没遇到什么像样的野兽,也就猎了一只黄鼠狼、两只獾子,三只野兔,一个大件都没有,更不要说猛兽了,以及还遇到一只狐狸,被他放跑了。他记得魏西陵数天下英雄的时候他就被称为狐,多少有点物伤其类。   旁边有一个民兵校尉不明白,道,“这狐子毛皮水光溜滑的,打回去扒了皮做个佩巾多好!”   萧暥干咳了声,问,“魏将军呢?”   就听见一个哨探道,“魏将军刚刚猎获一只豺。”   ?!   原来野兽也欺负人少的队伍?   还是说是自己带着三十人浩浩荡荡把野兽都吓跑了?   所以野兽都在魏西陵那头?   不行,这比赛不公平!   萧暥调转马头,“走!跟我去截胡!”   他是山大王罢?没毛病!他要抢猎物!   萧暥一骑当先如风驰电掣,他马术又极好,在丛林乱石间纵马驰跃如履平地,很快就把几个士兵扔开了一段距离。   就在他纵马飞越一道深沟时,萧暥忽然身子一倾,脚尖勾住马镫,在飞速的马背上悬空一荡。   跟在后面的校尉吓得脸色都白了,齐齐失声,“将军!”   只见他手中寒光一闪,一剑挑起了什么东西,扔到了自己马背上的囊袋里,笑道,“顺道捡个漏!”   那是一只中箭的豺。   这广原岭中的豺体型不大,却极为灵活凶猛,缠住了不死不休,而且一旦出动就是一窝子,多则数十只,善于群体配合,前后夹击,声东击西,绞杀猎物。   这只豺大概是想偷袭,还没来得及跃出沟壑就被一箭射翻,掉到了沟里。因为那地方地势崎岖,士兵马术不行也没办法捡这猎物,就被萧暥捡了漏。   萧暥心里暗戳戳道,魏大大在前面打,他跟在后面捡,襄州也能这样就好了…… 虞兮正里.   他这可耻的念头还没有转过,就听到耳边风声一啸,斜后方传来一声野兽的尖嚎,一只豺滚倒在地。   随即魏西陵冷锐的目光掠了过来,他的周围山坡上已经倒毙了七八只豺。每个民兵的囊袋里似乎都有猎物。   萧暥拍了拍自己的囊袋,笑道,“魏将军,野兽都在你这边不公平,见者有份,分我一半。”   魏西陵一箭飞出,正中一只斜扑上来的豺,一边道,“随便。”   可他话音未落,忽然战马隐隐躁动不安地踱出几步。魏西陵感觉到头顶上方一阵腥寒之气,他心下一凛,正要拔剑。   “给我!”萧暥迅速往后一仰,就着横卧的姿势躺在马背上反手搭弓,嗖的一箭离弦而出。   魏西陵的剑才堪堪出鞘,一股浓腥的血液就飞溅而出,他一把扯过披风一掩,才没有被喷得一身。   与此同时一条碗口粗的毒蛇软绵绵地像根破麻绳一样从树枝上挂了下来。   一个民兵奇道,“这惊蛰未到,怎么会有蛇出洞?”   另一个道,“这世道乱的,雄鸡生蛋,母鸡打鸣,这毒蛇冬天出来都不见怪了!”   魏西陵静静看向萧暥,其实刚才他也能一剑砍下蛇头来,只是这家伙手段更快。   萧暥朝魏西陵眨眨眼,就抢你猎物!   这毒蛇浑身斑斓的纹样,毒性一定很强,回去让谢映之看看,能不能做药。以毒攻毒什么的。   这山谷间一顿猎杀,收兵回寨的时候已经日头偏斜,萧暥一边脑子里清点着猎物,一边心道,今天算平手,明天继续努力。   就在他意兴阑珊懒洋洋地把草原骏马当驴子溜的时候,忽然,密林间,夕光里,他隐约看到了有人影闪动。   这个时候,还有商队翻山?   等等,不对啊,这安阳城匪患肃清,商队大可以走大道也不怕被劫了,何必钻山里的小路?难道是货物有什么特殊之处?怕被岗哨查到?   去带了几个士兵,驱马上前,悄悄靠近了一些。   萧暥的目力是极好的,这一看之下心中顿时一沉,只见为首的一个大汉带着笠帽,但是半遮在帽檐下的高耸的鼻子和刚硬的下颌明显不是中原人。   难道是……北狄人? 第119章 被围   安阳城的西北就是凉州,凉州就和北狄草原毗邻,仔细一想,这安阳城附近出现北狄人倒是并不算太意外。   而且为防止胡人混进大雍,里应外合夺取城池,大雍的边境设有岗哨关卡,对过往的胡人商队管得很严,货物都需要审查,商队的人数也不许超过二十人的上限。   所以这只北狄队伍只有十几人。为首的是那个戴着笠帽的壮汉,押运着两部车子,乍一看起来起来就像是普通的胡人商贩。   但萧暥眼睛很尖,他立即敏锐地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   就是这些胡人汉子在马上的坐姿。   他们坐得很稳健,单手控马,身躯微微前倾,右手习惯性压在腰间,这是长期佩刀作战养成的潜意识里的戒备动作。   这群人恐怕是北狄士兵出身,而且看他们行进的方向,似乎是往南方去。那就是要深入中原腹地了!   萧暥心中咯噔了一下,北狄士兵冒充商贩潜入中原,到底打什么主意?   他心思电转,立即有个两个方案。并迅速评估了可行性。   一,悄悄跟上,顺藤摸瓜,看看他们目的地到底是哪里?意欲何为?   但是他们三十多人,动静不小,悄悄地跟踪别想了。若撇开大部队,只带几个亲随校尉跟踪,目标倒是小了,但万一被发现,会陷入被围攻的处境,且刚训练的那些校尉多出自山匪,和北狄的职业士兵相比没有多少优势。   且骑马跟踪,在寂静的林间,马蹄声也会暴露他们的踪迹。古代劫营还会给马蹄上包裹块厚布头,他又没准备那种东西。   看来跟踪、顺藤摸瓜行不通。   暗的不行,那就只有强攻抓人了,抓回去慢慢审!   但这样做会打草惊蛇,引起北狄人的戒备。   萧暥略微思忖了下,便有了主意,他断然拔出了猎刀, “有山寨的兄弟,把刀亮出来!”   哗啦啦二十个人拔刀出鞘。   萧暥刀尖指向那北狄队伍,“随我去截了这趟胡!”   他是山匪没错吧,既然北狄人扮作商队,山匪劫商队,没毛病!   那些山匪前阵子被魏西陵训练得老老实实,眼看狼都成了猎犬,多久都没吃上顿荤的了,忽然间他们的前任大头领居然要带他们重操旧业,顿时兴奋地嗷嗷叫起来。   萧暥一边利落地割下一片衣摆蒙在脸上,一边对余下几个流民出身的士兵道,“回去报告魏将军,晚些清点猎物,我去打个大的!”   其余山匪也学着他的样子,割下衣摆蒙在脸上。   一声唿哨,所有人挥舞着刀呼啦啦地跟着他冲向那只商队。   *** *** ***   魏西陵回到黄龙寨时,才发现本来应该走在他前面,比他早到山寨的某老弱病残连影子都没有见到。就约莫知道有人要搞事。   他一边不动声色安排守军清点猎物,一边下令,人不解甲,马不卸鞍,原地候命。   某狐狸上山当了几天山大王看来不过瘾,越来越野了。   正当他点好兵马要进山捉拿时,萧暥派出回报的士兵到了。   那几人一路纵马赶回,喘着气道,“回将军,大头领,哦不,萧将军说,他去打个大的。让你晚点清点猎物。”   打个大的?魏西陵眸光微微一冷, “说实话。”   那山匪见他面若冰霜,连大气都不敢出了,赶紧道,“回将军,萧大头领他带人截商队去了!”   *** *** ***   既然是山匪,那就用山匪的路子。   “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一个山匪像唱山歌一样刚亮开嗓子。   “闭嘴!放箭!”萧暥道。   废什么话,直接干他的,这群北狄人根本也听不懂!   一时间,山谷间乱箭齐发。   萧暥纵马挽弓,一箭离弦如风,直射向那领头大汉的面门。那大汉猛地浑身一震,挥刀劈斩。   只可惜这七斗的弓,发出的箭去势不足,速度也不够快,竟被那大汉惊魂间一刀挡下。纵然如此,箭风掠过,将大汉的帽子给掀飞了,露出一张典型的北狄胡人的脸。   那大汉差点被射落下马,顿时勃然大怒,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咆哮,纵马直扑萧暥而来。沉重的钢刀带起强悍无匹的力量,如飓风席卷,向他的左肩斜劈下来。   萧暥轻捷一避,如同风中翩飞的柳叶。同时手中猎刀在空中划出一道利风,疾扫那大汉面门。   那大汉骇然,赶紧向后一倒堪堪避过,但他还来不及起身,萧暥的手腕顺势灵巧一翻,猎刀在空中倏地一转,又快如闪电掠向他的咽喉。   大汉骤惊,已经来不及躲避,千钧一发之时,旁边一个北狄士兵挥刀从侧背后向萧暥袭来。   萧暥不及回头,反手一掣,手中一道弧光掠过,身后血花溅起,那士兵连人带刀翻落马下。   那么近的距离里,那大汉这才看到他的长相,或者说只看清他露出在黑布外的眉眼。   那是一双隽妙无双的眼睛,即使在一个糙汉看来也是极为漂亮,漂亮又锋利,犹如他手中雪亮的猎刀,流畅美妙的刀身,寒气四溢,带着致命的诱杀气息。   山匪中竟然有这样的人物!   刚才靠着那士兵舍命的一击之机,那大汉堪堪缓过了一口气来。但手中的钢刀已经不像起初那么迅猛了。   就这样拼命战了几个回合,得眼前这人动作流畅优美,下手却狠辣决绝。这时,萧暥眼梢微一挑,清利中竟顿生一丝暗藏的逸媚。   那大汉看得一个晃眼,心中升起一阵凛然的寒意,刚要挥刀招架,只见白光一掠,手腕处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钢刀呛然落地。血流如注。   他心中猛惊,难道这小子是想生擒,这还没下死手?   “大都尉,快跑!”这时五六个北狄士兵从两旁齐齐杀出,不要命地向萧暥扑杀而来。   萧暥目光一凛,猎刀快如闪电,一连劈落两人,又一刀扫开一个士兵。   不料那些士兵极悍勇异常,他一时竟被缠斗住。   待到他策马去追那大汉,那大汉已经驱马飞纵出几百步。   此时,山谷间的北狄士兵已经被全数歼灭,北狄士兵死战到底,竟然没有抓到一个活口。他们自己也有数人伤亡。   萧暥来不及多想, “清点物资,掩埋尸体,余下还能打的跟我走!”   然后一夹马腹,飞驰着追击那大汉而去。   这些北狄人到底要做什么,恐怕只有抓到那个大汉才知道了。怎么样也得抓一个舌头回去!   余下的山匪一愣,也紧接着纵马跟上他们的大头领。   北狄人都是从小就生长在马背上的,马术极好,那大汉非常狡猾,驱马专门挑密林沟壑处奔驰。   这不仅使得萧暥无法有效瞄准他射击,毕竟那把七斗的弓实在是射程不行,而且还大大阻碍了萧暥手下的骑兵的马速。   这些人都是山匪出生,一群散兵游勇被训练才两个月,马术当然比不过从小骑马的北狄人。时间一长纷纷地落下距离,只有七八名士兵费力地勉强能跟上萧暥。   待到骑马奔驰出莽莽苍苍的山林,看到一望无际的原野时,已经是暮色四沉了。   真是阳春三月,原野上开满了不知名的野花,在晚风中轻点着头,他们骑马飞奔在原野上,马蹄踏过一片泱泱青草,抖落野花无数。   萧暥也不知道骑马追击了多久,身后的士兵每隔一段距离,就因为速度跟不上落下一两个人,最后只剩下五人还堪堪跟着他。   那大汉也是耐力惊人,逃命起来马不停蹄,但此时到了平原处,他的马术优势就不明显了。距离越缩越短。   休说萧暥身后还带了五名士兵,就算只有他一个人,对付那个手腕经脉被挑了的北狄头领,也是不在话下的。   他们都没有带火把,借着最后的一点点天光,萧暥眯起眼睛,在飞驰的马背上搭弓引箭,一箭在空中划出一道漂亮弧线,正中那大汉的后腰。   那大汉闷哼一声,翻滚下马,挣扎几下不动了。   萧暥下马探了探鼻息,还活着,总算是抓到了一个活口。   萧暥让人将他绑了,扔到马背上。这时他才开始留神周围的环境。   这里是一片山间的平原,可以看到广原山脉的余脉横卧在原野上,他们一路狂奔,居然都出了绵延百里的广原岭。   紧接着他意识到一个问题:他们好像……迷路了……   这是什么地方?在那个州郡的地界?   更糟的是,天已经全黑,云层很厚,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   他们几个人今天又是狩猎,又是截杀,最后追赶着这头野猪上百里地,已是人困马乏,精疲力尽。   这时黑暗中一个士兵叫道,“大头领,你看!”   萧暥也看到了,在前方几丈距离开外,他在雨中隐约看到了了微弱的灯光,似乎是……一个村子?   有灯光,意味着这个村子还是有人住的。   虽然只是稀稀拉拉的几户,但是在黑暗的原野上,那灯光却如星火一样醒目。几个士兵眼里的疲惫一扫而空。   在他们现在看来,最大的享受不过是厮杀归来,精疲力尽之时,有一方屋檐可以栖身,一张靠榻可以打盹。   再奢侈一些,如果有一碗暖汤,一顿热饭。   “大头领,我猎囊里还有一只豺,可以给我们换一块地方住!”一个士兵兴奋道。   “我这还有两只野兔,可以让主人家烤了!”   萧暥知道,这些人都累坏了。饿坏了。   他也累,也饿,他的身体原本就是勉强恢复,连弓都拉不开,只能用女人都能拉的七斗的弓。   除此之外,他这娇气的身体还怕冷。   三月的天气,夜风还是带着刺骨的冷意,雨势渐大,衣衫渐湿,贴在身上寒气都渗入骨髓。   萧暥道,“去,先探查一下,问问这是什么地界?”   乱世里,人生地不熟,还是谨慎一些为妙。   一个士兵得令,立即驱马进入了村庄。   萧暥带着其余五人,以及捆在马背上的北狄首领,纵马缓步靠近村庄。   一边走,他一边观察。   这村子不大,约莫也就几十来户人家。村子东面有一个湖,紧挨着有几处房舍,房舍里映出依稀的灯光,照在水面上,在黑暗中像镜子一样。   随即他就发现几名士兵齐齐向湖边看去,眼珠子都要弹出来了。   等等,这是什么情况?   只见如镜面般的湖水泛起涟漪,水中居然有两个女子,这个时候,这个天气,冷水里,在……洗澡?   还是露天洗澡?   萧暥一下子勒住马,他一大男人,这会儿过去不大妥当。   那两个女子正在相互梳头,她们大半身都在水下,浓密微卷的黑发遮住了肩膀。   虽然其实也看都看不到,但是在这个见到只母鸡都要激动半天的乱世里,毕竟是真的女人啊!几个山匪都看得口水都流到马背上了。   一个道,“大头领,劫不劫?”   现成的压寨夫人啊!   另一个道,“大头领何等风姿模样,怎么瞧得上这些乡野丫头。不如给我们……嘿嘿。”   萧暥没理他们,他勒着缰绳,放缓了马步。不知为何,他的心中掠过一股异样的感觉。   中原地区深受礼法教养,男人就算了,女子绝对不可能露天洗浴,就算在乱世,就算是再贫寒人家的女子,也不可能在湖中露天洗浴。   难道说,是胡人女子?   他心中咯噔一下。   但转念一想,乱世中女人稀少,极为宝贵,中原人家也不乏会退而求其次,娶胡人女子为妻的。   就在这时旁边的一个士兵道,“李三儿也该出来了吧?”   另一个士兵嬉笑道,“嘿嘿,难不成被妹儿缠住了?这什么郡的地界,姑娘很够劲儿啊。”   “哎呦,我身上有点痒,要不我也去湖里泡一泡。”   “你这一说我也……”   “对对,我也痒,该不会那些胡人身上有虱子罢?”   然后他们齐齐看向萧暥,等他发话,   “大头领,要不一起?”   “下水洗个澡?”   “凉快凉快?”   萧暥心中暗道,泥煤的,老子身上都是绣纹,还露天洗澡?   你们一群见色不要命的山贼,这地方还没有搞清楚状况就下水洗澡,到时候万一有变,你们这是提着裤子上岸?   他再看向旁边的房舍,此时正是入夜做饭的时候,却没有见炊烟升起。难道说这里的人都不用灶台做饭?   萧暥越想越觉得这地方古怪,道,“后撤。”   可他的话音未落,忽然马背上那个北狄头领似乎醒转过来了。他一见到那村子,忽然就扯着破铜锣嗓嚎了起来。   他们都听不懂胡语,也不知道在嚎什么。   “塞住他的嘴!”萧暥道。   一个士兵立即从地上捡起湿泥攥成块往那北狄人的嘴巴里塞去。   湖中的女子听到喊声后惊慌失措地爬上岸,萧暥不得不偏开头,就在他侧首之际,忽然黑暗中响起一声悠长的鸣笛。   “撤!”萧暥断然道。   “大头领,不等李三儿了?”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就在说话的片刻,忽然火光亮起。   同时村舍各条的巷子传来了急促的马蹄声,他们速度极快,火光中映照出一张张孔武粗犷的脸孔,他们从腰间抽出了弯刀,白亮的弯刀反射着森寒的光芒,是北狄人!   这里竟是北狄人的一个据点!   这一瞬间,萧暥就明白了。   这原本该是个废弃的村庄,也许村民就是被北狄人屠杀了。   接着北狄人在此驻扎,装作是村民,把这村子当做一个掩护的据点。   萧暥心中一凛,这些粗犷的北狄蛮子居然会使用那么狡诈的手段!连他都被骗过去了!   刚才那个北狄首领应该是拼了老命逃回来。结果临到家门口,被他一箭射下了马。   此时,村子的各条窄巷里不断有黑影跃出,他们迅速移动逼近,从四面八方向包抄而来。   雨夜里,他们挥舞着雪亮的弯刀。就像跟一群饿狼般,露出獠牙利爪,把他们这一小撮人团团包围。   他们只有五个人,现在已经是强弩之末,人困马乏。   萧暥一咬牙,拔出了剑,绝对不能落到北狄人的手中,只有试着挟持那个北狄首领突围了! 第120章 夜战   雨下得很大,泼天盖地浇下来。萧暥蒙面的黑布贴着脸颊,呼吸都不畅快。   大雨中,火把将熄不熄地暗了下来。   萧暥趁此机会策马率先抢占了一块高地。   骑兵冲击以居高临下更为有利,只要找到一个突破口,就可以一鼓作气冲出去。   但是在当他看清了对方的人数后,他有点绝望……   只见数十步之外,密密麻麻地包围上来近百骑兵,里三层外三层堵地水泄不通。   他们正不紧不慢地缩小着包围圈,就像逐渐收拢的拳头,森森的刀阵形成逼人的丛林,要将他们勒死绞杀在里面。   “大头领,怎么办?”一个山匪见状有点慌。   毕竟他们以前也就是截个道,哪里见过这种阵仗。   萧暥拔出猎刀,抵住那北狄头目的后颈。他看向那逐渐逼近的北狄人。意思再明白不过了。   立即退开,不然就宰了他!   那北狄头领也是个猛人,虽然嘴巴被堵住发不出声,却扯着嗓子嗷嗷干嚎不止,还在马背上剧烈挣扎,马匹都不安地躁动起来。   萧暥瞥了一眼,一个山匪会意,上前刀柄冲那人后勃颈一锤,就把他撂倒了。   外围的北狄人见状发出一阵骚乱的嘶吼,人潮涌动起来,趁着他们队形松动,萧暥正想率军冲杀出去。   就在这时,那乱哄哄的北狄人忽然又安静下来,并让出了一条路。   萧暥心中微微一诧,放眼看去,只见火把的微光下,一个身着皮甲,脸上带着狰狞的铜面的人策马进入阵中。   那人的马膘肥体壮,就像那人的身形也比周围其他的北狄人要魁伟健壮。   萧暥心道不妙,该不会是正主来了?敢情他们抓到的是个普通的小头目,这人才是这些北狄人的头儿。   因为带着铜面,那人的声音听起来醇厚发闷,他说,“把人带上来。”   一个北狄士兵驱马上前,后面绳子牵着一个两只手被困住的人。   马跑得很快,后面那人似乎腿脚有毛病,一瘸一拐地跟不上,没跑几步就摔倒在地,被奔马拖拽着在高低不平的地上翻滚跌撞,非常悲惨。   “李三儿!”一个士兵脱口而出。   萧暥定睛一看,心中也是猛地一沉。   此人正是他刚刚派到村里打探消息的李三!   马匹停了下来,李三满面泥浆挣扎着抬起头来,血和泥水搅合在一起粘住了他的眼皮。他的眼睛都肿地像核桃一样,脸上都是淤伤,满口是血,不知道舌头还在不在。   “大头领!”“宰了他们!”“宰了这群孙子!”   几个山匪顿时眼睛都通红了。   “干他娘的!”“杀一个是一个!杀两个老子赚了!”“能砍他五六个,老子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萧暥没说话,他盯着那铜面人,眼中浮现两点寒焰,静静地燃烧。   此刻他们都已经精疲力尽,和那么多北狄士兵正面硬拼,必死。   萧暥明白了那铜面人的意思,“你是想换人?”   那铜面人似乎听懂了,点头。   接着他竟然用生疏的中原话道,“用这个人,换我们的人。”   趴在地上的李三拼命摇头,嘴里含糊地叫道,“杀,杀他们……这帮孙子……”   这铜面人提出的是交换人质。   具体说,就是用一个头领换一个小卒。   而这北狄头目是他们目前手中唯一的棋子。   其他的几个山匪士兵恨的咬碎了牙,他们焦急地看向萧暥。   这当然不能换,但是不换,李三就得死。   萧暥不假思索道,“行,换人。”   雨夜里,那声音清冷中透着寒意。   铜面人闻言竟一个错愕。   真有人愿意用一个小卒换一个头领?   这是明显吃亏的交换。他本来都打算萧暥断然拒绝了。   他不可置信,又问,“我提醒你,你是用一个头领换一个士兵?”   “是。”萧暥道。   “为什么?”铜面人沉下脸,他记得中原人常说一句话,事出异常必有妖。   萧暥坦然道,“头领的命是命,小卒的命也是命。在我这里没有区别。”   铜面人瞳仁微微一竖,诧异中渗着几分森然。   接着他嘴角冷冷一抽,笑了一下。   这世道,谁讲仁义,谁先死。   他不禁有些好奇,这人如此妇人之仁,是怎么当上头领的?   萧暥身边的几个山匪士兵一听这话,顿时被他的义气点燃了。   都激奋地嚷嚷起来,“大头领仗义,今晚就是死,我们也跟定你了!”   萧暥淡淡点头,然后看向铜面人,“但是我有个条件。给我一个火把,我好看清楚那是不是我的兄弟。”   铜面人微一思索,准了。   毕竟李三被他们揍得鼻青脸肿,口不能言,都没人样了。要看看清楚也是情理之中。   一个火把凌空扔了过来,一个山匪稳稳接住。   与此同时,那边也点起了好几个火把,一时间亮了很多。   萧暥看了眼已经昏厥在马背上的北狄头目,道,“我们的人腿脚不便,当先走出三分之一路程,然后我再放你们的人。”   铜面人想了想,这话也没毛病。   两方人马之间只有十几步的距离,李三瘸腿,还是走路,北狄首领靠在马背上,由马驼过来,速度当然比瘸腿的李三跑得快,所以萧暥才要求让李三先走出三分之一路程,他们这边再放马。   马比人跑得快,他这是担心马驮着北狄头目都到了对方阵中,这李三还没走到一半,被对方反悔射杀了之类。   那铜面人冷笑,这里他倒又是斤斤计较,算得很精明了。   他也不想想他们五人已经被团团包围,插翅难飞,再算这些芝麻米粒的小事有意思吗?   反正最后都是要被拿下的。   铜面人很爽利道,“行。”   他说着一摆手,一个北狄士兵就上前解开了拴着李三的绳子,在他屁股上踹了一脚,“滚吧!”   李三跌跌撞撞往萧暥他们的方向跑去。   萧暥目光沉静似水,就在李三跑到三分之一处时,萧暥下令,“放了那人。”   士兵们虽不甘心,也只能照令在马屁股上抽了一鞭子,那战马就驮着那北狄头目向对方阵中小跑而去。   唯一的一个人质就这样放跑了。   余下来的人都神情凝重。   这意味着接下来他们手中什么棋子也没有,也没有人质,只有硬拼了,或者说是等着被包围吃掉。   寂静中,萧暥忽然低声道,“准备冲锋。”   冲锋?   几个人都是错然一愕,大头领不会搞错了吧?   这个时候冲出去?北狄人包围地里三层外三层,不是送死吗?   只见萧暥从箭囊里抽出一支羽箭,迅速在箭头包上油布,在火把上点燃了。   另一头,李三已经爬到只剩下几步的距离了,驮着北狄头目的马也即将抵达对方的阵中。   就在双方都盯着人质交换的关键时候,一支羽箭带着耀眼的火苗划破黑夜,如同一道飞焰,嗖地准确钉在了那战马的臀部。   那战马猛地吃痛,顿时发狂般往前冲去。北狄人反应不及,顿时被冲撞地人仰马翻,阵脚立即就乱了。   火焰又将马的尾鬃点燃,暴躁的战马在北狄阵中横冲直撞,北狄人的包围圈顿时七零八落。   机不可失。   “冲出去!”萧暥一骑当先冲下了高地。   其他的几个山匪猛然醒过神来,赶紧跟着他蜂拥冲下。   那铜面人愕然,此人竟能如此奸诈!   他自知上当,顿时怒不可遏,弯弓就要一箭射死李三。   就在这时,空中又是一道银光飞旋而来,锵地一声刮过铜面,他猝不及防,差点被击落面具,紧接着那银光在那猎刀在弓弦上绞了绞,一张弓就废了。   那铜面人摸了摸面具上的刮痕,双眼浸透出无尽的杀意。   萧暥这边刚一把将地上的李三拽上马背。忽然就感到身后一阵寒风带着雨气席卷而来,冷雨中锋利的弯刀挟风雷之势向他劈来!   萧暥的猎刀刚才已掷出,千钧一发之际,他在马上翩然一转,堪堪避过刀风,同时手指一弹,腰间柔剑呛然而出,化作银光千丈缠住森寒的弯刀。   铜面人被逼一撤,怒意尤盛,隔着那森冷的面具,萧暥都能感到那冲天的杀气。   但此人的可怕之处在于他越是愤怒,下手却越是深沉冷静,且招招致命。   萧暥此时早就力竭,仗着轻盈的身法和超群的马术与那铜面人周旋。   在摧金断骨的刀锋下,只见他的身躯矫捷柔韧,如穿越在狂风暴雨间的雨燕,轻灵、犀利。   他一剑挑落一个北狄士兵后,反手一剑,如银链缠住那铜面人劈来的一刀。   两人距离顿时拉近,森寒的刀光映进一双隽妙的眼中。萧暥微微一眯眼,眼梢飞起,矫若惊燕游龙,眼尾妩媚的花枝更是如妖似魅。   那铜面人似乎被一道闪电击中了,登时愕住。一只手竟不自觉按住胸膛才能压制住那鼓荡不已的心跳。   虽然光线昏暗,那人还蒙着面,但是只要看到那双清夭夺人的眼睛,他就觉得所有的战意都被点燃了。   就在这时,忽然远处的原野上一点孤零零的火光快速靠近。   “大头领——”一个细小的声音由远及。   那是早先被萧暥他们马速太快甩在后面的士兵。这会儿终于赶上来了。   义气倒是有义气,但自投罗网就不明智了。   虽然北狄人的队伍已经被冲乱了阵型,但是这个铜面人实在是很难对付,如果不撂倒他,根本逃不出去。   萧暥一剑荡开那铜面人,对那士兵遥遥喊道,“回寨告诉夫人,让他等等,本大头领先把这里收拾了!”   赶紧给我回去报信!讨救兵啊!   铜面人眼神顿时阴郁:“你还有夫人?”   萧暥一挑眉,“压寨夫人,我抢的!”   铜面人闻言眼中忽然燃起愠怒,二话不说,纵马横刀扫来。   这一次萧暥发现和一开始的下手无比冷静不同,此刻这铜面人丝毫不控制自己的情绪,招式也变得霸道起来。   萧暥虽然力竭,但身如雨燕,剑走龙蛇,敏捷地避过攻击,每次反击都看准时机,绝不白费力气,必然要让那铜面人措手不及。   这样堪堪地过了几招,那铜面人眼中竟似闪烁着火星。好像冰封一冬的热血都沸腾起来,积郁已久的愤懑也全都爆发出来了。实在是痛快!   雨越下越大,萧暥浑身冰冷,左手抚胸,已觉吐息艰难。   他正想如何摆脱这缠斗的局面率队突出重围时,忽然瞥见远处的原野上似乎有火光闪烁。   可他还来不及看仔细,忽然黑暗中□□的战马就被狠狠撞了一下,紧接着那铜面人身形一展,如同巨鹰掠食般腾空而起,一股大力将他掀翻在地。   萧暥的后背重重撞上泥地,浑身骨头都痛,他咽下一口血,怎么觉得这人跟他有仇,还是八辈子的仇!   紧接着那人一只铁钳般的大手就按住了他的手腕。   萧暥浑身湿透,躺在冰冷湿滑的野外,漫天的大雨往脸上身上直浇,他被雨水呛到肺里呼吸困难,一双隽妙的眼睛也变得迷离妩媚,楚楚盈人,那铜面人骤一失神,抬手就要去揭他蒙面的黑布。   就在这时,身下的大地传来马蹄震动的声音。   在这个时候,什么人?!   那铜面人吃惊循声望去,只见黑暗的原野上,一队骑兵如一支利箭,离弦般飞驰而来。   火光映照下,为首的那人一身猎装劲甲,面如冰霜,正是魏西陵。   他们推进的速度极快,一入阵,就立即分开成几股,如一把把锐利的尖刀从各个方向切入。   此时魏西陵此时毫不恋战,黑夜里,乱军中,他似乎在焦急寻找着。   萧暥趁此机会,提膝朝着铜面人的腹部软肋狠狠撞去。   他当然不能让魏西陵看到他被压着咯!   周围的变故发生的太快,那铜面人猝不及防一个吃痛,萧暥见机腰身一挺,就地一滚,脱离了控制,“西陵!”   他此时当然不能喊将军,会暴露身份。   魏西陵心中一震,立即将拨转马头,风驰电掣一般,一把抓住萧暥的手,将他拽上了马背。   *** *** ***   突出重围后,萧暥已经是筋疲力尽,好在带出去的那六个士兵,包括李三都还活着。李三应该是皮外伤,还能勉强骑马。   倒是他自己,只觉得胸中血气翻涌,吐息艰难,坐在马背上摇摇欲坠,他的马也早就不知去向,魏西陵只有一手控马,一手紧紧揽住他的腰,防止他摔下去。   萧暥此时脑海里已经浑浑噩噩,有一搭没一搭想着:刚才那个铜面人不知为何,让他有种似曾相识的威胁感。   此刻四周已是静悄悄一片,除了那连天的雨声,和马蹄踏在泥地上的声音。   萧暥不知道身在何处,不知道什么时辰,眼前只有一片茫茫雨幕,罩着漆黑的原野。   他本来想问问魏西陵这会儿去哪里。   忽然就懒得问了。魏西陵一定早就有所计划了,随便跟他去什么地方吧。有那个人在,似乎什么事都能交付给他,什么事都不用操心了。   他太累了,浑身一丝力气都没有,只能绵软无力地靠在那人身上,连思绪也飘忽起来。   魏西陵低头间,就见某人歪着头靠在他肩膀上,居然可耻地睡着了。   约莫行军一个多时辰后,他们终于到了一个集镇。   镇上只有一家客栈。   雨越下越大,他们二十多个人都已经浑身湿透,像跟水里捞起来一样。   萧暥紧闭着眼睛,一声不响,睡梦中手还紧拽着魏西陵的前襟的甲带,脸色苍白如纸。   魏西陵没有叫醒他,轻轻将他抱下了马。   掌柜的原本已经打烊,没料到来了那么多人,还带着兵器,尤其是那几个山匪一看就一脸凶相,他惹不起。赶紧把他们让进了屋子,生火取暖。   “客官,我们这店小,只剩下三间空屋了,余下的各位客官,怕是要委屈住大堂了。”   魏西陵道,“腾出两间空屋,给负伤的人。还有一间,把火盆生旺了。”   他看向怀中那个老弱病残,“给他。”   “那将军你呢?”一个士兵道。   魏西陵道,“我和大家一起住堂屋。”   他话音刚落,就觉得衣襟被扯了扯,就听萧暥迷迷糊糊道,“唔,西陵,我们挤挤?”   魏西陵:……   “我睡觉很老实。”   魏西陵:……   “从来不卷被子。”   *** *** ***   雨幕下,那铜面人看着那支队伍离去的方向,眼中充满了忌惮。   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队伍,速度极快,犀利异常,仅仅十个人就能入阵犹如无人之境。   这中原居然还有这样的队伍!   更蹊跷的是,那些人像军又像匪,说是军队,士兵的匪气又很重,说是山匪,纪律性又很强。让人看不懂。   还有那个人,那双眼睛太像了。他一想到火光在那墨玉般的眼眸宛转流淌里,他几乎无法遏制住自己的冲动。   可是那个人在中原手握大权,怎么可能落草为寇?   但是无论如何,刚才的一场夜战,却让他这几个月来被阴谋、背叛、父子猜忌、兄弟相残所磨练出来的,变得冰冻坚冷如铁石的心,顿时被热切的渴望所代替了。   一个北狄头领道,“接下来我们怎么办?”   那铜面人道,“他们抓走了铁末,我们恐怕会暴露,你带领所部立即撤出这里。”   “是。”然后他又察觉不对,那铜面人说的是你。   “世子,那你呢?”   铜面人道,“挑几个人,跟我趁夜去摸一摸他们的底。明早再和你们汇合。”   如果不搞清楚那人是谁,他的心简直如同在火上炙烤。   “世子,他们不过就是十来人,不用管他们,大局为重,我们的任务是……”   “不用你提醒我!”那铜面人断然道。 第121章 夜袭   几声闷雷过后,雨下得更大,疾风掀开窗户,案上的灯闪了闪将熄不熄。   魏西陵把他放在椅子里,就起身就去关窗。   趁着这个这空挡,萧暥踉踉跄跄地摸索到床边,“唔,我有点困了,我先睡一会儿。”   他脑子正烧地迷糊着,就那么浑身湿漉漉地往床榻上挨去,一边竟然还探手去扯被子往身上裹。被魏西陵一把捉住,又放回椅子里。   “唔,我没卷被子……”被抓了现行后,萧暥赶紧道。   至少还没开始卷,属于那个只有犯罪动机,还没实施状态……   魏西陵:“我让小二去烧水了,你把湿衣服换了再睡。”   “哦。”萧暥没精打采地抬了下眼皮应了声。   然后他浑身没骨头似得靠着案几,头无力地垂着,心里苦哈哈地想,这个洁癖狂,都什么时候了还嫌弃他,不让他歇息。唔,他胸口疼,浑身都疼,虐待病号啊!   魏西陵没理会他楚楚哀怜的眼神,一言不发抬手把案头的灯挪到一边,要烧到头发了。   从那个角度看,他的下颌线条清削,让魏西陵不由想起他小时候,一张巴掌小脸,下巴尖尖的,让人怜惜,当然如果忽略那双不老实地四处瞟飞的眼睛的话,是这样的。   不过此刻,那双清夭逸媚的眼睛终于也垂敛下来,像雨中凋零的落花般凄恻哀婉,让人不禁动容。   看来这次是真的没力气作了。   水烧好了,魏西陵就把这只泥狐狸,抱起来洗剥干净了,萧暥半死不活地反正不要脸了,就当是云越。   当然全程魏西陵都是尽量有意识地偏开视线,那如初雪般的肌肤上掩映着嫣红旖旎的枝蔓花朵,妖治得触目惊心,视觉冲力实在太大。   不忍直视啊!   热水擦了身子,萧暥轻幽幽叹了口气,唔,舒服。那浸入骨髓的湿寒消失了。   衣裳还在烘干。魏西陵把他放到床上。   “肩膀痛。”   魏西陵:“嗯?”   “还有脖子,背,腰也痛。”   魏西陵顿时明白过来,他要揉按!   但萧暥脸还是要一点点的,所以他把脸埋在被褥里了,只余下那细长挑飞的眼尾从被褥里撩起来,斜瞟着魏西陵,暗示云越都会附带按一下肩背的嗷!   魏西陵蹙眉,满脸黑线。   得寸进尺了!   然后魏西陵把烘干的衣衫扔给他,出去了。   “唔……肚子饿……”萧暥虚弱地补充。   就听到冷冰冰的关门声。   他脑子里迷迷糊糊地想,早知道先说肚子饿了,那还有顿吃的……   现在,把人气走了吧。   可这人怎么这么凶,就不能关怀一下老弱病残吗?跟个移动的冰山似得哪个姑娘敢嫁他,活该没老婆。   说的好像他自己有一样。   他一边想一边胡乱地穿衣裳,只觉得脑子里像灌了铅水一样沉重,衣服穿了一半就倒在被褥里,浑身的痛楚和疲惫顷刻间就淹没了他,他最后一个念头迷迷糊糊地飘过,他这是要饿昏了吗?   此时已是夜半三更,哗哗雨声的遮掩下,窗栓发出咔哒一声轻响,似是被什么拨开了。   一阵冷风刮进了屋子,烛火挣扎了一下熄灭了。   一个矫健的身影跃窗而入,他就像一只灵敏的黑豹,轻轻地落地,那人有着与他魁梧身材不相匹配的灵敏,犹如丛林中的野兽狩猎时,无声无息地靠近猎物。   阿迦罗坐在床榻边凝视着那堆卷成了个蚕蛹的丝被,然后一只大手循入被褥里,把那张脸端起来,粗糙的指腹在眉眼间反复摩挲确认着。沿着额角眉间,到秀挺的鼻梁,温濡的唇,再沿着下颌优美的线条一路向下,停留在他脖颈上。   细细摩挲之下,感到那清致的肌肤上,痕迹隐约犹在。阿迦罗的手像被电到般,顿时一双眼睛里精光乍现,果然是他!   但是萧暥怎么会落草为寇?   而且不但把他的人抓了,货劫了,还一上来就把他经营了半个月的村子给一股脑儿端了!他没见过那么凶残的山匪!   萧暥半昏半睡间,卷了卷被褥,觉得冷了,“西陵,冷,我们挤挤……”   阿迦罗顿时铁青。   挤挤?跟谁?   刚才出去的那个清俊的男人?   这时,窗外一道闷雷带着闪电炸响,电光照得阿迦罗的脸色几乎狰狞。   你们居然一起睡了?!   你喜欢这样的?   这几个月里他经历了兄弟背叛,父子猜忌,部落争权,机关暗算血雨腥风,而这段时间里,没想到这人居然还娶了夫人了?不但娶了夫人还……他怎么敢?!   阿迦罗的眼睛里顿时染上了濒临疯狂的血红色,气息也变得粗重起来。两只手拽住被角一扯,就把某人好不容易卷成团的被子扯开了。   萧暥顿时感到浑身一凉,冻得一个哆嗦,刚想迷迷糊糊地找被子,手腕就被扣住,随即胸前就像压了座大山,顿时气都透不过来。   鬼压床吗?   特么的这鬼还是属大象的?   他脑子里迷迷糊糊想着,本能地弓起腰就想提膝去撞,就被一只热度惊人的大手毫不留情按下。   阿迦罗本来就想制住他,没想到掌心忽然触到又滑又细宛如丝绸般的肌肤,线条流畅,肌肉紧致,让人流连忘返。   顿时他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涌到了胸腔里,心跳犹如擂鼓。一时间什么都扔到了九霄云外。   窗外是烦人的夜雨声,他阴沉地贴近萧暥耳边,带着愠怒道,“今晚你如此欺我就算了,但伤我族人者,绝不放过!”   萧暥不吭声,才挣动了几下就被厚实的胸膛抵住了,顿时变成死狐狸,一动都动不了。   阿迦罗的声音低沉醇厚,“换是别人,我会让人把他绑在马尾巴上,在石头地里拖死。”   “唔……西陵……”   救命啊,他这是做噩梦吗?鬼压床就算了,怎么听着还是找他算账报仇来的?   紧接着他就感觉到炙热的气息激动地靠近,热气带着危险的气息喷在他脖颈间,“你打算怎么赎罪?”   萧暥迷迷糊糊睁开眼睛什么也看不见,一片漆黑里只看到一重影子,像一头健硕的猛兽,皮毛带着寒冷的雨气压迫得他仿佛要把胸腔里余下的气息全部挤出去。   萧暥觉得自己实在太惨,他现在正是疲病交加,浑身一丝力气都没有,完全是任人宰割,连声音都喊不响。   “西陵……”他费力又徒劳地挣扎。   救命救命啊!   阿迦罗神色骤然一变,他也听出了是某个人的名字。嘴角愤恨地扯了扯,忽然把一只手移下来,堵在他唇边。   “痛了就用力咬,我好知道分寸。”   什么分寸?什么意思啊?   萧暥一懵,难道还要一点点折磨死他?   敢情这压床的鬼还是个变态?或者是原主的老冤家?以前就是被原主折磨死的?现在复仇来了?   他这个念头还没转过,随即他脑子里顿时一空,一句卧槽,泥煤的!还来不及出口,膝盖就被掰住了。   同时窗外响起一阵炸雷响起,电光震得屋子亮了亮。   借着电光,一把寒光闪闪的长剑横空刺来,阿迦罗骤然闪避,但是由于心绪浮躁,还是被刺中了阔实的肩膀。   电光下,只见魏西陵神如月射寒江,凛如出鞘之剑,不容他喘息,下一剑直掠向他的心房。   那剑走龙蛇,如疾风电火,阿迦罗根本来不及闪,也就没有闪,他发了狠反手就一把握住那剑刃,然后恶狠狠咬牙笑道,“他是我的。”   魏西陵凤眼微微一眯,寒光流溢,从唇齿间挤出两个字,“大胆。”   说罢他毫不留情一抽回剑,顿时阿迦罗的手心血色四溅。   这时阿迦罗右手左肩都受伤,只能左手抽出弯刀堪堪格挡,他按着跳动不已的心脏,暗惊以前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厉害的对手,中原竟然有这等强敌!让他不得不全身心地对敌,稍不留神就要没命。   在黑暗的屋子里,两人电光火石间过了几招,魏西陵剑术凌厉精湛,但是阿迦罗就像一头迅猛顽固的野兽,即使受了伤也极为敏捷且拼命。   就在这时,外面忽然传来一阵骚动的脚步声。   阿迦罗趁着魏西陵一分神之机,飞身撞向窗口,消失在茫茫夜雨之中。   魏西陵没有功夫去管他,也不管外面出了什么事,他立即点燃了灯。就看到榻前,萧暥微微支撑着靠床榻上,衣衫散如云雾,发丝凌乱若雨,脸色苍白,目光涣散迷离。   魏西陵收剑入鞘,“不该留你一个人在房里。”   然后他上前把萧暥扶起来。   某人有气无力地靠在魏西陵肩上,脑子里还浑浑噩噩地想,刚才是鬼压床吗?还是个色鬼……   魏西陵一手托着他腰背,侧转身一手拿起床头柜上的碗。   萧暥一看,有吃的!顿时精神了。   魏西陵道,“先吃药。”   萧暥:……   魏大大你为什么随身把这都带着啊!   所以他刚才是出去煎药了?   不过好在喝完药,他还是如愿以偿吃到了一碗又甜又香的酒酿圆子。   某人吃饱了后,舔着嘴角,尾巴又开始摆起来了,有气无力道,“魏将军啊,我们好像可以清点一下猎物了吧,那个北狄的头领,算我的吧?”   这个可是大件嗷?比那些豺狼野猪强多了吧。所以这次狩猎是我赢。   愿赌服输,接下来我们商量一下,襄州怎么攻打?   他这话音未落,就听到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一个士兵慌张地来报,“大头领,不好了,那个北狄头目被人劫走了!”   萧暥:……!   什么?!   不用这样打脸吧!   他心下着急,顿时掀开被子就要起来,可是他这身体实在不争气,才踉跄了一下就差点摔倒,被魏西陵搀住腋下抱了起来。   魏西陵淡淡对门外的士兵道,“知道了。”   然后看了一眼床榻上卷着被褥一脸沮丧的某只狐狸,道,“逃了是我守备不周,所以还是你赢了。”   萧暥一楞,顿时抬起脸看向他。还有这解释?   魏西陵问,“你要什么?”   萧暥这会儿脑子转得飞快了,直接说想要襄州罢,那就是摆明了不老实了,要扩张地盘了,他怕魏西陵警觉到他的野心。引起戒备。   所以最后他思前想后,委婉地表示,“这段时间,因为屯田制,不断有流民来投,安阳城住不下了……”   然后抬起一双隽妙的眼睛看向魏西陵,魏大大,你懂的呀,懂得呀。   这是地盘太小了!   要扩大点!   魏西陵没睬他。   萧暥等不到回应,又失望地垂下眼眸,眼底流光暗转,眼梢却时不时微微挑起,瞟向魏西陵的神色,想了想他又诚恳道,“安阳城是战略要地,但是作为大后方有点局促,腾挪不开。所以……”   魏西陵见他终于要说到了正题,看向他,“嗯?”   “我想是不是要把山寨扩建开去。”   魏西陵:……   把流民都移到广原岭山寨当山匪吗?   魏西陵无言,都到这会儿了,这人竟然还不老实。   萧暥这是声东击西,他当然知道这个方案魏西陵肯定不会同意,所以魏大大,你懂的呀,就是地方小了,你给想想办法啊?哪里可以扩?   萧暥一双眼睛含烟藏媚楚楚盈人,眼睛里几乎清清楚楚写着:狐狸窝太小了,四面都是虎狼。   魏西陵无言,走到案边,拿起自己携行袋,从里面取出一张简易的行军图,仍给萧暥。   萧暥不知道是什么,伸手取过来一看。   竟然是襄州二十六城山川地貌图!   他顿时整个人都振奋了。原来魏西陵早就有夺下襄州的打算了!   魏西陵言简意赅,“襄州可够?”   萧暥目光一霎,抱着地图立即抬起头来,“够了!”   他满脸诚实的渴望。抱着这张图就像抱着一只蛋糕。   “你先休息,等明天回安阳,我们再筹划具体事宜。”魏西陵道。   “魏将军,我不困,要不今晚就谈?”萧暥神采奕奕,边说边赶紧往床榻里面挪了挪,诚实地表达了‘挤一挤’的意愿。   魏西陵蹙眉,一言难尽。   但是经历了刚才那一出,留他一个人在房间里,又不放心。   这老弱病残现在一点自卫能力都没有。   还有刚才那个北狄人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知道萧暥的身份吗?   萧暥看他一脸凝重,以为他在犹豫那事儿。赶紧松开被褥,表示,‘从来都不卷被子的’   唔,就是有点冷……   他眨眨眼睛,“魏将军,秉烛夜谈?”   间魏西陵没反应,然后又暗搓搓低声厚着脸皮道,“唔……西陵?”   魏西陵:……   *** *** ***   古渡津,天已经蒙蒙亮了。   北狄北小王带着一百多人,正在渡口焦急地等着。   那些人大多数是伪装成商贩的北狄士兵,其中还夹杂着数十个老人女子和小孩。这让他们看起来更像是普通的胡人平民。   只见寒雾中,阿迦罗率领几个狼卫,带着一个身负重伤的男人往渡口急急赶来。   定睛一看,那重伤的男人正是被俘虏去的大都尉铁末!   再看阿迦罗,手上血迹未干,肩上的血渍浸透了一片。   “世子!你受伤了!”北小王面色一紧,“快,巫医呢?”   “不碍事。”阿迦罗一挥手,接过巫医递来的纱布随便一扎。   北小王看着他们的世子,眼中充满崇拜,他拔出刀大喊了一声。“世子追敌百里救回大都尉,世子神勇!”   其他的北狄武士也纷纷拔刀呐喊,顿时古渡津僻静的树林里欢呼声一片。   “恭贺大都尉归来!”“世子神勇!”   铁末咬着牙,抖着嗓子道:“世子亲自涉险来救我,从此后我铁末的命就是世子捡回来的!这一次我铁末就算是死在中原不会去了,也要誓死完成任务!”   他这豪言一出,顿时人群鼎沸,“誓死完成大单于的使命!”“统一十八部落!”   阿迦罗脸色深沉,却看不出多少情绪波动。   其实自从半个多月前潜入中原执行任务时,一踏上这中原的地界,听闻了有关他的种种,他用极大的毅力让自己强忍着去大梁的冲动,就怕一看到那双眼睛,就魂飞天外,满脑子就都是那人的身影,完全打乱了接下来的步骤。   这些日子,他一点点地运用商队的身份,暗中将北狄士兵调入中原,并安插在不引人注意的荒僻的村子里,伪装成村民,一点点在中原腹地囤积兵力,一步步地布局。   那件事关系到十八部落和草原存亡,也关系到父王和部落的信任,半分马虎不得。   但阿迦罗万万没有料到会在这里遇到他。   一看到那个人,刚才在那黑屋内,他竟然瞬息间完全忘了肩头的重责和万难回头的目标。   他隐约地觉得,既然知道了萧暥在这里,从此以后,他怕是再也难以按照计划稳稳地步步推进了。 第122章 同寝+番外   窗外夜雨沙沙,一点寒灯映着昏朦的罗帐。   被褥上铺开着一张襄州二十六城图,萧暥一双清隽的眼睛专注地盯着地图。   襄州地处中原腹心,土地肥沃,物产丰富,人口众多,如果能吃到嘴里,将来进能逐鹿天下,退能固守一方。再也不用为钱粮之事发愁了。最关键的是,襄州和江州隔江相望,一旦他这边有什么事,魏西陵能立即引兵北上。   “要拿下襄州,就要先夺下都昌城。”魏西陵道。   萧暥点头,襄州牧朱优是个庸人,不足为道。   但朱优那么菜,为什么守着襄州如此大的一块肥肉,都没有诸侯前来夺取,那是因为朱优的妻子很有来头,她姓禄。是都昌禄氏家主禄铮的妹妹。   民间流传着一句话,宁可得罪北宫达,也不要得罪禄铮。   这禄峥又是什么来头?   魏西陵看向萧暥。   萧暥抱着被子,心知肚明。   唔,算是半个同行……   都昌禄氏作为地方豪强非常的特殊,因为禄氏的祖辈不是什么官宦世家,而是广原岭这一代的土特产——山匪。   禄氏兴起于景帝年间,当年广原岭的山匪闹得实在太凶了,乃至于南北往来的商贩都要绕道百余里以避匪患,甚至不惜冒险在风浪中走海运。   景帝在收拾了苍冥族后,就打算把广原岭的匪患一并除掉,令大将虞让率军出征。   虞让一开始还一鼓作气拔下了几个寨子,但是碰到黄龙寨的禄匡后,他们就翻到沟里了。   那禄匡凶狠狡诈,手段残忍,借助黄龙寨想要的地形,诱杀官军,仅仅在黄龙寨附近的丛林里官军就死伤达千人。   眼看虞让逐渐限于苦战。有大臣就建议景帝:这山匪图的就是钱财,既然打不下来,不如就对禄匡进行招安。   景帝采纳了建议,把都昌城封给了禄匡。   至于禄匡为何愿意下山,原因也很简单,有了封地自然就有了财源。他原本就是打劫商贾百姓,现在皇帝为了求安稳,南北财货通畅,就把一个城的百姓送到他碗里了,他摇身一变就成了诸侯,又何乐而不为。   禄氏山匪起家,家风彪悍,在境内横征暴敛,圈占土地,抢占人口,在都昌城内,禄氏家主的口令就是王法,俨然是都昌城的土皇帝。   到了乱世里,豪强大族蓄养私兵成风。这禄铮早就坐不住了。所谓地时势造人,禄铮这人丝毫不逊于他们的老祖宗禄匡,胆子大,匪气重,好乱乐祸,喜欢结交江湖豪侠,手下蓄养着一群门客,说得好听是门客,不好听就是各处身背大案的贼寇。   有这些人支持,禄铮在乱世里如鱼得水,生意做的如火如荼。   他的生意非常特殊。他收保护费,以及提供雇佣兵。   他在都昌城附近抢了一块地,修建起了一个黄龙城。这黄龙城有点类似于城堡,集攻防一体,固若金汤,他招募江湖流寇为私兵,在城里设酒池肉林,只要肯拼命,酒肉金钱女人什么都有,所以这些私兵匪气极重,作战强横,军风霸道。远近无不惧怕。   “黄龙城的重甲武卒。”萧暥道。   这些强寇都是精挑细选的,全是体格健壮的力士,他们身披三层重甲,头戴铁盔,手持十几公斤的大戟重锤,随身携带五天的作战粮草,半天就能走一百多里。休说作战如狼似虎,光往那里一站,每个人都是一座小型的铁塔。   魏西陵看了他一眼,“所以你让褚先生研究破甲箭。”   萧暥被说破了心事,睫毛一霎,他还以为暗搓搓地把破甲箭的设计想法,夹在一堆研究任务中给褚庆子,魏西陵不会注意到的,没想到魏大大目光如炬啊!   想到这里,他赶紧掩着唇咳了几声。不料这一咳却牵连起心口一阵隐痛,让他猝不及防,紧跟着一阵剧烈的咳嗽。清幽的烛光下,他脸色清惨,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紧攥着胸襟,整个人咳得摇摇欲坠。   魏西陵剑眉紧皱,一把搀住他,低声道,“刚才那个人,有没有伤到你?”   唔,什么人?   萧暥一惊。刚才……有人?   刚才他难道不是做了个梦吗,梦到被鬼压床了……   当时他迷迷糊糊的,只记得那压床鬼身形如同一头矫健的猛兽,压得他喘不过气来,肋骨都要压折了,那家伙还把一只手给他咬。   萧暥表示他虽然很饿,但还不至于饿得要啃你的大蹄子。   就在他半死不活还有工夫不着调地想的时候,接着……好像……膝盖被分开了。   萧暥的脑子顿时空白了一下。   这是要做什么!   紧接着灯烛就亮了,他看到魏西陵收剑入鞘。   萧暥有点恍惚,他还以为是自己做了某种不可描述的梦了。难道说真的有人潜入房间?   那人莫不是黑灯瞎火眼神不好把他当妹子了?   他的脸色登时一阵尴尬。   好在这时,烛光微弱地一闪,熄灭了。   ……   清早,晨光照进屋子里时,魏西陵靠在榻边,面色清冷地看着作战地图。   刘武急匆匆地推门进来,“主公,昨晚那些北狄人,他们……”   然后他就呆住了,面对魏西陵凛如冰封的目光,他赶紧挠了挠头,这会儿他就是倒着退出去也来不及了。   就见萧暥卷着被子靠着魏西陵睡得正熟,容色娴静如朦胧澹月,如蝶翼般的睫毛似乎也随着他轻柔的呼吸微微阖动。   刘武又看得呆了呆,作死道,“主公,这是……哄睡了?”   魏西陵冷着脸没说话,某人又往他怀里凑了凑,俨然是把魏战神当做了他的小狐狸抱枕。又温暖又舒服还安心。   魏西陵看了眼怀里熟睡的人,压低声音,“何事?”   刘武道,“主公,我们跟踪的人回报,昨晚那些北狄人往古渡津去了,为首的就是被主公刺伤的那人。”   魏西陵面色顿时一沉。   “继续跟踪。”他道。   *** *** ***   古渡津口。   此时天已经大亮了,风雨也比昨夜小了很多,渡口的雨棚里坐着数十名等待渡船的商贩。   就在这时,远处忽然传来一阵喧嚣。   “快滚!滚!”   “这里今天有货物要过,渡船全部征用了,都给我滚!”   随即他们就看到四个铁甲武士押送着两部车子的货物而来,他们身穿重甲,头戴铁盔面具,只露出两只目光森然的眼。   商贩们一见到他们,就赶紧如避蛇蝎地散了。   雨棚里只余下几个胡人商贩,大概是不认识这些人就是禄铮的铁甲武卒,呆愣在那里没动。   那个伍长模样的铁甲武士上前,一扬起手中的大戟,“没长眼睛?还不快滚!”   那胡人指了指一个躺在地上的汉子,用艰涩的中原话道,“长官,他受了伤,最近襄州有神医,我们想渡河去襄州。求长官给个活命的机会。”   地上躺着一个魁梧的胡人,脸上身上都是血,尤其是肩膀上的伤口,鲜血把包扎的布都浸透了。   伍长没好气用脚踹了踹那个伤号,“滚起来!不起来就把你扔到河”   他一句话还没说话,那伤号忽然眼睛一睁,一只手握住他的脚利落一拽,竟然单手就把铁塔似的伍长连人带甲轰然拖翻在地。这简直是何等强劲的怪力!   那伍长还没反应过来,紧接着脑袋上就滑下来了一根绳套。   重甲武士全身带甲,只有脖子上一处有甲胄的缝隙。绳索正好套在他脖颈上。   那伍长嗓子里嘶哑地支吾了几声,被一脚踹落水中,沉重的铠甲将身体拖得一坠,绳套顿时收紧绷直,那伍长就像一条上了钩的大鱼般被吊沉在了水中。   与此同时,雨棚的梁上忽然垂落下几个套索,准确地拽住了其他的几个武士的脖颈,他们也是没有反应过来,就被套上绳索淹死在水里。   那是草原上捕野兽的方法。   阿迦罗从容的换上了重甲武士的盔甲,带上铁盔,其他的几个北狄狼卫也都换上了盔甲。   “渡河,去襄州。”他说。 第123章 回城   天已经大亮了,魏西陵穿戴整齐,配好剑,回头看床榻上的人,依旧一点动静也没有。   魏西陵微微蹙眉,这里已经靠近襄州境内的,不宜久留。   襄州毗邻安阳,快马加鞭的话,大半天就能回到安阳城,但是这雨天行路不比晴天,还是要尽早启程。   想到这里,魏西陵推了推他。   萧暥抱着被子,一动不动躺死狐狸。   这还赖床了?   这个时候,店小二送来了早点。   香喷喷的豆腐花,几个烘得焦黄香酥的饼。   魏西陵把碟子放在床头,道,“起来吃饭。”   闻到香气,萧暥一双隽妙的眼睛微微睁开了一条缝,眸光流转,慵懒如海棠春醉。   他巴巴地瞅了桌上一眼,吸了吸鼻子,又有气无力地瞟了一眼魏西陵,睫毛垂了下来。   魏西陵一怔,什么意思?   莫非要喂?   他这才觉得萧暥有点不对劲,昨夜前半夜没睡好,浑身都凉,后半夜迷迷糊糊往他怀里蹭,还卷被子。今天一早到现在一句话都没说,躺在床上动都不动。   他立即探手摸了摸萧暥的额头,很烫手。   魏西陵剑眉微簇,萧暥身子本来就弱,昨天又是发病,又是被雨淋。这怕是得寒热症了。   萧暥躺在床上没脸见人,他这是又拖后腿了……   其实以往他往死里作,最后都能忍住病痛,血往肚子里咽,一口气支撑到回去后再发病,结果这一回大概是魏西陵来了,他这一松懈下来,伤病反倒就全都发出来了。   在这半道上发病,实在是非常不是时候啊。   萧暥满心沮丧:“我……我就歇一会儿,就……一会儿……”   他虽然病得气若游丝,眼睛还是忍不住巴巴地瞥了一眼桌上热腾腾的食物。   唔……好饿……   片刻后,某病号眯着眼睛,如愿以偿地爪子都不用动,就吃到了香喷喷的豆腐花和酥饼。   “唔,这是什么饼。”他舔了舔唇,“好吃。”   魏西陵没睬他,默默把他嘴角沾的芝麻粒儿揩去。   这时刘武大咧咧推门进来。   “主公,雨停了,我们该……”   他忽然看清了屋里的两人,嘴巴张了张,硬着头皮接了下半句“启程了……”   魏西陵把碗搁到桌上,“刘武,去找个大夫。”   刘武刚想赶紧退出去。   萧暥扯了扯魏西陵的衣襟,挣扎着道,“不用了,我……我能骑马。”   别耽误了时辰。   刘武老实巴交地看看萧暥又看看魏西陵。   魏西陵:“准备部马车。”   雨淅淅沥沥下着,原野上一片离离青草。   从襄州边境道安阳,快马加鞭半天时间,马车要一整天,若不遇到什么道路泥泞难行,也许入夜能赶回安阳城。   萧暥躺在马车里,裹着毯子还是冷得浑身没一点暖气,他身子虚弱,在颠簸的马车里更是难受,有气无力道,“魏将军,说说话罢。”   好歹能转移点注意力啊。   他现在头痛欲裂,心口也痛得火烧,连浑身的筋骨都在痛,全身一点力气都没有,加上这一带道路荒废难行,颠簸得很,着实受罪。   魏西陵没理他。   刘武大咧咧道,“看到了没,主公跟你没话说,你如果想悔过自新呐,你自个儿检讨,没人拦着你。”   萧暥默默闭了嘴,他倒是想检讨啊,但是原主干了什么缺德事儿,他一点不记得,他怎么检讨啊!   憋了半天,他卷了卷毯子,还是默默打起他的小算盘来了。   现在是三月底,魏西陵既然答应帮他拿下襄州,自然不会食言,那么就剩下什么时候开打了。   春耕屯田已经开启了一个多月了,他让高严在安阳城东南的放鹰坡建了水坝,招募流民在那里屯田开荒。预计到六七月份就能收割第一波的稻谷,军粮若能本地解决,就不需要从大梁运输了。   等到七八月酷暑过去,秋风习习的时候,军粮充足,兵源也应该训练妥当,就可以发兵攻打襄州了。   拿下襄州为大本营,以安阳城作为襄州北方的门户,他就能稳稳在中原的腹心站稳脚跟了。   同时他的襄州和秦羽的雍州连成了一片,无论是土地、人口和赋税,都能和北宫达相抗衡,五年后那场大战,他就不用像原主那样赢得那么艰险。   不过也不能太乐观,襄州土地肥沃,幅圆广阔,即使是魏西陵估计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拿下来,更何况禄铮是个难缠的对手。   禄铮手下有一万重甲武士驻扎在黄龙城,黄龙城的城防坚固,易守难攻。更何况重甲武卒号称铁塔军,武装到牙齿,这是个硬骨头,若他们想要强行攻城,绝非易事,恐怕损失也不小,如何拿下禄铮的重甲武士,还得从长计议……   所以如果能在十二月寒冬到来之前取得襄州,他就很知足了……   对了,还要把云越调来,不然魏西陵一边打仗回来还要照顾他这病号……唔,昨天实在是一言难尽啊。   他脑子里正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车帘忽然掀开了,利落地扔进了一包梅子。   萧暥有气无力地探手勾过来,娴熟地拆开了吃,有零嘴嗑,这颠簸的路途也不那么难受了。   就在他嗑着梅子又开始昏昏欲睡的时候,忽然马车骤地一个急停。   出了什么事?   魏西陵冷冷看向拦住去路的一队士兵。为首的那个将领头戴兽纹盔,身穿链子甲,手执长矛,宽脸阔额,浓眉细目,一脸酒色之气,兵不像兵,匪不像匪。   “我乃襄州牧朱刺史麾下中郎将田瑁,奉命驻守在此隘口,公子请下马例行盘查。”   魏西陵当时穿的是猎装,所以这田瑁就以为他是襄州哪家豪强大户的公子哥儿。   魏西陵淡漠道,“这里并非你襄州地界。”   田瑁道,“最近劫道的匪寇不断,朱刺史也是担心过往客商的安全。”   萧暥注意到,他说的是朱刺史,而不是主公。这就很微妙了。刺史是州牧的官职,这个田瑁虽然是襄州的将领,却不认为朱优是他的主公,所以,朱优只是他名义上的上司,他真正听命的是禄铮罢。   刘武闻言大笑,“这就怪了去了,广原岭的山匪闹了那么多年,怎么不见朱刺史去管管?”   田瑁端起架子道,“朱刺史当然要管,这安阳城新来的高严郡守,招募山匪为兵,丢了朝廷的脸面,这还不算,他还诓骗百姓前往安阳,说什么只要开荒就能得到土地,实际上是骗过去为他当苦力罢了,所以我家主公特别令我在此设关卡,诸位哪里来,还是回哪里去罢。此路不通了。”   萧暥坐在马车里,这一听就明白了。   高严在安阳城屯田,招募百姓前去耕种,使得附近的百姓们都携家带口纷纷前往安阳城,襄州和安阳城毗邻,自然首当其冲。   而且朱优既然被天下人称为鹿,便是优柔寡断之人,他守得住襄州这块肥地,全靠不断用财货供养禄铮这头豺。   禄家在襄州横行乡里圈占土地,胃口也越来越大,使得朱优只有不断提高赋税才能勉强喂饱禄铮,但百姓的日子就越来越过不下去了。   当百姓们一看到临近的安阳城不仅有安定的生活,还有土地耕种,税负只有襄州的一半,那还不是携家带口蜂拥而去。   在乱世,人口就是战略物资,人口的大量流失使得朱优慌了,禄铮就简单粗暴地在这北上必经的碍口设了卡。   萧暥透过帘子看出去,情况不妙。这碍口设得颇有广原岭群寇的风范。   这里道路狭窄,两旁都是山,当路放置着阻马的路障,其后是营房,有不少百姓被驱赶到那里,脖子脚上套着绳索,面色凄惶,不知道该会被如何处置,随身的行囊都被收缴了,在路旁堆得跟小山一样。   这禄铮果然是山匪出身,这关卡设地跟劫道似的。既抓人,又顺道打劫财物。   如果不是看到魏西陵气度不凡,身后又跟着十来个精壮的家兵,怕是早就把他们拿下了罢。   魏西陵道,“我北上经商。”   九州诸侯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商人是南北东西财货流通的源泉,所以即使打仗,也不阻商路。   “哦?那货物何在?”田瑁奸笑道。   魏西陵不想跟他废话,简短道,“北上购货。”   田瑁指了指马车,讪讪笑道,“公子采购货物,还带着家眷?”   他话音刚落,忽然手中长矛挥出,刺向马车车厢,魏西陵眼疾手快,长剑贯虹而出,当空截住了田瑁的矛,火星暴起,映着魏西陵面似寒霜。   车帘被劲风带起,田瑁借机瞥了一眼车内。   只见车厢里清幽的光线下,那人拥衾而卧,乌发披散在肩头,虽然病得奄奄一息,却如同细雨映梨花宛转凄清,哀柔病色也难掩那惊尘绝羡的容颜,仿佛明珠置于黑暗中般,只一瞥就惊心动魄。让人不由为他感到惋惜起来。   田瑁看得倒抽了口气,才想起一撤矛,“有不少大户,借着马车转运财物出去,我这也是谨慎一点。”   然后他仍收不住目光,瞥了一眼那车帘,道,“得罪尊夫人了。”   魏西陵不想再跟他耽搁,“借过。”   说着驱马头也不回往前行去。   才走出十来步,就听身后田瑁扬声道,“公子剑术如此精湛,我不敢放你走啊。”   魏西陵冷冷道,“你想如何。”   田瑁驱马赶上两步,不怀好意道,“除非把你美貌的夫人抵押在这里。”   魏西陵握剑的手,指节微微暴起。   田瑁小眼睛贼溜溜一眯,一声唿哨。   顿时营帐里,山坳中,四面八方杀出数百披甲执锐的兵士。   他们清一色的头戴铁盔,身着细密的锁子甲,与此同时,山间马声嘶鸣,前后突出的阻马木障拦断了去路,将他们卡在了中央。   阻马障使得魏西陵擅长的骑兵的灵活机动的优势顿时失去了。骑兵一旦不能发挥奔驰冲刺的优势,就成了骑在马上的步兵,只会成为靶子。   魏西陵目光微微一敛,“刘武,你保护车驾。”   随即他有条不紊地带领余下的十人,分两翼包抄突破,一路切割阻断后援军队,一路他亲自带领,直捣中军营帐,军士们手起剑落,利索地斩断了捆住百姓们的围栏和绳索。   被田瑁抓住的往来商贾和百姓,顿时蜂拥而出,逃往北方去了。   田瑁没想到他来这么一招,赶紧急得大叫,“快!拦住他们!”   但是魏西陵哪里会给他这个机会,他的骑兵人数虽少,但兜转迅速,借着阻马却正好扼住了隘口,田瑁的士兵虽多,根本突不过去,前军受阻,后军又涌上来,顿时队形开始乱了起来。   田瑁一见前军形势不妙,他也是个猛人,忽然立即调转马头,亲自冲阵劈开了道路。   “跟我袭他后方,抓了他漂亮夫人,我看他不来回救!”   萧暥掀开车帘,正好见到田瑁一脸横气地率军冲杀而来。刘武的十名士兵立即迎战上去,和他们混战在一起。   魏西陵留下保护车驾的都是他的亲卫军,战力极强,最为骁勇,田瑁一击受阻,顿时陷入缠斗。他们人数虽多,却前进不得半分。   萧暥一边观战,一边忽然想起一件事。   田瑁,他姓田……等等,他好像在书中看到过,禄铮的老婆也姓田,好像叫……田姝?   不要问他为什么记得,这《庄武史录》里本来记载的女子就很少。而何大名士对美女的描写是从来都不嫌废笔墨的,而这田姝就是襄州第一的美女。   萧暥又看向这个田瑁……唔,长成这样,真是亲弟弟?   所以,这田瑁不就是禄铮的小舅子吗?   这边刘武正在厮杀得起劲,一回头就看到萧暥掀开车帘,正颤巍巍地下车,顿时额头青筋暴起。   这病号不老老实实呆着,这时候出来添什么乱!   “刘……刘副将。”萧暥扶着车厢勉强而立,声音轻柔低弱,随风飘散。   刘武头都大了,没好气嚷道,“做什么!”   萧暥按着胸口,气若游丝,“抓住那个田瑁,抓活的……”   “少废话,你进去!”刘武吼道,眼睛里分明写着,您老给我消停点好不好?!   就在他这一分心的片刻,身后忽然一阵劲风袭来,刘武也是久经沙场,不用看就知道,立即反手举刀一格挡,兵刃在空中震响。   忽然左右又杀出两股兵士从侧翼袭来,刘武刀下生风,扫去一片。   但就在他被拖住的这片刻的间隙,田瑁终于抓到了一个空档。   机不可失,他一夹马腹,纵骑一跃,紧接着脚踏在马鞍上凌空一个翻转,就堪堪越到了车驾前。   这边萧暥还未及上车,身后一股大力向他席卷而来,紧接着脖颈就被一只铁钳般的手牢牢扣住了。   田瑁一只手擒住那不禁一握的细腰,一只手扼住那白细的脖颈,他都没有用刀,就怕不小心伤了那弱柳扶风般的美人儿。   他得意洋洋道,“公子,扔下剑,我手下没轻重,伤了你漂亮夫人就不好了。”   魏西陵骤然回头,目光凛如冰霜,长剑在阳光下流淌着耀眼的寒芒,一如他森寒的双眼。   田瑁倒抽了一口冷气,他感到了六月里冰霜覆顶般的彻骨寒意。   这人真的是个公子哥吗?这逼人的杀气是怎么回事?   ……怎么腿有点软了。   他赶紧识相地后退了一步,背靠着马车厢,手下的士兵也迅速围拢过来护卫。   魏西陵冷道,“放开他。”   就在这时,他忽然看到萧暥悄悄冲他眨了下眼,心中顿时一凛。   此人最擅长就是擒贼先擒王,自己怎么可能落到他人手里?   萧暥微一侧脸,眼睛眯起,挑起眼梢掠了他一眼,一只手无声无息扣上了田瑁的手腕。   那手轻柔修长,手心带着微凉的温度,春风吹拂起那如墨般的青丝,飘得田瑁脸上痒,心里也酥,就在他忍不住开始心猿意马地想:不管你们有多厉害,反正这美人在我手里,量你们也只能束手就擒……   他念头还没转过,紧接着腕骨传来咔地一声脆响,关节一错开伴随着着一阵酸麻让他痛得龇牙咧嘴。   他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两条手臂的关节已经被利落地卸了。   那人不仅动作迅疾,手劲还很大。   田瑁懵了,额头渗出豆大的汗珠,旁边的士兵也是猝不及防,都没看清楚萧暥的动作,忽然间绑架的和被绑架的人就调了个儿。这换谁都反应不过来啊!   他们登时不知所措地全杵在那里。   此时田瑁双手被以一个极痛的角度拧在身后,他艰难地转过头看去,就近距离撞见了那俊美的容颜,他肤色苍润如玉,一双眼睛含烟藏媚邪妄非常,直看得人魂飞魄散。   萧暥微一挑眉,声音清寒透骨,“我是黄龙寨的山大王,这人我劫上山了!” 第124章 俘虏   雨早就停了,一线阳光从云层后折射出来。   魏西陵下令整顿队伍,清理战场,安抚百姓。   这清理战场本来没他这个老弱病残什么事了,但是魏西陵又下了一道军令,在此期间,任何人不许睬萧暥,让他一个人呆着去。   萧暥对于最后一道命令表示不服:“我做错了什么?”   没人睬他。   刘武手里提着些干草铺在雨后湿漉漉的岩石上,然后找来件干净的披风垫在上面,下巴努了努,示意是给他坐的。   “刘副将……”   萧暥虚弱地把身子挪过去,这会儿他又柔地没骨头似得靠在树干上,有气无力道,“刘副将,提醒我一下。”   刘武看向他。   萧暥立即指了指田瑁,“我没违反哪条军规罢?我还把他抓了。这不该是记功吗?”   田瑁被捆成一只粽子,闻言眼睛里渗出血丝来,恶狠狠瞪向他。   萧暥挑了挑眉,指出,“你家主公赏罚不明。”   刘武悄悄看向魏西陵,忍住没说话,转身埋头给马上辔头。   “要杀要剐给句话,你主公这样不对,不让人跟我说话,这是冷暴力。”   终于他见魏西陵淡淡扫过来。   萧暥立即指了指自己,“会至郁的。”   魏西陵冷哼了一声,走开了。   片刻后,萧暥怀里被塞进了一包梅子,刘武压低声音,“主公给你的,拜托您老消停点,今天就为你,我又记了五十军棍。”   萧暥一楞,“啥,刘副将,等等”   记五十军棍?啥时候?   刘武已经避瘟神似的躲开了。   萧暥无奈,看来没戏了,军令如山没人睬他。他只好有气无力地靠着树干,乌发如云顺滑地垂在肩上,映着雪白的容颜,一脸落寂地从怀里掏出梅子嗑。   身后传来了两声不齿的干笑,   “你这么爱吃酸的,有身子了?”一个声音粗声粗气道,   萧暥用膝盖想都知道不是什么好话,不过既然怼他,好歹有人跟他说话了。   “知道你没媳妇,别眼热。”萧暥把一颗梅子送到嘴里。   田瑁一张脸顿时憋成猪肝色,恶声恶气道,“你怎么知道?”   废话,他瞎蒙的,这乱世里女人少,光棍一抓一大把,一蒙一个准。   当然他不会那么说,不然就把自己也包括进去了。   雨吸湪队I   萧暥敲了敲自己的小粮仓,“看到吧,我媳妇托人给我捎的。”   旁边正经过的刘武当场一个趔趄。   片刻后,魏西陵安顿好了百姓,“全军上马,回城。”   萧暥道,“我就不去安阳城了。”   刘武下巴差点掉了,“你什么?”   魏西陵面色则一沉。   萧暥指了指田瑁,“这人我抓的,我带他上山。”   *** *** ***   船靠岸后,码头上就有个百夫长模样的人指挥他们把箱子往下搬。   那百夫长穿着的重甲更加精良,胸口是纯铜的护心镜。脸遮在头盔地下,只能看到下巴上浓密的胡茬。   箱子里不知道装了什么,非常沉。   阿迦罗力气极大,他提起一口气,稳稳托住箱子,毫不费劲提了起来,另一个箱子两个武士一起才能勉强搬动。   北小王栾祺的母亲是被抢去草原的中原人,小时候会经常跟他说一些中原的风物。这是他第一次来中原,看什么都新鲜。   他和一名武士一边搬起沉重的箱子,一边还忍不住东张西望。   就在这时,码头上忽然响起一片喧哗声,像是有大船靠岸了。   栾祺循声看过去,就见一艘锦绣的楼船乘风破浪而来,   甲板上站着两个人,其中一人三十多岁,中等身材,他长着一张寡淡的脸,五官还算得上端正,只是眉毛很淡,眼角微微下垂,给人一种没有主见的感觉。   栾祺因为母亲是中原人,他听得懂些中原话,就听旁边有一人道,“看,朱刺史来了,他身边那个人就是沈先生罢?”   栾祺不知道他们说的朱刺史是谁,但他的目光一触到朱优身边的那个人就挪不开了。   相比一脸羸弱无主之相的朱优,那个人身材颀长,眉目清俊,风神秀异,一身青衫烟雨色迎风而立,神采飘逸如世外谪仙。   母亲曾经跟他起书中的君子名士,朗朗如明月入怀,轩轩如朝霞举。   他以前还颇为不屑。   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在战争中又有何用?在草原的狼群面前,不过都是待宰的羔羊,这个乱世里,百无一用是书生,真男人该是力能扛鼎杀人如麻的勇士!   但这个人,他的容貌并不能算一等一的美男子,然而站在那里,卓卓如野鹤而立,就同芸芸世间的凡夫俗子隔绝开来。   他隐隐想到了一个不甚理解的字,风骨。   就在他楞神间,朱优和那个人已经下了船,朱优亲自为他引路,看得出对他极为礼遇。   栾祺听到身边的士兵在窃窃私语,“沈先生是朱刺史最近新拜的老师。”   “据说他的本事大了去了,乾坤入袖,呼风唤雨,无所不能。”   “他医术精湛,朱刺史老母亲多年的头风病也给治好了。他才来了不到十天,朱刺史对他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栾祺一边走,一边下意识地听人耳语,但他毕竟是在北狄长大,所以听中原话需要全神贯注。这一不留神脚下一滑,踩到了一个水洼里,他身子一斜堪堪站稳,但那沉重的箱子却失去平衡轰然侧翻掉地,哗啦啦地滚出来半箱子铜币。   那都是襄州附近的百姓缴纳的岁银。一年收两次,这会儿年尾刚收过,不知为什么夏季的岁银又提前收了。   巨大的响动引得周围的人纷纷驻足看过来。   “蠢货!没吃饭吗!”那百夫长几步过来,抬腿就踹向栾祺的后背。   北小王栾祺哪里受到过这种窝囊气,没等他踹上来,就势抓住百夫长的靴子,手腕一抖,那百夫长猝不及防,顿时像一只王八似的被翻了个身,摔在了水坑里,泥水四溅好不狼狈。   “栾祺。”阿迦罗低声喝道,“不要惹事!”   但已经来不及了,那百夫长撑着膝盖站起来,恼羞成怒抽出了钢刀,那刀厚背阔口,带着劲风劈空斩来。   栾祺岿然不惧,迎面奋力一刀挥出,剧烈的金铁贯耳之声在码头上空尖锐地响起。   就在这时,栾祺忽然感到一道淡若无物的目光正朝他这边掠来,他心下一顿,忍不住回眸看了过去。   只见沈先生一双淡若琉璃的眼睛正静静看着他,风吹起他的衣摆如云雾散开。   就在栾祺这走神之际,骤然面前一阵疾风扫来。那百夫长左手一甩,不知从哪里飞出一个拳头大的铁锤,当空朝他狠狠砸来。   栾祺想躲避已经来不及了,即使带着头盔,这一击之下,怕是头骨都要被震碎。   就在这危急关头,一只大手硬生生截住了那凌空飞来的铁锤。重击之下虎口震裂,但那人却依旧岿然不动。   栾祺猛地抬起头,就见一道山峦般雄壮的身影挡在了他面前。   世子!   栾祺心中大震。   与此同时,那百夫长一声令下,周围的十来个武士蜂拥而上。   阿迦罗弯下腰,一蓄力就扛起一个沉重的箱子,朝着那些举刀砍来的武士猛地掷了过去。   霎时间冲在前面的几个武士躲闪不及,被箱子砸倒一片,顿时滚在地上嗷嗷惨叫。   所有人都震惊了,这是怎样的怪力!   余下几个武士面面相觑,一时间竟不敢上前。   那百夫长瞪大双眼,满脸惊骇,他自己手底下竟有如此的力士,以前怎么没发现?   就在这时,身后忽然传来了啪啪的鼓掌声。   “精彩,精彩。”一道浑厚的声音道。   紧接着,所有的士兵都自觉地让开道路。   阿迦罗循声看去,就见一群人正向这边走来,当中一人,穿着一领深蓝菱锦蟒袍,腰间绑玄青色兽纹革带,前呼后拥犹如出巡的王侯。   那百夫长赶紧单膝下跪,“主公。”   阿迦罗一手按在刀柄上,身体呈戒备地姿势转向来人。   那是个皮肤黝黑的男人,阔面重颐,高鼻厚唇,目光炯炯,有着两道浓郁的英雄眉斜入鬓,张扬又霸道,说不清到底是英气还是匪气,正是禄铮。   禄铮扫视着左右的下属,面色不悦,“我士兵中有如此的猛士,我居然不知道,你们都在怎么当差的?”   周围的人面面相觑,不敢接话。   禄铮说着正要迈着方步往前走去,那百夫长忽然驱前道,“主公,此人力大无穷,形迹可疑,主公小心!”   禄铮愠怒地一脚将他踹开,喝到,“蠢材!当今乱世,英雄不问出身,又有什么人是我禄铮不能用,不敢用的!”   然后他几步走上前,颇为欣赏道,“敢问壮士姓名?”   阿迦罗的中原话还很生硬,于是他闷不做声。   旁边的栾祺立即道,“我们伍长有癔语症,说话不清,主公别怪罪。”   “厚重寡言,乃是真猛士!”禄铮慨然赞道,然后他目光灼灼打量着阿迦罗的身形,“壮士这身神力当个伍长实在是太屈才了,依我看,可以当个前将军。”   他这话一出,周围的人都发出低低的抽气声。   立即有人附和道,“将一个小小的伍长直接擢升为前将军,前无古人啊,主公的胸襟气度让我等折服!”   “主公眼光独到!” “恭喜主公得此壮士良将!”   禄铮看向阿迦罗。   阿迦罗这几句话是听懂了。   箭在弦上,他也不推脱,很爽利地拱手表示领命。   禄铮遂大喜,“来来,今日正好操演军队,前将军就随我一起登楼,检阅军阵!”   说罢他身子一让,做出延揽的手势。   阿迦罗也不客气,大步便走了过去。北小王栾祺率其他三人立即跟上。   *** *** ***   码头离开都昌城还有十几里路,道路修地很阔气,沿途还络绎不绝能看到往来运送货物和钱粮的牛车。   朱优靠在马车里,皱眉不解道,“按大雍军功爵制,前将军必须杀敌五千以上,或者拔城五座。那个小小的伍长只是力气大一点,就提拔到前将军,是不是太过了?”   沈先生淡淡道,“那人的力气,刺史也看到了,确实是神力。”   刺史这两个字微微让朱优心中一黯。   自从沈先生来后,朱优是如鱼得水,对他事事言听计从,他想要什么,都给他找得来,连库中珍藏了数十年价值连城的珍奇药材都送给他了,可此人就是不愿意认他为主公。言必称刺史,让朱优总觉得和沈先生只见隔阂着什么。   当然朱优也知道自己的斤两。   九州群雄角逐,天下有才之士,不是去投北宫达就是投魏西陵,就算那个乱臣贼子萧暥都有人去投。除此之外还有曹满,秦羽,虞策等等,哪个不是比自己有实力,他能坐稳襄州还是要看禄铮的脸色。   但是禄铮从来都不给他好脸色,对他向来是呼来喝去,日子过得实在是窝囊。   所以沈先生到底看上他哪一点,前来辅佐他,他到现在都没想明白。也许这样的世外高人,做事根本没有理由?   但是沈先生如此能人,又怎么可能久居他这里呢?   朱优想到这里,心中不由得七上八下,悄悄地看向沈先生。   沈先生正侧脸看着窗外,闲闲道,“刺史应该早做准备了。”   “准备什么?”朱优不解。   “禄铮今日大张旗鼓擢升一个伍长,此举的用意,刺史可知?”   朱优诚实地摇头。有时候他觉得沈先生跟他的对话,就像一个成年人教小孩说话。   “重甲武卒有严格的等级制,分为上中下三等,今日那士兵原本是运输钱粮的下等士卒,因为一身神力被禄铮看中,就擢升了前将军,这样越级的提升是禄铮借着这件事做一个表率。”   “什么表率?”朱优讷讷道。   “让全军看看,只要能打,他禄铮就不会吝惜爵位和赏赐。”   朱优深以为然地点头,又问,“但他为何要树这个表率?”   沈先生微笑,“怕是要打仗了吧。”   朱优骤然一惊,脸色惨变,“何以见得?”   他平生最怕的就是打仗。可偏偏身在这乱世里。   沈先生指了指车窗外,“这个季节,粮秣已在筹备中,除了备战,还能做什么。”   朱优赶紧问,“打哪里?”   沈先生道,“安阳城。”   朱优皱眉想了一会儿,不解问,“听说禄铮已经在北上的各个隘口设卡,不让百姓逃往安阳城了。”   沈先生目光疏冷,“安阳城的高郡守正在行屯田新政,只要开荒就能得到土地,还租借给百姓农具耕牛,田税却只收四成,百姓趋之若鹜,翻山越岭都要前往安阳城,光是道路设卡如何挡得住,襄州的人口和赋税今年怕是要减去三四成,纵然刺史不急,禄铮也要急了。他的重甲武卒,每月的耗费怕都不小。”   朱优叹了口气,黄龙城里置酒池肉林之事他也知晓,禄铮为了保留他军队的匪气和狼性,就是靠贪念欲望来激发士卒无穷的奋勇。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但是如今,安阳城的新政让百姓纷纷前往投奔,襄州人口赋税一再减少,这就是釜底抽薪,绝了柴火。   “三天前,禄铮发了照会给安阳郡守高严,让他废除屯田,高郡守没有回复,这对禄铮来说就等于是宣战了。现在就看哪家先动手了。”   朱优听得战战兢兢,“那先生认为,如今我该怎么办?”   “战事一起,襄州的首府襄远城恐怕也不会安宁,刺史可以先把家眷、财物等移到安全之处。”   朱优连连点头,“对对,未雨绸缪,先生提点的是。先把后路留好。”然后他又忽然想起一件事,讷讷问,“先生如何知道禄铮照会了高严?”   连他都不知道禄铮给高严发了照会。这沈先生耳目通天吗?   沈先生轻拂衣袖,“我自有消息。”   *** *** ***   栾祺抬起头,望着高高的如绝壁峭立的十丈城墙,城外环绕着宽阔湍急的护城河,城墙上箭楼巍峨,每一个墙洞里都有阴森的箭孔,俨然是一座坚不可摧的堡垒。   他们骑马穿过城门,栾祺忍不住悄悄测算了一下,这城墙居然有一个马身厚!所谓的金城汤池就是这样的吗?   登上城楼,只见城下黑压压一片方阵,分为刀盾兵,长枪兵,□□兵,重步兵,尤其是是列队齐整的重甲武卒。   他们每一个人都带着铁盔,身穿三层重甲,手持十几公斤的大戟重锤,站在那里像一座铁塔,个个悍勇异常。   阿迦罗微微眯起眼睛,看来中原虽然军阀混战,但武力却不容小觑。   正因为战火连天,群雄逐鹿,所以各路诸侯都厉兵秣马,不惜重金拼命地发展军力,连这样铁塔般的重甲军队都造出来了!   看来他将来想要实现宏图,南下吞并中原,怕还是要花些力气。不如趁此机会,先刺探一下中原各诸侯的战力和战术。   想到这里,他不由就又想到了萧暥,作为一方诸侯,手中还攥这天子这张王牌,他怎么会忽然落草为寇,还娶了压寨夫人?他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还有那晚上那个冷峻的男人,到底是什么来头?   一想到这些,他思绪无端地就有些烦乱起来,眼中也不知不觉凝聚起危险的火苗。   就在这时,他忽然感觉到有人正看着他,那目光仿佛清风拂面,细雨沾衣。说不出地疏离淡泊,却不知为何让他心中暗暗地一凛。   他立即举目看去,就见朱优正走过来,他身边站着那个清雅绝伦的人,见他看过来,微微莞尔。 第125章 夺城+番外   萧暥用树枝在沙土地上画了三个圈。   “都昌城,黄龙城,襄远城,我们要夺下襄州就要拿下此三处。”   都昌城是禄铮的封地,城高墙厚,易守难攻,是禄铮的大本营,一旦开战,此处也是粮仓和财货供给之地。黄龙城则是重甲武卒驻扎之处,是军镇兼兵工厂,是襄州最锋利的爪牙,至于襄远城,是朱优的首府。   魏西陵拔出剑,在沙土上轻轻一划,“先取都昌,切断其粮草供给。再取黄龙,拔其爪牙,最后再拿襄远。”   萧暥心道,典型的实战派,干净利落的打法。   他道,“都昌城墙坚固易守难攻,城内驻扎着数千重甲武卒,无论从装备还是从单兵战力上来说胜过我军,将军打算怎么打?”   古装影视剧里的攻城他可是看过不少的,架云梯,用圆木撞,无论什么方法,就算打下城池来,也是用尸体堆积出来的。他手下的民兵都是流民训练而成,还从来没有经历过战争,一上来就和禄铮的重甲武卒对上,这就好像是连街道赛都还没有打过的新手,忽然就被拉去打全国赛。   而且重甲武卒是重装精锐步兵,分为刀盾兵,大戟士,弓弩手,长矛兵,每人都配有厚重的盾牌,各个兵种相互配合,组成军阵,远的敌人用弓\弩,冲近的用长矛,贴身肉搏则有刀盾兵,这是一个复合军种的军阵,最擅长的是阵地战,一旦摆阵列队完毕,那就是移动的战斗堡垒,坚不可摧。   这种重装步兵甚至可以克制骑兵,骑兵冲入阵中很容易处于被动,陷入以一对多、四处皆敌的重围之中,失去灵活机动性,最后被分割吃掉。   魏西陵言简意赅:“诱敌出击。”   萧暥想了想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打运动战!   利用骑兵的速度优势,设法把敌人调动起来,在运动中消灭敌人。   萧暥深以为然,不愧是魏大大,时时刻刻抓住战场主动权。   但是怎么诱敌出击?   萧暥指了指田瑁,“就用这个禄铮的小舅子。”   *** *** ***   禄铮威风凛凛地站在城楼上,看着城下黑压压一片刀戟林立的军阵,心中不免有些得意。   “听说高严在安阳城实行屯田新政,招募流民,开荒种地,演练新兵,弄得是风生水起,这几个月来,这襄州的人口不断外流,赋税不断减少,朱刺史可有对策?”   朱优立即想起沈先生之前说的,禄铮想打安阳城,心道这是试探自己的口风吗?   但是自己的意见好像也无关紧要吧,禄铮什么时候把他这个襄州牧放在眼里过?   但是话虽如此,既然问到他,朱优还是打心眼里不想打仗,一提到打仗他就头昏腿软。   他赔笑道,“我已经发出照会,让高郡守暂缓屯田新政。先礼后兵,一步步来啊。”   禄铮哼了声,“高严是九州出名的铁岭,连萧暥都见他头疼,奈何他不得,朱公的一份照会,有回音吗?”   听他撇开官职,叫自己朱公,就好像当面叫他朱大爷一样。朱优脸色略尴尬,硬着头皮道,“也许高郡守事务繁忙,还未看到,未看到,待我再选一能言善辩之士前往游说……”   “朱公所言,难道是这位先生?”禄铮斜眼看向沈先生。   他对文人谋士向来没什么好感。   朱优赶紧道,“正是正是,沈先生说他可以前往安阳城游说……”   “动动嘴皮子罢。”禄铮打断他,颇不耐烦。   “鼓动唇舌,高严就会投降吗。真是笑话!”   “当然不会,高郡守铁骨铮铮如何会降?”沈先生道。   闻言,禄铮脸色阴沉。   沈先生看了战战兢兢的朱优一眼,淡然道,“我认为既然安阳城早晚都得拿下,不如早动手。”   朱优一扼,他瞪大眼睛,半张着嘴,不可思议地看向沈先生。   他之可不是那么说的。他明明说过他有办法可以让双方休止兵戈。现在这是怎么回事?   朱优忽然觉得自己像个傻子。   禄铮浓却眉一皱,道,“有点意思,先生请详说?”   沈先生条理清晰道,“高郡守在安阳城训练新军,襄州距离安阳不足百里,一旦新军练成,对襄州就是肘腋之患,此其一。其二,安阳城是南北交通要冲,兵家必争之地,若得到安阳城为襄州北部的门户,得此战略要地,进可逐鹿中原,退可以抵御秦羽和萧暥。”   禄铮听得目光锃亮,不禁鼓掌道,“先生高论,正得我心!”   紧跟着意犹未尽问,“先生……还有吗?”   沈先生忽然回头看向阿迦罗,微笑,“还有,今日将军又得一大将前锋,所谓天时地利人和皆备了。”   阿迦罗猝不及防。这人什么意思?   他似乎总有意无意地在针对自己,这话锋一转,就轻飘飘把他拖下水了。   北小王当场就急了,立即低声附耳道,“世子不能答应,我们不是来帮禄铮打仗的,他们中原人的浑水我们不参合,我们还要找到”   “闭嘴。”阿迦罗立即道。然后他看向沈先生,目光疑窦丛生。   只见沈先生对禄铮笃定道,“我有一计,可助将军拿下安阳城。”   禄铮立即大喜,“愿闻先生妙计。”   就在这时,忽然一个传令兵跌跌撞撞冲上了城楼,   “主公,主公不好了,田将军他被抓了!”   禄铮顿时眼睛一棱,“抓了?被谁?高严吗?”   高严名声颇佳,他还正愁找不到个发兵打他的理由,如果是他自己送上门来了。   “不……不是,是广原岭的山贼。”   禄铮满脸骇异,他禄家以前就是山匪起家的,哪一窝的山匪那么不长眼睛,居然劫到他头上来了?!   禄铮浓眉紧皱,“到底怎么回事?”   “好像是田将军看上了一个路过的哨卡的公子哥的媳妇,见他们人少好对付,就想把那美人扣下来,结果这美人居然是山贼。哦,好像还是黄龙寨的萧头领……”   “萧头领?美人?”禄铮一诧。   “不不,萧头领他媳妇。”那传令兵赶紧道。想了想又补充,“萧头领据说娶了两房压寨夫人。”   阿迦罗脸色顿时擦黑。   沈先生目光中却隐隐浮现意味不明的笑意。   禄铮之前也听说过广原岭来了个猛人,最近风头很劲,路子野得很,据说他在黑云寨落草,没多久把裴元给端了,之后巧取黄龙寨,佯发英雄帖,最后把广原岭大小山寨都给通吃了。   这个姓萧的小子年纪不大,胃口却大得很。留着是个不安定的祸端。   本来他还想什么时候教训敲打一下,却不料竟胆大包天率先招惹到他头上了。   “萧头领说,让……让主公……”那传令兵紧张地看着禄铮越来越阴沉的神色。   “说!”   “他让主公后天午时,准备三千套重甲,跟他换回田将军。”   “什么!”禄铮勃然大怒。   装备一套重甲所耗费的银钱可以装备二十名普通士兵,他手头一共六千重甲武卒,号称一万,此人居然狮子大开口,一上来就要讹诈他三千套重甲。   “他还……”   “他还要如何?”   那士兵胆战心惊,赶紧拿出信笺,“萧头领给主公的。”   禄铮一把扯过来,这一看之下,额头上青筋直跳。   信写得洋洋洒洒,大概意思就是,区区三千套铠甲,这点家当对禄大当家来说是九牛一毛,禄大当家富贵不能忘了出身,先富要带动后富。所以那个……扶贫考虑一下?   最后还详细地约定了以重甲换人质的时间,地点。   禄铮看完后,面色铁青,随手把信交给一边的沈先生,“先生怎么看?”   沈先生瞥了一眼信,微微抚了下嘴角,似笑非笑。   是某人的笔迹无疑,以及这小狐狸写的信依旧能气死个人。   沈先生故意道,“目前以大局为重,就委屈田将军罢。”   禄铮烦乱道,“不行。”   立即有人好心上来对沈先生解释道,“先生有所不知,田将军是主公的小舅,若不救他,怕田夫人不会答应。又要跟主公闹了。”   所谓英雄难过美人关,禄铮虽然是个猛人,但是田夫人一闹,他就心烦意乱,所以这田瑁虽然蠢,但是不能不救。   禄铮紧锁眉头想了想,“给他们回一封信,东西可以给他们,但是交换的地点要由我们来定。”   *** *** ***   萧暥在黄龙寨的大床上躺死狐狸,这一次他又是淋雨,又是连夜追捕,又是各种作死打架,一连躺了两天身体还是没有缓过来的迹象。   魏西陵端着药进来的时候,就见他卷着被子蔫头耷脑,连平时最喜欢吃的小松子和山核桃也没有动。   他的枕头边还叠放着几张草稿图,被他半边脸压着,乌发如云泼墨散开在绢纸上,雪白的下颌还沾着墨点。   看来褚先生来过了。这大概是新设计的图纸。   魏西陵刚抽出来一看,图纸上画着重甲的设计图。   一只冰凉的手扣住了他的手腕,“唔,我的。”   看来这人心眼挺多的,他不仅想要骑兵,这回看到禄铮的重甲武卒战力强劲,他也想要了。   魏西陵道,“今天用田瑁和禄铮交换甲胄。你就不要去了。”   萧暥不知道有没有听清,在被子里轻轻唔了声。   魏西陵喂他吃了药,他脑袋乖顺得靠着,一副随便摆布的样子,看起来是真的没力气了,魏西陵给他盖好被子,就出去了。   等到门刚一关上,萧暥立即从被子里睁开眼睛。   一双眼睛含烟藏媚,四下瞟飞了一遍,见没人后,他才有气无力地支起身子,翻开一堆图稿,从枕头下藏着的小锦盒里拿出一只小瓷瓶。迅速倒出一颗深褐色的药丸。   谢映之给他救急的药,身体实在撑不住了就吃一粒,吃着吃着,就剩下这一颗了。   在快速考虑了是掰开两半省着点吃,还是一口吞了之后。萧暥断然决定,这次他要干一票大买卖,一定要扛过去,顾不上存余粮了。   今天不管明天事。以后怎么办,以后再说了。   他现在需要有点力气蹦跶。   *** *** ***   牧马坡距离都昌城只有不到数十里。   那是一片山间的盆地,四周草木茂盛。西北边还有大片的黄杨林。   到了午时,阿迦罗带着三千件铠甲到达牧马坡,就看到一只人数不多的山匪队伍已经等候在那里。   他目光快速扫视一遍,没有看到萧暥。心中忽地一空。   这次他不管栾祺强烈反对,领命来这里交换人质。   虽然他心知栾祺说的没错,中原人诡计多端,不要掺和他们的事,但他就是忍不住,就是不由自主又被卷了进去。   自从那天晚上再次遇见萧暥以后,阿加罗就隐隐感觉自己的每一个决定都已经脱离了控制。   他现在只想看看萧暥到底是不是真的落草为寇了。还两房压寨夫人?   禄铮很小气,并没有给他多少人马,随从士兵两百多人,都是运输兵,战力不行。   看来一万一遇到什么事,禄铮随时准备将他们充作炮灰。所谓的爱才和擢升都是做给人看的。   而那三千铠甲,也是假的,只有最上面的几箱子是真的重甲,余下的箱子都是军中用下的破旧铠甲里沉着压份量的石块。   中原人的虚伪和狡诈。   出乎他意料的是,对方虽然是劫道的山匪,不仅非常守时,而且做事规矩。   田瑁嘴巴里塞着布,坐在一部囚车上。   阿加罗心中刚在想这些劫匪倒是还挺守信誉时,忽然就看到了押送着田瑁的那个人。   他的脸色顿时一紧,心跳也骤然快了几分——正是那天夜里看到的那个面容冷峻的男人。   魏西陵依旧是一身猎装,并没有穿铠甲,看起来就像是外出打猎一般。他的身边跟着一个脸色黝黑的高大男人,憨厚粗糙中透着一脸的匪气,正是黑柱子。   当十几箱铠甲运抵阵前时,魏西陵让黑柱子下马清点。   按照禄铮吩咐,阿加罗要在趁着对方清点铠甲的时候,抢夺田瑁,或者抓住对方主帅,换取田瑁。   阿迦罗凝神注视。   第一箱没有问题,第二箱,第三箱……   第四箱里就是破甲和石块了。   阿迦罗当机立断一夹马腹上前,道,“大头领,我有话想问你。”   魏西陵静静看向他。   两匹马交汇而过,阿迦罗忽然压低声音,“他在哪里?”   魏西陵冷道,“谁?”   阿迦罗沉声道,“你知道我指的是谁。我是不是该称呼萧大头领。”   魏西陵眸中寒光一敛,“你是那个北狄人。”   他话音刚落,手中的长剑已经脱鞘而出,一道凛冽的白光掠过,阿迦罗同时挥出弯刀,空中金石之声乍响。   就在这时,黑柱子叫道,“大头领,这一箱全是石头和破甲!他们使诈!”   顿时林间一阵尖锐的哨声响起。   魏西陵一剑格开阿迦罗的弯刀,回头看去。   随即就间黄杨林里烟尘腾起,杀声震天,树叶纷纷震落,无数埋伏的兵马从林间杀出。   禄铮一身金鳞甲,一马当先亲自带队,从黄杨林中纵马越出。   他的身后跟着数百骑兵,以及上千披坚执锐的重甲武卒!   魏西陵依约只带了几十名轻骑兵。黑柱子脸色骤变,“头领,我们被包围了!”   魏西陵当机立断,“收拢队形!”   面对重甲武卒的阵列围攻,分散队形很容易被各个击破,极为危险。   就在这个关头,一道雪亮的弧光斜后方向他掠来,魏西陵长剑一挥,清吟声灌耳,   阿迦罗急道,“你们逃不了,他在哪里?我带他走,保他无恙!”   “休想!”魏西陵面沉如水,一剑格开阿迦罗的弯刀,迅速下令,“中心突围,两翼收缩,保持队形。”   五十人立即默契地以他为中心,迅速凝成一支利箭切入敌阵,破开层层盾牌大戟,往来穿梭迅捷如电,所向披靡。   在这犀利的冲击之下,重甲阵型竟然都稳不住,开始被冲散了。   禄铮脸色铁青,刚想下令稳住阵脚。忽然林间又是一阵嘹亮的号角声响起。   紧接着大地震动,举目望去,远处的地平线上扬起滚滚尘埃,那是一支骑兵,逐渐从视野中由远到近,由慢到快,最后化作潮水疾风扑面而来。   正是刘武带领的一千精骑兵!   他们速度极快,已经反向包抄过来,和魏西陵的骑兵里应外合,生生地将禄铮的两千重甲武卒夹心包了饺子馅儿。   禄铮顿时大骇!   他原本是想借着交换人质和货物的机会,在这里的黄杨林里埋伏下重兵,等这群山贼前来收货的时候,一举拿下。让这些些胆大包天打劫到他身上来的贼寇,全部都有去无回!说不定还能顺便直接杀上山寨,把寨子占了。   当然他本就不打算用铠甲来换一个不值钱的田瑁,他这么做就是给田夫人做一个姿态,让她知道,自己尽力了,如果田瑁死了,那么也是他自己运气不好。   但没想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对方竟然早有准备,给他来了个反包围,里应外合。把他包了饺子!   禄铮来不及惊讶这群山贼的军事素养竟然如此之高,他立即调转马头,“撤退,回城!”   好在他最后还是留了一手,得益于他选择的这牧马坡离开他的都昌城只有数十里,不消片刻他就能迅速地率军撤回城内。   禄铮一路没命地狂奔,连后面的重甲武卒都丢下不管了,他终于看到了都昌城的轮廓,他狠狠地一夹马腹,当先跑到城下。   “开门,快开城门!”他身边一个副将仰头朝着城门上的守卒叫道,   “大将军回来了,还不快开城门!”   只见都昌城大门紧闭,忽然间城头上的禄字的旗帜哗啦啦地全部倒了下去。取而代之地竖起了萧字的大旗。   禄铮顿时心中一骇,怎么回事?一种不祥的感觉包围了他。   随即他就看到巍峨的城墙上方出现了一个俊美的青年,遥遥望去身姿如琼林玉树,容色似霞姿月韵,纵然有些病恹恹的苍白,但仍让人看得惊心动魄。   他站在城墙上,居高临下,清寒的身影似乎禁不起城上的猎猎急风。   “你是何人?”禄铮惊异道。   “禄将军,你回来晚了。”那人声音清冷又低柔,像是陈述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情,“都昌城已经是我的了。”   禄铮猛然一震。   中了调虎离山之计了!   难道说这用田瑁交换铠甲只是一个诱饵,引得他率军出城去埋伏,趁着都昌城兵力空虚之际,他们已经夺下了城池!   他的都昌城?   禄铮如梦初醒,他愤愤不甘地望向城头。   而那一边,阿迦罗也抬头仰望城墙上的那个人,眼中默默燃烧起火焰。 第126章 脱了   萧暥一身轻甲,扶剑站在城墙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一双眼睛神采飞扬。   禄铮怒目瞪着城墙上那人,阴鸷的眼睛里就要沁出血来。   都昌城不仅是他的首府,还是禄氏三代人的积累,都昌城里有千户人家,光商贾大户就有近百,城中堆金积玉,富甲一方,除此以外,城里还囤积着大量的钱粮辎重,最要命的是,他夫人还在城里!   禄铮举剑指着那人,气得嘴角抽搐,咬牙切齿,“何方贼子,竟敢窃取我都昌城!再不滚下来,我让你死无全尸!”   “禄大当家。”萧暥轻飘飘道,“我本来讨你几件铠甲,你却要埋伏拿我,我就只有自己来取了。”   他拖着狐狸尾巴,眼中竟然还有几分无辜,因为尚在病中,那嗓音轻柔幽淡,在阿迦罗心底揉了一把。他呼吸骤紧。眼中凝聚起涌动的暗潮。   萧暥似乎感觉到威胁了,他看向阿迦罗的方向。   这一看之下,不妙!   头盔遮蔽下,他看到了线条刚硬的下颌,嘴唇绷紧,一双隐藏在头盔阴影中的眼睛,仿佛有汹涌的情绪喷薄而出,甚至比此刻骇怒的禄铮还要强烈百倍。   卧槽,这人难道是原主的仇家?为什么他觉得那人眼神简直像要囫囵吞了他!   他不过抢了个狐狸窝,至于那么苦大仇深吗?   隔着厚重的铁盔和数丈高的城墙,阿迦罗盯着萧暥。   半年来,这是他第一次在白天清晰地看到萧暥的脸容。   让他眼中如梗芒刺的是,那张让他念念不忘的脸容似乎和以前有些不同了。   在猎场时,那人清夭逼人锋芒毕露,而此时的萧暥却透着说不清的暗柔邪美。眼角眉梢风流逸媚,宛转勾出让人不安的妖治,看得阿迦罗顿时心头火起。   他一夹马腹上前,就想看个清楚。   城墙上,萧暥眉头微微一蹙,抬起了手。   “当心!”栾祺眼尖,在他身后大叫。   他话音未落,一支羽箭已带着疾风呼啸而来。   那羽箭来势极快,阿迦罗都没有看清他搭弓上箭的动作,锋利的箭簇已经破开铠甲,正中胸口。   北小王栾祺脸色惨变,不顾一切冲了上去。   “世子!”他低声吼道,   阿迦罗没有看他,抬头仍旧盯着城头那人,眼皮都不眨一下,只手一把抓住箭杆就连着血肉拔了出来,顿时血流如注。   城墙上,萧暥静静放下弓,抚着胸口微微喘息,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刚才那一瞬间,强烈的被虎狼盯住的威胁感竟然让他一念之间动了杀机。   但让他错愕的是,这重甲果然厉害,他用尽力气的一箭,虽然穿透了重甲,却没有深入肌体,只是造成皮外伤。   褚庆子的破甲箭居然也穿不透。这一箭穿入甲胄,   北小王栾祺愤怒地一挥弯刀,“冲,冲上去!杀了他们!”   他不顾一切地率领本部分人马冲向城楼,一腔怒意的血勇刺激了周围的士兵。   “夺回都昌城!”城下顿时人马叫嚣,烟尘滚滚。   萧暥一挥手,忽然敌楼里每一个箭洞忽然箭矢齐发,急如雨下。   与此同时,后方的地平线上扬起了烟尘。   禄铮一见不妙,“撤!全军撤退!”   都昌城的城高墙厚,靠着这些败兵根本不可能夺回来,而且他们也没有攻城的云梯圆木。再在这里耽搁下去,等到魏西陵他们率军杀到,就要被前后夹击,陷于腹背受敌,极其危险的处境。   “去黄龙城!走!”   城下战马嘶鸣,滚滚烟尘扬起,向西遁去。   阿迦罗不甘地勒住马头,最后狠狠地望了城楼上一眼。   *** *** ***   一个时辰后,都昌郡的官邸里,萧暥换下了甲胄,一身轻装,揣着小松子,偏着头看账房的文先生记账。   马蹄金五万金,白银两百万两,银钱八十万贯,绢帛锦缎十几万匹,珍珠三千斛,上品玉器七百余件,古玩字画各百余件……   萧暥第一次看到这么多珍宝,眨巴着眼睛,土豪的世界让他有点懵。他觉得自己就是军队里的土包子大老粗,只知道仓库里的粮食可以供他的军队吃上三五年,还有两千套崭新的重甲!   真是忽如一夜春风来,他脱贫致富了!   果然做生意还是要抢来得快!想起他含辛茹苦经营尚元城,竟然不如当山匪,一夜暴富嗷!   萧暥抱着账本,美滋滋靠在禄铮的大帅椅里,心里盘算着,春耕才刚开始,三年的军粮都够了,珠宝玉器他打包回安阳城,将来变卖了也能换军资,接下来扩军备战……   他这边正算盘打得哗哗响。   忽然就听到外边来报,“大头领,魏将军来了。”   萧暥一个激灵,账本都差点掉地上了。   *** *** ***   片刻后,官署的馆舍里。   魏西陵冷着脸进来的时候,就看到某老弱病残正有气无力地倚靠在榻上。   萧暥拥着被褥一副勉强扶病,盈盈楚楚羸弱不禁的样子。   乌黑的长发垂落两鬓,掩映着白皙清削的下颌,他敛着眼眸,如凋零的花色宛转哀柔,一只骨节突兀的手抵着唇边虚弱地咳喘着。   某狐狸表示:不要再找他算账了,看看这边,都快断气了嗷!   然而,狐狸尾巴都没有藏好!   魏西陵不动声色走过来,揭起被褥一掀,果然,被褥下衣衫都穿得完完整整地,还没来得脱就钻进去了。   魏西陵:“你早就计划趁我调开禄铮之际,拿下都昌城了。”   萧暥皱着眉头:“……咳咳”   一副病得太重,没力气说话了。闲杂人等赶紧撤退。   魏西陵冷道:“既然身体不适,便不要乱跑。”   萧暥连忙答应,“唔。”   魏大大你看,这儿不正在养病么?   他眼尾含一抹斜红,微微瞟着魏西陵,“山上、咳、太湿冷,这里舒服些。唔……”   “那好。”魏西陵干脆道。   萧暥隐约感觉到,‘好’的意思约等于不好!   “既然你喜欢这里,就别出去了。”   等等?什么意思?   “衣服脱了。”魏西陵直截了当道。   什么?   萧暥登时一双隽妙的眼睛睁大了。   魏西陵见他不动,脸色一沉,面无表情扣住他束腰的革带一曳。随后剑眉微蹙,清劲的手指勾住系带一扯,干脆利落地把衣袍解开了。   萧暥只觉得胸前一凉,衣衫半透,手忙脚乱一边捂着偏落肩头的的衣领,一边赶紧按住他的手,“我……我自己。”   “可以。”魏西陵冷冷撤了手。   萧暥一边脱衣服,一边心道,这人这些日子真是变了很多,以前总是能欺负他脸皮薄,占点小便宜,现在连本带利要回来了?   这剥过一次狐狸皮,怎么好像解码了什么新程序,再剥一次毫无心理障碍。   片刻后,魏西陵把衣衫扔给门外的哨兵,“收起来。”   然后,关上门走了。   片刻后,几个士兵给他端来了火盆,各种零嘴,还有他的宝贝账本,以及一箱子珠宝古玩。   所以……吃的玩的都有了,除了衣服没有……   萧暥此刻只有穿着中衣,从箱子里捡起一枚金子,“给我买套衣衫,再买双鞋。”   士兵看了他一眼,显然,魏西陵肯定又下了禁言令了。   萧暥坐在床榻上,有点绝望!这人学乖了!   他又在屋子里翻了个遍,别说衣衫了,连块布头都没有!他总不能穿着中衣裤跑到外面蹦跶罢!而且他还没有鞋……   这比捆他起来还要狠啊!   萧暥折腾了一圈,筋疲力尽地靠在床榻上,开始深刻反省,哪里不对啊,最近魏西陵的路子也有点野了?   以前欺负他脸皮薄,做事规规矩矩,自己脸皮厚,路子野,总能占点便宜,现在好像自己仅有的这点优势也没了!   *** *** ***   魏西陵登上城楼,瓮城里密密麻麻站着一千多名重甲武卒,都是俘虏。   “卸甲,带下去看押起来。”魏西陵道。   然后他开始着手整顿都昌城的防务,这狐狸只管抢下了城池,却根本没有想过自己有没有那么多军队去驻防。这就是蛇吞象,他也不怕把自己撑死。   安阳城的军队不能抽调,要防备禄铮回头袭击安阳城。那么只有从山寨里抽调一些人马,但是这些人匪气很重,纪律松散,还需要继续训练,毕竟接管一座大城,不是把守一个山寨。   随后他又巡查了城防和军械储存,随时准备禄铮的反扑。   禄铮此次只是上了套,才丢了都昌城,他实力尚存,主力尤在,失去了都昌城,他还握有黄龙城这座军事要塞和兵工厂,至于钱粮和辎重,可以靠襄远城支持。   禄铮重整兵马杀回都昌城只是个时间问题。   而现在他们奇袭都昌城,虽然一时间拿下了城池,但是禄氏在这里经营了三代人,城中根基深厚,各种势力错综复杂,稍有不慎难免被反扑。   如果禄铮杀回来,城中蛰伏起来的禄氏的残余势力来个里应外合,他们就会处于危险之中。   这些事情,萧暥病得有气无力,根本不会考虑到。   魏西陵也不跟他提起,这个病号,现在能老老实实呆在屋子里养身体就可以了。他这身子再折腾下去,谢先生怕是也没办法了。   至于接下里的危局,外面的事情,就交给他了。   忙完这些以后,已经入夜,魏西陵安顿好禄铮的家眷,保护起来,任何人不许进府邸骚扰,同时发出安民告示,让百姓商贾安居,不要惊慌。   这些事有些是军务,有些是庶务,高严不在,他只有一力承担。好在他经营江南多年,庶务也是一把好手,很快就让刚经历战乱的都昌城渐渐安定了下来。   入夜,魏西陵坐在案前,处理公文,桌案边缘放着一碗粟米饭,两道简单的小菜,都已经凉透了。   这时狍子和伏虎带人抬着六个沉重的大箱子过来了。   魏西陵凝眉。   果然,某人吃饱饭又开始想作妖了。   这两人一见到他凝眉都有些发憷,快速相互交换了个眼神,那狍子硬着头皮道,“魏将军辛苦,这会儿都没吃饭啊,这萧大头领说这是……”   魏西陵冷哼了转过脸去。   “哦不,是萧将军。”伏虎赶紧改口,“萧将军说这是送给魏将军的,将军辛苦了。”他一边打开箱子,屋子里顿时被亮堂了些,“这箱子里是……”   魏西陵看都不看,“封起来,退回去。”   伏虎和狍子对望一眼,看来某人想示好是没戏了。这人不图名利,不要钱财,油盐不进。   “你们跟他说话了。”陈述语气。   狍子和伏虎脸色一惨。   “一人三十军棍,先记下,战后责杖。”   狍子和伏虎讨了个没趣,灰溜溜地滚了出来。   *** *** ***   朱优坐在马车里一路狂奔出数十里后才停下来,整个人依旧惊魂未定。   到了一处驿站,朱优总算缓过了口气过来,“今天多亏了沈先生,不然我等都要陷落在城内了。没想到那广原岭的贼寇狡诈如狐!”   沈先生似笑非笑,“确实是狐狸。”   然后他又道,“刺史今后有何打算?”   朱优听他这一问,顿时哭丧着脸,“这此都昌城丢了,我倒是跑了,但禄铮的家眷还在城里,禄铮必然记恨我。等到他安顿好了军队,怕是要兴师问罪,先生可有良策啊!?”   沈先生转而道,“刺史的家眷财产可安顿好了?”   朱优道,“听先生的话,早就转移到涪陵了。”   沈先生点头,“那便好,刺史先安心回襄远城。”   朱优闻言,心中霎时凉了一大截,“先生不和我一起回去?”   莫不是沈先生看他就要完了,所以要弃他而去了?   接着他就听沈先生淡然道,“我去一趟黄龙城。”   ?!   黄龙城?禄铮的黄龙城?朱优更是大骇,黄龙城是禄氏的军镇,号称驻兵十万,何等凶险。   沈先生笃定道,“禄铮此败,必奔黄龙城收拾兵马,再伺机夺回都昌。”   朱优大惊,“既然如此,先生就更不能只身前去黄龙城冒险啊!”   禄铮此刻正是吃了个大亏之后,火气没地方撒。有这样往刀口上撞的吗?   “不可,不可。”朱优连连摇头,“万一禄铮一怒之下杀了先生,这……”   沈先生淡道,“刺史放心,我此去,禄铮不仅不会杀我,还会对刺史此次弃城而走之事既往不咎,更加倚重刺史。”   朱优蓦然怔了怔,脱口道,“这如何可能?”   能对他既往不咎他就谢天谢地了,还倚重他?   他连忙道,“先生此去还需要什么,我都给先生准备周全。”   沈先生微微一笑,“一匹快马足矣。” 第127章 绣花   萧暥在都昌城的位置上打了个勾,表示已经验收完毕,余下黄龙城和襄远城,还没有发货。   黄龙城是个军镇,是禄铮的獠牙,号称驻军十万,城里头就有兵工厂,是个不好啃的硬骨头。强攻绝对不明智。   魏西陵说过,对于这种巨兽,断其粮草供给最为致命。   萧暥深以为然。   在丢了都昌城后,黄龙城的钱粮供给由襄远城提供,所以要拿下黄龙城,就要先打下襄远城吗?   萧暥想了想,不能打。   朱优虽然菜,但是襄远城离开这里有四五天路程,他兵力有限,守住这偌大的都昌城已经吃紧,如果再分兵长途跋涉去打襄远城,怕是还没到襄远城,都昌城就会被禄铮夺回。   怎么办?   萧暥想了想,还是得来点骚操作……   这时,伏虎他们回来了,不出所料,六口箱子原封不动退回。   萧暥就猜到是这么个结果,这个死傲娇。估计连看都没看一眼。   不过也不算是原封不动。   伏虎指了指其中一口箱子。   打开箱子,扒开金银珠宝,底下埋着一套衣袍。   伏虎落草前就是个贼,手脚极利索,看来这么些年业务一点没落下。   魏西陵不给他衣服穿,他不能偷吗?   这身衣袍藏在珠宝箱里运进来神不知鬼不觉。   萧暥搓搓手,“给我穿上。”   乘着他现在药劲儿还没过,还有点力气,他就要把这件事做了。   这是一件窄袖束腰的锦袍,隐约织着飞天的应龙,在大雍有规定,天子服饰上绣日月星辰,山川腾龙,皇族衣袍上绣应龙,诸侯绣蟒,三公可绣麒麟,但是在这个乱世,位高权重的诸侯都会僭越,除了大型的礼仪场合,私底下穿什么早就不避讳尊卑了,据说北宫达连私刻的玉玺都有。   也只有魏西陵做什么事都端方规正,他是皇族,又是一方诸侯,连这龙纹都是绣的暗纹,低调无比。   萧暥忽然有个疑问,这原主是乱臣贼子,挟天子以令诸侯对吧?他府上各种龙袍应该能开个专卖店了吧?为什么别说是龙袍了,连几件像样的衣袍都不制备。总是一身黑衣,素面无纹。在古代,好像只有布衣百姓才穿没有纹样的衣裳,原主的衣品着实有些奇怪。   伏虎和袍子两个人七手八脚地伺候他穿好衣裳。   萧暥在铜镜前左看右看,帅!魏大大的衣袍是真的帅!   不过这暗绣龙纹的衣袍,魏西陵穿来是器宇轩昂,他这个乱臣贼子穿着,怎么就有种要篡权夺位的感觉。   果然还是偷来的衣服啊……   “怎么样?”由于古代没有落地试衣镜,萧暥只有问旁人。   两人交换了个一言难尽的眼神,然后双双看向衣袍的下摆。   萧暥低头一看。   ……   长了!   这就很尴尬了。   他比魏西陵矮了半寸。   “唔,小时候没啥吃的,所以……”某人企图解释。   伏虎和袍子都是一脸了然。   矮了就是矮了。   萧暥不服,不就矮了半寸吗?如果不是他小时候营养不良长得晚,唔……   剪魏西陵的衣袍他当然不敢,明天还要还回去的。   萧暥想了想,“针线有吗?”   *** *** ***   魏西陵从满桌的公文中抬起眼,“他要针线?”   传令的士兵道,“是。”   “给他。”   片刻后,萧暥坐在床榻上,嘴里叼着线头,努力回想小学手工课上老师教过怎么打补丁。   他一边穿针引线拆拆补补,一边心里苦哈哈地想,这乱世里混还真不容易,不但要会打仗,还要会补衣服,呜……   刘武端着点心进来的时候,远远就看到萧暥靠在床榻上,乌黑的长发柔顺垂落,盖住半个身子。手中拿着针线,容色娴静,神情专注地穿针引线。   一看到他这个贤惠的样子,刘武简直跟见了鬼一样,扔下盘子就遁走了。   接着就听到他在外面赶苍蝇似的道,“绣花呐,没见过嘛,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散了,都散了。”   萧暥:……   他捡起一颗杏仁酥,扔进嘴里。   绣花?当他是东方不败?   最后,萧暥穿着下摆被他改成波浪线的衣袍,趁着夜色溜出去了。   由于他穿着魏西陵的衣裳,驻守都昌城的士兵大多数都是从山寨里抽调来的,没几个人见过魏西陵本人,加上他身后跟着伏虎和狍子,自然没人敢拦。   萧暥先到德盛楼点了些酒菜,这里正对着禄铮的府邸,往来动静看得清楚。   萧暥一边眯着小酒,一边吩咐,“准备部马车。”   狍子大惊失色,“大头领,魏将军说过任何人不得去骚扰田夫人。”   伏虎无语,“你都两房了……”   萧暥道,“我不抢,她会跟我走。自愿的!”   狍子和伏虎都默默看向他一张俊美的脸,目光又在他眼角眉梢旖旎的花枝上停留了片刻,脑子里同时冒出两个字:色\诱?   *** *** ***   黄龙城。   军帐里,阿迦罗摘下头盔,脱下铠甲,裸着上身,露出厚实富有弹性的胸膛和一身健壮的肌肉。鲜血在他左胸前的一个黑黢黢的孔洞中不停渗出,满地都是被鲜血浸透地绷带。   栾祺看着都眼皮直跳,“医官,这箭簇都拔出了,为何还是流血不止,不会喂了毒吧?”   医官一边把研磨好的金疮药敷在他伤口,边道,“没毒,不过这箭带有铁钩倒刺,扎入肌肉中就会死死咬住,战场上遇到这种箭一般是砍去箭杆,先简单包扎,回营帐后,我再用特质的小刀切开伤口,将箭簇缓缓取出,前将军是当场直接拔出箭簇,使得倒刺撕开肌肉,才造成血流不止。”   “箭头还有倒刺?”栾祺脸色一寒,那当时世子拔出箭簇时岂不是肌肉撕裂般疼痛,他竟然连哼都没哼一声!   他咬牙切齿,“那个萧什么的太阴狠了,下次见到他,我必要让他也尝尝这个滋味!”   “闭嘴。”阿迦罗道,然后他一字一顿道,“这很公平。”   他沉着脸,不知道想起了什么,“我咬过他一口,他射我一箭,很好,扯平了。”   栾祺一愣:啊?   阿迦罗摸了摸胸口的绷带,目光透着狠意,“你们都听好了,这人是我的,谁都不许动他。”   栾祺不甘心地一撇嘴,“知道了。”   阿迦罗道,“你们都出去,我跟医官说几句话。”   所有人离开后,阿迦罗一边随便捞了件中衣,一边问,“先生医术精湛,在军中很久了吧?”   医官叹道,“八年了。乱世中,寻一处遮风避雨之所罢了。”   “先生应该知道我是胡人了。”阿迦罗道,   他没戴头盔,露出微卷的发,鼻梁高挺,眼睛深邃,典型的塞外胡人的脸。   “先生一点都不惊讶?”   医官道,“主公用人,只要是有本事的,不管中原人还是胡人,甚至流寇匪盗他都用,这军中也不止前将军一个胡人。”   阿迦罗凝眉逼近,“最近除了我,先生还医治过其他胡人吗?”   医官想了想,“一个月前有一个,好像是伤在左臂。”   阿迦罗脸色一沉,“他去哪里了?”   医官收拾起药箱,“我就是行医的,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我猜想,以那人体格的强壮,很可能会被分配到重甲营,这里的重甲武卒都和你一样是头戴铁盔的,看不到模样。”   接着他不禁随口问了句,“你是认识他?还是你同乡?”   阿迦罗微微眯了眯眼,草原上只有部落,没有同乡的概念。部落之间为了争夺水草肥美的牧场,会达成松散的盟约,今天可以一起喝酒一起吃肉一起杀敌,明天可能就是你死我活,相互厮杀血战,把昨天一起喝酒的盟友的头颅当做酒杯。   这样的结果使得北狄人个个都是一头头野性难驯的草原狼,既撕咬猎物,也撕咬同类,既共同捕猎,又争夺地盘。   这能保持北狄人嗜血勇猛的天性,但是也让他们相互内耗,永无休止。   阿迦罗想结束这种四分五裂的局面,他要建立一个像中原王朝一样的统一帝国,他要统一十八部落,甚至进取中原。建立横跨草原和中土的庞大帝国,让他的牧场从西北的戈壁直抵东方的海岸。   这种宏图,年迈的单于是不会理解的。   而这半年来,他明白了,这条道路上,第一个阻力并不是来自他的敌人,而是父子和兄弟,单于满心猜忌,不甘心落败的兄长暗中策划着叛变和阴谋。十八部落各自为阵,相互残杀,勾心斗角。   医官见他凝眉沉思,又问,“如不是同乡,莫非是你亲友?”   阿迦罗冷冷道,“不,是我仇人。”   *** *** ***   栾祺被阿迦罗赶出了军帐,心里颇有些愤懑。   他越来越看不懂阿迦罗了,曾经什么话都可以说的人,现在变得越来越摸不透。   他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就能得罪了世子,但是这半年来他也逐渐察觉到了,世子不再是小时候教他骑马,别人欺负他时给他出头的那个大哥了。   他的话越来越少,沉默时的眼神越来越阴鸷。   到底为了什么?只是因为乌赫的叛变?   他百无聊赖地捡着石子削向湖面,这时远处忽然传来一阵喧哗。   “快去看,城楼上架起一口大锅!”“柴都堆好了!”   “主公这次要煮谁?”   “好像是朱优的人。”   “那个窝囊废丢了都昌城还敢来?”   “叫什么沈先生。”   “这胆子也太大了。”   栾祺一听,扔下石子,一声呼哨招来马匹,翻身上马就朝城楼奔去。   城楼上已经挤满了人,很久没有看到禄铮架着锅要煮谁了,更何况这人风度翩翩,从容淡定地拾阶而上,就好像是在春日里踏青玩赏一般,时不时好奇的目光还悠悠掠向人群,就好像完全不知道等待他的是什么。   栾祺挤进人群,“让开,让开!”   他火急火燎地挨着肩从人群中穿梭而过,终于冲上前一把抓住了沈先生的手臂,“先生不能去,禄铮在上面架着铁锅,烧开了水!”   沈先生一笑,“正好了,我这一路赶来,口渴得很。禄将军想得周到。”   栾祺急得青筋直跳,“沈先生,他是要煮你!你现在跟我走,我保护你出城。”   “我来帮他,他为何要煮我?”沈先生微笑,慵散地推开他,就要往前走。   栾祺一把拽住他的衣袖,“你不能去!”   沈先生饶有趣味地看着他急得都快哭出来了,悄声道,“小友不要担心,我片刻就出来。”   *** *** ***   大堂上,没有坐席,只有门外一口大鼎,烧得通红。   禄铮阴沉着脸,讽刺道,“都昌城破,沈先生和你主公,逃得倒是快!”   沈先生飒然而立,道:“将军是虎狼,进攻是将军的长项,我们是鹿羚,逃跑是我们的长项。所以我们当然比将军要逃得快。”   禄铮闻言一噎。   他还是头一次听人把畏敌逃跑说的那么理所当然,丝毫都不觉得羞愧。   而且说他是奉承吧,他又像在讽刺,说他在讽刺吧,他又像在夸自己,着实夸得让禄铮一言难尽。   禄铮面色不善道,“你就一点不羞愧吗?”   沈先生一晒道,“将军是在问羚羊被虎狼追赶撒开四蹄狂奔时,是否会觉得羞愧?这是个弱肉强食的乱世,我不觉得求生有什么羞愧?该羞愧的难道不该是那些尔虞我诈鸠占鹊巢的狐兔吗?为什么将军反而问我们是否羞愧?”   这话顿时在路禄铮心底戳了一下。他就是被狐狸占了巢穴。   他面色郁愤,挥手屏退了武士,“把锅撤了。”   又让人上了一副坐案,一边道,“我看先生比狐狸还狡猾几分。”   沈先生不以为然,一拂衣摆坐下,“将军既然准备了几案,不妨再备一份茶,梅邬雪便可以。”   禄铮见这人得寸进尺地无比自然,简直没脾气了,闷声道,“备茶。”   然后问,“先生此来是做什么?”   沈先生抿了口茶道,“其实将军心里也清楚,此番城破,就算朱刺史不跑,都昌城也守不住,只会让那位萧头领手中多一枚棋子罢了,那么将军为何还要记恨朱刺史?”   禄铮闷声不响,目光阴郁地看着他。   “无非就是因为田夫人落入敌手,将军心中恼怒,要找个出处罢。”   禄铮神色一沉,“先生说得轻巧,这些年来若非我禄氏,他朱优能坐稳襄州?敌军一来他只顾自己逃跑,都昌城陷,我夫人陷于敌手,我还要感谢他不成?”   沈先生坦然道,“所以朱刺史让我前往都昌城,迎回夫人。算是他将功折罪。”   禄铮冷笑道,“所以他就派你一个人来了?”   “有些事人多反倒不成。”   禄铮道,“我早就派人探查过,这都昌城目前的军务布防庶务都是魏头领在打理,此人在牧马坡伏击过我的重甲武卒,打仗颇有一套,现在城中,连我布下的五百暗桩都一动不敢动,我的府邸周围更是严密看守,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就凭你想把夫人迎回来?”   沈先生站起身,“好罢,既然将军信不过我,那我也无可奈何。”   他弹了弹衣袍,随手一拂,“无功不受禄,茶还是还给将军。”   禄铮看向哪壶茶,只见那茶壶中的水瞬间析干了,壶底下铺着一层茶叶。竟然是丝毫没有水渍。   “主公,这……”旁边的侍从都目瞪口呆。   禄铮也是一愕,“先生,请留步!”   沈先生微微一顿,“将军还有何吩咐?”   禄铮诧异道,“先生会法术?”   沈先生不以为意,“小小的障眼法罢了。”   禄铮立即道,“照先生所说,先生此去还需要什么?”   “若需几个人手接应更好,将军在城里的暗桩可否调用?”   禄铮立即道,“取纸笔来。”   片刻后他将一封手书交给沈先生,“先生拿着这封信去城南的德盛楼。”   沈先生收好了信笺,一拱手,“事不宜迟,我这就去都昌城。”   *** *** ***   德盛楼。   禄铮选的暗楼,视野确实是好,站在这里可以清晰地看到府上和街面的一切动静。   沈先生坐下喝了一壶茶,心道这都昌城里,类似这种暗楼怕是不止这一座。如果将来禄铮反扑,这些楼子再里应外合,魏西陵就算再能战,应付这局面都很吃紧了。而萧暥的身体这会儿也快到极限了,帮不上什么忙。   他估摸着,半年前给他的药丸,这会儿差不多也吃完了。   才喝了半盏茶,掌柜的走了过来,那是一个叫做赵顺的四十多岁男人,说话间沈先生无意间瞥了眼他的手,骨节很粗,手指刚劲有力,指腹布满老茧。功夫肯定不差。   赵顺道,“先生需要什么情报,需要人手,都可以管我这里要。只是先生也看到了,现在整个府邸里外都是卫兵,就算我们想救夫人出来,一时之间也办不到啊。”   沈先生站起身道,“掌柜的先按兵不动,我明早先去拜会一下萧头领,我们再徐徐筹谋。”   “好,好。”赵顺边说着,边送他出门。   此时已经走到了长街上。沈先生刚要拱手作别,忽然眼底掠过一道人影。   那人身材修长,脚步轻盈,虽然是暗夜里,只有借着两边酒楼的透出的灯光才能勉强看到,但是这样绮丽的美貌却是藏不住的。   沈先生心中微微一摔,这是跟自己抢人来了么。   萧暥的身后还跟着几个小厮,其中有两人身材相比旁边的人更为娇小,看起来像是女子穿了男子的衣衫。   沈先生似笑非笑,有趣。没想到这人还会拐姑娘。还是连夫人和随身丫鬟一起打包拐。   眼看着那两个身材娇小的人上了一部马车。   “不好,是夫人!”赵顺反应过来后,脸色一白,“拦住他们!” 第128章 上药   赵顺的话音刚落,德盛楼忽然里冲出七八个伙计,蜂拥而上。   一时间黑暗的长街上只见刀光闪过,伴随着衣袂带起的猎猎风声,和寂静中急促的喘息声。双方短兵相接,默契地都没有发出大的响动。   离这里不远处就是禄铮的府邸,府邸里里外外都有执勤的岗哨卫兵。   赵顺心中暗惊,这样看来,这些人显然不是城里守军,否则他们做事就不用这么鬼鬼祟祟。   那就更奇怪了,到底是什么人想要拐带夫人出城?   但不过不管是哪路人,倒是正好帮他忙把夫人劫出来了,当务之急是夺回夫人!   赵顺一挥手,随即几个大汉急舞兵刃向萧暥他们冲杀而来。   萧暥身形轻捷如风中翻飞的雨燕,他轻轻一掠,纤细的腰身如同疾风回雪般飞旋而起,单刀就在他腰间堪堪擦过,他顺势当空一脚踹向那大汉后背。   那大汉一个趔趄往前扑倒,猝不及防地朝着赵顺的刀尖笔直撞去,赵顺大惊,撤刀急退,却已经来不及了,两人撞在一起,翻倒在地。   乘着这个间隙,萧暥对狍子急道,“快送夫人出城!”   这时车帘忽然荡开,田夫人的侍女探出头来,看到了正滚在地上的赵顺,惊疑道,“这不是德盛楼的赵掌柜?”   “一点小误会,姑娘莫慌。”萧暥眼梢一挑,   那侍女赶紧红着脸低下头,随后就听身后里面传来一道柔美的妇人的声音,“赵掌柜是自家人,怎么打起来了?”   萧暥一剑掠开一个打手,百忙中回过头,眼梢天然的微微拉长,飞起一个小狐狸似狡媚的眼神,“夫人,是赵掌柜想抢我功劳!”   “好了好了,都是自家人,别打了,我说过不会让你吃亏。”车里那女子慵懒道,“赵顺,让你的人都退了吧。”   夫人一发话,德盛楼的伙计一时面面相觑。都退开了一些。   赵顺一剑斩开伏虎的大刀,疾步上前,“夫人,不可信他,那小贼来路不明”   帘子已经放下了。   萧暥冲他得意地一眨眼,将什么东西扔给了狍子,狍子接过来跳上驭手的位置,一扬马鞭,马车向东门疾驰而去。   “夫人!”赵顺拔腿就要去追,被萧暥一剑荡开。   他笑嘻嘻道,“赵掌柜,说好了不抢我功劳。”   赵顺气得捶胸顿足,眼睁睁看着马车消失在长街尽头。   “把他们全给我拿下!”   因为分出了大队人马护送车驾,此时萧暥身边只剩下伏虎和三五护卫。他身形矫若惊鸿,轻如飞羽,灵活地左右闪避,还见机挑翻了两个打手。   但是金国刚才这一番拼杀,耗去了他余下不多的力气,他握剑的手其实已经开始微微颤抖,剑势也没有先前的凌厉了。   他一只手隐隐压住胸前的阵痛,奋力一剑劈开一个打手,剑锋直逼赵顺。   赵顺没料到被围攻之下,这小子竟然还想着反击,他脸上的肌肉一颤,忽然手一抖,顿时一阵白雾腾起。   萧暥心下一凛,卧槽,打不过就撒石灰粉吗?还要不要脸?   他抽身急避,但是眼睛里还是被腾起的粉尘呛出了眼泪,随着一阵刺痛,视线顿时一阵模糊。   赵顺见状狞笑,下令道,“快,抓住他!”抓回去慢慢审,不怕不知道夫人被他藏哪里去了!   就在这危急关头,忽听空中传来一声嗖的破风声。   萧暥心中一凛,这声音他太熟悉了,羽箭!   随即那赵顺忽然膝盖一屈,栽倒在地。   房梁上,街道口,都已经站满了手持弓弩的武士,无数锋利的箭矢对准了他们。   萧暥心中一摔:尼玛的,谁报案了?   一队披坚执锐的武士从中越出,为首的是今晚的执勤将领吴郝,他的旁边站着一个人,长身玉立,翩然风逸,正是沈先生。   吴郝道,“统统拿下!”   赵顺等人见大势已去,只有束手就擒。   沈先生饶有兴趣地打量着萧暥,目光移到他衣袍那荷叶边似的下摆,“主公这衣衫借谁的?”   萧暥严禁刚被迷了,虽然看不清楚,但一听那清雅的声音,顿时一惊。   等等,那人是……?   谢先生!   *** *** ***   萧暥有气无力地靠在榻上,眼睛被石灰粉熏得刺痛,还好谢先生及时赶到,给他上过药,不然就成瞎狐狸了。   此时他眼尾微红泛着泪光,满脸惆怅地一副任人宰割的样子。   魏西陵面色冷得快掉冰渣了。   他接过衣袍,沉默地看了看被缝成波浪纹的下摆,针脚横七竖八。然后掠了眼床上的两只爪子已经绞成一团的某狐狸。   谢映之评价道,“其实手艺还不错。”   魏西陵把衣袍扔给亲卫,彬彬有礼道,“你们两位,是否要解释一下。”   “我先说罢。”谢映之晒然道,“如今的形势,将军应该比我了然,禄铮退守黄龙城,黄龙城不但是城高墙厚,壁垒森严,而且据我所知,是前朝已故的机关大师褚珩子所设计。”   魏西陵凝眉,“莫非是褚先生的前辈?”   谢映之点头,“正是,只可惜褚家并没有留下黄龙城的建筑图纸,传说褚珩子的机关术出神入化,如果我们强攻黄龙城的话,损失不可估量。所以我本打算借着救回田夫人之机,进而取得禄铮的信任,可以留在禄铮身边,伺机寻到图纸。有了图纸,褚庆子就能想出破解之法。同时……”   萧暥眼前一亮道,“同时还能够摸清黄龙城内的驻军和布防情况。里应外合,拿下黄龙城!”   谢映之道,“正是。但这个计划还需要和二位详细筹谋。”   魏西陵凝眉。   黄龙城内号称驻军十万,重甲五千,兵工厂日夜不休,现在禄铮退入城中修整兵马,坚守不出,强攻不可取,但拖延时日下去,等到禄铮缓过劲来,整顿完毕,就要反扑都昌城了。   以他们目前的兵力,还都是训练不久的新军,鹿死谁手就说不准了。   “只是这次我还是晚了一步。”谢映之淡淡地看向萧暥,被某人抢先了带走了夫人。   萧暥干咳了一声。   魏西陵问:“你将田夫人带到哪里去了?”   萧暥老老实实道:“广原岭。”   原来是劫上山了。   谢映之神色了然,“难怪轻车熟路。”   萧暥:唔……   谢映之直言不讳,“还是要注意身体啊,大当家。”   等等,他刚才叫什么?还有……这话怎么觉得话中有话啊。   谢映之随即借着起身为他探脉之际,悄悄附耳道,“我才离开了半年,主公你已经娶了四房了,难怪身体如此虚弱。”   萧暥:……!?   他表示不服,什么叫做倒打一耙!到底是谁半年音讯全无成为失踪人口的?嗯?   他借势一把捉住谢映之的衣袖,拉近了他,轻声道,“半年没有消息,回家娶媳妇的不是玄首你吗?”   旁边,魏西陵沉默许久,还是低咳了声。   榻边两人同时回过头。   萧暥赶紧松手,谢映之云淡风轻地整了整衣袖,神情怡然地看向魏西陵。   魏西陵沉声道,“所以你想用田夫人,去引禄铮去攻广原岭,再调虎离山,如法炮制。”   萧暥道,“不仅这样,田夫人以为我是朱优的属下。”   谢映之微笑,“你要嫁祸我主公?”   萧暥忿而表示:“先生你到底几个主公了?”   忠臣不事二主,当场在我面前提起你另一个主公,谢先生你有点节操好吗?   魏西陵目光如炬:“所以你冒充朱优的下属,掠走田夫人,再嫁祸给他,引禄铮去攻朱优,从而趁虚而入直捣黄龙城。”   如法炮制拿下都昌城的战术么。   可这算盘打得,想得也太美了。   禄铮也是个乱世豪杰,第一次是没有防备,第二次再摔在同一个坑里,那就是蠢猪了。   这样的人会在同一个地方跌倒两次。   “你真以为禄铮会为了田夫人出兵?”魏西陵冷道,   禄铮已经失了都昌城,现在退守黄龙城,绝不会轻易出兵。更不要说为了一个女人出兵。   萧暥:“唔”   不试试怎么知道……   魏西陵凝眉,这人已经病糊涂了,战事先搁置一边,省得他又出昏招。   他看向谢映之“先生,这几天就辛苦先生了。”   先把病治好。   *** *** ***   阿迦罗将胸前的绑带拆了下来,用刀切开,绑在半边脸上。   他负伤不带甲,也就不能戴头盔,所以他干脆用绑带蒙住半边的眼睛。   这两天因为负伤,他不用操练,反倒有了深入这座城的机会。   黄龙城很大,四周城垣高阔如同峭壁一般,城外还有宽阔的护城河,作为一个军事堡垒,黄龙城的很多地方是他这个级别的军官不能进去的。当然阿迦罗也不想进去,他要去另一个地方——黄龙城里的酒池肉林。   禄铮治军方式和魏西陵不同,魏西陵军令如山,军中禁酒,当然更禁色。禄铮恰恰相反,为了保持士兵的匪气和狼性,同时也不让士兵们憋坏了,所以在黄龙城里设各种酒馆伎院,他的士兵只要肯拼命,酒肉金钱女人什么都有。完全是靠声色刺激他们的战斗力。   阿迦罗进了一家酒馆,这里往往是士兵们闲暇时候来喝酒胡闹的地方,要打听事情,打听人,这里是最好的去处。   阿迦罗要打听一个人,一个让他找了两个月的人。乌赫。   秋狩后,阿迦罗暗中调查乌赫在猎场上企图行刺之事,萧暥当时说乌赫背后还有推手,被阿迦罗一句‘北狄人的事,轮不到外人来插手’怼回去了。   这一查之下,乌赫察觉到了危险,他立即举兵反叛,失败后不仅遁逃,还带走了单于王庭的一样至关重要的东西。   呼邪单于震怒,要他立即抓回乌赫。   漠北戈壁荒无人烟,乌赫不可能逃往那里,所以他只有一条路,南下中原。   酒馆里光线昏暗,乌烟瘴气,放着四五张桌子。   一群人正围着桌子吆五喝六地喝酒划拳,在旁边不远处,一个满脸络腮胡的大汉拿着骰子,五六个人正围着玩博弈,其实就是赌钱,一个袒着夹衣满头冒汗的男人看起来手气不好,骂骂咧咧的,玩儿了几把就一推凳子站起来,转身去找女人了。   旁边的长桌上放着酒罐,浓妆艳抹的女子正给几个士兵劝酒,酒馆角落里挂着一块松松垮垮的布幔,看对眼或者价格谈合适了就走到后面去。   阿迦罗从来没有来过这种地方,草原上可没有这种寻欢的场所。   他进去的时候,阴暗的酒肆里的人忽然像是被惊动了的地鼠,坐在门口桌边的几个人纷纷转过头来看他。   他不仅有着深邃的五官,且身材魁梧,体格极其健壮,非常引人注目。   “给我一罐酒,五斤牛肉。”   伙计见他魁梧健壮,目光不善,不敢怠慢。   片刻后,阿迦罗坐在桌前旁若无人地大口喝酒吃肉,   这几天他肚子里憋闷,心烦意乱,只是这中原的酒味道太寡淡。完全无法浇灭他心中隐隐窜动的邪火。   这时旁边一个正坐在个刀疤脸男人腿上妖艳女子正悄悄看向他。   见他不到片刻就喝了一坛子酒,五斤牛肉,微微吃惊。   她将那刀疤脸一推站了起来,袅袅婷婷地向他走来。   “红姑,你这啥意思?”那刀疤脸男人在她身后不满地嚷嚷道。   “还啥意思,看上新来那小子了。”旁边的人大声哄笑起来。   “嘴上没毛,活儿不行。”那刀疤不屑地嗤了声。   “你懂什么,那小子长得俊,女人不就好这个?哈哈哈”   那刀疤脸似乎觉得折了面子,踢开凳子就跟了上去。   阿迦罗浑然不在意,对小儿道,“再来一坛酒,五斤肉!”   还是真的能吃。红姑嫣然一笑,“这小哥,一个人喝闷酒多没意思。”   阿迦罗看了她一眼,没答话。   还是个闷葫芦。红姑心里失笑,正要贴着他身边坐下来。冷不防裙摆却被人踩住了。   她回头刚要嗔骂,接着手臂就被人恶狠狠地拽住,蛮横地拉了起来。   只见那刀疤脸一脸凶相,“跟我回去。”   “跟你?”红姑讽刺道,“这里的姐妹想跟谁就跟谁,你回去找自家婆娘去。”   哈哈哈哈,四周一阵哄笑。   谁都清楚这里的人全都是光棍,哪有谁有老婆的。   刀疤脸顿时大怒,挥手就要甩下她耳光,手臂却当空被一只铁钳般的大手抓住了。   阿迦罗看都不看他,微微用力,只是一折一拧,那刀疤就嗷地惨叫一声倒地打滚。   阿迦罗用生硬的中原话道,“她想坐哪里,就坐哪里,你管不着。”   在众人恐惧的眼神中,他回头,“小二,酒!”   “是,是,立刻给客官满上。”   红姑道,“再来两坛酒,五斤牛肉,都算我账上。”   阿迦罗也不客气,喝着酒吃着肉。   “以前没见过你,新来的?”红姑道。   阿迦罗,“嗯。”   红姑挨着他身边坐下,那人的身躯强壮异常,简直如同一头散发着野性的猛兽,让她心跳不已,她说,“你酒量很好。”   “你们中原的酒太淡,不如我们北狄的马奶酒来得够劲。”然后瞥了一眼盘子里的牛肉,“肉也太精细。”   红姑笑了,“也不是所有北狄人都像你那么能喝酒的。”   阿迦罗扯开牛肉放进嘴里,似是随口道,“你还见过其他北狄人?”   “哦,一个月前来过一个。”   阿迦罗终于抬起头看向她,“什么模样?”   红姑也是人精,一看就知道他对这个话题很上心,她悄悄靠近了点,习惯性的一只手攀在他后背,轻轻揉搓起来。   “他呀,和你一样……”她娇声道,   “哪里一样?”阿迦罗沉声道。一边按住她滑向他胸膛的手,笨拙地移开。   红姑微诧,这人看似威武,还挺腼腆?   “他呀,跟你一样,受了伤。”她笑道。   “伤哪里?”   “嗯……好像是手臂上,箭伤。”   阿迦罗浓眉一沉, “他有没有说过什么?”   她调笑道,“有啊,那人是个疯子,酒量不行,还想占姐儿便宜。结果被我灌醉了,滚在桌子下还乱说胡话。”   阿迦罗紧接着问,“说了什么?”   红姑轻笑道,“他的牛皮可吹得大了,说他是北狄大单于的儿子,还说他手里有号令十八部落的铁鞭。他是大单于的儿子,我们这里的姑娘可就都是大雍的公主了。”   阿迦罗瞳孔一竖,立即问,“你可知道他在哪里?”   “哎呀。”红姑眼睛带勾,娇弱地靠上他厚实的胸膛,“我头有点疼,今儿想不起来了,要不你明天再来,我就告诉你。”   *** *** ***   这几天萧暥是丝毫都动弹不了,每天都泡在药罐子里,品尝各种味道奇苦无比的药,他有点怀疑谢先生这是在把他当小白鼠了。   至于作妖就更别想了,他深度怀疑玄首的本职工作就是收妖。   更让他想不通的是,以前他住在谢府上的时候,谢映之不是出门访友,就是赴雅集清谈会各种邀约,野得没边,整天连影子都见不到。   现在恰恰相反,谢先生对这禄铮的都昌城没有什么兴趣,两耳不闻窗外事,低头好奇地凝视着某人。   某狐狸卷着被子躺尸。   谢映之抚了抚嘴角,没想到这人还有这习惯,有趣。   萧暥睡得迷迷糊糊间,忽然感觉到清凉光滑的指尖正拂过脸颊,顿时一个激灵睁开眼睛。就见谢映之坐在床榻边,抬手端起一碗牛奶似的乳白的东西。   “这是什么?”萧暥问,   “给你去除绣纹的药。”说罢谢映之就淡漫地抬起手,无比自然地解开他的衣衫。   萧暥:……   此时已是五月底,院子里的栀子花都开了,熏风吹起竹帘,带来一阵阵怡人的幽香。   萧暥坐在榻上,衣衫半掩半耷着,还是感到寒意丝丝入骨。   唔,有点冷……   让他无奈的是,谢玄首丝毫没有速战速决的意思。   谢映之撩开他的长发,仔细看他身上的绣纹,神色微凝。   莹白如玉的肌肤上,蔓延着胭脂色的花蔓,宛转旖旎,勾连缠绕。从右肩蔓延而下,斜穿过胸膛腹部,伸展到精窄紧致的腰间,往下延伸……   萧暥尴尬地扯过被褥。   谢映之诧异道,“莫非也有?”   萧暥垂头丧气。简直要连狐狸尾巴都耷下了。   “可怜。”谢映之道。   萧暥睫毛微微一霎,心虚问,“能去掉?”   谢映之道,“能去掉,但也难说会不会再长出来。”   萧暥心里一寒,什么意思?   谢映之抬起他的一只胳膊,淡淡道,“这里原本没有。”   萧暥这才发现从腋下到腰肋侧伸出一支花蔓悄悄绕到后背,特么的还开出了几个花蕊来!   不得不说,构图依旧很有美感,每一丝枝蔓都流畅宛转,如同用纤细的画笔一气呵成般。   谢映之点头,“不愧是邪神。”   萧暥一身鸡皮疙瘩,所以这东西还在蔓延?   他这阵子又是落草,又是打劫,又是拐骗,忙得鸡飞狗跳,没留意到身上的花纹还在长。没想到这邪神也不客气,把他当大号画纸了?   “你且躺下,先帮你去掉这些。”谢映之端起碗。   萧暥躺倒,反正脸皮厚,眼睛一闭,就当做SPA。   然后他就感觉到背后一阵舒缓,随着柔滑清凉的触感贴上了脊背,谢映之的手仿佛如流水般轻柔,一边为他抹上药浆,一边力度适中地揉按。   萧暥趴在榻上,只觉得阵阵酥麻的感觉透入肌骨。呼吸有点稳不住了,想深吸一口气,鼻间还袅绕着谢玄首衣上清濡幽淡的香气。   萧暥有点绝望。   由于他闭着眼睛,嗅觉和触感都被放大了几倍,萧暥又忍无可忍睁开眼睛。   但这一睁开眼,猝不及防就看到谢映之清秀的侧颜。   他低垂着眼眸,凝神专注地查看,容色皎洁如冰玉清华,宁静如月影沉璧。   果然是九州霁月清风第一人。   这人的长相实在好看到没朋友,难怪出门都要戴幕篱。   然后萧暥厚颜无耻地本着不看白不看的心态,盯着看了一会儿。   心道还好他不是个姑娘,谢玄首神情专注的时候,杀伤力太大。   正当萧暥和脑子里各种不着调的念头周旋的时候,就听谢映之道,“起来罢。”   “好了?”萧暥一喜,那么快!   随即谢映之道:“换一面。”   萧暥:……   这就尴尬了。   萧暥坐在榻上,腰不自觉挺得笔直,仰头望天,一副任人宰割视死如归之态。   柔滑的药浆顺着谢映之的手丝丝缕缕渗入肌肤,从胸膛到腹部,再到优美纤细的腰线……   萧暥一把按住谢映之的手,窘迫道, “唔,我自己来。”   谢映之瞥了一眼,似笑非笑,“好。”   就在这时,门却忽然开了。   萧暥手忙脚乱就要去拿衣衫。   可是已经迟了。   魏西陵信步进来。   见此情景蓦地一怔,随即脸色就是一沉。   萧暥:完蛋!这怎么看都好像不大正常啊!   谢映之悠悠然回头,风轻云淡道,“魏将军,有事?”   然后他才轻飘飘收回手。   魏西陵眼神如同冰霜剔骨,“确实有事想找先生商议,看来是打扰了。”   谢映之擦了擦手上的药浆,道,“不知将军是何事要商量?”   萧暥趁此时机赶紧去扯被褥,不料一滴粘稠的药汁顺着他光润的肩膀淌了下来。   谢映之不慌不忙递给他一块棉帕,“还未干,待会儿。”   魏西陵冷冷掠了萧暥一眼,又看向谢映之,道,“不急,等先生有空暇,我再来。”   说罢转身往外走去。   萧暥赶紧看向谢映之,先生你也不解释一下?   “魏将军,先生刚才给我上药。”   “看出来了。”魏西陵头也不回冷道。   他走到门口,才微微一顿,静静道,“然这是军中,先生有时也该注意一些。”   说罢,门关上了。   谢映之偏了偏头,一双清若琉璃的眼睛纯然无害,“怎么觉得魏将军有点怒气?”   萧暥:……   *** *** ***   魏西陵的书房里挂着作战地图。   片刻后,萧暥看着眼前这两人,觉得气氛有点凝重。   当然谢映之一点都不那么认为。   魏西陵面色冷峻,“我思索过先生的建议,黄龙城驻军十万固若金汤,兼有机关城,不可强攻。不如采用先生的策略。”   谢映之了然,“禄铮本来就让我接田夫人,我借机送田夫人去黄龙城,以获禄铮的信任,取得机关城图纸。”   “还有一件事,要劳烦先生。”魏西陵目光一锐,“带兵入黄龙城。”   萧暥心中一诧,带兵入城?   随即他就立即明白了。   若是朱优救出田夫人,必定要派兵护送夫人回黄龙城,如果让他们的人冒充朱优的兵,就能神不知鬼不觉调兵进入黄龙城!   魏西陵道,“朱优的军队弱,调拨三千人护送并不奇怪。”   萧暥道目光一亮,“这样就可以堂而皇之地把这三千军队开进黄龙城。等到时机一到,里应外合,拆了他的黄龙城!”   “事不宜迟,我这就去准备。”   “先生且慢,让刘武一起前往护卫。”魏西陵道。   萧暥道,“魏将军,到时候攻打黄龙城,你这边是正面战,还是要你外围突入,你没有副将不方便,不如还是我去潜入黄龙城罢。” 第129章 相遇   萧暥道:“寻找机关城图纸,查清黄龙城内兵力部署,难免要翻墙越梁躲避卫兵,先生是文人多有不便,而且将来我们里应外合夺取黄龙城,这城中三千军士作为内应也要有人来指挥,我并非说刘副将不行,但敌城中情况复杂,需要随机应变。”   他这说的是实话,潜入敌营作为内应这种事,刘武这粗线条是真的不行,估计没几下子就被逮出来了。   平心而论,这方面云越比刘武机灵多了,他又想到发去京城的信,云越此刻也该收到了罢。   萧暥的心思飞速地兜了一圈之后,就听谢映之淡淡道,“有道理。”   然后他征询地看向魏西陵。   魏西陵道,“既如此,先等你身体恢复。”   接下来的三天,萧暥天天吃药,睡觉,还有谢先生每天的SPA。   他身上的绣纹已经淡下去了许多,原来殷红的花蔓,现在渐渐隐成了柔淡的粉色。   不过,好像还有点副作用……   他皮肤本来就白皙清致,现在更是贴着镜子看,都瞧不到毛孔。   不但如此,好像还又白了半个色号?这什么鬼?谢玄首那些白糊糊的药浆确定不是漂白剂?   萧暥看着镜子里自己的脸,一言难尽。   肌肤犹如初春的冰雪,皎洁剔透,阳光下更是如同温玉凝香般散发着柔和的光泽。   谢映之端着他的脸仔细看了一会儿,轻轻“咦”了一声。   萧暥立即有不好的感觉。   “焕容丹只是口服有效,怎么外敷也有如此显著的效用。”   啥?什么?   萧暥一口气没稳住,焕容丹?!   魏西陵不解问,“何为焕容丹?”   萧暥想撞墙。   谢映之漫不经心介绍道,“焕容丹为京中女眷所用,温水服用可以使人肌肤白皙清透,身体娇软。”   魏西陵眸光一冷,“先生。”   谢映之浑然不在意继续道,“但这是只有内服,且长期服用,才有如此的效果,事实上,焕容丹内含的香绮、雪蚕等都是排除毒素,清除淤滞之气的良药,外敷的话,则可以祛除斑点暗疮,治疗皮肤炎疹,甚至可以去垢化污,让皮肤变得光洁白皙,所以京城的士子们常用来作为妆粉前所使用。”   咳,妆前粉……   萧暥冒汗,谢先生你可知道地真多,谢谢你科普啊……然后他胆战心惊地看了眼魏西陵。   魏大大此时虽然面沉似水,波澜不惊,但是天晓得他的三观正经历着什么冲击。   谢映之道,“要让萧将军身上的绣纹在短期内迅速淡去,用焕容丹是最快捷的。”   “明白。”魏西陵言简意赅,“但是先生以后要用不寻常的药,最好事先知会我一声。”   “哦,可以。”谢映之从谏如流。   然后魏西陵看向萧暥,“三千人已经遴选好了,你打算什么时候出发?”   禄铮派沈先生去迎回田夫人已经是七天前了,七天没有音讯,再拖延怕是禄铮要怀疑出了什么变故。   萧暥道,“今天就行。”   魏西陵眉头微微一簇。   萧暥快速道,“我身体好得差不多了,脖子上的绣纹也退下去了,脸上的虽然还在,反正还有面具遮着。”   禄铮在都昌城头见过他,所以他此番是冒充沈先生的身份去,戴着谢映之给的假面。禄铮和沈先生只有一面之缘,不会觉察换了人了。   加上他的身高和谢映之差不多,除了他,其他人还真没法冒充。   所以,只要他手上脖颈上的绣纹褪去了,就完全毫无破绽。   魏西陵给他挑选的人手,全都是他出自他的亲卫营,各个都是以一敌十的精兵。关键时刻,魏大大还是丝毫不相信广原岭的山匪杂牌军。   并且他坚持让萧暥带上了本部的锐士五百人,随身护卫,以备不测。   萧暥觉得这阵仗是不是有点过啊?率军攻城拔寨都够了。   但是还有个问题,萧暥道,“到时候我盗取了机关城的图纸,怎么送出来?是不是要安排个接头的人?”   这图纸的交接很关键,一旦接头的人不够机灵,行事不密,很容易曝露他们。   谢映之道,“这不用担心,将军找出图纸后,自然有人进入黄龙城来取,我想此人这会儿应该已经在路上了。”   萧暥搞不懂了,此人已经在路上?谁?云越吗?   “将军放心,此人万无一失。”谢映之道。   从都昌城到黄龙城快马加鞭,大半天就到了,因为有田夫人的车驾在,队伍走得比较慢。   萧暥一身青衫骑在马上,衣袖当风,倒是颇有点名士风流。   途中遇到一家凉茶铺子。   六月初的天气已经开始炎热,田夫人向来养尊处优,这旅途劳顿早就吃不消了,就要下车喝茶歇暑。   凉茶铺子并不算大,也就四五张桌子。   萧暥让士兵到树荫里原地休息,然后陪夫人和侍女蓝儿在一张桌边坐下。   茶是大碗装的,夫人大概是从来没有用过这样糙的陶碗,嫌弃地簇了下眉。   萧暥会意,立即让人换了茶具。   “先生真是个精细人。”田夫人赞许道。   萧暥在一边坐下,天气炎热,汗湿的薄衫微微贴着胸前,隐隐透出明晰的锁骨,顾忌夫人在旁,他又不能散一散衣衫,只好干脆拿起大陶碗喝茶,这个解渴。   夫人轻摇着团扇,“先生可知道子衿去哪里了?”   萧暥一愣,那是他那天晚上为了拐骗田夫人跟他走用的名字。没想到田夫人还记得。   他随口编道,“哦,刺史派他去当差了。”   田夫人颇有些失望,“这孩子倒是机灵得很。”   萧暥见机,“子衿还跟我提及夫人。”   “哦?他说我什么?”   “夫人长得美,人也温和。”   田夫人摇着扇子轻笑了声,“就是个机灵鬼。”   萧暥道,“他还说,赵掌柜想跟他争功劳。”   田夫人闻言笑了,“我当是什么事儿,不会忘了他的头功,你让他放心。”   正在这时,忽然远处扬起了一股沙尘。随即传来了急促的马蹄声和一阵喧嚣。   萧暥道,“我去看看,莫不是禄将军派人来接夫人了?”   他刚站起身,迎面就见一人从马背上利落的一跃而下,把马鞭扔给一旁的锐士,一身戎装风尘仆仆,疾步进了铺子。   “掌柜的,凉茶!”   萧暥顿时一愣,居然是云越!   半年不见,萧暥眯起眼仔细看了看他,只见云越满脸的急迫之色,似乎都没时间没有坐下,站着要了碗茶就喝。   因为天气炎热,他额角鼻尖还凝着细细的汗珠,脸似乎也晒得黑了点,一看就是从大梁马不停蹄地赶来的。   相比以前那个清秀的云家小公子,现在倒是有点戎马倥偬的铁血了。   萧暥悄悄瞄向他的队伍,约莫五六千人,清一色骑兵,配的草原战马,一半是锐士营,一半是灞陵大营卫骏的兵。   他正寻思着,就感觉到一道冷锐的目光逼向他,云越一双桃花眼微微一眯,不善地走上前来,“你看什么!”   萧暥一惊,这小子警觉性还很强啊。   萧暥轻咳一声道,“我是很久没见过那么整肃得军队,正奇怪是哪家的兵。”   云越目光一凝,然后挑眉注视了他片刻,习惯性地睨视,“这你管不着,倒是你们……”   说着他扫向魏西陵的军队,发现这些人虽然在树荫下休息整顿,也坐得很有秩序,默默喝水吃干粮,相互间不交头接耳,纪律整肃。这种军队不是一般人能训练出来的。   他的眼中掠过一丝忌惮,“你们又是什么人?”   萧暥道,“我们是朱刺史的军队。”   他几乎同时从云越眼中看到了一丝嘲讽,云越冷哼了声,“别挡路。”   然后肩膀撞开他,往外走去。   萧暥心道,没想到这小子还挺横的啊!   就听身后云越道,“上马,走!”   都昌城。   谢映之进来的时候,魏西陵凝视着襄州地图,剑眉微蹙。   “他应该已经到郏县地界了。”   谢映之道,“差不多还有半日就到黄龙城了。”   然后他一拂衣摆坐下,兀自倒茶,“将军在担心什么?”   魏西陵回头,“禄铮性格狠厉多疑。黄龙城驻军十万,军风彪悍,亦兵亦匪,处境凶险。”   谢映之微笑:“将军自己带八十人就出城对战数千人,且全胜而归,此番萧将军带了三千多精锐,就是截个营都够了,将军却如此不放心。何故?”   魏西陵一针见血,“此人喜欢弄险。”   谢映之道,“虽是弄险,我倒认为,唯萧将军能出奇制胜。”   就在这时,传令兵推门而入,“将军,城下有一队人马。”   谢映之道,“想必是云副将来了。”   片刻后,云越三步并两步上了城楼,一看到魏西陵和谢映之,当先就问,“主公呢?”   谢映之微笑反问,“你没有遇到他?”   云越一惊,凝神回想,顿时心中一诧,难道是那个人?!   他脸色骤地发白,“我……我以为……”   “你以为什么以为,你自家主公都不认得。”刘武嚷嚷着从门口踱过来。   云越有些懊恼,眼睛渗着血丝。   几天前,他一接到萧暥的信就马不停蹄整军出发,昼夜兼程不眠不休,结果居然就那么擦肩而过了!   “怎么了小公子,看着要哭了啊?”刘武探头奇道。   他话音未落,云越目光骤然一厉,腰间长剑呛然出鞘,银光闪过,锋利的剑尖直逼过来。刘武立即拔刀格挡,空中金铁之声暴起。   “行了。”魏西陵冷道,   云越狠狠格开刘武,两人都收了兵器。   “刘武,多少军棍了?”   刘武神情一僵,“一百五十了。”   “若此战你没有将功折罪,战后一齐清算。”然后魏西陵看向云越,“至于你。”   云小公子刚才还怒而拔剑的气势,顿时蔫了。   “你主公不在,就按照我军规行事,你初次不知暂不处置,下次再犯,决不轻饶。”   云越抿着唇,“是,将军。”   然后暗中狠狠瞪了眼刘武。   刘武有点冤枉,谁先动手的,最后谁挨板子啊。   谢映之悠悠踱上前,“云副将此次带来多少人马?”   云越道,“六千骑。”   谢映之道,“够了。你暂修整两天,我有件事需要你去做。还有……”   他一侧身,轻声道,“带了吗?”   “哦,带了。”云越立即道,然后看了眼身后的锐士。   那人立即拿来了一只小篓子。   谢映之颇有意思地将手探进篓子里搔了搔。   除了魏西陵,其他人都不由得伸长脖子看去,什么东西?   “该醒醒了。”谢映之道。   随即众人就看到一个秃兮兮乱糟糟的小脑袋从篓子里探了出来。   谢映之微笑唤了声,“苏苏。”   苏苏一听到这个人风轻云淡的声音,吓得赶紧喵了声,又缩回了篓子里。   刘武忍不住了,“谢先生,这都快打仗了,别玩儿了。”   魏西陵默不作声走过来,伸手准确揪住后颈毛,把苏苏提了出来。   他看了看凝眉道,“莫非先生要让这只猫去接应图纸?” 第130章 遭遇(修)   黄龙城   萧暥护送车驾到达的时候,已是申时,夏天日头长,太阳还是当空高悬着,照着树林间一座巍峨的城。   黄龙城背后靠着山,周围是密林,非常不利于骑兵冲击,对于攻城来说,连攻城车都开不进去,投石机更别想了,石块会被夏日里茂密的枝桠挡住。   密林当中有一条人工修建的林荫道,方便城中的军队进出。   萧暥派人去叫城门,在城中的人确认了夫人的车驾后,城门缓缓打开了。立即有一队披坚执锐的士兵开了出来,他们都是身负重甲,模样掩在头盔的阴影里,太阳下重甲折射出森然的光。   田夫人的车驾就在禄铮派来的重甲武卒的护卫下进城去了,城门又徐徐关闭。   萧暥抬起头来,只见呈上敌楼密布,一个个黑黢黢的箭孔,似乎是对着他们。   这什么意思?萧暥一愣,过河拆桥?翻脸不认人?不会吧,他这才救回了夫人,就把他关在外面了?还是,他嗅出了什么异常?   他眉头一簇,干脆就驱马向前,走到吊桥前,他就看到敌楼的箭孔里隐约有微光折射出来,他一拉马缰驻足,对城上道,   “天气炎热,我一路护送夫人到此处,现在已是酉时,日光偏斜,回去已然不及,将军连个歇脚的地方也不给?”   他隐约看到城楼里有人影晃动,就知道禄铮很可能在里面。这人不好对付。   他又道,“禄将军是这样对待有功之人的?传出去怎么让天下人信服?将来还有谁人来投?”   片刻后,城门又缓缓打开了。   紧接着,一个军校带着一队人疾驰而出,“先生请进。”   萧暥骑在马上,一边暗暗地观察四周,城墙很厚实,居然有将近两个马身阔,城墙上有一个个方形的孔洞,黑黢黢的,应该是弩箭的射击孔。经过第一道城门还有瓮城和敌楼,瓮城的城墙上还铸造着各种兽头的排水口,跟他在南京城墙上看到的差不多。   作为一个军镇,黄龙城里却颇为热闹,城内酒肆歌楼饭店茶馆一应俱全。街上往来的人大多数是高壮的男人,应该是不执勤的军士。   萧暥走着走着渐渐发现,那军校都是挑选市井街坊的小路,有意避开军事设施,看来接下来他就算潜入沉重,也不能自由地到处行走,还会处于监控之下,想要窃取图纸或者掌握禄铮的兵力布局,都十分困难。   这禄铮多疑,怎么样才能取得他的信任呢?   就在这时,他们已经到达了一座金碧辉煌的三层酒楼前。   就听那军校道,“主公在涵月楼里为先生设宴接风,先生请罢。”   萧暥荡着袖子飘飘然地进了酒楼。   宴厅很是奢华,菜品也不错,只是襄州当地喜好吃辣,萧暥望着这一道道通红的菜肴,有点难以下口,只能挑几个稍微清淡的素菜填肚子。   酒过三巡,禄铮道,“我适才在城楼上观先生的军队,士卒皆是精锐,没想到朱刺史手下也有这样的军队,真是令人惊讶啊。”   萧暥听这话,又想到一开始禄铮不让他们进城,立即就明白了他的用意。   朱优的军队是出了名的弱鸡,而他带来这三千多人,都是魏西陵的精锐军,还有他自己的锐士,和朱优的军风完全不符啊。   禄铮不仅多疑,看来还是个精细人,不大好忽悠。   萧暥搁筷,正色道,“将军这样说就不对了,刺史也是占据一大州的州牧,为何刺史的手下就不该有军容整肃的军队?况且这还是此番我为了护送夫人来黄龙城,亲自遴选的士卒,个个都是百里挑一的壮士。”   这话说得不卑不亢,既捍卫了主公朱优的尊严,又说明矮个儿里挑高的,他这些人都是百里挑一选出来的,朱优的军队就算再弱鸡,仔细选一选还是有壮士的。   “更何况,军队的强弱,在将不在兵,再精锐的军队,如果交到平庸之人手上,也不过土鸡瓦狗,而就算是一群老弱妇孺,若在名将手中,也能无往而不胜。”   “先生高论。”禄铮佩服道,   “而且我带军队来投将军,当然要遴选精锐部队,我若带着一群老弱士卒来投,将军还会像现在这样正色看我,还有如此款待?”   禄铮顿时眉峰一振,“先生说什么?要来投我?”   萧暥见他上钩,故意道,“良禽择木而栖,我听说将军对所来投奔之人极为慷慨,不问出身,不问来路,皆倚为信任,我这才来投,可今日一看似乎并不是这样。”   禄铮赶紧解释,“先生也知道,最近正有战事,非常时期,所以谨慎了些,先生莫要怪罪。”   随即他话锋一转,叹了口气道,“前阵子我刚不留神中了小人的奸计,失了都昌城,如今退守黄龙,正是不得意之时……”   他眉头压低,眼睛微微一眯,机诡暗藏,“想我如日中天时,先生不来投,现在我退守黄龙城,以前想来投的人都裹足不前了,甚至趋而避之,为何却在我不如意之时来投?”   萧暥心道,这货果然是多疑。好在他早就想好了。   他不紧不慢地抿了口酒,微微一笑,“我本一布衣,将军如日中天之时,我带三千余人来投,将军可会正眼看我?”   禄铮一愕,“这……”   确实,区区三千人的部队,他看都不会看一眼。   “而且,我在将军得意之时来,乃锦上添花,如今我来,乃寒中送炭,即使我是萤火之光,将军也会对我另眼相待罢。”   禄铮沉默着点了点头,“先生眼光与众不同。”   “还有。”萧暥道,“将军得意之时,就算我出谋划策为将军打得胜仗,也不算本事,如今将军退守黄龙,情况大妙,此时我若能为将军反败为胜,夺回都昌城,那么是不是在天下诸侯面前,更显得出我的本事。”   禄铮闻言,精神顿时一振,“先生有办法夺回都昌城?”   萧暥眼梢习惯性微微一挑,“我有多少本事,就看将军有多少胆气了。”   禄铮想了想,似是明白了他的意思,道,“先生能从都昌城中救回夫人,可见先生的能耐,我信先生,今日我愿意拜先生为军师,聆听先生高见,助我夺回都昌城。”   宴后,萧暥摆着狐狸尾巴大模大样地从涵月楼出来,坐上了禄铮专门给他准备的豪华马车,禄铮不但许他城中任意往来的特权,还为他安排了城中最舒适的官舍居住。   萧暥回去舒舒服服泡了个澡,洗去这一身的灰尘和汗渍,趁着刚刚天色还亮,神清气爽地出来溜达了。   *** *** ***   阿迦罗再次去小酒馆的时候,红姑已经在酒桌前等着他了。   他一进来,红姑就摆着腰肢走来,很自然地勾着他的肩膀坐下来,对小二道,“两坛酒,五斤牛肉,算我的。”   她似乎精心打扮过,发间衣上有着艳郁的香粉气息,阿迦罗不习惯地退开了些。   他问,“你知道那个北狄人去哪里了?”   “吃好了我就告诉你。”红姑将酒坛一推。   阿迦罗也不废话,掀开盖子就喝,喝了几口,他眉头微微一簇,今天这酒的味道似乎有点奇怪。   红姑眼角一勾,“你说酒太淡,今天特意勾兑的酒烈,怎么,不敢喝了?”   阿迦罗看了她一眼,默不作声,拿起酒坛就灌。   小酒馆里依旧是一片闹哄哄的乌烟瘴气。昏暗的光线里,他一边吃一边注视着周围。   今天在就管理吃喝的有好几个前几天的熟面孔,看来最近没有什么战事,赌钱的赌注倒是变小了。   没有战事也就意味着士兵们拿不到功劳换赏钱,手头就拮据起来,好几个人面色都有些颓丧。莫非是襄远城的钱粮还没有运到吗?看来再接下去这小酒馆的生意就要受影响了。   就在这时候,角落里的帘子耸动了下,后面似乎有人。阿迦罗当然知道是啥事儿,立即移开目光。   他喝完了两坛子烈酒,吃完了五斤牛肉,一抹嘴巴,“现在你可以说了吧。”   红姑笑道,“果然是壮士。好,我告诉你。”   然后她四下看了看,压低声音道,“这是孙将军来我这里,酒后才说的,你可不能再说出去。”   阿迦罗点头,“我是胡人。”   言外之意,他也没有什么人可以说的。   红姑明白,道,“所有的军事布防,兵力配给,以及这荒凉城里所有军官士兵的名册全都在典兵阁里,不过那里防卫严密,没有禄铮将军的手令可是进不去的。”   阿迦罗道,“我自有办法,多谢了。”   红姑眼角一弯,就在这时,有两个人从帘幕后走了出来,天光尚亮,阿迦罗心中一诧,随即眉头簇起。   “怎么?没见过?”红姑的手搂着他的背,   那是个清瘦的男子,容貌说不上好看,但是相比周围一群糙汉子,却清秀了很多。和他一起出来的真是前天那个刀疤脸。   “乱世里,军队这口饭也不是那么容易吃。哪里是所有人都像你这般威壮。”红姑说着就像水蛇一般缠绕上来。   天气炎热,阿迦罗身上只穿着一件单衣,被她缠得顿时有些燥热。   阿迦罗盯着那两人,不知道为什么,有一股无名的邪火,撩烧得他如同炉上烤般难受,他推开红姑,粗声粗气道,“今天晚了,我还有事。”   他走出小酒馆,傍晚的凉风一吹,他狠狠长吁了一口气。   他是来打听乌赫的下落的,又不是宣泄找声色之欲的,但不知为什么,心绪却越来越烦乱,明明只穿着一件单衣,却越来越燥热。   难道是刚才的酒有问题?   他一边走,一边发现今天的街头比以往要热闹。   “听说了吧?田夫人今天回来了。禄将军让全城欢宴庆贺,今晚不设宵禁。”   “好哇,前阵子禄将军兵败,我们这里生意都不大好,今晚可以赚回点了。”   “据说是沈先生将她救回来的。那沈先生年纪不大,可厉害呐,听说禄将军还拜他做军师了。”   阿迦罗心中一顿,田夫人回来了,今晚宵禁取消。   他眉头一簇,这倒是个机会了。   *** *** ***   萧暥的车在城里兜了个圈子,乘着还有一线天光,他暗暗先把黄龙城摸了一遍,哪里是军事区域,哪里是民居和商户,在心里有个底。   等到天色完全暗了下来,他来到了典兵阁前。   作为禄铮的军师,他是可以出入典兵阁,他拿出了禄铮的令牌,门口的卫兵立即放了他进去,但是只限他一个人,他身后的锐士不得不内。   天色已黑,典兵阁里烛火莹莹。   这一路走来,萧暥发觉典兵阁不仅是禄铮的办公室,还是藏书阁以及情报处理中心。   这地方估计也是褚珩子设计的,楼道里错落回转,就像是个迷宫似的。一旦有细作进入,估计不熟悉路都找不着北。   萧暥转了一圈没有找到存放图纸的地方,想了想,这机关城的图纸必然是机密,周围肯定岗哨卫兵较为密集。   于是他干脆向兵力部署最严密的东楼走去。   他才走到一扇紧闭的大门前,就被几个卫兵拦了下来。   萧暥道,“我是禄铮将军的军师,我有手令。”   一个将校道,“先生,此处是军机重地,除了主公,任何人不得入内。”   言外之意,手令也不认。   萧暥心知肚明,装模作样道,“既是如此,我明日随主公一起来吧。”   然后他转身就往回走,刚走到楼道转角处,他一看左右无人,身形一闪,就掠进了旁边的一道小门。随后他脚尖点地,娴熟地翻身上梁。   他少年时候,翻墙越壁的事情可没有少做。   公侯府有规定,禁止夜不归宿,他那时候去桃花渡,一玩儿就忘了时间,每每都是夜半翻墙入府,好几次都被魏西陵逮个正着。   所以他这翻墙越户的本事是从小跟魏大大斗智斗勇中,实战练出来的。   萧暥轻手轻脚地走进去,这里似乎是禄铮的书房,室内光线很暗,他稍微挑亮了一些灯火,也不敢太亮,就怕被人察觉。   架子上和案几上都整齐地叠放这各种往来公文、典册、以及各种书籍,堆放地密密麻麻,让他有些无从着手。   他寻思着,这机关城的图纸至关重要,应该不会放在很容易找到的地方。   他正寻思着,或许是有个暗格什么的。   他一边手沿着书架桌案的缝隙摸去,一边快速快速查看着架子上的卷册,看看有没有有价值的信息。   但这一看之下,他就敏锐地发现有些不对劲。   这里有人已经翻过了!   因为禄铮大概是有强迫症,所有的卷宗书册都放得整齐划一,但其中有几本却参差不齐,甚至还放倒了。   他随即翻开那几本册子,快速浏览,似乎是禄铮的军种和名册。   他一边看一边心想,要这东西做什么?而且放得那么显而易见,什么贼那么蠢?   这一年未转过,他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这几本书册很可能是仓促间塞进去的!   他顿时心中一凛。   那么这个人很可能还没有走!   他顿时感到有一双眼睛藏在暗处正盯着他的一举一动,随之心中一紧。   就在这时,外面的廊道里传来了渐近的脚步声。   紧跟着是清晰的钥匙开锁的声音。   糟糕!不会这么倒霉吧?   萧暥情急之下,赶紧四下一看,就见到兵器架后有一道纱幔的屏风,屏风上绘着襄州的山川地势图。   他来不及多想,一转身就藏到了屏风后。   灯光透过屏风变得暖昧不清。   还没等他查看这屏风后的情况,幽暗中,忽然腰间一紧,一只极其有力的大手揽过了他的腰,那力度简直要把他纤细的腰身扯断。   他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整个人眼前就是一阵急旋,随即后背就狠狠撞上了坚硬的墙壁,痛得他一咬牙才勉强没发出声。随即手腕被擒住动弹不得。   屏风后昏暗的灯光下,一个硕大的影子立即罩了上来。   紧接着他就和阿迦罗灼烫的目光对上了!   萧暥顿时蒙了,阿迦罗!他怎么会在这里?   随即门开了,传来了禄铮的声音。   萧暥叫苦不迭啊,一边是禄铮,一边是阿迦罗,他现在这处境可是非常地不妙啊! 第131章 潜袭(修)   屏风后昏暗的光线下,阿迦罗的脸沉在阴影里,只有一双深邃的琥珀色的眼睛折射出亮光,使他的目光染着疯狂的炙热,手上的动作却精准冷静。让人不寒而栗。   阿迦罗一只手擒住他的手腕,一只从后方抄住他的腰,一下子把他禁锢在狭小的区域里。   萧暥搞不懂,自己现在是沈先生的模样没错吧?   那阿迦罗是怎么回事?   难不成半年多不见,这人已经弯成个句号了?   都到了见到个男人就要压的地步?   他心里正不厚道地想着,忽然阿迦罗低下头,灼热的呼吸贴近他脖颈上浅淡的痕迹,一路向上轻啄到他的耳垂,然后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萧暥。”   萧暥心中陡然一震,忘了他脖颈上那个戳还没褪掉!   此时他的手腕被死死按住,他本来就病刚好,没多少力气,挣扎了几下无果,紧接着阿迦罗厚实富有弹性的胸膛就压了上来。   夏日炎热,衣衫单薄,阿迦罗的体温却烫得惊人,隔着汗湿的薄衫两人紧贴在一起。   灯光折射下,阿迦罗琥珀色的眼睛里染上了野兽般的金色,既疯狂又冷静。   接着他俯下身,萧暥闻到一股隐约的酒气,正想着这货不会是喝醉了吧,紧接着一只大手掌带着炙热的温度,顺着他优美精窄的腰线,向下抚了下去。   萧暥脑子里嗡的一声,顿时炸毛了,敢碰他尾巴!   他拼尽余力弓腰提膝就狠狠撞向阿迦罗的腹部软肋,阿迦罗闷哼一声,被迫微微后撤了些。   萧暥见机灵活地手腕一翻,顺势挣出了来。只见白光一闪,他手中多了一把色如冰雪的短刃,闪电般袭向阿迦罗咽喉。   阿迦罗目光如炬,退都没退半步,抬手一把稳稳抓住刀刃。   但就在这时,冷不防听到禄铮的声音近在咫尺响起。   “潘将军,你来看。这是襄州二十六城图。”   萧暥一惊,眼梢飞起。   隔着屏风,就见禄铮带着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正站在襄州山川地理图前,距离他们不过一两尺,萧暥几乎能看到禄铮头上戴着的紫金冠在烛光下折射出金芒。   萧暥不敢动,真的不敢动。他若此时一抽刀,阿迦罗的手必然血流如注,在这么近的距离里,禄铮很可能会闻到血腥味,那就死定了!   阿迦罗显然也知道他的顾虑,他目光一聚,一把擒住萧暥的手,力度大地惊人,又将他压回到墙上。   狭小的空间里,萧暥完全施展不开,稍有不慎弄出动静就会被禄铮发现。加上他大病初愈,可怜那一点点力气早就在刚才消耗光了,此时手脚绵软,只能单方面被阿迦罗用力度压制,心中叫苦不迭。   就在这时,禄铮的声音隔着屏风传来,“成川,河源,西柳这三座城,环绕槿湖,有鱼米之利,若张刺史此番助我破贼,夺回都昌城,我愿意以此三城为答谢。”   萧暥心中陡然一惊,张刺史?莫非是张繇?   他看过书,记得襄州西南就是渑州,渑州虽然不大,但是渑州多山地,山间多矿产,渑州马虽然矮小,但是善于翻山越岭,耐力也比一般的马要好,所以渑州刺史张繇的兵力不多,和北宫达曹满这些称霸一方的诸侯不能比,但却难缠得很。   加上张繇此人是真小人,贪得无厌,胃口又大,如果缠上了还真是麻烦。   果然潘悦嘿嘿笑道,“这三座城能和都昌城比吗?主公认为他劳军费劲地帮你拿下都昌城,自己就得这三座无关要紧的城市,不值当。”   禄铮道,“那么张刺史想要什么?”   萧暥正想竖起耳朵细听,忽然阿迦罗伏下身来凑近他脖颈。   阿迦罗此时药劲上来,浑身燥热难耐无处纾解,只觉得那一片微凉的肌肤犹如沐雪般清致柔韧,细细嗅来竟似若有若无的幽香。   那是谢玄首之前敷的焕容丹的香气……   阿加罗眉头一皱,埋首进了他的颈窝里。   萧暥被他巴上的胡茬扎得他又痒又痛。还没搞明白他要做什么?忽然脑中一片空白。   阿迦罗手上忙着制住他腾不开,低头竟用牙咬住他衣衫的系带一扯。   顿时衣领偏落,衣襟散开。半遮半掩着光洁的肩膀。   从肩膀到清透的锁骨,再到匀实的胸膛,蔓延着大片胭脂色的绣纹。   因为当时谢映之主要是给他祛除手上和脖颈上的绣纹,身上的仅仅是颜色变浅淡了些,并没有褪去。   那花枝婉转旖旎,映着莹润如玉的肌肤,妖治无比。   阿迦罗的呼吸顿时粗重起来,然后他压下身凑近萧暥的耳边,话语中隐隐透出怒意,“谁留下的?”   萧暥头大,还有谁?那个变态的邪神啊!但是这种东西哪里讲得清楚。   阿迦罗见他不答话,眼中涌起不明的情绪,皱起眉一把将他翻了过来,萧暥此刻没有力气反抗,只能暗中蓄力,等待时机。   这个姿势在战术上来说非常危险,他背靠着阿迦罗被他紧搂在怀里。   阿迦罗不久前刚喝了酒,此时药劲涌上,萧暥背贴着他,简直像六月里贴着个火炉,热得难受。   萧暥一边截住他探进自己衣襟里探索的大手,一边耳朵还警觉地竖起,忙着听外面的动静。   潘悦伸出一根粗短的手指,点了点地图上,“主公要这里,禄将军给不给?”   禄铮眼睛一眯,“安阳城?”   “听说安阳城匪患已除,那里可是快宝地啊。”潘悦拉长着调子道,“别说是三座城,就是十座城都不及安阳,就看禄将军肯不肯了。”   禄铮沉下脸,叹道,“可惜了,安阳城不在我这里,在高严手上。”   潘悦道,“我们主公当然知道,所以主公可以借一万精兵给禄将军,东西合击夺回都昌城,作为回报,禄将军也借给主公一万重甲,助主公拿下安阳,如何?”   萧暥顿时心中一凛,这是要动到他碗里了!岂有此理!   他一边心思电转,一定要想办法让他们不能结成同盟!一边只觉得腰腹间一紧,差点一口气没提上来,腰都被勒断了。   紧接着腰带就被大力地扯开,萧暥顿时被一道雷击中了,卧槽,这货不要命了?   隔着屏风就是禄铮和潘悦,阿迦罗再胆大包天,也绝对不敢妄动。   而且阿迦罗这个人极有头脑,不会做这种图一时之快,连命都可以豁出去的事情。   他艰难地扭头看向阿迦罗,低声道,“世子,被禄铮发现了,我们都活不了。”   那低沉醇厚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我说过,和你死一起值当!”   萧暥无语,泥煤的谁跟你一起死!   随即他就发现阿迦罗的眼神不对,阿迦罗向来明锐的眼中染着濒临疯狂的赤红色,简直就要把他囫囵吞下去。   等等,这货不会磕了药吧?   他一念还没转过,紧接着腰腹就被牢牢箍住,随即绢纱撕裂的声响让他整个人都不好了。   卧槽,不会要在这里霸王硬上弓?!   隔着屏风,五步之外,禄铮忽然脚步一顿。   萧暥一咬牙,在保节操和保命中迅速衡量了一下,来不及多想,只有孤注一掷!   屏风后有一个花架,搁着盆碗中莲,萧暥情急中摸到一颗卵石,手指一发力,那石子就飞了出去,正中案台上的烛灯。   顿时那铜灯翻落下来,灯油撒在案头的纸张上,烛火落下,腾地火苗立即窜了起来。   禄铮一转头,脸色骤变,“怎么忽然起火了!”   潘悦也是满脸惊骇,“好像是油灯倒了……”   禄铮大吼一声,“快,去叫人,救火!”   潘悦莫名其妙,为什么你自己不去?他赶紧向书房门口跑去喊人。   随即禄铮一个箭步跨到桌案后,迅速在地板上扣动了三下,从里面取出一个卷轴,塞进了衣襟里。   这时,火势已经蔓延开来,已经快烧到屏风边了,门外廊上也响起了杂乱的脚步声。   “走水啦!”外面呢一片喧哗。   十多个士兵接成长龙运水进来,拼命地扑救。四下浓烟弥漫,一片混乱。   趁着这个机会,萧暥对一时间满脸惊愕的阿迦罗道,“世子,我先走了。”   然后他深吸一口气,飞身跃上横梁,趁着浓烟遁了出去。   *** *** ***   萧暥悄悄回到官舍里,赶紧就把自己扔在浴桶里,把一身的浓烟和汗味儿,以及那不可言说的味道洗掉。   就在他泡在热水里,浑身逐渐放松下来的时候。就听到咔哒一声,窗栓脱开的声音。   他顿时浑身一个激灵,卧槽!阿迦罗?!跟到这里来了?   不会吧?这么丧心病狂?   他这会儿可是在洗澡啊,这简直就是自己洗剥干净了躺盘子里啊?!   怎么办?这会儿他可真没辙了。   大部分人的注意力都在着火的典兵阁,他就算叫救命都未必有人来吧?就算有人,这也打不过阿迦罗啊!   就在他起身迅速地探手去拿衣衫时,忽然一个秃兮兮的小脑袋钻了进来。   苏苏!   半年多不见,毛是长了点,但还是那么乱啊……   只见苏苏娴熟地翻窗入室,几下就跳上木桶边缘,只见那小东西眼睛一只蓝色一只紫色都闪着小星星就要往他怀里扑。结果脚下没站稳,一头栽进木桶里,水花四溅。   萧暥无奈,伸手把它捞起来。   然后拿着一块干布巾把它揉了揉,“苏苏,你来得正好,我有样东西要你去偷出来。”   他已经知道这东西藏哪里了。 第132章 碰瓷(修)   苏苏在一边吧唧吧唧地吃鱼。   吃饱了好干活。   萧暥坐在案前,在纸上迅速地描绘标注。   根据他这两天的观察,黄龙城共有二十九座敌楼,城东是军事区,约莫驻军不下五万,城北是兵工厂,兵工厂附近是库房和粮仓。   那粮仓占地很大,囤积的粮草估计够城里吃上半年。   城西南是居民和商户,各种店铺工坊酒肆歌楼都有,入夜后街头熙熙攘攘的,颇为繁盛,这城里的住户商家约莫也有三五万人。   他把这些信息一一标注清楚。   可就在他刚刚搁下笔时,一名锐士急匆匆扣门进来,“主公,外头街面上有大队人马朝这官舍来了!”   萧暥心中一凛,看了一眼案头的机关城图纸。   这几天萧暥一直在教苏苏怎么用爪子打开暗格,直到昨晚才让它成功地偷到了图纸。   可没料到后脚禄铮就找上门了!   他这才刚有点做间谍的感觉,不用那么快就打脸吧?   萧暥迅速道,“莫急,一切如常。该怎样就怎样。”   案上的图纸墨迹未干,他利索地收拾好,连同机关城的图纸一起卷起来,塞进了预先就准备好的小竹筒里,绑在苏苏身上。   院子里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萧暥打开窗,“快走。”   苏苏嗖地一下窜了出去。   带兵进来的是一个方口厚唇的将领,叫做徐臻。   徐臻按着刀走进来,面色不善,粗声粗气道,“先生,主公让你去别院喝茶。马车都给你备好了。”   萧暥站起身来,从容道,“好,容我换一身衣衫。”   片刻后,萧暥坐在马车里,车驶过街市。   时近正午,集市一片熙攘声,在他耳边犹如耳边浮云飘过。   此刻萧暥的脑子里正转得飞快。   他一条条冷静地往下想。   禄铮本来就很多疑,此番机关城的图纸失窃,他一定会联想到几天前那次典兵阁着火事件,而当天晚上他去过典兵阁,那里的守卫是见过他的,所以禄铮才会怀疑到他身上。   如果是这样,那么禄铮此番让他前去,应该只是例行的调查。   因为他现在还有马车可以坐,而不是直接押送囚车,就足够说明了这点,禄铮仅仅是怀疑自己。   无论如何,禄铮应该也是想不到,偷盗图纸的是一只猫。   苏苏应该不会漏出什么破绽罢。   但是,随着马车的行进,他就逐渐感到不妙了,因为马车并没有将他送到禄铮的官邸,而是送到了一处僻静的建筑,萧暥之前是勘察过整个黄龙城,却不知道这处所=是做什么用的。   这个地方是一座别院,这里屋檐很低,显得很压抑,大堂上阴暗逼窘。   萧暥心中微微一沉。看来自己这一次可能要吃点苦头了。   禄铮坐在正中,脸色阴沉,旁边站着一个长着鹰钩鼻的男人,叫做史胤,说是门客,看上去像个专门审问人犯的狱吏。   萧暥注意到,他腰间的兵刃有点特别。   那是一柄黑黢黢的铁锏,由重铁铸成,浑身棱角突出,隔着盔甲也能将人砸得非死即伤。   萧暥一进门,一拂衣袍坐下,这会儿绝对不能表现出任何心虚。   “我听闻主公近日事务繁忙,怎么有空邀我来此喝茶?”   然后装模作样地看了圈,“茶呢?”   禄铮咳了声,“不急,我想先问先生几句话。”   萧暥飒然道,“主公请问。”   禄铮道,“三天前,先生可去过典兵阁?”   萧暥坦然道,“去过。”   禄铮和史胤交换了一眼。禄铮又问,“那里存放着黄龙城内的军机枢密之处,先生可知?”   萧暥漫不经心道,“一开始不知道,是值守的卫兵告诉我的。”   说着探手去取案上的瓜果吃。   心道,最坏的打算,万一待会儿禄铮丧心病狂要动刑,据说肚子吃饱了痛感会降低些。   史胤追问,“先生为何要去典兵阁?”   萧暥一副理所当然之态,“主公拜我为军师,又送我令牌,可以出入黄龙城任何地方,我深感主公信任,更要殚精竭虑以报主公。我初来此处,倘若不熟悉黄龙城的兵力配给、物资储备、城防枢要、民生庶务等基本的情况,如此,我又如何为主公出谋划策?所以我打算先熟悉情况,而且我那晚也不止是去了典兵阁一个地方。”   这一番话说的史胤哑口无言,他看向禄铮。禄铮沉着脸,“上茶。”   这令牌确实是禄铮给的,既然给了他这种特权,萧暥初来乍到,四处看看,摸摸基本情况也是在情理之中。   但是偏偏是他去的那个晚上,典兵阁起火了,那么巧?   萧暥也不客气,一边喝茶,一边吃糕点,他被匆忙带到这里,午饭都还没吃。   史胤目光阴森,不甘心地问,“先生可知道,那天晚上典兵阁着火了?”   萧暥嘴里叼着一小口酥,吃惊道,“可有损失?”   当天晚上,火势还没有烧起来就被扑灭了。如没有损失,那就是天干物燥不小心着了,没什么大惊小怪的,衙署都不予立案的嗷!   “虽然当时没有损失。但是几天后,也就是昨晚,藏在典兵阁里的一件重要的东西被盗走了。”史胤道   萧暥眨着眼睛,“什么东西?”   史胤逼近一步,“是一张图纸,典兵阁里最重要的一张图纸,我想先生应该知道是什么罢?”   萧暥心中暗暗一凛,立即警觉起来。   这种问题属于诱导性提问,他若说知道,那么,既然他知道机关城的图纸在典兵阁,他当晚又去了典兵阁,典兵阁着火了,三天后图纸丢失,他有嫌疑。   他若说不知道,沈先生既然是谋士,知识渊博,连这都不知道,欲盖弥彰,心中有鬼。   所以他这是说知道,有嫌疑,说不知道也有嫌疑。   萧暥脑子转的飞快,他装模作样皱眉想了想,试问道,“难道说是机密的兵图?”   这就很宽泛了。   史胤算是看出来了,这人跟狐狸似的,狡猾得很。   他低声对禄铮道,“此人虚与委蛇,可否……”   禄铮沉着脸,点了下头,“按照你的方法办。”   这边,萧暥咽下一口蜜桃酥,眨巴了下眼睛,知道不妙了。   史胤朝他走来。   萧暥似是浑然不知道他要做什么,还想把手中的酥点吃完。   史胤忽然猛地挥出了腰间的铁锏!   千钧一发之际,萧暥惊地蓦然睁大眼睛,慌忙闪避,结果竟被桌案绊到,笨拙地往侧前摔去,借着摔倒的机会,他偷偷错开棱形锏身,故意撞上了史胤挥锏的手。   没料到那史胤是行伍出身,这握锏的手骨节坚硬凸出,像个铁榔头似的。而且来势太快,他这一撞上去,虽然比不上催经断骨的铁锏,但也像胸口挨了一记闷拳。   萧暥随即觉得胸腹间一阵钝痛,嗓子里涌起一股熟悉的甜腥味。   史胤见状急忙回撤,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一口鲜血喷在了衣上。   萧暥本来身体就勉强康复,哪里禁得住这一下,整个人绵软无力地扶着桌案,清寒的身子如风中孤叶禁不住微微颤抖。   他一边按着胸口,一边无力地想:泥煤的,本来只想碰个瓷,混过今天这一劫,没想到他病刚好反应力下降,分寸没把握好,加上这个壳子也太不结实了吧,不……不会挂罢?   那一边的禄铮勃然色变,呵斥道,“史胤,看你干的好事!”   禄铮本来只是让史胤试探萧暥一下。   试一试他的身手。   潜入典兵阁需要身手极其敏捷,所以,但凡是身手敏捷之人,遇到刚才这突如其来的一击,生死攸关之际,谁都会本能地闪避开,保命要紧。顾不上伪装了。   练过武的,和没有练过的,区别立马就能看出来。   当然那锏是不会真的砸上去的,史胤会在最后关头收锏。   可是禄铮万万没料到,沈先生是个文人,可能是惊吓过度,慌忙躲避间,反倒自己撞了上去。   还有史胤这个蠢货,居然没有及时收手!真得伤了人!   然后他匆匆忙忙上前,一把抱住萧暥,只觉得那人的身子清瘦,柔若无骨般,那腰线纤细流畅,不禁一握。   萧暥微微仰着脸,形状姣好的唇微微张开,温热的鲜血不断涌出,沿着弧线优美的下颌不断往下淌。   尽管他的五官算不上绝色,但此时容色凄柔哀婉,眸光流转间,竟然自有一缕风流逸致。   禄铮的手不由自主地收紧了些。   所谓美人在骨?   禄铮又在心里暗骂了句,史胤这蠢货!居然半点不懂怜惜!   “楞着做什么!快,叫医官!”   就在这时,萧暥有气无力地攀住他的肩膀,虚弱道,“主公,今日是否……遇到什么难解之事了?”   禄铮已经心烦意乱,“没什么难事,你不要多想。”   萧暥咳出了一口血,艰难道,“主公,咳……是否……不信任我了?”   禄铮赶紧道,“先生休要乱想,只是昨夜机关城的图纸失窃,我有些急躁,错用了史胤这小人。”   萧暥气若游丝,“主公,要封锁四门,切不可……让窃贼出逃……”   禄铮点点头。只觉得那声音轻柔低弱,听得人耳中酥软,心神竟不由自主地荡了开去。   “你不要再说话了。”禄铮蹙眉,觉得自己有些沉不住气了,压抑着道,“医官马上就到了。一定会治好先生。”   某人还不罢休,一微凉的手扣上了禄铮的手,禄铮猝不及防,顿时脑中一空。   “不,主公,听我说完,我就怕我若不说,我怕以后没有机会再说了,咳咳……”他不要脸地把电视剧的桥段搬出来了。   禄铮心中陡然一沉,一把反握住他的手,有些无措地道,“都是我不知先生一片忠心,竟然轻信小人谗言,伤到了先生。”   可是某些人但凡还能喘气,就绝不消停,“主公……主公没有错,我推断当日之火,很可能是和……和图纸被盗或有联系,当日进入典兵阁的人,主公需要……要仔细盘查询问,绝不可放过任何可疑之人。”   萧暥艰难地扯住他的袖子,都半死不活了,还要把戏演到位,一副为主公殚精竭虑之状。   “我知道,先生一心为我。”禄铮浓眉紧皱。   萧暥眼帘虚弱地垂敛下来,“主公,火起之时……典兵阁内还有什么人在场?”   这话一说,禄铮刚才还涣散的心神顿时一凛,眼睛像是被一根针扎到了,顿时一个警醒。   火起之时?当时书房里就他和潘悦两人,难道说……?!   “传令,密切监视潘悦一举一动!”他断然道,   萧暥离间成功,终于安心地垂下眼帘,可以放心挺尸了。   片刻后,医官赶到了,在简单地检查之后,医官眉头紧皱,“沈先生有陈年痼疾,本来身子就弱,现在……”   禄铮勃然色变,什么?他还有旧疾!   “沈先生是我亲信,救不回来,你们都给他陪葬!”   *** *** ***   从黄龙城到都昌城,快马加鞭要大半天。   苏苏腿短,跑了一整天。   魏西陵看了一眼累得趴在案上睡地四仰八叉的苏苏。   “纵火点燃典兵阁,他倒是真敢做。”   谢映之道,“这种情况下,人的第一反应就是保护最重要的资料,让禄铮自己把藏图的地方暴露出来,比漫无目标地找要省力很多。”   桌案上放着两张图,一张是机关城的图纸,交给褚庆子了。   另一张是萧暥手绘的黄龙城的兵力配给图。画得跟自助游攻略地图似得,图文并茂。   谢映之好奇地端详了片刻,赞道,“画得不错。”   后半句他没说出来,没想到他还有这手艺?   从图上看,黄龙城驻军近十万,城墙坚固,城中不仅粮草物资充足,而且还有襄远城作为物资补给的大后方。   魏西陵道,“城固,兵多,粮足,不可强攻。”   夺下一座城的攻防是一比三,守军一万,攻城就需要三万。   黄龙城驻军十万,若要强攻,就要有三十万军队围城。   都昌城他们驻军一万五千,加上广原岭山寨的五千兵力,总共两万人,双方兵力相差太悬殊。   纵然魏西陵会打仗,但是他所擅长的骑兵作战的机动性在这种大型围城战里根本发挥不出优势。   “除非诱敌出击。”   把禄铮的军队引出城,再歼灭之。   谢映之看完萧暥附在图纸中的信笺,道,“禄铮不会轻易出城。”   “为啥?”刘武不明白。   魏西陵沉默地拿起信笺看了看。   “我们想夺取黄龙城,禄铮又何尝不想夺回都昌城,他手头明明有近十万军队,但是萧将军的信中说,禄铮却不惜割地,想要和张繇结盟。”   刘武挠了挠头,表示不解,“为啥?”   魏西陵道,“算兵力就知道了。”   按照三比一的攻防比例,禄铮要攻打都昌城就要调六万军队。相当于黄龙城守军的一半以上。   谢映之接道,“禄铮不想弄险。”   魏西陵点头,“禄铮上次中了调虎离山计,失都昌城后,恐怕他不会再轻易举大军出城。”   谢映之了然,“所以,若无盟军,他就会坚守黄龙城。”   刘武急了,“那他若躲在城里不出来,拖上三五年,我们就一直跟他耗着?拼物资打消耗战?”   魏西陵道,“断其补给。”   刘武立即道,“劫粮道?我去!”   好多日子没有打仗,刘武正手痒着。   谢映之道,“劫了粮道,还可以改道,不如绝薪止火。”   魏西陵眸光一冷,看向谢映之,忽然问,“云越呢?”   谢映之淡淡道,“打涪陵去了。”   “涪陵?打那儿做什么?”刘武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谢映之道,“朱优的家眷都在涪陵。”   “釜底抽薪。”魏西陵静静道。   “但是仅仅断了黄龙城的外部补给还不够,城中还有近十万军队,还要扰乱他的军心,逐步削弱他的兵力。”   “先生是想里应外合。”   谢映之道,“我们需要萧将军在黄龙城内再给他烧一把火。”   *** *** ***   一天后,萧暥半死不活靠在床上,一边吃着禄铮给他送来的各种零嘴,一边查看苏苏传回来的信。   这是……还要让他在城里搞一波事情?   他倒是想搞事情啊,问题是他这个样子还怎么搞事情?   就在这时,门外一名锐士来报:“主公,外面有个北狄人求见。”   萧暥眼神一霎,好啊,搞事情的人来了。 第133章 弄潮+番外   萧暥换了身衣裳,这次他不敢再穿谢映之的衣衫了。   他算是知道了,阿迦罗这货不仅破坏力强,还特么超喜欢撕衣裳!   那件青衫裂了好大一个口子,他靠在榻上惨兮兮地缝缝补补了半天,都快把自己十个手指头绕进去了。   这回他挑了件窄袖袍服,也是考虑到打架方便,当然前提是他还有力气打架的话……   萧暥穿好衣裳出来时,就见客厅里站着一个十七八岁的青年。   “先生!”   萧暥一愣,这孩子是谁?   栾祺见他容色苍白,似是生了场大病,心中颇有些惴惴不安。   沈先生十天不见,怎么就这样虚弱了?   简直是身如轻云飘絮,腰似流风回雪……以前怎么没发现他腰那么细?   他心中胡思乱想着,忽然发现自己一直在打量他的身段,甚是无礼,赶紧收回目光,“先生,我听说你回来了,怎么这是生病了?上次见你气色还挺好的。”   萧暥一听就明白了,这孩子把他当做谢映之了罢。   他一边摆手表示,“不打紧。”一边心想苦哈哈地心想,不过就是挨了一拳。   正当他要招呼栾祺坐下时,忽然看到桌上放着一个食盒。   等等,这是什么?   萧暥眼尖得很,古代的……乳酪?   栾祺赶紧道,“还有些肉干,马奶酒。都是草原的制法,比起中原的糙了些。不知道先生吃不吃得惯?”   萧暥立即表示,很合胃口嗷!   他随即切下一小块尝了尝,又香又甜,好吃!   萧暥一边吃一边不厚道地想,这孩子这么懂事,肯定不是阿迦罗教出来的!   片刻后,他舔着嘴角,病恹恹地靠在躺椅里,开始套栾祺的话了。   *** *** ***   小酒馆里,   红姑柳眉微蹙道:“这回是真没辙,典兵阁着火后,这几天守卫严密,连一只苍蝇都飞不进去,你别急,来这儿的人多,我再打听打听。”   阿迦罗点头,“行。”   红姑眼底含笑又开了一坛子酒,“好了,来这里的人都是找乐子的,没见过你这样板着一张脸。”   她说着贴近他,像水蛇般缠绕上来。   天气炎热,阿迦罗心情烦闷,直接推开了她。   红姑微微一诧,她从到这里做生意起还从来没有这待遇,然后她看了一圈周围盯着她眼睛发绿的臭男人们,忽然明白了什么。   她眼睛一勾,靠着他的肩神秘兮兮地嗔道,“你该不会是有媳妇了罢?”   阿迦罗闻言神色一沉,不假思索道,“有。”   红姑问,“媳妇很漂亮?”   她话音刚落,就见阿迦罗的眼睛微微一眯,顿时流露出野兽捕猎时的锐利来。   小酒馆的门开了,逆光里,走进一个人。   阿迦罗盯着那人,目光更是半份都不分出来,对红姑道,“你走开,我要跟他说几句话。”   天热,小酒馆通风不好,里面闹哄哄挤了很多人,酒气汗臭体味夹杂在一起,弥漫着一股刺鼻的酸臭味。   萧暥进去的时候,差点没被熏倒。   阿迦罗道:“你干的大好事。”   萧暥当然知道他指的是几天前,自己点火烧典兵阁的事。此后典兵阁戒备森严,加派了五倍的守卫。   萧暥道,“黄龙城驻军号称十万,典兵阁里二十多本军官士兵的名册,就算由着你看,半天你都看不完。而且若我是乌赫,我一定用个化名。”   听到乌赫两字,阿迦罗目光顿时一凛,流露出危险的意味。   他看了眼门口,道:“栾祺告诉你的。”   萧暥道:“是你先让他来试探我。”   阿迦罗哼了声,自顾自拿起酒坛灌了口酒。   这算是默认了。   萧暥道,“虽然那孩子挺实诚,但不是他说的,我自己猜到的。是你行事露出了破绽,怪不得他。”   阿迦罗放下酒坛看向他,一字一顿道,“我露出什么破绽了。”   “那晚我进入典兵阁,发现有几本名册放倒了,就知道你要在军中找人,而能让你亲自来找的,除了单于就是乌赫,还有嘉宁了。但是如果是嘉宁,她会来找我。没禄铮什么事。”   阿迦罗冷笑一声,“你还是忘不了小公主啊。”   然后他扬起眉上下打量了萧暥一番,“她不喜欢你这种。你知道的。”   萧暥道,“你想多了,我对她没什么意图,但是你如果敢动她……”   “放心,我不会碰她,她很安全,你不是还派了个傻大个子保护她么。”阿迦罗打断他,然后盯着他的眼睛,“所以你今天来是找我,是打听嘉宁的?”   “不是。”萧暥道,“我是来帮你,帮你找到乌赫。”   阿迦罗忍不住冷笑,“你又要耍花样。”   然后他指出,“明明是你有事想求我罢,却还要装出是在帮我?”   萧暥被当面揭穿了,特别无耻道:“其实,帮我就是帮你自己。”   阿迦罗闻言眯起眼,狡猾。   萧暥见他虽然知道自己的意图,但并没有拒绝,看来有戏!   “我们不如谈谈合作。”   阿迦罗闻言把酒坛一推,像一只吃饱喝足后晒着太阳的野兽,漫不经心道,“你要谈,那就坐下谈。”   酒桌很窄,萧暥刚想在他对面坐下。   忽然阿迦罗一抬腿,猛地一踹,那长凳顿时垮了。   阿迦罗道,“你来晚了,这里没你的位置了。”   然后他懒洋洋往后一靠,拍了拍大腿,“坐这儿。”   萧暥顿时五雷轰顶。   让他坐腿上!   让本大王坐你腿上?   泥煤的,门没有,窗也没有!   萧暥有点窝火。他不动声色走过去,一掀袍摆坐在了酒桌上。   同时又一脚踏上凳子,挑衅地架起一条长腿,身子微微前倾,呈一个居高临下的姿势面对着阿迦罗,气焰甚为嚣张。   阿迦罗隆起眉,默默拿起酒坛喝了口。   见他吃瘪,萧暥颇为满意,开门见山道:“我有办法帮你找到乌赫,只要你做一件事。”   阿迦罗道,“你说。”   萧暥压下身,低声道,“我要你在城里放一把火。”   他病中声音低柔,宛若游丝,口中呼出微热的气息在阿迦罗的耳边拂过,阿迦罗顿时心浮气躁起来。   他强压下邪火听萧暥说完,道,“现在全城都在戒严,袭击如此重地,你想让我的人去送死?”   萧暥很干脆,“你不敢,我去找别人。”   阿迦罗瞳孔一竖,“你说谁不敢!”   他早就无可忍,起身一把按住那横在他身边的长腿,旋即擒住那纤细的腰,大力往下一压。   萧暥正在病中,猝不及防一阵天旋地转,后背就撞上酒桌。   唔!   阿迦罗的脸出现在视野上方。   萧暥袖中寒光一闪。一把锋利的短刃同时抵住阿迦罗的脖颈。   这一幕非常突然,酒馆里的人都纷纷回头看来。   不过这地方什么人都来,本来鱼龙混杂,来的人很大部分还都是匪气极重的老兵油子,每天打架斗殴耍酒疯,一言不合就拔刀死个把人他们都见怪不怪了。   阿迦罗根本无视脖颈上的刀刃,又迫近了几分,眼中压着怒意,“你还想找谁?禄铮?让他自己烧自己的城?”   他一边说,随着怒气暴增,揉着萧暥腰间的手就不自觉地暗暗加力。   萧暥此时大病未愈,躺在酒桌上,毫无招架之力。   唔……疼!   连手中的短刀都微微颤抖着拿不稳。   阿迦罗嗓音低哑幽沉,“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酒馆。”   阿迦罗冷哼了声,然后靠近他耳边,声音低沉浑厚中带着暗哑磁性,“是寻欢的地方。”   萧暥心中一紧。   随即就一把抓住那只肆意顺着他修长的腿揉按的大手,喘着气道,“世子,你的目标是乌赫,我的目标是黄龙城,你要找人,我要夺城,我们的目的不违背。现在你拿不到名册,就算拿到了,也不能保证乌赫是不是用了化名,你现在身陷中原,骑虎难下,乌赫手中是不是掌握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你若不抓回他,就没法向单于交待,我说的对吗。”   阿迦罗目光顿时一凛,森然道,“你有办法找出乌赫?”   萧暥道,“找不到,只有逼他自己出来。”   阿迦罗紧接着问,“怎么逼?”   “你……你先放开。”   *** *** ***   都昌城   已经到了六月底,天气开始犹如火炉,到了申时,太阳都还悬在高空,半点没有落下去的意思。   刘武浑身汗臭,头发都湿了,脑袋跟个蒸笼似得全是汗珠。   他大步走进大堂,就见谢映之正站在桌案前,案上铺着一张图纸。   刘武也不避讳,一把揪住身上的甲片卸了下来,才勉强觉得松快了些,里面的中衣活像是水里捞出来。   再看谢映之,他依旧是一袭白衣,望之如山间遥映的冰雪,他手中一柄折扇,轻摇间,清风拂起衣袖如云雾般散开。   刘武心中真的佩服,谢玄首不愧谪仙中人,大热天的穿着两层的衣衫,裹得严严实实,依旧是仙风道骨,自清凉无汗啊!   刘武不由得想,这俗世常骂的臭男人应该是专指他这种。谢玄首就不一样,从他身边经过,不仅没有汗臭,居然还有一股清雅的气息。怡人心脾。   刘武灌了一大碗水,抹了把嘴,颇有自知之明道,“谢先生,你别嫌弃我臭,我这几天的差事整天都在日头底下烤着,能不一身汗。”   谢映之看了他一眼,了然的一笑。   刘武挠着头,“你说着主公什么意思?是不是我什么时候得罪了他,他给我穿小鞋了?”   谢映之悠然道,“怎么了?”   “这都七月了,他让我每天带三千士兵从广原岭下山,大太阳底下行军两天,到傍晚进城,然后都不给睡个囫囵觉。半夜里再带三千人出城,去广原岭,隔日再从广原岭带三千兵,走两天路径都昌城,你说这不是整我是什么?”   好玩吗?   谢映之轻摇折扇,道,“看魏将军是要准备出兵黄龙城了。”   “哎?什么?出兵?”刘武嘴巴张得老大,他是副将他都没看出来,谢映之怎么知道?   “刘副将这几天辛苦,我让厨下准备了冰镇的解暑汤,我估计你还得再跑一阵子。”   刘武大声道,“还要再跑?就算我受得了,士兵也吃不消啊!这得热昏过去!”   谢映之道,“若七月开战,我们热,禄铮的重甲武卒更加热。”   那么厚重的铠甲穿在身上,密不透风,别说是打仗,就是平时列队操练都要停下来了。   就在这时,魏西陵进来了。   刘武立即闭嘴了,连冰镇解暑汤都不需要了,看着那张六月霜降的脸,顿时冻得身上暑气全消。   魏西陵道,“谢先生,我听闻褚先生已经将机关城的图纸破解了。”   谢映之一让道,“将军请看。”   从图上可以看出,黄龙城的城墙是中空的,墙内可以伏兵,四门都有瓮城,一旦攻入城中,瓮城前后的闸门落下,城墙上密布着弩机的箭孔,立即箭如雨下,将敌军歼灭在瓮城中。   即使敌军侥幸突破瓮城,进入内城,城墙中的伏兵还会从背后涌出,和城内守军一起,前后夹击敌人。   谢映之道,“除此以外,城墙上还有用复杂的齿轮铰链连接,利用护城河的河水驱动的二十九座箭楼的连弩,不需要兵士把守,都会轮番射击城外的敌军。”   魏西陵凝眉,“可破解吗?”   “褚庆子正在想破解之法。”   魏西陵并不喜欢等待别人解决问题,他道,“可破解最好,即使无法破解,我们还是要拿下黄龙城。”   “但禄铮有十万人,我们才两万人。这兵力差太多了。”刘武插嘴道。   魏西陵冷冷道,“我打仗,不需要人多。”   只要能诱禄铮的军队出城作战,即使是十万人,也让他有去无回。   谢映之点头赞道,“士兵若有斗志,一万可抵十万,若军心涣散,十万人也不如一万。所以,我们要先让黄龙城内军心涣散。”   就在这时,外面前哨卫兵急报,“将军,黄龙城内火起。粮草辎重尽皆被烧!”   虞兮正里一   谢映之闻讯蓦地一怔,心道,只是让他在里面搞点事情,没想到他竟然干脆把粮库给烧了!   “那我们要趁机进兵黄龙城吗?”刘武急忙问。   他这半个多月,已经快被每天太阳底下来回跑给整疯了。只求快点解脱。   “还不到时机。”谢映之道。   粮草烧了,只要粮道畅通,可以再运进来。绝薪才能止火。   魏西陵凝眉,“云越那边怎么样了?可有战报?”   谢映之道,“云副将已拿下涪陵了,估计这两天内,朱优就会收到涪陵失守的消息。”   然后他一拂衣袍站起身,“事不宜迟,我这就准备去襄远城会会朱优。”   *** *** ***   萧暥匆匆赶到禄铮府邸时,就见到里面人来人往,大堂上站着徐臻等将领,个个面如土色。   萧暥装模作样地跟他这些同僚点头示意,深表同情。   然后他才转向禄铮,关切地问道,“主公,我听说昨晚粮仓起火被烧了,怎么回事?”   禄铮脸色阴沉,“先生身体尚未康复,所以我就没有通知先生前来议事。”   萧暥道,“库中损失如何?”   禄铮面如铁色,“存粮全部烧毁了。”   萧暥不由心道,阿迦罗这家伙下手够狠,这事儿做得真够彻底的。这些北狄人,以往到中原边郡烧杀抢掠,让他烧粮仓,这算是本职工作?顺手地很?   萧暥无奈道,“那么只有立即请朱刺史这边调粮了。”   他这话一出,堂上的人脸色更面面相觑,大气都不敢出。   禄铮脸色擦黑,“朱优降了。”   “什么?”萧暥装作吃惊,“怎么就降了?降谁了?”   禄铮眼神阴鹜,“萧暥。”   萧暥瞪大双眼,满脸惊骇,“大梁离此近千里,萧暥怎么会来襄州?”   禄铮道,“倒是没有看到萧暥本人,但前方斥候回报,带兵的将领是萧暥的副将云越,云越出现在这里,萧暥很可能也在军中。”   萧暥皱眉,装模作样思考了下,道,“襄远城的城池坚固,就算是云越带兵攻打,固守五六天以待援军也还行,朱刺史就没有向主公求救?”   禄铮脸绷得更紧了,愠怒道,“他狡猾得很,没有打襄远城,而是直取涪陵。”   “涪陵?那是座小城啊?打那儿做什么?”萧暥装作不解。   “那是因为朱优这猪脑子不知怎么想的,把家眷和私财全从襄远城转移到了涪陵,涪陵虽然是山城,但城墙低矮,年久失修,不到两个时辰,就被云越拿下了。萧暥以他的家眷财物为威胁,朱优就降了。”   萧暥闻言叹了口气,神色凝重,“主公,如今城中十万大军断了粮,军心必乱,主公和各位将军可有打算?”   禄铮道,“我已经让军需官征集了民间存粮,还能支持七天。”   也就是说七天后,黄龙城会彻底断粮。   “目前我已经封锁了消息,以免军心动荡部队哗变。”   萧暥点头,“主公处理得是。”   禄铮揉着眉心,道,“先生有什么建议?”   萧暥想了想,颇为谨慎道,“愿意先听主公和将军们商议的结果。”   禄铮知道,上一次机关城图纸失窃,沈先生被带到别院盘问,差点被史胤这蠢货一锏打死,他不敢轻易表态了。   想到这里禄铮心中颇为愧疚,“当务之急是稳定军心,并续上粮草。”   然后他看向徐臻,徐臻立即展开地图,道,“先生请看,离开此处最近的三座城分别是都昌城,安阳城,襄远城,只要在粮草告竭之前,也就是七天之内,再拿下一城,就能获得充足的粮草补给。”   萧暥问,“徐将军打算拿哪一座城?”   徐臻道,“适才我有些想法,姑且一说,襄远城刚刚投降,云越已经驻军,且不知萧暥本人是否在军中,未知虚实,不好拿。安阳城的城墙坚固,且有广原岭山寨的匪军接应,也不好拿,只剩下都昌城,都昌城原本就是我们的城池,所谓知己知彼,而且都昌城的守军只有一万多人……”   “不。”禄铮指出道,“不止一万人。”   徐臻赶紧道,“主公有何高见?”   禄铮道,“今早我们留在都昌城的暗哨回报,从六月中到现在,都昌城每天都有三五千军队调入,粗略一算,半个多月下来,也有七八万人了,加上他们原来就有一万多军队在城中,现在的兵力不下十万人,不可小觑。”   徐臻脸一下子紧绷了起来。所以都昌城也不能打。   大堂中顿时沉默下来,气氛凝重。   这三座城都不好打,那么七天后粮食耗尽,这黄龙城不攻自破了。   而带着军队离开黄龙城更不用考虑,禄铮手底下这只军队他自己最清楚,全是一群为利而来的匪兵。   这些人为他打仗,因为赏赐足,还有黄龙城里的酒池肉林,可以在乱世中享受声色犬马。   如今他若连军粮都供给不上了,只要一出城,这军队立马就散了。近十万人军队倾刻间土崩瓦解。   禄铮沉默半晌,像是痛下决心般,“取襄远城。”   “朱优兵弱,云越又刚到襄远城,立足未稳。我们还能赌他一把!”   萧暥心中顿时一惊,不行,这是他碗里的!   某狐狸极其护食,他碗里的肉,谁都别想抢!   萧暥立即关切问,“主公打算带多少兵力,去攻打襄远城?”   禄铮想了想,“四万。”   萧暥摇头,“太少,襄远城为襄州首府,城墙坚固,四万人若一时无法攻克城池,粮草又即将告竭,当如何办?”   禄铮沉着眉,“先生以为拿下襄远城,需要多少兵力?”   萧暥道,“襄远城内,云越带兵一万,朱优兵力虽弱,十万折成一万,所以加起来,城内守军也有两万精兵,我们攻城至少六万人。”   禄铮脸色难看,“不行,黄龙城中只余三万守军,近旁都昌城十多万人马,倘若他们趁虚来攻,黄龙城危险。”   他这话说完,整个厅堂内鸦雀无声。   那是没辙了。   分兵去攻城,兵少了,打不下来,兵多了,黄龙城守备空虚,很可能被趁虚而入。   禄铮垂头丧气,看着他手下一群将领和谋士,“往日你们不是主意很多么?现在都哑巴了?我们难道在此等着粮草耗尽,军队哗变?”   萧暥瞧着火候差不多了,“主公,我有一个主意,不知道可不可行?”   禄铮神色一亮,“先生快说!”   萧暥道,“去安阳城。五千人即可。”   这话一出,众人哗然。   当他们是傻瓜吗!五千人拿下安阳城?   史胤嘲讽道,“先生这是在开玩笑吧,安阳城和广原岭互为犄角,堪称金城汤池,五万人都未必可取,五千人想拿下安阳城?”   真是痴人说梦!   萧暥淡然道,“我没有说五千人就能拿下安阳城。”   然后他转向禄铮,“主公,我们现在急缺的是粮草补给。不是要攻城夺地。”   这下连禄铮也不明白了,疑惑道,“不攻下城池,如何能获取城中的存粮?”   萧暥眼梢微微一挑,“主公,我没说是城内的粮食。”   禄铮被他这一说,顿时心中隐约察觉他会有不同寻常的招数,立即道,“先生请说?”   萧暥道,“高郡守在安阳城屯田已经有半年,现在正是安阳城稻米成熟之际,屯田皆在城外。”   禄铮一听,顿时如醍醐灌顶,“先生神计,屯田都在城外,我们都不需要攻城,直接将他的稻米割了就行!”   徐臻赶紧插话,生怕说得迟了就少了他功劳,他道,“先生的主意虽然妙,但五千人也太不把高严放在眼里了,我以为三万人还是需要的,一万人带镰刀等收割工具,负责割稻和运输,同时两万人执兵甲负责保护粮草,这才万无一失。”   禄铮点头,“有道理,沈先生有奇计,但用兵还是要徐将军,就照你说的做。”   当晚,萧暥写了两封信,一封用玄门的传信风灯,传往安阳,一封让苏苏立即带给魏西陵。   戌时,天色已暗。   黄龙城中,禄铮亲点了四万人,由史胤带队。每人都配镰刀和装载稻米用的囊袋,并带数百架运粮车、   安阳城外屯田千亩,万人收割,一个时辰之内就能如同蝗虫过境席卷一空,等高严发现,调军出来拦截,已经来不及了。   一想那高严忙忙碌碌大半年,到了七月收割,却是他来摘果子,禄铮想着心中就暗暗舒坦。   沈先生实在是高明啊!这兵不血刃就解决了存粮问题!   他手下所有的谋士加起来也不及沈先生的十分之一!   月色当空,暑气未散,萧暥站在城头,虚弱的身体却还感到不胜凉寒,夜风吹起衣衫,猎猎飞扬。   他眺望远方,看着大军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城墙上已经燃起火把。   萧暥转身拾阶而下,走入暗影中。   他一边手轻轻在脸侧一抠,终于揭下了假面。随后结果身边锐士递来的斗篷,往身上一裹。似乎将整个人融入了阴影中。   片刻后,一道人影匆匆步入街巷之中。   黑暗中,那一双隽妙神飞的眼睛,映着沿街窗户透出的微光,犹如幽兰夜火一般。   他快速地向禄铮府宅的后院走去。   就在他已经看到院墙街上的老槐时,忽然一个魁梧的人影从树荫下走出来,像一堵墙挡在面前。   萧暥看清来人,淡淡道,“你这把火放得不错。”   对方低沉道,“这次没戴面具?”   “别挡路。”   说着他就要擦身而过,被阿迦罗伸手一把揽住在怀。   紧接着一只手抚上了他的脸庞。这次动作出乎意外地轻柔,连呼吸都凝固了般。   他紧紧盯着那张让思之如狂的脸,沉声道,“不是故意要伤你,但你那张假脸让我恼火。还有你脸上乱七八糟的东西!”   萧暥冷道,“我还有事。”   言外之意,虽然我们是暂时的盟友,但别等我动手嗷!   萧暥正想摸向袖间刀,没料到阿迦罗居然真得放开了。   “你跑禄铮家的后院去做什么?”   “不关你的事。”萧暥这几天生病,连番被此人压,心中憋闷得很,又没力气打架,实在不爽!   阿迦罗今天显然没喝酒,冷静道,“可以,这两年你想做什么就做。但是以后,你就是我的,也得听我的。”   萧暥听着这话怎么那么奇怪,怎么感觉是结婚前你想怎么折腾我不管你,但以后……   萧暥顿时炸毛,泥煤的!   看着他神色几变,阿迦罗不失时机地捏了一把那修长的手,“这么喜欢玩火。当心烧到手。”   萧暥:滚滚滚!   然后一把抽回爪子,他自己飞身滚进禄铮家后院里了。   *** *** ***   安阳城   早春种下的稻米已经成熟,千亩良田,农户根本忙不过来,于是这几天高严正组织军队帮助农户收割。   高严看完信,道,“传令,这几天酷暑,让军队都休息,农户们也不必急于收割。”   主簿焦虑道,“郡守,我们人手不够,这再不将稻米收割,就赶不上八月的播种新稻了。”   高严其实也不甚明白,他捋须道,“主公在信中说,会有人帮我们收割稻谷,关照这几天无论发生什么事,坚守城池,不要出击。”   史胤来到安阳城下时,出乎意料地,没有遇到任何阻力,这一次打劫非常顺利。   他猜测,大概因为他们收割的速度太快,高严还蒙在鼓里时,他们已经将上百车的粮食运走了。   可谓是兵不血刃,满载而归!   接下来,为了赶时间将粮草安全送到黄龙城,他们几乎是顶着酷暑日夜兼程。沿途士兵中数百人中暑昏迷也顾不得停。   晚上,车队经过斗方谷。   为了抄近道,他们就选了这条路。   这路可不好走,草木茂盛,潮湿闷热,一丝风都没有,一路上蚊虫叮咬,士兵们被折磨得苦不堪言。   就在他们疲惫不堪的时候,忽然上方枝头传来一声悠长的鸟鸣声。   史胤当时一愣,这都半夜了,百鸟归林,怎么这会儿还有鸟叫?   他心中顿生异样,敦促道,“快,此处道路狭窄,树林茂密,尽快走出这山谷。”   可是军士疲惫不堪,哪里还走的快。   就在这时,两边的密林忽然火起。   紧接着喊杀声震天,无数羽箭如急雨般落下,同时滚石檑木从两边山头上纷纷落下,一时间谷中人仰马翻。   不好!是广原岭山匪的惯用套路!   史胤大叫,“快撤,不要管粮食,先撤出山谷!”   他当先纵马急奔,可是奔出不多久,忽然战马前蹄一屈,他心中随之一凉,糟糕!绊马索!   随即战马一声嘶鸣,翻滚在地,史胤灰头土脸,刚想起来拔刀顽抗,就被狠狠踹了一脚,钢刀落地。   刘武一脚踢翻史胤,他在山谷里被蚊子咬了大半夜,就为捉到这货,心里正窝火着,劈头盖脑就是一顿胖揍。打得史胤鼻青脸肿毫无还手之力。抱头惨叫饶命。   而他带来的军队,一半是运粮兵,根本无法抵抗,余下的两万人陷在山谷之内,见势不妙,都降了。   刘武掀开盖在粮车上的布幔,“呦,手脚挺麻利啊,多谢了!”   抢收粮食正缺人手呐!   清早的时候,几百车粮食,连同俘虏一起押送到了安阳城。   刘武一进门就嚷嚷,“高郡守,你看这稻谷都给你收割装好了,省了你不少事儿吧?”   高严上前附身抽出了几根稻穗,在手心一捻,果然是颗颗饱满,这丰收来之不易。   他的面上没有喜悦,却是隐隐的忧愁。   “怎么啦?”刘武道,这还不满意?   高严叹气道,“我们是丰收了,可主公那边怕是危险了。”   刘武挠了挠头,“啥危险?”   “禄铮用他的计策,结果不仅颗粒无收,还全军覆没,折了四万人马,还能放过他吗?”   此人身陷敌营,翻云覆雨如弄潮儿,不知道他有没有给自己安排好退路。   *** *** ***   萧暥再次去禄铮的官署时,一进门,就感觉到所有人看着他的神色都透出敌意和杀气。   那是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的眼神。   浪费了好几天时间,损失四万人,粮食半粒都没有捞着。   更不妙的是,现在只剩下三天,就要全城断粮了。   徐臻盯着他,眼里都爆出血丝,“现在我们只剩下五万兵马,要再夺城抢粮都不可能了,这都拜先生的妙计!”   萧暥又看了看禄铮阴鸷的神色,周围的武将已经有意无意将手按在兵刃上,目光森然可怖,似乎只等禄铮一声令下就将他活剐了。   萧暥拢了拢衣衫,有点冷。某病号表示,他现在弱不禁风,这些人个个凶神恶煞,瞪个眼都能杀死他。   萧暥觉得要为自己辩解几句,“诸位,我是文人,不懂兵家之道,我所谋者是出其不意割了安阳城的稻谷,至于具体如何做到,全赖诸位将军。”   言外之意,我就是提供一个概念嗷,你们是具体实施者,你们自己无能被圈套了,怪谁啊?   这话一出,在场的武将顿时炸锅了,好几个人当下就拔出了刀。   “主公,杀了他!”   禄铮眼神喝退众人,然后转向萧暥,   他目光阴森道,“这运粮的途径先生也是知道的,斗方谷道路狭窄,丛林密布,地势险要,先生作为谋士,又有如此大能,应该知道,为何不指出?”   萧暥心道,禄铮还不算太笨啊!   他当然不指出咯,他自己就是山匪头子,两万多兵马押运粮草,要劫道也不容易,斗方谷那里最适合打伏击,他当然是有意把运粮线路引到那里去。   禄铮见他不说话,目露杀机,“先生若没有解释……”   他话音未落,一个家仆匆忙跑进来,在禄铮耳边低语了几声。   禄铮眉头一簇,“夫人?这会儿她要做什么?”   家仆道,“夫人请主公过去后堂,有话要说。” 第134章 狡辩   禄铮刚走到后堂,田夫人立即就站起来,上前道,“老爷忘了,一个月前是谁设法把我从山匪手中救出来的吗?”   禄铮紧绷着脸道,“这是另一码事。”   田夫人道,“好,那就说说今天的事。”   禄铮面色不悦地坐下,旁边的侍女很有眼见地赶紧递上茶水。   田夫人道,“前阵子粮库被烧,城中的粮草只够延续七日,老爷手下那么多人,愣是没有一人吭声,只有沈先生想出了办法,虽然最后,粮草被劫了,但这难道不是史胤办事不利吗,他自个儿被抓去了,老爷这边找不到出气的人,就要拿沈先生问罪吗?”   禄铮将茶杯顿在桌上,“太烫!想要烫死我吗!”   “主公息怒,我这就去换凉茶。”   “等等。”田夫人道,“老爷,这茶是新煮出来的,当然是烫的,你现在又怪罪一个丫头,你只是想要找个人出气罢了,沈先生不也是……”   “妇道人家,你懂什么!”禄铮脸色顿时一沉,又看向那侍女,“还有你,你怎么伺候夫人的,是不是你在夫人跟前嚼舌?让夫人为这些事情闹心?”   那侍女闻言赶紧低头跪下,“女婢不敢,主公恕罪!”   禄铮一甩袖子背起手,烦闷地往外走去。   田夫人在他身后道,“老爷,现在正是用人之时,沈先生献计无错,老爷若处置了沈先生,还有谁敢为老爷出谋划策啊!”   禄铮的脚步忽地一滞,沉沉出了口气,黑着脸匆忙出去了。   禄铮回到大堂上时,脸色更加阴霾。   他看向萧暥的眼神显得疑虑重重,“先生想好了,你如何解释。”   萧暥也不推诿,干脆坦率地承认道,“是我的失查,我初来此地,对周围的地形不熟悉,史胤将军选择走斗方谷的时候,我光知道他选了条捷径便道,不料有此损失。”   禄铮还没表态,徐臻呼地站起来直眉瞪眼道,“折损四万兵马,先生就轻飘飘一句,‘有此损失?’”   旁边的将领们也跟着嚷嚷道,“徐将军说的对,不杀此人,不足以平愤!”   禄铮眼神阴鸷地看向萧暥。   萧暥长叹了口气,道,“徐将军,你不提也就罢了,我本不想在主公面前揭你短,你难道不知折损几万兵马,你是负主要责任的吗?”   徐臻一听顿时眼皮暴跳,“你说什么?你不要乱咬!你献计导致损兵折将,还想赖我?”   说着他把腰间的剑拔出了一半,寒光一闪。   禄铮本是个多疑的人,喝道,“退下!”   然后他转向萧暥,阴沉道,“你说。”   “主公应该记得,我当时建议,调派五千人马去安阳城割取稻米足以,被徐将军否决了。”然后他眼梢微微撩起,看向徐臻。   “当然了!五千人?你那是吹嘘!”徐臻冷笑,   “安阳城外千亩屯田,五千人割稻,没有护粮的军队,被高严发现了派兵截击,那就是送人头!你懂不懂打仗!”   萧暥一脸纯然无害,连连称是,“将军说的对,我不懂打仗,所以我就是提个建议,部署兵力具体实施地都是你们,结果被伏击损兵折将的也是你们,怎么就怪我了?再者,若你们真按我的部署,这回最多损失五千人,也不到万人,我说的没错吧?”   “你!”徐臻就像一口吞下了钩子的鱼,鼓着眼睛噎地说不出话。   “行了。”禄铮揉着太阳穴,颇为头痛,这就是一笔糊涂账,讲不清楚,各有各的道理。   他正想算了息事宁人,先解决眼下的困境。   怎料某人偏偏开始较劲了,为了帮禄铮算清楚这笔糊涂账,萧暥探手从禄铮面前案上的果盘里拿起一颗鲜嫩饱满的李子,“我来打个比方啊。”   “主公家里没粮了,我说隔壁老王家院里的李树上的果子熟了,我可以去摘,但徐将军嫌我盗窃是新手,标榜他自己是惯偷,手脚利索经验老道,于是约了史将军搭档偷李子,结果不但从树上摔下来,李子没偷着,还被人暴打了一顿,你们说这怪谁?能怪我?”   这话一说,周围的人先是面面相觑,随后都偏头掩袖纷纷偷笑起来。   这也……太惨了吧!   徐臻脸涨得通红,他哪当众受过这种羞辱,顿时嘴角不断抽搐,呼哧哧喘着粗气,“我……我杀了你!”   他大喝一声伸手拔剑,谁知剑没有出鞘,忽然脸色发紫,直挺挺栽倒在地。   萧暥怔了一下,无辜地看向禄铮。   禄铮烦躁地摆摆手,“快抬下去,叫医官!”   居然是被气昏了……   萧暥表示,这兄弟心理抗压能力不行啊。   然后他微微挑着眼梢,看着徐臻被抬下去歪着嘴直流口水,心道,这不会中风了吧?   当再看向堂上其他谋士武将们时,所有人都如避瘟神一样避开他的目光。   某人病恹恹地靠着几案坐下,还毫无自觉:怎么?这也能怪我?   禄铮真是脑壳都疼,这边情势紧迫,大将却被当堂气昏。现在怎么办,谁带兵?   他指着一个长着一张马脸的将领道,“韩平,你接替徐臻。”   韩平脸色一白,只好硬着头皮领命。   他接过将军令,走过萧暥身边时,几乎是绕开他。   萧暥咬了口手中的李子,又鲜又脆!好吃!   这笔糊涂账算到这份上,禄铮也不想再折腾下去了。   他又想起了田夫人的话,如果惩罚了出谋划策的人,现在还有谁敢给他出谋划策。   有这工夫还是考虑眼下的危局罢。   安阳城割稻失败,折损兵力,浪费了时间,眼下城中只剩下五万军队,三天的粮草。   处境非常不妙!   萧暥身子虚弱没骨头似的靠着几案,“主公,其实我还有个好消息……”   禄铮已经焦头烂额,忽然听他说有好消息,眼睛一亮,“什么消息?”   萧暥道,“主公想过没有,原本十万人马,余下的粮食只够吃七天,如今城中剩下五万人马,余下的粮食就充裕了,我约莫一算够大军吃十二天了,反倒宽裕了些时日。”   禄铮一想,对啊,一开始满脑子都是折损四万人马,耗费三天时间,却忘了兵少了,吃的粮食也少,这城中的余粮一下多出来了,可以坚持十多天了啊!   这么一想,他看萧暥的脸色也和善了些,挥了一下手,就有人端来了茶点。   萧暥也不客气,伸手就取来吃。他正在病中,身体虚弱,刚才和这些老油条们较劲,劳心费神。他现在需要补充点粮。   禄铮扫视了一圈堂上的将领们,“眼下还剩下十二天粮草,城中五万军队,该当如何?”   好像问题又绕回了原点。除了军队折损了近一半。   这时韩平犹豫道,“主公,潘悦是否还在城中?”   禄铮道,“在。还在监视中。”   韩平慎重道,“眼下之计,不如答应张繇的要求,让他派军运送粮草前来接应。主公你看……”   禄铮浓眉蹙起,“潘悦有窃取机关城图纸的嫌疑。你让我放他走?”   韩平道,“主公,十二天后就要断粮,到时军队难免哗变,我们需要张繇的粮草,孰轻孰重主公掂量。”   禄铮道:“张繇的渑州离这里有五六百里,等到我们的人到达渑州,粮食装车,再运送到黄龙城,都要半个多月了。城中早已断粮。”   韩平目光闪烁了一下,谨慎道,“不瞒主公,其实今日军需官已经逐步缩减日常供粮,每人每天吃少一点,就能延迟断粮的时日。”   禄铮叹了口气,道,“目前也只能如此了,但是,我怕军队不满缩减口粮,也要生变啊!”   他说着又不由自主看向萧暥,还是这人路子野,办法多。   萧暥正探手取盘里糕点吃,见禄铮目光忽然看过来,手当下一顿,并表示,“我可以少吃点的。”   唔,其实本来就吃得不多啊……   禄铮道,“韩将军说的方法,沈先生以为如何?”   萧暥才放心把糕点扔嘴里,脑子转得飞快,正想着要不要再接再厉继续坑一把禄铮。   就在这时,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吵闹。   “出什么事?为何喧嚣!”禄铮斥道。   卫兵匆忙进来,慌张道,“主公,北狄人闹事儿了,要闯进来。”   萧暥差点被噎住,什么?阿迦罗?这货又抽风了?   禄铮喝道,“放他进来!”   片刻后。   一个身材魁梧的人就大模大样走进了厅堂。   他一身黑森森的披甲,身后也是黑色的披风,脸隐在头盔的阴影中,只能看到宽阔的下颌,以及下颌上浓密的短须。   萧暥一愣,卧槽,这装扮,黑武士维达?就差一把光剑了嗷!   他忍不住看了看那人腰间的武器,立即被那新月状的弯刀吸引了,刀鞘上还镶嵌着宝石,这刀应该是北狄领主们用的。他的手中却没有刀,而是一柄漆黑的铁鞭,鞭上遍布繁复的螺旋纹。   萧暥顿时警觉起来,莫非此人就是……乌赫?!   他一边小口咬着点心,一边试图偷瞄那头盔底下的脸。   只可惜那黑甲人的眉眼都笼罩在头盔下,萧暥又没有跟乌赫说过几句话,也不记得他的声音。   那黑甲人粗声粗气道,“禄将军,为什么今天分派的军粮少了?”   禄铮看向韩平,那目光似乎在说,出事了吧?   韩平赶紧解释道,“现在库中余粮只能支应十天,所以要节省些。”   那黑甲人道,“粮食不够,为什么不吃肉?”   萧暥有点懵逼,这不是跟和天才青年晋惠帝的何不吃肉糜一个套路?   韩平问道:“难道杀战马?”   黑甲人道,“在草原上,战马就是兄弟,是胜利的保障,不能杀战马。”   禄铮和韩平对望了眼,“不杀战马,粮食不够,士兵何以保持体力作战?”   黑甲人阴森森地冷哼了声,“你们中原人的办法已经不管用了,我就教教你们草原的办法。”   “什么办法?”禄铮迫切问。   黑甲人道,“先处决老弱,减少粮食的浪费,任何无法打仗的人,都要消灭,至于尸体……也不能浪费。”   一个念头在萧暥心中一闪,他悚然一惊,卧槽!不会吧!   他刚刚吃完糕点,这会儿胃里就有点不舒服了。   禄铮目光阴鸷地盯着那黑甲人,没说话,一双眼睛里就像停着鬼火。   黑甲人得意地继续道,“城里有多少百姓?”   禄铮阴郁道,“三万。”   黑甲人冷笑,“三万只羊,喂五万头狼,吃半年都够了。”   韩平道,“主公,万万不可啊,这传出去,主公将来何以在天下诸侯面前立足。”   “你闭嘴。”禄铮呵斥道,“难道你还有其他办法吗?”   然后他凝目看向黑甲人,道,“我们中原人不是茹毛饮血的野兽,你说的那套在我这里行不通,但是,那些老弱确实不该再浪费粮食了。”   他眼中寒光一闪,接着道,“传令,军队粮食照常派发,城中的老弱都筛选出来,圈禁到一处,即日起停止粮食供应。”   萧暥心中一沉,那是要饿死那些人。   他立即道,“主公,这停止粮食供给,这些人三五天内就会饿死,现在是七月酷暑,不出一两天,尸体就会腐烂,怕是会引起疫病传播。”   禄铮皱了皱眉,确实是个问题。   黑甲人龇牙笑道,“所以还是我的办法好,连尸体都不会有。”   萧暥看都不想看他,对禄铮道,“主公,城内还有十二天的粮草,不如每天给他们一份维生的口粮,半个月后,张繇刺史的粮也到了。主公也不用摊上饿死老弱的名声,倘若半个月粮草未到,再断这些人的粮食不迟。”   黑甲人闻言,不屑地打量着他柔弱不禁风的身形,“我看你是想急于自保罢,要选出老弱,你第一个就得被先挑出来饿死。”   禄铮沉着脸想了想,道,“传令,想把城中的老弱圈禁起来,每人每天派一碗稀粥。只要不饿死就行。”   *** *** ***   萧暥回到馆舍,飞速地将城内的情况写在书上。   他一边将信筒绑在苏苏身上,一边挠着它的脑袋道,“苏苏,以后在你西陵哥哥那里吃饱,我这里恐怕供不起你每顿一条鱼了。”   其实他自己都不知道被划分成老弱后,他以后还有没有饱饭吃。   禄铮的命令效果是明显的,当天晚上的糕点都没有了,晚餐也只有一小碗粟米饭,一叠青菜豆干。   萧暥:……   果然,他一个老弱病残,属于浪费粮食,既然没力气,也不能打仗,只要保证他能喘气就行了。   相比城内的老弱还要被圈禁起来,每天只有一碗稀粥,他这里还有三餐供给,还有青菜豆干,算优待了。   他的亲卫锐士把分到的配额肉干匀出来给他吃,萧暥摆摆手,“太硬了。”   当然这是借口,他心中哀叹,他是主公啊,还不至于要属下锐士省下口粮给他投喂。   那小将士立即道,“我给主公切碎了。”   “不用麻烦。我不饿。” 萧暥违心道。   将士们还要打仗,不吃肉,没力气。   萧暥一边苦哈哈地吃着青菜豆干,一边脑补着,唔,就当是小魏瑄做的菜,好吃。   想起来,这一晃眼,他都离开大梁半年多了啊,小魏瑄应该长高了罢。   说不定厨艺又进步了……   想到这里他立即打住。   ……想什么呢!一个皇子,你就指望着他给你当厨子当一辈子?   萧暥寡淡无味地吃着粟米饭,勺子在清汤寡水里捞起一点点粟米。   真是丧心病狂啊,这是饭吗?稀得跟粥似的。   吃完饭,萧暥虚弱地靠着桌案,可怜巴巴地看着眼前的空碗,身上还是一点力气都没有。   他现在是又在病中,又没足够的食物,这样下去,不出几天,他就得虚弱连床都爬不起来了……这也太惨了。   *** *** ***   刘武抱着图轴进来的时候,苏苏正埋头吃鱼,脑袋都快钻到碗里了。   他忍不住瞅了一眼,“这猫可真丑,那个萧……喜好挺特别啊。”   魏西陵接过图,铺开,淡淡提醒道:“你说的话,它听得懂。”   刘武忽然觉得脖颈有点凉,一回头,就见苏苏一只紫色的眼珠正往后转过来盯着他。   他心里嘀咕了句这只小妖怪,成精了啊。   他脚步绕远了点。探头看了看案上,魏西陵正凝眉看着图纸。   刘武瞅了一眼,就觉得机关遍布,杀气扑面。   “主公,这是机关城的图纸?”   魏西陵静默道,“你准备一下,我们要提前进攻黄龙城。”   刘武大吃一惊,“主公,城内五万兵马,我们只有一万多人。还有那劳什子机关城都不好对付啊,不是说等城内粮草耗尽,军心不稳再打吗?”   怎么说提前就提前了?   魏西陵道,“禄铮缺粮,正将城中老弱圈禁逐步断粮,十天内,若还没有粮草补给,黄龙城内三万百姓,怕是将要饿殍遍地。”   还有一点,魏西陵没有说出来,萧暥信中也一个字都没提。   但是魏西陵一见苏苏那饿慌的劲儿,就知道萧暥的日子怕是不好过了。   刘武挠挠头道,“主公,谢先生还在襄远城,不等他了?还有褚先生还没破解的余下部分机关城图纸,咱也不等了?”   刘武有些搞不明白,魏西陵用兵向来不弄险,怎么和某人呆在一起这一段时间,越来越剑走偏锋了?   魏西陵凝眉略一思索,道,“全军准备三天,三天后进发黄龙城。”   这将会是一场硬仗。   *** *** ***   天色已晚,最后一缕夕光融化在夜色中。   暑气渐渐消散,萧暥既在病中,又没有什么吃的,他凄凄惨惨地望着窗外夜幕下一棵树叶凋敝的梧桐,心想着苏苏这会儿应该在魏西陵这里吃上小鱼干了吧。   禄铮这人手腕也是狠,自己也算是他的谋士吧,给他出了那么多次主意吧?一旦划入老弱病残,连开个小灶的机会都没有。   现在浑身没力气,让他怎么搞事情啊?   萧暥掰着手指,老弱病残,他又病又弱,占了两个,幸好还没残,不然连这待遇也没了。直接被断了粮饿死了吧。   就在这时,他看到那梧桐树的枝丫晃了两下。   这盛夏的夜里一丝风都没有,树叶怎么会晃?   有人翻墙入院!?   他顿时警觉起来,“来人。” 第135章 野心+番外   因为天气炎热,堂屋的门窗都没有关。一个人影闪进了屋。   几乎同时,两名锐士立即从屋后跃出,手按在剑柄上,护卫在萧暥面前。   来人一身夜行黑衣,他一把扯下蒙脸的黑布,不屑道,“萧暥,我真要对你做什么,别说这两个兵,来十个都没用。”   正是阿迦罗。   两名锐士同时拔剑出鞘,锋利的剑尖朝向那个嚣张的北狄。   阿迦罗刀不出鞘得抬手一格,他力气极大,一名锐士手中的剑当场被弹了出去,紧接着他只手擎住另一人的剑,不耐烦得道,“快让他们下去,省的碍眼!”   萧暥心想你嚣张什么,老子现在是没力气,不然早收拾你丫了!还敢送上门来!   就凭上次被泥煤的揩了油,今天都要折了你的咸猪手出口气。   然后他目光下移,就看到对方的‘咸猪手’里还提着一个荷叶包。   萧暥:……   他的狗鼻子几乎同时闻到了隐约的肉香。   他已经喝了两天稀粥,上次吃到肉都是好多天前,都快忘了肉是啥味儿……   虽然只是溢出的一小缕肉香,他都能脑补出整个满汉全席来!   “禄铮下了限粮令,猜你没吃的,给你带了。”阿迦罗看都不看剑指着他蓄势待发的两名锐士,旁若无人走到桌边,把荷叶包打开。   顿时香气四溢,荷叶里包着刚烤好的羊排,烧烤的手艺还非常不错,烤得金黄香嫩,还滋滋冒着油。   萧暥忍不住咽了把口水,喉结明显动了下,全被阿迦罗看在眼里,他呼吸有点不稳。   因为天气炎热,假面又不透气,萧暥在宅院里就没戴,烛光照着他的脸容霞明玉映,宛如画中人。   尤其眼前那人一双隽妙的眼睛目光复杂地游弋在他和食物之间,眼神从锐意逼人变得惆怅低柔,眸光流转中竟然有种前所未见的盈盈动人的清弱。   看来真的是饿坏了……   阿迦罗强压下捉住他的冲动,又从怀里取出一只小坛子,“这是马奶。”   萧暥心中警钟大作,又送吃又送喝的,这绝壁是鱼饵,不能上当嗷!   不吃不吃!   不为五斗米折腰!   糖衣炮弹休想!   从来不拿群众一针一线的!   等等……这个好像不对……   他脑子里乱哄哄一阵。   最后,   唔……好吃!   阿迦罗坐在桌边,看着那人有滋有味地咬着羊排,喝着马奶。一双漂亮的眼睛舒服地眯着,眼梢天然微微撩起,边吃边暗暗警觉地瞄着他。   阿迦罗道,“明天再给你带。”   还有得吃!?这几天不用饿肚子了!   某狐狸吃饱后,满足地舔了舔嘴角,又开始不厚道的算计起来。   他笃定道,“你没让栾祺来,是怕我套他的话。”   阿迦罗道:“栾祺才十七岁,怕被你带坏。”   萧暥也不介意,反正肚子填饱了,他还是很好说话的。   他吃完最后一口羊肉,擦了擦手上的油,“有个消息,你可能会有兴趣。”   他也不是吃白食的嗷。   “什么消息?”阿迦罗正专注地凝视着他的脸容,随口问道。   “你手下的北狄人有没有穿着重甲,腰间配七宝弯刀的?”   阿迦罗眉头一簇,“七宝弯刀只有右贤王以上的人才佩,现在我手下只有栾祺有。”   “那就不会是他。”萧暥心道,不可能是栾祺,身形和嗓音和那黑甲人相差太远。   阿迦罗问,“你说的是什么人?”   萧暥就把在禄铮府上见到的那个黑甲人告诉了他。   阿迦罗神色一变,“他身上有没有一柄黑色铁鞭?”   他这一说,萧暥想起来好像那黑甲人手里却是拿着个鞭子,于是点头,“那是什么?”   阿迦罗如实道,“十八部落结盟的铁鞭。”   他这一说,萧暥就顿时想起来了,这书中有写过。   北狄的十八部落有点像现代的邦联体,是个松散的联盟。当年北狄王庭强盛的时候,十八部落的首领在神山盟誓,效忠大单于,服从王庭的命令。   平时十八部落分散在广袤的草原,捍卫着单于王庭。一旦大单于要发动战争,就可以用铁鞭号召十八部落一同参战。或者各部落出兵协助。   只是后来发生了且侯单于弑父夺位之事,之后王庭卷入了一系列内部厮杀,单于换得跟走马灯似得,对草原的统治也逐渐无力。   而这期间十八部落之间,也陷入争夺草场和水源的各种部落争斗,北狄草原本来就是个松散的联盟,这一来,彻底没人再听王庭的号令了。   如今单于的铁鞭,除了在一些原始封闭、死硬古板的部落里也许还有一些号召力外,其余也形同虚设了。   阿加罗那么执着于拿回铁鞭也许跟书中写的一个传言有关。   草原上流传一个预言,百年后,天任的大单于将执铁鞭统一十八部落,征服高山和平原,把牧场拓展到东边的大海和南方的丛林。   萧暥心道,啧啧这牛皮吹的,所以阿迦罗这厮还深信不疑了?   但你别忘了若不是本人改变了历史,秋狩猎场上你就挂了啊!所以兄弟你醒醒,传言说的肯定不是你!   “是乌赫。”阿迦罗忽然道,“他偷走了单于铁鞭。”   萧暥道,“你是要将他抓回去。”   阿迦罗阴沉道,“秋狩他想除掉我,我查他的同党,他害怕就跑了,跑之前偷走了单于铁鞭。”   萧暥心中叹道,早就知道你查不出什么,又不让我查,现在乌赫警觉了,就更查不出谁是他的同党了。   “既然他去了重甲营,那就不难抓到。”阿迦罗沉声道。   等等,他这什么意思?萧暥心想,合着我告诉你了乌赫的行踪,你还没帮我拿下黄龙城,不行,事儿还没完!   “世子,乌赫现在是禄铮麾下的将领,就你的几个人就想抓他?”   阿迦罗笃定道,“我有五百勇士。”   “五百人在中原就是个百夫长,禄铮手下五万军队,他提拔了乌赫作为大将军,你怎么抓他?”   阿迦罗一惊,错愕道,“禄铮提拔乌赫为大将?真的?”   当然是假的了!   萧暥瞎编的。   但是他一本正经道,“目前大将军徐臻昏迷不醒,史胤被抓,禄铮手下无人,看乌赫勇猛,就提拔了他。”   阿迦罗沉着脸,这倒是有点棘手。如果乌赫受到禄铮器重,手握重兵,就没那么容易对付了。   萧暥见他迟疑,知道有戏,立即道,“你想要抓到乌赫,只有先除掉他的靠山。”   阿迦罗目光森然,“禄铮。”   萧暥顺势道,“正好,禄铮的黄龙城我看上了,扳倒禄铮,你抓人,我夺城。各取所需,如何?”   阿迦罗道,“你就这么想要黄龙城?”   萧暥挑眉,“襄州二十六城都是我的。”   想要区区一个黄龙城算什么!   “野心不小。”阿迦罗森然一笑,“我就喜欢野的。”   话音未落他忽然从身后一把揽住萧暥的肩膀,就把他圈进怀里,完全不顾背后两柄剑的剑锋已经扎进他的背甲。   萧暥猝不及防,泥煤的这货是不是理解有问题?!   阿加罗抵着他的下颌,沿着脖颈细细舔噬,用深沉浑厚的声音道,“做我的阏氏,广袤草原和中原大地,就都是你的。”   天气炎热,萧暥被他拥在怀里莫名火起,如果不是想着要合作,早就抽出柔剑扫过去了。   他一只手扣住阿迦罗手腕的脉门,就想暗暗用力。   忽然窗户恍惚咔哒一响,一道灰影窜了进来。   阿迦罗还没看清楚那毛茸茸的一团是什么,手腕就被啊呜地咬了一口。   他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猛然松手,就看到一只毛乱糟糟的小东西,跳到了萧暥怀里蹭啊蹭,一只紫色的眼睛还怀着敌意时不时瞪他。   这是一只猫?   与此同时,两把寒光闪闪的剑抵在他脖颈上。   萧暥一边从苏苏身上解下一个竹筒,一边道,“世子,苏苏这几天长牙,喜欢咬人,你别介意啊,夜深了,刚才说的事儿,明天我们再详谈。”   果然某人一吃饱,完全不像刚才那楚楚怜人,拖起尾巴就又是一副他最厉害不可一世的模样。   萧暥又对那两个锐士道,“你们不得无礼,送世子出门。”   阿加罗也很爽利,正要转身走。   “等等。”萧暥忽然叫住他。   阿迦罗脚步一驻。   脸皮比城墙还要厚的某人,“明天我想吃乳酪。”   阿迦罗抬眉:?   所以,开始点菜了?   萧暥看着他的背影,唔,买卖送餐小哥……   阿迦罗走后,萧暥才拆开了魏西陵给他的回信。   这一看之下,萧暥顿时懵逼了,什么?三天后就攻打黄龙城?   魏大大?你开玩笑吧?这么快?   他再一算,刨除苏苏路上往返的两天,大军不就是明天开拔吗?   *** *** ***   傍晚,魏西陵已经整军待发。   白天休息,深夜行军,既可以避过酷暑行军,也避免被往来斥候发现踪迹。   兵贵神速,等到黄龙城内得到消息,他们已经驻扎完毕,发动进攻了。   因为是攻城战,他这次率三千骑兵作为机动部队,五千步兵作为攻城部队。另留下刘武率八千军士守都昌城。   三千骑兵都出自他的亲卫军,这是精锐,五千步兵则有一大半是广原岭的山匪。由伏虎和黑柱子统领。   此外,为了应对机关城,褚庆子也随军同行,并带上了他的攻城车,就是当时裴元没造出来的那东西。若要强攻,这东西终于有用武之地了。   太阳西沉,晚霞映着魏西陵银白的铠甲,暑气渐渐散去。但那张凛若冰霜的脸上似乎从来都没有暖意,他冷冷下令,“出发。”   从都昌城到黄龙城,快马半日,步兵一天半。   为了使步兵赶上骑兵的速度,魏西陵采用了褚庆子设计的运兵车。   运兵车用两匹马拉一部车,车制作很简易,以减轻车身自重,每部车上载五六名步兵,车身有减震设计,很稳,军士们可以在车上轮流休息。   同时夜晚行军,不带火把,以避免暴露行踪。   月光照着林间一片清幽。   一夜行军,清早抵达黄龙城下的时候,魏西陵的银甲上凝着露水。寒霜般的脸上丝毫不见疲惫。   趁着烈日还没有升起,他下令安营扎寨,稍作休整。   就在他刚刚走进中军大帐时,就看到苏苏趴在桌案上正在打呼噜。   魏西陵默不作声上前解下那信筒,取出卷好的纸条,上面是一行秀劲的字:第一场胜,第二场败。   魏西陵目光一凝,这仗还没开打,这只狐狸已经把胜负都给他定下了。 第136章 一胜一败   限粮令进入第五天。   清早,禄铮坐在堂上,喝着田夫人亲手做的桂花莲子羹。   夏日炎炎,莲子羹清凉解暑,禄铮因为粮食紧缺而烦躁的心绪也稍微缓和,问道:“城中的情况怎么样了?”   韩平立即道,“城中粮食都已经统一调派,军队调拨七成,百姓三成,至于城中的一干老弱,反正已经全部圈禁,现在每天每人供给一碗粟米饭。”   言外之意,如果能在保障军队和普通百姓后,还有余粮就少许扔给这些老弱一些,若没有就不给了,让他们自生自灭。   禄铮点头默许。这些老弱就算饿死个把人,也没什么力气闹事,随便挖个坑埋了就行。   除了一个人,一向很能搞事情。   禄铮想起来就有些头疼。   早上,田夫人煮粥的时候还提起,絮叨着若不是沈先生相救,她现在还在那帮山匪的手中。   禄铮心烦,女人就是眼皮子浅。   “沈先生怎么样了?”禄铮还是随口问了句。   “此人也算主公的谋士,每日按份例,早上一顿粥,中午和晚上各一碗粟米饭,这已经是优待了。”韩平道。   他说着嫌恶地隆起眉头,在他看来,这简直就是拿着粟米饭喂耗子,白白糟蹋粮食。   禄铮知道韩平和一干军中的将领都看不惯沈先生,此人也确实可恶,但是真把他饿死了,对自己的名声却没什么好处。   他于是道,“这人还是有点主意,毕竟夫人是他送回来的,也算是个功劳。”   韩平阴郁地凑近道,“难道主公忘记了,是谁献计,让我们两万兵马有去无回,半颗粮食都没有捞到,又是谁当堂气昏了徐将军……”   “行了。”禄铮的脸色猛沉,把碗重重顿在了桌上,心烦意乱摆了摆手,问道:“徐将军还在昏迷中吗?”   “是,徐将军还没有醒来。”韩平道,“现在军中将士私下里都说主公偏袒,若不惩处此人,如何让人心服。”   禄铮眉头隆起,“你们要让我怎么惩处他?这人弱不禁风的,上次我只是小惩他一下,他就差点死了。”   韩平:……   禄铮颇为头疼,“而且这人滑不溜秋,上次你也听到他在堂上的狡辩了,根本抓不到他的把柄,若我真这样把他弄死了,我还要落下一个心胸狭窄不能容人的名声。将来谁还会来投靠我?”   韩平阴声道:“所以我们军粮不足,却还要养着他,供他吃喝?”   禄铮面色沉郁:“留他口气喘,不要饿死了就行,你看着办吧。”   “是,主公。”韩平眼中浮现一丝阴鸷的得意。   就在这时,外面一个名传令兵急匆匆地进来。   “报——主公,东门外有兵马在林中集结,树木茂密看不清人数。”   禄铮脸色一震,“走,去看看。”   *** *** ***   萧暥瞥了眼案头的稀粥,这一次不但是清汤寡水,连米粒儿都捞不起来了。   他这饮食标准是越降越低啊。   这也就算了,粥还是隔夜的,这么热的天,透着一股酸霉的馊味儿。   看来斗方谷那事儿,禄铮到底是回过味儿来了。   虽然明面上没有惩处他,但从这待遇上,萧暥已经感觉到在禄铮麾下,自己这条咸鱼是没有翻身之日了。   唔,都晾成鱼干,凉透了。   想到这里,他有点气馁,目光幽幽地瞥了眼那碗馊粥,叹道,“拿去浇菜罢。”   也不能浪费了啊。   他在自己的院子里种了点小葱。平时好调个味。   一连几天,他都没有吃到过一顿干的,如果没有阿迦罗给他送粮,这会儿他已经饿得走不动路了。   草原人烧烤手艺一流,但吃东西不讲究,没啥调料,他还得自食其力给自己开点小灶。   嫩绿的葱叶儿撒在金黄色的烤鸡蛋上,再配上马奶和香喷喷的乳酪一起吃,整个营养早餐了嗷!   这几天萧暥吃了就睡,睡了就吃,说是养病,其实更像养肥。   只可惜这老弱病残光吃粮不长肉,几天下来,依旧是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单这也就算了,只是现在禄铮把他彻底冷藏了,想见一面都不可能,还让他怎么搞事情?   阿迦罗就见他一边吃,一边眼珠子还四下乱转,就知道此人又不老实了。   他警觉道,“你在想什么?”   萧暥才回过神来,叹息道,“我觉得主公已经不用我了,看起来我是复出无望了。世子,你要抓紧机会。”   阿迦罗皱了下眉头,“什么机会?”   接着肩膀上忽然被人拍了两下,阿迦罗眼皮猛地一跳。   接着就看到一张俊秀的脸容忽然靠近,萧暥俯下身,颇有点江湖气道,“我们现在同在人屋檐下,兄弟劝你抓紧机会,赶紧立个战功,之后的限粮令只会越来越紧,余粮也愈来愈少,你趁早提拔个中郎将什么的,至少混个吃喝不愁。”   ……主要是他不用断粮了,这阵子他得攒点力气。   然后他偏偏头,像随口道,“唔,中午吃还是吃羊排罢。我把葱切好了。”   大热天的,阿迦罗被他这一拍,心头的火气噌一下子就被点起来了。   谁跟你称兄道弟?!分明是……   他正想要教训一下某只吃饱了就是大爷的狐狸。   就在这时,门外一个小将士来报,“主公,城外树林发现有大军集结,禄铮已到城墙上去查看。”   萧暥眨眨眼,“世子,你立功的机会快要来了。”   *** *** ***   太阳从黄龙城峭壁般的城墙边升起,照着城上森然密布的敌楼。   魏西陵举目望去,神色如常,淡淡道,“传令,伏虎为先锋,率本部两千人,立即攻城。”   褚庆子闻言大惊,“将军,这黄龙城墙高五丈,敌楼密布,更有机关城之利,不可强攻啊!”   魏西陵道:“先生以为如何。”   褚庆子赶紧道,“我这些日仔细研究图纸,已经约莫知道机关城是由流水驱动齿轮来运转的,如此,城内必然有一个控制中枢。如果萧将军能在城中探查到它的位置,设法破坏了它,我们再攻城不迟……”   “萧暥?”魏西陵眉心一凝,果断道,“不用指望他。”   褚庆子顿时一噎,面对魏西凛如冰霜的神色,竟一时不敢言语了。   他顿时想起来魏西陵跟萧暥以前似乎是有旧怨的。前些日子看他们相处融洽,他就差点忘了这茬。   但是现在最重要的是以最小的损失拿下黄龙城罢?不是该先齐心合力地破解了机关城吗?   这会儿不是闹意气的时候吧?   就算是他这个没看过几本兵书的人都知道,面对这样城高墙厚的大城军镇,正面攻城必然损失很大,而且还不一定拿得下来。   他想了想,赶紧道,“将军,兵法有云,上兵伐谋,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敌军深沟高垒,又有机关城之利。强攻于我不利啊!”   魏西陵凤眼微微一眯,诧道,“先生还懂兵法?”   “略知一二。”褚庆子赶紧道,“将军再容我一两日时间,让我找出机关城之要枢再攻城不迟。”   魏西陵语调一沉,“先生既知兵法,就该知道,兵贵神速。等不及。”   然后他转身道, “令伏虎率本部两千刀盾兵即刻攻城,黑柱子率一千人侧后方接应。其余千人,扬起尘埃以为疑兵,即刻攻城。”   褚庆子一听这里,脸色煞白。   这就更糟了,魏西陵将广原岭的伏虎黑柱子所部四千人都派出去攻城,死磕黄龙城。那么中军就只剩下魏西陵所部五百骑兵。   到时候如果攻城不利,中军将曝露在外,失去护翼,这就极为危险,怕是连有效组织起防御都做不到。   他焦虑道,“伏虎等人山匪出身,攻城怕是难以胜任啊!”   魏西陵默然不语。   褚庆子急得直冒汗,魏西陵战神之名他是如雷贯耳,但是今日一看,竟有些怀疑,他这不败的战绩是不是运气比较好?   此人年轻气盛丝毫不听劝告,实在是刚愎自用。   *** *** ***   禄铮登上城墙时,就见烈日下城下黑压压一片持刀执矛的士兵。   他先是乍地一惊,昨晚这里分明还是风平浪静,怎么一夜之间变出一支大军来了?   “哪里来的军队?”他诧问。   韩平道,“看旗号是都昌城的山匪军。”   禄铮倒抽了一口冷气,都昌城离开这里有七八十里地,就算是快马加鞭也需要大半日,他们怎么可能到的这么快?   他又问,“有多少人,可探知?”   韩平道,“斥候回报,他们在城西南的榉树林中驻扎,扎营绵延数里,林间烟尘腾起,不知道有多少人。”   禄铮大惊,连夜行军近百里,往来斥候竟丝毫都没有察觉?这到底是一支怎么样的军队?   就在这时,城下响起了一声悠长低沉的牛角号声。   紧接着乌泱泱的军队就像海潮席卷般,从四面八方如同潮水般涌向城门。攻城车滚过地面发出隆隆如闷雷般的声响。   伏虎手持双戟冲在最前面,大吼道,“兄弟们,听说这黄龙城是用财宝堆起来的,给我冲!活捉禄铮老贼!劫了他的黄龙城!”   群匪们一听要攻城抢东西,顿时士气高涨,嗷嗷地叫着,抄着家伙,推着攻城车就涌向城门。   韩平脸色僵硬,赶紧道,“弓箭准备!”   “等等。”禄铮沉着脸,凝视着城下乌泱泱的大军,“不急。等他们再近一点。”   禄铮到底是一方豪杰,他从最初的震惊中迅速冷静下来后,他仔细一看,就发现这支军队还挺有特色。   这些士兵手中的武器不一,刀剑、长矛、大戟、铁锤,五花八门,什么顺手拿什么,更有甚者,操着两把斧头就上阵了。   甚至连冲锋也是毫无章法,你争我抢,一片混乱,果然是一支山匪军。   细看之下,整个军阵,也只有左后方中军的数百人,看起来默然整肃,颇有点风雷不动的镇静,但是在禄铮看来,这区区几百人根本构不成战力。   此时,禄铮心中已有了底,他沉声道,“不用慌。放他们近前了再打。”   黄龙城的护城河很宽,吊桥高悬。   士兵们把长梯架在河面,伏虎率先爬上了梯子,梯子下面是日光下氤着热气的明晃晃的护城河水。   等到伏虎他们大半的山匪都上了梯子。   禄铮才阴沉沉笑了下道,“兵半渡而击之,可以了。”   然后他不紧不慢地摆了下手。   随即城楼上就传来令人牙酸的咯吱咯吱的齿轮转动声响。烈日下敌楼的箭口里隐约闪烁出森寒的光芒。   当第一声尖啸声划过耳边的时候,伏虎愣了下。只看到旁边的一个小校惊叫一声整个人被挑到半空,随即扑通一声落入了河中。   他刚想探手去捞那人,只见河水泛起一阵咕噜咕噜的红褐色,伴随着一股奇怪的松香味儿飘散开来。   紧接着又是嗖的一声尖啸穿过,伏虎的肩膀上猛地一阵剧痛。肩甲当空掀飞。   那箭来势极猛,他竟然整个人被掀出一个跟头,差点掉进了河里。   这铁箭的箭杆粗长,来势极猛,力度根本不像是人力能发动的!   敌楼上万箭齐发,急如蝗雨,耳边尖啸声此起彼伏不断,士卒中箭掀飞,落水声不绝于耳。   空中古怪的松香味越来越浓。   “快撤!”身后黑柱子冲他大叫,“是机关城的狼牙箭!”   但伏虎哪里甘心,他这是第一次当前阵先锋。   “盾牌,快上盾牌!”他声嘶力竭地大叫,   但是,此时士兵们正在渡河到一半,一只手攀着梯子,一只手要举起盾牌,稍有不慎就会掉落护城河中。   褚庆子脸色煞白,急道,“敌楼用的是连弩,由流水驱动齿轮运转,箭矢轮番联射,士兵只需要在敌楼内不停上箭,城楼上即可没有间隙无差别放箭。……将军?”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就发现魏西陵正凝视着远处城楼之上。   褚庆子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城上无数座敌楼里,有一座尖顶方塔状的敌楼很是奇怪。   那方塔表面上看和其他敌楼没有多大差别,如果不是那方塔上并没有箭射出,几乎不会发现它与其他的敌楼有何不同。   此刻城墙上四十多座敌楼同时万箭齐发,唯独这座敌楼无声无息。   褚庆子想到这里,顿时倒抽了一口凉气,“难不成这就是控制机关城的主控中枢?”   难道魏西陵是那个意思?攻城只是试探,让他们自己曝露出来?   他这一念还未反应过来,就在这时,方塔的尖顶上有一点亮光隐约地闪烁起来。   紧接着凝成一小簇火花,顺着空中悬荡的绳索迅速滑动,那绳索极细,远看犹如一根蜘蛛丝悬吊这一簇焰火。   这是什么东西?   褚庆子心中暗惊,机关城的图纸上没有啊?   魏西陵目光一凛,剑眉隐隐蹙起。   此时伏虎已经率先攀过护城河,一步跃下梯子,大吼一声,“跟我冲,宰了禄铮老贼,给兄弟们报仇!”   几乎同时,那一点焰火就像一只轻巧的蝴蝶般,从他面前倏然飘过,一头窜入护城河中。   他还没明白这怎么回事,忽然。前眼前一堵火墙蹭地窜起,热浪滚滚而来,他整个人都似乎被热浪掀了出去,身上的水分都几乎瞬间被蒸干。   护城河居然被点燃了,化作了一条燃烧的火龙!   伏虎眼冒金星,脑子里一团空白,他挣扎地爬前几步,只见刚才掉被狼牙箭掀落在水中的士兵已经融入了一片熊熊火海中。而那些还在梯子上来不及上岸的士兵,直接随着垮塌的梯子一起落入燃烧的河中。   对岸,火光映着魏西陵寒冰般的脸色。   褚庆子声音都在颤抖,“将军,这……这……这护城河里的水难道都是易烧的松油?图纸可没有啊!”   魏西陵面沉似水,双眼凛若寒星,执着马鞭的手微微握紧。   火势蔓延到岸上,浓烟滚滚,士兵们遭此剧变,慌乱地后撤,相互推搡,奔走避让。   黄龙城上,禄铮得意地一笑,“时候到了。”   韩平见机上前道,“主公,敌军阵脚已乱,现在带兵杀出,必能大获全胜,一举擒获贼首!”   此刻,黑柱子率军在浓烟和热浪中,艰难地前行接应伏虎的败兵。   就在这时背后忽然响起一阵刺耳的嘎吱声,沉重的城门缓缓地打开。   烈日下,尘土扬起,杀声震天,一支军队如决堤的洪水冲杀出来。   城下的军队刚刚被火烧得焦头烂额,面临突如其来的袭击,顿时乱成了一窝蜂,心惊胆战,奔走逃命。   伏虎大叫,“稳住,给我稳住!”   城楼上,禄铮得意地一招手,旁边的军校赶紧上前给他上前给他打扇纳凉。   果然是一群乌合之众!   韩平率三千骑兵,后面紧随着蜂拥而出的武卒掩杀而来。   天气炎热无比,就算这些武卒没有穿重甲,但是一看他们的体格就不是普通士兵能比的。   浓烟和火光中,这些人如同虎狼般杀来,势不可挡。   伏虎等人顿时方寸大乱,丢盔弃甲,连攻城车都倾覆翻倒路边。黑柱子拼死将负隅顽抗的伏虎一把从倾倒的车下拖出狂奔。   韩平率军就像赶鸭子一样驱赶着这群败兵,他一马当先,满脑子是一举拿下中军,擒得主帅,赢得全功!   中军只有几百个士兵,这样的机会千载难逢!   城前热浪扑面。   褚庆子脸色煞白,“将军,再不下令撤军,军队就要溃败了!”   魏西陵凝目看向前方,静静道,“准备迎敌。”   褚庆子愕然,军心都溃散了,还怎么迎敌?靠这五百人迎敌?   此人刚愎自用都到了盲目的地步?   他硬着头皮刚想再劝,忽然正前方烟尘腾起。   只见烟尘下,韩平杀气腾腾率大军扑来,势如破竹,直取中军。   “夺下中军!擒获贼首!”他大叫。   魏西陵目光微微一敛,来了。   他身边的亲兵立即向左右两翼伸展,如同涟漪般荡开漂亮的弧线,随后快速聚拢,如利剑般迂回穿梭刺入敌军的后方。   韩平一开始收拾伏虎的败兵打得过于顺利,完全丧失了警觉,不顾一切倾巢而出。   当他忽然发现这支军队和刚才的匪军完全不同时,已经来不及了。   这些士兵不但武器精良,纪律严整,迅速集结起有效的防御,他左右冲刺竟然丝毫前进不得半分,不但如此,在他的大后方出现了敌军!   那支军队如同一根锋利的琴弦,左右穿差,前后切割,将他的几千人马分割地支离破碎。   那简直就是一场精确的围歼,是几百人对几千人的围歼!   包抄,切割,消灭,无比娴熟,无比流畅。   韩平懵了。为什么会这样?这是同一只军队?   还是说刚才的数千匪军不过是诱饵,只有这几百人的精锐才是真正的主力?   那么刚才城下的惨败,全都是引诱他们大军出城的诱饵。诱敌出击,再一举歼灭?   正当他脑子里乱作一团的时候,忽然一支羽箭横飞来,他猝不及防,栽倒马下。   他满面尘土,还是没弄明白是怎么败的。   就在他趴伏在地,艰难地抬起头,只见烈日当空,黄沙漫天,中军的帅旗下,一人面若冰霜,正午的阳光照着他的银甲,折射出炫目的寒芒。   “拿下。”魏西陵道。   *** *** ***   城楼上,烈日炎炎,禄铮正在一边纳凉,刚刚喝了一碗降暑的酸梅汤。   “报——韩将军被俘,全军覆没。”   禄铮猛地从椅子里弹跳起来,满脸骇异。一把抓住那传令兵,不可置信道:“什么?再说一遍!”   “韩将军被俘,全军覆没。”那哨兵战战兢兢重复道。   禄铮面色擦黑,一把扔开那哨兵,几步冲到城墙前,放眼望去,只见城下满地狼藉,横七竖八堆叠着战死的兵士。护城河上的白烟还没有散去,怎么就像变戏法似得忽然败了?   再仔细一算,三千骑兵,五千步兵,总共八千的人马,居然就这样没了?   想到这里,他忽地抬起一脚踹翻了几案,桌上的茶壶茶盏顿时砸落碎了一地。   “蠢货!韩平这个蠢货!连一只溃散的匪军都打不过!要他何用!”   这时,旁边一个沉闷的声音道,“这可能不是韩将军之过,我刚才仔细观战了,对方军中有很厉害的人。”   即使天气炎热,那黑甲人还是穿着厚重的铠甲。头盔后露出两道狭长的眼洞,显得阴险狠辣。   接着他喃喃自语,“中原竟然有这样的人物。”   “现在怎么办?”禄铮双手叉腰,沮丧地环顾手下的武将谋士们,吼道:“怎么办?”   众人都是面面相觑,鸦雀无声。   满座衣冠,竟然没有一人有主意!   “滚!都给我滚!”禄铮愤愤然拂袖而去。   *** *** ***   禄铮走进这萧条的小院的时候,就见台阶前种着的葱绿油油长成了一片。   推门进去,屋子里很昏暗,竹帘都挑落了,纱帐上浮动着水波般的树影,某人正病恹恹地躺在床上。   帐幔垂下一半,正好掩过那苍白的容颜。   萧暥身上搭着夏天的薄毯,闭着眼睛,也不知道他是在昏迷中,还是衰弱到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了。   一只骨节突兀的手拽着薄毯,秀眉微蹙,紧抿着一线水色的唇。   禄铮一进屋就看到这样一幅情景,忽然像是心头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   不得不承认有些人虽然长相寻常,却越看越好看,越看越耐看。这大概是所谓的骨秀吧。   案头放着一碗稀薄的凉粥,粥里漂着几点少得可怜的葱花,就算是菜了。   ……这是韩平配给的粟米饭?   禄铮用勺子在清汤中搅了一圈,也没能捞上半粒米来。   似乎是听到了碗勺的声音,萧暥微微睁开眼睛,睫毛轻微一霎,漾起眸中一线水色烟光。从这个角度看过去,眼睑漂亮的线条显露无疑。   看得禄铮心中陡然一窒。   这人明明没有俊美出众的五官,却只一个虚弱无力的眼神,都透着引人入胜的遐思。   萧暥一双隽逸的眼睛宛转凄凉,正装得投入,丝毫没有点自觉。   他一只手搭在吃撑了的肚子上,哀怨地看着禄铮,表示,这边已经快要饿死了……   禄铮颇不自在地挪开眼,道,“夫人做了点百花糕,我给先生送来一份。”   眼前这个人,主意还是挺多的。   听到有吃的,某人艰难地支撑起摇摇欲坠的身子,禄铮赶紧抬手搀扶。   只觉得那人身躯清瘦,柔若无骨。没想到只是几天不见,已经病弱地无力起身了。   其实萧暥自己心里清楚,中午这羊排吃得有点撑不想动,早知道就留着肚子吃百花糕了。   禄铮见他一只修长的手拈着百花糕,心事重重地小口地咬着。就猜他心有顾虑,赶紧道,“先生莫要怪我,我这些日子忙于事务,没有来探望先生,没想到韩平竟然如此克扣先生,实在是可恶。”   言外之意这事儿他完全不知情,都是韩平背着他所为。   但是,即便如此,这几天对沈先生克扣至此,如今又来向他求计,让禄铮有点难以启齿。   再者,沈先生心思玲珑剔透,难道会不知道韩平所为,多少有你禄铮在背后纵容默许?   禄铮正寻思着怎么开口。   就听萧暥轻声道,“主公此来,是否遇到了难解之事?”   禄铮被他说中心事,脸色顿时一尬,只有将今天城下的事情讲了一遍。   他脸上阴云密布,“如今敌军围城,韩平大败折损了数千人马,如今城中兵力只剩四万,粮草又不济,如之奈何!”   萧暥凝眉略做思忖,淡声道,“我看今日之败,正是主公的机会。”   禄铮一愣,此人果然总能出人意料。   他精神一振,赶紧追问道,“什么机会?”   萧暥掩唇轻咳道:“敌军刚胜,此时必然疏于防范,而且我们新败,他们料定我们会坚闭城门而不出,如果这时,主公出奇兵劫营……”   禄铮目光顿时一亮,似乎有点道理。   可是鉴于前几次沈先生给他献计的结果,他又踟蹰道,“我军新败,兵力不足,该如何劫营?”   萧暥道,“夏日炎炎,他们必然扎营于丛林之中,若是放一把火。”   禄铮思忖了下,连连点头,“先生此计甚妙。”   他激动地站起来,在屋子里来回踱步,忽然又想到了什么,“但是现在韩平被擒,我手下一时没有大将。”   萧暥笃定道,“我给主公推荐一个人。”   *** *** ***   魏西陵刚刚清点完今日之俘获,回到营帐里,苏苏已经趴在他案头了。   魏西陵解下它身上的竹筒,展开信。   就见信纸上洋洋洒洒写了一段话。大意是,今晚我要来劫营,不出意外还会放把火。你就配合一下,记得要输的惨一点,丢盔弃甲那种。   旁边的亲卫看到了,嘀咕道,“主公从无败绩,何人如此大胆。”   不仅是要魏西陵打败仗,还很欠揍地详细描写了该如何丢盔弃甲,夺路败逃,就怕魏西陵这个新手装不像。   魏西陵冷冷评价:“看来他倒很有打败仗的经验。”   话虽如此,这只狐狸洋洋得意地耍嘴皮子,应该是吃饱了。   再往下看,岂料信的末尾,某人还很顺便地带了一句,那个韩平克扣我粮食。   真是半点亏都不肯吃。 第137章 庆功宴   太阳刚刚下山,一支队伍如鬼魅般潜出了城。   禄铮府邸的大堂上灯火通明。在座的人,包括禄铮自己都神色紧张。他们在等一个消息,战胜或者战败的消息。   经过白天的惨败,大将军韩平被抓,折损一万兵马,如今城中只剩下四万人。   当然,如果按照萧暥的逻辑,这是可喜可贺,又多出了一万人的口粮嗷!   禄铮看向萧暥。   此人似乎也很有自知自明,知道这堂上泱泱诸公都看不惯他,所以捡了角落里的席案坐着。   他自以为他已经是很识趣地退引了,可是此刻他斜倚着几案的慵散姿态,看似平常的眉目蕴秀含矜,柔弱不禁中却透出一股霜寒孤瘦的清傲来。好像是不屑与堂上碌碌之辈为伍,刻意保持距离,显得落落寡合。   让周围的人恨得牙痒。   更欠的是,此时他还有气无力地喝着一晚莲子羹。   大热天的,有些人真是就算喝一碗粥都能把别人的火气给撩上来。   且不说这个关头他还有心思吃喝,他吃一口,还要搁着歇一会儿,好像懒得连吃东西的力气都没了。   一碗粥吃了小半个时辰,旁边的人本来就等消息等得心情烦躁。又看他吃吃停停,好像这是一件辛苦的差事,简直恨不得掰开嘴给他灌进去。   这就算了,此人的手还特别修长好看。一看就是四体不勤的游手好闲份子。   他用那只手虚浮无力地拈着勺子,有一搭没一搭搅弄着汤汁,一双清妙的眼睛微微撩起,在汤汁里挑挑拣拣,专门把银耳莲子挑出来吃了。余下小半碗百合,太苦,碰都不碰。   周围的人看得上火,过了片刻,这偏厅里就没剩下几个人了。   除了那个‘黑武士’,依旧坐在那里,魁梧的身躯像座小铁塔一般。   他一身厚重的黑甲,只剩下眼睛处留出两道狭长的缝隙,看起来森然可怖,周遭的人也都避之不及。   萧暥撑着桌案慢吞吞站起身,颇有□□的意味,悠悠地踱过去搭讪,“将军是北狄人罢?”   那个黑甲人嫌弃地看了他一眼,手不自觉地陌上腰间的铁鞭。   萧暥识趣地稍微避开一点,“我以往在北狄草原做过生意。听说,草原出了件大事。”   这一回黑甲人头盔下发出沉闷的声音,“何事?”   “听说单于的长子乌赫意图谋害单于篡位。”   “胡说。”黑甲人指节嘎地一响,铁盔下传来沉闷的呼气声,“乌赫从来没有想过谋害单于,必定是阿迦罗栽赃陷害。”   “原来如此,我好像也听说过阿迦罗和乌赫有嫌隙。”萧暥装模作样叹了口气道,“不过好像是乌赫先动的手,传说乌赫在秋狩猎场埋伏了杀手,他还找到萧暥,想让他射杀阿迦罗,萧暥是大司马秦羽的义弟,乌赫这……算是通敌了吧?”   他话没说完,黑甲人一把揪住他的衣襟,“乌赫没有通敌!更没有勾结萧暥!那是曹……”   萧暥眼中寒光一闪。谁?曹满?   就在这时,城楼下忽然响起三声嘹亮的号角。   “报——主公,前将军劫营大胜而归!”   “什么!你再说一遍!”禄铮脸色一振。   “报!前将军率军大破敌营,还救回了韩平将军!”   “好!哈哈!”禄铮大笑,豁然起身,“快,我要出城迎接。”   他走出几步,忽然想起什么复又折回,脸上线路难得一见的和颜悦色,亲自走过去搀扶起萧暥。   “先生果然料事如神!我再不疑先生了,今晚我要设宴,为先生和前将军庆功!”   *** *** ***   已经是申时,天边已是墨色一片,明月当空。   黄龙城内很久没那么热闹过了。   萧暥没想到禄铮还真在官邸中举行了一个小型的庆功宴。   厅堂楼阁张灯结彩,流水的酒席,长案上各色菜肴。   萧暥算是明白什么叫做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了,敢情这限粮令是专门针对他们这些老弱病残的。   席间,萧暥饶有趣味地端详起韩平的脸,颇有幸灾乐祸之意。   看起来魏大大虐俘一点都不含糊啊。   此刻韩平鼻青脸肿,满面的晦气,原本就阴鸷的眼睛里,那怨愤都要发芽长出针来。   因为禄铮宣布了一件事,介于韩平将军负伤,暂时撤去大将军一职,设左右两将军,共同领兵,拱卫城池。   左将军是韩平,右将军是阿迦罗,共同掌管大将军的职权。   但阿迦罗并没有来酒宴。他刚收到任命就直接去巡护城防了。   禄铮甚为满意,大赞道,“如果我手下的将领都如右将军,不耽于名利,只面对强敌,我还有何愁哉!” ——喁稀団M   说得席间的大小将领都个个面有愧色,心里不是滋味,尤其是韩平,恼恨交加脸色黑得更锅底似得。   禄铮又道,“此番能破敌大胜,救得韩将军而归,军师是首功。想要什么奖赏,先生尽管开口。”   这话一说,堂下泱泱诸公,脸上莫不显出艳羡的神色。   萧暥病恹恹地扶案起身,有气无力地表示,这都是将军们的功劳。如果说要奖赏……   “我听说主公的库房里藏着五坛三十年的桂花酿?”   禄铮哈哈大笑,以为他会要爵禄赏金,没想到这病秧子酒瘾倒是不小。   “好,今日大胜,这五坛酒我就拿出来,与诸位共饮!”   片刻后,五坛子裹着红绸封带的酒坛就被抬了上来,在长案上一字排开。   酒香瞬间弥漫开来。觥筹交错间,众人都喝得酒酣耳热。   只有萧暥,脸色依旧苍白,灯光也不能给他增加一份颜色,更显得冰玉清致。   萧暥的酒量是很好,但有病在身,不敢多喝,悄悄地用蜜水替代,喝着跟雪碧似的。   他一直悄悄看着那黑甲人。   酒宴上此人都没有摘下重甲,不热吗?   别说是重甲,这货连头盔也不摘下,他推起头盔的下颌,喝着闷酒。   萧暥仗着自己现在是禄铮跟前的红人,不要脸地举着他那杯雪碧,就过去了。   前面秋狩那事儿还没打听完就被打断了,他怎肯罢休。   但是这回,那黑甲人喝了点酒更加郁躁,才说了几句,就恼了,从牙齿里憋出两个字,“滚开。”   萧暥识趣地滚开了一点点,又看向那人的腰间的铁鞭。   烛火下,那铁鞭仔细看还非常精致,鞭身上刻满了螺旋的纹路,这一鞭下去恐怕都要把敌人的皮肉绞下来一层。   唔……莫非这个这就是十八部落的结盟铁鞭?   可他的爪子刚暗搓搓地伸出去,就被那黑甲人一把截住,凶狠道,“做什么!”   萧暥赶紧松手,“还你就是了,我只是拿来看看。”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一阵急报。   “报——主公,城外敌军被拔去营地后,正在连夜收拾残兵,欲全军撤退!”   禄铮本来有几分醉意,这一听顿时整个人一醒,“什么?逃了!”   “是,主公,斥候来报,他们亲眼看到敌军收拾残部,拔营起宅,正准备连夜撤退。”   萧暥一听,立即上前道,“主公,敌军撤退,机不可失,粮草辎重必然在后面。”   禄铮脸色陡然一震,“军师的意思是乘胜追击!”   “正是。”萧暥道,“此时不追,等到明晨,他们就退回都昌城了。”   禄铮心绪起伏,缴获敌军粮草,城中紧缺粮食的问题就可以解决了。   但是禄铮白日里见识到过魏西陵的厉害,尚有些犹豫。   他踟蹰道,“敌军虽然是乌合之众,但敌方主帅极为善战,此番劫营成功是他们麻痹大意,措手不及被我们占了便宜,如今撤退,是否会在路上留下伏兵断后……”   萧暥刚想继续忽悠一把。   “主公,我愿率军出城追击!”韩平抖着嗓子道。   禄铮有点出乎意料,“韩将军伤势未愈,竟有如此剩勇。”   萧暥心中暗笑,韩平此人心胸狭隘,睚眦必报,极为记仇。   前次他故意写信让魏西陵教训了他,韩平吃了败仗又挨了揍,肯定心怀愤懑恨上了魏西陵,时刻图报。   他轻咳了声,打算再烧一把火。   “韩将军负伤在身,不如让右将军……”   一听到右将军,韩平心里一股醋火油然升起,眼睛里都要爆出血丝来。   “主公,我此去若不能斩杀敌首,大获全胜,截得粮草而归,我必提头来见!”   若再让阿迦罗抢得战功,黄龙城里还有他韩平的立足之地吗?   他抢白道,“我愿立下军令状!”   话说到这份上,毕竟是自己提拔的将领,总是被一个胡人将领压过一头也不好。更何况此去是乘胜追击。   禄铮道,“韩将军有余勇,我甚为欣慰,这样罢,此番我给将军五千人马,务必缴获敌军粮草辎重。”   “是!”   韩平得令后风风火火就就整军出战去了。   片刻后,   城门打开,吊桥缓缓放下,又一只军队趁着夜色,出城而去。   *** ***   月光照着方塔,透出森寒的杀气。   方塔下,阿迦罗手持令牌,“我是新任的右将军,奉主公之命前来查防。”   负责方塔防务的督官邓袆是个四十多岁的精壮汉子,既然有禄铮的委任,他也不敢怠慢。赶紧一让,“将军请。但是方塔乃机关城要枢之处,将军只能带十名随从以内入塔。”   阿迦罗道,“可以。”   然后他回头对栾祺道,“你且率部在此等候。”   “将军。”栾祺几步上前,抓住他的手臂,低声道,“这些中原人阴险狡诈,来时我们就说过,绝不介入中原人的事情,世子忘了吗?”   “当然没有忘。”阿迦罗簇起浓眉,道,“你要说什么?”   “我知道沈先生很好,世子想帮他在禄铮面前争一席之地,我也喜欢他。”   阿迦罗眼中寒光一闪,“你什么?”   栾祺脸一红,压低嗓音道,“但这只是个人仰慕的私心,不能误了我们的大事。”   阿迦罗面色猛沉。   “世子可忘了我们此来的使命,若不把乌赫拿住,便无法向单于交待。若夺不回结盟铁鞭,十八部落仍将分崩离析。”   “我没忘。”阿迦罗出声打断,一字一顿道,“我会拿下乌赫。”   闻言栾祺有些激动,还想说什么。   阿迦罗闷着脸拍了拍他的肩,“原地待命。”   然后他转身走进了敌楼。   就在一个时辰前,萧暥在城下拦住阿迦罗,简单直接道,“庆功宴你不用去。”   阿迦罗道,“正好,我也不想去,但是我要抓住乌赫。”   萧暥挑衅地眼梢一撩,“那么你想在庆功宴上,众目睽睽之下拿下乌赫?就靠你这五百人?”   阿迦罗脸色阴沉。   “我们做个交易,今晚你替我搞掉方塔,我就给你乌赫。”   阿迦罗眸光一锐,“你们要在今晚破城。”   *** *** ***   禄铮在众人的簇拥下登上城楼。   举目望去,可以看到下方巍然宽阔的城墙,再往远处望去,是月光下苍茫的大地,依稀还可见远山的轮廓。   站在城楼上极目远眺,莫名就有了几分纵横天下横扫乱世,与群雄相争的豪气来。   宴会刚散,众将都喝了酒,余兴未艾。   “主公,今日此战必胜。”“我们等着韩将军回来一同喝酒!哈哈哈”   禄铮闻言志得意满, “截获辎重粮草才是主要的。这也是军师运筹帷幄之功。”   众人纷纷道,“主公知人善任才是最为重要。”   禄铮哈哈大笑,这才想起来,等等,人呢?   萧暥此时才堪堪走上了城楼。   某老弱病残被饿了几天后格外虚弱,现在是走一步喘两步,走得实在慢,不知不觉就被落下了。   城楼上,夜风吹拂,他清寒的身形就像风中孤瑟的落叶。   所谓弱不禁风大概就是这样了。   禄铮赶紧上前搀扶住他,只觉得那人腰线轻盈,柔韧不禁一触。仿佛一阵夜风吹过,就如同一缕轻烟般吹散了。   他关切道:“沈先生身体不好,却为我如此辛苦,让我心中不安。”   萧暥连连摆手表示,要搞事情,不嫌辛苦。   他一句话都没说完,又低咳了起来,咳嗽声被夜风吹得断断续续。   城楼上都是一群武将,最烦他这种走一步也要喘三喘的文弱书生。又见禄铮对他极为迁就,更是窝火。   打仗的事情,这老弱病残掺和什么。   不出意外,很快萧暥身边一个人都没有了。这正好,方便他仔细地观察四周。   从这里看过去,机关城的敌楼一清二楚,一共四十八座敌楼。如果其中的连弩是流水驱动,那么水源应该就是护城河了。   城墙上每隔十几尺就有一名岗哨士兵,配备这弓箭和单刀。也就是说,就算机关城的连弩被废,这些弓手也可以迅速补充上去。   最后,他瞄向了方塔的方向。   *** *** ***   方塔分为三层,里面非常闷热,弥漫着一股浓郁的松香味,一进去就机括运转的隆隆声。   楼梯沿着塔壁转折向上,中央是一根方形的粗壮铜柱。铜柱镂空刻着张牙舞爪的饕餮纹,从缝隙里冒出滚滚白汽。透过重重白汽可以隐约看到里头密集咬合的齿轮结构,看着就杀机四伏。   如果不小心把手或者脚探入缝隙,顷刻间就能让密集的齿轮碾成肉泥。   阿迦罗看不懂中原人做的这种机巧复杂的东西,但是他心想也不用看懂,只要知道怎么破坏它就可以了。   沿着木梯上了方塔的第三层,就看到一扇厚重的木门。   邓袆拦在了面前,“将军,这里是主控室,不能进去。”   阿迦罗哦了声,作势往回走,才刚迈出脚步,忽然一个急转,铁钳般的手扣住了邓袆的咽喉,重重将他提起按在门板上。   邓袆额头上青筋暴起,两只手痉挛般地卡着阿迦罗粗壮的手腕,在空中手舞足蹈挣扎。   四周守卫一看,登时拔出刀来,可还来不及反扑,空中血花溅起,锋利的北狄弯刀就已经结果了他们的性命。   铁末凶相顿生,身后跟着十名健硕的北狄武士,他擦了擦刀,“世子。解决了。”   看着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其他守卫见势不妙,疯狂地往楼下逃跑。   可是他们还没机会逃出方塔报信,就被守在塔下的栾祺所部一举拿下。   阿迦罗揪住邓袆,一脚踹开了主控室的门,耸进了控制室。   比起下面全封闭的敌楼,这一层居然有一扇窗户。   但是这窗户开的位置有点奇怪,是开在顶上的。一道月光透过圆形的窗洞照进来,和室内的幽暗的烛光交错在一起。   斑驳的烛光照在人脸上,阴影重重,使得每个人的都像戴着一张光怪陆离的面具。   这一层并没有铜柱,所有的机括齿轮曝露在外,一不小心就会卷进去尸骨无存。   阿迦罗看着缓慢转动的齿轮机括,对邓袆道,“怎么停下它?”   “逆贼,主公对尔等……”邓袆恼恨地瞪着阿迦罗,刚要破口大骂,忽然哐当一声,额头重重撞上了冷硬的钢盘,吓得他魂飞魄散,差点以为自己的脑袋没了。   锋利的齿轮刮过脸颊,他猛地一个哆嗦,惊恐道:“你要做什么!”   阿迦罗一只手按着邓袆的脖颈,面无表情地将他的脸一点点挤压进齿轮夹缝边缘,只要再往前送一点点,他的五官就要被齿轮上锋利的刀刃削平。   “停下这个东西,不然把你扔进去。”   邓袆颤声道,“这……这东西自从建成以来就没有停过,不可能……啊!”   他惊叫一声,一簇头发被绞进了齿轮,生生扯下一块头皮。   “我说,我说。”他痛得丝丝抽着凉气,“也不是没有办法,你……你看到上头那根铁杵了吗?这个东西是检修时用的。将这个东西卡进齿轮之间就可以。”   阿迦罗抬头看去,就见到一根漆黑近碗口粗的铁杵搁置在特质的木架上,这东西估计有几十斤重,别说一个人能不能拿得起来,就算扛起来了,这紧密绞合的巨大齿轮,运转起来的力度也是难以想象的。   旁边的铁末直眉瞪眼道,“世子,他在瞎说!别上当!”   “我……我没骗你,平时要十几个人扛的,所以……”   阿迦罗默不作声,一把拎起邓袆扔给铁末。然后利落地攀上了方塔的尖顶。   那铁杵像横梁一样悬挂着,阿迦罗一把抓住,只觉得整个人被压得一沉。   就在这时,城楼下传来三声嘹亮的号角。   *** *** ***   城外,月色照着广袤的平原。   “捷报!韩将军大胜回城!”   禄铮豁然起身,急急走出城楼,凭栏举目望去,就看到黑夜里,广袤的旷野里,一只军队正快速地推进。   有人立即叫道,“主公,快看,有粮车!”   随军有五部大车,车上都覆盖着厚厚的帷幔,应该是粮草辎重的车辆。   禄铮喜出望外,整整五辆车的粮秣,别说是十天,就是全军吃三十天都够了。   他赶紧道,“快,放下吊桥。让韩将军进城!”   萧暥踱步出来,孤立城头,举目望去,刚才还慵散如雾的眸子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寒芒。   随着嘎吱嘎吱的声音,沉重的吊桥落下。   纷踏的马蹄声在厚实的木板桥面上格外清晰,车轮滚滚,那是整整五车的粮草辎重。   禄铮大喜过望,“快,开城门。我亲自出城迎接。”   就在这时,一个眼尖的将士拦住他道,“主公,不对,怎么不见韩将军?”   城楼上的众人都喝了酒,一下子都还没有反应过来。   禄铮皱眉,“韩平?韩平没在军中?什么意思?”   城下一片暗沉沉的,什么都看不清。   他道,“让韩平上前回话!”   随即望楼的哨兵大声传令,“主公请韩将军上前答话——”   忽然间城下燃起无数支火把亮起,顷刻漫延成一支汹涌翻腾地火龙,席卷而来。   明亮的火光照耀下,魏西陵一身银甲寒烈逼人。   五部粮车上的帷幔落下,赫然露出下面的攻城车!   望楼传来急促的钟鸣声。   “拉起吊桥,拉起吊桥!是敌军!”   “敌军冒充韩将军的军队!”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城上顿时陷入一片混乱中,所有人都懵了。   禄铮大惊失色。一把推开几个士兵,跌跌撞撞冲到城楼前,“快!机关城启动!”   方塔中。   一阵令人头皮发麻的尖利摩擦声,火花迸起。   阿迦罗目光如电,双手骨节暴起,紧握着铁杵,手臂上的肌肉块块虬起,全身每个关节都绷紧了,双脚都死死地钉进了地里。   齿轮不断地发出嘎吱嘎吱碜人的响声,一股怪力的催压下,竟然徐徐缓停了下来。   邓袆看得心惊胆战,他从来没见到有人能使出这样的怪力。   简直不能用悍勇来形容了,这人是怪物吗!?   *** *** ***   城楼上。四十八座敌楼一片死寂。   “机关城怎么回事?!”禄铮脸色铁青,“吕锴,你带一千精兵,迅速去机关城查看。”   一名方脸的将领立即领命出列,率军而去。   禄铮也是经历过风浪的人,只稍微片刻,已经冷静下来。   “传令,强弩手立即就位。准备滚石檑木。城中伏兵准备……”   他的话没说完,忽然被一阵轻微的咳嗽声打断了。   那人的声音低弱,叹息道,“主公,没有用,敌军已经入城了。”   禄铮心中顿时一凛,目光骤然射过去。就见萧暥倚着门楼,清寒的身形在月光下如危兰修竹。   他这才想起,今晚是谁让他派兵追击的?   他的双眼中顿时凝起阴霾重重,向萧暥走去,手不自觉地按在了佩剑上,“现在的局势,先生不该解释一下吗?”   “主公,胜败乃兵家常事。”萧暥边说边退。   禄铮神色顿时猛沉,步步紧逼,剑锋抵着他的胸口,“先生的意思是,今日之败是理所应当?”   周围的将领默契地屏息退后。他们早就看这人不顺眼,终于要收拾他了。   萧暥被逼得步步后退,很快就退到了角楼上,往下望去,高处不胜寒。可以看到城下一片汪洋般的火把,魏西陵正在指挥军队攻城。   萧暥退无可退,只有道,“主公忘了吗?我推荐的是右将军,韩将军自己请缨出征,故有此败,如何怨我?”   禄铮一怔,似乎有点道理。   但他仍旧不依不饶,凝目道,“那先生以为现在该当如何?”   萧暥刚要开口,忽然面前寒风一荡,锋利的剑尖挑散了鬓角几缕发丝,月光下,剑锋滑过莹润皎洁的肌肤,从他的脸颊细细描摹到线条优美的脖颈。   萧暥一动都不能动,那双眼睛却眸光流转,“主公……要杀我?”   森寒剑光映出一双凄清的眼眸,眸光漾到人心底,不禁激得禄铮心中一荡。   禄铮又逼近了些,剑锋似乎挑衅地缓缓滑至他锁骨下,勾起他的单薄的衣襟,“别耍花样。如果这一次你再失算,我亲自送你上路。”   “主公,为今之计,咳咳……”萧暥一句话没说完就按着胸口低声咳了起来。   他咳得身子微微倾斜,似是辛苦,一副就算禄铮现在不结果了他,他也时日不多的样子。   他虚弱地扶着墙壁,抬起脸,月光下清逸秀致的面庞上,眸色哀婉动人。   角楼的风很大,他的衣袖被吹地鼓荡而起,更显得腰身轻盈,清寒的身形如同纸鸢般随时都摇摇欲坠。   禄铮看得一窒,正要一把拽住那纤细的腰身将那人拖进来再审。   就在他稍一收剑之际。忽然一只冰凉的手扣上了他的肘腕。   他还没反应过来,手腕咔地一下,一阵痛麻,旋即剑就已经落到了萧暥手中。   萧暥手腕灵巧一翻,剑光划过一个寒厉的弧度,已经横在禄铮胸前。   这变故发生的太过突然,禄铮大骇,这人不是柔若无骨,身轻似云吗?   但他刚要挣扎,手臂就□□脆利落地一折,死死地卡在了身后。竟丝毫动弹不得。   “主公,别动。”萧暥道。   禄铮大骇,那柔弱不禁的身躯竟然能爆发出这样的力度!   “你……你到底是何人?”他像一只被捆住的熊,呼哧呼哧地喘着气。   遭此巨变,周围的将领谁都没料到这一出,这个走一步都能喘三喘的老弱病残竟然当面将他们的主公劫持了?   萧暥的声音在禄铮身后响起,依旧低柔清冷,“主公,打开城门,我算你投诚。”   禄铮也是个猛人,他咬牙切齿,对那些呆若木鸡的将领们大喝一声,“你们都愣着做什么!不用管我,杀了他!”   其他的将领们被这一声断喝反应过来,纷纷拔剑出鞘,潮水般包围上来。   萧暥四周顿时一片森然剑阵。众人刀戟出鞘,杀气腾腾地围了上来。一副要将他碎尸万段的势头。   “放开主公,我等饶你全尸。”一个黑面虬髯的将领喝道。   萧暥眼梢微微一挑,藏而不露的锐意。   那人忽然感觉到不妙,随即就听到身后传来纷沓的脚步声。   一回头无数的士兵蜂拥而上,已经将整个楼台团团包围。   萧暥微笑,“主公,我刚才提醒过你,敌人已经入城了。”   正是最初萧暥带进黄龙城的千余锐士,借着这次庆功宴,将禄铮以及他手下的一干将领一网打尽。 第138章 摘星   黄龙城中还有守军四万,但禄铮和几乎所有的军事将领都在楼台上,城中的守军失去统帅,虽然人多却是一盘散沙。   禄铮咬牙切齿,“你到底是何人,报上名来。”   萧暥本来就大热天带着假面难受得很,干脆一掀面具。月光如洗,映着他苍白如玉的脸容,一双清夭夺人的眼睛神采飞扬,哪里有半点病恹恹的样子。   禄铮顿时倒抽了口冷气,恍然道,“你是黄龙寨的萧……那沈先生?!”   当然是没有那个人了!   禄铮如梦初醒,上当了!   他声嘶力竭地大吼,“是广原岭的贼寇!杀了他们!”   可是此刻,萧暥手下的锐士已经将这楼台彻底包围。双方剑拔弩张。   萧暥把剑一横,眼中掠过一丝寒芒,“谁敢上前!”   就在这时,城墙处传来一阵声低沉绵长的牛角号声。   萧暥站在角楼上,一手挟这禄铮,眼睛余光扫去,就下方的城墙上,刚才还一盘散沙,无人统领,散布在各个角落里不知所措的守军们,在听到号角声之后,潮水般涌向城墙上。   禄铮森森狞笑,“萧大头领,你这一手玩得真是漂亮,但是你还是漏了谁吧?”   萧暥心中顿时一凛,等等,刚才只顾着擒禄铮,那个黑甲人去哪里了?   *** *** ***   方塔外。低沉的号角声响彻长空。   吕锴率领一千士兵已经带头冲了进了方塔里,和里面驻守的栾祺等人砍杀在一起。   敌楼里本来空间就不大,两方人马相互拥堵推挤,顿时陷入一片混战。时不时有人被挤到中央铜柱处,卷入齿轮的缝隙,碾压地血肉横飞。   栾祺虽然勇猛,但毕竟年轻临战经验不足,被吕锴声东击西地虚晃了一枪后,一百多人被挤压到了角落里,施展不开。   吕锴得此空隙,率众当先冲上楼层。   楼上,只听到齿轮咯吱咯吱摩擦的尖锐声响,一股强悍无情地力量牵引下,齿轮绞合的齿牙竟然被扭曲地生生变了形。   阿迦罗手臂上肌肉虬起,汗水顺着他浓密的睫毛滚落,他一咬牙,提起一口气,正要将这运转的机括彻底捣毁。   就在这时忽然门被撞开,吕锴杀气腾腾地提刀就劈来。   情急之下,铁末一脚踹开邓袆,抽出弯刀迎了上去,弯刀与大戟撞在一起,火星四溅。   就在这个当口,刚才还被削去一片头皮满脸是血瑟缩发抖的邓袆,见此场景,不知哪里来了狠劲,一把抓起地上那簇血肉模糊的头发,在灯烛点燃后,迅速攀上了塔楼的顶层。   微弱的火光映着他阴怨的眼睛,他把那点着了的毛发塞进了塔顶一个悬挂的小铜球里。   阿迦罗这边正发了狠将这□□停住,忽然就见头顶暴起一团耀眼的火光。   一团焰火噌地窜出了方塔顶上的天窗。   阿迦罗心中顿时一沉。不妙!   *** *** ***   城下,褚庆子设计的攻城车已经架起。   这种车的车厢是升降式,一次可载五十余名士卒,采用折叠式,悬臂展开可达数丈之高,直接与城墙齐平。   源源不断的士兵从攻城车上冲上城墙,和城墙上的守卫们厮杀在一起。   与此同时,轰隆一声巨响,城墙当中忽然洞开,从墙内涌出无数披坚执锐的重甲武卒。   魏西陵面不改色,“中军不动,左右两军准备迎敌。”   就在这时,忽然墨黑的夜空中爆亮了一点火光。那火光骤然炸亮,化作一点明艳的星辰,迅速地向城前滑来!   禄铮眼中迸发出怨毒的笑意,“你们完了。”   萧暥仰头看向那点亮焰,心中顿时一寒,立即想到了白天的事情,点燃的护城河化做一条暴戾的火龙,吞没了渡河的士兵。   禄铮这厮疯了吗,双方混战之际引燃护城河,火焰不但会吞没正在渡桥的士兵,还会迅速地蔓延到河岸上,爆开的火焰和热流将吞没城下的一切,禄铮这疯子想同归于尽吗!   禄铮看出了他脸上显露难得一见的震惊和错愕,还当真是好看啊。   他毫不在乎横在颈间的利剑,得意地仰天哈哈大笑。   紧接着,那刺耳的笑声戛然而止,禄铮怪眼一翻,后颈狠狠挨了一记,像一只漏气的沙袋歪倒在地。   “主公!”禄铮麾下的将领们刚要提剑蜂拥上前,就被萧暥的锐士逼退。   他麾下的锐士都是久经沙场百战余生,那群将官们在黄龙城常年沉迷酒色之中,其战力不可相比。   萧暥利落地撂倒禄铮后,扔给近旁一个锐士,飞身跃上了屋檐,断然道,“弓箭。”   随即一名锐士就将弓箭掷去,萧暥一把凌空接住,挽弓搭箭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月光照着屋檐上一片清霜。   只见夜空中那一点急速忽闪的火焰,如同划过遥远银河的一点流星。而那悬空引火的绳索则完全融入了茫茫黑夜里,不可分辨。   萧暥立于檐宇上,月光洒落了他一身清霜,他微微偏首,眯起眼睛。   城楼上禄铮的部将,不知道他要做什么,瞬间瞠目结舌。他想做什么?射落那点划过天际的火苗?疯了?   此刻城下一片杀声四起,刀光剑影涌动的混战,无数士兵正冲上吊桥,和城墙里涌出的武卒厮杀在一起。魏西陵跃马城下,指挥若定。   空中,急火如流星,千百人生死系于一线。   萧暥手指扣紧弓弦,箭锋直指那快速流动的火芒。眼中寂寂地寒芒一闪。   一箭破风,疾追天际而去。   城楼上的所有人,包括禄铮的部将们在内都屏住了呼吸,四下一片低低的抽气声。   只见半空中,那一点星辰乍然一亮,随即就飘散成点点的火星,在落地之前就化作了飞灰。   当最后一点徐徐落下的残火映在萧暥幽邃的瞳孔里,他才松了口气般颓然垂下手臂,拿着弓的手竟然微微颤抖。恍若这一箭耗去了大半的精力。   刚才他看似镇定自若,但若稍有偏差,一箭不中,城下的数千军士,甚至魏西陵都会陷入一片火海。   绝对不能有闪失。   绝对不能。   这个念头在他心中反复萦绕,忽然间裹挟出无数画面,潮水般涌入他的脑海。   那是个严冬,城前积雪数尺。风中,大雪扑面。   雪色映着魏西陵寒霜般的脸容。   一支箭咔嚓地折断,落在他脚边的雪地里。   魏西陵冷然道,“我的生死与他人无关。”   随后再不看他一眼,跨上战马,绝尘而去。   萧暥双眼微微睁大。他人……   他在雪地里站了许久,才徐徐抬起手按着胸口,弯腰捡起那支折断的箭。那双向来清利逼人的眼中,流露出片刻的茫然。   原来早已形同陌路。   城外已是白茫茫一片,再望向那人的去路,大雪早已将马蹄痕掩盖。   萧暥心口一阵莫名的惊痛,猛然回过神,就听到了城楼下人沸马嘶、杀声震天。   魏西陵已经指挥大军,攻破了外城。直逼内城的城门。   一时间,萧暥有些恍惚,分不清刚才那一瞬涌入脑海的是原主的回忆,还是从书上看来的片段。   不过那如针锥扎入般的隐痛,倒是提醒了他这前几日受的伤还没有养好。刚才勉力开弓,已经牵动了伤势,他得悠着点了。   “萧暥,是萧暥!”   这时禄铮的部将中忽然有人反应过来了。   “不然这九州天下还有谁能有这箭术?一箭摘星。”   这话一出,顿时城楼上的人炸了锅,纷纷惊惶不安。   就在这混乱之中,一个人影猛地突出重围,像一头夺路而逃的困兽般,不顾一切冲向城楼边。   萧暥猛然抬头,目光急掠而去。   是禄铮!   他刚才不是昏倒了吗?   难道是装的?   萧暥这才意识到,必定是因为自己身体虚弱,刚才那一记肘击怕是力度不足,禄铮根本就没有昏死过去,而是一直在装死,等待时机逃脱!   此刻禄铮一脚踏上城楼,随即翻身一滚,竟然就跳下了两丈余高的城楼。   卧槽,这货疯了吗?跳楼自杀?   萧暥紧跟着奔到城楼边,就见禄铮偏好就砸落在了城墙下一队经过士兵身上。   那些人已经七零八落地倒在地上,被压地筋断骨折嗷嗷惨叫。   禄铮就地一滚,站起身,什么事都没有。   萧暥心中一沉,看来他是计算好的时机跳下,就拿这些士兵当了肉垫!   眼看禄铮赶上几步,又把一个骑马经过的士兵拖下战马,自己则翻身上马就要夺路而逃。   绝对不能让这货逃了!   情急之下,萧暥左右一看,只见到刚才被他射断了的长索正垂落一段在不远处的屋脊上。   他当机立断,飞身跃起,抓住了长索的一端,凌空一荡。   他的身体本来就轻盈,这一荡去,仿佛空中展开羽翼滑翔的雨燕一般。轻灵地拂过月光下的一片檐宇,穿过街巷。   他看准时机纵身一跃,就稳稳跨落在一匹飞驰的战马上。那战马发出一阵嘶鸣,纵跃出去,急追禄铮而去。   此时,城中已是一片混乱。到处都是乱哄哄的士兵。   城门前传来冲车撞击城门的阵阵轰响。   一个城门吏一边急匆匆跑下城墙,一边大吼道,“顶住城门!把不用的战车都开过来抵住,就算用肩膀抵也要将城门给我顶死了!绝不能让他们撞开城门,快去!”   另一头,数百名士兵推着战车,叠成人墙死死抵住城门,却禁不住那城门已摇摇欲坠。   而在城门口不远处的小酒馆后,一条昏暗的巷子里,一个车夫模样的人倒毙在地,当胸一刀没了气息。   禄铮将刀上的血在身上擦了擦赶紧,就要弯腰去扒下那个人的衣服,往自己身上套。   他这一身绫罗绸缎实在是太扎眼,得换一身平民的粗布衣裳。   可他这衣服还穿了一半,就听到一阵马蹄疾声。   他一个激灵心道不妙,也顾不得衣裳了,光着膀子翻身上马就要夺路而逃。   萧暥哪给他逃跑的机会,他双腿一夹马腹,战马腾空跃起,横纵穿跃过街巷,同时长剑出鞘,如一道白虹贯出。   禄铮没想到他来得那么快,眼见逃是逃不了,只有拼个鱼死网破,双眼通红横刀劈来。   电光火石间,萧暥剑势突变,如龙蛇飞舞,倏地一荡,一道凌厉的寒光划过,禄铮只觉得右手腕一热,一股鲜血喷溅而出。钢刀咣当一声坠地。   “拿下。”萧暥对后面上来的几名锐士道。   禄铮龇牙捂着血流如注的手腕,如困兽般不甘地盯着萧暥。   此人眉如飞墨流烟,一双眼睛清利如刃,眼梢挑起三分邪媚,看得人心胆俱裂,怎么也无法和柔弱如细柳扶风的沈先生联系起来。   片刻后,禄铮就被困得结结实实扔在了马背上。   “带走。”萧暥道。   但是他话音未落,忽然□□的战马焦躁地来回踱步。   动物在黑暗中的感官往往要比人灵敏很多。萧暥心中暗暗一惊,难道这附近有什么东西?   他一念及此,忽然间就觉得背后一股腥风扑来。   萧暥想都不想,反手一剑疾掠而去,剑锋在黑暗中划过一道雪亮的弧线,随即就听一声闷嚎,剑锋贯刺入了什么,腥臭的血浆溅起。   卧槽,这什么东西!野兽吗?这城里有马戏团?   可是就算萧暥的目力再好,在黑暗中他也看不清,他身边的锐士都噌地拔出剑来,迅速聚拢护卫在他身边。   就在这时,黑暗中又是一阵嗷呜的低吼。   紧接着旁边一面破檐忽然掀开,一条黑影窜了出来,带着腥风扑向挡在萧暥身前的一名锐士。   萧暥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推开,同时手中长剑如电凌空扫去。   只听黑暗中嗷呜的一声惨叫,那东西吃痛后发怒了,转而向他扑来,萧暥来不及回护,冷不防肩头一凉。   嗤的一声布料碎裂的声响,衣衫从肩膀到胸前被扯下了一大片。直接给他撕成了漏肩装。   泥煤的!这到底是什么野兽!   “去光亮处!”萧暥断然下令道。   这地方漆黑一片,敌暗我明,实在太不利了。   街道上到处都是乱兵,火光人影,纷乱晃动。   萧暥刚率领数名锐士冲出窄巷,眼睛还没有适应忽然变亮的光线。就见街口火光下站着一人一骑。   那人一身重甲,像一尊凶神恶煞挡在路口,粗壮的胳膊上缠绕着一圈圈黝黑的铁索,末端赫然悬挂一枚硕大的流星锤。   正是那黑甲人。   而他的旁边围着一群……   萧暥一怔,这是半兽人?   这些人的模样不人不兽,脸上身上都涂着夸张的纹饰,身躯异常高大粗壮,肌肉块垒分明,特么的活脱脱就是指环王里的半兽人啊!   所以刚才袭击他们的是这些人?   等等,他豁然想起何琰的书里好像提到过。   在北狄的一些原始的部落里有一个叫做浑图部的,这个部落流行一种巫术,将幼童从小就给野兽抚养,长大后半人半兽,凶猛异常。   这种巫术和苍冥族的驭兽术不同。驭兽术是驾驭驱使野兽,这种巫术是直接将人变成了兽。   这种‘半兽人’智力低下,固执蛮横,但是凶猛异常,会使用刀剑等武器,比野兽更加危险。   当时他看书的时候,还以为何琰是瞎胡扯。没料到真让他遇上了!   那黑甲人盯着他的目光阴狠,就像粹毒的利器。   他声音低浑,“把铁鞭还给我!”   萧暥眼睛微微一霎,奇道,“什么铁鞭?”   “还在装蒜!”黑甲人眼色顿时猛沉,“你适才在酒宴上趁我饮酒时,窃我的铁鞭。你敢不承认?”   萧暥立即道,“我就看了看,没有拿。”   那黑甲人料他也不会老实交代,狠厉道,“不肯交,就杀了你,再搜你的身!”   随即他那阴狠的眼神就落到萧暥光润的肩头,“反正你这衣裳也破得差不多了。”   泥煤的还要扒了搜?丧心病狂啊!   萧暥赶紧就伸手去拉起自己岌岌可危的衣领。   就在这时,身后又是一阵腥风掀起,两头兽人从他身侧,斜后方两面夹击,同时袭来。   “主公小心!”   一名小将士拔剑一挡,结果却整个人被直贯而来巨大的冲力掀下了马。   萧暥眼疾手快一剑挑入一个兽人的肩甲,利落地一拧,那人吃痛发出一声哀嚎,同时,他一剑横扫势如风雷,逼退两个兽人。   趁此时机,他一把将那锐士拽起,冷不防身后一阵腥风袭来,他回身一剑扫去,挑翻一个兽人鲜血喷溅而出,同时,那人拼死最后一抓,划开了萧暥的腰腹间。   萧暥只觉得腰间一凉,顺带火辣辣地一痛。   他低头一看,本来就褴褛的衣裳顿时变成了两截,月光下腰间莹白的肌肤上赫然两道血红的抓痕。   如果不是他刚才闪避地快,这会儿怕是肠子都流出来了。   真特么的重口!   再看他这身衣裳,泥煤的,现在成露脐装了!   此时四面八方都传来了呼哧呼哧粗重的喘气声,腥臭扑鼻,敌众我寡,再这样打怪下去怕是要陷入苦战。   萧暥心中一念闪过。   他忽然抽出马鞭,扔给近旁几名的锐士。“跑!”   黑甲人登时目光一厉,“截住他!夺回铁鞭!”   与此同时他右臂一挥,手中那枚沉重的流星锤已经挟带起一股旋风,向那名锐士身后袭去。   千钧一发之际,萧暥纵马一跃,脚尖在马背上一点,身形忽然腾空跃起,迅如流星,一剑凌空贯出。   黑甲人刚刚挥出流星锤一时收不回来,此时胸前空门大开,被一剑正刺中了肋下,虽然隔着甲胄不能造成致命伤,但是也足以让他顿时力度一衰。同时,流星锤也跟着去势一挫,就像一个南瓜般从半空摔落。   萧暥紧接着反手一剑就挑落了那人的头盔,锋芒的剑刃直抵他的咽喉。   黯淡的火光下,一张顽固而不甘的脸赫然显现。   乌赫!   果然是他。   周围的兽人去追那几名锐士,来不及回护。   萧暥正想趁机将乌赫拿下,可就在这时,他眉宇一蹙,忽然心口一阵剧痛,猝不及防一口鲜血溢出嘴角。手中的剑也禁不住微微颤抖。   泥煤的!竟然在这个节骨眼发病!   声东击西擒贼擒王,顿时变成了自投罗网!   乌赫见状就地一个翻滚,避开剑锋,撤回身按住肋下的伤口呼哧呼哧喘着气。   同时周围的兽人已经反应过来,他们闻到了清甜的血腥味,一双双眼睛都仿佛染上了濒临疯狂的贪婪。   萧暥以剑支地,整个人却摇摇欲坠,温热的鲜血如熔化的玛瑙,不断从口中溢出,沿着雪白的下颌滴落到地面。   一头兽人咆哮着率先向他扑来。   萧暥双手持剑,眼看那锋利的爪牙近在咫尺,看准时机,正要拼尽最后一点力气奋力一击。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黑暗中忽然有一股大力将他一把拽了过去,随即一个魁梧健硕的身影将他挡到了背后。   锋利的爪牙呼啸而至,那人微微一偏头,血点溅起,随即他手中弯刀一亮,就干脆利落剁下了那兽人的一只手掌。   萧暥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紧接着就是一股血雨腥风刮过,他几乎听到那锐利的爪子撕开皮肉弥漫起的血腥气,同时眼前弧光闪过,锋利的弯刀直接又切下了一头兽人的头颅。   “浑图部跟随乌赫反叛,杀。”   那声音醇厚低沉,萧暥一怔。竟是阿迦罗!   火光映照着阿迦罗琥珀色的眼瞳深邃幽沉,英俊的脸上赫然一道狰狞的伤口分外扎眼。   乌赫一见到阿迦罗,眼中的怨毒都要燃烧起来。他立即声嘶力竭地大喊,“杀了他!杀了他!”   兽人本来就是智力低下不知死活。在闻到血腥味后,又像一群饥肠辘辘的恶狼般,咆哮着向他们扑来。   阿迦罗手中的弯刀迅猛如风雷,只一刀就斩落一头兽人。   但是他们只有几个人,那些兽人凶悍无比,前赴后继,爪牙犹如钢针,一撕就是连皮带肉一个血口子。不多时几人眼看陷入鏖战。   阿迦罗一刀劈开一头兽人,片刻间已经是浑身浴血,连牙龈间都渗着血丝,他毫不在乎地一笑,“萧将军,大不了今晚我们死在一起。”   滚!萧暥忍着胸口的剧痛,一剑挑开一个兽人。谁跟你死一块儿!   就在这时,在冲车的撞击下,城门终于轰然倒地。   紧接着无数士兵如潮水般蜂拥而入。   火光映照下,魏西陵一身银甲,面若霜雪,如同神兵天降。   眼看着黄龙城已破,大势已去,禄铮的残部顿时仓皇出逃作鸟兽散了。   乌赫见势头不妙,趁着几头兽人正牵制住他们的机会,赶紧一把提起禄铮,率残部夺路向城西逃窜。   萧暥是没力气追了,他抹了一把嘴角的残血,急道:“世子,他带走了禄铮,必是想西逃渑州,投奔张繇。”   然而阿迦罗回头,目不转睛看向他。   萧暥一愣。   看什么?   紧接着他才发现自己现在的样子,简直是衣不蔽体,不忍直视。   发髻也松散了,几缕发丝贴着脸颊,垂落到颈侧锁骨,在夜风中轻轻拂动,左边皎洁光润的肩膀上还蜿蜒着一缕柔媚的花枝。   他有点尴尬地赶紧拉起了衣领遮过肩膀。   只可惜这一头勉强掩上了,那一头又走光了。   就在阿迦罗深沉炙热的目光往下移到那夜风中不盈一握的精窄腰身上时。   魏西陵驱马上前,一把扯下身后的披风,扔给了萧暥。   然后冰封般的眼神刮过阿迦罗的脸。   饶是胆气擎天的阿迦罗世子,终于体会到了什么叫做寒彻骨髓,什么叫做六月里霜雪天降冰冻千尺。 第139章 伤痕   就在这时,栾祺也带着人赶到了。他看到阿迦罗脸上多一道狰狞的伤疤,眼睛顿时红了。   “世子!”   阿迦罗毫不在意,“男人脸上多一道疤算什么。走,随我去追乌赫!”   说着他翻身跨上战马,勒住缰绳,最后深深看了一眼萧暥,战马昂首扬蹄发出嘶鸣,一个纵跃疾驰而去。   *** *** ***   黄龙城内   禄铮的官署还保持着两个时辰前酒宴未散的场景,长案上放着酒水和菜肴,今宵未了,月已西斜。   短短的两个多时辰,乱世里翻覆间的变化让人更觉世事无常。   城中到处都是火光和乱兵,禄铮的军队本来就是悍匪起家,这一番混乱,正好是趁乱打劫一票就四散跑路。   魏西陵整个晚上都在整顿城防,安抚百姓,剿灭禄铮的乱兵。   萧暥早就已经浑身虚弱无力,他颤巍巍走到他先前角落里的位置,扶着桌案坐下。   他现在感觉很不好,胸中血气翻涌,阵阵疼痛,他倚着桌案,脸色苍白如寒冰一般。   桌上还有剩下的蜜水和鹿肉。   一个晚上的厮杀,他现在疲惫无比,腹中也早就空空。   于是就捡着桌上的剩菜,才吃了几口,就在疲病交加中歪倒在了桌案上,意识也逐渐飘忽起来。   梦里,又是风雪扑面。   他站在城外,天□□晚。冰天雪地里,灰蒙蒙的天空笼罩着破碎的山河。   云越把斗篷搭在他肩上,心有不甘地低声道,“主公,何不告诉魏将军实情。”   萧暥淡淡看了他一眼,“此事不许再提。”   然后他紧了紧斗篷,转身走回城中,   风雪中传来断续的低咳。   *** *** ***   魏西陵安排好城防事宜回来时,月已西斜。   他一走进厅堂就看到萧暥斜倚着桌案睡着了。   凌乱的发丝掩着苍白的脸容,神色清惨,轻蹙的眉头如笼着一川烟雨,映着秀美的眼眸,眼尾薄红恍若江南春暮里淡渺的烟光绯色。   江山如画,不抵这乱世里的一抹残红。   萧暥一只手还拽着披风,遮过腰腹。银白的披风上已经隐约透出血色。   魏西陵眉头一皱,掀开起披风一角,神色立即凝住了。   就见那紧致的腰腹上,刻着几道深深的爪痕,切入肌肉里,撕裂的伤口边缘,殷红的血珠隐隐渗出。   这人居然一声不吭地扛到现在!   魏西陵上前一把将他抱起,对一旁楞着的伏虎道,“去城中,找个大夫来。”   *** *** ***   魏西陵把萧暥放在榻上,因为之前就洗剥过狐狸,这次娴熟无比。   之后魏西陵又仔细替他全身检查了一遍,除了腰腹上几道口子外,倒是没发现其他的伤口。   伏虎进来的时候,魏西陵已经给他换上了干净的中衣。   “将军,城里乱哄哄的,医馆里面一塌糊涂,人全跑光了。不过药都在柜子里,我抓了些来。”伏虎说着,掏出一包瓶瓶罐罐,“魏将军,你看有能用的吗?没有的话,我再去把那药铺子都给你搬来。”   “不用了,请褚先生过来一趟。”   “噢。”伏虎应了声,老老实实应出门去了。   夜风吹拂地帐幔翻飞不定,魏西陵刚想站起身关窗,就听到身后的人低低咳嗽起来。   他倒了点水想给他喂下,发觉得萧暥的额头滚烫,隽秀的眉蹙紧了,唇角挂着一缕怵目的残红。   魏西陵想起伏虎拿来的一堆药瓶子里倒是有瓶金疮药。不如先给他敷上。   然后魏西陵皱着眉一脸严肃地挑开那人的衣衫,露出腰腹间的伤口。   只见白璧无瑕的肌肤上横陈着三道鲜红的伤痕,切入肌肉。看得人暗暗心惊。   魏西陵的眉心逐渐紧拧。   幽凉的药膏敷上细嫩的伤口皮肉,刺得萧暥睫毛微微一霎,含糊道,“唔,疼……”   “阿暥,忍一忍。”他沉声道。   等褚庆子赶到时,魏西陵已经替他上好了药,轻轻盖上薄毯。   然后他起身问道,“先生可会医术?”   褚庆子有些为难,摇头道,“我只会匠作之法,要说医术,玄门之内,也只有玄首精通医术,可是他在襄远城,我已经很久没有他的讯息了。”   魏西陵凝眉,谢映之闲云野鹤,这回又不知道去哪里了。   *** *** ***   残月如勾。   禄铮的右手受了伤,几乎废了,一条腿也在跳城的时候摔了,行路有点不大利索。   他们连夜奔逃,天色又黑,方向不明,前途未卜。最后,跟着他逃出来的士兵也就稀稀落落的五百来人。   这些残兵加上乌赫所率领的浑图部兽人,一共凑了一千余人的队伍。趁夜向西仓皇逃去。   他们此去只剩下一条路,就是率领残部投靠渑州的张繇。   渑州离开黄龙城有五六百里地,奔逃了整整大半夜,为了躲避追捕,一路上他还要专挑乱石密林间奔逃,一些士卒跟不上,直接被沿途抛下,就这样才勉强撇开了阿迦罗的追兵。   天色微明的时候,这群疲惫不堪的败兵到达了一座小县城。   虽说是个县城,其实却不比一个村子大多少,也可能原本就是一个村子,因为乱世里盗匪横行,村民们自己夯土堆建了一个城墙,造了个土城。   所以这里的城墙极为低矮,简直纵马一跃都能轻而易举地跨越过去。   此时正是清早时分,县城前的道路上有一两个挑着担子的行脚商人。   禄铮扬鞭指着那两三行人,面露喜色,道,“看来这个镇子还没有荒弃,还有人住。”   有人住就有食物和草料,他们奔逃一夜,正是人困马乏之时。   乌赫不知道他为何停下,阴沉着脸道,“阿迦罗的人不出半天就会追到这里,我们没有时间逗留!”   禄铮笃定道,“世子,相信我,不会用多久的。这座城一看就是一群村民自己建的,里面住的都是避乱的普通百姓,不会又军队防守,最多有个把的民兵,不足为患,以我们的兵力要拿下这座城,半个时辰就足够了!”   禄铮清楚得很,从这里到渑州还要走上数日,只有劫了这座城,才能补充物资补给,马也得以草料。不然根本走不下去。   乌赫对中原山川地貌不熟悉,于是他道,“行,就听你的。”   谨慎起见,乌赫留在城外接应,禄铮率五百人进入小镇劫掠。   禄铮本来就是山匪出身,这会儿左手拔刀,大喝一声道,“兄弟们,冲进去,给我杀!”   他手下的士兵昨晚大败奔逃,心中正是憋闷,正好把气撒在这座小镇上。   “一个不留,统统烧了!”他们眼睛通红,渴望借着烧杀抢掠以发泄心中的愤怒。   眼看着这一座山间避难的小镇就要遭到洗劫和灭顶之灾。   清早的太阳才跃起到树梢,小镇外的山岗上忽然间烟尘腾起,上千人的军队如潮水冲入城中。   禄铮一马当先,劈开两扇木板支起的‘城门’,突入城中,身后的武卒紧跟而上。   但是出乎他意料的是,城中根本没有遇到任何抵抗,没有守军,一切静悄悄的。好像所有人都还沉浸在睡梦中。   禄铮不由一怔,这日头都那么高了,小镇的居民还没有起身?这不会是一座空城罢?   那岂不是都白忙活了?   他一夹马腹,指着最近的一所民房,粗声粗气道,“给我冲进去!看看在搞什么名堂!”   十几士兵立即撞开大门,手持刀剑鱼贯而入。禄铮也紧跟着提刀入内。   屋子里空空如也,连灶台上都是冰清火冷,一粒米都没有留下。   禄铮不相信,又一连砸开了好几户人家,不仅一无所获,连半个人影都没有看到。   那是怎么回事?   这小镇明明是有人居住才对,他亲眼看到有两个行脚商挑着担子从小镇里出来的啊?   不对,一定什么地方不对!   禄铮立即警觉地嗅到了不寻常的气息。   他一个激灵,猛然道,“撤!快撤出这里!”   可就在这时,外面忽然传来滚滚如雷的马蹄声。   禄铮神色陡然一紧,还没等他反应过来。门就被撞开了,只见云越一身甲胄纵马而入,身后跟着一队锐士。   云越下颌微微抬起,依旧是一副清傲瞧不起人的模样,冷道,“禄将军,奉先生之令,我在这里等候你多时了。”   而此刻,城外的乌赫等了一会儿,迟迟不见禄铮的动静,远远望去只见城中一片诡异的寂静。   北狄人常年劫掠边郡,以乌赫的经验,照理这会儿禄铮得手了的话,城中应该是惨叫嚎哭响彻一片才对,为什么没有听到任何动静?   就在他心中疑窦丛生的时候,忽然城门前烟尘扬起,只见一支披甲执锐的军队杀出城来。   乌赫心中大骇,立即意识到,城中有变!   他赶紧调转马头,对属下的兽人吼道,“快撤!”   接下来,他们不顾一切地纵马飞奔,在烈日下夺路狂飙出了好几十里外,到达一片葱郁的林地时,众人已经是汗流浃背,乌赫见林间有河流经过,刚想要下令,饮马稍作喘息。   就在这时,林间忽然杀声盈耳,乌赫大惊失色,他手下的兽人们都还来不及上马,就见密林后一支队伍杀出。   阿迦罗目光如炬,“乌赫,把单于铁鞭交出来,跟我回王庭领罪!” 第140章 聘礼   正午的阳光照射下,阿迦罗琥珀色的瞳仁漾着一轮淡金。   他左脸上从眼睛纵贯而下有一道伤痕,格外醒目。   当乌赫看着阿迦罗破了相的俊脸,不由自主地抽笑起来。   大概是因为连夜急追,后续的军队没有跟上,此时阿迦罗身后只带着几十人的骑兵。个个都是浑身浴血,分不清模样,只有一双眼睛依然还精光硕硕。   乌赫心知,这是他唯一的机会了。   此时他手下还有两百多兽人,在阿迦罗的后续军队没有跟上之前,立即在这个小树林里结果了他们!   当机立断,先下手为强。   他大吼一声,“跑了一晚上,你们都饿了吧!宰了他们!做肉糜!”   这些兽人们一听到有肉吃,顿时嗷嗷叫起来,发狂般冲向这十多人的队伍!   阿迦罗目光一沉,右手白亮的弯刀耀眼地划过,劈开冲上来的一个兽人的钢刀,金石声嗡嗡震裂耳膜,同时左手一拧,凌空截住了另一个兽人劈向栾祺的钢刀。   栾祺惊魂未定,还没等他缓过神来,一阵疾风夹带着野兽的腥臭扫向他面门,栾祺堪堪勉强避过,正想挥刀反击。   忽然一股浓血就劈头盖脸泼了他一身,紧随着啪地一只血淋淋的断臂跌落他身上,那手里还死死握着一把钢刀。   栾祺受了一惊,差点从马背上跳起来。   铁末龇牙笑着收刀道,“北小王,你这样以后怎么跟着世子打仗?”   栾祺脸憋得通红,“不要你管!”   说着他发了狠,一刀扫开一个兽人。   但是他们毕竟人少,那些兽人前赴后继,眼看他们就要被大群涌来的疯狂的兽人吞没撕裂。   阿迦罗眼神一沉,忽然厉声道:“带上来。”   铁末闻言,将手指抵住唇间一声哨响,密林间忽然又驶出了一支队伍。   这支队伍只有三五匹马,其间居然还有两个女人。   这两个女人一个年老一个年轻,但她们的手都无一例外被捆着,嘴巴里也封着绑带子。   “安洛!”一个正在挥舞着刀的兽人忽然嚎了起来,就要冲上前去。   铁末手中的大刀在那女人身前一横,“不许动,不然杀了她!”   那兽人大吼一声,憎恼地单手垂着胸脯却不敢动作。   阿迦罗道,“浑图部反叛,部落里余下的老小妇孺全都被抓捕,押在王庭。你们再跟随乌赫谋反,他们就全得死!作为惩罚,大单于还会他们的骸骨会被扔到燃烧的恶海中,魂魄永远忍受烈火的煎熬。”   “阿迦罗!闭嘴!”乌赫大怒道,“大单于不会做这种卑鄙的事情,一定是你!”   阿迦罗眼中森冷,扫向那群兽人,“现在拿下乌赫,单于就赦免你们全族!你们仍旧是十八部落中的一员,你们的家人也会被释放。如果不……”   他说话间,铁末一把揪住那女人的头发,那女人痛苦地惨叫起来。   周围的兽人急了,跟着喉咙里发出呜隆的低吼。   阿迦罗淡淡接上前面的话,“那么浑图部从此就要从十八部落里抹去!”   夏日的林间,忽然静得只剩下蝉鸣声。   接着最初咆哮的那个兽人阴森森转头看向乌赫,紧跟着周围的几个兽人也喘着粗气,把凶狠地目光慢慢转向了他。   乌赫的脸色顿时青紫了,“别信他!他”   他的话还没说完,周围的几个兽人一拥而上把他拖下了马,狠狠按死在地上。   乌赫艰难地抬起头,眼睛里爆出血丝,歇斯底里喊道,“阿迦罗,你无耻!你利用女人孩子,你跟中原那些家伙一样卑鄙!”   阿迦罗翻身下马,走上前,一只有力的大手卡住乌赫的脖子,稍稍用力。   乌赫瞬间额头青筋暴起。   “你当我不会杀兄弟,胆子就横了?”   乌赫脸涨得通红,目睁欲裂,哑着嗓子说不出话来。   “我要征服中原,就要了解我的敌人,我不仅学他们,还会比他们更狡诈更无耻。”   阿迦罗说着一撤手,还没等乌赫起身,又一脚狠狠踏在他胸口,“铁鞭在哪里,交出来。留你命。”   乌赫眼前一黑,差点内脏都被他碾出来。   他此刻像一只翻了身的乌龟一样仰面朝天躺在地上,胸腔像一个破风箱般剧烈咳了好久才喘过气,忽然嘿嘿狞笑了起来。   “阿迦罗,你这回找错人了这铁鞭还真不在我身上。你就是杀了我,也没用,哈哈哈”   刺耳的笑声惊起林间的飞鸟。   “让他闭嘴。”阿迦罗厌烦道,“搜!”   他话音刚落,被旁边的铁末一拳头将乌赫砸昏了过去。   仔细查找了一番,栾祺站起身问,“世子,铁鞭真不在乌赫身上,接下来我们怎么办?”   阿迦罗想了想,“去找禄铮。”   等他们来到那小县城外的时候,就见到一部马车停在了城门外。   阿迦罗赶紧道,“退后,噤声。”   其余人立即避到了树影下。   只见从马车上飘然而下了一个人,那人身材修长,容貌清秀,衣带当风,甚是潇洒。   在看清了来人,栾祺神色又惊又喜,“怎么是沈先生?”   阿迦罗眉头一皱,萧暥?   他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 *** ***   云越刚刚将禄铮等人拿下,捆得结结实实。刚想押送出门。   迎面就看到见一人飘然而来。   那人姿态慵散,倒是颇有几分午后闲暇时寻友访客的样子。   云越一诧,“先生,你怎么来这里?”   此前,谢映之让他来此小镇拦截禄铮,他还有些将信将疑,没料到还真抓到了这条大鱼。他正赶着想把禄铮押回黄龙城。   谁料谢映之道,“不忙,我先问他几句话,云副将,你带其他人先出去。”   门掩上了。   天气炎热,禄铮唇上燥裂起泡。   谢映之悠然抬手倒了杯水,递到禄铮嘴边。   不料禄铮一头撞翻杯子,怒道:“萧暥,你这个乱臣贼子!要杀就杀,别假惺惺的!”   萧暥?   谢映之微微一诧,随即恍然道:“哦,原来你知道了啊。”   然后他好奇地端详了禄铮那灰头土脸的模样片刻,道,“你大概对我有点误解。”   “误会?!”禄铮被他那悠散的姿态更加激怒了,眼皮子暴跳,“天下皆知京城流血夜,你残害忠良逼杀皇后胁迫陛下,你这无耻小人,你……”   趁着禄铮破口大骂之际,谢映之找了个椅子悠闲地坐下,淡漫道,“郑图谋反,若不平乱则京城动荡百姓浩劫。主公不得已而为之,以秋风扫落叶之势稳定京城,何错之有?且尔等光知他京城流血夜雷霆手腕,却不知他用心良苦重建大梁坊市以安黎民,造尚元城吸纳商贾以富国家,尔等更不知道除夕夜他只身赴险,阻止明华宗一众妄人焚城之企图,救百兆黎民于灭顶之灾,如此功绩尔等却视而不见,一意颠倒是非黑白。再观禄将军,你自己坐拥一方,名为诸侯实为强匪,抢占土地聚敛财富,建黄龙城蓄匪兵数万,置酒池肉林以盘剥百姓,你辈在襄州数十年,可有寸功于当地?还有什么资格指责主公?”   一席话说得禄铮满脸通红,气得发抖,竟又哑然无言以对。   半晌才道,“你,你到底是谁?”   他称萧暥主公,称呼云越云副将,肯定不是萧暥本人。   再一听,声音也似乎也不同。   到底是怎么回事?那昨晚的萧暥是谁?以前的沈先生是谁?眼前的这个人又是谁?   禄铮顿时觉得云里雾里。   谢映之颇为同情得看了他一眼,然后抬手在面上轻轻一拂。   那一瞬间,仿佛清风拂面而来,这阴暗的屋子都微微明亮起来了。   只见那白衫如雪色,映着他清雅隽逸的容颜,站在那里,就恍若华光照眼,如玉树琼林,神姿仙貌,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谪仙中人。   “沈……沈先生?”   屋檐下,透过窗缝,栾祺看得呆愣在原地,一时间呼吸都忘记了。以往只知道他气度潇洒,却不想竟然是这等风貌?世间竟然真有如此绝世的姿容?   他只觉得心脏都快要跃出胸膛,整个人恍惚有如同梦中。   一旁的阿迦罗也懵了,这是怎么回事?   这个人是谁?为什么为他会和萧暥带着一样的假面?   紧接着谢映之的话让他更是   “单于的铁鞭在哪里?”   *** *** ***   萧暥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次日傍晚了。   他喝了点粥,问了下外面的情况后又睡了过去。有魏西陵在,黄龙城中的事情应该不用他操心了。   才三天的时间,魏西陵已经彻底将黄龙城整顿好了,城防坚固,百姓也纷纷回流。魏西陵不仅善战,这整顿庶务也是一把好手。萧暥本来想临时将高严调过来,看来都用不着了。   不仅如此,黄龙城的狐狸窝也给他收拾地非常舒服。   萧暥此刻躺在一张两米多宽的大床上,别说是卷毯子卷被子,横着睡都可以,真宽敞。小狐狸靠垫都给他搬来了,外面还包了细腻的密竹,靠着凉悠悠的,床头还放着各种零嘴。   萧暥啃了一会儿干果,魏西陵就推门进来了。   换药的时间到了。   于是某狐狸老老实实躺在床上,翻着肚皮挺尸。   “手抬高。”魏西陵道。   “哦。”萧暥自己撩起中衣的下摆,露出优美精窄的腰和肌肉紧致腹部。   莹白如玉的肌肤上,两道伤痕已经黯淡下去,创口处粉红的嫩肉也生长出来,   伤口愈合得不错,那么热的天,也没有感染。   魏西陵一只手托起那柔韧的腰,给他仔细上好药,自己的额角却渗出细细的汗珠,刚要站起身。   “想吃松子……”萧暥巴巴地看着他。   魏西陵看了一眼床头。好端端一罐子小松子放在那里。视而不见?   随即一想,他就明白了,现在某人躺着不能动,剥不了。   魏西陵站起身,拿走了罐子。   “喂,等等……”   门关上了。   萧暥有些凄惨地躺在榻上,活该,想让魏大大给你剥小松子,你是不是脑壳烧糊涂了?   现在干脆连粮仓都给你没收了,省得你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现在彻底没得吃了吧?   萧暥心里凄凄惨惨地想着,一边啃着甘果,一边开始反思自己这几天是不是仗着有伤,得寸进尺了。   想着想着,脑海中又浮现出梦里的场景。   大雪纷飞,映着魏西陵那凛若冰霜的脸,和那句让他不想回忆第二遍的话。   萧暥脸上的神色越来越沉。甘果也慢慢吃不下了。   这些日子,他仗着自己对以前的事情都记不得,耍赖起来丝毫没有心理负担。   但是他不记得,魏西陵是记得的啊!   所以,他是不是也该收敛一点了?   萧暥想到这里,心口的旧疾隐隐传来一阵痛,他按着胸口心绪不宁,稀里糊涂去抓甘果,结果碰翻了罐子,打翻了一榻。   正当他想睁着着起身去收拾。忽然窗户嘎吱地动了下。   一个人影闪进了屋子。   这种出场方式,萧暥立即有种不妙的感觉,阿迦罗!   这货不是去追乌赫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阿迦罗英俊的脸上多了一道伤疤,烛火下看来格外触目惊心。   萧暥这才记起当时阿迦罗将他一把拽到身后,替他挡了那一下。不然破了相的就是他了。   想到这里,他良心有点不安,“世子,桌案上有药膏,你脸上的伤不治,会留疤。”   阿迦罗毫不在乎,“男人脸上有道疤算什么。”   然后他专注地看向萧暥,灯光下美轮美奂的容颜,如同水镜花月般好看地不真实。   萧暥见他盯着自己看,心道完蛋了,这货脸上一道疤,以后会找不到老婆的,那不是要更怨他了?   想到这里他挣扎着起身,“世子,你还是用点药罢。”   他说着刚想伸手去拿桌案上的瓷瓶。忽然手腕被阿迦罗擒住。   萧暥病中哪有力气挣开。   背光的阴影中,阿迦罗目光森然,脸上伤痕显得格外狰狞。   他声音醇厚低沉,“铁鞭是不是你拿走的?”   萧暥一愕,一双隽妙的眼睛吃惊地微微睁大,“什么铁鞭?”   阿迦罗就着擒着他手腕的姿势忽然欺近,“交出来。”   萧暥心中一紧,不会要逼供吧?!   这铁鞭是他花了好大心思弄到手的,还差点当场被乌赫逮住,可才玩了没几天,就要让他交出来?   空口无凭,本人没有拿,见都没见过!死也不认的!   阿迦罗盯着他一副死不认账的模样,不怒反喜。接着忽然凑近他耳边,压低声音,“好,如果是你拿走的,那就当你收下了我的聘礼了。”   萧暥一愣:啥?   怎么还有这操作?   等等?什么聘礼?   怎么忽然觉得这铁鞭有点扎手啊。   留下还是不留下,这是个问题。   “是你拿走的,交出来。”阿迦罗沉声道。   萧暥心念急转,十八部落联盟的铁鞭,可以驱使浑图部的铁鞭,当然不能交出来咯!   “没有的事!没见过!”   阿迦罗见他死鸭子嘴硬,倒也不逼他。   “你是中原人,拿着铁鞭也无法驱使任何部落。”   萧暥立即表示,本人没见过,不知道你说什么。   阿迦罗见他一副死狐狸不怕开水烫,咬紧了牙关绝不松口的架势。倒也不威逼他。   忽然压下身子,双臂撑在他两边,就把他罩在了自己身下。   又来了!萧暥心中警钟大作,正想反击,就听到阿迦罗笃定道,“好,那么就是聘礼了。”   他话音未落,身后的门咯吱地一响,阿迦罗急速撤身,撞开窗户,不见了。   萧暥有点懵逼。   等等,有没有搞错,特么的一根铁鞭就打发老子了?   不对,什么鬼!他不嫁!   然后又想了想阿迦罗的体格,补充道:也不娶!   绝对不娶!   门没有,窗户也没有!   他脑子里正乱哄哄的,就见到魏西陵面无表情地站在床头。   随即萧暥就眼前一亮,看到他手中一碗光润饱满的小松子仁!   某狐狸搓搓爪子,就想伸手去接。   魏西陵冷然道,“你把铁鞭先交出来。”   萧暥:……啊!   刚才他听到了!?   不,不会,按照魏西陵的个性,早就拔剑了,不会有机会让阿迦罗全身而退。   所以,他怎么知道的?   魏西陵神色冷峻地看着他,手掌一摊。   冻死人了,唔,趟不住啊……   萧暥只有不情不愿地把他私藏起来的战利品交了出来。   魏西陵接过铁鞭一看,这鞭子有十三节,精铁制成,无论是韧性还是杀伤力都无可匹敌。   萧暥眼梢微微挑起瞟着魏西陵。心里苦啊,还没焐热就被收缴了。   魏西陵收好铁鞭,道:“此物我不会使用,但绝不会让它落到别有用心的人手中。”   一听这话,某狐狸立即对号入座,赶紧澄清道:“我没什么用心。”   心里又不情不愿地想着,他到底是怎么知道铁鞭在自己这里的?   魏西陵为人刚正磊落,所以他这些小心思,照理魏西陵是不会察觉到的。   在没收了铁鞭后,萧暥终于如愿吃到了小松子仁。   所以,这算什么?奖赏?   片刻后,萧暥嗑着香喷喷的小松子,很快又想开了。   心道,阿迦罗好像说这是聘礼吧?   现在魏西陵收下了?那岂不是……   所以阿迦罗世子,你想娶战神,你还需要努力嗷!我绝对支持你,哈哈哈哈哈!   魏西陵见他交出了铁鞭,还以为他老实了。没料到一转眼就见那只狐狸一边啃着小松子,一边笑得缭乱,也没把他噎死。   “作甚?”魏西陵问。   “没,没什么。”萧暥笑得岔了气,赶紧摆摆手道。   然后他低头看着碗里一颗颗饱满的小松子,其实魏大大还是很贤惠的,啊哈哈哈哈!   魏西陵转身掩上门,就见到谢映之施施然走来。   谢映之淡淡看了眼那铁鞭,微微扬眉,“果真。”   魏西陵道,“正如先生所料。”   又问,“先生如何知道?”   谢映之道,“这只是我的猜测。”   魏西陵目光锐利,“先生不妨一说。”   “此物能召唤浑图部,我猜其上也许付有巫术,然,前日在树林中,阿迦罗仅以全族老幼威胁,兽人就倒戈抓了乌赫,可见这铁鞭已经不在乌赫手中。我又查问了禄铮,亦不在禄铮手中,那就不难猜了。”   他说着和魏西陵相视一眼,两人都似乎在某点上达成了默契。   某些人小动作多得很……   谢映之道,“此物能驱使浑图部,很可能还能有其他我们未知的用途,如果落入心怀不轨者手中,必为大患,由将军保管最为妥帖。只是……”   谢映之说着看了眼寝居的方向,似笑非笑,颇为有趣地问道,“他丢了这铁鞭,现在心境如何?”   魏西陵微微迟疑,他方才也觉得奇怪,萧暥交出铁鞭后,不但没有沮丧,反倒偷着乐得像是捡了个大便宜。   见魏西陵剑眉微蹙,谢映之一笑,“我去看看他。”   谢映之进去的时候,萧暥正躺在榻上嗑小松子,一双眼睛空茫地看着帐顶。不知道在想什么心思。   “主公。”谢映之道,   萧暥一诧,小松子差点卡在嗓子里,“先生,你不是在襄远城?”   谢映之随即便把途中布局捉拿了禄铮等人的事情一说。   萧暥一边听一边微微眯起眼睛,很久没有闻到谢玄首衣衫上淡淡的草木清香。顿时觉得心旷神怡,整个人也闲惬地放松下来。   听他说完话,萧暥把装着小松子的罐子推上前,“唔,吃吗?”   谢映之笑了笑,“先办正事。”   然后就娴熟地撩起他的中衣,解开绑在腰腹间的棉纱,露出优美精窄的腰线。   莹白如玉得肌肤上横着两道怵目的伤痕,创口已经愈合,生出了粉红色的新肉。一缕还没有褪去的花枝蜿蜒而下,斜穿过绯色的伤痕,隐入初雪般的肌肤中。   “不错。”谢映之轻轻叹道。   萧暥一怔,什么?这还不错?   接着谢映之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瓷瓶,从里面抠出一点药膏,涂抹在伤口上。   “如此就不会留下疤痕。”   凉悠悠的触感渗入肌肤,萧暥神思有些飘忽,忽然想起一件事,问道,   “先生,有件事我一直在寻思,正想跟先生商量。”   谢映之问,“何事?”   “曹满。”   谢映之微微一挑眉,“主公留曹璋在身边,不就是为了稳住曹满。还是稳不住?”   萧暥道,“秋狩猎场,唆使乌赫,射杀阿迦罗的人,就是曹满。”   这几天,他躺在床上,是完全想明白了前因后果了。   《庄武史录》上记载,秋狩时阿迦罗被原主一箭射死,单于大怒,联合了多个蛮人部落发兵中原,曹满占据的凉州正是西北前线,其军中多有胡人士卒,军风野蛮悍勇,是防备西北蛮夷部落入侵中原的屏障。   书中写到,原主借着北上支援的幌子,忽然发难,在曹满背后捅了一刀,干脆利落地将曹满手下八万凉州军全部歼灭了。一举占领了凉州。   书中对曹满之死是颇为同情的,认为萧暥自毁长城,为了争权夺利弃中原大防于不顾。   但萧暥现在是明白了,曹满背后这一刀挨得一点都不冤枉。   正是曹满唆使乌赫,刺杀阿迦罗,再嫁祸给原主。如果当年原主没有快刀斩乱麻一举歼灭曹满,这货说不定还会连同北狄蛮族一同进攻中原,这八万虎狼般的凉州军加上单于的十多万草原部落,那对中原来说简直是洪水猛兽。   这样一看,萧暥觉得原主确实这锅背得有点冤,他当机立断剪灭了中原的大患,保全了万兆黎民免遭灭顶之灾,却被说成争权夺利,曹满倒成了被残害的西北支柱。   这史家千秋也是真伪莫辨,不过是他何琰一家之言罢了。   当然萧暥也不是给自己开脱,原主这货恐怕也确实不是好东西,为了顺便除掉盛京王氏,怕是故意放北狄人火烧盛京。   所以,他现在应该拿曹满怎么办?   萧暥道,“先生知道,大雍的边境设有管制的,胡人商贩每次入境不能超过十人,所以阿迦罗为了潜入大雍,让士兵扮做商人,还有妇孺掺杂其间。最后也不过入境两三百人,为何乌赫手下的一千多浑图部落的兽人可以轻易入境?”   谢映之道,“北狄进入大雍首先要过凉州边境,将军的意思是,曹满有意将乌赫和浑图部放入中原。”   搅浑一池清水,只有中原乱,他才能有机会。 漁2熙2彖2对2读2嘉2   *** *** ***   大梁的夏天炎热,知了在树梢上叫个不停。   御书房里,桓帝心浮气躁地打发曾贤,“外头那个虫子,怎么又叫了,给朕打下来,再不行,把外面的树统统砍光!”   曾贤陪笑道,“陛下,这树砍光了,知了是不叫了,可是这大殿里不是更热了吗?”   桓帝一听脸就拉了下来,但是也无法反驳,烦躁道,“阿季这阵子的书,读的怎么样了?”   曾贤道,“卫夫子正教殿下学策书。”   “策书?什么东西?”   “大则经纬国策,治理百官,小则打理农桑……”   桓帝听了一半就没有兴趣了,“这些书都不切实际,纸上谈兵,不学也罢,这卫夫子最近也是越来越偏颇了。”   然后从书案中抽出了两本书,“朕这里有两本书,让阿季去读。这两天就读完,读后告诉朕有何感悟,写一篇万言文章来。”   曾贤接过来一看,随即面露苦涩。这书真是又臭又长啊。这晋王还是真是辛苦。   那两本书都是桓帝写的,一本回忆录,一本诗集……看得曾贤大热天一身鸡皮疙瘩。   桓帝道,“帝王不仅要善于驭人,还要善修己身,朕夏日无事,倒不妨教他点帝王之术。”   曾贤赶紧应道,“陛下说的是,晋王何其有幸,得陛下亲自指点。”   桓帝冷哼了声,“朕知道你们都觉得朕平时对他苛刻,阿季的资质寻常,朕这是恨铁不成钢啊。”   曾贤赶紧道,“陛下用心良苦。”   就在这时,一个小宦官急匆匆进殿通报,“陛下,国舅爷来了。”   桓帝赶紧挥手,屏退了曾贤,让他把自己那些书藏起来,才道,“快请国舅上殿。”   片刻后,王戎上殿。   他风风火火,连施礼都免了,桓帝刚有不悦,不咸不淡道,“盛京比这大梁可凉快多了,朕还想去舅舅那里避暑,就怕大司马不答应,怎么舅舅反倒来朕这里了。”   王戎根本没有兴趣去辩他画中有何滋味,单刀直入道,“殿下,刚收到的消息,萧暥拿下了襄州。”   桓帝脸色顿时一变,“什么!”   萧暥拿下了襄州,那就意味着,他有了自己的地盘不说,加上秦羽占据的雍州,他们将会和北宫达一样,占据两州之地了!   桓帝回过神来,阴阳怪气道,“这么说,朕是要恭喜萧将军了,原来舅舅远道而来,是来告诉朕这个好消息的。”   王戎道,“陛下,萧暥夺下襄州实力大涨,但是襄州刚刚拿下,人心不稳,襄州诸多大族,也不见得会服他萧暥,他虽然一口吞了襄州这块肥肉,必然还需要花一番力气把它消化了,我们的机会就在这里。”   皇帝眼睛顿时一亮,“什么机会,舅舅请详说。”   “半年来,我们一直以为萧暥在大梁不敢轻举妄动,如今确定他身在襄州,且很可能短时间不会回大梁,那么,大梁城内只有秦羽。”   桓帝面露喜色,“朕该如何办?”   大殿的梁柱上,一只轻盈的蝴蝶静静地停着,仿佛在凝神静听。 第141章 狼狈   王戎道,“萧暥这一次虽然神不知鬼不觉拿下襄州,但是襄州地域广袤,门阀势力盘根错节,他一口吞下,不是马上就能消化得了的。我猜的不错,他还得花上数月时间在襄州安抚拉拢各方势力。大梁城里只有秦羽,秦羽此人厚重少文,我们要对付他,比对付萧暥容易多了。”   桓帝想了想,隐隐喜上眉梢,“舅舅是想……除掉秦羽?让萧暥那头拿了襄州,屁股还没坐热,这边却失了雍州……”   王戎道,“陛下,除秦羽夺雍州,时候还不到。”   “为何?”   “据探萧暥此去襄州并没有带多少兵力,主力都在大梁。”   桓帝一听就有点泄气,“朕还以为舅舅能借机除掉秦羽、夺下雍州,迎朕回盛京,重返旧都了。”   王戎提高声音道,“当然要回旧都,这是我们最终目的,但饭要一口一口吃,不能一蹴而就,眼下我们的实力还不足。贸然动手,陛下还想再来一次京城流血夜?”   桓帝一听到京城流血夜,顿时脸色像霜打的茄子,他挫了挫后牙道,“所以就算萧暥不在京城,我们还是什么都不做?再次坐失良机?”   王戎转而道,“陛下,我听说今年的仲夏的沐兰会就剩下十天了。”   桓帝有些不耐烦,燥热地扯了扯领口道,“差不多,舅舅问这个做什么?”   在大雍朝,每年七夕之时,又正当白兰幽香之季,有为其三天的沐兰会。   桓帝不等王戎回答,又含沙射影道,“如果舅舅此来是观摩沐兰会的,倒是赶上好时候了,听说今年这沐兰会里才子佳人如流,还盛行个什么花神妆,加上天气炎热,衣衫单薄,香肩酥腰绰绰可见,真是风光无限,大饱眼福,没想到朕的两位舅舅爱好还如此接近。”   王戎额头的青筋顿时跳了跳。如果换是当年摄政时,他早就一军棍拍桌案上,教训一下这个外甥该怎么做皇帝了。   但是经过了那么多年的蛰伏,他火爆的性子早就磨去了大半,他沉声道,“陛下稍安勿躁,我之所以问及沐兰会,是因为听说北宫浔来参加沐兰会了。”   “北宫浔?”桓帝微微一愕,眉头扬了扬,“就是那个送给萧暥凤冠的北宫浔?”   王戎道,“正是。”   桓帝幸灾乐祸道,“上次除夕夜撷芳阁里没把他眉毛烧掉?”   王戎道,“陛下,如果北宫浔在大梁出了事……”   桓帝楞了一下,恍然明白过来,“舅舅妙啊,如果北宫浔在大梁出了事,那么北宫家肯定不会善罢甘休的!”   王戎道,“北宫达年前还在高唐兵败心有不甘,很可能会因此达发兵南下此时萧暥又在襄州脱不开身,就是我们的机会了。”   然后他笃定一笑,“其实萧暥占了襄州,也未必是好事,有时候房子大了,就打扫不过来了。”   桓帝闻言兴致勃勃起来,赶紧问,“舅舅打算在沐兰会暗杀北宫浔?怎么杀?带多少人?杀了要不要把头寄给北宫达?好激怒他?不过这天气炎热,这脑袋封在木匣子里到了东北,也得朽烂得看不清五官了,怎么证明是北宫浔?”   王戎显然被恶心到了,簇起眉头道,“不能暗杀,北宫家的燕庭卫是很厉害的,一旦查出刺客是我们的人,就偷鸡不成蚀把米了。”   桓帝道,“不杀?那怎么办?让他出什么事?舅舅总别告诉朕是让他摔个跟头?”   “离沐兰会还有十天,此时我们从长计议,陛下容我跟二弟商量一下,他主意多。”   一听到容绪,桓帝立即耸起稀松的眉,“舅舅,你不怕他把消息泄露给萧暥吗?你是真不知道二舅已经投靠萧暥了?”   “陛下,这从何说起。”王戎说到现在,已经有些实在忍无可忍了,严厉道,“陛下,我了解二弟的为人以及王家在他心底的份量,陛下是君王,不要随便以臆想来判断臣下的忠诚。”   桓帝被他疾言厉色地说了一通,心中甚是不痛快,便阴阳怪气道,“那舅舅大概不知道,他这半年都忙着为萧暥经营尚元城,打理生意,还有萧暥的新宅邸,听说造得比皇宫还舒适,满床满柜的绫罗绸缎,枕头都是精工刺绣的面料里面装着柔兰的香料,据说是因为萧暥坏事儿做多了,晚上睡不着才给他弄的这个,还有,连沐浴的浴桶都是用的镶金沉香木,有专门为他调制的鲜花露浴,二舅他若不是色令智昏,那就是一门心思趋炎附势想投靠某些人了。”   王戎无奈道:“陛下不要忘了,去年秦羽被困高唐,向大梁商会征调粮食,是二弟顶住萧暥的压力,让所有的商户不许发粮,以萧暥的性格,哪里肯吃这种亏,二弟若再不积极表态,为萧暥营造府邸经营尚元城,盛京商会在大梁城还有立足之地吗?”   “他真是为了商会?”桓帝哼了声,继续明察秋毫:“朕可是一清二楚,据说连萧暥府邸连喝水的杯子都是金镶玉的,黄金是足金,雕刻示极为精细。”   王戎见桓帝丝毫听不进去,也懒得再解释,正要找合适的机会告退,忽然就听桓帝问道,“舅舅,盛京王氏的家纹是菊花?”   ?!   王戎陡然惊出一丝冷汗。赶紧纠正道,“不,是牡丹,富贵牡丹。”   桓帝表示不相信,“可朕瞧见二舅送给萧暥的杯盏上雕的,丝帐上绣的怎么都是菊花啊?”   王戎只觉得额头的经脉突突直跳,刚才都懒得解释了,这会儿还是得费劲解释道,“听说二弟新招募了一批西域的工匠,善于精雕绘制。”   桓帝打断他,锲而不舍问,“那菊花是怎么回事?”   王戎忍无可忍,在这话题又要跑偏之前,赶紧道,“臣刚赶到大梁,天气炎热,一身汗渍难免不雅,臣先退下了。”   然后拱手一礼就走了。   “哎,等等,舅舅?”   桓帝有点郁闷,对旁边的曾贤愤懑道,“跑那么快,真是一个个都不把朕放在眼里。”   他背着手烦闷地在殿内走了半圈,忽然仰头看到梁柱上停着一只小蝴蝶,他本来就有气没地方撒,“怎么搞的,哪来的虫子?叫几个人来捕了摁死。”   魏瑄赶紧手指一招,那只纸蝴蝶就扇动翅膀摇摇晃晃飞了起来,从窗子里倏地出去了。   *** *** ***   最后一抹斜阳消失在天际。一盏青灯下,帐幔间幽光莹莹。   谢映之坐在榻前,一双眼睛清若琉璃,“将军是要对付曹满?”   萧暥道,“我把曹璋放在身边,就是想稳住他,但是看来还是稳不住。”   谢映之道,“曹满此人豺狼之性,粗猛而有谋断,在西北拥兵自重,以待中原之变。他此番放乌赫等浑图部入境,也是藏着搅乱中原局势之心。他便可有机可乘了。”   萧暥点头,这几天他也是想明白了。   从一开始秋狩猎场唆使乌赫谋害阿迦罗,嫁祸给自己,妄图激怒单于发兵南下,到此番有意放乌赫入境,搅乱中原,都是一个目的,就是要引爆中原的诸侯大战,他才有机会趁虚而入。   他只是没料到,自己会忽然进攻襄州。使得这乌赫和浑图部归附禄铮后,还没来得及兴起风浪,就那么被掐灭了。   但是正如谢映之所说,曹满此人存豺狼之心,更兼手下十万如狼似虎的凉州军,如果留着曹满,五年后他和北宫达那场大战,曹满极有可能关键时刻,给他横插一刀。   那场大战,原主本来就是险胜。何琰在书中说,论实力,萧暥远不如北宫达。无论是兵力,粮草供给,还是将领谋士。   当时他看书的时候都为原主捏一把汗,北宫达手下强将如云,谋士史上有名的就有五六位,更兼燕州军兵强马壮,东北的雪原战马还极为耐寒。   当两军陷入僵持时,天气越来越冷,原主这边粮草告竭不说,这严寒的天气逼摧得他屡屡发病。   阵前没有良医,那北宫达还故意让三军日夜鼓噪,使得萧暥病中不仅缺粮少药,还不得修养。   更恶心人的是,北宫达在寒月到来时,不知道哪里找了一群老妈子半夜里号丧。搞得远远近近都以为萧暥快死了,如果不是他手下的锐士营军心似铁,怕这军队都要溃散了。   同时北宫达又听谋士之计,把萧暥京城流血夜,迫害皇后皇子,秋狩争风吃醋杀阿迦罗,引北狄火烧西京,以及背后捅曹满之类的事情添油加醋一番,写了萧暥的十大罪状,不仅在阵前大声诵读,还写成檄文,传抄全国,引得全国士人口诛笔伐,恨不得让他死上百八十回,甚至有人雇死士来阵前刺杀他。   于是萧暥干脆将计就计,干脆装死。   北宫达一看萧暥死了,赶紧连夜劫营。最后被萧暥摆了一道,劫营不成,自家粮仓反倒被烧了。   此刻萧暥一条条想起来,原主为了打赢这一仗,差点半条命都没了,这样还是险胜。   好在原主当时已经除掉了曹满,如果再加上曹满,胜负真的难料。   但如今,曹满不仅还坐拥西北十万凉州军。   萧暥道,“我打算先安定襄州,随后西征曹满。”   以襄州为大后方,以雍州为基地,先除曹满,拿下凉州,再和北宫达决战,取得幽燕两州之地,从而彻底一统北方。   谢映之听后微微叹气,“将军为得襄州,已经卧病在床。再战西北,恐难成全功。”   萧暥被他这一说,觉得自己确实挺惨的,为了得到黄龙城,又是受伤又是发病,现在床上躺死狐狸,动都动不了。   而西北气候恶劣,风沙大,恶劣的气候加上彪悍的强敌,他现在这身子,怕是要出师未捷身先死。   某人刚刚涌起的斗志顿时蔫了,萧暥只有屈服道,“所以我打算先在襄州修养一段时间。我列了个计划。”   说着他立即转过身,从他的小狐狸靠枕下抽出了几页纸。   这是他这几天养病的成果,每页稿纸都是又写又画,满满当当,大学时候写论文他还没那么拼。   谢映之见他又藏东西,微微一笑,颇有兴趣地接过来。   看了片刻他挑眉道,“将军这是要修养?”   ……还是要搞事情?   “唔,我想在襄州推行新政。”   只见这几张纸上分门别类地做好了表格。   一,推广屯田,招募百姓耕种,以足军粮。   二,练兵,实行军功制。   三,扩大兵工厂。   四,打通商路,将安阳城建为南北商贸财货的枢纽。   从此江南的丝绸茶叶可以通过襄州,直抵安阳,而大梁的货物也可以通过安阳城南下。赚了钱,直接投入兵工厂的扩建一条龙。   萧暥用三个字概括就是耕,战,钱。   他将来还要打两场大战,钱粮,军械,士兵,一个都不能少。   襄州这块肥地,必须充分开发起来。   谢映之微微吃惊,没料到萧暥养个病,花样还不少,心思这等长远,而且还挺有想法的。   其实萧暥还有一条更为有想法的,先压着不说,以免掀起士林的风浪。他名声本来就不好,搞不好要被骂惨,心急吃不了热粥,他一步步来。   谢映之微微敛眉,一条条道,“将军,兵工厂一事,可交给褚庆子,练兵有魏将军,至于通商,江南商会可以直接入驻安阳城,这些都不难,但是屯田,怕没那么容易。”   “为何?”萧暥不解,这安阳城不是屯田推行得好好的。   谢映之道,“安阳城连年匪患,周围多是无主的荒地,将军招募流民耕种,没有问题,但襄州的土地多是集中在豪强大族手中,将军想推行屯田阻力重重。”   萧暥恍然,历史上很多王朝的末期都会出现豪强大量圈占土地的事情,这大雍朝也是一样。   豪强圈地,大量农民破产成为徒附,这些人为豪强的庄园重地,修屋,打造兵器,拱卫产业,成为私兵。这些豪强不但圈占大量土地,也占用了大量劳力,而且这些豪强大族大多都不足额上岁粮。   如果不解决这个问题,想让襄州成为他的战略大后方,为他提供兵源和粮草,就不能实现。   而光靠安阳城屯田的粮草,要支撑他打襄州可以,但是想要将来统一北方的两场大战,还是不足。   谢映之接着道,“襄州的豪强世家,禄氏,朱氏,田氏,许氏四姓,田地也大多集中在这四家的门下,将军要推行屯田就要先对这四大姓动手。”   萧暥微微蹙眉,攻一城易,守一城难。   如何将襄州真正地建成他的狐狸窝,他的大后方基地。   他觉得自己真的就像一只狐狸,叼了襄州这块肥肉就跑,然而这块肥肉怎么吃下去?   窗外,月上阑干。   谢映之挑亮了灯,又吩咐人煎好了药。   然后在榻前坐下,道,“将军勿忧,既然将军决定要在襄州屯田,我必尽全力助将军达成此事。”   今夜秉烛夜谈,通宵达旦。   *** *** ***   夜里,灯火阑珊。   苍青趴在一边看着魏瑄抄书:“魏瑄,你那哥是有病罢?他这脑壳是出生就这样,还是后来受了什么打击?”   魏瑄奋笔疾书,一边道:“以前的事情,你不是能看到吗?”   苍青道:“我又不想看他,老太监有什么好看的!”   魏瑄笔锋一悬,微微一愕。   老太监?桓帝?   自从半年前让苍青盯着无相之后,苍青现在看到哪个不顺眼的人都叫老太监。算是后遗症了。   他正色道,“苍青,不许如此说陛下。”   苍青撇了撇嘴,“我想跟你去画楼,我不要呆在这里抄书。更不要看老……老皇帝的裹脚布。又臭又长!”   “皇兄才二十三岁。”   “他头秃!”苍青争辩。   魏瑄:……   魏瑄想纠正他,桓帝只是发际线比较高。离秃头……其实还有一段距离。   转念一想算了,抄完书他还有事要做。   先去画楼打听到北宫浔在大梁的住所,然后设法让他回去。   魏瑄捡起一颗三生石揣在兜里,道,“抄完了就去。” 第142章 酒 +七夕番外   谢映之道,“襄州的豪强大族以田、许、禄、朱四大姓为首,将军的屯田令一出,他们必然会带头抵制,所以要推行屯田令,势必从这四大家动手。这四家一旦奉行屯田令,其他的大小士绅都会遵守。”   萧暥心知,对于这些豪强,土地就是命脉,要让他们将圈占的土地乖乖交出来,简直就像从虎嘴里拔牙。   但若不推行屯田,保持襄州的现状,那么他将襄州建成大后方和粮仓的构想就要落空。将来又如何支撑起统一北方的战争。   那么如何对付四大家?   “分化瓦解。”谢映之道,   “禄氏,禄铮已经被拿下,现在禄氏族人都是惊弓之鸟,只要能保住原本的产业,多占的土地,我相信他们愿意交出来,至于朱氏,朱优献城有功,主公可让陛下颁一道诏书,封朱优为中书令,并同时赐予朱优族人官职,使之入朝为官。”   萧暥一听,暗暗心折,这谢玄首玩权谋还真是有一手,春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啊。   这样名为封赏,其实就无形中就将襄州的朱氏一分为二了。尤其是在朝的朱氏族人,其实就是分分钟在自己的掌控之中,万一襄州的朱氏族人不老实了,朱优他们简直就是人质啊!   这样一来,要对付的就剩下田氏和许氏了。   谢映之道,“至于田氏,禄铮在主公手中,田夫人救夫心切,会愿意站在我们这边,不过……”   “不过什么?”   “对主公的名声怕是不利,别有用心之人会说主公挟持其夫,逼迫一个弱女子。而且田夫人和田瑁并不是田家的宗干,在田家的影响力还难说。再者,主公推行屯田令,很可能会被传为主公拿下襄州之后,强行收缴豪强士族的土地,这会使得天下士绅皆恐惧主公推行屯田,收缴其田地,从而与主公为敌,将来主公若要征伐北方,凉州,燕州,幽州的士绅豪强为保其土地,都会铁了心站在曹满或者北宫氏的阵营中,抵御主公,主公想要统一北方,将步履维艰。”   萧暥听得倒抽一口冷气,谢玄首果然思虑长远。   如果他来硬的,强行收缴豪强土地或者威逼,那么,将来他再要攻打凉州,再要和北宫达决战,豪强士族全都会成为他的敌人。   所以不能强征,也不能威逼。那么怎么样才能让这些豪强乖乖交出土地呢?   萧暥想了想,看来又得来点骚操作了。   “先生,我有个办法,不知道行不行?”   ……   一盏幽灯下,窗外的草丛里传来夏虫长长短短的鸣叫。   谢映之端坐在案前,悬袖提笔书写告襄州士族的草案。   在他身后,某人早就睡着了。   萧暥卷着薄毯,脸颊贴着小狐狸靠枕上,连帐幔微微扑打在脸颊上时都没有察觉,看来是真的疲累了。   而且谢玄首衣衫上自带的清雅香气,不仅闻着让人心神舒逸,且还蚊虫不侵。   这会儿开着窗都没有蚊子,简直是纯天然的避蚊器,某狐狸睡得格外踏实。   谢映之微微悬笔,回头看去,见他休息了那么多天,却都没有恢复过来。   看来这大半年来,萧暥肯定没有按照他所交待的按时服药休息,这精力似乎比以前更差了。回头得配点补养的方子。   长夜漫漫。   当清早一缕曦光映在桌案上时。谢映之收好文书站起身。   一开门就见云越等在外面,眼睛熬得像只兔子。   谢映之忍俊不禁,明知故问道,“云副将,这么早?”   云越眼神飘飞,他当然知道谢映之是什么人,只能如实道,“我看灯亮一直着,想必先生与主公议事到深夜,我不敢打扰,就在这里等着。”   他一边说一边悄悄往屋里看去,“主公怎么样了?”   “睡下了。”然后谢映之像一个长者般揽着云越的肩转过身,“他身体还虚,我这就给他开一副药,你先把这个通告发出去罢。”   云越接过文稿,瞭了一眼,心中暗暗一惊。   什么?买地?   云越不由看向寝居,非常了解自家主公地表示:“他有钱吗?”   谢映之饶有兴趣地想了想这个问题,道,“也许有罢。”   当天,云越就把黄龙城的金库翻了出来。又折算了一下襄州的豪强大族手中的田地,最后的定价正如谢映之所筹算的,五金一亩地。   *** *** ***   田氏家宅的绥德堂。   田氏的族长田寿召集襄州的豪强士绅都召集了过来。   他须发斑白,面色一沉道,“诸位想必都收到了照会,萧将军想用五金一亩买我们的田地,诸位意下如何?”   旁边的许氏族长许芃立即道,“五金一亩,这是打劫。”   此话一出,旁边的士绅们纷纷附和,“就是,现在虽说世道混乱,但是这个土地价格也太低了罢。”   “萧将军是不是在广原岭剿匪呆久了,自己也是跟山匪习性?”   “就是就是,我们联合起来,都不卖他土地,他还能强买不成?”   “田老爷子,你说句话!”   田寿见众人神色激动,知道火候差不多了,于是捋着胡子道,“既然诸位都觉得这个价格不合适,那么,我们再提出一个价格,给萧将军呈报上去。”   “不行,这襄州的土地是我们的祖产,多少价格都不卖!”   就在堂上闹哄哄一片的时候,忽然管家前来报道,“族长,外面有一位沈先生前来拜访。”   田寿一愣,沈先生?萧暥的说客来了?   片刻后,在田府的偏厅里。   案上置一盏清茶,茶倒得满满的,一碰就要泼溅出来。   这是明摆着送客的意思。   他淡淡瞥了一眼茶盏,道,“田族长,禄氏已经将多占的土地上交了。”   田寿皮笑肉不笑地哼了一声,“禄家有罪,禄铮现在还在关押,别说多占的土地上交,就算萧将军把他们全部土地收缴,他们也不敢说什么。怎么?萧将军是想把老朽也抓起来,再收缴田氏的土地?”   “田族长此言差矣,主公素来敬重田夫人深明大义,打算将禄氏上缴的家产土地交给田夫人打理。”   “什么?交给姝儿?”田寿着实怔了怔。   谢映之道,“当然,田夫人是女子,有些场合也不便亲自出面,所以很多事情还需要仰仗田族长支持。”   田寿手心微微出汗,他活了那么大岁数当然是个人精,将禄铮的田产交给田夫人打理,等于就是交给田氏了。相当于只要每年给萧暥交足了岁粮就可以。   这天大的便宜,简直能把他砸懵,他耷拉着眼皮,使劲抑制住自己才能不显得喜形于色。   沈先生不紧不慢道,“所以,田族长觉得这买地之事……”   田寿立即道,“此事我们刚才正在商议,都觉得这价格甚为合理,襄州以往流民甚多,这样百姓得了田地安居乐业,我们这些士绅也愿意造福乡里。”   然后又赶紧站起身,道,“快,给先生换一壶映雪。”   谢映之莞尔,田寿倒戈,四大姓只剩下许氏,许氏若知道田氏占了这么个大便宜,心中更加不平,这许氏和田氏之间的争斗就是早晚的事。   襄州士绅的同盟就此瓦解了。   *** *** ***   阳光将树影投落在纸张上,水波一般拂动。   纸上的人,一身戎装,眉目深秀,气度清飒,矫若惊燕飞龙。   苍青评价道,“这张画得最好,像他。”   大半年来,魏瑄一直靠着记忆,画着心中那个人的模样。上千张的画稿,练得丹青妙手,却还是觉得画不像,也画不出那人神韵。   直到昨天的这张画,也许是妙手偶得,竟似乎有些接近了那人的形神。   魏瑄垂目凝视着那画像,手指不由自主地抚过画中人的眉眼,好像是想把那音容刻在眼底,从此再不会忘记。   接着,指端缓缓凝起一点白亮的光芒。   苍青见状大惊,“魏瑄,不要烧,好不容易画出一张像他的!”   魏瑄不动声色。   火光映出他如雕似琢的五官,晓月清霜一般的容颜,冷峻又刻骨,眼底凝着一片深沉的寂寥。   玄火的高温下,纸张瞬间就变得脆弱枯黄,一道焦黑的细线迅速蔓延,从边缘到衣摆,再到手腕,再到肩膀……   一寸一寸就像噬咬在他的心底。那寂寥的眼中忽而闪烁着盈润的微光。   “魏瑄,这张就别烧了!我不乱跑了,我整天替你看着他,有人进来我就马上通知你!”   魏瑄知道,这没用的。桓帝的耳目遍布整个宫城,所以他画的每一张画,都只能存在少则几个时辰,多着一两天。   只要他离开寝殿,他就必须烧掉,以免被好事的太监发现交给桓帝邀功。   既然他就要去找北宫浔,前路莫测,临走前必须把这画像烧掉。   火蔓延到了那线条优美的下颌,再往上烧到那一缕浅笑的温濡的唇,再片刻间,这副容颜就会在他手中灰飞烟灭。   他忽然涌起一阵心悸,眼眶发红,不顾一切伸出手去拍灭。   “魏瑄,你的手!”苍青大叫,   疯了吗?这可是玄火,焚尽一切的玄火。   魏瑄这才反应过来,木然看向自己的手,居然完好无损。   苍青惊骇不已,不可思议道,“魏瑄,你修到什么程度了,连玄火都已经伤不了你了?”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太监尖锐的嗓音,“陛下驾到。”   魏瑄骤然一惊,赶紧手忙脚乱地就要把烧得剩下一半的画像藏好。   但桓帝背着手跨进来,阴森森道,“阿季,藏什么呢?这么着急。”   然后拿起那张只剩下小一半的残稿,阴阳怪气着,“怎么瞧着有点眼熟?”   魏瑄不说话,倔强紧抿唇间的一抹苦涩。   画稿烧得只剩下了眉梢眼角那一缕残余的风流。   桓帝瞧不出什么,拿着手中的玉圭敲了敲魏瑄的额头,“朕整日里为江山社稷操碎了心,你脑子都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见魏瑄站得笔直,依旧不答话,桓帝心中颇为不快。   魏瑄已经跟他差不多高,尤其是那俊美深邃的五官,隐约提醒他魏瑄有个番妃妖孽的母亲。   桓帝觉得有些扎眼,“光长个子不长脑子!我问你,书抄得如何了?”   魏瑄道,“抄完了,正打算呈给皇兄看。”   厚厚的两本书,这才一天都不到,就抄完了?   桓帝不相信道,“朕看看。”   片刻后桓帝阴沉着脸,“既然你看完了,朕就考考你,君臣之道为何?”   魏瑄道,“君视臣如手足,臣视君如腹心。”   桓帝面露不悦,“什么?”   魏瑄继续道,“君视臣如犬马,臣视君如国人。”   桓帝尖刻地评论,“胡言乱语。”   “君视臣如土芥,臣视君如寇仇。”   “混账!”桓帝把手中的书掷到魏瑄身上,“这是朕书中所写的吗?”   魏瑄也不躲,如实道,“不是。”   魏瑄过目不忘,但桓帝这书通篇的屁话。他实在不想说啊。   桓帝书中长篇大论写着君王是天子,是上天派来匡扶社稷的,是所有臣子的榜样,君王所说的话,臣该奉若神明,无条件执行,等等,核心内容是皇帝是神明是天子,不会犯错,皇帝让你做什么你就得做什么,皇帝比你爹还要亲,就算皇帝让你死,那也是为了你好。你赶紧去找块石头。   桓帝阴阳怪气道,“好啊,看来抄一遍你还是记不住是吧,来人。”   接着几个宦官就抬着好几块石板放到了殿外的庭院里。   魏瑄心头一沉,预感到不妙。   桓帝把一把刻刀扔在案头,“既然让你抄写记不住,那么就刻上去罢,反正朕的著作也要刻碑立传,流传万世的。”   然后对身后的两名宦官道,“你们留在这里,监督晋王刻碑。”   桓帝走后,魏瑄看着整整五块硕大的石碑,只觉得窒息。这要刻到什么时候?   苍青咬着草茎,“魏瑄,那老皇帝什么毛病?他还没死,就急着刻墓碑?”   魏瑄没理他,拿起刻刀,看了眼身后那两个一眨不眨盯着他的宦官。   离开七夕的沐兰会只剩下不到八天了。   必须想个办法出去。   *** *** ***   在大梁,很多人都不知道怀远客栈是盛京商会名下的。因为他名义上的东家挂在淮安名士翟非。而且怀远楼客栈的风格上极为简淡,和盛京商会奢华金贵的风格相去甚远。   自从清凉观被查封以后,王戎来大梁都住在怀远楼。   傍晚,掌柜的带着一名衣衫华贵的先生进入客舍时。   王戎正在客舍里独自下棋,头也不抬道,“你总算肯来见我了。”   “我这几天忙于筹办尚元城的沐兰会,脱不开身。”容绪说着把幕篱扔到一边。   天气炎热,他掏出帕子抹了把额角,自顾自就去倒茶,“兄长来大梁住了也快五日了,是打算入朝为仕?”   王戎冷笑,“我这把年纪了,还跟刚入仕的毛孩子去争?你也不用赶我,我把事情办完就回去。”   容绪叹了口气,“兄长为何执迷不悟,眼下的局面就是最好的局面,萧暥允许王家在盛京不用入朝,允许王家的生意发展壮大。”   王戎脸色猛沉,扔下一枚棋子,“二弟的眼中就只有生意?你忘记了么,王氏的富贵牡丹曾经刻在大雍朝的庙堂之上!”   王戎对于这个庶弟,从心底里还是带着一丝鄙夷,庶子就是庶子,眼界只有芝麻米粒大,从骨子里就是个小商贩,做不了大事情。   容绪起身端了一杯茶,恭敬奉上。   王戎刚接过来,喝了口茶脸色稍缓。   就听容绪道,“兄长,茶满则溢,我以为王家现在的状态才刚刚好,我想为王家经营的是累世之业,王氏的富贵牡丹虽然不能盛开于朝堂之上,却能开遍九州岂不是更好?”   王戎重重把茶杯顿在了桌上,“那么萧暥已经拿下了襄州,二弟知道吗?”   容绪微微一怔,“襄州?萧暥去襄州了?”   王戎面目阴沉,冷哼了一声道,“萧暥这次是收拾了禄铮和朱优,夺了他们的地盘,下次就要轮到王家了,等他拿下西京时,二弟眼中仍旧是只有你几斤几两的生意罢!”   容绪凝眉一想,问道,“兄长这消息是哪里来的?”   王戎道:“西北来的消息。”   容绪立即反应过来,道:“兄长,曹满虎狼之人。兄长莫非想与曹满合作?”   王戎道,“信中还道,萧暥在襄州屯田练兵,他想做什么?不就是要打仗?萧暥当年允许我们留在盛京,给予王家经营商会的便利,那是因为他实力不足,我要稳住我们,现在他拿下了襄州,只要站稳脚跟,他的羽翼就丰满了。”   容绪沉默不语。   “江南商会的齐掌柜,杜东家都在准备财货,据说是萧暥要将安阳城建成第二个大梁。”然后他看向容绪,“萧暥没有给你发南下的照会吧?”   容绪眉心微微一跳。没有。   王戎不紧不慢道,“这不是明摆着,他这是要架空盛京商会了。二弟你这些日子替他费心劳力经营尚元城,这一番心血,看来他并不领情。”   容绪打断他,“兄长此来到底要做什么?”   “你主意多,我要你帮我想想,怎么样让北宫浔在大梁城里出事?”   容绪眸中精光一敛,“兄长打算拖北宫家下水?”   王戎冷笑:“西北有曹满,东北有北宫,我看他萧暥还有什么精力跟我们斗。”   容绪凝眉仔细思量了片刻,“近来的沐兰会上有马球赛,我听说北宫浔喜好马球,必然会参加。”   王戎恍然,“二弟是想让他在球赛上,马失前蹄?”   容绪道,“马球赛碰撞激烈,赛场上若有意外非死即残,但仅仅这样还不能赖到萧暥的身上,只能是管束不善罢了,所以还得再点一把火。”   *** *** ***   这几日,屯田令顺利推行,在几大家族的带领下,襄州的豪强士族们纷纷出售圈占的土地。   但不出谢映之的意料,萧暥很快又没钱了。   不过某人骚操作多得很,他一边让尚元城赶快给他充钱,一边又推出又一轮的新政:五金一亩田地,官府出三成,百姓出两成,土地上所获收成,也将按这比例分配。   穷得掉毛的某狐狸,就想出了让百姓出钱买地的馊主意。   此新政一出来,襄州百姓奔走相告,踊跃购买田产。两金就能买一亩地,所获分得将近一半,哪里来的好事!   百姓们得到了土地,这种地的积极性空前高涨,谢映之又使玄门弟子教导百姓耕种,以提高亩产量。随着襄州百姓安居乐业,萧暥在民间的口碑也水涨船高。   萧暥暗搓搓地算了算,到今年的年底,岁粮收不完了嗷!   粮仓搞定了,就要扩大招兵、练兵。军功令也亟待推行。   伤还没好利索,萧暥就提着一罐子小松子,迫不及待去犒劳一下魏大大。   没料到却扑了个空,魏西陵去校场练兵还没有回来。   天气炎热,为防止士兵中暑,魏西陵将练兵的时间定在清早卯时至辰时,午后申时至于酉时。   萧暥感慨,这么热的天还在练兵,魏将军真是劳模!于是打算坐等。   魏西陵的书房很简朴,一看就是军人做派。   隔扇屏上绘着军事地图,案头整齐地放着兵书简册,旁边陈设的铠甲刀剑,萧暥左右转了一圈,真的是除了地图兵书铠甲,就没什么别的东西了。他不由心中叹道,此人可真是无趣啊!连一点个人爱好都没有吗?   萧暥在案前坐下,磕了一会儿小松子,就看到案上压着几张纸,手又开始欠了。   片刻后,魏西陵的案头就蹲着两只活灵活现的小跳蛙。与周围严肃规整的环境格格不入。   心灵手巧的某狐狸搓搓爪子,满意地欣赏了一下自己的作品,开始玩得飞起。   但也怪他这手艺太好,这纸跳蛙一蹦老高,居然从案头弹起后,蹿到了兵器架下面。   唔,这就尴尬了。   他得爬下去捡。   兵器架下很暗,萧暥的脸靠近玄冷的铠甲,才能勉强把手探进去,一番摸索之下,指尖忽然碰到了一个冰凉溜光的东西。   什么玩意儿?   萧暥探手一捞,就把那东西取了出来,这一看之下,萧暥顿时一愣,竟然是个酒坛子!   这兵器架后面居然藏了一坛酒!   等等,魏西陵不是军中禁酒吗?   这人也太表里不一了哈哈哈,自己居然带头藏酒!   萧暥心里一边严肃批判,一边迫不及待打开酒封。   一股醇厚的酒香就飘散出来。   甘甜浓郁。   这个时代竟然有葡萄酒!   魏西陵进来的时候,就看到萧暥坐在席上,浑身没骨头似的侧倚在案边,怀里揣着酒坛子,一边喝酒一边嗑小松子,白皙的两颊已经浮现氤氲的红晕,眸中漾起水色烟光,煞是好看。   他面无表情,一言不发就收缴了酒坛。   萧暥反正也喝够了,抹了把嘴道,“魏将军,你自己藏着酒,却让别人都禁酒。这说不过去罢?”   这是妥妥的双标嗷!   魏西陵不理睬他,把酒坛封上,放好。   萧暥颤巍巍地想站起来,结果晃了一下又跌了回去,“唔,魏将军,跟你商量个事,今天你没看到我喝酒,我就不把你藏酒的事情说出去。”   最好别让谢映之知道他偷喝酒。   其实他本来就想尝一口罢了,结果这葡萄酒味道太好,喝着喝着就上头了。   他攀着几案站起来,趁魏西陵没注意,爪子又不老实地探向酒坛子。   就听魏西陵道,“这酒是澈儿让我带给你。”   唔……!   萧暥顿时酒都醒了大半,谁?   澈儿?方澈?   他心中猛地一沉,顿时记起梦中,城头残阳似血,他骑马踏过满地尸骸,那个双腿被碾断的少年浑身是血,艰难地抬头看着他。   “澈儿,他还好吗?”   “他想来看你,只是走不了路。”魏西陵说着把他的手从酒坛上挪开,“这是西域进的葡萄酒,你喜欢喝酒,澈儿就一直藏着。”   他说着微微顿了顿,“你得病的事情我没告诉他。”   萧暥喉咙里顿时像哽着一口血,刚才喝下的酒都泛起酸苦的味道。   沉默了片刻,他看向立屏上巨大的地图。   襄州以南就是江州了,从这里到永安城也不过七天路程,如果他把道路修好,快马加鞭,也许三天就能赶到。   他忽然很想回江州去看看。看看澈儿。   但是魏西陵不答应,他又不敢提出。毕竟自己当年做的什么缺德事情,回去会不会变成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萧暥想了半天,踟蹰道:“那个,襄州和江州只隔了条江。”   魏西陵:“嗯。”   “从这里到永安六七天够了吧?”   “嗯。”   萧暥心中一苦,我很多年没有回去了……   萧暥:“我会把南下的路修平整。”   魏西陵:“可以。”   那个……你就不能邀请我一下吗?   萧暥继续试探道:“我会在襄远城建一个渡口。这样渡江也方便。”   所以……你真不请我去江南啊……   魏西陵,“随你。”   萧暥绝望了,这人怎么这样!   他一咬牙,脸不要了,大不了被当面怼回来,“再过几个月就是中秋节了,唔……我……我想……”   “想回来就回来,不用通过我。”魏西陵干脆道。   啊?萧暥原地一愣。这么爽快?   难道审批通过?他拿到护照了!   就在这时,一盏纸灯悠悠飘过窗外。   萧暥眉心微微一凝。   这是玄门的传信灯,看这信灯的颜色,似乎还是从北方来的。   莫非是大梁有事? 第143章 回京   大梁城   天气虽然炎热,但沐兰会将近,大梁城内的街道上熙熙攘攘川流不息。入夜,街两边铺子已经挂起了风灯,夜市开始了。   魏瑄换了一身利落的黑衣,迅速地融入到了茫茫夜色之中。   他那个障眼法的小伎俩只能维持两三个时辰,也就是说在戌时以前他必须回宫。   大梁城里最奢华的客栈是尚元城中的涵月楼。   涵月楼不仅奢华无比,这位置也是绝佳。   在露台上往东望去是高台层起、灯火通明的皇城。皇城脚下隔着两条街巷是元康坊,那里住着包括三公在内的朝中大多数高官,再往东是一大片高墙森院的府邸,那是大司马秦羽的住所,一眼看去颇有气派。   与大司马隔开三条街巷,夜幕下那片黯淡的檐宇,院中似乎只有零星的几点灯火,就是萧暥的将军府。   那就有点意思了,说他是权臣罢,他好像是有意地跟皇城保持着那么一段距离,甚至看上去还做出一层退隐的姿态。   北宫浔坐在露台上,举目远眺,在这满城的灯火阑珊的衬托下,那寂寥萧索的宅院就显得格外冷清。丝毫没有过节的气息。   北宫浔指着那片黯淡的院落,问出了一个很尖锐的问题,“我怎么会觉得他很穷?”   旁边的吕歆笑着给他斟酒道,“北宫世子家大业大,世子眼里,这整个大梁城都是穷人。”   此人是大行令吕虔的儿子,大梁城里有名的纨绔,和北宫浔早年就相识,北宫浔每次来大梁免不了找他一起喝酒,喝完了酒去倾颜阁前看焰火会。   北宫浔此时喝得已经有点高了,闻言洋洋得意起来,“哈哈,如果他此番能在马球赛中胜了我,我就送他一座全大梁最奢华的宅院。”   吕歆笑道,“世子的球技九州少有人能望之项背,当然会赢。”   北宫浔道,“光球技好也没用,还要看马术,萧暥打仗比我打得多,马术肯定不差。”   然后他想起了什么,皱起眉头,“听说他的马还是魏西陵送的?”   “魏将军送他的那匹青鬃马在秋狩猎场就折了。”吕歆道,   然后他似乎想起了什么,打了个手势。   随之露台下忽然传来了一阵清亮的嘶鸣。   北宫浔扶栏一看。只见到一匹棕色的骏马,高大健壮,毛色光亮。   “好马!”   北宫浔眼睛放光,他本来就喝高了,忘了这里是三层高楼,抬腿就要跨过栏杆,被吕歆一把抓住,“世子,咱走楼梯,走楼梯。”   刚到楼下,北宫浔跨上马背,那战马人立而起,昂首发出一声长鸣。   吕歆笑道,“从西北进的凉州马。送给世子,此次马球赛世子必定一举夺魁!”   北宫浔仗着酒兴大笑,一扬鞭,战马撒开四蹄。   魏瑄赶到涵月楼的时候,迎面就见一骑飞奔而去。   他再一看北宫浔去的方向,心中暗道不好,是清平街。   清平街此时正是夜市开张最热闹的时候。街上人来人往,北宫浔这一骑狂奔,怕是要引起骚乱。   ***   清平街是是尚元城里最繁华的街市之一,尤其是沐兰会将近,夜市刚刚开始,这街上已经是人来人往。这会儿还在街口,若是到了倾颜阁那一带,简直就是摩肩接踵。   很多店铺为了吸引生意,还在铺子门前挂了五彩的灯笼,打扮得漂漂亮亮,更有甚者,雇了杂耍的,变戏法的,在铺子门前吸引人眼球。   在这些五花八门的店铺里,有一家店铺却非常低调。   那是一家小饭馆,占地方不大,由于老板酿的米酒格外香甜,做的菜也好吃,所以生意一直不错。   饭馆的东家是两兄弟,哥哥叫做瞿安,因为早年逃乱,瘸了一条腿,身料又单薄,干不了重活,好在人勤快,又擅长酿酒,小饭馆经营得很好。   弟弟瞿钢则相反,身材魁梧,相貌堂堂,当年兰台之变的时候,他就一腔血勇,提着一把斧头就砍死了好几个北狄蛮子,后来因为勇力被锐士营挑中了。   除夕夜撷芳阁之乱中,瞿钢也在云越所帅的百名锐士之中,跟周围数千明华宗暴徒血战到天明,只剩下数十人,这瞿钢就是其中之一。   那一夜他杀得满眼通红,也不知道斩杀了多少个明华宗的暴徒,刀都豁口了,自己身中数十刀浑然不觉,豁出命地跟着云越冲上石桥,浑身浴血九死一生后,被擢升为百夫长,并赏赐五十金。   他用这赏赐的五十金,又借了三十金,买了尚元城的这个店铺。   瞿安有残疾,家里还有失明的老母亲和两个弟妹,瞿钢军中的饷银只能勉强维持一大家人的生计。   不过瞿安倒是很知足,比起外面的兵荒马乱,大梁城给了他们这些普通小民庇护,不用被乱兵屠戮匪寇劫掠,在这乱世飘摇的风雨中,谋一个安身之所。   而且他们有了这家铺子,好好经营,日子会越来越好。   其实在大梁城的其他地方买店铺,三十金就能买到很好的铺位了。   瞿钢很倔,执意要买尚元城的铺位。   不仅是尚元城外乡客多,更主要的是,这里是他和他的兄弟们奋战保护的地方,这种袍泽之情,瞿安不懂,但是在弟弟执意要买尚元城的店铺时,他还是四方筹措借了钱也凑齐八十金,把这门面盘了下来。   弟妹们都太小帮不上忙,瞿安忙不过来,所以只要不执勤的日子,瞿钢都会到铺子里打杂。   尤其是这段时间,沐兰会将近,这铺子里的生意也是热火朝天,忙得更是脚不沾地。   这天到了天色擦黑,店铺里依旧人来客往。瞿钢兄弟两可是从中午到夜里水米未进。   瞿安抹了把头上的汗,笑道,“再辛苦半个时辰,等打烊了,我给你做一顿羊汤面。咱们兄弟也过个节。”   瞿钢转过脸,刚要憨然笑笑,忽然就听到外面传来嘈杂声,伴随一声声猝然的惊叫声。   瞿钢本是锐士营的人,二话不说就冲了出去。   只见刚才还熙攘的街道上现在一片混乱。   一个衣冠华丽的贵人骑在马上横冲直撞,这人面红脖子粗看起来是喝高了,策马就闯进街市,撞翻了几个卖果子玩意儿的小摊铺,惊得百姓们四下奔走躲避,还是有来不及跑的,被马撞飞出去。   瞿钢来不及多想,趁着那贵公子撞翻了几个摊,速度微微一滞的时机。一把抽出一个店铺前挑着灯笼的竹竿,三步跃上一个平台,凌空跳起,将竹竿横空掠了过去,就要去阻住奔马的速度。   但是不知那贵公子是喝地太多,还是根本就肆无忌惮,居然视若无睹,并没有及时勒住马。   眼看着奔马就要撞飞竹竿,跃进人群。   瞿钢手下一转,使出临敌的招式,竹竿一挑一刺,马的前胸正好就撞上了竹竿的尖端,顿时一身凄厉的悲鸣。   那匹战马前蹄一跪,北宫浔从马上翻了下来,呕出了几口酒。   他的燕庭卫此时也赶了上来,赶紧把他扶起。   那他的那凉州神骏倒在血泊里,抽搐几下不动了。   北宫浔顿时暴跳起来,“谁!谁干的!”   几个燕庭卫立即顺藤摸瓜,找到了摔落地上的灯笼,灯笼上面写着店招。   北宫浔脸色狠厉,“给我统统拿下!”   瞿钢见状方要上前,就被瞿安拦住了。   “哥,我不能连累”   他话没说完,被瞿安一把推开。   然后他就看到他那个羸弱的哥哥,拖着一条瘸腿艰难上前道,“是我。”   他的声音低弱,“贵人恕罪,小民刚想换灯笼,谁知不小心把竹竿碰倒了,伤了贵人的马。无论多少钱两,小民倾其所有都一定赔偿贵人。”   北宫浔直眉瞪眼,“就是宰了你,一条贱命能赔得起我的神骏?”   瞿钢又要上前,被瞿安严厉地一把推开。不能两个人都搭进去。   瞿钢从来没见过他这个羸弱的哥哥竟然出乎意料的坚定强悍,竟然一时愣住了。   瞿安艰难地跪下,“小民愿倾家荡产,为贵人府上为奴为婢。”   “你是个瘸子啊。”北宫浔嘲讽道,“我府上要一个瘸子有何用?”   然后他抬高声音道,“反正你也瘸了,我今天就让你瘸得彻底,将他的腿打断!”   瞿钢闻言,发狂般冲上前去,“混账,放开他!是我杀的马!”   可他就算他勇武过人,此时不过是手无寸铁的一个人。   在拼着一股勇力一连撂倒了三名燕庭卫后,他被反钳着双臂拿下了。   北宫浔打了个酒嗝,“一起打,打断腿!”   随即一名魁梧的燕庭卫抡起狼牙棒就要先砸向瞿安的残腿。   就在这时,周围的人群中忽然听到一道清越的声音越众而出,   那人道,“等一下。”   几乎是与此同时,黑夜中寒光一闪,一阵疾风掠过。那个燕庭卫忽然手中一轻,狼牙棒的上半段被齐齐削去,真成了一个棒槌。   那人出手迅捷,身形快如鬼魅,连燕庭卫都来不及反应。   “谁!出来!”北宫浔使劲揉了揉眼睛。   这时,闷热的夏夜起了风,吹得店招下的灯笼轻轻摇摆起来。   灯光影影绰绰间,不知从哪里走出一个俊雅的青年。   缭乱晃动的烛火映在他脸上,光怪陆离看不清模样,但就这样模糊地一瞥,都能感觉到来人的样貌异常俊美,容色皎洁清冷,一袭黑衣融入夜色中,竟然颇有几分肃杀的寒意。   萧暥!   北宫浔顿时倒抽一口冷气。   赶紧揉了揉眼睛。   再定睛一看,不,不是。   来人身段比萧暥还是矮去不少,脸庞犹如雕琢,古雅俊美,一双眼睛深邃如渊,并不似萧暥那种清夭飞扬咄咄逼人的邪美。   其实魏瑄并没有要刻意模仿萧暥,只是在这日复一日画像中,他渐渐就染上了那人的习惯,偏好穿黑色的衣衫。   北宫浔本来就喝高了,一时间没有认出魏瑄,大着舌头道,“你什么人?”   魏瑄敏锐地发现北宫浔酒醉,如果可以不暴露身份,倒是省去不少麻烦。   他干脆顺水推舟道,“我是将军府的人,此人专门给我将军府酿酒,世子伤了他,是想让主公没有酒喝?”   北宫浔一愣。萧暥好酒他是知道的。所以这小子说的是真的?   他当然不想在这种小事上跟萧暥杠上,胡乱摆了摆手,让燕庭卫放人。   然后他又看向魏瑄,只觉得他处事沉着老练,但脸庞上隐隐青涩未尽,不由又问,“你在将军府所任何职?”   魏瑄不假思索道,“我在下厨从事。”   “哈哈哈。”北宫浔不由爆出一阵大笑,“原来是个厨子。”   魏瑄不紧不慢道,“主公喜欢东家的米酒,这会儿正差我来订。”   北宫浔紧跟着问,“萧暥果然在大梁?沐兰会他去不去?”   魏瑄正想继续诓他,就在这时,耳边传来苍青急促的声音,“魏瑄,快回来!老……老皇帝要过来了!”   *** *** ***   怀远客栈的客房里。   容绪看完纸条后,悠悠探手在烛火上焚烧了。   王戎搁下棋子,道,“二弟,你让吕歆给北宫浔设这出局有什么意义?还白白折了一匹凉州神骏。”   容绪抿了口茶,悠然反问,“兄长觉得,我是为了什么?”   王戎道,“我看你是如意算盘落空了,你引北宫浔闹市纵马,就算他真撞死了几个小民,也不能拿他怎么样,秦羽此人沉稳,事事以大局为重,总不至于蠢到因此责难北宫浔,贸然得罪北宫家罢。”   容绪凝目看着棋局。   王戎一扔棋子,“我看,还是用我的方法,他肯定参加马球赛,这马球赛冲撞激烈,如果他摔伤摔死……”   “那也就是个意外事故。”容绪道,“兄长真以为这种事情,以萧暥的狡诈和手腕会摆不平,他到时候必定能推脱得一干二净。”   王戎有点气躁,“先前说派人行刺,但又风险太大,一旦被北宫家的燕庭卫查出来,我们栽赃不成反成贼。”   “当然不能我们出手,萧暥太聪明了,我们一点马脚都不能漏出来。”容绪慢条斯理地拿下了王戎一枚黑子,强调道,“这件事王家必须撇得干干净净。”   王戎皱眉,“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怎么招?”   容绪不紧不慢落子,徐徐道,“北宫浔闹市纵马,撞伤百姓,瞿钢肯定会出手阻止。”   王戎不屑,“瞿钢只是个小卒罢了,也入得了你的眼。”   不由得又心想,他这个庶弟毕竟是商人的眼界,目光只有针眼大小,总盯着一些细枝末节的小事,谨小慎微,做事情缺乏胆气。   容绪微微一笑,“兄长,大风起于青萍之末,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他虽是个小卒,但是锐士营的人。这就足够我做文章了。”   然后他抬手从棋盒里拾起一枚光润的棋子,目光微敛似乎在思索何处落子,漫不经心接上前面的话,“他做的任何事情,就可以说成是萧暥的指使。”   棋子落在盘上清晰的声响,“兄长还觉得他无足轻重吗?”   王戎顿时心中一凛,“你要让瞿钢出手刺杀北宫浔?”   然后他倒抽一口冷气,“那萧暥倒是百口莫辩了。”   容绪从容一笑。   王戎又道,“但你的算盘好像落空了,今晚瞿家兄弟被一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小子救了,所以北宫浔和瞿钢兄弟顶多算是摩擦。没什么大不了。还不至于瞿钢要动手刺杀罢?”   容绪落子的手忽而一顿,眉头罕见地微微一凝,“此人倒是出乎我意料,不过,没关系。”   王戎紧接着问,“你还有后手?”   *** *** ***   次日,瞿钢完成执勤,整顿好甲胄换掉了汗湿的衣衫,就急匆匆去尚元城帮哥哥打理铺子。   但是他刚走到街口就察觉到不同寻常。   只见铺子周遭人头攒动,都在东张西望地往里面探看。   铺子外面还站着几名京兆府的府役,天气很热,这些人看起来非常不耐烦,但是又不得不来瞧瞧情况。   瞿钢顿时心中一阵不妙,一把推开人群就往里走去。   当他一见到店内的场景,整个人都如遭雷击。   就见屋内一片狼藉,所有可以砸的全部都砸烂了。   瞿安躺在地上,双腿被生生折断了,血流了一地,双眼紧闭,脸色青紫,不知是死是活。   几个京兆府的差役像看热闹一样站在旁边,正在询问记录着什么。   他脑子里嗡地一声,冲上前去抱起哥哥,脑子里不断回旋昨天那个贵人说的话。   “打断他的腿!”   ***   京兆尹孙霖坐在堂上,一只手百无聊赖地拈着鼠须,拖着声调道,“你知道你要告的是什么人吗?”   瞿钢冷着脸道,“北宫浔。”   “你知道就好,北宫世子家门显赫,世代公卿,朝廷的制度刑不上大夫,别说是他打断了你哥的腿,就算是他昨晚纵马闹市,踩死踩伤几个人,都不能拿他如何,你懂不懂?”   瞿钢铁青着脸,暗暗握紧拳头。   孙霖又道,“本官知道你心里憋闷,先就不说朝廷的制度在,单说现在,时局艰危你知不知道,这些个诸侯都是大爷,哪个惹得起的?朝廷有朝廷的难处,更何况这北宫家占据两州实力雄厚,这北宫浔到了大梁,连大司马都要亲自把他供起来……”   瞿钢沉着脸,一言不发。   孙霖语重心长道,“本官劝你,以后再遇到这种事别出头,你说你放着好端端的日子不过管这闲事做什么。”   瞿钢不想再跟他废话了,一抱拳,“多谢府君提点。”   转身就走出了京兆府。   他心里明白,这事儿告到天边也没用。   清平街上依旧人来人往热闹非凡,家家铺子门前依旧是张灯结彩客流不断。   只有一家铺子冷冷清清,关着门。   几个锐士营的兄弟来帮瞿钢打扫满屋残砖碎瓦。   锐士小乙道,“瞿总头,你阿兄怎么样了?”   瞿钢道,“大夫看过了,折了几根肋骨,好在没伤到肺腑,腿……断了。”   其实大夫看过后,说这腿不仅筋断骨碎,还坏了骨髓,得切掉,但是瞿安身体羸弱,恐怕是扛不下来,现在只能是拖日子罢了。   “就这么放过北宫浔这厮了?”另一名兄弟道。   “京兆尹有他的难处。”瞿钢的眼中凝起阴郁。   “北宫浔闹市纵马,瞿总头阻拦了他反遭报复,这事儿就这么了了,天下还有公理吗?兄弟们都不服!”又一名兄弟道。   “我们大伙儿一起告到主公那里!”小乙道。   “不行!”瞿钢斩钉截铁道,   萧暥已经很久没有露面了,大梁城里坊间传言纷纷,有说他除夕后病发,抱病在京修养的,也有说他南下晋阳,治病去了。尤其半个多月前,连云副将也忽然没了消息。   这其中的机巧,瞿钢有种感觉,怕是萧暥另有谋划。   如果这一闹,岂不是要逼着萧暥出来。说不定坏了大计。   小乙见他浓眉紧蹙,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赶紧改口道,“那我们去找卫骏将军,让他找大司马给我们主持公道!”   “对,找大司马!”其他几个士兵都激愤道,“去年高唐之战,大司马还把他娘的北宫达打得找不着北!怕他个鸟!”   瞿钢心道这高唐之战,难道不是秦羽被困,刘武打着魏西陵的旗号突然参战,给了北宫达一个措手不及,又到年底,北宫达趁势退兵罢了。   他断然道,“不用了。兄弟们的好意我心领了,此事我自会处置。”   自己的仇还是要自己来报。   之后的几天,瞿钢以照顾兄长为名,告了假。   他观察下来,北宫浔每天去的地方无非是京郊的马场,尚元城的歌楼酒肆,还有就是吕家的大宅,跟一群纨绔子弟花天酒地。   还有一处让瞿钢有些意外,那就是将军府。   北宫浔居然去了三趟将军府,好备了厚礼,虽然每回都吃了闭门羹。   瞿钢心中警觉,此人到底想要打什么主意?   除此以外,北宫浔外出每次都是前呼后拥,他身边都是精锐的燕庭卫环绕,根本没有下手的机会。   盯了几天后,瞿钢就有些气馁了,更要命的是,在这些酒楼里蹲点已经快要花光他余下的银钱了。   就在他蹙眉犹豫是要再咬牙跟下去,还是就此收手时,他的对面忽然坐下了一个人。   瞿钢微微一惊。   这些酒楼饭馆在生意热闹的时候,几人拼一张桌子也是常有的。   但是北宫浔来的这家酒馆都是大梁城里颇为奢华的,来这里吃饭喝酒的人就比较少。没有道理需要拼桌。   瞿钢看了一眼四周空荡荡的桌席,问,“阁下是何人?找我有事?”   那人二十出头,眉毛疏淡,眼角下挂,衣衫也极普通,只是他一坐下,瞿钢就闻到了他一股隐约的幽檀熏香。这香气沉郁雅致极为特别。   穿着那么普通的衣衫,用着那么罕见的熏香,此人身份不一般。   来人道,“我知道几日前某贵胄纵马闹市之事,心中颇为不平。”   瞿钢微微眯起眼睛,“阁下跟我说这些做什么?”   来人道,“几日后的沐兰会上有马球赛,京城的贵人们都喜欢这种玩乐。北宫浔也会参加。”   说完他站起来,拍了拍瞿钢的肩膀,扬长而去。   瞿钢注视着他的背影,浓眉紧蹙。   他扔下几个银钱,“小二,结账。”   *** *** ***   整整三天,魏瑄都埋头在殿内刻碑文。   他无法外出。   桓帝又,忽然撤了盯着他刻碑的宦官,改为每天不定时派人来抽查他的情况。   魏瑄是明白了,要摆脱这种处境,只有尽快刻完碑文。否则寸步难行。   傍晚的时候,他终于刻完最后一个字,因为急于求成,一双修长的手上累了道道划痕。   桓帝掀起眼皮瞥了一眼,有点想笑,假惺惺道,“怎么弄的啊?做事儿那么糙。”   然后他怪眼一翻,又道,“是不是急着刻完,就想着出宫去?”   魏瑄赶紧恭敬道,“臣弟思索沐兰会将近,如果能在沐兰会前把碑文刻完,佳节盛会之时,让天下士子们都知道陛下的懿德贤明。”   桓帝一听,这倒是啊,如果把碑文立在沐兰会上,就可以让天下士子都瞻慕皇帝的圣德。   这么想来,他顿时心情大好。于是踱步下来,细细看这碑文。   只见那石碑刻地极为工整,字迹清劲又不失秀逸,单就书法来看也是上品。   “来人,把这碑文给朕竖立在蹴鞠赛场外,让所有进来参赛的诸侯子弟们,都看到朕的规训,让他们学学该怎么做好臣子的本份。”   趁着桓帝沾沾自喜地观赏碑文之际,魏瑄瞥了眼御案上。   那是刚刚呈报上来的此次蹴鞠赛的名单。随便看一眼,都是世家子弟以及其麾下人员的名字,密密麻麻写了满满一卷,约莫五十多人。   卫骏、李重、北宫浔……   魏瑄看书本来就是一目十行。   他只瞭了一眼,一个名字就引起了他的注意。   瞿钢?等等,这不就是当天那个和北宫浔冲突的百夫长吗?   他怎么也参加马球赛。巧合吗?   随即他又看了看瞿钢跟随的主将,许慈,卫骏……   一个是秦羽的部将,一个是灞陵大营的主帅,魏瑄心中微微一凛,察觉到一丝不寻常的气息。   他走上前,对桓帝躬身一拱礼道,“皇兄,臣弟有个请求,不知道皇兄是否应允。”   桓帝见他刚刚交上碑文就要提要求了,立即拉下了脸,“你倒是会挑时机,说罢。”   魏瑄道,“臣弟想参加沐兰会上的马球赛。”   桓帝耸了耸眉头,“什么?你要参赛?你打过马球没有?去瞎凑什么热闹。”   魏瑄恳切道,“不是还有几天时间么,我可以学。”   “皇兄,这次马球赛,诸侯子弟均有参加,我们皇族却无人参赛,是否有失颜面?”   桓帝这才想起,魏西陵明确拒绝了参加沐兰会,其他的魏氏皇族就没一个争气的。   马球赛争夺冲撞激烈,非常考验身手、球技和马术,还有成员相互间的配合,甚至景帝年间,还把马球列入皇族日常的训练,稍逊于军事训练。   曾经的魏氏皇族也是极为尚武,只是江河日下,如今皇族里除了魏西陵,没有一个能站出来撑场子的。   他这个皇叔又脾气怪,铁板一块,从不卖他面子。   魏西陵不来,沐兰会上魏氏皇族连个撑场子的人都没有,就显得寥落无人。   桓帝又看向魏瑄,哼?这小子会为皇室的颜面考虑?   随即桓帝就明白了,这点贼心思能瞒过他?   “阿季你就不要装了,你是看上了哪家小姐罢?”   魏瑄猝不及防,“皇兄何出此言?”   沐兰会作为夏日的盛会,是贵族小姐们外出游玩之时。蹴鞠赛会有名门女眷在旁观赏。如果能赛中表现优异,就能俘获多少佳人芳心。   桓帝故作高深地哼一声,“上次你烧去的那张画,是哪家的小姐罢?”   魏瑄:……   *** *** ***   桌案上搁着一个精巧的传信灯。   谢映之放下信笺,道,“北宫浔来大梁了。”   萧暥第一个反应就是,要搞事情。   “他还扬言要送主公一座宅子。”   魏西陵静静看向萧暥。   萧暥咳了声立马自证道,“我有钱。”   然后在几人颇为怀疑的目光中,赶紧转移话题,“他只要别惹事就行。”   谢映之道,“北宫浔在尚元城闹市纵马。”   萧暥:……   “所幸被一名叫做瞿钢的锐士拦了下来,没有为害百姓。”   魏西陵道,“怕不要为小人所害。”   谢映之:“次日瞿钢兄长的双腿被人打断了。”   魏西陵面如冰霜,“果然。”   谢映之将信笺收好,“这沐兰会将近,大梁怕是不太平。”   总有人想兴风作浪。   魏西陵看向萧暥,“你是否需要回去。”   萧暥眉心微微一蹙,离沐兰会只剩下三天。赶回去路上就要五天!来不及。   魏西陵道,“我将凌霄给你。”   萧暥一愣,凌霄是魏西陵自己的战马,传说日行千里如飞。   时不可待。   临别之际,萧暥摸着凌霄的鬃毛,心道,他也该回赠什么吧?   可是送什么呢?   黄龙城金库的银钱,早就被他买地用完了,他身无长物,狐狸毛薅秃了也卖不了几钱。   萧暥深深体会到了贫穷的窘迫。   魏西陵看他欲言又止,淡淡道,“你已经送我了,不需要再送。”   啊?萧暥一愣,他送了什么?他自己怎么不知道?   片刻后,魏西陵站在城楼上,目送那一队人马消失在广袤的平原上。   他转身回到书房,案上放着两只活灵活现的小跳蛙,和周围肃朴的环境格格不入。 第144章 赌局   大梁城的西北是晗泉山,之所以叫这个名字,是因为山中有泉,山南是温泉,山北是寒泉。   今年的击鞠赛的赛场就在晗泉山下。   魏瑄很早就到了赛场,他以前从来没有打过马球,临时学了三天,心里没底。   桓帝允许他参赛,前提是要给皇家争面子。   在大雍朝,马球赛的得分规则分为个人和球队。   也就是说魏瑄所带领的皇族的球队不但要赢,他个人的得分也要挤入三甲才行。   此次比赛,球队共有八支,一开始是交叉赛,相当于分组赛。   按照比赛记分,实行淘汰制。   一支球队共五人。成员大多是诸侯世家的子弟,除此之外,他们可以带马术精良的门客下属参赛。   瞿钢作为锐士营的百夫长,被选拔跟随许慈。   魏瑄暗暗思忖,许慈是秦羽的副将,如果瞿钢在球赛中袭击北宫浔,这矛头就会直指大司马府。   所以,最好不要让北宫浔的球队和许慈的队伍在球场上碰上。   该怎么办呢?   他正寻思着,场上响起了阵阵的鼓声,辰时已到。   只见赛场入口处烟尘腾起,一支彪锐的队伍率先入场,他们皮甲精良,束腰的革带上还镶嵌着狰狞的黄金兽头,每个人所乘骑的都是清一色枣红战马,阳光下毛色油亮。   这装备一看就很烧银子。   果然他们一入场,观众席上就发出一阵惊诧的低呼。   北宫浔大模大样地亮了个相后,就来到了选手席,左右张望了一番,问身后一个燕庭卫,“看到萧暥了吗?”   那燕庭卫道,“禀世子,没有。”   北宫浔哼了声,有点扫兴,道,“他不会是怕输躲起来了罢,哈哈”   他话音未落,就听旁边一个声音接道,“纵然萧将军不来,我亦胜你!”   魏瑄一诧,闻声望去,就见一个浓眉大眼,阔面重颐的将领走到席案前,正是许慈,他身后跟着一脸阴霾的瞿钢。   透过那森然的目光,逼人的愤憎直刺过来。   北宫浔竟被看得有些不自在,问道,“那人是谁?我怎么觉得有点眼熟?”   就在这时,主持比赛的主判孙霖宣布,“初赛分组开始,请各队的队长抓阄。”   话音刚落,看台上是一阵欢声雷动。   有人兴奋道,“我想看北宫浔对上许慈!北宫浔霸道,许慈沉稳,够劲!”   “杨拓对卫骏也有看头!杨拓狠辣,卫骏锐利,啧啧!”   “据说皇室今年也有人参赛?是……魏西陵魏将军?”   “不是,好像是陛下的弟弟,晋王魏瑄。”   “什么?这小皇子想挨打吗?”   “算了算了,还是看北宫世子夺魁吧。”   “我赌了许慈许将军,大司马府也不会输,哈哈。”   “我觉得卫骏将军会是黑马,这灞陵大营的官兵都是年轻骁锐,我赌卫将军一举夺魁!”   魏瑄目光微微一凝。看向孙霖手中的漆盒。   绝对不能让北宫浔和许慈在赛场上对上。   *** *** ***   此时,随着场内抓阄的结果公布,场内传出一阵阵的喧哗声。   同时围场外的热闹一点不逊于场内。   虽然日头毒辣,围场外聚集着一群马球爱好者,还有闻讯而来看热闹的百姓。   由于人多,很多的商家都看到了机会,树荫下摆满了各种卖冰水的、果品、笠帽、清凉膏、甘草小食的摊铺,俨然成了一个规模不小的市集。   往年的击鞠赛可没那么热闹。   因为只有收到邀约的诸侯世家达官贵人,或者文人名士才能前来观看比赛。   可是今年,除了收到邀约可以进入观赛的世家士族外,还可以通过花钱购买入场券,前来观看,这就向没有爵位的富商们打开了通道。   虽然这入场券价格不菲,但是大梁的富商还是很多,这一下子,马球场外停满了各色华贵的车辆。   至于大多数交不起入场费的平民马球爱好者,就在围场外听个动静过把瘾。   “看什么看!”一个士兵粗声粗气地呵斥一个外乡士子。   那外乡人带着遮阳的笠帽,看不到模样,穿着素面无纹的衣衫,一身风尘仆仆,像是从外州郡赶来看球赛的。   那外乡人道,“我想进去看比赛。”   一个士兵被他逗乐了,指了指一边的木栅亭子道,“看到那边的亭子没有?那里售卖入场券,三十金一张。”   “三十金?可以买十几亩地了。”   士兵不耐烦了,“萧将军定的,你嫌贵找他去。”   那外乡人一愣,“所以你们萧将军在这里……收门票?”   “什么乱七八糟的,走开走开,你没钱就别捣乱。”   那外乡人似乎被说到了痛处,真的识趣地走开了。   就在这时,场内传来消息,四场比赛的名单都定下了。   第一场:魏瑄对杨拓   第二场:许慈对虞非   第三场:北宫浔对吕威   第四场:卫骏对李玦   众人一听,顿时一片嘘声。   一个络腮胡子大汉对围坐在树底下的众人道,“散了散了,这局不用开了。等下一轮罢。”   那外乡人显然是个外行,走上前问道,“为何?”   大汉道,“还为何?这实力差明摆着,杨拓,许慈,北宫浔,卫骏肯定胜出!”   外乡人想了想,恍然,“你们是在赌马球?”   那大汉看他完全是个外行,懒得理睬,自顾自招呼着一帮赌徒挪场子。   紧接着在击鼓声中第一局开场了。   那外乡人站在一边看他们收拾东西,忽然道,“我赌晋王魏瑄赢。”   正在收摊走人的赌徒们顿时停下了手中的活计。   那大汉瞪大眼睛,“你什么?”   外乡人笃定道,“我赌第一局,晋王赢。”   他这话一说,那大汉着实怔了下。   明白过来后他一翻手,“开局。”   刚才还无精打采的赌徒们顿时来了精神,争先恐后地押注起来。   顷刻间,赌桌上已经有了三四十金押注了。   有钱不赚是傻子,这么明摆着的输赢局势,这不叫不叫赌,是捡钱。   唯一让他们担心的是,那么多筹码,这个傻兮兮的外乡人,赔得起吗?   那外乡人诚恳道,“我可以抵这把剑。”   随即还真的解下佩剑,押在赌桌上。   那大汉是个懂兵器的,一看就是把罕见的好剑,哈哈大笑,“你铁定输惨了。”   *** *** ***   分组比赛,抓阄的时候,魏瑄用秘术动点小手脚,让许慈的队伍和北宫浔的队伍在每一场分组赛上都堪堪错开。   但纵然如此,许慈瞿钢锐士营的队伍,和北宫浔所率的燕庭卫,在实力上无疑是最强的。   就算是在分组赛上岔开,迟早是要在决赛碰上。   魏瑄思忖着,除非他能让他们其中一支队伍在分组赛里就淘汰掉,使得瞿钢没机会和北宫浔同场比赛,没机会出手。   那么在分组赛中战胜许慈?还是北宫浔?   魏瑄想了想自己的队伍,觉得有点悬。怕是任何一个都赢不了。   魏氏皇族人员寥落,所以桓帝就让王家的人上来凑数。但王氏主脉在西京,临时能填上来的只有在大梁的王氏族人。   桓帝立即想到了一个人,容绪。   容绪这个浪子早年间什么没有玩过。   据说在幽帝年间的沐兰会上,他带着几个和他差不多大的玩世不恭的剽轻少年,在三十多支高手队伍中一路斩将夺旗,杀出重围,一举夺了个人和队伍双料的冠军。想那容绪当年在马球场上放浪不羁又意气风发,迷倒了多少贵族少女。   所以桓帝本来是想请容绪出山助阵的,可没料到容绪先生轻飘飘一句:臣年纪大了,不比当年,现在也就在家里种花品茶养老。这马球赛碰撞激烈,老臣经受不起。   居然还倚老卖老起来了?   大热天桓帝差点没被气昏过去。   不过容绪还是给桓帝留了点面子的,他随后就推荐了族内的青年俊杰。   魏瑄看了看那胖头鱼王祥,青年俊杰?   就在这时,杨拓驱马上前。   杨拓出身临川杨氏,是相国杨覆的长子。他一身锦绣衣袍,颇为气派,五官周正,不失为英俊,只是眉眼间距离偏窄,使得目光中沉着一丝阴郁,让人有点捉摸不透。   观众席上立即有人评道,“杨拓球风狠辣。晋王的运气着实不好,一上来就碰上了他,这回是输定了。”   场外,那大汉看着已经增加到了一百多金的筹码,笑道,“小子你完了,把你卖了都赔不起!”   他话音未落,就听旁边一个小个子赌徒忽然低呼道,“也不一定。”   那外乡人微微抬了抬帽沿。   只见寒酸的布衣,粗粝的笠帽下,掩映着一副惊尘绝羡的容颜,一双眼睛更是蕴秀藏锋,清利非凡。   看得一众赌徒连连倒抽冷气,光这模样就很值钱啊,可惜脑子不大好使。   三天前,萧暥从襄州出发,他也没料到魏西陵送他这凌霄真的是名副其实,乘云踏雾般速度如飞,把所有人都抛在了后面,他走得急,身上也没带多少钱。没料到竟被堵在门口了。   所以,这进场的门票钱,看来就要靠晋王赢来了。 懙S 睎S 第145章 赚大了   皮质的绣丸在空中划过一个抛物线,魏瑄反应迅速,纵马一跃,挥舞仗杆正要掠去。   忽然他的马身被重重横撞了一记,紧接着一根仗杆就从斜后方强抄上来。魏瑄急勒缰绳收住仗杆,否则这一竿子就要砸到来人的太阳穴上。   就在这个空档,那抢上来的黑面大汉擎杆一抡,绣丸在空中急旋而过。   紧跟着,杨拓催马上前轻松一捞。   绣丸就飞进了龙门。   一边的孙霖判道:杨侍郎进球,得两分。   观众席上响起一阵欢闹喧呼声。   魏瑄微微一蹙眉,这人打球不讲规矩。   紧接着又是几次故意的肢体冲撞,角度刁钻。又够不着判罚的程度。   魏瑄又失了一球。   在连失四分后,他手下的金吾卫有些浮躁愤懑。   那胖头鱼王祥,球打不好脾气却很大,“他娘的,杨家的小子懂不懂规矩!”   “马球赛允许冲撞,他们没有违规。”魏瑄道。   这就是杨拓的狡猾之处,他只用马身撞击对方,用仗杆横插拦截,却不用手推搡,就判罚不了他。   魏瑄看出来了,此人球风狠辣诡谲,其实是为求胜不择手段。   王祥还在骂骂咧咧。   魏瑄不动声色,让他住嘴,带三名金吾卫护住球门。   既然每次进攻都会被恶意冲撞拦截,那么不如转攻为守,至少不让杨拓再有得分的机会。   这也是一种战术,在战场上,如果一鼓作气进攻不得,那就高墙深垒拖住敌人,耗其锐气,使其心浮气躁,久必生变,漏出破绽来。   这时候就是他们的机会了。   看台上,桓帝坐在凉阁里,脸色变化莫测,他漫不经心道,“传朕的话,晋王如果这局赢不了,就把他的凉阁和汤饮都撤去。”   曾贤心中猛地一沉。   这凉阁其实就是看台上搭建的遮阳棚,现在未到午时,正是日头毒辣的时候,撤去凉阁,这是要让晋王在骄阳下站一整天,岂不是要中暑昏倒。   不过这位陛下刻薄寡恩的性格他也是知道的,只有照办。   那一头,魏瑄全力防守,杨拓在一连几次进攻没有捞到好处后,他眼中流露出阴鸷的神色,果然开始有些气躁了。   接着他嘴角的肌肉微微抽了下,眼睛一斜。身后几名家臣立即会意。   魏瑄心中咯噔一下,不妙。   但他还来不及回应,紧接着下一个球凌空急旋着飞来。   魏瑄刚要驱马上前阻截,忽然发现这球不是冲着龙门来的,而是冲着人!   那绣丸小且结实,像一枚飞矢般直射向守着龙门的一名金吾卫。   那人猝不及防,当场被击中左眼,鲜血四溅翻落马下。   “杨拓!”魏瑄举起仗杆指着他,“为何伤人!”   杨拓微微一笑,“他自己球技差,反应迟缓,如何怪我?”   阳光下,魏瑄雪白的脸色薄如冰寒。他压制着心中的怒意,杨拓是想要激怒他们,来扰乱防守。绝对不能上当。   那名金吾卫被抬了下去,魏瑄的队伍就剩下了四个人,情况更加不利。   借着场中错开马身的机会,杨拓挑衅地用仗杆支了一下魏瑄的袖子。   魏瑄眸光冷冷一掠。   杨拓嬉笑道,“殿下,别那么咄咄逼人,这绣丸不长眼睛,万一伤到殿下,我可担当不起,殿下不如现在退出,也免得折损颜面,败下来,就不那么好看了。”   言语轻佻中隐隐透出威胁。   魏瑄目若寒星,凛然一闪,“你不择手段想赢,是有利害冲突。”   杨拓用手指刮了下鼻尖,笑道,“殿下果然聪慧,既然殿下知道,又没有投注赌球,何必如此固执?”   魏瑄有所耳闻,马球赛幕后的赌球堪称激烈。   上到诸侯王公大臣,下到富商大贾都为这次击鞠赛投注了大把的金子。   魏瑄如果报冷获胜,很多人第一场就要损失惨重。   *** ***   围场外。树荫底下。   赌徒们都压完了注等着场内的消息,像一只只伸长了脖子的鸭。   萧暥靠着树干坐着,手中玩着几枚筛子。   天气炎热,他又一路奔来,此时领口微微敞开着,他倚靠着树干,毫无防备地露出修长的脖颈优美流畅的弧线,在那一袭如墨色衣衫的掩映下,那莹白清致的肌肤就像暗夜里倏然翻卷出的玉兰,皎洁温润纤尘不染。   旁边的赌徒们不约而同地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就在这时,一个小泼皮急匆匆跑来,抹了把头上的汗,气喘吁吁道,“晋王连输三球,再输两个,这局就算输。”   那虬髯大汉得意地笑了起来,忍不住就用待价而沽的目光看向眼前这人。   虽然这小子衣着寒酸风尘仆仆,鬓角额间落下几缕发丝,如微雨缭乱衬着一双清媚的眼睛,眸光流转间自是风流蕴藉。   看得人心猿意马。   好个乡野的美人儿!他这副摸样一定很值钱!   这赌头在这乱世里翻腾了大半辈子,三教九流什么人没见过,真没见过这么俊的人。   只可惜,怎么就是个男人?   不然卖给京城里邀月楼,花魁的身价是跑不了。说不定还能坐地起价,卖出一个撼动大梁城的天价。   然后他又皱眉看了看那一身粗粝的布衣,这人可真是穷,还得范本钱给他买身好的衣裳。   他现在这身衣裳,简直就像是用破坛装美酒,用陋匣盛明珠。可惜了的。   这时候不能吝惜本钱。拾掇一下,才能卖高价。   萧暥不明白那赌头为啥盯着自己看,目光忽而贪婪,忽而又霎是惋惜,就好像他是什么待价而沽的品种?   他的眼梢不自觉微微一挑,凝出一丝危险的意味。   那赌头陡然暗中嘶了口气,怎么忽然觉得这是个能把主家摁死的主儿?   萧暥眼中隐现出那看惯沙场浮沉的坚定,他笃定道:“晋王赢了。你们准备好钱罢。”   每一次,那孩子都能在逆境中反败为胜。   武帝绝对不会输在这里。   *** *** ***   折了一个人后,魏瑄的队伍只剩四个人。   更糟的是,完全没有把握杨拓下一个球,是对准球门,还是对准人。   绣丸再次抛向空中。   魏瑄果断纵马跃出,杨拓冷笑一声,终于被逼得放弃死守了。   他如法炮制,指挥一名家将斜抄过去撞击马身阻截抢球。再自己出手一杆中的。   谁知还未撞到魏瑄的马身,只见魏瑄忽然身形一矮,一脚勾住马鞍,悬荡下去。   杨拓一惊,不好,这小子也是不守规矩的主儿,竟要绊马腿,太无耻了。   与此同时,那胖头鱼王祥从斜后方向他冲撞来。   那家将猝不及防,赶紧一拽缰绳,调转马头想要避开,但是已经来不及了,和后面冲上来驰援的杨拓撞在了一起,双双翻落马下。   绣丸在地上弹跳了几下,一支仗杆扫过,掠起尘土。   那一头孙霖报道:晋王,两分。   杨拓摔倒在地上,满面灰尘,还是没有搞明白自己是怎么输的。   魏瑄道:“杨侍郎,不要以己度人。”   看台上,瞿钢的目光牢牢地钉在魏瑄身上。   刚才这一招,可以。   *** *** ***   当晋王获胜的消息传到场外时。   萧暥一扔筛子,“我赢了!”   众赌徒顿时像一只只被扼住咽喉的鸭,眼看着他利落地一卷赌桌上的彩头,就要全部收下。   “等等。”那赌头红着眼睛,一把抓住他的手腕。   四周的赌徒随即也反应过来,面目不善地围了上来。   一个小白脸还搞不定吗?   萧暥早就料到,他脚尖一蹴,桌上的剑凌空挑起,被他一手接住,呛地一声清吟,寒光骤烈,白刃出鞘三寸,分毫不差压在那赌头揪住他的手腕上。   萧暥神色一厉,猪蹄子不想要了?   那赌头顿时抖如筛糠,支支吾吾道, “好……好剑……。”   此人看上去柔弱清削,竟是个狠角色!   萧暥数了数钱,一共一百五十金,全部收入囊中。   买了入场券后,还多一百多金。又在市集上打包了一竹筒蜜水,一包干果带进去。   颇有点买够了爆米花可乐进场看电影的意味。   只是不知道今天等着他的这场是动作片,还是碟战片。   他心不在焉地想着,一进球场,就差点迎面撞上一块一扇门板高的黑黢黢的东西。   这什么?墓志铭?   接着他就被竖立在球场门口的五扇石碑震惊了。   好端端的会场,竖着个墓碑,大煞风景。这些日子不见到,桓帝的品味是越来越清奇了……   此时的场上,赛事正进行到许慈对决虞非。   许慈是秦羽的副将,球风厚重扎实。这虞非显然处处受制,这场比赛没什么悬念。   萧暥坐在观众席上,一边喝着蜜水吃干果,一边看比赛,不知道的以为是哪里混进来的浪荡子。   不会有人发现他笠帽遮掩下,一双眼睛清利如电。   萧暥一直盯着瞿钢。这人是个威猛之士,但是怨气有点重啊。   在来之前,谢映之已经把瞿钢的底细,以及事情的前因后果全部透露给他,玄门的信息还是非常细致且及时。   萧暥判断,瞿钢很可能想在马球赛中,忽然出手,对北宫浔实现复仇。   是要了他的命,还是打断一条腿?   应该是打断腿了……   萧暥心想道,他对自己手底下的锐士,拿捏还是很有把握。   只是这次没料到,这小魏瑄跑出来凑什么热闹?   虽然他先前没有看到晋王如何战胜杨拓。但一想到晋王,浮现在他眼前的就是除夕夜小魏瑄那倔强的眼神。   赛场上,瞿钢一边挥手一杆击出,扣球命中,忽然就背后一寒,感到看台上似乎有一道锐利的目光正凝视着自己,他猛然回头,那目光却倏地一掠,无踪可循了。   看台上,只见人群里一个浪荡子,正揪着货郎买吃的。   因为赛事有大半天,围场里有小吏当做货郎,售卖食物瓜果。   那货郎看着这客人低着一双清妙的眼睛,在他的货篓里兜兜转转,挑挑拣拣半天了,如果不是瞥见他模样好,早就不耐烦了,没见过那么麻烦的客。   “你这篓里的,我全买下了。”   那货郎以为听错了,这人的肚子装得下吗?   就见他拿出了一百金,“把你们曹主簿叫来。”   货郎有点飘忽,一百金,够买上百篓子零嘴了。这钱他不敢拿,得赶紧去报告主簿。   周围的人就见那浪荡子坐拥着一堆零嘴干果蜜饯。   是个存不住钱的主儿。   曹璋赶到看台的时候,就见那人正转过身,用两个蜜桃跟后排一个青年仕子换了比赛的赛单来看。他眨着眼睛,和那青年聊得很是投缘,还是个自来熟。   那青年不知道是不是被太阳晒得,几句话下来,古铜色的脸堂微微有些泛红。   曹璋谨慎地上前,凑到他耳边,压低声道,“主公,怎么忽然回来了?”   萧暥正在看赛单,忽而抬起头来,“此处不便,可有地方说话?”   他刚才在球场内转了一圈,已经基本摸清楚这里的状况了。   还真是——出乎意料地复杂啊!   有人要复仇,有人要压比赛赚钱。还有人要趁机报冷门大赚一把,还真是精彩纷呈。   如果单单按实力排,谢映之算过,北宫浔第一,许慈第二,卫骏和杨拓第三,李玦和虞非第四,吕威之辈就不足道了。   只是此番连谢玄首也没有想到魏瑄会忽然参赛,所以没把他加进去,成了活脱脱一匹黑马。   接下来的两场分组比赛是卫骏对李玦,北宫浔对吕威。   没什么悬念。也没什么危险。   第一轮分组赛后,才是第二轮的预决赛,预决赛最后杀出两组队伍争夺魁首。   按照实力,必然是北宫浔和许慈胜出,最后一决高下。   但是这赛场如战场,变化万千,谁知道会又有什么风云人物骤现呢。   萧暥趁这决赛前的间歇,打算先离场去溜溜。   他刚走下看台,忽然场中一片喧呼声雷动。   萧暥好奇地望去,就见一名英俊的青年将领策马入场,其人一身精甲,器宇轩昂,意气风发,正是卫骏!   卫骏一入场,引得看台上的少女贵妇们无不侧目。传来一片低低呼声,接着无数的果品鲜花香草抛向场内。   某老弱病残有点心酸。从来没有哪个姑娘瞧他一眼,给他一朵花……   不过想想也罢了,真轮到他,抛给他的估计就是烂菜皮臭鸡蛋了。   这边萧暥凄凉兮兮地离场,却不知身后一道目光静静凝视着他。   卫骏心中微微一诧,此人得身形似乎有点像主公?   *** *** ***   萧暥一到后台的凉堂里,就对曹璋道,“查一下多少人赌球,赔率如何,几个大户头是哪里的,都压了那只队伍?”   谢映之道,这一场马球,主公就会知道,这大雍的钱财都在哪里了。   刚才第一场比赛,晋王爆冷获胜,很多人都赔了银钱。   曹璋给他查了一下,这银钱的进出,简直让萧暥半晌回不过神来。   这些门阀世家竟然这么有钱!   可是为什么,去年军粮不够,管他们借,都是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萧暥还以为这乱世里,生产荒废,这些世家门阀也不见得会多富裕。   还好他采用谢映之的计策,又有魏西陵的凌霄神骏。轻骑出其不意回到大梁,暗中一查,今天马球赛的账目简直让他惊了!   曹璋道:“主公,你不在、大梁的时、时日,我、我也查了些账,这些豪强大族有、有许多来钱的途径,贩卖私盐,漕运经商,侵占土地、兴建庄园,一般查、查不到,他们的私田都、都是记挂在宗族门下,不需要上缴岁粮。他们暗地的产业、也、也不缴纳岁钱,尚元城很、很多中小商户里、都有他们插足,他们先收、主公才、才收”   萧暥听得一愣,什么?薅羊毛薅到他身上来了?这算什么?薅他狐狸毛?   萧暥开始明白自己贫穷的原因了。   其实一开始迁都大梁时,原主为了笼络这些门阀世家,给了他们很多实打实的好处,这些年他们是越来越得寸进尺无法无天了,暗地里没什么不敢做的买卖。   乱世里生产崩坏,国库每年的税收少得实在可怜,而这少得可怜的税收还要给各位富得流油的王公大臣,门阀世家发工资,发完了轮到一些下级基层官员,有时候还得欠薪。   而他这边,拼命地经营尚元城不就是为了多点军费,居然还被他们暗中抠了一道。   连这一次赏赐除夕夜有功的将士,抚恤伤亡,也都是从他的将军府抽调的银钱。   他能不穷吗?   想到外头的赌局还在进行。   萧暥吩咐曹璋:“我们余下还有多少钱,给我都买晋王胜!”   曹璋面色一灰,“主、主公,晋王是新手,刚才胜、胜杨拓,怕、怕是意外,他、他决赛都未必能进。”   某赌徒蹙眉想了想,确实,事关银钱不能大意。   如果他算得不错,下一轮,魏瑄就要面对许慈瞿钢,或者直接面对北宫浔了。哪一个都是强敌!   实力悬殊摆在那里,而且魏瑄的队伍只剩下四个人,太弱势了。   这个关头,萧暥也不能盲目相信武帝啊!   如果魏瑄输了,自己岂不是赔地要去抵押狐狸皮了?   那怎么能让魏瑄报个大冷门胜出呢?让他大赚一笔呢?   就在这个时候,外面隐约又传来欢声雷动。   这动静有点大,简直跟地震似得。   “怎么回事?”萧暥问。   士卒来报,“第三局,卫骏将军胜!”   萧暥一惊,那么快!?这卫骏果然是年轻骁勇。   看来卫骏这实力还要上调一下。   萧暥摸了摸下巴,忽然道,“告诉卫骏,下一场让他输掉。”   曹璋的抽屉下巴差点卡壳了,什么?   卫骏只是入场时收到一些姑娘们扔的香草瓜果,你至于这样吗?   *** ***   第二轮比赛已经开始。   魏瑄被排到第三场,对手正是北宫浔。   此时赛场上,其他组的比赛还没有结束。   趁着这个间隙,魏瑄整顿好马鞍,紧了蹄铁。临到上场,镇定自若,看起来完全就是一个久经赛事,胜券在握的老手。   只有魏瑄自己心里清楚,接下来这场比赛,他就像在刀尖起舞。   对手是北宫浔和他的燕庭卫组成的球队。北宫浔本人虽然也就二十多岁,但是在这个乱世里,二十多岁的年纪就足够久经沙场了,作战指挥和马术都没得挑。   加之北宫浔酷爱马球,这球技也是百里挑一。   再反观魏瑄自己的队伍,这些金吾卫是久居大梁,战力和燕庭卫不能相比,且是临时组建的队伍,配合度不好,现在还比别队少了一人。简直是雪上加霜。   可他现在要做的就是带着这样一支队伍,在比赛里,击败北宫浔,才能阻止他进入决赛,和瞿钢碰面。   怎么战胜北宫浔?关键时刻,难道他要用秘术作弊吗?   魏瑄极其憎恶作弊,曾经就因为指出北宫皓在秋狩中作弊,跟北宫皓结下梁子,如果他自己也在比赛中靠作弊取胜,不管是有什么苦衷,他都从此觉得自己和北宫皓是一路人。   魏瑄多少身上有点旧日皇族的清高的臭脾气。   他看着桌案上,放着桓帝送来的饮子和瓜果。   曾贤笑眯眯道,“殿下已经进入前四甲,皇家的颜面也过得去,可以了,这一场陛下让你量力而为。”   魏瑄明白这量力而为就是输掉,但不要输得太惨,最好就差那么一个半个球。   与此推知,桓帝恐怕在这场赌球中买了北宫浔获胜。   魏瑄知道这些年桓帝生财有道,私库里也攒了不少银钱。如果自己报冷门胜出,皇兄怕是要陪钱。   “知道了。”魏瑄道。   其实那些赌球客押得没错,他确实赢不了北宫浔,除非他作弊。   用秘术作弊,只要看台上没有谢映之这样的玄门大能,那么神鬼不察。   魏瑄脑海中渐渐有了一个计划,先用秘术作弊取胜,阻止北宫浔进入决赛,把眼下的危机解决。   事后,他向天下人承认他作弊之事。   他几乎可以想见到之后,铺天盖地冷嘲热讽向他压来,涵青堂和朱璧居的文人们极尽酸涩的讽刺。   他微微收紧拳,自揭作弊,对他来说犹如当众鞭挞。在天下人面前,被打得鲜血淋漓体无完肤。   此后他的名誉不保,而天下人只会议论纷纷晋王殿下靠作弊取胜的龌龊,不会有人知道他被迫作弊的苦衷。   魏瑄嘴边浮现一丝苦涩,虚名不要也罢。   天下人要议论就去议论罢,他只求换一个坦坦荡荡。既无愧于家国,也无愧于己心。   至于桓帝会怎么样暴跳如雷,他就不去考虑了。   就在这时,忽然听身后一道清朗的声音道,“晋王殿下,臣卫骏前来报到。”   魏瑄蓦地一怔,就见阳光下卫骏棱角分明的脸庞上,一双眼睛黑亮地摄人。   卫骏不是正待比赛吗?以他的实力进入前三没有问题,甚至还能角逐一下魁首。来这里做什么?   卫骏坦然道,“我输了。”   魏瑄微微一愕,一时间不知道是不是该安慰他。   因为他看卫骏的神色甚是轻松,丝毫没有比赛落败的失意。   卫骏笑道,“殿下,你这队正好缺一人,收编我这败军之将吗?”   *** *** ***   曹璋在一旁整理萧暥买的那一堆零嘴瓜果蜜饯。一边不解地问,“主、主公,为、为何要卫、卫将军败?”   萧暥反问,“卫骏的实力对北宫浔如何?”   “不,不如。”   “那么比许慈呢?”   曹璋想了想,“许、许将军身边、那个人、厉害。”   萧暥知道他说的是瞿钢。是个猛士,打球也厉害。   所以卫骏也敌不过许慈。   萧暥又问,“那么,殿下比起北宫浔和许慈如何?”   曹璋想起了主公刚刚押了魏瑄胜,颇为担心地摇头,“不如。”   然后他依旧不解,“为什么主、主公、让、让卫将军输。”   “田忌赛马知道吗?”   “啥?谁?”   “算了。”   魏瑄赢不了北宫浔,卫骏也赢不了。但是如果他们组一队呢?   萧暥磕着瓜子,有点期待北宫浔输掉后的灰头土脸的模样了。   其实,萧暥刚才还有一层意思,在心底掠起,就被他自己压了下去。   今天比赛,卫骏的加盟对晋王来说,犹如雪中送炭。   将来如果武帝登基了,也会对卫骏感念旧义而网开一面。有卫骏在,他的锐士营就能保无恙。   史书上的那个将来,他不得不防。   而无论是卫骏,还是就要给他惹麻烦的瞿钢,这些人都是除夕夜火烧尚元城一役中浴血搏杀的功臣。是他的兵,他护着。不论现在,还是将来。   护到哪一天,他护不了,护不动了,那么,就还有卫骏。   思绪至此,他微微有点出神,这一路风尘仆仆赶回来的倦意,似乎也趁机一点点爬上了他轻笼的眉心。   他低头抿了口茶,夏日的阳光落在杯中,映着他微凉的眸色,瞬间照出了他半生的孤清寂淡。   就听曹璋道,“主公,比赛、开始了。”   萧暥随手拿起佩剑,“走,看比赛去。”   转瞬他又兴致勃勃,看北宫浔挨打去!   *** *** ***   萧暥挑了个不引人注意的位置。   就见场中,尘土飞扬。   坐在暗处,再次见到魏瑄的时候,他一时间反应不过来。   那个在赛场上跃马执杆,丰神俊朗的青年是魏瑄?   是那个在猎场山坡上孤立了一晚上,带着一身寒露扑在他怀里的小魏瑄?   这些时日不见,竟然都已经这么高了!   再仔细一看,抽条是抽条了,但骨骼还显得有些纤细,还不够壮实,但纤细中却透着一股蓬勃的朝气和生力。   萧暥心道:这孩子还有得长,以后怕是会比我还高。   相比之下,萧暥忽然觉得自己确实是个老弱病残……   他心思放飞了一圈,再看场内,北宫浔扬鞭策马,威风凛凛地率领手下的燕庭卫左突右进。   不由让他倒吸一口冷气,这北宫家治军的实力确实不一般,看来这四年后的决战,他还是很吃紧的。   在北宫浔咄咄逼人的攻势下,魏瑄和卫骏两人配合默契。   卫骏先以示弱,引得北宫浔贸然进攻,一路势如破竹,眼看就要拿下龙门。才忽然发觉自家身后空门大开。   龙门前,魏瑄一个飞燕回首挥杆一掠,绣丸腾空飞起。   孙霖报道,“晋王进球,得两分。”   初战失利,北宫浔大怒。   这北宫浔也是勇猛,胆大心细。此后场内的比分一度交着,紧紧咬住。   看得已经押了注的达官贵人们额角冒汗。   萧暥的目光一会儿掠向场内的比赛,一会儿又飘向瞿钢。   只见瞿钢眉头隆起,注视着场内的比赛,看了一会儿,忽然有个小个子的士兵悄悄跻身上前,靠近他耳边说了什么。   瞿钢脸色陡然一震。   就在这时,四周传来一片喧哗。   孙霖的声音传来,“晋王胜!”   萧暥的目光立即盯住瞿钢,只见他凝目注视着场中,额头上青筋隐隐暴露,目光犹如利刃。   北宫浔败了,之后的决赛将在魏瑄和许慈之间进行,瞿钢复仇的机会没了。   北宫浔一旦离开赛场,身边就是燕庭卫围绕护卫,根本连接近都做不到。   锐士小乙道,“瞿总头,兄弟们说了,豁出命都要帮你讨个公道!”   瞿钢道,“不要冲动,我打完决赛再说。”   最后一场决赛,魏瑄和卫骏,对战许慈和瞿钢。   球场如战场,就算瞿钢拼命以一个军人的自律强制自己完成任务,可他的心思已经明显烦乱,好几次错失时机。让敌手抢得了机会。   最后魏瑄以微弱的优势,再次取胜。   场内一片哗然。   世家贵胄们个个满脸惊愕,谁能料到,这最后魁首竟然被半道上杀出的黑马夺取?又谁能料到卫骏会忽然败北,迅速加入魏瑄的战队?   球场如战场,看起来稳如棋盘的局势,瞬间就翻覆地片甲不留。   桓帝的脸色黑成了锅底。赔大了!   但这场内谁不赔钱呢?   赛事结束,萧暥道,“去查那个跟瞿钢送信的人。”   到底是什么信息,他要知道。   然后他回到凉阁,嗯,数钱。   这次赚大了!   *** *** ***   魏瑄获胜后,并没有任何的喜悦,他默默地去马厩,给马洗刷脊背,他要参赛,这些事儿都得自己做。   一旁的卫骏见他辛苦,便热心地上前,“殿下,我来罢。”   两人一个打水,一个洗刷马背。不看他们精良的衣着,还以为是马场两个勤快的小工。   卫骏只比他大了两岁,相处倒甚是自在。   一边洗刷战马,一边两人随意地闲谈起来。   聊着聊着魏瑄一直紧绷的神经,慢慢放松了下来。   他思忖着,瞿钢没有机会对北宫浔复仇。除非他蠢到去袭击北宫浔的凉阁,立即就会被一群燕庭卫拿下。   瞿钢是个猛人,但绝对不蠢。他不会那么做。   还有桓帝,他这皇兄这会儿应该正心疼那点私房钱,计算损失,一时片刻还没空找他的麻烦。   卫骏道,“殿下这次夺魁大出所有人的意料,那群贵胄臣僚们不是押的许将军就是北宫世子,这会儿都输惨了,活该,平日里养得那么肥,现在该放点血出来。”   魏瑄忽然想起一个问题,“今日比赛,有赚钱的人吗?”   “当然有,曹主簿几场都押了殿下。这会儿赚翻了。”卫骏不假思索道。   魏瑄心中咯噔了一下。   曹璋这人他知道,做事保守,步步求稳。   魏瑄今天夺魁,连自己都没料到,曹璋竟然敢押他赢?   倒不是说魏瑄看低曹璋,只是曹璋绝对没有这个魄力。   而且他今天获胜很大程度是因为卫骏的助阵,曹璋怎么会料到卫骏忽然加入呢?   想到这里,魏瑄看似随口问道,“曹主簿押了我多少银钱,能赚翻?”   卫骏脱口道,“押了不少,五千多金罢。”   魏瑄随即心中又是一动,除夕夜之役,萧暥又是抚恤伤亡,又是嘉奖有功兵将,钱都差不多花完了。这五千多金怕是将军府所有的家底了罢?   曹璋哪有这个胆量和魄力,孤注一掷,倾其所有把钱全部押在他取胜上?他哪敢做主?   魏瑄心脏顿时狂跳起来,一个念头让他激动不已。   难道说……萧暥!是萧暥回来了!   随即他眸光一锐,忽然想到一件事,“卫将军,谁让你来帮我的?”   卫骏正在解开马尾,手下顿时停了。   他心中不由一凛,看不出这晋王年纪不大,思虑那么深。   他混不在意笑道,“我输了比赛,不甘心,想跟着殿下再上场一战。”   他话没说完,魏瑄急道,“卫将军,这里麻烦你了。”   “哎?殿下,你去哪里?”   魏瑄已经急匆匆走出马厩。   萧暥一定在这个围场里,一定在!   可就在他刚跨进空阔的场院,眼睛还没有适应外头强烈的阳光时,就见烈日下曾贤手举着圣旨,迎面走了过来。   他顿时心下一沉。   他匆忙迎礼,也不顾身份了,趁着曾贤宣旨前,抢先道,“曾公公,稍等我片刻再宣旨!我出去一下,立即就回。”   他现在哪里有工夫去桓帝跟前听他责骂。   就听曾贤道,“殿下,等不得啊,陛下宣旨,今日时辰尚早,诸位王公臣僚都余兴未艾,所以特加赐一场比赛,令今日比赛得分前十名的选手,分两只强队,再比试一场。”   魏瑄错愕不已,桓帝这是什么操作?   得分前十的人,北宫浔,许慈,卫骏,瞿钢,甚至杨拓,这些人就必定要同场比赛了。   那么北宫浔和瞿钢在球场的对决,岂不是避无可避了! 第146章 重逢   最终决赛即将开始。   按照得分排序,魏瑄和北宫浔累积得分最高,所以担当两队的队长。   两队的成员则是按照积分排列下来。   于是魏瑄、卫骏、瞿钢、李玦、虞非为一队,北宫浔、许慈、杨拓、以及北宫浔的两名燕庭卫为一队。   这样能基本保持两组队伍的成员整体实力相当。   这塞单一公布,刚才寥寥冷寂下来的观众席又喧哗起来,那些赔了钱垂头丧气的王公臣僚们顿时又目光发亮,跃跃欲试地开始投注。   萧暥折着手中赛单,心想,看起来这水很深啊。   这些输红了眼的豪门大户想翻本,所以桓帝应他们的要求,又天恩浩荡加赐了一场比赛。也就是一场赌局。表面上看是这样的。   但是这加出来的一场局,就让瞿钢和北宫浔直接在球场对上了。简直是避无可避。   这一手玩得真溜。且无迹可寻,简直不像是桓帝这智商能想到的。   谢映之说得没错,这次比赛,是有人想给他招惹麻烦。   看来他拿下襄州的消息已经传出去了,有些人坐不住了。坐不住就要出来作妖,是时候要敲打一下了。   不过他要先把肚子填饱。   萧暥这一路赶来,早饭午饭都没顾上吃,就塞了点零嘴,这会儿有点虚。   他让后厨给他煮了碗白粥,凑合着吃了。   吃饱了就去看比赛。   对于瞿钢,他倒是不怎么担心。   他自己手底下的锐士,他不信他还拿捏不住。   虽然他完全可以一道军令调瞿钢下来,但是这样会打草惊蛇,如果对方还有后招,说不定迫不及待就放出来了,给他个措手不及。   除此以外还有个原因,萧暥阴沉着脸喝着粥,他要让北宫浔那厮吃点苦头,长点记性。   搞清楚了,这里是大梁,不是他可以随便撒野的地方。在别人的地盘上,就得守点规矩!   从这方面说,他倒是很乐意看瞿钢把北宫浔胖揍一顿的,也省得他自己出手打人了。只要不把北宫浔打残了就没事。   可他这一碗粥还没吃完,刚才出去打听情况的锐士回来了。   萧暥听完汇报,扔下才喝了一半的粥,“走,去赛场!”   *** *** ***   此时申时已末。   空气中的燥热已经散去,晚风徐徐,带着田野间的清香。   魏瑄立马于球场中,翘首望了一圈看台上。   看台上遮阳的帷幔已经撤去,落下大片斑驳的树影。天边残阳如血,将每一个人的脸映地彤红。   没有那个人的影子。   他心中顿时一黯。难道推断有错?   这时,身后一阵阵激越的鼓声响起。   比赛开始了。   规则很简单,酉时一到,进球多者为赢。   魏瑄强令自己收拢思绪,当即下令,“卫骏,你率李玦进攻!”   “是!”   “虞非,中场接应。”   虞非不甘不悦地应了声‘是’。   他年近不惑,却要听那么一个唇上没毛的小子指挥,实在心里不是滋味。   最后魏瑄看向瞿钢。   夕阳照着他古铜色的脸堂,刚硬的线条,刀刻一样的五官。   “瞿钢,守护龙门。”魏瑄静静道。   他把瞿钢防守球门的位置,是为了控制他在球场上自由的行动。   “是。”瞿钢沉声道。   没有迟疑,更没有不满。   他刚冷坚毅,不催不折。眼睛里精光硕硕,像一头蓄势待发的猎豹。   魏瑄心中微微收紧。   此人不动声色,极为沉得住气。几乎感觉不到他的怒火,反倒很扎手。   北宫浔不愧是马球场上的高手,极擅捕捉战机。他自己帅杨拓担任前锋,让沉稳的许慈坐镇中场。   他马术极好,左突右进,让杨拓佯攻,引开卫骏,一杆隔开李玦的围堵,狠狠一抡,绣丸急旋着飞出,扑向龙门。   瞿钢眼中精光一闪,正要抡起球杆。   魏瑄一看那挥杆的方向,顿时心下一凛,他纵马跃起,“瞿钢!”   就在瞿钢一回头的片刻,球穿过龙门。   孙霖报道,“北宫世子,得分。”   魏瑄背后已经起了一层冷汗,刚才惊险的一幕难道是他想多了吗?   他还以为瞿钢方才抡起球杆是要学杨拓,一球砸瞎北宫浔的眼睛。   得分领先,北宫浔洋洋得意。看来先前让魏瑄得胜,纯属侥幸。   他急于求胜,扳回前面输掉的颜面,紧接着加快攻势,在赛场上来回冲刺,如同一匹脱缰的野马,彪悍勇猛,卫骏和李玦联手竟然都拦截不住他。   北宫浔杀出重围后,很快又进了一球。   而魏瑄一方面要紧盯着瞿钢,一方面要顾及场上的局势。两头奔忙,顾此失彼。天色渐晚,酉时将至,眼看就要输了。   北宫浔心绪大震,只要再进一球,魏瑄就绝无翻盘的机会了。   于是他更是急于进攻,他甩开卫骏和李玦的两路包抄,一马当先冲来。   魏瑄赶紧迎上阻截,可他刚要跃马而出,忽然战马侧后方被狠狠撞了一下。   他一把拽住缰绳,心中猛的一震,李拓!   不,不对!北宫浔单枪匹马冲来,李拓根本跟不上。   那么就是……!   紧接着,他就看到瞿钢一张森然的脸,眸子里射出野兽一般的凶悍光芒。   “北宫世子,当心!”魏瑄来不及解释,策马冲出,只有挺身反撞向瞿钢的战马,试图阻截。   可他的战马刚刚靠近瞿钢的马身,忽然瞿钢手一扬起,一道白光划过。   魏瑄的战马悲鸣一声,脖颈上多出一个血洞,鲜血喷溅射出。   那战马挣扎了一下,颓然倒地,抽搐着不动了。   魏瑄被带着摔下马背,这才看清了瞿钢的手中,竟握着一把锋利的刀!   他暗中带了刀!   “与你无关,走开!”瞿钢怒喝道。   紧接着他举起刀,就照着北宫浔的脖颈劈下!   北宫浔慌乱中抄起仗杆格挡,但那木质的仗杆咔嚓一下就被一劈两段。   魏瑄顿时明白过来,瞿钢根本就不是要摔断北宫浔的腿,他要杀人!   北宫浔是来参加比赛的,没带武器,他赶紧策马就逃,却被瞿钢追上。   瞿钢一手扯住马缰,一手举刀就刺。   千钧一发之际,魏瑄盯住那战马的眼睛,不顾一切强令催动了驭兽术!   瞿钢的战马突然扬起前蹄,暴躁地踢打起来。   乘着这个机会,北宫浔逃出了好几个马身的距离。   但魏瑄此时心绪动荡,他根本无力控制受惊暴躁的战马。   那战马忽然失控人立而起,硕大的马蹄就要照着他的面门狠狠踩落。   魏瑄心中大骇,正要奋力避过致命一踏。   忽然后领被人利落地一提一拽,整个人翻空而起,落在了马背上。   那人一袭黑衣,身上隐约的薄汗里夹带着一丝熟悉的气息,顿时让他心神剧震。   紧接着那人手中长剑如虹贯出,一剑挑落了瞿钢的刀。   “拿下。”   萧暥的声音很低,还糅杂着一丝暗哑。却如同一个惊雷般炸响在瞿钢耳中。   “主……主公!”   刚才还凶神恶煞般的瞿钢,顿时呆若木鸡。   他赶紧翻身下马,仓皇地单膝跪地。   几名锐士上前,就地拿下。   这一切变化得太过突然。直到瞿钢被带下场。北宫浔才反应过来。   他气势汹汹道,“萧暥,是你指使的手下,想借球赛刺杀我!”   萧暥回眸,眼中寒芒一掠,“那你死了吗!”   北宫浔顿时噎住,差点被这强盗逻辑当场背过气去!   我他娘的死了还能跟你在这里说话?   刚才若不是老子久经沙场身手灵敏,现在都已经上阎王判官那里告你去了!   好罢,其实最后还是他救的命。   尽管如此,北宫浔额头青筋凸起,切齿道,“把那个刺客交出来,我姑且不跟你计较!”   萧暥断然道,“我的人,如何处置,还轮不到外人来插手。”   “你!”北宫浔一口气闷在胸腔,被气得够呛,“好,萧将军,那我们只有战场上见!”   他说罢调转马头就走。   “站住。”萧暥道。   “萧将军还想当着陛下和众臣僚的面杀我不成?!”   萧暥长剑一挑,泥地上瞿钢的仗杆凌空飞起,被他一把接住,“酉时未到,赛事未完。”   北宫浔一愕,“你想怎样?”   萧暥扬起仗杆,朝他一指,“换跟杆子,我们比一场。你赢了,人交给你处置,你输了,此事就此作罢。”   北宫浔心中一动,早就想和萧暥一战了!   这个机会就算没有什么赌注,都求之不得!   更何况,离开酉时就剩下一刻了。   他北宫浔这球技九州也是数一数二,还剩下一刻钟,萧暥想反超他,这也太狂妄了。   他一咬牙,“一言为定!”   萧暥回头看向魏瑄,淡声道,“殿下,还能一战吗?”   魏瑄一抹脸上的灰尘血污,猛地点头。 第147章 怒意   比赛开始了。   绣丸在空中抛出,未及落地。   萧暥一夹马腹,凌霄如闪电般纵出,几乎都看不到加速的过程。   北宫浔反应也是极快,他和两名燕庭卫紧紧盯着萧暥,三面围堵。   魏瑄的马不能和凌霄相比,他也奋力紧跟上。   虽然不是真的上战场,但看到那人纵马飞驰的背影,就让他浑身的血都燃起来了!   场内顿时尘土飞扬,萧暥纵马如飞,逐击绣丸。   北宫浔横冲直撞挤开魏瑄和卫骏,意图和部将合围,左右夹击萧暥。   眼看他就要斜抄上去,就差一个马身的距离时,萧暥忽然纵骑一掠,一个虚晃,旁边接应的燕庭卫反应不及,猛地和北宫浔的坐骑撞在了一起。顿时被撞得人仰马翻。   萧暥趁此时机,仗杆一挥,绣丸如流星般射出,穿过大半个场地,直击龙门。   场上顿时一片喧哗。   魏瑄差点被他手中的仗杆晃了眼。   接下来,北宫浔转攻为守,全力堵截萧暥。然而又如何挡得住。   萧暥身形矫捷,如同轻快的雨燕,纵马疾驰,在球场上仿佛左右翻飞,看得人眼花缭乱。   只见他突出重围,挥手一抡,那绣丸再次凌空飞起。   北宫浔大叫,“杨拓,防守!”再让他进一球,就扯平了!   杨拓立即驱马回护龙门。就在这时,看台上发出一阵低呼声。   他一抬头,就看到那绣丸在他面前掠过,落到他斜前方的魏瑄面前。   !   这次他竟然并没有一球穿过赛场直射龙门,而是临挥杆时角度一偏。   上当了!   北宫浔和几名燕庭卫光顾着围堵萧暥,哪里注意到魏瑄了。   北宫浔大惊失色回马冲向魏瑄。已经来不及了。   魏瑄轻松一杆,就将球挑进了龙门!   比分持平。   北宫浔坐在马背上呼呼喘着粗气。   萧暥勒住马,回首朝魏瑄挤了下眼睛。   这一下北宫浔的布局全乱了。   片刻间连失两球,北宫浔已经心气浮躁。   此时天色已暗。   杨拓驱马上前,眼角一勾,“世子,我有方法。”   在绣丸再次抛向场中,两路人马同时追逐上去的时候,杨拓盯紧了魏瑄。   趁着萧暥正与北宫浔等人周旋之际,他纵马一贯,故技重施,狠狠撞向魏瑄的马。   萧暥一定会分心。   但是他本以为自己撞过去时,魏瑄肯定会勒住马躲闪。   魏瑄却竟像没有察觉,反倒迎了上来。   这下杨拓措手不及,狠狠撞上魏瑄的马身。   这一撞的猛烈程度,魏瑄的身形跟着一歪。   这时,萧暥回过头来,一道冷锐的目光直射向他。   杨拓心中猛一寒,赶紧伸手去抓住魏瑄的袖子。   他就想引开萧暥的注意力,不想落个谋害皇子的罪名。魏瑄真的坠马,他就麻烦了。萧暥可是割过北宫皓的头发。   就在他心绪慌乱地拽住魏瑄时,忽见魏瑄眼中精光一闪。   他的心随之猛沉。   那一头,趁着萧暥分神之际,北宫浔一杆挥出。   绣丸穿过龙门。   就听孙霖道,“杨侍郎拉扯衣衫,犯规,此球不计,处罚球。”   顿时全场哗然。   北宫浔懵了下,随即脸都青了。   罚球,那就是点球了。   萧暥驱马上前,“殿下,怎么样了?”   魏瑄整了整衣袖,“我没事。”   萧暥看一脸纯真的魏瑄,一边思索着,晋王这算是古代的碰瓷罢?这孩子哪里学来的这招?   他怎么忽然觉得,武帝这路子比他还偏?   点球对萧暥来说就太容易了。   此时已是酉时。   球场上,夕光漫天映着萧暥一身黑色的劲装,更显得他身形俊逸,凝练优美。   他催马疾驰,凌霄神骏如踏云破月,他手中仗杆轻轻一掠,绣丸在漫天云霞间划过一道鎏金的弧线,直射龙门。   这一球太过潇洒优美,引得看台上的姑娘们不禁一片惊呼。   紧接着,无数的香草花瓣如雨点向场中投来。砸得萧暥有点懵,这是……给他的?   然后他很快就适应过来,大模大样地拖起尾巴,纵马扬杆环场跑了一圈,边跑边还眼梢撩起,一双藏烟流媚的眼睛看向其中几个温柔漂亮的姑娘,引得周围看台上无数少女欢呼阵阵。   这一回香草鲜花瓜果中,居然他还收到了一块……香帕?   萧暥愣了愣,看向观众席上,是哪个姑娘送的?   另一边,魏瑄收起仗杆,神色复杂。   *** *** ***   等萧暥回到屋里时,云越已经等着了。   看着某狐狸美滋滋的神情,手里还攥着一块香帕,云越明显蹙了下细眉。   萧暥心道,这小子什么表情?   紧接着,就见云越道,“主公,你要查的事情,我已查清。”   然后他一挥手,“带进来。”   那是一个獐头鼠目的人,脑袋挂在胸前哆哆嗦嗦地走进来。   云越道,“主公,此人名叫赵损,是瞿钢瞿安两兄弟的街坊,今日就是谎报消息给小乙,说瞿钢的兄长瞿安腿伤过重,不治身死。”   赵损不等萧暥发话,扑通一声就跪了下来,“小人只是收钱办事,小人家中有老母妻儿,实在也是没有办法,想着就是送一条讯息,也不会有什么大事,那瞿钢回家,看到兄长无恙也就……”   他趴在地上哭哭啼啼的。还没哭诉完,忽然衣领就被人揪了起来,随即脸上重重挨了一拳,满口是血。   紧接着瞿钢立即被两名押送他的锐士按住,发出沉重的隐忍喘息声。   就因为这个小人谎报消息,他差点酿成大祸!   他今日本来只是想让北宫浔摔断腿,可是当他得到兄长因为腿伤已经死去的消息时,他整个人就丧失理智了,只想着借此机会,让北宫浔一命抵一命!   如果他今天真的杀了北宫浔,自己没命倒是小事,哥哥将来怎么办?谁来照顾他?   瞿钢的膝盖重重撞在地上,“主公,今日之事皆我之罪!我死不足惜,只求主公将来能派人照顾一下我家中兄长。”   萧暥道,“瞿钢,你无视军规,为报私仇刺杀北宫世子,差点伤及晋王殿下,我不可能不罚你。”   瞿钢低头道,“瞿钢甘愿受死。”   萧暥淡淡道,“去领一百背花罢。”   瞿钢愕然,什么?只是一百背花?   他是行刺北宫浔啊,只罚一百背花?   “还有。”萧暥道。   瞿钢低头恭听。果然。   他不敢看萧暥的眼睛,只盯着数尺外他置于膝头的骨节分明的手。   萧暥的声音静静传来,“锐士营你也不用呆了,去襄州罢。”   瞿钢猛然抬头,面色一恸,嘴角微微抽搐,“主公……要赶我走?”   萧暥冷道,“我留你性命,是念你除夕夜血战之功,但你自作主张,无视军规,锐士营却留不得你!”   瞿钢刀削斧砍似的脸顿时灰暗下来。眼睛中最后一丝精光都顿时被抽空了。   他宁可身死,也不想被锐士营除名。   “带他下去。”萧暥道。   云越看着那个铁骨铮铮的男人失魂落魄的背影,低声道,“主公是怕瞿钢在京城中,会受到报复。”   萧暥有些疲倦地揉了揉眉心,“襄州海阔天空,是勇士总会杀出一番天地。”   而且还可以在魏西陵麾下,磨砺磨砺。   他连续三天马不停蹄赶路,今天又勉力参赛,实在是心力交瘁。   他一边吩咐云越出去给他弄点吃的。一边斜倚着桌案正打算小憩片刻。   忽然外面传来一阵喧哗声。   随即他就听到北宫浔的大嗓门在外面嚷嚷。   “老子差点没命,一百军棍就结了?没见过那么护短的!”   “老子堂堂幽州刺史,这条命就值一百军棍?”   萧暥处置了瞿钢,本来就心情不佳,刚想休息片刻,又被吵得太阳穴直跳,简直是不胜其烦,   他阴沉道,“让他进来。”   北宫浔刚进来,还没来得及抗议,萧暥一脚踹上了门。   北宫浔心脏顿时一跳,他想干嘛?   这念头还没有转过,就被萧暥揪住衣襟一把耸到坐榻上,哐当一下脊柱撞到坚硬的墙壁,痛得他龇牙咧嘴。   随即萧暥就一脚踏上坐榻,压下身子,将他圈禁在狭窄的空间里动弹不得。   萧暥脸色薄如冰冷,“这可是你自找的!”   北宫浔紧张道,“你要作甚?”   萧暥道,“此事我本来想算了,既然你要来算这笔账,我就给你算算清楚。”   这么近的距离对上萧暥这双眼睛,北宫浔觉得头皮都要炸了,心脏狂跳不已。   只听萧暥道,“你醉酒纵马尚元城,闹市滋事,目无法纪,殴打他人。若不是瞿钢阻你,你现在早就蹲在寒狱里了。”   烛火下,他一双隽妙的眼睛因怒意而微睁,所有的光线仿佛都被吸进了极黑的眸子里,如墨玉沉渊般幽邃深不见底,一丝光线都溢不出来。   连眼睑行云流水般宛转的线条都掩不住呼之欲出的锋芒兵气!   直看得人魂飞魄散。   北宫浔瞠目结舌,完全招架不住啊!从未见过人发怒那么好看的!   萧暥道,“你作恶在先,瞿钢要教训你,合当为其兄长报仇,你若家人被戕害,又当如何?何况你今日比赛输了,此事已了,你还作何纠缠?”   “我……我其实……”北宫浔稳了稳神,顺带悄悄瞥了一眼他修长俊逸的身段,狠狠吞下一口唾沫,   萧暥这才发现北宫浔神情有些奇怪。   北宫浔支吾道,“我……我今日来是要补偿。”   萧暥一愣。   补偿?什么补偿?   精神损失费?   难不成这北宫浔知道他今日赌球赢了很多钱,所以趁机来讹诈一笔了?   北宫家的人还缺钱?   “那你要什么?”萧暥蹙眉道。   北宫浔脑子里瞬间涌上无数念头,都被他一个个摁灭。   北宫浔最后踟躇道,“今晚沐兰会,尚元城有焰火晚会,我在邀月阁包个雅间,视野很好……”   萧暥一愣,什么?   就在这时,他忽然听到外面有人叩门。   萧暥立即放开北宫浔,整了整衣袍,踱步过去开门。   院中已经是月色阑珊。   就见魏瑄一身清霜站在门口。 第148章 沐兰会(上)   萧暥偏首对门口几名锐士道,“看着他。”   然后他敛了怒意,但脸色依旧不是很好。   院子里挂着风灯,匀淡的灯光勾勒出魏瑄清俊的脸庞,额角眉梢隐隐显出料峭来。   萧暥看着眼前这丰神秀异的青年,脑中忽然浮现起以前魏瑄来他府上学射箭时的场景,那时候晋王还只到他的肩膀高,一张小脸粉雕玉琢,霎是可爱。   他看着魏瑄兀自晃了一下神,才轻声道,“殿下,有事吗?”   他刚教训了北宫浔,脸色犹如清霜冰玉,皎洁中透着薄寒,偏就眼梢还带着一丝余怒的微红,像天边烧出的绮艳霞色,合着他说话时那轻柔的语调,竟有说不出地撩人心魄。   魏瑄心中波澜微起,脸上沉着依旧,语调自然而轻快,“今日沐兰节,尚元城有焰火会,我知道长禧街那里有一家新开的米线铺子,将军是南方人,应该合口味,我想请将军去吃米线,看焰火。”   本来萧暥见到魏瑄来这里没带食盒,还有点出乎意料,这孩子不是每次都给他带吃的吗?   原来这回是要请他下馆子?   他又回头看了看房间里,北宫浔还在等他的回复。   教训一下北宫浔可以,但是大局上说,还是必须要稳住的啊。   离开和北宫达的决战只剩下四年了,这段时间里,他一边必须要稳住北宫家,一边紧锣密鼓地备战。   原主当年赢得有多悬,他是知道的。   所以,现在怎么办?有点两难啊?   *** *** ***   明月当空,纤云弄巧。   满街的华灯,游人如织。店铺门口挂着祈愿灯。   沐兰会上,青年男女盛夏共游,互诉倾慕,在柳树下放河灯,看它随着水流越漂越远。   萧暥怀里揣着姑娘送的香帕,叹了口气。   他怎么就是跟两个男人来逛沐兰会呢?这哪里不对啊!   虽然北宫浔一路上挥金如土买买买。也算是照顾尚元城的生意了。   而且只要萧暥多看了一眼的,片刻后就已经打包去他府上了,毫不含糊。   当然之后北宫浔还要得意地卖弄一番。   而与北宫浔的聒噪相反的是,魏瑄出奇地安静,神色莫测。   萧暥这才开始后知后觉地发现,这两人怎么好像有点不对付啊……看来这今天赛场上结了梁子了?   他正想说点什么,缓解一下这尴尬的气氛。这时前路一转,他们走进了长乐街。   这条街更开阔敞亮,街边的铺面更大更排场,也更热闹,是尚元城的主要街道。   但走着走着萧暥就开始觉得不对劲了,长乐街两旁种着柳树,树上挂着祈愿灯。   蓊胧的灯光透过绢布的灯笼映着柳叶,本来是很好看的,可这祈愿灯上为什么画着各种姿态的狐狸?   这画着狐狸就算了,紧接着他发现为什么这条街上的店铺里还有各种狐狸制品?   各种绣着狐狸的团扇,狐狸面具,狐狸毛做的佩巾,居然还有山寨版容绪先生的小狐狸靠垫。   北宫浔洋洋得意,“整条街都是我特地吩咐人装扮……”   他的话没说完,就看到萧暥脸色一沉。   “北宫浔,你这是何意?”   故意暗讽他吗?   北宫浔眨眨眼睛啊了声,“我以为你喜欢这个。”   他亲自派人向容绪打听的。   那一头,魏瑄暗暗含笑看了眼北宫浔,这才从容上前道,“将军,我们快到了。”   穿过街市,就到了河边。   店铺朝向河,河岸边的草地上种着柳树,树下三五成群,有不少修禊雅聚的人。   北宫浔从碗里捞起几根菜叶,看着萧暥碗里满满当当的鲜虾鱼翅,大声道,“店家,这怎么回事?”   他们明明点的是同一碗米线,就算这店家是看脸给菜,他北宫世子模样也不差罢?为什么区别对待地如此明显?   简直岂有此理!   如果不是萧暥在,且刚被教训一顿,他早就掀桌子砸铺子了。   小二闻讯过来,问,“客官要什么?”   北宫浔颇为不服地指着两碗米线,“店家,为什么我的碗里清汤寡水,不能这样厚此薄彼罢?”   小二客气道,“两位点的都是清汤米线啊,没有错。”   什么?清汤米线?   北宫浔一愣。这么抠门?   魏瑄立即道,“是我点的,我没有考虑周到,没想到北宫世子也一起来,钱没带够,所以就点了清汤米线。”   北宫浔不满,“钱不够跟我说啊,逞能做什么,来来。”他冲小二招招手,指着萧暥的碗里,“给我照着他这份,也来一份。”   小二摇头道,“成不了。”   北宫浔脸一黑,手拍桌案,“你这是故意跟我过不去?”   随即他就听到萧暥低咳了声。   北宫浔压下火气,难得心平气和地问,“为什么不行?”   小二看向魏瑄,道,“这些食材都是这位公子自己带的。”   “什么?”北宫浔眼睛棱起,“自己带的?”   魏瑄默默地拿出了一个小食匣,又给萧暥碗里添了粉蒸牛肉,然后把余下的添到自己碗里。   萧暥这时才恍然,原来魏瑄提前做好了浇头!   果然,这才是小魏瑄的风格!   唔,他尝了尝,手艺更好了。   萧暥吃了几口,看着一脸黑线的北宫浔,道,“我也吃不完,北宫世子你……”   没料到北宫浔根本没打算客气,“好好,我尝尝。”   说着就去挑萧暥碗里剩下的牛肉,被魏瑄一筷压住,“世子,我这边还有。”   北宫浔只有默默收了筷,扒过食匣,把底下的剩菜一股脑儿扫到自己碗里。   此时已经是月上中天。   河边种着柳树,有青年男女站在树下放祈愿灯。   北宫浔瞥了一眼,道,“今天是七月初七,沐兰会,待会儿我们去邀月楼。那里的酒香,姑娘歌唱得好。”   萧暥提醒道,“世子,殿下明年加冠。”   在大雍朝,加冠等于成年,男子加冠以后才能去歌楼酒肆烟花地。   北宫浔大咧咧道,“管这些破规矩做什么,现在这世道就要及时行乐,今天是沐兰会,想做什么就做,喜欢谁就说,兵荒马乱里朝不保夕,说不定都没过几次沐兰节,就得过中元节了。不然为啥前后只差几天呢?”   萧暥真想堵住他的嘴。   他这几天又是赶路又是参赛,本来就身体不适,被北宫浔这张乌鸦嘴说的心中隐隐有些凄然。   北宫浔又笑嘻嘻凑近萧暥耳边道,“萧将军若是顾忌小殿下,那我们不去烟花地,我还有个绝好的去处,离这里不远,不喝酒不找姑娘,但有更销魂的玩意儿,要不我去打探一下?”   ***   北宫浔走后,四周一下子清闲了下来。   不远处的草地上,有人铺上凉席,盘膝而坐,膝头一架蕉叶古琴,清冷的琴声就随着夜风飘散过来,和这草丛间幽幽虫鸣。   夏夜的凉风徐徐吹来。   河水映着月影,河面上漂浮着一盏盏幽幽莹莹的莲灯。无数的烛火倒影在水里,像天上的银河倾泻下来,遥落人间。   萧暥心道,想不到这大梁的百姓也那么热衷于放河灯。   他吃着米线,看着那逶迤而去的河灯,恍然间有种熟悉的感觉。   还记起少年时在江南时,沐兰会修禊,他和魏西陵一起坐在草地上,烤鱼吃。   江南水网密集,百姓们流行放河灯祈愿,以求新的一年风调雨顺,平安如意。   他们当时也放了一个祈愿的河灯。   看着那一点流火随波而去的时候,萧暥问魏西陵祈了什么愿?   魏西陵道:“家国平安。”   萧暥暗暗叹了口气,看来不大准啊,因为三年后,就是兰台之变的烽火连天。 第149章 沐兰会(下)+番外   就在这时,暗沉沉的水面上悠悠地漂来了一盏画着小狐狸的祈愿灯,那小狐狸画得惟妙惟肖,卷着蓬松柔软的尾巴乖巧地蹲在灯台上,甚是惹人怜爱。   这狐狸灯夹杂在河面那一大片莲花灯里分外地显眼。   萧暥想不注意都难。   他看着这狐狸灯随着水流悠悠漂离,心中忽然生出一个念头:不知道这灯台上的小狐狸最终将漂向何处?   是追逐着百川竞流,最后终归大海?还是顺流而下,回归故里?   可这乱世洪流,并不像眼前这潺潺东流的河水。   乱世里,江河翻涌,大浪淘沙,这蹲在一叶孤舟上的小狐狸,其实却危如累卵,要穿过激流浅滩,经历千难万险,随时都可能被暗流淹没,被巨浪掀翻的灭顶之灾。   萧暥看着那狐狸灯微微出神。   自己的命运又在何方?   来到这个世界后,他磕磕碰碰,拼命地想改变自己最终的命运。   现如今阿迦罗没死,北狄没有入侵,火烧西京的黑锅没有砸到他头上,也保住了西京的万兆黎民。但同时,他却保住了一个强敌,阿迦罗统一十八部落后,必定有南下中原,饮马长江之志。   而且曹满未除,王氏也还在蹦跶。东北的北宫浔依旧虎视眈眈,他强敌环伺的处境一点没有改观。   但另一方面,他也得到了襄州,魏西陵成为他的强助,谢映之成为知己。   曹璋是他的主簿,容绪替他经营尚元城。至于北宫浔,也能成为他将来打入北宫家的一个契机。   相比原主的快刀斩乱麻,他步步为营,滴水穿石,能争取来的就争取为盟友,不能争取来的就逐步渗透,削弱。   他自认为没有原主的彪悍,没有风刀霜刃里艰难独行的孤胆,也不想跟这乱世拼个粉身碎骨。   他要谋天下,也谋己身。   只希望将来有朝一日海内平靖,他一身伤病,却还能苟延残喘,谋一个解甲归田,优游岁月。   想得好像有点美啊……他都差点忘了自己是被武帝千刀万剐的乱臣贼子。   他心虚地看向身边的魏瑄,发现魏瑄也正看向他,漆黑清亮的眼眸中似有盈盈星河流转。   萧暥陡然一惊,所以刚才武帝是一直在注视着自己?   那该不会猜到自己在打着什么小算盘吧?   毕竟何琰在书中所武帝少年老成,心思深沉,目光洞彻。   他正想旁敲侧击地赶紧表个态:本人只想谋个天下太平,谋个全身而退,半点野心都没有的!   谁知魏瑄忽然问,“将军可是许了什么愿吗?”   什么?许愿?   萧暥一愣,随即就看到魏瑄一双清亮的眼睛,望着他璀璨生辉。   “将军许了什么愿?能告诉我吗?”魏瑄问。   萧暥刚想厚着脸皮敷衍道,那当然是世界和平,江山一统咯!   可是当他看到魏瑄期待、甚至有点紧张的神色,他忽然觉得陌生。   他有似乎种错觉,怎么觉得魏瑄这个样子,好像是在说‘你要天上的星星我也给你摘下来’的表情?   ……是他想多了吧?   见他不说话,魏瑄目光却渐渐黯淡下来,低声道,“也是的,将军都办不到的事情,我力薄量微,定是做不到了。”   萧暥心道,不不不,你很做得到!你是武帝啊!   随即他就想起了秋狩猎场上,他好像还有件东西没好意思开口要。   唔,现在好像是机会了。   萧暥厚着脸皮道,“我想要个丹书铁券。”   魏瑄一愣,什么?   *** *** ***   桓帝站在宫城的城楼上,俯瞰着大梁城里一片辉煌的灯火,脸色都要憋出内伤了。   他问,“阿季去哪里了?”   旁边的曾贤道,“今儿是沐兰会,殿下年少,总是有些贪玩的。毕竟殿下得了魁首,给皇家长了志气。今儿就由着他去,将他他给陛下办事也更卖力啊。”   桓帝尖刻道道,“皇家的志气什么时候沦落到要靠他了?而且,朕让他夺个三四名就可以了,让他拿下魁首了吗?”   曾贤赶紧扇了自己两个耳光,“老奴嘴笨,陛下,你看我这糊涂的。”   “行了行了,大过节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朕苛待朕的弟弟,朕是恨铁不成钢。”   曾贤赶紧奉承道,“陛下用心良苦,晋王他年纪还小,将来必定能体察陛下苦心。”   桓帝哼了声,“朕不需要他来体察,他只要少给朕惹麻烦就是了。”   就在这时,一个小宦官前来报道,“陛下,王戎求见。”   片刻后,桓帝在御书房里,手指乏味地敲着桌案,   王戎的脸色僵硬,行了礼后,刚想说什么就被皇帝打断了,   “大舅的计策又落空了。”桓帝说着慢条斯理地看向王戎身边的容绪,“不过朕看二舅倒是气色不错,颇有正中下怀之意。”   容绪朗声道:“陛下果然是心如悬镜,明察秋毫,瞿钢今日刺杀北宫浔失败,臣是大松了一口气啊。”   桓帝前面还被他夸得有点飘,听到后半句眉头顿时跳了跳,“二舅果然是向着萧暥啊,就差认主了吧?”   容绪扬眉一笑,道,“小狐狸这点斤两,当我的主公怕还不够格。臣还是这句话,我们若愿意跟他联手,都是看得起他了。”   这话说得让桓帝不知道该摆什么脸色,这是该得意,还是该不齿,或是该愤怒?   容绪继续道,“陛下,兄长,你们应该庆幸今天瞿钢没有真伤了北宫浔。否则萧暥随后赶到,杀我们一个措手不及,紧接着他必定彻查,到时候这大梁城里又是一场血雨腥风,京城流血夜的教训,你们那么快就忘了吗?”   提到京城流血夜,桓帝和王戎面色都不大好看。   容绪道,“陛下,我们所谋是趁萧暥身陷襄州之机,让他后院起火,如今萧暥已经回京,时势已变,我们还是要从长计议。”   桓帝虽然不情愿,但是也只能默认了。   ***   走出宫闱后,王戎一直一言不发地踱步走在前面。   容绪最善察言观色,“兄长是有话要问我?”   王戎闻言脚步一驻,回头颇有意味道,“二弟,有时候我真是摸不清你的立场到底是在哪边的?”   容绪晒然,“我的立场始终没有变,我站的是王家。我曾经跟兄长说过,王家不要去招惹萧暥,我们跟他合作,才能保住王氏的基业。”   王戎冷笑,道,“难道我就不是为了王氏的基业?我做了那么多,都是为了王氏的富贵牡丹能再次盛开于朝堂之上!”   容绪摇头,叹气道,“兄长还是没有认清形势,现今王家的实力,已经不能和当年兄长摄政时相比,更何况,当年是太平盛世的尾端,而如今的天下,放眼望去,诸侯混战,群雄并起,皆是虎狼盘踞,王氏想要在乱世中独当一面已不可能,兄长为什么不能认清这个事实?非要争回当年的地位?”   王戎心有不甘,兴味索然道,“那你说怎么办?”   容绪扫视了一圈这月光下阴森的宫闱,才慢慢道,“我们不要做那棵独当一面的大树,我们要做藤蔓,依附着大树,就可以蔓延生长,生生不息。甚至依附那棵树枯萎了,我们还能继续依附其他的树木,譬如现在,就算是萧暥真有不臣之心,他真要当皇帝,朝代更迭也罢,王家的生意依旧红火,盛京商会依旧是枝繁叶茂。”   王戎闻言,冷笑了一声,“那么萧暥有意扶植江南商会,打压盛京商会,二弟作何感想?”   容绪坦然,“这倒是正好,我不做第一,也不去出那个头,屈做第二,说不定能更长久。”   王戎冷冷呵了声,“你的心态倒是真够好的。”   不愧是庶子。   容绪恳切道,“兄长,有时候柔弱可胜刚强,水滴石穿,守弱才能固本。狂风暴雨将至,我想让王家在乱世中生存下去,而不是去风暴中心,当那棵冠盖天下的大树。”   这一席话,说得王戎神色越来越深凝。   在这乱世之中,当那独当一面冠盖天下,替众人遮风避雨的大树,必遭风雨摧折!   他疲倦地拧了拧眉心,“那眼下之势,我们该当如何?”   此时他们已经走出皇城,只见宫门口站着一名贩夫打扮的人。   一见到王戎出来,赶紧上前。   王戎微微抬手,示意容绪稍后再说,   然后他从那人手中接过秘信,一看之下眉头紧簇,“赵损已经被抓了。二弟,你可有什么计量?”   容绪思绪极快,只是略作思索,便笃定道:“兄长放心,赵损只是条小鱼。”   王戎凝眉道,“这小鱼也是有腥味,这件事萧暥顺藤摸瓜,若是查到我们。如何是好?”   容绪微微一笑,道,“那容易办,要让他放过那条小鱼,我们就再给他一条大鱼。”   王戎想了想,随即反应过来,“你是说吸引他的注意,让他没工夫理会我们?那……谁是大鱼?”   容绪道:“这大鱼,自然是京城中那些肥硕可宰的猪豚了。今天的马球赛上,萧暥应该也已经看到了,大梁城里那些贵胄臣僚,富商巨贾仗着有爵位,一边拿着朝廷每年的供养,一边又不受典章约束,可以肆无忌惮经营一些不法的勾当,这钱财可是赚的比我们多得多了。有时候还真是让人眼热啊。”   “所以你要把祸水引到他们身上?”   容绪微笑,“无论这大梁城内的地下钱庄,还是这暗市上的买卖,都比尚元城来钱快。相比一个赵损,这块肥肉对萧暥来说,可有吸引力多了。”   王戎道:“你有把握?”   容绪点头,说了两个字:“他穷。”   前阵子萧暥从尚元城急调银钱,原来是拿去襄州买地了。这会儿库存一定空了。   萧暥花钱太厉害了,今天在赌场上赢来的钱,根本不够他花几天的。   很快小狐狸穷得都要典当狐狸毛了。   容绪摸了摸下巴,倒是很期待啊。   *** *** ***   丹书铁券?   魏瑄何等聪明,稍微一想立即就反应过来了,这就相当于面似特赦诏书,以往大雍朝也有皇帝的颁布给对国家有重大贡献的臣子。   但是他不明白,萧暥要这东西做什么?   这乱世里,皇帝的免死诏书根本就如同一张废纸,而且就算萧暥要一份免死诏书,那么也该是桓帝颁布的吧?   他只是个郡王,也没有这权力颁布免死诏书啊。   萧暥当然明白,心想,所以这个问题就留给魏瑄你咯。   他不说,不解释,魏瑄那么聪明,自己体会就行。   该留白的地方就留白。   如果他说得多,这问题就多了。   你一个权臣,要诏书做什么?就算要诏书,也应该是跟皇帝去要,管一个郡王要?   所以萧暥只管向魏瑄讨要免死令,至于这免死令是什么形式的,怎么派发的,萧暥一概不提。   这个问题就留给聪明的晋王殿下去解决了。   某狐狸摆摆尾巴,充满期待地看着魏瑄。   见魏瑄凝眉思索之际,他又暗搓搓地示意魏瑄,再不成,你给我写个条子也可以。   将来武帝御笔亲书的免死诏。保他的小命应该没有问题了!   正当他东张西望,找哪有笔墨纸张的时候,忽然魏瑄探手进衣衫里,在颈项间利落地一扯,手心里就多了一枚如古朴莹润的玉璧。   那玉璧形似腾蛇纹,萧暥这一看,顿时心中骇诧。   这东西庄武史录上有写过!   史书记载,武帝的母亲,那位番妃留给他两件东西,一枚玉璧和一支骨笛。武帝一直视若珍宝,任是贺紫湄再恩宠有加,这两样东西也绝对不能碰一下。   萧暥不敢要,真的不敢要。这东西有点烫手啊!   “殿下,书笺即可……”某人疯狂暗示。   魏瑄手中捧着玉璧,抬头凝视着他,道,“此物虽然抵不上免死诏书,却是我母妃遗物。”   萧暥心道:我知道啊,所以我才不敢收……   魏瑄神色凄清,道,“我只是郡王,我就算写了免死诏命也没有用。”   萧暥心里苦啊,孩子你太低估你自己了,有用的……   他刚想安慰魏瑄几句。   就在这时,夜空中隐隐传来几阵轰鸣。   紧接着,空中无数烟花如雨点般炸开,缤纷的焰火照亮了河面。也照亮了魏瑄年轻英俊的脸庞。   他陡然脸一振,一双清亮眼睛里熠熠生辉,像是发下什么誓言般正色道,“我愿以性命护此玉完璧无缺,也必然会以性命护持璧之人安然无恙。”   然后就想捧着自己的心一样,把这枚古拙的玉璧捧道他跟前。   萧暥接过来,凝视着这古拙的玉璧,烟花落到他眼底,暗夜里光华流转。   萧暥一边揣着玉璧,一边暗骂自己,让你摆小聪明,让你打小算盘,你一开始就跟魏瑄说,你给我写个纸条,大概意思就是无论我以前干了什么缺德事儿,以后可能还会干什么缺德事,反正一律都不追究不就完事了吗?   让你整什么丹书铁券!   现在好了,把魏瑄的宝贝玉璧给骗来了,你心虚不心虚!   就在他像个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左右不安的时候。   魏瑄凝视着他,目光灼灼,眼中似有星辰闪烁,“卫夫子跟我说过,有匪君子,如圭如璧。这玉璧给将军正合适。”   他就像一个暗暗恋慕着心上人的穷小子。倾其所有,把可以给他的,全都给他。   不去想如果将来一旦那人离开了,可能他都不知道还能去哪里?   萧暥此时头大如斗,手里揣着武帝母妃留下的玉璧,爪子都不知道该怎么放了。怎么有种巧取豪夺的负罪感?   尚元城的上空,纷纷扬扬的余焰散落下来,引得水边闲游的人的纷纷围观。   魏瑄悄悄看向身边的人,绚烂的烟花照亮了那人俊美的脸容,纵然三千世界,十万繁华都不及。   萧暥观赏了一会儿烟花,心绪才方定下来了。   心想着,我就替魏瑄保管这个玉璧罢,省的他那个哥哥那天惦记了,把他这个玉璧也没收去。   这一念还未转过,萧暥的狗鼻子闻到了香气。   有烤鱼!   河边游人如织,这河滩边摆了很多摊贩,各色宵夜小吃琳琅满目。   萧暥这边刚吃完米线不久,又循着气味开始找烤鱼铺子。   一边找,他一双飞烟流媚的眼睛还毫无自觉地四下乱瞟,引得周围的路人不时都回首看来。   魏瑄默不作声走在他身边,神色莫测,又微微扯了下他的袖子,“那里。”   只见河边的柳树下挂着一盏风灯。一个穿着凉快的短打的汉子正在给烤鱼涂香油。然后把烤得焦黄的鱼交给一个侍女模样的小姑娘。   萧暥眼尖地看到了那侍女身后几尺外站着两名衣着考究的女子。   其中身段高挑的那个女子,手执一柄团扇,遮过脸颊,那姑娘容颜秀雅端丽,温柔可人,正向他看过来。   萧暥心中忽地一动,这好像……就是今天赛场上送他香帕的女子!   萧暥掏出那手绢擦了擦额角根本不存在的汗。   果然那姑娘以扇掩唇嫣然一笑。   这时那侍女回来了,那姑娘跟她的女伴接过烤鱼,顾盼神飞地看了他一眼,就飘然转身离去了。   萧暥揣着手绢,一边看着摊贩老板翻着烤鱼,一边顺便问道,“刚才是哪家的小姐?”   就听旁边魏瑄幽幽道,“柳尚书的千金。”   萧暥一愣,什么?谁?   魏瑄指了指那帕子,道,“这绣帕上有柳枝。”   萧暥再仔细一看,果真,这帕子的边缘用色泽浅淡的丝线绣着一根细细的柳条。   他当场抽了一口冷气啊!   因为这柳姑娘身份非常特殊啊,庄武史录里明明白白写着,武帝的皇后就是柳尚书的女儿!   史书记载,原本秋狩猎场上,在阿迦罗遇刺引起的混乱里,魏瑄救了柳姑娘,也因此赢得了柳小姐的芳心和柳氏的支持。   所以这位柳小姐就是武帝的皇后啊!   相比之下,原主只不过是和武帝的妃子有染。   他在做什么?当着武帝的面撩起他将来的皇后来了?   难怪魏瑄一脸幽晦阴沉的神情。   他这算什么?   绿化武帝专业户?   他这免死金牌刚到手,就要开启作死模式了?   他再看向魏瑄,简直觉得小魏瑄的脸色都是绿的了!   就在萧暥心里七上八下地时候,忽然一个人影匆匆忙忙跑来了。   萧暥定睛一看,这不是北宫浔的一名燕庭卫吗?   只见那人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萧将军,世子不见了!”   萧暥心中一惊,等等,北宫浔刚才不是说不是去比烟花地更销魂的好去处了吗?怎么连人都丢了? 第150章 登仙楼   离开长乐街最近的就是永定里的清察司。   因为今天是沐兰会,清察司的人手大多都派出去巡逻和维护秩序了,所以现在府衙里倒是清净地很。   陈英刚处理完公文,正想出去看看外面的情况。才走出门,就见到萧暥急匆匆进来,身边还跟着晋王殿下和一名燕庭卫,顿时就觉得大事不妙。   萧暥一进门,劈头就问,“这长乐街附近有什么销魂的场所?”   陈英:……   他脑子里飞快地一转,今日是七夕的沐兰会,主公这是要找寻乐子的地方?不过看萧暥的神情更像要找茬……   在迅速下了判断之后,陈英带他们到了后室,取出大梁城坊图,把一盏豆油灯挪到案上。   “长乐街附近是永定里,有酒肆五家,歌楼三家。”   萧暥北宫浔说过,晋王不到年岁不能去酒肆和烟花地,所以这些地点可以排除了。   “哦,还有一家比较特别。是一家登仙楼。”   萧暥一挑眉,“登仙楼?”   片刻后他们就提兵来到了登仙楼。   所谓的登仙楼只是客人间传出的一个别号,这座楼其实本名叫做华毓楼。   楼有两栋,当中是以飞桥相连。庭院里有一个雾泉,水气袅绕,看上去确实颇有仙风。所以就叫登仙楼了?   今天是沐兰会,楼里人来客往,热闹非凡。进进出出的人犹如流水。   陈英正打算进去询问掌柜的,被萧暥一把拦住,“不用问。”   “为何?”陈英不解。   魏瑄缓缓上前,接过话道,“北宫世子来这里肯定不会用真名。”   萧暥点头,然后他干脆道,“清察司搜查窃贼,围了!”   随即清察司的署兵就上前将华毓楼团团包围。   掌柜的听到外面有动静,一出来就见到这阵仗脸都青了。   今天沐兰会是赚钱的好时候,怎么就整了这么一出?   他赶紧上前道,“陈司长,这……这是何故啊?”   陈英道,“抓贼!”   那掌柜也是个人精,他一边说话一边瞄向陈英身后的那人。   即使灯光昏暗,那人又穿着一身粗粝的黑衣,但这样貌也太过抢眼了。掌柜的每天在这楼子里迎来送往阅人无数,还从来没见过长相那么俊的人。   再看他的身边那个公子,更耐人寻味。   那青年丰神如玉,爽朗清举。   因为登仙楼有不少西域来的乐姬,掌柜的见那青年五官深邃,隐约就有种异域的神采。   他暗自思忖,这两人的来头看起来有点复杂,是不是要跟上头通报一声。   但是他没机会了,陈英一把拽过他的手臂,推耸人犯一样拖着他往里走。   “公子在你处吃饭,丢了东西,窃贼必然在你楼内!”   他边大步往里走,边下令,“把此处围好了,一只苍蝇也别放出去!”   ***   这一进华毓楼,再次刷新了萧暥对有钱这个概念的理解。   里面无论楼台庭柱,还是台阶墙壁都装饰着整面的汉白玉,一眼望去像个雪洞,再加上无处不在的白烟弥漫,确实有那么点神仙洞府的味道。   再细看下,这柱脚扶手都镶嵌着细腻的黄金纹饰和罕见的珠宝,一路走来,眼底尽是鎏金逸彩。   但这个地方跟修仙是半点都不沾边。一楼是泡泉的沐兰池,说白了就是豪华澡堂子。   水应该是从山上引流下来的泉水,缓缓穿过池子,倒是有点雅趣。   每个池子之间有帷幔,多宝架,和镂空雕刻的屏风虚掩着略加阻隔,一眼望去,虚虚实实,隐约可看到一些袒着浴衣的人或躺或坐,意兴阑珊。   所以北宫浔所说的,不用喝酒,不找姑娘的销魂场所,是要请他泡澡?   萧暥有点郁闷,他身上的绣纹都已经消退大半了,这人怎么这样贼心不死?   华毓楼的二层是乐坊。   说是乐坊,这一上楼画风就完全不对。到处帷幔深垂,伴随着靡丽的曲调间,不时溢出有让人心绪漂浮脸红心跳的声音。   碰上某人完全不解风情,还在广原岭还混了一身匪气,二话不说,“搜!”   他这沐兰会查房确实不地道,但是这不都北宫浔害的吗?   所有人统统看押起来。一个个搜有没有北宫浔。   因为他们一路如疾风般搜查,客人来不及避走。一时间场面混乱,灯光昏暗,有些人连衣裳都来不及穿,手忙脚乱地提着衣裤就出来了,萧暥瞥一眼就知道他们刚才在干什么。   有点尴尬。他抓人抓得太急,忘了晋王明年才加冠。   这场景……好像有青年不宜罢?   魏瑄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自己是这阵子外放强横惯了,一上来就抄,没想过该想让魏瑄回避一下?   算了,根本就不该把他带到这种地方来……   某山匪头子深深自审中,并悄悄瞥了一眼魏瑄。   没料到晋王神色如常,一脸波澜不惊。   萧暥:……   这孩子定力这么好?   为什么他觉得晋王殿下是一副红尘看透,见怪不怪的模样?   他这边四面包围,又是风驰电掣地一路搜索。   但是连北宫浔的影子都没见着。   怎么回事?那厮没来这里?   萧暥有些纳闷,同时又想起一件事。   他一路查到这里,这个楼子看上去不过就是普通的娱乐会所罢?跟登仙有什么关系?   他满腹狐疑,一边继续调度搜查,一边观察着四周。   廊道里灯光昏暗,正当他目光掠过廊道两边垂落的霰花掐金帷幔时,忽然鼻尖闻到了一股奇香。   紧接着一道影子从帷幔后一闪而出,悄然靠近他。   萧暥不动声色,趁着那人忽然跃前,伸手就要抱住他的时候,敏捷地侧身一闪。   另一头陈英躲避不及,被那人一把紧紧搂住,不分青红皂白一阵猛啃。   陈英浑身鸡皮疙瘩都被啃出来了,顶着满脸口水,刚想斥骂,一看清那人的模样顿时一愣。   “杨侍郎?”   此时只见杨拓眼神混乱涣散,手舞足蹈,他舔了舔嘴唇,喃喃道,“美人如何有点扎嘴?”   陈英摸了摸下颌的胡茬,脸色不善。   萧暥明白了,这货连人都不认识了。   杨拓晃了晃脑袋,大叫,“掌柜的!给我过来,你藏着……大……大美人,不……不告诉我……”   他已经是一滩烂泥。脸色潮红,手脚抽搐。一看就像是酒色过度。   “陈司长,杨公子是喝醉了,见笑见笑。”掌柜的赶紧道。   “真的?”一直在旁边沉默不语的魏瑄忽然走上前,提起杨拓的衣襟,目光犀利如电,“那为何他身上没有酒气?”   醉成这样,却没有酒气?   掌柜闻言脸色顿时一白。   萧暥微微蹙眉,他也注意到了,就在杨拓刚才企图偷袭他的时候,他不但没有闻到酒味,反而闻到一股异香,有点刺鼻。非要让萧暥找一个类似的气味,大概就有点像古龙水的味道。   他知道这个时代的人喜欢用熏香,还喜欢嗑药,他曾经在冬日雅集上,容绪就给他下了的紫玉散。   紫玉散有点类似五石散,只是紫玉散气味幽妩清冷,而杨拓身上的香味更为浓烈。很不寻常。   萧暥当即就给了陈英一个眼色。   陈英会意,一把推开掌柜的,掀开廊道两边的帷幔,上前用火把一照,就见帷幔后有一扇雕刻着宝相花的门。门楣的匾额挂着潜香居三个字。   那掌柜的仓皇道,“陈司长不可,里面是贵客们修仙的地方。不能打搅啊!”   陈英哪里管他,一脚踹开门。   一阵邪香扑面而来,只见门后烟雾袅绕,地上铺着绘着华丽的宝相花的地毯,回廊错综。   沿着回廊往里走,两边都是用屏风和帷幔隔开的一个个的雅间。   每个雅间里都设有卧榻,席案,案上放着香炉和茶具。   榻上躺着衣冠不整的客人,一个个神色迷醉,吞云吐雾。不时还有人披头散发,袒着胸腹在回廊里摇摇晃晃地走动。个个都是脸色潮红,目光混沌。   这场景陈英和魏瑄可能一下子反应不过来,萧暥顿时明白了,这特么是个烟馆啊!   只是代替了大烟的是那种,通过鼻子嗅的香料。   所以这个是大型嗑药现场!   他就明白了北宫浔所说的销魂的场所,就是想要请他嗑药!   这嗑完药,有兴致就去二层先醉生梦死一番,然后去一楼泡泉,这泡泉就是为了洗掉身上的怪香,清醒一下,再出门!   萧暥心里莫名有点窝火,所以北宫浔那厮在哪里?   “搜,一间间搜!”   一个都不能放过!   估计这一搜,还会抓出不少贵胄子弟,怕就要爆出一场惊诧大梁城的丑闻了。   搜查拿人对清察司的官兵来说是轻车熟路,更何况是抓一群浑浑噩噩的瘾君子。   一时间,整个潜香居里一片鬼哭狼嚎,闹闹哄哄。   “禀司长,东舍查清,没有!”   “南舍,没有!”   “西舍,没有!”   ……   还是没有?   萧暥一诧。这北宫浔是人间蒸发了吗?还是自己的判断有误?   就在他反思自己是不是遗漏了什么之际,忽然身后传来一阵屏风被撞翻的巨大声响,紧接着是一阵纷沓杂乱的脚步声。   “站住!”“别跑!”   只见一个人影横冲直撞,快速地穿梭在帷幔之间,边跑边扯落帷幔绊挡追兵,遇到桌案就灵巧地跳跃而过,很有遁逃经验。   萧暥目力极好,一看那身形就知不是北宫浔。   北宫浔身形魁梧,而此人身形瘦小敏捷,就像一只灵活的猿猴,在弥漫的烟雾里左躲右闪,数名清察司署兵同时围堵都抓不住他。   萧暥微微凝目。此人似乎他有点印象?   好像是……瞿钢身边的那个士兵,小乙?   他怎么会在这里?   随即心中暗道不好,莫非是跟着北宫浔进来,报复的?   清察司的署兵无论是行动力还是战力,本来就不能和锐士营的锐士相比。几个署兵被小乙三下两下,就甩得团团转,根本拿不住他。   萧暥心中一沉,看来只能是他自己亲自来拿人了。   他正想嘱咐陈英照顾好魏瑄,他一回头,心中顿一空。魏瑄不在了!   此刻小乙撂开几个署兵,一把推开窗户。忽然就觉得身后寒风一掠,来人身形快如鬼魅,他还来不及看清,肩膀被人利落地一反扣,关节处传来一阵剧烈的酸麻。   小乙脸色一惨,咬牙恶狠狠回头,“放开!不然我不客气!”   他眼色一厉,一把寒光闪闪的利刃就向魏瑄咽喉直刺而来。   魏瑄不退,只一仰面,利刃擦着他的脸颊划过,几缕发丝被刃锋割断,随风飘散。   紧接着他顺势截住小乙的手腕利落地一磕,利刃就叮地一声脱手坠地。   “萧将军来了,跟我回去!”魏瑄低声道,   小乙狠厉的神色刹那间茫然地一错。   魏瑄以为他要束手,紧接着眼前一阵紫色雾气腾起。   浓香扑面而来,魏瑄猝不及防,猛吸进一口,只觉得一股窒息的媚香冲上脑髓。   趁着他一稳神的机会,小乙撞开了窗户,夺路而逃。   魏瑄随即跳窗去追。可是脚下不稳,一个趔趄,被萧暥上前一把搀住。   “殿下,怎么样?”   魏瑄刚才吸入了大量香粉,意乱神迷之际,又被他这一靠近,哪里还扛得住,顿时所有的血液都涌到脑中。   他强按下自己浮动的血气,“我……我知道他去哪里。我去追他,彦昭,在这里等我。”   萧暥一愣,他刚才叫自己什么?   他一念未转过,魏瑄已经忍无可忍似得勉力推开了他,不顾一切翻窗跟了出去。   他刚才被泼香粉时,急中生智把随身带的那枚三生石塞在了小乙身上。   苍青应该能知道小乙逃到哪里去了。 第151章 得罪了+番外   瞿钢回家时已经入夜。   街上车如流水马如龙,盛夏夜的沐兰会开始了。   萧暥并没有立即杖责瞿钢,而是给了他一段时间的假期,去照顾家中伤残的兄长。   瞿安的腿状况很不好,天热化脓腐坏,都要长蛆虫了。屋子里弥漫着难闻的气味,大夫来匆忙瞥一眼,连屋门都不愿意进。   站在屋外对他说,这腿已经坏死了,得切掉。   但是瞿安身体虚弱,切除了腿之后多半是撑不过去的。而且之后草药膏方滋补养血,银钱如流水,瞿家贫寒,也治不起。   小乙当时就说帮他去搞钱,被瞿钢严厉制止了,他知道小乙搞钱的方法是他的老本行。   小乙是个惯偷,手脚极为利落。   当时瞿钢的铺子新开不久。跟着新店开张的热闹劲儿。小乙就来摸客人的钱袋子,被瞿钢抓了个正着。   瞿钢见他孤苦零落,但身手机敏灵活,是个做侦查哨探的好材料,于是就将他收入了锐士营。   当然加入锐士营后,这些市井恶习都必须戒掉,不许触犯军规。   于是小乙跟他那帮江湖上的兄弟狠狠得瑟了一番后,喝了散伙酒,从此改邪归正。   锐士营遴选严格,小乙只觉得自己是撞上了天大的运气。   当然他也知道自己底子差,平时训练极为刻苦,一心指望着将来有机会能上战场,能像瞿总头那样在火烧尚元城这样的大役里拔得大功,让将军都注意到自己。   少年心气,在黑暗的世道里看到一点烛火,就以为是阳光,不顾一切朝着那里奔跑。   直到提拔他的瞿总头出事了,才知道原来这世道从来都没变。终能把刚刚冒头的一点不切实际的念想迅速掐灭。   北宫浔纵马闹市,打断人腿,什么事儿都没有,而瞿总头被杖责一百军棍。   他不服。   瞿钢走到家门前,没看到小乙出来,心中咯噔一下。   不是拜托他在家照顾瞿安吗?   随即他就看到家门前围满的人。   瞿钢心里猛地一抽紧。   上一次家门口围满人,他一进门就看到家里被砸得稀烂,满地狼藉,哥哥躺在血泊里,双腿全断了。   这一回家门前又是围得水泄不通,出了什么事?!   他顿时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几步冲上前拨开人群。   只见屋里,一盏豆灯下。   床榻前坐着一个人。   这一看之下,瞿钢刚才还火烧火燎的心,顿时像沉入了冰湖里。   那人白衣如云,仪容清雅,气度高华,只是端坐在那里,便自有一种霜天月洗的空旷玄远之气。   屋子外的街坊邻里们,显然都是来围观这位下凡的谪仙的。   瞿钢恭恭敬敬上前,问道,“请问先生是?”   那人道,“晋阳谢映之。”   他的声音浅淡,在瞿钢听来却如同心底震响一个炸雷。   瞿钢赶紧下拜道,“求先生救我兄长!”   谢映之浅浅虚扶道,“我自会尽力,你且起身。”   说着他便抬手从案头的药匣中拾起一片轻薄的小刀,切开化脓的伤口,刮去腐肉。   夜风微微吹拂起他的衣袖,满室脓臭中,隐隐生出一丝淡雅清玄的香气。   *** *** ***   华毓楼下面已经围满了清察司的兵士。小乙当然不会直接往下跳去自投罗网。   他跃出窗外后,就地一滚,就攀上了屋脊。   “追!”萧暥下令。   楼下的清察司官兵随即跟上。   虽然已是夜阑时分,但今天是沐兰会,街上依旧人流涌动,清察司的官兵在人群中费劲地穿梭,行动远远没有在屋檐上飞奔的小乙来的快。   但他们人多,每条街上都有巡逻队,信号焰火一放,就开始四面八方合围起来。   一时间,楼下灯火涌动,观热闹的人群纷纷避开到街道两边,翘首观看。   百姓还以为是什么新增的节日戏码,望着屋檐上飞奔纵跃的身影,和街上涌动的灯笼和追兵,津津乐道地谈论着。   萧暥对陈英道,“清察司只要跟上人就行,放信号,调云越过来。抓人交给他。”   清察司的署兵战力和锐士营不能相比,现在小乙夺路而逃,催逼太甚,反倒会有死伤。   就在这时,魏瑄趁他一个不注意,翻身跃出了窗户。   萧暥追到窗前,就见他脚尖一点,跃上房檐。急追小乙而去。   萧暥脑壳疼啊。   这熊孩子怎么这么不听话!   ***   再过几天就是中元节,一轮圆月照着屋檐上一片清霜。   夜风一吹,魏瑄的头脑顿时清醒了不少。   他问苍青,“小乙去哪里了?”   苍青道,“现在清乐坊,正往川阳街方向去。”   “好。”   魏瑄身形轻捷,脚下如风,抄近道直扑川阳街。   街上围观的人群见了,发出一阵阵喝彩!今晚这节目够劲!一个比一个厉害。   清察司的士兵在人群间穿梭,渐渐地就落下了距离。   这小乙是梁上君子出身,对屋檐上的大梁城,比下面的熟悉多了。他在屋檐上,闭着眼睛就能脚步如飞。   魏瑄毕竟很少爬人家屋檐,最多也就翻过几次将军府的院墙,加上药力作用,视线恍惚,颇为吃紧。   每一步跃出,脚下都似是深渊,但也就他这一股冲劲,不顾一切追了上去。   连他也不清楚他是要追上小乙,还是要逃避某个人。   他心绪不宁,等到他赶到川阳街,小乙早就没了踪影。   “他去了千家坊。”苍青道。   远处一个信号焰火升起。   萧暥一看那方向,不妙,百眼窟千家坊!   上次为了救出云越,提兵查抄过千家坊,这地方就是白天去也是盘头路,错综复杂,一进去就找不着方向。更别说是夜里。   *** *** ***   药炉里微微传来沸声。   瞿钢刚想去查看。   “不用管,再熬一刻。”谢映之正在给瞿安敷伤药。   瞿钢实在是佩服这位谢先生,屋子闷热得很,还有一股化脓腐烂的气味,连大夫都瞧一眼就掩着鼻子出去了。   别说他人,就是他自己待久了,都憋的满头大汗。这位谢先生却神情自若,容色悠冷,自是清凉无汗。   瞿钢不得不暗暗佩服,果然是谪仙吗?   腐肉刮去,伤口也清洗了,屋子里弥漫了几天的腐臭味稍稍散去了。   谢映之站起身道,“后日我再来换药,且让你兄长好生休息。”   瞿钢深深一拜道,“先生之恩,无以为报。我……”   “不必。”谢映之似知道他要说什么,淡淡道,“我只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不必谢我。”   瞿钢不由佩服,谢先生果真玄门高士,风骨品性,让人心折。   就在这时,街上传来一阵喧嚷声。   谢映之走到窗前看去,微微蹙眉,“云副将?”   只见云越正率兵向这边过来。   瞿钢一看着阵仗就知道出事了。   他赶紧一道,“先生,兄长拜托你了,我去帮忙!”   片刻后,   云越挑眉看他,“瞿钢,你已经除名,还来做甚?”   瞿钢道,“将军,我就是一大梁百姓,但那一带我熟,可以带路。”   云越目光冷冷地掠过他,不予理睬。回首招呼其他人,“走!”   瞿钢迅速跟上。   *** *** ***   比起外面街上的灯火通明,人群熙攘。这千家坊里阴暗潮湿,道路很逼窘,满地腌臜泥泞,污水横流。   魏瑄跟着苍青的指示才跟了片刻,就到了一片废弃的屋宇前。   月光下,黑压压一片死寂,不见半点灯烛,就像到了一片墓地。   这是当年张缉等人临撤走前,纵火烧了的,火势蔓延烧毁一大片棚屋,还烧死了不少人。千家坊的这一片地方就彻底废弃了。   黑暗中,苍青道,“魏瑄,不好,小乙不见了。”   “什么?”   苍青道,“我刚才忽然摔下来,掉在你脚边上。”   魏瑄一低头,手在黑暗中一摸索,捡起了一枚三生石。   难道是小乙在奔跑途中掉落了?   虽然失去了线索,但都到了这里,小乙应该在附近,他继续循着巷子往里走。   巷子里漆黑一片死寂,弥漫着一股酸腐的臭味,在药力作用下,魏瑄的头脑浑浑噩噩,硬是强撑着往里走去。   他穿过几个黑黢黢的门洞。   黑暗中,隐隐约约听见前方传来嘎吱一声,让人牙酸的门轴转动声。   小乙?!   他刚要上前探看。   就在这时,黑暗中忽然被人拽了一把,紧接着嘴就被捂住了。   月光下那是一只有力的手,手指修长秀劲,骨节分明。   魏瑄想要挣开,忽然就撞到了那人匀实的胸膛,随即就听萧暥的声音在黑暗中传来,“殿下,是我。”   刹那间,他脑子里紧绷了好几个时辰的弦骤然断了。   他中了药,本来就对萧暥避之不及,现在偏偏要跟他紧贴在一起,心中叫苦不迭。   就在这时,窄巷里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那脚步声很沉重,看起来应该是几个壮汉。   跟着那脚步声,还有车轮碾压过嶙峋地面的声音。   一个男人沙哑着嗓门道,“今天运气好啊,没想到这小子还敢来这里,胆儿够肥的,正好,顺便一块儿抓了。”   另一个人粗声粗气接话道,“好个屁,老子白天差点就到手一个绝世美人儿,结果跑了。”   一听那声音,萧暥心中微微一惊,这不就是白天遇到的那个赌头吗?   借着月光,萧暥隐约看到五六个精壮汉子赶着一部驴车正向这边过来。   同在一条巷子里,躲是躲不开了。   好在他们处在暗处,萧暥又是一身黑衣,只是魏瑄的锦袍有点惹眼,得给他遮一下。   萧暥当机立断,“殿下,得罪了。”   说着他一倾身,就将魏瑄压在了黑黢黢的墙壁上。   魏瑄脑子里嗡地一下,背就撞上了斑驳粗粝的墙面,紧跟着,那人的气息跟着覆了上来。   萧暥白天打完马球还来不及换衣,身上淡淡的汗味欺近,夏天衣衫单薄,两人紧贴在一起,简直要把魏瑄逼得夺路而逃。   但他无处可逃,脚步声越来越近。   萧暥察觉到他激烈的心跳,以为他是紧张,又凑近了点,附耳道,“别怕。”   那刻意压下的声线糅杂着一丝黯哑的低柔,伴随着他口中温热的气息拂过魏瑄耳际颈侧。   魏瑄呼吸骤紧,他正是血气方刚,哪里禁得住这种撩动。   他忍无可忍地想要挣开萧暥,结果手冷不防就碰到那人线条凝练优美的后背,惊得他赶紧往下一撤,又落到那让人窒息的精窄腰身上。   魏瑄有点绝望。某人的身段太好,无论是碰到哪里,都让人惊心动魄。   萧暥一边遮挡住魏瑄,一边眼梢微微扫视身后,   那部驴车的车厢是一个木头笼子,笼子里关了几个人。看上去都是灰头土脸,疲惫不堪。   萧暥脑子里立即冒出了两个字,贩奴!   接着他看到其中一个人脸贴着栅栏,狠狠地瞪着那几个大汉。   小乙!   原来是被逮住了!   魏瑄看到小乙也是一惊,眼见这行人就要从他们身边经过。   他低声道,“将军,我们现在是劫了他们?”   这五名汉子,以他们的身手应该对付得了。   萧暥眼睛微微一眯,“不急,这里怕是他们的老巢,跟上就行。”   放长线,钓大鱼。小乙被抓,北宫浔不知去向,这里的水怕是很深。   而且此处若真是这些人的老巢,他们只有两个人,贸然要劫囚车,太冒险。谁知道他们会不会有其他的伏兵。还不如等云越带人到了,再动手。   等到那队人从他们身边经过。萧暥微微松了口气,这才发现魏瑄闭着眼睛,隐忍地咬着下唇,一张清俊的脸绷紧了,一副被恶霸欺凌的良家青年模样?   他是山匪没错吧?所以……难道这是……   他还没回过味来,魏瑄已经喘着粗气,一把推开了他。   然后,跑了。   某狐狸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唔,魏瑄这是……生气了啊?   等等,他刚才好像算是壁咚了武帝吧?   难怪魏瑄气成这样?   他这才回过味来,卧槽,这好像比绿了武帝还要严重啊!   他这千刀万剐的结局好像还得再加几刀了…… 第152章 假面   街道上一阵喧扰,围观的街坊百姓们交头接耳议论一阵官兵不知道又要去哪里抓人之类后,很快又将注意力集中到了屋内。   毕竟官兵抓人经常能看到,下凡的神仙可不大见得着。   药炉传来微微的沸腾声。   瞿安的伤口清理好后,屋子里弥漫的腐臭气息也散了。   门外围观的百姓中,先前不敢打扰他给病人施治,现在有些人就小心翼翼走到屋子里面来了。   谢映之平时出门都带幕篱,也很少见那么多人,倒是新奇。   “诸位街坊,可有住在这附近?”   他这一问,人们立即争先恐后起来。   “我!”“先生,我是!”“我就住隔壁!”“先生,我也……”   谢映之看向最后一个答话的姑娘,“请问姑娘芳名?”   那姑娘一身朴素的襦裙,乌黑的发被一支木簪挽起,更显得清爽秀气。   见被他问话,脸一下子就红了,微低着头道,“漱玉。”   “漱玉,好名字。”谢映之微笑,“漱玉姑娘,待会儿病人醒了,你给他喂下药,照看他一下,可好?”   漱玉赶紧点头。   “多谢姑娘了。”   说完他拿起幕篱,出门而去。   马车径直就去了华毓楼。   下了车,谢映之直上二楼的潜香居,宝相花合叶门后,弥漫的烟雾还未散去。一个个瘾君子已经被抬到一边的客房里,由清察司的署吏看管起来。   陈英一边跟着谢映之,一边道,“先生你总算来了,主公和晋王殿下追着一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小子,不知去向。哦,还有,我们在这楼里上上下下都翻了一遍,也没找到北宫世子。”   谢映之拿起一个鎏金香炉,掀开盖子,里面还有一小撮没有焚尽的檀色的粉,他取出了一些来,吩咐陈英拿来一个盛着清水的玉碗。   陈英不明所以就照着做了。   “屏吸。”谢映之道。   随之他将檀色的粉末引入清水中,就见那清水瞬间蒸发成一股赤红的烟雾,异香扑鼻。   谢映之的眉心微微一敛,问,“晋王吸入了此物?”   陈英点头,“晋王本来是要抓那小子,谁知道那小子忽然把这东西撒出来,晋王措手不及,应该是吸进了不少。”   谢映之眸光一冷。招来掌柜的一问。   接着,陈英罕见地看到一向波澜不惊的谢玄首脸色微沉。   他紧张问,“先生,这东西不会有毒罢?”   谢映之凝眉,“毒是没有。”但是……   这种东西的成分里有萦梦草,此药草可以制成惑心丹,此法出自玄门药典的禁术。早在百年前就被先师给划入了禁药之中,被束之高阁。   这种叫做留仙散的香料,应该就是被改过了配方的惑心丹。   惑心丹顾名思义,迷惑心智之物也。   普通人中了惑心丹,或许就是像杨拓这样,醉生梦死,疯疯癫癫。   但是魏瑄……   高阶秘术会影响人的心智。   这段期间,怕是魏瑄的秘术又有精进罢。   谢映之不由想到魏瑄不仅在修上回蚀火尚元城那晚,魏瑄眉间那一闪而逝的火焰印记。   他微微凝眉,然后径直就下了楼。   陈英在后面喊道,“哎,先生你去哪里?这边怎么办?有没有吩咐?”   谢映之已经登上马车,疾驰而去。   *** *** ***   巷子里很暗。   魏瑄跑得很快,刚才萧暥贴那么近,导致他一直拼命用意志力压制的药劲一股脑儿上头了,顷刻间攻城略地,一溃千里。   为了不让自己在头脑不清醒的状况下,做出什么日后难以解释的事情,他只有跑路。   巷子越来越窄,也越来越暗。   他跌跌撞撞地跑着,窄巷里地面坑坑洼洼,他神志恍惚,不知道摔倒了几回,摔得浑身都痛,晃动的视线里,隐约看到了前方有光。   那光飘忽不定,就像田野间的萤火。   接着,他发现那光线是从一座废弃的宫楼里照射出来的。   这座宫楼还有点熟悉,好像是……灵犀宫?   月亮还挂在天上,台阶上却有积水,像是下过了雨。   “苍青,你在哪?”   他走在幽幽惶惶的灯火下,穿过石柱下巨大的影子。   四下一片寂静,只有风吹入殿内,冷飕飕的,吹皱一池清水。   五色池边坐着一个人。   他没有束发,长发如堆锦流云一般,柔顺地逶在肩头,灯光映着他的侧颜剔透如玉。   萧暥?   魏瑄一惊。   他刚想数落苍青,不要再变成萧暥的样子。   接着他忽然发现萧暥周身只披了一件丝袍。   那丝袍薄如蝉翼,如雾气一样笼着他清削的身躯,长发间若隐若现出旖旎的绣纹。让人不由会生出一种拂开那发丝,看个究竟的念头。   ……苍青?   萧暥似没有看到他,他凝视着镜子一般的湖面。   五色池的湖水中映出一座阴沉的楼宇,天空灰蒙蒙地下着雪,远处可以看到望楼,应该是大梁。纷纷扬扬的雪花落到那座灰暗阴森的高楼上,楼外院中有一棵白梅,花开得正好。   魏瑄从来没有见过大梁有种地方,正寻思着。   萧暥袖子轻轻一拂,水波浮动,瞬息间什么都看不到了。   “这是哪里?”魏瑄问,他此时不知道面前的人是苍青还是萧暥,于是省去了称呼。   “我的归宿。”那人悠悠叹道。   魏瑄这才注意到,他虽穿着丝袍,却没有穿鞋,水波拍打着他清修白皙的脚踝。   魏瑄不由就想起那次为萧暥祛寒毒,被云越抓个正着。脸上微烫赶紧挪开目光,觉得不该看,有点失礼。   就在他偏开头去的时候,萧暥却好奇地看了看他,然后忽然靠了过来。完全像刚才在窄巷里那样,抬手撑在他身后的石柱上。   那这一动,丝袍顺着他的肩膀偏落下来,漏出脖颈肩头的绣纹。   魏瑄忽然想起,萧暥身上的绣纹不是已经褪下去了么?   等等,这个人很像萧暥,但不是。   他的眼眸太过妩媚,绮丽中藏着一道冰冷的杀机。   这种感觉忽然有点熟悉。   更像是,当夜撷芳阁里,那个躺在楠木棺椁中的花妖!   幻觉?   他猛然惊觉,“你不是萧将军。”   眼前的人微微一诧,然后似乎知道瞒不住了,反倒淡淡一笑,冷道, “你看出来了。”   紧接着,他身上的绣纹忽然变得狰狞起来,渐渐撕开鲜血淋漓的口子,化作一道道的刀伤。   魏瑄就那么眼睁睁看着,那美丽的容颜顷刻间在他面前被千刀万剐般化为了齑粉。   他脸色惨变,心神巨震,忽然眉心一阵针扎般的灼热刺入识海,整个灵犀宫顿时轰然塌陷,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 *** ***   “你是说,惑心丹?”卫宛看着深夜忽然来访的谢映之。   “此物名为留仙散,配方和惑心丹相似,虽提炼不纯,已经能让普通人服用后产生幻觉,飘飘欲仙,醉生梦死,乃至致瘾成癖。”   卫宛眉头隆起,眉峰如刀,让他的脸英俊中显得严厉,他道,“映之你是怀疑现今有人在试图制作玄门禁药惑心丹,而且已经很接近了?”   谢映之点头,“玄门所有现存的丹药配方都在我谢氏晋阳的旧宅里,守卫严密,不会有失。然……”   卫宛眸色一凛,“若制作这惑心丹的就是玄门之人。”   谢映之点头,“这惑心丹制作过程甚为繁复,能做到这个程度,就算门内药修的弟子都难以达到。此人没有药典,却能研制惑心丹,其玄术的造诣不可小视。”   而且他不知道魏瑄吸入了多少这留仙散。   虽然这留仙散纯度不高,但是若吸入量大,也足以影响心智。   谢映之眉间一缕不易察觉的忧色,却逃不过卫宛的眼睛,   “映之,你还有什么事没有说?”   “哦,这惑心丹的来源和华毓楼必须查一查。”谢映之淡然道,“至于玄门内是否有人试图调配惑心丹,我想拜托师兄,也替我查一查。”   他一边道,仍不打算将魏瑄之事告诉卫宛。以卫宛的性格,若知道魏瑄修行秘术,绝不会姑息纵容。   他记得魏瑄说过,心如磐石,不动不摇。   哪怕是修行高深的秘术,也不能动摇他的本心。   他想看看魏瑄的决心和意志究竟有多坚韧。   无论是什么,也无法撼动他的心智么?   ***   魏瑄猛然惊醒过来,一身冷汗,药力顿时全散了。   接着,他就看到了萧暥。微弱的火光映在他的脸上,如雕似琢的容颜。   但再好看的容貌,经历过刚才惊悚地一幕,魏瑄也不敢再看。   他心惊胆战,赶紧就要去解萧暥的袖子查看。   但是因为萧暥的衣衫有束腕,他手忙脚乱地解不开。越解不开,心中的恐惧就加倍放大,他思绪紊乱,手下的动作也用劲了起来,毫无收敛。   接着,黑暗中只听嗤拉一下,衣襟被撕开了,某人又穿了一次漏肩装。   萧暥:……没想到魏瑄力气很大。   幽暗的火光映着莹白匀润的胸膛,光洁的肌肤上,没有一道刀伤。   “没有,没有了?”魏瑄睁大着眼睛,头脑顿时清醒了一些。   然后才发现萧暥现在的样子有点狼狈,以及自己的手里还揪着他垂落的衣襟。   有点尴尬啊……   魏瑄赶紧心虚地缩回做了坏事的爪子,咳了声道,“将军,我就是看看你的绣纹,嗯,好了没有?”   看他问得全无诚意,萧暥有点不知该说什么得扯上衣衫。   算了,刚才他也壁咚了武帝吧?所以这是扯平了?这孩子连算账都不等到秋后啊?   至于那个绣纹么,他刚想说,那东西谢先生给他漂白掉了!   就在这时,他忽然又听到粼粼车声传来。   火光照亮处,几个人推着竹板车从他们面前走过。   对方在明,他们在暗,看的很清楚。   车上躺着三个人。像破麻袋一样堆叠着,好像都还昏睡着,车经过的时候,萧暥嗅了嗅,一股酒气,看起来这是一车醉鬼。   今晚是沐兰会,大梁并不禁酒,他刚才和魏瑄在河滩上看焰火,就看到有好些人在树下铺起席子,喝酒赏灯。如果不是因为魏瑄没有加冠,北宫浔肯定要拉他去酒肆喝酒。   所以这伙奴隶贩子是趁着过节,专门挑喝醉酒的人下手?   大雍朝并没有明确禁止贩卖奴隶,很多破产欠债的人就会沦为奴仆。   但这伙人显然是劫持普通百姓贩卖为奴,这是大雍律明令禁止的。   萧暥蹙眉,敢在沐兰会的大梁城动手,胆儿挺肥,难道后面有靠山不成?   当下一部车经过的时候,萧暥压低声音,“殿下,他们这一车运过,还得再隔一会儿才会有人进来,你沿着这条路往外,片刻后就能出去,出去后,云越应该也到了。”   “那将军你?”   “我进去看看。”他倒要看看这下面有什么牛鬼蛇神。   “我跟你一起去。”魏瑄道,“有个接应。”   “不行。”   “我不认路。”   萧暥:……   魏瑄表明了,要么跟他下去,要么一起出去。   萧暥没辙了。   往前走,道路越来越倾斜。   “我们这是在千家坊的地下?”魏瑄低声问,   “张缉那群土耗子挖的地洞。”   张缉他们住在这里时,在地下挖了地道。   张缉烧了千家坊上面的棚屋,但是地下基本没有受到损失,而这里附近的住户也因为那场大火搬走了。成了一片废墟,所以大梁城的牛鬼蛇神就发掘了这个宝地,来做窝了吧。   萧暥越往里走就越觉得这个地下隧道不一般,分叉众多,错综复杂。若不是跟着前面粼粼的车轮声,很容易迷失。   他注意到沿途路过好几个坑洞前都横着栅栏,后面就像圈养猪羊一样,挨挨挤挤塞着三到五个人不等,最大的那个洞穴,塞了十来个人。   这些人都用铁链条窜在了一起,根本逃不了。   不知道小乙在不在里面。   走了大约一炷香不到的工夫,忽然眼前豁然开朗。   萧暥一句卧槽差点脱口而出,这是一个地下城吗?   那是一个较为开阔的地下大厅,里面日常用度的桌椅几案一应俱全,墙边的兵器架上挂着各种兵刃,还有一张羊皮地图。   大厅中央有一张兽皮椅,上面悬挂着一面旗帜,旗帜上绣着粗陋的一个月亮,一个太阳。   所以……这是日月神教?   就在这时,他听到大厅的一头传来了说话声。   那是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道,“还差五个人,凑足了数,明天就能交货。”   另一个声音道,“可都是精壮的男子?对家说了,要干活,得有力气。做生意要实诚,可莫要用一些没力气的小白脸来欺我。”   这个声音都有点尖,想是用假嗓子在说话。   那中年男人道,“不敢不敢,东方教主慧眼如炬,我等怎么敢欺瞒。”   萧暥差点一口气没噎住,不带这样吧?   东方教主?你们认真的?   魏瑄见他神色奇怪,悄悄探首看去。   只见那人脸上带着一张笑脸面具,雪白的脸上两坨滚圆的红晕,张着血盆大口,三分可笑,七分阴森。   这都地下了,还要带面具?   只听东方教主道,“这回的客人来头大,是北方来的贵人,财大气粗,只要货好,价格好商量,这一批送去,下一批要八百人,你们得抓紧。”   “八百人,这么多!上一回就是五百人,几回下来,大梁附近的壮丁都要绝迹了。要不我们跑远点,去其他郡县抓人?”那中年人道。   教主摇头,“大梁口音的壮丁卖的起价格,雍州的稍稍打个折,但其他地方的就不是这个价了。得砍去一大半。”   他说着抽出兵器架上的一把单刀,横空一甩,一旁的桌子就削去了一角。   好锋利的刀!   萧暥此时正藏在兵器架后面,一边又往阴影里退了退,一边寻思,他们说的这贵人,是专门买大梁城附近和雍州的壮丁,这是什么操作?   这乱世里人口本来就少,以奴隶的价格,说不定还是批发价买壮丁,这笔买卖算的倒好。   把大梁和雍州的壮丁都买空了,那雍州剩下什么?一群老弱妇孺?   那教主道,“货源你加紧准备。这上一回路上差点逃了一个,这次没有走脱的吧?”   “今天沐兰会,抓来的大多都喝醉了,糊涂着。”   “哦。”那教主把玩着手中的单刀,忽然抬起手凌空一劈,哗啦一声,兵器架轰然倒地。   萧暥一惊,糟糕,被发现了!   随即四周的地道里迅速涌出数十多名拿着刀的教徒。   就听那教主阴森森道,“这么好看的脸,做张人皮面具,我就不用天天戴着这个了。” 第153章 +番外   教主伸出一只如同朽木般的手,指甲又尖又长,他道,“过来,把脸让我看看。”   萧暥一看到那长得蜷起的指甲,浑身都是鸡皮疙瘩。   这什么?九阴白骨爪?   但萧暥很清楚现在的局面,他们只有两个人,这地道里错综复杂,逃出去不容易,而且还有这里的奴隶不能不管。   最好能拖延到云越带兵赶到,里应外合,一锅给他端了。   想了想他决定跟那教主扯皮,不过怎么跟变态交流?   “东方教主。”萧暥道,“我把脸借给你,我不是没脸了吗?”   那教主道,“别怕,我会给你换一张脸的,你想要什么模样,你可以挑。”并且暗示,本人手眼通天就算是就想要当今圣上的脸,都能给想想办法。   萧暥一想到桓帝那张阴鸷的脸,顿时一阵恶寒,不,不,他不想要……   这时,教主又让人挑亮了灯,他像欣赏这一件珍宝一样左看右看,有些兴奋地搓着手,“这皮肤,跟清瓷似得,来,过来。给我摸摸。”   萧暥当然不会过去,这指甲都赶上订书机了,直接给他脸上钻几个孔?   他手暗暗按在腰间的柔剑上,正寻思怎么继续忽悠好拖延时间。但是和老变态说话,没到一定的战斗经验根本趟不过去啊!   就在这时,魏瑄抢了一步上前道,“东方教主,你看我的脸行吗?”   教主微微一错愕,这才留意到魏瑄。   只觉得他丰神如玉,爽朗清举,额角眉间龙章凤姿,天然尊贵,好一个初长成的美青年,似乎……也不错啊。   没想到这还有自告奋勇来当人皮面具。   教主的目光在萧暥和魏瑄之间反复犹疑,最后思忖着道,“你这模样也俊秀,但他的眼睛生得更妙。”   魏瑄诚挚道:“但是我年龄比他小,比他年轻,他老了。”   萧暥:……   活生生听到这话很伤人啊。   教主犹豫了一下,阴森森道,“你休骗我,他看上去也就二十岁。”   “他不止。”魏瑄揭穿道,“我小时候,和他儿子一起玩儿过。”   萧暥内心:唔,那你把我媳妇藏哪里了……   教主看看魏瑄,再看看萧暥,犹疑不定。   魏瑄又道,“教主,你知道容绪先生吗?”   教主点头,朱璧居主人,九州之内谁人不知。   “他和容绪先生是好友,他每天用的洗脸的甘泉水,柔肤的脂膏都是容绪先生亲自调配的。”   “真的?”教主看向萧暥,   “叔,容绪先生好像还给过你一块玉佩,带了吗?”   萧暥一边从身上掏出玉佩,注意力却集中在魏瑄刚才喊的那句叔……小魏瑄你至于吗……   不过再一想,他喊魏西陵皇叔,魏西陵和他年龄差不多,所以魏瑄喊他一声叔也没错啊?   但是这一声叔喊得萧暥有种胡子一大把的惆怅来。   他当然没有带容绪的玉佩,但是魏瑄给他的玉璧一看就是罕见的玉料,忽悠一下没什么问题。   萧暥如实道:“日常用度,都是容绪先生送的。”   教主抽了口气,迟疑道,“容绪年过五旬,所以你……”   魏瑄见机道,“容绪先生看上去也就三十出头。”   所以是保养得好啊。不要被外表迷惑了!   教主尖锐的指甲敲着桌面。   这人皮面具当然是越年轻的越好。如果这人真的四十多岁了,全靠保养,那这张脸皮一离开他的脸,根本用不了多久就要衰朽。   魏瑄继续自荐道:“皮相会老,年轻的用的久一点。”   教主有点惊讶:“你年纪不大,还懂得挺多的。”   魏瑄道,“我是倾颜阁的画师,专门画人像,没事的时候就会琢磨一下,如何改变人的脸容。”   教主似乎有点兴趣,“愿闻其详。”   “一些江湖路数,教主别见笑。”   接下来萧暥就听得有点云里雾里了。因为这话题有点魔性。尤其是听连个男人说起。   有种听女装大佬容绪先生讲座的即视感。   萧暥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他不在的日子,魏瑄学的知识,好像刚有点庞杂啊……有点一言难尽啊   虽然知道魏瑄是拖延时间,但这小魏瑄到底什么时候学了那么多江湖路数的?   他这口若悬河,舌灿莲花的本事,又哪里学的?   他当然不知道,在他去襄州的那些日子里,魏瑄只要能出宫,就会去倾颜阁打听五湖四海的各种消息。同各种人打交道,怀着一线希望,从中希望能找出一点萧暥的去向的蛛丝马迹。   但是萧暥攻打襄州的保密工作是在做得太好,连云越都被瞒过去了。何况魏瑄。   魏瑄道,“此为御颜术,可以修正容貌。”   “但是如果想要某人的模样?”教主看了看萧暥。   “如果青睐于某人的容色,可以先将其人描绘下来,按图施刀。修改脸容。”   萧暥差点一句卧槽脱口而出:“这不是整容手术吗?”   魏瑄和教主都看向他,目光似乎在问,何为整容术?   萧暥,“是一种邪术。”   *** *** ***   千家坊。   冰冷的月光照着一片黑黢黢的矮屋。   云越以前来过,所以他轻车熟路带兵从窄巷中穿入,很快就到了当时萧暥跃马而过的断墙边。   火把照耀下,那墙壁被烧得焦黑,四下一片寂静,半点光线都没有,像一片阴森的墓地。   云越带了一条猎犬,让它嗅着留仙散的奇香,沿途跟来。   可是到了这一带,香气已经很淡了,而且四周到处遍布烧焦的木瓦和腐臭的气息,这狗就嗅不准了。   所以张缉他们挖的地道又在哪里?   “云副将,我知道。”瞿钢忽然道。   就见他举着火把,蹲着身子从地面的污水中捡起了什么东西。   那是一枚筹码。   瞿钢展开手心,一路上已经捡到好几枚了。   云越疑道,“那小子做的记号?”   瞿钢点头,“我带路。”   然后举着火把走在前面。   “跟着他走!”云越下令道。   就在这时,云越忽然听到黑暗中嗖嗖几阵破风之声,直射面门而来。   他剑不出鞘,当空一扫。就听叮叮的几声,有冷硬的东西弹了出去。   他心头一凛,是镖。   “有埋伏!戒备!”   一时间,周围嗖嗖嗖的破风声四起,但云越手下的锐士也是身经百战,立即拔剑格挡。   云越当机立断,“灭火把!”   敌暗我明,那就是活靶子。   紧接着他立即指挥军队撤到墙下。   窄巷中,腹背受敌非常不利,有所凭靠掩护下,只需要应对前方之敌。   果然,四周的破风声响过一阵后,停了。   接着,周围黑黢黢的废弃房舍里,忽然火光亮起,杀出无数手执刀剑的汉子。   云越眉心一蹙,想不到这千家坊的废墟里,居然还能埋伏那么多人。   他眸光一寒,“迎敌!”   *** *** ***   萧暥一边听教主和魏瑄讨论如何改头换面。一边心里寻思着,这个教主难道是长得非常丑陋,所以迫切想改变面貌?   萧暥看过书,知道这个时代很注重仪表,这选官制度有点类似于九品中正制,讲究家世,风仪,品性,最后才是才干。   所以教主难道是吃过这个亏,他怎么隐约觉得此人心中充满着郁郁不得志的愤恨不平。   就在这时,忽然地道中传来一阵急促的响铃声。   教主豁然站了起来,敌袭警报!   紧接着一个教徒匆匆忙忙跑进来,“报——教主,外面有官兵来袭!人数众多。”   教主当机立断道,“撤!”   “那么这里?”   “不用管。这里已经曝露,烧了!”   萧暥心中一寒,烧了这里?   那么这些被关在囚笼里的奴隶呢?全都要活活烧死?   就听教主道,“至于这两位客人,既然这位小哥有意把脸容给我,那么……”   忽然他狞笑一声,手一挥带起一阵劲风,像巨鹰掠食一般,就要抓向旁边的魏瑄。   几乎是同时,萧暥手指轻弹,腰间的柔剑出鞘,剑如银蛇飞舞。寒光一闪,教主的指甲被齐齐切下一排。   教主惊叫一声,捂着出血的手,咬牙切齿道,“抓住他!”   顿时,几个精壮的汉子就提着钢刀急砍而来。   “别伤他的脸!”教主恨恨道。   萧暥这边敏捷地闪身避开刀锋,长剑如虹贯出,迅如流星,疾扫三人面门。   与此同时,他脚跟一蹴,地上一柄宝剑凌空飞出,堪堪削翻一个大汉后,正被魏瑄当空抄住,他轻巧一个转身,一剑如风雷挑落两个逼近的大汉。   片刻间,十几个大汉已经七零八落在地上躺倒一片,满地哀嚎。   一时间,没人能上前。   教主忍痛的声音透过面具有些发闷,“有两下子。”   然后他又阴森森道,“不过这场子,以前是明华宗的,他们可留下了不少好东西。”   他话音刚落,萧暥就听见头顶上传来一阵咯吱咯吱的机括转动声。 第154章   萧暥心道不妙,这个地下室就像一个百眼窟,四通八达,灯光又影影绰绰,谁知道黑暗中埋伏着什么鬼玩意儿。   明华宗的那一套他见识过。血蜈蚣,人皮甬,食人藤,一个比一个恶心,也一个比一个凶险。   紧接着他们听到头顶上传来咯吱咯吱像是耗子在磨牙的声音。   一抬头,就见天花板上浮现出一张怪脸。   脸上的皮肤像是污白的橡胶,眼睛黑洞洞地闪烁着,几根长长的稀稀拉拉的头发耷拉着挂下来,两颊还有两坨深褐色的红痕,显得既恐怖又滑稽。   赫然就是教主的面具上的脸!   泥煤的,原来教主的鬼面具不是艺术创作啊,还特么是有原型的!   这东西四肢蜷曲,攀着天花板上穿到地下的一根树根,像一只青蛙似得拱着背,身上穿着破烂的衣服,以前俨然是个人!   如果要形容,那就像是指环王中的咕噜。   教主尖刻的声音传来,“这里有一些明华宗留下的奇药,我们在奴隶身上试了试。”   他话音刚落,那东西一屈身,像一只青蛙一般弹跳而起,速度快得惊人,挥舞着利爪就向他们扑来。   魏瑄的身法疾如闪电,还没等它迫近,一剑就将那东西刺了个对穿。   随着一股腐肉散发的恶臭扑面而来。他的剑就像刺入了木头。   那东西低头了看了看身上的窟窿,眼睛流露出怨毒的光芒,忽然弹起,竟顺着剑刃往前冲向魏瑄,张开血盆大口就向他咬来!   魏瑄大惊,这东西杀不死!   拔剑出来已经来不及了。   就在这时,他眼前银光一荡,那东西的脑袋凌空高高抛起,飞了出去。   萧暥柔剑一掠,将那‘咕噜’削了首。   那颗头颅在地上滚了几圈,狠狠地一口咬住地上躺倒的一个汉子。   瞬间,那汉子的皮肤从被咬出开始变得污白色,那污白色迅速地蔓延扩大,伴随着那人的身形越来越岣嵝越来越萎缩,片刻间,一个人高马大的壮汉就萎缩成了伛偻的一团,头发脱落,面目狰狞。   紧接着,他们就听到头顶传来咯咯咯的让人头皮发麻的磨牙声。   一抬头,不知不觉头顶的树根上已经挂了七八只‘咕噜’。   不等他们反应,那些东西就弹跳而起,挥舞着利爪向他们扑来。   魏瑄的身法快如鬼魅,此刻几乎看不到他的身形,只见风动影摇,怪物的脑袋纷纷落地,他一剑削去最后一只怪物的脑袋,赶紧看向萧暥。   萧暥这边也已经砍杀了好几头怪物,脑袋纷纷落地。他正蹲下身,试图掰开一只死死咬住他衣袍下摆的怪脸。   “小心!”魏瑄心中一惊。   只见那颗像变戏法一样,忽然弹跳起来,张开大口,露出獠牙,一口就咬在了萧暥的手背上。   萧暥一愣,那双漂亮的眼睛微微睁大,随即,那目光变得黯淡了,终于流露出了一丝英雄末路的神色。   “不!”魏瑄发疯似的奔向他。   就见地洞里,幽暗的火光下,那倾世的容颜瞬间枯萎了,如乌云泼墨般的长发迅速得脱落,清致的肌肤以眼睛看得见的速度快速萎缩,变成了和那些怪物一般的污白色。   那双隽妙的眼睛一动不动望着他。   魏瑄扑上去,一把抱住他,浑身颤抖,完全抑制不住泪水从眼中涌出。   不会的,你不会变成那样的!你不会变成那种怪物的!   紧接着,他忽然有什么凉冰冰的金属质感的东西碰到了他的手背上,随即一只温热的手抚在他脸上。   他看到一道柔和的银光一闪。   魏瑄心中耸然一惊。顿时一个念头掠过。   这教主那么想要萧暥的脸,怎么会让他变成那个样子?   一念及此,眼前豁然一亮。   破障。   那教主声音里透着怨毒,盯着萧暥食指上莹莹闪光的指环,“玄门指环,你和谢映之什么关系?”   玄门指环不受一切幻术干扰。   一开始萧暥确实没有戴着指环,他贴身收好了。   因为自从今天北宫浔那厮发现了他戴着戒指,对指环的来历极为好奇,还时不时盯着戒指看。   萧暥当然不会告诉他是谢映之送的。   于是,北宫世子表示你不告诉就不告诉,他北宫家想要什么没有?   这工艺也不难嘛!   那个,他回去找幽州的能工巧匠再打造一个一模一样的指环!   同时北宫浔还兴致勃勃地暗示:要凑一对,嗷嗷嗷!   萧暥冷汗,我特么跟你戴一对戒指做什么?   给梦栖山辞话丰富创作素材?   而且玄首指环你丫的去仿造了一个山寨版的。谁能保证以后小商小贩会不会都争相复制?搞得玄首指环就跟义乌小商品似的?   所以他今天出门把指环贴身收起,以免北宫浔暗中派人偷偷绘图,回去也仿造一个。   刚才一看到那只‘咕噜’的鬼脸,萧暥就想到了明华宗的幻术,他立即戴上指环,瞬间耳清目明。   而魏瑄刚才吸入的留仙粉药劲还没有过,很容易才会被幻术左右,直到碰到萧暥手上的玄门指环,幻术顿时惊破。   他一边安慰魏瑄,“殿下不怕。”   魏瑄顿时脸一红,这回真是说不清了。   他赶紧松开萧暥,“我没有害怕。”   萧暥:嗯?   那刚才是谁抱着他哭的?   “以后不会了。”魏瑄默默抹了一把脸,倔强道。   这时,那教主冷笑了几声,“没想到在这里能看到玄门的东西,好罢,看来你的脸和手,我全要了!”   ***   巷战。   云越一剑疾刺入一个暴徒的皮甲中,透胸而过,鲜血如柱射出,溅在他冷白如月般的脸上。   他本想用披风擦一把脸,拽过一看,已经浴血,索性一把扯下甩出,正兜头罩住两个劈砍过来的凶徒,随即一剑挥出,齐齐斩下两人。   瞿钢知道大梁城的这群江湖暴徒比明华宗的信徒凶狠难缠多了,兵器装备也不差。他一边奋力砍杀,一边还想回护主帅,这一看,用不着了,云副将虽然生得俊秀,打仗杀人这么狠。   而且,这些江湖打手毕竟人数上没有明华宗的信徒那么多,既没什么要拿命死磕的信仰,也不像军队有严格的纪律。所以片刻后,就败下阵来,纷纷逃窜。   那打手头目也不去管手下的残兵了,自己都转身就逃。   云越见状,一剑掠出,正中那人的小腿肚子。   那头目惨嚎了声,跪倒在地。   云越几步上前,拔出他腿上的剑,然后一把揪住他的发髻,剑在他咽喉上一横,“地道的入口在哪里?”   那头目咬着牙道,“我不知道。”   云越细眉挑了挑。   “你是没听清楚我的话啊,这耳朵看来是多余了。”   渔縰拯嚟O   随即那头目只觉得耳朵上一凉,一阵剧痛传来,“别别……我说,有、有暗井。”   云越擦了擦剑上的血,将那头目一耸,“带路。”   那头目捂着还剩下半片的耳朵,战战兢兢爬起来,走在前面。   云越冷冷看向目瞪口呆的瞿钢,“跟寒狱的狱吏学过几招。”   ***   就在这时,又是一阵急促的警报声从地道中传来。   一个哨探慌慌张张跑进来,“教主,官兵已经进入地道了。”   教主声音一紧,“撤!”   说完急急往洞口赶去。   不能让他跑了!   萧暥刚想上前,忽然空中嗖嗖嗖锐声响起。   他旋即手中柔剑一荡,剑身化作银链几千道。   只听空中叮叮的金石之声弹起,无数的毒镖如烟花炸开。   他这才发现头顶上的泥墙上忽然隆起一个如同蜂巢一般的东西。只要往前走一步,就会有毒镖发射。   教主在洞口回过头,阴森森看了他一眼,“好好享受吧,你的手和脸我都要。”   他话音刚落,萧暥就听到了头顶传来的悉悉索索的声响。紧接着,好像有什么东西簌簌掉落到他头顶。   萧暥一抬头,顿时倒抽一了口冷气。   是流沙。   这个洞穴里有流沙陷阱!   此刻,头顶上的树根间隙中不停有沙子溢出,大块大块的墙面开始剥落坍塌,墙壁的缝隙里,坍塌的断面后,窟窿中,也同时不断溢出大量沙子。   “流沙阵!”魏瑄惊道。   他在市井间也听说过,有些墓室机关里就会设计有流沙。盗墓贼一进入,触动机关就会释放流沙,将盗墓贼闷死在细密的积沙中,成为墓主人的陪葬品。   而且这些流沙极为干燥,可以使得死者的脸容多年不腐,就像是一个活生生的标本那样永远留在墓道里。   萧暥心中暗骂,特么的那个老变态到最后还惦记着他的脸!   等到他们被流沙掩埋闷死后,将来再回头将他们刨出来,做人皮面具?   四周的墙壁在迅速地沙化,塌陷,眼看着地上的流沙迅速地将刚才被他们斩落的那几个打手的身躯掩埋,一转眼,流沙已经覆盖他们的脚踝。   萧暥目光一凝,看向前方那黑森森的箭口,迅速和魏瑄交换了个眼色。   没时间犹豫,只有赌一把了。   接着魏瑄忽然飞身跃起,他的身形极快,犹如划过夜空的一道流星,瞬间毒镖如同暴雨般向他席卷袭去。   因为淬了毒,镖身上闪烁着蓝紫色的微光。   刹那间无数的毒镖追逐着如风般的青年,如夜空中银河倾倒,席卷起一场炽烈的风暴。   魏瑄修炼秘术,身法犹如鬼魅,那毒镖总是比他慢上一点点,好几次都要碰到他飞扬起的衣摆,但是就差那么一点点,伤不到他。堪堪惊心动魄。   趁着这个机会,萧暥脚尖轻点,轻捷的身形矫健如雨燕凌空掠起。   那箭口一下子要追踪两人,顿时卡壳了,也就在这瞬息之间,萧暥一剑挑起,直捣机关。   同时,最后一波毒镖如同激流般射出,萧暥早有准备,柔剑一扫,空中无数烟花炸开。   但是此时,流沙已经没到小腿。   “快救人!”萧暥道。   这洞穴中还关着上百的奴隶。   他们迅速回撤到坑道里,沿着坑道的两边都是洞窟,洞窟外是铁栅。   他们手起剑落,斩断铁索。   瞬间,一群面色惊恐的奴隶,争先恐后地慌忙逃出牢笼。   “不要挤,往东面去,官兵在外面接应。”萧暥道。   他们一个接一个斩断铁链,打开牢门放出奴隶。   这不查不知道,一查萧暥背后起了一阵冷汗,没想到那老变态在地下囚禁了那么多人。   清一色的都是男子,衣着不一,少说也有上百号人。   昏暗的灯光下,地下闷热窒息,汗水已经渐渐湿透了衣衫。   此时流沙已经过膝。   还有一个洞穴,黑暗中,那个洞穴里传来呼哧呼哧沉重的喘气声。伴随着痛苦的低吟。   这里关的人该不会受伤了吧?   这就有点棘手了,这流沙中带着伤患,跑不快啊。   萧暥一边想着办法,一边手起剑落,斩断了铁链。   就在铁门打开的一瞬,黑暗中亮点幽幽地红光一闪。魏瑄闻到一股熟悉的腐肉的恶臭。   不妙。   魏瑄心中一凛,顿时不祥的预感包围了他。   他想都不想,飞身上前,一把将萧暥扑倒,掩在身后。   紧接着,铁门后一阵腥臭的恶风扑面而来,一张怪脸瞬间从黑暗中浮现出来。   那东西速度极快地弹跳而起,沙地里也丝毫不能阻碍它的行动,张开利爪向他们扑来。   魏瑄不顾一切长剑挥出,一剑斩下了那怪物的头颅。   同时萧暥一脚踹上铁门,套上铁链。   随后就听见门后传来一阵阵尖锐的怪叫,砰砰砰的撞门声响了片刻,终于弱了下来。   两人对视一眼,都是脸色苍白,微微喘着气。   萧暥刚才因为指环的缘故,没有看到多少幻觉,大为惊骇,先前他还以为不过是幻觉,没料到这东西还是真的存在的!   简直丧心病狂!   流沙已经没到膝盖以上,两人拼命在沙中滑行。   等到接近地面的时候,正好就遇到了正匆匆往下赶的云越和瞿钢他们。   “主公!”云越一见到他,铁青的脸色顿时一松,赶紧上下打量他一番,“你没事吧?”   “没事。”萧暥道。   然后他就瞥见地面上,用绳子圈着数十人,都是蔫头耷脑,有些人身上还有伤。   是刚才逃出来的教徒!   看来是全部都被守在地道口的官兵拿下了。   小乙也已经被救出来了,瞿钢正在问他的话。   原来,他本打算到华毓楼偷点那些有钱人的物品,变卖了换钱给瞿安治病,却没料到在华毓楼见到了北宫浔,一时心中火起,就将他打昏了,扔在茅房后面的粪槽里熏着。也算出了口恶气。   萧暥手下的锐士,只搜索了楼内,哪里会去搜茅房后面的粪槽?   云越报告道,这会儿已经派士兵去华毓楼的茅房里捞人了。   萧暥一边听云越的报告,目光掠过俘虏中一个带着那怪脸面具的人。   他不等云越说完,疾步上前,一把将那人的面具扯了下来。   那人顿时吓得膝盖一软,当场就跪倒了,“军爷饶命,小的被刀逼着戴上这个面具,也没、没办法。”   萧暥眼睛微微一眯,果然,那个老变态临时抓了一个教徒戴了自己的面具顶替他,自己乘机溜了。是条老泥鳅。   萧暥让云越将这些人统统关进寒狱大牢,等待审讯。   处理完这些,他才想起来,四下一望,问,“晋王呢?”   这孩子一向话少,总是安安静静地呆在一边。   一个军校答道,“主公,殿下说有事,回宫了。”   萧暥心想,魏瑄出来了大半夜了,这万一被桓帝发现,确实又要被苛责。明天让人进宫打听一下,如果桓帝再要为难他,再办法转圜。   断墙的另一边。   魏瑄找了一处僻静的地方,借着墙后射过来的隐约火光,解开袖子。   就见白皙的手腕上,一道冒着黑血的牙印。   魏瑄拔出随身的短刃,深吸一口气,心一横,当机立断削去一片血肉。 第155章   魏瑄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手腕上已经鲜血淋漓。他忍着痛,利落地割下一段衣袍,草草包裹住伤口,然后身形一跃,就像一只敏捷的黑猫般跃上了院墙。   连番纵跃后,他才停下来微微喘息调整,再回头看去。月光照着身后大片黑岩岩的屋顶。已经看不到萧暥他们了。只有废墟间隐约一簇火光,在黑暗中格外显眼。   魏瑄盯着火光看了一会儿,此刻他羡慕那些锐士营里的官兵,能留在他身边。自己只能悄悄离开。   手腕上的伤口传来阵阵剧痛,他默默转身,掠过重重屋脊,消失在茫茫黑夜中。   魏瑄轻车熟路地翻越宫墙。   一进殿,就看到一个打着哈欠的宦官,伸了个懒腰从坐榻上起来,“晋王这会儿才回来啊,老奴等你很久了,陛下要问你话呐。”   魏瑄赶紧跪下听训。   这宦官在这里等魏瑄。大半夜不能睡觉,心里憋着一股怨气,学着桓帝刻薄的口吻道,“朕问你,为何深夜才归?”   “臣弟去沐兰节集会了。”   “不务正业,你可知错?”   “臣弟知错。”   “过几天就是你生辰了吧,朕在你这个年纪时,已经接过大雍江山社稷,夙夜操劳了。你看看你,你能做什么?这么大个人了,百无一用,只知道游手好闲,无所事事,朕怎么会有你这样不成器的弟弟?”   也辛苦那个太监了,不仅背下了桓帝大段的废话,居然把桓帝阴阳怪气的语调都刻画得分毫不差。   魏瑄脸色苍白,不知道是因为手腕上的伤,还是被戳到了心中痛处。   他明年就要加冠,在乱世中,他这年纪的青年早就已经勇于任事,展露头角了。   萧暥十四岁就跟着魏西陵剿匪了啊!   可是他到现在还被禁锢在宫墙里,别说任事的机会,连起码的自由都没有。   “好了,朕看你年纪也不小,整日里无所事事,就给你找点儿正经事做。”   魏瑄一愣,抬起头来。   随即就看到几个宦官抬着五块石碑走进殿内。   “此次,朕的圣旨御碑放置在球场,赢得各方仕子都争相膜拜,效果甚佳,为了让皇家的天威皇恩福泽四野万民,朕不辞辛苦,又写了五篇规训,你刻在石碑上,发放各州郡。”   所以安排给他的正经事就是刻碑……   “这次也不甚紧急,就给你三天时间罢。”   片刻后,魏瑄拿起凿子,连一身汗湿的锦袍也来不及换,就开始凿刻那冗长的裹脚布般的规训。每一个字都像一道紧箍咒刻进他心里。   他的右手腕有伤,刻起石碑极为不便。没多久裹着手腕的布条就被血浸透了。   次日午前,魏瑄被桓帝召去御书房,据说是今天桓帝心情不大好,看来不会是什么好事。   魏瑄刚走到宫门外时,正前方就见一人前呼后拥地走出来,正是杨拓。   只见他冠带锦袍满面春风。   旁边一人道,“杨侍郎今年又被提拔为长使,责任重大啊。”   “杨侍郎青年才俊,必然大有作为。”   魏瑄瞥了眼杨拓手中的仕子名录,就心中有数了。   他的重任怕就是登记今年要入仕的子弟名单。当然从中还能收受一大笔钱。   他们的套路他很清楚,给钱多的,就把名字挪到前面,给钱少的就压在最末页。   于是各家仕子就要拼命地给他们杨家父子送钱。   在士林里,这察举的名单,都已经暗中明码标价了,而且每年都水涨船高,想要名字出现在第一页榜首,并得到较好的评案,这价格已经超过千金。   魏瑄皱了皱眉,为什么为国举贤这么重要的事情却落到这种人手中。   满腹珠玑者名落孙山,脑满肠肥者荣登榜首。   魏瑄本想绕开这群人,可杨拓眼睛贼尖,看出他冷眉俊目中的不屑和厌恶,上前拱了拱手,不怀好意道,“这不晋王殿下吗?”   魏瑄淡淡回礼,“杨侍郎。”   杨拓听他没有叫杨长使,故意拍着手中的折子,“殿下也到任事的年纪了,请问陛下所派何职啊?”   魏瑄神色淡淡道,“皇兄命我专科碑文圣训发放各州。”   旁边一个署僚挤眉弄眼道,“嘿嘿,这不是工匠的差事吗?”   杨拓装模作样道,“胡说,你们懂什么,这刻的是陛下的金玉良言。”   说着他讽刺地抽了抽嘴角,得意地拍了拍手中的名单,叹息道,“还是殿下优游岁月写字刻碑来的清闲,哪里像我们这种俗人,整日里为国家做事,公务缠身,不可懈怠,殿下啊,这镌刻碑文可是千秋万代之功绩。我等打扰不起,哈哈哈,告辞,告辞。”   说着杨拓得意狠狠撞开魏瑄,从他身边走过。魏瑄受伤的手腕隐隐传来一阵疼痛。   这人不但是马球赛喜欢撞人,连走路都是属螃蟹的?   就在这时,刚才还大摇大摆走御道上的杨拓,脚步一偏,忽然闪到了一边。   魏瑄举目看去,就见陈英步履矫健地迎面而来。   陈英是萧暥的人,杨拓当然不想招惹。   魏瑄轻咳了声,提醒道,“杨侍郎。”   “作甚?”杨拓以为魏瑄要趁机讽他欺软怕硬,面目不善道。   魏瑄疑惑道,“我以为杨侍郎和陈司长相熟。为何如此谦让?”   “哪里熟了?”杨拓莫名其妙。   “昨晚陈司长查潜香居……”   说话间他淡淡瞥向陈英下巴上浓密的胡子,幽幽地接完上半句,“杨侍郎甚为惊喜。”   杨拓一愣,他见陈英惊喜什么?惊吓还差不多罢?   昨晚?潜香居?   他好像是……又抱又亲了个绝色美人儿,就是口感扎嘴。   杨拓忽然如遭雷击,‘啊’地大叫了一身,后退几步栽倒在地。眼睛像鼓起的□□一样紧盯着陈英一脸针扎般的胡子。   名册折子随之散落满地。   周围的属员不明所以,赶紧围上去,顺气的顺气,扇风的扇风,忙得团团转。   杨拓浑身颤抖,两眼翻白几欲气绝,无法容忍心理的不适,干呕起来。   魏瑄一脸清冷地一份份捡起一地没人管的折子名册,整理好了塞在杨拓怀里,“为国举贤,杨侍郎责任重大,用点心罢,我游手好闲去了。”   *** *** ***   萧暥本想回去连夜审讯日月教的教徒,但是他连日赶路,白天打球赛,晚上又抄了千家坊的地洞,还遇到个变态,差点被流沙活埋了,真是筋疲力尽。   就让云越先将这些人扔进大狱,交给陈英先审起来。   他回到府里,也不讲究了,就在容绪送的浴桶里洗了个花瓣澡,也不去管那满床铺丧心病狂的香草鲜花,倒头就睡。   这一觉睡到正午,一醒来就看到苏苏趴在榻边,踮起小短腿,仰头伸着脖子,吧嗒吧嗒舔着他垂在床榻边的手。   见他醒了,苏苏才一跃爬上了床,屁股狠狠一拱,把什么东西挤下了床。   萧暥瞅了一眼,地上滚着一只玩偶的狐狸仔,穿着粉裙子……   他啧了声,看来他不在的这段日子,容绪先生的恶趣味见涨。   昨天疲惫交加,他倒头就睡,也没有注意周围,这会儿他才有空环顾一周自己的卧室。太阳穴忍不住微微跳动起来。   粉色的丝帐上垂着一股股精致的流苏,随风轻摇,蒙蒙扑面。床前的游猎屏风被撤去了,换成了镂金错彩的多宝檀香木架,上面错落着摆着各种奢华的摆件。   透过多宝架屏风,房中最显眼的就是一个嵌着玳瑁彩贝的华丽妆台,妆台上三面立体的嵌琉璃公主镜,流光溢彩,满足多角度自恋。精致的妆匣里,珠宝首饰满满当当,胭脂水粉色号齐全。   萧暥不禁叹息,这绝对是任何一个姑娘梦寐以求的妆台啊!   可惜他连老婆都没有,真是浪费……   再看四周,无论是坐榻上还是桌案上,一切可以放置东西的地方都堆满了各种物品,团扇、绣品、古玩字画琳琅满目,不一而全。   所以,容绪先生是把他这里当淘宝仓库了?   等他有点力气了,这些东西还得找个地方挪挪。这卧室待久了,自己都觉得不大正常!   就在这时,徐翁进门来报,“主公,大司马来了。”   萧暥:唔……等等,我收拾一下   秦羽一身朝服已经大步跨进门,“彦昭,今早才知道你回来了,我一下朝就……”   他忽然顿住,愣了愣,然后有些迟钝地弯腰捡起了滚落在地的小狐狸仔,一脸不知道该放哪里的尴尬。   萧暥:……   “唔,大哥,放桌案上就可以。”他道,又补充了句,“苏苏的玩具……”   苏苏屁股一撅,表示反对。   高大威武的大司马揣着只小狐狸仔,找了一圈没看到桌案,愣了下,才缓缓把那粉狐狸放在妆台上。   然后才深吸了口气。小心翼翼找了个位置坐下来。定了定神,先是问了他身体感觉如何,见他精神尚好,才开口道,“彦昭,日月教之事查出来了。”   萧暥神色一振,问,“如何?”   “这些人说得好,是江湖草莽,泼皮无赖,当时明华宗被剿灭,这些人占了明华宗的地穴,他们在地穴里发现了张缉等人留下的苍冥族秘术文稿,丹药,那个东方教主不知道是直接把这些药物试验在抓来的奴隶身上,还是自己照着那些文稿制作了药,在那些奴隶身上试验,就造出了那些怪物。一共三头,昨晚地洞塌陷都已经闷死了。”   萧暥就想起了那惨白的脸,稀疏的头发,萎缩佝偻的身躯,通红的眼睛里疯狂的恶意。   这些人可悲又可怜,   “到底中的是什么毒物?可解么?”   “谢先生说这是当年苍冥族由于和中原通婚,血脉不纯,导致出生的婴儿天赋低下,他们就想到了利用毒物来提升天赋的邪门,最后没提升秘术造诣,反倒造出了怪物。”   萧暥蹙眉,“这些东西攻击力极强,不好对付。”   秦羽也沉着脸点点头,道,“彦昭担心的是,当时苍冥族制造出这些怪物后,就发现它们行动敏捷,力气极大,还不惧伤痛,除非砍掉其头颅,否则杀不死,且这些怪物心怀怨愤,一见活人就疯狂扑杀噬咬,攻击力极强,苍冥族就将它们用于战争。”   萧暥倒抽了一口冷气,若是战场上要面对这种东西,他宁可去打浑图部的半兽人!   萧暥道,“尽管如此,最后苍冥族还是战败了。”   秦羽道,“因为这些怪物有个缺陷,那就是一旦人变成这种怪物,神智混乱癫狂,很难控制,战场上连自己人都咬,而且此物活不长,寿数为三到五年不等,所以苍冥族最终也没能用这种怪物赢得战争。”   萧暥想了想,谨慎道,“大哥,地穴中的任何物品都要严密封存,该销毁的就销毁,决不能流出去!”   苍冥族的那些东西太邪门,连特么丧尸都造出来了。   秦羽点头,“谢先生已经在处理了。你就放心罢。”   萧暥了然,那个地穴里的东西匪夷所思,且极其危险,赶得上生化武器了,不是专家根本无从着手,谢玄首这是去拆弹了。   他又想起一件事,问,“那些奴隶怎么样了?”   “谢先生让玄门弟子给他们检查了,两百多人,大多数身体无恙,少数有些伤病,治疗过后都回家了。”他说到这里似乎很顺便地提起,眼中流露出赞许,“还有那个瞿钢,他倒是一把好手,这次出了不少力,现在还在地穴那里帮手,他还跟云越说,只要有机会,还是想留在你这里任事,他知错了,以后一定严守军规,再不贸然行动。你……不再考虑一下?”   萧暥明白了,瞿钢去求了云越。云越这小子狡猾,他知道他来找自己,自己肯定不准,所以绕着弯儿找了秦羽,让秦羽这大哥来当说客。   他总不能驳了秦羽的面子吧?   好小子,跟他玩心眼了。   萧暥揉了揉眉心道,“他还欠着一百军棍,麻烦他有空了领一下。领完了他就去襄州,我写信跟魏将军说了,有个刺头,帮我收拾收拾。”   秦羽:……   “不能将功抵过?”   萧暥容色淡淡道,“大哥,如果谁都照瞿钢这样,犯了军规,将功补过就行了,将来谁还把军规当回事?”   秦羽深以为然,“是我没考虑妥当。是让瞿钢去襄州罢。魏西陵治军严格,让他历练历练也好。”   就在这时,云越叩门进来,他大概是刚才在外面听到了,有点心虚,一双桃花眼目光飘忽不定。   “主公,大司马,刚收到的军报。”   萧暥接过来一看,眉头微蹙。   特么的,北宫达居然学他!还要脸吗?   秦羽看后也是一惊,“北宫达在燕州屯田开荒。这不学你吗?彦昭。”   萧暥这段日子在襄州屯田招兵,成效显著。于是北宫达就在燕州依样画葫芦,仿照着招募流民,开荒屯田。   萧暥真是觉得好笑,北宫达帐下谋士如云,自己想不出点子,还要模仿他?   不过北宫达想学他招募流民,屯田开荒,只学了一半。没把握精髓。   他犯了有钱人的通病,吝啬。   萧暥在襄州屯田,发布公告,来开垦荒地的流民,所垦的土地都归他们,一时间,无数流民携家带口蜂拥来投。   而幽州土地广袤,荒地很多。北宫达征召流民耕种开荒,原本条件得天独厚,比他强了不知道多少倍。   但是北宫达又吝啬,不舍分土地给流民,流民也不傻,何必去寒冷的东北替他北宫达打工?   萧暥是穷惯了,孑然一身,花钱大方,半点攒不起来,但是他搞屯田送土地,流民举家来投。他搞尚元城,让利于商户,九州商户纷纷来大梁立业。   他摆出了姿态,愿意跟他的,愿意帮他的,他也会以朋待之,共同富裕奔小康。别说让利一半,全部让利他都愿意。   因为除了利益,他还看到了人心。天下的人心。   自从襄州回来,他的口碑已经水涨船高,原主干的缺德事儿,除了那些士大夫们还酸溜溜地戳他脊梁骨,普通百姓们早就不提了,只记得萧将军保大梁,建尚元城,平定匪患,收复安阳,屯田利民的功绩。   百姓们拥护他,他也尽全力在乱世里为他们支起一片安居乐业之所。   他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日月教主在大梁绑架百姓,贩卖为奴,光是昨晚就救出了两百多人。   他心里咯噔一下,“大哥,那些奴隶是贩去哪里的?”   “主公,这我知道。”云越道,“刚审出来,说是卖去北方。”   萧暥顿时恍然。   泥煤的北宫达!招不到人,就玩阴的!   他一念及此,忽然问,“北宫浔怎么样了?”   秦羽道,“回馆舍了。”   萧暥目光清冷,“北宫浔突然来沐兰会,大哥不觉得蹊跷?”   秦羽嘶了口气,“彦昭,难道你怀疑北宫浔是买主?”   “北宫浔是北宫家的人,查货验收还是要自己人妥帖,同时还可以打着沐兰会的幌子,探我的行踪,甚至在大梁搞些什么其他的勾当。”   “暗中串联收买大梁的官员,军中的将领……可以做的事很多啊。”秦羽深吸了口气。   云越细眉微竖,“主公,必须限制他的行动。”   秦羽摇头,“怎么限制?总不能抓起来罢?”   萧暥静静看了他一眼,没说话,眼神莫测。   秦羽又道,“而且这次玄门收到消息,大梁有人要对北宫浔动手,以挑起北宫浔跟我们的矛盾,好从中渔利,瞿钢只是被人利用的棋子,我们抓了北宫浔,岂不是正中他们下怀?而且……”   他浓眉紧蹙,“我更担心的是,此次马球赛他们一招未得手,不知道还有没有其他后手。”   所以,北宫浔不仅不能抓,还要保证他安全,真是个烫手的山芋。   萧暥撸着苏苏的秃脑袋,问,“大哥,知道北宫浔什么时候回幽州?”   真特么想把这厮打包快递回去……   秦羽想了想道,“下个月就是中秋,他必定要回去的。”   萧暥微微眯起眼,“我倒是想到一个办法,既能保障他的安全,还可以断绝他和外界联系,防止他在大梁再搞事。”   “什么办法?”秦羽和云越齐齐看向他   “把他关进寒狱里。”   “彦昭!”   *** *** ***   大梁的夏天很炎热。   北宫浔昨天在粪坑里泡了一宿,但没人敢告诉他。   他只觉得身上哪儿哪儿不对,又自己闻了闻腋下,难道是染上胡人的胡臭了?   中原人一向嘲笑蛮夷身上的胡臭味儿,更何况北宫浔还是诸侯贵胄,得了这个味儿,可真叫做难言之隐……   而且他这胡臭怎么闻起来一股臭豆腐的味道?   北宫浔病急乱投医,听说泡温泉,出出汗,能把胡臭治好。   萧暥进来的时候,北宫浔正在春暖阁泡鲜花温泉。   他光着膀子靠在池边,陷在一片殷红的花海中,脸上还敷着花露膏……面膜?   这画面有点美……   萧暥轻咳了声。   北宫浔听到动静,一睁开眼就看到了氤氲雾气里,浮现出一张颠倒众生的容颜。倒抽了一口凉气,万没想到萧暥会来找他。   “这……这大梁也太热了,我热得受不了,泡泡泉。”   打死他也不会承认是来去胡臭的!   萧暥没说话,心道你特么是在泡温泉。   他站在池边,轻描淡写道,“世子如果嫌热,我知道一个地方,肯定凉快。”   片刻后,北宫浔坐上马车,萧暥心一横,也上了车。   心道这不是臭豆腐味,这特么是臭鸡蛋味!   车声粼粼,密闭的车厢里,一路上,萧暥实在被臭地说不出话,北宫浔反正不想说话,眼珠子不溜秋地打量着他的身段。   片刻后,北宫浔站在一间清凉舒爽,且奢华精致的香闺里,满脸震愕。   “妙啊!我怎么不知道大梁城还有这样的妙处!又凉爽,又有调儿!”   他坐在柔软的牙床上,抚摸这粉色丝帐上垂落的流苏。   满屋子都是女子的闺阁用品,北宫浔大为好奇,闻了闻妆台上的香粉,手里摇着绣花团扇。赞不绝口,“原来萧将军喜好这些啊,真是别致!”   萧暥淡淡道,“既然世子喜欢,就住这里罢。”   他可是把容绪那个淘宝仓库里的玩意儿整个全搬到了这里。   然后他转身走出门,静静对寒狱的狱卒道,“看好他。” 第156章 新政   萧暥这几天都起得晚。每天要睡到日上三竿。   他前阵子马不停蹄连日赶路从襄州回到大梁,接着又是参加马球赛,又是查抄华毓楼,紧接着又去千家坊的地穴里转了一圈。   他这身体几天都缓不过劲来,这次没发病简直就是奇迹。   难不成前阵子在襄州每天嗑松子仁还养得不错?他怎么记得自己一直在可劲儿折腾啊?   萧暥走进书房,就看到谢映之正风轻云淡地站在书架前,闲闲翻着书。   再看案上,茶水已经凉了,看起来谢玄首已经在此等了他一阵子。   其实萧暥早就有事想跟谢映之商量,但是考虑到这几天谢玄首正忙着拆除日月教的生化武器,就憋着没去找他。   不过这都好多天没见谢映之了,这人依旧是一身道骨仙风,容色清宁,尘埃不染。   整天不睡觉,还要钻明华宗的地穴,此人居然连个黑眼圈都没有?   萧暥着实有点佩服。   谢玄首果然是谪仙中人,不眠不休地把日月教地穴里的生化武器都拆除和处理了,还把所有的明华宗遗留的文稿案卷都分类封存,效率奇高。   这人不睡觉不休息的?   不但如此,听说谢玄首在百忙之中,他居然还不紧不慢,每天都去瞿钢家里给瞿安疗伤。有时候还跟瞿钢瞿安兄弟两以及来围观他的百姓聊聊天。   这人真是好闲情。   而且萧暥还听到一个小道消息。   因为谢玄首品貌无双,这几天瞿钢家里每天都有大波的百姓前来围观,甚至还有姑娘主动留下,帮助打打下手,照顾瞿安。   虽然谪仙中人谢先生并没有机会见到几次,但是这一来二去,却和瞿安日久生情。   于是瞿安因为瘸腿一直讨不到老婆,结果才几天,居然娶到了一个温婉可人的老婆了!   看不出原来谢先生还是属锦鲤的!   萧暥暗下决心,从此以后,一定要多和谢先生多在一起交流学习,说不定半年后,谢玄首也能捎个老婆给他?   他要求不高的,只要做饭好吃,温柔体贴,长得……唔……不难看就行,相信谢玄首的眼光不会差……   谢映之见他看着自己,眼梢飞挑,一双含烟藏媚的眼飘忽不定,不知道又在打什么小算盘。   这人真是越来越有趣了,他于是抿了口茶,微笑道,“主公。”   萧暥一诧,这才收回心神。   “听说主公将北宫世子关进了寒狱?”   萧暥点头。   北宫浔已经在寒狱里住了七天了,不吵不闹,安静的像个大姑娘。连看守他的狱吏都要怀疑北宫世子这是打算把寒狱当家了。   谢映之有点好奇,“主公用什么办法让北宫浔在牢里呆了那么多天?”   其实也没什么,萧暥给了北宫浔一个有趣的物什,西域进献的沙漏。   沙漏计时大雍朝也一直有用,只不过这个沙漏的速度被萧暥调慢了,一天等于三天,北宫浔在牢里住了七天,他还只当做两天半。唔,连一日三餐都可以省去一半!   同时萧暥每隔三天就给他送去好玩的东西,容绪的淘宝仓库里各种鬼畜的物什应有尽有。保持北宫浔持续的期待感……   一开始萧暥还去看他几次,直到昨天撞见北宫浔穿着容绪的吊带裙摇曳多姿的身影……   那衣裙还是量身定做,这腰身根本塞不下北宫浔粗壮的身形,直接把那裙子撑破变成了侧开两片的旗袍。   “这件凉快。”北宫浔大咧咧道。   萧暥不忍直视,真的不忍直视。   等到中秋节到了,赶紧把他打包送回去了事。   不过北宫浔在他眼皮子底下贩奴,只关了半个月也是便宜了这厮。   萧暥一想到北宫达在东北仿效他屯田练兵,心中就有些郁闷。   看来他这次拿下襄州,多少让北宫达警觉起来了。   离开他和北宫达的最后决战只剩下四年了。   他现在已经有襄州作为战略大后方和产粮基地,有安阳城作为枢纽,还有黄龙城作为军镇和兵工厂。   但是这实力要跟北宫达打硬仗,还差一些。   “银钱和人才。”谢映之一语道破,“北宫达祖居幽燕两州,东北之地肥沃,更兼有出海之处,商贸财货便于流通,所以北宫家族实力雄厚。”   萧暥点头,北宫达有钱有粮,而他的尚元城才开始起步,不能跟积累了几代财富的北宫氏相比。   至于人才,那就更是萧暥的痛处了。因为原主名声太差,手下除了云越和陈英,根本就没有什么可用的人。   他穿越过来也快两年了,只有什么事都是亲力亲为,一身的伤病还累得半死不活,疲于奔命不得喘息。   后来总算有了谢映之成为他的谋臣,但是谢先生再厉害,他也是一个人,而北宫达手下强将如云,谋士如雨,可谓是人才济济   如果说钱粮他可以再攒攒,但是人才……   谢映之道,“据说今年察举的名单已经出来了。”   大雍朝使用的是察举征辟。今年主持征辟的长使是杨拓。   杨拓的父亲是司空杨覆,主管人事任免,政令推行。   《庄武史录》上写,原主为了顺利迁都大梁,并迅速安定朝局,除了摄政的王氏族人以及党羽被他用手段拔除后,原来朝廷中的杨氏和吕氏则被迅速被提拔,取代了王氏的位置。   原主那么做用意明显,取得世家大族对他的支持,这杨吕两家获得了切实的好处,当然会支持他了。   所以这些年,雍州的人事任免,政令推行,都是杨家吕家两家挑头的高门世族在操作,最后把条陈交到皇帝那里朱批,其实就是让秦羽过一眼,秦羽是个武人,看一看差不多都给批了。至于他们捞了多少好处,夹带了多少门生故吏入朝为官,那根本不会过问。   如果不是这次的马球赛赌球和华毓楼,萧暥根本也不知道他们这是多有钱。   他暗中让曹璋查算了他们的出入,单是这杨家父子这几年捞的钱已经抵得上国库了。   他们的钱大抵来源于两处,卖官鬻爵和参与投资各种经营。   光是每年他们控制人事任免,工程建筑,甚至赈灾发饷中收受贪墨银两,以及从赌场,歌楼酒肆等各种幕后经营中收到的钱都加起来都足够国库用好几年了。   但是每次要兴兵,要征钱粮,他们是一个比一个穷,哭着喊着俸禄太低,封地又歉收,日子都过不下去。   这个朝廷是一滩浑水,不收拾收拾,他就不可能有稳定的后方和稳固的实力,怎么跟北宫达一战?   萧暥想了想,把自己准备了好几天的设想拿了出来。   谢映之微微抬眉,“科举?”   大雍朝历来征辟人才,注重家世出生,样貌仪表,品德操行,最后方是才干。   察举征辟说白了就是推荐。其中负责察举的官员可以捞的油水就多了,而花了大笔银钱获得任命为官的仕子,上任第一件事,要把花出去的钱挣回来。   萧暥道,“此次征辟,花银钱多的人就被排到页首,没钱的人排在末尾。如此察举,怎么获得有用之才?”   “所以主公打算,以考试来择优?”谢映之觉得有点意思了。   “我想请先生出题,以时局为论点,雍州有十六郡,每郡设一考场,任何参与考试的仕子,不问出身,不问来由,唯才是举。”   谢映之细细品味了他这句话,科举取仕,闻所未闻,这人越来越有趣了。   忽然一个点子让人措手不及。薄薄几页纸,就想撬动大雍朝几百年的征辟制。   别人薅他狐狸毛,他就拆别人墙角。   但是如果唯才是举真能成功推行,不但是雍州的人才,海内九州俊杰岂不是趋之若鹜?   同时还可以遏制那些高门贵族对朝廷事务的掌控,间接断了他们的财路。   但对萧暥来说,那就是人财双收,引进新锐的同时剔除了蛀虫腐肉,一举两得,短时间内就能提升到和北宫达相抗衡的实力。   谢映之已经看出某狐狸跃跃欲试的眼神。   谢映之想了想,“主公废察举改科举,必朝野震动,人心不稳。”   这是要搞大事情。   萧暥眨眨眼,“那我不废察举,把察举和开科并行。”   “哦?”谢映之又是微微一诧。   不动察举,暗戳戳把科举试着提上来。   “杨拓的名单我依旧用,但是这些人我不会按照他给出的排名授予官职,而让他们回本郡参与考试,按照成绩择优排名录用。”   谢映之明白他的意图了,循序渐进得来,把科考渗透在征辟的过程中,表面看只是改动了一个小环节。   温水煮青蛙。果然是某狐狸惯用的手法。   谢映之想了想道,“也可,但这件事最好报陛下,由陛下来改这个程序。”   萧暥立即明白了,这毕竟是大雍朝的祖制,他如果动手改,哪怕就是改一字,都是乱臣贼子图谋不轨,又要被天下人口诛笔伐了,可怜他拼命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一点口碑,得被砸碎一地。   但皇帝要改,没毛病。   可是这桓帝暗搓搓地屡屡给他使阴招,让他做事哈?   萧暥想了想,有了主意。   这无相死后,桓帝还能信任谁?   *** *** ***   萧暥登门拜访的时候,容绪正在清点府上新到的一批丝缎绢帛。都是盛京商会今年收到的最好的面料。   每一幅面料都是精工细织着千姿百态的小狐狸,抱松子的,咬尾巴的,搓爪子的,各种姿态,看得人忍俊不禁。   容绪心里盘算着,做两个枕头,一条锦被,一身袍服,多出来的面料还可以做个佩巾和钱袋儿。   萧暥忽然到访,容绪猝不及防赶紧一掩。   萧暥瞥了眼,面色不善,劈头就道,“北宫世子对先生所设计的服饰颇为感兴趣,我来请容绪先生,一起聊聊。”   容绪是多精明的人,北宫浔这会儿正关在寒狱里。聊什么?   那意思不就是明摆着说,你要不要一起去陪他?   容绪又瞥了一眼院子外面,萧暥带来的‘马车’,是寒狱专用的敞篷车……   容绪微微蹙眉,这快一年没见,这小狐狸不知道哪里沾染了一身的匪气,连虚与委蛇都免了。   看来萧暥已经知道他在襄州那会儿,自己和王戎设计陷害瞿钢,让他在马球赛上报复北宫浔。挑起北宫达和秦羽的矛盾。   不出他所料,萧暥虽然一时没有想明白,这过后不久,肯定会回过味来。   容绪道,“彦昭,我这是一时糊涂,跟那北宫浔有点过节,事后,我已经给了你一份大礼了。你应该收到了吧。”   萧暥知道他说的是华毓楼。   北宫浔对大梁城不熟,怎么知道华毓楼有留仙散的?当然是容绪先生这精于大梁城所有玩乐之处的人提点的。   容绪是让北宫浔引自己去华毓楼,然后把华毓楼一锅端了,查抄了留仙散,涉案人员全都罚了钱,其中获利不小,萧暥的钱包都鼓了些。   “至于后来北宫浔被人扔到了……西阁”容绪谨慎跳过这个地方,大热天的提起实在有点恶心,“这我也是始料未及的。”   容绪这人就是商人本性,他这态度已经很明显了,我这是一时糊涂,而且也拼命弥补了,你小狐狸现在赚饱了钱,这就不要再追着他打了。我们还是合作比较好。   萧暥看吓也吓够了,于是顺水推舟表态,给你个机会。   *** *** ***   自从上次遇到杨拓之后,这一阵子魏瑄每天都在宫里镌刻碑文。   因为手伤,刻出的字迹不够工整,桓帝屡屡不满意,重刻。   长时间的凿刻,让他的手腕有些倾斜颤抖,刻出来的字迹更加漂浮无力。   就在这时,他听到外面响起了一阵脚步声。   因为他的宫里遍布石粉尘埃,桓帝都不愿意踏足,不知道今天来监看他的进度的又是哪位公公。   随即他就见曾贤手中拿着圣旨正跨进殿内。   魏瑄的心中跟着咯噔一下。   圣旨?   桓帝又有什么整他的新路数了?   莫不是杨司空告到桓帝那里了?   前几天,他将杨拓收受银钱,更改仕子排名一事,暗中写了个简笺条陈偷偷传递给了萧暥,结果还是被察觉了吗?   他的心沉到谷底,看来今天要被关进禁室了。   曾贤展开圣旨,念道,“陛下有旨,晋王接旨。”   魏瑄赶紧下跪领旨。   “此次征辟,朕决议亲自遴选仕子,但朕日理万机,国事繁忙,酌让晋王代朕办事。因晋王未加冠,遂任少使职,赐铜印黑绶。”   魏瑄从满室的粉尘中蓦然抬头,顿时整个人都懵了。   这是要让他任事了!?   等他不可置信地接过了圣旨和印绶,就听到曾贤俯身道,“晋王,萧将军请殿下去府上议事。”   魏瑄心中一震,立即明白过来,这根本不是桓帝的意思,是萧暥的安排!   他这是要为萧暥办事了?   魏瑄整个人如坠云雾,只觉得自己好像是在做梦。   曾贤看着这孩子默默叹了口气,这些年终于熬出头了。   他宽声道,“殿下以后终于可以出宫任事了。” 第157章 盆景+番外   萧暥觉得和晋王殿下一起任事的最大好处就是吃得好。   在襄州那阵子,他卧病在床,馋坏了也没人给他做点吃的,想开个小灶更是做梦。   他每天巴巴地把目光从谢玄首移到魏将军,从来没有得到过回应。   今天中午的菜是鸽子煲,魏瑄给他炖了两只野鸽子补补身子,还放了枸杞和红枣,那个味道叫做鲜!   某人连汤都喝干净了,舔了舔嘴角,表示这工作餐满分!   “明天吃鲈鱼吧?”最近馋这个。   他已经开始点菜了。   魏瑄乖巧地点点头。然后勤快地把碗洗了。   萧暥:殿下……等……等等……   这事儿交给家仆就行了。他这么勤快做什么。   某狐狸终于老脸有点挂不住了,虽然魏瑄叫了他一声叔罢,他不能老这么占人便宜。趁着魏瑄洗碗的工夫,他转身拿出了一罐小松子。   这东西襄州产量多,大梁就要靠外州进,就这几罐还是魏西陵捎给他的。   尚元城的江南商会新开了专售零嘴的铺子,每次进了货,都会给他送几罐尝新。他来者不拒,嗑得不亦乐乎。   “吃吗?”他偏头看向魏瑄   “嗯”魏瑄点头接过来。   两人一边嗑零嘴,一边讨论工作。   萧暥觉得接下来要做的事情,一是按照杨拓的名册,把每个郡县的考生都登记好,安排考场,二来就是考试科目。   萧暥打算按照朝廷的职能排,分为农桑,工程,筹算,政务,军事,律法,加起来也有六科的考试。   这样分类考试,既可以看出哪个人擅长哪一块,以及哪个人综合能力比较强。   过了片刻,萧暥忽然发现哪里不对?   ……怎么觉得自己好像在吃独食?   只见魏瑄面前的松子壳倒是堆成一座小山。   “殿下怎么不吃?”   不好吃?   但不好吃他剥什么?   难道这孩子有多动症?某人又开始不厚道地想。   “我喜欢数着玩儿。”魏瑄道,然后把满满的一碗晶莹饱满的松子仁推到他面前。   吃双份的嗷!   魏瑄明天就要去文昌署赴任了。这是他第一次任事,他有点紧张。   虽然一番谈话下来,要做什么事务他已经了然于胸,但他清楚以杨拓的为人,一定会处处给他使绊子。   他不怕出糗,他只怕自己事情做得不够好,辜负了那人给他的机会。   于是魏瑄小心翼翼地开始向萧暥讨教任事时需要注意什么。   某狐狸心满意足地吃着双份的松子仁,一边道,“擒贼擒王,打蛇打七寸。”   魏瑄问,“将军是说,做事抓住关节点,就能势如破竹?”   萧暥点头,这孩子聪明,一点就透。   “若能出其不意,那就更好。”   “出其不意,比如将军囚了北宫浔?”   “唔……这个嘛……”萧暥咳了声,“我这是为了保护他。”   这孩子太会举一反三,有点麻烦……   萧暥的做法,一半是军人思维,一半是山匪作风。反正他的宗旨就是,管用就好,不用介意操作有多骚。   魏瑄听得很仔细。就差记小笔记了。   萧暥心里倒是有点发虚了,这武帝可是记忆里超群的啊,他今天都教了这孩子些什么歪门邪道,有这样当叔的吗,打住打住……   *** *** ***   朱璧居。   王戎风风火火地一进门就道,“听说萧暥昨天把囚车都开到你府门口了。是不是我们要对北宫浔动手这事情被他知道了?”   容绪正专注地修剪一尊盆景。   王戎几步上前,“哎,你还有心思搞这个!”   他这一靠近才发现这盆景颇为精致,山水平原错落有致。山间平原丘陵间还散落了一些贝壳雕刻的小物件。   这一看王戎也觉得有点意思。   山峰上蹲着一只熊,半山腰有一只小狐狸抬着脑袋,似乎是盯着山顶的位置,离开它不远处,山阴背后有两头狼。   “为什么是两头?”王戎问。   “曹满和阿迦罗。草原狼。”   湖中有蛟,山中有虎,这意思不猜也知道。   王戎皱眉,又指着山洞里,“这头驴是谁?”   “陛下。”容绪道。   王戎颇为无语。   “你说陛下是驴,真龙又是谁?”   容绪悠悠道,“或还未现身,或化蛟为龙。”   “你这人,心思太邪。”王戎道,“听说今天上午,陛下颁布圣旨,让晋王代替杨拓的位置,并且把今年的察举征辟稍作了改动。陛下是要启用晋王?”   “不是陛下,是我跟陛下建议的。”容绪道。   “你?”   “小狐狸气势汹汹来我府上,我能怎么办?”容绪一摊手,无奈道。   王戎寻思道,“别卖关子。萧暥为什么要突然改察举制为什么……科考?”   “我之前跟兄长说过,要给萧暥一条大鱼,盯着大鱼他就没心思管我们这些小鱼了。从马球赛赌球,到华毓楼的醉生梦死挥金如土,萧暥应该也明白国库的钱去哪里了?雍州的钱又去哪里了?”   王戎脸色一沉,“你要挑起杨氏吕氏等豪门大族和萧暥的矛盾?”   容绪道,“萧暥要对付他们,就要和我们保持友善,对我们王氏就是机会,我又何乐而不为呢。”   王戎眉头紧敛。   容绪边说边修剪着枝叶,忽然道,“兄长,你刚才只问了别人,却没问我王氏在这方景中处于何处呢?”   “何处?”王戎仔细看了看,实在没有发现。   容绪慢条斯理道:“我们是树木草野,漫山遍野都是我们的商号。”   “熊虎也好,狼狐也罢,无论他们怎么斗,对我们都是有利的,我还是那句话,我王氏不出这个头,我们要维持各方的势力均衡,每一方就都得巴结我们。”   还有萧暥这只小狐狸最近越来越凶了,得让他碰点儿刺头。   *** *** ***   文昌署   “恭喜殿下任职。”杨拓笑得脸上油光锃亮,讪讪道,“不过,这做实务可不比刻石碑清闲,有诸多人事关系庞杂,殿下可别大意了。”   魏瑄彬彬有礼,“多谢杨侍郎提醒,还请将此次察举征辟的名单给我一阅。”   杨拓闻言,很爽快地从案卷柜中拿出一沓名册,道,“此次征辟,一共十六郡士子两百七十三人,这是名册。”   魏瑄没料到他那么利索就将名册交了出来,心中微微一诧,接过来翻了翻,随即就明白杨拓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了。   魏瑄不动声色道,“杨侍郎,少了五页。”   “哦,是这样。”杨拓似乎恍然想起来似的,皮笑肉不笑道,“殿下真是贵人多忘事,那天我不留神在宫门前跌倒,这单册撒了,被风刮跑了几页。”   魏瑄记得当时他一张不差地都捡起来,整理好后塞到了杨拓怀里。   但他也不争辩,淡淡道,“那么遗失的几张,就要重新登记士子名单,杨侍郎认为需要多少时日?”   杨拓面露难色,叠着手道,“这可就不好说了,这些名单上的士子都在不同的州郡,要分别派人去每家每户登记,有些人还未必在家,这时日可不预估,大概……得几个月罢。”   魏瑄心里了然,这是故意给自己出难题。   几个月?几个月后都是除夕了!这是算今年的征辟还是算明年的?   魏瑄低头看着手头那一沓残缺不全的名册。十五页的名册,只有十页。   杨拓得意地翘着二郎腿,一副作壁上观的悠然姿态。   魏瑄看完最后一页名册,静静搁在案头,然后道,“来人,拿纸笔来。”   杨拓抬了抬眉,倒想看看他还能做什么?   于是没当回事地一摆手,“给他!”   一个属员应声就拿来了纸笔。   魏瑄用笔尖沾了墨,悬腕略略思索,接着就开始在纸上奋笔疾书起来。   杨拓先是不以为然,但写着写着,他的脸色就挂了下来。   最后他终于坐不住了。站起来踱步走过去。   周围的署员见状,也围了过去看。   接着,个个面面相觑。   连廊外路过的其他署的官员也停下脚,驻足观看。   所有人的脸色都有些异样。   只见人群簇拥的中心,魏瑄不紧不慢把遗失的最后五页纸上,一共一百多个名字,一字不漏全部都默写了下来!   杨拓额头上的青筋突突直跳。   心道,难道说那天魏瑄捡起名单的短短片刻之间,他不仅看完了五张纸上的名字,还全部背了下来!   一目十行,还过目不忘?   不可能!不可能有人能做到!   杨拓眼皮子暴跳起来,“你什么时候偷盗去了后几页名册?”   不等魏瑄回答,他就翻开最下方的抽屉,拿出那几页名册来对照。   众目睽睽下,只见最后五页遗失的名册完整无恙地躺在他抽屉里。   众人顿时哗然,怎么回事不证自明。   魏瑄伸手按在那名册上,静静道,“杨侍郎,不必对照了,我都是瞎写的。”   什……什么!   杨拓眉毛狂跳,什么意思?瞎写的?   魏瑄如实道,“我最多也就能默写出几十个名字,但我猜你不会仔细看过名册,所以才赌一把。”   即使他过目不忘,也不可能在那么短时间内翻完名册且背下每一个名字。   反应过来后,杨拓顿时脸色煞白,被诈了!   他气急败坏地把余下的几页名册拍在桌案上,“给你就是!”   然后怒气冲冲地拂袖而去。   ***   魏瑄连夜把名册整理完毕,开始编纂考试科目。   一夜未眠,第二天清早,他一跨进署衙,顿时怔了怔。   只见署衙里里外外格外清净,居然一个人都没有来!   正在扫地的管事小吏道,“天气炎热,诸位大人都中了暑气,请了病辞。辞呈在桌案上。殿下请过目。”   果然每个人的桌案上都放着一份辞书。   魏瑄翻看了几份,内容都大同小异,天气炎热身体不适,请假休息了。   他微微凝眉,看来这杨拓一计不成又来一计,让署员集体撂挑子了。 第158章 琴师   文昌署   十六个郡的仕子名单,每个仕子的家世背景和履历,察举评语等都要一一过目。不知不觉就到了深夜。   案头一盏孤灯映着他的脸容,轮廓清秀明晰,两道极黑的眉像浸水的飞翎,修长清利,微敛的眉心一点点细细的褶皱,他本来就生的好看,专注的神色让人莫名就对他生出好感来。   打扫庭署的小吏来来回回在他身边走了好几遭,但是魏瑄太过全神贯注地核对名册,都没有发觉他。   最后他轻轻地用扫帚碰了一下桌案,魏瑄才蓦地抬头,眼底里有熬夜的红丝。   他已经连续两个晚上彻夜伏案了。   小吏轻声道,“少使,叨扰了。”   魏瑄立即明白,站起身来谦和地一让,“有劳。”   小吏一边扫地,一边端详这位少使大人,他温文尔雅,丝毫没有架子,进退之间自带一种典雅的雍容。听说还是陛下的弟弟,但和陛下似完全不同的人。   那小吏不仅就有些替他不平,提示道,“少使,这几天署员一齐告病,你就不觉得奇怪吗?”   魏瑄当然知道原因,但不便说穿,只道,“说是天热中了暑气。”   小吏道,“盛夏之时不中暑,现在反倒中暑气了?这都是杨侍郎授意的,他故意刁难你,不允许其他署员来做事儿。”   那是个年轻的小吏,一张圆脸透着朝气,说到这地方有些气鼓鼓的。   魏瑄刚想提醒他慎言。万一被杨拓的人听取了,就要被革职。   那小吏又义愤道,“杨拓故意刁难你,少使何不把这事情报告萧将军,既是萧将军授意你任事,他必然会为你出头。”   魏瑄心道,正因为如此,才绝对不能告诉萧暥。   萧暥如果知道这件事,肯定会去找杨司空,而不会直接去找杨拓,不然就有点仗势压人的意思了。   这就好像小辈闹了矛盾,长辈是不会直接去训对家的小辈,而是去找他父亲谈谈,让他父亲去教训他,也是给了对家的面子。   于是这件原本一件小事,就变成萧暥和杨司空之间的事,无端就闹大了。   萧暥回京也没有安定几天,魏瑄不想给他添麻烦。   不就是事情繁重,他多熬几个夜晚,做完就是了。   魏瑄冲那小吏微微一笑,婉拒道,“多谢小哥了,其实我也快完成了,不打紧。”   那小吏大吃一惊,眼睛睁得核桃似的看着桌案上小山一样的文书。   几百份个人的名单,就算是这些署员都在这里埋头工作,两天都未必完成得了!   传说晋王一目十行,过目不忘,看来是真的!   等魏瑄完成了繁缛的事务,从文昌署出来,已经是夜阑时分。   他并没有回宫,他终于有了出宫的令牌,还是头一次有机会用。   这几天还在沐兰会期间,所以街上夜晚没有宵禁。这个时间还熙熙攘攘。   萧暥穷,所以即使上次出了事,他也不会放过沐兰会期间的商机。   但是继上次的事情后,整个大梁城戒备森严,尚元城里的巡逻增加了两倍,每个里坊都按照其大小,设有三五个岗哨不等。   而且最让人胆寒的是,萧暥还搞了一群便衣混入百姓中,这些人都是从锐士营筛选出来的。   这些士兵外表及不起眼,但是个个身手敏捷,百里挑一,他们打扮成了平民百姓,货郎商贩,混迹于人群之中,于是乎,整个尚元城,任何人都有可能是官兵,谁还敢妄动?   某人为了安安妥妥地挣钱,真是无所不用其极了。   魏瑄跟宫门吏亮了下腰牌,第一次走正门出了宫。   连续几夜没有睡,他却没有丝毫睡意,他沿着朱雀大街随意地走着。   月已中天,街上的铺子关了一大半,只剩下一些酒肆歌楼彻夜亮灯营业。路上的人也不多了,稀稀落落的。有时候还会在街角落里遇到个把喝多了的酒鬼在哇哇乱吐。某狐狸雁过拔毛,影响大梁市容的,罚金拿来!开门收卫生费了!   这些人只有深夜躲到黑暗的角落里才敢呕吐。被抓到了就是一张罚单拍脑门上。   还有那些打架斗殴的,抓到就领到京兆府衙门关起来,关上几天,交了大笔保释金才能出去。   一时间,这大梁的秩序格外的好。想必某人每天都能美滋滋地听到零钱到账的悦耳声音。   魏瑄看着这秩序井然的大梁城,不由得不佩服,这些招数亏他想得出来。   萧暥的路子太野了,但是管用。   魏瑄不由就想,自己这处境,换他会怎么做?   杨拓故意跟他作对,他可以伏案几天完成所有的工作,但接下来就是要将名单派发各郡县并安排考场,他即使每个郡都亲自去跑,那也忙不过来啊?   得想个办法让那些署员回来。   他边走边想,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就走到了将军府附近。   他望了望将军府高高的院墙,他现在都都开始任事了,总不能再爬墙吧?成何体统?   但是夜已深,他不想去叨扰萧暥,于是想了想,就绕到附近的宝琼楼,把刚到手都没焐热的禄银买了楼里最便宜的一壶酒。   趁着这个机会他就踢了一壶酒上了楼。   宝琼楼上的栖鸾台,可以观赏大梁的夜景,不过只有北宫浔这种一掷千金的豪门公子才花得起这钱。   魏瑄悄悄闪身到了走廊里,然后倏地翻出窗户,像一只灵敏的黑猫,轻捷地走在月光下的屋檐上。然后找了一处高高的屋脊坐下。   在这里远远地能望见将军府的庭院,还有深夜里那人窗前停着的一点灯火。   他明年才加冠,很规矩地没有喝酒,只是抱膝静坐着。让万籁俱寂中的那一点烛火,映着他孤清的身影,似乎把他的一生都照得暖了。   第一个月的俸禄他就在尚元城里最豪奢的酒楼买了一壶酒,自己还没有喝一口,傻乎乎地全敬给了满月和清霜。也不知今宵与谁同醉。   *** *** ***   那一边,萧暥在卧室里,连打了两个喷嚏。自言自语道:唔,一定是有姑娘在想我了……   苏苏蹲在梳妆台上,一只紫色的眼睛鄙视地白了他一眼。   托容绪先生多角度公主镜的福,萧暥同时看到六七只秃头猫齐刷刷地白了他一眼,交相辉映,被鄙视地有点壮观。   萧暥弯腰捡起被又甩在地上的小狐狸仔,拍了拍灰,道:苏苏,你怨我做什么?大梁城里那么多母猫,你自己又秃又懒,没有母猫看上你,怪我咯?我总不能给你整个包办婚姻罢?   苏苏一转身给他无数个屁股,并顺便一撅,再次把那狐狸仔拱地上。   萧暥是明白了,看不惯他是吧?   罢了罢了,他不跟一只猫斗。趁这几天科举新政暗搓搓推行得挺顺利,他也有空稍微闲下来。   明天去找锦鲤,哦不,谢先生。   瞿安瘸腿都娶到一个温婉可人的小媳妇了,他是不是也有机会啊?   ***   月光清清冷冷地洒落在屋檐间。   魏瑄这一坐就到了更深时分,肩头露湿时,才发觉月已西垂。   楼里纸醉金迷的人都开始晃晃悠悠回家了。   魏瑄刚想翻进窗户,忽然窗前闪过一个熟悉的人影。   魏瑄一惊,杨拓?他也在这里?   他随即悄悄跟了上去。   只见杨拓背着他,正送一个穿着朱红锦袍,一看就非富即贵的男子出去,一边道,“三天后在含泉山庄,为舍弟备了生日宴,到时候还请大驾光临。”   魏瑄心中微微一愕,三天后是八月初一,正是他的生辰。所以他知道杨启绝对不是这一天生辰。不然他会有映像。   杨启是杨拓的同父异母的弟弟,杨启也在今年是在入仕的名单上。   魏瑄看过他的入仕履历,上面记载生辰是八月十九。   这杨启为什么要提前过生辰呢?他心中咯噔了一下。   魏瑄敏锐地嗅到一丝不寻常的气息。   他忽然有了个主意。   不管他们在搞什么鬼,但这或许给了他一个反击杨拓的机会。   *** *** ***   萧暥看着铜镜前的胭脂水粉、眉笔妆盘,深吸一口气,叹道,“先生,若早知道你喜好这个,我这里……”   他刚想说我这里很多,还色号齐全应有尽有,装一车给你都没问题。   转念一想不对,这话说出来怎么听着怪变态的?他一个大男人,家里藏那么多胭脂水粉做什么?   于是改口,“唔……脂粉我还是有一些的。”   谢映之微微挑眉。   “是给将来的媳妇准备的。”他赶紧补充,不是他用的嗷!不是的!   可这话一出口,好像这就更不对了,所以你送给谢先生几个意思?   萧暥赶紧绕过这个话题,兜到镜台另一头,装模作样拿起一个墨绿色的小瓷瓶。   可这一看他就被吸引了。   那瓷瓶晶莹剔透,阳光透过瓶身,能清晰地看到里面漾动的液体,还漂浮着什么东西。太像玻璃瓶了,磨砂玻璃!   萧暥顿时有一种亲切感,问,“这里面是什么?”   谢映之微笑,“主公看看不就知道了。”   萧暥打开瓷瓶,随着一缕细细的白烟升起,鼻尖就闻到了凉丝丝的气息。   接着,只见一泓清水中浸着一对……瞳仁?   卧槽,是美瞳?!   还是烟蓝色的!   这个惊吓可不小,他差点搞不清楚自己身在何方了,难道这是一个大型的剧组吗?   “主公留心。”谢映之优雅地抬手托起他修长的腕,“别洒出来,这是寒泉之水。”   “这并非真人眼瞳。”谢映之说着从他手中取下瓷瓶,随手封上,似笑非笑,“没想到主公身经百战,还会怕一对眼瞳?”   萧暥心道,特么的我不是怕啊,我是差点以为我回家了!   他稳了稳心神,“这东西先生从何而来?”   “褚庆子制作的,但是此物必须浸在寒泉中,若离开了寒泉水,三个时辰后就会腐朽。”   唔,日抛型。萧暥在心里补充。   然后他用全新的眼光打量了一遍给谢玄首并默默提高了美妆级别。   容绪还只限于设计,谢玄首凭着玄门的技术创新,都开始研发了嗷!   随后他又看到了衣架上悬着一件云锦幻色丝袍,那面料轻若拂雪,阳光下流光溢彩。   萧暥迅速得出了结论,“先生这是要去参加雅集?”   “今晚,含泉山庄。”谢映之道。随后他似笑非笑问,“主公想去吗?”   萧暥想到了谢玄首的锦鲤风采。当即表示,想,很想。   “那么主公请坐。”谢映之虚虚一让。   萧暥有点犹豫,这是请他坐在妆台前?   抱歉,谢玄首无所不能,就是化妆水平,实在有点强差人意,颇有随性发挥的意思。上次冬日雅集差点把他化成如花。   谢映之道,“此番主公还是要使用化名。”   萧暥心道,萧子衿是了。   谢映之似乎知道他所想,淡淡道,“这次主公的身份是琴师楚曈。”   萧暥心中微一诧,所以是要他冒充别人的容貌和身份参加?   他顿时明白了,易妆术!   谢映之作为玄首,化妆虽然比较随性毫不负责,但易妆术应该是手到擒来罢!   想到这里,他沉下心,坐到了妆镜前。   “所以先生,我是要用楚曈的模样去含泉山庄?”   谢映之随即上前,衣袖带着清雅的香气拂过,“这倒不必,楚先生抚琴多在隔帘之后,见过他模样的人不多。只是主公的容色太过惹眼,需要稍微修饰一下。”   萧暥明白了,是怕他掉马。   果然名士圈子还是不那么欢迎他的。   接着,谢映之站在他跟前,一手轻飘飘托着他的下颌,一手提笔开始在他脸上即兴创作。   萧暥在妆台前坐得笔挺,后背的线条绷紧了。   他真的一动都不敢动啊,就怕谢先生笔走龙蛇,把他眼睛画到眉毛上面,或者给他画四条眉毛,因为谢先生画得甚是潇洒随意,一挥而就都不带停顿的,这谁受得了!简直胆战心惊啊!   “等……等等。”他道,   为什么还要戴美瞳!   就见谢映之拂起衣袖,随手拿起了那个透明小瓶子,用淡若无物的口吻道,“楚先生天生目盲。”   萧暥:……!   天生的眼瞎?   所以这位楚琴师的眼睛很有可能上面就蒙着一层阴翳。美瞳是派这个用处的吗?   他刚才看到美瞳好像还是烟蓝色的……   萧暥有点绝望,   所以这是要让他扮异色眼瞳的瞎子吗!这也太相信他的演技了吧!   谢映之似是对他脸上变幻莫测的神色熟视无睹,笃定道,“主公放心,我会以楚先生琴侍的身份伴你左右。”   萧暥支吾道,“咳,我觉得我还是当琴侍罢……”   让他演个配角就行了。   关键是他从来都没瞎过的经验,让他怎么演瞎子啊!难度系数9.0!   谢映之微微一讶,“主公想要换,当然可以。”   萧暥刚要松一口气。   就听谢映之道,“楚先生的琴侍是个痴人。”   萧暥:……   痴人就是智障了。   “他相当于八岁孩童的心智。”   萧暥是服了。好吧,一个是盲人,一个是智障……这对主仆有点惨啊!   所以他是演瞎子呢?还是演智障呢?   谢映之表示,你随意。   萧暥心力交瘁,好像哪个角色都不是他能驾驭的!   到了这里,他已经隐约觉得这次赴会怕是不那么简单了。   他来的时候,谢映之恐怕打算自己冒充楚先生去赴会的,他这一来,顺水推舟地把机会让给他了。   就在这时,谢映之微微一叹,“好了。”   随即萧暥看向镜子里,接着,连他自己也不禁倒抽了口凉气。 第159章 演技+番外   谢映之虽然不会化妆,但显然很会画画。轻描淡抹间,就将那逼人的清利锋芒变成春风化雨的柔和。   铜镜中粼粼清光,映出一副如影似幻的容颜。   乌发浓密如泼墨,面容清皎似初雪,眸子却是罕见的烟色迷离的蓝,如兰如黛,魅致入骨。   谢映之不由轻叹,本来怕他去赴宴节外生枝,毕竟他身份是个琴师,还是个盲人,所以有心故意将他画丑,于是信手挥就,一气呵成,结果……   一双风流媚逸的眼睛,婉转眸中山色空濛,如夜来兰烬沉香。都是世间最销魂。   这般容颜,有意想给某人画个毁容妆的谢玄首深表无奈,笔误……   相思入骨,红尘有劫,祸国之色,大概指的就是如此了。   偏偏那罪魁祸首此刻还人畜无害地望着他。   萧暥表示:唔,谢玄首啊,我跟你商量个事,你美瞳都有了,那墨镜有没有?   谢映之:……   瞎子不是应该标配个墨镜的嘛。   萧暥终究还有点自知自明,顶着这样一副容色,让他怎么愉快地装瞎?   恐怕今晚含泉山庄,他这双眼睛只一出现,就能把全场活物的注意力全都吸引过去。   这就……太考验演技了!   谢映之只是微微一愕,随即明白过来,猜想他指的大概是指独眼龙戴的那种圆眼罩。   他轻咳了声,“主公真的要?”   萧暥:唔……   独眼龙通常只戴一个圈,他带一对,跟个熊猫似的。若当中再拿根带扣一串,这画风着实有点美……   萧暥默默脑补了一下,觉得谢玄首和自己说的,恐怕不是一个东西。   而且你蒙上眼睛走路,不怕摔死?   谢映之道,“还有一个时辰时间,我且先教主公如何扮演盲人。”   *** *** ***   晗泉山庄在大梁城郊,山势回旋蜿蜒,因为山中有两股泉水而得的名。   山南是温泉,山北是寒泉,似乎是分割了阴阳昏晓,泾渭分明。   杨家初来大梁时,就看中了这块风水宝地,买了下来,建了晗泉雅舍,后来又扩建为山庄,用来避暑。   山庄很大,沿着山势起伏,分置亭台楼阁,流水树木。   魏瑄是混进风雷堂堂主封铁禅的队伍里上山的,这风雷堂是大梁江湖势力的头脑,三教九流无所不涉,所以这封铁禅的队伍也是蔚为壮观,相对比较容易混进去。   封铁禅年岁并不大,中等身材,不算高挑,但练武之人,身躯健硕挺拔,一对横刀眉,虎目生威,着一件鸦青色劲装。倒是颇有江湖豪杰的气象。   到了山门,封铁禅将大部分人留在山门前的别院里,这里专门开辟了一处给贵客们的僚属休息喝茶。   封铁禅则带着他手下的四虎,即四员猛将,随着杨氏的家老杨不咎大摇大摆进了庄园。   魏瑄悄悄跟了上去,他身法奇快,翻墙入院,神不知鬼不觉撂倒了一个山庄的侍从,换上他的衣裳,混了进去。   他一路观察着这个山庄内部,一进庄园,就是一座浮在水面的桥。   晗泉山庄果然是名不虚传,整个山庄似乎是悬在湖面上一般。   水面如镜,其间错落各种人造的小景,假山瀑布,岛屿树木,亭台楼阁都星罗棋布地散落其间。   引起他注意的是山庄后则是如斧劈般的峭立的大片山岩,如同从天上垂下一面巨刃,颇有点壮观。   庄园很大,守卫也颇为森严。   这些守卫都安插在暗处,虽然表面上一眼看不出来,但仔细观察一下,就会发现廊底树下,亭台角落等各种不起眼的地方,都有杨家的私兵把守。   他心中暗想,为何一个生辰宴要搞得如临大敌似的?这个宴会果然有问题!   如果能抓到杨拓私下从事不法的证剧,就能扳倒他,至少要逼他退让!   魏瑄一边想,一边在山庄里迅捷地七拐八弯,道路迂回。   他走着走着就听到了水声轰鸣。不知不觉间竟已经到了殿台楼阁后的石壁前。   那石壁高十余丈,一股瀑布像银河遥落,倾泻下来,垂落到下面的深潭里。潭边树木丛生下还有一凉亭,坐在亭里凉风习习,暑气顿消。   看来这里已经到了山庄的尽头了,他刚想折返,忽然就听到身后有人严声喝道,“你这奴婢不要命了,你在这里做什么!”   魏瑄心中一跳,赶紧低头慌张道,“家老,我就是热得受不住,来这里纳凉。”   杨不咎一脸阴沉地背着手过来,呵斥道,“我看你是找地方偷懒罢,你一个侍仆有几个脑袋?此处是你这身份该来的吗?被公子看到了,直接把你扔到龙潭里喂了鱼!”   魏瑄赶紧道,“是,家老教训的是,我这就走。”   趁着杨不咎还要忙着去山前迎接客人,魏瑄说着脚底生风,慌慌张张地跑了。   他一边跑,心里一边不由奇怪,这不过是一突石壁,这地方难道还有什么蹊跷不成?   *** *** ***   马车行到山前,一个清健的侍从跃下马车,他生得一副好模样,只是目光有点儿呆滞。   他闷声不语,笼起车帘,帘后伸出一只白皙的手。   那手指修长秀劲,一看就是抚弄风月的手。   那琴侍名叫子睿,其实一点都不睿智,是个天生的傻儿。   他讷讷地接住那只漂亮的手,然后上前虚扶着那人的腰,小心翼翼地搀着那人下了车。   按理到了山门,就会有人来迎接,可是这会儿山门前却没有人。   萧暥轻轻握了一把谢映之的手,示意:怎么回事?有诈?   特么的,这也太衰了罢,还没开始飙演技就被识破了?   谢映之看到不远处就是山庄的别院。   他低声附耳道,“主公,我去问个信。”   萧暥闻言一手捉住谢映之的衣袖。   唔,他瞎,别走……别扔下他……   谢映之侥有兴趣看着他睁着一双茫然的烟蓝色眼睛,目光涣散地望着前方,显得楚楚可怜又孤独无措。   不知道的还真被他蒙过去了。   谢映之解开他抓着衣袖的爪子,“主公,跟我就别演了。这周围没人。” 雨吸湪队Y   什么?一个人都没有?   萧暥当下松了口气,浪费他演技!   随即眼梢习惯性微撩起,眸色一动,空濛涣散的烟光顿时散去,如云破月出,惊燕飞鸿。   瞬间本性曝露无遗。   山门边有一个亭子,亭子里有石桌,桌上还放着铜盘,盘中乘有各种新鲜的瓜果。   某狐狸很满意,“唔,先生,我去那里等你。”   片刻后,萧暥坐在石桌前,吹着山风,不管有没有人看到,他就当磨练演技了。先是假模假式地伸手摸索了一番,东挑西捡顺了一个最大最饱满的李子。   鲜嫩多汁,好吃!   这时,山门前传来一阵喧闹。   借着一丛树叶的遮蔽,他不动声色地悄悄看去。就见一个管家模样的人,带着一群家丁正百般殷勤地围绕着一部马车。   那车也不是一般的豪车,堪比云越给他整的移动办公室,甚至更为奢华,车身镂金错彩富丽堂皇。   萧暥心道,原来这些人下去接应贵客了,难怪这山门前都没人迎接了。   不过想来也是,这楚曈就算琴技再好,在大雍朝那也是优伶,派个人引路就算客气了。只是他运气不好,正赶上有贵客到,所以连给他们引路的人都没有,直接给晾在那里等着。   想到这里,萧暥颇有点好奇,这豪车上的人是什么身份?   车停在山门前。   他隔着树叶从望过去,只见车上下来了一个雄壮伟岸的男子,面貌粗犷,一身富商打扮,可能是因为下巴上浓密的胡须使他看起来更年长些,似乎三十左右,轮廓分明的脸,脸堂略黑,显得他的眼睛很明亮,两条眉像刷漆又黑又粗。   萧暥对此人似乎感觉在哪里见过,但是傍晚日光偏斜,又隔着摇曳的树叶,看不真切。   就在这时,又有五六个人下山迎来,为首的青年,衣冠鲜亮,身后五名妙龄女子,裙裾如云,衣带飘飞。   当他们经过凉亭边时,萧暥悄悄瞄了一眼,随即就是一诧,这不是杨启吗?今日的寿星?   他在冬日雅集上见过杨启,谢映之还跟他借过妆匣那位!   萧暥心中顿时好奇心大起,什么人让杨家二公子亲自到山门口迎接?   反正谢映之还没来,等着也是等着,于是深吸一口气,飚演技的时候到了。   他就地取材削了根竹竿,充当盲杖。然后他用竹竿点着地走出了藏身的树荫。   杨启正陪着那客商,边走边道,“夏侯先生远来,这晗泉山庄真是蓬荜生辉……这山路陡峭,待会儿到了上面的别院,就换乘步辇可好?”   那客人是个西北汉子,懒得跟他寒暄,心里不屑地嗤了声这大梁的人真够矫情。   他边走,灼灼的目光毫不避讳地打量着几个妙龄女子,“这大梁的女人真是水灵。”   杨启随即客气地笑道,“凉州的姑娘也好看。漫天风沙里一声琵琶曲,才是最风雅。”   风雅个屁!还弹琵琶,弹沙子罢!夏侯心里道,觉得和这些中原士子简直没法说人话。   他摆摆手道,“不行,那里的女人脸都跟树皮一样,糙得很。长相也都是我这风格。”   杨启看了眼夏侯线条粗犷的脸容,顿时意识到两人之间无法逾越的鸿沟。默默闭嘴了。   他一边走,一边寻思夏侯先生在西北做的什么生意,这么来钱?为什么兄长授意他,此人是必须亲自迎接的金主。   这时,林间忽然传来竹竿点在石阶上清晰的声音。   杨启循声望去,就见忽然山回路转处,斜阳依稀照着碧绿的竹叶映在雪白如云的衣摆上。   风中那衣摆轻柔一荡。阑珊竹影便如水波拂过。   杨启微微一愕,还是幻色的衣衫,妙啊!如霞锦云衣大概就是这样的了。   不知此人也是今天的来客吗?   杨启刚想发问,这夏侯已经一声断喝,跃然而起。   “何人藏在那里!出来!”   与此同时,几个彪悍的护卫立即拔刀出鞘。   刀光过处,竹竿一削两段。   来人似乎收到了惊吓,轻轻啊了声。   随即脚步不稳,一个踏空,竟就从竹径上摔了出来。   幻色衣衫犹如云霞过眼,随风飘散的长发若流墨丝雨,纷纷迷人心魄。   当杨启看到那双烟雨溟濛的黛青色眸子时,他整个人都僵住了。   那双眼睛,眸中是山色空濛,春水迢迢,烟霭遥遥,是月阑云破时,天边一抹销魂的相思色。   一时间他以前看过的诗文里所有美妙句子在心中此起彼伏,激荡起千层浪。   萧暥哪里想到,他就想碰个瓷,还碰出诗意来了。   杨启刚要上前温柔地搀扶起那人,夏侯早就眼疾手快,挤开杨拓,抢先揽住了那人的腰。随即不由得心中一荡,这腰线竟如此柔韧纤细。   他深深吸了口气,才道,“先生没伤到吧?”   萧暥茫然地睁着一双空濛的眼睛,正想装模作样地学盲人把头耳朵偏过一侧去听,可是当他的瞎眼近距离看清楚那个夏侯先生的长相时,心中顿时猛地一沉。   曹雄!这不是曹满的长子曹雄吗?   他顿时心下一凛,脑子里无数念头瞬间掠过。   曹雄来晗泉山庄参加杨启的生日宴做什么?难道杨家还勾结曹满不成?   不对,如果是这样,曹雄为何还要冒充夏侯先生一个西北客商?   而且看上去,杨启似乎不知道曹雄的身份?   忽然觉得这里面水很深啊!   难怪谢映之要带他来这里,这谢玄首要来的地方都不简单。   曹雄见他面色苍白如玉,一双如秋水横波般的眼睛里凝着空茫无措,以为他受到了惊吓,心中竟是起了一层怜惜。   他赶紧对手下喝道,“蠢货,全给我全退下,全退下!都是你们惊到先生了!”   然后这头粗犷的凉州狼罕见地颇有礼貌地搀扶着他的手臂,道,“都是我的属下不懂事,这样吧,先生的眼睛不便,我送先生上山。”   片刻后,谢映之刚从山庄别院走出门,身边跟着一个引路的山庄小厮。   他心里正寻思着,把那人独自留在亭子里,怕是不妥。   随即就看到了眼前浩浩荡荡的一行人正要上山。   华丽的步辇垂下遮阳的薄纱,暮风中轻轻摇摆,那人坐在步辇上姿态闲惬,杨启亲自在前引路,身边数名彪形大汉跟随。其中的一人衣冠华贵,身材魁伟,一只手搭在步辇上,就像护卫一般寸步不离。   谢映之含笑望着萧暥,这人真是有意思,才一转眼的工夫,他就已经坐上了步辇,像个出巡的帝王,除了一双眼睛空灵悠远,不知望着何方。 第160章 钓狐狸   此刻,萧暥也已经看到了谢映之。   但是他现在是瞎子,没法招呼步辇停下来,也不能跟谢映之打招呼,否则你怎么看到他的?   萧暥微微一蹙眉,就有了主意。   他面不改色,目光直直掠过了谢映之,然后靠着扶手,捂着心口就开始低咳起来。   就见他蹙着长眉,咳得厉害了,烟蓝色的眼睛都泛起潋滟的水光,脊背轻轻颤抖着,长发随着他的动作徐徐滑落肩头,被风一吹,像微凉的丝雨般,拂过曹雄扶着步辇的手背,他的手顿时一搐,难耐的瘙痒。   “快,快停下。”曹雄道。   杨启此时也折回头,赶紧问道,“先生身体不适?”   “无事,陈年痼疾,咳咳……”   杨启赶紧上前给他顺气,一边道:“到了山庄,立即给先生找大夫。”   “不,不必……子睿,子睿那里有……有药……咳。”   谢映之见状快步上前。   其实就算萧暥不来这一出,谢玄首当然有办法。可某人似乎还很会给自己加戏?   他上前愣愣地一把推开杨启,抱着萧暥紧张道,“你们,你们什么人?做什么的?”   萧暥头倚在他肩上,垂落的眼睫如纤长的羽翅盖过一双盲眼,有气无力道,“诸位,诸位勿怪……子睿他……咳……心思单纯……他以为你们……是……是歹人……”   杨启微微一愕,早就听说楚先生的琴侍是个痴人。原来如此么。   曹雄默不作声,目光在谢映之和萧暥之间来回移动。   就见萧暥微微抬头,烟水溟濛的眼睛茫然地睁着,丝毫不能聚焦。   只能用一只手沿着谢映之修长的脖颈摸到下颌,再到眉眼,像真的瞎子一样反复确认似的,“子睿啊,我跟你说过不要乱跑,丢了怎么办?咳咳……”   谢映之似懂非懂地睁着一双清澈的眼睛,用力点了点头。   萧暥心道,谢玄首这是要跟他拼演技啊?   都不是省油的灯。   随即谢映之拿出随身带的小药瓶,倒出一颗朱红色的药丸放在萧暥的手心里。   萧暥一口吞下,微微舒了口气,‘咳嗽’也立马好了。   还是柚子味,又酸又甜!好吃!   谢玄首真是越来越知道他爱吃什么了!   但旁人看来,这对主仆,一个瞎一个傻,在乱世里也真是不容易。   *** *** ***   杨拓从后堂走出来,一身墨绿色的衣袍映着他的满面红光,照例被一群人簇拥着,往临水雅轩的方向走去。   魏瑄一边擦着桌椅一边打量着他,这杨拓辞了官,倒是更加容光焕发了。   “阿稷,愣着做什么?茶。”山庄的主簿道。   魏瑄赶紧收回目光,“哦,我这就去拿!”   他在无相那里学过秘术的易容术,他装作一个山庄的侍从。偏巧,他冒充的那个人名字和他差不多。   他提起水壶,借着给主簿倒茶的机会,匆匆瞥了一眼主簿手中正在登记的礼单。   风雷堂堂主封铁禅八百金,赵尚书家公子赵琦三百金,凉州豪商夏侯恪一千两百金……   魏瑄看了眼,忽然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   生辰宴收礼在大雍是惯常,但这礼单却有点微妙。   在大雍朝,士林圈子讲究风雅,生辰送礼很讲究,不仅要体现礼物的价值,还有送礼的人的品味,所以士林圈子送礼一般都是古董字画奇石珍宝,很少直接送金银的,太俗!   可是这份礼单,也太直接了,他粗略瞄了一眼,清一色的银钱,像个账本似的。   他一边想着一边提着空水壶往外面走去。   他刚走到庭院门口,就听到了一片熙攘声,接着是杨拓的声音,“夏侯先生,请,快请!”   魏瑄刚刚看过礼单:夏侯琦,出钱最多的那个!   紧接着就听到一个粗犷的声音道,“我刚上山,正好遇到楚先生,就一起来了。”   “原来这位就是楚先生。真是风神秀异,音容兼美啊!”杨拓道,   紧接着魏瑄就听到周围响起一边低低抽气声和叹谓的声音。   什么‘气度飘逸,雍容美仪’什么‘神姿仙貌堪,比晋阳谢先生’……   魏瑄有点好奇了,谢映之他是见过的,这楚先生是何等姿容能和谢映之相比。   随即就听一道清冷的声音道,“在下琴师楚曈,今晚给诸位献丑了。”   琴师?楚曈?!   那声音很低,可是每一个字都像敲在他的心上。   那是萧暥的声音!   魏瑄当即撂下水壶,赶紧朝庭院的方向奔去。   斜阳冉冉,湖面上浮着九曲石桥。   湖水如镜,倒映着天光云影,他走在石桥上,仿佛是走在碧色苍穹中的漫天霞光里。晚风徐来,吹得他乌发如云散开,幻色的衣衫流光溢彩。   魏瑄顿时愣住了。   那身段绝对不会错,必然是萧暥无疑。   可他为什么是这打扮?他的眼睛怎么了?   他一只手被人搀扶着,没有束发,乌黑的发丝在晚风吹拂下如濛濛细雨扑面,一双眼睛是雨后青空的远山蓝。   魏瑄心中大异,这……这又是哪一出?   眼看着他们已经走过了石桥,往水榭方向走去。   魏瑄刚想跟上去,才抛出几步,他就站住了。   萧暥这副打扮来这里必然有他的计划,自己什么都不知道乱入,只会扰了他的部署。   想到这里,魏瑄神色宁静地捡起水壶。   先沉住气,静观其变。   *** *** ***   晗泉山庄里宾客和伶人休息的居室是分开的。   曹雄倒是毫不在意,大咧咧道,“楚先生,这时间还早,不妨到我屋里坐坐,我这里带了些西北的特产。”   唔……有好吃的!   “我久居中原,不知西北特产有哪些?”   曹雄哈哈大笑,豪爽道,“鲜鱼!特别鲜,这里可吃不到!”   萧暥刚想说话,手就被谢映之不轻不重捏了一下。   他不甘示弱,手腕一翻,把谢映之的手反扣在下。两人脸上都神色不动,心照不宣。   萧暥表示:你家主公还没有嘴馋到明知是饵还要咬钩子。   谢映之并不知道此人的身份,可他知道。   既然曹雄邀请他,他想干脆顺藤摸瓜,试探试探他到底来中原是打的什么算盘。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紧接着,就感到谢映之在他手心写了个字。   “慎”   萧暥沉下气。   谢映之的意思再明白不过,四周情况不明,不要妄动。   一旦陷入,就难以抽身了。   他忽然好奇,等等,谢玄首这回带了几个人来?上次撷芳阁,那么大的事儿,结果你就带了苏钰等几个玄门弟子。   这回,该不会一个人也没带罢?   这时就听杨启道,“夏侯先生,楚先生还要准备晚宴的曲目,怕是不方便。如夏侯先生想听曲子,我另外安排乐师。”   曹雄冷冷哼了声,刮了他一眼,“不必了。”   说完背手就走,连告辞都省了,甚是傲慢。   *** *** ***   雅舍的门打开后,萧暥愣了下。   这是舞台的化妆间吗?   只见雅舍内有精致的妆台,脂粉一应俱全,还有各种乐器,方便在这里休息的伶人排演。   杨启大概是怕曹雄又来找他,亲自送他到门口,道,“寒舍简陋,一会儿我让人把晚餐给先生送来。先生想吃什么鱼?”   还可以点餐?   萧暥也不客气,“唔,鲈鱼桂鱼都行。”   杨启走后,萧暥正想怎么找个机会跟谢映之说话。   谢玄首已经极为自然地拿起碧玉梳,理所当然地扶他到妆台前,修长的手指穿过清凉的发丝,一丝不苟地给他梳头起来。   萧暥心道:唔,居然比云越手还巧……   谢映之已经借着俯身的机会贴近他耳畔,一语道破,“夏侯先生,主公认识?”   萧暥心中一凛,脑子乱七八糟的念头顿时烟消云散,立即正色,“那人是曹满的长子曹雄。在秋狩见过一次。”   谢映之眉心微微一敛。原来如此。   他似自言自语道,“莫不是也是来买留仙散的罢。”   “留仙散?”萧暥一诧。那东西不是毐品么,已经被他禁了啊。   谢映之道,“原先我还不确定,刚才看到杨拓,就肯定了。”   杨拓,萧暥回想起来,就觉得他的气色不对,太过于红润了。难道是又嗑药了?   但他哪来的药?   自从华毓楼之事后,萧暥下令销禁留仙散已经多日,在大梁城查获售卖留仙散的商贾数十家,将大梁城内所有的留仙散流通的渠道全部堵死了。   杨拓从哪里弄到留仙散?   谢映之淡淡道,“若他自己制作。”   萧暥恍然。   很多瘾君子,自己就是又贩又吸的!照杨拓当日那个人都认不清,抱住陈英就啃的痴态,他的瘾头很大啊!   那么说这个城郊的山庄,就是他的地下工厂!   萧暥脑子转得飞快,所以今天的生辰宴也根本不是什么生辰宴,而是借着办生辰宴的由头瞒天过海,大张旗鼓办了个大型的留仙散售卖会!   因为大梁城彻查留仙散,在没有商贾敢买卖。所以杨拓以生辰宴为名,把这些瘾君子召集过来,通过送礼的方式下订金购买留仙散。   特么的这不就是古代的工厂店直销吗?!   谢映之淡淡道,“杨拓最近应该缺钱。大概是因为主公。”   什么?因为他?   萧暥蓦地怔了下,随即一想才明白过来。   最近他做了一件事,把改察举改为科举!   杨拓之前收受了大量仕子的钱,给钱多的排名就在前面。前三位的排名一度卖到千金。   萧暥此番忽然改为以考试成绩排名,那么,那些花钱买排名的仕子们的钱不是打水漂了!   当然是要向杨拓讨回来的。   可是那些钱杨拓怕是已经花完了,又不敢让杨司空知道这件事,于是他急于填补亏空,就动了制作留仙散售卖的念头。   至于这留仙散怎么发货就更简单了。   根本就不需要发货。   生辰宴后都有随手礼,一般是精致的糕点之类。这留仙散就像藏毐一样,藏在糕点里,就能被客户带出去。   陈英虽然在大梁城内严查留仙散,但不会去查参加生辰宴回来的人。   所以,今天的生辰宴就特么是个大型的留仙散交易会!   他正想到这里,就觉得脸颊上微微酥痒了一下,一缕碎发飘落下来。   唔……不要刘海……   谢映之手法娴熟地又挑出一缕碎发,萧暥看着镜子里,轻拂的青丝半遮半掩着一双烟色如岚的眼睛,似行云带雨,又像疏烟笼月。风流蕴藉,不可方物。   谢先生似无意中神来一笔,竟然将他的气韵顿时一变。轻愁浅媚变成了洒脱放旷。   所以刚才谢玄首一脸严肃地在考虑这个?   萧暥想抗议,紧接着谢映之俯身贴近他耳畔道,“要彻底断绝大梁的留仙散,就要从源头彻底剿灭。”   萧暥:……   所以这人到底在想什么……   谢映之静静道,“要抓到那个制散的人。”   就在这时,门咯嗒响了一下。   两人同时噤声。   谢映之立即直起身,手指翻飞,碧玉梳勾起一笼青丝,口中衔着一根红缎发带,仿佛正要给他扎上。   一系列动作自然无间如行云流水,萧暥不由内心啧了声,谢玄首这演技,本人甘拜下风。   进来的是杨启,他身后还跟着两个家仆,每个人手中都托着漆盘,里面放着各色菜肴。   “先生久等了,我给你送晚饭来了。”然后他又不禁瞥向镜子里那美轮美奂的容颜。   谢映之扶着萧暥站起身,到桌前坐下,萧暥一双瞎眼茫然地看着前方,道,“有劳。”   杨启道,“先生若还有什么吩咐,随时唤我。”   等到杨启一出去,萧暥才有机会端详他的大餐。   糖醋鲈鱼,清蒸桂鱼,还有好几道美味小炒,外加一个骨肉汤,好吃!   他今天又是演戏又是碰瓷,早就饿得顶不住了,搓搓爪子,刚装模作样地想去摸桌上的筷子,结果被谢映之轻轻按住。   “先别吃。”   萧暥心里苦:谢先生你修仙辟谷,不食人间烟火,可他就是个凡人,到现在只吃了一个李子……唔……肚子饿。   谢映之低声道,“此处的食物,不知里面有没有加了料。”   萧暥心中微微一凛,顿时起来这里是什么地方?毐品加工厂!   如果这菜里被上了点什么浇头,是一点都不奇怪的啊!   某狐狸苦哈哈地想,所以他只能吃水果修仙了?可吃水果没劲儿。万一待会儿要打架怎么办。   谢映之颇为同情看着他拿着个果子搓来搓去生无可恋。   然后优雅地拂起衣袖,抬手拾起筷子不紧不慢剔除桂鱼的长刺,先自己稍稍一尝,确定没有药味后,才从容不迫送到他唇边。   某狐狸一愣:他是瞎子没错罢?所以,谢先生这是要投喂?   片刻后,   唔……好吃。   就在他摸索着盘子,表示糖醋鲈鱼也好吃的时候,谢映之漫不经心低声道,“制作留仙散的地方必然在这个山庄内,我要先找到那里。”   萧暥道,“杨拓既然在这山庄里制药藏药,必然是戒备森严。”   所以谢先生你连个兵都不带就想缉毐?   有时候他真有点怀疑,这玄门是本来就没人可用呢,还是谢玄首就喜欢玩冒险刺激?   谢映之又拾起一筷鲈鱼肉,悬腕停在空中,思忖道,“所以需要主公设法吸引开他们的注意力,我才好办事。若能扰乱他们的场子,那就更好。”   萧暥明白了,这是要混水摸鱼。   所以,谢映之的意思是要他来搞事情,把水先搅浑了!   某瞎狐狸巴巴地望着近在咫尺的香喷喷的鱼肉却吃不到。   谢先生这距离把握地实在精准。简直是在钓鱼,唔,钓狐狸。   行,他来搞事情,先给他吃饱。   今晚怕又是一个不眠之夜了。 第161章 留仙   天色入暮。晗泉山庄就像漂浮在水面上的一个岛屿,这里四面都是山泉,山庄四周有蓄水装置,将无数的泉水汇流到山庄里,即使是夏季水量也很丰沛。   宴会就是在泉池边举行。   沿着泉池,错落摆放着长案和坐席,每人的案头除了一些精致的点心凉菜,还有一只玲珑的小香炉。   这是今晚宴会的重头戏,试散。   留仙散是有讲究的。   纯度高的留仙散,点燃后,香气郁结在香炉的四周,浓而不化开,这种散可以点很久,价格也很高。而劣质的散点燃后,香气很快就飘散开去,那就是掺杂了其他杂质的散,用料不纯,价格也低。   至于最纯的留仙散,只要一壶,就能让人立即失去神智,如登仙驾雾,几天都醒不神过来,甚至任人摆布都不知道,这散的价格比黄金还贵。有别称千金不换。   此时,豪客们已经陆续入座。   杨拓坐在首席,旁边的席案分别是此次下订金最多的两位豪客,凉州豪商夏侯和风雷堂主封铁禅。   夏侯傲慢,封铁禅霸道,两人相互都不怎么待见对方。相互不语。   杨拓笑道,“今天我还请了楚曈先生弹琴,据说楚先生的琴音……”   “庄主不如找几个漂亮姑娘给我们跳舞助兴。”封铁禅不耐烦打断他道,“别整那些我们听不懂的!”   他这话一说,周围几个风雷堂的人齐齐响应,“堂主说得对,我看这里的侍女就有几个模样俊的,来给兄弟们跳上一段,哈哈哈。”   杨拓沉住气,他有些窝火,他一个朝廷侍郎,原本前途无量,怎么就要跟这群不懂风雅不入流的家伙混在一起。   如果不是为了赚钱堵住亏空,不让家中老爷子发现他私底下的小爱好,他何必跟这些粗人来往?想到这里,他更是心中憋闷。   这还是托萧暥这乱臣贼子的福,心血来潮搞什么科举!那些花了钱买排名的仕子现在排着队纷纷要找他讨回钱财。他能怎么办?   他本来撂挑子让文昌署办不成这事儿,先拖上几个月,让科举这法子走不下去,萧暥就会知难而退。   至少今年想要招聘,那还是得继续用原来的察举制,拖过这次就好了,他也不用赔那些仕子的钱了。   可没想到魏瑄那小子居然一个人顶十几个人,几天内就把所有人的事情全做完了!   搞得他现在骑虎难下,只能用这办法补上亏空。   想到这些,杨拓心中更是郁结不快,脸色也不好看,道,“如果封堂主想要姑娘陪,我这就去招几个过来。但是这钱……”他刚想提醒,我这里的侍女招来陪你嗑药,这价格可比畅春楼的名伎还要贵。你自己掂量。   他的话还没说完,忽然就见封铁禅的目光越过他头顶,直愣愣地看向石桥的方向。   周围传来一片低低抽气声。   杨拓也转头看去,登时也跟着愣住了。顿时明白了杨启这小子,为什么下了趟山就更丢了魂似的。   天色墨蓝,一弯明月沉在水中。石桥如一条玉带浮在水面。   那人施施然走过长桥,衣衫飘然,如在画中行走。镜面般的水中映出那绝世容颜。   “瞎?瞎了的?”封铁禅看到那双烟色空濛的眼眸,不可思议道,   怎么有瞎子瞎的那么好看?   杨拓也不由啧啧道,“这双眼睛瞎了,反倒成全了他,真是世间罕见的尤物啊。”   曹雄没说话,默默摸了下嘴角。   琴台在池心的水榭。   等到那身影走到了帘幕后,众人才纷纷回过神来,席间一片唏嘘怜叹之声。   趁着在琴案前坐下之机,萧暥低声道,“先生打算如何走脱?”   这情况不大妙啊,底下这么多双眼睛盯着,怎么走?   谢映之从容地抬起萧暥的手,轻轻放在琴弦上,低声道,“主公尽管抚琴。我自有办法。”   萧暥的琴艺就像他的箭术,都是继承了原主的,修长的手指一落到琴弦上,就自然知道如何轻抹慢挑。   琴声旷远幽沉,如风入松林,如流水潺潺。   一曲才终了,帐外彩声不断。   片刻后,某只穷得掉毛的狐狸看着眼前堆得跟小山一样的彩头。忽然觉得自己可以发展一下副业了嗷?这都快赶上他的俸禄了!   可这会儿不是挣钱的时候,当务之急,怎么能够把这一池水搅混了?   他正在寻思着,就听到谢映之对帐外前来问曲目的杨启道,“师父说,下一曲,就由诸位来点罢。”   萧暥一诧,等等,谢先生这是他的经济人了?   这是歌楼曲坊有规矩,谁出的赏额大谁就能点曲目。   这话一出,在座的客商顿时就喧腾起来了。   我点《春江花月》,十金!   《千秋吟》二十金!   封铁禅冷哼了声,“听曲儿没意思,先生会唱吗?”   什么?   萧暥一愣,这什么鬼?   想让他唱歌?   封铁禅道,“我出一百金,请先生唱一曲江州琼花落。”   不,不唱,绝对不!   谢映之淡淡道,“师父说,他可以。”   萧暥:谢玄首!   随即就听曹雄扬声道,“那我出两百金!”   萧暥有种不祥的预感……   随即就见曹雄望向帘幕,一字一顿道,“请先生舞一曲青丘夜雪。”   萧暥太阳穴突突直跳。   想让他跳舞?!   滚滚滚,老子不干了!   打架还可以考虑一下!   那边谢映之卖主公卖得毫无心理压力,“也可。”   萧暥一口老血:谢先生?谢玄首?   这样的经纪人他不要!不要!   就听曹雄道,“再加两百金,不出帷。”   萧暥更懵了……这……又是什么意思?   他伸出爪子暗搓搓勾了勾谢映之的衣袖。   谢映之含笑悄悄捉住、按下。   随即他眼神微微一敛。这个曹雄,居心不良。   不过……   他不动声色瞥了眼座下。   果然座中的宾客已经炸了锅了!   出帷,就是在歌楼曲坊的乐台上的公开表演,不出帷,那就是私下的表演。说白了就是私人订制。   所以仗着钱多就可以包下美人?其他人就连个曲子也听不了?   封铁禅道,“我加五百金,不出帷。”   果然有人来杠上了!   萧暥这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谢玄首这是……故意引战!   趁着座间正在吵嚷不休,谢映之借机贴近萧暥耳边,好心地解释道,“所谓不出帷,也就是入幕,伶人一旦入了客人的幕,那么就是默许客人除了听曲,陪下棋,闲谈,游乐,还可以做一些其他的风雅之举,只要不逾界,都是可以的。”   萧暥问:“什么界?”   谢映之含蓄道,“歌楼曲坊和勾栏风月之界。”   萧暥顿时一尬。   等等,谢玄首怎么对风月场这一套这么熟稔?   谢映之随即用眼神反问,主公怎么这都不知道?   萧暥心中咯噔了一下,赶紧闭嘴。这些可能在大雍是常识。   谢映之倒也不追问,只道,“这曹雄居心不良,主公需加小心。”   他入幕当然不去,多少钱他都不会去!   接着他手中碰到一个凉冰冰的东西,谢映之看向帐外,“主公保重。”   趁着外头这一波乱象未散,他悄然起身离席。   虽然说谢玄首每次带他出来,结果他都是被坑得找不着北。说好的锦鲤属性呢?   但谢映之这一走,这偌大的湖边,就剩下他一个瞎子了,还有一群正在拍卖他的人,现在萧暥的感觉就是在被拍卖……   有那么一瞬,他忽然觉得有点孤独。   而且,这晗泉山庄守卫森严,谢映之一个人,照应得过来吗。   萧暥收回心神,赶紧继续搞事情,他把事情搞得越大,谢映之那边就越安全。   只要找到这山庄里制散藏散的地方,明天就让陈英来抄了他丫的!   纱帘外,金子已经加到了一千五百金。双方你争我逐,毫不相让。   曹雄,“一千八百金。”   封铁禅,“两千!”   曹雄,“两千五!”   萧暥:有钱!   价格加到这份上,连一边的杨拓都眉头微跳,他这礼单上首位也就一千两百金,还不及这双盲眼,这算什么?奇货可居?   忽然封铁禅抽出身上的佩刀,啪地压在桌上,“三千金,加上这把刀!”   满座噤声。   这就是江湖上的撂下狠话了,你再敢押,再敢抬价,那就吃刀子罢!   他这话音刚落,风雷堂的四虎顿时围了上来,个个高大威猛,凶神恶煞。   曹雄冷冷抽了抽嘴角,身后的护卫也把手按在了刀柄上。   杨拓见势不妙,别砸了摊子。   他赶紧上前劝道,“好了好了,这样罢,让楚先生先去封堂主雅舍,再去夏侯先生雅舍,两位,这样可好?”   萧暥:不好!   这时,一名侍从带着几名美丽的侍女款款走来,每人手中都有一个托盘,盘中放一碧玉小罐,一杆银勺。依次往宾客们的香炉里添散。   杨拓大喜,立即道,“散已经上来了,两位先用散,这是最近制作的,劲儿更足,用了散再听歌看舞,更有味道。”   封铁禅见对方也不是好惹,便顺势收了刀,“那就先行散。”   曹雄阴鸷地笑了下,“封堂主行散可得小心点,这里的西阁比华毓楼的要大。”   言外之意,你若跟北宫浔一样掉下去粪坑里,连捞都捞不起来。   “你敢!”封铁禅闻言虎目怒睁。   “好了好了,两位,先行散先行散。”杨拓头都大了,赶紧招呼那侍从上前,一边抱怨道,“怎么现在才来?”   再不来这里都要打起来了。   “仲堂呢?”   那侍从年纪不大,却很机灵,道,“二公子刚才不小心崴了腿,赶紧让我送散过来。”   杨拓说了句,“走路也不长点心,算了,让他歇着吧。”   说完他看向帷幕,不是不长心,怕是丢了魂!这楚先生一双瞎眼,竟抵得上一百兵。   他敲着桌面,忽然招手让那侍从过来,“既然楚先生一曲价值千金,我们不能亏待了先生,你再添一炉千金不换,给楚先生送去。”   帷幕后传来琴声悠长,豪客们一边吸着留仙散的香气,一边听着悦耳的琴声,飘飘欲仙,脸上渐显出陶陶然之态。   只有曹雄和封铁禅,刚才两人闹了一肚子的火。   封铁禅粗声粗气道,“我不和此人在一处,出去透透气。”   说着起身离席。   帘幕后,萧暥的一对眸子目光冷锐地跟着他。心里微跌:这就走了?   原本指望这两人斗得跟公鸡似的,他趁热打铁再挑一波事情,现在二缺一,怎么搞?   他一边想,一边手指不停在琴弦上翻飞。   就在这时,帘幕掀了起来。   萧暥心中微微一诧,谢玄首这么快回来了?   随即,一炉香落在案上。   一个青年侍从进帐,谦恭道,“公子让我给先生添香。”   萧暥刚想答话,就见那侍从一边说,一边就伸出手指在茶盏中沾了沾水,在琴案上飞快地写道,“炉中是提纯后的留仙散,杨拓居心不良。先生小心。”   萧暥心中顿时一沉,他眼睛看不见的嗷!   所以……这小侍从难道知道他是在装瞎?   某戏精狐狸本能地就微微偏过头,像瞎子那样倾身靠前,侧耳倾听,“添香啊,好好……”   魏瑄正俯身添香,萧暥这忽然一偏首,脸颊就正好撞在他的下颌上。   魏瑄写字的手,顿时僵住了。   偏生谢映之还给某人挑出了两抹碎发,清凉的发丝蹭着青年线条如削的下颌,激起一阵酥痒,这谁受得住。   顿时撩得魏瑄本来沉静如水的心,一下子就乱了。   某始作俑者还莫知莫觉道,“有劳了小兄弟了。这是什么香啊?”   魏瑄:……   他一边脸颊发烫,一边强令自己冷静下来,淡声道,“此香名叫千金不换,先生眼睛不便,只管抚琴,我来添香。此香气味醇厚……”   他一边说,一边手下不停,继续写着,“将军,我是魏瑄。我本是想来这里查找杨拓从事不法的证据,看来将军也知道他私藏留仙散了。”   萧暥顿时一诧。   这孩子怎么来了?   他刚才怀疑杨拓派人试探,所以才继续装一波瞎。但杨拓的人没必要做到这个程度的!而且也做不到!   特么的,一心两用嗷!   那小侍从一边口若悬河侃侃而谈,以敷衍帐外的人,一边从容不迫地用手指蘸茶在桌上迅速写下真正要说的。   这说一套写一套,同时进行,两不耽误!   而且字迹流畅,对答如流,都不带停顿思索的!   除了武帝这种天才,谁能做到这个地步!   非但如此,为了短时间内让某瞎子能迅速会意,魏瑄的字迹全都是反着写的,便于萧暥阅读。   萧暥惊愕,还有这技能!   魏瑄一边娓娓而谈,“都说琴香一脉,先生抚琴,少了香就少了雅意……”一边下笔如飞,写道,“先生不在,将军若需要办什么事,我可以去做。”   萧暥吸了口气:确实有件事需要你去做…… 第162章 乱起   晗泉山庄依山叠泉而建,主要有三泉。   曰静湖泉,飞瀑泉,养怡泉。   静湖泉在庭院中,是山庄最大的泉池,状如湖泊,上架九曲石桥,是今天的宴会所在。   飞瀑泉在后山的崖下,养怡泉则流经各个雅舍泉池。   庄内道路错综回旋,各个泉房雅舍高低错落,四处都有潺潺水流之声。   谢映之身为玄首,所识甚广,除医术药理,玄门阵法外,对造园置景也颇有心得。   他沿着长廊穿行,眼睛扫过之处,便知深浅。几处的墙一看就是假墙,或为暗藏的通道,或为伏兵的夹墙。   看来杨家蓄养了不少的私兵,晗泉山庄内的兵力不亚于一个营。   但在这个乱世,蓄养私兵并不违禁,在京城附近蓄养私兵,只要不超过朝廷规定的限额人数。   朝廷养不起那么多军队,一旦有战事起,还有可能需要征调各家豪门大户的私兵来拱卫京畿。   谢映之泰然自若地沿着泉池走着,看起来倒像是闲来无事地漫步。   泉池边置假山流水,亭台楼阁等景致,池里种着莲花,浮着水草,水中有鱼,别成雅趣。   泉池东面的还摆放着石制的桌椅,桌上有一石棋盘,棋盘边还有一些小食,似是让人解棋消遣之处。   谢映之瞥了一眼,就发现这棋局布得颇有意思。   正当他拾起一枚黑子。就听身后传来一道阴冷的声音,“你是何人?”   谢映之手中执子,不动声色回头看去。   就见杨不咎带着五六个家兵向他走来。   杨不咎面色不善,一双精光聚敛的三角眼盯着他上下打量,“原来是楚先生的琴侍,没想到,小哥还会下棋?”   言外之意,楚曈的琴侍不是一个傻子吗?   谢映之抬起一张人畜无害的脸,“老……老夫人。”   杨不咎眼皮子猛地一跳。脸色顿时一黑。   杨不咎没有胡子。   他原本是宫里的宦官,兵荒马乱里投了杨家,做了山庄的大总管。   他身后的几个家兵抄起刀背就要上前揍人。   杨不咎一摆手,“算了”   然后他阴沉沉道,“别跟个傻子一般见识。”   谢映之莫知莫觉地惦着棋子,“这些是什么东西?”   杨不咎不怀好意,他慢条斯理道,“这个啊,是糖,小哥吃糖吗?”   谢映之一双眼睛清澈无邪。然后拿起一枚黑子,真就往嘴里送。   几个家兵瞠目结舌地看向杨不咎。   谢映之神色怡然,“好吃。”   杨不咎脸色阴晴不定。   果真是个傻子。   这时,一名小厮跌跌撞撞跑来,“杨管家,出事儿了!前头闹起来了。公子让你快点些人手过去!”   “走!”杨不咎脸色一紧,   他急走出几步,才想起还有个傻子,回头道,“小哥,我好心告诫你,不要在这水边玩耍,当心被这水下的龙王爷看上了,抓到龙宫里去当驸马爷,就没命出来见你师父了。”   说完急匆匆带人走了。   谢映之不动声色地手掌一翻,掌心落下一枚光润的黑子。   障眼法。   *** *** ***   泉池边,封铁禅浑身恶臭,脸色铁青,“姓夏侯的在哪里?”   曹雄的侍卫长懒洋洋道,“跟封堂主一样,主人去泉池行散,走了一阵子了。”   留仙散和五石散一样,嗑多了就上头,浑身燥热,必定要行散,松快松快,所以一般会都会有泉池的凉水里泡一泡,纾解药劲。   他打量着封铁禅一身半干不湿的衣袍,憋着一股的骚臭味儿,讪讪道,“怎么了封堂主?不会真掉进屎坑里了吧?哈哈哈”   封铁禅脸色擦黑。   一刻钟前,他忽然被人袭击,脑门上莫名其妙挨了一下,一阵晕眩,醒来的时候就在西阁,也就是茅房门外躺着了。   这事儿,除了扬言要让他当心点的夏侯,还有谁会干!   “夏侯去哪里了?”封铁禅气得额头青筋暴露。   那侍卫长翘着二郎腿,“不知道。”   封铁禅二话不说,一把抽出了钢刀。他身后的四虎见状顿时也踢翻桌案,拔出刀来。   曹雄的侍卫都是凉州军,悍猛无比,当然也不示弱。   双方顿时砍杀在一起。刀光火星四溅。   其他的宾客们见状不妙,纷纷起身避走。   杨拓大叫,“快来人!”   但等杨不咎就带着杨府的私兵匆匆赶到。两波人马已经杀得不可开交。   萧暥隔岸观火,冷眼看这杨拓,果然完全不懂带兵。   这本来是双方打架,你是劝架的,不能跟着一块儿打。   结果他自己掺和进去一起打,简直让人哭笑不得,这不是来灭火,倒成了浇油的。   场面就更加失控了。   四处都是刀光火影。不时传来有人落水的声音。   萧暥颇为唏嘘吗,杨司空这个儿子,智商堪忧。   但也可能是吸了散,神智不大清楚。   魏瑄没有把握,问,“将军,这样可以吗?”   萧暥表示:很可以!   魏瑄坦白。   “我就是照着曹雄说的做,嗯,把封堂主放西阁里了。”   萧暥知道,他其中省略了袭击、打昏、扔粪坑的具体过程。他一个正直的孩子,让他做这些也太难为他了。   这时不知道混乱中谁把灯烛打翻了,火苗点燃了纱幔,继而是倒翻的香炉,空气中开始弥漫起留仙散的异香   魏瑄赶紧扶起萧暥,带他避到长廊里,这东西闻了容易上瘾。   “将军,这里都是留仙散的气味,我们先出去。”   萧暥道,“不行,谢先生还在里面。”   “可知道在哪里?”   萧暥道,“这里的密室。”   魏瑄道,“我去找他。”   *** *** ***   火光灯影,外面传来纷乱的脚步声。   谢映之把最后一枚棋子落在棋盘上,池底忽然响起了水流倾泻的声音。   泉水流干了,池下出现了一扇铜门。   谢映之从容不迫地走下去。   铜门上有一个雕刻着九头蛇的门把。   他略一思索,将每个蛇头的方向按照方位转过几刻。   紧接着就是机括转动的咯吱声。   门后是一条漆黑的向下延伸的密道。   谢映之不假思索,拿起案头的一点灯,就沿着密道往下走。   密道里漆黑一片,狭窄逼窘,走在台阶上,不是能够踩到脚下不知道是野鼠还是蝙蝠的尸体。   密道很长,蜿蜒曲折,起伏回转,微弱的烛光映着洞内嶙峋的石壁,影影重重。到处是奇形怪状的石峰和石笋,石洞和岔道很多,这里恐怕已经到了山体内了。   谢映之边走边看,没想到这山庄地底下还有一个府地洞天。   走着走着,他手中的灯烛受到地底湿气的侵蚀,已经越来越暗了。   借着最后微弱的烛火,他看到墙壁上影影绰绰又浮现出一条人影。   谢映之不动声色,目光静静掠过。   黑暗中浮现出一张带着苍白的面具的古怪的脸,面具上两坨鲜红格外刺眼。   *** *** ***   晗泉山庄里。   萧暥摸索着往雅舍的方向走去。   廊上静悄悄地,看来所有的私兵都调去镇场子了。   只要谢映之还没有下落,他这瞎子就得装下去。不然就有可能会曝露谢映之。   就在他装模作样地摸索着往前走,就看到廊道那头有人走了过来。   他脚步不停,他不能停,他是瞎子,他看不见。   那人似乎在配合他演戏,脚步很轻,悄无声息地迎面走来。   灯光下,萧暥看到了曹雄线条硬朗的脸堂。   他不动声色,装作没有看见,沉住气,继续一步一步往前走去,直到撞在那结实的胸膛上,才蓦地抬起头,一双烟蓝色的眼睛茫然失措地睁大了,更是隽妙无比。   然后他装模作样地摸索片刻,发现是一个人的肩膀和脸堂后,口中连连道,“抱歉,我……我的琴侍不见了,我在找他……”   曹雄目光森然地盯着他,声音低沉,“外头乱着,先生眼睛不便不要乱跑,不如去我这里坐坐,我派人帮你去找你的琴侍如何?”   萧暥心念电转,绝对不能自投罗网。   他快速拒绝,“多谢先生好意,我怕子睿回雅舍找不着我,还是去那里等他稳妥。”   他边说就想起一个问题,刚才曹雄去哪里了?   就在他思忖间,曹雄逼近一步道,“没事,我会派人去先生的雅舍等。”   萧暥心道不妙,“这就太烦劳夏侯先生了,怕是不妥。”   “不麻烦,先生就去我那里罢。”曹雄言罢,不容分说,一只手直接穿过他腋下,锁住了那纤细腰身,看似搀扶,更像挟持。   曹雄眼中泛起一丝阴狠的寒意,“待会儿,先生给我唱一曲即可。” 第163章 洞天   黑暗中,嶙峋的石笋间伸出了一只手。   那手指甲奇长,像钩子一样微微蜷曲着。仿佛是从嶙峋的石壁间延伸出来。忽然间从侧后方探出,尖锐的指甲眼看就要刺破他的皮肤。   谢映之微一偏首,钩子般的指甲堪堪擦着脸颊略过,被他一手轻巧截住。   他淡淡道,“阁下的左手还用不习惯罢?你右手怎么了?”   黑暗中那怪人一抖袖子,翻手到身后。   其实谢映之早就看到了,他右手的三根手指的指端都少了一截。   这是在千家坊的地洞里被萧暥连指甲带指尖,一剑削去。   “不管你的事!”那怪人恼羞成怒般狠狠抽回左手,力气极大。   然后他自顾自往黑暗中走去,一边道,“你能找到这里,本事不小。”   “过奖,我没什么本事,是杨管家领我来的。”谢映之说着信步跟上去。   他们一前一后,像在山间闲游漫步似得走着。看上去似乎是两人早已相识,不过旧友携游。   谢映之边走边闲闲道,“今天是杨启公子的生辰宴,静湖泉边宾客如云,阁下不知道吗?”   那怪人兴趣缺缺,“无趣。”   “阁下深居府地洞天,难免对俗事不上心,但我还是得提一下,我主公是今晚最大的客户,他让我来看看,阁下的留仙散是不是真的达他所期望。”   那怪人脚步微微一止,哼了声,“最大的客商?西北来的?”   “正是。”谢映之道,“凉州。”   闻言那怪人嗤笑道,“上次的凉州客还欠着我一笔钱,你们西北的客人不守信用。”   谢映之道,“主公准备了一千两百金,欲买阁下的金不换,钱已经交给杨侍郎。不信,阁下可以去问。”   “一千两百金就想要金不换,不够!”   “这只是订金。只要货好,主公还会追加。”   那怪人道,“那你出多少?”   “一座城,河沧城。”   那怪人笑道“这么大方。只是可惜,我困在这地方,给我十座城也没用!”   谢映之淡淡道,“潜龙在渊,终有腾云化雨之时。何必着急。”   那怪人闻言,默默品咂了片刻,似触动了什么,终于松了口,“跟我来罢。”   他话音刚落,嶙峋的石壁后又走出了一条影子,是一个壮汉,点着火把在前面照明。   沿着崎岖的石路走出片刻,是一个地下的石厅,眼前豁然开朗。   谢映之去过千家坊的地穴。那是张缉他们这群明华宗教徒开凿的,所以规模不会太大,远远不能和这个天然的洞窟相比。   这里真可谓天地造化所成,鬼斧神工。   头顶是黑黢黢的一片。火光照去,才能发现这是一个巨大的穹顶。   抬头望,到处都是根根下垂的石笋,石笋尖有水低落,角落里停满了收拢着翅膀的蝙蝠。密密麻麻一片。   那怪人点燃了灯烛,四周就立即亮堂起来。   这石窟四通八达,如同迷宫,石厅由天然的石笋石壁分割成好几个区间,居然还有一个泉池。   泉池边有石桌椅。   桌案上面有各种陶罐,药碾,药炉。   那怪人从一个小抽屉里取出一个指甲盖大小的瓷瓶,递给谢映之。   谢映之打开瓶,闻了闻,摇头道,“这不是金不换。”   怪人声音中透着不悦,“这已经是最纯的留仙散了。你休要挑事。”   谢映之道,“我不是说纯净与否,而你的火候和时辰掌握得不对。”   “什么?”   谢映之悠悠道,“金不换之所以难成,不是因为提纯,而是火候和时辰难以把握。火候大了,制出的散,味道焦而苦。火候小了,制出的散味幽而涩。时辰长了,则凝结成块,时辰短了,则虚化成烟。委实不好把握。”   那怪人错愕道,“你还懂制药?”   谢映之微笑,“我若不懂,主公如何派我来看货。你且把药书给我。我告诉你错在哪里。”   那怪人想了想,从袖子中取出一本残卷。   那残卷有些年头了,纸张脆弱发黄。残缺的扉页还能看到灵水流云纹 这纹样在他的玄首指环上也有。   谢映之只是一瞥,心中就是一沉。那本书是玄门禁典《幽绝书》。记载了不少鲜为人知的玄门秘法,艰深晦涩却威力极大。   但这不是主要的,它成为禁法,是因为其中很多法门太过阴诡,修炼之后,意志不坚者很容易被迷了心智,也就是俗称的入魔。这一点和修炼高阶秘术有同工之处。   果然,此人和玄门颇有渊源。   谢映之道,“看来阁下是玄门的人?”   那怪人沉默不语,但是却也不肯把书给他,而是翻到其中一页,指给他看,“制散之法就在这里。我已经前后看了无数遍,烂熟于心,根本就没有你说的火候和时辰的讲法。”   谢映之瞥了一眼,道,“阁下不知,玄门的书页是有夹层的么?你这样看不到。”   那怪人动作一滞,“什么?”   随即他立即警觉,“你又怎么知道?”   谢映之毫不避讳道,“我以前是玄门的人,犯了点事儿,被谢映之逐出玄门了。”   那怪人阴森森道,“你犯了什么事?”   谢映之坦言,“我们都一样,都有不足为外人道之苦衷。”   那怪人冷笑了下,这才终于把残卷交给他,一边尖酸道,“谁和你一样了,我若还在玄门,他谢映之算什么。”   谢映之接过残卷,仔细看了看,随口道,“阁下的修为很高,自是看不上我。”   “那是当然,谢映之资质平平,这样的人都能当上玄首,这玄门快完了。”   “对。”谢映之把那一页照着烛火,轻描淡写道,“玄门中不服他的人很多。”   “那是自然,凭着比女人还好看的长相和晋阳谢氏的出身当上了玄首,没有真才实学,在这乱世之中,不过是个摆设,早晚要死于……,哎!你做什么!”   他忽然声调突变,急扑上前。   谢映之轻轻啊了声,似乎还在惊讶怎么会这样?   火苗顷刻将残卷吞没。   那怪人发疯般一把夺过来,残卷在他手中化为灰烬。   谢映之颇为惋惜地叹了声,解释道,“这字迹要在火光下才能映现。所以我才……”   那怪人气得蜷曲的手指阵阵抽搐,   “杀了他!”   黑暗中噌噌的兵刃出鞘声,五六条人影从石窟后窜出。刀光闪过,朝他劈砍而来。   谢映之脚步轻移,衣衫过处,尘埃不染。   也没见他用什么手法,几个大汉举起大刀,对着一根石柱一通猛砍,满头大汗。   那怪人冷冷道,“好个障眼法。”   “雕虫小技,见笑。”   “把雕虫小技用到这个程度,阁下的玄术造诣精深。”那怪人手指一弹,指间一声尖锐的哨响。   那几个大汉才猛地惊觉。面面相觑。   “障眼法短时间内不能用两回,你还有什么招数?”   “我还真是无计可施了。”谢映之坦然道,“但是东方教主,若杀了我,你也出不去了。”   那怪人蓦地一诧,阴森道,“你知道我是谁?”   “全城都在通缉右手的指端少了一截的人。日月教的东方教主。我一看到你的手就知道了,还有……”   他扫视了一圈那几条汉子,“你现在身边只剩下这几个教徒了,困在这大梁,难以脱身,对不对?”   教主冷笑,“你倒是蛮会为别人想的,很好,现在你也别想再出去了,让我把你的假脸扒下来,看看你的真面目。”   然后他喝道,“抓住他!”   就在这时,黑暗中,台阶上传来了清冷的脚步声。   *** *** ***   长廊的一边是客舍,一边临池,廊上波光荡漾。   月亮高悬,映着泉水一片深邃。晚风徐来,可以听到不远处静湖泉那里传来的喊杀声,空中有淡淡的留仙散的异香飘散过来。   寂静中,萧暥与曹雄对面而立。   烛火的柔暖照出他绝色容颜,一双烟蓝色眼眸中却倒映月光,却显得清冷幽寒。   曹雄的目光片刻不移盯着他,就像要在他脸上烧出个洞。   萧暥明白了,这架势,他是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甚好。”曹雄迫不及待似的,几步上前搀扶住他。臂膀蛮横地穿过他腋下,箍着他腰间的手如同铁钳般收紧。让萧暥觉得每迈出一步,就像拖着沉重的镣铐。   他眉心微敛,思忖着这曹雄如临大敌对付自己一个瞎子,至于吗?   他嘴角略略一勾,“夏侯先生的手能松一下么,我迈不开步了。”   曹雄凑近他耳边,“先生眼睛不便,我怕先生摔倒。”   萧暥心中冷笑,这是担心他半道上夺路而逃罢?   他有那么怂么?   既然来了,他倒是要看看这曹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曹雄的雅舍比他那间专供伶人休息的房间要大得多,也华丽的多。   雅舍里有泉池,泉池边有靠榻,靠榻边有矮桌,桌上有茶具点心,当然少不了香炉和留仙散。   这是供客人躺着吸散,吸完了就去泉中行散的。   萧暥眼尖地发现,这泉中似乎还养了鱼。   古代的鱼疗?   只是这鱼疗的鱼……好像有点大   每条鱼有手掌大小,扁平的身体,在水中穿梭极快,就像一把把利刃破开水面。   就在萧暥目光空茫地站在池水边时,曹雄对一个侍卫点了下头。   侍卫端来了一个铜匣子。   曹雄彬彬有礼地走过来,牵起他的手,缓缓放到了匣子里。指端传来了马蹄金冰冷厚重的触感。   “这是三千金,先生赏脸舞一曲?”   曹雄说着目光灼灼肆无忌惮地打量他的身段。   草草草!让他跳舞!   萧暥果断拒绝,“我是琴师,不会舞。”   “那唱个曲也行。”曹雄豪爽道。   萧暥顺口回绝,“也不会唱。”   曹雄啧了声,“可惜了。”   萧暥随之心中咯噔一下。   糟糕,大意了!   大雍朝的伶人和娼不同之处,伶人是有艺籍的,从小就会进教坊学习,不论男女教习歌舞乐曲,再择其所长发展。   虽然说他可以全推说眼盲,但是疏漏终究是疏漏。   萧暥自知失言,赶紧计划战略性撤退,“如果没有其他事,那我就”   三十六计走为上!   “等一下。”曹雄道,   果然……没那么容易脱身。   “先前我说到凉州特产的鱼,先生既然来一趟,不尝尝?”   请他吃鱼?   不是什么人投喂他都吃的,不然他早活不到现在了。   “多谢。”萧暥道,“子睿快要回来了,我还是去等他罢。”   说着他装模作样地摸索着,向着门的方向走去。   曹雄阴沉沉道,“先生错了,门在这边。”   说着他不容分说,扶着肩膀拨转他的方向,道,“先生这边请。”   这边?欺负他瞎?   这边哪里有门,明明是个水池!   曹雄想让他掉池里?   这念头还未转过,他心下一沉。   这曹雄莫非是在试探他。看他是不是真瞎!   曹雄逼近道,“先生请。”   萧暥心一横,反正池不深,就当洗个澡了。   他刚迈出一步,一个侍卫拿着一只鸟笼走上前来。   曹雄抬手从笼子里掏出一只金丝雀,翅膀毛被剪掉了。   他抚摸着那只雀儿的背,忽然将它向池水上一抛。   雀儿来不及扑腾了,就被水中跃起的鱼咬住了!   水面上起了一层血雾。   闻到了血腥味的鱼蜂拥而来,片刻后,水面上只剩下漂浮的鸟羽。   萧暥看得目瞪口呆。   曹雄道,“凉州特产虎头鱼,肉质坚韧,味道鲜美,先生真的不喝碗鱼汤再走?”   去泥煤的虎头鱼,是食人鱼罢!   曹雄阴森森道,“先生改变主意了,陪我一起喝鱼汤,那就转过身,往回走。如果先生依旧想回去,笔直出门就行。”   那是给他出选择题了。   萧暥心念电转,依旧不改口,“多谢先生美意,我还是回去罢。”   说完他迈开步子往池子的方向走去。   曹雄眼皮一跳。   就见萧暥朝着池中牙尖嘴利的虎头鱼,又走出了一步。他走得很慢,摸索着前行,好像真的看不见,一双烟色空濛的眸子里带着一点哀。   曹雄紧盯着那个背影,身段清削,衣衫如云,仿佛来一阵风都能把他刮落进池子里。   看来,真是瞎的吗?   萧暥已经走到了池边。   此时,魏瑄还没有回来,谢映之情况不明,他绝对不能掉马。   他看着这些虎头鱼的个头和数量,冷静地衡量跳下去的危险系数。   曹雄远来,天气炎热,虎头鱼不会带太多。   论个头,这鱼没有手掌大,只要护住脖颈,想咬死人不大可能,最多在身上咬几个洞。   池水也不深。落水后他可以立即爬上岸。   他毕竟是杨拓请的琴师,只要他真是瞎子,曹雄也不会拿他怎么样。   他心一横,往前跨去。   紧接着脚下一空。   随即一双手臂忽然从身后抄住了他。   他的脚尖刚沾上池水,几只虎头鱼还来不及游近。   曹雄就从身后抱住了他,语气狎昵道,“当心,别湿了鞋。”   萧暥急促地喘着气,紧接着,一双大手不轻不重地隔着衣衫捏着他柔韧的腰身和紧实的腹部。   “你身上皆是肌肉,琴师?呵?”   萧暥心中顿时又是一凛。   卧槽!掉马了!   原主这身体虽然清瘦,却不单薄,浑身上下没有一丝赘肉,线条凝练优美,腰身精窄纤细,如果要说像,就像破开云层,轻灵矫健的飞燕。   “恐怕是常年戎马,才有这样妙的身段罢。”曹雄赞道,随即就借着这个姿势将他压制在池边,狭小的空间里,力度优势尽显。   萧暥一开始失了先机,现在背对着曹雄,完全没有反击的机会,最糟糕的是,他手头还没有兵器!   曹雄凑近他,炙热的气息喷在他后颈,压抑的声音道,“你究竟是谁?”   萧暥喉结动了动,没说话。还没到最后一刻,要沉住气。   “你心跳得很快。”曹雄用一只手臂箍紧他,腾出另一只手拨开那凌乱的发丝,扣住他的咽喉,“说出来,我就不怪你。”   萧暥不动声色,手微微下移几寸。   就在这时,忽然大门被砰地一声撞开了。   随即一股烟尘漫卷了进来。   “什么事!”曹雄恼怒地一瞥。   门口不是有侍卫守着吗!   机不可失,萧暥一把抽出了曹雄腰悬的宝剑,反手一挥,一道弧光掠过。   曹雄没想到他伸手凌厉至此,猝不及防被逼急退间一脚踏空,噗通一声翻落池中。   萧暥想都不想,随即将手掌在剑刃上一抹,顿时殷红的鲜血撒向池中!   曹雄愕然,哪料到这一出,瞬间一群见了血的虎头鱼疯狂地扑向他。   旁边的侍卫全都傻了眼了,赶紧七手八脚地就去捞曹雄。   魏瑄闯进了屋子,挥剑格开冲上前的侍卫,“山庄起火了,到处都是毒烟!快撤!”   廊上已经是烟雾弥漫,魏瑄将一块沾湿的布巾递给萧暥,蒙住口鼻。但是依旧有怪异的香气缕缕渗入。   而更让萧暥震惊的是外面的人。顷刻间都疯了吗?   风雷堂的人,庄园的私兵,曹雄的侍卫,一个个头眼睛通红,神情亢奋,面容狰狞,见人就砍,简直就像罗刹恶鬼一般!   “火势蔓延,将杨拓的随手礼都烧了。”魏瑄道,   萧暥恍然。   那么多的留仙散一齐燃,这特么就壮观了!   这些人吸入浓烈的留仙散烟气,已经全都丧失神智成了恶鬼!   烟雾还在四下弥漫,整个山庄已经被浓烟吞没。   即使隔着布巾,只吸了一会儿那古怪的香味,萧暥已经能觉得心跳加速,身上燥热难耐,心中隐隐浮起一股无名的火气。   不行,不能再在这地方待下去!   “找到先生了吗?”   谢映之走的时候,给了他一只竹冰虫,这是一种竹节般的小虫,通体晶莹,摸上去犹如寒冰,对气味极为敏感。可用于追踪。   谢映之的本意怕是万一自己一时无法脱身,萧暥次日也可用竹冰虫找到密室,从而一举拿下。   刚才在静湖泉边,萧暥把这东西塞给了魏瑄。   魏瑄山庄侍从的身份,比他这个瞎子行动要方便得多。   魏瑄点头,“找到了,在泉室。”   萧暥当机立断,“走!”   如果不想变成疯子,除了水里,现在也只有那个地方,可以躲避烟雾。   *** *** ***   地下石厅中   黑暗中又走出了一个人,他的身后还跟着两个山庄的士兵。   那人五十多岁,没有胡须,一双精光熠熠的三角眼。   “杨管家,怎么会有此闲暇来光顾我这地府?”教主道。   杨不咎干笑了声道,“主人急着要用散,派我来看看教主这里还有存货吗。”   然后他看了一眼四周拔刀的几个汉子,道,“这是要做什么?”   教主道,“此人戴着假面,身份不明,我正要扒开他的假面看看他的真面目。”   谢映之淡淡解释道,“这是误会,杨管家,我是夏侯先生的人。”   杨不咎道,“这里是杨府的地方,有什么事,自然是主人来决断,把他交给我就行。”   “不行。”教主毫不通融道,“他不能离开这里!”   杨不咎沉声道,“先生这是忘了主人和先生的约定吗?”   “当然没忘,我暂避此处,顺便为他制散。”教主不耐烦道,   他指了指谢映之,“但是我想要的人他却没有给我,我只好自己来抓了。”   “什么人?恕我年迈,记性不好。”   “试药的人,他迟迟不给,整天给我找来一些飞禽走兽敷衍,是何道理?他既不守约,我抓个把人……”   教主说到这里,忽然倒抽了口冷气,杨不咎很厌恶这地下世界,以往来这里跟他说话不会超过三句。   “你是谁?你不是杨管家!”   随即他发现这位杨管家身后的两名士兵不见了。   “来人!”他喝道。   四周一片寂静。   那几个日月教的弟子已经翻着白眼,悄无声息地撂倒在地。   谢映之看向杨不咎,“师兄。”   卫宛道,“杨不咎颇为难缠,我费了点功夫,来晚了。”   教主大骇,“你们是玄门的人!”   卫宛肃然道,“既然阁下以前是玄门的人,那么今日之事,算是我们玄门清理门户了,玄门的规矩你应该还记得,断云崖上自会有你的地方。”   他的话音刚落,黑暗中,穹顶上忽然传来呜呜呜的微弱声音。   卫宛手指一弹,一个冷焰就飞上幽深的穹顶。   只见下垂的石笋间,不知什么时候挂着一个人,那人浑身是水,神智迷糊地挣扎着,眼看就要摔落下来。   杨启!   教主尖声笑了起来,“两位玄门高士,我刚才说过,杨家不给我送来人,我就只有自己抓了。”   杨启四周,密密麻麻地停满了蝙蝠,这些东西明显是被他惊动了,纷纷扇动翅膀,张开的翅膀露出了暗红如血下翼。   南疆血翅蝠!   这种东西原本栖息在南疆的洞窟里,凶猛嗜血,怎么会出现在中原!   只见成群的血翅蝠纷纷扇动翅膀,像一股旋风,席卷向挣扎着的杨启。   “先救人!”谢映之道。   趁着这个机会,那教主身形一闪,消失在洞窟中不见了。   *** *** *** 予兮读家   庭院中已经烟雾弥漫。大量的留仙散燃烧释放的香雾,   “将军,往这边!”魏瑄道。   萧暥蒙住口鼻的布巾上也都是留仙散奇异的香味。他尽可能屏住呼吸。一边迅速前行,一边手中剑如闪电,挑翻一个恶鬼般向他举刀劈来的士兵。   忽然,他的背后有人悄悄地接近,他回手一剑掠去,当的一声,对方的剑就被挑飞出去,击中一名发狂砍人的士兵。   剑都拿不稳,这么菜?!   “将军!别!别!我不是要偷袭你!”雾气中一个胖墩墩的男人,屁滚尿流地朝他爬来,“我……我听到有人叫将军,就跑过来了,将军救命!”   萧暥一看,那人四十多岁,脑袋很大,长着一对招风耳朵。是庄园的宾客。   他身后跟着七八个人。每个人脸上都是惊魂未定的神色,满是血迹和污渍。好在还都配着剑。   这乱世中,文人商客也都有习剑配剑的习惯。   “将军救我们!”   “我们……我们跟着你走!”   萧暥头大,看来是没办法了。虽然密室不见得多安全,但这些人留在上面,也是凶多吉少。不是被发疯的士兵砍杀死,就是被这毒烟熏成了疯子,自相残杀而死。   萧暥剑尖一挑,勾起地上一具死尸体的刀,甩给那胖子,“跟我来!”   这情况未明,他手下居然有兵了?萧暥苦笑。   等等,这时他才发现,魏瑄呢?   这么一小会儿,那孩子去哪里了?   随即,他就看到头顶廊檐上身形一闪,什么东西向他抛来。   “将军,接着!”   居然是一张弓!   萧暥顿时眼前一亮,“哪来的!?”   魏瑄身子一荡,倏地落地,又从背后解下箭囊,一双清亮的眼睛熠熠看着他,“给你抢的。”   萧暥试了试,称手!   好小子!会抢东西了!是我带出来的!   “跟我走!”他道。   *** *** ***   棋盘边停着一只竹冰虫。   萧暥看着那可以当猎狗用的小东西,“这棋子上应该有谢先生的气息。”   暗门的机括也许就是这盘棋。   萧暥看向棋盘,他不会下棋,飞行棋还行……   “我……我知道,这是十晦局。”宾客中一个清瘦的人道,那人看起来细眉修目,气度颇有点道骨仙风。   旁边的大耳朵道,“阁下莫非是韩子鸣韩先生?”   怎么这名字有点耳熟?   魏瑄轻声解释道,最近尚元城的棋社经常有斗局,这韩子鸣十有九胜,风头很劲,称为神手。   萧暥忽然明白了为什么韩子鸣会在这里。   这留仙散少量服用,是可以刺激人的头脑的。   既然有个神手在这里,那赶紧的。   萧暥道,“先生请。”   十晦局来自古谱,每一局都机巧万千,非常难走通。看来这密室的门要打开,就非要走通这十晦局。   转眼一刻钟过去了,泉室里的烟雾越来越浓。   萧暥眉心渗出汗珠,身上又开始燥热难耐,他干脆把大氅脱了,扔在泉池边,握剑的手微微骨节凸起。   他想到个问题,“以往先生解局需要多久?”   “少则几个时辰,多则三五天罢。”旁边一人答道。   特么的几个时辰?黄花菜都凉了!   就在这时,旁边那大耳朵也晃悠悠站起来,眼睛通红,满脸戾气,抄手就要拿起剑。   萧暥眼疾手快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将他扔进了池水里。   噗通一声。   大耳朵顿时清醒了,“唔!救命!水好深!”   凉水能挥发散的药力。   萧暥皱眉,再破不出棋局,不能再在这里待下去。香雾越来越浓了,连他自己都感觉到胸中升起无名的烦躁。   看来这谢玄首着实厉害,韩子鸣半天都走不通的棋局,他片刻就给破了?   就在这时,就听到水中那大耳朵叫道,“底下有道门!”   *** *** ***   空中无数只血翅蝠聚集成黑色的旋风,扑向杨启。   杨启哪里见过这种东西,吓得拼命挣扎大叫。但他的身体好像被什么黏糊糊的东西缠住了,越是挣扎,束得越紧。   就在这时,洞地下传来了一阵悠扬的曲调声,那声调绮丽起伏诡谲多变。   那些血翅蝠一听到那笛声,忽然调转方向,一阵风似的向洞底下席卷而去。   卫宛皱眉看着谢映之手中的骨笛,那东西本是教主桌案上的,苍冥族驭兽所用,秘术的一种,这教主搜罗了明华宗的那么多材料,暗中修炼秘术并不奇怪。   谢映之口中,那古笛声宛转悠扬变幻莫测,那些血翅蝠如同着了魔般跟随着他的笛声开始起舞。   卫宛眉头越皱越紧,趁着这个机会,他身形在岩石崖壁间轻轻几个来回,就已经攀跃到了洞顶。   但看到杨启时,他倒抽一口冷气。   杨启浑身被蛛丝似的东西包裹住了,就像一个蛹挂在一张巨大的蛛网上。   蝙蝠不会织网,有什么东西在地底下编出如此大的网?   除了杨启外,旁边还挂着几个人蛹,看起来已经死了一阵。   卫宛一剑挑断了蛛丝。   同时,谢映之的骨笛声越来越急,那些血翅蝠飞得也越来越快,几乎看不清它们的方向,只觉得一股旋风在洞内横冲直撞。   最后谢映之尾音一挑。一道尖锐凄厉的笛声刺破黑暗。   那黑色的旋风如一支利箭射向石壁,黑暗中,仿佛无数流矢砸在岩石上的砰砰声响。   连卫宛都看得一窒。   无数只血翅蝠在魔音的催使下撞壁而死!   驭兽之术尽能如此!   “映之!”卫宛眉头紧皱,目光如电。   谢映之放下古笛,微吁了口气,“师兄放心,我没有修秘术,只是适才看到这案头的骨笛和残卷内容,情急中试了一下。”   “以后也不会再用。”他补充道,又把骨笛放回案头,“他怎么样?我看看。”   卫宛审视着他,所以谢映之并没修秘术,只是偶尔看到,又信手拈来一用?   “修秘术,损心智,你是玄首,自己有分寸。”卫宛严厉道。   “师兄放心。”谢映之取出伤药,给杨启敷上。   杨启简直像做梦,正喃喃道,“谢……谢先生?”   就在他想起身的时候,忽然身后什么东西窜了起来。   “当心!”卫宛长剑出鞘。   与此同时,空中嗖的一声,一支利箭将那东西当空穿过,钉在了石壁缝里。   谢映之回头,“将军。”   萧暥带着魏瑄,还有一群惊弓之鸟般的宾客进了石厅。   卫宛从石缝里拔下箭,箭杆上挂着一条灰白的蛇,眼睛血红。还在丝丝地吐着信子。卫宛一剑劈下蛇头。   萧暥心道,这蛇栖息在黑暗里,所以都是白化的吗?   就在这时,四周的石缝里传来了让人头皮发麻的悉悉索索。   “不好!”卫宛道。   只见黑暗中的岩窟里开始不停出现白色的蠕动的东西。   一条蛇从岩缝中忽然窜出,弹跳而起,向人群中袭来。   宾客们顿时吓得面无人色。   萧暥手中寒光闪过,把那蛇一剑削成两片。   “保护众人!”他对魏瑄道。   魏瑄瞥了眼桌上的骨笛,这比他母亲留给他的要简陋很多,他正想要不要使用。   就听谢映之道,“布阵。”   说罢只见他并指为刃,掌风划过,另一只手上已经鲜血淋漓。   他先是把手浸入溪水,血气蔓延,靠近水边的毒蛇就像中了电,哗地退散。   同时他以手指沾血,迅速地在他们四方的岩石上画下咒符。   卫宛也同样沾血写咒,很快就圈出一块区域,两人同时起阵,四周的溪水微微翻滚起来,水面上忽然腾起浅蓝色的烟雾。   无数的毒蛇聚集到法阵边缘,白花花一片,层层叠叠,像无数蠕动的面条,看得人头皮发麻。   人群挤在安全圈内,不敢妄动,萧暥看着谢映之流血的手掌和微微泛白的脸色,心中捏了把汗。   就在这时,杨启忽然啊地惨叫了一声。   萧暥回头一看,刚才被卫宛斩下的蛇头竟然一口咬住了他的手。   他心下一沉。   难不成这种蛇杀和日月教地洞里碰到的的怪物一样!是同一种配方!   卫宛手起剑落,杨启的一只手掌被齐腕去掉。   杨启惨叫一声,几乎痛得昏厥,血流如注。   谢映之不得不一手凝阵,一手腾出来给杨拓施医。   阵势微微一弱,蛇群便蠢蠢欲动。   魏瑄刚要上前,却被谢映之暗中一把拉住。   他低声道,“我还行。”   随即他重新凝神聚阵。溪中烟雾再次腾起,几条跃跃欲试的蛇,不慎掉入水雾中,登时就成了沸水中的面条。   魏瑄注意到,鲜血已经沿着他修长的手腕沿淌下一片,把衣袖都染红了一片。他的神色犹如寒冰。   谢映之清楚,魏瑄如果用玄火。凭刚才自己现学现用秘术时,卫宛看他的严厉眼神,毫无疑问,事后卫宛必然会把魏瑄当做邪魔抓到玄门的断云崖!从此囚禁,再也不见天日。   所以,只要他还能撑得住……   他凝聚起精神,阵势大震,蛇群纷纷退走,可是就在这个时候,他们的头顶上忽然簌簌掉落下碎石。   紧接着,噗通的一声,一个被蛛丝缠住的人蛹坠了下来。 第164章 蛇腹   穹顶上传来来悉索的声响,碎石纷纷散落,黑暗中露出了两点幽怨的红。   “躲起来!”萧暥对众人喝道。   他话音未落,一股蛛丝般的东西从黑暗中窜出。人群惊呼了一声。那招风耳胖子已经不见了踪影!   这么快!萧暥愕然。   紧接着头顶一股腥风扫过,他敏捷就地一滚,只见飞沙走石间,一条巨蛇滑行而过,火光下,银白的鳞片闪烁着熠熠碎金,蛇尾扫过,砂石崩裂。   萧暥大惊。卧槽!这东西应该就是那些小蛇的祖宗!   法阵外无数的小蛇看到了巨蛇出现,刚才已经被逼退的蛇群又前赴后继蜂拥而来。   谢映之眉头紧敛,手心凝起微光,更多的鲜血流入阵中,法阵上顿时光芒一盈。   来不及躲避的小蛇掉入溪水,顿时被翻腾的水煮成了面条。   见状,那巨蛇口中发出嘶嘶的毛骨悚然的声音,它忽然屈身一纵,速度奇快地弹起,张开大嘴,射出十几股丝一般的黏液,在空中迅速连接成线,就向谢映之射去。   与此同时,萧暥一剑飞掷,当空齐齐斩断了蛇丝,钉在岩石上。   巨蛇倏地转向了他。   魏瑄道,“我来引开它!”   随即他一剑戳入地上的死人蛹,一股恶臭扑面而来。那死尸已经腐烂了。   那巨蛇闻到恶臭,忽然转过头,向他席卷而去。   显然把他当食物了。   魏瑄看出来了,这东西喜欢食腐。所以它把抓到的猎物用丝捆扎起来,等到腐败生臭了才吃,这也是杨启为什么还能活着的原因。   他的身法快如鬼魅,在岩石间纵跃如履平地。身后跟着那巨蛇疾扫,一时间飞沙走石。   那一头,萧暥立即挽弓搭箭,眼睛微微眯起,看准时机,一箭破空,正中巨蛇七寸。   那巨蛇身躯倏地一荡,忽然抛下魏瑄,旋风般掠向萧暥。   萧暥一愕,居然杀不死!   他当即想起了在明华宗地洞里,看到的那些污白色的怪人,不砍掉头也是杀不死,特么的都是一个品种吗!?   但是这脸盆一样粗的蛇,怎么斩首?   心念电转间,那巨蛇横空掠来,但他的剑早就被他斩断蛇丝的时候掷了出去。   萧暥心一横,干脆赌一把,趁此机会再次挽弓搭箭,弓如满月,弦绷欲断,正面对准巨蛇张开的大口,近距离一箭疾飞而出,当即给它来了个一箭穿喉!   箭矢从蛇背透出,一股鲜血如注射出,飞溅到石壁上。   那巨蛇终于吃痛暴怒,蛇身狂摆,张开流血的大口再次向他疾扑而来。   萧暥心中一沉。特么的,这都杀不死!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眼前一个身影如风倏地掠过,将萧暥一挡。   他还没反应过来,巨蛇大口一张,那轻快的身形就骤然消失了!   萧暥心中巨震。   是魏瑄!   魏瑄被那蛇一口吞下了?!   怎么可能?   武帝就这么被吞了?   那巨蛇一口吞下了魏瑄,盘绕而去。   另一头卫宛脸色铁青,谢映之眉峰紧蹙,手中寒光骤然一凝,法阵上空瞬间光芒一盛,震开无数小蛇。   趁此机会,他站起身,用流血的手捡起地上的剑。被萧暥一把按住。   “我来。”   他看向那东西,眸子里掠过寒厉的杀机。   蛇吞若下整个人后,立即发动攻击的话,其反应和攻击力都会打大折扣。何况白刃上都是谢映之的血。   如果那些小蛇畏惧他,那么对那巨蛇也许也有点用。   这也许是唯一的机会。   他身形轻捷地几个纵跃,果然就看到了那巨蛇正要蜷曲起来消化食物。它一见到那染着鲜血的剑刃顿时狂躁不安,仰起头就向萧暥扑来。   萧暥身形比飞剑更快,凌空一个急旋避过攻击,同时长剑贯虹而出,一剑穿透那巨蛇的后颈七寸。   那蛇剧痛般弹跳起来,蛇尾顿时化作利鞭就向萧暥卷来。   他心下一沉,这都不死?成精了吗?   紧接着他竟然听到蛇的咽喉中传出人声,那声音很轻,“闪开!”   萧暥身如飞燕,在空中轻巧一转,紧接着,就看到蛇的脖颈处骤然亮起一道耀眼的白光。   那白光骤然扩大,化为利剑,整条巨蛇仿佛中间开花一般,白炫的烈焰从蛇身中喷出。它瞬间变成了一条燃烧的火龙,挣扎翻腾之间,忽然蛇头飞起,巨大的身躯颓然倒地。   就在巨蛇倒地的瞬间,一个身影倏地一闪,落在了旁边的岩石上。   魏瑄的手中拿着的正是萧暥的剑。   谢映之心中了然,疯了吗。   魏瑄这种赌徒心态都是跟谁学的?   他怕是故意被那巨蛇一口吞下,好找机会在蛇腹中点燃玄火罢!   玄火迅速蔓延开去,四周的小蛇来不及逃窜,瞬间被炽烈的玄火烧成灰烬。   萧暥一把搀住魏瑄,“殿下,没事吧?”   “我没事。”魏瑄除了脸上沾着蛇血,看不出有伤。他睁着一双墨澈的眼眸,“将军你怎么样?”   他话音未落,卫宛一脸严厉问道,“玄火,哪来的?”   魏瑄赶紧闪到萧暥身后,抱着他的手臂,又悄悄看向谢映之,“我也不知道,这蛇忽然就炸开了。”   谢映之掠了他一眼,刚才胆大包天,这会儿他倒知道怂了。   “师兄,我们没有亲眼所见。”   没有亲眼看到魏瑄使用玄火,那就无法判定是否是他使用的高阶秘术。   在玄门,谢映之虽然是玄首,但卫宛掌罚。   以卫宛刚才看到玄火时如视仇寇的样子,如果一旦判定,魏瑄这断云崖的崖底坐穿,都不可能放出来!   魏瑄察言观色,知道不妙,他靠在萧暥肩上,一副劫后余生楚楚可怜的样子,“将军,发生什么事了?你们怎么都看着我?”   谢映之心叹,真是一个比一个会装。   玄火蔓延,岩洞里被烤得越来越热。   “我们得立即撤出。”萧暥道。   卫宛虽然心中甚疑,但这会儿确实不是追究玄火来源的时候。   但是来时的路已经刚被玄火和蛇群阻隔。   “我……我知道哪里走。”一旁的杨启终于醒来,挣扎着道。   原来留仙散被点然后,山庄内香雾弥漫,人人如狂魔相互砍杀。   杨启躲避到后山的瀑布里,想借着水帘阻挡香雾。在瀑布后发现了一个洞口,他刚刚试着往里张望,随即就被丝缠上了,一路往洞穴深处拖去。   出洞的时候,天已经蒙蒙亮了。   岩崖上方,一股清流飞溅而下,落在众人头顶,甚是舒爽。终于有种重见天日之感。   可还没等众人庆幸劫后余生,就被一群披坚执锐的士兵。   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弓弩手,森冷的箭头齐齐指向他们。   萧暥一诧,这又是哪一出?   “捉拿匪寇!”为首的将校气势汹汹。   萧暥上前一步,挡在魏瑄他们身前,真想不到,他们出生入死之后还要面对这些蠢货!?   “你们是哪里的军队?”   他脸上的妆容尤在,纷乱的发丝掩映着烟蓝的眼眸,清媚之中寒锐顿生,原主的威慑力他现在几乎不用装了。   那军校竟神色一晃,嗓子干了干,老老实实答道,“京兆尹的府兵,奉杨司空之命,捉拿日月教徒。”   萧暥真是醉了,京兆尹什么时候听命司空府了?还是说杨司空接到山庄出事的信息,去报案了?   萧暥随即把那几个日月教的汉子往前一耸,“人已拿下了。你们都退下。”   那将校皱眉看着他,这人虽气度逼人,但还是个伶人吧?   他京兆府要听命一个伶人?   他心一横,“先生有什么要说的,跟孙府尹说。如果不是教徒,自然不会冤枉你们。”   然后他一挥手,刚想说拿下。   紧接着,山庄外传来一阵喧扰声。   云越面如寒冰,一手扶剑,带着十几名锐士气势汹汹地往里赶,旁边跟着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正是杨覆杨司空。   杨覆一边走一边忙不迭道,“云副将,我也是刚接到消息,小儿生辰宴,山庄里潜入了一群日月教徒搞破坏,我才紧急调兵……”   云越一把甩开他,几步就上了山坡,正好看到萧暥他们被一群弩手包围着。   他不由分说,一声令下,“统统拿下。”   随即十几名锐士一拥而上,那些弓手莫名其妙地,就被缴械押解待查了。   云越几步上前,“主公!末将来迟了,没事吧?”   萧暥一愕,他就不懂了,他化了妆的罢?   这……怎么都认得出来的?   一边的魏瑄心照不宣地默默看了一眼云越。   看身段。   *** *** ***   他们先到山庄里稍作休整。   看到杨启一只手掌没了,杨司空整张脸都惨白了,“这……为什么非要断去一只手啊?不能就削去一点皮肉吗?”   这孩子的仕途怕是难了。   谢映之道,“地宫里有种极为罕见的毒蛇,杨公子被咬中毒,若不彻底断去肢体,毒素依旧会蔓延,他的手会慢慢变得迟钝,失去知觉,最后从伤口开始,身上皮肤开始变成灰白色,最终变成明华宗地穴中的东西”   杨司空身子一抖,脸色凄惨。   现在他长子疯了,次子残疾,这杨家的将来算是前景灰暗。   卫宛道,“至于那巨蟒,真的是蛇?我看有点像地底的烛龙。”   谢映之道,“地火仍在燃烧,洞窟已经封死,无可查了。”   恐怕这地下的玄火要熄灭,得要十几年,甚至数十年的时间罢。   这山庄这是要废弃了。   经过这一夜众人都已经疲惫不堪。   回城后,卫宛本来想查问魏瑄,但是谢映之道,“师兄,我还有些事想跟你商量,如果你不疲累的话……。”   “我没事,先去你那里。”卫宛知道,那是玄门的家务事。   比起那莫名其妙的玄火,昨晚那个日月教主让他更为疑忌,于是不再多说,两人登车离去。   魏瑄本来想要直接回宫的,不过一想到这样子回宫,桓帝的密探看到了,报告上去,又是一身说不清的麻烦。   萧暥道,“先到我这里洗个澡,换身衣衫,你这衣衫……”   萧暥虽然不想提,但不管是蛇还是烛龙,反正你是在里头待过了,这身衣服赶紧换掉!   魏瑄看着萧暥也是一身的泥灰,皱了下眉,“将军,那你……”   萧暥,“殿下先洗罢,我还好。”   家里就一个浴桶,总不能一起洗罢。   那浴桶是容绪前几天刚送来的。和他的公主镜一个系列。少女粉的浴帐和花瓣。因为这回是胭脂粉的浴帐,菊花换成了桃花朵朵。   魏瑄看着满屋子的粉色一时语塞,萧暥表示,都是殿下喜欢的。芭比粉嗷!   片刻后,魏瑄泡在浴桶里,看着水中不断冒出的花瓣一言难尽。   他正想抬手驱开一些花瓣。可就在他抬起手臂时,他忽然发现,在热水浸泡中,他的左手的手腕上出现一块不起眼的小小的白斑。   位置好像正是上一次在地穴里被怪人咬伤的地方!   他上段时间都忙于任事,没有留意。   难道说那夜从千家坊地洞出来,他一刀削去一片血肉都不能阻止毒液的侵蚀?   他顿时心下一沉,想起谢映之的话,随即用力地掐了一下那块白斑,紧接着心中猛地一窒,那块地方的皮肤没有知觉!   那次他之所以削肉不断骨,因为他不想残疾,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并没有像杨启那样当场断腕。   所以,他还是被感染了吗?   他顿时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深入心头。   那么接下来,他会慢慢地变成和地穴中的怪物一样的那种东西,渐渐地,浑身的皮肤都变成污白色,没有知觉,头发也会渐渐脱落,身躯逐渐伛偻……他不敢想下去,只觉得心脏被一寸寸冻僵。   他开始冷静地想,从开始感染到最后变成那种怪物,他还余下多少时间?   他还有多少日子能待在那人身边?   难道今后漫长的日子他都要想那种污白色的怪物一样,呆在阴暗的地窖中吗?   就在这时,窗外朝阳已经升起来了。   初秋的阳光透过树叶照在窗棱上,水波般浮动。   庭院里萧暥正在吩咐徐翁买鸡蛋。   听到那声音,魏瑄刚才冷透的心倏然一点点回暖起来。   所以,他早餐想吃鸡蛋吗?   *** *** ***   当魏瑄进入厨房里就是一愣,有人捷足先登了?   灶台上居然已经在煮东西了。   再一看旁边还有七八个鸡蛋和一堆狼藉的面。似乎这个厨子不大熟练啊。厨房搞得跟战场一样。   看着灶台上一团乱糟糟的状态,他对锅里食物的质量有点担心。   正当他抬起只觉麻木的那只手想掀开那蒸锅盖子看看时。   忽然身后一道声音传来,“昨天是殿下的生辰?”   魏瑄一愣,转身就看到萧暥靠着门边。   他点点头。   “殿下想吃什么?”萧暥问。   魏瑄如实道,“以往的生辰,阿姐会给我做一碗长寿面。”   萧暥咳了声,“殿下,你确定?”   一想到锅里翻滚的面条,和昨天溪水中翻腾的蛇,实在有点难以下口。   两人默契地沉默了片刻。觉得双方应该想得是同一件事。就此打住。   魏瑄赶紧道,“随便吃什么都好。”   萧暥表示:“蛋糕吃不吃?”   魏瑄:什……什么?   鸡蛋,糖,面,牛奶……没有的材料就用替换的。某狐狸难得下一回厨,当然要搞个大的。   “在我故乡,我们生辰就吃这个。”说着萧暥洋洋得意地掀开锅盖。   然后他就傻眼了。   只见一坨干巴巴的东西粘在锅底,好像边缘还有点焦黄。   魏瑄半天才反应过来,“所以,将军的故乡,生辰是吃大饼的?” 第165章 蛋糕+番外   案上放着两杯清茶。   谢映之和卫宛都是玄门中人,早就过了辟谷期。这早餐也清简得很。   见卫宛面似寒冰,谢映之就知道他还在考虑那玄火的由来。   “师兄,日月为明,日月教明华宗一脉相承,日月教主搜罗了明华宗大量文稿,会秘术就不足为奇了。”   卫宛神色冷峻,“你是说,是那东方教主靠着这些散乱的文稿制出玄火,并炸死了他自己养的蛇怪?”   谢映之道,“师兄,玄火之事再议,这东方教主曾是玄门之人,师兄想到谁了吗?”   “此人既是玄门叛逆……”他说着神色渐沉,“你是说七年前断云崖的那场大火,有逃出来的人?”   玄门断云崖,崖高千仞,如刀劈斧凿,崖底是一条裂缝,笔直切入地心。   崖上遍布着石窟。专门囚禁邪魔外道,任何人修炼秘术,根据其修为和恶孽,囚禁在断云崖上不同的崖洞里。由地上百仗到深入地底。   最让人生畏的是崖底裂谷中的九幽黄泉。   那里的岩石被地火炙烤,曾经关押着苍冥族的三位长老,这些人身犯恶孽,铁镣加身,夜夜都能听到崖底传来的凄厉嘶吼。   尽管修炼秘术的惩罚为酷烈,但总有人私底下犯戒,禁不住诱惑,觊觎秘术那不可测的力量。   “七年前,断云崖忽然发生雷火,一共烧死十九人,有囚徒也有附近的弟子,由于尸体已经烧化,无从判断身份,师父原本要查,但之后不久就发生了兰台之变,天下大乱,这件事就搁置了。”   卫宛脸色铁青,“你是说,那日月教主是当年断云崖里逃出来的人?”   谢映之点头。   卫宛嚯的站起身,“此人既修玄术,又修秘术,绝不能让他走脱!你立即调集各处的玄门弟子来大梁驰援。全城搜索!”   谢映之道,“动静太大,怕是打草惊蛇。”   “那你打算怎么办?”   “师兄,我有兵。”他眸光一动,看向庭院里的一丛翠竹。   竹叶间一片浓荫,浓荫里面悬荡着一个玲珑剔透的笼子。   卫宛诧异地走近去,“这就是你的兵?”   他的声音冷硬,那些小东西一听到,嗖地一下全部撤到了笼子另一端,悬挂着笼子的细绳晃晃悠悠荡了两圈。   “师兄,你别吓唬它们,竹冰虫胆子很小。”谢映之施施然上前把笼子扶正了,然后抬起一根冰玉般的手指,指腹上沾了点蜂蜜,那些小东西又哗地一下围了过来,争先恐后地舔着着他修长的手指。   “它们才刚回来,得适应一下新居。大概还得两天后,才能够出兵。”   “你管这叫兵?”卫宛眉头都成了川字。   等等。   “刚回来?这种东西你还寄养?”   谢映之点头,“竹冰虫喜寒惧暑,前阵天气炎热,我就托主公养在寒狱里面。”   卫宛额头经脉微跳,大梁城人人闻风丧胆的寒狱,他就给你养虫子?   “师兄,竹冰虫感官甚为灵敏,我昨日随身带着一只,它识得日月教主的气味,只要他还没有出城,竹冰虫就能召唤它的同伴,无论他藏在大梁的何处街道里坊,都能找出来。”   卫宛不置可否。   就在这时,一盏信灯缓缓从中庭飘落。   谢映之拆看信笺,神思微微一凝。   “师兄,我要去一趟主公府邸”   *** *** ***   桌案上放着一个彩绘漆盘,盘子里搁着一块干巴巴的焦黄的物体。谢映之刚想问主公何以生活如此清苦?   就听萧暥道,“早晨刚做的蛋糕,先生尝一尝?”   蛋糕?   “主公做的?”   某狐狸搓着爪子点点头,第一次下厨嗷!   然后一双清妙的眼睛期待地看着他,“先生不尝尝?”   谢映之拿起筷子揩了一小块,轻掩衣袖。   真是优雅,萧暥心底感慨,谢先生吃个东西都赏心悦目。但好看是好看,到底好不好吃啊?   “主公没尝过?”   “唔……晋王吃了大半,余下的我想留给你们。”   谢映之似笑非笑,所以还是他省下来的?   这味道能吃下大半个,晋王……也不容易……   “先生不再吃点?”   谢映之莞尔,“先说正事。”   然后他从衣袖中取出信笺,“今早收到的。”   萧暥接过来一看,微微挑眉。   曹雄!   “我玄门的人,今天在长乐客栈看到曹雄了。”   果然,曹雄逃出来了。   他倒是也不算太意外,曹雄也是久经沙场的人,不会几条虎头鱼都对付不了,而且他当时也没有把曹雄置于死地的想法,毕竟无论是曹雄还是北宫浔在大梁出事,都是个麻烦。   谢映之道,“主公以为,曹雄昨日去含泉山庄是为了什么?”   千里迢迢来大梁买留仙散,还随身带着食人鱼?   “必然不是为留仙散。”   曹雄这凉州狼绝对不是京城那些醉生梦死的富商纨绔。   他随即就记起了一个细节,在他让魏瑄袭击风铁禅,扔到西阁嫁祸曹雄来引发两边的混战的时候,曹雄正好不在静湖泉。   他中途离席了。   “难道先生的意思,他跟我们一样,是去山庄找密室的?”   谢映之赞许地点了点头,“我差了这个夏侯先生,发现曹雄已经以凉州豪商的身份在大梁呆了十多天了,这十多天里他在做什么?还有,他参加生辰宴,表面上是为了购买留仙散,实际上却是为了混进山庄。”   “他和我们一样都是找那制散之人。”   难道曹雄也想贩卖留仙散牟利?   不,不可能,这头凉州狼不是杨拓之辈。   谢映之悠悠地拂起衣袖,“主公别忘了,这位日月教的教主,不仅会制作留仙散,他还贩卖奴隶去北方,我们上次得到的消息仅仅是北方。”   萧暥顿时心下一凛。   北方,既可以是东北,也可以是西北。   谢映之道,“北宫达在东北屯田募兵,北宫浔又出现在大梁,我们自然就以为是东北的北宫,而事实是……”   “是西北的曹满!”   北宫浔竟是被冤枉的。   这乱世里,人口就是战略资源,西北地广人稀,曹满确实很需要人。   其实这一开始萧暥就觉得蹊跷,到大梁劫持平民卖为奴隶,既削弱对方,又以极小的代价得到大量人口,这种事情,北宫浔这智商怕是干不出来。   他凝眉心想,他犯了一个战略错误,他一直盯着北宫达这头燕州的熊,却忽视了曹满这头凉州狼。   因为在《庄武史录》中,曹满被原主灭得太容易了!所以让他产生了一种曹满很蠢很好对付的错觉。   其实细想一下并不然,曹满和乌赫设计暗杀阿迦罗,嫁祸给他,引得北狄单于入侵大雍边境,这一手玩的已经很溜了,只不过原主手段更溜,萧暥将计就计,假装带兵支援曹满抗击北狄,措手不及背后一刀,就把曹满和十多万凉州军给灭了!   凉州失守,祸水东引,顺便还灭了尾大不掉的王氏,可谓一石二鸟!   当然,最后北狄火烧西京,生灵涂炭,这黑锅也永远洗不白了。   萧暥自觉没有原主这快刀斩乱麻的雷霆手段,这一世,他小心翼翼,步步为营。   所以何时西征?   现在襄州初定,科举正在推行,而且襄州回来之后,他不停地折腾,越来越力感不支。   凉州戈壁荒野,气候恶劣,风霜严寒,若马不停蹄转战千里,他这身子,恐怕要出师未捷身先死了。   但是放任曹满,不去收拾他,不知道这凉州狼又要作什么妖,如果他跟北宫达联合起来,那就极其危险了。   谢映之道,“听闻主公中秋要回江州。西征之事可请魏将军北上驰援。”   萧暥是想啊!做梦都想让魏西陵帮他打凉州!   但是,凉州不比襄州,襄州和江州一江之隔,魏西陵顺便帮你拿下襄州罢了。这凉州远在西北,气候恶劣,让魏西陵率军为你转战千里?嗯?   他真的不敢想那么美。   更何况,他此番回江州,不被当成过街老鼠打他都心满意足了。以原主那奇葩人品,不知干过些什么伤天害理的破事儿。给他挖了多少坑?   他心里虚得很。   想了想,他问,“先生也很久没有回晋阳了吧?”   谢映之:“嗯?”   萧暥眨眨眼睛:所以,谢先生你懂的呀。   谢映之微微一诧,“主公想让我一起去?”   居然是要陪同?   就在这时,徐翁来报,“主公,大司马来了。”   秦羽早上接到昨晚晗泉山庄之事的报告,下朝之后就匆忙赶来。   他一进门看到萧暥没事,还跟谢映之在闲谈,当即才松了口气。   “先生也在啊?”   谢映之微笑颔首。   随即秦羽就就看到了桌案上盘子里那堆东西,皱了皱眉,“窝头?”   “你们早上就吃这个?”   萧暥心中正想着回江州之事还没跟秦羽说过,顿时一愣,什么?   谢映之轻咳了声,“大司马,是蛋糕,主公亲手做的。”   然后他微微一笑,“何不尝一尝?”   秦羽道,“好,赶早上朝,还没吃。”   谢映之含笑把盘子往前一推。   萧暥看得一愣,谢玄首如果去做销售,这如沐春风谁顶得住啊。   秦羽用筷子分了一块,拿起来就吃。   某狐狸表示这蛋糕虽然卖相是不大好,但是用料很足,他打了八个鸡蛋!   古代没有打蛋机,纯手工嗷!   秦羽刚硬着头皮咽下去一块蛋,当即表示这东西真扎实!吃饱了,够了不用了,当军粮都很合适!   并暗示谢映之,别让他再做饭了,他这水准没有提高的可能,再折腾怪浪费粮食的。   谢映之莞尔,“大司马,今日朝议如何?”   秦羽道,“有件事,今晨早朝,杨司空引咎辞呈了。”   谢映之长眉微微一扬,“辞呈?还是躲避追究?”   秦羽道,“我看杨司空精神委顿,怕是真的想告老还乡了。”   谢映之沉默不语,眸光微冷。   “听说那杨拓吸入太多留仙散疯了,杨启断手残疾了,大概是杨家后继无人,杨司空心灰意冷。也挺惨的,所以我想这事儿就算了,毕竟是杨拓鬼迷心窍,被那日月教主利用。现在他自己疯了,也是咎由自取。”   “大司马错了,杨拓明知日月教主是朝廷钦犯,明知留仙散是明令禁止的药品,他窝藏钦犯,制作禁药,以生辰为名聚众售卖,最后造成山庄失火殃及无辜,这事情如何就算了?还有,杨拓的所作所为,杨司空难道真的一点都不知道?还是纵容惯了乃至于使其胆大妄为?除此之外,我还查到杨氏暗中参与华毓楼之经营获利无数,这些事情,如何一张辞呈就一笔勾销了?我看杨司空今日之辞呈,不过以退为进之计罢了。”   谢映之目光清寒犀利,有理有据,萧暥这才发觉这谢先生平日里云淡风轻,实际上却和魏西陵很像,眼中揉不得杂质。   魏西陵刚毅正气,嫉恶如仇,谢映之何尝不是孤逸高洁,不容泥沙。   秦羽想一想,“先生说的有道理。”   他看向萧暥,“彦昭,你怎么看?”   萧暥道,“杨拓之事自然要查,不仅要查,还要借杨拓之事,清查其他豪门士族朝臣贵胄们经营之产业。”   从马球赛的疯狂赌球,到华毓楼的纸醉金迷,再到千金不换的留仙散,以及窝藏日月教逃犯,私制禁药,薅他狐狸毛不算,这些世家豪门胆子也太大了。   本来他还愁没有借口动手,这次正好,借着杨拓这件事敲山震虎。也为将来科举上来的仕子们腾出地方。   把大梁城的这群牛鬼蛇神收拾了,后方稳定,他才能西征北伐。   谢映之立即会意,“主公想让谁去做这件事?可有人选?”   萧暥道,“晋王如何?”   这次任事,萧暥发现魏瑄不仅办事能力强,一个人把文昌署十几个人的事儿三天内全做掉了,而且行事作风还像他,剑走偏锋不拘一格。   谢映之道,“晋王年轻,勇于任事,且是大雍皇族,可以避免主公擅权之名,不过他一个人怕是势单力孤,我推荐苏钰做他的副手。”   萧暥颇为佩服谢映之那么快就把其中关窍给理顺了。魏瑄虽然办事能力颇强,但无论在朝中还是士林,毫无根基势单力孤,这苏钰本身就是世家出身,在士林中,涵清堂一群战斗力超强的老酸菜肯定会全部站在他这边。   萧暥点头,又看向秦羽,“大哥,你看如何?”   秦羽道,“既然你们觉得可行,就这样罢。”   *** *** ***   灵犀宫里,一盏幽灯下,苍青看清了魏瑄手腕上那一片诡异的白斑,顿时大惊失色,“魏瑄,这是鲛人斑,你怎么招惹上那么邪祟的东西了?”   魏瑄心里早有准备,倒还算镇定,问道,“鲛人斑是什么?”   “那是苍冥族的一些长老所做的恶孽,当年他们为提高秘术长生不死,诱杀深海之鲛人,将其皮肤鳞片取下,炼化为散剂。”说道这里,苍青沈婴有些微微抽了一口冷气,道,   “那些鲛人本是世间灵物,残虐而死,死前怨恨都积聚在这药粉之中,据说那几位长老一开始服下药后,确实可以力大无穷,身形快如鬼魅,除非砍去头颅否则杀不死,但是却成为了怪物。”   “什么怪物?”   “不出一两年,他们的头发掉光,身躯萎缩伛偻,眼睛凹陷,骨瘦如柴,三五年后,身躯就缩小成不到三尺,因为浑身皮肤污白如同朽木顽石且身躯矮小,所以被称作石童。”   他一口气说完,脸色已经惨白如纸,“魏瑄,你到底怎么会招惹上那种东西?”   “一时不慎。”魏瑄低声道,   他心神黯然,所以几年后他就会变成一个头发脱落,眼睛凹陷,骨瘦如柴,身高不足三尺的石童子?   他看苍青泫然欲泣的神色,让自己语气平静,淡淡问,“可还有医治之法?”   苍青摇头,“鲛人斑是恶咒所生,当年那些会使用高阶秘术的苍冥长老都最后成了石童,所以……”   怕是难以医治。   他继而问,“我还有多少时间?”   “三个月后,手臂就布满鲛人斑,半年后蔓延到肩膀胸膛,一年后,头发会少去一半,浑身布满鲛人斑。”苍青的声音微微发抖,“不过你还在长身高,所以身躯的伛偻不会马上显示出来,大约两年后,骨骼才会收缩。魏瑄……”   说到这里,苍青睫毛上已经晶莹一片,   他看着眼前那刚刚长成的丰神俊朗的青年,这几百年来唯一可以陪他说话,长得还好看的人儿,竟然这样很快就要变成一个丑陋怪异的石童子。   “魏瑄,你……你就算真的变成那样,我……我不会嫌弃你的……”   魏瑄冲他笑了下,口中泛起苦味。他自己现在这副摸样,只剩下一年了。   一年后,他或许就只能躲在黑暗中,悄悄地看着那个人了。   “魏瑄,其实,还有一个地方。”苍青抹了把眼睛道   “什么地方?”   “千年前,大夏王朝建立前,苍冥族有一座太墟宫,那里高阶秘术之上的终极,可以让时间倒流,让人死而复生,在那里三千世界不过一片叶,一滴水。”   这种地方是苍冥族起源的传说,就连他这只活了好几百年的妖精,也没有见过。很有可能是大夏皇朝为了其权威,造出来的故事。就像中原人说皇帝是天之子一样。   他告诉魏瑄这些,只是想让他心里好受一点。   魏瑄何等聪明,怎么会看不透这一层。   他苦笑,“苍青,我还有事要做。”   他还剩下一年时间,一天都不能浪费了。   这时,他听到殿外的小宦官的声音,“殿下,苏钰苏先生来了。” 第166章 伴虎   中秋将近,天气已经开始转凉了。   院子里有棵桂花树,空中有甜丝丝的花香,这几天萧暥嘴馋桂花酿,可前阵子他太能折腾,这回到大梁一安顿下来,满身的伤病就又隐隐有发作之势,加上天气转冷,他的病畏寒,身体就更加不舒服了。   谢映之给他调配了好几副药,才把这病症压了下去,并嘱咐徐翁,监督得他很紧,不许他沾酒。   桂花酿吃不到,闻闻桂花香总可以罢。   所以萧暥让徐翁把他的书卷几案都挪到院子里的桂花树底下去。   以前原主的院子空阔萧索,草木杂陈,采光也不好,夏天暴晒,冬天冷得像个冰窟。   所以重生以后,这庭院他是从来都不愿多呆的。   不想这次回来一看,竟是焕然一新。   容绪先生让人把南墙打通,把遮蔽阳光的树木挪了挪位置,又将他的庭院精心修缮了一番,开了池塘,堆了山丘,造了亭台,置了假山,种了花卉,现在倒是颇有点景致了。   仔细一看池塘里,不仅有荷花,还养了几尾鱼,倒是很有点生气了。   容绪先生亲自设计,花了两个月,给他的小狐狸造了个可以玩耍的后院。   萧暥在院子里兜了一圈,不得不说容绪先生的品味实在是不错,庭院别致雅趣,如果摒除他夹带的那些私货的话,几乎是完美了。   初秋的天空碧蓝,阳光很好,他把一堆案卷公文都铺叠在席上,很多事务都是他在襄州时积累下来的。   萧暥看着堆得像小山一样的各地公文,揉了揉眉心。   原主事无巨细都亲力亲为,办起事来不眠不休,效率超高,照他那种干法,就算不病死,迟早也得累死。   那时候萧暥就挺奇怪,这朝廷里那么多人,都是吃闲饭的?   现在他才明白,还真不能交给他们。   比如这杨司空父子,让他们少经手些事务,还能少安插些门生故吏,少贪墨盘剥些钱财。   幽帝末年朝廷积弊已久,兰台之变后,王家虽倒台,但原主急于迁都,就把整个臃肿的朝廷打包一起带来了大梁。   这些世家贵戚门生故吏遍布朝野,盘根错节。这些人拿着丰厚的俸禄,家族子孙不管多脓包,个个在朝中为官,这朝廷还能做什么事?   于是,整个朝廷就像一部老旧的破车,怎么也带不起、拖不动,全靠他一个人,把自己当成了动力和燃料。   萧暥本来有心将高严调来京城,但是魏西陵回江州后,高严被任命为襄州刺史,要负责整个州的事务,一时也忙得不可开交。   他只有苦哈哈地一份份地批阅,又想想魏西陵,也是身兼军职和庶务,这乱世里,实在都不容易。   秋风渐起,不知不觉,桂花簌簌落了一身。   他一边伏案批阅各地的卷宗,一边低低咳嗽。   他身体不适,告假没去上朝,也就没有束发。长发随意地披散在肩头,随着他的低咳轻轻颤动。   ……   午后,曹璋捧着尚元城大半年的账本进来的时候,就看到萧暥一手支着额角,一手中捏着文书,竟靠着案几睡着了。   旁边是堆得小山一样高的卷宗,茶水已凉透。   他的剑斜搁在案头,看来某人批阅公文的时候,还抽空擦了剑,上了油。   阳光下,剑身的寒芒映射在那娴静秀美的脸容上,说不出的惊心动魄。   曹璋好不容易在被公文淹没的案上找到一小块空处,把手中的账本放在那里。   借着俯身之际,他悄悄看向萧暥。   也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敢大着胆子端详主公的模样。   束发的时候都不知道萧暥的头发竟然有那么长,如流墨般柔顺地披在肩头,垂落腰际,在风中微微拂动。   他好不容易把视线挪开,紧接着就猛地撞见了那俊美的侧颜。   从额头鼻梁,到嘴唇下颌,线条刚中带柔起伏有致,像雨后秀美的山峦,光影交错间,漂亮地摄人心魂。   只是萧暥睡得并不踏实,眉心微蹙。   睡梦中他手指还轻轻挣动了下,本来就握在手中摇摇欲坠的文书顿时滑落下来。   曹璋赶紧小心翼翼地上前替他取下文书,正要折好,就在这时,几个字忽然映入眼帘:曹雄近日现身于……   他心中骤然一跳,正犹豫该不该看。   就在这时,忽然面前劲风荡起,他还没反应过来,纸张被凌空挑飞。   一道寒芒如电掠过他脖颈,曹璋顿时一动都不敢动。   他脸色惨变,呼吸间就要命丧黄泉。   萧暥寒锐的眸子映着雪亮的剑,射出冷冽的杀机,看得他心胆俱裂,   “主公……我、我、看……看你的、你的、掉、掉了、我、捡、我……”他哆哆嗦嗦,话都说不利索了。   萧暥刚刚睡醒,眼底渗着红丝,刚才的娴静秀美如同镜花水月,瞬间被一剑击碎了满地。   曹璋不敢看,干脆闭起眼睛等死。   沉默片刻,他感到脖间一松,就听到收剑入鞘的清冷声音。   他战战兢兢摸了摸脖子,确保脑袋还在,忽然有种伴君如伴虎之感。   萧暥的声音很淡,掺糅着一丝低哑的倦意,“我做了个噩梦。你刚好过来,所以……”   他说着弯腰捡起地上的文书,掠了眼,不动声色地放回案头。   “以后我睡着时,别靠近我,以免误伤。”   曹璋惊魂未定,只顾着点头。   萧暥把剑搁回桌案。   桌上的茶盏早已摔落在地。   曹璋赶紧上前捡起来:“主、主公、我、我重新、去、去煮。”   然后逃命似的仓皇出了院子。   直到煮茶的时候,他的手还在抖。   他隐约觉得,萧暥这次回京,似乎和以前有些不同了。刚才那一剑,杀机乍现,分明和那个传闻中京城流血夜里的权臣重合了。   “你放黄芪做什么?他不喝的。”云越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曹璋肩膀剧烈抖了下。   “主、主公、做噩梦、所、所以。”   “那就再加点蜂蜜,沉香,莲子,算了,我来罢。”   曹璋退到一边,看着云越娴熟地挑选药材,放入茶壶。   秋风渐起,云越一走进院子,就听到萧暥掩袖低低咳嗽着,他随即取了一件衣袍披在他肩上,然后绕到他身后,开始给他揉按肩颈。   “主公做恶梦了?”   萧暥心道,这曹璋不是结巴吗?传话倒挺快啊。   “唔,想起一些事情……”   狼烟蔽日,尽是恶战的梦。   塞外戈壁,数千铁蹄席卷起漫天风沙,如滚滚铁流般瞬间越过曹满最后的防线,如一把尖刀般扎进了凉州军负隅顽抗的战阵。   烈日下,骑兵手中的□□高举过顶,砍瓜切菜般收获一个个头颅,顿时血花飞溅乱了人眼,风沙中弥漫着浓郁的血腥气,咔嚓一声桅杆折断,城头上曹字的大旗幡然落地。   萧暥立马黄沙,眼里弥漫起潮水般的杀机,披风被朔风鼓荡地猎猎作响。   ……   萧暥按着眉心,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梦到这些。   他忽然想对云越说,要留神着曹璋,但一想到云越本来就已经看曹璋一百个不顺眼,有了自己这句话,就更变本加厉了。   想想还是算了,曹璋可能也不是有意要看他的秘信。   他刚才已经被自己吓得不轻,何必再去为难他。   云越道,“主公,谢玄首已经进宫了。”   *** *** ***   自从除夕夜后,魏瑄就没有再见过苏钰。   曾经共过生死的交情。再次相见,忽然间无数往事就涌上心头。   “苏先生怎么进宫了?”   苏钰道:“明年开春,含章殿就开始兴建,玄首入宫与陛下相商具体兴建事宜。”   魏瑄心中一诧:含章殿要开始兴建了?   桓帝老抱怨他的宫殿风水不好。想重新修宫殿,但是这乱世里,还要大兴土木,所以萧暥一直没准。   当然萧暥也不会直接怼皇帝,所以暗暗给工部施了压,明面上看,就是工部的官员们,总是合计不好这宫殿该怎么造,拖着呗。   而且兴建宫殿,风水朝向都事关国运,马虎不得,还要和司天监商量,两头这一拉扯,设计图纸就迟迟出不来了。   但是这次谢映之进宫,是一个明显的信号。   谢映之作为玄首,不仅精通药理,奇门玄术,还熟谙风水天象,建筑造园,所涉猎知识之庞杂,绝非一般人能想。所以谢玄首亲自进宫。含章殿决然没有造不好的道理。   魏瑄心中了然,萧暥为了能顺利让自己出仕,不仅默许了给桓帝盖宫殿,还把谢玄首都请来了。难怪这些日子,桓帝这头风平浪静,一次都没找他麻烦。   那个人在给他历练成长的机会,逐步丰满自己的羽翼,希望他可堪大用。   想到这些,魏瑄心中顿时一涩,只觉得无法呼吸,默默揪紧自己的伤手,只可惜,那人所寄予的希望,怕是要落空了。   他还只剩一年时间。   就听苏钰道:“陛下今天在含章宫请了朝中各位大儒,清谈。我就跟着来听听,清谈会后,陛下心情大好,听说御花园的芍药开了,又请玄首同去观赏,我就过来看看殿下。”   魏瑄心思敏捷,稍一想就知道,这哪里是什么顺道来看看。   谢玄首做事一向是水到渠成,润物细无声,此番他带着苏钰进宫,苏钰又忽然来找他,必有深意。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陛下有旨,晋王,仕子苏钰接旨。”   苏钰心照不宣地微微一笑,对魏瑄做了个延让的手势。   曾贤手捧圣旨念道,“晋王魏瑄办事得力,朕甚为欣慰,酌升晋王为光禄卿,佩银印青绶……仕子苏钰,聪颖悟达,遂授予尚书台行走,辅助晋王任事。”   这道圣旨听下来,魏瑄恍然。   谢映之今天进宫这一趟,想必是把桓帝哄得心花怒放,就有了这道旨意。   谢玄首是萧暥的人,说到底,还是萧暥的意思。   萧暥不仅给了他任事的机会,这一次,连帮手都给他找好了。   苏钰微笑,“殿下也许是大雍朝近年来擢升最快的官员了,还未加冠就已出仕,上任才不到十天就得提升光禄卿。殿下青年才俊,将来必然使天下诸侯刮目。”   魏瑄道:“先生谬赞,先生是玄门新秀,能得玄首青睐,魏瑄将来还需要先生多多指教。目前之事,先生可有指点?”   苏钰微微一诧,这晋王如此急于任事,倒是少见。   而且他这哪是求自己的指点,这是在问谢映之的意思。   谢映之让他来辅助魏瑄,必然有所授意。   苏钰道,“目前我们要做两件事,一,彻查朝中世家大族臣僚的产业和经营,二,在各州郡推行科举取士。”   谢映之说过,这两件事其实是一件事。   这些世家豪门盘踞朝野多年,结党营私,贪墨卖官,圈地自肥,暗相经营,养得脑满肠肥,稍微一查,必然有一大批人引咎辞职,这就为科举上来,有真才实学的仕子们腾出了位置。   苏钰道,“查彻不法,引荐人才,这两件事做下来,我可以想见,五年内,朝中气象必焕然一新。”   魏瑄不由精神一震。   谢映之什么事都一针见血看得透彻。魏瑄听得很仔细,他在学习。   萧暥虽然用兵打仗很有一套,但治国,却需要谢映之这样的宰辅之才。   某狐狸似乎也很有自知之明,所以对于此番推行科举新政,他不干涉。   只听苏钰道,“到时候朝局蒸蒸日上,府库充裕,进可与诸侯决战,横扫乱世,退可以保雍襄两州百姓,富庶安定。”   魏瑄听得心气激荡,这就是萧暥的计划吗?   只可惜留给他的时间只剩下一年。   但哪怕只是一年。如流星划过夜空,瞬息的明亮,也好过那黑暗漫长的一生。   “事不宜迟,我们这就去文昌署。”   文昌署内,这会儿倒是全员都到齐了,杨拓已经倒台,这些人急着纷纷寻找新靠山。   一见魏瑄和苏钰进门,争先恐后地表立场,吹嘘拍马。   魏瑄淡淡道:“先做事。”   有苏钰当他的副手,这效率就高了。   整整几天,他和苏钰埋头理事,那些署员平日里闲散惯了,这会儿叫苦不迭但又不敢支声,只能跟着勤勤恳恳地办事儿。   但是作为新锐大臣,这两天,送礼的人是踏破了文昌署的门槛。   魏瑄惊诧,朝中送礼之风竟然已经如此明目张胆了吗?   当然这送礼也送得讲究,都是一些价值高昂却别有雅趣的文玩古董、字画书籍,只能说是文人之间的私交,还真没法抓什么把柄。   魏瑄当然一一拒绝。   接下来,这些人见晋王油盐不进,又变了花样。   请客。   忙了一天,到了闭署前,总有人籍着不同的由头来请他一起晚宴、看歌舞、听曲子之类之类,几天下来,都可以把尚元城里有名的地儿兜一转了。   轮到了春暖阁,连苏钰都不由笑道,“殿下真不去吗,就当照顾萧将军生意了。”   魏瑄摇头,苏钰不知道,他只剩下一年,他要尽可能在这一年里多做一些事情。   他多做一些事情,那人肩上的负担就可以轻一些。   眼看着又是一天,日已西斜。   照例打发了一群请宴的后,魏瑄正打算快速把手头的事务处理完了,晚上去将军府,给某人做顿好吃的。   最近馋桂花酒而不得的某狐狸,想吃桂花鱼。   这时又有人走到他案前。   魏瑄奋笔疾书,头也不抬:“多谢好意,今晚我还有事,所以……”   他话说到一半,忽然瞥见视线中,一袭暗紫色的朝服,束腰的云纹玉带,心跳忽然就加快了。   一抬头就见萧暥站在他面前。   三魂七魄倏地飞散了一半,很久没看到他穿朝服了。   难怪周围那么安静,所有的署员一个个都如避蛇蝎地逃开了,埋头伏案,半点声音都没有。   萧暥手支着桌案,微微倾身,“再过几天就是中秋节,尚元城那里有一家烤鱼铺子。”   他微微一偏头,“待会儿跟我去吃。”   典型的干扰公务。   某只穷得掉毛的狐狸要请客,当然是……路边摊了……   依旧是河边柳树下的铺子,用油布支起了一个棚,下面放着几张简陋的矮桌。   萧暥一边翻着烤鱼,一边道:“酒楼里山珍海味,还是关在锦绣的笼子里,不如这路边的小摊,可以看世间烟火。”   所以,不是他穷,真的不是……   旁边就是河,中秋将近,河面上又载沉载浮地漂着几盏莲灯。   萧暥不是谢映之那出尘的谪仙,他喜欢这万家灯火,喜欢这世间的烟火气。   他把滋滋冒烟的烤鱼递给魏瑄。   “尝尝。”   魏瑄暗吸了口气,抱着吃河豚的心态尝了一口。结果……居然出乎意料地好吃!不由惊愕地看着他。   “我鱼烤得好,以前在江州,我还会钓鱼。”萧某人颇为自豪,“来,我教你。”   教会了以后吃烧烤就有着落了。   他们两人,一个俊,一个美,即使是晚上也分外显眼。   很快,这烤鱼铺子的生意就红火起来。   旁边的几张桌子都坐满了,这铺子的老板忙不过来,这边添水,那边加火。   忙不迭间一不小心,壶没拿稳,一壶滚烫的热水眼看就要泼溅出来。   魏瑄出手如电,脚尖一挑,那壶就稳稳落在他手里,还给老板。   老板大惊,赞叹道,“小兄弟身手真好!”   随即又给他们加了两条鳜鱼。   萧暥大言不惭:“那当然,我侄子!都我教的!”   魏瑄正在接过鱼要烤。忽然一愣:“你什么?”   萧暥偏偏头,表示:“上次谁叫我叔的?嗯?”   好嘛,记仇了。   片刻后,两条金黄香嫩的鳜鱼就已经烤好了。   萧暥接过来,尝了尝,好吃!   魏瑄这手艺,可以出师了嗷!   他颇为得意,“秋狩的时候,我再打个獐子,尝尝野味。”   秋狩?   魏瑄心里咯噔一下,离秋狩还有近三个月,为什么现在要说秋狩的事情?   萧暥咳了声,知道瞒不住了,“我……要离开大梁一段时间。”   魏瑄墨澈眼眸顿时一霎,愣了下,脸色刷地清惨下来。   萧暥忽然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难道这孩子……舍不得他走?   他正想着说什么缓解一下尴尬的气氛。   魏瑄淡淡笑了下,问,“去哪儿?”   “这个嘛……唔……”萧暥脑子里飞快地转着,刚想说是去襄州看看。随即又觉得不大实诚,你不刚从襄州过来吗?才呆了多久,又要去了?   “我知道,不能问。”魏瑄神色一淡,这次竟看不出任何情绪的浮动。   他虽然还很想问他什么时候回来,但是话到嘴边,忍住了。   他不是当年那个扑到他怀里发抖的孩子了。   在这段时间里,他全力任事,帮他推行新政,等他回来。   至少这一次,萧暥没有不辞而别。   *** *** ***   入夜。   将军府的后院。   一块石子哆地一下敲击在木门上。   紧接着,黑暗中传来一阵诡异的鸟鸣声。   那是夜枭的叫声,在大梁城极为罕见。   过了一会儿,门忽然开了。   曹璋犹犹豫豫地探出头来,就看到不远处巷子转角的树下。一个长长的影子留了出来。   他心中骤然一惊。   “兄长?”他哑声叫了下。   随即他四下紧张地望了一眼,见没有人才战战兢兢小跑着过去。   “兄、兄长、来、来、这里、做、做什么?万一、被、被人看到。”   曹雄笃定道,“你放心,萧暥早就出去了,我亲眼看到的。我今天来是要你做一件事。”   曹璋闻言连连后退,“不、不,我、我不能、背叛、背叛主公。”   说着他扭头就要逃,却被曹雄熟练地一把提住后领,又揪了回去,下巴狠狠撞在泥墙上。   曹雄的声音在他耳后想起,“你真是一点骨气都没有了,我曹家怎么会有你这样窝囊的人!你当奴仆当上瘾了是吗?你是曹满的儿子,是我的弟弟,是曹家的人,你身上流着凉州狼的血,不是在这里给人当奴仆使的!”   曹璋脸擦这墙壁,支支吾吾道,“不、不是、主公、他、他对我、好。真、真的、好。”   曹雄龇牙笑道:“真的好?在他心里,你有多少份量?他像信任云越那样信任你吗?”   曹璋心中一颤,猛然想起白天萧暥那道冷利逼人的目光和横在他脖颈间,刚刚擦好的寒光熠熠的剑。   曹雄道:“更何况云越算什么!你注定是一方诸侯,是和萧暥平起平坐的诸侯!这次的事情办成了,我就说服父亲给你沧州郡守。这才是你该有的位置!”   曹璋压着嗓子道,“兄长,你、要、要我做什么?” 第167章 回江州   秦羽斩钉截铁:“不行,不能去江州,当年的事情你本来就辩解不清,就算魏旷他相信你,其他人呢?”   萧暥心想,其实当年那事儿,他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原主的记忆他没有继承多少,只是偶尔在梦中乍现的片段,还大多都是恶战的梦。   好在魏西陵也不再追问,他就这样糊弄过去了。   自从秋狩以后,九州的人都知道萧暥变了,他们自然而然就认为是因为京城流血夜,萧暥杀孽太重,大病一场差点丧命之后,导致忘记了很多事情,连行事的作风也变了。   萧暥正好顺水推舟装糊涂,以前的账一概不认,本来就是原主干的坏事,他不认,不背锅的嗷!   “大哥,魏将军请我去,必会保我无恙。”他厚着脸皮道,其实魏西陵根本没有请他去,只是批准他可以回去。   秦羽沉着眉,魏西陵刚毅正派,一诺千金,绝不会暗中耍什么阴谋诡计。   但是那是江州啊,萧暥是真的忘了他以前做过什么了吗?   秦羽原本是可以告诉他的。但是他发现,自从萧暥大病一场,忘记了那些事情后。他的眼神不再像以往那么深沉莫测,冷锐阴鸷,而变得温暖明亮了。   他的身体也比以前好多了。不像以前那样三天两头地发病咯血。   所以秦羽决定不告诉他。   秦羽想了想道,“那么让云越带锐士营,护送你去。”   “不可,江州的人本来就不信任我,我再带着云越和大队士兵,就更加引起他们的敌意了。”   全天下都知道云越是他的忠犬,大概原主以前做的那些破事儿,云越都有份,所以带着云越去,那叫什么,拉双倍的仇恨?欺负江州无人?   秦羽道,“那就让许慈带兵陪你去。”   萧暥道,“有谢先生陪我去,足够了。”   “谢玄首?”秦羽一诧,随即点了点头,“他倒是可以。”   谢映之名满天下,且玄门本就在江州,其势也大,有谢玄首随行,确实比带一个锐士营还要有用。   有谢映之在,他就放心了。   其实萧暥没告诉秦羽,日月教主还在大梁城中潜藏,尚未被拿获,谢映之京中之事未完,会晚一点去江州和他汇合,所以中秋萧暥还是要自己先回江州。   *** *** ***   秋日的清早,大梁城郊是山,驿道外弥漫着寒雾,树上几点疏落的黄叶。   萧暥轻装简行,一身肃杀的黑色劲装,带着斗笠,颇有点江湖豪侠的气派。   广原岭匪患已平,襄州已定,从大梁出发到江州已是一路坦途。这高严办事实在是雷厉风行,连路都修好了。   萧暥跨上凌霄,碧空下策马扬鞭,绝尘而去。   山坡上有一小片白桦林,一个清俊的青年抱着一只毛乱糟糟的灰猫,沿着山坡跟着那远去的身影走着。   苏苏往他怀里蹭了蹭。   魏瑄摸着那毛茸茸的脑袋,“我也舍不得,但他会回来的。”   萧暥今早卯时出城,连云越都不知道,全靠这小东西来给他报信。   他跟着那疾驰的马蹄,很快就走到了山道的转角处,前面是一个小小的断崖,不能再走了。   魏瑄站定了,默默眺望着那人的背影,消失在秋日一望无际的原野上。   回城的时候,太阳已经高高升起。   魏瑄刚进城,正想在街边吃个早点,再给苏苏买条鱼,然后去文昌署,今天的事情也不少。   这早点才吃了一半,苏苏忽然嗖地一声从桌上蹿了出去。   “苏苏!去哪儿?”   魏瑄赶紧往桌上扔了几文钱,追了出去。   好在清早,街上的人还不算太多,苏苏一路七拐八弯。   “苏苏!”   “苏苏你去哪里?”   他今天本来就心绪不定,这猫又上蹿下跳,跑得特别溜。魏瑄追的有些吃紧。   “苏苏!”他一个不留神撞在一人身上。   抬头一看,就见到苏钰一脸愕然。   “苏……”后半个字不上不下得卡在喉咙里。   尴尬。   苏钰满脸一言难尽之色:“咳,殿下你这是……”   魏瑄刚想解释,就在这时,他忽然瞥见那只灰毛小怪蹲在旁边一栋民居的屋脊上,正探着脑袋往下看去。   魏瑄眉头一皱,跟着看过去。   就见下面的院子门口,一个有点眼熟的身影一晃进去了。   魏瑄心中微微一诧。   曹璋?   *** *** ***   萧暥一路往南,先在广原岭停留了一天,查看了山寨,又在他黄龙寨的两米大床上舒舒服服睡了一晚。并带了一大包土特产——山核桃。   然后他又去了黄龙城,黄龙城已经被魏西陵改名为武安城,黄龙城这名字匪气太重。   萧暥在武安城里见了褚庆子和他新研制的军械,最后到襄远,询问了高严最近屯田的事宜。   高严让他带几个人手,萧暥一来觉得魏西陵治下的江州物阜民丰,秩序井然,据说街头巷尾连个地痞混混都找不着,干净地连苍蝇都没有,其实也对,谁敢在魏西陵的治下撒野?   二来,他不想让人看出他的心虚和忐忑。   高严办事实在是踏实,这他一个月前说起过要建造的江陵渡口已经造起来了,一边是通货船,一边是客船,有条不紊。   萧暥站在岸边,江风扑面,眼前是浩淼的滚滚波涛连着天际。   近乡情更怯,萧暥有些恍惚。   他明明是穿越到这个壳子里来的,为什么会对原主的情绪感同身受,深受困扰,这情绪……还有残留的?   船要起锚了,船老大粗声粗气地对他吼道,“客官,就差你了,你到底上不上船啊?”   萧暥深吸一口气,不再多想,跳上了船舷。   船离岸而去。   从襄州入境到江州,检查很松。高严早就给他准备好了一个身份。备好了名刺。   虽然带着斗笠,他还是稍稍做了点修容,把这眼底眉梢的清锐和浅媚都一股脑儿压了下去。   他上次离开江州的时候还是十五六岁的少年人,江州的人,除了魏西陵和刘武,其他人都已经很多年没有见到过他,应该是没人认识他了。   他就是一个漂泊的外乡人。   他进入永安城的时候。   天色蔚蓝如洗,一轮满月刚刚升起。   萧暥抬头望了望那匾额,永安城的名字是贤国公魏修取的,寓意海内平靖、家国永安。   萧暥望着那巍峨的城楼,仿佛这滔天战火,峥嵘乱世都北隔绝在外,只剩下城内的万家灯火。   永安和大梁一样,每逢佳节,就撤销宵禁。可以自由往来。   萧暥很快就进了城。   正是初上灯的时候。街道上车如流水马如龙。   他忽然不知道该去哪里。   奔波一天倒是肚子有点饿了,他正想循着街上的香气钻进一家饭馆先吃点东西。就在这时,听到街道一头传来喧哗欢呼声,人群涌向一个方向。   萧暥凑热闹混在人群里,被裹挟着来到了一条宽阔的官道旁,这条道极阔,两边是人行,当中是车马道。   此刻欢呼的人群挨挤在两侧,正向空中抛洒着月桂和甘草。   萧暥个子高,目光掠过人群望去,顿时看到魏西陵一袭苍蓝色翻领锦袍,策马驰过,晚风吹起他袍服猎猎飞扬,神姿英发,气宇非凡。   萧暥站在人群里。看着夹道两边的人群欢呼雷动。   原来魏西陵在江州人望那么高。难怪庄武史录中写魏西陵死后,棺椁沿江归故里,百姓举家缟素沿途相送,何琰说不定还真没有瞎编。   作为罪魁祸首,某狐狸暗搓搓地退出人群,他当然不会再去谋害魏西陵,但原主丧心病狂,鬼知道他以前干了什么,真要跟他翻旧账估计够呛。   公侯府他当然不敢去的!   尤其是这会儿,看魏西陵行色匆匆,应该是结束一天的军务,赶回家赴中秋的团圆家宴。   那么魏燮、方宁他们肯定都在公侯府里,他去做什么?是找打还是投案自首?   萧暥想了想,罢了,他也就想看看永宁城的繁华,是不是和他的梦里一样。   醉仙居酒楼。   谢映之不在,萧暥正好趁机点一壶桂花酒解馋。 山與~息~督~迦M   酒楼里人很少,应该都回家吃团圆饭了。他挑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   他不知道原主以往的中秋节是怎么过的,不过看他除夕冷冷清清,基本上能猜出来。   萧暥就算一个人过节,他也不能亏待自己罢?   正是江南吃蟹的季节,他给自己点了一盆黄多油满的螃蟹。   搓了搓爪子,刚要给自己满上酒,手才摸到酒壶就被人一把按住。   萧暥一愣,抬起头,就见魏西陵面若冰霜地站在他面前,寒冽的气场十几之尺内生人勿进。   “魏将军,我就是……”萧暥觉得他得解释一下,他这算什么,招呼都不打,偷渡过境?算你间谍都可以了!   他心思飞转,“唔,来吃个螃蟹。”   吃完我就走,没其他居心……   魏西陵眉心微微一凝,低声道,“阿暥,回家吧。” 第168章 中秋家宴   萧暥一愣,回家?   他想回家,做梦都想,但是他心虚。   他本来是想悄悄地潜入永安城,找家不错的酒楼,自己吃上一顿,就算是回家过节了。   后天过了中秋修沐,他再去军营找魏西陵商量出兵的事情,递上高严的书信,应该就能顺利进入江宁大营。   公侯府已经不是他的家了。   但是尽管如此,他还是没管住自己的脚,跟着魏西陵走了。   他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跨进公侯府的大门,他跟在魏西陵身后,心里七上八下,简直就跟上回跑路到安阳城,被魏西陵逮到时一样。   无论是安阳城矢石交攻之际,撷芳阁蚀火焚城之时,还是面对潮水般涌来的明华宗暴徒,广原岭恶匪,黄龙城武卒,浑图部兽人,他都没有眨一下眼,可是现在,他怂了。   萧暥在心里不停地给自己洗脑,天色已晚,就算碰到熟人,应该也一下子认不出他。   他跟着魏西陵穿梭在公侯府的庭院回廊间,廊下悬挂着灯笼,一轮圆月升起树梢。   空气中有桂花的幽香,魏西陵的衣衫上也有,特别好闻。莫名地就让他感到安心。   魏西陵带他进了一个僻静的庭院,让家老收拾了出一间屋子,旁边就是魏西陵的寝居。   萧暥明白,这是怕有人找他麻烦,魏西陵把他放在自己看得到的地方。   “你先休息,我出去一下。”然后他转身走了。   萧暥在看起来就不大舒服的坐榻上坐下,   环顾四周,这房间一看就是军人做派,整洁简单。没有什么多余的装饰。所有物品就是看上去硬邦邦的。   萧暥:……   原主以前也是这做派,看来是跟魏西陵学的。   但是自从他回来后,被容绪先生照料得舒舒服服的,他发现他这娇病的身子越来越矫情,在硬榻上坐了片刻腰就疼,他于是站起来逛到院子里。   院子规规正正的,没什么景致,只有两棵遮天蔽日的槐树,江南的秋天不像北方那么肃杀,这会儿依旧树叶繁茂,树下有一亭子,里面有石凳桌椅。   萧暥在庭院转了一圈,就兜到头了,这时,隐约听到外面传来了人声。   寂静的庭院里,那轻声笑语让他紧绷的心弦忽然一松。   仗着天黑,他好奇地悄悄打开院门,闪身出去了。出了院门七拐八弯就看到了一条长廊。   长廊里灯火通明,几个府中的侍从正端着各色的盘子鱼贯而过,萧暥立即闻到了糖醋鲤鱼的香味儿,好吃!   几个侍女端着糕点月饼,边走边交头说话。   “今儿方澈公子来了。”   萧暥心中顿时一紧,澈儿!   又听另一个侍女道,“方澈公子给老夫人写了一幅中秋帖,老夫人看了可高兴了。”   老夫人?   萧暥略一寻思,好像有印象。   那是在一个梦里,他看到的。   一位白发苍苍的慈祥夫人问一群孩子,‘你们当中谁最大?’   她话音未落,一只奶唧唧的小狐狸抢道,“我!我最大!”并同时踮起脚跟。   旁边站着小山一样魁梧,满脸无语的魏燮。   ……   萧暥站在灯光的阴影处微微出神。   就在这时,长廊那头又传一阵脚步声。   一个声音道,“西陵哥回来了,你可当心点。”   “我又没做错什么。”   “你上次为抢桃花渡的花魁娘子,差点把桃花渡砸了。”   “方宁你烦不烦!大过节的,说得我头痛!我那次喝醉了,不算!”   方宁?!萧暥一惊,那另一个就是……魏燮了?   萧暥心中一紧,赶紧跑。   他觉得自己就像一只混进府中的耗子。生怕被揪出来。   回到庭院里,魏西陵还没有回来。   萧暥心道,他大概是不会来了。   今天是中秋家宴,魏西陵继承了魏淙的爵位,这会儿正忙着,能抽空把自己安顿在这里就不错了。   这里是魏西陵的寝居,一般是不会有人来的。对他这只混进公侯府的老鼠来说,比较安全。他对这待遇已经很满意了。   但安全是安全,这也太安静了。连点儿人声都听不到。只有一轮满月挂在树梢。   萧暥想了想,又从屋子里取出一盏灯,把他打包来的螃蟹放在石桌上,闻着院中的桂花香,就着灯火和月光,搓搓爪子打算开吃。   虽然他吃不到家宴,但是这也是在家里了罢。萧暥抬头望了望屋檐边的月亮,觉得心满意足了。   萧暥这边掰开螃蟹,忽然想到个要命的问题,唔,没调料?!   他当时只打包了螃蟹,古代这香醋也不管打包的啊。   萧暥看着白花花的蟹肉,有点犯愁。   这里是魏西陵的寝居,魏西陵总不会没事儿在寝居藏一坛子醋罢?   萧暥神色凄凉地看着眼前淡白无味的蟹肉……唔……   就在这时,院门开了,他悚然一惊,回头看去,是魏西陵。   魏西陵看到石桌上某人的螃蟹,微微一诧。   “你总是这样?”   总是一个人过节。   萧暥:“咳,西陵,我就是找个地方把螃蟹吃了,给我一小盅醋就好了,最好有点姜末儿。”   魏西陵看了他一眼,要求还挺多的。   于是吩咐侍从,“拿姜末香醋来。”   然后他一言不发在石桌前坐下了。   萧暥搞不懂了,他什么意思?   这会儿正是家宴没错罢?   随即,就听到门外又是一阵脚步声。   就见几个侍从端着一道道冒着热气的菜肴走了进来,都是当季的河鲜,一看就是刚刚出锅。   魏西陵道,“就放石桌上。”   这……萧暥懵了,这什么意思。   眼看菜肴摆满了一桌,萧暥这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所以……刚才……魏西陵是吩咐下厨准备菜肴去了?   就听魏西陵道,“跟他们说,我公务繁忙,不去了,老夫人那里,我明早去请安。”   萧暥脑子里一根弦断了。   *** *** ***   公侯府上,宴厅里。   看着菜肴陆陆续续上来,魏燮道,“西陵真不来了?我可是特地从岱山郡赶回来的。”   方宁瞥了他一眼,赶回来找打。   魏曦道,“西陵哥是州牧,江州七十六郡,那么多的事情,又要忙军务,又要管庶务,他忙不过来。今晚就不来了。”   方宁悠悠叹了口气,“怕不仅是这个原因罢。”   魏燮道,“还什么原因?”   “西陵哥去襄州呆了大半年了,这大半年里,江州的事情搁下了不少,回来这一个月,我听说他每天都忙到深夜才睡,第二天清早,天不亮依旧点卯练兵。”   “这襄州到底怎么回事儿?”魏燮道。   魏曦道,“菜上全了,去请老夫人。”   方宁却在一边阴阳怪气道,“听说有人在打襄州的主意,让西陵哥去帮忙的。”   “谁啊?”   “还能是谁?”   “那么说是真的?”魏燮眼珠子都瞪了出来,“那小白眼狼真敢再找西陵麻烦?”   方宁哼了声,“乱臣贼子,他连皇后都杀,他还有什么不敢的,当年如果不是他,叔叔也不会出事。”   魏燮咬牙切齿,“他还害死了姑姑!”   “你们两个,差不多点,好好地吃饭,都给我闭嘴。”魏曦道。   “魏曦,你别以为有点本事,西陵看得起你,你就把自己当家长了”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一道苍老的声音,“你们都在说什么?”   “太奶奶!”几个人顿时都不说话了。齐齐站了起来。   就见侍女搀扶着一位银发似雪的老夫人走了进来。   “西陵忙,七十六郡的事情都压在他肩上,你们都是同族同宗的子弟,要相互帮衬,别给他添乱。”   “是,太奶奶。”魏曦道。   方宁也悻悻地闭了嘴。   *** *** ***   萧暥看着石桌上,满桌的菜。   他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魏西陵好像是放了所有人的鸽子?   这样好像不大好罢……   唔,他正想说点什么。   魏西陵冷冷道:“我不喜热闹罢了。”   萧暥赶紧自动自觉脑补下半句,你不用多想,不是为了你。   ……这个死傲娇。   萧暥看着这满桌的菜,两个人也吃不完罢?在安阳城时,萧暥就和魏西陵一起吃过饭,他的饭量……唔。萧暥怀疑他打仗的体力……   这些世家公子的臭毛病,平时都是端着仪态,讲究文雅,吃东西战斗力不行啊。   就在这时,他忽然听到院门外传来一阵轻微的声响。   魏西陵缄默道,“阿暥,你不想见别人,但其他人你可以不见,这个人,你得见见。”   萧暥心中猛地一紧,就听到身后一道声音传来,那人似乎犹疑不定,道,“暥……暥哥哥?”   萧暥顿时愣住了,刹地站起来。   就看到月光下,轮椅里坐着一个端秀的青年,眉目舒朗,轮廓柔和,正凝望着他。   萧暥蓦然怔了怔,“澈儿!?”   在他的梦里,最后一次看到方澈,是在残阳似血的城头,遍地的尸骸中,所以……他的双腿都断了?   他心中不可遏制地一阵剧痛。   月光下,方澈的眼睛里凝着雾气般晶莹一片,“暥哥哥,你终于回来了。”   魏西陵准备了一桌菜,他们三个人,过这个中秋。   吃完饭,萧暥已经跟方澈混熟了,开始摆着大尾巴,“我在广原岭剿匪的时候……”   方澈依旧像小时候一本正经簇起眉头,纠正他:“可……刘副将说,说你就是山匪,还说你娶了四房?”   萧暥:“什么?!”   刘武你满嘴跑马车能有点节操吗?!   “明明是两房!”   魏西陵看向他,微微一愕,“嗯?”   ……两房?   “不,不是的!”某狐狸揪得毛都秃了,“不是我娶两房,是那个黄龙寨的山匪头子要娶两房,他被我干掉了!”   方澈睁着亮若星辰的眼眸,“所以,暥哥哥你……最后有没有娶?”   萧暥放弃挣扎,看向魏西陵:刘武他倒地欠了多少军棍?   不知不觉间,夜已深沉。   魏西陵道,“我们今天都没去家宴,明早你跟我去太夫人那里请安。”   方澈乖巧地点了点头。   “我送你回去,早点睡。”   方澈道,“不,我腿脚不好,我今晚不走了,我要跟暥哥哥睡。”   萧暥一诧:啊?   和他睡?   魏西陵淡淡道,“他卷被子。”   方澈:……   萧暥:……   最后,傍晚刚收拾出来的屋子,就给了方澈住。   魏西陵看了眼萧暥,“你跟我来。”   随即转身推门进了寝居。   一关上门,魏西陵径直走到案前挑亮了灯,道,“你这次来江州,不是来吃螃蟹的。这里没有其他人,可以说你的来意了。”   萧暥心里咯噔一下,果然谢映之说的没错,不需要他多解释,凭魏西陵对天下战局的敏锐直觉,他都能猜出个七八分了。   更何况魏西陵对他知之甚深,他摆摆尾巴,魏西陵可能就知道他在打什么小算盘。   萧暥也不隐瞒,迅速地把最近大梁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包括曹雄在大梁购买奴隶,以及和那个日月教主之间的图谋不轨。   魏西陵依旧一针见血,“你要西征,什么时候?”   萧暥深吸一口气道,“等我新政顺利推行以后。”   只有后方稳定,他才能一心一意对付面前的强敌。   魏西陵点点头,道,“时间不多了。”   萧暥知道他指的是什么,阿迦罗。   阿迦罗已经收服了浑图部,虽然十八部落的结盟铁鞭在他们手中,但是以阿迦罗的勇猛善战,收复十八部落只是个时间问题。   根据程牧发回来的情报,阿迦罗目前做事束手束脚,完全是因为北狄王庭的内耗,父子猜忌,只要老单于一旦归天,阿迦罗就会放开征服的铁蹄。   这些草原部落野蛮原始,弑父杀兄取嫂这种事情,对他们来说都不奇怪。所以一旦呼邪单于死了或者被阿迦罗杀了,阿迦罗一旦继位,掌握了王庭的骁狼铁骑,那就会化身为席卷草原的暴风!   如果那个时候,中原还是诸侯割据,分崩离析,相互混战,就非常危险了。   “我想平定北方。”萧暥道,“我若平定北方,西陵你占据江南,三分天下有其二。”   魏西陵剑眉微敛。   “如此,只剩下巴蜀的赵崇,豫州的虞策,便不足为虑,我们南北夹击,天下可定。”   天下大定之后,那么他掌天下兵权,就可以统一调度,整顿防务。到时候若阿迦罗还要来一战,就奉陪到底。   魏西陵立即明白了。萧暥此番过江是带着一个大计划。   而这个计划要求的是速度。   是他们先统一中原,还是阿迦罗先统一十八部落。   谁的速度快,谁先准备好,谁就抢占了先机。   这是战略。   萧暥道,“先取凉州,再战幽燕。统一北方。”   他深吸一口气,无论魏西陵是否帮他,他都要做。他必须做。曹满和北宫都是心头大患。   “你西出雁门,我北上朔州。”魏西陵干脆道。   萧暥心中一震。   没想到魏西陵答应得那么爽快。   果然如谢映之所料,根本不需要多言,魏西陵看到的是中原大防。他心中磊落,不会计较自己多占地盘。   就算是他萧暥借着这个机会吞下了三州之地而做大。   “具体作战计划,我们等谢先生来了,一起谋划。”   魏西陵微微凝眉,“谢先生没有和你一起来?”   萧暥道,“大梁还有些事。”   说话间他心中掠过一丝阴霾,那个日月教主还困在大梁城内,不知道会不会出什么幺蛾子。 第169章 旧居   灵犀宫里。   苍青哀声道,“魏瑄,上次你让我盯着个老太监,这次又让我盯着个抽屉下巴……”   魏瑄那天跟着曹璋来到了尚元城一家香料铺子的库房。   春暖阁事件中,萧暥救了容绪的命,之后容绪就赠送给萧暥十多家挣钱的铺子以示好,萧暥当然不会打理,都交给曹璋安排。所以曹璋隔三差五也会去尚元城的库房。   这本没什么,但是那天魏瑄看到曹璋的神情时,心中就暗暗起疑,总觉得他神情闪烁,不停地四下张望。   但是这两天正在清查朝中各臣僚有没有贪墨和参与不法经营的事情,这些世家大族一个比一个狡猾,他疲于跟他们周旋,没有时间整天盯着曹璋,所以就让苍青去盯他。   “他这两天去了什么地方,有什么异常?”魏瑄问   苍青想了想道,“他去过两次福禄客栈,见过几次那个凉州客。”   凉州客就是曹雄。   曹璋是曹雄的弟弟,去见曹雄也无可厚非。   “他们说了什么?”   苍青有点犯难道,“这凉州话的口型我不怎么看得懂,加上那抽屉还是个结巴。好像依稀听他说,有一披采购的货物,想让曹璋夹带在尚元城出货的名册上,一起带出去。”   魏瑄凝眉,只是夹带一批货物出城?   “苍青,什么货物,你盯着点。”   就在这时,苏钰急匆匆进来,“殿下,有动静了!”   魏瑄猛地收回神思,“怎么样?”   “果然如殿下所料,那杨覆趁着今晚中秋,准备了十几口大箱子,我猜都是这些年积累的金银宝器,大概是想借着家宴之机,运乘机回他雎邑的老家。这几天中秋修沐,他料定大梁的所有僚署衙门全都修沐了,所以出洞了!”   这个杨覆杨司空老奸巨猾,这次清查臣僚的不法经营,这杨覆可是打得一手苦情牌,杨拓参与华毓楼的事情,他也一概不知,这杨拓又疯了,更是无处可查。   苏钰道,“我派人盯着了,等到修沐结束,我们就去抄了他的窝藏财物之处,正好再弹劾他。”   魏瑄摇头,“等不及,杨覆老谋深算,怕是不会那么容易被你们跟踪到,等到修沐过后,变故也太多。”   苏钰闻言一诧,“殿下,你该不会想……”   魏瑄把案上的卷宗全部收好,站了起来,“来人!”   “等等。”苏钰赶紧拦住他,“殿下,难道你要在中秋夜去查抄杨府,这不好罢。”   中秋修沐,你跑到人家的家里去查抄?   “苏先生就在此处等我,我自带人去。”魏瑄说完起身就往外走去,   “来人!”   十几名署兵立即集结在门口。   苏钰顿时急了:“等等,魏瑄你站住!”   魏瑄微微一凝眉,站在门口,“先生还有什么要吩咐的?”   苏钰自知刚才急了失口直呼其名,赶紧道,“殿下,你还年轻,刚刚任事,将来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且不说这杨家是盛京大族,杨司空门生故吏遍布朝野,就你今晚中秋夜提兵去查抄人家府邸的做法,也必然引起朝野非议,对殿下将来非常不利,殿下前程似锦,又得萧将军器重,要懂得惜身。”   烛火下,魏瑄的眸光淡淡的,神色不见起伏,“多谢苏先生替我着想,我没有以后了。”   他只有眼前,只有当下,只有一往无前。   “跟我去拿人!”他一声喝令。   十几名署兵紧随而去。   苏钰心中隐隐一震,刚才那一瞬间,他居然觉得,一向端雅周正的晋王,居然有点像,有点像那个人的做派。   ***   杨府。   因为晗泉山庄的事情,今年杨府的家宴有些冷清,亲朋故友能避嫌的都避嫌了,不过这杨司空倒是并不是太受影响,府上请了尚元城里有名的乐舞班子,一入夜,前庭灯火通明,乐声不绝,甚是热闹。   而在后院里。十几口箱子上面都蒙了黑布,正要装载上车。   杨覆在前堂准备家宴,杨启一只手腕还包着棉带,“快,利索点。”   以往都是杨拓为父亲处理事情,但是杨拓疯了,他只有赶鸭子上架替家族任事,不免有点紧张。   可他越紧张就越要出事。   这边的箱子还装车了一半,忽然院门被急促地叩响。   杨启让箱子慢点装车,先谨慎地看了看,院门口站着一个车马驿的管事,东张西望地,看起来很是焦急。   杨启开了门,“怎么这会儿才来。”   他话音未落,忽然外面潜藏的十几名署兵蜂拥而入。   杨启顿时大惊失色,“你们……你们做什么!”   魏瑄紧跟着进门道,“杨公子,最近接到报告,有人在进出大梁的货品中运送留仙散,例行公事检查一下,得罪了。”   随即他道,“每个箱子都仔细检查。”   几个署兵当即就要卸下了箱子。   “不许查!”杨启顿时紧张脸色铁青,声音都有些不稳,“这是杨府的私人货物,没有什么留仙散。”   魏瑄道,“既然没有,查彻后就可除去嫌疑,毕竟令兄曾经剧中贩卖过留仙散,恕我谨慎一些。”   然后他回头一招手,几名署兵立即就要打开箱子。   杨启脸色大变,一个箭步上前拦住,噌得拔出剑来,“谁敢动!”   他脸色惨白,拿剑的手都在发抖。   魏瑄神色不动,“杨公子这是要干扰公务。”   他话音刚落,一道苍老的声音从前厅传来,“晋王殿下差矣,犬子哪里敢干扰殿下之心公务,但是今晚是中秋修沐,殿下来老夫府上,怎么都不跟老夫打个招呼?”   魏瑄眉头一蹙,有人去报告杨覆了,有点棘手。   杨覆身后,紧跟着数十名魁梧的杨府私兵就将他们团团包围。   “殿下,恕老夫直言,这是老夫的家宅,又是中秋家宴之时,满城都取消了宵禁,除非有强寇盗贼出没,但那也是京兆府或者是清察司的事情,文昌署的署兵在修沐日来大臣家里彻查,不合规矩罢。恕老夫不能配合。”   他话音刚落,数十名私兵都暗暗将手按在剑上,   杨覆道,“殿下请回。待到修沐结束,老夫自然会向陛下和大司马解释,这箱子中的物品。”   魏瑄知道,不能撤兵,这一撤兵回去,那么今晚的行动就无异于打草惊蛇!   杨覆肯定立即转移了这些东西,下次还想捉到他,就不可能了。   杨覆又冷笑一声,“哦,我好像想起来了,殿下和犬子杨拓早有嫌隙,但是拓儿已经癫狂,殿下还不肯放过么?”   魏瑄眉头一皱。果然姜还是老的辣。这就可以给他扣一个公报私仇的罪名!   他暗自估量,杨覆的私兵个个魁梧健壮,都是百里挑一的猛士,这文昌署的署兵,其战力肯定不能和杨覆的私兵相比。   不能强来。   但是如果今晚放过杨覆,那么……   他正思忖着,就听杨覆扬声道,“你们都楞着做什么,护送殿下回宫!”   魏瑄眉头一蹙,看来软的不行就要来硬的了!   数十名私兵顿时将他们团团围住。那些私兵个个如同铁塔般魁梧,文昌署的士兵顿时瘪了。   “殿下,怎……怎么办?”带队的一个军校道。   魏瑄正心思电转间,忽然院门外一阵马蹄急响。   紧接着院门呯的一声就被撞开了。   云越一身香色暗云纹锦袍,跳下马背,一看就是从家宴上匆匆赶来的。   他身后是清一色锐士营的精锐。   杨覆顿时面如死灰。心知完了!   但是杨覆不愧是两朝元老,沉得住气,立即换了脸色,谦道,“云副将怎么来了?”   然后就看到了云越身后上气不接下气的苏钰。   云越不跟他废话,道,“查!”   几名锐士立即上前,一剑就将系着箱子的绳索斩断。   只见十几口箱子里都是装载地满满的金银珠宝。   云越冷笑,“杨司空如何解释?”   杨覆赶紧上前,赔笑道,“萧将军刚刚平定襄州,缺少银钱,这些银钱都是今天来参加中秋家宴的杨氏族人筹集的,本来……是打算敬献给将军,为国也出一点力。”   魏瑄一愣,这老滑头。居然来这么一招!   唇齿一碰,这搜查出来的银钱倒是变成他有意进献的了?   云越当然知道,但是既然他把钱都献出来了。就没有必要赶尽杀绝,毕竟杨家是世家大族,树大根深。   云越冷冷掠了杨覆一眼,“收兵。”   魏瑄回到文昌署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他虽然疲惫不堪,但却睡不着,正打算在案头靠一会儿。   “魏瑄,我知道他们要运送什么货物了!”   魏瑄顿时精神一振,“什么货物?”   苍青道,“是人!”   “什么人?”   “我看到一个戴白面具的怪人,钻进箱子了”   魏瑄顿时睡意全无。   白面具?是那个日月教主!?   他急问,“那箱子装是去哪里?”   苍青道,“看方向好像是运到尚元城。”   魏瑄顿时恍然,难怪曹璋要去那个香料铺子了。   这段时间正好有一批香料要运到安阳城。曹雄是想让日月教主藏在尚元城的货车上夹带出城!   尚元城是萧暥的产业,不会被盘查,就可以混出城去!   *** ***   昨天聊得很晚,萧暥都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的。清早睁开眼睛的时候,一缕阳光照进帐笼。   魏西陵一早就起身了,这会儿应该都去给老太太请安了。   回家的第一晚,他睡得特别安心,只是有一点……唔   坐起身,就觉得浑身哪儿哪儿都不对劲了。   这床太特么膈应了,硬得跟睡在铁板上似得,魏西陵这是什么毛病!他怎么忍得了?   萧暥腹诽着一边穿好衣裳,   就在这时,门轻轻叩响了,他一开门就看到了方澈,“暥哥哥,我听到动静,猜你起身了,给你送早点来。”   他怀里端着一个彩绘漆盒,见萧暥按着脖颈,“暥哥哥昨晚没睡好?”   萧暥揉着老腰,脸不红心不跳地倒打一耙,“没什么,西陵他睡觉不老实。”   方澈:……   他娴熟地转动轮椅到桌案边,把热腾腾的早饭拿出来,“吃好早饭,我给你揉揉。”   萧暥有点纳闷,“澈儿,西陵说要带你去给老夫人请安,你怎么来这儿?”   方澈笑了,“暥哥哥,这都辰时了,早就回来了。”   “那西陵呢?没跟你一起?”   “太奶奶留下他说话呢,怕是要一会,西陵哥想着你还没吃早饭,让我回来给你准备。”   萧暥心道,这早饭不能让下人准备?   转念一想忽然明白了,魏西陵是把他藏起来了。   果然他是只过街老鼠。   萧暥正取出吃,忽然听到方澈咦了声。   “西陵哥还玩儿这个?”   秋天的阳光轻暖无痕,照在木纹斑斓的桌面上,上面蹲着两只精巧的纸青蛙。   萧暥一愕,顿时大笑。   这人平时一本正经地,原来喜欢这个。早说嘛,我给你做一篓子。   吃完早饭,某狐狸打算露一手,“澈儿,有纸吗?”   他还会做别的嗷!   于是一个上午,心灵手巧的萧某人,又做了一打青蛙兔子。   方澈喜欢极了:这是什么?   萧暥:“飞机。”   方澈:……?   为了向方澈演示他的飞鹰式战斗机不但能飞,还能飞很高,他把方澈推到院子里,然后拿起自己的飞鹰战斗机,往空中一掷。   只见那轻快的纸飞机盘旋上升,越过槐树的树梢。   “好厉害!”方澈拍手道。   萧暥刚想得瑟一下,紧接着一阵风刮过,他的飞鹰战斗机瞬间被卷上了屋顶。   萧暥:……   “没事,我去把它拿回来。”萧暥说话间就轻快地跃上院墙。   那纸飞机落在了隔壁的院子里,那院子很安静,似乎没有人居住。   萧暥纵身轻轻一跃,就落到了院子里。   这个院子和魏西陵住的院落只隔开一扇高墙,地上都是落叶,甚是寂寥,一看就是久没人居住的院落。   这公侯府也算是永安城的黄金地段吧?空置着这么大一个院落,太浪费了吧?   萧暥有点好奇。   门栓稍微一拨就开了。   打开门,一道初秋的阳光照进了幽暗的室内,屋子里有一股封闭已久的气息。   桌案上放着笔墨纸砚,纸张已经发黄。像是有些年头了,旁边放着几本书,其中居然还有小孩儿识字启蒙书。   萧暥又开始不厚道地想,魏西陵这死傲娇老婆度没有,还有娃了?   他拿起来随手一翻,脑子里就冒出一个词,熊孩子!   只见书中到处都有乱涂乱写的痕迹。其间还夹着几张画。   这画得太有毕加索印象派的风格了,萧暥琢磨了一下,估计这画的约莫是个人的形状。   他叹了口气,但一看这孩子就没有绘画天赋,这鼻子眼睛胡子都快挤在一处了。   偏偏那熊孩子还署名了。   只见画的右下角歪歪斜斜写着三个大字,‘萧大王’   萧暥顿时愣住了,什么?   他画的?   他一脸懵逼地看了看自己的爪子。   顿时明白了这屋子以前是做什么的,这特么的是他的房间啊!   随即他就打开抽屉,这抽屉里更是琳琅满目,弹弓,木头剑,小飞镖,还有一些丑陋的手工制品,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有,这孩子真够让人头疼的。   一想到魏西陵小时候一本正经的样子,肯定不会玩这些东西,所以这些物品都是原主的?   萧暥越来越好奇了,这原主性格如此奇葩,小时候有没有迹象可循?   他打算好好发掘一下这里。   继续往下翻,又翻出了一只锦盒,打开后,里面是两根丝制的发绳,发绳末端还挂着几个镂空的小银球,晃动起来居然有清悦的铃声。   看到这东西,他忽然一愣。   遥远的记忆里……   一只纤纤素手将那发绳系在他脑袋上的小丸子上。   那女子声音柔婉,“这是王贵人送的,可是嘉儿还小,头发少,扎不起来,真让人犯愁,不会是个秃丫头罢。如果能有阿暥这样的头发,又黑又丰盈,哎,那么漂亮怎么是个男孩儿呢?”   片刻后,某只小狐狸摸着头上的新发绳,叮叮当当地走了出去。   他这一出去,院子里正吵得不可开交的几个男孩子顿时都回过头来。   萧暥:“你们在吵什么?”   魏曦笑道:“他们啊,抢媳妇呢,小公主今年五岁了。”   萧暥:“媳妇,我也要!”   魏燮大笑,扯了扯他脑袋上的小铃铛:“阿暥,一边儿去,你自己就是西陵的小媳妇,你瞎掺和什么?”   萧暥:我不是!   方宁嘲笑道:“萧大王你算了吧,且不说姑姑的孩子是大雍公主,就说我们方氏世代卿贵,你又是谁?你高攀的起么?我问你,你府上何处?家严在朝任何官职?”   在大雍朝是极其讲究门第的。   萧暥一向伶牙俐齿,这会儿被问懵了。   方宁见他难得吃了个瘪,趁机又吓唬他道,“萧大王,你不过就是西陵捡回来的。他哪天不想要你了,就把你扔了。你从哪儿来回哪儿去,哈哈哈”   萧暥一愣,回去?他还能回去哪里?   当年的漏雨的屋子不知道在千里之外的哪个州郡。他跟着魏西陵来到这繁华的永安城,他忽然发现,一旦离开了公侯府,他都不知道还能去哪里。   以前这两人再怎么欺负他,他最后都能怼回去,这一次,他睁着一双清妙的眼睛愣愣地看着这两人,他站得笔直,还是想努力让自己看起来高一点,但那小身躯在风中显得孤零零的。   魏燮也煽风点火:“萧大王,你家在哪里?哪处洞府啊?哈哈,他说不上来,哈哈哈。”   萧暥咬着嘴唇。眼泪第一次在眼眶里转了转,被他硬憋回去了。转身就走。   ……   魏西陵找到他的时候已经是夜里了。   在永安城里一条陋巷里,萧暥真的很有骨气地‘从哪儿来回哪儿去了’。   他太疲累了,就锁在墙角睡着了,小小的一团。   魏西陵抱他起来的时候,手脚都冻得冰凉。   那天回去,萧暥第一次看到魏西陵发怒了。   方宁慌了,“西陵哥,我们逗他玩儿呢?谁知道他当真了……”   当晚萧暥不知道魏西陵是怎么惩处这两人的,但是之后结果来看,这两人大半年都见到他绕着走。   晚上,魏西陵把他的小花脸擦干净了,认真道,“公侯府就是你家。不要听他们瞎说。”   不得不说,魏西陵年纪不大,但是他一脸严肃的样子,简直比家长还像家长。   魏西陵又让下厨给他做了好吃的糕点。   萧暥正小口啃着,门忽然开了。   一个可爱的小女孩儿怯生生探进了半个小脑袋。   身后传来姑姑柔和的声音,“阿暥,嘉儿来看你了。”   某只极护食的小狐狸一听到是小公主,立即大方地把盘子里的糕点都让出来。   姑姑笑道,“嘉儿,暥哥哥好不好啊?”   小公主奶声奶气道,“好。”   姑姑道:“白天的事我听说了,都是方宁不好,小小年纪的哪来那么多门第的偏见。公侯府就是你的家,以后谁再敢说你,我绝对不会饶他,方宁已经被带回方家惩处了。”   皇后金口玉言,从此再也不敢有人说他什么。   接着,某只小狐狸又极其大方地把自己藏抽屉里的宝贝都拿出来,给小公主玩。   小公主拿起弹弓,“这是什么?”   萧暥道,“我教你玩!”   姑姑见他们玩得好,笑道,“阿暥,嘉宁以后做你妹妹可好?”   萧暥眼睛清亮,脆生生答道:“好,我一定保护她。不让任何人欺负她。”   回忆一闪而过。   萧暥猛地惊醒般,心中大震,嘉宁?嘉宁是姑姑的女儿!   那么说……   就在这时,一道冰冷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我就知道是他!”   “萧暥,你还有脸回来!” 第170章 恩怨   萧暥当时正沉浸在回忆里,恍惚间一回头就看到一个魁梧的汉子站在门口,方额虎目,下巴上有根根扎出的短须,手按在腰间的阔背大刀上,甚是威风凛凛。   他怒目圆睁,“萧暥,你还敢回来!”   萧暥静静放下手中的红绳。他记得这个人!   在梦里。   渡口江涛拍岸。江风将他散落的发丝吹拂得凌乱飞扬。   魏西陵转身离去。   他正要追上去,就是这人钢刀一横,大喝道,“萧暥,你再敢上前一步,休怪我不客气!”   魏西陵冷冷回首,“魏燮,休跟他多言。”   随即他们登船离去。   萧暥孤立风中,眼前只剩下如天堑般的茫茫江水。   天下之大,何以家为。   萧暥猛然回过神来,所以眼前这个汉子是……魏燮!   就在这时,又一道尖刻的声音传来,“萧暥,你可真算是厚颜无耻,不知道你用什么办法骗得西陵哥原谅你,可是江州那么多人,其他人会原谅你吗?”   萧暥放眼望去,就见魏燮的旁边站着一个细长眼睛的青年,正不怀好意地上下打量着他,讽道,“小时候就知道你不是省油的灯,果然,连这模样都生的是祸国殃民的坯子!萧暥,你可真有本事,西陵哥又被你骗了一回。你这次回来,到底意欲何为?”   萧暥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特么的刚才大意了,门没关!   这个荒宅子,宅门忽然开了,不是很奇怪吗?   魏西陵把他藏在院子里,以为就能够藏得住,这下,麻烦了。   他心念电转,立即决定先逃出公侯府,找个客栈住下来,等谢映之到了永安,再找魏西陵商量具体的西征事宜。   可就在这时,门外传来咯吱咯吱的木轮转动声,一道略带清稚的声音焦虑道,“宁哥哥,你误会了,暥哥哥是回来看我们。”   澈儿!   萧暥心中猛地一紧,别在这个时候来啊!   他刚想劝方澈快回去,就听到方宁道,“澈儿,我说你是不是真的傻,你忘了你现在连路都走不了,是谁害的吗?”   方澈眼中划过一缕忧郁,“是我自己不好,我没本事还要去打仗,这跟暥哥哥没有关系。”   萧暥心中猛地一揪紧,澈儿……   方宁嗤道,“你还真有出息,我们方家怎么会有你这种人?”   看到方澈黯然地咬了咬嘴唇。萧暥指节微微一屈,但他还是克制住了,这会儿不宜跟方宁起冲突。   他刚想走上前去,带方澈离开这里。   就听方宁尖刻道,“澈儿,你忘了谁让你变成残废的?”   残……残废?!   方澈蓦然怔了怔,嘴唇翕动着,“……不关暥哥哥的事,我……”   “你?你又软弱又愚蠢。”方宁打断他,“你还真给我们方家长脸!”   “你闭嘴。”萧暥眸子里顿时掠过一丝寒芒。   方宁挑衅地扬起下巴,哼道,“萧暥,我差点忘了你,你现在就给我滚出去,我就当没看见你这个人,不然的话……”   “不能这么便宜了他!”门外传来一声断喝,   随即就见魏燮一招手。屋子里顿时涌进了十几个家兵。   公侯府的家兵当然不比杨覆的私兵,这些人个个精壮悍勇,训练有素,他们刀戟出鞘,眼中迸着仇恨的执意。   萧暥心中一凛,原来刚才魏燮是去调兵了!   他不想在这里打架,尤其不想在澈儿面前。   魏燮大喝一声,“方宁,你走开,跟他啰嗦什么!今天新仇旧账一起算!”   方澈神色惨变,赶紧道,“暥哥哥,你快走!快走啊!”   然后他不顾一切地转动着轮椅,以清瘦的身躯徒劳地挡在萧暥面前,近乎哀求地看着魏燮和这满屋杀气腾腾的士兵,   “当年的事不是暥哥哥做的,你们不要听人乱说!他……”   话没说完,他就被魏燮一把推开,轮椅滑了出去,重重撞在桌案上。   “澈儿!”   萧暥刚要上前扶持,背后忽然一股飓风荡起,阔背大刀就带着摧筋断骨之势就劈砍了过来。   萧暥没剑,他身如飞燕,急转之间顺手一把拔出近旁犹豫要不要上前相帮的方宁的佩剑,长剑凌空,雪白的剑刃和黝黑的阔背钢刀撞击在一起。   魏燮暴怒,脸上肌肉颤动道,“萧暥,上次我就说过,你敢过江,就跟你不客气!”   “我何去何从,不关他人的事。”萧暥目光一厉,剑如游龙划过刀锋,拖出火星四溅。   魏燮只觉得手下一沉,还来不及反应,寒光扫过面门,他被迫急退间,只觉得手腕一凉,钢刀哐当一声落了地。   方宁声嘶力竭道,“你们都楞着做什么?上啊!拿下他!”   几个家兵同时举刀向萧暥砍来。   萧暥不退反进,身法迅如流星,一剑挟风雷之势逼退三人。与此同时,一脚踏在魏燮试图捡起钢刀的手上。   魏燮顿时痛得龇牙咧嘴,“萧暥,你这乱臣贼子!”   萧暥一双眼睛锋芒毕露,居高临下逼视着他,“既知我是乱臣贼子,就不该招惹我!”   然后他横剑一指,“通通都退下!”   家兵们看了看满脸恐惧和怨愤交替的方宁,又看向萧暥。   萧暥眼梢上挑,如清霜利刃,看得人心胆俱裂。   方澈的眼中已经噙满泪水,“暥哥哥……”   就在双方僵持之际,一道清越的声音跃众而出,   “何人在此闹事。”   随即一个英飒的青年分开众人进入屋内,   魏曦扫视众人,严词道,“你们这是做什么,西陵哥不在,都要造反了吗?全部退下!”   所有的家兵闻言,不敢怠慢,纷纷插刀入鞘退出屋去。   萧暥神色清冷,轻轻一推,就把魏燮耸在旁边的座椅里,同时收剑入鞘,扔还给方宁。   魏燮一只手受伤流血,立即有医官进来给他包扎。魏燮一边任医官包扎,一边满面颓愤,尤心中不甘地怒视着萧暥。   魏曦目光冷肃地向萧暥,眉头微皱,“你走吧,别再回来。”   萧暥静静看了眼方澈,嘴唇微动,想说什么,终究还是别给澈儿添麻烦了。   他一转身,往门口走去。   “暥哥哥……”方澈看着他的背影,两行清泪从眼中趟出。   那一边方宁见有了仰仗,在萧暥背后大声道,“萧暥,不管你走到哪里,你犯下的罪行都会日夜鞭挞你,我方家也绝不会放过你,你害死了姑姑,你……”   萧暥脚下一滞,“你说什么?”   他光知道原主这奇葩可能和魏淙的中伏有关,但是方皇后,怎么也是他害死的?   “不是我。”   原主干的,不是他干的,他不背锅!   “兰台之变!”方宁振振有词道,“你还想抵赖吗?”   兰台之变?   萧暥心中忽然一震。   眼前似乎弥漫起冲天的火光,北狄的铁蹄踏破京城。   他脑中忽然像被一道闪电击中了,混沌的记忆生生给撕裂出了一个口子。   弘光初年,乘着幽帝驾崩,桓帝刚刚继位,北狄联合漠北五大部落的蛮族攻入盛京。   王戎战至中午,大败退守东平关,蛮人入城烧杀抢掠,昔日繁华的皇城顿时血流漂杵。   萧暥当时怎么也没想到,他原本是北上投奔秦羽,联络各路英豪打算暗中起事,将把持朝政为所欲为的王家给除掉。   结果兰台之变,北狄入侵,盛京沦陷,他这支本来搞事情的军队,却天意弄人,成了唯一一支勤王安民的军队。   一整天的恶战下来,萧暥率军杀入宫城的时候,已是浴血战袍。   蛮人放火焚烧宫室,所见之处,满目焦土,到处断壁残垣尸骸遍地。烈火把连日的积雪都烧化了。   萧暥一马当先,越过一处断墙。   “将军,那里的宫室快要被火吞了,不能去!”   沉香宫。   这名字好听,其实是冷宫。   幽帝后期迷信方术,方皇后屡屡劝谏,皇帝心烦,又在王贵人的暗中挑唆下,遂废去方皇后的后位,敕令移居沉香宫。   沉香宫年久失修,后殿已经起火,火光映在墙上光顾陆离的影子,嘉宁吓得扑在皇后怀里,咬着嘴唇不敢哭出声,宫门外人影晃动刀光火影,一片混乱,其中还夹杂着听不懂的胡人的话语。   火焰炙烤下,宫室内热得窒息。   皇后等了片刻,听到外面稍稍安静,才谨慎地打开宫门,刚跨出一步,不知道哪里忽然窜出两个满头脏辫的蛮人。   她眼疾手快急关上门,随即就听到砰砰的粗鲁的撞门声,外面传来骂骂咧咧的胡人话语,木门在撞击下剧烈地晃动着。   她赶紧抄起了旁边一根断了的木棍,紧紧握在手中,盯着那摇摇欲坠的宫门。   身后是燃烧的宫室,门外是如狼似虎的胡人,皇后已经做好了死不受辱的打算,可是嘉宁,她才十二岁。   紧接着,门外传来利剑刺入身体的闷声,血雾顿时喷溅在门上。   皇后手握木棍,把嘉宁挡在身后。   门豁然洞开。   室外寒冷的空气灌了进来。   一张满是血污的俊秀的脸跃入眼帘,活像是修罗界里的战魂恶鬼。   “阿暥?!”她手中的木棍顿时跌落地上。   “姑姑,快跟我走!”   他话音未落,不远处只见一群如狼似虎的蛮人士兵从宫墙后蜂拥而出,挥刀乱砍乱杀四散奔逃的宫人。   方皇后见他单枪匹马,恶战至此,急道,“贼人势大,你带着我们母女如何出逃?”   萧暥道,“姑姑和嘉宁快上马,我步行也能杀出去!”   方皇后眉头微微一簇。她虽然是深闺女子,但也知道将军没有战马,四面是敌,步行作战几乎是九死一生。   她深吸一口气,缓缓道,“阿暥,我琴室里有个楠木匣子,是我的私藏,你去替我拿来,我们就走,可好?”   时间紧迫,萧暥想都不想就答应下来。   琴室在前殿,火势还没蔓延过来。   案头果然放着一个匣子,只有手掌大小,萧暥猜测里面应该是姑姑的首饰?   他心中有些奇怪,姑姑并不是贪恋珠宝首饰的人,这性命攸关的时候,还要他取这匣子?   他拿起匣子就往外赶。   “姑姑?”   前殿没有人,只见到嘉宁一个人缩在宫门前,眼睛上蒙着一块绢帕。   萧暥顿时心头猛地一沉。   “姑姑!”   随即他就看到方皇后一身皎洁的白裙,已经站在了熊熊燃烧的后殿前。   他顿时明白了姑姑为什么要蒙住嘉宁的眼睛,为什么要支开他取匣子。   “姑姑,我能带你们出去!我能……”他急奔上前。   滚滚烈焰将皇后的衣裙映地犹如满身红霞,“阿暥,嘉宁就拜托你了!”   旋即她纵身奔入火海。   “姑姑!”   萧暥眼见这洁白如云朵般的衣裙消失在烈焰中。他不顾一切地就要冲进火海,仿佛是想抓住这最后一抹浮云。   就在这时,他忽然听到了身后传来一阵小女孩撕心裂肺的哭声。   萧暥猛然回过神来,嘉宁!   就见小公主正在扯遮眼睛的帕子,一边扯一边嚎啕大哭起来,“娘亲,娘亲你在哪里?”   就在萧暥脚步一驻的瞬间。哗啦一声巨响,面前一道火梁砸落下来,将后殿压榻了一半。   他呆愣地站在那里,脸上的泪水被腾起的火焰瞬间灼干。   门外嘈杂的脚步声和砍杀声越来越近,萧暥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污,让自己看上去不那么吓人。   他转身回到嘉宁身边,“嘉宁,有我在,不用怕。”   ……   这时,方宁的声音刺耳地扎入他的心脏,“是你害死了姑姑!你还想抵赖不成!”   那声音在他耳中嗡嗡直响。   萧暥之前勉力一战,现在只觉得太阳穴传来一阵阵针扎般的疼痛,   忽然眼前的火海消散了。画面骤然转变。   那是下着绵绵细雨的早春,将军府萧索的庭院中刚长出一丝新绿,映着雨中清冷的屋檐,倒有一点点生趣了。   案头堆积着如山的公文,上元节后,新年伊始往往是最忙的时候,将军府里不时有来来往往的官员。   萧暥把阿迦罗的挑战书扔在案头,此人是草原第一神箭手,已经挑战他不下一次了,真是锲而不舍。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云越的声音,“公主,主公还有要务,你不能进去!”   嘉宁公主一身戎装,直闯书房,人未到,声先闻。   “我要学射箭,骑马,我不要学那些没用的琴棋书画!”   萧暥搁下手中的卷宗,“臣这就为公主挑选骑射的师傅。”   “你箭术最好,我要你教!”嘉宁昂首看着他。   萧暥哪里有时间。   云越挑起细眉,“殿下,主公事务繁忙,没工夫陪你玩儿。”   “谁说我是玩,我要上战场杀敌立功!”嘉宁说着大咧咧拿起案头的书稿,皱眉道,“怎么又是那个蛮子?你教我射箭,我替你打败他!怎么样?”   萧暥不动声色抬手抽回书信,放回原处,“公主先回去,待我手头的事务完成。”   “一言为定!”嘉宁公主很豪爽,   然后她得意地甩了一眼云越,欢快地跑了。   萧暥看着她的背影,一向深沉阴鸷的眼神中却微微漾起一丝暖意。   回忆戛然而止。   萧暥不自觉按着隐隐跳动的太阳穴,眼前还有些昏眩,他隐约明白了,为什么原主把嘉宁宠到没边。为什么有求必应……   “萧暥,嘉宁已经很久没有消息了,你到底把她怎么了?”方宁的声音刺入耳膜。   萧暥回过神来。   没错,嘉宁是姑姑的孩子……他答应过姑姑要保护好她。   他居然把嘉宁弄丢了?!   萧暥脸色苍白,唇上的血色也渐渐淡了下去。   胸中血气翻腾,隐隐急火攻心,他只觉得一阵眩晕,忙不迭赶紧伸手扶住门框,一丝殷红的血终于还是从唇边溢了出来。   他糊里糊涂地就要抬手去擦拭,紧接着就被人从身后搀住了。   魏西陵的声音从上方传来,“阿暥,我来迟了。” 第171章 清算   魏西陵扶着萧暥靠在一旁的坐榻上。   “西陵,我可没把他怎么样?这小子刚才厉害着呐,差点把我的手废了。”魏燮嚷嚷着举起自己扎着棉带的手腕。   “他这会儿倒装起病来了!”   萧暥真不是装的,他只觉得心口阵阵悸痛,喉中血腥气翻涌,怕是这些日子一直压下来的病痛,终究是被那骤然乍现的回忆里冲天的烈焰、翻腾的血海给点燃了,这火一旦烧了起来,就如同除夕夜那焚城的蚀火,炙烤着他的身心,简直要将他胸中最后一点血气都熬干耗尽。   他面色寒凉,紧抿着水色浅淡的唇,低敛着眼眸,眼尾烧出一抹微红,呼吸轻不可闻。   方澈赶紧上前,搀住他的手,感觉就像握着冰块。   魏西陵转身看向魏燮,眼底掠过一道寒流。   魏燮腮边的肌肉跟着抽搐了几下,“西陵,我……我是替魏家清理门户,这个乱臣贼子害了太多人,还敢上门来,这是欺负我们府中无人……不能放过他……”   “谁准你调兵?”魏西陵冷道。   魏燮顿时打了个寒颤。   公侯府的家兵除了魏西陵,也就只有魏曦有权调度。但魏燮仗着在军中任右骑校,曾在刘武北上驰援秦羽那次当过魏西陵的副将,所以他趁魏西陵不在,以他的名义调集了十几个人。   “假传军令者斩。”   魏燮脑中轰然一响,顿时全身冰凉,“西陵,你要杀我?”   魏西陵治军之严出了名的,令出必行,赏功罚过,不避亲疏。   一旁的方宁都脸色惨变,“西陵哥,魏燮他……他只是调了十几个家兵,家法、家法处置,脊杖,禁闭都可以,可是……”   他边说边赶紧向魏燮使眼色。   魏燮这会儿也反应过来,慌忙从座椅上滚下来,“西陵,是我的错,我不该私自调兵,不该推澈儿,也不该……不该……”他挫了挫后牙,看向那个伏案低咳的人。   此人此刻居然又是一副羸弱不禁、楚楚扶病的样子!   魏燮气得胸口发闷,那刚才咄咄逼人,自称乱臣贼子,还差点废了他一只手的人的又是谁?   他喘着粗气,一字一顿咬出那个名字,“我也不该胡乱猜忌萧暥,我认错!”   然后狠狠地跪下,膝盖在地上撞出沉闷的声响。   萧暥当然知道,这魏燮认栽了也就行了,不会真的要砍他脑袋,倒不如顺水推舟,给大家一个台阶下。   “西陵。今天还是中秋修沐。按照军规,咳……”   时逢佳节,有罪可缓。   这一缓就到了秋后。然后随便找个借口,比如天降祥瑞之类给个赦免,也就放了。   萧暥觉得魏西陵其实也就是吓唬魏燮一下,让他以后老实点。   接着,就听魏西陵道,“魏燮削去军爵,永安城你也不用再呆了,秋后就去聚风岭,不打出个人样,就不用回来。”   萧暥:唔!好像不是吓唬一下……   聚风岭是什么地方他看书的时候是知道的,特么的比广原岭还坑爹的地方!   此地气候闷热潮湿,又北靠蜀中,山势险峻,大山里不仅蹲着一窝窝匪寇,还多很多不开化的南番部落聚居,时常闹事非常麻烦。   魏燮硬着头皮,“是。”   魏西陵又看向方宁,冷道,“你是方家的人,我管不到你,但别让我在公侯府再看到你。”   方宁灰头土脸,撇了下嘴,又不敢顶撞。   接着他回头看到了方澈,作色道,“澈儿,跟我回去。”   魏西陵做事讲究规矩,他又没有胆大妄为去调兵,魏西陵不会把他怎么样的。   方宁阴测测低声道,“澈儿,以后没我准许,你也不许来这里,以免被人带坏了。”   说罢他斜睨了萧暥一眼。   方澈紧握着萧暥的手,“我不走。”   “澈儿!”方宁刚要眉毛竖起,   就在这时,门外面传来一道苍老的声音,“方家的人,我来管。”   “太奶奶!”方澈惊诧回头道。   萧暥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就见一白发苍苍的慈祥老夫人,拄着拐杖走了进来。   魏西陵立即上前搀扶着老夫人的手臂,“太奶奶。”   老夫人道,“西陵,我方家出了不肖子孙,让你为难了。”   方宁神色陡然一紧,立马跪下,心虚道,“太奶奶,我……我没做错什么啊?”   “老身我刚才在外面都听到了,我眼睛虽然看不清了,耳朵却好使得很。”   方宁闻言肩膀一颤,顿时面色僵硬。   老夫人道,“家有家规,方氏祖训,子孙中有不肖者,罚配慎德堂,劳其筋骨,苦其心志,百炼才能成钢。”   这慎德堂是供奉方家历代祖宗的祠堂,慎德堂内不许喧哗,不许交头接耳,不许沾荤腥,不许大笑,不许发怒,不许贪图享受,具体为夏天不许纳凉,冬日不许生火,早起晚课,过午不食,勤勉劳动,背诵祖训……最可怕的是,背不出来,就别想出来!   简而言之,日子就像苦行僧一样。   萧暥颇为同情地看了看方宁,光是过午不食这一条,他就做不到,他嗑起小松子来跟养了耗子似得。   他在心底默默比较一下,实在想不出魏燮和方宁这哥两,哪个更惨一点……   这时就听到老夫人道,“阿暥呢?阿暥在哪里?”   老太太眼睛不好,屋子又聚了太多人。   萧暥一愣,他只在梦里模模糊糊见到过这老夫人一次,原主的记忆本来就很混乱,都是支离破碎的片段。   萧暥短暂地懵了下,立即学着魏西陵道,“太……太奶奶。”   “阿暥?”老夫人顿时眼眶微微一红,颤巍巍地在魏西陵搀扶下,在坐榻上坐下,双手反复地摩挲着萧暥的面孔,声音带着哽咽,“真的是阿暥,阿暥啊,总算是回来了……”   萧暥虽然不认识这老夫人,但此情景心中也不由得鼻间隐隐一酸。   老夫人握着他的手,缓缓转过身,对众人道:“你们都给我听好了,我老了,还能看见他几回?你们谁再敢说阿暥不好,不让他回来,老身我跟他拼命。”   闻言方宁和魏燮面面相觑,脸色灰白。   老夫人道:“阿暥你来,想到回永安就回来,我看他们谁敢从中作梗。”   然后她又拉过魏西陵的手,“西陵,你可要护着阿暥,他这些年受委屈了。”   萧暥闻言蓦然一怔,忽然间就觉得这些年来的孤独和飘零都有了着落和去处。   他甚至有些恍惚,为什么他竟会对原主经历过的事情如此地感同身受。   果然是因为一回到江州,那些支离破碎的回忆都像被一根无形的线串联起来了吗?   但是为什么,最关键的一段,他怎么害了魏淙中伏的?却一点印象都没有。   中午他和魏西陵陪老夫人吃了团圆饭,也是补上了昨晚的中秋宴。   萧暥身体不适,早上急火攻心发过一次病,被他强压下去了,席间为了哄老太太开心勉强吃了些。   等到众人散去,萧暥拽过魏西陵,低声道,“西陵,有件事我要跟你说。”   魏西陵见他容色苍白,眉心微蹙,“何事?”   萧暥深吸一口气,打算着被魏西陵揍了,硬着头皮把嘉宁公主追着阿迦罗前往北狄的事情说了。   “是我没有照顾好嘉宁,让她走丢了,我让程牧带人跟去了北狄保护她,但是嘉宁现在还回不来。阿迦罗很有可能想拿她作为筹码。”   “阿迦罗。”魏西陵剑眉一敛,瞳孔微微一缩,“就是上次那个蛮人?”   萧暥点头,又道,“西陵,我要去北狄,把嘉宁带回来。”   “北狄王庭远在漠北,要穿过凉州地界,曹满如何会让你带兵过凉州?”   “我不带兵。”萧暥道,“我只挑选几名精锐扮作商贩,随我潜入北狄……”   他快速道,一边心念电转地盘算着如何神不知鬼不觉潜入北狄王庭带走嘉宁。   魏西陵斩钉截铁道,“不行。”   “为何?”萧暥一诧。   “阿迦罗绝非善类。一旦失手,你无异于自投罗网,身陷敌营。”   “西陵,我在襄州跟他交过几回手,他那点套路我拿捏得住,但他却不知我的路数,我有把握……唔……”   他忽然脸色清惨,急忙抬手按住胸口,一阵心悸间喉中隐约翻腾起熟悉的甜腥味。   糟糕,怎么这个时候。   他急忙背转身,踉跄出几步,忍了大半天的一口鲜血终于从嘴角涌出。   他胡乱抹了一把,就魏西陵从背后稳稳抱住了,“快,叫大夫!”   片刻后,   萧暥迷迷糊糊躺在床榻上,恍惚间听到有人声。   “心气郁结,损耗过度,急火攻心,药石无医……”   萧暥一听,要凉。   他正想挣扎着坐起身,就听魏西陵道,“刘武,立即快马去大梁,请谢先生。” 第172章 调虎离山+番外   库房门前是一个四方的庭院,庭院里整齐地堆放着二十四口大箱子,都是今秋要出货的香料。   大梁城北数十里处有一片山峦,山不算高,但山势绵延,名为凤梧山,凤梧山上有泽香木,用此树皮做出来的宫香,其味道浓醇,颇为有名。自从安阳城成为南北财货枢纽之后,这大梁的宫香就通过安阳,销往九州各地。   中秋佳节,大雍朝流行焚香贡月,所以这香的销量就特别好,这二十四口樟木箱子都是今晚要出城的宫香。   曹璋看着那个穿着黑色斗篷的人,忽然从曹雄带来替换的箱子里钻出来时,惊得话都说不清了。   “此、此人、是、是谁?”曹璋不安道,“不、不是、你、你要、出城,为、为何、还带、带着他……”   那人的脸上带着一张惨白的面具,面具的两颊处有两坨可笑的红晕,显得又恐怖又滑稽。   曹雄道,“我的傻弟弟,我是曹家的人,我要走,萧暥敢拦吗?我如果在大梁出事,父亲肯定不会善罢甘休,我出城还需要你帮?我来找你,就是为了把薛先生带出去。”   “薛?那他、他……的脸……”   “哦,薛先生的脸早年遭遇一场火灾,烧坏了,所以只能带着面具。”曹雄道,   “那他、他为什么、不、不自己、出、出城?”   曹雄道,“薛先生的本事很大,是我为父亲物色的军师,但是萧暥这人嫉贤妒能,自己不用薛先生,又不肯放他走,薛先生久留在大梁,不仅没法施展抱负,说不定还要被萧暥所害,所以才投奔了我,愿意为我们曹家效力。”   “不、不对。”曹璋道。   曹雄强压着耐心问,“怎么不对了?”   “主、主公他、他不是嫉、嫉妒的人。”   曹雄冷笑,“你在萧暥身边呆了那么段日子,他让他靠近过他吗?你了解他多少?”   曹璋脸色一僵,猛然想起几天前,那雪亮的剑映出萧暥眸子里冷冽的杀机,他道,“我睡着时,别靠近我,以免误伤。”   就在他愣神之际,曹雄打开一口箱,“好了,时间不早了,先生请上车。”   薛先生跨入箱子伏低,就在箱盖落下时,他低声道,“此人可靠?”   曹雄笑道,“先生放心,这是我弟弟,胆子小,我说一,他不敢说二。”   然后他回头对曹璋道,“好了,出城吧。”   曹璋皱着眉,招了招手。立即有一群铺子的伙计出来,将箱子装车。二十四口箱子,一共装了六车。   “出城!”   *** *** ***   灵犀宫里,魏瑄道,“苍青,继续盯着,一有情况就告诉我!”   然后他一念回过神来,来不及多想,飞奔出文昌署。   片刻后,车队已经到达了城门口。   因为是中秋修沐,城门口来往的人很多,值守的士兵有十来人,照例会查看一下来往百姓商贩的名刺。若有车马,则会有两三士卒登车例行检查一下行李。   车队靠近正南门,一个守城士卒道,“停车,检查!”   领队的是个麻脸汉子,他立即上前道,“这是尚元城曹主簿的车队,有曹主簿的名刺。”   尚元城的铺子,也是萧暥的产业,城门令一听,赶紧挥挥手道,“曹主簿的,认识,认识,走吧走吧!不用查了。”   车队随即缓缓开动。   “站住!”忽然间,一道清朗的声音传来。   那城门令一回头,就见一俊秀青年驰马飞奔至城下,一跃下马,疾声道,“城中尚有通缉要犯没有落网,就算是萧将军亲自出城,也要检查!”   领队的麻脸目光一沉,对城门令暗暗施压,“这箱子里都是宫香,赶着中秋修沐期间送到安阳城。可耽误不得。不然将军怪罪下来……”   城门令一听,道,“晋王殿下,你这文昌署管到萧将军的车队上,管得也太宽”   他话没说完,就看到魏瑄身后,十余轻骑驰至城下。   “云副将!”   他顿时神色一凛,立即道,“云副将,你来得正好,晋王殿下要查尚元城的车马,这是萧将军的……”   “所有箱子统统卸车,一个个搜!”云越断然道。   城门令顿时懵了。   他眼皮发跳,搞不懂了,这云副将什么毛病,中秋修沐酒喝高了?要搜他主公的车队?   那麻脸汉子神色一紧,悄悄后退了几步。与此同时马车全部停下,几名士卒立即上车,将箱子一个个卸下。   一名士卒上前,刚打开箱子,还来不及查看,忽然箱子里腾起一阵紫雾,随着宫香浓郁的气味,一张污白色的怪脸从箱子里突然探起,抓住那士卒,一口就咬上了他的手臂。   那士兵大骇,还来不及惨叫出声,魏瑄出手快如闪电,疾风荡过,血光飞溅,一剑剁下那人的手臂连同那怪物的头颅!   云越皱眉地看向地上,那颗脑袋尤眼珠突起,射出怨毒的目光,死死咬着那断手不放。   “这是什么东西?”云越道,   “这叫做石童,除非砍去头颅,否则杀不死。若被它们咬伤,也会被感染变成那种东西。”魏瑄快速道,   “小心!”   他话音未落,忽然近旁砰砰几声,几个箱盖相继爆起。   五六头石童从箱中窜出,如同恶鬼一般眼睛通红,扑上前见人就撕咬。   那城门令长期呆在大梁,战场都没上过几次,哪遇过这东西,见到那石童扑来,竟瞪大双眼满脸惊骇,刀哐当一声落地。   云越一把推开他,回手一剑削去一头石童的头颅,剑尖顺势一挑地上的刀,击飞了出去,在空中劈出一道寒芒,将一个正要扑上来的石童拦腰切断!   那城门令瞠目结舌。   云越冷白的脸上溅着血点,“你带人护住百姓,撤去城内!”   此时城门口已经是惊叫声,呼号声此起彼伏,人们惊慌失措四下避走。   魏瑄砍杀了几头石童,利剑浴血。与云越相视交换了个眼色,两头包抄,把这些石童驱赶到城墙前。   片刻后,已经满地都是残肢和头颅。所有石童终于被全部剿灭。   云越是第一次见识到这种东西,敏捷似猿猴,还力大无穷,狂暴异常。   好在锐士营都是身经百战的精锐,除了一名锐士被咬伤,云越当即断了他一掌。其他倒没有伤亡。   所有的箱子全部打开,空中弥漫着冷郁的宫香。   魏瑄心中随之一紧,人呢?那个日月教主人呢?   难道是,调虎离山之计?   *** *** ***   萧暥一梦惊醒,又是一阵心悸。他本能地抬手胡乱地摸索起他的剑,就被一只有力的手稳稳按住了。   “阿暥,做恶梦了?”魏西陵的声音从上方传来。   萧暥恍惚睁开眼睛。才发现自己正躺在榻上。   看周围的陈设,应该是魏西陵的屋子,不过这硬得能膈死人的床榻……他换过了?   身下垫了三床丝被,躺上去软绵绵的,他浑身跟没骨头似的躺尸了片刻,虽然胸口还阵阵灼热的隐痛,至少暂时腰不那么痛了。   药一样清苦,吃完药就看到床头澈儿给他带来一大堆的蜜饯甘果小松子,真的是养耗子了。   只是他在病中,口中弥漫着药的苦涩和血的甜腥,没力气嗑了。   紧接着他就想起了刚才的噩梦。   他不知道是不是染上了原主什么乖癖,做噩梦的时候,习惯性就要摸剑。上一次把曹璋吓得不轻。   在梦里,兰台之变的火光和除夕夜大梁城映红天际的火光交织在一起。   他按着心口,只觉得这火光灼烧得他半刻都无法休息。   魏西陵见他眼神思索着,道,“你如果担心大梁,我已经让刘武带了三千轻骑北上,你安心养病,不要多想。”   萧暥心里一诧,魏西陵动作如此之快,同时又不由腹诽,刘武那个脑子……   算了,好在有谢映之在,刘武应该也用不着脑子。   *** *** ***   倾颜阁   这里以前是撷芳阁的旧址。后来就被容绪先生改为画楼。这倾颜阁最有名的是画人像,其次是画面妆。   在大雍朝,世家贵族都有画像的传统。   一方面是大雍朝入仕所察者:依次为门第,品貌,德行,才干。   所以九州上下都极重品貌,无论是世家子弟还是名门闺秀,都热衷于画像。仕子应征自荐还会把画像放在自荐之中,若出身名门望族又品貌端庄,很容易就一路平步青云。   另一方面,世家贵族们也会给家族中功绩显赫,或者位高权重者画像,这些画像会一直被家族保存在宗祠中,供后人瞻仰。   这倾颜阁汇聚了九州最好的画师。虽然是在撷芳阁的旧址上重建的,生意却一点都不受影响。加上除夕夜之后,容绪先生又暗中照着萧暥脸上的面妆,描了画本,推波助澜之下,一项新的产业生成了,画面妆。尤其是花神妆风靡九州。   所以到了中秋修沐,这倾颜阁里是人来人往,衣带如云。   谢映之踏入这倾颜阁的时候就隐约感到这满眼浮光繁华中夹杂着一股阴晦之气。   一只晶莹剔透的竹冰虫从他袖子里悄悄探出头来。   掌柜地见他一袭青衫如烟雨,一看就是风流俊逸之士,立即迎上前来,   “客官,画像还是……”   他话音未落,一阵风过,吹动纱幕如水波拂起,那掌柜的偷偷挑眼一看,顿时怔住了。   “先生还是画像罢,不用钱!”   “我们这里最好的画师!”   那是一间素雅的画室。   谢映之走进去时,就闻到一股长久没人来的幽寂气息。   画室的中央有一道屏风,将画室隔为两方,屏风前有案几茶点,还有一些打发时辰的书卷,这是客人闲坐的地方。   掌柜的殷勤地道,“画工马上就到,先生稍等片刻。”   谢映之关上门,袖中的竹冰虫早就急不可耐地往外钻。   它在画室里东嗅西嗅一阵,径直往屏风的方向爬去。   谢映之闲散地一拂衣摆坐下,笃定道,“阁下既已来了,就请出来一见罢。”   屏风后倏忽间风摇影动,一个人影走了出来,惨白的面具罩住整张脸,面具上两团怪异的酡红,他阴森森道,“谢玄首,多年不见,甚是想念。” 第173章 玄门   画室里灯光昏暗,那人带着一张惨白如纸的面具,两颊上两团胭脂,看上去既滑稽又渗人。   谢映之闲闲站起身道,“阁下的脸是伤于当年断云崖的那场大火罢。我该如何称呼阁下,东方教主,或者说薛先生?”   东方教主道,“当年玄清子座下前两名大弟子,卫宛和薛潜,薛潜已经死于断云崖的雷火,如今只有东方冉,玄首可以称我东方先生。”   谢映之眼中一缕悲悯之色瞬息而逝。   “东方先生既然是当年断云崖唯一之生还者,我想请教一下,当年断云崖雷火是天劫,还是有人纵火?”   六年前,断云崖一场大火烧死玄门弟子十多人,困在崖中的囚徒无处可逃,死伤近百,甚为惨烈。   东方冉阴测测道,“谢玄首对世间万象洞若观火,心中怕是已经有了答案。”   谢映之道,“我事后去过断云崖,这雷火并非天降,而是从断云崖底的岩洞中激发,火势最烈的岩洞里囚禁着苍冥族三长老,都已经化为灰烬。再联想到,玄门内总是有人觊觎高阶秘术,大师兄当时正想清查,就发生了此事,并非偶然。”   “没错,我干的。”东方冉索然道,白面具上黑洞洞的眼睛里暗芒一闪,“我背着师父修炼秘术,又骗崖下的那几个疯老头子,邪神就要出世,我就是邪神的侍从,需要他们为邪神效力。将秘法传授与我。但是这秘术诡谲怪异,我学起来颇费周折。我还没有学会,卫宛就要查这事儿,那么我只有一不做二不休了。”   谢映之神色冰冷,不见喜怒,道,“大多数觊觎秘术者,皆因修玄资质欠佳,难有突破,从而钻研旁门左道,你的修行在玄门中位列前三,当年师父颇为器重你,你为何还要如此?”   “你居然问我?”东方冉忽然阴阳怪气地笑了起来,“谢映之,这么多年,你还不知道?”   谢映之静静看着他,长眉微敛。   “就是因为你。”东方冉忽然拔高了尖锐的声音。   六年前,玄门。   已是深秋,山间空寂。满地落叶间,溪水清冽。   石桥上站着一清癯高瘦的男子,仙风道骨,看不出年龄。他一身素衣,乌发如墨用一根木簪挽起。   他的声音如空冷的筝弦振响,“我自门中前辈与苍冥族之战后,始任玄首,至今已百年,该归隐云游了,卫宛。”   一个面貌严肃的青年上前道,“弟子在。”   玄清子将一戒杖交到他手中,“今后你掌门中之刑戒。”   “是。”卫宛恭恭敬敬接过。   “薛潜。”   薛潜心中骤然一动,但他按捺住了,屏息凝神谦谨地上前。   他深知,卫宛修为虽高,但为人严苛,不知通达。若论天赋和资质,他不仅不输卫宛,在很多方面还超过卫宛,且他多年来修炼刻苦,修为日益精进,这玄门同辈中,自认为无人能出其右,每有大事,师父也会派他和卫宛一起解决,既然卫宛能掌罚……   一缕妄念早就已经在心中发芽。   就听玄清子道,“你和卫宛当尽心辅助未来之玄首。”   薛潜双肩陡然一震。什么?!   辅佐谁?   谁是玄首?   师父要传位给谁?   无数念头如潮水涌起,在他心中鼓荡不休,他神色几变间,就听玄清子道,“映之来了吗?”   薛潜蓦然怔了怔,抬眼看去。   只见山间的曦光中,一名少年飘然而来,质傲清霜,俊美风仪,似火的红叶映着他一身如云的白衣。   就听玄清子道,“我将玄首之位传与映之,尔等今后当善为辅佐。”   薛潜看着那少年微微眯起眼,眼底暗暗沁出血来。   谢映之泰然领命,并没有丝毫的受宠若惊,也不惶恐推却。   他无喜无忧,神色自若,曦光照着尚未青涩未褪、尚显柔美的少年脸容,却已经有一种洞彻世事的练达与洒脱。   银白色的玄首指环戴在少年修长如冰玉的手指上,灼得薛潜眼睛刺痛。   事后,他装作无意间问卫宛,“谢映之修为很高?”   卫宛凝眉道,“倒是不知,但师父说,映之心性最佳。”   薛潜心中冷笑,恐怕是因为他姓谢罢。   晋阳谢氏,宛陵云氏,皆是天下士林之风向。谢映之不仅出身名门世家,又是如此品貌风仪。据说他在晋阳时,只要他出门,则所去之处必然被堵得水泄不通。甚至要官府派兵出来维持秩序。所以谢映之出门都戴幕篱,且行踪不定。   谢映之要任玄首的消息不胫而走后,这本来清冷空寂的玄门,一时间也就成了士林之热议。   这天下重门第而不重才华,重色而不重智,可见一斑,薛潜心中暗恨。他自认修为卓绝,智计无双,但那又如何?还是抵不过名门世家、风神如玉。   半个月后,断云崖的冲天雷火,就如同当日山间火红的枫叶,熊熊燃烧起来。   倾颜阁里,   东方冉忽然道,“谢玄首,你的指环呢?”   谢映之坦然,“赠与可托之人。”   东方冉眼皮骤然一跳,“指环即玄门,你竟把玄门拱手送人?”他大笑,“玄清子真是所托非人。”   谢映之道,“玄门即天下,天下即玄门。”   东方冉一愕,“什么?”   “只要能平靖乱世,荡涤海内,还天下海晏河清,玄门中人,当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好!好个以天下苍生为己任的谢玄首。”东方冉拍手道,“那么,这倾颜阁内的苍生,谢玄首是救,还是不救?”   谢映之刚踏进这倾颜阁就感觉到一股阴晦之气。所有人,包括那个迎接他的掌柜的,脸上都像带着一张面具。   谢映之淡淡扫了眼画室外,只见纸窗上隐隐忪忪浮现出一个个静默不动的人影。再看向纸门,廊上幽暗的灯光映出门外魁梧的身影,手中拿着利刃,看来门口亦被堵死了。   “人傀。”谢映之道,“这里有多少人被你变成了人傀?”   “不多,也就十五人。”东方冉说着往前走了几步,“加上你,就是十六人。”   谢映之静静看着他,“你想要什么?”   “谢玄首真是心如明镜。”东方冉手抚着自己的假面,“我的面目烧毁了,我需要一张脸,之前好不容易看中了一张,不过被那小子跑了,但也无妨,此人容貌过于姣媚,相比之下,谢玄首霁月清风谪仙中人,更合我意。”   谢映之不动声色看了一眼他手中,那是一柄剔透的薄刃,   “放心,不会有痛苦的。”东方冉用诱哄的口吻道。   就在这时,他的脚下好像踩到了什么炙烫的东西,猛地倒退了一步。   “你?!”   谢映之回到桌案边,一拂衣摆坐下。   “困仙阵?!”东方冉诧愕道,“你什么时候布下的?”   谢映之淡淡道,“刚才。”   东方冉心中不可遏制地一颤,难道说是刚才跟他说话的片刻,已经不露声色地在他周身布下了困仙阵?   走不出这个画室的是他自己!   与此同时,外面忽然传来了一阵兵刃撞击的激烈声响。   东方冉扭头就见纸窗上纷乱的人影晃动。   苏钰已经带着玄门弟子前来接应,正与门外的人傀混战在一起。   东方冉眼中流露出深深的忌惮,“果然谢玄首不惜以身犯险,也要拿我这个玄门叛逆回去问罪啊。”   他颇有意味地边在在画地为牢的圈子里踱步,“但是谢玄首虽然手段高妙,可惜你要失望了。”   说罢他站定,抬起手,缓缓取下了面具。   面具后,赫然是曹璋的脸。   谢映之眉心微微一凝。   东方冉不屑道:“这个蠢货首鼠两端,居然在运送马车出城的途中,偷跑去报告云越。他却不知道,这根本没用,因为你们可能走的每一步我都料到了。所以我在出城的箱子里还装了石童。如果他们不查,那我的真身就顺利地混出城去,如果他们查。”   “那就放出石童,制造骚乱,趁乱出城。”谢映之道。   “谢玄首你终于明白了。”东方冉用曹璋的脸微笑道,“谢玄首,在这乱世中,除了高妙的玄术,还需要智计和头脑。这点上,你不如我。你玄术再厉害,但你的困仙阵困住的,只是一个傀儡。”   *** *** ***   大半夜的奔驰后,天色已经微明。第一缕曦光照在城楼上临阳郡三个古拙的字。   这是出大梁之后的第一个郡县。   “他们进城了。”魏瑄勒住马缰道。   云越皱起细眉,这伙人既然急于逃跑,为什么会在这里停下来,居然还有工夫还进城?   他看向那个通体透明的小虫子,蹙眉道,“这东西认路准吗?”   魏瑄道,“谢先生在含泉山庄那次给将军的,我管徐翁借来的。”   云越明白了,某人觉得好玩,就没有还。自己养着了……   “这竹冰虫嗅觉极灵,既然东方教主的气味终止在这里,那就应该是进城了。”   临阳郡虽然不大,却是北上大梁的门户。   一进城,他们就发觉麻烦了。   人太多了!接到不算宽,两边的店铺生意火热,街上熙熙攘攘,都是往来往来返乡的人流。   在大雍,每年的中秋修沐有十五天假期,加上节气又好,所以人们返乡,拜访亲朋好友,往来颇为热闹。   看到着这人来客往,熙攘喧闹的街道,魏瑄和云越同时心中一沉。投鼠忌器。   这个东方教主一伙人钻进这临阳郡,若是带兵捉拿他,处理不当就会引起不小的骚乱和伤亡。   魏瑄想了想,“我带着竹冰虫去找教主的歇脚处,云副将,麻烦你去郡署通知郡守,暗中遣散周围百姓。”   云越点头,遣散了周围的百姓再抓捕,顺便还能向郡署借兵。   这竹冰虫极为敏捷,它沿着街巷很快就在一处热闹的楼阁前停了下来。   魏瑄一看,更棘手了。   四海城的九州客栈。整个临阳郡最热闹的地方。   尚元城成为了雍州的商业中心后,各州郡都有模仿。四海城也是其中之一。   此时正值中秋修沐,四海城内的各个商铺里生意兴隆,街道上人头攒动摩肩接踵。   云越细眉紧拧,“大规模关闭店铺,遣散游客,必然会打草惊蛇。”   且这教主行事阴诡,谁知道会不会还有什么后招。   在这拥挤的四海城内,无论闹出什么事,都会死伤一大片。   怎么办?怎么抓人又不会伤及百姓?   魏瑄心念电转,深吸一口气,只能学某人的骚操作了。   他立即对临阳郡守周成道,“周郡守,有件事,需要你立即去办。”   片刻后,四海城出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   满城游客忽然如潮水退去,很多店铺都纷纷关门,来不及关门谢客的商户,就在门口挂了个暂停歇业的牌子,匆匆忙忙像赶场子似的往城门口奔去。   九州客栈里。   麻脸汉子推开窗看了一会儿,“小二,外面出了什么事?”   这小二提着一壶烧开的热水,边道,“周郡守家有喜事,一会儿就在城门口撒花钱彩头,让大家同喜。都去城门前等着接钱了。”   “知道了,你下去罢。”   麻脸汉子扔给他几个铜钱打发道。   “师父,外头没什么事儿,就是撒个花钱。都去捡钱了。”   东方冉盘膝打坐,一动不动,像一座雕像。   另一头,魏瑄退出房来,熟练地揭下假面,“客舍里有十几个打扮成商贩的弟子。其他没见有什么埋伏。”   云越看向魏瑄,忽然有个疑问,他一个皇子,这些江湖手段都是哪里学的?   但现在没时间考虑这个,撒花钱不可能拖太久。   机不可失。   云越当机立断,“冲进去,全部拿下!”   客房的门哐当一声被踹开。   那麻脸汉子一愣,反应也是极快,拔刀就向他们劈来,周围的十几个弟子也纷纷拔出单刀,双方顿时混战在一起。   这些日月教徒根本不是虎贲锐士的对手,顷刻间就已经横七竖八倒了一地。   云越一剑刺入那麻脸汉子肋下将他踹翻在地,趁此时机,魏瑄正要一跃拿下那东方教主。   但就在这时,忽然外面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   一名在外面接应的郡兵满脸是血跌跌撞撞跑进来,还来不及说话,被一刀从肩膀斜斜劈开,顿时血浆四溅。   曹雄一脚踹开那郡兵的尸体,杀气腾腾地走了进来,身后是百名如狼似虎的凉州军!   魏瑄心中一沉,难怪他们要来临阳郡,果然是有接应。   *** *** ***   倾颜阁里。   谢映之道:“曹雄。你要投奔凉州曹氏。”   东方冉装模作样地摇了摇头,颇为可惜道:“谢玄首,既然你什么都料到了,为什么还要来这里送命呢?”   他说着从袖中取出了一截黝黑的如同枯木萎枝般的东西。   谢映之眉心一蹙,那是一只断手。   一只似乎是烧焦黑炭般的断手,指甲奇长。   东方冉细细欣赏道,“这魔族长老的手真是奇怪,死了那么多年,这指甲居然还会长。”   他说话间,这断手的指缝里开始有缕缕黑烟渗出。   谢映之神色冰冷,“你还炼制尸蛊。”   “谢玄首真是见多识广,没错,这是尸蛊,你看,这手的皮肤都成了黑褐色,可见他被当年被你们关在断云崖底怨恨极深。”   尸蛊颜色越深,香气越刺鼻,怨念越重。   尸蛊散发的黑雾伴随着刺鼻的异香很快弥漫了整间画室。   与此同时,谢映之周身似乎凝起如冰霜般薄寒的光华,仿佛月色满衣,映着他清雅的容颜。   “谢玄首果然修为高深,污浊不可近身,但是你是不是忘了什么?这里曾经是撷芳阁。人皮甬,血蜈蚣,鬼藤蔓,还有这除夕夜在这里丧生的无数明华宗的弟子,包括张缉、无相那群人,他们都死在这里,这里的怨念可是极深。”   怨念至深之地为积尸之地,这里的尸气一触及魔族长老断手所炼制的尸蛊,就会汇聚起来,如漩涡一般形成一个阵眼。   谢映之面色微沉,最为阴邪的聚魇阵。   东方冉颇为得意地抚着这只枯黑的手,就像抚摸着心爱之物,脸上的表情让人毛骨悚然。   谢映之注意到,他所用的曹璋的身体,脸色铁青,越来越阴沉,嘴唇血红,就像一个恶鬼。   纸门外,一丝丝黑烟从墙壁里、地面上,每一缕缝隙中往外渗出。迅速地散开。   那些人傀一闻到那怪香顿时眼睛通红,疯狂地扑杀撕咬。   苏钰等人一时被压制住,再看楼内,那些冠袍华衣的客人们,脸色逐渐变得幽沉阴晦,不约而同地向他们看来。   苏钰顿时觉得一阵毛骨悚然。   曹璋的脸已经像青面獠牙的恶鬼一般,一边说话,口中的流涎不断淌下那滑稽的抽屉下巴。说话却毫不结巴,不紧不慢道,“这尸蛊可以把这里所有怨念和业力全召唤起来,这倾颜阁内的每一个人都会变成恶鬼。”   谢映之明白了,难怪东方冉要用曹璋做人傀,因为就算他自己,也不敢亲自操纵尸蛊。   在这聚魇阵中,谁都不能幸免。他的修为还不至于能挺过去。   谢映之冷静地一条条想下去,其实这里除了他,没有一个人的修为能挺过这聚魇阵,包括门外的苏钰他们,在这里待越久,尸蛊之毒就越深,过不了多久,他们也会中变成怨念操纵下的傀儡丧失心智。   要克制这尸蛊只有一个方法。   东方冉借用曹璋的脸笑得诡谲无比,“谢玄首见多识广,应该知道怎么化解这满阁的怨念,除非你用自己做封印,但是这样你的生气就会被尸蛊吸走,你的修为会全部废掉。”   谢映之静默地看着他。   东方冉眼中终于流露出忌恨已久的快意,“既然师父说你心性最佳,那么让我看看,你是牺牲自己救这整楼的人,还是独善其身坐视不管,怎么样谢玄首,决定了吗?”   *** *** ***   江州   “西陵哥,外面有位高严高刺史来找你。”魏曦进门道。   魏西陵放下手中的公文,看了眼萧暥,见他睡得正熟,于是道,“请高刺史去书房。我立即就来。”   然后他回头吩咐方澈道,“澈儿,你照顾阿暥,我片刻就回。”   一进书房,魏西陵就略去寒暄,直接问道,“高刺史,带了吗?”   魏西陵让刘武经过襄州的时候,去找高严,谢映之上一次在襄州为萧暥治病,还留下一副方子。   高严道,“带了,我怕不稳妥,还是自己跑一趟。主公怎么样了?”   魏西陵一边立即命人按谢映之以前的方子煎药,一边道,“医官看过了,尚无起色。”   高严面色焦虑,“这西征北伐都尚未开始,主公这病得实在不是时候啊。”   “是我没有护他周全。”魏西陵道。   高严叹了口气,“我没有指责将军之意,只是天下虎狼环伺,主公这病令人心忧,我可以去看看他吗?”   寝居里。   方澈坐在塌边,就见萧暥容色苍白,紧闭着双眼,两道雨后山黛般的秀眉微微蹙起,让人很想探手给他拂开。   梦中,大雪纷飞。   一场恶战下来,血染战袍,铠甲上也凝着一层冰霜。   他站在山间遥遥望着那座孤零零的城。和大雪间山道上行军的队伍。   云越把一件披风盖在他肩头,“主公,你身体不适,还是回去罢,而且……”他犹疑片刻,道,“魏将军看到,又要误会你了。”   “他全军缟素,一心复仇收复江州,恢复义父的基业。”萧暥眉峰紧蹙,脸色异常苍白,“可他为人太过磊落,要有人替他把这暗中的毒刺拔除,决不能,决不能让他也像义父那样……咳咳”   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他的话。   殷红的血从嘴角渗出,沿着清致光洁的下颌淌下。   方澈脸色惨白,顿时慌了,“暥哥哥,你醒醒,你不要有事啊!”   魏西陵和高严进来的时候,就见他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正急着想要出来喊人。   魏西陵几步上前,拽住萧暥的手。   他的手冰冷,像握着一块寒冰,但额头却滚烫。   魏西陵剑眉紧皱,才出去片刻,怎么就这样了。   “再派人去大梁催,务必请谢先生来!”   高严也急了,“主公病得如此沉重,这谢玄首还有什么要事比这更紧要?不管他手头有什么要务都搁下,绑都要绑来!”   魏西陵默默看了他一眼,不,谢映之不是这样不可靠的人。   刘武都出发几天了,谢玄首还没有消息,不会是大梁城里出事了罢。 第174章 尸蛊   倾颜阁   缝隙中涌出的黑雾仿佛化成无数条毒蛇,将他们缠绕起来,遏紧他们的呼吸。   窒息的异香无孔不入地钻入鼻腔。   苏钰觉得头脑越来越沉重,他一边勉力凝神聚息,一边率领众玄门弟子勉力与前赴后继的人傀厮杀,边战边退,眼看就已经被困在廊道一端。   廊道下的大厅里,一个个神智呆滞的宾客面容渐渐狰狞,齐齐地抬头看向他们。   苏钰狠狠地咬破嘴唇,疼痛强使他神智一阵清明,不行,得想个办法,不能再这样下去!   画室内,翻涌的黑雾已浓稠地不见天日。   案头的铜灯犹如一点萤火,气息奄奄地闪烁着。   幽光照着曹璋扭曲的脸,显得青面獠牙般狰狞。他手中的尸蛊已经侵蚀了他整条手臂,从手掌延伸到脖颈都变成了黑褐色,就像僵硬的朽木。   谢映之从容走到了画室中央,他面沉似水,目光微凝,周身那淡淡的光华忽然一盛。   紧接着,就见曹璋手中那尸蛊的黑气也似针锋相对地冲了出来,继而聚成一股股浊流,以谢映之为中心翻腾不息,激得他衣带如流云翻飞。   很快在谢映之的周围,形成了一个暗流涌动的黑气漩涡。阁内所有的黑气都汇聚奔涌过来。   与此同时,谢映之周身笼罩着的光华也被黑雾激荡起来,犹如碎银霰雪,又像散落漫天的月华。看得人惊心动魄。   东方冉微笑道,“看来谢玄首已经做出选择了。真是不负我望。”   谢映之所站的地方很快成了尸气最重的阵眼。   在重重黑雾的包围中,他容色清寒,长眉微凝。   随着四周的黑气汇聚流向阵眼。画室外,四处弥漫的黑雾顿时一清。连光线都跟着变亮了。   刚才还面目狰狞的宾客好像做了场梦,面面相觑。   苏钰等人顿时觉得一直压着的窒息感散去,头脑也澄澈起来。   “玄首!”苏钰反应过来,心中骤然一紧。   立即率领玄门弟子向画室冲去,与迎上前来的人傀激战在一起。   随着时间流逝,谢映之额角眉梢隐现出细汗,周身凝起的皓皎的光华与那黑雾纠缠在一起,源源不断流入漆黑如朽木般的尸蛊。   与此同时,曹璋托着尸蛊的手也渐渐褪去了黑气,他只觉得一股温润的气流渗入四肢百骸,脸色也逐渐变得温暖正常,终于显出了一丝生气。   “谢玄首真是好性情,舍己救人,连这废人也不放弃。”东方冉叹息道,“但是你都自身难保了还能救得了谁?尸蛊正在吸收你的生气,很快你也会变成废人了。”   谢映之没有理睬他,他神色宁静淡定。   东方冉倒也不介意,看着向来那不染尘埃的玄门之首,如今乌发微乱,衣带零落飞扬,倒是真难得一见。他似乎终于体会到了复仇的畅快。   “世人都说谢玄首孤高俊逸,不染尘埃,现在看你洁白无垢一寸寸在我眼前被浊气侵蚀,看你一点点在我面前碎裂,师兄我还真是舍不得啊。不过你放心,就算你变成了废人,我不会让你死得那么轻易的。”   说到这里,他走近了几步,一手从袖中再次取出那把薄刃。   “虽然我这样有点心急了,但这尸蛊的侵蚀可是很厉害,用不了多久你的容貌就会腐朽,趁着你现在风华犹在,先把你的脸取下来罢。”   他说着洋洋得意地摆弄着手中寒光闪闪的刀刃,紧接着他猝然‘啊’了一声。   随即,就看着自己握刀的手居然不受控制地抬了起来。   “这……这是怎么回事?”东方冉满脸惊骇,“谢映之,你做了什么!?”   紧接着,他眼睁睁看着那握着薄刃的左手高高举起,一刀扎入了右手的尸蛊中,顿时将那尸蛊戳了个对穿!   满室黑气顿时烟消云散。   东方冉大骇,“谢映之,你竟也会人傀术?!”   他居然被反控制了!   谢映之眸光沉静似水,“我不会使用人傀术,我只是解开了你对曹主簿的控制。”   东方冉浑身一震。顿时明白了。   刚才谢映之不动声色间地将灵气注入曹璋身上,不单单是想救曹璋,居然是在他眼皮子底下,暗中解开了他对曹璋的束缚。   于是那个抽屉下巴的窝囊废,趁着他拿出刀之机,一刀毁了他的尸蛊!   他竟然功败垂成,输在一个窝囊废的手中!   东方冉想到这里恨意顿生,握紧手中的薄刃就往心口扎去。   谢映之手中光华乍然一亮,那薄刃如同一道流星飞了出去。与此同时,先前设下的困仙阵隐隐震动。   东方冉闷哼一声,接着就见曹璋浑身一个剧颤,歪歪斜斜倒了下来,还未及着地,就被谢映之接住了。   画室外,所有被操纵的人傀紧跟着纷纷倒地。   苏钰他们闯入画室,就见谢映之抱着曹璋坐在地上,手中的微光凝起,将他体内残毒驱出。   曹璋恍惚间醒来时,只觉得清华照眼。   “谢、谢先生……”   苏钰蹙眉上前道,“玄首,东方冉在临阳郡出现。晋王和云副将带兵追过去了。”   晋王?谢映之心中一凛。   他立即对苏钰道,“你照看曹主簿。安顿众人。”   说完,起身匆匆离去。   *** *** ***   九州客栈里。   随着曹雄一声令下,数百如狼似虎的凉州兵蜂拥而上。   魏瑄一剑格开一个凉州兵锋利的□□,只觉得握剑的手被震得微微颤抖。凉州兵彪悍无比可见一斑,但更让他心中顿沉的是,他发现自己的右手没有知觉!   或者说从右手开始到肩膀的知觉都是麻木的。一个不祥的念头刺入脑海,石童的毒素已经扩散到肩膀了!   他来不及多想,反手一剑,挥开一个扑上来的凉州兵,对云越道,“云副将,这样下去不行!”   云越也知道不行,纵然虎贲锐士再骁勇善战,但是他们面对的是几倍于自己的凉州兵,而且能跟随曹雄护卫,这必然是凉州中的精锐,如果以单兵战力来说,绝不会差。   如果单兵实力相差不大,他们的虎贲锐士或许更胜一筹,但是凉州兵人数的优势就是压倒性的。   魏瑄快速道,“你们正面迎敌,我从后面包抄曹雄!”   这是萧暥通常的做法,声东击西,擒贼先擒王。   魏瑄道,“拿曹雄为质,逼退凉州军!”   云越心中一凛,这晋王从来没有上过战场,但是对突变形势的把握和当机立断的果决让他暗暗吃惊。   有些人是天生适应战场的,如果有机会让他披甲上阵。   “好,你小心。”云越道。   魏瑄和云越对视一眼,正要陷入敌阵,就在这时,外面忽然传来一阵马嘶声。   紧接着,九州客栈的院门被撞开了,马蹄声响起,外围的凉州军忽然溃散开来。   云越心中诧异,这临阳郡因为位于雍州腹地,所以没有配备骑兵,这哪里来的骑兵?   紧接着他就听到一道粗嗓门道,“云越,你小子又吃败仗啦?”   云越细眉顿时一挑,“闭嘴!”   就见刘武带着魏西陵的精锐亲卫冲入九州客栈,从背后忽然包抄了凉州军。   “小公子,我救了你一命。”刘武一刀劈翻一个凉州兵,龇牙笑道。   云越剑一横,怒道,“滚!”   曹雄这头一看情况不妙,也顾不上日月教的人了,赶紧带着余下的凉州军边战边退。   这时魏瑄方才注意到,一直盘腿打坐的东方冉始终是一动不动,如同木雕石像。   他心中猛地一沉,上前一把掀开他的面具。   只见面具后是一张麻脸。   在混战中,他趁众人不备,跟那麻脸汉子掉了个!   魏瑄来不及多想,急迫道,“云副将,这里交给你了,我去抓人!”   说完不等云越回答,就从窗户中跃了出去。   这日月教主手段阴毒,行为诡谲,这临阳郡里又那么多人,万一出什么事情,伤亡必然惨重。   魏瑄跟着竹冰虫循着残留的气息一路飞奔,穿过街市。   但是他越是接近那气味,心就越来越沉到谷底,因为东方冉逃走的方向,竟然是城门口!   魏瑄心中暗道不妙,他先前让周郡守在城楼上撒花钱以吸引城中的百姓前去城楼前聚集,这会儿简直是作茧自缚!   这东方冉一心往人群拥挤的地方钻,不知道他要耍什么花样。   就在他心念电转间,就看到城下人群哗然。   一个带着面具的人立于撒花钱的高台之上,手中一把短刃横在了郡守周成的脖子前,东方冉高声道,“卫宛,让你的人全部退出临阳郡!”   卫夫子!   魏瑄心中一振,他怎么在这里?   他稍微一想前因后果就立即明白了,这竹冰虫本来就是谢映之给他的,他能跟踪东方冉到这里,谢映之难道还会找不到?   看来谢玄首早就已经安排卫宛带玄门弟子追寻着竹冰虫的气味,跟到了临阳郡。   魏瑄暗自推断,这东方冉原本是想到城门口簇拥的人群中,再搞出点什么事端来,没料到,刚到城前,就被卫宛截了个正着,所以情急之下,他劫持了周郡守。   “卫夫子。”魏瑄悄悄挤到卫宛身边,“你引开的他注意力,给我片刻工夫。”   “你要作甚?”卫宛眉头一簇。他完全没想到居然在这里看到魏瑄。   他刚想低声斥道,“殿下,这里危险,不可妄动……”   魏瑄上一次故意引烛龙巨蟒吞噬,又破开蟒腹,瑞尔安不知道玄火是都真是他点的,但卫宛此后只得魏瑄做事风格太过孟浪,有失稳重。   但是他话音未落,就看到魏瑄从一个郡兵手中接过了一张弓。   魏瑄的箭术是跟着萧暥学的,虽然不如萧暥,但是这么点距离足够了。   他背着弓,悄悄藏入围观的人群。   那一边东方冉道,“卫宛,你即刻撤走所有玄门弟子,临阳郡的郡丞也给我听着,你立即准备快马一匹带来此处,否则你们的郡守就……”   他的话还没说完,嗖的一支羽箭破空而出,势如流星,一箭弹去他手中短刃。   东方冉痛呼一声,一只手顿时血流如注。   紧接着第二支箭就呼啸着穿透了他的肋下。   “留他性命!”卫宛疾道。   这孩子下手竟如此凌厉!   第三支箭尖啸着飞出,稳准狠地穿透脚踝而过。   东方冉惨叫一声,一个趔趄跪倒在地。惨白的面具下,渗出血水。再也站不起来了。   连一旁的临阳郡守周成也被这犀利的三箭吓得魂飞魄散,坐在地上踟蹰着后退到了高台边上,被几个郡兵搀扶着才勉强起身。   “好箭法。”卫宛不由赞了句。   魏瑄道,“不敢当。”   心道,不如某人。   如果换是萧暥,刚一箭就能解决了罢!他却用了三箭。   接着,就听卫宛道,“拿下!”   随即周围人群中跃出数名玄门弟子,向东方冉围拢捉拿。   东方冉一只手捂着不断渗血的右肋,不甘心地抬起头,手掌暗暗探向衣内。   “当心!别靠近!”魏瑄急道,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只见东方冉手掌一翻,一只青釉的小罐子砸落地上,顿时摔得四分五裂。   无数的血蜈蚣密密麻麻地从高台上爬散开来。   卫宛脸色煞白,“快!撤走!”   但是此刻城楼下先前领花钱,后来又围观抓捕的百姓早就围了里三层外三层,人群里顿时引发了骚乱。   高台上的来不及撤走的郡兵,还没搞明白这血红的蜈蚣是怎么回事,就被那东西钻入皮肤,顷刻间,痛苦地在地上扭曲翻滚,体内血肉融化而成了一个人皮甬。   眼看着那让人头皮发麻的蜈蚣往高台下的人群散去,魏瑄来不及多想了,手中白光一闪,玄火腾起,仿佛从天而降般坠落高台四周,烈焰瞬间围绕高台燃起了一个火圈。   正如潮水般往外涌的血蜈蚣顿时被烧作飞灰。   高台上正笑得狂乱的东方冉愣住了。   他只在苍冥族长老的口中听说过玄火,居然在他面前燃烧起了数尺高的火墙。   这世上居然还有人能使出玄火!   火光下映照下,卫宛目光森严,默默看向魏瑄。   这一次不会有错了,他亲眼所见。   “殿下还有什么想解释的?”   魏瑄手心被玄火烧得微微发烫,他暗暗咬了咬唇,这次当场抓获,还有什么可以解释的。   卫宛冰冷的视线划过他的脸颊,“修习秘术者,皆是邪魔歪道。”   然后静静下令道,“都拿下。”   魏瑄心中顿时一寒,不由后退了几步。   即使在生死攸关之际,他也没有害怕过。   他只剩下一年了,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有重要的人要守护,绝对不能在断云崖的石洞里度过。   他仰起头,直视卫宛道,“卫夫子,再给我一年,一年以后,任凭你处置。” 第175章 约定+番外   魏瑄抬起一双墨澈的眼眸看着卫宛,“夫子,再给我一年,只要一年,今后任凭处置。”   他这副模样,换是谁见了都于心不忍,可偏偏那人是卫宛。   卫宛毫不容情地说出两个字,“不行。”   魏瑄心顿时沉到了谷底,果然,没得通融。   他心念电转,现在怎么办?跑吗?   肯定是跑不了。   四周都是玄门的弟子,卫夫子也是他授业的老师,他知道卫宛的能耐和本事。逃跑罪加一等。   求饶就更不可能了。   卫宛为人向来严苛,一丝不苟。平生最恨邪魔外道。所以他一直警戒魏瑄为人要端方刚正,远离小人,远离妄念。   “拿下。带回去。”卫宛道。   几个玄门弟子上前擒住魏瑄的手臂。   一旁被魏瑄射瘸了腿的东方冉见状哈哈大笑,“哈哈哈,原来也是个邪魔外道,最后跟我一个下场,玄门断云崖下,我们可以为邻,也不寂寞,多谢师兄为我出气哈哈哈!”   卫宛冷然道,“薛潜,你所犯之罪,要先去十戒堂受刑废去修为,想去断云崖没那么容易,押下。”   东方冉道:“卫宛,你如此刻毒,今后必不得善果!”   几名玄门弟子立即上前将他押走了。   卫宛看向魏瑄,面无表情道,“殿下得罪了,随我去玄门走一趟,陛下和萧将军那里,我自然会解释。”   随后对几名弟子道,“送殿下上马车。”   “且慢。”   一道清雅的声音从人群中越众而出。就见一身材修长的士子分开人群走了过来,白衫似雪,衣带飞扬。   卫宛心中微微一诧,神色不变道,“玄首。”   卫宛只有在私下场合才会直接称谢映之的字,公开场合必严格地称他为玄首。   谢映之道,“晋王之事,我早已知晓。”   此话一出,在场的玄门弟子都面面相觑。   卫宛眉头一簇,他掌罚多年,积威之下,没有人敢说话。   卫宛沉声道:“玄首可知,这是袒护邪魔外道?”   谢映之环顾四周,淡淡道,“师兄,城东门外有一驿亭,可置清茶一壶。”   卫宛点头,城下人多眼杂,这是玄门的家务事,不便让外人知晓。   秋日的驿外,碧云天外,四野苍茫。   出城几里地外设有驿亭,是给前往出城送别的人或者进城的客商休憩用的。   驿亭中有石桌案,谢映之悠然一掀衣袍坐下。   卫宛则面色凝重地打量着他。就见他向来不染尘埃的衣衫有些落拓,乌发被风吹拂微乱。   他心下了然,道,“你快马加鞭赶来这里,就是为了阻止我。”   谢映之坦然,“晋王虽修秘术,但心性澄澈,无论是撷芳阁之役,千家坊、晗泉山庄,还是今日城前,屡屡凭一身孤勇救众人于危难,我玄门不能惩了激昂义气之士,寒了天下之热血。”   说罢他拂袖酌茶,“师兄请。”   卫宛哪有心思喝茶,他接过茶盏,“规矩是规矩,戒律是戒律,岂能为一人而破。”   谢映之道,“晋王虽修习秘术,迄今并未有犯错。”   卫宛面色凝重,“修习秘术,有损心智。”   “我观他心坚若磐石,不会走上歧途。”   “现在没犯错,不等于以后不会犯错。”卫宛丝毫不通融,“等将来他犯下大错,就来不及了!”   谢映之洒然,“既如此,我愿意为他担保。”   “什么?”卫宛一诧。   “将来若晋王真犯下大错,我引咎辞去玄首,与他同罪。”谢映之神色平静,   “胡闹!”卫宛厉声道。   如果将来魏瑄真的成了邪魔外道,那么谢映之就要成为玄门史上第一个被囚在断云崖的玄首了。   卫宛沉默片刻,脸色铁青,“罢了,我关照今日城下的弟子,晋王之事就到此为止。”   “多谢师兄。”谢映之道。   卫宛这人做事极为干脆,他一发话,玄门中人便再没有人会提。   卫宛又问,“我且押解薛潜去玄门。你如何打算?”   谢映之道,“南下永安。”   *** *** ***   魏西陵处理完了公文已经入夜,他揉了揉眉心。回头就看到方澈伏在床榻上,耷着脑袋,脸贴在萧暥的手背睡着了。   天气渐凉。这得冻出病。   魏西陵轻摇了摇他的肩膀,“累了就回去睡罢,别撑着。”   方澈朦胧地睁开眼,“不,西陵哥,我不累,一点都不。”   魏西陵见他眼睛都熬红了,还说不累。   “那替我去太奶奶处请个安,再回去休息。”   萧暥生病的事,魏西陵一直瞒着太夫人,她年岁已高,就怕她这一急伤了身。于是骗她大梁有急事,萧暥先回去处理了。   太夫人责怪了魏西陵好几天,喃喃道,“这些年他一个人在大梁不容易,你们都不帮他。”   魏西陵都应下,“太奶奶放心,我已派刘武前往大梁,以前都是我不对,今后一定护着他。”   太夫人这才稍稍安心。   “澈儿,你回去休息罢,这里我会照顾。”魏西陵道,   方澈走后。   魏西陵让人煮了补血养气的枣泥银耳粥,喂萧暥喝了几口。   某狐狸病得迷迷糊糊,眼睛都睁不开,“唔,西陵……”   魏西陵道:“我在。”   萧暥:“好安静啊。”   四周一静下来,那些尘封的回忆就涌了上来。梦里尽是漫天的风雪和无休止的恶战。   萧暥:“西陵,说说话……咳”   这就有点为难人了。   魏西陵本来就话不多,而且,你自己病得浑浑噩噩就算了,难道让魏西陵一个人自言自语不成?   魏西陵无奈,“夜深了。”   萧暥,“西陵,那你唱个歌。”   魏西陵:……   他如实道,“我不会。”   萧暥:“唔……”   沉默。   魏西陵坐在榻边垂眸沉思片刻,轻轻哼起了军中的战歌。   深夜里他的声音清冷中带着说不出的隽永低沉。   唔,好听……   某人心满意足地睡着了。   这一觉,出乎意料的睡得很安稳。   没有大雪,没有狼烟,也没有恶战。   第二天清早。   那一夜睡得特别踏实,萧暥醒来的时候,第一个反应就是肚子饿了。   “西陵,我想吃桂花莲子……”   “吃药。”谢映之微笑。   萧暥:……   随即他才发现自己手腕上,胸前都扎着银针。一动都不能动,只能躺尸。   他忍着揪心的苦被喂了满满一碗药,半天才缓过劲来,有气无力道,“咳,谢先生,你什么时候来的?”   谢映之马不停蹄,风尘仆仆赶到永安城,谁知刚进城就被登徒子给骚扰了。这永安城的风气竟已如此轻浮?   魏西陵一早就去处理了,所以这会儿不在。   萧暥虽然很好奇到底谁胆大包天骚扰谢玄首,但是他有更紧要的事情。   “先生,我想去北狄,把嘉宁公主救出来。”   谢映之道,“不可。”   “为何?”   “曹满未除,凉州未定,主公贸然去北狄,实乃自投罗网。”   萧暥知道难办,若带大军去打,过境凉州曹满不可能不知,按照曹满狡诈狠辣的作风,肯定会从背后袭击他,让他腹背受敌,有去无回。   不带军队去,扮作客商潜入更危险。因为北狄是游牧部落,其游骑兵飘忽不定,搞不好就要撞上,一旦落到阿迦罗手中,他清楚,这就是自己打包送上门去,节操还要不要了?   但相比之下,他更担心嘉宁的安危。   姑姑将嘉宁托付给他,绝对不能出什么事。就算是危险,他也要去赌一把!   “主公,阿迦罗困公主于北狄,是为了在将来的战争中让我们投鼠忌器,扰乱我们的布局,所以嘉宁公主必然要救,但不能急于一时,自乱阵脚,正中他们的下怀。”   “但是阿迦罗此人野蛮,且……”在襄州时萧暥就看出来了,特么的这蛮子还很好色啊!   他有点难以启齿,正寻思着怎么旁敲侧击地提示谢先生。   就听谢映之晒然道,“主公,虽然北狄人蛮化未开好欲色。”   谢玄首果然目光如炬……   “但阿迦罗心仪的却是主公。”   唔!   萧暥差点惊吓得坐起来。无奈胸口都是银针,他一动都动不了。   “谢先生!”   谢映之娓娓道,“所以公主虽然在北狄,却安然无恙,阿迦罗只会对她礼敬有加。”   “不,不是的……”萧暥无力地挣扎着。   你怎么知道阿迦罗不是个男女通吃的主。   “北狄单于一生只娶一名阏氏。”   萧暥扶额:谢先生,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但既然他心仪主公。”   萧暥:别说了……   “便不会再对其他人……啊?”谢映之回过头,似乎吃惊道,“魏将军?”   萧暥:完蛋!   只见魏西陵面似寒霜,不知道他有没有听到。   不过萧暥暗暗观察他放在膝头的手,指节微微凸起,多半是听到了!   萧暥想卷被子,真的想……   无奈胸口扎着针,他只能惨兮兮地直面魏西陵寒得掉冰渣的目光。   谢先生啊,我知道你想要激魏西陵起兵……   就听魏西陵道,“所以西征蛮夷之事,先生有何提议。”   “借西征剿灭曹满之际,顺势分兵北狄,奇袭王庭,带回公主。”   萧暥顿时就明白了,西出雁门就是大漠戈壁,倘若没有落脚点,大军就没有水源和补给,所以必须先夺下凉州,以凉州为根据地,随即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越过戈壁,袭取北狄王庭。   “曹满在凉州经营多年,且和北狄各部落都有密切往来,所以还要切断他的后路。”   魏西陵道,“萧暥你西出雁门,由东向西推进,我北上朔州,切断北狄各部落的增援,从西向东推进,两面夹击曹满。”   谢映之微笑,“原来你们都商量好了。”   魏西陵点头,“就剩下出兵的时机,先生以为何时?”   萧暥觉得罢,这出兵的时机就像买股票,买入的时刻很关键。   谢映之早已成竹在胸,“主公还需要些时日养病,同时雍州的科举新政和彻查豪门产业经营都方才进行,筹措粮草军资,皆需要时日,我以为秋狩之时出兵最佳。”   秋狩!?   萧暥心念一动。   立即明白谢映之为何要选在这个时间点买入了!   秋狩之时,各路诸侯的注意力都在鹿鸣山,若在这个时候袭取凉州,等到天下诸侯反应过来,他都已经把凉州收入囊中了。   这是不给曹满以寻求诸侯驰援的机会,谢玄首这一招棋够狠。   魏西陵道,“只有一个问题,萧暥若不在秋狩猎场,诸侯必然起疑。”   谢映之淡淡道,“不难,我和主公身量相仿,可替主公与众人斡旋。”   萧暥深吸了一口气,一边瞒天过海,一边转战千里!将天下诸侯玩弄于鼓掌。   他这边病还没好,心中已经燃起跃跃战意。   今秋,趁着诸侯都在鹿鸣山之际,剿灭曹满,挥军西北,奇袭王庭,带回公主。   接下来的日子,在谢映之亲自调理下,他的身体也渐渐康复起来。   离开秋狩眼看就剩下两个月了。萧暥的身体也好得差不多了,他决定回大梁暗中备战。   萧暥又一次站在江岸边,望着眼前的滔滔江水。   江风很大,吹起他衣袍翻飞。   方澈神色黯淡道:“暥哥哥,不要走了,好么?”   “我腿不便,你一走,我又没法北上来看你。”   萧暥心中一恸:“澈儿,等天下太平,我就回家,再也不走了。”   魏西陵闻言,默默看向他。   船就要启锚,魏西陵送萧暥往渡口走去。   萧暥忽然问,“西陵,将来有何打算?”   魏西陵道:“平定这乱世,解甲归田。”   萧暥闻言,心中一阵慨然。   两个月后决战西北。又是一场恶战。   只希望这狼烟战火终能换得从此天下平靖,将军放马南山。 第176章 出征   已是九月。   萧暥回程的时候经过襄州,就见田间的稻谷已经一片金黄,秋风中翻腾着波浪。   屯田卓有成效,等到月末稻谷收割完毕,就运往大梁,西征的军粮有保障了!   这后勤粮草,原本是交给曹璋的,但是他毕竟要讨伐的是曹满。   不是他不信任曹璋,实在是这军机大事,容不得半点疏漏,曹璋为人性格软弱,不够坚决强硬,关键时刻说不定会掉链子。再者他去打曹氏,让曹璋准备粮草,怎么觉得自己不大厚道啊?   所以,西征的粮草就交给高严。   下个月丰收后,从襄州暗中调运到大梁,再从大梁发往雁门前线。   他在襄州停留了一天,商量了后勤事宜,敲诈高严一顿好吃的,带了点土特产回去,顺便借走了瞿钢。   西征,猛士可以用上了。   *** *** ***   大梁城   中秋家宴之事后,杨司空引咎辞职,但是看在他是朝中元老,秦羽还是留了情面,给了他一个太宰的虚衔。掌宗庙礼仪,没了实权。   杨司空一事杀鸡儆猴,朝中臣僚都一个个老老实实地配合调查了,结果不查不知道,这一查几乎每个豪门世家暗地里手头都不干净。   于是引咎辞职一批官员,腾出的位子正好给科举上来的仕子们,而此番查出的贪赃枉法所得钱财,正好充作军资。   魏瑄手段利落,事情也办得漂亮,一桩桩一笔笔,都是证据确凿,全无错漏。   晋王这次朝中有秦羽支持,办事有苏钰这个得力助手,连士林风向都是一边倒。于是那些世家豪门只有跑到桓帝或者王戎那里哭诉。   桓帝倒是无所谓,这些世家豪门,平日里赚的盆满钵满时也不见得分他一点儿吧?这会儿倒来哭了啊?哼,老子不管,老子这里盖宫殿还需要钱。你们出吗?   其实他也管不了。萧暥上次襄州回来,上朝时,桓帝就明显感受到了,萧暥和以前有点像了。   文昌署里。   魏瑄把一沓卷宗交给苏钰送下去处理查办,手中奋笔疾书。   这段时间他白天在文昌署理事,晚上就回去习字练剑。   随着毒素的加深推移,他的右臂知觉日益麻木,无论是握剑战斗还是运笔写字,都要花十倍力气去锻炼掌握,才能够和以前一样,看不出破绽。   午后的署中很安静,一只漆盒悄悄推到了案上。   魏瑄瞥了一眼,这是这几天来送礼求情的人中,他遇到的最没有诚意的了。   当然有诚意也没用,晋王秉公办事油盐不进,根本就没有考虑过自己的仕途和将来。   但这东西实在是土得掉渣,漆黑的底色上用朱红和明黄画着四神兽,其他就不说了,光这朱雀画得跟掉了毛的鸡似的,应该是哪里村中地头上年画艺人的手笔,魏瑄本来就是丹青妙手,瞧这画功着实让他皱眉。   不过这又土又磕碜的匣子,倒是映衬得匣子上的那只手特别漂亮,手指修长,骨节匀称,秀劲有力,有一种矜持的美感。   只可惜那漂亮的手里正捏着一根牛筋草,手还特欠,那草有一搭没一搭地像支令箭一样跟他点着头。   魏瑄的睫毛顿时微微一跳,立即抬起头来。   就看到某人卖弄似的站在面前,笑眯眯道,“打开看看。”   这是萧暥从襄州带回来的土特产。   魏瑄心中猛地一颤,这一次,他果真准时回来了!   他胸中情绪翻卷,脸上却波澜不惊。   某人修长的手指很欠地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匣子,寂静的屋子里听得格外清晰。   嘶,周围怎么这么安静?   魏瑄这才注意到四下一个人都没有。   这次太彻底了,一看到某人进来,居然全跑了!   打开漆盒。里面一个很土气的陶土罐子。   萧暥坐下来,一点不客气地拿起他案头的茶盏就喝。   魏瑄心中微微一跳,他这一走神就没留意手底下。刚掀开盖子,忽然就有什么东西嗖地一下从匣子里弹了出来,落到他皮肤惨白的右手上。   魏瑄顿时一惊,紧跟着袖子一掩,盖住手上显得死气沉沉的惨白皮肤。   与此同时,那东西受惊一纵,窜到了案上,还来不及看清是什么,   萧暥眼疾手快,手腕一翻,茶盏精准地倒扣在了上面。   然后他促狭地眨眨眼睛,   “殿下没吓到吧?”   魏瑄:……   他的茶盏……   “这是什么虫子?”   萧暥谨慎地从茶盏捉出那小虫,“这襄州有个菰云城,最有名的就是斗蛐蛐,我给殿下带了一对。”   他说着拿起那根牛筋草在罐子里又挑又撩,“这是骠骑将军,这是骁骑将军。威风罢?”   魏瑄心情复杂,他又不是小孩子了。都当职任事了,怎么还送他这些?   难道在萧暥心里,他永远都是个孩子?   他这边正有点失落,就听萧暥诧道,“咦?它们为什么不斗?”   魏瑄看了一眼,“你是不是买了雌的?这斗不起来。”   言外之意,你是被骗了吧。   “这两只都是公的!”萧暥很肯定道,“看尾巴,两根刺!”   魏瑄一看还真的是。   照理,这两只公搁一块,稍微一挑唆,就能斗得热火朝天。   这两怎么回事?   萧暥皱起眉,使劲地用草叶挑衅。   你们倒是有点血性啊!   作为本将麾下的战将,给我争点气啊!   为什么不斗!   撩了半天,某狐狸灰头土脸败下阵来。   这怎么搞的?难道他打开方式不对?   等等,非但不斗,怎么还……   萧暥瞪大眼睛。   这是做什么?   怎么……叠一起了?   那边,魏瑄的神色已经从有点不自在,到渐渐绷不住了。   看到某人还在徒劳地用牛筋草挑唆,实在是看不下去了。   魏瑄拉了拉他的袖子,别骚扰了行不行?你就一点都没看出来吗?   这两虫子也不容易,好不容易找到相好了,你在那里捣什么乱。   而且,这人在这里祸害,非要让两只明显没有战斗欲望的蟋蟀斗起来,这简直……没法办公了。   他呆在这文昌署,其他的署员如避蛇蝎,谁都不敢进来啊。   魏瑄无奈,静静看了他一会儿,忽然道,“你怎么瘦了?”   萧暥一愣,嗯?   这口气怎么跟魏西陵似的。果真是亲叔侄。   萧暥在江州生了一场大病,在床上躺了大半个月,脸色苍白,整个人都清癯了一圈。   这小魏瑄一任事,说起话来居然有一种超出他年龄的沉稳,甚至带一点沧冷。   他终于有点觉悟了……这孩子长大了啊……   而且,怎么感觉自己是来干扰公务的?   他正想给自己找个台阶下,就听魏瑄道,“晚上想吃什么?”   萧暥眼睛一亮,诚实地说,“吃螃蟹吧?”   这江州的螃蟹都是清蒸沾着醋吃,醋吃多了胃泛酸,   “我想吃年糕炒螃蟹。”   魏瑄一本正经道,“我把手头的公务处理好了。就去将军府上。”   某人立即领悟到了,这意思是下班给你做,你现在消停点,人全被你吓跑了,怎么干活?   后面几天,魏瑄白天在文昌署任事,每天提前一个时辰,把所有的事务处理完毕,就去某人府上变着花样给他做饭。   萧暥白天有谢映之给他汤药调理,晚上又能吃到魏瑄做的营养晚餐,这日子过得滋润。   一方面紧锣密鼓地准备西征,一方面,正好抓紧这西征前最后的好日子,养养肥。   戎马倥偬之余,乱世里舒惬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这一眨眼就到了十月。   到了预计要出兵的日子了。   从大梁出发到雁门几千里,行军也要七八天时间。抵达雁门就是十月下旬了。   西出雁门,那就是朔风呼啸,黄沙漫天,戈壁千里。气候极其恶劣,漠北草原十一月中旬就下雪了。萧暥的身体畏寒,到时候撑不下去就只有撤兵。   所以这一场仗,萧暥定的计划是奇袭,快战。尽量在十一月中旬,寒降之前结束战争。   但曹满这头凉州狼不是朱优,没那么容易对付。   谢映之从袖中取出一卷羊皮文书道,“曹满在凉州经营多年,和西北各蛮夷部落都有勾连,我这里有一份西北各蛮夷部落的卷宗,主公可以带着。”   萧暥接过来一看,这是一副超详细的漠北地图,这将西北各蛮夷部落的名称,现在的首领,部落的人口,兵力等等都标注地一清二楚。   谢映之道,“主公要孤军深入漠北草原营救公主,沙漠行军容易迷失,向导我已经找好,我玄门在西北之人主公可以任意调用,这些人常年和蛮夷部落杂处,熟悉各部落的情况。”   知己知彼,萧暥点头,谢先生考虑地很周全。   “还有一件事,朝野的局势,还要先生稳住。”   他西征的这一个月,正好是诸侯云集的秋狩,大梁又是新政推行期间,绝对不能出事。有谢映之稳定大局,他是放心的。   *** *** ***   朱璧居   容绪先生养了一只鹦鹉,这几天正在教它说话。   王戎看了一会儿道:“你倒真是好心情。萧暥搞新政,逼退了一大批官员,那些老氏族天天有人到我这里哭诉,你就不拿个主意,任凭萧暥在那里折腾。”   容绪漫不经心道,“我看挺好的,这察举和科举并行,小狐狸做事已经留了三分余地了,其实,能进察举名单的也都是各郡县的世家子弟,最终的排名录用则是按照才干来,挺公平,比起以往按家世排,那些世家豪门的子弟不管是痴是呆都能当上官,只吃空饷就算了,还误事儿。我看着改得不错。”   王戎闻言脸色阴郁,忽然站起身,手中寒光一闪,就挑断了挂鸟笼的绳子。   那鸟笼哐当一下砸落在地,飞起几根毛,里面那只红嘴绿毛的鹦鹉拍着翅膀惊慌失措大声叫道,“将军威武!国色天香风神秀异雍容美仪……”   王戎:……   “你都教了它什么?”   容绪不紧不慢捡起鸟笼,“兄长,你跟一只鸟置什么气?”   王戎:“你这是玩物丧志!”   容绪道,“兄长打算如何?为那些老氏族出头?如今萧暥推行新政,得罪了一群老氏族,这不是我们求之不得的吗?”   王戎皱眉,“那我们就什么都不做?”   容绪道,“兄长,有一个人比你更急。更不甘心。他不动,你急什么?”   “谁?”   “杨覆。”容绪笃定道,“兄长觉得杨司空会安心当这个没有什么实权的太宰吗?”   王戎皱眉,“他已失权,还能翻腾出什么?”   “兄长,杨司空老谋深算,更兼这朝堂上有多少门生故吏,看着吧,萧暥提拔上来的新锐们和朝中的元老世族之间的一场恶战迟早要来,到时候就是我们王家坐收渔利的时候。我们要沉得住气。”   王戎琢磨了片刻,恍然道,“所以我们现在要隔岸观火,等他们自己斗起来?”   “也不是什么都不做,我们还要暗中支持萧暥。”   “什么?支持萧暥?”   “对,一来表明我们王家的立场,让萧暥认为我们是站在他这边的,他必然要拉拢我们,这次清查,朝中空下的职位很多,不仅我们可以趁机从而在朝中攫取一些要职,同时对我们王家的生意也有好处。这二来,这朝中新锐的势力还太弱,我们要托他们一把,这样才能让老臣们感受到更大的威胁,逼杨覆采取进一步的手段,而双方势均力敌,也才能斗得起来,斗得精彩。”   王戎仔细琢磨了他的话,深以为然,“二弟果真是我王家的智囊。”   “不过有一件事倒是出乎我意料……”容绪眉头微微一敛。   “何事?”王戎急问   “萧暥让晋王主持征辟和科举之事,这样一来晋王就会成为将来新锐大臣们的首领,小狐狸这一手别有深意,倒是有点意思……”   王戎问,“什么意思?”   容绪道,“兄长不急,等过几天,我去探一探他。”   *** *** ***   萧暥一边吃着今天份的营养晚餐,一边计算着还能吃几顿。   瞧着这汤里的当归枸杞,大概知道他吐血多了,给他补补,这孩子也太用心了。忽然觉得自己有点不厚道。   从上次他离开大梁,他好像是看出来了,魏瑄舍不得他走?   但这次西征是绝密,他恐怕是又要无耻地不辞而别了。   萧暥看过书,知道武帝小时候缺关爱,所以他才有机会刷刷好感,为天下谋个太平,为自己谋条生路。   但是结果每次刷好感都以失败告终,武帝只要跟他一起,最后都被他坑得很惨。   不是撷芳阁差点被火烧死,就是地穴里被流沙埋,或者是含泉山庄被蛇吞。反正没好事,一次比一次惨。   他回顾了一下自己干的这些缺德事,总觉得他这千刀万剐得翻个倍了,可怎么着这小魏瑄非但不怪罪他,倒是被他越坑越亲近了?   奇怪。   某狐狸想不通。   就在这时,听到魏瑄道,“这次征辟的仕子中,我遴选出了一个名单,给将军过目。”   萧暥接过来一看,问道,“这个林翊,擅长筹算?”   魏瑄道:“是,此人是扶风县人,其父林岳曾任南安郡守……林翊学识甚广,为人谨慎沉稳,精于筹算。”   萧暥暗赞,武帝果然是过目不忘,连林翊的背景,家学全都记得清清楚楚,跟翻档案似的的脱口而出。   魏瑄忽然问,“将军是想让他督办粮草之事吗?”   萧暥心里咯噔一下,他确实有这个打算。高严一边要负责襄州的事务,一边筹备后勤,忙不过来的,他想给他找个助手。   魏瑄低声道,“将军打算征讨西边?”   这下,萧暥倒抽一口冷气。   进军西北可是绝密!目前只有他,魏西陵,谢映之,秦羽,云越,五个人知道。就连锐士营军中将校都只知道可能要用兵,但是兵锋所指何处却并不知道。   毕竟九州四处狼烟,目标太多了。   但魏瑄在大梁怎么知道了?!   魏瑄见他脸色微变,立即道,“将军放心,我是刚才知道的,你问我林翊之事,我妄自猜度将军是想要有人督办军粮,但这督办军粮以往一直是曹主簿在办,忽然换人,说明将军另有打算,至于西边,纯粹是我瞎猜的。”   萧暥额角冒出细汗,特么的,瞎猜就把他的机密军情猜个正着!   “将军,事涉机密,我不会说的。”魏瑄乖巧道,然后他凝视着萧暥,眼睛如清墨般明澈,“将军若不放心,带我一起去罢!”   什么什么?!   萧暥以为自己听错了!开什么玩笑!打仗不是闹着玩的!   他立即正色道,“殿下,战场上矢石交攻,不是秋狩打猎。”   同时魏瑄耳边传来苍青急迫的声音,“魏瑄你疯了!你中了毒,你去战场要送死吗?”   魏瑄暗暗收紧拳,他当然知道,他现在毒素侵入肩膀,蔓延到右胸。   他连握剑都快不稳了,他这一去,必然是有去无回。   更何况凉州在朔北气候恶劣,戈壁荒漠,转战千里,更有十几万凉州军虎狼之师!   但魏瑄主意已定,他就没打算活着回来。   他只剩下大半年时间了,他不想再等在大梁,无望而被动地等那人回来。   战场局势万变,他都等不到萧暥归来,就被毒素摧残变成那不人不鬼的怪物。   这次,他要和萧暥一起出征,跟着那人去朔北杀敌!   至少最后的时间,能和那人在一起并肩作战。   与其在黑暗中漫长的一生,倒不如血染疆场,成全这乱世里动荡的一生。   萧暥的回答依旧只有两个字,“不行。”   没有通融,没有余地。   魏瑄忽然抬起头,幽深如潭的眼中凝着忧郁,   “将军,我想阿姐了。”   *** *** ***   出征的那天在傍晚。   没有号角,也没有送行的烈酒。   为了不引人注目,秦羽没有来。   长亭外,谢映之亲手倒上了两盏清茶。   暮风吹拂他衣衫如云,谢映之道,“一个月后,我在此静候将军和殿下凯旋。”   他看向魏瑄,淡若琉璃的眼眸里隐隐掠过一缕洞彻世事的悯恻。   魏瑄接过茶盏,一饮而尽,“多谢先生送行。”   谢映之颔首,看向萧暥,“漠北苦寒,主公也多保重。”   萧暥道,“大梁的事就拜托先生了。”   借着夜幕,军队悄悄出发。   魏瑄最后看了一眼夜幕下大梁城逐渐远去的巍峨轮廓。   这一去,就是朔风呼啸,戈壁黄沙,是塞外的整个天地!是燃尽热血,再不复返!   入夜,刚过了上灯时分。   谢映之在书房里处理着某人的公文。案头放着一盏清茶,和一叠不怎么感兴趣的小松子。   徐翁来报道,“主公,容绪先生前来拜访。”   谢映之一挑眉,容绪先生这嗅觉可真够灵敏的。   他淡然道:“有请。” 第177章 兵锋   沮县是陇上郡最北部的边城,人口只有百来户。   每年这个时候的丰收集市,是这个小县城最热闹时候。   中原的边民用粮食和棉布换取若羌人的羊皮、却奴人的乳酪。当年景帝朝盛世的时候,这里还有西域千里迢迢赶来的胡商,带着华丽的壁毯和雕琢精美的银器,以及各种味道奇特的西域瓜果,来换取中原的丝绸和茶叶。   但是自从兰台之变的烽火点燃以后,北狄人时不时在商路上骚扰劫掠,就再也不见当年盛况了。   天刚刚亮,早起赶集的人已经感受到了窗外凛冽的寒意,呵气成霜的早晨,倪三儿用冻得发红的手关上家门,推着独轮车赶集去。   这是他婆姨织的三十匹上好棉布,打算趁着今冬降落雪之前,能换得一条厚实的羊皮毯。这塞北的冬天越来越冷,他婆姨今年刚生了个娃身子弱,最近一直咳嗽,他听说若羌人的羊羔毛细密柔软,最为保暖。   他一大早想去抢一个好摊位,结果到了一看,居然没地儿了,市集上早已经熙熙攘攘都是人了。   这世道乱,大家的日子都不好过,到了赶集,都抢着大清早就把货物卖出去,好赶紧回去呆着。   虽然北狄十八部落各自为政已经多年了,但并不等于说他们就老实了。   一群狼要吃人,分散在草原上的独狼,也照样是要吃人的,有时候还更加饥饿凶狠。   每到草原光景不好,北狄人总会找几个边郡劫掠一番。   不过今年陇上郡派来的郡守是黑骛崔平,多少对北狄人有一些威慑力。这边郡的商市也渐渐回暖了起来。   倪三儿刚刚找到一个墙根蹲下,还没来得及将独轮车停稳当了。   就在这时,不远处的山梁上腾起一股灰尘。   “野马群吗?”倪三儿心想。   这在塞外是很常见的。   可是他这念头还来不及转过,就听到一阵由远及近的‘呜呜呜嗷嗷嗷’的呼号声。   最忌脚下的大地隐隐震荡起来。   “北狄人!”“北狄蛮子来了!”“快跑!”   集市上顿时就炸了锅。人们张皇失措四散奔逃。物资倾倒,财货散落,四下里一片狼藉。   倪三儿也顾不得独轮车上的货品了,跟着人群就往南狂奔逃命。   但是骑兵的速度远超过他们的想象,从烟尘扬起到雪亮的弯刀高高扬起只是一瞬间的共渡,北狄人狰狞的面容已经近在咫尺。   为首的胡服骑士是一个阔面环眼的大汉,手中弯刀往前狠狠挥出,血光涌起。   倪三儿看到眼前什么东西抛飞而过,落到地上,在脚跟前骨碌碌地滚了一圈。渗血的眼睛惊恐地瞪大了,死死盯着他。   是一颗人头!   倪三儿吓得差点昏过去,又被身后的人流推涌着拼命往前跑。   “关上辕门!”“准备弩箭!”“快举烽火!”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简陋的辕门哪里挡得住北狄骑兵狂暴的冲撞,顷刻间轰然倒塌。   寒光划过,锋利的北狄弯刀当空斩劈而下,血色四溅,还在慌里慌张地准备张弩的士兵被砍杀地七零八落,余下的人刚想拔腿而跑就被滚滚铁骑所淹没。   “男人全杀了,女人抓走!哈哈哈!”马背上一个阔面环眼的汉子叫嚣着,这是北狄拓尔图部的头领扎木托。为了这一次洗劫丰收集市,他纠结起了三千精骑,干一票大的!   北狄骑兵追逐着四散而逃的人群,开始残忍的洗劫和杀戳。   “快来这里!”一个壮汉护着赶集的妻儿躲到一处破败的院子里。但是还来不藏身,两名北狄骑兵已经踏破院门跃马冲了进来。   那汉子以前也是当过兵的,手臂上肌肉凸起,他发了狠劲,抡起院中的一根圆木向其中一名骑兵扫落马背。紧接着,就见他忽然僵立原地,从肩膀处一道裂口横贯他的后背,鲜血顿时喷涌出来,模糊了他的视线。   他身后,一名北狄士兵收刀,一脚踹在他背心。   在他那徐徐倒落的视线里,就见那士兵一把扛起了他那哭喊呼号着的妻子,不远处稚子幼弱的身躯已经倒在血泊之中。   街道上,扎木托看着满载而归的拓尔图部骑兵,大笑道,“走!这里差不多了,跟我去下一个县,有更多的女人和财货!”   陇上郡   城楼上站着一个瘦削精干的男人,脊背像峭壁一样笔挺。   此人就是曹满帐下的第一大将黑鹫崔平。   此刻崔平负手身后,眺望着远处地平线上徐徐落山的斜阳。   斜阳下是苍黄的旷野上,隐隐出现了一个快速移动的黑点。   随着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沮县急报——”   沉重的城门吱嘎吱嘎打开,那士兵从马背纵身跃下,匆匆奔上城楼。   “将军,拓尔图部主帅扎木托率五千部落骑兵,洗劫沮县的丰收市,又一路往南扫荡了祁县、仓县,掳掠人口千余,财货无数。”   崔平眼睛里阴鸷顿现,这扎木托也太过嚣张了。   他沉声道,“调兵。”   “将军且慢。”谋士贾奕躬身上前,“扎木托是拓尔图部的头领,也是拓尔图部第一勇士,此番他帅军五千,气焰正锐,将军要率多少人迎敌?”   崔平扬眉道,“我亦率五千骑兵,难道赢不了他?”   贾奕道,“将军,我们的要务是守住陇上郡,若将军率大军出城截杀拓尔图部,导致城中防守空虚,万一陇上有失,这可是主公北方的军事重镇,将军该如何交代?”   崔平深吸了口气。   贾奕又道,“主公早就说过,北狄蛮子是狼,想让狼不吃人是不可能的。那几个边陲的县城,让他们抢抢就完事了,闹腾不出大事,我们只要守住陇上要塞,就扼住了北狄南下的咽喉,就守住了凉州,这才是要务。”   崔平脸色阴沉不置言语。   他心知贾奕说的没错,守住陇上,扼住北狄南下的隘口。 虞兮正里I   至于那些个边陲的县城,在这汹汹乱世里,真顾不上那么多。只能说那里的百姓自认倒霉罢。   再细想一下,这狡猾的拓尔图也是看准了他必定不会大军出击这一点,才放开了在边郡烧杀掳掠。   这时贾奕又道,“将军,沮县、祁县、仓县被劫,那几个县城逃脱的百姓不久应该就会到达这里,我粗略计算了人口,少说几千人总是有的。”   崔平皱眉:“所以还得找地方安置他们。”   “不可让他们进城。”贾奕决然道,“这些人一无所有,放他们进城只能是消耗我们的粮草。且现在已经是十月,再过一个月就要降雪,严冬将至,御寒物资又如何提供?这些人进城,只会成为我们的负累。”   崔平点头,乱世之中,生死存亡,容不得半点多余的仁慈。   *** *** ***   一路向西北而去。   魏瑄是第一次离开都城,以前禁锢在阴郁的宫廷里,从来都不知道天下竟是如此广阔。   极目望去是莽莽苍苍的旷野,萧瑟秋风中,成片的蒿草翻起白浪。   回头望,一支静穆的军队默默穿行于原上,天阔云低,偶尔有一两声清亮的雁鸣划破长空。   他血气方刚,此去心意决绝,不再有归途,听来不由心神激荡。   更何况还能和那人同行。   想到这里,他悄悄看向萧暥。   萧暥一身玄甲映衬着暗红色的战袍,盔缨上炽烈的流苏在夕阳的照耀下犹如燃烧的火焰,晃得他一阵眼迷心乱。   他赶紧转过头,直视着远方。   远方逶迤起伏的山峦昭示着雁门郡到了。   这是雍州最西边的门户,一出雁门就是凉州。   此次萧暥率精兵五万,其中精锐骑兵五千,皆配阿迦罗送给他的草原骏马。余下骑兵一万,配普通军马,最后还有精锐步兵三万余。   没办法,雍州非战马产地,如果不拿下凉州,萧暥想发展骑兵,这马匹就受限制。   总不能让阿迦罗再送他马罢?这战马可不是白送的,一想到阿迦罗这蛮子,萧暥就脑壳疼。   所以一定要夺下凉州。夺取战马产地,他才有和北宫达、阿迦罗决战的资本!   凉州西北是朝曲草原,所产马匹高大,膘肥体壮,耐力好。所以曹满的骑兵优势非常明显。这也是他能在西北蛮夷丛中立足的原因。   萧暥眉头微微蹙起,眼神思索着。   就在这时,听到身边亲卫犹豫道,“将军,前方好像有人。”   萧暥目力极好,他眯起眼睛,在马背上极目远眺,夕阳下寂寥的旷野上看到有稀稀落落的黑点。   果然是有人朝他们的方向奔来。   萧暥道,“云越,你去打探一下。”   片刻后,云越就提着一名战战兢兢,衣衫褴褛的男人过来了。   还没等萧暥问话,那男人就噗通一声跪下了,哭喊道,“将军,小的名叫倪三儿,前几天在沮县赶集……”   *** *** ***   雁门郡是雍州最西北边陲的一个郡,出了雁门就是凉州。   日落之时,雁门郡守钟逾满脸惊愕地见到萧暥率领几万甲胄森然的精兵,还有一千多衣衫褴褛疲惫不堪的百姓出现在城楼下。   进城后,钟逾赶紧让人去准备馆舍。   萧暥此来非常突然,钟逾这会儿还没有回过神来,感觉像做梦一样。   钟逾上一次见到萧暥还是几年前兰台之变时,当时他是秦羽的部将。   萧暥那会儿还是个少年,是整个营帐里年龄最小的。   一开始钟逾简直觉得他不该出现在战场上。因为这少年如同骄阳一般,飞扬跳脱。   直到兰台之变那一役,鲜血溅起在苍白如玉的脸颊上,掠过一丝阴森的俊美。   之后的这些年来,他对萧暥就是只闻其名,只知京城流血夜那狠辣的杀伐,以及乱臣贼子祸国殃民的声名。   如今再见,这脸容再次让他倒吸凉气。   更让他出乎意料的是,晋王怎么也跟着来了?   看来这皇室和萧暥的关系不错了?   萧暥并没有解释的意思,只问,“郡中兵力如何?”   钟逾道,“有骑兵弩兵各八千,步兵五万。”   萧暥知道,这雁门郡重在防御曹满,布置的兵力配给应该不弱。   他立即命钟逾将郡府大堂收拾一下,把谢映之给他的地图挂了起来,将来的半个月,这里就是他的前敌指挥中心。   片刻后,悬挂的巨幅军事地图前,魏瑄、云越、瞿钢,还有钟逾肃立在侧。除了还有点懵的钟逾,其他几人都神色凝重。   萧暥的目光犀利幽冷。   凉州北起陇上郡,南至夏阳郡,中央是凉州府,也就是曹满的首府。凉州府据说驻甲十万重兵把守。   且这些凉州军中一半都是蛮夷出身的士兵,野蛮凶悍,堪称凉州狼,是最难攻克的硬骨头。   萧暥道,“此番我从雁门出兵取陇上,魏将军将从江南北上过朔州,直取夏阳,然后南北夹击,合围凉州府。”   合围曹满?!   钟逾心中不可遏制地一颤。随即赶紧计算起双方的兵力。   秋狩将至,他搞不懂萧暥怎么心血来潮突然要打曹满了?   而且不但是打,他事先连个招呼都没有,直接就把大军调来了,从天而降般出现在雁门。   这突如其来的决策和快如雷霆的进兵速度,让钟逾措手不及。不由让他回想起兰台之变的夜晚,那个一意孤行闯入被乱军包围正在起火燃烧的宫室的少年,那决绝疯狂又冷静幽沉的眼神。   这时一道清冷的声音将他的思绪拉了回来。   “将军,那最西边的野芒城呢?”魏瑄指着地图上的一片山地问。   钟逾看向晋王,心中咯噔一下,仿佛隔了数年时光看到了当年的萧暥,都是军事会议中年龄最小的那一个。   但是相比当年萧暥的犀利锋锐,晋王更为心思内敛,沉稳冷静。   魏瑄第一次出征,很多都不懂,继续问道,“如果合围,不把野芒也取了吗?”   云越提示道,“殿下,这野芒地处高原苦寒之地,人口只有数十户,规模不如一个寨子,所以不将它列入考虑范围了。”   其实,通常的军事地图上这野芒城根本都不标注,只有谢映之这幅特别详细的山川地形图上才把野芒城这荒寒之地都标注上去了。   不但如此,谢玄首还用纤细的小楷详细写明了地貌特征风土人情等等,但这也不奇怪,谢映之做事细致,面面俱到,有时候难免过于严谨。   魏瑄点头,明白现在是军事作战会议,不是教他沙盘军演。   “所以将军此次是要取陇上郡?”钟逾问。   钟逾本是秦羽的部将,所以称萧暥一直为将军而非主公。   钟逾道:“陇上郡的郡守乃黑鹜崔平,他在陇上有八千精骑,驻守步卒三万余,怕胜之不易。如果速战不胜陷入僵持,曹满又从凉州府发兵北上支援崔平,如此,局势危矣。”   云越道:“当然是要速战速胜。”   然后他静静看向萧暥。   萧暥此番率精锐骑兵五千。倒不是不能和崔平一战,但是他考虑的是另一个问题。   烛影下寒光一闪,萧暥随手拔出佩剑,剑尖直指拓尔图部。   “先拿下这里。”   众人具是骤然一惊。   不是直取陇上郡吗?怎么突然就调转了兵锋,剑指拓尔图部。   只有魏瑄静默地看向萧暥。   果然……其中的关窍,萧暥也看到了。   拓尔图部是北狄十八部中最骁勇善战的部落之一,如果不是崔平重兵把守着陇上郡,阻断了他们南下劫掠的道路,他们早就长驱直入中原腹地烧杀掳掠了。   倘若他们除掉了崔平,等于就是替拓尔图部拔除了南下劫掠的一枚钉子。   如此拓尔图部的骑兵就能长驱直入中原腹地。对于中原百姓来说,又是一场灭顶之灾。沮县、祁县、仓县的惨剧会在中原的其他郡县轮番上演。   “先除掉拓尔图部,再拿下崔平。”萧暥静静道。   众人神色皆是凛然。   这拓尔图部盘踞在朝曲草原数十年,拥有部众五万,可战的骑兵就有七八千。这是朝曲草原上的一颗獠牙,想要拔出谈何容易?   本来拿下崔平已经不易,如今忽然再加上一个强敌。   众人的脸色都变得凝重起来。   这仗该怎么打?   他们对拓尔图部出兵,势必会惊动崔平。搞不好就要陷入腹背受敌的险境。   而且萧暥调军前来雁门是绝密军情,断不可让崔平知道,有所防范。   萧暥道:“此番拓尔图部劫掠边郡百姓,郡守可以此为出兵借口讨伐拓尔图部,崔平应该不会生疑。”   “但崔平此人狡诈,将军出兵拿下拓尔图部后,崔平在背后袭击我们该当如何?”魏瑄道。   他这一句话说出了所有人的忧虑。   云越也道:“晋王所言主公不得不防,我们拿下拓尔图部后,崔平很可能会在后方袭击我们,并抢占朝曲草场,坐收渔人之利。”   萧暥冷冷道:“那我求之不得。”   他和魏西陵约好十月二十日,同时出兵夹击曹满。如今离开约定之日,只剩下五天。   原本五天内的战略计划只有一个:打下陇上郡。   但现在又凭空多出一个实力强劲的拓尔图部。   兵力和时间都不够。   所以,最好一起解决。   *** *** ***   拓尔图部   营地里到处是此起彼伏女子的凄惨哭叫,伴随着北狄士兵放肆的大笑声,这些士兵正在享用他们此次的战利品。   扎木托不悦地推开身边的妖艳胡姬,“外面吵什么吵,再闹的砍了制膏油。”   一个士兵掀开帐门道,“首领,王庭来人了。”   扎木托醉醺醺的眼皮一抬,露出了吃饱喝足的猛兽慵懒的目光,“哪个王庭?”   他称霸朝曲草场多年,坐拥几万部众,实在是不怎么把王庭放在眼里。   几年前趁火打劫的兰台之变后,他就再没收到过北狄王庭的任何指示了。单于老了,几个儿子据说还不大对付,不久前乌赫叛逃,刚被抓回来。   扎木托本来想说,“带他进来。”   不知道为什么,心中忽然无端地涌起一阵不安,想了想转而道,“算了,我自己去。”   他走出帐,到了营地前,就看到一个身材魁梧高拔的青年。小麦般的肤色在火光下有些耀眼。   扎木托心里顿时不屑,草原上的男人,长得太俊的一般都很没用。   于是他抬起下巴倨傲道,“王庭的使者所来何事啊?”   火光下阿迦罗目光森然,低沉道,“我是单于次子阿迦罗,将要联合十八部落一统草原,我今天前来跟首领商量结盟一同起兵。” 第178章 断头崖   郡府大堂上   钟逾额角的冷汗浸透了发根。   他不是害怕,他是紧张,他以往追随秦羽,作风也像秦羽沉稳厚重。实在不习惯萧暥这种以命搏命的赌徒做派。   雁门郡是雍州北面的门户,容不得他乱来。   钟逾慎重道,“扎木托彪悍凶狠,拥有部众几万人,手下精锐骑兵七千余,黑鹜崔平阴狠毒辣,用兵诡诈,陇上郡精骑亦有八千,恕我直言,我们的兵力胜其中一人都吃紧,何况两人?”   太过猖狂!   最后一句钟逾没有说出来。   萧暥点头道:“我们兵力只够应对一方。”   钟逾心中刚想总算他还有点自知之明。   就听萧暥静静道,“胜一人难,胜二人易。”   钟逾一愣,不明白他什么意思。   旁边的魏瑄立即嗅到了一丝要搞事的气息。   随即就见萧暥的剑锋一挑,指向地图上一片河谷山地,问,“这地方可有名字?”   那是一片凸起的丘陵,在朝曲草场西边,谢映之在旁注了一行小字,却没有标注名称,想来极为偏僻。   钟逾道,“这地方在刚氐河谷,因为其中有一段山崖有豁口,当地人俗称那里叫断头崖。”   萧暥眸光一冷,“好名字。”   *** *** ***   拓尓图部的营地这会儿乱哄哄的。   士兵三五一群,坐在篝火边喝酒吃肉,大声喧哗。   不远处的火堆旁边有一个榆木条编的围笼,里面关着十七八个神色凄惶,衣冠不整的女子,都是这次从沮县、仓县抢来的。吃饱喝足的北狄士兵,走过围笼,看上哪个女子就拖出来扛走。   扎木托带着阿迦罗走向主帐,经过一个围笼时,洋洋得意道,“这些女人都是前几天打草谷时抓的,有几个长得还不错,世子若有瞧上眼的,待会儿就送到你大帐里。”   阿迦罗看都没看,“不必了,我们谈正事。”   扎木托怪笑了一声,“呵!我差点忘了,传闻世子不近女色,原来是真的。”   他这话一说旁边的拓尓图部头目们都放肆地大笑起来。   草原上没有中原那么多礼义廉耻的束缚,更接近于野兽的本能,草原上的男人不近女色,这言外之意就是不行了。   “大哥,我们部不是有巫医嘛!”说话的是扎木托的弟弟丘谟,他个子不高,但一身肌肉块垒分明敦实健硕,站着犹如一座小铁塔,号称拓尔图部第一力士,能左右同时开弓。   邱谟说着就不怎么尊敬地抬起粗壮的手臂要搭在阿迦罗肩上,“库塔尔当巫医很多年了,本事不赖,让他开一剂药下去保准你如狼似虎重振雄风,啊哈哈哈——”   他的笑声戛然而止。   嗷的一声惨叫,脸上的肌肉跟着抽搐扭曲起来。   就见阿迦罗扣住他的一只粗壮的臂膀一折一翻,以一个最痛的姿势反扭在身后。   然后不紧不慢抬起腿用膝盖压着他的脑袋,琥珀色的眼中折射出野兽般的凶光,“你说我行不行?”   丘谟脸涨得面红耳赤地贴在泥地上,只剩下呼哧呼哧喘气的份。   草原上向来崇尚强力和征服,周围的头领们顿时纷纷拍着胸脯,跟着大声呜呜嗷嗷狼嚎起来。   阿迦罗这才放开丘谟,不屑地眯起眼睛,沉声道,“美人我喜欢,但你们这里的我看不上,我要抢,就抢这全天下最美的人!”   天下最美的美人是什么模样?   扎木托有点好奇了。   阿迦罗被他这一问,脸上的凶煞之气顿时褪去了。   他凝神想了想,目光穿透黑夜的草场射向远方,“星辰相比都显得黯淡,月亮都失去光辉。”   扎木托啧了啧嘴,实在想象不出来这是怎么样的容貌。忽然对欺身贴上来的妖艳胡女完全丧失了兴趣。   他厌恶地挥挥手,“滚,都滚出去。”   然后他请阿迦罗坐下,“世子这次来是想拉我入伙?”   “你助我登上单于之位,统一十八部落,那么将来在新的十八部落的排位里,拓尓图部可以归入赤金部。”   扎木托眯起眼睛,这个诱惑很大啊。   想当年号称天狼王的草原最伟大的驹连单于率领十八部落横扫草原和大漠时,将草原最肥美的三处牧场分派给了功劳最大的三个部落,号称赤金三部,那牧场可是比朝曲草场大得多,牧场内不但有草场,还有河流湖泊,森林丘陵。   可是阿迦罗说的话能算数吗?   关于单于王庭最近的传闻,扎木托也是听到了不少。   单于和阿迦罗父子离心,单于对阿迦罗颇为猜忌,甚至最近还册封了第三子维丹,把手下的数百骁狼卫交给他。      扎木托虽然粗,但也不蠢,他看得出这王庭怕是有一场风雨。而在这个时候阿迦罗找上了他,这时间点很微妙。拓尓图部要不要趟这个浑水?是赌一把还是隔岸观火?   扎木托想了想,道,“这事关本部的未来,世子给我一天时间,明早会给世子答复。”   阿迦罗也没有指望他能立即回答,很干脆道,“好。”   说完带着几名骁狼卫就要出帐,就在这时,帐门呼地掀开,带进了一股帐外的冷风。   一名游骑哨探躬身进帐,“首领,前哨发现一支百余人的商队,正趁夜沿着刚氐河谷西去。”   “什么!”扎木托豁然站起来,眼睛放出绿光。   自从兰台之变后,已经不知道多久没有百余人的商队经过了。   这群商贾也是狡猾,看来打算趁着夜色偷偷地趟过刚氐河谷,借着河水涛涛的声音,掩盖行踪,悄悄前往西域。   这几天打草谷太过顺利,扎木托想都没想,大喝道,“点一千骑兵,跟我去刚氐河谷劫了他们!”   *** *** ***   月光照着森冷的河谷。   河谷两侧都是如斧劈般的断崖,断崖下是刚氐河的滚滚浊流,河水这会儿并不深,但是很急,翻腾汹涌。   一只商队悄无声息地沿着断崖下的河滩行走,涛涛水声掩盖了他们踩在碎石河滩上的脚步声,断崖的阴影很好地将他们隐入了黑暗中。   商队带头的是一个魁梧的汉子,骑着马上腰板笔挺,纵然是夜里行路,依旧精神抖擞。   他似乎以往没有走过这条线路,抬头仰望峭壁上射来的凄冷月光,塞外才有的苍凉让他漆黑的眼睛里凝起一丝孤勇的决心。   大漠孤烟,一出雁门郡,就是一条险途,打劫往来商贾的除了凶悍的北狄人,还有山贼、沙匪。走在这条路上的商贾都是拿命去搏这一点点的盈利。赌对了,赚的盆满钵满,赌错了,葬身戈壁尸骨无寻。   只是他没料到,他们早就被北狄人的探马游骑跟上了。   随着月光下一声尖利的哨子声,忽然夜色中响起一阵呜噜噜噜的呼号声,伴随着石滩纷乱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紧接着水花溅起,月光下,一支身穿皮甲,挥舞着弯刀的北狄骑兵踏破浊流而来。   “撤到断崖前,将马车停下作为掩体,弩箭准备!”那领头的高声道。   随即百来人的商队迅速地将马车停稳,货物卸下,弩箭上弦,他们行动迅速高效,有条不紊丝毫不见慌乱。   “发箭!”那大汉一声令下。   只听空中嗖嗖嗖一连窜破风之声响起。   紧接着哗啦哗啦的落水声,十来名冲在最前面的北狄士兵躲避不及,纷纷翻落马下,跌落在滔滔浊流里。   扎木托没料到这些商贾居然还敢抵抗,顿时大怒,“杀!杀光他们!抢光他们的财货!”   骑兵的逼近速度是极快地,片刻后,扬起的马蹄和雪亮的弯刀就已经近在咫尺,弩箭顿时丧失了优势。   那领头的又道,“点燃辎重!”   所有的车子上覆盖的油布全部揭开,下面竟然是满满的薪柴!   还来不及让北狄人反应过来,河滩上顿时火墙窜起。   向前奔跃的北狄战马顿时撞入一片火海,一时间人仰马翻,惨嚎不断。   扎木托打劫了那么多的村镇商贾,还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事,羊居然回头咬了狼。   他气急败坏地大叫,“勇士们,给我杀!”   可没料到的是,那河滩上的商队也不是好惹的。他们抽出了藏在车上的长枪刺向北狄骑兵,血光激溅,冲在最前面地数十骑兵瞬间连人带马被戳成了刺猬。   与此同时那个领头的大汉翻身上马,挥手就是力贯千钧的一刀,将一北狄骑兵斩落马下。   失去骑兵的战马嘶鸣了一声,踏着河水奔向了远方的山谷。   顷刻间,河滩上火光刀影已经交织在一起。   扎木托怎么也没想到,短短的片刻之间,这一只百余人的商队居然已经让他折损了六七十名精锐的骑兵!   这哪里是一支商队?他们到底是什么人?   萧暥迎风肃立在山崖上,远眺着杀声震天的河谷。   月光映着他俊美的脸容,神情冷若凝霜,暗红的战袍在夜风中猎猎作响。   魏瑄站在他身边,他第一次给萧暥当副将,手里拿着望远镜看了片刻河谷中的战况,凝眉道,“将军,瞿都尉他们只有百来人,众寡太过悬殊。”   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惨烈的战斗。   瞿钢不顾一切地挥舞手中的单刀睚眦欲裂,肩膀上还插着两只铁箭,箭尾的白翎随着他挥刀的动作铮铮颤动,渗出更多鲜血。   但他们百余人虽然悍勇,面对的却是上千北狄骑兵的围攻。   此刻他们每个人都面目狰狞,浑身浴血,奋不顾死。他们边战边退,依靠断崖为掩护,拼力抵抗着面前黑压压如潮水般涌来的北狄骑兵。   “将军,可以了吗?”这样惨烈的厮杀让魏瑄看得心惊动魄。他稳住呼吸,静声道,“瞿钢他们只有百人,恐怕支撑不了多久。”   再不撤退,这一百余人恐怕就要被绞杀在河滩上。   萧暥目光幽冷,“不,再等等。瞿钢他顶得住。”   河滩上,扎木托眼神狰狞犹如凶残的恶狼,他恼怒无比,眼看北狄士兵一波波猛烈的进攻都被这区区几十个商贩挡了下来,徒然在河滩上留下一具具尸体。   他目露凶光,双臂发力以长刺挑起一名士兵凌空一挥狠狠地扔了出去,“给我杀光他们!”   随着激烈的金铁交鸣声,瞿钢的单刀和扎木托的长刺重重地撞击在一起火星四溅。   魏瑄按着剑的手,骨节隐隐突起,“将军,我去支援瞿钢。”   “殿下。”萧暥的声音冷冷清清传来,“沉住气。”   深夜的朔风中,那声音就像冰玉叩击般的空灵清越,听得魏瑄心中一颤。   他抬头看去,月光映着那人苍白的容色,阴森又俊美。   就听萧暥一字一句道,“瞿钢不会让我失望。”   河滩前,扎木托的眼睛泛红,他的一千精锐骑兵,竟然被百余商人给打得死伤过半。他搞不懂为什么这些人竟然如此顽强!   “杀!杀光他们!”他歇斯底里地大叫。   这种感觉就像是用拳头打苍蝇,却怎么也打不死,打不着,还把家里的东西给杂烂了一地,能把任何一个人的耐心逼到崩溃。   萧暥看了看头顶的月色,差不多快到亥时了,从西边吹来的风,已隐隐带有湿冷的水汽。   萧暥眼睛微微一眯,抬起手,“撤!”   山谷中响起一阵悠长低沉的号角声。   瞿钢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我们的任务完成了。”   于是率领余下的五十多名锐士徐徐向山谷方向撤离。   “追,追上去!把他们的财货抢来,把他们统统撕碎!”扎木托歇斯底里叫道。   就在这时,断头崖隘口处传来了隆隆的激流声。   *** *** ***   陇上郡   清冷的月光照着城楼,一片寒寂,沉重的城门打开。   一游骑飞驰入内,“报——”   “将军,拓尓图部首领扎木托率领一千精骑兵,追逐一只商队进了刚氐河谷!”   崔平蹙眉道,“再探!” 第179章 杀神   拓尓图部大营   “报—— 大首领追击商团进入断头崖。”   阿迦罗眉心一跳,这名字让他有种不祥的感觉。   “拿地图我看!”他当即道。   旁边一名士卒立即拿来了羊皮图。   断头谷是山坳的缺口,在刚氐河谷处恰好形成了一个喇叭口。   这一看之下阿迦罗眼中掠过一丝阴霾。   “丘谟,营中还有多少能骑马打仗的?”   丘谟刚才是被阿迦罗揍服了,老老实实道,“还有六千骑。”   他当即道,“好,给我三千骑兵,我去一趟断头崖接应扎木托。”   丘谟戒备道,“这不行,世子身份是尊贵,但你不是本部首领,不能私自调用兵马。”   阿迦罗心道,丘谟这人虽粗野,倒是不蠢,他是怕自己骗走兵马,带着那三千兵马跑了。   既然如此,让丘谟带兵去断头崖接应更不可能了,丘谟怎么会放心把拓尓图部的大营留给他?   看着丘谟警觉的眼神,阿加罗只好道,“那你就跟我一起去。”   丘谟却还没搞清状况,粗声粗气问,“大哥只是去打劫一支商队罢了,不会有什么事儿罢?”   阿迦罗道,“这就不好说了,上百人的商队深夜渡河,又是往断头崖走,感觉里头有鬼,再拖拖拉拉,你们的大首领可能就要折在那里了!”   片刻后,   拓尓图部的营门嘎吱嘎吱打开,三千兵马呼啸而出,向着刚氐河谷的方向奔去。   月光静静照着拓尔图部大营。   不远处的山坡上,几丛沙枣后,一名哨探游骑调转马头,悄悄离去。   *** *** ***   扎木托策马疾进,一口气冲出了好几里,河谷中带着丰沛水气的寒风吹得他浑身一凛,顿时冲天的怒火也跟着一熄。   紧接着与生俱来的野兽般的警觉性让他打量起这周围的地形。一看之下,顿时倒抽了口冷气。   只见河谷里黑沉沉的,寒雾弥漫,两边笔直峭立的山崖仿佛是天然的城墙,壁垒环绕屹立,河道在这里变得更窄,水流从前方的隘口处喷涌而出,如千军万马滚滚而来。   他心中顿时一沉,不好,涨潮了。   “撤,撤出河谷。”他话音未落,头顶上数十支火箭横空而出,在黑暗中掠起炫目的光迹。   箭矢落处,轰然一声巨响,事先埋在河滩上浇透火油的枯草干柴顿时被点燃,烈焰熊熊腾空跃起,顷刻间在河滩上形成了一堵燃烧的火墙,阻断了归路。   冲在最前面数十骑顿时陷身火海,被烧得焦头烂额的骑兵们拼命地跳入河中。被汹涌的浊流卷走。   谢映之在地图上标注了一行小字,刚氐河月初涨潮,亥时急汛。萧暥一看到这行字,心中就有了主张。   而在断头崖这一段河道骤然狭窄形成喇叭口,潮水奔流而来时,抵得上千军万马。   落水的北狄士兵根本没机会站稳,瞬息间就被滚滚浊流席卷吞没。   面前是涛涛河水阻断前途,身后是熊熊烈火挡住归路。河谷中的北狄士兵顿时乱了阵脚。   紧跟着,两边的断崖上忽然火光亮起。数十支火把将河谷间照得亮如白昼。   火光晃得扎木托一时间被迫眯起了眼睛,紧跟着“嗖嗖嗖”一连串破空声响起。   上千余支锋利的箭矢从两侧山梁上掠出,带着刺耳的尖啸声向着身陷河谷中的北狄骑兵扎落下来。一时间,河滩上人仰马翻。   扎木托冷不防后背上中了一支羽箭,痛得他一龇牙,锋利的箭簇透过皮甲扎入肌肉,他反手一刀就砍断了箭杆,“冲!突围出去!”   如蝗箭雨中,扎木托率领余下的北狄骑兵,不顾一切地向火势稍弱处的缺口夺路逃命。   但是让他绝望的是,迎接他们的是锋利的长矛和拒马枪形成的森然死地。   扎木托急勒住马缰,旁边几个北狄骑兵一时没有防备,冲了出去,顿时被锋利的长矛穿透了身躯,高悬在半空中成了一个个标本。   直到这会儿,这名坐拥几万部众的拓尓图部首领扎木托,在浊流火焰和箭雨的包围中,终于感到了一丝穷途末路的绝望。   他死不瞑目般抬头穷尽目力所及望向崖上火光明亮处。   火光下,峭立的山崖上站着一个人,他的身后,是黑黢黢的山崖缺口和滚滚浊流。   断头崖上孤悬一轮明月。   幽冷的月光和炽烈的火焰在他脸上交融,共同雕琢出一尊倾倒众生的冰冷杀神。   扎木托愕然,生死攸关之际,他竟忽然会想起阿迦罗不久前告诉他的那能让星辰黯淡月轮无光的美貌!   只是没想到,竟然是残酷嗜血的死神的模样。   那惊人的美貌如同草原上最致命的毒蛇,浑身布满着最绚丽迷惑的斑斓花纹。   扎木托双眼大睁目眦欲裂。   瞿钢步上山崖的时候,就见萧暥手按剑柄,绰立寒风,身后披风猎猎飞扬。   魏瑄肃立侧边,那原本是云越的位置。   年轻的晋王一身精甲,凝视着萧暥的眼神里隐着不易察觉的忧疑。   自从萧暥这次从江州回来,魏瑄就发现他有些微妙的不同,眼神不时思索着,透出让人难以接近的冷意。   尤其是在这断头崖凄冷的月色里,他就像换了一个人,不动声色间流露出来的果决狠辣,倒和传闻中京城流血夜时的他有些接近。   但是转念一想,萧暥不本来就该是这样的人么?反倒是自从那年秋狩后,他的变化有些大。   而现在重新回到沙场上,那个喜欢撸猫、嗑小松子、贪吃,温柔中有点慵懒的人,已经如同镜花水月一般散去了。   如今的萧暥倒是更接近原本的他了。   魏瑄想到这里,心里泛起一丝说不出的隐痛。   瞿钢已经走到近旁。他抱拳躬身一礼,“将军,末将回来复命。”   瞿钢是真的猛士。他脸上身上遍染烟尘和血污,肋下的铠甲间还有一道深深的豁口正在滋出血水来。那身躯却依旧站得笔直,岿然不动。   萧暥看了看他肋下的伤口,冷然道,“去包扎一下,准备迎敌。”   魏瑄一愣,迎敌?怎么还要迎敌?   扎木托不是已经陷在刚氐河谷中了吗?   转念一想,他立即明白了,扎木托这次出来劫掠商队,所率不过一千多人马,拓尓图部的主力还没有出动。   “全军准备。”萧暥道,   真正的恶战就要来了。   如果他猜的不错,扎木托中伏的消息传回拓尓图部大营,丘谟必然会帅大军前来接应。而他此番带来设伏的兵力还不到两千人。   *** *** ***   拓尓图大营。   夜风吹拂过,摇曳的沙枣传来沙沙的轻响。   冰凉的月光底下,草丛间忽然窜出了一条条黑影,他们口中叼着刀,伏低身躯,迅速逼近拓尓图大营。   嗖的一声。一支冷箭带着秋夜的寒意穿透了守护营门的兵卒的咽喉。   那人一声不响地从眺望楼上栽倒下来。   围坐在火堆边休憩的北狄士兵根本没有料到会在自己的大营里遭到伏击,没有任何防备。   紧接着,嗖嗖嗖——又是一阵接连不断的破空声。   几名守夜的士兵悄无声息地幡然倒地。尸体砸落在下方的篝火里,顿时火星四溅。   这时,营地四周巡逻的北狄士兵才突然大叫起来:“有敌——”   他的话没说完,一冷箭将他的后半句话永远封在了口中。   “冲进去——杀——”   忽然无数黑影从四面八方掩杀过来。马声嘶鸣,健壮的凉州马一跃就翻过了营栅,骑兵手中明晃晃的长刀穿透一个还来不及拿起兵器的拓尓图部士兵。   阿迦罗和丘谟都不在营中,群龙无首的拓尓图部大营顿时陷入了混乱。   三千留守的士兵在大当户栎渠的带领下仓促迎战。   *** *** ***   刚氐河谷。   阿迦罗和丘谟率领的三千骑兵沿着河谷疾奔。   还没到断头崖,就已经看到了前面黑暗中冲天的火光。   丘谟脸色大变“勇士们,跟我冲进去,接应大首领!”   阿迦罗一骑当先拦住了他:“不能去,断头崖地势险要,如果首领已中埋伏,我们再冲入谷中是自投罗网!”   “不行!”丘谟执拗道,“首领陷于谷中,全军不许撤退,跟我冲进去接应!”   他话音未落,脖子上冰冷地一下,喉头已经横着一把锋利的弯刀。   阿迦罗瞳孔一竖,森然的眼神犹如草原上的孤狼,“谁都不许动!听我号令!”   周围的拓尓图部士兵竟然一个都不敢上前。   丘谟被他狠揍过,本来就见他有点怵,“你……你要做什么?”   阿迦罗收刀,琥珀色的眼中闪现冷厉的光芒,“听我的,不用杀进河谷,就能救出首领。”   丘谟愣了下,不明白他什么意思。   随即阿迦罗举刀遥遥一指河谷上方的山崖,那片明亮的火光处,断然道,“杀上那里去!”   只有消灭了山崖上设伏的敌人,才能救出谷中的扎木托!   阿迦罗眼底掠过一丝阴霾,当然,前提是扎木托还活着的话……   “小子,要救火,不是自己抱着柴薪冲到火堆里去。”阿迦罗嘴角挑起,目光森然道,“战场上长点脑子!”   *** *** ***   断头崖上。   “报——”夜色中一名游骑疾驰而来。   “将军,丘谟率三千骑向这边奔袭而来!”   萧暥眸子里掠起冰冷的杀机,“瞿钢!”   “在!”   “你率本部正面迎敌。”   “是!”   然后他看静静向魏瑄。   魏瑄见他的目光投向自己,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肩背,抛开一切杂念,直视着他。   月光下,恶战前杀意弥漫的苍白脸容,更显出锋锐逼人的俊美。   萧暥的眼神微凝,“晋王,你率八百骑兵,从侧后包抄。”   他的声音略低,与其说命令,竟更加像关照,冷冽中竟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熟悉的温存。   深秋里黝黑森冷的刚氐河谷,忽而就和尚元城里夏夜闪烁的莲灯重叠了起来,让他分不清今夕何夕。   魏瑄压下心中隐隐的震颤,朗声道,“是!”   另一边,丘谟挥刀指着山崖上那边的火光,长啸一声,   “拓尓图部落的勇士们,考验你们忠诚和勇气的时候到了,跟我冲!杀光他们!”   北狄士兵们呜呜嗷嗷地呼号呐喊着,挥舞着手中的钢刀就向断崖上发起猛烈的进攻。   阿迦罗看向断崖前那片浮动的火光,中军帅旗下一道清拔孤峻的身影。   他眼中流出野兽狩猎时的烁烁精光,拿下中原人的统帅! 第180章 连环计   排山倒海般的呐喊声中,丘谟率领北狄骑兵掩杀而至,迎接他们的是早就准备好的拒马枪。   尖锐的木刺如同一排狰狞的獠牙直刺长空,拒马后面是厚实的盾牌和一支支锋利的长矛,白刃在火光的照耀下闪着森冷的光芒。长矛兵后,则是严阵以待的弓箭手。   还没有等北狄士兵冲到近前,已是万箭齐发。   在密集的箭雨中,不时有高速冲锋的北狄骑兵坠落马下,受伤的士兵还来不及爬起来,就被后面潮水般涌来的马蹄踏成肉泥。   丘谟一边挥舞着弯刀格开箭矢,一边声嘶力竭地大叫,“拓尓图部的勇士们,冲上去!杀光那些躲在后面的中原人!”   瞿钢冷冷下令,“长矛兵居中准备!”   在损失了数百名骁勇的骑兵之后,丘谟终于冲到了阵前。   紧跟着   噗——   血光飞溅。   随着一声悲惨的嘶鸣,拒马尖锐的长牙扎入了战马的脖颈。   马背上的北狄骑兵立即成了活靶子,随即被拒马后骤然探出的两杆长矛洞穿身体挑了起来,滚烫的血液喷洒下来,溅在后续冲上来的北狄骑兵脸上身上。   “从两翼分开突入!”丘谟大声下令。   科室骑兵冲锋的优势在速度和冲力,这被拒马这一阻,骑兵的冲击力就大打折扣。   而拒马后是手执木盾和锋利长矛的重甲武卒!   这是黄龙城一战中被萧暥收编的禄铮的重甲军团,他们个个体格魁梧健壮,手执着由褚庆子专门设计加长,足有丈余的特制长矛汇聚成一片密密麻麻的长刺之林。   一柄长矛噗地一声洞穿了一名北狄骑兵的胸腔,去势尤在,又连续贯穿了后面冲上来的北狄小头目的咽喉,将两人的尸体钉在一起。   深夜的刚氐河谷上方,马声悲鸣,惨嚎声响成一片。曾经扫荡大雍边境烧杀掳掠如入无人之境的北狄骑兵,草原上最凶悍的狼群,这一回被他们驱赶屠杀的绵羊给回头咬了!   丘谟眼睛里渗出血来,他目睁欲裂地瞪着眼前成排的锋利长矛,这群中原人哪里是绵羊!他们分明就是狐狸!草原上狡诈诡谲的狐狸!   他声嘶力竭地大声道,“稳住队形,绕到他们后面去!”   就在这时,北狄骑兵自己的后方忽然亮起了火光。   “怎么回事?!”丘谟瞪大双眼,满脸惊骇。   随即他就听到了马蹄滚滚踏在地面上的震响。   “头领,我们后方发现中原人的骑兵!”一名北狄士卒变色道。   话音未落,冲天的杀声如海潮漫卷而来。   魏瑄率领的八百铁骑从后方发起冲击,顿时将这两千人的北狄骑兵夹在了拒马枪阵和重甲武卒之间,腹背受敌。   丘谟大骇道,“阿迦罗!阿迦罗世子在哪里!”   让他垫后的,人去哪里了!?   “世子带着五百人迂回到敌军中军去了!”   “什么?!”   中军将台前,萧暥冷森森地看着这一幕血肉翻飞的厮杀屠戮,眼中波澜不起。火光映照着他清隽的双眼,从眼角到眼尾,婉转流畅的线条漂亮到惊心动魄!   他身披轻甲,今晚并不想参战,拓尓图部这群蛮子,还犯不着他亲自动手,他得攒着力气,用来对付曹满。   今晚上这一役,就当给晋王练练手了。   接下来,拓尓图部大营那里的消息也该到了罢……   就在他凝眉思忖时,忽然一阵利风迎面扫来。   “将军小心!”   一名锐士奋不顾身地跃前扑上。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火光下照耀下,锋利的白刃像一条毒蛇向萧暥窜来。   萧暥眼中寒芒一闪,微微地一侧身,那东西堪堪擦着他胸前掠过,随着一声钝响,牢牢钉在中军帅旗的旗杆上。竟然深入旗杆数寸!   那是一杆飞刺。   “保护将军!”数十名锐士立即组成人墙,刀剑出鞘,将萧暥护在身后。   在他们前面,是重甲步兵竖起的巨盾和长矛,组成一个小型的长矛阵。   远处,阿迦罗见一掷不中,断然道,“两翼包抄!夺下中军!”   萧暥眸中寒光一闪。   此次由于萧暥设伏的兵力不足,只有两千人,都要布局在关键处,所以河谷峭壁之间的因为山势险要,稍有不慎就会坠入滔滔浊流,所以此间他并没有设置防守。没料到居然有人会不要命地从那里发动奇袭!   萧暥倒是有点欣赏他们了。这就有点出乎他预料了……   他有点低估了那群蛮子。居然此间也有人物!   不仅如此,这擒贼擒王,这可是他萧暥一贯的做派,没想到这群蛮子也来跟他玩这套!   萧暥眸中逐渐凝起凛冽的战意。   他迎着那狂飙疾进的骑兵,从容不迫地一抬手,接过一张劲弓。   一箭如流星飞出。   在凌空贯透最前列冲锋的北狄士兵的脖颈后,竟余势未消,又刺入下一名士兵的胸膛。   紧接着,萧暥三箭连发,六七个北狄士兵纷纷落马。   又是一阵破空的疾风,阿迦罗在马背上迅速地头一伏低,头顶劲风掠过将他的头盔掀飞了,而跟在他身后不远的一名北狄骑兵被一箭贯穿胸腔。   好厉害的箭法!   阿迦罗按着狂跳不已的心脏,毫不怀疑刚才对方很可能是同时瞄准了他们两个人!   那一边,中军将台上,萧暥微微眯起眼睛。   居然有人能闪过他的一箭!   而且……   他渐渐凝起眉心。   等等,那个人好像是!?   阿迦罗!   萧暥隽妙的眼睛顿时睁大了,太阳穴微微发跳,怎么哪儿哪儿都有他啊!   不过这也难怪阿迦罗,是你自己闯到北狄人的地盘上来了!   萧暥眼梢挑起,杀机暗生。   这会儿,他手中利刃还没有入鞘,正是杀意浓时,阿迦罗就赶着来送死,就怪不得他了。   萧暥冷冷地想着,正好趁这个机会,在乱军中将阿迦罗除掉,事后把事儿往崔平曹满拓尔图部身上一推,永绝后患!   他迅速下令,“左右合围,拿下个蛮人!”   “那将军的中军谁来护卫?”负责警卫的锐士急道。   他们是护卫中军的军团,不能轻易离开。   “不用管我,他是带头的,除掉了他,其他人自然就土崩瓦解了!” 萧暥笃定道。   “是!”   两股骑兵立即从左右两翼杀出,阻击北狄骑兵,将他们拖住。   紧接着,重甲步兵迅速向他们聚拢,如同尖刀般插\进了这小股北狄骑兵中,精确地进行分割、包围、歼灭。   这股北狄骑兵立即从中间裂了开来,被硬生生分成两段。将阿迦罗和他的后续军队割裂开了。   时机成熟,围剿阿迦罗!   森然的长矛组成了令人窒息的白刃阵,当被分割的北狄军团意识到了对方险恶的战略意图,开始奋力地反扑时,已经来不及了。   长矛如同毒蛇般从盾牌中间的缝隙里刺出。狠狠的扎进意图冲出重围的北狄骑兵的身躯。   血光飞溅,堪称惨烈。   阿迦罗从来不是束手待毙的人,生死关头更激发出他无比骁勇的战意。   他一刀掠去竟齐齐劈断了一排长矛的矛杆,硬生生在包围圈中撕开了一个口子。   有了这个缺口,十几名骑兵立即紧跟着他狂飙突出重围。   酣战之中,阿迦罗琥珀色的瞳仁射出野兽般的凶光。催马疾进,直取中军!   萧暥目光一凛。果然不愧是草原第一勇士!   此刻他身边只有几名亲卫,他正要拔剑出鞘。   就在这时,断崖上忽然袭来一阵怪风,顷刻间飞沙走石。   阿迦罗的骑兵被迫马蹄一驻。   紧接着,一道黑影倏然掠过。   以此同时一柄寒光闪闪的剑在夜空中荡起轻盈的弧光,分取三名骑兵。只在他们脖颈上轻轻一抹,三名彪悍的草原骑兵就如同沉重的沙袋般幡然落马。   阿迦罗心神俱骇,此人招式诡谲,这不是战场上的搏杀,这更像刺客的手腕!   那人的身手如同鬼魅。对方军中居然有这样的角色!   那人身形凌空一跃,就敏捷地落在一匹战马背上,紧接着下一剑疾射阿迦罗面门。   阿迦罗引刀格挡在胸前,只觉寒风扑面,杀意凛然。   他这才看清那人的模样。   火光幽暗下,对方竟是一个清秀的青年。丰神俊朗,眉目间隐隐竟然有些印象,招式间却是一骨子游侠江湖气。不像沙场拼杀那样粗横搏命,剑意洒脱又诡谲。   阿迦罗还从来没有遇到这样的对手,一时间竟陷入了缠斗。   眼看军帅位尽在咫尺,却丝毫无法突进。   十几步外,萧暥手按剑柄,静静看去。   他原本命令魏瑄率军袭击蛮人后翼,没料到他居然惘顾主帅将令,孤身奔袭回救中军!   萧暥眉心微微抽了下。   再看魏瑄的身手,萧暥更是倒吸凉气,他从哪里学来的如此乖邪狠厉的剑招?   虽然阿迦罗力气极大,招式咄咄逼人,但是魏瑄身法恍如鬼魅,丝毫不遑多让。   看得萧暥不禁也有点晃神。居然已经能和草原第一勇士战个平手了么?   沙场狼烟血色之中,他忽然间发现,晋王,好像长大了啊……   紧接着萧暥想到一个关键问题:唔,以后还能不能让他做饭?   一念至此,在沙场狼烟里,他紧绷的嘴角不易察觉地微微挽了下,自从开战以来一直森冷的眼眸里也不经意地掠过一缕柔暖。   火光下,乱军中。   阿迦罗忽然回首,正好遥遥对上了中军帅旗下那道目光,对方主帅似有若无的微微一笑,竟在他心中莫名一荡。   就在这一念纷乱之际,被魏瑄一剑刺中右肩。   阿迦罗这才吃痛回转过心神。   心中自问,这是自己想疯了吗?   萧暥怎么可能出现在这草原腹地?   此刻萧暥应该在正紧锣密鼓地准备秋狩。大梁的细作亲眼看到的,不会有错!   但是这临阵心志动摇,最摧折英雄气了。   随即他就听到阵中又起了一阵急哨。   那是北狄草原上传讯紧急军情用的骨哨。   “世子,不好了,拓尔图部大营让人劫了!”   什么?!阿迦罗顿时醒过神来,以力贯千钧的一刀,猛地格开魏瑄的剑,策马掉头向阵中而去。   丘谟已经脸色惨如蜡纸,他面前是一名杀得浑身是血的游骑。   “大营……大营被数千中原骑兵劫了。”   “谁干的!?”丘谟目龇欲裂。   “崔……黑鹜崔平!”那士兵咬牙切齿地说出这个名字,就咽下了气。   *** *** ***   拓尓图大营   崔平率领的五千精骑兵从四面八方杀入北狄营地。   崔平不愧是黑鹜,他如同猎食的巨鹰,出手快准狠,趁着拓尓图大营兵力空虚的时候发动奇袭,夺取肥美的朝曲草原,一举拿下拓尓图部。   但是他也没想到,这北狄人的战斗力是如此之彪悍。   在大当户栎渠的带领下,大营中余下的两千北狄士兵已经从最初的慌张中回过神来,开始组织起激烈的反扑。   “勇士们!誓死守护我们的草原!杀!”   双方顿时混战在一起。   *** *** ***   刚氐河谷   大营被劫的消息将丘谟整个人都砸懵了。   现在扎木托率军陷入埋伏,生死未卜,自己所率领的三千骑兵又进退维谷,而阿迦罗妄图奇袭中军拿下主帅,看来也没有得手。   就在这个时候大营居然又被袭击了!   丘谟只觉得浑身的血气都上冲到脑海,心急如焚,方寸大乱。   阿迦罗道,“栎渠是员猛将,我料大营现在还并未陷落,如果我们现在率军杀回,和栎渠里应外合,必定能夺回拓尓图部大营!”   “那大首领怎么办?”丘谟问。   阿迦罗的眼中泛起一丝阴霾,他沉声道,“现在的局势,扎木托首领生死未卜,我们留下已经无多意义,保大营为重。”   “不行!”丘谟打断他,   阿迦罗知道再劝无意,于是道,“那么我们就分兵,一路接应首领,一路回救大营。”   丘谟想了想,也没有其他办法了。   ……   片刻后,阿迦罗率领一千骑兵,冲出包围,回救拓尓图大营。   *** *** ***   夜黑风高。   阿迦罗率领着一千骑兵奔袭出数十里后,忽然一拨马头,直奔西北而去。   已经不必回援拓尓图大营了。   分兵一千根本没法无法从黑骛崔平的手中夺回大营,这只是骗丘谟的说辞罢了。   而且,今晚这场仗打得太诡谲了。   从那只百余人的商队出现,到兵围断头崖,再到拓尓图大营被劫。看似是多股力量在角逐,但他野兽般的直觉,却隐约感到幕后有一只手在操控着全局,他们每走一步都好像是在被人牵着鼻子溜弯儿。   碰上这样的对手,今夜,拓尓图部是凶多吉少了。   阿迦罗最后冷漠地回头看了一眼燃烧着的刚氐河谷,带着拓尓图部的一千骑兵,消失在了茫茫黑夜中。   片刻后,   丘谟的身边已经只剩下八百骑,在越来越小的包围圈内拼命奋战。他头发散乱,满面是血,就像地狱的恶鬼,疲惫不堪地挥舞着手中的弯刀负隅顽抗。   就在这时,漆黑的山峦间又响起了急促的马蹄声。   丘谟循声就见阿迦罗离开的方向,几名骑兵迅速地奔来。   乱军之中,丘谟急问,“你们怎么回来了?大营怎么样了?”   一名骑兵道,“我们上当了!阿迦罗世子并没有回援大营,他带着军队前往漠北了,我们几个看走的线路不对,赶紧回来报告。”   “什么!”丘谟大喊一声,几欲气绝。   阿迦罗,他果然是来骗兵马的!   “拓尓图部与王庭势不两立!”丘谟咬牙切齿道。   此刻首领生死未卜,大营又失陷了。自己身边只剩下八百骑,突围无望。   丘谟终于感到了一丝冰冷的绝望。   他想不通,为什么仅仅一夜时间,强盛无比的拓尓图部就这样完了!   *** *** ***   萧暥从望远镜里清晰地看到火光下丘谟无望的挣扎。   时候差不多了。   “传令,告诉丘谟,谷底的扎木托还活着,若想救他,想要拓尓图部能继续存在,就得听我的。”   ……   片刻后。   刚氐河谷中,披头散发满脸污渍的扎木托,居然看到封堵住山口的拒马移开了,重甲武卒和森然的长矛都默默撤向两边。   对方撤兵了?   他还没弄明白出了什么事,一个人跌跌撞撞地向他飞奔而来。   在看清那人模样时,扎木托几乎怀疑自己的眼睛,“丘谟!?”   “大首领!”丘谟见到扎木托还活着,顿时涕泪横流。   “哭什么哭,我拓尓图部绝不会输,绝不会……”   “大哥,大营被劫了!”   “什么!”扎木托双眼瞪出,一把揪起丘谟,“你再说一遍,大营怎么会丢!”   丘谟切齿道,“是崔平,陇上郡的崔平趁我带兵来接应大哥的时候,劫了我们的营地!还有……”   “还有什么?”扎木托眼中血丝暴起。   “还有阿迦罗那个混蛋,他借着调兵回救大营的幌子,骗走了我们一千骑兵!”   扎木托顿时一阵胸闷,伤口崩裂,几欲呕血。   “大哥,你没事吧?大哥!”丘谟脸色惨白。   扎木托艰难地喘过气,脸上掠过一丝惨然,“没想到啊,我拓尓图席卷大漠和草原的铁骑居然败了!”   他抬起头,望向刚氐河谷上空稀疏的几点寒星,心中涌起无尽的悲凉。   他拔出弯刀,刚想给自己一个战士的死法,被丘谟一把抱住,“大哥,不可啊!”   接着,一道清冷的声音越众而出。   “我可以给你一个机会。”   扎木托顿时一愕,这才猛然想起来,丘谟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中原人为什么突然撤掉包围?   “他们为什么放你进来?”扎木托棱起眼瞪向丘谟。   “因为我们有共同的敌人。”峭壁寒风中,那声音空灵剔透,“巧了,崔平也是我的敌人。”   扎木托循声望去,接着他顿时感到一阵窒息。   火光下,那是一张俊美绝伦的脸容。   扎木托纵横草原和边郡多年,抢过美人无数,但是从没见过如此容颜。   刚才混战中,那人高居在山崖上,遥遥看不真切,只觉得那美貌摄人心魄,现在一看,让他顿时忘了呼吸,甚至忽略了那双冰冷的眼眸底下,深藏着寒冽的杀意。   萧暥道,“现在杀回朝曲草场,我们夹击崔平,必然能把拓尓图大营重新夺回来。”   “我为什么要相信你。”扎木托道。   萧暥毫不客气道,“因为你没选择了。”   “你不会白白帮我们。”   “对。”萧暥很干脆,“我有条件,从此以后,我就是拓尓图部的大统领,你们都得听我的号令。”   *** *** ***   拓尓图部大营   在崔平精确的指挥和狠准的攻击下,栎渠手下的北狄军队死伤过半。   崔平正想下令集中歼灭,彻底拿下大营。就在这时,黑暗中四野忽然再次弥漫起震天的杀声。   还没等崔平反应过来,瞿钢已经一马当先率军冲入大营,紧跟在他身边的是满脸杀气的丘谟和浑身浴血的扎木托!   混战中的栎渠怎么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是大首领,大首领回来了!”   瞿钢率军一千,连同扎木托和丘谟的败兵组成了一只近三千人的军队,忽然杀了一个回马枪。   几乎绝望的栎渠等北狄守军顿时精神一震。   “夺回大营!”“夺回朝曲草场!”   这支死里逃生的队伍爆发出惊人的战斗力,再加上瞿钢所率领的一千余锐士。内外夹击之下,顿时把崔平带来的数千精骑包了饺子。   相比之下,崔平更是懵了,这是怎么回事!   难道钟逾居然还能和扎木托联手?刚刚打得水火不容的两方,居然那么快就联手了?   但他也是极为果断的人,既然目前战场形势瞬息突变。他毫不恋战,“撤!立即撤回郡里!”   ***   陇上郡,月已西斜。   城楼上燃着寂寂的火把,士兵照例在城头巡逻。   崔平率三千败兵回到陇上郡的城门下。   “快开城门!将军回来了!”崔平的副将仰头对城头上大叫。   随着一声咯吱咯吱的声响,沉重的城门徐徐打开了。   崔平此刻已经浑身疲惫,带着军队疾驰入城。今晚一无所获,反倒在拓尔图大营和那些蛮子鏖战折损了两千骑兵。   他心中懊恼之际,隐约也觉察到今晚的战局哪里不对……   就在这时,他忽然听到一声轰然的巨响,回头一看,身后的城门就忽然关闭了。   紧接着,他才赫然发现,面前的第二道城门也诡异地紧闭着。   他们居然被关在了瓮城里!   他心中一凛顿感不妙,赶紧抬起头看,一轮残月照在城头。   月光下,城墙上密布着森冷的箭矢,密密麻麻对准了他们。   “贾奕,贾奕何在!”他大声叫道。   “贾先生已经投降了。”   城墙上走出一名清俊的将领,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云越挑起细眉,“崔将军,久仰了,云越在此等候你多时。”   *** *** ***   萧暥进陇上郡的时候,天色已经微明。   崔平投降。   萧暥知道,他丢了陇上郡,以曹满的凶狠性格,绝对不会放过他。崔平是识时务者。   魏瑄跟在他身后,收编了城中几千降军。   他一直默默地琢磨着萧暥那昨天那句‘胜一人难,胜二人易’。   短短一夜时间,拿下了拓尔图部,收编扎木托、丘谟等一群拓尔图部首领,获得草原铁骑三千多余。同时还拿下了陇上郡。收降黑骛崔平。   战场上瞬息万变,某些人真称得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了。   一夜之间,攥得几方势力一阵混战,最后全部收入囊中。颗粒不剩。   唯一漏网的就是阿迦罗带走的一千拓尓图部骑兵。   某狐狸洋洋得意地坐在郡城大堂的椅子里,心道和广原岭相比,就缺一张虎皮了。   魏瑄给萧暥做了早餐,就在郡府大堂上吃。   某狐狸惬意地眯起眼睛吃着香喷喷的鸡蛋煎饼,眸中那冷冽的杀机也渐渐散去。   见他如此,魏瑄也渐渐放下心来,就见萧暥忽然转头问崔平:“这陇上郡有什么好吃的?”   典型吃着碗里的瞧着锅里的…… 第181章 塞上江南   陇上郡地处沙漠戈壁,各色小吃的风味也和中原大有不同。   萧暥这边刚吃完早餐,就换了便装,要出门去觅食。   当即被云越拦了下来,“主公要吃什么,我去给你买回来。”   萧暥一愣,这小子胆儿肥了,敢挡他的路。   云越道:“你独自出门不安全。”   萧暥就搞不懂他怎么就不能独自出门了?   崔平已经投降,瞿钢接管了凉州军,这陇上郡还有哪里不安全的?   云越蹙眉,注视着他俊美的姿容和那双风流隽妙的眼睛,欲言又止。   萧暥被雷到了。   顿时意识到这小子又脑补出一部狗血剧了!   “西北边境胡夷杂处民风彪悍,主公非要出去,我率锐士营的兄弟保护你。”   萧暥脑壳疼,他好好逛个街,身后跟一群锐士营的人,这让他怎么玩?   好端端的自由行,岂不是整成了跟团游。   “云副将,人太多了反倒引人注目。”魏瑄走过来,手中拿着薄薄的几页纸,交给萧暥。   “将军,陇上郡的基本状况。都在这里了。”   萧暥接过来,有点不可思议。   整个陇上郡,从军队军种名册、武库储备、粮仓囤粮、郡中财货,以及人口、军籍多少、庶籍多少,其中有无高门大户,以及还有崔平贾奕等人及其他地方官员的履历和底细,全都在这薄薄的几张纸上了?   他一看之下更是吃惊,条理清晰,其中还将要重点注意的涉及军政的事宜还特地标注出来,一目了然,总结得非常到位啊!   “写的仓促,或有疏漏,将军如果还有不清楚的,可以问我。”魏瑄道。   另一边,云越挑眉戒备地看向魏瑄。   其实他早就发现这次出塞,这小子粘萧暥粘得很紧。   所以云越故意借口晋王在文昌署任事过,把这些烦冗的案牍全都打包扔给他了,料定他得老老实实埋头啃案牍好几天了,别老在萧暥身边转悠。晃得人心烦。   没料到小山似的案牍竟然那么快都搞定了?   魏瑄眨眨眼道,“将军要出去,我可以给将军当护卫。”   云越顿时警觉起来,目光仿佛有实质一般投射过来,“你什么?”   魏瑄赶紧绕到萧暥身边,可怜兮兮道,“将军,我从小就久居深宫,从来都没有逛过街。”   鬼扯!云越简直服了。   萧暥在襄州那阵子,魏瑄这小子整天溜出宫,大梁街头巷尾熟得跟姥姥家似的,混得一身江湖气,还敢说自己久居深宫?   云越刚想揭穿他。   就听魏瑄道,“陇上郡的地图和风物我都记在脑子里了!我可以带路。”   云越深吸一口气,暗暗屈了屈指节,简直是当着他的面撬他的主公。   “我也想尝尝陇上的小食,我学得很快的。”魏瑄眼睛里闪着小星星,   言外之意,学会了就可以做给你吃!   萧暥一诧:嗯?果真?   *** *** ***   这陇上郡的风物果然和京城大不相同,空气中弥漫着烧烤的香味。   萧暥看着眼前脸盆大的盘子,里面装了一大份酿皮子,这里的商家用料那么实诚!   可他这壳子娇弱得很,吃不多,甚是有心无力,就是眼睛馋。   他看向魏瑄,所以……一起吃罢?   酿皮子酸酸甜甜的,味道极是爽口。   魏瑄发现某人吃着吃着,眼角又习惯性微微撩起,时不时瞟向隔壁桌。   环顾四周,魏瑄这才察觉,不知不觉里,这小摊子已经坐满了食客,挨挨挤挤的。   再回头一想,难怪摊主给了他们那么一大盘酿皮子。他这模样坐在这里,时不时就引得路人驻足,免不了要进来吃点东西,自然这铺子生意就好起来了。   某狐狸并不知道自己已经被当做招财猫了,眼睛还不老实地四下乱瞟。   魏瑄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就见侧前方的桌前,坐着一个身姿曼妙的女子,雪白的脸蛋儿,两腮微红,甚是可人。   难怪……   魏瑄又看向萧暥,皱了皱眉,然后倏然抬起手,托着他的下颌,直接把他的脸扳过来了。   萧暥:   就在萧暥不可思议地微微睁大眼睛时,魏瑄一脸认真地用指尖轻轻抚过他嘴角。   萧暥的嘴唇色泽温濡浅淡,线条优美。   萧暥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嗯?这孩子是吃错了什么吗?   接着就见魏瑄指腹上沾着一点葱沫儿。   萧暥:……丢人了。   所以这狐狸刚才自己嘴角上沾着葱沫儿浑然不觉,还一个劲儿地瞄着人家姑娘?   魏瑄一念及此,接着就看到那姑娘面前的桌上有一只小蒸笼。   就听到某人道,“老板,再来一盘那个……唔……那是什么?”   魏瑄顿时恍然。   原来他不是盯着人家姑娘,而是瞅着别人桌上的……   “老板,来一笼子泡儿油糕。”魏瑄替他道。   不一会儿松软酥脆的油糕上了桌。   萧暥伸出爪子,忽然想起一件事,没带钱。   魏瑄:我带了。   随即付了银钱。   其实他这模样,坐在这里已经招来了不少客人。老板不好意思,送了他们一壶杏子茶。   魏瑄接过来,立即给萧暥倒上,“正好了,这杏子茶,清肺润气,可以治咳喘。”   “小兄弟好见识。”摊主赞许道,又看了看他的模样,“不是本地人罢?”   萧暥拖起尾巴,“我侄子,大梁人氏。”   魏瑄:又来了!   叫过他一声叔之后果然后患无穷。来劲了。   “你也就比我大五岁。”他纠正道。   萧暥毫不脸红,“我比西,呃……魏将军,还年长一岁。”言外之意你叫我叔也不吃亏。   虽然萧暥自己也纳闷,原主这货到底多大?从梦里那情景看,原主小时候根本不是长得小,而是本来就很小,比魏西陵至少小三岁。   但是他还是厚着脸皮说完下半句:“所以我比你大八岁。”   魏瑄:……   吃饱喝足后,萧暥又在扎木托的陪同下去朝曲草场溜了一圈。   萧暥第一次在天苍苍野茫茫的草场上骑马奔驰,真是畅快。如果要他来描述,那么就是随便一拉就是中古版windows桌面。   收服了拓尓图部,他就有了战马产地。   不过,真的收服了吗?   贾奕塌着肩,谨慎上前,阴恻恻道,“主公,北狄人不能轻信。”   萧暥知道北狄人游牧的生活方式和农耕民族是必然存在本质冲突。   还有,扎木托这货看他的眼神,也让萧暥很不舒服。   这人以往称王称霸惯了,根本不知道什么是收敛。   只要萧暥不注意他的时候,扎木托看着他的眼光好像是盯着一只漂亮的猎物。   “主公,扎木托屡屡犯我边境,洗劫村镇,屠戮百姓,破坏房舍,血债累累。”   这话不用贾弈说,萧暥当然知道扎木托此人不容易收服,   但是他刚率部投降,你就动刀子,以后谁敢再投降你?   他目前的强敌是曹满,扎木托反正也降了,就先让他去吧。   从朝曲草场回来,萧暥又马不停蹄地去巡查了军营,他让军队部分驻扎在了城外。   在这里修整一两天,然后和魏西陵合围曹满,这必然又是一场大战。   军队驻扎在刚氐河谷旁。   就在昨夜浴血搏杀的河谷边,居然有一片戈壁绿洲。   远处是青空下灰蒙蒙的山崖,耳边隐隐还能听到河谷中涛涛水声。   河岸边长着成排的红柳,秋日的阳光穿透稀疏的枝叶落在草丛间的小道上,斑斓一片。   路边长着一丛丛骆驼刺,其间盛开着团团淡紫色的野花,让他想起江南的秋天,天高云阔,驿外一片金黄。   这里可以算得上是塞外江南了。   萧暥带着魏瑄在沿着河岸随便逛逛,戎马倥偬间难得的闲暇。   这走着走着,居然发现这里还有疏落的几墩屋舍。   萧暥眼睛一亮,有农家乐!   这农舍的主人是一对老夫妇,家里很少有远客来,热情地把今年新制的杏仁干拿出来招待。   萧暥一瞅,这地方真不赖,门前有一口井,三两亩菜地,井水浇灌着蔬菜和瓜果。屋子里老妇人正在织布,那咔哒咔哒的有节律的机杼声,让萧暥感觉到了很久没有的宁静和松快。   这里远离朝堂波谲云诡,没有诸侯争逐的烽烟战火。简简单单,与世无争的日子,这世外桃源大概就是这样了。   “桃源?”魏瑄一愣。   “啊……这个。”萧暥嗑着杏仁干,开始讲桃花源记。   他声音本来就清越好听,讲起故事娓娓道来一般,魏瑄不知不觉就听得出了神。   乱世里若得一方净土,远离中原的纷争,远离尘嚣。   魏瑄忽然有个念头,如果不是在转战途中,如果能和萧暥就在这塞外农家一直住下去,那该有多好。   再也不回中原,就在这个塞上的桃源里,渡过余生。   他什么都可以做,他可以种地,养一些鸡鸭,萧暥喜欢吃鱼,那就再挖个小鱼塘,每天想吃什么就给他做什么。   自给自足的生活也足够了。   至于衣裳,他看了看织布机,又看了看正在磕杏干的某人。   算了……   织布也还是他来罢。   魏瑄忽然发现一个问题,萧暥很厉害,略施计谋就把扎木托和崔平的几万大军调得团团转。   但是,如果是和平年代,他能做什么?   魏瑄想了想,忽然发现某人除了打仗和搞事外,他大概就真的只剩下好看了……   *** *** ***   武都渡口   江水奔腾,巨浪滔天。   刘武看着汹涌的浊浪,使劲挠了挠头,大声道,“主公,上游山口滑坡,洪水泛滥,这样子大军没法渡河。”   魏西陵剑眉紧蹙,如果绕路走,最近的狄道口,行程上都要晚上三五日,而且那里是赵崇的地盘,若万一被发现了,那么他们合围曹满的机密军情很有可能会泄露出去,必然引起天下诸侯震动。   更让他担忧的是,如果萧暥拿下陇上郡后,他没能及时赶到,合围之势将不能成。   那么曹满获得陇上失守的消息后,萧暥就极其危险了,那就意味着他要以这数万兵力,独自面对强敌。   ***   这农家乐离开驻军营地不远。   反正也要再等上魏西陵两天,魏西陵又向来准时,萧暥就不急着回去。   这次他兵不血刃拿下了陇上郡,老两口和大部分百姓一样并不知道城里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城外忽然多出很多驻军。   这乱世里年轻人都去打仗了,许久没有看到他们这样的青年了。更何况一个美一个俊。实在是赏心悦目。   魏瑄很勤快地帮老爷子拾掇菜园子。把老爷子乐得,将留着过年吃的炒货甘果全拿出来了。其中还有西域进来的葡萄干。   于是这狐狸是掉到了蜜罐子里了。   他又不会干活,不添乱就不错了,他揣着杏仁葡萄干四处闲逛,就逛到了一处河滩。   和刚氐河谷不同,这里的水清而缓。   萧暥正打算看看河里有没有鱼,捉上一尾晚上炖汤。   阳光照着清澈的河水,清可见底,萧暥这目力又是特别好。恍惚间看到水底游藻间有什么东西散发莹莹光华。   他立即用随身的短刃削了一段苇杆,又找了些丝线,编了一个自制的小网兜。探到水底一捞,分开缠着网兜的水藻,摸出了一枚清润的石头。   像玉又像琉璃,上面还蟠附精美的纹样,不像中原之物,想这陇上郡往西北就是漠北西域,胡人往来此间甚多,倒也不足为奇。   这石头鸽子蛋大小,萧暥把它窜上了丝线,在指间转得飞起。   回来的时候,魏瑄一愣,“这是哪里来的?”   才出去一会儿,就有人送他玉了?   萧暥见他看这玉石目光复杂欲言又止,以为他想要又不好开口。   大方道,“河里捡的,送你了。”   魏瑄:……   予兮读家   吃完晚饭,天就已经黑了。   塞外的农家平日里也没有来客,所以没有客房,老两口给收拾出的屋子,还是他们从军的儿子回家时住的。   这农家的屋子简陋,但萧暥也不挑,乱世里随遇而安。   萧暥看了看那狭窄的床榻,“殿下休息吧。”   “那将军你呢?”   “我那边靠一晚就行。”   魏瑄看了看那案头,又冷又硬。靠一晚肯定腰酸背痛。   萧暥毫不介意,戎马倥偬间,马背上都能打瞌睡。   “我想跟你睡。”   萧暥猝不及防,一愣。   什么?   换是以前,魏瑄不会那么直白,但既然知道没有将来,就迫切地想抓住一点眼前的美好。   上一晚忙着收拾扎木托和崔平,萧暥几乎没睡,他一沾上床榻就睡着了。   窗外的月光勾勒出那如雕琢般的脸容。   魏瑄悄悄地侧过来,支起身子,在黑暗中凝视着那人娴静的睡颜。   ……   魏瑄自己都不知道是何时迷迷糊糊睡着了的。   他做了个梦。   黯淡的宫殿里燃着一角铜灯。   殿中没有火盆,显得阴冷无常。   面色森郁的年轻帝王,披着一件绣金的黑袍,悬腕在窗前作画。   他没有束发,英俊的脸容有些颓倦,却也压不住那眉宇间睥睨天下的气度。   案头置酒,却不见侍应的妃嫔,殿中连个宫女都见不着。只有几个宦官侍立在殿角,战战兢兢,连大气都不敢出。   窗外大雪纷飞。   寂静中,宫门口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接着曾贤脸色惨白地躬身出现在阴沉的大殿里。   他声细如针,“陛下,萧暥死了。”   帝王手中的画笔一凝。   忽然坠落纸上。   随即魏瑄眼前陷入一片漆黑。   黑暗中就听到曾贤急切的声音,   “陛下,不能去寒狱啊。那里冷——”   “快,愣着做什么,你们几个,快把陛下的裘皮披风拿来。”   “陛下,等等,陛下——”   魏瑄猛然惊醒,浑身一阵战栗,赶紧探手就去摸萧暥的脸。   触手所及,温热的肌肤细致光洁,魏瑄这才大口地喘着气,发现自己脸上都是泪水。   是个噩梦。   这时,苍青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魏瑄,那个石头,萧将军白天给你的那个石头给我看看。   魏瑄急道:“那石头怎么了?”   苍青仔细看了看,道,“魏瑄,这是苍冥族的东西。”   魏瑄心中一惊,难道是带着这个东西让他做噩梦的?   “这河里怎么会有苍冥族的东西?”   苍青道,“这里是西北边境,再往北穿过漠北草原的单于王庭,王庭以北就是大夏王朝的故地了。我猜这东西顺流而下,搁在这河底,正好被萧将军捡回来了。” 第182章 困境   大梁城   秋已深。   夜色阑珊,青铜灯照着桌案上五花八门的零嘴。   谢映之心中微微叹了口气,拾起一颗的梅子,入口又酸又甜,真不知道萧暥为什么喜欢吃这些。   传闻萧暥小时候有一阵子没吃的,后来又被人说长不高,可能对食物有所执念。也是可怜。   他扮演萧暥其他方面都是得心应手,唯独这一点,可谓格格不入。   谢映之辟谷,某狐狸杂食。   面对着容绪先生期待的目光,谢映之浅淡一笑,无奈违心道,“好吃。”   “彦昭喜欢,我下次再多带些来。”容绪一边绽颜笑道,一边不动声色观察起他。   他隐约觉得萧暥这几天有点变化,但是究竟哪里不同,又说不上来。   谢玄首对世间万物洞如观火,这容绪先生却是察言观色的行家。   一个眼神能看出千回百转,一句话都能辨出人间五味。   若说谢玄首是谪仙,那么容绪先生就是人精。   小狐狸这段时间脾气好多了。不像刚从襄州回来时那么凶,一身匪气动不动就原地炸毛。   他心里寻思着,难道这狐狸的脾气还跟节气有关?   现在的萧暥倒是颇有几分像刚认识他时,有点单纯得可爱。   但隐约又觉得不是那么回事,眼前的人一双明眸清可见底,却为什么有种如临深渊的莫测之感。   容绪神色不定左顾右盼,被谢映之尽收眼底。   “先生在找什么?”谢映之问。   “哦,怎么好久没见苏苏了?”容绪顺势答道。   自从谢映之搬进将军府,他就没见过苏苏。   其实是因为,这小猫崽子向来见到谢映之就像见到一面光华照眼的鉴妖镜,吓得不知道逃哪里去当野猫了。   谢映之闲闲道,“自从绿珠来了。苏苏就不见了。”   言外之意,苏苏失宠了。   绿珠就是容绪送给萧暥的鹦鹉,名字是容绪先生取的,用的是前朝一君王宠姬的名字。   这鸟整天一见到萧暥不是‘将军沉鱼落雁国色天香’,就是‘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每天被一只鸟表白,换是萧暥,早就把这从头绿到尾的扁毛妖怪扔出去放飞了,谢映之倒是也不嫌烦,还颇有兴趣。   容绪心道,嗯,这耐心也比以往要好了……   他眼珠子一转,试探道,“彦昭,听说城郊长乐原的菊花开得正好。”   谢映之闻言了然。   这是欺负他家主公不懂士林风尚,以往肯定没少占便宜。   士林那些风花雪月不入流的伎俩,萧暥不懂,谢映之却一清二楚。   所以这容绪只要一摆尾巴,他就知道这人肚子里打的什么主意。   这十月深秋是秋游的好时节,名士圈流行戴菊花,偕芳侣,置美酒,游于原上,是为佳话。   当然如果赏花喝醉了,相宿相栖彻夜不归,也会成为风流美谈。每年都会出那么几对儿,一时间沸沸扬扬,满城风雨。   “我想邀彦昭置酒携游。”容绪瓮声瓮气道。   果然别有居心。   今年何琰的狗仔队已经声势浩大地出动了,为梦栖山辞话第三卷收集情报。萧暥若和容绪外出……   谢映之凝眉一想,“可以。”   容绪顿时大喜过望,觉得有戏,顺势挪近了一点,手关切地抚上了他的后背。   然后眯起眼睛,借机凑近,带着鉴赏的惬意嗅了嗅道,“彦昭用的是什么香,如此怡人心脾。”   谢映之身上自有清雅幽濡的浅香,本是若有若无。偏生容绪先生精于香道,嗅觉比狗鼻子还灵。   谢映之微一凝眉,竟然是疏忽了。   萧暥哪里会用熏香。   容绪边说眼底边偷偷就瞄向他衣襟里去,   谢映之袖子一掩,淡淡道,“这是青溟散的香气。”   容绪那无比自然地挪到他腰间的手顿时就僵住了。   随即犹如被针扎到似得收了回来!   青溟散有幽香,性剧毒,碰到肌肤即腐蚀皮肉,痛痒剜入骨髓可达数月。   容绪脸色骤变,整个人往后跌了几尺,“彦昭为何用此剧毒之物?”   谢映之随意道,“上回在晗泉山庄不慎吸入过多留仙散。谢先生为我调配了此香,所以……”   容绪顿时明白了,传闻青溟散虽为奇毒,却有以毒攻毒之功效。   “先生放心,仅仅一触之间,不至于染上,徐翁,打一盆清水来。”   片刻后,容绪把手在水中洗的快掉了一层皮,才心惊胆战地缩回来。两只手都不知道该放哪里了。   这小狐狸成刺猬了,以后碰不得了?   那置酒携游……容绪心中抑郁。   送走容绪后,谢映之静静站在窗前。   今天试探不成,容绪断不会就此老实。   看来秋狩将至,各路牛鬼蛇神都开始按耐不住蠢蠢欲动了。   上次秋狩,阿迦罗遇刺,火烧猎场,刺客伏击,萧暥被迫抱着晋王跳崖落水,在山洞里躲避狼群。若不是正好魏西陵来了,这还不知道怎么收场。   而今年的鹿鸣山,谢映之隐隐觉得这风浪不会比上回小。   因为,北宫达亲自来了。带着浩浩荡荡的两千游猎铁骑来了。   谢映之长眉微敛。   就在这时,一盏信灯飘悠悠落到窗前。   谢映之娴熟取出信笺,一看之下,眸子里掠过一抹忧色。   不妙,武都渡口洪水泛滥。   纵然魏西陵战无不胜,他这一次的敌人却是滔天巨浪,大军无法渡河。   若合围之势不成,主公危险。   而秋狩将至,各路诸侯云集,他这个时候是根本走不开身的。   谢映之略作凝思,道,“请苏先生来。”   片刻后,苏钰匆匆赶到将军府。   谢映之将一封信笺交给他,“这封信用鹞鹰火速发往西北。”   也许,还赶得及。   *** *** ***   萧暥这一觉睡得死沉,早上醒来时,就见床头放着外袍,叠得整整齐齐。旁边还有洗漱用的清水。案台上还有一只小漆盘,盘子里是丁香蕊和着青翠的薄荷叶。   这古代是没有牙膏的,最多就是拿清水和盐漱口,魏瑄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这些东西,清新爽口。   这真是……比云越还周到。   他懒洋洋地起来穿好衣裳,一出门就见到院子里的小桌上,放着一碗滑腻酸爽的酿皮子。   萧暥一愣,这么快学会做了?   塞外天高云淡,他坐在院子里吹着河边拂过来的凉风,吃着酸爽的酿皮子,脑子又开始不着调了。   这会儿大梁正是秋游时节,士林流行携侣同游,他这是游到了塞外了?不过芳侣……晋王做饭是挺香的,如果是个姑娘就好了。   等等,若晋王是个姑娘,他昨晚岂不成了揩油?   揩武帝的油?千刀万剐疼不疼?   他不由嘶了口凉气,就在这时,忽然飘来一股醇美的香气。   就见魏瑄乘了一碗浓香扑鼻的高汤捧到他面前。   “我早上打了只山鹑炖了汤,天冷了,吃点暖的。”   有野味!   萧暥顿时精神一振。   但这一大早就吃大菜,萧暥有点搞不懂,干嘛忽然对他那么好?   这今天什么日子?他生日?不对,他自己都不知生辰什么时候……   难不成昨晚他做了什么事让武帝对他的好感度大幅提升?   那他这算是躺着刷级了吗?   但是睡个觉能做什么?   随即他忽然发现,仔细看下,这魏瑄的眼睛有点红。   萧暥顿时一诧,   莫不是昨夜哭过了?   怎么睡着睡着就哭了?   萧暥忽然抽了口凉气,昨晚他好像感觉到似乎脸被摸了一下。   所以……他该不会睡梦中直接拔剑了,把魏瑄吓哭了?   可他明明昨晚睡得跟只死狐狸一样啊。   萧暥心里七上八下,正想试探着问问武帝昨晚自己有没有干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   就听魏瑄淡淡道,“没什么,我做了个噩梦。”   萧暥:嗯?   然后魏瑄在旁边坐下来,幽幽道,“梦见我喜欢的人死了。”   接着他凝目看向萧暥,欲言又止。   萧暥一愣,才反应过来。   不是他杀的嗷,不是!   但是这贺紫湄人设都崩成这样了,武帝怎么还念念不忘?   他好心提醒道,“贺紫湄没死。”   魏瑄一诧,有点跟不上他的节奏,眼神却明显阴郁下来,“此人明华宗余孽,若再遇到,必当拿下永除后患。”   萧暥:啥?   就在这时,忽然见远处的山坡上一个小黑点迅速地移动过来。   萧暥眉头一皱。这会儿来报信,必是紧急军情。   他立即起身步出院篱。   一名游骑报道,“将军,武都渡口连日大雨,洪水泛滥。”   萧暥到抽了口凉气,糟糕。人算不如天算!   “回城!”他立即道。   陇上郡大堂上,气氛压抑凝重,朔风刮过窗隙,发出呜呜的呼嚎   萧暥面色深沉,站在那巨幅的军事地图前。魏瑄云越等人分列在他身后。   “主公,魏将军若不能走武都渡口,那么就只有绕道,即使进军顺利,抵达凉州府,也要七天之后。”云越道,   七天,萧暥等不了。   这一带曹氏的游骑探马往来频繁,别说七天,不出五天,他拿下陇上郡的消息就会传到曹满那里。   如果曹满立即率军反扑陇上郡,他就会陷入被动。   这是典型的孤军深入,乃兵家大忌。   “主公,魏将军若不能及时接应,将军此番拿下的陇上郡,就成了戈壁滩上的一座孤城,孤城难守啊。”贾奕叹气道。   萧暥明白,是该快刀斩乱麻了。   倘若与魏西陵合围曹满的计划不成,那么拿下陇上郡,也就失去了它的战略意义。   必须迅速决断,撤兵回雁门,再等待时机。   但现在撤兵,让他把吃到嘴里的肉吐出来,萧暥不甘心。   同时,此次合击曹满,若无功而返,就会打草惊蛇,下次想拿下曹满就更难了。   再者,如果他单方面撤兵,魏西陵七天后抵达凉州府,那么就换成魏西陵陷入孤军奋战的窘境了。   魏西陵一诺千金,既答应出兵,就绝不会中途撤兵,纵然万难,他都要拿下凉州的。   此时撤兵,萧暥既不甘,也不义。   想到这里,萧暥一咬牙,断然道,“不撤。”   不就是七天,他能扛下来。   这陇上郡在凉州最北端,和北狄草原毗邻,就算曹满的游骑探到陇上郡失守的消息回报曹满,路上需要两三天,曹满从凉州府发兵,调集大军,直到兵至陇上,还需要数日。   这一来一回间,就给了萧暥在陇上郡部署防御工事的时间。   而且,他此次在陇上郡,驻军三万余准备和魏西陵夹击曹满。   所以,这三万兵力即使用在守城,也能与曹满一战。就算曹满亲率大军压境,胜负尚且未可知。   *** *** ***   凉州府。   大堂上,火盆里的炭火熊熊燃烧烧着。   曹雄一掌击案,霍地起身,“崔平这厮窝囊,居然把陇上郡丢了!父亲给我一万军队,我这去夺回陇上!”   “站住!”曹满厉声喝道,   他坐在案边,脸色阴郁,不容置喙道,“若论带兵打仗,黑鹜崔平比你强。你给我沉住气了。”   “父亲为何长他人志气……”   “闭嘴。”曹满打断他道,“此人一夜间拿下崔平,收服拓尓图部扎木托,手段利落作风狠辣。你做得到?”   曹雄郁郁地挫了挫后牙。   曹满冷道,“你去了非但打不赢,还要给他捎上几万军队。老子到时候还要腾出手来救你!”   然后他瞥了眼厅堂一角,问,“大梁的探马可有回报?”   火光黝黯处走出一条瘦长的人影。   此人名叫李约,是一名谋士,只见他佝偻着肩背上前道,“大梁细作前几日见萧暥和容绪先生驾车出游。”   “当真?”曹满扬起浓眉,“那么说不会是萧暥?”   接着他摸着下巴上的短须又思忖道,“但是这火中取粟般赌徒式的打法,实在很像萧暥的做派。”   “父亲勿扰,萧暥来了更好,我去陇上郡把那狐狸一起拿下!扒了他的狐狸皮给父亲做佩巾岂不痛快。”   “住嘴,你懂什么。”曹满呵斥道,“他们既敢拿下我的陇上郡,必然会在陇上布兵防御,等我们去反扑。你这是自投罗网。”   “主公所虑甚是,彼方将领能在一夜之间击败崔将军,又旋即直取朝曲草原的北狄大营拿下拓尔图部,实力绝对不容小觑,若主公率大军北上夺回陇上郡,我们分兵多,则凉州府空虚,若分兵少,则战而不得胜。”   曹满点头道,“先生所忧正是我之所虑,此人兵道诡诈,最擅趁虚而入,我若调动大军去夺陇上,凉州府空虚,他迂回袭我后方,该当如何?”   曹雄不甘道,“那父亲就就任萧暥的军队盘踞在陇上?”   曹满面色阴沉,他踱步到案前,附身凝视着地图沉默不语,火光映在一双狡黠的三角眼中,目光变幻莫测。   良久,他忽然抬起头来,眼中精光乍现,“我给你一万飞狼骑。”   凉州最精锐之骑兵,称为飞狼骑。   曹雄大喜。父亲居然给他一万飞狼?!   这回他可放开手脚,一举夺回陇上,大出一口胸中闷气!   就听曹满阴沉沉道,“一万兵马你拿下陇上郡尚显不足,但拿下雁门就足够了!”   什么?!   曹雄像被提着脖子的鸭,张嘴愕然,以为自己听错了。   一万飞狼骑去打雁门?钟逾那厮经打吗?这不是牛刀砍苍蝇?   这时在一旁侍立的李约起身拍手道,“主公妙计!萧暥大军驻扎陇上,他后方的雁门郡必然空虚。”   曹满阴险地笑了。   不但如此,雁门郡是萧暥囤积粮草和物资之处,也是他雍州大后方的枢纽门户。   拿下雁门郡,就彻底切断了萧暥大军的后路和粮草补给。   严冬将至,陇上郡的存粮和御寒物资怕都不够他大军消耗几天。如果萧暥真的亲自来了军中,那么正好了。   关门,抓狐狸!   秋狩将至,这猎物就送上门来了。   这只毛皮漂亮的小狐狸谁不想抓?   该给他准备一个金丝笼子了。   陇上郡。   天色暗沉,萧暥登上城楼,阴风呼啸间,寒冽的空气吸入肺里,隐隐旧疾又有发作之势。   已经过去两天。魏西陵依旧音讯全无。   朔风中,只有满目枯黄的蒿草,和远处苍茫戈壁。   不行,他不能再这样等下去,必须采取行动。 第183章 谁养   陇上郡,郡府大堂   众人肃立于巨大的军事地图前。   萧暥眸色深沉:“倘若没有魏将军助战,我们能否拿下凉州?”   他这一句话问出来,众人皆是错愕。   原本有战神助阵,多少是有底气的。现今在没有魏西陵接应的情况下,想独自拿下凉州府?   曹满是西北狼,是一方诸侯,不是广原岭的山匪,凉州府也不是黄龙城。   以他们的区区兵力,想独自拿下曹满,不是太狂了,就是完全不懂军事?   在场的将领,云越当然是不会驳主公说的任何话,只要萧暥下令,势必死战,不问前途。   至于瞿钢百夫长出身,彪悍威猛,他就是柄军中重剑,只管执行,谋策非他所长。   晋王魏瑄心思玲珑,虽然对萧暥的意图有那么三分猜测,但是他毕竟是初涉战场,经验不足,自觉还轮不到他首先说话,想先听听其他人的意见。   余下的就只有熟悉凉州格局的黑鹜崔平了。   萧暥的目光如剑般指向崔平。   崔平道,“主公,众寡悬殊,我方兵力不及彼之一半。凉州南部重镇夏阳也没有拿下。我们若攻打凉州府,夏阳郡就必然出兵支援凉州府,我们会在凉州府的城下陷入两线作战腹背受敌的窘境。”   萧暥明白,崔平说的是事情。   实力上说,他和崔平的陇上骑兵加起来,总共也就一万余精骑,而曹满手下有五万精骑,其中还有两万飞狼骑,更逞论夏阳郡守伍丹手下也有骑兵三万。   更何况骑兵的优势在于机动性,所以之前在襄州,他们也多采用将敌人调出城来,打运动战。尽量避免攻坚战。   而攻打凉州府却是攻坚战,拼的是步兵的兵力、军械设施、以及双方士气。而这正是萧暥的短板。   凉州府有步兵八万,萧暥手头的步兵加上陇上郡的降兵也只勉强凑齐六万。全部出动攻打凉州府都不够。陇上郡不守了?   而且萧暥也不敢将如此重要的战略进攻,交给崔平手下这些心生凄惶的降兵。   兵力不够是毋庸置疑的。   原本的合围变成了单挑。兵力怎么可能够?   兵力不足,他尚可以使诡计搞奇袭。但还有个致命的问题。   就像崔平所说的,一旦袭击凉州府,夏阳郡必然来支援。   事实上,夏阳和凉州府,打其中哪一个,他都会陷入腹背受敌的困境。   夏阳是座大城,也是军镇,实力雄厚,不可小觑。所以,原本是由魏西陵举兵拿下。   现在没有魏西陵的配合,他就像是一条腿走路,这仗太难打。   崔平道,“主公,目前稳妥之举,是等魏将军拿下夏阳,按照原来战略合围凉州府,如果期间曹满率大军来袭,陇上郡城池坚固,三五日之内,他根本拿不下来,若曹满增兵攻城,则正中我下怀,等到几天后魏将军的兵到了,以魏将军战神之利,可直接乘曹满大军在外,凉州府空虚之际,拿下凉州府,曹满必然退兵回救凉州府,到时,我们再从城中杀出,追击曹满,曹满必败。”   萧暥凝眉,崔平的战略还是一个字,等。   等魏西陵。   崔平最了解曹满的实力,没有战神助阵,他不敢打。   萧暥面色阴沉,忽然把剑一般的目光转向魏瑄,“晋王有何看法?”   魏瑄见他问自己,倒也不紧张,从容道,“我听说兵贵神速,崔将军这一等,我们就丧失了战场上的主动权。就要被动挨打了。”   萧暥眼中精芒一闪,魏瑄果然和他想的一样。   机不可失,兵贵神速。   战场上要争取主动权。等到曹满动手对付他们,倒不如他们先动手。   崔平当面被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子驳了,多少有点不堪颜面,于是冷道,“晋王说要主动,如何主动?”   “寻找战机,牵制敌人。”   崔平话中带刺道:“殿下这是纸上谈兵,敢问殿下以往战绩如何?”   魏瑄面不改色道,“我自从跟着萧将军打仗,多有受益,也勉强算是从无败绩。”   从无败绩?萧暥一诧,小魏瑄你还真敢说?   崔平闻言错愕当场,心道:这普天之下也只有魏西陵能说这句话吧?这晋王殿下什么路子?   但他久在凉州,中原之事知晓不多,于是他狐疑地看向萧暥。   萧暥点了点头。   因为魏瑄只打过一次仗……   从无败绩,好像也可以那么说。   萧暥扶额,可以,这很可以。   于是他接着问,“所以殿下有何提议?”   魏瑄目光明锐如炬,“断其粮道。”   萧暥一挑眉。看向地图。   凉州府西南五百多里是鸾吾城,曹满把粮草物资都囤积在那里。   魏瑄道,“拿下鸾吾城,就断了凉州府的粮草物资供给,曹满军心必乱。”   断了曹满的粮草,乱其军心。这招萧暥不是没想过。   但是寒冬将至,他若将凉州府的粮草物资全部断了,曹满肯定会强行征集民间的粮草物资以为应急,那么凉州城内的十多万百姓怕要饥寒交迫,不知道要有多少伤亡。这笔账,最后还要算到他头上。   此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   云越点明道,“鸾吾城在凉州腹地,从此处袭击去鸾吾城,必然要经过凉州府。”   魏瑄蓦地一怔了。疏忽了。   他立即默然闭嘴,看来自己还是战场经验不足,思虑欠周。   鸾吾城既然是军需粮草的重地,当然位于曹满的大后方。   而且曹满老谋深算,平生打仗经常断他人的粮道,自己的屯粮所在如何不严加防范?   想到这里,萧暥忽然心中暗暗一惊。额角竟生出细细冷汗。   他断然道,“瞿钢,你立即带五千军,增援雁门!”   众人也皆是一愣,怎么想到一出是一出。   萧暥心思飞快,曹满此人最擅断他人粮道,雁门是他囤积粮草的大后方,又在陇上郡以南,离开凉州府的距离还不到六百里。   一旦雁门有失……   就在瞿钢出去整顿兵马出发时,城门令面色紧张,步履仓促地叩门进来。   萧暥立即有种不祥的感觉,“何事?”   “主公,钟逾将军来了。在……在城下。”   萧暥心中一凉,还是晚了!   “跟我去看看!”   城楼下,钟逾发髻散乱,脸上满是血污,盔甲战袍破败。身后跟着疲惫不堪的千来士卒。   一见到萧暥,他疾步奔到跟前扑地跪倒,满脸羞愧,“将军,末将无能,把雁门丢了,末将前来领死!”   *** *** ***   凉州府外   秋日稀薄的阳光照着苍黄的原野,远处寒雾弥漫。一丛黄杨树后忽然腾起了烟尘,紧接着传来马蹄叩击大地的震响。   陇道上的百姓赶紧让到路边,片刻后就见一队胡服猎装的骑兵狂飙而过。   他们几十个人,身骑骏马,每人的战马边都挂着囊袋,里面装着今晨打猎的收获,为首那人宽面短须,浓眉虎目,正是曹满。   他打猎归来,整个人还沉浸在杀戮的痛快中,大冷天浑身都冒着汗热,一边翻身跃下马,一边将猎物扔给副将黄权。   黄权一看,“主公今天收获颇丰啊!”   曹满这个年纪,还精力旺盛,能够打到两头野猪,五只獐子,两头黄羚,已经非常厉害了,所以他能去角逐秋狩的魁首不是没有道理的。   曹满兴致很高,大笑道,“都是些寻常山货,不过今天还打了只狐狸!”   只见他从最后一个随身的囊袋中取出一团白绒绒的东西,掐住尾巴尖一抖,竟然是一只浑身雪白的小狐狸。   “这只狐狸狡猾得紧,好几次都差点被它逃掉,我为了抓它,战马都差点撞到树干上。”曹满得意道,“这毛色可漂亮?”   黄权见这狐狸紧闭眼睛,雪白的毛上衬着鲜红的血珠,血已凝固,再看这狐狸皮毛丰盈,摸上去柔软水滑。   “主公,是只好狐狸!”黄权笑道,“死了吗?”   “没有,装死。”   “果然狡猾。”   片刻后,曹满走进府中,在桌案前坐下,“雁门有消息吗?”   “这是今早收到的军报,主公过目。”黄权恭敬地递上。   曹满展开只掠了一眼。忽然一掌拍在案上。   “好哇,早上我刚猎到一只狐狸,萧暥就栽了!”   旁边的谋士李约躬身奉承道,“主公妙计,萧暥后路已断,这凉州就成了困死他几万大军的笼子。现在唯一的疑问,就剩下他本人是否也在陇上郡了?”   曹满想了想,眼中闪现一缕狡诈的笑意,“那好办,我就去试一试他。”   *** *** ***   陇上郡,郡府大堂   所有人的脸色都很凝重。雁门郡丢失,他们和雍州的联系以及粮食补给都被切断了。   没想到曹满动作那么快。   粮道补给断了,萧暥带来的几万大军,陇上郡囤积的军粮根本不够吃,最多只能坚持七天。   魏西陵七天能赶到夏阳吗?   之前预估七天是在中途没有遇到阻力的情况下,也就是道路平整,没有天灾,没有遇到阻击和战事。   而萧暥清早收到的消息表明,武都附近暴雨连绵,周围的几个郡县都遭了灾,山体滑坡道路阻塞,魏西陵什么时候能赶到,实在不好说。   瞿钢目露凶光,自告奋勇道,“主公,给我几千人,我去夺回雁门!”   萧暥当然知道他悍不畏死,但是曹雄既然率军拿下雁门,必然有准备他们会反扑。   贾奕站在地图前踌躇良久,道,“主公,如今我们想战则兵力不足,想守则粮草将尽,眼下之际,我看只有撤兵了,我们绕过雁门郡,走广衍、离石这条路。绕道千里,返回雍州。”   萧暥道:“我大军若撤退,一路上曹满正好截击我们。”   而且曹满明显是要堵住他,关门打狐狸,沿途各郡怎么会没有防备?   恐怕还没回到雍州境内,军队都少了一半了。还有,路上的军粮怎么办?沿途打劫百姓?   最重要的是,魏西陵还没有到,他不能退。   萧暥目光一沉,“既不能退,就背水一战。”   所有人都神色震愕。   目前粮道被断,后路被堵,困在凉州,怎么打?战争狂吗?   就在这时,曹满的使者到了。   一份劝降书,一只金丝笼子里装的白狐狸,意思再明白不过了。   劝降信中曹满表示,这凉州的天气十一月就要下雪,听闻萧将军身体畏寒,我今日打猎,正好获一狐狸,毛色不错,送给萧将军赏玩,万望不弃。   看着那只一箭射穿了腿的狐狸委屈巴巴地望着他,萧暥颇有点物伤其类。   他看向众人,你们谁来养?   众人皆默然,养你,谁敢……   你自己看着办罢。   萧暥本来想让云越把这狐狸带下去治治,转念一想这小子对苏苏拽毛拎耳朵提尾巴的恶劣行径,唔,还是算了。   然后看向魏瑄。小魏瑄既然对苏苏好,那么这狐狸……   魏瑄:……   安顿了白狐狸后,萧暥在案边坐下,“既然曹将军好意,拿纸笔来,我要回信。”   贾奕赶紧提醒道,“主公不可,曹满此举乃为试探主公,一旦知道主公在陇上郡,必兴大军前来,主公的处境更加堪忧。”   萧暥忽然诡诈地一笑,“无妨。”   *** *** ***   凉州府   曹满眼中精光一现,“萧暥果然在凉州。”   一旁的曹雄看罢信,嘴角隐隐抽搐,“父亲,此人走投无路,不想还如此嚣张,何不发兵收拾他。”   只见信中悠悠然写道,听说今年秋狩,曹将军因为年老体弱,当然最主要还是害怕我,所以不来了,所以我不远万里亲自来凉州陪曹将军狩猎,谁先拿下头狼,谁就是魁首。   曹满被称为凉州狼,其含义不提自明。   更欠的是,右下角画着一只斜着眼睛笑的小狐狸。活灵活现,表情诡诈异常。   曹雄看得窝火,将那狐狸拽在拳中揉成一团,扔到火盆里道,“父亲,萧暥以往在大梁,我们还愁还抓不到他,现在他自己送上门来了,机不可失,一旦活捉了萧暥,秦羽不足为虑。”   “稍安勿躁。”曹满笃定道,“萧暥这是想激怒我出兵,他的粮草消耗不起,就想速战速决。休要中那狐狸诡计。”   李约眸光一动,察言观色道,“主公莫非想耗着他,等他几万大军断了粮,军心大乱之时,再乘机出兵袭之?”   曹满拈了拈短须,得意道,“知我者,先生也。”   不出五天,萧暥的军粮就要告竭了罢。   *** *** ***   郡府大堂上。   萧暥甩甩尾巴:看吧,曹满怕我。果然不敢出兵了。   众人:……   这人被困在孤城,完全都没有一点自觉吗?   只有云越默契看向他:主公如此坦然,怕是已有主意了。   果然萧暥笃定道,“曹满收到信后,这段时间必不会来进攻陇上,我就可以出兵了。”   众人都是一惊,“打何处?”   萧暥嘴角绽出一缕诡诈的笑意,“曹满的粮仓,鸾吾城。”   这回脸魏瑄也懵了,这不是前次自己被驳回了的提议吗?萧暥怎么又说?   鸾吾城在凉州腹地,袭击鸾吾城,必然要经过凉州府,曹满又如何会不察觉?   萧暥见众人面面相觑。不动声色地踱步走到地图前,拔出佩剑,剑尖倏地在地图上荡了大半个圈。   “我们不走凉州境内,经敕勒原,沿刚氐河,绕道北狄草原。”   众人的目光追着那剑芒,都倒抽了一口冷气,顿时心中凛然。   凉州和北狄草原毗邻,萧暥这是打算不走凉州境内,绕道北狄腹地。   经刚氐河、敕勒原实现大迂回,千里奔袭,插\入敌后,突袭鸾吾城!   *** ***   敕勒原   深秋一望无际的草原上,有几堆星星点点的篝火。   阿迦罗用枯枝拨旺火堆,旁边一名士兵将手凑到嘴边,使劲呵了口热气,“世子,我们接下来去哪里?”   他们在草原上已经数日,眼看天气越来越冷,阿迦罗却丝毫没有回王庭的意思。难道世子打算带他们一直流浪下去?   阿迦罗闷声道,“再等等。”   然后撕了一块烤羊腿扔给他,让他闭嘴。   阿迦罗此次出来意在收复河西最大的北狄部落——拓尔图部。结果被人横插一杠,功败垂成,只带出了一千多人。   据探马回报的消息,拓尔图部余下的部众全投降了中原人。   阿迦罗浓眉紧蹙,总觉得这次败地太蹊跷了。   他不止一次回想起,他差点拿下中军统帅的时刻,火光下,乱军中,有人似乎冲他微笑了一下。   以至于他一时间心乱神迷,错失了战机。   回来之后,一想到那一刻,心中更是火烧火燎,似百爪挠心。   他深吸了一口旷野的寒气,抬头仰望夜空,黑沉沉的天边隐约几点寒星闪烁。那星子忽远忽近,忽明忽暗,就像那乱军之中莫测的一笑。   就在这时,荒原上忽然响起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直奔这边而来。   “有敌袭!”哨兵脸色一变,   阿迦罗习惯性抓刀起身,沉着道,“上马,迎敌!” 第184章 劫粮   阿迦罗一声令下,北狄士兵纷纷翻身上马,铿然抽出了弯刀。最外围的士兵们迅速上箭,锋利的箭尖指向黑沉沉的旷野。   一个士兵道,“前方何人?哪个部落的?报上名来!”   黑暗中一个青年的声音应道,“洛兰部北小王栾祺。”   栾祺?   阿迦罗赶紧一挥手,让士兵们退下。   这时栾祺也看见了阿迦罗,惊喜莫名,“世子!是我!”   他来不及驻马一跃翻下马背。身后跟着的近百骑兵也跟着纷纷下马。   “你怎么来这里了?”阿迦罗一只大手重重地搭上了他的肩膀,把他带到篝火前,“来,喝点羊奶酒暖和暖和。”   栾祺接过酒囊猛灌了一口,抹了把嘴就急道,“世子我可算找到你了,王庭出事了。”   阿迦罗沉声道,“不急,慢慢说。”   “你不在的时候,西墨部的人乘机联合其他两部,怂恿维丹成为漠北草原的少狼主,竟然得到很多人的拥护,单于眼看就要答应了。”   少狼主?维丹?   火光下阿迦罗金色的眸子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厉色。   他把一块烤得金黄的羊腿肉递给栾祺,边道,“维丹年纪小,屡屡争强,不过是少年意气,他和乌赫不一样,我知道他没有争逐单于之位的心思,你不用担心。”   栾祺立即道,“世子,这不好说,就算维丹没有这想法,还有他舅舅穆硕在后面推波助澜。”   穆硕。想到此人,阿迦罗眸色一沉。   穆硕是西墨部落首领,西墨部坐拥八万众,实力和拓尓图部不相上下。自从去年,乌赫和他之间的争斗事起后,穆硕就一直蠢蠢欲动。   栾祺道:“世子,说句不当的话,单于老了。”   阿迦罗眉头终于凝起。   单于老了,尤其是英雄迟暮,心中的不安随着身体的衰落,须发苍白牙齿脱落肌肉不再虬劲而加剧。   这对草原的狼王来说是致命的打击,他会怀疑自己威势日衰,怀疑周边的人都会觊觎他的地位。   经过乌赫长期的挑唆,单于对他的怀疑和戒心越来越重。   那是一头衰弱的老狼对年轻力壮的将来的狼王的戒备。   这个时候也只有成日侍奉膝前的幼子,才能让年迈的单于感到放心,让他体会到一缕父子间的温情。   单于喜爱维丹,这种喜爱就很容易被别有用心的人利用了。   篝火劈啪爆响,一缕陌生的悲凉在阿迦罗金色的眸子里一闪而逝。   父子猜忌,兄弟离心。这样的王庭,如何能完成统一十八部落的大业,如何能重现祖先当年的荣光。如能用马鞭和铁蹄征服草原和中原大地。   “世子我来找你,就是想劝你赶紧回王庭,让王庭里的人知道谁才是将来的大单于,你再不回去,等维丹真当上了少狼主,就来不及了。”   阿迦罗沉声道,“我此次没有收服拓尓图部,不能无功而返。”   栾祺急了:“世子,你现在还想着统一十八部落,可王庭里的人只想着争夺单于之位,你若再不去争,将来你甘心向维丹下跪称臣吗?”   阿迦罗眼中隐隐浮现阴霾,他道,“栾祺,你不懂,我此番未能收服拓尓图部,带着这一千人回去能做什么?维丹有西墨部以及其他三部,十多万部众支持,我只有几百个人的浑图部,他们虽然战力强悍,但毕竟人数少,单于铁鞭又不在我手上,我如何去争?”   “你还有我啊!”栾祺道,“不管发生什么事,我洛兰部永远支持世子。”   阿迦罗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我知道你是我的好兄弟,但是我们的力量还是薄弱,至少我还要收服一个部落,一个几万人的部落,这样才可以和穆硕他们势均力敌。”   他说着抬起头,孤狼一般的目光投向远处黑沉沉的草原。   *** *** ***   郡府大堂   萧暥片刻间已经思虑妥当,“我准备三天,就率军横穿漠北草原,轻骑南下,五六天就能抵达鸾吾城,劫了他的粮草,打他个措手不及!”   贾奕听得暗暗心惊,他在凉州就早就听传闻萧暥此人有诡智,善奇袭,敢弄险,看来传言非虚。   他面色凝重道,“鸾吾城乃曹满屯粮重地,防守必不空虚,主公绕道北狄草原奇袭鸾吾城孤军深入,若不能速胜,一旦曹满反应过来,必然调重兵反扑,与鸾吾城守军成内外夹击之势,主公就危险了,这千里奔袭也就成了自投罗网。还望主公慎行!”   话虽如此说,但另一方面,他又很是佩服萧暥大胆的谋略。   曹满再是老谋深算,恐怕也难以料到萧暥竟然不是从北面杀来,而是忽然绕到了他的大后方发动进攻,抢他的粮仓。而粮草一旦被劫,曹满凉州府里的十多万兵马,军心必乱。等到他集结军队前来围剿,萧暥早就带着鸾吾城的粮食满载而归了。   萧暥道,“我就是赌,赌是他快,还是我快。”   他微微撩起眼梢,狡媚暗生,“我打闪电战。”   利用骑兵的机动性,快速突入,袭其不备,抢了粮食了就跑。等到曹满重兵赶到,他都没影了。   魏瑄被他这个眼神晃到了,赶紧挪开视线。就听萧暥问道,“诸位还有什么意见?”   云越道,“主公要穿过北狄草原,就必然会经过北狄人的营地,此去鸾吾城要经过两大北狄部落,黑翼部和赤火部,两部加起来,有六万部众,其中带甲之士不下一万人。恐怕我们一出塞就会遇到他们的游骑哨探。”   众人闻言皆是脸色默然,黑翼部和赤火部都不是善茬,如果路上还要再与赤火和黑翼两部打上几战,那枚到达鸾吾城,他们势必已经是疲惫之师,强弩之末。   就算萧暥的锐士骁勇个个都骁勇无比,不知疲倦,路上也没有战损,但是被黑翼部和赤火部这一耽搁时日,或者是草原上的战事传到曹满耳中。曹满必然会立即调军准备,那么他偷袭鸾吾城岂不就真的成了送上门去了?   云越心中焦虑,只可惜谢先生不在军中,否则还能劝谏主公。   不过谢先生……他太阳穴隐隐又跳了跳,在他的印象中,谢映之什么时候劝过萧暥?   怎么好像不是隔岸观火,就是推波助澜?   “赤火部和黑翼部我自有办法对付。”萧暥说着嘴角再次挽起机诈的笑容。   云越心中暗暗一惊。   就听萧暥忽然问道,“扎木托最近怎么样了?”   *** *** ***   拓尓图部大营 天色已暗。   帐内火盆烧得很旺,扎木托袒胸躺在胡床上,勾起手指召来两名妖艳的胡女侍奉。   可惜好不容易刚刚有点浓香蜜意,萧暥就来了。   扎木托一个激灵跳起来,顿时心绪全无,烦躁地挥挥手让她们全部出去。   心中暗骂这萧暥真是会挑时候。这人是专门来拆床铺查房的么,时间点切入精确无误。   他整了整衣衫,盖住胸前浓密的黑毛,又找来铜镜把横生乱长的胡子刮了刮。   铜镜里映现出一张粗犷的脸,五官狰狞毫无美感,扎木托对着镜子就有些郁闷。都是男人,凭什么萧暥他就生得那副模样,看多了,简直让他对帐内的女人们都没兴趣了。好几天都没有招寝,今天刚起了兴致,萧暥就来了。   他心情憋闷,堪堪收拾妥当了,才出帐迎接。   “萧将军,怎么有空来我这里了?”   萧暥没有带甲,习惯性一身肃杀的窄袖袍服,只有衣缘和腰带上绣着暗银色的丝线。   扎木托忍不住顺便就盯着那纤细的腰身上的玄螭纹看了一会儿,紧接着他野兽般敏锐的直觉,立即捕捉到了空气中一线冰冷的杀机。   云越微微抬起下巴,一双桃花眼危险地眯起,右手已经扣在剑柄上,随时准备将他就地拿下。   扎木托感到萧暥身边那个年轻军官的目光简直要将他的脸戳个洞,赶紧转过头,识趣道,“来人,准备一只烤全羊。”   萧暥蓦地一怔,这很可以!   片刻后,他坐在胡桌前,用短刃切下一片金黄冒油的羊腿肉,好吃!   看来这拓尓图部的存粮倒是很丰盛么。   但他今天是来谈正事的。   他开门见山道,“我听说赤火部的大巫是首领的叔叔。”   大巫在北狄部落中的地位非常崇高,仅次于部落首领。   扎木托不知道他为何有此发问,点了点头。   “我过两天想绕道北狄草原,去袭击曹满的鸾吾城,希望向黑翼部和赤火部借个道,还望首领替我稍话。”   谢映之给他的攻略中写得很详细,在草原上,彼此相邻的两部落,不是仇敌就是盟友。黑翼部和赤火部之间并没有战争,那就是盟友无疑了。   扎木托大吃一惊,“将军想要打鸾吾城?”   萧暥道,“鸾吾城是曹满的屯粮之地,我要从背后袭击他的粮仓,首领此番帮我,我得胜归来,必当重谢。”   扎木托略作思索,爽快道,“将军助我拿回朝曲草原,区区一封书信又算得了什么,将军放心,我立即快马传讯,将军此去鸾吾城,黑翼部和赤火部绝对不会出一兵一卒阻挠将军。”   *** *** ***   凉州府   曹满把一封密信推到李约面前,沉声道,“这是今早收到的急报,先生有何高见?”   李约展开信快速一读,大惊失色,“萧暥要袭鸾吾城夺我粮草?”   曹满阴森森道:“好一只狡猾的小狐狸,我断了他的粮道,他就要劫我的粮草物资。”   “萧暥绕道北狄境内,从我背后袭击鸾吾城,鸾吾城在我后方,防守难免松弛,若此番真被他被打个措手不及,断了凉州府过冬的粮草物资,我方军心必乱,好在主公早收到消息,不过……”李约皱起眉,“扎木托此人毫无信誉可言,更兼奸诈,主公也不得不防啊。”   曹满冷笑道,“天下之事不过就是利害关系,扎木托这头草原狼是不甘心当萧暥的猎犬,他此番投降萧暥心中不甘,如果萧暥袭击鸾吾城大败,最后被我逮住了,全军覆没,那么他就可以再次驰骋草原,劫掠边郡了,何必受萧暥的欺凌?”   李约道:“主公的意思是,扎木托是想借刀杀人,借我们之兵力,替他除灭萧暥?”   曹满眼中流露出一丝阴险,“既然扎木托要借我们之刀除掉萧暥,我们不如将计就计,活捉萧暥,就在此次天赐良机。”   *** *** ***   三天后,霜降   晨曦中冷雾弥漫,旷野上是一望无际的苍黄。   萧暥一身玄甲,迎风孤立城头,容色寒凉似水。   已经第五天了,魏西陵依旧没有消息。他没有时间再等下去了。   粮草即将耗尽,曹满不给他机会再等了。   城楼下是披甲执锐整装待发的三千精骑。登上城楼,极目望去,西风猎猎,战马嘶鸣。   萧暥最后望了一眼远方苍茫的天际,低声道,“出发。”   云越默默跟上。   思虑再三,他忽然上前几步:“主公,其实上次从拓尔图部大营回来我一直感觉不大妙。”   萧暥脚步略一驻。   云越见机道,“扎木托这种蛮子毫无信誉可言,如果他把我们要袭击鸾吾城的计划透露给曹满的话,我们该当如何。”   其实找扎木托借道黑翼赤火两部,云越一开始就觉得不妥,但是如果不找扎木托,那么他们一进入北狄草原就要迎上赤火部和黑翼部两大强敌,几场鏖战之后,也根本无力进取鸾吾城。找扎木托其实也是不得已的办法。   他思来想去,总觉得心中忐忑不安,这个作战计划看似大胆,却并不严密。   这两天他越想越不妙,终于还是一咬牙说了出来。   这个扰乱军心的罪名,萧暥要惩罚,就罚他罢。   “我们千里奔袭,意在出其不意,但如果消息走漏,曹满早有准备,或者扎木托从中作梗,让黑翼部和赤火部途中袭击我们,无论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我们都是自投罗网,而且深入敌后,我们连撤退的余地都没有。”   寒风中,萧暥的身形微微地晃了下。   “主公!”云越赶紧上前搀住他的手臂,只觉得他的手冰冷。   萧暥只手按着胸前,压抑着低咳了一阵,微弱的咳嗽声被寒风吹得断断续续。   云越脸色惨白,“主公,我不该临阵胡言乱语,扰乱军心。”   “没什么,天冷旧疾复发,我带着谢先生的药。”萧暥淡淡道,又赞许地看了他一眼,“有长进。”   云越一诧,立即意识到其中关窍,谨慎道,“莫非主公早有准备?”   “扎木托及其部众皆在我手中,若赤火黑翼两部敢袭我,扎木托他自己性命都难保,他应该不敢这么做,至于他会不会暗中给曹满送信……”萧暥眸光幽幽一闪,浮现一丝冷冽的寒芒,“如果他真那么做了,我倒是求之不得。”   “主公何意?”云越忽然有些猜不透他在想什么了。   “我们缺粮,也缺兵,难以久持。”萧暥迎着朔风微微眯起眼,说话间匪气已经很重了,“但粮草和士兵,谁给都一样!” 第185章 奔袭+云萧小甜饼   城楼下   云越错愕道,“主公难道不是去打鸾吾城劫取粮草物资?”   萧暥刚刚咳喘过一口气,还有些虚,目光幽幽道,“曹满势大,兵精粮足,我军缺粮,更缺人,我此番不仅要劫粮,还要劫人。”   缺少兵力,云越是明白的。   魏西陵没有如期到达,合围之势难成,现在雁门失守,他们被困在凉州,孤军奋战,兵力严重不足。   但是怎么劫人?云越就听不懂了。   难道是抢壮丁?去哪里抢?   他刚想再问,耳中就灌入一道粗犷的声音,“大头领!”   云越锐利的目光立即射了过去。   随即他就看到一个络腮胡子的汉子,穿着皮甲,长得跟个黑旋风一样,正大步朝萧暥奔来。   云越立即护在萧暥身前,“放肆!何处野人?”   “野人?”那汉子瞪起铜铃般的眼睛,问萧暥,“大头领,这小白脸是谁?”   “这是……”萧暥刚想说话。   紧接着又是一道嘹亮的粗猛嗓音,“将军!”   那人在云越眼中也是差不多的粗鄙,只见他大咧咧捅了一记那黑旋风,“狍子,这军中要叫将军!懂不懂规矩。”   云越面如寒霜逼视二人,“尔等何人,竟敢在军前喧哗!”   “狍子,这人是谁?”伏虎眯起眼睛仔细看了看云越,   “这细眉桃花眼的,生得那么俏,不会是女扮男装罢?”   萧暥听到鳞甲磕碰的清响,赶紧按住云越要拔剑的手。   紧接着就听狍子嚷嚷道:“大头领打仗带个女人做什么?晚上泄火?”   萧暥一口老血:完蛋了……   泄什么……火?云越愣了下。   云家小公子从来没听过这种粗话,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等到他徐徐回过味来后,顿时清秀的脸涨红了。   他恼羞成怒废话不说,寒光一闪,长剑出鞘,就向狍子直刺而去。   狍子立即拔刀相迎,刀剑在空中激烈地碰撞,火星四溅。   “嘿,有几下子!”狍子格住剑龇牙道。   云越怒道,“哪来的黑厮,正好杀了给三军祭旗!”   云越也是身经百战打过无数的硬仗的,剑法不仅精湛,而且狠辣,招招致命。   狍子力气虽然大,招式也威猛,但终究是野路子。   眼见云越的剑招越来越快,狍子很快只剩下招架的份了。他只觉得眼前疾风扑面,云越剑光一闪,直取狍子眉心。   狍子措手不及,眼看着就要脑袋开花,一旁的伏虎正要提刀上前来帮忙。   就听身后一道声音淡道,“云越,够了。”   那声音很低,却自然含着隐隐的威压。   云越骤然收剑。   但随着收剑之势,剑尖在狍子眉间不轻不重一点,然后才呛然入鞘。   “主公,属下擅动,甘愿领罚。”   “算了。”萧暥道,“我事先没跟你说,他们是襄州部的军将,这次来有特殊任务。”   特殊任务几个字让狍子挺了挺胸膛,顺便得意地飞了云越一眼。   云越极富敌意的目光回视过去,眼中讥诮暗藏。   旁边的伏虎叫了起来:“呦,兄弟,你这是美人痣啊?”   只见一个细小的伤口堪堪落在狍子眉心,正隐隐渗出血色来,似眉心一点朱砂。   狍子莫名其妙,但只觉得额头传来小针扎般的刺痛。   伏虎拍了拍狍子的肩膀,贱兮兮笑道:“反正大头领寨子里的床大,说不定还能再收一房?”   萧暥表示,滚!不收,老子不好这口!尤其还是这种野兽派风格的!   不过让他们这一闹,萧暥刚才被朔风吹得心口发冷而引发的虚寒倒是散去了些。   太阳已经升起,照在秋日枯黄的旷野上。   天苍苍,野茫茫。   萧暥深吸一口气,“出发。”   数千铁骑汇聚成一股洪流,卷起烟尘,滚滚向北狄草原而去。   *** *** ***   凉州府,大堂上   曹满身披鱼鳞金甲,前后两面青铜护心镜,腰系一条金兽面革带,甚是威风赫赫。堂下站着曹雄及一班谋士武将。   “主公,夏阳郡参将葛胥率一万甲士前来!”一名身材魁梧的武将疾步入堂拱手道。   夏阳郡在凉州府以南,是除了凉州府以外的第二军事重镇,驻军三万余。与凉州府城犄角之势。   在萧暥原本的计划中,魏西陵拿下夏阳,与他陇上郡合兵,南北夹击。   所以这夏阳郡的军力不可小觑。且离开凉州府仅有四百里,也是曹满最方便调兵的郡县。   此次,为了一举捉住萧暥,曹满亲率凉州府兵四万,并从夏阳郡调来军队一万,总共五万人开赴鸾吾城。   *** *** ***   冻云黯淡,草原上朔风凛冽。   马队在肃杀的草原上狂飙突进。   魏瑄还是第一次纵马在这样一望无际的天地间奔驰,耳边只有猎猎风声刮过,吹得耳根子都生疼。   此次他暗中琢磨着萧暥的心思,他已经意识到此行也许不是去打鸾吾城。   因为,从陇上郡绕道草原,再抵达鸾吾城,途中至少需要五天,为何萧暥让每个士兵只带了两天的干粮?   虽说是为了轻装简行以提高机动性和速度,但是后面的三天吃什么?   总不能让饿了三天的士兵再去进攻鸾吾城?   但是如果说萧暥不是为了进攻鸾吾城,也说不通,因为在轻骑部队后,他安排了三千普通骑兵和数十部褚庆子的运兵车,来运送步兵和攻城器械跟在后头,草原上地势平坦,脚程差不多只比他们落后一天左右。   照这么看,萧暥又确实有攻城的打算。   但是两天的军粮,也只够他们在北狄草原遛个弯,他攻打哪里?   北狄人都是住帐篷的,他带着攻城车,有城让他攻吗?   魏瑄一边策马,一边思忖着,饶是他心思通透,还是想不明白萧暥究竟要做什么。   既然想不明白,他也不过多纠缠,干脆放空了心思。   他望向前方萧暥的背影,心中就热意翻涌。   天高云阔的草原上,跟着那人的身影策马狂奔,从此不问前程。   在草原上奔驰了两个时辰后,萧暥才下令换马,原地修整,吃点东西。   魏瑄一边放马去吃草,自己低着头,不知道在荒草丛里翻找找什么,找了一会儿,又往一个小湖泊边小步跑去。   云越冷冷看了他一会儿。然后走近萧暥,“主公,带上他做什么?打仗又不是玩儿。”   “不带着,留他在陇上郡,我不放心。”   闻言云越心中微微一沉。   萧暥留下瞿钢和崔平率三万军队把守陇上郡。   因为崔平和扎木托之间结怨已深,所以正好可以相互牵制,崔平主要就是防着扎木托的拓尓图部。   他深深吸了口荒原上的寒气,道,“主公,扎木托去联系赤火部和黑翼部,让他们放行,这不会诓我们罢,还是要防备啊。”   萧暥道,“扎木托精着呢,他既然说赤火部和黑翼部会放我们通过,就不敢使诈,毕竟瞿钢和崔平都盯着他,如果他诈我,他第一个死。”   云越想了想,“这我就放心了。”   萧暥笑了下,但那笑容丝毫没有渗入眼中,一双眸子深沉又冷冽,他道,“但你说的没错,扎木托确实想让我全军覆没,不过想借着曹满的刀罢了,在他看来,反正我去鸾吾城也是去自投罗网,他何乐而不为,巴不得送我去赴死,又何必劳命伤财多此一举在途中拦住我。”   云越心中凛然,看着他那双沉静中寒意逼人的眼眸,已经和以往别无二致了。   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却掠过一丝黯然。   但是这样算无遗策的主公,不是比一年多前那个似乎什么都记不得,嗑小松子看比赛,蹭老弱病残专座的主公要稳妥地多么。   他勉强笑了下,“主公,吃点东西罢。”   然后起身拿来干粮和热水。   萧暥此番让军队都带了肉干。又轻便又能保证每天的热量。   但是这肉干的味道……   萧暥咬了口,味同嚼蜡。真是……又硬又难吃。   但是军中也不讲究这些。就当啃树皮了。   萧暥是属于那种能躺着就绝对不坐着,能有舒服的好处,就想着得寸进尺。但是一旦把他扔到困境里,也是什么苦都吃得起,忍耐力极好。   就在他心情沉重地啃着肉干脑补着满汉全席的时候。忽然闻到一股浓郁的香气。   唔……他这是馋出幻觉了吗?   紧接着他就真的看到了一碗热气腾腾的炖野鹑浓汤,里面还有各种菌菇野菜。   在荒寒的草原上,萧暥觉得有点不真实。   有小灶吃!   他问,“哪来的?”   魏瑄道,“这野菜是草原上摘的。野鹑是我刚才打的。”   魏瑄刚才寻着蘑菇野菜跑到了湖边,正好抓到了这野鹑。   兰台之变后,他跟着桓帝及一群宦官侍卫逃到乡下躲避,就吃的野菜,再加上苍青见到的东西多,哪些野菜菌菇可以吃,一目了然。   萧暥作为统帅还是蹙了下眉道,批评道:“不要浪费箭矢。”   魏瑄笑道,“我徒手抓的。”   萧暥翻了翻,果然这野鹑身上没有箭孔。   这孩子身手了得啊,这都能被他逮住。   萧暥心情大好,招呼他们一起吃。   魏瑄道,“我已经吃过了。”   而云越挑眉看了一眼魏瑄,“多谢主公,我吃饱了。”   他当然不会吃一口那讨厌的小子煮的东西!   但是他再看萧暥眼中,刚才那心机辗转时,眸子里重重阴霾已倏然消失了,眼梢也惬意地微微撩了起来。   忽然觉得魏瑄这小子也没以前那么讨厌了……   嗯,是暂时没那么讨厌。   这野菜菌菇鹑肉汤真是鲜美无比,萧暥吃饱了眯起眼睛微微小憩。   魏瑄趁这个机会悄悄地绕到他背后,探手想揉他的肩。   云越目光顿时一凛,这么快就想动手动脚了?   然后他立即上前,眼神示意:走开!   魏瑄扁扁嘴,不情不愿地被赶跑了。   就这样疾驰了一天一夜后,次日的傍晚,赤火部的营地终于到了。   萧暥坐在马背上,俯瞰着草坡下毫无防备的北狄营地。   营地的规模,有多少营帐,多少甲士,分布何处,有多少牲畜、部众都一览无余。还有奴隶。   这些奴隶大多是女子和小孩,都没有帐篷住,被用绳子窜起来,像猪羊一样圈在简陋的栅栏里。寒风中他们衣衫破败,只有相互挨挤在一起取暖。   除此以外,营中还有堆积如山的粮食和物资。看来这些北狄人前不久刚抢掠过中原的边郡。   朔风吹拂着萧暥身后暗红的披风猎猎作响,他的眼中隐隐浮现一抹寒烈的杀机,终于说出了他此行的战略意图,“知道假途灭虢吗?”   “主公说什么?”   没有现代历史知识的云越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旁边的魏瑄听到此却突然抽了一口冷气。   他听懂了前三个字,至于最后一个字,猜测也许是某个邦国或者部落的名称。   假途就是借道,虢则是一个国家。以借道之便,而灭其国。   他顿时明白萧暥为什么让军队只带两天干粮。心中一寒。   这一招太狠了。   只带两天粮草,之后的军粮就靠打劫了!   果然是广原岭的山匪做派。   *** *** ***   赤火部营地   再过两天就是这是狼火节大祭前的初祭。   北狄人的信仰多而杂,他们信奉日月星辰,祭拜祖先,崇拜奔狼。草原上的不同时节都对应着不同的祭祀。   每年的狼火节大祭,大单于会亲临月神庙,向天地神明献祭牲畜和奴隶。在这个大祭前,会有一个初祭。   以往十八部落统一的时候,各部落浩浩荡荡云集圣山峡谷,在大单于的带领下,向驰狼神请求赐予北狄的勇士们无穷的力量,一往无前如秋风扫落叶般席卷草原和中原的城池,征服那些懦弱的族群。   但是现在王庭势力收缩后,大单于已经不会亲来参加初祭,十八部落各自为政,参不参加,都由部落首领和大巫来决定了。   大帐里,赤火部首领拖渠正和大巫夜檀在商量着具体的祭祀事宜。   拖渠忽然想起来,“中原人明天该到了罢?”   夜檀道,“他们有句话叫兵贵神速,我猜今天半夜就能到。”   帐外,天边还有最后一缕晚霞,被旷野呼啸的寒风吹散了。   北狄士兵七八个一群地围着篝火取暖。   “这鬼老天,冻死人了。”一个小头领搓着手道,   旁边一个士兵道,“知足罢,我们的地儿已经比白山部好多了,他们那地儿呵口气都能结成冰疙瘩。”   “不跟你们鬼扯了,我去笼里揪个女人暖和暖和。”那小头目说罢刚站起来。就看到逐渐暗淡的暮色中,有几名游骑出现在视线中。   “报——前方出现中原人的骑兵。”   “果然是来了,那么快。”那小头目喃喃自语道,   “要报告首领准备迎敌吗?”   “首领说了,不用去管他们,送死去的。”那小头目嗤了声,吆喝几个士兵,“走,找乐子去!”   木笼处传来了女子的哭喊声夹杂着北狄人的笑声和叫骂……   *** *** ***   萧暥策马立于高坡,就像以往北狄人打劫中原边郡时那样。   他微微扬起下颌,冷漠的眼神俯瞰着正在寻欢作乐中的北狄人,沉声道,“伏虎,狍子,抄家伙,带上兄弟们,干你们的老本行。”   “是!大头领!”两人一听要打劫北狄人,立即热血上头。   粮草物资,都在那里了!还有上万毫无准备的赤火部落的部众。   但萧暥不想让锐士营的士兵去抢掠,以免败坏了纪律。所以,这打劫北狄人的事情,就交给广原岭的匪兵了。   萧暥手执马鞭,眼中的邪意都要满溢出来,“北狄人打劫我们边郡惯了,这会儿也该尝尝我们大雍的土特产。” 第186章 抢了   萧暥策马立于高坡。他身后默默矗立着一支数千人的骑兵,刀剑出鞘,直刺长空,凝重的杀气在深秋的草原上弥漫。   忽然间乌云散去,天边最后一缕斜晖照在森白的剑刃上,一道幽冷的反光射到了萧暥的脸上。映出他容色清寒似雪,一双眼眸却比残阳更为凄艳。   魏瑄在他身边,看得顿时气都透不过来了。   矗立于千军万马前的萧暥,耀眼得让人炫目,在他心中激起一阵迷乱的狂澜。   他握着兵器的手都抑制不住微微颤抖,他不是害怕,而是紧张。任何一个血气方刚的青年临战前默默燃起的血脉贲张的亢奋。这一刻那人是他的统帅,是他誓死追随的将军!   只见萧暥铿然拔出长剑,静静往前一引。   顷刻间数千铁蹄像决堤的潮水般,在残阳下汇聚成黑森森的玄铁的激流,从山坡上呼啸而下,冲向赤火部的营地。   赤火部大营里。   天色刚刚入暮,施渠靠在胡桌前,想要倒上一杯马奶酒。   就听着外面吵吵嚷嚷地传来士兵的吆喝声女人的哭嚷声,扰地他心烦,他掀开帐门,“都鬼叫什么!谁再嚷嚷我……”   他话没说完,后半句顿时被一口朔风倒灌进了口中,登时噎住了,他看到了惊人的一幕。   晓月如勾,枯黄的草原上,黑压压的一支庞大的骑兵如同洪流般倾泻而来,万马奔腾,激起烟尘滚滚。   他使劲揉了揉眼睛,哪来的骑兵?黑翼部不是已经结为盟友了吗?   “大、大、大首领。”一个北狄士兵仓皇失措地滚到帐前,话都说不利索了,“是、是中原人、杀、杀过来了!”   什么?中原人!   施渠骇然一把推开他,走前几步瞪着由远及近的黑压压的一片汪洋般的铁骑,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们年年袭击中原的边郡烧杀抢掠惯了,现在这群中原人竟然以同样的方式杀入草原?   是刚氐河的水倒流了吗?还是太阳从东边坠下了?羊要来吃狼了?   而且这支骑兵和以往遇到的中原骑兵截然不同,他们铠甲精良,骁勇善战,跨下居然是清一色的草原战马!   他们狂飙突进,势不可挡,如无数把利刃刺入营地。所到之处只见雪亮的剑刃下,血光飞溅。北狄士兵来不及准备,如被砍瓜切菜般纷纷惨嚎着倒了下来。   伏虎等人率领的五百匪兵更是如同凶神恶煞,狍子眼睛杀得通红,一刀斜斩断一名北狄士兵的脖颈,“粮仓在这里!”   伏虎大笑,“抢了!”   顷刻间营寨已经是一片混乱。   施渠皮甲都来不及穿,声嘶力竭地大喊道,“不要慌!稳住!上马!”   他随即抄刀上马,把胡袍一脱甩在地上,露出厚实和胸膛和块块垒起的肌肉,眼中杀机四溢。   他狼嚎一声,“赤火部的勇士们,跟我上!”   北狄人本来就悍勇,这一声长嚎唤醒了他们的狼血,立即有十数亲兵骑簇拥而上,跟着他冲入阵中,和锐士营的骑兵拼杀在一起。   同时北狄的大营中却已经是阵脚大乱,更多来不及上马的北狄士兵被杀得七零八落,好不容易爬上一匹马背,哪里顾得上迎敌,乱哄哄地争相逃命。   “一骑都不能放走。”不远处萧暥冷冷道,一边眯起眼睛,挽弓搭箭。   那些四散奔逃的北狄士兵,好不容易冲出大营,没逃多远,等待他们的是冰冷的箭雨铺天盖地攒射而下。   大营中,施渠悍勇如狼,他的力气极大,很少有人能接得住他两三刀,无不虎口震裂,筋断骨摧。   施渠又是力贯千钧的一刀劈下,一名锐士手中的剑竟然被飞弹出去。   紧接着他眼睁睁地看着那锋利的弯刀劈开了自己他的身体,明亮的眸子迅速黯淡下去,施渠得意地举刀振臂仰天长嚎。   就在这时,忽然一道寒风疾掠而至。   施渠从没见过那么快的身手,猝不及防,紧接着胸口冰凉地一下,肋下火辣辣一痛,赶紧举刀劈去,只见火星暴起。眼前一道黑影掠过,森森的铠甲映着火光,犹如鬼魅。   他心中大惊,才看到惨淡的月光下,居然是一个丰神俊朗的青年。   那张清秀异常的脸容,顿时把施渠激怒了。一个中原人的小崽子也敢妄图来挑战他!   他手中弯刀劈再次斩出万钧之力,没料魏瑄的身法快如闪电。施渠这力贯千钧的一刀斩,却像是劈到了水中的倒影。   那道灰暗的影子如鬼魅般在他周围浮游不定。   施渠横刀挥舞,招式越来越暴躁,一连误砍了三名亲卫狼骑后,又一刀将一名挡在眼前的狼骑劈为两断,满脸是血的施渠终于看清了那小子的方位。   魏瑄眼睛微微一眯,他故意借施渠之力把他周围几个碍手碍脚的亲兵干掉了,现在机会来了。   雪亮的钢刀再次举起,化为一阵疾风就要从魏瑄的右肩斜贯而下。   魏瑄赌的就是这个机会!   他迅速手腕翻转变劈为刺,正要趁着施渠一劈不中,泄力瞬间的空档,直穿施渠脖颈,一击毙命。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阵突如其来的麻痹击中了他持剑的手。   魏瑄的心跟着一沉,糟了!   他从军以后很久都没有注意到那蔓延的石童毒素了。   魏瑄的冷汗隐隐渗出,右臂忽然间犹如缚了两块千斤巨石,无论如何使劲都无法举起。   眼看施渠的弯刀已高高挥起,正欲狠狠劈空而至。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际,一支羽箭骤然掠空疾至。   紧接着哐当一声,弯刀坠落马下,施渠粗壮的手腕竟然被一箭贯透,留下一个嗤嗤冒血的孔洞。   魏瑄心下凛然,趁此时机赶紧换左手执剑,往施渠的脖颈前一横,扬声道,“首领已擒,降者不杀!”   *** *** ***   到达鸾吾城的时候,正是夜幕初降。   曹满让一大半军队驻扎城外,自己带着三万精兵进了城。   入夜,在鸾吾城的郡府大厅里,灯火煌煌。   鸾吾郡守公孙源摆了满桌的宴席为曹满接风。   酒过三巡,曹满洋洋得意道,“你们说萧暥现在在做什么呀?”   曹雄道,“回父亲,在北狄草原上喝西北风。”   “哈哈哈”   在座的众人都相顾大笑。   曹满抚须道,“我倒是有点同情他了,雁门被我所占,归路又被切断,军队缺粮缺御寒物资,他居然还想千里奔袭劫我的粮草和物资,也算是不屈不挠了。”   “你们说,如果我抓到了萧暥,该怎么办?关起来?”曹满的三角眼眯成细缝,慢条斯理道,“还是杀了?”   李约道,“主公,此人杀不得,若主公杀了萧暥,秦羽必然要和主公死磕到底,天下局势纷乱,主公徒增一仇敌罢了,而我们若攥萧暥在手里,将来还可以制约掣肘秦羽。”   曹满眼里闪过一丝狡狯的笑,抚掌道,“好好,我刚才只是说笑,当然不会杀他,那小狐狸皮毛漂亮,我还舍不得杀,关起来玩赏也是不错。不过,我们若抓到萧暥,秦羽来要人该当如何?”   李约道,“这容易办,我们可以声称萧暥前来凉州狩猎,期间因为天气转冷,突然发病,难以起身,故而滞留凉州。”   “妙啊。”曹满频频点头眉开眼笑。   *** *** ***   赤火部大营。 牏9昔A   夜已深   萧暥下令,全军原地修整。等后续部队上来。   他故意不让用火箭,这样北狄大营的帐篷都完好,夜里的朔北草原寒风呼啸,留着帐篷正好可以给军队休息。   余下的北狄士兵被缴械后,都关进了他们自己造的木头围栏里。   萧暥让云越安顿好了原先木栏里那些被抢来的女子,等到后续军队一到,用其中几部空的运兵车,将她们先运送回陇上郡,有家的就送回去,无家可归的以后就住在陇上郡,总能过个安生日子。   云越办事效率极高,很快就把缴获的粮草、牛羊、物资等列了清单交给萧暥。   萧暥一看,大丰收啊!这都够吃好几个月的。   “主公,如何处理这些物资粮草?”   萧暥道,“每个士兵只留一日口粮,其余粮草物资全部运回陇上郡。”   云越这次了然,主公的策略原来是打到哪里,抢到哪里,吃到哪里。   所以,没有后勤,没有辎重,军队才可以无所负累,狂飙突进。   云越倒抽了口冷气,没有后勤这种仗也真是只有他才敢打。   “主公,清点之下,赤火部余下部众两万余人,降兵五千人。如何安排?”   萧暥道,“所有赤火部的部众全都押送到陇上郡。”   吩咐完这些,他想起来,问,“晋王呢?”   军帐中,火把寂寂燃烧着。   魏瑄迅速解开衣衫一看,果然右臂的皮肤如同石头一样又冷又硬。肌肤下的血液几乎都凝固了。   苍青见状道,“魏瑄,不大妙,你这毒素怎么渗透加速了。难道是跟这北狄草原已经接近苍冥族故地有关吗?”   魏瑄凝眉不语。   他侧耳倾听片刻,外面隐隐传来了草丛的悉索声,应该是有人过来了,迅速拽起一边的毯子,就往胡床上一躺。   苍青焦急地在他耳边道,“魏瑄,你不能在留在这里,照这个趋势,不用几个月,你就会变成石童那种怪物。”   “既然如此,我更不会回去。”魏瑄静静道。   在大梁城冰冷的深宫里无望地等待他回来?   相比今后黑暗漫长的人生,他宁可燃尽热血战死沙场。   一缕深秋的朔风卷入帐中,火苗跟着暗了暗。   魏瑄赶紧闭起眼睛装睡。   云越只掀开帐门偏头看了眼,冷哼了声,就走了。   “主公,他睡着了,不用管他。”云越回禀道。   萧暥点头,他知道,魏瑄久居大梁,连续赶路两天,再加上一场大战,这孩子应该是累垮了,就让他好好睡一觉罢。   其实萧暥自己也是累得精疲力尽了。   眼看十月已末,朔北的气候已经寒冷刺骨,呵气成霜。   萧暥畏寒,身体就更不舒服了。如果不是靠着谢映之给的药压着,这痼疾怕是早就发作了。   这个时候他绝对不能病倒,还是乘着后续部队还没有赶到的空子,眯上一两个时辰也好。   明天还有一场仗要打,得养足精神。   *** *** ***   深夜   一处简陋的帐篷里。   施渠正一脸怨怼地看着同样被绑着的大巫夜檀。   他粗声粗气道,“你不是说中原人只是过境吗?这是怎么回事!”   他赤火部居然被中原人打劫了!简直是奇耻大辱!   大巫夜檀衰败的脸上面露疑惑,“扎木托亲自派人送消息给我,让我们不要阻拦他们。”说道这里他还是想不明白,扎木托振振有词地说他们是去袭击曹满的,等到萧暥全军覆没,他们就可以合兵袭击陇上郡,劫他一大票!   可是为什么会这样?   施渠目龇欲裂,“扎木托已经是那些可恶的中原人的走狗和鹰犬了!”   他气得胸脯起伏,“现在,我们赤火部全完了!”   “倒还不至于到这个地步……”夜檀阴恻恻道,他抬起枯树皮一样的脸。一双深陷下去的眼睛如同两个窟窿,幽幽折射着火光。   施渠问:“莫非大师还有办法?”   夜檀一字一顿道,“中原人有句话,擒贼先擒王,只要他们的统帅死了。我们就有机会。”   施渠压低声音道,“那个射中我手的人就是他们的头儿?你能杀了他?”   夜檀脸上的皱纹堆起险恶的笑意,接着就见他龇起嘴,忽然口中发出嘶嘶嘶的让人毛骨悚然的声音。   施渠忽然觉得帐内的火光暗了暗,一股滑腻的腥臭弥漫开来。   *** *** ***   魏瑄都没意识道自己疲惫到了这个程度。   本来只是想装睡,结果听着草原上朔风低低的哀嚎,他居然真的睡着了。   周身寒冷刺骨,他仿佛置身于冰天雪地里。皮肤冻得撕裂地疼。   梦里,冬日一缕稀薄的阳光从天窗照进来,射进幽暗的牢房里,就像落入不见底的深潭。   年轻的帝王坐在榻边,清早的寒气里隐隐飘来梅花香。   寒狱的院墙里有一株遒劲的老梅树,此时残雪未融,在阴森森的狱墙边,花开正艳。   魏瑄凝视了片刻窗外一角的天空,从来没有闻到过如此苦涩的香气。   他缓缓收回视线,看向榻上的那人。   寒狱简陋的席草早就被撤去了,换上了丝帛的褥子。   阳光照耀下,那人的容颜像初春剔透的冰雪,莹莹散发出柔和的微光,乌云翻墨般的长发铺在锦榻上,被梳得一丝不乱,他颈后垫着碧玉枕,微微仰起苍白的脸,从下颌到脖颈无比优美的线条,漂亮得刺眼。   让人很想沿着那流畅的线条抚上消瘦清致的脸颊。   帝王抬起的手却悬在了半空,指端墨香未散,却犹豫着不敢落下。   他凝视着那冰雕雪琢的人,怎么觉得一碰就会融去了。   牢房的门嘎吱地打开了。   他闻到木炭温暖的气味。   他头也不回,低哑地嗓音却威仪不减,“火盆拿出去。”   “陛下,这都十二月了,这里冷得跟个冰窟窿似得……”曾贤说着用袖子擦拭着眼泪,颤声道,“老奴这是担心你……”   “九月,十月,十一月,朕关了他三个月,朕就在这里陪他三年,出去。”   魏瑄恍然惊醒。   他的眼眶泛红,就像小时候被关在黑暗的宫室里一样,抱着膝浑身战栗不已。   他以为长大了就不会再做噩梦。   可为什么又是这个噩梦!   为什么这噩梦为什么还是连续性的!   他坐在胡床上大口喘着气,勉强稳定下心神。紧接着心中又掠过强烈的不祥的预感,一个念头刺入脑海,萧暥不会出事罢。 第187章 暗杀+小甜饼   胡帐里,云越铺好了床,把火盆烧旺了。又替他解下森冷的甲胄。   奔波两天,萧暥在胡床上坐下,已经是筋疲力尽。浑身无一处不在酸痛,他真怕自己这一躺下就爬不起来。   但是他绝对不能稍有懈怠。   他今晚劫了赤火部落的营地,不出意料的话,再过三四天,消息就会传到鸾吾城,到时候曹满就会察觉他被耍了。以曹满的老奸巨猾,他必定立即会采取行动。   战机稍纵即逝。有些事情一定要抢在曹满反应过来之前做完。   但战场上不确定因素太多了,他也不能保证一切都会按照他预定的计划走。   他蹙起眉,一只手习惯性按下心口,周身的倦意如潮水涌上,但是他的脑子却仍停不下来。   天气越来越冷,进入草原以后,连日奔忙,他的病屡屡有复发的迹象,这不是个好兆头。他决不能在战场上病倒。   而且更让他忧心的是,草原上十一月就会降雪,他为了提升骑兵的速度,此次轻装简从,御寒的衣物都没有带够,万一天气骤冷,那么他的数千锐士就可能困在严寒的北狄草原了。   最好在十一月初就能结束战争。萧暥心想着,拧了拧眉心。   接着隐约感到一股暖意从脚底升起,他这才回过神来。   抬眼就见云越打来了热水。   “主公,天气冷,烫烫脚。”   “不用,我自己……”   他话没说完,云越已经抬手握住他骨感清晰的脚踝,浸在热水里。   嗯……舒服。   他的眼睛微微眯起,浑身的寒意都散去一大半,连胸口阵阵欲发的隐痛都舒缓了。   云越卷起袖子,就着热水,替他揉按起来。   萧暥:这……就有点尴尬了。   脚心被揉得又酥又痒。   他刚才还一本正经地想着战局,这一来乱七八糟的念头又涌上来了。   这云小公子的这些技能到底都是哪里学的?简直就是个小媳妇。   但就算他这辈子鸿运当头,真让他将来娶上了媳妇,他也舍不得让小媳妇给他泡脚揉按啊。   萧暥搞不懂了,这孩子怎么了?难不成是白天给他投喂了一次的原因,又激活新功能了?   “咳,云越,其实你不用……”萧暥边想边道。   他话没说完,云越站起身来出帐去了。   果然这孩子是他肚子里的蛔虫,真的是一个眼神就知道他想什么了。   萧暥正想找个棉巾擦干了,趁着身上暖和眯一会儿,就见云越又折回来了,手中端着一个盘子。   乳酪?!   “哪来的?”   当然是缴获的咯。   云越把盘子塞到他手里,意思是,你就吃东西,把嘴巴堵上别说话了。   某狐狸抱着宵夜,立即安静如鸡。   萧暥小口咬着香喷喷的乳酪,一边悄悄观察着云越。   火光衬着他年轻的脸庞,面颊上还残留着没有擦净的血污。   萧暥想起这小子本是云家娇养的小公子,根本不需要军功,就凭他这门第出身,在大雍朝早晚也是三公九卿之列,这小子到底哪里想不开,非要跟着自己在烽火狼烟丛中玩命。   萧暥有点怜惜地想给他揩抹去脸上的血污,才抬起的手忽然被云越反握住了。   萧暥抽了抽,纹丝不动,力气还挺大的。   他眼梢一挑:要反了?嗯?   云越赶紧放开他,然后不自在地偏开头,自己抹了把脸。   萧暥:果然还是小媳妇,刚才莫不是不好意思?   云越提醒道,“你手上有油。”   萧暥:……   所以你一边吃东西,爪子都不擦干净就去摸别人的脸真的合适吗?   片刻后,云越侍候他躺下,给他拽好毯子,熄了灯,方才出去。   这一套足疗做下来,萧暥周身的疲惫居然奇迹般散去了大半,脑子里乱七八糟的念头也消停了。他忍着兽皮毯上的腥膻味儿,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战斗的间隙,抓紧时间补个觉。   只可惜树欲静而风不止,约莫才过一个时辰,他就听到帐外朔风呼号中隐约中夹杂着女子的哭叫声。   什么情况?   接着迷迷糊糊听到那傻狍子的声音,“嘿嘿嘿,北狄女人,稀罕货啊!”   伏虎道,“咱哥俩挑一挑,看看有没有漂亮的,给大头领留着!凑个六房多顺溜!”   去泥煤的!萧暥太阳穴突突直跳。顿时睡意全无。   他起身胡乱穿了件衣袍就走出大帐。   乌云遮蔽了月光,四野一片暗沉,凛冽的朔风刮得军帐哗哗作响,刮在脸上刀割一般生疼。   寒入骨髓,萧暥按着胸口低咳了一阵,摆手吩咐帐外执勤的士兵,让伏虎他们过来。   他话音未落,视线忽然定定落在前方,赶紧揉了揉眼睛。   只见黯沉沉的旷野上,原来赤火部的牙旗的位置,竖了一面大旗,上面绣着四个大字‘永垂不朽’。   萧暥头大,这又是要搞哪样?   狍子人未到,声先闻,“大头领,你看怎么样?威风罢?”   “我们把广原岭的杏黄大旗扛来了!”伏虎也跟着嚷嚷,急着抢功。机不机智?惊不惊喜?   萧暥:这倒霉催的。   他这两天身体本来就不好,一看那旗子更是太阳穴直跳,“扔了扔了。”   带这东西来做什么!明天还要打仗,那么急不可耐赶着当英灵?   然后他又下令,那些北狄女子,也都不许骚扰,一来萧暥看不了欺负女人的事,二来这些女子大部分是北狄骑兵的家眷,虽然他们降了,但是毕竟他们人数多,当着他们的面欺负他们的女人,是个男人都不能忍,搞不好要哗变的。   吩咐完这些,他才拢了拢衣袍,往回走去。   刚才一阵席卷而入的朔风把帐内的火盆吹熄了,此刻帐内有点阴冷。   萧暥听到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以为是执勤的士兵,他一边吩咐再添些炭火,一边走向榻边。   帐内很暗,只能勉强分辨方位,萧暥坐在胡床上解开外袍,伸手就去摸毡毛毯子,但就在他撩起毯子的时候,黑暗中忽然有什么东西从底下弹了起来。   萧暥目力再好,毕竟不是猫头鹰,他只闻到一股腥风扑面而来。本能地迅速抽出短刃。   寒光一闪,一段腥臭滑腻的东西被他凌空一刀切断,与此同时,他的脖颈上像被小针骤地扎了一下,传来一阵刺痛。   萧暥顿时心中凛然。   什么东西?莫非是……   他顿时倒吸了一口冷气。   另一边。   大巫夜檀深陷的眼睛忽然睁开,仿佛从幽暗的洞底里漏出了一道幽光。   “怎么样?”施渠急切地问道。   夜檀道:“萧暥果然厉害,这样都能击杀我的毒蛇。但他没料到,我的蛇不是一般的蛇。”   “那成了吗?”   “自然是成了。”夜檀恶狠狠道,“那萧暥行事果决,毒蛇咬了他的手,他必当即断手保命,但这一次毒蛇咬了他的脖颈,他就只能抹脖子了。”   *** *** ***   随着脖颈上传来火热的灼痛,萧暥心中涌起彻骨的寒意。   糟了。他中毒了。   他这个念头还没转过,忽然黑暗中忽然就被人抱住了。   谁?!   他不能地挣了下,竟然纹丝不动。   黑暗中那人一只手箍紧他的腰,另一只手托住后颈,牢牢地禁锢住他。   萧暥闻到了青年身上特有的朝阳般旺盛的生气。紧接着温热的唇就贴上了他脖颈上的伤口。   萧暥立即反应过来,对方正在为他吸出毒血。   可是这明明是为他吸出毒血罢,怎么感觉就像要把他吃了一样。   而且这姿势不对啊。   萧暥忽然发现这人并没有把毒血吐出来,难道他都咽下去了?   萧暥一念及此,急切道,“吐出来,有毒!”   魏瑄此刻哪有工夫吐出毒血。   脖颈要害,他生怕延缓片刻,毒素就侵入心髓,再无可挽回。   他不停地吸出,咽下毒血。   萧暥只觉得那人力气虽大,抱着他却像一只紧张地几乎窒息的小动物,正在卖力地舔舐着他的伤处,又痒又痛。   “殿下?”黑暗中他惊疑地问道。   魏瑄吞下太多的毒血,此刻已经是神智涣散,只觉得那人的血温热甜腥,像妖异艳丽的靡荼之花的汁液,让人不断沉沦其中。   萧暥唤他两声见毫无反应,心道糟了,该不会已经中毒了罢?   蛇毒虽然吞下去不会致命,但如果口腔中有伤处,那就很危险了。   萧暥想到这里,伸手就要推开他。   魏瑄察觉到他的意图,黑暗中,墨澈的眼睛如曜石般一闪。   紧接着萧暥只觉腰上一紧,整个人顿时重心失衡,被就势反压在胡床上。   魏瑄一只手压制住他的手腕,另一只手扳起他的下颌,露出脆弱的咽喉,闭起眼睛就吮了下去。   此刻魏瑄意识已经浑浑噩噩,鼻息间只有他血液清甜的香气。   梦中的场景在脑海中萦绕不去。   寒狱中稀薄的阳光下,他容色似冰,微仰着头,下颌到脖颈的线条优美地起伏,漂亮得不可思议。   ……   魏瑄眼泪禁不住往外涌。无法明状的恐惧淹没了他。   萧暥懵了:什么情况?   这孩子中毒了,变成吸血鬼了?   可为什么有一种这小子一边啜泣一边要把他给吃了的感觉。   一定是被魇住了。   不能再这样下去,得疯。   想到这里,萧暥断然将他从自己身上一把扯开。   就在这时,帐内火光亮了。   云越满脸震愕地出现在帐门前。   还没等萧暥说话,他就看到了魏瑄唇上的血,以及萧暥脖颈上的伤口。   他上前一把推开魏瑄,眼中顿时射出刺骨的寒意。   还敢咬人了?   萧暥赶紧道:“不是他咬的,是蛇。”   榻边还挂着半截斑斓的蛇身,三角的蛇头仰起,张着血盆大口。   这蛇浑身棱形艳丽的斑纹,一看就是剧毒。   萧暥心中却咯噔了一下。   他记得当时他将蛇一劈为二,那为什么只找到前半截的蛇身,后半截蛇身去哪里了?   但是,既然已经斩杀了,他此刻也没工夫细想这个,赶紧吩咐军医来给魏瑄看看。   刺目的火光下,魏瑄已经渐渐回过神来,隐约知道自己刚才在蛇毒驱使下,大概没干什么好事。一副乖巧听候发落的样子。   片刻后,军医给魏瑄检查了一下,奇道,“此蛇剧毒,无论是被咬还是吞下毒液都断无活路,可这毒性居然被殿下自行吸收了?前所未见啊。”   而萧暥虽然被毒蛇咬了,但因为及时吸去了毒血,也没有大碍。   帐外,正是两更时分,萧暥此刻已经早就没有了睡意。   他在考虑一个问题,谁要杀他?   云越厉色道,“我把赤火部的大小头领全拷问一遍,马上就能知道!”   “苍冥秘术里的驭兽术。”魏瑄幽幽道,   驭兽术?萧暥和云越同时看向他。   魏瑄赶紧解释道,“我听无相给皇兄提起过。”   萧暥眼睛微微一眯。他明白了。   ***   当他们进入帐中的时候,就见施渠脸色灰败地靠在帐角,脸上的肌肉都在不停地抽搐。   大巫夜檀已经死了,他的脑袋像个陀螺似得垂在肩膀上,脖子上缠绕这一条斑斓的毒蛇。   他被他自己放出的毒蛇咬死了。   而那条蛇也在他临死前被他咬死,人和蛇死在一起,同归于尽。   再看那条蛇,萧暥倒抽一口冷气。   这不就是刚才袭击他的那条蛇吗?   难怪他没找到下半截蛇,跑这儿来了!   这条蛇有两个头,袭击他时,一个头被他当场切下,却万难防备另一个头咬了他。   而那条毒蛇在完成了任务后,就回到了大巫夜檀身边。但不知道为什么把它的主人给咬死了。   这一幕实在过于诡异,以至于旁边的施渠瞪大双眼,满脸惊骇地说不出话。   魏瑄凝眉,他知道北狄人的大巫会驯养一些奇怪的野兽,比如这种双头蛇,并且训练他们做一些简单的事情,大多和占卜祭祀装神弄鬼有关,但是这和苍冥族的驭兽术差得远了。所以北狄人照理是不会驭兽术的。   而且夜檀是的叔叔吗?那就不可能是苍冥族人。   但是这条蛇今晚先后袭击了两个人,除了驭兽术能做到,他实在想不出还有别的可能。   就在他蹙眉沉思之际,他耳边响起苍青的声音:“魏瑄,我大概知道了。”   “什么?”魏瑄急问道。   “双重秘术。”   魏瑄顿时心中一寒。人傀术加上驭兽术。   这个大巫夜檀已经是个□□\控的人傀了。   恐怕是趁着乱军之中,有人暗暗潜入赤火部大营,趁机控制了大巫夜檀,驱使他念动驭兽术咒语,以蛇袭击萧暥。在得手后,又让蛇回过头来杀死夜檀,来个死无对证,无据可查。   魏瑄倒抽一口寒气,此人的秘术造诣很高,甚至在自己之上,能把两个低级秘术叠合在一起使用的,绝对不是无相贺紫湄等人能比的。   苍青道:“魏瑄,此处离开苍冥族故地越来越近,怪事会越来越多,不宜久留。”   *** *** ***   后续军队到来的时候,天已经蒙蒙亮了。   昨晚收缴各类谷物肉干,布匹毛皮,牲口车辆等无数,萧暥依旧只为军队留下两日的口粮,余下的物资就让士兵押送回陇上郡,如此,陇上郡的大军所需要的军粮就有着落了。   迎着草原上熹微的晨光,萧暥一身戎装,策马而立。朔风猎猎荡起他身后暗红的披风,迎着喷薄而出的朝阳,炽烈而凄艳。除了他雪白的脖颈上那道细小的伤痕,完全看不出他昨晚经历了什么样惊心动魄的暗杀。   已投降的首领施渠和他剩下的三千骑兵则默不作声地立于风中,原本嚣嚣嚷嚷的北狄人此刻低着头,噤若寒蝉,谁都不敢再发出声音。   骄阳映照着萧暥那锋利如剑的美貌,也没有一个人敢多看一眼。   他们心中惶恐,惴惴不安,不知道萧暥在经历了昨晚的那一场差点成功的暗杀之后,会对他们如何发落。   还是勃然大怒,将他们全部处决!   萧暥霜刃般的目光掠过他们脸上,他的声音清越冰冷:“我不杀你们,也不杀你们的家人。我还会给你们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   云越将他的话用北狄语转达给所有人听,众人面面相觑,片刻的震愕后黯淡的眸子里都隐隐亮了起来,生机。   “你们的部众,家人,我都已经派军队送去陇上郡了。”萧暥道。   魏瑄在一旁静静地听着,这是萧暥的策略。   现在他被曹满困在凉州境内,魏西陵还未赶到,他们太缺少兵力了。   这就是萧暥所说的,他不单要劫粮,还要劫人。   但这些如狼似虎的北狄骑兵,如何节制他们是个问题。   无论是昨夜的暗杀,还是之前扎木托暗中的叛变,都看得出北狄蛮子毫无信誉可言,他们今天迫于形势投降你,明天背叛起来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如何让这些北狄士兵为他打仗,又不至于哗变,萧暥想到了一个办法,将赤火部的部众都迁到了陇上郡。   一方面,在乱世,人口就是重要的战略资源,另一方面,这些人大多数是北狄士兵的家眷,萧暥把他们扣在陇上郡,量这些士兵再不敢造反生事。   萧暥道,“接下来你们跟着我打仗,谁在战场上砍杀一名敌军,便可脱去自己和家人的奴籍,砍杀三人,可得一等军功,赏赐牛羊和土地。”   闻言北狄士兵们几乎不敢相信,萧暥不仅不在一怒之下将他们都处决了,还给他们脱去奴籍获得土地的机会?   一名北狄汉子按捺不住了,壮着胆子对他喊道,“将军,那我们接下来打哪里!”   有人开了头,下面的北狄人顿时嗷嗷一片。   萧暥知道,这几千投降的赤火部士兵,已经转化为他们的骑兵战力。若让他再拿下一个部落,让他凑够一万骑。到时候他要粮有粮,要兵有兵,就该收拾曹满了。   他眼梢微微撩起,锋芒毕露,“黑翼部离此处不足一百里,晌午即可到达。”   他冷冷道,“拿下他们。”   *** *** ***   北狄草原 黑翼部   栾祺憋着气追上阿迦罗,“世子,呼揭那厮太狂妄了!为什么刚才不干脆拿下他!”   阿迦罗沉声道,“拿下呼揭倒是痛快了,但是黑翼部有骑兵六千,怕是一拥而上为其首领报仇,凭我们这一千人怎么打?”   “可他那副嘴脸实在可恨!”   阿迦罗道,“算了,维丹正得势,又有西墨部的支持,呼揭只是想抱着粗的大树。”   栾祺道,“世子,我们接下来去哪里?”   阿迦罗道,“狼火节的初祭就在这两天了。我听说今年至少有三个部族会参加,总有人会支持我们。” 第188章 蛇吞象+番外   十一月初一,狼火节初祭   刚氐河到这里转了个弯,一边是连绵起伏的山峦,一边是苍茫无垠的戈壁滩。   山间有一处谷地,这里的岩石如刀凿斧劈虎踞龙盘,嶙峋怪异狰狞诡厉,当风从谷中吹过时,发出呜呜凄厉的嘶鸣,犹如无数奔狼的尖嚎。   此刻,戈壁滩上分布着大大小小的帐篷。深秋朔风呼啸,戈壁滩上人群熙攘,热闹犹如中原的市集。   牛羊、乳酪、皮革、布匹以及抢来的各色的中原的物品都在这市集上交易,北狄部落不会使钱,都是以物易物,也是简便。   今年的祭祀居然有四个部落前来圣山。其中很大的原因是鹫翎部来了。   鹫翎部一来,就等于带来了中原丝帛布匹粮米。   最近打劫中原郡县都不顺利,北狄其他部落就只能用牛羊马匹跟鹫翎部换取中原的物资。   鹫翎部是十八部落中最善于做生意,也是最富裕的部落。这来源于首领突利曼非常有头脑。   突利曼有一双精明的小眼睛,他平日里喜欢穿中原的锦缎衣袍,看起来更像个大腹便便的富商。   其实这种被容绪按照胡服改良的窄袖锦袍,不但中原的纨绔们喜欢穿,已经风靡草原部落。   很多北狄的首领贵族,喜欢中原服饰的华丽,又颇为鄙视其大袖飘飘行动不便。而容绪改良的锦袍就极为合他们的口味。既精干又华丽。   突利曼转着拇指上套着粗大的玉扳指,目光在阿迦罗脸上反复衡量。   这是阿迦罗奔走多部以来第一次受到那么隆重的款待。   突利曼是个有眼光的人,他大半生东奔西走,去过很多地方,阅人无数见多识广,不像其他部落的首领只简单地比较实力。   他知道长线投资收益更大,他有点想支持这个势力明显不足的王子。   他虽不怎么去王庭,但这些年乌赫和阿迦罗之间的内斗他一清二楚。   乌赫出逃带走单于铁鞭,单于大怒,让阿迦罗追回,但是阿迦罗只抓回了乌赫,却没交还铁鞭,引起单于的猜忌。   于是单于将铁托等阿迦罗身边的得力干将全部调走,乃至于曾经最受宠呼声最高的阿迦罗世子居然如同一匹草原孤狼。   突利曼敏锐地看到了他的机会。   “世子智勇双全,岂是维丹小子能比的,我当然非常愿意支持世子,但是我手头也需要有一份保障。”   “什么保障?”阿迦罗问,   突利曼神秘地笑了下,忽然拍了拍手。   帐门掀开,进来一名身材高挑的北狄女子,容颜艳丽,明眸善睐,目光热烈而奔放。   突利曼道,“这是我的女儿阿碧达,来,阿碧达,见过世子。”   阿碧达俏皮地看了一眼阿迦罗腰间的纹银兽首佩刀,笑道,“我听说刀太花俏就不能杀人,草原上的男人太英俊就不能打仗。”   突利曼立即一板脸道,“阿碧达,不可无礼,下去吧。”   然后他转向阿迦罗, “阿碧达被我宠坏了,世子不要见怪,我听说世子还没有婚配。”   阿迦罗明白了,想要鹫翎部支持他当上单于,那么他就要娶阿碧达为妻。   突利曼慢条斯理道,“世子看阿碧达会不会成为我们北狄将来最美丽的阏氏?”   阿迦罗面目深沉,郑重道,“我已经有妻了。”   旁边的栾祺‘扑哧’一口马奶酒没含住差点喷胡桌上。转头震愕地看向他。   *** *** ***   旷野上朔风呼啸,压倒漫山遍野是枯黄的衰草,马蹄踏过泥土飞溅。   一口气狂飙了近百里,萧暥下令士兵下马原地修整片刻,补充水和干粮,吃饱了好打仗。   云越见他容色苍白,赶紧给他温了药,“主公,休息一会儿吧。”   萧暥知道他不能歇。   此间往来游骑探马众多,曹满很快就会收到赤火部被突袭的消息。他的时间不多,必须速战速决。   萧暥一边食不知味地啃着冷馒头,一边蹙眉看着军事地图。抓紧在行军间隙策划接下来这仗怎么打。   赤火部的大营几乎是一马平川,比较容易打。   萧暥只要找一个稍高的坡地,让军队居高临下冲刺,便势如破竹。   但黑翼部所在却是一片林子,地势高低起伏,更兼树丛遮挡,不利于骑兵冲锋。   而且据施渠说,黑翼部是十八部中擅长匠作的,很可能林间还伏有防御的阻马,骑兵冲锋的优势在于冲力和速度,若不能一鼓作气拿下,就给了敌人喘息和反扑的机会。这会增加他们的战损。   看来只有……   萧暥一边寻思一边眼梢飞挑向不远处正在草坡上憋屈地啃干粮的施渠首领。   不如让赤火部的骑兵正面冲击充当炮灰,引开敌军的注意力,他再率领锐士营从背后发动袭击。怎么觉得自己不大厚道啊。   就在寻思之际,林间隐约飘来一股诱人的肉香。   萧暥顿时精神一振,谁在烤肠?   这香味儿简直和他以前楼下便利店里的火山石烤肠一模一样!   “北狄人做的肉肠,糙了点,我试着烤了一些。没想到味道竟还不错。给将军尝尝。”魏瑄轻松地在他身边坐下,递给他一个油纸包。   不不,孩子你太谦虚了!这哪里是还不错啊,这简直就是家乡的味道!   他刚想夸赞几句,发现魏瑄正悄悄地偷瞥他的脖颈。见他看过来,立即像做了坏事般低下头去。   阳光下他雪白的颈侧又添一道粉红如樱的伤痕。   萧暥被雷到了。   难道是昨晚把他压胡床上吮他的血了?所以这是将功折罪?   萧暥摸摸脖颈,其实还有点疼。   “将军,我昨天……”   没事没事,又不是你咬的。虽然是被你吮出来的……   萧暥赶紧让他打住,“殿下,你不用切那么小片的,拿根竹签子穿过就行。”   切得太精细了,吃起来不过瘾。他就是个糙汉子,没那么多讲究。   魏瑄认真点了点头。深秋的阳光下,他青春的脸庞洋溢着勃勃朝气。   萧暥不由认真看了会儿,戎马倥偬间他都没注意,晋王好像还晒黑了点。   肤色不像以前那么苍白,带着点浅淡的蜜色,阳光下散发着明亮的光彩。   以往在京城晋王给他的感觉,莫名就让他想到诗经里风神如玉的美少年,太单薄了点。这襄州转一圈回来,萧暥发现他不仅是长高了,还口若悬河舌灿莲花,把日月神教那东方老怪物忽悠得一愣一愣的。   而这次朔北几场仗打下来,就觉得魏瑄面庞的线条还硬气了不少,更显得一双眼睛凛若寒星,穿着一身精甲竟是英姿焕发,好一个朝气蓬勃的年轻军官。   他不由暗抽了口冷气,都说女大十八变,这魏瑄也是每次都有变化,将来还真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   一想到将来,萧暥心底就黯淡下来,可千万别变成那样……   “将军,我也想要立军功。”魏瑄忽然抬头,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什么?   紧接着萧暥立即明白了,这当炊事班长是没有军功的,军功是要用铁和血来换。   他这年纪的青年,都渴望驰骋沙场建功立业。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   萧暥自己出生在和平年代,年少中二的时候,何尝不是做梦都想浴血沙场,建立赫赫战功,凯旋之时,满城的姑娘向他抛洒花瓣果子,想想就很美。   魏瑄的眼中又流露出跃跃欲试的神采,“将军,我有个办法,兵不血刃,拿下黑翼部。”   ***   时近正午,黑翼部营地。   首领呼揭四平八稳地端坐在胡凳上,双眼紧闭,大巫臧天正用特制的颜料,给他脸上画上狰狞的图腾。   这种颜料里掺着金粉、朱砂、云母、香草等秘制的配料,闻上去有一股馥郁的清香,还可以掩盖北狄蛮人身上的气味。   呼揭午后就要率部出发,去参加夜里的驰狼谷里的狼火节初祭。   他听说此次初祭居然破天荒地来了四个部落,连鹫翎部落也来了,正好打听一下最近王庭的各种传闻。   就在这时,帐外士卒来报,赤火部首领施渠来了。   赤火部和黑翼部是盟友,以往打劫中原边郡也都是一起劫掠,关系非同一般。   呼揭想都没想,顶着画了一半的面妆图腾,大步迎出迎笑道,“老兄,什么风把你给刮过来了。”   施渠道,“这不今晚就是祭祀驰狼神,看来兄弟你也打算去?那正好,咱哥俩一块儿去。”   呼揭大笑,指了指自己的脸:“好,我这儿还只画了一半,老兄先进帐喝碗马奶酒。”   帐中站着十名健硕的北狄武士,手持钢刀,臂上肌肉虬起,块垒分明。   施渠看了圈,目光就有点闪烁。   一旁的大巫臧天站起身道,“赤火部首领参加驰狼神祭祀,怎么没有画面纹?夜檀又在哪里?”   他这一说,呼揭也是觉得奇怪,参加祭祀,画不画面纹,还可以说是个人对祭祀的虔诚度不同,但是不带上夜檀就有点奇怪了?   这两两相加,难道是夜檀出什么事了?   施渠被问住了,心中骤然一紧,嘴角的肌肉微微抽动,手不自主地就要摸向腰刀。   “因为师父年迈,最近得病,无法远行,让我替他来。”一道清冽的声音说道。   魏瑄错身上前,悄悄按在施渠因为紧张而有些痉挛的手上。   现在不能动手。   这大帐里此刻有十名手持弯刀的黑翼部武士,如果不能成功欺近呼揭,就贸然出手,陷入混战,让呼揭走脱,就很可能功亏一篑。   魏瑄走上前,单手按胸行礼道,“我是夜檀的徒弟。见过首领。”   ***   云越站在山坡上,拿着望远镜看了一会儿,蹙眉道,“主公,如果晋王事不成,打草惊蛇,必然让黑翼部有所警觉。”   萧暥靠着一棵树干闭目养神,轻轻嗯了声:“我知道。”   “我们此番连奇袭的机会就没有了。”云越提醒道。   “你想如何?”   云越道,“现在突袭还来得及,还是按照主公原来的计划,让赤火部的骑兵从正面攻击,我们从他们背后奇袭,敌阵必乱。”   “不急,再等等。”萧暥睁开眼睛,目光凛然,沉声道,“他能办到的。”   大帐里,呼揭和臧天同时看向魏瑄。   那青年行礼之时体态优雅,举止清飒,样貌也不似北狄人粗犷,冰雕雪琢般的清透,阳光下他的眼睛带着漂亮的栗色,莫名就有那么丝忧郁气息,阴影中却又是极黑的,深邃地不见底。   臧天审视了他片刻:“你不是北狄人。”   魏瑄随口道:“我是西域人。是夜檀大师带我来草原的。”   臧天疑道:“夜檀的徒弟?怎么我没听说过?”   魏瑄道:“我入师才半年,所学的还是皮毛,师父不想让我丢人现眼。”   臧天眼中阴霾重重:“不想丢人,倒是敢让你替他参加狼火节初祭。”   魏瑄晒然:“师父这次是得了急病来不了。不得已让我替代他。”   臧天不依不饶,逼近一步:“夜檀向来健硕,他得了什么病?”   魏瑄不假思索:“被饲养的蛇咬了。”   臧天面色一变,皱眉自言自语道,“早就跟他说过,不要养那东西。”   然后他又问,“既然你是他徒弟,他都教了你什么?”   魏瑄微笑,淡定道,“这驰狼纹,不是这样画的。大师画得不对。”   臧天轻慢地眯起眼,面露不悦,“我哪里画得不对。”   魏瑄径直走到胡桌边,拿起笔蘸了颜料,抬手就在桌上画了起来。   他本就极擅作画,运笔如风不见停顿,笔下如走龙蛇,线条流畅刚劲,看得人眼花缭乱。   作为大巫,画符咒图腾都是基本功。臧天从来没见人作画如此快,都不需要思索哪里落笔。   “师父说,这驰狼原本是银河中的天狼星宿坠落大漠而化为驰狼,所以驰狼有翼,大师这样画就类犬了……”魏瑄边画边娓娓道来,一心二用,内容全部现编。只不过他下笔如有神,加之侃侃而谈的做派,就莫名很有说服力了。   这些臧天闻所未闻,阴沉着脸不知道从何反驳。   旁边的呼揭首领目不转睛地盯着魏瑄执笔的手,其他的看不懂,只觉得这刚劲潇洒的纹饰若画在自己脸上,那就太威风了!   他迫不及待道,“替我改改吧?”   魏瑄手中的笔终于一悬,微笑道:“首领请。”   片刻后,呼揭坐在胡凳上,激动地等着画上威武的面纹。   就觉得那青年轻轻地靠上来,像早春二月的风,清爽中带着冷意。   脖子上忽然就抵上一把寒光闪闪的短刀。   *** *** ***   萧暥进帐的时候,呼揭已经降了。   他还能怎么样,刀都抵在脖颈上了,不想死只有降。   魏瑄果真做到了兵不血刃,收服黑翼部五千骑兵三万部众。   大概是作为表彰,魏瑄真的给他画了奔狼纹。   萧暥好奇地看了看呼揭脸上的驰狼图腾,又看向胡桌上五颜六色的颜料,问:“首领是要去参加祭祀?什么祭祀?”   呼揭如实把狼火节四大部落齐聚驰狼谷进行初祭的事情说了遍。   某山匪头子听完眼睛一亮,四大部落齐聚?等等?还开了市?   伏虎一看他的眼神就明白了,暗中耸了下狍子道,“看来大头领要带我们干一票大买卖了。”   萧暥心思飞转,赶得早不如赶得巧。四大部落齐聚,他也要去凑热闹!   但是按照时间计算,曹满很快就会知道被耍了,他这会儿就该立即收手,拉队伍回头去对付曹满了。   他已经得到黑翼部和赤火部的近万骑兵,再贪心不足说不定要栽。   而且,四大部落也不是纸糊的,他想一口气都吃了,典型的蛇吞象。   如果一口没吞下,噎住了怎么办?   但是以某山匪头子贪婪的本性,让他放着那么大一票买卖不做,又心有不甘。   萧暥在大帐里来回踱了几步,目光渐渐落到了呼揭脸部的狼图上,忽然有了个主意。   蛇吞象是罢?谁说不可以!   萧暥忽然问:“殿下,这是你画的?”   魏瑄点头,有点不好意思,“嗯。”   萧暥指了指自己的脸,“我也要。”   魏瑄:…… 第189章 劫掠+小剧场   月如钩,照着一望无垠的戈壁荒漠,天边一片墨蓝,缀着几点微芒寒星。   随着河滩上一阵喧哗声,最后一个来参加狼火节初祭的部落,黑翼部也到了。于是此番参加初祭的部落多达五部。   黑翼部擅长匠作和酿酒,他们制作的弯刀有最锋利的刀刃,他们酿造的马奶酒有最醇厚的味道。他们这次带来了大量的美酒和熏肉,价格还尤其的便宜,连精明的突利曼都忍不住买了十几桶酒。   篝火前,北狄人三五一群地围在篝火喝酒吃肉,吃喝地兴起了,就围着篝火又唱又跳载歌载舞,甚是欢腾。   北狄部落风俗野蛮开放,盛装打扮的阿碧达游走在体格健硕的士兵之间,曼妙的身姿引来无数热切的注视,她却轻摆柳腰倏地转身,目光悄悄地瞥向岩石后。   与那热闹的场景相反,阿迦罗背靠嶙峋的岩石静坐在一堆篝火前,注视着寒风中翻飞的火星。   栾祺走过来,把一只酒囊递给他,“喝点酒暖暖。”   阿迦罗正凝眉想事情,没有马上接过来。   栾祺立即道,“不是黑翼部的酒,我才不会买呼揭那老儿的酒。”   阿迦罗闻言笑着锤了下他肩膀,爽朗道,“你想哪儿去了,呼揭不肯帮我,和我喝不喝黑翼部的酒没关系,我自己实力弱,怨不得别人不支持我。而且他们酿制的马奶酒确实够劲,你尝过就知道了,将来我若真的事成,倒要买他十几坛子解解馋。”   “呸!我这辈子都不会碰黑翼部的酒。”栾祺愤愤道。   阿迦罗失笑,脾气真是大,还记着仇。   “这些部落首领没一个是省油的灯。”栾祺在他身边坐下烤火,又问道,“世子,待会儿祭祀后就要给突利曼答复,你想好了没有?”   突利曼是个商人,知道让步,他的让步就是给阿迦罗半天的考虑时间。并且承诺,只要让阿碧达的孩子当上将来的单于,他可以放弃阿碧达阏氏的位置,毕竟单于除了阏氏之外还可以娶很多女人,相当于中原皇帝的王妃。   就像当年草原上最伟大的驹连单于,他的女人就像放牧的羊群一样多。   阿迦罗仰头灌了口酒,一抹嘴巴,忽然问,“栾祺,你有喜欢的人吗?”   栾祺被问得猝不及防,“啊?”   脸随即是一红,“没……还没有。”   阿迦罗静静地看向身姿翩然的阿碧达,又问,“那你愿意娶阿碧达吗?”   栾祺蓦然怔了怔,什么?   阿碧达当然很漂亮,想娶她的男人可以从戈壁滩排到朝曲草场。   他有点跟不上阿迦罗的思路,“可是突利曼根本看不上我,他是想把阿碧达嫁给将来的单于……”   阿迦罗道,“你就是将来的单于,我的好兄弟。”   栾祺惊地手中酒囊啪地摔到地上,酒汩汩流了一地。   “我从来都没有想过要当单于。世子你喝醉了吗?”他急道。   阿迦罗捡起酒囊递还给他,“我想好了,将来我老了,我就会把单于之位传给你,你可以传给你的孩子。”   “不,世子”   阿迦罗打断他,“听我说完。”   然后他注视着幽幽燃烧的篝火,道,“大单于有那么多女人,我母亲虽然是阏氏,但一生都很孤独。我记事的时候起,单于就几个月都不来看母亲,若不是你的父亲,我的舅舅,我小时候的日子还要难过。我不会忘记洛兰部的恩情,其实你私底下不用叫我世子。我们是兄弟。我也只剩下你这个兄弟了。”他重重咬下最后几个字音。   栾祺忽然明白他为何说这个了,单于之位,不是父子相传,就是兄弟继承,他是阿迦罗的表弟,也有继承单于之位的资格。   他忽然有个的念头,阿迦罗可能不是心血来潮这么一说,似乎是早前就在考虑这件事情。   就听阿迦罗道:“我必定会当上单于,必定会统一十八部落,我也必定只娶一位阏氏。”   栾祺以为是王庭兄弟相残的事情让他心寒了,低声提醒道,“世子,你就算只娶一位阏氏,也可以有儿子,只生一个孩子就不会争夺单于之位了。”   阿迦罗拍了一下他的肩膀,突然大笑起来。   让萧暥给他生娃,想想就觉得好笑,那狐狸连碰都不让他碰。一碰就炸毛。   栾祺很久没见阿迦罗笑得那么爽朗开怀了,不明所以,登时挠了挠头,“我是说错什么了?”   “算了,他生不了。”阿迦罗大手一摆,肯嫁就不错了!   栾祺还是没反应过来,兀自皱眉道,“那让巫葛珠医给她看看,没有什么是葛珠治不好的,听说他还会点苍冥族人的秘术,什么事都能办得到。”   阿迦罗不由自主地就想起他精窄纤细的腰线,不由摸了摸下巴,还是不为难他了。   “我不要儿子,我宁可将来单于之位传给你,我的好弟弟。”   他边说边凝望着热闹的戈壁滩。此番若能取得突利曼的支持,他就有了足够抗衡穆硕的财力。   若得鹫翎部,他手头也有三个部落了,浑图部的兽人作为凶悍的战力,鹫翎部提供充裕的财力,而拓尓图部的千名骑兵可以作为他的机动部队。勉强可以回王庭和维丹抗衡。   一切就等狼火节初祭后跟突利曼摊牌。   子时,夜已深,谷中寒雾弥漫。   狼火节初祭的山谷,北狄语叫做沙依克尔西,意为万魔之地。   谷中沟壑纵横怪石林立,嶙峋的山石呈现出各种奇形异态,火光映照着赤赭色的岩石,仿佛缝隙中正在渗出鲜血。   入夜,风吹过岩石的缝隙,发出尖利的凄鸣,似虎啸狼嗥,所以北狄人又叫它驰狼谷。   中央有一块天然的巨石,就像一把斜劈在地上的斧头。祭台就设在这巨石之上。   巨石的中央升起火盆,五部落的大巫穿着隆重的法袍依次登上祭台。   吃饱喝足的北狄士兵涌入狭长的山谷,自发地围绕着巨石肃立观看祭祀。火焰映照下,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欢宴刚散的红光。   北狄人会在祭祀前举行篝火宴会,让每个参与祭祀的士兵喝足酒,因为酒后血脉喷张,引人亢奋,更容易被鼓声、鸣笛、火光和谷中变幻莫测的光线鼓动,激起对神明的膜拜,以及对神明的代表——大单于,乃至各部落首领的忠心。   主持祭祀的是五部落的大巫。分别执神刀铁链、铜镜、铜铃、皮鼓、鸣笛。   夜色深沉,鼓声震荡,伴随着朔风吹过嶙峋的山岩,发出凄厉的呼嚎,火盆里火星飞舞,焰光狂乱地跃动在每一个人脸上。   大巫用神刀取下牛羊的头颅,用铁链鲜血淋漓地悬在半空。血腥味在谷中弥漫开来。接着他用指腹沾上粘稠的畜血,划在参与祭祀的勇士的脸上。   “以驰狼为名,赐予我们的勇士力量与荣光……”   大巫在阿迦罗的脸上画上三道血痕,火光下他的瞳孔璀着耀眼的金色。   浓稠的血腥味和着法器古旧的气味,刺激着他的嗅觉,他心中暗暗发誓:愿我能得驰狼之力,必统一十八部落,重振草原昔日的荣光,并扬鞭东指饮马中原的山河。   就在这时,人群中一道目光隐隐掠了过来。   突利曼三角眼微微眯起露出狡诈的笑意,一只手拈着自己唇上的一簇翘起的小胡子,拇指上的黄金扳指在火光下明晃晃的。   他挤身过来悄声问道,“世子考虑好了吗?”   阿迦罗刚想开口,忽然他眉心一沉。   紧接着他忽然伏低身躯,将耳朵贴在地上凝眉倾听片刻。   随即他脸色微变道,“快!退出谷地!”   突利曼常年经商,有着如同猎狗一样的嗅觉,当即心下一紧,下令部众悄然撤出峡谷。   几乎与此同时,幽暗的狼谷深处忽然响起了一阵沉闷如雷的声音。   草原上的部落都知道,那是马蹄声,是数千匹战马同时奔腾而来的马蹄声,那马蹄声伴随着谷中尖利的风声,让那些刚刚喝完酒,又被神秘的仪式   众人正在诧异,“难道还有什么部落要来?”   接着又是一道凄厉的鸣笛声刺破耳膜,祭台上火光忽然一暗,随即腾起了一股暗红色的烟尘,如同血雾般弥漫在整个峡谷中。   血雾中,一支如同鬼魅般的军队从峡谷忽然杀出,伴随着谷中阴风怒嚎。祭台上熊熊燃烧的火焰,恰好将他们的身影无限放大,投射在两边竖立的峭壁之上,如同光怪陆离的巨幕。   北狄士兵一下子都震慑住了。这是些什么人?还是祭祀招来的鬼神?   就在北狄人呆愣在原地的一刹那。呼啸的骑兵已经从漫天血雾中突出,踏破乱石碾压而来。北狄人都还没反应过来就被狂乱的马蹄撞翻在地,骑兵手中雪亮的长刀高高举起。   熊熊火焰照着萧暥脸上狰狞的釉彩,粗犷的狼纹映着隽秀的容颜,邪异的美跃然而出,压都压不住。   他的身后跟着无数凶神恶煞般的骑兵,他们的脸上无一例外画着鬼面一般狞厉的图纹。   大巫臧天颤抖着嗓子尖声叫道,“他们是驰狼,是谷中的鬼神!是杀不死的。”   谷中的北狄士兵大部分都喝了黑翼部下了药的酒,又经历了刚才神秘诡谲的祭祀,在这风声鹤唳的夜晚,顿时完全忘记了抵抗,都拥挤在一起,仓皇失措。   一时间,谷中人仰马翻一片溃乱。   连突利曼也呆愣当场,喉笼深处嘶嘶抽着冷气,他饶是见多识广,也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场景。   地狱的业火映照下的容颜,狰狞狠厉又凄艳绝美。   光看一眼,就让人肝胆俱裂又神魂颠倒。   仿佛是倾颠众生又凄艳绝伦的杀神。   “神还是魔?”他喃喃道,迎着踏来的马蹄踉跄几步,被阿迦罗一把从背后提起。   阿迦罗的瞳仁精光硕硕,狞笑道,“神魔?不,这是你们将来的阏氏。”   乱军中突利曼并没有听清,他还没回过神来,就见阿迦罗锃地抽出弯刀,大喝道,“勇士们,那不是什么神魔,是只狐狸罢了,拿起你们的武器跟我战斗,保卫你们的部落!”   话音未落,他竟视席卷如潮的铁骑若无物,纵身跃起到疾驰驱近的战马前,就在马蹄扬起踏落得间歇,他肌肉虬健的手臂已闪电般勒住了战马的脖子,错力一扭,骑兵跨下的战马发出一声悲鸣,轰然巨响中那骑兵竟然被连人带马掀翻在地。紧接着阿迦罗手中弯刀掠过一道弧光,利落地斩下那兵士的首级提在手中,“看到了没有,他们不是什么杀不死的神魔!是敌人!是可恶的中原人!”   北狄人向来彪悍血勇,被这一幕狠狠刺激到后,就像被猎杀中的惊慌失措的狼群顿时看到了狼王,立即有上百名士兵拔出弯刀紧随上来。   萧暥眸子里掠过一丝冰冷的杀意,没想到北狄阵中还有这样的勇士。   但杀他锐士的人绝不能活。   他冷然道,“弓\弩手准备。”并同时接过了云越递过来的弓箭。   谷中的骑兵迅速向两翼散开,并将阿迦罗和他身边聚集起来的近千北狄勇士逼退到一边。   嶙峋的岩石间火光亮起,赫然出现了密集森森的弓弩,冰冷的箭雨紧接着交织而下。   这山谷间的北狄人本来就是参加祭祀的,很多人连皮甲都没有穿,完全无法抵御箭雨的袭击,他们像被收割的麦子般一排排倒了下来。峡谷中顿时血光飞溅。   阿迦罗一边挥舞钢刀抵挡密集的箭雨,一边大吼道,“撤出峡谷!”   但他话音未落,一支羽箭如疾风般破开漫天箭雨掠来,寒锐的箭芒在阿迦罗金色的眼瞳中骤然一闪。   “世子当心!”   几乎是同时,一个身影不顾一切飞扑到他跟前。   “栾祺!”阿迦罗脸色骤变。   羽箭当场穿透了栾祺的肩胛,阿迦罗发疯般扶起他,回头目睁欲裂。   夜色中,萧暥面颊上的图腾映着燃烧着火焰妖异袭人,他眼梢微微挑起,竟没射中!   那北狄首领身边的士兵倒是有义气。   经过一阵箭雨攒射后,刚刚聚集起来的北狄士兵已经开始四散奔逃,只有少数聚集到阿迦罗身边,跟着他有秩序地边战边退。   等到阿迦罗收拾四大部落的残兵退到河滩上时,除了最初就退出谷中的鹫翎部得以保全,其他几部只剩下了稀稀落落的三千余骑兵。   最早逃出来的突利曼惊魂未定,“这些中原人太狡诈了!这次我部得以保全多亏世子英勇,今后若有驱使,我鹫翎部绝无二话。”   阿迦罗却似乎一句都没有听进去,他让巫医给栾祺包扎了伤口,然后远远望向火光映照的驰狼谷。   没想到北狄人居然在他们自己的圣地被中原人击败了!在他们庄严的祭祀上被中原人劫掠了!这简直是奇耻大辱!   西方一缕残月,天已蒙蒙亮。   萧暥清点了此战所获,收编四部骑兵共两万余人,又因为北狄人在此间开市,所获得粮草物资不可尽数。可谓是赚得盆满钵满。某山匪头子可谓心满意足。   只是乱军之中,重重阴影下,那个临危不乱瞬间就能聚集起数百士兵的北狄小头目倒是个人物,只可惜他一箭射偏,让那人走脱了。   萧暥暗暗凝眉,隐隐觉得此人怕不简单。   晨光熹微中,阿迦罗拨转马头,最后回头看了一眼燃烧的驰狼谷。   萧暥,这一次你越界了,劫掠我族人伤我兄弟,必然要付出代价。   *** *** ***   两日后,鸾吾城。   天色大亮,曹满查点了城中的物资粮草后,照例询问军情。   大军集结鸾吾城已经很多天了,若是算时日,萧暥也该到了,可是怎么到现在都没有动静?总不会是在北狄草原上迷路了罢?   就在他心中拿捏不定时,一份插着三根赤翎的加急军报就送到了他的手中。   曹满匆匆略过一眼后,霎时面色铁青,旁边的曹雄急道,“父亲,什么事?”   曹满阴沉着脸一言不发把军报递给了他。   曹雄一看之下,大惊失色,“萧暥拿下了赤火黑翼部几万部众!还打劫了北狄人的圣地?这是怎么回事?”   怎么就突然抢了北狄人?   旁边的谋士李约仔仔细细看了两遍军报,也是面色惨淡,道,“主公,看来萧暥要抢的不是我们的粮草物资,而是北狄人的粮草物资。”   曹雄不解,“既然如此,他为何还要跟扎木托说,要绕道抢我鸾城的物资?还是扎木托骗了我们?”   曹满阴郁道,“他帅大军进入北狄草原,赤火部的游骑探马一定会发现,他只有谎称是借道袭击我,赤火部才不会警觉,被他打了个措手不及,至于扎木托这个蠢货,被人利用罢了。”   李约深吸一口气,接话道,“不仅如此,也将我数万大军困在鸾吾城等他。一箭双雕。”   “着实可恶!”曹雄指节咯咯一响,切齿道,“父亲,现在亡羊补牢还来得及,萧暥打劫了那么多部落,缴获物资和人口无数,行军速度必然会被拖慢,给我几万兵马,我这就去追击他!”   “不要冲动。”曹满道,“萧暥现在新收降了北狄几大部落的骑兵,实力已不比以往,且北狄草原也不是我们自家的后院来去自若。”   “那我们就眼睁睁看着他满载而归,带着那么多粮草物资回陇上郡?那此前我拿下雁门岂不是毫无意义了?”   曹满脸色阴沉,不言不语地看着地图。   李约走上前阴恻恻道,“主公,我倒是有个主意。”   曹满道,“说。”   李约谄媚道,“主公,正如公子刚才所说,萧暥打劫了北狄几大部落,物资怕都是要装几十车罢,这狐狸胃口太大,吃得太饱了,就跑不动了。”   曹满眼睛微微一眯。   李约伸出一根干瘦的手指,在地图点了点,“事不宜迟,我们立即发兵,抢在萧暥回来之前,拿下这里!”   曹满露出老奸巨猾的笑,“先生所言正是我心中所想。”   “他忙着抢北狄人的粮食,我就立即发兵夺了他的老巢,他抢了那么多物资必然走不快,等到一回头,老巢却被我占了,看他能到哪里去!”   李约讨好道:“主公英明,失去了落脚点,这狐狸抢了那么多粮草物资,最后还不是拱手送给主公吗?” 第190章 鏖战   一路疾驰至中午,萧暥才下令下马修整。他自己靠着一棵树干,坐在枯黄的草地上,一边琢磨着地图,手指间还玩儿着一截枯枝条,他是以前转笔转惯了,那枝条绕着他修长的手指旋得飞起,晃得云越眼花。   云越忍无可忍打断他道,“主公,我们这不是回陇上郡?”   萧暥道:“当然不回去,曹满若知道我出兵抢掠了北狄人的物资,必然料到陇上郡兵力空虚,他会立即起大军去拿陇上郡。”   云越骤然一惊:“那我们现在不是该迅速回援陇上吗?”   萧暥刚想说话,就听一边的魏瑄道,“云副将,没法回救。”   萧暥饶有兴趣地看向他,问:“怎么说?”   魏瑄顺手就掠走了萧暥指间的枝条,用枝端沿着北狄草原画了个大圈,道,“从我们的位置,要回救陇上,就得原路返回,走北狄草原千里迢迢,等我们赶到陇上,仗都打完了。”   手指间空空的某人无趣地搓搓爪子,心道,这小殿下打了十几天仗,已经越来越有军人做派了。   曹满从鸾吾城出发到陇上郡,穿过凉州境内,走的是直线,而他们迂回北狄草原,要绕路,多走三倍的距离,所以就算他们日夜马不停蹄也追不过曹满。   闻言云越秀眉紧蹙:“若失陇上郡,雁门郡又被占,我们的大军就没有落脚之处了。”   这几天打仗加劫掠,痛快是痛快了,但是现在空有粮草军队和物资,严寒将至,归路又被切断,处境可非常不妙啊。   萧暥眨眨眼:“我们有人有粮,再抢一块地盘。”   魏瑄眉心一跳,“取哪里?”   萧暥反问:“殿下觉得取哪里?”   魏瑄想了想:“攻其所必救,鸾吾城是曹满屯粮重地,他必料不到我们会又折回头打他的鸾吾城。”   萧暥心中凛然,这孩子一针见血,打蛇打七寸,而且若是他们断了鸾吾城的粮草,曹满必然要回救,陇上之围自解。   好一个围魏救赵,只可惜他萧暥更贪心,他不仅要救陇上之困,他还要乘此机会击败曹满。   萧暥道:“鸾吾城为屯粮重地,曹满即使撤去大军打我的陇上郡,留守鸾吾城的军队也不会少,同时鸾吾城不大,也不够我几万大军屯驻。”   魏瑄想了想,确实思虑欠周。但是不拿鸾吾城,难道萧暥想要趁虚袭取凉州府?   萧暥微微眯起眼睛,“夏阳大城,够我屯军了。”   魏瑄和云越同时一惊,打夏阳郡!   “对,夏阳。”萧暥笑得狡黠。曹满绝对不会有防备。   而且不但没有防备,很可能曹满之前为了在鸾吾城围堵自己,把夏阳的守军都调用了。现在曹满又要调大军一鼓作气拿下陇上郡,夏阳郡的军队很可能一齐随之北上。   魏西陵原本跟他定下的战略就是北取陇上,南夺夏阳,南北夹击凉州府。   萧暥笃定道:“拿下夏阳郡,大军进城修整。”   魏瑄忽然想起萧暥此番带了攻城车和运兵车载的数万步兵,这些日子他们的骑兵纵横草原,转战千里,那些步兵和攻城车又去哪里了?   想到这里他不由暗暗心惊地看向萧暥,原来如此么!   就听萧暥道:“我们快马加鞭,后天正好可以和钟逾所率的几万步兵会师于夏阳城下。”   魏瑄顿时明白了。萧暥哪里是在询问他们的意见,他分明是早就想好了。   云越忧虑道:“ 那陇上郡怎么办?真不救了?”   萧暥面色深沉:“瞿钢,他只要给我顶住五天。他顶得住的。”   魏瑄凝眉,陇上郡只剩下一万余兵马,曹满若起大军压境,实力悬殊,纵然瞿钢再勇,孤城难守。   他不由提醒萧暥:“将军,如果陇上有失……”   那么战略上,他们拿下夏阳,又丢陇上,还是白忙一场。   萧暥已经大咧咧起身上马,拨转马头道:“放心,我儿子还在陇上郡,陇上绝不会丢。”   云越一愣:你儿子?你连媳妇都没有哪来的儿子?   魏瑄道:“将军收留的那只瘸腿狐狸。”   *** *** ***   陇上郡   ‘轰’的一声震响,城墙东南角的箭楼被巨石砸塌了一小半,碎石乱瓦飞溅,腾起的尘雾下,几名士兵艰难地扶起被乱砖压到的瞿钢。   瞿钢抹了一把满头满脸的烟尘,两只眼睛通红欲爆出血丝。   “快,连弩,上连弩!”   数十架硕大的连弩被推到了城墙边。这些连弩都是褚庆子改装过的,弓弦力足,射程远,需要三人配合操作。上百名弩\兵立即分散到弩边。   “填弩!”瞿钢下令道。   五支比食指还粗的弩箭已经填装到弩\机上,弩臂拉满。   “放箭!”瞿钢大喝一声。   ‘嗖嗖嗖’   巨大的弓弦力震得士兵手臂发麻,紧接着空中响起一阵阵锐利的尖啸,数十发弩\箭如闪电般破空而出,顿时将投石车上正在装载巨石的士兵射成筛子。   “重甲武卒,攻城。”曹雄不紧不慢道。   瞿钢紧接着就看到城下黑压压的重甲排列成森冷的军阵,刀戟如林,粼粼的青铜重甲幽幽地反射着日光,军阵中七八部云梯正缓缓推进,正前方则是如怪兽般的攻城冲车。   “放箭!”瞿钢厉声道。   空中箭雨顿时如蝗交织而下。   城下的重甲士迅速将厚盾顶在头上,顷刻间筑起一堵严密的坚垒,但瞿钢的羽箭是锋锐无比的破甲箭,是褚庆子当年专门为应对黄龙城的重甲武卒设计的。   连续不断的闷响声中,一支支锋利的羽箭穿透重盾。最前排的重甲士不时有人倒下,城下哀嚎此起彼伏。   曹雄坐镇中军,骑在披着鱼鳞甲的战马上,目光像一头凶狠的恶狼:“不许停下!谁人胆敢退缩,则杀整伍!”   凉州军本来就一半出自边塞的胡人,野蛮健硕好勇斗狠。   加上曹满又叫嚣道,“首批破城者,尽取城中财物女人!”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他这一声吼,城下的重甲士排山倒海般涌向城门,完全无视头顶上交织如蝗的破甲箭,发起一波波猛烈的冲击。   与此同时,西凉军大阵的后方赫然出现了数十台高塔,那些庞然大物如同巨兽一般,比城墙还高出一大截,脚上装有轮子,被黑压压如蚂蚁般的士兵簇拥着缓缓逼近。   瞿钢瞳孔骤然紧缩,糟糕,莫不是井阑车!   他一念至此,无数流矢飞箭已经铺天盖地地从空中暴雨般浇落。城头的弩兵来不及躲避,顿时被射倒了一片。   瞿钢拔剑扫开流箭,大吼道,“竖盾!”   城楼上的连弩激发顿时一缓,就在这时,他听到了震耳欲聋的一声巨响,整个城墙似乎都被撼动了。   攻城车包裹着厚铁的粗实圆木已经狠狠撞上了城门,与此同时,曹雄的重甲武卒已经冲到城墙下,云梯搭起。士兵们口中叼着钢刀,就像一头头嗅到了血腥味的饿狼。   “滚石檑木,投放!”瞿钢大叫道。   ……   惨烈的战争从清早持续到晚上,城楼上已经堆满了尸体。   通红的火焰照在瞿钢脸上,他满面血污,岿然不动地站在城楼上,眼中跳跃起两团狂热的烈焰。   半年前,萧暥说,“瞿钢你走吧,锐士营留不得你。”   “你的兄长我会替你照顾。”   “瞿钢是我的重剑,去襄州,打磨打磨。”   那一天,秋风萧瑟,他去将军府告别,萧暥不见。   只有府门前黄叶凋零,风起时,仿佛能听到那人断续的低咳。   乱世里,一腔热血终有可以托付之人。   瞿钢握紧手中的重剑,死战到底。一定要替主公守住这陇上郡!   锐士营大部分都被萧暥提调去远征了,留守在陇上郡的只有不足千人,已经是损耗过半。余下的步兵战力不足,而崔平的降军更无法倚仗,不阵前倒戈已经很不错了。   “你们几个!多找些横木巨石抵住城门!给我抵死了!余下的人跟我上城墙。”瞿钢道。   震耳欲聋地喊杀声中,重甲兵如同一群群黑压压的蚂蚁,再一次蜂拥而至。   城楼上,一波波箭雨如瀑布浇下,鏖战整天,弓\弩手的虎口都已经血肉模糊,城中的滚石檑木也快要告竭。   瞿钢面色铁青,万一城破,便是更加惨烈的巷战。   曹营中军。   李约躬身道,“公子,瞿钢死硬,我有一计,不如我们撤了东门的包围,故意放一个缺口给他,瞿钢便会率军从东门突围而出,到时候,我们在必经之路上埋伏他……”   曹雄摆摆手道:“瞿钢这死脑子未必会逃,而且我也用不着设计套他那么麻烦,我有五万铁甲,打他区区几千残兵,我不用跟他玩虚的,我就是要用实力碾压他。”   他的眼中凝起阴狠的厉芒,“我要让他们知道,我碾死他们,就像碾死一只蚂蚁那么容易。”   一夜鏖战。   天色微明的时候,城头上已经层层叠叠堆满尸体,插满箭簇,几乎无处落脚,寒冷的晨风带着浓郁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城楼下,绵延不绝的冲锋号角声中,蜂拥而至的凉州军如同黑压压的潮水般涌来,从辽阔的旷野上一直蔓延到城门前,乌泱泱一片没有尽头。   瞿钢浑身浴血,举起已经豁口的重剑,指向爬上城头的重甲兵,眼神如同修罗界中的恶鬼,“跟我冲!”   ……   中军帐中,曹雄起身一边慢悠悠穿戴甲胄,一边道,“瞿钢也差不多了。传令前将军黄权……”   他的话音未落,忽然就听到帐外传来一阵混乱的惊呼声。   “吵什么吵!”曹雄掀起帐门,就看到一名亲兵跌跌撞撞跑来,脸色仓皇。   “公子,是魏、魏。”那亲兵话都说不利索了。   “蠢货!”曹雄一把将他甩开,走出帐外。   随即他就看到寒冷的晨雾中,矫健的战马呼啸而过,骑兵手中雪白的长剑反射出耀眼的寒芒,刺破初冬暗沉的天空。   是骑兵!轻骑兵!   曹雄一下子愣住了,哪来的轻骑兵?萧暥那么快就折返了不成?   紧接着他发现不对,就算是萧暥折返了,他手下五万凉州军也时虎狼之师,怕萧暥那一群草原上刚掳来的乌合之众作甚!   而更让他心胆俱裂的是他们作战的方式!   简直让曹雄感到一种寒透骨髓的绝望。   那仿佛是一把锋利的剔骨尖刀,随意地游走在他的数万大军之中,如入无人之境。他从来都没有遇到过这样的对手。   城楼上,瞿钢一剑劈开一名重甲武士,回头之际就看到了惊人的一幕。   乌泱泱一片的凉州军忽然从中间断裂开来,向四周溃散开去,一支骑兵如同精湛的表演般,分割、包抄、歼灭,无比精确。   天边一晨曦映着魏西陵一身银甲,刺出耀眼的寒芒。   曹雄终于看到了那杆绣着魏字的旌旗,顿时整个人都像被冻住了。   “不可能!”他瞪大双眼,满脸惊骇,“难道是魏旷?!”   他自言自语道:“魏旷……魏旷不是最恨萧暥了吗?”   李约急匆匆在乱军中找到他,手中拿着一套破旧的皮甲。   “公子换上衣衫快走!”   曹雄瞅了一眼,那是最下等的伙夫穿的铠甲。   “你让我落荒而逃?”   “不够狼狈你就逃不了!”李约急得跺脚,“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啊公子!”   曹雄不甘心地最后望了一眼近在咫尺的陇上郡,恨恨地抛下几万大军,带着李约和随身的亲卫士兵纵马离去。   陇上郡。   魏西陵下马后疾步直上城楼,神色冷峻劈头就问:“萧暥呢?”   瞿钢不敢隐瞒,立即如实道:“主公现在应该到打夏阳了。”   魏西陵剑眉微微一蹙,夏阳郡。   “将军为何会率军来此?”瞿钢不解,照理魏西陵拿下夏阳,萧暥拿下陇上,现在怎么感觉调了个儿?   魏西陵道,“我收到谢先生的书信,正如他所料,曹满袭取了雁门,于是我率军夺回雁门,就收到曹雄攻打陇上郡的军报。”   瞿钢惊道,“先生千里之外,竟料到了曹满会取雁门郡?”   就在这时,幽暗中忽然一团雪白的东西窜了出来。   魏西陵凝眉看去,是一只毛茸茸的小狐狸。它拖着一条瘸腿蹲在冰冷的地上,抬起头睁着乌溜溜的眼睛看着他们。   那白狐狸居然不怕生。   瞿钢憨道:“主公说,这是他儿子。”   魏西陵蹲下身把它抱了起来,白绒绒的一团,映着他一身银甲,倒是赏心悦目,连他冰霜般的神色也显得不那么冷冽了。   接着,刘武破天荒地看着主公竟抬手抚了一下白狐狸柔软的毛。   太阳已经升起,朝霞映着他银白的铠甲上,泛着柔和的粉色。   瞿钢道:“主公每天都在这里等将军的消息。”   魏西陵沉默不语。   记忆里,有一只小手拽着他的衣角,“西陵,你走慢点。西陵,我跟不上。”   “西陵……呜……”   腿短,人小,很吃亏。   还要死硬着说自己大一岁。   然后魏西陵站住,转过身,面无表情地把他抱起来。   穿过热闹的集市,就听到萧暥趴在他胸口道,“西陵,我想看花灯。我看不到。”   魏西陵想了想,托了一下他的小屁股,让他好趴在自己肩头。   视线一下子拔高,萧暥好奇地东张西望了一会儿,又用手比了比两人的头顶。抱着他脖颈细声道,“西陵,现在我比你高了,叫哥哥。”   魏西陵一愣,当场又想把他扔下来。   刘武看到自家主公居然微微挽起了唇角,赶紧揉了揉眼睛,以为自己看错了。   但那笑容一闪而逝,魏西陵道:“整顿兵马,南下凉州府。”   南北夹击,合围曹满。 第191章 围城   夏阳大城,入夜   一只鹞鹰停在了夏阳郡府的衙署前。   这是玄门训练的送信的鹞鹰,这种鹞鹰飞得很高,速度快,不容易被地面的箭矢猎获,且耐力好,可以日夜兼程,传递紧急军情最为合适。   萧暥从鹞鹰的爪上取下小竹筒,从里头抽出一束卷得很细致的帛纸。   纸上只有几个字,“北方战事已了,即刻南下。”   笔锋刚劲,力透纸背。   萧暥神色一振,脱口道,“西陵来了!”   云越和魏瑄相顾一愣,谁?   魏瑄立即反应过来:“是皇叔吗?”   云越也低声道:“魏将军?”   他神色颇有些不自然,他见到魏西陵一直有点治,还有魏西陵身边的那个刘武,着实惹人心烦。   “魏将军到哪了?”   萧暥刚才一激动,失口了,赶紧低咳了声掩饰道,“魏将军已经夺回了雁门,平定了北地。不日就能南下,与我们合围凉州府。”   魏瑄眼中露出惊喜之色,“我好久没见皇叔了!”   萧暥知道这孩子重情义,但是这乱世之中身如飘萍,相逢不过是沙场辗转间匆忙的一顾。浊酒一杯家万里。   萧暥凝眉,合围凉州府,也就是意味着要跟曹满最后决战了。   困兽犹斗,何况是曹满这头实力雄厚的草原狼。最后一战,怕是惨烈无比。   他拿起桌上的烛台,站起身,走到那副悬挂着的巨大的军事地图跟前。   清幽的烛光照着他苍俊的面容。   凉州府是曹满的老巢,驻军十几万,现在虽然曹雄折损了五万兵马,但凉州府余下的兵力仍不下十万之众。   萧暥迅速在心中默算了一笔账。   他此次千里奔袭率精骑三千,骑兵三千,步兵一万,刨去这一路的折损,余下兵力一万三千左右。   他吞并了北狄几个部落,收缴降卒三万余,但是这些人萧暥是留着心眼的。不能作为主要战力。   所以虽然他表面上看有四万兵马,真正的核心战力只有一万。   而魏西陵善于骑兵作战,根据他这么快就从武都渡口绕道北上,又迅速袭取雁门,拿下陇上。那么他此番率领的应该都是轻骑兵。轻骑兵优势在于灵活机动,他亲眼目睹过魏西陵率数十骑兵击败上千匪兵,把轻骑兵运用到出神入化的地步,但是萧暥认为,轻骑兵是歼敌之利器,却不是攻城的重器。   以前攻打黄龙城他就算过,要攻下一座重城,攻防兵力是三比一。也就是理论上说,曹满城中有十万守军,他就要有三十万的兵力去攻城。   他和魏西陵的兵力加起来可能不会超过五万,而那些北狄骑兵,想让他们有攻城的热情,除非他允许他们拿下凉州府,就可以肆意劫掠城中居民。就像他们以前在大雍边境所干的那样。   其实在乱世中,不要说北狄人,就是北宫达、曹满也都干过这种事情。   拿下一城,就将劫掠城内百姓作为激励。以此来刺激士兵的血勇和狼性。   自古攻城战之艰难惨烈,使得士兵得胜之后,需要发泄,舒缓压力,所以城破之后,将领往往会毫不约束士兵,任凭他们烧杀掳掠,化身为一群饿狼,城中的百姓就遭了殃。   萧暥不会那么做。他会以牙还牙打劫北狄人,但他不会打劫中原的百姓。   而且凉州府城高墙厚,易守难攻,如果强攻凉州府,投石车、云梯冲车井阑全部用上,伤亡必定不小。那是拼物资、拼人力,实属以己之短,攻敌之长。   萧暥凝眉:“要设法诱敌出城,再以骑兵袭之。”   但是……   烛光下萧暥面色幽沉。   他这套路用过两回了,曹满不是崔平也不是禄铮,一方诸侯,哪里那么好对付。   魏瑄也道:“前次我们诱崔平出城袭取朝曲草场,乘机夺了陇上郡,曹满怕不会再上当。”   萧暥蹙眉。   的确,想再次引曹满出城很难。   俗话说空城计不能用两次,曹满老奸巨猾不比禄铮三诱两骗就上当了。尤其是他接到曹雄战败的军报后,他必然会坚守凉州府池而不出。拖延时日跟他打消耗战。拖垮他的大军。   萧暥耗不起。   天气已经入冬,凉州气候严酷,萧暥的身体畏寒,再经过前一阵马不停蹄的长途奔袭,已经倍感心力交瘁,难以为继。这段时日完全是靠谢映之的药强压着。但他不能表现出来,哪怕是一口血液也得咽下去,以免军心动摇。   所以他绝对不能让战事拖到严冬,必须找曹满主力,速战速决!   萧暥想了想道:“凉州府不易强攻,那么我们就攻其所必救,夺下鸾城,断了他的粮草补给。”   魏瑄一诧,这不就是他上次提过的建议,被萧暥否决的吗?   萧暥看出他的疑惑,道,“此一时,彼一时。”   魏瑄一点就透,“将军是说时机不同。” 蒮3 奚3   萧暥微微扬眉,跟聪明人说话,真不费劲。   “上次我们还没有落脚之地,攻打鸾城太过冒险,现在我们已经取得夏阳作为后方基地,魏将军也到达陇上,不日就能南下与我们合兵,大势在我,主动权也在我。”   云越道:“所以主公是想断了曹满的粮草物资,让他无法久守。”   萧暥的眼睛狡黠地一眯,“拿纸笔来,我给魏将军回信。”   冬日,原野上白蒙蒙一片寒雾,呵气成霜。   清早,萧暥穿上冰冷的铠甲,不由地抽了口寒气。又冷又硬的甲胄搁着棉服,都能他身上的暖气吸走。   云越见他气色很不好,色泽浅淡的唇紧绷成一线,冷白的脸容愈显得苍俊清肃。   他立即给萧暥端上煎好的药,“主公,天气严寒,鸾城既然不大,主公不如坐镇夏阳城,我率军去拿下鸾城。”   萧暥皱着眉,喝完药汤,深吸一口气,沉声道:“鸾城,我必须亲自去。”   *** *** ***   午后,冻云黯淡压着鸾吾郡灰暗的城楼。   北风呼啸,夹带着浓烈的霜雪气息,刮到脸上像鞭子抽一样疼。   城楼上寒雾弥漫,盆子里的炭火闪了下,倏地暗了下去,执勤的士兵跺着脚,牢骚满腹地添了炭。就在这时,不远处的旷野上,出现了一只十多人的队伍正慢吞吞地向这边而来。   这些人步履蹒跚,铠甲破败,一个个灰头土脸地拖着兵器。   “城下什么人!”城门吏趴在女墙上高喊道。   十几支森寒的箭齐齐对准了那群衣衫褴褛面有菜色的士兵。   一个百夫长模样的汉子操着凉州口音有气无力道,“我们是大公子部下的,被打散了,一路逃来这里,天气冷,讨个落脚的地方。”   那城门吏唾了口晦气,不耐烦道,“开门开门。”   吊桥放了下来,沉重的城门咯吱咯吱打开了。   接着,那城门吏亲眼看到了诡谲的一幕,那几个刚才还神色仓皇疲惫不堪的败兵,才刚一挤进门,忽然就变成了一群凶狠的虎狼。   他们齐刷刷地抽出单刀,三两下就将城楼下的士兵砍得翻倒在地,一片惨嚎。   “快关门!关城门!”城门吏反应过来,徒劳得叫喊着,“快,快去禀报大人!”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紧接着他听到了大地的震动声。那是无数战马的铁蹄叩击荒原发出的震响。   汹涌而来的马蹄踩转瞬间已经踏过了吊桥,冲入城中。   ……   萧暥进入郡府大堂的时候,他没有想到,这鸾吾城拿下得那么容易。   他只是耍了个小把戏,让军中操着凉州口音的崔平降卒,穿着凉州军的军服,装作是曹雄的败兵,攥开了城门,城外埋伏的骑兵再一拥而入杀入城中。轻而易举地就拿下了鸾吾城。   旁边的云越看着被俘的士兵,“曹满的粮仓重地就这么点防守?”   萧暥不动声色,“去,查看一下城中粮仓有多少存粮。”   片刻后,就有军士前来报告:“将军,城中大小粮仓十余座,存粮只有五千石。”   “什么?五千石,鸾吾城不是粮仓要地吗?”   萧暥眉头微微一蹙,五千石,那不过是镇守这里的千余士兵的口粮,看来曹满从鸾吾城撤军的时候已经把此处的粮仓都搬空了,难怪这里的守卫如此松懈。   他这一念未转过,紧接着就听一名士卒策马来报道:“将军,这是座空城!城中没有一家住户!”   云越神色骤然一沉,多年征战,一种不祥的感觉立即笼罩住了他。   “主公,这座城有诈!”   萧暥面色深沉,看来这整座鸾吾城是坚壁清野。   云越焦急道,“主公,我们还是先撤出这里,再……”   他话没说外,城外就传来一阵悠长的牛角号声。   萧暥道:“来不及了。”   他目光森然,长身而起,道,“随我上城楼一看。”   城楼上,冬日的天地间灰蒙蒙一片黯淡,朔风呼啸,卷起他厚重的披风,苍白的面容映着暗红的战袍,显得凄艳绝伦。   萧暥神色阴冷,又是一场赌博要开始了。   城下已经如同一锅沸腾的水,只见乌泱泱一片森然的重甲军从西面八方向城门推进。他们喊着号子,推着冲车,很快就把鸾吾城围得犹如铁桶一般。   萧暥记得,上一回他被这样围困在城里,还是出逃大梁途径安阳城的时候,被匪军包围在安阳城内。他当时可能还没反应过来,觉得那是一场堪比特效的大片。   而现在经历了无数杀戮征战后,萧暥再次站在城头,觉得他就是坐庄的人,而乱世里的输赢,赌的是命。   中军大帐,大将费庸得意道:“主公真是神机妙算,早就料到萧暥会派人来袭我粮仓,提前把鸾城搬空了,让他一头钻进这空城里来个关门打狗!哈哈哈!痛快!痛快!”   城楼上,云越倒抽了口冷气,看向萧暥。   只听他静静道,“云越,你率一千人,准备圆木巨石防守城门,其余人全部上城墙,弓弩手准备。”   在他身后,魏瑄静静注视着他,从一开始萧暥决定采取他攻打鸾城的计划时,他就觉得有点蹊跷。鸾城是曹满的粮仓,萧暥出发时却让大军带上了五日的军粮。   魏瑄没有问,他发现战场上的萧暥,话越来越少,眼神越来越深沉。   但无论萧暥决定做什么,他都会一丝不苟地执行命令。像瞿钢那样,为他誓死奋战。绝不会让他失望。   他的手暗暗握紧剑柄,眼中的光芒多了几分热意。   城下战鼓震天,汹涌的喊杀声伴随着雪亮的刀戟刺破阴沉的天空。城头上,无数支锋利的破甲箭已经掠空而起,在空中交织成一片蝗雨,向着冲锋而来的重甲武卒呼啸而下。   萧暥目光森冷,“殿下放心,鸾吾城虽小,但是城墙坚固,应该能守几天。”   他说完手一抬,旁边的一名部将立即将弓递上。   魏瑄心中顿时一沉,这是要做什么?   随即他就看到了万军之中的一点分外抢眼的金色。   那是大将费庸胸前的护心镜。   但是费庸远在中军,这么远的距离,萧暥的臂力再好,弓力再强,箭矢的力度怕是已经无法射杀费庸。   魏瑄一念及此,只听到耳边弓弦震响。一箭如流星离弦而去。   萧暥的嘴角微微挑起,笑得有点邪恶。   “给我冲!拿下鸾城!”费庸声嘶力竭地大吼着,忽然只觉得头上嗖地一道疾风。   “将军!”旁边的副将震愕地张大嘴,不可思议,“你……你的……”   费庸抬起眼珠往上瞧,随即就看到羽箭尾部的白翎在空中兀自震颤不已。   他一把取下铜盔,只见一支箭堪堪穿透了盔缨上的流苏穗子。   费庸大惊。   这里离开城楼十丈之远,普天之下还有谁有这准头?   “萧暥!萧暥在城上!”   另一边,城楼上的魏瑄也是愕然,他一时间完全搞不懂眼前这个人在想些什么了。   萧暥这一箭,无法射杀费庸,箭力只够穿透缨穗,那就简直跟调戏对方主帅一样。   战场上这样很好玩吗?   紧接着,他心中猛然一震,难道说萧暥是这个意图?   城下,费庸一把抓住哨探,“萧暥!萧暥也在城里,快,快去禀报主公!”   凉州府。   曹满接到军报,拍案而起,“萧暥居然亲自来劫我的鸾城!走,跟我抓狐狸去!”   两日后,城楼下,曹满亲自坐镇中军,率大军五万,将鸾吾城围得水泄不通。   城楼下,一名胡子拉渣的军士在长矛尖端挑着一只死狐狸,高高扬起,叫嚣道,“主公传话给小狐狸,他再不投降,城破之时这就是他的下场!”   “萧暥小狐狸,你已经被围困了,插翅难逃,若现在投降,主公还能留你性命。今后给你盖一个金笼子养着,哈哈哈”   周围的士兵也跟着哈哈大笑起来。   云越气得脸色发白,“可恶!”   这种骂战萧暥以往看三国演义见识多了,他脸皮厚,爱骂就骂。想激他出战,没门。   曹满也不指望真能把萧暥骂到出战。只是前阵子被他屡屡得手,曹满心里窝火,让军士们只捡难听的骂,出一口气罢了。   问候过对方后,曹满也不客气了。悠长的号声响起,黑压压的重甲武卒如同旷野上漫卷的乌云般汇集而来,在城下涌起一片鳞甲森森、杀气腾腾的铁甲汪洋。   无数列队重甲挺近,城下的大地都在震颤,十多部巨大的攻城云梯和冲车夹杂在密集如蚂蚁的军队中推进,如同森然的怪兽。   曹满亲征,手下如狼似虎的凉州精锐,果然其势不是费庸能比的。这小小一座鸾吾城就像是滔天洪水中的一座孤岛,随时都有倾覆的危险。   “破甲箭,滚石檑木准备。”萧暥道,   “是!”   “待到敌军冲到城下,随军携带的火油给烧烫了!”   “是。”   “还有……”萧暥倒吸一口冷气,“让云越将城内民居都腾出来,多备掩体。率一千人埋伏。”   魏瑄心中凛然,萧暥恐怕已经在为城破后的巷战做准备了。   接下来这场仗,是硬仗,没有半点侥幸。   萧暥目光冷然,“挺过今天。”   然后他看向魏瑄:“殿下,待会儿城楼上矢石交攻。”   魏瑄知道他什么意思,决然道,“将军,你就当我是一名百夫长罢。”   萧暥心中微微一诧,魏瑄这话说得那么自然,不知不觉间,这十多日的沙场磨砺,已经让这个有些内敛的青年变成了一个腥风血雨里面不改色的老兵。   ……   一天鏖战,傍晚的时候,乌云漫卷的天空漏出了一线残阳,照着下方惨烈的沙场。城楼下尸体堆积如山,血流飘杵。烈烈西风都吹不散浓郁的血腥味。   冰冷的箭雨攒射下,重甲武卒如割稻草般一片片倒下,随即又前赴后继地汹涌而来,他们冲上城头,与萧暥的锐士砍杀在一起。   火油从城头泼下,烈焰腾起,焦糊的恶臭熏得人作呕。   萧暥在这城头上站了一天,看到云越上来,问,“损失如何?”   云越道:“战死五百余人,负伤千余,至于敌方的损失,主公看到了。”   城下尸体堆积如山,已经阻碍曹满下一轮的冲锋了。只能往护城河的河沟里填。曹满也是杀红了眼,重赏之下,一批批重甲武卒如蟥蚁般蜂拥而上。   而萧暥的锐士营,就是困于一隅,也是块硬骨头。   “主公,将士还有余勇,只是,我们的羽箭……”   另一边,魏瑄张开弓弦,一箭射穿一名武卒的脖颈又迅速穿入下一士兵的盔甲。为了节省破甲箭,他已经学会了萧暥的这一招。   城楼上,残阳如血。   萧暥暗红的战袍,几欲燃烧。   他目光森冷,望向城下乌泱泱的重甲武卒,仿佛连到天际。   天际头,忽然弥漫起滚滚烟尘。   萧暥轻声道,“他来了。”   曹满还没有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后军已经溃散了。   如果说重甲武卒是攻城夺地的重锤,轻骑兵却是剔骨尖刀!   曹满眼睁睁看着自己的阵型被精确地分割、包抄、歼灭。   陇上城的这一幕,又一次在鸾城上演。   萧暥把曹满的主力全攥到了这里,就等着魏西陵来收拾。   他静静站立城头,仿佛又回到了安阳城时,魏西陵率数十骑兵游刃于上千匪兵之中。   如今锐利依旧,所向披靡。   这一次,他等到了。   曹满猛然意识到了什么。   “撤兵!”他大叫道。   城楼上,萧暥看着数万重甲武卒如退潮般溃散,终于长吁一口气,曹满主力已溃。   他方才道:“曹满日思夜想都是要逮住我,好让大哥受制于他,此番若不以我为饵,怎么能调得他大军出动。”   云越心中后怕,“但如果魏将军没有及时赶到,那主公你……”   “天气渐冷,兵行险招,不得已而为之。”萧暥道,“备马,出战!”   内外合围,把曹满包了饺子!   他还能打。   ……   鸾吾城下,魏西陵跃身下马。   萧暥迎上前去,刚走出几步,身形竟然踉跄了一下,被魏西陵一把搀住。   他剑眉蹙起,“阿暥,受伤了?”   “没,没有。”萧暥深吸了口傍晚刺骨的寒气,   他自己清楚,这紧绷了十多天的神经,忽然间松了下来,整个人都像垮了般没了力气。   从刚氐河谷设局,夺取陇上郡,到千里奔袭劫赤火黑翼两部,奇袭驰狼祭,夺夏阳城,这一路走来他自己都觉得疯狂。   他靠在魏西陵胸前喘了口气,又来了点精神,勉强笑了下,“曹满遭此重创,主力已溃,晚上我准备个庆功酒宴。”   魏西陵道:“军中禁酒。”   萧暥:……   *** *** ***   大梁城   谢映之望着冻云黯淡的天空,眼中凝起忧虑,“朔北快要下雪了。”   苏钰收了伞从外头进来,抖了抖身上的雨沫,拿出一叠文书道:“玄首,这次新酌拔的仕子,后天就进京了,这是名单履历,玄首是亲自考核吗?”   谢映之不动声色接过来。   新政推行一半,秋狩即将到来,谢映之还要一人分饰两个角色,他知道他走不了。   好在谢玄首日夜都不用休息,所谓睡觉也就是打坐片刻,时间倒是有的是。   谢映之一边翻阅仕子的履历,一边问道,“杨拓如何了?”   苏钰道:“他昨晚又在尚元城花楼闹腾,被杨太宰带回去了。玄首为何如此在意这妄人?”   谢映之道:“无他,只是想起这天气严寒,杨公子据说还是赤足单衣在外奔跑,也不容易。”   难怪全大梁的人都深信杨拓疯了。   谢映之神色清冷,一双琉璃色的眼眸洞若观火,装疯装到这个程度,也是不易。 第192章 温泉   魏西陵此行只带了三千精骑,萧暥知道魏西陵的战场指挥能力,三千人足够了。   曹满自己率领千余骑兵遁逃,留下倒霉的费庸断后,说白了就是让他拖住魏西陵,好让曹满成功脱身。   费庸倒不失为一员猛将,只可惜对手是魏西陵,最后数万重甲武卒全数投降,刨除之前攻打鸾吾城的战损。降卒两万余,被尽数收编。   魏西陵用不着这些重甲军,于是近两万装备精良的凉州军尽数归了萧暥。   某狐狸美滋滋地搓着爪子全盘收编,他今后还要和北宫达决战,这两万重甲武卒有大用处。   此战曹满损兵折将,主力精锐折损过半,即使他逃回凉州府也已经是大势已去。   不是萧暥不想乘胜追击,他知道他自己也已经到了极限,强弩之末。再使劲作下去,一旦在凉州病倒,他就只能退兵,回大梁养病。   等到过了冬天,明年开春再来,曹满也缓过劲来了,即使没有以前那么强悍的实力,但是再想一鼓作气拿下他,就没那么容易了。   再者,凉州境内地形多变,又是月黑风高,夜晚追击不确定因素太多。加之费庸拖住他们近半个时辰,曹满早就跑得没影了。   所以萧暥决定今晚在鸾城修整一晚,让将士们也好好放松一下,再一鼓作气拿下凉州府。   这半个多月来连日征战,都快把人逼疯了。   鸾城虽然是坚壁清野,但是曹满的五万军队可是带足了粮草物资来攻城的。现在五万只剩下两万余,食物绝对不缺。   萧暥是那种即便是再艰苦的条件下,也很会苦中作乐的人。他下令将多出来的牛羊肉煮了,今晚敞开了吃喝,可惜没有酒。   其实古代军队作战,有不少都随军带着酒的,比如历史上赫赫有名的秦军,上阵之前都会喝酒,所谓酒壮英雄胆。可是魏西陵这死脑筋不开窍,完全没法沟通。   而且他冷着一张脸,气氛都被破坏掉了!   倒是魏瑄丝毫都不受魏西陵周身那股生人勿近的冷冽气场影响,从城楼上直奔下来,一双墨撤的眼睛目光熠熠。   “皇叔!”   然后居然展开手臂就是一个熊抱。   魏西陵也难得展颜微笑了下,锤了一下魏瑄的肩膀,“好小子,长高了。能打仗了!”   某狐狸在旁边幽幽地低咳了声。……唔,他带着魏瑄打了那么久仗,都没这待遇。   其实要说以前,魏瑄也抱过他两次,但总觉得和他刚才抱魏西陵的那一下,不大一样。   刚才魏瑄满脸的激动和兴奋,那一抱充满了男人间的信任和情义。   可到了他这里,滋味总觉得有点不对。但哪里不一样,萧暥又说不上来。   转念一想,可能以前魏瑄还没长高,所以每次都是埋首在他胸前,手还绕过他的腰勒得紧紧的,好像是要牢牢抓住什么,一松手就会消失了。   结果萧暥还是没闹明白,都是男人,差别到底在哪里?   就因为魏西陵是战神?   某人觉得自己可能抓到了关键,大概没错了。   如果萧暥换是魏瑄这血气方刚的年纪,看到魏西陵,又是自己的叔叔,估计也是这反应。崇拜!崇拜!崇拜!   所以这魏瑄对魏西陵的感情,应该是跟对偶像差不多罢。   不过转念一想好像又不对,也不是所有少年的都会崇拜魏西陵。   比如原主那货,崇拜似乎没有多少,就剩下了死傲娇!冰山!活该讨不到媳妇!   萧暥摸着嘴角不怀好意笑了笑,他好像抓到了精髓……   恰好魏西陵看过来,“作甚?”   萧暥反应极快:“哦,对了,西陵,你从陇上过来,看到我儿子了没有?”   魏西陵:……   沙场征战,都是一身血污,萧暥让魏瑄先去洗个澡,好好休息一下,晚上大伙儿一起大碗喝酒大块吃肉。   但是犒赏三军怎么能没有酒,他正琢磨着暗戳戳去搞点酒,就见魏西陵一脸严肃地看着军事地图。   萧暥内心嘶了声,先想办法支开他。   “西陵,你不去洗洗?”他指了指脸上。   魏西陵的脸颊下方有一处血渍,应该是作战时沾上的,不大明显,但他还是谨慎地用披风的边角擦了下。   萧暥心道:果然是洁癖。   其实萧暥自己也好不到哪里,他鏖战一整天,脸上身上都是血污。   他当即表示,“军中设施简陋,也就那么一两个木桶,还得费柴火烧水。西陵你先去洗,我待会儿。”   嗯,只有把你支走了我才有机会去搞酒。   旁边的刘武道:“萧将军,用不着,后山有温泉。”   “野外?”魏西陵蹙眉,看了一眼萧暥,“不妥。”   刘武大咧咧道,“主公,都是老兵油子,讲究这作甚,兄弟们都去洗了。”   萧暥默默脑补了下一群人下饺子的场景,画面着实有点美。   魏西陵沉默不语。   刘武赶紧道:“兄弟们人多,去的是山下的泉湖,山上的泉眼太小,所以没人过去,但是水更热。”   山就在城后,正如刘武说的,山坡平缓。山间有泉,泉是活水,池子不大。   天色已晚,一盏风灯照着冬日枯黄的草木。   萧暥一边解甲,一边道:“西陵你都来了,不泡个泉?”   魏西陵:“不用。”   萧暥搞不懂,“你既不泡泉,来做什么?”   魏西陵道:“山中野兽出没。”   萧暥一愣,莫不是来护他?但这也想太多了罢,这山那么矮,有的都是山鼠兔子之类的,有更好,烤了吃。   他试了试水温:“西陵,温泉很解乏。你真不泡泉?”   一边心里腹诽道:你既不泡泉,又不走,那岂不变成围观了?这多尴尬啊?   萧暥手又犯欠了,扯了扯他的战袍:“难不成你还怕我看?都是男人,我看你做什么?”   魏西陵蹙起剑眉:“走开。”   ……   片刻后,   萧暥:好看!   月光下魏西陵皮肤光洁清透,沙场百战居然全身上下连道疤都没有,果然不愧是战无不胜的战神!   而且肩宽腰窄,肌肉紧实,线条凝练,比例没得挑,这身材真好啊!   “西陵你……”   魏西陵:“闭嘴。”   萧暥有点委屈:我什么都还没说。   风灯的光正好投射到魏西陵侧脸,将料峭染得柔和,他蹙着清隽的眉,少了点冷冽,多了分俊雅,不知道是不是温泉热气熏的,好像脸还微微有点红?   萧暥心道,这人脸皮还真是薄啊,就不怀好意地想暗搓搓作弄他一下。   “别动。”魏西陵忽然道。   萧暥立马收住想做坏事的爪子。   心中顿时一惊:奇了怪了,他怎么知道自己在打鬼主意?   水汽氤氲间,魏西陵忽然靠近。   这池子本不大,萧暥心里发虚,往后一退,背就抵在了森冷的池壁上。   魏西陵不动声色地就势抬起一条手臂撑在石壁上,和他压近的胸膛形成了无可遁逃的严密包围。他本来就比萧暥高上些许,此刻居高临下凝视着,和安阳城抓到某人时如出一辙。   萧暥喉结艰难地滑动了一下。   完蛋!   ……难道他刚才想干什么坏事,魏西陵都猜到了?   魏西陵一脸严肃抬起手,覆着薄茧的指尖触上萧暥胸前光洁匀实的肌肤。   温湿的水汽中,他的声音低沉:“怎么来的?”   灯光朦胧映着萧暥胸前莹白如玉的肌肤,波光漾动间若隐若现着一点淡淡的梅花痕,印在心口的位置,那是噬心咒的痕迹。   前几次萧暥身上有妖娆的绣纹遮盖,魏西陵不忍直视,所以才没发现。   他这一触之下,萧暥顿时嘶了口冷气。   恍惚间。他看见自己靠在冷硬的行军榻上,冷汗将衣衫湿透薄薄地贴在身上。一只骨节突兀的手紧紧攥着心口,脸色苍白如寒冰剔透。   他面前站着一个人,仙风道骨看不出年龄,声音清玄悠远,若空谷回音。   “这是苍冥秘术的噬心咒,目前有两个办法,其一,我先用草药给你压制住,徐徐为你调理,你此后要跟随我修玄,我可破例收你为闭门弟子,以玄门之法慢慢化解体内的噬心咒,但是这个过程要三五年,在化解噬心咒期间,你必须日日打坐闭关,不可间断。”   萧暥从榻上艰难地支起身子道,“先生是说,这三五年间,我不能自如行动,形同废人?”   那长者点头,“这几年间,你会和现在一样,浑身虚乏无力动弹不得,除了打坐,其实你也做不了别的事。”   萧暥心中一沉,“那另一个方法是什么?”   “其二,我现在替你拔除噬心咒,但是拔除的过程极为惨烈,痛比钻心锥骨,你未必能挺过去,且此法伤身甚重,会使心脉具损,今后重疾缠身,怕是不得长久。”   萧暥深吸一口寒气。隽秀的眉紧蹙。   三五年。   三五年过去,恐怕什么都晚了。   他当初没能保住姑姑,兰台之变的熊熊烈火一直在灼烤煎熬着他。   江州还有太奶奶,义父,西陵,澈儿……   他必须保住他们,保住他的家……   如今局势艰危,他不能动弹不得地等上三五年,恐怕到时候,等他闭关结束,一切都来不及了。   他抬起苍冰般的脸容,淡声道,“麻烦先生替我拔除噬心咒。”   那长者闻言长眉微蹙,神色间流露出一丝悲悯的哀怜。   “你可想好了?”他问,“拔除噬心咒之痛非常人能忍受,你身体虚弱,也许都撑不过去。”   萧暥静静道,“拔除罢,我受得住。”   ……   拔除的过程他不知道,应该是痛昏过去了。   他意识迷糊气若游丝间,隐约听到帐外云越焦急的声音。   “主公!主公怎么样了?”“让我进去!”   那声音沙哑还带着哭泣。   萧暥顿时一震,忽然回过神来。   想起一件事,他穿越过来后,从来没见云越哭过。云家小公子刻薄傲娇看不起人,但是从来没哭过。   那一次云越居然哭了。   他很难想象当时强行拔出噬心咒有多惨烈。拔除后几天都不能下地,但他记得不错,原主好像没多久就直接披挂上沙场了?   特么的太彪悍了。   但是原主使劲作,他就惨了。这娇病的壳子若不是谢先生替他续命,可能早就挂了。   虽然平心而论,他也没比原主作得少……   萧暥按着胸口一阵心悸,支离破碎的记忆如海潮翻覆。   魏西陵蹙眉,“疼?”   萧暥意识恍惚间道,“别人碰不疼,你碰就疼。”   魏西陵心中隐隐一震。   他沉声道,“你这伤莫不是和当年有关?”   当年的事萧暥一直决口不提,问就是不记得。在安阳城都逼他到这个份上,生死攸关依旧咬死一个字都不肯说。   魏西陵剑眉紧蹙,刚想追问,就见萧暥靠着池壁虚弱地喘着气,神色清惨。   此刻他只觉得往事翻转间心绪不宁,长久被他压下来的病痛又有发作之兆,胸中血气翻涌,他再也没心思想作弄魏西陵了。探出手就胡乱去抓岸上的衣衫。   夜间的山风吹得他浑身一颤,他还来不及系上衣衫,身子就是一沉。   ……   鸾城郡守府。   军中的菜都是大菜,做得虽然糙,但是量足,这一回管吃撑。   虽然最终萧暥没有搞到酒,大伙儿竟然也吃得热火朝天。   “喂,小公子,你急什么,你家主公还在洗浴,你去做什么?”刘武大着嗓门嚷嚷道。   云越正要出门,忽然站住了,眼中顿时闪过一丝阴鸷,疑惑道,“你怎么知道主公在洗浴?”   刘武道:“我当然知道,我推荐他的地儿。就在后山上。”   “你说什么?”云越细眉竖起,眼中顿时怒意横生,“你让主公去野外洗浴?!”   刘武大咧咧道,“野外怎么了?兄弟们不都这么洗,他一个老兵油子,谁要看他?”   云越简直不想跟这厮说话,转身就要往后山去。   “喂,小公子,我主公也在那里,别说我没告诉你。”   云越顿时脚步一滞,他以往见魏西陵一直有点发憷。   他直眉瞪眼看着刘武,“你说什么?”   刘武理所当然道,“哦,他们一块儿洗浴,军旅中哪那么多讲究,都是男人又没姑娘。”   一起?洗?   魏瑄刚捧着给某人准备好小灶走进来,听到这话顿时整个人僵住了,睁着一双墨澈的眼睛,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就在这时,魏西陵疾步进来,怀中还紧抱着一人,乌黑的发丝带着湿气如垂云流瀑,遮住小半边脸,露出清削的下颌,雪白的衣衫松散,紧闭着眼,隽秀的容色苍寒凄清,哀艳绝伦。   魏西陵面如寒霜,“军医何在?” 第193章 养病+番外   他安静地靠在魏西陵胸前,身上只裹了件长袍,那衣袍宽松地垂落着,下摆漏出修长的小腿,脚踝骨感清透,没有穿鞋。   洗去了一身的血污,他的脸容娴静秀美。   魏瑄第一次看到萧暥这副模样。整个人都懵了。发生了什么事?   云越已经急步上前,“魏将军,主公怎么了?”   魏西陵道:“洗浴时昏过去了。”   云越神色几变。   这时,医官提着药箱匆忙进来。   鸾城里坚壁清野。云越片刻间就收拾出一间房间,铺上军中的被褥。   被褥又冷又硬,并不舒服。魏西陵让萧暥躺下,乱世辗转间,一切都就简。   火盆生得很旺,窗缝里夜风刮过,发出凄厉地呼号。   萧暥躺在床上,容色苍白。军医一言不发在给他把脉。这位军医名叫孟书,和纪夫子一样都是谢映之的徒弟。谢映之让他随军作为军医。   魏瑄站在榻边,神色忧郁,紧张得呼吸都轻不可闻,目光片刻都不离开萧暥。   另一边,云越冷冷剜向刘武的目光简直要把他的脸戳十几个窟窿。   刘武有点趟不住了,低声嘀咕道,“兄弟们都这样洗的,也没见哪个就洗昏过去了。”   然后又看向面色似冰的魏西陵,“主公,你们做啥了?”   魏瑄睫毛微微一颤。   就听军医道,“温泉水热,这一冷一热之间,血流加快,心悸不宁,主公身体虚弱,就更容易昏厥。并没有大碍。”   众人顿时都松了口气。   他边说边给萧暥盖好被褥,“但是主公不能再军旅奔劳了,这半月以来马不停蹄,主公的身体已经到了极限,加上今天魏将军来了,他精神松懈下来,这十多日来积压的疲惫和病痛也就全涌了上来。反倒就发病了,先服几副药下去,接下来这段日子主公要好生将养,不能再鞍马劳累了。”   魏西陵道:“有劳先生。”   军医转身出去煎药。   魏西陵吩咐道:“看来得在鸾城驻扎一阵,离此处不远是富平县,刘武,你去置备些被褥棉毯,生活起居用品。”   他说着看了眼榻上紧闭着双眼的人,“还有新鲜的炒货甘果。”   “将军,还是我去罢。”云越道,遂看了眼刘武,   魏西陵点头,“也好。”   药煎好了,魏西陵让他靠在肩头,喂他吃下药。   萧暥咳了几声,“唔,西陵……苦……”   魏西陵剥了片蜜橘,送到他口中。   某狐狸舔了舔嘴唇,吃得心满意足,又感觉到身边那人在,安心地睡了。   魏西陵把余下的半个橘子放在案上,魏瑄看着那个金黄的小橘子,神色有些复杂,低声问,“皇叔打仗还带这个?”   魏西陵道:“他小时候就喜欢吃,六月的青梅,十月的蜜橘,今年蜜桔熟了,就带了一些。”   魏西陵看向榻上那熟睡的人,想起他小时候生病了,吃药,就是这样。每次都要有好吃的哄着。   而且,他还装病。   冬日的早晨,呵气成霜。   萧暥卷在被窝里:“西陵,我肚子痛。我起不来。”   魏西陵早就穿戴好了,“阿暥,忍一忍,我去叫大夫。”   “呜……不要……”被褥里探出一只小手扯了扯魏西陵的衣摆,“你给我揉揉。”   魏西陵:……   魏西陵只好坐下来,手探进被窝,给某只小狐狸揉肚皮。   他蹙着眉,“还是得找大夫诊治,开点汤药。”   萧暥舒服地眯起眼睛:“我大概是经水不调……”   魏西陵一愣,错愕地看向萧暥,“你……什么?”   “西陵,不用找大夫了。”萧暥脸埋在枕头里,只露出眼梢微微撩起,“只要拿汤炉子暖暖,你再给我揉揉。喝点红糖蜜橘茶,血气通畅就好了。”   他还知道挺多的。   魏西陵简直要被他气笑了。   这小狐狸大概是从哪里听来,一知半解。都不知道男子根本不会有经水不调。   “西陵,我肚子痛,今天不去学堂了。”   果然。   ……   不知不觉夜色已深,魏西陵道,“你们都累了,去休息罢。”   其实刘武早就在外间鼾声如雷了。   魏瑄轻声道:“皇叔,我不累。”   他快速看了眼萧暥,“我……我想陪皇叔坐会儿。”   魏西陵道:“明天军报就该到了,你们都养足精神,回去休息。这是军令。”   魏西陵常年治军,自有种说一不二的威严。   魏瑄当然不敢违抗。应了声,又再悄悄看了眼萧暥,才出门去。   “云越,你留下,我有话问你。”魏西陵道。   云越心中一沉。   他刚才见魏西陵屏退其他人,就隐隐感到有情况了。   “你跟我来。”魏西陵说着站起身来走到窗前。   窗前有一张坐榻,魏西陵让云越坐下,他自己抱着手臂,靠窗而立,居高临下看着云越,整个人凛冽如剑。   云越仰头看向魏西陵,心中七上八下。   他一见到魏西陵就心底有些发怵。平生最不愿意的就是和魏西陵单独相处。这个人不苟言笑,目光寒彻骨髓,站在那里自然有一种让人不敢仰视的威仪。   以前魏西陵和萧暥对立,他怕魏西陵。现在魏西陵和萧暥和解了,他还是怕魏西陵。   魏西陵单刀直入问道:“你说实话,萧暥左胸心口上那点梅花形的伤痕是怎么来的?”   云越心中顿时一震。   恍然间,眼前就浮现了多年以前,冬日的寒风夹带着碎雪穿入军帐,火盆跟着暗了暗。   萧暥靠在榻上,脸色清惨如冰,声音虽低却不容置喙:“我强拔噬心咒之事,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云越道:“可是主公,这样的话,你做了那么多,魏将军还以为你……”   “这是命令。”萧暥断然道。   云越默默住口,薄唇都要咬出血来。   萧暥见他不肯答,静静道,“若你透漏出去,你就不用再留在锐士营了。”   言外之意,也不用再留在他身边了。   云越肩膀剧烈一震。   此刻想起往事经年,云越的眼眶依旧有些微微发红,心中阵痛意难平。   他面对着魏西陵凛冽的目光,咬牙道:“主公有令,我不能说。”   魏西陵似乎并不意外,他想了想:“这梅花形的痕迹是何物?可以说?”   云越几乎想脱口而出,那是噬心咒!   但他依旧不能说。   他抬头迎上魏西陵冷锐逼人的目光,深吸一口气道:“将军若想知道,可以去问谢先生。”   云越暗暗耍了个心眼,不是他说的就行了。   魏西陵剑眉微微一蹙,道:“好,都不能说,那我问你,他受这伤是何时的事?这总能说了?”   云越心念一顿,确实萧暥没提到这个。   “是羲和三年的事。”   魏西陵紧接着又问:“何处?”   云越一字一顿道:“离雁岭。”   魏西陵心中猛地一震,眼中有不明的情绪翻涌着。   沉默许久,他道,“好了,你去休息罢。”   云越心神不宁地走了。紧接着外面传来了刘武大咧咧的声音,“喂,小公子,谁欺负你了,怎么眼睛都红了。”   这厮居然醒来了。   魏西陵默默坐回榻前,目光深沉地凝视着那人,缓缓抬手地抚去他鬓角的乱发。   萧暥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午后。   喝了一碗魏瑄炖的营养粥,某人就觉得自己缓过来又是一条好汉了!   “这次是意外,我大概是太困了。”萧暥死鸭子嘴硬。   魏西陵依旧沉默不语,但不知道是不是萧暥的错觉,他怎么觉得那人脸上万年不化的冰霜之气好像淡去了,看他的目光中带着一种思索的意味。   萧暥心里有点发虚,别跟他翻旧账,他什么都不记得……   萧暥正想找个话题,跟魏西陵讨论一下战局,一封加急军报就已经送到了。   魏西陵展开一看,曹满已经逃回凉州府,一边整顿余下的兵马,一边想送女儿跟巴蜀的赵崇联姻,以取得赵崇援军。   萧暥顿感不妙,曹满势弱,正当一鼓作气拿下,若让他和赵崇联合,那就不好对付了。   一念及此,他皱着眉头就想起身,他还能打仗!   接着就被魏西陵按着肩膀坐了回去,魏西陵道:“你且养病,凉州府我去拿下。”   萧暥心念电转,凉州府曹满驻军十万重甲,此番折损一半,那么现在曹满手中还是有五万重甲。魏西陵所率是轻骑兵,在攻城战中并没有优势。   “我带本部及攻城装备和你一起去。”萧暥道。   云梯冲车总是要有的。   魏西陵道:“不必,我攻城不用这些。给我七日拿下凉州府,七日后必回。你就在此处等我。”   三天后,凉州府被攻克。   事实证明,魏西陵不仅善于骑兵战术,连攻城战也很拿手。本来可以生擒曹满,但是曹满丧心病狂,城破之时,居然放了一把火把他自己的凉州府烧了。   隆冬时节,朔风猛烈的吹刮下,火势蔓延极快,城中顿时陷入一片混乱。   凉州府有百姓数千户,这一烧,别说是财产物资,连粮食过冬储备都没了。   魏西陵不得不率军疏散百姓,扑灭城中大火,而曹满趁着大火引来的混乱,换上便装混在出逃避火的百姓里,带着亲卫逃出凉州府。   军报送到萧暥手中的时候,萧暥暗暗心惊。   放火烧自己的首府,拉全城百姓陪葬,曹满的手腕够狠。   他心里清楚,如果魏西陵当时不救百姓,这笔帐早晚要算到他们头上。不出意外,曹氏会反诬萧暥为了攻克凉州府而放火烧城,造成百姓死伤无数。这火烧西京的黑锅换个方式又要扣到他头上了。   但是曹满潜逃,犹如放虎归山。   以曹满的手段,不出一年,他就能再次纠结起军队,或者向其他诸侯借兵,东山再起也不是难事。   萧暥凝视着墙上的凉州地图,眉头紧蹙。   曹满,会逃到哪里去?   陇上,夏阳,鸾城,凉州,雁门全部在他手中,就像一张四通八达的网,这曹满还能逃到哪里去?   就在这时,魏瑄在旁静静道,“野芒城,曹满去了野芒城。”   萧暥一诧。野芒城?   他猛然一惊,野芒城位于凉州西部,高原地带,所以一开始他们并没有将其作为攻击目标。   “殿下如何知道?”   魏瑄当然不能说,当时曹满包围鸾城,他在城头射箭的时候,悄悄地把几枚三生石射入了敌军阵中。   这三生石玲珑剔透,如冰似玉,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什么宝石。   曹满军中将领,甚至有可能是曹满本人回去后发现了它,并把它当成了罕见的宝石镶嵌在了剑柄或者其他什么地方。   透过三生石,苍青就能在灵犀殿里看到三生石周围的几丈内的事物。   那里天阔云低,可以看到远处积雪的山顶。风很大,吹倒一片衰草。   苍青道:魏瑄,是高原。他们应该是去了高原。   魏瑄心中一沉:那就只有野芒城了。   魏瑄道:“我派了探马跟踪凉州军。曹满一定是去了野芒城。”   萧暥微微蹙眉,其实他并不是很确信魏瑄什么时候派了探马?他怎么不知道?   但是看魏瑄神色坚决,他也许是有其他消息途径。   而且如果他是曹满,也有可能会选择野芒城,因为翻过那片高原山地,就可以绕道北狄草原。   曹满和北狄人有勾结往来萧暥是知道的,这个关头,很可能曹满想去寻求北狄人的支持。   决不能让他跑了!   云越道:“主公,事不宜迟,若曹满真的逃往野芒城,我们要立即报告魏将军。派兵追击。”   萧暥目光从地图上掠了一圈,道:“从鸾城即使用鹞鹰传信到凉州府,也要一天时间,再从凉州府发兵野芒城,即使是快马加鞭也要四五日,野芒城离鸾城近,我们直接出兵,拿下曹满。”   战机稍纵即逝,萧暥立即下令,“云越,点五千骑,立即随我追击,殿下就留守在鸾城。”   魏瑄决然道:“我和你一起去。”   两天后,野芒城。   灰暗的天空飘下了一片雪花,落在萧暥脸上,化作一片冰寒。   下雪了。 第194章 追击(上)   时近黄昏,朔风夹带着碎雪扑面而来,萧暥吸进一口凛冽的寒气,只觉得胸中隐隐发痛。   “传令,全军安营扎寨。”   营帐里,云越让人把火盆烧旺了,萧暥看着地图,眉头紧蹙。   朔北天气严寒,一旦下起了大雪,他这数万军队就有困在茫茫雪原的危险。更何况他的身体畏寒,此番刚刚缓过来一点,又马不停蹄追击曹满狂奔两天,实在感觉有点不妙,如果在这个关头再发病,数万大军谁来节制?   此番他除了本部的五千精锐,还带上了一万草原收编的胡骑带上了。因为这些胡人骑兵彪悍野蛮,没有开化,如果他率锐士营一离开,魏西陵也不在,放任这些人在鸾城,必然会闹出事来。   所以萧暥把他们都带上了,一来可作为战力,二来,可以监督这群胡人,施渠他们以往吃过他好多次亏,知道他诡计多端,只要他在,他们就老老实实地。   但是万一他病倒了,那就非常危险了,云越和魏瑄都威信不足,根本压不住那帮人。   而魏西陵安顿凉州府的善后事宜,还需要一些时日,不能马上就赶到这里。   曹满这一招放火烧城实为非常狠毒。   这一把火使得凉州府的数万百姓瞬间就变成了数万难民,而严寒的天气就成了最大的敌人。朔风凛冽,冰冻三尺,光是这数万难民的安顿,搭建临时的住所,准备御寒物资都是个大问题。   最短缺的还是食物。魏西陵恐怕只有调用军粮来补给百姓。   好在之前萧暥劫掠北狄部落,获得了不少牛羊和御寒的物资,囤积了一部分在夏阳郡。所以魏西陵也许会将这些人部分迁到夏阳。   但是夏阳郡的规模不能和凉州府相比,所以余下的百姓还是需要设法安顿。   好在魏西陵不仅能征善战,他常年治理江州,管理庶务也是一把好手。但是魏西陵安排完这些再赶来野芒城,至少也要好几天后了。如果途中遇上大雪封山,那就更不妙了。   萧暥皱眉,天降大雪,气候严寒,他知道他这身体等不起,他想速战速决,解决了曹满就即刻退兵。   *** *** ***   野芒城   曹满坐在炭盆前,喝着厨下做的山药肉羹,徐徐道:“你们说,萧暥这会儿在做什么?”   大将彭亢道:“在大帐里啃冰渣子罢。”   曹满皮笑肉不笑地哼了声,看向李约:“萧暥起大军来追我,我该当如何?”   李约道:“主公,这两日天气骤冷,天降大雪,此乃天助我也,萧暥的病畏寒,营地大帐条件艰苦,我料他早晚要发病,待不了多久就要退兵。只要坚闭城而不出,就能拖死他。冻死他。”   曹满点头,又问:“伯先消息了吗?”   李约道:“主公,公子应该已经到达单于王庭了,这会儿也许已经见到呼邪单于了。”   曹满道:“好,只要大单于愿意助我们夺回凉州府,我可以弋居、高平等六城相赠。”   李约道:“这六城皆是凉州富足之地,有人口数千户尽数送给北狄,我想那大单于必然心动,到时候我们就可以和北狄联兵。夺回凉州府。”   ***   入夜,如棉絮一般的雪纷纷扬扬落下。外面滴水成冰。站在大帐门外值守的锐士,很快头盔和肩上就积了一层雪,成了个雪人儿。   萧暥倚着桌案低低咳嗽着,只觉得喉咙里血气翻涌。他脸色清惨,紧蹙着隽秀的眉,脑子里却千头万绪停不下来。   火盆烧得很旺,但是军帐不比屋子,里头还是冷得像冰窖一样。   云越一边给他揉按肩颈,一边在吩咐人多拿几个火盆来。   “晋王呢?怎么一直没看到他?”萧暥稳了稳呼吸问道,   从下令扎营到现在,夜已深沉,这孩子都没有踪影了一般,连以往每天都会给他炖的小灶,今天都没有。太蹊跷了。他心中隐隐不安,该不会出事了罢。   这里附近可都是大山,荒郊野外,总不会是下雪出去玩耍了罢?   云越道:“已经派出数十人去找了。”   萧暥紧蹙的眉间多了几道皱印,低声道,“再多派些人手去,提着灯找。”   高原苦寒地带,夜深雪大,荒郊野岭,万一这脚下一滑掉进那个冰窟窿……   萧暥觉得自己简直就像是个担心孩子深夜不归的老父亲,魏瑄就叫过他一次叔吧,他还真把自己当叔了,魏瑄没回来,他就忍不住往坏处想,越想心中越是忐忑。   云越道:“主公放心,我去找他。一定把他带回来!”   带回来管他是不是皇子,先揍一顿再说!   他早就知道不该带着这小子,不能帮忙光是添乱,这会儿在外面野,就是有天大的理由,你就不能说一声再出去?还是……云越的眼睛微微眯起,还是因为说了就铁定出不去,所以这小子自己溜出去了!   就在这时,帐门掀开了一条缝,一股冷风穿了进来。   云越一挑眉,回头道:“主公,不用找了。回来了!”   以及如果不是主公忧心他,云越真想立即撵他出去。   魏瑄肩上有一层雪沫子,衣衫上到处都是泥点,脸上的血污都没有擦干净,脸冻得通红,嘴唇都开裂了,也不知道这小子做什么去了。搞得跟下了地一样。   萧暥刚想问他这大半天去哪儿了,怎么弄成这样?   紧接着就看到魏瑄手中捧着个陶罐,他一双墨撤的眼睛清亮无比,“将军,我去旁边山里转了转,挖到了这个。”   萧暥瞥了眼,顿时错愕不已。   人参!?而且看上去还是数百年的老山参!   这东西大补,千金难买,寻常药农一辈子都不见得能遇到过几次,果然不愧是武帝吗?跟挖萝卜似得挖来了?   连云越都不可思议看向他:“旁边山里挖的?”   其实当然不可能是附近山里挖的。   魏瑄知道萧暥身体畏寒,这大雪天恐怕是要发病了,千年老山参补养旺气,他就让苍青在这莽莽苍苍的大山里去找。苍青原本就是灵犀宫里的青苔,对世间灵药有特殊敏锐的洞察,这山里一找还果真被找到一株八百年的老参。   但是生长在大山深处断崖之上,极难采获。纵使魏瑄修炼秘术,身手极为敏捷,也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弄到了这株老参。   魏瑄道:“将军身体畏寒,喝了这参汤暖和。”   萧暥一愣,所以他顶风冒雪地出去,连个招呼也不打,是去给自己找这个了?回来连衣服都顾不得换,就立即给他熬了补汤送来。   萧暥心中颇是感慨,不知道该说什么。   喝了参汤,又睡了一觉,萧暥渐渐觉得身上开始回暖了,精神也恢复了不少。又可以搞事情了嗷!   萧暥想了想:“容绪先生送我的裙子呢?”   魏瑄和云越面面相觑。   容绪做衣服选的面料着实是好,萧暥本着物尽其用绝不浪费的原则,充作随军物资了。这行军作战难免有伤,这面料作为绑带实在没得挑。   云越道:“倒是……还有一件。”   *** *** ***   次日,下了一夜的雪,清早雪停了,但天空依旧冻云密布。   曹满敲着锦盒笑道:“你们看小狐狸送了老夫什么?”   锦盒里是一件吊带裙。   大将彭亢当即跳了起来:“主公,给我一千人,我就出城把萧暥活捉了!”   曹满笑道:“萧暥倒是记仇,老夫上一次在城下挑着只死狐狸气他出战,想不到他以牙还牙这么快。我不跟他计较。”   然后双手一抖,展开了裙子,啧啧道,“这身段真是好,可惜老夫塞不进去啊,辜负了他一片心意,哈哈哈!”   李约躬身上前道:“萧暥出此昏招,应该是急于求战,恐怕他这身子经这一场大雪,撑不住了。”   曹满哈哈大笑:“天助老夫也。”   营地里。   云越端着煎好的药,刚走到帐外,就听到里面传来一阵揪心的咳嗽声。   萧暥躺在榻上,身上裹着厚实的貂皮,但是依旧禁不住不停地咳嗽。昨夜的一碗参汤似乎没什么用。   他病恹恹地问了曹满收到裙子后的反应。然后闷声不响地喝了药,窝进被褥里。   他当然知道这送裙子不管用,曹满的脸皮和司马懿有的一拼。   云越低声道:“主公,还有件事,刚才外面施渠的手下胡人和锐士营的兄弟起冲突了。说我们护短,给他们派放的御寒毡被不够。”   萧暥倒是一点不意外,他知道这群胡人以往的习惯,以往出来就是劫掠的,现在随他转战千里,什么好处都没有,心里有怨气。   云越道:“这些人怕不好约束。”   “让施渠来一趟。”   片刻后,施渠进帐时,就见萧暥靠在榻上。他没有束发,如乌云翻墨般的长发垂至腰际,火光映照中,如锦缎般盈盈流光,更衬得他的脸容苍白冰寒。   施渠管不住自己的眼睛,盯着看了一会儿,心道这中原的男子垂发竟然也那么好看,有几分说不出的妩媚。他这念头还没转过,就对上了乌发后那双清夭逼人的眼睛,顿时心中猛地一个寒颤,万千杂念化为飞灰。   萧暥阴测测道:“明日我打算攻城,首领若能率军协助我拿下野芒城,城里面的钱粮物资,我们对半分。”   施渠一惊,他原本以为萧暥是要斥他的部下闹事,没想到竟然是这样一出。   他一时没转过神来,不知道萧暥葫芦里卖什么药。   萧暥见他不答,低咳了几声,缓缓道,“天降大雪,营中御寒物资不够,本帅打算采取我广原岭兄弟们惯用的手段,也是你们北狄人的方式……”   说白了就是打劫。   云越听得也是一愣,以往萧暥是拿下城池后,是不会以劫城作为激励士兵的方式的。难道这次是真的病重了?   而某人病得越重,做事的方式越乖邪。大有他自己不舒服,也要弄得别人都不舒服的意思。   某山大王继续道:“首领的部下敢为前锋的话,那就三七分成。我听说这野芒城是军镇,里面军械钱粮取之不尽。”   施渠出帐后,萧暥看着他的背影,微微眯起眼睛,不易察觉的寒光一闪。   云越看向萧暥,犹豫问:“主公打算强攻野芒城?”   野芒城固若金汤,又在冰天雪地里,强攻野芒城,那不是送人头吗?   这不是萧暥以往的做法。   一边的魏瑄蹙着眉,看着施渠离开的方向,默默倒抽了一口寒气。   若他猜的不错,萧暥这一招有点毒辣。 第195章 追击(下)   绵长不息的牛角号声贯彻云霄。   北狄赤火部、黑翼部等几部共一万人作为前锋向着野芒城发动了猛攻。   施渠大吼一声:“冲进城去,抢走他们的粮食物资和女人,夺走他们的一切,杀——”   在呜噜噜噜的呼号声中,潮水般的北狄勇士涌向野芒城,明亮的钢刀反射出刺目的寒芒晃乱了城下的雪原。   与此同时,城楼上第一波冰冷的箭雨如瀑布般泼洒下来。   “竖盾。”云越道,“井阑车准备!”   十多座高耸的井阑车矗立在军阵后方,每部车上有数十弓箭手,顿时双方射出的羽箭在空中交织如蝗。   云越坐镇中军,神色冷肃。   此番因为萧暥身体有恙,所以让云越替他坐镇中军。这场仗是一场硬仗,没有丝毫讨巧之处。就是看哪一方更狠更强硬更拼命。   野芒城。郡守府邸。   曹满一身戎装登上城楼。看着城下杀声震天,冷笑道,“萧暥小狐狸半点不客气,昨天送我裙子,今天就来叩门了。”   李约笼着袖子在一旁道:“野芒城固若金汤,萧暥强攻实非明智之举。”   曹满回头瞧了他一眼:“我也觉得奇怪,萧暥诡计多端,以往每次都是设法调我出城,这回居然也会强攻。”   李约捻须道:“莫非他营中生了什么变故?”   就在这时,一名哨探小校匆忙上来报告,“主公,军师。中军主将乃为云越。”   曹满愕然:“萧暥去哪了?”   *** *** ***   大帐里。   一场雪后,阳光透过帐幕照进来。   萧暥虚弱地靠着榻上拥衾而卧,已经病得连东西都吃不下了。   白皙的脖颈柔顺地倚着,左侧是一年多前被阿迦罗咬的痕迹,咬得太狠还没褪尽,谢先生在襄州替他除绣纹时答应以后为他消除,但之后战事急迫,没顾得上。右侧是前几天被蛇咬了,又被魏瑄吮出一点红痕,过了几天,反倒色泽更深了,在雪白的脖颈上如同一点红豆,相思入骨深。   总之,他这脖颈算得上多灾多难伤痕累累了。   魏瑄不大敢看他,一看到就想起梦中的场景,心中隐约惶惶不安。   云越率军作战,魏瑄只有接替他,拿着勺子,一口一口喂他吃粥。   某狐狸没骨头似得躺着吃,反正是病号,躺尸躺得心安理得。   虽然他都一副半死不活状了,却偏生还不老实,一边吃,一边眼梢微微撩起,时不时瞟向魏瑄,眼色狡媚暗生,搞得后者正襟危坐颇为不自在。   萧暥心里正不着调地想着:以后回京娶个媳妇,生个儿子就要像晋王这样的,既好看又孝顺,菜还做的好吃,美滋滋,人生圆满!   他也不怕噎着。   就在这时,帐门外亲卫来报:“主公,北狄黑翼部的大巫和几位头人来了。”   萧暥道:“请进。”   大巫臧天一身灰暗的法袍像一团移动的乌云,他会说一些中原话,沙哑着嗓子道,“天气寒冷,我听说将军有恙,我略懂一点医术,不知是否需要我替将军看看?”   他边说一双浑浊的眼睛从眉毛底下抬起来看向萧暥。   萧暥气若游丝地靠在榻上,从这个角度看去,更显得脸颊清削,鼻梁秀挺,下颌尖俏,纤长的睫毛在雪白的皮肤上投下清晰的阴翳。   他自己这副样子还浑然不觉地要往魏瑄身上靠。一副见谁挨谁快要断气了的模样。搞得魏瑄紧张地坐得背脊笔直。   其实他这不叫发病,他这叫做偏瘫兼半身不遂。   魏瑄虽然被某人扰得意乱,但是面对臧天依旧声音清朗道,“将军偶感风寒,精神不济。并无大碍。军医已经看过了,多谢大师挂怀。”   臧天道:“我这里有些补血旺气的草药,待会可以给将军送来。”   “有劳大师了。”魏瑄道,他一边应付臧天,冷不防萧暥悄悄把一只爪子探了过来,大概是冷了,想蹭蹭暖暖手。   魏瑄腰间忽然一凉蓦地怔了怔,手底下不禁抖了下,一勺粥就碰到了嘴角。   萧暥很自然地舔了舔,刚好魏瑄抬手想给他揩去,结果指尖碰到温濡柔软的一下。魏瑄脑子里一空。   他闪电般收回手,手中的碗都没拿稳,晃了晃,被萧暥暗暗托住。   他低声道,“殿下,稳住。”   你这会儿把粥泼我身上,我这是起身呐?还是不起身?   这孩子平时挺周到的,怎么突然毛手毛脚了?   就听旁边的臧天道:“既然如此,我等先回去,等将军身体康复了,再来拜会。”   魏瑄正被扰得苦不堪言,强令自己凝神静气道:“我还有事,就不送大师了。”   臧天等人走后。   萧暥指出:“殿下临事还需冷静。”   魏瑄心里无奈,不是你一直在捣乱至于吗?   “将军,这些人见你病重,怕是要有二心。不得不防。”   萧暥知道他指的什么,这些刚收编胡人骑兵,人数有一万六千,而他们的锐士营只有五千人,三倍于他们。如果萧暥率军追击曹满,而把他们留在鸾城,没人约束必然会出乱子,所以萧暥只好带着他们一起追击曹满。   但是如果战事顺利倒还好说,如果不顺利,或者萧暥病重,无法节制他们,那么就有可能叛变。   如何收编这群降卒,最好的方法当然是斩首行动,除掉各部首领和大巫,才能彻底收编其属下兵士,但是这样一来,杀降的名声传出去,将来谁还敢投降他萧暥。所以,不能这样。那么,如今天降大雪,战事不利,这近两万胡人士兵就将是他们营寨中一个巨大的隐患   萧暥眸光一冷,“不怕。”   两人都默默地不说话了,颇有点心照不宣。   魏瑄心中已经是一片了然。   萧暥要强攻野芒城。   借刀杀人。   一石二鸟。   一方面,强攻可以削弱曹满的兵力,另一方面,他是有意想要削弱施渠他们的兵力。   攻城战本身惨烈,若能破城则是最好,若不能破城,那就是个两败俱伤的局面。   如果能将胡人骑兵的人数控制在一万左右,那么他的五千锐士营就足够节制他们了。这些人也就老实了。   所以萧暥让他们去啃曹满的硬骨头,而此次攻城战能活下来的,必然是精锐,既是精锐,人数就不需要多,将来才方便他收编和控制。   这哪里是一场攻城战,这是利用曹满这把磨刀石,将一柄厚重的钝刀磨成纤薄的剔骨刀,是去粗存精的大浪淘沙,是冷冰冰的杀戮和筛选。   魏瑄想到这一层,心里不由再次倒抽冷气,今天一场鏖战下来,野芒城下尸横遍野,虽然明白这是对敌不得不为之,但是这心思不能说不狠辣。   他看向萧暥,一点日暮的夕光落在他眼底,他的眸色静静的,目光清夭逼人。   魏瑄忽然心中紧跟着又是一沉:萧暥真的病了么?   上次的那株老山参,每天给他炖一碗参汤,他的身体照例应该不至于虚弱至此。   ***   一天激战下来,傍晚的时候,一缕残阳从厚重的云层后照下来。   曹满走上城楼查看,大将彭亢跟在他身后。   “主公,此战我方损失一千余人,敌方的战损超过四千。”   其实历来城破之前,攻城方的损失要远远大于有城墙作为依托的守城方。   曹满看着城下一片狼藉的战场,“萧暥真是不计损失地要强攻我的野芒城。”   彭亢道,“天降大雪,主公坚守不出,萧暥急了,也只能强攻。”   曹满暗自思忖道:此番难道小狐狸真的计穷了。   就在这时,李约匆匆走上城头,身后还跟着一名贼眉鼠眼的小个子。   李约鼻翼被冻得发红,低声道,“主公,此人是大巫臧天的人,有重要军情。”   曹满浓眉紧皱:“我凭什么信他?”   李约偏首上前道:“主公,黑翼部投降萧暥实属无奈,如果萧暥败,他们就可以重回塞北,何必与人为奴。”   曹满略做思忖,点头,问那人:“你有什么话要说?”   那小个子用生硬的中原话道:“萧暥病重,吃东西都要人服侍。每天只喝一点粥。”   曹满狡诈的小眼睛微微眯起。   李约道:“主公,难怪萧暥那么急于攻下野芒,天降大雪,看来他这病是拖不下去了。”   曹满望着城楼下的茫茫雪原,抚掌道:“这场大雪,实乃天助我也。”   *** *** ***   入夜。天寒地冻。   营地里静悄悄的。   一片树丛后,雪簌簌地落了下来。钻出了几个鬼魅般的影子。   营地里火把照着旁边的积雪都化去了一半,从小山坡上望下去,看到营地里静悄悄的,巡逻的士兵也不算多,中央的大帐灯火通明,一个军医模样的人匆匆踏过雪地,掀开帐门进去。   那几个哨探悄悄地招了招手,黑暗中忽然跃出了一支骑兵,为首的将领甲胄外还罩着厚实的披风斗篷,正是曹满。   此次,曹满让李约留守城中,自己亲率五千余骑,前来‘打猎’。   萧暥病重,实在是机不可失。   如果能抓到萧暥,那么所丢失的凉州府,夏阳,陇上等城池,自然就失而复得了。   “活捉萧暥!”曹满一声令下,彭亢率军分为两路,从左右两翼同时合围,如离弦的箭射入下方的军营之中。   彭亢一马当先挑开中军大帐,帐中等待他的是十几把冷森森的弩机!   与此同时四周火光大起,杀声震天。   曹满见势不妙,急忙拨转马头,“快撤!”   天明时分。   萧暥冷冷地看着一脸丧气的彭亢,心道:曹满果然是老奸巨猾。居然让自己的部将趟雷。   最后关头,这厮留了个心眼,让彭亢率五百人先杀入寨中,一看形势不对,拨转马头就率领余下的四千余众,趁夜潜逃了。   他没有回野芒城。   萧暥惯用的伎俩就是引蛇出洞,然后把城给袭了。而且萧暥也一定会在回城的路上设伏兵阻击。   所以萧暥居然两头都扑了个空。   如今这野芒城拿下了,可是曹满和他的四千精锐去哪里了?   萧暥站在野芒城的郡守大堂上,看着曹满案头的军事地图。   魏瑄道:“野虎岭。”   萧暥一诧,等等,晋王怎么知道?又是那个探马暗哨告诉他的?   不过现在不是追究这个的时候,萧暥的目光移到野芒城西北那一片山峦。   野虎岭山脉的位置上果然用墨笔划了细小的树枝状的符号。   这符号萧暥再熟悉不过了,他以前在广原岭当山匪的时候就看到过。这是山寨。这野虎岭里有山寨!   一天后。   魏西陵率军来到野芒城。城下积雪未化。朝阳照着他一身银甲,映着四周的皑皑白雪,寒冽之气喷薄欲出。   城楼上,云越率两千锐士和五千胡人士兵留守野芒城。   这是萧暥算好的,这样的比例安排,可以有效节制胡人。   云越道:“主公追击曹满进了野虎岭。”   魏西陵用马鞭拨开案头的地图,剑眉微微蹙起,野虎岭是一片高原山地。   “刘武,你率一千士卒留下协助守城,其余的人,跟我进山。”   云越一诧,什么?刘武?不,不要!   片刻后,   刘武站在城楼上目送着魏西陵率军出城,向西北疾驰而去。   一回头他就发现云越正挑眉睨着他。   刘武大咧咧道:“小公子,你这是什么态度?主公让我们两留守……”   话没说完,云越把郡守符节扔给他,“你守着!”   转身就进了城楼。   *** *** ***   野虎岭   凛冽的朔风迎面刮来,卷起漫天碎雪。   进入野虎岭山脉后,萧暥就感觉不大好,头隐隐阵痛,心悸不宁。   他忽然意识到,特么的他这不会是起高原反应了罢? 第196章 劫营   高原上,云层很低,举目可以看到远处积雪的山峰。   天色已晚,日色稀薄,朔风夹带着碎雪蒙蒙扑面。   萧暥选了一处山口扎营,一方面和曹满的山寨遥遥相对,扼住其喉而使其不敢轻举妄动,二来,这个地方在山背,可以多少遮蔽肆虐的朔风。   山上的风更大,吹得他头疼。   “伏虎,你率本部,负责营地巡逻!”   “是!”   “狍子,你率三千胡人,骚扰敌营,不求取胜,只要扰得他们不胜其烦。”   “是!大头领!”   “晋王!”   魏瑄一直都在默默观察他的气色,一听叫他名字,立即应道,“在!”   “这段时日,你替云越,作为我的副将。”   “是,将军!”   最后他转向施渠臧天等人,“至于诸位首领,各自回营驻扎,等待号令。”   萧暥的声音清越明晰,语调干脆笃定,似乎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但是魏瑄察觉到他按着剑柄的手,骨节突兀,手指紧绷着。这细小的动作曝露了他,他现在感觉很不好。   周围茫茫的雪色映着他的脸容如琼似玉,他看向众人,眸中射出森冷的寒芒,使得他整个人犹如一柄锋芒毕露的利剑,咄咄逼人,让人不敢窥伺。   施渠和呼揭等北狄首领都相互间看了看,应声退下。   萧暥一甩披风,回了中军大帐。魏瑄立即跟了上去。   帐中很冷,就像一个冰窟窿,高原上好像连火盆都不那么旺。   萧暥一边解开冷硬的甲胄,一边对魏瑄道:“殿下先去休息,明日还要拿下曹满的山寨。”   魏瑄应了声,走到帐门口,忽然悄悄回头。   果然就见萧暥背转身去,一只手攀扶着靠榻缓缓坐下身,他的背影清寒料峭,透过单薄的中衣可以清晰地看到清透的肩胛。   跟着萧暥那么多天,魏瑄也摸出规律了,越是身体不好,某狐狸就越凶,其实是心里发虚。   看他刚才声色俱厉的样子,魏瑄就有点担心他。   似乎是察觉到目光的注视,萧暥没有回头,低沉道,“不是让你出去么。”   那语调不似责备,倒有几分无奈。带着隐约的气息声。   魏瑄默不作声走上前来,刚碰到萧暥,心中就是一沉,他的手冰冷,额头很烫,果然……   “你在生病。我这就去找军医。”   “不行。”萧暥一把拽住魏瑄,疾言厉色道,“不能叫军医。”   决不能让外头知道他病了。   “明天。”他咬牙道:“只要坚持到明天,天一亮我们就发动进攻,拿下山寨。”   他的声音透着冷气,秀眉紧蹙,毫无血色的唇紧抿成一线,“我撑得住。”   魏瑄顿时明白了,此次他们率领三千锐士,还有七千北狄兵士,总共一万人,曹满四千余人。   再从战斗力上说,曹满四千人败兵,退守至此,心神惶惶。而萧暥锐士营的战力且不必说了,就连那七千北狄士兵,都是从野芒城的血战里杀出来的,是被萧暥磨尖了的刀。   所以,无论是兵力还是战力上,他们都可以碾压曹满,就算强攻都能拿下曹满。   但是高原雪岭中,天一黑情况不定,他们又对附近的地形没有曹满熟悉,贸然发动攻击对他们不利,所以萧暥让军队修整一晚,次日天一亮,就发动攻击。   萧暥声音黯哑:“走得急,也没有带药。”   魏瑄心中猛地一沉,他知道那根本不是什么走得急,没带药。   如果萧暥身体抱恙的消息传出去,这些胡人难免会蠢蠢欲动。   现在他们率军进入这片莽莽高原大山,完全因为萧暥的个人威压使得那群胡人不敢轻举妄动,所以,萧暥绝对不能漏出半点软肋。   他必须是最强硬的,最让人不敢窥伺的。   臧天这些人眼睛时不时盯着萧暥的一举一动。   萧暥道:“没事,我已经服了谢先生的药丸,睡一觉就好了。”   魏瑄知道那药丸是救急的,谢映之的原话是心力不济时服一颗,意在提振精神。多吃则伤身。萧暥明显一心想支撑过明天,支撑过那一场攻坚战。   看着他一副咬着牙搏一把的赌徒心态,魏瑄低声道:“那我再去找支老山参。”   “不行。”萧暥道。   他头大啊,闹什么这孩子,夜黑雪地高原,能省点心吗?再说这老山参又不是老萝卜,长得满地都是?你掉雪洞冰窟窿里了怎么办?   萧暥道:“这是军令,回去休息。”   魏瑄看着他,不甘心地咬了咬下唇,“既然我是你副将,那我先侍候你睡下。”   萧暥没辙了。心道,云越听话着,可不像你小子那么会顶。   不过算了,这孩子从小就倔。   他本来就没什么力气,干脆躺死狐狸任凭魏瑄打理。   最后迷迷糊糊感觉到魏瑄替他熄了灯。   魏瑄走出营帐,望了望冻云密布的天空,眼中忧郁重重。   他的营帐就在萧暥的大帐旁边,魏瑄靠在榻上全无睡意,一只耳朵听着隔壁萧暥的动静,怕他冷了咳嗽了有什么需要,一只耳朵听着帐外呜呜的朔风呼啸声。   冰天雪地里。他的鼻间又隐隐闻到梅花孤寒清冷的香,若有若无,似远似近地萦绕着。   他第一次深深体会到了帝王的孤独。   坐拥四海的孤独,就像噬骨销魂的毒,无药可救。   他看着晨曦从寒狱的窗户里照进来,又看夕光渐渐黯淡下去。   冬已残,化雪的时候其实最冷。   好在榻上那人已经不用经历那一遭了。   武帝到现在才知道原来他怕冷。   萧暥从来都不让世人知道他的弱点。好像他永远都是坚不可摧的。   “你骗了朕。”武帝静静道。   他一直以为强大的不可战胜的对手,一直以为那人锋锐如剑,不可摧折。   实际上这柄无坚不摧的利剑在无数次惨烈的战争中,早就已经支离破碎了。   最后的那段日子,他更像是留在世间的一道残影,只需要一阵轻风就能吹散了。而自己却还以为他是不可逾越的高山铁岭,大动干戈处心积虑地对付他。现在想起来着实是愚蠢。   说到底,还是被他骗了。   年轻的帝王一点一点回忆着那个夏天发生的事,一边用秘术像绣花般一针一线地修复了他身上的伤口。   他容颜依旧,栩栩如生。   灵犀宫里,三千世界,皆寂寞如雪。   回魂术毫无作用。   “你去哪里,朕怎么找不到你?”帝王喃喃自语,   曾贤小心翼翼趋近,抹了抹眼睛道:“陛下也有苦衷的。”   “苦衷?”武帝冷道,“朕连一人都保不住罢了。有什么资格说苦衷,不过……”   说到这里他眸中寒光一闪:“你这一说朕倒是想起来了,杨拓胆敢欺君,他背后的那群牛鬼蛇神,也该收拾了。”   他忽然长身而起,一双渗着红丝的眼睛里凝起两朵阴森的寒焰。   魏瑄猛然惊醒,又是这个噩梦,连打一个瞌睡的间隙都不放过他。   紧接着就听到苍青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魏瑄,你让我盯着的那个北狄部落的老怪物,果然有问题!”   *** *** ***   大帐里   魏瑄走后,萧暥躺在床上其实睡不着,发烧,头痛得睡不着。   他心里寻思着,不是说老弱病残不会有高原反应的吗?他这算怎么回事?   他现在不仅是心口疼了,还头痛,心悸,连眼睛也疼。眼角还有点湿润,情况不大妙。   他本来想找面镜子照照,忽然意识到这军中根本有没有镜子。   事实上他重生以后就没怎么照过镜子。   他觉得自己生得这副模样,再手里拿个镜子照,算什么?顾影自怜?这画面实在有点美……特么的太娘了。   所以萧暥几乎不碰镜子。   反正每天都有云越替他束发,云小公子的审美他是绝对放心的。所以营帐里也从来没有镜子那玩意儿。这几个月疲于奔命整天搞事情,他都快不记得自己啥模样了。   他想让亲兵给他找面镜子,又觉得还是挺不好开口的。他一个糙汉子照什么镜子。   想了想,他摸到了他放在床头的短刃,寒光一闪。雪亮的刀刃上就映出一双清夭妩媚的眼睛,眼尾一抹残红,眼底还有血丝。   萧暥听说过,高原上会造成眼压升高,眼睛充血胀痛。视力都会下降。   萧暥倒霉兮兮地想,他前天装病,特么的今天就让他真的病,那他这双眼睛以前还装过瞎,以后不会让他真的瞎罢?   就在他脑子里胡思乱想的时候,帐外忽然由远及近传来纷乱的喧扰声。   一名亲兵匆忙进来报告道:“主公,凉州军前来劫营!”   萧暥心中顿时一诧,曹满居然主动劫营?   他心念电转,曹满果然不是省油的灯,这是要趁他立足未稳,趁夜偷袭,先发制人?   萧暥快速地一条条往下想,曹满手中只有四千军队,根本不敢主动出击,除非是……   他心中猛地一沉,曹满在野虎岭山寨中还有驻军!   难怪他弃野芒城而直奔野虎岭。   萧暥倒抽一口冷气,怪只怪他自己之前屡屡诈曹满,屡屡得手,不由得就轻敌了,以为曹满跟禄铮似的。   曹满毕竟是一方诸侯!   这次是他失算了。   萧暥想到这里,一把掀开被褥,忍着胸口的阵痛,咬牙道,“备甲!”   冷硬的铠甲压得他肩头一沉,周身的一点点热气都被吸走了。   一开帐门,凛冽的朔风夹带着雪花扑面而来。   曹满挑的好天气,真是月黑风高杀人夜!   萧暥眼眸中闪过冷漠的杀机,厉声道,“狍子,率一百人保护晋王。其余的人……”   他话音未落,狍子道:“大头领,那孩子不在,不知道去哪里了。” 第197章 诱杀   山谷间喊杀声冲霄而起。   大帐外,火光闪烁,刀影纷乱。第一波身着重甲的武卒已经冲入营中,个个形容狰狞,和锐士营的官兵砍杀在一起。   萧暥迅速下令他的亲卫营前去寻找魏瑄,然后强压下胸口的隐痛翻身上马。   他紧了紧手中剑柄,寒凉的触感从指尖传来,让他烧得有些昏沉的头脑顿时一清。   萧暥从容不迫道:“弓弩手,远敌攒射。刀盾兵,近敌格杀。”   他的声音清越果决,丝毫听不出一点病中的孱弱。   “伏虎!”   “在!”   “率本部分两路包抄营中敌军。”   “是!大头领!”   “狍子!”   “在!”   萧暥眸子里掠过一丝冷意,“你率五百弓弩,监视北狄大营,若有任何异动,格杀之!”   “是!”   在他的军令下,各营的锐士迅速翻身上马,兵分两路,一路清剿营中敌军,一路迎击营外来敌,更远的敌人则用箭雨招呼,调度从容,井然有序。   最后他接过亲兵手中的弓,箭簇浸了火油,微微偏了偏头,眯起眼睛。   森冷的箭尖对准了黑森森的敌军中一名身着金灿灿的鱼鳞甲的阔面虬髯的将领。   弓弦绷紧,一箭如流星疾火,撕裂了寒冷的空气,带着尖啸掠过夜空,对方魁梧的身形像一座小山轰然倒下。   那是敌军的前锋将领。周围的重甲武卒顿时愕然,一时不知所措。   火光映照萧暥的眼眸,燃烧着烈烈战意。   激战中的锐士营官兵,一看到他就像有了主心骨。   营中官兵立即形成十数小股,分头截住已经开始溃散的敌军,惨烈的金戈之声贯彻夜空,刀光剑影、激血飞溅。   而营地外围,无数沉重的盾牌竖起坚固的城墙,上千支锋利的破甲箭越空而起,冰冷的箭雨在谷中倾泄而下。   北狄大帐外静悄悄的,   狍子率领的五百弓弩手已经就位,数百支冰冷的箭对准了营地。   稍有异动,格杀勿论!   *** *** ***   纷乱的火光映在牛皮大帐上,臧天端着一碟血,涂上几位首领的面额,“驰狼神保佑,今夜我们定能击败强敌,重新成为草原的主宰……”   他的话音未落,一名士兵进帐来报:“大巫,诸位头领,晋王来了。”   臧天一诧,就是那个画得很好的小鬼?   施渠不耐烦道:“听说那小鬼是中原皇帝的弟弟?来我们这里做什么?”   臧天神色阴郁,“让他进来。”   魏瑄一进帐就闻到一股牲血腥臭的气息。   脸上划着血痕的头领齐齐转头,目露凶光地看着像他。   凝重的气氛和浓烈的杀意交织在一起。   魏瑄近前几部,视若无睹般用流离的北狄语开门见山道:“诸位,曹满被围野虎岭,已是做困兽之斗,他今夜劫营必败,我是担心诸位的安危,劝你们不要轻举妄动。”   臧天心中暗暗一沉,他这话什么意思,难道他们暗地里约定和曹满见里应外合之事已经泄露?   帐内各头领相顾震骇,都不由握紧手中弯刀,气氛顿时剑拔弩张。   魏瑄道:“诸位不要紧张,诸位与曹满里应外合之计,萧暥尚不知晓。只是料想到今晚曹满要来劫寨,做了准备,我现在来是奉劝各位,不要被曹满拖下水去。”   听到这里,火苗幽幽地在臧天浑浊的眼底闪了下 他一摆宽大的袖子,先让其他人稍安勿躁。   然后他逼近一步,皮笑肉不笑道:“说得你倒是在替我们考虑。可能是我年纪大了记性不好,你提醒我一下,上一回是不是就是你,对我说你是夜檀的徒弟,你巧舌如簧,最后用一张画在桌上图袭了我黑翼部的营地。今天你又要故技重施了?”   魏瑄干脆道:“大师说的,我承认,上一回我是设计了你们,但是若不拿下黑翼部,我就不能立功,若不立功,如何能得到萧暥的信任。如何能挤掉云越,获得如今副将的位置。”   臧天瞳孔隐隐一缩,这个年轻人城府很深,   “你把萧暥的副将挤掉了?”   “没错。”魏瑄坦然道:“至于我的真实身份,现在我不说,大师也应该知道了。”   “你是皇帝的弟弟。”臧天嗤了声。   “那么我皇兄最恨萧暥,诸位也应该知道罢。”   众首领相互交换了个眼色。   他们虽然对中原朝廷的事情不熟悉,但是京城流血夜却是无人不知,萧暥杀皇后皇子。皇帝恨他倒也是很正常的事。   臧天冷笑道:“你既然是皇帝的弟弟,为何又要帮萧暥?”   魏瑄明知故问道:“我之前说了,我若不帮他,他如何信任我?我做的一切,并不是为了萧暥,而是为了皇兄和我大雍皇室。我大雍自从太祖建国以来八百年,山河稳固,盛世昌平,如今只是出了点小乱子罢了,为重振皇室,为国祚绵延,我辈万死不休。”   面对北狄大帐中面目阴沉手持刀戈的首领们,他毫无惧色侃侃而谈,墨澈的眸子在火光下流过灼灼的热意颇有煽动性,配合他雅正端方的仪态,莫名就让人信服。   “所以,坦率的说,今日我想要帮助诸位,也并不是为了诸位,而是为了我大雍皇室。”   他边说边负手在北狄帐中踱步,抽空还饶有兴趣地欣赏起首领们手中的各色兵刃,沉着道,“不瞒诸位,我皇兄在下一盘很大的棋,我只是个执行的人。”   他虽处敌营,一举一动却都透着皇室的气派和威仪。   臧天不由看他的目光也多了几分重视,“这么说,你在萧暥营中藏得很深。”   魏瑄笃定道,“萧暥多疑,我花了半年的时间,总算获得他的信任,成了他的副将,就有机会接触最机密的军情。今夜曹满袭营,其实萧暥早有准备,所以曹满必败。”   然后他从容环顾四周,继续道,“诸位和曹满合作,实在不是明智之举,曹满已经输光家底走投无路之人,诸位也是走投无路吗?”   旁边的施渠道,“曹满答应事成之后,把北方六城送给我们!”   魏瑄微笑,“我提醒首领,如今北方六城,都不在曹满手中了罢?”   这话一说,北狄帐中一片哗然。   说白了,那是一张空头票。   魏瑄侃侃道:“而且只送北方六城,太小家子气了,如果诸位若能和我皇兄合作,别说是北方六城,到时候皇兄封诸位为列侯,整个凉州都送给诸位作为放牧的草场。”   呼揭立即按奈不住道:“真的?”   魏瑄冷傲道,“我大雍皇室天家威严,怎么可能食言于尔等蛮夷。”   他话音刚落,帐门掀开了,一名士兵急匆匆来报,“首领,曹满的军队已经乱了阵脚!”   魏瑄静静看向众人,“所以诸位是不是该考虑换一方合作了?”   *** *** ***   此刻,前锋主将阵亡,已经冲入营寨的凉州军顿时陷入混乱,狼奔豕突间,被不紧不慢地分割包围吃掉,哀嚎惨叫之声不绝于耳。   还未冲到营地前的凉州军则一批批倒在冰冷的箭雨攒射之下。   而北狄营帐那头始终静悄悄的。好像隔岸观火这一场突如其来的袭营。   “混帐,北狄蛮子的话果然不能相信!”曹满愤然道,   “人呢!他们人呢!”   一兵一卒都没有见到。   曹满额头青筋暴突。   而且萧暥的军队反应迅速,训练有素处变不惊,在遭遇敌袭的一瞬间立即组织起严密的防御。   原本和他约定里应外合的北狄人却一声不吭,不是已经被萧暥制服了,就是这原本便是萧暥的诱敌之计。   既然无机可趁,曹满遂当机立断道,“撤!快辙回山寨!”   万一萧暥又玩起惯用的把戏,一边诱他出击,一边趁虚袭取他山寨,那就不妙了!   另一头,眼看着敌军在夜色中如潮水般退去,萧暥终于松了一口气。   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刚才那一幕有多惊险。   此番是他轻敌,以为曹满只剩下四千余人退守山寨,大势已去,不可能主动出击。如果说北狄大营中的七千北狄士兵,和曹满的军队里应外合,后果不堪设想。   就算他让狍子率领五百弓箭手防备北狄人,但是对方毕竟有七千人,这一战必然会惨烈很多。   曹满果然不是禄铮之辈可比,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即便是这种处境中,也能跟他放开一搏。即便是逼到角落里,够反咬他一口。   萧暥传令收兵,穷寇莫追。   事实上他的身体也已经到达了极限。浑身没有一处不疼,每一刻都像是用无数利器打磨着他这一身病骨,每一刻都是煎熬。   他回到大帐中屏退了左右,还来不及解下甲胄,脚下忽然一轻,他慌忙间扶住几案,忍了大半天的一口血终于涌了上来。   一时间,高原反应引起的高烧,连日奔战的疲惫,压制已久隐隐愈发的旧疾都一股脑儿涌了上来,将他摧折得斜倚着桌案,吐血如崩。   柔滑温热的血不断地涌出,将他色泽浅淡的唇染得妖娆,映着他冰雪寒凉的容色,更是凄艳动人。   外面执勤的亲兵听到动静,掀开帐帘进来,“主公?”   萧暥迅速地用披风擦拭去嘴角的血迹,沉声道,“没事,不小心撞到桌子。”   亲兵欲上前替他解除甲胄,萧暥忙摆手表示不用。   他知道自己此时脸色清惨,略微偏了下头,退入灯光的阴影中,道:“晋王还没有消息吗?”   亲兵道:“营地里外都去找了,目前还没有消息。”   萧暥眉头紧蹙,这孩子到哪里去了?   他的头脑此时已经浑浑噩噩,疲病交加中,他使劲掐了掐眉心,沉声道:“找,继续去找!”   *** *** ***   野虎岭山寨   曹满回到营中,解下铠甲,一脸的晦气。   这一战又是损兵折将,萧暥实在是狡猾。总有办法诱他出战,还有那些北狄人也是可恶!   但唯一庆幸的是,好在这一次营寨没让人劫了。   “去,拿壶酒,再来盘烧羊肉。”打了大半夜的仗,他都饿了。   片刻后,一个士兵端着漆盘走了进来。   营中的这些士兵他都平日不怎么注意。都是糙的很,但是这个士兵却有一点特别。   因为他的举止不像其他的士兵那么粗鲁,那是一种来自良好修养的仪态。一举一动都透着让人赏心悦目的舒畅。   即使是在这种粗陋的军帐中,依旧从容不迫不紧不慢。   曹满的小眼睛一眯,“你过来。”   那士兵从容地走进灯火下。   曹满道:“把头盔摘了,抬起脸来。”   这一看之下曹满竟是一愕。   那是一张清秀的脸容,五官比中原人更深刻,如雕琢般立体。虽然骨格初成青涩没有褪尽,轮廓尚刚中带柔,但那春水寒玉般的一双眼,带着超越年龄的沉冷看向曹满。   曹满忽然觉得在哪里见过他。   *** *** ***   天色已经朦朦亮。   伏虎掀开帐帘进来时,萧暥立即问   “晋王有消息了?”   他一夜都没有解甲胄,随时准备着应付任何变故。   伏虎道:“没有。”   萧暥疲惫地闭了闭眼,心力交瘁间,他咬牙道,“去,把尸体也一个个翻过来找!”   伏虎领命出帐。   此刻帐外已经大雪纷飞。   他深深吸了一口残夜的寒气,只觉得胸口的疼痛愈烈。   照理说武帝出事,就意味着将来原主那个凄惨的结局不会出现,他应该松一口气才是。但是这毕竟魏瑄不是武帝,而是他教的孩子。从来都乖巧听话,对他也是很用心了。   而且,好像不止是用心……   萧暥揉了揉眉心。又有点搞不懂魏瑄了。   一般少年长到魏瑄这个年纪,应该最中二最叛逆最自以为是,瞧不上长辈的迂腐,最不齿为伍。   可魏瑄相反,越长大,越来越黏着他,连看向他的眼神,都闪烁着明亮的光彩。   萧暥搞不懂。   他就像一个成天瞎猜孩子心事的老父亲。   可这小子怎么就那么不让人省心?怎么就那么能搞事情呢?   虽然这点好像也是学他的?   如果他还有点力气,他就自己出去找了,可是现在头痛欲裂,胸口血气翻涌,连视力都变得迷糊起来。   就在浑身痛,心也烦的时候,帐门外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   萧暥头也不回,声音暗哑道,“伏虎,找到了没?”   帐门掀开,带进了一道细细的风。   萧暥心念一动,立即转过头去。   伏虎大咧咧地,进帐每一次都灌进一大股冷风。只有魏瑄,知道他畏寒,从来都是轻手轻脚倏地进帐,简直就像一个道淡淡的影子。   “仗都打完了,你怎么还不休息?”魏瑄轻声道。   萧暥心里上火。   泥煤的!你小子还敢问,难道还不是以为你小子出去乱跑挂了吗?   他心绪一阵翻覆,若不是武帝,简直想一个耳刮子抽过去。   可他刚站起身,身形就是猛地一晃。被魏瑄从身后一把搀住。   魏瑄紧张地声音都变了,“你又发病了?快找军医!”   “我没事。”他秀眉纠紧,刚才心绪波动牵连起一阵悸痛,一丝殷红的鲜血溢出嘴角,被他糊里糊涂地伸手抹了。   “我……睡一会儿就好……”   可他一句话还没来得及没说完,整个人就徐徐滑倒下来。   ……   片刻后,军医把完脉, 道:“将军本身就有痼疾,不可劳累过度,这高原上气候恶劣,将军这阵子又积劳成疾,两两相加,恐难痊愈,为今之计,我立即用鹞鹰传讯给师父,请他见信即刻前来凉州,另一边,我先给将军煎几副药救急,切记再不能劳累事务了。”   魏瑄断然道,“当然不会让他再操劳了,先生请尽快煎药。”   军医刚出门。   伏虎急匆匆进帐:“大头领怎么样了?这个关头,全军都指着他,他可不能倒下,不然这弟兄们撂在雪山里该怎么办?”   魏瑄神色清幽,目光中有一层让人捉摸不透的意味。   “伏虎。”他为萧暥跩好被褥,缓缓站起身道,“你跟我过来。”   说罢他往外踱去,伏虎跟在他后面,心里嘀咕着,这小殿下其实严肃起来还怪摄人的,不知道他想要做什么。   但比起以前那位整天一脸看不起人的漂亮副将,伏虎觉得,这位晋王作为副将倒是平易近人很多。   而且这几天下来,晋王不仅能打,而且平日里温文尔雅,不像云小公子,就城楼下调笑他了几句话,当场就拔剑给狍子点个美人痣。   就听魏瑄道,“将军没事,只是偶感风寒,睡一觉就好,你不要过多担心,也不要以讹传讹。”   他目光深沉,“明日,将军有一件重要的事需要我们办妥。还请诸位协助。”   *** *** ***   次日傍晚。   云层厚实,晚来天欲雪。   黑翼部大巫臧天掀开沉重的帐帘率先一猫腰进了帐,身后鱼贯而入各部的首领和大巫们。   帐内,黯淡的火光映着魏瑄墨玉般的眼睛,他端坐主桌,仪态雅正,神情冷肃。矜持中天质自然尊贵。   各位北狄的首领不由皆是心中一凛,依次上前以手按左胸行礼,和皇室打交道果然是不一样。   魏瑄开门见山道:“昨夜一场大战后,萧暥的身体抱恙,现在已经卧病在床。”   北狄各部首领相互看了一眼,眼底都暗暗浮现跃然之色。   施渠按捺不住道,“萧暥病倒了!?”   魏瑄道,“正是,我们的机会终于到了。”   臧天让施渠稍安勿躁,沉声道,“殿下让我们来这里,看来已经有所计划了。”   魏瑄不紧不慢道,“我确实有一个计划,但若要成事,还需要诸位协助。”   “殿下请说。”臧天垂挂的眼角隐现出不易察觉的激动。   魏瑄冰冷的眸光一一掠过帐内的各部首领和大巫,语调不温不火,“怕是要借各位人头一用。”   什么?!   臧天以为是听错了。   帐内的首领们也相顾骇然。一时间都懵了。   幽暗的火光下,魏瑄眼中杀机一现,“拿下!”   早就埋伏于大帐中的刀手骤然从四面的阴影中跃出,雪亮的尖刀刺出锋利的寒芒。   北狄部落的首领都是草原狼,当即弹身而起拔刀出鞘。   帐中顿时一片刀光火影,鲜血激溅。   有两个年老的部落首领见状不妙,乘机夺路奔逃到帐门口,一掀开帐门就见伏虎率领的三百匪兵如凶神恶煞般峙立帐门口,雪亮的刀组成一片森严的刀阵。   臧天伸出干枯的手指,戳向魏瑄,声嘶力竭道,“杀了他!我们都上了他的当!”   施渠背后中刀,但伤口不深,他像一只受伤的狼,垂死之际露出嗜血的獠牙,一刀带着摧筋断骨之力斜劈向魏瑄。   魏瑄身形轻灵如一道魅影,腰身舒柔,倏地一仰就避开了刀锋,同时手中利刃寒芒乍起,掠起一道新月般的光华。   光华落下处,施渠从左肩到胸口顿时就出现一道细细的血线。   他整个人愕然僵立,如同一个断线的木偶般轰然倒地。   魏瑄再看向臧天,眼中杀机如潮水般蔓延。手中刀风不止,如流水行云流畅至极。   臧天颤巍巍倒退了两步,忽然就发现自己的视线骤地飘高,在帐顶掠过,连帐幕上飞溅起的暗红血点都清晰可见,他还在诧异怎么忽然间看到了平时不可能出现的视角,紧接着,他骇然地看到了自己!   身上的衣服再熟悉不过,只是脖颈上空空如也,像一根枯朽的木桩般矗立在那里。   魏瑄的出手太快太犀利了。   甚至让臧天体验到了整个恐怖的死亡过程后,那颗头颅才莫知莫觉地滚落在地。眼睛兀自还直挺挺地睁大着,到死都不敢相信刚才发生的一切。   伏虎掀开帐门进来,就看到十几具尸体。周围的士兵已经收刀入鞘,满地鲜血横流。   伏虎的脸有点抽搐。   他在广原岭当山匪那么多年,也没见到谁顷刻间杀了那么多首领还如此镇定。关键是这些都不是普通人,他们身后是上万的士兵和十几万部众!   竟然就被一股脑儿给绞杀在这里!   而且这是有预谋的诱杀。   他实在佩服眼前这个还不到二十岁的青年的心机,什么叫做心狠手辣他算是知道了。   他以前听说,这些位居万人之上的皇室贵胄浸润在权谋斗争中,个个心如铁石,攻于算计,今天他是见识到了。   他看着满地的北狄首领眉心有点发跳,连称呼都改了,“殿……殿下,这些人全死了,他们的下属和七千多士兵可都啥事儿还不知道呐,你打算怎么办?”   这士兵必然会要给他们的首领报仇,现在前有曹满,后又捅了那么大的马蜂窝,总不能把那七千士兵都杀了吧?那也要杀得了啊?   他一边说一边窥向魏瑄的脸色,心里有点打鼓,试探道:“大头领……他知道这事儿吗?”   魏瑄神色静默,快速道,“不知道。”   闻言伏虎一张黑脸都给他吓得煞白了。   敢情你不跟将军汇报就把这些首领们全杀了,你想怎么收场?   他们手下那七千士兵知道了,要哗变造反怎么办?   但伏虎喉咙里咕噜一下,愣是没敢问他。   魏瑄神色冷肃。   他说,“再等等。”   伏虎刚想问他等什么,这里可是一个诱杀现场,现在趁着他们手下的士兵还不知道这事,你不赶紧收拾收拾?该毁尸灭迹什么,还留着观赏战果?   就在这时,忽然听到帐外山谷中传来几声断断续续的夜枭的啼叫。   魏瑄闻声,不动声色拿起一盏风灯,走到帐门口,上下左右各有规律地晃动了三下。   听见林间传来了一阵稀碎枯枝沙沙的折断声和着积雪被踩出细碎声响。   魏瑄问:“营后左路空出来了吗?”   伏虎不明所以,点头,“都按殿下交待的做了。”   魏瑄道,“好,准备迎敌。”   伏虎瞠目结舌:“有敌人?”   他话音未落,只觉得背后一阵冷风贯入,回头一看,大帐已被割开一个阔口,几名黑衣杀手像鬼魅一般破入大帐,锋利的刀刃折射出寒光。   “有刺客!”伏虎率领帐内刚刚杀完北狄首领的士兵们,立即提刀迎了上去。   刀影纷乱间,火光闪烁,照着魏瑄脸上神色清冷,阴霾重重。   ……   就在昨天晚上,他离开北狄大营后,一出来就撞上曹满溃逃的劫营队伍,他毫不费劲杀死一名士兵,换上凉州兵的军服,乘着夜色,轻而易举混入曹满营中。   魏瑄对曹满道,“这些日子,我处心积虑获得萧暥的信任,都是为了皇兄,为了我大雍皇室。此番萧暥病重,若能乘机除掉萧暥,陛下将以国公之礼待将军,并封将军为凉州王。”   他举止雅正端方,一言一行间似乎都流露出天家的典雅威仪。   曹满虽然老奸巨猾,不由得也心中肃然。想不到这个傀儡皇帝居然还有这意图和胆略。   他立即算了一笔账。   桓帝没有子嗣,这也就意味着将来继承帝位的很可能就是眼前这个青年。   像秦羽和萧暥那样挟天子以令诸侯,谁不想?   现在皇帝向他提出了邀请,而他本来就是穷途末路,倒不如搏一把,和皇家合作。总比跟那些北狄蛮子合作要强。   但是曹满是一头狡猾的凉州狼,他欲擒故纵,问道,“老夫现在的处境,殿下也看到了,天下有实力的诸侯那么多,陛下不选择实力雄厚的北宫,而选择老夫,为何?”   魏瑄坦言,“曹将军在呼风唤雨得势之时,会在意与我皇室合作么?”   曹满心中频频点头,这青年目光通透。   他小眼睛转了转,话说得很体面,“但老夫现在自身难保,如何还能替皇室分忧?”   魏瑄道,“眼下就有一个绝好的机会。就看将军愿不愿意抓住。”   “什么机会?”   “萧暥病重。”   曹满嘴角抽了抽,眯起狡黠的小眼睛,道,“殿下忘了,萧暥前番就装病引老夫劫寨。”   他心中疑心又起,手不自觉摸了摸刀柄,阴郁道,“如果殿下是想让老夫再帅军去劫营的话,恕老夫不能……”   “不需要劫营。”魏瑄干脆道,“只需要将军出兵十人即可。”   十人!?   曹满又是一惊,这青年倒是屡屡让他出乎意料,他问,“怎么说?”   魏瑄快速道:“萧暥让我接替云越当他的副将,我有权对营中的防务调动,我可以在营中留下一个防备的漏洞,到时候举灯为号,将军只需要派出十名身手不错的刺客,一举击杀萧暥。”   行刺!曹满深吸一口气,这青年凌厉。只要萧暥一死,他手下的军队顿时就散了。   魏瑄道,“曹将军只需要遴选刺客十人,其他事包在我身上。”   只出十人就能成全大功,曹满忍不住跃跃欲试。   左右一想,这买卖都实在没什么风险,若成功,则彻底转败为胜,若失败,他也就损失十名刺客。   曹满豪爽道,“真是自古英雄出少年,我给殿下精兵三十,行刺萧暥!”   十人太少了,这么好的机会,当然决不能放过!   ……   此刻,大帐中的激战已经结束,三十多名尽皆被拿下,众人也都是杀得浑身浴血。   大帐也已经被鲜血染透,刺客的尸体和各北狄首领的尸体横七竖八倒毙一起。   魏瑄静静环顾了四周一圈,道,“将北狄大营的将士都召来此处。”   片刻后,营地里燃起火把。   魏瑄面对着满脸惊异骇然的北狄军士道,“曹满派刺客偷袭,击杀各位首领,我闻讯率军来救,可是已经迟了……”   人群中顿时一片哗然。   在短暂的慌乱之后,北狄人顿时沸腾了。   “曹满!曹满这个恶毒的小人!”   “报复,这是报复!”   果然,魏瑄微微一眯眼,曹满想和北狄各部里应外合劫营,手下的将领多少是知道的。   大概他们只是不明白,昨晚为何突然事到临头,首领们却决定不要动手。最后曹满大败而逃。   “这是一定是曹满的报复!”   北狄士兵眼睛通红,群情激愤。   魏瑄沉痛道,“各位首领忠于将军,不愿和穷途末路的曹满为伍,曹满报复各位首领,居然做此阴狠下作之策!”   他的声音冰冷清透,身上脸上都是血渍。   北狄人不相信红口白牙的话,但是他们是草原狼,他们敏锐的嗅觉所闻到的血腥味是不会有假的!   魏瑄脸上身上好几道怵目的伤痕还在淌血,他沉痛道,“我们的士兵赶来得太晚了,没能保护各位首领,但是,曹满,绝对不能活!”   “给首领复仇!”人群中不知道谁喊了一嗓子。顿时群情激愤。北狄人嗷嗷拍着胸脯。   复仇!复仇!   魏瑄沉静的目光里折射出慑人的冷意。   借曹满之名除掉北狄首领们,失去首领的将士才能真正为萧暥所用。   而他们心中对曹满的仇恨可以将这七千人彻底转化为最强悍的战力。   火光下,他冰凉墨澈的眸子里,已经隐隐翻卷出暗潮汹涌的帝王心机。 第198章 风雪   天光黯淡,莽莽苍苍的雪原上,一支骑兵正在顶风冒雪地行军,马蹄踏碎积雪满地泥泞。   云越驱马赶上前道,“主公,天色已晚,风雪太大,你刚刚拔除噬心咒,我看前面有村落,不如……”   萧暥一抬手止住他的话,他容色苍寒,目光冷冽,“加速行进。天黑前赶到陇上。”   他微微眯起眼睛,茫茫雪原上出现了一个快速移动的黑点。   “主公,探马回来了!”   那小将士眉毛眼睫上都是雪沫子,声音也透着冷气。   “报——主公,魏淙将军于葬马坡中伏战死。”   “什么?!”   萧暥身躯猛地一震,狠狠拽紧了马缰才堪堪稳住心神。他勉强扶病的身形矗立在风雪中,像一座冰雪的雕塑。   “魏将军中埋伏战死,全军覆没。”   朔北猛烈的风雪刮来,荡起他鬓角耳畔几缕乌黑的发丝凌乱飞扬,苍凉又清飒。   朔风如刀,刀刀剔骨。   萧暥隐隐咬住下唇,冰天雪地里,薄唇一下就见了血。   如果,如果他没有因为大雪封山,被迫在河仓城停留两日,或许他就赶到了!   “随我去葬马坡。”他声音暗哑。   可是话音未落,一口鲜血已经涌出,在雪地上绽放出凄艳的红梅。   “主公!”   两日后,雁门郡。   萧暥靠在榻上,心口像压着千钧巨石又重又痛,耳畔隐隐约约响起云越的声音,   “这次多亏再遇先生,否则主公的病堪忧。”   “此番我北上出塞,正好路过此处,也是机缘。”   那道清悠的声音萧暥似乎有映像,正是上次替他拔除噬心咒的那位玄门高士。   就听他慨然道,“我前番关照过,拔除噬心咒后半年不得动弹,他为何还要来这苦寒之地,怕是此后会落下畏寒的隐疾。”   云越眼眶一红,急道,“先生是说这回会落病根?”   那高士点头,“他本有痼疾,此番怕是雪上加霜。他何以如此固执,当真是无谓生死么?”   云越道,“魏将军是主公的义父。此次主公本来想去接应将军,没想到还是晚了……”   那高士闻言叹了口气,凝眉道,“蛮夷侵入凉州,曹将军不敌,魏将军北上驰援,却最终折剑于此。但此番蛮夷对魏将军的行军路线似乎了如指掌,但蛮夷之人不懂兵法,设伏也极为简单,所以其中关窍耐人深思……”   “先生是说,我义父军中有内鬼?”   萧暥忽然听到自己暗哑的声音。   紧接着,他心口又是一阵抽动的悸痛,才猛地惊醒,发现自己正躺在床榻上。原来是一个梦!   梦中再次浮现原主的记忆,让他心神不宁。   看来原主也在大雪纷飞的天气来过凉州,他这是触景而发,想起来了?   他一边虚弱地喘息着,一边艰难地一条条仔细想下去。   看来原主是得到什么消息后,从大梁赶到凉州,想要协助魏淙作战,没料到途中被大雪延误了两日,结果魏淙中了埋伏阵亡。   由于魏淙中伏阵亡的时候,他正好出现在附近,这个原因便使得天下人都认为是他害了义父?   这简直是天大的一个锅啊!   萧暥被这口大锅压得有点透不过气。   他记得何琰在《庄武史录》里写过当时的境况。   兰台之变后,北狄为主的北方蛮夷部落,占领了中原的小半壁山河。凉州的大半,巴州的一半,雍州的西北,幽州的北方十几座城等大片区域都已经陷落。各地诸侯纷纷调兵抵御蛮夷。   魏淙也就是在这种情况下,为了中原大防,从江南北上,一边让魏西陵出战雍州勤王,自己则前往西北前线抗击北胡,却未料折剑于此。   萧暥凝眉深思,所以天下人认为是他害魏淙的无非基于两点。   其一,魏淙中伏,他正好率军出现在附近。其二,王氏失德,导致国家濒乱,乱世赖长君,士林中颇有一部分人觉得皇帝年纪太小,而魏淙不仅是皇室宗亲,而且为人刚正,勇猛善战,是国家之砥柱,所以想让魏淙出面主持大局。萧暥野心勃勃,想要挟天子以令诸侯,如果让魏淙摄政,还是他的义父,肯定要处处制约他,所以萧暥痛下杀手。   萧暥靠在床上深吸了口寒夜的冷气,觉得自己真特么的冤。   虽然原主野心勃勃,但是害死魏淙是根本没有的事啊!   但是他搞不懂原主,他为什么不解释清楚。   但他不解释,就成了默认。   萧暥躺在床上想了想,觉得要么是原主这种猛人根本不屑向世人辩解,要么是他知道,就算解释了也没用。   但也有可能是……一个念头转过,萧暥心中跟着一沉。   他不想解释是抱恨怀疚。   因为他在风雪中延误了两天。如果没有这两天的延误,如果他能及时赶到,也许魏淙就不会死在葬马坡。   所以他才不再解释,甘愿承受着天下人的责难,承受江州的家人的怨怼和怀疑。   萧暥觉得罢,他是脸皮厚,所以即便是当过街老鼠,都要夹着尾巴悄悄回江州去。   但是原主,应该是至死都再也没有回过江州罢。   不知道那些年来,他辗转于沙场,辗转于大梁波诡云谲的争斗时,可曾遥望江南的杏花烟雨、渔火晚唱。   萧暥心中隐隐的竟是意难平。   他暗暗心道,当年的事情他一定要查清楚,不是他的锅,他绝对不背!   到底是谁出卖了魏淙?   就在这时,他忽然听到外头又传来一阵阵喧闹声。   萧暥回过神来,问道:“外面在吵什么?”   ***   大帐外,雪纷纷扬扬而下。   北狄营地里响起炸雷一般的嘶吼。   “复仇!我们要复仇!”   魏瑄手按剑柄肃立雪中,发间肩上已经积了一层碎雪,他目光如刀刮过北狄将士的脸上,声音明朗清晰,“你们要为首领复仇,但是一盘散沙是复不了仇的!”   人群里又起了一阵骚乱,纷纷看向他,有人道,“我们怎么样才能复仇?”   魏瑄道,“你们要成为草原上最锐利的弯刀,就需要有完备的军制和严格的军纪。今后你们每一部的士兵为一个营,设越骑校尉统辖。”   “潘顺。”   “在!”他身后一名锐士出列。   “命你为黑翼营的校尉。”   “是!”   “张平。”   “在!”   “你为赤火营校尉。”   “是!”   ……   只片刻工夫,魏瑄就已经趁热打铁,迅速把这七千北狄人按照大雍的军事编制改编,趁着北狄将士还沉浸在首领们被曹满暗杀的激愤和无措中时,他迅雷不及掩耳地将整个军队的编制都改变了,至此,这七千北狄骑兵彻底成为了他们的战力。   完成这些,他让各营将士都在越骑校尉的统辖下,回营修整待命。   此时已经是三更时分。   漆黑的夜空中,鹅毛般的大雪纷纷扬扬落下。   魏瑄迅速走到营地后方的高坡,在箭头上沾上火油点燃,然后拉满弓弦,一支羽箭如同流星般划过夜空。   片刻,远处山坡上,一丛枯木悉悉索索地颤了颤,引得积雪簌簌落下。   魏瑄扔了弓箭,走下高坡。正好遇到到处在找他的伏虎,   “殿下,大头领醒来了,找你呐。”   *** *** ***   野虎岭大营   曹满面色阴郁地坐在案前。   他的面前躬身站在一个瘦小的士兵,头盔衣甲上湿漉漉都是融化的雪水。   “萧暥的营寨四周都是巡逻的士兵,小的不能靠的太近,看不真切,当中有一阵子就听到他们大营里传来激烈的喊杀和打斗声。”   曹满浓眉一簇,眼神跟着紧张起来,“怎么样?”   “然后就听见营地里一群人闹哄哄了一阵,其中还夹杂着嚎啕声,哭地跟狼嚎似的。”   曹满紧接着问,“还看到什么?”   “看到营地里很多士兵都从营帐里涌出来,吵吵嚷嚷的,有胡人也有中原人,当中好像有几嗓子吼得响,我听到似乎是报仇什么的。”   曹满眯起小眼睛,摆摆手让他下去。   就在这时,军士来报,“主公,晋王来消息了。”   曹满眼睛发亮,急不可耐道,“快,呈上来!”   他解开绑在箭头上的绢帛。   只见上面写着,“刺杀已经得手,三十名勇士奋力,血溅当场,无一生还。现今大营戒备森严,我脱不开身,只能见机行事。”   字迹潦草,看起来是情急间写下的。   曹满一拍桌案站起身来,精神大振,萧暥死了?!   紧接着,他又想到了什么,疑虑重重地看着那绢帛。   只是一封书信,却没有见到首级。   虽然魏瑄说三十勇士全部战死,这倒是也无可厚非,这些人本来就是死士,进了军帐行刺,也没指望能突出重围回来。   但是,没有看到首级,一切就没有定数。   “继续去探。”他道。   *** *** ***   魏瑄进帐的时候,就看到萧暥神色清冷地靠在榻上。   “怎么不好好休息?”魏瑄边说,边拿起软垫搁他腰后,手指轻轻带过,只觉得那人更清瘦了。   萧暥问:“外面出了什么事?”   魏瑄淡声道:“没什么大事,出了点意外,我已经妥善解决了。”   萧暥追问,“是何意外?”   魏瑄知道瞒不过他,只有把前因后果说了一遍。   即使魏瑄的语调轻缓,萧暥都能感受到这背后的惊心动魄,但是偏生被他讲出来,却有一种娓娓道来之感。   短短几个时辰,北狄各部落的首领全被杀了?   萧暥虽然头疼眼花,病得难受,但是脑子并不糊涂。   这孩子他带出来的,做事风格像他。   昨晚的事情,断然不会像魏瑄说的那么云淡风轻。   魏瑄道,“将军勿忧,北狄各部我已经分排为五个营,分别设越骑校尉统辖。”   言外之意,不用担心北狄将士叛乱。   萧暥当然清楚,各部首领投降他都是不得已而为之,只要有机会,必然会反。但是这些首领又杀不得,他怕担这杀降之名,今后再没人敢降他了。   如今是曹满杀的,好一个借刀杀人。   天下人都会以为曹满是被逼到了角落里的一头受伤的狼,穷途末路拉人垫背罢了。   这事儿做得不露痕迹。   萧暥凝眉思索,魏瑄这事情做得娴熟老练,滴水不漏。自觉就算他来做,都做不到这种程度。   这时魏瑄端来了汤药,道:“你好生休息,不要想多了。”   萧暥心里有气无力地靠了一声,怎么一个个都让他不要想多了?   这孩子学谁不好,这口气怎么跟魏西陵似的?   魏瑄道:“外面的事我会打理。”   萧暥蹙眉道:“殿下是打算让曹满认为我死了,引他再来劫寨?但曹满狡诈多疑,此次没有看到我的首级,他必然不会相信。”   魏瑄笃定道:“将军放心养病,我自有办法让他上当。”   说罢他静静看向萧暥苍白清削的脸容,他一身病骨支离,这破碎的江山压在他一人肩上,实在太沉了。   “我想替你分担一点。”   萧暥闻言蓦然怔了怔,忽然间觉得这孩子长大了,知道心疼他了。   不由得心中又涌起一股老父亲般的感慨。正当他脑子里又开始不正经起来的时候,魏瑄舀起一勺药送到他唇边。   “加了蜜粉,不苦的,喝了罢。”   萧暥一诧,这高原上,哪找的蜜粉?   不过萧暥不再问了,魏瑄总能办到的。   他甚至有一种感觉,就好像多么不可能的事情,这孩子为了他,总能办到。   这次也许真的能放手交给他办一次,萧暥决定赌一把。   “殿下,要活捉曹满,我有事情要问他。” 第199章 魅影   萧暥喝了药,躺在床榻上,头疼地睡不着,眼睛盯着帐顶看了会儿,视野里依旧一片模糊,看什么都是雾里看花,看不清。   又病又瞎惨兮兮。   都说高原反应躺一两天就好,可是他都快躺城咸鱼了,怎么半点起色也没有?果然是这个壳子太娇弱了?   还有他这眼睛,提前老花?   就在他不着调地胡思乱想时,鼻子里闻到了一股香甜味儿。   有好吃的!   接着就听魏瑄道:“军营里也就这些材料,我凑合着给你做了些点心。”   萧暥精神大振,闻这香味儿可是一点都不凑合啊!   他赶紧地伸出爪子去接。   结果糕点没捞着,盘子却碰翻了,点心滚了一床,好不狼狈。   他正要摸摸索索地探手去捡,被魏瑄一把捉住手腕。   魏瑄眸光一敛,盯着他一双茫然的眼睛道,“你眼睛怎么了?”   萧暥:唔!   他赶紧装模作样揉了揉眼皮:“没睡醒……”   魏瑄根本不吃他这一套,忽然长身而起,走到帐门口问,“军医何在?”   萧暥:……   好罢,已经不相信他了。   片刻后,军医仔细给他检查了一遍,道:“此处山地高峻,气候恶劣,将军身体虚弱,怕是不宜久留,需尽快出岭……”   “不行。”萧暥断然道。   现在退兵,放曹满逃走,前功尽弃,绝不可行!   魏瑄看向萧暥,就见他一脸打死不退兵,大不了窝这儿过年的无赖样。魏瑄默默转身,把滚落在被褥上的糕点收回盘子里,然后塞到他怀里。   某狐狸忽然摸到了好吃的,立马安静如鸡,小口小口斯斯文文地咬着。   魏瑄送军医出帐,隔了半个时辰才回来他的手里拿着一个晶莹剔透的小瓷瓶。   萧暥看不清,就感觉到有人在塌边坐下。   紧接着。一只触感温润的手指忽然抬起了他的下巴。   唔!这是要做什么?   萧暥仰着脸,一双眼睛茫然地睁着,烛火下眸光流转,漾到人心底。   就听魏瑄的声音近在咫尺,“别动。”   萧暥:   魏瑄强烈地抑制住指端想要顺着那眼睑流畅宛转的线条一路抚去的念头。深吸了一口气,抬起了手。   萧暥只觉得一滴清冽的水滴落到了眼底。凉幽幽的很舒服。   卧槽!古代的眼药水?   就听魏瑄道,“我问医官寻了些明目的草药,用雪水融了,给你敷眼睛。”   萧暥是服气了。这会儿在战场,你有工夫整这个,还不如赶紧想想怎么对付曹满。   他问:“接下来你打算怎么打?”   某老兵油子表示虽然本人伤残没法上阵了,但还是可以提供咨询的嗷!   魏瑄淡淡道:“将军好生修养,不用忧心。如今北狄各部急于复仇,士气高涨,破曹满就在这几天了。”   萧暥赶紧关照道:“曹满狡诈,不可轻敌。”   魏瑄点头:“我会谨慎。”   出了营帐,   魏瑄道:“伏虎。”   伏虎立即上前:“在。”   “传令张平率本部三千余人,今日午后,立即攻打野虎岭山寨。”   强攻?!   伏虎着实怔了一下,“三千人怕是不够罢?”   他自己就是山匪,知道这些山间的寨子依地势而建,多有陷坑棘障,士兵躲在寨子里就是一窝窝山耗子,非常难打。   强攻是要吃苦头的。   魏瑄眸光幽幽一凉,“传令各营,以弓箭攒射为主,进攻只要使三分劲,声势给我做大了就行。”   伏虎又是一愕,这又是要做什么?   *** *** ***   野虎岭。雪初歇。   午后。   漫山遍野的喊杀声震耳欲聋,冲霄而起,空中箭雨如蝗,交织而下。   “竖盾,应敌!”曹满的部将甘城声嘶力竭地大吼着。   无数面厚重的盾牌往雪地里重重地一顿,合围成冰冷的坚墙,将弓箭手掩护在其后。   “主公,敌军忽然大举进攻,来势凶猛,主公不如先从后山小道避走,去漠北和公子汇合。我率部留守山寨断后!”甘城急道。   “不,你没看仔细。” 曹满小眼睛里闪过一道洞悉的精光,   “敌军只用箭雨攒射,声势虽大却围而不攻,其中颇有蹊跷……”   甘城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再多派些探马出去。”   ***   大帐里。   魏瑄细心周到地给萧暥用雪水润了眼睛,然后问,“想吃什么?”   “烤肠。”某狐狸舔了舔嘴角。   “不行,军医说你不能吃烟熏火烤的。我给你煮了粥。”魏瑄不容置喙道   萧暥无语:……那你还问什么。   存心馋他吗。   “等你眼睛好了,再做烤肠给你吃。”魏瑄说着舀起一勺粥,递到他唇边。   虽然是粥,煮得清爽可口,里面还放了乳酪,和在粥里,自然有一股浓浓的奶香味,竟是意外地好吃。   大帐里炭盆烧得暖暖的,四周清宁无事,只偶尔能听到巡逻的士兵经过帐前,军靴踩在积雪里的咯吱声。   这两天,萧暥简直有种错觉,好像这不是在战场上,而是在度假……岁月静好,现世安稳。   魏瑄偶尔会跟他汇报一两句战况,也都点到即止,多问也不说了。只让他放心就好。   这孩子,嘴巴真够紧的。   喝完粥,魏瑄扶他躺下,触手可及几乎能摸到他清透匀称的骨骼。   萧暥感到那手掠过时不轻不重地在自己腰间一揉,激起一阵说不清的酥痒。   “怎么了?”   魏瑄道:“还是瘦。”   萧暥心底嘶了声,这是嫌他光吃粮不长肉?   这两天魏瑄倒是照顾得他无微不至,比云越有过之而无不及。   唯一让他不满的是,这小子比云越还能护主,把所有外部的联系给切断了,让他安心静养。   他快要与世隔绝了!每天就看到这小子在他面前晃,这特么不是静养,这是圈养!   就在这时,伏虎掀开帐门进来道,“殿下,已经准备好了。”   “准备什么?”萧暥立即问,   魏瑄站起身,安抚道,“将军好好休息,外面的事交给我。”   萧暥:……   忽然觉得,他这个主帅好像被副将架空了。   果然武帝不是云越,想当云越使门都没有。   而且表面上看,魏瑄和云越的风格差不多,都是细心周到,无微不至。   但事实上是有本质的区别啊!   以往他生病,云家小公子绝对会老老实实把战况和外面的情形全部汇报给他,让他决断。   可魏瑄完全不是这个画风。   他表面上是你想要吃什么喝什么,腰酸背痛要揉按都可以,反正你说什么,全听你的,一句都不跟你顶,言听计从,比云越还乖巧。   但是,做的完全是另外一套!   自作主张,自行其事。不跟他汇报,还把他圈养起来,这小子是吃准了他现在看不清也动不了,摆明了欺负瞎狐狸!   萧暥以往是掌握大局惯了的,什么事都亲力亲为,现在忽然一眼一抹黑,那是抓心挠肝地难受。   帐外的空地上,停着一部刚刚完工的车驾。几个士兵正在给车装车盖。   伏虎道:“临时伐木让军中工匠做的车厢,又找了两匹战马拉,殿下看看,这可以罢?”   魏瑄看了一圈,又试了试这车厢的牢固度,点头赞许,“甚好。”   不过伏虎搞不明白:“殿下,这行军打仗都是骑马,这车驾跑都跑不快,要这东西做什么?”   在大雍朝,笨重的战车早在千年前就淘汰了,而且这是寻常的马车,也不是战车啊?   魏瑄并没有解释的意思,道,“伏虎,傍晚我率军下山,这车驾应该经得起颠簸。”   伏虎更懵了,“下山?撤军吗?那大头领坐这车走?但他肯撤军?”   魏瑄道,“他不走,所以在我率军下山的时候,你要带领锐士营的所有将士,严守中军,保护营寨和将军。”   他脸色深沉,曹满应该是不会劫寨,但是他还是要以防万一,绝对不能出半点疏失。   “你让士兵皆进入营帐,不要埋锅造饭,都吃冷食。将军的帐里,我会给他备好晚饭,炭盆不能少,他身体畏寒,可记住了。”   伏虎道,“记住了。”   然后他转身,“潘顺,张平!”   两名体格健壮的汉子立即出列。   “率本部四千胡兵,傍晚随我下山,去长垣道。”   “是!”   伏虎听着有点摸不着头脑,他带四千北狄士兵,跑长垣道做什么?   那长垣道口出去,再行百里就是野芒城了。   *** *** ***   野虎岭。   傍晚风雪更紧。   两方人马交战对吼了大半天,都有些疲惫了,各自偃旗息鼓。   山寨里。   派出的探马前来回报,“报——主公,萧暥大营里不见人影,傍晚也没见埋锅造饭的烟火。”   曹满心念一动,日暮不见造饭,难道是座空营?   但是萧暥诡计多端,很可能是故意放空营,诱他去劫寨。   毕竟,萧暥遇刺只是纸面上的消息,没有看到首级。   曹满道,“再探。”   他话音未落,甘城风风火火进来,“主公,攻寨的敌军已撤,向长垣道方向而去。”   曹满立即展开地图一看,心中就是一沉。   长垣道是出野虎岭最近的道路,山路逼窘险峻。   就在这时,又一道加急的战报传来。   “报——主公,长垣道口出现大量敌军,其中还有车驾。”   什么!车驾?   曹满眼珠子一转,骤然拍案而起,“萧暥怕是已经死了!他们想要撤军!”   周围的部将都不明白了,“主公,何以见得?”   曹满笃定地扣着桌案道:“这只小狐狸就算是死到临头,也要给老夫设个套。”   “萧暥想撤军,又怕我趁他撤军追击,所以他让军队先佯攻我营寨,只噪声势骚扰,意在扰乱我的判断,拖住我,他好徐徐撤退。且退兵不拔营寨,也是疑兵之计罢,让我以为他还在山上,其实他已经暗中撤军。”   甘城恍然道,“那么主公,车驾里难道就是萧暥?”   “前番行刺,萧暥可能重伤垂危,要下山救治更有可能,那车里已经是小狐狸的尸体了!”   说着曹满的小眼睛熠熠发光,“传令三军,火速追赶,截住他们!”   *** *** ***   长垣道口,天黑后,雪下得更大了,没有星月,四野只剩下皑皑白雪反射着一点幽光。   一支数千人的军队在狭窄的山道间默默行进着,马车的车盖上积着一层雪,就像覆盖了一面白绫。   曹满勒住马。急速的奔跑后,战马的鼻子里喷着热气。身后的士兵们气喘吁吁,脸上冻得通红。   他率军一口气马不停蹄追到山谷的豁口处,果然追上了!   军中有车驾,所以他料定他们行军快不了。   夜色中,曹满拔出剑,冷冷指向下方,“劫了那部马车,夺取萧暥尸体者赏千金!”   瞬间几千骑兵迎着漫天风雪如潮水般冲下。山谷间顿时杀声雷动。   谷中的北狄骑兵略微一愣后,立即抽出明晃晃的弯刀应战。   甘城不愧是猛将,他一马当先,率军势如破竹冲入敌军阵中,左击右突,如同虎入羊群,手中的长刀狂舞,势如风雷,一刀就掀翻了马车的车盖。   那马车本来就是临时搭建的,哪里经得起他这一砍,轰然塌陷。   周围几名眼睛都杀红了的士兵立即围上来,举起火把一照,车厢里空空如也,半个人影都没有。   “主公!是空车!”   不远处的曹满瞳孔骤然一缩,空车?   那萧暥哪里去了?   他一念未过,忽然间,四周的山野上火把齐明。惊回首间,只见皑皑白雪映着火光,照得亮如白昼。   熊熊火光照着漫天的风雪中,无数骑兵如魅影般从四面八方的雪林子冒了出来,顿时将那已经破碎的车驾,和他们这数千人全都围在了中央。   内外夹击,包了饺子!   曹满大骂不好,又是萧暥的诡计!   事到如今无路可退,他拔出宝剑,往前狠狠一引,厉声喝道:“冲,冲出去才有活路!”   他手下的凉州兵本来就是如狼似虎,现在逼到死地,骤然间个个面目狰狞提刀欲搏杀出一条血路。   甘城手臂上肌肉暴起目眦欲裂,钢刀狂舞,灌力一个斜斩就砍去一个北狄护卫半个脑袋,鲜血泼洒在雪地里一片泥泞。   紧接着那沉重的厚背钢刀再次高高举起,森寒的刀光刺入张平的眼眸,张平手中的宝剑竟被大力弹飞,眼看着就要被当场一劈为二。   千钧一发之际,一支羽箭掠空疾至,精准地穿透了甘城的脖颈。钢刀沉闷地一声落在雪地里。他庞大的身躯如同一座铁塔轰然倒地。   忽然有人惊叫起来,“萧暥!是萧暥!”   否则还有谁会有这么精湛的箭术!   魏瑄面无表情地放下弓箭,道,“放火,堵住隘口,断其退路,两头夹击。”   随即,长垣道口和山谷豁口处燃起了熊熊火光。   眼看去路被彻底堵死,眼前只有黑压压的一片敌军,凉州军顿时陷入了混乱。   魏瑄纵马峙立于山岩上,朗声道,“凉州军听好了,曹满勾结夷狄,坏我中原大防,我奉陛下之命前来讨逆,降者不杀!”   乱军中,曹满一刀砍落一名士兵的头颅,小眼睛里泛着狠劲,声嘶力竭地大叫道,“敢退缩、投降者斩!”   但他话音未落,又是一支羽箭急掠而来,精准地刺穿了他的战马的咽喉。   那匹马哀鸣一声幡然倒地,曹满一头栽倒摔在泥泞的雪地里,满脸都是冰凉的雪水。   ……   此战,曹满被生擒,其余三千多人尽降。   魏瑄收兵回到营寨时,天已经亮了。   他掀开帐门进去时,大帐里静悄悄的,冬日的阳光透过帐幕照进来。   萧暥躺在床榻上,睡颜娴静秀美,乌黑的长发柔顺地铺在身侧,微微仰起冰雪苍俊的脸,露出脖颈优美起伏的弧线。   魏瑄忽然心中一颤。这场景和他梦中如出一辙!熟悉地让他毛骨悚然!   他顿时冷汗就冒出来了,急奔到榻前,手颤抖地摸上萧暥的脸颊,触手可及,一片寒凉。   “彦昭!”   他惊慌失措地叫起他的名字。   帐内安静地让人窒息,只有阳光在那乌黑的如锦缎般的长发间流淌,散发出柔和的光泽。   铺天盖地的绝望包围了他,即使中了石童的毒的绝望,也不及此此时万一。   他咬着唇,眼睛里涌起一片温热,泪水不住地往下流,冲刷着脸上的血污。   为什么?无论如何都护不住他?   大帐里冷得像个冰窟窿。   “炭盆!为什么军帐里没有炭盆!”他大声道,   他记得下令过让伏虎多备炭盆,取暖是足够的。为什么这里冷得跟寒狱一样!   “伏虎何在!?”   他漆黑的眼中隐隐浮现一抹冷冽,难以抑制心中暗潮翻卷杀机隐现。   紧接着,魏瑄就听到耳边一道低怯的声音道,“陛下,这不是你让老奴把炭盆拿出去的吗?”   什么?   那声音老迈略尖,正是宦官曾贤。   紧接着他心中骤起一个寒颤。   一个念头划过脑海,他想都不想,拔出短刃,毫不犹豫将刀尖剜入自己左手的手肘,鲜血淋漓中,刺骨的锥痛激得他头脑顿时一清。   忽然间,阳光散去,军帐也不见了。   眼前只有漆黑的峡谷中,正如豺狼般发了疯相互撕咬激战的士兵。   魏瑄这才发现,他依旧在谷中的战场,周围的数百名士兵就像中了魔障般,眼中燃烧着炙热的杀机,面目狰狞如恶鬼般自相残杀,血光激溅残肢抛飞,惨烈无比。   其他人则被这幕惊得骇然失魂。呆若木鸡不知所措。   旁边的张平焦急地喊着他,“将军!将军!”   魏瑄倒吸一口冷气,猛然回过神来,刚才他莫非也和这些士兵一样,中了术!   幻术。   “将军。”张平脸色惨变,“这些人忽然就打起来了,末将喊你,你也听不到。”   幻术高于一般的障眼法,属于中阶秘术。   但是同时让那么多人都中幻术互相残杀,即使是修得高阶秘术的苍冥族长老们也难以做到。   魏瑄心中骇然,这里除了他,还有人会使用秘术!   而且,此人的秘术造诣远远在他之上!   魏瑄心中顿时升起凛然的寒意。   他猛地就想起十多日前,在赤火部落大营的那晚,就有人用隔空用秘术操纵夜檀,驭毒蛇袭击萧暥。   难道此人和今天制造幻术的是同一个人?   山谷中风雪狂舞,伴随着激烈的兵戈交击声。   乱军中,如鬼魅般静静峙立着一骑,那匹马又高又瘦,就像马背上的那个人。   那人穿着一身夜色般浓黑的斗篷,斗篷的兜帽上落满积雪,他鬼气森森的脸仿佛笼罩在黑雾之中,就像一个幽灵般浑身弥漫着阴冷的气息。   前所未有的威胁感包围住了他,魏瑄感到彻骨的寒意。   这个人的秘术造诣,不是无相与贺紫湄之辈可比的。   他耳边忽然想起苍青惊骇的声音,“魏瑄!快逃!你打不过他的,被他抓到你就完了!” 第200章 情义   “我不会跑。”魏瑄静静道。   他处心积虑把曹满骗到长垣道口一举歼灭,此战不容许失败,他一定要把曹满活捉回去。   他绝对不会让那人失望。   林间的雪很大,纷纷扬扬,迷乱人的视线。   那黑袍人的身后又闪出两骑,都是一身漆黑的斗篷,戴着兜帽,看不清模样,其中一人的下巴上有钢针般的短须。   那黑袍人的声音阴冷低沉,隔了那么远却好像在魏瑄的耳边响起,他道,“去,把曹将军带走。”   他身后的两骑,立即分出,旁若无人地穿过狰狞厮杀的士兵。向跌倒在地的曹满而去。   “魏瑄,别!”苍青话音未落。   魏瑄手指一扣,一支羽箭已经带着尖锐的长啸刺破了夜风,疾飞而去,竟凌空一劈为二,分射向两人。   那两人反应也是极快,斗篷一甩急闪而避。   羽箭倏地擦过他们之间,又合二为一,稳稳钉在曹满面前的雪地里。曹满惊得一屁股坐在地上满脸骇意。这些到底都是什么人?   雪原上响起沉闷的击掌声,那人黑气沉沉的脸终于转向了魏瑄,“幻术,你倒是还报得快。你学秘术多久了?”   那黑袍人的声音穿透喧嚣的沙场传到他耳边,仿佛夹带着万古荒寒般的寂寥和阴冷包裹上来。   “两年。”魏瑄道。   “你天赋很高,只是可惜了。” 那人驱马过来,所过之处,两边厮杀正酣的士兵忽然静止不动了,在风雪中变成一座座面目狰狞的雕像。   “魏瑄,快跑,他要抓你走!”苍青声音透出前所未有的恐慌。   魏瑄没有跑,他绝不会在战场上调头逃跑。   而且,他也跑不了。   他感到被毒素所侵蚀的手臂和右胸传来一阵阵钝痛,半个身子似乎变成了坚硬的石头动弹不得,沉重地将他往雪地里坠去。   甚至连抬起右手拔剑,都做不到了。   “你是何人?”魏瑄迎着兜帽下那黑气弥漫的面目问道。   那人根本无视他的问题,那嗓音低沉坚冷,阴森森道,“你可能有点不清楚自己的位置,你既然是苍冥族的人,怎么和这些中原人在一起?”   他说罢,周围的风雪骤然卷起了一团黑气,天空纷纷扬扬的雪花也变成黑灰色的烟尘,带着腐蚀的气息,快速地向魏瑄移动过来。   “魏瑄快逃!快逃!”苍青简直要急哭了。   魏瑄面色深沉,左手中暗暗凝起玄火。就在那白光骤然亮起的刹那。忽然面前的黑气骤地一散。   风雪中隐隐传来马蹄踏过冰雪的大地的震荡声。   那黑袍人看了一眼身后的随从, “何事?”   只见那随从立即眼白一翻,一只猎鹰腾空而起,掠过茫茫雪原。   黑暗的夜空下,莽莽苍苍的雪岭中,一支骑兵疾驰如电,踏破铁马冰河而来。   “主君,是魏旷!”那随从道,   那黑袍人冷冷道,“来的真是时候,撤。”   那随从不解,“纵然那魏旷有战神之称,主君的幻术可控制千人,何必忌惮他?”   那黑袍人道,“北狄人信鬼神之说,我方才可以用幻术操控他们。但是魏旷为人刚直,平生不信鬼神,最恨怪力乱神之说,他的军队向来以坚勇无匹著称,不是幻术可以控制的,记住,幻术只能利用人心中的弱点,但是想无中生有,是不可能的。”   “属下受教。”那随从恭敬道。   那黑袍人又回头看了眼魏瑄,“小皇子,我们还会再见面的。下次你的皇叔就没那么及时了。”   就在他转身的片刻,一股风雪忽然掠起他斗篷的兜帽,魏瑄忍不住悄悄看了过去。   魏西陵纵马赶到的时候,就见林间尸横遍野,魏瑄矗立在雪地里,眼睫眉毛上都是霜雪,浑身冰冷。   他飞身下马,急步上前,一手按上魏瑄的肩膀,蹙眉道,“阿季,怎么了?”   魏瑄猛地回过神来,才想起刚才他借着风雪拂面之际偷窥了那黑袍人一眼。光那一眼,他似乎看到了无尽的深渊,一瞬间魂飞魄散。   “我,我没事。”他道。   曹满被拿获,手下余者三千余士卒全部投降。   魏西陵顺道就将野虎岭山寨拿下,收降守军两千余人。   *** *** ***   天已经大亮,   大帐里,萧暥一边吃着营养早餐,一边听魏瑄汇报战况。   当他听到曹满被擒时,顿时推开魏瑄拿着勺子的手,急问,“曹满在哪里?”   魏瑄道:“现关押在大营里。有专人看押。”   萧暥立即按捺不住了,“扶我起来,我有事情要问曹满。”   当年魏淙在凉州境内中伏,就是北上驰援曹满途中,此事曹满很可能知道些什么。   魏瑄搁下碗道:“曹满已经被关押,将军不用急于一时,你先把身体养好,有什么事情再问他不迟。而且你的眼睛也不方便。”   萧暥知道他说的是事实,曹满老奸巨猾,就算他不瞎,曹满都未必跟他说实话,现在他一只瞎狐狸,还想从曹满那里问出什么来?   但是这会儿他哪里听得进去,脑海中不时浮现冰天雪地里,原主顶风冒雪前去驰援,结果却被反诬为害死义父的罪魁,他沉默了那么多年,有家回不得。   萧暥觉得自己怎么样也算是继承了原主这身体,有些事原主不说,他要替原主说出来。洗清这一身嫌疑,也算对得起原主了。   “扶我起来,伏虎何在!带路!”他厉声道。   魏瑄有些不解。除了战场上,大多数时候萧暥都是很随意的一个人,很少如此坚决且疾言厉色地说话。   何以萧暥忽然对曹满如此上心?   萧暥当然上心了,那口巨型黑锅扣在脑门上,能不上心吗?   伏虎看了魏瑄一眼,刚要硬着头皮上前。   这时,就听帐门前传来一道冷冽的声音,“我来罢。”   萧暥闻言顿时蔫了。   真的蔫了……   魏西陵!   魏西陵刚从野虎岭收兵回来,换了身利落的袍服,丝毫看不出沙场归来的煞气,反倒显得清飒俊朗,衣衫上似有阳光干燥温暖的气息,闻着让人安心。   萧暥坐在榻上,刚才的气势顿时全没了,一双不能聚焦的眼睛茫然地看着前方。   魏西陵对魏瑄和伏虎道,“你们先去休息。这里我来。”   然后他在塌边坐下,不动声色端起萧暥的脸,“看得清我吗?”   萧暥:“能……能看到……”就看到个轮廓。   重度老花……   “明天就拔营下山。你今天好好休息。”他说着拿起案上的粥,粥刚才萧暥只吃了一半,还有余温。   他默不作声拿起勺子,递到他唇边。   “唔,西陵。”萧暥乖乖喝了一口,还来不及咽下去,就迫不及待道,“你不是想知道当年葬马坡的事情吗?”   魏西陵手中的勺子微微一顿,“怎么忽然提起这事?”   萧暥急切道:“曹满可能知道当年的事情。他现在被关押在营地里,我想去查问他。”   魏西陵剑眉微微蹙起,“不急。”   萧暥就不懂了,怎么就不急了?你不急,那你当年在安阳城抓着我,还逼我说?吓得我差点以为小命要没了。   魏西陵道:“我之前一直迫你说,因为我不想听天下人说什么,我想听你说。”   萧暥微微一怔。   “是我错了。”魏西陵静静道。   “其实即使你什么都不说,我也应该相信你的。”   萧暥忽然心中五味俱全。   难道说原主什么都不解释,一直保持沉默,因为他知道,魏西陵无论如何都会相信他的吗?   而这些年无论世人怎么说,其实魏西陵心底一直没有认为是他害了魏淙?   萧暥原本朦胧的视线隐隐浮起一层水雾,忽然觉得以往遭的那些罪全都过去了。   天下人怎么想又如何,只要那一人相信他就够了。   魏西陵道:“父亲中伏与你无关,我不会再问,至于江州那些人,我会给他们个交代。”   萧暥当然知道,魏西陵言出必然做得到。   如今他在江州说一不二的威望,甚至更胜于当年的魏淙,魏淙继承了江州七十二郡,而魏西陵却是在短短三年内重新打下了天下。魏西陵若不允许江州的人提及,那就没人敢说三道四。   但是,萧暥隐隐觉得当年这事儿水很深,还真不仅仅是魏淙中了蛮夷的埋伏那么简单。 鳿C熙C彖C对C读C嘉C   就像梦中那位高士所说,蛮夷之人不通兵法,也不会用复杂的计策,而这引诱魏淙进入埋伏圈的手段,实在超出蛮夷的能力,借刀杀人的可能性更大。   萧暥在心底道,这事儿必须得查清楚。   “西陵,义父中伏时,军中有内鬼。一定要查出那个人是谁。”   魏西陵剑眉一蹙:“内鬼?”   萧暥立即把前日他梦到的情景说了一遍,“此中内情,曹满也许知道什么。所以我才想去问他。”   魏西陵道,“此事我会去查,你先休息。”   中午,魏瑄给某人送饭去的时候,就看到他靠在魏西陵肩膀上睡着了。他睡容安恬娴静,流瀑般的长发随意地垂落下来,魏西陵一手拢着他,清凉的发丝穿过指间。   魏瑄抱着食盒站在帐门前神色复杂,轻声道,“皇叔。”   “进来罢。”魏西陵边说边小心地扶萧暥躺下,低声道,“睡着了,午饭先热着,等他醒了再给他吃。”   魏瑄乖巧地点点头。   “我还有些事务,你照看他片刻。”魏西陵说罢掀开帐门出去。   魏瑄看着他的背影,心中隐约燃起一种渴望,渴望自己什么时候也能像他那样,强大到可以让那人安心地倚靠。   *** *** ***   曹满被安顿在一个营帐里,四周有执勤的武士,戒备森严。   走到门口,就听到曹满在里头嚷嚷,“这里也太冷了,就算老夫如今成了阶下囚,老夫也还是朝廷任命的凉州牧。萧暥连这点规矩都不懂?”   魏西陵面若冰霜,掀帐入内。   曹满一见到是他,顿时神色一凛,眉头也跟着跳了跳,道,“魏将军,别来无恙啊。”   “曹将军。”魏西陵淡淡回头道,“拿几个炭盆进来。”   曹满皮笑肉不笑抽了下嘴角,“多谢将军了。”   然后他在胡凳上坐下,做了个请的手势,举手投足间还是诸侯的派头,道,“老夫现在阶下之囚了,此地简陋招待不周,不过,老夫倒真是意外,没想到你居然会帮着萧暥。”   说道这里他小眼睛里闪过诡诈的光芒,窥测着魏西陵清冷的脸色,“果然,传言不虚么?”   魏西陵没有兴趣听什么流言蜚语,单刀直入问道,“我此来是想请问曹将军一件事,当年我父前往凉州和曹将军联手抵御蛮夷,最后折剑葬马坡,此事背后是否有隐情?”   曹满嘶了口冷气,他眯起眼睛,细细衡量片刻,道,“魏将军既然问了,老夫也不隐瞒,确实我知道一些事情,但是将军想听,我有个条件……”   魏西陵知道他不会轻易就说,“曹将军请讲。”   曹满道:“我要你保护我的安全,将来无论局势如何,我都要保有凉州牧的体面和优待。”   魏西陵道:“可以,我答应你。”   曹满这才放下心来,他老谋深算,知道这句话换是别人说,分文不值,等他一旦把真相说出来,对方立即可以翻脸不认人。所以,这话只有魏西陵说了才管用。   魏西陵一诺千金,只要他答应的事情,就必定会办到。   这些事情曹满藏在心里也很多年了,如今给自己换个后半生衣食无忧,至少还能当个富家翁。 第201章 真相   帐内光线昏暗,桌案上放着烤肉熏肠子乳酪等,午饭按照诸侯的标准,还有一盏清茶。   魏西陵道:“军中禁酒,将军只能将就了。”   他果然是说到做到。   曹满坐到案前,夹起一片切得精细的肉:“将军不尝尝?”   魏西陵道:“我不吃,多谢。”   他随即一想,就知道曹满多疑,道,“我已经传令下去,没有人会暗害将军,将军可以放心。”   言外之意,不会有饭菜里下毒这种事。   曹满本来疑心虽然魏西陵以诸侯之礼待他,但下面的人未必会守规矩。直到听到魏西陵已传军令,他才放下心,以魏西陵在军中的威望,没人敢违抗他的军令。   而且曹满发现即便他现在成了俘虏。魏西陵依然言必称将军,对他的态度和他坐拥十几万虎狼之师呼风唤雨的时候别无二致。   曹满不由有些慨然,魏西陵大概就是那种人,得势的时候,他不见得会多尊敬你一些,失势的时候,他也不会斜眉冷眼呼来喝去。沙场百战一生戎马,骨子里其实还是世家子弟的风范。   曹满阅人无数,他知道只有傍上魏西陵,性命才有保障。   魏西陵行事光明磊落,比自己这种表里不一的人要好应付很多。   当然,曹满毕竟是一方枭雄,七分奸诈中还留三分豪爽,魏西陵既然答应了他的要求,他也暂时收起那满肚子的诡诈,摆出坦然合作的姿态来。   酒足饭饱后,曹满徐徐开口道,“当年蛮人袭取陇上、金城等郡烧杀抢掠,我率军五万出凉州府前去御敌,魏淙将军出武都前来与我会师,相约合兵于上禄城共击蛮夷,但是在进军途中我收到了一条消息,或者说是一道旨意。”   ……   *** *** ***   萧暥在帐中食不知味地吃着午饭。   魏瑄的手艺依旧没得挑,可是他现在的心思全在魏西陵正在审问曹满这件事上。   他寻思着,这曹满老奸巨猾,魏西陵打仗虽然厉害,但是审问却需要威逼利诱,这怕是魏西陵不擅长的。这种事儿还是得要云越来。云小公子刑狱方面是有一套的,有必要时,说不定要用点手段。   魏瑄一边收拾碗碟,一边就发现某人的眼睛虽然看不清东西,但是眼底机锋暗转,不知道暗搓搓在想什么。   就在萧暥盘算着怎么威逼利诱撬开曹满的嘴时,魏西陵掀开帐幕一矮身进了帐。   萧暥听出他的脚步声,急道:“怎么样了?”   魏西陵在榻前坐下,道,“曹满都说了。”   魏瑄察言观色,见魏西陵面色沉冷,就知道他们要商量机密的事情,立即道:“明天要拔营,我去检视一下。”   说完利索地收拾了食盒出帐去了。   魏西陵看了眼他的背影,这孩子心思机敏冰雪通透,比起他那个哥哥实在是强太多了。   想到桓帝,他的脸色又沉郁了几分。   萧暥靠在榻上,因为眼睛看不清,微微偏过头,把耳朵凑近一点问,“西陵,曹满怎么说?”   魏西陵看着他这副样子心中恻然,扶他靠在软垫上,才静静道,“是陛下。”   萧暥骤然一惊,桓帝?!   魏西陵道:“当时父亲和曹满的战略意图是合兵于上禄城,共击蛮夷,但是曹满在进军去上禄城的途中收到了陛下派来的钦使的旨意,让他急速率军去一趟雁门。”   萧暥一边听一边迅速地回想《庄武史录》中相关的片段,虽然何琰很会瞎写,但是他是个书生不懂军事,所以在军事战略上何大名士自由发挥的空间不大,也就是说这部分会比较接近史实。也许会有一定的参考价值。   兰台之变后,萧暥骗王氏迁都于大梁。那时候萧暥还羽翼未丰,对桓帝和王氏都是礼敬有加极尽拉拢。   以此推测,彼时桓帝和王氏还是有一定势力的。只是后来被原主逐步削弱,才到了成为傀儡的地步,桓帝也因此深恨萧暥。   就听魏西陵道,“曹满到雁门郡后,就被搁置在那里了,陛下的钦时每天和他谈论时事,但却没见钦时所说的蛮夷来袭取雁门。”   而就在这几天里,魏淙孤军深入陷伏,战死葬马坡。   魏西陵的声音低沉,“那是一支蛮夷军队,忽然从白石谷杀出,奇袭葬马坡一带,就像是事先收到了父亲和曹满要在上禄城合兵的消息。而在路上伏击父亲的军队。”   “难道是那个内鬼!”萧暥道。   魏西陵剑眉深深蹙起。   这整件事迷雾重重,很可能事关桓帝。   萧暥清楚,倘若真是桓帝要除掉魏淙,那么对于魏西陵而言,就是最难的局面了。   难道还能为报父仇,起兵造反不成?   让魏西陵造反?萧暥想想就觉得不可能。魏西陵不是他这种乱臣贼子。   但是桓帝为什么要除掉魏淙?   萧暥稍作思忖就明白了。   除非是魏淙威胁到了他的帝位。   而历史上皇族同室操戈的事情还少吗。   当年王氏失德穷奢极欲,使得国力耗尽蛮夷入侵,酿成兰台之变。   清流世族中有很大一部分人便希望魏淙来主持大局,甚至还以‘乱世之时,国赖长君’的说法暗示让桓帝退位,禅让于魏淙。   平心而论,魏淙沉稳大度,不仅是东南屏障,还是国之柱石。若魏淙为君王,确实能最快地对内安定人心,使得臣僚百姓不再惶惶,对外也能最有效地驱逐夷狄,收复河山。   而且魏淙和魏西陵一样,既通政务,又通军务。所以他必然能最有效地节制各路诸侯,也不会出现蛮夷被击退后,中原群雄并起逐鹿天下的局面了。   当然这样也就没有他萧暥兴风作浪的机会。   所以世人都以为是萧暥害了魏淙。他们只看到萧暥的咄咄逼人,却忽略了那深宫里射出的阴晦目光。   但是还有一点,桓帝谋害魏淙,他有这个脑子吗?   以萧暥和桓帝接触下来这些日子,他觉得这位奥斯卡影帝陛下虽然善于演戏,但却不是一个善写剧本的人。幕后应该有人指使。   魏西陵沉声道,“王氏。”   萧暥心中暗凛。   果然,魏西陵也想到了。   王戎或者容绪才是幕后策划这一切的人。因为一旦桓帝下位,王氏就彻底丧失了插手中央权柄的机会。   王氏和桓帝是最不愿意看到魏淙掌握大权的。   但是,这些也只是他们根据曹满的一面之词做的推测。当年的事情早就无据可查。   而且更为难的是,如果真的是桓帝所为,魏西陵能怎么办?造反?   造反之后呢?   除掉桓帝,自立为帝?还是立魏瑄为帝?   但是到现在萧暥都没有看出这孩子有半点想当皇帝的念头。   有时候萧暥甚至觉得,魏瑄的理想就是当个好厨子,云越会的,他都要学会。云越不会的,他也要会。现在未来的暗黑系武帝好不容易被他培养成一个乖巧懂事积极向上的好青年,萧暥不想魏瑄卷入这种事情。   那么魏西陵自立为帝?萧暥觉得即使剑架在脖子上,魏西陵都不会自立称帝的。   而且更关键的是,如今九州之内诸侯群起,北宫达依旧是实力最强的诸侯,几年之后我和北宫达的生死决战在所难免。更不用说九州之外北狄等诸多蛮夷部落厉兵秣马虎视眈眈,阿迦罗怕是还在收服十八部落的途中。   这个时候他最需要的就是稳定,积蓄实力,贸然发难桓帝和王氏绝非明智之举。   而且萧暥步步为营,统一北方的计划也不能因此而打乱。   魏西陵忽然道:“阿暥,嘉宁还在北狄,先带她回来罢。”   萧暥也默契地不再提了,顺势道,“我前番转战北狄草原,对于北狄各部落有些许了解,还见到了阿迦罗。”   魏西陵顿时脸色一沉:“他做了什么?”   萧暥这会儿眼瞎看不到魏西陵已经冷到了极点的神色,道:“前番在刚氐河谷伏击扎木托时遇到过他,他大概想收服拓尓图部。”   魏西陵脸上罕见地阴霾重重,“我是指他有没有伤到你?”   某瞎狐狸还没意识到他字里行间透出的刺骨寒意,居然还有点得意,道:“阿迦罗没机会的,我差一点就拿下他了。”   然后他眼梢不自觉地又微微撩起,无法聚焦的目光不知道看着何方,“西陵,我想趁此机会,救出嘉宁后把北狄王庭也端了。”   魏西陵眸光微敛。   他们此次合兵灭曹满,潜入漠北救出嘉宁,并没有横扫漠北草原的计划。所以兵力部署以及作战时间上都没有准备。   一来,北狄王庭远在漠北,拥兵数十万兵,实力雄厚。二来,漠北严冬将至,天气恶劣,如不能速战速决,很可能因为缺乏御寒物资和骤降大雪,被困在茫茫雪原上。   要袭取北狄王庭,比起拿下曹满,无论是时间上,还是战备上,都明显不足。   而萧暥现在忽然闪出一个念头,就要兵锋突变袭取王庭,此中风险极大。   魏西陵道,“北狄王庭远在漠北,草原各部落兵力不下数十万,我们此番准备不足,不可轻举妄动。”   萧暥也知道,就凭他们的兵力想要端掉北狄王庭确实是妄想,但是,现在有一个机会摆在眼前了。   “西陵,他们实力雄厚,但是心不齐就没什么用。”   魏西陵立即意识到他话中有话,“你得到什么消息了?”   “我确实有消息。”萧暥眨眨眼,“我这次兼并了数个北狄部落,从他们口中得知北狄王庭里怕是要起一场风波。”   魏西陵容色肃然,“何事?”   萧暥虽然眼睛看不清,也丝毫不妨碍他微微勾起眼角,眼色狡媚如狐,“穆硕所部一心想要扶植维丹王子,进而谋取单于之位,单于年迈偏爱幼子,对阿伽罗诸多猜忌,据说在十天后的狼火节时,很可能要正式册封维丹为少狼主,若真是如此,以阿迦罗岂会坐以待毙。”   魏西陵面色深沉,中原王朝历来王权争夺,血与火的王位交替,看来这漠北王庭也未能幸免。   夺嫡之争最为惨烈。   “我料北狄王庭必有一场风波,我们的机会来了。”萧暥眯了眯眼睛。   他这狡黠的眼色被魏西陵尽收眼底。大有趁机煽风点火,再趁火打劫之意。   看来这狐狸眼睛就算都看不清了,也丝毫不影响他兴风作浪。   魏西陵道,“你已经有计划了。”   “对!”萧暥道,这几天他在营帐里可不是白白躺尸的,他脑子里一刻都没有停过。   “我们不妨趁着狼火节劫他们一把。现在我们合兵也有好几万精锐,趁着北狄王庭内乱两方势力胶着之时,一举端了他们!”说话间他一双无法对焦的眼睛里精光硕硕,却又不知道能看向哪里,使他看上去既邪恶又可怜。   魏西陵道:“但是嘉宁还在王庭,投鼠忌器。”   萧暥快速道:“我前番打听到北狄的狼火节时,附近的诸多蛮人部落都会来王庭庆贺,会有大型的商市。我先混进去救出嘉宁。”   魏西陵目光一掠,“你想潜入北狄王庭?”   萧暥道:“我率一队人先混入救出嘉宁,然后趁北狄王庭内乱的机会,我们再来个里应外合!”   魏西陵断然道,“不妥,你太弄险。”   萧暥满脸跃跃欲试,道,“这不是弄险,是险中取胜,而且我怕什么,不是有你吗,我得手后,西陵你再大兵压境。”   魏西陵凝眉道,“此事再议,明日下山,你先把病养好罢。” 第202章 陪你+番外   除了野虎岭,回到野芒城后,萧暥在床上养了两天病,高原反应症状明显减退,头不疼了胸不闷了,眼睛也逐渐看得清东西了。   朔北的十一月,已是天寒地冻,卧室里的炭盆烧得很旺。   萧暥靠在榻上吃着蜜橘。   天气冷,魏西陵让人将蜜橘用温水煮热了,煮热的橘子会有点酸,所以又加了蜜糖。   萧暥舔了舔嘴唇,美滋滋吃着糖水蜜橘,没想到魏西陵做事还那么细致。   不过想想也是,魏西陵若做事不细致,-江州七十二郡,那些纷繁复杂的庶务他怎么管得过来。   萧暥觉得自己还有云越可以帮忙,毕竟云小公子家学渊博,既当副将又当秘书,但是刘武……   他都有点好奇,刘武这脑子到底是怎么当上魏西陵的副将的?   “哈楸——”刘武在隔壁打了个喷嚏,抹了把鼻子道,“小公子,你瞪着我做什么?你想进去就进去啊。”   云越挑眉冷冷瞥了他一眼,走了。   魏西陵在屋里头,他避之不及。上一回魏西陵审视着他那冷峻的眼神历历在目,他差点就都招了,实在有点发怵。   另一头萧暥靠在榻上边吃蜜橘边瞎琢磨起来。   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以往他没那么贪嘴,一顿饭叫个外卖就打发了,可是他自从住进这个壳子里,经常病恹恹的难受,于是总想吃点香甜的补偿一下。还有个原因,他可能潜意识里觉得多吃点,能攒点力气。就像他小时候以为多吃点,就能长个子。   尤其是今天。   “今天是我生辰。”   魏西陵微微错愕看向他,“你生辰?”   萧暥不知道原主的生辰,而大雍朝的岁历又和现代不同,也没法参考他现代的生日。但是他记得他穿越到这个世界上的那天,十一月初六,他记得那天秋高气爽,将军府的漆黑的歇山式屋映着大梁的青空,所以这天就当是他的生辰了罢。没毛病。   他给自己找了个生辰,然后道,“我想吃蛋糕……”   ***   郡府大堂里   云越让人将几条长案合起来,方便把那巨幅作战地图摊开,过两天萧暥的身体恢复了就要和众人讨论作战方略。   魏西陵踱步进来,云越微微一惊,刚想转身逃离,就被叫住了。   “云越。”   云越深吸一口气,硬着头皮道,“魏将军,有什么吩咐?”   魏西陵似乎有点困惑,“你可知道什么是蛋糕?”   云越想了想,大半个月前萧暥下过一次厨,做了个大饼,贼难吃,好像他管那东西叫蛋糕?   可那真不是大饼吗?   正在他犹豫该怎么回答时,就听门口一道清越的声音道,“皇叔,我知道。但是需要些材料。”   “需要什么,我去采买。”刘武急吼吼道。   晚上某狐狸如愿以偿地吃到了蛋糕。   萧暥吃得泪流满面,真的是蛋糕!又松又软又香的那种!小魏瑄居然琢磨着他上次做的大饼,外加他的描述,以及刘武采买回来的一大堆材料,把蛋糕给做出来了!   萧暥第一次在这个世界热热闹闹地过了次生日。   “就差蜡烛了。”萧暥道。   生日蜡烛嗷!   “主公,我去拿。”   云越刚想起身出去拿,刘武拦住他道,“小公子,这郡府里只有点灯的蜡烛,太寒碜,过生辰要喜庆点,还是我出去买罢!”   ……   吃完晚饭,热闹过后,萧暥靠在榻上有点疲倦了。   夜深灯昏,寒意沁骨,朔风穿过窗缝发出凄凉的呜咽声。   萧暥挑灯擦剑,他这把剑名为青霜。他不知道原主为什么给剑起一个如此萧瑟的名字。   就像原主生平,一柄剑,一壶酒,一宵寒。   他忽然想起原主恐怕从来都没有过一次生辰。毕竟他连自己的生辰是什么时候都不知道。   魏西陵按住他的手,蹙起眉没收了剑。   “有酒吗?”萧暥抬头问道。   魏西陵道:“军中禁酒。”   萧暥道:“给我一杯,我不喝。”   片刻后,一小盅酒递到他手中,斟地浅,萧暥接过来,默默搁在了案头。   魏西陵凝目看向他,似乎有所疑问,给谁留的?   萧暥静静道,“给我自己。”   如今,当年的事真相大白,也算是对过去有个交代。对原主也有个交代。   他陷入火海宫墙去救姑姑,他顶风冒雪驰援义父,他对嘉宁多年来照顾有加,一个重情重义的人坏不到哪里去,由此看来秦羽和魏西陵很可能也不是他害的,史书欠他一个公道。萧暥心里不由唏嘘。   魏西陵默默抬手又倒了一杯。放在旁边。   萧暥:嗯?   魏西陵道:“陪你。”   萧暥喉中微微一哽,随即忽然生出个念头。   魏西陵不喝酒,又让军中禁酒,该不会是……他酒量不行罢?   而且这是郡守府,也不算是军中罢?   某狐狸刚才还有点黯然自伤,这会儿又开始蠢蠢欲动了,暗搓搓想着,怎么撺掇着魏西陵把这两杯都喝了。都说酒后吐真言,魏西陵整天冷着一张脸,总不会喝醉了也这样?   就在这时,门忽然开了,刘武大步如风地就进来了。   魏西陵蹙眉,这厮又没敲门。   “主公,这街上的店铺都关门了,好不容易找到一家。”   萧暥心道:这都半夜了,蛋糕也都吃完了,你算是把蜡烛买来了。   ……果真够靠谱的。   片刻后,刘武就乐呵呵地把两根大红蜡烛点燃了。竖在床前的案上。   红烛高照,下面一对酒杯。   刘武大咧咧笑道,“还挺喜气的啊,哈哈。”   他笑了两声就发现自家主公的脸色好像不大对劲,再看萧暥揉了揉太阳穴,一副一言难尽状。   “这是怎么了啊?我说错什么了?”刘武瞪大眼睛,看看萧暥,又看看魏西陵,一脸懵。   魏西陵叹了口气,“刘武你出去罢。”   萧暥也是替魏西陵心累,道:“刘副将,你还是早些回去休息罢。”   就你这脑子,别添乱了。   刘武挠了挠头,话接地无比自然,“那你们也早点歇息啊。”   魏西陵:……   萧暥:……   这话没毛病,就是听着别扭。   萧暥竟然无言以对。   刘武退了出去,还好心地关上门。   萧暥简直想谢谢他全家啊,这会儿倒知道关门了?   再看了眼屋内,简直不忍直视……   这红彤彤的卧室,洞房花烛?   他干咳了声,“西陵,那个……刘副将一直这风格?”   魏西陵面色深沉。   *** *** ***   次日,萧暥觉得身体也恢复得差不多了,自己又是一条好汉。   离开北狄人的狼火节还有八天。   他昨晚费了好大的劲才说服魏西陵同意他弄险的计划。   “此次,就算不能一举剿除北狄王庭,也要让他们十年内元气大伤,无力南下。”   面对这个新增加出来的战略目标,   萧暥道,“再过几天的狼火节,各蛮夷部落都会去王庭附近的桑奚草原,开设商市交易物品,我决定遴选十数人精锐扮作商贩,潜入桑奚草原,魏将军会领大军在卢容山谷接应。云越,你和殿下一起留守野芒城。”   “我不留守。”魏瑄静静道,“我要跟你一起潜入北狄王庭,我要去救阿姐。”   萧暥就知道这小子不会听令,“我和你皇叔会把公主带回来的,殿下放心。”   魏瑄倒也不急,道,“你的眼睛好了么?”   某狐狸表示视力5.0!   魏瑄淡淡道:“取弓箭来。”   萧暥:唔!   只见魏瑄接过弓箭,走到大堂外,娴熟地搭弓,嗖地一箭离弦而出,在空中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正中远处城楼檐脊上的小兽。   魏西陵赞道,“好箭法。”   “谢皇叔。”然后他回头看向萧暥,意思似乎是,你试试?   萧暥吃了个瘪,其实他的目力现在还只限于能看清人,还没恢复到以往的水准。   魏西陵道,“我知阿季的身手也很不错,跟你一起去,有个照应。”   萧暥叹气。   “主公,我也要去北狄。”云越道。   萧暥头大,一个个都不服从军令了是罢?   萧暥道:“你们都去了,野芒城谁来守。嗯?”   云越皱了下眉,转头就看到了刘武,道:“他可以留守。”   魏西陵一扬眉,“你是要当我副将?”   云越:   ……   最后,萧暥决定两天后准备出发去漠北王庭,同时给京城送去书信,告诉谢映之最近的战况。   入夜。   魏瑄仔细地关上了门。然后解开中衣,一点青灯下,他倒抽了口冷气。   身上的石人斑已经从右肩蔓延到左肩,横穿整个胸膛,再这样下去,他的左臂也将失去知觉。但是好在他长期不要命的训练下,即使手臂僵硬失去知觉,也不会妨碍用剑的手感了。   这一个月来,他一直暗中运用秘术来抵御石人斑的侵蚀,但是自从上次在雪岭中遇到那个黑袍人以后,他浑身的阴寒之气就没有散过。身上的石人斑也有迅速疯长的迹象。   他明显感觉到身法不如之前敏捷,身体也变得像石像般沉重,他必须费上比以前多一倍的力气才能抵消这种活动障碍。   幽暗的灯光下,魏瑄一边穿好衣服,一边琢磨着黑袍人那句‘我们会再见面的。你皇叔不会再救你一次。’   他绝对不能被那黑袍人抓到。   他要跟随萧暥去漠北王庭,虽然出了漠北就是苍冥故地,他隐约觉得此行有着极大的风险。   但是他绝不会在野芒城等萧暥回来。无论那人去哪里,他都想陪他去。   只要还能前行一步,都想陪他走下去,不管前途有多凶险,哪怕倒在前行的途中,也绝不回头。   *** *** ***   大梁   大梁的秋并不像朔北那样寒风凛冽,而是显得更加孤清寡淡,少了点北地的雄浑苍凉,却多了分瑟瑟寂寥,让人满怀惆怅又无处着落。   以往萧暥的府邸,一入秋,满目荒塘枯草,反正他也不修整。   后来这府邸被容绪拾掇一番,将军府的风格就跟容绪的朱璧居成了相映成趣的一双。奢华精致中透着一种诡秘的趣味。   萧暥反正不存在什么品位,给他什么就住什么。随遇而安,就好像秋日的野蓬,其实身如飘萍,无处着落。   谢映之此番入住,正好就替他稍稍拾掇了一下,尤其是卧室和书房两处重灾区,那镂金错彩的雕刻,仔细一看颇有些不忍直视,说好听的是别致,说难听的是艳趣。   如果不去管,潜移默化中,老住在这种地方趣味真的会被带歪。   一番清理下,最后就留下那只穿着粉裙子的小狐狸仔。谢映之大概是觉得挺有趣的。搁在琴案边。   天高云阔已深秋。因为今年要遴选仕子,推行新政,所以秋狩的时间往后延迟了十天。   谢映之的桌案上放着一叠最后遴选上来的仕子名单,一共两百人,填补杨相国等一班老臣引咎辞呈而空余出来的朝廷各署的官员名额。   这个臃肿的朝廷,也该整顿一下了。如果这些意气风发的仕子能够接替那些尸位素餐的各部臣僚,这暮气沉沉的朝廷也能为之一振,萧暥也就不用那么辛苦了。   “将军,后天文昭阁策论,你亲自去吗?”苏钰问道。   谢映之答,“自然要去的。”   前番萧暥发病,他在京城走不开,让鹞鹰送去了替他救急的丹药。只有尽快将新政的事了结,大梁朝局安定,他才能抽身去西北。   将军疆场厮杀,京城里必须有人替他挡住背后射来的冷箭。   ***   朱璧居   容绪坐在碧玉琴案前给一把古琴调音。   杨太宰在一旁坐等了片刻,始终不觉得容绪会有闲暇理睬他的意思,遂兜着袖子叹了声,“这世道果然是人走茶凉啊。”   王戎道:“太宰不要多心,这是他今天早上新得的,跟个宝贝似的要调音,说是这琴的音色最好,一曲千秋吟,十里桃花渡。”   容绪笑了笑,“世间纷扰,哪有这琴音静逸清心,杨太宰要听琴吗?”   “哦,不用了。”杨太宰皮笑肉不笑道,“容绪先生还是那么风流倜傥。”   王戎道:“不用管他,我这边备了茶,杨太宰此来何事?”   杨覆掀袍摆坐下道:“后日就是文昭阁策论选仕,以填补前阵子空缺下来的职位,两百名仕子今日已经进京,皆入住潜采堂等待策试。我看了看名单,其中有一半都是寒门仕子,而老世族的子弟却只有三成,至于排名靠前的,就更少了,我思忖着,这一波大范围的取仕和填补空缺官职,相当于是给朝廷换了血,怕是要引起朝野格局震荡。”   王戎一边听,心里冷笑,杨覆等老资格的臣僚官员对于这次科考取仕非常不满,但是回想起来,当年迁都大梁的时候,他们得了萧暥的好处,这些年官当的滋润着,管是谁来当权。现在萧暥用完了他们,要赶他们走了,他们倒来求他盛京王氏给出主意出力,天底下哪有这样的事情。   于是王戎皱着眉头道:“此番考试,陛下亲自签了御令,这些寒门仕子也都是通过考试择优录用,我们又有什么办法?总不能作弊吧,再说这策论是当堂辩论,我们也作弊不了啊?”   杨覆倒也不急,他面色凝重:“国舅想过没有,此番遴选上的寒门仕子,必然感谢萧暥的新政给了他们入朝为官的机会,再加上萧暥本来就出身低微……”   他说到这里神情颇为不屑,“萧暥做事不讲规矩,随心所欲,将来他提拔的这些寒门仕子也都是这个路子,这朝局可都是被他们控制了,到时候,除了军中都是萧暥的人,这朝野上下也都成了他的朝廷,那就不好管控了。”   王戎的面色越来越难看,“杨太宰想要做什么?已经有主意了吧?”   杨覆道,“今日两百名仕子进京,除了其中家资颇丰者自行入住尚元城的客栈,其他大部分人住在官府安排的潜采堂,如果潜采堂失火,又烧死个把人,再把这事情说成是军队所为……”   王戎道:“你想把这黑锅抛给萧暥。”   杨覆狡黠地眯起眼睛,“他名声本来就不好,若天下士子知道,进京的一批等待策论的士子,在京中出了这种事情,还有人敢再应招吗?如果没人再敢应招,那么他的新政自然就成了一张废纸。”   王戎皱眉思忖,“可是谁来放这把火,杨太宰可有人选?”   这时,旁边的容绪终于调好了琴弦,叹了口气,指着门道:“你们能不能别在我的朱璧居里谈杀人放火?要谈出去谈,门外就有茶馆。”   “你……!”王戎被他气得一口气憋不上来,棱着眼道,“你让我们到茶馆里去说如何对付新政?”   容绪道:“我这朱璧居可是被萧暥提兵抄过一次,你们不怕,我还怕受连带。你们到外头去说,我就当没听见。”   王戎一时间被气得脸色发黑,一甩袖子,“行,那我们出去。”   一旁杨覆却没走,他眼角的皱纹都堆了成了一个让人发凉的笑,躬身做了个揖道,“容绪先生怕是有更好的主意了,我愿意聆听受教。”   “杨太宰是想让萧暥的新政推行不成,要办到此事其实很简单,大可不必杀人放火,只需要花点钱就可以了。”容绪边说手指漫然地拨弄着琴弦,发出断续的弦音,和着他不紧不慢的语调,倒像是在畅谈风雅之事。   杨覆眼睛一亮,“还请先生指教?”   容绪道,“那些寒门仕子里必有家境贫穷,前来做官图个功名的,可以利诱之,让他们在后天的策论中当堂指出萧暥的种种穷兵黩武的暴行,包括京城流血夜,还有撷芳阁残害明华宗教徒等等,萧暥不是善于言辞的人,他必然无法为自己辩白,之后就可以暗中派人,将那几个仕子揍一顿,当然钱要给足了,不必说,世人都会以为是萧暥做的,再给一些文人润笔费,譬如何琰之流,让他们写檄文声讨萧暥的暴行,给他按一个迫害仕子的罪名上去,自然就没人敢来应征了,既然是钱财能摆平的事,何须杀人放火啊?”   杨覆仔细思忖了片刻,点头道,“容绪先生真是高明,我这就去准备,让萧暥自己招来的寒门仕子,反戈向他,让他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妙,甚妙啊!”   容绪又坐回琴案前,继续神色专注地调弄古琴,简直就像是给心爱的女子描眉插花,一边闲闲道:“还有件事,前天我看令郎杨拓赤着脚在街上跑,大冷天的,找个大夫治一治罢。”   杨覆瞳孔骤地一缩,“容绪先生说得是。” 第203章 潜入王庭   狼火节从大雍历的十一月十五日开始,持续十天,到冬至为止。   在此期间,北狄草原的各满足部落,以及西域各族胡商都会汇聚到桑邱草场交换物品,囤够过冬的粮食和物资,等到草原上一场大雪后,千里冰封,就窝在帐篷中过冬了。   清早太阳升起,照着苍黄的草原上一片白茫茫的霜。   狼火节已经开市,四处赶来的胡商在弋阳山峦北面的草场上搭起一顶顶帐篷,山峦以南,就是戒备森严的北狄王庭所在。   一条河在其间流过,转弯处形成了一个天然的浅水滩,可以饮马。   萧暥此时口中闲闲叼着一根枯草茎,穿着身皮质的胡服,闲荡着两只手,看着魏瑄一件件仔细地清点货物。他也不知道上前搭一把手。   当然魏瑄也不需要他来捣乱。   魏瑄做事极为细致,手中拿着一份各类货品的清单。上面详细记录每件的东西的库存和价格。   萧暥莫名地脑子里就转过淘宝仓库出货。   他心里暗道,这小魏瑄真是学什么像什么。看不出还有经商的天赋,魏瑄待人接物文雅谦和,很容易博得他人的好感。   此次他们一行共十人,为了不引人注目,分设为三处摊贩,相互都望得见,有事则可以接应。   萧暥此番出塞带的是军队和剑,不是什么友好交流。所以这些货物,其实都是萧暥前番奔袭北狄草原,打劫了赤火黑翼等部落缴获的。   他这会儿又把劫掠来的东西拿出来卖,实质上属于销赃行为。但是转念一想,这些北狄部落的东西本来就是抢来的,所以他这顶多算是二道贩子。   但是介于之前他多次打劫北狄人,他的容貌又很显眼,还是怕万一有人瞧着他眼熟,在人群中认出他来,因此萧暥还下了点功夫。   他把长发分出了几摞,两边各从鬓角处编成了几股细小的发辫束于脑后,余发则自然垂于肩上,这是大多西域胡人的装扮。他这一拾掇,胡发辫,竟是轩朗潇洒,风采神秀。   当然为了更好掩饰容貌,他还画蛇添足地学着古装剧里从额角挑出两缕发丝,垂在眼角眉梢处,在风中飘飘洒洒,迷乱人眼。   最后他用了谢映之上次在晗泉山庄给他的‘美瞳’。   此刻他一双烟蓝色的眼睛四处乱瞟,眸中似有山色烟光,又若春水迢迢。直欲荡人心神。   魏瑄看了他一会儿,默默觉得待会儿开市了,看他的人肯定要比买东西的人多。   真是一点都不省心。   他叹了口气走过来,默不作声把某人斗篷上的兜帽拉了起来。   萧暥一抬头:“嗯?”   “叔,早上冷。”魏瑄严肃道。   噫,这小子居然管起他来了!   不过萧暥倒是也不在意,他在等程牧的消息。   当时他派遣程牧率领一百多名精锐潜入北狄,暗中保护嘉宁公主,同时不定期传递消息回来。   此番要救出公主,程牧这里是关键。   嘉宁公主住在哪个帐,平时有何出行规律,周围的守备如何,有没有漏洞可钻等等,他需要知己知彼。   程牧长期在王庭附近潜伏,对这里的情况最为熟悉。   接头的暗号早已经放出,如果不出意外,一个时辰内,程牧就会装作采买货物,找上他们。   在这等待的间隙,萧暥想起一件事,“阿季,教我点北狄语罢。”   他虽然在草原上呆了大半个月,到现在也只能从周围人的说话声中辨别出几个断续的词语。现在身处在这嘈杂的集市里,他有一种不会英语到了外国的直视感……   魏瑄则不同,武帝可是学霸属性,才这些日子已经能说一口流利的北狄语了。   所以萧暥乘这戎马倥偬的间隙,补一下外语,说不定用得着。   就在这时,魏瑄忽然低声道,“不好。”   萧暥因为被兜帽挡了视线,一时没有看到。随即就听到市集南面传来一阵喧喝声。   *** *** ***   北狄王庭   大帐的四角点着油脂灯,当中置着火盆,火烧得很旺,劈啪作响,刺目的火光在年迈的单于眼中跳跃。   呼邪单于已经年过五旬,他稳坐王案前,雄壮的身躯像一座小山,双手撑在膝盖上,花白的须发硬如钢针,脸上的皱纹像是被朔风刀刀刻下,如鹰鹫般的目光巡视着帐内。   而王座的左边悬挂着一张白虎皮,那是单于今年初春猎获的,右边是一套沉重的皮甲和锃亮的弯刀,激烈的杀伐和血腥之气扑面而来。   种种迹象表示,单于还没有老。   呼邪单于面色阴冷道,“中原人是吃了狼心豹子胆么,竟敢劫掠我赤火部和黑翼部,还袭击了我们的圣地驰狼谷,吴哥部落都被打得落花流水,这草原的太阳是打西边出来了?谁给他们的胆子!他们是忘了兰台之变!”   阴暗的大帐里鸦雀无声。   左边坐着阿迦罗和栾祺等人,右边是小王子维丹和他的舅舅穆硕以及所部众人。   单于愠怒的目光在众人脸上掠过,最后狠狠刮向阿迦罗,“阿迦罗你是狼,现在连一群羊你都打不过了?”   阿迦罗面色铁青。   旁边的栾祺忍不住解释道,“大单于,当时世子只有一千多人,而对方统帅极为狡猾,不仅早就埋伏大军于谷中,而且还买通了大巫,冒充驰狼神装神弄鬼,引得当时谷中的部族大乱。世子能带出这些人来已属不易。”   大单于狼一样的目光射向栾祺,“在我北狄,战败就是战败,没有原因!只有弱者才会为战败找理由。”   栾祺脸色顿时一僵。弱者两个字狠狠砸在了他脸上。   多年来他因为一半中原血统明里暗里饱受嘲讽,此刻他不用抬头都能感受到帐中四周射来的冷目。   阿迦罗看着他惨白的脸色,回头道:“栾祺,突利托为开市在准备货品,让我找些人帮忙,你去安排一下。”   栾祺站起身来向大单于行了个礼,步履有些不稳地退出帐外。   “他没事罢?”维丹问。   大单于看向幼子,森寒的目光中终于有了一点暖意。   “维丹,你记住,在草原生存的万物,驰狼神都已经定下了规则,羊天生就是要被狼吃的,弱者不配存活下去。”   维丹昂然道,“父王,记住了。”   大单于满意地点了点头,“我今天招你们来,就是要商量一下冬天过去后,早春发兵的事。”   这话一出,刚才还沉闷大帐中顿时激起一片喧声。   左大都尉济嬗当即拍着胡桌道,“老子的刀早就等不及开荤了!就等大单于一声令下!”   “大都尉说得好,教训一下那群卑微的中原人!”   “杀光所有比车轮高的男人,烧了他们的城市,抢走他们的财富和女人哈哈哈!”   维丹被这气氛感染,也抖着嗓子道:“父王,我也要去!我打前锋!”   大单于目露赞许道,“维丹,我知道你是勇士,但是你还太年轻,这一回还是让你阿兄去打前锋!”   然后他看向阿迦罗,厉声道,“阿迦罗,听到了没有,我给你个将功折罪的机会。”   阿迦罗面色凝重,“是,父王。”   大单于眼中露出浓烈的杀意:“这一回,我要让那些卑微懦弱的中原人知道劫掠我们的部落是什么后果,我要让他们再体会一次兰台之变的痛苦。就算他们的皇帝躲到了大梁,我也要把大梁烧成焦土。”   穆硕道:“我听说萧暥在大梁建了一个尚元城,那尚元城里财货宝物无数,那是真的富得流油,我们不如先把他的尚元城劫了,再劫了皇宫,最后放火烧城。”   “好!”大单于眼中凝起野兽发觉猎物时的跃然之色:“明年雪化之时,我就召集各部落,发兵中原!”   “大单于,还有件事。”穆硕眼中闪过一丝阴险,“我听说大单于手中还握有一个中原的公主。”   阿迦罗骤然瞳孔一缩,危险的目光射向穆硕。   穆硕得意地笑了下。   大单于若有所思,道,“倒是有一个公主,传令下去,给我看紧了,一旦开战,我倒是要看看,这皇帝还管不管他的妹子。”   *** *** ***   熙攘的市集上,只见七八个身穿皮甲的北狄士兵像拖死狗一样拖着一个面额青肿的汉子走过。   那汉子身材魁梧,似乎在被抓前还奋力搏斗过,以至于脸上身上都是血污,满是尘土草屑的皮袄好几处有破损,伤口处被血浸透,已是一片深褐色。他被拖过市集,双腿在地上留下两行清晰的血印子。不知道腿有没有断。   在经过萧暥面前时,那汉子抬起淤紫的眼皮忽然看了他一眼。凝着血迹的浓眉紧皱,无力地摇了摇头。   萧暥面色苍寒,袖袍下暗自握紧的手骨节凸起。   是程牧。   紧接着又是一队身着精甲的北狄士兵在他面前开过,沉重的皮靴踩在荒草上,踏得尘土腾起。   萧暥注意到,他们的甲胄不是通常北狄人穿的薄薄皮甲,而是罩住全身的金鳞甲,这种甲胄制作更为精良,士兵配有头盔,脸和脖颈还有细密的护链,双手也都有护甲,浑身只露出一双眼睛和第二个指关节。   魏瑄道:“这是西域的金鳞锁子甲,在北狄王庭能配备这种铠甲的只有王庭的亲署骁狼卫。”   萧暥心中骤紧,狼火节第一天,骁狼卫忽然出现在市集上,是王庭有什么变故吗?   还有程牧他们,这是曝露了?   那么他手下的那些人呢?都被抓了?   就在这时,只见那些骁狼卫来到了草场中央的一个木头搭建的平台上,把程牧等几个人捆绑在木桩上。   接着,一个百夫长模样的汉子一脚踏上去道,“大单于有令,中原人劫掠袭扰我部,捉拿一切有中原面貌的人!”   捉拿所有中原人?萧暥顿时一诧。   所以这是单于对他劫掠几大北狄部落的报复?   他劫掠了北狄人,呼邪单于就把这笔帐算在草原上的所有中原人头上!   这么说来,程牧不是因为曝露了而被抓,而是因为他的相貌无差别被抓。   而程牧当时一定奋力抵抗,所以才被特殊招呼。   萧暥是万万没想到,这居然都是因为他打劫了那些个北狄部落,招来的事儿!   真是有得必有失,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他现在最担心的是,单于会不会因此迁怒于嘉宁罢?   想到这里,萧暥心中焦虑,胸口隐隐的悸痛又开始袭来,他强定了下神,深吸了口气草原上薄冷的空气,只觉得霜寒沁入心肺,更是冻得发疼。   他冷静地想,这会儿程牧等人是指望不上了,不仅指望不上,这些因此被抓的中原人还需要他去救。   他必须想别的办法潜入王庭,嘉宁的处境让他心有如焚,得立即采取措施救她出来,片刻都不能等了。   他这一念还没来得及转过,就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金属摩擦的碎响,转眼就见对面的伏虎等几个人已经被一队北狄士兵包围了。   果然是无差别捉拿所有中原人。   伏虎目睁欲裂就要拔刀,隔着人群,萧暥立即冲他摇了摇头,示意不必抵抗,不要再造成无意义的伤亡。   既然一招失利,他就得认。   然后徐徐图之。   唯一侥幸的是,萧暥这双蓝瞳可以冒充西域人,而魏瑄本身就有一半的苍冥族血统,和中原人还是有可见的差异。   他们两人应该能混过去。   但是他们来草原的第一天,手底下的人全军覆没,嘉宁又身处险境,这个开头很不妙。   关键时候,连给魏西陵传个讯息恐怕都只能用玄门的冷焰了。   但是冷焰火不能传复杂的信息。当真有点棘手。   *** *** ***   斜阳照着弋阳山口   魏西陵策马屹立于坡,凝目北望,手中执着萧暥制作的望远镜。   云越心中焦急,道:“将军,一天都没消息了,我们派人去看看罢?”   魏西陵道:“沉住气。”   魏西陵知道萧暥的行事风格,他做事必然有自己的考虑,他们此刻贸然行动反而会让他措手不及,说不定还会让他陷于险境。   但是王庭附近到处都有北狄人的游骑探马,所以他们不能靠太近,只能用望远镜来观察前方情况。   镜中出现的那些个熙熙攘攘的微小人影里,也不知道哪个是他。   魏西陵迎着朔风,剑眉隐隐蹙起。朔风荡起他身后的披风猎猎作响。   *** *** ***   大梁城上空阴霾遍布,云层很厚,断断续续的冷雨使得道路上行人稀少。   谢映之很早就起身了,今天是文昭阁仕子选拔。按照惯例桓帝也应该亲自前去,以示对此次征辟的重视。   桓帝本来是要来去的,但是因为下雨,就说关节湿寒,临时不去了。   谢映之也不意外,这位陛下的脾气他早就摸透了,遂顺势开了些冬季滋补的药材,让徐翁去拿药后,送给陛下。   以往桓帝时不时赐萧暥些让人一言难尽的物品,原主从来不回赠,一来天子所赐,臣子不需要回赠,二来原主除了手中剑,几乎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赠人。当然,原主也没把皇帝当回事过。   但谢映之不是这风格,他对于桓帝各种莫名其妙的想法都应付自如,所以这段日子,桓帝出奇地安静。给了他足够的时间来处理新政事宜。   徐翁为他打着伞送他出门,看着那越来越大的雨连成了雨幕,皱着眉头道,“主公,苏苏已经失踪二十多天了。”   自从谢映之住进将军府,苏苏就跑了。谢映之也是随意得很,这小猫崽子见到他就像见到照妖镜一样。   徐翁道:“主公,你看这雨下得,它在外面没着没落的,你不派人去找找吗?”   谢映之看着连天的雨幕,淡淡道,“苏苏是该到了罢。” 第204章 绑匪   “你!过来!”一名骁狼卫一把揪住伏虎的衣襟,摁在地上,一只穿着皮靴的脚踩在他后脑。   伏虎这山匪头子除了被萧暥捉到的那一回,其他哪里受过这窝囊气。   他一抬手就要掰住对方的脚腕一摔。可是一把冰冷的钢刀架在他后脖颈。   刺骨的寒意激得他脖子一颤,就听那骁狼卫道,“这个壮实!”   接着他的双手就被反绞起来捆了个结实提起来,屁股上跟着狠狠挨了一脚,“滚!”   伏虎被押出集市,还拼命地回转过满是泥灰草屑的脸,冲萧暥用口型道,“大头领,十八年后再见了,一定替老子报仇!”   萧暥内心骂了句,去泥煤的十八年后又是条好汉,还没死呢能不能吉利点。   萧暥此番带来的锐士全因为长相被抓,其中伏虎等几个一看就很强壮的,被用绳子拴起来,驱赶着向市集外走去。其他人则被赶到另一边,像牲口一样圈了起来。四周站着看守的士兵。   伏虎昂然大步,一副要英勇就义的气派。   魏瑄在他耳边静静道:“再过几天就是蛇日,大单于就要月神庙里举行祭祀,并且封维丹为少狼主。伏虎他们应该是被抓去修月神庙了,至于其他被圈起来的人,就会被卖作奴隶。”   “蛇日在月神庙祭祀?”萧暥蹙眉   魏瑄解释道:“北狄人将一年十二个月用不同的动物来命名,狼日,狗日,蛇日都是北狄人的吉日,过几天正好就是蛇日,北狄人崇拜太阳、月亮和星辰,单于自称天地所生,日月所置,所以他们每年狼火节都会在月神庙祭祀。”   萧暥想起阿迦罗说的月亮和星辰,脸有点抽搐,转而问,“祭祀的时候所有人都会参加?”   魏瑄道:“不是,仅限于北狄的贵族,以及左右贤王,大都尉大当户等。”   萧暥心道,那就没用了,想在祭祀的时候带走嘉宁是没机会了的。他还是得要潜入王庭。   但是现在失去了程牧的信息,即使他成功潜入了北狄王庭,他也不知道嘉宁是在哪处大帐。   这就像是打仗,不能一击而中,速战速决。   进入敌营后还得花功夫寻找目标,其中的风险就大大增加。   他正寻思之际,那些骁狼卫散了开来,氛围七八人一组地挨个儿摊贩搜寻抓捕。看到中原面孔,甚至类似的长相都抓起来。于是连那些看上去是胡人和中原人混血的人也被抓了起来。   这片刻工夫就抓了上百人,收缴的货物装了好几车。   这狼火节是一年一度交易财货的盛会,所以草原各部落的蛮人,包括若羌、西夷、还有远道而来的西域胡人、甚至一些出塞经商的中原人也会冒险来此交换财货。   今年一开市就抓人,众人猝不及防,一时间市集上人声喧哗、惶恐避退,呼号惨叫声响成一片。   魏瑄静静道:“北狄单于是想弥补损失。以往狼火节后的月神庙祭祀,各部落首领都要向单于敬献贡物,今年一下子少了六个部落。”   萧暥明白了,这是他干的。   前阵子他先取拓尓图部,后奇袭赤火黑翼两部,顺别劫了驰狼祭,收了三个部落。赚的盆满钵满。   而这些部落虽然平时分散在草原各处,但每年都会在月神祭祀时给大单于丰厚的奉享,今年上供全都没了,所以这狼火节的市集,就成了北狄人薅羊毛割韭菜,这是在弥补损失。   只要长得有一点点像中原人的轮廓,货物全部收缴。人都统统圈起来等待查问。   当然查问是假,这些人最后都会成奴隶,卖到漠北去。   市集上到处是惊慌嚎哭声,骁狼卫们到处乱翻,抓人,搜刮财物,弄得货摊倾倒,满地狼藉。   一只圆滚滚的东西滚到了萧暥脚边。   陶埙?   萧暥心中忽然一个念头闪过。   就在他弯腰去捡的时候,眼底出现了一双沾满尘土的皮靴。脚很阔,身形也相应必然魁梧。   萧暥心一沉,面不改色地捡起了那只陶埙。   五六名骁狼卫已经围住了他们。   为首的一个大汉大概是个十夫长,锁子甲下厚实的肌肉虬起,几乎要把铠甲撑破。   魏瑄和颜悦色上前道,“这位将军,我们是西域夜池国来的商贩,不是中原人。”   为首的那个骁狼卫根本没有理睬他,饿狼一样的目光死死盯着萧暥的脸容,粗声粗气道,“带走。”   萧暥一诧,他现在这幅装扮难道还混不过去?还是……他们哪里管他是不是中原人,单纯要抓他罢了。   容绪以前开玩笑地说起所谓祸国的容色。   萧暥心里苦,看来这还没祸害别人,先祸害了他自己。   他这模样应该能卖个好价钱。   但是,如果被当做奴隶关起来,他还能做什么?   他眼梢瞥到魏瑄的手暗暗扣向腰间的短刃,默默摇头制止了他。   绝对不能在这里动手。   虽然以他们的身手能杀了这几个骁狼卫逃出去,但这样一闹,势必得会使得北狄王庭更加警戒,要救出嘉宁就更难了。   就在他思忖之际,一只大手捉扣了他的臂肘。   同时其他几名骁狼卫照例开始收缴货摊上的西域织毯等物。   萧暥想了想,偏过头悄声凑近紧拽着他的十夫长耳边,用不大熟练的北狄语道,“这些货不好,我们的马车在外面,还有更好的。”   果然那人眉头一皱,问道,“还有?”   萧暥道:“我带你去,货物全归你,你就放了我。怎么样?”   他这叫做贿赂。   暗示货物都给你,你就不用上交大单于了,自己扣下。你放走我,皆大欢喜。   十夫长摸了摸下巴上的胡须,流露出贪婪的眼神。   两人心照不宣。   他说话时声音很低,市集上喧闹,其他人都没听见,除了魏瑄。   魏瑄修秘术,听力惊人,他立即知道了萧暥的用意。   那十夫长看了看萧暥苍白病恹恹的容色,量他也不能玩什么花样。   于是回头对其他几个骁狼卫道,“你们先回去。我先去办个事。”   “办什么事儿?头儿?”其他几个人嬉笑道,   他们看了看萧暥这副容色,颇有点眼热,脸上露出了心知肚明的讪笑,“是不是乐事儿?”   “管你们屁事!”那十夫长迫不及待拽起萧暥的一条手臂往集市外走去。   他当然不能让这些手下知道还有一车货物,他想独吞了。   萧暥也知道,怕是真有一车货,这厮收了货,把自己照样卖掉。这些蛮子没有信誉。   萧暥当然也没什么货车。他根本不是什么正经商贩,他领着那十夫长往一条荒僻的山沟走去。   他之前路过这里时,就记得这沟里积满了枯枝落叶。   那十夫长不知道他在琢磨什么。刚才那群下属的几句骚话不知道怎么的在脑海里萦绕不去。拽着萧暥手臂的大手,不知不觉就挪到了那纤细的腰间,人也跟着挨了上去。   萧暥闻到一股蛮人身上的让他窒息的怪气味,配合着锁子甲冰冷的触感,简直酸爽无比。   朔风吹拂起他乌黑的长发飘飘洒洒,清凉柔顺发丝荡到腰间,搔得那十夫长从手上痒到心底。   萧暥觉得擒住他腰上的大手狠狠掐了一把,差点没把他勒过气,刚才紧锣密鼓计划着的思路,顿时被打断了,莫名就有点窝火。   他心里暗骂,这厮难道劫财还要附带劫色?   他们在苍茫的原野上,走了十几里,已经看不到半个人影。天高云阔,断雁叫西风。   货车连影子也没见着。   那十夫长早就如同蚀火焚身,迫不及待问,“怎么还没到?”   他穿着一身沉重的铠甲,跟着萧暥走出了十几里,都赶上拉练了。   他似乎这时才感觉不对劲了,“怎么越走越荒僻了?”   谁会把装着财货的车停在这里?   萧暥望着已经看得见的那道山沟,静静道,“到了,就这里。”   然后他回过头,眸中忽然闪过一丝邪恶的笑意。   *** *** ***   阴暗的大帐里摆着几条胡桌。   阿迦罗端坐在桌前,就像一头孤狼,警觉的眼神看着面前那个长着马脸鹰钩鼻的男人——维丹的舅舅,西墨部的首领穆硕。   穆硕此来不怀好意。   他缓缓放下酒杯道,“单于让我负责审问乌赫,这乌赫可是一口咬定世子拿走了铁鞭。谨慎起见,我还是来问一问世子,有没有见过铁鞭。”   阿迦罗道,“我没有看到过铁鞭。乌赫谋反,他的话你们也相信?”   穆硕干笑了两声,道,“世子这是搞错了吧,乌赫是行刺你未遂,又不是谋害单于,算不上谋反。还是说……”   他的眼睛忽然阴险地一眯,“大单于还健朗着,世子就已经把自己当做单于了?”   阿迦罗心中一沉。   此时帐内左大都尉济嬗等人齐齐看向他,面色惊骇。左大都尉济嬗是单于的亲信,看来他这里说的每一句话怕是都会传到单于的耳朵里,加深单于对他的猜忌。   阿迦罗明白了,来者不善,穆硕此来是有意套自己的话,抓住他把柄的。   穆硕道,“世子,容我提醒你一句,你还不是单于,手里拿着单于铁鞭也没有用。何必固执,不如交出来罢。也好让大单于放心啊。你不交出来,就和乌赫一样是坐实了图谋不轨。”   栾祺当即脸色骤变道:“你别血口喷人!世子从来没有单于铁鞭!”   穆硕轻慢地挑了他一眼,慢条斯理道,“北小王,我听说狼火节市集上正在抓人,所有跟中原相貌的认都被抓了,你是不是该去看看有没有认识的人?以免我们抓错了。”   栾祺脸色一变,顿时噎住了,愤然起身,呼地掀开大帐就出去了。   帐外朔风呼啸让他打了个寒噤,午后的阳光透过云层照下来,落在秋日干燥的草地上。   他心里愤懑在王庭里转了几圈,本想透透气,忽然间发现为什么到处都能看到穿着皮袄子的西墨部人?难道穆硕还派人监督世子?   就在这时,正好一名骁狼卫走过他身边,栾祺当即上前拦住,问道,“这些西墨部人是怎么回事?这里是王庭,不是应该你们骁狼卫值守的吗?”   那骁狼卫没回答,就想撞开他走开。   栾祺本来心中躁火,哪里肯罢休,抬手就扣住他的肩膀。   那人回过头。   骁狼卫都带着护面的金属链子甲,半张脸都遮蔽住了,这么近的距离里,只能看到链子甲下隆起的挺拔鼻梁,以及一双让他惊叹的眼睛。   “你……?”栾祺一震。   紧接着他的腰间被一把寒光闪闪的短刃抵住了。   那人低声威胁道,“跟我走。”   那是一个马厩,被改成了囤积草料的地方,到处都是干燥的枯草,其间还夹杂着冲鼻子的马粪味儿。   栾祺背后被狠狠一耸,就一头栽倒在稻草里。满头满身的干草屑,好不狼狈。   但还没给他机会坐起身来抗议,那人就一屈膝盖,抵在了他腰腹上,然后抬起一条手臂撑在他脸侧,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一双漂亮的眼睛清锐逼人。   这一回栾祺看得清清楚楚,他倒抽了一口凉气,“你是中原人?”   对方闻言微一错愕,似乎笑了笑表示默认,眼梢细细飞挑,“既然你听得懂中原话,我们就好说了。”   他的声音清越好听,但下手丝毫都没有客气。   他利落地把栾祺绑了起来,手法娴熟,还说了句绑匪都会说的话,“这地方是个马场,你就算叫破嗓子,也没人救你。”   “你到底要做什么?”栾祺紧张道。他在那人的眼中刚看到了一道危险的寒芒。   那人在他身旁坐下,随手捡起一根树枝,就在泥地上开始画图,这技艺竟然还不错,三下两下就把单于王庭各个营帐的大致方位画了下来。   然后他一扔枯枝问道:“嘉宁公主在哪里?”   “你要对她怎么样?”   那人道:“我要带走她。”   栾祺道,“带她去哪里?”   那人道,“这不关你的事。”   “如果我不说呢?你会杀了我?”   “你不想我用什么手段罢,这地方别的没有,马粪可是多得很。”   栾祺顿时胃里一阵恶心,见到他还真站起身来,去找趁手的家伙,赶紧道,“最东边,倒数第三个大帐。”   那人点点头,“你如果敢骗我,你就会困死在这里。”   那人说着随手掏出了什么东西塞到栾祺口中,堵住了他的嘴:“我现在去找她,等我带她出去,我自然会通知你们的人找到你。”   然后他不理睬栾祺狠狠瞪着他的眼神,顺走了他的腰佩,“这腰牌给我了,说不定用得着。”   ……   片刻后,萧暥快速地找到了栾祺所说的大帐。   可这一看,着实是不妙。   大帐外站着值守的骁狼卫,戒备森严,连一只苍蝇都别想飞进去,根本无法靠近啊!   *** *** ***   魏瑄沿着他们离开的方向找出了十几里,就看到草地上有残留的少量血迹。   魏瑄跟着那断断续续的血迹来到一条深沟。那条沟很深,而且几乎被枯枝树叶淹没了,他注意道,有一块地方的树枝比较新鲜。堆地也很厚。   魏瑄一跃而下,迅速地扒开树枝,赫然就看到了一具魁梧的尸体,正是那个十夫长。那十夫长眼睛大睁着保持着死前震愕的神情,脖颈上一个血孔,一剑封喉。   他的铠甲被扒了,不用想就知道是谁干的。作案手法很娴熟,杀人劫掠抛尸荒野无比老练。不愧是广原岭的山匪头子。   看来这人又抛下他,自己孤身潜入戒备森严的北狄王庭了! 第205章 罗网   大帐里。   阿迦罗面目森冷沉郁地看着他,直截了当道,“这单于铁鞭,恐怕不是大单于想要,是首领你想要罢。”   穆硕被戳穿心事,眼色顿时阴沉下来。   单于铁鞭本是当年十八部落效忠大单于时,向日月星辰和狼神盟誓的神物。意为铁鞭所指,十八部落必赴汤蹈火。   如今铁鞭到底还能不能指挥得动十八部落虽不好说,但是铁鞭的象征意义超过了它的实际用途。   如果维丹当上了少狼主,将来若哪一天大单于忽然去世,维丹就可以少狼主的身份,手握单于铁鞭继位,王庭内外绝对没有人敢质疑。   为了这个目的,穆硕早就买通了大单于最宠爱的女人华昕夫人,只要单于铁鞭回到大单于手中,凭着华昕夫人天天吹枕头风,加上单于对维丹的喜爱,早晚都能让单于将铁鞭赐给维丹。   但是如今单于铁鞭下落不明,穆硕抓心挠肝地难受。   更让他深深忌惮的是,如果铁鞭真的下落不明倒还不是最糟的。   最糟的是,如果在阿迦罗手中,那就非常不妙了。   半年前,乌赫偷取铁鞭潜逃,单于命阿迦罗追捕乌赫。最后只抓回了乌赫,却不见铁鞭。阿迦罗私藏铁鞭的可能性极大。   如果阿迦罗握有铁鞭,即便维丹成了少狼主,双方还得拼一场才知胜负。   穆硕作色道,“世子太看得起我了,我不过是个部落首领,要铁鞭也没用,我这是替大单于分忧。若世子果真是心中坦荡,应该也不介意我们搜一下罢?”   他话音刚落,等候在帐外的十几名西墨部武士忽然一涌而入。   “谁敢乱动!”阿迦罗一脚踢翻胡桌,手中锋利的弯刀出鞘半寸,寒光闪闪。   他横刀而立,就像一头桀骜的孤狼露出尖利的獠牙,傲然环顾四周。   帐中的西墨部武士骇然相互对视了一眼,都不敢上前。   阿迦罗是草原第一勇士,就算他现在失势了,依旧没人愿意跟他硬嗑。   双方陷入僵持。   左大都尉济嬗赶紧站起来打圆场道,“首领,不要着急,这搜查还是得先通报报告大单于。”   穆硕也清楚,阿迦罗再失势,毕竟是王子,而且阿迦罗勇猛无匹,若逼得太紧,真跟他硬扛上,自己也捞不着便宜,倒不如就坡下驴。   他横起眉道,“世子这是做什么,洗脱嫌疑,让那些胡言乱语的人统统闭嘴,也可以证明大单于的忠诚,都是为世子考虑。既然世子不领情,这事儿还是让大单于裁断罢。”   他说着看向济嬗,“今天的事左大都尉也看到了,如实向大单于禀报。”   说完,穆硕一掀帐门,扬长而去。   西墨部的武士也都跟着徐徐退出。   阿迦罗收刀入鞘道,面目阴郁,忽然想起了什么。   “去,把栾祺找回来。”   *** *** ***   傍晚,大帐里的烛火刚刚点燃。   “为什么不让我去狼火节?”嘉宁公主面有愠色。   “公主,集市上正在抓捕细作,乱的很,大单于让公主不要出去。”北狄婢女道。   “细作?我怎么听说只要是中原人就被抓起来?不仅抓人,还掠夺财物,这分明就是强匪!”   那婢女赶紧道,“前段时间中原骑兵扫荡了几大部落,劫掠无数,大单于心中气恼所以才抓人的。”   嘉宁公主秀眉一扬,“你们北狄人劫掠我中原边郡还少吗?大单于被抢了气恼,我皇兄被抢了就不气恼?但也不见得皇兄就把大雍境内的胡人都抓起来。”   婢女低着头不敢说话了。   嘉宁已经很多天没有程牧的消息了,今天。又听说狼火节在抓中原人,她有些焦虑。   当初萧暥派程牧暗中保护她,她很反感,但现在,程牧已经是她和遥远的中原故乡唯一的一线联系了。   这大半年,她和阿迦罗极少见面。   尤其是传闻乌赫背叛,阿迦罗抓回乌赫私藏了铁鞭,失去单于的信任后。以往下令给她的特权也都没有了。   这些天几大部落被劫后,她的境况更加不妙,被大单于软禁在营地里,不许离开王庭半步。   帐外夜色渐浓。风中隐约传来了苍凉的胡笳声。   她忽然感到有些寂寞。   相比大梁繁华的街市,这里太辽阔太空旷,也太单调了。   一入夜,只有西风萧瑟,星垂四野。   北狄人野蛮粗粝,晚上也没什么娱乐,除了围着篝火喝酒,歌舞,和营地间传来的胡笳声。   如果她真的成了阿迦罗的妻子,那么以后每一天是不是都要在这空阔的草原上,听着苍凉的胡笳声,翘首东望。   就像曾经大雍朝无数和亲的宗室女子那样。   夜色渐深,在各营帐间此起彼伏的胡笳声中,嘉宁忽然隐隐听到了悠扬的陶埙的乐声夹在其中。又被夜风吹散在莽莽苍苍的原野上。   那声音悠远绵长,曲调居然还有点耳熟。   很多年前……   “母后,这是什么曲子?”   “江州的琼花落。”   “什么是琼花?”   “嘉宁,你戴头上的就是琼花。”   她看着镜子里,双髻上那一对惟妙惟肖的绢花。   “这花儿是一对,你这对是粉色的,还有一对蓝色的,给你暥哥哥。”   她不解地问,“他是男孩,为什么要戴花?”   方皇后笑道:“花儿好看吗?”   “好看。”嘉宁脆生生答道,“我懂了,因为他也好看。”   ……   那一年冬,一把大火烧尽了宫闱,也烧去了那一对儿琼花。   嘉宁心中猛然一恸,忽然想起了什么,一掀帐门走了出去。   门外值守的两名骁狼卫立即跟上,“公主要去哪里?”   “走开!我不是囚犯,我就在王庭里逛逛也不行吗?”她把剑一横,出鞘三分,   这些骁勇狼卫也素来知道这位公主脾气大,两人交换了个眼神,于是隔开一段距离跟着她。   天已经渐渐暗下来了。   暮色沉沉的草原上,营地间闪烁着星星点点的篝火。   北狄士兵三五成群围着篝火,吃着热气腾腾的烤肉,喝着马奶酒,大声喧闹。   晚风徐徐,士兵里有人和着胡笳声,敲起了箄鼓。几名北狄女子旋身而起,和着节拍和乐声扭动着腰肢舞蹈起来。   火光映着她们略黑的肤色和撒开飞扬的发辫,充满了热情洋溢的神采。   她跟着曲声穿梭而过,最后在处小草坡边看到一个人,虽然是一名让人讨厌的骁狼卫,但是那人身影寂寥,离开欢闹的人群若即若离,他的手中拿着一个陶埙,火光很暗,他似乎是有意藏在火光的阴影里。   嘉宁走上前,低声问:“你怎么会这曲子?”   那人忽然抬起头,微弱的光线下,一双眼睛如幽兰夜火,摄人心魄。   *** *** ***   突利托掀开帐门一矮身进去。   帐内光线昏暗,阿迦罗回头道:“栾祺?”   “是我。”突利托道,“北小王还没有找到吗?”   阿迦罗道,“栾祺这小子,下午被穆硕说了几句就出去了,现在还没回来。我派人找了大半天,都没消息。”   突利托道:“兴许是去跑马了。”   阿迦罗道:“传令,多派出人手,骑快马,去周边草场全都找一找。”   “是!”   突利托道,“世子不要焦虑,年轻人,受了气,心里憋不住,也是正常,累了就会回来。”   阿迦罗点点头,“希望是这样。”   然后他一展手请突利托坐下,问:“首领来找我是有事罢。”   突利托道:“我听说穆硕向世子讨要单于铁鞭,最后还差点打起来?”   阿迦罗道:“单于铁鞭不在我这里,他就是搜也搜不出来。”   突利托叹了口气:“这单于铁鞭就是世子和大单于间的父子隔阂,会不会被乌赫藏起来了,故意赖给世子。”   阿迦罗凝眉,他知道单于铁鞭被谁拿去了,虽然某人死不认账,但是当他说要将铁鞭当做聘礼的时候,某人一脸吃了大亏的表情已经曝露了他。   就让那只狐狸玩一阵子,早晚连人带铁鞭一起收回。   阿迦罗想到这里,不自觉摸了摸下巴上的青茬,嘴角也挑了起来。   这神情没有逃脱突利托狡诈的小眼睛,他道,“世子知道铁鞭的下落?”   阿迦罗道:“铁鞭被偷了。”   “谁偷了?”   “一只狐狸。”   突利托何等精明,当然知道他话中有话,问,“那世子为何不把那只……狐狸抓起来。”   阿迦罗道:“要抓。但不是现在。穆硕有句话说的不错,当不上单于,那铁鞭根本没什么用。”   突利托道,“但是世子如果有了铁鞭,维丹即使封了少狼主,也可以与维丹一争高下啊!”   阿迦罗忽然眼中泛起一丝冷意:“维丹十几岁的孩子,我不跟他争。要对付的是穆硕……”   突利托小眼睛狡猾地一转:“看来世子有计划了?”   阿迦罗冷冷道,“中原人有句话叫做骄兵必败……”   他的话才说到一半,忽然帐门一掀,一名士兵急匆匆进来报告道,“世子,出事了!”   “何事?”阿迦罗很不满被打断。   “我们原本去找小北王,结果有道沟渠被落叶盖住了,一个士兵夜里骑马没看清楚,结果连人带马栽了下去。结果,他在沟里找到了十夫长羟井!”   阿迦罗闻言一掀帐门走出去。   就见到帐前的泥地上,十夫长羟井躺得僵硬,脖子上一点暗红,一剑封喉。   他光着膀子,只剩下里衣,浑身的铠甲竟然都被剥了。   阿迦罗浓眉簇起,有人冒充骁狼卫潜入王庭!   到底是什么人,胆子也太大了。   *** *** ***   嘉宁身形不自觉晃了下,竟不敢相信,“将军?”   “我早就猜到了,劫了北狄各部的肯定是你!”她的声音有些不稳。   萧暥做了个轻声的手势,然后快速道:“公主,我来带你回去。我有办法混出去。”   “我不会跟你回去。”   萧暥心中一沉,果然!   他心中叹了口气,当时他还以为嘉宁是一时心血来潮不顾一切去了草原,没想到那么久了,她居然还……   “不是因为阿迦罗。”嘉宁声音忽然一低,夜光下她眼睛黑沉沉的。   “我终于见到那个人了。”   萧暥立即听出她话中的不寻常,问“何人?”   “兰台之变时,那个放火烧了宫室的人。”   萧暥心中不可遏制地一震。又是兰台之变!   就听嘉宁道,“我那时候还小,但是我记得指挥那些蛮子烧宫的人长着一张马脸鹰钩鼻,我几天在王庭看到他了。这张脸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萧暥明白了,她要复仇。   他静静道,“告诉我是谁,我去复仇。”   “我就见过他一面,也不知道他是谁,但我肯定,只要在王庭我还会见到他!”   萧暥明白了,以嘉宁的行事风格,十有八九是想在再次见到那个仇人时,就提剑冲上去刺杀。   但是刺客哪那么容易得手,要离刺庆忌,豫让刺赵襄子,都是谋划已久。   报仇空有一腔热血是不行的,恐怕杀不了对方自己先折了。   但是嘉宁这性子被原主宠坏了,比魏瑄还倔,如果没有复仇成功,想带她出去是不可能了。   他来不及细想,道,“那我留下来,助你报仇。”   这个骁狼卫的身份,小心谨慎也许还能混几天不被识破。   但是他这念头还没转过,忽然营地里就响起了阵阵急促的号角声。   “所有骁狼卫都到火光下集合,摘掉头盔!”   萧暥心念电转,立即反应过来,已经曝露了!   对面的那两名骁狼卫相互说了什么,摘下头盔向他走来,像是要跟他打招呼。   “公主,我先避一避,答应我,没有我的指示,不要轻举妄动。”   嘉宁点了点头。   *** *** ***   伴随着刺耳的号角声,营地里到处火光跃动。一队队北狄士兵奔走在各营间搜索,雪亮的弯刀在火光下刺出纷乱的寒芒。   萧暥快速判断方向,挑着大帐的阴影处遁走。   “你!是哪个伍的?”身后一道声音骤然响起。   萧暥装作没听见,快步走开。   身后急促的脚步声紧追上来,“停下!”   萧暥心念急转,在外头溜达被抓是早晚的事情,他得赶紧找个大帐躲一躲。   最好是没人的大帐,但这是北狄王庭,这个可能性很小,如果大帐里只有两三个人,他倒是容易对付,大不了再绑一票。   萧暥边走边快速思考,根据他白天画图前打探的方位,向一顶光线昏暗的大帐走去。   他若猜得不错,这顶大帐应该是休息的寝帐。   这会儿还没到睡觉的时间,外头又纷乱,到处都在搜查,他赌这寝帐里面应该没人!   于是他抽出随身的短刃,利落地破开厚实的帐幕,迅速避了进去。   然而事实证明,这一回他赌输了!   寝帐内昏暗的光线下,阿迦罗野兽般精光灼灼的眼睛朝他看了过来。 第206章 演戏   北狄王庭   穆硕正和左大都尉济嬗等人在大帐中喝酒,忽见外面火光四起,人影晃动,喧声鼓噪。   他霍然起身,走到门口,一掀帐帘问,“外面怎么回事?”   一个士兵立即上前道,“报首领,有人冒充骁狼卫潜入王庭,阿迦罗世子正在命人捉拿。”   “冒充骁狼卫潜入王庭?胆子倒是不小么。”穆硕说着眯起眼睛,眼底忽然抽出一缕阴晦的笑意。   运气好的时候,机会来了,真是挡都挡不住。   片刻后。   单于大帐中。   呼邪单于靠在胡榻上,一头花白的发披散下来,年迈的狼王此时终于显露出一丝老态度,华昕夫人正在替他揉肩。   听了穆硕的话,单于坐起身,摆摆手让她退到一边,眉间凝起狐疑之色,“你是说有人找刺客,想要行刺本单于?”   穆硕立即道:“骁狼卫是捍卫大单于的勇士,这个人杀死骁狼卫,冒充潜入王庭,他不是刺客又是什么?所以我推测他的目的,十有八九就是混进骁狼卫中,伺机行刺大单于。”   呼邪单于面露凶相,“谁敢刺杀本单于?”   穆硕见机道,“我请求大单于下令,让我西墨部的武士逐个营帐搜索刺客,只要抓住刺客,立即押送给大单于审问!”   呼邪单于想都没想就准了,“首领有如此的忠心,我很欣慰。”   然后他手一伸,“来人,拿我的狼骨刀来!”   *** *** ***   寝帐里光线昏暗,中央是一张宽敞的胡床,结实的松木床架毫无雕琢,显得原始粗粝。   朔北气候寒冷,床上已经铺着厚实的兽皮绒毯。   床前有一张胡桌,桌上置着一壶热气腾腾的酒肉,帐里弥漫着烧羊肉和马奶酒混合成的浓郁气味。   阿迦罗正拿胡刀割开一块肥硕的羊腿肉,听到动静忽然转头看过来,眼睛里射出危险的光芒。   对上阿迦罗目光的刹那,萧暥心中猛地一沉。   特么的这也太倒霉了点罢!   他这算什么?自投罗网?   现在想退出去已经不来不及了。   山罭~息~督~迦.   阿迦罗已像一头猛兽般腾身而起,一边大步逼近,一边擦着刀刃上的油脂。   他声音低沉富有磁力,“你这身甲胄宽大了,不合身,偷来的吧?”   萧暥步步后退进灯光边缘的阴影中,脑中紧锣密鼓地盘算起来。   阿迦罗力气上胜过他,但是输于巧劲。只要是一对一的较量,他还是有机会的!   唯一不利的是前阵子他先是千里奔袭,接着又马不停蹄追击曹满上了高原,被高原反应折腾得死去活来,这会儿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   这种情况下对战阿迦罗,有点吃紧。   火光下,阿迦罗一双眼睛精光四射,左脸颊上一道疤痕格外显眼,在那英俊的脸颊上有些狰狞。   “谋害骁狼卫,偷取甲胄,还把尸体藏在树叶里,你做得很利索么?倒是让我看看你什么模样?想干什么?”   阿迦罗话音未落,只见黑暗中寒光掠起,萧暥手中的剑已挑起一道新月般的锋利弧光。   既然力量不如,就先发制人。   阿迦罗眼疾手快引刀胸前一横,厚重的钝光与耀眼的银芒霎时当空撞击,激得火星四溅。   剧烈的碰撞震得萧暥虎口发麻,这厮的力气确实大!   萧暥不跟他硬拼,手腕翻转,剑势突变,转而直取颈间要害。   阿迦罗猝不及防,脸颊左下方被剑风掠出一道细细的血线,他抹了把脸,眼中迸发出野兽般的厉芒。   “有两下子!”   他的战意被挑起了,如同一头狩猎中的猛兽,精光硕硕的眼睛盯着眼前的猎物,手中的阔背弯刀裹挟着雷霆万钧之力劈斩下来。   这一刀不讲究任何技巧,力贯千钧,单纯的以力度压制对手!   萧暥轻盈的身躯根本承受不住这力道,剑都能弹飞出去。   千钧一发之际,他身法流畅,腰线柔韧,忽地向后仰去,只觉得一股劲风横扫过胸前。与此同时,他手中剑化作一道银光,直逼阿迦罗咽喉。   情急之下,阿迦罗赶紧回刀一格,剑尖刺在了刀背之上,迸发出激烈的金铁交鸣声。   就在电光火石之间,火光恰好映在雪亮的刀身上,忽然反射出一双眼睛,眼神狠辣又狡媚,在昏暗的大帐中,像夜空破开乌云的闪电,绮丽诡艳。   “萧暥!”阿迦罗目光霎时变得灼热。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一阵喧嚣声和急促的脚步声。   阿迦罗非常不耐烦此刻被打扰,怒道,“什么事,在外面说!”   就听一名士兵禀报道,“世子,是穆硕带了西墨部的武士,说是要搜每一个大帐捉拿刺客!正在往这边赶来。”   阿迦罗脸色顿时铁青。   他立即就知道穆硕在打什么主意。   看来穆硕那厮还不死心,想趁机搜查他的大帐,找单于铁鞭。   虽说单于铁鞭本来就不在他这里,也查不出来,但是萧暥此刻却在他帐里!   如果放跑了萧暥,阿迦罗绝不甘心,好不容易他自己送上门来,这么可能放他走!   穆硕此人阴险,正愁抓不到他的把柄。如果让穆硕看到了他藏匿一个中原人,而且还是一个谋杀了十夫长潜入王庭的中原人。就算他们不知道他是萧暥。萧暥也是要完了。   不但是萧暥要被抓,他也会立即被穆硕扣上一个通敌的罪名。   以大单于现在对他的戒备和猜忌,他的下场估计还不如乌赫。   萧暥眼中闪现一丝幸灾乐祸的笑意,“世子,待会如果我被抓了,我就反咬一口,说这些都是你指使我做的。”   阿迦罗瞳孔危险地一眯,他早就知道!   果然是只狐狸,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你想让我放你?”阿迦罗目光森然逼视着他,“但你出去了也是被抓。”   萧暥知道这是实话,王庭已经封锁,外面到处都在抓人。   当然他不会在阿迦罗面前示弱。他嘴角邪恶地勾起,“世子,你还是先担心自己的处境罢,你私藏我一个中原人在骁狼卫之中,你是想谋害单于吗?”   阿迦罗心中猛地一沉。   呼邪单于本来就疑心他,这不是不可能!   萧暥栽赃嫁祸地毫无心理压力。还颇为得意,“所以帮我就是救你自己,我们还得合作一次,你替我掩饰过去。”   这时外面已经响起纷乱的脚步声,穆硕的声音夹杂其间,“快!给我搜,为了大单于的安全,一定要把刺客给我抓出来!”   阿迦罗深吸一口气,“你先藏起来!”   问题是藏在哪里?   可是环顾四周,这胡帐里除了中央一张大床,一方胡桌,兵器架,两口装日常衣物的箱子,就实在是没什么东西了。   而胡人的衣物本来就不多,这箱子根本藏不进一个人。   胡床又不比中原的床榻,胡床很矮,床底下根本没法藏人。   而且就算藏起来,穆硕就不会搜吗?   外面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阿迦罗断然道,“衣裳脱了,到床上去!”   萧暥瞬间就知道他在打什么主意,心里骂了句去泥煤的!你特么的只有这种主意了?   不过现在好像也真的只有这个办法了……   萧暥快速地把铠甲脱去,打开一个箱子,忽然愣住了。   这箱子里骚气的大红色的是什么?   特么的阿迦罗的爱好怎么跟容绪似的?   他百忙中回头用全新的目光打量了一下阿迦罗雄伟的身材,心道,泥煤的,这货不会有什么变态的爱好罢?   阿迦罗此时已经脱去了上衣,露出肌肉厚实饱满的胸膛,不过和别的北狄人不一样,并没有覆盖着一层让人头皮发麻的浓密胸毛,不然萧暥宁可被抓去审问!   “你还愣着做什么?”阿迦罗回头问。   萧暥收起乱七八糟的念头,赶紧把甲胄藏在那大红色的裙子下面,他此时身上就只穿着单薄的中衣。   萧暥表示这样差不多就行了。演个戏就不用那么严谨了罢?   阿迦罗狞笑道,“我告诉你一件事,穆硕那厮有几十个女人,草原的,中原的,西域的全都有,而且他喜欢玩新鲜的,一个月都不带重复。”   萧暥默默消化了一下一个月不重复是什么概念……草,老司机!都赶上武帝了!   但是就算是对方老司机,萧暥表示,演员的基本素养重要是靠演技,演技你懂不懂?   不要那么追求服装道具这些虚的!   重要的是演技和经验!   阿迦罗闻言顿时脸色骤变,眼中隐隐爆出血丝,“你有经验?”   萧暥脸不红心不跳,拖起狐狸尾巴道,“那是当然,我在广原岭有好几房,都是如花似玉……”   他话没说完一股猛力将他贯倒在了胡榻上!   萧暥被摔得天旋地转找不着北,特么的这人忽然发什么疯!   还好胡榻上铺着厚实柔软的兽皮,不然骨头都要砸散架了。   能好好演戏吗?   而且,他怎么觉得阿迦罗莫名带着一股冲天的怒气?嫉妒他有好几房?   灯光下,阿迦罗的眼瞳显出野兽般的金色,仿佛酝酿一场狂风暴雨,他狠狠道,“在漠北草原,你们中原人那套都算不上男人做的,我来告诉你这事儿草原上的汉子怎么做!”   随即萧暥肩膀一凉,伴随着布料清晰的破裂声。   “卧槽,你做什么!”萧暥忍不住爆了粗口。敢剥他狐狸皮!   紧接着,阿迦罗结实的胸膛压了上来。   随着一阵冷风卷入帐中,帐门被掀开一道边,穆硕像一个幽灵般站在帐外,朔风呼啸中,他面色错愕,眼神逐渐阴晦。   而与此同时,一只小飞蛾趁机扇动翅膀,悄悄钻了进去。 第207章 交锋   萧暥孤身潜入北狄王庭后,魏瑄放心不下,但是王庭戒备森严,他混不进去。思来想去,只有再用秘术化身为一只小飞蛾进去,至少可以知道他是否安全。   但是萧暥冒充骁狼卫,这骁狼卫都是清一色甲胄面罩,魏瑄在大营里找了很久,也没有找到他。   就在这会儿,他就看到穆硕带着一群士兵气势汹汹直扑这顶大帐,于是趁着掀开帐门的一瞬间,钻了进去。   接着他就赫然看到了穆硕脸上诡异的神情,他顺着穆硕的目光往里边看去,顿时整个人愕住了。   幽暗的大帐内,萧暥躺在胡榻上,乌黑的长发如流云堆锦般铺散开来,映着他雪白的脸容宛如暗夜里的优昙倏然翻卷出皎洁的花瓣。   阿迦罗强劲的铁臂撑在他身侧,厚实富有弹性的胸膛紧接着压了上来,像一头猛兽将珍馐美味牢牢圈进起自己的领地。   随着兽皮毯如水波起伏,萧暥装模作样配合地皱起秀眉,痛苦又畅快地抬起脸,修长的脖颈紧绷到极致,优美的线条一览无余,尤其是那漂亮的下颌,更是仰出一个让人惊叹的美妙角度。   阿迦罗情不自禁低下头,从下颌一路啃噬到脖颈上的疤痕处,那细腻的肌肤,清致的触感让他心动不已。   某人却毫无自觉,口中还配合着溢出轻柔的叹息声。   魏瑄整个人都僵住了,他头脑发懵面红耳赤,只觉得耳中有嗡嗡尖锐的轰鸣声响起。   恍惚之间,以前他陪着苏苏看的那些画本,帮着翻页时不小心撞到的画面都涌上了脑海,他大概知道他们在做什么了……   一时间,愤怒和无可言状的痛苦彻底淹没了他。   即使被桓帝谩骂惩罚,被关在暗无天日宫禁里的绝望,被鲛人斑一寸寸侵蚀身体的切肤之痛,都及不上此刻万一。   他胸中如霜雪崩塌,寒透骨髓。而那个人,他竟然是认识的!   他怎么会不记得,那就是当年秋狩他帮过的那个蛮人,阿迦罗!   魏瑄至今还记得那一句为了他的月亮和星辰,当时的自己天真地被那种炙热的奋不顾身的情绪感染了,答应将阿迦罗带入猎场。   如果这就是一切的开端,那么就是他亲自助阿迦罗跨出了觊觎那人的第一步!   月亮和星辰?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魏瑄一念及此不假思索就引燃了玄火。   “魏瑄,别!”苍青仓皇叫道。   可是已经迟了,只见那玄火凝起炫亮白光,将燃未燃,骤得一闪,忽然化为一丝青烟熄灭了。   几乎是同时,魏瑄感到一股阴寒彻骨的雾气罩住了他。   那寒雾仿佛是从空中结出的一张冰冷的蛛网,把那扑火的飞蛾牢牢粘在了上面。   魏瑄挣扎几了下,纹丝不动。   苍青抽着冷气道,“魏瑄,你不要挣扎,更不要用秘术,否则他就找到你了!”   魏瑄心中骤然一寒,头脑也跟着清醒了几分。   谁?难道说是雪夜山岭中的那个黑袍人?   “魏瑄,这里离开苍冥故地已经很近了,你使用秘术必须谨慎,一般的小伎俩他们也许不会放在心上,毕竟会用低级秘术的人不在少数,但是玄火,只要你点燃一次,就足以让他们注意到你。”   魏瑄此时心沉如死水,道,“那他已经发现我了。”   “应该还没有,他如果发现了你,你现在不会完好无损,他大概是在这附近布下过秘术禁制,我猜想是你刚才点燃玄火,触动了禁制,才引起了他的注意,但他应该还不能凭此立即确定你的方位,他制住那只飞蛾的行动,大概想以此判断你的位置,所以你绝对不能再用玄火了。”   其实魏瑄非但用不了玄火,他此刻连动也动不了,那只小飞蛾被定格在半空无形的蛛网上。只能眼睁睁看着下面发生的一切。   “魏瑄,快撤回秘术。”苍青催促道,“他在找你。”   魏瑄盯着大帐中,心中如被火炙烤般焦灼,这个时候撤回秘术离开,他怎么做得到?   可是他留下其实又什么都做不了。   他觉得自己快要被撕裂了。内心的煎熬使得他留下来的每一刻都抵得上剔骨的酷刑。   另一边,萧暥还浑然不觉,他一边演戏演得投入,一边眼梢微微勾起,悄悄瞟向门口的穆硕。   心道这人怎么还不走,莫非是当某种不可言说的小电影看了?   穆硕眯起眼睛拈着唇上的一撇胡须,目光阴鸷问道,“中原人?”   旁边一个士兵立即答道,“应该是世子带回来的中原奴隶。”   北狄草原本来就有蓄奴的习惯,北狄贵族大帐中有中原奴隶不足为奇。   且不说别人,他穆硕自己就买过或者抢过很多个中原女子。但是男子……   穆硕别有意味的目光游移在萧暥身上。   果然是世间殊色。   光一个眼神就媚致入骨。   若把他的所有的姬妾加起来,恐怕都不及此人十分之一的风逸。   “看不出世子倒是很会享受啊。”穆硕阴恻恻道。   他说着神色莫测,对旁边一个士兵道:“去,立即把这里的情况,禀报大单于。”   如今前方连连战败,各部落被劫不久,阿迦罗之前屡战屡败不思悔改,居然还在帐中沉迷声色,不知道大单于知道了作何感想?   另一边,萧暥不动声色收回目光。眼底暗暗掠过一丝冷意。   帐门前那个男人,马脸鹰钩鼻,嘉宁说兰台之变中火烧皇宫的,间接害死了姑姑的,莫非就是此人。   他心里冷飕飕地压下杀人的念头,可这一念还未转过,忽然感到胸口像被巨石压下般猛地一沉,几欲吐血。顿时隐怒:做什么!?   特么阿迦罗这货有多重,他自己心里没点数吗?   阿迦罗俯下身,另一只手竟轻柔地拨开他鬓角的发丝,就像是一头猛兽慵懒眯起眼睛,沉醉地嗅着花蕊间的幽香,“做我的阏氏罢。”   萧暥顿时心中警钟大作,身体紧绷如同弓弦。   阿迦罗醇厚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你身体这么僵硬,是第一次?”   “滚!老子有五房……”   他话音未落,就感到身下骤然一凉,紧接着兽皮毯粗糙的触感刺得他光洁的肌肤就是一颤。   “我想要你一滴血。”阿迦罗嗓音带着黯哑的磁性,   萧暥脑子里轰然一响,草!这厮还敢假戏真做不成?   他微偏过脸,将一双眼睛藏进了火光的阴影中。顿时眼梢飞起,利如霜刃,威胁道,“阿迦罗,你今日敢让我流血,我日后必血洗大漠和草原,让你北狄千里无人烟,鸡犬不留!”   阿迦罗簇起眉,知道他这还真不是空口放狠话。   十几日前,就是此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横扫了草原几大部落!   阿迦罗至今记得他那俊美的脸上画着狰狞的釉彩,如鬼魅般出现在了驰狼神谷的祭祀上,扫荡了他们的圣地,当时何等神采飞扬不可一世。   他现在纵然迫于形势只能暂时低回婉转,但那双眼睛中妩媚里暗藏机锋,丝毫没有收敛一些的意思。   阿迦罗顿时呼吸变得凝重了,“萧暥,你不提我倒一时没想起来,你前阵子干的好大事。”   他忽然加重手中的力度,瞳孔也染上一层隐含愠怒的赤色,   萧暥疼得嘶了口冷气。心道:糟糕,这厮该不是想复仇,抓死狐狸了!   “我说过,劫掠我族人伤我兄弟。必然要付出代价。”阿迦罗说完面色一沉猛地迫近。   下一刻萧暥就悚然感到被坚硬的钝器抵在了紧要处。前所未有的威胁感让他头皮都要炸了!   他的眼色顿时狠厉起来,“阿迦罗,你若敢进去,你就是第一个死在榻上的单于!”   紧接着阿迦罗感到背后一凉,就传来刀刃森冷刺骨的触感。   萧暥手中的短刃也针锋相对抵在他的后心。只要动一动就能给他个利刃穿心。   阿迦罗毫不介意,探手安抚似的摸了摸他的脸,他那锋芒毕露的样子,太像一只毛皮漂亮水滑的小狐狸正露出尖牙,凶得要命。   其实是紧张罢,阿迦罗心道。   “萧暥,你忘了什么罢?”他调整了一下肌肉,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沉着道,“穆硕就在帐门前,你在这里杀了我,你就能够出去?他们会放过你?还是说……”   “能放过你这模样?”他不紧不慢补充。   萧暥立即想起穆硕特么的三十天侍寝不带重样的,草!   阿迦罗对抵在腰间的利刃视若无物,又欺身压下几分,低沉道,“被穆硕发现了你的身份,我们都要完,我不如死在你手上。”   “我说过,能得到你,死也值了。”他一字一句郑重道。   萧暥墨玉般的眸子里凝着两点冷焰。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短兵相接了片刻。   萧暥忽然嘴角勾起一抹邪恶的笑意,低声道:“阿迦罗,我今天抓了个叫做栾祺的人。”   阿迦罗瞳孔骤然一缩,顿时脸色铁青,“栾祺在你手上?他怎么样了?”   栾祺是他的兄弟。   萧暥眼中掠过一丝冰冷的杀机,“他现在还活着,但能活多久,就看世子你了。”   “栾祺与此事无关,萧暥,你不要做得太绝。”阿迦罗隐隐压下怒气。   “那你看我做不做得到!”   火光映着萧暥一双眼睛邪妄非常。   可偏偏他最妩媚的时候,也是他最可恶的时候。   他冷峭道,“我不在乎栾祺是不是和这事有关,是不是无辜,京城流血夜你应该听过我的名声,无辜的人多了。”   阿迦罗面色森然,京城流血夜他当然知道,大梁城尸横遍野,血流漂杵。此人作风狠辣,栾祺若果真在他手上,处境堪忧。   见阿迦罗凝眉不语,萧暥挽起嘴角,“所以世子,我们还是先摒弃前嫌,再合作一回罢。”   那个马脸男人还站在帐门前,不知道在盘算什么,大敌当前,谁都不好过。   他说着百忙之中眼梢细细飞挑向帐门口的穆硕。   “世子,那人是你的敌人?”   他微微仰起下颌,目光掠向帐门前,转瞬间那眸中又是烟波流转哀婉清媚,不可方物。   *** *** ***   单于大帐   呼邪单于听完了士卒的报告,阴沉着脸道,“难怪他这阵子打仗总是输。”   旁边的左大都尉济嬗道,“大单于,虽然是穆硕首领的话,我们还是要核实一下。”   “好,你去看看。”呼邪单于道。   济嬗应声刚站起来,才走到帐门口,就听呼邪单于又沉声道,“等等。”   “大单于还有什么吩咐?”济嬗回头问。   呼邪单于忽然看向坐在旁边的维丹,道,“让维丹也去。过几天他就是少狼主了,也该开开窍了。”   *** *** ***   阿迦罗探手抚着他耳边纷乱的发丝,语气森然道,“不关你的事。”   萧暥并不意外,他偏头尽量让自己避到火光边缘,一双眼睛清利无比,“世子,我们做个交易。我保证你不吃亏的。”   不吃亏?阿迦罗心底冷笑,他都不知道吃了这人多少亏了。   但他并没有戳破他,也不急于表态,不温不火道:“你想如何?”   “我助你除掉门口那个敌人,你放嘉宁公主走。怎么样?”   阿迦罗微微一扬眉,萧暥居然要主动提出替他除掉穆硕?   他究竟在打什么主意?怕没那么简单。   想到这里阿迦罗面色深沉,凑近他耳边,一字一顿道,“萧暥,我的敌人我自会除掉,还轮不到你插手。”   言外之意把你的爪子挪开点。我的事轮不到你管,也用不着你帮。但是你想打什么算盘,也别白费心机了。   萧暥知道阿迦罗会是这个反应。   摒除草原蛮人对中原人天生的敌意外,阿迦罗倨傲自负,怎么肯接受他的帮助。   当然萧暥也不是真心要帮他。   他本来就要除掉穆硕报仇,顺便还能跟阿迦罗提点条件。让他提供点支持。毕竟他孤身在王庭,行动多有不便,稍有不慎就有翻覆的危险。   萧暥也不急,道,“世子,跟我合作好处很多,比如……”他眼梢微微一撩,“这样栾祺就安全了。”   果然阿迦罗神色猛沉,当即问,“栾祺在哪里?”   萧暥道,“这不能告诉你。”   阿迦罗一听就明白了,栾祺成了棋子。   就像他们攥着嘉宁一样。萧暥把栾祺也攥在了手中。   果然萧暥道,“只要我安全,栾祺就不会有事。”   只要栾祺在他手中,阿迦罗就不敢对他怎么样。还得保证他在王庭的安全。   “事成之后我必然会放了栾祺,这点世子可以放心,我跟他无冤无仇,犯不着害他。”   阿迦罗明白了,话说到这份上,已经没有转圜余地。这回是不合作也不行。   他俯下身,几乎从牙缝间挤出几个字,“就如你所愿。”   就在这时,帐外又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舅舅,父王让我来的。”维丹话音刚落,他忽然愣住了。   起伏的兽皮毯下时隐时现骨香腰细肤如凝雪。   维丹只觉得一股血气就冲上了脑门,赶紧捂住鼻子转过身去,穆硕走上来拍了拍他的肩道,“看来你这少狼主是当定了。”   不但是如此,大单于这是什么意思?这是意味着让维丹开开窍,在加封少狼主后就立即娶妻的意思。   再看和他一起来的左大都尉济嬗,就更明白了,济嬗手中有五万草原铁骑,坐拥部众十多万。   看来他这些日子和左大都尉靠拢的工夫没有白费。   狼火节月神庙祭祀之时,可能也是维丹成为单于继承人之日。   阿迦罗还剩下什么?这头孤狼大概就剩下他枕边这个美人了。   但是在这弱肉强食的草原上,没有实力,就什么都保不住。   *** *** ***   萧暥一看衣服,彻底放弃了。   算了,破得没法穿了。   阿迦罗虽然并没能把他怎么样,但绝对是跟他的衣服有仇。   他刚想问你有什么衣服?忽然看到阿迦罗那身高,遂打消这个念头了,而且他也根本不想穿那厮的衣服。北狄人身上那味儿他现在还没习惯。   他坐在榻上,拥着兽皮毯,有点冷,还有点窘。   “世子,你去找件衣服。”萧暥烦躁道,他现在一看到这个蛮子,无名火就往上冲,想揍人。   阿迦罗沉默不语,两人本来就是敌人,多说无益,于是从刚才那箱子里取出几件裙衫放在榻上,意思是随便挑。   萧暥一愣,……这特么都是什么鬼?   色泽五彩缤纷,款式一言难尽。   阿迦罗道:“去中原时给你订做的,都是按照你的尺寸。刚才摸了摸你,好像瘦了点,没关系,能穿。”   萧暥一瞬间觉得信息量有点大。   中原订做的,尚元城的?   难怪这风格如此熟悉?   容绪设计师的作品已经风靡草原了吗?   泥煤的,为什么谁都想给他买衣服?   萧暥低头看了看自己那被扯成布条的衣衫,难怪把他衣服扯那么烂。是这里等着他?   如果他不想披兽皮的话,就要穿裙子吗?   阿迦罗道:“这些日子,你就用这个身份住在王庭,应该没有人怀疑你。”   这个身份?草!什么身份?男宠?   “不行!”萧暥断然道。   阿迦罗道:“我听说你会弹琴。正好狼火节收缴了很多中原商人的货物,我可以给你弄一张琴。”   所以他的身份是……琴师?   “我知道你不乐意,这样的话,以后你也就不需要再演戏,只要弹琴给我听就行了。”   *** *** ***   深夜,月色寒凉,呼啸的朔风掠过荒寒的草原,摧折一片衰草。   “魏瑄,你去哪里!?”苍青跟在他身后叫道。   魏瑄衣衫单薄,被夜风吹得浑身冰凉。他也不知道要去哪里。   他此刻只想在这四野沉沉、莽莽苍苍的草原上发足狂奔,一直跑到筋疲力尽为止。   苍青看他这痴魔的样子慌了,“魏瑄,你也知道萧将军那么厉害,他没事的。”   月光下,他咬着没有血色的薄唇,一双春水寒玉般的眼中,竟然凝着泪水。   魏瑄化身的飞蛾被困在半空,整个过程观察得很仔细。阿迦罗和萧暥应该是在逢场作戏,但即便如此,他喉咙里仍旧像哽着一块血般难受。   “这都是因为我,是我那时候太愚蠢引狼入室,才让阿迦罗有机可乘,阿迦罗对他觊觎那么久,我现在才知道,苍青,我是不是很蠢?”   “魏瑄,真的不怪你,你别哭了。”苍青自己都要哭出来了。   魏瑄抹了一把眼睛,惨然道:“苍青,不会了,以后不会再哭了。”   他抬起头看向眼前黑沉沉的草原,和王庭遥远的火光。此仇必报。   从今往后,只流血,不流泪。   “我要进王庭。”魏瑄忽然静静道。   “魏瑄,现在的王庭戒备森严,你怎么混进去,被抓到了就是送死啊!”   苍青的话没说完,忽然惊愕地看着他,“魏瑄,你……你的眼睛,你的眼睛怎么了?”   月光下,他俊朗的脸有些阴森,他的眼瞳中显出一线诡异的暗红,就像熔岩烧化般的烈焰,欲喷薄而出。 第208章 我妻+番外   大帐里,萧暥在一堆色彩缤纷的衣裳里,总算找出一件胭脂色的衣袍,虽然这颜色还是有点一言难尽,但这起码一看就是男子的衣袍。   阿迦罗见他皱着眉头一脸嫌弃地从自己重金订制的衣裳里总算挑了一件,当即表示,萧将军真是识货,这件是用天蚕雪丝织的锦缎做的,上面镶嵌的都是西域的宝石。   萧暥暗暗叹气,这些蛮人有时候又挺愣的,根本就不识货,天蚕雪丝?根本没那玩意儿,明显是容绪为了坑钱瞎编的,还有上面缀着的所谓的宝石。不就是他在河滩上捡的那种吗?一块钱四个。   萧暥觉得这件袍子从面料到细节,除了做工不错外,从里到外都透出一股廉价的塑料味。   阿迦罗双眼一眨不眨盯着他,“无论什么衣衫,你穿都好看。”   萧暥一听不对,等一等,这厮什么意思,合着换衣服,他就不打算回避一下?   阿迦罗眼神炙热地盯着他。灼灼的目光从他露在兽皮外的光洁的肩膀,到若隐若现的腰身,再到修长的腿,一路仔仔细细地反复描摹。确实没有回避的打算。   萧暥被雷到了,特么的他难不成还要留下全程观看?   其实如果是正常男人,萧暥也不介意他看,爱看不看无所谓。反正都差不多。   但阿迦罗是正常男人吗?   怕他这衣裳还没穿上,分分钟就给他撕烂了。   而且萧暥不动声色瞥了他下面一眼,随即发现阿迦罗好像还没偃旗息鼓就此休战的意思。   这尺寸加上这战斗力,萧暥觉得有点恐怖。   这已经不是保节操的问题,这特么是保命的问题!   他这娇弱的壳子禁不起折腾几下的,他立即探手够到一件皮袄劈头扔给阿迦罗,“你先出去!”   后半夜,没料到阿迦罗居然挺老实的,没有进帐。   想起来今天被他揩的油都够炒一桌年夜饭了,某狐狸心里憋着股邪火,尾巴都被撸秃了,再敢进来直接剁了!   毕竟这是阿迦罗的大帐,他也不敢安心睡,换好了衣裳,精神始终处于紧绷状态。他把炭火拨旺了点,折腾一夜实在太疲惫,撑不住在火盆前稍微打个盹。   但这也没能让他好受些。   梦里,他坐在火盆前。   火光照着陈旧的绢纸,纸上墨痕已淡,唯那字迹依旧清劲有力。   这些都是很多年前魏西陵写给他的书信,他一封封全都留着,那么多年,纸张都已泛黄。   萧暥就着火光一字字一行行往下看,森冷的眼眸中隐隐浮现一丝暖意,又很快被周围浓黑的夜色吞没。   夜深露重,他时不时掩着唇低咳。   徐翁赶紧端着药过来,“主公,快把药喝了,院子里风大你还是”   他话没说完,满脸惊骇,“主公,你这是……”   他一时慌了,居然上前拽住萧暥的袖子。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火光窜起,那古旧脆弱的纸张如同枯叶般一点就燃。瞬间被火焰吞没,化烟扬灰。   纸灰飞过,仿佛也带走了他半生苍寒中最后一点余温。   萧暥眼中的暖意渐渐黯淡下去,摇曳的火光中,终化为一片森冷寒寂。   徐翁心痛不已,“主公啊,这些书信那么多年你一直留着。”   时事愈来愈艰危,他的目光愈来愈阴冷……也只有在看到信的时候,他眼中才会有片刻暖意。   萧暥淡道,“我留着做什么,魏将军一生光明磊落,跟我扯上些关系,毁了一世清名。”   他凝眉望着幽暗的庭院,仆人大多遣散了,这原本就空荡荡的府里一片漆黑,夜风拂过屋檐上堆积的柳絮,如雪纷乱。   他静静道,“我自己走到这一步,何必再累及他名声。”   纵然是徐翁,也听出了他话中有不祥之音。   徐翁原本从来不问萧暥平日做些什么,也不问他为何遣散仆从,可是这一回强烈的不安让他不由发问,“主公,是不是朝局有变?”   萧暥不动声色道,“没事,我都有安排。”   ……   中庭月色如洗,风中有木叶清香。   已是初夏时节。   此时距武帝下令查封将军府,公布萧暥十大罪状,将其押解寒狱还有两个月。   ***   萧暥猛然惊醒,才发现自己只是打了个盹。   他不知道为什么会梦见原主的结局,但是梦中原主那几句话,让他倒抽冷气。   他意识到他疏忽了一件事。   魏西陵前番帮他夺下襄州,此番又转战千里来助他拿下凉州,以及他中秋节秘密潜回江州住了一阵子。这些事加起来,这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   一旦有传言出来,魏西陵很可能就会被认为是他的同盟。   他自己这乱臣贼子的名声是洗不白了,如果魏西陵被认为是他萧暥的同盟,那天下人会怎么想?   桓帝又会怎么想?   依照这位陛下的心思,理所当然会认为他和魏西陵勾结,再加上他们以往有故旧,桓帝就会认为他萧暥想要把魏西陵推上皇位。   更有甚者会怀疑魏西陵以往种种所为剿匪安民都是别有用心,怀疑他表面清傲不屑于争夺皇权,但实际上却存着篡位的心思。   这样一盆脏水泼下来。哪里还洗得清。   到时候还有谁会相信他们的夙愿,竟是平定乱世,放马南山,解甲归田?   他自己名声不好就算了,可是魏西陵光明磊落,一心家国,从来没有半点私心杂念,本是皎皎,一身清白,却要凭遭构陷。   尽管他自己深受世人唾骂死猪不怕开水烫了,但他不是块石头,心里真没半点波澜?   他深知被人曲解构陷难以辩白之苦。难道魏西陵将来也要被人戳着脊梁骨骂?   想到这里萧暥顿时一阵心悸,仿佛就看到了天下人的口诛笔伐。顿时胸中激起一阵血气翻腾,隐痛不止。   他再也睡不着了。按紧着心口靠在胡床上,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支撑到了天明。   他迷迷糊糊里听到有人在耳边说话。他睁开眼睛就发现帐中站着一个穿着翻毛皮袄子的小老头,阿迦罗正皱着眉头在跟那小老头说话。   萧暥注意到,胡桌上还放着瓶瓶罐罐的药品和黑黢黢的奇怪器具,做工都不讲究,糙得很。   他揉了揉太阳穴,“这是兽医?”   阿迦罗闻言咳了声,有点尴尬地纠正,“不,是巫医,给你看病的。”   !   萧暥顿时眼睛睁大了,这人给他治病?   等等,他这病除了谢映之,谁能治啊。还有,他昨夜发病阿迦罗怎么知道?   随即就看到阿迦罗的视线往下挪,“你昨晚没有释……”他面色凝重,罕见地欲言又止,“这在我们草原不是很正常。”   萧暥又被雷到了。   怀疑他肾虚?   他太阳穴直跳,心道:你也不想想你特么一个糙汉子,我能对你有什么感觉,而且昨晚就你这手劲,老子没被你弄废了已经不错了。   眼看着那巫医撸起袖子就要上前,萧暥已经不仅是胸口疼,脑壳还疼,怒道,“阿迦罗,就你手底下那几下子,你还想让老子”   “那我这次控制好力度,再试试?”阿迦罗立即顺势接道,   滚滚滚,萧暥不想再提那事儿。一想起来就憋着一股邪火,想揍人。   都出去!能不能让他静一静!   阿迦罗看他丝毫不配合,只好让巫医说先出去。然后悄悄观察了下萧暥的脸色。   萧暥刚想让他也出去,别在眼前晃得他心烦。   就听阿迦罗道,“早上你想吃什么?”   萧暥:……   片刻后,萧暥看着胡桌上琳琅满目的各色早点,中原的,西域的,草原的,各种口味各种特色。   “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都给做了一份。”   萧暥拿起一笼香喷喷的灌汤包子,“你们还有中原的厨子?”   阿迦罗脱口道:“没有,狼火节上的抓了些的中原商贩一问,果然就有会做点心的。哈哈。”   萧暥:……   某狐狸嘴馋,胃口其实却不大,这几样点心挨个儿尝一口,都够他吃撑了。   阿迦罗趁着他吃东西的时候,悄悄绕到他身后,散开他的长发,开始给他编发辫。   “吃完了,待会儿带你去见大单于。”   萧暥正在喝羊奶茶,一口差点没噎住,“你什么?”   就听到阿迦罗说的理所当然,“我们昨天同床了,你就已经是我妻子。当然应该拜见大单于。”   草!萧暥想摔杯子。   这算什么?见家长!?   *** *** ***   大梁城   策论考试第三天,经过了两天的辩论,能进入第三场的五十人都是士子中的佼佼者。   这第三场,除了一心督造他的宫殿的桓帝,在京的其他臣僚贵胄,高门望族,名士文人,都会受邀参加。所谓天下瞩目,也是此番征辟选拔新任官员最重要的一天。所有朝中空缺的重要职位,基本就在这次辩论后定下人选。   天还没亮,杨覆就悄悄地走角门进入朱璧居。   容绪早就已经起身,一边吃早餐,一边闲闲翻着书。   还真是闲书。   杨覆瞥了眼,是最近的《梦栖山辞话》。   容绪随口道,“这《梦栖山辞话》虽是猎奇之作,可何先生虽是雾里看花,却总能歪打正着,为他人拨云见日。”   杨覆向来以正统儒学标榜自己,最不屑这种艳辞,应付地问了句,“上面写什么?”   容绪笑了笑,“说起萧暥在江州时和魏旷的一些私趣。颇为角度新颖。”   杨覆一听到私趣,就就知道不登大雅之堂。   于是他转了话题,“这何琰果然瞎写,魏旷不是最恨萧暥了吗?”   容绪道,“世人所见未必为真,世人所不能见,也未必为假。有时候事实真相,往往让人大吃一惊。”   杨覆皱眉仔细研磨了他这句话片刻,仿佛呷出了点话外之音。   他眉头一蹙,试问道,“你该不会是说魏旷身为皇族,勾结乱臣贼子萧暥?”   容绪没有正面回答,徐徐道,“杨太宰,艳辞之中有时也暗藏时世的关窍。对万事一概而论,就是腐儒的做法了。”   杨覆脸色一白,吃了个瘪,心中隐隐不快。   容绪站起身来,把书塞到他手中,“这本梦栖山辞话我看完了,就送给你罢。何先生自己是个糊涂人,却总能让别人看明白,真是大才,太宰细细观赏,这天下事尽在其中。”   眼福皱眉,一本艳辞里能有什么天下事?   他不大可信地翻开,随即一张精美的插画就映入眼帘,温泉氤氲的烟气中,两名美少年缱绻相依……   杨覆见了鬼似得赶紧啪地合上。心中暗骂容绪这老不正经的。骗他看这种艳辞银书。   容绪视若无睹,慢悠悠披上大氅往门外走去,方才道,“江浔和池铭两名仕子都是前两日策论中的佼佼者,我已经花重金买通,今日就看他们了。”   杨覆见他总算说到正事上了,赶紧抛开那些乱七八糟的事,问道:“今日所议的内容是时事,萧暥会来吗?”   策论第三天是论时事,所谓时事,就是最近几年的天下大事,矛头将直指萧暥。   京城流血夜,火烧尚元城,穷兵黩武侵占襄州,甚至还可以把梦栖山辞话上有的没有拿出来论一论。   当着整个大梁的世家贵胄,在天下文人名士面前。萧暥如果辩白不了,那么就等于把自己的真面目暴露于天下仕子,此后谁还愿意为他这个乱臣贼子做事?   当然也不排除萧暥当场恼羞成怒,动了粗,那就更好了,朱璧居的文人连檄文都写好了,就等萧暥自己撞上来。   如果萧暥全程保持沉默,那就是默认了这些罪行。   如果萧暥避而不来,有自知之明没有到场。那也没用,当天的文昌阁必然会在江浔等人的挑发下,掀起一场针对萧暥的口诛笔伐。   事后,容绪再安排打手把江浔和池铭狠揍一顿,给他们点钱补偿一下,让他们到处去宣扬,萧暥心胸狭窄,理不如人,就打击报复。   无论如何,萧暥想拉拢天下仕子,想推行新政,都是寸步难行。让他想搞的新政,最后成了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容绪走到门口,漫不经心瞥了一眼匆忙跟上的杨覆。   要看好戏得趁早。   小半个时辰后,他们到了达文昌阁时,天已微亮。   容绪掀起车帘看向雨幕中的文昌阁。   辩论还没开始,他就已经感受到了这文昌阁今日的满楼风雨了。   就在这时,他眉头隐隐一簇,只见文昌阁朦胧的灯火透过茫茫雨色,映照出楼台上一道修长的身影,清飒飘逸,卓卓如野鹤立。   容绪不由地心中一震,是萧暥?   萧暥不仅没有推辞不来,反而比他们到得还要早。   雨幕中,他望过来,唇边似有淡若无物的微笑。   不知为什么,容绪忽然有种不大妙的感觉。 第209章 策论   见家长?萧暥头大如斗。   随即他注意到阿迦罗今早来好像和昨天有些不同。   仔细看,他的胡子刮过了,脸上不知道涂抹了什么,皮肤是泛着点油光的蜜色,看上去挺精神。   他心里寻思着,难怪昨晚阿迦罗后来都没进帐来过,一来,怀疑他肾亏帮他找巫医去了,二来,难道梳洗刮胡子打扮去了?   但阿迦罗这一收拾,确实比以往顺眼不少。   阿迦罗这个人虽然强壮魁梧,脸庞却确并不显阔,甚至有点深窄,而且棱角分明,配上他深邃的眼睛,有种野性难驯的俊美,唯独那道横贯眉骨的疤痕显得有点狰狞。   他似乎也知道,所以有意无意地在侧脸挑出些一摞发丝。蛮人的头发大多带着卷,像水波一样弯曲地垂落下来,半遮半掩着那道伤疤,莫名地英俊中就有了几缕颓洒之意。   再加上他个子那比魏西陵还要高出些许,站在那里英气十足。   如果他正常一点,应该是非常招姑娘喜欢的类型,只可惜走了歪路,萧暥有点同情他。   又想到他脸上的那道疤,毕竟是在黄龙城时为自己挡了一刀落下的。萧暥觉得,既然在同一屋檐下了,若能好好说话,还是好好说话。   “世子,我们之前说好了,我扮琴师。”   怎么过了一晚就变妻子了?   阿迦罗道:“我想过了,穆硕没那么容易放过你,你只有成了我的妻子,得到大单于的认可,他才不敢对你下手。”   萧暥听到这里就奇怪了,那么大大方方地承认是妻子?敢情你爹大单于就一点不在乎你娶了个男子为妻?   阿迦罗似乎看出了他的疑问,满不在乎道,“草原上没有中原那么多啰嗦的规矩,一个部落首领都可以拥有很多女人,当然也可以拥有男人。”   他说着忽然欺身靠近,贴着萧暥耳边道,“但我不会有很多女人,我只想要你。”   萧暥指出:“你是世子,并不是普通部落首领,大单于不会答应。”   “他会答应的。”阿迦罗笃定道,“他想要立的继承人是维丹,他希望我能支持维丹,就不会为这些小事来为难我。”   他眼色略带凉意,语气却漫不经心,“只要我肯支持维丹,将来老老实实为维丹去打仗,他什么都会答应我。”   “但你的目标不就是成为大单于?”萧暥单刀直入。   阿迦罗似乎有些不耐烦这些话题,他没有回答,忽然抬起一只手,摆弄起他新梳好的发辫,“你梳我们北狄人的发式真是好看,你等一下。”   他转过身,从箱子里一阵翻找,回来时手中就多了根色泽光润如玉的象牙簪。   他低下头,一丝不苟地把簪子插入萧暥乌黑如檀的发间。   萧暥心道阿迦罗什么意思?为了娶妻放弃争夺单于之位?   虽然阿迦罗之前也说过不下十回,为了他,要统一十八部落发兵中原之类的话。说得他好像就成了一切祸端的源头。   但其实萧暥清醒得很,就算没有自己,阿迦罗照样会发兵中原,这是他的野心决定的。   每一次他看着自己,他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喷薄而出的是征服的欲望。   这样的阿迦罗不可能放弃争夺单于之位,甘心地臣服比他小七八岁的维丹。   只要这一点没有改变,那么萧暥这次潜入王庭,借助阿迦罗除掉穆硕,同时煽风点火,引得阿迦罗和维丹为争夺单于之位激斗,再和魏西陵里应外合,趁着北狄内乱,端了他的王庭的计划,就有实现的基础。   萧暥不自觉地微微眯起眼睛,诡诈和森冷在他眼中交替出现。   “这簪子是我母亲留下给儿媳的。”阿迦罗浑然不觉,低沉道,   什么?萧暥蓦地一怔。   他把满脑子的坏念头先压了下去,赶紧就要抬手拔下来,却被阿迦罗从背后环住,顺势揽进怀里。   萧暥深吸一口气,忍住。   如果不是在王庭,不是要合作,阿迦罗的爪子已经被剁下来炖汤了!   阿迦罗似乎也感觉到怀里的狐狸有点毛扎扎的,他俯首安抚似得亲了亲那人头顶,然后把脸深深埋在了那清凉柔滑的发间,缓缓吸了口气。呼吸间似乎有隐约的幽兰香泽般的气息萦绕鼻间,沁人心脾,他情不自禁道,“你好香。”   萧暥心道:特么的他还敢说,贴得那么近,他不知道他身上那味道很大啊!   随即萧暥忽然感觉到阿迦罗微微松开了他一点,声音低沉道,“我母亲长得普通,虽然身为阏氏,大单于不喜欢她,郁郁而终。”   “我母亲从来都没有指望过我能继承大单于位。”   “小时候就她就跟我说,将来找个漂亮的妻子,生个漂亮的女儿。不要去争那些地位权力。”   萧暥觉得嗓子有点干,这个……怕是要辜负她老人家的期望了。   “你误会了,我生不了。”萧暥道,所以你还是找个姑娘好好成亲吧。   “不会要你生。”阿迦罗笑了。   “我不是这意思。”他的意思是,他根本就不想嫁!   “不是?”阿迦罗抢道,“那你想要孩子?”   萧暥又被雷到了,一时间竟无言以对,他有点搞不懂这蛮子的脑回路。   “也不是没办法,这大漠深处有一座大夏王朝留下的太墟宫,传说无所不能。”他说着手不由自主交叠在萧暥平坦的腹部,刚才眼中的阴霾忽然散了,心情大好,促狭道,“生一窝小狐狸崽。”   萧暥用力消化了一下他的话,深吸了口气。这人脑子是不是不大清楚。   阿迦罗现在痴迷的状态,对于他接下去要搞的事情来说,是比较有利的。至少此刻的阿迦罗没有表现出像昨夜那么强的敌意和征服欲。   他现在孤身在王庭,手中没有一兵一卒,阿迦罗只要一句话就能要了他的命,生死存亡全看怎么周旋。   他这一念未过,就感觉到身后的人呼出的气息越来越炙热,怀抱着他的铁臂骤然收紧,大手在他身上不安分地摸索起来。   萧暥一惊,不会要说干就干罢?   他赶紧截住阿迦罗继续往他腰下滑去的大手,“现在不可。”   白天啊,这是白天!   阿迦罗闻言皱了下眉,忽然反手一翻,立即握住了萧暥的手,拉近了仔细看。浓眉越收越紧。   萧暥修长的手指上一枚雕琢精致,银光熠熠的指环。   阿迦罗声音中似有愠怒,“谁给你的?”   “我自己订的。”萧暥赶紧道。   阿迦罗闻言神色稍缓,不满道,“这个不好看,别带了,今天我陪你去狼火市,给你买个好的。”   *** *** ***   大梁   文昌阁外秋雨连绵。幽暗的天色反衬得阁内灯火通明。   首座空着,那是留给皇帝的。皇帝照例没有来。   大堂两侧分置着数十席位。左侧为在京的名士文人,都是学富五车满腹经纶之士。   云渊大学士德高望重位列座首,旁边依次是涵清堂和朱璧居的大儒名家。各人依次入座,只有容绪慢吞吞地随便捡了个位置坐下。   容绪虽为朱璧居主,却是个出名的纨绔浪子,对座次规矩并不放在眼里。   他故意坐在下首,一来讽刺涵清堂那些循规蹈矩的老酸菜们,二来,容绪选的这个位置非常刁钻,他自己退入灯光稍暗处,又可将堂中所有人的神色尽收眼底。   他漫不经心地呷了口茶,目光不时在谢映之和云渊之间游梭,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秦羽没有到场,他身为大司马为人厚重少文,一般遇到这些事情都会交给萧暥。   此刻,谢映之坐在右侧首座萧暥的位置,身边依次是大学士卫宛,以及朝中的各位官员,在京的世家望族。   至此,大梁城里的世家贵胄,京中的名门望族,以及八方文人名士都在这文昌阁里济济一堂。所谓衣冠如云,满目锦绣。   大堂的中央摆设着五十条桌案,案上有茶盏笔墨,仕子们踞席而坐。   这些人都是从三天的考试中选拔出来的佼佼者。策论之后他们都会被安排官职。从朝堂要职到地方行署官职,不一而同。这最后一次选拔将决定他们仕途的起点。   面对周围这些手握权柄的京中显贵,或者是成名已久的大儒学者。年轻的士子们心中隐隐紧张不安,四下相顾间,忍不住悄悄把传闻中听了千百遍的名字,和坐席间肃然而坐的大人物一一对上。   这些人将决定他们的去向。   “谢先生不来了么?”一个清癯高瘦的年轻士子的发话打破了四下的鸦雀无声。   此人五官英朗,如同刀刻,正是江浔。   江浔就是容绪重金买通的士子之一。   当然容绪不会亲自出面,这些事情容绪只提点和出谋划策,具体执行都是杨覆,毕竟这和杨覆的切身利益相关。   杨覆在此番参与策论的士子中选出了表现最为出众的十人,都是口才出众,出身寒门,家境颇为窘迫的。   这样的人功利心强,对仕途和金钱都有着迫切的向往。   萧暥唯才是举,给了这些寒门仕子入朝为官的机会,其实却也是射向他自己的双刃剑。   这些家境贫寒的士子,急于改变境况,也容易被金钱收买。   在金钱和利益面前,总有人会折腰。   杨覆做得颇为谨慎,他以体恤士子为名,与这些人一番深谈下来,最终选定两人。   江浔和池铭。   此刻,其他士子心中难免对接下来的考试怀有些惴惴不安,但是江浔和池铭的官职早就暗中许定了,金银也收了,自是心中安坦。   江浔道,“我听闻谢先生并没有回绝此次文昌阁之邀,那便是会来。”   旁边的士子颜翊道,“谢先生闲云野鹤,我等此番是否得见,但凭机缘,江兄何故执著。”   其实此刻不但是文昌阁内。   文昌阁外也已经停满了马车,连绵秋雨中,到处人头攒动,熙熙攘攘。各个道路口都拥堵得水泄不通。   大梁城万人空巷,人们冒着大雨等待,就盼一睹谢玄首谪仙风仪。   此种盛况,和当年的冬日雅集别无二致。   只是在雨中等了一个多时辰,谢先生还是仙踪难觅。   卫宛静静看了一眼谢映之。有时候他真是不明白他这个师弟的心思。   谢映之既然以萧暥的身份前来,那么‘谢玄首’必然不可能到场了。既然如此,当时邀约的帖子他为什么不直截了当地拒绝。   他这种模棱两可的态度,就让人对他会参加文昌阁策论抱有希望。   如今文昌阁外人满为患,有很多外郡士人不远千里赶来大梁,冒着大雨,等着一睹谢先生风采。   谢映之似乎是故意把所有人都吸引来文昌阁,但他又不现身。这简直就是整人了。   卫宛摇头,真是胡闹。还是谢映之觉得很有趣?   辰时将近,策论就要开始。   看来谢玄首是真的不来了……   文昌阁四下此起彼伏窃窃低语,还夹杂着摇头叹息,以及还有人不死心地望着门外的连天雨幕。   卫宛借着起身之际,低声道,“既不能至,何让人空等?”   谢映之明知故问:“我不是来了么。”   卫宛皱眉。   诡辩。   言外之意,他看似不来,其实来了。   所以这邀约的帖子没错,谢映之的答复也没错。   卫宛见时辰已道,站起身走到大堂中央,宣布道:“策论开始,第一个论题……”   “谢先生还没有来,是不是再等等。”涵青堂的堂主廖原扬声道,   涵青堂这群人一直将谢映之视为天下士林之标杆,九州名士之楷模,不少人今天也是冲着谢映之来的。   卫宛严肃地看了谢映之一眼。   接着,就听堂上有人冷笑道,“诸君空等罢了,其实我就早知道谢玄首一定不会来。”   谢映之循声望去,是朱璧居的名士郑绮。   “为何?”立即有人问道。   郑绮挑嘴笑了下,“谢玄首云中白鹤,世上谪仙。孤高俊逸,纤尘不染。而我们这大堂里的灰尘都没有打扫干净,白鹤又怎么会来。”   哦——   原来如此。   座中的名士文人都是听话听音的人精,本就一杯茶都能辨出十八般滋味,他这话一出,他们当然一听就明白了。   有萧暥这种声名狼藉的乱臣贼子在,谢映之怎么可能跟他同堂。   如果说谢映之如皎月清霜,不染尘埃,那么萧暥就是房梁上的灰尘,雪地里的泥垢。   众人纷纷交头接耳,低声叹气,摇头。时不时还能听到几句尖刻又抓不住把柄的低语,大多是指桑骂槐。   谢映之明显感觉到射向他的目光中带有明显的冷眼和暗嘲。   他太熟悉士林中这群酸儒的秉性了,忽然有些同情他那位主公,真是无论什么倒霉事都能往他身上扯。   这些文人们对他的恶意和成见居然深至如此。   这么想来,真是可怜。谢映之心道。   如果今天不是他,是萧暥坐在这个位置上,这会儿胸中憋出的这口血怕是又只能往肚子里咽。   面对满堂的阴阳怪气的叹谓和抱怨。谢映之不紧不慢道,“谢玄首已经来了,郑先生何出此言?”   郑绮诧异四顾:“敢问先生何在?”   谢映之道,“卫夫子乃谢先生师兄,谢先生曾言,卫夫子至,即他至,是不是这样,卫夫子?”   卫宛一蹙眉,又在诡辩。   但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他不动声色点了下头。   卫宛以严苛出名,他这板着张脸在堂上一坐,四周嗡嗡窃窃的低语声这才都被压了下去。   而那一头,容绪只是想开场搓一搓萧暥的锐气,见这也差不多了,暗示意郑绮不要再挑事。反正待会儿就有精彩的好戏,现在先放他一马。   策论的第一题是论通商。   萧暥定此题的本意是因为尚元城建成之后起,虽然已经运转顺畅,也源源不断为他赚取军费,但是缺口还是很大。跟北宫达这东北熊相比,他还是只穷得掉毛的狐狸。   怎么搞活经济,他需要人才。   谁料这个议题刚一出,立即有人道,“通商我觉得可行,但我认为,首先不可以百姓之血泪来赚取金银。”   这话一抛出来,举座哗然。   谢映之心中微微一顿,果然……   杨覆装模作样立即拍案道,“放肆,萧将军造尚元城,是为了富国强兵,怎么就成了迫害百姓赚取金银?”   池铭拱手道:“学生不敢,尚元城落成后,除夕夜撷芳阁举办盛会,吸引九州的达官显贵前来游玩,萧将军赚的金银无数。但后来撷芳阁不明失火,为救阁内受困的贵人们,萧将军调动大军,兵围撷芳阁,因当时真是除夕灯会,街道上观灯的百姓拥挤堵塞道路,萧将军下令让军队驱散百姓,于是无数手无寸铁之百姓惨遭屠戮,撷芳阁前血流漂杵,哀声百里……”   谢映之想起来了,当时明华宗成千上万的信徒拥堵在撷芳阁外,阻止云越率军冲进去救人。云越和魏瑄等人血战至只剩数十人,被暴徒团团包围。   怎么到了他们那里,围剿明华宗暴徒,就变成军队屠戮无辜百姓了?   但他并不急于辩解,这只是个开端,还有后招。   旁边的云渊静静道,“除夕夜之事,乃明华宗之暴徒袭击撷芳阁,萧将军下令围剿暴徒,何来无辜百姓之说。”   云渊德高望重。他一发话,堂上顿时喧声一静。   池铭没料到云渊会出面说话,他暗中看向杨覆,杨覆朝他摇首示意稍安勿躁。   心道池铭不行,说话有失严密,他刚才的话无意间就把云越拖下水,云渊即使出于护犊,也不会坐视不理。   他看向江浔。   江浔理了理袍服,拱手道,“在下江浔,请问萧将军,为了打通商路,你穷兵黩武攻占襄州,而襄州牧朱优并没有招惹你,襄州百姓又何辜?”   谢映之心道,又一个。   其实攻下襄州更大的利益在于军事战略,这些文人是不会懂的,既然他们提到通商,倒不如让所有人认为,那下襄州只是为了开通商路。   见谢映之默认了,江浔不依不饶继续道:“传闻将军在襄州,还勾结山匪,成了黄龙寨的大当家?”   谢映之道,“我收编了黄龙寨的山匪。并非勾结。”   谢映之说的是收编,等同于招安。和勾结山匪大相径庭。   但这话一说,堂中依旧一片哗然责难之声。   江浔咄咄逼人道,“既然萧将军承认收编广原岭将贼寇入军队,萧将军难道不知这些人纪律败坏,烧杀抢掠,将军还想要养匪为兵?”   谢映之没有急于辩白,而是静静掠了眼一边的杨覆。   杨覆垂着眼皮,一副老僧入定,置身物外之状。   “江兄,萧将军说的是收编,收编即招安,而朝廷本来就有招安之策,当年孝景皇帝就曾经招安过广原岭的山匪,我认为萧将军此举没有什么不妥。”堂上一道文雅的声音道,   杨覆的眼袋动了动。还居然有人为萧暥辩白?   谢映之循声看去,那是一名容貌清秀的士子,正是颜翊。   看来堂上泱泱诸君,还是有人站出来说一句公道话的。   一边的池铭冷笑斜目,讽刺道,“孝景帝文成武德,铸就大成年间盛世,你把萧将军和孝景先帝比是什么意思?当今陛下也不敢和孝景先帝相比吧?”   谢映之一听,此言诛心。用意着实歹毒。   表面上听是斥责颜翊用了不当的比较,实则却暗示了萧暥有不臣之心。   颜翊立即道,“我的意思是,萧将军是效法孝景帝的做法,并不等于将萧将军与孝景先帝相比。广原岭绵延百里山深林密,孝景先帝围剿多年,贼寇依旧猖獗,为害百姓商贾,最后采用招安之法,方得一方平安数十年,百姓安居乐业,休养生息。我只是不明白,招安为何到了你们口中就成了与贼寇勾结?”   颜翊说到这里颇有些激愤,“若招安即是勾结,孝景先帝的招安该如何说?也是勾结贼寇?”   池铭一时答不上来,气得脸色发白。   江浔看了他一眼,示意他稍安勿躁,道,“一派开脱之词。”   颜翊闻言,白皙的脸色因为激愤微微泛红,朗声道,“我并非是为谁开脱,广原岭百年匪患难除,百姓苦不堪言,萧将军去后,匪患一清,即使孝景帝皇帝年间我大雍朝国势强盛时,都没有做到的事情,萧将军在这狼烟四起之际,居然做到了,从此南北通途,商贾不必绕行,百姓得以安居,此番功绩可入史册,为何到了你们口中,招安就变成了勾结,功绩变成了污点。”   杨覆慢条斯理地开口道,“莫急,老夫以为,江浔的意思是,萧将军意图也许是好的,只是做法欠妥当了些。”   池铭还没有反应过来此话什么意思,江浔已经立即会意,道,“萧将军的做法是欠妥,比如将军想要褚夫子相助,大可以前往相邀,何必用过激之手段。”   池铭也明白过来,道,“萧将军勾结贼寇攻占潜龙山庄,以迫使玄门的匠作大师褚夫子为你制造军械,可有此事?”   此言一出,座中指责之声顿时此起彼伏,这是萧暥残害士人的铁证了!   谢映之静静抿了口茶,心道,还差京城流血夜,就齐了。   “萧将军还记得大梁城流血之晚吗?”   来了……   谢映之心中了然,这哪里是策论,这分明就是兴师问罪来的。   他静静看向座间八风不动的容绪和面色深沉的云渊。   堂下已经是一片喧嚣,外面的雨下得很大了,雨中等候的人们却还没有散去。   谢映之一拂衣袍站起身,淡淡道,“你们都说完了?”   堂上众人肃然一静都看向他,容绪这才注意到,他这云淡风轻的语调有点不对。   谢映之环顾四周,从容道,“那么该我了。” 第210章 荒冢   谢映之站起身来,走到堂前,四下忽然寂静无声。   只有窗外萧萧风雨色,映在他眸中一片清寂。   “既然诸位想知道,今天我一桩桩往下说,若我所说诸位有疑,可随时提出,我知无不言。”   “那好,那就请萧将军说说京城流血夜之事。”涵青堂的堂主廖原道。   谢映之道:“郑图谋反伏诛,不知有何疑义?”   “当然有疑,郑图乃国戚,为何要谋反?”说话的是朱璧居名士郑绮。   这言外之意,这谋反也是你萧暥说的。谁知是不是欲加之罪。   谢映之忽然觉得他那主公确实是惨,涵青堂和朱璧居两派文人向来相互看不顺眼,多少年来隔空骂战争吵不休,居然能在共同责难他时,罕见地达成一致。   其实京城流血夜之事,谢映之在来到大梁之后就调查过。   当时秦羽率大军征讨襄州,雍州全境的事务及前线的粮草督办全都压在萧暥一人肩上。他本来体弱,积劳成疾,勉强扶病卧榻处理各类繁杂事务。也就在这个时候,郑图和桓帝看到了机会。发动兵变夺取京城。却不料病榻之上的萧暥反应竟如此迅捷,快刀斩乱麻一举掐灭兵变。   谢映之事后想来,若当时真被郑图得手,雍州必经历一场巨震,以桓帝郑图之力根本无法控制局势平息动荡,雍州紧接着就会被各路势力瓜分,届时你争我夺,战火四起百姓流离。   而郑图这些人眼中都只有争权夺利,不管时机,罔顾大局,更不惜生民涂炭。   谢映之目光静静掠向堂上众人,道,“大雍律令,皇室子弟亲眷、在京官员,勾结京城防署军队等同谋反,郑图勾结灞陵大营守将,巧取大梁城定远门,三千精兵袭击清察司,欲夺兵逼宫城,已经构成谋反,我按大雍律令,将其族灭,这事有章法可循,并没有出格之举。不知道诸君何来的疑问。”   郑绮暗暗一锉牙,大雍律令,在京官员勾结京城戍防军队即是谋反,这话无懈可击。但他还是不甘心,又问,“皇后身怀六甲,死于狱中。虽于法,你没错,但于情,你手段未免刻毒。”   谢映之从容道:“皇后死于狱中没错,但并非死于我手。”   郑绮立即道:“将军这话我就听不懂,难道不是你将皇后下狱的?天下皆知郑皇后身怀六甲,惊惧之下死于狱中。”   谢映之道,“看来我说什么诸位都不会信。”   “将军这是无话可说了吗?”池铭立即揪住道。   “那么就是承认害死皇后了。”   堂上的人顿时议论纷纷。   容绪悠然端起茶杯,抿了口茶。   谢映之看出来了,这些人咄咄相逼,无非就想让他亲口承认而成为实据。   即使他不承认,只要今天他无话可说,也就是当着所有文人士子默认了,又是一波口诛笔伐。   这种处境别说是萧暥,就是谢映之面对悠悠众口,且事情过去已久,无从查究,又如何辩白。   谢映之微叹,静静道,“请纪夫子。”   堂上众人皆是一愣。   谁?   天下神医,谢玄首的高徒纪夫子?   片刻后,纪夫子疾步入堂,他一身粗粝的短打布衣,脸上的风霜之色更深,常年日晒雨淋的黝黑脸堂上皱纹如同刀刻,映着一头华发似雪。   乱世行医,明明是高门弟子,玄首亲徒,却要跋涉山川履历险阻,以济战乱中苦苦挣扎的苍生黎民。   堂上衣冠锦绣养尊处优的众人顿时肃然无声,相顾间略有惭色。   十天前。   谢映之道:“伯恭,辛苦你了,终于寻得千叶冰莲。主公的病可以医治了。”   近两年的时间,纪夫子一边行医济世,一边翻山越岭踏遍河川,终于找到了这一株。   “主公?”纪夫子闻言微微一愕,才发现谢映之原本戴食指上的玄门指环已经不在了。随即恍然,“看来师父已经决定了。”   谢映之淡淡道,“世事艰危,将军披荆斩棘,我辈如何袖手旁观。”   实则不忍看他乱世风雨中艰难独行。   纪夫子道,“子衿,呃……萧将军,弟子初次在安阳城下见他,就觉得他仁义。”他脸上深刻的皱纹舒展开来,“不想现在竟是主公了。”   谢映之眸色深沉。   风雨将至。   当年一诺,从此率玄门万千弟子随他乱世携行,赴汤蹈火,死不旋踵。   “伯恭,还有一件事。需要去做。”   ……   纪夫子一诧,“掘墓?”   *** ***   大堂上,   纪夫子道:“为查清皇后的死因,我去了邙山北面的乱葬岗,掘出墓穴,剖开尸首腹腔,验看腹中残余之物……”   这话一出,如同当堂一记炸雷,简直惊世骇俗!   众人脸上顿时都是震愕之色。掘出墓穴?剖开死尸?   就算是容绪这种离经叛道的浪子,也做不出这样骇人听闻的事情,   廖原连话都说不出来了:“这……这……”   郑绮也结巴了,“纪夫子……你……你这是……”   纪夫子道:“诸位说的都是空口无凭,这就是凭据。”   七天前,深夜,邙山北侧。   没有星月,黑黢黢的乱葬岗上荒草遍野,远处寒雾弥漫,几棵光秃秃的苦楝树间,隐约有磷火闪烁。   埋葬在这里的人大多是贫民或者处决的犯人,横死者居多,没有墓碑,大部分人浅浅挖个坑就草席一卷埋了。   这几天秋雨连绵,土层松软潮湿。走几步就会踩到露出泥土外腐朽的枯手,风灯下时不时会照见与荒草乱石缠绕一团的黑发。   四野荒凉无声,弥漫着腐朽阴晦的气息,脚下枯骨生虮虱。   纪夫子道:“师父何必亲自来此,我来即可。”   谢映之道:“你待会儿便知。”   郑皇后虽然是负罪而死,但毕竟曾是皇后,当然不可能草席一卷浅浅挖个坑就埋了。她的墓地在一个小土坡下。   几名弟子废了一番功夫,挖开墓穴。风灯照出一口薄棺。   “师父,还是我来罢。”纪夫子拦住他。   他没法直接说,入土近两年,尸体已经腐朽,更不提开棺后里头会有什么晦浊之气。   谢映之道:“无妨。”   纪夫子见他一身白衣,皎如霜雪,亲自下入墓穴里。本是云散风流的人物,却在邙山侧,乱葬岗。显得如此格格不入。   幽暗的光束下,他修长的手指在霉朽的棺材上摸索了片刻,很快就在棺盖的侧下方找到了一枚暗钉。轻车熟路,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精通此掘墓之道。   深夜的乱葬岗寒雾弥漫,四野黑沉沉,草丛间隐约有野鼠鳞蛇穿梭的悉索声,枯枝头不时有寒鸦扑棱翅膀惊飞而起,即使是玄门弟子此刻也面容紧绷。   谢映之却泰然自若,手中不知用什么一勾一挑就灵巧地把那长钉拔了出来,   然后他静静道,“伯恭,你们退后。”   他话音刚落,一股黄色的烟雾腾起。众人立即闻到了一股刺鼻的气息,还有隐隐夹杂期间的硫磺味。   “若是随意开棺,就会触发棺中机括,引燃硫火,烧毁棺中一切。”谢映之道。   纪夫子警觉道,“谁人设此机括?”   谢映之道:“江湖手段,并不难办到。”   派一两个小宦官出宫在大梁城的暗市里就能完成。   “现在可以了。”   “玄首!”纪夫子几步上前拦住他道,“还是我来罢。此事我比你熟练。”   谢映之立即会意。   他虽然医术高明,但是却鲜少实践的机会。而纪夫子深得他所传,且行医多年,尤其是这些年奔走各州郡治疗战乱中负伤的士卒百姓,切骨剔肉极为娴熟。   谢映之也不坚持,道,“好。”   大堂上。   纪夫子道:“郑皇后死于朱砂蔻。”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   连杨覆也满脸惊骇。朱砂蔻乃是宫闱秘药啊!   而皇后死于朱砂蔻,那说明了什么?   纪夫子道:“我检查了遗骸,脏腑残留中含有毒物为朱砂蔻,毒入骨髓。诸位若不信,可同去邙山验看。”   堂上众人都面如死灰。   纪夫子向来脾气硬正执拗,当然不敢有人怀疑他的证词。同去验看就更不可能了,这座间都是泱泱诸公皆是楚楚衣冠,谁会愿意去那邙山乱葬岗走一遭。   容绪面色阴郁,把手中茶盏搁下,手指隐隐有些痉挛。   萧暥这一手实在有些出乎他意料。   桓帝杀妻,连他当时都只是猜测,没想到他竟然去掘墓,把证据都翻出来了。   人群中,已经有人低声疑惑道,“那是何人毒杀的皇后?”   且不说朱砂蔻乃是宫闱秘药,萧暥没有那东西。   彼时,郑皇后已经入狱,萧暥真要杀她,也根本用不着采用毒杀的手段。   萧暥虽然声名狼藉,但众人也知此人作风彪悍,他杀郑国舅砍头灭族毫不手软,绝不会用下毒这种阴诡伎俩。   而且朱砂蔻,这味毒药的含义还颇为复杂。   在宫禁之中,以往哪个妃子有私通不轨或者逾矩的举动,皇后为了顾及皇家体面,就会赐予朱砂蔻。   容绪隐隐感觉到,其中甚至有一些他不知道的事情,桓帝并没有告诉他这个舅舅。   ***   乱葬岗,   “师父,天快亮了,我们走吧。”纪夫子道。   “不急。”谢映之说罢一拂衣袍,他经常穿的那件白衫大氅就凌空飘下展落在地。   灯光下,纪夫子这才发现那雪白的大氅下摆似有随意散落的墨迹。笔意洒脱,字迹秀逸。   玄门弟子都认得,那是符文。   谢映之命弟子取来清水洗了手。然后,他并指为刀,一道犀利的风划过,左腕上立即出现一道怵目的伤痕。   温热的鲜血顺着他修长清致的手腕滴落在白衫上,如雪地里盛开点点明艳的红梅,又渗入其下阴湿的土地里。   几名玄门子弟见状,也立即各就方位。   卯时,昏晓将分之际。   那白衫忽然腾起火焰来,火光照亮了四周荒寒的坟茔。就像是幽凉夜色里指引的一点明灯。   纪夫子默立一旁,明白玄首心存悲悯,他这是要渡化这邙山上的万千亡灵。   待火光熄灭时,天色已大亮。   乱葬岗上的阴晦之气已一散而清。   晨风中,淅淅沥沥的细雨飘落。   茫茫雨色里,他白衣不染,一身孤洁的清寒。   回城的马车上,纪夫子沉默了很久,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陛下为何要赐死皇后?”   谢映之道:“其一,皇后死于狱中,可激起天下人对主公之怨愤,对皇室之同情。其二,皇后腹中的孩子并非陛下骨血。”   纪夫子诧愕道:“师父何以知道?”   谢映之道:“陛下有难言之隐,而皇后怀孕,他认为这孩子必然不是他的,但他又不想揭露这皇家的丑闻。也许他是想起了几年前兰台之变后,士林中要拥护魏淙将军为帝的呼声,所以他想到皇后有子,可以稳固他的帝位,于是引而不发罢了。但并不等于说,他不恨皇后。”   “那孩子哪里去了?”纪夫子道。   “这就是陛下骗皇后服毒的方式,陛下知道主公很聪明,不会担这杀后的罪名,所以他给了皇后朱砂蔻,她若想要腹中孩子存活,就在产子后服下此物。母子只能存其一,至于其他的就看陛下怎么编排了。至于孩子的去向,大概就只有主公知道了。我猜想他是想让那孩子隐姓埋名,不问过去,就这样不知不觉地过这一生。”   纪夫子长叹一声,“我就知道,子衿怎么可能去害一稚子。但那孩子到底是不是陛下骨血?若是的话,可是将来的太子啊。”   谢映之摇头,“宫廷侍卫之子。陛下或许并不近女色。”   可怜那郑皇后入宫之后和皇帝之间恐怕都没有过上几天正常夫妻的日子。   纪夫子忽然想起一件事,“这些秘辛师父如何知道?”   他话刚出口,目光忽而就落到了谢映之置于膝上那清修的手,左腕一道伤痕在轻衫下若隐若现。   他心中恍然,隐隐抽了口寒气。   ***   文昌阁里   谢映之道:“皇后为何会死于朱砂蔻,此事涉及天家颜面,我不便说。”   他目光掠过堂中众人,眸中凝起冷意,“但你们若要逼我说,也可以!”   容绪心中一寒,他知道萧暥是个狠人,若真把桓帝的一些深幕之事抖落出来,这是天大的丑闻。   想到这里他实在坐不住了,起身道:“今日是策论,就事论事,你们如此咄咄逼人做什么。”   他这一发话,朱璧居的文人们面面相觑,都不吱声了。   杨覆见状也道,“此事不要再提,都过去那么久了。萧将军平定郑国舅之叛乱,有功于社稷。你们在这里怀疑什么。”   刚才相继发难的郑绮池铭等人相互看了看,也都闭了嘴。   谢映之心中一片冷然。   这文昌阁席间在座的都是聪明人,无论是高坐堂上的云渊和卫宛,诸位公卿朝臣,文人名士,还是堂下的士子们,此中关窍谁看不出?   刚才咄咄逼问的是他们,现在要闭口不提的又是他们。如此反复无常,是谁心中坦荡,是谁惶惶不安?已是昭然若揭。   卫宛静静看向谢映之。他了解这个师弟。   其实今日谢映之若真要和他们辩论,以他的诡辩之才,只需一席话就能把他们说得哑口无言。   可谢映之偏不说。让他们一个个自己跳出来,让他们的嘴脸在天下人面前暴露无遗。   另一头的容绪已经察觉到一丝微妙的偏离感,好像他处心积虑策划的这一切开始脱离他的控制。   这时,堂上传来一道清亮的声音,“萧将军,大梁城流血夜之事想必诸公心中已有所悟,但其他几件事情,你还没有回答。”   容绪精神顿时一振。   江浔,此次征辟的士子中辩才之佼佼者,也是他重金收买的士子之一。   “萧将军,我可以请教你几个问题吗?”江浔站起身来,目光灼灼地盯着谢映之,眸中是毫不掩盖的功业心和求胜欲。   谢映之静静看向江浔,他已经很久没有被这样带有挑战色彩的目光逼视着,有点意思。 第211章 诛心   灯火煌煌,照着江浔漆黑的眼睛亮如星辰。   江浔出身寒门,三岁识字,五岁入学,从小聪明过人,只可惜大雍朝的征辟制首察家世师门,他出生寒门,更没机会拜入名师门下,哪怕才华横溢,将来的仕途也就止步于县里的一名掾史了,但这一次,萧暥唯才是举的新政终于让他有机会脱颖而出,在这大堂之上,面对这大雍朝的泱泱诸公。   这种出人头地的机会他如何肯放过。他看着谢映之的目光里燃起灼灼的挑战欲。   对于一个贫寒的士子来说,这是一辈子都未必等得来的机遇。   另一边,容绪漫不经心地盘着手中的玉玩,他太了解江浔这种人,功业心极强,江浔一定会把握这次机会,全力以赴的。   就听到江浔道,“接下来还请将军的僚署,此间不要插话,以免混淆视听。”   容绪眉头微微一跳,这小子做得太绝了。   此言诛心,意在封人之口,谁替萧暥辩驳,谁便有僚属的嫌疑。   不管是颜翊,云渊,甚至是纪夫子,有这诛心之言在前,他们再说什么,都摆脱不了替萧暥开脱的嫌疑。   不但如此,这句话里,江浔做了更阴险的暗示……   果然,杨覆立即作色道:“江浔,你此言何意?我等都没有受过萧将军一针一线之利,更不可能被他买通,当然不会为他辩驳说话。”   不收一针一线?   容绪不由有些佩服他们的无耻程度。   纪夫子等人自然不可能收受萧暥的好处,但是江浔可是实实在在收了杨覆的好处。 揄系正利I   这当堂贼喊捉贼、倒打一耙的操作,连容绪都难免替他们脸红。   “既然杨太宰如此说,那我就放心了。”江浔与杨覆对视一眼,彼此心照不宣。   容绪看了看杨覆。他这样就显得有点太迫不及待了。   不过没关系,小狐狸不善言辞,现在又没人能替他辩驳,接下来怕是会很惨,容绪都要有点同情他了。   心里就不由盘算起来,回去再给他送点好玩好吃的东西。小狐狸畏寒,请他泡个温泉松快一下,想到这里,容绪的目光又变得玩味起来,别有深意打量着谢映之修长的身段。   江浔这句话一说来,堂上一时陷入诡异的寂静,所有人都闭口不言。   江浔似乎终于满意,方才道,“除夕夜,萧将军兵围撷芳阁,称剿灭明华宗暴徒,学生不明白,小小一个明华宗,怎么就能跟萧将军抗衡?莫非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我听说当时北宫世子也在撷芳阁……”   他辞锋犀利,含沙射影,挑衅的目光射向谢映之。   谢映之不疾不徐道:“当晚不仅是北宫世子在撷芳阁,还有玄门的诸位也在,我现在无论说什么,诸位都觉得我是在开脱,那么请苏先生将当日之事陈述与诸位。”   他看向江浔:“苏先生在此所言,不会认为是我幕僚罢?”   江浔大度地表示:“苏先生玄门名士,自有气节,相信不会赌上玄首的清誉,为不相干的人开脱。”   苏钰初见此人,还觉得面貌轩朗仪表堂堂,未料出言竟如此字字暗藏曲指。他厌恶地转过身,不置理睬,兀自向堂上的卫宛、云渊等几位前辈行了礼。然后找一方席案坐下。   “除夕当夜,贺紫湄等苍冥族余孽在尚元城设八门金鳞阵,他们计划趁着除夕夜燃灯令一下,以蚀火焚城,杀千人以为祭,召唤苍冥邪神降世。我随玄首前往撷芳阁阻止此事,彼时明华宗暴徒围攻撷芳阁,我等皆被困在阁内,幸得萧将军率军相助。”   他这话一出,众人议论纷纷。除夕夜火烧撷芳阁之事,他们都有所耳闻,但大多为坊间传闻,还被何琰在梦栖山辞话中写的不可言说……   江浔问道,“何为蚀火?”   苏钰道:“蚀火乃靡荼之花枝蔓所生,燃烧时会散发出糜烂之气,人一旦吸入就会浑身皮肤腐烂而死,蚀火烧过的地方会残留毒瘴,引发疫病,烧过的城,从此成为死城。”   他说到这里,眼前不由浮现当日他随着萧暥冲进燃烧的撷芳阁,一片焦黑摇摇欲坠的断壁残垣间,谢映之怀抱着魏瑄,发丝凌乱,白衣落拓……想到玄首当日尚且拼命至此,最后坊间盛传的却是何琰笔下的香艳传闻,乃至于这些人在此枉顾事实,颠倒黑白。   他心中郁愤道,“若萧将军未能及时阻止明华宗余孽之阴谋。烛火焚城后,诸位此刻还能在这里侃侃而谈吗?”   席间众人一时脸上有些挂不住,议论声也随之低弱了些。   “苏先生口口声声蚀火,那蚀火,苏先生可亲眼见过?”江浔道。   苏钰一怔,他没见过。以他的修为,若遇蚀火,哪里还有命出来?   “看来是不曾了。”江浔冷笑,“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苏先生是在拿传说中子虚乌有的东西来做证词吗?”   苏钰咬了咬薄唇,“蚀火若真的燃起,谁能活命出来?”   “所以,还是没有了。”江浔嘲讽道。   池铭见机也道:“都是苏先生一面之词。”   江浔不依不饶,紧接着道:“既然蚀火无可考证,那又何来苍冥余孽?但是次日清早,撷芳阁外血流漂杵,满地都是被杀的百姓。却是很多人都亲眼目睹的。”   闻言,堂上的众人频频点头。   “我清早去看过,拉尸体的牛车首尾相接,运了个一个多时辰,才把尸体搬完。”廖原道。   江浔看向谢映之,“这累累尸骨可算是军队屠戮百姓的证据了罢?”   谢映之心中明了,看来此人混淆是非的本事很是厉害,苏钰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但这些人都是明华宗的暴徒,不是百姓。”苏钰有点沉不住气。   江浔道,“怎么证明这些人是暴徒,而非寻常百姓?”   苏钰脸色发白,“撷芳阁早就付之一炬。我如何去给你求证?”   “既然撷芳阁化为灰烬,事后怎么说,还不是萧将军说了算。”江浔笑道。   “你……!”苏钰嘴角抽搐。   就听江浔又道,“所以,萧将军以子虚乌有之蚀火为由头兵围撷芳阁,将无数除夕夜游灯会的百姓当做暴徒,屠戮于闹市之中。苏先生在这里拼命为萧将军开脱,容我猜测一下,也许是萧将军在阁内撞见了玄首什么秘辛,所以玄门也拼命维护……”   他这话一说,众人先是脸色骇然,随即忍不住交头接耳,联想到梦栖山辞话中让人脸红心跳的描述,平日里这些人一边对此边嗤之以鼻,一边又忍不住私藏偷阅猎奇艳辞。   这下忽然所有捕风捉影的臆想,有了蛛丝马迹的‘实据’。顿时让这些人脸上隐隐显出欣喜窃窃之色。   越是那一袭冰雪遥映般的皓皎高洁,越是众人平日里不敢觊觎肖想的世外谪仙,若是稍有微瑕,就越是激起人们浮想联翩。   苏钰见状气得胸口发闷,嘴唇也微微发颤。   看着苏钰越来越难看的脸色,江浔得意挑起嘴角,“苏先生,事到如今,谢玄首不来亲自澄清一下么?”   “取账本名册来。”谢映之静静道。   江浔回过头,就见两名士兵抬着一口木箱进入大堂。   其中一人用刀柄一掰一撬,就把箱盖打开了。里面是摞得整整齐齐的一箱子书册。   谢映之道,“这是明华宗信徒两年间进献给教主无相等人的财货清单。”   随即就有士卒将账本递给堂上的众人传阅。   “明华宗不置信徒名册,但此账目中却详细记载了何人、何时,向明华宗进献多少财物,以供奉邪神。账本上共记载有明华宗教徒五千七百二十七人,我将其与大梁城内民户籍册对照,其中五千一百人都是在籍的大梁城民户,其余六百多人为前来大梁的外乡人,皆是有名有姓可查,这些人是百姓还是明华宗教徒,诸位还有疑义吗?”   众人都默不作声。江浔快速地翻阅账目,眉头越蹙越紧。   “除此以外,我略做统计,这三十余册账本,所累积之钱物总计六万金。”   什么?六万!   众人皆面露骇异之色。   云渊蹙眉道,“这岂不是榨取信徒钱财?”   谢映之点头,顺带瞥了一眼容绪,淡漫道,“容绪先生的朱璧居堆金积玉,说不定还不如明华宗的一个香堂。”   容绪听到他忽然点到自己,心中一诧,他抬头看去,谢映之早就已经悠悠撤回目光,环顾四周。   “诸位还认为明华宗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教派?”   有人,有钱。就差搞事了。   “如此敛财!他们要做什么?”涵青堂的廖原道。   “要做的事很多,其一就是打造兵器。”谢映之淡漫道,“我还查获几册账目,其中有明华宗制备武器之种类,为了防止官府查获,他们所制之武器乃以木棍铁杵之类为主,并特地将铁杵磨尖,将木棍的头部包裹铁皮插上利刺。这样也可使得没有经过训练的民户能快速掌握。”   席间众人闻言脸色更是震骇。   “私制武器,依照大雍律令,就可以谋反处置。我对明华宗之处置诸位认为有何不妥吗?”   四下一下子鸦雀无声。   江浔仍心有不甘道:“可将军如何证明这账本就是明华宗备置的?”   谢映之淡淡道,“账本上有无相亲笔字迹。若对其字迹存疑,可以对比无相以往所书写的为陛下祈福的祷文,以辨真伪。”   容绪闻言顿时倒抽冷气,脱口道,“这就不必了,无相贼子欺上瞒下图谋不轨,证据确凿,诸位就不要再追问。”   再追问下去,是要问桓帝蠢到什么程度,会去重用无相这种妄人疯子吗?   堂上那些官员或者名士,大多乖滑之人,立即就会意了。   堂中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只有窗外沙沙的秋雨声。   容绪手中盘地发热的玉玩已经盘不下去了,指尖刮过雕工精巧的玉质小狐狸的尖嘴巴,感觉有点扎手。   他是看出来了,萧暥早有准备,而且准备地还很充足。   其实不但是容绪杨覆等人,连卫宛此刻都心中震撼。他没想到谢映之居然在暗地里不动声色做了那么多调查。   卫宛凝眉看向谢映之,就见他眸光沉静如渊。   卫宛忽然明白了他的意图。   其实以江浔这点程度,凭谢映之的辩才,完全可以一番言辞就将他驳得哑口无言。   可他偏不那么做。   他花了那么大心血,找了这么多证据证人,甚至不惜亲下墓穴,追问于亡灵。   因为他不想胜在辩才,否则此后天下人只会说萧将军辩才了得,巧舌如簧。   谢映之是要在这大庭广众之下,还事情之真相。   既然如此,那便要一丝不苟之真相。是即便百年之后,都无人会存疑,无人能撼动之真相。   他要替他洗清污名,还他清白。那就是彻彻底底的清白,没有半点污渍,没有片缕尘埃。   他眼中不容泥沙,孤逸高洁,白衣不染,便也绝不会让主公的声誉蒙尘。   卫宛静静看向他那个师弟。看来为了今天,谢映之早就在准备了。只差一个时机罢了。   而大堂上那些挑战他的人,必然是片甲不留。   另一边,容绪眯起眼睛,望了望阁外连天的雨色。才过去了半个时辰,今日的策论还没完。   江浔不会这样败下阵来的。   容绪阅人无数,他看得出这个青年的功业心是如此之强。强到可以让他孤注一掷,迎难而上。   在天下士人面前,好不容易出人头地的机会,江浔绝不会那么容易承认失败。   江浔俊朗的脸绷紧着,只是稍稍迟疑了片刻,他便调整过心绪,随即一整衣袍,站了起来,昂然走到大堂中央,目光近乎执著地看向谢映之。   “萧将军,我还有几个问题想要向你请教。”他眼里又凝起不屈不挠的战意。   谢映之眸色波澜不惊,接下来就是唇枪舌剑,短兵相接了。   他淡然道,“我知无不言。” 第212章 封金   江浔立于中堂,辞严意正道:“我请教将军,将军在襄州时,可曾邀玄门匠作大师褚庆子先生出山相助。”   谢映之道:“确有此事,彼时我延请先生研造甲械,以对敌匪寇。”   江浔道:“褚先生应允了吗?”   谢映之道:“先生幽居已久,不便出山。”   他话音刚落,席间就传来一声阴阳怪气的嗟叹。   谢映之看去,就见一个四十多岁,獐头鼠目的文士抖了抖衣袍道,“所以,萧将军就逼迫褚庆子为你制造武器军械?”   谢映之对此人似有映像。此人名叫唐隶,工于笔墨文章,专事雕虫琢字。   当年谢映之年少成名,唐隶曾跟风写了大量浮丽的辞赋传于坊间,表面盛赞其风仪神秀清雅出尘,实则笔下不时暗藏轻佻狎昵之意,以此暗示谢映之与自己之间交情不菲,以攀附声名。   谢映之当时年少,正在潜心修习医术,听闻后,随手就给他开了一副方子‘专治妄臆,以通心窍’。一度使得唐隶成为士林之笑柄。   谢映之不想搭理此人,随口道,“褚先生为我制造军械,并非出于胁迫。”   唐隶讽道,“将军没有胁迫褚先生,将军只是伙同贼寇捣毁了潜龙山庄。”   然后他怪眼一翻,“我大胆揣测撷芳阁之时将军偶遇谢玄首,用手段骗取谢玄首的某样信物,并想借机拉拢玄门,岂不知谢玄首平生最厌……”   “不要提无关之事。”江浔打断道,   “你!”唐隶压下愤懑,他看出来了,江浔幕后有靠山,不然这初出茅庐的小子也不敢这样锋芒毕露。   看来今日之策论别有玄机,他唐隶想借此揭时弊、斥奸佞以扬名。岂知这深水之中,还有大鱼出没。赤脚的不跟有靠山的争,他遂一甩袖子,暂时偃旗息鼓了。   江浔咄咄逼人的目光看向谢映之,问,“勾结广原岭山匪,将军可承认?”   谢映之淡淡道:“此前已说过,这是招安贼寇的手段罢了。”   “招安?我可听说将军在广原岭山寨中住了半月有余?”江浔道   谢映之知道,这倒是事实。   萧暥此人行事不拘一格,善于出奇制胜,路子也比较野。他夺了寨子就大模大样把他的狐狸尾巴挪到了虎皮椅子上,当了回山大王的瘾。这做派在这些正道之士眼里简直就是胡作非为。   谢映之淡然道:“没错,我在黄龙寨滞留半月。”   江浔勾起嘴角露出一丝冷笑:“萧将军招安匪寇,却把自己招安进了黄龙寨。请问,是将军招安了黄龙寨,还是黄龙寨招安了将军?”   这话一说,引得席间众人一阵哄笑。   连容绪都忍不住摸了摸下巴,江浔这小子太犀利机诮。   一旁的郑绮也借机讽道:“看来萧将军和广原岭的山匪甚为熟络啊?”   谢映之洒然道,“不瞒诸位,我是黑云寨的大当家裴元亲自请上山的。”   这话说出来,顿时一石激起千层浪,堂上一片沸沸然,责难之声此起彼伏。   谢映之冷眼旁观,几乎可以想见到,即将铺天盖地卷来的口诛笔伐。   江浔道:“既然如此,将军是承认入广原岭为寇了。”   谢映之不紧不慢一拂衣袖,站起身环顾四周道:“我入广原岭,正是代替褚庆子先生上山。”   堂上刚才还情绪激愤的众人忽然愣住了,四下相顾。   郑绮甩手道:“萧将军这是要找借口推诿吗?”   谢映之道,“彼时我去请褚先生出山相助,至潜龙山庄,遇贼寇围攻山庄,欲迫褚先生上山为其铸造兵器,褚先生不从,于是我替他上山。褚先生感念此意,前往安阳城,替我锻造兵器。”   郑绮道:“照将军的说法,你代替褚庆子上山,乃孤身入虎穴,居然全身而退毫发无损,不是与匪寇勾结如何做到?”   “勾结?”谢映之反问:“我在黄龙寨期间,广原岭一带可有客商被劫?若没有,又怎能说我与匪勾结?”   池铭迫不及待抢道,“当然有,黄龙寨匪首张朝在斗方谷劫掠了许安公子的货车。”   他话没说完,就看到江浔向他暗暗摇头,但已经来不及了。   “结果如何?”谢映之问。   池铭喉中一梗,说不出话。   “高郡守伏兵斗方谷,将张朝等人一网打尽。正是我给他的消息。”   他一边闲闲信步于堂上,一边风轻云淡地说道, “不但如此,我计使黑云寨和黄龙寨两相厮杀,从而占领黄龙寨,同时联合高郡守剿灭黑云寨,两寨合并成为广原岭实力最雄厚山寨,并广发英雄帖,攥得大小山头的匪首前来黄龙寨会盟,最终一网打尽。”   “好!痛快!”他话音刚落,席间一名须髯如戟的大汉拍案而起道,“萧将军身处惊涛骇浪之中犹如弄潮!”   谢映之认得他,当年冬日雅集的时候,他一直横卧石上呼呼大睡,视周围那些涂脂抹粉自命风雅的士人们如若无物。   士林中称其为铁笔宁游。   宁游道:“百年匪患一朝清肃,商贾畅通百姓安居,将军此举让人击节而叹,我必书之,以正将军之名。”   谢映之向他拱手道,“不敢,以匪制匪之策而已,先生谬赞。”   一边的江浔没有说话,阴郁的黑眸中有隐隐余焰闪烁。   他扬起下巴,作色道:“比起对付区区广原岭的山匪,萧将军还做了一件大事,听闻宁先生要记本朝之史,不妨听完。”   接着他转向谢映之,眼中再次机锋浮显,“萧将军出兵襄州,尽夺二十六郡,穷兵黩武陷百姓于水火。可有此事?”   郑绮也道:“对,朱优将军是朝廷的襄州刺史,并无过错。将军为何无故征讨?”   谢映之淡淡看了他一眼,转身走向坐席,边道:“诸位只提我穷兵黩武,为何却不提我在襄州招募流民,铸城屯田,让数十万百姓从此得以安居乐业?”   “这……”郑绮语塞。   “至于我为何要拿下襄州,因为襄州百姓受朱优将军之妻弟禄铮盘剥甚苦,我在雍州屯田,招募流民期间,襄州百姓纷纷来投,而禄铮便沿途设卡,堵截民众,抢夺财物,扣留人口,行径与山匪贼寇无异!我故而讨伐之,诸位觉得有何不妥吗?”   郑绮道:“萧将军是想说,你夺取他人之州郡,还是救民于水火?”   “郑先生此言差矣,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何来他人之州郡?难道郑先生眼中,襄州成了朱氏一家之襄州?”   郑绮脸色骤变:“当然是陛下的襄州。”   “陛下体恤黎民,我奉陛下旨意讨之,有何不妥?”   郑绮气得几乎要脱口而出,陛下的旨意,难道不就是你萧暥的意思吗?   容绪立即暗冲他摇了摇头。这大庭广众,你把这话说出来,让陛下的颜面威信何存?而且就算你诘问他,他也自然有话驳你。   谢映之从容道:“且我拿下襄州之后,可自领襄州牧了?”   “你……你这是狡辩……”   “我上表朝廷,陛下任命高严郡守为襄州牧,正巧,高刺史的述职文书已经送到。”   他说罢一抬手,立即有文吏将高严的奏表传阅于众人。   这半年时间里,襄州屯田数千顷,府库充裕,百姓富足,商贾畅通,财货不绝……   这份奏表传了一圈,众人皆默然不语,面有惭色。   当文书传到唐隶手中时,他斜目看了一眼,品评道,“高刺史的文章写得真漂亮,不负萧将军表揍他为襄州牧的一番苦心了。”   谢映之道,“你是想说,我许给高刺史多少好处了?”   唐隶皮笑肉不笑地哼了声,一副心知肚明之态。   谢映之凝目望着外面连天的雨色,道:“那么你告诉我,我要许给高刺史多少好处,可以让他日夜殚精竭虑,短短半年光阴,乃至心血耗尽,两鬓繁霜!”   他这话一说,众人面面相顾皆默然无语,堂上一时间静了下来。   “月前我途径襄州,顺道拜访高刺史。”云渊沉声道,“只是在府中小坐的工夫,高刺史因庶务三次匆匆离席,等他回来茶饭都凉透了,我见他今年不到四十岁,已经两鬓皆风霜之色,皆尤夙夜忧虑之故。”   闻言堂上众人都黯然失色,包括廖原在内都面露唏嘘。   云渊说罢回头看向江浔,“你是不是想说老夫也在为萧将军开脱?也是他的僚属?”   “学生不敢。”江浔低头道。   堂上一时再无人说话。   涵青堂主廖原也有点看不下去,起身道:“诸位要问萧将军,何必连带高刺史?”   唐隶立即反应过来,改口道:“堂主所说的在理,高刺史心怀百姓之疾苦,我等并非质疑高刺史。只是不忍心看高刺史一片苦心却被他人利用。”   然后他转向谢映之,“请问萧将军,高刺史为百姓黎民呕心沥血,而你屯田则是为了增强军力,以壮实力罢了。”   “对。”谢映之毫不犹豫道,“我确实是为了增强军力,壮大实力。”   唐隶顿时一怔,没想到他承认地那么干脆。   谢映之严词道:“现今北狄各部厉兵秣马,觊觎中原之土地,若我不屯田养兵以壮实力,将来再来一遭兰台之变,是要倚仗诸公的唇枪舌剑去抵御北狄的铁马弯刀不成?”   他这话一出,席间众人尽皆失色。   卫宛蹙眉看向他:映之……   他感到他这个向来清逸淡泊的师弟,此时隐隐动怒了。   谢映之冷然道,“昔日兰台之变,诸位从西京避退到大梁,若大梁城再破,诸位打算避退到何处?是渡江南下,投奔永安城?”   唐隶被诘问地无言以对,席间众人都面面相觑,面色惶然。   谢映之淡若无物的目光掠过唐隶,“我在此奉劝诸位,魏将军为人刚正,平生最恨簧口利舌、玩弄辞章之徒,更不会收留沽名钓誉、空言误国之辈。”   “萧暥你……!”唐隶面如土色,嘴角抽搐。   谢映之似想起了什么,漫不经心道,“我若记得不错,唐先生早年工于艳丽辞风,善长钻营之道,以此入涵青堂为执笔,十多年来钻工雕虫之技,下笔千言而无一实策,如今你皓首穷经,年过不惑,仍不知自重自持,立于堂上鼓动唇舌混淆是非。”   “你……你……”唐隶羞愤交加,一时间眼珠翻白,直挺挺栽倒堂上,   谢映之漠然道:“纪夫子,有劳了。”   纪夫子上前,蹲下身翻开唐隶眼皮查看。   谢映之遂再不过问,端起杯盏静静抿了口茶。   郑绮道,“萧将军,不管唐先生做派如何,也比你年长二十余岁,你当堂将他气到昏厥,是否太过份了!”   谢映之淡漫道,“郑公言我过份,那么诸位对我群起而攻之,却不让他人为我辩解。难道就不过份?”   “……”郑绮喉咙一哽,无言以对。   谢映之说到这里,他几乎可以想象到,倘若今天站在这堂上的人是萧暥,会怎么办?将一口残血压在胸中么?   谢映之出身世家年少成名,从来都是为无数人仰慕。他今天第一次体会到了被众人孤立,饱受曲解又百口莫辩,那种深彻的孤独。   所以萧暥干脆就闭口不言了,大概还会不屑一顾的意思,但这不等于说别人用唇刀舌剑戳伤他,他就不会痛。谢映之几乎可以想象到,那人抱着他的小狐狸枕头,装作眼不见心不烦,躲起来他们就骂不到了,在没人的地方,默默舔舐他的伤口罢。   他洞彻世事的眸中,有种卫宛看不清的情绪。   容绪坐在暗处,手不知不觉握紧了玉狐狸,一不留神,力气使大了,指腹隐痛,展开一看竟抠刺出了血,他深吸了口气,看来小狐狸逼急了会咬人。   但他不甘心策划已久的策论就这样无疾而终,他手中的棋也没有出尽,看向郑绮江浔他们。   郑绮会意道,“萧将军说这些,不过就是替自己的所作所为争辩开脱罢?”   谢映之目光幽沉,“说得好。我确实要争辩。”   “撷芳阁之役,保大梁城数万百姓免于蚀火,锐士营战死一百二十六人,襄州之役,广原岭匪患永绝,流民得以安居,商贾得以畅行,锐士营伤亡千余将士……”   堂上已是一片鸦雀无声。唯有窗外萧疏风雨声,与他清冷的声音相和。   “为社稷而死的将士,在诸君口中,成了屠杀百姓的罪魁,成了勾结山匪的帮凶?” 他目光掠过堂上的众人,“我当然要争辩,只为从今往后,热血之士,血不白流。”   郑绮脸色苍白,无地自容般退入灯光晦暗处。   容绪知道,郑绮已经无话可答了。他于是看向江浔。   郑绮是朱璧居名士,说话有所顾忌,而江浔初生之犊,无可畏惧。   而且刚才在众人都跳出来针对萧暥的时候,江浔没有说话,他静静地在一边听着,眼中有莫测的光芒。   这种神情容绪很熟悉,江浔在酝酿什么。   容绪相信,江浔不会轻易地认输。   于是他侧目看了眼杨覆,杨覆立即会意:“还有人有话要说么?”   果然,江浔一拂衣袍站了起来, “杨太宰,学生还有话要说。”   杨覆迫不及待道,“但讲无妨。”   江浔不动声色回首看向他:“杨太宰,我记得你先前说,你们都没有接受过萧将军一针一线之利?你们确实受的不是一针一线之利。”   杨覆蓦然怔了怔:他什么意思?   容绪背后却隐约一寒,正想出言打断。就听江浔道:“若没有将军披荆斩棘,肩起这乱世的风雨,在座的诸位能在大梁城坐拥良田广厦安享富贵吗?这岂是一针一线之利?”   杨覆顿时失色,“你在说什么?”   江浔坦然,“我输了,今日输得心服口服。辜负贵人的期望了,黄金一百两,分文未取,全部封存,已经有车送到阁外。”   堂上已经陷入一片哗然,消息传出去,连阁外的百姓也群情激愤。   大雍朝极恨这种私相授予,暗中买卖交易。今日之事必然是士林几十年未见之丑闻。   花梨木箱被抬到堂前,江浔洒然上前,亲自开箱,顿时百两黄金将阁内映得辉煌璀璨。   涵青堂的廖原大声道:“是谁!?谁给你的金银?”   江浔看向杨覆等人,讽道,“百两黄金,都可以备置一营将士的铠甲兵刃,公等却用来行此下策,买通士子文人,攻击陷害萧将军。”   杨覆脸色铁青,不知所措地看向容绪。   珰地一声,容绪手中的玉狐狸坠落在地,发出突兀的声响。   他已经明白过来,他中招了。而且对方的段位实在是高。   江浔竟是一把双刃之剑。   卫宛默默看向谢映之:你这一手真是厉害。   釜底抽薪,片瓦不留。   八天前。   杨覆选定江浔和池铭,第一次深谈。   江浔回去时已是入夜。   他心里边琢磨着杨覆的意图,边走上客栈的楼梯,打开房门的一刻,就见昏暗的居室内有一人长身玉立,若月华照眼,清风拂面,整个阴暗的屋子都恍若明亮起来。   谢映之回头莞尔,“深夜来访,还望勿怪。”   ……   片刻后,江浔凝视着他清若琉璃的眼眸,道:“谢玄首亲临,浔不胜感怀,但毕竟萧将军所作所为,天下多有争议,不知十天后文昌阁,玄首可会到场?”   谢映之了然道:“你想与我一辩?”   江浔眼中有熠熠火光:“是非对错,当堂澄清。”   谢映之微笑:“正如我愿。”   此番他不仅要为萧暥正名,还要让天下人看清杨覆容绪朱璧居乃至士林之面目。   “江浔,你是疯了吗?来人,把他带下去!”杨覆歇斯底里大声道。   “杨太宰不必烦劳,我自会离开”江浔飒然起身,走到大堂门口。   文昌阁外已是大雨滂沱。围观的百姓却无一人散去,众人或打伞或披着蓑衣雨布站于堂外雨中。   江浔忽然转头,冷眼看向堂内的众人,道,“诸位,最后我奉劝你们一句,今日有人替你们肩负风雨,你们却要摧之毁之,等到哪一天墙倒屋塌大厦倾颓,尔等皆如风雨中丧家之犬耳。”   说完他走出大堂,雨水如瀑布般浇下。   “好一场大雨!”江浔仰天大笑,大步走入雨中,洒然而去。   留下文昌阁里呆若木鸡的众人。杨覆颓然倒在座垫上,容绪似已回过神来,低头捡起案上的玉狐狸,手指却仍止不住微微抽搐。   云渊望着那堂前榉木箱中熠熠发光的百两黄金,和雨中远去的背影,慨叹道:“封金而去,真名士当如此。”   谢映之目光清冷,侧首道:“吩咐下去,暗中保护江浔。” 第213章 从鸾   听阿迦罗说到狼火市,萧暥借机就问道:“那些被抓的人怎么样了?”   程牧伏虎他们现在怎么样了?   阿迦罗心不在焉道:“能怎么样,关起来充作奴隶了。”他一边说一边摩挲着他的手,自顾自道,“你手那么冷,看来还要给你置几件衣衫。”   “我想”   阿迦罗打断他,“你想让我放了他们就趁早打消这个念头。大单于下的令抓人,我也没办法。”   他低下头,凑到萧暥耳边,“还是这里面有你的人?”   萧暥立即道,“我就想挑个几个厨子,这里的饭食我吃不惯。”   阿迦罗忽然端起他的脸,“别耍花招,你要合作,那就把你的那些心思收起来。待会儿去狼火市,想吃什么随便你。”   说完他忽然猝不及防扣住了萧暥的手腕,   萧暥反应极快,提膝就撞向他肋下。   阿迦罗吃痛闷哼一声,但扣住他手腕的大手纹丝不动。   萧暥暗骂,特么的这人的肌肉坚硬地跟石头似的吗?   他一念未过,腰间却是一空,紧接着叮的一声,他的短刃被卸了,扔在地上。   他的刀!   某狐狸短刃被缴了,就像被拔了牙,眼梢骤然挑起,敌意横生。   但是单力度上说,萧暥半点优势都没有。   阿迦罗见他这凶相毕露的样子,不怒反喜,“你今后不能带着这个,在王庭的任何外族人都不允许佩戴刀剑,被发现了就是砍头。我都保不住你。”   说完,就握着他手腕的角度,一把将他紧搂在怀里,大力制住他的挣动,似安抚地笑道,“这里是王庭,穆硕的人盯着我们,稍有破绽,你我都没得好。”   这句话猛地提醒了萧暥,即使逢场作戏,再厌恶这剧本,也得演下去。   他现在孤身在王庭,阿迦罗手中还攥着嘉宁,他就算不管自己的命,也不能不顾嘉宁。   还有那个穆硕,他答应过嘉宁,一定要替姑姑报仇。   更何况还有和魏西陵的合围大计……   火光在萧暥眸中映出两点寒焰,他冷飕飕道,“世子你也别忘了,栾祺在我手中。”   没有了武器,这栾祺就是他手中唯一的筹码。   阿迦罗道,“栾祺是我的兄弟,我不会不顾兄弟,我昨天都没把你怎么样,今天更不会了。”   经过昨天的一场混乱后,集市又渐渐回暖,人群熙攘喧嚣。只是人群里再不见中原面孔。各种发音稀奇古怪的胡语间偶尔会夹杂几句萧暥能听懂的北狄语。   货摊上摆着各色琳琅满目的货物。各种香料珠宝、铜铁器、皮革毛毯、羊彘筋角、柴薪,甚至西域蔬果、活鱼都有贩卖。   阿迦罗买了很多东西。各色肉脯甘果炒货蜜浆,镜台珠玉脂膏香料,还有全新的羊羔毛兽皮毯。挥金如土比容绪还阔绰,而且不问价格,看上的就直接拿下。当然事实上也没人敢坑他。   仅从萧暥听得懂的北狄语来判断,好像要布置大帐。怎么感觉这是在置办新婚用具?   萧暥对逛街毫无兴趣,尤其还是被一个身材魁梧的汉子揽着肩膀拢在怀里逛街。   唯一让他感到欣慰的大概就是这狼火节上的吃食了,奶皮酥,熏马肉,羊血肠,羊杂汤,真的是各种风味应有尽有。   阿迦罗按住他的手,“不是这样烤的,我来。”   不得不说阿迦罗烤肉很有一手,翻烤,刷油,加料娴熟无比。   烤完的肉就承在盘子里。草原上朔风很大,一会儿就会凉,得趁热吃。   于是阿迦罗负责烤肉,某狐狸负责埋头吃。倒是分工和谐。   大概也只有这个时候,两人相安无事。而且也只有吃东西的时候,萧暥会稍稍放下一点戒备。   吃完午饭,阿迦罗心情大好,又逛了一会儿,要买的基本都齐整了,就见萧暥虽然被他揽在怀里,一双眼睛不老实地四处乱瞟。   于是忍不住在他腰间掐了一把,低头道:“你想要什么?”   他们正经过一个锻铁摊铺。悬挂着擦得锃亮的一把把明晃晃的刀刃。   阿迦罗脸色立即沉了下来,“别想了,不会给你买。”   这狐狸确实非常不地道,刚刚喂饱了,就想着弄刀子。   集市的另一头,拥挤涌动的人群里,站着一个身材修长的青年。   斗篷遮住了阳光,使得他半张脸都隐藏在阴影里,露出笔挺的鼻梁和线条有致的下颌,给人一种感觉,骨秀。   他抱着一只猫,那猫不知是懒还是有气无力地趴在他怀里,一头灰毛乱糟糟的。   那青年在人群中寂静地看着他们,目光寒而彻。   看着阿迦罗给他烤肉吃,抬起大手拂开他鬓角发丝,伸手揽住他的肩膀把他拉到怀里,凑近他的耳垂说话。   他墨澈的眼眸中有不明的情绪涌动。   “你这只猫倒是罕见,怎么卖的?”忽然身后传来一道清朗的声音。   魏瑄回过头,就见一个和他差不多年纪的青年站在他身后。一身皮甲,颇有英姿。   而这个人他认识,少狼主维丹。   *** *** ***   大梁城,朱璧居   容绪这几天都闭门不出。   王戎脸色铁青:“你就喜欢弯弯绕绕!早依我的行事方式,哪来那么多麻烦?那些士子都住在馆驿,我们放把火将馆驿烧了,嫁祸萧暥干的,说萧暥迫害士子,他的新政不就完了。”   容绪叹了口气:“兄长,大梁城内放火,风险太大。而且……”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王戎打断他,颇有怒其不争之意,“大梁城内着火,怕影响你的生意是罢?”   “不完全是这样,兄长。”容绪真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解释,这京城里的事情不是刀剑能简单地解决的。更何况你还要放火。王戎以前也摄政多年,怎么就依然改不了急躁的脾性。   想当年萧暥一个京城流血夜,被骂了多久?所谓失道寡助。从此天下人不是骂他,就是对他如避蛇蝎。以至于这些年如此繁缛的事务,他只能一人支撑,还不是因为恶名之下,天下能人不愿意来投。   但是此番策论之后,这天下士人的风向怕是要变了。   容绪深深皱起眉头,这小狐狸不仅口才了得,而且准备充足,这就算了,居然最后还摆了他一道,让他们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完全是措手不及。   这段位实在太高,不像萧暥以往的做派。   还有那个江浔,到底是怎么回事?杨覆是怎么选人的?   容绪想到这里,忽然问道:“杨太宰怎么样了?”   王戎没好气地答道:“辞官了,这风口浪尖不辞官还能怎么样?告病闭门不出了。”   此番的丑闻几十年未遇,士林汹汹骂声都可以把他淹没了。不要说是士林,连大梁百姓的街谈巷议全是此次策论爆出的惊人事件,群情激愤。   这不得不说,他们的运气也是太差,原本文昌阁策论,天又下着雨,普通百姓不会来围观。偏偏那天谢映之表示要来,引得大梁城万人空巷来守候他出现,结果他自己又没来。   谢玄首这似是而非的态度,把全城的百姓都引到了文昌阁,无意中把这事儿搞得满城皆知。   据容绪获得的消息,在文昌阁策论后,新政顺利推行,云渊亲自出面任中正官,和卫宛廖原等人一起评定了士子的品第名次,江浔破格被提为第一。   听到这个结果时容绪隐约感觉到,他们也许还有翻盘的机会,只要江浔出仕,那么……   王戎道,“我今天得到消息,那姓江的小子好像要离开大梁了”   容绪眉心一跳,“不妙。”   王戎也道,“确实不妙,让他捅了那么大的篓子甩身就走了,哪里有那么容易的事情!我今天来就是要问你,有没有合适的人选?比如能人异士?”   容绪明白他的意思了,蹙眉道,“我朱璧居不是江湖暗楼,你要找刺客别来我这里。”   而且这江浔根本没法动,这几天一直有高手在暗中保护他。王戎必定失败好几次了。   王戎懊恼道:“既然逮不住他,我就派人去他老家,抓他家人!”   容绪摇头:“这几天,我早就派人去查了他的底细,他家里只有一老父,有人比我们早一步,已经把他老父给接走了,去向不明。”   对方的路数总是棋高一招。   容绪有一种无力感,就好像不管要做什么,都在他人的鼓掌之中。   他说着沉下眉头,这段位有点太高了,不像萧暥的作为。   以往那小狐狸凶巴巴的,手段是凌厉,但毕竟军人做派,且喜欢弄险,不像这个人,城府极深,做事太稳了,四两拨千钧,事事都能未雨绸缪,防患于未然,简直无懈可击。   这小狐狸身边莫非得了高人相助?   ***   连日的秋雨后,终于放晴了,天高云阔。   大梁城郊,秋日疏朗的阳光照在桌案,一杯薄酒,一盏清茶。   萧瑟秋风穿林而过,伴着古道上传来马车粼粼之声。   驿外黄叶凋零,谢映之衣如霜雪。   白衣置酒,长亭相送。   江浔举杯一饮而尽:“玄首雅意,浔在此谢过。”   又道,“前日之事,实在惭愧。我以诛心之言堵众人之口,实是想和先生一对一地辩驳一番,结果他们却对先生群起而攻之,先生莫要怪我。”   “无妨。”谢映之莞尔,“此番你策论第一,为何不留在大梁任仕。”   江浔晒然道:“我若留下任官职,那么我日前在文昌阁所说所做就毫无意义。他们也便有了口实,可以说我是被萧将军所买通的。如今我既封金,也不授印,孑然而去,方可让他们再无话可说。”   谢映之颔首,这青年心思通透,来去潇洒。   “我观你有建立功业之志向,亦有济世之良才,不出仕岂不可惜?”   江浔坦言:“不瞒玄首,我此来京城是听闻新政,想一展抱负,但是呆在京城月余,这群人的嘴脸我是看够了,我即使终生不出仕,也不与他们为伍。且天下之大,我不过沧海一粟,抛却功名又有何妨。”   谢映之心中嘉许,这个江浔聪明无比,又能言善辩,今后可派大用。   “大风起于青平之末,水滴亦可穿石,纵然是沧海一粟,将来安知不能激起惊涛骇浪?”   他声音清雅,语调淡漫,却字字荡人心魄。   江浔眼中振色,“学生惭愧,意气用事,多谢先生指点。”   谢映之道:“天下大争之世,主公更需良才,骤雨将至,你我皆是肩负风雨之人。”   “主公?”江浔一诧,随即明了。   他当即起身,飒然道:“先生既已择主,浔还有何可犹豫的。浔乃鸦雀,愿从鸾凤。”   就在这时,远处的驿道上扬起一股烟尘。   一玄门弟子从马上跃下,“玄首,刚收到的消息。”   谢映之抬手接过,展开信札。   那是一封朱璧居的请柬。   他淡淡掠了一眼就递给江浔。   江浔看后道,“花间设酒,怕是意图不轨。”   谢映之道:“无妨,他并不知我身份,我且去会会他。” 第214章 杀气   某狐狸手中没刀,就像被拔了牙,蔫头耷脑。   阿迦罗看他什么都提不起精神,沉声道:“这集市上没什么好东西,我知道上等的货色在哪里,我带你去看。”   突利曼的大帐,大概是除了容绪的朱璧居之外,萧暥见过最豪奢的地方了。   倒不是说大帐内布置得如何富丽堂皇,而是这大帐里珠光宝气堆金积玉,到处都放置着各地搜罗的奇珍异宝,看得人目不暇接。   阿迦罗从中挑了一枚宝戒。   一枚鸽子蛋大的靛蓝色宝石格外醒目,火光下华光流溢,仿佛银河遥落,洒下无数星光散落在海面。   阿迦罗抬起他的修长的手指,郑重地给他戴上,贴近耳边的嗓音低沉醇厚:“给我的星辰和月亮。”   沉甸甸的宝戒套在手指上,萧暥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烧钱!   阿迦罗表示:这能换了你手中那把短刃了罢。   价值连城的宝戒换一把杀人的刀。   某穷掉毛的狐狸在心里打起算盘,回去把这戒指卖给容绪,够换来十个营的士兵装备的铠甲兵器了罢?   就听阿迦罗道:“把你原先那个戒指的扔了罢。太精细,看着像女人戴的。”   萧暥:谢玄首?女人?   虽然谢玄首光风霁月,云散风流,品貌堪称九州第一。但是一点都不娘的啊!   而且玄门指环线条灵动,寒光流溢,无论从设计感还是材质都是一流的。女人戴的?   阿迦罗见他不动,眼中浮现阴霾:“萧暥,这戒指到底是谁给你的?”   萧暥眼梢一挑,不管你事!   阿迦罗逼近一步:“是不是那个小白脸?”   萧暥当场怔了怔。   ……魏西陵,战神?小白脸?   你还真敢说!   阿迦罗目光森然:“我就知道你喜欢那样的,那小子就是长得俊罢了,我早晚会把他打败,让你亲眼看到他惨败的样子还俊不俊?”   最后一句话猝不及防狠狠刺入了萧暥心底,一瞬间仿佛勾连起了记忆深处最痛彻的回忆。   “你怎么了?”阿迦罗见他脸色忽然煞白,赶紧上前就要抱住他。   萧暥忽然抬起眼,抬手反扣住阿迦罗的手腕就是错骨一拧。   阿迦罗顿时只觉得腕骨一阵剧痛,饶是他这样威壮之人也忍不住闷哼了声。   他的手指冰冷,手劲居然那么大!   萧暥眼梢如刃,眸色狠厉:“阿迦罗,你再敢在我面前说及他,休怪我不客气!”   他的眼梢灼出一抹斜红,墨玉般眸中沉着寂灭如渊般的幽凉。   一瞬间阿迦罗被他的眼神慑到了。他几乎有个奇怪的念头呼之欲出。眼前的萧暥,仿佛成了另一个人。   惊尘绝世的容貌后,是断剑残影,血痕未干。   又何止是惊心动魄。   阿迦罗深吸一口气,额间青筋隐隐跳动,但他不想认输,也从来没有认输过。   他嘴角勉强地挑起一个残酷的笑:“萧暥,你这么在意那个人?”   这一次他没说那小子,也没说那小白脸。   就在这时,帐门忽然掀起,突利曼走了进来错愕地看着他们。   萧暥立即撤手,冷然道:“世子,不是谁都跟你一样。”   阿迦罗看着自己手腕上被他的狐狸爪子扣出的几道淤青,下手真够狠。   突利曼也感觉到了帐内诡异的气氛。   随即他就注意到萧暥手指上如星辰闪耀的鸽子蛋。   这应该是送个戒指罢?可为什么感觉送出了不共戴天的仇恨来了。   ……   从突利曼的大帐出来,阿迦罗一直沉默不语。   萧暥不知道他是不是还有怒气,毕竟刚才差点把他的手腕拧断。   萧暥此时已经完全冷静下来了。他意识到一件事,他们两人几乎是水火不容。   刚才如果自己手中有刀,早就血溅当场。阿迦罗除了脸上的一道疤,手上也要添一道。   手能不能保住,不好说。   在进入王庭以后,萧暥尽量克制隐忍,但阿迦罗却完全不知道收敛。每每挑战他的底线。   在他们这种岌岌可危的盟友关系里,阿迦罗的每一个举动都有可能将战火引燃。   包括他指间这枚戒指。   想到这里,他抬手正要除下指间的戒指,就听阿迦罗低沉道:“你摘下这枚戒指,我们就不用合作了。”   他撂下这句话,径直去了单于大帐。   萧暥看着他大步离开的背影,本也懒得理会他。   蛮人的情绪他实在搞不懂。所以他向来只在战略意义上衡量两人的关系。   至于情感,大概就只限于阿迦罗单方面的挑衅了。   没错,萧暥认为这就是挑衅。   无论阿迦罗说为他征服中原,娶他为阏氏,单于铁鞭就当做聘礼。这都是十足狂妄的挑衅。   更逞论他每每倚仗蛮力像捉住一只皮毛漂亮的狐狸般把他困在怀里。萧暥一想起来就暗暗锉着后牙。   今天阿迦罗提起魏西陵只是一个引爆点。将他这两天里心中压制的怒火引爆点燃了。   看到阿迦罗手腕差点被拧断,脸色一时黑成锅底,萧暥心里居然稍稍舒爽了一把。   回到王庭后,趁着阿迦罗不在,他随意到处溜达起来。   今天阿迦罗带着他去逛集市挥金如土。这消息肯定已经传出去了。在北狄贵族里,蓄养奴隶是很正常的,萧暥感觉到周围的北狄士兵看他的眼神就像是看着个面首。   但某乱臣贼子历来皮厚,也无所谓,爱看不看。   兜兜转转了几个圈子,他就成功地把跟在身后的护卫给甩掉了。   然后他迅速地闪出营盘,沿着草坡走了一阵子,穿过一片小树林。七拐八弯就到了一片拥挤破败的营帐处。这里是存放草料杂物的地方,水渠边还有修缮月神庙多出来的木料。   萧暥找了个木桶,在渠里打了一桶凉水。   *** *** ***   破败的棚屋里黑黢黢的,屋顶风吹日晒,漏了个窟窿,正好空出一束阳光射进棚屋,在草垛上分割出清晰的界限。   一只冻得发红的手里攥着一枚铁钉正笨拙地在几块碎石间来回划动。   萧暥虽然用绳子缚住了栾祺的手脚。但是还是留下了一定的活动空间。   萧暥没有当绑匪的经验,就怕捆得太紧,久了造成肌肉坏死,把人整成个残废。   靠着这有限的活动范围,可以勉强缓慢地挪动身体,这两天栾祺四下翻找,终于被他在一处木板缝隙里拔出了这枚生锈卡住的长钉。   这是给马钉脚掌的时候用的,只要把这打磨锋利了,就能割开绳索逃出去。   就在这个时候,柴门忽然嘎吱一声开了,大量阳光瞬间涌入黑暗的棚屋。   栾祺赶紧把铁钉往身后一藏,眯起眼睛。   那绑匪俊美的脸笼在背光的暗影中,面色阴晴不定。扔给他几个囊饼和一包烧牛肉。又提了桶清水给他清洗。   “别怪我没给你送吃的,我是没找着机会出来。我可没虐囚啊。”萧暥毫无诚意地解释了句。   栾祺已经饿坏了,根本听不进他说什么,抓起牛肉不顾滋味地吃了起来。   萧暥转身关上了门,棚屋里阴暗干燥,满屋子的柴草味里还夹杂着说不出的牲口毛皮臭。   萧暥自觉是糙汉子,随遇而安哪儿都能睡。他在草垛上大咧咧坐了下来,身子往后一仰,放松地陷在草垛里,还懒洋洋地伸起两条长腿,眯着眼睛晒太阳。   于是这阴暗的柴草棚里,那束顶棚落下的方寸阳光,就这样被他霸占了。   简直是十足的可恶。   但是栾祺没办法,饿了两天浑身都没劲,他都快怀疑这人把他忘了,那么他就得饿死在这个臭烘烘的棚子里。   他一边吃着肉干,一边趁着那绑匪正在打盹偷偷打量起他。   上回是夜间,栾祺看不清,现在发现这人似乎发了笔小财。衣衫换成了做工精细的皮袄子,衣缘上还镶着上好的貉子毛。   他的长发也像北狄人一样编成了很多股细小的发辫,但那清致细腻的肌肤,雕琢般秀美的五官,显然不像北狄人。尤其是那双眼……   那眼睛生得狡媚乖邪,即使是闭阖着,眼梢也天然地拉长撩起,让栾祺难以判断他是真的睡着了么?   但是机不可失。   栾祺暗暗捡起了地上的长钉。   然后他看向那绑匪毫无防备地露出的修长脖颈。不得不说这厮着实是漂亮。   从下颌到咽喉,线条起伏优美,阳光下雪白清透的肌肤微微透明,几乎可以看到脆弱的喉骨。   栾祺紧了紧手中的长钉,还不算锋利,但够用。   他蹑手蹑脚地走过去。   “不要轻举妄动。”   一道清冷的声音传来。   栾祺心中不可遏制地一颤,手跟着颤抖了下,铁锈扎入手掌。   他紧张地低声道:“你说什么。”   萧暥眼梢一挑,“有杀气,我嗅得出来。”   紧接着他忽然翻身坐起,利落地一把扣住栾祺的手。   栾祺猝不及防,手腕被牵着一翻一转就卸了力,掌心里的铁钉变戏法似的就落到了那人手中,在他指间玩转地飞起。   “这东西称手,送我了。”   尺寸小巧,便于隐藏。再稍微打磨打磨就能成器了嗷,就看怎么使了。   栾祺反问:“你没有武器?”   萧暥赖兮兮道:“我这身手用得着武器?”   栾祺狐疑地看向他:所以……你连枚钉子都要抢做什么?   萧暥厚着脸皮直接跳过这个问题,手里继续玩儿着那枚马蹄钉:“我今天挺倒霉的,给你送吃的,你倒是想来杀我,这样吧,为了我不找你茬,你跟我说说话。”   栾祺道:“你想听什么?”   “你跟阿迦罗很熟?”   恼火归恼火,但是现在他的处境只有和阿迦罗合作这一条路。   先前他吃亏就吃亏在他太不了解阿迦罗这个蛮子。   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   ……   *** *** ***   单于大帐   呼邪单于端坐在胡桌前,鹰一样的目光扫过众人脸上:“前日我骁狼卫里混进刺客,有人图谋不轨,这事儿查出个结果了吗?”   阿迦罗立即躬身答道:“禀大单于,还没有。”   穆硕在一旁阴恻恻道:“世子是抓不到,还是不便抓?”   阿迦罗偏头:“首领这话什么意思?”   穆硕慢悠悠道:“我怎么听说北小王栾祺自从那天夜里就不见了,算起来也失踪两天了……”   阿迦罗心一沉,断然道:“栾祺和洛兰部对大单于忠心耿耿,绝不可能勾结刺客。”   “你让穆硕首领把话说完。”呼邪单于喝道。   阿迦罗沉住气,冰冷的目光射向穆硕。   穆硕道:“我上次在大单于面前随口提及北小王的母亲是中原人,他就负气出帐,接着大单于下令把狼火节上的中原商贩都抓了,我思忖着,栾祺会不会对大单于有所不满,故而出走,毕竟他身上有一半的中原人血统,不得不防……”   呼邪单于面色阴沉,想了想道:“济嬗,立即带人搜索栾祺下落,我要亲自查问他。”   “是!”大都尉济嬗领命出帐。   穆硕紧接着又似忧心忡忡道:“大单于,再过几天就是狼火节月神庙的祭祀,栾祺现在失踪,洛兰部有两万人部众群龙无首,必须好好安抚,别出什么乱子。”   闻言阿迦罗握拳的手指节一紧,顿时明白了穆硕的险恶用心。   他不是针对栾祺,他要针对的是洛兰部的几万部众和四千骑兵。   果然,呼邪单于立即道:“传令下去,严密监视洛兰部所有部众。”   ……   阿迦罗从单于大帐里出来时,胸中如压着千钧之石。   月神庙祭祀维丹加封少狼主还剩下几天。穆硕已经迫不及待向他出手了。   此番他利用这次王庭所谓的刺客事件,栽赃栾祺和洛兰部。其意在于削弱他的实力。   之前他四处奔走,所获得的助力不过是浑图部,鹫灵部,拓尔图部以及当时萧暥劫掠了在狼谷圣地祭祀的四部后的残余。   而浑图的兽人只有百余人,拓尔图部和其他收编的军队加起来也就三千余人,至于鹫灵部的突利曼,此人是个老滑头,不能作为中坚和主力。   只有栾祺会自始至终拥护他,支持他。一旦事起,洛兰部的的两万部众和四千骑兵也会誓死追随他。   现在,洛兰部处于骁狼卫的严密监视之下。栾祺再不出现澄清,他身上的嫌疑就越来越重,对洛兰部非常不利。   阿迦罗沉默地往自己的大帐走去,寒风呼啸中,他沉默的背影就像一头失去同伴的孤狼。   突利曼悄悄跟上来道:“我看大单于也只是怀疑,并没有真的相信穆硕的一面之词,世子若知道北小王在哪里,就尽快让他出面澄清。”   阿迦罗也明白,最好的办法,当然是让栾祺立即出来澄清一切。他既然敢回来,那么这王庭刺客事件就跟他没关系。   可是萧暥那只狐狸把栾祺攥在手里当做唯一的筹码,他怎么可能放人?   突利曼看他面色深沉,知道这事不好办,转而又道:“世子,我刚才得到消息,大单于下令给西墨部的五百奔狼卫卫署王庭之权。”   阿迦罗脚步一顿。心知他这个年老多疑的父亲,很可能因为这次骁狼卫中混入刺客的事情,对骁狼卫不放心了,所以又给了穆硕机会。   突利曼叹了口气:“穆硕的奔狼卫获得了卫署王庭的权力,对我们非常不利,世子要小心,沉住气,不要和他们发生冲突。”   阿迦罗点头:“我知道。”   *** *** ***   棚屋里   萧暥百无聊赖地叼着根草茎,这草原上实在没什么零嘴好嗑,这两天他嘴里淡得没味儿。   他闲闲问道:“阿迦罗的母亲是阏氏罢?”   怎么听起来结局很凄凉啊?   栾祺道:“在草原,男人跨上马背,就用鞭子跟女人说话。”   萧暥心道:野蛮。   栾祺道:“草原上的男人是狼,你不能摧折一个男人的雄心。”   萧暥心道,阿迦罗都快被他折断了。   所以说,他跟阿迦罗都是吃软不吃硬,这下根本没法合作啊!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隐隐的喧哗声。   萧暥警觉地听了片刻,抖了抖身上的干草沫儿站起来,“这些食物够你吃两天了,我下次再来找你。”   ……   从棚屋出来后,萧暥迅速地沿着沟渠往回走。   日已西沉,朔风呼啸,压倒一片枯黄的衰草。莽莽苍苍的原上,散落着北狄人的大帐,其间隐隐有火光闪烁。   风中他的发丝凌乱飞扬。萧暥紧了紧衣袍,下午晒了半晌太阳攒的一点热气都被夜风吹散了。   他正想加快脚步往大营走去。   就在这时,前面两棵光秃秃的酸枣树下忽然闪出一个人影,那人穿着北狄人的兽皮袄子,由于天气寒冷,他正缩着脖子沿着沟渠快步走着。   不知道为什么那身形让萧暥觉得在哪里见过。   他正想悄悄跟上去,忽然身后响起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前面什么人?”有人用北狄语气势汹汹问道,   “站住!”   萧暥感觉到对方的箭瞄准了他后心。   他刚刚站定,三匹膘肥体壮的草原马就将他围在了当中。   为首的骑兵身材魁梧,留着浓密的络腮胡子,阔面重颐,看上去甚是凶悍。   几个火把亮了起来,一个麻脸的汉子兴奋道,“看我们抓到了什么!”   火光映着萧暥俊美的脸容,一双如隽妙如兰的眼眸正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们。   几个西墨部游骑兵哪里见过这样的容色,一时间都震住了。   萧暥会说的北狄语很少,但可以简单的交涉。   他道:“我是阿迦罗世子的琴师,你们让开。”   那络腮胡汉子想起什么,顿时恍然道:“能迷住阿迦罗世子的,果然不是一般的姿色。”   旁边的麻脸汉子舔了舔嘴角,已经迫不及待地跳下了马,向他走来。   萧暥冷森森道:“你们不怕死么?”   那络腮胡子大笑:“我们是西墨部的,阿迦罗管不了。他都自身都难保了,还保得住你吗?”   萧暥心道:原来是穆硕的人。   维丹加封少狼主,穆硕正当红,这些人就肆无忌惮了。 第215章 弱肉强食+小剧场   暮色沉沉的旷野上,寒雾弥漫。远处隐隐有火光跃动。那是在营中巡逻的游骑。   萧暥心思飞转,不能在这里动手,毕竟他现在是一个不会武艺的琴师的身份,稍不留神就要曝露自己。   他冷然道:“这里是王庭,你们收敛点。”   络腮胡子笑道:“美人儿放心,大单于已经将卫署王庭之权交给了我们首领。我们奔狼卫现在就是王庭卫队。”   萧暥心中暗暗一惊,难道穆硕又拿下一局?   如果穆硕掌握了王庭的卫署,想要杀他就难了。   他一念及此,那三条壮汉已经不怀好意地包围了上来。   他们个个高大健硕,块垒分明的顶得铠甲的系绳都绷紧了,看来这几人都是新当任的奔狼卫。   那领头的络腮胡子迫不及待地扯下腰间的革带甩在地上,革带上悬挂的刀刃碰撞出清冷激越的声响,即使是这样大的动静,不远处纵马驰过的骁狼卫也只是看了一眼,丝毫没有理会的意思。   弱肉强食。看来这种事在草原上很常见。   茫茫旷野上,他孤立无援,就像被三头草原饿狼包围住的一只皮毛漂亮的狐狸。很快就要成为即将降临的寒夜前一顿果腹的美餐。被啃得连骨头渣都不剩。   萧暥的手暗暗握住了那枚生锈的长钉。这是他的尖牙。   那络腮胡子欺身贴了过来,抬手就要去摸他的脸,萧暥敏捷地偏开头,这么近的距离他能看到那蛮人下巴上的胡须横生乱长地像森林一样,几乎和衣领口露出黑森森的胸毛连成一片。   一阵风掠过,他都能闻到对方身上如同野兽般刺鼻浓郁的气味,几乎熏得他窒息。   平心而论,相比这些野蛮肮脏的士兵,阿迦罗身上的味道真的要淡得多。   只是萧暥平日里和魏瑄、魏西陵、谢映之他们呆在一起久了,再加上他又长着个狗鼻子。   魏瑄身上优雅的宫香,魏西陵衣衫上清爽温暖的气息都让人心悦神怡,尤其是谢映之,幽淡玄远,如云山雨霁,如烟霭遥遥,与之交往让人不觉沉醉,不由忘俗。   除夕夜在尚元城那晚,他穿着谢玄首的衣衫吃饭都要小心翼翼,生怕给他沾染上尘世间的烟火气。   所以这相比之下,阿迦罗身上充满了原始的蛮人气息让他非常排斥。   但是现在看来,阿迦罗这个蛮人已经是这些北狄人之中最不像蛮人的了。   “这里太开阔,会被人看到。”萧暥摸了下鼻子,   那络腮胡子讪讪笑道:“美人想去哪儿?”   萧暥道:“我知道有一片小树林,没人去。”   “去树林里?这逮劲儿!”络腮胡子眼睛发亮,忙不迭要搂住他,“美人你真会……”   萧暥轻巧闪开,阴森森道:“当然带劲了。”   林间有沟壑,落叶满地,天色已暗,杀人抛尸,还有哪里比树林更合适。   不过也有麻烦,他们有刀,所谓一寸长一寸强,他身手再好,要凭一枚生锈的铁钉一次性解决三名奔狼卫,不能留活口,只要逃走了一个,他的身份就有曝露的危险。   ……   一轮晓月升起在树梢,寒鸦归林,皮靴踩在枯叶间发出悉索的寂静声响。   萧暥冷道:“熄灭火把。别把人招来。”   “全听你的,美人儿。”那络腮胡大汉讪讪笑道,立即让其他两人把火把灭了。   心想这美人儿除了态度冷淡了点,做派倒是非常孟浪,够有味儿!   林间一片幽冷的暮色,寒雾漂浮。   稀薄的天光下,萧暥站在满地斑斓的落叶间,回过头来,一双眼睛含烟流媚,挑起的眼梢如刀刃,清而利。   那络腮胡子看得呆住了,猛咽下口水,喘着粗气伸手就要把他拽到怀里。   与此同时,萧暥手腕一翻,长钉露出掌心半寸,幽光掠起。   就听那汉子嗷地惨叫了一声,身子骤然下沉,跪倒在积满落叶里,惊地林间寒鸦拍翅而。   萧暥吃惊地看去,只见他的后肩上赫然钉着一支羽箭,箭尾的白翎在黑暗中格外刺目。   紧接着,林间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马蹄声,落叶纷飞。   阿迦罗跳下马,扔了弓,阴沉着脸,一把揪起那络腮胡子:“你碰过他了。”   那络腮胡痛得龇牙咧嘴,挣扎道:“阿迦罗,你搞清楚,我们奔狼卫是王庭的卫署队。”   阿迦罗只道:“哪只手?”   那络腮胡脸色铁青:“什……”   一道雪亮的弧光掠过。伴随着一声惨嚎,一只断掌落到地上。   萧暥闻到一股扑鼻的血腥气。   阿迦罗擦刀入鞘:“看在大单于的面上,留你一只手。滚!”   “至于你们”他回过头。   余下两名奔狼卫吓得拔腿就跑。   阿迦罗不紧不慢捡起地上的弓。   这时天色已经很暗了,林间一片霜华。   阿迦罗迎着晓月寒光,眯起眼睛。   嗖嗖——两道破风声后,那两人纷纷扑倒,每人腿上各中了一箭,在地上蠕动爬行。   萧暥暗暗心惊,他知道阿迦罗当年秋狩敢挑战他,箭术必然非同寻常。   这么暗的天色,这人的眼睛跟野兽一样吗?竟然箭无虚发,一左一右全中膝盖。   萧暥静静道:“他们是穆硕的人,你麻烦大了。”   阿迦罗默不作声,翻开他的爪子。   眉头随即紧皱。   这狐狸真会找东西,才半天功夫,就藏了个利器。   不过,也不算锋利。   那是一枚钉马掌的铁钉,锈迹斑斑,萧暥的手心里也都是赤红的铁锈。   阿迦罗缴了铁钉。手臂一抡,那铁钉在夜空中掠起一道长弧。   萧暥惆怅地看着他还来不及焐热的长牙,就这样消失在视野中了,心情有点沮丧:特么的你至于用那么大劲吗?都给要给扔到南半球去了。   “上马,跟我回去”阿迦罗道,   萧暥心道,两个男人同坐一匹马?   他立即道:“我走回去。”   阿迦罗道:“你上马。我走。”   什么?萧暥愣了下,这什么操作?   阿迦罗一字一句道:“你是要我抱你上去?”   萧暥:我自己!   片刻后,萧暥坐在马上,月色洒满草原。   他一言难尽地看着阿迦罗牵着马走在前面。   脑子里又开始乱七八糟地想,怎么觉得有点像唐僧啊……   *** *** ***   王庭大营里火光闪烁,风中有熏烤羊肉的香味。   “你这猫吃什么?”维丹兴致勃勃地问。   苏苏爱答不理地白了他一眼。   魏瑄道:“只要是我做的,它什么都吃。”   “那……它吃草吗?”   苏苏用看白痴的眼神看向维丹。   魏瑄微微笑了下,出帐随手用短刃割了一些车茶草和一些其他的野草。   他把草叶拿到帐内,找了个小陶罐,倒上清水,然后又把各色野草洗了洗就放进陶罐里,在火盆上煮。   才煮了片刻,就有香醇的气息丝丝缕缕飘散出来。   “好香啊!”维丹说着抬手就要去揭那陶罐。   “王子,这是猫吃的。”魏瑄阻止他道,然后唤了声:“苏苏。”   “没事儿,我们草原上不讲究这些。”   片刻后,维丹喝完一锅野菜汤,意犹未尽,“你太厉害了,我从来没吃到过这种美味。你是用了什么香料?”   魏瑄谦雅地笑了下:“王子过奖。”   其实魏瑄没有什么香料,就是清汤寡水煮了野菜汤,稍微给加了点幻术罢了。   “以后你就跟着我罢。”维丹爽利道。   ……   送走维丹后,已经是夜幕降临。   营地间散落着星星点点的篝火,北狄人正围着篝火喝酒大笑。   火光映在他清俊的面庞上。   一个月前他还在大梁的深宫里,他追逐着那个人的脚步辗转沙场,从雁门到凉州,从高原雪山到草原大漠。如今又到了这北狄王庭。   那个人就仿佛是一阵不安定的风,完全不知道他将会去向何方,而自己就像是那个追风的少年。   拼尽一切,所有的努力只是想离他近一点。哪怕道路险阻,哪怕摔得粉身碎骨。   火光寂寂照进他眼底,乌黑的瞳仁里幽深如渊。 第216章 月神庙   入夜时分,一轮晓月孤悬在莽莽苍苍的草原上,天地间落着一片皎洁的清霜。   萧暥坐在马背上,视野开阔,只见远处山坡逶迤起伏绵延不绝,风吹草低,时而有潺潺流水声从草丛间传来。   阿迦罗牵着马走在前面,月光下魁梧的背影显得沉默。   萧暥见此处四下无人,悄声提醒道:“世子,你放走那几个奔狼卫实在不妥,他们回去必定会向穆硕报告。”   阿迦罗不知道在想什么,没搭理他。   萧暥又道:“我听说大单于今天任命了奔狼卫为王庭卫署之一,他们刚上任,你就废了其中几人的手和膝盖,如果穆硕反咬一口,说你对大单于心怀不满。你该如何解释?”   阿迦罗头也不回,闷声道:“我的事,不用你管。”   萧暥碰了个钉子,心道,我也不想管你,可现在的情况,你若栽了,我不是也得跟着你倒霉?   “我们现在既然是盟友,我就得提醒你。大单于对你已有疑心,你最好不要再加重他对你的忌惮。”   “你既然想要当我的盟友,那我问你。”阿迦罗忽然站住,回过头,浓眉簇起:“你午后去哪里了?”   萧暥一怔,脑子转得飞快。   午后?午后他去给栾祺送点水和食物去了。原本他打算一会儿就回帐,可没想到,这一聊,就聊上了。   这也难怪,毕竟北狄大营里能流利地讲中原话语的也就栾祺了。虽然说阿迦罗的中原话比以前好多了,基本交流无碍,但问题是,他们两人根本就没法平心静气说话。没说几句话,就能撕扯起来,最后免不了打一架收场。   相比之下,栾祺比魏瑄大不了几岁,容易忽悠。和栾祺聊了一个时辰,基本上把王庭里的格局,穆硕、维丹、阿迦罗、各大部落等势力,三下两下全部套了出来。   也就在萧暥跟栾祺聊得飞起的时候,阿迦罗正从单于王帐出来。   他当时心头阴霾重重,栾祺的失踪使得洛兰部处于严密的监视之中,穆硕利用骁狼卫被渗透之事,趁机让奔狼卫攫取了王庭卫署之权,局势已经对他非常不妙。   维丹加封少狼主在即,意味着他不出意外将来就要继承单于之位。   而此时的阿迦罗,亲信被调离,兄弟不知所踪,如同一头孤狼踽踽独行。但至少回到帐中,还有那一个人。   有他在,就足够了……   虽然那人给他惹的麻烦也不比穆硕他们少。   可是当阿迦罗掀起帐帘,就发现萧暥不见了!   跑了?!   阿迦罗当时浑身的血液都被冻结住了,他跑哪里去了?那么多护卫都看不住他吗?   他几乎发疯了般红着眼睛找了一个多时辰,终于在傍晚的夕光中,在一片偏僻的小树林里,发现了这只被三头草原狼围住的狐狸。   “你午后去哪里了?”阿迦罗瞳孔竖起,追问道。   萧暥道:“当时的情况你也看到了,还用问我。”   言外之意,他是被那几个人劫持带到那片偏僻的小树林去的。他这算受害者!   阿迦罗就知道他不会老实交代,他太清楚此人的脾气了,他不愿意去,就凭那几个奔狼卫,能劫持得了他?到底是谁劫了谁还不好说。   但饶是如此,他还是忍不住问了句:“他们没把你怎么样吧?”   阿迦罗赶到的时候就见那狐狸完完整整的,手心里还藏着利器没来得及用,应该是没事,不然他也不会放那几个奔狼卫走。   萧暥立即趁机就道:“你把短刃还我,我好当个防身的。”   阿迦罗断然道:“别想。”   说罢,他的目光落到了萧暥左手的鸽子蛋上,“你还戴着?”   萧暥心道,当然了,这么值钱总不能扔了罢?   阿迦罗琥珀色的眸子里似乎流光一闪,他继续牵着马往前走,闷闷说了声:“很好。”   就在萧暥琢磨着他这句很好是什么意思的时候,忽然就发现有点不对劲啊?   这路线不对。   他们怎么好像越走离王庭大营越远了?   “世子,这不是回大帐的路吧?”他道。   此时他们已经出了单于王庭,营地的篝火望也渺远不定,放眼望去,只余月光下如海浪般起伏的草坡。   他顿时警觉起来,这是荒郊野外,他身上连个防身的物什都没有。   阿迦罗的身手不是那几个奔狼卫能比,而且若论单挑,阿迦罗魁梧高大的身形和异常强壮的体格,几乎能碾压他,若是没有武器的肉搏,他这娇病的身躯毫无胜算。   “我们是去哪里?”他暗暗压抑着紧张道。   阿迦罗静静道:“月神庙。”   萧暥一诧,月神庙?这不是三天后狼火节祭祀,维丹加封少狼主的地方吗?   阿迦罗这会儿去做什么,彩排啊?这彩排也该是维丹罢?   还是阿迦罗想要去自己酸自己一把?他还有这爱好?   就在萧暥脑子里不着调地想着的时候,他看到了旷野上亮起星星点点的火光。火光映出着一片石头庙宇,古拙的石壁斑驳粗粝,仿佛沉睡在亘古的荒寂中。   身着法袍的大祭司翁肴和突利曼站在一起,突利曼穿着华丽的衣袍,更像一个大腹便便的富商了,两人一高一矮,一胖一瘦,看着倒有点喜感。突利曼身边是他盛装的女儿阿碧达。   萧暥不知道多久没见过姑娘了,目光在阿碧达身上停留了片刻,心想:北狄也有这么漂亮的姑娘啊,难怪阿迦罗想通了?   所以阿迦罗带他来做什么?当伴郎吗?   他这一念还没转过,一只炽热粗糙的大手已握紧了他的手。   萧暥用力抽了抽纹丝不动。他抬起头看向阿迦罗,眼梢挑起敌意顿生,做什么?!   阿迦罗沉声道:“跟我进去。”   ***   穆硕大帐   穆硕厌烦地挥挥手,让那三名狼狈不堪的奔狼卫退下,去巫医那里处理着伤口。   帐门掀起时,一个四十多岁没有眉毛和胡子的男人瞥了他们一眼,一猫腰走进帐中。   维丹见到那男子立即站了起来,恭敬道:“余先生来了。”   余先生本是中原的宫人,兰台之变后去了北狄,后来大单于将他派给维丹,教他一些中原人的文字和风俗,余先生于是也经常出入穆硕的大帐,顺理成章成了穆硕的军师。   余先生上前躬身道:“拜见王子,拜见首领。”   穆硕爽朗道:“先生请坐,快,温一壶马奶酒来!”   余先生也不推让,慢条斯理地在胡桌前坐下,问道:“我听说阿迦罗世子伤了首领的奔狼卫?所以过来看看情况。”   穆硕闻言颇为得意,笑道:“这多亏先生之计,使得大单于对骁狼卫产生怀疑,让我顺利地将奔狼卫安插进了王庭卫署,之后,阿迦罗不知道是太狂妄还是昏了头,大单于的命令才刚下来,他就砍去我一名奔狼卫的手,两人被射中膝盖,他这哪里是对我有怨愤,明摆着,就是对大单于的命令心怀不满!”   余先生听完后默默啜了一口马奶酒,凝眉想了想道:“首领,阿迦罗世子不是鲁莽的人,他如何不知道利害关系,此事是否有隐情?”   穆硕浑然不在意:“先生太高看他了,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那几头蠢猪看上了阿迦罗喜欢的美人,想趁着阿迦罗不在偷吃一口香,结果被阿迦罗发现,才一怒之下断了手脚。”   “美人?”余先生一诧,   穆硕嘴角浮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那美人我见过,比我所有的姬妾都漂亮,不过是个男子。”   “男子?”余先生耷拉的眼皮微微一抬,“什么样的男子?”   穆硕有点为难了,他一个草原蛮人,又没有读过中原的诗书,不知道该怎么形容。   他转向维丹,大咧咧道:“那天维丹也在,是不是?你说说。”   维丹被突然点名,惊地愣了下,猛然想起那天夜里所见的场景,那人微微仰起的下颌,露出线条优美的脖颈和清致的锁骨,阿迦罗像一头猛兽埋首在他胸前贪婪地啃吮着,起伏的兽皮毯下,健硕的古铜色和莹白修长的雪藕叠合在一起。   维丹一时间脸红心跳起来。   “怎么了?”穆硕道。   维丹顿时红得熟透了,赶紧道:“是个姿容绝世的美人。”   穆硕哈哈大笑,“你小子这点胆色,以后怎么当大单于?”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吵什么?”穆硕不满道。   一名奔狼卫匆忙进帐,报道:“首领,阿迦罗世子去了月神庙。”   “什么!”穆硕顿时霍然站起。   月神庙是三天后维丹册封的地方,阿迦罗去那里做什么!   “点一百名奔狼卫,随我立即去月神庙!”   ***   在萧暥看来,这北狄人的月神庙有点像暹粒的小吴哥寺。   那是一片宗教建筑群。四方的庭院,东南西北都有角门和偏殿。四周围绕着石制的长廊。   北狄人是游牧民族,不善于营造建筑,所以这月神庙出自西域车弥人的手笔。   车弥人个头矮小善于匠作,这神庙并不巍峨,但是廊道迂回错综,楼台庙宇层层堆叠,让人眼花缭乱。以阿迦罗在魁梧的北狄人中也是拔尖的身高,走在石廊间更像一个巨人,过门洞还需要压低些头,以免撞上。   此时,月光洒落庭院一片清辉,神道上两边卧着石雕的牛羊,北狄人的雕刻雄浑粗犷,实在没有丝毫美感可言。   阿迦罗牵着萧暥的手,大步穿过石廊,朝正中的神殿走去。   这神殿造得颇为宽敞,可容纳上百人聚会,当中是一个下沉式的石池,顶上有一道圆形的天窗,一束月光正透过天窗照进来,正好投射在石池中央。   几天后维丹就要在此处加封少狼主,所以神殿里的装饰颇为奢华。   阿迦罗牵着他的手,沿着绚丽的西域百鸟团花地毯,带他走到石池中央。   正中的桌上摆放着祭祀的兽首、美酒和各种精美的金银器。银盘里还放着一件如云似锦的胡服。   萧暥刚坐下,大祭司就带着几名执事走过来,他们七手八脚地解去他的外袍,给他换上锦袍。   萧暥对胡人的衣袍式样还不大懂,直到穿上了身才察觉哪里不对劲?   这样式不对!   这衣袍裁剪极为合身,显得他纤腰窄背,修长俊逸。绣金软烟罗束带更是将他的腰身收缚到极致,可偏偏那袍服的下摆如繁花云锦般层层绽开。   再一看,蜜合色的衣袍上,领缘袖口绣着繁复的银霓宝莲,衬得他的容色如兰芝美玉,眼波宛转间,烟光水色风流绰态,看得一旁的阿迦罗原本沉郁的眼眸里闪烁着久违的光彩,笑道:“你应该多穿我们北狄的衣裳,真是好看。”   萧暥太阳穴发跳,北狄的男人都穿得那么花里胡哨的?他怎么从来没见过?   他刚想质疑,阿碧达笑盈盈地上前,给他戴上多宝鎏金珠链,额间一点落玉挑心,搞得他稍微一动,身上就玎玲作响。   阿迦罗道:“这些东西都是来自中原,早就给你置备的。”   萧暥心道,怕不是你抢的罢。   此刻他长发像北狄人那样编成一摞摞细小的发辫,身上穿戴着珠玉首饰,等等……他一个糙汉子带这么多首饰做什么?证明一个个都那么热衷于打扮他?   随即他就觉得耳垂上一沉,卧槽!还有耳坠!   不对,这画风有古怪!   他刚想站起身就被阿迦罗坚决地按住了,头顶上大祭司用红柳条洒下赐福的神水。   祭祀口中念念有词,四周分列站着其他的执事,好像是一场隆重庄严的仪式。   突利曼和阿碧达站在石池上方,那姑娘热情奔放的目光射来,手中似乎还拿着……花篮?   萧暥越来越觉得不对劲了,但是他又听不懂多少北狄语。 山罭~息~督~迦—   只在大祭司接过执事手中的银刃时,阿迦罗挡在他面前,道:“血盟已经行过。不用了。”   萧暥一愣,什么血盟?难道说是秋狩的时候那次……血盟?   他记得阿迦罗说过,一旦完成血盟就是夫妻?   他这一念未过,就见阿迦罗不知道用北狄语说了句什么,然后忽然拉过他戴着戒指的手,紧接着,萧暥目瞪口呆地看着那魁梧威壮的蛮人躬下腰,近乎虔诚地把热烈的唇覆上了他的手背。   萧暥脑子里一根弦断了!   他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莫非被骗婚了?!   “不行不行,这不算!”   他话音未落,忽然听到外面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随即整个神殿都被火光照亮了。   百名奔狼卫气势汹汹地包围了神殿,因为神殿里不能带刀,所以士兵都没有进入神殿。   “世子,这里是月神庙,你深夜闯入……”穆硕刚跨进殿内,话没说完就愣住了。   火光下,璀璨的珠玉映着冰雪般无瑕的容颜,阿迦罗一只手紧紧搂住他的腰,完全无视穆硕的存在,往外走去,孤狼一样的目光逼退众人。   他冷然道:“你们都来了正好,大礼已成,他往后就是我的妻子了,如果谁再敢对他不尊敬,别怪我不客气!”   *** *** ***   中军大帐中,夜凉秋深。   这已经是第三天了,萧暥和魏瑄都是音讯全无。   倒是玄门的鹞鹰,传来了京城的讯息。   萧暥不在,魏西陵代为他决断。   谢映之在信中简明地交代了新政的进展,并言秋狩开始之后就立即去草原。因为今年秋狩,北宫达亲自来鹿鸣山,不可懈怠,所以他得稍晚一些再来草原。   同时特意在信中嘱咐,北狄王庭再往北几百里就接近苍冥故地了,以望鹄岭为界,无论战事进展如何,切记绝对不可越过望鹄岭。否则……谢映之用了五个字“万事莫可测”。似乎对望鹄岭之域境讳莫如深。   云越悄悄瞅了一眼,透过谢映之淡漫的语句,能感到一股幽然森寒之意。   魏西陵把信笺封存好,准备等萧暥回来给他。他并不信鬼神之说,对苍冥族的秘术也持存而不问的态度。   云越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将军,这玄门的鹞鹰识得气味。说不定可以……”   魏西陵道:“我正有此意。”   鹞鹰识得萧暥身上的气息,既然现在鹞鹰到这里了,正好在回信给谢映之前,借这鹞鹰一用,去找萧暥。   萧暥三天来音讯全无,他到底在计划什么?现在是否安全?可有不便之处?   魏西陵提起笔,又念及如果直笔写,万一信笺落到了北狄人手中,或萧暥的处境不便,这封信就会给他带来危险,甚至曝露他的身份和意图。   云越道:“将军,我有个办法,写诗啊。”   写诗?   北狄人大多都是蛮人,就算其中有个把识得中原文字的,也不见得能通诗书辞章,尤其是引申之意。   魏西陵剑眉微微一蹙。   他本来就是世家子弟,诗书也是君子六艺中要修的,只是多年征战,一身铁血,无瑕于辞赋之道,但通常的辞书还是看过的。   他凝眉略一思索,抬起手,笔尖舔了舔墨,便在纸张上落下清劲的字迹。   “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第217章 子衿   火光照着雪亮的刀刃,深夜里刺出炫目的寒芒。   阿迦罗强壮有力的胳膊揽着萧暥的腰将他整个人圈在怀里,就像一头猛兽把抢来的小狐狸牢牢禁锢在身边。   萧暥一双眼睛四下飞瞟,这形势可不大妙。   他就不用说了,连偷藏根钉都被缴了。月神殿里不许佩戴兵刃,所以阿迦罗此刻也是手无寸铁,他们身边除了大祭司和几名执事,就只有突利曼和挽着花篮的阿碧达了。   上百名魁梧的奔狼卫围在神道两侧,刀戟成林,月光下森然泛着寒意。   这种场面萧暥以前也见惯了,他面不改色道:“世子,看来只有拿下穆硕,挟持他从东面的角门退出去。”   阿迦罗知道,萧暥最擅长擒贼擒王。   “你是想趁机抓了穆硕罢。”阿迦罗俯下身,抬手理了理他鬓角柔顺的发丝。   萧暥挑眼看着他,满身璀璨的珠玉也压不住他眼底眉梢飞扬的匪气。   阿迦罗忍不住咬了咬他的耳廓:“我现在手头没人。劫持穆硕出去后怎么办?”   萧暥蓦地一怔:你特么来月神庙,身边连个兵都不带?!   阿迦罗安抚地摸了摸他的手,紧紧攥在自己手心里,桀骜的目光扫向穆硕,“今晚我在月神庙成婚,首领若是来恭贺的,太迟了!”   穆硕扬声道:“世子成婚大单于知道吗?”   阿迦罗道:“前番首领不是已经禀报过大单于了么?这么快就忘了。”   被当众挑明了,穆硕有点难堪,上次夜里阿迦罗和一美貌男子在帐中寻欢之事,他禀报了大单于。原本以为大单于会发怒,没想到居然就这样不了了之。看来这大单于对阿迦罗还念及父子的情分。   穆硕道:“世子这是要娶一个中原人为正妻。还是个男子?”   “对!”阿迦罗回答地斩钉截铁,“我这辈子就娶他一人!”   随即他野兽般精光熠熠的眸子扫向院中的士兵,大声道:“今晚是我大婚之夜,你们若要来喝酒,我营地里十几桶马奶酒喝个痛快!但你们谁敢阻挠的,我让他看不到明天草原上升起的太阳!”   穆硕知道阿迦罗敢说就敢做,他顿时面色有些僵硬。   阿迦罗再不去理会他,揽着萧暥的肩膀大步往前走去,两旁手持弯刀的奔狼卫纷纷后退。   他回头道,“阿碧达。”   阿碧达愣了下,立即明白过来,把手中的花瓣洒向空中。   月光下,纷飞的花雨自空中霰落,又被夜风吹散在森然的刀剑丛林里。   此刻神庙外已经围了很多过来看热闹的牧民,草原上的人说简单也简单得很。他们一听说月神庙有婚礼,顿时就炸了锅,纷纷回去拿来了马奶酒和乳酪来祝福新人。   天色很暗,萧暥本来生得风流,长发被挑出一摞摞编成了纤细的发辫梳到脑后,漂亮饱满的额头线条展露无遗,耳垂上还荡着一对华光熠熠的明月珠,稍稍一动就迷晃人眼。   此时他就像是一个华服粉妆出来的精致人偶。草原上的牧民们哪里见过这样的妙人儿。   一个小胖墩捧着一罐蜜糖水脸涨得红扑扑地要给漂亮姐姐尝尝。   萧暥:什么?等等,我不是……你们误会了。   他刚苦于无法解释,忽然脚下一空,云霞般裙摆拂过众人眼前,在一片惊呼声中,阿迦罗将他抱上了马背。   萧暥简直想一头撞死。自暴自弃地想,还好天黑,天黑……反正看不清,算了,草原上本来也没人认识他,老脸不要就不要!   阿迦罗随后翻身上马,从身后搂紧他,一夹马腹,那雄壮的骏马如离弦之箭奔向苍茫的草原而去。   此时,一轮明月升起在旷野上。   朔风在耳边呼啸而过,掠起萧暥鬓角几缕长发,飘飘荡荡地拂到阿迦罗的脸侧,清凉顺滑的发丝间还带着幽淡的泽兰香。   阿迦罗的呼吸骤沉,揽住他腰间的手臂收紧了,强势地将他整个人搂在怀里,纵马奔驰在月光下一望无垠的草原上。   他忽然有个念头,不如就这样一路疾驰下去,任何事都抛诸脑后,什么争夺单于宝座,什么统一十八部落,全都不想了,带着那人远走天涯会,人生之快意莫当如此了。   就在这时,夜空中一道黑影倏地掠过,是一只鹞鹰。   萧暥悄悄地眼梢一挑。   那是玄门的鹰!   *** *** ***   神庙外,围观的人渐渐散去。维丹也从人群里退出来。   穆硕没想到他居然也跟着来了,走上去搭了下他的肩膀,意味深长道:“维丹,看来阿迦罗这次是认输了。大单于绝对不会允许未来的单于娶一个男人当阏氏。”   “首领也不可完全掉以轻心。”余先生跟上前来低哑着嗓子道,   穆硕满不在意:“草原不能没有继承人。阿迦罗娶一个男子已经是输了。他自己说不会再纳姬妾。”   余先生摇头,幽声道:“我听说苍冥秘术,即使男子也可以生下继承人。”   穆硕抬了下眉:“先生这是在说笑罢?”   “大夏皇族世代族内通婚,若族内适龄女子不足,他们就会用秘法使得青年男子怀喜……”余先生神色诡秘欲言又止。   “先生多虑了,大夏湮灭已久。”   他们一边走一边开始说着苍冥族秘术的话题。维丹听不懂,也不想听。   他带着几名奔狼卫默默地走了开去。   营帐里,魏瑄用干草给苏苏做了个简单的猫窝,苏苏正嫌弃地挠着草垫不肯进去,帐帘忽然掀开了,带进一阵冷风。   “我可以进来吗?”维丹话那么说,脚已经跨进了帐里,“我睡不着,来看看你的猫。”   今夜阿迦罗忽然放退出了单于之位的争夺。对维丹来说,忽然失去了目标。   阿迦罗选择了星辰和月亮,却把空荡荡的草原和大漠留给了他。   维丹心里憋得慌,想找人说说话,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想到了这个刚认识的西域青年。   他身上幽淡的宫香,他优雅的举止,让维丹感到和他相处非常舒服。   苏苏显然不买账,白了他一眼,一纵身钻进草窝,给他一个屁股。   魏瑄揉了揉苏苏的脑袋,他心思通透,当然知道维丹的醉翁之意。微笑道:“王子来得正好,我煮了柑橘茶,秋冬可以降燥润喉。”   炉上水声微沸。他用一块棉布裹住壶柄,提起茶壶。   桌案上有两个陶土茶杯,古拙素朴,毫无美感,只有他挽起袖子斟茶的动作优雅从容,让人赏心悦目。   维丹看得不禁有些出神。   “我有马奶酒。你要不要尝尝?”他忽然想起来道。   魏瑄笑:“我不喝酒。”   他还没有成人礼,不能喝酒。   他把茶杯递给维丹道:“我看王子是有心事,想找人说说。”   观人观心,苍冥秘术中有观心术,魏瑄修习尚不深,目前也就只能做到察言观色,见微知著。   维丹已经憋在心里很久了,脱口道:“我其实不想跟阿迦罗争这单于的位置。”   魏瑄浓密的睫毛微微一霎,道:“王子不想当单于?”   维丹道:“我原本就挺佩服他,拿得起也放得下,以往他是草原第一勇士,父王最看得起他,王庭里所有人都以为他必定是将来的大单于,将带领着北狄的勇士们驰骋草原大漠,我那时根本就没有想过有一天父王会让我当少狼主。”   魏瑄眸光深邃:“但我听说,草原上不容许失败。”   维丹点头:“秋狩他没能拿下魁首,之后乌赫出逃,他也没能带回铁鞭,一连的失败打击了单于对他的信任。当然还有……”   当然还有穆硕的挑唆,但这他不能说。   魏瑄不动声色听着,这两次阿迦罗怕都是败给了萧暥。像他那么自负的人,必然是不甘心的,还有什么比征服萧暥更能给他满足,难道是这个原因?   维丹喝着柑橘茶,氤氲的热气中,他语调间有几分颓然之意。   “今夜我挺羡慕他的,能和心仪之人在月神庙成婚。”   火光下,魏瑄眸色一闪:“成婚?和谁?”   维丹道:“一名中原的琴师,姿容极美。”   杯中的茶水微微泼溅出来。   再优雅的仪态,再从容的举止,都在一瞬间碎裂了一地。   魏瑄墨澈的眸子里凝起幽冷的余焰,如同皎洁的清瓷上绽开一道不易察觉的细缝。   *** *** ***   一进大帐,萧暥顿时愣住了,这什么画风?这是……婚房?   地上铺着纹饰繁复的西域地毯,华丽的妆台上摆满了各色珍玩宝器,大帐正中的胡床上垂着红色的纱幔,崭新的兽皮毯上还放置着两个八宝盒,这是中原地区成亲时的习俗,不知道阿迦罗是从哪里打听来的。   床榻前的胡桌上还置着酒菜,正中一只完整的烤羊羔正金黄冒油。萧暥留意到那两个酒杯上还牵着红绳,太阳穴一阵发跳。   不大妙啊,这是做什么,要洞房?   萧暥转身就想出去,正好就撞在了阿迦罗怀里,被一双有力的臂膀牢牢圈住。   阿迦罗低头啄了下他的发间,道:“饿了罢?先吃。”   萧暥:唔……   竟然无法反驳。   他折腾了大半天早就饿过劲了。   本着吃饱了有力气打架的念头,某狐狸大咧咧往桌案前一坐。   菜色非常丰盛,牛肚、羊血肠、烤羊排、鹿肉汤,都是草原特色菜。道道都是大菜,量还足。   阿迦罗早就发现,此人只有在吃东西时才会稍稍放下点敌意。   吃饱喝足后,萧暥觉得今天一场大戏后,该谈谈正事了。   “世子,几天后维丹就要加封,一旦……”   “时候不早。”阿迦罗打断他,贴着他身坐下,抬手就去解他颈间的多宝鎏金珠链:“该睡了。”   萧暥一把截住他的手:“不忙。”   同时心中警钟大作。   床只有一张,当然绝对不能一起睡!时刻提醒他前次被摁着尾巴撸的心理阴影。   但是不睡罢,这草原上夜寒彻骨,坐一晚上能把人冻僵。而且穆硕的奔狼卫掌握了王庭卫署,万一被发现……这戏还是要演下去。   阿迦罗道:“你睡罢。”   然后就转身走了出去。   萧暥愣住了:这人转性了?那么自觉?   当然他也不敢松懈,阿迦罗出去后,他把一身珠宝首饰摘除,然后仅脱去外袍就钻进了兽皮毯里。   萧暥折腾了一整天,实在疲累不堪,一沾上胡床,浑身的倦意就涌了上来,眼皮也跟着沉重地往下坠。   唔……就眯一小会儿。   朔北的夜,严寒刺骨,北狄人的体格强健,火气又旺盛,哪怕帐外积雪皑皑,一条薄薄的兽皮毯都足够了。   但萧暥扛不住啊,这兽皮毯怎么能跟厚实的棉被相比,而且大帐里连个暖炉也没有。萧暥身子本来就畏寒,躺了一会儿只觉得浑身冰冷。   就在他半睡半醒之际,鼻间隐约闻到了一缕混合着青草和松叶清新的气息,随即厚实的富有弹性的胸膛抵着他的背,将他拥入怀中。   萧暥挣扎了下,没挣开。居然,有点暖和……   这么冷的天,阿迦罗似乎就穿了一件单衣,他的肌肤在灯光下泛着柔暖的古铜色,还擦过茶油,看上去质感非常好。看来他刚才出去是洗澡去了?   此时他像一头慵懒的野兽般,宠溺地揉了揉怀里的小狐狸。就发现后者肌肉绷紧,眯起眼睛,还挑起了眼尾。   阿迦罗于是稍微松开了他,给他拽好兽皮毯:“睡吧。不惹你。冷就靠着我。”   ……   虎狼在伺,萧暥哪里睡得着,他透过轻纱罗帐,看着胡桌上的两支红烛,听着身边的猛兽发出了低沉轻微的鼾声。   他心中不知为何忽然泛起一丝挥之不去的怅然。   莫名地想起那一晚,红烛燃尽,可惜酒醉得不够深。   就在这时,大帐外隐约传来扑棱翅膀的声音。   萧暥顿时心中乱七八糟的念头一扫而空。   他悄悄支起身子,瞥了眼阿迦罗,确认他还在熟睡,   然后轻手轻脚地掀开兽皮毯下了榻,披上衣衫,动作轻捷地出了帐。   帐外朔风呼啸,萧暥紧了紧衣袍,冻得手脚冰冷,咬着牙不发出丝毫声响。   果然是玄门的鹞鹰。   他熟练地拆下信筒,抽出一张卷得细密的小纸条。侧身借着帐内漏出的一丝微光看去。   那纸张上只写了一句诗,出自《子衿》。   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萧暥一诧,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是魏西陵写给他的?   魏西陵会写诗?还是……情诗?   他忍不住翻来覆去仔细看了几遍,确认无误,这刚劲清透的笔墨,确实是魏西陵的字迹。不过相比上一次他在夏阳城收到的魏西陵的手书,言简意赅,字迹刚劲,力透纸背。而这一次的手书,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字里行间竟隐约有些挥洒缱绻之意。   萧暥看着那字条,莫名就看得老脸一红,虽然知道魏西陵是在询问他,你丫的这几天音讯全无在搞什么鬼?   但纵然如此,这是战神啊!   将军风雅起来,让他这老兵痞子都扛不住。   真是……以后不能再说魏西陵整天冷冰冰的,没妹子喜欢他了……   而且这诗出自《子衿》,一语双关,子衿是纪夫子在安阳城时给他起的化名,魏西陵最初在安阳城与他重逢,也是叫他这个名字。   怎么觉得这里面含义微妙啊。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这语句中居然还透着点责备和关切的意思。   萧暥觉得大概自己想多了,毕竟刚刚被骗婚,脑子有点混沌。   就在他小心翼翼把字条收好,想着该怎么回信的时候,忽然觉得身后的光线暗了一下。   他心中一惊,猛然回头,就见阿迦罗脸色铁青站在帐门前,一双琥珀色的眼瞳里闪着莫测的光。 第218章 新婚   火光从大帐照过来,使得阿迦罗整张脸都笼在背光的阴影中。   萧暥心中顿时一紧,不妙!刚才他拿到魏西陵的小纸条,脑子里只顾着胡思乱想,搞不好阿迦罗已经在这里站了一会儿了。   他还来不及想对策,手腕紧接着被扣住了,阿迦罗低沉道:“你的手很凉,别再外面呆着。”   说着一把将他拽回帐中。   帐内的火盆烧得很旺,阿迦罗并没有松开他的意思,“谁给你的信?”   “没有人。”萧暥说着奋力挣了下,那只大手如同铁钳一般纹丝不动。   “今夜是我们新婚,我不想对你动粗。”阿迦罗将他的手拉近,手中暗暗加力,逼问道:“信交出来。”   萧暥右手被擒,左手蓄力闪电般一拳袭向阿迦罗的下颌。   阿迦罗一动不动,竟然都没有躲,结结实实挨了这拳。   萧暥只觉得指节撞上他坚硬的下颚,疼得他嘶了口凉气。   卧槽,这人是钢筋铁骨吗?   他一念未转过,就被阿迦罗顺势就捉住了左手。一兜一绕,就被扣住双手圈进了怀里。   靠!上当了!   阿迦罗吐出一口血沫,贴近他耳边,龇牙道:“要捉住你,真不容易。”   萧暥心里暗骂,枉费他每天卖力吃,结果也没见长力气。但凡他刚才多一点力道……   “谁给你的信?”阿迦罗逼近他又问,“是不是那个长得很俊的小子?”   “没有信。”某死狐狸嘴硬。   阿迦罗沉下眉头:“看来,你是非要让我搜出来。”   他话音刚落,萧暥就觉得腰间一紧,胡服的腰带将他纤细的腰线勒地生疼,一只大手霸道地索入。裘带禁不住那强横的动作当场崩开。   草草草!真要搜身?!   萧暥头皮都要炸了,趁着阿迦罗腾出手要去搜他身的空档,他灵巧地转身,弓腰提膝就撞向阿迦罗腹部的软肋。   阿迦罗被迫急退,萧暥不给他喘息的机会,右腿疾掠而起,以一个惊人的角度直扫向阿迦罗的太阳穴。招式流畅速度极快。   阿迦罗心中大骇,已来不及闪避,也就在这时,意外发生了。   刚才被阿迦罗扯得松松垮垮悬荡在腰间的衣带终于禁不住他那高难度的招式,竟然当场松脱下来。   跃动的火光下,匀实的胸膛,精窄的腰身,紧致的腹部,线条流畅的肌肉都一览无余。   萧暥脑子里一空,卧槽,走光了!   特么的让你耍帅!   阿迦罗的眼神顿时都变了,趁着萧暥急拽衣袍攻势一缓之际。他一把握住了那骨感修长的脚踝,用力一扯。   萧暥重心不稳,当场被狠狠贯倒在地。   后背重重撞上了地板,尽管地上铺着西域毛毯,那力度也依旧足够他摔得浑身骨头都散架。痛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阿迦罗的大手抬起了他的脸:“你不交出来,我可以认为你是在通敌。”   萧暥当然不会交出魏西陵的手书。   他都可以想见到,即使阿迦罗读不懂这句诗是什么意思,但是单凭他看到那刚劲的字迹,就会让阿迦罗想都不想就烧了那信笺。   他瞥了一眼大帐里熊熊的火盆,刺得他眼睛有些酸痛。   几天前的那个梦里,他看到自己坐在火盆前,亲手一封封烧毁藏了多年的书信,指间墨染余香,化为纸灰飞尽,带走半生苍凉里,最后的一点余温。   他绝不会再烧一次了。   任何人都不行。   阿迦罗拽起他的手,强硬地翻开手掌,却发现什么也没有。   “你藏哪里了?”他逼问道。   火光下,萧暥修长的手指上那枚玄首指环银光流溢。   阿迦罗的眼睛像被扎了一下:“你还戴着?看来是真舍不得,这也是那小子送的?”   萧暥被撞得浑身都疼,还没缓过劲来,脑子里浑浑噩噩地想:错了,这特么还真不是。   “不是他。”   阿迦罗瞳孔一竖:“还有谁?”   “你到底有多少……”他没问下去,也恨得不想说下去。   他呼吸深沉,手中的力度既不至于伤到萧暥,又让他吃痛到完全失去反抗的机会。   “萧暥,我喜欢你,不等于你就可以为所欲为。”   萧暥既没力气挣扎,干脆闭起眼睛,“你就是杀了我,也没有什么信。”   阿迦罗凝视着他,眸光越来越冷:“萧暥,我对你已经足够耐心了,你却屡屡挑战我。”   火光在他琥珀色的眼睛里幽暗地闪烁。   为了月神庙能和他大婚,他说服大祭司,不禀报大单于,逼退穆硕,向突利曼摊牌,许诺将来传位给栾祺娶阿碧达。   他让他浑身佩着着草原最珍贵的珠宝,将星辰戴在他的手指上。他要给他最华丽的婚帐。即使他不喜欢蛮人的气息,他也可以去学那些他以前不屑的中原人那样沐香漱玉。他不喜欢他触碰,觉得他野蛮,他可以慢慢让他适应。   阿迦罗这辈子从来没有这样去取悦一个人,哪怕是对大单于。   但这一切努力,却在大婚之夜,换来了理直气壮的背叛……   既然如此。   阿迦罗眼中涌起不明的情绪:“萧暥,我今天就让你知道,在草原上,男人根本不需要取悦他的心上人,只要征服。”   随即粗糙的大手带着灼热的温度顺着脊背越过纤细的腰线,循着丝绸般的肌肤寻了下去。   “阿迦罗,你敢!”   阿迦罗低醇的嗓音带着暗哑的磁性,“他碰你,你也这样?”   “他和你完全不同。你根本不可能懂他!唔……”   阿迦罗微愕,随即餍足地眯起眼:“我可能是真的不懂他了。”   “阿迦罗,你敢进去半个指节,明天就收到栾祺的整只手,你想好了!”萧暥眼梢挑飞像霜刀的锋刃,怒火将眼尾烧出了残红。   阿迦罗见那狐狸真的恼羞成怒了,均实的胸膛急促地起伏着。没想到触他尾巴一下,居然能气成这样。   “不会让你疼。”他低沉安抚道,   他手上涂了茶油,刚想深入,忽然就听到头顶上方传来一声闷响。   他猛地心中一沉,什么声音?   北狄大帐用营柱固定,其中三根营柱为主要支撑点,稍微仔细观察一下就能找出来。那几根营柱更粗壮,下方有槽线,在地板上卡紧固定。   但是也不是说不能破坏,只要力度足够,着力点又巧妙。   辗转腾挪之际,阿迦罗骤然发现他们的位置正好在一根主营柱附近。   “别动!”阿迦罗喝道。   但已经来不及了,其中一根营柱摇摇欲坠地松榻下来。   萧暥微微勾起的眼中终于露出了一丝狡黠之色。   原来那狐狸刚才一直在积蓄力气,就等一脚拆了他的大帐!   阿迦罗反应极快,他松开萧暥弹身而起,用肩膀扛住徐徐歪斜下来的营柱,大帐跟着微微颤动。   趁此时机,萧暥迅速从地上爬起来,系了衣衫,好整以暇地看着阿迦罗手臂青筋暴起,试图将营柱重新定位回槽里,还很欠地说了句,“其实倒不了,最多晃几下……我没打算拆你大帐。”   就在这时,他忽然听到帐顶隐约传来咯吱咯吱的细声。心中微微一诧,大帐散架不该是这个声音。   而且这声音听着有点熟悉,好像是……机括声?   北狄蛮子的大帐当然不可能有复杂的机括,但这种声音实在让萧暥牙根发酸。   “闪开!”   他话音未落,嗖嗖嗖几阵破空之声已经掠起。   萧暥眼疾手快,飞起一脚将胡桌凌空踹了起来。只听到笃笃笃一阵钝响。数支铁镖打入桌面。   趁此时机,阿迦罗也固定了营柱,两人就地一滚,避入胡床后。   一阵急雨敲窗般的声响后,四周陷入沉寂。   满桌的酒菜已经泼洒遍地,连吃了没多少的烤全羊上都扎了好几枚铁镖,黑森森的刃口反射着火光。   阿迦罗骇然:“刚才你做了什么?”   萧暥反问:“这是你的大帐,我还要问你是怎么回事。”   他就是拆个大帐,可没有指望会拆出这玩意儿啊?   而且萧暥也是计算好的,这大帐少了根营柱,还有两根撑着,就算这大帐真的塌了下来,问题也不大。除了吃力的营柱之外,其他的柱子都不算沉重,下坠的时候受到帷幔的牵引,砸不死人。最多砸个脑震荡半身不遂什么的。   当然以他们的身手,躲开没问题。   不过这新婚夜拆了大帐,穆硕肯定会起疑,但相比岌岌可危的节操,萧暥也只能两害相权取其轻。辛苦点拆了大帐。   阿迦罗面色深沉,走到帐中,把嵌在木桌地面上的铁镖一枚枚拔\出来。   火光映照下那铁鞭呈现诡异的蓝紫色。淬了毒。   萧暥想到了一个问题:“世子,谁要杀你?”   这个隐藏在大帐顶上的机括不管是谁布下的,目的必然就是要除掉阿迦罗。   而刚才他差点拆了大帐,歪打正着触动了机括。   萧暥想起一件事,谢映之曾经跟他说起过,真正精密的机括是不可能发生被意外触发这样的错误,所以可以推断这个机括的设计者的水准不高。   那么这个彩蛋是谁留下的?是穆硕?还是乌赫?或者阿迦罗还有什么敌人?这厮怎么敌人这么多?   萧暥心里正不着调地想着,就听阿迦罗道:“今晚的事,不要告诉任何人。”   萧暥立即明白了,不要打草惊蛇。   经历了这番惊险后,两人都已经完全冷静下来了,阿迦罗把胡床收拾了一下,让萧暥先去休息,余下的事情他来打理。   萧暥这会儿哪里还有睡意,只是浑身累得动弹不了。   他卷着兽皮毯坐在榻上,看着阿迦罗默默收拾着帐中的一地狼藉。   胡桌散了架,到处都是泼洒的酒菜,精心准备的彩礼也都翻到在地。   阿迦罗捡起一个八角漆盒,叹了口气,回头就看到萧暥坐着榻上无精打采。   他用衣袖擦了擦那八角漆盒,掰开了,放到胡床上。   萧暥心道:这什么?   盒子里居然是装得满满的干果蜜饯糕点和他喜欢嗑的小松子。   次日清早。   突利曼一进帐就看到砸烂了的胡桌,顿时一愕:昨晚……这么猛吗?   阿迦罗脸色不大好,道:“你来得正好,我有件事想要查证。”   他说着又回头看了看帐幔后,低声道:“到外面去说。”   走到外帐,突利曼才发现阿迦罗下颌多了处淤青,遂忍不住又朝帐里望去:“看不出还是匹烈马?”   阿迦罗低咳了声道:“我自己不留神撞的。”   突利曼眯起眼睛,贼兮兮道:“世子,我有一味药,还是中原的旖兰阁传过来的,放一点在他食物里充作香料,保证他……”   “突利曼!”阿迦罗决然打断他,“这不是草原上的做法。我不会使用那些花招。”   突利曼立即知趣住了嘴。   阿迦罗又道,“我刚好有件事要你查一查,你路子多,可知道当时营建大帐是哪里的匠人?”   突利曼说道:“我这就去替世子查查。”   就在这时,营地前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   阿迦罗抬眼望去,就见一名骁狼卫跳下马道,“世子,大单于请世子和世子妃即刻去王帐。” 第219章 单于   清早的曦光下。一只蛾子轻巧地飞进帐里,纸做的翅膀栩栩如生,落在魏瑄指间。   “你还会这个?”维丹看得兴致勃勃。   魏瑄手指一翻,就把那飞蛾藏了起来:“不过是西域的戏法,让王子见笑了。”   然后他站起身,温和道,“王子酒醒了吗?我煮了点提神的汤。”   被他这一说,维丹才想起来了,真的有点尴尬。   昨天他可能失态了,拉着魏瑄喝酒,魏瑄一开始不喝,后来听到阿迦罗大婚的消息,说这是喜酒,得喝。   接着维丹把酒囊递给他。他们就一人一口地喝酒。   维丹以往喝马奶酒从来都不醉,昨晚居然喝醉了。   醒来就见魏瑄把胡榻都让出来给他睡,自己则静静坐在火堆前,火光映着他的侧颜,古雅俊美如同雕塑。   维丹出神凝视了他片刻,才想起自己鸠占鹊巢有点不好意思,害得他没地方睡。   他脸有点发烫,“我差点忘了,父王上午找我去王帐,我先走了。”   魏瑄莞尔,“王子不忙,汤煮好了,喝了提提神。”   他昨晚使了点小伎俩,手法极快,就在接过维丹的酒囊时,给他酒里下了术。   把维丹留在帐里,万一阿迦罗要逼迫萧暥,情况紧急,就可以借维丹的名义闯帐。   苍青说的没错,那个黑袍人就在这草原戈壁间游荡,说不定已经混入了狼火节,如果他再使用玄火,甚至使用任何中阶以上的秘术他都会暴露自己。   那天峡谷林海的风雪中,那个黑袍人给他一种前所未有的威胁感,那人的秘术很强,非常强。   他要保护萧暥,首先得保护好自己。若自身难保,拿什么去保护别人。   维丹喝了醒酒汤,顿感耳清目明了不少,精神奕奕道:“我们一起喝了酒就是朋友,以后你就叫我维丹,我叫你阿季,好不好?”   魏瑄微诧:“王子”   “是维丹。”维丹纠正道,“我以前从来没有朋友。你就当我朋友罢。”   魏瑄道:“维丹,既然我们是朋友了,我可以求你一件事吗?”   *** *** ***   萧暥靠在胡榻上,纱幔深垂。   晨曦透过纱幕,映着那清隽的容颜,眸光流转间,异常清醒,就像一只警觉的狐狸。   整个晚上,他脑子里都一刻不停地思索着。   他此番潜入王庭本是为了救嘉宁出去,但是不除掉穆硕,嘉宁不会跟他走。   穆硕既然是害死姑姑的元凶,那么他绝不能活。   想要除掉穆硕,他就得和阿迦罗合作,可是这两天来,他是发现了,阿迦罗根本不想跟他合作,从头到尾,他们想的就不是一件事。   他想搞事情,阿迦罗只想着……结婚?   还有昨晚因为他藏了魏西陵的信,阿迦罗一怒之下居然连栾祺的安危都不管了?   这不像阿迦罗的为人。他不是个见色忘义不顾兄弟死活的人,那么就只有一个可能,阿迦罗知道栾祺在哪里了。   一条条想下来,萧暥心中隐隐抽紧。   他昨天遇到阿迦罗的那片小树林,离开他囚禁栾祺的地方也就七八百米。   之后他急于搞事情,跟阿迦罗的议事间,透露出了他对北狄王庭的了解,而这些事,都是下午栾祺告诉他的。   阿迦罗有可能从此间推断出下午他去见了栾祺。   只要以那片小树林为中心,搜查方圆几里地内就可以了。不出三天就能找到栾祺。   到时候他手中唯一的可以牵制阿迦罗的棋子就失效了,这也意味着,他之后在王庭安危难料。   魏西陵还在等着他的回信。要不要告诉他?   萧暥略作思索,就打消了这个念头。这只能徒增他的担忧罢了。   就算魏西陵知道他的处境,又能如何?发兵攻打王庭吗?   且不说北狄王庭有七万精锐骑兵。更兼狼火节维丹加封在即,今次前来朝贺的五大部落,带来的兵马加起来也有五六万之众。   众寡悬殊,就算魏西陵善于用兵。但还有嘉宁,嘉宁在北狄人手中,魏西陵投鼠忌器,一旦战事起,嘉宁必然成为人质。   萧暥眉心紧蹙,王庭这局棋千头万绪,步步危机。   就在这时,帐幔微微一动,流苏在他眼底晃了晃。   “你睡着时一直皱着眉的吗?”低沉醇厚的声音道。   一只手探入帐中,似乎是想摩挲他的脸颊,又像是欲拂开他鬓角凌乱的发丝。   那手还来不及靠近,就被萧暥擒住手腕错骨一拧。   阿迦罗闷哼了声:“你就那么不让碰。”   阿迦罗的手骨节分明,是战士的手。手上还有茶油清凉的气息。   萧暥顿时就觉得尾巴隐隐作疼,想杀人。不自觉就加大了手中的力道。   阿迦罗额头青筋都跟着跳了跳,居然还笑得出来:“你这点力气根本伤不了我,松手罢,大单于要见你。”   萧暥顿时一惊,翻身坐起:“见我?”   ***   单于王庭   一对硕大的鹿角下坐着一个须发花白的男人,面貌粗犷,一对桀骜的英雄眉格外惹眼。   那男人正兀自切肉喝酒,头都不抬,流露出一种惯于做王的目中无人。他的旁边有一个没有眉毛和胡子的男子,正在给单于斟酒。   萧暥心道,这北狄单于身边也有宦官?   他随着阿迦罗入座,呼邪单于才漫不经心地瞥向他,并吩咐上酒菜。   可是等到一盆羊羔肉都上桌了,单于狼一般的目光依旧丝毫没有离开他的意思。   单于一边喝着马奶酒,一边细细打量着萧暥,对阿迦罗道:“难怪你最近连连败仗,原来是被人迷得连打仗都没心思了。”   阿迦罗立即欠身道:“我战败,与他无关。”   虽然就是被他打败的……   呼邪单于道:“我不是在责怪你,我只是在感叹这真是让草原和大漠都失色的姿容,现在就算你真的丢了魂魄,我也不奇怪了,按照我们北狄的规矩,我是要送礼物给我的儿媳,但是我看你把蓝钰宝戒都戴在了他手上,我送的东西怕是他看不上了。”   说着他拍了拍手。   两名骁狼卫抬着一张花梨木琴案进了帐,琴案上是一架典雅的琴,琴额镶金琢玉,琴身上晕染着水墨般浑然天成的纹理,琴背还有铭文。   “听说他是琴师,我让余先生特意挑了一张古琴。”   阿迦罗道:“让大单于费心了。”   余先生躬身笑道:“这张琴是江南古琴世家谭氏所制,名为御风,不知道音色如何。世子妃何不试一试?”   大单于笑道:“这个主意好!”   阿迦罗刚想开口回绝。   余先生忽然改用中原话语道:“这里也就大单于和世子,外捎上我这个不相干的人,不知道我们是不是有这个耳福,听世子妃弹上一曲?”   萧暥知道话说到这份上,推脱不了。他刚要站起身,就被阿迦罗一把拽住。   阿迦罗道:“父王想听琴,我专门给大单于找几个技艺娴熟的乐师,天天给父王弹奏。”   “我就想听听这架御风是不是真的出自大师之手,如果被骗了,我也好立即宰了那几个骗我的商人。”大单于有些不悦,狐疑道:“阿迦罗,你在想什么?”   余先生赶紧赔笑道:“世子妃如果是技艺生疏了,也没关系。”   萧暥知道再推脱,呼邪单于要起疑心。   他站起身,从容走到琴案前。简单地调了一下音,如松风流水般的音律从指端流淌出来。   呼邪单于怡然地喝着酒。眼中流露出野兽吃饱喝时餍足的神情。   阿迦罗面色紧绷,桌上的酒菜动都没动。   呼邪单于见他脸色不好,似想起什么,有意无意道:“阿迦罗,既然你已经成婚,那么正好了,大婚后你就可以再无顾虑地出征了。”   出征?都入冬了还要出征?   阿迦罗蓦地一惊:“打哪里?”   呼邪单于道:“我不想等明年开春了,我要把进攻大雍朝的时间,提前到狼火节后。也就是五天后。”   萧暥指端琴弦微震。   阿迦罗立即道:“大单于,不是说明年开春再打吗?”   大单于道:“中原人有句话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不是君子,萧暥劫掠我族圣地,这口恶气我不想等到明年再出!我要劫了他们的都城大梁,捣毁他的尚元城,再来一次兰台之变,给中原的皇帝送上一份除夕大礼!”   他阴狠的目光掠向萧暥,最后停留在阴影中的余先生身上。   余先生道:“世子,从战略上说,萧暥刚拿下凉州,人心不服,立足不稳,手中兵力怕也不够,如果这个时候我们出兵攻打凉州,可一举夺下,让凉州成为我们的牧场。而且我猜测萧暥此番拿下凉州是秘密进兵,九州的诸侯都蒙在鼓里,不知道这狐狸趁他们在鹿鸣山狩猎期间,偷吃了凉州这块肥肉。所以我们可以在进兵的同时,派人将萧暥暗中占凉州之事公布于诸侯,必然会引起轩然大波,到时候我们出兵凉州,兵锋直下大梁,那些愤怒的诸侯说不定还会派兵助我们一臂之力。瓜分雍州!”   萧暥面沉似水,心思却如海潮翻卷。   其实此次出兵凉州的风险他岂能不知,当初定下趁着天下诸侯前来秋狩,神不知鬼不觉拿下曹满的战略之时,风险就同时存在。也注定今年秋狩不会太平。   所以他让谢映之代替自己留守京城,有谢玄首辅佐秦羽,以保雍州无恙。   但是有一点被余先生说中了,他们秘密进兵,所带兵力不足。留守凉州的军队就更少。其中还有很大一部分是曹满的降兵。   如果北狄人真的发动突袭,凉州只有刘武和钟逾镇守,危险万分。   他心思飞转,为今之计只有先下手为强,抢在狼火节结束前,率先拿下北狄王庭。   他深吸一口气,若如此,余下的时间就只有五天了。   五天后维丹加封少狼主。   他修长的手指拂过琴弦,金戈之声隐隐催响。   五天后,他要给维丹,给北狄王庭先送上一份大礼了。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一阵喧嚷声。   余先生站起身来,喝道:“大单于正在听琴,吵什么?”   一名骁狼卫高声报道:“是北小王栾祺找到了!就在帐外!”   一道破音铮地划过指端。萧暥心中顿沉,栾祺找到了?不可能,这么快?!   他藏匿栾祺的那个草棚极为隐蔽,至少也得花上两三天。   阿迦罗已经一跃而起,掀开帐门,大步奔出去:“栾祺人呢?”   帐外朔风呼啸,他一路奔到营门前,只见一支押送奴隶的队伍缓缓开来,根本没有栾祺的影子。   阿迦罗心中猛地抽紧。不妙!   他疾步往回赶去,只见数十名奔狼卫拦住了去路,气势汹汹刀戟出鞘。   穆硕分开人群走出来,笑道:“世子,我这里有位客人,大单于想见一见,你待会儿再进去。”   大帐里。   呼邪单于端着一杯马奶酒,走到琴案前坐下,他似乎知道萧暥听不大懂北狄话语,把语调放得很慢:“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把阿迦罗支出去吗?”   萧暥不动声色道:“大单于指教。”   呼邪单于贴着他坐下,把酒杯递到萧暥色泽浅淡的唇边:“你这琴声太醉人,会让他失去一个战士的警觉。”   萧暥偏开头,“大单于说笑。醉人的只有酒。我若喝醉了,就没法为大单于弹琴了。”   “聪明人。”单于大笑,一口喝尽杯中酒,扔了酒杯,忽然揽过萧暥的肩膀,“但有些人和酒一样,让人痴醉。”   “告诉我,昨晚他是怎么宠爱你的?”   萧暥一惊,心道,特么的这家子都是些什么变态!   这种问题他当然拒绝回答。   如果真要回答,昨晚就是打架,差点拆了大帐。   想到这里,他忽然倒抽了一口冷气,这头老狼王莫非在怀疑他?   他淡淡道:“大单于想知道,可以去问世子。”   单于闻言,点头道:“我是想跟他好好聊一聊你。”   说罢他忽然贴近,口中呼出的热气吹到萧暥肌肤细腻的脖颈间,哑声道,“你可能不大了解草原,在北狄,如果我要去见天神,我的爱姬只有两条路,殉葬或者成为下一任单于的姬妾。如果我儿子不幸战死,我也会收了他的姬妾,或者赐给他的兄弟。”   萧暥心道这是什么破风俗,他知道蛮人茹毛饮血,未经开化,不通伦法……等等,这老狼王跟他说这什么意思?   呼邪单于用手指爱抚地梳理着他的长发,像一头野兽凑近它的猎物般嗅着他清致的脸颊,“你的眼睛就像一柄利剑,锋锐,漂亮。你是聪明人,给自己留条后路。”   他话音刚落,萧暥就觉得腰间一紧。   草草草!这父子两怎么一个德行!   但作为一名不会武艺的琴师,他此刻绝对不能动手,否则就曝露了。   呼邪单于花白的头发和胡子就像野兽的鬃毛,扎得他脸颊脖颈间又痒又痛,压抑已久的情绪如同潮水喷涌而出,动作堪称粗暴,萧暥这才知道,阿迦罗昨晚已经对他很含蓄了。   单于蛮横地欺身将他压在琴身上,琴弦锵然一响绷断。   萧暥一把截住那只肆意妄为的手。   呼邪单于笑了:“你手劲很不错。”   然后手掌翻转,反扣住他的手。   萧暥的手肌肤细致,骨节匀称,秀劲有力,指腹间还有细细的薄茧。   呼邪单于着迷地抚弄着他修长的手指,低沉道:“你这不是抚琴的手,而是握剑的手。”   萧暥心中一凛,微喘着气道:“练琴时间长了,手劲不会差,指腹也会有茧。”   呼邪单于慢条斯理道:“只要你承认你不是琴师,我会放你走。我知道你也不想做阿迦罗的妻子罢。”   萧暥蹙眉道:“我为了生计投靠世子,离开了世子,我不知道我能去哪里。”   呼邪单于颇为不忍地抚摸着他的脸颊:“我给了你活命的机会。你自己不要。”   然后他回头道:“出来罢。”   大帐后的阴影里忽然走出一个人影。   那人形容憔悴,胡子拉渣,一双眼睛里闪着怨毒的光芒,“萧暥,真想不到你为了权势和野心能做到这份上。”   萧暥心中一沉,曹雄。   曹雄投靠了北狄人!   曹雄阴鸷的目光牢牢盯着萧暥:“大单于,我愿意赌颈上人头,这个人就是萧暥!” 第220章 悍勇   大帐里传出琴弦断裂的铮然凄鸣。   阿迦罗瞬间觉得全身的血液都被冻结了,他的声音冷得让人窒息:“滚开!”   穆硕扬声道:“世子,奔狼卫有卫署王庭的职责,你是要造反吗?”   阿迦罗面容狰狞,不跟他废话,一把抽出弯刀。   突利曼见状拼命抱住他的手臂,“世子,不可啊,冲击单于营帐,等同刺杀大单于啊世子!”   穆硕嘴角露出阴险的笑容:“是啊,世子,不过是一个美人,为他冲撞了大单于犯不着,再说了,父夺子妻这事儿本来在北狄也不少见,大丈夫何患无妻,大单于回头再送你一个听话的。”   他话音未落,只听嗖的一记疾风掠过,挡在他面前的一名奔狼卫歪歪斜斜倒下了,脑袋上劈入半段□□,血浆溅满了他的胸甲。   穆硕嗔目大喝道:“阿迦罗冲撞王庭,谋刺大单于,拿下!”   十多名奔狼卫顿时弯刀出鞘,如虎狼般扑上。阿迦罗一把甩开突利曼,低喝一声冲入阵中。   他手中弯刀劈空斩落,势如同雷霆,断开一名奔狼卫的肩甲将他整个肩膀卸了下来,血光激溅中,他回手又利落的一刀斩下,将那头颅凌空高高抛出。   穆硕赫然变色,不由道:“阿迦罗果然是勇士!给我冲上去!”   不到片刻间,只见阿迦罗手中雪亮的刀光入龙蛇狂舞蹈,阻挡者就像砍瓜切菜般纷纷倒下,杀戮中的他如癫似狂。   他把刀一横,手臂上肌肉虬起:“谁再挡我!”   众人纷纷变了脸色,战战兢兢地往后退。   穆硕声音都有点发颤:“快,增兵!他只有一个人怕什么!”   顷刻间,近百人的王庭卫队汹涌而来,刀戟成林,从四面八方将他团团围住。   阿迦罗此时早已杀得满脸是血双眼通红,他狂乱地挥舞着手中弯刀所向披靡,硬是要杀出一条通向王帐的血路。   就在这时,一杆□□忽然从背后袭来,阿迦罗没穿铠甲只觉得肩膀一凉,冷不防肩胛被戳了个窟窿,血流如注。   他想都不想反手一刀,弧光划过,骨骼碎裂的声响中,那偷袭的士卒头颅迸开,血浆溅了他一身。   王庭已是一片窒息的寂静,只有金铁剧烈撞击声伴随着惨烈的杀戮和哀嚎冲彻云霄。   穆硕在人群外遥遥呼道:“阿迦罗,你已经是孤军奋战,你这又是何必呢?”   “你的战士呢?”   “乌赫,铁托,栾祺,那些曾经誓死追随你的人都到哪里去了!”   穆硕大笑:“阿迦罗,现在的你就是一头孤狼。你到底还在为什么而战?”   混战中的阿迦罗回头看向他,眼中射出狂乱的杀机。   他的刀已经豁口,他顺势抄起一名奔狼卫举过头顶凌空狠狠砸下,几名正要冲上前来的奔狼卫来不及闪避,刀尖把那人刺了个对穿后,又相互撞在一块,腾起漫天灰尘。   一边观战的穆硕暗暗心惊,这真是人吗?怎么会有如此强悍无匹的力量。   *** *** ***   大帐里   萧暥面不改色道:“我以往在中原为琴师,得罪过几个行为不检的客人,阁下那么记仇吗?”   曹雄阴险地笑了笑,看向呼邪单于道:“大单于,你我都是常年骑马的人,我们都知道,常年戎马腰腹肌肉结实,他说他是琴师,那就脱了衣衫检验一下便知。”   萧暥心中一凛,又来这招!   “我既然来草原,也不是骑不得马。”萧暥道。   但话虽如此,他清楚常年戎马和会骑马的差距是有多大。   他肌肉紧致,腰线柔韧,浑身上下没有一丝赘肉,战士的身躯和普通人的区别一看便知。   大单于目光森然地看向他,缓缓抬起手扣住他的衣襟,猛力一扯,他佩在胸前的多宝璎珞当场绷断,珠玉琳琅如雨点飞溅散落一地。   萧暥霎时觉得肩颈间一片寒凉,敞落的衣衫半掩之下,乌黑的发丝凌乱,零落的金珠宝玉映着凝雪般的肌肤,忽然生出一缕说不清的凄美悱恻。   呼邪单于呼吸顿时加重,幽沉的目光像有实体般一寸寸灼烧过那皎洁的肌肤。   与此同时萧暥出手如电,掠取单于腰间宝刀落雁。   一进帐他就注意到这柄宝刀了。几寸长,轻巧、锋利,多为刺客所用。劫持人质最适合了。   这帐中只有几个人,不如截下单于杀一条血路出去!   外面震天杀声传到帐内,他猜测阿迦罗已经反了。   那么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劫持单于换回嘉宁,再和魏西陵会和。   呼邪单于右手托起他的脸,左手沿着那皎洁的肌肤深入温暖的衣襟里,同时萧暥眼角微微勾起,眸中闪现野兽狩猎前冷冽的精光。   就在这时帐门忽然掀开。   “父王!”   萧暥手腕一翻,有点沮丧地放下手中的尖牙。   呼邪单于脸色擦黑:“维丹,你来做什么?”   “阿迦罗他跟舅舅的人打起来了。父王你快去……”维丹说到一半就看到了单于身后的萧暥,登时忘了后半句话。   “那你就更应该呆在你的大帐里!”呼邪单于愠怒道。   维丹从来没被这样训斥过,赶紧低下头。   “大单于,维丹王子就要是少狼主了,王庭有事,少狼主不该呆在大帐里。”帐门口传来一道清悦的声音,   “否则,几天之后的加封典礼,在诸位部落首领面前,让他如何服众。”   听到那声音萧暥心中顿时一摔,靠,是魏瑄!   他赶紧把他被扯成一字露肩礼服的衣衫拽起来。   泥煤的,老脸还是要的。   呼邪单于觉得这话倒有点道理,脸色稍缓,望着那翩翩然走入帐中的丰神俊朗的青年问,“你是谁?”   “叔,你怎么在这里?”魏瑄一见萧暥几步上前,一把抓住他的手,墨澈的眸子盈盈一闪,“我到处都在找你。”   这一出让众人顿时都懵了,一时间面面相觑。   萧暥心思飞转,立即就势拍了拍魏瑄的肩膀:“阿季,你怎么会来这里?”   “维丹带我来的。”魏瑄道。   单于疑惑地皱起浓眉,看向维丹:“怎么回事?”   维丹赶紧道:“大单于,阿季是我新认识的朋友,他和他叔叔走散了。”   “叔叔?”大单于疑惑地看了看萧暥,又看向曹雄:“萧暥有侄子?我怎么没听说过?”   曹雄也是一头雾水。   这两年间魏瑄的容貌变化很大,曹雄一时也认不出他来。只觉得这青年好像在哪里见过,却想不起来。   他只好道:“大单于,我不知道他们耍什么花样,但我敢用颈上人头担保,此人绝对就是萧暥!”   “我们见过罢?”魏瑄忽然回过头看向他。   曹雄蓦地一怔,果然是以往见过!   “你到底是谁?为什么冒充萧暥的侄子?”   魏瑄道:“我们在天泉山庄见过,你忘了吗?”   被他这么一说,曹雄顿时想起来了。半年前,含泉山庄好像是有几面之缘。   “你是山庄的侍从?”   “你想起来了啊。”魏瑄又露出那习惯性优雅的微笑,“夏侯先生,你还欠着东方教主数千金罢,逃到这里来躲债来的?”   曹雄顿时变色,喝道:“你不要血口喷人,什……什么夏侯!”   大单于面露狐疑:“你不是说你是曹雄吗?”   曹雄急道:“我当然是凉州牧曹满的长子曹雄。”   魏瑄从容道:“空口无凭,你如何证明你是曹雄?”   “我带着我的私印可以证明我的身份!”   曹雄说着手忙脚乱从身上掏出一枚拇指粗的四方印,递给大单于。   大单于接过来,交给余先生:“先生你看这是真的吗?”   余先生正要细看,就听魏瑄道:“看来诸位久在草原,不知中原的行情啊。”   众人一怔,   “什么行情?”   魏瑄顺手从余先生处取过印,带着种观赏的眼光仔细看了看,道,“恕我直言,这种印在大梁城里的铺子里跟石头一样多。”   “你……!你胡说!”   “普通的玉料,两三纹银就能镌刻一枚,工期一到三个时辰不等,视玉料质地和镌刻的复杂程度而定,好的玉料,五金一枚,上等玉料则收十金以上,有些铺子还接受来料的订制,收费则按照镌刻的官阶品级,价格也不一而同,郡守的印章要加三金,州牧的印章要加十金,若是皇室的印章,那就上不封顶了。”   魏瑄侃侃而谈,泰然自若。别说是对中原不甚了解的北狄人,连萧暥都听得一愣一愣的。   等等,魏瑄这说的不就是□□的吗?   官阶从高到低明码标价,说的有鼻子有眼,别说曹雄已经听得呆若木鸡,连萧暥都要信了。   若是大梁城真可以这样随意私刻假印,他早就带兵把窝点给端了,这还了得!   而且魏瑄说得实在太详尽了。   不同的玉料的制作、工艺、工期,不同官阶的报价应有尽有。这整一个行业标准都出来了!   如果说是魏瑄随口胡编的,萧暥简直不敢相信。   不行,回去要查查,不会真有□□的产业链吧?   曹雄干巴巴地反驳道:“你……你既然说你是琴师的侄儿,怎么对造假印如此了解?”   萧暥一看这哥们,明显也已经信了。   魏瑄莞尔:“夏侯先生,我这人平时就爱吹个牛,所以跟其中几家铺子混得熟,有时候还打打下手,偷学点手艺,就是为了给自己也做枚印。”   说完,他就掏出了他的私印,“余先生也可以看看,我做得像不像?”   他说着将两枚印托在锦帕里交给余先生。   余先生接过一看,脸色微变,“这是……大雍皇室的印章?”   魏瑄似笑非笑,对曹雄道:“夏侯先生是凉州牧的长子,我怎么就不能是大雍皇帝的弟弟呢?”   然后他一摊手,无奈道:“但是要制造皇室的印章价格太高,我就只有自己偷师学着,做了一个玩儿。”   单于问余先生:“这两枚印,哪个是真的?”   余先生道:“看起来都像是真的。”   曹雄一把抢过印章,仔细看了看,忽然瞪大眼睛盯着魏瑄,“他不是装的,他就是晋王!”   魏瑄微笑如仪:“大单于,你看他,当场改口,如此前后不一致。”   呼邪单于阴森的目光转向曹雄:“夏侯先生,你之前不是说他是什么山庄的侍从吗?”   “这……我……”曹雄一时百口莫辩,“但我想起来了,他确实就是晋王,我以往秋狩见过他,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去含泉山庄……”   呼邪单于厌烦地打断他:“你觉得骗本单于很容易?”   曹雄简直要被逼疯了,“大单于,你一定要信我,我真是曹雄,那个人是萧暥,他潜入王庭必有阴谋!”   呼邪单于道:“带下去,五日后杀了祭天。”   “大单于!大单于你要信我!大单于,不要被他骗了,后悔莫及啊——!”   萧暥看向魏瑄,算是见识到什么叫做唇枪舌剑,杀人于无形啊!   偏偏那青年又是一副纯然无害的模样。他淡泊从容,处变不惊,惊涛骇浪中犹如闲庭信步。   这气度风骨竟颇有点神似谢映之。   萧暥想起在大梁时,魏瑄跟谢玄首有过一段相处。   武帝不仅过目不忘,且极擅学习。   他忽然生出一种后生可畏之心。如果说魏瑄能学得他的箭术,学他的处事风格,学魏西陵的战术,学谢映之的城府谋略,他能取所有人之长处而为己用,那么今后还有谁能阻挡他?   他萧暥不能,天下亦不能。   不知道为什么萧暥心底竟隐隐生出了一丝寒意。   就在这时,帐幕忽地掀开。   一个浑身浴血的人赫然出现在帐门前。满面的血污已经看不清英俊的五官,只有一双琥珀色的眼睛清锐地摄人心魄。   他把豁口的弯刀收入鞘中,每走一步,地上都会烙下一个深红的脚印。   帐外,遍地尸骸,连刮进来的风都带着浓郁的血腥味。   王帐之前,已经没有一个站立着的人。穆硕借口去调兵,其实早就跑没影了。   萧暥第一次看到阿迦罗这副模样,简直犹如修罗狱中杀出的战魂。   他一言不发走进王帐,简单地向大单于抱手行礼,然后沉默地抓起萧暥的手就往外走。   萧暥心中大震。   连旁边的魏瑄都微微蹙起了眉。   他想要上前,被萧暥用眼神阻止了。   血战之后,帐内帐外都寂静地近乎诡异。只有高空掠过草原的孤雁偶尔一两声凄清的长鸣。   萧暥跟着阿迦罗一路走去,不长的一段路,地上的血渍已经把他的靴子染成了深褐色。   不远处王庭的卫队畏首畏尾地提着刀,保持一定距离外,不敢上前,看着他们的目光充满了恐惧。穆硕则躲在重重人墙后。直到阿迦罗的身影消失在视线里,他才急急忙忙奔进王帐。   “大单于,阿迦罗他要造反了,他把你的王庭卫队都给屠了!”   呼邪单于浓眉一扬,走出大帐,森寒的目光巡视着满地尸骸,他不怒反而大笑:“不愧是我的儿子,果然还是草原第一勇士!”   穆硕心惊胆战道,“可是大单于,阿迦罗杀的是王庭卫队啊,这是造反……”   呼邪单于轻蔑哼了声道:“你看看这些骁狼卫,上百人居然打不过一个人,是王庭的日子是太好过,都不知道怎么拿刀了!这还是我北狄的战士吗?”   他大声道,“传令——,调两千骁狼卫交给阿迦罗训练。”   什么?!穆硕脸色煞白,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这非但不处罚,不治罪,居然还给他兵?   魏瑄静静看着王庭前一地堆累的尸骸,眸光如水,满地的血色丝毫都漾不进去那澄澈的眼底。   接着他转身,平静地跟随着维丹,拜别大单于,回到自己的营地去。   走在王庭前的血路上,维丹有些不知道何处落脚,硬着头皮跟着穆硕走在前面。   魏瑄和余先生并肩走在后面。   趁此机会,魏瑄忽然压低声音道:“余先生,谢谢你,没有揭穿我。”   当年秋狩,他去找过余先生两次,今天一见到余先生的目光,他就知道余先生认出他来了。   余先生道:“殿下不用谢,世事难料,他日我也会有求于殿下的时候。老朽只是多给自己留条后路。”   魏瑄微微一笑:“先生是智者。”   余先生看向他,眼前这个青年典雅、明彻、纯净,只有那双眼睛,深深的不见底,仿佛能把阳光都能吸进去。 第221章 回信+番外   王帐前   左大都尉济嬗来到王帐前时,遍地的尸骸已经拉走。   呼邪单于背着手站于琴案边,摆弄着琴弦道:“你说中原人的琴,比起我们的胡笳,哪个好?”   济嬗道:“中原人这玩意儿造得太精细,一掐就断,声音跟蚊子叫似的,不响亮,哪里比得上我们的胡笳。”   “说得好。”大单于很满意,挥挥手让人把琴抬下去,“来,坐下陪我喝酒。”   济嬗看着地上斑驳的血迹,哪里喝得下酒,他皱着眉道:“大单于,阿迦罗世子今天冲撞王帐,还屠了骁狼卫,大单于不罚,为什么反而要赏?”   呼邪单于意味深长道:“济嬗啊,你说是一群猪豚管用,还是一头猛兽管用?”   济嬗道:“当然是猛兽了。”   单于道:“被杀死的都是猪豚,杀弱才能存强。”   济嬗恍然:“所以大单于让世子训练骁狼卫,就是要训练出猛兽!”   呼邪单于沉思片刻,别有意味道:“济嬗,你是草原数得上的好猎手,你说这草原上有没有既极为漂亮,又极其凶猛的野兽?”   济嬗想了想:“没遇到过。”   呼邪单于大笑:“左大都尉都不知道,那便是没有了。”   然后他回头吩咐道:“把这张琴修好了,给世子妃送去,另外再选取些珠玉宝器一同送去。”   *** *** ***   回到营地,单于的使者已经到了,一箱珠宝,连同两千身穿精甲的骁狼卫。   萧暥瞥了眼,并没有太意外。   呼邪单于不愧是草原的大单于,也不愧是发动了兰台之变的人,阿迦罗冲撞王庭,他非但不怒,反而激赏,委以重用,颇有枭雄气魄。   而且萧暥认为刚才在王帐,相比觊觎美色,他更像是在试探,逼自己露出爪牙,这头狼王恐怕在自己身上嗅到了同样危险的气息。   阿迦罗看向那些面露恐惧的士兵。经此一役后,这些骁狼卫见他都有些发憷。   阿迦罗的神色无喜无忧,只道:“先去吃饭,午后到校场集合。”   众骁狼卫如获大赦。   进帐后,阿迦罗取水擦了把脸上的血渍。   就听萧暥道,“我知道你刚才在想什么,你不是没有部众,但你若带着他们冲杀王庭卫队等同谋反,你是单于的儿子,单于不可能灭你的族,那就成了杀他自己,但是你的部下,单于会灭了他们的族。”   阿迦罗把帕子往水里一扔,皱眉道:“萧暥,你是想知道我手下到底还有没有可用之兵,你不用绕这么的大弯子。”   萧暥不必为然,接上刚才的话,静静道:“你是不想连累他们。”   阿迦罗眉头一簇,这只狐狸真是麻烦,很会揣摩别人的意图。   其实阿迦罗不去调兵还有个原因,没时间调兵,他了解他的父王,办事从不拖泥带水,等他调兵兜一圈回来,估计王帐里都完事儿了。   当时的情况,唯有悍勇,尚可一搏。   阿迦罗走过去,大手拍了拍他的胸口:“萧暥,不要以你们中原人的心思来揣度我,我杀人就是杀人,没想那么多。倒是你,你总是在琢磨别人,活得很累罢?”   萧暥一愣,竟然被这蛮子噎住了。   他确实总在琢磨,他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样的,说的话越来越少,想的事越来越多。   他甚至发现他已经渐渐忘了萧宇是个什么样的人了。   从一开始射杀个山匪手都要抖,到现在带着军队将整个部落劫了,眼睛都不眨一下。   西征这一路走来,他攻城略地,杀伐果决,所谓一将功成万骨枯。   可是他真的功成了吗?还是不过在走原主的老路?   原主众叛亲离,死于狱中,到头来想要守护的山河也没有守住。   在萧暥死后,庄武帝横征暴敛穷兵黩武,使得海内虚耗人口减半。武帝薨后没多久,王朝倾覆,九州分崩。虽然那时北狄已经没落,但是草原上新崛起的西戎人连同其他几大胡人部落,在武帝死后没几年发兵中原,长驱直入烧杀掳掠,将中原腹地变成了牧场。   他绝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   萧暥忽然看向阿迦罗,道:“世子你可知道,今天单于是在试探你,也是在试探我。”   阿迦罗凝眉:“你什么意思?”   萧暥快速道,“他在激你,看你沉不沉得住气,如果你沉得住气,必是胸怀大志,他会立即动手解决你,以确保维丹的王位,但你今天单枪匹马杀入王庭的鲁莽举动,倒是让他觉得你冲撞冒失,你会是一把锋利的刀,却不是一个持刀的人。所以他才继续打磨你。那两千骁狼卫就是磨刀石。”   “萧暥,别绕弯子。”   “如果维丹成为少狼主,今后这种危局会越来越多,世子还不打算跟我摊牌?”   阿迦罗冷笑,“萧暥,你就跟我说实话了吗?你为什么要杀穆硕。”   萧暥一晒手道,“那好,我说实话,因为兰台之变,穆硕害死了我的姑姑。”   阿迦罗目光如刀:“所以是复仇。”   萧暥坦然道:“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世子应该懂得。”   阿迦罗一字一顿纠正:“你不是朋友,你是我的妻子。”   萧暥无奈,道:“既然如此,你就更不该隐瞒我。你不信我,为何要和我成婚。”   阿迦罗道,“你想听什么?”   “真话。”萧暥道,目光如剑指向阿迦罗,“难道世子就坐视维丹五天后在月神庙加封吗?你会向一个十五岁的少年折腰行礼?让统一十八部落的宏图夭折在年迈的狼王对于幼子的偏爱中?”   闻言阿迦罗置于膝头的手隐隐握紧,骨节突兀。   他霍然抬眼:“我确实有计划。”   ……   一番深谈后。   萧暥道:“届时,穆硕和西墨部交给我对付,我助你夺取单于之位,也是报你今日浴血之义。”   阿迦罗断然道:“我不要你报答,我做的任何事都是因为我喜欢你。我做事,也从来不需要报答。”   “那么衣服脱了罢。”萧暥道。   什么?!   阿迦罗顿时一愣,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有点不大习惯萧暥这么主动……   “你要做什么?”他居然有点紧张   萧暥低咳了声:“给你把伤口包扎了。”   特么的想什么呢!   片刻后,萧暥已经满手是血。   阿迦罗全身十七道新鲜的伤口,如果不是体魄强劲,都不知道是怎么撑到现在的。   他拿着创药一点点涂抹,有几处刀伤颇深,触目惊心,阿迦罗硬是咬着牙一声都没有吭。   萧暥看着他额角渗出细汗,忽然生出种同病相怜之感。   倘若他将来如果还是逃不了千刀万剐的结局,到时候寒狱之中,怕是连个替他上药的人都没有。   还真特么惨啊……   “你在想什么?”阿迦罗问。   他随口道:“没什么,只是想到以后的事。”   “说说看。”   萧暥真的不想说啊,这倒霉事有什么好说的。   见他神色黯然闭口不言,阿迦罗道,“我倒是想起了一件事。”   萧暥道:“何事?”   “秋狩那夜你酒醉,我把你抱回帐中后,你问了我一个问题。”   萧暥按了按额,能不能别提这黑历史……   “你问我,人要挨多少刀才死?”   萧暥怔了一下,什么?   “酒后之言罢了。”他立即道。   “萧暥,我不觉得是醉话。”阿迦罗忽然抬起手,认真地扳过他的脸,凝视着他道,“若将来中原的皇帝敢动你,我就率领草原部众和他拼命。让他的疆域将永远不会安宁。”   他说着一刀划开手心,把鲜血抹在嘴唇上。   草原上的汉子以血抹唇,所说的话就是血誓。   萧暥叹了口气,这刚给他包扎完,怎么又多道口子?   午后,阿迦罗去校场训练那两千名骁狼卫。   萧暥趁此机会,迅速地将呼邪单于王庭得到的消息写下,装入信筒,让鹞鹰送往大梁。   如果呼邪单于要将凉州战事传告天下,务必要让谢映之截住消息,至少在鹿鸣山狩猎之时,他得胜回朝之前,不能引起诸侯们的警觉。   同时,阿迦罗今天已经把他的计划和盘托出,草原上一场狂风暴雨将至。   而萧暥是一只狐狸。他要帮阿迦罗夺下单于之位是出于战略考虑。   呼邪单于在位,那么早则狼火节后发兵中原,晚则明年开春发兵。年迈的狼王急需一场胜利来巩固他的权威。   但萧暥还没有准备好,东北还有北宫达虎视眈眈,若此时和北狄人开战,北宫达必然趁火打劫,他将会陷入腹背受敌。   而阿迦罗的战略是先统一十八部落,再发兵中原,这至少可以让战争推迟几年,让他腾出手来先除去北宫达。   *** ***   营帐中   魏瑄利落地取下缠在梳齿间的发丝,那发丝乌黑如墨,流水般垂落。   他不由就想起桓帝高高的发际线,心中苦笑,用不了多久他就要像皇兄那样了吗?   苍青看到他指间一摞青丝,顿时到抽了口冷气:“魏瑄,你……你不能再在这里呆下去了。”   变成石人的下一步,伴随着右臂完全石化失去知觉,他的发丝开始脱落。   苍青看着他那典雅俊美的脸容,实在难以想象他没有头发的样子。   就在这时,帐外传来了脚步声,苏苏忽然嗖地从猫窝中窜起,如离弦的箭般射了出去。   魏瑄心中一惊,立即手一番,一丈青丝徐徐坠入火炉。   与此同时,帐门掀开,苏苏像一只八爪鱼般牢牢趴在萧暥胸前,伸长脖子不断尝试舔他的下颌。姿态极为嚣张。   萧暥被迫不得不时时让开脸,问道:“阿季,这里说话可方便?”   魏瑄立即明白他有紧要的事:“叔,这里只有我和苏苏,你有事?”   萧暥点头。   *** *** ***   入夜,被云越拎住了后颈皮的苏苏在空中手舞足蹈。   “将军,主公回信了。”云越道。   魏西陵立即接过,展开信纸。   只见上面清隽的字迹写了一行诗。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云越差点把苏苏摔到地上,“咳……将军,你们这是?”   魏西陵神色冷峻地收好信。   萧暥要见面。   这说明,情况已经很紧急了。 第222章 幽会   萧暥转着手中的短刀,开刃平整,刀脊如削,锋口寒利,是把好刀!   就是样式稍微花俏了点,刀鞘上雕刻着一匹凌风踏雪的奔狼。刀柄上还镶嵌着一枚熠熠流光的宝石。   萧暥在手里垫了垫,顿感有几分份量,用的应该是上好的材料。但是挥舞起来,却轻若无物。看来这柄刀在铸造上,重心、力点、长短等都达到了一个完美的平衡。   萧暥爱兵器,一把趁手的利器,生死关头就是过命的兄弟。   所以,他念旧……   “我觉得还是我自己那把比较好。”   阿迦□□脆道:“扔了。”   “什么?”   萧暥睁大隽妙的眼睛看着他,扔了啊……   怎么可以随便扔别人东西!   “你那就是一把锋利的铁块,所以我扔了。”阿迦罗颇为不屑道。   其实他这话没说错,这刀当初是萧暥随便从营中捡的,让军中匠人打磨了一下就用。   但这把刀怎么说也伴了他一年多。从雍州到襄州,又跟着他到了西北,算是半个兄弟了罢,阿迦罗怎么就随随便便把他兄弟扔了?讲不讲理?   “这把刀,赔你。”阿迦罗道。   萧暥蓦得怔了怔,又肯给他刀了?   “我要去王帐议事,你留着防身。”   *** *** ***   片刻后,王庭大帐   地上换了崭新的驼皮毯,八张胡桌分列两边,五部首领身后站着各部落的当户、大将等。   阿迦罗和穆硕对席而坐,无形中就生出一种剑拔弩张之感。   那些部落首领都听说了昨天喋血王庭之事,都不大敢直接和他对视。   大单于道:“今天召你们来是为了商讨狼火节后进兵中原之事。自兰台之变后,各部落很久没有一同围猎了,萧暥劫了我们的圣地,掳掠了几部之众,使得我们的勇士成了皮鞭下被驱赶的牛羊,这是从来没有过的耻辱!”   大帐中一片静穆,所有人都望向单于。   “我不想再等到年后了,我决定趁着维丹加封少狼主,我北狄勇士汇聚月神庙之际,向驰狼天神祈愿出兵。”   这话一出,大帐中就喧声四起。北狄人向来好勇斗狠,闻战则喜。   山车部首领迫不及待道:“大单于,你说吧,怎么打?”   束漠部首领高声应道:“我们草原上的汉子最不怕的就是打仗!”   “没错,羊居然咬了狼,刚氐河水都可以倒流了吗?”休涂部首领道,“我们要狠狠教训他们的主帅,让他为他自己草率的出击付出代价!”   “这些年那群中原的羊也养肥了,是该宰杀了!”   呼邪单于目光从他们脸上一个个掠过,他心里很清楚,今年曹满败了,原本会给北狄首领的岁贡也就没了。   这些年曹满能坐稳凉州府,一半是他拥有虎狼之师的凉州军,一半则是靠岁贡。这是李约给他出的主意,养狼。   曹满每年都会给各部落送粮食布匹,重金收买各部落的贵族,让这群蛮子不要捣乱,他可稳坐凉州,后顾无忧地把目光投向中原。同时他对北狄人又防备又勾结,使得诸侯对他的实力颇为忌惮,又能赢得西北屏障的名声。   所谓一举多利。   然后现在曹满败了,眼看都快到年底,岁贡是没指望了。既然不给,不如去抢。   大单于道:“此番我让阿迦罗为先锋,还是和兰台之变时一样,越过凉州,直取大梁。”   余先生谨慎道:“大单于,萧暥善于用兵,不可小视。此番不同兰台之变。凉州必须彻底拿下,不留一城一地,一兵一卒。萧暥不是曹满,不会放我们通过,只要凉州府还有他的兵,难保他不会率军在我们背后袭击,我们就会陷入腹背受敌的处境。”   济嬗不服,粗声粗气道:“阿迦罗世子勇猛无敌,怕他萧暥做什么?”   穆硕阴声提醒:“大都尉,别忘了阿迦罗世子此前都为谁所败?”   济嬗抽了口冷气,猛然想起来。   就听穆硕道:“战场上的事,只凭力气大,一腔血勇是不够的,萧暥又是诡计多端之辈,我们不能硬拼。”   大单于深以为然,凝声道:“那你有什么主意?”   穆硕道:“大单于忘了吗?我们手里还有一位中原的公主。何不好好利用?”   阿迦罗怒目道:“战场上以女人相挟,不是勇士的做法!”   穆硕冷笑一声,拖着调子道:“世子,打仗是为了取胜,为了得到更多的土地和肥美的牛羊,不是为了逞个英雄。”   然后他转向呼邪单于:“大单于,我听说萧暥的箭术非常了得,我们可以将公主绑于阵前,充作人盾。”   阿迦罗豁然色变,指节咯咯一响。   大单于道:“余先生怎么看?”   余先生尖声道:“首领说的有理,有大雍公主在阵前,萧暥的军心必然动荡。听说萧暥在中原名声不好,前番杀皇后已是臭名昭著,若他此次再射杀公主,则又添一条罪名。但是萧暥若投鼠忌器,不敢力战,那么将陷于两难之境,于我有大利。”   随后他还不忘看向面色阴霾的阿迦罗,奉劝道:“世子勇猛,但战场之上,懂得变通才能取胜。”   阿迦罗没有答话,他豁然起身,大步走到帐门前,忽地掀开帐帘。   阴沉的天空下,王庭前草场上斑斑血迹犹在。   帐外站着上百骁狼卫,以及各部首领的部众,近千余人齐刷刷看向了他。   阿迦罗狼一样的目光掠过众人,勃然道,“北狄的勇士们!你们打仗需要躲在女人身后吗?”   声音如一道炸雷。   顿时王帐前如煮沸的水,人潮汹涌呼声雷动。   “我们追随世子!”“血战不退!”   上千人挥舞着手中的兵器,声嘶力竭地大吼起来。   北狄人崇尚血勇,而眼前这个男人就是昨天单枪匹马只闯王帐的人。   帐内各部首领面面相觑,穆硕的脸色阴沉。   阿迦罗转身进帐,俯身一礼,对单于道:“大单于,你看到了罢,用女人为威胁,赢的是一场战争,输了的是我北狄勇士的血性!将来草原和大漠上的部族都会盛传,我北狄的勇士要依靠女人挡在前面,才能打了胜仗!”   呼邪单于闻言凝眉不语。   济嬗也道:“大单于,世子说的也有道理,这赢了一场仗,输了我北狄勇士的血性和士气,以后在草原上要被人嘲笑啊。”   呼邪单于脸色铁青,不悦地道,“此事先不提了。”   余先生沉思片刻,谨慎地屈身上前,道:“大单于,我还有一个办法,能事半功倍,且不会有损我草原勇士的士气……”   大单于回头:“什么办法。”   余先生哑声道:“借苍冥族的秘术一用。”   *** *** ***   阿迦罗前脚刚走,萧暥就大模大样出帐了。   其实阿迦罗并没有禁止他在王庭里走动,只是身后跟着六名侍卫寸步不离。   到了魏瑄的营帐前,他若无其事道:“你们在这里等着,我找我侄子说话。”   说罢一掀帐门,进了营帐。   “阿季,准备好了吗?”   魏瑄点了点头。   混出王庭大营只是稍微费了点周折,不算难,魏瑄还有维丹给他的通行令。   午后正是狼火市上最热闹的时候,草原上成片的帐篷连成了海洋,有些考究的商贩还搭了简易的屋棚。帐篷和货棚间,道路错综交织,道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   萧暥跟着魏瑄钻进一个卖香料的铺子,才发现这些帐篷之间都是前后连贯,四通八达。   萧暥跟着他从这个帐篷进,那个帐篷出,鱼贯而行。   卖布的、采染的、屠牛的、木器铺、干货铺,萧暥看得眼花缭乱,他发现,魏瑄跟每个摊主都似乎很熟络,钻进人家的帐篷跟进自己家一样。   这来回一穿梭,萧暥往身后瞄去,跟在身后的王庭卫兵们已经一脸不知所措地站在拥挤的人群里。   魏瑄边走边道:“我在这里用商贩的呆了两天,跟这些人都熟了。他们也都以为你是我叔叔。这市井间有什么消息,也会立即告诉我。”   萧暥心道才两天就混熟了,这小魏瑄人缘还真是好。   他立即问:“程牧他们怎么样了?”   “被关起来了,据说大单于想在大漠里建一座城,让他们当劳力。”   萧暥心道,至少这样,命不会丢。   就在这时,就听魏瑄轻声道:“叔,你忍一下。”   萧暥:嗯?   他还没闹明白这忍一下是什么意思,魏瑄掀起帐幕,一股烘臭就扑面而来,差点把他给熏背过气去。   帐篷外是一条狭道,没什么人。   萧暥摸了摸鼻子,立即明白了,这地方怕是此处天然的茅房。   接着他看到一匹草原骏马栓在一处木桩上,正低着头泰然自若地吃草。不得不佩服这老兄定力可真好。   魏瑄解下马缰交到他手里,嘱咐道:“叔,你小心。”   萧暥点头,乘四下无人,跨上马背,一骑绝尘而去。   魏瑄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夕光中,才默默转过身,迅速退回帐中。   他抄便道快速穿过几家帐篷,不一会儿就听到了熙攘的街市声。   已近黄昏,摊贩们开始点灯,准备篝火晚市。   魏瑄随便找了一家摊铺,点了份油糕,就当做晚饭了,一边等萧暥回来。   此时日色偏斜,逛集市的人也渐少了,暮风带着烟火散去的冷意。   魏瑄不知滋味地吃着油糕,一边心事重重地想着萧暥昨天跟他说的话。三天后维丹加封,也是他们动手之日。   就在这时,他听到摊主吆喝道:“客人,这天晚了,吃点东西再赶路罢。”   一道低浊的声音道:“你这里有什么?”   不知道为什么,魏瑄忽然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紧接着苍青在耳边道,“魏瑄,快走!是他们!”   市集的喧嚣声顿时飘远了。   魏瑄的手中还拿着油糕,背心已起了一阵冷汗。   他悄悄往外瞥去,斜阳在地上拉出了一道狭长的人影。   *** *** ***   从狼火节集市到驻军的戈卢山脉,其间只有一小片红柳林。这种红柳在戈壁比较多见,草原上不知为何独一无二的长了那么一丛,霎是惹眼。   深秋的原上,寥落又空寂。   萧暥翻过一个草坡,遥遥就望见了那片红柳林。   斜阳下,一树火红的柳叶几欲燃烧,映着魏西陵一袭苍蓝的衣袍。炽热与冷冽,烈火与渊冰,竟然有种说不出的摄人心魄!   他身着翻领袍服,束腕窄袖,极为利落,迎风而立,轩然清飒。   萧暥在一群蛮人糙汉里混迹了好几天,顿时再次见到魏西陵,一下子被那身影晃到了眼,竟有点反应不过来。   脑子里莫名其妙就冒出了何琰在书中所写的‘绰而不群,湛然若神。’   心中激叹:还真是半点都不夸张!   萧暥遂心虚地理了理自己的发辫,又谨慎地嗅了嗅衣衫,应该没有沾上奇怪的味道罢?怎么感觉自己入乡随俗,已经成了个蛮人了?   这种感觉着实奇怪,只不过是几天不见,再相逢时,竟犹如初见般,心中便生出忐忑来。 第223章 结发   那是两个瘦长的人,都是一身带着兜帽的黑袍,脸藏在阴影里,即使是站在阳光底下,都透出一种蚀骨的寒意来。   苍青在他耳边催促道:“魏瑄,快跑!是他们的人!”   魏瑄不动声色。   他静静吃着他的油糕,既没有转身就跑,甚至连动都没动。   他很清楚,现在转身跑已经来不及了,反倒会引起对方的注意。   他若无其事道:“老板,你这油糕里怎么有牛蝇啊?”   “胡说,大冬天哪来的牛蝇!”那摊贩顿时扔下那两人,急吼吼地转身走进来。   一边走还一边道:“你给我找出来,有牛蝇我就吃下去!”   魏瑄不紧不慢道:“既然是你吃过了的,那我可不要吃。”   “我说你这小子怎么耍无赖!”摊贩双手叉腰青筋暴起。   那摊贩长着个公鸭嗓们,这一嚷嚷把路上的行人都吸引过来瞧热闹了。一时间摊铺子里闹哄哄的挨挨挤挤。   那两人相互对视一眼,默不作声地退出人群去了。   苍青看着他们的背影,才算松了口气:“魏瑄,你运气好,这两人应该是他的随从。”   魏瑄也没心思再跟老板胡搅蛮缠了,付了钱,匆匆走出帐外。   夕阳下,那两人早就没了踪影。   *** *** ***   斜阳苒苒,荒草萋萋。   魏西陵听到身后有动静,蓦地回头。就见初冬枯黄的原野上,萧暥一身蛮人的皮袄,长发梳成了数股细小的发辫,垂落到厚实的狢子毛领上。   他微微一诧,目光静默地投向萧暥。   萧暥被他看得有点尴尬:“入乡随俗,没办法。”   说着赖兮兮地摆摆手,往湖边走去。   “阿暥。”魏西陵叫住他,   萧暥脚步蓦地一滞,“嗯?”   “难为你了。”   萧暥怔了怔,心中忽然浮起一抹暖意,嘴上还满不在乎道,“没什么。”   说罢他大咧咧地在湖边坐下。   确实没什么,也就结了个婚……   萧暥从怀里掏出了一张图纸:“这是北狄王庭的地图和兵力布局图。”   魏西陵接过来,就地展开。   这图画得颇为潦草,线条还跟扭得跟似树枝似的,跟谢映之所绘精密的军事地图差之千里,但是该有的,都标注了。   比如武库在哪里,粮仓在哪里,哪里有防御工事,哪里是军营等。   魏西陵是久经沙场的人,自然一看就了然于心。   萧暥道:“三天后,呼邪单于将在月神庙加封维丹为少狼主,之后就会联合五大部落,发兵中原。”   魏西陵凝眉:“看来拿下王庭,刻不容缓。”   萧暥点头,眼梢微微撩起:“眼下就有个现成的机会,维丹加封当天,单于和北狄各部落首领会前往月神庙,阿迦罗就在此时动手。”   “阿迦罗?”魏西陵的眉心隐隐一蹙,眼中的寒意深了几分。   萧暥浑然不觉,继续道:“我以前就说过,此人野心极大,他不仅想当草原大漠的王,还想挥军南下放马中原。他这样的人是绝对不甘心向维丹这孩子俯首称臣的。更不可能任人摆布,成为他人手中剑。”   魏西陵道:“你是说,他要夺位。”   “没错,就在三天后的加封大殿。”萧暥眸光清利,“我们不如趁北狄内乱之机,釜底抽薪把王庭给端了!”   “你是说里应外合,奇袭王庭。”   萧暥目光灼灼:“阿迦罗三天后忙于夺位,根本顾不过来,而且他还以为我只是要带走嘉宁,和找穆硕复仇。殊不知我还有其他图谋。”   魏西陵问:“穆硕是何人?”   “此人是西墨部的首领,嘉宁告诉我,在兰台之变中,就是此人火烧宫室,害死了姑姑。”   魏西陵目光冷冽,“此人必死。”   “交给我。”萧暥道,“我答应过嘉宁,替姑姑复仇。而且穆硕当天也会去月神庙,正好除掉他。”   魏西陵蹙眉,抬起手按在他肩上,沉声道:“阿暥,不要冒险。”   萧暥点头:“我有把握。至于五部联军和王庭的骁狼骑,西陵,就看你了。”   萧暥知道,届时就算北狄人内乱,聚集在王庭的五大部落骑兵加上单于王庭的骁狼骑,也有十多万之众,而他们此番只带来三万骑兵。   毕竟若是大军出动,很容易被北狄人的游骑探知动静,提前防范。同时凉州也要留下军马布防。   所以此番王庭之战众寡悬殊。他们唯一占的先机,就是北狄王庭的夺嫡内乱。   “你放心。”魏西陵静静道。   然后他又问:“阿季怎么样了?”   萧暥道:“晋王已经混入维丹的营地,我另有安排……”   ……   不知不觉间,已是暮色四沉。   草原上的晚风绵长不息,带着空阔辽远的寒意。   萧暥本来就畏寒,冻得手脚冰凉,悄悄地往魏西陵身边蹭了蹭。   心里一边暗道:这人也是奇怪,明明冷峻又无趣,跟个移动的冰山似的,不知道为什么,偏偏让人感到温暖和安心。   湖水映出两人的倒影,暮风中涟漪迭起,层层荡漾开去。   沉默中,魏西陵问道:“阿暥,这几天阿迦罗有没有为难你?”   “我抓了北小王栾祺,他不敢对我轻举妄动,而且北狄王庭里,各派实力错综复杂,我想他们内部闹起来不好收拾。”萧暥边说,手悄悄地探向魏西陵背后。   魏西陵此番出来,为了掩人耳目,并没有束髻,而是随意地将长发束于头顶,自然垂落,极为潇洒。   晚风中,那乌黑的发丝飘飘洒洒,萧暥又挨着他坐,时不时被那拂过脸颊的发丝撩得发痒。   某狐狸手欠的毛病又犯了。   他一边跟魏西陵一本正经地说话,暗地里偷偷揪住一处发梢,手指飞转。   他自己顶了一头小辫子心里怪不服气的,好兄弟是不是该分享一下?   当魏西陵低咳了声时,心灵手巧的某人已经编好五六根发辫了。被抓了个正着,搓着作怪的爪子一脸无辜地看着他。   魏西陵看了看天色,已不早了。   便道:“该回去了。”   萧暥刚想答应,就在这时,沉沉暮色中,他猛然看到食指上的玄门指环幽光一闪。   他记得上次玄门指环亮起,还是在撷芳阁遇到那靡荼花的时候。   他心中一紧,接着就听到风中传来尖锐刺耳如鸣镝般的疾啸。   魏西陵也听到了,蹙眉道:“什么声音?”   萧暥顿时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这声音他太熟悉不过了!   上一次在春暖阁的温泉雅间里,那一道刺耳的尖啸差点要去了他一只眼睛!   草!摄魂箭!   他来不及多想纵身扑倒魏西陵,几乎是脸贴着脸挡在了他面前。   特么的这可是带gps导航的玩意儿!一旦发出必然穿透人左眼!   紧接着,猝不及防的,他忽然感到唇畔温濡柔韧地触了一下。   那人的唇棱角分明,线条有致,还带着他特有的清爽的气息。   萧暥脑子里顿时一根弦断了。   靠!亲了……   虽然只是情急之中撞到了一起,但亲了就是亲了。   魏西陵一双凤眼微微因吃惊而睁大。   萧暥:糟糕……   魏西陵,战神,跟一个男人亲了,这会儿气疯了吧!   萧暥觉得自己简直作得一把好死。不管你是什么原因,碰到了就是碰到了。   他刚才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摄魂箭瞄准人左眼,只要他挡在魏西陵面前。   反正他戴着玄首指环,秘术伤不到他,但是魏西陵决不能出事……   就在他脑中千头万绪翻转之时,忽然魏西陵一把揽住他的腰,利落地翻身压上。   还没等他明白怎么回事,两人已经顺着草坡滚了下去。   初冬的草甸非常厚实,天旋地转之间,萧暥眼前只有颠倒的夜空和那人清俊的脸颊。   萧暥被魏西陵紧紧抱着,倒是没磕碰着,翻覆间鼻间萦绕的全是他独有的气息,清爽又温暖。一时间脑子里一片空白。   草坡下有一道堑沟,被树丛遮蔽着。   魏西陵迅捷地揽着他的肩膀,避入其后。   随即就他们听到了头顶上的草皮传来由远及近的马蹄声。   透过一丛黄杨树干枯的根须,萧暥隐约看到两个人疾跳下马,他们穿着带着兜帽的斗篷,黑色的袍服在夜风中掠起。   他顿时心中暗惊,是刺客!   看来他们这会儿是来检查,刚才有没有命中目标的!   “我去抓个来审一审。”萧暥抽出宝刀,立即道。   “且慢。”魏西陵道。   萧暥刚想起身越出,忽然头皮被拽了一下,激起一阵抽痛,疼得他眼角发酸,硬是咬着牙才没发出声。   再看魏西陵,也是剑眉紧蹙,他深吸了一口气,道:“我刚想提醒你。”   萧暥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顿时整个人都不大好。   让你手欠!让你编辫子玩儿!   刚才天色已晚,他又做贼心虚,不知不觉里把自己的发辫和魏西陵的发丝绕结在了一起。   这就尴尬了…… 第224章 保护你,是本能   萧暥伸手扯了扯,只怪他手艺太好了,这一扯非但没扯开,两人的发丝反倒越缠越紧。   魏西陵可能是被他毛手毛脚的动作纠痛了,蹙了下眉,无奈道,“断下罢。”   他说罢作势就要拔剑。   萧暥赶紧按住他的手,“你别动,我来……”   魏西陵那柄是长剑,往脑袋上招呼,萧暥心里发憷啊。   就算他知道魏西陵剑术极好,可是这下手准头万一不留神,割得多了得秃。   萧暥说着抽出随身的短刀,他自知这都是他干的好事,当然不好意思去断魏西陵的头发。   刀刃一挑,就把自己一截小辫儿割了下来。   于是魏西陵神色颇为一言难尽地看着某人的一截小辫儿挂在自己发间,小辫子上还扎着细小如繁星般的花蕊绳结,倒是花俏。   “西陵,余下的你自己回去慢慢解啊。”萧暥厚颜无耻道。   我就帮你到这儿了……   说着他握着刀腾身站起。透过草丛朝外看去。   只见草原上晓月升起,被他们刚才那一阵折腾,那两名黑袍的刺客早就已经没影了。   魏西陵道,“他们有马,你抓不到他们。”   萧暥想起来,刚才他们从草坡上滚下来,他们的马都还留在远处啃草皮。   此刻,两人刚刚在草坡上滚过一圈,发间身上都是草穗子,脸上还站着尘土,颇为狼狈。   “西陵,你脸上……”萧暥指了指自己的脸颊。   魏西陵谨慎地掏出巾帕擦了擦,又见某狐狸眨巴着眼睛看着他。   “你也是。”他说罢把巾帕递给萧暥。   萧暥接过来,看也不看就往自己脸上抹。   “等等。”魏西陵微微蹙眉,慎重地把巾帕翻到没用过那一面。   又抬手扳过他的脸,默不作声替他擦拭干净。   那一刻似曾相识,恍然间似回到多年以前,他跟魏燮打架,把自己的小脸弄花了,魏西陵也是这样替他擦干净。   当然,第二天魏燮就得陪魏西陵练剑。基本练半个时辰下来,就够魏燮接下来几天爬不起来。之后好一阵都离萧暥避得远远的。   “阿暥,刚才……”魏西陵凝声道。   萧暥心头一虚,完蛋了。他想起来了!   随即脑中一连窜念头如烟花炸开:魏西陵这是初吻罢?   可这真是个事故,当时他脑子都是空白的,只觉得那唇轻暖温濡却并不柔软。   他带着点负罪感瞥了一眼魏西陵线条有致的唇。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了……   魏西陵目光深沉,“你想都不想,就挡在我面前。为何?”   萧暥一诧,啊?原来他问的是这个?   萧暥其实也不知道为什么,那几乎是本能的反应。根本不需要考虑。   如果再来一次,他还会那么做,那几乎是千分之一毫秒都不会犹豫,不需要理智判断而做出的反应,就像流矢飞向眼睛,本能会闭眼闪避一样,这需要理由吗?   但是考虑一下也是有用的,这样就能找个理由出来。   萧暥道:“我戴着玄首指环,任何秘术都伤不了我。那摄魂箭是秘术驱动。”   “秘术。”魏西陵剑眉蹙起。   萧暥知道他最讨厌这些怪力乱神的东西。默默闭了嘴。   谁料魏西陵问道:“秘术如何驱动这箭矢?”   萧暥一愣,诧异道:“西陵,你相信有秘术?”   魏西陵道:“我未必信秘术,但我相信你。”   萧暥闻言喉中隐隐一哽。   不相信秘术,也不相信怪力乱神,但是你说的,我信。   接着萧暥就把他所知道的苍冥族的秘术科普了一遍。   “西陵,你还记得当年在安阳城下,瞄准你的那只箭簇吗?”   魏西陵点头道:“我记得你说,那是摄魂箭。”   萧暥深吸一口冬夜的寒气。这是第二次了。   安阳城下那一次,匪首周元绍死了,没法查到这摄魂箭的来源,但是当时毫无疑问,那厮企图用摄魂箭暗杀魏西陵,这一次,又是这样!这些黑袍人的目标也是魏西陵!   魏西陵是中原屏障,帝国的战神。有人要杀魏西陵,那就是想毁中原之柱石。除了觊觎疆土之人,还能有谁?   北狄人吗?   他一条条想下去。立即又觉得而不大可能,北狄的大巫只会一些低阶的秘术,这还是从当年大夏国流亡过来的子民这里学到的皮毛。   但是北狄草原已经靠近苍冥故地,周元绍这些山匪既然都能弄到摄魂箭,北狄人怎么不可能?   当年苍冥族灭,到底留下了多少摄魂箭簇尚且不可知。   想到这里,他立即摘下玄首指环,就要套在魏西陵手指上。   “阿暥!”魏西陵断然抽回手,“没用的。”   “为什么?”   魏西陵道:“谢先生没告诉你罢,这指环上萦绕着精深的玄术,只有玄首亲自为你戴上,这指环才能为你所用,你再转于他人,就只是一枚普通指环罢了。”   萧暥蓦然怔了怔,谢映之从来没有跟他说起过啊。   照着魏西陵的意思,只要不是谢玄首亲手给戴上的,这指环就只是个漂亮的装饰?   “阿暥,我会小心的。”魏西陵沉声道,   说罢他抬眼望去,旷野上夜色如墨,几颗寒星缀在空中。   “时间不早,你也该回去了,以免阿迦罗起疑。”   萧暥点头。   夜风中,两人拨转马头,各自离去。   *** *** ***   萧暥回到市集的时候,晚市已经开始。火把通明,人头攒动。   魏瑄一眼就在人群中看到了他,立即迎上来问,“叔,怎么样了?”   萧暥不想让他担心,并没有提起黑袍刺客和摄魂箭,只是道:“都顺利。”   魏瑄还只有十几岁,萧暥不想让他过多涉险。   萧暥道:“三天后就是大典,阿季,到时候你只要把你姐姐带走,其他的事情交给我们。”   魏瑄乖巧地点点头。   萧暥又道:“不过还是要等我先拿下仇人的首级,否则我怕她不肯跟你走。”   魏瑄蛮有把握道:“叔,我自有办法让阿姐跟我走。”   萧暥微微一愕,小魏瑄你不知道你姐脾气比你还倔?   随后转念想了想,魏瑄和嘉宁毕竟是亲姐弟,加上这孩子又能言善辩很会忽悠,说不定嘉宁这倔脾气还真能跟他走?   回到王庭已经是入夜,萧暥一边把那鸽子蛋重新戴上。刚才他去见魏西陵那会儿摘了下来。   虽然魏西陵知道是权宜之计,就算看到了,必定也不会说什么,但是萧暥还是要面子的。   然后他走到铜镜前。   萧暥以往很少照镜子,每天都由云越替他梳头束发,打理衣衫,衣冠正不正之类的琐事他根本就不用管。   但是今天他还是心虚地瞅了一眼镜子。   铜镜里映出一张俊美的脸容,一双眼睛看起来依旧那么不安分,他又偏过头,左看右看,除了发间有那么几处从草坡上滚下来沾上的草屑,其他倒看不出什么。   他探手就要把草穗子揭下来,但这一看之下忽然愣了。   指间缠绕着几缕长发。   火光下,那发丝乌黑顺滑。   萧暥自己这阵子整天梳着小辫子,头发都扭成波浪卷方便面了。   而这发丝又直又长,垂感还非常好……   萧暥有点负罪感地想,他好像是把魏西陵的头发也扯下来了。   看看你干的好事!   他赶紧凑近镜子又仔细找了一番。   ……   片刻后,某狐狸窝在厚实兽皮毯里,那一束长发被他在手指间绕来绕去。   萧暥比了比,头发真长,心里就不厚道地想,魏西陵平时一直束发,居然都不知道他头发那么长,如果垂下来,也快及腰了罢?   凭战神这颜值这发质,若是在现代,去做洗发水广告,这带货能力杠杠的啊!   他一边脑子里乱七八糟地想着,一边翻箱倒柜找了根细绳,把那束长发绕起来,和前天的信一起收好了。   做完这些,萧暥觉得自己好像有点……不大正常。   怎么有种有向容绪先生看齐的危险啊?   你藏这个做什么?   但是其实也难怪萧暥,以往他在看书的时候,就很崇拜魏西陵。   其实不但是他,当时看《庄武史录》的一大帮糙汉子都崇拜魏西陵。   原因就不用说了,战神啊!   当时《庄武史录》的书评区里有个铁血书友群,专门分析书中各诸侯势力以及不同军队的武力值。一番比较下来,只有魏西陵可谓五项全能。   譬如曹满的大将黑骛崔平善于捕捉战机奇袭敌军。北宫达的上将军、燕州第一名将左袭则擅长阵地战、指挥大军作战等等,这些人仗打得好或者极为勇猛,但是称不上全能,比起魏西陵差了一大截。   因为魏西陵不仅战无不胜,他还是一方诸侯,军务政务都是一把好手。   他把江州治理得政清人和物阜民丰,他亲自训练的江州轻骑,纪律严明无坚不摧,是大雍朝第一的精锐之师,时常以极少兵力就能横扫沙场所向披靡。   《庄武史录》中,只要有他出战的章节,都能爽得铁血群里一大批抠脚大汉嗷嗷叫,激动地表示要嫁给魏西陵。   萧暥现在想来一身冷汗。魏西陵若知道后世有一群糙汉子争先恐后喊老公,估计脸都要黑了。   相比那群铁血战争迷,萧暥自觉当时他是比较理性地欣赏,没有狂热到要变成妹子嫁给战神的程度。   只是《庄武史录》写魏西陵的章节并不多,原因很简单,他死得早。   为此铁血群的网友们扼腕痛惜,英雄逃不过死于小人之手的命运。   魏西陵被萧暥设计害死。   当时看到那一回时,他记得铁血群里怒发冲冠,哀鸿遍野,骂什么难听的都有。恨不得把萧暥的家人全部问候一遍。   只可惜萧暥孑然一身,没有家人。   群友们找了一圈,除了连带着骂云越这条忠犬,实在找不到人出气。只能忿忿作罢。   而且那一章,何琰写得非常有煽动性,把萧暥的阴险无耻,恩将仇报表现得淋漓尽致。   连萧暥这种从来只笑笑不掺和的伪高冷,也忍不住在书群里表态:忌惮魏西陵的实力就搞暗杀,萧暥真不是个东西!   简直是人渣败类国贼!   现在想起来,某狐狸摸了摸脸,好像有点疼,他现在就是萧暥……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脑子里还在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庄武史录》的情节。   渐渐地,眼前居然浮现出一片排山倒海般的场景。   烟尘蔽日,刀戟如林直刺长空,黑压压的武卒一波波涌上,如海浪般前赴后继,激烈的杀意在旷野上空回荡。   魏西陵白骑银甲,在千军万马之间往来穿梭如入无人之境,所率轻骑犹如利刃剔骨般破开敌军的阵型所向披靡。   不远处有一片高坡,萧暥站在一树茂盛的紫叶李下。   正是暮春时节,繁花似雪开得正好,映着他清致的容颜,熏风徐来,风摇影动间落下斑驳的阳光,照出了他眸中凄决的杀意。   “弓箭”萧暥静默道。   几只穿花的蝴蝶翩翩飞过,他侧首微眯起眼睛,冷锐的箭尖毫不犹豫地指向了万军从中的一袭银甲。   一箭如疾火飞出,掠过魏西陵的手臂。   不轻不重,不偏不倚,正好擦破他上臂没有铠甲覆盖的地方。   魏西陵只觉得左臂微微刺痛,征衣染血。   萧暥默然垂下弓弦,眸中一片寒寂。   这一箭,此生恩义已决,后会无期。   然后他冷冷下令:“撤!”   魏西陵似感觉到什么,蓦然回头。   只余下风吹过山野间,树丛微动,落花如雪。   ……   三天后,魏西陵毒发身故。   很快消息不胫而走,萧暥放暗箭害死帝国战神之事天下皆知士林震动,口诛笔伐铺天盖地而来。   七天后,皇帝特下圣旨,赐予魏西陵沉香木棺玉椁,棺椁将沿江南下,回归故里,举城百姓缟素相送。   暮春的一场雨后,天色阴沉,空中有凄冷的花香。   云越步上城头,就见到那一袭黑衣肃杀的身影迎风峭立。   萧暥脸容苍白,紧抿的唇间不见一丝血色,目光寒凉似水。   城外芳草萋萋,素车白马,辚辚远去。   直到送行的车马消失在了天际,他才似回过神来般静静道:“朝中有奸人要害他,与其他将来死在别人手上,倒不如我来动手。那是玄门秘药,会使人症状如同死去,几年后便可醒来。”   他自知这些年树敌太多,满朝公卿不会放过他,陛下也不会放过他。他们不会因为他半生戎马南征北战落下一身伤病,而对他网开一面。   病骨支离,风刀霜刃,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支撑几年,将来之事要早做安排了。   云越咬了咬唇上前一步道:“主公为了魏将军做到这个地步,他却未必知晓!”   他握拳的手微微颤抖,“主公,你知道天下人都怎么说你吗?”   这满城风雨飞短流长的诋毁他早就听多了。   萧暥静静道:“魏将军国之柱石。如果能保全他,我担一点骂名又算得了什么。”   ……   “西陵!”萧暥猛地惊醒。   梦中的素车白马和黄昏的那只摄魂箭交错在一起,一时间让他分不清梦境和现实。   哪怕是拼尽性命,背负骂名,都要保全他,不容许任何人伤到他。   当年是这样,现在依旧是。   他急促地喘着气,衣衫被冷汗浸透。   “你刚才叫谁?”耳边一道低醇的声音响起。   萧暥心中一沉,随即就看到阿迦罗隆起的眉头,“没有,只是做了个噩梦。”   阿迦罗狐疑道:“但你好像叫了一个人的名字?”   萧暥急中生智,“不,是地名。”   “哦。哪里?”   “在江南。”   他在心中默默道,   那个地方,是家……   有他在的地方,就是家。   还有太奶奶,有澈儿……有那些他誓死要保护的人。   一念及此,眸中不经意地浮现一抹的柔色,被阿迦罗尽收眼底。   从认识萧暥到现在,就没见过他流露出一丝一毫的柔情。   秋狩猎场时的肃杀,黄龙城相见的诡计,大漠重逢后的铁血,让他觉得萧暥仿佛就是一块怎么都焐不暖的坚冰寒铁。   直到刚才的刹那间,犹如春风拂过,三月的暖阳化去了冰雪。   突如其来的惊喜,仿佛是历经严寒后,梅破知春近……   接着,萧暥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就被大力拥进了一个火热的怀抱,紧接着就感到阿迦罗富有弹性的胸肌贴着他的肩膀后背。   他半夜梦醒正是心悸,挣了挣无果,只能躺死狐狸一样任凭阿迦罗抱着。   尽管如此,脑海中却依旧盘桓着那一幕:雨后城头,目送着棺椁出城,素车白马,辚辚远去。那一世,最后一次相见竟然是这般光景……   “你手怎么这么冷。”阿迦罗道,“我去叫巫医。”   “不用了。”萧暥低声道,   深更半夜就别折腾了。   “我歇一会儿就好。”   潜入王庭这阵子,为了不让人拿住弱点,萧暥很久没有服药,刚才的梦引起一阵心悸,胸口又开始隐痛。   阿迦罗闻言就伸手想替他拽起兽皮毯裹紧了,不经意间却摸到了一截断了的小辫儿,琥珀色的眸中闪过一缕意味不明的神色。   *** *** ***   军帐内,一盏青灯照着案上的军事地图。   如今大计已定,只待时机。   夜已深,魏西陵毫无睡意。   案上放着一根细细的发辫,他耐心地解开绳结,摘除夹在发间的花蕊。   就在这时,帐门外响起云越的声音:“将军,云越有事禀报。”   魏西陵剑眉微蹙,“进来。”   与此同时,向来光明磊落的魏将军,面不改色地将一束青丝贴身收好。   云越拿着一份书信进了帐:“将军,谢先生有消息送到。”   随后他就注意到魏西陵束起的长发间隐约夹杂几根细小的发辫。微微一愕。   面对着云越瞬息万变的目光,魏西陵不动声色接过信拆看,头也不抬道:“你回去罢。”   “是。”云越赶紧道,   出门之前他又忍不住偷偷回头瞥了一眼。   看不出编发的人手还挺巧的,以及,胆儿也是真肥……   ***   (作话中有番外:梦栖山辞话相亲版) 第225章 溯回之地   萧暥睡不着,辗转反侧。一闭上眼睛,就是那一世的寒凉浸透骨髓。素车白马,倾城相送,此生再无缘相见的遗恨。   萧暥不明白他为什么会梦到这些?   如果说这是他看了《庄武史录》脑补出来的场景?却又为何如此栩栩如生犹如亲历,如此地刻骨铭心痛彻骨髓?   阿迦罗见他又蹙起眉,抬手将他拢到怀里。就好像怀里抱着一块冰,笨拙地把想这块冰焐暖些。   萧暥心中寒寂,被阿迦罗搂着腰靠在他厚实的胸肌上,就觉得像是枕着个弹性十足的人形沙发。   他忽然发现今天阿迦罗那蛮人身上刺鼻的气息稍微敛去了些,取而代之的是萦绕鼻间的草药的清苦气。   这让他不由就想起了前天他为了救自己单枪匹马闯入王帐,浑身落下的十几道刀伤。一时间心中不是滋味。   但萧暥不喜欢跟人挨那么近,尤其是被一个强壮的男人抱着,让他有种受制于人的威胁感。   更何况阿迦罗的大手带着炽热的温度摩挲着他的腰腹间。   萧暥的腰线纤细,单手就能被擒住,让他有种被攥紧命脉的受挟感。   见他没有明显抗拒,那充满热意的大手抚摸中渐渐带着冲动,力度也不知不觉加大了,就像一团燎原之火。   这两天阿迦罗都要忍疯了,内心就像一个酷暑下即将干涸的池塘,渴望着一场雨露。   萧暥被他弄得有点疼,烦躁起来,像一只野兽般时刻充满警觉暗藏敌意。   他一把攥住阿迦罗即将逾越底线的大手,干脆坐起身,问道:“有马奶酒吗?”   这三更半夜讨酒喝,也算是很能作了。   “等着。”阿迦罗二话不说,翻身坐起,连件衣袍都没来得及披,只穿着一身单衣就出帐了。   萧暥微微怔了怔,这帐里应该就有马奶酒罢,他出去做什么?   帐外,朔风呼啸,霜冻三尺。   阿迦罗大步走到突利曼营地里。   守卫的士兵吃了一惊,刚要去抽刀,才发现是阿迦罗世子。   阿迦罗道:“告诉突利曼,我找他要坛好酒。”   ……   片刻后,床榻上放了一张崭新的胡桌和一桌子的酒菜。   金黄香嫩的烤羊排,香喷喷的血肠,撒着胡椒的熏马肉,肥腻的驼掌,都是大菜啊!   萧暥有点懵逼。他只要喝点酒,这人大半夜居然给他整了一桌酒菜?   阿迦罗道:“光喝酒,伤身。”   萧暥是从来不会拒绝夜食。   这大概是因为小时候总是吃不饱饿肚子,有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过惯了。留下了后遗症。   以前他住在到处漏风的破屋子里,饿得紧了就埋头睡觉。结果这导致他现在晚上特别能吃,吃饱了才睡得安稳。   即使是后来到了公侯府,魏西陵会在床头的柜子里放满糕点零嘴,就像养了只仓鼠。   但是萧暥还从来没有大半夜躺在床上吃过满汉全席嗷!   连他自己都觉得这有点夸张了。   他很快发现温暖可口的食物在补充热量的同时,真的可以消除负面情绪。   某狐狸喝着温度适中的马奶酒,啃着香喷喷冒着肥油的烤羊排,才觉得自己缓过来,又是一条好汉了!   酒足饭饱后他就要开始找事了,或者说他想起了一件事。   “世子,你知道望鹄岭吗?”   傍晚的那次会面,魏西陵带来了谢映之最近发来漠北的信。   他当时借着微薄的天光快速浏览了一遍。就注意到这个望鹄岭。   能让谢玄首用‘万事莫可测’来描述的地方一定不简单。而且谢映之还特意警告无论战事如何进展,切勿逾越望鹄岭。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能让谢玄首都如临大敌,讳莫如深?   阿迦罗闻言目光骤沉:“谁告诉你的?”   萧暥随口编道:“我听营地里的士兵说的,漠北草原再往西数百里是望鹄岭,绝对不能跨过望鹄岭,为什么?”   阿迦罗忽然面露凶相:“哪个说的?你告诉我,我就去抓人。”   “这就不必了罢。”萧暥心虚道:“我不记得是谁了。”   阿迦罗凝目注视着他,“萧暥,你没说实话。”   说着他忽然抬起手,拈起萧暥那簇断了的发辫,“你又出去了。”   某狐狸的尾巴被当场踩住,有点疼,但是他知道这时候表现地越虚,阿迦罗越会起疑。   他理直气壮怼道:“就算是大单于的阏氏也不至于要禁足在王庭罢,何况我还不是?”   而且你特么的就是骗婚,是套路!不算数的!   闻言阿迦罗不怒反喜:“你想当阏氏?”   萧暥觉得这话题又没法聊下去了。   不知道为什么,每次他试图跟阿迦罗沟通,这话题最后都会向诡异的方向奔去。   他叹了口气,道:“这地名让我想起一句诗,牧羊北海望鹄归。所以问问你,没别的意思。”   这诗出自汉代的典故,也是不知为什么在这漠北草原的深夜大帐中提起,油然升起了一股苍凉之感。   这回阿迦罗居然听懂了。   他忽然沉声道,“你说对了。”   “说对什么?”萧暥问。   阿迦罗目光幽沉:“那是溯回之地。”   “溯回之地?”   阿迦罗默默端起案上的酒爵灌了一口,抹了把嘴道:“我们北狄人不会靠近那片林海的,那是人死后去的地方,活人去了,就回不来了。王庭里禁止提及,不然就杀头,你最好别再提了。”   “但是也有人活着回来了罢?”萧暥眨着眼睛。   阿迦罗浓眉簇起,就知道什么威胁都没用,这只狐狸果天生的不安分。   “看来我今天不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你是不会作罢了。”   萧暥立即摆出副洗耳恭听的样子,“我这人好奇心强。”   阿迦罗叹了口气,琥珀色的眼睛中幽光闪过:“去过那里的人,只有一个人活着出来了。”   萧暥挑眉:“谁?”   “我。”阿迦罗道。   萧暥紧追不舍:“什么时候?”   “就在我阿娘死去的那天,招魂仪式上我跑了,去了那里。”他声音变得低沉暗哑,就像在说一个陈年的秘密。   “大单于不是禁止提及那里么?”   阿迦罗冷然道:“他当时正在忙着和华昕夫人作乐,根本顾不上我。”   他又给自己倒上一杯酒,边道:“我听说望鹄岭以西是死后的世界,我就想去找阿娘,带她回来。我们一起回洛兰部。但我并没有成功越过望鹄岭,而是在岭间迷路了。”   萧暥眼中精光一烁:“那你在林中看到什么了?”   “一片白茫茫的石滩,石滩上垒着一座座祈愿的石塔。到处都是,高的,矮的。都有些年头,有些都坍塌了,七零八落的。石塔边扎着人偶和经帆,都破败不堪,随风飘扬,风化的干尸……我看到石塔当中还有灯,用的是鲸油。”   “长明灯?”   阿迦罗点头:“我带着火穗子,就想点燃一个灯塔,就在这时,一支铁箭差点把我射穿了。”   萧暥道:“林子里还有人?”   阿迦罗道:“五名骁狼卫,大单于终究想起我了,他派人来抓我,但是他们的坐骑在石滩前悲鸣不止,不肯再往前一步。那五人只能步行来找我,他们都披着黑色的斗篷,大巫说这样林子里的魔魇就看不到他们了。他们的脸上还画满了狼纹的釉彩,那是北狄人在祭祀时才会画的图腾,大概他们是想求驰狼天神的眷顾。那次他们把我抓回来,大单于下令将我捆在柱子上抽。鞭子打断了十几根,日头下晒了七天。我以为要被他抽死了的时候,他突然放了我。”   “毕竟你是他儿子。”   阿迦罗冷笑:“不,那是因为回来的那五名骁狼卫回来后不久,不是自戕死了,就是疯了。我是唯一毫发无损的人,大巫说只有受到天神眷顾的真正的勇士才能从那里回来,也是从那之后,大单于开始对我刮目相看。”   他说到这里,琥珀色的眼眸里掠起一丝桀骜的轻狂。   萧暥心中却是一沉,他以前听说北狄蛮人训练军队会杀弱留强,以保证军队的狼性。草原上的头狼会将看上去孱弱的小狼咬死,或让它们相互争逐撕咬,让最强的活下来,延续部族。   就在这时,听到大帐门口传来轻微的声响。   阿迦罗站起身,大步走到帐门外。   火光下,就见突利曼冻得含胸驼背地在帐外直打圈。   阿迦罗见他狼狈的样子,豪爽地笑了下,“行啊,突利曼,我不让你睡好觉,你倒是也会挑时候来?”   突利曼紧张地四下看了看,道:“世子,你上次把淬毒的镖交给我,让我去查出处,我这边的匠人刚刚查出来了,我耽搁不得,赶紧就来告诉你。只是……”   阿迦罗道:“有什么话直说。别吞吞吐吐。”   突利曼俯身趋近,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阿迦罗脸色顿时铁青。   半晌他眸中凝起森然的寒意:“我早该想到了。”   *** *** ***   这一晚,魏瑄也睡不踏实。   傍晚那两个黑袍人忽然出现在狼火市扰乱了一切。   每次看到他们漆黑如夜色的袍服就在他心底激起一阵刺骨的冷意。就像平静的水面上突然涌现的漩涡,将他不断地往下吸。   好在那个秘术极其强大的人并没有出现,否则凶吉难料。能否走脱都很难说。   他们到底是什么人?和苍冥族什么关系?   就在这时,他忽然感到右脸微凉,一阵夜风刮进了帐里。   他顿时觉得不对,睡前他明明把帐帘都关好了。   黑暗中他警觉的睁开眼睛,就见帐帘倏地一荡就合上了。   旁边不远处,苏苏的猫窝里空荡荡的。   大半夜的苏苏要跑哪里去?   他顿时睡意全无翻身坐起,随手抓了外袍就追了出去。   (作话中有番外梦栖山辞话 相亲篇二 ) 第226章 蛇鼠+番外   草原的夜滴水成冰。但魏瑄修炼的是玄火秘术,体温比寻常人要高,这种程度的寒冷只能算是凉快。   夜半的王庭里不时有巡逻的骁狼卫。一道灰影嗖的在他们脚边窜了过去。   魏瑄身形一遁,飞速追上。   修炼秘术使他有夜视的能力,在幽光下双眼如同野兽般敏锐。   苏苏速度极快,上蹿下跳,这哪里是一只猫,分明就是一只偷了鸡的黄鼠狼。它嘴里好像还真的叼着什么东西,随着它的纵跃一甩一甩的。   魏瑄紧追着苏苏七转八弯,片刻后,就见不远处一座气派的大帐。大帐四周戒备森严,苏苏熟门熟路般直奔那大帐去了。   魏瑄赶紧收住脚步,这不是呼邪单于的大帐吗?   大帐门前的卫兵立得跟木桩似的纹丝不动,毫不察觉身后帐门撩起一角,苏苏倏地不见了踪影。   魏瑄心中暗惊,苏苏大半夜跑去单于大帐做什么?   行刺它没这能耐,最多咬一口用爪子刨两下。   投敌?   但一只猫怎么弃主投敌?   而且苏苏叼着的又是什么?投名状?   就在他一晃神之际,身后传来纷沓的脚步声。   “什么人!”   魏瑄心中一紧,果断转身就撤。   看来经过上一次王庭被萧暥潜入的事件,这些骁狼卫警觉了不少。   随即四周的火光亮起来了,刺出兵刃森然的寒光。   他步履如飞,穿行在营帐间的阴影中。   “站住!”   嗖的一支箭破空而来,魏瑄身形敏捷地一偏,那箭钉在了他左前方的营柱上。   嗖嗖嗖又是几道风声紧跟着响起,魏瑄左躲右闪,脚下声风。一边奔跑一边有意识地撞开沿途堆积的薪柴货物,随即就听见身后响起一阵猝不及防的倒地声和咒骂声。   趁此时机,他敏捷地闪身钻入一条狭道,避入黑暗中。   到处都是纷乱的火光和脚步声,魏瑄四下翻了翻,正想在这里找个赶紧点的地方窝一晚,明早再出去。   就在这时,黑暗中一只手捂住了他的嘴。   魏瑄刚要反击,猝不及防手肘就被人擒住,利落得扭到身后,角度刁钻,巧妙地制住了他的挣动。   好身手!   他心中大震,这人绝对是久经战场的老手!   随即就听一道熟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是我。”   魏瑄肩膀陡然一震,是萧暥!   他的声音寒夜中听来轻柔又低沉,如悄然低语:“跟我来。”   大帐里的火生得很旺,温暖如春,还带着醉醺醺的酒香。   矮桌上还有剩余的酒菜。苏苏正趴在桌下,埋头啃着一尾烤得金黄的鱼。   阿迦罗坐在榻上面目凝重,目光莫测地打量着魏瑄。   “这是我侄子,这猫是我侄子养的。”萧暥随口解释了句道。   “所以他是来找这只猫的,本事不小,还把王庭的守卫给惊动了。”阿迦罗道。   天气虽冷,阿迦罗却穿得很少,厚实的胸肌将单衣撑得鼓涨。火光下,他抹了茶油的古铜色肌肤闪着金子般的光芒。   魏瑄又看向萧暥。   他隽秀的脸容在火光下影影绰绰,乌黑的发丝如乱花拂雨,看得人眼迷心乱。   一想到他们已经‘成婚’数日,一股森然的冷意像一条毒蛇钻入了他的心扉。他沉默地压低视线,睫毛的阴翳盖过深寒的眼眸。   似乎是出于野兽的天生直觉,阿迦罗也一直盯着魏瑄,衡量着,“他真是你侄子?”   萧暥随口道:“我说他是我儿子,你也信?”   魏瑄一惊:“我,不是……”   “不是什么?这么快就不认我了?”萧暥眨眨眼睛。   阿迦罗阴沉着脸,喜怒莫辨,反问:“你能生?”   “当然了。”萧暥接得理所当然。他一个正常男人又没什么毛病,怎么不能生?   以后天下太平了,他娶个老婆,要生一窝的嗷!   阿迦罗目光更诡异了,不由自主地瞥向他平坦的腹部。   萧暥愣了下,顿时被雷到了。   滚滚滚!   特么这厮比容绪还变态!   这个人的脑回路是怎么回事?你们北狄都是男人生孩子的?虽然很多北狄女人长得也跟男人差不多,五大三粗倒拔杨柳没问题。   但也不完全是,上次婚礼的时候跟在后面撒花的姑娘,柳眉杏眼比较清秀。不过好像那姑娘一直看着阿迦罗。   萧暥心中沮丧地想,这蛮子绝对是他天生的对头。姑娘一个个都喜欢他,这乱世里的姑娘都那么豪迈,喜欢这种野兽派风格?   桌上的酒菜还没冷,萧暥一边脑子里胡思乱想着,一边拉着魏瑄坐下。   “先吃点东西。”   其实桌上七八道大菜,每样基本就只吃了一点点,某狐狸就是嘴馋,胃口却不大。   魏瑄食之无味,扯了扯他的衣袖:“叔,外头都是兵,我想今晚就在你这……”   不等他说完,阿迦罗截然道:“我亲自送你回去。”   魏瑄蹙眉看向萧暥:“外面冷。”   萧暥道:“留下罢,明早再回去。”   阿迦罗脸上阴霾重重:“你让他睡这儿?”   三个人睡一张床?   萧暥好心解释道:“我不困,你们两睡。”   不行!   两人几乎同时反应。   魏瑄立即道:“我也不困,我跟叔说说话。”   阿迦罗毫不留情道:“他是维丹身边的人,留在这里不合适。维丹知道了,还以为是我们把他扣留了。”   他刚才可看得分明,这小子不是个省油的灯。   阿迦罗站起身,打算干脆把那小子拽起来,扔出去。   可是他的大手都没碰到魏瑄,魏瑄忽然身形微倾,秀眉蹙起:“叔,我肚子疼。这饭菜是不是放久了……”   萧暥扶额,真是碰得一手好瓷,不愧是他徒弟,这都学会了?   阿迦罗眼皮子隐隐发跳,龇牙冷笑道,“你想赖我下毒?可这里的菜都是一个厨子做的,那猫吃了鱼怎么没事?”   他话音刚落,苏苏肚皮一翻躺倒在地,蹬了几下腿,不动了。   阿迦罗:……   魏瑄虚声道:“你看。”   阿迦罗铁青着脸,大步上前一把提着后颈皮将苏苏揪起来,“既然是只死猫,我扔出去喂猎狗。”   “等等。”   就在这时,帐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世子,大单于请你去王庭。”   阿迦罗面色一沉,“知道了。”   他郁郁不甘地回过头,就见魏瑄虚弱地靠在萧暥膝头,火光映着他一双蕴秀的墨眼,眼梢竟似学着萧暥一样微微挑着。   阿迦罗指节咯咯一响。   “世子,大单于等不及了。”帐外催道。   “闭嘴!”阿迦罗面目不善道,然后盯着魏瑄,“小子,他是我妻,你如果敢趁机,我回来扒了你的皮!”   ***   阿迦罗走后,苏苏立马从地上打个滚,受惊不小地窜了起来往萧暥身上扑。   被魏瑄摁住脑袋,张牙舞爪地以示抗议。   “将军,苏苏怎么会在这里?”   萧暥修长的手指揉着苏苏乱糟糟的脑袋,答非所问:“阿季,维丹加封只剩三天,王庭戒备森严,你今晚太鲁莽了。”   魏瑄点头,忽然想起来一件事。   以往萧暥每次让苏苏送信回来都会给它准备一顿美餐,所以这只猫是习惯了,只要是送完信,就会到萧暥这里讨吃的。   虽然匪夷所思,魏瑄还是问道:“将军,莫非你让苏苏给大单于送信?”   话一出口,他又有些后悔,明显思虑欠周。   萧暥北狄语都说不利索,更不会北狄文字。搁北狄,他萧某人就是个文盲。怎么写信?   而且信笺这东西很容易通过笔迹墨痕漏出破绽,萧暥身处王庭,四面是敌。不会那么不谨慎。   “不是送信,是我送给大单于一件礼物。”萧暥道。   “礼物?”魏瑄一诧,   萧暥不动声色:“一只草原鼠。”   魏瑄差点以为听错了,这好玩儿吗?   萧暥做事风格有时匪夷所思,难道是为了报复上一次大单于企图羞辱他?就搞这些恶作剧的把戏?   “其实不止。”萧暥眼中溢出一缕邪意:“还有一条蛇。”   魏瑄有点跟不上他的思路了。   “冬天还有蛇?”   萧暥抚摸着苏苏的秃脑袋,慢条斯理道,“草原鼠很好抓,蛇已经冬眠了,费了苏苏一天的功夫。才给我刨出一条来。”   说着他霍然抬起头,看向魏瑄的眸子里隐隐掠过一丝冷意。   魏瑄忽然想起了他在狼火市上跟那些商贩闲聊时听到的一件事。   北狄人会把一个月特定的日子都用蛇、鼠、羊、猪等六种动物命名,比如蛇日,鼠日,羊日都是吉利的日子,宜祭祀,出门,嫁娶等。   北狄人向来迷信,所以三天后的狼火节加封日就是选在了鼠日。鼠日又逢月圆之夜,大吉。   那么萧暥让苏苏把一条蛇和一只老鼠放在单于大帐里的举动,简直就是存心恶心他了。   魏瑄边思忖,边谨慎道:“莫非鼠和蛇,是将军有意暗示维丹和阿迦罗,维丹在鼠日加封,还没来得及戴上王冠,就要被蛇吞食?”   萧暥微微眯起眼,不愧是武帝,凭那么一星半点暗示,就已经猜到了七八分,都不用他费劲解释。   两天前,萧暥和栾祺闲聊的时候,就发现北狄人的月历有点像中原的属相生克,蛇和鼠同时出现,暗示着不祥。   “明天呼邪单于一定会招大巫去帐中卜算,但是无论卜算结果如何,都足以让单于心里起了戒备,呼邪单于又是一个疑心很重的人。”   魏瑄不解道:“三天后阿迦罗就要动手,将军为何反倒要提醒单于,他不是我们的敌人吗?”   “阿迦罗也是我们的敌人。”萧暥冷冷道。   魏瑄心中一凛。   果然,这才是萧暥。   哪怕阿迦罗给他戴上三重珠冠,让他穿着华丽的衣袍,袖挽芳华耳含明月,把他打扮成娇美的妻子,但利剑终究是利剑。   萧暥道:“我跟你说过阿迦罗的夺嫡计划。”   魏瑄点头,“阿迦罗手下兵力不足,所以他要夺嫡成功只能走一条路,以少量兵力精准出击,控制大单于。”   也就是萧暥惯用的擒贼先擒王。   但是现在单于又多给了他两千骁狼卫。这使得这场权力争夺的角力从势均力敌到迅速偏斜向阿迦罗那一头。   萧暥道:“这两天阿迦罗日夜都在训练这些人,两千骁狼卫在别人手中可能算不了什么,但在阿迦罗手中,就能成为一把无坚不摧的利刃。”   这一点阿迦罗和魏西陵非常相似,他们都极为善于练兵用兵。至于谁更胜一筹,当年铁血群还有讨论过,最后莫衷一是。因为两人在书中都死得太早,没有机会一决高下。   萧暥目光冰冷幽沉。   前天阿迦罗为了他喋血王庭之后,无论是单于还是穆硕都认为阿迦罗鲁莽有余,虽有勇力却无城府。   他们对他都疏于防范,很可能就会在毫无准备中,被阿迦罗一举消灭。   那么北狄王庭七千骁狼卫,和五大部落的首领,将别无选择,只有拥戴阿迦罗为大单于了。   萧暥道:“此番阿迦罗若成功了,他就能以最小的代价,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夺取王权,等到各首领反应过来,一切已成定局。只让少数人流血,就能让多数人臣服。阿迦罗有这个能力。”   对于一场夺嫡之变来说,这确实是最完美的结局。能最大程度地保留下北狄草原的实力,不在内耗中流失。这样阿迦罗将来才可以策马扬鞭,统一十八部落。   “这是他想要的结局,不是我想要的结局。”萧暥道。   魏瑄问:“将军,你想要的是什么?”   萧暥眸中燃起一抹骇人的冷焰:“我要一场腥风血雨的夺嫡之变,我要阿迦罗和单于穆硕等人陷入缠斗,要北狄草原大乱起。要他们两败俱伤。”   *** *** ***   大梁城   几天后便是鹿鸣山秋狩。   其实说是秋狩,但因为今年秋雨连绵,各路诸侯都言道路泥泞难行,所以秋狩的时间比往年推迟的半个月,其实已然是冬狩。   此刻,谢映之的案头放着一方精致的请柬,那纸质地细腻棉柔,叫做花痕纸。   那是用去岁的落花封藏,经过特殊的工艺压制而成,打开时隐隐有幽香透过纸背。轻极雅极。   因此浣花斋还有个雅称就叫做花间。   所以,那日江浔才道‘花间置酒’。   花间是容绪在大梁城所辟的私家小院,虽为雅阁,却极为隐秘,对接待的来客也极为挑剔。有道是花间一壶酒胜过俗世万两金。   里面的玩乐都是容绪先生亲自设计的,堪称雅趣,别具风格。去过的人意犹未尽,但又缄口不提。使得花间就更加引人遐想。   卫宛蹙眉道:“说是送行酒,怕是居心不良。”   从大梁出发到鹿鸣山需要一两天的时间,容绪明天的花间邀约,便是给萧暥出发去鹿鸣山秋狩送行的酒。   按照容绪的脾性,这杯送行酒恐怕要喝出千般花样来。   谢映之微笑:“无妨。”   卫宛严肃道:“花间声色,有损修为。喝酒更是不可。”   以谢映之的修为,喝酒不是不可以,只是不喜罢了。   谢映之向来随性,淡漫道:“师兄错了,修玄不近声色,但也不畏声色。”   卫宛知道这又将是场诡辩,立即打住道:“你自己掂量尺度便好。”   谢映之微笑:“师兄放心,纵使世间殊色,不过朝如青丝暮成雪,不能长久,如何比得上道心隽永。我心无羁,何惧声色?”   卫宛知道说不过他,皱眉道:“你想去就去,我不和你争辩。但是你要小心容绪,此人声名浪荡行为诡谲,他在花间所置奇巧,不止是一樽酒。”   “所以我就更要去了,容绪先生既慑于主公之武力,又自以为高明,对主公常携狎昵之心思,以为可欺。此番若不能收服他,我不在之时日,怕他又要引风吹火,再生事端。”   卫宛眸光一敛,道:“你要去漠北?”   谢映之静静道:“我要去溯回之地。” 第227章 折子戏+番外   马车驶过长街,透过轻轻晃动的纱幕,浮现出大梁城夜色初降时的万家灯火。   谢映之记得萧暥以前说,他喜欢这世间的烟火气。喜欢冬夜里尚元城的店铺前热腾腾的白烟和卤香味儿,喜欢油腻中带着的葱香,喜欢市井的喧声和摩肩接踵的人。   谢映之体会不到,他辟谷已久,不识人间烟火。他僻好清静,也不喜喧嚣。   纱幕外的浮光掠影,这俗世间的喜怒哀乐,在他看来都太短暂了。那些来来往往的平凡的人,他们的一生,不过是白驹过隙,转眼即逝。   哪怕是世间殊色,又如何及得上道心隽久,纵然是乱世里惊鸿掠影的一瞥,也不过朝为青丝暮成雪。   就如他昨夜跟卫宛所说:既不长久,何须停留。   他不会眷念不长久之物。   所以他看这世间烟火,更多的是悲悯,却非流连。   他此生不会喜欢谁,也不屑厌弃谁。修行到一定程度,物我两忘,心游九霄。三千世界,万丈红尘,不过指间沙、石中火、梦中身。   浣花斋在大梁城郊的碧浪湖边。   竹外一方庭院,湖边一树梅花,疏影横斜间可见水榭里蓊胧的灯光,伴随着清幽的曲调声传来。   谢映之下车,容绪已经在门前殷勤等候了。   经过上一次的教训,此番容绪似乎低调多了。他一身秋香色的衣袍,素淡简雅。也不见刻意地涂粉修饰,额角眉梢反倒显出几丝风霜历练之色。如隔年的沉香,竟别有余韵。   谢映之看了他一眼,微笑回礼后,洒然走进庭院。   因为是花间雅会,谢映之没有束发,随意挽了根丝带,行走间长发如云似墨,飘飘洒洒。   容绪一边殷勤引路,一边习惯性以手虚扶着他的腰间,但因为上回的事情,怕他衣上又有奇怪熏香。所以不敢真的碰到他衣衫。   本来这显得不上不下的有几分尴尬的事情,容绪做的倒是十分自然,尺度拿捏精准,风雅却不亲昵。   偶尔风过林摇,掠起几缕青丝,容绪就趁机轻勾起发梢,让那清凉的发丝在指间千回百转,化作绕指柔。   这种小动作换是别人做出来未免显得猥琐,偏偏容绪做得不露痕迹。   谢映之觉得这容绪对主公的态度真是颇耐人寻味了,此人暗地里屡屡作怪,就像他现在小动作不断一样,但是真要抓住他,却拿捏不住,他就像裹着一层蜜糖,表面又香黏又滑腻,用心却藏地很深,不知道在盘算什么。   他坑萧暥,也帮萧暥,如果不是他,盛京商会和王家都没那么老实。   他也很有本事,比如建尚元城。   这尚元城按照萧暥的话说,就是一座集旅游餐饮休闲购物娱乐为一体的商业都会,这在大雍朝前所未有。而且如今不是景帝年间的太平盛世。在乱世里要经营起这样一座繁华的商业都会,难如空中造楼阁。即使勉强造出来,也会冰清火冷,鲜有人问津。   萧暥敢想,容绪竟然也敢做,冒着血本无归的风险投入大量的金银帮他把这新奇的构想实现出来。   建成后的尚元城,经营也一大半都是容绪在推动,期间还经历了除夕夜一场大火,撷芳阁前血流成河,尚元城人人避之不及,容绪不仅把撷芳阁给盘活了,还让尚元城再次回暖起来,成为九州数得上的商业都会。   谢映之大概从来没见过立场如此矛盾的人,他帮萧暥时费尽心血,殚精竭虑,他坑萧暥时,也花样百出,手段无所不用。   这个人有点意思。   还有他主公那只小狐狸,恐怕也还藏着一些事情是他不知道的……   这两人都有点意思。   浣花斋游廊交错,曲径通幽。偶尔会遇到一两名此间的游客,由伴游陪同着经过。   谢映之注意到,灯火阑珊下,那些人或喜或忧,或颦或笑,神色都陶陶然。   他知道此间玩乐都是容绪亲自设计,别具风格,所设奇巧,使去过的人意犹未尽。但是观这些客人陶然神色,有点像散嗑多了,但是他们身上除了一股幽淡的酒香,却并没有留仙散浓郁的香气。   而且容绪极为小心,决然也不会露出这种破绽。   他边走边思忖着,就在这时,迎面走来一个脚步虚浮的人影,较之前两人,此人脚步踉跄,似是喝醉了。由一名容颜俊美气质飘逸的青年伴游搀扶着。   也就在擦肩而过之际,那人不知为何,忽然踉跄几步撞了上来。   谢映之脚步轻移,衣衫如云雾飘然掠起,堪堪划过那人指尖。   那人扑了个空摔倒在地,忽然嚎啕,“先生怎能如此待我!”   两行红泪从涂脂抹粉的脸上滚下,借着灯光,谢映之才发现他云鬓歪斜,步摇偏落,哭得梨花带雨,竟然是个男子!   就听那男人又道:“我是紫湄啊,我诚心仰慕先生风度才学……”   谢映之也不由微微一怔,贺紫湄?   他正想好奇地再问几句。   那人就被两名侍从搀扶了下去。   容绪微笑:“彦昭莫惊,那是戏。”   谢映之闻言猜到了几分,这大概就是容绪在花间设置的戏码了。   他道:“愿闻其详。”   片刻后,他们来到了一座雕栏画栋的雅阁里。从这里可以俯瞰夜晚的碧浪湖。   容绪颇为得意道:“我把这个地方叫做戏台。”   说罢从侍从手中的漆盘里取出一本册子:“这是曲子。彦昭要挑一挑吗?”   谢映之接过来一看,微微一诧。   有趣。   大雍朝宫中宴饮奏雅乐,士林则偏爱丝竹,所演奏的内容大多为诗辞乐府。容绪先生在此基础上又做了一步突破。他排了戏。   花间十二曲就是十二折戏。   这戏剧的内容不是上古神话传说,也不是前代的名人典故,而都是取自最近坊间最流行的话本《梦栖山辞话》。   虽然梦栖山的剧情歪到没边,名字为避嫌也改了,取了谐音,比如贺紫湄被改成了子湄。   但是这十二折戏一排出来,既新鲜有趣,以前从来没有这种玩法,又紧扣热点,把九州有名有姓的人物都排了进去,让客人们过一把王侯将相才子佳人的瘾。在这里除了不能当皇帝,想要成为威风凛凛的一方诸侯,或是才气纵横的名士,甚至是成为艳冠九州的花魁都是可以实现的。   当然这花间一壶酒也是价比千金,来这里都是巨富豪客,来玩儿变幻身份的把戏。图的是个刺激。   容绪颇为感慨道:“这烟火世间,有多少人为自己的出生所限,郁郁不得志。来到这里挥金如土的人,很多人过得并不称心,在浣花斋,他们可以从头来过,择一折戏,过一生。”   谢映之道:“白日梦醒,先生如何让他们做到身临其境大梦三千,又醒来后皆不记得?”   容绪笑得和煦可亲:“彦昭试试不就知道了?”   谢映之微笑,原来在这里等着他。   恐怕这十二折戏,容绪亲自排的戏,无论选那一折,都是机关重重。   他淡然一笑,欲擒故纵。   “我常年戎马,不谙雅好,不如先生来选一折。”   容绪闻言激动地眉心隐隐一跳,声音都有些不稳,“当真?”   然后他又悄然掩饰道:“或者也可以投注来定。”   当谢映之接过骰子的时候,心中便有了底。灌了铅的。   无论怎么投,结果都是容绪想要他演的那一出。   他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对容绪此人总是像雾里看花,此人表面风流浪荡,心中似乎有近乎偏执的念头在作祟。   容绪选的是《梦栖山辞话》里所写的花神一折。花神和谢玄首的一段风流奇缘。   在梦栖山辞话里,花神被何琰写得倾国绝世,连谢玄首都为之动了凡心,差点折损在撷芳阁里。   所以容绪是想让萧暥演绎花神,花神和谢玄首的‘奇缘’这种安排颇为耐人寻味了。   再回想上一次的文昌阁策论,以容绪的精明,虽然不会想到萧暥已经被替换,但多少会怀疑到萧暥身后有能人相助。   他是在试探。用戏文来试探以麻痹自己,真真假假间,这一出戏,必定处处陷阱,机关重重。   就在他思忖间,容绪已经让侍从端来了两盏清酒。   容绪笑得如沐春风:“彦昭,这是玉壶冰泉。”   花间一壶酒世俗万两金。   谢映之明白了,这酒中有迷幻药。但是剂量必然非常小。   留仙散被禁是因为其上瘾致幻和致人癫狂,但是其他的散剂却不做处置,比如士林间流行的紫玉散,服用后也能使人飘飘然,但不会致幻。   容绪不愧是炼丹制药的行家,他可能将紫玉散之类的散剂融入酒中,两两相加,就达到了致幻的作用,但是又无法查他。   花间十二折戏,也只有在这种神智迷离的情况下,才能够三千世界换大梦一场。醒来又全无记忆。   谢映之不动声色,当着他的面,举杯一饮而尽,问道:“接下来如何?”   (番外在作话里哦(#^.^#)) 第228章 千丝红绳   《梦栖山辞话》谢映之最初还出于好奇翻看过,描写浮夸,通篇捕风捉影之词。容绪也是有心人,即便这样的剧本,竟然也能演绎地细致入微。   “花间十二折戏,每一折戏我都建造了一座阁。”容绪悠悠然在前边引路边道。   这个时节,外面正是湖水初冻寒风渐起,这阁内却温暖如同初夏。   拾阶而上,脚边云雾渐起,沿途熏风拂面,鸟声盈耳,虽然行走在琼楼宝阁之内,却让人有种置身山间幽谷的错觉。 予兮读家   谢映之注意到,这云雾来自脚边的石龛,行走间不知不觉衣袍的下摆竟然微湿。   容绪边走边介绍道:“这里的水引自含泉山的温泉水。为了保证阁内气候适宜,营造出这个暖阁温室,以供养这些奇异的花草。”   顺着他的手指看去,谢映之就见不远处雕栏玉砌间种满了奇花异草,姹紫嫣红,都是中原见都没见过的,花间蝴蝶翩飞。   谢映之听闻,在萧暥扫平匪患拿下襄州后,如今南下已成通途,容绪的盛京商会生意做到了南疆。这些奇花异草大概就是从那里运来的。   “这如同羽翅般的是白鹭花,来自南疆的密林,那是水晶草,来自……”容绪边走边一边滔滔不绝,如数家珍。   楼阁高处是一条环形的廊道,此处往下望去已是烟遮雾绕。   在此行走如漫步云端,让人不知身在何处,看不透这是在阁内,还是在山中,分不清这是天上,还是人间。   谢映之适才饮下一杯玉壶冰泉,这会儿只觉得踏云驾雾。恍然间就听到脚下发出玎的一声清响,如鸣佩环,清脆悦耳。   原来这一段廊道竟然是空的。   走上去,脚下便会响起如同清泉冰玉之声,甚为巧妙。   谢映之本来就精通音律,随性走来,恍若踏歌而行,潇洒不羁,廊上抑扬之音律迭起。   容绪一时间看晃了神,   “小心。”   只见那人身形微微一晃,如玉山之将倾。   容绪赶紧上前探手托住他的腰间,只觉得其人身形轻盈,恍若飞絮游丝。   “地上有水雾。”容绪心虚地解释道,其实他最清楚,是那杯玉壶冰泉起作用了。先是脚步虚浮,接着浑身绵软,最后神智恍惚,无论接下来做了什么,醒来后都没有印象。   谢映之却浑然不觉,洒然道:“无妨。”   随即起身,那如云般衣衫在容绪指间倏然浮过,旋即化雾随风而去。   容绪意犹未尽地抬起手悄然闻了闻,指间还萦绕着清雅幽淡的香。   紧接着他心中忽然一紧,才想起上次的事,脸色顿时有点僵硬。   “先生放心,我今天衣衫上没用清溟香。”谢映之走在前面,不羁地挥了挥衣袖道。   清溟香有毒性,专门用来驱赶秋日恼人的蚊虫,这是谢映之上次随口编来诓容绪的。   谢映之为人疏淡,不喜和他人触碰。偏偏容绪此人小动作不断,显得狎昵又亲切,让他有点不适,所以这所谓的清溟香是专治容绪。   容绪闻言才徐徐松了口气。   回廊的尽头是一扇月门。   那门形如满月,灯光漫漶从绢丝后透出来,恰好把几支玉兰花枝的影子叠在其上。   从外面看过去,恰似一番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实在是妙极雅极。   谢映之不由心想,此人若用心正道,专攻博艺,倒是颇有才华,可惜心思太偏邪。   他飘然走进月门,地上铺着细软的白沙,白沙上纤细的纹理如同水波浮动,又似乎大雪满庭。雪地里桃花盛开,连成一片绯色的云霞。   桃花林的中央,停着一精美的画舫。真是人在画中游。   “这可是取自云先生的雪中寻隐者帖之意?”   容绪似不料萧暥还懂书法,颇为欣赏道:“只是仿云渊先生的意境而设,不想彦昭竟也对书法有所雅好?”   谢映之随口道:“偶尔听云越说起的。谈不上雅好。”   “彦昭过谦了,所谓闻弦歌而知雅意。”容绪似乎难得遇到知己般,感慨道,“彦昭能知我,我心足矣。”   谢映之微笑颔首,这容绪真是字字机巧,步步是戏。试探地不露痕迹,居然还能引出一番相知之谊。   当时撷芳阁里,花神是躺在金丝楠木棺椁中,但容绪显然不想在他的花间放一口棺椁,大煞风景。于是这一折花神戏里所做了改编。原来花神所躺的金丝楠木棺椁被换成了画舫。   画舫上也似乎落了一层雪。   “这是用的鹤羽,乃白鹤翅下最柔软的一层羽编织的绒毯。”容绪有点沾沾自喜道,   容绪总是喜欢摆布这些奇巧细节,若说是雕虫之技,他又颇有几分匠人之心。   他带着些卖弄地随手一引。道:“上仙不试试这鹤羽是否舒适?”   折子戏里,花神是躺在画舫中的……   在那玉壶冰泉的作用下,谢映之似恍惚了一下,没有反应过来:“上仙?”   “彦昭,你现在是花神。”容绪一丝不苟提醒道。   所以按照这折子戏,既然他是花神,那么容绪的角色就是谢玄首。   有趣。   “那么谢先生要我如何?”   真是假,假亦是真,且不知道到底是谁在扮演谁?   谢映之揉了揉眉心,这个细微的动作没有逃过容绪的眼睛。   容绪关切地上前搀扶住他的手,“上仙倦了,何不上画舫去休息片刻?”   谢映之随着他的方向看去,发现这画舫里除了鹤羽毯白玉枕,居然还有一方小案。   案头的玉盘里放着新鲜的瓜果点心。   而且大多还不是寻常水果,应该是从南疆进的奇瓜异果。   谢映之有些好奇。这些传说的中瓜果他以往也只在画本中看到过。   他于是从善如流地上了画舫,抬手就去捡那晶莹剔透的葡萄。却被容绪按住了:“上仙,这不能吃。”   那葡萄摸上去有点生硬……谢映之也发现不对劲。   “这是珊瑚珠制作的。”容绪道。   谢映之恍然。   随即看向那果盘里的茄子、龙眼、青梅、香蕉,顿时明白了,不但是葡萄,这些零嘴甘果都不能吃。   这是折子戏的道具?   白玉做的龙眼,孔雀石做的青梅,玛瑙做的茄子,碧玉做的香蕉……   谢映之简直要被他气笑了。不得不佩服这容绪,太龌龊了。   容绪莫非是觉得小狐狸在某方面什么都不懂,又贪吃,所以很好骗?让他尝尝鲜?   就在这时,他忽然觉得腕上一紧,一道纤细的红绳如蛇般缠上了他皓白的手腕。   谢映之微微一诧,居然还有千丝戏?   真是小看容绪了。   在折子戏里,谢玄首要降妖除去花神,用的是捆仙绳,难道就是这个?   所以这是道具,没毛病。   就在他抬眼之际,对上了容绪深邃的眼眸,容绪举止优雅地抬起他的手,不紧不慢把红绳缠绕紧他修长的手指,“上仙,你究竟是哪个洞府,哪家庙门的?我也好去拜会?”   这虽是折子戏的台词,言外之意,在问他究竟是谁?   看来前次文昌阁的策论,容绪居然已经暗暗怀疑他的身份了。   谢映之心道,有点小看他了啊……   此时萧暥在西北,秋狩在即诸侯云集,此时觉得不能出乱子,而容绪只要有一阵微风,他就能兴风作浪。   但谢映之也不急,任凭那丝线束住双手缠绕上胸前,倒是颇有点看戏的自若。   此时的容绪就像一个细心的花匠,慢条斯理地收拾着那柔美的花蕊和修长的枝叶,像精雕细琢出一件动人的作品。   谢映之似笑非笑:“先生疑我是仙是妖?可是这世间的事,真亦是假,假亦是真。先生之所见,即为想见之人,不就罢了?”   容绪闻言手下微微一顿,这话颇有几分讥诮,但似乎有道理……   诡辩。   谢映之反问道:“如今,我在先生面前,先生却问我是谁,莫非先生心中没有我,所以身在我面前,心却不知在何处?”   容绪似被他这句话刺到了,目光微变,深沉的眼眸中竟隐隐含着些痛:“我想见之人是你,眼前也是你,当年一见,春风十里,此后这满室的桃花,都是我年年岁岁对你的朝思暮想。”   年年岁岁花相似。   谢映之不由心折,这全大梁的姑娘怕是也顶不住这样旖旎的情话。   是这容绪的演技是炉火纯青了?还是这七分假意里,掺有了三分真情?   谢映之细细想来,容绪说的当年,莫非萧暥很早就认识容绪?   还是,这依旧只是戏?   但有一点却毫无疑问,这一折花间局,谁先出戏,谁先输。   就在他一念飞转之际,容绪已经微微眯起眼睛,转而道,“话虽如此,我不知道上仙你是否也一样思念我?不知道你我之间渊源羁绊能有多深?”   他说着,情不自禁抬手就要去抚他的脸颊。   谢映之静静偏首。   不仅是他不喜欢跟人触碰,而且他脸上带着玄门的面具,触感与寻常人有些微妙的不同,别人也许感觉不出,但容绪平日流连花丛,这双手不知道拂过多少粉面香肌,可是精于此道。   容绪眼睛微微一眯。手矜持地停在空中,转而轻轻一勾,改为两根手指娴熟地挑起了散在鹤羽上的一束青丝。巧妙地避免了尴尬,还有几分雅意。   但他眼中的怀疑也深了几分,诘问道:“上仙,从撷芳阁至今,我玄门帮过你很多次了,上仙可还记得?”   谢映之心知肚明,这言外之意,是试探玄门、他谢映之和萧暥之间有多少瓜葛了。   刚才一时疏忽被容绪拿下一局,现在步步紧逼了。   谢映之淡漫道:“先生是玄门高士,我是花妖,你我之间不便有所羁绊,还请先生放手?”   这句话一语双关,分不清戏里戏外。   容绪微微一挑眉,有意思。随即手中那一缕青丝徐徐飘下。   他紧跟着又道:“那么前日堂上,天下士人讨伐花妖之罪行,玄门也没有助你?”   谢映之明知故问:“何日?”   容绪见他抵赖,一倾身,别有意味地收紧了手中的红绳,让丝线在清透的腕上勒出隐隐的红痕。   他的声音透着几分阴郁:“就是前番文昌阁的辩论。天下人汹汹皆言你是妖魅,要除之而后快,难道不是我在幕后为你出谋划策,助你渡过难关?上仙如此忘恩,不大好。”   谢映之微微挑起眼梢,针锋相对道:“谢先生于我何来恩情?玄门向来以正道自居,谢先生既知我是妖魅,怎么可能要助我?让玄门百年的声望毁于一旦。”   他这微妙的神情,竟是和萧暥有十分的相似,眼中讥俏更胜一筹。   容绪心中忽然漾起不明的情绪,他一字一句道:“如果我是迷恋上了那妖魅的容色?”   谢映之坦然:“玄首一生不可娶亲,亦无情爱,否则自损修为,先生难道不知道?”   “当真?”容绪眸中忽然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喜色,迫不及待追问:“所以谢映之和你之间并没有任何瓜葛?”   谢映之微微一诧,容绪居然在戏中直呼其名。这就等于,他出戏了。   从一开始到现在,他们两人你来我往间三分真七分假,相互试探。不停在各种身份中切换。容绪人逢场作戏的本事与生俱来,连谢映之应付他都有几分吃紧。   但他刚才这一句话,忽然抛开了折子戏的掩护,将他的意图表露地太明显了。   而且,这句话里竟然有股子陈年的酸味儿……   谢映之有一个有趣的发现:容绪似乎对他和萧暥之间有什么瓜葛的关注,超过了对玄门是否暗中帮助萧暥。   谢映之微微挽起唇角,笃定道:“我何必欺你,天下人皆知,玄首不能恋上任何人,更不可能与妖魅有来往以损玄门清誉。”   接着他转而带着几分自伤,凄然道,“我既是花神,也是妖魅,天生为世人不容,早就习惯了冷眼。”   他神色凄清,眸光婉转,这罕见的柔弱让容绪一时心动不已   他竟脱口而出道:“上仙若随我去,我许你人间最好。”   “最好的红绳?”谢映之莞尔,忽然翻身起来,讥诮地眨了眨眼,“但这千丝秘戏,不是这样玩的。我来教你。”   这转变太快,容绪一时被他这自然无比的举动怔住了,惊诧道:“彦昭,你……你懂千丝戏?”   话音未落,他忽然就发现谢映之身上哪里有半根红绳,他衣衫整齐,目光清明,丝毫不见中了玉壶冰泉之幻术后的迷离。   “怎么回事?”容绪这才意识到有哪里不对。   随即他发现自己的手腕,手指间都缠绕着红线。   他毫无印象那红线是什么时候蜿蜒到他自己的手上,像藤蔓般攀爬了他满身。   容绪紧接着发现更不对劲了,他的头很沉,意识就像浮动在水中的蔓草,载沉载浮,随波逐流,完全不能自己。   他心中大惊,这是玉壶冰泉的药性在起作用!   那他刚才所见所识是什么?   谢映之不动声色。刚才不过是个雕虫小技,用障眼法把容绪和他的酒杯调换了。   容绪作茧自缚喝下了他自己调制的玉壶冰泉。   此刻,谢映之居然还是一脸纯真的好奇,   “我听说勾栏之术中,以千丝戏为妙。”他挽起唇角,目光清澈,纯然无害。说出的话却足以让容绪心惊。   “容绪先生不妨告诉我,当年你是怎么教王昭仪用这勾栏之术获得圣心。从而使先帝废方皇后,加封她为后的?”   容绪顿时面色煞白,“你不要乱说。”   谢映之一拂衣摆站起身,道,“三年后先帝暴薨,又是怎么回事?”   容绪面如土色,在酒液的作用下,他神智恍惚:“你……你胡言。”   谢映之目光清冷,王氏把持朝政那么多年,有些事情被埋藏太久,是时候拿出来晒一晒了。 第229章 浪子   容绪此刻作茧自缚,因为酒液的作用,他有气无力地靠在白玉枕上,向来一丝不乱的长发此刻也有些凌乱。几缕碎发垂落脸颊。   他有一双天生温柔多情的眼,鼻梁英挺,悠扬的唇线如蝴蝶展开的翅膀,天然挽起不笑也像在微笑,即便他现在酒醉受困,竟然还显得风流落拓。   谢映之不难想象,当年这个放荡不羁的浪子在盛京,迷得多少姑娘魂不守舍芳心暗许,又是多少名门闺秀的春闺梦中人。难怪连幽帝都要让王家管一管他了。   可是这管一管,似乎不仅并没有管住他,皇帝徒劳的努力,最后连自己都栽进去了。   但是这种宫闱秘事,向来都是讳莫如深,更何况兰台之变的一把火烧尽了前尘,很多卷宗如今都无处可寻了。   史书上只剩下先帝暴薨,北狄趁机起兵,攻破盛京城,屠之。短短的一句话。   谢映之问:“容绪先生没什么想跟我说的么?那么不如我来说,我若说得不对,先生可以指出。”   说着他一边在阁中徐徐漫步,边道:“先生虽出身王氏,却非嫡出,而不得重视,即使是比你所有的兄弟们都要聪明颖悟,却依旧为没有机会出仕。”   谢映之已经说得极为委婉了。   容绪的母亲是烟花女子。因姿容出众色艺双绝,被王谋看中,带回盛京纳为小妾。   容绪小时候就发现,在王谋的所有儿子中,他虽然天分最高,书也读得最好,所有教过他的先生都夸他为聪明剔透一点就通,但是转过身,他们无不抚须叹息,再聪明有什么用。   大雍朝施行的是征辟制,世家大族都会举荐家族内的优秀子弟征辟入朝为官。   首先就要看出身,只有嫡出的儿子才能代表家族入朝中为官,庶出的儿子则退而求其次,分派到地方任职,在地方上干出一点政绩了,才能擢升到朝廷,一般要熬三到十年不等。如果不想被分派去地方上,也可以在朝中的一些部门担任署员,但如果有才,擢升得比地方上要快,而且,还能和在朝任职的嫡子彼此相互照应,形成树大根深的家族网络。   但是容绪这情况很特殊,连庶子的地位都及不上,他的母亲是烟花女子。上不了台面。   王谋待他就像待一个私生子,巴不得藏起来,连族中祭祀祖先之类的祭典都不让他参加,仿佛他的出现就会让祖先蒙羞。   在这种情况下,他的兄弟们,其他同龄的少年们都明里暗里排挤他,孤立他。   加上他那时候已经是生得充耳琇莹,会弁如星,加上人又聪明,别人排挤他,他也喜欢揭露别人的短处,于是就更加受尽冷眼,落落寡合。   “幽姿不入少年场,无语只凄凉。”谢映之说着,颇为同情地看向他。   容绪唇边含着丝满不在乎的笑意。这些陈年往事多少年没人提及了,忽然被人提及,竟然有些恍惚不知今夕何年。   其实在大雍朝这种极为讲究出身品第的环境中,就算他出仕,因为有个青楼的母亲,也会成为同僚的笑柄,被背地里被人戳脊梁骨。   极重颜面的王谋又怎么可能让这样一个庶子出仕,坏了王家的名声。   容绪眼看着家中最蠢的族弟王疍都分到了一个户曹的职位,他却只能整日里游手好闲。前途灰暗,读书入仕是不用想了,   他于是想到了去从军打仗,彻底抛弃这个从来没有把他当做家人的家族,去边塞打胡人,从一寸寸血战中建功立业。   但是即使是这个愿望也被无情地掐灭了。   王谋冷冷挑起眉,上下打量着他这个儿子。   容绪当年十六岁,容颜姣好,身段修长,就像他那个风姿绰约的母亲。   父亲挑剔的目光一寸寸在他脸上灼烧过去,他咬紧齿关,昂然抬起头。   王谋的不满和轻蔑也非常直接地写在了眼中。   “你想去哪里从军?”   “去凉州。”   王谋的嘴角牵了牵,“凉州军虎狼之师,凭你?”   他微微一顿,充满讥讽,“你在那里能撑过几天?”   “我会用剑,也吃得起苦。”   世家子弟都是要学剑的,容绪从小学什么都快,剑术在家族子弟中也算是佼佼者,唯一打不过的大概只有大哥王戎。   但容绪一点不沮丧,王戎只不过一身蛮力匹夫之勇罢了。   王谋此刻不跟他多说,抬手缓缓拔出了腰间宝剑,道:“你若能够在我剑下挺过三个回合,我就让你去从军!”   结果,根本就不需要三个回合,当王谋的剑劈下来的时候,那摧金断石的力度已经让容绪感到了震愕和恐怖!   虎口震裂的撕痛让他骤然意识到差距的惊人。   他们平日里学的花拳绣腿,不过是将剑术当做了吹嘘的技艺,如果说真要御敌,也就吓唬一下街头的泼皮,或者勉强可以抵挡个把野路子的强盗贼人。   毕竟在当时的太平盛世里,根本不会真的用得着剑。世家子弟佩剑只是礼数,所谓的刀光剑影,也不过是青年们搏击取乐抖威风。   然而,王谋的这一剑却带着沙场的血腥气扑面而来。   容绪摔倒在地,宝剑呛然飞出老远。他呆愣地看着自己流血的虎口。   王谋居高临下地望着他:“吓破胆了罢小子,打仗不是什么逞威风的事,我到现在也只打过两次战,还是去广原岭剿匪,都还没有真的打过边关的硬仗。你这点斤两,敢去边关?”   “那我拜师练剑一年,再去!”容绪不甘地忿忿道。   但他话音未落,忽然只觉得脸颊一凉,紧跟着鬓角的几缕发丝簌簌落地。   锋利的剑刃沿着他光洁的脸颊往下滑去,他几乎能嗅到剑刃上毛骨悚然的血腥味。   他一动都不敢动。   王谋抬起剑尖,毫不留情地挑起儿子的下颌,逼迫他抬起头来。   他的眼睛生就多情,即使是心中满腔郁愤,眼角眉梢却依旧唯见风情,没有半分的威慑。   王谋不满地皱起眉,一字一句道:“凉州军虎狼之师,不收伶人军伎。”   军伎这两个字从父亲口中说出来,容绪当场整个人都被冻住了。   莫大的羞辱让他咬牙切齿,不管虎口还血流不止,拼了命扑向他的剑。被王谋一脚踹翻在地。额头狠狠磕上了香案的角上,一缕鲜血沿着脸颊淌下。   “记住,离开了王家,你什么都不是!”王谋收剑入鞘,   走到门口他想起什么,从袖中取出一方帕子,扔给容绪,“你给我在这里闭门思过,如果想通了,就给我去铺子里当掌柜吧。”   说完轻蔑地看了他一眼,门关上了。   谢映之叹息了一声,他明白了,容绪为什么对萧暥如此的执著。   那人生就一双含烟藏媚的眼,风流恣逸之态远胜于他,但却丝毫不显柔弱,相反,那双眼睛妩媚中透着威压,隽妙中生出峥嵘,竟有一股摄人的杀伐之气。   他着迷萧暥倾世的容颜下,竟是要让王谋曹满那些人都怵目胆寒的一身铁血。   这种滋味太过奇妙。   所以在容绪看来,这小狐狸越凶,越野性难驯,就越让他越激动不已,越欲罢不能。   把他攥在手里,就像是把着玩一柄绝世名剑。   醉里挑灯看剑之时,用柔软的丝绸擦拭那锋利的坚韧,用价值连城的珠玉装点那精美的剑鞘。   若论士林之中的雅趣,还有更甚于此吗?   他不计成本,为萧暥造尚元城,金钱上予取予求。他是看准了萧暥这小狐狸穷,只有饿着,才会搓着爪子好好说话,让他穿裙子也行,给他造个金丝笼子也行。一副大英雄能屈能伸,脱了裙子又是一条好汉的无赖样。   当然,容绪狎昵的心思也是半点没有少,玩味的戏法越来越丰富,趣味越来越诡谲。   谢映之颇为无语地瞥了一眼案上那一盘子白玉翡翠玛瑙做的瓜果,继续问道,“所以在此之后,你就开始经营脂粉铺子了。”   容绪点头,“我没想到他还特地知会了凉州牧曹腾,凉州军绝对不会收我,不但是凉州军,因为他参与过广原岭的剿匪,在军中也有些故旧,没有一支军队会接受我,甚至我若不放弃从军的念头,连盛京城也出不了,他和四门的守官都很熟。”   谢映之知道,王谋是个厉害的角色,朝中军中都吃得开。   “之后呢?”谢映之问。   在玉壶冰泉的作用下,容绪目光迷离地看着眼前的人,仿佛是看着浮光掠影的过去。   容绪迫于无奈,有些郁闷接手了胭脂水粉的铺子。   一开始他觉得父亲把这个铺子交给他,纯粹是为了羞辱他。但渐渐地,容绪发现这是个好差事,因为他十七岁了,来购买胭脂水粉的大多是大户人家的丫鬟,或者小家碧玉。既然仕途无望,所有的路都被堵死了,他干脆和这些女子花前月下耳鬓厮磨。   他外表俊美,资质风流,说起来话温文尔雅,又擅长撩人巧技,流盼发姿媚,言笑吐芬芳。   姑娘们都为他着迷,不知不觉连铺子的生意也越来越红火。   起初他调制胭脂花粉只是为了哄姑娘开心,但他与众不同的技艺也在这个时候被发掘出来,他调制的胭脂色彩或妍丽或娴雅,都是浓淡皆宜,他磨制的水粉细腻如瓷,还带着他袖间雅致的熏香。他善于描眉画眼,插花弄玉,都是顺手拈来风流自成。   很快他风流雅致的名声就传开了,那些高门大户的小姐们都不惜装扮成侍女,偷偷去他这铺子挑选胭脂花粉。   那时候容绪那是只有十来岁的少年掌柜,又音容皆美。一来二去间,他这间脂粉铺子俨然就成了盛京城中才子佳人的造访之地,他干脆在铺子后辟了一间雅舍,因为是在脂粉铺子后,就名为朱璧居了。   王谋没想到容绪在经商方面竟然如此有天赋,将商会更多的铺子给他打理。不出三年,容绪已经成了盛京商会的实际上的会首。每天手下流过帝国的黄金和钱粮货物不计其数。   加上他品貌甚佳,交游又广,在当时的盛京城里,风流博雅的名声也广为流传。   那又如何,他依旧比不上王戎那个武夫。   当时的王戎已经跟着王谋前往广原岭剿匪了,虽然第一场仗就被打得找不着北,丢盔弃甲,但是回来居然还娶到了丞相家的长女。   在容绪眼中,王戎其实就是个莽夫。他冲动,自以为是。但是即便如此,他也可以和丞相的女儿联姻,贵不可言,王家最终是要交到他的手中。   王戎是嫡长子,继承爵位他本也没什么好抱怨,但是王谋的其他几个儿子也都早早定好了官职和委派。   只有他,他最聪明,天分最高,却只能打理王氏的生意,做着最多的事情,获得的褒奖和青睐最少。   他逐渐意识到这个世道,一切都已经在出生前定好了,他做得再好,也就是成为盛京商会的大管家,成为他所有兄弟的钱袋子。   他们张口闭口找他要钱,要拨出银两去买通铺路、上下打点。要准备豪奢的彩礼去迎娶盛京城里门当户对的千金。   他十九岁了,王谋却丝毫没有为他说一门亲的打算。   他开始明白,在王谋眼里,他也就是个盛京商会的管家,烟花女子的儿子,身上有摆脱不了的脂粉气。王家始终都没有承认过他。也永远不会给他一个前程。   他开始放浪形骸,离经叛道。钱赚得快,花得也快,由于他出手大方,为人豪爽,又有很多新鲜的玩法,很快有一大帮公子哥儿跟着他。京华才子名门佳丽都围着他团团转,他自己喜新厌旧,每天身边早上相约出去游玩,和晚上一同归来的,绝对不会是同一个人。   但是因为他能赚钱,王谋也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他不要做得太过火就不去干涉他。但是他还挺能耐的,居然骗得了长阳郡主的芳心。   郡主是皇帝疼爱的表妹,真正的金枝玉叶。   当时他的姐姐王妁刚刚成为夫人,他第一次跟着姐姐进宫,把幽帝哄得当场要封他为御前郎官,还把幽帝的表妹长阳郡主迷得魂不守舍。   这是王谋原本都想不到的好事,郡主下嫁之后,容绪似乎终于在王家有了一席之地。   照理容绪应该安下心来,一边用心仕途,一边把这个金枝玉叶的妻子好好供起来。只可惜他早就是一匹脱缰的野马了。   郎官他不要当,深宫里陪伴着皇帝的日子如履薄冰,而且他生性风流,皇宫里的女人都碰不得,绿了皇帝是要杀头的,而宫里的男人,除了皇帝就是宦官,无趣得很。   于是,十年风花雪月,他从中原玩到了江南。   “你离经叛道,因为那么多年,你心中这口气,依旧不服。”谢映之意味深长道。   “你在乎王家,又恨王家,你看不起王戎,你又要帮王戎,真是矛盾。”   谢映之的话就像一把利刃剖开多年缠绵心事。   容绪道:“父亲老了,他的精力日衰,再也不能一剑震裂我的手,更管不了我。我不出仕,不是跟他们置气,而是我发现身在朝堂会有很多限制……”   他这些年流连风月,渐渐发现身处勾栏之地,更能看清人心底的欲念,更能抓住人的弱点,搅弄风云事端。   当时王谋已老态龙钟,不怎么管事,姐姐王妁也为幽帝生下了一子,被封为贵人。但是方皇后无子,只有一个女儿。纵然如此,幽帝并没有立王妁之子为太子的意思。   几年后,苍冥族的番妃也生下了一个儿子,那孩子一出生,盛京的街头巷尾就流传出令人不安的流言。   这个混血的孩子是大夏灭国射出的最后一支复仇的毒箭,他将成为大雍历史上最强悍的帝王,他阴鸷偏执穷兵黩武,大雍几百年基业也会终结在这个孩子手中。   此后中原大地,赤土千里,白骨於野,荒无人烟。   尽管幽帝下令将传谣的人全部下狱,追查来源,并且从此将番妃母子打入了冷宫。但这条预言仍旧让王妁心神不定。   “只有成为皇后,姐姐的儿子才能稳稳保住太子的地位。”容绪笃定道。   谢映之眉心一蹙:“你是怎么害方皇后的?”   “谈不上害她,只是我知人心,先帝当年喜欢她,为她几下江南,但是我清楚这种喜欢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越来越浅,而且方皇后太过端庄,就显得无趣了。先帝也是男子,男子都喜欢新鲜有趣的。”   谢映之道:“所以,你用勾栏之术,让你的姐姐获得圣心。”   容绪说起这些,微微眯起眼睛,颇为玩味道:   “我做得更仔细,我给姐姐调配不同的香薰,姐姐佩戴着,就能让先帝始终对她保持着期待和新鲜,我让她每天变幻着不同的妆容,姐姐的衣裳都是我给她裁剪设计的,以及风流逸趣。”   谢映之想到了萧暥房间的衣柜里,那些风情别致让人目不暇接的衣裳。   他提醒道:“你还给她排折子戏?”   “这你也知道?”容绪一扬眉,颇为欣赏地看着他,有种相见恨晚之感。   他绘声绘色道:“我设计的每一套衣裳每一个妆容,都配不同的剧本,不同的情趣,不同的戏,所有的台词都是我给她精心设计的,先帝喜欢我排的戏,先帝只有在和姐姐相处的时候,逐渐不是一个皇帝,时而是一个丈夫,时而是一个情人,时而是一个……”   “恩客。”谢映之替他道,“你让你姐姐扮演烟花女子?”   容绪把玩着指间的红绳笑道:“这种游戏,让先帝感到前所未有的新鲜。就像你,彦昭……”   他弯起眉眼看向谢映之,“每一次看到你,你都给我带来前所未有的新鲜感。”   他的语气活像一个迷人的无赖,叹息道:“春风十里桃花渡,卷上珠帘皆不如。”   谢映之见天色将明,没时间和他东拉西扯,单刀直入道:“既然你是为了王皇后封后,保住太子的地位,那么在王皇后加封之后,这种游戏就该停止了。”   容绪叹了口气:“彦昭,有些事,不是你想停就能停下的。”   谢映之目光深沉:“因为你们还用秘药,导致先帝上瘾了。”   “彦昭,这是情爱,说不上对错,两厢情愿的事情罢了。”然后他有些寂寞道:“这些跟你说,你也不会懂。你这个人无关风月,不过这样才更有味道……”   他眯起眼睛别有意味地打量谢映之的身段,“反倒是未经雕琢之璞玉,有浑然天成之逸趣啊!”   谢映之不料此人尽管被捆在这里,这狎昵之态、觊觎之心,竟依旧不知收敛。   谢映之正色道:“为了王氏能掌握朝政,你们姐弟惑乱宫廷,用勾栏之术迷惑先帝,配置秘药致使先帝身体亏损,这些秘药丹丸服用久了,药效就越来越弱,所以你们只有不停地增加这秘药的用量,最后才致使先帝暴薨。你们形同弑君。”   “你胡说!我没有!”容绪听到弑君两字顿时意识一清,激动之下,手腕上的红丝掐进了皮肤里,渗出细细血线。   “你懂什么!当时的情况根本停不下来!先帝醉后非要骑马,谁阻止得了他,不慎跌落才……那是一次事故!”   “明白了。”谢映之恍然,   他不动声色继续道:“原本先帝驾崩,太子就可继位,王家可以如愿把持朝政,然而你没想到的是,呼邪单于连同北方各蛮族部落杀入中原,由于王氏当政多年,国家早就被耗空了,各地防卫松懈,铠甲生虮虱,导致了北狄长驱直入中原,势如破竹,兰台之变一场大火烧了宫城,你更没想到的是,你的姐姐王妁不肯放弃这繁华宫室,不肯离开,最后死在了燃烧的宫殿里。”   “你一派胡言!”容绪嘴角抽搐着,脸都扭曲了。   这是亡国之罪,他哪里当得起!   他这一挣扎,手腕上的红绳顿时绷断,撞落了放在旁边的果盘   一时间珠玉琳琅满地,珊瑚,白玉,玛瑙,翡翠撒了一地,那玛瑙茄子砸碎成两段,顿时酒香四溢。   谢映之微微一诧,这居然还是中空的。刚才还严肃的氛围,顿时透出一缕诡异的绯色。   看着那汩汩流出的酒液,谢映之不忍直视,都不知道该说他什么好了。   他走过去,把那些掉地的珠玉器皿捡起来,顺便指腹沾了一点酒液闻了闻,便心知肚明了。   他摇头道,“容绪先生,你这药酒的方子不全,药材不纯,用法也不对,而且酒要温着效果才好,你盛放在玉器里,酒都凉了。药效减半。”   容绪顿时大惊失色:“彦昭……你,这都知道?”   萧暥不是什么都不懂吗?怎么感觉懂得比他还多啊?   谢映之随口道:“这酒中有萦香、合欢、苦素,金髓几位药材,萦香补血气,调理精阳亏虚。但是这合欢,先生还是不要相信那些江湖术士的信口胡言了,并没有那所谓的推波助澜颠龙倒凤之功效,至于这金髓……”   容绪瞠目结舌,当面被人教导怎么用药听得他面红耳赤,而谢映之那双明澈的眼睛里,俨然还是一种严谨的学术探讨的姿态。   这回是容绪不敢直视了,他惶惑地盯着自己再次流血的手,这场折子戏里,真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谢映之见他目光迷离神智不清,看来这玉壶冰泉用量还毫不含糊。这人越醉越深。   这药劲是层层递增上来的,最后会完全失去意识任人摆布,所以容绪将这玉壶冰泉和玛瑙酒器里的药酒配合着一起使用,对他那位主公真是特殊照应。   谢映之心道,如果今天来的不是他,是那什么都不懂的小狐狸,这会儿水都煮熟了,狐狸毛也褪了。   容绪今天交代出来的不仅是前朝丑闻,更间接导致了先帝驾崩和之后的兰台之变。   如此大罪,如何容于天下?   这是王氏最大的把柄了。   但现在不是清算的时候,如今的时局,北方有北宫达,王戎在盛京掌握兵权,西南有赵崇,凉州还没有安定,还是要留三分余地。   毕竟尚元城也还需要筹运,萧暥的军费开支今后几年都会很大。此人还有用。只要攥着他这个把柄,就不怕他兴风作浪。   谢映之从怀中取出一粒青色的丹丸。   服下这药,等一会儿容绪醒来,只会记得这晚是他自己筹划的一场折子戏,只是戏中他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把他以前那些乱七八糟的过往,心中的秘闻都告诉了萧暥。   至于说了多少,他不会记起来,但足以让他醒来胆战心惊。不知道有多少把柄落入萧暥手中。   谢映之叩开容绪的唇,将丹丸放入他口中,冷不防手腕被扣住了。   “彦昭,你忘了桃花渡吗?”容绪喃喃道,眼中颇有几分失意的潦倒。   谢映之本来已经问完了,怎么还有?   这人还交待上瘾了?   “永安城的桃花渡?”   谢映之倒不奇怪,毕竟江南江北风月之处,哪有容绪没去过的。   容绪将他的手捂在心口,低回道,“皎皎兮如轻云之蔽月,飘飘兮如流风之回雪。”   “我取道花丛几十年,从未见过少女的娇俏,少年的风流,全在那人一颦一笑间,雌雄莫辨颠倒众生。我已年逾不惑,原以为此生是不会再动真心了。”   谢映之微微有些意外,容绪这种人也会动真心?   不禁问了句:“何人?”   容绪摩挲着他修长的手指,“真是手如柔荑……”   谢映之无语地抽回手,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窗外天色微明,他今天一早要启程前往鹿鸣山,如果花间酒醉不能成行,不仅失信于天下诸侯,还会成为士林笑柄。天下人皆言萧将军沉迷声色乃至于此。那么他文昌阁策论为萧暥洗清的名誉,也会再次蒙污。   他看向依旧烂醉的容绪,心中冷然,居然还有如此阴险的用心。   谢映之不再耽搁,起身就要走。   “彦昭,你就从来没有为什么人动心过吗?”容绪忽然在他身后喊道。   谢映之已走到门口,偏首淡然道:“我不会眷念不长久之物。”   闻言容绪忽然痴痴笑了,“不是没有,只是未遇,到时候你就会知道,千秋万年,都不如红尘中得一知己相守,百世苦修,不如遇见斯人的烟花一瞬。”   他说话时已经颠三倒四,癫狂的笑声也被风吹的断断续续。竟颇似十多年前的疏狂浪子。   “你醉了。” 谢映之说罢关上了门。   天边一抹霞光,清风拂袖,谢映之走出楼阁,眉心却微微地漾起了一道轻褶。 第230章 托付+番外   七年前……   容绪正把玩着一支步摇,上面垂挂着九十九颗南海珍珠的流苏,他原本是想带回去哄长阳郡主开心的,毕竟他江南闲游十天乐不思归。   可是这会儿,他抚弄着步摇,内心不可抑制地想象着拈起那少女尖俏的下巴,抚上纤腰,然后将那步摇缓缓插入堆云翻墨般的长发。   心里思忖着把她带回去纳为小妾不可能,郡主不能容忍。那么就只有藏在朱壁居了。可以将她扮成少年?   他不由想起那少女娇俏的脸庞,眉梢眼角却隐含着少年的清飒,如果真扮成少年的模样,说不定更妙……   如留在朱璧居做他的书童,就可以光明正大地乐朝夕之与共,岂非风流雅趣?   就在这时一名绣衣卫进来报道:“主人,清邈姑娘被带走了。”   容绪眉头一蹙,谁那么大胆抢他的人?   他漫声道:“这种事,你们还需来报我?”   你们掂量着怎么处理就行了,威逼恐吓,巧取豪夺,自己有点眼力见儿,别让他来下令,有失风度。   “但那少年他说……”   容绪冷哼一声,“你们连个孩子都对付不了?”   “主人,那少年说让我们去汉北大营找人。”   容绪微微一愕,汉北大营?若是牵扯到军队的人,这就有点棘手了。   “那少年什么来头?”   “不知道,但还器宇轩昂,气质矜贵,眉眼间有股兵气。”   容绪手中的步摇发出一声清冷的声响,崩裂朱玉满地。   军队的人,这句话刺痛了他,他少年时何尝不想持三尺剑纵横沙场,如今意气消磨,再看他人少年得志,佳人相伴,让他心中抑郁难平。他偏要把人抢来。   上元夜的街头熙熙攘攘。萧暥穿着襦裙,被魏西陵牵着手在人群中穿梭。   姑娘家的裙子繁复,裙摆特别长,他一手提着裙子,“西陵,你慢点。我。”要踩到裙子了……   “其实你不用带我走,就是游个湖,怕他什么。”萧暥大咧咧道,“我会游泳。”   魏西陵抱着方澈,没理他聒噪。   方澈逃迷糊糊趴在他肩头醒来了四周看了看,“暥……暥哥哥呢?”   萧暥:……   回到公侯府,   魏西陵道:“你换了衣,先休息。”   萧暥眨眨眼,使劲暗示,“西陵,我们说好的。你赌输了!”   如果今晚让他骗过去了,魏西陵就穿襦裙给他看。   不能光他穿裙子不是?   萧暥比了比,笑嘻嘻道:“西陵你个子高,这裙子穿着正好……”   “我还公务要处理。”魏西陵一本正经道。   萧暥撇嘴:无趣。   就知道他会找借口推脱!   不过萧暥折腾一晚也困了,伸了个懒腰往外走去,“那算你欠着啊。”   萧暥出去后,魏西陵立即唤来公侯府的参将张博,主簿李彦。   “这几天汉北大营或有王氏的人前来搅扰。你们好生招待就是,但所问的一概不知。”   “是!少将军。”张博道。   “还有清邈姑娘,要安顿好,他们会去桃花渡找她。”魏西陵蹙起眉,今晚萧暥进楼演奏的时候,他就查问了,清邈有一个情投意合的青年姓柳住在安义里。但是出身寒门,一直想替她攒了钱赎身出来。   “明早就派人去安义里找柳生,送他们去想去的地方,一切路上打点和安顿都由公侯府负责,注意,此事务必保密。”   “是,少将军。”李彦道,说话间他悄悄看了一眼魏西陵,他只有十几岁,却从容沉稳,思虑周全,不由暗暗心折。   处理完这些,魏西陵径直去了魏淙的书房。   他开门见山道,“父亲,我明天想让阿暥随我去岭南剿匪。”   魏淙凝眉道:“西陵,他年岁比你小。”   在大雍十六岁才到征兵的年龄,魏西陵出生在公侯府,加上处事沉稳,个子又比同龄人高出很多,所以魏淙才破例让他提前入军。   但是萧暥,魏淙认为这孩子不适合从军,性格跳脱不守规矩,行事作风也偏斜了些。   “他得出去避一避。”魏西陵道。   魏淙问:“出了什么事?”   魏西陵将经过如实说了。   魏淙沉思片刻,道,“你处理得没错,但是。”   他看向魏西陵的目光逐渐严厉:“你去了花阁。”   “是。”   “魏氏家法,家族子弟作风不正者,该如何惩处。”   其实桃花渡是歌舞琴棋雅趣之处,并不算是勾栏风月场所。   魏西陵没有解释,“听凭父亲惩处。”   魏淙看着他料峭清寒的肩背,沉下眉,眼中父亲的慈爱终于盖过了将军的威严:“准你明日休息一天,再去岭南。”   魏西陵道:“父亲,我挺得住。”   魏淙知道他性格刚毅,从来不需要过多关照,“也罢,你带个副将去。”   魏西陵道:“父亲,阿暥可以当我副将。”   “他不行。”魏淙断然道,“军纪如山不能儿戏,我给你派个副将。”   第二天,萧暥睡到日上三竿,被魏西陵从被褥里刨出来。   睁开眼睛就见魏西陵一袭银甲,腰佩长剑,已经穿戴地整整齐齐。   萧暥从枕头里探出眼尾,挑了挑,“本大王今天不点卯,退了吧。”   接着他刚想卷起被褥,就被魏西陵揪了出来。   从永安城到岭南,光是路上就要五六天。   刚出永安城那会儿,途径的几个郡都是繁华之地,萧暥沿途遇到漂亮的姑娘,骑在马上眼神瞟飞,左顾右盼,忙得不行。   但是三天后,进入山岭,遇到的不是樵夫就是猎户,萧暥开始蔫了,叫苦不迭。   “西陵,我腰酸,都直不起来了。”   “西陵,我眼睛里好像进虫子了。”   “西陵,跟我说说话。”   “西陵,今晚到庆丰镇,听说那里的米酒酿得好,我弄一坛来。”   “军中禁酒。”   萧暥长吁了口气。“西陵,你总算说话了,快憋死我了。”   “西陵,你怎么回事儿?这几天一声都不吭。”   他再仔细一看,才发现魏西陵不大对劲,“西陵,你脸色怎么这么苍白?”   魏西陵的容色向来清俊白皙,所以一开始他竟然没有察觉到。   一旁的刘武憋不住了:“少将军几天前在魏氏宗祠前跪了大半夜。只穿一件单衣。这么冷的天,河水都没化冻,谁受得住。清早他双肩上都是霜。”   “住嘴。”魏西陵道。   刘武扁扁嘴,不说了。   “别听他。他刚来,什么都不知道。”魏西陵道。   萧暥注意到他的嗓音低哑。   他一把抓过他的手,凉得像块冰,再要去摸他额头,魏西陵偏开头去,“别闹。”   额头很烫。   萧暥明白了,这人发着烧,行军三天都硬扛着没吭一声,他这什么毛病!   西陵!他忽然惊醒,就看到魏瑄也恍然抬起头看着他。   萧暥心道,自己这是怎么回事,就因为他偷藏了魏西陵的发丝,所以老是梦到少年时的事情?   “叔,你也做噩梦了?”魏瑄问。   等等……什么叫做也?   “你经常做噩梦?”   “也不是,最近多一点。”魏瑄道,其实是很多,奇怪的梦。   自从萧暥从河里捡到的那块石头送给他后,他就睡不好,而且离望鹄岭越来越近,这梦就越来越清晰。   他梦见自己当上了皇帝,萧暥死在了寒狱里,漫天飞雪,血迹斑驳的囚衣。   他不敢睡,只有极度疲劳时才迷迷糊糊打个盹。   萧暥手中挽起一簇青丝。睡不好……掉头发了?   “阿季,你最近都这样?”他诧异道,   魏瑄顿时就像是被照妖镜逼出了原型,双肩明显瑟然一颤。   “没有。”他赶紧退开几步。   萧暥不由想起魏瑄那个哥哥桓帝,莫非……这是家族遗传?   可这孩子秃得也太早了吧?   再看着这孩子生得古雅俊美,丰神如玉,着实可惜。   魏瑄已经有一个半秃的哥哥了,自己又塞给他一只半秃的猫,难道这两两相加,能召唤出谢顶?   这么说来,他觉得自己也有点责任。   “阿季,苏苏就留在这里罢。我还有事让它去办。”   魏瑄如获大赦道:“叔,我也有事,我先走了。”   说着匆忙起身离去,他就怕萧暥还要问起什么,他身上的石人斑已经蔓延到后颈了,若仔细看,怕是要被他发现。   魏瑄走后,萧暥琢磨了一会儿不得要领。于是还是先安排手头的事情。   他挠了挠苏苏的秃头:“苏苏,你给云越稍个消息去。但别让你西陵哥哥知道。”   苏苏给他个屁股。不干!你自己去!   萧暥想起来,这猫见到云越怂的很,云越不是掐后颈皮,就是拎耳朵尖,虐起猫来一套一套不带重复的。   但是这条消息,他只能捎给云越。   只有云越,无论他下什么命令,都会一丝不苟执行。   而这件事魏西陵绝对不会照做。   萧暥捧出他的小粮仓。打开盖子,眼睛弯了弯,“苏苏……”   苏苏一看,眼睛发绿手舞足蹈扑了上来,随即萧暥就感觉到下巴湿嗒嗒地被舔了一记。   “苏苏!”   把他当成小鱼干了?!   苏苏这才伸了个懒腰,送信去了。   半天后,云越打开信,犯愁了。   两件事,第一件事,他不想做,第二件事……他不由想起魏西陵凛若冰霜的脸。   他不敢做。   *** *** ***   一天后。   萧暥摸了摸苏苏的秃头,好样的,扔给它一条小鱼干。   一边寻思着,云越果然是能干的小助手,怎么办到的啊?他都不敢,同时心怀内疚地暗搓搓希望云越小朋友现在还安好。   就在这时,帐门掀开了,阿迦罗魁梧的身影出现在门前。   这两天他难得和阿迦罗相安无事。计划已定,谁都不想节外生枝,除了一件事……   萧暥道:“我们兵力不足,我手下还有一百多人可用。”   程牧,伏虎他们必须在动手之前放出来,不然一旦事起,他们被俘,处境就很危险。   阿迦罗走过来挨着他身边坐下,无比自然地拉过他一只手,在手心里拢着。   “你的戒指呢?”他忽然问。   萧暥左手食指上空空如也,只剩下无名指上那枚鸽子蛋。   “你不喜欢看到,我扔了。”萧暥随口道。   闻言阿迦罗揽住他的肩,大力把他搂到了怀里,轻啄了下他的脸颊,低沉道:“你会那么听话?”   玄首指环萧暥让苏苏带给云越了。   云越现在是魏西陵的副将。云越心思敏捷,向来不需要自己多说什么就能会意。该做什么,他都知道。   “这是我合作的诚意。”萧暥稍稍偏开了脸,阿迦罗下颌的青茬扎得他脸上颈窝里又麻又痒。   紧接着一只大手就把他的脸扳了回来,火光下,阿迦罗凝目注视着那俊美的容颜,“别跟我谈合作,你是我的妻子。”   萧暥道,“既然你说我是你妻子,那么他们是我的下属,你该放了他们。”   萧暥一边心道,注意是你说的嗷,不代表我承认了。   阿迦罗沉下眉,琥珀色的眼睛里深深地不见底。这只狐狸,还是那么狡猾。   “好,我可以设法把他们弄出来,但是,既然你是我妻,那栾祺是我兄弟,也是你的兄弟,告诉我他在哪里。”   萧暥心中咯噔一下。   其实他就是不说,他们也快要找到栾祺了罢,也就在三五天内。   “我们兵力不足,洛兰部有三千骑兵,我们后天就要动手。”阿迦罗道,“事情急迫,等不及。”   萧暥脑中飞速地思索着,洛兰部三千骑兵,虽然不知道战力如何,但是这些人若是归了阿迦罗调遣,那么阿迦罗的实力又会增加很多。但是,如果不说,程牧他们会一直被囚禁下去。在王庭事变后,他肯定要撤离北狄草原,不能把他们这些人抛下。   他不会抛弃他的士兵。   “我告诉你。”他道。   *** *** ***   一道火光照亮了草棚。   北小王栾祺在这里整整呆了五天后,终于出来了。   洗了澡,吃饱了后,阿迦罗就把这几天的情况跟他说了一遍。   “世子,你要起事?”栾祺紧张道。   阿迦罗道:“我不会将草原的未来交给维丹这样什么都不懂的小子,更不会让穆硕控制维丹为所欲为。”   栾祺立即道,“世子,我洛兰部誓死追随世子!”   阿迦罗拍了拍他的肩,“我知道你是我的好兄弟。”   但是他心里很清楚,他们其实只有一半的胜算,完全是在赌运气。   虽然他们占了奇袭的优势,而且阿迦罗有一个周密的计划,但尽管如此,他要对抗的是单于王庭的上万骁狼骑,穆硕手下七千奔狼,以及聚集在单于王庭的五大部落军队。   兵力差距太过悬殊。   一旦没有在第一时间控制单于,切断他与其军队的联系,并同时除掉穆硕,那么等他们反应过来,发起反扑,就极为危险了。   栾祺抖着嗓子道,“世子,我洛兰部还有三千骑兵,都听你调遣!”   阿迦罗沉下了眼眸:“栾祺,后天是一场赌博,我要对抗的是我的父王,这是犯上作乱,恐怕驰狼神都不会站在我这一边,但我还是要去做,洛兰部是我的手足兄弟,我不要让我的兄弟和我担同样的风险。”   “世子!”栾祺急了,“难道你质疑我们的勇气和忠诚吗?”   阿迦罗一只手重重按在栾祺的肩膀上,“栾祺,你要保护好自己,保护好洛兰部,只要洛兰部不参与兵变,不管后天谁输谁赢,洛兰部都会安然无恙。”   “世子,难道你要让我旁观?”栾祺急得额头青筋直跳,他呛然拔出了刀,横在面前:“世子,那么你就断去我握刀的手,除非让我成为一个残废,才能阻止我去战斗!”   阿迦罗默不作声夺下刀,锵地一声,弯刀入鞘。   “栾祺,其实我有件事需要你去做。”他一字一句道,“最重要的事,只有托付给兄弟,我才放心。”   栾祺顿时精神一振,“什么事?”   阿迦罗深深望了眼大营的方向,帐内火光尤亮,那人也许还没歇下。   “有一个人,如果我赢了,你们抓住他,别让他跑了。如果我输了,你们拼尽全力,护送他走,离开这草原,越远越好。”   “世子,你不会输的!”栾祺激动道,输了,那就是万劫不复。   “他是我妻子。我要你保护他。”阿迦罗低沉道。   “妻子?”栾祺猝然一惊。世子什么时候娶妻的?   阿迦罗凝视着他,语调重重道:“洛兰部,能办到吗?”   栾祺喉咙里顿时一哽。一时间热血和酸涩同时涌上心头。看来阿迦罗已经准备好了,后天就是一场生死。   草原上的男人在决战之前,会把自己的妻子托付给自己最信任的兄弟。   *** *** ***   雍州,鹿鸣山大营   入夜,薄暮冥冥。   秦羽送谢映之到山下。就见山前车驾已经备好,并配一队数十人的武士,皆外穿袍服,内着甲胄。一眼看上去就像是普通的商贾。   没想到秦羽这人厚重少文,考虑地倒是非常细心周到。   他微微莞尔:“大司马费心了,我只需一骑即可。”   秦羽一惊,这里到凉州山高路远,谢映之虽说是玄首,必有手段,但是毕竟从来没见过他用过剑,而且就算他的本事再大,路上遇到劫匪该怎么办?孑然一身上路,连个护卫也不带?随身侍候的仆从也不带?乱世里孤身上路?   他忧心忡忡道:“先生此去塞外千里迢迢,无人护卫,如何使得?”   谢映之道:“无妨,玄门中人向来不受拘束。”   秦羽算是服了他了,他倒是不羁,来去潇洒。   但是他哪里是普通的玄门中人,他不仅是玄门之首,还出生晋阳谢氏,在士林中是和云渊齐名的大名士。怎么就不懂得惜身,偏要冒此风险。   秦羽坚持道,“西北虎狼之地,胡夷杂处,路上盗匪横行,先生孤身行路,如何使得?这样,我不放心。”   谢映之淡然微笑道:“大司马差矣,若有马车护卫,反倒是惹眼,引来麻烦,我现身无长物,两袖清风,贼寇图财,不会劫我。”   秦羽浓眉簇起,这话也有道理,但是也不止图财啊,虽然这样想有点不敬,但是谢先生这容色,风流俊逸,万一遇到图谋不轨的人……   谢映之失笑,“那就更不可能了。”   秦羽一愣,他还什么也没说,“先生知道什么了?”   随即他想起萧暥说过,谢映之对一切洞若观火。   秦羽被他看穿心事,颇为有点尴尬地摸了摸下颌的青茬,赶紧道,“那彦昭就拜托先生了。”   谢映之颔首,“大司马放心。”   其实谢映之原本是打算在鹿鸣山狩猎之后再去西北的,但是今年绵延的秋雨把秋狩拖成了冬狩,战局不待,他只能在冬狩开幕后就立即去塞北。   “冬狩的大局就要大司马稳住了。”   秦羽笃定道,“先生放心,我会谨遵先生嘱咐。”   谢映之道:“若有不决之事,可以问江浔。他虽然年轻,但多谋善断。”   秦羽道:“先生推荐的人,一定不会错。”   天色已晚,秦羽站在鹿鸣山下,望着那一骑如云,消失暮霭沉沉中。   大梁城   几杯酒后,苏钰有些熏熏然,耳边是丝竹之声袅袅传来。   他本来是世家公子,玄门的清修也并不禁乐舞丝竹,谢映之向来开明,甚至不禁酒,只是谢映之本人不喝酒,所以引得玄门中弟子效仿。   苏钰的酒量并不好,几杯酒下肚,头脑就有些昏昏然,眼前光影交错,听得有人说道,“此次鹿鸣山冬狩,那个新科的仕子江浔也去了,据说是云渊大名士点他的名。”   苏钰听着那声音有点耳熟,又想不起来。   “这个江浔虽然没有入仕,却颇得云渊大名士的青睐啊。”   但是接下来那人的一句话就让苏钰心里一沉。   “听说不仅是云先生的青睐,谢玄首收他入了玄门,还是直接拜入门下为弟子。”   苏钰顿时一把抓住那个人,“你胡说什么,玄首从不收徒。”   他知谢映之平生不喜有羁绊,他唯一的一个徒弟纪夫子,也只传医术,不传玄术。   这个江浔,何德何能? 第231章 套路   阿迦罗回到帐中的时候,萧暥已经卷着兽皮毯睡着了,这些日子以来,他似乎已经习惯了兽皮毯带着原始生烈的气息。   阿迦罗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抬手撩起丝帐,烛火的清辉掩映着眼前那娴静的睡颜,宛如朝露美玉,让他看得出了神。   他多年没有这样的感觉,无论王庭明争暗斗疾风骤雨,回到这帐中,便是软玉温香绝代姿容,有美一人此生何求。   难怪中原人有句话,‘温柔乡,英雄冢。’   可惜萧暥和温柔半点不沾边。他是一柄用精钢和寒铁锻造的利剑,剑身上遍布美艳绝伦的花纹,剑脊上还开着森然的血槽。   阿迦罗竟情不自禁地想,一柄绝世的名剑,哪个英雄不爱?这才是他想要的将来的阏氏。既是美人,又是名剑。   他在胡床边坐下,浮想联翩中不禁欺身靠近,随即眼底忽然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那是枕头下露出寒光熠熠的半柄利刃。正是阿迦罗送给他的宝刀。   枕刀入眠。   看来这狐狸即使是睡着了也要露出一截尖锐的长牙。似威胁又像警告,只有这样他才安心地入睡。   阿迦罗深吸一口寒夜的冷气,养了那么久还是那么扎嘴。   这些天来其实阿迦罗一直在极力地克制着自己。   那如急流般磅礴的激情就像是被扼住的洪水,让他拼尽全力去隐忍,去压制,才能阻挡着自己汹涌的情感决堤而出,伤到或者触犯到眼前的人。使得他最近合作积累的一点点友善功亏一篑。   他动作轻柔地在萧暥身边躺下,终于探手抱住了他。   萧暥挣了下,睡梦中皱了皱眉,像是出于野兽般警觉的本能,意识到那不是侵略性的举措,方才相安无事。这是他们在多日剑拔弩张火光激溅中达成暂时的和平,各退一步。   阿迦罗拢着他,下颌贴着那雪白的脖颈,鼻间萦绕着幽淡的香气,尽管内心却夏天干涸的河床一样渴望着雨露。胸中似有一团火苗灼烧着他的理智,但他依旧想维持这种眼前的祥和。维持这种难得的温情。   而且他清楚这狐狸的野性,一旦被他以粗暴的动作惊醒了,恐怕给他的,那就不仅是雨露了,还有雷霆。   就像驯服一匹烈马不能急躁,他要以忍耐来擦拭打磨这柄名剑。让他收敛起锋芒,卸下防备,不再咄咄逼人。这个过程也是对他自己的磨砺。让他更沉得住气,才能无坚不摧。   阿迦罗凑近他耳边,低沉道:“我不会强迫你,直到你哪一天心甘情愿地给我。”   *** ***   营帐里   魏瑄随手将一束青丝弃入火盆中,这几天他已经习以为常了。石童那种怪物他亲眼见过,也清楚变成那种怪物的过程,石斑蔓延,肢体麻木,失去知觉,掉头发,接着就是骨骼和肌肉萎缩。   但知道是一回事,那毒素一点点渗进骨肉,剥夺他往日的容颜时,难免会让人失措。   魏瑄很快冷静下来。   其实他此番跟着萧暥出塞,本来就有不再回去的打算。   如果他最终要变成一个怪物,那么这茫茫草原和戈壁,就是他最好的归宿。   ……   这时,帐外传来一道清稚的声音:“阿季,我来看看你……的猫。”   魏瑄道:“苏苏还没回来。”   没等他说完,维丹已经一掀帐帘进来了。   “我想找你说话。”   魏瑄起身照例为他煮上一炉茶,微笑道,“我还来没有恭喜王子,明天是你加封少狼主的日子了。”   维丹坐在火炉边,身上带着深夜的寒气,神色不大好:“阿季,也许我不该当少狼主。”   “嗯?”魏瑄拿起茶盏的手微微一顿,“王子为何如此说。”   维丹目光忧郁:“王庭有不祥的征兆。天寒地冻,王帐里却出现了蛇,蛇和鼠,巫师说预兆着纷争。”   魏瑄拿起一盏温热的茶递给维丹,淡淡道,“王子不用多想,冬天也是有蛇的,可能这几日天气暖了,蛇才出来晒太阳的。”   他声音轻柔悦耳,举止优雅从容。维丹忽然发现每次心乱如麻的时候,到他这里喝一盏茶,似乎就自然地纾解了。   还有他身上若有若无的温雅宫香,让人不禁想要靠近一些……   维丹顺势就握住他的手,带着惴惴不安道,“阿季,你告诉我,是不是我不该当这少狼主?”   魏瑄静静道,“不,没有人比王子更适合当少狼主,当草原将来的大单于。”   “你那么想?”维丹神色一振,随即又快速黯淡下来,郁郁道,“其实我本来就不想当草原的王,草原太广阔了,我羡慕阿迦罗,如果能和自己喜欢的人一起驰骋草原,还要当王做什么。”   魏瑄心中冷冷地想,阿迦罗的野心可不仅是要做草原的王。   他道,“维丹,你不做王,就连自己喜欢的人都保护不了。”   维丹猛地抬头,似乎被这句话触动了什么。   魏瑄墨澈的眸子里一片清幽。   昨夜大帐里,萧暥眼中燃烧着寂寂的冷焰,他道,   “最好的结果就是阿迦罗和单于两败俱伤,若单于和阿迦罗都战死,再除掉穆硕,北狄各部落就会陷入群龙无首的大乱,届时我们出面拥立维丹为新任的单于。从此让北狄的狼王成为大雍朝的傀儡,只有这样,北狄草原才能有永久的安宁。”   杀强留弱,这就是萧暥的战略。   一念及此,魏瑄郑重道:“维丹,你是王,是草原未来唯一的狼王,我会自始至终拥护你。”   维丹眼中顿时闪过一抹清亮:“阿季,真的么,你相信我可以成为王?”   魏瑄耳边回响起那人冰玉般清冷的声音,“殿下,你要获得维丹的信任,战后安抚维丹和北狄各部笼络人心就需要你了。”   魏瑄道:“我相信你。”   维丹神色一振,如释重负地笑了出来,“阿季,有你这句话,我就没什么好犹豫的。”   魏瑄看着那一无所知的维丹,明天,他将会失去父王,哥哥,舅舅,以及他部族中的勇士,最后只剩下他……   魏瑄记得火光映着萧暥冰冷的眸子,他说,“阿季,这是战争。”   ***   天边一缕薄霞映着冬日苍黄的草原。   魏西陵向来起身很早,帐中一点残灯将熄未熄,朦胧的天光中,隔着纱帐看到了一个人影。   “云越?”魏西陵微微一诧。   云越不是刘武,他每次都会规规矩矩在军帐外禀报了,得到允许才进来,尤其这还是魏西陵的寝帐。   他感到一丝不寻常,“有事?”   “将军,今天我想为你束冠佩甲。”云越振色道。   魏西陵毫不留情回绝:“我说过,你是我的副将,不是侍从,下去罢。”   云越以前如何当萧暥的副将的,魏西陵不予置评,但这不是他的习惯,他也不喜欢被人侍候。   “将军,今天是决战之日。”云越道。   他说着径直去拿了棉巾,打了清水,乖巧道,“让我为将军束发戴甲罢,就今天一日。可以么?”   魏西陵蹙眉。   片刻后,   云越悄悄将那枚寒光流溢的指环穿入了固定发冠的银簪上。   ***   清早,一缕晨曦照入大帐中。   萧暥坐在妆台前,看着妆台上摆满琳琅满目的珠玉首饰皱起了眉,这北狄女子的首饰可半点都不比中原女子少。   “我不戴这些。”他拒绝,戴上这些东西束手束脚,待会儿妨碍他打架。   阿迦罗倒是罕见地耐心,从背后揽住他的肩,哄道:“今天是大典,打扮得漂亮些。”   萧暥偏首看向他,眼梢危险地一挑。   阿迦罗拥住他大笑,顺便就制住他的手脚:“我说错话了,你不装扮也漂亮。不过妆扮了……”他有力的手臂渐渐收紧,呼吸也沉重几分,“更让人欲罢不能。”   说着情不自禁埋首在他颈窝里,这次萧暥却没偏开头,也没有闪,直到清致的初雪上绽开一点娇艳欲滴的嫣红。   萧暥没有避开,因为他清楚今天或许是这个男人最后一天。接下来他要做的事情,一定会让阿迦罗对他恨得咬牙切齿,又或许阿迦罗连咬牙切齿的机会都没有了。   这无关个人恩怨,只是立场。   他敬阿迦罗是个对手,是条汉子,也是枭雄。   所以若有机会杀他,也绝不会手下留情。   阿迦罗罕见地感觉到今天早晨这狐狸特别乖顺。   那难得一见的柔情让他一时心醉神迷,迎着初升的晨光和即将迫近的恶战,这些天压抑已久的热切渴望,不可遏制地汹涌激荡起来。   萧暥按住他开始放肆的手,敏捷地旋身而起,“我给世子弹支曲子。”   阿迦罗蓦然怔了怔。   帐外,朝阳在初冬厚实的云层后喷薄而出,在苍黄的草原上洒下一片火焰般的金红。   大战之前,最后的一个黎明。   很多人注定是看不到今天的太阳落山了。   萧暥修长的手指轻抚琴弦,铮然振响,若铁马冰河入梦而来。   不知道为何,竟有一种说不出的悲壮。   阿迦罗端坐在他对面,面色凝重,不知在想什么,琥珀色的眼眸中有不明的情绪翻涌。   此情此景,居然……有种霸王别姬的既视感?   萧暥有点佩服自己这会儿还能胡思乱想。   能想点吉利的吗?   比如说,此番他运筹帷幄,已经稳操胜券,应该更像十面埋伏里的韩信罢?   算了,韩信结局也好不到哪里去……   栾祺走到帐前时,就听到大帐内传出松风流水般的琴声。   他才想起来世子已经娶妻,这会儿大战之前,怕是正伉俪情深之际。他识趣地驻足,等在帐外,直到琴声夏然而止,才掀开帐门进去。   可是刚跨进帐门,他整个人剧烈地一震,顿时如背冰霜,错愕地看着眼前的情景。   只见那天绑了他的匪寇正锦衣绣服地坐在琴案前,阿迦罗从身后搂着他,霸道地扼住他的双手,正动情地伏首沿着他下颌到脖颈流畅的线条一路细啄下来,那人雪白的颈侧上赫然有一点让人眼热心跳的樱红。   栾祺盯着那片清致的肌肤看了好一会儿,眼睛都要刺出血来。   阿迦罗也发现了他,并不意外,坦然道,“栾祺,他现在是我的妻子。”   栾祺不知所措,只觉得脑中嗡嗡作响,脸上的肌肉不住抽搐。可那不是个男人吗?妻子?   萧暥趁机摆脱了阿迦罗,眼角勾了勾,正想赖兮兮地打个招呼气他。   就听阿迦罗道:“栾祺,今天你带人负责保护世子妃。”   等等……什么?   萧暥蓦然怔了怔。   就听阿迦罗道:“今天我有要事,世子妃就不必参与了,栾祺,你带洛兰部的人保护好他,不许他离开你视线。”   卧槽!萧暥顿时意识他被套路了!   不是说好的阿迦罗今天解决单于,让他除掉穆硕吗?   萧暥思绪飞转,立即明白过来,这一切都阿迦罗骗他的,为的是让他以为大计已定,这几天在王庭里消停点。别搞事情。   所以,自始至终阿迦罗对他的态度从来没有变过。就是把他当做妻子。   至于夺嫡谋权兵变之类都是男人的事情,让他别掺和?   萧暥愕然,他居然上了这个蛮子的当了!   这也难怪他,之前他对付阿迦罗屡屡得手,太容易了。   果然是轻敌则必败啊,阿迦罗这厮居然把他套路了!让他在王庭像个花瓶似的当了那么多天世子妃?   尔虞我诈,原来阿迦罗和自己一样,无论什么情况下,头脑都是清醒的。   但是现在后悔已经来不及了,萧暥做过的事也从来不后悔。   阿迦罗看着这狐狸上当后一脸懵的样子,觉得更可爱了,抬手勾了勾下他的下巴,并在手指要被咬掉之前飞速撤回。   他心情大好,对栾祺道:“我先去王庭准备,待会儿有宴会,栾祺,世子妃装束齐整后,你护送他赴宴。”   “等等。”萧暥忽然出声叫住他,“那我的人呢?”   他不能赔了夫人又折兵。   阿迦罗道,“这些人本来是留作修建月神庙的,现在典礼备齐,他们也没什么用,我待会儿就去放他们。”   阿迦罗走后,萧暥看了眼栾祺,现在丝毫没有作弄他的心情了。   “你带了多少人?”萧暥问道。   栾祺盯着他,恨不得把他的狐狸皮扒了做条裘皮大衣。   “三百人。”栾祺带有敌意地打量他,“还想绑我?试试?”   上一回他见萧暥,那人一身匪气,大咧咧地坐在柴草里晒太阳。现在居然摇身一变,华服粉妆楚楚盈人,虽说是个男子,但是一双眼睛浅媚风流,顾盼间眸光流转,把世子迷得神魂出窍,居然还娶了他。   栾祺盯着他的目光像照妖镜似的,握拳的手骨节突兀。   萧暥心道:泥煤的,看什么看,老子也不乐意啊!现在你看我不顺眼,我看你也头痛,咱两谁也说不上谁更惨一点。   而且更郁闷的是,这套还是他自己钻的。   原本阿迦罗兵力不够,没有多余的人手来看住他。现在栾祺回来了,他顿时多出了洛兰部的兵力,萧暥本想着,好钢也要用在刀刃上,单于才是阿迦罗的头号大敌。   怎么用来对付他了?太看得起他了吧?   还有这个栾祺,因为上回的绑架事件,简直是新仇旧恨冤家路窄。   看来此番,他算计阿迦罗,阿迦罗却反算计了他,谁都不是省油的灯。   ***   宴会场地在数十里外的牧马坡,那里有一片茂密的林海树丛,北狄的贵族向来有宴会后狩猎取乐的风俗。   萧暥穿戴齐整,坐上车。心知现在的情况非常不妙。   此番别说是和魏西陵里应外合拿下王庭,他行动都受制于人。   看来阿迦罗这厮今天不仅是要夺取单于之位,还要把他给抓了。 第232章 狩猎游戏   北狄人的车驾厚重,没有浮华的装饰,也没车厢,像轺车那样上面加了个遮阳的伞盖。   女眷的车驾,车顶还有纱幔垂下,车盖四角坠着獭兔毛绒的铜铃,行进起来叮当作响,大概是提醒来围观的牧民回避。   尽管如此,车驾一驶出王庭就被堵得水泄不通,牧民们争相前来围观传说中让阿迦罗世子杀上王庭,从大单于那里抢过来的美人到底有如何惊为天人的容貌。护卫们只好拿着鞭子沿途驱赶人群。   北狄人粗犷,其实好美之心远不如中原。这番景象让萧暥有点体会到谢映之每次出行的困境了。很久没有见谢玄首,萧暥有点想念。若今天谢映之在,他不至于因为轻敌,居然被阿迦罗给套路了。   以此推断阿迦罗告诉他的夺嫡计划都是诓他的。   尽管如此,有一点萧暥深信:阿迦罗决然不会让维丹当上少狼主。   维丹一旦成为少狼主,就是单于之位的法定继承人了,之后再要推翻,行同谋反。   虽然阿迦罗今天要做的事情和谋反也差不到哪里去了,不管他是想要夺权还是杀了单于自立。就看他的手腕有多狠了。   现在的问题是,阿迦罗会怎么做?   阿迦罗和他都是久经沙场的老兵油子,从军人的角度来说,最有效的就是发动兵变。   那么目前可以选择的袭击地点有三处,猎场,宴会,和最后的神庙加封大典。   萧暥之所以选定这三处,是基于阿迦罗兵力不足的现状。   阿迦罗应该不会自不量力地去袭击戒备森严的王庭。   而这三处都不在王庭内,还可以分散王庭兵力,这对阿迦罗来说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那么就剩下一个问题,阿迦罗会选择攻击哪里,什么时候发难?   萧暥心里正寻思着,牧马坡已经近在眼前了。   那是一片平缓的草场,一望无际莽莽苍苍。   萧暥思忖着,此处离开王庭很近,一旦出事,王庭的骑兵可以最快的速度调来镇压。   而且他发现沿途往来王庭和牧马坡之间的骑兵调动络绎不绝,可见经过前次蛇鼠的暗示,大单于显然加强了防范。   放眼看去,这地方一览无余,没有隐蔽之处,也不适合伏兵,所以阿迦罗在宴会上动手可能性不大。   ***   草原上的宴会就在旷野上用帷幔围出一块区域,兼有挡风的作用。就像一个围场。   这会儿围场外穆硕正在部署负责警戒防御的奔狼卫。那些武士个个穿戴着锁子甲,高大威猛,一看就是专门挑选出来的精锐。   萧暥在心里约莫计算着兵力,就在这时,两名凶神恶煞的武士拦住了车马。   “停车。”   萧暥长眉微微一挑,他注意到那武士的脸上还有道新鲜的刀伤,立即想起了几天前阿迦罗杀上王庭,这些奔狼卫吃了大亏。   栾祺上前道:“这是世子妃的车驾,你们要做什么?”   穆硕背着手踱步过来,面目不善道,“请世子妃下车接受盘查。”   栾祺道:“大单于有令,部落首领以上都不需要被盘查。”   “那是对我们自己人,可他是中原人。”穆硕别有意味地看向萧暥,“我们很快就要和中原人打仗了,我得仔细查一查有没有奸细。”   栾祺嗔目道:“世子妃怎么会是奸细?”   虽然说这句话栾祺自己心里都没底,此人来路不明,更兼容貌昳丽,气质清夭,行事乖邪。先是绑了他,现在又迷惑世子,目的不纯。   穆硕拉长调子道,“北小王,我知道你母亲是中原人,你若是要刻意袒护……”   “你再敢提我母亲!”栾祺顿时疾声道。   萧暥不想在这里闹起来,问,“你要怎么查?”   穆硕上前几步,无礼地撩开车帘,鼻尖就要对上萧暥的下颌,“很简单,我要搜身。”   萧暥心里一沉,他随身带着阿迦罗给他的宝刀,那是他的长牙。刀不离身。   “不得对世子妃无礼。”栾祺拦在前面,十几名洛兰部武士立即围了上来。   “世子妃?”穆硕嘲讽道:“他是个男人,有什么不能碰的?还是他身上藏了利器,企图宴会行刺?”   “穆硕,北狄人本就随身带刀。”栾祺道,   “我们北狄男子随身带刀是没错。”穆硕皮笑肉不笑道:“可他不是女眷么?”   萧暥明白了,穆硕此人心胸狭窄,今天维丹加封后就是未来的大单于,他有恃无恐,这是在找茬报复。   但萧暥此时穿着世子妃繁缛的服饰,行动不便。稍稍一动就觉得身上环佩琳琅作响。阿迦罗绝对是故意的,用这浮华的服饰困住他的手脚,穿着这衣服别说想打架,走路都能把自己绊死。   穆硕一挥手,“给我搜。”   周围的如狼似虎的奔狼卫早就等不耐烦了,跃跃欲试正要上前。   “谁敢动。”一道低沉的声音从他们身后传来。   穆硕作色道,“世子,我这是执行大单于的命令。”   阿迦罗目光越过他,环顾四周的奔狼卫,手按上了刀柄,“你们谁来,我等着。”   那些刚才还气势汹汹的奔狼卫顿时面面相觑,他们脑子里还烙刻着当日王庭前的血雨腥风,不由自主地暗暗退后。   穆硕嘴角的肌肉抽搐了下,狞笑道:“世子,我可是为你考虑,你娶一个敌人,可别将来怎么死得都不知道。”   阿迦罗冷然道,“不用首领费心。”   说罢撞开他的肩膀,径自上前搀着萧暥的手接他下车。   萧暥一身浮丽的裙衫行动不便,只能任他牵着手挽着轻腰下了车,因为裙摆很长,稍有不慎还要踩到,被迫步履款款走进宴会场。心中无比诡异。   穆硕盯着他们的背影,目光阴鸷。   ***   北狄人的宴会极为简便,地上铺设着地毯,上面放置着坐席和胡桌。当中架着火堆,架子上里烤着肉。   几个赤着胸膛的彪形大汉在场中格斗搏击取乐,弄得草场上泥土飞溅,周围一群人呜呜嗷嗷地跟着起哄。   胡桌前有口大锅,里面盛着热腾腾的羊汤,架子上翻烤着金黄冒油的羊羔。烟气熏天,让萧暥感觉是置身于一个大型野外烧烤。   大单于坐在正中,旁边是阿迦罗,维丹,以及穆硕等各部落的首领。   萧暥一落座,宴会上那些肌肉虬起,面目粗犷的汉子都毫无避讳地向他投来热切的目光,看得他一身的鸡皮疙瘩。   萧暥心中恨恨地骂:泥煤的,没见过女装大佬?看什么看?!   他早上被阿迦罗套路了,穿着笼子般的礼服,又被穆硕拦着差点搜身,憋着一肚子不爽,这会儿眼梢挑起,敌意纵生地反瞪回去。   他这回眸一杀还没见血,就被阿迦罗大力搂进了怀里,安抚道,“别跟他们一般见识,都是粗人。”   萧暥搞不懂了,怎么着他还挺得意?   难不成就像男人带着一个漂亮的老婆赴宴,倍有面子?   萧暥不理解这种心态,他没老婆。现在还被别人当成了老婆?当真憋屈无比。   他的手扣向腰间那只肆意揉抚的大手,就势擒住手腕反向一拧,阿迦罗吃痛地闷哼了声:“你就不能温顺一点。”   他说着看了看不远处,正盯着他们眼睛充血的栾祺,低声笑道,“在我兄弟面前,给我留点颜面?”   萧暥立即反问:“那我的兄弟?”   阿迦罗懒洋洋地抬手理着他的发辫,笃定道:“大单于下令放人了,我亲自去放的。”   说罢一手继续肆无忌惮地揉捏着他的轻腰,一手娴熟地翻烤着架子上的肉。两不耽误。   萧暥迟疑地看了看他,心中思忖,程牧等人已经被关了很多天,几乎没有武力威胁,扣留他们没必要。   只要程牧伏虎他们被释放了,他就再没顾忌。只要趁待会儿乱起,设法带走嘉宁。魏瑄能办好的。   现在就剩下一个问题,阿迦罗到底会选在什么时候动手?   阿迦罗把烤得香嫩肥腻的羊肉递到他盘子里。   北狄人吃的烤肉都是血糊糊的半生肉,萧暥吃不惯,所以阿迦罗每次都是亲自给他烤肉吃。   这举动看得一旁的华昕夫人连连娇怨地瞟向无动于衷的大单于。   此时萧暥食不知味地吃着烤肉,脑子里片刻没闲着。   阿迦罗如果要动手,那么就剩下两个地方,猎场和神庙。   如果他来选,他不会选猎场,打猎时弓箭刀剑齐备,猎装的皮甲也有一定防御性,围猎等同于一场演兵,猎队之间的配合犹如战场上的战术合围,其战斗力丝毫不逊色于战场,王庭的猎队的武力值也不弱,阿迦罗想要在猎场上发难单于并不容易。相比之下,神庙……   他偏首试探问,“世子莫非是想等晚上?”   战术上说,晚上突袭,对方就摸不清他们有多少兵力,同时神庙里不能动兵戈,不能见血,所以无论单于还是穆硕,都不会在神殿内带兵刃,这是个绝好的机会。   “伏兵神庙,出其不意?”萧暥微微勾起眼角,瞟向阿迦罗。 Y.U.X.IW   阿迦罗沉下眉,眼中迸出几分躁火,忽然大力把他揽进怀里,低沉道,   “萧暥,你是我的妻子,以后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保护好你,战争已经与你无关了,你还不明白么。”   萧暥眼梢危险地挑起,紧接着被铁钳般的大手扳起了下巴。   阿迦罗凑近他耳边,“而且我也绝不会在月神庙动手。那是我们大婚的地方,我不会让那里染血。”   萧暥心中一沉,立即反应过来,那么就剩下一个地方了,猎场。   阿迦罗要在狩猎的时候动手!   这么做虽然不聪明,但却非常符合阿迦罗一贯的做派。男人间的事情,战场上解决。宴会上动黑手不是汉子。   而且狩猎的时候,虽然单于身边有猎队保护,但比袭击重兵把守的王庭,要容易得多。   就在这时,场中一阵悠长的牛角号声响起。   大单于举杯高声道:“我的战士们,喝完这杯酒就跟我去打猎,此次狩猎中,猎获野兽最多的人,将由你们的少狼主亲自封为赫图尔。”   这话一说,下面的北狄士兵顿时亢奋地嗷嗷直叫,“少狼主!少狼主!”   在北狄,赫图尔是勇士的意思,   要当上赫图尔,不仅要有过人的箭术和马术,还要有极好的运气。尤其是冬天。   冬天野兽蛰伏不出,大多都是一些黄羊野兔之类,遇到一头野猪都极为庆幸了。有些人箭术虽好,但是在林中盘桓大半天都遇不到一头野兽。   一旁的余先生低声道:“大单于,冬天的野兽不多,我们的战士们虽然勇猛,但缺少猎物啊。这是维丹王子的初次加封,若加封的赫图尔,不过就是猎了几只黄羊,这……”   呼邪单于顿时明白他的意思,这维丹的加封就有点难堪了。   呼邪单于皱眉,“但本单于话已经许诺,不能收回。”   “我有个主意。”穆硕献计道,“我们不是抓了不少中原的奴隶,把他们放林子里去,补充猎物的不足。”   闻言萧暥瞳孔骤然一缩,这也太阴毒了!   他立即看向阿迦罗。   阿迦罗不是把程牧他们都放了吗?   显然,这一出阿迦罗也措手不及。他愕然道,“穆硕,大单于已经下令放了他们!”   穆硕冷笑道:“大单于下令放人,可没说放几人啊。”   萧暥心中一沉,立即明白了,放一人也是放,这是套路。   就听穆硕道:“大单于,我们接下去就要和中原人作战了,这次狩猎可以当做一次实战的演习,把那些中原人放到林子里去,让我们的士兵来猎杀他们,看着他们奔走逃亡,岂不是比猎杀野兽更有意思?"   北狄人向来野蛮好战,扫荡大雍朝边郡屠村屠城,烧杀抢掠是家常便饭。猎杀黄羊野兔,哪里比得上猎杀这些活生生的奴隶,更能激起他们的兽性和杀戮的欲望?   穆硕这话一出,在座的北狄首领都面露兴奋之色。似乎看到了那些奴隶在林中惊慌失措,夺路而逃的样子。   “首领说的好,中原人本来就是黄羊。哈哈哈!”   “这一回狩猎,我们就以猎杀多少中原人的头颅来算输赢!”   “哈哈,我怕我们的战士太过勇猛,这些猎物不够啊!”   呼邪单于见士气高涨,大笑:“之前,中原人的将军打劫我们的部族,还抢了我们的圣谷,这回正好出一口恶气!”   阿迦罗道:“大单于,猎杀手无寸铁的俘虏算不上勇士的行为。”   “你闭嘴。”呼邪单于不满道:“本单于说过的话就是射出的箭!”   阿迦罗嘴角抽了下。他知道北狄捕杀的天性,这就像野火,火烧起来了,是扑不灭的。   他还有大事要做,不宜这个时候顶撞单于。   他凝眉看向萧暥:“待会儿上猎场,我会尽全力保全他们。”   萧暥心里冷飕飕的想,这不过是句空话,待会儿猎场上阿迦罗的目标是呼邪单于,他有大事要做,哪里有空去管那些奴隶的死活。   他眼中掠过一丝寒芒,静静道:“世子,我只有一个要求,让他们吃饱了上路。”   阿迦罗没料到萧暥居然是这个反应,有些诧异,当即道,“行。”   然后立即下令,“来人,把这席间的牛羊肉,给那些奴隶送去,让他们吃饱。”   “世子娶妻后倒是对中原人越来越厚待了。”穆硕阴阳怪气道,随即转向呼邪单于,“大单于,这些人本来就要死了,何必浪费我们的粮食?”   阿迦罗道:“父王,这些奴隶饿了几天,没有吃饱就跑不动,这样猎杀起来,就没什么意思了。”   呼邪单于一想,倒是有几分道理,“准了!”   *** *** ***   宴会后,呼邪单于带着诸位王子,各部落首领,以及王庭猎队去准备猎装和战马,席间只剩下了女眷。   阿迦罗特地留下了栾祺和洛兰部的几百名武士看紧萧暥。   “我要去西阁。”萧暥起身道。   西阁是中原士林里对茅房的雅称。   栾祺的母亲是中原人,也就他能听懂,“我护送世子妃。”   萧暥厚着脸皮,指了指自己:“我是女眷,你也要跟着?”   栾祺愕然,“你什么?”   这不是睁着眼说瞎话?此人怎么能皮厚到如此程度?   萧暥偏了偏头:“阿碧达,能领个路么。”   栾祺:……   阿碧达盈盈款款地走过栾祺面前,挽住了萧暥的手臂。   他身段修长,容色清夭,眸光流转间比旁边的阿碧达更显媚逸动人,栾祺不禁有点凌乱。这真是个男人?   想起阿迦罗的命令,他硬着头皮正要跟上。   阿碧达嗔怪回头瞥道,“姑娘去的地方,你也要去?”   栾祺脸涨得通红,僵立原地。   萧暥学着容绪先生若即若离地揽着她,他个子比阿碧达高出很多,加上搂腰有揩油的嫌疑,所以改为轻轻款着肩。   他低下头轻声道:“阿碧达,帮我个忙。世子吩咐的……”   *** *** ***   北狄人的牢笼很简单,就是围猪羊用的木栅栏。笼子是露天的,天寒地冻里没有帐篷也没有火盆,一百来人拥挤在狭小的猪圈般的牢笼里,夜里全靠相互挨挤取暖。   虽然是在野外,但是关了七八天,吃喝拉撒都在这里,走进了还是憋不住有一股说不清的怪味儿。   伏虎难得吃上肉,腮帮子鼓鼓的,但仍旧止不住嚷嚷道:“我说程将军,你腿被打瘸了,还是你走吧,那些黑心的蛮子是要把我们当野兽杀,你留下来,跑不快就是送死,而是你是将军,将来对大头领有用,我们这些草寇,能跟着大头领从中原杀到塞外,临死前还能有一顿断头饭,活够本了。”   程牧看向一个面貌清稚的少年,道:“让小吾走,他年龄最小,只有十五岁。”   单于给了他们一个赦免的名额。让他们自己决定,让谁活下去。   其他人在半个时辰后,都要被驱赶上猎场,放到丛林里,手无寸铁地成为被射杀的猎物。   北狄人会骑着战马,用冰冷的箭矢和猎叉把他们当做野兽一样杀了取乐。   对于战士来说,这种死法不单惨烈,而且憋屈。   那名小战士抖着嗓子道:“我不走,我个子比你还高。”   “你只有十五岁?”一道清越冷利的声音越众而出。   那声音太熟悉了,程牧心中顿时猛地一震,虽然还没有看到人,他就已经踉踉跄跄地单膝跪地,“将军!”   程牧这一脱口,所有人都顿时齐刷刷地看过来。随即眼眸都霎时亮了起来。   一见到那个人,就像有了主心骨。   虽然萧暥身上还穿着世子妃繁缛的衣裙。但是再浮丽的服饰,也掩不住此刻他眉梢眼底寒利的刀兵之气!   伏虎愣了愣,“大头领你这是?”   萧暥也不解释,看向那小将士,“小吾是罢?年龄不到,冒入军衔。”   小吾紧张道:“将军,我,我不是故意隐瞒年龄。我……”   他只是一名最普通的士兵,还是第一次那么近距离见到萧暥,话都说不利索了。   他更没料到一直在心中犹如天神般的将军竟然生得这般模样。   尖俏冷利的美貌震慑了他,他心跳犹如擂鼓,不敢与萧暥对视。   萧暥打量着他,不由心中微叹,这孩子才十五岁就长那么高,都可以跟魏西陵当年相比了。   难怪征兵的官员能被他诓了,而且身段也很不错。   他下令,“衣服脱了。”   “什么?”小吾猛地抬起头,以为自己听错了,猝不及防对上那双摄人心魂的眼眸,赶紧又垂下头。   萧暥静静道:“我替你。”   片刻后,萧暥和小吾换了衣衫。小吾穿上那繁缛的裙子,几乎是同手同脚地跟着阿碧达走了。   “程牧,你腿瘸了,也退出。”萧暥道。   “主公,我还能战。”程牧听到要让他走,激动道,“那些北狄人是要让我们当猎物,这是圈套,你不能冒险!”   “这是命令。”萧暥决然道,“余下的人,听我号令。”   程牧知道军令如山,他这主公向来说一不二,默默地站起身,向萧暥行了个军礼,被带走了。   萧暥看着余下的百来人,“伏虎,看家的本事没忘吧?”   伏虎振色道:“听候大头领调遣!”   萧暥满意道,“好得很,今天我们就让那些蛮人知道,他们要猎杀的不是一群俘虏,而是一群山匪。”   阿迦罗也好,单于也罢,接下来这场狩猎游戏,究竟是谁猎杀谁还不好说! 第233章 大逃杀   萧暥此刻穿着一身粗麻的胡服,发辫早就拆了,长发草草用一根绳在头顶扎了把,随意垂落后背,极为清爽利落,颇有几分不羁的江湖气。   只可惜他虽然是穿着奴隶的粗布麻衣,这容色却反倒衬托地愈加珠明玉映,如同美玉置于泥瓦之中,甚是引人瞩目。   萧暥有些无语,这原主的颜值太抗打,连乞丐装都能穿出高级感?   但是战场上这绝对不是好事。他就成了目标和靶子,万一被阿迦罗发现了,麻烦更大。   于是他干脆让所有人在都往脸上抹点泥灰。他也好珠混鱼目。   他首先清点了余下的人。一共一百零八人,不由心道,这数字,梁山好汉吗?   他们虽然吃了顿饱饭,但这些人已经被关了七八天,且不说精力和战力都已经疲弊,而且还有个关键问题。   伏虎道:“大头领,我们没有武器啊。”   旁边一个叫做丙南的士兵也道:“将军,他们骑马,我们跑不过马啊。怎么办?”   萧暥知道,光这两点,就是一条死路。   没有武器,他们只能被猎杀而没有反击之力。北狄人骑马,他们靠两条腿跑,拼死了也跑不过马。   萧暥皱眉,这简直赶得上一场真实的大逃杀。   但是在电影中的大逃杀,角色们如果没被杀死,还能有逃出生天的机会。   他们连逃的机会都没有,因为这猎场就是一个围笼。   今天的猎场位于青阳岭,北狄人在其中划出了一大片区域来围猎。猎场四周重兵把守,防止奴隶趁机逃走。   所以,这片山岭就是一个巨大的笼子。   在这个笼子里,接下来是一场角逐和猎杀。   萧暥清楚,想活下来,逃是逃不了的,除非成为笼子里最凶猛的野兽。   他向来的战略就是:兵不在多,甚至不在精,而在于怎么用。   钝刀也能杀人。   萧暥迅速将这一百人分为几组,“你们谁会说北狄语?”   伏虎道:“呆了那么多天了,或多或少都会些。”   然后他挠头,大头领这什么意思,难道还想跟蛮子商量?   萧暥点头,比他强。阿迦罗一直跟他说中原话语,导致他没有语言环境,还是不大会说。   “伏虎、丙南、田逢你们为队长。”   “是!”   “届时你们各自带领队伍往草木茂盛处跑。”   “分散?”伏虎一愣,本来就只有百来人,再分散,那不是要被各个击破吗?   萧暥道,“对。分散撤。”   他估计单于和各部落首领的猎队不会少于几百人,他们手无寸铁,如果聚集在一处,必然被集中绞杀,那就不是猎杀了,而是屠杀。   现在他们没有马匹和武器,唯一可利用的就是地形了。   青阳岭萧暥有点印象,潜入北狄王庭之前,他就扮做商贩将周围的地貌都打探过,其中就包括了青阳岭。   青阳岭有很多栎树,枝干繁茂,在树丛间绕行,就可以有效拖慢骑兵的推进速度,林子里还有成片生长的藂木藤葛,能起到一定阻碍箭矢的瞄准射击的作用。   萧暥果断道,“进入林中后,各队随即分散,吸引敌军追逐,疏散敌军的兵力。”   以免他们被集中起来绞杀。   他眸光幽沉,“任何人一旦中箭倒地,皆生死有命,不得救援。”   丙南心中猛地一抽,“将军!”   萧暥目光森寒,他们跑不过马,中箭负伤跌倒,腿脚受伤,这就意味着出局,意味着再也没有机会爬起来,这个时候不能再讲袍泽之情。   因为这不是战场,战场上还可以相互救援,但他们现在是一群囚徒,接下来的是一场逃杀。   谁去救人,只会跟着死。徒增伤亡。   萧暥冷然道:“违反军令者斩。”   丙南咬住下唇不说话了,众人都气氛凝重,接下来的这场仗的残酷也许超过以往任何一战。   他们没有武器,没有战马,只有血肉之躯。   *** *** ***   午后,阳光开始偏斜,散落在林子里,放眼望去,到处都是过膝的苍黄野草。   猎场边,一片黑压压的骑队森然肃立,马打着响鼻。   呼邪单于骑着雄健的骏马在猎队正中,那马膘肥体壮,身上披着的褐色皮甲反射出冬日稀薄的日光。   呼邪单于一身猎装,冠上还插着炽火般的山雀羽毛。   他道:“维丹,你今天就要成为少狼主了,应该开刃了。”   所为的开刃就是要见血杀人了。   维丹的神色紧绷,道,“是,父王。”   单于目光一沉:“怎么了,你在怕?”   维丹赶紧道:“我箭术平平,怕不能让父王满意。”   “哈哈哈,维丹,我第一次杀敌,手也抖得厉害,箭还射偏了,射中敌人的屁股。”阿迦罗爽朗地大笑,拍了拍他的肩,“杀过几次就习惯了。”   说着他的目光掠向草原上。   今天的猎物已经带进了猎场。   一百多人都是衣着褴褛,灰头土脸看不清模样,也许是吃了一顿饱餐,走路时倒不见俘虏该有的脚步虚浮的颓丧。   阿迦罗不知道为什么,眼皮微微有些发跳。心中莫名有些意乱。   冬日的原上,朔风刺骨,萧暥身上的粗布衣就像风中瑟瑟的寒叶,口中呵出的白气瞬间成霜,手冻都得有些麻木。   这不是他第一次赌命了。   阿迦罗想让他穿着女人的华服坐在宴席上,眼看自己的士兵被虐杀。那是决不可能的,这是一个统帅的耻辱!   他记得以前第一次跟魏西陵打仗,魏西陵说:为统帅者,必身先士卒。   那个人一直都是这样彪悍,所以他的士兵视他如战神。   萧暥抬头望去,没想到这青阳岭也有红柳啊。   冬日的荒烟蔓草间,火一样的红柳树,几欲燃烧。   萧暥低声道:“最后活着的人去红柳树下。”   大单于地扬鞭指着前面莽莽苍苍的山岭,“我给你们十息的时刻逃跑。”   也就是说数十。   “一……”   “跑!”萧暥决然道。   每一息都是生死搏命。   枯黄的衰草在眼底快速掠过,他能听到自己急速的心跳声,他这辈子都没有那么拼命地跑过。他要带着他们杀出一条生路。   所有人分成几队在山岭间迅速四散开来。   “二、三、……”   众北狄首领的眼中都开始燃烧起跃跃欲试的热意。   休涂部的首领车犁已经难耐地抽出了猎叉。三根长刺如同獠牙,迎着阳光反射出炫目的寒芒。   这猎叉投掷出去,三根刺能同时穿透人的身体,血流如注,形状极为惨烈。   他看上了其中那个高个子的奴隶,那人身段修长,背影清拔秀劲。脏兮兮的粗麻衣隐约勾勒出匀称的骨骼。   “五、六、七……”   每一记号令和每一记鼓声都如同催命。都是迫近的马蹄和冰冷的箭簇。   “九……”   弓\箭上弦,沉重的马蹄声猛然叩击着大地,溅起一片纷乱碎泥草屑。   草!不是数到十吗?   萧暥心中暗骂,随即就听到身后一阵尖锐的风声掠起。 第234章 中箭   扬起的铁蹄重重叩击在冬日荒寒的大地上,踏起尘土飞溅,黑压压的一片猎骑如旋风般席卷而来。杀戮的快意在北狄士兵的眼中灼灼燃起。   林中寒鸦惊起,扑棱着翅膀在猎场上方飞过,将阵阵苍凉的悲鸣带到更远处的天上。   “撤往谷中!”萧暥话音未落,身后一阵尖锐的风声掠起。   他敏捷地就地一滚,一支羽箭从他的头顶疾驰而过,笃地一声深深钉进了不远处的树干上。   他娘的!车犁一箭射偏,怒骂了声驱马急进。   “愣着做什么!杀了他们!”他大吼道。   紧接着空中嗖嗖嗖又是一阵尖锐的破风声,密集的箭雨冰冷地泼洒下来。   萧暥凌空疾旋而起,身形矫捷如狂风中翻飞的雨燕。   三支羽箭竟分别从他下颌、胸前、腰际交叉对穿而过。简直像是高阶度的杂艺表演,直看得人惊心动魄!   就在车犁一晃神之际,萧暥身形一霎,不见了。   “抓住他!”车犁急得大叫。   他很久没有在打猎时遇到过这样让他血脉亢奋的猎物了。   那小子非常狡猾,专门挑树木丛生、乱石错落处逃跑,车犁率领五名士兵从几个方向同时围他。居然还是抓不住。   不但如此,他身手极为敏捷,左躲右闪间让车犁和他的士兵根本无法瞄准射击,逃跑的路线也选得极为刁钻。   没多久一名士兵的战马发出一阵凄厉的嘶鸣,撞在了横生的黄杨树干上,四蹄翻倒把那士兵压在了下面。紧接着,另一名士兵纵马追逐之际一头栽进了暗沟。   才片刻时间,他居然就折了两人。   车犁有点心浮气躁起来。更让他恼火的是那小子不但自己跑,居然百忙之中还在指挥他人逃跑。就算他想射击其他的猎物,还被他屡屡妨碍。   他打猎了一辈子都没有遇到过这么狡猾的猎物。   车犁额头的青筋突突直跳,如果被他抓到了一定要折断那小子的四肢,再一点一点地折磨死他,享受凌虐的快感。   他一夹马腹,不顾一切地追了上去。   这里的丛林光线昏暗,道路逼窘,草木横生乱长,饶是车犁的马术极佳才能堪堪跟上。   不知不觉间,车犁忽然发现,这里安静地出奇,已经听不到围场的马嘶声,他的属下也不知道在哪里了。   一阵山谷的冷风刮来,他不由打了个寒颤。   就在他心惊神摇勒住马缰之际,他看到前面的那个闪烁跃动的身影也停住了脚步。忽然回过头来。   车犁当场倒抽了一口冷气。   岭谷中弥漫着衰草朽木潮湿的气息,幽暗的光线下,那张俊美的脸就像污泥中脱出的皎洁莲花。顿时看得他忘了身在何处。   紧接着他听到了潺潺激流声,他顿时明白了,前面有断崖,那小子没路可走了。   车梨脑中一热,握紧手中的猎叉,一夹马腹就直奔了上去。这么漂亮这么狡猾的野兽,一叉刺死就太可惜了,不如捉回去。   就在他一念还未转过之时,忽然发现那人的眼梢挑了起来,好像在笑。   车犁心中忽然一沉,还来不及反应过来,跨下战马发出一声悲鸣,前蹄一屈轰然倒地。   车犁摔得灰头土脸,还来不及爬起来,脖子就被人勒住了,只剩下呼哧呼哧的喘息声。   居然有埋伏!   萧暥干脆道:“绑了!”   紧接着,他们又用车犁当诱饵,设伏将他的几名下属全部拿下。   萧暥捡起车犁的弓试了试手感,“这弓不错。”   然后扔给了一名锐士。   几名锐士都换上了北狄人的铠甲,骑上战马,摇身一变,猎物就成了猎人。   丙南这时才明白了萧暥先前问他们会不会北狄话语,如此他们就可以混入北狄猎队中,猎杀更多的北狄骑兵,每杀一名敌人,就有了铠甲、战马和武器,来装备他们的士兵。   萧暥自己却没有换上铠甲。他身手矫捷,他要用自己当香饵,钓更大的鱼上钩。   红柳树下,他看着人差不多都聚拢了。   “伏虎呢?”萧暥问。   *** *** ***   马蹄践踏起尘土飞扬,一支铁箭呼啸而来。   “闪开!”伏虎一把推开旁边的士兵,噗地一声铁箭穿透了他的左腿。   “伍长!”   “滚!”伏虎大吼。   那士兵快速回头看了看他。   将军下过死命令,不准救援,违令者斩!   他没了命般地奔跑,咬紧了牙关,眼泪夺眶而出。   伏虎挣扎着歪歪斜斜站了起来,对着驱马驰近的大单于的猎队,破口大骂。“你们这群猪生狗养的蛮子,有种的给老子一个痛快!”   “哈哈哈!”   他放肆地大笑,入军以来,伏虎已经很久不能像山寨里那样撒泼了。今天得在这些北狄蛮子身上骂回本。   呼邪单于勒住马,目光阴冷地看着他,“维丹,你来结果他。”   维丹脸色一白,他从来都没有亲手杀过人,而且这不是战场上的格斗,这是杀戮手无寸铁的奴隶。   “怎么?怕了?”单于眸子里掠过一丝不满,“那我今天就教你怎么打猎。”   他说完张弓搭箭,嗖的一箭疾驰而出,精准贯穿了伏虎的右腿膝盖。   伏虎嗷地一声惨叫,膝盖一屈摔倒在地,嘴里仍旧谩骂不止。   “父王!”维丹的声音有点发颤。   单于阴沉地看了看他,又搭上一支箭,眯起眼睛。   伏虎啐了一口血,他的双腿都废了站不起来,只能挣扎着直起身,哈哈大笑,“老子就当被狗咬了,哈哈哈!”   嗖地一声,又是一支羽箭飞出,正中他的右臂。   伏虎闷哼一声,狠狠地盯着单于,仍旧大骂不止,“有种的给你爷爷来个痛快!别跟个娘们似的!”   单于慢条斯理地又抽出一支箭,递给维丹,“我教过你了。”   维丹脸色苍白地接过箭,拉开弓,一张单稚的脸比弓弦绷地还要紧。   伏虎昂起头,知道最后的时刻到了,他仰天大笑,“大头领,伏虎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还跟着你打仗!”   朔风呼啸绵延不绝,将那苍凉的笑声在山谷间吹得回荡不休。   “将军!”丙南声音一哽。   周围的几名锐士眼眶都红了。   “为他报仇。”萧暥眸光冰冷,说罢转身上马。   一箭离弦而出,斜斜扎入了伏虎腹部,划拉了一个大口子,顿时鲜血淋漓。   维丹垂下弓,手臂仍颤抖不止。他不敢看单于,“父王,我……”   呼邪单于满面阴霾。   伏虎捂着血肉模糊的伤口,咳喘不止,“他娘的,这么近也能射偏!”   真的要被这小子气笑了。北狄蛮子里还有这么窝囊的?   呼邪单于冷森森道:“维丹,本来他还可以死得容易点。”   然后他下令道:“活活烧死他。”   他话音未落,只听嗖的一声破风之响,一箭如疾火流星贯穿了伏虎的胸膛,其势之迅,竟从后背透出。   伏虎就像一个脱了线的木偶歪斜着倒下,挣了几下不动了。   “阿迦罗!”单于神色猛沉,   阿迦罗沉声道:“大单于,他值得一个战士的死法。”   大单于冷哼了声。   旁边的济嬗打圆场道:“不过是个奴隶,值得我们北狄第一的神箭手送他上路,也是便宜他了。”   阿迦罗面色深沉,不知道在想什么。   维丹看着地上那插着四五支箭的尸体,忽然扭转头,呕吐不已。   大单于浓眉紧蹙,面色阴郁。   穆硕赶紧上前道:“王子这是刚才宴会上吃坏了东西,我这就带他去看看巫医。”   单于烦躁地摆摆手道,“去吧。”   然后他偏头对济嬗道:“你看,我是把这孩子护得太好了。”   济嬗道:“维丹王子才十五岁,第一次见这种场面,也是难怪,将来带他出征几次就习惯了。”   单于想了想,毕竟还是疼爱这个幼子,“算了。不要影响诸位首领狩猎的兴致。”   说罢他举起马鞭往前一引,“我的勇士们,今天任何人取下一颗头颅,赏一只羊!”   猎队发出一阵呜呜嗷嗷的喧闹声,马蹄重重踏向大地,数百人的骑队如潮水般涌向丛林。   *** *** ***   茂密的丛林里,溪谷边。   一名骁狼卫驱马上前道,“世子,我们埋伏在林间的人发现了这个。”   阿迦罗带着十几名猎手,驱马来到一处隐蔽的沟地。   他下马走上前,用佩刀拨开覆盖在上面的荒草,赫然露出了五具骑兵的尸体。   那五人都是一箭毙命。他感到一种浓浓的报复意味。   阿迦罗还注意到他们身上的皮甲和武器都不翼而飞,他随即浓眉紧皱,目光思索着。   旁边的骁狼卫道:“世子,这事要禀报大单于吗?”   阿迦罗神色森冷,“不用了,这谷里看来是有凶猛的野兽。”   他当然不能禀报单于。   “上马,沿着溪谷搜!”   就在他话音刚落之际,忽然四周响起嗖嗖嗖的羽箭急掠之声。   “世子,有埋伏!”刚才还在跟他说话的骁狼卫眉心中了一箭,栽倒在地挣扎几下不动了。   其他的士兵来不及反应,纷纷中箭倒地。   阿迦罗一把抽出弯刀阻挡箭雨,当机立断翻身上马,“跟上我!”   随即他带领着余部向着谷中一片高坡疾奔而去。   阿迦罗不是车犁,他清醒地很。   如果是那些奴隶们抢夺了铠甲兵器反扑,那么他们必定会选中那片高地为据点设伏。那里太适合埋伏了。   而且根据刚才那稀稀拉拉的箭只判断,他们人数最多十几人,可以一举拿下。   阿迦罗马术极佳,策马在林中奔驰犹如平地,很快他就发现了目标。   那小子身形轻捷,动作利落,在林中如同飘忽不定的云。   他在树丛间穿梭纵跃极为敏捷,而且还专挑道路曲折,山势嶙峋,马匹容易失蹄的地方逃跑。   在一连几名骁狼卫被林中乱石草木阻绊跌落下马后。阿迦罗当机立断,在疾驰的马背上开弓搭箭,数箭连发,震地林间落叶簌簌。   但他没想那小子的直觉竟然如同野兽般精准。背后简直像长着一双眼睛,在箭雨中灵活地左躲右闪,犹如表演。似乎还嗅得出杀气。   阿迦罗觉得没准是有什么东西成精了。   随即他忽然想到了一件事,这小子既然如此狡猾,刚才怎么会轻易就让他发觉行迹?   莫非他是故意曝露行踪引他们追赶,好让他的同伙趁机撤离?   一念及此,阿迦罗心中猛地一沉,居然上当了。   他的眼中顿时浮现出一缕杀机。   这时其他的几名骁狼卫也跟了上来。林中再次掠起一波箭雨。   那小子身如飞燕,在箭雨中矫健地穿行,可他这次的运气不怎么好,说来也是他自作自受。   他尽找山石横生处钻,冷不防近旁的一块山岩松动塌落下来。   那小子猝不及防,一边躲避箭雨,一边又急于闪开坠落的山石,顾此失彼之际,身形不由晃了晃。   阿迦罗抓住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开弓搭箭,一箭如疾火飞出。正中那道飘逸的身影。   他当时的感觉很奇妙,就像一箭射落了一片浮云,一片飘零的寒叶。   那身影轻如柳絮,飘然而落。   阿迦罗眼看着他滚落山坡,终于倒在地上不动了,似乎还没死,身躯微微颤抖着。   阿迦罗驱马上前。   寒冬里,那这可怜的奴隶只穿着草鞋,在林中纵跃闪避时脚都磨破了,衣衫似乎不大合身,有点短,邋遢褴褛的裤腿下露出一截清白纤细的脚踝。   阿迦罗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忽然涌出一股莫名的怜惜。 第235章 擒王+番外   那人倒在荒草间,头无力地偏向一边,凌乱的长发遮住了脸容。   阿迦罗下马走过去,用猎刀将他的身体翻过来。   刀鞘拨开他额角的发丝,只见乱云拂雨般的发间,露出了一抹流烟飞墨的眉。   那眉峰清利秀逸,像一撇轻羽,让人情不自禁想探手拂上去。   阿迦罗的心却剧烈地抽搐了一下。   这不可能!   萧暥不是一身裙装还在宴会上吗?栾祺不是带人寸步不离看着他吗?   他探手就要端起那张脸来看个仔细。   就在这时,一名亲卫惊道,“世子小心!”   阿迦罗头皮猛地一炸。   就见一道雪亮的弧光仿佛如勾的弦月,掠起锋利的劲风斜扫而来。   阿迦罗大惊失色急速后仰。心中大震,果然,这才对!这才是那只狐狸!   但萧暥根本没给他反应的机会,锋锐的刀风紧接着掠起一个新月般的弧度。   阿迦罗只觉得脖颈间一凉。   萧暥手中的利刃已横在他颈间:“让他们下马,扔下武器。”   阿迦罗森然道,“萧暥,现在杀了我,对你没好处。”   “所有人扔下武器,伏地卧倒!”萧暥道。   他话音刚落,周围的林子里传来淅淅索索的草木声响。   阿迦罗心中隐隐一沉,他面色凝重,“照他说的做。”   余下的十几名骁狼卫纷纷下马,扔下武器。   紧接着,四周的树丛簌簌抖动了一下,窜出来了七八个兵士,将地上的弓箭猎刀全都收缴。   果然又是个陷阱。   萧暥利落地卸下了阿迦罗的佩刀,然后还在他后背踹了一脚。   阿迦罗一个趔趄后稳稳站住,十多支冰冷的箭簇从四面八方森然地指向他们。   萧暥挑起眉,眼中敌意纵生,“你们杀了我的人。”   阿迦罗盯着他,嘴角不由抽搐了下。   他没料到竟然在猎场再见到萧暥。   更没料到他萧暥竟是这副模样。   他衣衫褴褛,发丝凌乱,脸上还有泥尘污垢,却一改数日来的颓靡,锋芒毕露神采飞扬。   往日里浮华靡丽的衣衫,璀璨夺目的珠玉,娇嫣柔媚的粉黛反倒是折损了他的风姿。   阿迦罗被那凌厉又富有进攻性的美貌震慑到了,仿佛回到了初见他的夜晚。浑身的热血都隐隐燃烧起来。   这才是他该有的样子!   野性难驯咄咄逼人,漂亮得让人看一眼就几欲为之疯狂。   阿迦罗强压着内心的冲动,低哑着嗓音道,“你嘴角在淌血,受伤了?”   萧暥默不作声抹了一把唇。   阿迦罗顿时明白了。   他刚才明明看到那支箭射中了萧暥。   千钧一发之际,那人竟然借着旋身躲避之机,一口叼住了那支箭!   然后他装作中箭翻倒,诱自己来查看猎物。再让他的士兵在周围埋伏。   阿迦罗倒抽一口冷气,这狐狸果然是林间最狡猾最凶猛的一只野兽!   “萧暥!你这样做会坏了大事。”阿迦罗沉声道,“你是统帅,你很清楚现在的局势。”   他簇起浓眉,“靠你手下这几个兵,你什么事也做不成,如果你还想合作的话……”   萧暥冷然打断他:“你不会抛弃你的族人,我也不会放弃我的士兵。”   言外之意,这事儿不在谈判范围之内。   然后他眯起眼睛,威迫道,“阿迦罗,中止狩猎。”   “萧暥,这不是我说了算,只有大单于的命令才能中止这场狩猎。”   “阿迦罗,我知道你在盘算什么,你要在猎场里伏击单于。对不对?”   阿迦罗浓眉紧簇。   其实他原本已经在猎场里提前设伏,就等着将单于和他的猎队引到包围圈内。   可是没想到此番单于的猎队竟然有近百人之众,一时没有机会。   而更出乎他意料的是,除了他之外,这猎场里居然还有人在设埋伏?   阿迦罗道:“萧暥,只要你不捣乱,按照我的计划来,就能尽快终止这场围猎。”   萧暥挑眉反问,“阿迦罗,你之前也说过,你把我的人都放了,放哪里了?”   放猎场上任人宰割?   阿迦罗哑然。   萧暥道:“我不会再把士兵的性命寄于他人身上。”   阿迦罗皱眉道,“那你想要怎么样?”   萧暥道:“我把单于引来,抓了他。下令结束狩猎。”   阿迦罗断然道:“不行。”   萧暥冷道:“你还有更好的主意?”   *** *** ***   北狄王庭,午后   王庭的守备被抽调走了三分之一,负责今日猎场和神庙加封大典的戒备。   巡逻的骁狼卫也比以往少了很多,魏瑄倏然一闪身,进了大帐。   “阿姐。”他低声唤道。   嘉宁公主骤然回身,惊讶道:“阿季,你怎么进来的?”   魏瑄迅速道:“阿姐,今日王庭守备不足,单于和各部首领都去打猎了,机会难得,我们赶紧走。”   嘉宁公主断然道,“我不走,我还没有报仇。”   “我留在王庭总有机会报仇。”她切齿道。   魏瑄早就知道会是这样,他蹙起眉,“阿姐,其实是我,我等不了。”   “阿季?”嘉宁公主一诧,“你怎么了?”   魏瑄迟疑了一下,拂起衣袖子,露出了被石斑侵蚀的惨白的手腕。   嘉宁公主顿时杏眼大睁,一把抓住他冰凉的手,“阿季,你这是怎么回事?谁干的?”   魏瑄神色清惨:“阿姐,我中了北狄人的毒,必须逃出去才有解药。”   说着他忧郁地垂下眼,墨澈的眸子里一片哀楚,“阿姐,我想回去。你能帮我出去吗?”   嘉宁公主顿时乱了方寸,想都不想当即抄起了剑,“我们走!就是杀出条血路,也要把你送回大梁!”   她话音刚落,帐门忽然掀起,一名骁狼卫一躬身走了进来。   嘉宁公主面色陡变,锵然拔剑出鞘。   “阿姐,他是自己人。”魏瑄说着,静静看向那骁狼卫。   只见那威壮的汉子一接触他的目光,就像一尊牵线的木偶般,举止僵硬地走到帐中站定了。   那是人傀术,魏瑄还是冒险用了秘术。否则实在没有办法将公主从戒备森严的王庭里带出去。   “阿姐,你穿上他的铠甲。”魏瑄道。   片刻后,魏瑄带着冒充成骁狼卫的嘉宁公主,迅速地穿过王庭。   由于今天是维丹的加封大典,守备力量集中在神庙和猎场,他们几乎畅通无阻地几乎就要看到王庭的辕门了。   就在这时,辕门外传来了一阵马蹄急响。   紧接着辕门大开,一队整装带甲的奔狼卫迎面奔来。   魏瑄见势不妙,赶紧拉着嘉宁避到一旁。   穆硕神色阴沉地率领着几百奔狼卫驱马而来,他身边是面容苍白的维丹。   维丹在猎场因为过于紧张呕吐之后,穆硕提前带他回王庭,准备接下来的加封大典。   嘉宁公主一看到穆硕,顿时整个人都被冰冻住了。   她眼睁睁地看着仇人近在咫尺,如何能忍得住,眼中杀机顿生。   也就在同时,维丹看到了魏瑄:“阿季?!”   魏瑄心中顿时一沉。   要糟了!   *** *** ***   呼邪单于一马当先冲在前面。这一次的猎物实在太不寻常了。   那身影在林间飘忽不定,敏捷狡诈至极,他们一路尾随,竟然折损了不少人马。   单于心中不由火起,一辈子打猎没有遇到过这样精怪的猎物。   “谁射中他,本单于重重有赏!”   密林中,箭雨铺天盖地攒射下来。   萧暥身形矫健,犹如在疾风暴雨中自由穿梭的雨燕。   阿迦罗紧盯着那轻捷的身躯,敏捷度、柔韧度、力度、平衡感简直到达顶峰,直看得他透不过气来。   呼邪单于一次次好像很接近,几乎就要抓到他了,结果又被他逃脱,就像在戏耍他们。   单于的耐心一点点被消磨殆尽,“谁抓住他,本单于给封他为赫图尔!”   上百名骁狼卫兴奋地呼号着,紧着跟着单于冲入了峡谷。   峡谷中草木横生,乱石蔽路,两侧山岩如劈,隐约有冷风穿谷而过。   呼邪单于此刻才感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   天暗下来了,一片浮云遮住了落日。   “不好”他话音刚落,就听一声急哨响起,   顿时谷中箭如雨下。   “冲出去!”单于大叫。   他率军一马当先冲到峡谷口,只见几百名披甲执锐的骑兵已经拦住了去路。   弓弦张满,无数森冷的箭簇指向他们。   呼邪单于心中猛沉,他认出来了,这正是他调拨给阿迦罗训练的两千骁狼卫!   紧接着又是一阵破风之声掠过,他跨下的骏马发出一声悲鸣,沉重的身躯轰然倒地。   呼邪单于艰难地从尘土中抬起头,就见眼前的山坡上的树丛后走出一人,手中拿着弓,神色冷峻地看着他。正是刚才一箭射翻他战马的人。   大单于脸色骤变:“阿迦罗,你要造反吗!”   此刻,引他进入峡谷的那只狡猾的猎物早就不知所踪了。   萧暥绕避到一片树丛后,见四下无人才解开衣衫,血已经浸透了一片,好在那衣衫脏破,看不明显。   阿迦罗不愧是草原第一的神箭手。先前的数箭齐发之下,果然是避无可避。   箭杆早就被他断下,但那尖利的箭簇却嵌入腰腹间柔韧的肌肉里,像一根冷硬的刺扎在柔暖的身体里。   他深吸了口气,试着把它剔出,但手中除了刀却没有合适的工具,只能草草断下一片衣衫扎紧了伤口。   片刻后,单于和他的猎队全部悉数被擒。   “我已经传单于之令,中止了狩猎。”阿迦罗道,说话间见萧暥容色苍白,蹙眉道,“你刚才去哪里了?”   萧暥反问道:“你接下来要怎么办。”   阿迦罗道,“不管怎么说,大单于是我父亲,我不会杀他。传令,前往神庙,准备加封大典。”   “我不会杀他,我要让他在所有部族面前给予我应该有的承认。”   萧暥顿时明白了,阿迦罗是要逼迫单于在神庙封他为继承人,或者说,直接传位于他。   *** *** ***   单于的命令迅速传达下来,所有人前往神庙,准备往上的加封大典。   草原上都是马蹄踩出的满地泥泞,伏虎被扔到了一堆荒草间。等着喂觅食的野狼。   他醒来的时候,只觉得浑身都剧痛无比,身边居然扔着一把寸长的短刀。   他挣扎着一刀砍断了箭杆。把箭抽了出来。才迷迷糊糊想了起来。   贼他娘的蛮子!   刚才这一箭的水准真他娘的厉害!离开心脏只有半寸不到。而且这一箭看似穿胸而过凶险万分,实则箭簇反倒不会留在体内。   北狄蛮子里居然有这种人!   这一箭骗过了所有人。因为北狄人相信,没有人能从阿迦罗的箭下活着回来。 第236章 人质+番外   傍晚,冻云黯淡,阳光从乌云的背后透出来,洒落在莽莽苍苍的草原上。   魏西陵按剑迎风而立,夕阳将他一身银甲染上了层瑰丽的暗金色,他身后的草坡下,是整装待发的数千骑兵。   云越拿着望远镜看了一会儿,道:“将军,北狄大营门前似乎有兵马调动,但人数不多,也就几百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魏西陵凝眉,“再等等。”   萧暥和他们约定,以发射玄门的冷焰为进兵的信号。   如果因为一点点风吹草动就贸然动兵,很可能将萧暥置于危险的处境中。   可是现在天色将暮,难道萧暥打算在夜里动手?   ***   北狄王庭   魏瑄当即上前一步挡在了嘉宁公主面前,偏首悄声道,“阿姐,我们才两个人,不要轻举妄动。”   嘉宁公主隐忍道:“我知道。”   如果只是一个人,她早就拼个你死我活,但现在是两个人的命,魏瑄的手臂还中了毒。   维丹跳下马来,欣然上前道:“阿季,你随我去大帐罢。”   “维丹。”穆硕当即喝道,“加封大典就剩下一个时辰了。”   “舅舅,我就找阿季说说话,就一会儿。”   魏瑄立即顺水推舟道:“王子,首领说得对,你加封在即,想找我说话什么时候都可以。”   “但是”维丹差点脱口而出,但在穆硕尖锐的目光下,还是咬住了下唇。   他不敢说刚才猎场残酷的开刃让他心乱如麻,他没有铁血手腕,也不适合当执刀的人。   见到血,他就心慌呕吐。   只有眼前这个人的轻言温语可以让他心中片刻安稳,或许可以撑过今天。   “王子,我正要去市集采买点货品。”魏瑄微笑道,“典礼后我就去你帐里可好?”   他语调从容优雅,莫名地就让他的话有一种温和的说服力。   “好罢,那我晚上等你。”维丹道。   魏瑄心知今晚一场大变将至,不会再有围炉夜话的机会了。   他微笑道:“好。”   说着他向穆硕行了个礼,悄悄拉了下嘉宁公主。   嘉宁公主不甘地收起眼中的恨意,正要转身离开。   “等一等。”穆硕忽然在马背上扬声道,“你可以走,他不行。”   魏瑄心中咯噔一下,“首领也知道,王庭中的内侍出外办差,可有骁狼卫伴同保护。”   穆硕指着嘉宁公主道,“这个士兵,刚才他一直都盯着我。”   他目光森然,“难道他认识我?”   魏瑄心中陡然一沉,立即从容道,“首领搞错了,自从前几天阿迦罗世子闹上王庭的事情后,骁狼卫兵源不足,大单于下令从士兵中擢升了一些人,首领可能没有印象。”   自从阿迦罗喋血王庭之后,骁狼卫损失了上百人,从军中征调了士兵以补充不足。   穆硕阴沉着脸道,“原来是最近才成为骁狼卫的。”   他驱马上前几步。   骤然间他和嘉宁公主之间只剩下数十尺的距离。   气氛顿时剑拔弩张。   就听穆硕别有意味道:“我怎么不记得骁狼卫什么时候开始收姑娘了?”   魏瑄心中猛地一震,他心思飞转刚要应答,忽然就觉身边一阵冷风激荡而起。   “阿姐,别!”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一道寒光骤然掠过。   嘉宁公主手中的长剑已经化作一道流星飞刃向穆硕疾射而去。   穆硕是身经百战的人,面不改色提刀一格,只听锵的一声,空中火星爆起,那宝剑就被劈飞了出去。   “拿下他们!”穆硕厉声喝道。   “舅舅!”   这变故来得太突然了,维丹一时反应不过来是怎么回事,   他仓皇道,“阿季,你……你快跑!”   可他话音刚落,只觉得脖颈间一凉,一把冰冷的短刃已经抵在咽喉要害。   紧接着他一道清悦的声音在他后颈响起:“谁敢动!”   维丹顿时整个人都僵硬了,仿佛浑身的血液都冻住了。他的鼻间萦绕着那人身上温软幽寂的宫香,从来都没有那么贴近过。   他是北狄人,却不喜欢血腥味,喜欢那若有若无的宫香。   仿佛是深宫里的银烛紫陌,玉阶长夜,笙歌向晚,引人遐想无限。   可是第一次拥紧,竟是刀刃加身冷硬的触感。   魏瑄断然道,“穆硕,放我们走,否则我就杀了他!”   *** *** ***   月神庙   上次萧暥来到这个地方,被阿迦罗拽着手,一身华服红妆珠玉生辉,映着俊美的容颜霞姿月韵,引得方圆几里地的牧民都赶来围观。   这一次,大祭司看着眼前这个衣衫褴褛,发丝零乱,脸色苍白,唇边还残留着一缕血痕的人。不可置信地看向阿迦罗。   如花美眷成婚才七八天,居然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大师,帮我找身干净的衣衫和鞋。”阿迦罗急促道。   萧暥立即道:“衣衫不用了,我这身衣裳,行动方便。”   他不能让他们知道自己负伤了,决不能把自己的弱点曝露在敌人面前。   至于鞋……   他浑身都冷,脚上更冷。   片刻后,他坐在神庙的窗台前,神色复杂地看着阿迦罗弯腰脱下他的草鞋。   他的脚修长,踝骨清透纤细,被阿迦罗握在手中。   萧暥:……   如果不是他腰腹间嵌着一个箭簇,弯下腰九十度以上的动作去穿鞋对他来说有点风险……   他先前穿着一双草鞋在丛林里纵跃,磨破了皮,脚上满是泥土和血污混在一起。   阿迦罗皱着眉,不知道在想什么。默不作声用棉巾给他擦净了,伤口处上了药,小心翼翼地焐在手心里。   萧暥一言难尽,他忽然想起什么,竟有点怀念。   他道,“世子,你现在不是该去召集各大部落的首领么?”   赶紧走,别耽误他搞事。   阿迦罗仔细地给他穿上了罗袜和皮靴,才站起身道,“栾祺。”   栾祺神色抑郁地上前。   萧暥指出:“你知道他看不住我。”   阿迦罗道:“把他和大单于关在一起。”   萧暥:……泥煤的!   看押大单于的地方必然是整个神庙最戒备森严的,也是条件最舒适的。   那是一间石室,灯光昏暗。门外戒备森严。   萧暥被带进来,门关上了,两名肌肉虬劲的士兵立即站在门前。   萧暥不要脸的想,虽然他是被骗婚了,但名义上说大单于算是他老丈人?   阿迦罗把他跟大单于关在一起?这是什么操作?   他环顾室内,这石室很宽敞,装饰颇为奢华,墙上描绘着精美的壁画,地上铺着厚实的西域绒毯,桌上的银盘里放着食物和瓜果,居然还有壁炉。   萧暥瞅了一眼那香喷喷的烤羊肉和甜美的西域葡萄酒,吸了吸鼻子。   呼邪单于这会儿肯定没有心情享用这些了,可惜他也没有。   萧暥在林间使劲折腾了好几个时辰早就饿了,但是他不知道自己肚子上嵌的那个铁玩意儿有没有把肠子戳个洞,那个……会不会漏?   他侥幸地想理论上说应该是没有,不然他蹦跶那么久,这会儿早戳地漏没气了。   话虽如此,他心理还是有点障碍,他盯着盘子里的食物看了一会了,颇为不舍地挪开目光。   呼邪单于坐在壁炉边的躺椅上,火光下他须发花白,眼袋深垂,侧脸像岩石一般冷硬灰暗。   草原上的狼王此刻终于露出了垂垂老矣的颓态。   萧暥猜测他应该已经屈服,跟阿迦罗达成了妥协,所以他现在的待遇不错。阿迦罗也没有进一步威逼。   但这对于狼王来说,一定是个艰难的决定。   老单于根本没有选择。他答应阿迦罗的要求,或许还有生路,毕竟阿迦罗本不想杀他。说不定还会许诺继位以后,保住维丹的性命,甚至封一个什么王,有牛羊和草场部众,此后生活无忧。   但如果老单于今天拒绝阿迦罗的要求,那么只有死路一条。   阿迦罗骇然兵变,事情都做到这个份上,已是破釜沉舟没有退路了。呼邪单于若不屈服,只会逼得阿迦罗孤注一掷结果惨烈。   呼邪单于既是枭雄便能屈能伸,是个很实际的人。他选择保全。   萧暥见那壁炉火烧得旺,他衣衫单薄冻了大半天,又流了不少血,身上没什么暖气,便摆着大尾巴凑上前去取暖。   呼邪单于目光阴鸷地盯着他:“你怎么来这里了?”   萧暥靠着壁炉坐下,温暖干燥的火光让他冻僵的身躯一点点舒缓过来,   他舒服地眯起眼睛,随意地扯了扯自己褴褛的衣衫,道,“阿迦罗过河拆桥,射了我一箭,还把我关起来,大概怕我说出去,他得位不正。”   呼邪单于沉下浓眉,狐疑道:“他为你杀上王庭,怎么可能……”   说道这里他的目光往下移,火光下萧暥那邋遢的破衫腰腹间有一片深色的痕迹。   单于转而冷笑:“自找的。”   萧暥叹了口气,“我看错人了,阿迦罗完全没有信义,翻脸不认人。”   他说着在单于阴郁的目光注视下,虚弱地扶着墙壁让自己靠得舒服些。   火光映着他的脸像寒冰一样,下颌清削如刃。   他缓缓歇了口气,才道:“大单于,在我们中原,太上皇都当不久。”   单于凝目道,“你是说阿迦罗成为单于之后,会翻脸不认账,杀了我。”   萧暥道:“中原有句话叫做一山难容二虎。”   单于面色深沉,想了想,然后冷笑了声,“中原人果然擅长离间。”   “你们父子都兵戎相见了,还需要我离间。”萧暥眼角勾了勾,似乎有气无力地接着刚才的话,“但你现在的处境,也没有别的选择,如果你不答应传位给阿迦罗,你今天就得死,阿迦罗照样会继承单于之位。他还会说你是在猎场上遇到了袭击,被一群奴隶给害了,我不知道你们北狄后世有没有史书,有的话,你死得还挺窝囊……”   呼邪单于面色猛沉,“你闭嘴。”   萧暥毫不留情继续道,“还有维丹,他的下场大概不会比乌赫好。”   他一字一句道,“阿迦罗是什么样的人,大单于你应该比我清楚。”   呼邪单于面色阴郁,沉默片刻,他忽然抬头,目光森然道:“是你小子自己死到临头,想要搅地我北狄内乱罢?”   萧暥道:“这场乱是避免不了,大单于你想,维丹回了王庭,王庭里有七八千的骁狼卫,穆硕手中也有数千奔狼卫,加上五大部落的首领和他们的士兵也还在王庭周围,今晚多股势力一场角逐在所难免,区别只是,谁是最后的胜利者。”   他眼梢微微一撩,“我押大单于胜。”   呼邪单于冷哼一声,“我目前这个处境,你恐怕得输。”   萧暥不紧不慢道:“草原上有句话,雄鹰就算偶尔飞得比燕雀还低,但燕雀却永远飞不到雄鹰的高度。”   呼邪单于浓眉一沉,意味不明的目光盯着他。   萧暥继续道,“阿迦罗过河拆桥,如此对我,我想要报仇,大单于要夺回权力,俗话说,敌人的敌人就是盟友。”   呼邪单于眼中终于又流露出狼一样的眼神,“你要做什么?”   萧暥道:“帮大单于反败为胜,但你现在也得帮我一个小忙。”   大单于目光森然地看着他,“我为什么要信你?”   “大单于,我们都被困在这石室里,你还有别的选择吗?”   西斜的阳光照着神庙。   神庙前尘土飞扬,朔风、和秫等几部首领正率领本部人马赶到。   阿迦罗迎出神庙,迅速掠了一圈,没见到维丹和穆硕。   “维丹呢?”   栾祺道:“世子,派去接维丹王子的兵马还没有回来,要不我亲自去一趟?”   这时朔风部首领桑师上前道:“世子传大单于令召集我们来这里,大单于何在?”   阿迦罗道:“大单于狩猎劳累了,正在休息,诸位首领先去内殿等会儿。神庙内不许带兵器,诸位首领也知道的。”   他话音刚落,就见到神庙里一名执事急急忙忙出来,低声附耳道:“世子,大单于喝了桌上的酒,忽然倒地抽搐不止,四五个人都压不住他。”   阿迦罗眉头一皱,这些酒菜都是他亲自吩咐准备的,不可能有问题。   怎么回事?   紧接着他想起了什么,瞳孔猛地一缩。   他一把抓住那执事走到内殿,“你们开门了?”   那执事慌忙道,“大单于倒地不起,我们去找了巫医。”   阿迦罗脸色铁青,急匆匆往神庙内赶去。   不该把大单于和那只搞事的狐狸关在一起!   *** *** ***   王庭外,穆硕面色阴沉,“你知道,你们逃不了。”   四周都是披甲执刃的奔狼卫,黑压压的一片如潮水般涌上,将他们重重包围。   魏瑄眼中一片幽寒,手中的短刃又迫上几分力。   “让你的手下让开,留出一条路。”   穆硕额头青筋隐隐跳动。   维丹被迫仰着头,脖颈上绷出一丝细细的血线,他声音有些颤抖,“阿季,你到底是什么人?”   “对不住了,维丹,你得送我们离开王庭。”魏瑄的声音冰冷果决。   维丹从来没见到过他这个样子,往日里的优雅矜持一瞬间如霜雪崩裂。   魏瑄道,“穆硕首领,如果失去维丹,你手中唯一的筹码就没了。”   穆硕目光森然,他缓缓抬起一只手,“让开一条路。”   辕门外围堵着的奔狼卫开始散开,天已经暗了下来,远处的狼火市上已经点起了火把。   魏瑄挟持着维丹,和嘉宁公主一起徐徐退出北狄大营。   穆硕盯着他们,眸中掠过一丝诈色:“弓箭手迂回到他后方,准备。”   不远处狼火市的几处土房顶上,朔风中闪现出十来个黑影。借着夜色的遮蔽,无数支森寒的箭簇指向了他们。   就在这时,市集的西边忽然腾起一片尘埃。   穆硕簇眉举目望去,只见一支百来人的骑兵穿过市集,疾速而来。   紧接着他发现这些人的装束有些参差不齐,有些人带甲,有些人却穿着布衣。   穆硕一惊,这是什么队伍?   但还没等他看清是哪一路人马,忽然夜空中一波箭雨疾射。只见他刚才他埋伏在土房上的弓箭手,来不及反应,已经倒下一片。   魏瑄骤然惊觉,一回头就见夜色中,那人横刀跃马,神采飞扬。   萧暥一刀劈开一名奔狼卫,冲魏瑄眨眨眼睛:“阿季,以后要劫人质,记得抢匹马。”   魏瑄被他晃了下神,紧接着又听到集市的方向又传来一阵马蹄疾响。   只见夜色中栾祺带着数百名骁狼卫正朝着这边奔驰而来。   萧暥心道:他前脚才溜走,阿迦罗反应这么快!   萧暥嘴角挑了挑,今晚这一场大乱,好戏要来了。   (注:小狐狸和西陵的番外在作话中哦) 第237章 乱起+番外   神庙里。   余先生为大单于查看之后,起身道:“大单于是劳累了,需静养片刻。”   “既然如此,父王好生休息,我去准备大典事宜。”   阿迦罗说着走到门前又停下脚步,侧首道,“今后父王再不用操心部落间的事,可安心颐养天年。”   说完拉开门出去了。   呼邪单于面色阴沉地靠在躺椅上,盯着他离开的背影。   年迈的狼王眼中流露出一抹阴鸷。   阿迦罗出门后,当即命令几名魁梧的骁狼卫守住门口,寸步不离,任何人未经允许不得入内。   “世子既然已经将大单于请到了这里,就该当机立断。”   回廊上,一道冷飕飕的声音飘来。   阿迦罗驻足回头,就见火光照在神庙斑驳的墙壁,浮现一道佝偻的人影。   “余先生。”阿迦罗道。   余先生是大单于的幕僚,幽暗的火光下,老宫人那张没有眉毛和胡子的脸显得面目不清。   “世子既然刀已经出鞘,就要快刀斩乱麻,立即登基,不知世子还在等什么?”   阿迦罗沉默不语。   余先生又道,“世子再等下去,外面的部落首领就要心生疑惑,万一此间的消息走漏,穆硕那边听闻风吹草动,兵戎相见就不好收场了。这种事情如同宫闱之变,并不在于双方兵力的多寡,而在出其不意,给敌人以措手不及,现在世子已经掌控住了大单于,此时就该刻不容缓,立即登基,成为新任的大单于,这样世子就可以单于的身份宣布穆硕等人谋反,下令五部首领马上出兵围剿西墨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铲除之。至于维丹王子,乱军之中,没人能管到他了。”   这番话字字落在要害,阿迦罗听罢面露阴霾,道,“先生是中原人,果然熟谙权谋之道,父王将你视为幕僚派给维丹为师,先生如此对父王和维丹,是否不妥。”   余先生叹了口气道:“我听说草原上的狼,会杀弱留强,我只跟随未来的狼王,而且,我孤身在此,风浪将至,不得不谋求自保。”   “我不会杀你。”阿迦罗冷然道,然后他毫不留情面地说,“我部落内的事情,也不劳先生操心。”   说罢他转身就走。   他讨厌这种朝秦暮楚反复无常的小人。   “世子说的对,中原人不可信。”余先生在他身后尖声道,   阿迦罗脚步一顿,面色阴沉。   余先生躬身不紧不慢跟上几步,“我辅佐大单于十多年了,禅位加封典礼的事宜,我比大祭司还清楚。”   阿迦罗明白了,这个老宫人是要投效,以谋得一点安全感。   “可以。”阿迦罗道,“那你就协助主持典礼罢。”   说罢疾步离去。   “谢大单于。”余先生道。   阿迦罗的眉心跳了跳。这么快就改口,果真是小人嘴脸。   但是有句话他知道余先生说的没错,加封典礼事不宜迟,只有他成为大单于,才能名正言顺地下令五部首领。   迟则生变。   可是他此刻却有些心烦意乱。   那只狐狸逃走了。   他让栾祺率一千洛兰部的精锐去抓他,现在还没有消息,怕有变故。   *** *** ***   栾祺一见这剑拔弩张的阵势一时间懵了。   这是怎么回事?   萧暥笑嘻嘻道:“北小王来的正好,我刚把维丹抓了,你这就来了,世子面前可别跟我争功。”   栾祺脸色骤变:“你不要乱说,世子没有让我抓……”   “阿迦罗想造反吗?”穆硕赫然打断他,脸色铁青。   栾祺来不及说话,就听萧暥扬声道:“北小王,这里交给你了,我带维丹去月神庙向世子复命去!”   “不,不是!”栾祺百口莫辩。   “阿迦罗造反,抓住他们!”穆硕举起弯刀,大喝一声。   顿时身后的数百奔狼卫如潮水般涌了上来。火光反射出弯刀的寒芒,夜色下纷乱一片。   栾祺知道已经无可避免一战了,他也是久经沙场,更何况他和穆硕早就是积怨已深,又是箭在弦上,断然道:“迎战!”   狼火市上,一千洛兰部精锐骑兵顿时和穆硕的奔狼卫冲杀在一起,刀光火影,激烈地混战起来。   乱军之中,萧暥一刀挑开一名奔狼卫,对魏瑄道,“我们撤!”   趁着栾祺和穆硕交着之际,率领他的百余骑挟持着维丹浑水摸鱼,悄悄向外撤去。   此时的集市上已经是混乱一片,人群拥挤推搡,货物倾倒一地。   魏瑄对这里的市集极为熟悉,东转西绕之下就带着他们抛开了追兵。   “将军,我们现在怎么办?”魏瑄道。   萧暥眨眨眼睛:“返回王庭。”   什么!魏瑄和嘉宁公主都是一惊。   这好不容易逃出来,还要去王庭里做什么?   *** ***   月神庙。   突利曼急匆匆穿过回廊,一进殿中就愣住了。   只见阿迦罗的身边有一个比他还壮实的汉子,黝黑的脸堂,五官粗犷张扬,像一尊凶神恶煞般站在他身边。   “这是铁托。”阿迦罗道,   突利曼想起来了,铁托,阿迦罗手下第一猛将,去中原捉拿乌赫回来以后,就被呼邪单于调走了。   “什么事。”阿迦罗道。   “世子,穆硕和栾祺所部在狼火市打起来了。”   阿迦罗神色一紧,脱口道:“那么……”   话刚要出口他就止住了,萧暥现在一身邋遢的布衣,脸上脏兮兮的,和以往敷粉薰香雍容美仪的世子妃相差太远,夜幕下的混乱中,谁认得出他。   他立即转而道:“调兵增援栾祺,不许穆硕的军队靠近神庙半步。”   “是!"   阿迦罗之前打探过,经过他之前一番有意麻痹穆硕,让他以为他沉迷于温柔乡放弃了争夺单于之位,加上大单于对维丹的一昧偏袒,让穆硕认为维丹加封是十拿九稳的事情,所以他在王庭附近部署的兵力只有三千奔狼卫。   阿迦罗的眼中浮现一缕阴冷的杀机,“封锁狼火市,务必将他们全部歼灭!”   “栾祺不行,铁托,你带两千骑,亲自去!”   “是!”铁托得令,迈着沉重的步伐出去了。   阿迦罗看着他铁塔般的背影,知道今晚的狼火市上,不会有一个活人了。   只是萧暥,那只狐狸那么狡猾,应该能保住自己罢。   连他都抓不住他,何况铁托。   现在已经没有时间留给他犹豫了,阿迦罗随后道:“突利曼,你立即去通知五部首领和大巫前往神殿,立即开始加封大典。”   余先生说的没错,消息走漏,迟早这些部落首领会知道发生了什么,片刻都不能再等了。   *** *** ***   维丹这一天经历了猎场开刃,被劫持,现在又被一路绑架。他心中狂跳,不知道接下去会发生什么。   还有这个人,他不是阿迦罗的妻子吗?不是世子妃吗?为什么会忽然变成这幅模样。   火光映照在那人的眼底,精光熠熠,野性十足又漂亮地乱人心魄。   “你们要杀我吗?”他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不显得太胆怯慌张。   偏偏那绑匪还十足的厚颜无耻,居然道,“维丹王子,我们没有恶意。”   只是绑了你而已。   “绑了你是为你好。”   维丹:……   “你哥哥阿迦罗今晚要抢在你之前在月神庙继位,大单于已经被他抓了。”   维丹大惊:“那舅舅呢?”   “别管你舅舅了,他不行的,你想要继位得靠我。”萧暥笃定道。   继位?!   维丹心中大震。   经历了这一切他哪里还敢想要继位。   现在阿迦罗都抓了大单于了,他自己也被绑架至此,穆硕困在狼火市,还想着继位?疯了吗?   萧暥眸子里掠过一丝狡诈,“维丹王子,这样吧,我拥护你为大单于,将来你封我个摄政王当当?”   “将军!?”魏瑄讶异地看向他,接着他就发现火光下萧暥的脸色苍白如寒冰,唇抿成一线水色,一只手不自觉扶在腰间,神采飞扬的语调下,却似刻意隐忍着什么。   他低声靠近道,“将军,你不舒服?”   萧暥答非所问,笑道,“殿下,我没想投敌,不用急。”   然后他看向维丹,目光森然,话语间却带着浓浓的匪气,“王子,你应该知道,历来王位的争夺是容不下失败者的,今晚不是继承王位,就是横尸于此。”   “可是……可是就算我想去跟阿迦罗争,我没有兵啊。”维丹颤声道。   他环顾四周,他们只有一百多人,而且近一半还是衣衫褴褛恍若乞丐。   萧暥道,“不,我们有兵。”   他说着驱马径直向单于王庭而去。   “将军,不可!”魏瑄一把抓住他的马缰。   此刻的单于王庭里,还是有左大都尉济嬗率领数千骁狼卫留守。这些人都是王庭精锐,负责在神庙祭祀期间卫署王庭,责任重大。   他们这一百多人挟持维丹闯进去,要送死吗?   维丹也明白了他的意图,脸色骤变,“卫署军队是保卫王庭的精锐军,我根本调不动,只有父王的军令加上他的亲笔调令才能调动一半。”   萧暥明白,王庭卫署部队是不能动的,那就像大梁王宫里的金吾卫一样,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能轻易出动。   可是这时想退也来不及了,只听一声悠长的号角,四周火光骤然亮起。   “什么人?”望楼上的哨兵已经发现了他们。   萧暥面不改色道:“传大单于军令,让济嬗出来听令。”   片刻后,一队披甲执锐的骁狼卫簇拥着济嬗驱马出来,黑压压的甲士瞬间包围了他们这一小撮人。   济嬗一眼看到了维丹,还有……他使劲揉了揉眼睛,有点像世子妃?   萧暥也不解释,单刀直入道:“阿迦罗发动兵变,囚禁大单于,我奉大单于之名,护维丹王子,命你率所有王庭卫队随我们前往神庙,围剿叛军!”   济嬗闻言脸色骤变,“大单于被抓了?阿迦罗造反?”   但是入夜调兵,真假莫测。   他看向维丹,维丹点了点头,“大都尉,还有我舅舅穆硕,也被围在狼火市。”   济嬗一向忠于职守,并不介入他们兄弟间的纠葛,   他迟疑道:“王庭卫队不可轻动,除非有大单于军令。”   “单于铁鞭在此,济嬗听令!”萧暥断然道。   ***   草坡上, 楰焬O   云越疑惑道,“将军,北狄王庭的卫队倾巢而出,不知为何?”   魏西陵接过望远镜一看。   只见辕门大开,王庭兵马分为几路浩浩荡荡驶出。而更远处的集市上,黑压压的人马混战在一起,四周已经被围得如同铁桶。   他神色冷峻,“传令,全军上马。”   (西陵小狐狸番外第三话在本章作话里,么么哒) 第238章 狼王   最后一缕余晕湮灭在如墨的天边。一望无际的草原显得辽阔、苍茫。   月神大殿建在神庙中央的高台上,四周有围廊环绕,站在这里可以俯瞰周围的草场和集市。   廊上月光正好。   阿迦罗换上典礼的袍服负手而立,高台上夜风吹过,隐约带来集市那头激烈的杀声。   突利曼趋步上前道:“世子,铁托已经带兵和北小王里应外合,将穆硕围困在狼火市中。”   “那有没有?”阿迦罗脱口而出。   “世子是想问世子妃的下落吗?”   阿迦罗凝眉:“他怎么样?”   “世子放心,据我派去的探子回报,世子妃在动乱一开始就不见了踪影。”   果然,这狐狸跑得比兔子还快。   阿迦罗陡然松了口气。   他凝眉细想,萧暥一定是趁这个空子,潜入王庭带走嘉宁公主。   “传令,立即派人去王庭,一定要把他给我抓回来!”   “是。”   接着他转过身,忽然眼底掠过一片幽幽烁烁的火光。   “这是什么?”阿迦罗问。   只见夜色中的神庙庭院里,上百支的羊脂蜡烛沿着神道和墙角排列着,幽幽燃烧的烛火在黑暗中漂浮不定。   一名执事答道:“余先生吩咐的,在庭院里面和四周焚香点烛。说这是祭祀仪式的规矩。”   接着,他就听到下面的庭院里传来一道尖细的嗓音。   “都检查仔细了,若有一盏烛灭了,会招致不祥,都给我看好了。”   北狄人信奉多神,日神象征权力和征服,月神是赐予祥和与幸福,狼神给予勇气和力量。   日神庙早就在五十年前就荒废了,所以之后的祭祀都改在月神庙。   阿迦罗注视着烛火映照的神道,神道两边匍匐着古朴的石兽,跃动的火光下显得苍凉雄浑。   他想起十多天前,就是这里在这里,他牵着他妻子的手走过森然的刀剑丛林。   这里是他成婚的地方。也将成为他加冕的地方。   他即将成为草原的狼王,照理他应该志得意满心潮翻涌,可是他内心却波澜不兴,再也没有当夜的欣喜和激动。   冬夜凄冷的月光洒落廊下,那魁梧的身影居然有些寥落。   阿迦罗深吸了一口寒夜的冷气。   尚未为王,却已经感到了王者的孤独。   加封在即,他不该有这种情绪。   阿迦罗果断转身,走进大殿。   大殿内灯火惶惶。   五部首领、大巫和部落中的长老都已经肃立在月神殿内。   大单于坐在大殿中央。   火光映照下,他的精神状态很不好,花白的头发显得颓然苍老,浓烈的英雄眉下,只有那双鹰隼般的眼睛,依旧透出一股倔强的顽强。   身穿法袍的大祭司走上前,他手中托着一顶黄金雕琢的冠。   所有人的目光顿时都被那金冠吸引了。   他们满脸惊骇,多少年都没有看到过这顶单于金冠了。   那金冠是镂空的半面冠,四周雕刻着四头草原狼和野牛互相咬斗的场景,左右两边分别刻有卧虎和奔马的浮雕,最引人注目的是冠顶上,一只展翅的金雕跃然其上,俯视着百兽撕斗万马奔驰。   这是百年前草原上最伟大的王驹连单于戴过的金冠,他曾经率十八部落横扫草原和大漠,之后的历代单于只有在新继位的仪式上才可以佩戴这顶金冠。   单于金冠的出现,让五部首领和大巫都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意味。   他们早就知道今晚大单于要加封维丹为少狼主。   但是此时维丹王子却没有露面,不仅如此,连他的舅舅,西墨部首领穆硕也不见踪影。   这使得他们心中难免生出不安的揣测,不约而同看向了大单于和阿迦罗。   阿迦罗照例上前,左手按胸恭敬地行礼。   大单于在他起身之际,忽然探身向前一把拽住他的手臂,低沉声道:“维丹呢?你说过会保全维丹的性命。”   阿迦罗不动声色道,“父王放心,他不会有事。”   呼邪单于目光森然,质问道:“我听到外面有杀声。”   阿迦罗道:“那是有些中原奴隶意图逃跑,流窜进了狼火市,我正派人带兵镇压。父王放心。”   呼邪单于接着冷笑,“难道不是镇压你的弟弟?”   阿迦罗道:“父王,他连近在咫尺的猎物都会射偏,见到血就会呕吐,我不会费劲去杀他的。”   维丹还真的算不上他的对手。   大单于目光莫测地看着他,“我要看到维丹没事,才能给你加封。”   然后阿迦罗眉心微微一凝。脸上却没见喜怒,“父王真是器重维丹啊。”   长久的沉默后,   朔风部首领乌弋终于忍不住上前一步,躬身问道,“我看大单于面色不好,是否身体不适?”   阿迦罗上前道:“大单于狩猎时不慎坠马,受了点小伤,没有大碍。”   闻言各部落首领相互交换了个眼色。   且末部首领上前问,“今天大单于请出金冠,这是有什么打算吗?”   今晚这诡异的气氛,让他们嗅到了一丝躁动和不安。   阿迦罗不紧不慢道,“诸位首领,今天大单于有件重要的事情向你们宣布,但在此之前,大单于想问你们,你们之中,有谁还记得这狼火节的由来?”   朔风部首领当先道:“狼火节祭祀是百年前驹连单于刀斩头狼开始的,之后,草原上的历代单于都有狼王之称。”   “十八部落虽然分散在草原各处,以往每年的狼火节祭祀,十八部落的首领和大巫都会汇聚神庙,祭祀天地和鬼神。”   “首领只说了一半。”阿迦罗道,“这不仅是祭祀,也是在秋猎之后对当年作战和狩猎的总结,以及对来年各部落间配合作战的协商,可以说是一次军事战略盟会。”   他这一说,在场的首领似乎都想起了什么,纷纷表示赞同。   阿迦罗继续道,“那个时候,十八部落协同作战,鹫翎部擅长经商,黑翼部擅长匠作,浑图部的兽人勇猛无敌,飞羽部有草原上的疾风战马和最犀利的骑兵。”   他的声音低沉醇厚,“十八部落是兄弟,就像是一只手的五根手指,虽然每根手指各有长短粗细不同,但是只要紧握成拳,就能凝聚起力量,使我们的战士驰骋草原大漠所向披靡!”   他的手紧握成拳,刀锋般的目光从众首领面上掠过。   “可是如今的狼火节,还有多少部落应命而来?”   众人都面露唏嘘,呼邪单于神色阴沉。   “五个,只剩下五个部落了。”阿迦罗毫不留情道。   休涂部首领车犁叹了口气道,“十八部落分崩离析已经几十年了。”   且弥部首领看了看满脸阴霾的单于,缓声道,“也不能那么说,我们本来就是草原上的游牧部落,各自为阵也挺好的,需要围猎的时候,相邻的两三个部落集结兵力去打个草谷,日子过得也算滋润。”   “但这种日子就要结束了。”阿迦罗森然打断他道,   “一个月前,中原人劫掠了我们的圣地,杀戮我们的战士,短短十几天里,黑翼部,赤火部,拓尔图部被各个击破。夜檀、施渠这些不肯屈服的人都被杀了,而拓尔图部、乌弋部那些软弱的家伙,则被中原人则被收编圈养起来,这是耻辱!”   他这话一说,大殿内的众人顿时沸沸然一片。   朔风部首领激愤道:“世子说得对,我们要复仇。让他们为自己的狂妄付出代价!”   “狼火节后我们就要杀到他们的都城去!”   “给他们的皇帝送上一份大礼!”   阿迦罗目光灼灼,“那么你们相信维丹能带领你们复仇吗?”   众人顿时沉默不语。   午后维丹在猎场上的表现让他们大失所望。   “如今这已经不仅是复仇了,这是求存。”阿迦罗狼一样的目光掠过他们脸上,重重道,“中原人已经露出了他们的爪牙,萧暥!这个中原人的将军,他想要吞并我们,瓦解我们,占领我们的草原和牧场,他想要把狼变成他们圈养的猪狗!”   ***   夜色中的旷野上,寒风萧瑟,霜冻千里。   潮水般的五千精锐骁狼卫席卷起一股洪流,森冷的甲胄反射着幽凉的月光,朝月神庙呼啸而去。   今晚会有一场恶战,萧暥让魏瑄穿上了甲胄。沙场上矢石交攻,马虎不得。   “将军,你呢?”魏瑄惊疑道,“你不带甲?”   萧暥不想穿甲,冷硬的铠甲让他硌得慌。   那枚尖利的箭簇嵌在他体内,好像是用腰腹间温热柔韧的肌肉当做磨箭石。稍不留神就疼得他倒吸冷气。   “我热得慌,就不穿甲了。”他大咧咧道。   魏瑄见火光下,萧暥的鼻尖额角似乎有晶莹的细汗,脸色却薄如寒冰。   他这到底算是冷还是热?   他刚想去摸他的手,萧暥早有准备似的撤回,转而道,“阿季,你保护嘉宁公主。”   “我不用人保护,我也能战!”嘉宁倔强道。   萧暥头大,待会儿还得想个办法稳住这小公主。   片刻后,广袤的原野上出现一片古朴的建筑。   撑过今晚,大局就定了。   夜幕下的神庙苍凉,神庙的四周浮动着幽幽的烛火连成一片。就像黑暗中无数双眼睛。   一阵朔风吹来,激起刺骨的冷意,萧暥衣衫单薄,只觉得浑身如堕冰窟,呵出的白气都凝结成霜,又迅速地被夜风吹散了。   空中似乎有什么东西簌簌地飘落。   下雪了?   萧暥一惊,抬起头才发现月亮还在头顶好端端挂着。   “不是雪,是灰烬。”魏瑄道。   仔细一看,是纸灰。   萧暥心道,真特么倒霉,他也就是受了点伤,阿迦罗有必要这么急着给他烧纸吗?   虽说是敌人,这也太歹毒了点罢?   他回头问维丹:“你们这儿祭祀都烧纸钱?”   这什么破风俗?   风中漫天飘扬的纸灰,忽然有一种说不出的苍凉。   ***   此时,大殿上已是沸沸然一片。   “世子说的都没错,但我不关心那些中原人是黄羊还是狐狸,我只想问,世子能带领我们复仇吗?”   阿迦罗循声望去,那是休涂部首领车犁。车犁的脸上还有几道明显的刮伤,是下午狩猎时被野兽给抓的。   阿迦罗站在神殿中央,刀锋一般的目光扫过所有人,“我不仅要带领你们复仇,我还要统一十八部落,让草原十八部落将再次成为握紧的铁拳,我要带着你们征服西域和中原,重现驹连单于时代的强盛。”   他话音刚落,大殿上已经是一片轩然。   “世子,朔风部还有七千勇士,听候世子的调遣。”朔风部首领高声道,   “且末部也愿意追随世子。”且末部首领紧跟着道。   车犁目光深沉:“休涂部愿意追随世子。”   突利曼见时机成熟,躬身上前道,“大单于,鹫翎部首领突利曼请大单于册封世子为未来的狼王。”   呼邪单于明白了,这就是中原人所说的逼宫。   他阴鸷的目光一一扫过那些首领的脸上,哪个是早就倒向阿迦罗的,哪个是犹豫不定的中间势力……   但是已没有时间让他细想了,大祭司手中托着金冠走上前。   呼邪单于勉强站起身来,坐的太久了,他的身形有一瞬的不稳。   他老了,张扬的英雄眉下一双顽固不屈的眼睛,终究也抵不住岁月的摧残,抵不住新狼王那迫不及待的雄心。   他接过金冠,目光中有一缕复杂,“好手段啊,阿迦罗。不愧是我的儿子。”   就在这时,头顶的天窗里,一支火箭带着尖锐的呼啸划过长空。   阿迦罗心中忽地一沉,异样的感觉划过心头,他不由抬头看去。   就在这瞬间,一道凌厉的弧光向他胸前疾扫而来。   那是一把锋利的短刃,眼看着就要将他当胸劈开。   阿迦罗出手如电一把擒住,锋利的刀刃切入虎口,顿时血流如注。   他眼中闪过森郁的寒芒,“父王想杀我?”   呼邪单于凶恶的目光阴郁浑浊。   阿迦罗又问,“我帐中的飞刃暗器也是父王派人设计的罢?”   “我早就猜到你有忤逆之心,可惜那些飞刃没能杀了你,否则哪里来的今日!”说罢老狼王嘶哑地低吼一声,用尽全力将刀刃狠狠前刺,   刀刃霍然切开阿迦罗的手心,尖锐的刀尖霎时间抵住了他厚实的胸膛,刺破了他的衣衫。   千钧一发之际,阿迦罗额头青筋暴起,手腕猛力翻折,刀刃在两人之间竟然硬是划过一个雪亮的弧度。   只听扑的一声。鲜血像利箭般射出,激溅了他一脸。   呼邪单于脸上的肌肉抽搐着,沉重的身躯徐徐滑倒,一只颤抖不已的手尤自拽紧着阿迦罗染得血红的衣襟。   他忽然咧嘴笑了,露出渗血的牙龈,“你……够狠,你会是草原上……最强的……单于。”   阿迦罗喘着粗气,愕然看着老单□□速黯淡下去的瞳孔。   老狼王唯一的一次承认他,竟然是这般场景。   此刻阿迦罗看着手中血迹斑驳的宝刀,脑子里只回旋着一个问题:这是他当初送给萧暥的刀,怎么会出现在呼邪单于的手中?!   难道说是被关在一起的时候,萧暥把宝刀给了单于,还真会找机会啊!   那个念头一旦刺入脑海,激起一阵锐利的尖啸,在他脑中嗡嗡回响。   心中涌起出前所未有的痛苦和怅恨。   他握紧的拳骨节突兀。   再被他抓到那狐狸,绝不放过!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大殿内所有人一时间都懵了。   几部首领都骇愕地看向浑身染血犹如恶鬼般的阿迦罗。   “阿迦罗杀了大单于!”终于有人叫了出来。   突利曼脸色惨白,声音都在哆嗦,“世子,月神殿里不得动兵啊世子!”   且末部首领道:“世子,北狄人的祖制,月神殿内不得动兵,世子不仅动兵,还当着众部落首领,弑杀大单于,恕我们且末部不能再追随世子!”   说罢他转身就要走出大殿。   他这话一出,其他的几部首领也转身要走。   “谁敢走!”阿迦罗忽然抬起头,眼中射出狼一样的凶光。   他话音刚落,就听到咔地一声骨骼碎裂的声响。   且末部首领的头就像一个陀螺般以一个怪异的角度挂了下来。   他的面前站着一个小山般的人。或者说野兽。   那汉子面如黑炭,突额塌鼻,厚实的嘴唇,一缕粘稠的涎沫顺着嘴角淌下,似人似兽,状貌狰狞。大冬天里赤着膀子胸前肌肉垒起,挂着一窜骨链,上身布满粗犷古怪的图腾纹。   接着‘呯’地一声,且末部首领的尸体像个破旧的布袋被扔在了众人脚前。   “是浑图部的兽人!”大殿里已经有人发出惊颤的声音。   七八个兽人已经挡住了去路。   “阿迦罗!”朔风部首领面色骤变,“你弑杀大单于!你也要杀了我们灭口不成?”   阿迦罗面色森冷,他已经完全冷静下来了。   他扔了染血的宝刀,淡淡道,“仪式继续。”   就在他话音未落之际,一名骁狼卫匆忙上殿:“世子,左大都尉济嬗带兵包围了神庙。”   阿迦罗双眼骤然一睁,不可能,王庭卫队无论什么情况下都不能撤离王庭。   济嬗疯了吗?   他疾步走出到廊上,举目望去,就看到神庙四周满是黑压压的甲兵,火把闪烁刀刃刺眼。   紧接着,他在人群中看到了一道身影,心脏不可遏制地剧烈跳动起来。   幽冷的月色照着一片森然甲胄的汪洋。   刀戟从中,萧暥嚣张地只穿一袭单衣,看上去桀骜飞扬,眼中的邪意都要满溢出来。   他勾起嘴角,“阿迦罗,维丹王子在此,这才是大单于命定的继承人。”   寒夜里他的声音清越,一双眼睛锋芒毕露。居然还有点幸灾乐祸的意思!   阿迦罗强压着自己的怒意,沉声道:“萧暥,刚才那支火箭是你干的好事?”   就是那一箭让他分心了。给了老单于袭击他的机会。   “这是我和单于约定的信号。”萧暥眼梢一挑,“阿迦罗,你意图谋反,篡权夺位,趁早投降,饶你不死!”   大概他自己不知道,鬓角几缕水波般发丝散落下来,在寒风中轻拂飘飞,竟是说不出的风流媚致。   阿迦罗此刻浑身是血,一看到他这副模样,眼睛中的怒火和热意顿时熊熊燃烧起来。   没想到这只狐狸在算计他后,不仅不逃,他居然还敢带兵来!   “抓住他!”阿迦罗低哑着声音下令后,转身走进殿内。   此时,几部首领已经被困殿中。   阿迦罗森寒的目光掠过所有人,“大单于已经故去,你们现在就剩下两个选择,拥立我为大单于,或者追随大单于而去!”   众部首领面面相觑,此刻已经是生死存亡关头了。   突利曼当先上前道:“我鹫翎部追随世子!”   朔风部首领面色惨淡,无可奈何屈膝道,“我朔风部愿意追随世子。”   “休涂部愿追随世子。”   ……   站在老狼王的尸体前,血色的金冠戴在了头上,冰冷又沉重。   阿迦罗心里一片森寒。   现在只剩下一件事。   他眼睛通红,近乎狰狞,“随我镇压平叛!”   *** *** ***   月神庙四周刀戟林立,黑压压的一片甲胄反射出森冷的火光。   左大都尉济嬗浓眉紧簇:“这里毕竟是月神庙,我们这样带兵直入……”   萧暥道,“如果大都尉不便指挥,换我来。这里面我熟得很。”   接着他从容不迫道:“左右都骑各率军一千从两翼突入,占领侧殿,再分五百人截断神庙西边角门,断其后路,左大都尉率两千人围攻主殿,救出大单于,余下的五百人,由我率领作为接应和殿后,保护维丹王子。”   他当然只能殿后了,他现在就是个二等伤残,强撑至此,骑马都已经勉强。打仗这种事当然是让北狄人冲在前面。   他就负责煽风点火。   在萧暥看来,打仗就像打群架,只有这火点起来,双方都撕咬在一起面红耳赤怒气冲天,劝都劝不开。他要做的就是挑个头,让一派站阿迦罗,一派站维丹,这群草原狼就有得咬了。   余下的事情,只需要看准时机,在他们斗得两败俱伤的时候,放出玄门冷焰,让魏西陵来打扫战场,占领王庭就可以了。   济嬗豁然抽出刚钢刀,回头大喝一声道,“勇士们,跟我冲进去,剿灭叛贼!”   无数披甲执锐的士兵如决堤的洪流蜂拥而入,与神庙中驻守的骁狼卫激战厮杀在一起,霎时间刀光火影、人沸马嘶,   萧暥不紧不慢率军跟在后面。   夜空中,漫天飞舞的灰烬如雪花一般纷纷扬扬,悄然飘落在一片黑森森的铁甲洪流里。   神庙的墙角下,风中的烛火忽得一闪,烛心渐渐浮现出幽森诡谲的绿焰。 第239章 英雄冢   朔风怒嚎,卷起纸灰如碎雪纷乱。   神庙里黑压压的士兵如潮水般汹涌而入,甲胄森森杀气腾腾,熊熊的烈火照射在明晃晃的利刃上,反射出混乱的刀光   萧暥坐镇后军,凝目看去,不得不感慨阿迦罗确实是天生的战士。   他身先士卒,视汹涌而来的敌军犹如无物。   只见三柄锋利的长刀同时向他劈砍而来,阿迦罗目光一厉,手中的弯刀掠起一个雪亮的弧度,激烈的金戈之声中,火星迸起,巨大的撞击力震飞了士兵的长刀。   同时他纵身一跃,弯刀势如雷霆从他们肩膀上疾扫而过,三颗头颅凌空飞起,热血激溅。   所见者无不骇然色变。   萧暥凝视着他,俊美的脸上杀机森然。   尽管阿迦罗悍勇,但正如他所料,神庙里只剩下一千多名骁狼卫,以及各部首领的卫队加起来不足两千人。济嬗率领的王庭卫队精锐兵力近乎他们的两倍。   阿迦罗大吼一声:“浑图部守住大殿,余下的人跟我冲!”   燃烧的战意使他整个人犹如一团炽烈的火焰,手中雪亮的弯刀似龙蛇狂舞,冲入敌军阵中,所向披靡。   他手下的骁狼卫见主帅如此彪悍,顿时血气激荡奋勇争先,与汹涌而来的王庭卫队迎面撞击在一起,一时间刀光火影鲜血激溅。   萧暥眯起眼睛,没想到这一千多骁狼卫,在短短的几天时间里竟被阿迦罗训练得成为一支虎狼之师。阿迦罗果然不愧为猛士!   嘉宁公主在旁看得心惊动魄,忍不住拔出剑来。   “公主想要帮谁?”萧暥忽然出声,淡淡回头看向她。   帮……帮谁?   嘉宁公主顿时被问地噎住了。   漫天的灰烬中,阿迦罗已战至浑身浴血,冷不防一支长刺从后斜戳而来,剧痛自肩胛处袭来,他全然不顾冒血的伤口,回手一刀将那偷袭者一劈为二。   嘉宁咬着薄唇,别过脸去。   萧暥面无表情道,“全军原地待命,我们负责保护维丹王子。”   先让济嬗去和阿迦罗死磕,让他好攒攒精神蓄点力,某老弱病残在战场上非常有自知之明。   片刻后,神殿的庭院里已经是尸横满地,血流漂杵。神道上尸体层层堆累,竟无处下脚,空中纸灰飘落,混合着地上的鲜血潺潺流动。   阿迦罗大喝一声,弯刀劈开一名士兵凌空跃起,济嬗赫然举刀格挡,强悍生猛的力道贯透过刀面,竟震得他当场虎口断裂双臂麻木,紧接着阿迦罗刀势不减,狠狠劈入了济嬗的前胸。顿时热血泼面。   “左大都尉!”维丹惊惧地叫道。   阿迦罗根本无视倒下去的济嬗,他琥珀色的眼眸,越过重重甲兵,目光灼灼地盯着萧暥。   萧暥觉得阿迦罗的目光简直要把自己的脸上烧一个洞。   他眉心微凝,正如他所愿,济嬗已死两败俱伤,差不多了。   “阿季,放信号。”   *** *** ***   旷野上万簌俱寂,朔风呼啸。   塞外幽冷的月光下,魏西陵一袭银甲,战袍若雪。   他身后三千铁骑都默然矗立,凝重的气息在寒夜中蔓延。   忽然,夜空中,一道炫目的焰火升起,划出流星般的轨迹。在寒夜中如烟花炸开。   “将军!你看!”云越兴奋指着空中道。   魏西陵望向天边,眸中凝起一丝凛冽的肃杀,“出击。”   顷刻间,三千精骑刀剑出鞘,如同潮水般向草坡下的北狄王庭倾泻而去。   此时的王庭,济嬗已不在了,主力也被萧暥调走,只剩下最后驻守的两千人。   他们根本来不及反应,就见月色下一支骑兵如同从天而降般,席卷而来。   又如疾风扫落叶般,呼啸而去。   魏西陵剑之所指,几乎都没有遇到像样的抵抗。   王庭里的军械、粮草、物资散落满地。狍子率领几百广原岭的山匪一拥而上。   魏西陵军纪严明,本不愿意打仗还要带着这些山匪兵痞。   但是某人喜欢,赖兮兮地让他捎带着点北狄王庭的特产回来。说白了就是要顺便打劫。   萧暥知道,北狄王庭里的武库和各种物资储备堆积如山,若不端了,他们来日方长,卷土重来未可知。   凛冽的朔风中,魏西陵忽然拨转马头,向东边那一片烁烁的火光引剑一指。   云越骤然望去,心中顿时巨震。   那是集结在王庭四周的五大部落的主力!   夜幕下连绵的营地延伸到天边。   紧接着,五大部落的数万骑兵就经历了堪称噩梦的一幕。   一轮圆月下,隆隆的铁蹄踏破旷野的沉寂,森冷的寒刃映彻长空,那是九州最锋利的剑。   剑之所指,等待他们的是无情而精确地绞杀。   *** *** ***   漫天灰烬中,阿迦罗已经战至如同修罗界的恶鬼,他魁梧的身形持刀而立,岿然不动。   萧暥上一次见到阿迦罗这个样子,还是在七天前,阿迦罗浑身浴血地出现在王庭大帐前,王庭前已经没有一个站着的人。   阿迦罗一言不发地牵住他的手就走,王帐前尸横遍地,走了不多久,皮靴都被鲜血浸成深褐色。   一如此刻。   萧暥都不得不承认,阿迦罗是真的猛士。   若能为他所用……   这个念头只在脑海里一转就被萧暥略去了,想什么呢?阿迦罗是要当王的,他野心那么大你镇得住?你当了七八天世子妃还嫌不够?   “左右两翼包抄。”萧暥果断下令道。   急于为济嬗报仇的士兵们涌起排山倒海般的又一波进攻。   但是阿迦罗极擅调兵,他让左右两军护卫住神殿门口,拱卫中军,形成了一个非常牢固的三角防御区。   最终双方的军队都战至筋疲力尽,庭院里留下数百具尸体,也只是王庭卫队将包围圈缩小到了神殿周围。   而且北狄人的月神大殿是不能动兵的,两方都有所顾忌。一时间陷入对峙。   大殿前阿迦罗岿然而立不动如山,十几名兽人站在他身边。他身后是面色紧张的五部首领和大巫们。   阿迦罗凝视着萧暥,声音像烈酒雄厚低醇。   “我给你的宝刀,去哪里了?”   萧暥眸光一闪,立即敏锐地意识到了什么。   “大单于呢?”他反问。   听到这句回答,阿迦罗的心猛地沉到了底。   此前萧暥一直在王庭大营暗中搞事情,阿迦罗不是不知道,但原本他还是希望萧暥只是搞点小动作,不至于怀着如此险恶的敌意。   可现在看来,此人暗中把宝刀交给大单于的时候,就可能预见到了这个惨烈的结果。   这狐狸那么聪明,不会不知道。   他要他们互相厮杀。   他就是那个递刀的人。   阿迦罗目光森然道:“大单于已经归天了。现在我是大单于。”   “父王!”维丹惊叫了起来,不敢相信地堪堪退了几步,眼泪夺眶而出。   果然,萧暥眼梢挑起,“阿迦罗,你竟然弑君杀父篡权夺位!”   此言一出,上千的王庭卫队顿时沸然。   萧暥勾起嘴角:“不但如此,阿迦罗,你血溅月神庙,你们的神明都不会再庇佑你。你又如何来当这个大单于?”   他这话一说,不但是群情沸然的士兵,连刚才拥护阿迦罗为大单于的各部落首领都纷纷色变。   不受神明庇护的人成为单于,会给草原带来不祥。   阿迦罗一言不发,他琥珀色的眸子里凝着骇人的烈焰。   他明白了,从头到尾,只要有坑害自己的机会,这只狐狸绝不会放过。   可是为何即使是到了这般地步,他还是发狂地喜欢,喜欢他的狡诈和野性,又恨入骨髓。   就在这个时候,一阵急促的骨哨声传来。   “报——朔风部营地失守。”   朔风部首领乌戈青筋暴起:“什么?”   阿迦罗浓眉紧蹙,周围众首领一片哗然。   紧接着,又是一阵急报。   “报——休涂部营地遭到袭击!失守!”   “鹫翎部营地失守!”   “王庭大营被攻陷!”   接二连三地营地失守,连王庭大营也丢了!   在场的诸部首领惊闻自己部落大营被劫,顿时乱了阵脚。   突利曼这个商人腿都软了。他满脑子都是营地里的珍宝金子,这下全完了!   “大单于,这可如何是好啊,我部今年过冬的皮毛和粮草都在大营里啊!”   “不要慌。”阿迦罗沉声道。   他再看向神庙里乌泱泱一片包围他们的甲兵,顿时什么都明白了。某人下的好一盘大棋!   营地里,五大部落遭受重创。   集市上,穆硕和栾祺、铁托陷入混战。   而这里,本该驻扎在王庭的卫队在济嬗的带领下,猛攻神庙,和他的两千骁狼卫激战在一起。两败俱伤。   才一个晚上,三处点火!   大手笔!   好个萧暥!好一只狡猾的狐狸!   萧暥扬声道:“诸位首领,你们的部落都已被占,尽快弃暗投明,拥戴维丹王子为正统,或可将功抵过,保全部落。”   阿迦罗看着他邪妄飞扬的样子,眼中燃起野兽般的狂陷,推开惊慌失措的突利曼,拨开喧闹的众人,一步步向萧暥走去。   萧暥下意识按了按自己腰间的伤,这人什么意思?这会儿要单挑?   快来人护卫!不行,太丢人了。   他并不怕单挑,可他现在腰腹间扎着个箭簇,是二等伤残啊!   他这念头还没闪过,忽然就见眼前一道白光掠过,身后的嘉宁发出一声惊叫。   紧接着阿迦罗魁梧的身形晃了晃,一阵彻骨的寒意直透后背。   他赫然回首,持刀的竟是休涂部的首领车犁!   而车犁手中握着的,正是阿迦罗扔在殿中的那把染血的宝刀!   他弑杀大单于的刀,最终也一刀刺入了他自己的后背!   滚烫的鲜血从口中涌出时,阿迦罗苦笑了一下。   终究是大意了。   或者说被迫弑君杀父,违背誓言、血溅月神庙,到底动摇了他的心志。   一瞬间的英雄气短。终究没有人能强悍到刚强不折,再威猛的汉子,倒下的时候就更为惨烈。   他输了,输在了那人的步步为营上。   难怪中原人说,温柔乡,英雄冢。   可是那人又什么时候温柔过?   倒下的瞬间,他听到身后车犁高声道,“阿迦罗弑杀大单于,我等愿意奉维丹王子为单于!”   战争、纷乱、惆怅似都遥远了。   阿迦罗那逐渐模糊的视线中,刀光火影,映着那人绝世的容颜。   炽热的情爱,壮烈的雄心,都在这血色和火光中远去了。   他的脸贴着冬夜冰冷的石阶上,脸颊上依稀横亘着去日的刀疤。   空中,纸灰犹如落雪,纷纷扬扬而下,飘落在他的睫毛上。   像一场灰烬的梦。   远处,风中摇曳的烛火,更幽森了几分。 第240章 你受伤了   浑图部的兽人愣了下才反应过来,垂着胸脯目睁欲裂,狂嗥着就要冲上前来。   维丹吓得面无人色,被魏瑄一把拽到身后。   萧暥当机立断,“单于铁鞭在此,谁敢妄动。”   冲到近前的兽人一看到铁鞭就像脊柱上挨了一棍,顿时怔住了,他们脸上的肌肉不断抽搐着,低声咆哮退后,口中粘稠的涎沫顺着嘴角淌下。   维丹面色煞白,已经是六神无主。他十几年来所相信所倚赖的一切,这一晚彻底地崩塌了。   他一夜之间失去了父王,舅舅,左大都尉济嬗战死,至于他的哥哥阿迦罗,更是造反被杀。   父子相残,兄弟反目,还有……他视作唯一的朋友的魏瑄,用利刃抵着他的咽喉挟持了他。   他已经不知道,他还能相信谁,还能依靠谁。   他无措地站在灰烬中,心中一片荒凉。   大祭司恭敬地端上了单于金冠,金冠上老狼王的血还没有擦净。   “拜见大单于。”   漫天灰烬中,五部首领齐刷刷躬身行礼。满庭甲士也都纷纷下跪。   维丹不知所措地看向萧暥,这个将他推上王位的人。   从这一眼中,萧暥就知道这个小王子今后的命运就是成为大雍朝的傀儡。   “大单于可以接受部众跪拜了”萧暥道。   维丹这才局促不安地戴上了那顶染血的金冠。   一切就这么结束了。   萧暥望着漫天灰烬,一时间觉得有些不真实。   阿迦罗最后一眼,隔着火光刀影,映入他眼帘。英雄末路,萧暥忽然感到一种同气相连的哀凉。他想起了原主的下场。   他忌惮阿迦罗已久,这一刻终于除掉了这个心头大患时,心里居然有点茫然,就那么容易地胜利了?   魏西陵夺下王庭和五大部落大营,他本意只是让阿迦罗这边军心不稳,甚至叛变,但是没料到北狄首领竟然当场袭击了阿迦罗,阿迦罗就那么被杀了?   萧暥觉得有些不真实。   不真实的东西就有古怪。   萧暥立即想到了那个给了阿迦罗背后一刀的人,车犁。   他记得很清楚,他在猎场上把车犁绑了之后,就很不厚道地塞进坑里了。他是怎么跑出来的?   就在这时,魏瑄悄然上前,“将军,那个刺杀了阿迦罗的部落首领不见了。”   萧暥的心一沉。刚想到他,车犁就跑了?   魏瑄道,“将军,这人有点古怪。”   萧暥眸光一闪,“殿下也注意到了。”   魏瑄点头。   用苍青的话说就是:这个人,有点不像人。   事出异常必有妖,对付这些东西他也算有点经验了。   魏瑄迅速道:“将军在此稳定大局,我去找他。”   萧暥立即明白他的意思,目前那个满脸无措的维丹小王子刚登基,周围一群各怀鬼胎的部落首领,这会儿正需要稳住大局。   萧暥道:“丙南,你带二十精锐,跟随殿下。”   “我自己就行。”魏瑄道。   萧暥眉心跳了跳,这孩子怎么这都要学他那个皇叔,魏家的男人都这个样子?都喜欢单枪匹马逞英雄?   他刚想驳回,就见嘉宁公主抹了把脸上的灰道,   “阿季,我和你一起去。有个照应。”   萧暥脑壳疼。   魏瑄也当即怂了,立刻改口:“我带五个人。就不劳阿姐了。”   又道:“云副将不在,这里还需要阿姐照应。”   嘉宁公主想了想,这话说得也挑不出毛病。   “好罢,你小心。”   萧暥简单地用刀尖在铺着灰烬的地面上,画了个简单的神庙地形图。   他第一次来就注意到,这座月神庙围绕着中央的高台有庭院和围廊,高台上建月神殿,四个方位都有灵塔,围廊分为内外两层,层层嵌套,穿插有石室角楼,门洞石窟。庭院的中央是神道,两边卧着石兽。   魏瑄快速地将地形默记,然后挑了五名身手敏捷的士卒。径入东边的长廊。   光线一下子暗了下来,无数的立柱将外面的火光分割成光影交错,斑驳陆离。   一进入廊道魏瑄就下令:“你们分为两组,分散去找。”   “是!”   他知道萧暥是想让他们作为护卫,但是魏瑄身法快如鬼魅,这些人跟在后面只会拖慢他的速度。   廊道幽暗绵长,魏瑄迅速穿过重重门洞。庭院里的喧哗声越来越远,一路上一个人影都没有遇见。   不知为什么,魏瑄有一种错觉,仿佛这廊道是越走越往下沉,越往深处的感觉。仿佛神庙的围廊是逐渐向地底引去一般。可萧暥画的地图上,分明没有这种构造,   而且他边走边注意到神龛中的神像,面庞狭长瘦削,五官深邃,眼角眉梢带着诡异的笑容。   烛火影影绰绰下,那笑容看起来极不自然,就像是假笑,显得有些阴森。   再看旁边的壁画,精美而反复,色泽艳丽,画中是一座巨大的宫殿,一个个身段婀娜,手持奇怪的乐器的天女在翩然起舞。她们的脸上也弥漫着和神像一样的诡谲的笑容。   魏瑄问苍青道:“北狄人也会信奉阿卜婆罗的天女?我怎么记得那是西域的风俗。”   苍青诧异道:“天女?哪里有?”   魏瑄道:“四周的壁画。”   苍青道:“魏瑄,你醒醒,哪来的壁画?”   魏瑄一愣。刚想再追问,忽然苍青惊道,“魏瑄,你看这烛火。”   廊下的烛火燃烧这一片森森的绿焰,没有一点温度。在幽暗的廊道里,就如同鬼火漂浮着。   魏瑄心底猛地一沉。   苍青冷飕飕道,“魏瑄,那是九幽冥火。”   魏瑄倒抽一口凉气,九幽冥火和他修炼的九天玄火正好相对,是至阴至寒之物。会夺走一切活物的温度,萧暥当年就是不知不觉里中了冥火寒毒,差点丧命,如果不是他及时用玄火真气为他渡出寒毒,后果不堪设想。   看来这里有人和他一样,修火系高阶秘术,所修的秘术几乎是相对相克。   苍青促然道:“魏瑄,别发愣了,他就在这神庙里,你快跑!”   魏瑄心中骤地揪紧,不好,要出事,萧暥!   他刚想往廊外跑去,忽然背后传来一道尖刻的声音。   “你别出去,这是为你好。”   魏瑄骤然寻声看去,就见廊道转角处,幽幽的烛火映出了一条长长的影子。   *** *** ***   空中纸灰无声落下,在地上积起了厚厚的一层,仿佛一场大雪覆盖了满庭横七竖八的尸骸。   天地间只余下一片寂寥。   萧暥看向阿迦罗,他身上已覆着薄薄的一层灰烬,像细雪落满身。   左脸颊上的那道刀疤有点刺眼。   那是在襄州时为他挡的一下。   阿迦罗最后看向他的目光,隔着火光刀影,在浮现在他眼前。   英雄末路。   萧暥忽然感到一种同气相连。   自己将来的下场还不知道怎么样……   血蔓延到台阶上,渗入石缝。   萧暥找了件干净的披风,走上前去。   两个浑图部的兽人挡在了他面前。这些兽人智商很低,认了主人就转不过来。   萧暥道,“我送他一程。”   也不枉认识一场。   而且他从小在公侯府长大,就像魏西陵一样,即使对敌人也会给他们应有的尊重。更何况阿迦罗不枉为英雄,即使是战,也是堂堂正正地打,不玩弄阴谋诡计,不以妇孺要挟。还给了伏虎一个痛快。   萧暥把那枚鸽子蛋取下来,还给了阿迦罗。   就在他刚站起身时,便听到神庙外传来了马蹄声。如骤雨雷雹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密集。   他心中一震,是魏西陵的骑兵到了!   他这念头未过,忽然间一阵狂风席卷而过,神庙里石灯里的火焰在风中狂舞了一阵,全部熄灭了。   顷刻间,庭院中一片幽暗,只剩下神庙大门前寂寂燃烧的烛火。   “这火怎么是绿色的?”一名北狄士兵惊诧地走上前去道。   可他的话音未落,月光下,他就看到了骇人的一幕。   黑黢黢的神庙大门前,赫然出现了一个庞大的阴影。   凄厉的嘶鸣划破夜空,是战马高高扬起的前蹄。   那士兵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还来不及惨叫,寒夜里传来骨骼碎裂的恐怖声响。   沉重的马蹄重重踏下,腾起纸灰飞扬。   “是铁托!”朔风部首领乌戈惊叫道。   青惨的月光照出了一张面目狰狞的脸。他的身后是黑压压一片铁骑,月光照着鳞甲散发出阴渗渗的光泽,活像修罗地狱中出来的恶鬼。   “他……他们是来报仇的!”众人惊慌失措。   “车犁呢?车犁去哪里了?”乌戈吼道。   是他杀了阿迦罗,和他们没关系!   维丹已经吓得面无人色差点摔倒,被萧暥一手提了起来,他断然道,“保护大单于退入神殿。”   然后他看向丙南,“护公主撤入神殿。”   “将军,你呢?!”丙南道。   萧暥深吸一口气,勉力弯下腰,捡起灰烬中的一柄钢刀,强撑着翻身上马,“其余的人跟我迎敌!”   神庙上空,纸灰如狂风乱雪。   萧暥一刀劈开一个狂嚎着扑上来的士兵,心中暗暗吃惊,   这些人眼神凶狠,狂躁易怒,狰狞的表情似乎是凝固在了脸上一般。简直就像中了魔魇一样。哪怕是被刀剑砍伤了也不知道疼痛,反倒是越战越猛。   草!丧尸围城吗?   *** *** ***   只见粼粼的青焰下,一个伛偻的身影走了出来,他面目阴沉,没有胡须和眉毛   魏瑄骤然一惊,“余先生?”   余先生佝偻着身形,慢步走上前来:“现在神庙已经被修罗鬼蜮里出来的魃魑包围了。我劝殿下不要出去。”   “你是说人傀?”魏瑄问,   “不,人傀只是操控人,而这些人身上都中了术,一种很诡谲的术。”   “你懂秘术。”魏瑄道。   余先生细长的眸子在幽暗中一闪,“中了这种术的人就不能称为人了,除非施术着撤去术法,否则只要一息尚存,他们就会不断杀戮,杀戮至死!”   他慢条斯理道,“庭院里的人,恐怕是都不够杀啊。”   神庙的庭院里,剩下的士兵在经过之前的战斗,已经是强弩之末。   铁托粗壮的手臂肌肉暴起,狂猛地一刀劈下,一名小将士举刀格挡之下,整个人差点被直贯而来巨大的力道掀下马。   萧暥眼疾手快一把拽住他,一刀横扫势如风雷,逼退铁托。   铁托显然被激怒了。他手中钢刀再次高高举起,眸子里爆出野兽般的凶光,森冷的刀风挟摧筋断骨之力,向萧暥疾扫而来。   萧暥在马背上忽得往后一仰,柔韧的腰线绷紧成一线,刀锋带着旋风堪堪在他胸前掠过。   由于力度过大,铁托一刀落空,竟被巨大的惯性一坠。   趁此机会,萧暥手腕翻转,反手一刀,弧光掠过,滚烫的血激溅了他一身。   铁托庞大的身躯轰然倒地。   萧暥急促地喘着气,剧烈的疼痛自腰腹间传来。束腰的衣带已经被鲜血浸透了。   可他还没有喘息的机会,紧接着背后一股劲风扑来。   萧暥想都不想,一刀疾掠而去,刀光在黑暗中划过一道雪亮的弧线。   金戈之声暴起,萧暥的手臂被震地酸麻,腰腹间更是像有一阵电流刺过。疼得他倒抽冷气。   他猛然回头,就看到一张阴森的脸。   穆硕!   萧暥一怔,穆硕怎么会在铁托的军队里!   他和铁托不是死敌吗?不至于为铁托报仇罢?   而且穆硕狂野又狰狞的面貌竟然和铁托如出一辙,僵硬阴森状如恶鬼。   这些人到底怎么回事?   就在他这一念未过之时,忽然就见穆硕的背后又是一道寒光乍起。   他的心脏猛地一阵紧缩,不好。   是嘉宁!   他额角青筋隐隐发跳,不是让丙南看住她的吗?!   只见嘉宁公主面如寒霜,跃然向前,整个人如同一支射出的箭,不顾一切地持剑刺向穆硕,锋利的剑尖也月光下刺出寒芒。   可她这点功夫在战场上完全是不堪一击,穆硕不慌不忙,反手一把就握住了剑刃,顺势一扯。   嘉宁试图用力抽回剑,可是那剑纹丝不动。   “公主弃剑!”萧暥说着,手中长刀凌空扫去。   就在电光火石间,穆硕一把擒住嘉宁挡在了面前。   萧暥急忙收刀。   只见穆硕用钢刀抵着嘉宁的脖颈,脸色诡异,狞笑道,“你断了自己的右手,听到没有?”   另一头,余先生阴沉沉道:“魃魑虽然暴虐无比,但是会保留一半为人的意识。也知道怎么使用战术。”   魏瑄脸色一白,转身就要冲出去。   可他还没迈出回廊,忽然他面前的门洞消失了,一堵坚硬的石墙赫然树立,隔断了去路。   “你出不去了。”余先生阴恻恻道。   ***   萧暥知道穆硕的险恶用意,断了右手,他就失去了任何战斗力,只能等死。   他凝视着穆硕阴沉的脸,冷道,“放了她,就如你所愿。”   “将军,杀了他,为我报仇!”嘉宁一口咬住了穆硕的手腕。   穆硕吃痛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嚎叫,像是被激怒了,铁钳般的大手就要卡住嘉宁细白的脖颈。   就在这时,神庙门前忽然传来一阵嘹亮的马嘶声。   穆硕受惊,赫然转头看去。   也就在他回头的那一刻,一支羽箭如流星疾火破空而来。干脆利落地穿透眉心!   穆硕还没明白怎么回事,他扔下嘉宁,迟钝地似乎是想要抬手抹了一把额头上的稠血,手刚刚举起就如同一截朽木般翻到在了马下。顷刻间被周遭的马蹄踩城肉泥。   嘉宁毕竟涉世不深,经历了这一遭,浑身虚软差点跟着跌下马去,被一只有力的手托住了。   她浑身颤抖,不知道是吓地,还是大仇得到,竟扑倒在萧暥胸前,眼泪夺眶而出。   萧暥轻声道,“嘉宁,姑姑的仇,报了。”   他说着,抬起头向神庙门前看去。   月光下,魏西陵一袭银甲反射出耀眼的寒芒。他身后跟着云越和一片森森铁甲精骑。   “云越,保护公主撤离。”魏西陵道。   嘉宁公主这回不敢再说什么了,她担心地看了萧暥一眼,听话地跟着云越走了。   接下来的战斗几乎没有悬念,即使是一群不知道什么东西的恶鬼丧尸,被魏西陵指挥军队精确地分割,包围,歼灭。   ……   片刻后,庭院里再次安静下来。地上已经积了厚厚一层灰烬,借着幽暗的火光望去,只有天地间纷纷扬扬的纸灰,尤落不尽。   嘉宁公主这会儿安安静静的,萧暥算是知道什么叫一物降一物了。   魏瑄去找车犁,还没有回来。萧暥有点担心。   但是刚才被袭击的只是庭院,神殿区域应该是安全的。且魏西陵已经派兵四处搜索了。   萧暥此刻筋疲力尽,半边的身体都是麻木的,实在动不了。他惨兮兮地想,半身不遂大概就是他这个样子了。   某老弱病残蔫头耷脑地找了一个角落扶着墙坐下,想检查一下伤口,估计这会儿情况挺惨的。   就在这时,魏西陵收剑入鞘,朝他走来,冷着脸道,“萧暥,跟我过来。”   *** *** ***   这间屋子正是先前关押大单于的地方。地上铺着厚实的毯子,炉火烧得很旺。   魏西陵一进屋,反手就把门关上了。   萧暥心里咯噔一下。   表面装作没事道:“西陵,你真会找地方,这桌子上有羊肉和瓜果,随便吃,别客气。”   魏西陵不跟他废话,单刀直入:“你受伤了。”   萧暥刚拿起的葡萄酒,手一顿,撒了。   他斩钉截铁道:“没有。”   “我看。”   魏西陵走上前,在他腰间一捞,手心里全是血。   萧暥随口道:“敌人溅到我身上的。”   魏西陵言简意赅道,“脱了。”   萧暥:……   灯光下,萧暥自己都觉得有点惨。   绑在腰间的带子已经被鲜血浸透了,因为他又作了大半天死,伤口其下的皮肉都熟烂了。血糊糊一片。   魏西陵剑眉紧蹙,“必须取出来。”   萧暥心道,他也想取出啊,   北狄人的箭簇做工比较原始,没有倒刺,嵌进皮肉里本可以直接拔出,只可惜没工具,总不能用手指抠罢?   “没有钳子。”萧暥如实道。   不然他早就取出来了。还留着过年吗,   魏西陵沉眉思索。   萧暥这箭中在腰部,偏右下方,这位置着实有点尴尬。   此刻,火光映着他精窄纤细的腰身,沿着他腰腹间柔韧的肌肉勾勒出一条淡淡的金线,魅致入骨。   魏西陵面无表情蹲下身。   萧暥懵了,等等,你这是做什么?   不不不,你别这样,甲胄在身,面君都可以不用跪拜的!   当然,确切地说魏西陵只是蹲下身,而且姿势矜雅又不失硬朗。   萧暥不得不佩服,某些人无论怎么样都帅,没天理。   此刻他小腹露在外面,火光映着莹白如玉的肤色,肌骨匀称线条优美。   他有点冷,还有点尴尬。   “别动。”魏西陵道。   萧暥知道魏西陵常年戎马,对于箭簇所伤还是很有经验。   看着他凝眉专注的样子,萧暥忽然有一种莫名的动容。似乎回到了小时候,他的脚被捕兽夹伤了,魏西陵就是这样蹲下身仔细地托起他的小脚丫查看。   可他这边还没感慨完,紧接着,脑中一根弦骤然断了。   魏西陵倾身上前,剑眉微蹙。温濡的唇贴上他紧致平坦的腹部。   前所未有的触感,让他纤细的腰禁不住颤了下,又被魏西陵坚定地握住。   他居然试图小心翼翼用牙齿咬住箭簇!   萧暥心中巨震。   那温濡的唇,并不算柔软,却线条有致,让他觉得坚韧又安心。   他的睫毛如蝉翼一般,微微一扫,就拂到了萧暥腹部细腻的肌肤上,又酥又痒。竟有种温柔的感觉。   以前怎么没注意,他睫毛那么长……萧暥脑子里混乱地想着,这么冷峻的一个人,贴近相亲的感觉竟是如此温暖。   魏西陵的呼吸很轻、很稳。温热的气流拂上他腹部莹白如玉的肌肤。萧暥不由自主紧绷起身躯。   他做梦也没想到会是这样取出箭簇的啊!   “放松。”魏西陵忽然低低出声。   萧暥绝望地想,让他怎么放松啊大哥!   萧暥自己也觉得奇怪,他这么神经大条的人,就算肚子上挨一箭也仗着皮厚后知后觉。可他这会儿怎么竟如此敏感?   他赶紧想四处乱瞅,以转移注意力,并且很不厚道地试图脑补下面是一个五十多岁的秃顶肥胖的医官大叔……   可他不经意一低头,就看到了魏西陵俊逸的眉和英挺的鼻梁。   绝望……   接着,温润轻柔的触感,让萧暥都忘了伤口的疼痛,腹部莫名其妙地有一股热意蔓延上来,他赶紧脑子不着调地想,三百六十度无死角指的就是这样的颜值了罢。   如果回到现代,可以直接出道了……   因为某人极不配合,肌肉绷紧,还要乱动,魏西陵费了很大的劲才替他衔出箭簇。   火光下,魏西陵的唇畔染着殷红的血迹,映着他冰霜般的脸容,恍若丹朱映着皓雪,霎是好看。   这风景可不多见,萧暥顾不得自己还走着光,不禁赖兮兮多看了几眼。   魏西陵取出一条棉巾,扔给他,冷冷道,“自己扎。”   然后,他谨慎地擦了擦唇上的血迹。转过身去。 第241章 心动   萧暥嘴里叼着一片衣角,毛手毛脚地给自己扎绑带。百忙之中还不忘挑起眼梢,看了看魏西陵肃然而立的背影。   这人可真够意思的,你既然都帮我把箭簇拔……呃……咬出来了,你就不能再有劳大驾顺手帮我把绷带也给绑了啊?非要让我跟只螃蟹似的,好歹人家螃蟹还八只手,我这手不够用啊。   他现在又要叼着衣裳,一只手挽着裤褶不要掉下来,一只手扎绑带,顾此失彼颇为艰辛。   魏西陵等了片刻,约莫他忙好了,回过头问道,“阿暥,你……”   萧暥蓦地一抬头,手下没留神,什么东西滑落了。   一时间如清风散去了云雾,隐现秀美的山峦。江山初雪,如琼似玉,风月无边。   魏西陵立即偏过脸去,非礼勿视,“你怎么回事?”   萧暥大大方方拽起来衣衫,心道,都是男人你至于吗?   襄州那会儿在泥水里滚了一圈,回来被魏西陵洗剥干净抱上床榻,更不用说温泉那次,都那么坦诚了,也没啥光好走的。   他一边磕磕绊绊地束着绑带,一边肚子正里腹诽着,这人脸皮怎么就这么薄,难不成世家子弟都像他这样?   也不是,谢玄首就非常放得开嘛……   他这一念还没转过,就见魏西陵蹙起剑眉走过来,抬手利落地将他刚穿好的褶衣拽到了下去。   萧暥当场石化。   草,刚刚吐槽他几句,这就报复了?   萧暥不懂了,这人不是脸皮薄吗?这回能耐了?   魏西陵修长的手指掠过轻盈的腰线,带着薄茧的指腹摩挲过丝绸般柔滑光润的肌肤,激起一阵涟漪。   萧暥禁不住颤了下。脑子里乱七八糟地想着,魏西陵这是被夺舍了?   还是难不成就刚才那一会儿,这人解锁新技能了?   魏西陵凝目道,“怎么又出现了。”   什么?   萧暥这才低下头去看,才发现伤口下方处,莹白如雪的肌肤上浮现了一朵胭脂色的花蕊,枝蔓舒柔,含娇带羞,犹如美人半遮面。   萧暥被雷到了。   卧槽!这狗尾巴花怎么又双叒叕冒出来了!   魏西陵有力的手轻扶着他纤细的腰,指腹拂过的地方,那花蕊色泽愈加娇嫣,像是承了雨露滋养后,愈加鲜妍欲滴。   萧暥不忍直视,泥煤的狗尾巴花,还来劲了是吧?   魏西陵抽离了手,眉头紧蹙,“这不会是什么术?”   萧暥记得谢映之当时给他漂白的时候说过。这玩意本身没什么危害,若看着花枝招展地碍眼的话,可以替他去掉。   但是谢先生还说了句:“此物若因情根所种,就难以湮灭。”   “什么意思?”萧暥眼皮发跳,隐隐觉得摊上麻烦了。   谢映之知无不言,“花神在苍冥族,乃至整个西域,都有情爱和恋慕之意。贺紫湄对邪神心怀仰慕,借靡荼之花的奇香来招引花神。”   萧暥心道,这妹子够有心机啊。   谢映之微笑,“主公若想要彻底祛除,可跟我修玄,心无情爱,自然就消除了。”   萧暥摆摆手,要辟谷就算了。   所以最后谢映之只是给他做了漂白处理,让那东西消失了。   谢映之意味深长道,“但若是到动情处,又或者……”   谢玄首说到这里微微一顿,挽起嘴角似笑非笑。仿佛有不便直言之处。   萧暥赶紧打住自己可耻的念头。所以说,刚才魏西陵给他衔出箭簇,他还被弄爽了?   萧暥自暴自弃,他这是单身多久了?看个木头也觉得楚楚动人?   去泥煤的花神,滚滚滚,苍冥族没一个正经的神!   魏西陵见他脸色几变,问,“怎么了?”   萧暥赶紧道:“我肚子饿了。”   他仓促束好衣带,胡乱擦了把爪子,就撸起袖子去抓桌案上铜盘里的羊肉吃。   才几天不见,魏西陵见他衣衫褴褛,弯得跟波浪似的长发被他随意在头顶扎了个马尾垂下来,居然有点像第一次遇到他的时候。   当时那小家伙穿着不合身的破衣裳露出两截纤细的脚踝,头发胡乱扎了根草绳,怯生生从士兵手里接过糕饼,嗅了嗅,小心翼翼吃起来,眼梢时不时微微挑起,飞瞟着他们,像只警觉的小狐狸。   再看他现在低头专注地吃东西的样子,更像。   萧暥丝毫不管形象,掰下一大块羊腿肉塞进嘴里,百忙之中不忘分给魏西陵:“吃吗?”   随着他的动作,一缕乌黑的发丝打着卷儿,倏地垂落脸颊,晃得人眼迷心乱。   魏西陵微蹙着眉,抬手替他挽到耳后,目光落在他雪白的颈侧一点樱红,容色冷峻了几分,忽然问:“那蛮人在哪里?”   萧暥道:“被部下杀死了。”   魏西陵沉默片刻,“带我去看。”   萧暥一怔,他知道魏西陵向来严谨仔细。莫非他心存怀疑?   毕竟阿迦罗是个猛人,孤身杀上王庭,身中十几刀都没带皱眉的,这会儿说挂就挂确实有点不真实。但萧暥亲眼见到阿迦罗被车犁背后一刀命中要害,死得不能再透了。   魏西陵看了看某只吃得满嘴油光的狐狸,知道他饿了大半天了,道,“此事不急,你先吃饱。”   同时眼疾手快一把擒住某狐狸暗搓搓探向葡萄酒的爪子。   萧暥悄悄翻了个白眼,又是军中禁酒是罢?   能不能有点新词?   他正打算怼,就听魏西陵凝眉道,“北地酒烈。”   呦,有长进,还知道换词了。   萧暥大咧咧道,“葡萄酒跟果汁似的,谢先生都说了,小酌没事儿。”   魏西陵道,“既如此,今秋东海郡送了几坛果酒到永安,据说味道尚可,我便留下罢。”   萧暥一愣,他什么意思?等等,这句话信息量有点大。魏西陵这是也学会钓狐狸了?   他厚着脸皮想,你这是邀请我吗?   萧暥眨眨眼睛等他下文,魏西陵又不说了。   让你开口请我去永安过年就那么难?嗯?   这时,门叩响了。   云越推门而入,看到里面的烛光晚餐微微一怔。   萧暥自动略过他丰富多彩的目光,立即问,“殿下找到了?”   “差不多了,主公。”云越道。   魏西陵蹙眉。   他不知道萧暥是怎么训练下属的,军中向来讲究指令明确,回报精准清晰,找到就是找到,没找到就是没找到,什么叫差不多?   云越提着后颈皮,拎起一团灰茸茸的,“让它去找。”   萧暥一看,苏苏!   云小公子真是人才,他这是要把苏苏当狗使。   *** *** ***   余先生站在神庙的露台上望了片刻,漫天灰烬中,他佝偻的背影更显老态。   他沉声叹道,“魏将军不愧是战神,不愧是不惧鬼神的军队。”   魏瑄不动声色道:“我皇叔来了,你们没有机会,现在收手还来得及,车犁也是你们的人罢。”   余先生回过头,风灯幽暗的火光照着老宫人没有眉毛胡子的脸。   他看着眼前的青年,举止得体,处变不惊。实在是让人刮目。   他道,“殿下莫怪,外头太乱,我才带你来这里。老奴是不想看孟婕妤的孩子受伤。”   魏瑄并不意外,“先生认识我母妃?”   其实魏瑄早在当年秋狩的时候就想问余先生这个问题了,但是当年秋狩阿迦罗遇刺,之后出了很多事情,就没有顾上。   余先生浑浊的眼睛里凝起了一丝慨然,“我当年是随她进宫的,先帝重色也多情,后宫佳丽三千,帝王的宠爱何其短暂,她又性格恬淡,不喜争斗,但是她生下皇子后为人所嫉恨,不久后就故去了,我也离开了皇宫。”   魏瑄静静道,“可是王皇后。”   余先生眼中浮现一抹阴鸷,“王妁。那个狠毒的女人。”   他说着提着风灯走在前面,边道,“此后我来到了大漠,因为我会说中原的话语,又熟悉大雍的情况,于是成为了呼邪单于的幕僚。”   魏瑄步履徐徐地跟上,“兰台之变,是不是跟你有关?”   余先生脚步一顿,回头诧道,“殿下真是通透。”   “当年,皇帝昏庸醉心于花月和仙药,王家商人当国,仗着把持朝政贪得无厌,大雍朝廷的根基已经朽烂了,百姓水深火热,四野匪盗横行,更兼军备松懈,贪墨甚重,士卒军械装备简陋,连粮饷都不能按时派发,这样的军队如何能不败?我把我所知道的都告诉了大单于,大单于联络了蛮族各部,都认为这是一个狩猎的好机会。”   魏瑄眸光一闪:“而那个机会就是王戎派了自己的族弟王恒去担当雁门郡守。”   余先生眼睛陡然一睁,不可思议地看着他,“殿下心思如此透彻,若不是殿下年少,老奴都要以为你亲生经历了当年的变故。”   魏瑄淡然道:“我看过一些民间的本子,加以揣测并不难。先生请继续。”   余先生点头,继续道,“雁门是雍州的咽喉,但王戎为获得雁门的兵权,把如此重要的关塞交给王恒这般猪豚来把守,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风灯照得他的脸上沟壑斑驳,他阴森森道:“我要复仇。”   魏瑄沉静地指出,“母妃生性恬淡,并不要你复仇,也不希望因为她让中原生灵涂炭。你不要将自己的仇怨委于他人。”   余先生忽然拔高了声调:“这怎么是我自己的仇怨,这是大夏国灭国的仇恨!”   魏瑄明白了。大夏已经亡国,子民离散,没有军队。余先生和无相那些人一样,想借着北狄人的武力复国。   余先生的目光又颓然耷落,不屑道:“只是可惜,这些蛮人只想着劫掠,对于中原的河山丝毫没有兴趣,抢完了就收兵回去了。”   “难道不是打不过?”魏瑄一针见血道。   兰台之变后,萧暥驱逐蛮夷数百里,一口气杀到了朔方。   他还记得当年那个把他拽上马的青年将军,森冷的甲胄染着如血残阳,整个人锐利地像一柄出鞘的剑,寒光四溢,又凄艳绝伦。   余先生被魏瑄问得一噎,转而道,“我不懂战争之事,在这之后,我继续留在北狄,等待时机,今天这个时机终于来了。”   他话音刚落,廊道尽头一扇雕刻着宝相花纹的石门徐徐打开,从石门后透出了惶惶灯火。   魏瑄在黑暗中走了太久,亮光下不由微眯起眼睛。这才发现不知不觉间,居然已经到了月神庙的主神殿。   此刻维丹战战兢兢地坐在单于的大位上。   看到魏瑄进来,维丹眼中一亮,不自觉就要站起身,又被一道冷酷的目光压制了。   那个人是车犁。车犁的旁边是三大部的首领和大巫。   朔风部的首领乌戈面色铁青,旁边的突利曼则是惨白如纸。他到现在还没有回过神来阿迦罗已经死了这件事,这大概是他这辈子最失败的一次投资了。   车犁声音阴沉道:“大单于,诸位首领,今天的事情,你们不觉得蹊跷吗?”   他这话一说,众人面面相觑。   今晚的变故一个接着一个。让人应接不暇。   先是大单于被杀,阿迦罗即位,但在即位不久,就传来单于王庭及五大部落的营地被攻陷的消息,紧接着济嬗护卫维丹前来夺位,阿迦罗紧跟着又被杀,铁托率军前来复仇,济嬗被杀,现在铁托等人也被剿灭了。   这些事情环环相扣,仿佛背后有一只无形的手在穿针引线。   车犁阴郁道:“我想明白了,那是中原人在搞鬼!”   这话一出众人哗然。   “阿迦罗被算计了,成了中原人的手中刀。”   他这一说,在场的首领都想起来一件一度风靡草原的事情。   “听说八天前,阿迦罗娶了一个美若天仙的中原妻子。”   乌戈道:“大单于想要把美人据为己有,阿迦罗为此杀上单于王庭抢人。”   “难道阿迦罗是被妖魅蛊惑,才会鬼迷心窍,谋害大单于?”   维丹脱口道:“不是妖魅。”   那是他的星辰和月亮……   魏瑄默默看了维丹一眼,大概整个大殿里也只有维丹还能这么单纯了。   车犁根本没有理睬他,冷笑一声道:“如果诸位知道,阿迦罗娶的所谓的妻子就是萧暥呢?”   什么?这话如同一个炸雷,大殿里顿时喧声四起沸沸嚷嚷。   众人脸色煞白。   “萧暥不就是二十多天前,劫掠了几大部落的中原将军?”   “怎么可能?阿迦罗娶了中原将军为妻子?”   “如果真是萧暥,他潜入王庭想做什么?”   “阿迦罗与萧暥勾结!?”   “勾结?最后被萧暥给利用了罢。”   车犁面目森然,“诸位现在明白了罢,萧暥想要夺取维丹王子,让我们将来的大单于成为他的傀儡。”   “那些无耻的中原人!”   “杀光他们!”   “为大单于复仇!”   ……   在众人的叫嚣声中,忽然大殿内卷入一阵寒气,火盆倏地熄灭了。   一道森寒的月光越过头顶的天窗,青粼粼照着中央的祭坛,浸入骨髓的阴冷蔓延开来。   突利曼僵硬往后退了几步,“这……这是怎么回事?”   魏瑄骤然倒抽了一口冷气。这阵型有些熟悉。   苍青低声道,“小心,这是千人祭。”   魏瑄心中暗暗一凛。   当年无相他们想要搞千人祭,也是选在晚上,原定在上元节月圆之夜,因为之前发生了诸多变故,才提前到了除夕夜。   他们当时想借着蚀火,将前来撷芳阁赴宴的宾客,乃至尚元城里观灯游玩的百姓当做祭品。   而今天正好是在神庙大殿,又正好是月圆之夜,外面阵亡的士兵又何止千人?   这绝对不是凑巧,是有人在精心谋划!   就听余先生贴近他耳边道,“老奴刚才跟殿下说过,苍冥族要复兴,不仅获得北狄人的兵力,还要除掉护卫中原河山的人。”   他眼中幽光一闪,恶狠狠道,“折断他们的砥柱。”   魏瑄心中大震,这杀阵的目标,无疑就是萧暥、魏西陵、云越,以及今夜在月神庙里的所有士兵!   他依旧面不改色,问道,“你们还缺主祭品吧?”   当时贺紫湄搞千人祭,选了萧暥成为主祭,中意的大概是他的容貌。   对于一个大阵来说,主祭品的身份越高贵,力量越强悍,那么大阵的杀伤力也就越强。   想到这里,魏瑄心中一震,他猛然知道车犁为什么要在背后捅阿迦罗一刀了!   还有什么比新任大单于的血更合适的祭品?   车犁阴沉道:“今夜就让他们经历真正的千人祭。”   幽幽的焰光如无数的鬼火,大阵中心黑雾涌动,周围的北狄首领们面目森然。   魏瑄心中凛然,谢映之不在这里,那个车犁更是深不可测,不是无相之辈可比。这次的情况怕是要比撷芳阁凶险数倍。 第242章 偏锋   此刻苏苏耷拉着秃兮兮的脑瓜,蓬松的毛上都沾满了纸灰,像个雪球儿。它被云越揪住后颈皮,在空中手舞足蹈。一蓝一紫两只眼睛,一只眼可怜巴巴地看着萧暥,一只眼紧张兮兮地望着魏西陵。   萧暥算是服了,这猫戏还挺足。   “云越,赶紧放它下来。”   这孩子也是,怎么老是虐猫? 预曦正立8   萧暥安抚地摸了摸那颗秃脑袋,“苏苏,去找你阿季哥……咳……弟弟。”   魏西陵和云越齐齐看向他。眼中颇为一言难尽。   魏西陵是苏苏的哥哥,魏瑄比魏西陵小一辈,当然是弟弟,没毛病。   苏苏从来不在乎虚名只图实利,它抱住某人修长的手指使劲舔了个够,并在魏西陵目光冷冷射来时,云越面目不善地逼近之前,撒开萧暥的手,像一支利箭似的嗖地撞开木门窜了出去,不见影子了。   木门被它撞得兀自在冷风中吱嘎摇曳了好久。   萧暥目瞪口呆,看不出这猫的头还挺铁?   “云越,你也去准备一下,等晋王找到了,我们就撤军。”他道。   这地方漫天都是飞扬的纸灰,瞧着怪不吉利的。   “是。”云越得令正要出门。   “站住。”魏西陵冷道。   云越一怔。   魏西陵看向萧暥,“我正想问你,你的玄门指环呢?”   萧暥心中不可遏制地一颤,糟糕,刚才还是大意了!   他一直穿着这邋遢的衣衫还有个原因,就是这衣衫的袖口都破了,垂挂下来正好遮过手背。但是苏苏好巧不巧舔的就是他的右手……   萧暥当然不能承认他让云越借着职务之便,对魏西陵动手脚了。   他硬着头皮,来个死不认账,“我搁在别的地方了。”   如果魏西陵再追问,他干脆赖兮兮来一句,‘我的东西,不劳将军操心’给他怼回去。   魏西陵不跟他多言,“云越,你来说。”   萧暥:泥煤的……   云越向来见到魏西陵就发怵,哪里趟得住那冰霜般凛冽的目光,眼看着就要当场毫无节操地出卖主公。   就在这时,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喧嚷声,   萧暥见机揪住云越,“走,去看看!”   庭院里,满天飞灰,地上像积了一层厚厚的雪。满地横七竖八的尸体都像被埋在大雪里,只剩下起伏的轮廓。   萧暥忽然想起刚才魏西陵要检验阿迦罗尸体的事情,现在算了罢,都分不清哪一个是阿迦罗了。   狍子正蹲在庭院中心的一具尸体旁,隆起眉头,一脸严谨地用刀在那尸体上戳下了什么,递给身边的一个北狄士兵查看,两人正说着什么。   这画面有种莫名的熟悉感,颇有点像刑侦片中的法医现场。   萧暥觉得有点意思,背着手踱了过去,笑嘻嘻道,“怎么了?看出来是他杀?还是自杀啊?”   狍子满面疑云,不解地用刀戳了戳地上白花花的尸体,“大头领,你看。”   那是一名奔狼卫的尸体,尸体上的灰烬已经被狍子他们拨开了,尸体周身包裹在锁子甲里,只露出脸、脖颈,和手。皮肤呈现一种死气沉沉的污白色。   萧暥弯下腰细看了看,挑起眉,“这是什么?长蘑菇了?”   只见那些尸体浮肿的皮肤上生出了一片片波浪状起伏、层层叠叠的荷叶边,上面附着密密麻麻纤细的绒毛。看着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   狍子道:“大头领,这哪里是蘑菇?这是木耳,我们广原岭这种野山木耳成片地长,就是这样。”   狍子这一说,萧暥也想起来了,“山参炖木耳?不对,木耳是褐色的。”   这东西污白色半透明,就像起了一层尸癣。   “那就是银耳。”狍子虚心接受,又挠挠头,生怕萧暥这山匪头子没见过好东西听不明白,又补充道,“大头领可能没见过,就是那种,那种贵族世家都喜欢吃的这个……这个粥叫啥来着?”   “银耳燕窝粥?”萧暥道,   魏西陵和云越都是世家子弟,这两人的对话,实在没法再听下去了……   云越看着尸体上一层白花花的东西,暗想管它是什么,反正这辈子都不想再吃银耳燕窝粥了。   就在他扭过头去的时候,忽然被人拽了一把,踉跄着后退了几步。   紧接着鞘中长剑发出一声清吟锵然出鞘。   他还没反应过来,萧暥已经一把拔出了他的佩剑,一道劲烈的寒风掠过。   只见面前纸灰飞扬,一团硕大的阴影刚刚弹起,脑袋就像个陀螺被萧暥一剑削飞,笨重的身躯踉跄了下,轰然倒地。   一股腥臭的脓血飚溅了出来,像一支毒箭,射到了旁边一名来不及躲闪的北狄士兵的脸上。   那个倒霉的士兵被血糊了一眼,他刚想抬手去抹,忽然他惨叫了一声,捂住了自己的眼睛,浑身抽搐起来。   只见他双眼暴突充血,眼睑上溢出了一些奇怪的污白色黏液。   “别碰。”萧暥一把拦住狍子。   一眨眼的工夫,那北狄人的眼睛四周开始弥漫,生长出细小的裙边状的木耳,脸上的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糜烂,变成层层叠叠的木耳。那木耳纤细的根丝穿入了他的皮肤,似乎是攀附着他的骨骼,沿着他的筋脉疯长。他的手脚抽搐,面部扭曲,动作癫乱,忽然发狂般就向最近的狍子扑咬过去。   狍子哪里见过这种东西,情急之间,连他的阔背大刀居然都卡壳拔不出来。   那北狄士兵状如恶虎般扑来,狍子赶紧闪身,却被脚底下的尸体绊了记,仰天摔倒,心下这回完了!   他只觉得一股腥臭扑面,那人张开大嘴,露出舌苔上层层木耳,瘆人的尖牙就要切入他的脖颈。   忽然那人晃了晃,一双眼睛愕然鼓起如牛。歪歪斜斜地倒下了。   一剑穿透后颈。   那剑太快、太利,在脖颈上一点血孔,血都没有溅出来。   狍子坐在地上面无人色地喘着气,看着魏西陵从容收剑。   他也顾不上脸面了,拱了拱手表示感谢救命之恩,其实他倒是不怕死,但是他怕变成那种怪物。   这他娘的都什么鬼玩意儿!   他这一念还未转过,就见远处的‘雪地’开始纷纷蠕动起来。纸灰飞扬间,一个个身躯浮肿的人形纷纷站了起来。   他们就像提线木偶一般,扭动着脖颈,动作怪异,露出的皮肤上长满了污白色的木耳。   萧暥心道,草!该不会是被那木耳似的玩意儿寄生了罢?   他以前看的科幻电影里,有些植物或者真菌可以顺着血液传播种子,根须或者菌丝透过皮肤,扎入筋脉,操纵人的行为!尤其是刚死的人,身体还没有僵硬,具有一定的柔软度。   特么的,这套路莫名熟悉。有点像无相那群□□份子的做派。   他断然道,“全军戒备!”   然后他锵然拔出刀来。   他是习惯用剑的,这刀用起来不是很顺手,更要命的是,用刀砍容易搞得鲜血激溅,会被那东西感染,成为下一个寄主,远远不如用剑刺利索。   “竖盾!长矛兵居中,刀盾兵两翼击杀,远程弓箭攒射!”魏西陵果断道,   魏西陵带来的那三千人里,除了狍子的几百广原岭匪军,其他的都是他的亲兵。   这些人不愧是精兵,面对庭院里那些诡异的东西处变不惊,丝毫不见慌张,迅速有效调动起来,立即构成了半月形的防护区。   同时空中箭雨泼天而下,很多还来不及站起来的怪物摇晃了几下,又轰然倒地。   但是月神庙里经过先前的两轮激战,这庭院里的尸体层层叠叠,实在是太多了。   萧暥看着眼前白茫茫一片雪地般的灰烬里,似乎隐隐下面还有什么东西在浮动。   *** *** ***   神殿里。   众人站在回廊边缘往庭院里掠了一眼,纷纷心惊胆战地缩回了脖子。   “铁托这些人不是都死了吗?”“这是什么妖魔?”   车犁阴森森道,“这不是什么妖魔,这种东西叫做叫做尸耳,是一种肉芝,以新死之人的血液为食,被尸耳俯生的尸体,全身浮肿,凶猛饥饿,嗜好扑杀撕咬生人。”   神殿内的北狄首领从来没有听说过这种邪门的东西,一个个面面相觑。   突利曼抽了口冷气道,“所以这些战死的士兵都被怪物俯身了?”   车犁道:“也可以那么说。这些尸体都成了尸耳的宿主,而且……”他眼睛一眯,“只要溅到宿主的血,就会被感染,成为尸耳的下一个宿主,直到下面院子里的人全都变成尸耳的傀儡。”   “首领只说了一半。”一道清冷的声音静静传来。   车犁蹙起眉头,就见幽暗的烛火下走出一个俊秀的青年。车犁刚才就注意道他和余先生在一起。但是他忙于布阵,以及和神殿内的首领们周旋,没有顾及到他。   魏瑄道,“此物应该叫做妖耳尸胎。”   车犁眉梢一挑,颇有意味地看向他,怪声怪气道,“看不出你知道的还不少。”   在大夏国灭亡后,苍冥族的典籍早就都流散殆尽,就算是主君的手中,也没有留下多少卷册,所以他所知道的秘术,秘药,秘法以及古大夏国曾经培育的秘兽蛊虫都非常有限,很多都是口口相传,早就没有明确的记载。   车犁颇为欣赏地看向魏瑄,这青年仪态典雅,谈吐温文,处变不惊,甚是少见。   其实在跟着萧暥经历了那么多事情后,他已经不会一见到萧暥处于险境就心乱如麻了。他知道萧暥总是有办法。   苍青在魏瑄耳边道,“左边第十五层第三个架子上就是妖耳尸胎的记载。这东西不好对付。”   魏瑄一边一目十行地翻阅:“我得传消息出去。”   苍青道:“魏瑄,你自己都困在这里,他们怎么会放你出去。”   魏瑄从容看了一眼头顶。   只见神殿顶上的天窗里,月光下,探出了一个秃兮兮的小脑袋。   *** *** ***   “狍子。执守左军。”   “是!”   “云越率领右军。”   “是!”   萧暥挤上前,指指自己,“我,我呢?”   魏西陵道:“你身上有伤。”   萧暥自顾自道:“我当你副将也行,我不介意。”   魏西陵道:“你没有铠甲。此物的血会感染。”   萧暥驴唇不对马嘴道:“甚好,就那么说定了,我是你副将。”   魏西陵沉默地看了他一眼,此人指东道西的本事也是一绝,他沉眉道,“你认我为主将?”   “对。”萧暥眼中精光一闪,“我们并肩作战!”   管那些是什么东西,干翻它们!想想居然有点兴奋。   “萧暥,听令!”魏西陵道。   “我在!”某人上前一步。   “保护嘉宁公主。不得擅离。”   什么?等等。   萧暥一愣,特么的……特么……没毛病……   居然无法反驳。   魏西陵真的是长进了,居然套路他了?   某老弱病残被安排在了一个保护嘉宁公主的重要岗位。退到了保护圈后面。俗称垫后。   他平生第一次退居二线,虽然是负伤,但是看着挡在他面前的甲胄森然面对强敌的士兵们,心里不是滋味。   危机的时刻,魏西陵居然和阿迦罗做了相似的决定,把他藏到了后军,让他远离战场,保护起来。   萧暥不屈不挠地想,他怎么可能让别人来保护?魏西陵说过,为将帅者必身先士卒。现在让他垫后,他不服!   他此刻即使不能冲锋陷阵,也要剑走偏锋。 第243章 杀阵   子夜,明月当空,漫天灰烬如大雪纷飞,景象甚为诡异。   萧暥攀上一个石台,嘉宁根本就不需要他来保护,后军很安全,魏西陵一道军令,嘉宁根本不敢违抗。老实得像只小兔子。   但他是狐狸,他不会老老实实遵从军令。   萧暥靠着石柱喘了会儿气,这地方视野很好,可以俯瞰整个庭院,对战局观察得更清楚。   只见狂乱飞舞的灰烬中,成群的尸胎像饿狼般一涌而上,这些东西力大无穷,猩红的双眼仿佛充斥着死前的怨怒和不甘,嗜血的杀机扑面而来,咆哮嘶吼的声音震响神庙上空。   狍子的后齿咯咯打了声颤,面色青惨,汗津津的粗手握紧了大刀。这些广原岭的山匪虽然凶悍,但从来没对付过这种活尸行僵。   魏西陵面不改色从丙南手中接过了弓。   一箭如急火飞出,精准地穿透冲在最前面的一头尸胎的血盆大口,余势未消,又狠狠钉入一头尸胎的的脖颈,将它们穿了起来。   “好箭术!”萧暥击掌道。   紧接着空中第一波锋利的箭矢已如疾雨般倾泻而下。   冲在最前面的尸胎顿时东倒西歪,被后面的一拥而上的同类踩在脚下,骨骼碎裂的恐怖声响伴随着脓血激溅,腥臭扑鼻。   战斗间歇,魏西陵侧首冷冷看了一眼某垫后人员,但见此人还算老实地呆在后军,虽然站得高一些,但尸胎不会射箭,倒也没有危险。   几番攒射后,余下的尸胎踏着满地残肢终于冲到了近前,它们没有恐惧,不知伤痛,活人身上散发的生气和鲜血的气息就让它们疯狂起来。   它们张牙舞爪前赴后继扑上来,眼看就剩下十几尺的距离。   “长矛准备。”魏西陵道。   顿时,上百张木盾往地上重重一顿,腾起尘烬飞扬,一排排森然的长矛从盾牌后刺出,月光下锐利的三棱矛头泛着锐利的寒芒。   逐渐逼近的新鲜血液的气息让尸胎疯狂躁动,它们张开血盘大嘴,露出森冷的獠牙,嘶吼着猛扑上来。   紧接着,密集的长矛如毒蛇般从盾牌的缝隙闪电般射出,呈三十度角指向天空,形成一片杀戮的密林。   一头头尸胎撞上锋利的矛尖,立即被戳穿挑飞,腥臭的血液激溅,盾牌上炸开了朵朵诡艳的狼毒花。   萧暥看得惊心动魄。这绝对赶得上高效的杀戮机器。   甚至连每一支长矛都呈精准的角度刺出,从高台上看去,整齐森然,密集如林。   每一次看魏西陵作战,萧暥都不由自主会带上几分看精湛演出的心思。   这仗打得太精彩。即使对手是一群长得跟木耳似的尸胎。   就如魏西陵一贯的风格,迅捷,精确,狠准的出击。   可能由于他本人的缘故,萧暥总觉得即使是在沙场搏杀中,他的军队依旧有着严格的纪律和秩序感,从容不迫井然有序。   即使在战场上,他身上依旧透着一股子世家子弟的矜傲与端雅,不是曹满北宫达那些军阀可以相比的。   也许就是因此,萧暥此生最不愿意看到的,就是那人战袍染血。   这个念头突如其来地袭入脑海,他心中隐隐一颤。   回忆闪逝。   刚才不由自主微微勾起的唇角,又渐渐敛紧。   萧暥很快发现了一个问题,这些尸胎刺上几轮都死不了。   先前被羽箭攒射中倒下的尸胎,此刻又开始在地上蠕动起来。   萧暥琢磨起来,莫非这玩意儿其实就是种寄生物,类似真菌。   它们寄生在新鲜的尸体上吸取血液,通过血液来传播繁殖,寻找新的宿主。尸胎嗅到新鲜血液的气息,就会本能地扑杀活人。   所以他们现在相当于要把一具尸体再杀死一遍,这比杀死一个普通士兵要麻烦得多。   “西陵,得砍脑袋!”萧暥怕他沙场上听不清,大幅比着手势道,“最好大卸八块。”   某人开始指手画脚,干涉指挥作战了。   副将?   魏西陵作战素来精准歼敌,不喜欢搞得血肉横飞。   魏西陵没理睬他,断然道,“剑盾兵,两翼合围,削首。”   某狐狸哼哼唧唧了声,说的那么斯文,还不是一个意思。   紧接着,两边的盾墙开始移动,阵型突变,如同蝴蝶倏然展开的双翅,卷起翻涌的波澜,推向张牙舞爪的尸群。   被逼赶到一隅的尸胎狂躁地咆哮着,试图冲出盾墙。   月光下,锃亮的刀剑从盾牌上高高举起,利落地斩下。腥臭的污血飞溅而起,旁边的木盾立即补上缺口,士兵之间配合默契,动作娴熟,面不改色。   顷刻间,成群张牙舞爪的尸胎来不及扑咬,就像被收割的麦子,扑倒一地。   ***   车犁沉默地观战了片刻,嘴角的肌肉不自然地抽搐了下,“不愧是九州最锋利的剑。只可惜今晚要折在这里了。”   他阴恻恻道,“尸胎是杀不完的。”   魏瑄心中一沉。   秘术炼制走尸行僵有多种方式,但是一般都只是炼制个把的走尸。像这种要在短时间内炼制成群的走尸,就只能用妖耳,大面积地寄生于新死的尸体里。   要制造行尸军队有两个条件,一是差不多时间死去的尸体,比如战争和屠杀。二是有足够的阴晦之气,以便妖耳蔓延生长。   魏瑄看向祭台中央,弥漫的黑气更浓了几分。   他推测这个千人祭煞杀阵的作用就是凝聚阴晦之气。   以阴晦之气来催生妖耳的生长,靠妖耳繁衍来不断蚕食四周的尸体,制造一批批的行尸。   只有这样才能达到车犁所要的效果,有杀不尽的行尸军队将对手耗死。   “这支不死的军队用来对付战神是不是最合适了?”车犁得意地笑了笑,看向四周的首领。   “好!”旁边的首领乌戈击掌道,“我们今天就为大单于报仇。”   “但是这些妖耳没有智力,靠这些东西真能打败中原人的战神?”突利曼担忧道。   车犁冷笑,“再厉害的人都会在无休止的战斗中耗尽体力,一旦倒下,就成为成群妖耳的食物。”   他转身又看向魏西陵,“可惜了,九州最锋利的剑,结局是变成那种东西。”   ***   庭院里,一场鏖战下来,满地都是横七竖八的尸胎残肢。白花花的妖耳弥漫生长了一片,腥臭扑鼻。   狍子转过身就干呕起来。   他额头青筋凸起,大战之后汗流浃背,浑身却一点暖气都没有,周身阴寒刺骨,手臂肌肉僵硬,手中的厚背钢刀沉重地往下坠。   他干呕了会儿又吐不出什么,抬头就见云越挑眉冷眼地看着他。   云越的脸色也不好,苍白失血。   狍子有些折面子,“这些东西他娘的太臭了!”   又瞅了一眼地上,“这蘑菇还在长?”   云越顺着狍子的目光看了眼,果然不远处交错倒地的尸堆上,成片的妖耳层层叠叠,像波浪一般翻滚,看得人头皮发麻。   萧暥站在石台上看得更真切。   他有种感觉,这‘雪地’下面还有东西在蠕动,在催生着这些妖耳,难道这东西还有根茎?   他刚想提醒魏西陵注意,就听魏西陵道,“点火。”   萧暥心中凛然。   这一招彻底,釜底抽薪,不管那些妖耳尸胎是什么东西,一把火烧个尽。   云越立即取来了火把,一名士兵用火折擦了几下,一股绿焰噌地腾起。   “这火怎么是绿的?”狍子嚷道。   魏西陵凝目看向庭院中央,目光犹如冰霜。   这时数百死尸又摇摇晃晃从灰烬中站了起来。   穆硕的脸上长满妖耳,鬼气森森地抬起了头,眉心那支羽箭还兀自插着,怨毒的目光射了过来。   楼台上,魏瑄看向黑气不断涌动的祭坛。   这黑雾阴寒刺骨,使得周围任何明火都无法点燃。   不要说普通的火焰,就连魏瑄体内的玄火真气,也像被封冻住了一样,完全无法催动玄火。   甚至离开祭坛七八步以外,他就已经感到一股阴森刺骨的寒意从脚下升起,将人狠狠地往下拖去。   *** *** ***   又一波箭雨过后,奔腾咆哮的尸胎犹如洪流般冲击着堤坝般撞向坚固的盾墙,其势更为猛烈。紧接着又被盾牌后刺出的长矛挑飞戳穿。   那些东西就像疯长的野草一样,杀不完割不尽。   萧暥明白了,这是要耗死他们!   他立即看向魏西陵。   四周的空气越来越冷,纸灰飞扬,阴风刺骨,魏西陵的银甲上凝了一层薄薄的霜,月光下一片晶莹。   他面若霜雪。从容地率军分批变阵、包抄、歼灭。   萧暥发现更糟糕的一个情况,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寒冷和面对这些杀不完的死人,巨大的心理压力之下,众人的体力和战斗力急剧下降。狍子脸色铁青,弯着腰大口喘着气,云越紧咬着薄唇,面无血色,手中的长剑被粘稠的脓血包裹,染成了黑褐色。   但这些满脸长满了层层叠叠瘆人的木耳的尸胎,像野草一样,割完了一批又生出一批。沉重的脚步声震得大地仿佛都在微微发颤。   萧暥在高台上观战看得清楚,有东西。   ‘雪地’下有东西在操纵这些个尸胎的行为!   神殿里,青粼粼的烛火将每个人的脸映得阴森可怖。   魏瑄看向车犁,沉声道,“是鬼母。妖耳是被鬼母操纵的。”   车犁挑起眉,“你知道的果然多。都是余先生告诉你的?”   妖耳尸胎这种东西分为两部分,尸胎就是被寄生的人或者兽,妖耳就是那种木耳状的东西,而鬼母就是生长妖耳的母体。   只要鬼母还在,妖耳就会不断繁衍,尸胎就杀不完。就好像你只砍去了一棵树的树叶,却没有断其根系,树叶还是会长出来。   要铲除这些妖耳,除了烧掉这棵树外,还可以断其根系!   庭院里,灰烬如雪。   萧暥凝视着疯狂撞击着盾墙的尸群,想起以往看的恐怖电影里,这种成群的寄生物一般都有个母体,母体如同蜂王,而那些尸胎就像工蜂。   他挠了挠苏苏的秃头,所以这鬼母就是这些妖耳的母体了?   只要把它揪出来干掉就行了!   可是庭院里白茫茫一片,一切都覆盖在厚厚的纸灰下。这鬼母藏在什么地方?   他忽然想起魏西陵说过要查验阿迦罗的尸体,现在白茫茫一片,不知道阿迦罗有没有变成那种东西。   平心而论,虽然阿迦罗是敌人,也不失为一条汉子,他现在已死,恩怨已了,萧暥并不希望他死后变成不人不鬼的尸胎。   想到这里,他脑海中一念掠过。   “那里!西陵,射那座石像!”萧暥忽然道,   他记得他们‘大婚’那晚,阿迦罗牵着他的手走过神道,他说北狄人用动物来计日月,而神道边的石像一共十二头兽代表十二个月,现在他一数雕像,怎么多了一头?   一波锋利的羽箭迅如急火,向那石像攒射而去。眼看就要将它射成蜂窝。   电光火石间,那浑圆的石像忽然蠕动起来,无数的污白色的须状触角抛飞到半空,如同女子飘散的长发在空中狂舞,将数十支破甲箭凌空截住。   卧槽!萧暥一惊,这什么玩意儿!水母吗?   这就像一只舞动着触须的水母,污白色的伞盖上密布着令人浑身起着鸡皮疙瘩的孔洞,无数的菌丝触角从伞盖下倾泻而出,在空中密密麻麻散开,看得人头皮发麻。   那些绵细的触角似乎还会分泌出腐蚀液体,一支支坚韧的桦木箭杆竟然被那些黏液软化揉断,纷纷坠地。   大概是鬼母受到了袭击,成群结队的尸胎忽然跟着暴怒起来。它们口中发出刺破耳膜的尖啸,如沸腾的水,开始疯狂地冲撞向盾墙。   几轮鏖战下来,士兵的体力损耗过大,坚固的盾墙开始松散,有些士兵被撞得连人带盾往后倒退。   魏西陵当机立断下令收缩阵地。放弃部分阵地,以收拢兵力并指为拳,这样可以让一半士兵御敌,同时,让另一半士兵休息调整。   魏西陵凝目看去。尸胎是杀不完的,现在当务之急是设法除掉鬼母。   但是箭雨攒射伤不到它,鬼母无数的触角漫天撒开,触角上还有腐蚀的黏液,可以轻易截住箭矢,融断箭杆。   而且那鬼母躲在尸群后面,想要除掉它,就要先斩杀完成百上千暴躁的群尸。士兵的体力已经急剧下降,急需调整休憩。   魏西陵剑眉紧蹙,眼下只有分兵突围。以一小股军队,如利刃般切入尸群后阵,剿灭鬼母。   但是要突出这重重围堵的尸群,接近鬼母,谈何容易。   更何况鬼母本身也非常难缠,光是那漫天舞动的根须触手,一碰到就会被感染腐蚀,稍不留神这支小队就面临灭顶之灾。   这不仅是徒增伤亡,还会被妖耳附身,成为尸胎的一部分,徒然给对方增加兵力。   此行凶险异常,除非他亲自带队突破。   就在这时,萧暥道,“西陵,我有个主意,能够除掉那鬼母。不用突围。”   魏西陵回头看去,就见那人一身破衫坐在高台上,懒兮兮荡着两条长腿,一副狗头军师的德行。   “待会儿我说射箭,你们招呼那鬼母,弓箭伺候。”   “此物有漫天触须,射箭怕是无用。”   “这一次,一定管用。”萧暥笃定道。   他说着眯起眼睛,望向那鬼母深吸了口凉气,补充道,“箭雨,越密集越好。”   “你要作甚?”魏西陵眉头一蹙。   他太了解这只狐狸,就是个赌徒,尤其是在这种危机的情况下,最爱行险。   越危险,这狐狸下注就越大。赌起来不要命。   萧暥挑起嘴角笑了笑,指着那鬼母道:“那玩意儿想把我们变成它的雇佣军,还不给工资,哪有那么便宜的事。”   神殿里,   车犁冷笑道,“我倒是有点佩服他们了,居然知道袭击鬼母,也不简单。我都要怀疑他们之中是不是有玄门的人。但是今天这局势,就是谢玄首亲自来了,也无计可施。”   魏瑄心中一沉,感到他话中有话,“首领这是什么意思?”   车犁道,“陷在这个阵里,就像是蛛网上的虫子,他们趴着如果一动不动,休养调息,还能多支撑一会儿。可是他们非要挣扎,只能死得更快。”   就在这片刻的工夫间,庭院里的灰烬四处爆开,上百头尸胎从灰烬里低吼着站起来,掀起新一轮狂暴的冲击。   趁着魏西陵在前敌作战的机会,萧暥从高台上一跃而下,绕到正被替换下来原地修整的云越身边。   云越脸色煞白如纸,在漫天尘烬里,精疲力竭地靠在石墙边。   他的眼睫上落满飞灰,像沾着细雪。薄唇紧抿,右手还握着剑,指节青白突兀,随时都准备再次上战场。   萧暥搭着他的肩膀弯下腰,“云越,待会儿,你替下狍子时,下令十名长矛兵,矛指一处。”   云越一看到他,双眼骤然明亮起来,“主公要做什么?”   ……   庭院里,尸胎像潮水一样汹涌而来,狂野得冲撞向木盾,企图撞翻盾墙。木盾终于承受不住连接不断的撞击,咔地出现了一道裂缝。   一头尸胎趁机扑了上来咬住一名士兵的鼻子,紧接着被两支射出的长矛戳穿,挑到半空。   被咬的士兵脸上迅速生出成片的妖耳,他膝盖一沉重重跪倒在灰烬里,双手嵌入腐烂的皮肉里痛苦的低吼,守住最后一线理智不去扑咬他的袍泽。   狍子见状一刀砍下他的头颅,给他一个痛快。   盾墙在剧烈的冲撞下如同波翻浪涌,一排排雪亮的长矛从木盾后射出,交织在一起斜指长空。   萧暥看准时机,深吸一口气,从高台上一跃而下。脚尖不偏不倚落在聚拢的矛杆上,极富韧性的矛杆在冲力下一瞬间竟被弯成弓状。   借着这回弹之力,萧暥一跃而起。   月光如银,映出那矫捷的身形,犹如惊鸿掠影一般,倏然越过长空。   漫天纸灰飞扬中,无数污白色的根系倏地一下从鬼母伞盖下涌出,喷溅般泼洒向空中,仿佛织出一张密不通风的银色罗网,向那飞燕般轻捷的影子席卷而来。   “放箭!”   几乎同时,第一波箭雨破空而去,细长的菌丝立即在空中散开,凌空截住暴雨般倾泻而来的箭矢。   那场景近乎妖异。   魏西陵面色深寒,眼眸中凝起烈烈寒焰,这个疯子!   他竟然打着这样的主意!   萧暥先是利用长矛为跳板,飞身跃过咆哮的尸群,再利用密集的箭雨吸引开鬼母的触角,趁着这个空当,斩杀鬼母!   此刻空中箭雨交织如蝗,魏西陵有生以来第一次在战场上,额角都渗出了冷汗!   如果箭雨太密集,鬼母的触角没有完全挡住箭矢,就会射杀了萧暥,但如果箭雨不够密集,让鬼母的触角得空,又要袭击萧暥,左右为难。   就在这时,三支羽箭突破了菌丝的围堵穿风而至。   魏西陵瞳孔顿时一缩。   只见那身形迎风飘摇,纤细的腰线竟比那飞舞的菌丝更为柔韧飘逸。一支羽箭沿着他轻盈的腰线急飞而过!   另一支羽箭带着尖啸飞来,萧暥当空仰起脖颈,月光映出雪白的下颌,犹如冰雪般透明。下颌到脖颈优美的线条瞬间紧绷如弦,箭尾的羽翎几乎擦着他的咽喉疾掠而过!   他人在空中,身法流畅无比,美妙的身躯简直是为战斗而勾勒的,凌空一个疾旋,长腿一扫,就将最后一支箭踢了出去。   与此同时,他手中长剑一掠,扫断鬼母喷涌来的菌丝。趁着落地的片刻,一剑将那鬼母刺了个对穿!   空中无数翻飞的触须骤然如雨丝飘落委地,月光下竟然闪烁着点点银光。   所有的尸胎瞬间如同雪崩,连接不断地轰然倒地,大片的污白色的木耳迅速萎蔫,成了药渣一般的焦黑色。   木盾重重落在地上。狍子一屁股坐在灰烬里,一时间整个人都懵了。   无休无止的战斗,就这样结束了。   魏西陵疾步上前,面色苍寒如冰,“阿暥,有没有伤到?”   萧暥正想摆着大尾巴嘚瑟一下,可是还没来得及说话,只觉得喉中一股熟悉的甜腥味涌上,长剑锵然落地。   他心中一惨,仓皇转过脸去,但是已经迟了,殷红的鲜血溢出嘴角。   胸中血气翻腾,温热的血不断从口中涌出,顺着清瓷般的下颌滴落到满地灰烬之中。   刚才那柔韧、优美、充满力度的躯体已然如同风中飘零的寒叶。在魏西陵怀里徐徐滑落。   草!怎么会这样!   神殿里,   魏瑄清秀的脸容薄如寒冰,冷意四溢,“你们做了什么?”   车犁挑起眉,得意地笑了,“你不是很懂秘术吗?”   祭坛上的黑雾更浓了几分。仿佛是一股浓重的怨恨,暴戾,愤恚相互交织而成的毒药。   魏瑄目光一寒,深吸一口冷气。隐约感觉到了什么。   苍青急道,“魏瑄,我明白了,我们一开始就被引导到一个错误的方向上,以为千人祭的杀阵是为了凝聚怨气,熄灭一切明火,让妖耳生长。但其实不止,你看其他人,看狍子云越他们!”   魏瑄心已经沉到了谷底。   不管是云越他们,还是魏西陵手下的精兵,从战斗一开始,他们的体力就在呈倍速地流失!   但是,照理魏西陵的士兵不畏鬼神,不至于被尸胎和鬼母震撼了心神,导致战斗力急剧下降。   一定有别的原因!   车犁得意道,“千人祭杀阵就是为了耗尽人的生气,除非有玄门的秘宝护身,否则他们的体力,精力,生气就会随着战斗急速流逝,躯体快速地衰朽,二十岁的青年也会如同耄耋老人,最后精力枯朽而死,所以我说了,他们不反抗,还能养精蓄锐,死得慢一点。”   魏瑄听得浑身冰凉,他明白了,一边耗尽人的生气,一边以源源不断的尸胎攻击。   这从一开始就不是公平的战斗。   更何况萧暥,他本身就抱病。   他一开始在石台上不动,杀阵对他的影响尚不明显,但是他刚才击杀鬼母,这一蓄力,顿时就在杀阵的催逼下,将体内的痼疾彻底激发上来!   就在这时,萦绕着祭坛的黑雾又浓重了几分。   ***   庭院里,幽幽的绿焰映着漫天落灰如雪。四周又传来一阵令人牙酸的咯吱声,不远处狍子叫道,“他娘的,怎么又来了!”   萧暥挣扎着抬眼看去,心里暗骂了句,草!特么的这东西还是俄罗斯套娃?   只见刚才被他一剑刺穿的鬼母裂开的躯壳里,又兀然出现了两个水母状的东西!   四周的‘雪地’也跟着纷纷裂开,一头头尸胎又陆陆续续站了起来。   魏西陵神色一凛,断然道,“竖盾防御!”   然后他一手揽住腰,一手抄膝,在云越复杂的注视中,将萧暥抱了起来,迅速撤到后军。   萧暥忍着胸前翻涌的血气,“西陵,你没有中术,你破出去,带殿下走。”   在千人祭杀阵的制约下,现在全军上下还剩下多少战斗力?   魏西陵不去理他,厉声道:“云越,玄门指环在何处?”   他话音未落,一道冷锐的目光像闪电般射向云越。   云越不禁打了个寒噤,硬是把到了嘴边的话吞了下去,失血的薄唇咬的发白。   某狐狸收回目光,   魏西陵明白了,他沉思片刻。忽然抬起手抽出了发冠的银簪。   顿时乌黑的长发如瀑布般倾泻下来,在漫天灰烬中飘洒飞扬。   “别,西陵……”你别割头发啊。这是做什么?   月光下一枚银光流溢的指环顺着如墨的长发滑落。被魏西陵稳稳接住。   萧暥:……   漫天飞灰似雪。   魏西陵抬起他的手,把戒指戴在那修长的手指上。   “你找到阿季,带他出去。”他坚定地说。   然后他站起身,“云越,你率本部护卫,还有嘉宁。”   “我留下!”嘉宁抢道,“我和你一起战,刀剑我不行,但我能射箭。”   她以前从来都没有顶撞过魏西陵。   魏西陵静静地看向她,冷峻的目光顿时让她对抗的勇气荡然无存。   他不容置喙,“撤离,这是军令。”   萧暥按着胸口站起来,玄门指环的作用下,他周身的阴寒之气渐渐消失。   “西陵,那你……”他只觉得喉头哽涩说不出来,他们都是军人,很清楚这种情况下若没有人断后,谁都走不了。   魏西陵让他带着魏瑄和嘉宁,恐怕还存着一个心思,将来他若想起来,心里不会有内疚。   萧暥清楚不用劝,作为统帅,魏西陵不会抛弃他的士兵。换他在这种处境,也会做出这样的决定。   魏西陵已转过身去,道,“还不快走。”   萧暥一咬牙,“嘉宁,云越,跟我走!”   凄厉的嚎声中,一群群尸胎像发狂的野兽般冲撞着岌岌可危的盾墙,盾墙后雪亮的钢刀已然举起,就像最后决死的战意,映寒了暗沉沉的夜空。   魏西陵执剑而立,眼中尽现霜雪之色。 第244章 我养你+番外   廊道里光线幽暗,弥漫着一股封闭已久的浓郁香烛味。森冷的绿焰把每个人的脸都映照地青惨瘆人。   庭院里隐隐传来的厮杀声引得萧暥一阵阵心悸。那人决然转身的背影在眼前挥之不去。   他毫不犹豫,似乎在军人的职责之外,再没半分牵挂。   这场景让萧暥觉得似曾相识。   往事像一根绵延曲折的丝线埋在肌骨中,牵起一端轻扯,就能拉扯得血肉支离,痛彻心扉。   萧暥深深吸了口寒夜的冷气,强压下胸口阵阵隐痛。在黑暗中疾步如飞。   从这里到主神殿,要穿过在回廊东边的角楼,那里有一道门,可通向神庙外的湖,这个季节湖水都结冰了,可以通行。他要先把嘉宁送出去,这样他才能心无旁骛地继续他的计划。   如果他能捣毁那些□□分子布的破阵,也许可以把外面的尸胎鬼母妖耳全部打包送回老家!   他心中千头万绪,忽然眼前光线一暗。   他脚步急驻,只见一堵石块累砌的墙出现在前方。   等等,门呢?   “主公,这门洞被封死了!”云越道。   萧暥心中一沉,这群□□分子摆明了是要让他们全军覆没在神庙里,一个都别想逃出神庙去!   黑暗的廊道里传来哗啦啦的,似乎是锁链拖拽在地上发出的声响。   “闪开!”萧暥眼疾手快,一把推开身边的云越。   旋即一股劲烈的疾风扑面而来。   随着轰的一声撞响,烟尘腾起,一根石柱被砸出了一道裂缝。硕大的长满铁钉的流星锤狠狠嵌入柱身。一端连接着一根粗重的铁链,链条在烛火下闪着黑黝黝的光悬荡在空中。   黑暗中浮现出一个小山般的人形,突额塌鼻,面如恶鬼,脖子上挂着一窜白花花的兽骨。他肌肉虬结的手臂一发力,铁链忽地紧绷,硕大的铁锤就轻若无物地回弹了去。   是兽人!萧暥心中骤紧。   “云越,保护公主!”   他话音未落,兽人咆哮一声,手中的流星锤再次卷起一股摧金裂骨的疾风迎面扑来。   萧暥手中长剑如电疾扫,奋身杀入,刺目的寒芒卷住黝黑的铁链火星四溅,剑身剧颤,激烈的金铁交戈声回荡在长廊里。   嘉宁公主被云越持剑护到身后,面色煞白看着这骇人的一幕。紧接着,黑暗的廊道里又浮现出三五个庞大的身影。   兽人身上刺鼻的腥臊味充斥在回廊里,一个兽人发出低低的咆哮,口中淌出粘稠的涎沫,顺着下巴淌到厚实的胸脯上。手中粗壮的狼牙棒高高举起,猛地向他们砸落下来。   云越挥剑迎上,剧烈的反震之力让他手臂发麻,虎口生疼。   千人祭法阵的作用之下,他们的战力急剧下降,萧暥赶紧一摸腰间,心下顿时一空。   单于铁鞭不在了!很可能是刚才对付那鬼母时,被那鬼母的触角卷走了。   眼看廊道里是数头凶神恶煞的兽人,出口又被封死,他们还带着嘉宁公主,处境极为不妙。   就在这时,那小山般的兽人喉中发出一声咆哮,沉重的铁锤再次带着摧金裂石之力甩来。   萧暥腰身舒柔,往后一仰,铁锤上遍布的狼牙刺在他胸前堪堪划过,强悍的力道带起一股疾风重重砸到石墙上,碎石飞溅中,墙壁竟塌陷出一个深坑。   云越看得心惊胆战。他一剑劈开一个兽人,正想回护萧暥,忽然发现有什么地方不对。   萧暥带着玄门指环,不受大阵的掣肘,以他的身手,他有好几次都有机会一剑刺中那兽人,可他为什么不这么做?   萧暥善于弄险,此举必有用心,但是这流星锤下游走,确定不是玩命吗?   ***   庭院里,飞灰似雪。   汹涌如潮的尸胎一波波撞击着盾墙,在巨大的冲力下,盾墙被撞得如波浪起伏。   月光下,脸上长满层层妖耳的狰狞尸胎看得人心神俱裂。   狍子倒抽了一口冷气,“给老子顶住了!”   作为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山匪,狍子不怕死,但死后还要变成那种东西,着实让人起浑身鸡皮疙瘩。   在千人祭法阵的作用下,筋疲力尽的士兵用头顶用肩扛,拼着浑身的重量顶住盾墙,身体倾斜成四十五度,脚跟在地上的灰堆里犁出一道道深坑。   在尸群的狂暴撞击下,盾面发出呯呯呯的巨响。   终于,一名匪兵抵不住一个趔趄翻到在地,没等他爬起来,张牙舞爪的尸胎一拥而入。被压在盾下的士兵来不及惨叫,就传来骨骼碎裂声。   魏西陵一剑扫落一头尸胎的头颅,反手挽弓,连发数箭,直穿咽喉把数头尸胎钉在了一起。   “丙南,后翼合围!”他回首间,风中长发凌乱飞扬,苍凉又潇飒。   数十名剑盾兵立即从左右涌上堵住了缺口,截断尸群的退路,利落地将几头突入阵中的尸胎反向包围,剑光闪过,脓血横飞。   月光如霜,朔风似刀,卷起漫天纸灰飞扬。   魏西陵长发如墨,在风中飘洒飞扬,映着一身银甲,凛冽肃杀。   车犁凝视了片刻,脸上阴晴不定,“在法阵的掣肘下,魏将军还能挽狂澜于将倾,真是让人敬佩,一想到这九州利剑最终要变成妖耳的食物,更让人觉得惋惜。”   他话音刚落,殿外一名士兵急报,“首领,那个中原的将军已经率军攻入神殿外,现在回廊里和巡逻的兽人交战。”   车犁一怔,“没料到这些中原人有两下子。这个时候居然还想反击,这倒是出乎我的意料了。”   然后他看向其他几部首领,“看来要借诸位首领的卫兵一用。护卫神殿四周。”   乌戈道:“我们手下的卫兵加起来也就几百人,如果被他们攻入神殿,首领打算怎么办?”   车犁笃定道,“萧暥手下的锐士经过这几轮激战下来早已经是强弩之末,而且他们身处千人祭法阵的牵制之中,连十分之一的战力都发挥不出来。更何况……”   他转身看向祭坛中心,“战斗越是惨烈,死的人就越多,那些人死前的暴戾、憎恶、不甘、痛苦都被法阵汲取。”   祭坛里黑雾如潮水滚滚翻涌,就像是裹挟着无数亡灵的怨恨和暴怒。   “每阵亡一人,都会增强这法阵的煞气,法阵的力量越强,就十倍百倍地返还于他们身上,消耗他们的生气和精力。”   他嘴角微微翘起,就像吐着信的蛇,一字一字都如怨毒的诅咒,   “即使是九州最锋利的剑,也禁不住尸毒的侵袭和浊气的腐蚀,最终即使没有战死,也会力竭虚脱而亡。”   魏瑄默不作声看向祭坛,翻腾的黑雾映入他一双幽如深潭的眼眸中。   “苍青,你还记得当年撷芳阁,谢先生是如何处置的?”他静静道。   苍青轻诧:“你想模仿他?”   *** *** ***   石廊里,兽人捶着胸膛咆哮一声,甩动铁链,沉重的流星锤劲风般疾旋起来,紧跟那一抹空灵的身影。   但每一次眼看流星锤就要将那道轻盈的身影砸个粉碎,可那影子倏地一晃,又掠了过去。   萧暥身姿飘摇,似飞花细雨,迷乱人眼。   在把廊道里砸了个七零八落后,兽人被激怒了,流星锤再次狠狠扫来。   萧暥身形忽一闪,铁锤来不及收回,猛地撞向旁边一头兽人的脑袋,头颅顿时像被开了瓢的瓜般绽裂开来,血浆横飞。   兽人狂怒地嘶吼了一声。   他猿臂狂舞,手中的铁链在空中再次绷成一线,这一回流星锤带着千钧之力呼啸而来。   萧暥眼梢微挑,身如一支利箭穿云而过。   流星锤狠狠撞上墙壁,随着轰然一声巨响,石墙终于承受不住接二连三的重击,塌陷了一个大窟窿。   一阵朔风透过墙洞猛灌进来。   可以看到外面的湖水结了冰,冰面上映着一轮朦胧的月影。   “云越,带公主撤离!”萧暥见机道。   云越心中巨震,原来他是故意引那兽人替他们把石墙凿开。   “主公,你也一起。”云越急道,   “我去找晋王!”萧暥决然道。   随即他一把将他们推出洞窟。紧接就地一个翻滚,避开那硕大的流星锤摧筋断骨的一击。   洞窟外朔风呼啸,云越握紧手中的剑,被冰凉的触感激得一凛,也不管什么礼数了,抓起嘉宁公主的手就往冰湖走去。   嘉宁公主咬紧薄唇泫然欲泣,边走边回头看向黑黢黢的洞窟。   “暥哥哥……”夜风把她的声音吹得断断续续。   当年萧暥名声不好,为了使得嘉宁不受他所累,约定此后只道君臣,不称兄妹。   今晚经历了太多生死离别,她忽然明白这乱世里,离别总不期而至,来不及说出的话,也许一辈子再没有机会说了。   阿迦罗已死,她曾经年少轻狂,对草原的憧憬和热情,都在这乱世的离合中,化为这冰湖上飞扬的灰烬。   那兽人看了看那个洞窟,但那洞窟对于他的身形来说太小了,根本不可能通过。他知道上当了,扭过头看,铜铃般的眼中射出暴虐的杀意。   萧暥眼梢一挑,趁着那流星锤再次席卷而来,凌空回旋之际,手腕一翻,长剑如虹贯出,利落地反手一剑断去了那兽人的一条手臂。   随着一声惨嚎,重锤在地上砸出一个浅坑。萧暥随即紧跟着一剑透颈而过。   随着兽人沉重的身躯轰然倒地,萧暥轻轻落下,一手按着胸口,喉中涌起一股熟悉的甜腥味,被他狠狠咽了下去。   他来不及调息,道,“去神殿!”   ***   诸位首领面面相觑,突利曼有些慌了,“我们神殿里的守卫加起来也就一百来人,他们如果攻进来了,我们可挡不住啊!”   乌戈也道:“车犁首领,这大阵到底能撑多久?”   他们这一说,众人纷纷应和。   维丹坐在大单于的宝座上,左顾右看,已经六神无主。   “诸位莫急,车犁首领总有办法的。”余先生不紧不慢道。   车犁狼一般的目光扫视了一圈,厉声道,“带上来!”   石门缓缓打开,几个士兵押送着上百个衣衫邋遢的人进入了神殿。   这些人被用绳索穿系在一起,五人一队,都是神色凄惶面黄肌瘦,脚步虚浮无力。   维丹一惊,“这不是上回父王抓的中原商贾吗?”   车犁道:“大单于,他们都是你的奴隶。”   然后他转过身,干脆道,“杀了,血祭。”   维丹惊得从王座上站了起来,踉跄上前几步,“可他们都是寻常商贾,不是敌人。”   士兵们利索地扯下了那些人的袖子,就像给牛羊放血那样腋下一刀,鲜血顺着手臂汩汩流下。   殿内哀叫嚎哭冲天。   维丹脸色惨白,浑身颤抖地后退几步,直到脚跟撞上了王座。   王座上还残留老狼王的血,维丹摸到一片粘稠,吓得缩回手,凝噎道,“你们不要再杀人了……”   他气息不稳,目光无措地投向魏瑄。   魏瑄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沉下眼眸。   乱世之中,身如蓬蒿,命如草芥。   维丹眼中擒着泪,蹒跚几步身子一晃,终于跌倒在王座前。   余先生赶紧上前扶起他,“大单于累了,我带他先去偏殿休息”   车犁懒得理会似的摆摆手。   这个小单于将来是苍冥族拿捏北狄人的工具,不要被吓疯了。   浓稠的鲜血顺着地上的石缝送四面八方蜿蜒流下,如同无数的溪流注入湖池,汇流到下沉的祭坛中。   转眼间祭坛里就浮起了一层血沫,竟成了个血池。   浓郁的血腥味和阴寒刺骨的黑雾交织在一起,汹涌的波涛顿时破池而出。霎时间竟凝成一股黑色的雾柱冲霄而起,破出天窗,阴霾顿时笼罩了月光。   整个大殿陷入月食般的一片漆黑。只有祭坛四周的蜡烛燃起的幽幽绿焰,如同鬼火般闪烁在每一个人的眼中。   庭院里,月亮被阴霾遮蔽,一片漆黑。   似乎感受到了那冲天而起的厉煞之气,尸群忽然躁动起来,震天的嚎叫声中,卷起一波波惊涛骇浪狠狠撞向盾墙。   与此同时,所有的士兵都感觉到一股刺骨的阴气从脚底升起,浸透骨髓,最后的一点力气在急剧地流失,手中的刀剑顿时变得沉重地提不起来,   丙南用尽全力的一刀砍下,只在尸胎的脖颈上划出了一道红痕。   那尸胎懵然摸了下脖子,转过脸张开血盆大口就要扑上来撕咬。   电光火石间,一箭破空而来,险险地擦着他的脸颊飞过,贯穿了那尸胎的脖颈。   丙南冷汗浸透了脊背,回头就见魏西陵放下弓,面如冰霜。   他呼吸薄寒,剑眉紧蹙。   他清楚再骁勇的战士都抵不住成倍流失的体力。并不是他们不够勇敢,而是他们的身体在衰竭,这是完全不对等的战争。   成群的尸胎在庭院里越聚越多,如滚滚洪流般冲击着盾墙,士兵手中的钢刀都已经卷刃。木盾发出了咯吱咯吱破裂的声响。   一旦盾墙被突破,之后就是惨烈的阵地战。   月光被乌云遮蔽了,廊道里越来越暗,也越来越阴冷。   萧暥觉得自己像是在陵墓的墓道中穿行,四周弥漫着越来越浓郁的腐朽气息,他听到手下的锐士,呼吸越来越沉重。   他带着玄门指环,不受大阵的影响,但是他手下的士兵战力还剩多少。   就在这时,他指间那枚纯银的指环开始隐隐透出了妖异的红光。   萧暥悚然,这种情况非常罕见。   谢映之说过,如果四周有邪门秘术存在,指环会有警示。上次摄魂箭逼近时,玄门指环就是散发出幽光示警。   而这一次,这不祥的红光让萧暥暗暗心惊。   紧接着他看到廊道尽头的石门下,黑雾涌出。   萧暥眉头一蹙,“你们原地待命。”   这些士兵体力已到极限,又没有玄门指环保护,前路凶险,他们不能再往前走了。   他一个人去闯。   *** *** ***   黑雾弥漫的大殿里,车犁尖利地失声叫道,   “你要做什么!”   不知什么时候,魏瑄走下了祭坛,站在了祭坛的中央,祭坛里鲜血浸透了他袍服的下摆。   刚才冲霄而起的黑雾,此刻竟像瀑布一样飞流直下,回落到池中,并翻涌着以他为中心,形成了一个漩涡。   庭院中,黑雾倏然散去,月光再次照向大地。   躁动的尸群安静下来。   狍子一刀劈开一头尸胎,有些不可思议地看了看自己的刀,“怎么回事儿,这些东西突然蔫了?”   神殿里,苍青急道,“魏瑄,你没有谢先生那么深厚的修为,你把这些怨恨煞气都吸引到自己身上,你没有能力化解的,你会被吞噬的!”   魏瑄没有工夫理会他,他正全神贯注地将所有的暴戾和煞气都引导到自己身上。就像当年蚀火撷芳阁那晚,谢映之所做的那样,将所有的黑雾吸引到自己身上。   苍青的声音都要急哭出来了,“魏瑄,这些人都是战场上的亡魂,戾气深重。你不是谢先生,没法安抚它们,也无法化解它们心中的仇怨。你承受不住那么多亡灵的攻击,你会被它们的怨愤和暴戾反噬,它们会撕裂你的心魄,蚕食你的神智和身体。你会万劫不复!”   魏瑄已经感觉到了,那股暴戾、憎恶、怨毒、悲伤形成冲天的怨气正透骨而来,就像无数支剧毒的箭射中了他的心脏,像无数根锋利的透骨钉穿透了他的骨骼关节。   到目前为止所有人生中所经历的悲惨忽然一股脑涌了上来,和那些亡灵们痛苦的秘密交织在一起,相互撕扯,分不清彼此。   离乱,战火,杀戮,死亡,阴谋,野心,血腥的征服,残酷的掠夺,以及那寒狱里一盏枯灯下,血迹斑驳的囚衣。   他微弓起身,清寒料峭的身形似乎承受着难以想象的重压。修长的手指痛苦地掐进发丝中,将发根扯地生疼,维持那一线神智的清明。   车犁阴森森地笑了,“小子,尝到苦头了吧?你当你是谁?今天就算是谢玄首亲自来,都未必能化解这些战魂的怨愤,你会被万鬼分食而死。”   魏瑄垂着头,长发流墨般遮住了俊秀的脸容,只露出苍白的下颌,月光下,显得清寒尖削。   车犁不无惋惜劝道,“你还年轻,死在这里面不值当。现在放弃还来得及,我可以让人拉你一把。”   风吹起他的发丝拂过嘴角,抿成水色一线的唇忽然动了下,挽起一道刺目的冷笑。   “你觉得我会在意这些?”他清澈的声音仿佛幽暗的冰湖泛起的涟漪。   “你不怕死吗?”车犁逼近一步,手按在刀柄上。   魏瑄浑不在意地在右肩轻轻一扯,衣衫倏然偏落,露出被石斑侵蚀的灰白肌肤。   车犁见状猛然后退,惊恐道,“石人斑!”   染上石人斑,生不如死,无论是玄法还是秘术都无从医治。这小子本来就已无所谓生死了。   魏瑄抬起头,凌乱的发丝间,漆黑眼睛如沉香幽檀,深不见底,仿佛将此间所有的黑雾都吸入了眼底,正酝酿着一场风暴。   车犁见状倒抽了一口冷气。   他神色骤变,转头大喝道,“杀了他!还愣着做什么!”   “把他也变成祭品扔到祭坛里去!”   乌戈和其他几个首领锵然拔出了刀,相互对了一眼,却没有人敢走近那黑雾喷涌的血池。   车犁厉声道:“弓箭!快放箭!”   顿时数十名卫兵涌入神殿,弓弦震响,无数支箭如骤雨般向魏瑄飞去。   魏瑄一动不动,周身的黑雾忽然腾起,密集的羽箭顿时被黑雾席卷而入。   接着他似乎随手轻轻一挥,那黑雾竟然像一条鳞甲森森的黑色巨龙腾空而起,在大殿内呼啸而过,卷起一阵狂澜般的箭雨。   那些刚才被黑雾吸纳的羽箭全都反弹疾射出去,一时间大殿里箭如雨下,惊叫惨嚎连绵不断。   车犁一个闪身仓皇避在了王座后面。   他惊魂未定地大口地喘着气,紧跟着一股彻骨的阴寒牢牢笼罩了他。   他想逃跑,可全身就像被巨蟒缠绕住般丝毫动弹不得。   魏瑄缓步从祭坛里走出来,周身黑雾袅绕,凌乱的发丝间若隐若现眉心一点暗红的焰芒,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他此刻衣衫斜落,半掩着清透的锁骨,乌黑的发丝荡在肩头,光润的肩上不知什么时候沾上了两点殷红的血迹,显得诡艳又阴森。   他也不去管那滑落的衣衫,浑然不羁似古老的神祗。凶险的黑雾竟然如同奴仆般顺服地匍匐在他脚下。   “你……你到底是什么人?”车犁咬着牙问道。   苍青心中骇然,这不是魏瑄。   以往魏瑄给他的感觉,矜持典雅,就像是寒夜里轻暖无痕的一缕孤香。   但眼前这个人,强大、无情、冷酷,即使不修边幅也威仪天成,他站在弥漫的黑雾之中,显得既阴森又圣洁。   魏瑄唇边含着一抹似笑非笑的迷雾。   他手指动了动,车犁惊恐地看着双手竟失控卡住自己的脖颈,他痛苦地挣扎起来,指甲在脖颈上抠出道道血痕。   他微微偏头,颇有意味道:“原来是个人傀?”   “无趣。”   他忽然手一收,车犁颓然无力地摔倒在地,剧烈地咳嗽起来。   “我不杀女人。”他轻轻叹了声。   随即手指一弹,车犁整个身子腾空而起,被一股无形强悍的力道甩了出去。摔到了庭院里,顿时筋断骨折。   黑雾笼罩着的大殿似乎在微微颤动。   院中的群尸像是感受到了什么,口中都发出恐惧的悲鸣,一个个抱住了头伏倒在了地上。   “将军,出了什么事?”狍子骇然道,   魏西陵凝目看向神殿的方向,月色朦胧,空黑雾笼罩。   *** *** ***   神殿里,苍青颤抖的声音道,“殿下,你……你快停下来!”   苍青从来都没有看到过魏瑄这幅样子。   他一双墨澈的眼眸,邪厉飞扬,黑雾中电光火烁,他驱使着那黑雾如同使唤他的剑。   黑雾在空中凝成一头狰狞的巨兽,一口咬住几名士兵的双腿,从高空狠狠甩落。顿时血雾蓬起。   余下的士兵吓得扔下弓箭转身就跑,魏瑄手指一弹,犹如嬉戏一般,那黑雾呼啸而去,撞向神殿粗壮的镂花梁柱。   石栏轰然倒塌的片刻,萧暥身形轻捷,倏地一晃而过,几名逃到门口的北狄士兵躲闪不及,被石梁压在下面,血肉横飞,哀嚎不断。   萧暥越过横卧的石梁轻轻落地,再一看,这大殿竟然已经成了一片废墟。   他本来想捣毁阵眼,看来已经有人替他干了。   石梁塌陷,墙壁徐徐倾斜,推向旁边一根立柱,紧跟着倾覆下来。   “殿下,小心!”萧暥急道。   魏瑄蓦然回首,衣袖轻轻一拂,石柱倏地调转了方向,兀自以一个倾斜的角度悬停住了。   他看向萧暥,目光竟恍如隔世。   接着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赶紧抬手一拂,右肩偏落的衣衫又覆了回去。   殿中狂暴的黑雾也随之像退潮般被他倏然收入袖中,眉心的焰芒也渐渐熄褪了。   萧暥察觉到他眼神不对,但是这会儿没工夫细究,抓住他的手,“殿下,快跟我走,这里要塌了!”   萧暥的手温暖有力,魏瑄被激得心颠微微一荡。眼中那浓郁的阴寒也终于渐渐褪去了。   但魏瑄知道他走不了。他已经被这黑雾渗透了,被这冲天的怨恨和戾气所同化了。所以他能随意使唤这黑雾,就像使唤自己的手足。   当然,他绝对不能让萧暥知道这些。知道他已经变成这黑暗的一部分。   “我不会跟你走。”他道。   说着他拂起了衣袖,露出整条石化成僵冷的右臂。   萧暥骇然,石人斑!   他思绪飞转,难道说千家坊的地穴那次魏瑄竟然染上了石人斑?   染上石人斑,全身皮肤硬化变成灰白色,肌肉萎缩,骨骼佝偻,头发脱落。连谢映之都无计可施。   他随即想到最近魏瑄经常掉头发。   这孩子居然瞒了他那么久!   “我即使回去,也会渐渐变成那种怪物。将军还不了解我皇兄么。”魏瑄淡淡道。   萧暥凝眉。以魏瑄那个刻薄寡恩的哥哥的脾性,确实他一回去,凶多吉少。   “如果我变成了那个样子,必会被圈禁起来。”魏瑄轻描淡写道,仿佛闲闲说着与己无关的事,“且不说皇宫容不下我,大梁也容不下我,难道我要像那些石人那般终生呆在千家坊阴暗的地窖里?”   萧暥眉心紧蹙。   他说的是事实,如果魏瑄真的变成石人,皇帝必然会把他圈禁起来,在掖庭狱关一辈子。这种不见天日,看不到尽头的日子,凄惨地苟活于世,如果让他萧暥来选,倒不如死了痛快。   魏瑄这个倔强的脾气,怎么能受得了。   见他沉默不语,魏瑄故作轻松地一笑,“其实我这次跟将军来塞外,有自己的打算。”   他边说边像赶恼人的蚊虫一样挥挥手把那又悄然弥漫上来的黑雾驱散,随遇而安地道,“塞外海阔天空,我留在这里,就算变成了石人,也没人会来打扰我,更不会被人当做怪物,将军不如成全我。”   他语气淡若无物,“我已经给皇兄留下书信,禀明缘由。书信我出发前留在了野芒城……”   他漫不经心的口吻,好像在说着一次轻装远行。   每一个字说出来,都是诀别,都是剜在心头的刀。   他神色淡然,安之若素,“战乱的中原已经没有什么能让我留恋的了。”   除了你……   “多谢将军送我到塞外。今后各安天命……”   “我养你。”萧暥脱口道。   魏瑄一愣,心中巨震。   他说什么?   故作的从容顷刻间土崩瓦解。   看着魏瑄错愕的神色,某狐狸有点心虚了,疯了吗?你想要包养武帝?   原主还是挟天子以令诸侯,你特么现在算什么?胆儿肥了?   反正话都出口了,萧暥干脆心一横,道,“阿季,你跟我回去,住在将军府,我在后院里辟出一间屋子。我府邸也算宽敞,加上我名声不算好,除了大司马和谢先生,平时也没什么人来拜访。”   ……这居然成他的优势了?   见魏瑄不置一词,但也没有表示拒绝,他厚着脸皮,像个房产招推销商,继续道,“你安心住下,不会有人来打扰,我家里就只有徐翁和几个仆人,你也都认识,我养一只猫,以后可能还会养一只狐狸,我平时也经常不在家,虽然没什么积蓄,俸禄也够府中用度,吃喝不愁。”   等等,他扯这些做什么?开始自掏家底了?怎么感觉像是要娶媳妇啊?   这画风不大对啊。   魏瑄听得出神。   这可能是他这辈子能听到的最甜蜜的话了。   他知道这不可能实现,但是,今天这一句话,这一点温暖,就足够他整个漫长黑暗的余生来回味了。   正当他心中浮起一缕柔暖的时候,刚才被他压下的黑雾开始不安分地涌动翻滚起来。   仿佛是从严丝密缝的黑暗中出现一道细细的裂缝,透进了一缕曦光。使得那浑浊的黑气开始躁动不安起来。   它们仿佛窥到了一个喷涌而出的缺口。暴戾的煞气迅速地汇聚成洪流,疯狂地撞击,企图突破他的束缚。   魏瑄忽然脸色惨变,猛地按住自己的太阳穴狠狠掐进去,长发倏然遮住了脸容,周身禁不住微微颤抖。   “阿季?”   魏瑄声音低哑幽沉,似乎在奋力地压制着什么,“快……快走……”   顷刻间,黑雾从他的衣袖中翻涌而出,掀起狂澜巨浪,迅速弥漫了大殿每个角落。   尽管萧暥带着玄门指环,也抵不住四周逼压来的彻骨煞气,一直在胸中翻涌的血气都似乎要被冻结住了。   他脑子里艰难地想,这神殿里的苍冥族□□分子都挂了罢?怎么这千人祭法阵还在起作用?   他这一念还未来得及转过,就听魏瑄低声道,“将军,只有一个办法。”   他话音未落,手忽一抬,一股黑雾腾空而起,掀起一阵劲风,萧暥猝不及防,被猛地推向了门外。   还没等他站稳,沉重的石门在他面前徐徐关闭。   海潮般的黑雾涌向石门,企图破门而出。   “快走!”魏瑄清冽的声音透过黑雾传来。   就在那千钧一发之际,萧暥想起了什么,他摘下玄门指环,凌空抛了进去,“阿季,接着!”   玄门指环可以破除一切秘术的暗瘴。   石门陡然关闭。   黑雾像一头失控的巨兽在神殿内冲撞咆哮,翻涌不息。   魏瑄恍然,他和这股黑雾不过是持久的角力,相互撕扯,此消彼长。   它若是一头猛兽,他就必须比它更强悍才能驱使它。片刻心志的柔软就会遭到反噬,万劫不复。   随着黑雾的蔓延,大地都在微微震荡,长廊上的绿焰在摇晃,碎石泥灰簌簌落下,被强力压制住的尸群又开始蠢蠢欲动。   神殿里浓黑似墨。咆哮的黑雾遮天蔽日,彻底吞没了他。   他的脸颊贴在冰冷的地上,意识渐渐坠入深渊,一只骨感清劲的手尤不甘地抠住石缝。   “魏瑄,指环,萧将军给你的指环!”苍青的声音在深渊中微弱地回响,   萧暥……   魏瑄挣扎着睁开眼睛,黑气袅绕的断壁残垣下,透出一缕流溢的银光,似无尽暗夜中的一点闪烁的星辰。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探出手,将那枚指环紧紧握在了手心里。   破障。一直被封冻的玄火真气骤然解开。   刹那间玄火白亮的眩光冲霄而起,周围的黑雾骤然褪去。   神殿里充斥的一切怨恨、暴戾、痛苦、不甘都在焚尽一切都在烈烈燃烧的玄火中消散了。   他被石斑侵蚀的皮肤在烈焰中如同褪壳的蝉纷纷剥落。   浴火而重生。   ***   冲天而起的火光照亮了回廊,炙热的焰火将四周的阴寒之气一扫而空。   萧暥以剑支地,胸中血气翻涌不息,憋了大半天的一口鲜血终于从口中涌出。   他心口剧痛,不知道是因为这伤病,还是因为最终他依旧没能带魏瑄出来。   他抬起头,火光在他眼底闪烁,炫目的焰光中,一切化为灰烬。   周围的石墙开始摇晃,碎石簌簌往下掉。   一双有力的手臂穿过他腋下,稳稳托住了他。   那人的身上有沙场归来的铁血气息。   萧暥心中巨震,一时间竟是悲喜交加。   紧跟着浑身的疲倦和伤痛都涌了上来,魏西陵一把抱住了他,他靠在那人胸前,温热柔滑的鲜血顺着下颌淌下,染红了银甲。   “西陵,我没能救出阿季。”   魏西陵凝视着那堵已被烈火包围的石门,沉声道:“是我来晚了。”   火势迅速地蔓延开来,片刻后,神庙里已经是一片火海。   玄火冲天的烈焰照亮了天空,将庭院里的一切阴晦一扫而空。   漫天飞灰终于停止了落下。   灼热、刺痛、无法呼吸。   阿迦罗是被热浪和浓烟炙烤醒来的,他艰难地咳出一口血,眼前只剩下一片火海和满地的尸骸。   神庙、信仰、部落、雄心,还有情爱……都在这烈焰中化为了灰烬。   灰烬里,是萧暥留下的那枚镶嵌着星辰的戒指。   他一把抓在手心。   ***   神庙冲天的火光照亮了暗沉沉的旷野。   就在战前魏西陵驻马的高坡上,刺骨的朔风掠起黑色的袍服翻涌不息。   黑袍人的容貌笼在一片幽晦中。就像连天的玄火也无法照透深渊。   “紫湄,你又失败了一次。”他的声音低沉,糅着一丝浓郁的华丽。   贺紫湄跪伏,帷帽翻落,秀发委地,“任凭主君责罚。”   “起来罢,比上一次有长进。”   贺紫湄抬起头,月光下少女的容颜比当年更加明艳动人,“是我修习不精,被识破了人傀术。”   那黑袍人并不意外,“我们还有机会,这次不会再被玄门之人抢先了。”   ***   野芒城,朔北的夜冰冻三尺。   皑皑的雪原上,一骑飞驰,衣带如云。   刘武从榻上跳起来,一边穿戴衣袍,一边大着嗓门嚷嚷,“谁大半夜地进城!不是贼寇就是山匪,直接拿下,何必报我?”   他话没说完,一人推门而入,寒夜里带进一缕清雅的淡香。   草!还居然跟他一样,连门都不敲!   刘武刚要发作,一看清来人,“谢先生?!”   谢映之白衣如雪,进门就从容道,“刘副将,替我传个信到鹿鸣山。”   刘武见他态度悠然,“明天一早就替先生传信。”   谢映之道,“刻不容缓。”   “啥?”刘武一愣,半夜?   他看向谢映之,玄门没驯养猫头鹰罢?   片刻后,一只鹞鹰振翅飞上高空。   站在城头,刘武裹着皮袄,看着一袭单衣的谢映之,嘶了口冷气,“谢先生,大梁有事儿?”   谢映之面沉似水。   = 番外在作话中= 第245章 余烬+番外   萧暥坐在草坡上,隔着冰湖望着熊熊烈焰,觉得有点不真实。   武帝这么牛逼的人就这样死了?   除了石人斑,这孩子到底还有多少事情瞒着他?当时那股黑雾又是怎么回事?   不远处,魏西陵正在和嘉宁说话,萧暥推测魏西陵将魏瑄的事情告诉她了。嘉宁面色惨白,靠在魏西陵肩上抽泣了一会儿才慢慢缓过来,眼睛红红的。魏西陵让丙南护卫她,又取了一条鹿皮毯,朝他走来。   萧暥感激地看向魏西陵,这些话要让他说出来,他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嘉宁。   面前血溅三尺,他可以眼睛不带眨一下,可最见不得人伤心落泪,尤其见不得女孩子哭。   他面对凶神恶煞的兽人和尸胎鬼母毫无畏惧,却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嘉宁。   他没有把魏瑄带回来。火那么大,甚至可能连他的尸体都找不着。   魏西陵把鹿皮毯盖在他肩上时,萧暥才察觉到自己已经冻僵了。   “不是你的错。”魏西陵站在他身边,静静道,“是我指挥失利。”   萧暥心中一震,他这是揽下了所有的责任。   “不,不是!”他立即道。   北狄王庭之战从一开始就是他要打的,魏西陵并不同意弄险。后来整个过程都是他在自作主张,先行后闻这套不要搞得太遛。先是孤身潜入王庭,又厚着脸皮当了七八天的世子妃,一边搞小动作,设计让单于和阿迦罗父子相杀,只是没料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苍冥族那些□□分子也在打北狄的主意。   “是我太自信,被人摆了一道。”萧暥道,   “阿暥,战场形势千变万化,岂是你能尽料。”魏西陵凝眉道,“我是主将。”   萧暥心中一沉。想起魏西陵说过,作为主将不仅要身先士卒,也要担负战争造成的一切后果。   今后如果天下人要口诛笔伐,冲着他去。   萧暥心中恸容,一时竟是无言,默默看着火光映着那人一身银甲,潇潇肃肃。   魏西陵抬头望着天空。   “阿暥,下雪了。”   “是灰烬。”萧暥道,   “不是灰,是雪。”魏西陵马鞭一指道,“结霜了。”   萧暥觉得蹊跷,这刚才还明月当空,转瞬就下了霜雪,塞北的天气如此多变。   ***   神殿里,炫目白亮的玄火已经渐渐变成赤红色的寻常火焰。四周的石壁已被烧得焦黑。   几点雪花从天窗里飘落。   晶莹透亮,毫无阻碍地穿过火焰,徐徐落到地上,快速地在石砖上结开了霜花。   霜花迅速蔓延,转瞬间就在烈焰间延伸出一条小径。   那人一袭黑夜降临般的衣袍,周身凝着一股极冰的寒气,毫无阻碍地穿过火海,绣着暗银色幽莲的衣袍边缘带起细碎的雪沫。   大殿中央的断壁残垣间躺着一个人影。   乌黑的发丝覆盖在身上,火光下流溢着锦缎般的光华。他的衣衫早就被火烧成灰烬,发丝遮掩下,新生的躯体皎洁如同火焰中萃炼出的清瓷。   那黑袍人阴寒的视线沿着他骨肉匀称充满生力的肌体一路游梭过去。最后停留在他修长手指间那一枚纯银色的戒指上。   玄门?   他眼神幽深地注视片刻,手中瞬息间凝起一股寒雾。   四周的火焰忽然冻结了,反射出幽冷的光芒,冰霜迅速蔓延,魏瑄的脸色变得苍白,发丝睫毛上也结上了冰花。   随着冰雪的侵蚀,戒身上隐隐浮现出一圈细小的银光,似纤细的文字乍然一闪。顿时四周冰霜崩裂,化作无数细碎的水晶炸开,霜雾腾起。   那黑袍人骤然收手。周围的火焰又恢复如常。   他冷冷地想,这指环居然施有玄门秘法,谢映之果然料事如神。竟无法摘除这枚指环。   接着,一件纯黑色的斗篷覆盖在了魏瑄身上。   黑袍人抱着魏瑄出来的时候,贺紫湄正不安地等在冰湖上,虽然知道四周都已经布下障眼法阵,看不见他们,但是今晚的屡屡失利还是让她非常挫败。   “主君。”她看到魏瑄,敌意暗生,“为何不杀了他?”   当时魏瑄对她说的那句‘我不杀女人’,她现在想来还心惊胆战。此人竟然能透过人傀,看出幕后的操纵者?   黑袍人淡然道,“这个少年能使用玄火,秘术天赋极高。我要带他回去。”   贺紫湄低声吸气道,“属下斗胆,他戴着玄门指环,会把玄门的人引来,曝露我们的行踪。”   “如果我就是要让玄门的人找上来?”黑袍人泰然道。   贺紫湄一惊,“主君是想用他为饵?”   黑袍人冷道,“一个谢映之抵得上十个北狄部落。”   ***   因为忽然降落的霜雪,火势稍稍减弱了,魏西陵率军开始清理火场。   萧暥刚站起身来,想要过去探看,忽然不远处的草坡上蹿过一个毛都被烧焦了的灰色绒球。速度还奇快。   “苏苏!”   苏苏撒腿跑得飞快。   萧暥回头一看,凌霄就在不远处的草坡上。来不及想,翻身上马,疾追而去。   另一边,魏西陵在清理了神庙废墟后,士卒在灰烬中找了几遍,也没有魏瑄的影子。   “不会是烧化了罢?”丙南面色苍白道。   魏西陵蹙眉,即使是那些被火烧化的尸胎也至少还留下痕迹。但神殿里连痕迹都没有。   而且玄门指环水火不避,此刻玄门指环也不翼而飞。   魏西陵凝眉思索着。   就在这时,云越急匆匆进来,“将军,主公不见了。”   魏西陵立即回到刚才的草坡上,只见才片刻功夫,草地上只剩下萧暥披在肩上的鹿皮毯。上面飘了些许霜花,还没积起来。   魏西陵略一思索,“凌霄何在?”   云越这才发现,萧暥的坐骑也不见了。   魏西陵心中有了底,俯身查看草地上的马蹄印,然后利落道,“云越,调一百亲兵随我去。”   ……   一路跟随着马蹄印走走停停,花了一天的时间,已是薄暮,飞雪茫茫中,眼前出现一片寒雾袅绕的林子。   云越观察片刻道,“将军,这地方有些不对劲。”   魏西陵早就发现了,林间没有鸟鸣声,草原上常见的野鼠黄羊也不见踪迹,一片诡异的寂静,连吹来的风都带着朽草腐藤的气息。   这是个死地。   他立即取出地图一看。   果然,望鹄岭到了。   “将军,主公进岭了。”云越查看了马蹄印。   魏西陵剑眉紧蹙,望鹄岭,溯回地。   谢映之在信中再三嘱托,不可以进入望鹄岭。否则一切莫可知。   萧暥仓促间没有地图,不知道此间是望鹄岭,看来已经进去了。   他断然道,“云越,率军在此等候接应,并速派人回营地送消息。”   然后他翻身上马,“余下的人,随我进岭。”   ***   野芒城   刘武昨晚没睡好,半夜里被谢映之拽起来上城墙放鸽子,呃不,放鹞鹰。   于是回去睡了个回笼觉,这一觉醒来,天色已经大亮,才想起来谢大名士还在城里,不能怠慢了,赶紧抓来个士兵问道,“先生呢?”   “谢先生昨天半夜里就出城了。”士兵道。   什么?刘武一愣,算是明白了,谢先生真是神仙,都不用睡觉。   北狄草原。   阿迦罗回到王庭的时候,已经是一片狼藉的焦土。   一场大灾过后,尸横遍地,到处都是血肉模糊、垂死挣扎的士兵,他们有的拖着残肢断腿在等待巫医的救治,有的肚子上还插着刀剑,在霜冻的土地上等死。   中原人不仅杀戮而且打劫,就像北狄人每年对中原的边郡所做的事一样,现在一股脑儿全都倒回到他们头上。   劫后余生的部众,惊慌失措地看着这个背后一道狰狞的伤口,满面焦黑的人,跌跌撞撞地走来。   一名巫医拿起手中的药匣刚要上前,阿迦罗摆摆手表示不用。   他穿过血流漂杵的狼火市,回到营帐里,才一天功夫他的大帐已经满地狼藉,面目全非。   胡桌掀开,箱子翻倒,那些他精心为萧暥置办的珠宝首饰被劫掠一空,只剩下那些绫罗绸缎的华丽衣裙,被潦草地扔在地上,上面还有军士的战靴踩出的泥脚印。   其中萧暥大婚当日穿的那件锦衣,劫匪们粗暴地用刀撬下镶嵌在衣襟袖口裙摆上的珠玉黄金。刀还没擦净,斑驳血迹染在了蜜合色的裙上。   阿迦罗忍着背后的伤痛俯身捡起那罗裙,凑近鼻端,轻柔的锦缎间依稀留着他发间兰芷般的浅香,更揪得阿迦罗心中一阵抽搐,阵痛与暗恨交错纠缠。   心痛的是,他大婚穿的衣裙被如此粗暴作践,憎恨的是,践踏它们的,却正是他的士兵!   阿迦罗一件件收拾起散落满地的物什,这是他们新婚的大帐,一起生活了七天的地方。他在这里抵着一刀穿心也要探幽觅香,在这里抱着他耳鬓厮磨,夜夜缱绻达旦。最终,没想到同床异梦,萧暥要的竟是这个结局!   大帐中央,古琴还在,琴弦已断,琴骨已裂。   他的手指抚过琴弦,发出铮的清响,不知萧暥最后给他弹奏的那一曲,究竟怀的是什么心思?   琴案下藏着一支发簪。   藏得很好,才免遭劫难。   看来萧暥对他手下那帮匪兵的脾性是摸得很透了。   他握着那簪子,上面还缠绕几缕青丝。   他捧在心尖上的人,最后狠狠一刀剜入他心底。   他不在乎被车犁背后捅了一刀,却在乎那只递刀的手,修长秀劲,几曾入梦。   这个结局,萧暥终于满意了罢?   萧暥把戒指还给了他,把他母亲留给的发簪藏在了琴案下,把宝刀递给了大单于,引他们父子相杀。   他给他的一切,萧暥一件都没有带走。不是留在帐中,就是扎在他心里。   做得真够绝的!   除了那八角盒里空空如也,他喜欢吃的小松子和甘果蜜饯颗粒不剩,居然还记得吃完了走。   阿迦罗收拾了一下大帐,胡乱找了水擦了把脸上的黑灰,等他掀开帐门出去的时候,忽然愣住了。   “世子!”栾祺满身是血,踉跄着上前,   “真的是世子!我还以为你死了!”他眼眶红了,声音哽咽,只有一对眸子清亮照人。   阿迦罗二话不说,几步上前狠狠抱住了栾祺。   “好兄弟!”   在狼火市时,铁托和穆硕的混战中,栾祺受伤昏厥,反倒侥幸没有中术变成傀儡。   “世子,洛兰部还有人,还能为你去战!”栾祺哑声道,   他说话间,周围陆陆续续聚拢过来一些满身血污蓬头垢面的人,有士兵也有牧民。   天空冻云密布,霰雪纷纷扬扬落在他身上。   下雪了,草原上的第一场冬雪。   他们的营地被摧毁了,没有粮食,没有过冬的物资,牛羊都被劫掠一空,广原岭的山匪如同一群蝗虫,所到之处颗粒不剩,留给他们的只有呼啸的朔风,和草原上严酷的冬。   没有食物和皮袄,一场大雪后,他们都会被冻死在这漫长难熬的朔北雪原上。   阿迦罗深吸一口气,相处了那么多天,他了解那只狡猾的狐狸。   萧暥放过了他们的部众,并没有搞屠杀,因为他知道屠杀会激起剧烈的反抗,徒增伤亡,他不会费这个劲的。   所以,他让手下的匪军劫掠了粮食和御寒物资,捣毁他们的帐篷,这是要困死耗死他们!让他们即使幸存下来,也从此一蹶不振!   看着风雪中惶惶不安的族人,阿迦罗拿出了他早就准备好的一件东西,“勇士们,单于铁鞭在此,我们依旧是驰狼神眷顾的子民!草原上的驰狼是不会死在严寒、饥饿和伤病中!”   所有人的的目光都聚集在他手中的铁鞭上,全场肃然。   他们相信那是十八部落的结盟铁鞭,无论草原上的儿郎散落在何方,只见见到这铁鞭就会最终凝聚成一股疾风,横扫脚下的大地,所向披靡!   阿迦罗琥珀色的瞳仁里渐渐燃烧起燎原的野火,“中原人劫走了我们的牛羊,捣毁了我们的帐篷,想让我们冻死饿死死在这朔北漫长的严冬里,但是我们不会死!更不会让他们如愿,驰狼的子孙,我们不仅要活下来,还要夺回一切本属于我们的东西!”   “大单于!”“大单于!”   震耳欲聋的呐喊声回旋在北狄营地里,响彻云霄。   阿迦罗站在猎猎朔风中,割开手掌以血抹额,“我发誓,今后永远不会让你们忍受寒冷和饥饿,我会带你们重新成为驰骋于草原的狼群,我让伤害你们的人付出代价!”   严酷的寒冬,恶劣的环境,短缺的食物,他会带领他们活下去,带领他们重新赢得胜利!   统一十八部落,横扫中原,饮马江河,如果说从前是为了雄心,那么今后,就是为了复仇和掠夺!为了这喋血的一夜,为了这万千勇士的亡灵!   阴云密布的长空,掠过一声北雁的哀鸣。   荆草编的王冠戴在他头顶,他在废墟中加冕为王。   北狄的惯例,加冕仪式上要有酒。   栾祺振色道:“大单于,我洛兰部的营地里还留着几坛马奶酒,我这就去拿来。”   ***   片刻后,   栾祺提着酒坛走在满目疮痍的营地间,朔风呼啸却吹不散鼻间弥漫的浓重血腥味。   空中雪花纷纷扬扬飘落,茫茫旷野只余一片寂寥的苍寒。   辽阔荒莽的草原上,狼烟未散,一道身影如轻云白鹤,惊尘而出。   栾祺心中不可遏制地一颤,手中的酒坛幡然坠地,酒水汩汩,浑然不觉。   猎猎烽烟映着一袭白衣胜雪。   战火夷尽的土地上,那人一骑飞扬,袍袂翩然,和周围血腥、肮脏、残酷的疆场格格不入。   也正因如此,更显得惊心动魄。   栾祺只觉得目眩神迷,不能自己。   先……先生?   人生就像一场梦,跌宕起伏间,永远不知道下一刻会身在何处,又会遇见谁?   谢映之策马疾驰间,感受到了有人在注视他。但是他无暇驻马,北狄草原上几轮大战后,已经是满目疮痍不忍猝睹。想必萧暥和魏西陵已获大胜。   然而这一战,对局者远远不止是北狄人,北狄人甚至只是两方试探中争夺的棋子。   更让谢映之忧心的是,萧暥当年中的噬心咒,恐怕已撑不过去了。   以往萧暥的病,除了劳累体虚,急火攻心就会发作外,其实还有更深一层原因,谢映之没有说。   他不提,是因为当时没必要给萧暥增加负担。   一方面,他能用草药和施针就把萧暥的噬心咒压制住。另一方面,不知什么原因,萧暥自从京城流血夜一场大病后,就记不得以往的事情了。   这对萧暥来说其实是好事。   痛苦、悲伤、悔恨这些深重的情绪都会引发噬心咒,尤其是经年累月积压在心底的前尘往事,其实这两年,几乎每一次萧暥记起过往的只鳞片爪,都会伴随噬心咒发作。   只有他彻底忘记前尘往事,他才能松快地活着。但是如果他都想起来了……   谢映之心中隐约不安。   这两年萧暥的变化,他都看在眼里。   从最初遇到他时,那个抢小孩的猫、在雅集上被容绪下药都不知道、有点傻的青年,到现在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一夕之间就把北狄王庭给屠了。   萧暥这把剑越来越刚强,越来越锋利,就离折断不远了。 第246章 跋扈   魏瑄从一片漆黑中渐渐醒来,眼前逐渐热闹起来。   他听到雅乐庄严的声音。   自从兰台之变以后,很久没有听到钟鼓雅乐之声了,再一听,所奏的好像是《鹿鸣》,这里是在举行婚礼吗?   他睁开眼睛,那是一座陌生的宫殿,大概是暮春时节,他能闻到空气中馥郁的花香。   黄昏,华灯初上,黯淡的宫室被十八盏连枝灯照得煌煌通亮,朝臣们分座两席。   年轻的帝王面色凝重,脸上没有半点大婚的喜庆。   魏瑄觉得那张脸有点面熟,似乎……就是自己的脸?只是看起来年长几岁,线条更为刚毅,眉目也更为深邃。   一道枯槁般的声音在武帝耳边道,“北宫达在东北欲另立天子,若成功了,九州就会有两个朝廷,两位天子。届时人心浮动,大乱在即,也会动摇陛下的正统之位。”   当时北宫达发现手中有个天子,做什么事都可名正言顺,打谁都可以说是替皇帝出气,特别好用,非常后悔当年兰台之变没有早点出手勤王抢皇帝。   他的谋士就给他出了个主意,亡羊补牢,为时不晚,萧暥可以立个天子,他也可以立啊。   但是魏氏皇族人丁凋敝,找不出合龄的。挑来捡去,就找到了流落冀北的魏氏族人里,只有五岁的魏涵。   天无二日,国无二主,这一招太狠,顿时两个朝廷,两位天子,这大乱就要来了。   “萧暥很聪明,他让陛下成婚大典,等于是昭告天下,皇帝已经成年。国赖长君。有一位已经成婚了的皇帝在,还有人会去拥护一个五岁的小娃娃为帝,北宫达想在燕州再立朝廷的企图不攻自破。”薛司空对武帝道,   “老臣以为,对陛下来说,这是也个机会。”   武帝问,“什么机会?”   “柳氏世代公卿,若得他们的支持,陛下就获得了大半士族的支持。”   这是一场各怀心思的政治联姻。   十八岁的武帝看着面前秀美端方的皇后。心中弥漫起苦涩。经书里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但是他执手相看的那个人在哪里?   他生于乱世,长于深宫,本来不该奢望什么。   但是宫闱深锁,禁苑重重中,却生出了一丝自己都没有察觉的妄念。   只是还来不及冒出枝芽,就要被这些人掐灭了。   北宫达,萧暥,还有在座的元老公卿。他们把他的大婚当做了一场政治博弈。   “陛下大婚后,等于昭告天下,陛下已经成年,可以亲政。”那苍老的声音道。   年轻的皇帝想挣破这个牢笼,就必须得到权力。   但是萧暥肯交出权力吗?   就冲他今天佩剑上殿的跋扈?   武帝的目光不动声色地看向大殿上,忽然被什么灼了一下,一时收不回来。   今天是皇帝大婚的日子,萧暥罕见地穿了一身雪青色的锦袍,衬着他容色俊雅,风神秀异,唯有一双眼睛如寒泉深涧,隐隐反射出刀光来。   武帝看得暗暗心惊,忽然想起来,以往萧暥除了朝服和带甲外,总一身肃杀,从没见过他穿其他的衣裳。   其实武帝不记得有多久没有见到萧暥了。   自从京城流血夜,萧暥大病一场后。那场病就像把他又锻造了一遍,变得更加冷冽肃杀,犹如出鞘之剑,只要靠近一点,都会被那犀利的剑风割破。   朝臣们见到他,几乎都是绕着走的。   而这几年萧暥越发不把朝廷放在眼里,他在自己府中堂而皇之开府议事,很少上朝,大概萧暥觉得,上朝听那些文官腐儒们扯皮是浪费他的时间,当然,萧暥戎马倥偬,常年四处征战,在大梁的时间很少,且大多数时候还是在府中养病。来宫中就更少了。   这些年的铁马金戈,这把剑锻造地肃杀凛冽。   沙场炽烈的气息竟然是如此美妙,那种危险的气息,让深宫里的少年血脉喷涨。   武帝注意到,萧暥端起酒樽的时候,袖摆上隐隐显出了暗纹的朝霞玄鸟纹。   在大雍,玄鸟也有雏凤之称。   就在他走神之际,耳边想起司礼官的声音。   “今择吉日,鸾凤从龙……”   一丝妄念,这一刻忽然变得明晰起来。   “陛下?”执事抬着彩绘漆盘,上面是两尊酒。   武帝正在出神。   梦里挑灯看剑,花落满席,拥剑而眠。   这个念头让他心动不已。   “陛下?该喝合卺酒了。”   武帝恍然回过神来。   ……   大典结束是宫宴。觥筹交错,众官员相互敬酒,推杯换盏间。   萧暥倒满了一杯,向主持酒席的太宰杨覆走去。   顿时周围的官员如避蛇蝎般,默然退开了去。   杨覆赶紧赔笑道,“怎么敢劳萧将军来……”   “不是来敬酒的。”萧暥毫不客气道,   杨覆面红耳赤,“不敢,不敢。”   “我问你,今秋调配的军粮,粟米中为何杂有沙泥?”   杨覆暗暗心惊,只是掺了一点点,想萧暥事务繁杂,这些细节应该不会留意,没想到萧暥那么仔细。   他瑟缩道,“怕是收谷物的时候没有留神,掉进去了些许。”   萧暥冷笑。   十斤谷子里,半斤泥沙,掉进去的,还是掺进去的?他早就知道这些人平时暗中都在搞什么鬼,大斗进小斗出也是惯常,但是主意打到军粮上,胆子不小。   杨覆战战兢兢推说道,“今年各郡县的收成不好,大梁的米市价格也上浮了。”   “很好,告诉那些商户,我要征用一万石粟米,三天筹齐。”   “三……三天?”杨覆瞠目结舌。   “你嫌太长?”萧暥挑眉,“你要明天也可以!”   “不、不,不长不长,三天刚好,三天,就三天”杨覆冷汗涔涔。   萧暥表示满意,“趁这颗头还在,好好喝酒。”   说罢他把酒杯静静顿在案上,走了。   余下的人面如土色,这句话撂着,这酒谁还喝得下去……   直到萧暥的背影消失在宫宇间,许久才有人徐徐出了口冷气,“你们……你们看看他,竟如此跋扈!”   这话一说立即引起一片窃窃私语,“这可是陛下的喜宴!”   有人道,“司空大人,这事儿得让陛下知晓。”   薛司空斥道,“陛下正和皇后已入殿,行餕余设袵之礼,你们闹什么,不想喝酒就都散了。”   晓月初升,宫墙上,一株杏花开得正好。   萧暥穿过重重宫门,就听身后一道清澈的声音道:“将军又要出征吗?”   萧暥驻足,淡淡道,“陛下新婚,此刻当陪皇后。”   “我不想大婚。”武帝追上前几步,又被那人身上肃杀的气息逼退。   “柳尚书的女儿端方贤惠。但我不喜欢她。”   萧暥的眉头微微一蹙。   夜风拂过,月摇花影,年轻的皇帝一时心动。   “我其实……”   “陛下若有心仪的女子,便纳为妃。”萧暥说完,转身就走。   武帝蓦然怔了怔。他万没想到竟然是这么个答案。   他心中涌起一股难辨的滋味,脱口道,“将军可曾记得,当年兰台之变,将军从废墟中救驾之时说过的话?”   另一边的魏瑄闻言心中猛地一颤,当年萧暥想迁都大梁,对他说,‘大梁的上元夜,三天三夜灯火不熄,车水马龙,游人如织。殿下到了那里,臣带殿下去看。’   萧暥还记得吗?   隔着一丛海棠,萧暥侧过脸,冷冷道,“当初陛下还是个孩子,陛下现在还是孩子吗?”   “当然不是。”武帝愕然道,   “那就不要再提孩子的问题!”   萧暥说完转身就走。   武帝哑然。   宫墙下,落花似雪。   魏瑄的心中也狠狠地抽搐了一下。   萧暥不认账了,还不认账地如此霸气。   ***   “主君,他怎么了?”贺紫湄问那黑袍人。   只见魏瑄紧闭着眼,面无血色,他指间的玄门指环隐隐闪烁着幽光。   “紫湄,你知道河流吗?”那黑袍人不紧不慢道,   “河流?”   他们正站在一滩死水前,水底沉寂着腐草朽木,水面上落叶遍布。   黑袍人道,“一条河的水流时深时浅,时急时缓,水中的浮草漂蓬,会在某些地方沉积下来,光阴也是如此,这溯回地就因为百年前的一些原因,成为了这么个沉积之所,他应该是入境了。”   落叶遮蔽间留出的一小片湖面。水中有倒影。   “他一旦入境,凭自己是挣不脱的。他们就算找到了他,也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   贺紫湄看着魏瑄骨节突兀的手紧攥成拳,不禁问:“主君,他看到了什么?”   黑袍人道,“你想知道,除非进入他的意识,但是这非常危险,就看对方的执念有多深了,执念越深,入境越深,越难走出来,搞不好自己都会被困在里面出不来。”   贺紫湄倒吸一口冷气,“主君是想把谢映之困在境中?但谢映之是玄门之首,这小子能困住他?”   “不,他能控制千人祭的煞气,秘术天赋非同一般,我能感觉到他的心中住着一头猛兽,我要把那笼子打开,把这头猛兽放出来,余下的就看谢玄首怎么应对了。” 第247章 玉玦   两年后,幽州阵前。   风雪交加。   入夜,云越掀开帐门,火光照着几点雪沫飞舞。   大帐内也不见暖和,就见萧暥秉烛站在地图前。先前给他煎好了的药,依旧搁置在案上纹丝未动,都已经凉透了。   烛火映出他脸颊更为清减。   乌黑的发,没有竖冠,随意插了一根木簪。显得整个人柔和了不少。   云越赶紧取来披风给他罩在肩上。又为火盆里添了火。   “军粮还能支持几天?”萧暥问道。   “主公,还有七天。”云越道,“前往京城催粮的信使已经出发了。”   “这几日雨雪不断,前往京城一个来回怕是要十天,大军等不及。”萧暥凝眉道。   他接着略一思索,决然道,“不等京城了,就近先去高唐郡募集过冬的粮草和物资。”   云越心想这倒是个办法,可救燃眉之急,但是有个问题。   “主公,高唐郡守军一万,还有城里的七万百姓,如果征调了他们的粮草,他们过冬怎么办?”   萧暥道:“无妨,高唐郡之南是蘅水郡,把蘅水郡的存粮调拨给高唐郡,至于蘅水郡,离开大梁就只剩下六百多里地,大梁的军粮北上运输,先到蘅水郡,补充他们的存粮物资。”   云越是明白了,萧暥这是要玩层层接力传递粮食,一来大大缩短军粮的供给线,二来争取了时间。   “只是京城,怕是吃紧,毕竟……”萧暥忽然秀眉紧蹙,一阵低咳打断了他的话,   云越赶紧上前接过他手中的铜灯,然后搀扶着他坐下。   萧暥使劲压抑着咳嗽,无力地摆摆手,“我没事。”   云越抚着他的背给他顺气,只觉得那人的身躯更清癯了,几乎能触到匀称的骨骼。心中一阵酸涩。   这场仗打了两个多月,气候越来越寒冷,前线吃不好也睡不好,还时刻都要精神紧绷着,萧暥的身体每况愈下,最近经常连夜地咳嗽。   “北宫达实力雄厚,我本想速战速决,结果却力有不逮,陷入僵持。”萧暥用巾帕抵着唇咳喘了片刻,慢慢缓过来,脸色依旧薄寒如冰。   “这仗从九月打到现在,大梁的国库都要被我耗空了,京城怕是已经怨言四起,北宫达再若煽风点火……”他凝起眉,将军出外征战,最怕的就是后方不稳。   如果不是他大权在握,积威已久,这会儿皇帝案头参他的折子都收不完了罢。   “主公放心,京城有父亲在,玄门此次也是站在主公这边。”云越道。   萧暥明白,他和北宫达这一场大战举世瞩目,各方都已经站队了。他若输了,输的不仅是自己,还有所有支持他的人。   这一战,只有一个人没有表态。   那人早就跟他划清界限,老死不相往来。   且他远在江南,这北方的战事对江南来说,并没有多大的影响。   据萧暥收到的秘报,北宫达还派使节,欲交好魏西陵。   最后送去的珍宝美人原封不动全部退回,北宫达想了想,又厚着脸皮为自己小妹求亲,结果也被婉拒了。颇有点灰头土脸。   但是魏西陵也表明了态度,北宫达和萧暥之间的战事,他不参与。两不相帮。   这引得举世哗然,各方势力都看不懂了。   魏西陵和萧暥之间有旧怨,旧怨还颇深,北宫达原本以为魏西陵会和自己合兵,南北夹击,不料魏西陵却没有报仇的念头。难道还对萧暥念及旧情?   当然也有人说,魏西陵是看不惯北宫达的作为。实在不屑与北宫达为伍罢了。   “我本不想牵扯到他,结果还是……”萧暥微叹了口气,接过云越温好的药,   药很苦,但他习惯了,眉头都不带皱便喝下,就像喝酒一样自然。   一旦成为习惯后,酒再浓也醉不了,药再苦也不觉得难忍。   萧暥不吃甜食,以往云越给他准备了一大罐甘果蜜饯下药,他也不吃。   他自嘲早就已经过了贪嘴的年纪。   少年的时候好吃零嘴,把一生的甜都吃完了。   后来他明白了,糖越是甜,回味却是苦的。   短暂的甜,却要苦很久。苦得长夜难眠,辗转反侧。   最后一大罐子的蜜饯,云越灰溜溜自个儿吃完,吃得一段时间里满嘴都是甜腻味。   云越觉得,糖的回味不是苦,是齁。   天气很冷,灯光下,萧暥的脸容像冰雪一样,近乎透明。   喝了药,晚上就吃一碗清粥。   云越见他容色越来越清减,咳嗽也越来越厉害,低声道,“主公,现在已经十一月底,东北苦寒,北宫达还可以躲在城里,而我们只能在驻扎营寨,等到天降大雪,于我们非常不利,要不我们先退兵,等到来年开春再战。”   萧暥摇头,不能等。   “乌赫正在北狄招兵买马,只是上次被我们打败后,实力一时没有恢复,如果此番不拿下东北,等到北宫达和乌赫勾结就更难对付了。”   其实还有一个原因萧暥没说,这两年南征北战,他伤病交加,身体与日俱下,这次他总算在大梁休养了半年多,才积蓄起一点力气,只求此战一鼓作气,与北宫达一决胜负。   虽然他知道,此时和北宫达决战,其实时机还不成熟,但他的身体不能再拖了。   东北严寒,若这一次打不下来,再过两年,他怕自己连剑都拿不动了。   今生想统一这山河,就成了一场泡影。   这一战是他的一场赌博。   “等到军粮一到,就和北宫达开战。”他静静道。   帐外北风呼啸。   ***   御书房里,门前挂着厚厚的暖帘,炭火烧得很旺。   皇帝夜召几位辅政大臣,商讨为前线筹粮之事。   结果这不商讨还好,一商讨就成了诉苦大会了。这些官员当然不敢直接把矛头针对萧暥,所以都一个劲儿地向年轻的皇帝倒苦水。   这仗都打了两个多月了,朝廷各部都难啊,再这样打下去,国库打空,年都没法过了。言外之意,要求前线退兵。   太宰杨覆道,“陛下,东北的战事一拖再拖,国库虚耗,上次的那一万石军粮,都是臣七拼八凑来的,还向大梁米商强征了部分,搞得商户颇有怨言,现今又要征调十万石的粮草,老臣委实为难啊,求陛下给老臣想想办法。”   武帝不动声色,并不急于表态,问,“诸位臣工有什么看法?”   薛司空慢条斯理道,“北宫氏在东北经营三代,实力雄厚盘根错节,萧将军想要一战图之,过于操切,实不可取,我们应该劝导,而不是一味地迁就,予取予求。耗空了整个雍州的底子。”   柳尚书跟着道:“依臣之见,陛下在回信里可以适当暗示一下这大梁城的困境,让萧将军知道,陛下的为难之处,也就不会……”   “就不会来催军粮了是吗?”武帝凝眉道,“前线未分胜负,你们已经想着如何退兵了?”   “这……”众人相互交换了个眼神,面有尴尬之色。   薛司空打圆场道,“陛下年轻气盛,更看重沙场兵胜,但战争不仅是调兵遣将,更是粮草物资综合国力之较量,我们的实力不及北宫达,消耗不起。”   杨覆跟着一摊手,“陛下,眼下大梁实在是征集不了那么多军粮啊。”   武帝长眉微敛,骨节清劲的手在宽大的袍袖中暗暗攥紧,“如果诸位觉得为难,粮草朕亲自督办。”   这话一出,众人面面相觑。哪有天子亲自督办粮草的,要朝臣做什么?   云渊上前道,“陛下,臣倒是有个办法可以解燃眉之急。”   武帝立即道:“大学士请讲。”   云渊道:“大梁城中多有世家大族,光是拥有土地田产千倾的就不下百户,朝廷可征集各大世族的余粮,以供前线。”   武帝首肯,“可行。”   杨覆道,“陛下三思,我们还要倚赖这些世家大族的支持,若强行征粮会引起他们的强烈抵触,造成大梁城局势不稳。”   武帝明白,九州千百年来的门阀制使得各世家大族树大根深,是一股不容小觑的力量。   他略一沉思,道:“这不是强行征粮,这是借。”   众人俱是一怔,看向这年轻的君王。   武帝道:“这些粮食是朕向各大世族借的,也是各大世族顾全大局体察国家的艰难,年后朕会按照市面的红利还给他们。”   “陛下谨慎。”薛司空提醒道,“若萧将军这仗一直打下去,年后陛下若还不出怎么办?”   武帝道:“朕会想办法。”   薛司空闻言,眼皮微微一抬,知道此事不用再议,武帝心里已经有了决断。甚至有了背水一战的决心。   这年轻的君王倾举国之力,助萧暥打这一仗,为什么?   他还不到二十岁,今日议事却表现得沉稳冷静,颇有明君的风范,任何方面都无可指摘,除了一点。   薛司空别有意味的目光投向了武帝。   皇帝和皇后大婚已有两年,至今却没有一男半女。甚至也不见皇帝有任何纳妃的意思。   坊间连陛下不近女色,简直如同清心寡欲的老僧一般。   但是今日议事来看,陛下血气方刚极有主见,并非心性寡淡之人,薛司空沉下眉,这就颇为耐人寻味了。   三天后,粮草筹齐,发往前线。   云渊看着运粮的车马驶出大梁城,道,“陛下,这场战争短时间内看来是结束不了,陛下要做长远打算。”   言外之意,现在就要考虑各世家大族的粮秣怎么还的问题了,无论是拆东补西,还是别的什么途径。   武帝静静道,“朕已有办法。”   五天后,大梁城入冬的第一场雪悄然落下。   曾贤急匆匆地一路小跑进了御书房,面有喜色,“陛下,江南的粮到了!”   武帝豁然起身,“走,去看看!”   方宁冻得打了个喷嚏,抱怨道,“西陵哥说好了两不相帮,结果让我们大冷天跑那么远送粮。”   魏曦笑道:“西陵哥为的是社稷,陛下亲自给西陵哥写信,能不借粮吗?”   方宁哼了声:“是么?我可是看着,陛下的信刚到,这粮草当日就发了,这是早就准备好的吧?”   ***   风雪漫天,大地一片苍茫。   大帐内。   萧暥喝了药,发了一身汗,听闻粮草到了,挣扎着起身。   他的声音带着病中的暗哑,“云越,备甲!”   又冷又重的甲胄穿在身上,寒透骨髓,激得他牙关一紧。   这是让三军安心。他没事,他还能战。   萧暥深吸一口气道,“召集诸将来中军议事。”   大帐里,萧暥一身玄甲,神色清冷,目光掠过肃然而立的诸军将领。   这场雪后,等待已久的决战时机到了。   “陈英,你率军两万取道扶柳,袭击北宫达的重甲营。”   “是!”   “程牧,你率军八千截断成平道,阻止幽州援军。”   “是!”   ……   这时帐门掀起,带进了一股风雪气。   云越匆匆进帐,“主公,新收到玄门的消息。”   萧暥一看之下,顿时心中一沉。   乌赫派巴图为前锋将军率兵三万,绕过凉州千里奔袭,直插冀北腹地,与北宫达合兵,成东西夹击之势。   他知道北宫达和乌赫早晚会勾结,但没想到这么快!   萧暥心中一急,胸口顿时血气翻腾,被他强压了下去。   他们只有五万人马,北宫达在此地驻军十万,本来就众寡悬殊,如今再加上乌赫的三万草原骑兵,一旦在这冰天雪地里被合围,后果不堪设想。   众将领闻讯都脸色骇然。纷纷看向萧暥。   是进是退,萧暥眸中寒光一闪。   天寒地冻,粮草不足时,他尚且咬牙坚守,如今粮草和御寒物资都到了,哪有不进反退之理!   退兵?萧暥冷笑,不可能!   他偏过身掩唇低咳了几声,手一翻将染血的棉帕藏起,一双眸子里燃起烈烈的冷焰。   “我本想让北宫达安心把年过了,既然他那么急于就擒,我也只好奉陪到底了,各营准备,今晚好生休息,明晨出击。”   云越心中大震。   他明白了萧暥这是要抢在乌赫的骑兵赶到之前,把北宫达给灭了!   太疯狂了。   这绝对是赌徒行径!这是打时间差,如果在北狄骑兵到达前,没有灭掉北宫达,他们势必陷入腹背受敌,两线作战!   但是,就算是歼灭了北宫达,大战之后,他们以疲惫之师,还要回头迎击上万汹汹而来的北狄骑兵,又是一场苦战。   云越不是担心萧暥会打败,依照他主公战场上的彪悍,他不会输。   他担心的是萧暥的身体,鏖战之后又是苦战,还能撑得住吗?   就在这时,卫兵进帐来报,“主公,有信使到,江南来的。”   萧暥蓦然怔了怔。   这冰天雪里,他居然收到了江南的消息。   信使带来了一个素朴的沉香木匣,无任何纹饰。   没有信,魏西陵一个字也没给他。就像是根本不屑与他再言语。   匣子里是一块玉玦。   莹润的玉握在手心,传来冰凉的触感。   玦者,诀也。   萧暥苦笑,魏西陵不愧是世家子弟,传一句话都那么含蓄。也不怕他这老兵痞子看不懂。   云越也是世家子弟,一看就明白了。   “魏将军不是早就和主公恩断义绝了吗?现在大战在即,他再送主公这个石头,这什么意思,想落井下石?”   “云越,住嘴!”萧暥低声斥道,   萧暥知道这小子平日待人刻薄惯了。没想到惯得这么牙尖嘴利,一时间被他气得有点呼吸有点不稳。   云越见他脸色苍白,赶紧道,“主公,是我胡言乱语。”   然后乖巧地替他卸了肩甲,绕到他身后,殷勤地给他揉按肩颈,一边悄悄观察他的脸色道,“我一直挺佩服魏将军的,只是他以前就说过和主公断义的话,大战之际,他又旧事重提,这举动实在是不怎么地道。”   萧暥微微叹了口气,“云越,你不懂他。”   次日一早,大军出击。   在鏖战三天三夜后,当洪流般的军队终于攻入了北宫达的大营,拔下中军帅旗。   这时候,云越才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北狄骑兵呢?”   ***   雪后初晴,茫茫原野上,一支骑兵正在悄悄疾行。   为首的一个虎背熊腰的草原汉子正是乌赫手下的大将巴图,和他并骑的是一个中原将领,那人名叫王蓦,是北宫达麾下偏将。   从北狄入中原要经过凉州境内,凉州当时被萧暥拿下,所以北宫达派王蓦为使,引导乌赫大军绕过凉州,走朔方以北的广袤荒原,直接进入冀北平原。   风雪中,隐隐传来了马蹄声,紧跟着大地开始震荡。   王蓦一惊,莫非主公还派了军队接应?但是他没接到命令啊?   他骑在马上,眯起眼睛望去。   只见远处茫茫的雪原之上,隐约出现了一道银白的波浪,那是阳光照在铠甲上折射出的寒芒!   “是骑兵!敌袭!”王蓦骇然色变道。   巴图满面阴霾,“王将军,你不是说这路上畅通无阻吗?”   “拒敌!快!快拒敌!”王蓦都结巴了。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或者说根本没法阻挡。   茫茫雪原上,那支骑兵席卷起一道银白色的波浪冲击而来势不可挡,无数纷乱的铁蹄踏起荒原上雪沫横飞。   苍寒的冀北冰原上,九州最锋利的剑已经出鞘,迸射出耀眼的寒芒,剑之所指,所向披靡。   巴图奋然拔出刀,还没来得及让他组织起抵抗,接下来,他就知道了什么是让人窒息的战争!   他有生以来第一次遇到这样的对手。   他们有条不紊地穿插、分割、歼灭,鲜血激溅的雪原上,是一场精确的杀戮和严密的配合。   王蓦心胆俱裂。   当他看到寒风中绣着魏字的战旗时,最后一丝负隅顽抗的战意顿时土崩瓦解,“不可能!这不可能!”   魏西陵不是说好的中立吗?他从来一诺千金,怎么可能出尔反尔?   雪后的骄阳,映着魏西陵一身银甲熠熠,散发着炫目的寒芒。   “你们和萧暥的战争我不插手,但是引蛮夷入境,枉顾中原大防,不可饶恕。”   ***   “报——,主公,北狄将领巴图所部被魏将军尽数歼灭,巴图战死,王蓦被俘虏。”   “魏将军?”云越着实怔了一下,“他不是不出兵吗?怎么会?”   纵是聪明机敏的云小公子也搞不懂了,不解道,“那魏将军送主公玉玦又是什么意思?”   萧暥容色深沉,“云越,那不是绝义,他是让我决断。”   “他让我跟北宫达放开一战。”   “他让我知道,不用担心背后的敌人,他一直都在。”   萧暥凝目望向南方,夕阳下,唯见一片茫茫雪原。   云越喉中哽了一下,又想起自己之前说魏西陵‘落井下石’的话,有点愧色,小声嘀咕道:“魏将军也不怕主公误会。”   魏西陵向来寡言语,而重实行,话只说一次,惜字如金,断不重提,除非有别的用意。   萧暥淡然一笑,“我知他,他也知我。何来误会。”   ***   战后,   魏燮擦了把脸上的血,一把推开刘武,冲到魏西陵面前,闷声问道,“西陵,你是为了家国大防,还是为了他!”   “问得好。”魏西陵收剑入鞘,   冰天雪地里,映得他一身银甲炫目,面如冰霜。   “没错,我是为他北上。”为国,也是为他。   魏燮而安宁,他以前只是怀疑,没想到魏西陵竟然直言不讳,他激动道:“西陵,你忘了萧暥干过些什么了吗?他自己都已经认了!”   魏西陵静静道,“他默认了什么,那是他的事,我如何判断,这是我的事。”   魏燮恍然,原来魏西陵说的从此互不相干是这个意思! 第248章 上元   东北的战事结束已经一月有余。   这一年,大梁的冬天尤其寒冷,渊冰三尺,风雪很紧,屋檐下挂着比手指还粗的冰棱。   萧暥拥衾而卧,火光映着他清减的侧颜,酒已冷,小酌慢饮,微醺的时候,他想起儿时在永安城,江南的冬天,也是白雪皑皑。   他灵活地像只小野狐狸,顶风冒雪爬到树上,费劲地把屋檐下的冰棱攀下来,当剑使。   冰在手心握得久了,一双小手冻得通红。   魏西陵知道后,就给他削了柄木头剑。   萧暥记得当时他坐在廊下,院中皑皑冰雪映着他清俊的脸容,剔透如玉。   他一丝不苟专注的样子。引人看得出神。   屋外大雪纷飞,萧暥抱膝坐在他身边,期待地等着自己平生第一柄剑。   说真的,萧暥觉得魏西陵如果不当将军,可以当个木匠,他那修长的手指竟是那么灵巧。   这把剑用的是南疆的香木,质地略硬很难雕琢,魏西陵手工没得挑,还精心上了漆,乌亮的剑鞘上还细致描上了朱红的云雷纹。比真剑还威风气派。   萧暥欢喜得不行,视若至宝。   这事儿还让魏燮和方宁他们眼红了很久。   但魏西陵毕竟不是真的木匠,也不打算往这方向发展。最后方宁只能缠着襄远伯给他去京城订了一把名家所制的木剑,但左看右看总觉得不如。   ……   他的唇角微微挽起,只有忆起往事的时候,寒锐的眸中才乍现一丝柔暖。就像是数九严寒的天里,幽淡的梅香。   云越推门进来的时候,见他正掩着唇低咳着。   他赶紧在塌边坐下,一边给萧暥拽好被褥,一边手探进里衣给他抚背顺气。   “主公这病不要多想,才能好起来。”   谢映之说过,思虑愈重,病势愈沉。   萧暥何尝不知道。   但是以往东奔西战、戎马倥偬间无瑕顾及的念想,这会儿休沐期间,却全涌上了心头,重病又逢严冬,雪上加霜,对他来说就更为难熬了。   这病反反复复,不见起色,每天都在和药罐子打交道。   他咳了片刻,微微缓过气来道,皱眉道,“不是休沐么,你来这里做什么。”   云越在家里哪里呆得住。   逢年过节,他那将军府有多冷清。下属都回家了,只有徐翁和他两个人,还有几个没有家人的仆从。   萧暥看他这样子就知道,恐怕又被家里的老爷子唠叨了。来他这里避难的?   转而问,“陛下这几天在忙什么?”   “撷芳阁就要建好了。”云越道,   萧暥一诧,“那么快?”   萧暥本来并不支持这样大兴土木,但是天下初定,又逢新年。撷芳阁之名寓意着寒冬将尽,春暖花开。九州将迎来盛世繁华。   如今,北宫达败,天下还有实力的诸侯就剩下江南的魏西陵和巴蜀的赵崇,魏西陵自然不必说,他本来就是魏氏皇族,而赵崇也是个识时务的人,当即表示愿意尊奉天子,于是天下局势已定,还有些个零零散散的小诸侯,也跟着纷纷表示愿尊天子。   乱世的终结,盛世的开启,皇帝需要一座宏伟的建筑来为这一次北伐的全胜庆功,彰显即将到来的盛世气象。   这时,徐翁进来道,“主公,宫里来的曾公公传陛下的话,陛下定于正月十五上元节在大梁举行灯会,届时大梁城华灯满街,三天不宵禁,陛下想请主公一同上撷芳阁赏灯观烟火。”   萧暥眉头一蹙,当年为了骗魏瑄来大梁答应的事儿,他早就霸气地赖账了。这皇帝怎么还揪着不放?   他一个老兵痞子,实在没什么雅兴观灯赏烟火,更不喜欢搞这些虚的盛大仪式。   “回陛下的话,臣不喜热闹,不去了。”   ***   新年初始。大雪纷飞。   武帝接受完了群臣的朝贺后,回到宫中,又想起萧暥那句冷冰冰的话,还真是他的做派,直截了当,半点都不含蓄,拒绝地毫无余地,一如两年前那晚。   他站在宫墙边,一树杏花如雪。   他道,‘陛下还是孩子吗?”“那就不要问孩子的问题!’   这两句话一直在武帝的脑海里萦绕不去。   这两年来,武帝几乎比大雍朝任何一代先王都要勤政。可是萧暥对他的态度却丝毫没有改变过。   午后,武帝画了一副江山暮雪图。   柳皇后前来朝贺时,悄悄瞥了一眼,顿感惊心动魄。   天空阴云密布,疾风暴雪。大地惊涛拍岸,洪波涌起。这是天子心中的盛世江山。不是风和日丽,而是狂风暴雪。   坊间传闻,皇帝温雅淡泊,清心寡欲,但是她知道,陛下的心中有狂澜大海。   她是大家闺秀,自小就懂得书画,字,写得是胸意,画,画的是人心。   皇帝的心从来都不平静,热血、雄心,还有一种她看不透的、藏得很深的情绪。压抑着,隐忍着,等待着。   那种情绪只有透过他的画才能隐隐流露出只鳞片爪。就像江山的峥嵘与秀美,既让人陶醉,又让人恐惧。   “陛下,臣妾为陛下制了一套新春的冕服。”她轻声上前道。“陛下要不要试试?”   “好。”武帝搁笔道。   她款款走上前,纤纤玉手就要去解他的腰封。   武帝微微一侧身,“不劳皇后,朕自己来。”   说罢旋即彬彬有礼地避去屏风后让内侍伺候更衣。   柳皇后蓦然怔了怔,完婚两年,还是这样相敬如宾。至今不仅没有同寝过,每次武帝去皇后寝宫,都是小坐一会儿,谈说片刻便走,连半点肌肤相亲都没有,有时候她觉得自己和皇帝之间的密切程度,还不如嘉宁公主。   片刻后,武帝一身玄色袍服,上绣着日月星辰龙游九霄。   华丽的袍服显得年轻的帝王丰神俊朗,气宇轩然,日月周天仿佛在他身边轮转。   他是她见过的最俊美的男子,也是最不可捉摸的帝王。   斟酌再三,柳皇后终于道:“陛下若不喜我,臣妾请陛下纳妃。”   两年了,后宫没有所出,无论朝野还是民间,私底下议论纷纷。   武帝长眉微微一凝,道,“皇后记得明华宗的无相大师吗?”   柳皇后一怔。   “朕这两年修习无相法师给的秘籍卷册,颇有心得。”   两年前,他被心底的妄念所纠缠,明华宗的法师无相就给了他一本清心的秘籍。说修行此秘法可以化解心中的执念。   “如同玄门的修行吗?”柳皇后问。   所以修炼必须禁欲?   “你可以那么想。”武帝道。   玄门修行要清心寡欲,可是修行秘术却恰恰相反,各种奇怪的法门,包罗万象。   武帝发现,他修炼秘术,在用秘术压制住心底的妄念的同时,仿佛也在一点一滴地将那妄念慢慢地养大。   ***   “执念越深,陷得越深。”黑袍人道,   “主君说什么?”贺紫湄倏地收回目光,   “这林子里,最危险的就是自己的心。执念太深,就走不出这个境。最终把自己困死在里面。”   “主君是说,这小子他自己想呆在这个境里?”   林中落叶簌簌,她边说着边大着胆子悄悄瞥向那水中的影子。   她从来没见过主君的模样,他的声音像黑夜里馥郁的暗香,低沉浓丽,引人遐想。   湖水倒影出那黑色的斗篷,她看到如刀削般的下颌,再往上看……   一张腐烂了半边的脸赫然映入她眼帘!   肌肉生虮虱,空洞的眼窝里仿佛凝聚着深邃的漩涡。   “啊!”她仓皇地退了半步。   “妄念。”一道冰冷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   贺紫湄顿时明白了,她刚才是入境了?   她浑身冰凉,赶紧伏拜在地,双眼中竟流出了两行血泪,“属下万死!属下僭越了!”   “只是小惩,下次再犯……”   “属下再也不敢窥看主君!”   “紫湄,你很聪明,就是小心思多了点,起来罢。”黑袍人道。   贺紫湄战战兢兢起身,再也不敢抬起头。   那黑袍人好像什么都没发生,忽然问道,“紫湄,你知道为什么最高阶的秘术修行者寥寥?”   “请主君赐教。”贺紫湄道。   “因为越强越疯。”   ***   大年初五,武帝设宫宴,群臣朝贺。   璋合殿里灯火通明,丝竹雅乐之声不绝于耳,觥筹交错,歌舞升平。   武帝端坐御座,一眼扫去,不出所料,萧暥依旧缺席。   萧暥回话道,“臣不去,诸位可以尽兴。”   言外之意,大过年的,他就不来扫众人的兴了。   众人一番‘如此目无君上’后,心底里却偷着乐,不来最好,这人简直是煞星,上一回皇帝大婚,婚宴上就被他搞得人心惶惶,酒都喝不好。   萧暥知道,他去不去都会被人暗中指着脊背骂,倒也无所谓,反正他不想去。   休养了一阵子后,身体略略缓过来些,趁着雪停,带着几坛子酒就去了城南老营。   萧暥开了一坛酒,仰头喝了口,把酒坛扔给旁边的云越,云越虽然在一群大老粗里混久了,但是毕竟改不了世家小公子的习惯,接过来酒坛子,心中怦怦直跳,他把酒坛凑到唇边,仔细闻,萧暥嘴唇落下过的地方,竟还有一点点清苦的药香,云越还没喝酒,觉似半醉般透不过气来。   他如尝珍馐般,饮香啜蜜地喝了几口,白皙的脸都红透了。   旁边的士兵见他占着酒坛不撒手了,等得口干舌燥,嚷嚷道,“云副将,敢情这酒坛是你家媳妇,都不愿让给别人亲一口。”   这些大老粗说起话来没羞没臊,气得云小公子差点一坛子酒扣他脑门上。   萧暥淡淡掠了他一眼,云越无奈,还是猛擦了擦酒坛口子,又故意调了个方向,才扔给他们。   “嘿,他还嫌弃我们!”   “主公都不嫌弃我们。哈哈哈!果然是大名士家的小公子!”   士兵们起哄地笑了起来。   云越一双桃花眼左挑又嗔,但是与萧暥一个眼神就能让他们集体噤声相比,云越眼睛都爆出血丝也不见得会让这群老兵油子的笑声低下半分。   陈英回营的时候,萧暥这酒都喝了三轮了。   他走出大帐,清致的脸容映着雪更显剔透,“陈英,查得怎么样了?”   这一个月来,清点北宫达在燕州的府库,总觉得库存的财货和兵器数额和玄门的消息不大对的上。存在着一个不小的缺口。   这些财货,兵器,北宫达都用到了哪里?   萧暥深深凝眉。   ***   天气阴沉沉的,看样子在酝酿着一场更大的雪。   武帝在大梁城给北宫达辟了座府邸,名燕侯府。府中一应仆从和用度都按照诸侯之礼。   此刻,北宫达倨坐堂上,旁边陪着蔡庸等几个以前的谋士。   北宫达颇为不满,“我北宫氏历代三公九卿,我现在依旧是燕州牧,陛下设御宴,怎么不请我?”   他话音刚落,门被一把推开,   萧暥径直入内,“你想喝酒?我给你送来!”   见他这一副找事的模样,蔡庸几个赶紧都避走了。   萧暥顺势把门一关。   北宫达立即感觉到了,来者不善。   他漫不经心道:“大年初五,萧将军好兴致来给老夫拜年。不过说起来,你的年岁跟犬子差不多,给老夫拜年也亏不了你。”   萧暥把酒坛往案上一搁,毫不客气地坐在案上,道,“既然北宫将军这么说了,我就认这个小,毕竟名义比不上实利,拜年的礼金呢?”   北宫达简直被这人的无耻程度震撼了,他沉下脸,愠怒道,“老夫现在一文不名,燕州财货不都被你抄剿了吗?”   “库房少了三万金,并刀剑千余。”萧暥眼梢微微挑了起来,这是个危险的信号,“北宫将军放哪儿了?”   北宫达心中一紧,没想到萧暥这账目算得那么仔细。   他道:“萧将军怕是筹算不大好,还是被吓得草木皆兵了?”   萧暥眼睛微微一眯,“北宫将军,你既然败了,不如都交代了,还能给自己换一个平安富贵。”   “我在这里过的很好,陛下赐给我锦衣玉食,依旧是诸侯的待遇,吃得好也睡得安稳,倒是你,萧将军。”他得意道,   “你剑下有多少亡灵阴魂不散,你杀孽太重,全天下都是你的敌人。乃至于几千刀剑都能让你紧张成这样,老夫真是同情你!哈哈哈!”   萧暥的眸中掠过一丝阴冷。   北宫达继续道,“还有魏将军,老夫劝他好自为之,莫坏了一世英明,最后死于小人之手。”   萧暥嘴角微微抽搐了下,“看来这酒你是不用喝了。”   他霍然站起身,走到门口,厉声道,“把他关寒狱!”   北宫达愣了下,反应过来后勃然色变,“萧暥,你敢关我!”   “我堂堂一方诸侯,北宫氏世代三公九卿,你敢将我关进牢里!九州惯例刑不上大夫,你倒行逆施必遭诸侯讨伐!”   “关起来,审!”萧暥道。   ***   御书房。   武帝从堆积如山的奏章文书中抬起头时,就见杨覆等人鱼贯而入,个个面色阴郁。   “陛下,听说萧将军将北宫达关进了寒狱里。”   武帝静静道:“朕已知晓。”   杨覆摇头道:“陛下为北宫达建府是想给天下诸侯做个表率,皇恩浩荡,让他们知道归顺朝廷,陛下必然会厚待他们,可现在这样一来,余下的各路诸侯就要对朝廷心怀揣测了。”   柳尚书也道:“尤其是蜀中赵崇,本来就是摇摆不定。”   杨覆愤然道:“萧将军此举不顾大局,全然行伍做派,他倒是出气了,可陛下怎么办?”   武帝道:“诸位不必忧虑,朕诏皇叔进京了。”   薛司空抬起耷拉的眼皮,眸中精光一烁,“陛下召魏将军进京了?”   武帝道:“此番战事,皇叔援大梁军粮十万石,蛮夷袭我冀北,又是皇叔及时出兵,朕甚为感慰,此其一,其二,如今天下诸侯以皇叔坐拥东南实力最强,皇叔在此时进京,足以安定天下诸侯之心。”   “陛下。”薛司空上前一步,沉声道,“老臣有一句话不知道当不当讲。”   武帝道:“司空请讲。”   “既然魏将军来了京城,陛下就不要放他再回去了。” 第249章 围楼+番外   撷芳阁在大梁城东,楼高五层,朱阁紫阙,廊腰缦回,飞檐重宇,气象恢弘。   登上重楼,可以俯瞰大半个大梁城,正是新春休沐期间,街市繁华,川流不息,让人叹为观止。   没想到这样一座城楼竟然在一个月里拔地而起。   “张充,你有功。”武帝道。   这个张充是他新提拔的大匠,主持修建撷芳阁。   “小人不敢居功。”张充赶紧俯首道。   “朕要赏你,封你为五品上造,今晚随众臣一起登楼赴宴。”   张充受宠若惊,“谢陛下隆恩。”   “据说你这层楼里设计机巧,都有哪些?”武帝兴致盎然。   “陛下,撷芳阁的每一层均设有华灯和烟火,等到华灯亮起之时,四周的焰气将如流火般围绕着撷芳阁,远处看来,如同金光流溢,火云环绕,寓意九州风雷涌动,祝我大雍开朝盛世。”   武帝道:“甚好,上造用心了。”   上元节那天,武帝会率群臣和各朝觐的胡人首领登楼,庆贺一个盛世的开启。   虽然萧暥早就说了不会来,但有这五层宝阁和这风火云雷之楼在,无论他在大梁城的哪里,都能看到这撷芳阁华灯焰火,风雷浩荡的气势。   萧暥曾经说过的话,答应的事,他不记得了。也许他当年承诺带他去看华灯焰火,不过是戎马倥偬间哄一个小孩子开心。   那么今晚,他就把这盛世的烟火带到他面前。   想到这里,武帝心绪翻涌,接着,隐约地太阳穴就传来传来针扎般的灼烧感。   “陛下,怎么了?是不是倦了?”旁边的宦者令曾贤赶紧上前搀扶。   武帝摆手道:“没什么,可能是第一次登楼那么高,不习惯,有点晕眩。”   这阵子老是这样,他心绪紊乱或者思虑过深时,这玄火真气便开始不受控制地游走。   ***   “他在说什么?”贺紫湄疑惑道。   只见魏瑄的眉头紧蹙,指节突兀的手紧攥成拳,低声喃喃,“不要造那座楼。会出事!”   除夕夜蚀火撷芳阁,这个名字隐隐透出不祥的气息……   几天后,正月十五。   雪后初晴,阳光照着冰雪,映出一片晶莹。   魏西陵一袭月白色绣着蛟龙的朝服,临风绰立,轩然清举,若月射寒江。   武帝初见心中不由暗暗一凛。   接着他就想到几天前薛司空的话,原本清朗的心境浮现一缕阴霾。   薛司空耷拉着眼皮道:“陛下是君,就要从全局之利益衡量,如今北宫达败,天下诸侯中有实力的就剩下魏将军和巴蜀的赵将军,此番借着魏将军进京,陛下不如将他扣在京城,不让他回去。这江南富庶之地自然也就属于中央所辖了。”   武帝凝眉道:“皇叔于社稷有功,且是东南之屏障,司空此举不妥。”   薛司空道,“魏将军人中龙凤,乃帝国之战神,正因为如此,这柄利剑只能为天子所用,陛下就不想留下他吗?”   武帝深吸一口气。这一句话让他内心起了波澜。   如今天下初定,但要用兵之处却还很多,襄州一带匪患未平,萧暥年后还要出征,如果能留下魏西陵,也许他就可以稍稍歇一口气了。   君臣见礼后。   武帝亲自执手延请魏西陵到御案前,两人同席而坐。   武帝表明,“今日上元佳节,朕与皇叔只叙叔侄,不道君臣。”   但是很快他就发现,魏西陵的话是真的少,不仅话少,还言简意赅,绝不赘述。   武帝本想从江南的物产民风开始闲谈,可是魏西陵三言两语就悉数道尽,片刻间,就相顾无言了。   武帝是发现了,他这位皇叔过于严肃,就算拉家常也像是聊公务。   武帝想了想,忽而道,“萧将军也曾跟朕说起江南之事……”   魏西陵的剑眉不易察觉地微微一挑。   武帝继续道,“他说在江南,上元佳节之际,满城华灯,道路上车水马龙,灯火三天不熄……”   魏西陵道:“他说的是永安城,永安城的上元节有三天灯会。”   武帝好奇问:“永安城没有宵禁吗?”   魏西陵道:“过节都没有宵禁,他最喜欢热闹。”   武帝心中一沉,萧暥说,“臣不喜热闹,不来了。”   ***   天色将晚,华灯初上,各家商铺正忙着准备夜市。   地上残雪未融,却并没有减少人们赏灯游玩的兴致,街市熙熙攘攘,川流不息,   此时的将军府更显得更为空寂冷清。   萧暥喝了药,目光阴冷地听着陈英的报告。   北宫达招了。   不过相比坊间传得沸沸扬扬的萧暥把北宫达下狱严刑逼供,事实上,并没有动刑,他是军人,不是狱吏,他只是用了一点手段。   北宫达最疼爱十三岁的幼子北宫敏。   萧暥也没做什么,听说北宫敏最害怕蛇,于是让士兵花了点功夫,到田野地头刨出了十几条蛇,这个季节的蛇已经冬眠,并不具有攻击性,蛇群在火光的照射下,懒洋洋地开始蠕动。   陈英指着笼子,让北宫敏钻进去,把这北宫家的小公子吓得支哇惨叫,比真被蛇咬了还痛不欲生。不知道的还以为对他动了什么惨无人道的酷刑,那叫声简直惊天地泣鬼神,声震十里。   北宫达终于绷不住了。   “千家坊?”萧暥一挑眉。   “对,那地方在德顺里,据说有一个很大的暗市,这些武器都销往暗市了,属下妄自猜测一下,可能和广原岭有关系。”   萧暥激起一阵咳嗽。又是这些山匪。   前年他平定襄州,朱优虽降,但是禄铮这伙人躲进了广原岭。   他那时发病,没有斩草除根,才有机会让他们缓过气来,这会儿正在招兵买马。着实有些麻烦。   “主公,你没事罢?”陈英见他按着心口脸色发白,虚喘不已,想上前又手足无措,   “我、我这就去找云副将。”   “不必了,他另有事情。”萧暥道,   今天是上元夜,萧暥虽不想登楼和那些人虚与委蛇,但还是派云越去盯着了。   萧暥吃力地摆摆手,“痼疾而已,没事,你继续说。”   陈英担忧道:“如果这京城里的这群人和广原岭的山匪勾结,襄州离开大梁也只有五天路程,主公不得不防。”   “好啊,开春我要让他们挪挪窝,他们倒先来找我麻烦了。”   说不定还是北宫达的残余势力想要找一条出路,和广原岭的山匪勾结上了。   他霍然起身,“备甲,去千家坊!”   ***   上元夜,永安城里火树银花不夜天。   武帝听得出神,难怪都说江南好,繁华富庶,物阜民丰。   “他那时候个子小,观灯的人多他看不到,总是要抱他起来看灯。”那小狐狸一边抬着头东张西望,手中的糖官人还蹭到他的衣襟上,又甜又黏人。   蜜饯甘果,茯苓饼,龙须糖一样样吃过去,看完灯还要去永和斋吃汤圆。   武帝吃惊,还真的是杂食啊,那会儿萧暥也就六七岁吧,一丁点大小的孩子能吃得下那么多?   魏西陵道:“他吃不下,就会屯着。”   小狐狸还喜欢藏粮食。   武帝饶有兴趣:“他还藏食?”   魏西陵解释道,“他幼年流浪,缺衣少吃。对食物有点执著。”   那小狐狸遇到特别喜欢吃的,还藏起来慢慢吃。   魏西陵从小爱干净,于是时不时会在枕头下发现鲜花饼、杏仁酥之类,颇为困扰,搞得他床榻上有一阵子总是香喷喷的。   魏西陵本来想告诉萧暥别这样。但是一看到他低着头小口咬着糕饼乖巧的样子,心中暗暗叹了口气,随他去罢,长大后应该就不藏了。   还记得有一阵小狐狸换牙,屯了一大堆的零嘴作为补偿。   夜晚,魏西陵靠在床头看书。   某只奶唧唧的小狐狸就凑上来,嘴里还忙不停吧唧吧唧嚼着好吃的,“西陵,上面讲什么,念给我听。”   回忆一掠而过。   武帝发现一旦提及萧暥,他这位惜字如金的皇叔,居然愿意多说一些。甚至连那双寒光流溢的凤眼中,也隐隐浮现了一缕柔暖。   ……   不知不觉间,天色已晚,湖面吹来的风已带着日暮的寒意。   曾贤躬身上来提醒道:“陛下,宫宴已经备好了。”   武帝道:“皇叔既然来了,今晚随朕一起登楼赏灯可好。”   ***   暮色四沉,千家坊。   一处破败的堂屋,几条人影恰好映在昏暗的窗纸上。   一个黑脸汉子狞笑道,“皇帝刚颁布了限甲令,这武器铠甲交易都是掉脑袋的买卖。这点钱不够。除非……”   他话还没说完,一箭透窗而入,干脆利落地穿透他的肩胛,将他钉在了柱上!   屋内的数十名匪徒顿时骇然,可还没来得及等他们拔刀出鞘。   大门轰然倒地,尘土飞扬。   萧暥纵马跃入,长剑一指:“统统拿下!”   ……   片刻后,萧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查抄了千家坊。拿获匪寇五百余人,甲胄兵器数千。   此时天色已晚,运送兵甲的车刚刚驶出千家坊。   萧暥抢了年货正想收兵回府,忽然旁边的陈英道,“主公,快看!”   随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不远处长乐大街上的华灯连成一片,如同一条绵延不熄的火龙。再往后望去,一座瑰丽的楼阁如座云端,火轮流动,金光环绕,华灯璀璨,如银河倾泻,散落人间。   连陈英这样的大老粗也不由看呆了,“这风火是怎么流转的?”   萧暥眯起眼睛,静静看了片刻,冷飕飕道,“谁建的这座楼,该扔进寒狱里审一审。”   “这是陛下要建的楼。”陈英咋舌,敢情这是抓人上瘾了。   就在这时,前方的街市卷起一阵喧嚣。   萧暥凝目望去,只见云越一骑飞奔穿过闹市。   他来不及勒住马缰,急道,“主公,魏将军今日入朝,陛下邀他登楼赏灯,现在正在撷芳阁。”   萧暥心中顿时一凛,魏西陵来京城了!   他之前倒是听到过消息皇帝有意召魏西陵进京,但是他认为以魏西陵的性格,必然会婉拒,再者,即使他要来,估计也要等到开春后,冰消雪融,断没料到会这么快!   当萧暥再次看向那撷芳阁之时,顿时倒吸了一口冷气。   从战略的角度来说,撷芳阁危楼百尺,灯火通明,太像一个靶子了!   紧接着一个念头在脑海中一掠而过,顿时让他心悸不已,千家坊之事不会是调虎离山罢!   他来不及细想,清点了一下军队,断然道,“随我去把撷芳阁围了!”   陈英闻言差点把下巴惊掉,“主公,陛下和群臣都在撷芳阁,你兵围圣驾,这和造反无异啊!”   云越见状也赶紧道:“主公慎重,陈司察说的没错,陛下和群臣都在撷芳阁,魏将军就算再相信你,亲眼目睹你率军围了撷芳阁,你就百口莫辩了!”   那一边,魏瑄紧皱着眉头,低声道:“别去,求你别去!”   他的手腕此刻被扣着细细的铁链,随着他阵阵挣动发出哗哗的声响,他指间的玄门指环也再次隐隐浮现幽暗的红焰。   黑袍人颇有意味地道,“有意思,他的情绪波动竟然可以至此。”   ***   望鹄岭里寒雾弥漫,霰雪纷纷,已经在草木间结起薄薄地一层。   “苏苏!”萧暥叫了声,那小猫崽子简直就像回了老家一样熟门熟路的。   在林中盘桓了大半日,他忽然发现这个地方不大对劲,照理过了那么久,天应该早就黑了,可是这个地方,天空似乎一直灰蒙蒙的,似乎永远不会暗下来。   他忽然想到以前看过的一部科幻片,难道这电影里常有的被时间遗忘的地方? 第250章 乱臣+情人节番外   入夜,晓月初升。撷芳阁上华灯照着残雪。   武帝率一众臣僚及外邦使节登上层楼。凭栏远眺,只见满城灯火辉煌,繁华鼎盛,街市间人头攒动,车水马龙川流不息。   “张充,什么时辰了?”   “陛下,离燃灯还有三刻。”张充躬身趋奉道。   届时漫天焰火齐绽,围绕着矗立云端的撷芳阁,华光璀璨,气象万千。   “不知比永安城如何?”武帝沉吟道。   旁边一道低沉的声音答道,“回陛下,永安城其实没有这样恢弘的灯楼,倒是有很多老字号的铺子和商业行会,他们每年上元节就会扎花灯,由于相互攀比,花灯就扎得越来越大,花式也越来越繁复,看得人眼花缭乱。”   武帝叹道:“闻说江南富庶,物阜民丰,民间尚且有如此财力啊。”   薛司空端持道:“陛下,永安城再富庶也是郡国之都城,和天子之都不能相比。”   旁边的杨覆也不甘落后,附和道,“司空所言在理,大梁集九州之繁华,陛下创万世之鼎盛,今海内来朝,盛世康隆,国祚绵长……”   这些歌功颂德的话武帝都没有听进去,脑海中回响着的只有那人一句,‘臣不喜热闹。’   逢年过节,他的将军府都冷地像个冰窟。也从来没见他有什么喜好,除了长剑和烈酒。   剑斩荆棘,酒慰寒夜。一生简单得仿佛一眼望尽。   武帝心中叹了口气,问道,“萧将军去哪里了?”   薛司空道,“刚才接到的奏报,萧将军带兵去了千家坊。”   伴驾在旁的金吾卫统领李荿一诧,“千家坊是贫民窟,去那里做什么?”   薛司空咳了声,颇有些难以启齿,“说是去收年货。”   这话一出,周围的官员一片窃窃低语。   “莫非去贫民窟收岁礼,萧将军真是思路清奇。”有人啧道,   “千家坊里都是些穷苦人家,怎么挨着他了?”一名官员叹道。   有人拂袖,“大过年的,他也不想着做点好事。哎!”   那些人七嘴八舌,武帝听得有些厌烦。但他继位才两年,一向对臣下宽仁,于是只清了下嗓子,打断道,“张充,离燃灯还有多久?”   “回陛下,还有一刻。”   武帝回头道,“魏将军,随朕去摘星台观灯,朕想听你讲江州的事。”   “是,陛下。”   余下的官员们这才隐约感觉到了皇帝的不悦,大概是扫了陛下的兴。他们面面相觑,真是没事儿提那萧暥做什么,扫兴。   亥时三刻。   曾贤恭身上前,笑道,“陛下看,火龙亮起来了。”   武帝顺着他所指看去,只见长街上,一条由花灯组成的巨龙沿着街蜿蜒游动,金色的鳞甲活灵活现,引得围观的百姓一片喝彩。   武帝看了一眼,旋即望向千家坊。紧跟着眉头微微簇起。   “怎么是暗的?”武帝疑道,“花灯都派下去了?”   此次上元节,皇帝为了这一场繁华的盛会,特地调拨了两千金制备灯笼,派发给每家每户。那人喜欢万家灯火,喜欢世俗的烟火气。   可是全城灯火通明,偏偏千家坊黑压压一片。像漏了个洞,有些丑陋。   曾贤无奈道,“陛下,花灯都派下去了,让百姓都挂起来,可那个贫民窟一根蜡烛都要掰成三段用,哪里点得起灯笼。花灯倒是都派下去了,他们舍不得蜡。”   武帝叹气,他还是不了解民生之多艰,竟然舍不得一点蜡头。乃至于他处心积虑地今晚想和那人看一场烟花的盛世,却没想萧暥临时调兵去了全城唯一漆黑一片的千家坊。   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等到亥时燃灯令下,漫天烟花绽开,全大梁城都能看到这盛世烟花,除了那个人么?   武帝心中泛起一缕苦涩。   就在这时,曾贤眼尖道,“陛下,你看那里。”   武帝极目望去,就见那绵延的火龙尽头,街上的人群如同波分浪涌般纷纷往两边避退开去。   仿佛一支利箭穿越起伏的灯海,急如星火,越过长街而来。火光下甲胄反射出冰冷的寒芒。   武帝心中大震,是萧暥!他终究还是来了?   杀气腾腾地来了。   皇帝赶紧抚栏,眼中乍现难以言喻的惊喜之色。可随即他就发现萧暥带给来的惊永远是大过喜。   李荿立即觉得不对劲,“陛下,萧将军这可不像是来观灯的。”   后面几个字他就是不说,众人都会出了意思,倒像是逼宫!   只见萧暥率一千锐士,策马直入街市,来势汹汹,沿途行人纷纷避走。   杨覆骇然色变:“李统领,快,快!护卫陛下!”   武帝静静凝目片刻,道,“曾贤传旨,请萧将军登楼。朕想听他的解释。”   “陛下,这还有什么好解释的,陛下和诸位公卿都在城楼上,他带兵前来围楼,不是图谋不轨还是什么?”杨覆看着那来势汹汹的骑兵,眼皮子发跳,腿都有些软了。   皇帝没有理会他,催促道,“曾贤,楞着做什么,传旨。”   曾贤一个哆嗦,赶紧转身下楼。   撷芳阁里廊道回旋,灯火摇曳,曾贤走得又急,楼道错综回转,忽然膝弯被什么狠狠撞了一下,老太监腿一个打颤,顺着又高又窄的楼道翻滚了下去。   黑暗中一道暗哑的声音道,“陛下还太年轻,处事难免不周,李统领辛苦了。”   李荿提刀走下楼,跨过在地上申吟的曾贤,粗声“公公年纪大了,走楼梯还要小心。”   然后他噌地抽出钢刀,大喝一声道,“萧暥兵围圣驾,图谋不轨!随我护驾!”   四面八方的金吾卫如洪水汹涌而出,将撷芳阁围地犹如铁桶京城。   “李荿,闪开,撷芳阁有人设伏加害陛下!”萧暥纵马当先道,   李荿拔刀相向,“萧暥,陛下和群臣都在楼上,你兵围陛下,是何居心!”   萧暥望了眼灯火煌煌的撷芳阁,狠狠压下胸中翻涌的血气,没工夫再跟他废话,厉声道,“冲进去!”   激烈的金戈声中,萧暥所率的轻骑如同一股玄铁的洪流横冲直入。刹那间最前排的金吾卫被矫健的战马撞得东倒西歪。   这些都没有出过京城的金吾卫如何能和身经百战的锐士相比。   顿时,撷芳阁下血光激溅,连绵不断的劈砍声响起,锃亮的刀光映彻长空,马蹄滚滚,杀声震天。   火光落在萧暥一双墨玉般的寒眸中,映出幽暗的红。   李荿有点不敢看此时的萧暥,他的左眼下方溅到了一点嫣红的血迹,火光晃动下,就像一颗妖艳的小痣,邪媚异常。   城楼上,杨覆看得眼皮狂跳,嘴角的肌肉不停地抽搐着,“陛下,快快快,快调灞陵大营救驾啊!”   武帝冷然道,“慌什么,曾贤不是去传旨了吗?” 语希圕兌二   薛司空道,“陛下,目前的状况看,显然是萧将军并不领旨,臣请陛下赶紧调军,灞陵大营太远,可以调大梁北军前来护驾。再晚等他们攻上来,就来不及了。”   武帝走上前,骨节突兀的手按在栏杆的积雪上,寒意渗入心底,让他神智跟着一凛,萧暥真的会反吗?   就在这时,忽然空中响起一阵闷雷般的声响。   众人循声看去,只见黑沉沉的夜空中,万千烟花绽放,如同绚烂的星辰,在大梁上空缤纷散开。   耀眼的焰色霎时间照亮了森然的铠甲,和士兵狰狞的面容。   这一宿,最烂漫的焰火,映出最血腥的夜晚。   武帝面色凝重,漆黑的眼眸如无底的深渊。   有些人命里总带着刀光剑影。   空中,烟花绽放,地上,血溅长街。   萧暥抬头望去,心道不妙。   散落的余焰落到了撷芳阁的檐角上,暗夜中火星闪烁。撷芳阁每一层都被张充设计嵌有一条槽口,内有火油,以催动流火。   刹那间,飞檐上的流火忽然腾起,顿时硝烟弥漫。   “不好了!走水了!”楼台上的人顿时陷入混乱。   张充趁乱几步抢到了皇帝身后,一把抓住皇帝的衣袖,焰光照着他的脸有些扭曲,“陛下,随我来。”   武帝心中一凛,斥道,“放肆,你想作甚?”   这撷芳阁就是张充设计建造的,莫非……   “陛下,那里的焰火更好看。”张充森然一笑,   武帝刚想叱问,就听一道尖锐的破风之声掠起。   电光火石间,冰冷的铁箭带着凌厉的杀意,迎面呼啸而来,武帝心头顿时一凉。   紧接着炙热的鲜血激溅到他衣袍上,咫尺之内,张充被一箭当场穿透了喉咙!   武帝只觉得寒意入骨,刚才箭尾的翎羽几乎刮到他英挺的鼻梁。   楼下,萧暥放下了弓。从容不迫地换上剑继续砍杀。   旁边的杨覆吓得膝盖一软跌倒在地,颤巍巍道,“陛下,他、他可是半点没有考虑到你的安危啊!乱臣贼子!当真是乱臣贼子!”   武帝看着那支兀自振颤不已的箭,心中如波翻浪涌。   他就像回到了兰台之变的那个夜晚,断壁残垣烽火连天。   他想给他一个盛世,竟是一个这样的开端。   他不禁想道:有些人也许本来就命里带风,过不了安定的日子。   此刻,撷芳阁下马蹄声、厮杀声、惨嚎声冲彻云霄。   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挫折和痛苦,他为他倾心准备的华灯和焰火,最终被狠狠地踩在了马蹄下,踏成一片泥泞。   武帝捂住额头,忽然一阵剧烈的耳鸣穿透了他的脑海。一股绝望的戾煞之气冲破了长期以来的防线,如滔滔洪水决堤而出。   ***   “紫湄,后退!”   贺紫湄急行闪身,与此同时,那黑袍人衣袖一挥,带起一股寒冽的冰雪之气。竟瞬间在空中凝结成了一堵晶莹剔透的冰壁。   紧接着,一股劲烈的力量狠狠撞上了冰墙,蛛网般的裂缝迅速扩散开来。   贺紫湄愕然之际,后襟被人利落地拽了一把。   那巨大的力量如同狂野的猛兽,再次贯入冰墙,连番冲击下,冰墙终于轰然碎裂成片片冰晶。如星辰的碎屑,被风雪吹散。   贺紫湄倒抽冷气,骇然道,“那小子怎么回事?”   再看魏瑄脸色苍白如纸,眉头紧蹙,指间银白的玄门指环凝起暗红的烈焰,灼灼燃烧,几欲破出指环的束缚。   “没想到他的情绪波动竟可以至此,我倒是小看他了。”黑袍人他话音刚落,周围的树藤开始像蛇一样蠕动起来。   “紫湄,闪开。”   一根纤细的藤蔓飞卷而来,贺紫湄身如柳叶,凌空飞旋而起,堪堪避过。   与此同时,那黑袍人衣袖一拂,周围的冰雪迅速凝聚,当空将那藤蔓冻成了一根铁棍,颓然坠落。   那黑袍人冷冷道,“真是越来越出乎我的意料了。”   雪雾弥漫的林中,苏苏那小猫崽子已经跑得没影了。   凌霄的速度再快,可是林中树木参差藤蔓缠绕,萧暥就是马术再好,也不可能跟苏苏那样上蹿下跳。   他正想着,这会儿可好,魏瑄没找回来,他自己先迷路了。   就在这时,浓雾中忽然射出了一道长鞭。   萧暥想都不想,寒光一闪长剑出鞘,一剑斩落。   一段藤蔓落在了雪地里。   草,怎么跟那狗尾巴花的藤蔓一样,敢情这里是它们老巢?   萧暥这一念还没转过,就听周围传来淅淅索索的声响,周围的藤蔓开始像蛇一样蜿蜒蠕动,瞬间缠住了凌霄的马蹄。   ***   缤纷的焰火落下,撷芳阁每层的雷云流火都被点燃,阁内烟雾弥漫。   武帝拔出佩剑,手狠狠得在白刃上一抹,顿时鲜血淋漓。紧接着他抓起一把积雪,寒冷和激痛终于让他神智一清。   “陛下,陛下快走!”他感觉到有人要搀扶他,被他推开,“朕无事!”   皇帝踉跄地走出几步。   烟雾遮蔽的视线中,忽然映入一袭玄冷的甲胄,宽阔的革带将那纤细的腰身束到了极致,看得人透不过气。他手执长剑,刃尖上的鲜血不断滴落下来。   “带陛下撤离。”一道清越的声音道。   武帝循声看去,就见浓烟中那人一身煞气,眸中摄人的冷意,刺痛了他的眼睛。   他想给他一场盛世的烟火,最终成了场血腥的杀戮。   原来他喜好这个吗?   武帝拼劲全力才能勉强压制住体内几欲爆出的戾煞之气。他脸色煞白,冷汗直流,冕袍上灰迹斑驳,极为难堪。   萧暥大概是以为皇帝只是惊吓到了,一边命令锐士护送皇帝出去,一边自己往楼上寻去。   轰地一声,烧断的横梁幡然坠下,火星四溅。   萧暥敏捷地跃过燃烧的梁木,眼中寒光一闪,“怎么是你?西陵呢?”   魏燮抹了把脸上的焦灰,嚷道,“萧暥,你果然是乱臣贼子,竟敢兵围圣驾。”   萧暥没时间跟他废话,疾声道,“西陵去哪里了?”   魏燮道:“他不想见你,让我留下伴驾,一个时辰前就回江州了。”   萧暥一言不发,转身就走。   熊熊燃烧的撷芳阁映红了的夜空,火光下,萧暥跨上马背,一骑绝尘,向南而去。云越和数百名锐士迅速反应过来,赶紧跟上。   襄州境内。   萧暥追上魏西陵的时候已经是第三天的傍晚。   他战袍染血来不及换下,马不停蹄狂奔了两天两夜,浑身的煞气,连广原岭的山匪都不敢惹他们。   两天前,也就是上元夜傍晚,魏西陵收到了魏燮快马带来的消息:庭院积雪未清,太奶奶不慎跌倒,重病卧榻。   魏西陵如遭雷击。他是至孝之人,想到太奶奶年岁已高,顿时心乱如麻,当即让魏燮留下伴驾,匆匆辞别皇帝,连夜赶回江州。   暮色冥冥中,萧暥驻马于一处高坡,晚风卷起他身后的披风猎猎翻腾。   举目旷野苍茫,天高地远。那人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视线中。   “主公,你追了两天两夜才赶上他,不去跟魏将军说一句话吗?”云越忍不住上前道。   萧暥伫立风中,早春料峭的寒风拂起他鬓角几缕发丝凌乱飞扬。   “不必了。回罢。”   --- 情人节的竹马糖番外在作话(#^.^#) ---- 第251章 余党+番外   只见那柔软的藤蔓像一只灵活的手,迅速缠住了凌霄的马蹄疾力一拖。   好在凌霄非普通的战马,训练有素,前蹄一屈摔倒之际,萧暥借力纵身跃了出去,同时长剑出鞘,在空中化作银链千道,将席卷而来的藤蔓劈成一段段落下。   但是这林间最多的就是盘根错节的根须,和到处蜿蜒的藤蔓,置身林间,如同处于十面埋伏之中。   那张牙舞爪的藤蔓在空中交织出一张巨大的蛛网般,从四面八方向他袭来。   ***   此时,魏瑄眼前的场景一个接着一个,就像走马灯一样混乱地交替着,目不暇接。   大殿上,年轻的皇帝神色凝重。   三天前,萧暥命陈英封锁了大梁的四门,任何人不得出入。大梁全城随即进入戒严。   之后,他出大梁南门而去,从此音讯全无。   至于那一晚兵围撷芳阁的事,他更是没有一句解释,半点交待。   于是大梁城里满城风雨,说什么的都有。   大臣们七嘴八舌,议论纷纷。   杨覆道,“上元夜,萧暥兵围圣驾和百官于撷芳阁,有何图谋?之后他又封锁大梁城,将陛下和诸位臣工都困在城中,又意欲何为?”   柳尚书也道,“他不仅威逼圣驾,还兵袭金吾卫。金吾卫是陛下的御前卫队,他这是形同谋逆!”   “何止,当时撷芳阁前都是观灯的百姓,他带兵入城,践踏百姓,死伤数千人,血流漂杵,简直是丧心病狂。”   武帝手指暗暗攥紧,脸色寒白,他的太阳穴又开始阵阵灼热的刺痛,那些大臣的声音在耳边如海潮撞向礁石,激起片片破碎的回响,在耳边余音不绝。   杨覆激动道,“陛下,绝不能再姑息下去了,萧暥如此跋扈,谋反之心昭然若揭啊!”   柳尚书道:“杨太宰稍安勿躁,目前,京城卫戍的羽林军掌握在陈英手上,连灞陵大营和北军也都只知道萧将军的将令,不知道陛下的君令,我们只有区区上千的金吾卫,能做什么?”   武帝沉默半晌,稳了稳心神,倦道:“朕以为萧将军还不至于存有异心,当时张充意图挟持朕,是萧将军一箭射死了他。”   “陛下如何知道,这一箭不是为了灭口?”一直冷眼旁观的薛司空阴沉沉道。   武帝心中一寒。他试图再次凝神跟他们辩驳,但是脑中的波涛撞击般的巨响更加剧烈。   他长吸了口气,勉强维持住表面神色如常。   就听杨覆立即接着道,“陛下,那一箭当时可是吓煞臣了,他可有半点顾及陛下的安危?”   箭尾的翎羽几乎掠到他高挺的鼻梁,鲜血溅了他一身。   这印象挥之不去,像一把刀攒入了他心头,冰冷而窒息。   柳尚书也道,“诸位言之有理,老臣看来,正因为萧暥早有预谋,所以满朝臣工都来赴宴,只有他不来参加。”   杨覆跟着嗤了声,“说什么不喜热闹,他分明是知道撷芳阁会起火,别有居心罢!”   柳尚书继续道,“诸位想想,撷芳阁火起之前,他又恰好带兵赶到,有那么巧的事情么?分明是早就布置好的。”   “乱臣贼子!当真是乱臣贼子啊!”杨覆捶胸顿足道。   ***   萧暥回到大梁城时,残雪未融,春寒料峭。   他将马鞭扔给云越,疾步进了府门:“让陈英来。”   片刻后,陈英进府。   萧暥劈头就道,“将大梁城内所有胡人全部捉拿审问。”   陈英一惊,“全抓了?”   大梁是九州之都城,有人口十万,光是在大梁的胡人,就有数千,全部抓起来这监舍都不够用啊。   萧暥似不愿在这个问题上多费心神,简单道,“用胡人之法。”   陈英骇然,胡人把俘虏圈在露天,一直被中原士大夫斥为蛮夷途径,萧暥这是要辟地为牢,圈起来审,此举怕是又要被士人构弊。   萧暥冷冷道:“此番是北宫达残余势力勾结明华宗的余党所为。陛下任命的上造张充,是张缉的堂弟。”   陈英蓦然一怔,“明华宗余党?”   在回来的路上,萧暥去了一趟玄门,虽然谢映之仍在闭关清修中,但是卫宛给出的推断,和他的想法不谋而合。   其实早在北伐期间,北宫达就暗中以重金援助明华宗的余党,企图让他们在大梁制造事端,让萧暥后院起火。只可惜这把火还没来得及烧起来,北宫达就已经败了。   但是明华宗那群□□分子得到了北宫达的资助,竟又死灰复燃。   如果此番皇帝和诸臣死于撷芳阁大火,必然会造成雍州的动乱。四方潜伏的大野龙蛇,就能借机蠢蠢欲动,再次崛起,搅弄天下局势。   萧暥厉色道,“凡是居处查出密文字样、神龛、经卷、图册等任何与明华宗相关的物品之人,皆统统抓起来。”   陈英心中凛然。这是宁可抓错,不可放过!   云越低声提醒道,“主公,大梁百姓刚经历了一场灾难,紧接着就是满城风雨地抓人,怕是要怨声载道。”   萧暥不置一词,淡淡掠了眼陈英,“去罢。”   云越深吸了一口气,知道他这位主公向来做事的风格就是要么不做,要么做绝,从来都不留后路。   云渊对他说过:萧将军一往而无前,却不知给自己和他人留点余地。刚毅过甚,行事决绝,恐怕将来不得善果。你若的机会,当劝解他。   可是萧暥是个能听得劝的人吗?   陈英走后,堂上就剩他们两人,生着炉火,将军府里依旧冷得像个冰窟。   萧暥沉声问,“上元夜伤亡如何?”   云越道:“我锐士营阵亡二十七人,负伤六十余人,金吾卫阵亡三百余人,伤近千人。”   “百姓呢?”声音掺杂着一丝暗哑。   “观灯百姓伤亡五百余人。”   清寒的背影微微一震,双肩似被甲胄压得一沉,忽觉这些日子辗转奔波,往返千里的疲惫骤地涌了上来。   “主公!”云越赶紧上前。   萧暥蹙眉摆手,“没事。”   “是我疏忽了。”他压下一阵低咳,自语道。   他当时以为魏西陵在撷芳阁里,心急如焚,做事操切,虽然已尽力驱散长乐大街上的观灯百姓,不想依旧造成了如此的伤亡。   另一边,目睹了境中的一切的魏瑄紧皱着眉头,心中顿时涌起一阵焦灼。   不是这样的!   他分明看得清楚,当夜的那些百姓很多人都带着刀!   这分明是明华宗的老把戏了,乔装成百姓混在人群里,趁乱杀人,军队若跟他们作战,那就是屠杀百姓。萧暥更说不清楚了。   ***   一道命令之下,满城风雨。   这几天来盘查近万人,逮捕上千。朝中哗然。   萧暥自从回来后,每天都忙着抓人审问以及重建被大火烧毁的街道房舍安置难民,没有工夫进宫,连给皇帝写的奏疏都是寥寥几笔,或者干脆由云越代劳。朝中又是一片轩然。   但是萧暥手握兵权,文官们也就是背地里干骂,或者煽动士林的儒生们口诛笔伐。   对于这些人,萧暥一直是,只要不妨碍他做事,就不去管他们。   二月初一,皇帝到太庙给先祖上香。   对武帝来说终于可以摆脱阴郁的宫廷和耳边没完没了的控诉与指责,暂时清净一下了。   马车驶过安乐坊,沿街望去,大火和兵灾过后,满目疮痍,地上血迹斑驳,到处是熏得焦黑的墙壁,街道上来往着披坚执锐的士兵。乱世的气象扑面而来。   不久前薛司空阴郁地对他道:“萧暥好乱乐祸,有他在,就是乱世。”   耳中阵阵尖锐的刺鸣又鼓荡起来。   就在这时,忽然马车像是磕到了什么,车身颠了下,就听到曾贤尖着嗓子道,“哪来的野丫头,敢闯圣驾!”   武帝长声问道,“曾贤,何事?”   “是一个胡人女子,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一头撞上车驾。这会儿好像不行了。”   武帝掀起车帘看去,只见车轮边倒着一个衣裳单薄的女子,她披头散发蜷缩在雪地里瑟瑟发抖。   他蹙眉道,“既是被朕的车驾所撞,就带回宫医治。”   紧接着,两名小宦官上前搀扶起了她。   魏瑄一看到凌乱的黑发间那明艳的脸容,顿时心中一震。   不,不要带她回去,这是贺紫湄!   这是一条色彩斑斓的的毒蛇!   他心中骤然紧缩,以贺紫湄的狡诈,很可能她就是张充幕后的指使,萧暥在城内排查苍冥族人,贺紫湄很可能走投无路才来了这么一招!   带她入宫,这是引狼入室啊!   锁在手腕的链条忽然绷成一线,强烈的不安顿时使得魏瑄心绪大乱。   随着他情绪的剧烈起伏,林中刚才被劈斩开的藤蔓又如龙蛇狂舞地再次向萧暥袭来。   萧暥原本苦战了一夜,撑到这里本来就已筋疲力尽,冷不防被一根带刺的树藤卷住了腿。   顿时尖锐的藤刺扎入肌肤,他只觉得大腿一热,清晰的布料破碎声响,下裳被扯裂,连同皮肉被撕出一道血淋淋的口子,痛得他倒吸了口冷气。 第252章 心魔   剑光掠起一道犀利的风,一名金吾卫脖颈上浮现一丝薄浅的红线,他健壮的身躯剧烈颤了颤,顷刻间热血喷涌而出。   武帝第一次离战场那么近,浑身冰冷的血液都燃烧起来。   漫天烟花绽放,映着刀光火影,喋血之夜。   萧暥横剑立马,一身玄甲反射着森冷的幽光,身后猩红的披风像燃烧的烈焰,更衬得容色苍俊凄清。   他眯起眼睛,挽弓搭箭,焰光照着眼梢一颗妖异的血点,晃得人眼迷心乱。   冰冷的箭簇对准了武帝。   “乱臣贼子!”   大臣低哑的嘶喊,伴随着一箭破风。   武帝感到喉咙一热。滚烫的血不停涌出,遏断他的呼吸。   武帝猛地惊醒,一身的冷汗,再也睡不着了。   窗外天色如墨,他随意披了一件袍服,提着一盏宫灯出了寝殿。   皇宫后围有山,山不高,但是山势绵延,逶迤起伏,藏峰纳谷,气象万千。   山上有明华宗的观,早年就被查封了。但明华宗善察风水,那块地确实是块宝地,武帝继位后,就将其改为修行秘术的行宫。   上元灯会之后,他心绪波动起伏,抑郁不宁,玄火真气动荡鼓噪,使得每晚噩梦纠缠。   梦中全都是那人的影子。   那一夜,妄念已成心魔。   他沿着上山的小径走着,袍服不时擦到枯枝,纸灯笼照着残雪,是黎明前浓黑的夜。   乱世如行黑夜,心魔如坠梦魇。   他忽然想起以前和无相的一次对谈。   无相道:“人在乱世,如黑夜行路。”   他问:“那乱世结束后呢?”   无相答:“黑夜之后是混沌。”   “就没有长夜散去,拨云见日之时?”   无相朝山下灯火连绵的宫殿一指,道,“这世道,没有日光,只有暗夜里的灯火。”   误把灯火以为是阳光,就成了一只扑火的飞蛾。   ……   无相这个人喜欢打禅机,说一些似是而非的高深的话。乍一听颇有玄奥深理,再一想,又觉得如同诡辩,想多了思绪混乱,更是雾里看花,又看花非花,看叶非叶。   原本了然的事物都变得模糊不清了。   但是相比卫夫子的严苛与皇兄的刻薄,有一段时间,无相这个□□分子,却是深宫里唯一可以跟他说几句话的人。   ***   “无相该死,除夕夜蚀火之事,他把我们埋在大梁的人手搞得全军覆没。”贺紫湄愤然道,   “紫湄,你看到什么了?”那声音带着彻骨的冰寒之气,让人顿时神智一清。   “我看到他提着灯上了山,和无相在说话。”贺紫湄道。   随即她骤然惊觉,看向被锁链扣住手腕的魏瑄,顿时到抽了口冷气。   “你刚才被他的意念卷到入了境中,我把你拉出来了。你的秘术修为太浅,此处已不适合你留下来。”   贺紫湄环顾四周,才发现冰墙外已经是天昏地暗,飞沙走石,树藤狂乱飞舞,连刚才一潭死水的湖都涌起了狂澜。   她惊道:“这都是他干的?”   黑袍人道,“他的秘术天赋极高,可以操控这里的一切,这林间的树藤枝蔓,都是他的翻涌情绪的延续。他的执念越深,他的心绪只会越来越狂乱,他在境中感受到的痛苦,挣扎,愤怒,无奈都会投射到周围,这林间的一枝一蔓都是愁绪所结,这里将会非常危险。”   他顿了顿,阴郁道,“正好,萧暥已经进林了。”   贺紫湄道,“主君莫非是想让那小子无意识中杀了他?”   “如果他醒来,发现自己杀了萧暥,杀了他们,他会如何?”   贺紫湄惊道:“还有人进来?”   “紫湄,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黑袍人忽然道。   贺紫湄道,“溯回之地。”   “也是埋骨之地。”   ***   在冷寂的行宫里打坐了小半个时辰后,武帝才觉得心绪再次平复下来。   他走出行宫,天色微明,山风吹来,刚才那如被无穷业火炙烧的燥郁顿时散去,背后的虚汗一收,方才感觉到一缕早春料峭的寒意。   曾贤赶紧把裘皮披风盖到他肩上。   他知道年轻的皇帝不容易,几乎是游刃于夹缝之中。一边是萧暥手握兵权,咄咄逼人。一边是朝堂上一群倚老卖老的朝臣,这些人背后都是各大门阀世家。   萧暥把这些大家族得罪光了没关系,但是作为君王,武帝必须稳住他们。   所以皇帝在两者之间如履薄冰,何其之难。   天空阴沉沉的,站在山巅举目远眺,隐约可以看到大梁城中一片焦黑的断壁残垣,那是撷芳阁起火后殃及的附近街市和里坊,被烧毁的民居乌泱泱的一片。   武帝叹道:“是朕之过。”   “陛下。”曾贤刚要说话,   就听到身后传来一道清婉的女子的声音,“陛下既知,就该弥补。”   曾贤嗔道:“放肆,敢妄议陛下!”   武帝回头,只见一个小宦官吓得脸色惨白,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陛下,这位姑娘醒来,说要感谢陛下。”   旁边一名衣裳素朴,姿容秀丽的女子款款下拜道:“民女紫湄感激陛下搭救之恩。”   武帝道,“你胆子很大,也很聪明。”   贺紫湄道,“民女识字不多,但是也听说,只有明君才知自省,陛下是明君,民女斗胆求陛下皇恩浩荡,泽被万民。”   武帝道,“你想让朕下诏赦免大梁的胡人。”   “民女的父亲,姊妹,兄长都是老实地生意人,如今音讯全无……”她蹙眉幽声道,“明华宗余党该杀,这大梁城里数千胡人,大多数都是良民百姓。中原不该迁怒无辜的胡人。”   皇帝冷道,“除恶务尽,将军处置无错。”   贺紫湄眉心一簇,目光快速一闪,赶紧识趣下跪道,“是民女胡言了,请陛下责罚。”   武帝道,“朕既救你,便能保你平安,你不用忧心。”   说完信步下山。   曾贤赶紧跟上前,一边谨慎地观察着皇帝的神色,“陛下,紫湄姑娘只是急于寻找家人,也是可怜。如果刚才冲撞了陛下,陛下以后可以好好教导。”   武帝脚步一顿,“曾贤,你话里有话。”   曾贤向来善于察言观色,这两年来,虽然皇帝每日不是忙于政务,就是一心修炼,搞得坊间传闻皇帝清心寡欲。皇后不得帝心,也不是什么秘密了。   曾贤朝夕伺候,就琢磨着皇帝的心思。   皇帝血气方刚,并非入定的老僧,只是这险恶的环境让他有一种超出年龄的沉稳和隐忍,他在狠狠克制着自己,如同压抑着一团火焰。   他能感到皇帝心中的抑郁和痛苦。来自朝政的压力,来自宫廷的清冷孤寂。长期压抑着,得不到纾解,会憋坏的。所以武帝神情抑郁,总是夜里惊醒。   前日皇帝将这女子带回宫时,曾贤就妄自揣测,皇帝是不是对这姑娘有心。   皇帝有一半的西域血统,如雕琢般深刻的五官,长眉如黛,眼睛如深郁的湖水,带着一种蕴藏着异域神秘的俊美。而那个西域女子高鼻深目,比中原女子更为浓丽,和陛下在一起倒是般配。   他暗自想,是不是中原女子容色太温婉恬淡,不合皇帝的意。   再加上皇帝一向待人甚宽和,老太监也胆子大了。   “陛下,紫湄姑娘模样端秀,可以留在御书房当个端茶倒水的宫女,总比对着我这老奴更为养眼。”   武帝一言不发,信步往山下走。   曾贤见皇帝没有驳斥,胆子就更大了几分,跟着道,“若陛下觉得当侍婢委屈她了,有填充后宫的意思,皇后向来通情达理……”   “曾贤,带她上山的小宦官叫什么?”武帝忽然问。   曾贤心中一喜,奉迎道,“叫如意。”   他以为暗合了皇帝心意,皇帝要赏,赶紧又道,“这孩子一直机灵……”   “杖三十。若再犯,逐出宫去。”   曾贤猛得倒抽了一口寒气。   这是敲山震虎,打的是如意的板子,却是扇了曾贤的耳光。但又给曾贤留了面子。   他伺候三代君王,一辈子都在琢磨皇帝的心思,他想把贺紫湄敬献给皇帝,但又有些没把握,所以这事儿他做了一局。让他的小徒弟如意来献美。皇帝收了,若赏赐如意,如意当然都拿来孝敬他。   看来武帝对这一切,心知肚明,不过是引而不发罢了。   他恼火的不是献美,而是揣度他的心思。   看着曾贤战战兢兢的样子,武帝道,“罢了,你去传旨,招诸位臣工去御书房。”   ***   撷芳阁大火,风助火势,烧毁商铺民居数千户。   武帝问:“京中灾民安置得如何了?”   杨太宰面有难色道,“库房拨下的帐篷还不大够,粮食也不足。所以……”   言外之意,不是他办事拖沓,是物资跟不上。   赈灾的事,他们几个臣僚商议过了,慢慢来,拖得越久,灾民饿死冻伤的越多,越是怨声载道,到头来,这些账都会算到萧暥头上。   武帝问,“还差多少?”   杨太宰道:“粮米三万石,帐篷五百顶,还有棉衣被褥等御寒物资。”   武帝想了想道,“既然钱粮物资不济,朕想请各位臣工筹集钱资,应一时之急。”   杨覆闻言立即黯然道:“陛下,非臣不愿为国分忧,只是臣的俸禄微薄,家里仅有的存粮上回为支持萧将军北伐也捐了五千石,若再捐粮,臣府中十来口人就难以为炊了,还望陛下垂怜。”   他的话音刚落,其他人也纷纷附和,堂上一片凄凄戚戚之声。   众臣齐声,“陛下啊,臣等俸禄低微……”   武帝沉着脸,不置一词。   柳尚书上前道,“陛下,臣有一策可救燃眉之急,前番萧将军征北宫达不是收缴了五万石军粮吗?”   武帝蹙眉,这些军粮是萧暥充作军资,开春后征广原岭所用。   萧暥护食得很,绝对不允许别人把主意打到他的碗里。   柳尚书这样说,相当于是把难题抛给萧暥。让他把军粮吐出来赈灾。   杨太宰颤巍巍道,“臣认为,柳尚书之法可行,先借用军粮救燃眉之急。”   柳尚书漫声道:“萧将军当然不会坐视大梁灾民饿死冻毙。”   言外之意,萧暥不借,天下人都会知道,大梁灾民饿死冻毙,是因为萧暥吝啬军粮,坐视不理。   “陛下,此法可行。”薛司空道,   “扣其军粮,还可以制衡萧暥。”   “陛下,萧暥飞扬跋扈,目无君上,此番正好再借粮草之事削弱他的实力,他若给,那么征广原岭军粮不足,要受制于朝廷,他若不给,天下人共声讨之。”   杨覆道,“司空之计甚好,对待这种乱臣贼子,就该……”   “太宰说的乱臣贼子是谁?”   一道清越的声音打断了他。   杨覆浑身一颤,顿时面如土色。   萧暥一身轻甲,疾步上殿,刀锋一样的目光刮过每个人脸上。   御书房里顿时鸦雀无声,众人噤若寒蝉。   萧暥微微挑起眼梢。   杨覆赶紧唾道,“张充,当然是张充那个乱臣贼子!”   萧暥冷笑:“那就好,我也是为张充之事而来。”   众人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就听萧暥道,“张允能进入御前,必有人层层举荐。他很可能与官宦世家联系密切,所以我以为,不仅要搜查寻常百姓,还要着重排查所有世家大族的府邸,他们的舍人家仆中有没有西域胡人。”   这话如一石激起千层浪。堂上众臣皆骇然失色。   柳尚书脸色铁青,“萧将军要派人搜老夫的府邸不成?”   萧暥断然道,“庶民百姓要搜,官宦大户也不姑息。”   “你……!”柳尚书嘴角的肌肉阵阵抽搐,“难道小女的闺阁你也要搜?”那是当朝皇后的闺房。   萧暥道:“无一例外。”   群臣愕然片刻,纷纷涌到御前。   杨覆老泪纵横,“陛下,萧将军没有陛下御令,就要查抄我们的府邸,史无前例,还请陛下为臣等做主啊。”   武帝正想如何两头安抚。   就听萧暥道,“陛下不必为难,我令出立行,属下办事利落,快的很。”   杨覆脸色一变,“那老臣请告老还乡。”   他说着取下印绶置于案上,急匆匆就要走,   萧暥道,“杨太宰别忙着,你即使此刻回去,府邸也查完了。”   杨覆的背影晃了晃。   他还先行后奏?!   萧暥拿出一本册子,念道,“太宰杨覆,家中有门客二十人,其中胡人三名,仆从五十人,胡人七人。”   杨覆眉头狂跳,赶紧道,“陛下,老臣年迈,体力不支,所以服侍的人多了些”   “伶人倡优十人,其中三名胡人,还有一名新纳的胡女姬妾,年方二八。”萧暥微微勾起嘴角。   顿时堂上一片咋舌。   杨太宰老当益壮,竟还能弄花狎香,引得众人纷纷交头接耳,啧啧不绝。   杨覆脸色青红交错,气急道,“你……一派胡言!”   萧暥道,“排查府中胡人时,我还有个发现,杨府中藏金十万,珍珠两百斛……”   杨覆脸色陡变,“陛下,我在朝三十年,门生故吏何止百人,这些都是他们多年来送的。”   “绢帛三千匹,并名贵药材,绮香丸、月罗果、销魂散等各数十斗。”   月罗果是年老体虚者滋补体力以强阳气之用。绮香丸等则是增晴趣之用。   这一来,堂上众人窃窃低语,神色五彩纷呈。   杨覆须发凌乱,顿足道,“将军如此咄咄逼人,到底意欲何为!”   萧暥转着手中的卷轴,“赈灾之事如何?”   “这两日就可备齐。”杨覆几欲吐血。   “甚好。”萧暥表示满意,   他顺手把文书塞在杨覆怀里,眼梢忽然勾了勾,露出小狐狸般狡猾的神色,低声道,“杨太宰怕是被容绪先生欺了,绮香丸月罗果没什么大用,久之还会伤身。”   杨太宰浑浊的目光迟疑地看向他,嗡声道,“莫非……将军也懂得养生之道?”   萧暥眨眨眼,“本帅身经百战,如太宰有兴趣,我这里有几本书,比这绮香丸管用多了。”   他的声音很低,但武帝修炼秘术,大殿上任何细微的声音都丝丝入耳。顿时心脏像被狠狠刺了一下。   萧暥很有经验?还身经百战?   但其实这也正常,萧暥是个男人,虽然戎马倥偬,没有娶妻,但他生得这副模样,难道就没有交好的女子?   萧暥吹完牛皮,敲诈了一笔军资,开春后广原岭剿匪,给将士们买酒肉!然后扬长而去。   柳尚书气得发抖,“陛下,你看看他!当朝携私勒索臣工,他剿匪?他就是本朝最大的山匪!”   武帝静默不语,沉寂的黑眸如宁静的海面下翻涌着狂澜巨浪。   这激烈又压抑的情绪使得另一边的魏瑄如临其境。   ***   林间,风雪纷纷。   藤蔓席卷起凌厉的鞭风向萧暥横扫而来,力度摧筋断骨,林间腾起碎雪纷纷。   萧暥纵身跃起,在空中轻巧一个转身,穿过几根藤蔓的围堵,一剑飞挑,扫去一片枝蔓急落如雨。   但他原本就腹部有伤,这会儿腿上又多一道口子,这一连窜动作牵连起伤口血流如注。   强韧的藤蔓堪堪席卷着风雪再次扑面击来,他咬紧牙关,那身形清寒料峭,仿佛是被山风吹得一记飘摇。   藤蔓扑了个空,狠狠撞到树干上,竟劈开一道深深的裂缝。   多大仇?!   草!怎么觉得这东西发怒了?敢情刚才只是陪他练练?这会儿才动杀机?   ***   深宫里,夜色沉寂。黯淡的香气弥漫四周。   武帝打开一本画册。这是两年间曾贤暗地里塞在书案上的,也不知道是又出自老太监妄自揣测圣意,还是出自朝臣或者柳家的授意。皇帝清心寡欲,后宫无子,朝臣们各种揣度。有人猜度皇帝太过年轻,是否不懂晴事,于是暗中给他塞这些册子画本。   今晚,翻了几分奏折后,他心绪焦灼,胸气滞塞。   他按捺不住地想,萧暥怎么个身经百战?这个念头让他既痛苦不已,又隐隐生出一缕不该有的妄念。像一小簇火苗,住在心尖上微灼着,痛痒难耐。   他听说过,乱世烽烟,黑暗中看不到天明,沙场生死搏命,需要压力的宣泄和情绪的纾解。所以萧暥身经百战是这个意思?   妄念心魔灼烧着他。他感觉到灵魂仿佛被劈成两半,一半痛不欲生,一半暗生妄臆。就像黑夜里结出甜美又酸涩的果实。   他头脑昏沉,心绪不宁间,隐隐闻到一股馥郁的暗香。   晓月初升,宫墙边,一树杏花如雪。   那人一袭雪青色的衣袍,绰然立于花树下,夜风拂起他的衣摆,似有暗香盈袖。   一挑花枝映着眉眼如画,萧暥冷道,“陛下新婚,应陪伴皇后。”   “朕不喜欢她。”皇帝乌黑的眼眸深郁幽沉。   萧暥颇不耐烦地皱了下眉,“陛下可选心悦的女子纳妃。”   “朕心悦你。”皇帝道。   萧暥怒极反笑,嘴角微微挽起,“陛下太年轻,不懂什么是心悦。”   武帝倾身上前,“朕不懂,将军能教?”   萧暥背靠着树干,危险地眯起了眼睛。   年轻的皇帝就像初生之犊,不畏虎狼。   蜻蜓点水地试探了一下后,那人唇齿间铁血的滋味就让他欲罢不能。   “朕听说将军身经百战……”   轻盈纤细的腰身,飘摇如流风舞雪,不禁一握。   花枝乱颤,雪白的杏花簌簌落下。   片刻间,两人发间衣上已积了一层碎雪般的落花。   萧暥白皙的脸容似冰玉清冷,眼尾一抹烟霞却愈染愈深,修长清劲的手指用力地扣进粗糙的树干。   暗香中夹着一缕说不清的靡丽酸涩的气息。   ***   林中几番缠斗下来,萧暥一手按着按着胸口,急促地喘着气。   藤蔓的枝条如劲风疾扫,又像无数的长蛇弹跳而起,尖锐的刺如同毒牙,向他扑咬而来。   萧暥长剑掠过,寒光扫去一片枝蔓纷飞,同时凌空急旋,引得十几支藤蔓跟着狂舞,眼看着就要缠住他纤细的腰身。   电光火石之际及,他身形矫捷如飞燕惊起,柔韧的腰身以惊人的角度凌空一掠,倏然从藤蔓卷起的漩涡中穿身而过,片叶不沾。   那藤蔓扑了个空,顿时相互绞成了一根粗大的麻花。   萧暥堪堪落地,但还没机会让他嘚瑟一下,脚踝被什么东西缠住了,一拖一拽,他后背狠狠撞上石壁,顿时胸中一阵激痛,猛地咳出了一口血。   草,这鬼地方真是防不胜防。   他抹了把嘴角的血,刚想忍痛用提剑砍断脚上的藤蔓,背后的石缝里忽然生出数十根树藤,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缚住了他。   ***   魏瑄手腕上纤细的铁链发出清脆的声响,境中所见所感让他欲生欲死,他紧皱着眉头,又痛苦又畅快。   境中之象,都是三千世界的投影。   “魏瑄,你开始越陷越深了,你快醒来!”苍青的声音微弱地传来。   境中,弄花香满衣。初识滋味,让他流连忘返……   那一头,萧暥惊了,草!这藤蔓怎么回事?   本来以为这回身上要被藤蔓的尖刺戳上十几个血洞了,正打算咬咬牙挺过去,一边想法子脱身,希望不要失血过多就此挂掉。   可这会儿是什么情况?   那张牙舞爪的藤蔓一接触到他的肌肤,忽然收起嗜血的獠牙,青绿色的枝蔓犹如万条碧玉丝绦,风情无边,柔和又有力地缚住他的行动。   一根根青翠欲滴的藤蔓蜿蜒缠绕,如行云细雨随风潜入夜般,倏然滑入了他褴褛的衣底。   萧暥愣了下才反应过来。   卧槽!这藤蔓什么毛病!   刚才气势汹汹地要杀他,这会儿又要耍牛氓?或者是还打算边杀边耍牛氓?太特么丧病了吧?   更让他无语的是,那枝蔓似乎还认路,它们精确地沿着他肌肤上曾经浮现过花神绣纹的部位游走缠绕。   难不成和邪神那狗尾巴花还是同一个品种?   萧暥被弄得浑身起鸡皮疙瘩,有一搭没一搭想着:那花神就算品味清奇了点,怎么还有那么骚的操作?   等等,照那么说……   一念骤然闪过,他心道大事不妙。   果然那碧玉般的藤蔓如柔韧的丝线,蜿蜒缚上了含苞欲放的花蕊。徘徊缠绕,如花间嬉戏。   萧暥雪白的两颊云霞渐染,手指用力抠进了岩缝,骨节突兀,双膝颤个不停。   他简直疯了,去泥煤的邪神,居然这么会!要杀要剐给个痛快的行吗?   他可怜巴巴地仰着脸,觉得自己此刻简直是只被撸地掉了毛的狐狸。   让他更不忍直视的是,这藤蔓居然还忘乎所以地开出了炽焰般嫣丽的花朵,与他身上的绣纹如出一辙,能更没节操一点吗?   馥郁的清香弥漫开来,萧暥此刻靠着岩壁,已经是半身酥麻,站都站不稳。   魏西陵找到他的时候,萧暥已经浑身冷汗淋漓,仰着一张雪白清致的脸,眼中水光潋滟,烟色迷濛,眼尾残红飞渡,落霞如妆。   他立即斩断作怪的藤蔓,把那只捆着的狐狸松了下来。   萧暥攀着他的肩膀,低弱地虚喘着。一边自暴自弃,为什么每次遇到魏西陵,他都那么狼狈,能风光一次吗?   也好在魏西陵永远是冷着一张脸,面无表情,处变不惊。换是云越来,这会儿给他脑补出十几部色彩纷呈的小剧本。   “你腿上有伤。”魏西陵凝眉道。   “没有!”萧暥跳起来,赶紧去拽下裳。伤的地方比较尴尬。   大腿内侧偏上……   只可惜他那身褴褛的衣衫早就已经千疮百孔。   “在流血。”魏西陵说道,然后转身。   战马的马鞍边配有携行袋,会放一些战场上的急需品,如绑带和止血药物。   魏西陵让萧暥坐在岩石上,然后蹲下身,认真地解开他的下裳,检查伤口。   只见右腿内侧,靠近腿根部细致的肌肤上斜贯着一道血红的口子,颇为触目惊心。   魏西陵目光掠过,非礼勿视地微侧过首,容色紧绷着如被严霜。   萧暥望天……   真特么尴尬。   他想数星星罢,又是白天。绝望。   环顾四周,所有的士兵都被魏西陵下令转身,背对他们,还真照顾他面子……   因为伤的位置比上次中箭还一言难尽。魏西陵全程偏着脸,目不斜视。清理,上药,取出绑带。他的呼吸很轻,像是刻意抑制着。   那覆着薄茧的指腹拂过光洁的肌肤,激起一阵颤栗。   萧暥顿时老脸一红,为转移注意力道,“西陵,你怎么找到我的?”   魏西陵言简意赅,“凌霄。”   然后蹙起剑眉,颇有些难以启齿,握着他的膝盖,含蓄道,“你……分开点。”   萧暥:……   扎完绑带,某狐狸又就着雪水吃了点魏西陵带来的干粮,终于觉得自己又开始活过来了。   紧接着他想到了一个问题,“西陵,这些东西怎么这么安静?”   从魏西陵来这里开始,这些藤蔓就偃旗息鼓了。林中忽然静得诡异。   只有空中雪花依旧纷纷扬扬落下。   这一刻的宁静,更是像在酝酿着什么。   ***   窗户轻轻阖动,一阵夜风穿堂入殿,年轻的帝王骤然惊觉。   就见灯烛下,贺紫湄站在案前,正挽袖给檀木炉里添香。   武帝拧了拧眉心,“谁让你进来的?”   贺紫湄道,“曾公公让我来侍茶。”   武帝道,“行了,你退下罢。”   适才花树下的一幕让他尤自魂牵梦绕,分不清身在何处。   是梦境吗?但梦境怎么逼真到连那人的发丝穿过指间清凉的触感都纤微毕现。   “陛下是在梦境中见到了什么人?”贺紫湄轻声问。   武帝看向她,忽然眸光一冷,“你会魅心术。”   “你也想学曾贤,揣度朕的心思么?” 第253章 燃烛照影   面对皇帝的质疑,贺紫湄赶紧伏身道:“听曾公公说,陛下自从上元夜撷芳阁之事后,经常耳鸣头痛,奴婢就斗胆向他自荐了祖上传的香道之术,这香叫照影香。”   武帝才隐约感觉殿内弥漫着一缕缠绵悱恻的暗香,他凝眉道,“燃烛照影?”   贺紫湄眉眼低回,“陛下明察,照影香在西域又叫相思蛊,乃一位女子思念远征不归的情郎,思之忧惧,乃成执念,执念生痴妄,夜夜无法入眠,于是制作了这种照影香,这香气味柔暖缠绵,平时燃于炉中可定气安神,若被噩梦纠缠,则取一点置于烛火中,就能……”   “如何?”皇帝问。   “就能如陛下所说,燃烛照影,在梦中见想见之人,遂心中之思念。”   武帝沉默片刻,只道,“朕用不着,你下去罢。”   烛火下,他一双黑眸如无底的深渊。   ***   林间霰雪纷纷。   黑袍人峭然立于风雪中,肩上已经积了薄薄一层雪。   他沉声道,“紫湄,你知道为何你的秘术修炼止步不前吗?”   贺紫湄赶紧道,“是紫湄天赋低微。”   “你的底子比无相好多了,但是你复国的执念还不够深。”   贺紫湄略一思索,“请主君点拨。”   “修行秘术和玄术不同,玄术讲究清静无为,心无杂念,循序渐进。而秘术相反,执念越深,情绪越激烈,甚至痛苦、愤怒、渴望,热切的爱恋,心底强烈的欲望,都能提升秘术修为,乃至突飞猛进。若说修玄之道在于清宁守序,那秘术,则在于混乱和动荡。”   “所以修秘术到极致都会发疯?”贺紫湄抬眉道。   黑袍人冷笑了下,“玄门之人毁谤秘术的话你也信?玄门一直以修秘术有损心智为由,对秘术封堵截杀,凡是修行秘术者皆为邪魔外道,押于断云崖下,终生不见天日,与其说他们以正道自居,不如说他们在恐惧。”   “他们怕什么?”   “比起玄术修行要日积月累,循序渐进,秘术修行可达到突飞猛进,一日千里,修为提升要快得多,所以他们才千方百计要扼杀秘术修炼。”   “但玄门之人说,修行秘术影响心智。”贺紫湄道,   “这也是玄门一面之词,其实大多数修炼秘术者不会失智入魔,这就好比赤藤子可以活血化瘀,只有用药太猛,又遇到本身燥热体质的人,才会导致血气喷涌,筋脉暴裂,而大多数人本来就不是天赋异禀者,他们的秘术修为皆徘徊在低阶到中阶之间,连修炼入门都难,谈什么修炼入魔?”   “但还是有天赋异禀者。”   黑袍人道,“这就看个人把控,执念生痴妄。大凡高阶秘术者都知道日中则昃,月满将亏的道理,不会做到极致。”   ***   清早,辰时,曾贤估摸着还有半个时辰就要早朝了。   武帝一向勤政,往往天刚亮就已经起身读书或者打坐,今天居然到现在还没有起来。   曾贤心里暗暗地思忖着,昨天让紫湄姑娘还给皇帝添香,莫非此刻还在眠香栖玉了?   曾贤不免生出一丝窃喜,陛下终于不当和尚了。   毕竟两年了,后宫无所出,皇帝不近女色,就是他们这些侍从没有伺候好。   曾贤蹑手蹑脚走进寝宫,一股冷寂的宫香扑面而来。   武帝倦然倚着榻,一缕乌黑的发丝被冷汗浸透,贴着苍白的脸颊,眉峰骤敛,长眉入鬓,如用墨一笔挥就。   曾贤低声道,“陛下,上朝的时辰快到了。”   武帝恍然回过神来,深吸了一口气。   一夜混乱的梦,他此刻心绪动荡,体内紊乱的玄火真气几欲喷薄欲出。   曾贤一触之下也吓了一跳,“呦,陛下的手那么烫!”   烫得就像烧红的烙铁。   “太医,传太医!”曾贤尖着嗓子仓惶道,   “不必了。”武帝低沉道。   他站起身,披散着长发,光着脚走在冰凉的金砖地上,径直大步往门外走去。吓得曾贤提着鞋子在后面追。   打开门,一股烈烈风雪气扑面而来,碎雪飞舞,单薄的中衣在风中翻滚,显出青年料峭又坚实的骨骼轮廓。   早春的天气,残雪未融。   武帝抓起一把雪,仰起头,就往脸上抹去。   冰凉的雪让他如烈火焚身的灼热稍微收敛了下去。   昨夜又做了梦,撷芳阁连天的烈焰,烧断倒塌的梁柱不时发出惨烈的声响。   火焰噼啪爆裂声,激越的兵戈交鸣声,冲天的喊杀声,沉重的撞击声,马嘶声响成一片。   阁楼外传来大臣们歇斯底里地叫道,“陛下,他可是半点没顾及你的安危啊!”   “萧暥兵围撷芳阁,图谋不轨!”   重重包围之中,火光映着萧暥眼角的那点血痣几欲燃烧,一缕鲜血沿着他手中长剑的血槽挂下。森寒的杀机扑面而来。   果然是乱臣贼子么?   长剑穿透了皇帝的胸膛,热血喷涌,他趁势一把握住剑刃,将萧暥拉近。   他们就像两头充满野性的猛兽,狠狠撕咬在一起,在地上翻腾起伏。   那人身上竟是甜美的血腥气,让他开始分不清是生死搏命,还是相互纠缠。   最后两人都战至力竭,武帝终于将他制住,漆黑的眼中仿佛酝酿着一场风暴,“将军身经百战,也包括围楼逼宫?”   萧暥仰面躺在被烈焰炙烤发烫的地面,竟笑了,“陛下是想赢过我。”   他的话没说完,忽然有些难受地微蹙起秀眉。   骨感纤细的脚踝绷紧了。   热梦,混乱又无序,痛苦又快乐。   即将坍塌的撷芳阁内,他们做着惊世骇俗的事。   像一场极乐的盛宴,万劫不复。   武帝渐渐清醒过来时,宫墙上的雪都被扒完了,他的衣衫湿了大半,冰凉地贴在身上。   ……   而更加不巧的是,今天萧暥居然破天荒来上朝了。   他一袭深紫的朝服,按剑而立,可能是刚敲诈了朝臣们一笔,他心情不错,一双藏峰含锐的眼睛左顾右看,搞得众臣都被他看得很是紧张。   平时有事没事参几本的杨太宰也安静如鸡。薛司空一脸高深。旁边的柳尚书则面色沉郁。   朝堂上鸦雀无声,只有他清越的声音响起,“陛下,臣修整几天,三日后粮草筹齐,就前往广原岭剿匪。”   武帝脱口道,“将军回京才不到半月,又要出征,过于辛苦。”   这话一出,其他大臣连连叫苦,不停向武帝暗递眼色。心道皇帝什么毛病,这瘟神能赶紧送走就送走。萧暥留在京城,大家的日子都不好过。   萧暥道:“兵贵神速,广原岭的山匪绝对想不到我才过了上元,就找他们收年货。”   他穿着朝服,说话间,神采飞扬的匪气跃然而出。   大臣们暗暗互递了个眼色,颇为不耻同朝。   萧暥在,整个朝会效率极高。原本吵吵闹闹要持续一个时辰的议事,才半个时辰,该议的都说完了。   散朝后,萧暥却没有走。   武帝心中一沉,此人做事没有规则可循,不知道他又在想什么。   此时皇帝正襟端坐端御案前,萧暥按剑而立,这一站一坐之间,就成了无形的威压。   “听说陛下在初五上香时,收留了一名胡人女子?”   曾贤吓得手一哆嗦,一摞奏疏啪地摔落在地,他赶紧弯下腰,战战兢兢看向武帝。   武帝从容道:“不过是一名宫中侍婢,为何引将军关注。”   “臣在大梁搜捕所有胡人。”萧暥寒芒一现,按剑上前几步。   逼近的距离让武帝骤感窒息,他沉声道,“朕答应这女子会给她栖身之所,君无戏言。”   他话音未落,就听萧暥朝后微一偏首,“带上来。”   只见贺紫湄一身素裙,面容憔悴,被一名披坚执锐的士兵押了上来。   “将军,你这是何意?”   萧暥冷笑,看向贺紫湄,“冲撞圣驾,勇气可嘉。何人指使?进宫有何目的?”   贺紫湄一副柔弱女儿家之态,嘤声啜泣道,“奴婢一家是西域来的胡商,家人都被抓进了监狱,奴婢也被追捕,无处可去……”   萧暥罕见地耐心听她说完,一挑眉,“带走!”   两名强壮的士兵立即架住了贺紫湄的双臂,她回头凄声叫道,“陛下,陛下答应过奴婢,会保护奴婢!”   武帝霍然起身道,“将军说过,朕若有心仪之人,可以纳妃?”   萧暥微微一愕,“陛下心悦她?”   武帝盯着他,目光深沉又炙热,一字一顿道,“我心悦他。”   萧暥危险地眯起眼睛,“此女是胡人。”   “朕的母妃也是番妃。”他心里狠狠抽痛了一下,   他听说萧暥对胡人恨意很深,他原以为只是对发动兰台之变的北狄蛮族,原来是对所有的胡人?   他身上也有一半西域血统。他是否不配做王?只是萧暥当时没有更好的选择。   血液在太阳穴汹涌悸动,他喉中像吞着一块铅石,又沉又冷。   他唇角颤动了下,牵起一丝苦涩的笑,“朕想起来,七年前,也是此处,将军当着我皇兄的面,押走了他的皇后。将军今日又要带走朕心悦之人?”   萧暥眸色顿时一沉,冷道,“随你!”   说罢转身离去。   ***   次日,含章宫。   “陛下,萧暥如此目无君上。陛下要保全一宫女,竟然要纳妃?”   “萧暥简直目无君上,连宫闱之事他都要管。”   其实经历了搜府事件,这些人本来就是满心怨气。   萧暥接着审查胡人,把他们的资产全盘了一遍。这一查真是平日愁眉苦脸,说着俸禄微薄的,越是藏富不露。那些兢兢业业,老成谋国者,家里却是堆金积玉,富可敌国。   萧将军很贴心地表示,这数额与他们的俸禄太不匹配,要花三天重新核算各位的资产。也就是给他们三天时间,赶紧把多占收受的财物统统交出来给他。   这三天萧暥的将军府难得热闹了一回。   这种做法,云渊觉得颇为不可取,容易授人以柄。   萧暥这就像在圈养猪豚,平时对这些官员收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到了他要用钱时,一网打尽,年后宰杀。这操作实在是太骚。   而这些官员的家私,原本就是来自盘剥大梁的商户百姓,萧暥平时放任他们,在这里等着做二道贩子。   云渊不知道该说他什么好,只评价了句,枭雄手腕。   大殿上,   杨太宰道:“萧暥此番疯狂敛财,光黄金就装了七八车,粮食十万石,他不过是去一个广原岭剿灭山匪,这银钱和军粮消耗却比征北宫达时还要多。他居心何在?”   柳尚书冷声道:“陛下,萧将军可曾说过,这么多银钱军粮,他有何其他用途?”   武帝道:“不曾。”   萧暥做事从不解释,连虚与委蛇的表面文章都懒得做,群臣说他‘跋扈而目无君上’不是没有理由。   武帝回头道:“司空怎么看?”   薛司空高深莫测道,“臣就问陛下一句,月前萧将军和北宫达决战,陛下不惜以天子身份向大梁城中的世家大户筹钱借款,保障他的军需粮秣,他获胜之后,缴获北宫达钱粮无数,可有分毫上缴国库?”   武帝沉默。   薛司空又道:“这就罢了,将士辛苦,就当他用这巨资劳军了。”   杨太宰哼了声,“这么多钱,劳军用得完吗?”   薛司空道:“太宰错了,银钱是个好东西,不仅是劳军,还可收买人心,他有钱又有军队,下一步要做什么?”   ***   群臣口中敛足了财,赚得盆满钵满的萧将军,府邸里却空寂地像个冰窟。   萧暥大概把生活所需之物简化到了极致,寝居里寥寥几件家具,线条生硬,简单实用。床头不远处是一个搁剑的屏风,大概是屋里唯一有点装饰作用的东西,旁边一套森然的甲胄。   除了剑和酒,他身无长物。这一生戎马倥偬,府邸就像一个军营。   萧暥也不知道,哪次离开了就再不会回来。他一个老兵油子,也没什么可以留恋。   除了一摞陈年的信,收在一个素朴古拙的漆盒里。漆色黯淡,脆弱泛黄的信纸,字迹已旧,故人已杳。   徐翁给萧暥收拾行装,边道,“主公,还在元月,主公不妨在京中多休息几天。”   他知道萧暥彪悍,中了寒毒,还跑去东北的雪地林海和北宫达决战。冰天雪地里,寒毒和噬心咒一起发作,若不是谢映之用了非常之法,怕是出师未捷身先死了。   此番北伐回来,萧暥的旧疾反反复复,发作得更频繁,深夜常听到他寝居中的咳嗽声,直到天明。   天一亮,又不见他人影,多半去军营了。   云越进门道:“徐翁,这京城里喧嚷不休的,事端也多,休息不好,倒不如军营里清净。”   这两天,大梁城里满城风雨,到处都在传萧暥飞扬跋扈,兵围撷芳阁,践踏百姓,大肆抓人,劫掠钱财。   不用说,都是士林那些人散播出去的。   大梁的百姓只看到萧暥兵围撷芳阁,撷芳阁起火,之后满街抓人,查抄府邸,听风便是雨,又听说三天里,萧暥打着剿匪的旗号明目张胆敛财。更是沸沸然一片骂声。   萧暥倒是毫不在意,钱粮都有了,得了实惠,要虚名做什么?   某狐狸表示虚名能吃吗?不能吃的他才不管。   萧暥倒是豁达:“他们想赶我出京城,我留在这里他们不自在,我倒不是怕了他们,反正我呆在京城也就是找灞陵大营和北军的弟兄喝酒,闲得骨头都松了。”   在云越看来,他简直在睁眼说瞎话。   萧暥此番回京几乎都消停过,查封千家坊,平叛撷芳阁,马不停蹄往返襄州千里,之后又要处理撷芳阁的善后事宜,筹集银钱,安置灾民,顺手将明华宗的余孽一网打尽。   萧暥的这个年,过得基本上没消停几天。   “钱粮物资都备齐了吗?”   云越道:“都备好了。但是区区广原岭山匪,主公为何要筹那么多银钱军粮?这都够吃两三个月了。”   搞得士林众人以这个为把柄,指责萧暥借着出征敛财。   萧暥眨眨眼,“到时你就知道。”   就在这时,一名士兵匆匆进门,“主公,刚收到的玄门的消息。”   萧暥欣然道:“莫非是谢先生?”   上次谢映之在燕州为他治病后,就连夜离开了,连句辞别都未及说。   信写在质地细腻的绢纸上,却是江南的消息。   云越注意到萧暥拿着信纸的手微微一颤。   他长长吸了口气,默然把信折好。走到窗前。   太奶奶病故了。   庭前一棵枯瘦的老槐,残雪还挂在枝头,映着他清寒的身形更显孤峭。   = 剧情番外在作话里(#^.^#)= 第254章 相望   天色阴寒,映着屋脊上残雪未融。   出征之前,忽闻悲讯。剑未出鞘,平生意已折。   萧暥峭然孤立庭前,忽觉半生的苍凉都涌上心头。   “主公!”云越见他清寒的身形微微晃了下,正欲上前。   萧暥摆了摆手,“我无事。”   又回头对徐翁道,“置办些香烛。”   徐翁应了声,走到门口,忍不住还是劝道,“主公,休息几天再出征罢。”   他跟着萧暥多年,看得出他此刻完全是强撑着。   这半个月来大梁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萧暥一身伤病东奔西走,本就是强弩之末,这回又经此打击,恐怕会成为压倒他的最后一根苇草。   “我为太奶奶守孝一天。”萧暥脸色如坚冰寒雪,“云越,传令三军,明日卯时,大军出城。”   云越担忧道,“主公,徐翁说的没错,区区广原岭的山匪,等到三四月天气转暖了,再去围剿不迟。”   他比徐翁考虑得更多,大雍朝以孝治天下,至亲之人过世,弭兵一年。萧暥虽然已离开公侯府,但他曾经是魏淙的义子。   如今太夫人刚刚过世,他非但不弭兵,还大兴甲胄,必然引起天下斥责。朝廷里那帮子文臣本来就拼命地毁谤他,这么大个把柄,怎么会放过。   到时候怕又成为萧暥不忠不孝,无情无义的罪证,被人口诛笔伐,传得满城风雨。   萧暥道,“兵贵神速,军令已出,断无延期之理。”   入夜,大梁下起了雨。早春的第一场雨,淅淅沥沥。   冷寂的堂屋里,萧暥一身缟素,独自坐在火盆前,纸灰飞舞。   火光映着他冷峻的侧脸,刀削斧凿一般。   义父,姑姑,太奶奶都走了。   迢迢江南路,故人尽别离。   出征前,他一夜未眠,吐血如崩。   如果是魏西陵给他写的信,兴许还能有一丝的慰籍。   隔着纸,那人清劲的字迹带着江南的烟雨气。   但魏西陵已多年没有来信了……   次日,蒙蒙雨色,映着大梁城苍凉的城廓,大军出城。   ***   天色微明,武帝打坐片刻,只觉得胸中郁结,耳边尖锐的刺鸣声音又渐次响起。   他狠狠地掐住太阳穴,但是那声响越来越大,逐渐变成马蹄声、兵戈声、脚步声、厮杀声交织成一片,铺天盖地穿透了他的耳膜。   他的手胡乱地攀扶着什么,一不留神宽大的衣袖却带落了烛台。   烛火滚落在地,眼看就要点燃帐幔,却被一只修长的手捡了起来。   莹莹火光映着雪白的手指宛如透明。   “陛下,臣在。”那声音清澈的,如夜里幽凉的水波漾过心头。   皇帝心中怦然轻颤,一把握住了那手,触之宛如冰玉。   就在这时,耳边传来曾贤尖声的惊叫,“陛下,陛下小心啊,火烛烧到手了!”   武帝猛然惊觉,才发现他手中紧紧握着一截燃烧的蜡烛,竟不觉得灼烫。   曾贤赶紧找来了药膏。但皇帝的手心除了沾上点凝固的蜡油外,安然无恙。   武帝衣袖一掩,“朕没事。”   他修炼的就是玄火,火焰伤不到他。   只是刚才神智混乱之时,他竟不知不觉点燃了照影香。燃烛照影,温柔闪逝。魂牵梦绕。   他疲倦地揉了揉眉心,“曾贤,你这么早来做什么?”   “陛下,众臣工有事启奏,在殿外候着呢。”   片刻后,众臣鱼贯而入。   柳尚书道:“陛下,尚书台刚收到的奏报,萧将军今天一早就率军出大梁南门而去。”   走了?武帝蓦然一怔,“他不是说五日后出兵吗?”   “萧将军必是没说实话了。”   接着他冷笑了声,“也许在他眼里,这军中之事,陛下和我等众臣都不必过问罢。”   杨太宰愤然道:“天下之事,就是陛下之事,陛下如何不能过问?而且他谎报出兵日期,这已经不是目无君上了,他这是欺君!”   ……   武帝本来心气烦乱,又看他们在御前喧闹,眉心微跳:“空谈无用,诸位有对策吗?”   薛司空耷拉着眼皮,一脸老成谋国的深邃。   武帝道:“看来司空已经成竹在胸。”   薛司空抬起一双三角眼,浑浊中透出隐隐精光:“萧暥出征在外,倒是给了我们机会。”   ***   广原岭,斗方谷。   天色已晚,山里积着厚厚的雪。积雪将树枝压成拱形,下面隐约有人影晃动。   伏虎搓了搓冻得通红的手,骂道,“他娘的,老子在这里等了三天,连个鬼影子都不见,禄铮那老玩意儿在耍我们!”   黄龙寨,各大匪首齐聚,   寨主张朝坐在虎皮椅子里,隆起眉头,“禄铮老兄,你京城的消息可靠吗?萧暥要来围剿我们,可是等了三天,怎么还没来?我的人都在山谷里吃冰渣子。”   禄铮也疑道:“不会错啊,这是尚书台里传出的消息,我花了重金买通的,都是御前的要臣。”   黑云寨主裴元说了句大白话,“御前?这小皇帝管用吗?”   ***   山势峥嵘,道路崎岖,远处的山巅积着皑皑的白雪。   此处离开广原岭已近百里,云越其实早就发现这次的行军路线不对。只是这几天萧暥神色冷肃,眼神思索着,不知道在想什么,云越不大敢打扰他。   但是看到这里和中原迥异的地貌,云越实在忍不住问道,“主公,我们这是去打哪里?”   萧暥静静道:“巴蜀。”   闻言云越心中猛震。   这是要去打巴蜀的赵崇?难怪要准备那么多军资粮草!   赵崇被称为西南之獐。獐者,体型短小,警觉而机敏。   赵崇的实力远不及北宫达,但是他警觉多疑,善于埋伏,手下还有一支特殊的部队——铁岭军,非常难缠。   再加上蜀中天堑,崇山峻岭,蜀道艰难,易守难攻,拿下赵崇绝对不比拿下北宫达容易。   云越不解道:“但赵崇不是已经归顺朝廷了吗?”   萧暥道:“赵崇归顺只是迫于形势罢了,他极为警觉,知道继虞策、北宫达之后,就要轮到他了,此番归顺不过权宜之计,我准了他的奏请,就是为了让他放松警觉,年后立即动兵围剿,打他个措手不及。”   云越心中暗惊,原来如此。   不仅如此,他还干脆放出消息,打着广原岭剿匪的旗号出征。然后忽然兵锋一转,直入蜀中。   萧暥微微眯起眼睛,“,前番我借口搜查胡人,查抄了在京官员的家宅,其中就搜出不少赵崇勾结大梁官员的证据。赵崇重金收买朝臣,以获得军情。”   而赵崇处心积虑,获得的消息是:萧暥正月二十六日从大梁出兵。却不知道萧暥忽然提前了五天出兵。   神不知鬼不觉,绕过广原岭,直抵蜀中。   广原岭群匪因萧暥的征讨惶惶不安,年后开山礼都不敢收了。   另一边的赵崇还在梦中,他们就已经打到家门口了!   萧暥这一招声东击西,把两头都耍了!   云越心中大骇,难怪萧暥说机不可失,兵贵神速。   入蜀第二天,萧暥率军翻过大峪山,奇袭广柔府,歼敌五千,收降数万,缴获粮草军械无数。   入蜀第五天,萧暥暗度陈仓,断郓城之粮,逼守将皇埔成投降。   第十天,萧暥深入不毛,绕到青羊岭,从背后奇袭平夷府。   第十五天,萧暥终于遇到了赵崇的精锐铁岭军。   这些人身材矮小,身穿轻便又坚韧的藤甲,翻山越岭极为灵活,鸟道纵横如履平地,极其善于丛林作战,有一个外号铁岭穿山甲。   萧暥入蜀以来第一次碰到了硬骨头,一时陷入苦战。   直到三月初,春雷乍响。   萧暥于峡谷中设伏,火烧铁岭军。一时间满目焦土,萧暥酷烈的手段闻名蜀中,彻底歼灭了赵崇的这支主力。   紧接着他一口气连下数十城,势如破竹。   到了三月中旬,赵崇已被迫退入蜀中的十万大山,与当地的南夷部落联合。萧暥陈兵临关道修整,届时蜀中山河已占大半,赵崇大势已去。   直到这时,萧暥入蜀的消息才传出,天下骇然。   这一波前脚受降,后脚出兵的骚操作震惊了九州的衮衮诸公。一时间舆情汹汹,尘嚣顿起,骂声一片。   “萧暥背信弃义,赵崇已降,他却大肆攻伐?”   “何止啊,也不看看是什么时候,方太夫人过世,永安城举城缟素,萧暥曾是魏淙将军义子,他非但不弭兵,反而变本加厉穷兵黩武,果真当得起不忠不孝,无情无义的白眼狼!”   ***   江州,汉北大营。   魏燮额头上扎着白巾,跨上战马道,“随我前往蜀中,清理门户,为国除贼!”   数百家兵纷纷上马:“追随将军,为国除贼!”   他们刚刚驰出营地。迎面就遇上了一队森然静默的铁骑。   人不多,只有十骑,却是清一色的银甲。   魏燮心中猛震,那是魏西陵的亲兵!   “西陵,你跟我一起去征讨反贼清理门户吗?”   魏西陵反问:“太奶奶过世,你不知弭兵?”   “你让我弭兵?那萧暥呢?”   魏西陵神色冷然。   魏燮见他不答,大声道,“萧暥这个白眼狼,小时候太奶奶最疼他,你看他现在干的是人事吗?那乱臣贼子丧心病狂,不守孝,不弭兵,还在这个时候穷兵黩武大肆征讨,坏我公侯府的名声!他是欺我江州无人了吗?”   魏西陵断然道:“萧暥早与我绝义,他做什么,与公侯府无关,太奶奶去世,也轮不到他来守孝。”   魏燮愕然,这会儿魏西陵倒是提绝义这事儿了。   他耿直道:“西陵,你当初北上驰援的时候可不是那么说的!”   魏西陵挑起眉峰:“北宫达勾结外夷狄,坏中原大防不容忍姑息。我北上驰援,勤王天子,有何不妥?”   魏燮哑然,这话没毛病,他一时间答不上来,挠了挠头。   魏西陵又道:“萧暥非我魏氏族人,我不管他,但你,今天出这军营一步,就不用回江州了。”   魏燮瞪大双眼,“西陵,你要逐我出家族?”   刚才还意气勃勃跟着他的众家将顿时大气都不敢出。   魏燮知道,别说只带了十骑,就算魏西陵只带了一骑,只要他在,谁都不敢动一动。   “都散了,散了!”他沮丧地抄家将们吼了声,   魏西陵静道:“魏燮弭兵期间擅动兵马,罚禁闭宗庙,守孝三年,不得踏出一步。”   “西陵,你让我守灵?!”   ***   南安大营。   “不管赵崇真心归顺与否,都必须拿下。”萧暥站在地图前,眸中掠起一抹冷冽的寒意,“九州之大患,不在东北,而在西北。”   云越道,“莫非北狄人?”   萧暥道:“前番北宫达勾结乌赫,骑兵入境尚要绕过凉州,但如果是赵崇勾结北狄,其害甚大。”   他说着锵然拔出长剑,在图上一掠,   云越顿时倒抽一口冷气。   蜀中最北面的西秦城,紧邻凉州的夏阳郡,南面的青帝城,则与江州的梅花坞隔江相望。   如果赵崇勾结北狄,向南可渡江直入江州境内,兵锋最快半月可达永安城!   萧暥凝眉,这个大患必须铲除!兰台之变的烽火绝不能蔓延到江南。   即使回不去,江州依旧是他的故土。有他誓死要保护的人。   戎马一生,初心未改。   江声拍岸,梦里依旧是桃花渡的少年。   最后的一战极其艰苦。   由于赵崇躲藏入了崇山峻岭,又有当地的南夷族掩护。丛林里,气候闷热潮湿,毒蛇瘴气肆虐,粮草也难以运输入崇山峻岭中。   这种地方任何的军事谋略都不上用处,为打这一仗,萧暥几乎是率军披荆斩棘,深入烟瘴之地。   半个月后,终于平定蜀地,活捉赵崇。   此时萧暥已经是大病不起,滞留青帝城养病。   大军驻扎在江边。与江州梅花坞隔江相望。   四月初,清明时节,夹岸烟柳依依,细雨霏霏。   江南流行放河灯。   傍晚,薄暮冥冥,云越搀扶他到江边。   四月的天气,他还披着厚实的裘袍,容色似冰雪一样薄寒剔透。   军中简陋,没有繁复的花巧,萧暥现在是闲下来了,折了几叶扁舟,载着莹莹烛火,在江水中载沉载浮。   青帝城和江州的梅花坞隔江相望。   他站在江边,江风拂起他鬓角几缕零落的长发,苍凉潇飒。   河灯在沉沉暮色中远去。   顺流而下,就是永安。 --羽曦犊+Q   梦魂归故里。   云越喉头一哽:“主公还在病中,不要有这样的念头。”   萧暥浅笑了下,江岸烟柳依依,映着那容色清媚秀致。   江边有一片梅林。   “再过两个月,到了初夏,梅子就熟了。”他轻声道。   云越欣然道:“主公,那我们再呆两个月。”   他从没有见过萧暥这般模样,周身的肃杀敛去了,眉宇间寒意渐消,只剩下秀美绝伦的容颜,如隔年的春色,让人魂牵梦绕。   萧暥笑道:“你去找一处住所。我不想再住军营了。”   云越脱口道:“我在江边修个草庐。”   萧暥清楚,这一战之后,他再也打不动仗了。余生残年,忽生出退隐之意,不想再回龙争虎斗之地。   天下战事已定,余下京城的事宜可以交给陈英他们。   他就留在这里养病,此处气候温暖,离江南又近。他这一身支离的病骨也许还能多苟延残喘几时。   将来若葬在这江边,夜夜看江水拍岸,潮起潮落,江月照人归。   ***   含章殿上。   杨太宰火急火燎地拉着曾贤问道:“陛下呢?”   “好像是在御书房绘画。”   “什么?”杨太宰顿足,这会儿皇帝还有这雅兴?   “陛下最近痴迷绘画。”曾贤道。   杨太宰急得眼皮子抽搐:“陛下也真是坐得住,萧暥灭了赵崇后,迟迟滞留蜀中,拥兵自重,不知道在打什么算盘,陛下还有心思画画?”   柳尚书道:“我早就预料到了,他有钱又有军队,坐拥蜀中天府之国。说不定真有裂土封王的心思。”   薛司空沉声道:“陛下英明,早有防备了。”   御书房里,武帝笔尖轻盈,流畅的线条勾勒出画中人隽秀的眉目。   果然如贺紫湄说的,照影香能让他梦中见思念之人。   随着他修为的提高,梦境也越来越随心所愿。   梦中之人温柔可亲。犹如一点烛火映亮了黑夜。他已经离不开照影香了。   每天清早起身,他耳清目明,连修炼导致的头痛耳鸣心悸之症也好了。   这段时间,皇帝的修为也突飞猛进。   清早的曦光映着他轮廓分明的脸容,唯有一双眼睛凛如寒星。   ***   人间四月芳菲尽,时间一晃就到了暮春。   萧暥手中捏着一张薄薄的棉纸,云越略带不安地看着他。   他还在病中,那声音薄寒剔透,“山有木兮木有枝……”   萧暥笑道:“你还会写诗,以前我倒没有发现。”   云越脸上掠过一线薄红,如山抹微阳,“小时候经史子集都读过。主公喜欢诗,我就天天给你写。”   萧暥心里失笑,别以为你主公我是大老粗看不懂,你这似乎是情诗罢?   怎么着?这里的姑娘漂亮,这小子是动心了?   江畔的日子过得恬淡,每天云越早起给他梳头,更衣,煎药,搀扶着他到江边散步,晚上,在草庐里煮上茶,给他念诗。   “云越,你诗写得好,庶务能力也应该不错。”有一日萧暥忽然道。   云越正在给他揉肩,手微微一顿,“主公何意?”   萧暥缓声道,“你跟了我多年,如今天下已定,也该考虑一下自己的前程了。你既有文才,将来在朝中也可为你父亲的助力……”   跟着他,没有前途。   他这病残之躯,就像一柄锤炼得纤薄又锋利无匹的剑,以往南征北战,全靠一口杀伐利气撑着,所向披靡无坚不摧,却不知剑身早已经支离破碎千疮百孔,可如今收剑入鞘,衰朽的速度恐怕更快。   一双臂倏然穿过他腋下,从身后环住了他。   他感到后背一暖,清寒的肩膀禁不住微微一震,有些不适应和人贴那么近。   也许是这些日子,萧暥的变化给了云越胆气。他第一次把那清瘦的身躯拥入怀里,下颌抵着那骨感突兀的肩膀,鼻底有他发间淡香。   云越的声音有些波动,“战场上,刀光血影里尚不能让我离开主公,何况如今。”   萧暥按住他在自己身上摩挲游弋的手,心中苦笑,没想到这孩子对他的依赖那么深。   江头月底,草庐蕃篱。   他本想在这里隔江相望,度过残生,只可惜,恬淡的日子很快就到头了。   次日,萧暥收到玄门的消息:陈英被撤换到京兆尹,吴铄接任灞陵大营,柳行接手北军。   朝中的这一系列动作,一气呵成,京畿大防尽被撤换。   同时,京城传得沸沸扬扬,萧暥驻军蜀中,迟迟不归,有西南称王之意。   萧暥眸色一沉,再次凝起冷意:“回去罢,省得他们多想。”   ***   没有一名将军得胜还朝像他那么冷清。   大梁街道上,门市紧闭,空空荡荡,如临大敌,百姓如避蛇蝎。   萧暥没有回府,征衣未解,直接进宫。   含章宫的大殿上,萧暥单刀直入,问吴铄道:“若有贼寇混入大梁城,图谋不轨,当如何处置?”   吴铄愣了下:“捉贼之事,应该交给京兆府罢?”   萧暥断然道:“陈英,你说。”   陈英道:“封锁四门,在街道枢纽处设障盘查,并调集十天内进出大梁城人员之档案。”   萧暥目光冷冷掠去,“若再如兰台之变,北狄来犯,该当如何?”   吴铄倒吸了口冷气,不敢跟他对视,支吾道:“据城固守。”   萧暥无语偏首。   陈英立即道,“灞陵大营驻守京郊,就是为了拱卫京城,若把军队调入城内,成了瓮中捉鳖,自缚手脚。将军当趁蛮人攻城之际,从后面包抄,与城内守军里应外合。”   杨太宰赶紧道:“吴将军刚刚赴任,还需要熟悉。”   萧暥冷笑,紧接着又问了他几名新任将领,都是支支吾吾,答非所问。   这些人大多都官宦子弟,如柳行就是柳尚书的侄子。他们根本就没有打过仗,都是纸上谈兵。资历太浅。   加上萧暥积威之下,气势所慑,他们都不敢跟他有目光接触。   萧暥看向武帝,毫不客气道:“大梁防务岂能当儿戏?”   杨太宰抖着嗓子道,“萧将军,你这话从何说起,哪有人是生来会打仗的?”   他仗着大梁兵权收回,本来想硬气一次。   萧暥冷然侧目,目光如刀。   杨太宰不禁打了个寒噤,又退了回去。眼神飘闪地趋向柳尚书。   柳尚书不冷不热道:“萧将军,难道陛下就不能任免几个官员了吗?”   他话音未落,就听武帝道:“此事是朕思虑欠妥。”   众人怔了怔。不知道皇帝这是什么打算。   武帝恳切道:“吴铄资历不足,朕意,让他去西京的曲阳营任职,军中历练。再者,西京乃大梁之门户,防务不能疏失,当然,萧将军若有更好的人选,也可以向朕推荐,朕求贤若渴。”   萧暥微微一诧,忽然发现这次回来,皇帝和半年前相比,似乎有很大的不同。   这一番话,不偏不倚,不仅‘知错就改’地把灞陵大营和北军的指挥权退回,又委婉提出让大臣们推荐的吴铄柳行等新人将领去西京带兵历练,两头都能兼顾。   萧暥隐约感觉到,皇帝努力在他和朝臣们的矛盾之中斡旋调和。青年帝王已开始懂得为君之道了。   此时萧暥手中并没有合适的人选去西京赴任,多年征战,袍泽故人都越来越少了。   皇帝见他答应,便道,“吴铄等人缺少带兵经验,朕想请将军派人协助曲阳营的训练。”   皇帝这话说得非常恳切。而西京是大梁门户,对于巩固大梁防务有利无害。   次日,萧暥便让瞿钢率一万锐士,随吴铄等一起前往西京。协同驻守的同时,帮助训练新军。   此后萧暥一直在府中养病。每天与药罐子打交道。   皇帝派绣衣使来探望过他好多次,都被云越以去营地巡视,京郊打猎,或者干脆一句军务繁忙给顶了回去。   萧暥吩咐过,绝不能让人知道他的病势。   九月,广原岭匪患又起。萧暥早已无力再战。于是令瞿钢带兵出征。   皇帝则顺水推舟提出让吴铄为平叛的副将。正好沙场历练。战后吴铄升任骁骑将军,瞿钢则留在襄州训练当地的军队。皇帝开始培养新锐的将领的意图逐渐明显。   转眼又是半年,天气入冬,萧暥的病情渐沉,药用得越来越重,效果却越来越微。   好在九州平安无事,广原岭的山匪也算老实。朝中竟然也出奇地平静。   唯有一条消息让萧暥心中隐隐不安。   乌赫死了,北狄又出了一个彪悍的统治者,才十九岁的赫连因,年少骁勇,半年里兼并了五个部落,手下精锐骑兵十万骑。   但是他已经无力再战了。   这些游牧部落居无定所,在广袤的草原和沙漠中寻找他们的主力决战,都非常困难,而且打下北狄人的地盘是没有用处的,这些都是不可守之地,茫茫草原,无法耕种,不能驻军,等到大军撤退了,他们就又卷土重来。   所以历来中原王朝对待这些草原部落,只能是严防死守。   次年,皇帝提出了将西京铸造为一座军镇的想法,如此北狄入侵,西京则可以和大梁互为呼应。   萧暥觉得可行。调丙南等将领率数万锐士协助守护西京,训练军队,   很快到了年尾,又是一年的新春。   武帝在重置西京防务的时候,也重新了景阳宫。并减免税负来吸引百姓商贾重返西京。   既然要将西京建造成大梁的门户要塞,光有军队是不行的,要有居民住户,商户,以扩充后备。   在一年多的经营下来,西京城已重现当年的繁华。   城中人口数十万,商贾如流,财货充沛 军力雄厚。   武帝更是打算在新年之际,前往西京巡视,朝中的大臣也一同随行。   萧暥照例回答皇帝:臣不喜热闹,不去了。   正月,圣驾及众朝臣前往西京。大梁城骤然冷清了下来。   除夕夜,没有烟火,没有喧声,街上万籁俱寂。这回不但是将军府,整个大梁城都冷得像个冰窟。   皇帝似乎在隐约告诉他,既然你不喜欢热闹,那就让你冷静一下。   大年初一,武帝下令将西京改为盛京。成为西都,大梁为东都,两都并存。   皇帝仿佛是暗示,当年你说大梁城上元夜三天三夜的灯火,车如流水马如龙,骗一个孩子来大梁。如今你食言了。那么这大梁城,你自个儿呆着去!   大年初二,紧接着几道调令。大梁城的军营炸了锅。   陈英道,“主公,皇上下令,调我为盛京府的京兆府,即日赴任!”   程牧道:“主公,陛下调我去安阳任司马!”   武帝在西京建大司马府,统辖天下兵马,他手下的将领纷纷接到调令。   到此时,萧暥已经很清楚了。   这两年间,为防御北狄,加强西京的军备,萧暥手中的锐士营已经大半都调拨到外地驻防。   皇帝又借着训练新军,不动声色地一步步将他手中的兵权削去。   “主公,他们想分割锐士营,我们不走!”陈英抖着嗓子道。   “现在我们手中还有八万军队,就算是起兵,谁怕他!”   萧暥知道,他手下这些人,都是跟着他沙场百战归来的,只要他一道军令,刀山火海都不带眨眼,反了也就反了。   但他是反了,魏西陵怎么办?是北上平叛还是按兵不动?   他几乎可以想象到,魏西陵闻讯后,那眉间的冰霜。   若北上平叛,他们就要刀兵相见,若按兵不动,轻则包庇,重则同谋,公侯府的声誉从此尽毁。   而且,他若抗旨不遵,起兵造反,必酿成两京之间的一场大战。   倘若这时北狄入侵,后果不堪设想。说不定又是一场兰台之变战火滔天。那么多年来他们四处征战换来的清平世道,将毁于一旦。   他半生戎马,为了家国永安。这是义父的愿望,也是西陵的愿望。   永安城,他回不去了,但愿这一身铁血,能换来海内平靖。   他想起少年时穿过的每一条街巷,江南的细雨里有栀子花的清香。   初夏,柳荫下系舟,河里抓鱼摸虾。大街小巷的卖的酸梅糕,一入口是整个夏天甜蜜的味道。   他一生最快乐恣意的那几年,值得他后半生的南征北战,血染沙场,再次换来天下清平。   他断然道,“执行君令,后天我亲自送你们出城。”   两天后,萧暥峭立城楼,望着大军远去,留给他的,是一片孤城。   ***   盛京,景阳宫。又是一年春早。   弥漫的香雾中,燃烛照影,梦中缱绻达旦,纸上笔走丹青。   但是梦中与他缱绻的终究是幻影,武帝不禁停笔,又开始想,萧暥这会儿在做什么?   此人被晾在大梁半年,居然连服个软都没有。还和以前一样我行我素。   果真是死硬啊。   “陛下,车驾准备好了。”曾贤低声道。   盛京往西北去,有一处横云岭,和蜀中一样莽莽苍苍的十万大山,横云岭为界,以北就是若羌、北卢人的地盘。   武帝此番北上就是要亲自查看横云岭的地形,在此处建一个军镇,天下战事平定后,他想要开疆扩土。   一旦得到横云岭以北的沃土,不仅可以消灭若羌、北卢等北狄人的同盟,还可以彻底切断北狄对盛京的威胁,甚至对北狄形成包围之势。战略意义非常重大。   虽然赫连因还没有壮大起来,但武帝已经敏锐地感觉到了来自同类的威胁,一样的野心勃勃的气息。   但是兴建横云岭军镇为大后方,还只是武帝的一个设想,所以他此番北上,借口要在横云岭冬狩游猎,以避人耳目。   既然是狩猎,就要像狩猎的样子,除了朝中大臣外,他所带的军队也不多。以免引起北狄怀疑。   ***   这几日大梁下着雨,连日淅淅沥沥的细雨也摧折人的心思,消磨英雄意气。   细雨梦回,关塞重重,梦里不见江南的杏花烟雨,只有铁马冰河,刀光剑影,烽火连天,尽是恶战的梦。   他乍然惊醒,汗湿薄衫,俯榻低咳。   云越听到动静,轻步进屋,坐在塌边给他抚背顺气,见他气色舒缓些了,才将刚收到的军报交给他。   “主公,西北的消息。”   萧暥立即接过来,展开一看,脸色骤变。   他强压住胸口剧烈涌动的血腥气,吃力问道,“谁让陛下去横云岭的?该杀!”   “是陛下自己的主意。”   萧暥脸色清惨,要糟了。   横云岭沟壑纵横,四通八达,难以据守,如果若羌等蛮族和北狄勾结,只要出一支几千人的骑兵,急行一昼夜,就能一举拿下天子行辕!   云越见他容色苍白如霜,赶紧宽声道,“但是北狄人也未必会想到取道横云岭袭击天子行辕。”   他话音未落,窗外又传来一声翅膀的扑棱声。   是玄门的鹞鹰。   鹞鹰送信,必然是十万火急。   萧暥一看之下,断然道,“备甲!”   玄门信中道:横云岭西边的离石谷出现了北狄骑兵,形迹可疑。   果然赫连因这人不简单,战机捕捉敏锐,反应比他想象的还要迅捷!   云越简直要急疯了,萧暥还在病中,骑马都困难,怎么带甲出征?   更要命的是。萧暥的锐士营被分割瓦解了,他手中还有多少兵可调?   萧暥决然道:“云越,挑五名精锐,即刻随我出发!”   云越愕然,只带五个人去横云岭?疯了吗?   ***   离开横云岭最近的是宣武大营,这里有数千名虎贲锐士驻守。   入夜,萧暥风尘仆仆,直入大营。将士们一见到他,满身的热血顿时都燃烧起来。   “丙南,你手下有多少可用之兵?”   丙南眼中热意灼灼:“三千精锐。”   “够用了。”萧暥道。   旁边的监军费锺阴恻恻道,“萧将军,可有调兵的虎符或陛下的君令?”   萧暥快速道,“赫连因带兵欲袭击横云岭,来不及请虎符了。”   “将军该不会再来一次撷芳阁之……”他话没说完,后勃颈狠狠挨了一下,眼白一翻颓然倒地。   丙南收刀,“主公,精锐三千,听候主公调遣!”   这一次,他没有军令,没有调兵的虎符,什么都没有。   完全是多年的信任,这些人跟着他赴汤蹈火。   跟着他,打这最后一战!   ***   月光照在山谷间,一队鬼魅般的骑兵沿着峡谷悄悄潜行,为首的是一个年轻的北狄首领,精干清瘦,有着一双鹰隼般犀利的眼睛。   “首领,我们在这峡谷里都走了那么久,这消息可靠吗?”   一阵山风吹过,赫连因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野兽的本能让他似乎从风中嗅到了血腥味。   他噌得拔出弯刀,还来不及反应,只觉得一阵锐利的疾风迎面刺来,寒光一闪,只听当的一声,赫连因只觉左眼角一阵灼热的痛,紧跟着眼前一片血红。   他心胆俱裂。如果不是用刀背一挡,那一箭就穿透了他的头颅!   紧跟着,林间火光亮起,杀声震天,空中箭雨如蝗。   “上当了!撤!”赫连因大叫。   他一边疯狂地挥舞着弯刀,挡开密集的箭雨,一边心怀震慑地,又向那箭袭来的方向望去。   火光映出一双刀锋般锐利的眼睛。只看一眼就让他胸中的战意灼灼燃烧。   他孤注一掷的这一次赌博,遇到的竟然是这样的对手。   山崖上,萧暥垂下手中的弓,刚才他蓄足了力的一箭,终究因为臂力不济,被震偏了。   但他也再没有余力拉开这张弓,只能抱恨看着赫连因带着残部仓皇逃出山谷。   ***   横云岭天子行辕。   武帝疑道:“你是说,萧暥要逼宫?”   杨太宰赶紧道:“陛下,萧暥无诏率军直入横云岭,救驾还是逼宫,谁知道啊。陛下不得不防。”   柳尚书沉着脸道:“老臣倒是觉得,他没有陛下的君令居然能调动宣威大营的兵马,在军中威望让人震惊啊。”   武帝面色深沉。   没有君令和虎符,萧暥就能调动宣武大营的军队,那人在军中的威信已经高到这个地步了么?   皇帝沉声道:“你们说的没错,他的胆子和能耐也太大了点。”   “传令,萧暥无令擅自调动军队,让他立即回大梁闭门思过,思完了,给朕写一份书简。另派绣衣使密切监视他的行踪。”   杨太宰焦急道:“陛下,赫连因偷袭横云岭,如此机密之事,萧暥怎么会知道,必然有人暗中给他送消息,这也要查一查。”   “你是说他还窜通外夷狄?”武帝的眼中显出一抹阴郁。   “事关重大,陛下不可不察啊。”   “朕还确实查了一下。”武帝的目光忽然一暗,回头道,“杨太宰,朕的行踪可换多少钱?是不是也该分给朕一份?”   杨覆一听,顿时脸色煞白,扑通一声就跪下了,“陛下明察,臣从来没有……”   “朕原以为撷芳阁之事后,你会收敛。”武帝冷然道,   杨覆面色如蜡,磕首道,“臣只是告诉了几位富商好友陛下要出巡,因为陛下所到之处,庶民百姓纷涌而来求睹天颜,生意就特别好,臣、臣断不敢把陛下的行踪卖给胡人啊!”   “所以你还是把朕卖了个好价钱。”   武帝一把将他从地上拽起来,“杨太宰,如今这市面上的棺椁多少钱?”   杨覆吓得腿一软,   “你这一阵收的银钱,够买不少了。”武帝厌弃道,“拖下去,杖六十。”   杨覆失声大叫:“陛下饶命!”   旁边的柳尚书看得眼皮直跳,“陛下,杨太宰已年过半百,这六十杖形同杖毙啊!”   武帝的目光淡淡掠过,“你们是在想,萧暥无令调军,形同谋反,朕只罚他在家反省,杨覆不过是透露了朕的行踪,被朕杖毙。你们不服。”   柳尚书脸色一惨:“臣不敢妄猜圣意。”   武帝冷道:“他是朕的臣子,杨覆是朕的鹰犬。”   “朕的大臣让朕不快乐,朕最多把他关起来,但朕的鹰犬让朕不快乐,就拖出去杖毙!”   众臣闻言鸦雀无声。薛司空耷拉的眼皮微微一挑,他明白了,这些年武帝不过是在利用他们和萧暥周旋,借力打力。如今他朝堂上运筹自如,军权也逐步收拢,他羽翼已丰。   今天他这一手,两头都敲打,两头都落不着好。   他想了想,试探道,“杨覆透露陛下行踪,使陛下遇险,当灭三族,陛下为何不降罪其子杨拓?”   武帝道:“既是鹰犬,杀大留小。”   薛司空暗暗倒吸冷气,看不透这帝王的心思。 第255章 归去   自从那次夜晚兵变后,武帝这几天连日都用照影香才能安眠。   梦中之人温润如玉,情意缱绻。恍然梦醒后,御案上只放着一封言辞生硬的书信。   这悔过书只有寥寥三十几个字,字迹刚劲,运笔如剑。   在信中,萧暥言简意赅地把来龙去脉澄清了。   武帝原以为他这处境,怎么也该服一下软,折一回腰,至少学会说几句顺耳的话。譬如大臣们张口就来的臣有负君恩,痛改前非之类的辞色,在萧暥书里连半个字都看不到。   多年握剑的手,即使握着笔,笔下也带锋。   武帝端起茶盏浅啜,让曾贤把悔过书传给众人,“你们看看,萧将军是怎么写悔过书的。朕看他倒是硬气得很。”   柳尚书接过来,挑剔地耷着眼皮道,“萧将军悔倒是悔了,不过他似乎悔的不是私自调兵,他悔的是没有抓住赫连因。”   薛司空在一旁不冷不热地道:“他哪里是悔没抓住赫连因,他这是抱怨陛下削他的兵权。”   茶盏重重顿在案上,武帝道:“无诏调兵,朕看他的权力大得很。”   “朕调走陈英、瞿钢,就是为折断他的羽翼,以为他会懂事些,他倒给朕来个无诏调兵,差点演一出逼宫,看来是防不胜防了。”   柳尚书察言观色道:“陛下,萧暥是猛虎,折断羽翼还不够,要拔掉他的长牙。”   武帝眉峰一敛,“继续说。”   “臣以为,要除去锐士营。”   武帝道:“朕已经将他手下十万锐士,调走了七万精壮。大梁城只剩下不到两万老兵。”   薛司空道:“仅分解兵力还不够。”   “能怎么办?”柳尚书不解道,“莫非……”   他手悄悄在袖中一横,做了个杀势。   “这倒不必。”薛司空道:“你我都是文官,不懂军中的袍泽之义,锐士营是萧暥一手创建,在乱世烽火磨炼出来的一支精兵劲旅,只要锐士营的军番犹在,军心就散不了。”   他的眼中流露出深深的忌惮之色,“陛下,这些年的南征北战,锐士营早已不仅是一个军番,它是一种象征。是无坚不摧的利器,是深入骨髓的铁血!”   武帝听到这里,手指的骨节不由微微屈起。   锐士营就是萧暥的牙齿,不仅要断其羽翼,还要拔掉他的牙齿,才会让萧暥学着听话。   武帝断然道:“传令,丙南等一干南安大营将领无诏私自动兵,一律下狱听候审讯,其麾下三千士兵全部解械,禁闭营中,等候发落。”   然后他手指轻叩着茶盏,漫不经心道:“至于审问,就让杨拓来。”   薛司空暗吸一口冷气。杀父用子,杨拓会如同一条疯狗般撕咬任何关进笼子里的人。   “萧暥不是写不来悔过书么?”皇帝目光一掠,道,“柳徽。”   “在。”柳尚书赶紧躬身上前。   “你去写一份书,把萧暥及其锐士营这些年来的所作所为,京城流血夜,□□皇后,暗杀阿迦罗,引北狄入侵,火烧盛京城……这些年,你能想到的条条桩桩都写上去!写完之后,发往大梁。”   他微微眯起眼睛,“将军铁血,让他舞文弄墨是为难他了,既然他写不来,抄总会罢!”   ***   风雨晦,关山远,案头酒残,梦里衾冷。   云越进来的时候,就见萧暥一脸清冷的靠在榻上,手中摆弄着一枚晶莹玉润的小瓷瓶。   “谢先生送来的?”云越问道,   自从两年前,萧暥在北伐之际,冰天雪岭中寒毒侵入心肺,差点出师未捷身先死。谢映之屏退所有人,以非常之法为他治疗,此后就再也没有见过他。   “先生来过了?”   萧暥眸色深沉,静静道:“先生,已经不在了。”   他说着抬起清瘦的手,指了指案上,那里搁着一封信。   信中,谢映之笔意洒脱,并没有提及自己的近况,字里行间也依旧旷达淡然,却还是被他看出了依稀的诀别之意。   也许到了萧暥这个时候,对于分别,已经格外地敏感。   “先生乃神仙中人,大约是去云游清修了,主公尚在病中,不要多想,还需放宽心。”云越说着,给他腰后放上软垫,又看向他手中的小瓷瓶,“这是什么药?”   萧暥沉声道:“假死之药。”   云越顿时一愕。   谢映之在信中道,冥火寒毒专吸人的生气,所以对于死者无效,一旦服下此药,呼吸心跳停止,体温骤失,寒毒就会自然消除。   萧暥现在多病缠身,不仅噬心咒反复摧折,所中的寒毒也深入肺腑,半夜咳嗽咯血,难以安睡,药石无医。   使用此法,至少能将寒毒除去,余下的噬心咒虽无治,但是今后天下太平,萧暥也不必再南征北战履历风霜,就可以好生修养,说不定还能拖延十年八载。   其实萧暥明白,谢玄首还存了另一个想法,假死避祸。   他这些年树敌太多,使用此法假死,三五年后就醒来。到时候无论是皇帝、朝臣,还是天下人都以为萧暥已死。   他就可以找个地方隐居,与世无争地活着。   谢映之处心积虑,最后给他做的布局。只为了天下太平后,他也能过上几年平淡安逸的日子。   萧暥微叹,“先生用心良苦,我却无以为报。”   现在国家初定,朝局不稳,赫连因又走脱了,他还不能假死隐遁。   就在这时,徐翁推门进来道:“主公,陛下的旨意道了。”   洋洋洒洒十几页的悔过书,被云越一把扔在地上,“这是什么悔过书,这完全是陷害栽赃!”   “他们光提锐士营杀戮甚重,却对锐士营的将士们平天下,剿匪患,驱胡虏,浴血沙场的战绩闭口不言,我从没见过如此眼瞎之人。也从没见过如此偏颇之辞!”   “主公抱病千里北上,扶危救驾,没有功劳就算了,他们还让你抄这种东西!换是以往,早就……”他咬紧下唇,还是把大逆不道的话憋了回去。   早知道今天这样,当年就滞留在蜀中,裂土割据又怎样?再退一步,萧暥手握兵权,势力滔天时,就该自己……云越赶紧刹住自己脑中犯上作乱的念头,毕竟世家子弟出身,这种想法在心里一掠而过,就被压下去了。   萧暥静静道:“徐翁,把纸收起来。”   “主公,你不能抄,你若抄了,就是承认了啊。”   萧暥当然知道,这是个套,他一抄就是默认了这上面所写,英勇杀敌就成了屠戮无辜,为国奋战就成了图谋不轨。先是污名化锐士营,好下一步顺理成章的裁撤。   他不会抄这种东西,这会寒了三军将士的心。   但是不抄,皇帝摆明了把丙南他们和几千士兵扣着了。无诏调军,是救驾还是谋反,全是皇帝一句话。   窗外阴沉沉的雨色,映着他清瘦的身形,他轻咳了声道:“徐翁,给我去买几坛好酒。”   两日后,雨停了,郊外离离青草,漠漠寒烟。   正是四月,营地旁的海棠花开得正好。   萧暥依旧是一袭肃杀的黑衣,带着酒就去了军营。   和以前相比,大营显得寥落,青壮士兵都被调走了,营中只余下一群老兵。征衣陈旧,兵器锈蚀,没有整修。看来上头没有调拨银钱。   但是尽管如此,老兵们一看到他,都分外激动。   还是和以前一样,席地而坐,一坛酒轮着喝。   辛辣的酒液沿着喉咙如一团火焰灼烧进肺腑,萧暥脸色愈寒。   “主公,你在病中,少喝点。”云越低声提醒道。   “不妨事。”萧暥摆手,这最后一顿酒只求尽兴。   酒过三巡,老兵油子们话多了起来。   “主公,他们毁你谤你,兄弟们都替你不平啊。”   “横云岭若不是主公,小皇帝早就被胡人抓去了!”   “要我说,倒不如干脆让胡人再烧一次盛京!”   “主公,你只要放句话,兄弟们跟着你反了,大不了落草为寇!心里舒坦啊!”   萧暥干了最后一口酒,放下酒坛,道:“我今天来就是想告诉你们一件事。”   “主公你说,兄弟们刀山火海,咱们不是没见过!”   “我决定解散锐士营。”   “什么?”   顿时那些大老粗们都懵了。   萧暥沉声道:“此后,九州再也没有这个军番,你们也不再是锐士营的人了。”   他这话一出,营帐内顿时炸了窝。   “主公,是他们逼你吗?”“只要你发话,咱们揭竿而起,这四海九州锐士营的兄弟都会跟着你!”   “主公,别解散锐士营,多少兄弟都是战乱里没了家的,都把这里当成家了啊!”   沙场上刀斧加身眼睛都不眨一下的汉子,一时嚎啕失色,恸哭如同孩童。   萧暥站起身,冷然道:“今后我不再是你们的主公,这一壶酒后,袍泽之情,兄弟之谊,都到此为止。”   他说完决然走出营门。不再去管身后的恸哭滔天。   多年的袍泽之情,一笔勾销。   但只要人都安好,要这军番做什么?   马车停在树下。   这大半年来,萧暥身体日益不持,出行都改由马车。   他扶舆蹬车,身形微微一晃,赶紧攀住横生的树枝,花瓣纷纷遥落,映着那一身肃杀,花雨中凄落的人影,一腔铁血,空怀惆怅。   “主公。”云越赶紧搀住他,“锐士营是你一生的心血。”   四月天里,他的手冷得像冰。   萧暥道,“锐士营本来就已经被分解地七零八落,只剩下最后的一个军番。虚名罢了,不要就不要。”   大梁城外。   一辆素朴的马车停在客舍旁,护送马车的只有数十人,皆外穿袍服,内藏甲胄,看起来像普通的商贾。   曾贤低声道,“陛下,刚才来的消息,萧暥把锐士营解散了。”   武帝道:“他这回倒是识趣了。传旨,放了丙南一干人等。”   “是。”   曾贤又道:“陛下,这就回宫吗?”   武帝掀开车帘,望向大梁城苍凉的城楼,新都繁华,这大梁城却日益寥落陈旧。   那人守着这座空城也快两年了。知道悔改了吗?   武帝道:“不要摆驾,朕微服进城。”   ***   回到府邸,酒意未散,萧暥让徐翁备了笔墨,趁着醉意,在纸上奋笔疾书。将士军前半死生,戎马一世,他可以交出兵权,什么都不留,换这些士兵余生得到更好的安置。   寥落的军营和破败的兵器,为国血战的士兵,不该有如此寒凉的结局。   萧暥清楚,皇帝并非昏庸,相反,他比谁都清楚,什么时候该收买人心、军心。   他这头解散锐士营,皇帝紧接着就会犒劳三军,以显示皇恩浩荡。   不过是他和皇帝之间的一场交易。   书写到一半,胸中窒郁隐痛,终是意难平,他仓皇捂住唇,鲜血已染红巾帕。   ……   不知不觉,窗外暮色已沉。   恍惚中,他仿佛又回到十三四岁初从军时,策马直入军营,意气飞扬。   “西陵,你看我抓到了什么!”他兴致勃勃提起两只羽毛艳丽的雉鸡。   魏西陵道,“军中禁止打猎。”   “喂,我记得没有这一条啊!”   魏西陵不动声色:“刚加的。”   “你!”萧暥没脾气了。   然后他微讶:“你把一百条军规都背出来了?”   萧暥心道:废话,不背出来,怎么对付你?   ……   夕光下,萧暥的嘴角微微挽起:其实你说的话,我都记得,哪怕是你定的那些无聊的军规。   门轻轻开了,有人进了屋。   逆光中,来人身影修长,面容冷峻又深沉。静静凝视着他。   萧暥酒醉未醒,脖颈柔顺地倚靠着桌案,不见往日的威压冷厉,显得苍白脆弱,脸颊上还沾着一点墨痕。   武帝看了一眼,那是桌案上写了一半的悔过书,心中不由一触:“朕不逼你了,不想写,就别写了。”   皇帝刚抬手想替他拭去脸上的墨痕。   萧暥眉心微蹙,声音如初雪细霰,“西陵……”   皇帝的手停在空中,神色骤然一沉。眼中莫测的寒意闪过。   魏西陵和萧暥不是早就绝义了吗?   ***   锐士营除番的消息很快传遍九州。从此武帝把九州的军权全部收入手中,除了江南魏西陵的江陵水师,汉北大营和轻骑营。   但是天下太平没过几个月,西北边境就出事了。   四月底,赫连图率军一连扫荡了陇上郡周围十几个县城,烧杀抢掠,战火一度烧到陇上。陈英率一万锐士死守郡城,随军监军的柳行以回来报信为借口,带着他的五千新军仓皇逃回盛京。   武帝冷笑,“他不但逃了,还知道帮朕把军队带回来,也是辛苦。”   军队收下,反手就把柳行斩了。   临阵脱逃,就算是柳尚书的侄子也不管用。   这一杀,杀得新军中没有将领敢北上支援了。   而萧暥的锐士营已经裁撤,军心涣散,短短几个月,当年的虎狼之师已不复存在。   朝堂上,众臣面面相觑,谁去支援陇上?   陇上一旦被破,紧接着北狄就要叩关雁门了。   薛司空沉思片刻道:“陛下,臣举荐一人。可以胜敌。”   武帝眉心一蹙:“皇叔弭兵之期已过。”   “陛下英明,魏将军乃九州之利剑,帝国之战神,胡虏犯境,当仁不让。”   武帝道:“杀鸡焉用牛刀。”   以赫连因的实力,只是打劫个边郡,如果锐士营还在,一战可平。要千里调遣魏西陵北上击胡,战略上并没这个必要。   武帝眸中似有洞悉之色,“司空举荐皇叔,怕是另有所谋。”   薛司空赶紧道:“陛下可记得,臣曾经跟陛下说过,如今天下已定,诸州郡皆由陛下管辖,除了江州还在魏将军辖下,江州七十二郡,近半壁江山,物阜民丰,又有长江之天险,想要收服,可不容易。”   武帝道:“司空怀疑皇叔有异心?”   “即使陛下不为眼前,也要为将来长久之计做打算。即使魏将军忠义,但魏将军之后呢?他的子孙是否也会像他一样,对朝廷忠心不二?公侯府是大雍之隐患。”   武帝眼中掠过一缕异色,“说下去。”   “臣防的不是现在,是将来。”薛司空一副老成谋国之态,道,“公侯府向来善战,且不说魏将军,其下魏曦,魏燮哪一个不是骁勇善战,恕老臣直言,他们继承了孝景帝尚武之血脉,所以江州之地,陛下必须收回。而眼下正有一个绝好的机会。”   武帝道:“你想让皇叔前往西北前线御敌。但以皇叔战神之利,区区的赫连因,恐不经打。”   “陛下,从江州到西北,何止千里,魏将军的军粮必然不会多带,等他到了陇上,军需后勤便只能由朝廷供给。”   武帝明白了,这就等于卡住了魏西陵军队的命脉。朝廷想要他赢,就给他军粮充足,想要他输,就拖延他的粮草。   “魏将军在西北前线,久战不胜,陷入困境,就能将他永远留在边关,若有战败……”薛司空意味深长得看了皇帝一眼。   魏西陵若战败,战神之名不复存在。皇帝就可下诏指责。同时削去他公侯府的爵位。再在江州另立完全听命于朝廷的人。   薛司空道:“不瞒陛下,我已经和方氏的人搭上线。”   “方氏?朕记得他们是江南大族。”   “方氏原本是江南第一大族,这些年虽然和魏氏联姻,但是总是被压过一头,族中自然有人对此愤愤不满。”   武帝了然,让魏西陵长期困于西北战线,又能阻止北狄骚扰边境,同时收回江南之地,好个老奸巨猾,一石三鸟之计。   ***   桌案上铺着地图,图上分布着五六枚削得灵巧的兽形棋子,手工居然不错。   萧暥托着下巴,眼梢细细挑起。   有些人就是再惨淡的境况下,都能给自己抠出一点点的乐趣。   一盏青灯照着一沓战报。都是用玄门的鹞鹰送信,以避人耳目。   云越一看,那狼头代表北狄人,那只狐狸估计是他自己,旁边还有一些鹰犬蛇鼠之类,大概就是暗讽吴铄他们的新军。其实还是心有不甘。   萧暥这几个月都在琢磨赫连因的战法。   “此人作战很有一套,难怪陈英要吃败仗。”   自从上次在横云岭放走了赫连因,萧暥一直耿耿于怀。   赫连因这个人有些像他,敢于犯险,孤注一掷,用兵没有常规,善于出奇制胜。   如果再早三年,他还能骑马,打得动仗,必然将此人铲除,永绝后患。   当年黄沙百战,铁骑绕龙城。如今一身伤病,被斩断羽翼,拔去长牙,困在孤城之中。   火光映在他眸底,燃起烈烈寒焰。匣中长剑锈蚀,胸中壮心不已。   “云越,此信立即请玄门用鹞鹰传递到陇上前线!”   云越刚出府门,后脚朝廷的消息就传来了。   皇帝令魏西陵北上去凉州前线御敌,即日启程。   萧暥神色一震。   朝中有人要害魏西陵。   先困他在西北,再断其粮草,使之必败,一旦声名俱灭,再着手裁撤公侯府,典型借刀杀人的手法。   绝对不能让魏西陵抵达凉州。   萧暥眼中凝起一抹骇人的冷焰,谁都不许动他的家。   ***   青帝城。   魏西陵从江州北上凉州,最近的路线就是经过蜀中。   已是五月,江边一片梅林,梅子已开始成熟,青脆地坠在枝头。   不远处,有一处草庐,门对着江边。夜夜听江涛拍岸。   天色已晚,魏西陵让军队就地扎营。   刘武大咧咧道:“这地方好,但怎么有点像那个意思……”他挠了挠头,想不起词儿,憋了半天甚是难受。   “隔江而望。”魏西陵道。   他信步走进草庐,里面只有简单的几件用品,角落里还有一个药炉,看来主人不仅常年抱病,生活还颇为清苦,但尽管如此,也未必没有乐趣。   马鞭拨开案头来不及收起的卷牍,案头有一副棋盘,有削得玲珑的兽头棋,还有十几张诗稿落满灰尘。   山有木兮木有枝……   深深的眷恋溢于纸面。相思之意,发乎情,止乎礼。遮掩得小心翼翼,又欲盖弥彰。   魏西陵剑眉微敛。   这时,刘武拿着一篓子青梅进来,嘴里还塞得鼓鼓的,话都说不利索,“主公,刚摘的。酸是酸了点,但是鲜脆。”   “此间主人,也是喜好这青梅罢。”   春深月半,他眉间却有霜雪之色。   那人等不到梅子熟了。匆匆离去,必有苦衷。   ***   飞鹰峡,蜀中天堑,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烟尘蔽日,一波波重甲武卒排山倒海地杀出峡谷。西秦城守将彭泰领命,率五千新军在飞鹰峡堵截魏西陵。   “主公。”刘武一刀劈开一名武卒,“不是皇帝让我们北上凉州的吗?这彭泰发什么疯!”   魏西陵神色冷峻,彭泰不是他的对手,但这一次不自量力的截击让他感到蹊跷。   就好像有人想把他留在蜀中。   他猛然回头,近旁是一片山坡,树木茂盛。   正是暮春时节,萧暥站在一树紫叶李下。缓缓拉开了弓,手臂却微微有些颤抖。   其实这张弓还不到两石之力,他勉强能拉开,但射程和发箭的速度大大降低,使得他只能冒险近距离射击,他需要彭泰这个草包替他拖住魏西陵。   矫诏调军,大逆不道。但是萧暥这辈子,走到这一步,还有什么是他不敢做的?   他避入树荫下,微微眯起眼睛,冰冷的箭头对准了万军之中的那一袭耀眼的银甲。   假死之药只有这浅浅一盅,必须一箭命中。   朝中有人要害魏西陵,暗箭难防。就算躲过了这一遭,他们还会有下一手。   只有魏西陵从此‘死’了,才能一劳永逸,躲过小人的暗算。   风过林摇,落花如雪。   魏西陵在明处,他在暗处。   咫尺天涯。   ***   北狄草原。   赫连因率军一连狂奔出几百里地,才气喘吁吁地勒住马缰。   这一次中原人的打法和之前完全不同,不以占据营寨为目标,而是狂飙突进,以歼灭他们的部落骑兵,俘虏人口为目的。轻装简行。也没有辎重,打到哪里,抢到哪里,吃到哪里。用草原人最擅长的打法,反过来甩了他们一脸。   对方的主帅不仅对北狄草原的地形极为熟悉,而且把他的打法摸透了。   赫连因凝眉,自从他当上大单于称霸草原以来,已经很久都没有这种被人追逐,性命危在旦夕的感觉。   这种挫败感,让他忽然又想起了当年夜袭横云岭。嘴角的肌肉隐隐抽搐。   就在这时,草原上响起一阵呜噜呜噜的起哄声。   “大单于,抓到了!”   那是一个蓬头垢面的汉子,被一把揪住发髻抬起头来。   “你!叫什么名字?”赫连因用弯刀指着他。   那人颤声道:“参、参将,吴铄。”   赫连因道:“你要活命,给本单于一个不杀你的理由。”   “我知道的都告诉大单于!”吴铄赶紧道。   “你们的统帅是不是换人了?”   “没有换。”   “舌头留着不说实话,就割来下酒!”   “大单于,我说的是实话。”吴铄仓皇道,“是信,大梁给他的信,告诉他怎么打。”   赫连因青筋暴起:“你说本单于被远在千里之外的敌人打败了?”   “大单于,中原人有句话叫做运筹于帷幄,决胜千里,陈英他是听萧暥的话。”   赫连因陡然心惊,不由自主地摸了摸眼角的疤痕。   ***   大梁城,时入初夏,暑气渐生,萧暥的脸容依旧薄寒如冰。   他低着头,伏案书写着。清瘦的下颌像刀劈般尖削,手握成拳时不时抵唇低咳。   “我这阵子研究赫连因的战术,都写在这里了,以后让陈英照着这个方法打,虽然不能保证都能打赢,至少十战也能有七八胜。但是……”   云越见他字迹虚浮无力,笔意飘忽,曾经握剑的手,如今已握不稳一支笔。   “主公,我来代笔,你说。”   ……   几个时辰后,看着满满的十几页战图,萧暥长长吸了口气。   陈英在西北,程牧在西南,他们虽然守着最艰辛的边郡,但是也唯独这样,才能保全他们。   但是他矫诏调兵之事,皇帝早晚会知道的。需早做准备。   “云越,还记得青帝城的草庐吗?”   云越抑制不住眼中一喜:“主公想要回去那里?”   萧暥也终于想到急流勇退了。   “你先去青帝城,替我收拾准备一下。”   云越欣然道:“我这就去!”   ***   赫连因把钢刀在皮袄上抹了抹,目露凶光,“你说完了,可以上路了。”   “等、等等,大单于我还可以给你们提供大雍境内的情报。”   赫连因道:“我自己有探子。”   吴铄慌忙道,“大单于,我有个主意。萧暥名声差得很,大单于放我回去,给我一笔银钱,我可以上下打点。联络朝廷里的大臣们。”   赫连因眯起眼睛,“你是说毁谤他。让皇帝对他起疑心。”   ***   含章宫。   武帝锵然拔出长剑,寒光掠过,御案被齐齐劈下一角。   群臣仓皇下跪,“陛下息怒。”   薛司空叩首道:“君王之剑,出鞘就是血流成河,生灵涂炭,陛下慎用啊!”   “但他折了朕的利剑!”   武帝虽然对魏西陵心有忌惮,但并不想杀魏西陵。杀人很简单,手起刀落。驾驭群雄才是帝王之道。   把魏西陵调到西北,就是想让蛟龙入浅滩,从此可以牢牢地攥在手心里,为他所用,成为手中之剑。   将来开疆扩土,征伐九州域外,定辽北,伐南疆,征西域,开海运,至瀛洲,剑之所指,莫可披靡。   他要成的是万世之业。   结果,萧暥给他来了那么一出!   他清楚魏西陵没有野心,但萧暥有。不仅有野心,还有不臣之心。   所以他有一阵让绣衣使密切监视他们之间的联系,不过观察下来,魏西陵坦坦荡荡,和萧暥从未有来往。除了萧暥那次酒醉后的低声呓语,让武帝一度如鲠在喉,芒刺在背。   “矫诏调兵,好啊,朕不给他兵,他就给朕来这一手,这天下还有他萧暥不敢做的事吗?”   武帝深深凝眉,此人明明已经是一无所有了,被晾在大梁,居然还能兴起风浪。萧暥,让朕该拿你怎么办?   “起驾,三日后,还都大梁。”皇帝道。   上一次离开大梁,是为架空萧暥,这一次回到大梁,是该收拾萧暥了。   ***   随着皇帝的回鸾,大梁又成为九州风雷之中心。京城的警戒也骤然升级。   萧暥不可能再出城了。   他其实本来也没打算去青帝城。他一身支离病骨,如雨中黄叶,风中残烛,还能去哪里?   且他若去蜀中,必然让皇帝警觉,到时大兵来围,反倒拖累了程牧云越他们。   这些日子,大梁城里满城风雨。   萧暥勾结北狄人,残害忠良,毁帝国之砥柱,折九州之利剑。引得士林口诛笔伐,铺天盖地而来。   与此同时,赫连因也煞有介事明里暗里表示对他极为钦佩,同时买通的朝中大臣,上下打点,力图坐实了萧暥勾结北狄的嫌疑。   萧暥自从蜀中归来,已是缠绵病榻,心力交瘁,呼吸之间,倍感艰难。   徐翁道:“主公,你就不向陛下解释清楚吗?”   萧暥苦笑,还解释什么。更像是死到临头,拼命为自己开脱。   “陛下并非昏聩,只是恨我罢了。”他淡淡道,   徐翁道:“那主公,我们走,就算不去青帝城,我们就去塞北,西域,东瀛,南疆,去哪里都可以,远离中原,远离这是非之地。”   萧暥心中惨然:跑不了。   他的身体状况他很清楚,别说去塞外,离开雍州都做不到了。况且他的府邸周围都是绣衣卫,他能去哪里?   当年横剑纵马,如今连战马都跨不上了。   南征北战,一身伤病,已经没力气跟他们斗了。   那是另一场战争,是他不熟悉的战场。战场上明刀明枪,而这个战场上充满了机关算尽,阴谋诡计,暗箭难防。   将军铁血,却躲不过这背后的暗箭,箭箭淬毒。   八月,士林写檄文上书,痛陈萧暥十桩大罪。萧暥明白,开始了。   入夜,萧暥将一封封书信投入火中,火光将他清修的身影映在墙上,纸灰飞扬。   “主公为江山耗尽心血,到头来却要被小人陷害,乃至于此啊!”徐翁怆然道。   萧暥静静道,“徐翁,你也走罢。”   “主公不走,我也不走,我要陪主公到最后。”   他环顾这空荡荡的宅院,都走了,以后谁来给他添衣煎药?   萧暥轻叹道:“徐翁,我身边就只剩下你了,你若被抓,今后逢年过节,我岂不是连一壶酒都喝不上了。”   徐翁心中陡然一颤,忽然明白了他所指,顿时老泪纵横:“主公,天下人都负了你啊。”   “可是这山河,是你寸寸染血打下来的,就这样看着朝中奸佞得势,最后败于小人之手吗?”   萧暥凝目道:“只要他在,山河就在。”   “徐翁,我有封信要让你带去。”   徐翁双手接过来,揣在怀里,嘴唇嗫嚅着还想说什么。   萧暥道:“时候不早了,你走罢。”   “主公保重。”徐翁深深叩首,然后转身离去,夜色里,六旬的老翁哭得像个三岁孩童。   临到诀别,萧暥到并没有多少悲伤,或许那么多年,早就心如铁石。而这座府邸,本来就是戎马倥偬间一个临时的住所。   随时就可以走,都不需要准备。   次日,天色破晓,萧暥站在窗前,看着一队披坚执锐的甲士涌进府邸。   ***   御案上堆满了指控萧暥的折子,从京城流血夜,到勾结蛮夷,祸国殃民,简直累累罪行,罄竹难书。朝堂内外一片声讨。   其中最长的一份奏折,是柳尚书牵头,由朝中一百七十多名官员的联名上书,请求对萧暥这乱臣贼子处以弃市之刑。   武帝翻着长达数十页的联名,眼中掠过一丝异色,“柳尚书人望挺高啊。”   柳尚书道:“是萧暥罪大恶极,朝中正义之士皆愤然,所以臣就联名了众位……”   “你想当第二个萧暥?”   柳尚书猛然一震。   “你也想逼宫造反?”   柳尚书这才反应过来,吓得面如土色,扑通一声跪地,“臣不敢,臣是体察陛下的心思……”   “原来朕的心思,你一直在体察啊!”皇帝冷笑,   柳尚书脑子里轰然一响,豆大的汗珠顺颊淌下,连抽冷气,再不敢支声。   只听皇帝道:“你想当萧暥可以,你也给朕打下半壁江山来!”   “陛下,臣……臣不敢。”柳尚书瑟缩道,   皇帝颇有些厌烦,随意地道,“你就去凉州军前当个骑兵校尉罢。”   “带着名单上这些人,都给朕去打北狄。”   柳尚书顿时脸色青灰,簌簌发抖,“陛下饶命,陛下饶命啊!”   朝堂上哀鸿遍野。这些文人什么时候拿过刀剑上过战场,这就是让他们去送死。   而且凉州军是陈英的手下,他们还有活路吗?   薛司空在旁边眼皮阵阵抽跳,这是皇帝惯用的手腕,两头敲打。既然萧暥已入狱,这群本来用来打压萧暥的人也用不着了。   可柳尚书还认不清形势,趁着萧暥刚入狱,迅速牵头串联上百名大臣把他往死里踩,怎么能不让皇帝起疑?这才是找死!   薛司空意识到了,皇帝要的是将天下大权牢牢掌控在自己手中。   他要的只是利剑和鹰犬,视天下为猎场。   ***   御书房里置着冰鉴,冷雾袅绕,寒意逼人。   武帝修玄火真气,周身如同赤焰炙烤。脑内万念鼓噪百事俱废。每当这时,照影香用量是平时的几倍。   皇帝边作画边问,“萧暥在寒狱里关了十五天,他悔过了吗?”   杨拓伏跪在地道:“没有。”   皇帝的笔尖微微一顿:“将军既是无坚不摧之利剑,千锤百炼之精钢,适当敲打,让他学学为臣之道。”   ***   一道阴冷的天光照进黑黢黢的牢狱里。   这里唯一的好处,是再也不用喝苦不堪言的药。天已渐凉,他靠在塌边剧烈咳嗽着,单薄的衣衫勾勒出骨感清瘦的轮廓。   萧暥原以为这病残之躯撑不过一个月,没想到转眼已是寒秋。   牢门外又传来铁链响动的声音。   一名狱卒低声提醒:“陛下只说敲打,没说用刑。”   杨拓阴冷道:“萧将军身经百战,身上有几道刀伤再寻常不过了。”   他恨萧暥,没有萧暥兵围横云岭那一夜,杨覆就不会被杖毙。   可这个乱臣贼子即使身陷囹圄,已是病重形销骨立,那双眼睛里金戈铁马的杀伐之气尤更浓烈。像一柄寒光流溢的剑,千伤百损,却锋利依旧。让人不敢觊觎,不敢怠慢。   “萧暥!你弑杀先帝,兵围圣驾,勾结夷狄,矫诏调兵,残害忠良。”杨拓拔高声音更像给自己壮了胆气,“你可有悔过?”   萧暥利落地答道:“没有。”   此生若有不甘,也是未能死在沙场烈烈西风中。   持刀等待的酷吏上前。   ……   新伤累着旧伤,血流得多了只是有些冷。   他忽然有点馋酒喝。入狱几个月,他都快忘了酒的滋味。   迷迷糊糊中,他做了个梦。   江南菊艳蟹肥的时节。永安城里醉仙居。   他点了一坛上好的桂花酿,刚要喝时就被一只手按住了。   那人面若冰霜地站在他面前,眉心微凝,低声道,“阿暥,回家罢。”   他忽然愣住了。   那一刻,竟遂了他半生心愿。   监狱外,静静下起了雪。   等到严冬过去,江南又是草长莺飞的时节了罢。   ……   他生于一个盛世的尾端,死于另一个盛世的开场。他的一生就是乱世。   ***   青帝城,又是一年暮春,江边的梅林一片郁郁青青。   草庐前种了的海棠、琼花与芍药,映着翠竹假山,别有雅趣,云越还开了道清渠,置了凉亭,造了竹桥,一泓清泉流过园中。   经过这一番精心的打理,这草庐已不复一年前的荒凉,而显得热闹起来。   云越在等一个人。   风吹过,花落似雪。   篱门开了,来的人却是程牧。   他胡子拉渣,看上去有点沧桑,手中提着坛子酒:“云副将,六年的桂花酿,我托人从永安带来的,主公就好这个。”   “程将军,你不用再费心骗我了。”云越低声道。   程牧挠头尴尬:“我、我承认,这酒就是青帝城买的。可其他我可都说的实话。”   “他已经不在了,是不是?”声音轻如游丝。   程牧手中酒坛匡然落地,酒汩汩流出。   “你知道了?”   云越淡声道,“你还有军职,回去罢。我来替他守灵。”   说完他转身走进草庐。   对萧暥来说,他一生最好的日子是在永安城。   而对云越来说,却是在这江边的草庐,煮茶、吟诗。   一生一世朝朝暮暮,大概就是如此了。   云越在草庐里设了灵位,香烛,酒。还有永安的桂花酿和六月的青梅。   清明,他独自到江边放河灯。   ……   萧暥曾经嘱咐程牧照顾好云越,程牧怕云越嫌他这个大老粗烦人,有一阵子没来了,直到估摸着云越守灵期满了,才到市集上购置了点上好的笔墨纸张来看他,云越这阵子一直在誊写些诗文和经书。   篱门在暮风里轻轻开阖,他推门而入,“云副将,我今天去市集买了些……”   他话音未落,忽然感到不对劲。他们都是久经沙场人,晚风中若隐若现一缕细细的血的甜腥,很久都没有闻到了。   “云越!”他忽然扔下纸墨,大步冲了进去。   满地落花似雪染上鲜妍的碧血。   守灵期满,随君而去。   ***   转眼三年,弹指烟飞。   魏西陵站在江边,江涛拍岸,卷起千堆雪。   他手中握着一张薄薄的信笺。上面的字迹已经黯淡陈旧。笔意挥洒,笔力却已虚浮,那人写下这封信时,已是病重。   信中只有一句话。   ‘人言生难死易,今弟从归去之易,兄负社稷之难。’   这一生都是他话多,最后却只留给了自己十几个字。   才一个小不点的时候,萧暥就踮着脚尖装作比他大,最后终于老老实实叫他了一声兄长。   魏西陵仰起脸,已是潸然。   将军铁血,一生都未曾落过一滴泪。   江风拂面,恍若归人。 第256章 相知   林中万籁俱寂,风雪正盛。   战马在原地焦躁不安地来回踏步,打着响鼻。显得山岭间更为寂静、肃杀。   雪无声地落到魏西陵玄冷的肩甲上,已积起了一层冰霜。   眼前烟水茫茫,江风扑面。此生故人长绝,后会无期。   他感到眼中有炽烫的热意,才猛地回过神来,只觉得心如刀割。默默攥紧拳,手中并没有那薄薄的信纸,指端传来的是长剑坚硬寒凉的质感,让他猛地警醒。   林间正大雪纷飞,朔风吹不散隔世的离恨。   他猛然想起,刚才萧暥说,要沿着苏苏的脚印去找阿季。紧接着,林中突如其来地,就陷入了一片诡异的死寂。   他环顾四周,才发现所有人都静默站在原地。   林间雪纷纷扬扬,落下如灰,这些士兵身上积了厚厚一层,都已经成了凝结不动的雪人。   莫非刚才那一刻,他们都中了幻术?但若是幻术,为何如此逼真,犹如亲身经历过般痛彻心扉。   “阿暥!”他没见到萧暥。   清冷的声音在山岭间寂然回荡。   他看到自己刚才给萧暥裹身上的披风正挂在马背。   雪地上有浅浅的脚印,渐行渐远……   魏西陵的心剧烈地一震。   风雪之中,萧暥一个人跑去哪里了?   他来不及多想,跨上战马就追了上去。   ***   林中风雪越来越急,平静的湖水渐渐波翻浪涌。   那黑袍人掠了一眼石台上眉心紧蹙的魏瑄,徐徐道:“他越陷越深了,将会把这林中的人都卷入境中。”   “主君,若是困在境中出不来会怎么样?”贺紫湄问。   “那就会永远留在这林间,成为殉葬的人俑。”   “但是……”   黑袍人似乎知道她要问什么,“但是如果心志足够坚韧,就能破境。”   雪无声落在黑沉沉的湖面,他的声音幽深阴沉:“魏旷不信鬼神,没有执念,所以这溯回之境也只是稍稍让他迷神片刻。这没什么可意外的。”   就在这时,寂静的林间传来锁链摩擦着岩石的清响。   随着魏瑄无意识的挣动,铁链绷紧了,清瘦的手腕被勒扯出两道红痕,他面如寒冰,长眉紧蹙,石台上散落斑驳的血点。   黑袍人叹道,“他自己都神智不清了,却还想保别人。”   贺紫湄疑道:“主君是说他被困在这溯回之境中,还能维持几分清醒的意识?”   黑袍人淡然道:“维持不了多久了,取我的覆雪琴来。”   ***   林中静得连雪落下的簌簌声都清晰可闻,   萧暥衣衫单薄,为了行动敏捷,他没有穿那厚重的披风,现在发现真是个错误,这地方冰天雪地,他被冻得浑身僵硬,胸前冰凉,寒冷的空气吸入肺里,烈烈生疼。   刚才林间寂静下来的一瞬间,所有人、包括魏西陵都似乎入了魇。怎么叫也叫不醒。   他不知道为何独独他没事,可能谢玄首以往给他画过什么符咒?或者他身上还留着那狗尾巴花的绣纹,他被当做自己人了?   这种情况下,他继续留在原地也有没用。   这地方必有古怪,只有把这幕后作怪的东西揪出来,才能让他们醒来。   雪地上苏苏的脚印就要消失了。他没有时间多想,一路飞奔。   疾行片刻后,他来到了一片湖滩前。   大雪覆盖,远近白茫茫一片,湖滩上散落着十几座石子堆累起的不知何年留下的经塔。   萧暥忽然想到阿迦罗说过。当年他的母亲离世,他寻来溯回地找她,就到过这里。   根据阿迦罗当时的描述,湖滩边还有一片峡谷丛林。阿迦罗当时就是到了这里,马匹受惊,不愿意再往前走了。   哪怕是寒冬,从谷中吹来的风依旧带着草木腐朽的气息。   苏苏显然是往里头去了。   萧暥别无选择,紧跟着进去。   他衣衫褴褛,此刻已冻得浑身僵冷,谷中的积雪很深,他本来就畏寒,旧疾复发,只觉得喉中血气翻涌。   河谷极为险峻,一边是矗立的峭壁,一边是冰冷的河流。   谷中藤木错综,萧暥有意识地避开这些树藤。   他自王庭鏖战后,马不停蹄奔波至此,已是强弩之末,没有多少余力再战。谁知道这些藤蔓和那狗尾巴花是不是同一个品种,最好还是别招惹。   越往里走,积雪越深,他步履艰难,手中的剑越来越沉。   渐渐的,他发现谷中林间有残损的墙壁和石柱门廊,卧着和月神庙一样的石兽,都湮没在积雪中,像起伏的山峦,只露出模糊的脊廓。这里就像是一座考古遗迹的废墟。   在这些断壁残垣间,他眼尖地看到还有一些人影,被积雪埋没。   他们参差地立在林间,静默又阴森,一眼望去竟然有数十人之多。   他想起阿迦罗说过,进了林子的人,很多都回不来了。难道这些都是误入溯回地,最后被困死在这里的人?   他们在林间静默地矗立着,显得诡异又恐怖。   他深吸了口冷气,如果魏西陵一直被魇住了醒不来,他最终也会成为这林中的人俑?   想到这里,他的心狠狠地抽痛了一下。刚想加快脚步,他的衣摆好像被谁拽住了。   紧接着,近旁的那具尸体动了一下。覆盖在上面的积雪慢慢裂出了一道缝隙,露出积雪下面污白色的皮肤。   萧暥瞳孔一缩,想都不想,一剑扫过,寒光荡起,一颗头颅抛飞了出去。   半空中那张狰狞的脸让他过目不忘,灰白的皮肤上层层长满令人毛骨悚然的妖耳。   草!萧暥暗骂了句,怎么这里也有这玩意儿!   苍冥族都是一群什么品种的妖魔鬼怪?   ***   琴声响起时,贺紫湄的目光就再离不开琴案上的那双手了。   那手指颀长清修,苍白中带着种敏感纤细的美感。骨节均匀有力,在琴弦上撩拨拂动。蒙蒙飞雪落在乌木琴上,他指法轻柔,如同抚拭少女脸颊上摇落的泪。   琴声幽愁哀长,绵绵不息。   贺紫湄的目光顺着他的指间移到宽大的衣袖,漆黑的袍服映着白皙的手腕,显得圣洁又阴森。   她注意到他的衣袖上有暗纹的银叶靡荼花。   她记得,那是大夏皇族常用的绣纹。   随着琴声寒凉。   魏瑄的神色渐渐沉静下来,他紧闭着双眼,眼前出现了大梁的重重殿銮。   旖旎缠绵的香气在大殿里沉积下来,馥郁浓烈,让人透不过气。   黯淡的宫灯照着绢纸。皇帝披着一袭纯黑绣金的丝袍,正在窗前悬腕作画,窗外大雪纷飞。   画中的人绰立于宫墙边,春衫轻薄,杏花满衣。   他提起笔,正欲给那人的唇间点上朱砂。   宫门口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皇帝手中的笔微微一顿,却没有回头,长声道:“他悔过了么?”   曾贤脸色惨白,躬身上前,细声细气道,“陛下,萧暥死了。”   御笔陡然坠落。朱砂在雪白的画纸上溅起一片鲜妍,殷红如血。   ……   “陛下,不能去寒狱啊。那里冷——”   廷外,风卷着大雪漫天飞扬。   皇帝穿着单衣,披发不冠,大步行走在雪地里。   “快,你们快把陛下的裘皮披风拿来。”   宫前白茫茫一片雪地。他穿着内廷里的罗帛翘头履,几步就被雪覆盖了,冰凉入骨。   “备靴,备辇,快!”   寒狱里,案头一盏豆灯,幽光粼粼,映着萧暥的容色剔透如冰。   他仰面躺在简陋的榻上,单薄的衣衫下透出骨感突兀的轮廓。   “将军怎么如此清瘦?”皇帝抬起手。   “陛下,别!”曾贤不忍睹地转过头去。   拽起了一片衣角,就见细致的肌肤上布满了道道狰狞的刀伤,纵横交错,新伤累旧伤,触目惊心。   皇帝的身躯剧烈地震了下,几乎没有站稳。   “陛下!”曾贤赶紧上前要搀,被武帝一把推开,厉声道:“杨拓在哪里!”   片刻后,杨拓战战兢兢地趴伏在地。   牢狱青瘆瘆的灯光下,武帝雕琢般的五官更显得深邃。   “朕的将军是被摧折致死的,谁给你的胆子?”   杨拓身子一僵,他搞不懂,不就是皇帝让他敲打的?   “臣、臣是陛下的走狗鹰犬,都是尊陛下的意思。”   “好,那就做你的鹰犬。”皇帝的眼睛幽暗莫测,阴郁道,“西域的鄯善国进献朕一头雄狮,犷野凶猛,你去替朕驯服它。”   杨拓吓得腿一软瘫倒在地。   “把他押兽牢里去。”   “陛下,臣不会驯兽啊!陛下,臣忠心耿耿——”   杨拓被拖下去后,寒狱里再次陷入寂静。   “此间狱卒,知情不报,一律处决。”   “杨氏欺君,灭族。”   ……   从午后到次日夜里,一应内官站在监舍门口,端晚膳的,拿手炉的,呈茶盏的,都战战兢兢不敢入内。   整整一天一夜,武帝亲自替他换了衣衫,擦拭了血迹,纹合伤口。然后坐在塌边,握着那寒冰般的手,忽然才想起了什么,   “此间为何如此简陋?”   “陛下,这是狱中。”曾贤悄声提醒道,“陛下,你两天没用膳了。”   皇帝如梦初醒道,“朕的经书、香炉、笔墨书案,都到哪里去了?”   曾贤暗暗吸了口气,才意识到皇帝的神智不大清楚。   “是老奴疏忽了。”然后他赶紧回头吩咐道,“快,愣着做什么,都给陛下搬到这里来。”   片刻后,牢舍里收拾一新。   窗外残雪未融,在阴森森的狱墙边,一树梅花开得正艳,暗香袭人。 ——戫口兮口湍口√M   榻上简陋的席草撤去,换上丝帛的褥子。   年轻的帝王坐在榻边,缓缓看向榻上的那人。   青灯下,那人乌黑的长发铺在锦榻上,映着那脸容清肃苍白。君王的手指穿过他鬓角清凉的发丝,拂过他流烟飞墨的眉,停留在那线条宛转的眼睑,久久描摹。   他还记得那一夜,萧暥兵围撷芳阁,横剑跃马,何等飞扬跋扈。   火光下,他的眼角溅到了血点,像一颗妖异的痣跃动着,灼灼燃烧。看得他浑身的热血也跟着燃烧起来。   他一直都以为,将军如无坚不摧的利剑,所向披靡,却不知早已是战火焠砺,百孔千疮。徒有锋利,极易折断。   案头还留着他几天前没有完成的画,画中的人栩栩如生,就差那唇上朱砂一点,然墨水已干。   他断然割破手指,托起那人的脸。用鲜红的血,抹在那苍白的唇畔。   曾贤在旁边看得冷汗涔涔。皇帝已经分不清画里和画外之人。   他举止痴狂,面容冷静,一双眸子深沉如渊,让人不敢与之对视,仿佛看一眼就要被吸进去。   武帝修的秘术,时至如今,纵然心底再多苦楚,眼中都流不出泪来。   他的泪水早已经干涸,能流的只有血。   而心底的血泪,也只能在没人看得到的地方,奔涌成河。   洗不尽这一世的追悔和长恨。   三年里,他罢朝招魂,却一无所获。   那人的魂魄不知去了哪里,三千世界空余怅恨。   三年后,赫连因纠集北狄及周边蛮族共十五万大军,兵分三路进攻夏阳、陇上、朔方,陈英将军率军抗敌。   狱门口,众臣跪地痛哭,“陛下,不能再拖延了,求陛下开朝理政,整顿军马御敌!不然西北危险,大雍危险啊!”   皇帝背身站在案前,专注地给那人画像。   “陛下,西北边郡是萧将军当年浴血夺回来的,不能再落入敌手啊!”   武帝手中的笔一凝,脸容沉浸在阴影中,忽然出声道,   “传朕旨意,给赫连因下国书,朕今年跟他相约于北狄王庭狩猎。聊聊当年他夜袭横云岭的事情。”   走他走过的路,去塞北的烈烈西风里,那人纵马驰骋过的地方,或许还有那人的痕迹。塞外的黄沙和   “陛下要御驾亲征?”众人顿时愕然,   “陛下不可啊,西北边将大多是陈英手下,他怀恨陛下,万一起了异心。”   皇帝倏然长身而起,“你是说,他会弑君。那就让他来罢!”   紧接着,皇帝下令恢复锐士营军番,“瞿钢属下三万锐士,编入朕的羽林,随朕出征。”   那人留下的,他全部接过来,全部继承下来。   此后的岁月,武帝铸造了一个前所未有的盛世。   同时他大肆征伐,穷兵黩武,九州天下,羽檄飞扬,平南疆,定西域,远征漠北,大雍的国土扩张了一倍。   但是,三千世界,万里江河,也无法填补那人离去留下的空白。   另一边,幽冷诡谲的琴声下,魏瑄眉心的火焰芒再次若隐若现,他绝望地发现,他已经和武帝一样,再痛苦也流不出泪了。   ***   林间风雪越来越急,周围的雪人接二连三开始崩裂,露出厚厚积雪下灰白色的皮肤,布满让人直起鸡皮疙瘩的妖耳。   萧暥头皮发麻,特么的怎么觉得进了这妖耳的老巢了!   现在退出去也许还来得及,但是萧暥不能退,如果他退了,魏西陵他们怎么办?永远成为植物人?   他一想到刚才林中,魏西陵默然伫立于风雪中,冷峻的脸容似乎和周围的冰雪化为一体。   他站在自己面前,迷离失神的眼眸却不知看着何方,顿时心中犹如刀割。   萧暥狠狠地把咽下一口血,一剑横扫,势如风雷,将两头扑上前的尸胎齐齐斩落。   他疲惫不堪,却心急如焚,眼中再次凝起浓烈的杀机。所有挡他路的,无论是人是怪,必全部扫清!   手中的剑势越来越快,化作银链千道。   可是那群尸胎不知疲倦不畏伤痛,前赴后继。他鏖战一夜,马不停蹄追至这里,早已筋疲力尽。   那头尸胎身形庞大如山,兴许曾是个北狄勇士,摧筋裂骨的一刀横空劈来,萧暥举剑一挡,顿时金铁激鸣,火星飞溅。   萧暥手臂震地酸麻,柔韧的腰身向后一仰,阔背大刀带着风雷之势扫过胸前。   趁这这个空档,他手腕翻转,蓄力反手一刀,弧光掠过,尸胎庞大的身躯轰然倒地。   但是他还没喘息的机会,背后一股劲风扑来。   紧接着,一张阴森可怖的脸近在咫尺,萧暥心中顿时一沉。   就在电光火石之际,一箭急如星火破空而来,利落穿透了那尸胎的头颅。   萧暥猛地回头,就见漫天大雪中映着那一袭玄冷的银甲。   魏西陵显然经过一番鏖战,长剑染血,乌黑的长发在风雪中飘散,潇洒苍凉。   “西陵!”他惊喜莫名,“你没事了?!”   “其他的人呢?”   魏西陵道:“他们还被困在那里。”   此时他的目光深沉又痛彻,压抑着一种萧暥看不懂的情绪。   但沙场鏖战之际,他们无瑕再说一句话,周围的雪不断崩裂,尸胎前赴后继地涌来。   ……   片刻后,萧暥已经砍杀地手臂都酸麻了,他强忍着胸口的钝痛,一剑横扫劈开一头尸胎。   “西陵,这边交给你!”他说罢转身避开魏西陵的视线,退到河边。   横剑逼退几头尸胎,胸中血气已是翻涌不息,反手一剑插入冰雪中,以剑支地,憋了大半天的一口鲜血终于从口中涌出。   黑沉沉的河水中隐约地映出了他苍俊的脸容,发丝零乱,犹如修罗界的战魂。   他这边吐出淤血,微喘了口气,抹了把唇上的血色,正要提剑再战。   忽然水中一束藤蔓像长蛇一样伸出,闪电般卷住他的脚踝就是一扯。   草!那东西还是水陆两栖的!   萧暥这个念头还没转过,整个人已经被急速拖拽入水,冻裂的手已经握不住剑。长剑撞击在突出的岩石上,发出一声清响,击飞了出去。   “阿暥!”魏西陵挥剑格开几个尸胎。   坠入冰湖中的最后一刻,浮动的水面上,是那人蓦然回首的身影。   随即他的眼前陷入一片黑暗,刺骨的寒冷包围了他。   藤蔓在水下紧紧缠住他的身体,犀利的茎蔓,就像利刃切入肌肤。他浑身又冷又痛,锥心刺骨。   那种感觉居然是似曾相识。   黑暗中,彻骨的寒冷和孤寂淹没了他的意识。   他的手腕被一只有力的手紧紧握住了。   魏西陵将他抱上岸时,萧暥已是浑身湿透,被冰水里浸泡了一阵,本来就衣衫褴褛,这会儿寒湿的衣衫紧紧贴在身上,更显清瘦。   他脸色如薄冰,嘴唇覆着霜雪的淡白。身上都是被藤蔓勒住的红痕。   “阿暥!”魏西陵把他抱在怀里。   萧暥紧闭着双眼,气若一缕游丝,将断不断。   这一幕似曾相识,激起他心中一阵抽搐。   他仿佛又见到寒狱里,那人乌黑如墨的长发映着冰雪般苍白的脸,血迹斑驳的囚衣勾勒出清晰骨感的轮廓,窗外大雪纷飞。   让他心痛得血肉支离。   魏西陵想都不想,果断地抬起萧暥的下颌,低下头就开始向他口中渡气。   唇齿相连,气息相通。   决不能让他再死一次。   他紧紧抱着他,不断给他渡气,只觉得怀里的人,唇瓣薄如寒冰,身形轻盈,魏西陵此时什么都顾不上了,仿佛稍不及时,那人就如冰雪融化了。   过了许久,怀里的人终于轻轻挣了下。   魏西陵略缓了口气,也许是刚才太过着急,气息有些不稳,脸颊微微发烫,刚想松开他,忽然唇畔被温热湿润地含住了。   魏西陵一愣,没反应过来。   萧暥此刻浑身都冻僵了,干脆环住他的脖颈,仰面就凑了上去,微微阖动着冰凉的唇,急切地汲取那温暖的气息。   他在冰天雪地里冻得太久了,就仿佛那一世的寒凉,隔着三千世界,依旧能让他寒彻骨髓。   而那唇齿间的滋味,却恍若江南春雨如酥,温热柔润,若饮甘霖美酒,让他眷恋不已。   魏西陵微微蹙眉,纵容着他像一只小动物般舔舐着,他现在这个样子就像小时候第一次见到他,头发潦草地在脑后扎起,清瘦的身形,尖削的下颌,看着让人心疼。   他心中忽然涌起波澜,境中所见再次浮现眼前。   萧暥在院子里,一封封烧去多年的信。   他扶病独上城楼,看着素车白马,出城而去。   他隔江而望,河灯顺流而下,梦中魂归故里。   生死之后,痛彻心扉。   冰天雪地里,魏西陵俯下身,坚定地擒住了那柔润的唇,温润缠绵,缱绻牵绕。   狂风卷起碎雪漫天飞舞。   他们在风雪中紧紧相拥相吻,从润物细无声的温柔,到疾风骤雨的热烈,气息交融,唇齿相依,命运相连,生死相随。   这一世,再不会放手。   再不会看着你一身病骨,支持起偌大的家国。   再不会让你备受诬陷,独自死在阴森的寒狱。   再不会让你隔江遥望,无处是家。   他托起那终于开始回暖的脸容,沉声道,“我一生为这天下而战,而我本该,为你而战。” 第257章 柔情+现代番外   等到萧暥醒过神来的时候,两人都有些气息不稳。   冰天雪地里,萧暥脸颊微醺,口中温热,舌根酥软发麻,带着那个人清爽又温暖的气息,恍然间才意识到自己好像干了什么了不得的事……   他刚才做了个梦,梦到魏西陵和他在凛冽的风雪中紧紧相拥热吻。   特么的也太刺激了点罢?   萧暥舔了舔已经充血红润的唇,有些心虚地看向魏西陵,“西陵……”   魏西陵微微侧过脸去,探手去拿披风。   萧暥脑中轰然一响,卧槽,莫非是真的?   他迷迷糊糊中……强吻了战神?!   他刚才只觉得口中柔润温湿,一番缠绵吮舐后,那滋味太好,他就开始肆无忌惮地起来,对方愣了下,居然浅浅地回应了,从温柔到热烈,由浅入深,气息交缠,连周身的寒冷而退散了。   回想起来,那人的唇并不柔软,但是唇齿间,他觉得自己都仿佛要融化在那片醉人的杏花烟雨里,沉醉缠绵,这谁能抵得住?   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萧暥想起魏西陵那一句诗,不由脸红心跳。带着干了坏事的虚怯瞥了他一眼。   就见魏西陵的唇棱角分明,线条有致,微微还有些湿润。唇瓣一丝细细殷红血色,不知道是冻裂的,还是被他啃噬出来的……   萧暥心里紧跟着暗暗一阵狂跳。接着长吁一口气,还好他不是妹子,不然早就嫁了,谁禁得住这般的铁血柔情。   所以问题来了。   刚才是你掉水里头,魏西陵给你做人工呼吸,你倒是很顺便地啃上了啊?   萧暥捂脸。这便宜占的……   魏战神也是倒了八辈子霉了。上一次初吻被他拿下了,算是事故罢,这一次又……估计魏西陵此时的内心是崩溃的。所以赶紧赶他走,一刻都不想再看到他了?   魏西陵给他裹上披风,“我去找阿季,你身上有伤,先回去,云越在岭外接应。”   萧暥环顾四周,雪地里横七竖八都是尸胎的断肢残躯。不由心惊,刚才自己落水的片刻,看来魏西陵已经把战场都打扫干净了?不愧是战神。   紧接着他就听到林间一声嘹亮的马嘶。   是凌霄!   这峡谷中诡异得很,马匹不肯前行,也只有凌霄这样训练有素的战马才会进入谷中。   萧暥道,“不行,我和你一起去。”   这地方怪异得很,说不定是苍冥族那群□□分子的老巢,再看周围那些阴森的断碑残垣,大雪覆盖之下,还不知道潜藏着什么魑魅魍魉。   魏西陵从不信鬼神之道,虽然不会中术,但对付苍冥族那些妖魔鬼怪也没有经验。   萧暥断然道:“说好的,我们并肩作战。”   但他话音未落,忽觉背后起了一阵罡风,河水顿时波浪汹涌起来。   “当心!”魏西陵情急之下搂住他的腰线,一把将他护在身后,同时长剑一扫,寒光闪过,剑端仿佛劈入了一道诡异的黑影,将其一断为二,那黑影倏然散去。黑暗中有细碎的沙雹霰开。   什么东西?萧暥暗暗心惊。   紧接着,翻腾的河水中开始涌出汩汩黑雾。   ***   诡谲多变的琴声渐渐激越铮然。   魏瑄紧皱着眉,像是在极力克制,眉心的焰芒生出刺目的眩光,映着他苍冷的神色更为阴森。   黑雾四下弥漫翻涌,迅速遮蔽了半天的天空。   萧暥仰头看去,天空就像被一面密不透风的黑幕逐渐遮蔽,转瞬之间,白昼变成黑夜,一片冰凉的雪花落在他脸颊上。   他抹了一把,这雪怎么变黑了?   紧接着,周围的石塔亮起了森然的鬼火,火苗迅速腾起吞没了石塔。   随着石塔一个个轰然崩塌,那幽蓝的火苗瞬息之间就在林中蔓延开来,成燎原之势,阻断了他们的退路。   萧暥脸色一惨,“这玩意儿是冥火,碰不得!”   谢映之说过,冥火乃阴幽之火,会吸走人身上所有的暖气,触之,则立即会中寒毒。在大梁城时,他只是居室内的火盆被动了手脚,就中了这冥火寒毒,咳嗽咯血不止,差点丧命。   现在整片的林间冥火熊熊燃烧,周围的温度急剧降低,阴冷无常的感觉顿时包围了他们。   魏西陵剑眉紧蹙,搭弓引箭,一箭如流星飞出,一连穿透了两个雪堆。   那雪堆蠕动了下,崩然裂开,里面有什么庞大的东西轰然倒地。   萧暥倒吸了一口冷气,莫非还有尸胎!   紧接着雪堆开始接二连三地崩裂,露出下面覆盖的一个个面色森然,形容枯槁的死者。   那些人和尸胎不同,他们穿着样式怪异的铠甲,身上的战袍已经朽烂,看上去有百来年了,粼粼的冥火映照着他们空洞的眼瞳,刀刃在冥火照耀下刺出森寒的光。   ***   “主君,这些人是我们的士兵?”贺紫湄惊异道,   “我跟你说过,此处是埋骨之地,为王战死的士兵,精魄不灭。”   贺紫湄吸了口冷气,“莫非是阴兵?”   “紫湄,你知道百年前,我苍冥长老和玄门那一战吗?”黑袍人徐徐道,“就是在这里。”   “所以这埋骨之地,就是因为他们最后都葬身于此?”   “紫湄,你可以走了,这里你不能再待下去。”   黑袍人说罢,一连窜幽冷的玄音破指而出,震动的琴弦几乎爆出闪烁的冥火。   ***   周围的雪堆不断地崩裂,锈蚀的刀剑在冥火下折射出刺眼的寒芒,他们面目狰狞,举刀冲刺,阴晦腐朽的气息弥漫开来。   萧暥捂住口鼻,只觉得胸中血气翻滚,他用力咽下一口残血,忍着伤痛捡起了地上斑驳的长剑。   另一边,魏西陵箭无虚发,射落了数十名阴兵死士后,箭囊中的羽箭终于用完了。   冥火映射下,萧暥几乎能看到那些阴兵脸上虬起的青色筋脉,腐烂的皮肤似树皮沟壑纵横,他们形容枯槁,眼睛如同黑洞,里面一点冥火的幽光。   他忍着刺鼻的朽味,一剑扫开一个阴兵。   但这些鬼兵行动迅捷,不像尸胎那样只有蛮力。他们速度极快,力大无穷,身形飘忽不定,莫名让他联想到魏瑄如同鬼魅般的身法。   片刻后,萧暥和魏西陵背靠着背,饶是他们剑术极好身经百战。无疑也陷入包围之中。   周围的冥火迅速蔓延,林间的温度紧跟着急剧降低。萧暥只觉得阴寒刺骨,冥火催逼下胸前阵阵悸痛,噬心咒隐隐欲发,手中的长剑沉地提不起来。   萧暥看向魏西陵,只见他神色凛然,岿然无惧,只要想到身后是他,心里就有了底,这一刻生死托付。   “去神庙。”魏西陵道。   萧暥立即想到,这雪地上无遮无挡,早晚会被冥火焚身。   萧暥点头,两人边战边退。   四周的阴兵前赴后继地涌来,冥火的幽光下一张张狰狞的脸近在咫尺,长剑掠过,脓血激溅,天地间一片寒寂。   魏西陵一剑斩下一名士兵的头颅时,手中长剑竟已被冰霜冻结。   黑袍人察觉到了他们的战略意图,指间琴弦如暴雨般急急催响,铺天盖地的琴声如同汹涌的浪涛。雪地上,乌泱泱的士兵像海潮涌来,森然杀机扑面袭来。   冥火迅速蔓延,离开他们只剩下方寸之地。幽蓝的焰光照亮了雪地,将他们的脸色映得森寒莫测。   就在这时,风雪中传来悠远缥缈的箫声。   黑袍人指间琴弦猝然发出一声激响,随即竟自断裂。   他倏然长身而起,极目望去,高台上的朔风卷起他的黑袍烈烈飞扬。   林间重重黑雾,积腐之气弥漫,幽森的冥火映出了一袭飘散如云的白衣,踏过满地血污和残肢,恍若无物地穿过燎原的冥火。   他乌黑的长发在风雪中狂舞,皎洁的衣摆边黑雾翻涌,清冷的箫声穿透了漫天大雪。   一时间,仿佛云破天开,涤尽尘埃。朗月清辉般的人物。   “谢先生!”萧暥一惊。   谢映之手执长箫,静静道:“将军职责已尽,之后的战争,是我的。”   他说罢从容望向那神庙的断壁残垣。   萧暥第一次在谢映之清冷的容色间看到了一丝寂寂肃杀。 第258章 九幽之境+番外   朔风席卷着漫天飞雪在惨烈的战场上空回旋,林间黑雾吞吐,冥火燎原,仿佛一片地狱的场景。   谢映之道:“主公,将军,你们都已经中了冥火寒毒,不能再逗留此间。目前寒毒还只停留在表皮,谨记回去后就要以热水浸泡全身,越快越好,刻不容缓,若寒毒进入血脉,就极难拔除了。”   “但是先生,此间凶险。”萧暥话音未落。只听耳边一道凌厉的风声响起。   他骤然回头,只见一支长矛迎面疾射而来。   萧暥心中一紧,正要勉力拔剑。   魏西陵手中长剑已经炫起一道寒芒,雪气飞散,将那长矛当空将一断为二。   锋利半截的矛尖被弹射了出去,正中一名举刀扑上的阴兵的胸膛,当场将他钉在了原地!   好剑法!萧暥心中暗叹,   紧接着一阵清幽的箫声拂过耳边。   周围的那些杀气腾腾的阴兵忽然就像是散了架的木偶,纷纷垂下头颅,坠下刀剑。一个个神情茫然。   “闻声御敌。”魏西陵道。   公侯府和晋阳谢氏是世交,魏西陵早就知道谢映之颇有奇技。且他是玄门之首,应付这些非常之物,远远比他们要游刃有余。   沙场搏杀,面对的是敌人,而现在他们的敌人是一群死人。   “两位放心,此间凶险对于修玄之人,并无大碍。”他看向那黑雾袅绕,鬼气森森的峡谷峭壁,“我一定会带晋王殿下安全出来。”   他的语气不疾不徐,似乎让人忘记了这是在生死难料的战场,也忘记了周围都是面目狰狞的阴兵,那淡然的语调仿佛是草舍秋雨中围炉闲谈夜话。   说话间,谢映之还似有若无地掠了一眼萧暥空空如也的指间,某狐狸顿时有点心虚,把爪子往后缩了缩。   他正想要解释一下。   谢映之却了然一笑,“谷中的士兵尚在境中,只有主公和将军能将他们带出去,事不宜迟,两位快走罢。”   萧暥明白,他们留在这里,反倒会让谢映之分心。   魏西陵点头:“余下之事,就拜托先生了。”   但是问题来了,这谷中一般的战马不敢进,只有凌霄。那就只有两人同骑一马?   魏西陵看萧暥站在原地犹豫,道:“能上马么?”   萧暥一咬牙,“能。”   其实他刚才没骑马来,因为他大腿根那道伤,虽然捆扎过,但是可能这藤蔓的汁液有毒性,已经感染了。疼得厉害,擦着马鞍,受不了。   魏西陵想了想,率先翻身上马,然后伸出手。   萧暥怔了下,没多想就握住了他的手。   他浑身冻僵,手凉得像冰,魏西陵的手心温热,激得他微微一颤。   紧接着,魏西陵手腕一提,动作潇洒利落地将他拽上了马。   萧暥脑中轰然一响,卧槽!这不对啊!   他此时不是正常的跨坐,而是侧身坐于马背上。无所凭靠借力,只能紧抱着魏西陵的腰。这个姿势简直就像依偎在他怀里。   萧暥老脸顿时趟不住了,虽然他知道魏西陵是照顾他腿根的伤。   “西陵,等等。”   他话没说完,魏西陵一手揽住他的腰,一手控马缰。凌霄已经像离弦的利箭般疾射出去。   ***   谢映之似笑非笑地目送他们离开后,才淡淡道:“苏苏,出来罢。”   随即丛林间一团乱糟糟的灰色毛球滚了出来。   谢映之俯身道:“东西呢?”   苏苏眨巴了下眼睛,老老实实一伸脖子,口中吐出了一枚晶莹剔透的萤石。   这块萤石里存有灵犀宫的无数典籍,相当于苍冥族的国家书库,决不能落到那个黑袍人手中。   所以魏瑄刚被黑袍人劫走后,苏苏就紧追着去把萤石偷了回来。   谢映之将萤石收入袖中,苍青的声音立即从里头传来:“先生,魏瑄他快疯了,我喊不醒他。”   谢映之站起身道:“你不要急,告诉我怎么回事?”   “魏瑄他入境了,沉得太深,他听不到我说话了。他反反复复把自己困在前世之境里,一直在轮回着,我看他痛苦无比,又不肯出来,一次比一次痛苦,就好像要在那里呆到天荒地老,这样下去,他会疯的!”   “对了,先生。”苍青焦急道,“还有一个黑皮老怪物把他用锁链将他捆在石台上,周围都是黑气,我看他挣扎地石台上都是血。”   谢映之凝眉,他知道了,那是煞气。   煞气为心中积怨,哀愁,戾气,不甘等各种情绪所结。   此时,周围的黑雾又开始涌动起来,弥漫半空,周围的阴兵蠢蠢欲动起来。   一个小山般魁梧的阴兵口中发出一声嘶吼,手里森寒的刀刃刺破长空。   “先生小心!”苍青急叫。   “前世因果,今生轮回。” 谢映之信手轻拂,洁白的衣衫像云雾飘散,   那阴兵手中的钢刀顿时坠地,与此同时,林间泼天的黑雾顿时如海潮退去,慢慢沉下来,浓稠的黑雾在他膝下脚边起伏。   周围蠢蠢欲动的阴兵像提线的木偶人般齐齐地让开了一条路。手中的兵器再次垂落下来,锈蚀的刀尖在雪地和冰面上拖拽出刺耳的尖响。   谢映之旁若无物,从遍布河滩的面目狰狞的阴兵之间穿过,朔风呼啸,大雪满衣。   苍青禁不住悄悄看了看四周这些东西。   他们有些头骨碎裂,肌肉腐朽,面目扭曲,塌陷的鼻子,瞪着黑洞般的眼睛,豁口破裂的嘴唇里漏出森白的牙齿。   就算他是一只藏在萤石里的精,也不由发憷,为谢映之捏一把汗。   谢映之泰然道:“百年前,玄门与苍冥族之战,他们都是那时的士兵,死后怨气不散,被人使用了。”   他说着漫步走上石阶。   这是一条峡谷间的山路,蜿蜒而上,那山路很窄,如鸟道纵横,两边皆是绝岭万仞山,洞窟山间到处闪烁着灼灼冥火。   苍青四下环顾,不由心惊胆战。   崖间峭壁如林,如同尖笋般山石片片束立,其间不少坠落的士兵被穿透胸腹,永远挂在尖锐的岩石上,即使过了百年,其状惨烈依旧,下面是黑黢黢的暗流汹涌澎湃。   冥火在水下幽幽燃烧,照出一片淬毒般的汪蓝,隐约可以看到水中载沉载浮的的尸体,成百上千,密密麻麻。   地狱中的刀山火海,大概就是这个样子。   谢映之如闲庭信步,一袭如烟雨般的衣衫,飘飘洒洒。   “这是当年苍冥族与玄门之战所留,山崩地裂,河水倒灌。”他掠了一眼崖下,“这河原本是地下之水。”   苍青看着水中的累累浮尸,倒吸了口冷气,轻声道:“就像九幽黄泉?”   谢映之道:“你可以那么想。”   “那这些人都是苍冥族的士兵?”   “这有苍冥族的人,也有玄门的人。”谢映之道。   当年那场混战,哪里分得清。   说到这里他眉头微蹙。   此间就是地狱。   百年前苍冥族长老和玄门前辈最后那一场大战,他只是耳闻,没想到是如此地惨烈,乃至于时隔百年,这里的山川依旧残留着当年天崩地裂般的残迹。因为溯回之地的特殊原因,这些尸体没有化为白骨,而是以一种怵目惊心的形式留存了下来。   谷间的风很大,鼓起他袍袖翩飞。   他行走其间,如缥缈天地间一孤鸿。   一路往上行,隐约感觉到周围的黑雾又开始浓郁起来。谢映之忽然觉得衣袖被什么挂住了。   他是极为敏锐之人,浮埃纤尘都能体察入微,刚才这道上并没有阻碍。   回眸之间,他就对上了一张枯朽的脸。   这具尸体也许原本是卡在岩壁里,猝然滑落了下来。   引起他注意的是,尸体手中的一柄折扇。   扇面早就腐朽,但玉骨剔透,正好挑住了谢映之的衣袖。   谢映之不动声色地抬手托起了那只干枯僵硬的手,那手的指甲已经很长虬曲。   他的手仿佛已经和那折扇生长在了一起,化为一体,难分难离。   “先生快走!”苍青觉得而有点瘆人,“说不定是什么妖怪!”   谢映之轻轻扣了下他的手腕,那虬紧的手指终于松开了。   他取下折扇,插于腰间,继续前行。   苍青忽然发现他云淡风轻的容色里,有那么一刻,似乎有一丝动容的哀恻。   “先生你认识这个人?”苍青试探问。   谢映之道:“不认识。”   他识得这柄扇子。   鸟道的尽头是一处倒竖倾斜的崖壁,崖壁四周有白石的栏杆围起的池子,池子里密密麻麻全是骸骨。   这些人都是布衣,且衣衫五花八门,并不是统一式样的铠甲,看起来大部分是平民百姓。   谢映之蹙眉,这是祭祀坑。   苍冥秘术之诡邪就在于可以通过杀人祭祀,以亡者之怨念煞气来修炼,提升自身能力。贺紫湄孜孜不倦地想设千人祭是有原因的。   没想到百年前苍冥族的长老们为了对付玄门的前辈,在此间大肆屠杀族人,以造邪阵,大概由于当时景象惨烈,殉者众多,这煞气百年不散。   谢映之眉头蹙起,“埋骨之处,积尸之地,难怪有那么重的煞气。”   大雪从头顶的一线天中纷纷扬扬落下,在石板地上积了薄薄的一层。   “先生,往那里走。”苍青娴熟地带路。   谢映之往里走去,正是黑雾越来越浓重,几乎蔽目。但对他并没有什么影响。   那里是一处巨石的殿宇,一半嵌在崖壁上,正中是一个圆形的石台,四周悬挂着蛛网一般纵横的铰链铁索。   石台边有两根灯柱,其中一根残断的灯柱上点着铜灯,幽蓝的冥火照着魏瑄的脸一片清惨。   谢映之口中轻念一个诀,那束缚住魏瑄手脚的锁链就忽然松脱了。   谢映之信步上前,四周的锁链似乎有知觉般,对他避之不及般,像长蛇一样兀自纵横滑动起来,纷纷收缩进了石缝里。   接着,谢映之一拂衣袍在石台上坐下,探手一触魏瑄的额头,容色深沉。   魏瑄指间如流银般的玄门指环已经灼烧地通红,几欲熔化。   “先生,怎么样了?”苍青焦急问。   谢映之心中已是了然,明白了为何那黑袍人要带魏瑄来这里。   那个黑袍人必定是目睹他用玄火烧毁了月神庙后,对魏瑄的秘术天赋产生了念头,想要将他锤炼成他们的武器,所以才带他来这埋骨积尸之地。   修炼秘术原本就影响心智,而此间煞气极重,加上溯回之境的干扰,可以加速催发魏瑄心中的郁暗。   最后他的意识将会沉入溯回之境,再也无法复苏,而他就像那些人傀阴兵一样,会成为苍冥族复仇的武器。   带他来这里的人,用心何其恶毒且凶险。   “先生,魏瑄还有救吗?”   谢映之道:“将他体内的煞气渡出即可。”   他微微凝眉,不仅是将魏瑄身上的煞气引渡到自己身上,再将其化解那么简单。   还要将魏瑄困在溯回之境中的意识引导出来。   唯一的途径,就只有是谢映之自己进入境中,将魏瑄带出来。   谢映之清楚,一旦他将煞气渡于自身,同时又要入境去引导魏瑄,这个时候必然是他最虚于防备之时。   而那个一直都没有露面的黑袍人,恐怕等的就是这一刻罢。 第259章 南渡   谢映之倏然起身。破指取血,在雪地上迅速画下方位和相应符文,自己立于阵中央。   倾斜如斧劈的崖壁上冻结着冰棱,一根根像寒光凛冽的利剑般,笔直向下垂落。头顶的一线天里,阴风呼啸,飞雪纷纷扬扬飘落。   魏瑄身上的黑雾开始从他的指间,关窍中涌出,同时,四周积尸地里腾起的黑雾也开始从源源不断地涌向魏瑄,到徐徐转向了谢映之。   苍青在一边看得惊心动魄,他原本以为谢映之就只是把魏瑄身上的黑雾渡出,却忘了这里可是积尸地啊,周围还有如海潮般的黑雾汹涌起伏。   如果谢映之不把四面八方逼来的黑雾全部阻挡住,那么他一边为魏瑄渡出黑气,另一边,魏瑄又继续吸入黑雾,这就是白忙了一番。   所以,谢映之此时不仅是要渡出魏瑄身上的煞气,还要将周围的黑雾荡涤一清。   苍青想到这里,心中暗震。   周围可是万人坑积尸地,怎么可能把积累百年的泼天的煞气全部涤净?   纵然谢映之修为再高深,也不可能凭一己之力,渡万千怨灵。   谢映之的声音静静传来,“不用担心,我去境中带殿下出来即可。”   言外之意,只要他的修为能坚持撑过这段时间,就可以了。   苍青很想问他,如果魏瑄长时间不能脱离溯回境,谢玄首怎么办?   难道他就一直吸入此间无穷无尽的黑雾,他会怎么样?是变得和魏瑄一样如痴入魔?还是修为尽失?   谢映之淡然的神色,似乎在告诉他,不用问。   这个问题,他也没有答案。但他从容淡定的态度,莫名地让苍青觉得,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此刻崖的滚滚黑雾如海潮翻涌,围绕着谢映之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   谢映之一袭白衣在黑雾的鼓荡中轻轻飘浮,周身仿佛散着淡银的光华,如霜天月色中,涤尽尘污的濯水青莲。   ***   雪深林密,山势嶙峋,萧暥侧身倚靠在魏西陵胸前,只觉得风雪扑面,眼前乱石穿空,沟壑纵横。   不得不说这样侧抱着一个人骑马是很危险的,若非马术非同一般的人,绝对不敢如此纵马。   不消片刻,他们就回到了刚才的林地。   四周依旧静得窒息,似乎连雪簌簌落下的声音都纤微可闻。   那些士兵目光茫然地站在雪地里,雪已经很深了。   魏西陵一声令下:“上马,撤军。”   萧暥心想,这些人都是植物人了罢,能听明白命令么?   他这个念头还没有转过,所有人几乎不假思索齐齐翻身上马。   萧暥心中不可遏制地一震,这些士兵纵然没有意识,只要是主帅的将令,竟还能一丝不苟地执行。   ***   夕阳下,江山如画。   魏瑄坐在一处山坡上,凝目远望。   此时正是深秋,枫叶如火,照得谢映之白衣似云。   他在魏瑄身边坐下,淡淡道:“殿下知道,这是在境中。”   魏瑄并不意外会在这里看到谢映之,问道,“先生可识得这座大城。”   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斜阳依稀照着一座庞大的城廓,历经风雨的城墙显得灰暗苍凉,正是安阳大城。   谢映之知道他沉陷境中,道:“此处是溯回之地,三千世界众多纷扰,境中所见皆虚妄,殿下还是随我回去罢。”   魏瑄道:“先生,你看。”   只见远处的地平线上渐渐卷起烟尘,大地震荡,马声嘶鸣,滚滚铁骑化作一股洪流席卷而来。   安阳城上烽火点燃,浓烟冲霄而起。   谢映之眼色深寒:“北狄人。”   魏瑄道:“对。”   他话音刚落,只听轰然的一声巨响,安阳城厚重的城门被冲撞开,胡人的马蹄蜂拥而入,他们如同一群狰狞的饿狼,挥舞着弯刀,见人就砍,血光四溅。   城内顿时陷入一片混乱,百姓仓皇奔逃,街市血流成河,嚎哭冲天……   魏瑄似乎已经看过了很多遍,面色平静,“这是后元三年,朕驾崩的那一年。”   国丧未了,西北已狼烟骤起。   武帝在位期间虽然造就了大雍朝前所未有的盛世,但是他同时也大肆征伐,开疆扩土,使得海内虚耗,户口减半,百姓困苦,生民疲弊。   武帝驾崩后还不到一个月,赫连因连同西域数十个从属国一齐叛乱,一连攻克凉州、冀州、幽州、雍州、燕州,两个月内,五州沦陷,中原尽成胡人之牧场。   画面一转,他们到了江陵渡口,此时已是深秋霜降。   白茫茫的江面上,密密麻麻行驶着各种船只,官宦人家雇佣的大船,平民百姓搭乘的小船,挨挨挤挤,在深秋波涛汹涌的江面上艰难地颠簸起伏。   而岸上,更多的人面北而拜,辞别被战火夷平的故土,踏上南去的旅途。   中原沦陷,百万衣冠南渡,十月底,江风很大,吹不尽浩荡的离愁。   “传令江汉大营,调派战船接应百姓渡江。”魏西陵道。   “是!”   魏曦望着刘武转身出去的背影,颇为担忧道,“西陵哥,严冬将至,这些人如何安置是个问题。”   魏西陵道,“江州大小官员,世家大户所余之宅院,皆腾出安置百姓,所有酒楼,客栈,歌坊一律征用。”   魏曦皱眉道:“此番中原沦陷,南逃之民近百万,怕这还是不够。”   魏西陵道:“各郡多筹帐篷,传令各大营调集军帐,用于应急。”   “百姓南下避难,所携粮秣有限,传令各州府开仓放粮。”   魏燮忍不住嚷道:“西陵,我是粗人,说句不中听的,这回北方逃难来的人比我们整个江州的人口加起来,还要多出几倍,你安置不过来的,你再开仓放粮,这是要掏空我们的底啊。”   魏西陵看了他一眼,沉声道:“但凡渡江到了江州的百姓,断不会有一人饿死冻毙。”   说罢转身离去。   入夜,一盏寒烛映着他清冷的神色。   刘武推门而入:“主公,第一批渡江的难民都安置妥了。”   魏西陵道:“好,你去休息罢。”   寒夜里,案头灯烛爆开寂寂的火花。   灯下是一封旧信,信中只有一句话。   人言生难死易,今弟从归去之易,兄负社稷之难。   三十年多年过去,脆弱的纸张如同泛黄的寒叶,那人的字迹也已经黯淡模糊。   当年一诺,却让他用尽余生来履约。   “阿暥,你放心,我一定会守住江南,守住我们的家。”   如今中原沦陷,九州离乱,江南已不仅是他们的家,也是所有人的家了。   十天后,江陵渡口。   成千上万的百姓扶老携幼拥挤在渡口,寒风中,神情仓皇地等候着登船。   就在这时,远处的树林里扬起烟尘,紧接着,隆隆的马蹄声由远而近,大地随之震荡,风中飘来浓郁的血腥气,蝗潮般的北狄骑兵席卷而来。黯淡的天空下,银亮的弯刀高高举起。   渡口顿时就乱了。   “是蛮子!”   “快!快上船!”   众人惊慌失措,拥挤着拼命爬上渡船,不时有人因挤不上船而落水,被寒冷的江涛卷走。   渡口顿时一片混乱,惊叫声,哀哭声冲破天际。   赫连因一身皮甲杀意正盛,在中原战场的势如破竹让他颇为得意:“勇士们,中原已经没有可战的军队了,他们都是猪豚,是牛羊,杀光他们,攻下江南去!”   他举起马鞭指着涛涛江水道:“听说江南好,有十里荷花,三秋桂子,哈哈哈!”   紧接着,他的笑声戛然而止,出于多年狩猎的敏感,他感觉到了寒风中夹杂着一丝森然的杀机。   两边的树林都太安静了,安静地连一只飞鸟都不见。   大将屠闾见到渡口成千上万惊慌失措的人和散落的钱粮物资,眼睛都红了,“勇士们,给我冲,杀光他们!”   “等等。”赫连因喝住他,警觉地看向周围。   风穿过树林,落叶纷纷,林中隐约传来一阵低沉的号角。紧接着密集的马蹄声重重叩向大地,草屑飞溅。   “不好!”赫连因大叫。   几乎是同时,两支骑兵从左右两翼杀出,   他们与赫连因以往遇到的中原骑兵完全不同。他们人数不多,但装备精良,速度极快,像两支利箭冲入了北狄阵中。   由于这一个月来攻城略地,连下五州过于轻易,使得北狄军队对中原骑兵产生了一种错觉,觉得他们都是一群盲目的羔羊,战力低下,纪律松散。   可是这一次赫连因心惊胆战。   他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战术。   他们人虽然少,但是却如同一道犀利的闪电,冲入数万人彪悍的北狄铁骑中岿然不惧,往来冲杀队形不散,紧凑而有效率,时不时在敌阵中来一个惊心动魄的大迂回。将江岸边上万的胡人骑兵搅地阵型大乱,顿时溃成一盘散沙。   赫连因骇然不止,中原人竟然还有如此战力之军队!   当寒风中,魏字战旗猎猎飞扬的时候,赫连因彻底懵了。   屠闾道,“不可能!魏旷不是早就死了吗?”   九州皆知,魏西陵当年被萧暥所暗害,都已经死了三十年了!   可是天底下,除了当年的战神,还有谁能只用两支千余人的骑兵,就将他这在中原所向披靡、一路攻城略地的草原铁骑搅地阵脚大乱,乃至于瞬间土崩瓦解,毫无反击之力。   乱军之中,赫连因忍不住胆战心惊地回头。   天空冷雨潇潇。   苍茫雨色中,将军银甲依旧,战袍霜染,鬓似寒秋。   赫连因脑中最后的一丝侥幸顿时烟消云散,   “撤!快撤!”他歇斯底里地大叫。   几万草原铁骑被数千骑兵打得落花流水,溃逃而去。   魏西陵勒住马缰,断然道:“不要恋战,护送百姓登船。”   数千骑兵迅速围拢,寒雾中,无数的战船横在江面,一字排开,凛冽的杀意扑面而来。   赫连因狂奔出了十几里地,方才放缓马蹄,心脏怦怦直跳:“追上来了吗?”   “没有,他们撤兵了。”屠闾道。   赫连因长吁一口气,才慢慢缓过神来,叹道,“我以为魏旷已死了三十多年,没想到啊,战神尤在,风采依旧。”   看来想要拿下江南,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   他说罢又长吸了口深秋的霜气,面露忌惮之色,“究竟是何人,将这步棋埋得那么深。”   三十年前,那个人苦心孤诣,竟瞒过了武帝,瞒过了天下人。   江岸边有一处高坡,赫连因下马登山。站在山上可以看到乘风而去的猎猎战船。   想起刚才江岸边的厮杀,他深吸一口气,这些年来他统一草原十八部落,挥军南下,很久没有遭遇到这样的失败。   这种心惊肉跳命悬一线的感觉让他不由想起三十多年前夜袭横云岭。   过江后,魏西陵马不停蹄就去了江汉大营。   北狄胡人不善水战,要守住长江防线,断然不能让胡马渡江。   江陵大防严阵以待,百万铁索沿江而起。   魏西陵亲自驻守江陵渡口。一边接应南下的百姓,一边紧锣密鼓地备战。   另一边,赫连因开始打造船只训练水师。   赫连因面色阴沉,望着滔滔江水,他明白,要彻底打垮中原人,必须击败他们的战神,摧毁他们最后的支柱。   长江一线,战云密布。   ***   魏瑄面色凝重,道:“先生,我只能看到这里,之后的事情就看不见了,我若继续往前走,只会再次循环到兰台之变的那一夜。”   他的眼神忧沉,这些日子,他在境中不停地循环往复,将兰台之变,到胡人南下这段境,周而复始地经历无数遍。   谢映之看他的神色,心中已经了然。   这是何等的执著,偏念已深。   魏瑄道:“先生不觉得蹊跷吗?”   在境中,中原沦陷得太快了,短短半月内,连失去五州之地,北狄人长驱直入,势如破竹,几乎没有遇到像样的抵抗。   魏瑄想不通,他蹙眉道:“凉州不是没有防守,朕调派到朔方凉州一线有十万大军,都去哪里了?”   “所以殿下不离开溯回之境,是为了查清此事?”   魏瑄习惯性用力掐着自己的太阳穴,眉头紧蹙,“不,不是。”   他脸上显出苍白无力的苦楚,“我在寻找一个人,我想知道他去哪里了,朕这一生南征北战,开疆扩土,就是为了找到他留在这世间最后的一丝痕迹,可是三千世界,哪里都没有他的踪影,朕找不到他了。”   谢映之注意到魏瑄的用词,又变成了帝王。   他再次陷入混乱了,他开始分不清自己是谁。是武帝,还是魏瑄?   “先生,我不出去,我若出去,这境中一切就会再次发生。”魏瑄坚决道。   他终究被秘术影响了心智,将来他若登基,难保不会逐渐失去理智,再次将那人打入寒狱。   “我若留在这里,他就不会出事了。”魏瑄轻声道。   只要那人安好就可以了。   任何一个会伤害他的人,魏瑄都不会放过,也包括他自己。   谢映之静静凝视着魏瑄。   他此刻紧蹙眉心,俊美的脸容被挣扎和痛彻扭曲了。让谢映之隐隐想起了一个人,那大夏国的最后一任君王,是一个疯子。 第260章 突围   谢映之知道,修炼秘术和玄术有很大的不同。   玄术注重悟性,而秘术注重血统,这就使得大夏王室为了保证血统纯正,进行长期的族内通婚。结果就是很多资质极高的修行者不是天赋异禀的能人,就是偏执的妄人。   同时,玄术修行需要清心寡欲,心境宁和淡泊,而秘术修炼则需要激烈的情绪,这就使得修行者经常处于剧烈波动的情绪中,极不稳定。   而最强烈的情绪莫过于生死爱憎,所以,秘术中之便有了一种以杀生献祭制造怨恶煞气的禁术,极为阴邪。   谢映之凝眉,同室通婚的单一血脉,又以催发强烈波动的情绪,来获得修炼的突飞猛进,使得秘术修行中有一种说法,越强越疯。   之前在月神庙,魏瑄为了救众人,不惜效仿他将周遭的黑雾煞气全都吸引到自己身上,并最终以玄火与之同归于尽。   只是玄火却没有烧死他,反倒让他浴火重生。若这个时候他能及时赶到,就不会造成如今之局面,谢映之心中自咎。   现在魏瑄被掳掠到煞气比月神庙深重千百倍的积尸之地,神魂又深陷溯回之境。外有重重黑雾围困,内有溯回境里,前世爱恨离愁交织,痛不欲生,双重摧折之下,还有几个人能挺得下来。   越强越疯,黑袍人的目的也许就是想把魏瑄逼疯。成为苍冥族复仇的利器。   “先生也看到了,我如果出去……不但会害了萧将军,还会害了所有人。”   魏瑄的眼前再次浮现大雪纷飞中,阴森的寒狱里,那人苍白的脸容和血迹斑驳的囚衣。   紧接着,画面一转,残阳如血时,胡马踏破关山,五州沦陷,中原百万衣冠,仓皇渡江。   他的手指揪紧发根,骨节青白凸起,“朕一生穷兵黩武,乃至耗尽国力,胡虏入侵,中原沦陷。”   负了天下,也负了他一生的苦心孤诣。   魏瑄断断续续说着,随着他情绪剧烈地起伏,眉心的焰芒时隐时现,开始语无伦次。   “这都是朕之过……朕错了……”   谢映之环顾四周,石壁上到处都有烧焦的痕迹,岩石被烧裂,余烬未熄。大概是他痛苦之际,不能控制玄火之力所至。   魏瑄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压抑着喘息道,“先生,你快走,朕不想伤害你。”   谢映之眸中有恻怜之色。   到了这个地步,他还竭力克制着,没有歇斯底里,没有陷入疯狂,甚至还能保持一丝向来的矜雅。   “你伤不了我的。”一只轻如羽翼般的手落到他肩头,谢映之俯下身。   魏瑄痛苦抱着头,“朕……”   “你跟我说过,心似坚冰,志如磐石。”他容色沉静而坚决,“至今犹记。”   魏瑄清瘦的双肩猛地一震,蓦地抬起苍白的脸,正对上谢映之淡如琉璃的眼眸。   “溯回境中之事皆已是过去,不要沉湎于此。”谢映之道。   “你不是君王,将来,你也可以选择不做君王。”   “先生……”   谢映之轻叹了一声,“主公让我来找你,带你回去。”   听到那人,即使是从他人的口中,魏瑄顿时喉中一哽,心中涌起苦楚和甜蜜翻涌不息,却已经再流不出泪来。   唯有眼角渗出怵目的一丝血色。   谢映之见到暗暗心惊。他知道麻烦了。心魔已生。   魏瑄此时却已恢复了平静,眉间的焰芒也暗了下去,他微挽起嘴角,   “先生,在月神庙,我已经跟萧将军说定了,我在塞外很好,不会再回那个皇宫了。”   “你们成全我罢。”   谢映之蹙眉。   看来魏瑄此时还不知道情况之严重。   他心魔已生,作为玄首,就断不可能让他留在这里,让他陷入混后,成为苍冥族复仇之工具。   而且既然魏瑄都那么说了。如果是卫宛,一定会在这个时候彻底摧毁他,让他身陨魂消。   但是,月神庙时,魏瑄凭一身孤勇,将自己燃成火焰,救了众人,最后却落得入魔,神魂俱灭的下场。太凄惨了。   玄门无情,但谢映之当时也说过,玄门不会惩激扬义气之士,不能寒天下之热血。   “你随我出去,我有办法替你徐徐化解。”谢映之道。   “但是我已经”   谢映之罕见地打断别人的话,“纵然你真的入魔了。我会将你囚于玄门的断云崖。永远不见天日。”   他倏然站起身,决然道,“你放心,到时我必不会手下留情。”   但他没有告诉魏瑄,他也跟卫宛许诺过,“若他将来入魔,我引咎辞去玄首,与他同罪。”   “先生。”魏瑄抬头看向他,黯淡的眸子方才掠起一线清明,   就在这时,旷野西风中传来一阵鬼魅般的琴声。   魏瑄瞳孔骤然一缩,脸色清惨,额间的焰芒再次幽幽地燃起。   谢映之心中凛然,这琴声竟透入境中,催使魏瑄刚稳下来的神智,再次波动起来。   魏瑄痛苦地掐住眉心:“先生,我出不去了,你快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殿下,稳住神。”谢映之笃定道,   说罢随手颉取一片纤长的柳叶,含在唇间,清悠的柳笛声如水波一般缓缓荡漾开。清宁祥和,与那诡谲的琴声萦绕在一起,不分上下。   魏瑄额间的焰芒随之时隐时现。   “先生,先生!”   紧接着,苍青的声音紧接着在谢映之耳边急促地响起。   “老妖怪来了!当心!”   境外,   冰封的崖壁上,无数的冰棱如枪刺一般挂下。   那黑袍人站在浓雾之中,抱着少了一根弦的琴,单手随意地拨出诡谲的不成韵律的琴音。   随着越来越快的节律,崖壁间风雪骤紧,冰霜迅速弥漫。   苍青紧张道:“先生,你听得到我说话吗?”   “这老妖怪修炼的是冥火寒冰之气,他是要将你封冻在这里。你再逗留在境中,身躯就要被冻成冰了!”   境中,谢映之微微凝眉,对方果然是候着时机,让他陷入两难。   他若继续留在境中,就等于放弃自己的身体,身躯死去,他的元神就永远只能困在境中,但是他若现在撤出境中,则就是放弃了魏瑄。   琴声越来越急,崖下已成了个巨大的雪窖,寒风肆虐,冰霜加身。   谢映之衣袍的下摆衣襟被冻住,冰雪迅速地爬上他的脚踝、膝盖。要将他凝成一尊美轮美奂的冰雕。   “早闻谢玄首品貌九州第一,今日一见,果然是瑶池月下谪仙中人。”   黑暗中,那声音就像诡艳的花朵吐出的毒雾,馥郁又芬芳,低沉又浓丽。   那黑袍人手不离弦,向谢映之走来,带着欣赏看向他。目光所及之处,冰霜迅速越过谢映之的膝盖,向上攀去。   “我劝先生还是放弃不相干的人罢,保住自己比较重要。先生此等琼姿神貌,葬身于此,太可惜了。”   随着那黑袍人冷冷游梭的目光,冰霜迅速他身上蔓延,攀向他的腰间。   “看来谢先生此刻已经听不到我说话了。”   他目光一凝,迅速蔓延的冰雪停在了谢映之腰际。   “这是什么?”黑袍人伸出苍白又纤长的手指,若有若无拂过他腰间,刚想抽出那骨扇,手忽然被什么刺了一下。   他骇然倒退了半步站定,琴弦齐齐震响,紧接着根根断裂。   “阁下还是不要随意动他人之物。”谢映之淡漫道。   黑袍人明白了,那骨扇上被施了非同一般的玄术,若非玄门之人碰触,就会被震去心魄。   若不是那琴替他挡了一遭,刚才被重创的就是他了。   琴已毁,黑袍人毫不犹豫地弃琴。   接着他阴森森地看着谢映之:“看来先生还是保住自己比较重要。”   然后他似漫不经心地整了整袍服,“先生毁了我的琴,如何偿?”   他话音未落,袖中忽然腾起冥火,寒气顿时迅速向中央聚集,崖壁上的冰锥承受不住而顿时断裂,犹如冰矛般向谢映之疾射而来。   谢映之一动不动,微抬起手,指尖轻轻一弹,雪亮的寒光映出修长的手指,那冰锥兀自掉头,向那黑袍人疾射而去。   黑袍人向后疾退,凌空飞掠数丈,袖中一翻,四周的冰雪立即卷起一阵狂澜,向谢映之扑去。   谢映之衣袖一拂,面前身上的冰霜都碎做了漫天浮光。   “谢玄首果然有手段。”黑袍人森然道,他手心寒光一闪,四周冥火腾起。   崖壁中的长索忽然如蛇一样窜出,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卷住了魏瑄的身躯。   魏瑄此时毫无意识,被这一阵大力抛飞至空中。眼看着就要摔落崖下。   崖下滚滚浊流里,矗立着万仞刀锋般的岩石,片片林立如无数利刃。水中的冥火映出一片汪蓝,无数古尸载沉载浮。   摔到崖下,不是被卷进洪流,就是被刀山刺穿身体。   谢映之身形如同惊鸿白鹤,轻轻掠起,倏然间已绰立于其中一片石刃上。一把握住了魏瑄下坠的手腕,一袭白衣在风雪中飘摇。   黑袍人阴森森道:“谢玄首果然不会见死不救。”   谢映之心中一凛。   此时他立于石刃之上,崖下波翻浪涌,黑雾骤然腾起,雾中似有风雷滚滚,泼天的煞气冲霄而上。   这浓郁的黑雾比之前更为阴寒彻骨,雾气中有一种他从来没有经历过的阴郁、暴戾、憎恨、不甘,各种无比强烈、又无比绝望的情绪冲撞在一起,如同烈焰熔岩般,几欲从地底喷薄而出。   冥火照着水中汪蓝一片,河水如沸,水中的古尸翻腾浮沉,浸泡得发白浮肿的面目和一团团水草般的头发,看得人头皮发麻。   谢映之暗惊,这些普通的平民就算死了成千上万,也不至于使得此间戾气达到这种程度。这水下莫非还有什么东西,甚至比这千万人的祭祀坑还要煞气深重!   此刻谢映之紧握着魏瑄的手,注意到他指间的玄门指环散发灼目的血光。   谢映之心中一沉。   他握住魏瑄的手的时候,那玄门指环就如同戴回到他自己指间。   “果然,只有你才能把它引出来。”黑袍人徐徐道。   谢映之淡淡道:“此间煞气深重,你们在崖下埋了什么?”   黑袍人得意道:“看来谢玄首果真不知道当年的事情。这么重要的事玄清子都不告诉你,还真像他的为人。”   他冷笑了声,“玄门都是如此虚伪。”   他话音未落,周围的黑雾形成一个漩涡向他们席卷而来,谢映之周身凝起柔和的光芒,护住魏瑄,黑雾翻涌中,他清皎的面容恍若透明一般。   “谢玄首如果还是想以一己之力压住此间煞气,就错了,这不是煞气,这是大夏国亡国之怒火。谢玄首,你已经把它引出来了,你挡不住的。”   谢映之听说过,当年大夏国灭亡之时,最后一代国君,那个疯子将整个都城都焚烧殆尽。   崖间浪潮翻涌,风雷乍起,激起无数漩涡,四周的古尸都开始挣扎翻腾,一双双空洞的眼中流露出狰狞,齐齐向他们转来。   汹涌激荡的河水间,一座座石刃轰然倒塌,谷间地陷山崩,恍若地狱场景。   ***   林间风雪骤紧,魏西陵策马之际蓦地回首,就见先前林间熄下去的冥火又再次腾起。   峡谷里河流翻涌,水面上黑雾蒸腾弥漫。   冥火阴寒之气入骨,萧暥艰难咽下一口血,道,“西陵,谢先生不会出事了罢?”   他话音未落,地面骤然断裂,一道宽达数尺的裂缝横亘眼前,魏西陵纵马一跃,凌霄扬起四蹄,当空掠过。   “不会,先生向来很稳。”魏西陵道。   等他把萧暥和那些失智的士兵送出岭,再折回去接应谢映之。   大地不断地龟裂,地缝里升起黑烟,到处都是犹如地火般的冥火,空中不时有碎石轰然塌落,树木横倒,枝丫藤蔓拦路。   山崩地裂,顿时险象环生。   魏西陵马速不变,“保持队形,跟上!”   数十名骑兵立即默不作声地迅速靠拢。   就在这时,北风呼啸中,四面八方隐隐传来了低沉的咆哮声。   萧暥心道不妙,卧槽,阴兵又诈尸了?   树丛后一大片积雪簌簌滑落,“西陵!”   魏西陵策马之际,长剑凌空挥出,将那团黑影当空一断为二。   刺鼻的朽烂味扑面而来,黑洞般的眼窝里爆出怨毒的光芒。   萧暥心中一凛,这些东西还会偷袭!   紧接着他发现四周的丛林都跟着簌簌颤动起来,一时间林间风声鹤唳。   “西陵,这些阴兵不仅会偷袭,还会战术配合!”   他们就如同狩猎时潜伏在林间的饿狼,行动敏捷,凶猛,相互配合驱赶猎物。当年苍冥族的士兵是这样一支军队吗?   魏西陵不慌不忙道:“左右翼展开,雁行突围。”   随着他一声令下,队形迅速且有效率地变幻起来。   萧暥愕然,他没有搞错吧?这些士兵目前连意识都不健全。   虽然他们不再应答,但依旧能精确地执行将令。对主帅抱有何等的信任才能做到这个地步。   从这一点上,萧暥意识到,在战场上,他是无论如何都不能赶超魏西陵了。   沉默的军队,让他动容,让他震撼。   他抬头看向魏西陵。   “抱紧我。”魏西陵静静道。   风雪中,萧暥只听到耳边风声呼啸。马嘶声,古尸的低吼声,咆哮声,兵戈碰撞声此起彼伏。   萧暥这些年,生死场面见得多了,曾经为天下遮风挡雨,终也会有人为他披荆斩棘。   这一次,什么都不需要想,只要抱紧他。   ……   迷迷瞪瞪间,他看到自己攀着飞檐角上的石兽,下面围了一群束手无策的人。   “梯子够不到那么高啊。”   “跳下来,也接不着,望楼这么高,孩子那么小,一阵风就给刮跑了。”   他想起来了,那是魏西陵第一次跟魏淙去江汉大营。   萧暥那时候刚到公侯府才几个月,深宅大院里,没了市井的喧嚣,他不习惯。魏西陵走到哪里都挂着一个小尾巴。   于是,去江汉大营那次,魏西陵大清早默不作声走了。   三天没有回府。   方宁说:“阿暥你太讨厌了,西陵哥去江汉大营,不要你了。”   永安城里传说有一个地方能望见江汉大营,那就是大望楼。   结果,爬上去,下不来了。   天下起了雨,檐上一片湿滑。   萧暥的鞋子都滑落了,一只细嫩的小脚丫无措地悬在空中。   魏西陵赶到的时候,望楼下已经围满了人,七嘴八舌。   “我去接他。”魏西陵道。   “少将军,不行啊,檐上湿滑,太危险了,还是等君候回来,调军中的攻城云车。”   魏西陵看着风雨中那只瑟瑟发抖的小狐狸,他根本坚持不了那么久。   他不假思索卸甲上了望楼。   正是四月,细雨霏霏,魏西陵肩膀上都湿了一片。   “阿暥,抱紧我。”他说。   他一路策马赶回,衣衫上有驿外蓠蓠青草的气息,清爽宜人。   ……   萧暥猛地一回神,就看到满地的残骸和四周如潮水般涌来的阴兵。   “西陵,太多了。杀不完。”萧暥心惊道,“而且……”   此刻遍野都是深不见底的地缝,黑雾弥漫,地缝还在扩张蔓延,林间到处都是塌陷的乱石和压倒的树木。   完全是靠他们绝佳的马术,在林间和这些阴兵古尸迂回纵横突破。   但是一边是急速裂开的大地,一边是十面埋伏蜂拥而上的阴兵。纵然魏西陵是战神,这会儿手下只有数十骑。   难不成这里真要成为英雄末路了吗?   就在这时,魏西陵一夹马腹,“两翼展开,全速前进。”   萧暥一惊,这种阵型是强大的骑兵军团作战时碾压步兵所用的,这会儿他们只有数十人,用这种阵型展开,就极其容易受攻击,简直就是活靶子。   果然,林间的阴兵立即躁动起来,像吸血的蚂蟥一般紧追不舍地盯了上来。   萧暥看着身后密密麻麻穷追不舍的阴兵,正想着魏西陵在打什么主意,紧接着,眼前忽然横入一道急速崩开的地缝。   草!完了!   “小心!”他话音未落,只觉得身体已经凌空腾起,几乎能感到耳边风声乍响,本能地紧紧抱住那人。   凌霄四蹄腾空,骤然越过了地堑。   再回头看,一众阴兵反应不及,纷纷前赴后继地摔进了地堑中。地堑中烟尘滚滚腾起。   迅速阔张的地堑在他们和尸群隔开了一道深深的裂谷。   萧暥看得连连倒抽冷气。魏西陵向来指挥很稳,这一次也是兵行险招。没想到比他还敢赌。   魏西陵掠了一眼,数十名骑兵,一人未少。   “撤军。”他道。 第261章 分神之术   崖下恶浪滔天,阴风肆虐,冥火灼灼,黑气弥漫,群尸躁动。幽冥炼狱刀山火海不过如此。   四下屹立的岩石接二连三地塌陷,坠落进翻腾的水中。谢映之眼疾手快一把拽起昏迷的魏瑄,同时摘下他指间的玄门指环,戴回自己手上,紧接着他衣袖一拂,魏瑄的身躯如同乘风而起,稳稳落到了一处山崖之上。   黑袍人冷笑:“看来谢玄首是有觉悟牺牲自己了。”   谢映之清楚,这地底下的东西是冲着玄门来的,魏瑄戴着玄门指环,就被那东西误以为是玄首了。   狂澜翻涌,头顶的冰壁纷纷裂开砸落下来。又在接近谢映之咫尺之处,碎裂为漫天剔透的冰晶。   他站在一片冰霜中,“这既然是苍冥族和玄门的恩怨,与他人无关。”   黑袍人道:“玄首的胸怀和担当让人敬佩。不知以你的修为能撑多久?”   他话音未落,地渊中的黑雾忽然化作狰狞的巨蟒腾空而起起,与此同时,四周石壁里射出十三根寒铁长索,紧紧铰住谢映之的双腕和腰身。   席卷而来的黑雾中裹挟地火风雷,如同万刃加身,又像无数的透骨之钉穿身而过,谢映之的身形禁不住轻轻一晃。   黑袍人得意道,“本来我是想锻造那小子的,不过没想到你们把那东西给引出来了,不如好好享受罢。”   狂风骤雨鞭笞中,那道洁白的身影,飘摇如同风中的纸鸢。   “它会占据你的身心,今后谢玄首就是我苍冥族的人了。”   铁链绞紧他的双腕,殷红的血顺着铁链流入下面地渊中,谢映之抬起苍白的脸容:“它是什么?”   “现在告诉你也无妨,这是我王留下来的一件东西,百年前,烈火焚城之际,苍冥族诸位长老拼死从海冥城带了出来。”他一字一句道,“我族复仇的怒火。”   谢映之心中暗惊,苍冥族极其善于造物炼器,摄魂箭就是出自他们之手,难道是当年的那个疯王造出了什么不可置信之物。   他淡淡道:“你们的君王修炼秘术入魔,导致国内发生动乱,发狂之际将都城付之一炬,都是咎由自取。”   “难道不是你们玄门从中作梗?你们对我王留下之物很感兴趣,不惜千里迢迢,一路追截到了这溯回地。”   黑袍人有些失去耐心,“我已经说得很多了。”   他发现谢映之到了这个地步,居然还保持神智清明,此人修为如此之高?   但如果不能摧毁他的神智,就没法控制他。   想到这里,黑袍人五指断然一攥,十多根铁索骤然绞紧,谢映之腰际手腕骤然都勒出醒目的红痕,鲜血从他浅淡的唇边溢出,沿着清致的下颌不断淌下。   此时他立足的岩石上,已经到处都是斑驳的血迹,血沿着岩缝淌入翻涌的水中。在一片淬毒般的汪蓝中,层层绽放出嫣红的花朵。   黑袍人竟着迷地看了一会儿,阴森森道,“谢玄首别忘了,这里是溯回地,你对自己的过去一点兴趣都没有吗?”   ***   征平三年,大梁北军中发生时疫。   谢映之放下信笺,递给纪夫子和苏钰。   苏钰看罢立即道:“这哪里是云大学士的想法,这分明是萧暥的意思,他知道自己名声太差,如果他写信请纪夫子北上,必然会遭到拒绝。”   谢映之道:“怕也有为伯恭避嫌之意。”   萧暥自知名声不好,才托云渊写信,是不想让玄门跟他扯上关系。   纪夫子道:“士兵无辜。师父,我这就动身。”   苏钰道:“夫子,他们哪里无辜了,京城流血夜,他们杀的人还少吗?”   谢映之道:“伯恭你就不要去了。”   “但是,师父……”   谢映之静静道:“我去。”   苏钰猛然一震,气息都有些不稳了:“萧暥声名狼藉,行为败坏,先生一身皓皎,与此等人本是云泥殊途,为何要……”   谢映之静静用眼神打断了他,“昨日有一位故人来访,我问及他萧将军为人。”   苏钰脱口道,“是谁?”   谢映之不答,兀自抿了口茶道:“他说识人如同照镜。”   “什么意思?”苏钰忍不住问。   谢映之道:“千人万相,自己是何模样,不能问别人,更不能道听途说。”   “先生谪仙中人,风采神秀,气度飘逸,何须他人多言。”苏钰道。   “师父不是这个意思。”纪夫子道:“师父是说,自己生得是何模样,不能听别人怎么说。有求于你之人,会说你面如冠玉,器宇轩昂,厌弃你的人,会说你獐头鼠目,面貌可憎,想知道自己究竟生得什么模样,要自己去照镜子,亲眼所见,方才为实。要了解一个人,也就像照镜子,不能道听途说。要自己去见。”   谢映之颔首:“伯恭之言,深得我心。”   纪夫子行医踏遍九州,深知民生之艰苦,和苏钰这样不知世间冷暖的公子不同。   苏钰想了想,尤有些郁愤不甘,“萧暥此人飞扬跋扈,四面树敌,仇家甚多,此番军中的时疫很可能是有人复仇。玄门还是不要去趟这浑水。”   谢映之看向苏钰的眸中有一丝严厉,“玄门并不怕事。”   到大梁后,谢映之亲自去了北军查看诊治之,让军中的医官按照药方调配完药剂。   然后道,“伯恭,你回拜云先生,不要提我来了。”   “师父去哪里?”   片刻后,   谢映之环顾这空寂的庭院,“将军既不在家,我闲来无事,可以等。”   徐翁冷汗涔涔,哪想到这名动天下的玄门之首竟连个拜帖都不递,突然来此,虽是名士风度潇洒不羁,但也令人无措,他一时不知如何接待。   “我引先生去书房小坐。”   “有劳家老了。”   此时正是四月,院墙外的海棠花开得热闹,这庭院里却是满目荒凉,春风不度。   “这院子从来都不拾掇么?”   徐翁道:“主公从小在山野长大,漫山都是野草,这院子的里杂草也就让我们留着了。先生见笑了。”   谢映之淡漫道:“倒有野趣,别致。”   没想到此人权倾朝野,却孑然一身。府中别说堆金积玉,连像样的摆设都没有,甚至有几分衰败荒芜。   萧暥的书房里也很简单,几乎一目了然,书架,案几,剑搁。风格皆冷硬素朴。   谢映之随意浏览,架上的书虽以兵书为主,门类却杂得很,地理,博物,农桑,游记,医药,曲谱等等,除了经文典籍,其他的书应有尽有,可见此人行事不守规矩,路子又野,读书也不拘一格,什么都看。   他随意取了一本,信手一翻,忽然脸色微变。   正好这时门开了,谢映之骤地一惊,书啪地掉落地上。   来人容色苍俊,一身玄甲带着铁血的气息,清越的声音里透着早春料峭的寒。   “听说谢先生来访……”他话没说完,就看到了地上翻开的书。   风兀自拂动书页,几张画页隔在两人之间。   尴尬……   谢映之清皎的脸颊似轻染烟霞,长眉紧敛。   云水清致中起了微澜。白衣不染,却似挽一缕暗香。   此等神姿饶是萧暥这老兵痞子,这会儿也看得出神片刻,才反应过来。暗叹果然是九州第一的品貌。   随即他反思了一下,他都干了什么好事……默默躬身捡起了地上那本御中术。   其实这是常识性书本,他真的是当做研习读本,没想到对谢先生打击那么大。   谢玄首清宁淡泊,高洁孤逸,一身皓皎,不染世间烟火。看到这种东西,对他简直就是亵渎。   谢映之颇为不忍直视,“此等书籍,将军难道不该收起来吗?”   竟堂而皇之放在书架上。   萧暥心道,来他书房的一般都是老兵油子,讲的是实战,根本不屑看这种纸上谈兵的东西。而他也不会想到谢大名士会来他这里,且如此不羁,拜帖都不递,直接便登门了,搞得他措手不及。   他倒也不尴尬,挑起眼梢,竟然露出了小狐狸般狡黠的眼神,似乎还有点委屈,“我以为先生什么都懂。”   他眨眨眼睛,看向谢映之,分明写着,没想到先生那么单纯?   他还敢说。   他以为谢映之这大概就要拂袖而去了。   谢映之一撩衣摆,在案边坐下了,针锋相对道:“以将军如今的身体,还是别做游思妄想。”   一针见血,这就很不给人面子了。   萧暥愕然。其实这一阵子噬心咒反复发作,他一直强压着,竟被谢映之一眼看穿。   谢映之凝眉,此人去找云渊求助,单说军中时疫,自己病重,却一字未提……   谢映之回到宅邸已是入夜时分。   “伯恭,我看来要在大梁住一阵了。”   ……   两年后,东北前线。   风雪正紧,帐内一盏青灯,映着萧暥清惨的侧颜,烛火下苍白的脸容近乎透明。   谢映之抬手揩去他唇边的残血。   纪夫子道:“萧将军这病凶险,必须立即撤兵,回京调养。”   谢映之静静道:“他不会退兵,这么多年,他靠着这连年征战一口气撑着,一旦收兵回京,他的身体只会越来越差,如果此战不能一鼓作气拿下幽燕之地,今后恐怕再也无力和北宫达决战。”   失此战机,天下一统将不可能实现。   他凝神想了想,清瘦的手微微攥紧袖袍,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伯恭,千叶冰蓝给我。”   纪夫子骇然失色:“师父,那是苍冥族的邪术,会折修为。”   他轻声道,语气却很坚决:“伯恭,我有分寸,你守在外面,不要让人进来。”   画面夏然而止。   “怎么了谢玄首,为什么不让看了?”黑袍人意犹未尽道。   言罢他的心中却隐隐起了一层忌惮,谢映之竟然能主动截断溯回之境。都到了此般地步,似乎这主导之权依旧还在谢映之手中。   一念及此,他猛然发现不对劲。环顾四周,才发现刚才他潜入谢映之的境,等闲观看之时,不知不觉间,这十几条冰链已经从谢映之身上脱离,如巨龙盘绕,如蛛网散开,悬浮在空中。   由于铁链浸透了他的血,那地渊中涌出凶煞的黑雾,仿佛是贪婪地舔舐着长链上美味的鲜血,正沿着铁链滚滚翻腾。   黑袍人深吸一口气:“不愧是谢玄首,片刻之间就布下了伏魔大阵。”   要困住地渊下这无比凶煞的东西,只有伏魔大阵。   他嘴角微微勾起,“谢玄首你是不是忘了什么?”   谢映之峭立于山岩之上,白衣翻飞,周围黑雾鼓荡,冥火幽幽。   他流了那么多血,又吸入那么多黑雾。   黑袍人冷笑,“伏魔大阵需要巨大的法力支撑,一般要数名法力深厚的长老,站于不同方位合力驱动,就算是你师父玄清子,也别想以一人之力起这伏魔大阵,你战损至此,自保都困难,哪来的法力来支撑这大阵,这只是一个好看的架势罢了。”   他说着手中再次凝起冥火寒焰,“我现在就把你这阵给拆了!”   说罢四周的冥火同时腾起,半空中的锁链随之剧烈震荡。幽蓝的冥火映得谢映之苍白清冷的面容,带上几分诡艳阴森。   “谢玄首,我本不想杀你,可是……”   他话音未落,铁链上幽蓝的光忽然一霎,骤然间变得白亮炙热。   盘绕在锁链上的黑雾像是被什么刺痛了一样,骤地狂乱冲撞起来,锁链在半空中剧烈无序地颤抖,像有什么东西想要夺路而逃。   黑袍人愕然,“你做了什么?”   “你大概忘了谁。”谢映之淡淡道。 崳E系E拯E丽X   他话音刚落,无论是水中,还是四壁,幽蓝的火苗都刹那间变成了炽热的白光。   黑袍人猛然一震。这才想起,那小子去哪里了?   热焰沿着锁链形成了一条火龙,涤尽一切的玄火和那寒厉的黑雾纠缠在一起,空中鼓荡翻腾,犹如巨龙缠斗。烈焰之下,冰雪消融,森寒之气一扫而空。   黑袍人震愕,谢映之不是早就已经把那小子抛弃在溯回之境里了吗?他现在应该已经深陷境中,痴魔癫狂了。   “分神之术罢了。”谢映之道。   黑袍人心中猛地一紧缩。   所谓的分神,在寻常人用来,就是一心二用,极为聪明的人都能办到,譬如魏瑄在含泉山庄时,大庭广众之下,向萧暥暗递消息时就用过此法。   但是比起普通人的一心二用,分神之术,对于修行之人来说,就是元神一分为二。   谢映之一边留在境中,替魏瑄涤清被磨音困扰的神智,同时,又分神出境,竟然与他周旋到了现在。   黑袍人倒吸冷气,所以谢映之与他战至此刻,其实只有一半的元神,也只用了一半的法力。难怪他会被自己所束缚!但即便如此,他还不动声色在这四周布下了伏魔之阵。   这人的修为高到什么地步了?   就在这时,半空中白光乍然眩目,铁链终于承受不住被玄火烧熔,裹挟着那团团黑雾一起坠下了地渊,河水沸腾,水中翻覆的古尸,周围的祭坑顿时都化为灰烬。   紧接着那火焰忽然化成一阵热风,卷地扑面而来,掀起了黑袍人的袍摆。   “等等。”谢映之话音未落,手中长箫掠起一道柔淡的光弧。   魏瑄只觉得面前清风拂过,一股阴毒的流沙被凌空挡了回去。   黑袍之下,暗沙扬起,除此以外,竟一无所有。   “先生!这……”魏瑄讶异道。   这人不存在的吗?   “聚沙成影之术。”谢映之道。   他说罢心中凛然,果然彼此都留了一手。   ***   林间的冥火渐渐熄灭了,大地停止了龟裂,弥漫四野的黑雾也逐渐消散而去。视线顿时一清。   “主公!”一名士兵终于回过神来,有些弄不清楚状况,紧接着就见到主公怀里抱着一个人。   于是,更弄不清状况了……   萧暥此时已经迷迷瞪瞪,在颠簸的马背上,只记得紧紧抱住他。   凌霄在林间风驰电掣,他的脸颊倚着那人的下颌,温热的气息拂到他细致的肌肤上,又柔又暖,像四月的熏风,漾到心底。   萧暥脑子里糊里糊涂地想,奇了怪了,这人明明那么冷。   而且他这也不是第一次和人同乘一马了,以前怎么就没有这种感觉。   数个时辰后,岭外,风雪中燃着火把。   云越眼神复杂地看着他们。   而更让萧暥绝望的是,不仅是云越,他身边还有严苛的卫夫子。   完蛋了!某狐狸干脆把脸埋在魏西陵胸前,表示我昏倒了,我什么都不知道。你们也什么都没看到……   “将军,主公怎么了?”云越急道。   “他中了寒毒,立即送他回营地,用热水浸泡全身,逼出毒气,我去接应谢先生他们出来。”   “魏将军,恕我直言,你脸色苍白,寒毒已入血脉。”卫宛严肃道,   “必须即刻逼出寒毒,况且这本是我玄门之事,我去接应殿下和映之。”   卫宛的苛烈和固执天下闻名,魏西陵知道多说无用,“拜托夫子了。”   ***   北狄大营   大帐中经过一番收拾,显得空荡荡的。那些新婚燕尔时用的铜镜妆台、琴案罗帐,以及所有华而不实的装饰全部撤去了,整个大帐显出了原始粗粝的本色。   “大单于,这些东西也都不要了么?”一名士兵抱着堆满是泥尘的锦缎罗裙进来道。   阿迦罗回头,目光阴沉,浓眉簇起,不知道在想什么。   那是他以前费尽心思从中原有名的铺子里给萧暥订制的罗裳锦袍,如今,那些光华的丝绸、柔软的锦缎,被萧暥手下的匪兵粗暴地践踏,野蛮地抠出镶嵌珠宝后,随意丢弃在地。   阿迦罗拽起那一件绣衣软烟轻羽般的裙摆,狠狠揉紧成团,就像握紧那人发间浅淡的芷兰清香,然后决然转过身,下令道,“都烧了。”   栾祺走进帐来的时候,正遇上两名士兵抬着满满一箱灼目的华服出去。   “大单于,刚得到的消息,中原人率军去了西北方向。”   阿迦罗眼皮陡然一跳,西北方?莫非是望鹄岭?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大可能,去那地方做什么?但无论如何,中原人率军在外,此刻大营必定空虚。   他沉声道:“栾祺,部落的事务就交给你了,你知道怎么办。”   栾祺一惊,“大单于莫非想去劫营?”   阿迦罗面色阴沉,一双琥珀色的眼睛炯炯有神。   “但我们部落中已经没有多少控弦之士了。”栾祺担忧道,这个时候他们根本没有实力去劫中原人的营寨啊。   阿迦罗道:“正因为这样,中原人也绝对想不到,我会在这个时候去偷营。”   “我要取回一件东西。”他一字一句道。   栾祺心中一震,“莫非是?”   他脑中迅速闪过几天前,阿迦罗以单于铁鞭再次召集部众。   “那只是普通的马鞭。”阿迦罗道,“当时族人刚遭劫难,惊魂未定,不会仔细看。”   栾祺明白,废墟中无措的族人只需要一个可以带领他们的人。   “但是如果我将来要统一十八部落,没有单于铁鞭是不行的。”   当初他把单于铁鞭送给萧暥当做聘礼,结果,萧暥摧毁王庭,屠戮族人。血溅月神庙,盟誓已毁,只剩切肤刻骨之恨,亡国灭族之仇,他要取回铁鞭! 第262章 美景良人   漫天的大雪已经停了。   厚实的披风下,萧暥探出头。   只觉得外头朔风扑面,月光照着莽莽苍苍的草原,银装素裹,辽阔壮美。   没想到大战之后,竟是如此这般的美景。   美景当遇良人。   萧暥脑子里又开始不着边际了,他望着月光下千里冰封的雪原,顶着风霜,努力想象了一下自己揽着如花美眷在雪地里纵马驰骋的场景。   还来不及他心里美的,结果一阵夹带着碎雪的朔风扑面而来,冻得他吸了吸鼻子,赶紧缩了回去,抱紧了点魏西陵的腰身。   顺便他悄悄抬头瞥了一眼魏西陵。   塞外的月色映着魏西陵一身银甲寒光四溢,战袍如雪,凛冽逼人。   萧暥思忖着,这人本来就冷峻,在这冰天雪地里,更是绝配。   难怪他即使有好名声好模样好家世,但冷得跟个冰雕似的,照样和他这乱臣贼子一样没老婆。   其实没老婆也就算了,今天在林子里还被他吃了一口……   魏西陵当时应该气疯了罢,那个……回去会不会找他算账?   应该不会,以魏西陵脸皮那么薄,这种事情就算是用刀架在他脖子上,他都绝不可能再提半个字。   萧暥心里暗搓搓想,早知道可以再得寸进尺一点。   魏西陵感觉到怀里的那只狐狸好像醒过来了,跃跃欲试,不安分地转来转去。   萧暥的的长发因为编了太久的小辫子,一缕缕的打着卷儿,他这一动就蹭着魏西陵的下颌,又酥又痒。   魏西陵蹙眉低头看了看他。   就见萧暥眼尾细细挑起,眼角眉梢竟然有点狡猾的惬意。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得意的事情。   魏西陵的眼底被刺痛了一下,眼前仿佛又浮现前世境中那人寒毒入心肺夜夜咯血,火盆映着他清惨的容色,风中纸灰飞尽。   魏西陵现在也中了寒毒,骨节腕部隐隐酸痛,周身除了铠甲冰冷的触感,再感觉不到暖气。   但谢映之说过,这只是寒毒停留在由表皮,渐入筋脉的过程中。   他一想起萧暥当时寒毒深入心肺,乃至都无法拔除,不知道那人是怎么独自撑下来的。不由微微收紧了手臂,将他揽地更紧了些。   谁知怀里的人脑袋微微一沉,居然是依偎着他睡着了。魏西陵抱紧他的腰,放缓了马速。   这一世为你遮风挡雨,披荆斩棘。   ***   到达营地的时候,已经是次日的傍晚了。   军中简陋,又是冬日,本来没有泡澡的木桶,云越不愧是小能手,不知道从哪里淘到了一个西域沉香木制的浴桶。   萧暥心里犯嘀咕,因为这浴桶腰子形的,风格一看就是美人浴。配套的还有遮蔽的帷幕。这帷幕还是双层的,里层是保温的厚实绒棉,外层是轻薄的霰花纱幔。说不出的旖旎袅娆。越看越像容绪先生的设计风格,莫非此人已经风靡西域了?   “有没有再朴素点的?”   “主公,狼火市都烧了,这一个还是我从西域商贩那里买来的。”云越为难了,而且你这都中寒毒了,谢先生说过要立即热水浸泡全身,就算想再去弄一个,时间也不够啊。   “别管他。”魏西陵道,“军中一切从简。”   意思是有就可以了。   萧暥看向魏西陵,忽然想到个问题,“所以,是一起……”   云越正接过他的佩剑,差点摔落在地,蓦然怔了怔,才反应过来:“你们要一起洗?”   魏西陵脸色擦黑。   ***   天色已经入夜,因为魏西陵刚刚带萧暥回营,营寨里忙碌起来。   此番进入岭中的那些士兵们,虽然他们没有在冥火包围的丛林里待那么久,还不至于被寒毒侵入筋脉,但是谢映之吩咐过,凡是去过林间的,回来也要用热水擦拭身体,并辅以汤药驱寒。   阿迦罗到营地附近的时候,刚过酉时,天色已暗。   虽然有夜色掩护,阿迦罗还是到抽了口冷气,好在他没有采用趁虚劫营这种冒险的计划。   这营寨的布局太严谨了,壁垒森严,军容整肃,根本没有机会偷袭。   即使他身手极好,也费了很大的一番功夫,还需趁着夜色,撂倒了一名士兵,换了铠甲,才闪身入了营。   此番偷营,他没有带下属,带的人越多,曝露的风险反倒越大。但是他的身材比普通士兵要高壮很多,这铠甲穿在他身上很不合身,被发现也是迟早的事,他必须速战速决。   他的目标有两个,中军大帐和主帅的寝帐,单于铁鞭也只会在这两处。   中军大帐很好认,但是远远地望去,他就知道根本没法接近。   四周不但是戒备森严,还时不时有将领进出大帐。   那么只剩下一半的几率了,赌一把主帅的寝帐。   阿迦罗还藏着一个冒险的计划,那就是即使是找不到单于铁鞭,如果能绑了或者杀了中原人的主帅,也不枉此行。以他的体格和身手,对付中原人那些个娇弱的统帅,他觉得不是问题。   而他的运气确实不错,这会儿还没到就寝的时间,寝帐周围只有一般的卫戍。   阿迦罗有着野兽一般的警觉性和灵敏的听力,周围一点点风吹草动都声声入耳。他埋伏在主帅寝帐前,静静地等一个机会。   没过多久,有两名士兵拿着一些用品进了寝帐。其中有一人道:“主公让增加一床棉被,垫在褥子下。”   另一人道:“萧将军刚回来,他的营帐等到明天,天亮后搭建。”   听到那个名字,阿迦罗的心骤然被什么东西扎到了一下。   紧接着,那士兵又道:“云副将交代了,趁着主公正在沐浴,把大帐的火盆烧旺了。”   阿迦罗心中不屑,果然这些中原人的主帅娇弱矜贵,大军在外作战,居然还要沐浴?   这倒是正好给了他潜入营帐的机会。   ***   溯回地里没有日夜,也没有时间概念。萧暥回来才知道,他们竟然被困在溯回地里足足五天了!   而且他衣衫褴褛,又在冰湖里转了圈,他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活下来的。   热腾腾的水注入浴桶后,氤氲的暖气升起。他赶紧甩掉这身破衣烂衫,钻到水里去了。   片刻后,热水浸泡之下,被寒毒侵透的阴冷渐渐散去,冻僵的血脉也开始舒缓过来。   他趴在浴桶边,舒服地眯起眼睛,刚想喊魏西陵,才发现魏西陵仅仅是解了甲。   等等,一个念头杀入他脑海,魏西陵这该不会要穿着中衣泡澡?   萧暥搞不懂了,都是男人,上次温泉的时候,都坦诚相见了,该看不该看,他都看了。这都是第二回一起泡澡,那人还有什么不好意思?   至于这样严防死守吗?   紧接着,萧暥想起了在溯回地自己都干了什么好事。   草……   萧暥抱住头。   但是,他当时意识不清,从冰湖里捞起来,冻得都快要没气了,魏西陵给他渡气时,他就像是一个在朔北冰天雪地里快要冻死的人,忽然闯入了一片江南的杏花烟雨中,暖风拂面细雨沾衣,铁马冰河化作似水柔情,让他怎么扛得住?   所以就很顺便的吃上了……   某狐狸挠了挠满头波浪般的卷发,所以,被当变态了。   萧暥觉得应该解释一下。   “西陵,我……”他伸出手,试图去扯魏西陵的衣摆。   刚好魏西陵走开去拿什么东西,他的爪子摸到了那中衣的系带,那衣带骤地绷了下,随即倏地散开了。   “不是,我没有……”萧暥来不及缩回作怪的爪子,眼睁睁看着他雪白的中衣滑落肩膀,露出光洁挺直的脊背。   萧暥一口老血,完蛋,这回更像变态了。   他喉结艰难地滑动了下,在脑海中续上后半句:我真不是故意的。   眼梢又微微挑起:草,这身材……   魏西陵一手提起偏落的中衣走到帐门前,好像跟外面交代了什么,回来的时候,手中多了个漆盘,盛着热腾腾的食物。   萧暥这才反应过来,早就忘了肚子已经饿得麻木了。   ***   阿迦罗就像一头潜伏在黑暗中猎食的猛兽,他终于等到了一个机会。   寝帐里干净整洁,是利落务实的军人做派,没有任何多余的东西。   除了床头的桌案上,放着一个熟悉的果盘。松子核桃,甘果蜜饯,还有西域的葡萄干,都是某人爱吃的东西。   阿迦罗嘴角的肌肉微微抽搐了下。莫非中原人的统帅都喜欢吃这些零嘴?   但这些无关紧要的念头在阿迦罗脑海中一掠而过,他迅速地在大帐内翻找了一遍,可惜一无所获。   阿迦罗没什么秘密,以前也就没必要藏着东西,所以也就不善于找东西。这种事情,要突利曼这个老滑头比较内行。   他仔细想了想,突利曼似乎说过,中原人喜欢把重要的东西藏在墙壁或者地板下面的暗格里。   所以,他们搜查宅邸的时候,通常会每隔一段,就敲一敲墙壁和地板,听听有没有回声。   可是大帐没有墙壁,那就只剩下地板了。阿迦罗俯下身仔细查看。   ***   水雾袅绕中,满足温饱后,萧暥就又要思点其他的东西了。   他转过头:“西陵……”   魏西陵闭目沉思,没睬他。   萧暥腹诽,他这算是泡澡还是打坐?   谢映之说祛除寒毒要泡上一两个时辰,这人若如此无趣,岂不是要憋死他。   萧暥想要靠近点,但浴桶不比温泉,空间有限,他这一搅弄,水波漾动起来,拍打在魏西陵肌肉匀实的胸膛上,魏西陵偏开脸,“你作甚?”   “西陵,跟我说说话。”他说着就要靠前。   “别过来。”魏西陵蹙眉。   萧暥一愣,这人是怎么了?   热水浸泡中,魏西陵原本苍俊的肤色泛起柔暖的浅蜜色,霎是好看,眉心却蹙着,好像艰难地隐忍着。   萧暥不懂了,他这是什么表情?好像是不堪其扰的样子。   前思后想,自己也没干啥啊?怎么就骚扰到他了?   顶多就是不留神间扯落了他的衣衫么。但他又不是姑娘介意这个做什么?再说了,谁叫那系带扎那么松,简直等着人去扯。   这之后,萧暥觉得自己就更没干啥了。   不过就是眼睛一眨不眨盯着他的背影看了片刻,但那也是正常人的反应吧。   魏西陵那身段实在太抢眼,个子又高,放在现代绝对顶级名模,属于看一眼就能让人心律失控的那种。   如果是换成铁血群里,那些抠脚大汉,指不定当场就扑上去了,他这反应已经算是非常斯文内敛了。   但目前看来,他还是被划入了登徒子的行列?   萧暥看着魏西陵皱着眉,偏开脸,默默隐忍的模样,简直冤得憋出内伤。   萧暥不服了:我……   既然已经被人当变态了,他咬咬牙,眼梢使坏地挑起:变态这会儿应该做什么来着?   萧暥脑子都没过,手已经开始犯欠地探向魏西陵腰间,本来是想抓向他肋下挠痒,结果手一不留神就摸到他腹部线条紧实的肌肉,被魏西陵一把截住手腕。   在水雾弥漫中,他一双凤眼寒光凛冽,呼吸深沉,手劲很大,动作干脆利落地把某人的手腕反扣住,随即抬手拨开了他遮在胸前的波浪般的卷发。   “你想要说话,我倒正好有事想问你。”   纱幕内光线朦胧,魏西陵的目光却明晰清利,沉声道:“你胸口这伤,不是普通的伤。”   萧暥脑壳疼,怎么又来了……   还没等魏西陵继续盘问,萧暥眼睛一翻,身体无力地往水中滑去。   “西陵,我……头有点晕。”   他说罢往水中一沉,毫不犹豫祭出装死大法。   脑子里还不怀好意地想,如果又溺水了,魏西陵岂不是又要给做人工呼吸?这也太惨了吧,哈哈哈!看你还敢不敢逼问?   魏西陵果然一惊,眼疾手快立即去揽住他的腰。   可那腰身本来就轻盈纤细得不经一握,更兼水中肌骨柔滑。   魏西陵一时没有搂住他的腰,手不慎就顺着那丝绸般的肌肤滑了下去。   水波溶溶中,仿佛误入一片花月春深处。   魏西陵顿时脸色都绷紧了。   萧暥也傻眼了,没料到装死装出这么个结果,脸皮再厚也趟不住了。   魏西陵的指腹有薄茧,所触之处如揉香弄玉,他的腰身禁不住跟着激颤了下。草,有点刺激。   随即他感觉到魏西陵有力的手将他托了起来,萧暥赶紧顺势攀住他肩膀,浮出水面。   他做贼心虚,简直不敢去看魏西陵的脸色,这会儿他心态应该崩坏了。   萧暥贴着魏西陵的胸膛,能感到他心跳得略快,呼吸却深重又平稳。   这人那么正经,这回必定受惊不小。萧暥心里沮丧,他本来想调戏魏西陵一下,结果自己玩脱了。   萧暥腹诽:什么时候逼问不行,偏挑这个时候。   而且这尴尬的处境还没完,谢映之吩咐过,要泡一个时辰。   萧暥有点绝望。   所以装昏还得装到底。   他蔫头耷脑地靠在魏西陵怀里,有气无力地把脸颊贴着那他胸膛上。   ……   一个时辰后,云越错愕地看着魏西陵,忽然想起上回温泉那时,怎么两次都是抱出来的?   魏西陵道:“昏过去了。”   云越再仔细一看,立即就发现他主公的套路了。   此时萧暥的一只手攀在魏西陵肩上,那爪子拽地紧着。大概怕魏西陵发现了他的把戏,把他扔下来。   那一边,阿迦罗正在仔细贴着地面的缝隙一点点查看,几乎所有的地面都查看过了,除了塌下。   他正犹豫要不要查看,就在这时,听到帐外传来了脚步声。他心中一紧,来不及多想,就地一闪避入塌下。 第263章 你我之战   大帐里没有其他地方可以躲避,只有这行军榻牢固结实。而且因为朔北极为寒冷,这种榻比当时一般的矮榻要高出很多。普通人几乎可以盘膝而坐,阿迦罗身形比寻常人高大健硕许多,所以只能侧倚着。   魏西陵的寝帐里太精简了,除了一幅剑架屏风外稍为阻隔视线外,其余几乎一目了然,这军榻是唯一可以遮蔽的地方了。   萧暥怕冷,塌下还特意置了火盆,此刻烤着他的后背,让阿迦罗觉得有点燥热冒汗。   帐门开了,带进一阵冷风。   底下的地板传来轻微震动,来人步伐很稳。阿迦罗挑眉看去,由于上方视线的遮蔽,看不到脸容。   那人披着一领素罗衫袍,似乎刚刚出浴。   阿迦罗寻思,此人必定是敌军的统帅了。   他暗暗衡量,此人虽然身材高峻,但和北狄肌肉虬劲的猛士比起来,还是清削了些。   他怀里还抱着一人,那人看上去有些虚弱,脸侧向内埋首在他胸前,薄衫勾勒出清瘦突兀的骨骼,宽大的衣袍下露出一双修长的腿。肌肤还透着热水浸润过的柔色,没有穿鞋,脚踝白皙纤细,看得出是个男子。   阿迦罗心中不齿,这敌军统帅竟还这般的风流,居然在军中蓄养男宠,同浴同寝,这样的军队怎么打仗?   虽然不屑,但那袍摆下清瘦的脚踝还是吸引了阿迦罗的注意,昏暗的火光下,他发现那人脚背的皮肤上有一道道交错的口子,就像被鞭挞过一样。再往上看,白皙的皮肤上还有醒目的红痕。   阿迦罗顿时浓眉紧簇,这敌军统帅莫非还有奇怪的癖好?   他听说过中原人会很多花巧的玩法,心中油然生出了不齿的恶感。   可能是那人的身形让他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再看那敌军统帅时,就莫名就带上憎忌。心想如果待会儿被他抓了,是不是也让他尝尝被人凌虐的滋味。   这时,魏西陵已经把萧暥放在榻上,拽好被褥,起身走到柜前,取出一套干净的中衣,回头看榻上那人,正装死装地投入,一动不动。   魏西陵也不戳穿,捞起他,熟练地替他穿好中衣。顺便又仔细检查了一遍他身上有无其他的伤口。   萧暥早就脸皮如城墙厚了,躺死狐狸,随他摆布。   中衣裤都是魏西陵的,洗叠得干净整洁。果然是个洁癖狂,打仗都那么讲究。   萧暥一边腹诽,一边忍不住狗鼻子动了动,枕头、被褥和衣衫上,温暖清爽的气息让他浑身舒服。他卷起被褥,还闻到一缕甜香味。   萧暥忍不住吸了吸鼻子,终于恋恋不舍地从枕头里探出脑袋。   那是上次留下的蜜橘,魏西陵让人用冰镇着,做成了蜜橘冰糖水。   萧暥忽然想起以前在永安城,冬天的蜜橘用冰镇着,腌制成蜜橘糖水。六月份的时候天刚刚开始热,他在外面上山下河,闹得鸡飞狗跳,满头大汗地跑回家,魏西陵就让家仆给他备着蜜橘冰糖水消夏。   其实萧暥一直想告诉他,一见到他这移动的冰山,当场就暑意全消了。   少年时那甜蜜的味道,就像初夏江南的风,温暖如初,慰籍此后漫长的寒夜。   萧暥窝在被褥里,吃着冰糖蜜橘,怀里还抱着装满了松子杏仁葡萄干的漆盒,他也不嫌串味。   另一边,黑暗中的阿迦罗就听到头顶上传来悉悉索索的声响,伴随着香喷喷的果仁松子味和着蜜橘的酸甜。   他这时有点懵了,这敌军统帅不是在蓄养凌虐媚宠?怎么这会儿倒像是在养耗子?   接着上面传来一道清悦的声音,让他顿时如遭雷击。   “西陵,你吃不吃?”   阿迦罗顿时愣住了,萧暥!怎么会是萧暥!?   虽然刚才的身形熟悉地让他生出怀疑,但他绝对不相信萧暥那只狐狸,既狡猾又彪悍,野得没边,怎么可能那么乖顺地让人抱在怀里。   还有萧暥身上的红痕怎么回事?他还和敌军统帅一起洗浴了?那人对他做了什么?他敢?   一连窜的疑问在脑中爆起。   而且,萧暥刚才喊的是一个人的名字吧?   这个名字他还竟然有印象!   因为萧暥那日言之凿凿地说,西陵是地名,地名!   就在阿迦罗心脏狂跳之际,他听到一道低沉的男声道:“阿暥,你吃罢。”   阿迦罗骨节咯咯一暴。   魏西陵早有军规,入夜不食。   他不吃甜食,他自己绝对不会违反军规。   “西陵……”   魏西陵:“吃完就歇罢。”   “西陵,我脖子痛。”   “嗯。”   “肩膀痛,腰痛。”   依旧不为所动:“嗯。”   “肚子痛。”   “你吃多了。”   萧暥巴巴地看着魏西陵,疯狂暗示,“我把云越借给你了。”   所以你就代劳罢?   并且配合地趴下,表示要揉揉。   魏西陵忽然侧首道,“云越!”   云越在外面顿时吓了一跳。魏西陵怎么知道他在帐外的? 萧暥刚回来,他实在放心不下,所以就在帐外偷听了……   床榻前有一道搁剑的屏风。   云越硬着头皮进了帐,正想着怎么解释。   魏西陵问:“之前帐内可有人进来过?”   云越道:“我进来添置了些炭炉和物品。”   魏西陵道:“明白了,传令各营,加强戒备。”   “是。”   魏西陵回来时,就见萧暥手里正把玩着一枚锦袋,一见到他进来,慌忙想藏起来,但是已经来不及了,被魏西陵一把扣住手腕。   “西陵,你藏着什么?”萧暥不服道。   魏西陵冷着脸一把取过锦袋。   这狐狸真是够能耐的。才一眨眼的工夫,就将他置于榻褥下的锦袋翻了出来。   魏西陵军务繁忙,寝帐里日常清扫之类的事情都由军士来做。云越接手后更是事无巨细,亲力亲为。   云小公子心细如针,魏西陵本来没什么机密之事,倒也随意。   除了军报、往来书信云越不会随意碰之外,也就只有像床榻这样私密之处,云越不会碰。   魏西陵先前把那簇切下的长发收在了锦袋里,但是又不想云越看到心生误解,于是就置于榻上枕后。   萧暥好事之心顿起,凑到他耳边,低声道:“姑娘给你的,是不是?”   “不是。”魏西陵道。   “香帕?荷包?还是绣囊?”萧暥很肯定。   “你懂得挺多。”魏西陵冷道。   “那是当然,在大梁,这些东西我收到手软。”萧暥一边吹牛,一边趁着魏西陵蹙眉之际,忽然出手去夺那锦袋。   魏西陵手腕一翻就让他扑了个空,但是某狐狸显然不依不饶,魏西陵知道他身体有恙,辗转腾挪之际,时时有所顾忌。   几番争夺下来,萧暥气喘吁吁压紧在他身上,却依旧掰不到他的手。   “这么小气,让我看看都不行。”   他心里很不是滋味,不知道哪个姑娘得到了战神的心?   这冰山居然也开窍了?   魏西陵名声好,能得姑娘芳心他一点不奇怪,但是,他竟然连看看都不行了?   还是兄弟吗?过份了啊!   想到这里,萧暥不服了,今晚还非要看一眼了。   阿迦罗在床底,只觉得上方的床榻咯吱咯吱地晃得厉害,再牢固的军榻也经不起他们这样折腾,他此刻简直犹如处于山崩地裂之中。   就听萧暥道:“你让我看看。”“你给我!”“不行,我今晚就要!”   阿迦罗听得几欲躁狂,脑子里就像有一团火灼烤着他的神智,他们在做什么?这么激烈?听上去竟然还是萧暥主动的?   他知道萧暥够野够彪,难道他还好这个?   阿迦罗握紧拳头愤恨的想,那么说来统帅应该是萧暥,那么另一个男人是?是他蓄养的那个小白脸?萧暥他竟然敢!   想到这里,阿迦罗脸色顿时铁青,额头青筋突突直跳。   这一番折腾下来,两人都是气喘吁吁。萧暥没力气了,还不肯服输地撑在他身上。   两人都是刚刚出浴,此刻刚换上的中衣已经被汗水湿透得犹如水里捞出来。   谢映之原本关照过,如果能出一身汗,对祛除寒毒更为彻底。只是这冬天有点困难。结果,还真的歪打正着出了一身大汗。   但是抢了半天,床榻都快拆了,他连那个锦袋一根线头都没捞着。   他这山匪头目也太跌份了。   萧暥用膝盖抵着魏西陵腰间,眼梢挑起,不服气地看着他。   此刻,被汗水浸透的衣衫如蝉翼般贴在魏西陵胸膛上,随着呼吸静静起伏,往下看去,从腹部到腰线一览无余。   萧暥眼梢使坏地勾了勾,忽然探手摸下去。   被魏西陵当即截住,“你作甚?”   “声东击西懂罢?”萧暥狡诈地一笑,趁此时机一把捞过锦袋。   但他还没来得及拆开看,忽然一阵天旋地转,魏西陵轻易一个翻身就将他在身下。   草!原来前面魏西陵根本没使全力!中计了!   典型的避实击虚以逸待劳!   萧暥有点懊恼,战场上打不过,怎么榻上也打不过。   魏西陵居高临下地看着那只不服气地乱动的狐狸。   萧暥不甘盯着他,隽妙的眼睛含着愠怒,使得眼尾都染上一抹薄红,他的衣衫也歪了半边,毫无顾忌地露出脖颈到锁骨优美流畅的线条。   火光映着他胸前光洁的肌肤上一点梅花的痕迹,显得既放肆又可怜,既狡诈又无辜。   魏西陵蹙眉,眼中像被什么刺痛了,抬起手把他的衣衫拉好,随即灭了灯。   萧暥:草……   除非他眼睛自带夜光,否则就是抢到了锦袋还看个什么!   黑暗中,他感到魏西陵抬手抚开他脸颊上的乱发,轻声道,“我没有心仪的女子。”   魏西陵从来不撒谎。   萧暥一想似乎也是,这地方只有草原上的北狄女子?西域女子?   魏西陵不仅是一方诸侯,还是大雍皇室,这身份肯定不能娶胡女的。就算是中原女子,都必须是世家大族,门当户对。   “那你藏那么好做什么?”   魏西陵道:“睡吧。”   萧暥撇嘴,算了,他也是真的累了,明天一早还要等谢先生的消息,还是早点休息,养精蓄锐。   阿迦罗终于听到榻上安静下来了。他头脑也渐渐冷静下来。   ……   夜已经深了。外面时不时传来巡逻卫兵的脚步声。   “西陵。”   魏西陵:“嗯。”   “好吃。”   “什么?”魏西陵想了想,认真答道:“你若要吃蜜橘,厨下还有。”   “你。”萧暥咂砸嘴,“好吃。”   他翻了个身,“我下次还敢。”   魏西陵明白了,这人在说梦话,前言不搭后语。遂不再睬他。   黑暗中,阿迦罗如同一头肌肉紧绷的野兽,他几乎可以敏锐地感觉到榻上的人平稳的呼吸,时而传来被褥翻动,衣物摩擦的悉索声响。   然后是萧暥睡梦中不满地叽叽咕咕,睡得还不老实。   不知道他做了什么,魏西陵沉声道,“阿暥,别闹。”   那声线黑夜中听来,低沉盈耳。   榻上又传来一阵被褥翻动悉索的声响。   “住手。”   “你……”随后是低叹了口气,有点纵容的无奈。   随着层层衣物摩挲声响,他的呼吸变得有些没那么稳了,越来越浓重的气息里,染上了诱人的鼻音。   黑暗中恍如一阵随风潜入夜的细雨,两人的气息交叠在一起。   头顶的榻又传来轻微的晃动,听得阿迦罗心头莫名起了燥热和烦乱。   就在他额头青筋狂跳,几欲暴起的时候。   魏西陵似无可忍地轻喝道:“够了。”   榻上渐渐平复下来。   阿迦罗听到那小狐狸坏事得逞般,鼻子里哼了声,不服道,“西陵你还真的不怕痒。”   又是一阵被褥翻动的声音,他含糊道,“那不就跟木头一样了。”   那声音带着迷离的睡意,挑衅中还有他从来没听到过的骄纵意味。   阿迦罗忽然想起那个时候,萧暥天天被他圈在怀里,睡着了一声不吭,眉心簇起,几乎能感觉到他时刻紧绷的肌肉。   没想到他在别人怀里的时候,竟然是这样一番模样。   阿迦罗伏靠在地上,不自觉地握紧了手中的弯刀。手心传来冷硬又熟悉的触感让他头脑清醒下来。   不可妄动。   萧暥的身手他是知道的,而那个他身边的男子,声音冷冽,语气沉稳,那是沙场千锤百炼出来的自信。   如果几招之内不能至胜,弄出动静来,必定吸引帐外的守卫,情况就会很危险。   他还有整个部族要依靠他,不能意气用事。   倒不如趁着天未亮迅速撤离。   黑暗中,他敏捷地就地一翻,带起一缕风,火盆里的炭火微微晃了下。   同时他手中弯刀一扬,轻不可闻的兹的一声,大帐的帐幕破了一道口子。   帐外朔风呼啸,阿迦罗没走出几步,忽然四周火光乍起。   阿迦罗瞳孔一缩,紧接着,迎面一阵锐利的剑风掠起,清吟震耳,一股贯透全身的寒气仿佛是从剑身涌出。   阿迦罗忽得向后一个铁板桥,剑锋几乎是擦着他心口掠过。   命悬一线肝胆俱裂的震惊中,阿迦罗大口喘着气,心知刚才这一剑若不是对方存了生擒之意,恐怕自己现在已经挂了彩。   火光反射在剑身上,映得魏西陵清俊的脸容犹如寒冰。   阿迦罗瞳孔猛地一缩:果然是那个小白脸!   其实魏西陵早就怀疑有细作潜入帐中,但是对方底细未知,也不知道是不是苍冥族人,是否有秘术傍身,来此是何目的。不能打草惊蛇。   如果在帐中贸然发难,万一对方狗急跳墙,萧暥身体有恙,此人又喜玩命,怕有危险。其间不确定性也很多。   所以魏西陵不动声色地吩咐帐外严加戒备,等他出来了再抓。   同时,他趁着萧暥睡着后,悄悄穿戴好,躺在榻上,在黑暗中静静地等着。   电光火石地过了几招之后,阿迦罗不愧是北狄第一勇士,有万夫不当之勇。一刀劈出千钧之力,扫向魏西陵胸前,刀风掀起雪气飞舞。   魏西陵手腕一翻,剑势迅如流星,振碎一片刀光。   阿迦罗瞳孔竖起,没想到这小白脸倒不是徒有其表,剑术那么凌厉。   此时云越已经率士兵围上,阿迦罗知道再战必然被俘,他身形陡然一沉,避开剑锋,一刀削去近旁一柄矛杆。   锋利的半截长矛如飞箭般向一名士兵迎面射去。   魏西陵长剑凌空掠出,与矛锋当空相击,那半截矛被弹地飞射出去,稳稳钉在了树干上。   阿迦罗趁此时机,身躯如巨鹰般腾空掠起,向马背落去。抢下一匹战马,越过众人,夺路而去。   魏西陵断然道:“云越,守住营地。”   随即他跨上战马,疾驰追去。   无需下令,四周数十名亲兵跟着齐齐上马,飞驰跟上。   夜色中,茫茫雪原上,月亮时不时被乌云遮蔽。大地晦明不定。   阿迦罗的马术极好,对于草原地形又熟悉,纵马驰骋穿越。   魏西陵率军策马紧追。   拂晓时分,长风掠过雪原,碎雪扑面,莽莽天际,北雁飞过,清冷的孤鸣划破长空。   眼看着相隔只剩下百尺距离了。   阿迦罗狠狠一夹马腹,越过一道不深的堑沟,坐下战马发出一声尖利凄鸣。   就是死他也绝不会抓到!   就在他刚刚落地之际,身后的雪沟中忽然腾起火焰。   阿迦罗骇然回头,就见雪地上一道火墙骤然窜起。火势随风而起,刷地沿着堑沟迅速蔓延。   魏西陵跨下战马扬起前蹄,火光照着他的甲胄反射出寒芒。   又是秘术。   紧接着火墙对面,一支十七八人的彪骑纵出雪原,为首的竟是一名身着猎装的少年,   “大单于,赫连因前来接应!”   自古英雄出少年,那个叫做赫连因的少年,精干锐利,一双眼睛如同鹰隼一般。   赫连因旁边有一名穿着厚实斗篷的人。正是余先生。   “大单于,那人是魏旷。”余先生阴郁道,“不宜恋战,要保存实力。”   赫连因眸光霎时一亮,脱口道,“是那个中原人的战神?”   他的声音里带着初生牛犊般跃跃欲试的兴奋,隔着火墙遥遥望去。   草原上的人一直以为魏西陵作为中原的战神,必然是须髯如戟的伟男子,一见之下,没料到却是清冷刚峻,如霜似雪的一个人。   阿迦罗心中也陡然一震。那小白脸虽说身手不错,竟然是战神?   烈焰把他们分隔在雪原的两边。   阿迦罗终于明白了,难怪萧暥不肯服他。   他狞笑道,“来的好,我要击败的就是战神。”   他忽然扬声道:“你是魏旷。”   魏西陵反问:“你是何人?”   阿迦罗本来想说北狄新任的大单于,临到出口,忽然道:“赫连因。”   赫连因瞠目结舌,“大单于?”   阿迦罗拔出弯刀,遥遥指着他:“魏旷,你给我听好了。”   烈焰中,刀光森然,犹如他眼中腾起的灼热的杀意。   “今日之仇,他日必报,将来我会率领草原铁骑踏平你们的郡县州府,放牧关中,饮马长江。”   魏西陵冷冷道:“妄想。”   阿迦罗道:“我再告诉你一件事,萧暥是我的人。即使踏平九州,我都要将他夺回来!”   魏西陵凤眼中骤然掠起一丝寒芒。   “既然如此。”   他长剑出鞘,横空一指。   “此战,便是你我之战。”   阿迦罗张狂大笑:“求之不得!” 第264章 青衫   溯回地   拂晓的风里,浓烟未散,到处都是乱石沟堑,枯枝横木,地上的雪焦黑泥泞,林间四散着古尸的断肢残骸。   卫宛见到谢映之时,他白衣落拓,形容不羁,风流不减。   “身为玄首。”卫宛眉头紧皱,看向谢映之衣衫上斑驳的血迹,“如此以身涉险!”   谢映之道:“我虽看似惊险,却安若磐石,师兄勿忧。”   他说着淡然看向卫宛身后,只见十几名戒备森严的玄门弟子严阵以待。   谢映之心中了然,这哪里是来接应他们的,分明是来除魔卫道的。   此间阴兵尸傀都已就伏,黑袍人也早就遁形,那就只剩下……谢映之不动声色看向魏瑄。   “卫夫子。”魏瑄上前见礼道。   卫宛是魏瑄的授业老师,向来严正。魏瑄一直对他敬畏有加。   卫宛单刀直入道:“殿下随军西征勇气可嘉,凯旋后有何打算?”   魏瑄恭敬道:“回夫子话,我不想回京城了,塞外海阔天空,我想留在这里。”   卫宛疑惑地看着他,“你要去哪里?”   魏瑄道:“我想去大漠以北,去西域看看,我想远行。我也许不会再回中原了。”   他本来中了石人斑之毒,此番出塞,抱着血洒疆场、一去不回的决心。   现在活了下来,但境中所见的前世种种,让他心神俱裂,更不知道今后该如何面对萧暥。   魏瑄认为只要他远走,境中之事就不会再发生。   他不会成为帝王,不会折了中原的利剑,不会穷兵黩武耗尽国力,也不会导致胡人南下,放马中原。   今生再不相见,也就不会伤到那人。   大千世界,他愿意用一世苦行磨去刻骨铭心的记忆。   但他知道,更有可能,永远忘不了,走得越远,思念越深,过得越久,思念就像陈年的酒。一点就燃,灼骨销魂。   等到他浪迹一生,年老的时候,若还能回到中原,隔着院墙,看那人眷侣相伴,儿孙满堂。   魏瑄眯起眼睛,阳光从乌云后折射出来。   “你哪里也不能去。”卫宛冷冷的声音直截了当地断了他的念头,“殿下需跟我去玄门。”   魏瑄愣了下,立即明白了过来。上次在大梁城郊卫宛就想抓他了。   “好。”他笑了下,忽然觉得一身轻松,原本还有些茫然今后何去何从,现在这个问题都不需要他考虑了。除魔卫道,他这个结局也许更好。   “我正想去玄门看看。”他爽朗道。   谢映之静静看向魏瑄,他是真不知道,还是早就做好了打算。   “殿下,可知道玄门的戒律堂。”谢映之道。   玄门戒律堂,专门惩治邪魔外道,废其修为,其过程无异于抽筋蚀骨,很少有人能活下来,即使撑下来也是奄奄一息了。   谢映之道:“废去修为犹如骨肉重塑之苦,你很可能支撑不下来,即便活下来,将来也会是个不会任何武力,弱不禁风无缚鸡之力的废人了。”   “先生,生死有命,我如果真入了魔,日夜煎熬,反倒生不如死。”魏瑄道。   而且还要连累那人,连累国家。   谢映之蹙眉,隐隐意识到,此刻玄门的戒律堂和断云崖,对魏瑄来说是自罚,也是解脱。   卫宛冷道:“既然殿下都想明白了,这样最好。”   说罢,他一摆手:“拿下。”   几名玄门弟子立即一拥而上。   忽然旁边的树丛忽然簌簌抖动了几下,残雪崩落,一道灰色的影子嗖的从里蹿了出来。   最前的两名弟子还没有弄明白怎么回事,风声掠过,脸上火辣辣一痛,就多了几道血糊糊的口子。   “什么东西!”   “苏苏!”魏瑄惊道,“不得无礼!”   一团灰茸茸的小东西窜到了魏瑄面前的雪地上,一蓝一紫两只眼睛带着明显的敌意瞪着卫宛,弓着背毛都竖起来了。但是气势做足了,其实后腿在发抖。   “沧岚山猫。”卫宛眉头一簇:“居然这里还有苍冥族蓄养的妖物。”   他说完,灰袍下伸出瘦长的两根手指轻轻一抬,一股无形的力量就将苏苏提到了空中。   “夫子,不要伤它!”魏瑄急道,“都是我的过错!”   他话音未落,两名玄门弟子就将他缚了双臂押住。   卫宛抬起手,拨开了他额间的乱发,眉心的焰芒早就隐去。   卫宛抬起手指在他额间迅速划了几笔,落下一道符文,暂时封住他的修为。   随后卫宛回头,又看向空中挥舞着爪牙的苏苏,神色严峻道:“皆是苍冥妖孽。”   他说着骨节突起,四周的空气暴起隐隐雷动。   “苏苏!”魏瑄挣扎道,“你们放过它!”   就在灼灼火星迸起时,忽然一道清风掠过,带起碎雪纷纷拂面。   卫宛袍袖一挥,散去火星和雪沫,骤然回头。   “映之,你要当着玄门弟子包庇妖孽?”   谢映之静静道:“师兄视之为妖孽,我看到的,是苍生。”   卫宛面色凝重:“映之,玄门无情。”   谢映之道:“大道亦无情。”   “既然你知道。”卫宛面色一沉。   “玄门守护的是大道,包括公道么?”谢映之问。   “大道当然包括公义正道。”卫宛答道,   然后他凝起眉,知道他这师弟又要诡辩,“玄首不能干预戒律堂。”   谢映之看向在场的玄门弟子,道:“诸位弟子,文昌阁策论之日也都在场,可曾记得主公说过的话。”   所有人肃然无声地看着他。   “为这乱世里,热血之士,血不白流。如今晋王一身孤勇救众人于危难之间,却被如此仓促发落,我玄门岂不寒天下之人心。”   众玄门弟子皆面有振色,又看向卫宛。   卫宛知道他这个师弟,淡泊不羁之下,却有慨然之义气,所以师父说他心性最佳。   “此事回去再议。”卫宛无奈退步道,   又看了眼谢映之白衣上斑驳血迹,蹙眉道,“回去先把衣衫换了,看着刺眼。”   ***   萧暥夜半醒来就发现魏西陵不在身边,刚出了声,云越就进来了。看来他一直都在屏风后守着。   “主公,有细作潜入大营,魏将军率军追去了,主公不用担忧。”   萧暥心中一惊,魏西陵的营地戒备森严,什么人能潜入他的大营?不仅潜入了,还有机会夺路而逃?让魏西陵亲自去追?   他立即察觉到了一丝不寻常。   云越道:“那人极为勇猛,其他人都近不了身,也就跟魏将军交手了几个回合,夺马逃了。”   萧暥蹙眉,看来具体什么情况,还是要等魏西陵回来才知道了。   “营中可有伤亡?”   “没有。”   萧暥稍稍放心。   “天还没亮,主公再休息一会儿罢。”   萧暥揉了揉眉心。   他已经二十多天都没有睡好过,之前在北狄王庭,每天和阿迦罗同榻共寝,夜夜神经都紧绷着,后来猎场逃杀,王庭大战,火烧月神庙,接二连三上演,溯回地里又和一群妖魔鬼怪混战几天,这一阵玩命地折腾,他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活到现在的。   他正想着,云越已经探手到他的腰间扶他躺下。又给他揉按起肩颈来。   萧暥实在太困乏了,乃至于云越靠着床榻,悄悄让他枕在自己腿上,他都没察觉。   云越的手环着他的肩替他揉按时,才发现他出了很多汗,再一摸衣衫都是潮湿的。   云越眉心不由挑了挑,“主公怎么出了那么多汗。”   他声调幽幽,“你们做什么了?”   萧暥脑子混混沌沌,糊里糊涂道:“没做什么,也就把他压在下面了。”   云越肩膀猛一震,脸色霎地白了下。   他知道萧暥又开始吹牛,反过来想,大概就差不多了。   但云越不戳破他,顺着他的意思,小心追问:“压下面了,然后呢?”   “他不让我看。”萧暥卷了卷被褥,前言不搭后语道:“好吃。”   云越神色复杂,脑中已经是风生水起,天人交战了。   ***   萧暥都不知道自己是昏过去,还是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天色已亮,鼻间隐约萦绕着一缕清雅的淡香,若有若无,如雨后云山空境,让人心旷神怡。   他迷迷糊糊睁开眼,就见谢映之悠然坐在榻边,看上去神清气爽。   他一袭烟雨色青衫,外面又罩了件柳色大氅,如同雨过天青,碧色如洗。   这种鲜艳的亮色一般人很难驾驭得住,然而谢玄首穿来,碧绿春衫衬着冰玉的容颜,清致出尘,恍若神仙中人。   这视觉冲力太强,萧暥刚睡醒,有些受惊。   “主公怎么了?”谢映之莞尔。   萧暥走了下神,赶紧道没事。   心里暗搓搓地想,一大早醒来,就看你穿得那么绿,有点不习惯……   他刚想开口问其他人的情况,就听谢映之道:“晋王无事,已经去休息了,我们回来的途中遇到魏将军了,此刻他正与卫夫子叙话。”   萧暥暂时松了口气。   谢映之又道:“倒是主公,你临行之时,我交代的,你可记得半句?”   萧暥陡然心虚。   这几个月来,他一直在使劲作。谢映之嘱咐他切忌劳累之类的话,早就抛诸脑后。   “我刚才已经替你把脉查看过了。溯回地里,你的噬心咒竟然没有发作,已是万幸,不然我也救不了你。”   他说着端起药,递给萧暥。   萧暥皱着眉接过来,四周看了一圈。   “主公如果是找那些果干零嘴,我已经收起来了。”谢映之悠然道。   什么!?为什么?   谢映之云淡风轻道:“主公若不记得这药汤有多苦,就不会记得我的话罢,以后吃药我就亲自监督你。”   卧槽,没收他的小粮仓了?萧暥暗搓搓地炸了下毛。这算什么,虐待病号?   谢先生你以前不是这样的呀?   萧暥端着药碗,眼睛巴巴地望着谢映之。   但这一招在谢玄首这里丝毫不管用。   谢映之莞尔,声音轻柔清淡,不起纤尘,“药凉了,主公快喝罢。”   泥煤的,草……   丧心病狂。   萧暥坐在榻上苦得掏心挖肝,深切怀疑他是故意的。   谢映之抬起手,拨开他的衣领,“你身上还有外伤。”   那是溯回地里被藤蔓缚出的伤痕。   谢映之去取药匣,转身之际,如云似墨的黑发自肩头滑落,用一根碧色发带在脑后随意束着,如飞絮游丝,飘逸潇洒。   萧暥看得一愣,心道虽然是赏心悦目,但是,谢玄首你这真的是……从上绿到下了啊!   萧暥不地道地想,他这是受什么打击了?失恋了?   “靡荼花之枝叶有毒,需给你清理一下。”谢映之说着从药匣中取出几只玲珑的瓷瓶。   萧暥这会儿真有点摸不透他,怕被他整。   萧暥看着他调配药汁,有点心虚地瞥了眼他的手。银光流溢的玄门指环衬着皎洁修长的手。   他心中不由想,这指环还是戴在谢玄首手上最好看,给他这大老粗戴着,真是糟蹋了。   且不说经常风霜雨雪里辗转,沙场溅血,还转手了好几轮,不知道有没有磨损。   所以,他心虚地想,谢玄首这样豁达的人,不会介意吧?   他正忐忑着,谢映之已经配好了药,闲闲地走过来,施然抬起手,轻若无物地一扯,衣衫如云翻落。   萧暥:他怎么这么熟练……   只见萧暥的手腕,臂膀,脚踝等各处都有被藤蔓勒出的红痕,腹部还有一道箭创,最深的一道伤口在大腿根处。   谢映之目光坦荡荡地往下看去,饶有趣味,“谁替你包扎的?是个新手罢。”   萧暥被他看得实在尴尬:“为什么是新手?”   谢映之毫不留情指出:“替你包扎腿根上的伤时,他的目光都偏离到三尺之外了。”   萧暥:……   谢映之似笑非笑,到案前端起药盏,一边挽起衣袖,转身洒然道:“腿张开。”   魏西陵正和卫宛走过营帐门,脚步当场一顿,“先生!”   卫宛:……   饶是他向来板苛的脸此时也有点绷不住了,汗颜地解释道:“师弟向来不拘小节,将军勿怪。”   “这是在军中。”魏西陵蹙眉,想起他曾经提醒谢映之军中当注意一些,他没有重复的习惯。   于是道:“夫子,我还有军务,告辞。”   言罢转身回帐。   谢映之刚刚替萧暥包扎好,帐门就掀开了。   显然魏西陵为了避免尴尬,等了片刻才进来。   萧暥一见是魏西陵进来,嗖得卷到被褥里去了。真是太特么窘迫了。   谢映之颔首微笑道,“将军来此有事么?”   萧暥佩服,简直是五体投地。这是魏西陵的寝帐他没记错吧?反客为主也不是这样的罢?   魏西陵道:“阿暥的伤势如何?”   “晚上再换一次药,过两天就能骑马了。”   魏西陵道,“晚上我替他包扎。”   萧暥腹诽,他说你是个新手啊……   谢映之微笑:“将军如有不便之处,可以找我。”   “我倒确实有件事想请教先生。”他看了一眼萧暥,“请先生借一步说话。”   萧暥懵了,等等?什么意思?要避开他?   魏西陵这么突然那么生分了,昨天差点把床都拆了还是不给他看锦袋,那就算了,今天连说话都要避开他了?   这还是兄弟吗?基本的信任呢?   “西陵……”他巴巴地看着魏西陵。   魏西陵神色冷峻,转身出帐。   他想跟上去听,可是刚刚谢映之给他上过药,身上又不着寸缕,实在有伤大雅,只好惨兮兮卷在被褥里,眼睁睁看着他们走了。   心里不着调地想着,他们两怎么就这么默契了?以前怎么没看出来?   走到帐外。   魏西陵单刀直入道:“先生刚才既然替阿暥查看过,必然见到他左胸口那个伤痕了罢?”   谢映之坦言:“那是噬心咒。”   魏西陵面色一寒,听上去就觉得险毒。   他剑眉紧蹙:“莫非和苍冥族有关?”   这个梅花印般的痕迹,他问了萧暥两次,结果不是虚与委蛇,就是指东说西,或者干脆装昏。   他在野芒城时也问过云越,但是看起来萧暥下过死命令,云越根本不敢说。   谢映之坦然道:“噬心咒是苍冥族极为阴毒之咒术,将军也知道,苍冥族擅长制作人傀尸蛊,这噬心咒原本就是为了控制他人。中了噬心咒之人,若不服从主君的命令,就会被反噬,甚至心中之所想,都会被施咒之人所窥知,一旦有任何异心或他念,即刻会被反噬。每每反噬,便要忍受万刃穿心之苦,哪怕是再坚韧的意志,也会被磨成齑粉,史上没有人能撑住。所以,这噬心咒不是一般的苍冥族秘术,而是极为高阶之法,专门用来对付敌军主帅。”   魏西陵脸色寒峻,“可是阿暥支撑下来了。”   谢映之叹了口气,眉目间有恻怜之色:“他不是支撑下来了。他是强行拔除了噬心咒。”   有时候谢映之也看不懂萧暥,那人喝口药也要找他的小粮仓,汤药的苦都吃不起,却又能彪悍到强行拔除噬心咒。   下了几天的大雪,军营周围的营垒都被冻住了,形成晶莹的雪墙冰壁,坚不可摧。   两人沿着营垒边走边说。   谢映之道:“拔除噬心咒,其过程惨烈,胜于钻心锥骨之痛,此后心脉具损,重疾缠身,时日无多。”   听到时日无多几个字,魏西陵向来岿然不动的身形,微微晃了下。   立即蹙眉问道:“先生可有治疗之法?”   “我现今用玄门之法并辅以汤药为他调理,修复受损的心脉,但此法时日持久,少则三五载,多则十数年,且治疗期间内,他不能劳损心神,不能虚耗无度,不能忧虑过甚,可是如今这局势,将军也知道。”   天下纷乱,诸侯割据,虎狼环伺,蛮夷觊觎。怎么可能安心调养。   漠北白茫茫的雪原上,朔风呼啸,掀起他袍摆猎猎翻滚。   转眼冬去春来,北雁南归。   如果可以,他想把那人带回江州去,关进公侯府,护起来。   就听谢映之道:“主公拔除噬心咒后,不可受寒,他却在严冬去了苦寒之地,从此落下畏寒之症。”   “苦寒之地。”魏西陵眉心紧蹙,“先生说的,莫非凉州?”   “原来将军知道?”谢映之明知故问地看向他。   魏西陵心中猛地一震,难道是葬马坡之役!   当时魏淙进兵凉州,和曹满相约攻击蛮夷,萧暥当时闻讯赶去接应,却被风雪阻隔了两天,最后魏淙被蛮夷伏击,折剑葬马坡。   没想到,他当时竟是在刚刚拔除噬心咒之后。   “拔除噬心咒,半年卧床,不可妄动。”谢映之说着,凝目看向莽莽苍苍的雪原。   白雪映着他一袭天青碧色的衣衫,忽如春风十里烟波。   “当时,主公他身患痼疾,远赴朔北,雪上加霜。无畏生死,最后却是落得个谋害义父的罪名。”   谢映之说着一双清冷的眼眸静静看向魏西陵。   此后之事,不用谢映之说了,因为当时萧暥刚刚迎接皇帝到大梁,挟天子之意图已显,但皇帝年少,萧暥势力也远不及北宫达等诸侯,所以士林有让魏淙摄政,甚至代君位之意。   魏淙之死立即引得天下汹汹口诛笔伐,斥萧暥忘恩负义,为了争权,丧心病狂谋害义父。江州之人更是悲愤填膺,恨之入骨,公侯府中众将群情汹汹,欲北上讨伐,被魏西陵以国事为重,蛮夷未除为由,压了下来。   他想等萧暥一个解释,结果,萧暥全都默认了。   魏西陵一拳狠狠捶在营墙上,震落碎冰雪沫飞溅,竟生生在冻结坚固的营墙上砸出了一个陷坑。   他指节间鲜血淋漓。   谢映之慨道:“将军这是何苦,我去给你包扎一下。”   魏西陵道:“不烦劳了,皮外伤。”   “阿暥的病,先生有无彻底根治之法?”   谢映之想了想,“一为苍冥族之法,但大夏皇族零落,难以施行,还有一个非常之法,其实也一样邪诡。”   魏西陵见他有犹豫之色,道,“先生但说无妨,以命相换也可。”   谢映之肃然道:“将军对主公之情义,令人感佩。”   魏西陵沉声道:“当年,本该是我中术的。” 第265章 战略+番外   “先生说过,噬心咒是高阶之秘术,专门用来对付敌军主帅。”   谢映之道:“将军想起什么了?”   魏西陵望着那静静道:“羲和三年,我率军途经离雁岭,遇到袭击。”   这次袭击非常蹊跷,那这些人的战法诡谲,如果说像,竟与前日的阴兵有些相似,他们虽被击退,却更像诱敌深入之计,加上离雁岭地形险峻,天气突变,寒雾弥漫,视野不清,那感觉就像在溯回地时那样,甚为诡谲,现在想来都有一种阴森之感。   原来是有人替他挡下了背后的冷箭。   “他们的目标,应该是我。”   谢映之了然,“我若记得不错,当年正是兰台之变后,天下大乱,各路诸侯起兵勤王,讨伐蛮夷,令尊正是诸侯平夷的主力。如果少将军遇到不测……”   魏西陵心知,何止是遇到不测,噬心咒控制人的行为心性,就算他意志坚定,能扛下这万箭穿心之苦,不受噬心咒所操控,但是此术之阴邪在于还能窥测内心之所想所念。那么他心中思虑之战略,就会被苍冥族所窥知。   这种情况下,他要么像萧暥一样强行拔除噬心咒,要么自诀,以免为妖人所利用。   “而这些年他们对将军的偷袭并没有停止。”谢映之道。   魏西陵知道他指什么,安阳城下,北狄草原,已经两次了,摄魂箭都是冲着他来的。   “月神庙尸胎鬼母,千人祭大阵。恐怕也是想让将军身陨于此。”谢映之徐徐道,“将军是中原之屏障,这样的袭击,今后不会少。”   魏西陵道:“多谢先生提醒,我会严加防范。”   然后他转而道,   “适才先生所说非常之法,能治好阿暥的病?”   谢映之坦言:“此法和苍冥族之法殊途同归。恐怕主公不会愿意。”   ***   萧暥被撂在大帐内,昨晚汗湿的中衣早就被收洗了,他只有老老实实卷着被褥,睡又睡不着,一会儿在想,魏瑄这孩子怎么了?闹别扭了?回营了也不来看他。   不过也好在没来看他,他现在这样子太狼狈了。   一会儿又想到,他的小粮仓到底被谢先生搁哪里了?唔,肚子有点饿了。   就在这时,他闻到一股香喷喷的酥油味。睁开眼睛,漆盘里是酥焙子和奶茶,草原特色早餐!   他一激动,伸出手就去接漆盘,冷不防被褥倏地从肩头滑落,露出光洁的肌肤。   云越蓦然一怔,“主公?你……”   刚才魏西陵让他给晋王安顿寝帐,只是出去半个时辰,怎么回来,主公就光着身子躺在魏将军床上了?   这当中发生了什么?   魏将军为人刚正,光明磊落,不是这种人啊……   萧暥从他瞬息万变的眼神里顿时意识到有点不妙。毕竟这是魏西陵的寝帐里。   他觉得应该解释一下:“云越,刚才其实是谢先生来了。”   云越满脸惊骇,什么?!   还有谢先生?你们还是三个人?   萧暥点头。   云越脸色惨白,身形一时间有些不稳。   ***   营地里,   魏西陵听后面色微变,剑眉紧蹙,“非得如此?”   “苍冥秘术向来诡谲乖张,而且即使用此法,之后主公依旧需要卧榻调养一年,才能恢复与常人无异。”   “他确实不会愿意。”魏西陵道。   谢映之道:“所以不到生死之际,无需如此,好在此番主公没有中寒毒,我用玄门之法为主公徐徐调理。只是期间不可再劳损过度。”   他边说边静静看向魏西陵:“但如今天下诸侯纷争,烽火不息,虎狼环伺,江山未定。”   “为国征战,义不容辞。”魏西陵道,   为国,也是为他。   谢映之心领神会地一笑。   魏西陵忧道:“但朝局险恶,不亚于战场厮杀。朝中之事,还要拜托先生。”   “庙堂之上我会为主公尽力周旋,战事全赖将军,你我合力,不要让主公再劳损身体。”   魏西陵点头,两人商议妥当。   回帐的时候,萧暥刚刚吃完早点,爪子上还沾着酥油,顺手就把裹焙子的棉纸折了两只小狐狸,凑一对儿,搁在枕边,闻着香喷喷的。   此人病得那么重,倒是还很会给自己找乐子。   谢映之饶有兴趣地捡起一只来,“主公折的?”   心灵手巧的某狐狸点点头,他也就这点手艺。放在太平盛世里,估计不够糊口。   魏西陵取了一套衣衫递给他。   萧暥赶紧接过来,立即拖到被褥里悉悉索索穿了起来。   等他穿好衣衫,怀里又多了一个装得满满的食匣。   萧暥眼睛一亮,是他被没收的小粮仓!   除了昨天没吃完的松子果脯蜜饯葡萄干,还有香甜软糯的糕点。   萧暥眨巴着眼睛,这座冰山怎么突然对他这么好。   “对了,西陵,昨晚上你去追击的是什么人?”   魏西陵道:“北狄人的残部,为首叫做赫连因。”   谢映之微微扬眉:“赫连因?”   “先生知道此人?”   谢映之眼中掠过洞悉之色:“只是有点印象,他说了什么?”   “赫连因扬言统一十八部,南下中原。”魏西陵说着静静看了眼萧暥。   当时隔着火墙,阿迦罗张狂道:‘他是我的人,哪怕踏平九州,我也要把他夺回来!’   炙热的恨意隔着火焰,在他琥珀色的眼眸中熊熊燃烧,像一头孤独又桀骜的野兽。   魏西陵面色沉冷了几分,转而问,“阿暥,你可与他见面,交手过?”   萧暥一脸懵逼,他什么时候惹过赫连因?   不过赫连因这个名字他倒是有印象。   《庄武史录》里写到,武帝驾崩后不久,北狄大单于赫连因联合各蛮族入侵中原,只是战况怎么样,结果又是如何,他已经不大记得了,但也有可能何琰根本没有写。   “三十年后,赫连因挥军南下,中原沦陷,尽成胡人之牧场,百万衣冠南渡。长江防线将成为帝国最后一道屏障。”谢映之说罢静静看向魏西陵。   将军气宇轩然,风华正盛。   可是几十年后呢?   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   即便是战神,他能够坚守长江防线多久?三十年?四十年?五十年?他终有年华不再的一天。   谢映之道:“虽说境中所见皆虚妄,很多前因已经被改变,但也不能不防。”   三千世界,诸多因果,牵一发而动全身。   萧暥不清楚谢映之所说的溯回之境到底是什么。但他想起了历史上的永嘉之乱。   中原沦陷,五胡乱华,衣冠南渡,生民流离。历史有时候惊人地重合。   按照《庄武史录》,三十多年后他萧暥早就身陨骨销了。只剩下魏西陵将独自支撑起这破碎的帝国。在山河飘摇之际,为万兆黎民遮蔽风雨。   长江防线将成为帝国最后的防线。他们的家也是所有人的家。   他心中狠狠地抽痛了一下。   即使将军双肩似铁,又如何在垂暮之年,一人支撑起这风雨中飘摇破败的河山。   他更不敢想象,一旦被攻破,胡马渡江,永安城,甚至整个江南要被战火夷平。   绝不能让这种事发生。   “云越,拿地图来。”萧暥断然道。   现在他已经拿下了凉州,击败了北狄王庭,一定程度上改变了历史。   如今的当务之急,就是制定接下来的战略,未雨绸缪。   现在布局一切都还来得及。时不我待。   云越吩咐人搬来了一张矮几,置于榻上。展开地图,天下之局势一目了然。   谢映之将一块糕点置于左上方的戈壁荒漠,道:“此番王庭之战,我们已经摧垮北狄王庭主力并五大部落的人马,但是大漠以北,还有八个部落。”   魏西陵道:“清早我率军追击赫连因,才发现王庭四周已空,赫连因应该是早就让余部迁往漠北了。”   萧暥明白了,就在他们被困在溯回地的这几天,竟是给了北狄残部撤退到漠北的机会。   如今天气已经入冬,大漠冰天雪地,对于他们这些中原骑兵来说,根本不可能跨越大漠作战,而且从凉州一路战到王庭,军士疲惫。   谢映之接着又拿起一枚糕点放在鹿鸣山。   “秋狩已经结束,凉州的战事必然传到诸侯耳中。”   萧暥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此番北狄重创,阿迦罗也死了,赫连因还没有成气候,且远遁漠北,几年内是不可能再跨越大漠的。   目前必须把注意力转向中原了,以免诸侯趁他大军在外,动他的雍襄之地,秦羽一个人怕是难以应付。   谢映之又抬手取出几块糕点,分别置于地图上。   “如今凉州已平,襄州也已经安定,雍襄之地与魏将军所辖的江州隔江相望,连成一片。中原尚有实力的诸侯,剩下豫州的虞策和巴州的赵崇,但是他们的封地处于襄州和江州之间,只要他们不与东北的北宫达联合起来,就不能成势。”   魏西陵抬手将一只小狐狸置于图上。   萧暥心中一震,落子之处正是幽燕之地。   他不由精神一振,该拿下北宫达了!   他忽然又想起以前让魏西陵帮自己打襄州,那是绕着弯子旁敲侧击,心虚到不行,现在魏西陵这么自觉了?都不用他开口了。   《庄武史录》中,两年后,他与北宫达有一场决战,战事极为惨烈。最后原主还是险胜。此战之后,他元气大伤,再也恢复不过来了。   如果魏西陵能直接参战,那么他就不需要打得那么艰苦。   谢映之道:“主公先除北宫达,其后虞策,最后赵崇。如此,天下可定。”   萧暥深吸一口气,平定乱世,统一九州。   魏西陵道:“明白了,我回去便开始准备。”   萧暥还没反应过来:“准备什么?”   谢映之接过话道:“当然是士兵需要的御寒防护,以及雪地作战的兵刃。春耕之时不能出兵,夏日炎热,只有秋日最适合作战,但是幽燕之地十月就开始降雪了,之后便是酷寒千里,江南的士兵要北上作战,首先要对抗的就是严寒。”   魏西陵点头:“北狄人的皮甲不仅轻便,亦能抗寒,弱点在于护身不及铁甲,我意,请褚先生加以改制,用于东北战事。”   萧暥心道,魏西陵果然是实干派。已经考虑具体怎么打了。而且看起来,他从后勤配给到前方战术都是一手抓。   但是对手是北宫达。   北宫氏占据幽州燕州两大州,几代人的积累下来,盘根错节,实力雄厚,他的雪原熊豹营铁骑,几乎是武装到牙齿了。   萧暥想起后世铁血书友群里还曾经有人分析过。   北宫达的熊豹营雪原铁骑,配备清一色的雪地战马,耐力和速度俱佳,单兵都是严格筛选出来,身形壮硕,体格惊人,穿着遮盖住面部的重甲,配置大戟,长枪,利剑,陌刀,每个人几乎都是一个移动的武器库。   这种铁骑如果组成方阵推进,那效果简直就如同向前推进的坦克,碾压一切,势不可挡。   “北宫氏的雪原铁骑,重而不精。”魏西陵冷道。   萧暥心中一激。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这就如同重剑无锋,以力量碾压对手,但是灵活度却不够,挥剑也需要损耗更大的力气。只要把他们调动起来,能把他们自己给累死,到时候以逸待劳,在运动中击溃他们。   他忍不住又问,“那么虞策,赵崇呢?”   “虞策怨毒无信,沙蛇游甲为利而战,上下离心,一战可破。赵崇的铁岭军,多为巴中番夷,好勇斗狠,军纪懈怠,不耐久战。”   萧暥心中暗震,忽然想起了铁血群里的群友们曾将九州各路诸侯军队的作战特点、实力、武力值进行过排名和分析,一群人讨论来讨论去,唾沫横飞,分析的帖子建了十几层高楼,还不如魏西陵短短的几句话,一针见血,入木三分。   当时铁血群里还列出九州最强的八支军队。   魏西陵的飞羽营轻骑和江汉大营水师   萧暥的虎贲锐士   北宫达的熊豹营重甲骑兵   曹满的凉州军   赵崇的铁岭军   襄州禄铮的黄龙城武卒   虞策的沙蛇游甲   当然这个排名颇有争议,胜败乃兵家常事,战场上左右胜负的因素很多,只通过一两场战争很难比较出两支军队的综合素质,除了第一位无可撼动。萧暥心道,毕竟某人战无不胜,实在没办法。   魏西陵最擅长的是轻骑兵作战,利用骑兵的速度和灵活性,将作战指挥运用得出神入化,萧暥至今记得安阳城下那一战,不仅是实战性,连观赏性都极强。   萧暥也善于利用骑兵的机动性,以少胜多,出奇制胜。   只不过比起魏西陵军纪严明,用兵精准稳,萧暥更为冒险,路子野得没边,还有点匪气。   这么一想,其实原主连作战风格上都有那个人的影子啊。   萧暥悄悄看了一眼魏西陵。   魏西陵正提起一枚子置于漠北,“中原战后,再驻军北狄草原,重建沧州城。彻底断绝北狄游骑南下之机。”   萧暥立即明白了,这是要建立战略缓冲区。   历来北狄人劫掠边境,都是以凉州西北诸郡县首当其冲。   “此法可行,既然铸城,还要充盈边城人口。”谢映之道。   “中原战后,诸侯各部的战俘,国中刑狱之徒,皆可令其前往沧州,铸城戍防,北狄各部落收降的部众也可以在此居住。给予土地,令其半耕半牧。”   萧暥明白了,等到中原平定之后,就要防备北狄了。   虽然此次王庭大战,大单于和阿迦罗都死了,但赫连因率领残部逃往漠北,漠北还有八大北狄部落,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不得不防。   萧暥以为,魏西陵建立沧州城军事缓冲带的战略是对的,但魏西陵的思维还是军人思维,其实这沧州城可以做得更大一点。   萧暥道:“西陵,建立沧州城,还是固守。我更想要争取主动。”   魏西陵眸光一掠,“你想进攻?”   但跨越大漠,进攻北狄,在当时几乎是不可能的。   北狄人是游牧民族,飘忽不定,且不说茫茫大漠连北狄主力都找不到,后勤补给将会成为最大的困难。   粗略估算,若要跨沙漠作战,至少要两三匹战马运送补给,以保障一名骑兵。消耗太大,如果不是国力极其雄厚,根本耗不起。这种仗也只有武帝这种疯子,才会耗空国力去打。   萧暥道,“我不打北狄,我要以沧州城为基地,凿通西域。”   魏西陵和谢映之齐齐看向他。   萧暥道:“我要把尚元城的分号开到沧州去,建立商路,用中原的茶叶、丝绸、棉麻等和西域各国做生意,交换他们的瓜果、香料、珠宝等,并派出使节,交好西域各国。”   谢映之心下了然:“一旦西域各国皆在商市中获利,成为我之盟友,北狄就会在整个漠北,乃至西域被孤立。”   “对,届时沧州城将会成为中原到西域的商贾中转落脚之处,甚至成为继大梁、永安之后,九州最西端的繁华都城。”萧暥兴致勃勃道,   他要开一条丝绸之路,到时候他就能坐在都城里,吃到西域的葡萄干核桃仁,说不定还能自制番茄酱,胡椒粉。   谢映之眸色深沉道:“主公此举意义深远。”   在境中,武帝当年开疆扩土,远征西域。但是武力征伐所获得的土地,被征服的国家和百姓并不会真正地臣服。一旦武帝驾崩,多年的威压骤然瓦解,常年被征服支配的恐惧和愤怒就会喷薄而出,如同干燥的柴薪,一点即燃。这也是武帝驾崩后,西域各国立即支持北狄赫连因的缘由。   “我不搞扩张,我要蚕食。”萧暥眨眨眼睛。   让西域成为辽阔的战略缓冲区,并在日积月累的经营中,水滴石穿,步步蚕食,使得西域各国离不开大雍的财货,他们才会死心塌地成为大雍的附属国。   除此以外,萧暥还有下一步计划,但这会儿说为时过早,今后徐徐图之。   魏西陵看着他小口咬着糕点,细细挑起眼梢,眼中流露出跃跃欲试之态。就知道这人又在打小算盘了。   萧暥从小的心思就野得很,这种主意也只有他想得出来。   统一九州,凿通西域,建立商路,孤立北狄。   萧暥舔了舔嘴角,盯着地图上,才想起一件事,“嗯?沧州城呢?”   谢映之失笑道:“主公,沧州城已经被你吃了。”   什么?   不但是沧州城,巴州、幽州都已经到他肚子里去了。   某狐狸尴尬地搓了搓手,落下几点酥屑。   这才想起来,这一番讨论下来忘了时辰,已经到了中午。   军中的午餐很简单,却不是草原的风味,清炖的羊肉,切得很细,用葱蒜香料和酱汁做了调料,蘸着吃。其他几样蔬菜,清新爽口。   在这朔北草原上,吃到江南风味的饭菜,倒是难得。   “殿下做的菜,我闻得出来。”萧暥嗅了嗅,   只是原本算是军中的团圆饭了,人却有点少。   “嘉宁呢?”   云越道:“公主骑马打猎去了,还没回来。”   萧暥知道,修整三天后就要拔营回京了,那个地方对她来说是牢笼。她当年追阿迦罗到了草原,是真的渴望这草原的广袤辽阔,只可惜阿迦罗野心太大,而且还是个弯的。   算了,反正北狄人早就撤到漠北了,让她再肆意几天。   “那阿季怎么也不来?”   云越道:“晋王说,他困得很,想睡会儿。让人别扰他。”   都日上三竿了,还睡?他记得以前魏瑄起得很早,天刚亮就来敲他府门了。   “不会生病了罢,我去看看他。”萧暥道,   “主公,殿下特意还说了,你别去让他闹心。”   “什么?”萧暥顿时受到暴击。   这孩子是到叛逆期了?开始嫌弃他了?   以前魏瑄看他的目光,眼睛里就像盛着星河,现在莫非就像看着一个病恹恹颓废的中年大叔?   “我去看他。”魏西陵说着转身就要出帐。   “西陵,你手怎么了?”   萧暥这才发现,魏西陵的右手明晰的骨节上有残留的血痕。   他方才想起,适才在议事时,魏西陵站于榻前,一直有意将右手置于背后,颇有风仪。   当时萧暥还在想,他这是故意的罢?所以这个死傲娇,议个事也要耍酷?至于吗?原来竟是这样。   “皮外伤,无事。”魏西陵道。   “将军,还是我去罢。”谢映之道,“如果晋王真的生病了,你们去也帮不上忙。”   ***   外面阳光很好,营帐里却很幽暗。因为隔了几重帷幔屏风。   谢映之一进去就见到卫宛正襟端坐帐中,正在监督着魏瑄。   魏瑄坐在案前,埋头心无旁骛地抄写经书。   谢映之一身青衫却似三月春风,让整个幽暗的军帐里都变得明亮起来。   “玄首。”卫宛面无表情道,“殿下已经决定跟我回玄门戒律堂清修,此事玄首就不要再过问了。”   那是魏瑄自己的决定,谢映之确实不好再说什么。   卫宛又正色道:“玄首不得干预戒律堂。”以此防止谢映之再来诡辩之说。   接着他目光严厉地看向魏瑄,这次刻意压低了声音,“师弟,你在大梁城郊的话,也不用再跟我提及,此事已了。”   谢映之明白,当日他跟卫宛说的是,若魏瑄将来入魔,犯下大错,与他同罪。   而现在魏瑄虽然心魔已生,却并没有犯下大罪。所以,那句话不算。   “这是防微杜渐。”卫宛严词厉色道,   谢映之也不坚持,一副从谏如流之态,“既然如此,晋王便交由戒律堂处置。”   他居然这样轻易让步了,让卫宛颇有些意外。   但转念一想,玄门百年门规,即使是玄首,也不能不遵从。谢映之再放达不羁,也不能违背玄门的清规律令。   谢映之闲闲踱步道:“师兄,以戒律堂之准绳,晋王此事该如何判?”   “我已经跟你说过了,殿下入魔,属于极为危险之邪魔外道,须废去修为,终生囚禁断云崖。”卫宛毫不留情道。   谢映之侧首:“玄门律令,还有一条师兄可知?”   卫宛端坐席上,八风不动。   谢映之走到坐席前,微微欠身,眸光轻漾,“如遇极为危险之邪魔外道,可由玄首亲自废去其修为。”   卫宛骤然抬起眼皮,“映之。”   “此番我亲自去戒律堂。”他目光掠向魏瑄,淡淡生出一缕冷意,“废去他的修为。”   卫宛面色阴沉,知道他这师弟多半要放水,“映之,此事关系九州正道之安危。”   “师兄放心,我决不会姑息。”谢映之说罢,信步走到案边。   一线日光正落到他指间古纹斑斓的银戒上,反射出炫冷的光,青烟般的袖摆映入眼底,清修的手指按住了魏瑄正在抄写的经书。   “殿下,你总是避而不见,不是办法。”   魏瑄抬起头,望向眼前碧玉般的人,“我现在一想起他,眼前出现的就是阴森的寒狱和残血,先生让我如何面对。”   他黯然垂下眼帘:“削肉剔骨对我来说不是惩罚,而是洗炼,可以涤去我心中执念妄臆。玄首不用再帮我了。”   谢映之凝眉,魏瑄还是没有走出溯回地,他在为他没有做过的事,惩罚自己。在为将来可能犯的错,情愿忍受削肉剔骨之苦,成为一个废人,终生□□于断云崖,不见天日。   其实这才是痴妄。   谢映之道:“大军在这里最多停留修整三天,殿下既然决定去玄门,断云崖一入,再无重见天日之时,今后就再也见不到他们了。你的皇叔,皇姐,还有主公,你不跟他们道别吗?”   魏瑄肩头一震,手中的笔终于再也握不稳了。   和那个人之间,只剩下了告别。   魏瑄离开营帐后。卫宛正要带两名玄门弟子跟上监督。   “师兄且慢。”谢映之淡漫地一拂衣摆坐下,兀自倒了一盏茶,“我支开晋王,是有话想问你。”   ***   魏瑄也不知道谢映之用什么方式留住卫宛,给了他难得的自由活动的机会。但也只限于在军营内。   营寨门口、四周都有玄门的人,想逃是不可能的,他也没打算要逃。   营寨地上到处都是积雪。   大战过后烽烟散尽,朔北的天空明净,阳光温暖,却照不见他心底的深渊。   这大概是他走得最艰难的一段路了,仿佛经历了两世的沧桑与劫难。再次重逢也是诀别。   他想好了,萧暥若问,就说他决定到玄门修行了。   大帐的帐门没有放下来,阳光照进军帐里。   魏瑄脚步陡然一顿。   只见午后的暖阳下,萧暥坐在桌案边,手中拿着棉纱,目光专注地给魏西陵包扎伤口。   桌案上放着药匣和几瓶创伤药,饭菜都已经凉了。   细软的棉纱缠绕在魏西陵清劲有力的手指上,萧暥动作灵活轻巧,很快就包扎好了。   萧暥托着他的手腕,坏心眼地想,要不要顺便给他扎个蝴蝶结?这年头没这东西,他不会知道是什么意思罢?   就在他爪子不老实地摸索着那修长的手指,拿着棉纱跃跃欲试之际,魏西陵果断抽回了手。   萧暥这才反应来,你都包扎好了,还握着他的手不肯放,你想做什么?   帐外,魏瑄静静地站在雪地里,一名军士要进去禀报。   “不用了。”魏瑄轻声道,“也不要说我来过。”   ***   木案上搁着一柄古旧的折扇。   卫宛拿起来仔细查看后道,“这是师父的折扇。”   谢映之道,“这是溯回地里发现的。”   卫宛眉心一簇,“当年大夏国灭,苍冥族最后一任国君放火烧了都城,数位苍冥族长老带着余下的族人逃至望鹄岭,被我玄门前辈尽数除灭于此。那一战除魔卫道,极为惨烈,我玄门虽胜,但是元气大伤,那一战师父也参与了。这折扇在溯回地也不奇怪。”   谢映之刚想再问,就在这时帐外传来鹞鹰翅膀的震动声,紧接着一名玄门弟子匆匆入内:“玄首,刚收到的红翎急件。京城来的。”   谢映之一看之下,神色微变。   “大司马在秋狩猎场不慎坠马,伤折椎骨,性命垂危。” 第266章 远徙   谢映之当时离开鹿鸣山的时候是布局妥当了才走,秦羽还亲自送他到鹿鸣山下。   谢映之隐隐察觉了一丝微妙的异动,“我走之后,鹿鸣山可有什么变故?”   卫宛细想了想:“一切都是按照玄首的布局。”   他眉头紧蹙,“此番我提前离开了鹿鸣山,是我不察所失。”   谢映之静静看了他一眼,“来者可追,为时未晚,我去通知主公。”   就在这时,帐门掀起,魏瑄低头进来。就见卫宛神色冷肃中带着阴霾。   他微微一愕,立即有所觉,“先生,是出事了?”   “此事与殿下无关。” 卫宛当即道,“看住他。”   帐中立即进来几名玄门弟子。   ***   中军大帐。   萧暥猛然一震,脸色霎地白了,“大哥常年征战,怎么可能坠马?”   魏西陵道:“必有人作祟。”   谢映之点头:“此时,主公取凉州的消息必然已传到鹿鸣山,大司马紧接着就出事了,太过巧合,可见有些人急了。”   “我得立即回京。”萧暥急迫道,   秦羽是他的大哥,厚重沉稳,一直对他很是照顾,两年来推心置腹,有秦羽坐镇雍州,他这些年才能放心地出征襄州,凉州。   萧暥知道,即使是现代,伤到椎骨也是非常严重的,搞不好要瘫痪。这对于一名将军来说是致命的。   魏西陵道:“阿暥,你和先生立即回京。”   “那你”   “凉州初定。”魏西陵道。   萧暥顿时明白了,现在如果他们立即从西北撤军,那么刚刚拿下的凉州和朔北之地,很可能再有反复。不是被其他的军阀夺取,就是曹氏余脉趁势再起,甚至崔平手下的凉州军,扎木托那些投降的北狄部落也会反水,必须有人彻底镇住他们。   谢映之道:“魏将军所虑极是。”   魏西陵道:“我会重新整编凉州军,等凉州局势安定之后,再回江州。还有一件事。”   他看向萧暥,“嘉宁跟我回江州罢,太奶奶很多年没见她了。”   萧暥顿时明白了,这次秦羽出事非常蹊跷,雍州局势难料,稳不稳得住还不好说,带着嘉宁诸多不便,魏西陵这是给他解决后顾之忧。   萧暥立即道:“好,嘉宁就拜托你了。”   “还有阿季,听说他不想回京,就跟嘉宁一起走。”魏西陵道。   卫宛眉头一蹙,立即出声道:“君候。”   魏西陵注意到他换了称呼。   当年先祖魏修受封国于江南,为一方诸侯。又为避纷争而放弃王爵。   此时卫宛改称他封号,显得生分,正式又严肃。   “夫子有话请说。”魏西陵道。   卫宛严辞道:“君候,殿下已经表示要去玄门清修,此事玄首已经应允,我玄门也已准备迎接殿下。”   说罢他看向谢映之。   谢映之微微一愕,纯然不知地问:“师兄说什么?”   卫宛顿时面色一沉,他算明白了。   你们俩……   好一出双簧。   谢映之当然不会将魏瑄修炼秘术,和玄门除魔卫道之事告诉魏西陵。   但这件事魏西陵一参与,其关系就变得微妙难解了,成了皇家的家务事。   当然,如果执意要干涉,除非向魏西陵吐露实情,相信对方也会秉公处理。但是玄门之事多涉幽玄机数,不便为外人道。   ***   午后,白日茫茫,照着千里冰原。   原本还要在这里修整三天,再去野芒城驻守整兵。事发突然,立即启程,刻不容缓。   萧暥跨上凌霄,回首望去。   雪坡上,一片冷杉林前,午后的阳光照着皑皑白雪,映着那人一身银甲,朔风卷起他身后披风猎猎飞扬。   乱世里相逢别离,就是那么猝不及防。   “主公,启程罢。”谢映之道。   北风吹雁雪纷纷。   萧暥深吸了口扑面而来的风雪气,不及辞别,扬鞭而去。   世道混乱,沧海横流,下一次什么时候还能再见面,谁都没法预料。   千里雪原上,一队骑兵如疾风狂飙而去,消失在茫茫天际。   “阿季。”   雪原上,魏瑄蓦然回首,两颊被朔风刮起驼红。   魏西陵上马道:“走罢。”   此去万里,各在天涯。   ***   昏暗的天际,朔风扬起大雪扑面而来,连绵起伏的雪山上,五千多人的队伍顶风冒雪向着大漠深处前行。在严寒的冬季穿越大漠,将是一场漫长又艰苦的迁徙。   这五千人中,能活着穿过雪山大漠,到达漠北丰沛肥沃的草场的,可能一半人都不到。   风刮在脸上犹如刀割,一脚踩下去就是深没膝盖的雪。但他们只能走这条艰险的路,这茫茫雪原戈壁是阻隔追兵的最好屏障。   人群里,一个须发斑白汉子身子一歪,毫无征兆地栽倒在雪地里。   “阿爷,阿爷!你醒醒,阿爷,你怎么了!”一个少年扑上去,拼命地拽他的粗糙冻裂的手,凄惶的声音在寂寥的雪原上响起。   其他人看了一眼,但没有人停下脚步。   他们习以为常了。   食物不足,长途跋涉,饥寒交迫,这一路上已经有好几个人就这样倒下后再也起不来了。   风雪中,少年脸上的泪水冻结成冰霜,一件斗篷忽然盖在他肩上。   “驰狼神已经带走他了。”栾祺的声音在呼啸的北风中显得暗哑轻柔,“我是洛兰部北小王,以后你跟着我罢。”   狂风席卷暴雪扑面而来,栾祺一把拽起那孩子,回头眺望。   视野中早就不见王庭的影子了。唯有茫茫的雪原,天地间莽莽苍苍的一片,时而可见大雪覆盖下黑黢黢的山脊轮廓。   这一战后,大漠以南再也没有北狄人放马之地。他们举族被迫远涉漠北,这是一场漫长艰险的迁徙,十年内恐怕都不会回来了。   漠南丰美的草原已不属于他们。在找到下一片可以栖息的草原前,他们只能流浪。   他心中凄然。不知为什么,忽然想起那天,王庭大战后,在烽烟弥漫中,那一片皎洁如云的白衣。   风雪纷乱了视线,寒凉的雪花融化在眼底,忽然有了暖意。   “大单于,大单于来了!”   他听到族人惊喜的叫喊声。   他赶紧站上一处高坡,就见阿迦罗率领几十人的一支骑兵,顶风踏雪疾驰而来。他身后是脸被冻得通红的赫连因。   “中原人没有追上来!”赫连因气喘吁吁道,“不知道为什么,他们撤军了!”   众人顿时都松了一口气。   但尽管如此,漠南已不安全。中原人的铁蹄会随时席卷草原。   他们亲眼目睹,中原的骑兵太厉害了,仅仅数十人的骑兵,忽然出现,横扫他们的大营,往来如风,若入无人之境。   他们要生存下来,就要翻越戈壁沙漠,穿过冰冻的盐湖,随时都可能被狼群袭击,被周边的其他蛮族部落劫掠,前途莫测。   风雪越来越紧,阿迦罗跳下马,扬鞭指着一处山坳道:“我们去那里躲避风雪,明早赶路。”   雪山的背后有避风处,天已经黑下来了,朔风夹带着雪花在山谷间凄厉地呼啸。   长途跋涉后,男女老幼皆筋疲力尽饥寒交迫。   “生火,洞口用毡布挡风。”   阿迦罗让栾祺将余下的食物派发给众人。   这些人从王庭一路逃亡到这里,个个蓬头垢面疲惫不堪。   他们虽然从中原人的铁蹄下活了下来,现在却面临绝境。他们快要断粮了。   萧暥下令广原岭的山匪劫掠了他们的营地,抢走了他们的食物和御寒物资。   可见萧暥当时不杀他们,留下这些部众的性命,绝不是出于仁慈。   一来,杀平民,不仅会激起对方战士的仇恨和反抗,他的凶名也会传遍草原大漠,更会引起草原各蛮族的一致对抗。   二来,要处决那么多人,士兵的刀剑都要砍豁口了,他还得劳费军力,萧暥不会这么干。   所以萧暥让狍子这些匪军夺走了他们的粮食和御寒物资。但他又故意不全部都夺走,而是给他们剩下了一点口粮。   阿迦罗相信,这狐狸给他们留下一口吃的,绝对不是出于一星半点的仁慈。   相反,萧暥的用心足够狠辣。   就在这时,岩洞外传来了一阵骚乱。   “大单于,出事了!”栾祺急匆匆进来道。   阿迦罗大步走出岩洞,就见鹫翎部和洛兰部的人扭打在一起。   一条大汉正狠狠一拳抡在一个瘦小个子的脑门上,顿时那小个子头破血流,但仍然顽强地死死咬住半块烙饼,和着血沫艰难地吞下去。   大汉暴怒,又一拳抡下去,被阿迦罗当空截住,他掰住那大汉粗壮的腕子,竟生生提了起来。肌肉虬劲的手臂一抖,将那大汉整个人甩了出去,重重撞在雪地里,积雪被砸出一个大坑。   阿迦罗道:“今后谁敢再争抢口粮,引起斗殴的,杀!”   然后他阴沉地看了旁边的赫连因一眼。转身走开。   赫连因立即会意,赶紧跟上去解释道,“大单于,草原狼出生时,母狼就会不给幼崽喂足够的奶,让它们相互撕咬,留下最强的。这才能保证狼群的战力,现在我们的粮食不够,那些老弱不能再浪费口粮了。弱肉强食本来就是草原上生存的规则,所以,我才放任他们争夺食物,让强有力的战士活下来,我们有限的粮食要留给部落的勇士,不是养活无用的弱者。”   “这不一样。”阿迦罗打断道,   他凝目注视着赫连因道,“这些部众从王庭的死人堆里跟我到这里的,我向驰狼神发誓过,今后我绝不会让我的部众再忍饥挨饿。”   “可我们的粮食不够。”赫连因道。   阿迦罗断然道:“杀马!”   赫连因满脸惊骇,“大单于!草原上的汉子,爱自己的马,就像爱自己的妻子!”   “妻子?”阿迦罗回过头,冷笑了声。   那狰狞的表情使得赫连因顿时不敢再说话了。   阿迦罗想到了他那个妻子……   萧暥没安好心,他劫掠了他们的粮食和物资,又故意给他们留下一点点口粮,就是想让他们因争夺仅有的粮食而自相残杀。   他总是喜欢玩这一手,老戏码了,月神庙递刀的时候,他就玩过一次,不过是枭雄心机。   岩洞里生着火堆,阿迦罗听到外面传来战马凄惨的嘶鸣。   他干脆躺下,不想去听,眯起眼睛后,终于有些困倦了。   迷迷糊糊中,他仿佛又看到了王庭的狼烟烈火,落灰如雪。   月神庙中,萧暥一身蜜色的衣袍,衬得容色如兰芝美玉,绣金软烟罗束带将他的腰身收缚到极致……   他握着他的手,走过刀戟的丛林,仿佛那些杀气腾腾的奔狼卫都是他们婚典的见证。   月光下,他搂着他的腰,策马驰骋在草原上,夜风吹拂起他的长发。   大帐中,萧暥坐在琴案前,用握剑的手,为他抚琴,他从身后揽他入怀,浓情蜜意间,却不知正是那指尖铮铮琴声催动了铁马冰河,狼烟浩劫。   温柔乡,英雄冢。   短短的七天里,一边紧锣密鼓地策划夺取单于之位,一边心中念念的,都是帐中软玉温香。哪怕夜夜同床异梦。   他竭尽一切去满足萧暥,吃的玩的,给他最精致的绫罗衣衫,配上草原最罕见的珠玉珍宝,为他改变自己的习惯,开始学着中原人沐浴熏香。乃至□□上,他不愿意,阿迦罗就忍着,不再相逼。   然而他的隐忍和宠爱,换来的是萧暥在他在眼皮底下和他人暗通书信。   换来的是最后,关键时刻,萧暥将他送的宝刀,亲手交给他的父王。   他要他们父子相杀,要他们兄弟相残。   冰冷的刀扎入后背时,他只觉得寒凉透骨。   阿迦罗悚然惊醒。   黑暗中,岩洞壁上映着一道长长的影子。   “余先生。”他都快忘了这个人。   这个人会秘术,阿迦罗知道,上次雪原上,他平地铸起火墙一阻,给了他们撤退的机会。   但是阿迦罗仍旧心有芥蒂,他原本是维丹的人。   阿迦罗道:“我都忘了你,你竟然还敢跟来,我不杀你,你为什么还不走。”   余先生一双细长的眼睛里闪着莫测的幽光:“大单于还在记恨我辅佐维丹一事?”   “我帐下没有叛徒。”   余先生干笑了声:“大单于搞错了,我是苍冥族人,本来就不是北狄人,我是来合作的,也不是来归顺的。哪来叛徒一说?”   阿迦罗冷道:“既然先生把话说白了,我也告诉你,我北狄部落纵横草原,凭借的是勇气和武力。对你们那些邪门路数没有兴趣。先生请便罢。”   余先生佝偻着背上前道:“看来我还需要向大单于表现一下我们的诚意。”   “什么诚意?”   余先生从袖子中取出了一件如冬眠的黑蛇般盘曲着的东西,火光下泛着如鳞甲般粼粼的幽光。   “这是从月神庙的灰烬中所得,物归原主,献给大单于。”   阿迦罗瞳孔骤然一缩。   单于铁鞭!   “大单于,我们有共同的仇人。”老宫人的声音细而尖利,“这一次中原人害死了先王,捣毁了王庭,屠戮部众,这血海深仇就这样算了?”   阿迦罗浓眉紧簇,“伤我部族者,绝不放过!”   余先生眼中精光一烁,“大单于有南下中原,马踏山河之志,我愿意助大单于一臂之力。”   他说完躬下身,双手将单于铁鞭举过头顶。   阿迦罗一把握紧铁鞭,眼中掠过野兽般的精芒。   ……   余先生退出去后,阿迦罗盘腿坐在黑暗中,他再也睡不着了。   南下中原,踏平九州,报仇雪恨。   他又想起这一次折回去,当他听到萧暥的声音从床榻上传来的时候,只觉得胸中有一团炽烈的火焰,简直要将他燃烧殆尽。   更让他切齿的是,没想到这狐狸在床上还挺能闹腾。就他生的这般模样,竟然还敢起色心了?   床榻咯吱的晃动声就像尖锐的锉刀碾磨他的神智。   黑暗中,他听到萧暥不服道,“你给我。”   魏西陵的声线因隐忍而染上深沉的低音,严肃又纵容,他说,“够了。”   阿迦罗额头青筋直跳,各种念头在脑中撞击,他们到底做了什么?   他心中莫名地涌起燥热,干脆穿着一件单衣,走出山洞。峡谷中漫天风雪。   赫连因和几个部落中的青年正围着篝火。   他的脸上被北风刮地有两团驼红,神色却很兴奋,到底是年轻,丝毫不见疲惫。   “我看到他了!当时隔着火墙,照着他的甲胄灿然炫目,就好像在火中燃烧。”   “他长什么模样?”有人问。   “这还用问,当然是像野牛一样,骠悍强壮。”   赫连因撞了一下那人的肩哈哈大笑,“没那么夸诞,但是可威风了。”   其实当时他紧张地魂飞天外,哪里敢仔细看了。   他怕他们再揪着问,转而道,“大单于是真英雄,当场拔出刀挑战了!”   旁边的人听得紧张:“然后呢?”   “他也横剑应战了!”   “我们迟早会和他们打仗吗?”   “大单于说一不二,一定会的!”赫连因道,脸上满是跃跃欲试的神情,   只是当时他有一点听不明白,魏西陵说的是,你我之战。   这就莫名带上一缕角斗的意味。   在草原上,只有两个男子同时中意一名女子,才会以一场角斗来定胜负。   不过他也懒得想明白,只要将来有仗打不憋屈就好。   年轻人都是这样,充满对强大的力量的向往,哪怕是敌人。   “大单于一定会带我参战的!”他道,   “小子,这么想打仗”身后一道醇厚的声音传来。   赫连因一惊,立即站起来,“大单于!”   阿迦罗看向这个年轻人,见他体格健壮,目光犹如鹰隼般犀利,是个好苗子。   “你想打败他吗?”阿迦罗道,   “想!做梦都想!”   阿迦罗对他初生牛犊般的豪勇很是满意。   “赫连因,你是北狄的勇士,不能只是做梦!”   然后他环顾周围的士兵和部众,振色道,“中原人逼着我们背井离乡,让我们千里迁徙,经历严寒,饥饿和伤痛,但是,这不能摧垮我们!”   阿迦罗明白了,他这次败在萧暥手中,是因为他的斗志动摇了。   他太沉醉在这场尔虞我诈的新婚中,而放松了野兽般本能的警觉。   他太想取悦他的眷侣,而忽视了那人抱着全然的敌意与他演这一场戏。   他把这场戏当真了。甚至一度想,如果夺取了单于之位,就这样和萧暥永远在草原上生活也不错。他征服天下的雄心曾短暂地偃旗息鼓过。   任何的动摇都会招致失败。带来灭顶之灾。   妄想把萧暥留在草原上,是他不切实际了。   萧暥的身后是整个中原帝国。他们本是敌人。   “能够翻越雪山戈壁,活着到达漠北的,都是我北狄的勇士!今天的一切苦难都是驰狼神对我们的试炼!”   “他们摧毁了我们的王庭,夺走了我们的草原和牛羊,将来,我们要百倍千倍地讨回来!我们要夺回王庭,踏破中原的山河!”   赫连因当即拔出刀,大喝,“大单于威武!”   “夺回王庭,踏破中原!”   山谷间喊声震天,久久回荡。   ***   大雪漫天,山巅上,朔风夹带着碎雪,卷起宽大的黑袍飘荡翻滚。   贺紫湄俯首道,“主君,刚收到的消息,余先生已经进入北狄军中,跟随阿迦罗前往漠北。”   黑袍人负手道:“很好。还有一件事,我要你们去一趟中原。” 第267章 密语   大梁城,入夜,大司马府   几个月不见,纪夫子眼梢的沟壑纹路更深了,看起来愈加苍老。   一个高峻的青年迎出府来,“夫子辛苦了,请随我来。”   “你是……?”纪夫子对他有点印象,当日在文昌阁大殿上的那名轩朗清肃的士子。   “江浔,江寄云,夫子可以叫我寄云。”江浔道。   纪夫子收到玄门的鹞鹰传信时,还在外云游采药,一听说军医诊断是椎骨受伤,即知不妙,急急赶回大梁。   进了里屋,见到躺在榻上脸色铁青嘴唇发紫的秦羽,纪夫子更感觉不妙,看来除了脊椎受损,还有内伤。   一番诊治之下,纪夫子眉头紧皱:“大司马不仅是摔伤,还有寒冻伤及脏腑。你们告诉我究竟何以至此,我好对症下药。”   “许副将,你把当时情形再给夫子说一遍。”   许慈道:“我们找到主公的地方是一道断崖,以往这下面是水流,冬天结了冰,给砸出个窟窿。”   纪夫子沉思,“莫非是那里?”   当年萧暥被狼群追逐,走投无路之际,带着魏瑄跳下去的那道断崖。   那断崖七八丈,如果底下有水流倒是没有大碍,但是冬季结冰,也就是等同于从七八丈高的城墙上摔下去,秦羽跨下坐骑当场就折断脖子死了,可能也是因为这马替他挡了一下,冰面受到一次撞击后不那么坚硬,而他落地之际,撞破冰面,才得以没有摔死。   但是冬天的冰水里浸泡过,浑身都冻僵了,被抬回大营的时候早已经昏迷。   纪夫子行了针,但是秦羽依旧昏迷不醒,遂摇头道,“恐怕只有等师父亲自来为大司马诊治。若长期昏迷不醒,就凶多吉少了。”   “这怎么可好?雍州大局全仗着主公。” 许慈当即道,急吼吼一把抓住纪夫子的手臂,“先生,夫子,你再想想办法。”   纪夫子回头,不悦地拧起眉心,“大司马伤及椎骨,极为难办,我医术浅陋,勉力为之,若有不当之处,会至瘫痪。”   “瘫……瘫痪。”许慈愕然道。   “许副将,急是急不来的,今天时日已晚,夫子旅途劳顿,我安排了厢房,夫子先去休息,明早或许能想出法子。”江浔道   “也,也对。”许慈讷道,“那夫子先去休息,明早再看看?”   纪夫子看了江浔一眼,这青年倒是沉着冷静,但他不习惯住在官宅大户,生硬道,“不用了。”   说罢起身收拾药匣,“明早我会再来。”   江浔上前一步,按住了他的药匣:“夫子还是不要轻易外出。”   纪夫子立即察觉到他话中微妙的意思。   “城中的兵力,目前大部分在司马府附近防卫,这里是大梁城最坚固的地方。”   如果大梁城陷入混乱,司马府也是最坚不可破的地方。   纪夫子眼皮微微一跳。明白了,秦羽常年征战,岂会坠马?看来是为人加害。若是如此,这可能只是第一步,还有后招,这大梁城里此刻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只不过刚进城时,因为已经入夜宵禁,只觉得城中异常地安静,入了司马府,眼前所见,府邸内一切井然有序,使得他产生了城中稳定无事的错觉。   看来江浔在秦羽出事后,迅速稳住了局面,连这司马府中的上下,都是江浔在打理。   他心中不由暗赞,这个青年思路清晰,做事明白,是玄首挑的好苗子。   送走了纪夫子后,江浔迅速道,“许副将,传令陈英将军,清察司全面戒备,灞陵大营马不解鞍,人不卸甲,随时待命。”   许慈疑惑道,“长史,还有外兵?”   江浔不出仕,只是临危暂任司马府参军长史一职。   “不到最后,皆不可定,防备为主。”   许慈道,“这几天多亏了江长史,城里没有闹事的。”   “有时候,无声无息更可怕,这正是在酝酿什么。”江浔深吸了一口冬夜的寒气,“许副将,你闻到这风里的气息了吗?”   许慈跟着看向窗外。   只有几根枯枝映着冬夜荒寥的庭院。   他有些摸不着头脑,“啥气味?”   “恐惧。”江浔静静道,“是恐惧的气息。”   整个大梁城都沉浸在恐惧里。   江浔道,“许副将,你知道大梁有多少人口吗?”   许慈摇摇头,根本跟不上他的思路。   “大梁有二十多万人,其中世族大户有五十三户,他们的门客私兵加起来就有五六万人之多。”   “总不能这些人都反了罢?”许慈道。   江浔苦笑了一下,没答话。   忽然冷场,许慈有点尴尬,又问,“你说他们害怕,他们怕什么?”   江浔道,“大司马被害,他们怕主公回来清算,怕再来一番京城流血夜。”   一提到京城流血夜,许慈这大老粗也禁不住嘶了口冷气。“但那事儿次文昌阁那天的辩论不是澄清了吗?萧将军是为镇压郑图的叛乱啊,死的都是郑图的党羽和单于叛乱的士兵。没屠杀无辜。”   江浔忽然转过身,屋内的灯光将他的脸容划分得半明半晦,“事情可以澄清,但是留在人心底的恐惧不会消失。至少不会那么快。”   “什么意思?”许慈还是不懂。   “他上一次没有屠杀无辜,谁能保证他这一次不会?”江浔道,   “这……”许慈哑然。   “天下人都会诛心。”   许慈还是不大懂,但是从这个青年肃然又坚决的神色来看,他似乎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   朱璧居   容绪垂首嗟叹道:“大哥此举糊涂啊!我这些年为王家所谋的,就是不为最先,就是在乱世中取得平衡,哪一路诸侯都得和我们做生意,得都在银钱上与我们合作,现在大司马出事,彻底打破了这种平衡,我们虽然在盛京有十几万精兵,但根本还没有到达可以单独向萧暥发难的实力。更何况萧暥现在平定了凉州,又获得十万凉州虎狼之军,萧暥其人我是知道的,当年云越出事,他差点把我的朱璧居给端了,现在你动他的大哥,于公于私,萧暥岂能善罢甘休。”   他一口气说完嘴角微微抽搐,“我王氏苦心经营多年,毁于一旦!”   王戎满面阴霾:“连你也以为是我加害秦羽?”   容绪疲惫地拂手坐下,表示不愿再与之说话。   王戎愤然不屑道:“我确实想让王家重新执掌大雍朝政,但还不至于出此昏招,秦羽出事牵动整个雍州局势,等于是急急地就把王家推上战车。再者,我若出手,岂会让秦羽现在还有命活着?”   闻言容绪蓦地抬头,眉心微微一跳:“难道说是陛下?”   王戎没好气道:“杀个人都不利索,弄了个半死不活,还能有谁?”   ***   御书房。   桓帝喜形于色道:“朕听说萧暥正急匆匆往回赶,刚收入囊中的大好凉州还没焐热呼,他也不怕丢了?”   一边的奉祥却有些担忧:“如果萧暥怀疑是我们做的,这后果……”   “怕什么?秦羽雪天坠马纯属意外,萧暥就是心里怀疑,又能怎么样?”桓帝颇有些沾沾自喜,   “而且又正好是在秋狩期间,各路诸侯,朝中贵胄,各世家大族都来了,萧暥要怀疑有人下黑手,那么他们都有嫌疑,都要心惊胆寒。萧暥还能把他们都清算了?”说到这里他颇有些自得,“这群吃着朝廷俸禄首鼠两端的家伙,以往他们可以左右摇摆隔岸观火,现在朕要把他们全都拉下水来!”   奉祥站在一旁不敢吱声。   “这次萧暥胃口也太大了,他趁着诸侯齐聚鹿鸣山,居然吞并凉州,一大块肥肉吞下去也不怕噎着,这下把天下诸侯都给惹恼了。”桓帝的手指扣着御案,“只要我们能拿下京城,天下诸侯都会争先恐后来勤王讨逆。现在不对萧暥动手,还等什么?”   奉祥谨慎道:“陛下圣明,现今大司马一倒,这雍州的局势就要动荡。”   “对。”桓帝拍案道:“朕就需要乱,乱了,我们才有机会,可偏偏朕那两个舅舅都看不到这一点。”   说道这里桓帝有些不屑,“朕的两个舅舅都老了,胆子太小,尤其是朕的二舅,家当太多,根本不敢下大赌注。所以朕先动手,就是逼他们动手。”   ***   朱璧居里,   容绪连连摇头:“如果陛下彻底无能倒也罢了,可他偏偏还想要有所为,现在大司马生死不明,萧暥岂肯善罢甘休,这烂摊子还要我们来收拾啊。”   王戎道:“兵贵神速,我已经在收拾了。”   容绪一惊:“怎么收拾?兄长打算如何对付萧暥?”   “秦羽出事,萧暥现在必然心急如焚,急速回军,身边肯定只能带随行护卫,不会超过千人。而我们参与秋狩的卫队还在京畿附近。”   容绪脸色骤变,“莫非兄长要在途中截杀萧暥?”   王戎独眼里掠过骇人的冷意:“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   一路疾行了八天,到达风梧县城的时已经是夜半时分,此处距大梁还剩下一天路程。   天色入暮,下起了大雨,此时正是十二月,一行人的甲胄衣衫都湿透了,冰冷彻骨。   谢映之见寒雨中萧暥脸色苍白,知道这连日的疾驰奔走,他的身体已经到了极限。   “主公,夜雨难行,此处有驿站,我们先住下休息一晚。”   他不等萧暥反对,又道,“我还有些事情,要跟你交代。”   驿站是三进的房舍,不算大,好在他们随行也就五百余人,士兵们大通铺挨挤一下,再不济就地上靠着睡,馆舍勉强够用。   进了屋子,云越就替萧暥解了甲,换去被雨淋湿的衣衫。   晚餐是随军的干粮,吃完饭戌时都到了,也不见谢先生来,其实从一进馆驿就没见到他。   萧暥不由想起以前住在谢府,谢映之白天几乎见不到人,野得没边,这会儿下着大雨,这人又能到哪里去?   于是,任凭云越打了热水,侍候他洗漱后,萧暥躺在榻上,云越照例乖巧地靠上来给他揉按肩颈腰背。   这行军七八天,萧暥浑身每一块肌肉紧绷着,都在酸痛。这身躯仿佛已经凝固成了一块不知痛痒的木头,任凭云越怎么揉按,都僵硬麻木。   而且此时不但是身体,他的精神也紧绷着。   京城的局势和秦羽的情况都不明朗,这就像一个压紧的弹簧,离开京城越近,心中的压力就越大。即使躺下来,他的神经也像绷紧的弓弦,丝毫无法放松,不得休息,更不可能入睡。   心口又开始隐隐作痛,他的感觉不大妙,这个关头可千万不能发病。   他一边躺尸,一边脑子里乱七八糟地想着过劳死猝死的可能性……   就在这时,门悄无声息地开了。   枕边一席清风倏然荡过,烟青色的袖摆映入眼底。   “云副将,你的手法不对,我来。”   萧暥蓦地一怔,靠,不会吧?谢玄首要纡尊降贵亲自为他揉按?   就在他有些心虚时,谢映之已经洒然坐下来。   灯光映照在他指间古纹斑斓的银戒上,他的手指秀劲有力,穴位拿捏地极为精准。   “云副将,明天你也去休息罢。”   云越皱了下眉,看着那修长的手指从容不迫地探入衣底。虽然他知道有些穴位隔着衣衫拿捏不准。但他的神情还是颇为复杂。   谢映之莞尔:“你若要留下,我也不介意。”   云越似乎想起了什么,神色更为莫测,转身轻轻出了门。   ……   片刻后。   萧暥心道,真是不比不知道,以往觉得云越按摩的手法是够娴熟了,而且云越常年征战,手劲也够足,他这浑身僵硬的肌肉,若是软绵绵的手指按上去根本不凑效。   没想到谢先生这抚琴弄箫的手,力度竟然丝毫不逊,该重压的地方舒爽到他闷哼出声,该轻抚的地方,又轻拢慢捻,透过肌骨,让他从外到里,酥麻舒畅,仿佛这疲倦无力的肉体凡躯,都在谢先生的一双妙手下脱胎换骨了。整个人轻飘飘地舒服地溢上云端。鼻间都是谢映之衣衫上清雅怡人的香气,让人心神欲醉,如果忽略衣衫依旧绿的话……   萧暥心想他上辈子一定是一条咸鱼,现在躺平了任凭谢映之将他做成一道料理。   云越听着屋子里面时不时传来低柔暗哑的嗓音,脸色瞬息万变。他以前给萧暥揉按了无数次,都没听到他哼一声。所以,还是技不如人。   一番揉按下来,萧暥舒服地浑身的骨头都松快了,他惬意地眯着眼睛,紧绷了几天的精神也终于放松了。   正当他迷迷糊糊,昏然欲睡之时,他感到鼻间若有若无的幽浅香气微微欺近了些,变得明晰起来。某狐狸鼻子很敏感,吸了吸。   谢映之悄然伏下了身。   他没有束冠,乌黑的长发只用碧色的丝绦束在脑后,此时随着他俯身的动作从肩头倏然滑落,如流瀑般垂下。   发丝荡在萧暥的颈侧,清凉犹如丝雨,纷纷拂面,还有点痒。   萧暥迷糊中欠抽的爪子又开始蠢蠢欲动。   而且这距离太近了,有点暧昧不明。虽然谢玄首不是阿迦罗,自己一个老兵痞子,要占便宜也是反过来,怎么看都是谢映之吃亏。   但萧暥还是不习惯和旁人这样亲近,他刚想抬手简单粗暴地拂开那撩人的发丝。   随即就感到谢映之温濡的唇贴近了他耳边,唇畔犹如吐出幽兰林泉之密语,轻暖的气息仿佛随着那一句话吹入他耳中,   “溯回地时,我就想问主公,你究竟是谁?”   萧暥顿时被他吓精神了。 第268章 客栈   耳畔悄无声息的一句话,犹如夜阑惊风雨,萧暥顿时整个人都被吓精神了。   谢映之什么意思?试探他吗?谢玄首对世间一切洞若观火,不会连这也看出来了?   寒雨敲窗,长夜清寂。   谢映之偏首微笑:“主公?”   萧暥紧闭双眼,表示已经睡着了,听不见,也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谢映之倒不急,微欠起身,轻烟漫拢的衣袖掠过他面前,声音徐徐如枕边流水清风。   “京城流血夜后,主公于秋狩前忽然离开大梁,去了安阳城,遇到了魏将军。”   萧暥的睫毛微微一霎。   那时候他刚穿越来这个世界,露出过一些破绽。有些还挺明显的。   比如原主绝对不会在秋狩之前贸然南下,连云越都不带,赶着驴车跑到安阳城去的。   当时他一心想逃离大梁。   大梁城就像一个久远的梦魇,由阴森的寒狱,空寂的将军府,重重的宫闱交织而成,空气中带着霜雪的凛冽与梅花寂寥的余香,每一个夜晚他都做噩梦,在床头放着刀剑。   他逃得奋不顾身,南下的路途再多的艰险莫测,也比不上大梁城给他深重的禁锢。   结果半路上就被魏西陵逮住了。   但是这些事情谢映之怎么知道的?魏西陵必定不会说,他本来话就少,问多了反倒会引起他怀疑。   萧暥脑子里翻江倒海,身体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装死狐狸,屏息凝神间,手背上忽然传来轻暖的触感,酥麻入骨。   谢映之俯身,好奇地支持着下颌,清凉的指尖如拂过细雪,若即若离地滑过他的手背,抚上他的腕骨。   动作轻如烟然,既风流不羁,又不显得狎昵,这分寸把握微妙精准,让人叫绝。   萧暥被他撩拨地憋着一口老血,眼梢不自觉微微挑了挑,睫毛的阴翳下映入一袭青衫,衬得那人白璧无瑕,温润如玉,红尘不染,不知似仙似妖。   这雨夜客栈里,是要给他演聊斋吗?   “主公的手颤了,脉搏也加快了些许。”谢映之静静道。   萧暥:……草!   忘了他精通医术,原来在这里等着!   萧暥宁死不屈地闭着眼睛,表示反正听不见你说什么。   谢映之失笑。   恐怕他自己都不知道,虽然他闭着眼睛,眼梢却不自觉细细挑起,这是在侧耳倾听的状态。   有些人虚伪得很,让他厌烦,可这个人明明率真,却要装伪。狡猾地毫不遮掩。   这就更有趣了。   谢映之倾身俯在他肩头,声音轻缓如风过林下,“安阳城头,主公一箭射杀了匪首。当时手也颤了。”   萧暥:   周元绍,那是他第一个射杀的敌人。当时那厮想用摄魂箭暗算魏西陵。   那一箭几乎是本能的,来不及思考就放了出去。   杀人之后,他的手颤抖地都拿不起弓,脸色煞白。可原主戎马半生,怎么可能拿不稳弓?   谢映之轻飘飘收回手,点到即止。   萧暥眉间渗出了冷汗。   当时城楼上只有他和刘武。   草草草,果然是刘武!这位仁兄,可是有一说二的主!   萧暥抱紧他的马甲,其实事到如今,连他自己都早就分不清他到底是谁了。   也许是他在这个躯壳里呆得太久了,原主的记忆惊心动魄,每每刻骨铭心。而萧宇的回忆却平淡如水,渐渐就忘记了。   如果他是萧宇,不会对阿迦罗下如此狠手,不会下令广原岭的匪军劫掠北狄部众,逼他们自相残杀背井离乡。   乱世中虎狼环伺,他若不够狠绝,被屠戮的就是他们的士兵和百姓,谋国谋身容不得半点心慈手软。如今萧暥这个名字不仅是他的狐狸皮,他需要这身坚硬的铠甲,无论如何不能被扒下来!   还有,好像他才是主公罢?哪有主公被自己的谋士压在身下逼窘到装死的?   萧暥不服了,刚想反身压回去,就听谢映之道,“可是主公最后还是回大梁了。你放不下家国社稷。公侯府的人都这样。”   萧暥顿时噎住了,等等,公侯府的人,还有谁?魏西陵?   他有点懵了,所以谢映之这是怀疑他呢,还是相信他?   谢映之轻叹道,“你不容易。”   这话猝不及防地说得萧暥心中五味俱全。这两年风霜雨雪艰苦曲折忽然就释然了。   他睁开眼睛,刚想翻身而起,忽然眸底就是一寒。   他来不及细想,一手揽过谢映之的腰身,往床榻边一滚。   榻板震裂的刺耳声响中,两把白森森的刀刃破土而出般骤然穿透床榻,将他们刚才躺的地方刺了个对穿。   紧接着床底下窜出两条黑影。烛火下,如弯月般的长刀带着锋芒的杀势凌空劈来。   千钧一发之际,萧暥一脚扫向案头的铜灯。   那烛火化作流星般疾射向其中一人的面门,那人大惊向后一仰。   趁这火光一晃的时机,萧暥迅速抽出案头的长剑,寒光乍起,他的身形比剑更快,已飞掠至其中一人身前,手腕微转,剑光闪过,那人只觉得面上一凉,蒙面的布巾已被挑落。   那是一张顽恶的脸,让萧暥心中暗惊的是,他竟然有印象!但是一时片刻却想不起来是在哪里见过。   就在这时,身前冷风荡起,森寒锋锐的利爪如同撕开了空气,斜向他面门划来。   萧暥身形倏然一飘,轻巧避过。靠!手甲钩!莫非是东瀛人?   紧接着,他发现这两人虽然身形娇小,却灵活如同猿猴,招式猛烈凶狠,关节简直就像可以360度翻转般,手中的刀翻飞犹如骤雨风暴。   但是萧暥的剑更快,火光下,纷繁的剑光震出碎银无数。一剑挑断其中一人的手腕,哐当一声长刀坠地,那人疾退几步,额头渗出冷汗。   另一人眼中恶毒的光芒一闪,看向屋内的谢映之,忽然手掌一翻,从袖中射出暴雨般的回旋镖。   萧暥心中骤然一紧,奋身回护,长剑在空中化作银链万千,击散漫天浮光。   就在他胸中血气翻涌,大口喘着气时,   谢映之不紧不慢捡起一枚回旋镖,只见火光下镖身上反射出一片汪蓝。   他颇为好奇道,“淬毒了。”   萧暥真是服气了,谢玄首,这什么时候了!   他咽下一口血,一剑正要掠去。只见谢映之衣袖轻拂,手指隔空一点,那刺客手中的刀就幡然落地了。   萧暥:靠!   随即他想起来一件事,在溯回地里,谢映之一阵箫声,周围的阴兵全都成了木偶。   早知道不管他了,明明是大佬。装什么小白花!   但是转念一想,其实他也没装,你自己要赶着去护花的。   谢映之施施然走过去,取下了那刺客的刀,手腕一翻,刀尖在地上一荡,滚在地上的灯烛凌空掠起,稳稳落回了案上。   萧暥:……   不过看着他拿刀的样子,还真是有点不适应。   谢映之把刀收入鞘中,道,“是东瀛刀。”   萧暥随即倒抽了一口冷,他顿时想起来了,难怪其中一人那么面熟。   他几步上前,一把扯下了那人的胡子,“是古川。”   “主公认识他?”谢映之道。   “此人是北宫皓的手下,当年秋狩的时候,被我抓到过。”   当时北宫皓让古川上树,远距离外用镜子折射的阳光晃魏瑄的眼睛,让他无法瞄准猎物。   “难道是北宫达派的刺客?”但是萧暥转念一想,他这次拿下凉州,北宫达心里就算是忌恨,还不至于要用派出刺客这种极端的方式。万一刺客没有得手就很容易曝露雇主,更何况这个古川更是当年被他抓到过,他嗅到了一种欲盖弥彰的味道。   就在这时,那两人的口中说出一连窜萧暥听不懂的话语,语速还极快。东瀛话?   谢映之坐在榻上,听得很认真。时不时还问几句。   萧暥按住内心的吃惊:不会吧,谢先生这也能听懂,他记得谢映之还会北狄话。所以,他到底懂几国语言?   谢映之身段颀长,他端坐塌边,那两人身材矮小,站在榻前,一坐一立之间,竟看上去也不比谢映之高出多少。莫名地就让萧暥联想到一丝不苟的班主任在教导不听话的学生。   谢映之边问边向他解释:“古川自从秋狩失手后,就被北宫皓驱逐了。在九州误以为生计,就投靠了江湖暗楼,收受银钱替人办事。”   萧暥明白了,办事就是杀人。看来有人想在半路上截杀了他。   就在这时,他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刚进客栈以后,谢先生离开了一阵,他做什么去了?   他刚想开口问,忽然听到外面轰然一响,紧接室内被映照地明亮犹如白昼,四周一股热流蒸腾起来。   外面传来慌乱的喊叫声。“走水了!”   浓烟滚滚弥漫进来。室内瞬间炙热地犹如沸热的锅底。   谢映之静静道:“霹雳雷火。”   “何物?”萧暥一边疾步到窗前,发现四周的出口都被烈焰吞没了。   “用极易燃的火油勾兑了硫磺硝石等制作而成的,也有术士用其当做炼丹的真火,但是稍有不慎就会引爆丹炉。霹雳火可以在雨中燃烧,所以也叫霹雳雷火。”   萧暥顿时明白了,对方不仅要杀人,还要毁尸灭迹。   馆驿里大雨倾盆,火光冲天,交织出一副诡异的场景。   “主公和先生还在里面!”云越浑身湿透,火光映照下,脸色惨白如纸,提剑就要往里冲去。   被一名锐士一把拽住。大雨和火光中,云越忽然觉得他有点面生。作为萧暥的副将,锐士营里的士兵他每一个都报的出名字。   他骤然按剑,长剑出鞘几寸,“你是何人?”   那名士兵袖中露出一枚古朴的青木牌,上面刻着兴许只有云渊大名士识得的古篆:“我是玄门弟子,有玄首在,将军无忧。”   萧暥看了看屋顶,这屋子四面都已经被烈火包围,此刻恐怕只有屋顶,可以一试。   谢映之从容不迫地站起身,“主公不用如此,东瀛忍术中有土遁之法。”   说完他对那两人用东瀛语说了什么,那两人就如同牵线木偶般走到榻边,把床榻抬了起来。   萧暥心中一震,莫非是人傀术,这是苍冥族的秘术。当时在含泉山庄萧暥是见过谢映之现学现用秘术的。   谢映之道:“看过他们使用过,就会了。”   萧暥:……   所以谢玄首只要方法管用,是不介意用不用秘术的。   床榻搬开后,下面赫然露出一个黑黢黢的土洞,仅容一人通过。   萧暥看了看古川的爪子,行啊,都赶上土拨鼠了。   随即他看到谢映之目光淡然掠来。   所以,谢玄首的意思是,钻下去?   次日天色微亮,大雨如瀑,浇在驿馆的废墟上,到处是火烧尽后的冉冉青烟。   风梧县令战战兢兢地陪着脸如寒冰,眼底泛着红丝的云越,冷雨中,云越的发丝凌乱地贴在苍白的面额间,正带着人在废墟里绝望地翻找着。   但是霹雳雷火之下,就是连残骸都不会剩。   远处一从刺槐后,茫茫雨幕中,一人一骑如鬼魅般悄然离开。   ***   朱璧居   容绪听闻消息后,面色顿时僵住了,他一时身形不稳,倒退了两步跌坐在案上,一壶梅坞青雪翻到在案上,茶水沾湿了他一片衣袍浑然不觉。   萧暥就这样死了,被霹雳雷火烧死了?尸骨无存?不可能,那小狐狸不可能就这样死了。   王戎看了他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嘲讽道,“这就是你跟我的差别,你终究是个商人,当断不断,下不了狠手。”   容绪定了定神道,颓然道,“兄长,萧暥死了,北宫达只会比萧暥更加心狠手辣。”   王戎冷哼了一声,道:“我跟你说过,此番是箭在弦上,秦羽是活不了,如果我不杀萧暥,等着他回京城,先废黜陛下,然后整顿兵马,找王氏复仇吗?”   然后他转身道:“传令下去,立即准备,明早卯时号起,拿下大梁城。”   只要控制了陈英的清察司,然后攻下司马府,就能把大梁城控制在手中,进而控制雍州。如今秦羽生死未卜,许慈有勇无谋,而江浔只是个初出茅庐的小子,不足为道。 第269章 夺城   朱璧居里   容绪道:“大梁城中且不说有陈英的清察司千余精锐,京兆府一千府兵,还有司马府两千精锐护卫,兄长要拿下大梁城,我们的兵力根本不够。”   王戎笃定道:“你忘了我大雍朝的根基了吗?”   “兄长是说各门阀世家?”   王戎点头:“就说雍州境内,宛陵云氏,河间杨氏,颍州柳氏等都是世家大族,这些家族累世公卿,门生故吏遍布朝野。他们的力量不可小视,可是萧暥把他们都得罪光了,除了云氏,云渊那个独子明珠暗投,云大学士也是被他拖累。”   “兄长所说是萧暥把征辟察举,改为科举取仕这件事。”容绪道。   大雍朝历来以征辟察举招揽人才入仕,按照出身门第,相貌,德行,才干选拔举荐仕子。   察举制下,一般只要是世家门阀出身的子弟,长得不磕碜,没有明显的道德污点,就可以顺利入仕,但凡模样俊朗一点,懂得谦恭礼让的,更是平步青云,至于才干,那是最末位考量的,反正这些人入仕后也是身居高位,自然有下面的人去做事。   这些门阀世家领着丰厚的俸禄,坐着清显的职位,整天吹捧无为而治,其实就是不管实事。   所以,这两年萧暥想办点事情,觉得这朝廷仿佛一部庞大臃肿的破车,怎么也带不动。   其实容绪也觉得乱世里谈‘无为而治’简直是狗屁。   这些世族显贵们偏安在雍州的朝廷里,浑浑噩噩醉生梦死,等到哪一天真如江浔所说,再来一次兰台之变,墙倒屋塌大厦倾颓,他们都要如风雨中丧家之犬。   江浔这小竖子虽是可恨,但确实看事通透,是难得的明白人。   就听王戎道,“萧暥搞科举取仕,给那些寒门仕子入朝为官的机会,这等于要夺取那些门阀世族们子子孙孙,代代延续的爵位和俸禄,要撼动他们吃了几百年的红利,他们哪个不咬牙切齿,不想让萧暥死。只不过碍于秦羽和萧暥手握重兵罢了。”   容绪思忖道:“此番秦羽出事,谁都脱不了嫌疑,各世家大族更加害怕萧暥报复。再来一次京城流血夜。”   王戎道:“没错,所以我联络了大梁城中几大家族的族长,他们都愿意站在我们这边,我也答应他们,只要成功,我王氏必然重新掌权摄政恢复旧制,那么各家族要重新站位了,人还是那些人,至于在朝中的地位次序,就要看今天他们出多少力了。”   容绪顿时明白了,这些世家大族都有私兵、家丁,和门客,组织起来也是一支力量不可小觑的军队。   “但这些门客私兵,也许对付大梁城里有陈英的清察司,孙霖的京兆府的府兵够了,但是秦羽的司马府的近卫军是军中精干。不容易对付。”   王戎道:“京兆尹孙霖是杨覆的弟子,早就对萧暥不满,已经倒戈向我们,至于司马府的近卫军,我王氏此番参与秋狩的五千人,并没有全部返回盛京,我已经秘密调了一千精兵,到时候配合各家的私兵,一同攻打司马府。除此之外,我还在大梁城中有一支奇兵,届时会由他们率先发难。江浔小竖子绝对想不到。”   容绪并不感兴趣王戎说的奇兵是什么,转而问,“京郊卫骏的灞陵大营的数万精锐?兄长打算怎么对付?”   王戎道:“明天事起后,大梁城内会陷入混乱,届时,孙府尹就能够以维护大梁城内秩序为由,立即下令关闭大梁城防的四门,即使卫骏得到消息率军赶来大梁救援,他进不了城有什么用?他还敢率军架云车堂而皇之攻打京城不是?”   “攻打京城,形同谋反。”容绪默然道。   “还有一件事倒是要你去办。”   容绪抬头:“兄长请讲。”   “江浔小儿为人仔细得很,所以此番我王氏的一千精兵都是伪装入城,这些人也以商团的名义暂驻你盛京商会。”   容绪嘴角抽搐了下,叹道:“兄长这是非要拉我的商会下水。”   王戎道:“你是王家的人,你本来就撇不干净,至于你那商会,一旦我们得手了,你就入朝为官罢,不要管那商会的事了。”   容绪兴趣缺缺地转身去逗弄笼中的画眉,这鸟雀本来是想等萧暥回来时送给他的,给那只绿皮鹦鹉凑一对。   “入朝为官就算了,我受不了那份拘束,我这人的风评兄长是知道的,别累及王家的声誉因我蒙尘。”   “你就这点志气。”王戎颇为怒其不争,想了想似乎明白什么,嘲讽道,“萧暥死了,你那么颓丧,我还以为坊间是虚传,难不成真有其事罢?”   容绪回头看了他一眼,“坊间我的传闻多得去了。”   “何琰写了本梦栖山辞话指风弄影,你为萧暥建府邸,整天给他送那么多绫罗珍奇。”王戎眯起眼睛,“我本以为不过是为了稳住萧暥,没想到你们还真是忘年之交了?”   容绪听出了最后几个字里的挖苦意味,“我和萧暥忘年之交算不上,不过,兄长这话倒是和我们的陛下有些地方不谋而合了。或者说外甥总是有点像舅舅的。”   王戎:你……!   ***   清早,雨还在下,天色很暗。   江浔站在窗前,迅速读完谢映之的信,立即在灯烛上点燃,烧了。   “玄首说什么了?”许慈忍不住问,话一出口他就尴尬地摸了摸下巴上的胡茬,玄门内的事情多涉机深,他这个外人不该多嘴。   江浔道:“许副将,你立即派人以大司马的虎符,调灞陵大营卫骏即刻率军进京。”   许慈蓦然一怔,“灞陵大营是京郊驻防,出了什么事情,要调他们进来?”   在他看来,这京城中有清察司的精锐和京兆尹府兵,戒防足够了,不至于要调外兵入京。   他不解道:“江长史,上一回卫骏率军入城还是明华宗暴乱要烧撷芳阁那会儿,可现在城里没什么动静。”   江浔静静瞥了眼窗外的雨色,“这冬雨连绵的天气,真是太适合杀人了。”   “啊?”许慈有些懵,他明明是个士子却说着令人心惊肉跳的话。   江浔凝眉道:“大雨会把满城的血迹冲刷干净,跟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他转过身,快速道:“整个司马府进入戒严,东西两扇大门封闭,山墙后弓弩手就绪,只留南门放行,门后夹道伏兵。”   许慈顿时意识到事态的严重了:“还有人要攻打司马府?”   江浔沉声道:“只要拿下司马府,就拿下了大梁城。”   他们敢半路截杀萧暥,当然也敢攻打司马府。   安排完布防,江浔才坐下来,揉了揉眉心。   窗外雨色昏暗,连天亮了都察觉不出来。连天的雨声将掩盖一切喧嚣的声音。待会儿,刀剑声,杀声,喊叫声都将淹没于茫茫雨声中。   “寄云,你也睡会儿罢。”纪夫子进门道。   “大司马怎么样了?”江浔立即问。   纪夫子摇摇头,“施针后,依旧没有起色。”   但是作为一个医者的角度,他还是要提醒江浔,“寄云,今日若真的要出事,这会儿你更要抓紧机会休息片刻,养精蓄锐,才能应敌,我看你好几晚都没睡。你不是玄首,不要学他。”   谢映之修为高深,不用睡眠,打坐一个时辰,就能神清气爽。   但江浔只是普通人,就算年轻,也经不起这样消耗。   江浔知道这老先生脾气又硬又倔,好言道:“多谢夫子提醒,我这就去小憩片刻。”   可就在这时,门廊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来人匆忙摘下雨布交给管家,一身衣袍湿透了一半,正是苏钰。   江浔心中顿时一沉。   苏钰被调派到清察司辅助陈英。怎么突然来这里了。   “苏兄?出什么事了?”   苏钰脸上都是雨水,上气不接下气道:“尚元城长乐大街那处,风雷堂和四海帮的人因为争地盘引起了械斗,陈将军带兵去平乱了,让我来这里报信。”   “械斗?多少人?”许慈急道。   江浔则迅速走到地图前,点灯查看。   “陈将军没有说,但我从安平坊来,经过长乐大街尾端,望去雨中黑压压乱哄哄一片,地上血糊糊的。人数应该至少几百人。”   “许副将,不用问了。”江浔头也不抬道,“此次械斗非同一般,参与者超过千人,不止风雷堂和四海帮的人,恐怕还有其他势力想要兴起风浪,从中浑水摸鱼。”   侠以武犯禁,这些人虽还算不上豪侠,但也是江湖上横行惯了的,战力绝对不低。   “你怎么知道?”许慈和苏钰皆奇道。   “清察司陈将军属下有一千余精锐,此番倾巢出动前去平乱了。那么闹事械斗者必然超出千人。”   “等等。”苏钰拉住他道,“陈英将军亲自平乱不假,可你怎么知道清察司倾巢而出?我可没有那么说啊?”   “传递消息派一队士兵即可。”江浔抬起头,看向苏钰,“陈将军为什么让苏兄亲自来,你想过没有?”   苏钰一愣。   江浔面沉似水:“因为清察司兵力抽空,留你一人在那里,无人护卫,所以陈将军才让你来大司马府送这个消息,在他看来,你留在大司马府比较安全了。   就在他话音刚落,一名传讯兵急匆匆进府。   “许副将,出事了!”   许慈道:“讲!”   “是城南,那些械斗的暴徒打手开始冲撞店铺民宅,烧毁房屋。”   江浔心中一震,这是有意引得商铺百姓争相逃命,造成更大的混乱。   许慈道:“我立即带五百人去城南平乱。”   “许副将,五百人不够。”江浔断然道,“而且,此时不能分兵。”   司马府有甲兵两千,若分兵去,分兵少了,不顶事,分兵多了,司马府布防空虚。容易被趁虚而入。而且城中突然两头同时起火,有调虎离山之嫌疑。   “守住司马府,等主公回军。”他道。   许慈急道:“可这样乱下去,又是一场浩劫,大梁城的商户百姓岂不是要遭殃。到时候这祸水还不是泼在萧将军和主公身上。”   江浔想了想,快速道:“京兆尹的府兵呢?”   许慈一拍脑门,怎么把他们给忘了,他赶紧道,“对对对,这本来就是京兆府的职责,府兵还有上千兵力。”   苏钰立即道:“我这就去通知京兆尹的孙府丞。”   “苏兄勇气可嘉,但外面混乱,你不会剑术,而且……”江浔面色一沉。   孙霖这个人惯于拖延推卸,派苏钰这样的文士去,不仅会被他打哈哈忽悠,无论是官阶还是气势,都压不住孙霖。去了也没用。   “许副将,有劳你去一趟了。”   许慈点头,拿起佩剑就要出门。   江浔上前一步,压低声音道:“孙府丞若听命最好,如不听命,当即拿下。”   许慈心中一震,这青年手段凌厉。   ***   大梁城南门,风雨飘摇。   京兆尹孙霖冒着雨带着都尉鲍滕带兵直上城楼,满脸不悦道:“城门令纪兴何在?”   片刻后,一名方脸短须,身披鱼鳞甲的将领应命而来。   孙霖不等他发问,也没有卖关子,罕见地直截了当道:“城中帮派动乱,清察司的陈将军正在拼乱,为防止贼寇外逃,令你立即关闭城门。”   纪兴身为城门令,本来是锐士营的士兵。因为人仔细谨慎,从一名十夫长被调任到大梁城的城门令。   纪兴虽然识字不多,但是知道虽然京畿为京兆尹所治辖区,可大梁城的安防却是由清察司的陈英将军负责。   而且这个孙霖向来都办事拖沓,怎么这一回如此急切。更是引起了他的怀疑。   于是他道:“主公不在京城时,要关闭大梁城门,进入戒严状态,需要陈将军或者大司马府的军令,否则恕末将不能从命。”   孙霖气得嘴角抽搐,他冒着大雨上城墙已经是满心憋屈,还遇到这么个敢犯上顶撞的,“剿匪事大,贼寇外逃你担得起吗?”   纪兴拱手道:“若耽误事,末将一人领罪。”   大雨中,孙霖眼皮子直跳。   这事情他接下来本来就是勉为其难,一来怕得罪朝中的大人物,二来,这也是他在新的朝局中的表功的机会,不能放过。但是没想到,本来以为凭他京兆尹的命令,压一个小小的城门令,关个大梁城门应该很容易,没想到竟然还碰上较真的刺头的?   孙霖有些恼怒,这纪兴仗着锐士营的出身,一个小小城门令就敢顶撞他了?   他颇为恼怒,大声道:“来人,纪兴妨碍本府公务,拿下听审。”   纪兴也是条硬汉,当即拔出剑来,“没有司马府军令,谁敢妄动!”   他话音刚落,忽然只觉得胸前一凉,低头看去只见白森森的刀刃从背后贯穿胸膛,透心肺而出,血如浓浆般汩汩流下。   他骤然回头,只见大雨中都尉鲍滕狰狞的面目,竟背后一刀穿透了他的胸膛。   鲍滕猛力拔出环首刀,纪兴一声不响地倒在了大雨中,血顺着城砖被雨水冲散。   “小小一个城门令,不过是锐士营的走狗,也敢拦着大人。”   孙霖哪里亲眼看到这种血淋淋的场面,满脸惊骇,“这……这……我让你们拿下,没……没让你们杀人。”   鲍滕抹了把脸上溅起的血,一脚踹开纪兴的尸体:“走到这一步,大人以为还能回头吗?”   就在这时,一名府兵道:“府丞大人,快看!”   只见茫茫雨幕中,远处的地平线隐隐约约出现了一队人马,他们的速度极快狂飙突进。   “一定是灞陵大营的军队来了!”鲍滕心中顿时一寒。   他为人凶狠,却一直在京城驻守,没有打过硬仗,对于骑兵心底有一种天然的恐惧。   “卫骏有这么快?不……不可能啊?”冷雨中孙霖煞白,嘴唇都冻得哆嗦,   “快……快……关上城门。”   鲍滕提着还在滴血的刀,恶狠狠道:“我亲自去,谁再敢阻拦,当场杀了。”   ***   京兆府   许慈瞪大双眼:“什么?孙府丞不在?”   府吏答道:“城里出了乱子,府丞去城门,以防止贼寇外逃。”   许慈脸色一变,糟了!晚了一步!   他立即有种不祥的感觉,江浔是对的。他们的目标是司马府!街上所有的械斗都是为了制造混乱,吸引注意!   他也顾不上平乱了。迅速整顿了京兆府剩下的三百余府兵。可是刚出京兆府的府门,只见大雨中刀戟如林,黑压压的乱兵已经挡住了去路。   许慈当即拔剑出鞘,大喝道,“随我杀回司马府!退却者,斩!”   司马府中,茫茫雨声都已经无法遮盖四面铺天盖地的杀声了。   “许副将现在还没有回来吗?”苏钰有点心慌。   江浔忽然回头,淡然道:“苏兄,你使过剑吗?”   苏钰猛然一震。他是个文士,不会用剑。   江浔不等他回答,已抄起兵器架上的一把长剑递给苏钰,“大司马和纪夫子就拜托你了。”   苏钰勉强接过来,双手都被剑的重量坠地一沉。剑鞘冰冷的触感让他浑身一个激灵。他脸色惨白,他没有作战过,即使是撷芳阁那会儿还有萧暥在带队。   其实江浔所谓的保护纪夫子和昏迷的秦羽不过是个借口,让苏钰避到内室时,心里没有负担和歉疚。   他镇定道,“放心,这府中还有两千精兵。”   苏钰听这府强外的杀声也远远不止两千人啊,心中更是一寒。   江浔语调却显出了几分轻松,“我生于乱世,起于微末,若主公不开科举,本就打算效力于军前,剑术也还过得去,这次正好有机会一试。”   朱璧居   王戎接到报讯后,面色阴沉:“区区一个司马府,他们只有两千士兵,怎么现在还打不下来?”   容绪慢条斯理道:“听说这江浔指挥得当,他调集弓弩手于外府墙居高临下射杀了我们很多人,又故意虚留一门,放风雷堂的人冲入府中,结果被切断后路,让藏在夹墙里的刀盾手伏击了,接着他又让士兵换上风雷堂的衣衫,绕到背后袭击了他们,这不就乱了么。”   王戎勃然道:“风雷堂,四海帮,还有那些世家大族,都是大梁城里的日子太舒坦了,尽养了一群脓包,连一个初出茅庐的小竖子都打不过吗?”   说到这里他忽然想起了什么,看向一边看戏似的的容绪,“我们的一千精兵去哪里了?”   司马府内   苏钰抱着剑,听着外面纷乱的兵刃声,他第一次离刀光剑影那么近。   室内灯火昏暗影影重重,他看向床榻上是昏迷不醒的大司马秦羽和一旁如老僧入定般的纪夫子。   如果乱军冲进来,他不敢想象。脑子里各种场景纷乱而过。   司马府的庭院里,大门终于被攻陷,乱兵黑压压如同蝗蚁一般涌入府中。   江浔一身轻甲,率军退守到府邸内宅附近,沉着道:“五人一组,两名箭手远敌攒射,三名刀兵近敌格杀。”   这是巷战的战法,这种可分可合的移动作战可以最大限度借用府中的障碍物,灵活地歼灭敌人。   雨越来越大,对战的双方都已经是浑身冰凉湿透,但也一定程度上延缓了对方的攻势。   江浔一剑劈开一名乱兵,眼中有凛然决绝之色,“两翼收拢。”   众寡悬殊,没想到他的第一战就是这样惨烈的血战、巷战。乱兵已经逼近到了司马府的中堂。   江浔骨节突兀的手紧紧握住冰冷的剑柄,玄首说过,只要坚持到正午。   正午前,司马府绝不能被攻破。   ***   大梁城头。大雨如注中,旷野上的那道灰蒙蒙的线越来越近。   鲍滕奔下城楼,三两下砍杀了几名不服从号令的城门卫,“立即关上城门!”   大地隐约传来了马蹄的震响。   鲍滕青筋直跳,“关城门!”   他忍不住亲自上阵,提着血淋淋的刀,驱使着左右五六名士缓缓推动城门。   那些士兵弓着腰,铆足了劲,臂膀上筋脉暴起。 预曦正立A   刺耳的吱嘎声中,沉重的城门终于慢慢合上,旷野茫茫雨色在鲍滕眼中渐渐地变成了一条灰白的细缝。   就在他刚要长出一口气时,忽然眼前的细缝乍地一亮,一道尖锐的疾风穿过即将完全闭合的门缝,射入城内。   鲍滕还没来得及看清是什么,一支破空来的羽箭已经穿透了他的咽喉。   脖颈上热血汩汩涌出,他咳呛着喘不过气来,震惊地看着箭尾的白翎竟还兀自振颤着。   看着挺着脖子挣扎的鲍滕,周围的士兵吓得跌跌撞撞后退。全九州只有那一人有这样凌厉精准的箭术!   这一箭犹如鬼魅般,竟穿过城外连天的雨幕,穿过即将闭合成一线的门缝,钉入了鲍滕的咽喉中!   接着,城门轰然撞开,无数马蹄踏过鲍滕的尸体。   萧暥的斗篷被狂风掀起,在骤雨中猎猎翻飞,森冷的玄甲映出一片苍茫雨色。   他横剑立马,眸中寒芒乍现,“参与动乱者格杀,余者不咎!”   积威之下,所有京兆府的府兵都仓皇扔下了兵器,云越兵不血刃,迅速接管城防。   孙霖已经四肢无力地跌坐在城头,雨水无情敲打在他僵硬的脸容上。   他哆哆嗦嗦道:“云副将,我……我是被鲍滕挟持至此的。”   云越挑起细眉,“孙府丞,地上冷。”   说罢一把将孙霖从地上提了起来,耸到了宣楼内看押。   时间紧迫,萧暥让谢映之去灞陵大营调兵,云越接管城防,自己只率两百人的亲卫锐士先入城中。   城中的乱兵都是江湖浪人剑客和世家大族的私兵,虽然砍杀起来凶狠暴虐,但纪律松散混乱,哪里能和沙场百战的锐士相比。   沉重的马蹄踏在长街的青石上,践起鲜血和着雨水飞溅,乱兵瞬间豕窜狼逋,土崩瓦解。   萧暥迅速平定了城中动乱,率军直奔司马府而去。   ***   朱璧居   王戎脸色铁青:“萧暥回来了?不可能!他不是已经死了吗?”   容绪慢条斯理道:“我就知道那几个东瀛人杀不了萧暥,好在那个古川以前是北宫氏的人,有人替我们顶在前头。”   王戎霍然转身,“听你的语气,这倒是正合你的意了。我问你,我们王氏的一千精兵呢?刚才众人围攻司马府时,我王氏的精兵何在?”   容绪没有说话,挽袖不紧不慢地修剪起他的花草盆景,“昨晚我给军士们备了点酒菜,可能现在他们还没睡醒。”   王戎闻言勃然一把拽住他衣襟将他推到墙上,陶盆顿时被撞翻在地。   “你竟然还通敌!”   容绪不紧不慢道:“就算攻下司马府,兄长打算如何?杀了秦羽和江浔?萧暥都已经回城了,你要再添上一笔血债,还是跟他的虎贲锐士一决高下?”   王戎额头青筋暴起,“他只有几百人,我们未必不能胜!”   容绪摇头:“就算萧暥只带了几人,以他在军中的威信,谁敢拦他,更何况,自从上次文昌阁策论后,我就怀疑有高人在暗中相助萧暥。我们不可轻举妄动。”   “高人?谁?”王戎疑道。   “不知道,此时我会徐徐去查。”他说着握住王戎的手,稳稳地移开,又整了整被他揪乱的衣衫,“兄长不能性急,好在此番那群世家大族替我们挡了箭,我们倒是安全了。”   王戎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   容绪诡诈地笑了下,“其实兄长应该感谢我的,我没有让王家卷入这场纷乱。你看吧,接下来萧暥就要一个个收拾那些世族了。” 第270章 凯旋   长街上,百余铁骑犹如长剑劈开波浪,乱兵四散奔逃,大雨不慎滑倒的,立即被马蹄无情地踏过。   聚集在司马府门口的风雷堂的暴徒听到马蹄声愕然转头之际,已经来不及了,他们骤然紧缩的瞳孔里,扬起的马蹄已重重地踏下,长剑如虹掠过,激起血雨纷飞。   萧暥跃马率军直入府内,鲜血顺着剑脊流淌下来。   “降者不杀!”   冬天草木凋蔽的庭院里,寒雨漫天落下。   激战之后,府中到处是横七竖八的尸体,有些卫兵和暴徒缠斗中一起倒下,死得难解难分,颇为惨烈,石板地上,血水混着雨水潺潺流去。   这是江浔第一次见到萧暥。   也许是刚刚平乱归来。冷雨中,他玄甲上凝着水汽,容色苍白,两颊清削,一双眼睛却如秋霜寒刃,射出锋芒的兵气。   江浔看得心中陡然一震。   饶是文昌阁那次,谢映之将萧暥刻画得入木三分惟妙惟肖。但是那眼底眉间的杀伐之气,是学不来的。   萧暥疾步走来,“你是?”   寒烈的目光让人不敢对视。   江浔却闻到空中孤冷的梅花清香。   他收剑入鞘,“江浔拜见主公。”   萧暥眼梢微微一挑,他听谢映之提及过此人,果然是器宇轩然,眉宇间有一股清刚之气。   这青年竟然以一己之力,率不到两千人,在乱兵围堵下护卫司马府,等他到来。   他颇为赏识地点了下头,又问:“大司马在何处?”   ***   御书房   “这不是蠢猪吗!”一方玉笔山狠狠砸在金砖地上,竟然没碎,滑出去老远。   桓帝气得嘴角抽搐,“大梁城里只有清察司的一千个兵,他们那么多人,事情闹得那么轰轰烈烈,朕以为天都被捅漏了,结果被萧暥带着几十个兵给镇压了?他们养的一群猪豚吗?”   奉祥躬身小心翼翼道:“萧暥也不止几十个兵,有两百人呐,都是凉州杀回来的骑兵,城里的都是步兵。”   桓帝唾了口,“朕的舅舅手中还有参加秋狩的数千骑兵,去哪里了?”   “王氏的亲兵秋狩结束就都回盛京去了。”殿外一道颇为懒散的声音道,   桓帝一听那声音,霍然站了起来,“朕没有喧你,谁让你进来的!曾贤!曾贤呢?一个个都狗胆包天了吗?”   曾贤战战兢兢跟在容绪身后,“陛下,老奴是看这……”   “不怪曾公公,我走到宫门口,都快听到里面的咆哮声了。”容绪捡起地上的玉笔山,拿在手里把玩着,“陛下发那么大的火,是怕萧暥不知道吗?”   桓帝脸色一黑,遂恨恨地一甩袖子。声音倒是憋了下去:“舅舅临阵脱逃,朕以为你已经回盛京了。”   “我不回盛京,现在我的生意主要在尚元城,我怕是要在这大梁长住下了。”   桓帝阴阳怪气道:“舅舅这是为了钱,还是为了人?”   “当然人财两全是最好的。”容绪大方地承认,“我还为萧将军此番得胜归来,准备了劳军的物资和银钱。”   “舅舅可真是大方。”桓帝几乎一字一字从牙缝里挤出来,   “萧暥此番西征,把之前积累的钱粮消耗尽了,我现在送钱去,正是雪中送炭。此等好事,何乐而不为。”   桓帝没好气道,“舅舅是恨不得把这国家都送给萧暥罢。”   容绪道:“我这是破财为陛下消灾。”   桓帝眼皮跳了跳:“朕有什么灾?”   ***   司马府   烛火下,所有人都很紧张。   同样是施针,谢映之几针下去,秦羽的眼皮就微微跳动了下。   接着谢映之不紧不慢手指按又在他几处要穴,萧暥注意到,不知是不是灯光反射的关系,他指间的银戒上流光斑斓,随着他的动作浮动,萧暥记得谢映之说过,无论遇到玄术、秘术,都会使得玄门指环有相应的反应,莫非此时他用的是玄术?   萧暥这个念头未过,秦羽猛地出了一口大气,睁开了眼睛。   “大哥!”萧暥赶紧上前。   “彦昭?”秦羽看到他着实怔了一下,“你怎么回来了?凉州战事结束了?”   “大哥放心,凉州已收复,北狄王庭也被击溃了。”   “你说什么?北狄王庭?”秦羽震愕地一把紧紧抓住他的手臂,“你还打到了王庭?”   萧暥感到秦羽的手劲极大,如同铁钳般抓得他手臂有点疼,心道,谢先生果然神医,大哥应该是没事了?   “北狄王庭已经击溃。”   秦羽闻言眼睛顿时一红,“真的?”   萧暥点头。   秦羽仰面慨叹道,“兰台之变,蛮人欺我皇室,驱我百官,焚我都城,杀我百姓如犬豚,视我王师如草芥!六年了!这一口浊气今日总算是出了!”   他接着又迫不及待道:“彦昭,跟我说,你怎么打赢的?”   萧暥道:“此番多亏西陵配合。”   “魏西陵?”秦羽惊诧道,“你们和好了?”   萧暥点了点头,忽又想起临别时,微斜的日色下,那人沉默地立于雪原,朔风卷起披风凌空翻飞。   “他一直信我。”萧暥道。   秦羽重重按住他的手:“那就好。”   萧暥忽然有种感觉,他这大哥年岁比他大了一轮,怎么都觉得有一种老父亲的心态了?   “大司马,我还是要说一句。”谢映之在旁边静静道,“你的双腿可有知觉?”   秦羽一愣,费劲地试图挪动一下双腿,这才发现他的腿已经如同朽木,毫无知觉了。   他愕然道:“先生,这是?”   萧暥心中顿时一沉,刚才秦羽抓住他的手非常有力,使得他以为伤势已无大碍。   现在想来,伤及椎骨,莫非是下肢瘫痪了?   秦羽也明白了,沉声道:“先生,我是不是今后再也不能骑马了?”   谢映之道:“现在下论断为时太早,我会留在大梁一阵,接下来再给大司马施针治疗。”   萧暥走出寝居,低敛的眼神一直在思索着。   “主公是在想,谁是暗算大司马的幕后之人。”谢映之道,“将孙霖等人审问之后,便有眉目。”   萧暥静静道,“害大哥者,我绝不会放过。”   雨色映着他苍白的容色,谢映之发现此次西征得胜归来,萧暥的眼色更为清冷寒利,不自觉间就和境中之人更接近了些许。   他忽然想起,萧暥每一次得胜还朝,都是那么凄冷。   大雨滂沱,冲刷去了满院的血污。风中隐隐飘来梅花孤冷的清香。   萧暥容色苍寒,沉声道:“大哥负伤是我之过,我原计划取了凉州就立即折回鹿鸣山,结果我临时把王庭列入攻击目标,西陵当时就不赞成忽然变动战略,太过弄险。王庭之战迁延日久,误了回程之期。使得大哥被歹人所暗算。”   谢映之止步,连天的雨幕中,他静静看向萧暥,“主公后悔取北狄王庭吗?”   “不后悔。”萧暥决然道,“阿迦罗是心腹之患,必须除去。但我战略失误,也难辞其咎。”   萧暥路上就细想过,这就是他和魏西陵之间的差异,魏西陵作战稳准狠,一切都极有条理,擅奇袭而不弄险,每个目标都在他精确的计算之内。   而他就不一样了,只要有的把握,他就敢去搏一把。没有后勤补给,千里深入敌境的仗,也只有他敢打,一边打一边抢。完全的山匪行径,北狄人做梦也没想到,被中原人反过来抢了。   望着连天的雨幕,他忽然觉得后世铁血群里评论的没错,魏西陵是军人,严谨务实,而他就是个山匪,是个赌徒。   谢映之道:“主公之战术在于随机应变,和魏将军相比,并不能说孰优孰劣。何况战场形势千变万化,战机稍纵即逝,大司马之事,乃歹人所为,非战之过。”   两人说着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司马府门前,谢映之淡然推开门去。   萧暥顿时怔了怔。   只见瓢泼大雨中,司马府的门前站满了箪食壶浆的大梁百姓。   他们披着雨布蓑衣,带着笠帽,捧着食物和酒浆,默默地站在冷雨寒风中,其中一些年轻力壮的人,还帮着士兵清理街道。   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走出人群道,“将军平定北狄扫清叛乱,东征西战护卫家国,我等在此迎王师归来。”   萧暥被人骂惯了,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情况,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   一个壮汉抢上前道:“将军,我有的是力气,我想从军,跟你打仗去!”   他这话一说,人群里顿时热闹起来,青年们争先恐后地都要自荐去当兵。   风中冷雨扑面,萧暥的眼眶却微微发热,瞬间无数滋味涌上心头。   这些年所做的,终究是被大多数人知道了。   虽然没有当年魏西陵得胜回军时掷果盈车的盛况,但是伫立在大雨中的人群更让他动容。   谢映之轻叹道:“大梁城的百姓都是明白人。”   然后他上前环顾四周,朗声道:“诸位父老的心意将军领了,天寒雨大,大家先回家去罢。”   他声音清悦态度亲和,又道,“想要从军的,等雨后去靖平署登记姓名。”   ***   御书房里,   容绪笃定道:“废立之事,他如今不仅敢做,也能做。”   桓帝闻言额头青筋凸起,嘲讽道:“朕倒是忘了,他本来就是乱臣贼子。他有什么不敢的。”   “我不是指这件事。”容绪正色道,“前次文昌阁之辩论,已经将京城流血夜等一干事情澄清于天下,还搭上了朝中诸位和我朱璧居的声誉,这一次萧暥西征,又尽除北狄王庭,百年边患,一扫而空。”   桓帝面色阴沉道,“看起来舅舅倒是很乐见其成啊。”   容绪道:“我当然乐见,这一战让大雍百姓扬眉吐气,劳军都快轮不上我了。”   桓帝鼻子里冷哼了声,刚要出言相讥,容绪又道,“而且萧暥这次回京,带两百余骑平定风雷堂等暴徒的内乱,这桩桩件件,都是为他积累的口碑和人望,连萧暥吞并了凉州之举,士林那帮子酸儒都闭嘴了对此视而不见。换是以往,他们早就一蹦三尺地写檄文讨伐他了。”   桓帝切齿道:“照舅舅那么说,萧暥这贼子现在倒是成有功之臣了?”   “陛下知道,我大雍被北狄侵扰劫掠了多少年?”   桓帝阴阳怪气地朝天翻了个白眼。   容绪又道:“如今萧暥一战而荡平北狄,一雪兰台之变的耻辱,从此我大雍边境再不受胡虏铁骑的骚扰,就是连景帝年间,我朝国力鼎盛之时,对北狄都只能采取和亲之策,而如今乱世之中,他做到了连盛世都做不到的事。”   桓帝面色更阴郁了几分。   “陛下还不知道这一战对我大雍的意义何在吗?”容绪说到这里竟有些激动,   “陛下可知道北狄人将我们称作什么?犬豚猪狗,可以任意杀之宰之!而如今大破北狄,一雪前耻,扬眉吐气,大漠以南再无王庭!”   桓帝阴森森道:“说的那么中听,萧暥难道不是为了争夺地盘,壮大实力吗?”   容绪道:“陛下说的没错,萧暥就是为了争夺地盘。但是反观曹满那草包,他占据凉州那么多年,却和北狄蛮人勾结,互为利益,每年北狄来劫掠,他就故意抛给他们几个边郡,任他们劫掠屠杀,可怜了那几个郡县的百姓被蛮人肆意宰杀。曹满此举目光短浅,养敌自肥。如今,萧暥取了凉州,天下人都只会认为萧暥是为百姓除害为国除贼,天下士子也会认为萧暥灭曹满之举,是以凉州为战略屏障,扫荡北狄,才是其战略目的。连涵青堂那些老酸菜,听闻战报时,都额手称庆,谁还会意萧暥吞并凉州的事。”   容绪说到这里不由凝目望向殿外泼天的大雨,“而且这一战之后,西北最大的障碍被扫清,我们的士子可以北出雁门游历开拓视野,大梁的财货可以直抵西域各国。这是千秋之功绩。”   桓帝兴趣缺缺地哼了声。   容绪蹙眉讶道:“陛下作为大雍的君主,从此百年边患一扫而空,北狄人再不能南下牧马,这对陛下来说。不意味着什么?”   桓帝不冷不热道:“通商西域,听起来对舅舅倒是挺有好处的。”   容绪明白了,有些人的格局只有一缸水那么大,再倒进去就要满溢出来了,只能说桓帝爱听的。   而且刚才他自己说着说着也竟然失态了,其实,这一仗打出的,何尝不是他少年时曾经有过的携三尺之剑效命军前的豪气。兰台之变,蛮人火烧盛京,这口气他何尝又不是憋了很多年。   容绪沉下声道:“不管萧暥出于什么目的,他这一手拿下北狄太厉害了,所谓名利双收,再没有人会提及他趁着秋狩私吞凉州的事情,甚至他这一场侵入凉州,争夺地盘的战争,就彻底成了为了家国大防。陛下可知道,据我的消息,此次西北之战,魏将军也参战了。”   “什么?!”桓帝脸色顿变,“皇叔和萧暥不是有嫌隙吗?”   “嘉宁公主。”容绪道,“我想魏将军一来是为了带回嘉宁公主,二来,是为家国大防。”   桓帝这才想起来,脸色稍微缓和,自言自语道,“对,嘉宁是方皇后生的,皇叔肯定是为了嘉宁。”   “所以,以萧暥现在的声望,如果调查出他在西征之际,朝中却有人拆他的墙角,唆使人向大司马下手,天下人会是什么反应?萧暥回大梁之际,大梁城里又出了这样的事,乱兵暴徒在城内械斗,妄图关城门,夺取大梁,残害百姓。这些事一旦抖落出去,是谁之过?即便陛下没有直接参与,但是,一旦天下人认为天子失德,那么萧暥就算行废立之事,也会被认为是重扶社稷之举。”   桓帝听到这里,嘴角不断抽搐,脸色也逐渐僵硬。   他终于摆出虚心求教的姿态:“舅舅认为,朕如今该如何?” 第271章 瓜分   容绪慢条斯理道:“所幸此番陛下有了最好的替罪羊。”   桓帝急切问:“谁?”   “这就是我王氏为陛下谋的。”容绪字斟句酌道,“陛下要记住,今日之事,乃大梁城中的江湖帮派械斗所引起,随之各世家大族的私兵为维护家产而卷入,逐渐演变成大梁城内的一场动乱,这些情况也都是臣工所禀报,其余的陛下在深宫内一概不知。至于那个孙霖,就是我们抛出去的棋子,我查过他的底,他贪赃枉法贪墨银钱,到时候发配边郡为奴。”   他说到这里悠然道:“好在萧将军将西北边郡收复了,孙府丞去了那里,至少不会被蛮子砍了脑袋。”   “孙霖不会招出些什么罢?”   容绪淡然笑道:“让孙霖出头的,是杨覆他们这群世家大族,就算要招供,孙霖也是把杨家,孙家,柳家这些世家门阀给召出来,至于那些世族们,这件事上,他们本来就摘不干净,让他们当替罪羊是最合适的,而且这些家族绵延百年根深蒂固,萧暥一时动不了他们,但我猜,他必然会借此事狠狠削弱他们。”   容绪算是摸到一点门道了,小狐狸喜欢温水煮青蛙,平时一点点削弱那些世族,一旦抓住机会,就咬一大口,所以他猜测,在这之后,萧暥会以此为机会,大大削弱世族的实力,以便他进一步推行科举取仕,将寒门仕子引入朝中。   将来这朝廷怕是也要硝烟弥漫,成为新锐官员和老世族两派臣僚的战场了。但那也会将老世族彻底地推向他们这边。   他那个哥哥王戎也算是有点头脑,有意无意间把大梁的世族们牵扯进来,也就使得王家和皇帝都可以退到幕后。   他道:“此次事件后,萧暥和世族之间的矛盾只会越来越深刻,这就是我们的机会,这些世家大族都会站到陛下这一边。”   桓帝根本不关心孙霖的下场,也不关心那些世家大族,“秦羽是萧暥的大哥,他现在这半死不活的样子。萧暥肯善罢甘休?他会不会怀疑朕?”   容绪心里暗道:这事本来就是你做的。   “既然陛下说到这件事,臣还是想告诫陛下,今后有什么决定,至少和臣或者臣的兄长交个底。”   桓帝立即道:“若和两位舅舅商量,你们又要摇头摆脑退缩不前,各种阻挠。”   “对。”容绪断然道:“我绝不会让陛下做这么蠢的事!”   “你!”桓帝气得手指蜷曲指着容绪。   容绪道:“秦羽原本就是效忠朝廷的,这些年来,陛下也该看出来了。”   桓帝没好气道:“但他是萧暥的义兄!”   “秦羽为人厚重少文,对陛下也算恭敬,秦羽的存在原本是陛下和萧暥之间的缓冲,可是现在,陛下亲手将他给挪开了,试问陛下今后打算直接面对萧暥?”   桓帝脸色一僵。   容绪叹气道,“我真是看不出陛下此举有何意义?”   桓帝阴沉着脸道:“是钱熹向朕进谏的。”   容绪一愣,立即明白过来,顿足道:“钱熹是北宫达的谋士,他为何要给陛下进谏,陛下想过没有?陛下这是被人利用了!”   他不等桓帝发问又道,“萧暥拿下凉州,实力迅速扩张,北宫达必然心生忌惮,我料,他想趁萧暥还在西北前线之际,攒动陛下对秦羽下手,迫使萧暥立即回京,而萧暥刚拿下凉州,立足未稳,北宫达就可以从鹿鸣山趁势出兵,坐收渔利,还顺手将皇室和萧暥之间的关系推上水火不容之地,所谓一举两得。陛下成了北宫氏借刀杀人的手中之刀了!”   桓帝听得眉头连连发跳,但是又不好发作,否则就等于承认自己上当了。   “二舅以为现在该当如何?”   容绪道:“北宫达能利用我们,我们也能利用他,这本来就是三方的博弈。”   桓帝道:“怎么利用他?”   “如今萧暥用对北狄用兵的胜利堵住了士林之口,获得了民众的拥护,但是这天下乱世,最终凭借的不是悠悠众口,而是实力说话。”   容绪边说边把玩着手中的玉笔山,江山天下仿佛都在掌中,“萧暥取凉州,实力扩张过快,哪个诸侯不眼红,燕州北宫达,幽州北宫梁,豫州虞策,巴蜀赵崇,萧暥此番得罪的是天下的诸侯。”   桓帝冷哼道:“但他们也不会辅助朕罢。”   容绪看了他一眼,这皇帝总算还是有点自知之明。   “今日都城之动乱,若要查彻,必然又掀一场风暴。但是如今,四周诸侯盘踞,虎狼环伺,萧暥忌惮诸侯实力,不敢轻举妄动,会选择息事宁人。此时我再以金银笼络,萧暥西征归来,军士疲惫,现在示好,对他来说,也是雪中送炭。”   桓帝尖刻道:“所以,二舅的计策归根结底还是去讨好萧暥?”   “当然不能光讨好。”容绪严肃道,“毕竟陛下伤的是萧暥的大哥,萧暥此人偏护得很,当年他副将云越走失,率军查抄我朱璧居毫不手软。何况这次伤的是他的大哥?”   桓帝忽然想起了什么,阴阳怪气道:“当年二舅风流,藏娇于内室,倒推说是向朕献美?美呢?朕怎么没看到?”   容绪头都要甩出水来,好端端说事,这皇帝的思路总能跑到犄角旮旯里。   “《梦栖山辞话》乃何琰荒诞之辞,专为取悦市井,陛下身为一国之君,当堂以街头画本诘问臣下,是为不妥。”   桓帝振振有词:“二舅自己说的,这话本百姓喜欢,就是民心。”   容绪被他气得有点蒙了,这会儿他倒知道民心了?   好   桓帝见他不说话,以为扳回一局,有点沾沾自得,神秘兮兮道,“《梦栖山辞话》最新一期还写了二舅,秋狩前夜,二舅和萧暥演了一出云雨夜渡芙蓉帐。”   他颇为感情需地从御案后探出身来,凑近问道:“千丝红绳是何物?你们还捆扎?”   容绪脸色顿时一僵,不由想起那晚的狼狈。   其实至今他还想不明白,萧暥什么都不懂,连给他喂倾城醉、紫玉散,他都莫知莫觉,可花间那一晚,他怎么忽然变得那么会了?   一念及此,他忽然感到抓到了什么。倒吸了一口冷气。   萧暥进兵朔北,路上往返都要十余天,加上他还要拿下凉州,挥军北狄,这样大规模的军事行动,前后若没有两个月是不可能完成的。   时间上推算,萧暥那晚不可能赴宴花间,他顿时惊出一身冷汗,那花间当晚的那个人,不是萧暥?!   容绪想到这里连吸冷气,指尖都微微发抖。   ……   那么之前的文昌阁辩论,莫非也是此人?   容绪脊背发凉。   那就太厉害了,那人冒充萧暥天衣无缝,不仅口若悬河,而且算无遗策。   文昌阁时,容绪处心积虑地设置射向萧暥的毒箭,结果不仅被不动声色间反弹了回来,还顺带来把杨覆和朱璧居都拉下了水。掀起一场九州百年来的丑闻。   直到现在,那一箱金子还置于文昌阁大殿之上,无人认领,也无人敢碰。   非但如此,那人连在风月场上,都让自己望尘莫及。   容绪深深地感受到,什么叫做被人在自己最擅长的领域击败的滋味。   他懂情趣,又不耽于情趣,若即若离,明明无比撩人,却又是一副冷淡心肠,搞得容绪这样万花丛中过的老手,都被撩拨地欲\火焚身又寒彻心扉,怎一个水深火热了得?   那一夜简直是噩梦。心理阴影延续了好几个月,此后容绪都不想再去任何花街柳巷。   但如果说此人和文昌阁辩论时是同一个人,容绪又无论如何说服不了自己!   文昌阁里,那振振辞色,浩然之气,舌战群儒于堂上的潇洒放达,怎么可能就是花间将他撩拨地置身水火的人?   一时间,容绪的思路有些混乱了。   桓帝见他呆愣着原地,面色即便,以为自己抢得了先机,颇有些沾沾自喜。   “兰袂罗帐,云鬟清辉,世间殊色,舅舅倒是很会享用……”   容绪心绪有些烦乱,不客气道,“陛下若想向臣讨教花间秘戏,臣当倾囊相授。”   他说着打量了一下皇帝稀疏的鬓角,“但是如今陛下御花园里枯藤败叶,空枝秃节,臣就是想教你,也有心无力。陛下得先有个后妃。”   “你……你放肆!放肆!”桓帝气得冠帽有点歪,恼羞成怒地在御案上四览,却已经没有什么可以砸的东西。   容绪从容地将玉笔山放回原处,“陛下可再摔一次,砸完了,就没有了。这山河也是一样。”   “还有,陛下如此相信何琰,为何不把他请来京中,目前这局势,看看何先生有什么见解?”   桓帝碰了个钉子,脸一下子就拉长了,郁郁道:“那舅舅有什么办法。”   容绪见终于把话题拉回来了,道:“北宫达有进兵凉州的意图,但此人好谋无断,我们还需要推他一把。”   桓帝兴趣缺缺道:“怎么推?”   “北宫达进兵凉州还有一个顾忌,那就是谁敢独吞凉州,就和萧暥一样会成为天下诸侯的眼中钉,所以,要让凉州这把火烧起来,所以我们也给北宫达出个计,可暗中联络其他诸侯,一起瓜分凉州。”   “诸侯瓜分凉州?!”桓帝眼睛一亮,   “这样一来,原本萧暥只要对付北宫达一家,现在,天下诸侯都是他的敌人。凉州这块肥肉,也成了是烫手的山芋了。”容绪说道这里,有点同情那小狐狸,辛辛苦苦把凉州这块肥肉抢到窝里,还来不及吃上一口,就要被一群虎狼盯上了。   桓帝终于有了兴致,“舅舅高明。”   容绪道,“但还需要陛下做一件事。诸侯瓜分凉州需要师出有名,前番萧暥吞并襄州后,立即表揍高严为襄州牧,陛下亲自颁布了任命高严的诏书。这就使得萧暥在法理上坐拥了襄州之地。”   “朕能不批吗?”桓帝抑郁道。   容绪道:“此番,不管萧暥表揍谁为凉州牧,陛下都不要批,只要凉州牧之位空悬,各家诸侯都可以争夺凉州。”   “他若逼迫朕下旨,该如何?”   “这个我已经替陛下想好了。”容绪说着从袖子里取出一个小瓷瓶。   “陛下因今天京城动乱之事受惊,乃至于一病不起。无法理事。拖他三五天再颁布旨意,任命诏书颁布后,路上再耽搁延误他十几天。让凉州的火烧旺了。”   只要朝廷一日不承认萧暥表揍的凉州牧,那么凉州就是一块无主之地,人人皆可夺之。   ***   冬日的天暗得早。   萧暥离开的时候还是夏末初秋,草间虫鸣阵阵,回来时已经是雨雪霏霏。   乱世催人老。   近半年没有回府,都有些陌生了,而且明显他这个窝,在他离开的时间里,容绪又替他修整过。   到处雕栏画栋镂金错彩,摆放着各种珍玩宝器,看得萧暥有点眼花缭乱。   怎么这么像一个贪官?他心想。   院子里也新种了樱树海棠合欢,都是粉色系花朵。   萧暥艰难想象了一下,来年春天满树繁花,香雾袅绕,乱红堆絮。   在他府上进进出出的将领们,回家后铠甲上全是飘飘洒洒的花瓣,知道的那是去将军府汇报工作,不知道的,还以为逛了一圈莺街柳巷秦楼楚馆,这画风有点美……   萧暥这府邸以往总是空荡荡的,现在这些东西一摆放,倒是显得热闹了很多。转角处的几处盆景,还挺好看的。   文人雅趣他欣赏不来,就是觉得盆景里的亭子、宝塔、小舟、小桥都做得精致,怪好玩儿。   “这些我也会做。”他搓搓爪子心想。   因为是冬天,冷硬的座案上添了堆锦的软垫,看着暖和舒适。   萧暥照例把垫子上穿粉裙子的小狐狸公仔撸下来,扔到箱子里。真是服了。这人这点诡异的爱好,能不能别满世界宣扬?   云越被他打发回家了,毕竟那孩子是云渊的独子,近半年都不回家,说不过去。   所以萧暥只能亲力亲为,把他少女感十足的卧室稍稍清理了一下。   然后趁着徐翁去给他准备沐浴的热水,迅速把魏西陵给他的信,还有那一束用丝带系着的长发取出来。   灯烛下,青丝绕指。莫名就生出几分念想。   萧暥四下找了找,才发现居然没有一个寻常点的匣子可以收藏。   这屋子里所有的用品,都是容绪先生精挑细选来的,每一件都充满了非主流的设计感。   萧暥脑阔疼。   他在一堆五花八门华而不实的东西里翻了半天,竟然连个素朴的漆盒都找不到!唯一沾点边的是一个金镶珊瑚多宝匣。   红珊瑚雕琢的匣盖上镶着珍珠玛瑙,匣子里还铺着绣花丝绸内衬,蕾丝镶珍珠荷叶边。   萧暥:……   “主公,热水烧好了。”门外传来徐翁的声音。   萧暥赶紧将那束发丝连同信笺藏进宝匣。   盖上匣子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这玩意儿还是心形的,红珊瑚的匣盖上还雕着一对鸳鸯。   这就更一言难尽了……   片刻后,   氤氲的暖气里,萧暥泡在热水里,洗去一身尘埃血污,终于可以放松下来。   他靠着木桶边缘,眯起眼睛看着热气蒸腾的水面,忽然觉得少了什么。他的小黄鸭不在了。   以前洗澡他会把苏苏搁在木碗里漂水面上,挺有趣的。现在苏苏都跟魏瑄走了。   魏瑄以往还总疑心苏苏偷窥他,萧暥认真想了想,觉得这孩子的思路实在清奇。   这猫是只公的,看他做什么?不过,就算是只母猫,也不会看他罢。   想到这里,萧暥忽然有点凄凉。   真是别说是媳妇了,连只看上他的母猫都没有……   没媳妇就算了,这回连侄子都丢了。   这一次回京,魏瑄没有跟他回来,这小子长大了,翅膀开始硬了,不要他了。   萧暥有一搭没一搭拍着水花玩儿,忽然觉得有点孤单,怎么像空巢老人?   泡完澡,他心情寂落地随意地披了件棉袍,身子是暖和了,但肚子空空,怀念魏瑄做的菜了。   风尘仆仆地回京,又是一场血战后,还有什么比一顿丰盛的酒菜更适合犒劳的。   可是天色已晚,还下着大雨,这时代也没有外卖。萧暥苦哈哈地刚想让徐翁给他下一碗面条,打发了就去睡觉。   就在这时,鼻子里忽然闻到一股饭菜的浓香。   莫非他这是馋出幻觉了?   萧暥绕到堂屋里一看,案上满满一桌酒菜,生丝江瑶、群仙炙、五味杏酪鹅,雪霞羹等等,炙烤入味,炖煮鲜嫩,小炒清新,色香味俱全。   谢映之正挽起衣袖,徐徐斟上一杯浓稠的红枣冰糖水,“主公,先吃饭。”   萧暥呆住了,“先生,你做的?”   这话一出口,他就觉得傻了,想什么呐!   谢映之早已辟谷,他都不食人间烟火,你还能指望他会做菜?   而且萧暥实在想象不出来,谢玄首一袭白衣似雪,飘飘然下厨房的样子……   谢映之淡然道:“玄门自有庖厨,普通的弟子也是要吃饭。”   萧暥默默消化了一下他这句话的意思,也就是说入玄门未必都要辟谷?以及这样水准的饭菜,在玄门,只能算是食堂大锅饭?   玄门还招人吗?   谢映之抬手给他碗里添上一块肥嫩的羊肉。   萧暥:香!   某狐狸吃得欢快,谢玄首投喂起他人来,还是那么实在!   谢映之道:“修行并不那么轻松,对于初学者,苦心智,劳筋骨,是很耗精力和体力的。”   萧暥心道,原来如此。   谢映之又道:“而且除了这羊羹,其他的都是素食。”   萧暥一愣,不可思议地看向那道群仙炙的鹿肉和熊肉,原来都是素的!   卧槽,古代的素菜馆!   谢映之闲淡道:“玄门本不禁荤腥,但口腹之欲会影响修行。所以,门内弟子以素食为主。”   萧暥心道这手艺绝了,他刚想问玄门有没有进尚元城开一家素菜馆的打算?这生意肯定火爆啊!   就听谢映之道:“主公,我今天来,还有一件事要跟主公商议。”   萧暥嘴里叼着一块鹿肉,眨眨眼睛表示:嗯?   “凉州的局势。”谢映之道。   萧暥心中一沉,立即明白了他指什么。   凉州刚刚拿下,人心不稳,北宫达很可能乘他回京之机袭取凉州。魏西陵守住凉州固然无忧,但是他的身份,又不能亲自出战。   萧暥在京中手握权柄,魏西陵是一方诸侯,如果被传相互勾结,这里面可做的文章就太多了。原主当年也是为了避嫌,才和魏西陵绝义的。   前番攻打北狄,尚可以解释是为了营救嘉宁公主,但是如果魏西陵替他守凉州,就不得不让人寻思两人之间的关系了。   就像江浔所说,天下人都会诛心。   “魏将军所部皆不宜出战,但凉州除此之外,没有可带兵的将领。”谢映之指出。   崔平是降将,且跟随曹氏多年,不可全信,魏瑄虽屡有军功,但未及加冠,不能服众,如果此番诸侯举兵来犯凉州,这最终要保住凉州,还是得魏西陵出战。   说到底,这场仗,战也不是,不战也不行。   萧暥蹙眉,凉州的问题,恐怕不是战争能解决的。   谢映之不紧不慢道:“我借走了主公府上一个人,还未及告诉主公。”   ***   数日后,陇上郡。   冻云黯淡,朔风呼啸,天空中不时有细碎的雪花飘落。   崔平登上城楼,就见城下各色旌旗招展,黑压压的一片的甲士。这些人还不是北宫达熊豹营的主力,军服和装备都比较杂。   北宫达帐下的大将庞岱,拔剑指着他道,“崔平,你原本是曹将军的部下!如何厚颜无耻,卖主求荣,投靠萧暥,我等替曹将军来讨伐你这叛贼!”   崔平冷笑道:“庞将军说得正气凛然,你们难道就不是冲着争夺我凉州的土地而来?”   一同前来的祖狄,是豫州牧虞策帐下的沙蛇的首领,也跟着大声道:“曹将军本是先帝封的凉州牧,萧暥趁天下诸侯云集鹿鸣山之际,吞并凉州,掠夺土地,残害百姓,天下人皆可讨伐之!”   这一路上,他们打着萧暥夺取曹氏基业,抢掠凉州,他们是为了声张正义的旗号而来。一路上竟陆陆续续收编了曹氏的散兵游勇,人数居然有数万人之多。这些人闻言更是情绪激愤,挥舞着手中的兵器嘶吼。   崔平道:“你们说萧将军袭取了凉州,且看城头上是什么?”   众人抬头望去,就见巍峨的城墙上赫然升起了一面曹字大旗。   所有人顿时都怔住了。曹满不是败了吗?   庞岱愣了下后,大笑,“崔平,你以为挂上一面曹家的旗帜,你就不是叛贼了?”   接着他的笑就僵在脸上了。   朔北凛冽的寒风中,城楼上走出一个人。   那人身材不算魁梧,也不高大,但身着金鳞甲手按宝剑,迎风而立,竟颇有几分威武。   “主公!”崔平躬身道。   正是曹满的次子曹璋。   曹璋披甲遥遥立于城楼上,俯瞰下面千军万马,大声道:“庞将军,我父年老,不能理事,现今,我已继承凉州牧,庞将军有什么疑问吗?”   这话一出,庞岱愣住了,在九州子承父业是传统,这没毛病。城下众人顿时面面相觑。   本来萧暥夺取了凉州,他们兴兵而来讨伐,这会儿,却忽然变成了曹家的家务事?   这个转变让所有人都有些找不着北了。   “立嫡立长,就算是继承也该是公子雄,轮得到你这个……”庞岱挣扎道。   他本想说曹璋这个结巴,但曹璋这会儿非但不结巴,说话还底气十足。   曹璋道:“前番,北狄蛮人趁我父病中,攻陷我城池,戕害我兄弟,我兄曹雄奋勇以抗,最后被蛮人所害,萧将军荡平北狄,驱逐蛮夷,才保住了我凉州基业,如今我临危受命,收拾曹氏余部,继承父业。庞将军有什么疑问?”   庞岱哑然。   曹璋继续道:“我现今是凉州牧,领一方诸侯,本轮不到你一个北宫将军帐下兵将来质问我,请北宫将军亲自来。”   庞岱就是一个武将,一时间被数落地张口结舌,是进兵又没有理由,退兵又不甘心。   而曹璋这一番话,使得城下凉州军余部士气大振。都说二公子不如大公子,今天一看,人言虚妄。   曹璋又道:“至于我曹氏的兵将,凉州依旧是你们的家。胆敢率外兵围我凉州城池者,就是你们的敌人!”   这话一说,城下的曹氏的兵卒哗然,纷纷开始倒戈。城下顿时乱了。   “稳住!稳住阵脚!”庞岱大叫道,   但军心一溃散,势如山倒。   曹璋见状,立即道:“崔平!”   “在!”   “出城接应我部兵士!”   “是,主公!”   城门缓缓打开,如潮水般的凉州铁骑冲出城中。   庞岱原本以为萧暥拿下凉州立足未稳,凉州大战过后百事俱废,应该很容易击破。现在看来,凉州竟然还在曹氏的掌握之内,而且军队整肃,防守严格,士气高涨。   他来不及想这是怎么回事。   “撤!”庞岱大叫道。   大军如潮水褪去。   片刻后,宣楼里。   大冬天曹璋已经是汗流浃背,他平生第一次披甲,第一次面对千军万马的场面,他现在还有点觉得不真实。   沉重的甲胄压得他肩背生疼,一进门腿一哆嗦差点跌倒,被魏西陵一把搀住,拽了起来。   “我、我没、没有,我、我说、说出来……”他气喘如牛,他想说他没有结巴。   他把谢映之教给他的话原原本本说出来了,他练了无数遍,练得咬到舌根,嘴巴里都是血沫味儿。   魏西陵沉声道:“你做得很好。”   凉州不能再有战争,如今是百业待兴,与民生息之时。只有曹璋才能安抚曹满旧部,同时让诸侯失去夺取凉州的口实。   他下令道:“送曹将军回府休息。”   曹璋的额角都是冷汗,再也撑不下去了。 第272章 开局+番外   窗外的雨色连天。   太宰杨覆的脸色就像这阴雨绵延的雨色,遍布阴霾,“前日陈英一大早就带人来彻查我的府邸,别说府中门客护卫,连家丁都被带去盘问了,我侄儿杨谌为司农丞,只是一些账目做的不仔细,就被京兆府查问了两天,吹毛求疵地挑骨头,看来这官是保不住了。”   一边的柳尚书道:“你这还是留了几分面子的,就折了个司农丞。听说有些家族朝中三代都被查了个遍,一有问题就革职查办。”   “江浔不是不当官吗?”容绪轻描淡写道。   “云渊大学士的举荐,征事署的任命,加上文昌阁之后,这小子在士林中风评又好。”   “先不说这些,江浔这小子咄咄逼人,不近情理,丝毫不给各家留个余地,他把京兆府里陈年旧案都给起了底。他想做什么?”   容绪明白他们慌什么了。   这些个世家大族,以往为官者贪赃枉法,家人则仗势横行惯了,只要稍微一查,都是劣迹斑斑。以往都是京兆尹孙霖兜着。   杨覆叹了口气:“现在,萧暥让江浔出任京兆尹,明显要削弱大梁的世家大族。”   柳尚书阴沉道:“如今朝中职位空去三分之一,萧暥正好把那些科举进身的士子们补了缺。说白了,这些寒门仕子都是他萧暥提拔的,能不念着他的好,如果在朝廷里结党成派系……”   “杨太宰这倒不必太担心。”容绪淡漫道,“我看萧暥并没有结党的意思。所提拔的这些新进士子,不过是为了便于办事。”   他心道,如果不是这群老世族的清显官员们尸位素餐,整天领着高额的俸禄清谈论道。使得朝廷臃肿庞大,却毫无效率,萧暥要做点什么事,都得亲力亲为,份外艰难。   比如前几年雍北水患,拖拉了半个月,赈灾的钱款层层贪墨,最后是萧暥派遣士兵修筑水防堤坝,顺便把大梁城的下水渠道也一并修整了,不然今番这连绵的雨又要酿成水患。   这群人如果在其位谋其职,干点人事,萧暥也用不着借这件事清理脓疮,提拔新锐。   但是话说回来,虽然萧暥不是一个善于搞阴谋斗争的人,他身后的那个人就不好说了。此人如雾里看花,似行云流水,无法把握,捉摸不透。   想到这里,容绪眼睛一眯道,“我给你们出个主意。”   ***   一连下了好几天的寒雨总算是停了,天已经大亮。   屋子里火盆烧得很暖,萧暥卷着被褥睡得正熟。   门开了,带进一缕微风,很轻的脚步声。   “起床。”一道清雅的声音道。   萧暥把被褥卷得更紧了些。心道谢玄首你夜猫子不用睡觉,但我是普通人……   接着就感到有人倾身俯下,贴着他的耳边,轻柔道,“接客了。”   草,三个字顿时把他惊醒了。   能不能好好说话。   谢映之慵散地打开他的衣橱,牵起一件水色的衣袍,“今天穿这件罢。”   接着又回头看了看他的头发,蹙起了长眉。   萧暥的发和他刚硬的性格有点像,卷了之后却很容易定型。十几天过去,原本细碎的小波浪,变成了大波浪。再被他这一睡,总之……炸毛了。   片刻后,云越进来的时候就见谢映之手中托着一束水波似的青丝,用梳子点着下巴,颇有兴趣地比划着。   萧暥眼神示意:还不来搭把手,他明显是个外行啊……   ***   与以往冷清的将军府不同,这会儿府里罕见地人来人往。认识的,不认识的,有一面之缘的,都来恭贺萧将军得胜还朝。   一方面是道贺,一方面是赔罪。   大梁城里那些世家大族近乎痛心疾首地表示,他们真的不知道风雷堂和四海帮那些人是要造反闹事,还以为是街头械斗,又因为侵害到了他们的产业和府邸的安全,这才派出私兵的。私兵和士兵的素质相差太大,乱哄哄难以约束,最后发展□□的一场混战。   当然他们也不会空手来,礼物一个比一个豪爽阔绰。皆言将军平乱辛苦,一点薄礼聊表寸心。前后好几箱的金银就运到了府门前。   这就有点公开送礼的意思了。   这是容绪给他们出的主意,小狐狸这次打仗把老底都贴上了,以他的贫穷程度,很可能会一口吞下。   那么容绪紧跟着授意让朱璧居的文人搅起舆情。   大概就是那么一拨操作:从世家大族纷纷道贺,萧将军公开收礼,这两个角度可以大做文章。   一来,宣扬萧暥和老世族们关系融洽,隔岸敲打江浔识趣一点,二来,萧将军带头收礼,那么世家大族的官员们过往所收受的银钱,也就不能算贪墨受贿了。   这一招于情于理,都能堵住了江浔再往下查。   礼物,谢映之照单全收。   并非常客气地道:“诸公为国慷慨解囊,主公必禀明天子,下诏书表彰诸公之义举,这些银钱就作为天子犒赏此番西征将士。”   什么?这还要禀报天子?在座的众人面面相觑,跟着隐隐肉痛。   天子下诏,就等于说这一大笔银钱,全变成了天子劳军的赏赐。   而桓帝好大喜功,这不用本钱又能在三军面前长脸的好事当然不会拒绝。   萧暥自己得了实惠,又把一个虚名抛给桓帝。   而此举的深一层含义就更耐人寻味了。   天子劳军,自然会让天下人认为这场西征之战,原本就是出天子的授意。从此,诸侯在凉州的归属问题上再也无话可说。萧暥这凉州算是吃到肚子里了。   这一步棋顺手拈来,不动声色,一举三得。容绪真的就变成了给萧暥送了份大礼。   其中滋味,在座的士大夫们都心中尴尬,吃了个哑巴亏,还得陪着笑,一副为国慷慨解囊的样子。   萧暥一个老兵痞子,打仗可以,但士人圈里的千回百转的心思,他是莫知莫觉,加上又不善于应酬,所以都是谢映之在往来周旋。   萧暥不得不佩服,他这个将军府对外发言人简直无可挑剔。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赏心悦目,当真是名士风流。   搞得他就像一个吉祥物般坐在案前抱着暖炉,所以,到底谁在接客?嗯?   当然谢玄首是以许先生的身份,也是萧暥新招的主簿。因为曹璋去继任了凉州牧,这主簿一职空缺了,新招一个人没毛病。   等到把这群世家卿大夫们送走后,萧暥才想来,既然是送礼,全大梁最有钱的那个人怎么没来?   以往他回京,容绪都是第一个赶来拜访的,况且此番京城动乱,王家连鞋都没湿,没必要避着他。   “主公,容绪先生是不会和这些泛泛之辈一起来的,他也不想让自己显得那么急切。我猜的不错的话,他此番一定会为主公准备一份大礼。”   果然,刚过晌午,容绪先生的帖子就到了。   依旧是低调奢华有品位的烫金牡丹纹纸,打开还有馥郁幽沉的香气回味悠长。   萧暥接过来一看,月半子夜开潜龙局,请彦昭前往一游。附:主随客便。   月半?那不剩下几天了吗?   主随客便?怎么觉得在打哑谜?萧暥不懂。   谢映之道:“这潜龙局是大梁城里最为刺激时兴的玩乐,九州豪商巨富诸侯公子挥金如土之处,所谓主随客便,容绪先生的意思是开局之后,若赢了,筹码银钱全归主公,若输了,算他的。”   靠,果然大手笔。萧暥心道,又有的玩又有的赚,怎么那么像钓狐狸?   谢映之眼睛微微弯了弯,“主公,这大梁城里很多好玩的去处,我们都不知道,正好见识一下。”   萧暥立即捕捉到他话外之音,“先生也要一起去?”   谢映之莞尔,一副独乐乐不如众乐乐的姿态。   看着他似笑非笑的神情,萧暥隐隐为容绪捏一把汗。   ***   凉州府   凉州连绵战事数月,各地积压的公文已经堆成了小山。好在魏西陵不仅善于治军,也擅长庶务。   这几天来,不仅要修缮凉州各边郡城防,重整军队安置百姓,恢复生产,并且按照计划,要营造沧州城,成为西北军镇要塞。   赫连因率领残部逃往漠北,这始终是一个隐患。   “皇叔,还有一件事。”魏瑄合上文书道,“扎木托等北狄投降部落和数千战俘如何处理。”   魏西陵明白,这是个问题,北狄人毫无信义,降而复叛是寻常之事。一出塞就是广袤的草原,他们立即可以拿起弯刀,再次劫掠边郡。   魏瑄道:“重建沧州城,这几千战俘倒是正好有用,只是余下的部众,人数众多,比较难办。”   “多少人?”魏西陵问。   曹璋脱口而出,“牧民两千六百八十七户,共、共计一万一千五十人。”   “凉州多少人口?”   曹璋道:“在籍五千户,共两万八千六十人。”   魏西陵道:“精壮者编入凉州军,余者内迁,或使其半耕半牧。”   魏瑄顿时明白他的意思,这是要分化北狄人。   凉州军本来就和胡人杂处,精壮入军,可补充战后凉州军实力,愿意内迁的部众,将会分散于凉州郡县之中。在凉州人口占绝对优势的前提下,他们根本闹不了事。   最后就是剩下最顽固于游牧生活的部众了,这些人准许他们半耕半牧。   一句话,分而治之。   这一番商议下来,天色也已经晚了。   魏瑄做了几个精致的小菜。曹璋还温了一壶米酒,算是慰劳忙了几天的众人。   这是在郡府,并非军中,而且曹璋非常有眼力见,米酒很淡。   晚来天欲雪,眼看已到腊月,凉州逐渐安定下来,等到沧州城建起,就可以回江州了,或许还能赶上新年。   这一年嘉宁和魏瑄一起回永安城,这么热闹,老太太必定高兴。   只是,少了一人。   魏西陵端起的酒杯又放下了。   就在这时,刘武推门急吼吼地入内,“主公,刚收到的江州急报。”   魏西陵一手接过。   ——魏燮月前率军去楚州剿匪,结果大败,本人下落不明,所部五千余人全部被困乱石岭中。   “地图。”他道。   案头的饭菜立即撤走,铺开羊皮地图。   魏瑄眼尖道:“最快的路线,从凉州取道巴州,走飞鹰峡,轻兵三天可到达青帝城,从青帝城渡江到梅花坞,两天内能赶到楚州。只是……”   “不行不行。”一旁的刘武连连摇头:“那飞鹰峡那地儿是出了名的险要,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最适合打埋伏。”   魏西陵凝眉。   飞鹰峡,青帝城,梅花坞……   当年,梅子未熟,斯人已去。   他沉声道:“就走这条路。” 第273章 废立   司马府   天气放晴了,干燥的阳光透过雕窗,落在木纹蜿蜒的桌案上。   秦羽的气色看起来不错,只是双腿依旧按上去犹如朽木,毫无知觉。   他皱着眉头喝了药,萧暥递过果脯,秦羽摇头摆手道:“不用了,彦昭,这几天你辛苦了。”   萧暥道:“以往我生病,这大梁的事宜都是大哥在操持。”   持国如持家,尤其是战乱年代,家国已经分崩离析,都不容易。   “我这是硬伤,这腿顶多是不痛不痒无知无觉,不能和你比。”秦羽感慨道,“不病不知道,床上躺了几天,滋味这么难受,以往你是怎么挺过来的。”   萧暥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这次西征回来,他已经是筋疲力尽,本来想好好休息一阵子,却遇到了这样的事情。这连绵的冬雨总有放晴的时候,这乱世却似乎看不到尽头。   好在如今襄州凉州都在他掌控之中,北狄外患也被驱逐到了漠北,西北边境的沧州城也开始营造,事情总是开始向好的方向发展。   萧暥坐在榻前,把这一阵大梁的情况又跟秦羽说了一遍。   秦羽听完后,道:“陛下那里,我知道你不情愿,但还是去一趟罢。”   萧暥知道,这是躲不了的,他以往宁可面对敌军,也不想面对那个奥斯卡影帝。以往有秦羽给他挡着,而今后他就要自己面对桓帝和一群老奸巨猾的大臣了。   谢映之虽是他的谋士,但他也是玄首,不能亲自入朝为官。而且谢玄首到目前为止,虽称他为主公,却没有公开身份的意思,必有不便之处。   ***   金銮殿上   萧暥将西征的战事以及扫荡北狄朝廷之事简单地向皇帝回报了。   “曹将军次子曹璋,可担任凉州牧。”   桓帝立即道:“子承父业,应该应该。”   其实曹璋继承凉州牧,就算皇帝不下旨,也已经是认定的事实了。通过一下朝廷只是一个冠名程序罢了。   事情一说完,萧暥就没话讲了。换是原主,这会儿就转身出殿。但他不想当着满朝文武显得太过跋扈。   萧暥正在想该如何敷衍几句,找个借口退了朝,就见皇帝忽然颤巍巍站起身来,几乎涕零道:“此番京城事变,多亏萧卿及时赶回,否则朕与在京臣工安危难料。”   萧暥知道桓帝是急于撇清关系。说得颇为感动,好像他跟这件事半点关系都没有。   据说此次京城事变,皇帝还惊忧成病,卧榻了好几天,直到今日才稍微好转,勉强临朝。   桓帝痛心疾首道:“大司马此次负伤,朕甚为心痛,原本京中事宜都赖大司马,现在要全赖萧卿稳定了。”   萧暥发现他走路步履不稳,腿脚都在哆嗦。   心道:他这是演的用力过猛了?这样子不像是大病初愈,怎么有点中风前兆?   “萧卿平定凉州,荡平北狄,劳苦功高,朕要加封萧卿为大司马大将军,统领……”桓帝话没说完,脚下一滑,一个趔趄差点当堂栽倒。   萧暥眼疾手快一把搀起了皇帝。   桓帝抬起头来,正对上他的眼睛。   此时桓帝脸色如蜡,眼睛凹陷,眼周乌青,盯着萧暥的眼神活像一个吸\毒成瘾萎靡不振的人,盯着娇艳欲滴的罂粟。   萧暥立即谨慎地甩开他,道:“谢陛下嘉奖,臣不敢居功。”   他话音未落,紧接着腰间就被摸了一把。   桓帝的手像蛇一样游过,又迅速抽回:“萧卿为国南征北战,如此消瘦,这朝服的腰身都显得宽余了。”   萧暥顿时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立即退出一步。   “将朕的九转乾坤丹取来一匣,赐予萧卿。”桓帝一边往御座走去。他有些含胸驼背,头发似乎更稀疏了,使得他的背影看上去像一个老迈的宫人。   有时候萧暥真的搞不懂这皇帝是演技太好,还是药磕多了……   ***   彩凤环绕的漆匣里,装着十二枚朱砂色的丹药,还有一股不明显的异香。   谢映之捡出一枚,在指腹间揉碎了闻了闻,道:“此丹药为练武之人强筋壮骨所用。”   “哦。”那么说皇帝这回倒是还算正常……   “但其中有几味药颇为别致,产于西域,中原极为稀有,价格昂贵,乃世家公子商贾巨富游于章台柳巷勾栏风月所备。用多了容易血气膨胀。”   萧暥心道谢玄首说得可真是含蓄。   所以,这皇帝一边跟吸了毒中了风似的,一边偷偷送他壮阳药。这是什么迷惑操作?   难道说桓帝看着他身体病弱、瘦削,想让他再使劲作一把?这个皇帝的脑回路,萧暥越来越看不懂了。   “此番西征,主公身体劳损过度,正需休养,这个我没收了。”谢映之顺手把丹药收入药匣,边道,“听说陛下要加封主公为大将军大司马。”   萧暥眉心微微一蹙,恐怕这也是没安好心。   大将军兼领大司马,统领全国兵马,但九州分崩,诸侯割据,统领谁去?只不过是个虚衔,但是其中的政冶意味颇为明显。   萧暥道:“这是将我置于风口浪尖。”   谢映之反问:“主公何时不在风口浪尖?”   萧暥顿时了然。要任事,必先立威。   大雍朝几百年来,大将军为武官之首,大司马虽为军职,却更偏政职,这是为了分权,极少有人大司马大将军集于一身。   桓帝是想借此把他置于天下的靶心风口,但也不是没有好处,大司马大将军,虽是虚衔,却让他在此后的征战中,可名正言顺地率王师以讨伐不臣。   如今秦羽负伤,雍、襄、凉三州的兵事要有人管。他武威将军的名号只能统领自己麾下的锐士,而他此次的功勋,加封也是实至名归。   “有大哥在,我且代理大司马的事务。”萧暥道。   一直以来,秦羽这大哥厚重少文,以往只要有他在京城,萧暥心里就多少有个底。而现在,他大权独揽的同时,这天下的重担也压在了肩头。   而且此番秦羽负伤,让他想起了曾经问过谢映之的一个问题。历史到底能改变么?   当年他在猎场上救了阿迦罗,如今阿迦罗还是间接死于他的手上。书中,秦羽是他害死的,此番他什么都没做,秦羽依旧是出事了。   什么人害得秦羽?   历史上是不是也是这些人害死秦羽让原主背了锅?   想到这里,萧暥问:“这几天清察司查出什么来了吗?”   谢映之容色淡淡:“我也想问主公一件事。正好今天主公面圣归来。”   萧暥察觉到他平静话音中有一丝不同寻常,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何事?”   夕光下,谢映之清冷的双眸犹如冰魄,“倘若陛下失德,主公会行废立之事吗?”   萧暥骤然一愕。   ***   朱璧居里,天色渐晚。   这次诸侯瓜分凉州一计失算,容绪颇为沮丧,深感萧暥如今不仅善于用兵,这手腕也越来越娴熟了。越来越不好把握了。   心怀杂念,一卷博物志无心看下去,他闭目捻眉间,轻裾随风带来一丝袭人的暗香。   容绪抬眸就见一只纤纤素手,正挽袖在往鎏金香炉里添香。   容绪最为怜香惜玉:“这是侍女做的事,姑娘的手是抚琴的。”   “抚琴也可添香。”女子嫣然一笑,“前番进的云香陛下可还喜欢?”   这个女子叫做阿紫,此番京城动乱,家人都遭了灾,无处可去,容绪见她姿容甚美,又通才艺,便收入府中。   容绪道:“你调的香连我朱璧居的香师也不及。陛下也夸赞过。”   此番他瓜分凉州之计失算,结果空让桓帝白白吃了好几天的药,进献了这香将功折罪后,桓帝居然没有招他进宫大发雷霆。   阿紫微笑:“能得陛下赏识,是阿紫的福分,阿紫会再研磨香道,为先生和陛下制香。”   容绪道:“姑娘颇有才气,我更不能亏待了你,姑娘日常有什么需要,尽管跟我提。”   阿紫闻言欣然有喜色,眉眼宛转轻道:“坊间传闻容绪先生有一间香阁金屋,纳尽闺中珍丽绮秀,可否让阿紫开开眼界?”   容绪猝不及防,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要求,这姑娘有点特别。   他看了看天色,道,“今天时辰已晚,掌灯看不分明,不如改日。”   ***   稀薄的暮色下,谢映之清若琉璃的眼睛一沉如渊。   萧暥心中一震,废立皇帝。   历史上不乏有权臣废黜皇帝。   做的好,如伊尹霍光,是中兴的贤臣,做的不好,那就成了董卓窦宪王莽之辈,不仅是搞得家国大乱,自己的下场也很凄惨。   而且,伊尹和霍光废帝,都是在皇帝有荒诞不检的行径后,才行废黜。那么说桓帝……   萧暥道:“莫非兄长是陛下所害?”   谢映之道,“我已查清。”   接着他将秋狩猎场之事的来龙去脉梳理了一遍。   桓帝被北宫氏怂恿,使用钱熹之计暗害秦羽,拉王家下水,王戎恐惧萧暥回京报复,才孤注一掷怂恿京中老世族一不做二不休,企图兵变夺城。只是一来没想到萧暥回军如此迅速,二来,世家大族的私兵不仅战力不行,关键时刻,还被容绪摆了一道。   谢映之道:“主公曾说过,加害大司马者,绝不放过。我想问主公,如果是陛下所为,主公如何处置?”   当年义父魏淙出事,就是桓帝在背后作祟,而这次桓帝又害他的大哥秦羽。   新仇旧恨叠加起来,萧暥目光中掠过一抹寒芒,被谢映之敏锐地捕捉到了。   “若主公要废黜陛下,我玄门便将这些年陛下的所为公之于天下。包括当年加害魏淙将军,连同郑图发动京城兵变,为嫁祸主公而毒杀皇后,以及如今勾结北宫达,于秋狩之机加害大司马。”   萧暥明白了,这就是谢映之的立场。   伊尹霍光废帝,是在太甲和昌邑王有荒诞不端之举后,为世人奉为贤臣。所以,他若要废黜桓帝,必须掌握桓帝的所有不端之举。   谢映之道,“当今陛下,为君,迫害忠良,损国柱石,为夫,毒杀\妻儿,嫁祸于人。且不止这些。”   谢映之站起身展开一部卷册,“这里是陛下这些年所为,卖官鬻爵,强征圈地,参与博注,狎猥佻佞……”   萧暥诧愕,谢映之竟然已经查到这个地步。这些材料加起来,比太甲和昌邑王严重多了。   一旦抛出去,哪一个不是重磅炸\弹。必然掀起一场轩然大波。   “如若主公要行废立,玄门必为主公正天下之名。”谢映之静静道。   萧暥忽然明白了,谢映之所以此前一直不公开站出来支持自己,就在等最关键的时刻。   如果他要行废立,那就是最关键的时刻了。   但是,如果废了皇帝,那么立谁? 第274章 谋士   在大雍朝,立新帝要合祖制礼法,要让天下人心服。   按照祖制法礼貌的第一顺位关系,那无疑就是同父异母的魏瑄了。   萧暥的眉心却微微一蹙。   其实自从西征以来,萧暥就看出来,魏瑄排斥回宫。他甚至不想回大梁,宁可远走西域,离开中原。   一开始,萧暥觉得大概魏瑄正好到了叛逆期,想离开京城这个牢笼,到海阔天空的地方去闯荡。他中二时期也是这样,床头挂一张世界地图,兜里的钱勉强够买一张绿皮车票,就想沿途一边打工一边去西藏。   但是,溯回地回来之后,他明显感觉到了魏瑄对他的疏离,还带着一点逃避。   萧暥思前想后,觉得自己没凶过那孩子啊。   那么就只有一个可能,魏瑄逃避回京,怕自己逼他回去。   他忽然想到,前世魏瑄是不是原本也是个阳光向上的大好青年,结果被迫登基,困在森郁的深宫里,最后憋得跟他那阴阳怪气的哥哥一样。   想到这里,萧暥神色一沉。不管何琰如曲笔,历史上的武帝最终确实黑化成了暴君。   武帝的一生横征暴敛、穷兵黩武,乃至于民生凋敝、海内虚耗。武帝驾崩时,偌大的帝国已经是大厦将倾摇摇欲坠,北狄入侵、中原沦陷只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若立晋王,主公是忧心境中之象。”谢映之一语点明道。   萧暥蓦然抬眼看向他。   “中原沦陷,衣冠南渡。”谢映之道。   萧暥深吸一口气,他穿越之后,一直竭力改变历史的轨迹,但秦羽的受伤,还是让他有一种无力感。   如果历史的大走向很难改变,那么他能做的,就是稍稍让它偏离原来的轨迹。   所以他就更不能把魏瑄推上皇位了。   但是除了魏瑄,幽帝那一支皇族就没有合适的继承人了。   谢映之似不经意淡淡道:“除了嫡长制,天子更需立身以正,才能海内宾服。”   萧暥立即明白了,那就是依据第二种继承制度,按人望。   所谓人望并不仅指百姓之中的声望,主要是指得到士大夫阶层的认可。   “当年兰台之变,北狄火烧盛京,王氏倾覆,中原岌岌可危,士林就提出‘扶危救乱之际,国赖长君之时。’”   萧暥知道这段历史,当时士林欲拥戴率诸侯联军抗击北狄的魏淙将军为帝。但是碍于一方面魏淙拒不接受,一方面桓帝又并没有犯错。   谢映之坦言:“如今的情形恰似当年,诸侯割据,天下纷乱,魏将军乃皇室后裔,为人公正,素有威望,可以服众。”他的眼神沉静又清利,“且如今,陛下已有大过。”   萧暥明白了,谢映之从一开始就考虑好了新帝的人选。   魏西陵不仅善战,且精通庶务,风评又佳。就算向来重文轻武的士林,天下带兵的诸侯如秦羽、北宫达、曹满等被他们讽了个遍,唯独魏西陵是例外。涵青堂的老酸菜们提到他言必称皇室正脉,品行端方,文武双全。如果这次又是谢映之和玄门出面提议改立,简直就是稳了。   谢映之道:“且魏将军若能继承大统,对北宫达、虞策等各路诸侯也会有一种无形的军事压力。同时,江南之地便和雍襄凉三州连成一片,天下一统乃人心所向,大势所趋。”   他静静看向萧暥:“有时候,势比力更重要。”   萧暥明白,谢映之深谋远虑,这一步废旧立新走得四平八稳。无论是士林、各大世家、诸侯,恐怕都反对不起来。   “当然,此事尚需看主公和魏将军的意愿。”谢映之道。   萧暥知道谢映之所谋必滴水不漏,但不知道为什么,一想到魏西陵要进京,他心中就涌起一阵强烈的动荡和不安。   再想到士林那群倒霉催的,他们拥护谁,谁就会出事。当年义父折剑葬马坡,如今又是……他赶紧止住自己的念头。   他长睫微微一霎,细微的神色都被谢映之收入眼底。   谢映之轻道:“主公也无需忧虑,废立乃大事,不在一朝一夕,至少还要等京城局势稳定下来之后,今日我听主公问起大司马之事,才随口一提。”   萧暥心道,随口一提,差点被他吓死。遂稍松了口气,此事他还需要仔细想想。虽然他相信凭谢玄首的口才,只要自己首肯,他必然有办法说服魏西陵。但魏西陵无意于帝位,这就有强人所难之意。   天色已完全暗了下来,院中细沙如雪。徐翁托着烛盘,依次点亮石龛。   谢映之起身道: “主公若要商议随时找我。”   萧暥嗯了声。忽然发觉哪里不对,等等……   “随时?”他抬起脸,看着谢映之。   谢映之明知故问道:“我已是主公府上的主簿,不是该住在这里吗?”   萧暥这才反应过来,曹璋走了,现在主簿是谢映之。   但玄门之首来将军府当个主簿,这实在是太屈才了。   谢映之倒是漫不经心,一副工资待遇可有可无,包食宿即可的态度,“徐翁,烦劳把曹主簿以前的居室简单收拾一下。”   萧暥:……   “等等。”萧暥忽然想起来,曹璋这孩子虽然老实,但有个毛病,收集癖。他这屋子里什么东西都有,塞得满满当当,有点像收旧货的。这真的不是简单收拾一下更能解决的。   萧暥道:“曹璋还有些旧物,不便搬挪,将军府空阔,我再给先生置备一间舒适的居室。”   谢映之从谏如流:“那就主公的侧居罢。”   萧暥:靠,又要同居了……   ***   飞鹰峡位于巴州境内,率军过他人之境,于礼要预先知会对方,得到允许后才能过境,否则对方完全可以认为是侵入,派兵截杀,但魏西陵根本没这个时间等赵崇的回复。   于是他果断兵分两路,从凉州最南边的夏阳郡出发。   一路由刘武领兵,保护嘉宁公主,率大队人马,走武都渡口,从巴州和豫州之间穿过,这条道路位于两州之间,谁都不便干涉,且道路平坦易行,没有什么风险,只是时间上会落后两天。   他和魏瑄率三百轻骑,走飞鹰岭险道,三百人目标极小,乱世里一支押运财货的商队都要三五百人的镖师护卫。不会引起铁岭军的注意。   同时,于礼他依旧写信知会巴中赵崇,但等到赵崇收到信,他的三百人早就过飞鹰峡,渡江到达楚州了。   等他们楚州剿匪完,正好与后来到的大军汇合。   一路马蹄如飞,过青帝城,到达江畔时,正是入夜时分。   魏西陵一边吩咐士兵寻找渡船,明天一早渡江,一边让军队驻扎在梅林,就地修整。   士兵们围着篝火,三五成群地就着冷水吃着干粮,军旅艰苦,风餐露宿。   空旷的江岸上只有随着潮水起伏的芦苇和成片的青竹,草庐还未修起。   魏瑄不知道魏西陵为什么要选在这里驻扎,冬天的梅林萧索,枝丫横生,不时有寒鸦惊起。   江风浩荡,残雪未融。他仿佛又见那人扶病清削的身影,正沿着江岸走去,江风拂起他耳畔几缕长发飘洒零落。江月映出他薄寒剔透的容色,淡白的唇如噙着霜,瘦长的手指浸入冰凉的江水中,河灯顺流而下,归去,家国永安。   魏瑄手下一空,手中的短刀划开了手指,鲜血蜿蜒而下。他赶紧在口中吸了吸。好在旁边的大老粗们正在吹牛,丝毫没有注意到他。   他坐在篝火边,默默地继续削着一管芦笛。   这半年来,魏瑄已经习惯了军旅生涯。越是艰苦的生活,让他心里越是踏实,就越不会胡思乱想,最好累到躺下就睡着。   就地取材制成的笛子有些粗陋,魏瑄试了试,曲调时高时低,于是他干脆不管节律,在一群糙汉子闹哄哄的大嗓门中,随着心中的念想,随意地吹奏。   片刻后,   “殿下你还会吹曲儿?”“这什么曲子?好听。”“我想我媳妇了。”“别打岔,闭嘴”   一曲终了,魏瑄忽然发现四周安静地出奇。   他抬起头,猛然见魏西陵站在他面前。   江月初升,照着他银甲如霜似雪。   “越人歌?”他问。   魏瑄心中剧烈地一震,无措道:啊?   他刚才只是短笛无腔信口吹,没想到无意中地用了越人歌的曲律。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周围的大老粗当然听不出这曲子是什么意思,但是,魏西陵怎么会听不出这弦外之音?   魏瑄饶是能言善辩,一时间也哑然无言,俊秀的脸容苍白中透出薄红,他有些仓然无措,悄悄随着曲调流露出来的心事,几乎是欲盖弥彰。   魏西陵目光深沉,静静看了他一眼,“早点睡,明晨渡江。”   说罢,转身离去。 第275章 联姻   魏西陵率军到达楚州的时候,并没有看到匪军。   方宁穿着软甲,面色焦虑:“西陵哥,幸亏你来了,这些山匪都望风而逃。”   魏西陵道:“你怎么在这里?”   方宁道:“年关将近,游匪劫了我方家的货物,我就跟魏燮来了,当他的参军。”   魏西陵点头,走到了沙盘前,道:“营中谁在带兵?”   一个面色黝黑的汉子上前道:“君候,是我。”   “叫什么名字?”   “邱猛。”   “好,邱猛,告诉我七天前魏燮的进兵路线。”   邱猛有点紧张,拿来一根仗杆沿着丘陵道:“魏将军从离石口出兵,与一股匪军相遇,追击到钜平谷,在这里和我们失去联系。”   魏西陵凝眉,典型的孤军深入。魏燮就算没有脑子,但好歹也打了那么多年仗,不至于如此鲁莽。   方宁在一旁道:“西陵哥,我在这里派人搜山一整天,都没有魏燮的下落,他不会是摔下虎啸崖了?”   此间地形复杂,魏燮若摔下悬崖,崖底下水流汹涌,一旦摔下去,尸骨无存。   “我觉得这件事有蹊跷。”魏瑄指出道,“魏燮将军出事的时候卫队何在?他怎么会一个人孤身入岭,摔下悬崖?”   方宁脸色一白,道:“我是参军,在营帐之中,我怎么知道他犯什么糊涂。”   接着他暗暗忌恨,这小子是什么人,轮得到他插话?   但他能站在魏西陵身边,莫非是他的副将?   方宁挑眉冷目打量了一下魏瑄,五官深邃,模样有点西域的血统,副将不大可能,他一个蛮夷配吗?   但是碍于魏西陵在,此番轻鄙没有表现出来,   魏西陵又询问了一些问题后,带了几个亲兵,出帐前往虎啸崖查勘。   魏瑄刚要跟着出去,邱猛拉住他好奇问:“你是君候新任的副将?看起来打仗很有门道。”   魏瑄刚想说不是。   邱猛又好事兮兮地凑近道,“君候终于受不了刘武了?他欠了多少军棍?”   魏瑄咳了声,“不,我是跟皇叔回永安城的。刘将军依旧是副将。”   “你叫他皇叔?”方宁眼睛像被扎了下,有些嫌恶地挑起眉:“你莫非是?”   “晋王魏瑄。”   方宁轻蔑地笑了声,“就是那个番妃之子啊,久仰大名。”   魏瑄不说话,转身出帐。   就听到背后方宁又道:“西陵哥真是越来越喜欢捡人了,现在什么人都往江州带了么?”   邱猛道:“我看晋王殿下军事素养不错,看来君候是想培养他。”   “你记得住,所有夷狄都是低贱的。”方宁拉长声调道,“公侯府不能老是养一些来历不明的人。希望他自己识趣点,别赖着不走。”   最后一句他故意放大了些声音,仿佛是怕走到帐门口的魏瑄听不见。   ***   两天后,刘武护送嘉宁公主率大军赶到楚州,与魏西陵汇合。   搜山两天,魏燮依旧踪迹全无。大多数人已经相信,魏燮看来是跌下虎啸崖了。   大军不可停留,魏西陵将搜寻之事交由楚州当地署官。率军回永安城。   腊月已末,除夕就剩下十来天了,虽然已经入暮,永安城里依旧人来人往,摩肩接踵,不少四里八乡来置办年货的。   魏瑄第一次来到永安城,江南的冬天不像大梁那么凛冽,院墙边竟还有一片片葱绿的树木,枝繁叶茂。   永安城的繁华让魏瑄看迷了眼。   他从小就经历过兰台之变的烽火和颠沛流离,又经过了西征的狼烟烈火,深知乱世的艰辛,可这永安城让他产生一种错觉,仿佛回到了传说中强盛富庶的景帝年间。   魏西陵是军人做派,向来从简,特意下令封锁消息,以免扰民。   但即使如此,沿路经过依旧是人群簇拥,两边的酒楼茶馆挑台上占满了人,时不时还悄悄支起的轩窗后娇羞的脸容。   “君候身后的那两位是哪家的公子?”“当真是一个俊美秀丽,一个丰神俊朗。”   嘉宁公主一身锦袍,英姿飒爽,朝魏瑄挤挤眼睛,“他们说的是你还是我?”   沿着街道两边都有各色的铺子,酒旗迎风飘扬,冬日的天暗地早,不少店家都已经挂上了风灯,开始晚市了。   就在这时,魏瑄忽然听到人群中,一道清稚的童音道:“掌柜的,你会不会画大将军?”   他转头望去,乍一眼以为是个小丫头,皮肤雪白像个瓷娃娃,巴掌小脸,下巴尖尖,一双眼睛极为灵活,脑袋上还梳了两个球球,还扎着红绳。   “会,但需要花点时间。”摊主和颜悦色道。   “我要骑马的大将军。”他个头小得很,踮着脚尖才勉强够到铺面。   魏瑄忽然觉得这孩子有点眼熟,还有这种小小年纪说不出来的哪来的底气和自信。   再仔细看,尤其是那双眼睛,眼梢天然微微挑起,娇俏中显得有点不安分。   一个念头冲入魏瑄脑海。莫非是小时候的……萧暥?   “魏瑄,你看到的是三生石里的幻像,这附近可能有散落的三生石。”苍青的声音突如其来在耳边响起。   “苍青?”魏瑄一愣,自从溯回地后,他就没有听到苍青的声音。这大概是跟卫宛封印了他的秘术有关系。   他立即试着暗中运行玄火真气,果然,又畅通无阻了。   看来卫宛的封印只是暂时的,他的心魔被压制下去,魔气彻底消失后,这封印就会自动解开。   就在这时,那小家伙用软乎乎的小手从荷包里掏出铜钱,正儿八经道:“掌柜的,给我画个大将军。”   “阿暥你有钱?”身后的魏曦惊讶道。   这些世家大族的公子平时想要什么就跟家仆说,连钱都没摸过。萧暥不一样,他从小就自己觅食,没有使唤人的习惯。想要什么也憋着不说,被魏西陵看出来了。   方宁哼了声,“别是偷的吧,真是家贼难防。”   “西陵给我的。”萧暥晃了晃他的小荷包,荷包软软的,上面还绣了个‘暥’字。   然后他转过身,不理他们了,一门心思看着掌柜的画糖将军。   方宁扁扁嘴,忽然眼珠子转了转,拉着魏曦走到一边:“今早,我好像听西陵哥说让你去找他。好像说要教你箭术。”   魏曦老早就想跟魏西陵学箭了,这一听有点激动:“真的?可他没跟我说过?”   “魏燮也听到了,是吧?”说着就朝魏燮挤眼睛。   魏燮愣了下,木讷地点点头。   “他早上说的,不过他现在还没找你,指不定都快忘了。”方宁遗憾道。   魏曦被他说的脸色一紧。   萧暥刚来到永安城,路头不熟,所以要出去玩都是魏曦带着,几个孩子一块儿,还有家仆跟着。   方宁一副急人所急的样子,“你快回去。这里有我们在。”   这会儿萧暥正专注地盯着师傅画糖画,等他接过糖将军一转过身来,发现一个人都没了。   他小手里攥着刚画好的糖将军,茫然失措地站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一双大眼睛盈盈的,显得无措。   斜对街的一个凉茶铺子后,   魏燮看着怪可怜的,“这不好罢。”   方宁道:“你就放心吧,他精怪得很,就是扔到山贼窝里,他都吃不了亏,再说了,他不过就是西陵哥捡回来的,现在自己跑掉了,皆大欢喜。”   街道上车水马龙,萧暥茫然地站在人群里。   永安城太大,他太小了。陌生的人\流在身边熙攘而过。   他不认识回去的路,他只知道他住在侯府,但是永安城里达官贵人太多了,哪个侯府?   “西陵。”他叫了一声。   魏瑄不由看向前方魏西陵的背影。隔着时空,那小团子站在簇拥的人群里,就像在叫他的名字。   但魏西陵听不见,也没有回头。   “西陵……”萧暥又叫了一声。细小的声音被暮风吹散了。   有那么一瞬间,魏瑄甚至觉得萧暥看得到魏西陵,他手中的糖将军被挤掉在了地上,沾满尘土都没有去捡,委屈地望着那人的背影,在视线里渐行渐远。 蘛昔   魏瑄对嘉宁快速道:“阿姐,我肚子饿了,买点东西吃,你们先走,我马上就会跟上。”   说完不等嘉宁回答,他就跳下马,匆匆挤进人群。却发现萧暥不见了。   魏瑄心急如焚,“苍青,帮我找找,那块三生石在哪里?”   “魏瑄,这都是几年前的事了。”   “帮我找。”   苍青:……   片刻后,在一家卖玉石玩器的摊铺前,魏瑄找到了一枚晶莹剔透的石头,摊主正在收摊回家吃饭,所以就扔进了一个篓子里。   掌柜的很豪爽:“这就是个好看的石头,不值什么钱,公子喜欢就拿去,以后记得照顾我生意。”   魏瑄赶紧说了谢,揣着三生石就走了。顺便在一家铺子里买了一个捏好的糖人。   透过三生石,魏瑄看到天下起了雨,店铺都打烊关门了。   萧暥抱着膝盖,坐在刚才那店铺的屋檐下,风雨中小小的身影,显得楚楚可怜。   魏瑄在他身边坐下,试着叫:“阿暥?给你糖人。”   魏瑄把糖人递到他白嫩的小手里,却只从他手心穿了过去。   苍青道:“魏瑄你痴啊,你和他不在一个时间上,他看不到你。你这是三生石的幻境里。你看到的是很多年前的事。”   不多时,天已经全黑了。大街上人来车往。   魏瑄陪着那小团子坐在店铺前,手中的糖人也化了。   苍青叹了口气:“魏瑄,说真的,几百年了,我没见过你那么痴傻的人。”   隔着那么多年的时空,陪着一个人。   ***   公侯府里,华灯初上。   太夫人问:“嘉宁,阿季怎么还没回来?”   嘉宁道:“他说要买东西,永安城里人多,怕不会是迷路了罢。”   太夫人道,“我怕他不会有什么事吧?”   魏西陵道:“已经派人去找了。太奶奶放心。”   这时管家进来报道:“太夫人,家宴已经备好。”   太夫人道:“晚些开席,再等等。”   ……   过了酉时。   老人家年纪大了,等着等着就打起瞌睡了。   魏西陵让人取来锦袄披在老夫人肩上。   方宁看了看外面擦黑的天色,道:“不懂规矩的就是不懂规矩,让所有人等着他,架子还真是大。”   嘉宁听不下去了:“阿季初次来永安城,城里又那么多人,一时找不到路也是可能。”   方宁义正言辞道:“他多大了?五岁还是八岁?永安城里谁不知道公侯府,打听一下他也不会?”   直到魏西陵冷冷看了他一眼,方宁才闭了嘴。   夜幕初降,永安城的街道上人来客往,夜市开始了。   魏瑄坐在那萧暥身边,和他说话,萧暥乖巧地垂着眼睫,长长的睫毛扑霎着,也许能感觉到有人陪着他罢。   也不知道这样坐了多久,雨都渐渐停了,街市上的人也渐渐少了,身边的小狐狸蓦地抬起头来。   眼前站在一个眉目清俊的孩子,他刚俯下身,那奶唧唧的小狐狸立即就扑上去抱住了他的脖子。   “西陵!”那声音又软又糯,带着点委屈。   夜色中,魏瑄站起身,目送魏西陵抱着他离开,萧暥趴在他肩上,竟歪着脑袋睡着了。   ***   “无论我跑到哪里,总是他能找到我。”半梦半醒中,萧暥迷迷糊糊地想。   初入夜时,窗外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   他卷了卷被褥。长夜漫漫衾枕寒,现在他连只暖床的猫都没有了……   萧暥睡得很不踏实,翻来覆去间,眼前的画面不断切换。   阴寒彻骨的宫殿里弥漫着沉郁冷香,一个老迈的官员耷垂着眼皮,拖着声调道:“陛下,魏将军既然入京,就不要再放他回去了。”   睡梦中,他眉心跟着蹙了蹙。   接着,画面又是一转。   那是大梁城的上元夜,火树银花,血溅长街。   耀眼的焰色照亮了森然的铠甲,他持剑直闯入熊熊燃烧的撷芳阁:“西陵在哪里?”   萧暥猛地惊醒,接连不断的梦让他脊上冷汗涔涔。   胸口又传来阵阵隐痛,呼吸起伏,每一下都能牵扯出更深邃的痛。   此次西征耗损过度,这几天谢映之亲自监督他,刚过酉时就得吃药,歇下。   但他即使睡着了,不是梦到儿时逝去如风的往事,就是无休止的恶战。雪夜、大火、阴森的宫廷和寒狱。   他压抑着低声的咳嗽,想找点水喝,探手胡乱地在案头摸索着,啪地一声,白玉灯台摔到了地上,他有点绝望地闻到烛油的气味。这灯是容绪先生送的,雕琢精美价值不菲,这下废了。   门悄无声息地开阖,带进一缕湿凉的风。   黑暗中一点烛光亮起,就像浮在浩瀚的海面的一缕波光。   谢映之身着一袭雪白的单衣,长发未束如流墨委在肩头,手中托着一盏雁足灯。   烛光淡淡,如斜阳余韵,在他清皎的脸颊上染了一抹妍色。   “主公又做噩梦了?”他把灯烛搁在案上。   烛光下萧暥脸色苍白,骨节突兀的手攥紧了衾被又松开,他不知道该如何跟谢映之提起。   谢映之前日的谋划面面俱到。可是他不想让魏西陵进京,他总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而且魏西陵如果称帝,那么他以前为国家所做的一切,都会被标上明确的目的性,功利性。斯人皎皎,却无端染上泥尘。   更何况魏西陵为人磊落,他不想看到他在这勾心斗角的朝廷里,和那些心机叵测、老奸巨猾的朝臣们周旋。   私心里,他想把那人一直留在江南的杏花烟雨中,不要来这北国霜雪之地。   萧暥道:“西陵无心于帝位,我不想强人所难。”   谢映之似是知道他这个反应,道:“让魏将军称帝,不仅是为天下有一明君,也是为了主公。”   他注视着萧暥,眼中有恻怜之意:“你可知,你不能再损耗下去了。”   萧暥明白,魏西陵如果成为帝王,自己身上的重担终于可以卸下。   今后哪怕是在朝堂的波诡云谲中,他们也可以并肩作战,君臣一心。无论什么流言蜚语,暗箭中伤,都无法撼动他们之间的信任。君知臣,臣知君。   但他不想让魏西陵当皇帝。不想看他坐在冰冷孤寂的王座上。   萧暥试探道:“魏氏皇族旁系支脉并不少。是否可以挑选其他端正之人?”   谢映之心中微微一叹,知道他已经做了决定。   “正是因为魏氏皇族支脉不少,才是隐患。譬如主公立魏珂,北宫达就可立魏祁、魏疏等人,再把燕州的首府定为都城也未尝不可。”   萧暥现在对于北宫达有一个最明显的优势,就是他手中有皇帝,占着朝廷正统的名义。可以名正言顺地奉天子以令诸侯,率王师以讨不臣。   但萧暥若废黜桓帝,新君又不能服众,那么天下任何一个魏氏皇族的子弟都可以被拉出来当皇帝。   他萧暥可以立皇帝,北宫达也可以立皇帝,并同时宣称他立的皇帝不合法。   这两都两帝之争一旦兴起,法理混淆,统一天下就难了。   萧暥寻思道,“还有个办法。”   谢映之目光微微一闪,一语道破:“主公想在除灭北宫达之后,再行废立。”   萧暥道:“加快备战,两年内拿下北宫,再于皇族中另择一品行端方之人为帝。”   这是退而求其次之法。   谢映之道:“这倒不是不可。”   北宫达若败,余下虞策赵崇之辈,没有胆量和实力立帝,不足为虑。到时候再废黜桓帝,改立新君。   只是这两年内,时事就份外艰辛,既要防着朝中的桓帝和王氏居心叵测搞事情,又要整军备战对付北宫达,内外交困。   两人都心领神会,这实在是舍近求远、舍易取难的一步棋。   谢映之坐在塌边沉默不语,烛火勾勒出他的侧颜,半明半晦之间如琼似玉,暗影幽柔。   萧暥暗搓搓地把一个狐狸靠枕塞过去,心虚道,“我没有采用先生提议,舍近而求远,负了先生万全谋划。”   谢映之讶异地微微转过脸来,“世间哪有什么万全的谋划,不过取舍之间而已。”   其实萧暥明白,魏西陵若能为帝,便是君臣一心,军政一体,朝内再也不会有反对的声音,而对外,北宫达要同时与朝廷对抗,与魏西陵和他对抗。   萧暥歉疚道:“先生为我谋一条坦途,我却选了荆棘蔽履之路。”   谢映之莞尔:“主公什么时候走过坦途?”   被他那么一说,萧暥心中艰涩,这一路走来,艰难险阻,什么时候不在玩命。   “无论你选择哪一条路,玄门都会追随你。”   萧暥闻言,猛地看向他,   “主公还记得我当年除夕夜跟你说的吗?”   萧暥怎么可能忘记,大战前夕,他站在窗前淡淡地说出,若将军有志扶危救乱之志,玄门愿为驱使,全力以赴,死不旋踵。   “那是与你说的。”谢映之的眸光沉静如渊,“且无论你是谁。”   萧暥心中微微一震,莫非谢映之早就怀疑他的身份了。   而谢映之现在是告诉他,无论他是谁,选择什么道路,玄门都会追随他走到最后。   ***   永安城,公侯府,已近戌时。   太夫人年岁已高,不能再等下去,魏西陵让家宴先开始。   满桌的菜肴丰盛,江南水网密集,即使是冬日也少不了河鲜。以往萧暥最喜欢吃鱼。   太夫人又叹息道:“西陵,阿暥原本说好的,回来过除夕。怎么又不回来了。”   魏西陵道:“太奶奶,他京中还有事情。”   老夫人道:“瞎说,是你把他气跑了罢。整天只知道你军务忙,你什么时候对阿暥上过心?”   魏西陵沉默。   一旁的嘉宁乖巧道:“太奶奶,除夕不是还没到嘛,别急。”   老夫人嗔道:“你也别忙着帮腔,他就这个样子,我说他,不管是说对了,还是说错了,反正他都不吭声。阿暥就不一样了,谁冤枉他,他就跟谁争,谁对他好,他也都惦记着,悄悄地给送好吃的。”   所到这里老夫人用巾帕拭了拭眼角,“结果,你们一个个都不想让他回来。”   “姑母,话不能这么说。”说话的是漳平侯方胤,他是方宁的父亲,四十多岁,儒雅中透着世故,说话四平八稳,让人抓不到错漏。   “西陵前番兵发北狄,逐蛮人千里,扫荡王庭,这也是不世之功。”方胤不动声色看向魏西陵,又道,“这也不是为了帮阿暥吗?”   这话听起来,一边赞扬了魏西陵的功劳,一边也替他在老夫人面前圆了场。两头都安抚。   魏西陵生硬道:“伯父不要听他人之言,我进军北狄,只为国事,与阿暥无关。”   “你看他。”老夫人摇头道,“整天只知道国事,家事就不管了?”   方宁见机道:“太奶奶说的对,家事国事都重要。”   说着悄悄地看向他父亲。   方胤立即顺着老夫人话道:“姑母说的有道理,我是修儒的,讲的就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然后他温和笑了笑,“今天是家宴,我就姑且一说。西陵啊,国事重要,家事也该提一提了。”   他这话说得极为圆滑含蓄,太夫人是方家的家长,这弦外之音一听就听出来了。   在江州,魏方两姓长期联姻,是江州稳定的根基。   太夫人道:“西陵,你可有心仪之人?”   这句话明知故问。   魏西陵整日在军营,和一群大老粗军士在一起。不是征战就是剿匪、练兵,不可能有时间去考虑婚事。   而且他从小就一本正经,极为自律,冷峻到不近人情,跟风花雪月也是沾不上边,不可能有私传心意的女子。   所以太夫人这话只是象征性地询问一下魏西陵的意思,接下去他们也好安排。   所有人都看向魏西陵,一时席间鸦雀无声。方胤想着家族中还有哪几位待字闺中的姑娘。他的姐姐方婳是幽帝的皇后,贵不可言,他的女儿或者侄女,这公侯夫人也是应该的。   只听魏西陵道:“回太奶奶,我尚不想成亲。”   众人皆是瞠目结舌,太夫人诧道,“西陵,这是为何?”   魏西陵道:“天下未定,兵事未休。”   方胤着实怔了下,道:“西陵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只要天下还未一统,你就不娶妻不成家了?”   可是九州诸侯割据,想要统一天下,不是一年两年的事情,甚至有可能十年二十年都统一不了,所以魏西陵就一直不娶妻?他想做什么?   太夫人叹了口气:“罢了。那就先等等。”   “太奶奶!”方宁急道。   太夫人道:“西陵说的也没错,他是君候,家国之事,考虑得要比我们通透。”   方宁还想说什么,被方胤用眼神制止了。   就在这时,外面家仆来报:“晋王回来了。”   “阿季来了!”嘉宁欢快站起来,“我去接他!”   魏瑄在街上坐了近一个时辰,染了一身夜露的湿寒,一进堂屋,又明显感觉到氛围的僵冷。   但他不慌不忙,给各位长辈拜礼,举止优雅,说话得体。   太夫人很是喜欢,夸赞道:“这孩子生得龙章凤质,端的又是皇家的气派。”   方宁另有所指道:“听闻皇家最讲究规矩。”   魏瑄立即明白,这是在暗示他迟到了近一个时辰。   他恳切道:“我刚到永安城,路途不熟,疏于考虑,耽误了时辰,让大家久等。”   方宁见他认了,心中正得意。就听魏瑄又道,“我初来,也不知道各位叔伯长辈的喜好,就随了些太奶奶平日喜欢的糕点。”   说着他打开随身带来的棉纸包,只见里面整整齐齐放着的广悦斋的桂枣糕、芙蓉酥。   众人恍然,原来他是途中去给太夫人买糕点了。这孩子真是有心了。   太夫人颜开道:“阿季真是比我这些个嫡亲的曾孙儿孙女们都想着太奶奶。”   魏瑄乖巧道:“都是阿姐告诉我的。”   嘉宁愣住了:我什么?   太夫人听了更加高兴 :“难得嘉宁那么多年,还记着我这老太太的喜好,算你也有心了。”   方宁冷眼看向魏瑄,这小子伶牙俐齿,把老夫人哄得眉开眼笑,连刚才席间僵冷的气氛都热闹起来。   而且魏瑄不仅说话彬彬有礼,还见多识广,从大梁城的风物说到塞外的广袤,很快族中的兄弟姐妹都被他吸引了。简直就像当年的萧暥,明明都是身份一样低贱,得给他点苦头尝尝。   ***   入夜,回到府中。   方宁忍无可忍问道:“父亲,魏西陵今天什么意思?”   方胤不紧不慢翻开整理案头的古籍书卷,“你稍安勿躁。”   方宁道:“父亲,他太不把我们方家放在眼里了,想当初,他们魏氏从中原迁来,在江州毫无根基,若没有和我们方家联姻,他们怎么立足的?现在和我们方家联姻,倒似是辱了他?”   方胤眼皮都没抬, “等到你有他一半的能耐,你再来数落他。”   “他战无不胜了不起?”方宁像被戳到痛处,“我只是想跟父亲学儒,不屑兵事而已。”   方胤放下书卷,“你既然说你不屑兵事,那我问你,我不在那一阵,你为何和魏燮去楚州剿匪?”   他眼中掠过一丝狐疑,“魏燮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魏燮坠崖之事,魏西陵在尚没有定论前压了下去,仅是说在楚州还有军务。   方宁心中骤然一紧,立即道,“我是参军,打仗的事情我不懂。都是西陵哥在安排。”   好在方胤也只是随口一问,“罢了,我知道你从小就和魏燮合好,但你既不懂军事,打仗剿匪的事情不要掺和。你将来是方氏的宗长,做事要三思而后行。”   方宁被父亲教训了一顿,回到自己的屋里,翻来覆去又气得睡不着,正想起身挑灯寻基本辞话看看。就在这时,窗外传来了幽咽的箫声。   那箫声诡谲凄凉不说,还吹得时断时续,冬夜听来就像鬼夜哭,让方宁从头冷到脚。   他烦躁地披衣踱步出去,庭院里寒风萧瑟,夜深露重。   一道瘦长的影子被石灯映在假山石上,旁边有几支零落的寒梅。   “先生不要吹这曲调了,听的我浑身冷。”方宁道,   那人却似乎未闻,似乎完全沉浸在诡谲的曲调中,直到一曲终了,才收上一个悠长的尾音。   他用瘦长的手指拨开花枝,慢条斯理,“公子有心事?”   方宁早就等得不耐烦,沉着气道,“东方先生,我用魏燮把你替出来,藏在这里是冒了多大的风险?”   东方冉闲闲道:“公子觉得冒险,可给我另辟一处居所,我早就是孤云野鹤之身,也住不惯深宅大院,有个破庙都安之若素。”   方宁道:“你还没教我秘术。”   东方冉幽暗的眼中精光一闪:“学秘术,公子是想对付谁?” 第276章 有情   夜雨敲窗,萧暥此刻已经睡意全无了。   谢映之取来了一方铜匣,移过案头的青灯,“主公请看。”   匣子有一个笔记本电脑的大小,让萧暥有种里面正好可以装一摞A4纸的错觉。   开阖处挂着一枚青铜锁。   谢映之抬起手,指尖在青铜锁面上随意地勾画了几笔,锁芯咔嗒一声自动解开了。   萧暥看傻眼了,卧槽,古代的密码锁?   匣子里的物品分类杂陈,有卷轴、锦袋、帛书,摆放地极为工整,一丝不苟。   谢映之道:“这是玄门这段时间收集到的所有的证据,记录画押的口供,还有证物。”   萧暥发现其中居然还有一份密诏。   谢映之接过来,徐徐打开,“这是当年曹满收到的。”   萧暥记得,在野芒城时,魏西陵曾去审问过曹满关于当年魏淙在葬马坡遇伏之事,但那曹满老奸巨猾,跟魏西陵要足了保障才开的口。但是也只限于曹满的一面之词。   再细想来,曹满如此狡猾,怎么会仅凭绣衣使者的一句话,就放弃原来的进兵路线,按兵不动,果然还有一份密诏!   谢映之道:“此番我去往北狄王庭时,在野芒城停留过一晚,跟曹将军深谈过。”   这个深字就颇有意味了。   一旦把这份密诏交出来,就等于举发了皇帝,曹满这老滑头是不想担这个臣子举发皇帝的名声,同时,曹满也应该想留着这个当做最后的筹码。却不知被谢映之用什么法子,给唬了出来。   有了这份密诏,桓帝利用胡人之手暗害魏淙,就是板上钉钉的铁证。   除此以外,匣中还有各种猛料,比如王家给北狄单于的礼单,其中还包括:只要北狄退兵,王家可以让皇帝签署国书,承认北狄对沧州的占领,这是从法理上把沧州彻底割让出去了,同时王氏表示还愿意再奉上凉州以北的十三座城池和数万百姓,并赔上金银锦帛无数,这是什么?割地纳贡?   这些材料如果被士林那群人知道了,必然要闹得沸沸扬扬,大张挞伐。   谢映之眸色深如渊冰:“陛下退位之日,就是王氏清算之时。”   萧暥心中暗暗一震,谢映之这个人表面风轻云淡,骨子里却是孤怀皓皎,不容泥沙。   谢映之不动声色地合上了匣子,“既然主公选择了暂且保留陛下,这些文书也先封存于此。”   引而不发,以待来日。   “大司马受伤之事也到此为止,就按照陛下给的说辞,我们眼下的当务之急,是尽快稳定朝局,整军备战。”   萧暥明白了,谢映之是一开始就做了了两手准备。   “眼下的朝廷,是无法支持主公打这场大战。”谢映之道。   萧暥清楚,这个朝廷是从盛京迁移来的,朝中老世族盘根错节,朝廷臃肿庞大,机构错综繁缛却都不理事,真要办点什么事,完全推不动。所以,以往他只能事事亲力亲为,累到吐血。   如今大战在即,萧暥必须在两年内完成北伐的前期准备,那就要让这个朝廷如臂使指般,有效地运转起来。   清除脓疮,替换新鲜的血液,势在必行。   “主公平定京城内乱,万民拥戴,眼下正是良机。”   萧暥道:“我也是这么想,借着这次京城动乱,严惩参与动乱的各家世族门阀,贬去官职,削弱势力,处于罚金,再趁势推行科举,提拔一批新锐士子入朝为官,替代老世族。”   谢映之道:“主公这是军人做派,乱刀斩乱麻,但朝政之事不是乱麻,是柔棉、泥潭、深渊。”   萧暥蹙眉,意识到朝堂之事不是自己所擅长的,虚心求教道:“先生明言。”   谢映之道:“多年积弊非一朝一夕能改变,这些老世族历代公卿,门生故吏遍布朝野,不仅在朝中盘根错节,在地方上的势力亦不可小觑。主公的刀太快太利,把他们逼迫过甚,就会引发雍襄局势的再次动荡,甚至将他们推到北宫达那一边。而同时,新锐士子在朝中根基尚浅,缺乏磨砺,虽有任事之勇,却处事手段单薄稚嫩,不是老世族的对手。他们若要从中作梗,就太容易了。”   冬夜里,萧暥听得脊背一寒。谢映之说的没错,朝中如杨太宰柳尚书他们,不仅根基深厚,还在官场斗争中浸润大半辈子,处事圆滑老道。江浔等青年士子办事虽凌厉,正如谢映之所说,缺乏经验,手段还显单薄稚嫩。老世族只需要暗中使点袢子,就能使得他们事情办不成。   甚至老世族还可以顺手来一波栽赃陷害,掀起士林舆论,质疑寒门仕子出身低微,品行不端,以此为由头,进而怀疑科举取士的决策,最终导向舆论,来废除科举新政。   从前番文昌阁杨覆容绪暗中买通池铭等士子的伎俩来看,这一手他们做得很熟练。   “但不动老世族,就无法荡涤朝中浊气,如今这陈腐的朝廷,怎么支持一场大战?”萧暥问。   “打压世族,提拔新锐士子,势在必行。”谢映之目光明利,“主公的思路没错,只是不能这样做罢了。”   萧暥一听有戏,迫切地靠近了些,“该怎么做?”   “主公尽可提拔新锐士子,只要在任命的职务上稍作调整,增加一些品级低,却有实权、能办实事的官职。”   萧暥稍一细想,立即恍然。   那些世家大族看到新晋士子们每日如同牛马劳碌,职位和俸禄却如此低微,又没有晋升的机会,指不定在哪里沾沾自喜。对新晋士子的敌意就没那么大,也就懒得去暗中使袢子,妨碍他们做事了。   谢映之道:“我们要的是为国办事之人,此举还可剔除如池铭等冲着名利而来的人,留下真正能办实事的,当然,有些新科仕子家境贫寒,主公可以示下,让地方官署暗中补助他们家人。此事交给高太守去办,必然无虞。”   萧暥点头,接着道:“那么第二件事,朝中世族势力过大,将如何处置?”   这些世族都已经胆大妄为到趁他不在大梁之时,兴私兵助动乱。不惩,无法削弱他们的实力。但严惩,又会激起老世族的联合抗拒,使得朝局动荡。   谢映之淡然道:“不难,分化之即可。”   萧暥听出了一点端倪,“先生详说。”   “对于此次京城动乱的处理,主公就可以表现出明显的偏向性。”   谢映之的声音轻浅,雨夜里听,如娓娓道来。   “譬如此番赵氏参与动乱的私兵有五百余人,柳氏参与的私兵也有五百余人,主公严惩柳氏,贬官,削爵,罚金,彻查,一个不少。同时宽待赵氏,仅处罚金。主公觉得会如何?”   说到这里,萧暥顿时恍然,几乎有画面了。   柳尚书闻讯勃然大怒,凭什么做的同样的事,出同样的力,他老赵家就罚点钱就了事,轮到他柳家,就要贬官削爵彻查?当然,钱依旧还要罚。这特么太不公平了!   所以,是不是他老赵家暗中给将军府通风报信了?所以才宽大处理?   甚至有可能就是老赵家,把他们给攀咬出来当垫背的?老赵就太不是东西了!   谢映之见他眼梢细细上挑,勾起一丝如烟似雾的狡媚,不知道想到了什么。   谢映之不动声色,继续道:“如此几番处理下来,各大世家之间就会生出猜嫌,今后遇事,各家相互观望,裹足不前,甚至提前告密,再不会像这次这样团结一致。”   萧暥五体投地,这波操作比他还骚。这不是阴谋,是光明正大的阳谋。谢玄首真是坑人都能坑得堂堂正正。   “接下来该如何?”萧暥虚心求教。   “此番各家罚没的银钱也可为主公充为军饷。”谢映之道,   萧暥明白,他穷。这次西征已经把刚攒起来的家底掏空了。   “北宫达实力雄厚,此战打得不仅是战术,还是粮草辎重后勤。今后两年,不仅要推进屯田,还要广开商路,尚元城的财货南可下江州,向西可过凉州,通西域。”   萧暥乖巧点头,洗耳恭听。   “北宫达帐下谋士如云,文奉长于机谋,潘纡善于筹划,名将除左袭外,还有大将赵贲,庞岱等,皆是万人敌,且幽燕之地自古多慷慨侠义之士。主公也要早做准备。”   萧暥立即表示他也不差的,“谋士我有先生,打仗我有西陵。”   谢映之微微一笑,但一双眼睛却依旧清冷如渊,道:“主公可以开府了。”   萧暥心中一动。   以前他名声不好,是孤家寡人,但如今不同了。   “主公平定北狄,正是人心大振之时,可开府纳士,广招天下贤才壮士。”说着他于袖中取出一卷帛书,“招贤之文书,我已写好,主公过目。”   萧暥早在冬日雅集的诗会上就领教过谢映之的文采,所谓文如其人,旷达潇洒,意境空灵,字字禅机,句句深意。   他赶紧接过来,这一看之下,顿时愕然。   这是同一个人写的?   这也……太通俗了!   这书很短,不咬文嚼字,不卖弄辞章,别说是文人士子,连贩夫走卒都能看懂。   而且,通篇看下来,这简直就是一份招募共同创业企划书啊!别说是放在古代,就是放在当代也极其具有吸引力。   因为他穷,工资待遇没有竞争优势干脆不提,但这贯穿全书的激扬意气,看得人心潮起伏,字里行间透露出共铸河山的豪情和雄心,哪一个心怀热血的青年受得住啊。   萧暥以前大学里学过的一点广告学,这份书通俗易懂,就使得受众面广。言简意赅,则随便一张简报都能登载完,容易传播。   萧暥不得不佩服,谢玄首,谢老师,厉害,太厉害了。   而且通篇看下来,没有任何华丽的辞章,但字字句句都能直击他心中所念,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的。   江山如画,共赴前程。   这企划书写的,连萧暥都被深深地触动了。   ……   窗外冷雨潇潇,已是夜半,案头一壶清茶,几样点心,两人秉烛夜谈。   接下来,谢映之又从各方面比较了他和北宫达之间的优劣,并做出相应的布局,提出改善的要求。   烛火摇曳中,他白衣如云娴静清雅,坐在榻前侃侃而谈,音容兼美。   萧暥听得着了迷,鼻间还萦绕着他衣衫上清冷幽玄的淡香。   他恍然间有种感觉,谢映之不像是他的谋士,而是,如师如友如知己。   “还有盛京王氏。”谢映之放下茶盏,漫不经心提醒道,“主公……”   萧暥这才发现他听得太入神,不知不觉就倾身靠了上去,手中咬了一小口的糯米团子,漏出的豆沙馅儿都快蹭到谢映之雪白的衣衫上。   尴尬。   萧暥赶紧往后退了退,他脸皮还挺厚的,干脆问,“吃吗?”   光他一个人吃独食多不好。   谢映之淡道:“我已辟谷。”   对于修行之人来说,食物会沉积浊气,譬如一盘肉食沉积的浊气,需要打坐一刻钟到半个时辰才能除去。虽然素食尚不至于如此,但是谢映之这样的修为,早就不食人间烟火之物,也没口腹之欲,   “今天是冬月。”萧暥道。   在大雍,冬月相当于冬至前后,吃米团、汤圆,有圆满甜蜜之意。   萧暥眨了眨眼睛,一脸真诚地看着谢映之,“很甜的。”   谢映之倒也不介意,悠然抬手取下某人手中的糯米团子,微微偏开首,衣袖轻掩,耳畔的发丝滑落如细雨拂过,不经意间漏出衣缘阴影下小片落玉凝雪般的肩颈。   萧暥看得愣了下。谢玄首吃个东西都那么讲究,上回清颐阁他就觉得优雅,再看更是赏心悦目。他似发觉了新的乐趣,以后骗他吃东西。   谢映之丝毫没留神他的小心思,继续道:“至于王氏,容绪有合作的意向,从某些方面来说,他的诉求和主公是一样的,他自视甚高,并认为王戎没这个能力稳定天下,搞不好会再来一次兰台之变,他更倾向于主公才能安定天下。”   对于容绪来说,天下太平他才更好做生意。容绪要经营的是他的商业帝国,有时候萧暥觉得,容绪这个人有点现代思维,他不相信任何王朝可以千秋万代,但是相信他的商业帝国可以长存,毕竟有多少老字号绵延千百年,传承下来。   谢映之道:“我猜得不错,几天后的潜龙局,容绪一方面是想讨好主公以弥补前番王戎的鲁莽举措,一方面是想再探一探主公的心意。”   萧暥听到这里有点不懂了,那天他看谢映之的态度,怎么觉得容绪似乎没安好心啊?   谢映之冷道:“是没安好心。”   他说着挽袖捡起了地上摔成了两截的白玉灯柱,“主公不知道这是什么?”   容绪喜欢夹带私货,但这个灯台萧暥检查过,似乎没问题,汉白玉的灯柱上浮雕着王家的富贵牡丹,做工还颇为精美。   “这是何时送给主公的?”谢映之又问。   萧暥道:“三天前。”   谢映之微一挑眉,果然容绪已怀疑上次花间的人不是萧暥了。他送这东西意在试探。试探萧暥到底懂不懂风情。   容绪喜欢在情趣之物上卖弄奇巧。看这尺寸长度,再看萧暥西征回来更显清修的身段,果真是不怀好意。   也就萧暥什么都不懂,才会拿着容绪给的玉器,傻乎乎地填满灯油,置上灯芯,还真当做灯台用了。   萧暥看着谢映之蹙起的眉心,终于察觉好像收了不该收的东西,忽然有点心虚怎么办?   所以这白玉灯台到底是什么?   “也没什么。”谢映之道,那东西被他拿捏在手中,指尖拨过玉器的断口,才发现居然是层层嵌套结构,设计得颇为隐晦,尺寸大小随君选择。不由得又加深了一层厌嫌,他衣袖轻轻拂过,那玉器随之化为齑粉浮尘。   萧暥看得瞠目结舌,怎么觉得谢玄首好像有一丝生气?   但他这念头还未转过,谢映之侧首微微一笑,“主公,以后别人送的礼,由我先查看一番。”   萧暥一动不敢动:所以他还是在生气……   “这灯柱到底是什么?”   谢玄首笑而不语。   摇曳的烛火下,他的容颜笼在背光的阴影里,黯柔清幽,几缕长发散落下来,荡在颊边,如暗香浮动。   萧暥看得一时都忘了收回目光:好看,但为什么瘆得慌,有种雨夜聊斋的既视感?   谢映之闲闲抬起手,拨去他唇边沾着的几粒糖酥,似不经意道,“既然我是主簿,往来信笺也当包括在内。”   萧暥:等等……什么?   “主公身体有恙,就不要为府中往来信札劳心费神了。”   草!要查他的信!萧暥顿时反应过来,那他以后还怎么写凤求凰?   “先生,信我还是自己查收。”萧暥立即道。   谢映之忽然倾身靠近:“主公有所不便?”   “没有。”萧暥后背靠在榻上,已经退无可退。心想有哪个主公被自己的谋士逼到角落里的?还是在床上?   谢映之淡然道:“主公放心,我只查阅往来机要,主公私人信件我概不过问。”   萧暥刚要松一口气,就听他道,“若有青鸟传书,也是佳话。”   “没!”萧暥斩钉截铁道。   “哦。”谢映之所有所思道:“主公大可放心,我已跟魏将军说过了。”   什么?他怎么更加不放心了。   “你们说什么了?”   “主公早些休息罢,天快亮了。”谢映之替他拽了拽被褥,就要起身。   卧槽,说话说一半!   萧暥简直一口气没提上来,眼疾手快一把拽住那雪白的衣袖。又觉得拽袖子太娘了,转而干脆就扣住手腕顺势将他压回。   谢映之倚在软榻上,似笑非笑看着他。   “我不困,先生把话说完。”萧暥终于抓回了一次主动权,他居高临下看着谢映之,“你跟西陵说了什么?”   谢映之坦言道,“主公不会再收到江州的信了。”   萧暥心中一沉,“为什么?”   “如今的局势,若让陛下知道你和魏将军一直有信笺来往,会如何?”   萧暥心中陡然一寒:“怀疑我和他有”这说勾结不合适,这不把自己连魏西陵一起搭着骂了?萧暥正琢磨合适的措辞,“有……”   “有情。”谢映之一语道破。   靠!“没有。”萧暥惊地脸颊一热,赶紧否认。   “主公。”谢映之微笑,清若琉璃的眸中闪过洞悉天机的眼神,“我说的是情义。”   萧暥简直要被他逼疯了,所以谢玄首你能不能别每次都把话说一半?   谢映之见他卷着被褥,两颊若烟霞映雪,一阵红一阵白,目光四下飘忽不定,霎是有趣。不过想到今天还有事,先不逗他了,以后有的是机会。   他正色道:“既然主公选择这两年内保留陛下,那么就不能再与魏将军有来往。信笺也不能。至于江州与大梁之间往来机要,都由玄门处理,我会择紧要的转告主公。”   萧暥心中狠狠戳痛了下,西陵的信收不到了?两年内都收不到了?就算有信,谨慎起见,也要由玄门来转达。   看着他一双清隽的眼睛顿时黯然,谢映之有点恻怜地抬手理了理他鬓角的碎发,“主公,天亮了,你再睡一会儿。”   萧暥没反应过来,长睫凋然像垂翅的蝶,寥落失神。   谢映之见他不动,莞尔道,“还是……你要跟我睡?”   萧暥吓了一跳,赶紧放开他,“不是,我没有。”   谢映之神清气爽地起身,飘然走了。   清早的曦光中,萧暥卷回被褥中,特么的,越来越看不透他了……   ***   谢映之走出寝居,刚回身轻轻合上门,就听到身后不远处一阵仓皇的脚步声。   “怀玉。”谢映之头也不回静静道。   苏钰顿时像背后中了一箭,猛地站住,冷汗瞬间从额角渗出。   谢映之让苏钰今晨来将军府,但谢映之和萧暥的居室只隔着一堵墙,所以苏钰一大早踱到这里,就看到谢映之从萧暥的寝居里出来。   不但如此,谢玄首只穿着一身雪白轻薄的单衣,长发未束如流墨垂到腰际,还有点凌乱,像是刚刚起身。   苏钰从来都没有看到谢映之这幅模样,当即脸憋得通红,转头就跑。结果谢映之还是察觉了。   此刻,苏钰硬着头皮走过来,手中的文书都拿不稳了,迎面拂来的晨风中有玄首身上孤冷幽玄的清香,怡人肺腑,却让苏钰更不敢抬头看他。   谢映之眸中的慵意早就烟消云散,一双眼睛寒如冰魄,“跟我来。” 第277章 痴妄   昏晓初分,寒雨方歇。   天光幽昧,廊下的石龛里余烛将熄未熄,轻薄如云的白衣掠过,晦明不定的幽光下影影绰绰透出清修俊逸的身形,晨风拂起青丝如墨,飘洒风流。   苏钰不敢亵渎似的赶紧压低视线,非礼勿视。   却禁不住脑子里的念头一个个纷至沓来,值此寒冬,他怎么只穿着单衣,还没束发,从萧暥的寝居里出来?他们昨晚做了什么?   玄首向来洒脱不羁,萧暥又生得那个模样,更兼行事偏邪,肆无忌惮,莫非他们有什么悖离礼法的行为……   想到这里他暗暗面红耳赤,心乱如麻,没留神前方的谢映之忽然停下脚步,苏钰差点一头撞上他的后背。   谢映之淡淡看了他一眼,推开了门。   居室里没有点灯,清净幽暗,案头隔夜的茶水已冷,书架上散落着一些卷册。   谢映之随意道,“坐。”   苏钰暗暗松了口气,赶紧挑了个背光的角落,藏起自己的浮思游念。   谢映之转身到屏风后,随手取了件烟青色素纱大氅披在身上,又用发带将长发束起。   他这简简单单地一拾掇,青衫白衣,自是一派霜天月洗出尘入画的清雅高华。   苏钰赶紧收起杂念,生怕那些窃窃的心思被谢映之察觉。   谢映之开门见山道:“怀玉,前番你去了鹿鸣山,为何?”   苏钰蓦地一怔,被问得猝不及防。   几个月前,谢映之安排江浔辅助秦羽,全权筹划鹿鸣山秋狩之事,把苏钰留在了京城。   苏钰心底虽有些微词,也遵照值守了,但后来一次在尚元城酒后,听到的流言飞语让他在京城实在坐不住了。   苏钰目光有些漂移,低声道:“我担心江浔会辜负先生所托,所以就去了鹿鸣山。”   谢映之淡淡道:“你不放心他。”   苏钰敏锐地听出了这句话的双关意味。   他咬了咬下唇,谨慎地回道:“玄首,要留心江浔。”   “为何。”   “江浔出身低微,他这样的寒门子弟,没有家族门第的约束,贫窭日久,急功近利,行事会无所顾忌。”这些话他在心里憋了很久了,趁着今次没有旁人,干脆不吐不快,“我知道他们这些人,生不得五鼎食,死亦不怕五鼎烹,他若乱行逆施,搭上的却是玄门的声誉。”   “所以你去鹿鸣山是提防江浔。”谢映之不动声色道。   “是。”苏钰道,“鹿鸣山秋狩之时,他就差点把诸侯大夫们都得罪了。”   当时天已入冬,下起了大雪。雪天狩猎比赛,意味着更多变数和隐患。   所以江浔下令,非比赛期间,任何人不得随意离开各自的营地,各诸侯大夫们的营地四周都有羽林防卫,严防死守,当时北宫皓和几个诸侯子弟闹得很厉害,直呼‘名为防守,实为监视!’‘来这里的都是世家贵胄,不是囚犯!’   但江浔谁的面子都不给,依旧我行我素严令峻法,苏钰只能四方安抚,又悄悄地趁江浔不注意,放开一点门路,暗中给与通融,外紧内松,以平抚心怀不满的贵胄诸侯。   ……   谢映之听完他的陈述,目光意味深长,不知道在想什么。   “玄首,江浔此人出身寒门,行事肆无忌惮。就像。”他说到这里,微微一顿,想到了萧暥。   一样的出身寒微,一样地行事毫无顾忌,在苏钰看来,这些人都抱着赌徒心态,本来就一无所有,也不怕输得精光,所以行事无所忌惮。不像他们世家出身,进退都要顾及家族和师门的方方面面。所以,决不能被这些人拉下水。   他私以为,谢映之和他们走得太近,本来就不妥。但萧暥至少是在公侯府长大的,多少耳濡目染受到影响,那个江浔……   “江浔还有野心,文昌阁策论那天,他对玄首咄咄相逼,字字句句都是诛心之言,玄首把他留在身边,还要栽培他,若他今后得势,难保不会再这样对你!”   苏钰把余下的话一口气说完,气息都有些不稳。   谢映之淡若无物地看了他一眼,“你多虑了。”   “玄首!”苏钰忍不住追问:“是否有收江浔为弟子之意?”   “你听谁说的。”谢映之淡漫道。   苏钰心中猛地一沉,果然被他说中了?   他当然不能说是酒肆中听来的闲言,“士林都那么说。”   说罢他紧张地看向谢映之。   谢映之却似毫不当回事般,那身影若流水,似浮云,在眼前飘忽不定,态度更是不可捉摸。   苏钰想了想,干脆豁出去了,脱口道,“玄首记得当年薛潜吗?”   果然,谢映之静静站住,回头看向他。   薛潜就是东方冉,自从他当年暗自修炼秘术,叛出师门,这个名字在玄门里就是禁忌。   苏钰深吸一口气道:“江浔和薛潜不是很像吗?都是寒门出身,天资聪颖,都野心勃勃想要做一番大事。”   他的声音因紧张有些发颤,这些话就算借给他十个胆子,都不敢在卫宛面前说,也就谢映之向来放达无束,他才敢姑且一说。   “玄首,恕我妄言,当年师祖破格收薛潜为弟子,才使得他有了继承玄门的妄念,最终酿成一场大祸,玄首若收江浔为弟子,岂不是当年之事的重演?”   谢映之眸光清冷,不见喜怒,提醒道,“怀玉。”   苏钰这才注意到,由于过于激动,竟拽住了他的袖摆。   他立即意识到自己失态了,赶紧松手。   谢映之一拂衣袖,“我除了伯恭没有收过弟子,也不会收弟子。”   苏钰心中暗暗一震,追问道:“所以你不会收江浔……”   他容色清冷,语气严正,“江浔也不是薛潜。”   苏钰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冒犯,赶紧道:“我擅自揣测玄首的意图,请玄首处罚。”   “言者无罪,我要罚你的,不是这件事。”谢映之道。   当时他离开鹿鸣山前留下的布局,如果严格执行,就算卫宛不在,应该也不会出现太大的偏差。   他之所以选择江浔全权负责,正是因为鹿鸣山秋狩诸侯贵胄云集,只有江浔这样的寒门士子,只任事,不认人,不管诸侯公卿,谁都敢得罪,才能够严格地保证猎场的安全。   恐怕正是苏钰这自作聪明的暗中通融,外紧内松,才给了别有用心的人机会,导致了秦羽的出事。但事情已经过去,鹿鸣山一场大雪淹没了一切证据,而且,为了稳定京城局势,谢映之也和萧暥说过,这件事到此为止,不宜再查。   但是苏钰若继续留在京城,还会受人利用。   谢映之道,“你私自离开大梁,前往鹿鸣山,可是过失?”   苏钰咬唇承认,“是。”   谢映之道:“既如此,你回颍州罢。”   苏钰愕然抬头,要让他走?   ***   天蒙蒙亮,门轻微地响了声,一道轻盈的身影倏然掠进屋内。   那是长期无人居住的屋子,打扫得很干净,案头时常有人擦拭,不见积灰,窗前的陶瓶里还插着几支寒梅,幽香萦绕。   魏瑄的目光锐利清亮,丝毫没有一夜未眠的倦意。   自从西征之后,魏瑄发现了一件事,他不需要睡眠。   不仅不需要睡眠,不知是不是由于秘术属于幽晦诡暗之术,越是到了深夜,他越是精神振奋,头脑清醒,一双眼睛精光聚敛。   他觉得自己就像昼伏夜出的野兽,但野兽白天还要伏在草丛里打盹,魏瑄不需要。他如果感到疲倦,只要凝神调息片刻就足够了。   他知道这不能够单纯用他正处于血气方刚的年龄,不知疲倦来解释,他隐约能感受到蛰伏在体内的那股陌生的力量。   不知是因为月神庙他吸收了杀阵的冲天煞气,还是溯回地里前世幻境所激发的强烈情绪,使得他的秘术修为突飞猛进。   最直接的影响就是感官变得无比犀利,比如寂静中方圆数丈之内的细微声息,他都能觉察到。   之前,在卫宛的临时封印下,那股不可测之力就像远古的巨兽在他体内休眠。但封印解除以后,这股力量就随着他情绪的波动,起伏不定。   所以这些日子,魏瑄不断用谢映之教给他的玄门的静气凝神心诀,制衡那股力量的增长。   魏瑄原本以为从此远走江南,和那人永不相见,就能在岁月蹉跎中,就能渐渐地把他忘记了,能无欲无求地渡过余生。   可是住进公侯府的第一天,他知道他控制不了自己。   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间都留着那人的气息,哪怕隔着时空,思念就像廖原的火,在沉默中寂寂燃烧。   他握紧手中的三生石,如余生微凉。   ***   春意阑珊的五月暮,魏西陵正在修习兵书。   “西陵,西陵。”门外传来清稚的童音,萧暥一路叫着跑进来。   魏西陵抬起头,就看到他抱着一卷书,小脸红扑扑的,鼻尖上还有晶莹的细汗。   “西陵,这两个字不认识。”他一双清隽的大眼睛眨巴地看着魏西陵,充满期待,“念给我听。”   魏西陵一看,脸色就沉了下来。   上次萧暥为了吃酒酿丸子,用这招骗他叫了哥哥。现在又故技重施。   而且那只细嫩的小手点着的两个字是‘府君’,   乍一看没什么,但在江南雅言念来,府和夫,谐音极为接近。   魏西陵心知肚明地合上书。   片刻后,萧暥蔫头耷脑地从屋子里出来。   扒在窗前的四个同族孩子呼啦一下就围了上来。   “哈哈哈,果然在吹牛。”   魏燮最起劲,“萧大王,我们在外头等着那声夫君,蹲得腿都快断了。你这不耍我们吗?哈哈”   “他知道你们在窗外偷听,才不叫了。”萧暥气鼓鼓瞪他一眼。   他走在前面,一群孩子就跟在他身后起哄。   方宁讥笑道:“得了吧阿暥,你们天天一起睡,还说你不是他媳妇。”   魏燮伸着手指讪讪地去戳萧暥脑袋上的小丸子,“萧大王,你也不在池水里照照自己,我们当中,你最矮,最小。西陵叫你夫君,那我还比他大两岁,他该叫我什么?”   他话音刚落,就听身后霜雪似的声音,冷道,“你想让我叫什么?”   魏燮脑子里轰然一响,浑身被冻得打了个冷战,后脚跟退了步,突然踏空,手舞足蹈一番眼看就掉到池塘里,被魏西陵一手提住前襟,拎了上来。   周围几个孩子都不敢闹了,以前只觉得魏西陵个子高,没想到手劲还那么大。   ……   隔着时空,魏瑄看得有些出神。恨自己不能早生几年,早些遇到他。否则是不是也能从小就将他揽入怀中,少年作伴青春并肩。   这个念头让他不禁心动不已。   欹案上整齐地叠放着书卷简册,透着陈年的墨香,诗书是君子六艺中必修课程。   随便拿起一卷,纸上的字迹刚劲,笔走龙蛇,硬朗中透着潇洒,唯一的败笔在于,几乎每一卷字上都被都被歪歪斜斜写着萧大王。   看那稚嫩的笔迹,应该是刚刚学会写字,最喜欢涂涂画画的年纪。   再仔细一番看,很多魏西陵早年的书法文辞都遭到过同样的破坏,被某只小狐狸按了爪印盖了戳。   魏瑄猜测,彼时萧暥习字就是照着魏西陵的书法练的,笔画转折之中也透着剑气。   除了这些,书柜里还分门别类放置着各种小儿的玩具,木马、泥偶、弹弓,什么都有,五花八门。   苍青道:“这里原本是魏将军少时的寝居。后来他十五岁就去了军营,这屋子就萧暥住了。”   看得出,虽然萧暥离开的那些年,他用过的东西,魏西陵一样不落都收好,连他以前住的屋子也原封不动保留下来。   魏瑄蓦然怔了怔,那人和他的皇叔之间,那些细微的默契,是外人无法理解和介入的。   他心中忽然涌起一股说不清的情绪,分不清是羡慕还是不甘,在寂静的清晨,骤然变得强烈而清晰。   空气中聚集起不安的躁动,像是裂开了一条细缝,他听到咯地一声响。   “魏瑄!”苍青低声惊叫道。   窗前的陶瓶骤然爆裂,花枝瞬间枯蔫,瓶中的水瞬间熄干,丝丝缕缕诡谲的黑雾从裂缝中渗出。   魏瑄方才猛然惊觉,手忙脚乱地收拾起残破的花瓶碎片,他刚才在胡思乱想什么?妄念如霾风再起。   他的手指狠狠掐入太阳穴,强迫自己清醒。   当初是谁逼着萧暥写悔过书,是谁将他打入寒狱,又是谁让杨拓肆意动刑?   他早就决定,此生永不相见,就不能再心生痴妄。   魏瑄抓起案头的三生石,走出门去。   院子里天光幽淡,清早的池塘上结着薄冰。   隔着时空,他看到池水碧波荡漾,那小狐狸蹲在池塘边,手里拿着一根细细的柳条,枝端扎着一个网兜,正目不转睛盯着在池塘里游动的几尾鲤鱼。   明知道他看不到,魏瑄还是在他身边坐下,轻柔地抬手抚摸那小脑袋,手指随之一松,三生石滑入池水中。   那小小的身影,就连同池面激起的层层涟漪一起消失了。   魏瑄面色沉静,心如刀绞。   这一次,终于再也不会见到他了。无论是现实,或是幻境里,此生,永不相见。   “你何必对自己做得那么绝,留着那三生石也是个念想。”苍青道。   “妄念罢了。”他站起身来,“苍青,我不能再住在公侯府了。”   侯府中到处都是那人留下的痕迹。住在这里,即使没有三生石,他的心绪也无法平静。   “我想去玄门。”魏瑄道。   “魏瑄,你这是自投罗网!你会被关在断云崖,永远不见天日。现在只有公侯府才能保你。”   自从解开封印后,魏瑄就发现,一旦情绪有所起伏,体内那股不可测的力量就会蠢蠢欲动,影响他的心智,这次碎裂的只是一个花瓶,那么下次会是什么?   只有把他关在玄门断云崖,对所有人来说,才是最好的。   不过被关禁之前,他还要做一件事。   “苍青,我不会马上去玄门。我要先处理一个人。”   苍青忽然在魏瑄眼中看到一丝幽冷莫测的光。 第278章 控制   案牍文书摆满了两面的书架,这是这段时间里积累下来的庶务公文。   魏瑄见魏西陵神色如常,丝毫没有感觉到有多大压力,想必这些年军务庶务一手抓,这种情况应该司空见惯了。   魏瑄也不动声色地默默统算手头的清单简册,包括马匹、皮具、军帐、武器等均需用品,前阵子他在凉州,跟曹璋学了不少筹算方面的技能,这会儿正好可以用上。   江州包括江州和楚州,共七十二郡,各郡县往来事务繁杂,包括农桑、水利、漕运、商业等等。   魏西陵不仅善战,善于治军,还精通庶务。魏瑄发现,还能学到很多军政事务的处理技巧。   “你既然要去玄门了,也没机会继位,你学这些作甚?”苍青不解道。   魏瑄知道,他去玄门,等于自首,大抵是要被关在断云崖下,但是在此之前,他要处理一个人。方宁。   方宁对他冷嘲热讽,他可以不介意,但仅凭方宁以往做派来看,此人今后也会对萧暥不利,说不定还会牵扯到方家和公侯府的方方面面,魏西陵和萧暥都会非常棘手,不如他趁这个机会把方宁收拾了。他是要被押进断云崖的人,也不怕增加一条罪名。   确定目标后,魏瑄并不着急。他初来江州,对这里的一切还缺乏了解,他先平心静气地做事,慢慢琢磨着计划,他就像一头耐心地守候猎物的野兽。   而且,渐渐地在任事中,他还发现和魏西陵在一起的好处了。魏西陵严肃,不苟言笑。和他在一起,什么浮思游念都没有了,能让人收敛心思,专注办事。   “也不是谁都不会胡思乱想。”苍青撇了撇嘴,看向魏西陵的案头。   桌案上搁着一对活灵活现的小跳蛙,放在那里和周围的环境显得格格不入。   魏瑄一看这做工就知道出自谁手。   他听刘武说过,萧暥在魏西陵的书房里喝酒嗑松子玩跳蛙,嚣张得很。之后魏西陵也没说什么,反倒用凌霄和萧暥换了这一对小跳蛙。   魏西陵的凌霄和北宫达的骊骝齐名,都是这世上乘风千里的宝马。   魏瑄艰难地把目光从那一对滑稽的小跳蛙上挪开,心莫名起了点儿酸意,抬头悄悄看向魏西陵。   魏西陵将文书递给刘武道,“把这几道军令发下去。”   魏瑄瞥了一眼,都是关于军需物资的调配。魏西陵果然高效,已经开始着手备战了。   北宫达实力雄厚,其熊豹营的重甲骑兵在雪原上更是所向披靡。而且东北的寒冷远胜于北狄。   朔北气候恶劣在于凛冽的朔风和漫天飞扬的风沙,而东北的严寒是真正的渊冰三尺,士兵如果没有最好的保暖,手上容易生冻疮,甚至手脚冻伤,严重降低战力。   若要北上作战,御寒的装备就显得极为重要。   “皇叔,褚先生处可有进展?”魏瑄问。   魏西陵展开一张绢纸,“这是褚先生近日所得的一种密棉。”   “此物密不透风,只是制作不易,造价很高。”   魏瑄眉心微蹙,江南富庶,有鱼米之利,但是,对战北宫达,这种规模的大战所消耗的钱粮物资依旧是难以估计的。   魏西陵道:“钱粮之事,我会和江州各世家商议筹措。”   ***   午后,方胤回府心事重重,满面阴霾。   自从魏西陵拒婚之后,方胤这两天脸色一直不怎么好看。   方宁赶紧奉上茶,试探道:“父亲今日去公侯府议事,又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了?”   方胤沉着脸道:“魏西陵不仅要调拨二十万金,还要让江州的世家大族们出钱出力。恐怕这回他又要有什么新的军事部署,搞不好就得打仗。”   方宁骇诧道:“才刚打完北狄,他又要打哪里?”   “这就不知道了,军中用度,都是军机他怎么会说,但我估摸着,西北都打完了,余下的就是中原了,中原诸侯割据,他莫非是要参与中原的战局。”   方胤说着放下茶盏,叹道,“这一打仗,花钱如流水啊。”   方宁面色紧张:“我们那以后江南还有太平日子过吗?”   方胤冷声道:“你就别指望太平日子了,他今天一开口就是二十万金,这还只是开宴前的小菜罢了,以后各世家的日子不好过了。江南能如此富庶,就是因为有着长江天险,又远离中原战场,这平安的好日子怕是要到头了。”   方宁道:“父亲既然掌管江州一半的钱粮,为何不劝阻他?”   方胤哼道:“劝阻?他根本就不是找我去商量的,他军政大权都在手中,就算江州所有的世家大族全都不答应,对他也毫无妨碍。你忘了他出兵北狄的事情了吗?”   方宁不吱声了。   方胤郁郁道:“仗都打完了我们才知道,这回若不是他还要打大仗,这耗费钱粮不菲,需要各世家大族支持,否则他也不会通知我们。”   方宁低声道:“西陵哥这一年多来,好像确实越来越好战了。他以前不这样的。”   “现在翅膀硬了,了不起,他是东南屏障,兵权在他手上,江州七十二郡都仰仗他庇护。”方胤面色不悦,没好气道,“而且……”   说道这里他一言难尽地摆摆手,“算了,不提也罢。”   “而且,他还拒绝了贵府的联姻。”一道阴冷的声音从花梨木多宝架后传来,淡淡的影子虚虚实实地浮现出来。   方胤猝不及防,惊出了冷汗:“你是何人?你一直在这里偷听我们说话?”   那人戴着一张苍白的面具,声调道倒是显得从容:“我一直在此处观赏明公的收藏,你没有留意到我。”   “父亲,这位冉先生是玄门之人,足智多谋,不如听听他的意见。”方宁见机道。   方胤狐疑道:“先生既然是玄门高士,为何不以真面目示人?”   东方冉不紧不慢反问:“明公可见过玄首的真容?”   他这一问倒是把方胤问住了。   确实,天下人大多都没见过谢映之的真面目,他出门必戴幕篱,行踪又飘忽不定,即使方家和谢家同为江南大族,方胤也曾经去谢府拜访,却从来没有遇到过谢映之。   东方冉坦然道:“不瞒明公,我倒是有幸见过玄首,风神秀逸,雍容美仪,见之怕是会引得士人百姓争相聚拢围观,造成混乱,所以玄首才出门必遮掩容貌,而我相反,容貌丑陋,不便见人,所以也必须遮掩。”   在九州,门第品貌最为世人看重,重美不重才,方胤倒是第一次见到有人这样坦荡承认自己貌丑的。而且不知为什么,东方冉的话与其说自嘲,不如说但这尖锐的暗讽。似乎在影射谢映之凭的是出身名门和容色,并没有真才实学。   方胤心想,谢映之到底有什么本事却不好说,单看景帝年间,玄门还曾掌国之重器。而如今,玄门出世已愈百年,在谢映之手里,更是无声无息。在群雄割据的乱世中也毫无作为,偏安江南,销声匿迹。   这就不得不怀疑谢映之的能力。说不定当真只是一张好看的脸罢了。如今的玄门,也只剩下‘品貌天下第一’这个可以说道的了。   想起上回方宁和魏燮因闹市中揭了谢映之的幕篱,受到惩罚,此事方胤心中也不大舒服。如今东方冉这么暗藏机锋地讽刺谢映之,他心里竟有说不出的快意,不由对东方冉的态度也好了些。   “先生请坐。”他和颜悦色道,摆出一副颇有雅量的大儒气派,“既然先生刚才都听到了,有什么建议?”   东方冉道:“诚如明公所说,君候穷兵黩武,耗费财力,还会将江州卷入中原战事的泥潭,江州的太平日子就要到头了。而同时,魏方两姓联姻看来是不成了,那么恕我直言,方太夫人年岁已高,等她老人家仙去,君候还会卖方家的颜面吗?”   方胤摆出聆听之态,“先生可有良策。”   东方冉道:“控制他。”   方胤摇头道:“他翅膀早就硬了,老太太都拿他没办法,他如今掌握军政大权,江州还有谁能奈何他?”   “先控制他,然后迫使他联姻。”   方胤摆手:“先生在说笑罢。”   东方冉阴恻恻道:“我玄门有秘法,称为人傀术,一旦中了此术,保准他以后都会乖乖听话。”   方胤脊背一阵发寒,道:“不可,西陵若真的成了傀儡,岂不是废人一个,他如何再率军作战,再拱卫江州?”   这点大局观方胤还是有的,他心里很清楚,中原诸侯割据,战火纷飞,他们能够在江南偏安一隅,坐享荣华,还要仰仗魏西陵的战力。   东方冉笃定道:“明公放心,控制术对君候平时处理庶务,还是带兵打仗都没有任何影响,甚至他自己都察觉不到被控制了。”   方胤捋着柳须,凝思不语。   方宁催促道:“父亲,魏西陵又是拒婚,又要打仗,让我们没得安生日子过,不能再犹豫了,控制了他,就控制了江州。”   方胤看向东方冉,眼中带着将信将疑之色,问:“若行此术,需要什么?”   东方冉道:“要行傀儡之术,要知道他的生辰。”   方胤道:“生辰我倒是知道。”   随后取来一张小笺,转身写下:广德年,冬月十六,辰初。   然后慎重地封好后,交给东方冉。   东方冉眼睛微微一眯,“我还需要画像,越像越好。”   方宁道:“这也不难。我去找最好的画工。”   人傀和他本人的容貌越接近,就越容易生效。   但是东方冉自己清楚,他的秘术是偷学的,加上这些年利用日月教搜集的一些散落的苍冥族卷宗。饶是他悟性极好,但这零零碎碎的所得,使他秘术造诣并不高。   而且人傀术是中低阶秘术,普通人心智不坚,容易被控制。但魏西陵身经百战,意志坚决,且从不信法术障力,人傀术怕是难以生效,得给他加点料。   东方冉心念一动,除非把两种秘术并用,相互糅合,双管齐下。   他阴郁道:“我还需要一样东西。”   方宁迫切道:“先生请说。”   “他的血。”   方胤的眉头猛地抽搐了一下。   方宁脱口道:“他是战神,战场上都没受伤过,谁能伤到他?”   “正因为君候非同常人,若想要控制他,必须要用他本人的血脉,来供养傀儡。”   人傀不仅要和魏西陵有一样的容貌,还用他自己的血来供养,才能够真正起到作用。   方胤面有难色:“不可能。”   以魏西陵的剑术,别说伤到他,恐怕近他的身都很难。   东方冉建议:“当然不能强攻,偷袭如何?”   方胤道:“西陵的剑术我很清楚,就算是一顶一的技击高手都伤不了他,他身边的亲兵也都是沙场百战中历练出来的,派人偷袭,恐怕刺客连和他交手的机会都没有就被拿下了。”   而且,派刺客袭击,此举本身非常冒险。   刺客袭击君候,属于大案,必然彻查到底,刺客若是落网,还会把他们招供出来,到时候公侯府和方家的关系就真的破裂了,甚至连老太太也不会站在他们这边。   他们只不过是想取血,又不想害魏西陵性命,派刺客去袭击他,得不偿失。   东方冉道:“我有一计。明公可以在家中设宴,邀请魏将军前来,既然是家宴,他必然不会带护卫。再于宴中……”   “住口。”方胤打断他,骇然道,“我在家中设宴,对魏西陵下手,先生想害死我们方家?”   东方冉继续道:“君候方才招明公议事,筹募军资,明公以此事为由头,请他来家中一叙,顺便吃一顿便宴,他必然不会生疑。”   方胤听得心惊胆战,“他若在我府上遇袭,你怕我摘不干净?”   东方冉道,“明公,这件事只有在府上做,才能把控全局,万无一失。”   “一派狂言,先生可以走了。”方胤拂袖起身,“来人,送客。”   “明公,如果是君候带来的人,伤了他呢?”东方冉长声道。   方胤忽然站住脚步,不解道:“他自己带的人?何意?”   东方冉不慌不忙道:“赴宴之时,明公只需请他带上一个人。”   方胤摆手让闻讯而来的家丁先退下,问道:“带谁?”   东方冉:“魏瑄。”   方宁色变道:“那小子是夷狄,会污了进我方家的门楣!”   东方冉阴冷一笑:“正因为他夷狄的身份,他来刺杀君候最为合适。”   方宁冷哼道:“但以西陵哥的剑术,那小子根本不是对手。”   东方冉神秘道:“未必,他修秘术。”   方胤闻言脸色骤沉:“修秘术者,都是邪魔外道,魏瑄怎么说也是晋王,先生没有凭据,不可妄言。”   东方冉很有把握:“前番我大师兄卫宛就数次要抓捕他,都被玄首保了下来。”   方胤问:“谢玄首为什么要保邪魔外道?”   东方冉颇为不屑:“谁知道他在想什么,明公可听说过魏瑄出生时的流言。”   方宁抢道:“我知道,那小子是番妃所生,有蛮夷血统。”   东方冉点头道:“他母亲是苍冥族人,苍冥族擅长秘术,所以魏瑄也善于秘术。”   方胤闻言颇有犹豫:“魏瑄修炼邪魔外道,让他进我府上,我方氏上百口人的安全何以保障?”   “明公放心,魏瑄年纪尚小,秘术修炼还浅,而且不是还有我在吗?”东方冉胸有成竹道。   “先生是玄门高人,克制魏瑄这等妖孽不在话下。”方宁道,   东方冉道:“修炼秘术有损心智,魏瑄的心绪本来就不稳定,任何的怀疑、犹豫、焦虑、嫉妒、怨恨都有可能引发他的心魔,我再以玄术催发他心中的妄念,到时候就是魏瑄的心魔发作,狂性大发,在大堂之上袭击君候,魏瑄修炼秘术,招式诡谲,君候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袭击来自身后的人,猝不及防间很有可能被魏瑄得手。君候虽是在府上遇袭,但袭击他的是他自己带来的人,这和方家有什么关系?”   方宁听得紧张,道:“那个蛮夷小子不会真杀了西陵哥罢?”   东方冉得意道:“以君候的身手还不至于被魏瑄所杀,但你最好巴望着他伤得重一点。”   方宁不解问道:“为何要重伤他?不是只要采血罢了吗?”   方胤却已经是心领神会:“先生高明,西陵若重伤,就只能在这里住下养伤。”   东方冉道:“正是,他至少要等伤情稳定才能走,这几天还不是由着诸位摆布了,不但是采血,还可以让方氏的千金照顾他,一来二去,他不想娶也得娶了,否则这名声传出去……”   方宁这才恍然:“先生神机妙算,以先生之才不当玄首可惜了。”   闻言东方冉惨白的面具下,阴森的眼瞳里闪过一道幽冷的光。 第279章 恨生   还有几天就是小年,永安城中隐约传来鞭炮的声响。   方胤选了这个晴好的天气请魏西陵过府议事,顺便中午吃个便宴,魏西陵答应地很爽快。   刚过辰时,方宁就听到府门外传来一阵马蹄声。   什么人?方宁嘀咕了声。   魏西陵向来守时,早到则失礼,迟到则失约。所以不会是他。   可是今天要办大事,若有闲杂人等这个时候来,就可谓是不速之客了。   方宁心想着往外走去,才到中庭,就看到方胤正和一个虎背熊腰的武将在说话。   那人风尘仆仆,像是从外郡赶回,他身披金鳞甲,腰系狮蛮宝带,更兼身量魁梧,倒是颇为威风。   这个人叫做方炀,是方宁的庶兄。方炀虽然比方宁年长三岁,但因为是姬妾所生,方宁一向不把他放在眼里。   方胤和方炀交代了片刻,方炀转身走了。   方宁这才踱步出来,颇为不屑:“父亲让他来做什么?”   方胤道:“我们方家都是学儒,炀儿是我们方家唯一掌兵的。”   方宁鼻子里哼了声。   方氏尚儒,家中颇有重文轻武之风,所以在方胤的诸子之中只有方炀是习武掌兵的。   方宁斜眼看向不远处的方炀,他生得广额阔面,浓眉大眼,只是眉弓上有一道刀伤,使得原本端正的脸添上几分狰狞。   方宁心里不屑道,都是掌兵,西陵哥就不一样,身经百战都没有负伤过。   不过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因为恐怕今天过去,魏西陵身上就要多道伤痕了。   而且,这一次还是被他自己带回来的人袭击的。   方宁心中暗暗滋生出种奇异的快\感,当年魏西陵带回萧暥,最后,萧暥那白眼狼害死了叔父,如今,魏西陵还是不长记性,终于要被自己带回来的魏瑄袭击。不知道到时候他心里滋味如何?   方胤道:“虽说魏瑄袭击的目标是西陵,但他修的是苍冥邪术,发狂之后难以控制,届时,我们可都在宴席之上,还是要谨慎为妙。”   方宁明白了,说白了他这老爹是胆子小,怕魏瑄失控后伤及他们。   “父亲,不是还有冉先生吗,他是玄术大家,对付魏瑄这妖孽绰绰有余。”   方胤谨慎道:“冉先生就算会玄术,他也是个文士,看上去不会武艺,而且,我们方家又尚儒,那些家兵平日里看家护院还行,真遇上事儿,还是要有甲兵,所以我招炀儿回来,全家就他一个掌兵的……”   这话里话外竟有仰赖之意,听得方宁非常不爽,他打断道:“不是还有西陵哥在么,万一魏瑄失控伤人,西陵哥必然会保我们。方炀怎么能跟他比。”   方胤颇为汗颜地看了方宁一眼,亏得他这种话还能说得出口,道:“如果魏瑄偷袭得手,西陵身负重伤,你还要指望他有余力来保护我们?”   方宁理所当然道:“以西陵哥的剑术,就算负伤,也能拿下魏瑄。若我们遇险,他也决不会坐视不理的。”   “你给我闭嘴。”连方胤都感到无地自容,他摆摆手,不想再多言,道:“让炀儿率一百甲兵,伏于堂后护卫,以备不测。”   ***   辰末,果然如同方胤所料,魏西陵只身前来,没有带护卫。因为是家宴,他也没有戴甲,身着翻领窄袖锦袍,腰束革带,清飒爽利。   他身后的魏瑄,则是一身黑衣,映着苍俊的容颜。   上一回是晚上,方胤看不真切,只觉得魏瑄举止优雅,谈吐得体,现在看来,不禁心折老夫人确有眼光,这青年丰神如玉,望之朗朗如日月入怀。   但相比中原人,魏瑄五官深邃,眼睫浓密,有一种异域的神秘。让方胤不由得就想到了苍冥秘术是否真的那么诡谲可怖?待会儿这个俊雅的青年,真的会当众发狂吗?   冉先生并没有具体说会用何种方式催使魏瑄发狂。   方胤觉得他当时的态度有点故弄玄虚。   东方冉道:“明公可知道世界上最可怕的是什么?”   方胤答道:“权力?”   东方冉摇头:“不,是人心。”   他的眼中浮现一线阴晦,“我要让他发狂,只需要扰乱他的心智,此法无形无迹,事后也完全无从查验,明公放心,断不会怀疑到方家。”   家宴设在懿德堂,因为是便宴,所以与宴的人并不多。也就方氏嫡脉的几个子弟作陪。   家宴上,魏西陵依旧话很少,也不会寒暄闲谈,该说的事情交代完了,几乎就是冷场。   堂屋里陷入安静,方胤正有些尴尬,就听魏瑄温文道:“前日我读了《鸿论》,对其中第五章所说的治国之道在举重若轻之说尚有些不解。”   方胤不禁一讶,“你读过我的书?”   方胤是儒学大家,魏瑄这两天把这几年儒学大家的著书,包括方胤的《鸿论》在内,全部读了一遍,他本来就是过目不忘,不仅读了,都通篇背了下来。   “其中有一段,还颇有玄门之义理。”   方胤更加惊讶了,他的书连他自己的亲儿子都没几个看过的,魏瑄不仅看过,还记得那么细致。   接下来的交谈中,方胤更是刮目相看,这孩子对儒学不仅能侃侃而谈引经据典,而且,魏瑄似乎总是能猜中他心头所想,每一句话都说到他心里,让他非常舒服。   不知不觉间,他甚至生出了这孩子博学广识,怎么会是番夷之后?而且他如此明事理,若能继承大统,说不定倒是国家之幸的叹谓来。   方宁在一边看得很是憋恼。   魏瑄这小子巧舌如簧,把父亲哄得团团转,而这老爷子就这毛病,一讨论学问,都快忘了今天还有什么紧要的事情。   他起身道:“父亲,府中新来的乐师,收集到前朝失散的古谱雅乐。今日家宴,不妨让他们献技。”   他这一说提醒了方胤,这才收回思绪。   东方冉说过,唯一需要他们做的事情,就是备雅乐。   古谱的曲子有九首,这些前朝的古谱在战火中失散多年,如今已经没有人当真听过。   方胤客气道:“西陵,你选一曲罢。”   大雍的宴会雅乐分不同等级,帝王、诸侯、士大夫等不同身份,还根据婚礼、祭祀、宴饮等不同的场合,使用不同的乐曲。   到了幽帝年间,幽帝偏爱郑卫之音,修改了雅乐的范畴,还被当时的士人构弊。魏西陵是皇族,当然懂得其中的礼度,其实也并没什么可选。   魏西陵道,“云朝和九仪皆可。”   魏瑄从小在宫中长大,对音乐也是精通。可这云朝一响起,他心中就有点微妙的感觉,雅乐多为金石之声,鲜少有丝竹,难道是先帝修改过的版本?   他刚想询问,忽然耳边传来纤弱的如同虫子振翅飞行发出的声响。   这个季节已经入冬,江南的天气如此温暖,居然还有虫子?果然是节令风物和中原大不相同吗?   就在这一念未过之时,他忽然感到后颈传来细微的刺痛,这虫子居然还会蛰人。   紧接着后颈就传来一阵隐隐的麻热,就像酒醉般微醺的热意顺着脊柱一点点往上蔓延。   渐渐地耳边的乐声也变得诡谲起来。   那幽咽的洞箫声不像是从堂上的乐师吹奏而出的,倒像是从更远更幽深的地方传来。   箫声变化莫测,时而如海浪撞击着礁石,时而又如乱雪纷飞,时而如平地旋风急上九霄,时而又如夏日闷雷后雨声纷乱,繁音渐增。   那是雷霆后的一场大雨。   魏瑄眼前出现了一副画面。雨点急急地敲打在寒狱斑驳的墙壁上,墙角下几只蚂蚁沿着缝隙往忙忙碌碌地往高处攀爬躲避急雨。   连天的雨声盖住了牢门打开的锁链声。   昏暗的狱中,案头一点豆灯照着破口的瓷碗,粥搁得久了有点馊。   年轻的帝王默不作声打了个手势,立即有狱卒躬身将那食物换去。   武帝看向简陋的榻上躺着的人。相比照影香的梦境里所见,眼前的人更清削,也更脆弱。   昏暗的灯光下,那人侧身卧着,如云的乌发随意铺洒,薄薄的囚衣勾勒出骨感突兀的轮廓。   他睡得并不踏实,眉心微蹙,一只手放在胸前,手指蜷曲紧握着什么,牵扯起一片不合身的衣衫,使得那衣摆显得更短了,深靛色的囚衣下露出了一截白皙柔韧的腰线。   此时已入寒秋,他倒是不羁,袒着肚子睡觉。   武帝忍不住想要给他扯下,当指尖落到那莹白如玉的肌肤上时,不自禁地将手掌覆了上去,只觉得入手柔滑,肌肤清润,线条流畅,他的手被牵引似的披开衣物向上抚去,褴褛的衣衫被推开,烛火影影绰绰照着光洁的胸膛上柔淡的落梅痕。   武帝不能自己地俯下身,埋首在那皎洁的细雪中流连忘返。   武帝修炼的是玄火真气,体温高得惊人。萧暥的身体却畏寒,像一块永远无法融化的冰。仿佛是滚烫的熔岩埋入了皎洁的冰雪,萧暥被激地猛得睁开眼睛,挑起的眼梢如同霜刃锋锐逼人,他病得浑浑噩噩间,抬起一只手就掀开了压在他身上的人。   如墨的长发随着他的动作自肩头泻下,半遮半掩之下又一览无余,他一个老兵油子也毫不在乎,一手拽起滑落腰下的衣衫,冷笑道:“陛下居然好此道?怎么不早说?”   武帝道:“朕若早说,你会有意?”   “滚。”萧暥道。   跋扈依旧。   这时,牢门外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武帝这才站起身来,收拾好冠服。   门外站着的是绣衣使者的总使周唐,他低头上前,一眼都不敢看牢门里,用极细小的声音道,“陛下,北军的锐士营余部反了。”   武帝神色陡然一沉,匆匆就要离去。   走到门口,他忽然想起什么,回头看向萧暥,“朕改日再来,你……”   他目光落到萧暥置于榻沿的手上,没见他松开过。   “寒狱并非宫闱,陛下今后不要再来。”萧暥毫不留情道。   牢门再次关上,天地间只剩下一片雨声。   幽暗的灯光下,他望着皇帝离开的背影,眼中闪过一缕困惑,今天又是什么新的戏码?   直到皇帝那孤独的背影彻底消失在阴森的廊道尽头,他才不紧不慢开始整理衣衫。   魏瑄这才发现,他手心里握着一枚玉玦。   他认得,那是当年北伐之时,魏西陵送给他这块玉玦,让他下定决心。   他的手松开了又握紧,不知下定了什么决心。   魏瑄喉中忽然涌起一阵酸涩难辨的滋味。   接着,他听到耳边武帝威严的声音,“参与叛乱者,格杀。”   眼前画面一转,是大雨如注下的大梁城。   雨声掩盖了激烈的兵戈声,无数的锐士营士兵涌入大梁北门,与守军激战在一起,鲜血和着雨水潺潺流淌。   魏瑄的头脑开始混乱。   这不对,萧暥的锐士营当时已经解散了,不可能造反!   而且当时他在溯回地,已经把前世的林林总总反复看了无数遍,却没有这一幕,他原以为溯回地里的那几天,他已经把前世的景象看遍了,把所有的痛苦也尝遍了,没想到只是冰山一角吗?   他忽然觉得窒息。   还有,萧暥对他喝出的那一声滚。他是真的那么厌恶这种接近吗?   但是,他却把魏西陵送给他的玉玦紧紧握在手中……   一念及此,魏瑄只觉得脑中仿佛有一根尖锐的刺,扎入血脉里,痛得他浑身发颤,他低着头,漆黑的眼睛逐渐变得幽暗深沉。   幻境中的景象真真假假,无法分辨,真假虚实混合在一起,他的心头忽然涌起莫名的焦躁和忌恨,他无法克制地猛得站了起来。   ***   宴席的另一头,方宁一直偷偷在观察魏瑄的神色。只见他垂头沉默了半晌,神色变化不定,随后霍然站了起身,他的心也跟着提到了嗓子眼。   莫非这小子已经中术了?   魏西陵的坐席离开魏瑄只有几步的距离。   此时魏瑄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目光阴鸷刻骨,深不见底,不知道在想什么。漆黑的眼瞳里仿佛酝酿着一场风暴。   魏西陵似乎也察觉到了他的异样,微微蹙眉出声道:“阿季?”   这一刻方宁偏开头,忽然不敢看魏西陵。   他此时毫无防备,又没有带甲,这么近的距离内几乎是避无可避。   魏瑄的神色纯然无害,嘴角甚至微微挽起,手很自然地抚向他后背,悄声贴近道,“皇叔,我想问你一件事。”   他话音未落,袖中寒光一闪。   魏瑄的剑不是长剑,是短刃,是刺客的剑。   他的出手犹如鬼魅,秘术催动下,鱼肠短剑化作一道锐利的光疾射而出。   魏西陵霎时剑眉蹙紧,鲜血在苍蓝色的锦袍上涣开,衬得他面若寒霜。   方宁激动又害怕,可以了,这就可以了!   他大叫道:“来人,快来人!晋王疯了!晋王袭击了君候!”   但是四周却静得诡异,没有人来,方炀的甲士竟一个都不见了踪影。   魏瑄的脸容阴森,眼中流露出孩子般的委屈,伴随着嫉恨、不甘和怨恼。   他小心翼翼地扶着他的皇叔,感觉到对方流出的血温热柔滑,宛如丝绸一般。   那么近的距离,即使隔着血腥气,依旧能闻到他身上清爽温暖的气息。   魏瑄心中一沉,难怪萧暥这么喜欢他?   这个念头让他眼中的煞气加深了几分。   魏西陵抬起脸,苍白清俊如覆冰霜,殷红的鲜血不断涌出,给他的唇染上一抹昳丽。   魏瑄眼中一热,泪水忽然流了下来,脸上却毫无悔意:“对不起,皇叔。”   紧接着,锋利的刃再次没入了他的胸膛。方宁吓得大叫起来,“住手!”   方宁并没有想杀魏西陵,只要伤到他就行。   他歇斯底里大叫,“西陵哥,你为什么不还手!”   他原本以为,就算魏瑄偷袭魏西陵得手,但是以魏西陵的身手,反应过来之后,魏瑄必然会被制住。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他不还手?   魏瑄目光幽暗迷离,他毫不在意地舔了舔剑刃上的血迹,极为享受地让腥甜的味道在舌尖弥漫开来,才不紧不慢补全了前面的句子, 预曦正立G   “但我还是要从你身边带走一个人。你放心,我会照顾好他。”   魏瑄的双眼通红,手上已经染满血,面无表情地站起身,捡起了魏西陵的长剑。   “他死了,就该轮到你们了。”   他话音未落,剑已出鞘,一道寒光掠过,方胤踉踉跄跄后退两步,倒毙在地。   血顺着剑脊滴落到地面上。   方宁吓得面无人色,“东方先生,你在哪里?”“东方先生,你也会秘术,你制止他啊”“他杀了西陵,他杀了父亲!”   他一边惨叫,一边夺路向后堂逃去。   魏瑄不紧不慢跟在他身后,唇边挂着一丝莫测的冷笑。   “方宁,你说我是夷狄,说我是妖孽,是邪魔外道。”他的神色幽沉,“很好,这回你说对了!” 第280章 讹诈   四周挂着重重的青幔,上面用墨笔写满了符文。虽然是白天,屋里依旧密不透光,弥漫着一股沉郁的鲸油的气味。   青砖地面上点着油膏制的长明灯,排布成一个古怪的阵型,八个方位上都站立着持刀护法的家兵。   东方冉就像一只匍匐在蛛网中央的蜘蛛,他站在阵眼里,手中一杆洞箫,箫声幽咽,如泣如诉。   就在这时,方宁忽然掀开帘帷,跌跌撞撞冲了进来,带起一阵风,门口的几点烛火摇晃了下,让东方冉皱了下眉。   “公子不在堂上,来这里做什么?”   方宁来不及回答,帘幕紧接着被一股更强劲的阴风整个掀起,长明灯顿时灭了一半,残烛挣扎了下,半明半昧间,忽然化作了阴森的绿焰。   东方冉心道不妙,随后他就看到了魏瑄。   魏瑄脸上身上溅满了血,有黑雾如浮烟波浪,从帘幕下飘荡进来,空中隐隐约约凝出一头张牙舞爪的妖兽模样。   魏瑄玩味似的手腕一翻,那妖兽又化作一条长蛇盘旋在他身边。   东方冉从来没有见过如此深重的邪戾煞气,才大半年不见,魏瑄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魏瑄嘴角微微挽起,仪态优雅:“东方先生,别来无恙。”   清柔的嗓音掩不住他整个人鬼气森森,东方冉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充满邪意的眼神。   方宁吓得躲在角落里,带着哭腔道:“先生,这疯子杀了西陵哥!他还杀了父亲!”   魏瑄伸出舌尖,像一只小猫般舔了舔唇边的血迹,露出惬意的神情,目光一直看着东方冉。   “你想让我发狂,但我发狂后,你制得住么?”说着他漫不经心抬起了手。   东方冉见势不妙,立即拿起洞箫,才吹出一个暗哑的音节。一缕黑雾从魏瑄指间飘出,如灵蛇舞动席卷而来,东方冉手中的洞箫忽然脱手,稳稳落到魏瑄手中。   魏瑄把那洞箫灵活地在指间绕了几个圈,目光显得更加幽深,“箫声御敌,刚好,我也会。”   然后他用袖子仔细地擦了擦,才不紧不慢地吹奏起来。   那曲调幽咽清寂如春山月夜,东方冉仿佛被一股凄冷的情绪席卷进去。   透过从记忆深处渐渐浮现的场景,他看到夜深人静,偏僻的山间,一个高瘦的青年沿着崎岖的崖壁疾走着,谷底的冷风刮起他的衣袍,稍有不慎就会坠入崖下粉身碎骨。   那青年是修行之人,脚步轻快,在崖壁上敏捷地像一只山猫。   山路一转,月光从乌云后撒落下来,照出了他的模样。那青年疏眉朗目,鼻梁细窄,嘴唇和下颌的线条有些单薄。   东方冉顿时楞了一下,那就是他自己原本的模样,只是他带着别人的面具太久,都快忘记了。   那青年沿着崖壁一路深入谷底,悄无声息地避开结界,潜入幽暗的岩洞里。   石壁前坐着一个须发如雪的老者,像一尊石化了的雕塑。   东方冉顿时想起来了,此人是苍冥族的长老。   不知那青年上前悄声说了什么,一只手探向老者后背,那老者的脸忽然开始扭曲,如顽石般的皮肤上开始暴起错综的血脉,如同蔓延的熔岩般扩散。   洞中烈焰骤然腾起,青年毫不犹豫转身就走,不料身后被火焰包围的老者展开如枯藤似的长臂紧紧拖住了他的脚踝。   他猝不及防摔倒在地,眼中掠起股凌厉的杀意,那个老鬼居然想同归于尽!   他一剑斩断老者的手臂,跌跌撞撞地逃出了熊熊燃烧的断云崖。   他跑到一处溪谷,月光下,溪水中出现了一张被烈火炙烤得血肉模糊的脸。   东方冉惊魂未定,冷汗涔涔。他竟然再次看到了当年的事!   当年卫宛调查门中弟子偷学秘术之事,东方冉为自保,诱使苍冥长老自爆修为,造成漫山雷火,烧毁断云崖。   他猛地站了起来,抬头就见魏瑄静静地看着他。   他心中一寒。   他用箫声引魏瑄进入幻境,诱使他发狂,为什么魏瑄没事,他自己却陷入了幻境?   魏瑄扔了洞箫,幽幽道:“东方先生,你不知秘术是会反噬的吗?”   东方冉愕然,莫非魏瑄刚才是故意被他的毒虫蛰的?   为了让魏瑄发狂,东方冉做了两步,先把秘制的毒藏于蛊虫体内,让虫蛰咬魏瑄,然后再用箫声扰乱他的心绪,双管齐下。   魏瑄目光幽沉,“我若不中招,怎么能引出你?”   说着他不紧不慢抬起手,四周匍匐的黑雾忽然如潮水汹涌而起。   东方冉脸色骤紧,立即长袖一挥,近旁一名家兵被一股劲道带起,成了个盾牌挡在他面前。   那股黑雾来势不减,如巨蟒缠绕住那家兵的身躯一甩,就将那人抛飞到屋梁上撞出一片血雾。   随即黑雾再次腾起,魏瑄的长发被带起的劲风散开,眉心的焰芒若隐若现。   东方冉脸色惨白,大叫道:“快杀了他!不然谁都没法活!”   周围的家兵也知道已没有退路,一咬牙抄着兵器扑砍上来。   腾起的黑雾凌空化作数头黑狼,露出森然的獠牙扑来,和家兵绞杀在一起。后堂里顿时血肉横飞。   魏瑄熟视无睹般,穿过与黑雾厮杀着的家兵,一步步往阵心走去。   于此同时,那黑雾围绕着他盘旋袅绕,如同一条妖龙,森森的鳞甲上反射出青粼粼的烛火。魏瑄手指成决,那妖龙就张开大口就扑向了东方冉。   东方冉急忙拿起法杖,口中念念,阵中竖起无数细丝凝成蛛网般的护罩,绵密的蛛丝堪堪接住这一击,但他的脚后跟却被巨大的力量冲撞地不断后退。   然而更让他绝望的是魏瑄轻松的神情,他毫不费力地一步步逼近,黑雾杀气凛然。   “你们以为让我陷于痛苦、恐惧、嫉恨之中,就能催我发狂,你们错了,全错了!”清幽幽的火光下,他的长发在黑雾中狂舞,一双漆黑的眼睛邪厉非常。   “我这一生,最不缺的就是想陷害我、利用我的人。但你们越是害我、迫我、毁我,只会让我更为强韧。”   他的心智早就在一遍遍的磨砺中,在单于王庭、月神庙、溯回地一番番的锤炼里,心底的柔软早就磨尽,余下的只有如同精钢铁石一般的坚韧,难道还怕他们这藏头露尾、犹犹豫豫的一刀?   东方冉无处可退之际,捡起滚落在地的洞箫,不顾一切吹奏出一串不成调的诡异音律。   魏瑄眉心微微一蹙,随即面色如常,冷笑道,“你又想模仿谢玄首箫声御敌?”   趁此时机,方宁遁着角落,哆哆嗦嗦地逃了出去。   魏瑄头也不回,唇边却浮现一丝意味不明的笑。   那头,方宁逃出后堂,就看到方胤满身是血站在眼前,身后是方炀带着一群如狼似虎的士兵。   ***   懿德堂上,端雅纯正的乐曲声中,隐隐夹杂着后堂传来的喧响。   魏西陵眉心微蹙,刚想询问。   方胤赶紧心虚地站起来道:“大概是宁儿在关照乐工演习新的曲目。”   刚才方宁匆忙离席而去,也没说句话,方胤以为是他想起了什么没有布置妥当,又不便当着魏西陵和魏瑄的面询问。   他道:“炀儿,你带几个人去看看,后堂那些乐工怎么回事,让他们别吵了。”   魏西陵虽心疑,但毕竟来此是客,不便干涉。   方炀应声而去。   他们才刚走到厅堂门口,忽然一座铜灯台飞了出来,正中一名士兵的额面,当场砸得头破血流。   随后方宁夺过一柄原本放在架上观赏的陌刀,发疯似的见人就砍,嘴里还不清不楚地喊着,“妖孽!你们都是妖孽!”   方胤见状喝道:“宁儿!宁儿你做什么!?”   方宁恍然看向他,眼中更是惊恐万状。   此刻他眼前所见,是一群状貌狰狞的阴兵鬼卒,围绕着从肩膀到肋下劈开了一道裂口、血肉模糊的方胤。只见方胤伸出一只血迹斑驳的手,手指蜷曲,像是要扑将上来抓住他。   方宁吓得尖叫一声,不知道哪来的力气和狠劲,发狂地挥舞手中的刀,一通乱砍之下,反倒是无招胜有招,把方炀手下几个士兵砍得东倒西歪。   方宁面容抽搐提刀逼近,方胤吓得跌坐在地,连滚带爬间撞到了屏风。   方宁手中的陌刀高高举起,正要劈下,一道锐利的剑风荡起,锵的一声金铁相击的清鸣,陌刀脱手而出。随即方宁的脖子上传来冰冷的触感,长剑抵住了他的咽喉,   剑身反射出阳光耀眼,映着魏西陵的面庞犹如冰霜,“拿下。”   几名士兵一拥而上将方宁押在地上,方宁就像一头疯癫的野兽,好几个壮汉才把他制住。   方胤这才哆嗦着扶着屏风起来,“宁儿,宁儿你怎么回事?我是你爹。”   他颤巍巍上前,就要抬手去摸方宁的脸,不料方宁张嘴就一口咬住了他的手。   方胤惨叫一声,手背上顿时鲜血淋漓。   偏偏方宁犹如鼋鳖,咬住了就不松口,方胤疼得额头青筋暴凸。   魏西陵立即掐住他的下颌骨,才迫使他张开嘴。   此时方胤的手背上竟硬生生撕下了一片皮肉。   魏西陵忽然发现,此刻方宁状如恶鬼,简直就跟他在月神庙里看到的穆硕等人被控制后一模一样。   他忽然想起什么,回头看向魏瑄。   魏瑄端坐在席案前纹丝不动,神色幽沉,目光迷离,似乎处于离魂般的状态。   方胤捂着流血的手大叫道,“西陵,他是个妖孽,他会秘术,是他用秘术害了我的宁儿。”   他看向方炀等人,歇斯底里道:“你们还愣着做什么,快杀了他!宁儿就会恢复!”   方炀手一挥,十几名甲兵就要冲上前。   “谁敢妄动。”魏西陵冷道。   虽然堂上只有他一人,但凭他在军中的威信,堂上的近百名甲兵,顿时无一人敢上前。   “君候。”方炀脸色惨白,在父亲和军令面前,他还是毫不犹豫选择军令。   魏西陵收剑入鞘,走上前,俯身查看魏瑄,   “阿季?”他轻声道。   魏瑄如同泥塑木雕一样莫知莫觉,眉心隐约有幽暗的焰芒闪烁,唯有唇间含着一缕诡异的笑容。   魏西陵剑眉渐渐蹙起。   ***   “晋王,这是你唯一的机会了。”东方冉的声音似乎伴随着箫声,在心底魏瑄心底响起,“杀了他。”   魏西陵此刻就在他面前,没有戴甲,几乎可以看到他白皙的脖颈上隐隐跳动的淡青色经脉。   东方冉的声音和他的箫声一样蛊惑人心,他的话语像一条毒蛇滑入魏瑄的心底,“我此生最大的敌人是谢映之,但他从来没给我这样的机会,可是你有……”   魏瑄的眼前不由浮现起三生石中的一幕幕的景象。   萧暥抱着一卷书抬起粉嫩的小脸,“西陵,这两个字念什么?”   他睁着一双灵活的大眼睛:叫夫君,夫君……   “西陵,西陵,等等我。”魏西陵走在前面,那小团子跟在后面,拽着他的袖子。   魏西陵转过身,一言不发抱起他。   ……   魏瑄恨自己没有早生几年,比任何人都早遇到他,保护他,怜惜他,拥他入怀。   东方冉一边小心翼翼揣测着魏瑄的心思:“我知道你的感受,譬如我当年,倾心向往、求而不得之物,别人却轻而易举就获得了。”   每个人的内心都有不为人知的欲\望和弱点。他似是而非的话语充满引诱,捕捉着魏瑄眼底每一丝骚动不安的波澜。   “我比不过谢映之,你也比不过你皇叔。他什么都先你一步……”   东方冉精心打磨着接下来的句子,他有种感觉,似乎他离目标很近了,就要将魏瑄心底的阴影勾出来,却又似乎总是切不准这个点。   “我们也算同病相怜,谢映之名门出身,无论我多么努力,在师尊眼里,我都不如谢映之。你是番妃所生,在天下人眼中,你远不如你皇叔。”   “但你比我幸运的是,你现在有个机会,除掉他。”   闻言,魏瑄眼中浮现出一抹杀机。   接着后堂一股黑雾冲霄而起,撞上了横梁,屋子剧烈震荡。东方冉避之不及,被垮塌的梁柱砸中脊背,严严实实压在了下面。   他猛地呛出了一口鲜血,喷在滚落在地的洞箫上。   魏瑄眼中似怒似笑,手指微微一勾,洞箫当场碎得四分五裂。   月前在溯回地的前世境中,谢映之曾随手撷取柳叶笛,以乐律稳定他的心神,刚才东方冉故技重施,想用箫声扰乱他的情绪激他杀人。其实都是同一路数。   “你没有他的襟怀,却总想模仿他,哪有不败的道理。”   东方冉抬在碎石尘土间起头,惨白的面具歪到一边。   ***   “方炀,去后堂查看。”魏西陵道。   方炀不敢违抗,赶紧带兵进去查看,就见到处是翻到的烛台,横七竖八地躺着一地非死即残的家兵。硕大的横梁下压着一个气息奄奄的人。   片刻后,方炀带着几名士兵,将废墟中的东方冉刨了出来。   与此同时,魏瑄睫毛微微一霎,猛地收回了心神,目光再次恢复清明。   东方冉被几名士兵抬了上来,有气无力地趴在一扇卸下的漆木屏上。   魏西陵一见到这惨白的面具,立即认出了此人是大半年前被玄门拿回的叛逆。   他冷然看向方胤,问道:“叔伯,此人修炼秘术,为玄门叛逆,如何会在你的府上?”   方胤面如土色,叛逆?方宁跟他说是玄门高士?   他赶紧辩解道:“大概是混在乐师之中潜入府邸的。”   魏西陵看了眼旁边疯疯癫癫的方宁,知道其中还有蹊跷。便道,“都带走,交付玄门。”   “西陵。”方胤跌跌撞撞上前抓住他的衣袍涕泪横流,“宁儿是被这妖孽所害啊,总不能不分青红皂白就交付玄门罢。你给我一两天时间,让我问问他。他如果依旧疯癫,再交给玄门也不迟。”   魏西陵凝眉。   “西陵,前日所说的军需用度,银钱粮秣我一定尽全力,二十万金这个月就能备齐。”方胤道。   魏西陵明白,他这是提出条件了。   眼下的当务之急是备战,这一两年里,江州必须稳定,这个时候和方家因此事起了矛盾,有碍大计。而且带走方宁,在老太太这里也过不去,方胤必然会去哭诉。   片刻后,刘武带兵抵达。   东方冉被押走,魏西陵留下数百名士兵将府邸里里外外驻守,保护方家的安全。   方胤心知肚明,这既是保护,更是监看。魏西陵不动声色间就将方氏的族兵都裁撤了,换上了公侯府的亲卫。   回到公侯府已是入暮,冬月的天暗得很早。   晚风徐徐,院墙边一株老梅树苍劲古雅,走过有孤冷的暗香飘来。   “你们都下去罢。”魏西陵道,然后他看向魏瑄,“阿季,随我来。”   正是华灯初上的时候,进了书房,魏西陵随手关上了门。   他面色沉冷,道:“阿季,你会秘术。”   魏瑄暗暗一惊,随即心下了然。   以魏西陵的刚正,今天没有当众指出这点,对他已经是种袒护了。   魏西陵等到现在,屏退所有人才问,这是给他一个私下里解释的机会。   事已至此,魏瑄也不隐瞒,“皇叔,这件事我本来也想跟你说,我想去玄门。”   接着他把自己修行秘术,谢映之答应用玄术为他化解秘术中的阴影面的事情说了。只是他把修炼秘术已经入心魔之事略去了,听起来就似乎只是去玄门修行学习。   但经此一役,魏瑄心里很清楚,他已经能如臂使指般使唤那股幽暗之力化妖成魔。光凭这一点,卫宛是决然再不会让他踏出玄门半步。   如今东方冉已经被折了脊骨多半伤残。方家也已经被制服,他暂时后顾无忧。   他故作轻松道:“明天东方冉就要被押送去玄门,我就一起去罢。”   魏西陵眉心微凝,“阿季,还有十天就是除夕,过了年后再去。”   魏瑄蓦地一怔,不由点了点头。他不想在森冷的断云崖石狱里过年。   更何况,除夕是团圆之日。   唯有心中所念,相隔千里。   他神色黯然,抬眼间,不经意正好撞上魏西陵静默的目光。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短暂地交错片刻,都快速移开。   沉默片刻,魏西陵道:“早点回去休息罢。”   魏瑄走后,魏西陵独立窗前。   庭院中冻云黯淡,晚来风起,凉州一别后,至今音讯杳无。   谢映之说过,值此非常之时,要避嫌。   回首案头还堆放着今天送来的各郡公文。   魏西陵坐下,刚要提笔批阅,刘武忽然急匆匆推门而入带进一阵冷风。   魏西陵问:“何事?”   刘武抖着嗓子道:“主公,什么时候去剿匪?”   魏西陵微一诧。这不寻常,凭他剿匪的经验,现今大雪封山,这时山匪一般窝着寨子里过冬,要到开春雪化后才开始打劫。   “主公你看,傍晚贼曹掾收到的,山贼太猖狂了!”刘武气得直眉瞪眼,“大半年没教训他们,骨头都散架了。”   魏西陵接过信来。   平时,江州的贼事情报都交给署官,只是这封信太过嚣张,署官看了后不敢妄断,就交给了刘武。   字写得龙飞凤舞,读起来颇为费劲,一眼看去就是不通文墨的山贼手笔。只是这口吻有点熟悉。   这是一封勒索信。   信中提了一大堆贪得无厌的要求,包括讨要吃的玩的用的,快赶上割地纳贡了,以及还顺带酸不拉几地遛了那么一嘴,听说公侯府要联姻?   魏西陵心道,他人在大梁,消息倒还挺灵通的。   再往下看,他剑眉微微一敛。   只见信中狂妄地写道:本大王正好缺一个压寨夫人。君候顺带帮忙解决一下?   君候这两个字出自他嘴里,怎么听都带着一股不大正经的挑衅意味。   刘武在一旁气不过道:“哪个胆儿肥的山贼讹诈到公侯府了?”   “确实胆大。”魏西陵面无表情放下信笺。   刘武愤然道:“主公,反正我过年闲着,我去襄州把他寨子踹了。”   魏西陵静静道:“都给他。”   啥?刘武以为听错了,挠了挠头:“那他还要压寨夫人怎么办?”   ***   大梁城里,这几天谢映之全权接管了将军府的内外事务,萧暥顿时闲下来了。   他搓着爪子,一边做手工补贴家用(不是),一边在等魏西陵给他送吃的玩的,最好再送个……算了,肯定气疯了。   萧暥也觉得自己很欠,要说魏西陵这人平时冷冰冰无趣得很,可就是忍不住跃跃欲试要作弄他。   这次的信,萧暥绕了个圈子,冒充山匪,就算被北宫达的探子截获了,也只会以为魏西陵剿匪多年,招惹了哪处不要脸又不要命的山匪,写了封气死人的勒索信。   至于谢先生这关,似乎也被他暗度陈仓混过去了?想到这里,萧暥忽然有点心虚。 第281章 喜饼   深夜   方胤坐在榻前,他的手上包扎着棉布,伤口还是阵阵抽痛。   方宁喝了药,似乎是稳定下来了。他刚想回房去休息片刻,忽然衣摆被人抓住了。   他回过头,就看到方宁目光幽幽地看着他。   方宁的声音沙哑,含混不清:“父亲,外面都是公侯府的亲兵?”   方胤点头。   方宁:“魏西陵经此一番已经彻底不相信我们方家了。”   方胤免测沉郁:“你不该轻信那些邪魔外道。”   方宁闻言有点激动:“父亲你还不信我吗?那魏瑄才是邪魔外道,东方先生法力不济,终究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我们都被坑害了!”   方胤叹气道:“我如何不知道,但是现在魏西陵表面保护我们方家,以防邪魔外道再来报复,实际上控制已经控制了我们。”   “父亲明白就好,自从他拒绝联姻,我就知道他已经想摆脱我们方家了。”   方胤道:“老太太向着他,疼他这个外孙超过你们这些嫡亲的孙儿,谁让你们都不出息。”   方宁不甘道:“父亲,我只是没有机会任事,既然父亲觉得我没能耐,不如干脆让我去中原闯一闯。也让父亲看看我到底有没有出息。”   方胤紧张道:“你要去中原做什么?”   方宁道:“如今联姻无望,我们方家在江州的地位难保,但天下不是只有他魏西陵一家诸侯,我要为为方家谋个外援。”   “你打算找谁?”   方宁道:“燕州北宫达。”   ***   翌日,公侯府   “扩军?”刘武一愣。   江州七十二郡常备军队不超过二十万,已经包括了各州郡的府兵。这个常备军数量在诸侯割据的时代算是很少了。连魏西陵的精锐飞羽营轻骑其实也只有五万人。   魏西陵用兵不在多,而在于战术。所以军队规模一直不大。再者,军队多就意味着会有更多青壮不能从事生产,不利于民生。所以魏西陵这些年一直都没有扩军过,各方面财税和工事也都向民生偏移,这也是江南繁荣富庶,物阜民丰的重要原因。   而如今忽然要扩军,而且一扩军就要增加十万军队,刘武当场愣住了。   魏西陵并没有解释的打算,只问:“募兵的告示如何了?”   魏瑄起身道,“我已经起草好了。”   此次大幅扩军,不仅是为了北伐,还要防备远走漠北的赫连因。   刘武接过募兵的公文,还是看着魏西陵,“主公,扩军十万,这装备武器军饷,耗资银钱,主公算过没有?”   “二十万金已在征集。”魏西陵道,   但这不仅是银钱的问题,江州的这些世家享受安乐惯了,就这么答应扩军打仗?还有那个方胤怎么回事,昨天请魏西陵去府上,最后又闹出玄门叛逆,方宁也疯了?这席间发生了什么?   刘武刚要开口问,就听魏瑄静静道:“刘副将,照办就是。”   哪来那么多话。   刘武心里嘶了声,这小殿下跟着主公几天,这作风也有点像了。话不多说,只重实干,端雅中还有种无形的威压。   他老老实实闭了嘴,走出几步,想起什么又忍不住了,“主公,昨天那贼寇讨要的货品都备齐了。今天就可以发出。”   哪来的贼寇?魏瑄一愣。   魏西陵不动声色道:“知道了,你下去罢。”   “主公如此好说话,他以后讹上你怎么办?”   魏瑄看向刘武:“谁讹诈?”   魏西陵道:“没有谁。”   “主公,不是说压寨夫人吗?”   魏瑄脸色微微一诧,随即暗了下来。   就在这时,门外卫兵进来报道,“君候,东方冉在狱中发了疯,直喊着让方长史带他回家,还要让君候救他。”   魏西陵眉心一蹙。   魏瑄道:“皇叔事务繁忙,我去看看。”   ***   大狱戒备森严,魏瑄不喜欢这种阴森晦暗的地方,会让他想到寒狱。   他快速走在前面,径直进入最里面的监室。   片刻后,隔着牢门魏瑄看到昏暗的火光照着一个瑟瑟缩缩的人。   他蜷在榻上,身上盖着油布,以免伤口和衣物黏连在一起,为以防万一,脚上依旧铐着铁镣,防止他用秘术走脱。   东方冉的脸上依旧戴着那张惨白的面具,看不到表情。即使是狱卒,也不想揭开这面具看到下面被雷火焚烧过,见了要做噩梦的颜面。   医官道,“他被横梁压断了肋骨,我给他上了夹板,一时动不了。”   魏瑄明白了,也就是说东方冉短期内还不能押送到玄门,得等他的骨头长好。   “我听回报说,他想要见君候。”魏瑄道。   医官摇了摇头道,“刚才一阵他醒了,语无伦次的说着胡话,君候不用当真。”   随着一阵哗啦的锁链声,牢门打开了,医官拿着药匣正要进去给他换药。   “且慢。”魏瑄道,   说罢一躬身,他率先进了监房。刘武不知道这小殿下又要做什么,赶紧跟上。   魏瑄一步步走向榻上的东方冉,然后默不作声弯下腰,伸出手去。   接着,牢房外传来医官惊惧的声音,“晋王殿下!不可!”   魏瑄毫不犹豫揭下了东方冉脸上那张惨白的面具,与此同时,旁边的刘武嘶了口冷气,眉心都跳了跳。   他沙场征战多年,什么受伤的惨状没见过,可是这张脸太过可怖了!血肉淋漓,那是活生生将整张脸的皮肤揭下来后的外露的肌肉!而且是新剥去了的面皮!   惨白的面具被揭下时,血肉黏连的疼痛让那人惨叫出了声,他的嗓音沙哑,带着哭腔:“西陵哥……西陵哥你在哪里?……救我……爹……爹爹……我要回去……”   刘武懵了,“这、这……怎么会这样?这人是谁?”   魏瑄把面具扔下,像是扔掉什么肮脏的东西。   “方宁。”他道。   医官赶紧拿着药匣进来给方宁处理面部的损伤,整个人都在颤抖。   魏瑄侧过脸对还在发愣的刘武下令,“刘副将,立即率军围了方氏宅邸,快!”   刘武走后,魏瑄不动声色站在一旁,注视着方宁。   一边脑中迅速回忆昨天的事。   在厅堂上,他被蛰之后进入幻境,又利用幻境将东方冉和方宁等人都拖了进去。但是为了不曝露自己,魏瑄自始至终都没有离开宴席过。   也就是说,他和东方冉的较量都是隔空对招。   而方宁在席间被幻境惊吓到,逃到了后堂找东方冉……   魏瑄心中骤然一沉,所以,后来那个疯疯癫癫咬了方胤一口的方宁,其实已经是东方冉了吗?   好一出桃代李僵!竟然连他也被骗过去了!   魏瑄有些懊恼。   至于方宁这个蠢人,一朝养蛇,反被蛇咬,也是活该。   ***   片刻后,刘武率军将方氏宅邸为了个水泄不通。   方胤大惊:“刘副将,你这是做什么?”   刘武往里边瞅边道:“东方冉藏在你这里。”   东方冉是玄门叛逆,他前番让其在府中藏了一阵,推说是不知情,此事魏西陵昨天也已经罢了,怎么现在又重提?   方胤顿时脸色疾变,“刘副将,你不要血口喷人!”   他本来想说,让西陵亲自来,又一想,刘武是魏西陵的副将,他来了,不就是魏西陵的态度吗?   看来魏西陵就揪着他窝藏东方冉一事不放了,再继续追究下去,就有点棘手了。   “备车,我要去见老太太。”方胤道。   他说着甩袖就要上车。   “叔伯,此事不要告诉太奶奶。”   一道冷冽的声音越众而出。   方胤蓦地一怔,回头就见到魏西陵翻身跃下马,“方宁的脸容被毁,现在狱中,由医官施治。”   方胤当场后退一步,面色铁青,“什么?”   魏西陵随后言简意赅地将情况一说。   方胤顿时六神无主,他知道魏西陵为人磊落,绝不会撒谎诓骗。   “快,快带我去大狱里,我要见宁儿!”   “且慢。”魏西陵手执马鞭一挡,“东方冉何在?”   方胤这才想起来,顿足道:“那个老贼昨晚就已经跑了!”   魏西陵剑眉一蹙。   昨晚就跑了,即使是等到天亮出的城。此刻都已经过了巳时,恐怕东方冉早就已离开永安城了。   “传令,永安城州府十二郡沿途搜索,封锁所有港口。船只一律不得过江。”   东方冉必急于逃离江州。他除了北上过江,就只有南下去南疆了。   南疆属于番夷部落,不通言语,东方冉不会去南疆,就只剩下北上一条路了。   ***   入夜,江边风高浪急。   渡口被封锁,把守森严。   东方冉已经在江岸边滞留了三天,根本就没有机会过江。   此时已经是严冬,这个时候原本就客旅稀少,渡船一天就那么两三趟。如今沿江封锁,到处都是江汉大营的士兵,落网密布,插翅难飞。   东方冉叹了口气,只恨自己不能化身为鳌鱼,游过这长江,处心积虑后,竟被困在此地。   他穿着落满尘土的长衫,在江边徘徊,已是走投无路。   月光下芦苇雪白一片,寒风刺骨,浪涛拍岸。   此时此刻,不由得心中渐生凄凉,只觉得半生寥落,到头来两袖风霜。   他不甘心,论天赋、谋略、胆识,他都不输于谢映之,为什么天下人都要和他作对。   就在这时,他听到芦苇丛中传来林壑松风般萧冷的琴声,正合他此时寥落的心境。   他不由踱步寻声而去,就见一艘小舟停在芦苇深处,船篷低矮,甚为不起眼。   东方冉心中狐疑,这是江边,又是隆冬季节,怎么会有抚弦待客的歌女?而且听这琴声,颇有雅意。   不过这种小舟,想要过江是不可能的。尤其是这个季节,风高浪急,驶出没多久就要被浪头打翻。   就在他胡思乱想之际,琴声戛然而止。一名青年一俯身从船舱里走出。   他身段不算高,月光下容貌俊秀,长发束于头顶,但没有扎发髻,而是自然垂落,颇有行走江湖的潇洒。   东方冉阅人无数,一看那窈窕的身形就知道是名女子。   “请问是薛潜,薛先生吗?”   对方直接点出他的真名,让东方冉不由心中一震,立即警觉起来:“阁下是谁?”   那青年道:“主君让我在此等候先生,送先生过江。”   东方冉一诧:“就这小船能过江?”   那青年很有把握:“小舟不易被官军发现,我年少便来这江南之地,熟识江上风浪,必然送先生安然过江。”   ***   入夜,萧暥坐在案前磕松子做手工,火盆烧得很旺,屋里干燥温暖。   萧暥心想,这会儿就缺一只猫了。烤火磕松子撸猫,什么都不用担心,真是神仙日子。   这些天大梁城风平浪静,没有兵事,也就没他什么事,至于庶务,谢映之一手包揽了,让他好好休息。   萧暥是发现了,他这个主簿简直是十项全能,上至政务军务庶务,下至府中内外的琐事杂项,都事无巨细,处理地有条不紊。除此之外,谢玄首还给包揽了给他调理身体,改善饮食,乃至按摩推拿。连三餐都是玄门的食堂直接送来的。   谢玄首绝对是拿着一份工资,做了十倍的工作。   萧暥一想,等等,他还不拿工资,只包食宿。   再想,也不对,谢映之都辟谷了。   所以,最后作为雇主,萧暥只提供了住宿?   而且说住宿罢,谢映之都不睡觉。每当深夜,他屋里灯光还亮着。不是读书,就是处理公文。   萧暥怎么觉得自己在压榨劳动力……   唯一不方便的地方就是谢映之管得太细。他平日想要吃什么,玩什么,都得转告谢映之,谢映之觉得无碍,才会让下人采买。搞他想看本新春版梦栖山辞话解闷都觉得低级趣味,不好意思开口。   就在这时,萧暥听到院墙外传来有规律的三声鞭炮响。   他立即起身走到院中,点燃一枚焰火作为回应。   意思是:谢玄首不在,进来罢。   新年将近,到处都在燃放焰火鞭炮,他们就用这个方式来接头。搞得跟偷情一样。   自从同居以后,他这个主公是彻底架空了,府中上下只有云越还使唤得动。其他的诸事,一律都是问主簿。   云越招招手,两名士兵抬着个沉甸甸的箱子悄悄从偏门进来。   萧暥心里苦:不就送点吃的,怎么搞得像走私军火一样……   箱子搬进寝居后。灯光下云越额角闪着薄薄的细汗。   萧暥心道,快递小哥不容易啊。   随即就想给他倒杯水,坐下歇歇。他好几天没见云越了,云小公子被谢玄首派了一堆军务,忙得昏天黑地,还要忙里偷闲抽空出来,给他传消息,送快递,着实不容易。   萧暥提起炉上的茶壶,最近他在喝谢映之调配的桂花红枣茶,他身体畏寒,冬天晚上睡不踏实,喝此茶养血安神。   “茶凉了,给你换一杯。”   “不用了,我喜欢凉的。”云越端起桌上喝剩下的半杯茶一饮而尽,甘之如饴。   几天不见,他看向萧暥的目光有些热切,一双桃花眼里闪烁着细小的火花,脸颊不知道是不是热的,浮着薄红。   ……   云越走后,萧暥才拆开了信,这一看差点把他笑傻。   他心里本来还不爽,方家敢来他地里,偷他的白菜?不知道他最护食了么!   结果白菜,不是,魏西陵在信中说明了没有娶妻之意,并严肃地解释了和方家联姻的事情。   萧暥觉得逗他着实有趣的,明明是作弄他罢,他每次还一本正经地回信。   乐得他把信反反复复看了几遍。   不过,信是收到了。他的压寨夫人呢?   萧暥立即发挥罕见的行动力,把箱子里里里外外翻了一遍,结果压寨夫人没有,只找到了一个朱漆凤匣。   打开后,里面是六枚金黄松软的糕饼。   萧暥看着有些眼熟,忽然想起来,小时候他老是馋这口。   这叫鸳鸯饼,是新婚燕尔的夫妇红烛燃尽时置于枕边的喜饼。   这饼里面置了蜜膏果仁,特别香甜。但是只有新婚夫妇才会在枕边置这鸳鸯饼,平常很难吃到。   那会儿萧暥总盼望着族里的哥哥姐姐们有成亲的,第二天一早,他绝不赖床,一骨碌爬起来,穿上花花绿绿的衣裳,衬着一张小脸娇俏可爱,守在洞房门口,睁着一双隽妙的大眼睛巴巴地等着他们开门,标准的营业模式。   萧暥扶额,原主为了一口吃的起早贪黑,也挺不容易的。   这鸳鸯饼一盒六个,夫妻新婚夜会吃两个,寓意白头到老。所以会留下那么几个饼,萧暥就守着这口吃的。   魏西陵晚上回来,发现枕边放着鸳鸯饼。这小狐狸弄到好吃的总会给他留一份。   所以,这就是魏西陵快递给他的媳妇了?   萧暥服气了。   他拿出一枚鸳鸯饼,尝了一口,松软香甜,好吃!   片刻后,他已经抱着食匣窝在床上,一边吃着香酥可口的鸳鸯饼,一边津津有味地翻看云越给他带来的最新版辞话,正是惬意之时,忽然面前一阵清风拂过。   萧暥机警地反手将辞话往枕头下一塞,抬头就撞见了谢映之似笑非笑的目光。   萧暥脊背发凉,他怎么进来一点声音都没有……   谢映之一拂衣摆在榻边坐下,好奇道:“这莫非是藕粉酥糕?”   萧暥心道,谢先生不食人间烟火久了,连鸳鸯饼都不认识?这是新婚夫妇夜里榻前共吃的喜饼啊!   接着他忽然发现气氛有点诡异。   夜半,烛火燃照,两人榻前对面而坐?   萧暥赶紧道:“谢先生,这不是……”   “不是什么?”谢映之纯然不解,抬起冰玉般的手指,拾了一枚鸳鸯饼,轻掩衣袖,矜雅地尝了尝。   萧暥:他不是辟谷吗?   谢映之见他坐在榻上欲言又止,着实是有趣,随手揩去他唇边一点糖沫,恍若无事道,“主公,我今晚来是想跟你一说五天后的潜龙局。” 第282章 开局   一听到要讲正事,萧暥赶紧把枕边的喜饼挪了挪,不留神露出了枕头下的梦栖山辞话,眼疾手快揪过旁边的小狐狸靠枕一压。   谢映之好整以暇地等他手忙脚乱一番后,才徐徐开口道:“主公可能并不清楚潜龙局是做什么的?”   萧暥点头,上回就听谢映之和容绪云里雾里打哑谜似的说了一通,而潜龙局在《庄武史录》里也是一笔带过的。所以这到底是什么?萧暥看向谢映之。   谢映之道:“我也不清楚。”   靠!谢玄首你不知道,上回你还给答应下来?   谢映之道:“我未曾去过,所知都是传闻。潜龙局每十年开一局。上一局是先帝后元二年。”   后元二年,萧暥顿时明白了,难怪谢映之不知道。看他现在也就二十出头的年纪,十年前还是个小朋友,当然不可能去潜龙局。   但十年前,也正是王贵妃得宠于圣前,王氏权倾朝野的时候。那时候容绪约莫四十岁左右,手握盛京商会的天下财货,取道花丛风流放纵之时。   “参加潜龙局是有要求的罢?”应该不是什么人都能去?得有个邀请函什么?   谢映之纠正道:“主公所说的是入局。”   然后他闲闲一摆衣袖道,“没有什么特殊要求,王宫贵胄,诸侯世家,文人名士,江湖豪侠,只要拿得出彩胜,也输得起,就能入局。但这彩胜并非银钱,而是世间的奇珍。”   萧暥懂了,所以此番容绪是自掏腰包拿出珍宝充作彩胜,请他去潜龙局玩,赢了珍宝算他的,输了容绪的彩胜就打水漂了。   再一想,这不但是有钱,还得有品位,这拿出的彩胜入得了主办方的眼。   谢映之又道:“潜龙局自景帝末年始,每十年一次。汇集九州珍奇,包括灵丹妙药、神兵利器、卷轴古谱,乃至于名马名酒,绝世美人。”   萧暥在心里翻译道:这大概是世博,不对,九州博览会?   但说博览会,也不像,听谢映之和容绪前番的话意,更像一场赌局,赌的不是银钱,就是这些罕见的奇珍。   谢映之淡淡道:“孝景帝末年,国势隆盛,财货富足,奢靡攀比之风日胜,才形成了潜龙局。”   萧暥明白了,那些王侯贵胄挥金如土,金钱对他们来说腻味了,只有这些奇珍异宝、名马美人才能激起他们的兴趣,开潜龙局玩的就是刺激。   一来可以观摩珍奇,二来豪赌一把,也暗含着相互攀比的心态。   可谁料到,这九州的奢靡之风鼎盛之时,也已埋下了日后大厦倾颓的祸根。   到了幽帝时期,大雍朝表面繁华之下已是遍地疮痍,王侯世家穷奢极欲,拿白蜡当柴火烧。普通百姓贫困潦倒,难以维生,他记得原主小时候就是缺衣少食,乃至于饿极了去偷军粮吃。   盛世之时有盛宴,只是他没想到,如今天下纷乱,遍地烽火,这潜龙局竟然能照开不误?   他脱口问道:“潜龙局的主办方是谁?”   谢映之一诧。   “咳,我是说庄家是谁?”   “不知。但据说每一回潜龙局压场的彩胜,都由……”谢映之忽然意味深长地看了萧暥一眼,接着道,“由主办方提供。”   萧暥听他说得那么流畅,心里微微一摔,赶紧虚怯地捂紧马甲,转移话题道:“在众多珍宝中脱颖而出的成为头筹,会是什么奇珍?”   谢映之道,“十年前的那一局,是单于铁鞭。”   萧暥一惊,单于铁鞭?!   那玩意儿被他在月神庙弄丢了,等等,他还以为单于铁鞭以前一直在北狄人手中。原来居然不是!   “景帝年间,大雍实力鼎盛,曾大败北狄,师厓单于归降,献上单于铁鞭。十八部落从此分裂。”   萧暥记得《庄武史录》中将孝景帝描写成一位具有雄才远见的君王,只是他的儿子幽帝不怎么争气。到了幽帝末年,大雍已是一栋表面浮华的危楼,王氏牟利,朝廷腐朽至极,乃至于曾经作为战利品的的单于铁鞭,都落到了在潜龙局成为彩胜的地步。   “当年的那场潜龙局,呼邪单于冒充北狄部落骨都侯,赢回了铁鞭。”   是老狼王!萧暥心中暗震。   他在北狄王庭跟老狼王交锋过,此人狡猾狠辣,他差点被逼得曝露身份,最后还是借阿迦罗之手除掉了他。   想那老狼王当年也是春秋鼎盛的年纪。他于潜龙局赢回单于铁鞭,三年后,就掀起兰台之变的连天烽火。   想到这里,萧暥隐隐有种不寒而栗之感。   每一回的潜龙局,似乎冥冥中暗示九州的运数。亦或是那个幕后的主办者极富眼光,他扔出的头彩,往往隐含着对未来时局走向的暗示。   结果十年前这一局成为了繁华落幕、大厦倾颓前的最后一场盛宴,帝国上空阴云密布,最终胡马踏破关山,烧尽盛世繁华。   一念及此,他忽然问:“今年开局的彩胜是什么?”   谢映之道:“帝王之剑。”   萧暥心中一震。   他在书中看到过,这柄剑后来是武帝的佩剑。   “帝王剑,自太\祖皇帝始,与传国玉玺一同,乃国之重器。”谢映之道,   传闻帝王剑上诛昏君,下斩佞臣。   深夜里,萧暥心中寒凉。   上诛昏君,原主弑杀桓帝。下斩佞臣,最后原主自己也死于狱中。   最后武帝收回帝王剑。   帝王剑在兰台之变的烽火中就失踪了,今年那个庄家,在这个时候,抛出这柄帝王剑是隐含着什么意思?   他想到这里,猝不及防的一阵心悸袭来,按着心口,脸色清惨地掩唇低咳起来。   谢映之知道他又想到了什么不好的回忆,眸中流露恻怜,遂起身给倒了一杯桂花茶递给他,修长的手指抚着萧暥清瘦的背脊,力度均匀地揉按着,声音轻如羽落:“主公,我们去那里不是为了帝王剑。”   萧暥问:“那是为了什么?”   在朔北大营时,谢映之就和魏西陵说起过一件事。   他自从一段时日的细研下来,千叶冰蓝的治疗方法和苍冥族的秘法殊途同归,而且治疗之后都不能立即恢复,需要长期修养,萧暥做不到。   前世北伐帐前,两军对峙时,萧暥病发,谢映之情急中使用了非常之法为他治疗。乃至于修为大损,不能护他到最后。只能留给他一纸信笺,一瓶假死之药。最终也没能保全他。   “我回来后一直在研究,有没有方法可不必如此,就能替主公治疗。”谢映之思忖着轻声道,“也许可以去潜龙局上一寻。”   萧暥听得有点懵,眨了眨眼睛问道:“不用做什么?”   谢映之抬手漫不经心地理了理他耳边的散发,又抽出枕下那本梦栖山辞话塞在他怀里,“主公不必知道。”   说完飘然走了。   萧暥:又说话说一半。   ***   琉璃云母屏架上蒙着轻柔的绢丝,上面绘着庭院曲径,朱阁游廊。假山芭蕉之间,有七个美丽的女子,或嬉笑打闹,或倚栏出神,或花间小憩,笔意灵动,惟妙惟肖。   这绢丝的织法极为讲究,随着光线的变化,屏风上的女子的衣衫会随着一天中的清早、午后、深夜三个不同的时刻变幻。   容绪站在屏风前正摸着刮得干净的下巴出神。   “此物是前朝所留下的美人容华绢丝云母屏风。原本是在倾颜阁的画室里,据说来此的宾客,一半都是来一睹这展奇画的。”一道清丽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先生怎么把它移来朱璧居了?”   容绪颇为意外,赞赏道:“你倒是知道得挺多。”   然后他叹气:“怕是要易主了,所以移来朱璧居,再欣赏几日。”   “难怪我观先生眉宇间似有烦忧?是有人想先生讨要此物?先生又不便拒绝。”   容绪道:“年岁将末,陛下言辞之间,是想向我讨要这展屏风作为岁礼。”   贺紫湄嫣然一笑:“先生舍不得割爱?”   “倒不是舍不得一折屏风,而是我近期要赴个会,这屏风已经许了出去,不好收回。但是不给,免不了陛下又要冷嘲热讽一番。”   贺紫湄想了想,道:“这简单,先生另选一件岁礼。”   容绪摇头:“陛下是喜欢这屏风上活灵活现的美人,其他的物件恐怕不得圣心。”   这也难怪桓帝,这宫中都是侍卫太监宦官,宫女都没几个长得好看的。   贺紫湄道:“先生另选一件宝器,我去替先生献宝。”   容绪立即摆手道:“不可。”   他打量着贺紫湄,这姑娘的容色,一进宫岂不是羊入虎口,桓帝是绝对不会放她回来的。   “这些日子,我得容绪先生收留,甚为感激。也没有其他的方法能为先生分忧。”   容绪叹气道:“多谢姑娘好意,你不知道当今陛下……”   桓帝阴阳怪气,喜怒无常,薄情寡意,还有点秃……实在是太委屈这样一个如花似玉的妙龄女子了。   贺紫湄道:“我如今无亲无故,幸得先生收留教习歌舞,将来若能得宠于圣前,也当尽绵力为先生在圣前多进美言,安抚圣心,使得先生少添烦忧,也权当报答先生。”   容绪被她这番话说得心念一动。   前阵子皇帝还讽刺他献美,他针锋相对地嘲笑了皇帝秃。搞得彼此不欢而散。   现在若他真给皇帝向上如此美人,必然能哄得皇帝心情大悦,不就什么都听他的了。   再暗暗思量起来,这姑娘是自己一手教出来的,若真的能侍奉于圣驾前,虽然身份低微,当不上妃嫔,但是以她的容貌,当个美人、才人还是可以的,加上皇帝没有后妃,她就等于是独宠后宫了。将来他岂不是可以暗中借这美人对皇帝施加影响,让皇帝以后老老实实听话。   贺紫湄站在美人画屏前,蛾眉淡淡扬起,她要当皇后。   ***   断云崖   月光下,牢狱的角落里坐着一个垂着头的人,带着惨白的面具一动不动像一座石雕。   卫宛走进狱中,发现那面具已经和脸面黏连在一起。   他费了一番工夫才把面具取下。身后的两名弟子不约而同后退了半步。   那是一张没有额面的脸。   东方冉并没有全部剥取,算是留了余地,他只取了眉眼部分。使得余下的轮廓还能辨别出这个人是魏燮。   卫宛眉头紧拧。   他今日收到公侯府的知会后,立即来岩牢查看。   东方冉逃脱了,岩牢里关的人又是谁?   这一看之下,果然,又是一出桃代李僵。   卫宛了解东方冉,他只取部分额面并非是善心,而是魏燮的脸是武将的脸,黝黑粗粝,下颌胡子拉渣连成草原,东方冉嫌弃。所以只取部分,下半张脸就以络腮胡子遮盖。   此时的魏燮,除了用挥舞的拳头表达愤怒外,已经不会说话了。   为了防止他泄密,东方冉必定给他用了药。   卫宛道:“带到漓雨水樹,请意初看看。”   方氏府邸,   方宁已经全部交代了。   当时他和魏燮,东方冉被关在一起押回玄门。他和魏燮是世家子弟,关一段时间以示惩戒后就会被放出去。   东方冉说服方宁,以教他秘术为条件,和魏燮互换了身份。   他们在魏燮熟睡之际,以秘术手法神不知鬼不觉取了部分面皮,又给魏燮戴上了白面具。之后,方宁又借着剿匪,让假的的魏燮在虎啸崖失踪。来个查无实据。   方胤垂头丧气,一言不发。已经知道没求情的余地。   方宁脸面毁了,又被横梁砸成重伤,已是废人。   “西陵哥,救我,救救我……”方宁抖颤着去拽魏西陵的袍摆, “东方冉不知道用了什么法术,我完全听他摆布了。我……我不知情啊!   魏西陵道:“此事我已知会玄门,如何处置交由卫夫子。”   方宁这张脸,医官无计可施,只有玄门之法也许可以一试,但方宁放走玄门重犯,不可脱罪,公侯府也绝不包庇。 第283章 楼船   到了出发的日子,大清早,容绪备了香车宝马,亲自登门来请。   他一袭赤金色牡丹衣袍,腰系金缕带,头戴紫玉冠,还用了浓郁的熏香,萧暥有一种他要去相亲的错觉。   时隔大半年,容绪再次见到萧暥时,也着实怔了一下。   他随意穿了件居家的素色衣袍,没有束腰带,不修边幅,头发随便拿了根带子在脑后缚了下,显然刚从被窝里起来,还有些蓬扎扎的。   萧暥觉得自己就是个邋里邋遢退休赋闲的老兵油子。可容绪看来,不束腰带,更显得身段更加清修颀长,长发如水波般垂到腰际……   他一双眼睛熠熠发光,忍不住上前几步,爱不释手地托起一束青丝,“彦昭,这是如何使得?”   萧暥脑阔疼。   特么的哪壶不开提哪壶,总不能说他当了七八天世子妃,编了满头小辫子,搞出一头绵羊卷,现在好不容易变成大波浪了?   看着容绪两眼放光跃跃欲试的样子。他几乎可以想象到,很快满头脏辫子的造型就要风靡大梁乃至九州了。这画风有点美。   “你到朔北放一圈风筝也是这样子。”萧暥不客气地抽回头发,   容绪觉得不是好话,赶紧闭了嘴,稍微端正了点容色。大半年不见了,他不能显得过于操切,性急吃不到热豆腐的。   “此番彦昭平定北狄,扬我九州之志气,我备了区区一点见面礼。”   萧暥挑起眼梢,就见容绪拿出一叠的票据,约莫估计,三万金!   容绪做事周全,钱庄的票号相当于支票,可自行去取,直接拨为军费,就避免了受贿的嫌疑。   萧暥收了礼,才客客气气请他坐下,他穷,不得不为一点军费折腰。   “午后启程,容绪先生来这么早?”怀疑语气,带着深藏不露的敌意。   容绪知道小狐狸还记得夺城那事儿,心里不痛快。   他道:“我知道金银俗物入不了彦昭的眼。”   萧暥:不不,他就喜欢俗物,军费还缺一个大口子……   容绪故意卖个关子,“呈上来。”   片刻后,一展精美的云母屏风出现在眼前,只见屏风中,廊下阁前,五六位各色佳人或娴坐小憩、或游玩嬉戏、或倚楼望远,皆宛如眼前,呼之欲出。   萧暥一怔,卧槽,这是古代的光栅画!   容绪道,“此番潜龙局,以彦昭的手段必胜出,这屏风和潜龙局中的诸多珍宝,都是彦昭的收藏。”   容绪见他没答话,似乎还在琢磨着绢丝屏风,想了想,似乎明白了,“潜龙局上宾客如云,不乏窈窕佳人,以彦昭的风仪,必有佳人相邀……”   萧暥蓦地抬头瞥了他一眼,他说的是……艳遇?   还有这好事?   萧暥想到这里,赶紧打住,忽然觉得自己有点不地道。魏西陵相个亲他都要酸溜溜地戳他一下,他现在算什么?背着魏西陵去风月雅会?   容绪悄悄观察着他的神色,就见他垂着眼睑,勾着眼角,眼珠转来转去,有点心神不定,不知道在想什么。   萧暥可怜兮兮地想,他就这点小心思,平时整天在军营里跟一群大老粗在一起,太久没看到姑娘了。他也没敢有什么非分之想,光是能看看,都美滋滋的。   容绪眼底细细观察着萧暥的神情。看来小狐狸春心动了。   “不过彦昭此去,还是要修饰一下容颜。”   萧暥顿时明白,和上一回参加冬日雅集一样,他需要修容,以免被人认出来。   所以,容绪今天一大早来就是专程来给他化妆的?   萧暥寝居里有一座精美的妆台,三面立体的镶玳瑁琉璃的公主镜交相辉映,方便多角度观察容颜,设计理念非常现代。   容绪娴熟地打开妆匣,里面胭脂水粉黛笔等等一应俱全。几十个色号任君选择。   这大半年来,容绪商会下面的几家如娴梦坊、玉蓉斋等脂粉铺子,每每有新款的的胭脂水粉上市,都会给萧暥送来一份尝新,久而久之,几个妆匣都装满了。   萧暥心想,都是给他未来的媳妇准备的,没毛病。   云越给他打了温水进来,侍候他洗了脸,挑眉斜眼看着容绪。   容绪不跟小孩子计较,抬手悠悠拈起萧暥的下颌,手指抚过他的脸颊,轻轻掐了掐。   萧暥被摸得汗毛都竖起来了,刚要攥住他腕子来个伤筋错骨。云越已跃步上前,佩剑出鞘三寸,“容绪,你做什么!”   容绪从容不迫道:“彦昭的皮肤状态,需要保养了。”   云越:   萧暥:草……   容绪不紧不慢分析道:“朔北严寒,风沙凛冽,彦昭的肌肤柔嫩,所受伤损比一般人更大。需要善加养护,我给你配置了些金丝燕窝提取的凝脂香露……”   萧暥翻译过来就是,你的脸皮还不够厚,风沙里容易受伤,最好在上妆前做一个面膜……   萧暥被他说得一阵恶寒,端着爪子一时忘了要做什么。   容绪建议他靠在榻上,转身从自带的妆匣里取出一个玲珑的青瓷小罐,置于案头。   打开莲花型的盖,萧暥就闻到了一股馥郁的香气。   容绪用手指捞出一团团如同棉絮雪花般的凝露,在萧暥脸上涂匀,不轻不重地揉按着,只觉得手中触感肌理细腻,润泽中仿佛有莹莹的珠光闪烁。   容绪有些心猿意马起来,不禁俯身贴近他耳边,悄声问道:“上次的牡丹白玉台彦昭用了吗?”   萧暥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什么台?哦,那个灯柱啊,四周雕琢的牡丹花倒是圆润饱满,挺好看的……   “用了几天。”   容绪手下的力道微微一重,呼吸跟着紧了紧,不怀好意地追问,“彦昭更适宜用哪个?”   什么哪个?萧暥莫名其妙。   “那玉柱里面还嵌套有两个小的,尺寸长短不同,花纹也更精细繁复。”他的话音暧昧不明,手心的热度让萧暥有点不自在,眼中浮现窃喜,“莫非彦昭没有发现?还是说……”   “断了。”一道清冷的声音从外传来。   容绪一惊,蓦地回头,就见谢映之袍袖飘飘,施然走了进来。   他一边闲闲取过案头的青瓷罐闻了闻,一边随意道,“怪我不小心,弄断了。”   容绪愕然看向萧暥,然后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脸色擦黑,眉毛狂跳,“你们?还一起用?还弄断了?”   谢映之放下瓷罐,道:“如果我猜的有错,这玉露其中三位药材都是焕容丹的成分。”   卧槽!萧暥顿时从榻上跳起来,焕容丹不就是能把他变成女人的玩意儿?   云越一把揪住容绪的衣襟把他提起来。   “内服和外敷是不同的。”容绪汗涔涔道,   谢映之点头,“主公可以试试。只是容绪先生揉按的手法不对。”   然后他一拂袖在榻前坐下,“我来。”   谢先生一上手,萧暥就明显感觉到差异了。   他手指似轻若无物,却又在某些穴位上极为精准有力,按揉得他舒服地眯起眼睛。   谢映之身上清雅的香气和那玉露馥郁的浓香交织在一起,如冰似玉的指尖偶尔掠过他的唇,萧暥不留神舔到了。他当做是果冻了……   谢映之觉得指尖湿润柔软地一下,“主公?”   某狐狸心虚地长睫霎了霎,他是不小心,不算骚扰……   谢映之叹气:“玉露不能吃。”   然后转头对云越道:“取水来,给主公漱口,再吩咐徐翁,把早点端进来。”   显然,萧暥起床到现在,饿了。   容绪第一次作壁上观,心情复杂。看起来萧暥的这个主簿在府中权力颇大,不仅随意支使云越,先前还凶巴巴的小狐狸,在他面前居然乖巧起来?   敷完了面膜,就要化妆了。   谢映之并不会化妆,好整以暇地在旁看着。倒是一边挑眉瞪眼的云越,让容绪感到压力很大。   萧暥抬着一张清媚的脸,表示要画凶一点,威风点。   施粉,涂脂,一番描摹下来,容绪正要提笔点唇。   “我以为主公的唇色浅淡,若施朱丹,过于浓丽,反倒污了容色。”谢映之道。   萧暥:对对对,特么的他一个大男人画什么口红!   容绪刚才就对谢映之颇怀微词,反驳道:“彦昭姿容本就妩媚。”   谢映之道:“并非如此,主公容色如春寒里一点红梅,浅媚中带着冰峭的锐意,先生这样描绘舍本逐末,我认为不可取。”   容绪还不及再驳他,只觉得清风拂袖,手中的丹朱不知道怎么,变戏法似的落到了谢映之手中。   谢映之蘸取少许丹色,提笔在柔淡的唇间一点,又浅浅晕开,如丁香噙泪,似豆蔻含香。   萧暥只觉得唇间凉丝丝痒痒的,随后瞥了一眼镜中,靠,咬唇妆!   谢先生你真是可以!   旁边的云越看得出了神,不得不承认在发掘主公的秀色中,谢先生更胜一筹。   而且谢映之一举一动泰然自若,毫无邪念。   萧暥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不对劲啊,谢先生这是在学化妆?   谢映之向来对任何新鲜的事物都充满了兴趣。   所以谢玄首,你学化妆想做什么?他忽然有种细思恐极是怎么回事?   ……   片刻后,谢先生已经对化妆之道非常在行了。   “眉间花钿就不用了。”   容绪:“那么唇边两点面靥。”   谢映之:“眼梢点一颗小痣更好。”   萧暥:……   大半个时辰之后,萧暥看着镜中的容颜,深吸一口气。   既清澈纯净,又魅致入骨,两种截然不同的风格糅杂在一起,在他脸上短兵相接,不相上下,居然还不违和。   只能说是原主的颜值太能打,这算什么,淡妆浓抹总相宜?   化妆完毕,容绪取出了专门为他准备的华服。   萧暥见到那件衣袍时,满脸拒绝。能不能别那么浮夸?   那衣衫是罕见的渐变色,那面料轻柔若云,光华流溢。   “孔雀?”谢映之颇感兴趣道。   柔软的衣袍上绣着一只栩栩如生的孔雀,翠羽金丝,流光溢彩。   萧暥:是绿的!   “并非。”谢映之莞尔,解释道,“此为碧海青天色。”   具体说是蓝绿渐变色,从青空到碧海渐渐过渡。   谢映之和容绪同时看向他,试试?   萧暥:这次他们怎么这么默契!   萧暥绕到屏风后,细看之下,简直服了,这衣衫还是内衫外袍一套,都设计了。里衫是雪白的丝帛,轻柔如羽。   萧暥拿起衣衫谨慎地摸索一遍,有没有给他夹带私货。可这一摸索,他就懵逼了,这衣服怎么穿?   隔着屏风,容绪悠然道:“为了孔雀图的完整,我把珠扣都设在背后,彦昭可能够不到。”   说着他起身,笑容可掬,“我去为彦昭试衣。”   “不劳容绪先生。”谢映之淡漠看了他一眼。   云越会意,立即盯住容绪。   片刻后,萧暥老脸通红,谢先生亲自替他更衣……   缓带轻解,露出肌理细腻骨肉均匀的身躯。   屏风后狭小的空间里,萧暥有些冷,还有些尴尬。   谢映之倾身靠近他背后,双手轻若无物地滑过他的腰际,合上衣衫,“主公当把柔剑藏于衣带中。”   萧暥心中一沉:“有危险?”   轻暖的气息拂到他后颈,“上一次潜龙局,引来烽火盛京,胡马踏破关山。”   微凉的指尖顺着他光洁的脊背,一路往下,一颗一颗扣上珠扣,“今次这一局,主公想过是为谁设的吗?”   他动作轻巧如蜻蜓点水,若即若离,偶尔指尖轻触肌肤,像落上了细雪,激得萧暥背后又痒又酥。   另一头,容绪望着烛影下,屏风后影影绰绰交叠的人影,忍不住问旁边的云越:“你们这位主簿先生,一直是这风格?”   云越脸色微变,讽道:“不关先生的事。”   穿着好后,两人一前一后从屏风后出来。   容绪刚才还面色莫测,这下顿时眼前一亮,仿佛是枯竭了半年多的灵感,忽然鲜活起来了。   那衣袍极为修身,从肩膀到后背,将他的身形勾勒地淋漓尽致,下袍随着孔雀般华丽的尾羽展开,更显出他腰细腿长,妙到极致的比例。   萧暥瞥了眼镜中,真是不忍直视,怎么觉得他这个模样去潜龙局,要出事!   ***   江州   案头叠放着最近筹集的军械粮秣登记卷册,这几天魏瑄一直埋头于公务,只有这样才能将体内躁动不安的魔气压制下去。   方府的家宴又一次将他的心魔引出,每一次心魔牵出,他的实力都会比以往更强,也更难以控制。他只有借助摒除杂念,专注任事,才能维持住心神的宁静。   他行事风格也越来越像魏西陵,务实严谨,生活极有规律。天不亮就到州府处理公务,上午魏西陵在军营,他不去打扰,到午后,准时带着每天处理好的公文去他书房。   “皇叔,二十万金已经备齐,这是这段时间招募的新兵名册。来年开春后,就可以练兵了。”魏瑄道。   魏西陵接过来,一页页翻阅。以往还能够从中指出不足和要改进之处,现在,无论是军务还是庶务,魏瑄都几乎处理地无可指摘。   书房里陷入寂静,只有纸页翻动的声音。魏瑄的目光从魏西陵身上转向案头的那对小跳蛙。不由自主地又想到那人,心浮意动间备受煎熬。   他赶紧遏制住自己的浮思游念,抬头间就见魏西陵静静看向他。心中跟着一紧。   魏西陵放下案卷,只道:“无需等到开春,冬季雪原,正好练兵。”   魏瑄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幽燕之地秋后就是严寒,这是要让士兵提前适应寒冷的气候中作战。   “我们的备战时间紧迫。”   新招募的军队,训练也要数月,而且江州的百姓安居乐业惯了,不像中原常年战乱,很多百姓都会一点格斗技击之术以防备不测。   “而且这些新招募的兵士没有实战经验。”魏瑄面有忧色,   没有实战经验,第一次作战就是北伐大战。对手是北宫达的熊豹营。   “谁不是从新兵开始。”魏西陵道。   当年萧暥刚刚从军,扎下营寨,他就拉着几个家境不错的士兵玩六博。   这些人是世家子弟,从军主要是拿军功好晋升,家里常会给他们捎好吃的。萧暥三下两下赢了一堆蒸肉、鱼酱、糕饼果脯。   晚上,魏西陵回中军帐,看到这满案头的食物,眉头微微簇起。   “西陵,我赢来的。”萧暥斜靠在他的椅子里,嘴里叼着一尾山椒小鱼干,“吃不吃?”   魏西陵:“军中禁止赌博。”   萧暥跳起来:“没赌钱啊。”   “物品也是,赌博所获一律上缴。”   萧暥急了,卷起桌上的食物,“那我自己吃了。”   第二天,点卯。萧暥没到。   魏西陵到他的军帐里,发现某人还没起床。   “卯时点到,你不知道?”   萧暥表示,确实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魏西陵:“刘武,把军规拿来。”   萧暥瞅了眼:“太长不看。”   但就是这样鸡飞狗跳的两年里,萧暥打仗大胜十六次,小胜三十九,已经是骄人的战绩了,如果他继续留下,将来公侯府里也有举足轻重的地位,成为魏西陵的股肱兄弟,成为以实战军功晋身的名将,然而,他跑了。   魏西陵当时想要北上,把他抓回来。   魏淙道:“让他去吧,我给秦将军打过招呼,不会让他造反的,他到那里碰了一鼻子灰,就会回来。”   魏西陵放手了,那一放手,竟然就是一生。   萧暥再也没有回来,之后,他就成了弑君祸国,天下声讨的乱臣贼子。   ……   魏西陵深深凝眉,这一世,不会再放手了。哪怕为他厉兵秣马,剑指中原。   这时,魏瑄忽然问道:“皇叔听说了潜龙局吗?”   魏西陵道:“知道。”   今年的彩胜是帝王剑,居心叵测。   他心中隐约有些不安。   ***   每次潜龙局,为了保证博弈的公平,不会提前公布盛会的地址,参与者都会在最后收到一份密封的卷轴,类似于地图指引行程。这次的地点离开大梁有点远。   出发的时候,刚到正午,容绪先生的马车一如既往地宽敞舒适,不怕旅途劳顿。   “景康年间,皇家御工坊,先生好格调。”谢映之说着洒然上车。   容绪懵了,“主簿先生也一起去?”   途中需要七八个时辰,三人同行,容绪实在无话可说,过于乏味,谢映之提出玩六博。   这下又把容绪坑惨了,一路玩下来,萧暥约莫替他算了算,京城繁华地段几座宅子飞了。   到了地点时,已是深夜。竟是个一望无际的大湖。   湖边有临时搭建的车马彩棚,雪白的芦苇间,一窜窜的风灯垂落水面,倒影着粼粼湖水,照出岸边人影浮动,颇为热闹,萧暥不由想起了旧时秦淮夜景。   渡口停着一艘奢华的楼船,三层琼楼凤阁,张灯结彩,雕栏画柱。   豪华游轮?莫非此番潜龙局竟是在水上?   他正看得眼花缭乱,一名小厮急匆匆上前,不知道跟容绪说了什么,就见他脸色惊变:“不妙,此番我带的彩胜屏风不翼而飞了。” 第284章 彩胜   美人屏风丢了?萧暥这下也愣住了。   容绪冷汗涔涔地解释道:“可能夜间行路,方向错了。”   萧暥听到这里,简直一口老血,你能再不靠谱一点?   其实也不全怪容绪,他是个细心人,一般携带贵重宝物,他会沿途关注各方面的情况。可是这回一路上都在跟主簿先生玩六博。   容绪原本自认为无论是棋艺和博戏都是一把好手,结果纵然他绞尽脑汁应对,还是连输了几十局,晕头转向。   乃至于他都没留神后面装载彩胜的马车。加上途径曲阳境内,这一段路多山谷岔道,没准就是赶车的马夫没跟上前面的车队,迷了路。   但是没有彩胜,就不能登船。   萧暥刚想回头去问谢映之的意见,一转身,才发现谢先生早就不知所踪了。萧暥心道,难不成回头去找了?不像谢先生的作风啊?   湖边一阵冷风吹来,他不禁紧了紧披风。   此时正是夜半,冷月孤悬空中,照着湖滩上白沙似雪。   旅途奔波了一晚上,半夜三更被撂在这种地方,又冷又困乏,滋味实在不好受。   “彦昭放心,我已经派人折回去寻找了。”容绪说着见他裹着披风脸色冻得苍白,见机悄悄挨近了些,极为体贴抚着他的背,“彦昭莫要心急,先上马车休息片刻,这里的事情交给我,可别凉着了。”   他说着就趁机去摸萧暥的手,可是袍袖却不知怎么的被旁边的树丛勾住了。他厌烦地扯了扯,没有动,一回头,就见月光下,寒瘆瘆的枯枝间竖着一张惨白的怪脸!   容绪大惊失色,倒退两步滑倒在地,压倒一大片棘草。   抬头间,就见谢映之好整以暇地看着他,手里摆弄着一个面具,几只夜枭扑棱着翅膀从乱树丛中惊起。   容绪当然不能说被这种东西糊弄一跳,悻悻地抖着袍袖站起身,心道,此人怎么神出鬼没的。   谢映之温和地替他弹去衣袍上的泥尘,“不过是丢了一扇屏风罢了,朱璧居堆金积玉,容绪先生不要如此激动。”   容绪吃了个哑巴亏,窘迫地连连摆手,表示没激动,没激动。   “先生刚才去哪里了?”萧暥问道。   “随意在四周走了走。”谢映之说着把面具收了起来,   所以……他刚才散步去了?萧暥服了,半夜三更被撂在河滩上吃西北风,谢玄首还有心情闲逛。   “如何登船,两位想出办法了吗?”谢映之真诚地问。   萧暥:……你不是谋士吗?   容绪头大,还能有什么办法?   美人屏风就这一扇,要入潜龙局,提前都要把彩胜登记在册的,经过局主的认可,方才能够入局。现在就算他想要换一件珍宝登记,也不符合登船的规矩了。   除非他们能把美人屏风找回来。   可是这一路至此几百里地,回头去找屏风的家仆到现在还没有消息,眼看时间已经不够了。   楼船卯初启航,此处只是途中一个停泊载客的渡口。   离开天亮,只剩下半个时辰了。   河滩上的人越来越稀少了,宾客们陆陆续续都开始上船。   又过了片刻,寒雾弥漫的水面上传来低沉的号角声。这是在提醒石滩上仍旧滞留的人,楼船就要启航了。   萧暥望着湖面上华光璀璨的庞然大物的倒影,有点惆怅,真想上去看看啊……   但是到了这会儿,彩胜还是没找回来,基本是没戏了。   所以他们此番跑了几百里地,只是在河滩上望一眼豪华游轮。近在咫尺,却不能登船。   算了,好在大家都平安,也没出什么事,就当做出来兜风罢。   萧暥向来很想得开。尽管冬夜里兜风几百里地有点酸爽。   “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谢映之淡淡道。   容绪不抱希望地看向谢映之,沮丧道:“先生还有什么办法?”   谢映之从容道:“容绪先生登记的彩胜是什么?”   容绪心道这还用问:“美人屏。先生见过。”   “是美人。”谢映之不动声色纠正道,随即淡若无物的目光掠向萧暥。   此时,萧暥正挑着眼梢,专注地瞟着旁边食摊上的山楂枣泥糕。   虽然没机会上船,但他发现这河滩上的吃食竟然不少。   这楼船在这里停得一久,人来客往间,居然吸引了不少摊贩。四周弥漫着热腾腾的白烟,让他忽然想起了以前小区楼下的商业街,店铺前的各色烧烤,鸽蛋圆子,桂花拉糕。忽然间有些怀念。   此时,月光黯淡,他站在一片树丛下,影影绰绰的之间如轻云蔽月,仍藏不住绝伦的秀色。   历次潜龙局上作为彩胜的,不仅是珍奇宝物,还有绝色美人,萧暥这姿容称得上世间殊色。   容绪看着还浑然不知的小狐狸,觉得这样做有点不地道。   他是个商人,生意能做那么大,基本的诚信还是要讲得。现在若这么做,跟把合伙人骗来这里然后卖了有什么区别?   这种事是经商大忌,传出去有损他的声誉。   他用口型质疑谢映之道:你这不是卖主吗?   “这也是权宜之计,不然,我们这就折回去?”谢映之说得轻描淡写,显得毫无心理负担。   容绪明白了他的言外之意,他有把握哄住了小狐狸,到时候不会炸毛。   从一开始容绪就发现,萧暥和他那个主簿,关系颇为微妙,小狐狸在他面前乖巧得很,甚至有点一物降一物的意思。   但还有个问题,容绪担忧道:“但万一输了怎么办?”   这潜龙局里深不可测、卧虎藏龙,来的都是九州的有头有脸的人,他们如果把小狐狸当彩胜输掉了怎么办?   “我不会输。”谢映之很有把握。   容绪想起来,刚才在马车上,这位主簿先生赢了他一路,不仅博弈技巧高超,简直洞悉人心,他说这话还真是有底气的。   容绪咬牙默默点了下头。   而且这场潜龙局,若是错过了,还要等十年。   萧暥回过神来才发现,两人都眼神默契地看着自己。心道:怎么了?不就想吃块山楂枣泥糕,你们至于吗?   谢映之莞尔道:“主公,船上什么美味都有。” 第285章 估价   烟波浩面的湖面寒雾沉沉,冷月如霜,照着渡口芦苇白茫茫一片。   三层的豪华画舫如同琼楼宝阁,煌煌灯火倒影在暗沉沉的水面,如同银河泻落九天,撒落千点星辰,随着波涛涌动。   萧暥不明白为什么刚才还不让上船,现在又允许了。大概谢先生总是有办法的。   风帆已经张满,走近了,他才发现庞大的船体四周还密布着两排整齐的船桨,这是隆冬季节,刮的是北风。张起风帆,看来这船是要南下。   这里只是其中一个载客的渡口,楼船即将前往下一个渡口,要等到所有宾客都到齐了,盛宴才正式开始。   萧暥以往没有登上过豪华游轮,在现代他觉得自己约莫也挺穷的,跟人合租在一栋老式的公寓楼里,地段倒是繁华,他喜欢热闹,小区楼下就是繁盛的商业街,各式的中西的餐馆、糕点小吃、零食铺子不一而足,人来车往间,最大的好处,就算是深更半夜里也能觅到食。 ——虞兮正里P   上船登楼,楼船内部典雅富丽,十五连盏铜灯交相辉映,映照着白玉栏杆围绕着的舞榭歌台。仰头望去,三重游廊盘绕着富丽精美的彩绘金顶,游廊上各色华服的贵人们络绎不绝。   接待他们的是一名衣着考究的中年人,面白无须,容绪称他为金先生。   萧暥猜测应该是这里的管事,或者迎宾之类。   他不善应酬,更不习惯那位金先生用鉴赏的目光细细打量着他,那眼神类似于珠宝行的鉴定师或者拍卖行的东家打量着一件价值不菲的藏品,看得他浑身不自在,于是干脆就踱开了。   金先生这才缓缓收回目光,默不作声地将手中的白玉牌放回了案头的雕花檀木匣里,又取出一串镂金钥匙。   “琥珀?”谢映之饶有趣味道。   “阁下好眼力。”金先生笑了笑,钥匙的一端镶嵌着一枚晶莹剔透的虫珀,里面的小蜘蛛栩栩如生。   金先生用这琥珀钥匙打开了一方象牙小匣,从里面取出了一枚玉牌,玉牌雕琢精美,四周镶嵌着鎏金云纹。   金镶玉?容绪眼睛一亮。   潜龙局有一个不成名的规定,局中的所有彩胜,入局前都会由金先生估价,按照估价的不等,以不同的玉牌来区分。分为青玉牌,白玉牌,金玉牌。   因为潜龙局中珍宝甚多,原本的美人屏风,容绪估计也就是白玉牌,而如今金先生取出的金玉牌下还垂着水晶流苏,这是意味着那是顶级好货。遇到这种有价无市的珍宝或美人,一般都是是二比一,甚至三比一进行博弈的,也就是用两三件金玉级的宝器,来换这世间殊色。   金先生笑容可掬道:“其实仅他这一身锦带华服都足够换上一枚玉牌了。”   容绪知道他这话不是当真的,客气道:“不瞒金先生,这是我亲自制作的衣裳。”   “容绪先生真是有心了。”金先生说着又别有意味地一笑,颇有点为他担忧道,“舍得割爱吗?”   容绪道:“我这位主簿专工博弈之技,我自然是有备而来。”   言外之意,他有把握,至少不输。   “哦?”金先生吃惊地看向谢映之。   谢映之恍若未闻,慵散地探手取过玉牌,系在萧暥的腰带上。   琳琅美玉衬着盈盈的腰身,垂下的流苏随着他的步履轻轻晃动,倒是好看。   “为什么我要挂着这个玉牌?你们怎么不挂?”萧暥发现被区别对待了。   容绪脸色一僵。他不敢说,因为彦昭被你家主簿卖了,如今待价而沽啊。   谢映之和颜悦色道:“只要有一个人佩戴就可以了。”   萧暥似乎懂了,难道这是团队票?只要有一个人验票通过就可以了?   容绪一边暗中眼神表示:这迟早包不住的,你打算怎么收场?   谢映之从容不迫:“先回客房休息。”   此时,外头天光微明,容绪折腾了一晚上也是腰酸背痛,心道不如休息好了再做打算。可他回首之际,却发现萧暥不见了,   “子衿?”容绪心中猛地一沉,才一转眼,人去哪里了?   但小狐狸那么凶,总不至于被劫色了罢。   谢映之失笑,某人还没吃到山楂枣泥糕。   要说这豪华游轮就是不一般,即使是放置货品的地方也格外讲究精致。与河滩上的小货摊不能相比。   萧暥站在一个移动的多宝格前,这简直就是火车上的售货小推车了。   但火车上的食物以矿泉水、方便面、鱼皮花生、泡椒凤爪之类的为主,味道实在不敢恭维,货品也都是些儿童玩具,再不就是袜子牙刷,但这里完全不同,太有逼格了!   那多宝格呈六瓣莲花形,可以一分为六,从中轴展开,每一个格栅上分门别类,错落有致地放置着不同的货品。从零嘴点心、时令瓜果,到各种精致的古玩宝器,琳琅满目应有尽有。   萧暥看得眼花缭乱,一时间不知道该吃哪个。   “公子可有中意的?”一道低沉的男声从身后传来。   萧暥回头就看到一名衣着锦绣的男子正打量着他。那人五官算得上英俊,但眉眼间距近,眉弓突出,眼窝深藏,给人一种鹰视狼顾的感觉。他中等身高,却很壮实,看来也是通晓技击之术。这不奇怪,乱世里世家子弟只要不太是太菜,都会些武艺。   但真正引起萧暥注意的是他身后那个汉子。   那人面堂黝黑坚如岩石,身躯精瘦,但胸前肩臂等处的肌肉虬起,目露凶光,有股顽强的狠劲。   萧暥不自觉地就眯起了眼睛,野兽般的直觉在他身上嗅到一股有点熟悉的气味。   这人是山匪出身。   萧暥自己就当过广原岭的山大王,有意思,在这里居然能遇到同行。   这些人大概都是冲着帝王之剑来的罢。   他发现那个男人也在观察他,立即垂敛下长睫,正想随便找个借口糊弄应付过去。就听到一道粗横的声音道,“虞珩,你这未免太小家子气了,这还要问?”   听到那声音萧暥心中就是一摔,北宫浔!   靠,这厮怎么也来了?   等等,他刚才叫谁?虞珩?这名字他有印象!   因为书上写过。虞珩最后得到了帝王之剑!   《庄武史录》里虽然对此人着墨不多,只写到虞珩乃豫州牧虞策之弟,为人骄横阴戾,喜欢结交三教九流、江湖豪侠,豢养门客,许多横行霸道作奸犯科之徒都在他这里得到庇护和重用。   书中并没有提及潜龙局,也没有写虞珩是怎么得到帝王剑。只写了他得到帝王剑后,就开始野心爆棚,伙同沙蛇的前任首领裘彻想发动兵变,抓了他的庶兄虞策,不久后还称了帝。   史书上评价此人是奢淫放肆,妄自尊立。   萧暥当时读到这一段,就觉得这货太急功近利,如果没有实力支撑,称帝就相当于把自己架在炉上烤。   不过话说回来,当时原主已经击败北宫达,虞珩大概也知道接下来要收拾他们,还不如执帝王之剑,号召天下豪侠拼一个鱼死网破搏一把,有点亡命之徒的做派。   他这念头还没转过,忽然觉得腰间一紧,北宫浔大咧咧地把他搂到怀里,萧暥本能地反手就扣住那厮的腕子,正要错骨一拧,就听北宫浔凑近他耳边道:“我们以前见过?”   靠!萧暥心中一沉。立即想起在大梁那会儿,北宫浔整天盯着他看,都恨不得把眼珠子糊他脸上。   他现在化了个妆,又没换脸,难免会有点似曾相识之感。   他正想到这里,北宫浔倒松开了他,大手一挥道:“这些货品我全买了,送给美人。”   他话音刚落,锵的一声,一道疾风掠起,多宝架从中央一分为二,连同架上的糕点果脯都被拦腰斩断,切口平整如削,纷纷滚落一地。   虞珩点了下头,阴鸷地看着北宫浔。   裘彻收剑。意思很明白:那么你就全买下罢。   萧暥的视线却被那把剑吸引了。   他常年征战,刀锋上滚过的命,这剑顿时吸引了他的注意。   那剑刃是弯曲的水波状,如同游动的蛇,这种剑一旦刺入躯体,就会铰紧血肉,看着就疼。萧暥顿时明白为什么书上称他们是沙蛇了,真是又狠又毒。   紧接着噌噌几声,北宫浔和他身后的燕庭卫同时抽出了剑。   刀剑林立,针锋相对,寒光森然,晃得人眼花缭乱。   四周的宾客纷纷避走,闪到楼上的游廊上再回过头驻足观看。   这种场面萧暥倒是见怪不怪了,只是看着满地滚落的糕点,怪可惜的。他山楂枣泥糕没咬上一口,就惹出这种事来?   此时楼上的游廊上已经站满了宾客。萧暥感到无数道好奇的、热切的目光正从四面八方聚拢来。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个遍。   萧暥有点窘,觉得自己穿得就像孔雀公主似的,站在一群如狼似虎的汉子间格外抢眼。   当宾客们的目光不约而同停留在他腰间的玉牌上,随即那眼神就变得复杂了,暧昧不明中带着轻浮和狎亵,他听到一片窃窃低语声,伴随着轻微的啧啧声。   萧暥开始感到有点不对劲了。   三层的游廊上,一只白皙的手拂过白玉栏杆,幕篱的黑纱下透出一声轻嘲,“今年的彩胜倒是别致。”   “局主,此处人多眼杂。”金先生谨慎地上前,躬身提醒道。   “知道了。”那人漫不经心道。   金先生赶紧低头,不敢多言。   那人语调轻飘飘的,一字一句间却透着无形的威压,“金淮,你去提醒他们,怎么闹都可以,但别坏了规矩。”   说完飘然而去。   楼下纷乱的人群中,谢映之静静看着那道背影消失在游廊尽头,目光清冷幽彻。   大堂上,双方剑拔弩张,丝毫不让。   金先生慢条斯理得步下楼梯,彬彬有礼道,“局主说了,坏了规矩的,不管是何身份,都请在此下船。”   这话一出,场中顿时安静下来。   萧暥心中咯噔一下,可这里是在江中啊?   莫非在此下船的意思是直接扔下去?那么凶残?   “坏了规矩者,局主会赠一小船,一副桨,顺江而下。”容绪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挤到了他身边,“但是江阔流急,小船能不能安全渡过就听天由命了。”   萧暥闻言暗暗抽了口凉气。   就见金先生依旧笑容可掬:“二位都是声名在外的青年俊杰,还没有开场,就抢起了彩胜。传扬出去,对二位的名声也不利。”   萧暥:等等,他们抢什么?   那些糕点也是彩胜?   裘彻上前一步,低声道:“贰将军,我们此番是为了帝王剑来的,不要因为一个……”他本来想说男宠,但是一看到那双蕴秀藏锋的眼睛,忽然脊背上生出一股寒意,改口道,“得罪局主,坏了大事。”   虞珩面色阴沉,收剑入鞘,朝金先生道,“我只是想买点货品,不料北宫世子欺人太甚,属下一怒之下不慎坏了这宝格,我会赔偿……”   “区区一景康年间的多宝格,局主多得是。”金先生打断他道。   萧暥一惊,他知道容绪的车是景康年间的古董车,当年雅集引得一群士子围观品赏。   虞珩脸色僵了僵。   金先生慢悠悠接上前面的句子:“局主素来赏识虞将军英雄气概,这多宝格就当是给贵属磨剑了。”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给足了虞珩面子。   “局主豪爽。我等佩服。”虞珩向金先生拱了拱手,然后阴恻恻地看了萧暥一眼,走了。   北宫浔也收了刀,朝他的背影叫嚣道:“明天开局后,你我一分胜负!”   然后也用占有意味明显的眼神重重盯了萧暥一眼。   萧暥这才感觉到哪里不对劲。他好像是……引战了?   他蹙眉想着,忽觉身边清风拂袖,谢映之抚着他的背,温声道:“子衿想吃什么?”   那声音清雅悦耳,让人浑身酥软,顿时其他念头都飞到九霄云外。   折腾一晚,萧暥肚子早就饿了。   “山楂枣泥糕。”他不假思索道。   谢映之莞尔道:“好。”回头淡若无物地掠了容绪一眼。   容绪立即会意,付钱。   萧暥佩服:他让别人掏钱,怎么能做到这么自然……   等谢映之接过货品。   萧暥:等等,不对,我不是要这个。   谢映之已经从锦盒里取出一把碧玉折扇,递给了萧暥。   那折扇极为精美,纤细的扇骨间镶嵌着薄如蝉翼的丝帛,轻轻摇动起来,微风徐徐,细细地穿透绢纱的扇面。   容绪赞道:“先生好眼光,正衬子衿这身衣衫。”   萧暥猛力摇动了几下,手都酸了,居然没有风,这扇面太薄张不住风。   装逼专用……   此行唯一让萧暥顺心的大概就是这个客房了,居然是两室一厅,还是个套房!厅堂不大,但是布置地极为舒适。   桌案靠榻一应俱全,窗台下是一方书案,还贴心备好了笔墨纸砚。   因为是隆冬季节,舷窗开着一道缝隙,阳光照着水面,粼粼波光漾动在房顶。   萧暥以往除了拥挤的渡轮,就没有坐过几次船,倚着舷窗看了一会儿景致。冬天浩瀚的水面,白茫茫一片,偶尔天边几点帆影掠过。   这是幽帝年间开的大运河,当年幽帝几下江南,走的就是这条水路。   萧暥行军作战时方向感非常强,但是在烟波浩渺的水面上,他有点找不着方向了。   “此处是大梁到襄远城的运河。”谢映之说着在书案上徐徐展开一张水文图。   萧暥凑上去看。不愧是谢玄首,出门旅游还准备地图。   这张图绘制地极为仔细,可以清晰地看出各条河流的走向,沿途山川地貌,不同季节的水流、风向,连哪里有暗礁,哪里是浅滩,哪里河道狭窄,水流深急,都标注地极为细致,一看就出自谢先生的手笔。   见多识广如容绪,也看得大开眼界,“今后商会若是要走漕运,这图纸可是千金难求。”   萧暥没想到谢映之对水纹也如此了解。   谢映之随手取了那柄碧玉扇沿着江流划过,“接下来,就要进入楚江了。”   楚江在襄州境内,江阔流深,由西北往东南向,最后在江陵与长江汇流。   萧暥听说过,楚江两岸,崇山峻岭,千峰万壑,堪比三峡。   “京门,云霁,巫山,这几处山势险峻,风光奇秀。”谢映之道。   萧暥心道,看来谢先生已经把此行的路线都摸透了。   他刚想问什么时候到达京门?忽然闻到了一股鲜美的清香。   不知何时,桌案上已经置上了朝食,藕粉桂花糕、糖蒸酥酪、虾仁菜粥,还有一份蒸热了的山楂枣泥糕。   谢映之道:“这都是这一带的的小食。”   萧暥:他连吃什么都做好攻略的……   如果在现代,自助游一定要拉上谢先生。   某狐狸终于如愿以偿吃了个饱后,卷起被褥就睡了。   他有点晕船。   ***   襄州   句章城在楚江沿岸,是一座江城。   巍峨的城墙沿江而起,正中一道水城门,便是京门。   暮色冥冥中,高严心事重重地登上了城门。   他前日在收到玄门的消息后,就急匆匆地赶到了句章。   已是隆冬,寒雾锁江,风高浪急。   “楼船顺风顺流而下,速度快得很。大概明天就到达此处了。”句章郡守田让道,   高严凝眉,他听闻每一届的潜龙局,所设局之处都极为讲究。事先也不会走漏风声,只是没料到,此番潜龙局竟是在船上,出现在襄州境内更是始料未及。   “严加戒备。”他下令道,“这宝船上搭乘的都是诸侯贵胄,如果在我襄州境内出事,主公也会摊上麻烦。”   “据说此番还有帝王剑?”田让问。他是襄州田氏的族人,本是世家出身,对于九州的各种消息也颇为敏锐。   高严皱眉,“如此,我们就不能轻易插手,以免显得图谋不轨。”   田让道:“那么,我们不去管它?最好它赶紧离境。”   不去管,高严总觉得心里也不踏实,但是管又管不了。   且不说那楼船顺流而下,速度飞快,而襄州水军在朱优治下舰船老旧,几艘大型战舰也是中看不中用,甚至连个善于统兵的水军都尉都找不出来。就算他想派出几艘斥候快船悄悄跟上,都做不到。   正在他踌躇之时,田让遥指着江心,惊诧道:“明公,你看。”   顺着他所指的方向,高严忽然看到雾霭沉沉的江面上浮现出一排淡淡的远影。   他赶紧拿起望远镜,一看之下,顿时心中一震。   那是江汉大营的艨艟战舰。 第286章 璧人   暮色四沉,江涛拍岸。   高严站在城头,遥遥望去,只见舰船并不多,约莫五六艘,乘风破浪,速度极快,桅杆上旌旗迎风飞扬,上书一个‘汉’字。乃江汉大营水师。   江汉大营?田让心中不可遏制地一震,“那不是魏将军所署?”   魏西陵麾下的飞羽营轻骑天下闻名,相比之下,江汉大营水师则显得不为人知,极为低调。   “魏将军也来吗?”田让忍不住问道。   高严道,“不知。”   他确实心里没底,舰船只打江汉水师旗号,而不打魏字旗号。魏西陵此举似乎别有深意。   片刻后,城门缓缓升起,舰船鱼贯驶入港中。   夜幕降临,城头上已燃起了火把。   火光下,魏西陵容色冷峻,寒烈的江风荡起他身后厚重的披风猎猎翻滚。   田让跟在高严身后出营,暗暗观察,心中颇为吃惊。相比于他一直以来想象须髯如戟的形象,魏西陵清俊冷冽,而他身后的青年,不知道是不是他的副将。面色深沉,一身黑衣融入夜色,俊美中带着一丝忧郁。   高严迎上前道,“魏将军,晋王,此来是否是为潜龙局之事?”   魏西陵道:“并非,近日收到斥候回报,江陵一带出现不少渔船。”   “渔船?”高严蓦然怔了怔:“冬季休渔期间,如何会有成队的渔船?”   “莫非是水贼?”田让插话道。   魏西陵静静看向他。   刹时间的目光对接,田让心中猛地一震,手心都渗出了汗。   “继续说。”   田让深吸一口气道,“京城一带常闹水贼,这些人熟稔水性,驾赤马舟,在江上来去如飞,有时还和东瀛人勾结,打劫过往的客商,常常杀人越货沉船,为患不亚于广原岭的山匪。”   高严忧心忡忡,“此番潜龙局的宝船上珍奇甚多,该不会有水贼胆大妄为,要做这笔买卖?”   袭击楼船,劫掠珍宝,当然还有船上的帝王剑。   ***   萧暥睡得也不踏实,梦到自己打架输掉了,变成一只瘸腿狐狸被卖掉,特么的也是够了!   一觉醒来,头还是有点晕,浑身疲乏无力,晕船的症状依旧在,看起来他这个娇病的壳子是真的禁不起折腾。   其实西征回来这半个月,谢映之包揽了府中内外所有的事务,他除了隔三差五要上个朝,其他时间基本赋闲在家吃吃喝喝,结果没养胖,身体倒是养得更娇气了。再这样下去,怎么和北宫达决战?   想到这里,萧暥觉得自己应该去锻炼一下。   那么问题来了,这豪华游轮上有没有健身房?   他绕过彩漆云母屏风,就见谢映之和容绪正在案前悠闲地在下棋。   一见他睡眼朦胧地出来,容绪立即站起身,娴熟地掏出梳子,上前细致地给他梳理睡得毛扎扎的头发。   萧暥没有束发,长发在脑后用丝绦扎起,水波状的发丝顺滑地垂到腰际。   容绪对他这卷发爱不释手,丝丝缕缕地收拾妥帖了,又从袖中取出一枚玲珑的红玉髓发簪。   谢映之好奇地探手取过:蝴蝶?   萧暥眼皮发跳:泥煤的,是蝴蝶结!   谢映之闲闲把那蝴蝶搁下,“这不合宜。”   他一身孔雀绿,配个玛瑙红的蝴蝶结,画风太妖娆。   容绪道,“否则发间单调了。”可惜了这水波般的长发。   “也未必。”谢映之闲散地取过梳子,随手在他额前轻挑出两缕发丝宛转垂下,掩映着他眼梢一点灼人的小痣。   容绪看得一时收不回神,主簿先生真是妙手。但是,这样放他出去,怕会出事。   萧暥此刻戴着这玉牌,就暗示了他彩胜的身份,外面的宾客难免会有狎昵不恭之举。   简而言之就是调戏。   容绪冷汗:你不怕他当场炸毛打人吗?   谢映之微微扬眉:所以容绪先生的意思是,我们得先教他怎么和宾客相处?   容绪低声道:“调\教?”   这几天相处下来,容绪发现这位沈先生似乎是同道中人,手法更为高妙,花样更为繁巧,尤其让容绪看不透的是,他明明什么都懂,却又是一副纯然无瑕的样子,无论怎样暧昧的举止,他做来却似行云流水般自然,连容绪都搞不懂,他到底是有心,还是无意?   容绪神秘兮兮地凑过去悄声道:“主簿先生以为该如何?”   谢映之显得意兴阑珊:“容绪先生精通此道,何须问我?”   这一说,容绪面有难色,你家主公有多凶你不知道吗?   谢映之道:“子衿性格温恭柔善。”   容绪眉头抽搐不已:萧暥温和?你是不是对他有什么误解?   “不瞒先生说,为了博子衿欢喜,我挖空心思送他奇巧玩意……”   谢映之心中冷然,知道你都送了些什么。   “容绪先生送礼要投其所好,不然适得其反。”   容绪耐心求教:“所以,主簿先生以为,子衿喜欢什么?”   片刻后,萧暥舒舒服服地坐在游廊边的雅间里,好吃!   这游船上的雅间极为考究,以云母屏风和霰花纱幔相互隔开。灯火阑珊之下,游廊上华带如锦,衣冠如云。透过雕花的舷窗,还可以观赏窗外的烟笼寒水,一江月色。不时有乐舞声盈盈入耳,颇有旧时秦淮的风月雅趣。   萧暥常年在北方,很久没有吃到那么丰盛的河鲜大宴了,蜜炖桂鱼、绣球鱼丸、鹿尾蟹黄、太液醉虾。   萧暥吃着鲜嫩的醉虾,酒瘾都被勾出来了,反正谢映之不在,他趁机问:“这船上有酒吗?”   萧暥以前酒量很好,但并不好酒,现在想来,大概是因为洋酒他喝不惯,喝得最多的就是烧烤店里的啤酒,夏天晚上,一群人喝啤酒吃烧烤看球赛,闹腾大半夜。   容绪笑道:“这里的酒可就多了,寒潭香、秋露白、罗浮春、采薇客,还有猴儿酿,子衿可有偏好?”   萧暥懵了,听都没听过……   片刻后,萧暥看着彩绘漆案上形状各异的九樽精美的酒器,心道,可惜古代没有鸡尾酒。   容绪抚袖斟酒,边道,“此酒名为秋露白,深秋的清早,采集叶尖滴落的露水,以此水酿制,其酒清冽甘纯,入口醇润,芳香恒久。”   萧暥浅浅尝了口,果然如容绪所说,如饮甘泉,沁人心脾。   容绪又取了第二壶,“这叫作猴儿酿……”   萧暥一边喝酒,一边听容绪细细讲来,倒是别有意趣。   以往他是只顾着好吃,至于这菜、这酒叫什么名字,有什么由来,他一概不问,吃完就忘了。   容绪啜了口酒,慢条斯理道,“深秋果熟之时,山岭中的猴子就将采摘来的野果藏于树洞囤积起来,以备过冬食用,若找到这样囤积果品的树洞,就将其密封起来,等到冬天过尽,冰消雪融之季再取出来,野果在干燥阴凉的树洞中密封后发酵,成为果酒。此酒可遇而不可求,也叫做百果酿。”   萧暥原本对酿酒没有兴趣,但是似乎是无论多么枯燥的事情,被容绪一说就变得妙趣横生了。   “所以这酒是猴子酿的?”他好奇道。   容绪笑道:“是酒坊仿造此法酿造的果酒。”   萧暥喝了一口百果酿,吃着清瓷盘中的太液湖小白虾,就当做嗑瓜子了。   容绪看他放松地窝在一堆锦垫里,眯着眼睛,两颊渐渐上染了微醺的酒意。   “容绪先生喝过葡萄酒吗?”   容绪道:“年轻的时候在御宴上倒是尝过,西域进贡的酒。此后兰台之变烽火燎原,繁华不再。”   萧暥道:“北狄已败,西行的最大阻碍已不存在,我想要开通商路,让西域的葡萄酒进大梁的酒肆。”   “这是大举措啊。”容绪神色一震,立即敏锐地察觉到了其中巨大的商机。   “如此一来,尚元城的财货也可直抵西域各国,西域的宝石、黄金、香料也能直接进驻尚元城的商铺,但是前往西域路途遥遥,需要在凉州建立用于货物中转的商镇。”   他眯起眼睛,“容绪先生有兴趣在凉州以北再建一个尚元城吗?”   所以,投资吗?   片刻后,萧暥成功地将建造沧州城的工程外包出去了。   今后两年备战,他实在没有余暇开发刚刚打下来的北狄领土。而且他军费都捉襟见肘,更没有银钱往里投资。   但如果放置不管,很快就会被其他的游牧民族占据,曹璋铸城虽可,但是大城建造起来需要有人口商户入驻。把这沧州城打包给容绪,就一并解决了这些问题,而且萧暥还有一层用意,就是给王家抛出这么一个甜头,和西域各国做生意,这利润就大了,不仅可以拉拢王氏,铸城也将牵引王氏的注意力,占用他们很大的资源,使得这两年内,让他们给他少捣乱。以保障中原的稳定。   所以,他出土地,王氏出钱给他开发西部,沧州城建成东西枢纽之后,利益均分,就那么愉快地决定了。   萧暥此刻几壶酒下肚,还是几种不同的酒混着喝,饶是他酒量好,此刻也有些微醺的醉意,但丝毫不妨碍他小算盘打得哗哗响空手套白狼。   “我要开通丝绸之路。”萧暥道,   容绪见他慵散无骨似的倚在一堆锦垫里,修长的手指百无聊赖地绕着水晶流苏玩儿,白皙的脸上有轻微的酡红,一双隽妙的眼睛烟波流转、潋滟迷离,容绪不由就看得心猿意马起来,目光不禁落到他腰间的玉牌上。   他平坦的腰腹间流畅的线条将锦袍上的孔雀翎羽展露无遗,羊脂美玉衬着翠羽流苏,碎珠乱雨般泼洒在锦袍上,随着他的呼吸微微起伏。他还不知道自己是个彩胜……   容绪再好的定力也忍不住了,趁着几分酒意上头,想起先前和谢映之说的话,谆谆善诱道,“子衿,这潜龙局上,我还得教你些东西……是你主簿吩咐的……”   “教什么?”萧暥喃喃,他的视线有些恍惚,喝酒后,晕船的症状加重了。   接着他就觉得自己陷入了一个温热的怀抱,馥郁浓重的幽檀香伴随着成熟男子的气息,从四面八方绵密地围绕住了他,一只手悄然探进了他袍服下摆,动作优雅轻佻,指法娴熟有力。   卧槽!萧暥顿时被摸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下一刻,他一脚踹翻桌案。案上的酒盏泼溅了出去。   他太阳穴突突直跳,正在想现在揍容绪一顿算不算是酒后失态不追究责任?就听到外头轻轻柔柔地‘啊’了一声。   但是出于良好的仪态,那声音很轻。不像惊呼,倒像是提醒。   是个姑娘?萧暥顿时一个激灵,他多久没听到姑娘的声音了。当场竟愣住,更何况那声音温婉柔和。   船上空间有限,这雅间和游廊就隔着一层珠帘的距离。坐在雅间里,能看到游廊上华服如云,自成风景。   就见雪白的裙裾前滚落着一个酒杯,裙子的下摆有明显的泼溅酒痕。   萧暥:……   他干的好事。   萧暥赶紧扔下容绪,在姑娘面前动粗,这多不雅观。   他赶紧起身步上前去,刚要向那姑娘道歉。   就听到廊上围观的宾客中一道声音传来,“你怎如此无礼?”   这声音有点熟悉。萧暥不由回头一看,竟是苏钰。   萧暥怔了一下,他不是已经回颍州了吗?   苏钰的目光挑剔地一寸寸打量着他,从秀致的脸容到华丽的孔雀袍服,最后停留在他腰间坠着的白玉牌上,不屑地轻嗤了声,扬眉道:“陪客?”   因为周围喧嚷纷杂,萧暥没听清楚。   “你既然以色侍……”苏钰刚要脱口而出,又考虑到身边的女子,似是怕辞色污了她耳目,转而质问道,“没人教过你规矩吗?”   萧暥更懵了,教他什么?   他以前被人骂惯了,脸皮也够厚。但在姑娘面前被人这样指摘,滋味还是不大好受。转念一想,他也确实把酒泼脏了对方的裙子,活该挨骂。   只是苏钰骂的太内涵,他一大老粗听不懂。   “怀玉。”那女子出声道,“人皆有不顺遂之时,你何必如此咄咄逼人。”   她的脸上带着面纱,若轻烟晓雾般宛然出尘。忽然给萧暥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萧暥正寻思着,莫非以前见过?那女子已飘然离去。   游廊外,船舷上,晓月初升。   “怀玉,你怎么没回颍州?”女子问。   苏钰满腹心事道:“我想来潜龙局见见世面。”   那女子轻叹:“你是来找我有事的罢。”   苏钰被说中了心中所想,咯噔一下。   前番,他因为擅离京城,干扰了秋狩江浔的布局,间接造成了秦羽出事。之后,谢映之让他回颍州。   可苏钰不甘心这样回去,南下玄门他则是不敢。因为卫宛在那里,卫宛向来严苛,玄门弟子可能不怕谢映之,但都怕卫宛。   苏钰之所以没去玄门找她,也是因为怕遇到卫宛。   她轻柔道:“你把家传的珍器当做彩胜,为了在此见我,所为何事?”   ……   片刻后,她回到客房,走到客舍门前,就听到里面传来泠泠琴声,曲调悠远,曲意高旷,时而浩荡若大江入海,时而绵绵似春风化雨。   她悄然走进去,无声无息掩上门。   案头烛火盈盈,照着一盏茶,一炉香,一架琴。   琴声悠然而止。   谢映之抬头,微笑道:“多年未抚琴,技艺生疏,师姐见笑。”   那女子淡然地取下遮面的纱巾,烛火下,那是一副皎若清霜,香含秋露般秀丽的容颜,绰约飘逸,恍若姑射仙子。   清光洒落,她和谢映之隔着琴案相视,一个如空谷幽兰,一个似濯水青莲,气质怡然相近,这一坐一立间,恰好似一双璧人。 第287章 输赢   那女子名齐璎,字意初,齐氏是江州魏、方、谢、齐四大世家之一。   齐意初虽非玄清子的嫡传弟子,但自及笄之年就入了玄门。齐意初温和恬淡,清静出尘。在同一辈的玄门弟子中,就数她和谢映之心气相近,性情相合。最能了解彼此。   当年,齐意初学琴,谢映之就习箫,早春梨花胜雪时,镜泉湖边琴箫相和,形影相随,曾是玄门之美谈。   在玄门,心念相通、意气相投者,可结侣同修。但两人皆是潇洒无束、流水行云的个性。相知即可,不求缘深。后来谢映之成了玄首,不久,兰台之变,烽火燎原。   这些年齐意初隐居于漓雨水榭,潜心栽培花木草药。前阵子,她刚为魏燮查看了面额的创伤。但东方冉剥去了他部分的面皮,一时没有修复之法。她写信问于谢映之,谢映之请她来潜龙局一会。   “潜龙局中有不少奇门偏法,开局之后,师姐可以留心。”谢映之说着目光落到齐意初的裙摆,好奇地微微扬眉。   向来纤尘不染的裙裾上沾染着几点明显的飞溅酒痕。   “方才我遇到了一人,丰采神秀,不料却是此局中的彩胜。”   谢映之眼中含笑,明知故问,“他怎么了?”   “容绪先生邀他共席,宴间也许举止失当,他掀了桌案,酒水泼洒出来了。我刚好经过,不慎溅到了。”   谢映之轻咳了声,探手去取茶杯。   齐意初见他忍着笑,不由正色道,“映之,你如此做,不觉得过份?”   “师姐放心,彦昭下手有轻重。不会真伤到容绪先生。”他说着抿了口茶,很有把握道,   齐意初摇首,“你知我不是说容绪先生,容绪此人行为放浪,轻佻冶荡,即使受些教训,也不足为奇,我说的是你主公萧将军。你为何将他设计为彩胜?我看他尚不知晓。”   谢映之坦白道:“容绪先生此番带的彩胜为一架美人屏风,在来的路上遗失了,所以我才……”   “休说是一道屏风,即使让整部马车都遗失了,你也办得到罢。”   谢映之叹道:“师姐真知我也。”   “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施了点手段,让运载屏风的马车迷了路,驱车回大梁去了。”   “为何?”   “这屏风价值千金,主公正缺军费。我替他省钱。”   齐意初秀眉轻蹙,“说实话。”   谢映之似无奈,站起身,手指闲拨着琴弦,“师姐可听说,此间的彩胜一入局,就会被金先生品评等级。”   潜龙局的彩胜根据金先生的评级,金镶玉牌,白玉牌,青玉牌。   “其中金玉牌还分为上中下三品,上品为两件,中品五件,下品八件,分别对应局中的筹子。筹子因是玉制,所以也称为玉子。金玉上品兑换为两千玉子,每降一级,则减五百玉子。所以主公品评为金玉上品,值两千玉子。”   齐意初评道:“你倒是把主公卖得明明白白。”   谢映之继续道:“其他珍宝的定价我也做了调查,白玉上品,为五百玉子,局□□有十件,中品三百玉子,二十件,下品一百玉子,五十件。至于青玉牌的我就不说了,入局最低一百玉子,所以执青玉牌者,至少要携带多件宝器,才能凑够入局的玉子数。我还查了,此番北宫世子所带的珍宝五件,品评下来,金玉中品、下品各两件,还有白玉上中品各几件,几番相加,他手中就有近三千玉子,豫州虞珩,核算下来,也有两千玉子。”   “你倒是很懂博局。”齐意初道。   “有备无患。”谢映之闲闲指出:“容绪先生的美人屏风,若评级约莫是白玉中品,也就三百玉子。”   “不够你赌。”齐意初明白了:“你想博大的。”   谢映之道:“不是我要赌大的,是我看中之物必须博大的。”   齐意初好奇道:“何物?”   谢映之:“千叶冰蓝。”   齐意初诧道:“伯恭不是已经找到了吗?”   谢映之道:“两年里,伯恭翻山越岭,终于找到了一株。但恐怕仍旧难以治愈主公。”   他说到这里,长眉微微蹙起,前世他不惜用非常之法,但最终依旧没能治愈萧暥。   从溯回地回来之后,谢映之一直在想是什么原因造成的失败。除了他初试此法,行事生涩,萧暥之后也没有好好调养这些原因之外,似乎还有其他的原因。   齐意初蹙眉:“莫非是因为这千叶冰蓝有不妥之处?”   谢映之道:“那一株枝叶新鲜,并无不妥,不过……”   “怎么了?”   “我想请问师姐,这冰蓝草是否有花期?”   齐意初心中一沉,顿时明白了,若千叶冰蓝是以花入药的草药,其枝叶所达到的疗效,不及其十分之一。   世上并不难找千叶冰蓝,难遇的是开花的千叶冰蓝。   谢映之叹道:“所以并非伯恭运气好,而是大多数人跋山涉水找到的冰蓝都没有开花。”   齐意初精于花木草药,自然明白,世人之所以遇不到开花的千叶冰蓝,只能意味着一件事,花期极为漫长。几十年,甚至上百年。   谢映之眸色深沉:“主公他等不了。”   即使费尽心力找到千叶冰蓝,最后也等不到漫长的花期,斯人已不在。   沉默片刻,齐意初道,“映之,你心中已有主张了。”   谢映之道:“我查过,大夏国时期,千叶冰蓝是皇宫御苑内的花木,必然有栽培之法,而此番潜龙局揽尽天下珍奇,其中据说有一批大夏国宫中之物,苍冥族人喜欢将文字刻于器物上。”   齐意初明白了,这就是谢映之此番攥她来的原因。找到记载花谱木经的器物、残卷等,她精通花木草药,可以试着设法栽培,让千叶冰蓝进入花期。   齐意初道:“所以,你要赢下那一批彩胜。”   谢映之淡漫道,“大夏国遗留之物非常罕见,这些器物估价要上千枚玉子以上。容绪先生提供的三百枚玉子,不够我用。”   齐意初凝眉,这个说法听起来这似乎合乎情理,但她还有疑惑。   “以你之力,即使三百枚玉子开局,赢回那些器物不算困难,不至于要让萧将军充作彩胜。”   所以她这个师弟,必然还有什么其他目的,没有说。   “我算过,此间所有的彩胜,总额可换一万八千玉子,我若以屏风入局,三百玉子,一局局累积胜子,要近两个时辰才能胜出,若是我以主公为彩胜,两千玉子入局,我不需半个时辰,就能胜出。”   齐意初敏锐察觉到了:“你为何如此急于求胜?”   谢映之淡然道:“等我赢取彩胜后,师姐就带彩胜和主公下船罢,我安排了接应。如果不嫌,也可以捎带上容绪先生。”   齐意初眉心微微一蹙:“此间要出事?”   谢映之闲闲道:“也没什么事,余下的局,我想博个尽兴罢了。”   齐意初不动声色看向他,她了解她这个师弟,总是泰然自若的把最艰险的局面留给自己,却好似轻若无物。   她想了想,转而问道:“那你打算瞒萧将军到什么时候?”   谢映之道:“两年来主公戎马倥偬,不得休憩,尚没有闲暇一览这九州风光。此番巡江而游,也是难得的机会,不妨让他多尽兴玩乐,何必去说这些扰心之事。”   “但你一直瞒着他,这局里卧虎藏龙,你若输了怎么办?”   谢映之似从来没想过会有这种情形,他眨了眨眼睛,半是纯真,半是无奈:“那就把我偿给他吧。”   ***   楼船的顶上是一个宽阔的平台,周围玉砌雕栏,四面挂着玲珑剔透的宫灯。   萧暥喝了酒,有点熏熏然,步上楼顶,想吹吹江风,清醒一下。没想到这楼船的顶上居然还有个露天庭院。   假山花木错落,亭台雕栏掩映,设计甚是精巧。   此时已入夜,大江之上,明月初升,漫天星辰垂落四野,两岸千岩万壑,山势绵延,站在船头,江风扑面,浪涛汹涌,江山如画,一时间他看得出了神。   自从他来到这个世界来后,狼烟烽火不息,他还从来没有机会停下来,四处走走看看。他心里正想着,这趟正好当旅游了。就在这时,他听到楼梯上传来一前一后的脚步声。   大冷天也有人上来吹风的?   黑暗中一道男声道:“这里没人吗?”   “这么冷的天,谁会上来吃西北风。”   萧暥听出,那个声音好像是虞珩。那么他身边的人是沙蛇裘彻?   他一想到那双阴鸷的眼睛,本能地感到威胁。在这里遇上他们可不是好事,何况他酒还没醒。   想到这里,他身形一闪,敏捷地避入楼台的阴影中。   那两人上了露台,就站在刚才他凭栏远眺处。   此处是船头的位置,正对着开阔的大江,风景绝佳。   抬眼望去,只见船头劈开浩浩荡荡的江水,波分浪涌间,两岸崇山峻岭,如徐徐展开的画廊。   “再过两个时辰就到京门了。”裘彻眯起眼睛望着前方黑沉沉的江面道。   虞珩登上船头,心中就生出种一览天下的狂傲来,“听闻京门古称惊门,船一入京门,就是乱石穿空,惊涛骇浪,江深流急,我都迫不及待想看看了。”   裘彻道,“京门后,是云霁,巫山,一处比一处险要。”   “好。”虞珩抚掌道,“正如此间赌局,风险越大,得利越大。”   “贰将军,有句话属下不知是否该讲。”   “说。”   “贰将军还是要以我们此行的首务为重。”   “你让我不要争那美人?”虞珩声音中带了不悦。   “世间美人千万,帝王剑仅此唯一。贰将军不要因小失大。”   “不,美人当配名剑。”虞珩回过头,阴沉地盯了他一眼,一字一顿道,“我都要!”   萧暥暗处听着,心道,这厮也够霸道,特么这不是买车送车模的逻辑吗?   等等,虞珩说的美人,莫非是指那个女子?   一般要戴面纱、幕篱遮蔽面容的,都是生得极漂亮的,比如谢映之。   且那女子虽然戴着面纱,看不清真容,但声音亲和温柔,如沐春风。甚至还有种哪里遇到过的似曾相识之感。   他听虞珩口气专横嚣张,似把她当一件彩胜物品。让他很不舒服。   若虞珩真要打那姑娘的主意,他决不会坐视不理。   ***   句章郡。   “主公,斥候来报,楚江下游聚集起大量赤马舟,密密麻麻,夜色中看不清数量。”   田让吸了口寒气,低声道:“君候,明公,夜晚这么多舟楫出江捕鱼,不合常理。依我看,有可能就是水贼。”   “看来还真是冲着潜龙局的宝船来的。”高严面色凝重,“群盗若是在我襄州境内劫持宝船,将成轰动九州之大事。主公会惹上麻烦。”   他说罢看向魏西陵,心道魏将军此番只带六艘战舰,若要御敌,实在太少了。   但他也清楚,魏西陵若从江汉大营大举调兵,战船横渡长江之际,必定会被斥候探知,引起各路诸侯的警觉,所以,最好是从襄州本地调兵。   魏西陵面色冷峻,“句章水师有多少战船?”   田让道:“走舸突冒数十,艨艟斗舰也有十余艘,但是……”   “但说无妨。”   “这些战船常年未经使用,不知是否还能战,还有,郡中水师疏于操练,军士闲散懈惰,战力不行。”田让如实道,   朱优的军队,怎么可能存在战力这种东西?   魏西陵淡淡道:“无妨。”   战舰老旧,会限制冲锋的速度,但他带来的六艘艨艟战舰,作为先锋足够了,至于士兵战力,那就看如何指挥调度了。   就在这时,高严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四下张望了一圈,问:“晋王去哪里了?”   ***   客舱里,香已燃尽。   谢映之施然起身道:“师姐,离开局还有片刻,我去准备一下。”   “且慢,还有一件事,刚才未及于你说。”   谢映之回头,问询的目光看向她。   齐意初斟酌道:“怀玉来这里了,我觉得他想见你。”   谢映之微微蹙眉,不假思索道,“师姐下船时,也带上他。”   齐意初道:“映之,他在大梁两年,也曾辅助过晋王,你这样让他回颍州,是不是太不留情面了。”   谢映之面沉如水:“玄门无情。”   齐意初柳眉微蹙,“映之,怀玉是不是做错什么事了?”   秋狩时,苏钰自作主张造成的疏失,给了别有用心之人机会,间接导致秦羽的出事。但考虑此事涉及颍州苏氏,且东方冉之事后,玄门内不宜再起波澜,所以,谢映之决定把这件事压了下来。从此不提,至于苏钰,既不罚他,但也不会再用。   “他虽无心,但却有过,师姐不要问了。”谢映之声音清冷,不容置喙道。   齐意初微微叹了口气,话已至此,心知不必再言。只是有时候,总是忘记他是玄首了。   ***   冷月照着江心,雾霭沉沉,一株遒劲松树横卧江面,上面系着一艘赤马快舟,正随着波涛载沉载浮。   此处离京门还有数十里,江面狭窄,两岸的山峰之间,荡着一条摇摇欲坠的吊桥。   这吊桥不知道是哪朝哪代建的,长年累月风雨冲刷,吊桥上的木板早就腐朽脱落,只剩下两根锈迹斑驳的铁链,孤零零地悬荡在江面。   月光下,一道修长俊逸的身影,仿佛飞鸿孤雁般,滑过铁索,无声无息地降落到了铁链中央。   那人身形轻如飞絮,在呼啸的江风中,随着锁链悬荡起伏,仿佛风中摇曳之叶,一阵风就能将他刮落江心。   铁索下是浩浩荡荡的汹涌激流。   此刻的魏瑄如同停在荷尖的点水蜻蜓般,静静停在锁链上。   两侧山石伫立,空中偶尔两岸传来几阵凄凉的猿声。   他凝神静气,在雾气弥漫的江面,极有耐心地等待着。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黑沉沉的江面上,隐隐映照出粼粼的灯火来。   硕大的楼船分开波浪,两侧数十桨手,水波激荡,顺风而来速度极快。   机不可失,魏瑄看准楼船经过下方的片刻,忽然松开铁链,他的身形如一枚纸鸢般,被江风席卷而下,倏忽间险险落到了狭长的船舷上。   船舱内灯火阑珊,人影憧憧,盛会才刚刚开始,一阵悠长的金石之声响彻江面。   开局了。 第288章 搞事   夜幕中,一道淡影悄悄落在了船舷上。   魏瑄的脚尖刚着地,就见楼船游廊下如火星般一点幽暗的红光一闪。   他心道不妙,想都不想,随即只手攀住船舷凌空跃出,整个人悬荡在船舷外,脚下就是奔腾咆哮的江水。   刚才那点红光他有映像,那是千里眼。   撷芳阁之役时,就有这东西,用来监视阁内宾客的动静。最后被谢映之布下水镜花月阵给破了。   当时的撷芳阁内华灯高照,千里眼那一点幽光完全淹没于煌煌灯火中。   而此刻,夜色笼罩下,呢暗弱的红光就像是风中飘摇的烛火,丝毫不引人注意。   魏瑄心中骇然。既然安插千里眼,莫非这艘宝船上也布了秘术?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甲板上传来笃笃的脚步声。   一道粗重的男声道:“哪里人?该不是金先生看走眼了?”   寂静中传来火把燃烧的滋滋声。   火光越来越近,脚步声在他头顶停下。   一个人道,“地上有水渍。”   魏瑄心中一沉,大意了。   “什么人?!”   他情急中放开船舷,凌空吊住缆绳。屏息凝神间,巡逻的两人已经到他头顶上方。火光骤得变亮。其中一人探出身子。   魏瑄赶紧手一松,整个人顺着缆绳直往江心坠去,脚下就是漩涡暗礁,稍有不慎就会坠入江中,灭顶之灾。   火把的光照在黑沉沉的江面,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金先生年纪也大了,看花眼了罢。”   另一人谨慎地看了看千里眼的位置,指了指嘴型,“噤声,说不定他能听到。”   “行了,我们赶紧回去禀报。”   两人的脚步渐渐远去。   魏瑄这才深吸一口气,江水撞击船身,激溅的水花将他的衣摆都打湿了。   他思忖着,看来这船上装有千里眼,不是什么秘密。   苍冥族善匠作,大夏灭国后,摄魂箭、千里眼之类的器物流传到中原也是有的。   潜龙局的局主既然能集天下珍宝于此船上,弄到千里眼倒也不奇怪。且此间既是博局,船上装千里眼,也许有防诈术舞弊的用意。   魏瑄知道千里眼监看的范围有限,这艘楼船有三层宝阁,肯定有千里眼看不到的死角。   他必须先摸清楚状况,再找机会上船。   这时,一阵江风刮来,一片黄叶徐徐飘落。   魏瑄心念一转,破指在叶上一点鲜血,随即口中成诀,那落叶忽然逆风而起,飘飘悠悠地向船舷上飞去。   那是秘术中的造物术之一。以往魏瑄还需要制作一只飞蛾,现在,他已经达到了落叶飞花皆为我用的境界。   他俯身于落叶之上,视线也随风冉冉升起,飘上了船舷,飞进了楼阁。   这楼船极为奢华,游廊回旋,雅舍错落,宾客如云,衣冠如雨。这会儿众人正步履姗姗地往一层的大厅中央走去。那落叶夹杂其间,一会儿装作随风飘荡,一会儿悄悄贴着地面潜行,一会儿又沾在人袍摆上跟一阵子。   他沿着舷舱一路下行,发现这艘船结构异常庞大且繁复,船的底仓还有一个关闭的舱室,没有点灯。黑暗中,二十名划桨的船工分别在船舷左右,都是肌肉厚实强壮的北狄人。   大冬天里这些人光着膀子,脚上戴着沉重的镣铐,眼睛似乎被刺瞎了。只能根据着船舱顶上传来的金石声卖力地划着桨。   魏瑄的心中一诧,这些人莫不是此番北狄战场上的败兵,战后被卖做奴隶,有人暗中在做这个生意吗?   魏瑄的眼睛和野兽一般能在黑暗中视物,但终究不如白天看得真切。在底舱绕了一圈,又转了上去。   这船上千里眼的位置他大致已经摸清了。这艘宝船上,至少在不同的位置装了十个千里眼。光厅堂里就有四个。每一层的游廊上都有一个,左右船舷各一个。   除此之外,他还有些地方感觉到了存在法器或者符文之类的东西所制造的结界,但是凭着落叶脆弱的‘身躯’,他无法靠近。   这艘船让他感到有些古怪,但是若说是有诈,又说不上。毕竟这么大的博局,安装千里眼监看也合情理。而且船上宝器众多,必然有避水火的符咒之类。   魏瑄正要撤回之时,忽然在宾客中看到一个胖子有些眼熟。那人虽胖,身形却非常灵活,在人群中挤来挤去。   等等,这人好像是狗仔队长……朱琦?   何琰先生因为梦栖山辞话在九州名声大噪之后,作为名士受邀来潜龙局。只可惜他运气不佳,驾车出门摔了腿来不了,只有派朱琦代为前来。   于是病床上的何先生,还用心良苦地给朱琦安排了一名善画的弟子作为帮手。   魏瑄见那弟子犯难道:“先生,齐意初进出都带着面纱,见不到啊,这让我怎么画像?”   传闻齐意初琼姿仙貌,和谢映之琴箫相和,为玄门的一对璧人。谢映之仙踪不定,而齐意初更是深居简出,没几个人有机会得见真容。   何琰让他们找机会一窥玄门仙子真容,并暗中画下来。梦栖山辞话下一期热点就是这豪奢盛会和倾国美人了。   朱琦摆了摆胖手,“师傅也说了便宜行事,举一反三会不会?”   画工摇摇头。   朱琦拍了一下他的脑袋,“今年容绪先生带来的彩胜美人倾城绝色,懂了吧?”   彩胜?美人?   魏瑄的心中咯噔一下,紧接着就听朱琦道,“那美人尚未入局就引得北宫浔和虞珩拔刀相向,差点打起来,连金先生都出面了。以我干这行的经验,待会儿肯定要争破了头,你要把他的模样画下来,越仔细越好……”   朱琦的话没说完,那画工弟子扯了扯他的衣衫。   朱琦不满被打断想要呵斥,刚张开的嘴就闭不上了,他直愣愣地看向游廊回转处,眼睛瞪得核桃似的。   周围嘈杂的人群中传来一阵低低的吸气声。   魏瑄随着他们的目光望去。这一看之下恍如魂飞天外,一切念头都烟消云散。   只见金碧辉煌的大厅里,十五连盏游龙铜灯交相辉映,那人一袭碧海青天色的衣袍华光流溢,乌黑的长发如水波般垂落腰际,恰到好处地显衬出他纤细的腰线和修长的身段。   他正沿着游廊往下走去,袍服上栩栩如生的孔雀,翠羽金丝,流光溢彩,烛火交辉之下,他容色胜雪,眉梢额际散落两缕如烟霭般的发丝,掩映着眼角小痣,影影绰绰间晃得人眼迷心乱。简直就像古时传说中……   魏瑄赶紧制住脑中的胡思乱想,把一位战场上所向披靡的将军偷偷想象成倾国绝色的美人,他不禁狠狠骂自己脑子都是些什么废料。   接着,有人窃窃低语道:“看到他腰间那个玉牌了吗?”   “两千玉子!”又是一阵细细的抽气声。   “散了吧,全局不超过五个人赌得起。”   彩胜?赌得起?   魏瑄懵了下。   “不就是两千玉子?我们凑十个人,每人两百玉子,也凑齐了。”有人不服。   “输了大家赔,赢了美人归谁家?总不能各家轮一圈罢?”   那人嘿嘿一笑,“也不是不行。”   潜龙局的规矩。如果甲方执两千玉子,乙方只有两百玉子,也不是不能对局。   只要甲方接受挑战,可拿出其中两百玉子来和乙方搏上一局。   乙方若胜,赢取甲方两百玉子,累积总共四百玉子,甲方则输了两百玉子,累积一千八百玉子。   这种情况下,若乙方技艺过人,运气又特别好,那么就能采取徐徐蚕食的战略,慢慢地把甲方的玉子全部赢过来。   十局不输,就能抱得美人归了。   只可惜连续十局不输的人,潜龙局开局到如今,从来都没有过。   潜龙局分为九个局,对应九宫八卦。这九个局采用不同的博注方法,不仅考验运气,还考验眼力、算力、诈力、记忆力、心理素质等等。九局轮下来,人非完人,任何人总有不如他人之处,总有疏漏的地方,不可能一局不输。   所以,潜龙局的开局史上,连胜六场就已经是极限了。   当然还有一种方法,就是乙方集资多凑几个人,集齐两千玉子,和甲方搏一把。   听到这里,魏瑄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萧暥成了彩胜,投入两千玉子,就有机会把他赢回去?   这是谁的主意?!   他目光幽冷地移到萧暥身边的人身上。   容绪环顾四周,无数道意图明显的目光盯着他们,他有点不安,“子衿这样太招摇了,待会儿一开局,想要赢他,和我们对博,怕是应付不过来。”   谢映之微笑:“那不是更好吗?我们可以多赢点。”   魏瑄一惊,赢什么?他们在赌钱吗?   容绪摇头:“我从来没见过连赢十局的人,输了怎么办?”   谢映之莞尔:“容绪先生还是对我有点信心比较好。”   魏瑄顿时明白,他们将萧暥的容色作为了彩胜筹子,莫非还有赢取帝王剑的打算?   想到这里,他心中掠过一股寒流。   虽然他知道谢映之必有全盘的谋划,也听说过帝王剑的归属,冥冥中关乎国运。所以就可以拿萧暥做赌注了?   玄门无情,竟无情至此?他原本以为谢映之和卫宛不同,现在看来,在他们眼中,任何人不过是以天下为棋局的棋子?   可是,被谢玄首充作彩胜的那个人,对他而言,是雪夜幽窗前一点柔暖的灯火,照亮那乱世中黑暗漫长的一生。   为此,他可以忍受断云崖底暗无天日、终生□□的日子。而他们却在背后,将他用于博注帝王剑?   想到这里,魏瑄心中浮起一抹森冷,谢玄首如此自信,从来不会输?那么试一试。   谢映之似乎忽然感觉到什么,微微偏首看去,眼中闪过一缕洞悉天机的目光。   那一边,在众人热切的目光注视下,萧暥一双隽妙的眼睛旁若无人地四下乱瞟。   他倒不在意别人的眼光,毕竟以往恨他的人太多了。以往冷淡的、厌弃的、憎恨的、鄙夷的,他什么样的目光没面对过,他没有把这放在心上,他在找那个戴着面纱的姑娘。   “子衿,在寻什么?”谢映之收回目光淡淡道。   萧暥支吾了一下,总不能说他在找美女罢?听上去怎么不大正经。   “为何不见帝王剑?”   “子衿有兴趣?”容绪见机挤上前,很自然地就要去抚他的腰。   谢映之低咳了声,目光冷淡地掠过容绪,看了眼萧暥腰间玉牌。   容绪探出的手顿时僵在半空。   他骤然想起来,潜龙局中有规定,彩胜珍宝价值连城,一旦开局后,宾客不许碰触彩胜。否则取消参局资格。   容绪悻悻收回手,有些尴尬,“这边走。”   片刻后,萧暥睁大眼睛,看得目不暇接。   他两辈子都没见过那么多珍宝!   那是一个近似宫殿的朱台,四面有蟠龙立柱,雕栏玉砌,玉栏两侧是一人高的珊瑚树。拾阶而上,山水屏风前,各种珍宝分门别类,看得人眼花缭乱。   “此物可做日晷漏刻,用于计时。”   萧暥心道这不就是古代的钟吗?居然还是二十四小时计的,他顿时有种亲切感。   此刻,铜针正慢慢指向夜里九点。   “这是风轮。”谢映之道。   萧暥拨了一下玉轮,清风徐来。   古代的风扇?   潜龙局规定,宾客不能随意碰触彩胜,但没规定彩胜不能碰触彩胜。   容绪是发现了,小狐狸手欠,这么多奇珍异宝玩得不亦乐乎,但是有这玉牌傍身,宾客们却对他却只能观赏,不能亵玩。   容绪这时方才恍然,沈先生绝对是故意的!他借着潜龙局的规矩,让席间无数猎美者无从下手。   谢映之淡漫道:“这风轮是大夏皇室的纳凉用物。将冬日收集的冰块藏于地窖,到了炎夏取出,切成小块,置于这风轮之中,自有凉风习习。”   容绪一方面被谢映之这不动声色的一手搞得兴趣缺缺,感叹这皮毛漂亮的小狐狸,只能看,不能碰。   他意兴阑珊道:“这些都是苍冥族的奇技淫巧罢了。”   言外之意,知道这些旁门冷僻的知识也没什么了不起,“都是无用之学,子衿看看就是了。”   萧暥心道,不是的,这特么是科技啊!   就在这时,他瞥到了一个有些眼熟的东西。几个衣冠楚楚的宾客正眼神隐晦地打量着那东西。   这不是容绪先生送给他的白玉灯台吗?   “这个我有过。”萧暥道。   话音刚落,那几名宾客们齐齐回头看向他,意味深长的目光滑向他纤细的腰线和腰间坠着的玉牌,其中一人抚了抚嘴角,意犹未尽地打量起他的身段来。   周围气氛顿时变得暧昧了。   萧暥懵了,补充道:“这个不算是珍奇罢?”   谢映之淡然上前,微敛长眉,目光掠过处如秋风拂尘,那几人顿时就散了。   他方才波澜不惊道:“不然,此物用的是软玉。”   容绪反驳道:“玉为石质,哪有软的?”   萧暥按了一下,还真是软的。   容绪折了颜面,心有不甘,“软玉表面不便雕工,少了很多乐趣。”   然后他叹了口气,拉长调子别有深意道,“此物的妙用,主簿先生年轻,看来还未曾识得。”   说罢略带调笑地看了眼谢映之。   “还有什么用处?”萧暥好奇道,他怎么觉得这两人好像在斗学识,而且还是……很冷僻的学识?   谢映之淡漫道:“此物中空,可将汤药煎热灌入其中,行事之时有颐养之效,软玉之且能够保温三个时辰以上。”   萧暥似乎抓到了精髓:“冬天可以用来焐手?”   打北宫达的时候,东北天寒地冻,军营里,每人发一个?   谢映之失笑,不再就此深入。   容绪目光幽然看着他,他怎么这么懂?   这沈先生不仅博学,而且声音轻柔低缓,给人一种清风过林,静水流深之感。   容绪阅美无数,平心而论,他五官只够得上清秀,但不经意的一瞥间,却又堪为惊艳,偶尔的垂眸一笑,看得他这种花间老手久久回不过神。   看来小狐狸平日被他吃得死死的,这沈先生又熟谙风月之事,说起来坦然自若,怕是小狐狸早就被吃光抹净了。想到这里,容绪心里懊恼不已。   谢映之一边陪着萧暥闲逛,一边目光所及处,风轮前的白玉牌上沾着一点不易察觉的水沫,他手指隔空轻轻一弹,倏地蒸去了。   这是玄门的标记,齐意初之前就来看过了,在需要取用的物品上做了标记。   大厅里布满了千里眼,能够清楚地看到他们的一举一动,细致到通过口型,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谢映之既然是容绪的主簿,就不能和齐意初有过多联系,要避嫌。   至于像撷芳阁时用镜花水月来制造假象这一招,在这里就行不通了。这种障眼法骗无相和贺紫湄还可以,但这个局主目前深浅未知,不可轻举妄动。   一周看下来,谢映之正心算着此番要取的器物,总共需要的玉子数,约莫估算出对局的时间。   就在这时,山水屏风徐徐展开。人群随之传来一阵低低的呼声,“是王剑!”   帷幔落下处,满室奇珍与山河相比,顿时黯然失色。   ***   “局主,开场了。”   幽暗的灯烛,照着墙上一道飘忽的影子。   “玄门的人都到了么?”   金先生谦恭道:“此番谢映之和卫宛没来,来的是齐意初。”   那人沉吟道:“这倒是蹊跷,齐意初深居幽谷多年,不问世事,玄门为何派她来?”   金先生低头不语,这不是他能回答的,局主也不指望他说什么。   那影子又问,“朱琦如何了?”   金先生道:“已经到了,还带了一名画工。”   “甚好。”   金先生不解:“恕属下多言,那朱琦肥头大耳,其貌不扬,……局主为什么请这样的人来?”   那人语意幽深道:“何琰的书在九州广为流传,我需要他手中之笔,把今晚的盛会记下来,传于天下。”   ***   铜铁浇筑的山峦莽莽苍苍,水银为大江河流纵横期间,帝王剑就静静地嵌入这九州山河之中,以天下为剑鞘。   剑柄是黄金雕饰的龙首,紫气赫然,剑身出鞘半寸,一道锐利的寒芒正好落到萧暥眉宇间,风流云散间,雪亮的剑光照出他一双眼睛犹如秋霜利刃。   从开局以来的风流绮丽顿时散去,秀美绝伦的水光山色中,终于露出了一丝峥嵘。   挥剑决浮云,诸侯尽西来。   金戈铁马之世,除了宝剑烈马,还有什么更能引起一个男人争雄天下之心?   谢映之见他眼梢微微挑起,眼角小痣在火光中妖异地跃动着。   遂心中了然,在旁淡淡道:“帝王剑九千玉子。”   萧暥蓦一怔,赶紧把自己不老实的心思收敛了些,表示他不想要,没有野心的。   谢映之面沉似水,兀自道:“赢得九千玉子,就可与局主博一局,若胜,以九千玉子换取帝王剑,若败,所有玉子都归局主所有。换下一个人继续跟局主博局。”   等等,这不大对啊。萧暥立即察觉到,有套路!   “既然赢了局主,为何还要用玉子换剑?”   合着那局主无论输赢都能赚?   容绪道:“帝王之剑乃国之重器,九千玉子换帝王剑并不亏。”   “但局中不止一个人和局主博弈。”萧暥道。也就是说,杀出重围,能和局主一决的人,手中必然掌握大量玉子。玉子对应的就是珍宝。   照这么想,这潜龙局的局主,每十年放出一件旷世珍宝,吸引天下诸侯贵胄们纷纷入局。将十年内九州奇珍搜罗进局中,借着众人的赌徒心态,最后将大部分珍宝全部吞入私囊。这庄家做的,啧啧……   “这不是圈钱吗?”萧暥脱口道。   谢映之和容绪同时一怔。   萧暥赶紧住了嘴。这地方有监控。他这是当面拆主办方的台。   谢映之含笑,觉得这词用得颇有意思。   “也不能这么说,今年局面或许不同。”   就在这时,一名锦衣侍者托着个莲花纹银盘恭敬地上前,盘中是一卷玉简。   “这是什么?”萧暥好奇道。   容绪展开一看,骇然看向谢映之,“十八局?!”   金先生笑容可掬:“容绪先生此番获得博注惊人。”   这简册是记录席间对局的。   凡是席间,相中对方彩胜的宾客,就可以下注对局,和冬日雅集时为仰慕者送花枝有异曲同工之处。但后者并不涉及博弈,只消写几首诗罢了。   谢映之不动声色放下玉简。江山美人自古难以抉择,没想到世人重色,愿意一尝世间殊色为美人折腰的竟如此之多,居然和帝王剑平分秋色。   金先生道:“两千玉子与九千对博,容绪先生准备好了吗?”   容绪看了眼谢映之,心道,你这是要搞事啊。   就在这时,萧暥感到一道庞大的影子挡住了一半的灯光,他抬眼看去,就见北宫浔已经站在面前,身后是三名容色各异的谋士。   谢映之一看就知道这几人不是普通的谋士,而是熟谙各种江湖路数的奇人异士。北宫浔显然是有备而来。   “看来第一局是和北宫世子。”   北宫浔粗声粗气道:“请。”   开局是在一间雅舍里,四周由屏风隔开。   桌案上已经备好了各类博注的棋局。旁边还备置着丰盛的果品茶点。   每一局规定胜筹是一千玉子,博三局。   “我这三名谋士,都是博局高手。”北宫浔极为自信,   他指着一名四十多岁,头戴逍遥巾,面白短须,面容古怪的人道,“这位先生姓邹名涣,人称神通圣手,棋局、卦象、阴阳、算筹等无一不精……”   容绪眼皮微微发跳,看这阵仗就知道难对付。他虽然心里没底,“博局之事,由我府上主簿沈先生应战。”   北宫浔看向谢映之,觉得此人清寒孤瘦,便有了几分轻慢。   他抬起下巴:“我们三人,主簿先生才一人,显得我们欺负你了,不如你来挑一局?”   谢映之瞥了眼漏刻,时辰不早。   他拂衣坐下,淡然道:“不用挑了,几位一起来罢。”   什么?一起上?萧暥以为听错了。   谢玄首你没问题罢?以一敌三?   夜色中魏瑄悄然跃上甲板,他已经摸清了所有千里眼的位置,但是,他要参与博局,首先需要一个身份,其次需要入局的玉子。 第289章 拦路   潜龙局共有九局。   大概是为了彰显逼格,潜龙局不使用六博这类天下熟知的博局,而是取天下博局之长,而独创出九局,这九局暗合九宫八卦,分别考验博弈方的眼力、算力、决断、甚至运气。   而且每一届潜龙局的博局不是一成不变的,每届都不一样,所以,没有以往经验可循照。   萧暥觉得,这就像考试,划出的知识点就那么多,但是这一场的卷子,下一场不会再考一遍。   所以每届棋局都不同,也是潜龙局吸引人的地方。   博局的规则事先都书于玉简之上,一般会在开局前三天公布,方便各路高手提前熟悉演练。   萧暥见那邹涣眼睛下面的淤青,猜测这兄弟看来没少熬夜研究。   他又看向谢映之,就见谢映之正俯身挽袖,漫不经心地拿起了玉简,一目十行地浏览着。   等等,谢玄首,你不会到现在连棋规都还没看过吧?   他求证似的转头看向容绪,容绪一脸茫然表示:你主簿,你一点都不了解他吗?   这时,谢映之已经搁下棋规,微笑道:“几位选局罢?”   虽说北宫浔大方地表示过,既然一对三,让他来选博局,但谢玄首不在意谁是先手,他们也就不客气了。   邹涣第一个选局,选的是仙机局。萧暥见容绪眉心跳了跳,看来这局难搞。   果然容绪道:“这仙机局有九九八十一道关口,规则繁多,变化莫测,那邹涣猜到沈先生没有提前研习过博局,故意选了最繁复难记的一局。”   继邹涣之后,范成、邓已两人也选了博局。这三局不同牌,不同玩法,规则也不同。   容绪道:“邓已选这局是从百叶戏演化而来,有六十张牌,分为万贯、索子、文钱等十二种花色……”   萧暥光听着就脑阔疼,作为一个大富翁飞行棋选手,他选择放弃思考。   博局在一道连珠帘隔开的雅间中进行,一旁的雕花小案上还有一个汝窑青瓷花囊,里面插着几支腊梅,香气宜人。   参与局中的都是诸侯世家名门贵胄,博局也要玩得讲究。不能和市井赌馆一样。   雅间里摆放了三条玉案,案上端放着象牙、玉石、漆具等不同的博戏棋局,双方对面而坐。   邹涣等三人分别在玉案后坐下。案头还摆放着茶点、燃着提神醒脑的雪松熏油。   谢映之没有坐下。他从容对战于三局之间,身影如行云流水,俊逸潇洒,倜傥不羁。   容绪年轻时什么没玩过,也是精通博局之人,一开始他还给萧暥解释,“这是考验算力和布局,这是……”慢慢的,只见容绪眉头越蹙越紧,不吭一声,似乎已经跟不上了快速变化的博局。   周围的人也屏气凝神,瞠目而视,不敢多言,气氛越来越凝重。   萧暥早就放弃思考了,转而观察起玉案前的三位,邹涣眉头紧锁,手中的棋子都要被他碾成两半了,邓已口干舌燥,不停得喝着茶,范成愁眉苦脸,每下一子都踟躇半天。   谢映之衣袍轻若烟云,弯腰落子间拂过玉案,一起一落尽是风流。期间,他还有闲暇淡淡掠一眼时钟。   ……   三局结束时,所有人都还没回过味来。邹涣终于解脱般掏出帕子擦了擦额头冷汗。   计数官道:“两胜一平。”   萧暥一愣,这样居然不是全胜?   北宫浔立即大笑:“你们运气不错,新手总是容易赢。”   谢映之颔首,“承让了。”   说着淡淡扫了眼时钟,这三局只用了两刻,此时已是亥正,离开京门还有二十里水路。   萧暥思忖着,能和谢玄首平局,莫非这邹涣真有几下子。   就在这时,他听到身边悠然一声轻叹,“平局才最为不易。”   萧暥蓦地回头,就见人群中一曼妙女子亭亭而立,正是先前的姑娘。   再看四周,不知不觉间已经围拢了不少人观战。   齐意初轻声道:“和局一子不多,一子不少,才最考验算力。”   这话听着通透,但萧暥是兵家思维,不解道:“既然能胜,为何求和?”   “能胜,却不能尽胜。”齐意初道。   “开局时,北宫世子手□□六千玉子,沈先生两千子,这三局每局赌一千玉子,沈先生若三局全胜,三局过后,沈先生终获五千子,北宫世子手中仅余三千子,这局就可能玩不下去。”   她说得点到即止。   萧暥恍然大悟,三局全胜,北宫浔玉子不够,可能玩不下去。如今有一局和,使得局面变成谢映之四千子,北宫浔四千子。四千对四千,正好满打满算。一枚玉子都不浪费。   萧暥服了,这算力,滴水不漏,片瓦不留,谢映之这是赶尽杀绝,让北宫浔输得连内裤都不剩!   那一头,北宫浔和他的谋士团商量了一番后,道:“前三局我让先生选局,先生不选,是先生自己放弃,现在,轮到我选局。”   谢映之微笑:“可。”   北宫浔豪爽道,“那就玩骨牌。”   萧暥不知道古代的骨牌是什么,等到几名侍从将三条玉案,三合为一,成一台方桌后。上面放了一副云母制的骨牌和骰子,萧暥才恍然大悟,这有点像麻将啊?   “先生还敢三对一吗?”北宫浔道。   萧暥:脸真大。   打麻将三对一,相互喂牌?这也太容易窜通了吧?   谢映之波澜不惊道:“好。”   萧暥看着博局上的赌注越积越高,也终于想到了一个问题:“他们在赌什么?”这么不惜血本?   容绪眼皮跳了下,没正面回答:“价比倾城。”   小狐狸到现在还不知道把他卖了那么值钱。   萧暥一直觉得打麻将是社区烟雾弥漫的棋牌室里一群大叔大爷凑到一起稀里哗啦地,没想到古人打麻将,哦不,谢先生打麻将也这么从容优雅。   他泰然自若,完全无视挤眉弄眼、关联做局的几人。连赢两局后,还一边和他们闲谈,声音轻缓,如沐春风细雨,使得局中的气氛不那么紧张,很有减压的作用。   萧暥还是第一次看到,一边赢着钱,一边给输家们做心理疏导的,谢玄首?谢老师?   输到第三局时,北宫浔实在忍不住了,一把拖开邓已,自己亲自上阵。   谢映之微笑:“北宫世子稍安勿躁,即使玉子耗尽,赊欠也可。”   言外之意,就算输光了钱你还可以打欠条啊!   萧暥服了:谢先生你绝对是榨汁机……   再看坐在赌桌前的北宫浔,挺新鲜一瓜皮,若北宫家的人都是这风格该多好。   想到这里,萧暥忽然明白谢映之为何要让北宫浔输得片甲不留了,北宫氏财力雄厚,若能借着博局削弱对方,又增加自己财力的,为什么不。   他正在心里暗搓搓地算起了六千玉子能换多少珍宝,折合多少军费,就在这时,他忽然感到一道强烈的目光注视。   他眼梢微微挑起掠去,就看到人群外,一双阴鸷的眼睛意图明显地盯着他,虞珩!   那炙热的目光正一寸寸描摹着他秀美的眉目,笔挺的鼻梁,到温濡浅淡的嘴唇,线条优美的下颌,最后意味明显地打量他的身段。   萧暥被看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猛然想起来,齐姑娘在自己身边,他这明显是冲着美人来的?!   萧暥眼梢挑起,露出威胁的眼神,只可惜他现在一身翠玉金丝,眼角下还跳跃着一颗妖异的小痣,媚色入骨,威势不足,倒像一只护着自己地盘的皮毛漂亮的小狐狸。   虞珩被他的眼神勾得燥热难耐,喉结明显动了下,又扯松了领口,对身边的裘彻道:“他还挺横的,等会儿就让他喘。”   裘彻提醒道:“贰将军,潜龙局里,不能碰彩胜。”   虞珩冷哼了声,道:“千里眼的位置摸清了罢。”   裘彻点头:“但是贰将军不要因小失大……”   “怕什么。”虞珩不耐烦道:“裘彻,你是沙蛇,在水里也是水蛇,别跟个黄鳝似的。”   裘彻脸色僵硬:“是,贰将军。”   “你下去部署罢。”虞珩摸了摸下巴,目光片刻都没有离开萧暥,眼中意犹未尽的神色:“至于那美人,我要亲自捉他。”   萧暥正想告诫齐意初警惕虞珩,就见她轻移缓步地往游廊的方向走去。   他心中一紧,此刻已开局,众人的注意力都在博局上,游廊上人不多。   幽深的游廊上灯火阑珊,外面就是滔滔江水,不妙,萧暥立即挤出人群,跟了上去。   ***   门开启一道缝,金先生闪身进来,风吹烛火晃了晃,墙上的人影变得模糊不清。   “局主,容绪又赢了。现今手中稳攥六千玉子,众宾客还在继续下注美人……”   “王剑竟不如一个美人。”那影子冷森森道,又似嘲讽,“世人重色乃至于此。”   “属下计算过,局中一半以上的筹子都投注美人了。甚至有宾客现场集注,纠集起十多个人,一同欲投注美人,简直前所未有,属下担心盘中形势的发展会超出我们的计划。”   以往每一次潜龙局,宾客们为了博弈最终的头筹大把下注,最后这些珍宝都会归于他们帐中。而这一次,盘中的筹子向他们始料未及的方向偏斜了。   金先生谨慎道:“属下怀疑有人借我们的局,在做他们的局。”   “有人想反客为主。你可查了?”   金先生立即尽职道:“属下亲自盯着容绪,他除了有些紧张外,倒没什么异常,有意思的是他那个主簿,不仅博局手段高妙,而且对盘中局面洞若观火,甚至隐约给我一种超然之感,但是若说他慧眼独具,他又极为贪得无厌,显然是冲着博利而来,乃至北宫浔输尽之后,他竟然还提出可以赊账,简直荒唐,毫不掩饰自己的贪财,如此贪利,实为罕见,至于那被他们当做彩胜的美人,似乎……”   他斟酌了一下,如果说他是傻乎乎的吧,那双眼睛四下飞瞟时精芒聚敛,锐利非常,但说他聪明吧,很显然,他都不知道自己是彩胜。   金先生清了清嗓子,得出结论:“属下觉得,是被容绪和他的主簿骗来的。”   那影子并不意外,冷笑了声,“果然是奸商。”   得到了局主的肯定,金先生大胆道:“局主,属下推测,像这等美人,本不可能成为局中之物,但容绪和他的主簿贪得无厌,生意做到了潜龙局上。他们不知道设了什么计,巧言骗取他入局,攥取众人为他投注,也许是想要在局中大赚一笔。”   潜龙局集九州十年内之珍奇,此番更有诸多大夏国宝物,价值连城。金先生主持过多场潜龙局,他们每十年抛出一个头筹,揽尽九州珍宝,可这一回,容绪这个奸商竟然借着他们的局,顺水推舟赚取珍宝,等于是抢人生意了。   说话间烛火又暗了几分,透出幽幽的荧光。   那影子淡漠道:“十赌九输,犹如火中取粟,容绪只想着赚钱,最终却要把命搭进去,不值得。”   ***   句章水师大营。虽已是深夜,岸上火把齐燃。   除了魏西陵带来的六艘艨艟战舰外,田让集结了襄州水军的斗舰、走舸各十艘。并从襄州水师中遴选一百名军士,在水寨前列队,等待出发。   魏西陵发现这群士兵高矮胖瘦参差不齐,叠着肚腩,目光散乱虚浮,交头接耳,看来田让选出这一百人也不容易。   “这是新来的水军都尉吗?”一名军校撞了下旁人的肩膀,   “哪个世家的子弟?”“好气派。”   “光是个好模样罢。”   “管他的,这大晚上不让睡觉,要去哪里?”   “小声点。”   魏西陵登上将台,他身后默然肃立的亲兵和这一群疲沓散漫的襄州军士,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魏西陵向来话少,尤其在军中。   “今夜剿匪,赏功罚过,令行不进,禁而不止,怠慢刁斗,扬声喧闹者斩。”   他目光冷峻,眼底眉间是久经沙场的沉着果决,浩瀚的江风将清冷的声音吹得渺远悠长。   阵中顿时鸦雀无声。   这位新来的水军都尉,年纪虽轻,却不知为什么,让人不敢怠慢。   田让跟在他身后道:“襄州水师还有一艘巨翼,一艘曜阳,都是可以配备五百兵力的大型战舰楼船。这两艘船养护地很好。”   这两艘大型战船是朱优亲自下令制造,前后花了三年造成,一直是襄州水师引以为傲,当时的巨型战舰。   “楼船不必。”魏西陵道,水上快战,这种庞然大物不仅会暴露目标,还会拖累速度。   高严担忧道:“魏将军,今夜风高浪急,京门巫山一带激流暗礁甚多,要小心啊。”   魏西陵点头,随即下令起程。   水城门徐徐升起,风帆张满,数十艘战舰迎风破浪向京门而去。   ***   “多谢公子。”   萧暥接过冰酪,姑娘请吃东西,这就尴尬了。这是感谢他当护花使者?还是知道他穷?   其实在潜龙局上,作为彩胜,他想要什么并不能自己买,只能是主人给他买,或者宾客请。   片刻后,萧暥边吃着冰酪,陪着齐意初在游廊上闲逛。   三层游廊蜿蜒而上,俯瞰下去大厅里灯火交辉,衣冠如云,一桌桌赌案前堆金积玉。隔着珠帘,歌台上传来缥缈的乐声。   游廊外,霜天月洗,江流浩荡,楼船已经接近京门,两岸山势变得险峻秀美,风景如画。   萧暥这会儿觉得有点像在度假。自从来到这乱世,两年间殚精竭虑、戎马倥偬,从来没有放松过,更没有机会游玩。吃着冰沙,在豪华游轮上闲看风景,让他有种回到现代无忧无虑的日子。一时间分不清身在何处。   更何况还有佳人在侧,萧暥都不知道多久没和姑娘说过话了,眼底的锋芒收敛起来,一双眼睛倒显得安份了不少。   萧暥发现这位齐姑娘和谢映之有点像,有种如沐春风之感。难怪一开始给他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但相比谢映之放达不羁,齐意初更温柔可亲,他们沿着游廊走着,一个修长俊逸,一个娉婷窈窕,甚为养眼。   萧暥还发现,周围宾客的目光一直有意无意地在他们身边打转,和美女在一起回头率就是高?   “他怎么和齐家大小姐在一起了?”“莫非想让江陵齐氏买了他?”   “算了罢,齐氏什么家世,容绪先生又何许人?内外兼修。”那句话余味悠长。   立即有人冷笑,“早就被调教过了。”   这话一说,有人反驳,“晚宴的时候,他好像把容绪先生打了。”调教得那么凶?   “啧……”其他几人咂舌。   “没真打,只掀了桌子。”   “容绪先生太心急了。”一人嘿嘿道。   “能不急么?开局后,彩胜都不能碰。”   “换我也急。”   “所以他还是冰玉无瑕?”   “别说这些没用的,我们筹了多少子?”海安伯孟昌道。   “四千多。可被北宫达这一抬价,他现在的身价逼近六千子。又不够了。”兴山伯愁眉不展。   “六千子,诸位疯了吗?再加一些就可以一决王剑了。”   孟昌抬眉道:“就看江山美人如何取舍了,北宫世子虞贰将军他们尚可一逐天下,对于我等,就算得到王剑又如何,莫非各家厅堂上轮流悬挂?还不如美人软玉温香。”   “诸位想多了。”一道清冷的声音传来,只见画屏后走出一个少年,正是朱琦带来的画工。   “诸位这么急着去送筹子?”他掠了一眼众人,“你们谁能赢得了沈先生?”   众人面面相觑。   “我能赢他。”画工笃定道,灯光下,他一双眼睛幽沉沉地不见底,“只要让我入局。”   就在刚才,魏瑄闪身上了船,但这船上的宾客大多身份不菲,不好冒充,唯有这画工最不引人注意,连朱琦对他都不熟悉。   魏瑄略施小计,用易妆术快速改换了样貌,替上他的身份。   孟昌像是听到了什么滑稽的事情,大笑道,“我们都是集了几千玉子才能入局,你有什么本钱?”   想要空手套白狼,赢了他有份,输了算他们的,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好事。   他不耐烦地甩袖轰道:“竖子不自量力。”   就在这时,案头的烛光微微晃了下,一道影子悄然映在了画屏上,就听一个阴沉沉的声音道,“我借你三千玉子入局。”   三千玉子,大手笔!众人愕然望去,就见苏钰不紧不慢从画屏的阴影中走出来。   魏瑄反问,“苏先生为什么要帮我?”   苏钰似不经心道:“入局以来我手气不错,赢了些玉子,而且……”   他声调一沉,脸转向魏瑄,目光幽森,“既然你说能赢他,我想看看。”   ***   游廊上灯火阑珊。虽然已到亥末,游人反倒多了起来。   那些从赌桌上输下阵来的,或者小赢一把,赌到一半中场休息的人,呼朋唤友地饮酒作乐,欣赏歌舞江景。灯火彻夜不休。   萧暥边走边四下观察,虞珩果然色心不死,一直派人盯梢尾随着他们,大概是碍于他在,没有机会下手,但同时,齐意初在身边,他也得斯文点,没法动粗。   这时,一名青衣小童匆匆上前,在齐意初耳边低语了几句。   齐意初道:“公子,夜晚寒冷,容我回舱添衣再叙,失陪了。”   萧暥见那小童虽然年纪不大,但脚步轻健,行走带风,必是习武之人,此刻游廊上的宾客也多了,想那虞珩也不敢轻易劫人,于是道:“姑娘请便。”   齐意初的身影清若流云,几步外就消失在了往来如云的衣冠丛中,萧暥眼底余光扫过,人群中立即闪出两条劲硕精干的汉子,疾步跟上。   萧暥干脆转过身,大咧咧背靠廊下,长腿一抬拦住了他们去路。   那两人一愣,交换了个眼神,竟没料到这一出。萧暥见他们目露凶光,不是打手就是贼寇。   “两位找人?”萧暥道,谢映之送他的碧玉扇在指间转得飞起,整个玩世不恭之态。   那两条汉子没说话,一人抬起下巴,凶顽的目光越过他肩头,看向他身后。   萧暥立即察觉不对,眼光疾速掠去,就见身后又忽然冒出三条汉子,前后去路都被截断了。   某山匪头子怔了一下,本来也就是拦路打个劫,这会儿变成被包围了?萧暥随即觉得哪里不对?他们既然是要劫美,包围他做什么?   他一糙汉子,除了身上这套衣裳尚且值点钱外,劫财劫色都占不着边罢?   就在这时,中间一扇雅间的门忽然开了,虞珩不怀好意地向他走来。 第290章 威胁   萧暥知道,越是这种被围困的处境,越是不能露短。   船上的游廊本来就不宽,仅容两三人并肩通过。被他这腿一横,宾客们见此路不通,这两位又看上去都不好惹,于是纷纷避走。   虞珩稳步往前走,他个子不算高,但肌肉健硕,就像一头逼近猎物的野兽。   就在他的鼻尖离开萧暥下颌还有几寸的距离时,他停下脚步,萧暥手中的碧玉折扇一端已经抵住了他的胸口。   那扇子玉骨玲珑,握在他手中却像一柄霜气横秋的的剑。   他的眼梢微挑,如清寒薄利的刃,深藏不露的敌意。   那么近的距离里,虞珩只觉得那双眼睛简直把胸中的天雷地火都勾出来了。   “公子挡路了。”虞珩喉咙火烧火燎,声音都带着沙哑,“请挪开一些。”   说话间强壮有力的手已经迫不及待擒住了他的大腿。   萧暥心中一沉,卧槽,这是要做什么?!   就在他愕然一怔之际,虞珩的大手已经情不自禁地往上滑去。   萧暥常年戎马,腿上肌肉紧实,隔着那轻柔的面料,摸上去线条流畅,竟是半点赘肉都没有。   虞珩意犹未尽地深吸了口气,手下更肆无忌惮起来,丝毫没有察觉到对方眼中渐渐凝起的森然杀机,   “我听说云霁巫山有孔雀神鸟为凤皇之子,遇到真龙就会相迎于云雨间。”   萧暥握着扇子的手,骨节咯咯一响,这里人多眼杂,不能动手。   “此番我必得王剑,成就霸业,你若跟了我……”   他话没说完,只觉得折扇冰凉的玉骨压住了手背。   萧暥拨开他的手,冷笑了下,森然道:“我们进去说。这里人多,不好办事。”   关起门来,方便揍人。   ***   子初,楼船进入京门。   大厅里灯火煌煌,输红了眼的北宫浔腾地站起身,脸色擦黑,骨节突出的手一把揪住魏瑄的衣襟,“小竖子,别搅局,走开!”   魏瑄反手就擒住那粗壮的手,毫不费力地挪开:“北宫世子既然输了,承认失败也是勇。”   北宫浔嘴角抽搐了下,没料到这看起来单薄的小子力气那么大。   但他不走,拒不认输,粗声粗气道:“我幽州什么没有,把这艘船买下来都不在话下。小子你最好别惹我。”   魏瑄不跟他争,淡定地转而问容绪:“容绪先生,你身边那位公子呢?”   容绪想起来,萧暥追姑娘去了。   上船之前,他就许诺过小狐狸,局中美女如云,一定会有番艳遇。既是风花雪月的事情,也就没让人跟上。   潜龙局按照宾客的身份等级,可带一定数量的护卫。诸侯可带五名,士大夫两到三名。萧暥安排三名瑞士以容绪家丁的身份上了船。   魏瑄指了指游廊的方向,“我刚才在那里遇到他了,还有虞珩的人,像是尾随。”   所以,你们的彩胜要丢了。   他话音刚落,人群中的几名锐士立即闪身出去了。   同时,北宫浔也反应过来了,手掌狠狠拍在案上,“虞珩那厮他敢!”   随即气势汹汹也带人冲出去了。   容绪看着架势要出事,道:“我跟去看看,别闹起来。”   走出几步,恍然想起什么,回头看向处变不惊的谢映之,越来越觉得他本就是来搞事情的。   谢映之静静地注视着魏瑄,这一波清场做得真是利落。   不仅不动声色地给他们传了信,还顺便撵走了北宫浔。   北宫浔本就和虞珩有矛盾,此刻还没赢得美人,心里窝火。正要有个地方撒气。北宫浔的燕庭卫对虞珩的沙蛇,两厢撕咬起来,谁都落不着便宜。一场混战在即。   即使是自己,在这种情况下,也未必能做得比他高明。   周围顿时一清,舷窗外的冷风穿堂而过,掠起谢映之轻薄的白衫如水波浮动。   魏瑄与谢映之隔案而坐:“请沈先生选局。”   谢映之拂袖道:“那就第九局罢。”   ***   幽暗的铜灯照着壁上的影子。   金先生躬身道:“局主,现今沈先生赢获八千玉子,另一边是海安候等人筹集的八千玉子。”   筹码已经越来越集中了,该收网了。   “不忙。”那影子抬了下手指,“金淮,你留意了么,那位沈先生之前的几局,都是让对手选局,唯这一次,他主动选局了。”   金先生皱眉一想,这个细节他倒没有注意到。   他仔细斟酌了一番,答道:“我推测,之前的对弈方是北宫世子,身份高贵,沈先生多少要做点姿态,如今对弈的只是一个小画工,沈先生就毫不客气了。”   屏风上的人影陷入沉默。   “而且,属下觉得,他想速胜。”金先生补充道。   再过两刻钟,楼船就过京门了。时间所余不多。   那影子在屏风和墙壁之间来回徘徊,既然他要速胜,为什么在此时,选了最难的一局。   这第九局没有名称,但是包罗万象,变化莫测,不仅在算力,更在攻心。谁先动摇了心念,谁就输了。   ***   萧暥南下襄州的几个月里,魏瑄曾混迹在大梁城的三教九流之中打听他的消息。所以无论是棋道还是博局,魏瑄都有涉猎。   但是,他仍旧没有把握赢谢映之,毕竟此前,邹涣等人三对一都没占到便宜,并非北宫浔的谋士团太草包,而是谢映之太厉害。   想要胜过他,只有走兵道。   谢映之长于谋略,却未必精通兵道。魏瑄从未见他用兵作战过,即使西征期间,他也是坐守京城,由萧暥兵出雁门,魏西陵北上夏阳。   所以魏瑄判断,谢玄首未必善于用兵。   这第九局,他就要以兵道来破。以己之长,攻敌之短,才有胜算。   魏瑄的实战是跟着萧暥的。萧暥善于奇袭,不按规矩出牌,路子野得没边,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兵锋咄咄逼人。   盘中,魏瑄迅速布子,占领盘中各个战略要地,随后四处出兵,几路迂回包抄,势不可挡。   战场上兵贵神速,但谢映之似乎并不急于应战,他悠然布子,颇有一副你打你的,我走我的姿态。   结果,才片刻,谢映之盘中的半壁江山迅速沦陷,局面一度向一边倒去。   看来谢先生果然没有打过仗。   魏瑄这才微微地放松了些,放开手脚,乘胜追击,加快攻城略地的步伐。   可渐渐的,魏瑄发现不大对劲。随着他占领的地盘越来越多,他的攻击力反倒是越来越低弱。而且,无论他怎么凝力出击,都好像是一拳打在水里。   而谢映之下的每一步棋都不见杀招,平淡无奇。丝毫不引人注意。   魏瑄起初不予理睬,集中兵力全力攻伐,可十几步之后回头再看,局面是横看成岭侧成峰,险象环生,顿时惊出一身冷汗。但是再要回救已经来不及了。   此时,他兵多将广,却在局中处处被掣肘,逐渐陷入寸步难行中。   他摩挲着手中的棋子凝眉思索,只感到举步维艰。   谢映之淡漫道:“棋道如兵道,占据的地盘越多,需要顾及之处就越多,注意力就越分散。导致你顾此失彼,后期进攻乏力,四处受缚。”   魏瑄顿时恍然。   他手中握有的地盘虽多,但都被谢映之无形之中变成了死地,根本不能发挥战略作用。反倒要耗费兵力去防守,骑虎难下。最后失去了对全局的掌握。   “但先生又如何让我的胜地变成了死地?”魏瑄虚心问道。   “小友可听说过,行乎当行,止乎当止,流水不争,却能顺势而为,因势利导。”   魏瑄若有所思,所以不争才是争,无为而无不为。   自己到现在,一直打的是战术,而谢映之取的是势。势者,因利而制权也。   看来谢映之不仅善于用兵,而且精通兵道,只是他不出征而已。   烛火下,魏瑄幽长浓密的睫毛微微一霎,额角眉间渗出细细的汗珠来。   “沈先生果然高明。”沉默片刻后,魏瑄再次落子。   刚一落子,周围就传来一阵唏嘘之声。海安伯几乎想要抢上前把他按回去,这一步昏招,连旁人都看出魏瑄心神不定,阵脚已乱。   一旦心念动摇,就要输了。   魏瑄对周遭的嘘叹全然不闻,继续落子,“但我还有不解之处,望先生解惑。”   即使这一局赢不了,有些话他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先生纵观全局,顾全大道,而不计一城一地,一兵一将之得失。”   他一双墨澈的眼睛近乎执著地盯着谢映之。玄门无情,所以任何人都不过是棋盘上的棋子,都可以为大局作出牺牲?   这话说得隐晦,但谢映之一听就明了,魏瑄这是在诘问他此番的事情。   他让萧暥作为彩胜,吸引了潜龙局中宾客们纷纷押注,在最短的时间内迅速地积聚起玉子,达到可以一决帝王剑。   因为只有最后的决胜局,才有机会面对深藏幕后的局主。   十年前,老狼王赢回铁鞭,见到局主,引发兰台之变。十年后的潜龙局,又是一场泼天的风浪。   他要防患于未然,容不得犹豫。   然而此次萧暥西征劳损过度,虽休养了大半个月,但身形依旧清减,气色也没有恢复到西征之前。如果告诉他此番的危局,以那人做派,又要玩命。   但这些谢映之此刻没法言明,四周都是千里眼,每一句话都有可能被幕后之人细细揣摩。   谢映之答道:“知之愈多,则忧烦愈多。还不如不知。”   魏瑄心中一沉,所以你事事瞒着萧暥,还是为了他好?   “受教了。”魏瑄冷道,又落下一枚子,“但是,这一局于我,赌的是输赢,先生赌的却是人心。”   他眸中幽光一闪,“先生是否像我一样输得起?”   若萧暥知道了他是彩胜,知道你瞒了他那么多事,还会信你如初吗?   那句话像一缕轻风掠过湖面,波澜微起,谢映之再看盘中时,局势已变。   ***   铜灯上罩了胭脂色的绢纱灯罩,使得室内的光线浮红暧昧。   虞珩让沙蛇们守在门外,反手就关上了门。   门栓咔一声挂上,萧暥回头掠了他一眼,朦胧的光线下,眼角的小痣熠熠灼人。   一霎那间,不知为什么,虞珩心头激起一股寒流,仿佛是历经沙场血雨腥风的冷厉从妖异的邪美中透了出来。   但那只是短暂一瞬,美色当前,虞珩很快被那眼神勾得魂飞天外。   屏风前摆着一张美人榻,塌边一方长案。案上琳琅满目地摆满了五花八门的物品。   萧暥不想用谢映之给他的碧玉扇揍人,这东西不结实,还很贵。   他把扇子插在腰间,踱到案边想找件趁手的家伙,那些东西奇形怪状的,他还没来得及弄明白是什么用处,腰就被紧紧搂住了,随即一股热气扑上了后颈,萧暥目光一寒想杀人。   虞珩一边嗅着他水波般的长发间幽淡怡人的香气,一边急不可耐地就去扯他的腰带。但是容绪先生制作的锦带质量实在太可观了,竟然这样都扯不断。   萧暥太阳穴突突直跳,泥煤的个个都想学阿迦罗?不知道他死了吗?   他想都不想,扣住那只在他身上肆意游走的手,摸到壮实的腕骨关节处,心道这货的手是猪蹄吗,这么粗。   虞珩被他摸得从手上痒到心里,“美人的手真是细嫩,只是……怎么有薄茧啊?”   他还来不及说完,随着嗷呜一声惨叫。手腕关节脱臼了。   虞珩顿时痛得满头大汗,额头青筋梗起,“你、你到底是……”   萧暥不跟他废话,揪住衣领一把将他耸到美人榻上。再没给他起来的机会,一脚踏在榻上,压下身子,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梢飞起,“这是你自找的。”   虞珩哪遭过这种罪,痛得大口喘着气:“你别乱来,我是豫州刺史虞……”   他话没说完,冰凉的扇骨就抵在了他喉咙上。   萧暥眯起眼睛,“你们是打算抢帝王剑罢?怎么抢?”   这么近的距离对上他的眼睛,虞珩只觉得头晕目眩,心脏狂跳不已。   就在这时,外头传来一阵敲门声。   “贰将军,贰将军?”守在外头的沙蛇听到了动静。   萧暥随手抄起案头一件物什往虞珩嘴里一塞,威胁道:“你敢叫人,就让你吃下去。”   那东西光滑圆润,软硬适中,摸着有点烫手,里面似乎灌了蜜粉药汁,溢出一股旖旎靡丽的香气,熏得虞珩一口气差点没上来,顿时满脸涨得通红,瞪大眼睛拼命摇头,眼泪都呛出来了。   “贰将军?”外头又问道。   萧暥口气不善道:“将军还没起身,让你们在外头等着。”   “是。”   外头没声音了。   打发走了沙蛇,萧暥才把那东西取出来。虞珩脸都憋紫了,他气得发抖,“你……你竟让我堂堂豫州司马吞这种东西?”   萧暥奇怪了,“这什么?”   不就一白玉灯台?你至于吗? 第291章 神交   虞珩吐出一口混合着麝香味的药汁,脸色一阵紫一阵青。   这是以软玉为料,雕琢而成的势具,为虞珩方才在局中所赢,药馅都填好了,就等着行乐事,结果做梦也没想到,竟是这么个结果。   他看着某个始作俑者一脸天真地摆弄着那势具,简直不忍直视。   萧暥也不明白了,至于那么大反应吗?   他拿着那东西拍了拍虞珩的脸,“告诉我,你打算怎么抢王剑?劫船?就凭你们五个人?应该还有接应吧?”   虞珩羞愤交加恨不得一头撞死,激动地大吼:“放下,你放下!”   萧暥眨眨眼睛,不就是个白玉灯台,他怎么一副可杀不可辱的样子?   不过萧暥还真放下了,那玩意儿刚才塞到虞珩嘴里,上面还沾着口水。他也不愿意拿着。   从一开始他就怀疑虞珩,书上说此人最后得到了帝王剑。可是,萧暥注意到,局中众人赌得天昏地暗,虞珩都没怎么参与,他从头到尾都在盯梢尾随着他们。   所以,萧暥怀疑,虞珩根本就没打算在博局中胜出,赢得帝王剑,那就只剩下一条路,抢。   沙蛇本来就是豫州一带的沙匪出身。打劫这是老本行。偏巧萧暥也是匪,真是撞见同行了。   他敏锐地在裘彻他们身上嗅到了那种豪赌一把,铤而走险的气息。   “裘彻去哪里了?”他问。   虞珩闭口不言,宁死不屈状。   “不说,我就得用点手段了。”他随手挑着桌案上的物件。种类还挺丰富的。   皮鞭,圆环,锁链,镣铐、……琳琅满目。   “这些是什么刑具?”   虞珩见他拿皮鞭起来扯了扯,顿时眼神都变了。   只见漆黑光亮的皮鞭如同一条黑色小蛇缠绕在他雪白的腕上,细密的鳞片环绕着他修长的手指,舔舐着细腻的肌肤,视觉冲力有点强。   虞珩的喉结明显动了下。   萧暥试了试鞭子,韧性不错,但还是太纤细了,力度还不够。   接着他拿起那对圆环,这东西极为精致,雪银的表面上还雕着卷草如意纹。萧暥本来就手欠,套在手指上滴溜转了圈,心道这是戒指还是耳环?   “这个是钩茱萸的。”虞珩被他搞得呼吸骤紧,阴郁的目光移到他平坦的胸膛上。   难道容绪连这些都没教过他?   他摆弄这些五花八门的道具,一双眼睛既纯然清媚又锋芒暗敛,既狡黠又天真,睫毛微微一霎,都像在有意无意地在引诱。   茱萸?   萧暥听着有点耳熟,“可以吃?”   所以这特么是个餐具啊!   虞珩被他的眼神勾得心头火烧火燎,口干舌燥:“果实柔嫩鲜美,用这个金钩戳破了吃。”   若不是手腕传来的剧痛,这就想将他压在身下,一件件在他身上试个遍。   面对虞珩几乎要一口口吞了他的目光,萧暥不以为然地拿起锁链抖了抖,太细了不称手。接着目光落到了镣铐上,居然是黄金打造的!   那镣铐打磨地极为精致,鎏金的表面光可鉴人,中央低调地镂刻着一朵小巧的牡丹,颇为别致,瞧着有点像兰蔻瓶盖上的小玫瑰花。萧暥居然认识,这不是盛京王氏的富贵牡丹吗?   容绪先生这业务扩展的领域还真是种类齐全,但是一副镣铐都那么讲究,莫非是专门给贵族用的?怎么连个刑具还要分三六九等?古代还这么腐败?   他在案头一堆奇形怪状的东西里翻找镣铐的钥匙。   虞珩盯着他的背影。   他坐着也不安份,那不盈一握的细腰在眼前晃来晃去,勾得虞珩好似百爪挠心,胸中如火焚烧。某处更是涨硬得不到解脱,简直要被逼疯了。   趁着他转身研究那些器具,机会只有片刻。   虞珩咬紧后槽牙下了狠劲,不顾废了的右手,从榻上如野兽般弹起,一个饿虎掠食就想扑倒他。   萧暥头也不回,敏捷地一侧身,轻松避开攻击的同时,提膝狠狠撞向虞珩腰间软肋。   虞珩下巴磕在榻沿痛嗷了声,萧暥顺势抬腿压住他的脖颈,眼梢飞起,“你还真不怕死。”   “我不是第一次绑人了。”他将虞珩的手臂扭到身后,业务熟练得很。   虞珩疼得龇牙咧嘴,他背后长眼睛的吗?   “有杀气,我嗅得出来。”萧暥说着反手就用黄金镣铐将虞珩铐在了榻上,玩世不恭中带着威胁,“现在我们谈正事,你打算怎么抢?教教我?”   他手中甩着皮鞭,一双眼睛邪妄飞扬,“你们是沙贼,我是山匪,我们是同行,有生意一起做。”   他倒还想合作了?   虞珩脑子有点晕,一边被他打得筋断骨折,疼得龇牙咧嘴,一边又被他勾得□□燎原,得不到纾解,当真是水深火热之中,头脑都有些不清醒,“京门,京门到云霁那一段,有个地方叫……”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哐当一声巨响,门被撞开了。   萧暥立即警觉地起身,一手戒备地按在腰间的柔剑上。   就见北宫浔气势汹汹地提刀冲了进来,“美人没事罢?”   萧暥想骂人,泥煤的北宫浔,坏了老子好事!   北宫浔也有点懵,原本他想要英雄救美表现一番,结果,这美人怎么是一脸懊恼的模样?   再一看,才发现虞珩被黄金手铐给铐在了香榻上,一副欲生欲死,生不如死之状,旁边的漆案上,琳琅满目地摆满了各色道具。   北宫浔瞪大双眼,满脸惊骇地看向萧暥。这美人那么辣手?还有这种爱好?   萧暥懒得解释,道,“虞珩属下沙蛇打算劫船,他们……”   但是,此刻燕庭卫和沙蛇混战在一起,四周嘈杂得很。北宫浔的注意力又在虞珩和萧暥刚才有些什么戏码上?脑补得面红耳赤。   他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揪起榻上的虞珩,吼道,“局中的规矩,任何人不能碰彩胜。你碰他了?”   萧暥懵了,等等,彩胜?谁?   ***   “先生长于用巧,我和先生比巧,不如和先生比拙。”魏瑄从容道。   没有巧技,只有拙勇。   谢映之颇怀深意地看了他一眼,他还是第一次听到对局时要比拙的。   此时,魏瑄已彻底放弃四周拿下的地盘,完成了一翻战略撤退,将余子全都收缩到一隅。并把那一角打造成铜墙铁壁,颇有深沟高垒的架势。   这种行棋倒让谢映之颇感意外。   纵然在他的运筹下,魏瑄占领的地盘已成了鸡肋,但是无用之地,也是地,只要占据着盘中的位置,至少还能起到战略牵制的作用。他现在主动撤出这些地盘,相当于将自己困守在一隅之中,放弃了对全局的掌控和争夺。   “我不需要顾及全局,也就不会顾此失彼了,我只要守住这一隅。”魏瑄解释道,   谢映之了然,“小友可听闻,不谋全局者,不足以谋一域。不谋万世者,不足以谋一时。”   魏瑄泰然自若地收子,道:“可是,若连一隅都守不住,又如何守全局,若心中都没有爱过一人,又如何爱众生?”   闻言谢映之执子的手在空中微微停顿了一下,神色莫测。   这一局走到这里,周围的宾客已经完全看不懂了,这两人从博局到兵道、谋略,现在怎么又开始论辩术了?   “这和博局什么关系?”海安伯不耐烦了,嚷嚷道,“我看你是赢不了,小子,不行赶紧下来,换人上,我们那么多人的家当都赌在里头,由不得你……”   他的话没说完,忽然心中凛然一寒,战战兢兢闭了嘴。   谢映之淡然收回目光,无声落子。   “但你若只守一隅,不思进取,就不能赢我。”   魏瑄笃定道:“先生要赢的是全局,角逐帝王剑而赢九州,而我只要守住一隅,赢回一人。”   只要那一人在,心如磐石,风雨难摧。就如同西征途中看到的戈壁沙海中的岩石,千百年来风刀霜剑摧残,嶙峋斑驳,却始终屹立在那里,不曾动摇。   此生,宁负九州,不负一人。   谢映之沉默地看着他,心中了然。   魏瑄的战略是固守,放弃全局而守住一隅,深沟高垒,严阵以待,坚不可摧。看似在下拙棋,却让自己的巧力完全都使不上。以拙而攻巧,以不变而应万变。   谢映之善于运筹全局,魏瑄坚守一隅,跟他耗着。   谢映之就算是占尽全局之利,在那坚壁高墙下也寸步难移。这成了一场消耗战,耗的是时间,比的是耐心。   而谢映之没有时间了,他想要快战。他布巧局谋全盘,而魏瑄走拙棋,看似困于一隅,所谋却在全盘之外。他赌的是时间,是谢映之是否耗得起。   时钟已经指向了子时。只剩下了一刻钟。   “我输了。”谢映之投子,长身而起,施然向门外走去。   “先生去哪里?”   “小友既然赢了,最终的博局由你去。”谢映之打开门,浩荡江风扑面而来。   ***   北宫浔说得颠三倒四,但萧暥已经回过味儿来了,为什么谢映之给他挂上这金玉牌,原来意思是‘出售中’   他好像……被卖掉了!他们在拿他当彩胜赌注!   此刻外面的混战愈演愈烈,萧暥手下的几名锐士披开人群,冲了进来。   容绪趁机挤到他身边,“子衿,你听我说,这都是你主簿的主意。”   他赶紧先把自己摘干净,但又见萧暥睁着一双隽妙的眼睛,目光有些茫然,觉得可怜,“其实我们原本不想卖……”   “闭嘴。”萧暥霍然拔出容绪的佩剑,   容绪顿时吓得脸色苍白,“子衿,听我说。”   萧暥一剑劈开一条偷袭的沙蛇,百忙中问,“他挣了多少?”   容绪这才明白不是要砍他,心有余悸道,“八千玉子了。”   “他在哪里?”   容绪闪到他身后,这里乱哄哄的,“沈先生还在博弈,最后一局了。”   萧暥心道:进决赛了!   回手一剑,逼退一条沙蛇。   北宫浔朝他飞了个眼色,“美人儿好厉害!”   话音未落,后脑勺就狠狠挨了一记,北宫浔捂着脑壳暴跳转身,“他娘的,谁偷袭老子!”   混乱中,萧暥这才发现,美人榻上的虞珩已经不见了,果然那黄金的镣铐中看不中用啊!   混乱中几人杀出雅间到了游廊上。   廊道狭窄,沙蛇们和北宫浔的燕庭卫厮杀在一起,刀光灯影一片混乱。其间还混杂着被卷进去的倒霉宾客,奋而拔剑自卫。   萧暥心忧,游廊上这么乱,不知道厅堂那边有没有被波及。几名锐士都在这里,谢玄首身边连个护卫都没有。   “随我去厅堂。”他下令道,就在这时,游廊上乱哄哄的人群里,他忽然看到一道清丽的身影,飘飘然穿过混乱的游廊,旁若无人。   齐姑娘?萧暥心中一震。   记得她刚才回去添衣裳,这会儿游廊上那么乱,她来做什么?   “齐姑娘,此处危险,快回舱去。”萧暥道。   齐意初眼神非常镇静,“我来此,是想烦劳公子一件事。”   ……   船尾,沉沉的夜色中,一条轻舟正快速地跟上楼船。   “这轻舟是用牛皮所制,遇水不沉,触礁不没。”齐意初道。   萧暥暗道:古代的橡皮艇?   齐意初问:“公子身手不错,可送我下船吗?”   从楼船甲板跳到下面的轻舟中,落差约莫六七尺距离。但是轻舟跟着楼船若即若离,所以,落脚必须准,否则就是投江自杀。   就算是会游泳,这会儿可是腊月,江水寒透骨髓,而且此处江阔流深,可以看到楼船的火光映照下,湍急的江水中隐隐约约的漩涡。   “游廊上的这场乱局,使得他们没有工夫盯着这里,所以我们的船,才得以靠近楼船。”齐意初看向萧暥:“公子可愿意护送我一程?”   话说到这里,萧暥已经感到这个齐姑娘怕是不简单。   身处乱局,她太过从容淡定,还准备了轻舟快艇尾随在楼船之后,对于今夜的乱局,仿佛早就预见到了。   “姑娘似乎早有准备。”萧暥疑道,   “上船后我再跟公子解释。”齐意初道,   此处两岸山势峥嵘险峻,江水明显变得湍急。船已入京门。   京门又名惊门,过京门后,就是云霁,巫山。这一段水路,两岸山势险峻,激流澎湃,漩涡暗礁遍布,还有一处极为凶险的澔岭嶕。   “时间不多了,再不走,就来不及了。”齐意初道。   话说到这里,容绪也听出不对劲,多年南来北往经商的经验告诉他,这姑娘怕是知道这楼船要出事,是一条后路。   “子衿,我看这位姑娘颇有江上行走的经验,还是听她的话罢。”   萧暥点头,当即对身后的锐士道,“你们护送齐姑娘和容绪先生上船。”   “公子,此处不能久留。”齐意初道。   萧暥往回走去,“沈先生还在船上。”   “他不会走的。”齐意初对他背影道,“你不要管他!”   萧暥心中一沉,果然,这位齐姑娘认识谢映之,说不定还是玄门的人。   容绪也急了:“他都把你卖了,你管他做什么!”   萧暥回头,眉峰一挑:“你不也把我卖了吗?”   容绪无奈:他倒挺想得开的。   齐意初看着他孤身远去的背影,无奈地轻叹了声。   看来她这师弟此番真的要愿赌服输了。或许一开始,他就打算输的?   ……   为了避开游廊上的乱兵,萧暥选择沿着船舷往前走。   此刻,月光照在江面,两岸峭壁千仞,层峦叠嶂,耳边江水涛涛,绵延不绝,竟掩盖了舱内的乱声。   他没走出多久,远远地就看到船头上遥立着一人,浩荡江风拂过白衣如水波荡漾。   夜色山影间,他一身清寒,风流孤逸,如淡月笼烟柳,斜风做晓寒。   “先生。”萧暥疾步上前。   “公子还没走?”他声音轻浅,被江风吹散。   此间并无旁人,谢映之却依旧称他为公子。萧暥心中暗暗一沉,看来这边也有监控,不便言语。   “我要入局。”他转而道。   谢映之坦言:“公子应该知道了,我以你为彩胜,以参与博注。”   萧暥摆手表示不介意,他缺军费,赢了八千玉子,这买卖不亏。   “可我输了。”他轻叹道。   萧暥陡然一愣:你什么?   不过萧暥向来看得开,输了就输了,就当做去别人府上打工一阵子。只是有一个问题,“输给谁了?”   谁有本事赢谢玄首?他嗅到一丝不寻常的气息。   谢映之为难道:“公子身价太高,他们是筹钱入局的,所以有十几个人。”   萧暥:这就有点丧心病狂了。   谢映之见他蔫头耷脑,眼中又浮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公子现在走尚得及。若再不走,按照约定,就要依次去诸公府上做客了。”   萧暥不走。   虞珩要打劫王剑,必然是有准备有接应,怎么打劫他还没问出来,就被北宫浔给搅了。其次,这楼船的主办方也很蹊跷,他们对游船上的宾客全方位监控,自己却藏头露尾,到底什么来头?   除此之外,船已进入京门,从京门到巫山,这是最险峻的江段。他记得博局期间,谢映之看了好几次时钟,他知道这艘船上要出事?   如果他就这样随齐姑娘的小船离去,那么此番岂不是坐船到江中闲游一趟,吃了顿河鲜就回去了,真以为他是来度假的?   “我不会走,既然你把我输了,就输了罢。”萧暥满不在乎道,大不了再拆他十几个府邸。   谢映之眸光微漾,似有动容之色,“公子就从不疑我吗?”   “不疑。”萧暥不假思索道。   虽然从相识开始,他就看不透谢映之,更不知道他到底瞒了自己多少事。但是他知道,谢映之和魏西陵一样,心系家国天下,无论他做什么,都不是为了一门一派之私。而且玄门之事幽玄深邃,谢映之作为玄首,也不方便告诉他这局外之人。   月光如霜雪,照着谢映之秀美的眉目间一片清幽,“公子若要留下,也可。”   “嗯?”萧暥觉得他还有后话。   谢映之施然走过来,探手取过他插在腰间的碧玉扇,随意地一折折展开,“公子可愿知我心?”   萧暥一愣,这什么意思?要跟他交底了?   遂赶紧点了点头。   谢映之不露痕迹的一笑。   随即,轻若烟然的手揽过他的腰,倾身靠近间,寂淡幽玄的孤香萦绕上来,与此同时,倏然展开的扇面薄如纱翼拂上他唇畔。   萧暥还没反应过来,那温濡浅淡的唇已覆上了他唇间的一点落霞色,那是谢映之亲手给他画的咬唇妆,萧暥脑中一根弦顿时断了!   这是什么情况?谢玄首?被夺舍了?   谢映之清若琉璃的眼眸柔顺地垂敛着,纤长的眼睫在皎如冰玉的脸颊上落下淡淡的阴翳。如云水清致,似月华照眼。   隔着纤细冰凉的扇骨,透过薄如蝉翼的绢纱,谢映之的唇轻若柔云,低回婉转间缠绵悱恻,似撩拨又像避让,若即若离,若隐若现,引人流连忘返,如游琼林仙境,不知今夕何夕。   月正中天,星垂四野,江流浩荡。   楼船劈开波浪前行,江风掠起萧暥的长发凌乱飞扬,和谢映之霜白色的衣衫缠绕在一起,他们在船头相拥交吻,脚下是激流险滩,浪花四溅,两岸重峦叠嶂,山势奇绝壮美。   游廊上,一道人影默然伫立在背光的幽暗中,墨澈的眼眸深不见底,神色晦明难辨。   扇面已微湿,那轻柔的呼吸让人浑身酥软,偏偏扶在他腰间的手却坚定而有力。   萧暥脑中就剩下一个念头,他怎么这么会!明明是隔着扇子啊!   所以这到底算是亲了?还是没亲?   谢玄首是红尘不染的谪仙中人,这没有亵渎他罢?   萧暥脑子里杂七杂八的念头正此起彼伏。   谢映之轻声道,“果然……”   “果然什么?”萧暥心中一沉,忽然意识到不大对劲。   刚才并没有看到谢映之开口说话,这句话似乎是直接从他心中响起的。   卧槽!这什么情况!?   谢映之折扇轻点唇间似笑非笑:主公,别说粗话。   萧暥心中一震,他叫自己主公,说明他已经不在乎监控,他的声音仿佛是山涧清流,潺潺从自己心底响起。   萧暥整个人都懵了。   怎么跟他接个吻……还隔着扇子,会造成这种结果!   “主公不必惊慌。”谢映之悠然道。   萧暥:能不慌吗?现在不是掉马的问题了,那是裸奔啊!   谢映之抚了抚嘴角,似乎忍着笑,“主公说过要和我交心的。”   萧暥欲哭无泪:我不是指这种。   谢映之淡然道:在玄门心念相通、意气相投者,可结侣同修,此所谓神交。在玄门长辈的认同后,通过行相偕同心之仪,结为眷侣。   萧暥:你当然不用,你是玄首……这就相当于自己给自己证婚,谢玄首你可以的……   “若比之为世俗之姻缘也可,但玄门乃神交,相偕之仪成后,主公可知我心中所想所念,我亦知你心。”谢映之微笑,“不过,主公心中秘密似乎比较多。”   萧暥有苦难言:以后脑子里那些不着调的念头都成直播了?   谢映之好奇:直播?   萧暥自暴自弃地挠头。   谢映之见他如此,劝慰道:“其实这也不算玄法,心有默契之人,即使未行相偕之仪,纵然相隔天涯,两人之间依旧会有相感。”   萧暥心中一动:就像原主和西陵?   谢映之含笑颔首。   萧暥徒然被他这个意味深长的笑吓出一身冷汗。   就在这时,楼船顶上传来响起一声尖啸,紧接着幽暗的夜空中绚丽的焰火炸开,火花缤纷洒落江面。   萧暥无语:泥煤的,还放烟花!   谢映之静静道:主公,这不是烟花,是信号。   他扶栏远眺,只见远处暗沉沉的江面上,湍急的水流中浮现出了密密麻麻的‘渔火’,深夜里就像潜伏在丛林里野兽森然的眼睛。   “来了。”谢映之笃定道。 第292章 水贼   烟花在空中炸开,一瞬间将江面上照得亮如白昼,两岸山势峥嵘,峭壁连通天际,月光从岩石的夹缝中射出来,崖下江水滔滔,激流暗滩,颇为险峻。   寒雾弥漫的江面上,无数游萤般的火光扑朔迷离,浮动在水面上快速地向他们聚拢。   萧暥立即敏锐地嗅到了雾气里隐现的一袭杀机。   “莫非是水贼?”   “是沙蛇,接应虞珩的。”谢映之从容道,“帝王剑乃国之重器,如古之九鼎,问鼎者如窥九州山河,诸侯既有争霸之心,又不便昭然流露于世。所以此次角逐王剑最有力的双方北宫达和虞策,都没有亲自出面。”   萧暥明白了,虞策让庶弟虞珩来,北宫达则让侄子北宫浔来争王剑,他们自己都不直接参与,撇得远远的。这爪子都亮出来了,还想小心翼翼藏起野心。   “虞策清楚,论珍宝财力、论麾下智囊之士、三教九流之辈,他都不能与势力雄厚的北宫相比,他想要赢得帝王剑,就只有出奇招,走偏锋。他让虞珩参加潜龙局,作为船上的接应,又暗中让裘彻率沙蛇冒充水贼,在江流险要处劫船,抢夺帝王剑。只是没料到北宫浔和虞珩这两人还未及开战,就因为争彩胜打了起来……”   谢映之说到这里,眼中含笑,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眼,继续道:“如今燕庭卫和沙蛇一场混战,使得虞珩提前曝露。我猜想他此刻已经遁走,和裘彻江上汇合去了。”   烟花散去后,黑沉沉的江面更添了几分肃杀的静穆。黑暗中幽幽聚拢的火光,密密麻麻一片。   萧暥没心思去琢磨他的言外之意,此刻脑中正紧锣密鼓地分析起双方的战力来,看来今晚一场鏖战难免,也不知这楼船上的守备如何?有没有军械武库?   他在这楼船上呆了两天,除了金先生和侍从外,几乎没有看到侍卫。甚至刚才游廊上一通混战,都没有见个保安出来维持秩序。这幕后的主办方难道这么抠门?一艘宝船上都没有雇佣个守卫?怎么说都有点蹊跷啊。   谢映之眸中掠过一缕莫测的微光。   一瞬间,萧暥忽然敏锐地感到,他似乎想到了什么,但他的思绪快如闪电,又缥缈如雾。   萧暥忽然发现,在相偕之契的作用下,自己心念微动,谢映之就能准确地说出他心中所想,可他却无法及时捕捉到谢映之心中所念。   他的思绪宛如落叶飞花、掠水轻鸿,风移影动间,或飘摇、或沉寂、或清冷、或洒然,已化作一池春水涟漪,无边细雨如丝。   刚才的那一刻,萧暥分明感觉到那无边的清寂里,旷世的风流中,裂开了一线幽邃的缝隙,透入一缕深寒的风,竟是惊魂动魄,令人心悸。   即使结了相偕之契,眼前这个人,依旧是云遮雾绕。   也许玄门之事,本就深奥幽玄,他不该猜测。   他一念还未转过,忽然拂面而来的江风里裹挟着一丝尖锐的破风声。这声音他太熟悉了!   萧暥来不及多想一手揽过谢映之的腰,疾身飞旋之际,两支交错的羽箭分别从他后心和肩颈,同时他单手一抄,凌空截住一支羽箭,这才稳稳落到甲板上。   “多谢主公。”谢映之取过他手中的羽箭,“此箭三丈外射出,去势已了,主公才能徒手截住。以后不可如此冒险。”   萧暥:他还真是不留情面……   紧接着,又是一波箭雨袭来,五六支羽箭如雨点般从天而降,谢映之恍若未觉,衣袖轻拂过,那羽箭来势一挫如同飘蓬野蒿般徐徐落下。   萧暥:……   此刻,水面上响起悠长低沉的号角声。船舷上传来凌乱的脚步声,   北宫浔一刀劈翻一条沙蛇,大吼道:“怎么回事?”   他话音未落,船舷上就传来‘笃笃笃’的羽箭钉进舷板的一阵如雹急响。   “敌袭!”“是水贼!”   船舱里顿时混乱,宾客们纷纷往厅堂中央疾走躲避。   趁着一波羽箭刚过,几条沙蛇见援兵已到,忽然窜出舷窗。   北宫浔推开几名乱窜的宾客,提刀追去,一脚踹开舱门,就听到扑通扑通的落水声。   “箭!给我弓箭!”北宫浔吼道。   但这里的人都是来赴会的,除了佩剑外,不会带羽箭这种远程攻击的兵器。   北宫浔情急中一把夺过副将的佩刀正要当标枪,向浪水中正在拼命划游的沙蛇投过去。   迎面又是一连窜刺耳的破风声。   “世子小心!”副将大喝一声,飞身将他扑倒在船舷边。   一波如梭的羽箭就将他刚才站的地方钉成了筛子。   北宫浔摔得眼冒金星,就这一会儿工夫,水中的沙蛇早就没了踪影,只剩下暗沉沉的江水,咕嘟咕嘟冒着泡。   北宫浔气得狠狠一拳砸在木板上,他和几名燕庭卫屈身避在舷窗下,头顶上箭如急雨,无比憋屈。   船舱里已经是一片混乱,宾客们像无头苍蝇似的到处寻找藏身之处,也有人趁乱顺手牵羊,抢夺玉子。   萧暥快步穿梭在混乱的人群中,耳边传来谢映之的声音,淡漫的闲谈般的语气:“楼船上有一个武库,所存弓弩不多,但足够应付一时,等到援兵到来。”   “何处?”他话音未落,脑海中就已然浮现出一张三层宝船地图。   萧暥微微一诧。   谢映之居然把这船上的地图都默记了下来。   这张图极为详细,从图上可以清晰地看到,船的外围是船舷,此时已经处于箭雨包围下。里面是游廊环绕的雅舍。第一层是厅堂所在,舞榭歌台,四周游廊雅间环绕,供宾客宴饮作乐和欣赏歌舞,第二层是存放彩胜的展示厅,以及博局之处。第三层则是一片空白,那里是最终博局之处,看来谢先生也不知道有什么。   一层和二层之间有回字楼梯相连,并都布局有客舱,萧暥很快顺着谢映之的指引穿过游廊。心想,谢先生真赶得上导航了,且声音清悦,指令清晰。   谢映之道:“虞珩此番入局的彩胜中有一尊黄金象,此物乃是中空的,里面夹带着劲弓、立盾、箭矢等。原本是劫船之用,但他仓皇逃船,这些东西应该还在原处。”   萧暥心中不由想:既然藏在黄金象内,谢玄首怎么知道的,莫非他这眼力赶得上地铁安检了?   谢映之已习以为常:嗯。   萧暥发现谢映之对现代词汇适应得挺快,这使得他们交流几乎毫无障碍。   此刻,船舷两边箭雨如蝗,谢映之却好像信步穿梭在漫天细雨里,一袭白衣在浩瀚江风吹拂下如水波荡漾。   他走到船尾处,齐意初他们的小船早就已经不在了。   空中鹞鹰一个俯冲,敏捷地穿过箭雨,落到船舷。   谢映之解下信筒,里面只有简短的一句话,“怀玉不见了。”   他眉心微微一蹙。   这时,萧暥的声音从识海中传来:“先生,找到了。”   他敲着一管坚硬的青铜锁:“但是,钥匙在哪里?”   谢映之收回心思,淡道:“钥匙在虞珩身上 ”   萧暥没脾气了:这不白忙活?   谢映之声音里带了一丝笑意:主公把发簪取下,尖端插入锁芯。   这是要教他撬锁?玄门还有这手艺?   谢映之道:“主公是否触到一个凸起处?”   “好像有。”   谢映之不紧不慢道:“轻触那处,掌握好力度,如蜻蜓点水即可。”   萧暥照做,只听咔嗒一声,锁开了。   萧暥佩服:谢先生你真是技多不压身啊……   里面整整齐齐放着十几张弓、立盾,还有密集的凤羽箭。   就在他正要弯腰取弓的时候,忽然背后一寒,余光瞥见一团阴影悄无声息地接近。   萧暥柔剑出鞘,凌空化作一道银链席卷,一锁一铰之间,对方的钢刀便脱手而出,咣铛一声坠地。   北宫浔惊得目瞪口呆:“美人你这么厉害!”   萧暥眼睛危险地眯起,“北宫浔,你一直跟着我?”   北宫浔被他的目光看得遍体生寒,嘶了口冷气:“这船上这么乱,我看你一个人不安全……”   说着他弯腰捡起刀,他忽然想起上次有人将他北宫世子甩到角落里,还是一年前马球赛后,他去找萧暥理论,结果那人不仅护短,且跋扈。   北宫浔望着那双霜刀寒刃般的眼睛,终于说出那句话,“我觉得你有点像……”   可他话没说完,一张劲弓和箭囊当空抛了过来。   萧暥不跟他废话:“你手下有多少人?”   北宫浔一见有武器了!登时一喜,忙把箭囊挂上,“五人。”   萧暥道:“让他们都过来,把弓弩发放给可战之士。”   此间的宾客们大多带有家兵门客,加起来也是一支不小的队伍。   谢映之说过,守住楼船,以待援兵。   片刻后,家兵加起来,凑齐了一只三十多人的临时军队,至于其余的宾客,不是胆小怯战,就是手无缚鸡之力,只能躲在船舱里。   此时空中箭如雨下,喊杀声、战鼓声,以及扑通扑通的落水声响成一片。   萧暥数箭连发,击中舵手和几名桨手,下饺子似的相继落水,霎时间,水花飞溅,冲锋的赤马舟在激流里打着转。   见状其他几架赤马舟上立即竖起了立盾,盾面上蒙着强韧的牛皮。   北宫浔骂道:“他娘的,这哪里是水贼,水贼有这装备?”   躲在船舱里的海安伯探出半个脑门:“北宫世子忘了这里是谁的地界了?保不定还是有人在养贼。”   萧暥一箭射飞一名贼寇,心想这话怎么听着阴阳怪气的?   话音未落,一阵江风掠过,卷起贼船上一面旗帜迎风招展。   萧暥一句卧槽差点脱口而出。这旗帜怎么是广原岭的?   泥煤的,船头有个萧字又是几个意思?   难道说虞策那货不仅是要抢帝王剑,还琢磨着栽赃给他?   一片嘈杂声中,他听到谢映之的声音隔空传来:主公,宝船在襄州境内遇袭,他们就算不栽赃你,你也逃不了关系。虞策只是顺水推舟罢了。   总要有人背锅的。   水贼都是草台班子,武器五花八门,无论是作战方式还是装备,跟正规军差距很大,虞策用沙蛇冒充水贼,就有被识破的风险。所以他上了双道保险,一旦被识破,就甩锅给萧暥。   就像萧暥之前所说,虞策手下的沙蛇是沙匪,他手下的广原岭匪兵是山匪,本来就都是匪,分不清彼此,而且这里又是襄州地界,简直就是猝不及防一顶大锅罩下来。   萧暥暗想,虞策果然是沙蛇,够毒的。   此刻无数艘赤马舟从沉沉的寒雾中冲出,像狼群一样包围上来,这些水贼都带着面具,火光照射下狰狞可怖。   虞珩手按刀柄站在船头,面具下的眼睛里流露出贪婪的厉色,举刀指着萧暥道:“攻上船去,我要活捉这个人!”   接着,水面上响起一阵急鼓声。   传令兵大声道:“加速前进,攻上大船!”   两舷的桨手在立盾的掩护下,抡起手臂加快挥桨速度,七八条赤马舟率先破浪而来。   萧暥立即道:“准备火箭。”   他们人数太少,只有用火箭压。   北宫浔道:“我们用火,他们也用火烧我们怎么办?”   萧暥要被他气笑了,他们敢用火攻,早就烧了,还等到现在?   在古代用火攻并不容易,尤其是水上烧船,技术性很强,不仅要考虑风向,还要考虑水流,搞不好就把自己给烧了。   再者,虞珩他们图的是大船上的宝器,怎么可能烧船。   而且单凭火箭引燃船只很难,没有事先准备的柴草火油等易燃物,至多只能局部燃烧,引发对方的一阵骚乱。   但即使如此,一阻攻势足够了。   萧暥快速道:“船上所有油脂之物,立即取用。”   “来不及罢。”北宫浔道,“临时改装那么多火箭,哪来的人手。”   “宾客都别闲着!”萧暥道。   北宫浔愕然。   船舱里头都是一群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贵人,让他们做工?   海安伯立即敲了敲舷窗,指导道:“火箭是要用柔软的布料浸透油脂,绑在箭矢上,没那么多布料。”   言外之意,干不了。   萧暥一挑眉:“你身上穿的就是。”   这些诸侯贵胄身上都是绫罗绸缎,最适合引燃了。   “你……你让老夫宽衣?”海安伯气得直翻白眼。   萧暥几步上前,毫不客气提住他衣襟拉近了,嘴角勾起一丝危险的笑意,眼梢的小痣更是迷乱人眼。   “海安伯想试此间水深?”   海安伯顿时吓得面如土色,嘴角抽搐着不敢吱声了。   等到萧暥走后,他才回过神来又恼又恨,哆嗦道,“岂有此理,岂有此理!他不过就是一个彩胜!”   居然比贼寇更为跋扈放肆!   但是威胁很凑效,片刻间,上百支火箭已经制成了。   一支支火箭腾空而起,划破夜空,狠狠地扎落在敌船上。几条赤马舟立即被火箭点燃。   “灭火!快灭火!”虞珩大叫道。   水贼们攻势一阻。   负责后军掩护的裘彻到底是条老沙蛇,他没有被乱局影响,从容道:“突冒撞击,断其长楫和舵室。”   突冒是一种装有冲角的船只,专门用来破坏楼船。一旦长楫和船舵被毁,楼船就成了水上大型漂浮物。   可就在他话音刚落之际,斥候报道:“将军,我们身后发现舰船。”   “什么?”裘彻一惊,“舰船?哪来的?”   这里附近只有襄州水师,朱优的兵连寨门都不敢出。   与此同时,两艘突冒已经在十几艘赤马舟的掩护下,如利箭般劈开波浪而来。   一艘撞向楼船侧方长楫,一艘撞向船尾的舵室,目标明确。   “拦住它们!”北宫浔脸色都变了。   但关键时刻,他们的火箭已告竭。   萧暥面色深沉:“准备舷战。”   舷战也就是也就是接舷战。   一般水上作战,远程用箭矢射击,近战就是接舷战。   现在箭矢用尽,他们已经无法阻挡敌军登船了,就只能以刀剑搏击。   但是双方兵力悬殊,他们可战者才三十多人,虽然借着楼船复杂的环境,也可以搏一把。但是船上还有一大群手无缚鸡之力的宾客怎么办?   就在这时,水面上又一支火箭横空掠过,划过一道明亮的弧线。一头扎进突冒的船尾,火苗蹿了起来。   萧暥心中一惊,极目望去。   只见远处寒雾笼罩的江面上,一支整然有肃的舰队一字排开。   “贰将军,我们的去路被截断了!”   “什么!”裘彻瞪大眼睛,几乎不敢相信,“这是襄州水师?”   朱优的兵?吃豹子胆了?   江风掀起萧暥的锦袍猎猎翻飞,他扶舷而立,心终于安定下来。   他来了。   ***   楼船的三层,一片幽寂,金先生提着一盏风灯走在前面。仿佛一点萤火,仅够照亮脚前数尺之地。   魏瑄觉得自己仿佛进入了一个阴森的古墓里,墙壁都散发出霉朽的气息。   金先生走在前边,幽声道:“公子的朋友,怕是要止步于此。”   魏瑄彬彬有礼:“苏先生不仅是朋友,也是此次出玉子最多的人,合当和我一起去。”   金先生似是无奈:“好罢,两位在此稍等,待我去问局主。”   长廊尽头有两扇雕着宝相花的门,金先生走了进去,门缝轻轻合上,里头隐约飘出一缕异香。 第293章 见面礼+剧情番外   月正中天,两案山势陡峭,激流澎湃。   虞珩听了斥候的回报后,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朱优的襄州军,这些人连箭都放不准,也能打仗?”   这话引得周围士兵一阵肆无忌惮的哄笑。   虞珩轻蔑道:“以往朱优在时,至少还能凑出上百艘舰船摆摆门面,现在高严连这门面都不要摆了,他这点兵力,连给我塞牙缝都不够。”   裘彻仔细观察了片刻道:“彼方在江面一字排开,阵型单薄,只要一处击破,必然溃散。”   “好!”虞珩道:“我给你二十艘船。替我打出威风来!”   裘彻原本想说区区襄州军,连箭都射不准,哪里需要二十艘战船,他以一敌三,即可横扫江面。   但话到嘴边,他还是把这豪言壮语吞了下去。   不知道为什么,大概是出于多年征战练就的敏锐直觉。总觉得这水面上一字排开的敌军不那么简单。   他们在黑暗中静默无声,如果不是舰船上闪烁的风灯,就完全融入了黑沉沉的江面了。   沉默的军队就像张满弓弦、蓄势待发的箭,让他心中莫名地起了一股凛然的寒意。   但虞珩显然没有感到这种威胁,他满足于压倒性的兵力优势,今夜一战,王剑和美人都将收入囊中。   他高声道,“我在船上备了好酒,等将军凯旋,余下的大军准备接应!”   二十艘战舰呈人字形向前推进劈波斩浪,气势汹汹而去。   江风浩荡,吹散沉沉雾霭。   ***   “来了!”田让放下望远镜,神色紧张,他发现这次的水贼与以往不同。   他们舰船密集,数量是他们的两三倍多,而且这些水贼不仅有赤马快舟,其中竟然还有突冒、走舸,船上弓\弩\箭矢齐全,刀戟林立,盾墙俨然,这简直就是一支精锐的水师队伍。   “君候,这不像水贼,倒像是正规军队……”田让的心中疑虑重重,“是否要给士兵们透个气。”   刘武被他逗乐了,大咧咧道:“田司马,你要透什么气?我听说这一带的水贼很喜欢和你们官兵打交道,我以为你们关系不错啊?”   以往襄州水军和水贼打,每一次都是丢盔弃甲落荒而逃,白白地送给水贼们战船军械箭矢,乃至于一度水贼们最喜欢打的就是官兵,攒装备。   这话一说,田让逼窘地脸顿时涨得通红。   魏西陵掠了刘武一眼,后者赶紧闭了嘴。   “兵士歼敌即可,司马无须多虑。”他声音不响,意思很明白。   军人只管执行命令,不需要顾虑那么多。   接着他将襄州水师的二十艘舰船分为两组,一半江面列阵,一半跟随他此番带来的艨艟斗舰作战。   月光下,他战袍如雪,迎风肃立。   “刘武,突入中军敌阵,切断敌船横向呼应。”   “是!”   “周臣,韩跃,分率左右两翼,侧面夹击。”   “是!”“得令!”   ……   最后他看向田让,“田司马就随我在主舰,阻断贼兵归路。”   “好,好。”田让如释重负,只要别让他参战,指挥舰上总没什么风险。   ***   月光如银,洒落在寂静的江面,映出一片山色云影。   遥遥可以看到敌舰上的火把寂寂地燃烧着,战船沉默地一字排开,阵势俨然,军容整肃,如横江的巨蛟。   裘彻忽然觉得这江上寂静的冬夜有股刺骨的寒意。   赤马快舟已经乘风破浪,船舷两侧站满了披坚执锐的弓\弩手,一支支冰冷森然的箭簇对准了江面的敌船,旋即第一波箭雨破天盖地而下。   魏西陵下令:“舰队散开。”“竖盾。”   十艘战舰迅速在江面分散,往两翼快速展开,战舰之间的距离骤然拉长了。   空中密集的羽箭一时间失去了目标,纷纷坠入水中,在水面激溅起一片片涟漪。   虞珩在后阵,只见对方舰队的队形忽然散了,大喜过望,不愧是襄州军,果然一击即溃。   “快,加速推进,别让他们跑了!”   一阵阵催促进兵的击鼓声响起。   裘彻的感觉却不大好。他发现敌方战舰虽然在水面散开,但阵脚不乱,极为有序。这不像撤退或者溃散,倒更像战略性的疏散,有条不紊,太不像朱优的军队了。   但身后急促的战鼓声,已容不得他多想,裘彻下令道,“冲上去!攻占主舰。”   装着冲角的突冒战舰在赤马舟的掩护下,就像露出獠牙的狼,在水面劈波斩浪而来。   寒夜里,田让感到自己呼出气息都被瞬间冻住了。敌舰已经发起攻势,魏西陵既不撤退,又不箭雨远射防御,这是要做什么?   他忍不住悄悄看向魏西陵,“君候,这……”   魏西陵手按剑柄,神色冷峻,岿然不动。直到敌舰的旌旗都能清晰可见,才默默向传令官点了下头。   两舷弓弦同时震响,数百支破甲箭忽然掠空而出,带着寒烈的杀机泼天盖地向沙蛇们头上浇落下来。   这群襄州兵的射术很差,远程攒射根本没有准头,所以魏西陵才要等到裘彻完全进入射程之内。   沙蛇们猝不及防,凄厉的惨嚎声伴随着扑通扑通的中箭落水声。   站立船头的裘彻一边挥剑格挡开箭雨,同时大叫,“竖盾!”   羽箭狠狠钉落到厚重的木盾上,激起一片此起彼伏的钝响。   就在这时,又是一阵尖锐的破风之声响起。这一回,裘彻心中陡然一紧,寒意瞬间浸透了四肢百骸。这竟然是从他们身后袭来的!   他猛地回头,这才发现先前展开的两翼战舰,如掠水轻鸿般在水面上快速荡了个漂亮的弧线,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出现在了他们背后。   水蛇们顿时乱了阵脚。前后夹击,腹背受敌,他们被包围了!   ***   “裘彻这个废物!”虞珩眼皮暴跳,“你们压住阵脚,待我亲自去把他捞回来!”   他话音未落,一支火箭带着疾啸掠过他头顶,照亮了半个天空。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水面上火光闪烁,山色水影间隐隐传来盈耳杀声。   “贰将军,左后翼被袭击了!”   “什么?”虞珩不可思议的一把抓住斥候小卒,差点就把他扔到水里,“我重兵压住的后防怎么可能被……”   他的话音未落,只见火光起处,刘武所率的六艘战舰,已像一支利箭,从左后翼斜切而入,贯穿敌阵,然后迅速分开,变成数把利刃,斩断了敌船之间的联系。   ……   裘彻望着水师主力之处的一片火光刀影,知道援军无望。再回头时,才赫然看清了风中翻卷起的旌旗上那个‘汉’字,最后一点战意土崩瓦解。   此刻,在一旁观战的田让也看得惊心动魄,他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精准高效的歼击战。   他又悄悄瞥向魏西陵,却没有在他脸上捕捉到任何表情。   他沉声道:“传令刘武,变阵,准备接舷。”   随即,水面上响起了一声悠长的号角。   黑暗中,风灯有规律地左右各三下。   刘武眼中闪过精光,“撞上去!登船!”   艨艟斗舰的船舷狠狠撞上赤马舟,船上的水蛇没站稳,纷纷被震落水中,被江心的急流卷走。   雪亮的刀光掠过,水面炸开一片片血花,刘武率江汉大营的士兵率先抢上敌船。襄州兵士气大振紧跟其后,锋利的长枪狠狠地戳穿水蛇们的木盾,鲜血喷溅到脸上,这只被人嘲笑了十多年的军队,忽然间就像第一次尝到了血腥气的狼。   ***   萧暥倚在船舷上看得聚精会神,一双眼睛映着火光刀影,神采熠熠。   一支火箭呼啸着掠过长空,精准地一头扎入主舰船舱后的一堆物资,火苗腾地窜起,船上的沙蛇们顿时一片慌乱。   萧暥指指自己:“这准头,我也行。”   他指着船尾起火的主舰,“若是我来,就一箭射穿旁边那个酒桶。”酒助火势,燃得更厉害。虞珩也有意思,战船上还不忘记带酒肉。   观战了片刻,萧暥的手有点痒了。他还是第一次这样作壁上观。   “还有箭吗?”他搓搓爪子明知故问了一句。   “早就用完了。”北宫浔道,他现在完全吃不准这个人了。这么漂亮,竟这么好战。   他又想起先前的博局,颇有点寒意,谁如果真把他赢回家去,府邸都要被拆了当柴烧。   萧暥伤脑筋,这宝船就是吃喝玩乐的地方,要箭没有,要战船也没有,这让他怎么打?   另一头,主舰起火,虞珩正歇斯底里大叫,“来人!快灭火!”   但混战之中,船上已是大乱,受惊的沙蛇惊慌失措,到处乱窜,四下逃散。   虞珩恼恨地捡起一把钢刀向一名正要逃遁的士兵狠狠投掷去,“谁敢逃跑!”   钢刀撞在船舷上,当地一声弹开。   “辎重被点燃了,扑不灭!”   “贰将军,快换走舸!”   萧暥眯着眼睛看了会儿,忽然道:“把黄金象拿出来,搁到船尾去。”   北宫浔不知道他要做什么,看他跃跃欲试的样子,要搞事。   那黄金象是中空的,看上去庞大,份量并不算重。   萧暥又让人在船尾插着一个火把,在松脂火把的照射下,黄金象在黑暗中金光熠熠,老远就能看到。   萧暥同时撤走船尾的防卫,仅带着几名锐士闪身进了船舱里,又朝水面吹了几声长哨。   很快,附近的两艘赤马舟像闻到了血腥味的兽悄悄地渡水潜行而来。   萧暥以前在广原岭待过,深知贼寇对黄金有一种难以抑制的狂热。   现在水面上一片混乱,虞珩弃了着火的主舰,登上走舸,已经完全控制不了军队了。这群水蛇本来就是沙匪出身,树倒猢狲散,总有人会想趁乱再劫一票,这一趟也没白来卖命。   率先靠近的这艘船上有五个贼兵,其中两人相互配合,熟练地抛出钩拒,挂住了大船,随后有力的手臂扳住船舷,双腿一登,就利落地翻上了宝船。   可他们才刚落地。两名潜伏的锐士就从黑暗中闪出,利落地勒住脖颈一扼。   余下的沙蛇见势不妙,就要用钩拒推开,企图逃窜。   萧暥身如飞燕轻鸿,仿佛是被江风吹得一记飘摇般落到舟中。   火光下,他潋滟的眸色映着水光刀影,神采飞扬,嚣张气势不带半点掩饰。   “这艘船归我了!”   一个矮小的武士忽然弹身而起,手臂一擎,嗖嗖嗖几道破风之声袭来,淬毒的镖在火光下闪着妖异的蓝光。   萧暥纹丝不动,敏捷地偏头闪过毒镖,同时反手一剑荡出,一道轻薄的寒光掠过,激起血花飞溅。   接着一名锐士上前一把扯下那人的面具,“主公,像是东瀛人!”   九州乱世,有不少东瀛武士被诸侯招揽任用。刚才的毒镖应该是东瀛忍术中的暗器,藏于袖中的七煞箭。   其余几条沙蛇见状不妙,扑通扑通全跳了水。   这变故发生得太快,北宫浔在宝船上看得目瞪口呆,   “北宫世子,你守住大船。”萧暥回头遥遥冲他喊道。   北宫浔觉得有点憋屈,他堂堂幽州牧世子怎么就沦为守城的?但他不识水性,船上波涛一晃,箭都射不准,只好作罢。   抢到一条赤马快舟后,萧暥立即让手下锐士搜了这船上的装备,劲弓十张,箭矢数百,钩拒数杆,以及木盾、刀剑之类。   得了兵器和战船,萧暥几乎不用想,就知道该怎么打,连晕船的症状都好了。   水上打劫,不是,水上作战关键就是风向和水流。   他调转船头,顺着水流风向,赤马舟乘风渡浪插\入敌阵,远敌弓\弩攒射,近敌刀剑格杀,打得酣畅淋漓。   他乘风顺水间,时不时还来一个大漂移,角度刁钻地撞向敌船,巨大惯性使得赤马舟上的几条沙蛇被掀翻落水。   一时间赤马舟横冲直撞,如入无人之境。他当玩橡皮艇冲浪漂流了。   才片刻,萧暥衣上发上都是水沫,十二月江风刺骨,他打得尽兴,都不觉得冷。   这时,他眼尖地发现了虞珩乘坐的走舸。   走舸的船身狭长,轻快,张满帆后,驶去如风。   “把他逼到江心去!”萧暥当即下令道,   江心水深,激流澎湃,漩涡涌动,虞珩不敢舍舟跳船。   月光下,赤马舟劈开波浪,萧暥绰立船头,接过一张劲弓,迎着猎猎江风眯起眼睛。   一箭离弦而出,正中缆绳,风帆落下。   虞珩的走舸剧烈晃了下,速度顿时一滞。   “撞他侧舷!”萧暥紧追不舍道。   赤马舟乘风破浪如一支利箭射出,撞向在激流中左右摇摆的走舸侧后方,长楫当场折断。   失去了动力的走舸在水中打着转儿,被激流冲走,直向下游奔去。   “追上去!”   话音刚落,萧暥忽然发现,那走舸漂流的方向不对,竟直直地向魏西陵的主舰撞去!   萧暥当场傻眼了,他费了好大劲就要抓到的猎物,这算是送人头吗?   只见那走舸转着圈,在急流的冲击下,右侧船舷直接重重撞上了主舰,溅起大片水花。   “君候小心!”旁边的田让话音未落,当场被浇了半身江水。   魏西陵没有闪避,只微微偏首,江水泼溅到他脸颊铠甲上。   “将军,送你的见面礼!”萧暥站在船头,指着被撞得晕头转向的虞珩大咧咧道。   魏西陵看向他的目光一时间有些复杂。   一个月不见,火光下,浮华的翠羽金丝孔雀锦袍湿漉漉地贴在他身上,额前一缕发丝打着卷儿垂落,掩映着脸颊上熠熠灼目的小痣,妖治又飞扬。   见他不搭理,萧暥以为天黑加上妆容,他一时认不出自己,又欠抽地补充道:“你还欠我个压寨夫人。”   说着还仰起脸看向魏西陵,眼中漾着水光刀影一片潋滟。   所有人都面面相觑,两军阵前挑衅主帅,这匪寇胆子还不小。   魏西陵默然抬手拭去脸上的水,冷道:“抓上来。”   铁钩狠狠扎进了船头,将赤马舟向大船拖去。   萧暥一看不妙:“喂!你这是做什么!”   不就溅了他一脸水,他至于这样吗?   旁边的田让也觉得他有点冤,求情道:“君候,这……不该抓罢,虽然此人张狂,但好歹他也献了敌首,有功劳……”   萧暥趁机跟着道:“君候,你这是仗势欺人。”   片刻后,萧暥被带上了大船,湿嗒嗒地站在甲板上,地上一个明晰的水印子。   鏖战过后,腊月的江风吹到身上,萧暥冻得手脚冰凉,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魏西陵走过他身边,默然摘下他腰间玉牌,转身进舱,“跟我来。”   ***   【注】:潜龙局的剧情向番外《画像》在本章作话里。 第294章 重逢   幽暗的长廊上,宝相花雕的门后,传来一道暗哑的声音,“既然是朋友,那就都进来罢。”   苏钰其实有些不想进去,但是不进去,就要留在阴森古旧的长廊里,于是硬着头皮跟了进去。   四周竖着空婉的雕画屏风,屏风间垂挂着或嫣红或明黄或浅绿的纱幔,有灯火莹照其间,将屏风上精美的透雕映射到轻柔的纱幔上。   置身其中,影影憧憧间,仿佛穿梭于花下月底。   风移影动中,魏瑄看到一道人影,时隐时现于屏风和帷幔组成的空间里,看不真切。   “刚才有水贼要劫船,外头打了一仗,公子知道吗?”   魏瑄心知,看来这位局主并不打算以真面目示人。   他回道:“听金先生讲了。”   “公子身姿英挺,双眼有神。”那影子在纱幔上浮动,忽远忽近,像是在观察他,“你以前从过军。”   魏瑄心中一沉,他也就跟着萧暥西征打了几个月仗。这也能一眼看出来,观察力了得。   他轻描淡写道,“并未。”   局主不信:“你身上有铁和血的气息。”   魏瑄不假思索道:“铁匠铺子学徒三年,打过铁,屠宰铺子帮工一年,杀过猪。”   旁边的苏钰差点没忍住,噗地一声笑出来。   自从进入这里以来,因为紧张,苏钰的神情一直有些木然,也不说话,这一笑倒是稍微透出些生气来。   那道影子显然不在意苏钰的反应,他一直盯着魏瑄,沉吟了片刻,狐疑道,“要来角逐帝王剑的人,胸中都有江山。你却自称一个打铁屠猪的?”   魏瑄一笑,“我是朱琦先生的画工,还会丹青。”   他说罢走到一张花梨木长案前,垂手拿起案头的笔,铺开纸,寥寥几笔,一副独钓寒江雪的山河图就跃然纸上了。   “我的江山,就在纸上。”   “在这个乱世里,尽染江山的是血,不是墨。”那影子忽然拔高了声音,像一阵狂风,在画幅上席卷而过。   纸张被卷到半空,徐徐飘落。 玗希蒸嚟5   魏瑄不动声色:“局主的意思是,我若想赢得帝王剑,也必须流血?”   “你很聪明,跟你说话一点都不费事。”那影子收起了愠意,意味深长道,“一将功成万骨枯,何况是帝王之业,狼烟蔽日,血流成河。”   那影子忽地飘近了,声音仿佛在魏瑄耳边响起,“此番,角逐帝王剑的共一百七十八人,都是你的对手,但是你运气不错,之前的贼事已经清洗了一波人,余下一百二十余人,所以,最后一局就如同这乱世,你若要赢得最终的胜利,就要除灭所有的对手,登临绝顶。”   魏瑄心中一沉,杀?杀了余下所有人,才能赢得最后一局?   “我是来博局的,不是来杀人的。”魏瑄道。   局主轻蔑地笑了声,“十年前的潜龙局,呼邪单于赢得头筹,铁鞭重归草原,引发兰台之变,血流漂杵。你连剑都不敢握住,连血光都害怕,你还敢跟我角逐帝王剑?”   “这剑我不要了。我退出博局。”魏瑄说完果断转身就要走。   “既如此,你出局了。”那影子阴沉道:“金淮,送客。”   门开了,飘进一丝阴风。   幽暗的长廊上,浮现出一片漆黑的鬼影。他们手中的单刀在黑暗中反射出寒光,杀机森然。魏瑄霍然在其中看到了北宫浔铁青的脸。   他骤然回头:“你会秘术。你把他们都变成了傀儡?”   “这些人在这宝船上作客了三天,日常吃喝用度都在船上,蛊毒早就进入他们体内,但他们什么都感觉不到。”他轻蔑地笑了声,“还真是大意。”   魏瑄心中一紧,“所有人都中蛊了?”   局主懒得解释如此浅显之事,道,“金淮,告诉他。”   金先生道:“这只是很初级的蛊毒,会玄术或者秘术的修行之人都不会受影响,此外,此间的彩胜,也不会中术。”   魏瑄心中暗暗吁了口气,忽然明白为何谢映之要让萧暥当这个彩胜了。   谢玄首似乎对一切早有预料,此人的心思如此缜密。   “公子现在应该明白,那位沈先生为何输给你了罢?”那影子倏地一荡,飘到了他的面前,“现在你已经骑虎难下了,要么杀了所有对手,赢得博局,要么就被他们杀了。争夺天下的路上,从来没有岔道,也从来没有幸存者。”   他话音刚落,黑暗中一名武士疾跃而出,钢刀高高举起,凌空劈下。   ***   大战过后,月照寒江,折戟沉舸,水面上余火点点,青烟袅袅。   裘彻投降,虞珩被俘,余下的沙蛇水贼不是跳船逃了,就是被抓了,亦或者是降了。   宝船上又响起了升平的乐舞声,深夜里,如缥缈的寒雾般弥漫开来。   萧暥心道,这群贵人心态还真是好。大概乱世里这种场面也见怪不怪了。   魏西陵并没有登船的意思。萧暥知道,他是军人做派,习惯了面对战火狼烟,背对浮华名利。当然也更不会相信什么得帝王剑者,得天下之类的传闻。连萧暥都觉得这句话挺像在搞广告推销,目的就是为了把九州这一大帮人傻钱多的诸侯贵胄吸引过来,圈钱的,他就是来趁机赚一笔军费。这一次赢了八千玉子珍宝,兑换成真金白银,够两三万人的军械粮草了。   魏西陵让田让收编降卒,清理战场。萧暥跟着他往舱室走去。忽然想到,谢映之先前说他回船去找苏钰,找到了没有?   这场仗打了小半个时辰就结束了,期间萧暥一直没有感觉到谢映之的消息,让他几乎忘了他们已经结契神交。   他心里不着调地想,谢先生这是掉线了?还是他那地方信号不好?   又或是谢玄首刚才为了让他专心打仗,所以关机了?有意不打扰他?   但现在仗已经打完了啊。怎么还不上线?   “先生?”他试着叫了声,   没有回应。   萧暥皱起眉,突然有种被加了好友之后,又被秒删的感觉。   看来谢先生嫌他话多太聒噪,已经删他好友了?   想到这里萧暥有点沮丧,刚才战事吃紧,没有机会去琢磨谢映之的内心,现在,战事结束,也没机会了。   ***   底层舱室,门板很厚,隔绝了一切的声音。   舱室内弥漫着一股浓郁得能将人熏昏过去的刺鼻味道,地上污水横流,伴随着长期密闭的恶臭扑面而来。谢映之一袭白衣飘然而过,恍若未觉。   舱室里关了数十名北狄奴隶,应该是几个月前的西征里战败的北狄人。个个体格魁梧,肌肉健硕。他们被拴在舱底,根据号声的长短,奋力挥桨。   他注意到,舱尾部还有一个巨大的水轮,这种构造可以最大限度利用人力,让船如同陆地行车般急速前行。如果顺风顺水,速度有如离弦之箭。   他曾听褚庆子说过,研究过用轮子的船,没想到已经有人造出来了。   再过数十里水程就到云霁了。谢映之长眉微微一敛。   就在这时,近旁一名北狄武士忽然暴起,由于双手被拴着,他张开嘴露出两排利齿,冲谢映之的脖颈奋力咬去。   谢映之神色清冷如常,连偏首的动作都没有。   牙齿在空中狠狠咬合,碰出清晰的声响,他拼尽全力的一咬,却落了个空,一股无形的力量已经将他猛地推开。   那北狄人跌坐在地,牙根震得生疼。   谢映之周身有以玄法凝起的结界,不被沾染,不可窥伺,寻常人更伤不到他。   谢映之走过去,白衣拂过满地污秽,尘埃不染,幽淡玄远的清雅气息,恍如清风拂过闷热的舱底。   北狄武士看着他,蒙着障翳的眼里显然出现一丝困惑。   修长的手指托起那人厚实的手,展开了他握紧的拳。   粗糙的掌心传来的冰玉般的触碰,让那北狄人感到战栗、恐惧,他像一头浑身的肌肉绷紧的受惊的野兽。   果然,手心里有三道秘术划下的刀痕。   谢映之明白了,这些北狄人都被用秘法操\控了。   自从百年前之战后,大夏国灭,苍冥族人丁凋零,只有借助外族的力量,而此次西征,拔除了北狄王庭,但是由于秦羽的出事和朝中的变局,他们匆匆退兵,恐怕是被人趁虚而入捡漏了。   ***   大雍的战船旗舰一般有三层,一层为会客和召开军事会议的地方,二层为主帅的办公室兼休息室,以及副将等所驻的警卫室,第三层则是瞭望的爵室。萧暥直接跟他上了二层。   即使是在战船上,这居室里依旧干净整洁,素朴中透着些雅致。   舷窗前置着一张桌案,案头搁着笔墨和简册文书。桌案边是漆绘的剑架,室中央是一展屏风,屏风后是主帅的休息室。   魏西陵让士卒端来了几个炭盆,随手关上了门。   萧暥懒得管,他都快要冻死了,赶紧挨到炭盆边。   刚才大战之际,精神亢奋都不觉得冷,现在才发现已经冻得手脚冰凉,湿透了的锦袍贴在身上,居然开始结出细小的霜花。   他一边烤火,一边不客气道,“西陵,有吃的吗?”   他都打地饿了。   魏西陵随即闻到他身上有一股酒气,剑眉微蹙。此人不着铠甲,擅自出战,弄得浑身湿透,还喝酒。   军规被他吃了。   魏西陵一言不发走过来拽起那人,带到内室。   萧暥见他神色冷峻,以为要跟他算阵前调戏主帅的账,他这会儿还冻着,要算账能让他先烘干了吃饱了?   好汉不吃眼前亏,“西陵,等等,今天阵前我是怕你认不出我,又不能曝露身份……”   寝居里素朴清爽,炉火生得很旺。   魏西陵不跟他废话,“衣袍脱了。”   萧暥:……   随即魏西陵转身取来了干净的中衣。   萧暥是服了,打仗还那么讲究,带着替换的衣衫?   不过转念一想,毕竟从江南出发到这里,路上都要好几天,而且水上作战,也难免会把自己打湿。   萧暥想着大咧咧地伸手去解腰带。   魏西陵默然转身,走了出去,“我处理些事务。”   萧暥懒洋洋地想,以为他长进了,这人还是这样。   可紧接着他就发现一件要命的事。   “西陵,你……等……等等”   魏西陵止步,“何事?”   萧暥深吸一口气,厚起脸皮,“你能不能帮我个忙……”   他转过身,拨开背后的长发,巴巴地望着魏西陵。   心里着实懊恼,泥煤的容绪,这件孔雀袍的珠扣是在背后的!   这狐狸皮他自己还扒不下来了。   这就很尴尬了……   柔如轻羽的衣衫裁剪地极为修身,浸透了水紧紧地包裹着身躯,贴合在细致的肌肤上,所以脱起来也挺费劲的。   魏西陵坐在塌边,蹙着眉,一脸严肃地依次替他解开背后的珠扣。   那圆润的珠玉扣子,仿佛是一颗颗江南的莲子,饱满光润,在那常年持剑执鞭的指间次第迸开,透水而出的肌肤莹白如玉,宛如雪藕一般。   魏西陵的呼吸很轻,眉心紧蹙,神色有些凝重。   拨开碧纱蝉翼般的衣衫,顺着背脊优美的线条一路滑下,相比谢映之如冰玉清冷的指尖,魏西陵的指端却是温暖的,带着薄茧,碰触到萧暥被江水冻得冰冷的肌肤时,激起的颤栗直漾到他心底。   萧暥被他弄得气息都有些不稳。心道,他指间是带静电的吗?紧跟着脑子乱七八糟的念头此起彼伏。一时间连逗他一下的心思都忘了。   替他脱了衣衫,魏西陵提起那件一言难尽的孔雀锦袍,站起身。   萧暥探手赶紧去取衣衫。   “等等。”魏西陵道,   随即递给他一条毯子裹着,又吩咐士兵取来了热水和棉巾。   萧暥腹诽:这个洁癖狂。   魏西陵肯定是无法忍受自己带着一身水藻味,穿他的衣服,还是里衣。   片刻后,萧暥躺在床榻上任他摆布,舒服……   热水擦拭下,浑身的寒气都开始褪去,屋子里炭盆烧得很暖。让他觉得整个人终于又活过来了。   他此刻卷着魏西陵的被褥,霸占着他的床榻,惬意地吃着藕粉桂花糖糕眯起眼睛。   夜已深沉,江涛拍岸,月照舷窗。   此番相逢于战船上,忽然有一种江湖重逢,秉烛夜话的感觉。   江面上传来缥缈的曲声,可惜没有酒。   想让魏西陵在军中置酒,那是做梦。   萧暥悄悄看向魏西陵,烛火照着他清俊的侧颜,他垂眸将棉巾浸入热水中,拧干了,一丝不苟地替他擦身,力度适中,直到莹白的肌肤微微泛起一层薄薄的粉色。   热气微醺,腰腹间阵阵暖意传来,萧暥有些心猿意马。   想道,这人也真够可以了,一个月未见,就没什么话跟他讲?   魏西陵道:“我在想虞珩的事。”   萧暥:……   “此番袭击那么快就被剿灭,虞珩和这些沙蛇,更像是被人利用了。”   魏西陵这么一说,萧暥也想起来,刚才虞珩在船上和北宫浔起冲突时,造成不小的混乱,之后,虞珩率水贼围攻宝船,偌大一艘游轮,居然连个保安、护卫都没有,实在是不大寻常。   这船上都是价值万金的彩胜珍宝,这主办方抠门到连个保安都不雇?就不怕途中被劫?   亦或者是,他们不设防,更像是,等着水贼来劫船?   这个潜龙局的主办方,他们到底想做什么?   一念至此,萧暥倒抽了一口冷气。   魏西陵道,“此船上所乘都是诸侯贵胄,若这些人在襄州境有所伤亡,会引起诸侯攻伐。”   萧暥明白他的意思,北宫浔的北宫达的侄子,海安伯和赵崇有姻亲。   而现在,这些人仍在楼船上。萧暥心中陡然一沉。   缥缈的乐舞声从水面传来。   萧暥忽然想起谢映之到现在还没有消息。真的只是去找苏钰? 第295章 交换   钢刀带着千钧之力凌空劈下,魏瑄灵活地侧身一闪,同时手腕一翻,一剑挑飞了钢刀。   金铁交鸣声中,只听局主道,“我还以为你敢夺王剑,是个狠角色,没想到你这样心慈手软。”   魏瑄不是手软,更不是畏敌,他清楚这群北宫浔这些诸侯贵胄,不能在襄州境内出事,否则萧暥就脱不了关系。他这个人太容易招黑了。   局主似乎看出他的犹豫,叹了口气道:“沈先生让你当他的手中刀,你却如此畏敌,他怕是要失望了。”   “你胡说!玄首不会让别人替他杀人!”苏钰道,   魏瑄奋力格开北宫浔的钢刀,百忙中猛地回头,“住口!”   但苏钰已经脱口而出了。   “玄首?”烛火下那影子微微一荡,随即又意味深长道,“原来沈先生就是玄首啊。难怪博弈中的高手,以一敌三信手拈来,果真厉害。”   苏钰自知说漏了嘴,咬了咬下唇,道,“不许你提他。”   “我这是和苏先生一样,佩服谢玄首神机妙算,总是能后发而先至。”他话是对着苏钰说,却看向魏瑄,“此番谢玄首美人和江山都收入囊中,还不用自己亲自出手,实在是高明。”   苏闻言不解道:“那一局,玄首分明已经输给这位公子了。哪有什么美人?”   “苏先生,不要听信他!”魏瑄一边凭借着门廊御敌,一边还要分神顾及苏钰。   局主不以为然笑了声,继续道:“苏先生玄门中人,都不知道相偕之仪吗?”   刀光乍起,在魏瑄眼中刺目地一闪。   什么……相偕之仪?   局主道:“我听闻在玄门,心意相通、情意相投之人,可结侣同修,如同世俗之姻缘,是否如此?”   苏钰愤然道:“胡说!玄首不可能如此随便地和人结契。”   “那我是否可以请问,相偕之仪如何进行?”局主道。   提到这个,苏钰耳根泛红,说得含糊其次:“行……亲密之举止。”   局主直截了当道:“那么唇齿相合的亲吻,算不算礼成?”   苏钰就像被一道雷击到了,“玄首?和谁?”   那影子看了他一眼,悠然道:“和我局中的彩胜美人。”   苏钰肩膀巨震,差点没站稳。   魏瑄神色一黯,这是他亲眼看到的。   楼船乘风而行,浪花飞溅,他们在船头相拥,月光如银洒落满身,青衫如岚映着白衣似雪,江风拂起衣袖翩然,他们在山色云影中缠绵亲吻,宛如神仙眷侣。   魏瑄挥剑如闪电,利落地挑断了一名燕庭卫的手腕,看着那人倒地惨嚎,血流如注。一股戾气像蛇一样沿着冰凉的剑爬到了他心底。   那人的惨叫声在他耳边嗡嗡回响,伴着苏钰尖锐的嗓音,“一派胡言!”“不可能,玄门结契心神相融,玄首不可能这样轻率!”   “我也感到很突然。”局主也颇为惋惜道,“我早听说谢玄首为人洒脱,放达不羁,没想到居然随性至此,竟然在我这宝船上看中了一个彩胜,当即行了相偕之仪,他们之间的差距也太悬殊了,苏先生不信也正常。”   魏瑄抬起眼,眸中如同一个深邃的漩涡,“相差悬殊?局主这话什么意思?”   以局主的眼力,不难看出萧暥的身份并不低,是被谢映之和容绪骗来成为彩胜的。   局主道:“我说的悬殊不是身份,而是修为,世俗结亲还要讲个门当户对,玄门的相偕结侣、互通心念,当然更要求是玄术法力不相上下的两个人。”   说到这里,他慢条斯理道,“以谢玄首这样高深的修为,却和一个不通玄术的普通人结合,这就太欺负人了。”   魏瑄听出他话中有话,“愿闻其详。”   “玄门结侣后,双方心意交融,相互可以读出对方的心念,但是,如果其中一方玄术低微,甚至根本不会玄术,那么在心念交融中,他根本不知道如何控制自己的想法意念,就会处于极为不利的地位,等同于心门大开,毫不设防。相反,谢玄首却可以高深的修为隐藏起自己的心中所想,而随意进入对方的内心,完全掌控住对方所思所想,这样的结侣,从一开始,双方的地位就是不对等的,那位子衿公子将会沦为玄首的掌中之物。”   听到这里,魏瑄墨澈的眼中掠过一抹罕见的阴寒。   “不是这样!”苏钰反驳道,相偕之仪不是这样的!那个局主说反了!   他刚才剧烈地反对,正因为相偕之仪,反倒是对谢映之极为不公,也非常不利!   相偕之仪确实要求双方修为相当,不然玄门长辈不会应允,更不会主持仪式。   那是因为礼成之后,双方的内心,不论修为高低,都要向对方完全敞开。   虽然以谢映之的修为,可以控制住自己的心念,甚至隐藏一段时间内的思想,不被对方感知,但是人的内心何其丰富,千头万绪,那么多心念想法,哪有可能都不让对方读取或者感知的?   而且,谢映之原本就对世间万物洞若观火,即使不结契,常人的所思所想,对他而言,也犹如雁过青空、鱼游水底,皆一目了然。   这也是他苏钰每每在谢玄首面前尽力收敛心神,不敢胡思乱想的原因。一次不经意的走神,都有可能泄漏他心中不该有的游思妄念。   可现在结契之后,一个丝毫不通玄术的普通人,竟可以和玄首心念交融,甚至有机会窥知谢映之的内心。这简直就是对他的亵渎和玷污!   在苏钰看来,玄首的心如星空浩渺深邃,如冰雪无瑕剔透,而如今,尘埃落到了冰雪上,寒风吹皱一池春水。   这比身体的碰触更让他不能容忍!   谢映之居然让一个毫无修为的普通人进入他的内心!   一瞬间,仿佛他这一世的高洁清逸,皓皎无瑕,就被世俗沾染了一般。蒙了尘,不再空灵透彻。   苏钰心中淤塞难平,喉咙里仿佛哽着个血块。   这种结契,对谢映之来说,才是不公平!   他怎么能把自己的心,随随便便地就交付给这样一个人?   苏钰满心愤懑,刚想说出这些,忽然喉咙就像被卡住一样,空张开嘴,却完全发不出声。   局主根本不屑于他对话,目光一直看着魏瑄,道:“谢玄首这控心之术真是高明,如今美人的身心都属于他了。”   魏瑄忽然阴沉道,“我想见谢先生。”   局主不紧不慢道:“你不用急,你若得了王剑,谢先生一定会出现。”   “为何?”魏瑄道。   “因为依我看,谢玄首是美人也要,王剑也要,和虞珩一样贪心。”   魏瑄疑道:“他最后一局输给了我,已经放弃了王剑。”   局主摇首:“你也知道他是故意输的。你想知道他输给你的原因吗?”   魏瑄眉心微微一蹙。   局主看在眼里,继续道,“我看你下棋途中也疑惑过,谢先生精通兵道,为何从不见他用兵?”   “那是因为玄门不杀,玄门除魔卫道,却禁杀凡人。所以,谢玄首不用兵。而此间的宾客都是不会法术的寻常之人。他知道最后一局的规矩,也知道要取得帝王剑,就只有借你的手替他杀,因此你和他对弈的那一局,他才故意输给你。”   魏瑄一言不发,神色更加苍白而阴郁。   局主道:“你现在已经没有选择了,最后一局已然开始,你只有赢,或者死。”   魏瑄静静抬起眼:“你说通往王者之路上,是千万人的血。我只有杀了他们,我才能赢得王剑。”   局主:“对,我说过,王剑出鞘必饮血,你要么踏着这些人的血,拔出王剑,成为最后的赢家,要么就死在这些狂乱的宾客手中。这是最后一局的规矩。”   魏瑄沉声道:“那我想问局主,是一百多名宾客的命贵重,还是谢玄首贵重?”   局主一愕,脱口道:“你要杀谢映之?”   不等魏瑄说话,他又用带着些尖利的颤音道,“谢玄首的修为深不可测,你这点秘术手段根本杀不了他,而且,他周身有有玄法结界,你连近他身的机会都没有!”   “所以要借王剑一用。”魏瑄森然道:“我就问局主,谢玄首之性命可否换此间众人之命?”   局主也摸不透他了,沉默了片刻,道,“纵然是北宫世子,也不过是凡俗之人,这些人的命这么能和谢玄首相比?”   “那就好。”魏瑄利落道,“局主刚才也看到我的身手了。”   局主赞赏道:“你身手敏捷,快如鬼魅,但是离刺杀谢映之还差得远。”   魏瑄眸中幽光一闪:“但他不会防备我。”   到了这时,旁边的苏钰也已意识到了他们做出了什么样的交易,他一把抓住魏瑄的衣摆,但是喉咙里却依旧发不出声音。   他额头青筋梗起,只能急红着眼睛拼命摇头。   魏瑄一剑挥去,当即斩断衣摆,“用一人之命,换百人之命,岂非是仁么?玄首既然悲悯众生,不该牺牲自己吗?”   苏钰抓了个空,跌坐在地,错愕地看着他,忽然不认识他了。   紧接着纱幔间传来几阵鼓掌声,“好,杀一人而救百人之命,好个仁慈之举。”   魏瑄道:“既然此间的宾客都是无用之人,局主不如撤了秘术,把他们放了,他们喧喧嚷嚷,也妨碍我做事。”   局主道:“这你就为难我了,他们都已经中了术,我也没办法撤回秘术,但我可以告诉你一件事,你不需要杀他们,只要用剑挑开他们眉心,不轻不重开一道口子,就能把蛊毒放出来,他们就能清醒过来了。”   魏瑄目光深冷,他明白了。这算是各退一步。   局主又道:“而且这些宾客也并非全然无用,在争夺王剑的路上,你若一点阻力都没有,就顺利拔出王剑,那么,这最后一局,岂非形同儿戏?像谢玄首如此通透的人,难道看不出来其中有诈?”   魏瑄点头,干脆地转身就走。   局主看着他的背影,幽森地冷笑:“又是一个王剑和美人都想要的贪心的人。”   金先生从门后的阴影中闪身出来,幽深道,“局主,真要放了此间的宾客?”   那影子蔑笑了声,“这些贵人们,我杀他们犹如杀死豚鼠,太容易了。”   “局主说的没错,可北宫浔虽然愚顽,也是北宫达的侄子,他父亲北宫梁统领幽州军政,虞珩是虞策的弟弟,连那个海安伯也是赵崇的姻亲,只有他们都在这襄州境内丧命,才能激怒诸侯们起兵讨伐,这是主君原定的谋划,谢映之再有能耐,他死了,玄门还可以换一个玄首,况且,玄门如今势微,又怎么能和天下诸侯相比?”他字斟句酌道,“局主是否要再考虑一下。否则主君那里,不好交代啊。”   “美人也要,天下也要,世人都那么贪婪。”纱幔轻动间,那影子若隐若现,兀自道,“金淮,难道你还不明白吗?”   金先生低眉俯首:“请局主明示。”   局主似闲谈般道,“还有不到十里就是云霁了,你可知道云霁?”   金先生道:“云霁是楚江最险的一段江流,楚江到了云霁,有个峡口,名为刀剑峡,此处江面收窄,惊涛奔流,每年在这里折楫沉舟的数不胜数。”   “莫非。”说到这里他忽然抬起眼,眼中幽光乍现,“主君是想让这艘船……”   这个季节西北风刮得紧,楚江在云霁这段急流大转,惊涛骇浪奔涌直下,冲出刀剑峡口,正对着一块巨大的岩石,名为澔岭嶕。即使白天行船至此,都需要老道的船工才能避开,何况是夜间行船。   “金淮,快船已经备好,你就和朱琦一起走吧,这人留着有用,多予些金银,让他回去照我们说的告诉何琰,今夜萧暥指使广原岭匪兵冒充水贼劫船,为了灭口,杀船上宾客,船最后触礁沉没,此事一旦经何琰之手润色,传于九州,必然引起轩然大波,引得天下诸侯共讨之。主君期盼已久的九州大乱就要来了。”   金先生到吸了口冷气:“所以就算刚才那孩子不杀那些宾客,宾客们也得死?”   局主幽深地笑了,“这些人怎么死的根本不重要,是死于水贼,被王剑杀死,又或是溺死,都一样。只是这局走到最后,没想到还能捎带上谢先生,不是意外之喜吗?我为什么不顺水推舟一把,给那孩子一个空头的船票。”   金先生许久才回过神来,“局主真是深谋远虑。”   “主君说过,做任何事都要留有后手。”   “只是可惜了船上的珍宝。”金先生叹道。   “金淮,你下船之前替我去舱底查看一下,让那些北狄奴隶给我使劲了,趁着风向水流,直下澔岭嶕。”   舷窗外,江月清冷,风高浪涌,两岸猿声凄厉。   ***   “西陵,谢先生半个时辰都没有消息了。”萧暥脸色有些苍白,湿漉漉的发丝垂落眼角,映着小痣灼灼闪动着,锋芒敛去后,反倒是清寒孱弱楚楚怜人。   魏西陵看出了他的疲惫,“谢先生向来很稳,定会无恙,你先休息。”   “西陵,我知道他……”萧暥说到一半,发现这没法解释,知道他心里想什么?而从半个时辰前到现在,谢映之的心中似乎寂静一片全无声息,让萧暥觉得他这可不像掉线啊,他不会是昏过去了罢?   魏西陵说着把衣衫递给萧暥,站起身来,“我带兵去楼船巡视。”   可就在这时,忽然船身剧烈地震荡起来。   风浪涌动间,船身微微倾斜,水花激溅进舷窗,兵器架上的刀剑顺势坠落地板上,发出清越的声响。   萧暥赶紧攀住床榻,心里都是杂七杂八的念头,这船颠成这样,不会到海里了吧?   “快到云霁了。”魏西陵道。   云霁?萧暥忽然想起谢映之给他看过此间的水文图。   京门到云霁激流险滩,先前水面宽阔感觉不明显,现在水面忽然收窄,激流澎湃,浪潮奔涌,所以这船颠地厉害。   他这念头还没有闪过,一阵凌冽的江风撞开了舷窗,他忽然闻到一股淡淡的水腥味儿,紧接着烛火嗖地熄灭了。   “阿暥!”魏西陵猛然回头间,黑暗中寒光一闪,长剑已然出鞘。   萧暥只觉得有什么湿寒的东西,像一条黏糊糊的蛇在面前疾射而过。   几乎是与此同时,剑风掠过,他还没看清那是什么,那东西已被魏西陵一剑挑飞,激得水气飞散。   紧跟着,他只觉得腰间一紧,纤细的腰线被魏西陵利落地一把揽过,两人顺势往榻内一翻,他听到似乎有雹点急雨般射落在榻上。   萧暥被魏西陵压在身下护着,温热的肌肤贴紧那人冰凉的甲胄,金属坚硬的质感摩挲着腰腹间柔韧的肌肉。   萧暥:草,有点刺激……   那么近的距离里,他抬起眼,正对上魏西陵一双寒光流转的凤眸,仿佛月光水色都收进眼底凝成了冰霜。   萧暥被他看得心里没底,探手捞了一把,才发现刚才袭击他们的怎么好像是几根水藻和水中的碎石?被大风刮进浪头打进来的?   一番大战后,又泼溅了一脸水,萧暥此时妆容已残,发丝凌乱,唇间一点朱蔻隐隐约约,眼尾斜红两颊云氤霞色,如同落花风雨,更显凄清秀美。   魏西陵看着他的眼神显得幽深,“你想要压寨夫人?”   刚才当着两军阵前调戏主帅,果然,记仇了……   萧暥心虚道,“西陵,你听我说。”   这时,舱门哐当一声被一把撞开,刘武大步进来,“主公!”   他话音未落,就看到了榻上的两人,顿时怔住了,瞪大双眼,一脸被雷劈懵了的表情。   魏西陵回眸,目光寒冽。   “主公,我……”刘武差点咬到自己舌头,转身疾走,只觉身后的目光冰刀霜剑,寒意透入脊背。   “站住。”魏西陵冷道,   刘武顿时脚下打了个趔趄。   魏西陵松开萧暥,替他拽上被褥,看向刘武,沉声道,“何事?”   刘武硬着头皮:“主公,刚才刀剑峡口风浪大作,那艘楼船就忽然扬起帆,加速趁着风势向下游去了。”   魏西陵剑眉一蹙,当即站起身,疾步出了船舱。   “刘武,看着他。”   片刻后,萧暥对着刘武大眼瞪小眼,两人都有点尴尬。   魏西陵也不解释一句。算了,这人惜字如金,不指望他了。   “那个……刘副将,我谈谈罢……”他一边说一边不老实地瞥向刘武身后,“外面出什么事了?”   舷窗外,江风穿过峡谷,水面上涌起了数尺高的巨浪。   田让一见魏西陵,赶紧上前道:“君候,我们刚想要奉命登船,江上就起风浪了。”   浪潮推动下,那宝船张满风帆,数十只浆同时划动,白浪翻滚,如同离弦的箭,向云霁驶去。   魏西陵断然下令:“跟上,拦住它。” 第296章 缘浅   雕花的大门在背后缓缓合上,最后一缕灯光淹没在幽暗的长廊上。   正如局主所说的,所有武士都撤到了底层的厅堂四周,那里是他的棋盘,也是他的战场。局主希望魏瑄不要在无谓的地方浪费力气,所以这安排倒是显出十足的关心和合作诚意。   他沿着游廊往下走一直没有遇到阻力,直到能看到大厅中煌煌燃烧的十八盏连灯,映照着笙歌散尽之后的歌台舞榭,前面是陈列彩胜的朱台碧宇。   几个时辰前,这里还是暖香袭人,奢华靡丽之地,现在已经是杀机暗藏。   第一个袭击就来自这舞台后。   不见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美人,而是十多名面目狰狞的宾客和他们的武士从纱幕后杀气腾腾地扑来。   魏瑄冷静让苏钰退后之际,当先的一名武士已经越过众人,钢刀裹挟着催经断骨之力向魏瑄劈来,锋利的刀锋几乎贴着他的脸颊掠过,割断几缕发丝随风散落。   旁边的苏钰见此情景,惊地腿一软跌坐在地。   就在钢刀掠过魏瑄鼻尖的同时,电光火石间,他的长剑借势荡出,手腕灵活地一翻,剑势突变,只听当的一声,钢刀被挑飞了出去,钉入廊柱上。   “苏先生,没事吧?”魏瑄一把将苏钰从地上拽起来。   “没……没事。”苏钰冷汗涔涔。   他不会技击之术,所修的玄术更多涉及的是阵法,在这种刀光剑影的场合中派不上用处。跟着魏瑄纯粹成了负累。   但魏瑄不能把苏钰单独留在那里,那个局主和金先生都是心机叵测之辈。   就在这时,侧前方又有三名武士挥舞着钢刀向他们扑来。   魏瑄将苏钰掩到身后,凌空跃起腾身杀入,他出剑快如流星,还没等三人反应过来,寒风掠过,剑尖如点朱砂,分别在他们眉心挑出一点红桃。   他记得局主跟他说过,只要在他们眉心开一刀口子,所施的秘术就自然解除了。   那三人懵然地抹了把额头,随即像是被激怒了,眼中爆起血丝,挥舞着钢刀如同野兽般咆哮着向他扑来。   魏瑄心中一沉,莫非局主是骗他的!   他来不及多想,举剑奋力一格,刀剑震出剧烈的交鸣声。   “这是天罡阵!”苏钰躲在廊柱后道,   “什么?”魏瑄一剑劈开一名武士。   苏钰一边借着柱子后躲闪,边道:“天罡阵是按照日月星辰的位置来排布的防御阵术,我猜那个局主既然把这些人做成守护帝王剑的傀儡,每个人必然都是按照阵脚来排布的,只有在相应的方位上点掉他们的阵眼,才能将他们制住。”   “什么方位?”   苏钰道,“帝王剑为天日,日出于东方,隐于西,但此间是在水上,水属阴,现在是十二月,属西北方向,左二!”   魏瑄赫然回头,那正是歌台舞榭的方位,他飞身跃起,凌空挥出利剑,双脚还未落地,剑尖已经如同蜻蜓点水般取一名武士的眉心。   那人顿时像撤了力的提线木偶般,颓然跌坐地上。   “东南正位,右三!”“南方偏星,左一!”苏钰又道。   此刻他正处于大厅正中的舞榭。四周垂落着霰花红绸,薄如蝉翼迎风飘荡,靡乱又绮丽。   魏瑄干脆拽住那如丝红绸,身如掠水轻鸿般掠过大厅上空,回旋飞荡间手腕灵活地翻转,手中长剑轻轻点过一个个宾客的眉心。   “西南正位,右三。”苏钰道。   两人配合默契。   剑风掠过处,红绸散落,如乱花迷人眼,漫天飘飞,靡丽潇洒,绵绵无绝,犹如一场华丽的表演。   随着一个个方位的人傀被拿下。   “阵眼都除去了,可以取剑了!”苏钰道,   魏瑄蓦然抬眼,就看到了那柄嵌于铜铸山河之中的帝王剑。   就在这时,船身再次剧烈得震荡起来,风浪涌起,两边游廊的舷窗被江风撞开,狂澜泼洒进来,在空中下了一场淅淅沥沥的急雨。   地上湿滑,苏钰没有站稳,从藏身的地方滚了出来。额头磕在了廊柱上撞得眼冒金星,一把钢刀横在了他的脖颈处。   苏钰蓦然抬起头,就看到了北宫浔狰狞的面容。   ***   夜深流急,江水奔腾咆哮着向刀剑峡涌去,风鼓起船帆,楼船顺水乘风,船尾的水轮快速旋转带起白浪翻腾,沿江飞流直下。   十二艘舰船快速地从几路包抄上去。   战舰的速度比楼船要快,但是风浪太大,即使是艨艟战舰,在风浪颠簸中,也难以靠近楼船,更不用提登船了。   田让担忧道:“君候,这宝船上都是贵人,我们若强行登船,武力胁迫,会授人以柄。”   “不用登船。”魏西陵随即下令道,“铁索拦截。”   夜色中十二艘战舰快速分列两边,沉重的车弩被推到船头,这种弩力道极强,破甲箭带着铁索越过滚滚波涛,穿空而去,狠狠扎入了楼船的船舷,铁索一端的倒勾紧紧咬住了楼船。   随即十几艘战舰迅速在江面散开。   寒凉的月光下,铁索横江。如同在汹涌的波涛间,拉起一张森然的铁网。   楼船的速度渐渐放缓了下来。   船舱内。   萧暥穿好了衣衫,没滋没味地吃了几口糕点。因为晕船,他被当成老弱病残了。   一阵浪潮涌过,船舱摇摆颠簸,萧暥胃里也跟着翻江倒海,忍不住扶着床沿干呕起来。   他刚才嘴馋,吃多了,揉着肚子,硬生生忍了下去,脸色更苍白了。   魏西陵这个洁癖狂,如果吐在他床上,他脸都要黑了罢?   刘武看他忍得辛苦,挠挠头,但他一个大老粗不会照顾病号,站起来了又神色复杂地坐下,最后目光诡异地看着萧暥。   萧暥:“怎么?”   “你和主公这样很久了?”   萧暥没明白:怎么样?   “我这次去西北时,听说苍冥族有种秘术,莫非是真的?”刘武瞥了一眼他平坦的腹部,又立即移开眼神。   萧暥被个雷击中了,草草草,老子这是晕船!晕船懂不懂?   又想到刚才他和魏西陵在床上,还关着门,没点灯,确实引人误解,沮丧地想,特么的讲不清了。   水面上传来低沉的号角声。   他不想和刘武讨论这个话题,走到舷窗前,往外看去。   窗外江风烈烈,浪涛翻涌,宝船灯火通明,倒映在水中,照出四周紧绷的铁索。   月光下,十多艘战舰散开在大江之上,铁索森然,严阵以待。   萧暥立即感到事情不大对劲。但刘武就像一尊门神似的拦在面前。   其实出去也没多大用,隔着江面,风浪又大,没法登船。魏西陵用铁索横江,显然是要阻止楼船前行。   深夜风高浪急,一般的船只这时候,为了安全都会下帆,但这楼船却一反常态张满了帆,有点诡异。   萧暥想到谢映之还在楼船上,颇为担心,很久没有他的消息了。   “先生?”他试着又唤道。   依旧没有回应。   耳边只有江风拍浪的声音。   萧暥不气馁,继续:“谢先生?”“谢玄首!”   依旧毫无音讯,石沉大海。   这到底是下线了?还是昏过去了?谢先生不会也晕船罢?   隐约的不安变得强烈起来,他望向江涛起伏中楼船的灯火。   想了想,干脆道:“映之!”   幽黯的长廊里,雪白的衣衫拂过斑驳的光影,谢映之脚步一顿。   清若琉璃般的眸子微微睁大。他刚才叫什么?   垂眸无奈地轻叹了口气,谢映之唇边却不经意挽起一缕若有若无的浅笑,“主公,何事?”   他的声音从容淡定,萧暥总算是安心了。   终于答话了。   “楼船上是不是出事了?我看到铁索缚住了楼船。”   “无事。”谢映之淡漫道,“只是风浪有些大罢了。主公勿忧。”   萧暥被他一副云淡风轻无事发生的态度惊到了。魏西陵动用十几艘战船铁索横江,只是因为风浪大?   而且,风浪大不是应该收起风帆的吗?他怎么都觉得这楼船上在搞事情啊?   “先生说过,要和我交心。”萧暥恳切道,还有点委屈,说好的交心,你却不打个招呼就下线了。   谢映之失笑,“主公,我没下线,只是有些玄门的事务,不便打扰你……”   “我随便打扰”   “和魏将军。”谢映之不紧不慢接上刚才的话,   萧暥:……!   顿时背后冷汗都惊出来了。   他刚才和魏西陵在一起,脑子里那些不正经的念头,莫非谢映之全听到了?   萧暥顿时蔫了。   刘武看着他垂头丧气,“你也不用这样。”   萧暥:跟你说不明白……   谢映之颇为善解人意:“主公,刘副将处,之后我会知会他,必不会让他乱说。”   萧暥:谢谢你?   等等……这么说,刚才他和刘武的说话,谢映之也全都听到了!   萧暥挠头,忽然感觉更不好了。   “现在主公心里是在想,‘他既然什么都知道,那么这楼船上到底在搞什么鬼,他是不是也早就知道了?是循序渐进问,还是单刀直入问?’”   萧暥掐太阳穴。有点想格式化一下脑袋。   “我确实知道一些事。”谢映之皎洁的白衣穿梭在游廊上交错的光影间,迷乱人眼,   “此间局主并非是一个人,民间传为影鬽,他已身朽多年,无形,只有影,可以附身在意志不坚,心怀犹豫、妄念、偏见等的人身上。此术即使在秘术中,也列为禁术,但还是有人暗中修炼,毕竟修成鬽,可不停更换宿主,达到与世长存。”   萧暥立即想到:所以这次潜龙局的局主会秘术,是苍冥族?   又是那群□□份子?他们要做什么?   “两件事,敛财,杀人。”谢映之淡若无物道,“用帝王剑为饵,让九州之诸侯贵胄前来入局,揽尽十年间九州之珍宝。”   萧暥明白,有了钱,就可以买装备,买军队。至于杀人,萧暥猜测是为了灭口,而且是借虞珩水贼的刀,再把锅甩给自己,可是现在虞珩已经被抓了。   “虞珩虽然被拿下,但博局并未结束。”   “所以他们还有后手?”   “对,第二步是借夺取帝王剑,使局中宾客们自相残杀,不过似乎也没有完全凑效,所以就有了第三步。”谢映之走在风雨飘摇的宝船上,却如闲庭信步。仿佛任何机诡险恶的局,从他口中说出来,都变得风轻云净,波澜不惊。   萧暥感觉到,谢映之的内心就像一池宁静的湖水,空灵剔透,轻暖无痕,倒映着天光云影,万千世界。   就听谢映之道,“这第三步,就是此间的风浪了。再往下游不到十里,为刀剑峡。主公还记得我给你看的水文图吗?”   谢映之点到即止。萧暥心中一沉。   江水奔涌直下,冲出刀剑峡口,正对着一块名为澔岭嶕的巨大岩石。   他顿时明白了,寒夜,大江之上,全速前进的豪华楼船,冲向澔岭嶕。特么的这剧情有点熟悉啊,苍冥族这群□□份子要给他演一出泰坦尼克号?   诈骗敛财就算了,还要杀人越货沉船?   “主公勿忧,我已经在船上做好布局,同时也和魏将军商议过了。”   萧暥顿时明白,魏西陵为何下令铁索拦江,是为了阻止楼船撞礁石。   接着萧暥忽然想到一个问题,隔着大江,他和魏西陵是怎么联系的?难道是也结契了?   那么说,谢玄首和西陵莫非,也……亲了?   一念及此,萧暥有点懵。   如果玄门的结契类似世俗婚姻,谢玄首你这算不算重婚?   莫非玄门结婚,不是,结契还可以三个人?   谢映之显然被他的脑洞问住了,低咳了声,“这个问题,我们容后再说。”   ***   大厅里,船身晃动,灯火飘摇。   魏瑄惊回首间,就见北宫浔用钢刀抵住苏钰的脖颈,斑驳陆离的光线中他面目狰狞。身后数名燕庭卫立即戒备地围了上来。   “放开他!”魏瑄厉声道。   北宫浔将苏钰扔给身后的燕庭卫,狞笑道,“放下兵器,不然杀了他!”   魏瑄别无选择,剑掷到地上,撞出清冷的声响。   北宫浔颇为满意,挥了挥手,让属下将刀松开了些。   “多谢你帮我解决了所有对手。”北宫浔志得意满地向宝阁里铜铸的江山走去,火光下帝王之剑紫气赫然,映着他的眼瞳如同野兽般精光四射。   他激动地伸手握住了剑柄,几乎是同时,魏瑄脚尖一勾,长剑挑起,随即他当空一脚疾射,长剑化作一道锋利光华,向北宫浔射去。   北宫浔大惊失色间疾退,剑风擦着他的胸前切过,激起彻骨的寒意。他惊出一身冷汗之际,身后传来咣的一声清响,长剑竟然逼退他后,又不偏不倚地将他身后燕庭卫手中钢刀弹开,笃地钉在了廊柱上。   “苏先生,快跑!”魏瑄喝道。   他话音未落,只见苏钰满脸惊骇地看着前方,手中脸上都是溅起的血点。   在他的斜前方,北宫浔颓然倒地,胸口插着魏瑄的剑。   这变化太快,魏瑄心中不可遏制地一颤,他刚才一剑分明擦过北宫浔胸前,又击中燕庭卫的刀,怎么会刺入北宫浔的身体?他怎么可能会有这样的失手?   但不是他,难道还是苏钰不成。苏钰连剑都拿不住的一个人。   “救……救命。”苏钰惨白着脸,吓得面无人色。   四周的燕庭卫已从短暂的震惊中回过神来,他们就像一群恶狼,嚎叫着挥舞着钢刀蜂拥而上,眼中燃烧着复仇的火焰。   魏瑄见事已至此,只有奋身杀入。四周血光激溅,鼻间浓郁的血腥气弥漫开来。   他脸色苍白凄厉,血液都凝固了,他终究给萧暥闯下了大祸。北宫浔的死会造成北宫达立即开战,而萧暥根本没有准备好。   事已至此,无可挽回,他手下的剑也再无顾及,大厅中血光飞溅,片甲不留。   最后,魏瑄站在一地燕庭卫的尸骸中。狂风掀起巨浪,从舷窗里泼洒进来,地面上汇成溪流,空中落下急雨。   船身剧震,翻倒的十八盏连灯点燃了纱幔,火光照耀下,帝王剑斜插在一片的铜铸的江山中。   魏瑄神色凄厉,一把握住了冷硬的剑柄,雪亮的剑芒射入他幽深的眼眸里,映出烽火乱世的残影。   一个低沉声音从耳边传来:如今你的对手只剩下谢映之了,按照我们的约定,你只要杀了他,就能得到帝王剑,得帝王剑者,就是未来的天下之主。   魏瑄看着满地尸骸,灼灼火光伴着血色刺入眼眸。一缕阴寒的煞气,从王剑流入了他的手心,刺骨的冰寒向四肢百骸蔓延。   窗外狂风巨浪,刀剑峡快要到了。   江水奔涌如万马奔腾,往刀剑峡口奔流而下,一去不返。   横江的铁索绷成一线,十二艘战舰紧紧地拖拽住往峡口奔去的宝船。   萧暥一看不妙,战舰毕竟体量小,拉不住了,搞不好自己还得被带进激流里去。   刀剑峡中风高浪急,宝船的两面风帆都张满了,吃饱了风的船帆,简直就是一个发动机,顺风顺水,将宝船快速往下游的澔岭嶕推去,十几艘战舰眼看着要拦不住它了。   “射落他们的风帆!”萧暥急道。   刘武道:“试过,缆绳是铁链。”   萧暥:卧槽,特么的太绝了!   可是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虽然这宝船被十几根铁索拖拽着,撞上礁石的时候应该力度不大,不至于撞个粉身碎骨,但是在船底下磕个大洞,应该没啥问题。   刀剑峡里风浪那么急,船一旦漏水,会很快沉没,船上百来号人,逃都来不及。   萧暥想了想,也不要脸了,“刘副将,我跟西陵什么关系,你也知道了,那我算不算也是你主公?”   刘武被他的逻辑震惊了:什么?   “我要一艘快船,再给我几个兵。”萧暥快速道。   片刻后,一艘走舸悄悄地在风浪颠簸向宝船驶去,船尾用铁钩挂靠在横江的铁索上,以免被浪涛卷走。   ***   混战之后遍地狼藉的长廊,洁白的衣衫拂过满地血污,依旧纤尘不染。   谢映之最后遥望了一眼江面上在风浪中起伏的战舰,知道这一场潜龙局到底要走到终点了。   他静敛心神,以免心中所念被萧暥感知,接下来的事情,那人不需要知道。   可就在这时,谢映之忽然发现一件意外的事,他似乎也感觉不到萧暥在想什么了?萧暥居然能控制自己所想,不让他察觉了?   还是说……   谢映之略一沉吟,看来终究是折扇那轻轻的一隔,用了偷天之术,使得相偕之仪终是未成。   但是居然这么快就不能交心了,倒是出乎他意料。   原来他和萧暥竟是如此缘浅。 第297章 蛊惑   江面上风高浪急,轻舟随着波浪剧烈起伏着,随时都有倾覆之祸,好在船尾有铁钩紧紧扣住横江的铁索。   一个浪头迎面击来,在空中劈头盖脸浇下一阵暴雨。   刘武抹了把脸上冰冷的江水,打了个寒噤,觉得自己今晚真是栽了,干嘛要跟着萧暥一起来?   但是魏西陵的命令是看住萧暥,所以刘武得一步不落盯紧了。   萧暥坐在船头指挥,江月照着他的容色苍白如冰霜,一双眼睛却熠熠有神。   魏西陵给他的衣裳又湿透了,萧暥不知道魏西陵这回还有没有备份的衣服,估计是没有了,魏西陵虽然爱干净,但毕竟又不是姑娘,出门带那么多替换的衣服做什么。   离宝船越来越近了,他把脑子里乱七八糟的念头收了收,别让谢先生又知道了。   不过,他好像又很久没有收到谢映之的消息了,莫非又被删好友了?   ***   “主公,前方有一艘走舸,正向江心的楼船驶去。”斥候报道。   魏西陵神色一沉。   他治军甚严,谁敢没有将令就擅自出战?除了某个向来无视军规的人……   他立即拿起望远镜,就见夜幕中,风高浪急的江面,一条轻快的走舸在汹涌的波涛中,劈波斩浪地前进。   魏西陵剑眉紧蹙,这是萧暥第几次跑掉了?   “刘武何在?”   “刘副将带着几个士兵也在船上。”斥候答道。   魏西陵神色冷然。   不过这一次萧暥倒是长进了,不但自己跑,还把他的副将和士兵也卷走了。   有刘武跟着,他倒是放心了一些。至少萧暥没有孤身冒险。   魏西陵当即下令:“战舰靠上去。”   旁边的田让顿时吓了一跳。他是句章郡的郡司马,统领句章水师,他清楚水上作战不比陆地上,主帅的旗舰关系着战场全局,是负责指挥而不是冲锋陷阵的。   魏西陵打仗素来很稳,如今就为这一个无视军纪擅自出战的副将,竟然以旗舰涉险,亲入风浪之中。   玄门的鹞鹰在苍空盘旋,穿过高耸入云的峭壁。发出清利的叫声。   月光下,江面陡然开始收窄,激流奔涌。刀剑峡到了。   萧暥放眼望去,只见不远处一道两面山崖矗立江心,如城门敞开,峭壁擎入云霄。万涛奔流而下,势不可挡,向江心一块黑黢黢的巨礁撞去。   刘武也看到了,惊出一身冷汗,“萧暥,这船要是撞上去,岂不是粉身碎骨?”   浪头那么急,都喂了鱼,连马革裹尸都不用了。   他自己倒不怕,就是主公让他看住萧暥,结果他把萧暥看到鱼肚子里去了。   就在这时,寒雾弥漫中,他赫然看到了江涛中驶来的旗舰,刚才还冻得牙齿打颤,顿时背后又冒出冷汗来。   “萧暥,这次是被你坑惨了。”刘武苦道。   他话音未落,又是一个浪头涌来,走舸浮上浪峰,又狠狠摔落之际,撞在了楼船的左舷上,水花劈头盖脸浇下。   萧暥趁机攀住船舷,轻快地纵身一跃,轻捷的身姿在江风中一记飘摇,就落到了甲板上。   “刘副将,我带你来立功的!”他轻快道,   刘武看了看还剩下数十丈距离的澔岭嶕,心道带他来送死的他倒是相信。   楼船显然经过一场混乱,时间不多,萧暥直奔船帆而去。   缆绳是由精钢拧成的细铁链。萧暥知道这种精钢,强度韧性都非常好,单于铁鞭就是用这种材料打制的,别说是一箭射断,就是拿刀砍,都未必能砍断。   萧暥抬头看那如张开的翅翼般的巨大风帆,当即道:“刀。”   刘武顿时明白他要做什么了,断桅杆!   为了防止敌军射断缆绳,用了精钢丝,但是这桅杆可是木头的!   ***   舷窗外,月光被乌云遮蔽。   魏瑄手中握着沉重的帝王剑,四周是被他杀死的北宫浔和燕庭卫的尸体,鲜血在地面上漫漶出一片,浓郁的血腥味弥漫在鼻间。寒凉刺骨的触感从手心蔓延到四肢百骸,在他眼底染上一抹凄厉的血色。   耳边一个声音在耳边道,“你不用太在意,帝王之路上,自古都是尸横遍野,血流漂杵。”   “没有不流血得来的胜利。”   那声音仿佛从剑中传来,又像是从他心底响起,沙哑又炙热,转瞬化作乱世焚天的烽火。   “看来你还没有下定决心,那么我告诉你一些事罢,一些过去的真相。有些你经历过,有些你没有……”   ……   魏瑄忽然又回到兰台之变的那一夜。   冲天的火光灼烧着他的视线,他和兄长被几个内官匆忙塞上一部出城的马车,他在颠簸的车厢里,最后回望帝都,宫宇的飞檐已被熊熊烈焰吞没。   昔日繁华的盛京城已经成了血海,大街小巷里拥挤着蓬头垢面,惊慌失措的人群,胡人的骑兵堵住一边的街口,然后铁蹄推进,重重踏下,哭嚎惨叫声交织成一片。   他跟着皇兄逃到了城郊时,随车的几名内官和侍卫都已经在乱兵中死了。   他们弃车,逃到了一处塌落的民房里。此处已经遭过了一次屠杀和劫掠,稍为安全一些。   旁边就是马厩,满是马粪的臭味夹带着草料烧焦的刺鼻气息。   那是最漫长的一夜,魏瑄听了一夜的马蹄疾驰声,和胡人嚣张的哨声、叫嚷声。他们像驱赶着牛羊一般,把抓获的百姓和士兵赶到城墙边砍杀,尸体将护城河水都堵住了。   当政的王戎战败逃跑,扔下了整座盛京城。   这几年来,魏瑄在深宫,也听说过王氏当国专擅朝政,商人牟利,视国家为私库,操纵赋税,圈地而肥,侵夺民田,垄断行市,盘剥百姓,卖官鬻爵。   最终使得国库空虚,军饷都发不出。   当时王师军士疲敝,武器破败,军纪松散,多年积弊,在北狄入侵之时爆发出来,胡人势如破竹长驱直入,各地烽火频举,却已再无可以御敌之军。导致京城沦陷,帝国崩塌。   单于的铁鞭终于狠狠地鞭挞了中原的山河。   魏瑄那时候还小,心想着万一被胡人抓到,怎样才能死得毫无惧色。他是大雍皇室子弟,不能像寻常百姓一样哭喊着颤栗着,像牛羊一样被圈起来屠杀。   清早,天微明,就在他一夜未免,终于沉沉垂下眼皮时。   急促地马蹄声由远及近,席卷而来。   接着,他听到外面的胡人传来急促的喊叫声。显然他们遇到了猝不及防的突变。   一场迅雷不及掩耳的快战。   随后一队劲装骑兵撞开门,杀气腾腾地出现在他面前。   他们都是黑衣玄甲,看装束就不是帝国的王师。为首的青年将领看上去只比他大五六岁,目光寒烈,锋芒毕露。   王师溃散后,这群拥兵自重的乱臣贼子,把北狄骑兵赶回了塞外。   画面骤然又是一转,视野变得开阔起来。   那是茫茫苍苍的草原。   风吹草低,起伏绵延的草坡上,忽然传来一阵喧攘声,一支上千人的骑兵从丘陵后面冒了出来,他们穿着皮甲,腰佩着弯刀,肩背着长弓呼啸而过。为首的那个人魏瑄有映像,竟然是被阿迦罗杀死于月神庙的呼邪单于!   “大单于,前面有一个中原人!”   只见深秋的苍穹下,枯黄的衰草间,出现一个孤寂的人影。   那个人身材高瘦,穿着一袭陈旧的灰袍,在草坡上犹如一棵遒劲的孤松。   几名骁狼卫同时张开弓,搭上箭。   “住手!”呼邪单于一扬鞭,“谁敢动,我砍下他脑袋喂狼!”   随后,狼王单骑直奔而去,在山坡上追上了那人。   “果然是先生!”呼邪单于跳下马,   那人没有停下脚步,头也不回,看上去颇为清傲,“看来大单于已经得胜而归了。”   呼邪单于道,“还是多亏了先生,为我赢回这单于铁鞭,我才能将草原上的勇士再次凝聚起来,进行这场浩荡的远征!”   他说罢又解下了腰间的佩剑,“这是中原的帝王之剑。”   那高瘦的人看都不看,接过剑道,“闻说蛮人无信,不料北狄人也会守约。”   呼邪单于被他说得竟然有些尴尬,道,“这剑虽然气派,但太花哨了,比不上我们草原的弯刀好使。再说,潜龙局也是先生帮我赢回的铁鞭。”   那高瘦的人影负手背对着单于道,“潜龙局上,我替你赢得铁鞭不过是一笔交易,是为了摧垮王氏控制的腐朽的朝廷,你不必谢我,我们将来也不会再见,至于这剑,既然是交易,我会交给潜龙局的局主。”   魏瑄猛地回过神,十年前的潜龙局,铁鞭换王剑?一笔交易?   震惊之余,就听耳边那道声音道:“我想你那么聪明,应该早就会有疑惑,潜龙局如此繁复,当年的呼邪单于,一个蛮人,是怎么赢到最终局的?”   魏瑄沉声问:“是那个灰袍人帮他赢的,那人是谁?”   “那是谢玄首的师父玄清子。”   魏瑄骇然:“不可能。”   玄门怎么可能勾结夷狄?   那声音冷笑道:“为什么不能?玄门想重新掌权罢了。”   魏瑄静静道:“玄门向来出世。”   “你错了!”那道声音断然道,   “从大雍朝开国以来,玄门一直是入世的,玄门的弟子也在朝中担当要职,尤其到了景帝朝,玄门之首被景帝奉为帝师,曾权倾一时。可是盛极必衰,到了后来的幽帝年间,王氏借着往皇后之得宠,而权倾朝野,王氏乃商人当国,不吃玄门这一套,所以当时的玄首,玄清子才离国而去。之后,玄清子远走北狄,说服呼邪单于参与潜龙局,并在潜龙局上位单于赢回铁鞭,使得呼邪单于能凝结各部落之力,发动了兰台之变,燎原的战火焚毁了盛京,使得王氏失权,从此一蹶不振,但是玄清子也没想到的是,这一战后,王室衰弱,而各路诸侯却借着平剿夷狄,大肆招兵买马,扩充军力,在北狄退去后,诸侯崛起,此后九州陷入了诸侯混战的乱世。而在这乱世里,玄门并没有强大的军队,只能独善其身,你有没有想过,这并非是他们清高,不染尘俗,而是他们的实力已经大不如前,所以,只能在暗中搅弄风云了。谢玄首显然是其中的高手。”   舷窗外,狂风卷起巨浪拍打入大厅,如暴雨浇下,烛火跟着暗了暗。四周的宾客们缓缓站起来,他们目光空洞地再次捡起了扔在地上的兵器。   “你现在应该明白了罢,兰台之变到底是谁造成的?”那声音幽然道。   魏瑄眉头深蹙。   那声音顿了顿,又道:“如今十年过去,又是潜龙局,玄门故技重施,这把王剑,如果落入了谢映之的手中,你猜他会怎么用?”   魏瑄断然道:“谢玄首不是这样的人,他救过我。”   “他不是救你,他是看重你的秘术天赋,他要从一开始就压制住你潜在的力量,因为他害怕你,害怕你拥有的天赋,他怕你将来会超过他!”   那冰冷的声音仿佛一阵巨浪拍打在舷窗上,撞得粉碎,化作点点冰雨泼洒下来,劈头盖脸地浇落在魏瑄脸上身上,他修的是玄火真气,原本不知寒冷,这一刻,他忽然感到寒透骨髓。   一念动摇。   一直压制着的戾煞之气开始升腾,炙烤着他的内心,与此同时,一股阴戾的煞气从帝王剑中涌出,伴随着无数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马蹄声,喊杀声,烈火灼烧的噼啪爆响。   阴冷和灼热汇流在一起,他的心就像一柄千锤百炼后,正在历经淬火的剑。   ***   刀剑峡口,江面陡然下降,江水就像沸滚了般,白浪翻腾,万流奔涌,向着森然矗立的澔岭嶕撞去。   宝船两面巨帆张满了,宝船的底舱,数十名北狄奴隶在一阵阵急促的号声中,拼命划桨,船尾水轮滚滚,乘着风势水流直向澔岭嶕撞去!   十二根拦江铁索骤然紧绷,铁索在月光下泛着森然的寒光。   一场双方持续生死的角力。   萧暥看准了风向,朝刘武点了点头,两人同时动手。   江涛撞击在船舷上,白沫飞溅。   随着钢刀不断斩下,桅杆发出清晰的断裂声,摇摇欲坠的巨大帆叶被风吹得哗哗直响。   就在这时,一道幽森的影子,像水渍般渗上了上甲板,悄无声息地闪现在萧暥身后。   久经沙场的敏锐直觉,萧暥心中猛沉,赫然回首间,一把锋利的短刃迎面刺来。   电光火石间,一支羽箭裹挟着寒夜的霜气掠空而至,当场穿透刺客的咽喉,将他钉在船舱上!   萧暥愕然,立即望向江面。   远处的舰船上,魏西陵面沉似水,放下了弓。   萧暥遥遥朝他点了点头,又看向甲板上的尸体。竟是金先生。   片刻后,两面巨帆一前一后相继折断,刘武铆足了劲,最后一脚踹在桅杆上,风帆颓然折断坠入涛涛江水中。   也就在这时,幽暗的舱底传来一阵枷锁断裂的声音。   北狄奴隶们终于斩断了铁镣,甩下了桨。   被役使了多天的奴隶们,愤怒地砸烂了船尾的水轮。   他们手心的符咒已经被谢映之解开,复仇的时候到了。   忽然失去了所有动力的船在激流中骤然放缓了下来。   魏西陵当即下令,“回撤!”   横江铁索绷紧了,十几艘战舰拖拽着灯火摇曳的宝船,从激流奔涌的刀剑峡口鬼门关处,把宝船拖拽了回来。   甲板上,伐木工刘武筋疲力尽,朝萧暥比了‘佩服’的手势。   “不过,我琢磨着,我回去还是要挨军棍”   萧暥抬起头,望向盘旋在高峡间的鹞鹰,传来惊空遏云般的唳声。   他又想到了谢映之。   他忽然明白了,谢映之再次切断联系,是想要独自走完这最后一局。   ***   大厅的门敞开,先前歌舞升平的舞榭歌台上,而今琴弦崩断,罗帐已残,红烛翻倒,纱幔被点燃,空中江水泼洒而下,被浇得闪闪摇曳的火苗忽然一晃,瞬地化作在鬼火般幽幽的绿焰。   谢映之施然进入大厅,白衣如云拂过满地血污,恍若无物地踏过丛丛绿焰。   青粼粼的焰光将宾客们的脸色映照地森寒诡谲,他们一看到他,脸上立即露出了噬人的厉色。   他一尘不染的雪白衣衫在阴暗的满是水污血色的大厅里,显得干净地灼眼,他们立即挨挨挤挤地围了上来,手中的长剑在地上拖拽出刺耳的尖声。   疾风席卷而起,几把锋利的白刃同时恶狠狠地向谢映之刺来。   谢映之连闪避的动作都没有,锋利的刀剑却如同砍到了轻盈的水面上,漾起一片波光,又像是刺入了缥缈的雾气里,化作一缕清风,全无痕迹。   幽幽的绿焰照射中,他雪白的衣衫上仿佛浮着柔和的微光。   玄门护身法界,俗世间的一缕尘埃都不能沾身,何况是刀兵。   紧接着,十几名北狄人涌入了船舱,这些人都是身经百战的北狄战士。宾客手中的刀剑顿时被劈飞,缴下。   谢映之用北狄语道,“只需制住,不许伤人。”   说罢他径直向榭台走去,一边向虚空中漫声道:“船桅已断,船尾水轮被毁,你想要撞澔岭嶕,已不可能,你该收手了。”   一道声音在魏瑄耳边低语:“你看他,又和北狄人窜通一气了,就像当年玄清子一样。还真是师徒。现在,你相信我的话了罢?”   魏瑄容色苍俊,反问:“你想要撞澔岭嶕,让所有人葬身鱼腹?”   那声音悠然长叹,“事到如今,你居然还相信谢映之的鬼话?他都带着北狄人来这里了,我们打个赌罢,接下来,他就要夺你手中的王剑了。”   寂寂燃烧的绿焰,映得魏瑄的脸阴森又俊秀。   那声音又贴近他耳边,细声细气道,“你忘了么?谢先生美人名剑都想要,船头上,相偕之仪……”   魏瑄神色猛沉。   那声音继续循循善诱道,“谢先生品貌无双,算无遗策,不仅将那位公子骗来当了彩胜,又心甘情愿地欣然与之成婚,我猜,这子衿公子身份必然不低罢?说不定还是哪一方诸侯贵胄的世子,谢先生才不惜与他结契来控制他,玄门的人,一直是那么虚伪。”   谢映之俯身先检查了北宫浔的伤口,修长的手指轻轻地在他的几个穴位上点过止了血,确认他已无事,这才起身向魏瑄走来,“阿季,你怎么样了?”   魏瑄幽沉的眼眸仿佛是一个无底的漩涡,深沉而幽暗,半丝光也透不出来。   谢映之随即看到了他手中的王剑,心中微微一凛,随即了然。   他在溯回地里知晓,虞珩得到帝王剑不久后就试图囚禁兄长,举兵北上,生出了称帝的野心。然而,这次他见到的虞珩,却只是个追逐美人的纨绔。他根本没有囚禁兄长、图谋帝业的野心和魄力。   看来帝王剑流落苍冥族的手中七年,苍冥族又善于治器,有可能对王剑下了术。使得每一个得到王剑的人神智紊乱,心生妄念。   谢映之看着魏瑄越来越阴沉的神色,清若琉璃的眸中流露出隐隐的恻怜。   他轻叹道,“这帝王剑暂时交给我保管罢”   以他的修为应该能够不受干扰。   “你看我说中了么?”那个声音不失时机地在魏瑄耳边蔑笑道,“他图谋的是这把王剑。”   话音未落,森冷的剑刃落到了谢映之的肩上,抵住了他的颈侧。   谢映之神色淡然,没有急于解释,只用那双冰魄般清冷的眼眸,静静注视着他。   大厅里弥漫着血腥味和火焰烧过的焦灼味,唯有他身上清雅玄淡的孤香若有若无,让人心怡。   魏瑄竟有片刻迟疑,眼前之人宛如冰雪雕琢,空灵剔透,似乎并不是血肉之躯。   “帝王剑出鞘必然饮血。”那个声音刺耳道。   锋利的剑刃抵着雪白的脖颈,纤薄细致的皮肤下,隐隐看到温热跳动的血脉。激起人原始的嗜血般的冲动和欲望。   “你杀了他,就是王剑之主,就赢得了最后一局,杀伐决断方为王者!”   萧暥进入大厅时,远远就看到了那寒光闪闪的王剑从谢映之的肩头一寸寸地往下移动。   “映之!”   声音响起时,冰凉的王剑刺入了温热的身体。   谢映之雪白的衣衫绽开了一朵绮丽的血花。   魏瑄心头一空。长剑竟没有遇到玄法结界的阻挡,毫无阻力地刺入了谢映之的身体。   这一剑,仿佛刺入了一朵轻云的柔软,又像破入了一片冰雪的清冷。   他为什么不抵抗?!   那一头,萧暥心中巨震,他不知道魏瑄为何会突然袭击谢玄首。   他正要上前,就听到谢映之的声音静静传来,浅淡又坚定,“别过来。”   随即十多名肌肉强劲的北狄武士挡在了他面前。   萧暥忽然意识到了,他可以跟你结契,与你交心,但是玄门无情,他也会毫不犹豫地隔绝你,离开你。 第298章 诱敌   刘武大步如风地进舱,赫然就看到十多个名孔武有力的北狄武士挡住去路。   “哪来的蛮子?”他顿时拔出刀,看向萧暥,“打不打?”   他身后三名士兵也同时拔刀出鞘。   萧暥遥遥望向谢映之,努力想从他心底里听到一点点回音。   那些他不便在大庭广众之中,说出来的秘密。既然他们已经交心结契,那么谢映之正在想什么?他到底打算做什么?   萧暥记得刚才在旗舰上时,他们连线过。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进入了谢映之的内心。他的心如早春的湖水,轻暖无痕。如清夏的山林,鸟声蝉鸣,雅趣横生。如深秋的旷野,寂寥广远,豁达悲悯。又如严冬的冰雪,剔透无暇,不容尘埃。   三千世界的繁华与烂漫都盛放其间,纯然通透不染尘俗,又包容丰富无所不知。这样的他,比那倾世绝尘的容颜更让人沉醉。   如今却被这一剑刺破了,终成一场水镜花月的幻梦。   也许谢映之从来都没有真正让谁进入过他的心。玄门之事,深邃幽玄。   最后只剩下一句:别过来。   道理萧暥明白,也许贸然闯过去,会坏了他的谋算。   可他算无遗策,又把自己的安危置于何处?   萧暥道:“静观其变。”   刘武等人收剑入鞘,面前的北狄武士也退后了。剑拔弩张的气氛顿时缓解了。   但某老兵油子心里还是忍不住骂了句,去泥煤的结契!再也不相信什么交心了!   ***   魏瑄没有看萧暥,看到他,就怕自己会动摇。已经走到这一步了,就没法回头。   鲜血顺着剑刃流到他手上,柔滑温热,手心的触感忽然变得鲜活而细腻,墨澈的眼睛凝起了几分清明:“你果然又欺我!”   谢映之并不是无懈可击,他也会受伤,会流血。   魏瑄深深地觉得又着了他的道,低声道,“你为什么要做到这个程度?”   为什么不抵抗?为什么任凭剑刺入体内。   “阿季,你还是没有沉住气。”谢映之淡淡应答,   他说得轻描淡写,仿佛闲说与己无关的事,这剑也并没有刺入他的身上。   只有殷红的血不断地渗出,将他右肩的白衣染红了一片,清俊白皙的容颜染上了一抹艳痕,更为动人心魄。   魏瑄长睫微微一颤,神思显出一瞬的犹豫和迷离。   “你不要被他迷惑了。”一道阴冷的声音顿时响起,一直躲在廊柱后的苏钰忽然冲上前来。   他仿佛被血色刺激到了,眼中闪着狂热的光芒:“你现在还不动手,要等到何时?”   说着他一把夺过魏瑄手中的剑,试图把剑拔\出来。   帝王剑透入谢映之的肩膀,最多只能让他流血受伤,但是杀不了他。   他想把剑拔\出来,再刺入谢映之的胸膛。   苏钰脸色铁青,猛力抽拔出帝王剑。   可是他却发现,这剑纹丝不动,就像被肌肉紧紧咬合住了,越是奋力抽拔,却越是深陷入谢映之的身体里。   更多的鲜血涌了出来。   谢映之微微蹙起了长眉,容色薄如寒冰,抬手握住了剑刃。   锋利的刃立即切开冰玉般的手指,鲜血顺着剑身淌到苏钰的手上。   苏钰似乎被他的血灼烫到了,惊叫一声就想甩下剑,猛然惊觉,手掌似乎和剑柄融为一体,甩也甩不开。手心里的血越来越热,仿佛要燃烧起来。   不好,上当了!   谢映之静静向他走来,每走近一步,剑刃就更深入了几分。   “你半年前就开始潜伏在怀玉身上了罢?”谢映之清冷的眸中罕见地流露出一抹犀利。   苏钰浑身一震。   旋即他立刻意识到了什么,他回头看魏瑄,“原来你们串通了!”   魏瑄墨澈的眼睛清利逼人,哪里有半分中术的样子。   “我若不刺杀谢玄首,如何引你出来?”   谢映之说过,鬽有影无形,很难对付,搞不好还会伤到被俯身的苏钰。而且此物既然能长年做潜龙局的局主,必然奸猾非常。   所以,这场争夺彩胜的戏码若不逼真,就没法将它引出来,当场拿下。   但魏瑄本以为,这次也和当日在含泉山庄的穹洞里时一样,谢映之割破手腕,让鲜血流入泉水中,以阻挡攻击他们的蛊蛇。所以只需要流些许血就行了。   他也知道谢映之周身有玄法结界,所以这一剑他并没有手下留情。   但是千钧一发之际,谢映之竟然撤除了结界,最后弄得这样血淋淋的,甚为惨烈,魏瑄也始料未及。   关键是,他居然还当着萧暥的面刺伤了谢映之!   他不知道这到底是巧合?还是谢映之顺手坑了他?   但现在不是找他算账的时候,毕竟他还受了伤,魏瑄只能压下郁闷。   谢映之周身再次凝起柔和的微光,雪白衣衫如云雾浮动,剑刃被映照地如冰雪般清透,因为接触到了他的鲜血,苏钰的身体对于鬽来说,如同燃烧的牢狱。   一道黯影从苏钰的头顶冲出。   “殿下!”谢映之当即拔\出身上的帝王剑,   魏瑄凌空跃起,抄住长剑,随即一剑掠去。   就听到空中一声尖利的啸声,那道影子被当空劈成两半,化作青烟散去。   魏瑄落地,平复了下呼吸,看向谢映之,这算是杀死了吗?这个怪物?   “应该是吧,只是鬽一旦修成,便与天地长存,不知道我们对付的这个东西,存在多少年了。它比你我年岁都大。”谢映之淡淡道,   说罢他挥手撤去了拦在门前的北狄武士。   萧暥到这里也明白了,这是一出诱敌深入的苦肉计。   只不过魏瑄刺谢映之这一剑着实太狠,搞得如此惨烈,不知道的还以为老婆被人抢了,这么深仇大恨。   谢映之右肩的白衫已经被鲜血浸透了,萧暥想扯自己的衣衫给他包扎,低头一看,自己一只落汤狐狸,身上的衣衫早就湿透了,狼狈不堪。   谢映之俯身查看了苏钰的伤势,给他口中喂了一颗药,“没事,只是昏厥过去了。”   苏钰的心中有怀疑,有偏执,他成了鬽附身的对象。鬽非常狡猾,它并不是一直附身在苏钰身上,因为苏钰是玄门中人,与之交往的也不是普通人,若遇到修为高深之人就会被识破,所以它只是利用苏钰做事,并不会长期附在他身上。   也因为这个原因,谢映之让苏钰回颍州,如果他被玄门抛弃,那么对鬽来说,他就没有价值了。   却不想苏钰执念如此之深,居然不惜以家传之物为彩胜来参加潜龙局自投罗网。正好给了鬽提供了机会,自从知道苏钰参局的那一刻,谢映之就有了这个诱敌深入的计划。   “先生,你的伤也处理一下罢。”萧暥提醒道,虽然知道他是玄门大佬,但他还没修成金身罢?   “我无事,主公不必担心。”   就在这时,又一阵巨浪翻涌而起拍打在船舷上,激溅起漫天水沫。   舱内的宾客们猝不及防,纷纷滑到,滚做一团。   湿漉漉的地板上,一团濡湿的阴影迅速像淤泥般又徐徐重新融合起来,像一条灵活的游鱼般钻进人群,趁乱向船舷外滑了出去。   魏瑄快如离弦之箭,紧跟着跃出舷窗。   “阿季!”   萧暥追到船舷,只见江面上溅起一小股浪花。已经不见魏瑄踪影。   他心中顿时一紧。莫非是跟着跳下去了?转念一想,这孩子平时挺冷静的,应该还不至于那么疯罢?   ***   “你小子是疯子吗?”   水底,那鬽受了伤,又被追得急了,手一挥,一大片水藻包围上来。   十二月的江水严寒刺骨,片刻就能把人冻死。它上一次见过那么疯的人还是两年前在大梁的时候。   张缉和无相密谋烧毁撷芳阁。它那会儿正在寻找合适的人身,也打算当晚去撷芳阁看看。也就是那一回,有一个不知死活的小子居然敢偷听张缉他们谈话,被张缉发现后跳窗而逃,窗外就是腊月刺骨的河水。   后来它知道,那小子居然还是皇帝的弟弟。它觉得那皇帝挺窝囊的,没料皇帝的弟弟居然还有点余勇。   魏瑄随手一剑劈开纠缠上来的水藻紧随其后,冷道:“说对了!修行秘术越强越疯。”   鬽有点懊恼,早知道这小子这么疯,一开始就不该招惹他。   它活了那么多年月,上一次见到这么疯的还是大夏国最后的那位国君。它忽然有个念头,这小子秘术天赋很高,做事又疯又绝,一剑刺进谢映之的身体都不带眨眼的,就算是做戏也太狠了,说不定他还是大夏国皇室的血脉。   它甩手又是一股暗流卷着无数的水藻包围上来,趁此时机又问道:“你既然是苍冥族的,为什么帮那些中原人?”   “为了一个人。”魏瑄劈开水藻,他的剑招极快,刺目的寒芒在水中仿佛散落漫天浮光,纠缠上来的水藻瞬间被削成段段被水流冲走。   “原来如此,是为局中那个美人罢。”它哂笑道,“我活了那么多年岁,还是第一次看到如此殊色。不过要争夺他,可比夺天下难。”   它躲在大团幽暗的水藻后阴恻恻道,“不如我来帮你罢。”   “你做什么?”魏瑄话音未落,忽然一股暗流涌起,成片的水藻共四面八方缠绕上来,绞紧他的手脚,勒住他的脖颈。   水底风浪乍起,逐渐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往江面升腾。   萧暥在甲板船舷上寻了一遍,仍不见魏瑄的踪迹。   就在这时,一个巨浪涌来,船身从浪峰浮起,又摔落江底。如果不是周围被十几根铁索紧紧缚住,几乎被浪头打地倾翻。   接着,萧暥脚踝上一紧,有什么东西迅速攀上他的小腿,卷起一股怪力将他往江里拖去。 第299章 定风波   萧暥来不及多想,反手一剑挑去,泛起一股水腥儿,捞起来一看,剑刃上挂着几簇切断的水藻。   他顿时想起了先前在魏西陵的旗舰上袭击他的东西,也是这玩意儿?   紧接着江面上风浪大作,船身剧烈的摇晃起来。   江水如同滚沸一般,水底下仿佛有一头狂怒的野兽,正凶猛地撞击着宝船。   萧暥扶船舷勉强站稳,心中暗惊,水底下是什么鬼?大白鲨?   水下,波翻浪涌间,大片的水藻纠结成团,连成密密麻麻的森林。   魏瑄周身都被水藻束紧了,拼劲余力挥剑劈去,可锋利的帝王剑似乎刺入一团柔棉里,被什么极有韧性的东西纠缠住了,一股极尽衰腐沉郁的气息萦绕了上来。   他心中一沉,这水藻中有什么东西?   一念闪过之际,缠在他脖颈间的海藻越缚越紧,全身就像被巨蟒缠绕住般丝毫动弹不得。一张惨白浮肿的脸从密密麻麻的水藻间浮现出来,赫然和他打了个照面。   “吓到了罢?小子。”隔着密密麻麻的水藻,那鬽嗤笑道,“缚着你的可不单是水草,那是无数的头发。”   魏瑄感到一阵阴晦之气从束缚他之物中渗出,流入四肢百骸。   “这里靠近刀剑峡鬼门关,古往今来,有多少船只被激流卷进了刀剑峡,撞上这澔岭嶕。”那声音似乎随着水波摇曳间,带着隐晦的低哑笑意,“溺死在这里的人何止千百。”   蠕动的发丝编织成蛛网将魏瑄的身躯越绞越紧,将他往深渊拖拽而去。骨感清劲的手紧紧握住剑柄,却使不出力。   鬽好整以暇道,“只是可惜了这帝王剑也要沉没于此,小子,还记得我在船上对你说的吗?”   “什么?”魏瑄费劲地吐出几个字,   他一张开嘴,冰凉的江水裹着蠕动的发丝,带着令人作呕的朽味立即从四面八方涌入他口中,呛入肺里。   那鬽见他已是垂死之态,更为得意,“我在局中好心提醒过你,杀伐决断才是王者,你虽握着王剑,却没有一颗王者的心,这帝王剑对你来说,不过是一杆废铁罢了。”   王者之心?魏瑄逐渐模糊的意识里,泛起陈年的苦味。   前世,他曾御驾亲征,马踏山河,大肆征伐,九州天下羽檄飞扬,平南疆、定西域、远征漠北,驱逐夷狄数千里。用赫赫武功开辟了前所未有的辽阔疆土,铸造了一个空前的盛世,终成一代雄主。   而最终,三千世界,万里山河,却都无法填补那人离去,留下的空白。   西风残照,宫阙重重,晚年的帝王在御阶前立尽斜阳,再也等不来曾经战火纷飞的乱世里邂逅的惊鸿一瞥。   任凭他是丹青妙手,画了多少画像,却再也描绘不出那人的模样。   成团的发丝趁机封住了魏瑄的口鼻,绞紧了他的脖颈,他不再抵抗,一个念头在脑中萦绕,也许它说得对。   那鬽见他忽然放弃反抗,一副失魂落魄之态,蔑笑道,“刚才你追我下水,我还以为你有几分血勇,现在看来,斩天下定乾坤的帝王之剑在你手里,竟然连几根头发,一片水藻,几个死人都砍不了。还像个小姑娘似的黯然神伤起来,小子,你到底是有多懦弱。”   魏瑄头脑混沌地想。他宁可被骂懦弱、无能。如此,他就不用担心自己将来会伤害到萧暥。   也不用每次在战场上,一边奋力对敌,一边还要拼命压制着心魔。   他忽然觉得,如果他就这样懦弱地溺死了,和这把王剑一起葬身在水底也未尝不是好事。   萧暥也许会一时感伤,但他事务那么忙,很快就会忘了罢,更何况他身边还有那么多人。   他眼前又浮现出溯回地里所见。那一世,江畔梅子未熟,那人隔江遥望故里,春风不渡。   ……   如果他死了,或许将来,江月照人时,那人置入水中载沉载浮的莲灯里,也会寄他的一盏。照亮这冰冷的江底,黑暗的乱世。   “我不会成为帝王。”他决然道,“也不想要帝王剑。”   “那你就去死罢。”那鬽扬声道,   说完他又颇为得意地补充,“不过,你们刚才这样欺我,这笔账还是要算的,我看你挺挂念船上那人,我就再做个好事,成全你们……” 予V溪V笃V伽V   “你做什么?”魏瑄艰难地出声。   顷刻间,水流忽然急旋翻腾起来,大片的水草间弥漫起团团黑雾,其中似乎还裹挟着铁杵硬木石块等重物,带着冲天的煞气,卷起千尺狂澜向水面涌去。   “我把他们都拉下来陪你啊。”   “你敢!”   他话音未落,汹涌的巨浪已经裹挟着硬木铁石,朝着楼船的底部狠狠地撞去。   魏瑄心中顿时一紧,这东西是想要把船底凿空撞翻!   ***   瞬息间,江面上洪波涌起,以宝船为中心形成了巨大的漩涡。   “君候,不能再靠近了,会被卷进去的!”田让紧张道。   魏西陵剑眉紧蹙,“所有舰船,以铁索相连。”   随即,余下十艘战船立即以铁索连结上前面的战舰,相互勾连,在江面上撒开了一张巨网,与水底的东西展开了一场持续的角力。   船舱里,随着船身的剧烈晃动,宾客们惊慌失措滚做一团,有几个倒霉的人在廊柱上撞得头破血流。北狄人以往一辈子都没有坐过这么颠的舟楫,都东倒西歪,刘武青着脸狂吐不已。一时间船舱里陷入一片混乱。   “不要慌!”萧暥找到了一圈绳索,传给众人。   用绳索把自己栓在廊柱等固定之物上,这就像是安全带,否则那么颠簸的船舱光挤压踩踏都能死伤一片。搞不好还要直接滑出船舷落水。   其实此刻他也脑阔疼,战场上两军交锋兵来将挡,不过酣畅淋漓打一场硬仗,比应对这些妖魔鬼怪要容易多了,现在,连敌人在哪里都看不到。   安顿了众人,萧暥看向谢映之,“先生,水底忽起了风浪,我到处找不到阿季,怕他被卷下去了。”   虽然武帝那么牛气的人,应该不会死在这种地方。   谢映之正挽起衣袖点燃案头的香,从容道,“此间靠近刀剑峡,古往今来无数船只沉没于此,江底乃积尸之地,煞气甚重。现在又过子时,阴郁之气挥散,故而兴起风浪。”   萧暥明白了,但现在离开天亮至少还有一两个时辰,横江铁索能不能支撑那么久?   谢映之给琴案上的古琴接上了弦,抬头问道,“主公会抚琴?”   萧暥:……   他还有这兴致?   船上的榭台早就是笙歌散尽,一片残红零落,狂风席卷起巨浪,拍打在船舷上,烛火熄了大半,只有几盏连枝铜灯还若隐若现地燃烧着。   颠簸的船舱里,刘武抱着柱子连五脏六腑都快吐出来了,忽然听到耳边丝竹之声响起,宁静悠远,如春风化雨,绵绵不绝。   刘武抹了把嘴抬起头。   只就见狂澜暴雨间,他们一坐一立,一曲琴箫相和。   刘武懵了,你们两也太风雅了吧?都这会儿了,还有这个兴致?   ***   清扬悠远的曲声在江面上飘散,如同山间清岚安抚了汹涌的怒涛,波浪居然逐渐地平复下去。   月光照着浩荡的江面,一道暗影从水底掠起,像游鱼般滑过水面,又倏然间消失于片片浮动的水草间。   “是谢映之!”   那鬽恶狠狠道,“真是小看他了,没想到他受了伤,流了那么多血,竟然还能施展化音之术。”   然后它怒其不争地看向已经没有声息的魏瑄,“都是你小子太没用了!”   水草交织成罗网,绞紧了魏瑄白皙的脖颈,他垂着头,长发如墨般散开,遮住了俊秀的脸容,只露出苍白的下颌,水波浮动间,显得清寒尖削。   看来是已经死了。   它嗤道,“果然只是生了副好皮相,连刺一剑都软地跟个姑娘似的。”   然后它又仰头看向头顶的水面朦胧的月影。   “谢玄首再神通广大也无济于事,刀剑峡古往今来埋葬了多少亡魂,他能安抚多少,我就能再招来多少。看他安抚得快,还是我招地快,他受了伤,我倒要看他能撑多久。”   说完,一股黑气夹带着强劲的水流,掀起巨浪翻滚,撞向水面的宝船。   宝船剧烈地震荡了一下。   紧接着,密密麻麻的水草如蛇群一般顺着船舷迅速爬如了船舱里,阴郁腐朽的水腥气立即在舱内蔓延开来。   “这……这些是什么东西?”宾客们抱着柱子,看着满地蔓延的水草头皮发麻,其中还夹在着几缕蠕动的发丝。   海安伯的绳子没有束紧,脚腕上被水草缠住,整个人被拖得翻倒在地,沿着地面被疾拽了出去。   “救……救命!”他吓得面无人色。   萧暥一边抚琴,一边随手一弹,长剑疾射而去,当即斩断湿滑的水草。海安伯惊魂未定地跌坐地上。   谢映之淡淡道,“主公,专心。”   烛光盈照下,他容色如薄冰近乎透明,雪白的衣衫上,血色更为触目惊心。   萧暥回过神来,赶紧抚琴跟上他的节律。   箫声忽然变得清悦起来。宛如仲夏吹过田野间的风,带着两三点暮雨,洒落山前,池塘里蛙叫一片,院篱前有人声笑语……   那是归乡的路,安抚着流落他乡的游魂。   曲调声中,船舱里的水草渐渐萎蔫下去,退回水中。   舱外洪浪翻涌,拍打着船舷。江水像沸腾一般,涌起无数的漩涡。   江面上数十根铁索紧紧地扣住船舷,三方持久的角力。   如果能够这样支撑到清早,萧暥心想道。   可就在这时,在席卷着铁木石块的巨浪持续撞击拍打下,宝船的侧舷处似乎终于禁不住咔地裂开了一道缝。   冰凉的江水汩汩渗进了船舱。   水底,   那鬽得意地笑了,“宝船漏水,这回谢先生也没办法了。我就再送他们一程罢!”   话音未落,周围的江水如龙蛇翻腾,最终凝成一股滔天的巨浪升腾而起,向江面狠狠地撞去。   几乎是同时,一道锐利的白光在幽暗的水底乍然一亮,竟将那巨浪一劈为二。   那鬽收住力,愕然看去,“小子,你居然还没死?!”   魏瑄神色冷峻地站在水中,手中的帝王剑燃烧着烈烈玄火,江水以他为中心,波分浪裂,被劈开为两面峭壁般的水墙。   这鬽愕然,“小子,你什么来路?”   王剑至刚,玄火至烈,涤尽一切阴晦。   它知道魏瑄修为不浅,深为忌惮道:“你要用玄火来烧去此间的水草,你打算把上面的宝船一起烧毁吗?”   魏瑄单手持剑指向他,“对付你,不需要玄火。”   他说罢,两边的水墙骤然坍塌,浪涛在水中凝起了一头狰狞的巨兽。   鬽猛然明白过来,原来那小子刚才不声不响,不仅把他驭水的招数全学会了,而且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顷刻之间,那巨兽带着山崩海裂之势呼啸而来,将水底的水藻、发丝、黑气涤荡一空,万般归于寂灭。   水面上,天清云淡,一轮明月照着寒江。   宝船静静地停在江中。魏瑄身手利落地上了船。   宝船静悄悄的,不闻人声,只有潺潺如流水的曲调从榭台传来。   大战之后,风浪初定,江上花月,歌深人静。   魏瑄穿过游廊循声走去,红烛罗帐后,朦胧间映出一道似真似幻的清影。   明灯下流墨般的长发掩着如玉容色,那人静坐在案前抚琴,还穿着那件浮华的孔雀袍服。   战场归来,魏瑄还未洗去满身肃杀之气,忽然就闯入了一片如镜花水月般的美景良辰里。   他一瞬间有些恍惚,“彦昭,你这是……?”   萧暥站起身来,袍服上栩栩如生的孔雀倏然展开华丽的尾羽,翠玉金丝间流光溢彩,映着倾世的容颜。   他挽起唇角,浮现一抹似笑非笑的迷雾,“我是此间彩胜,当然要做彩胜该做的事。”   彩胜?……魏瑄骤然想起来,他如今是众人角逐的局中彩胜。   烛火下,他眼梢的小痣仿佛落在心头的一点朱砂。   “听琴、下棋、陪酒、闲聊,你想要什么?”萧暥漫不经心道。   魏瑄凝目注视着他,仿佛被那颗小痣灼到了,目光变得幽深莫测。   一个沉寂多年的念想,在万籁俱寂的夜里,仿佛一场细雨后破土而出的春芽。   他哑声道,“那年在你书房,你说过要教我的事。可还记得?”   萧暥危险地眯起了眼睛,“但我也说过,要实战才能学会。”   “我已经历战火。”魏瑄的声音幽沉而有韵味,不再是当年的那个少年了。   手中的帝王剑匡然落地,秀劲有力的手一把揽过那轻盈的腰身。   久别重逢,仿佛是熬过了一个漫长荒寂的严冬后,终于等到了春暖花开的时节。   江中浪潮起伏,水波荡漾间,纱幔后两道人影交叠翻滚,四角宫灯不停地晃动。   缠绵入深处时,萧暥眼梢一撩:“这些我没教过你,谁教的?”   魏瑄:“我无师自通。”   “太生涩。”萧暥毫不留情地评价,“还得我来教你。”   夜里风浪乍起,船身随之颠簸晃动,推动那场合欢到达了巅峰,水光潋滟在红烛罗帐间浮动。   “你们苍冥族制造幻境,一直都是这个风格吗?”   情意缠绵处,魏瑄忽然拈起他雪白的下颌。   萧暥隽妙的眼睛微微睁大。   紧接着,冰冷的王剑已经抵在他脖颈间,“你这幻境做得挺好,技术也不错,我又学到了。”   一瞬间,灯烛罗帐全部黯去,四周又沉入了一片漆黑。   魏瑄目光锐利:“不过我好奇,你阅尽人间,到底偷窥了多少私闱之事,都总结出经验了。”   那鬽恐慌地辩解,“不是我制造的幻觉,不,一开始我确实想用幻境背水一搏,可是没料到你心念力那么强,之后全都是你在掌控幻境,我什么都没做……”   它发现刚才还被它嘲笑软弱的青年,现在看向它的目光,冷峻中带着不容欺瞒的威仪,竟颇有帝王气了。   魏瑄冷然道,“你若还想活下去,就要为我做事,我需要一个能安插在苍冥族内部的……”他看了眼那个鬽,“算是个人罢。”   一直以来,他们与苍冥族之间就是敌暗我明,处处被动,现在,该换换了。   ***   天亮的时候,一夜风波已定。   魏瑄从榻上醒来,“这是哪里?”   “这是舰船上。”一名士兵道,“殿下,你昨晚回来,也不跟任何人说话,倒头就睡。”   魏瑄凝眉,他昨晚上的船,应该是真的船,只是之后所见所闻都是幻境,那个鬽想最后反戈一击,利用幻境操纵他,也许还想借他袭击谢映之。没料到幻境被他反控了。   “我这就去通报将军。”   那士兵转走出去后,魏瑄立即起身掀了狼藉的床单,和两年前的惊慌失措不同,他走到舷窗前,面不改色地把床单扔到了涛涛江水中。 第300章 布衣   宝船在就近停在句章。   各路诸侯大夫们离船登岸,此番宝船上惊魂一夜,还赔了不少珍宝。个个垂头丧气。但是愿赌服输,也没有办法。   船是在襄州境内出的事,作为襄州牧,高严出面来安抚众人,但是他为人严肃,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不要说是斡旋于诸位诸侯贵人之间,不得罪人便是好了。   所以还是要谢映之出面。   萧暥站在高楼上,看他于诸侯公卿之间游刃有余,应付自如,且谈吐优雅,态度温文,一举一动间自是名士风流,赏心悦目。   不禁感慨谢玄首既长于谋断,又善于辞令,内务外交一手抓,而且还是劳模。   此番回来,谢映之马不停蹄,都没休息过,把染血的衣衫换了,就匆匆去接客,不是,待客了。   萧暥颇为担心他的身体,毕竟那一剑可是结结实实挨了,流了那么多血。   等到众人散去,萧暥好不容易逮住个机会,“先生。”   谢映之莞尔,“主公有事?”   萧暥确实有些话想跟谢映之私下谈谈,自从结契以后,他这马甲已经是透明了。   虽然以谢映之的敏锐,早在雨夜客栈时,恐怕就已经怀疑他的身份,只是没有证据罢了。   现在是坐实了。就算他不坦白,谢映之也很可能已经猜到他是从另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来的。   “先生,可否到我屋中叙话?”萧暥道,他想跟谢映之坦白谈谈,也探一探谢映之的态度。   谢映之刚要答话,   “先生,北宫世子醒了,正在发脾气!”一名小厮匆匆来报道,   “我这就去。”谢映之说道,随后又对萧暥道,“主公先回去,我待会儿就过来。”   ***   谢映之走后,萧暥无所事事。毕竟他这身份,不太方便露面。   一来,他此刻应该在大梁城,不能介入襄州之事。   此番潜龙局,诸侯们争夺帝王剑,苍冥族趁机设套,阴谋诡计层出不穷,事后关于此番的潜龙局,必然流言蜚语满天飞。这里的水太深也太浑,谢映之让他务必撇清。毕竟萧暥很招黑,什么锅都能扣到他头上。   二来,萧暥在潜龙局里当彩胜的时候,他只是化了个妆,如果他现在出现在这里,就难免有眼力敏锐的人,会忽然悟到潜龙局中美人彩胜居然和萧将军生得颇为神似。用不了多久,他的花名就要传遍九州了。   所以萧暥在这句章郡里,只能当个透明人。除了少数几个人外,没人知道他在这里。   到了句章郡后,魏西陵连郡城都没进,就直接去了水师大营,战后军中还有很多收尾的工作。   萧暥猜测,以魏西陵不亚于谢映之的劳模程度,估计会顺手把襄州水师一块儿整顿了。   就这样,无处可去的萧将军,终于想到了,要不趁着这个机会,和孩子谈谈心?   自从西征过以后,他就没有机会和魏瑄好好谈一谈。魏瑄好像躲着他,避而不见。   但尽管如此,他还是明显感觉到,经过这次西征,朔风沙海,战火狼烟,让魏瑄改变了不少。   尤其是月神庙一役。他们被成百上千杀不死的尸胎围困在月神庙,最后关头,魏瑄身中石人斑,决心以玄火同归于尽时的果断决绝,现在想来,仍让他惊心动魄。   当时,在神庙的漫天灰烬中,他承诺过魏瑄,即使得了石人斑,就算魏瑄以后变成了怪物,自己也会养他。   结果,从溯回地归来,魏瑄的石人斑奇迹般地好了,但不知道为什么,却忽然疏远了他,跟谢映之倒是很相投。   自己带大的孩子忽然跟他不亲了,萧暥心里多少有点失落。但他还是很会自我宽慰。   当时萧暥心想,毕竟魏瑄是谢玄首救他回来的,谢先生乃良师益友,还可以给经历过战火的孩子做做心理辅导。换了他,他能做什么?搞不好只能让魏瑄更闹心。   再后来,魏瑄又跟魏西陵走了。   萧暥又自我宽慰,孩子经历了战火和创伤,出去散散心也好。更何况江南山明水秀,风光旖旎。   不料魏瑄这一走,竟然再也不回大梁了。   萧暥到这会儿方才恍然。毕竟对魏瑄来说,自己是个捡来的叔叔,跟魏西陵这嫡亲的皇叔不能比。   而且魏西陵是战神,十几岁的少年都仰慕英雄,都想在那样的人身边长大。   再说能耐罢,魏西陵不仅善战,还善于治军,军务政务庶务都极为精通,江州七十二郡纷繁复杂那么多事,都处理得有条不紊。魏瑄跟着他,必定能学到很多。   反观自己,他萧暥除了射箭和打仗,还能教孩子什么?   别说是教导,别耽误孩子上进就不错了。   当年魏瑄刚出仕,每天勤勉任事,一丝不苟。再瞧瞧自己干了什么?今天送个蛐蛐,明天拉他逛街吃夜宵排挡,典型的阻止孩子学习进步兼妨碍公务。   关键是,每次魏瑄跟他出去玩也没好事,都挺倒霉的。   不是撞上日月神教那群疯子,害得魏瑄染上了石人斑,就是在含泉山庄的穹洞里被蛇追赶,害魏瑄差点被蟒蛇吞了。   魏瑄被他坑了不知多少回,还要被皇帝责罚,实在是惨得很。   现在魏瑄留江南,桓帝鞭长莫及,再也折腾不到他了。   这么一想,他觉得魏瑄的决定是对的。   而且,他觉得魏瑄和他书上看到的武帝完全不同。   《庄武史录》里说武帝虽少年,然功于心计,城府极深,表面上优雅矜持,喜欢吟风弄月沉迷丹青,实则是借此韬光养晦麻痹政敌,等待时机。   这给萧暥的感觉是一个表面带着点忧郁气质的文艺青年,内里却藏着一颗暗潮汹涌的帝王之心。   但魏瑄完全不是这样,他有一腔热血,有孤身鏖战的奋勇,更像是一个仗剑天涯的游侠。他擅长的是剑,而不是画笔。   如今魏瑄不想回大梁,而向往海阔天空的自由。他若要飞,那就让他飞走,远离京城这个牢笼也是好事。   只是以后,他们见面的机会就很少了,除非今后天下一统海内升平,他解甲归田回江南了。那时候,若重逢于江湖,又是另一番风景。   萧暥人还没见着,心里已经是五味杂陈了。   他也弄不明白,他一条单身狗,怎么搞得像空巢老人一样?   魏瑄并不在屋里,萧暥想了想,出门问一名士兵道,“这郡府的庖厨在哪里?”   那士兵懵了,“庖厨?”   萧暥跨进门,只见灶台边放满了新鲜的菜蔬和肉食,还有禽蛋、酱料,鱼则是剔除了鱼刺,切成雪白的一片片放在盘子里。   萧暥这一看,实在是太贤惠了!   “做这么多菜,这是要摆宴席吗?”萧暥问道。   魏瑄蓦然抬头,见到他先是怔了怔,随即展颜笑了。   “将军忘了,今天是小年,将士们浴血一夜,都辛苦了。”   萧暥昨晚打仗都来不及,哪里还记得节日,恍然回过神来,这孩子真是有心了。大战之后又逢小年,劳军过年一起办,连谢映之都没有想到那么周全。   本来他还颇有些担心魏瑄,昨晚他中了术后,刺伤北宫浔,又杀了一片燕庭卫,最后还伤了谢玄首,他还担心魏瑄因此落下心理阴影。看来是他多虑了。   现在见到魏瑄,魏瑄清亮的眸子中似盛着星河流转,丝毫不见阴霾。仿佛昨晚喋血一夜并不存在,不过是乘画舫游江,看了一场烟花绚烂的表演。   萧暥暗暗佩服,这心里素质堪比久经沙场的老将。   魏瑄放下手中的菜,恳切道:“我刺伤了北宫世子,给将军惹了麻烦。”   萧暥道:“先生说过了,帝王剑被苍冥族下了术,你当时中了招,不必挂怀。北宫世子这边,先生会安顿好。”   魏瑄微微蹙眉,有些忧郁道:“但我也刺伤了先生。”   萧暥见他面露自责之态,刚才眼中明亮的星光似乎黯淡下去,赶紧揽过他的肩抚慰道:“阿季,当时的情况你也身不由己。而且这场刺杀是为了诱敌深入,本也在谢先生的谋划之中。你也是依计行事。”   但萧暥和魏瑄都是精通技击之术的,就该很清楚这一剑刺下去,是真刺还是假刺,用几分力,轻重缓急,以及会造成的伤害。   谢映之和魏瑄当时是演戏,但魏瑄那一剑确实太狠了。完全没有必要做到这个地步。乃至于萧暥简直怀疑,魏瑄是不是和谢映之有什么私怨?   这一剑隐隐透着股争风吃醋携公报私的味儿?   见他眼中有思虑之色,魏瑄低下头,认错态度既乖巧又诚恳,“我自己犯的错,自己承担后果,等谢先生有暇了,我当面去赔礼,负荆请罪。”   萧暥担心他又要自责,刚想再说什么,魏瑄忽然又抬起头,一双墨澈的眼睛清亮地看着他,转而问道:“将军来庖厨,是否因为有闲?”   萧暥点点头,道,“有。”   现在就数他最闲了。   魏瑄一双眼睛霎地更亮了:“今天晚上的宴饮,备菜较多,我忙不过来,将军能帮我吗?”   说完他又有些忐忑,幽长的睫毛微微一霎,看向铺满灶台上的食材。   让他打下手?萧暥立即表示,没问题!   片刻后,   “将军,这个还没熟,不能吃!”   “将军,别碰铁锅!”   已经迟了。   萧暥嘴里叼着一尾炸得金黄的小溪鱼,收起做怪的爪子,就见浓稠的汤汁变成了浆糊状,翻滚了出来。   他就是来搞破坏的。   这……粮食不能浪费罢……   “没事,我爱吃搅糊了的。”魏瑄开朗地笑道。   萧暥看着他,仿佛曾经父慈子孝,不是,叔侄亲善的场景又回来了。   在经历了这次潜龙局后,魏瑄想明白了。他不会再因为前世的事,疏远萧暥,逃避萧暥。西征结束那会儿,隔着一个军帐的距离,避而不见,咫尺天涯,那滋味太难受了。   他既然已经决定,今生绝不当帝王,也再不回大梁,这样将来就不会伤害到他。   那么,今后见到萧暥的机会就越来越少,那人在庙堂之上,而他在江湖之远。   每一次与那人偶遇,都显得弥足珍贵。   他要珍惜每次小聚,和那人在一起的一时一刻,他都要开开心心地过。   厨房简陋,他甘之如饴。这让他想起和萧暥住在塞外农家的日子。   他锄田种地拾掇菜园,萧暥揣着零嘴四处瞎逛,戎马倥偬之余粗茶淡饭,在烽火狼烟的乱世里,守住片刻的细水长流。   这就是他最想要的日子。没有帝王将相,只有布衣之乐。   不过,萧暥还是不要碰灶台了,不然今晚的年夜饭是做不出来了。   得给他找点容易的事情做。   厨房里切菜,他怕萧暥刀工不行伤到手,那么就剩下捡菜了。   但潜龙局里八千身价的彩胜,在这边剥菜皮,确实有点……   他想了想,“将军,要不你剥蛋罢。”   萧暥手巧,剥鹌鹑蛋正好。   蛋都是煮熟了的,光洁圆润,剥破了上桌不好看,就吃掉。   萧暥一边剥一边吃,就像是仓鼠掉进了米缸里。   吃着吃着,不是,剥着剥着,萧暥就觉得这情景有点熟悉。   小时候,他最喜欢过年,热闹。   有一次,太奶奶让他们几个孩子剥喜蛋,剥坏了就吃掉。   萧暥就时不时剥坏一两个,然后美滋滋地吃掉。   结果,不到一个时辰,吃了五六个鸡蛋,吃撑了。   傍晚,魏西陵回来,就发现他一愣一愣地发着呆。立即请来了大夫,服了药,吐了好一阵子,当晚的年夜饭没有得吃了。   萧暥等了一年的丰盛大餐,就眼巴巴错过了。他没滋没味地吃了一小碗清粥后,孤零零地趴在窗上看烟火,听院子里传来的欢闹声。他不喜欢一个人过年。   晚上,还没到戌时,魏西陵就回来了。   “西陵,你不跟他们放焰火?”萧暥惊道,除了年夜饭,他最喜欢放焰火了。   “我不喜热闹。”魏西陵淡淡道,打开一个八角漆绘的食匣。   各色的菜式都添了一小碟,把小案上放得满满当当,他喜欢吃的糖蒸酥酪,还是双份的。   那一夜,烟花迷了眼。   萧暥忽然想到,又要过年了啊……   ***   哗地一声,床边案头的药碗果盘全摔落在地,糕点甘果蜜饯滚得到处都是。   北宫浔捂着胸口的伤,有气无力地吼道,“谁干的?究竟是谁干的?谁害老子?”   北宫浔堂堂世子,将来的幽州牧。原本是来潜龙局上豪赌一把角逐王剑,结果王剑和美人都没到手,居然还被捅了?不仅被捅了,身边的燕庭卫都被杀光了!   几名侍从战战兢兢趴在地上,收拾被砸烂的碗盘碎片。   “让高严来见我!”北宫浔额头上青筋暴露,怒气牵动了伤口,痛得他龇牙咧嘴。   他被捅了,凶手还逍遥法外?高严这个襄州郡守怎么办事的?   北宫浔现在的感受就是伤口疼,还发着烧,头还疼,憋屈,愤怒。   “高严老儿若不给个说法,再躲躲藏藏,我发兵来打他!”   砰的一声,瓷碗砸在门上,碎片飞溅。   门开了,一袭秋霜色的衣衫映入幽暗的室内。   北宫浔闻到一缕清雅玄淡的孤香,抬起头,当场就看得傻眼了。   若云水清致,似月华照眼。   这是……高严老头子? 第301章 充电   谢映之目光淡然看着侍从们捡起了撒落满地的糕点蜜饯甘果,都是萧暥喜欢吃的,看来他那主公实在不会笼络人,把自己的小粮仓都端出来了,结果一番好意被扔了一地。   他轻叹了声,“可惜。”   谁知那北宫浔虽然发着烧,耳朵却竖得跟兔子似的,连忙道,“不可惜,不可惜,我就喜欢吃沾地气的!”   然后招呼道,“来人,收拾好了,都放我桌上!”   他捡起一颗杏干扔到嘴里,带着沙土嚼着,“好吃!”   谢映之拂袖坐下,淡漫道,“此处近巫山,传巫山上有药神种下的百草,自古方士便来山间拾土,以为炼丹之用。世子服用一点沙土也有好处。”   “太守真是博闻广识,好好,我多吃点。”北宫浔嚼着沙子,一双眼睛片刻都没有离开谢映之。   他坐在塌边,眸色若琉璃冰玉,皮肤似清瓷初雪,仿佛幽暗的室内都亮了几分。   北宫浔顿时觉得他这一刀挨得不亏了,凑近了点道,“太守年近五旬了,竟然那么年轻?”   “我并非高太守,而是此间的医者。”谢映之道。   “医?医者?”北宫浔愣了愣,“先生,我昨晚和那些水贼打斗中,他们五个对我一个,受了点伤,嘶——”   他装模作样吸了口冷气,捂着胸口,“我这心头火烧火燎地难受,你给我看看。”   说着就扒拉开中衣,治病救人本来就没什么避讳,谢映之在他灼灼目光注视下,旁若无物地替他检查了伤势之后,照例垂眸搭脉。   不料指尖才刚刚搭上北宫浔粗壮的手腕,紧接着手背上就是一热。   一只厚实的手掌盖了上来,手心燥热,握住了他清玉般的手。   谢映之长眉微蹙,不动声色继续号脉。   “先生的手好凉。”北宫浔摸着他的手,舒服地叹了口气,“我热得发慌。”   谢映之的体温本来就比常人略低一些,   北宫浔在发烧,所以他当是降温的冰袋了。而且摸上去肌肤清润细致,骨骼匀称。北宫浔揉捏着那秀劲修长的手,满脸餍足飘飘欲仙。   谢映之自从成为玄首后,敢在他行医的时候动手动脚的,这也是第一个了。   但九州天下,没有北宫世子不敢吃的豆腐,北宫浔又凑近了点,一边捏手一边抚背,恨不得变身八爪的章鱼,“先生身上的熏香是用的什么草药?好香。”   谢映之已经把完了脉,静静抽回手,扳开北宫浔粗壮的胳膊,并顺手点了北宫浔身上几个要穴。轻飘飘地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清浅的眼眸纯然无害,“北宫世子伤口未愈,最好还是不要动弹。”   半身不遂的北宫浔躺在榻上抽搐:看不出来,先生手劲好大……   “先生,我心口似乎有团火,像被在炉上烤。又动不了,太难受了,先生救我。”   谢映之垂目写药方,淡然道:“世子安心,服了这药,也就快要凉了。”   北宫浔陡然嘶了口冷气,他最后这句话怎么好像是威胁啊?   ***   萧暥回到房里的时候已近傍晚,案头一壶清茶,谢映之正闲闲翻着书,那是一本记载襄州风土的博物志,偏斜的夕光在他眉梢眼底染上一缕清寒霜色。   “让先生久等了。”   “无事,此书颇为有趣。”谢映之合上书,莞尔道,“主公的故乡,应该有更多有趣之物。”   萧暥知道谢映之说的不是江州,而是他来的地方。   “佳节将近,主公想过家吗?”   萧暥心中微微一震。   其实,他已经想不起来了。   这些年来,随着原主的记忆越来越清晰,萧宇的记忆却越来越渺远模糊,此消彼长间,他已经不记得萧宇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如同画在沙上的画,风一吹就散去无痕了。   而原主的记忆却越来越鲜活而生动,无论是春水弥天的桃花渡间,新雨后的第一壶酒。陌上青青的细柳军营,他跟着魏西陵初次从军,意气飞扬。还是万仞孤城下,冰天雪地中,他望着魏西陵策马绝尘而去的背影,风雪迷了眼。   从此关山相隔,与君不见。   萧暥感到一阵心悸,身形微微一晃,赶紧扶住桌案,一口甜腥味猝不及防涌上喉头,又被他咽了回去,昨晚鏖战一夜的疲倦忽然如潮水般覆盖上来。   谢映之心中一沉,果然……   正因为萧暥以为自己是萧宇,才能试着置深度外去看待往日经历的痛苦和磨难,也正因为很多过去的事情他都记不起来了,所以他的噬心咒才一直没有发作。   谢映之才可以用配药和施针将他的噬心咒压制住。   如果他完全记起来,知道他自己就是萧暥,恐怕也是他的噬心咒彻底发作之时。到时候,所有的记忆如同冲破堤防的江水,铺天盖地涌上,谢映之能不能再挽回他的性命,尚不好说。   千叶冰蓝的解法,看来还得抓紧。   谢映之道:“主公还是不要想了。”   萧暥脸色清惨,“先生,可我有时候怀疑,我究竟是谁?”   为什么原主的记忆他会如此感同身受,血肉相连。而萧宇的记忆,却渐渐地消失了。   谢映之眸中有隐隐的恻怜,他斟上了一杯茶,置于案头,“主公不必困扰,三千世界中,此间世界与主公原来的世界,就好比这两个茶盏,记忆就如同这盏中的茶水。”   他抬手将杯中的茶倒入另一个茶盏,“此消而彼长。”   萧暥默默地消化了下,所以并不是他和原主有特殊渊源,而是……这只是类似于能量守恒?   谢映之凝眉,在想到解咒之法前,不能让他知道自己就是原主。他今天和萧暥把话说开了,也是希望从今往后,这不再是他一个人的秘密,他也不需要一个人承担。   “主公如果介怀,可以将你原来的记忆写下来,就不容易忘了。”谢映之建议道,   “三千世界的事,今后可以慢慢聊。主公若有困惑,可以问我,既然我们已经交心过,我自然是知无不言。”   萧暥这才想起了结契这件事,忽然有点心虚,“自从昨夜以后,我们的联系似乎断了?”   战场上,这种心灵相交,还挺好用的,堪比手机。   “那只是暂时的。”谢映之似笑非笑,“主公莫非还想要……”   萧暥顿时想起了那隔着薄扇的一吻,老脸一红,“不是。”   “北宫世子的伤已经无事,至于他此番受伤及燕庭卫覆没之事,他在此养伤期间,会写一封书信给他的父亲北宫梁解释缘由,以安定北方,至于信的内容我已经替他拟好了,主公过目。”   萧暥随即看了一遍,大概意思,就像是北宫浔明明被揍了,但他得表示是自己摔的,还摔得心甘情愿。   实在佩服,太狠了。   “主公觉得可以,我这就让北宫世子抄写一份发往幽州。”   萧暥愕然,北宫浔这霸王愿意抄?   谢映之眸中浮起一丝幽冷,漫不经心道:“他一定愿意。”   这会儿的北宫浔,恐怕是休说抄一遍,就算是让他和着土吃下去他都愿意。   萧暥隐隐觉得谢映之是用了点手段,他刚好奇想问,谢映之道,“离晚宴还有些时候,主公先休息片刻,我观你气色并不是很好。”   他说着推门出去,晚饭前,还得再给他配些汤药。   “等等,先生。”萧暥拦住他,“你肩头的伤怎么样了?”   只顾着替别人治伤,让别人休息,但他自己也受了伤,从昨晚到现在,就没见他休息过。   谢映之微笑道,“我的伤已经痊愈,主公不必忧心。”   萧暥不信。   他亲眼看到魏瑄那一剑透入谢映之的肩膀,当时流了那么多血。   他坚持道,“不行,你让我看看。”   不看到,他不放心。   谢映之无奈失笑道,“请主公移步屏风后罢。”   郡府的馆驿相对简单,屏风前是书房,屏风后就是卧室。   天色已暮,一盏烛火映着绢纱屏风影影憧憧。   谢映之如玉的手指轻轻一扯,腰带就松落了,接着,衣衫如云般散开,露出半边清削的肩膀。   莹莹烛火下,偏落的衣缘沿着那光洁的肩膀,清修的锁骨,再到匀实的胸膛,描下淡淡的阴翳。半遮半掩,半明半昧之间,更显得肌肤宛如白玉,暗影幽柔,美得无关性别。   萧暥顿时看得脸颊微微发烫,他倒是真没别的意思,只是对美好事物的纯粹欣赏。就像望皓月流霜,听长空清雁,寒雨中闻孤香,林深而见花霰。出尘超俗,风流倾世。   他忽然想起来,平时谢映之都是捂得严严实实的。哪怕是在炎夏里,衣衫都严丝密缝,寸缕不漏。大概是避免引人浮念遐思罢。   但是他锁骨下原本该有剑伤的位置,伤口去哪里了?   就算是痊愈得快,也不至于一点痕迹也没有罢?   而且肌肤皎洁无暇,触之清润细致,让萧暥忽然有种不寒而栗之感,怎么了解他越深入,越来越觉得他不大像个人。   萧暥这念头一闪而过,这话怎么听着有点像在骂人?   谢映之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刚才主公在想我是不是人?还是妖魅变得?   萧暥:谢玄首你太谦虚了,不是妖魅,是谪仙。   一念及此,他心中跟着一沉:等等,他刚才的声音似乎直接从自己心底响起的?   莫非,又连线上了?   可谢映之说过,交心不是暂时的吗?   谢映之叹气道:“主公,在结契之后,我们之间若再有任何亲密的接触,就会再次产生联系。这就类似于……嗯……”   他斟酌了下措辞,“类似于充电。”   萧暥震惊了:这也算亲密接触?只不过是看到了他的肩膀啊!   谢映之含笑问:“那主公想看何处?”   萧暥:……!   他脑子里杂乱的念头响成一团:他不是这意思,特么的说不清了!谢玄首超尘脱俗的谪仙中人,他是半点邪思杂念也没的啊!   就在萧暥绞尽脑汁,怎么解释才能证明自己不是色狼的时候。   忽然烛火轻轻摇曳了下,寂静的屋子里仿佛溢出一丝寒气。   就见谢映之从容不迫地拽起衣衫,微笑道,“魏将军。”   卧槽!   萧暥猛地回过头,就见魏西陵神色冷峻宛如冰霜天降。   他当场就傻眼了:“不,不是的!不是你看到的这样……西陵……” 第302章 眉目传神   萧暥忽然想到一个问题,魏西陵不是刘武,不会不敲门就进来。   “门没有关,我便上来查看一下。”魏西陵冷峻道,“虽是军中,也会斥候细作混迹其中,还需谨慎。”   萧暥这才反应过来,门……没关?门居然……没关?   他愕然看向谢映之:先生?   谢映之清浅的眸子微微睁大了些:啊?我忘了。   萧暥一口老血。   魏西陵道:“听说先生受伤了,不知伤势如何?”   谢映之已整理好衣衫:“无碍,多谢将军挂怀。”   萧暥赶紧乘机解释道,“西陵,谢先生受伤了,我刚才是担心他,所以查看一下伤势。”他一边说,一边眼角心虚地偷瞄着魏西陵的神色。   他这双眼睛,一旦怀着小心思,那眼梢就会自然细细拉长挑飞。这习惯他自己都没察觉,却被魏西陵尽收眼底。   “其实你不必解释,这在军中袍泽之间也是寻常。”   萧暥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对对对,他刚才只是看到肩膀,又没看到别的,军营里不到处是光着膀子的汉子吗?都是男人,他到底在心虚什么?   谢映之轻不可闻地咳了声,闲闲站起身:“既然主公和魏将军都在这里,我恰好有事要与二位相商。主公,将军,请。”   桌上放着的正好是三个茶盏,炉中茶水微沸,谢映之拂袖斟茶,从容清雅,一举一动都带着倾世出尘的风流。仿佛这普通的郡府馆驿,也倏然变成了云深雾绕处山光水色间的青庐仙居。   “潜龙局之后,此间之事,必然要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萧暥默默翻译了一下他的意思:这就类似于开新闻发布会?   谢映之略一凝思:主公可以这么想,宝船是在襄州境内遇袭,自然是由高太守担任这个新闻发言人,而高太守的调查结果,在诸侯看来,亦是主公的态度。   谢映之奉上茶盏,“所以,主公以为如何?”   萧暥隐隐感觉到,这茶有点烫手。   他想了想,如实道,“豫州牧虞将军,遣其弟虞珩争夺帝王剑,使沙蛇冒充水贼袭击宝船,后来,宝船又被苍冥族劫持,其实此番潜龙局是苍冥族的图谋,要借帝王剑将士族们吸引到船上,从而一网打尽。”   谢映之轻叹道:“主公所言虽是事实,但我们不能那么说。”   “先生以为如何?”   谢映之从容道:“此番是虞珩乃被苍冥族利用,中术后,率领沙蛇劫船。此事虞策将军也并不知情。”   萧暥一愣:什么?他不知情?难道不就是虞策为了夺取帝王剑,冒充水贼劫船,还故意打着广原岭山匪的旗帜,妄图甩锅给他么!   果然,魏西陵也道:“先生为何袒护虞氏,必有缘由。”   谢映之道:“魏将军可知,苍冥族在此间设潜龙局的真正意图?”   魏西陵目光冷了几分,“引祸水入襄州境内,是要嫁祸给他。”说着他看了一眼萧暥,“若此番士族尽没楚江,必引天下诸侯伐之。”   萧暥心中一凛,他知道苍冥族居心险恶,但被魏西陵这样言简意赅地说出来,还是让他心中暗震。   谢映之点头,“主公刚拿下凉州不到两个月,苍冥族挑选这个时候在襄州搅起风浪,如此天下人都会认为,主公拿下凉州、平定北狄后,野心膨胀,存了夺帝王剑问鼎天下,觊觎王座之心,不惜使水贼来劫,杀人沉船,致使众士族葬身于楚江。”   说到这里,谢映之看向两人:“苍冥族大费周章,嫁祸主公,为的是什么?”   魏西陵道:“九州大乱。”   “正是,苍冥族要的是乱,他们就可以趁乱浑水摸鱼。而我们要的是稳,主公和将军正在扩军备战北伐,这两年内九州不能乱。”   魏西陵道,“先生此举是为稳住虞策。”   “虞策手握十几万沙蛇,实力虽不能比肩北宫达,但沙蛇阴毒,暗箭难防,我们目前的首务是和北宫达的决战,不宜分心再对付虞策。”   萧暥明白了:不能因为此事和虞策为敌。   他这一念未过,恍然间仿佛听到谢映之心中若风过澜起:此事不挑明,将来亦会成为虞策的一个把柄,可以此制衡虞策。   萧暥心中一沉,看向谢映之:先生?   谢映之见他已经解出,便道:我之所以不说,是因为挟制虞策这一步棋乃权谋手段,主公军人做派,不谙权谋,而魏将军为人磊落坦荡,想来他更不喜这些算计。而且,将来我们也未必需要真用到这步,所以,就暂且不对你们提及了。   萧暥明白,乱世天下争夺,难免要使用些手段,他看向魏西陵。   魏西陵眉宇微蹙。   萧暥知道,包庇虞策,不符合他的行事做派。但是顾及大局,他并不反对。   魏西陵转而道:“先生让我带阿季前来襄州,是为了让他最终赢取帝王剑的罢?”   谢映之道:“帝王剑为国之重器,落入任何一位诸侯手中,都将是隐患。如今,帝王剑最终归于王室,最为合适。”   帝王剑虽没有实际作用,但是开过太\祖所传,上诛昏君,下斩佞臣,落到有实力的诸侯手中,就可以此号召天下豪杰之士。苍冥族在这个时候放出帝王剑,也是存着引乱之心。   魏西陵点头,此剑谁都得不到,天下诸侯就可暂且偃旗息鼓。   萧暥看向谢映之。   由于两人心神相交,他再次感觉到,这事儿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他甚至觉得,苍冥族费劲周章设了个局,却被谢映之拿来借鸡生蛋了。   谢映之低头轻轻吹着杯中茶叶,看来萧暥悟性不错,已开始会读出他的心中念想。   他干脆也不再隐瞒,浅浅抿了口茶,道:主公猜测得没错,我还有所图。此番,苍冥族在潜龙局前大造声势,得帝王剑者得天下。这就使得最后得剑的一方将会引得天下人的关注。如今晋王赢得帝王剑,不仅使得王室在天下诸侯面前立了威,也展露了实力,这会使得潜龙局后,诸侯和天下人的注意力都引到崛起的王室身上,而让主公能更好地隐藏锋芒。其次,魏将军此来襄州,很可能是瞒不住的……   萧暥一惊:为何?西陵只带了六艘艨艟过江。此次出战的主力,也是高严太守的襄州水师。   谢映之道:豫州境内水网纵横,湖泊众多,虞珩的沙蛇在水中有水蛇之称,水战实力不算弱,此番虞珩出动战船五十余艘,裘彻亲自领兵,最后却被朱优留下的襄州水师二十战舰打得全军覆没,这样的战役天下人会相信吗?   萧暥倒抽一口冷气,朱优那支战无不败的襄州军,任谁来指挥都带不动。除非是魏西陵了。   谢映之静静道:而且此间斥候密探恐怕也不在少数。   萧暥道:高严太守和西陵私交不错,西陵前去相助。   谢映之道:主公所言乃义,但乱世中诸侯之间更相信利。   萧暥恍然:先生的意思是,诸侯们会以为西陵表面上是帮高严,实际上他此来,有暗中相助晋王拿下帝王剑之意。   谢映之:魏将军本就是皇室宗亲,此举合情合理。   他说着眉心轻蹙,茶水在盏中微微一漾。   一念瞬息而过,却被萧暥捕捉到了。   他神色一变:先生,你的伤?   谢映之淡然搁下茶盏:主公刚才亲眼看到的,无伤。   萧暥蹙眉想了想,确实刚才谢映之都解开了衣裳,肩膀锁骨下方的肌肤光洁无瑕,碰上去清润细腻,根本没有伤口,萧暥都没好意思伸手再仔细摸一摸,确认一下。毕竟谢玄首神仙中人,多看几眼都让他觉得有亵渎之嫌。   就听谢映之接着先前的话道:而且,让天下人知道,魏将军与皇室走得近,总比让他们以为,他与主公走得近要好。在天下平定之前,你们的关系不能公开。   萧暥心中一摔:这话怎么听着那么一言难尽啊……   谢映之莞尔:主公的压寨夫人还没着落罢?   萧暥:卧槽,他怎么连这个也知道?!   等等,这话题怎么忽然往奇怪的方向奔去了。   萧暥觉得自己又被套路了,他才刚刚摇摇晃晃地如稚童学步般,试着从谢映之浩淼的识海中分辨出那如流水行云的游思,由此试着来揣度他的心意,谢映之就毫不客气地要把他的老底都翻出来了!   谢映之笑容可掬:需要我替你催一催吗?   萧暥老脸一红,顿时有一种强烈的又要被坑的感觉:不用劳烦先生!   魏西陵就见两人眉目流转间,音传意会。萧暥还时不时悄然飞瞟他,脸色变幻莫测。   “怎么?”他剑眉微敛。   谢映之微笑道:“主公刚才在跟我说,将军尚缺欠他一桩姻缘。”   茶盏在空中微微一顿,魏西陵凝目看向他。   萧暥:谢先生?!   谢映之颇为无奈:主公,压寨夫人之词,让我如何出口?   “西陵,你不要误会。”萧暥试图解释。   魏西陵默然搁下茶盏,凤眸里寒光微现,看向谢映之一针见血道,“先生是如何知道他的想法?”   他们刚才眉目传神那么久,魏西陵就知道事有蹊跷。   谢映之见他已经察觉了,于是坦言道:“在玄门意气相合之人若行亲偕之举,便会交心知意,此番潜龙局中,主公与我乃行权宜之计,并无大碍。”   萧暥愕然:他管这叫做没什么大碍?   “明白了。”魏西陵容色深沉。   萧暥顿时觉得四周的温度都跟着降了下来。你们两个能不能别再打哑谜了?你到底明白什么了啊?   他头一铁脱口道,“西陵,其实什么都没做,就是亲了一下。”等他猜出来,还不如自己主动坦白,“还隔着扇子。”   谢映之没想到萧暥如此坦诚,微微一诧,从善如流:“对,隔以折扇。”   他说着随手抄起席上的碧玉折扇,含笑在唇间若即若离地一点。   魏西陵眸中隐隐有霜雪色。   “我想起还有些郡中事务,主公,将军,失陪了。”随后,始作俑者施施然地出门去了。   这一次他倒是记得关上门了。   身后传来萧暥的声音:“西陵,你听我解释……”   ***   日色西沉,将冬日的庭院照得寂寥荒芜。   快到晚宴时分,薄暮的寒风中依稀有白烟升起,飘来几缕俗世的烟火味。   谢映之抬手隐隐抚过伤处。刚才他用了一点障眼法,把伤口给隐去了。   他修为高深,伤口恢复得比常人快很多,但是魏瑄昨夜那一剑刺入太深。而且,帝王剑上被苍冥族下了咒术,为了拔除咒术,只能用他的血来清洗。   障眼法仅仅是在视觉上遮蔽伤处,但萧暥伸手验伤的话,触摸之下还是能察觉到异常。好在萧暥单纯得很,指尖一触到他清润的肌肤就缩回了手。不至于让他漏出破绽。   谢映之自然是故意忘了关门的。任由木门在暮风中开合虚掩着。   魏西陵治军甚严,以他的敏锐,必然会察觉到不对劲之处。   果然,接下来魏西陵当场撞见了他们于帷室之中亲昵的举止,萧暥百口莫辩乱了阵脚,也就没有机会再去查看他的伤处了。   谢映之失笑,他这个主公是真的单纯。   只不过接下来的事情,连他都没料到,仅仅这指尖微微的一触,他们居然又再次交心了。照萧暥的说法就是又连线了。   更让他没料到的是,这次不单连线,还更进了一步。   萧暥居然开始学会读取他心中的念识了,倘若再这样放任下去,他就要瞒不住了。于是他话风一转,轻轻松松把萧暥的老底掏了出来,果然他这主公再次中招。被坑地找不着北。   谢映之踱到江边,已经是暮色沉沉,江面寒雾渐起,浩荡的江风掠起他白衣飘摇。   入夜之前,他还要去见一个人。 第303章 循序渐进   日色西沉的江边,大片雪白的芦苇随着江涛载沉载浮。   夕阳的余晖在砂石滩上渡上了一层暖色。   魏瑄看着石滩上一堆鞭子、镣铐、金环,一时无语,这是想讨好他?   那个鬽刚才神秘兮兮地把他带到这里,原来就是为了献上这些从宝船上偷出来的玩意儿?   他冷道,“夜鸱,你觉得我爱好这些?”   修成的鬽是有名字的,魏瑄昨晚就逼问出了它的名字,以便用秘术控制它,所以这个狡猾的鬽现在对他恭恭敬敬。   夜鸱道:“殿下昨晚说学到了。我觉得殿下很是好学,殿下你看,这个鞭子,它不是普通的鞭子,更为柔软有韧性,是用来……”   “不用说了。”魏瑄打断它,以免再听到什么银词浪语,道:“我早年混迹市井,当过容绪先生倾颜阁的画师,这些东西,你认为我会不懂?”   他即使是孤家寡人,也用不着一个影鬽来教他情趣之事。   只是当年对他承诺过‘什么都能教’的那个人,估计早把这一切忘了。忘了好,总比霸气地赖账要好。   “说些我不知道的罢。”魏瑄随手拾起一片石子向江心击去。这一刻,仿佛又带着些少年人的意气了。   “殿下要听什么?”   “比如,你们的主君。”石子击碎一片雪白的浪花。   影子顿时凝固住了。   “害怕?”魏瑄不用回头就能感觉到了它深深的恐惧。   夜鸱挣扎了下,认为还是眼前的主君更为重要,它低哑着嗓音细声细气道:“我没见过他,都是听族内的传闻,他是大夏皇室的后裔,在族内身份尊贵,从来都不露面,没人知道他什么模样,他的秘术修为极高,修的是九幽冥火,与殿下修的玄火相互克制。传说主君的修为已经到达了七重秘境,以殿下现在的修为,如果遇到他,最好就是跑。”   魏瑄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那个黑袍人时,风雪交加中,数千大军如同化作石像,寂静的林间,只有战马的响鼻声,伴随着朔风掠起黑袍的哗哗寂响。   “我不会跑,因为如果打不过,跑多半也跑不了。”魏瑄很干脆道,   夜宵暗暗吃惊,眼前的人只有十几岁,却有一种远远超出同龄人的镇静和胆识。   然后魏瑄挑了挑嘴角,反问,“他如果杀了我,你不是就自由了吗?”   夜鸱心里一虚,赶紧道:“跟着主君,不如跟着殿下。”   魏瑄冷然看了它一眼。   “殿下龙章凤姿,金质玉相,有王者之气。”夜鸱讨好道。   魏瑄手一抬让它住口,他没兴趣听什么驴唇不对马嘴的奉承话。   王者之气?他只是恰好在潜龙局上拔出了帝王剑罢了。   金质玉相?比起大多数中原人,他的五官轮廓更为深刻,睫毛幽长浓密,一双眼睛如寒潭深涧,那种蕴着异域的俊美曾经一度让他饱受非议。   沿着江边走着,清越的声音从拍岸的浪潮声中传来,“我会放你回去,今后苍冥族中若有什么图谋或者动作,任何风吹草动,你都要立即告知我。”   “是。”夜鸱像一道影子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   此刻已是斜阳苒苒,魏瑄极目望去,江流浩荡,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   这是他的一次赌注。   这些年来,他们在明处,苍冥族在暗处,使他们一直处于被动防御的状态,如今这种状况该改变了。他要主动出击!   “大夏灭国之后,到如今苍冥族还有多少人?”魏瑄问。   夜鸱道,“据我所知的,整个部族不到三千人,会使用秘术的就更少了,不到两百人。”   魏瑄心中暗思,苍冥族以区区不到三千人的族群,就能在九州屡屡兴起风浪。从烛火撷芳阁,到北狄草原,月神庙,溯回地,甚至当年的兰台之变,都有他们的影子。   回想当年大夏国还在,他们强盛的时候,不知该是如何的如日中天,也许正因为此,先祖孝景皇帝才不能再容忍,下令灭他们的国。   如今,苍冥族人口凋零,所以他们只能暗中渗透,并善于借用外族之力。从明华宗教徒,到北狄部落,甚至中原的诸侯势力中,很可能都有他们的渗透。   一念及此,魏瑄道:“第二件事,你要替我查清楚,苍冥族迄今为止都渗透到了哪些地方?”   “是。”夜鸱赶紧道。   夜鸱发现他虽然只有十几岁,但是心思敏捷,头脑冷静,让它不敢怠慢。   “还有一件事,我要问你。”   夜鸱心中暗暗叫苦,他这个新主子,丝毫不好糊弄。   “你昨晚在船上跟我说的玄门的事,几分真,几分假?”   夜鸱心里一虚,“七分真的,三分……”   “说实话。”魏瑄道,“昨天船上的胡诌妄语我不计较。”   他没有刻意提高声音,却有一种隐隐的威压。   夜鸱不敢再欺瞒,“大部分是编的,但也有一些是真的,谢玄首的师祖曾经是孝景皇帝的帝师,百年前就是他建议景帝,发动的对大夏国的灭国之战。”   “大夏最后一任王是个疯子。”魏瑄淡淡道,修行秘术,越强越疯,不知道这会不会也是自己最终的结局。   “大夏国的皇宫有很强的秘术结界,我无法接近,也没有见过朔王。传闻那位陛下的秘术天赋乃是苍冥族数百年来罕见,但是他修炼入痴,心魔太盛,导致性情大变,孤僻暴戾,喜怒无常,他最后几年,将自己深闭在宫门之中,不吃不喝,与外界彻底断绝了联系。于是外界纷纷传言,他在宫中炼制极为诡谲邪厉之术,一旦被他炼成,天下恐有一场倒悬之祸。所以当时的玄首虚遥子建议景帝不可姑息,应速发兵灭大夏国。那一战前前后后打了数年,双方都有死伤。终究,大夏是西域一小国,不能和坐拥九州的大雍朝相比。最后景帝兵围海溟城,那一夜,我回都城,冲天的玄火将海溟城的夜空,照得犹如白昼,城中上万百姓尽覆于火海,哀嚎奔走,玄火不仅焚毁了皇宫,街道,民宅,武库,连近旁收藏了苍冥族数千年典籍古卷的灵犀宫也被焚烧殆尽……在这场焚天灭地的玄火中,我隐约听到了深宫中传出的笑声。”   说到这里夜鸱停了停,仿佛是为了喘上一口气,那笑声带着狂喜和狂怒,凄厉和阴森,穿透上百年的光阴,仍让它深感战栗,毛骨悚然。   魏瑄默不作声地听着,墨撤的眼睛里仿佛沉着一个深邃的漩涡。   大夏国最后一代国君,那个疯王修炼的是玄火,和他一样。也正是玄火烧毁了大夏国都海溟城。   他回过神来,见到夜鸱正屏息凝神地看着他。   “你继续。”他不动声色道。   夜鸱实在有些佩服这小殿下了,听它声情并茂地讲述了这些残酷的历史后,依旧面沉似水。   它不知道沙场百战归来的人,千军万马崩于面前尚不改色,也早就看惯了秋风吹尽,残阳似血。   就听夜鸱继续说道,“那一夜,苍冥族最后残存的修士们从北门出逃,去了溯回地,在那里杀了数千人,设下千煞大阵伏击玄门,所以此战玄门也损失惨重,无数青年尽覆于此役,此后,玄门便衰弱了,乃至于百年之内竟换了三任玄首。”   魏瑄纠正道,“我大雍朝,一个人从青年入仕到垂暮告老,也就三四十年光景。一百年换三任并不罕见。这不能说玄门就衰弱了吧?”   “殿下说的是常人,常人的寿数六十花甲,七十古稀,八十耄耋,百岁期颐。但是无论是修玄法还是秘术,只要修为到了极精深之境,可年华长驻,无死无伤。”   魏瑄蓦地一怔:“你是说,历代玄首都即使尚未达到无死无伤之境,但也已经很接近了?”   夜鸱点头,“玄门对玄首的遴选极为严格,历代玄首不仅要出生名门,风仪品貌俱佳,且还必须是玄门中修为最为高深者方能担任,所以,一代玄首的任期,少则一百年,长则两三百年不等。”   魏瑄明白了他所指,如今一百年内换三任玄首,说明玄门修为极高深者已经不存,只能选择门中资质相对寻常的弟子担任玄首,可见玄门实力便大不如前。   又听夜鸱道,“百年前那一战之后,虚遥子修为大损,几十年间就迅速老去。而玄门修为精进的后辈,大多死于那一战,导致玄门人才凋敝,接替虚遥子执掌玄门的玄清子资质平庸,在乱世来临之际匆匆卸任,将玄首之位传与了谢氏那个才十几岁的少年。”   魏瑄道,“尚未加冠的少年就成为玄首,在当时必然掀起不小的波澜罢?”   夜鸱点头,“殿下说得对,此事这在玄门前所未有,但当年轰动一时的,并不是因为玄门,而是谢映之。”   “为何那么说?”魏瑄问。   很多问题,他心里其实都有一个答案,但他还想听听别人怎么说。   夜鸱来了谈性,涛涛道:“幽帝末年,玄门已经式微。而晋阳谢氏和宛陵云氏为天下士林之首,更兼谢映之其人霁月光风,品貌风度受士林追捧,未及弱冠,早已闻名天下,谢映之成为玄首,不仅使士林风向大变,也使得风雨飘摇中的玄门得到了世家大族的支持,所以,世人纷纷揣测,玄门已经放弃对精深修为的追求,转向世俗的声望和权力了。此外,谢映之的修为一直成谜,他从来不在任何场合展露其实力,于是,流言也跟着尘嚣而起,最后,酿成玄门一场内乱。”   魏瑄知道,那是东方冉之事。如果不是当年在晗泉山庄的穹洞里,他遇见过东方冉,他也不知道东方冉就是玄门的叛徒。   夜鸱道:“但是这场叛乱被平息地悄无声息,一点波澜都来不及兴起就湮灭了,所以外界几乎没人知道。连我也是道听途说。”   魏瑄心中了然,这颇像谢映之的做派,春风化雨,润物无声。不知不觉间就把事情做完了。   仔细想来,魏瑄到现在也不清楚谢映之的修为到底有多高深,但是他确信,谢玄首的心机算谋,恐怕比他的修为更厉害。   这次潜龙局,一串环环相扣的谋算,魏瑄是领教了。   这样的人,无论他站在哪一方的阵营,都足以让人忌惮。甚至,这样的人很可能哪一方都不站。他现在都有些怀疑谢映之为什么要加入玄门了。   魏瑄忽然想起一件事,“刚才听你所说,似乎每一任玄首都不用世俗之名,而以道号称之。”   夜鸱道:“这是玄门的规矩,玄首不可以称其姓名,只能以雅号称之。所以成为玄首后,等于要舍弃世俗的名字。”   “谢先生为什么不起号?是因为他继位的时候尚未加冠,而后玄清子就离开了,没来及为他起号?”   夜鸱摇首道,“号未必一定要师父起,他当时年纪小,玄门的长辈都可以为他起号,怕是他自己不想要罢了,还是用他世俗的名字,是个怪人。”   魏瑄道,“看来谢先生是玄门千年以来唯一没有号的玄首?”   夜鸱道:“这我就不知道了,谢玄首放达不羁,任性疏狂,他可能根本也没把玄门的规矩放在眼里。连结契都这样随随便便。”   说到这个,魏瑄心中顿时一沉,就想到昨晚谢映之和萧暥在江头月下相吻。   他眉心隐隐蹙起:“你昨晚说,玄门结契后,会互知道对方的心念?”   夜鸱正说到兴头上,自然知无不言:“不仅是互知心念,这种相交相合,还是循序渐进的。”   魏瑄心中猛地一震,还能循序渐进?什么意思?   他不禁问:“怎么个渐进法?”   夜鸱道:“比如第一次结契是轻吻,可知道对方当前在想些什么,还能在一定范围内通过交心,与对方隔空传话。”   “这我知道,还有什么?”魏瑄有点心急,   夜鸱道,“如果今后,他们两人还有进一步更亲密的接触,那么他们之间的联系也会更深一层。循序渐进,逐渐加深。”   魏瑄眉心一挑,“怎么更深一层?”   “不再受范围限制,不仅知道对方当前在想什么,还可读取对方的记忆。甚至,如果两人情投意合,有发肤之亲,还能达到通感之境,感对方所感,知对方所知,两人如同完全融合为一,也不是不可能。”   说到这里,他才发现魏瑄脸色发黑,“殿下……?”   魏瑄阴郁道:“那进一步的亲密接触?又指什么?”   夜鸱看他面色深沉,小心翼翼道,“那就多了,世俗相恋结亲之人做什么,殿下也该知道罢?”   魏瑄脸色骇然,“玄门修行不是清心寡欲的吗?”   夜鸱幽声道:“玄门不是出家,他们禁的不是行为,而是心中的欲念。”   这话仿佛在魏瑄心湖里激起层层波澜,玄门不禁行为?什么意思?   随即脑中各种念头此起彼伏。他以前给苏苏当翻书工,虽然他非礼勿视,但翻书之间难免会瞥到,耳濡目染下,画本子也看得不少了。但他实在想象不出,如何做到清心寡欲地行那种事?   玄门真的是一股清流?   夜鸱见他脸色几变,感觉到自己大概嘴巴没守住,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赶紧道:“这个……我都是道听途说,我又不是玄门中人,殿下真的想知道,得问玄门的人。”   它不知道说错了什么,魏瑄的脸色简直要杀人,它顶着压力不要命道:“谢先生不是结契了吗,我看他挺随性的,你问他有没有经验?”   魏瑄终于忍无可忍,“住口!让我去问谢先生那种问题?”   夜鸱挺委屈,“也不是不行,他懂得挺多的……”   它话音刚落,浩淼的江风中,隐约夹带着一缕若有若无的孤冷浅香。   魏瑄猛一回头,对上了一双清若琉璃的眼睛。   谢映之笑若春风,“殿下,有话想问我?” 第304章 池塘和水   魏瑄顿时心中一沉,低声对夜鸱道:“快走。”   斜阳下的影子倏然一晃,水面上浮起一朵跌宕远去的浪花。   谢映之是玄首,不能被谢映之发现他收了这个鬽。   谢映之走到江边,江风鼓荡起白衣飘然。   夕阳西下,江面上一片潋滟,他迎着余晖微微眯起眼睛,目送着那道波光粼粼远去,没入山的阴影中。   “先生怎么来这里了?”魏瑄问。   谢映之道:“殿下的敌人潜藏在黑暗中,但不要因此让自己也染上黑暗。”   魏瑄心中陡然一沉,他果然发现了夜鸱。   如果换是卫宛,必然毫不犹豫当场抓住夜鸱,并且作为他心术不正,勾结魑魅魍魉的证据。   但谢映之偏不那么做,他放走了它,这种姑息的行为,让魏瑄觉得,很可能有更深层的用意。毕竟此人的心思深不可测。   他转头看向谢映之,就见他飘然走向边横卧在江边一株苍虬的老柳,拂衣坐下。   冬日里那柳树凋蔽萧索,更显得他白衣清寒,他慵闲地斜倚着树干,如一片飘浮的云,悄无声息地停在水面上。   风中传来一道清雅的声音,“殿下刚才有话要问我?”   魏瑄收回目光,他确实满腹狐疑。   结契之后心灵想通,岂不是萧暥的想法,谢映之都知道?   循序渐进又是什么?真的如同夜鸱所说,不断增进的亲密行为?   玄门不禁行为,只禁欲念又是什么意思?   关键是,谢映之和萧暥现在结契到了什么程度?   ……   他脑子里乱糟糟的,这些念头折磨着他,让他心里火烧火燎,却不知如何开口问。   如果问了,谢映之若答,‘既然结契,已是身心相交,’那句话吧   他该如何面对?   魏瑄嘴唇微微翕动,却说不出话,哪怕在矢石交攻的战场上,他都不曾害怕过,但是现在,他害怕一个答案。   他不知道这样一直憋在心里,会憋疯吗?都说秘术修炼,越强越疯,他现在还没变得足够强,就先要疯了?   他看向谢映之。   他闭目养神,水光映着他的影子,余晖在雪白的衣摆上漾开。   他似乎感觉到了魏瑄的注视,淡漫道,“我知无不言。”   那声音和煦清柔,魏瑄一咬牙,下定决心问道,   “先生伤势如何?”   浪花拍岸,溅起在雪白的衣摆微湿,谢映之睁开眼,眸中微光乍现。犹豫再三,他就是想问这个?   “无事,休息片刻便好。多谢殿下挂怀。”谢映之道,   “先生昨晚为何撤去法界?”魏瑄接着问,他小心翼翼地藏起自己的真实意图,开始声东击西。   自从昨晚的对局之后,魏瑄就觉得,和谢映之的每一次对话都像一场交锋。哪怕此人现在漫不经心地斜卧在树干上,一副完全不设防的状态。   “殿下也清楚,鬽存在百年,什么场面没有见过,这一剑若不够狠,怎么能骗过它。”谢映之仰头似漫无目标地望着冬日里萧索的枝条,显得既纯然又无奈,“至于主公在这个时候来,我也是始料未及。”   正好撞见魏瑄一剑刺中谢映之的肩膀,只是巧合?   “既然你们已结契交心,萧将军进入船舱,先生会不知道?”借着点出他话语中的漏洞,魏瑄暗度陈仓,试探性地问了句。   “结契不过是避人耳目的权宜之计。”谢映之轻不可闻地叹了声,   “什么?”魏瑄心中不可遏制地一颤,不是真的结契?   “我用了偷天之术。”谢映之静静道,琉璃般的眸子映着暮色天光,流露出些许寂寞的凉意。   魏瑄见他倚靠在树上,碧玉扇子有一搭没一搭地扇着风,顿时明白过来了,亲吻是隔着扇子的!   “你为什么不早说?”魏瑄想起,他刺向谢映之的那一剑多少带着情绪。   “我们结契可以是假,但殿下的愤怒必须是真。”谢映之毫不留情地指出,“鬽经营潜龙局阅人无数,殿下是不是真的对我有怒,是瞒不过它的眼睛。且殿下的演技尚不如陛下炉火纯青,所以,你就会让我们功亏一篑。”   魏瑄已经不知道该如何答复了,所以结契还意在刺激他?不仅是他被当成了棋子,连他的情绪波动都被计算在内了?   让魏瑄的薄唇抿成一道刀刻般的细线,此人的掌控力让他有一种被\操\控的无力感,   但是这个人,他非得挨一剑才痛快?   谢映之淡若无物道:“至于这一剑,殿下也不必挂怀。”   魏瑄:又有什么蹊跷?   “偷天之术乃是欺天之举,此后必有一劫,殿下这一剑,便是那一劫,相当于替我抵消了劫数。”   魏瑄觉得此人有些不可理喻。但是他这也算看得通透,连他自己搞骚操作的劫数都算到了。   他又问:“那么我最后拔出帝王剑也是如先生所愿?”   谢映之坦言:“帝王剑只有回到王室手中,才能断了天下诸侯的争夺觊觎之心。”   “我刺北宫浔,也在先生的预料之中?”   谢映之毫不避讳道:“北宫浔在潜龙局中赢了一件护身软甲,乃我玄门之物,可抵挡刀剑七成之力。”   言外之意,无论怎么砍都不会致命。   他笃定道:“即使负伤,我在此间,也能医好。”   魏瑄忽然想起,北宫浔负伤在此莫非也是他所愿?   听说谢映之亲自为北宫浔疗伤,北宫浔已经对他言听计从。再想到萧暥正在布局的北伐北宫氏,魏瑄不禁倒抽了口冷气,   这人怎么做到从局里到局外环环相扣,还一子不落的?   但是细想来,谢映之也没用什么阴谋诡计,甚至事事都是按照潜龙局的规则来,所作所为毫不推诿,承认地坦坦荡荡,解说得明明白白。   不仅如此,眼前之人,白衣临水,风华无边。他姿态闲淡地卧在苍虬的树干上,身后是江低云阔,斜阳冉冉。   使得魏瑄心里再憋屈,作为一名画师,也没法破坏这样一幅绝胜的风景。   连找他算账的念头,都显得太粗鲁,太庸俗。和那超尘脱俗的满目风流相去甚远。   而且,他还是伤号,端着一副人畜无害之态。   这就拿他更没办法了。   魏瑄被狠狠摆了一道也只能把憋闷咽到肚里。吃一堑长一智,以后聪明点,别再着他的道。   但是,今天把话都说到这里了,魏瑄还是要问个透。   以谢映之的聪明和手腕,萧暥这点小心思在他面前跟透明似得,谢映之既然轻轻松松把他卖了,又轻轻松松把他‘娶’了。结契结得顺手拈来,跟玩似得。   夜鸱说,谢映之很随性。   随性。   魏瑄深以为然。   所以,他今天可以是假结契,谁知道明天不是真结契?   只要他想,这婚天天都可以结。   关键问题还是玄门的结契到底是怎么回事?是不是等同于世俗的婚姻?还循序渐进?还不禁行为?   就在他思忖着该如何开口试探之际,谢映之淡淡道,“殿下是想了解我玄门的相偕之仪吗?”   冷不丁被说中心中所想,魏瑄愕然道:“先生怎么知道?”   “我猜的。”谢映之漫不经心一折一折着手中的扇子,边道,“我看殿下刚才欲言又止。”   魏瑄心中一凛,随即明白了。谢映之目光通透,观察入微,在他面前伪装只是白费劲罢了,倒不如爽快些。   他干脆单刀直入问:“玄门的结契是循序渐进的?怎么个循序渐进?”   谢映之不假思索道:“情义相和的两人行相偕之仪后,可心念相通,之后,若两人再有更亲密之接触,联系就会随之加强,除了心念相通,还可感官相通。见对方所见,感对方所感。”   魏瑄心道,这和夜鸱说的差不多。   他继而又问:“亲密之接触是什么?”   谢映之道:“世人如何,玄门亦如何。”   魏瑄道:“玄门不禁欲吗?”   谢映之微笑:“世人对玄门有两个误解,一为出世,二就是禁欲了。”   魏瑄紧追不舍问道:“世人说,玄门禁的是欲念,不是行为?这是什么意思?”   谢映之反问:“何为欲念?饥寒而思温饱,疲敝而思休憩,这是欲念,也该禁?这句话本身就不该那么说。”   魏瑄蹙眉,默默加上一条提醒自己,他还擅于诡辩,千万别上当。   就听谢映之轻叹道:“但对于世俗之人,这样说,倒是方便理解些。”   魏瑄心道:一点都不方便理解……   看着他充满求知欲的眼神,谢映之渐渐有点说教之意了。   “我这么解释罢,玄门不是禁,而是节制。因为欲念会损修为。”   “如何损修为?”   谢映之坦言:“玄门结契后,双方有一段很长的同修之期,这期间,双方要先达到心神相交,彼此默契,形如一人,方能行云雨之事,否则,心魂未合而急于行事,那便是欲念,双方都会因此而损修为。”   魏瑄道:“照这么说,结契之只是第一步,结契后能不能成为伉俪还不好说?”   谢映之道:“正是,至少有一半人即使结契了,也无法达到心神相交的,修不成伉俪。”   魏瑄闻言一惊,“竟有一半人都不能修成?”   那这些人不就等于结契之后,相伴数载,最后无疾而终?   谢映之道:“即便是玄门中人,也难免有自己的私心杂念,或者面对红尘繁华,不能始终如一,所以,结契后的几年内,两人的心若存怀疑、芥蒂,不能完全相信彼此,那么两人就会渐行渐远,他们之间的联系也会越来越疏淡,最终分道扬镳。”   魏瑄:这……还可能分道扬镳?   魏瑄心想,岂不是和世俗的休书差不多吗?   在大雍朝,结婚后的两人,如果一方有过错,丈夫可以休了妻子另娶,妻子也可以休了丈夫改嫁。   谢映之道:“结契之后终成伉俪者其实寥寥。所以,多数玄门弟子不会选择结契,而且,结契还需要两人的修为相当,所以,符合的人就更少了。因此使得外界一直认为玄门禁欲。”   魏瑄想起来夜鸱也说过,结契需要两人的修为相当,但显然谢玄首解释地更为通透到位。   他不禁继续追问道:“那么说,若两人心神相合,相互倾心,但修为相差悬殊,就不能结契?”   谢映之道:“可以结契,但不能修成伉俪,也不能行事。”   “为何?”   “在行事之时,修为高的一方,就会折损修为。直到两人的修为相当。”   魏瑄不禁暗松了口气,所以,谢映之和萧暥其实是不可能成的,毕竟萧暥没有任何修为。   但他忍不住又好奇问:“为何修为高的一方会折损修为?”   谢映之道:“我打个比方,殿下容易理解一些,这就像是山间两个地势高低不一的池塘,修为就像这池中之水,两个池塘一旦被打通了,那么,水往低处流……”   魏瑄顿时明白了。   谢先生不但懂,而且善为人师,这种事情,居然还能被他说得那么浅显易懂,清新脱俗。   所以,照这个意思,谢玄首修为高,就是那个位于高地的池塘,萧暥没有修为,就像那个位于洼地的池塘,如果他们被‘打通连接’了,那么水往低处流。   谢映之的修为岂不是要……大损?甚至被吸干都有可能,就看下方那个池塘的容量了?   魏瑄想到这里,不禁脸颊发烫,所以,谢映之是断然不会和萧暥行事的!   除非……   一个念头忽然闪入脑海,   理论上说,也不是完全不行……   魏瑄蹙眉道:“如此说,倘若非要和凡人结合,先生就只能在下方了?”   咳……谢映之掩袖低咳,猝不及防牵动了伤口,连秀美的眉都微微蹙起。   “先生,你没事吧?”魏瑄赶紧上前要去扶他。   谢映之垂眸摇首。   这小殿下不简单,用萧暥的话说,脑回路清奇。   但魏瑄说的没错,且精准犀利。   水往低处流,那么只要上方的池塘没水,下方的池塘注满多少水都没问题。两个池塘打通后,由于上面的池塘里没水,能流出什么?而蓄满水的池塘在下方,也不可能倒流上去。   所以照这个理论,谢映之只要甘愿做下方那个池塘就可以成事了。   谢映之第一次感到有些头疼了。居然要在自己熟悉的学术领域翻车?   魏瑄不愧是学霸,不仅借他的比方,还融会贯通,举一反三?   面对魏瑄的灵魂发问,一向漫不经心的谢玄首,罕见地严肃起来。这种误会必须要澄清。   “不对。殿下说反了。”谢映之道。   “为何?”魏瑄虚心求教。   谢映之长眉微敛,直白地说就是,即使在下方,也未必就是当受。   “处于下方之池塘,若是因势而导致,也未必就是……”谢映之发现有点难以启齿。   面对魏瑄求解的目光,谢映之罕见地被问得一时不知如何措辞。   但他毕竟是玄首,略一思索,微微挽起嘴角:“看来是殿下看的书还不够多,所识技巧少了点。殿下许久没见苏先生了罢?”   魏瑄脸色一僵,脱口道:“苏先生是玄门掌事,怎么可能跟我聊这些?”   谢映之微笑:所以玄首就可以跟你聊这些?   魏瑄无措道:“我不是这个意思,苏先生整天循规蹈矩……”   他说到这里忽然觉得不对,以谢玄首的身份,称呼苏钰一般都是直呼其名,或者称其字‘怀玉’,不会称呼苏先生?   魏瑄被一道雷劈到了,苏苏?   难道他以前陪着苏苏看画本,这个谢先生也知道?!   他的脸色顿时一阵红一阵白。   魏瑄坦白道:“先生,我只是翻页,没看。”   魏瑄从小接受的是皇室的教育,当然懂得礼义廉耻,非礼勿视,绝对不会看这种本子。但是苏苏的爪子翻书不便,他才给它当了翻书工。   俗话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近猫者哪能不沾点毛。所以他不留神时也看到过几页。   谢映之指出问题所在,“殿下还是看的书少了。”   魏瑄被他一副理所当然的态度震惊到了,“所以,先生也看过?”   “殿下,若是以往,宫中应该会有内官来教。但是值此乱世,宫中教习难免有所荒疏……”   他说着看望了望即将完全没入江中的斜阳,终于慵散地从柳树干上起身,“趁还有些天光,我给殿下补一课吧。”   魏瑄愕然:……!   谢玄首?他要亲自教?   但是即使是谢映之为人傥荡不羁,可解说这种姿势也着实是有点难以开口,且未必讲述得清。   于是谢映之随手攀折一根枝条,轻拂衣袖,在白砂地上挥洒自如地画了起来。   魏瑄这次服了,真的服。   他不仅能讲,还能画!   谢映之画得甚是随意,他目光淡漫,笔下似有满城春色,眼中却是山高云淡,仿佛神游天际,心远物外。   那画更是写意,几乎没有形态。但是意思却能一目了然……   魏瑄相信,谢玄首若肯执笔,就是九州最厉害的画师。   此时已是日暮,江风寒冽,他以枯枝为画笔,以天地为纸张。端的是纯然是学术探讨的态度,一笔一画间,倜傥出尘,不可方物,却又无关风月。   他寥寥几笔画完后坦然道:“所以即使在下方,若以鞍坐式也未必一定是……”   他话没说完,忽然身后的石滩上传来马蹄声,遂举目望去。   魏瑄的心中顿时猛地一沉。   不远处,暮烟升起的河滩上,魏西陵策马而来,身后跟着两名亲兵。   魏瑄顿时脸色如覆冰霜,慌忙就要去拂去砂画,却被一根枯枝轻轻一挡。   “来不及了。”谢映之从容道,再快也不会比马快。   “且魏将军见你急于掩饰,必然就知道此画有蹊跷。”   说完,那始作俑者不慌不忙地信手拂来,用树枝随意地添了些笔画。   片刻后,魏西陵下马走来,“先生,已到晚宴时分,没看到你和阿季……”   他随即看到砂石上的画,眉心微蹙。   天色已暗,白砂地上的画如龙蛇飞舞。   魏西陵虽是军人,也是世家出生,习的君子六艺,当然也是懂画的,只是这画太抽象了点。   谢映之把玩着手中的枝条,莞尔道:“方才在画池塘和水。”   魏瑄:……   这话挑不出毛病。   晓月初升,江水滔滔声渐行渐远,河滩上暮色四沉,林间寒鸦归巢。   几人往营地走去。   魏瑄还是有些不放心,低声道:“先生,这画放着河滩上不管了?”   谢映之笑:你皇叔没那么无聊,还折回来看看?   但是魏瑄做事向来严谨,他觉得放着那么幅一言难尽的图在江边。总觉得不妥。   谢映之淡淡道:“涨潮时,自然就冲刷去了。”   倒真是随性。   但魏瑄还是做不到那么放达,他记得魏西陵当时没有表态,心中总有些惴惴不安。   “先生,我皇叔到底看懂了没有?”   谢映之耐心解释道:“通常人所见的知识,皆是在已知的领域加以铺展,而不能跳跃。”   魏瑄咀嚼他这句话:所以皇叔那么正经严肃的一个人,当然从来都没有看过画本,也不会联想过去。   揄系正利A   谢映之微笑:“而且,他也不养猫。”   魏瑄被他这一句说得冷不防心中一凛,遂默默走路,不再跟他搭话。   水师营寨离楚江不远,为了热闹,萧暥把晚宴放在军营里,此刻远远近近一片阑珊灯火。颇有过年的气氛。   谢映之抬眼望去,闲闲问道:“魏将军,主公何在?”   魏西陵道:“去下厨了。”   魏瑄顿时想起来,自己刚才跟着夜鸱出来,晚宴还做了一大半,属于玩忽职守了。   但是萧暥去下厨做什么?   魏西陵:“他想去做几个菜。”   魏瑄顿时想起萧暥上一次下厨,做了一个大饼……   若是魏西陵尝过味道,绝对不会那么神色淡定地让他再靠近厨房!   今天的晚宴,魏瑄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第305章 共案同席   晚宴设在郡府大堂。   大雍朝的宴会颇似魏晋时期,一人一张长案。案上放置菜肴果品,也都是一人一份,有点类似于现代的分餐制。   但一进大堂,就看到五六名侍从忙忙碌碌地着搬动、拼接着长案。   “这是作甚?”魏西陵疑道。   一名署员立即上前答道:“主公说一人一案,不够热闹,让我们把坐席这样排。”   高严不禁作色道:“这成何体统!”   在大雍,世家贵族宴会都是一人一案,不和别人共食,有身份的士族更是颇为介意和他人共案同席,除非是关系特别密切的两人或者一方是陪宴的侍女,才会共案。   这种毫不讲究,围一块儿吃火锅,既不合规矩,还有失体统,有失身份。   但萧暥觉得一人一案,彼此间相隔太远了,说句话都跟隔个太平洋似得不方便。宽敞是宽敞,但没有聚会的热闹氛围。   现在四条长案首尾相接,围成了一个回字形。当中正好放一口铜鼎,冬天大家围在一起吃火锅多热闹。   谢映之觉得饶有趣味,这种坐席安排前所未有,也就他这个主公想得出来,真是会折腾。   高严面色严肃地看向魏西陵,知道他向来不喜和人接近,道,“魏将军,这实在有失体统,若觉得不合适,就让他们搬回去。”   魏西陵道:“不必了,就这样罢。”   既然他喜欢,就随他。   魏西陵都不介意,让高严这个太守也没法再反对。   片刻后,席案备齐。但是紧接着就还有一个问题,六个人,四条案。也就是说有几个人得两人一案挤一挤。   一般来说作为主公不用跟他人共案的。但是萧暥喜欢跟人挨着,挤一挤热闹。   刘武和高严两人共一案,魏西陵,谢映之,魏瑄皆是一人一案,于是问题来了,你想跟谁一起坐?   萧暥拖着他的锦垫先巴巴地看向魏西陵,随即就听到刘武正在跟一脸严肃的高严唠嗑,“高太守,我跟你说个事儿……”   萧暥心中猛地一个激灵,赶紧转向谢映之。   就见谢映之的案头,只有一壶清茶,几样清新的水果。   萧暥:忘了他不食人间烟火……   但这还不是主要因素,最关键的是,他现在和谢映之还处在连线的状态中,挨得越近,他漏底越多。   算了,还是和大侄子挤一挤罢。这次潜龙局后青春期叛逆孩子好不容易又回归家庭了。   魏瑄心中正波澜涌动,萧暥就挨了上去,年轻人的火气就是旺,这孩子周身暖得跟火炉似得,于是某老弱病残顺理成章地把他当成暖宝宝了。   萧暥选这个座位,还有个用意。魏瑄的桌案和魏西陵的桌案本来就靠在一起,他坐那个位置,就像坐在两人中间,左环右绕,这多热闹。他就喜欢跟人挨挤在一块儿。   他原本都不指望能在这里遇到魏西陵,这乱世里,身如飘蓬,聚少离多,明早天一亮,舰船启航,又是各奔南北,君向潇湘我向秦。   萧暥暗暗叹了口气,本想要今宵共一醉,结果这酒还被某人限制。   好在这里是郡府,不是军中,不禁酒。又逢小年,所以魏西陵网开一面,同意可以喝一壶酒。但也只限一壶,不得滥饮。   于是那么多人一壶酒,片刻酒壶就见了底。   而且虽说是晚宴,席间也没有什么作乐的。句章郡是高严的辖区,不指望有漂亮姑娘抚琴唱歌了,别说歌舞,连吃饭聊天都一言难尽。   魏西陵话很少,高严一开口不是政务就是庶务,让萧暥觉得是在吃工作餐,至于刘武,他还是别开口得好。   而且大雍朝,士族讲究食不语,边吃菜边说话会出事故。比如口中嚼着饭菜,说到什么吃惊或好笑的地方,很容易喷人一脸。   所以士大夫宴谈时,交谈的双方不能口含着饭菜说话以免失态。   当然更讲究的如谢映之这样的名士,用餐时以袖轻掩,颇为风雅,萧暥见过几次,赏心悦目。   所以今晚虽然说是晚宴,一点都不热闹。萧暥原本以为是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吹牛皮的欢乐氛围半分没有。   魏瑄做了一桌菜,自己却不怎么动筷,一边和谢映之闲说着丹青和学术话题,一边从容地把五味肉丁中的鹿肉都给挑出来,方便某人一口气吃掉。萧暥对里面混杂的豆干菜蔬和酱丁意见很大。   萧暥吃着香喷喷的鹿肉,眼睛还不老实地四处乱瞅,最后眼梢微撩瞄向魏西陵。   他真的是在喝酒?   就见魏西陵拾起酒樽,只浅浅的啜饮。烛火映照下,他的唇沾着酒液显得水色潋滟。看得萧暥怪馋的,脑子里不着调的念头此起彼伏。   这都半晌了,他酒樽中的酒愣是都没见浅下去?这人是一点酒都不能喝?   萧暥不禁想起上回在野芒城过生辰那次,想骗他喝酒,乘醉套他的话来着。结果魏西陵一杯敬义父,一杯敬姑姑,一杯敬所有战士,很快一壶酒就见底了,搞得他懊恼不已。   看来想要灌醉他,还得从长计议。萧暥微微眯起眼睛。   魏西陵见他巴巴地看着,以为他酒虫子又作祟了,遂默不作声将酒樽搁在了案角。   萧暥也不客气,捞过酒樽一饮而尽,深深啧了口酒香,回过头来才忽然发现,谢映之和魏瑄已经停下了闲聊,魏瑄幽幽地看着他,不知在想什么,一旁的谢映之微笑中别有深意。   萧暥顿时心里一沉。等等,他们还处于连线的状态中!   那么他刚才脑中杂七杂八的念头层出不穷甚是热闹。莫非让谢映之读了个遍?   这就尴尬了。   然后,他想到了一个更要命的问题……   萧暥:先生,一个人可以同时和两个人结契吗?   谢映之顿时用看人才的目光看向他:主公还想和两个人结契?   萧暥咳了下:不是,我是说,先生和西陵之间没有连线?   他先前就怀疑谢先生和魏西陵,在楼船和战舰之间,若不连线是怎么交流军情?他和谢映之结契,是否就相当于他们三人都连线了?所以,他刚才脑袋里那些连七八糟的念头,魏西陵该不会也知道了罢?   他这念头还没转过,就听谢映之微笑道,“魏将军,刚才主公在想……”   萧暥没想到他那么直接:先生!   魏西陵问:“何事?”   谢映之笑:主公你看,一试便知。可放心了?   萧暥被他弄得更加心惊胆战。   谢映之很自然地接上刚才的话:“魏将军,这里离开江州也就两三天的路程。”   萧暥蓦地怔了怔,等等,他记得刚才谢映之在和魏瑄聊丹青啊,莫非谢玄首一边聊天,一边同时揣摩着他的想法,两不耽误?还能这样操作?   他这一念未转过,就听魏西陵沉声道:“阿暥,差几日便是新春,回家过除夕罢。”   萧暥心中一震,回家过年,他做梦都想。   原本乱世烽火间,相逢江湖,一场小聚,他已经很满足了,不奢望能回永安城过年。毕竟上次中秋他偷偷溜回去,给魏西陵惹出那么多麻烦。   “上次是我没有护你周全,这次不会了。”他低沉的声音中带着暖,   “太奶奶年纪大了,澈儿和嘉宁也常念着你。”   他话本来就少,说完就陷入沉默。   一时间无数念头涌上心头,萧暥喉中似乎哽着什么,忽然觉得今晚的酒虽然少,酒劲却有些上头……   他抽了下鼻子,转头看向谢映之:那么先生呢?一起来江州吗?   谢映之失笑:主公,你我这状况看起来还得持续几天。   萧暥遂明白这言外之意,省得他把底漏光了。   就在这时,两名侍从端着一个铜鼎进来,正好放在回字形的桌案的中央。   开始上大菜了。   魏瑄做得菜太过精细,有时候就不过瘾,压轴的要有一道大菜。   萧暥心情极好,表示:今晚吃酸菜鱼火锅!   “我老家的特色菜!”   魏瑄一听到他的家乡的特色菜背脊就冒冷汗,上回吃大饼,萧暥也说是他家乡过生日时的特色菜……那大饼带着一股又糊又熟透的蛋腥味,穿透时间直击味蕾。   当时秦羽说的比较憨直,“这窝头是不是馊了?”   不过这酸菜鱼汤的卖相倒是不错,米白浓稠,热气扑面,忽然觉得……可能并不难吃?   毕竟火锅只要掌握了汤底和火候,再难吃也难吃不到哪里去罢?   萧暥搓着爪子充满期待地看着大家。除了谢映之不食人间烟火,其他人每人案头都盛了一碗鱼汤。   因为之前的菜都极为美味,刘武性急,想都不想灌了一大口,来不及下咽,噗的全喷在高严袖子上。   这是酸菜鱼汤吗?这是一锅醋啊!   萧暥想做酸菜鱼火锅,但翻遍了厨房都没找到酸菜,可能这个时代就没这玩意儿,只翻出来一坛不知道放了多久的陈年老醋。   他寻思着,反正都是酸的,差不多罢?   “刘副将,不好吃?”萧暥眨着眼睛,有点紧张。   “不,不是。”刘武慌里慌张抹了把嘴,眼看他家主公面不改色地喝着鱼汤。这定力,佩服,实在佩服。   他作为副将也不能咋咋呼呼地太跌份儿,刘武挣扎道,“那个……咳咳,是我吃得太快,烫到了!”   然后以一种从容就义的心态,把碗一伸,“再给我来一碗!”   除了谢玄首,席间的诸位都默契地喝着醋,心照不宣。   萧暥自己也想盛一碗尝尝,魏瑄反应最快,一把按住他的手,“将军,我爱吃酸的!”   萧暥心道也是,长身体要多吃点,怎么能和孩子抢?于是看着他乖巧地把余下的醋都喝了。   ***   月照江边。一条小船停靠在芦苇丛中,随着水波起伏着。   船上的风灯都熄了,如果不是水面上飘来泠泠琴声,几乎不会发觉船头竟坐着一个人。   深夜江风凛冽,鼓荡起他黑色的袍服猎猎飞扬。   接着,船舷边的水花微微地跌宕开来,水底汩汩地吐出一窜水泡,几根水草悄悄地攀上船舷,紧跟着一道幽暗的影子从水底慢慢透上来。   “原来你还敢回来?”那黑袍人手指轻挑琴弦,发出宛如长空鹤唳般的凄冷长音。   几乎是同时,攀附在船舷上的水藻顿时像被雷电击中般迅速地萎蔫焦黑。   “主君饶命!”   水中传出低哑的哀嚎,层层浪花搅起深黑的漩涡,仿佛水底有一头垂死挣扎的兽。   “主君,此番谢映之他、他是亲自入局,我对付不了!”   琴声悠然而止,黑袍人慢条斯理道:“若不是谢映之亲自来,你以为,我会留你到现在?”   “谢主君……谢主君饶恕。”水底又冒出一连串水泡,这一回那如触手般水藻不敢造次,探上船舷了。   黑袍人淡淡道,“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不许遗漏。”   “是,主君。”   夜鸱战战兢兢地将潜龙局上的状况一五一十的都说了一遍,除了他被魏瑄拿住了名字,被迫充作暗探的事儿。   “我是万没料到谢映之会拿自己当诱饵,还有晋王那个小鬼,我本来想骗他杀谢映之,结果却着了他的道,他的秘术非常厉害,刀剑峡底上千亡者的煞气,居然都奈何不了他。学东西还极快,我使出什么秘术招式,他就用我的招式加上数倍的力量,反弹于我。这仗就打不下去了。”   “这倒是有点意思。”黑袍人闲闲拨弄着琴弦道。   夜鸱紧张地盯着月光下那苍劲有力的手指,试探着道:“属下无能,把事情办砸了,接下来怎么办?还请主君明示。”   黑袍人看了它一眼,冷笑道:“你想请战?”   “主君,输在一个小鬼的手下,我咽不下这口气,我想要报仇!”夜鸱振声道。   “不用急。”黑袍人漫不经心地调弄着琴弦:“魏瑄很年轻,情绪波动大,所以每经历一战,秘术修为都会大幅增长,每一次实力的增长,都会加重他的心魔,日积月累,他的识海就像这炉中的水,心魔就是炉下的火,急速增长的修为就像是引燃火焰的柴薪,一旦炉中的水滚沸了,也是他彻底发疯之时,就像当年的朔王一样。”   夜鸱眼珠子一转,道:“所以,我们就等他发疯就可以?”   黑袍人道:“只有我有办法替他破解这个僵局,他如果不想疯,不想被心魔所噬,就只能来找我,求我的帮助。”   “但主君为何要帮他?”夜鸱诧异道。   这时,岸上传来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黑袍人淡声道:“你可以走了。”   月光下,水波一闪,那道影子消失不见了。   一名潇洒的青年跳下马背,快步走到芦苇丛边,   “主君,东方先生已经抵达燕州,属下前来复命。”   月光下,他的长发在头顶利落地束起,五官清秀,是个男装的女子。   黑袍人道:“他一路上有跟你说什么吗?”   “都是些闲谈的话语,只是途径望津渡口时,遇到了潜龙局的宝船,他戏说想要到船上赌一把,若能赢得个珍宝,作为去东北叩开门户的晋身之资。”   “但他没有登船。”   青年点头,“他说,天下乱世汹汹,这局主却搜罗满船的珍奇深夜出航,不像宝船,更像贼船,他不趟这个浑水。”   黑袍人笑了声,“薛潜是个重实利的人,他当年若成了玄首,也许玄门如今已经重返朝堂。可惜了。”   那青年迟疑了一下。   “你有疑惑,问罢。”黑袍人道。   “潜龙局失利,主君好像并不在意?”   “此番潜龙局,我已经得到想要的结果了。”   那青年道,“属下愚钝。”   “谢映之在潜龙局中说,不能局限于一城一隅之得失,我也跟你们说过,永远要留有余地和后手。”   他说着望向暗沉沉的江面,道:“就在这潜龙局期间内。在大梁,紫湄通过容绪,顺利进入皇宫,借皇帝和王氏之力搅弄起京城的风云。在燕州,东方冉成为北宫达的谋士,谢映之和东方冉师兄弟之间,各为其主的对局即将开始,我真是很期待的,还有北狄……”   “北狄主君也布局了?”那青年讶异道。   “我们的人已经在阿迦罗身边,助他统一漠北八大部落,他会成为月神庙的灰烬中崛起的狼王,他复仇的火焰将会燃遍中原的山河,弯刀和铁蹄踏破中原饮马长江,给他们再来一次兰台之变。”   那青年倒吸一口冷气,猛然醒悟,“潜龙局是主君为了引开谢映之的注意而设的虚局?”   “世间事本来就是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潜龙局是个胜负未定的赌局,我又怎么会把这么大的赌注押在夜鸱这里,谢映之还是太年轻,专注于跟我争一局一隅之小胜,忘了这乱世天下,才是真正的战场。”   届时,燕州北宫达,京城的皇帝与王氏,北狄的阿迦罗,这三条线同时推进,三面起火,看他们如何应对。   “紫湄真的会嫁给皇帝?”那青年问。   “她恐怕已经侍候在皇帝身边了,至于想不想嫁,都是她自己决定的。”黑袍人转过身,冷道,“你是她的姐姐,还没有我了解她么。”   ***   月已西沉,寒夜里江风刺骨。   魏瑄只穿着一件初秋的单衣,沿着石滩走着,寂静中听潮声拍岸。   果然谢映之说得没错,涨起的潮水已经淹没了地上的砂画。   他站在江边,手指轻轻一弹,黑雾卷起江浪,又在撞向江岸时击个粉碎,此番潜龙局后,驱使这些东西越来越得心应手了。他心中隐隐的不安也更深了。   “这次相见,殿下的实力更强,心魔也更盛了。”一道清浅的声音仿佛自风中飘来。   魏瑄转身,眉目沉在月光的暗影中,坦诚道,“正如先生所见,年后我就去断云崖。”免得害人害己。   只是可惜,他今日悄悄埋入苍冥族的那一步暗棋,恐怕也作废了。刚想出击就已折翼,心中多少隐隐有所不甘。   谢映之道:“殿下确实要去玄门,我已经为你寻了一位老师。”   魏瑄蓦然怔了怔:“老师?莫非先生是让我入玄门?”不是作为囚徒被关进去,而是弟子?   魏瑄想都不敢想,毕竟自从他修炼秘术被卫宛知道后,他这位曾经的老师,看他跟仇敌似得,既然是除魔卫道,能姑息他这个邪魔外道加入玄门?   “卫夫子是绝对不会答应的。”魏瑄道。   谢映之道:“殿下入玄门,只要学修玄术,化解心魔即可。不用管其他之事。”   魏瑄反应极快,“先生的意思是让我同时修炼玄法和秘术,以玄法来抵消秘术中的阴暗面?”   可是同时修炼玄法和秘术,两种完全相反的修行,这能做到吗?   谢映之道:“不试一试怎么知道,而且我为你选的这位先生,气质亲和温润,玄术修为极高。”   言外之意,和卫宛不是一个风格的。   魏瑄想了想,眼睛里诚实地写着:还是你教的比较好。   关键是,不但会教,还会画……   谢映之失笑:“殿下若想成为玄首的弟子,将来是要承担玄门的重任的。”   “不,不是。”魏瑄忙道,   他今生不想当帝王,当然也不想当玄首。他只想在心中守着一人,此后,天涯路远,江湖四海,在那人看不到的地方,为他披荆斩棘。   魏瑄想了想,抬起墨撤的眼睛看着谢映之,“我若学了玄术,也算半个玄门弟子了罢?那么卫夫子除魔卫道,不就不方便了?”   谢映之莞尔:“放心,他会清理门户。”   ***   第二天清早,晨光熹微中,战舰启程回江州。   朝阳初升,江面上一片波光潋滟,雪白的芦苇随着波浪跌宕起伏。   谢映之站在那株苍虬的老柳边,目送战舰远去。   一开始,即使在岸上,依旧能听到萧暥内心的各种小心思,此起彼伏,喧喧嚷嚷,好不有趣。   渐渐的,那些声音越来越低弱,最后,就像江面漂浮的晨雾一般,在阳光蒸蔚下消散不见了。   眼前唯余江水滔滔,仿佛往茫茫天际流去。   谢映之想起前夜,潜龙局中萧暥情急之下脱口而出的那句‘映之’。一缕淡若无物的笑浮现在唇边。   他入玄门,成为玄首,却不起雅号,到底是心有眷念。   他轻不可闻地叹了声,不知今后还能听到么?   浪花拍岸,溅起在他雪白的衣摆微湿,那双看透世事而清若琉璃的眼眸中,终有些许微凉的寂寞。   袅袅的炊烟从句章营寨的方向飘来,是俗世的气息,是人间的烟火味。   他置身于红尘之中,却又与红尘相隔万里。   “先生,我们接下来去哪里?是回大梁吗?”一名锐士问道。   萧暥将自己的几名锐士留在谢映之身边。自己一个锐士都没有带去江州了。那里是他的家,有护他周全的人。   谢映之看了看已经高升的日色,道:“去广原岭。” 第306章 往事   萧暥这一次过江从句章郡沿楚江而下,进入长江。   上一次萧暥渡江,跟偷渡似得,一个人心怀忐忑地悄悄溜回江州,像只过江的老鼠。   这一次,魏西陵和魏瑄都在旁,他老不正经地想着:这画风怎么有点像一家三口回乡过年?   当然他也没有盲目乐观的本钱,他很清楚如今的江州还只有西陵、太奶奶、澈儿等少数几人相信他。江州父老对他仍旧抱有十足的敌意,毕竟当年义父遇害的事情尚未澄清,所以他此番回来依旧必须保密。   这个秘密一直要到除灭北宫达以后才能公开。   届时谢映之会将手中掌握的各种证据全部公布,迫使桓帝于朝堂之上、于天下人面前,亲自承认他当年和王氏密谋,派遣绣衣使者,利用北狄人之手暗害魏淙的所作所为。   谢映之说过,真相公布之日,将掀起九州的舆潮轩然大波,皇帝也势必引咎退位。   士林容不得这样一个在夷狄入侵、国难当头之际,暗中透露军机,借着北狄人的刀,自毁梁柱的君主。   魏淙的死,也是士林至今对萧暥抱着如此大的敌意的重要原因。   只有洗清一切罪名,他才能光明正大地回家。   但是在击败北宫达之前,不宜将真相公布,甚至一丝半毫都不能泄露出来,以免逼得桓帝和王氏狗急跳墙。   在江陵渡口,离船登岸。   江南的冬要比北方温润很多,市集上喧嚷的空气中都似乎饱含着湿润的水分。还有两天就是除夕,永安城里热闹得很。街道上摩肩接踵,车水马龙。   魏西陵和魏瑄皆骑马,萧暥因为不便露面,只能坐马车。   他隔着晃动的帘子,望向那两人清拔的背影,心中嗟叹,他坐在马车里,怎么就像家眷一样?   这还不当数,不知道谁开了头,他听到人群里交头接耳,“这车驾上莫非是潜龙局中的美人?”“君候把头筹美人给赢来了永安城!”“不不,听说是晋王赢的?”   萧暥听得太阳穴突突直跳,就在这时帘外一阵香风扑来,谁撒花瓣?节操呢?   萧暥从偏门进了公侯府,才走到院子里。   一团不知什么东西嗖地射了出来,一头撞到了他脚跟,滚了出去,地上还有些冰渣渣。   萧暥还没反应过来,紧接着又是一团白乎乎的东西窜了出来,速度极快。   “停下,不然我扒了你的狐狸皮做佩巾!”嘉宁提着裙子跑得气喘吁吁,一支步摇松脱了,摇摇欲坠地斜插发髻里,晃来晃去。   萧暥扶额:女孩子家,稍微注意些形象……   在她的恶言威胁下,那白乎乎的东西一个急刹,在他脚跟前停下来。   萧暥:这是在凉州收留的那只瘸腿狐狸?他儿子?   嘉宁也看到了他,惊喜地扑上前,“暥哥哥!”   然后又赶紧正色,看向魏西陵,端端正正地叫了声,“西陵哥。”   最后悄悄朝魏瑄挤了挤眼睛。   魏西陵问:“怎么回事。”   嘉宁道:“狐狸和苏苏经常抢东西,一大早就追着撵,闹得上梁揭瓦,把太奶奶都惊到了,问我出了什么事,我才出来查看,就是这两个冤家打架。”   萧暥猛然明白过来,“刚才是苏苏?”   嘉宁点头。   他不可思议地看向地上的水渍,天寒地冻,能逼得苏苏跳了湖?他儿子这么凶?倒是点像他了……   白狐狸抬头看着他,一双眼睛水汪汪的,分明是弱小,可怜,无助,但能吃。   萧暥扶额,确实是胖了很多……   正当萧暥想俯下身撸一把那看上去蓬松柔软手感好的狐狸毛,听魏西陵淡淡唤道:“狐狸。”   那白狐狸耳朵顿时一竖,嗖地从他身边擦过,窜到魏西陵身上去了。   萧暥:   所以刚才那白狐狸不是看着他?而是看着他身边的魏西陵?   就见它前爪搭在魏西陵胸前,脑袋亲热地挨蹭着他脖颈间,大尾巴忽左忽右地摇摆。   萧暥:这是一条披着狐皮的狗?   萧暥不服,不到两个月,侄子养着养着成了魏西陵的侄子,他的狐狸儿子,怎么也养着养着也认魏西陵当爹了?   他们往老夫人的庭院走去,萧暥好奇问:“所以,它的名字就叫狐狸?”   魏西陵点头。   萧暥:真直接……   ***   午后,屋内的火炉烧得很暖。   太夫人靠在床榻上,浑浊的眼睛里闪着泪光,颤抖地抓住萧暥的手还不大相信,“阿暥,我的阿暥终于回来了?”   萧暥喉中一哽,“太奶奶,你怎么生病了?”   太夫人立即道:“不碍事,也就前阵子受了点凉,你常来看看太奶奶,太奶奶什么病都没有了。”   萧暥刚想脱口而出‘好,我以后会经常回来,’   可话到嘴边,他又应承不下。最后只憋出个勉勉强强的‘好’字。   北宫氏占据幽燕之地,虎视眈眈,他还有一场艰巨的北伐要打。   他这次是装扮成彩胜上了潜龙局宝船,又趁着魏西陵赴潜龙局之机,暗度陈仓地偷渡回来。以后怕是没有这种机会了。   而且此番回来也呆不久,他掐算着日子,怕是家里还没呆热乎,他就得走了。哪怕他心底有多想再看看永安城花市灯如昼的上元夜,再去一回春潮带雨的桃花渡。   但他必须在开朝之前回去,谢映之给他定了日期,不可久留。   太夫人察觉到他眼中的无奈,“阿暥,我知道你和西陵都有大事要忙,我也就随口这么一说。”她看向魏西陵,“西陵,你也过来。”   她立即转了话题,嗔道,“你前阵子老是惹我不高兴。”   萧暥好奇问:“他做什么了?”难得看魏西陵挨训,他心里不厚道地有点想笑。   太夫人道:“他还什么事?他不娶妻了。”   萧暥吃惊地看向魏西陵,真不娶了?不会是因为那封酸溜溜的信罢?逗他玩的啊!   “太奶奶,我说的是天下未定,不娶妻。”魏西陵认真道。   老太太虎着脸不跟他理论,又拉起他的手,和萧暥的手交叠在一起,“这事就罢了,算你孝顺,这回把阿暥给我带回来了,总算做了一件让奶奶称心的事。”   呯的一下,外面又传来一声闷响。   “定是苏苏又闯祸了,我去看看。”魏瑄脸色有点苍白,转身出去。   魏西陵看着他的背影,不露痕迹地把手抽了回来,又顺势扶老太太靠在枕上。   太夫人欣慰道,“阿暥离家七年了,今年终于可以过一个团圆年了。”   七年……萧暥听得愣了下。他离开江州竟然已经七年了吗?   他看向魏西陵,魏西陵一言不发,凤眸里流转着深沉的情绪。   太夫人叹道:“只可惜你的父亲和姑姑没等到这一天。否则看到你们该多高兴,我记得,阿暥的名字还是婳儿改的。”   “太奶奶。”嘉宁抹了一把脸,红着眼睛仓皇转身,“我,我去帮阿季找猫!”   太夫人摇头道:“人老了话多,总惦记这些陈年往事。把嘉宁给惹哭了。”   又陪着太夫人说了一会儿话,一名身形清健的老人敲门进来,这是侯府的管家吴岱,曾经是魏淙军中的老人。后来年纪大了,就在公侯府当了管家。   吴岱躬身禀报道:“太夫人,璋平侯来看望你了。”   太夫人皱起眉,显然不大高兴:“阿暥才回来,我们还没来得及说上一会儿话,他倒会挑时候来,跟他说,老身睡下了。”   萧暥立即反应过来,道:“太奶奶,这样怕是不妥。璋平侯亲自来探病,太奶奶还是该见一见。”   他脑中思绪飞转,刚才在舰船上时,就听说了方宁和魏燮的事情。虽然说他们是被东方冉所害,但是方胤的心里恐怕多少会迁怒于魏西陵和公侯府。   如今他们前脚刚回来,方胤就上门探望老夫人,可见是收到了魏西陵回永安城的消息后,卡着时间来的。   方胤知道魏西陵至孝,太夫人有恙,魏西陵回来后必定会推去一切的公务,来看望太夫人的。如果这个时候避而不见,就会引起方胤的怀疑。   如今他们的首务是北伐。这两年内魏西陵要扩军备战,还需要江州各大世家的支持,在这个关键时候,要稳住方胤和方家。江州不能自乱。   同时,老夫人在方家族中德高望重,方胤此番来探望老夫人,怕是别有深意。   还有一点,萧暥心中警觉,绝不能让方胤知道他来永安城了。   太夫人叹道:“好罢,阿暥此来也舟车劳顿,听说你们之前还打了一仗,吴岱,你带他先去后堂休息。”   ***   公侯府的后堂庭院很大,隆冬里开着几支腊梅,他们沿着回廊树下走过,孤香扑鼻。   萧暥边走边和吴岱闲聊,他发现吴岱做事细致,记性极好,在江州,各大家族皆是几代联姻,公侯府那么多人,相互关系庞杂,各人的背景、家族脉络乃至于习惯偏好,他都理得清清楚楚。   太夫人年纪大了,很多事情都得问他,哪家老爷老夫人寿辰到了,哪家的公子任事,谁家娶亲,该备什么贺礼,太夫人都是交给他操持,他都心里有一本明细,难怪太夫人让他当府里的管家。   萧暥问,“吴叔,太奶奶说你是义父军中的故人?”   吴岱脚步一缓,迟疑道:“将军不认识我了吗?”   萧暥只觉得他的轮廓有点面熟,这就好像是在某个电视广告里瞥过一眼的人,乍一眼有点印象,仔细一想,却模糊一片。   他解释道:“吴叔,我一年多前生了场病,以前的事情记不清楚了。”   吴岱叹了口气道,“我倒是听君候说过,你在京城流血夜后就忘了……”   说道这里他赶紧闭嘴,“将军,你看我这嘴,我就是个粗人。”   萧暥早就被别人口诛笔伐惯了,吴岱显然是随口一说,若这都介意他没法活。   “所以吴叔,你能不能告诉我一些当年的事情?”   原主一离开江州就是七年,他当初到底为什么出走?   这一走显然改变了他的一生。此后,他再也没有回过江州。终其一生,都没有渡江。   对于原主的这次夜奔,萧暥只梦到过魏西陵在山道上截住他,但他却铁了心不肯回去。他隐隐觉得,变化早在这次夜奔之前就已经在发酵了。   究竟是出了什么事,让那个骄阳般的少年变得冷酷决绝?   尽管谢映之也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嘱托他不要去多想。   可他想知道,原主那些支离破碎的回忆为什么会让他感同身受,血肉相连,他迫切地想把它们拼接完整。   只有它们被拼凑完整了,或许他就知道他是谁了。他就知道他这样出生入死,到底是为了在这个乱世存活下去,还是为了曾经那个乱臣贼子没有实现的愿望。   这位吴岱既然是义父当年的军中故人,也许知道更多。   吴岱问:“将军想听哪些?”   萧暥开门见山道:“我离开江州的前两年发生了什么?吴叔还记得吗?”   吴岱闻言,神色蓦地一沉。 第307章 离家   八年前,魏西陵率军在蘅水镇一带剿匪。大军驻扎在斜沟岭。   “西陵!西陵!”   “别喊了,少将军耳朵又不背,他听得到。”刘武嚷嚷道   “走开!”萧暥一把推开他,力气还挺大。   刘武这才发现他一副气势汹汹找人麻烦的模样,要说这小家伙平时嬉皮笑脸的,没想到凶起来还挺吓人,像一只被惹急了露出尖牙的小狐狸。   “少将军怎么得罪你了,跟他欠了你酒钱似的。”刘武不明白了,萧暥一早趁魏西陵有事,偷偷溜到镇子上去吃酒,怎么就吃出一肚子火气来。   眼看萧暥径直向中军大帐走去,他才反应过来,赶紧喊道:“我跟你说,你这样别进去。”   但是已经迟了,萧暥一把掀开帐门。   只见魏淙面色凝重地坐在中军主帅的桌案前,魏西陵肃立在他身边。两人同时看向他。   萧暥登时就愣住了,“义父。”   魏淙不动声色问:“他在军中一直是这样没规矩的?”   魏西陵道:“父亲,不是。”   然后他转向萧暥,问道:“阿暥,出了什么事?”   萧暥急道:“姑姑被狗皇帝废黜了?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放肆,怎么说话的!”魏淙手掌击落桌案,   萧暥赶紧单膝跪下,但头还是倔强地仰着,目光毫不相让地射向魏西陵,“连镇上酒保都知道了,西陵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难怪十天前,他回营,发现铁犁木长案少了一角。断口齐整,利落的一剑切下。   这铁木的木质极硬,军中用的长案又特别厚实,萧暥当时觉得这手劲厉害了,落剑角度极精,才能一剑削下。   之后几天,他看到魏西陵神色越来越冷。   “姑姑是不是被陷害了?”萧暥问。   “罪名是用秘术加害太子。”魏西陵道。   “什么?”萧暥彻底懵了,   “太子患了怪病,整日神智不清,哭闹嘶嚎,于是陛下在宫中遍查邪祟,在长乐宫查到了用于巫蛊秘术之人偶。”魏西陵的目光深沉冷冽,“王氏指责姑姑嫉妒王贵妃之子封储而意欲加害,陛下听信,降旨废黜,如今幽闭沉香宫。”   吴岱道:“当时,巫蛊之物被查出后,奇怪的是,太子的臆病就真的好了,所以陛下深信太子是中了秘术。”   萧暥顿时明白了,当年的太子不就是如今的桓帝么,果然是一如既往的奥斯卡影帝!演的一出好戏!   萧暥道:“那就没有什么办法查清真相吗?”   他虽这样一问,但心里也知道,秘术巫蛊这种东西,根本没法查,幽帝本来就迷信方士,王氏只是利用了这点。   吴岱也摇头道:“自从先祖贤国公去国离都,远赴江南以后,近百年过去,江州魏氏一族在朝中已没有根基,就算想查,怎么查?老将军只有表明对朝廷的忠心,对皇帝决策的毫不质疑,再慢慢派人送礼疏通朝中大臣,让方皇后在沉香宫的处境有所好转。”   萧暥明白吴岱说的没错,魏淙当年如果非要这上面质疑追究皇帝的决定,只会将江州和朝廷之间的关系推到悬崖边上。总不能起兵造反罢。   萧暥想了想,问,“我当年没有少给义父添乱吧?”   吴岱道:“这不能怪将军,你那时年纪太小,方皇后一向又最疼爱你,你想不通,觉得不公平,就跟老将军争。”   ……   “姑姑必是被陷害的,他们栽赃她!”   “住口。陛下已经派有司调查结案了。你不许妄言。”魏淙铁青着脸,   萧暥眼梢挑了挑,碰到魏淙严厉的目光,又缩了回去。   魏淙道,“一,军中喧哗,二,私自离营,还喝了酒。”   魏西陵道:“父亲,我治军不严。甘愿领罚。”   “义父,离营是我自己跑得,酒也是我喝,跟他没关系!”   魏淙道:“三,顶撞主帅。”   萧暥赶紧闭嘴。   魏淙看向魏西陵:“这就是你的前锋?”   魏西陵道:“任凭父亲处罚。”   魏淙道:“禁闭三日。”   “义父!我跟他一起关。”   魏淙道:“等你当上主将再说罢。”   言外之意,他还不够格。   说完他看向跪在地上的萧暥,某只小狐狸气得毛扎扎的。   魏淙严厉的眼神中微不可察的露出一丝慈和,语气依旧冷硬:“既然这军营关不住你,你就去蘅水镇呆着,我准你三天修沐。但是你胆敢给我惹事,军法从严。”   萧暥听到这里不明白了,“吴叔,为什么明明我犯了事,义父处罚的是西陵,却放我去喝酒?”   吴岱叹了口气:“老将军知道你心里委屈,放你三天,随你去闹,把愤懑发泄了,心里才会畅快些,不然得憋出病来。”   萧暥心中一酸,义父表面上严厉,却还袒护着他。   “可是西陵,他就不会憋出病来?”   吴岱道:“他是公侯府的少将军,老将军知道,他扛得起,也受得住。”   萧暥心中一沉,忽然想起来,小时候他每天只需要上半天课,午后就可以肆意玩耍,在永安城的大街小巷里窜来窜去,上山下河,闹得鸡飞狗跳。直到傍晚才回家吃饭。   但是他从来没见魏西陵出去玩耍过。   他肩头有太多的责任,却被吴岱用一句扛得起说尽了。   ***   那三天,除了不可以出衡水镇,魏淙果然没有约束他。   萧暥心中愤懑,天天泡在锦华楼里买醉。   泠泠袅袅的丝竹之声,榭台上几名体态婀娜的舞姬正翩翩起舞。   萧暥喝得醉眼惺忪,一把揪过伙计的衣领,口齿不清道:“你们演的什么曲子?”   伙计道:“客官,这你都不知道,是陛下编的舞曲,演的是思念心中伊人”   萧暥大笑,这是狗皇帝当年追求姑姑的时候,为她编排了不少乐舞。   “狗皇帝骗人的你们也信?”   那伙计脸都吓白了,“客官,可不能乱说。”   酒楼的角落里,一道阴沉的目光盯上了他。   三天后。   魏西陵回到大帐,刘武赶紧端出饭食。心里嘀咕,罚禁三天,水米未进,还不如挨一顿鞭子痛快。   “阿暥呢?”魏西陵问。   “在山下的酒馆歌楼里。”刘武道,“少将军在受罪,那小子可滋润着。”   他话没说完,魏西陵径直出了帐。   “少将军,等等。”刘武忙不迭地打开食盒,还没来得及把饭菜端出来。魏西陵已经走了。   酒楼里,   一只手推了推萧暥的肩膀,“这位小哥,有什么烦心事?”   萧暥喝得烂醉,满身酒气,发狠道,“我早晚把狗皇帝的朝廷给踹了!”   那人闻言微微一愕,这是要造反啊?不过酒馆里说什么大话的醉鬼都有,不足为奇。   再看这个少年五官俊秀,露出的手腕清修有力,看上去不像一般的醉鬼,他想了想,贴近萧暥耳边低哑道,“小哥若心怀不忿,来野牛岭,那里有很多聚义的兄弟,一起做大事。”   萧暥迷迷糊糊,“你谁?”   那人将一个粗糙的竹片塞到他手心里,“到了野牛岭把这个给守门的看,说找一个叫做张孚的人。”   张孚才刚踏出酒馆的门,就被一队军士围住了,魏西陵神色冷峻,“带走。”   当晚,魏西陵亲自带兵缴了野牛岭。捕获匪寇数百人,缴获一些往来文书和信札,连夜审问。   次日清早,大营中。   魏淙看完这些文书和口供后,面色深沉,“这些人不是普通的贼寇,他们自称震山军,还有截杀官府,抢占州郡的打算。我忧心这个震山军既然四处拉人入伙,恐怕不仅这蘅水镇一处。必须立即禀报朝廷。”   “父亲,是上报王司空吗?”魏西陵道。   魏淙听出他的言外之意。如今皇帝沉迷炼丹修仙,这奏疏,恐怕都交不到皇帝处,就落入王戎手中。   十多天前,也就是方皇后刚刚被废,王戎就暗中调集十万人马陈兵在长江沿岸,就是防备他们的。   魏淙道:“你有什么看法?”   魏西陵道:“从昨夜审问的结果来看,这些震山军分为两类,一类是迫于生计走投无路的流民,这些人可以收编入军中。”   魏淙想了想,“一方面可监督约束其行为,一方面加以训练,增强我方军力。这些人有了落脚之处,便不会再乱。可行。”   “还有一类为心怀不轨,借此兴风作浪者,譬如那个张孚,是为投机之徒,其中还有作奸犯科潜逃、早就在官府通缉名录上的人,这些人一律按其罪查处。”   魏淙点头:“如此还能分化他们。”   “朝廷未必会信父亲的奏疏,但我们早作准备,江州不能乱。”   “一边上书,一手准备,妥当。”魏淙道,又想起了什么,“阿暥,你打算如何办?”   还有一个作乱份子。   魏淙看向他,果然,一遇到萧暥的事,他就束手无策了。   所以萧暥在军中,一百多条军规都形同虚设,变着法子擦边踩线。   魏淙道,“我看这里的匪也剿得差不多了,听说岭南那里又有几个山头冒出来,让他去剿,也磨砺磨砺性子。“   岭南消息闭塞,去那里待上几个月,是让萧暥冷静冷静。   魏西陵道:“他独自带兵恐怕不妥,我和他一起去。”   吴岱说道这里叹道:“正如君候所料,这一纸奏疏,王氏根本就没有重视,反而增兵长江沿岸,防备老将军,乃至于后元二年,冀州,幽州,豫州同时火起。好在君候提前清剿,江州无事。”   因为王氏毫无防备,震山军在沿途烧郡府,劫城镇,战火迅速蔓延,全国三十多个郡县被攻克,幽帝这才急了,下诏书令各地诸侯围剿,并大赦之前因得罪王氏而下狱的士族,其中就包括了秦羽。   中军大帐。   “西陵,义父信中说了什么?”在岭南呆了几个月,萧暥没见晒黑,大概荔枝吃多了,皮肤反倒更加莹润光泽。   魏西陵道:“朝廷的诏书到了,让各地诸侯平乱。父亲让我们立即回永安。”   萧暥眼睛微微眯起,流露出一丝狡黠,“西陵,这狗皇帝如此昏聩,不如趁这个机会……”   “不许胡言。”魏西陵道。   萧暥到岭南也三个月了,天天有荔枝吃,以前那个飞扬跳脱的少年似乎又回来了,但魏西陵知道,萧暥的心底始终扎着一根刺,憋着一股气。   自从姑姑含冤被废黜了后,公侯府又屡屡遭到幽帝的猜忌和王氏的打压。他何尝不愤懑。但父亲说的没错,他们必须顾全大局。先祖贤国公离京远赴江南,就是让他们做这稳定江山的基石。九州一旦乱起,受苦的还是百姓。   而且,西北最近传来让人不安的消息,呼邪跋成为北狄的单于,正在聚集北方各蛮族部落,恐怕会有异动。在这个时候,若中原内乱,不知道会便宜了谁。   萧暥知道造反没戏,“哦,那你自己路上小心,这里的事交给我。”   魏西陵看着他一身的匪气,剿匪剿得自己都像个匪。也正因为这样,萧暥对付山匪极有一套,掏山匪的老巢跟掏兔子窝一样,一掏一个准。   “你跟我一起回去。”魏西陵道。   把他留在这里,手中又有几千人的军队,搞不好他拉着军队就趁乱而起。最后平叛要平到他头上。   但是最终,萧暥还是在前往永安城的路上跑了。   他逃走的地方,离开永安城只剩下几十里路了。   正是秋季,他仿佛都已经能闻到永安城里的桂花甜香。桃花渡中煮酒已熟,但少年已去。   策马狂奔一天,萧暥到达江陵渡口的时候,正是一钩弦月西沉,天色微明之际。   那天他穿着水青色的袍服,整个人看起来如同春水般清澈灵动,不像后来那样的一身肃杀的黑衣。   秋风渐起,落叶堆满渡口。   踏上渡船的一刻,他忽然像是意识到了什么,蓦然回首。   这是他最后一次回望江南。   驿外道旁,唯见风烟阵阵,无人相送。   自此一去,孤蓬万里征。终此一生,他再也没有回来。   “将军,你怎么了,脸色那么苍白?”吴岱紧张道。   萧暥摇首:“吴叔,我没事,路上有点累了,你继续说。”   吴岱见他只是脸色薄寒,塞给他一个暖手的炉子,于是继续道:“蜉贼之乱维持了三个月,就被四方诸侯平定。在这期间,先帝服用金丹仙药过多,加上蜉贼之乱多少受了惊吓,次月就驾崩了,太子继位,王戎继续把持朝政。”   萧暥想起来了,就是在剿灭震山军的战争中,他有了自己的军队,迅速扩张军力,还组建了锐士营。秦羽原本只给他五千人的军队,几个月下来,萧暥手中的军队已经有了三万人。   此时,萧暥羽翼渐丰,翅膀也硬了。   其实萧暥选择秦羽是有目的,秦氏的封地在雍州,离盛京很近,萧暥跟着秦羽,就得到了驻军在京畿附近的机会。   不出他意料,蜉贼除灭后,王氏大开庆功宴,这正是他们防备最松懈的时候。   他连旗号都想好了,清君侧,王氏的罪状也列好了。   先帝刚驾崩一月,按照大雍祖制,禁止欢宴庆典,但王戎好大喜功,仗着皇帝是他外甥更肆无忌惮,并称呼震山军为蜉贼,意为这些乌合之众不过是蚍蜉撼树,朝廷从来都没有放在眼里。   宴会设在兰台。   就在王氏大张旗鼓准备庆典的时候,萧暥也在紧锣密鼓地准备给他来一出兵谏。届时,趁着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兰台之际,带兵进内闱将姑姑和嘉宁救出沉香宫。   庆典前夜,天空飘着小雪,萧暥坐在军营里,煨着篝火取暖,营中传来了悠悠的芦笛声。   浊酒一杯家万里,他忽然想念一个人。   这些日子,江州来的书信他一封不看,全部压着,他怕看了,自己会动摇,如今,就剩一天了。   只待明天宫宴上,铲除王氏,救出姑姑和嘉宁之后,他就回乡,回永安城。   但连他没料到的是,他还没动手,北狄人的铁蹄就踏破了关山,长驱直入盛京。   闹闹哄哄的蜉贼刚刚平定,北狄骑兵接踵而来,他们是真正的狼,锋利的弯刀下,哭喊哀嚎声交织成一片。   萧暥毫不犹豫,率军杀入盛京,抵御北狄,于是,逼宫变成了勤王。   那一天,从清晨战至黄昏,血染征衣,换来的是沉香宫前,姑姑毫不犹豫地奔入火海,将嚎啕无措的嘉宁留给了他。   那一夜,萧暥隐隐感觉到,他恐怕再也回不了江南。   回忆如潮水般涌入脑海,萧暥的身形微微一晃,抬手悄悄按住胸口。   吴岱并没有察觉,继续道:“其实早在兰台之变前,老将军就几次三番提醒过朝廷,要当心北狄的异动,但是王戎的注意力都在蜉贼上,他以为北狄劫掠中原城池年年都有,蛮子打劫一番后就会退走,马背上的游牧民族占领郡县毫无意义,根本没有当回事。”   萧暥心中猛沉。   这一次,呼邪单于的目的依旧是打劫,不过这一次打劫的目标,是盛京!   他顿时觉得胸中血气激荡,王戎这个蠢货,如果他哪怕有半点防备北狄,兰台之变都不至于如此惨烈,甚至可以避免之后的北狄铁蹄席卷中原,义父也不会被推上诸侯联军的盟主,最后遭皇帝忌惮,被陷害死于葬马坡。   萧暥紧抿成一线的唇终于渗出一缕薄红。   “将军,将军你怎么了?”吴岱满脸惊骇,顿时慌张起来,赶紧就要他起身去搀扶。   就在这时,一双有力的手臂已经穿过萧暥的腋下,环住他的腰,将他抱住了。   萧暥抬起头,错愕地微微睁大眼睛,“阿季?你一直都在这里?”   “我追苏苏到这里,并不是有意要听。”魏瑄赶紧解释道,一边娴熟地抓起他的手。   萧暥的手冰凉,脸色清惨,色泽浅淡的唇像染上嫣红的花汁,竟让人想起潜龙局上谢映之在他唇间轻抹的一点丹蔻的咬唇妆。   魏瑄不由分说,利落地揽腰将他抱了起来。   “不,不,我没事,你搞错了。”萧暥胡乱抹了把嘴角的血迹,   这个惊吓可不小,被侄子抱起来,面子就折大了。萧暥感觉到额头上仿佛写着老弱病残四个大字。   他手忙脚乱地挣扎,但魏瑄很讲究巧力,他的手看似只是轻若无物般地托着,却又像柔韧的树藤般根本挣不开。   魏瑄的脚步轻快,边问道,“将军的居室在哪里?”   该送他去哪里?   吴岱如实道:“将军和君候住一起。”   萧暥明显感觉到魏瑄揽着他腰的手一僵,手指收紧了又松开,他眼中有不明的情绪流过,转瞬即逝,沉入幽深如潭的眸子里。   片刻后,萧暥躺在魏西陵的榻上,蜷着被褥,皱着眉头喝完了一碗清苦的药。知道今晚接风的大餐又没指望了。   魏西陵递给他一个装满蜜饯果脯的食盒,自己在榻前坐下,剥开一个蜜橘,边道:“你如果想知道可以问我。吴叔府里内外都要管,忙不过来。”   谢映之说过最好不要让他想起来,尤其是不要再跟他提及以往不好的回忆。   但吴岱不知道,问什么就说什么。   萧暥叼住一瓣蜜橘,甜。   “西陵,跟我说说话。”   意料之内。   魏西陵问:“你想听什么?”   萧暥:“吴叔说你小时候每天都有学不完的课业,诗书经略,军事政务、庶务筹算、骑射剑术,真那么多?”   魏西陵指尖被湿润地舔了一下,有点痒:“嗯。”   萧暥咂咂嘴,刚才吃得太急了,厚着脸皮面不改色,“你不觉得辛苦?”   “不累。”魏西陵面无表情继续剥橘子投喂。   “为什么?换我就残废了。”萧暥好奇,石锤了魏家出学霸。   魏西陵淡淡道:“你在。”   那个时候,萧暥每天在外面野得找不着边,但是一到黄昏饭点准回来,比府里的时晷还准。   吃完晚饭,他嗑着零嘴,把一天去哪里玩儿了,干了些什么大事,都如数家珍地告诉他,并大方地分享一天的战利品。   那真是五花八门什么都有,有时候是他野地里抓来的蟋蟀螳螂,不知道哪个山头采摘的野果草茎,还有他从工匠铺子的废料里淘来的小机括,他在河里抓的螃蟹,捞的蚌壳,从里面掰出两三颗珍珠来。   魏西陵道:“那时你每天回家,会告诉我永安城里又有什么新鲜有趣的事情。”   烛火映着他清俊的侧颜,化去了冰雪的料峭。   尽管从小就负担着责任,但精彩纷呈的年少时光,他仿佛从来没有错过。所以,不辛苦。   “西陵。”   “嗯。”   “有时我想,如果当年我没走,又会是怎样的结果?”萧暥在心底轻轻叹了声。   如果姑姑没有被废黜,没有兰台之变,义父也没有出事……又会是什么样的结果?   他还会离家出走吗?   年少时的一次离家出走,竟是一生的别离。   夜幕落下,府中华灯初上。   魏瑄站在院中的庭树下,静静注视烛火映着窗纸。   就在这时,嗖的一团影子窜过。   “苏苏!”魏瑄赶紧地追去,就见那灰影一转,进了内室。   魏瑄:……   就听萧暥讶道:“苏苏,这是送给我的?”   那是一块晶莹剔透的石头,就是十天前被魏瑄掷入池中的三生石。   注:下两章是三千世界番外线,具体见作话 第308章 红尘   盛夏的午后,晴空万里,水面上一丝风也没有,湖水如同镜子倒映着天光云影。   湖面平静无波,大片碧绿的荷叶层层叠叠连成一片,荷花开得正好,一条小舟在荷叶间碰碰撞撞地冒出来,弄落很多花朵,真是个摧花折柳的。   船头挂着一张渔网,看来是在水上讨生活的,肚子还没喂饱,哪有莳花弄草的心思。   萧暥从荷叶丛中钻出来,脑袋上落着细碎嫩黄的花蕊。   一上午没抓到鱼,收了网,但是离开莲塘到湖中央水深的地方去捕鱼,他又嫌日头底下晒得慌。   不过好在他倒是摘了不少的莲蓬,还捞了些菱角的藤,以前他在流离失所的时候,这东西放点辣椒末,又鲜又香。   天太热,他把船停在树荫里歇凉。自己坐在船头剥莲子吃。   他穿着一件小褂,露出纤细的胳膊,相比于水上的渔民,他皮肤白皙细致,一看就是才刚刚开始在水上讨生活。   虽说打不到鱼,他这双手倒是挺巧的,结网的手艺很是不错。船尾的水桶里养着两尾鲫鱼,就是他用编结的渔网跟周围的渔民换来的。打算待会儿煮了鱼汤吃。   他一边剥着莲蓬,一边脑子里还不着调地想,听说南方有渔民养水鸟,好像叫做鸬鹚,会捕鱼。他就想着不劳而获。   就在这时,岸上响起了一声口哨。萧暥立即警觉地竖起耳朵,仔细分辨后,又吹了两声口哨回应。   萧大王在永安城里的狐朋狗友其实挺多,但他都没跟他们打招呼,就怕走漏了风声。   在他看来,这些家伙不是脑子慢,就是手脚都不够快,要不就是胆子小,尤其怕魏西陵。都不用吓唬他们,魏西陵冷着脸问他们一句话,就什么都给招了。   除了这个齐川。   这齐川刚来的永安城,还不认识魏西陵,不容易被察觉。   萧大王很豪气地表示,永安城里没有他不知道、摆不平的,本大王看你骨骼清奇,资质不错,是可造之材,日后必然出将入相。   于是齐川还真信了他的鬼话,被他收做小弟了。   萧暥招招手,让他上船,“外头情况怎么样?”   齐川小心翼翼跳上船,他还没习惯永安城那么多的河流。   “公侯府悬赏,得到你行踪的,赏十金。”   “这么便宜?”萧暥有点失望,若价钱能翻几倍,与其等别人卖了他,他都想把自己卖了。   “便宜?”齐川下巴都要掉了,“你是不知道现今的行情罢?自从陛下敕造的新金发行以后,这老金的十金抵以前三十金了,你多久没去清乐坊桃花渡了?”   萧暥此前确实很久没去酒楼歌坊了,前阵子他憋着一股气跟其他几位世家公子比学问,倒是上进了一个月。   萧暥如实道,“有人给我十金当路费,让我去投奔他来着。”   “十金路费。”齐川咋舌,“他住哪里,西域大漠?”   “这倒不是,就在葭风郡。”离开永安城也就一天路程,所以萧暥觉得十金又不算贵。   “十金的路费!从永安到葭风,谁给你的?”齐川脸上诚实地写着佩服:谁这么豪气,让我也认识认识。   ***   事情要从七天前说起。   那日午后,萧暥在魏西陵的书房里遇到了方宁。   以往方宁只在外厅,没得到魏西陵的允许,是不敢逾矩随便进书房来的。   当时方宁不仅翻动了魏西陵书柜上的简册,还摆弄着他的剑,寒光映在眼底,方宁得意地微微勾起眼。   “你不会用剑,放下,这是西陵的。”萧暥制止道,他拔剑的角度很容易伤人伤己。   “真是把好剑。”方宁不经心地把剑收入剑鞘,挑眉睨他,慢条斯理道:“你还不知道罢,西陵哥就要和我姐姐联姻了,以后,他这书房我随便进。倒是你,你是什么人?你在这里做什么?”   说完他冷笑着扬长而去。   萧暥心中猛然一震。联姻?   义父不在,他立即去问了太奶奶。没想到这一次方宁说的是真的,至少一半是真的。   是不是和方宁的姐姐联姻还未必,但庚帖已经送来了,还要看八字合不合。   公侯府确实张罗着正在为魏西陵甄选一门亲事。   在江州,有魏、谢、方、齐几大世家望族,联姻基本就是在这些家族的闺秀中选择八字相合者。萧暥回想起来,难怪这几天公侯府时常有客拜访。   其实,萧暥在公侯府住了那么多年,也知道以魏西陵的身份,迟早是要联姻的,但他以为至少还要再过几年,没想到来得那么快。   各位闺秀的庚帖已经送来,一旦遇到了八字相合的姑娘,义父就会将魏西陵从江汉大营召回,来永安城订婚。   萧暥第一次那么不希望魏西陵回永安城。   魏西陵一回来就要成婚。而魏西陵成婚后,这个家,就不再是他的家了。   想到这些,萧暥无精打采的,连他最喜欢吃的小松子也没滋味了。   他不知道心里为什么会这样难受。公侯府里熟悉的一草一木,仿佛也变得陌生了。   他寻思着,大概是因为西陵长大了有媳妇,他没有。   毕竟订婚是要先送庚帖合八字的,他这只捡回来的野狐狸,连个生辰八字也没有。这辈子都不会有媳妇的。   书上怎么说来着,不患寡而患不均。西陵有媳妇,他没有,萧暥心想,他大概为这个原因郁闷吧?   他也不想看魏西陵大婚那天,方宁得逞的嘴脸。魏西陵要结亲,方家的可能性还是最大。   既然这个家早晚不是他的家,萧暥倒也潇洒,什么都不带,走了。   他喜欢吃鱼,所以他就干起了打鱼的生计。   只可惜他自力更生的第一天,没打到一条鱼。   那时是梅雨季,傍晚的时候淅淅沥沥下起了雨,打在船篷上发出沙沙的轻响。   船舱里又潮又热,蚊虫叮咬,萧暥可怜兮兮地盘腿坐在席上剥着菱角充饥。   就在这时,他的狗鼻子隐约闻到了酒肉的香气,他这是饿出幻觉了?   他从船舱里探出脑袋,就见到岸边葱绿的树下,站着一名白衣如云的公子。初夏闷热的傍晚,一片碧绿中掩映着清雪,实在赏心悦目。   那公子没有打伞,洒然立于雨中,手里提着一壶酒和一个荷叶包,微笑道:“可以让我避个雨么?”   那笑容看得萧暥一时晃了神。糊里糊涂让他上船了。   那是谢家的小公子,萧暥以前认识,但是没有多少交集。   以前他总觉得谢家这位小公子,跟他们不一样,超尘脱俗,犹如谪仙中人。   譬如这么热的天,萧暥只穿了件小褂,还热得冒烟,谢映之非但穿得严严实实一丝不漏,竟然还清凉无汗。   这让萧暥觉得,即使大家都是人,他和自己肯定不是同一品种的。   萧暥甚至发现,谢映之刚才是淋了雨罢?可是衣衫半寸不湿,长发一丝不乱,完全没有常人淋了雨的狼狈。   谢映之抬起修长如玉的手指,不紧不慢拆开碧绿的荷叶,香气扑鼻,里面包着热腾腾的粉蒸肉。   萧暥心道,色香味俱全大概就是指这了。   他喝着酒吃着肉,打量着眼前风华月映的小公子。觉得谢公子如此风仪,来他这小破船上,实在是不相称。   船舱里空荡荡的一贫如洗,除了席上缠成一团的渔网其间夹杂着簇簇水草,鱼没抓到,倒是有股子鱼腥味儿。   谢映之毫不介意,就在那堆乱糟糟的渔网边,悠悠然拂衣躺下,一双清若琉璃的眼眸漫无边际地望着船的顶篷,不知道在想什么。   萧暥有点搞不懂他,他这是不知民间疾苦,想体验一把贫苦渔民的生活?又或者是来采风悟道?但在他这条小破船里能悟出什么?   “公子在想什么?”萧暥实在有点好奇。   谢映之闲闲道,“公侯府悬赏你的行踪,我在想,要不要把你供出去?”   扑——萧暥一口酒差点噎住。   谪仙公子?超尘脱俗?   “谢公子,我看你也不是缺这点酬金,这事儿也不是你的风格……”萧暥道,就谢映之他给的这壶酒,可是醉仙楼最贵的罗浮春,这蒸肉也用了颐华居秘制的香料。这等品位雅趣,公侯府都未必比得上。   谢映之饶有趣味问:“那你觉得我该是什么样的?”   萧暥哪里答得上,谢映之又不是齐川,他不敢随便忽悠。   他略一思忖,言多必失,不如直接釜底抽薪。   打定主意,萧暥眼梢微微挑起:“谢公子,你若要去供出我,那我就只有连夜开船跑了。”   三十六计走为上。别怪我把你一起捎带走,以后你这养尊处优的小公子就得跟我一起浪迹江湖四海为家了,就问你怕不怕?   萧暥努力摆出一副江洋大盗的面目来,只可惜船舱里,一点渔火下,只觉那双隽妙的眼睛光华流转,目光灵动多情,下巴清削尖俏。他想要装成猛兽,结果还是一只毛皮漂亮的小狐狸。   谢映之轻叹了声,“看来你心中滞郁。”   萧暥蓦然怔了怔,……他怎么什么都知道的?   谢映之闲适地侧卧在船舱里,一手支颐道:“我曾说过,你若有什么不顺遂的,可以来找我。”   萧暥蓦然怔了怔,他这是在邀请自己?   烛火下,谢映之琉璃般的眼眸里盛着盈盈笑意,如三月春风,更兼声音清宛动听,萧暥这辈子最不擅应付的就是这种说话温柔的人。   萧暥吸了吸鼻子,回过神来,又觉得折了面子,道:“我哪有什么不顺的,我这船顺风顺水。”   公侯府本来也不是他的家。只不过是他的暂住之处。他终究是悠悠天地间一飘蓬。不知道从哪里来,也不知向何处去。   谢映之见他既不愿说,也不追问,他枕着手臂淡淡道,“其实,我也要离家了。”   萧暥心中一诧,“你也是从家里逃出来的?”   “不,我要去玄门了。”他的声音轻柔和缓,像夏夜掠过湖面的风。   夜雨沙沙,篷舱里一点幽幽的灯火映着他的容颜如清辉朗月,只是那琉璃般的眼眸,却寂寞如渊。   耳边是夏夜的蛙声虫鸣,水波在船舷边荡漾,明晨天一亮,这喧嚣又生动的红尘世俗就要离他远去。   萧暥忽然有些心疼他。   如此芝兰玉树的小公子,居然要去玄门?   他听说修玄还要辟谷,所以谢映之今天来和自己吃这一顿酒肉,更有些许告别的怅然。   与他辞别,也是与这万丈红尘作别。   萧暥总觉得这谪仙般的小公子被玄门那群修士忽悠去了,实在可惜。长得那么好看,家里又有钱,可惜脑子不大好,萧暥有点同情谢映之。   他试图劝道:“玄门一入深似海,你考虑清楚了?”   谢映之刚才还有些惘然,被他这一说,不由失笑:“从此萧郎是路人?”   萧暥一听,这哪里不对啊……   他急忙道:“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可这话似乎接得又没毛病。   谢映之被他逗笑了:“我让醉仙居的伙计再送两坛酒来。今宵,萧郎与我共一醉如何?”   萧暥听到有酒喝,也不管什么萧郎不萧郎了,大咧咧道,“映之,我们喝酒,今晚不醉不休!”   酒过三巡,萧暥已经和谢映之混得挺熟了,趁着酒酣耳热,他想起了一件事。   “映之,你们谢府是世家望族,婚配也是要门当户对罢?”虽然喝得七八分醉,他却还惦记着这事儿。   谢映之清明通透的眸子里罕见地漾着迷离的酒意,道:“不错。”   萧暥紧接着问,“那谢府有没有往公侯府送庚帖啊?”   谢映之莞尔:“萧郎想让我送庚帖?”   萧暥脸颊一热,忽然觉得这话怎么听着又不大对劲,慌忙解释道,“不,不是。”   谢映之大笑。逗他实在是太有趣了。   今夜一聚,湖上一盏灯,一壶酒,一片蛙声。江湖相遇,红尘相知,此生足矣。   罗浮春果然够劲,萧暥倒头在席上睡得迷迷糊糊,鼻间隐约闻到清冷玄远的淡香,怡人肺腑。   他感到有人轻轻贴近他,若即若离间,清凉的发丝拂过他脸颊痒痒的,如细雪微霰。   谢映之清雅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将来萧郎若想喝酒,便来玄门找我。”   听到这里齐川赶紧问:“所以她让你去找她?那十金是给你当路资的?钱呢?”   按理说这可是一笔不小的钱。但看上去萧暥的贫困状态没有丝毫改变。不应该啊?   萧暥:“那罗浮春味道太好。我喝一回就忘不了,一时没忍住,用那金子买酒喝了。”   齐川用看败类的目光看着萧暥,然后一咬牙,“那位貌若天仙的谢家小姐能不能介绍我认识?”   萧暥眨眨眼:“给我去打一壶酒,买一条鲤鱼,一斤白虾,嗯?”   片刻后,齐川送来了酒和鱼虾,萧暥伸了个懒腰,“你容我想想,明天答复你。”   齐川走后,萧暥把鱼去了鳞,收拾了,酒虽然没有罗浮春那么好,萧暥也追求不了那么多了,只要味道够烈。   他脑子里寻思着,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他是公侯府的人,说话得算话,怎么着也得给齐川介绍认识一位红颜知己,虽然没有谢映之这等容貌,但是也要楚楚动人罢。   他正寻思着,忽然听到湖岸上,林子里传来一阵马蹄声。   他心中诧异。这会儿梅雨已过,正是盛夏,哪个世家子弟大热天到湖边来遛马闲得慌。   于是他抬手遮了遮刺目的阳光,循声望去。   阳光穿过树叶在林间洒落一地斑驳的碎金,马蹄踏下,尘土飞扬,魏西陵一袭云山蓝的锦袍随风掠起,清飒潇洒。   萧暥蓦然一怔,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他不是正在江汉大营训练水师吗?怎么会那么快就赶回来?   莫非义父已经选定了和他八字相合的闺秀了?   他这么急着快马加鞭,是回来订婚?   但看他风尘仆仆的,怎么觉得是媳妇跑了?这江州竟然还有姑娘不愿意嫁给魏西陵的?   萧暥心里不着调地想着,魏西陵已经疾驰到湖边,一道冷冽的目光掠向他。   “阿暥,跟我回去!”   萧暥心中不可遏制地一颤,这才后知后觉得意识到,等等,好像是来抓他的…… 第309章 醉酒   萧暥反应极快,魏西陵在岸上,他在水里,抓不到他。   “我不回去了!不回去!”他撑着船往湖心划去,妄图逃窜。   他本来就是只野狐狸,虽然在公侯府养了多年,不等于说他的野外生存能力退化了。这几天下来,他已经再次适应了野外生活。   萧暥是那种无论被扔到哪里,都能活下来,还能活得挺滋润。   眼看着那小船就要往湖心的方向荡去,魏西陵不给他这机会。   水面上横着一株老柳,魏西陵脚尖借力在树干上轻轻一点凌空掠起,随着船身轻轻在水中荡了下,他就稳稳立在船头。   萧暥知道这回完蛋了。   除非弃船跳水,魏西陵总不至于也跳水来捉他。但是他的小窝怎么办?好不容易攒起来的家当怎么办?   如今这小船就是他遮风避雨的小窝了,他不能逃。   既然跑不掉,就不跑了,萧暥很想得开。   “西陵,就进来坐坐罢?”   参观一下他的窝。   魏西陵倒也正有此意,淡淡掠了他一眼,一矮身进了船舱。   船不大,船舱里铺着凉席,还有一个小炉子,炉子上似乎煮着什么,冒着白烟,旁边有些用荷叶裹着的盐,还有半个吃剩的莲蓬和一些其他的食物。   看来他做好了长期作战的准备,才离府五天,倒攒了不少家当,把他的小窝摆的满满的。   除此以外,他还收留了一只灰毛的小猫,眼睛一蓝一紫甚是奇特。抓到的小鱼就给它吃。   魏西陵看着他们,就像两只无家可归相依为命的流浪小动物。   “西陵,你坐,别客气。”萧暥道。   问题是这船舱里东西扔的乱七八糟的,有坐的地方吗?   魏西陵做事向来一丝不苟,忍不住就替他收拾。   “我在这儿过得挺自在。”趁着魏西陵替他收拾船舱,萧暥心安理得地往席上一躺,翘着腿,拿着根逗蛐蛐的牛筋草去撮小奶猫粉嘟嘟的鼻子。   但那小猫显然不待见这人,片刻就不耐烦了,颇为嫌弃地撅给他一个毛茸茸的屁股。   于是萧暥赖唧唧地翻了个身,又去逗魏西陵。   这会儿正是盛夏的午后,林间的蝉躁声响成一片,湖面上熏风阵阵,热气扑面。   魏西陵一身云山蓝的锦袍,看是好看,但是……   “西陵,你不热吗?”萧暥伸手去扯他的腰带,   “不热。”魏西陵道,随即按住那只不老实的爪子,清俊的脸颊染上一抹微熏的绯色。   萧暥发现他嘴上说不热,但是仔细看,他额角眉梢渗着薄薄的汗,如雾萦雨霁般,显得肤色宛如寒玉,衬得一双凤眼深秀如墨蕴,沁着细汗的双眉更是犹如剪水飞翎,斜斜入鬓。再加上他两颊被暑气蒸出的微醺浮红,让萧暥心里不着调地想起了外头开得正盛的映日荷花,霎是好看。   萧暥服气了,都热成这样,他还矜持什么?   这湖面上以天为庐,可是没遮没挡,和公侯府里双重檐,清风徐徐的凉室不能比。显然这位不知民间疾苦的少将军没法适应他这渔民的生活。   “你看,像我这样多凉快。”萧暥敞着小褂儿,露出有点瘦削的胸膛,裈袴耷得很低,纤细的腰线一览无余。   魏西陵眉宇微蹙,忽然道,“别动。”   随即倾身上前。   船舱里空间狭小,萧暥的后背就抵在了晒得发热的船篷上,“怎么了?”   魏西陵抬手拈起了他挂在脖子上的淡青色香囊。   那香囊是由冰丝素纱织成,触之清凉,又柔如软云,还有一股沁人心脾的草药清香。难怪这野狐狸把它挂在脖子上,萧暥就喜欢闻上去香的东西。   魏西陵剑眉微蹙:“哪来的?”   萧暥拿起来嗅了嗅,不假思索道,“姑娘送我的!”   几日前,谢映之和他喝酒,见水上蚊虫甚多,于是送给他两件东西。一个是这驱蚊虫的香囊,还有一个清瓷小瓶,是草木间提取的精油。   萧暥在野外,难免会有蚊虫叮咬、伤口感染之事,这精油润而不腻,可以用得上。   萧暥见魏西陵闻言神色转冷,颇有几分得意,刚想趁热打铁再吹嘘几句他的红颜知己貌若天仙,温柔可亲,让他羡慕羡慕。   魏西陵便犀利地指出:“这香囊是男子所佩。”   这就尴尬了。   但萧暥脑子转得飞快,立即道:“既然姑娘是送给我的,当然是男子所佩!”   此时接近未时,水面上越来越炎热,偶尔吹进船舱的风都裹挟热气。   魏西陵不想跟他争辩,“跟我走。”   说罢就要起身。   “等等,西陵,我煮的鱼快熟了。”萧暥看了一眼冒着热气的炉子,可怜兮兮道:“我肚子还饿着。”   魏西陵知道他又要使诈,但还是问道:“你想怎样?”   萧暥眼珠子一转,“咱们先吃鱼,吃好了再回去也不差这一刻。”   说着眼梢微微挑起,瞄着魏西陵的神色。   缓兵之计,魏西陵再熟悉不过。   他毫不通融道:“这里离永安城只有几里路,进了城,随你找哪家饭馆。”   萧暥挠了挠毛扎扎的脑袋,没辙了。   “行,不吃就不吃。”   他站起身,作势愿意走了,“但我木桶里还有两条抓来的鲫鱼,我跟你回去,以后就没机会吃它们了,你让我放生湖里算了。”   放两条鲫鱼也就顷刻的功夫,没机会耍花样。   魏西陵点头默许。   萧暥走到船舱角落里,拎起那个木桶,眼梢勾起,“西陵,挺沉的,帮我搭一把。”   魏西陵见他俯下身时,小褂下露出一截精窄纤细的腰,盈盈不禁一握,更瘦了,看来这几天他吃不好,他又饿着肚子,可怜巴巴地提着木桶,显得那木桶更笨重了。   魏西陵默不作声站起身,刚要接过水桶。就在这时,船身忽然毫无征兆地晃了一下,萧暥脚下一滑没站稳,顿时往他身上摔去。   魏西陵蓦地察觉到有异,眸光一冷,但来不及了。   桶里的水刹那间泼溅出来,船舱里如同下了一场急雨。   魏西陵的衣衫顿从里到外都湿透了,两尾活鱼在船板上扑腾乱跳。   “你……!”他脸色犹如寒冰。   萧暥坏事得逞,使劲憋着笑,毫无诚意道:“西陵,刚才船晃得厉害,我没站稳,这不能怪我啊。”   魏西陵冷着脸默不作声地附下身,捡起船板上乱跳的两尾鲫鱼,出去了。   趁着他转身出舱之际,萧暥在船舱里笑得翻来倒去。   这人还真是一本正经的,他居然还那么认真地把那两尾鲫鱼拎出去放湖里了。   片刻后,萧暥努力掐了掐自己脸上已经笑得僵硬的肌肉,催促道:“西陵,快把衣裳脱了,你这样不难受啊?”   现在魏西陵都湿透了,一时半会儿,别说抓他回去,他自己也回不去。魏西陵向来衣衫一丝不乱,还从来没有这么狼狈过罢,哈哈哈。   魏西陵不理睬他,面如冰霜。   萧暥道:“你把衣服脱了,铺在船头,太阳下晒一会儿就干了,不然你捂在身上,到傍晚都干不了。你这是打算在我这儿过夜?但鱼都被你放了,我们晚餐还没着落。”   所以还是他的错。   魏西陵:……   “我这船上白天没人来。”萧暥笑嘻嘻道,“姑娘都是晚上来找我。”   魏西陵冷冷看他一眼,谨慎地侧过身,一言不发地解开衣衫。   萧暥心里切了声,都是男人,我看你做什么?   他转身去拨弄着锅中的鱼,“西陵,待会儿尝尝我的手艺……”   话是那么说,他又坏心眼地挑起眼梢,用余光悄悄往身后瞥了眼。   大热天的,仿佛一股流火窜过胸腹,这身材!骨骼匀称,肌肉紧致,线条优美。   萧暥默默对比了下自己清削单薄的身板,纤细的胳膊,忽然生出了也去从军的念头。   他心里正在瞎琢磨,手下没留神,半罐子酒都倒进鱼汤里去了。   萧暥一看,算了,一不做二不休,把余下的酒都倒进了鱼汤里。   片刻后,魏西陵皱眉尝了一口:“你放了酒?!”   这哪里是一锅鱼汤,那是一锅煮酒!   萧暥理直气壮:“煮活鱼不放酒,你不嫌腥得慌?”   他心里紧锣密鼓地打着小算盘。   待会儿把魏西陵灌醉了,就捎他上岸,然后就可以脚底抹油溜了。   萧暥觉得自己坏透了。   他这个小窝来之不易,公侯府他是不会回去的,那里已经不是他的家了。   他也不想问魏西陵联姻的事情,魏西陵这身份迟早是要联姻的,自己何必多此一问。   今天难得江湖相聚,不如一醉方休,将来天各一方。   他想好了,吃了这顿告别的鱼汤,他把魏西陵送上岸后,就干脆把小船撑远了去。   远离永安城。   江湖那么大,从此四海为家。两不相见,倒也潇洒。   想到这些,萧暥长睫黯然垂了下来,心里被什么堵得透不过气,一股说不清的滋味涌上心头,五味俱全。   他抹了把鼻子,盛了一大碗鱼汤闷头干下。   魏西陵凝眉看着他,目光莫测,不知道在想什么。然后默默地端起了碗,跟他轻轻碰了下。   ……   片刻后,一锅鱼汤见了底。   萧暥笑岔了气:“西陵,你吃鱼也能醉,哈哈哈!”   魏西陵倚着船舷,两颊霞色氤氲,一双凤眸染了酒意更显冷冽深沉,眼底仿佛有不明的情绪如冰河流动。   萧暥忽然有点不敢和他对视。   这人喝醉了罢?但看上去却醉得那么清醒。   自己干的一件件好事,魏西陵仿佛都看透了。   某狐狸终于有些良心发现了,大概是今天作弄魏西陵,作弄得有点狠。   不过待会儿萧暥还要做一件更不地道的事——把魏西陵捎上湖岸,自己跑路。   萧暥可以想象到,傍晚魏西陵在湖岸边的小树林里酒醒后寒彻骨髓的脸色,方圆十里都能被他冻住。   萧暥禁不住地嘶了口冷气,好在那时候他已经撑船逃逸了。   这里离永安城很近,当初他选择跑到这里,也是舍不得永安城。 予J溪J笃J伽J   早春的豆沙青团,盛夏的木樨清露,深秋的桂花琼酿,严冬的蜜炖煎鱼。一年四季的滋味都在舌尖一点点融化。这永安城里的短短几年,大概是他漂泊的一生最好的回忆了。   其实真的下决心要走,他又怎么会逃得那么近?   他在永安城郊搭了个小窝,心里多少存着念想,能离家、离那人近一点。   终归还是舍不得。狠不下心远走高飞。   结果那么快就被逮住了。   果然是要走就得走得彻底,他这样拖泥带水的,太不痛快了。   因为离永安城近,湖滩时不时有渔船经过,魏西陵这样一个清俊的公子醉酒躺在树林里,很容易被人发现。   萧暥想了想,魏西陵的锦袍应该晾干了,他走到船头,收了进来。   残存的一缕良知告诉他,绝不能让魏西陵醒来后,发现还是光着身子躺在树林里。那他应该是崩溃的。   好聚好散,兄弟一场,不能坑人坑到底。   萧暥打算替他把衣衫穿上。   “西陵,你衣裳干了。”萧暥试着抬起他的手臂。一边忍不住又去瞄他的身段。这一看之下,忽然心下一沉。   只见魏西陵背后肩胛下,白皙的肌肤上大片淤青猝不及防地撞入他的眼帘。   萧暥心中猛震,“西陵,你受伤了?”   “无事。”魏西陵拉起衣衫。   他刚才还以为是魏西陵矜持,原来是为了避免被他看到背后的伤?   “义父为什么罚你?”萧暥紧追着问,   “自罚。”   “为什么?”   “身为主将,擅离军营。”依旧言简意赅。   萧暥脑子转得飞快:莫非魏西陵这次回来,竟然是没得到军令,擅自离开江汉大营?   “不是义父招你回来订亲的?”   魏西陵抬起眼眸,深沉的眸色比酒更浓,若封冻千年的冰霜即将破涌而出。   他沉声道:“我回来找你。”   萧暥刚要出口的话顿时哽住了。   自从萧暥失踪后,这些几天他不眠不宿都找疯了。   魏西陵当然不相信公侯府的张榜寻人能有什么作用。这种消息等待他人提供线索的方法,不是他的做派。   他当即秘密派出军中斥候,在永安城及周边郡县撒网式搜索,这些人在战场上都是侦查敌情的精锐。极善于伪装,办事更富有效率。   萧暥忽然想起一个多时辰前跟他用鲫鱼换渔网的那个渔民。个子高瘦,面堂黝黑,一双眼睛精光灼灼。他当时还在想,这人当渔民可惜了。   萧暥心中暗惊,所以这周围的林子里,远处水面上的点点帆影,恐怕都少不了军中斥候。撒下了天罗地网,他逃哪里去?萧暥倒抽凉气,剿匪抓捕江洋大盗也没这排面……   魏西陵目光犀利,问道:“你为何要走?”   萧暥看着他的眼睛,不由琢磨起一个问题,魏西陵现在到底是醉,还是醒?   如果说他醒着,这样清利而烈的目光却不大像魏西陵。魏西陵的眼神更凛冽深沉,情绪也不会流露出来。但如果说他醉了,那么他的问题又逻辑清晰,一针见血。   萧暥心中不着调的想着,这世界上究竟有没有人,明明是醉酒了,看上去还能够像清醒时一样?   所以他到底是该瞎编呢?还是瞎编呢?   毕竟萧暥打死都不会承认,因为魏西陵要娶妻,把他给酸的,他才离家出走的。   他决定再作一把死,“西陵,我有意中人了,我们约好了私奔。”   魏西陵神色顿时一黯,眉间眼底仿佛有霜雪崩塌。   萧暥心跟着猛地抽搐了下,忽然有点后悔自己满口跑马车,又没忍住作弄了他。   他试图弥补:“西陵,不是这样,你别误会,其实我……”   “我不会订亲,也不会联姻。”魏西陵忽然沉声道,“庚帖已经悉数退还。”   “啊?”萧暥着实怔了一下。随即他意识到,魏西陵说话好像有点答非所问……   所以,其实他还是醉了?   俗话说,酒醉吐真言。萧暥的坏心思又蠢蠢欲动,这种机会可不多见。   他挨上前去,“西陵,你是少将军,怎么能不订亲?”   魏西陵凝视着他:“我有心仪之人。”   萧暥睁大眼睛,魏西陵整天在军营里和一群大老粗在一起,居然有心上人了!?他心里顿时颇不是滋味。   不过,像这种话,以往刀架在魏西陵脖子上,他都不会说。看来今天他是真的醉得厉害。   萧暥好事之心大起,“西陵,你心仪之人是谁?”   沉默……   萧暥:酒还不够。   接着,他把他的小窝翻了个底朝天,真是酒到用时方恨少,终于扒拉出了半壶料酒。   虽然魏西陵这身份,喝料酒确实跌份儿。但可怜他一贫如洗,也只能将就了。   他把料酒煮热了,酒劲更足。自己先灌了一口,觉得口感还不错,于是豪爽地将酒壶一递,“西陵,喝口醒酒汤!”   魏西陵把酒壶接过来,微微蹙眉,却没喝。   萧暥:他怎么醉了还那么警觉?   见他不上当,萧暥眨了眨眼睛,又道:“西陵,我没骗你,这真是解酒的羹汤。”   魏西陵不动声色把酒壶搁下。   萧暥急了,随口瞎编,“我特地煮的,只给我喜欢的人备着。”   他正想吹这汤用了名贵草药,提神醒脑,补血养气等等等,魏西陵眸中流光一闪,“喜欢?可是心悦?”   萧暥想,不都一个意思,于是厚着脸皮道:“心悦,最心悦你了。”   魏西陵眸色微变。   “赶紧喝罢,都凉了。”萧暥趁机催促道。   魏西陵接过酒壶,仰头喝尽。   萧暥愕然:这么爽快?   然后暗暗搓着爪子跃跃欲试:魏西陵喝了那么多酒,这会儿估计醉得把他拐走,他都不知道了。   现在,酒喝了,人醉了,该办正事了。   萧暥今天非要搞清楚魏西陵的心仪之人究竟是谁,不然就算他跑了,今后无论他跑在哪里,他都会抓心挠肝地难受。   正午水面反射着明晃晃的阳光,这船舱本就狭窄,萧暥也不嫌热得慌,挨上去道:“西陵,你到底心仪谁,跟我说说,我能帮你。”   魏西陵拧了拧眉心,暑气蒸蔚,酒意氤氲中,他雪白的容色间宛若霞映,一双凤眸波光流转,原本色泽匀淡的唇此刻染尽妍色瑰绝潋滟。   萧暥不禁挨近他脸庞边,继续旁敲侧击道,“我办法可多了,保准帮你拿下……”   他话没说完,魏西陵忽然侧首。萧暥猝不及防直直撞了上那柔韧的唇,脑子里顿时一空,唇间却被温热轻柔地含住了。   魏西陵垂下眼睫,眸光流转间,仿佛眉间眼底千尺冰霜,化作一川烟雨柔情。   他的声音低沉盈耳,“阿暥,我心悦你。”   萧暥不可置信地睁大隽妙的眼睛,眼底有热意涌上。   气息交融,唇齿相濡,缱绻缠绕间,两人都有些微微喘息之际,萧暥忽然感到腰间一紧,随即后背抵住了坚硬的船板。   他脑中一根弦断了,等等,这……这是要做什么?   等到萧暥懵懵懂懂明白过来,已经错失了先机,后悔莫及。   他尤不甘地挣扎道,“西陵,你搞错了,让我、我来……”   “没错。”魏西陵果断道。   盛夏宁静的水面上,树荫下几尾小鱼悄悄地游近了,正轻啄着船身上附着的水草。   周围蝉噪声响成一片。   雪白的莲藕被分开,粉嫩的花蕊在熏风中轻颤,玉树琼枝直入藕花深处一沉到底。   小船轻轻地晃动着,湖面激起阵阵涟漪,几尾小鱼受了惊,忽地摆尾游开了。   船舱里暑气炎热,萧暥躺在席上,波翻浪涌间他难耐地抬起脸,清削的下颌到脖颈间仰成一道优美的弧线。一双眼睛水色氤氲,目光涣散迷离地望着船顶篷漾动的粼粼波光。   船身在水波中荡漾起伏深入浅出间,一颗汗珠沿着魏西陵清俊的脸颊滑落到萧暥如玉的胸膛上。   萧暥脖颈上系着的青色香囊早就滑动坠到一边,贴着胸前大幅地起伏着,系着香囊的丝带早就被淋漓的汗水浸成了深色。   小船往湖心荡去,压倒一片碧绿田田的荷叶,惊起几只鹭鸶拍翅飞过。   船身颠簸间,那枚玲珑的清瓷小瓶从船舷一侧滑到了另一边,往返翻滚,小奶猫跟着窜来窜去,最后一爪按住,随即沮丧地发现,里面清香四溢的精油已经空了。   ……   萧暥一觉醒来已经是漫天云霞的傍晚,睁开眼就看到魏西陵已穿戴齐整地坐在他身边,看他清明的眼神,酒应该已经醒了。   萧暥这会儿心虚了,不知道怎么跟义父交待。他几乎可以想象到义父铁青的脸色。   他悄悄地瞥向魏西陵,魏西陵刚才醉那么深,可能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说不定还以为做了场梦。   “我今晚就跟父亲说明。”魏西陵静静道。   萧暥顿时怂了,“西陵,这就别告诉他老人家,他都一大把年纪了……”   魏西陵疑道:“父亲刚过不惑,正当壮年。”   所以就不是你再挨一顿军棍能解决的,萧暥看着他后背还没痊愈的伤痕,颇为绝望,这人怎么就讲不通呢?   “再过两个月就是中秋了……”萧暥拽着他的衣袖心虚道,“姑姑,还是先告诉姑姑。”   ***   公侯府   夜半,萧暥醒来,迷迷糊糊间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个梦。   他睁开眼睛,就见魏西陵正合衣倚在榻上,修长的手指摩挲着一枚晶莹剔透的石头,眼中若有所思。苏苏很老实地蜷在他身边。   “西陵,你怎么不睡?”萧暥一边道,一边披衣要去拿他的小粮仓。   做梦做得他肚子都饿了,他不着调地想,难不成梦里有什么剧烈运动?   魏西陵起身替他取来食盒,似不经意问,“阿暥,做了梦?”   萧暥奇怪了,他怎么知道?   话说,这梦做得还真是累,萧暥如实道:“梦到我离家出走来着,被你抓到了,然后……”   “如何?”魏西陵声音微沉。   萧暥道:“你大概揍了我,揍得真狠,我屁股疼,连船都要翻了。”   魏西陵微微一怔。 第310章 过年   冬日的早晨,屋檐上结着一层白霜。   “你在这里站了一宿么?”   魏瑄蓦地回头,就见身后一名坐在轮椅上的青年,目光和煦温暖,语气里带着关切。   魏瑄记得他,这青年叫方澈,前番刚到江州时,魏瑄与他有过一面之缘。   魏瑄正想为自己刚才的行为找个措辞,毕竟在庭院里站大半夜怎么看都不像是正常人能干的事情。   “我其实……”他想说他也是刚来。   方澈却微笑着伸手指了指他的肩膀,“结霜了。”   魏瑄颇为不好意思地抬手拍打。   方澈凝目看着他,“风露立中宵,你和西陵哥一样,都是沉默坚决的人。”   魏瑄听出了他话中有话:“皇叔他也整夜的……”   方澈道:“两年前有一阵子,他书房的灯就彻夜彻夜地亮着。”   魏瑄心中一沉,两年前?“莫非是京城流血夜?”   方澈点头:“那几天,府中江南江北往来的消息不断。我猜想他暗中调动了所有可以动用的力量。”   被他这一说,魏瑄猛然想起,那时候京城虽乱,但四方的诸侯却并没有动作。而且从京城流血夜后萧暥发病,到秦羽率军赶回,这最危机四伏的七天里,雍州居然没有受到任何诸侯的兵压。   魏瑄微微一怔,莫非他动兵了,动兵不是出兵,就像张满的弦,永远比真的放出箭更具有威慑力。   方澈道:“我记得当年,伯父军中的旧部跟他闹得很厉害。最后西陵哥以贤国公的遗训,公侯府要做江山稳定的基石,才把这些老将稳住。”   军中魏瑄并不清楚,但他此来江州任事之际,感觉到了江州各大家族盘根错节,势力不小。如果不是公侯府掌握着江州绝大部分兵权,魏西陵又能慑住他们,江州恐怕也不会那么太平。   又听方澈道:“江州有很多人对暥哥哥误解颇深,想找他报仇,所以他和西陵哥住在一起最安全。他们小时候就一起住的。”   魏瑄心中了然,其实方澈不用解释,他早就在三生石中看到过多年前的情景,也曾在下雨的冬夜,目送魏西陵将坐在街头的萧暥抱回府中。   原来这些年,皇叔也和他现在一样,默默替萧暥清扫路上丛生的荆棘,一个念头猝不及防闪过,那么他会不会对萧暥也有同样的情愫?   想到这里,魏瑄心中禁不住微微一颤。   ***   今年因为出了方宁和魏燮的事情,方胤和魏燮的父亲魏焕相见都心怀芥蒂。毕竟是方宁害了魏燮,但方宁也已经咎由自取了,还能如何?   魏西陵便顺势把今年的除夕家宴取消了。   除夕夜,魏西陵让吴岱安排了一个小宴,只有五个人,这对萧暥来说已经很热闹了。又设了一方圆桌,众人同席而坐。   “嘉宁,你这穿的是什么?”席间太夫人奇道。   “孔雀啊!”嘉宁兴致盎然,   萧暥猛掐太阳穴。   嘉宁在华灯下兴奋地转了个圈,绚丽的裙摆如金羽洒开,   “这几天赶制出来的,好看吗?”   魏西陵对这种事情向来不发表意见。   太夫人眉开眼笑:“好看,穿着就像个姑娘了。”   方澈道:“太奶奶,但我听说这衣袍原本就不是姑娘穿的,是男子的袍服。”   “这我知道。”他话没说完,嘉宁便抢道:“这件袍服是此番潜龙局上,容绪先生为他的彩胜美人设计的。传闻那美人姿容绝世,八千身价直逼帝王剑,引得王孙公子不爱江山爱美人,争相角逐,北宫世子与虞贰将军还为此大打出手。”   萧暥搁下筷子,脑阔疼。能不能换个话题。   “怎么还打起来了?”太夫人显然当做听说书了。   嘉宁见老夫人感兴趣,话也多了:“不但如此,那虞贰将军还暗中埋伏,上演了一出水贼劫船夺美。”   “还抢人?”太夫人听得紧张。   嘉宁说的煞有介事:“但是虞贰将军没料到高严太守早有准备,布下天罗地网,来了一出黄雀在后。”   萧暥听得狗血淋头。   嘉宁喝了口水,颇有说书先生的腔调了。“水贼被平息后,彩胜美人和满船的珍宝都不翼而飞了,原来那个彩胜美人,早就和容绪先生的主簿暗结连理,容绪先生的主簿沈先生为人风流倜傥,才华横溢,只是迫于容绪先生的权势,两人不能在一起。水贼劫船的混乱中,他还不惜为了美人挨了一剑。”   魏西陵沉声道:“你从哪里听来的。”   “梦栖山辞话。”嘉宁脱口道。   萧暥:果然……   太夫人道:“西陵,让她说,后来那美人才子怎么样了?”   萧暥掐了掐眉心,听老太太的口吻,颇为担心何琰笔下的这一对苦命鸳鸯。   “坊间诸多猜测,莫衷一是,有说沈先生最终成功与美人私奔,也有人说,容绪先生赢得了宝船上所有的珍宝,还在在朱璧居置金屋养孔雀,但是为掩人耳目,把一切都推卸到主簿身上,想要知道结果如何,要听何琰先生下一回的分解。”   萧暥太阳穴直跳:特么的还是连载?   一直默默听着的魏瑄问道:“阿姐,我有个不明白的地方。”   萧暥头都甩出水来,能不能好好吃顿饭……   魏瑄凝眉道:“既然最后这美人失踪了,那你这袍服上的绣样又从何而来?”   魏瑄注意到,嘉宁身穿的裙子和萧暥当天天穿的袍服,除了式样稍有不同,孔雀的纹样和排布却极为相似。“莫非容绪先生做了两件一模一样绣纹的衣袍?”   嘉宁不假思索道:“当时朱琦先生带了名画工,为美人画了一张像,那画工手艺极好,精细得连这衣袍绣花都完完整整画了下来。”   魏瑄骤然想起他在潜龙局中给萧暥画了一张像。   他眼中掠过一丝异色:“那画现在何处?”   嘉宁道:“那副画工笔极佳,惟妙惟肖,加上天下人都想一睹那美人的真容,所以这画拍出了五千金的高价,最后被一位贵人买走了。”   魏瑄立即问:“哪位贵人买走的?可有名姓?”   嘉宁道:“这就不知道了。那贵人没有亲自出面。”   魏瑄心中涌起一股不安。以往画过很多萧暥的画像,画了又烧了,唯有这一张,因为当时潜龙局上事发突然,没有来得及烧毁,不想却流传了出去。   高价买画的那个神秘的贵人到底是出于什么目的?他拿着这一张画像又想做什么?   ***   大梁城,   虽然是除夕夜,朱璧居里却是清静得很,丝竹声中,容绪靠在胡桌前自斟自饮。   他做了那么多年盛京商会的会首,却是为了享受着除夕不用赶回盛京的特权。毕竟新春佳节正是各家店铺生意的旺季,除此以外,年后还是打点关系,走动人脉的好时机。所以,以往几乎每年的除夕,容绪都不回家过年。   相比萧暥是从小没有家,直到魏西陵带他回公侯府,他才有了家。容绪却相反,虽然有家,但却不想回家。盛京的那个家让他感到禁锢和压抑,甚至厌烦。   他是青楼女子所生的庶子,少年时就厌倦了在家宴中逢迎长辈以获得一点点可能的出路和机会。成年后,每每回家,还要和家中那些个自以为是的兄弟们虚与委蛇。   他观人观心,清楚他的这些养尊处优的兄弟族人看重他,是因为他手中的钱财和路数,至今,他们只不过将他当做盛京商会的大掌柜,需要他出钱出面,疏通关系,打点人脉。   而转过身去,他在他们眼中不过是风评败坏的纨绔浪子,耻于提及的同族兄弟。他何必回家和这些人团聚,搞得彼此都不自在。   所以这除夕之夜,容绪还不如在风花雪月歌台舞榭中逍遥快活。   王戎拨开垂珠帘负手进来,黑着一张脸,把房内所有的歌姬都打发出去了。   容绪正喝得微醺,“今夜除夕,兄长从盛京赶来是来陪我喝一杯?”   “你倒还有兴致喝酒,你知道现在外头都怎么说的?”   容绪无奈道:“兄长,这些年我若在乎别人的唇舌,早就羞愤而死了。”   王戎脸色铁青,他知道这庶弟玩世不恭的秉性,但是这一回,他居然玩到了潜龙局上,惹出了那么一票乱子。   “你的那个主簿?他在哪里?让他立即出来!”   “兄长,我没有什么主簿。”容绪叹息道。   他心里明白,潜龙局这一笔买卖真是陪到天边了。正应了他去潜龙局之前答应萧暥的,此去潜龙局,输了算他的,赢了都是萧暥的。   其实这些日子,容绪也渐渐回过味来了,事情从一开始莫名其妙失踪的屏风,就不对了。   原本他准备的这几百玉子的屏风也就够萧暥小赌一把,输赢不会太大。可偏偏那屏风失踪了,于是为了登船,那位沈先生就将萧暥卖做彩胜。   毕竟沈先生是萧暥的主簿,他担这风险,做这决定,容绪也不能置喙。   直到萧暥以八千玉子的身价,尽赢取局中珍宝,赚得盆满钵满。容绪方才知道,这沈先生的胃口有多大。他根本不是来赌局小玩一把,他就是来洗劫全局的!   而最终这次潜龙局,入局的诸侯大夫不仅输得血本无归,还虚惊一场,差点命都没了。   而众人都知道,沈先生是他容绪的主簿,美人也是他容绪的彩胜,穿着他容绪亲自制作的衣裳,所以这钱当然也是流入了容绪先生的袋子,容绪先生的胃口实在是太大了!   更为可疑的是,在宝船出事前,容绪的主簿先生还格外贴心地安排他偷偷地先乘船离开。最后那场楚江上的滔天巨浪里,北宫浔、虞珩、海安伯等诸侯士族们都过了惊心动魄的一夜,不少人受伤,唯独他容绪似乎早就料到一般,不仅全身而退,还赚的盆满钵满。   那些诸侯贵人们心底哪个不恼火。乃至于还迁怒于盛京王氏,之后容绪还得打点不少珍宝银钱去笼络安抚。   这件事上容绪不想跟王戎再提,算是吃了一记闷亏。   不过他此番也不是招招都错,他想到这里,抬手又斟了一杯酒,“这是陛下亲赐的紫红华英,兄长不尝尝?”   王戎眉头一皱,这才发现容绪所用的是金樽,“陛下不是一直看你不顺眼吗?为什么给你赐酒?”   容绪别有深意地笑了笑,“陛下失后两年了,我将我的义女送入宫中。陛下如今心甚喜之,对她百般宠爱,对我这老丈人自然也不会慢待了。”   “荒诞。”王戎道,“你哪来什么义女,不会是哪个舞榭歌楼中猎来的美色,陛下若把一歌女立为妃嫔,岂不成了我朝笑话。”   容绪一摊手,“我们这位陛下做的荒诞事还少吗?又哪一回不是你我为他匆忙善后,如今,有这软玉温香,枕边吹风,可比你这张老脸在他面前动辄暴跳如□□用得多。”   “你闭嘴!”王戎被他气得一噎,直眉瞪眼道,“就你不老吗?都到知天命之年的人了,你以为你还年轻?还有,我什么时候暴跳如雷?”   “兄长?”容绪扬起脸,一双眼睛依旧如年轻时般多情。   王戎猛然察觉到了,一甩袖子,花白胡子都根根竖起,在原地转了几圈方才让自己冷静下来,“说罢,你是想用女人控制皇帝?”   ***   广原岭。   到了腊月,大雪封山,山匪一般都窝在山寨里过冬。   又逢除夕,寨子里张灯结彩,大碗喝酒大口吃肉。伏虎的伤也好得差不多了,正跟一群山匪头目们吹嘘着这次北狄的惊险经历。   “我跟你们说,那个蛮人好像还是个世子,一身的腱子肉,身段极其雄壮。”他指着其中一个小个子山匪比划道,“他个头有你两个叠起来那么高,站在那里跟坐小山似的,我都要抬头才能看到他眼睛,他的眼睛是像野兽一样的金色。”   听得一众山匪连喝酒都忘了,张口结舌地等着他继续说,“那头领你就不怕?”   “我怕什么,我还骂他来着,可惜蛮子听不懂。”伏虎灌了口酒颇为快意,指了指自己的胸膛,“他那支箭从我胸口透过去,当场就把脊背都穿透了。差一点我就回不来了。”   阿迦罗那支箭偏开心脏仅不到半寸。伏虎现在想起来都觉得心惊肉跳。   伏虎道:“定是我的英雄气概震慑住了蛮子,吓得他射偏了!”   狍子笑道,“你算了吧,咋不是你人歪心也长得偏,蛮子哪里能想到,你那颗贼心是长在右边的。”   “哈哈哈哈哈!”众人闻言大笑起来。   伏虎折了面子,直跺脚道,“胡扯!我的心怎么会在右边?”   他急于证明,掀开衣裳,抓起狍子的手,“你摸,你摸摸!”   狍子赶紧甩脱他,头皮发麻道:“我不摸,你那么平,我摸你做什么!”   众人顿时又哄笑成一团。   就在这时,一名守山的兄弟进门来报,“诸位首领,山门前有一位先生来访。”   伏虎嘶了口气,“夜里来山匪窝,不像正经人啊?他什么模样?”   “戴着幕篱看不见容貌,但身段极为修雅。”   狍子放肆笑道,“晚上来我们这山匪窝,也不怕把他劫上山了?我们萧大统领几房了?” 第311章 归去来兮   山间,一轮明月照着皑皑积雪,山风吹过,席卷起霰雪蒙蒙。   伏虎裹紧了皮袄,峰回路转间,就见山门前站着一人,白衣拂雪,风华月映,仿佛是于漫天雪雾中遗世而独立。   伏虎顿时看得一失神,顾不得脚下一滑,眼看就要向山下滚去,被一只手轻轻提住衣领。   那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在他身后,山风掠起隔在眼前的纱幕,“首领从这里摔下去,即使我也得花一番工夫才能治好。”   “先生!”伏虎激动道,“果然是先生!”   西征回来,营中的重伤员都是谢映之亲自施治。伏虎对这位神仙一般的军医印象深刻,那会儿每天能看上几眼,连伤痛都忘了。   山路蜿蜒,积雪蔽路,伏虎一边殷勤地给谢映之带路,一边问道,“先生怎么想到来广原岭了?”   谢映之闲淡道:“听说黄龙寨山势险峻,风景绝佳。我来游览,山居几日。”   伏虎笑道:“先生好眼力,要说这黄龙寨是广原岭的第一险,上有百丈高的悬剑崖,下面激流澎湃的白马涧。”   话虽那么说,伏虎心里还是犯嘀咕,谢映之是闻名九州的大名士,名士都爱游山玩水,但到山匪窝里游览的倒是罕见。   谢映之此来广原岭是为了给萧暥谋一条退路。   西征回来以后,谢映之看出魏瑄的心魔已生,尤其是此番潜龙局,他写信让魏西陵带魏瑄前来,还有着借潜龙局试一试魏瑄的想法,但看来结果堪忧,魏瑄的心魔竟已经到了这般程度,刻不容缓,所以,他让魏瑄年后即刻前往玄门,修习玄法以压制心魔,并请师姐亲自教习。   但是修玄术和秘术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修炼途径,修玄法要静如止水,清心寡欲,且是日积月累,循序渐进。而修秘术则相反,若有剧烈的情绪起伏和执着的欲念,就会在短时间内达到突飞猛进。   现在开始修玄,循序渐进也需要时间,未必赶得上魏瑄秘术修为的快速增长。而且,修炼玄术和秘术,本来就是相违背的两种修炼方式。   虽然百年来玄门内不乏有弟子不想苦修,而贪图捷径,暗中偷习秘术,如东方冉者。但是东方冉的秘术修为不高,所以,两种背逆的修行方式之间的冲突并不明显。   而任何法术修行,都是由低到高的,修炼越至顶端,越像行走在针尖上,丝毫出不得偏差。失之毫厘,就可能谬以千里。   所以,中低阶以下的修行者,各种法术混修,乱学一气,至多使得修为停滞或倒退。但是,高阶的秘术和玄术同修,如何共存,又如何取长补短,达到相辅相成,自古以来,还没有人能做到。   所以谢映之此法是不得已而为之,魏瑄能不能修成,风险莫测。   而谢映之在溯回地里所见,一旦魏瑄怀着心魔登上帝王之位,穷兵黩武掀起举国之战征伐四方。届时不仅天下堪忧,以武帝对萧暥的执念,萧暥的结局更堪忧。   虽然他们已经定计,北伐剪灭北宫达之后,就立即公布皇帝和王氏的所作所为,皇帝必然只有引咎退位一条路可走。到时,再在魏氏皇族中另择一人为新君。绝不会让魏瑄登基,重蹈历史的覆辙。   而魏瑄本身也对皇位避之不及,表示今生绝不为帝王,不惜远走江南。   但是,正如萧暥曾经问过他,历史是否可以改变的问题。如若计划出现了差池,如果他穷尽一切算谋,依旧无法扭转历史的走向,最后还是魏瑄登上帝位。那么,谢映之就要未雨绸缪,做好最坏的打算了。   前世,他的假死之药终究没能救回萧暥,而此生,广原岭将是他为萧暥留下的一条退路。   山寨中张灯结彩,到处都挂着桃符贴着年画,虽然粗糙,却充满着年味儿。   谢映之边走边看,觉得颇为有趣,不知不觉,他所到之处,身后一片窃窃私语。   “这是哪来的神仙?”   “瞎扯,神仙怎么到咱们这山匪窝里来了?”   “听说是大统领新娶的压寨夫人。”   “我就说,这到底是第几房了?”   “瞎操什么心,大统领的床大,几房都睡得起。哈哈哈”   话音未落,伏虎一脚踹过去,“不得无礼,说什么呐!”   然后连忙转身赔礼道:“兄弟们比较粗野,心直口快,先生不要见怪。”   谢映之清浅的眸子里盛着笑意,“无妨。”   说罢径直走进了屋子。   这是萧暥在黄龙寨的寝居,最引人注目的果然就是一张大床。床榻上褥子厚实柔软,上面还堆着几个靠垫,缎面上绣的小狐狸栩栩如生,千姿百态,一看就是容绪先生的趣味。   “先生旅途劳顿,我就不打扰了。”伏虎说完恭恭敬敬出了门,   紧接着,门外传来他的低吼声,“看什么看,再偷窥,老子打断你们的腿,滚!都给我滚!”   ……   今夜是除夕,窗外时不时有爆竹声传来,隔得老远还能隐隐听到山匪们喝酒划拳吵吵嚷嚷的声音,雪檐上炸开的烟花映亮了窗户。人世间年复一年,世俗的风景对谢映之而言却是过眼烟云。   寻常人的一生如白驹过隙,悲欢离合都太过短暂,所以他从不眷恋不长久之物。无论是相偕之仪,还是偷天之术。   只是这几天他耳边心底倒是清净了,再没有人在那里聒噪吵闹,谢映之颇为佩服萧暥,脑子里奇怪的念头一个接着一个。   在谢映之打坐的时候,萧暥哀叹长夜漫漫没有手机,在他饮茶时,萧暥惦记着肥宅快乐水,在他读书时,萧暥寻思着怎么钓小龙虾。   谢映之忍不住提醒道:小龙虾辛辣主公不宜食用,还有,主公该服药了。   萧暥这才猛然惊觉他又露底了。   然后他又惴惴不安问:先生,我吵到你了吗?   谢映之心想,都习惯了。   其实以谢映之的修为,完全可以不听到这些,但是那人吵吵闹闹的,倒是挺有趣,也就由着他去了。   如今几天过去,两人相隔千里,这相偕之仪终究失效了。周遭一下子安静下来,竟有些许寂寥。   谢映之已经很久不知道寂寞是何滋味了。他的内心包罗万象,目光通透澄明,对世间万物洞若观火。像他这样的人,早就习惯于以看天地广宇之心,看烟火人间。也就从来不需要任何人的陪伴,更谈不上寂寞。   如今除夕之夜,于灯火阑珊处,听人笑语,雪映孤窗,更漏向晚,倒别是一番滋味。   他索性起身出门,廊下积雪未融,铺着保暖防滑的稻草。   负责巡夜的黑柱子远远看到他,赶紧小跑过来,“先生,外头冷。”   谢映之笑道:“那就去热闹的地方。”   山寨的聚义厅里,山匪们喝酒划拳吹牛皮热火朝天。   这些汉子已经喝了半晌,正酒酣耳热之际,就见一位白衣翩翩风华倾世的佳公子施然走了进来,这简直就是羊入虎口,一个个伸着脖子看向他。   伏虎见势不妙,一把踹开一个挨上来意图勾肩搭背的醉鬼,急道:“先生,这都群山贼喝醉了就不是人,那就是一群牲口!”   “嗯。”谢映之毫无警觉地穿过人群,也不理会那些趁机捞他腰间长发,扯他衣袖的毛手。   伏虎急了,这先生是从来没跟山匪打过交道吗?   这群匪寇跟着萧暥不到一年,本性难移,换是他们清醒的时候,他们还会对他这出尘脱俗孤高俊逸的风仪有所敬畏,可这会儿都喝高了,恐怕是个个手心长毛,口吐污言秽语,冒犯了先生。   “先生,这群牲口喝醉了脑袋都可以当球踢,先生还是回去吧,别跟他们见识,想喝酒我给你送屋里来。以免他们下三流的话浊了先生耳朵。”   “无妨。”谢映之一拂衣摆洒然坐下,“这里喝酒热闹。”   他这刚一坐下,五六个如狼似虎的山匪立即将他围了个水泄不通。   狍子跨坐在桌案上,粗声粗气道:“先生也能喝酒?”   “自然。”谢映之道。   狍子肆无忌惮地盯着那琉璃般的眼眸:“正好,兄弟们正在赌酒,先生敢赌吗?”   谢映之饶有趣味:“赌什么?”   “先生赢了,我全听先生的,刀山火海都没二话,但是若我赢了。”狍子不怀好意地眯起眼睛,目光嚣张地打量起他来,“先生也一样,今日全听我的。”   “先生,别答应那厮,他没安好心想灌醉你。”伏虎隔着人群外嚷道。   谢映之从容道:“很公平,正合我意。”   谢映之知道这些山匪,山林里弱肉强食,现在他在他们眼里,不过就是萧暥身边一个弱不禁风的谋士,他们戏称他是压寨夫人,明显带着轻佻。   若是如此,他吩咐他们的事情,多半不会放在心上。若要让他们真心服气,要么在战场上,要么在酒桌上。   “怎么个喝法,头领说罢。”谢映之爽利道。   “上酒!”狍子一挥手。   粗粝的厚木长桌上,整整齐齐摆了两排阔口海碗,一排十个。   随即山匪们又扛进了十几坛子酒,开了封,酒香浓郁,弥漫到屋子的角落中。   排场已经铺开,群匪迫不及待地看向谢映之,个个跃跃欲试。   狍子咧嘴笑道:“这酒烈得很,先生如果后悔了,现在还来得及,省的以后在大统领面前说我们兄弟欺负你不胜酒力。”   这是怕他去萧暥面前告状,丑话说在前头。   谢映之心中了然。   为了打消他们的疑虑。他站起身悠然走到桌前,微笑道,“在我来之前,诸位头领刚才已经喝了不少酒,所以,为示公平,我先喝一轮。”   这下群匪都瞠目结舌。这桌上可是有二十个海碗。这清雅秀逸的公子恐怕喝不满五碗就不省人事了。   狍子大笑:“先生豪爽!”   伏虎简直要给跪了,有这样赶着送上门的吗?他来不及挤进去阻止,谢映之已经拂袖端起一个海碗。   粗陋的阔口陶碗,映着白皙清劲的手,碗里乘着浓稠的酒液,怎么看都和他的气质不搭。   在众山匪饿狼般的注视中,谢映之仰首一饮而下。   烛火萦照,沿着他修长如玉的脖颈勾勒出一道优雅起伏的弧线,纤薄的皮肤下透出滑动的喉结。   这回连伏虎都看傻了,视线不由顺着那淡濡的唇,微扬起的下颌,到秀致的颈项。好看得让人窒息,又不带丝毫情\色。周围只剩下一片低低的抽气声。   谢映之喝完一碗,毫不耽搁,随即附身拿起下一碗,举止如行云流水,起落之间,白衣不染,风流不羁。   在众人目瞪口呆中,一轮酒喝完,白衫上竟然滴酒不沾,依旧仙姿飘然。   他看向已经呆立当场的狍子,莞尔道:“首领,该你了。”   桌案上立即再次满上了二十碗酒,这回,一人十碗。   狍子也不能示弱,大义凛然地走到桌边,捞起一个酒碗仰头海饮起来。   谢映之悠然抬手,再次端起酒碗。   周围的山匪都被激得热血沸腾,纷纷手掌猛拍桌案发出砰砰的震声,吼着助兴,“快干了!”“干!干!干!”   顿时山堂里又喧闹起来。   这边刚喝完,碗都没干,那头就又开新坛,立即把酒续上。   流水般的酒席,几轮下来,山堂里热烈的气氛到了极点。   “今天喝得……真痛快!”狍子晃了几下,眼睛一翻轰然倒地。   谢映之莞尔:“赌约依旧有效,下一位是谁?”   酒喝了一夜,广原岭除了伏虎和执勤巡逻的黑柱子,其他大大小小赌酒的头目都滚到了炕桌底下,说醉话的,哭哭笑笑的,鼾声如雷的,千姿百态。   狍子抱着酒坛子滚在炕角,嘴里尤在嘀嘀咕咕,“以后……我们萧大统领回来,再……再跟你喝,他酒量好,你肯定赢不了。”   “这可未必。”谢映之把玩着手中的酒碗,目光清冷无尘。   窗外天色微明,曦光透过轩窗照进来。   谢映之闲散地靠在长榻里,清若琉璃的双眼在晨光中微微阖起。   伏虎见状上前,“先生,你写个醒酒的方子,我下山给你抓药……”   他话说到一半,才骤然发现,曦光映入那琉璃般的眼眸中,清明如镜。   谢映之和他们喝了一夜酒,身在俗世里,却不沾染一丝红尘气。   “天气晴好,诸位首领陪我去山中一游罢。”   ……   雪后初晴,天高云淡,视野极好。   众山匪算是服了,一夜宿醉后,他们头昏脑涨地跟着谢映之身后爬山,被折腾地苦不堪言。但是有昨夜的赌约在身,不陪也不行。   广原岭莽莽苍苍层峦叠嶂,尤其是以黄龙寨一带最为山势险峻,山崖如刀劈斧凿般高耸入云。   伏虎实在是佩服,谢先生喝了一晚上酒,非但没有醉意,依旧神清气爽。   众人行至山中,忽然听水声隆隆,谢映之便随即循声走去。   行不多时就见一堵万仞绝壁拔地而起,从半山腰有一道瀑布飞流直下,即使是隆冬季节,依旧没有结冻,水势涛涛奔流不息。   谢映之望着高入云霄的绝壁,“严冬之季,竟不结冰,莫非是温水?”   狍子抢道:“先生好眼力,就是温水,这条瀑叫做白马涧,直通楚江,水流湍急,太危险了。先生若想沐浴,山后有泉池。我可以领路。”   “不必。”谢映之淡淡道,转向伏虎,“这山涧的水量一年四季都如此丰沛?”   伏虎道:“这水就像是天上来的,流之不尽。这会儿冬季是水量最少的时候,换是春夏之季,这水声如万马奔腾,我们在这里说话,都听不清。”   谢映之道:“甚好。”   正如他所料,这处山涧应该是奔流入楚江的。   “既然这里水量充沛,我想在此养点小虫子。它们喜欢潮湿。”   狍子一听虫子头皮发麻:“蚊子?”   谢映之摇首。   “只要不咬人的都行。”他别的不怕,就是有些怕虫子。   谢映之失笑,“它们很良善,是蚕。”   伏虎一愣:“养蚕?先生衣服不够?”   谢映之道:“我想在此山间种百亩桑田,用于养蚕。这便是我想让诸位首领替我做的事。”   狍子等众首领顿时如释重负,还以为谢映之会提出什么苛刻的要求,结果只是……养蚕?   狍子满口答应:“先生放心,我们一定把这蚕养得白白胖胖。”   谢映之点头,“这蚕不是养一年,而是从今年开始养,年年养,要养很多年,直到我告诉你们,不用养了。”   众人虽答应下来,心里还是有些犯嘀咕,这先生是想让他们这些匪寇改务农桑了?   伏虎也道:“先生这是何意?”   谢映之淡淡一笑,“我观此处风景甚好,种桑养蚕,倒是归隐的佳处。”   说罢往山顶走去。众山匪一愣,赶紧跟上:所以他真要把这山匪窝改造成神仙洞府了?   白马涧往上,便是悬剑崖,此处山势雄浑巍峨,往下看就是数十丈的深渊,白马涧水声涛涛,站在崖顶都能感到阵阵充满水汽的山风自崖底吹来,   谢映之道:“我还要在这里建一凉亭。”   狍子道:“这倒是纳凉避暑的好去处,就是蚊子多了点。”   伏虎跟着萧暥打仗期间略懂点战略地形,“你懂什么,这里险峻,又扼住两山之间的要道,所以才风大。”   谢映之略带肯定地看了他一眼,但不予置评,转而道:“此亭的名字我也想好了。”   三千世界,归去来兮。   “就叫归来亭。”   伏虎道:“归来?那先生打算什么时候归来?”   谢映之轻叹了口气:“我却希望再也不用来此。” 第312章 名将   大年初一,清早,朦胧的曦光透过窗户。   魏西陵披衣靠在榻前看书,榻边的桌案上依旧搁着那块晶莹剔透的石头。   经过两个晚上连续的梦,魏西陵已经约莫弄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第一夜,他梦到因为他要联姻,萧暥离家出走,他将他捉回来,萧暥为了脱逃,各种作怪,泼了他一身的水。   魏西陵向来眠浅,尤其是萧暥在身边,他睡得更是警醒,毕竟当年的真相澄清前,萧暥在江州并不安全。   所以梦中所见断断续续,甚是模糊不清。粼粼水波在篷顶荡漾,小船在风浪中颠簸,萧暥眼尾飞红醉态撩人,事后他冷静地推测,当时两人初经此事,都不甚了解,醉酒后也许在船上行了云雨之事。萧暥醒来还认为是挨了揍。   第二夜,他梦到当晚他就向父亲坦诚了一切,和以往一样,受罚是免不了的,但同时皇帝的圣旨就到了。让他即日入京游学,不得耽搁。   魏西陵思忖着,父亲坐镇东南手握兵权,引得皇帝忌惮,此行名为游学,实为人质。皇帝只有将公侯府的少将军攥在京城,心中才能安稳。而父亲认为既然他们木已成舟,干脆让萧暥和他一起进京,朝堂波诡云谲,也好有个照应。   梦中的场景模糊、断续、支离破碎。魏西陵凝思许久,可从中推断出一些片段。   进京之后,萧暥锋芒毕露,不久就被各方面势力盯上了,尤其是日渐在朝中把持权柄的王氏……看来盛世之中的险恶风浪,丝毫不亚于乱世。   梦境戛然而止,再也没有延伸,这一枚三生石所记录的也到此为止。   魏西陵曾听谢映之说及起三千世界之事。当时他还不甚明了,现在想来,忽觉恍然。   他静静垂眸看向身边尚在熟睡的人。既然萧暥认为当天湖上之事只是离家出走,挨了一顿揍,说明他心不在此。那么这枚三生石中之事,魏西陵也永远不会再提。不会再问。   魏西陵向来是个极为实际的人,本就不信鬼神,也不寄望于他生前世。   他生不可知,前世不可溯,唯有眼前人,尽此一生,护他一世安好。为他肩起风雨,为他披荆斩棘。   稳定江州,扩军备战,准备北伐,以全家国之义。   至于私情,既然那人不知,他就不会提及。   前天方胤走后,太夫人曾意味深长地问道:“西陵,你知道漳侯此来是何意吗?”   魏西陵道:“他有让方姣和魏氏联姻之意。”   方胤有三子,嫡子为方宁,方炀和方姣都是庶子,方炀送入魏西陵军中成为一名武将,而方姣则是跟随方胤习儒学和政务。如今方宁出了这样的事情,将来成为方家族长已经不可能,方姣虽是庶出,虽其人机敏善辩,处事练达,但碍于其母为侍妾,所以想成为方家的族长比较难。   如果方胤的三个儿子都不适合成为未来方家的族长,就只能从方家的其他支脉里选择了,这对方胤来说,肯定不愿意看到这样的情况。   所以他想借和魏家联姻,提升方姣在方家的地位,以加大他成为未来方家族长的筹码。   “你知我为何不答应吗?”太夫人道:“因为他漳侯对他的孩子们所教有偏颇,聪明有余,立身失正。方宁心术不正,导致害人害己。方宁身上的毛病,我怕那方姣也免不了。如今我还在,方家闹不起来,如果将来我走了,他当了方家的族长,魏方两家就不会太平。”   魏西陵心中一沉,“太奶奶是为江州的安定。”   太夫人又道:“若要江州安定,魏家和方家这一代必须要有联姻,这你应该知道。”   “太奶奶,恕我不能。”魏西陵道,唯有这个要求,他做不到。   太夫人叹了口气:“我原本属意于澈儿的姐姐方娴,娴儿端庄淑惠,聪敏识大体,顾全大局,与你匹配。但是漳侯他不愿意,他想让你娶他的女儿绮儿,这绮儿从小骄纵,比方宁有过之而无不及,所以此事一度陷入僵局,是让你联姻也不行,不让你联姻也不行,后来你在家宴上表明了天下平定前不娶妻的态度,倒是暂时解了这僵局。而且,娴儿从小就和曦儿性格相投,我也不忍心因为联姻,拆了他们。”   “魏曦?他和方娴?”魏西陵微微一诧,立即反应过来,“太奶奶有让澈儿成为将来方家的族长之意。”   太夫人道:“澈儿通达事理,是好孩子。而且,方家也只有他,最懂你和阿暥的苦心了。明年澈儿也要加冠了,之后就让他帮着你处理些庶务,也历练历练罢。”   魏西陵眉心微蹙:“澈儿才十七岁,他肩上的担子太重了。”   太夫人心疼道:“西陵,那么多年,你肩上的担子就不重么?”   “我不一样。”他道,   他从小是公侯府的少将军,如今是安定江州七十二郡的君候,早就习惯了肩上担着责任,江山再重,他扛得起。   太夫人慈和道:“对我来说,你们都一样,都是我的孩子。阿暥也是。”   她说着扶着椅子站起来,魏西陵赶紧上前搀扶,   太夫人搀着他的手,边走边道,“那么多年,他一个人在外面,吃得苦最多,你们不能再欺负他。”   魏西陵道:“太奶奶,我会护他周全。”   太夫人说着让丫鬟打开一个梨花木橱柜,从中取出一个雕花檀木匣。   “西陵,我知道你从小肩上杠着责任,事事都没得选。如今你是坐镇一方的君候,相偕白首之人,太奶奶想让你自己选。”太夫人将木匣交到他手中,合上手掌,“相思树上连理枝,千年化做金玉,我请巧匠雕琢而成,留给将来孙媳妇,你收好了。”   ……   魏西陵打开匣子。里面是一枚红绳穿过的手珠,千纫丝编制的红绳,刀剑都斩不断,红绳穿过一枚纹理斑斓的古玉,晨光下温润沉蕴的古玉,折射出细细的暗金色。   就在这时,房门轻轻地叩响了。   魏西陵将手珠搁下,“何人?”   听声音他就知道不是吴岱。吴岱的脚步声没有那么轻盈。   “皇叔,吴伯今天有事,我就替他来送朝食。”清早,魏瑄的声音温润明朗。   为了萧暥的安全,这几天仆从都不让进入公侯府内庭,一应事情都是吴岱处理的,包括送早点。   魏西陵向来早起,但萧暥身体有恙,正好赖床,每天都要睡到日上三竿。   而且萧暥睡觉卷被子,想要不被他卷走被子,就只有抱着他睡。   所以清早魏西陵起身,为了不吵醒身边的人,他都是合衣靠在榻边静静看书或者处理事务,等到卯时,由吴岱把早餐送进来。   萧暥还没睡醒,就糊里糊涂地被喂着吃了,吃完了在他身上蹭蹭,继续睡。   魏瑄端着漆盘进来,晨光熹微,照着榻前帐幔深垂,隐隐绰绰可见依稀淡影。   他微微一顿,轻声道:“今天是初一,吴伯让厨下做了如意糕。”   一只修长清劲的手接过了漆盘,“阿季,辛苦了。”   魏西陵其实知道,这几天的早点都是魏瑄做的。因为无论是公侯府的厨房,还是永安城的小吃,都没有这样的手艺,他才来江南一个多月,江南的小吃倒是都学会了。这孩子既聪明乖巧,且很有心。   一念及此,两人都默契地不再说话,无声却胜有声。   片刻后,魏瑄听到帐中传来极轻微的厮磨声,不自然地偏开头去,正好看到案头檀木盒上的金玉手珠。   他目光微微出神地停留了片刻,又落到不远处晶莹剔透的三生石上。心中随即隐隐一震。   这不就是一个月前他扔到公侯府庭院池水中的三生石吗?   ***   今日是初一,公侯府里往来拜会的人不少。因为几天前和太夫人的一席话,魏西陵今年顺势就把这些一干事务都交给了魏曦。   魏曦从小在公侯府长大,不仅处事公正,而且为人温和善于辞令,不似他寡言少语,有时就会显得不近人情。   他清楚太夫人所虑,如今魏燮已损,又因为方宁暗害魏燮,以及他拒绝和方氏联姻两件事,使得魏方两家的关系已有裂痕,魏曦和方娴联姻不仅是对魏方两家联盟之巩固,也是为了将来,魏曦和方澈在治理江州的庶务和政务方面,能成为他的助力,而他可以将注意力更多地转向军务。   除了北伐扩军备战之外,还要平豫州,定巴蜀,一统天下,最后远征漠北,在赫连因还未成气候之前,一举平定北狄。   这些事情,趁着这新年后,就要开始部署了。   午后,魏西陵辞别太夫人,前往江汉大营巡视。乱世之中,即便是新年,也不过是戎马倥偬间的片刻相聚。   从永安城出发,快马加鞭,一日可达江陵渡口。因为萧暥身体还没养好,魏西陵改乘坐车驾,时间要慢上一日多。于次日傍晚抵达江陵渡口。   江汉大营建在江边,依山傍水,分为水师营寨和轻骑营。   稍事休息后,萧暥就去营地巡视,今天已经是初二,谢映之跟他约好初十之前要回大梁。撇去路上的五日,他这趟江汉大营之行后,就要匆匆启程北上。此番回家说是过年,其实在家里也就蜻蜓点水般待上三天而已。   东北的北宫达虎视眈眈,豫州虞策,巴蜀赵崇都不是善茬,更何况还有远在漠北的赫连因。天下纷扰,烽烟四起,还远远没到他可以放松懈怠的时候。   城墙沿江而起,登上城墙,浩瀚的江风扑面而来,此处江面开阔,为楚江与长江汇流之处,夕阳余晖下,江水浩浩荡荡奔流东去,蔚为壮观。   登上城楼,可以清晰地看到沿江列阵的近百艨艟斗舰,阵中楼船林立,左右两舷密布连弩,突冒走舸轻快地在其间穿梭,训练有素,阵势森然。再远处的山麓是轻骑营,远远望去尘土飞扬。   魏西陵道:“此番招募十万新军,在此训练。半年后即可参战。”   萧暥心中凛然,魏西陵果然够靠谱,西征之后还不到两个月,新军竟已经颇具规模,这效率绝对是实干派。   但是,多年来江州一直远离中原战场,士族百姓过惯了安稳的日子。且魏西陵精通战术,用兵少而精,所以每年江州的财政只有极少一部分军费支出,大部分用于农桑手工民生,这也是江州富足的原因。   如今扩军备战,不仅招募新军,还意味着激增的军费支出。光是江汉大营就扩军十万。魏西陵也一定顶住了很大的压力。   魏西陵见他似乎有所顾虑:“怎么了?”   萧暥蹙眉道:“西陵,江州士族百姓承平已久,耳不闻兵戈之声,如今却因为我要北伐,受鞍马之劳,悬胜负之忧。”   他心中不安。为了打赢这场仗统一中原,防御北狄。他将魏西陵,太奶奶,澈儿,嘉宁,还有所有他在乎的人,以及江州七十二郡的士族百姓都卷入了战争之中。   魏西陵看出了他所虑,道:“天下虽安,忘战必危,江州士族百姓虽承平已久,但并不惧战。”   萧暥心中不可遏制地一颤,“西陵……”   魏西陵眸色深沉:“此乃家国大防,即使不为你,我也会扩军备战未雨绸缪,你不用介怀。”   萧暥心中慨然,以前魏西陵也总是说不是为他,却不声不响把一切全部做好。   就在这时,他隐约看到雾茫茫江面上,每隔一段就有一座望楼沿江而起,望楼上配有远射的强弓劲弩,望楼下,江涛打着森然的铁索。那铁索极为粗重,黑黢黢地犹如拦江的巨蛟。   “那是什么?”萧暥疑惑道,   魏西陵道:“横江铁索。”   萧暥心中隐隐一沉,他似乎有印象。   他不记得是以前在《庄武史录》看到过,还是在铁血书友群的讨论贴中看到过,横江铁索是长江大防的最后一道防线。   他以前还看到过一段关于长江防线的论述。   北方的军队要横跨长江,攻入江州。选择从江陵渡口打并不明智。虽然江陵渡口离永安城最近,快马一日可到永安城下,攻克江陵,即可兵围永安城。   但是正因为如此,江陵极难拿下。   一来,此处江面开阔,军队沿江铺开,实际上却分散了兵力。二来,江陵渡口自古有横江铁索,和望楼配合,极为坚固,不易攻取。也是守住江州的后方大防。   所以,他们配合史料得出的结论:要攻下江州的捷径,是绕道先拿下蜀中,从青帝城出发,顺江而下,攻占梅花坞。   青帝城。想到这里,萧暥心中竟没由来地狠狠一颤,脸色也跟着苍白了几分。   紧接着,无数的画面涌入脑海。   他倒吸了一口冷气,心想,莫非是以前在书上看到的历史场景,现在全都想起来了?一幕幕鲜活地在眼前浮现。   大雍后元五年,也就是中原沦陷,衣冠南渡后的第六年,赫连因已荡平北方七州之地,九州只余下两州——蜀中和江州。   对于巴蜀的崇山峻岭,赫连因不感兴趣,他觊觎的是江州的三秋桂子,十里荷花。   而且自中原百万衣冠南渡,江州成了他们最后的避难之处,只有渡江征服江州,就没有真正征服九州。   他在江陵渡口集结大军,任用俘虏来的中原将领给他们训练水师。日夜操练。号称百万之众。   但是结果赫连因陈兵长江沿岸长达五年,前后共集结了二十万草原铁蹄,三十万降兵,大大小小打了数十战,损兵折将,屡战屡败,无一胜绩。他望着滔滔江水慨然心叹,魏西陵无愧于战神之名,即使帝国崩塌,他依旧是东南之屏障,赫连因的五十万大军,竟然无法战胜魏西陵麾下的十几万军队,长江几乎成为他不可逾越的天堑鸿沟,彪悍的草原狼群竟止步于大江之前。   赫连因不甘心踏平九州,饮马长江的宏图就到此为止,于是他出重金,广招贤才。果然就得到了一位神秘高人的指点。   那人毫不留情的指出:想要在正面战场上打败魏西陵是不可能的。虽然赫连单于是统一草原和中原的大单于,但是在战场上,你连当他的副将都不够格。想要取得江州,只有迂回取之。   次年,赫连因表面陈兵长江不动,暗中忽然调转兵锋,集结大军偷袭入蜀。   程牧率领余下的一万名驻扎蜀中的锐士拼死一战。   当年萧暥将他们留在这里驻守蜀中,防的就是青帝城渡口。   但是,近四十年过去,程牧老了,军中锐士皆白发。   当年中原可战的军队已经尽数覆灭,他们在受到突袭,外无支援,内无粮草的绝境里,用尽了最后一支箭矢。   四月,赫连因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下青帝城。   不知道赫连因出于什么心态,将前敌指挥所设在了江边的草庐里。   岁月荏苒,三十多年前云越种下的海棠已经开出一片烂漫。   落英缤纷,又是春深时节,已是物是人非。   江边依旧是那片青青梅林,江涛拍岸,赫连因下令将兵败后被俘却死不屈服的程牧以及他属下最后的两百名锐士押到江边草庐前,欲逼他们投降。   程牧遥望草庐,白发苍苍的老将眼中忽含浊泪,他单膝落地,行了军中大礼:“程牧及麾下一万锐士,未能守住蜀中,愧对主公!”   然后他起身看向一旁虎视眈眈的赫连因:“能死在此处,程牧已死得其所。”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江州尚在,你们的战神尚在,你觉得我攻不下江州。”赫连因阴森森道,“这么辛苦把你们抓住,我不会让你们死,我要让你们亲眼看看。”   “传令,将程牧及麾下最后的数百锐士被我擒住的消息放出去。就说我日夜折磨鞭挞他们。”   “混账!你要做什么?”程牧目龇欲裂。   赫连因慢条斯理道:“我们来赌一赌,魏将军会不会发兵来救你们?”   他话音未落,程牧忽然拼尽全力挣开押住他的蛮人士兵撞向近旁的一株老槐。只是他年事已高,手臂又被缚着使不上力,还未来得及撞上树干,已经被两名蛮人士兵踹翻按倒在地,满面泥尘。   赫连因用马鞭抬起他的头,“老将军,别白费劲了,就算你死了,我也可以说你没死,你活着亲眼看着,不是更好么?”   他话音未落,梅林间忽起了一阵阴寒的风,乌云飘过,遮蔽了四月的艳阳天。   林中,一道低沉阴郁的声音传来,“青帝城要塞,魏将军必然会来夺回。而且,那草庐对他意义非比寻常,他有可能会亲自来。”   “先生来了。”赫连因立即正色道,然后又面有忧色,“先生,陆上作战,我怕也赢不了他。”   那黑袍人点头:“大单于所说及是,魏将军不仅善于水战,更擅长轻骑作战,我们依旧没有多少胜算,所以,我特意为魏将军准备了一份厚礼。”   说话间,风中隐隐飘来一股怪异的腐朽味,夹带着浓郁的血腥味。   赫连因赫然看去,就见葱郁的梅树林里不知道什么时候无声无息地站着黑压压的一支军队,这些人穿着清一色的玄甲,脸色死灰,面目狞厉,状如恶鬼。   “这些都是中原的降兵,我给他们种下了蛊毒,从此他们会丧失理智,嗜血疯狂般撕咬敌军,且不知伤痛,不惧死亡。”说到这里,他阴恻恻地一笑,“我特意让他们穿上了锐士营的铠甲……”   程牧顿时寒透骨髓,这招太歹毒了!   那黑袍人慨叹道:“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哪怕他是战神。”   永安城。   自从中原陷落后,又过了五年。这五年里,半壁山河已成焦土,江南聚集着惶惶不安的南渡的士族和百姓。   魏西陵一面要安顿中原的流民,一面要整军迎战,坚守长江防线,支撑起着起这破碎的半壁江山。   战报送到永安城,青帝城已失陷,蛮人顺江而下,长江防线危险。   魏冲,魏遥等后辈将领群情愤然,“叔父,我愿带兵前往!”“我去!必能夺回青帝城。”   魏曦道:“魏冲,魏遥都太年轻,缺乏作战经验,西陵哥,还是我去。”   魏西陵静静道:“元熙,你善于守城,你在,江陵防线必固。此战,我亲自去。”   碍于长江防线,胡马不能渡江,但是越过长江,中原已经全线沦陷,北上作战就是孤军深入重重包围之中,有去无回。   只有他亲自去,还有胜算。其他人去,就是送死。   蜀中不收回,对江州是巨大的隐患,而且他不会容忍赫连因长期盘踞江边草庐。   程牧是那人的旧部,他也绝不会见死不救。   他看向魏曦:“我走之后,江州的一切布防照旧。”   魏曦重重点头,“遵令。”   “魏冲,魏遥,战术阵法勤加演练。”   “是。”   最后他看向已然满头白发的刘武,“刘武,这次无需再跟我出战。”   “主公,这不行!我跟着你打了一辈子仗!”刘武急了,直着嗓门道。   全江州只有刘武一个人敢当面顶撞他。   魏西陵不容置喙:“执行军令。”   大军出发的那天,暮春细雨霏霏。   魏西陵站于江陵渡口,凝目望着浩荡东流的江水。   茫茫雨色中,将军鬓染寒霜。   此去万里,再无归期。   他默然抬手取出了萧暥最后留给他的那封信,多年来他一直贴身收藏。   纸上只有一行字,三十多年过去,字迹已经黯淡不清。   江风浩荡中,尽染沧桑的手微微松开,脆弱的信纸便如同一片飘零的落叶,顷刻间没入了涛涛的江流中,浮沉远去。   他决然上马道:“传令三军,启程。”   ……   画面戛然而止,萧暥心中狠狠地抽搐了一下。一股熟悉的甜腥味涌上喉头。凛冽的寒风中,他清寒的身形紧跟着晃了晃,被魏西陵一把扶住。 第313章 家国   一瞬间萧暥全都记起来了。   后元六年,中原遍布焦土满目疮痍,魏西陵渡江北上,孤军深入赤地千里,在四面围敌,虎狼环伺中,一举收复原鹿、武章、弋阳等数十城,直抵巴蜀,使得五十万在胡人铁蹄下受尽摧折历经磨难的中原百姓得以保全,而他自己却再没有回到江州故里。   将军百战死。   魏西陵终不负家国,不负社稷,不负一生戎马。唯独痛得他锥心刻骨。   隆冬寒冷的空气如烈酒入喉灼烧肺腑,萧暥唇间涌起一股甜腥味,轻颤的手一把抓住魏西陵的衣襟,“西陵,不要离开江州。”   不要像他当年那样,一去不返。   “要打的仗,我们年轻的时候都打完,无论是北宫达,还是赫连因。”迅速失色的薄唇咬紧成刀刻般的一道线,温热柔滑的血仍从嘴角不断溢出。   他不忍看那人将来岁月老去,鬓染秋霜时,还要去国离乡,披甲上阵,还有打不完的仗,赴不完的险恶征途。   “所有要打的仗,趁我还在的时候,都打完……”   温热的血滴落到魏西陵手背上,萧暥靠在他胸前,身子却无力地直往下滑。   魏西陵一把将他拥入怀中,“阿暥,不允许你不在。”   入夜,江陵郡府。   药炉微沸声中,萧暥徐徐醒来,口中满是草药清苦的味道。   这已经是今冬第二次发病了,冬天果然是他最难熬的季节。好在不是在家里,否则太奶奶又要担心了。   魏西陵坐在榻边,剑眉紧蹙,见他醒来似乎才略微松了口气。   “阿暥,以前的事,不要再想了。”魏西陵轻道。他并没有问萧暥想到了什么,怕又引起他记起往事。   谢映之说不能让他记起以前的事情,以免发病。   所以,魏西陵吩咐府中上下,不许再跟萧暥提及以往的事情。可是任他怎么严防死守,却不料巡视江汉大营时,不知道萧暥又想起了什么。   萧暥心道,他不是想到以前的事,而是想到了以后的事……   三十多年后,魏西陵孤军北上,折剑中原,从此一去不返。   想到这里他心中又狠狠地抽痛了一下,冰凉的手紧紧握住了魏西陵的手。   他的手温热,骨骼匀称,手指修长有力,皮肤光洁未染沧桑。   萧暥反复摩挲着,如同地不断确认一般,接着又抬手抚过他的鬓角。   烛火萦照下,青丝流墨,不见霜雪。   他才二十多岁,轩然清举,风华正盛。   一时间,眼前的青年将军和记忆里鬓染秋霜的身影重叠在一起,灼痛了萧暥的眼睛。   指间拂过他眼底眉梢料峭清寒,沿着他脸颊雕琢般的线条寸寸抚摸下去……   萧暥仿佛想用力攥紧什么,想要狠狠地糅进血肉里,但最终还是无力地松开了手。   “怎么了?”魏西陵见他容色有异,举止也比较奇怪。   萧暥当然不能说:我看过书上说,三十多年后,西陵你孤军北上,最终折剑于中原,再也没有回江州故土。   他暗暗咬牙,必须尽早解决赫连因,不可耽搁。甚至在对付北宫达的同时,就要着手对付赫连因,不能让他有机会做大。   “西陵,你还记得此番潜龙局上的北狄奴隶吗。”   魏西陵当然记得。   当时宝船的底舱里有数十名北狄奴隶。看来是苍冥族人用秘术将他们控制了,作为船上的桨工。   萧暥道:“此次西征,我们虽剿灭了漠南的北狄王庭,但我们撤军太快,留下了大量溃散的北狄部众,恐怕被苍冥族捡了便宜。”   他想起那个黑袍人能将蛊虫植入战俘体内,把他们变成不惧死亡,不怕伤痛,疯狂地噬咬敌人的怪物。还让那些怪物穿上锐士营的战甲。   他不敢想象,当时魏西陵在战场上遇到这些‘人’时经历的是什么?   它们长着中原人的模样,穿着锐士营的铠甲,让他如何放手和它们一战?   赫连因和黑袍人的这一招太阴险了。   魏西陵道:“你是担心苍冥族与赫连因合流。”   萧暥点头:“西陵,若他们相互勾结,又远在漠北,后患无穷。”   此番西征之后,漠南的北狄部落溃散之际,怕是给了苍冥族人机会。   原本北狄人是彪悍的草原狼,在漠南王庭势力极盛,根本瞧不上早就已经灭国,如丧家之犬的苍冥族人。   但是如今,北狄人败了,所谓同病相怜,赫连因又是个不择手段的家伙,如果他跟苍冥族联合,苍冥族的诡谲秘术加上北狄人彪悍勇猛的骑兵,就极难对付了。   如今赫连因率领北狄人远遁漠北,鞭长莫及。难道只能眼睁睁等着他们做大?   魏西陵凝眉道:“我知你所虑,但如今北宫达尚在,远征的条件尚不具备。”   萧暥明白,北宫达未除,什么都不用谈。   而且远征漠北,要跨越沙漠戈壁。战线太长,东西横跨、南北纵贯几千里。   他知道历史上汉武帝远征匈奴王庭,就是倾举国之力打一场仗。至少两匹战马保证一名士兵的后勤补给,光马匹先后投入数十万,连民间的私马都用上了。   只有稳定强盛的中原王朝,才有足够的国力支持这样的跨沙漠远征。   如今山河未定,他想要跨漠追击赫连因,无疑是妄想。   恐怕赫连因也是看到了这一点,才选择远遁漠北,休养生息,等到将来东山再起。   这真是给他出了一道难题。   如此只能放任赫连因做大?   “阿暥,一年。”魏西陵道,“准备一年,明年我们就和北宫达决战。”   “一年,来得及吗?”萧暥眼前乍然一亮。   魏西陵点头,“朝局稳定后,我们就着手远征漠北,在此之前,可派斥候去漠北,密切关注赫连因之动态。若有做大之势,可让曹刺史于凉州就近出兵。”   萧暥顿时明白他的意思了,让曹璋出兵。曹璋手下的崔平等将领长驻西北,以往就有和北狄作战的经验。若赫连因有所行动,那么曹璋虽然不能歼灭他,但是出兵足以震慑敲打他。   萧暥迅速地想了想,“我前阵子和容绪先生提及过通商西域之事,拟开辟丝绸之路,将茶叶丝绸陶瓷贩往西域,我们可以让斥候藏身于尚元城的商贾之中,以商贾身份作为掩护。”   魏西陵道:“不必如此麻烦,江南商会便能做到。”   既然西域通商以江南茶叶丝绸为主,就不必通过尚元城。尚元城多少有容绪的参与,此人做派魏西陵不予置评。又想到潜龙局上孔雀之事,魏西陵眸色冷了几分。   他转而道,“容绪乃是王氏之人,你亦要小心。”   萧暥点点头,魏西陵行事刚正,容绪的做派他自然是看不惯的。   萧暥也知道容绪没安好心,时不时暗搓搓搞点小动作给他使绊子,但容绪终究是个商人,掀不起大风浪,不能和北宫达,赫连因这样的心腹大患相比。   尤其是赫连因!   一想到赫连因抓了程牧和他的锐士,还让那些怪物冒充他的锐士,诱魏西陵去救,萧暥就恨得锉了锉后牙。   “你为何那么痛恨赫连因?”魏西陵敏锐地察觉到了萧暥情绪的波动。   他眼中深深的忌惮和痛恨,显然夹带着私怨。就好像赫连因要掠走、毁坏他最重要的一切。   这种情绪魏西陵也体会过。那是在朔北大营时,赫连因乘夜偷入营中,他策马疾追至雪原,当时赫连因隔着火墙对他叫嚣,‘萧暥是我的人,即使踏平九州,我也要将他夺回来!’   魏西陵极少动怒,但那一次,隔着烈烈燃烧的火墙,他眸光如出鞘的冰刃,寒意透骨。他答道,‘此战,你我之战。’   这一战,不仅是为家国大防,也是男人之间的决战。   魏西陵心中骤然一沉,凝眉道,“阿暥,你在北狄大营时,赫连因是否对你有过不端之举?”   “什么?”萧暥愣住了,赫连因?   当时萧暥要潜入北狄大营,魏西陵本反对如此冒险。但以萧暥的敏锐和彪悍,加上魏瑄又在他身边,萧暥保证他吃不了亏。   但是刚才看来,萧暥对赫连因挟有如此之深的私怨,让魏西陵不得不回想起那阵子,萧暥扎着满头的细辫,住在北狄大营里。赫连因又对他有不轨的意图。   萧暥也已经缓缓反应过来,他这是指吃豆腐的意思吧?   赫连因吃他豆腐?他们说的是同一个赫连因吗?   萧暥惊地下巴都快掉了,坚决道:“没有!怎么可能?”   魏西陵脸色稍缓,“见你刚才忌恨于恨他,是我想多了。”   “我是忌恨他,我恨他全家。”萧暥闷闷道,“他动我的白菜了。”   魏西陵微诧了下,没明白,什么?   萧暥顺势抱住他的腰,恶狠狠道,“凡是偷我大米,挖我红薯,拱我白菜的,我都绝不放过。”   他最护食了。   魏西陵凝眉想了想,觉得他大概是又饿了,遂替他拽好了被褥,转身出了门。   片刻后,萧暥闻到了清苦的药香。   等等,这是晚饭?大年初二晚上?   萧暥抱着一碗清苦的药粥,欲哭无泪。   魏西陵道:“你的身体还虚弱,我照着谢先生的方子,煮了药膳。”   什么?魏西陵?下厨?   萧暥蓦然怔住了,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战神给他下厨?   虽然只是煮一碗粥,那人用握剑的手为他调制羹汤。   六种药材熬制,药粥味苦,他却闻出淡淡的清香,不稀不稠,入口温热,里面还添了几片青嫩的菜叶,青白相映,倒是色泽悦目。   所以,还真让他啃白菜啊……魏西陵怎么就这么实诚。   他忍着味苦,舔了舔唇边,抬头看向魏西陵,才发现魏西陵自己也盛了一碗药粥。   萧暥微微一愕,恍然明白了。   这一生的滋味,无论有多清苦,那人都会陪他一起尝尽。   萧暥喉咙里哽了哽,埋头喝完了一碗甘甜又清苦的药粥。   晚饭后,他们调整了上一次的方案,准备一年,北伐北宫达,随即公布皇帝的作为,易新君稳定中原,随即准备远征。这期间内,让曹璋随时注意西北动态。   现在有一点毋庸置疑,无论于公于私,赫连因都是他们共同深为忌恨的敌人。   魏西陵道:“派往西北监视赫连因的斥候我会在军中遴选,这几天你身体有恙,不要再多想了,早些休息。”   萧暥偎在魏西陵怀里,倦意早就如潮水涌上,纤长的睫毛在清致的脸颊上垂下阴翳,“唔,西陵,不能让赫连因与苍冥族联合。”   魏西陵道:“你放心。”   遂起身熄了灯。   长夜漫漫,窗外远远的有烟花声传来。   ***   朔风呼嚎,大雪满弓,千里冰封的戈壁雪原上,隐隐出现了人声马嘶,一支队伍正在顶风冒雪地前行。   男人持着弓\箭和弯刀走在最前面开辟道路,以防备严冬里饥肠辘辘出来觅食的野兽,马驮着毡毯和帐篷跟在后面,将妇孺围在中间。   他们在荒无人烟的戈壁雪岭中跋涉了近两个月,这是一场浩荡的远徙,一场命运未知的赌博。   “大单于!快看!”风雪中赫连因勒住马缰,脸被冻得通红,鹰隼般的眼睛精光灼灼。   只见漆黑的夜幕下,远处的雪原上,莽莽苍苍的天地间,隐隐出现了一片火光。   众人顿时沸腾了,他们垂胸搭背地欢呼嚎叫。   他们已经两个月没有见到人烟了。   这两个月间,游走在他们周围的是成群结队的饿狼,是空中盘旋哀嚎的秃鹫,有时甚至会有神出鬼没的雪豹。体力不支,饿死冻毙,被野兽袭击,无休止的跋涉,随时可能永远留在戈壁雪原上,成为成群秃鹫的食物……   这黑夜中隐隐的火光虽然还很远,但预示着他们终于穿越过了茫茫戈壁沙漠,到达了漠北浩瀚的森林和草场。   连向来和这些粗野的汉子们显得格格不入的北小王栾祺也忍不住激动道:“大单于,我们到漠北了!”   历尽艰辛,穿越了戈壁沙漠,活着到达了漠北!   阿迦罗琥珀色的眸子里目光深沉,大手用力拍了拍栾祺的肩膀,随即断然下令,“大队停止前行,熄灭火把,撤到山梁后。”   众人愕然。离漠北草原只剩下一步之遥,不明白大单于为什么忽然下令停军。   阿迦罗微微眯起的眼睛里流露出忌惮之色。   山背有一片平地,旁边是冰封的河流。这里已经看不到山下的那片篝火了。   阿迦罗让部众退到此处扎寨,方才允许重新燃起火把取暖。   他坐在火堆边,神色凝重。   余先生躬身上前道:“大单于英明,山下的部落不知是何规模,有多少控弦之士,我们如今饥寒叫破,人困马乏,若贸然暴露自身,危险异常。”   草原上弱肉强食,如今漠南王庭已经成焦土,消息恐怕早就传到漠北。几十年了,他们和漠北部落都没有往来,这些漠北的部落对王庭也没有多少尊敬。   如今,他们这些人刚刚翻越戈壁,饥寒交迫疲惫不堪,战力全无,说不定成了送上门去,让人宰杀的牛羊。   有时候人心比饥饿、寒冷、野兽更为可怖。   阿迦罗道:“看那片火光,应该是寒冬出猎的游骑,营寨离开此处不远,天明先派探马前往查看。”   次日清早,雪后初晴,阳光洒落在茫茫雪原上。   林间有七八个毡帐,毡帐上画着射日的图案,这是漠北日逐部的图腾。   漠北八部自从百年前就已经和漠南王庭关系疏离。在漠北各部落看来,漠南王庭受中原的影响太大,他们背靠着中原的膏腴之地,吃惯了中原精细的粟米,穿着中原华美的锦缎,甚至接受中原人的和亲,这日子过得太舒坦,渐渐的就失去了狼性和野性,成了一群放牧的家畜。   如今只有漠北八部还保留着北狄人食生肉,饮血寝皮的彪悍勇猛本性。   为了防范野兽的夜袭,营地周围搭了简易的木篱。此时辕门开了,一队人马呼喝着从营中涌出,马蹄踏破了寂静的雪原,向雪后莽莽苍苍的丛林奔去,溅起一片泥尘飞扬。   为首的是一名身着皮甲的年轻女子,她肤色略暗,脸上画满狰狞的兽纹,她的头发编成无数股细辫在头顶扎起,显得极为悍利。她背着长弓,箭囊里箭矢森森,腰间还挎着锋利的猎刀,霎是英姿飞扬。   她是日逐部首领的女儿朝戈。   她在林间纵马飞奔,一边对左右的骑从道:“乌夷说,冬天是猎不到狼的,我偏不信!我今天就要猎一头草原狼,扒整张狼皮,给阿大做毡毯。”   她的话音未落,忽然看到远处寂静的松林中,厚实的积雪正簌簌地往下掉落。   她心中一喜,这是有野兽藏匿其后的迹象!   朝戈一夹马腹,战马如同一支离弦的利箭向林中深处驰去。   后面的骑从赶紧驱马跟上。但是他们的马不能和朝戈的骕骝相比。很快就在雪地里被她甩下了一大截距离。   就在那片落雪的雪松林后,阿迦罗一把揪住赫连因,勃然怒道:“赫连因,你做什么!”   他此番留下栾祺守营,亲自率领赫连因等十几个人入林间探看虚实,刚才赫连因擅自弄塌积雪,制造动静,故意曝露了他们。   赫连因眼中精光熠熠,快速道:“大单于,机不可失,带队的是个女娃,容易对付,我看她额上有金铛饰首,身份还不低。我装作野兽把她引过来,大单于趁机将她拿下作为人质,她身后的猎队就不得不就范了。” 第314章 归顺   阿迦罗明白了赫连因在盘算什么,这姑娘追赶猎物已经和她的队伍脱离了。他们有十几个人,尽皆挽弓带甲,分散在雪地里埋伏,等到这姑娘进了包围圈一举拿下,作为人质,来胁迫跟随她的猎队就范。   眼看林间的女子一马当先已经将其他人甩在身后。   赫连因急切道:“大单于!快下令罢!抓住她,找她部落要粮要马。”   阿迦罗微微眯起眼睛。看着姑娘额上的金铛首饰,应该身份不低,说不定是某个首领的女儿。他们早就已经断粮了,部众饥寒交迫,疲惫不堪。用她可以换取粮食和御寒物资。但这不是他的做派。   “大单于,不抓住她,她就该发现我们了!”赫连因紧张道。   阿迦罗断然道:“撤!”   赫连因震愕,以为他听错了。   林中风雪簌簌。   “以女人要挟,不是草原上的做法。”他说罢看向身后疲惫饥寒的骑兵,“撤!”   十多人的队伍默契地在林间迅速散开,没入茫茫的雪原中。   赫连因一咬牙,不甘心地最后看了一眼林间越来越近的女子,一抽马鞭飞驰而去。   片刻后。   高坡上,十多人的骑队再次汇拢。   阿迦罗愕然道:“赫连因呢?”   ***   寂静的林间,长风吹落树上的细雪纷纷扬扬落下。   一头芷羚快速地穿过积雪覆盖的树丛。   果然有野兽出没,虽然不是雪原狼,但也聊胜于无。   朝戈紧追不舍。她的骑术极好,一边纵马在林间疾驰,一边在马背上挽弓搭箭。   嗖的一支羽箭穿过茂密的雪林,射中了芷羚的后腿,那芷羚翻倒在地痛苦地挣扎,她正要上前再补一箭。   忽然林间卷起一阵疾风,飞鸟惊起。一根套马索当空落下,朝戈瞳孔一缩猎刀出鞘,凌空劈出一道锋利的寒芒,当场将那绳索断成几段。   与此同时,赫连因从藏身之处腾空跃出,战马的前蹄重重踏落在雪原之际,弯刀趁势凌空挥出带着巨大的惯性狠狠斩落。   朝戈毫不变色,手中猎刀横贯而去,激烈的金铁声中,刀刃相碾割裂了空气发出刺耳的尖啸。   赫连因竟被震得手腕一麻。这力道哪里是一个姑娘能挥出的!   只见朝戈眼中迸出灼灼杀机,衬着脸上狰狞的兽纹宛如凶神恶煞。她刀风疾劲,招式凶悍,手中的猎刀闪电般连续斩出,震耳欲聋的金铁碰撞声中,赫连因被逼地不得不也全力应战,稚气未脱的脸上也显出了一丝狞厉的杀机。   他太小看她了,原本以为不过是个姑娘,捉回去做个人质,跟她的父亲交换粮食马匹,没想到这个姑娘竟如此悍野善战。   他此番本来就是孤注一掷,阿迦罗不允许他的计划,他才不带任何士卒,孤身涉险,成了,族人们就有了食物和马匹,但万一不成……   想到这里,他眸中陡然腾起了杀机,锋利的弯刀向朝戈迎面斜劈而去,就在这时,林间嗖的一声锐利的疾风,就在赫连因挥出弯刀的同时,一支羽箭穿透了他的右臂。   赫连因豁然回首,就见身后的丛林中有五六骑飞奔而来,领头的骑兵在马背上挽弓搭箭,又一支锋利的箭簇向他疾射而。   赫连因忍痛挥刀格开,就在片刻间,他已被彪悍的猎骑重重包围。   “拿下他!”朝戈下令道。   她话音刚落,刀光亮起。   那是一场昏天黑地的厮杀。混乱的刀光中鲜血激溅,赫连因虽然只有十几岁,但武艺卓绝,刀法狠辣。   片刻后他砍伤了三名骑卫,自己也浑身血迹斑斑,就在这时,身后又是一阵寒风掠起,赫连因猛回头间,朝戈手起刀落,锃亮的猎刀劈开一道炫目的寒茫向他后颈斩下,赫连因心脏骤然一缩,已经来不及了。   电光火石间,耳畔陡然响起一阵疾烈的破风声,紧接着,当的一声,猎刀竟剧烈地震荡了一下脱手而出,哚地钉入了近旁的树干上。   朝戈骇然望去:“什么人?”   林间一时陷入了寂静,只有连绵不断的马的响鼻声,伴随着马蹄踏破积雪声。   “只是争夺猎物,姑娘不需要这样吧?”寒冷的空气中,那声音低沉浑厚。   朝戈赫然循声望去,就见雪地里出现了一队骑兵,为首的那人身材伟岸雄壮,微卷的棕发随意地披开在肩头,就像狮子的鬃毛,琥珀色的眼睛里映着四周的冰雪,无形中却透出隐隐的威压。   朝戈一挑眉,“在这漠北森林里,还没有谁敢在我手上争夺猎物。”   阿迦罗道:“我们初来,不懂这里的规矩,兄弟们饿了,刚好看到这头芷羚。”   朝戈脸色紧绷,当她是傻子吗?当时她一箭射中芷羚的后腿,随即那根套索就从天而降,所以这猎物到底是这头芷羚,还是她?   “只是射芷羚?”她怒目而视,   接着就看到阿迦罗身后,一个骑兵驱马上前,将那头芷羚扔在了雪地里。   朝戈心中隐隐一震。   芷羚身上插着两支箭,一支箭是她射出的,在后腿上 而另一支箭精准得穿透了芷羚的脖颈。   “我们虽然也射中了,但是姑娘的箭在先,这只芷羚归姑娘。”阿迦罗说着,从容不迫地环顾林中,朝戈的猎队已经到齐了,十七八名身着皮甲的骑卫。   “姑娘没有别的事,我们就走了。”说罢一扬手。他身后的七八骑顿时席卷而去。   阿迦罗最后从容地退出林间。   雪地上空留下杂乱的马蹄印。   “就这样让他们走了?”一名骑卫道。   朝戈道:“这里的草原和森林都是我日逐部的牧场,他们能去哪里?回报阿大,林中发现敌情。”   ***   回到山后的营地里,阿迦罗一脚将赫连因踹翻在雪地里,“没有我的命令你自作主张!”   赫连因抖了抖身上的雪爬起来,硬着脖子单膝跪地。   他刚爬起来,又被一脚踹翻,冻得通红的脸上埋在雪地里,全是雪沫。   “以女人相要挟。”阿迦罗厉声道,“你就这点能耐!”   他接过马鞭,一鞭带着疾风狠狠抽到赫连因背上。   “赫连因你给我记住,你是草原上的男人,别学那些中原人的龌龊手段!”   赫连因抹了把脸上的雪泥:“大单于可以杀了我,但是我还是要说,在我们拥有强大实力的时候,我也不屑于用这些龌龊的手段,但现在我们没有!”   他豁然抬起头看向周围衣衫褴褛、疲痹交加、面有饥色的部众们,“大单于,我们现在要活下去,不择手段地活下去!我们千里迢迢翻越戈壁,不是为了饿死在这里,也不是为了给那个女娃子和她的部众们当猎物。”   阿迦罗一把揪住赫连因,面目近乎狰狞:“小子,你给我听好了,草原上的勇士是不会因为他的处境,而改变他的底线!”   他说罢一把将赫连因耸在雪地里,扔了鞭子,“即便到了穷途末路,狼仍旧是狼,不会跟秃鹫野狗争食。”   “你知道我为何要鞭打你,今天你可以为粮食和马匹利用一个女人,明天你就为酒肉和地位出卖你的兄弟!”   “赫连因,我原本指望你成为高峡上的雄鹰,成为草原上的奔狼,你竟这么狭隘!”他说道这里,气得胸脯起伏着。   赫连因只有十五岁,年少骁勇,阿迦罗对他寄望很高,但是今天的事,让他极度的失望。   赫连因埋头咬着唇,嘴角阵阵抽搐着,脖颈上青筋梗起。   余先生阴测测的走上前来,道,“赫连将军糊涂啊,你可知道你今天惹的是什么人?那是日逐部金皋首领的女儿。”   阿迦罗闻言眉头一簇。   日逐部他有点印象,以前虽然在漠南王庭,离漠北远隔茫茫戈壁,但是阿迦罗一心想要统一十八部落,所以对漠北各部的情况也有留意。   这日逐部的首领金皋是个很有野心的人,他杀了他的兄长,夺了日逐部的首领之位,这几年日逐部在漠北草原上吞并了不少部落。   余先生道:“现今日逐部有部众三万,带甲八千,赫连将军贸然惹了日逐部,曝露了我们的行踪,已经惹下了大祸。日逐部本来就贪得无厌,专门侵略蚕食周边部落,岂可放过我们这群送上门去的牛羊?更何况今天赫连将军还欲绑他的女儿,金皋岂会善罢甘休?我猜的不错的话,朝戈一回去,不出两日,日逐部的铁骑就会淹没此间的草场和森林。”   “赫连因愿率金皋部和日逐部决一死战!”赫连因抖着嗓子道。   “闭嘴!”阿迦罗喝斥道。   阿迦罗的目光掠过那些疲惫不堪的部众,此番翻越戈壁大漠,除去死于途中者,只剩下两千多人了,且饥寒交迫,疲惫不堪,还有多少战力?   阿迦罗道:“这些人跟随我跨越戈壁大漠,千里迢迢来到这里,不是为了送死的。”   余先生满面阴霾:“大单于,我担心的是,如今我们连退,都没地方退啊。”   阿迦罗明白他的意思,他们能退到哪里去?退回戈壁沙漠的雪原上么?等待他们的,只有冻死或者饿死。   唯一的生路就是夺取牧场和草原,建立新的栖息地。但他们运气不好,刚刚跨越戈壁雪原就撞在了日逐部这头贪婪的野兽嘴里。   今天赫连因欲绑架朝戈未遂,又曝露他们的行踪,余先生估计的不错,日逐部一定会举大军来兴师问罪。   事到如今,连栾祺也道:“大单于,为今之计只有把最后余下的粮食都分给大伙儿吃了,好生休息一天养足精神,再与日逐部一战。中原人有句话叫置之死地而后生,生死攸关,我们未必会输。”   “北小王说的对,我们愿意追随大单于决一死战!”   “牧场和水源本来就是抢来的!我们趁夜里奇袭,未必会输!”   “跟随大单于!”“夺取牧场水源!”“决一死战!”一时间众人纷纷震声应和道。   阿迦罗凝眉道,“我们还剩下多少战马?”   这话一说,众人脸色顿时黯然。   这一路杀马充饥,现在他们余下的战马只剩下不到一千匹。没有战马的骑兵何以拒敌?   “大单于,这……”栾祺蹙眉道。   阿迦罗抬手让他不必再说,余先生幽深的眼瞳静静地盯着他,他知道,阿迦罗已经下了决心。   阿迦罗一字一句道:“献上单于铁鞭,奉金皋为大单于,我们举族归顺。”   “什么!”众人尽皆愕然。   “大单于不可!我们死也不投降!”栾祺眼眶泛红道,“洛兰部愿追随大单于血战到底!”   赫连因也急道:“大单于,都是我的错,你鞭挞我,杀了我都可以,但是单于铁鞭不能交出!”   “大单于,不能交出铁鞭啊!”   “那金皋算什么!他一个杀兄篡位,贪得无厌的屠夫,有什么资格成为单于!”   阿迦罗静静道:“正因为金皋有野心,他才会接受我的条件,他得到了单于铁鞭,必定不会再追究今天早上的袭击,也会安顿好我们的部众。”   余先生默不作声地看向他,发现以前自己真的小看了这个蛮人。他居然还懂得以退为进。   漠北草原上弱肉强食,他们从漠南王庭迁徙至此,即使没有今天和日逐部的冲突,以他们这两千疲敝之众,无论遇上哪一个漠北部落,对他们来说都是凶险无比。   如今阿迦罗将计就计,选择强盛的日逐部献上单于铁鞭,野心勃勃的金皋必然大喜过望,而他们这两千人就成了千里迢迢从王庭赶来,尊奉金皋为大单于的功臣。他们不单会没事,还绝对不会受亏待。   从此他们就可以在日逐部的庇护之下,修养生息,逐渐壮大。   阿迦罗目光森然,“铁鞭在金皋手中不过做几年大单于的梦罢了,但是我保住了你们,保住了我们的部落,这才是我们今后重回王庭的希望。今后,你们也不许再叫我大单于。”   众人散去之后。   阿迦罗走到了河边,凿开了一个冰洞,将所有和他曾经身份相关的物件,全部投入了其下涛涛的河水中。   从此以后,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北狄士兵,草原再没有大单于。   最后他的手心里只剩下那枚戒指。   正午的天光照射下,戒面上镶嵌的深邃的海蓝色宝石犹如银河遥落,散落千点星光。   曾是他的星辰和月亮。   在两个月前的那场王庭的浩劫中,他大帐内的所有的珍宝——那些他为萧暥订制的珠玉珍宝,都被萧暥手下的匪军洗劫一空,连镶嵌在华丽衣裙上的美玉宝石都未能幸免,被粗暴地撬下。   这些东西本来就是送给他的,萧暥却偏偏要用这种方式来夺取。   余下残破的锦袍衣裙阿迦罗全都烧了。   只有这枚戒指,这枚在月神庙的灰烬中发现的戒指,因为没有在大帐中,逃过了一劫。   那如星辰闪烁的宝戒,在他宽大厚实的手掌中还是显得过于小巧了。   这是他从战火夷平的漠南王庭带出来的唯一念想,那一缕遥不可及的思念和痛恨,神明为证,将来,他必会杀回王庭。 第315章 春夕+七夕番外   天高云阔,莽莽苍苍的漠北草原上,日逐部首领旃帐前,阵阵皮鼓声中,各色旌旗飞扬。   王帐前铺着华丽的西域地毯,即将加封的准左右贤王,谷蠡王、大都尉、大当户、骨都侯等恭敬地肃立两旁,他们身后整齐地立着日逐部的八千精骑,他们都是最强悍的勇士,穿着崭新的皮甲,跨着雄骏的战马。在他们身后,起伏的草原上站满了前来观礼的日逐部部众,人头攒动,一眼望去,黑压压的一片。   苍凉的牛角号声响彻了草原。栾祺双手托着单于铁鞭踏上中央的锦毯,他走到金皋面前,弯腰躬身,恭敬道:“北小王栾祺率领漠南王庭余下的部前来投靠日逐部首领,我愿献上十八部落之单于铁鞭,奉金皋首领为我们草原的大单于。”   说罢他单膝下跪,将单于铁鞭高举过头顶。   金皋站在高台之上,头戴着金冠雕尾,神情凝重地接过铁鞭,扬声道:“勇士们,两个月前中原人扫荡了漠南王庭,杀死了我们的大单于,诸位王子和漠南五部的首领,他们烧毁了王庭,捣毁了我们祭天的神庙,屠杀了十几万的部众,这个仇我们必定会报!草原的铁蹄必会如疾风横扫中原的土地,我们复仇的弯刀必会成为他们的噩梦!”   “大单于勇武!”人潮涌动,众人的呼号声中,栾祺心情复杂,单于铁鞭带着族人所有的希望,他都交出去了,能换来他们想要的吗?他目光忧郁地悄悄看了一眼阿迦罗。   阿迦罗站在沸腾的人群里,浓眉凝起目光沉静。   他做出的决定,就像草原上射出去的箭,不会回头。   单于铁鞭以他一人的雄心,换来两千多部众的生机,也避免了一场没有把握的恶战。   他曾在北雁的哀鸣中,戴着荆草的王冠,在废墟中加冕为王,他说过,不会再让跟随他的部众饥寒交迫,不会再让他的族人居无定所,他说到做到。   果然不出阿迦罗所料,金皋重重赏赐了栾祺,不仅封栾祺为右大都尉,还赏给栾祺牛羊各千匹,还将新掠获的两千人口赏赐给栾祺,其中包括了五百甲兵,并有工匠兽医等十多人,除此以外还有八百匹良马。   单于铁鞭给他们换来了食物,牛羊,栖息之地,甚至人口、甲兵和战马。   阿迦罗明白这赏赐一点都不为过,放在中原,这叫做从龙定鼎之功。他们的这次归顺给金皋带来了至少两大利益。   在漠南,各部落之间还多多少少还遵守一点古老的盟约,在掠夺中原城镇时还会结成同盟。但在漠北则更为血腥野蛮,金皋以往侵略吞并其他部落,使得周边部落咬牙切齿,如今,他们的投奔,直接将金皋推上了大单于之位,今后金皋出兵掠夺其他部落,那是大单于征讨不臣,名正言顺。   其次,金皋成为大单于,一定程度上也使得漠北其他分散的小部落前来投奔,起到不战而屈人之兵的作用。金皋大大赏赐了栾祺,也是做给漠北草原上的其他部落看的,表明只要投靠他金皋,就能获得牛羊马匹和数不尽的奴隶。   再者,他们这些从漠南草原千里迢迢前来投靠的人,在漠北毫无根基,对金皋没有威胁,甚至金皋还会着力扶植他们。   最重要的一点,金皋有野心,这是阿迦罗投靠他的原因。但是既然投靠,必然要选择草原上最强悍的狼。   午后,阳光照在马厩里。快要开春了,风中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暖气息。   趁着阳光充足,阿迦罗给战马刷洗。   如同慵懒的狮子鬃毛般随意披落的卷发如今扎成了无数股细小的发辫,编到脑后,完全展露出宽阔饱满的额头和刚毅中略带粗犷的脸庞轮廓,整个人也显得清朗健硕。   他和所有北狄人一样鼻梁高挺,眉弓微微突出,显得双眼深邃,午后的阳光下,他琥珀般的眸子里闪着点点碎金般的阳光。   他光着膀子,以免水溅到身上湿了衣袍。   阳光照着他宽阔的肩背,后背虬起的肌肉块垒分明,健硕坚实,即使没有涂抹茶油,也显得强韧而光泽。   随即他就感觉到冰凉的猎刀抵住了他的背脊。   “我那天看到你就知道,你不是普通的士兵,你在图谋什么?”朝戈森冷道。   猎刀似乎是故意戏弄一般,刀锋沿着他背后起伏柔韧的肌肉线条蜿蜒而行,好像是在考虑着如何肢解。   阿迦罗专心洗刷马背,头也不回道:“我以前是单于王庭的骁狼卫,在王庭一战中,我犯了严重的错误,北小王罚我做一个养马的士兵。”   他毫不顾忌背上抵着锋利的尖刀,“公主还有想问的吗?”   朝戈目光咄咄:“那天你们是想抓我,来要挟我阿大吧?”   阿迦罗也不否认,提醒道,“现在是父王了,公主。”   朝戈一挑眉,傲然道:“你以为我稀罕当这个公主?”   刀尖刺破皮肤,鲜血渗了出来,阿迦罗恍若不觉,自顾自去梳理马尾。   朝戈见此人背后的肌肉坚硬得跟岩石般不知痛痒,悻悻收了刀,“你是漠南来的,就应该知道王庭去年的变故。大单于、少狼主又怎么样,五大部落被中原人屠了个遍。”   阿迦罗沉默,埋头给马梳理鬃毛。   朝戈并没有察觉他神色渐渐阴沉,继续道,“听说连王庭都被夷平了,祭祀天地的月神庙也被中原人给烧了,草原上从来是实力说话,大单于又怎么样,不过是个虚名,我倒希望阿大别当这个大单于。”   “这不一样,公主。”阿迦罗低沉道:“王庭之变是因为阿迦罗愚蠢,被中原人利用了,他毁了王庭,也害了部众。”   “我倒不那么认为,漠南王庭也就他还算是个英雄。”朝戈道。   “我阿大说过,呼邪单于老迈昏聩,宠爱幼子维丹,维丹是一只毛都没长全的雏鸟,被保护得太好,不可能成为翱翔天空的苍鹰。王庭若是落到维丹的手里,就被穆硕操\控,穆硕贪婪好色,沉迷于娇妻美妾,贪图中原精美的粮米和绫罗绸缎,满足于骚扰边郡打家劫舍,不过是为了让中原皇帝将他像养猪豚一样圈养起来。”   阿迦罗心道:但即使穆硕是头猪豚,萧暥也根本就不想白费粮糠养肥他。萧暥做得更绝,他宰杀了穆硕,再扶植年幼懦弱的维丹,自己成为草原上的摄政王,将大单于攥在手心成为傀儡,让草原永远匍匐在中原朝廷的脚下。   只可惜最后在月神庙,被苍冥族横插一脚,使得维丹和各大部落首领都死了。萧暥才不得不放弃扶植傀儡的计划。   朝戈继续道:“而且阿迦罗这个人很有眼光和胆略,我听说半年前,他就在四处游说各大部落联合起来,共同对付中原人,但老单于却不但没有听从他的话,还怀疑他有异心,漠南王庭如此对待勇士,活该有覆灭之祸。”   “阿迦罗杀父弑君,残害兄弟,公主这样说一个叛逆,不合适。”阿迦罗说完,转身就走。   朝戈眉头一簇,忽然抬鞭拦住他,扬声道:“你箭术不错,明天陪我去打猎。”   阿迦罗头也不回,“公主,那头芷羚不是我射的,我只是个养马的。公主要狩猎,军中善射者多得是。”   朝戈爽利道:“养马的,好!从今往后,我的骕骝就交给你喂了。”   阿迦罗脚步一顿,依旧没有回头,径直牵着马走了。   朝戈看着他沉默的背影,微微眯起眼睛。她倒要看看他能隐藏到什么时候?   就冲他昨天说一不二的底气,敢于劫持她的胆略,怎么可能是个普通的士兵?   他为什么要隐藏,他投降阿大,又在图谋什么?   朝戈可以直接告诉大单于此人可疑,但她没有。   不知道为什么,她感到这个威壮的男人,沉默中却有一丝寂寥的忧伤。就像一头默默舔舐伤口的猛兽,让她心中隐有所动。   更远处的高坡上,站着一个佝偻的身影。   朔风卷起他灰白陈旧的袍服,幽暗的目光隔着一片错综的枯枝,遥遥注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就在这时,一只渡鸦拍着翅膀,飞落到空枝上。   余先生抬手娴熟地解开信筒,取出卷起的信。   信中,主君让他不遗余力地扶植漠北之王,随信还附着一份用密书所写的配方。   余先生浑浊的眼中闪现一丝异色,他快速看完配方默记于心,那张纸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最后变成一堆焦灰。   ***   江州,永安城,正月初五。也是江州一带迎新祈福的春夕节。   入夜,公侯府里张灯结彩,一改平日的肃穆。大堂上传来丝竹之声,回廊上穿梭着托着果盘珍肴佳酿、衣着华彩的侍女。   因为魏燮方宁之事,除夕没有设家宴,所以太夫人打算补一场家宴,请方家族人一聚。除了容颜被毁、不便露面的方宁,其他方家子弟都来了。   至于魏氏,只请了魏曦的父亲魏远,也是魏西陵的堂叔。其含义不言自明。借着这次家宴,老夫人要将两家一直非常关注的联姻之事定下来。   在魏曦和方娴联姻之后,魏西陵就会立即委派魏曦掌管要职,一年内逐步接手江州财政,包括部分后勤军备的事情也将一并交给魏曦。方娴的弟弟方澈也将出任少史,掌管庶务。   太夫人意味深长道:“西陵,你的兄弟们也都长大了,这江州七十二郡的重担,让他们给你分担一些,你不要再一个人扛着了。”   魏西陵凝眉:“太奶奶费心了。”   他很清楚这一系列建州的人事任命,必然引起方胤的警觉。今晚这场家宴恐怕是玄机重重,各怀心思。   一直以来,方胤作为方家的族长,掌握着江州一大半的财政,甚至以筹措军费之事暗中向他施压。方宁出事后,方胤立即又提出了让方姣联姻,以便将来出任方家族长。继续掌握江州的财政大权。   北伐大战之前,这种局面必须改变,否则将来他大军在外,江州若不稳,就很被动了。   此番魏曦和方娴的联姻,实际上是借此提拔和培养魏曦和方澈,担当起江州的财政和庶务,也奠定此后江州的格局。   以方胤敏锐的嗅觉,必然知道魏西陵在有意在方家内,扶植方澈这一支。方胤也一定会准备应对之策。   而且有一个细节让魏西陵留心。   原本他打算将家宴设在上元夜,那时萧暥也离开江州了。但是方胤却说初六后就要去秣陵赴士林的新年雅集,一去就是半月有余,所以,家宴最终选在春夕。   为了以防今晚的家宴旁生枝节,魏西陵让刘武亲自带兵卫侍。任何人不得进入后堂。   这些魏西陵都没有跟萧暥提及,江州的内政事务萧暥也不会过问,更何况方家一直认为萧暥害死方皇后,对他恨之入骨。   入夜后,他就老老实实窝在魏西陵的书房里撸猫。   他一边撸猫一边胡思乱想:魏西陵这会儿恐怕正在和那些心怀叵测的老头子们周旋。一会儿又想到,方胤会不会又变着法子刁难魏西陵吧?就像上一回握着江州的财政命脉逼着他联姻,方宁一心想让魏西陵当他姐夫,魏西陵是太夫人的外孙,方宁的姐姐是太夫人的孙女,他们搁现代算近亲结婚了吧?   脑子里有一搭没一搭地东想西想。苏苏的毛被他顺来倒去地薅。   加上这人也不好好撸猫,甚是随心所欲,一会儿揉耳朵,一会儿挠脑袋,一会儿搓尾巴。可惜了那手指修长如玉,却跟螃蟹似的。   苏苏忍无可忍,翻身抱住那白皙的手,张嘴就要报复性地啃,就在这时,门开了,一道微凉的目光静静落了下来。   苏苏毛一竖,像是受了巨大的威胁,嗖地跳窗而逃了。   魏瑄将食匣里的菜一样样拿出来搁在桌上,墨澈的眼睛里含着笑意:“将军,我做了几个家常菜。”   明天萧暥就要启程回大梁了。魏西陵会送他到江陵渡口。   他就不送了,今晚就是告别。   桌案上都是萧暥平日里爱吃的菜,下一回为他做菜,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虽然谢映之没明说,但魏瑄心思何等透彻。秘术和玄术是两种相悖而行的修炼方式,古往今来,几乎无人能同时修成。如果他无法修成,那就只能在暗无天日的断云崖度此余生。   “阿季,玄门一入深似海。”萧暥说着忽然想起什么,这场景似曾相识。仿佛是很久以前,初夏梅雨落在湖心,红尘里的一场漫醉,他也跟谁说过类似的话,   萧暥道:“你可想好了?”   在他看来,进玄门跟出家差不多了。   “想好了。”魏瑄笑得灿烂,   他早就想好了,无论前途风雨晦暗,坎坷艰险,他只想好好度过和那人相聚的每一刻,珍惜这点滴锱铢的时光。   一餐饭的时间很短,魏瑄闲说着将这些日子的见闻,那双眸子清澈剔透,笑得无忧无虑,仿佛从来都没有经历过战火和离难。   吃完晚餐,魏瑄起身收拾了盘盏,轻声道,“明晨就要启程,将军早些休息。”   他就像平时一样转身出门,中庭月色如霜洒落一身。   “阿季。”萧暥忽然叫住他,“我以前跟你说过,大梁的上元夜满城灯火不熄,要带你去玩来着。”   月光下魏瑄的身形忽然晃了下。当年说的话,他居然还记得。   萧暥的声音清悦,“今天是春夕,永安城比大梁热闹多了。”   西征之后,他总觉得魏瑄跟他疏离了,他不知道溯回地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就像一个错过了孩子成长的老父亲般,想尽力去弥补些什么。   而且过了年,孩子就要进玄门,他总觉跟出家似的。所以他想趁着今晚,带孩子出去逛逛。   “永安城里的好地方我都知道,我带你去。”他说着眨眨眼睛,关键是,“阿季,你带钱了吗?”   ……   公侯府的后院对着一条僻静的街道,萧暥轻车熟路地避过守卫,悄然出了府。   魏瑄回头看着外松内紧、戒备森严的公侯府,还是有些犹豫,“将军,这样妥当吗?”   “没事。”他又不是第一回跑路了,“你皇叔这会儿忙着,我们玩一个时辰就回来,他不知道。”   等回来时,方家那些人也刚好离开。萧暥实在不想万一撞见他们。又要拉仇恨、出乱子。   冬夜还有些寒冷,萧暥裹着披风,远处烟花映亮了夜空,永安城琳琅满目的街市,繁盛绚丽的华灯,隔着多年的岁月,正向他缓缓展开。   街角有一棵苍虬的老槐,寒风里一片枯叶飘落在青粼粼的石板路上。乌云遮蔽了月光,一部马车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 第316章 花月夜+剧情番外   春夕夜,华灯高照,丝竹之声不绝于耳。   此番家宴魏西陵交给魏曦主持,考虑到方氏族中多喜好辞章书画,精通音律的文人学士,魏曦将今晚的家宴设在临水的潜采堂。   花月婆娑,水光灯影间,向来庄肃的公侯府,竟也别有一番风雅趣味。   方胤似是对今晚的安排甚为满意,赞不绝口夸道:“曦儿既能带兵,又通音律,知雅趣,实乃儒将风范。”   太夫人笑道:“此番联姻之事定下来,我也了却一桩心事。”   “曦儿仪表堂堂,文武双全,娴儿知书达理,秀外慧中,真是一对璧人。”方氏的长辈们也对这门亲事也颇为满意,对魏曦交口称赞。   华灯烛照下,魏曦一身松花色织锦镂金袍,腰间束着卷云纹锦带,更显得身形修长英拔,神采奕奕。   而他身后一袭月白锦袍的魏西陵更引人注目。   烛光萦照下,丝制的衣袍如雪莹莹辉映,袖缘衣摆上淡淡绣着暗银色云纹。他静坐如渊,俊秀雅正,宛若不染尘烟的世家贵公子。而眼底眸间的凛冽兵气,仿佛又将冰霜凝于眉宇之间,神容气度,让人肃然退避,不敢亵想。   “你皇叔就是个背景板。”萧暥毫不客气地指出。只不过魏西陵牌的背景板光华炫目,当背景板也能当出主角的气场来。   永安城中,花市灯如昼,但是才逛了没几步,某老弱病残就老腰酸了,胸闷气喘,走不动了得歇歇,钻进一个热气腾腾的路边摊。   两碗米粉上了桌,萧暥把小狐狸面具拨到额头上,以免影响他吃东西的效率。   春夕夜辞旧迎新,永安城的街市上到处都是这些五花八门的面具,他小时候就喜欢戴着凶神恶煞的面具,拿着魏西陵给他削的木头剑,在大街小巷里奔来窜去。   现在他自己成了世人眼里的凶神恶煞,就对那些面目狰狞青面獠牙的面具没了兴趣。   于是挑来捡去,想起自己被称作九尾狐,颇为自嘲地挑了个狐狸面具。那狐狸眉开眼笑的,看着喜气。而且九条尾巴,是不是就有九条命?也不错。   然后他又顺手给魏瑄挑了个雪原狼的面具,因为那狼头画得憨态可掬,看着像哈士奇。   魏瑄明白萧暥为什么挑着春夕夜出来逛街,永安城的春夕夜流行戴着这种面具,这样即使街上观灯逛街的人多,戴着面具也不会被人认出来。在一切没有澄清前,萧暥在江州还是一只过街的老鼠。   他喜欢这世间的烟火味,忍不住跑出来玩,但又不得不小心翼翼地把自己包裹起来。   萧暥舔了舔嘴角,这路边摊上的米粉,可比公侯府的家宴好吃多了。   萧暥一边吃着米粉,一边还不忘损魏西陵,“我敢打赌,家宴上他说的话不会超过十句。”   魏瑄失笑,一边把自己碗里的肉糜挑出来喂给他,“不是说五句吗?”   “你这孩子比我还损,背后这么说你皇叔。”萧暥坏心眼地笑了笑。   自从魏瑄不会成为武帝之后,萧暥在他面前倒是越来越放松,真把自己当个叔了。   以前无论怎样,萧暥心底总悬着一根弦,魏瑄是未来的武帝,别不把皇帝当领导,以后要找他秋后算账的。   后来,他逐渐看出来了,魏瑄的心思根本不在王位上。   一开始萧暥觉得魏瑄的理想是当个厨子,他就琢磨着要不要让尚元城给晋王开一家饭馆,魏瑄就义无反顾地要跟他出征,于是,他又觉得魏瑄的理想是从军立功,成为像他皇叔那样的战神名将。结果西征归来,魏瑄倒是立下赫赫战功了,随即表示无意于军旅,连京城都不想回了。   萧暥翻来覆去想不明白魏瑄到底想要什么。   俗话说女人心,海底针,小魏瑄的心怎么跟回形针一样?   那么多弯弯绕绕,千回百转的,让他个大老粗兵油子怎么猜?   现在,他看着魏瑄仔细地把碗里的肉糜全都挑给他吃,方才恍然大悟,魏瑄一心想要的是出家啊!   万丈红尘,烟火世间,如此繁盛热闹,他不明白魏瑄为什么就向往夜雨青灯古卷?为什么年纪轻轻就想不开呢?   看着魏瑄一脸四大皆空无欲无求的样子,萧暥觉得他要给孩子开开窍。   他老不正经地凑到魏瑄耳边:“叔带你去个好地方。”   ***   宴会上,觥筹交错间,众人相谈甚欢。   太夫人笑道:“我琢磨着,成婚之后,曦儿就不要带兵了。让西陵将他从江陵调回来,也以免新婚夫妇聚少离多,就留在永安干点政务。”   方胤拿起酒盏的手在空中顿了顿,又放下了:“这也好,永安府令一职正需要文武双全的人,现任的府令孟将军毕竟是个武人,不通文墨。”   永安府令是州郡的长官,相当于京城的京兆尹一职,负责永安城的卫戍,需要绝对忠诚的人,孟秩是魏淙的旧部,忠心用不着说了。   但同时永安府令还负责永安城内政令的推行,以及要和永安城内那些个大家族打交道,孟秩是个武将,为人做事很生硬,时常得罪人。   如果是魏曦去做永安府令,不仅绝对可靠,同时还是魏氏宗族,永安城里的各大家族都没话说。   方胤这举荐可以说是天衣无缝。   但太夫人却道:“孟秩干得好好的,何必要换,换了他,也寒了军中老人的心,而且永安府令责任重大,曦儿才二十二岁,资历太浅,担不起。我听说仓曹史一职空缺着,让曦儿就从仓曹史开始罢。”   方胤心中咯噔一下。   仓曹史主管财政,官不大却很重要,而且上升空间大。方胤原本是想交给方宁的。但是方宁眼高于天,嫌官小,干了折面子,他是要做大事的。现在倒好,成了空缺,让魏曦接手了。   现在太夫人发话了,方胤只有道:“这后辈的提拔历练,原本是我应该多上心的,现在却有劳姑母费心了。”   太夫人随即道:“曦儿,以后要多听漳侯的指点。”   魏曦立即拱手:“请叔伯多加指教。”   方胤口不由心地笑着:“好,好。”   太夫人又道:“还有澈儿,年纪也不小了,年后也该任事了。”   方胤心中又是一沉。   之前,他为方姣联姻魏家之事问过太夫人,太夫人没有应允,回头就传来了魏曦和方娴联姻的消息。今天家宴上,魏曦拿下了原本他给方宁留着的仓曹史之职,而方娴的弟弟方澈未及加冠就要出仕。   这一桩桩一件件都传达出了一个信号,太夫人有借着这次家宴,在族内拉扶方澈这一支的意图,同时也是在敲打他。   他试探道:“澈儿双腿有疾,出仕之事是不是再考虑考虑?”   太夫人道:“ 少史又不是跑腿的,澈儿怎么就不能当?”   方胤赔笑道:“姑母说的是,不过澈儿只有十七岁,可以先学习历练,冠礼后再任事也不迟。”   “是需历练。”魏西陵静静搁下酒盏,他向来不喝酒,家宴上也只是浅饮。   “年后江北有来使到永安。”   方胤心中猛地一震。他之前推荐了好几个亲信,魏西陵都没有允。最后竟让方澈一个瘸子接洽江北来使。   显然这是在告诉所有人,方澈的腿虽然不便,但不会影响担当要务。今后也不要再拿他腿脚不便说事。   方胤心中凛然,魏西陵要么不说,要说就一手都把事情都办实了。   看来年后江州的政军格局都要大变了。   ***   永安城的街头华灯如昼,车如流水马如龙。今年因为西征北狄大胜,又逢潜龙局刚过,目前最流行的面具是孔雀和北狄蛮奴的面具,孔雀面具绚烂华丽,蛮子面具狰狞凶顽,他们一只狐狸一只哈士奇夹杂其间,也算是一股清流了。   萧暥特意挑的半面具,只遮着眉眼,就是为了不影响他一路逛一路撸串儿。   萧暥轻车熟路,带着魏瑄沿着河边走着。满目烟柳画桥,风帘翠幕,时不时有宝马香车驰过,卷起的风中都漫散着脂粉的香尘。   魏瑄忽然站住,扯了扯萧暥的袖子,“我不能去花间乐坊,我还没加冠。”   “怕什么,你皇叔第一次来这里,跟你一样大。”萧暥大咧咧道,   魏瑄怔了一下,皇叔也来过花间?   “当然。”萧暥叼着酸酸甜甜的山楂,不过脑子道,“你皇叔可比你出息,他跟一个京城来的贵人抢花魁来着。”   魏瑄脚下一个趔趄。   萧暥一把搀住他,“别掉湖里。”   此处三面临水。回旋的游廊浮在湖面,参差错落着的雅间用屏风和纱幔虚隔开,湖面上飘来悠悠琵琶声。   这个地方叫做白蘋洲,和桃花渡一水之隔。   萧暥本来想去桃花渡,走到半路上发现这么个新开的场子。就来尝鲜了。   并且本着为魏瑄省钱的考虑,毕竟桃花渡消费挺贵的,清邈姐姐又不在,现在刷脸也不成了。别说刷脸,他连脸都不敢露。   萧暥看中这里的另一个原因就是相比桃花渡华灯如昼,此间光线幽暗,终于可以把面具摘下来了。   柚木地板擦拭地光亮如洗可以照人,碧空如洗,水色波光浮动在四周。   萧暥半边容颜沉浸在烛火边缘的黑暗中更显幽柔,一双眼睛却目光盈动,四处乱瞟。   魏瑄看得心乱目眩,赶紧低下头,以免又要情不自禁地浮思漫想开去。   歌台上正在唱着醉东风。   湖面清风徐来,水晶帘动,游廊上时不时可见身姿曼妙的姑娘,风度翩翩的公子走过,人们脸上都还戴着春夕夜五花八门的面具,烛火绰绰间,像一个光顾陆离的梦。   暗香疏影间,江南依旧。只是他已不复当初明媚飞扬的少年。   多年征战,一身伤病。   某老兵油子病怏怏地窝在一堆锦垫里,几杯寒酒落肚,像一小团火焰,隐隐灼烧五内。阔别多年的思绪又浮现眼前,化作掩袖一阵轻咳。   随即手中的酒杯就被人取下了。   魏瑄不假思索,将杯中余下的酒一饮而尽。   萧暥手中空空,咂了咂嘴。这孩子没大没小的,要管他喝酒了?莫非付不起酒钱?   他又探手去捞酒壶,又被魏瑄截下,“喝酒得行酒令。”   萧暥一个大老粗,怎么会这些花花绕绕的。   “讲故事也行。”魏瑄徐徐斟满一杯酒,搁在案上,“一个故事一杯酒。故事得有趣。”   萧暥傻眼了,他那点老底,能吹牛的早就翻来覆去吹过好几遍了,其他都是些倒霉事儿,不提也罢。   魏瑄当过倾颜阁的画师,混迹于三教九流之中,听到的故事就多了。   水光灯影中,魏瑄修长的手指把玩着酒杯,娓娓道来。他还处于变声期,嗓音清朗中已带着一缕低沉的韵致。   萧暥这才发现西征之后,经历了战场的血与火的磨砺,他改变了很多。   晕黄的烛光落在他眉间,从眉眼到鼻梁的线条犹如刀笔镌刻般,硬朗中透着俊美。但他的气质却并没有因为战火磨砺而显得凌厉逼人。反而优雅温润,一双眼睛明静如渊,仿佛将惊涛骇浪蕴于眼底。   萧暥忽然觉得他根本不用劝,这孩子比谁都清楚自己要做什么。   无论是西征、还是远去江南、入玄门,他走的每一步都明明白白,在乱世洪流中,他并没有被裹挟,相反他从来都是主动地在抉择。   譬如今晚,魏瑄不知不觉间就将主动权拿下了。   萧暥想听故事,就要放弃喝酒。   这原本带他来喝花酒,结果变成了故事会?   萧暥听着故事,吃着松瓤鹅油卷,喝着魏瑄特地给他点的木樨清露,有种在吃儿童套餐的错觉。   中天月色如洗,湖面上漂浮着婷婷的莲灯,水波漾起一片光华烂漫。   明天破晓后,他就要渡江北上,魏瑄也要去玄门。   一场离别的酒却喝得绘声绘色。   魏瑄讲了十个故事,喝了大半壶酒,脸颊上霞色云氤,他初尝酒的滋味,只觉得馥郁清润,淡淡的兰芷清香弥漫在唇齿间,说的故事也变得信马由缰随意起来。   当他说到青年将军为了保护心仪之人,被迫远走他乡时。   萧暥打断道:“那小子怕是傻,既然喜欢那姑娘,为什么要跑,这不是怂吗?”   他可不好忽悠。   魏瑄酒意正上头,被萧暥当着面说怂,玉琢般的脸染上了酡红,正要争辩。   “那愣小子显然是菜鸟,我当年八岁就开始追姑娘了。”萧暥颇为不屑。   他这还真不是瞎说。   那会儿有一阵,魏西陵发现那小豆丁在偷偷打磨亮晶晶的小石头,一问才知道,他要磨个玉璧,表白乐坊弹琴的漂亮姐姐。   那石头又硬又滑,可费工夫,小手磨得红扑扑的。   几天后公侯府宴会请来了乐坊班子,萧暥成功追到漂亮姐姐,乖巧地坐在她怀里吃桂花糖糕。   ……   萧暥道:“当年我在永安城,收到的香袋手绢数都数不过来。”   那是他最飞扬恣意的几年,射猎、击剑、跑马、击鞠。   魏西陵那时候已经从军,于是马球赛上都是萧暥带的队,场场第一,所向披靡。   获胜回来,春风得意,鲜衣怒马踏过玉带桥,永安城的街市上,满楼红袖招。   ……   魏瑄静静听着,几乎可以想象到那人意气风发入永安城的情景。胸中隐隐攒动着一团野火,生生不息。   三生石中的景象又徐徐浮现眼前。之前克制下的各种妄念,借着那一丝酒意的放纵开来。   一恨没有怀抱他于童懵之时,没有机会携护他于年幼,二恨没有认识他于年少风华之际,没有机会遇见当年永安城中那如骄阳般的少年。   这两点,就足够他羡慕魏西陵一生了。   酒越喝越浓,像红尘迷乱了眼。   酒气氤氲中,他忽然问,“当年皇叔争的花魁是你罢?”   萧暥正吹牛得风生水起,差点咬到舌头。瞎说什么大实话?!   “你为什么八年前忽然从军?”他幽幽问,醉得还挺清醒,“当年王戎主政,贵人是王家的人,你才要到军营里去躲避麻烦。”   萧暥老脸搁不住了,忽然发现他还没叫叔,于是干脆耍赖,倚老卖老起来。   “我可是长辈。别喝了几杯酒就不把我当叔了,嗯?”   魏瑄心中被他这句长辈心中又生生隔阂开来,不依不饶道:“你不想当叔,那想当什么?婶?”   水面上琵琶声倏然掠起一个长音,萧暥一时没听清:“什么?”   魏瑄猝然惊觉失言,脸颊灼烫,慌忙起身道:“我去一下西阁。”   临走还不忘补了句‘叔’。   萧暥看着他似乎失魂落魄的背影,心道:魏家的男人酒量都不行,遗传?   魏瑄赶走出几步,游廊上江风徐来,脸上灼烤般的热意,才在冷风中渐渐消退些。   他靠着廊柱,手指狠狠掐了把太阳穴。刚才酒意上头都胡思乱想了些什么?想想也就算了,他还说出来了!   他不安地回头朝萧暥的方向望去,也不知道刚才他有没有听清。   灯光从远处照来,将来往的人影拉得狭长,   水边灯笼晃动,纱幕飘忽不定中,几条黑影若隐若现地穿梭在游人里,灯火明灭中,袖角露出锋利的尖刃。   一股森寒幽冷的湿意顿时攀上了魏瑄的背脊,酒顿时完全醒了。   人多混杂,他来不及折回去,指间的黑雾就如同灵蛇一般穿过人群,勒住那几人的脖颈,继而缚住他们的手脚。   魏瑄修长的手指犹如弹琴般几个起落,那几名刺客就如同提线木偶般走穿过人群。   “是谁主使?”他松开一人的喉咙   “漳、漳侯……三、三公子。”仿佛琴弦拉扯出低哑的破音   方宁?   魏瑄眯起眼睛,一点都不意外,“在哪里?”   “桥、桥上。”   魏瑄目光幽深,朝廊桥走去。   他身后,几名刺客手脚僵直地穿过熙熙攘攘的人流。   月光照着僻静的河道转弯处斑驳的墙壁。   扑通——扑通——黑暗中传来连续落水的声音。   水波漾动,几盏河灯跌宕开去。   明天河里就会浮起几具观灯落水的尸体。   廊桥上灯火绰绰,方宁凭栏而望,面具后透出怨毒的目光。   因为脸面被毁,他不仅失去了继任方家族长的机会,连家宴都不能参加。他把马车停在公侯府外墙后,听着府内传来的丝竹声,如同穿心的利箭,让他独自饮恨。   就在这时,他看到了萧暥和魏瑄悄悄出府。   他立即驱车跟了上去。   但是魏瑄身怀邪术,方宁没有把握偷袭成功,所以还是等到他走开后,才向萧暥下手。   他如今颜面尽毁,前程断送,还有什么好顾忌的?他只想让他们付出代价。   就在这时,他听到身后传来明晰的脚步声,他问,“办妥了吗?”   夜里的空气中飘起一丝铁锈般的肃杀之气。   他愕然回头,还未见人,一道黑雾已紧锁死了他的喉咙。   魏瑄脸上还带着哈士奇的面具,陆离的灯光下显得滑稽又阴森,他的手指仿佛在空中优雅地弹奏起诡异的节律。   “救、救命……”方宁的声音刚出口就被切割地支离破碎。   黑雾绞紧了他的脖颈,缚住他的关节,骨骼间发出可怕的咯咯错开声,冷汗迅速湿透衣衫,脖颈上青筋暴起,喉咙里弥漫起浓重的血腥味。   就在魏瑄打算如法炮制让他溺水而亡时,忽然廊桥上刮起了一阵阴风,长檐下的灯笼纷乱地晃动起来。   接着魏瑄错愕地发现,向来如臂使指般的黑雾忽然挣脱了他的控制,它像一条被打散了关节的蛇般松脱开来,方宁终于得了苟延残喘的机会。   魏瑄一惊,竟还有人也能操纵这黑雾?   廊下的风灯晃动得更加厉害,四周火光浮动,照着过往的行人脸上的面具,虚虚实实,影影重重。   魏瑄嗅到了一股久违的、如附骨之疽般森寒腐朽的气息。   他心中骤然一沉,是那个黑袍人?他竟然到了江南?   那黑雾在两方持续的角力中,如同一根蓄势盘绕的长鞭,眼看就要脱出他的控制,魏瑄赶紧手中暗暗加力,紧绷的指节微微突起,在月光下泛着淡青色。   黑雾再次急速收紧,方宁的脖颈又跟着猛地一抽搐。   他就像一个提线木偶站在熙攘的人群里,四肢扭动着,随着双方的角力相互牵扯。   魏瑄不明白若是那个黑袍人,为什么要救方宁这废物?   紧接着一个念头闪入脑海。   若以那黑袍人的做派,根本不会在乎方宁的死活。莫非是想以此拖住他?   萧暥此刻还在临水的雅间……   调虎离山!   他的瞳孔猛一紧缩,当即扔下方宁,扭头就走。   ***   公侯府,家宴已近尾声。   刘武风风火火地跨进门:“主公,孟秩将军有紧急军情来报!”   孟秩负责今夜永安城的治安,早在几天前,斥候就已经察觉到永安城内有一股潜流。   魏西陵掠了眼各怀心思的诸公,不动声色道:“去书房。” 第317章 挤一挤   长廊宛若玉带浮在湖面,灯影摇曳间,水光漫漶间,衣衫鲜丽的人来来往往络绎不绝,魏瑄身形敏捷地在熙攘的人群中快速穿梭。   他心急如焚,今晚萧暥出来游玩,连武器都没带。   这里是魏西陵治下的江州,河清海晏时和岁丰。尤其是江州的首府永安城,是萧暥从小长大的地方。   他太熟悉这里的大街小巷了。在这里,他不需要像在大梁、襄州、西北、在其他任何地方那样时刻保持警觉,随时在腰间藏着柔剑。   在他的潜意识里,永安城不会伤害他,他也无需设防。   在这里,戴着一个狐狸面具,就能让他全然放松下来,自在地徜徉在这漫无边际的世间烟火中。   想到这里魏瑄心中一阵揪紧,也不顾什么矜雅行止了,他快速穿过缓缓流动的人群,时不时撞到了人,身后传来一阵低呼,夹杂着抱怨声。   当他喘息着赶回雅间,一把掀起帘门时,只见桌案上吃了一半的松瓤鹅油卷。萧暥从来不会扔下他的食物。   魏瑄顿时整个人都懵了。   他刚才喝了酒,此刻急火攻心,眉宇间阵阵抽搐,他把萧暥弄丢了!   夜风静静拂起纱幔,他的心沉到了森寒的江底。   指甲狠狠掐进掌心,刺出了血,他强制自己冷静下来。   细想来,即使没带武器,萧暥绝不会束手就擒。   但雅间内不见血迹,更没有任何打斗的痕迹,说明离开的时候,萧暥并没有受到袭击。   那么他去哪里了?他是主动离开,还是被人下了术掳走?   一想到苍冥族那些阴邪诡谲的手法,魏瑄心急如焚。他霍然起身,走出了雅间。   刚过亥时,明月高悬,长堤漫漫,游廊回转,每隔几步就有雕台花柱悬着风灯,照着堤上往来行人如织,四周一片歌舞升平。   魏瑄失魂落魄地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寻找萧暥的踪迹。觉得自己就像个疯子。   水光漫涣在纱幔上,人影绰绰,虚虚实实,一片光影迷离。   就在这时,往来的人群中,一个背影引起了魏瑄的注意。   那人肩宽背厚,体格极为魁梧,手臂上鼓起饱满的肌肉几乎要把袖子撑破,一看身形,就不像是中原人。   江南富庶,永安城里不乏有千里迢迢到江南来经商的西戎、羌胡等族人。江南百姓也见怪不怪了。   但是这个人身上,却渗出一股魏瑄再熟悉不过的阴森腐朽的气息。即使混杂在四周的香尘脂粉中都难以掩盖。   魏瑄心中骤紧,立即想起潜龙局时,那些被苍冥族下了咒的北狄奴隶。   他来不及多想快速跟了上去。   走了片刻,就到了长廊回转处,此间灯光更为幽暗,照得往来游人脸上的面具斑驳陆离。   机不可失,魏瑄紧走几步上前,敏捷地抽出腰间短刃。   那刀只有寸长,幽暗的烛火下寒光一闪,就向那蛮人后背要害刺去。   几乎是同时,那蛮人野兽般的直觉骤然感受了威胁,手臂肌肉陡然暴起,猛地回身。   只见清风掠过,水面纱幔飘荡,什么人也没有看到。   影影绰绰的纱幔后,幽暗的灯火映着粼粼波光,光影错乱间,魏瑄的手腕被一只冰凉的手扣住了,手劲很稳。利落地将他拽入了帘幕重重的暗处。   魏瑄鼻间闻到一股清淡的药香气。   “这里人多,别在这里打。”寒夜里刻意压低的声音清柔盈耳。   魏瑄的心弦猛然一震,是萧暥!   他赫然回头,纱幔漂浮间,露出了一张狐狸面具,正喜笑颜开地看着他,有点滑稽。   “他们不止一人,你抓了这个,旁边的同伙就会察觉。”萧暥一边说一边将他拉到暗处。   环顾四周,果然如萧暥所说,熙熙攘攘的人群还有三四个魁梧身影。他们都带着面具,相互分散间隔着一小段距离,穿梭在人流之中,似乎在寻找什么。   “你没事吧?”幽暗的烛影下,魏瑄问。   萧暥拖起大尾巴:“我能有什么事儿,若不是顾及这里游人多没法施展,我闭着眼睛都能以一当十,横扫千军。”   魏瑄见他还能吹牛,知道他应该没啥事。   “这些都是北狄人?”魏瑄道。   萧暥想起刚才遇袭时闻到的浓重体味,笃定道:“错不了。”   他和阿迦罗一起朝夕相处七八天,对那味儿太熟悉了,刚才那几个刺客人还没到,隔着一段他就闻到了味儿,让他们扑了个空。   但是大概因为魏瑄刚才打草惊蛇,让那蛮人察觉到了威胁。他招了下手,附近的三个蛮人立即围了上来。他们都戴着狰狞的面具,衣下鼓起,看来是藏了武器。   萧暥下令道,“撤。”   今晚是春夕夜,水上回廊错综环绕,人来人往,一旦打起来,势必伤及无辜百姓,光是踩踏或者落水的人,就会有不少。   再者,他也不知道此间有多少刺客,他们都没有趁手的武器,若被围攻也是吃紧。   但是他们现在所处的位置,一边是湖面,一边是人来人往的游廊,也正是那几个北狄人提刀逼来的方向,往那里走就是向刀口上撞去。   那就只剩下了一条路,身后的重重帷幔里的雅间,这里的雅间是半敞开式的,他们可以穿过雅间迅速逃遁。   拨开纱幔进入雅间,只见莹弱的烛火照着桌案上的酒菜,地上铺着席,后面是一道浓墨重彩的浮绘花鸟屏风,却没见出口。   就在这时,身后却传来沉重的脚步声,一个蛮人用手中的弯刀挑起纱帘。   萧暥不假思索地熄灭了灯,先避入屏风后。   黑暗中,两人屏息凝神。   屏风后是一道月墙,空间狭窄,带着点清苦的药味萦绕在魏瑄鼻间。   他尚比萧暥矮了一截。此时后背紧贴在萧暥胸前,就好像倚在他的怀里。黑暗中甚至能清晰地感到那匀实的胸膛随着呼吸静静起伏。   萧暥的气息轻若柔羽,温软细润地拂在魏瑄脸侧,宛如耳鬓厮磨般,又酥又痒,不禁激起他心中阵阵涟漪。   魏瑄难耐地想偏开些脸,结果一侧首,视线就撞上了萧暥清致如玉的颈项和下颌优美的线条。   那么近的距离里,这视觉冲力太强,炙灼而陌生的烫感从胸腹中升起,如野火般生生不熄。   魏瑄顿时从耳根一直红到了脖颈,方才酒意上涌时的浮思妄念不受控制地蔓延开来。他仿佛看到自己转身回头,将那人重重抵在墙壁上,紧纤细柔韧的腰身,含住线条精妙的下颌,咬上雪白细腻的颈项……   他一边默念清心寡欲的口诀,一边拼命克制着胸中的燎原之火,在冰火两重天中,他艰难地维持着神智的清明,不至于做出逾矩的事情。   就在他用尽全力克制着心魔欲念,握紧的手都要把骨节捏碎了时,他们背靠的月墙后竟隐约传来了悉悉嗦嗦的衣物摩擦声,伴随着男子粗重的鼻息和女子的娇声。   这时候听到这种声响,简直就是无妄之灾。   魏瑄清晰地听到自己脑内一阵炸雷爆裂,忍无可忍憋闷道,“你找的什么地方?”   萧暥也挺尴尬的,他也不知道这里还有这种业务啊?难怪灯光那么暗?   果然临时找的场子不靠谱。   大概是察觉到屏风后的动静,一个蛮人忽然转过头来。   两人同时噤声。   那蛮人招呼了一声,紧接着又有几个肌肉健硕的蛮人扭头走了过来。   他们一手拿着幽暗的火折,一手抽出了藏在衣下的弯刀。   幽暗的火光照着锋利的刀刃,反射出森寒的光芒,蛮人硕大的身影如山峦般投射在屏风上。   顿时所有的浮思游念全都凝固了,魏瑄脸色冷白,指尖黑雾袅绕,出手,还是不出手?   一出手,萧暥就会知道他修炼秘术,但是不出手,这几个蛮人很快就会发现他们。   就在魏瑄犹豫之际,忽然寂静中叮的一声清脆的声响,一颗山核桃打到蛮人的钢刀上又弹了开去,精准地落入案上的酒樽里。   几个蛮人同时霍然转身奔去,锋利的弯刀带起一阵疾风,劈开酒樽,酒水汩汩流了出来。   萧暥指了指他们的背影表示:不大聪明的亚子。   魏瑄有点佩服这人的好心态。居然还在身上藏零食?   但是那几个蛮人只是被暂时引开,他们迟早会搜到屏风后来。   萧暥道:“这墙后有暗室。”   魏瑄顿时想起刚才墙后传来让人耳热心跳的声响,登时脸一红,“这不好罢。”   萧暥表示这会儿管不着了,先退进去避一避再说。   他修长的手指沿着墙壁一摸索,就找到了入口。   暗门推开,一缕微弱的光线射了出来。   萧暥反手关上门,边道:“挤一挤啊,挤一挤。”   门后那男人正干得起劲,登时眼睛里都能喷出火来,这他娘的能挤吗!   那汉子宽额阔口,骨骼粗壮,五官凶顽,一看就是不好相与的人。   但偷欢这事本来就不能声张,他憋着一股邪火道:“外头地方那么宽敞,你们非要来这里!”   偷欢还能偷到一块儿了?   萧暥总不能说外面有几个北狄蛮子在抓他,欠兮兮道:“人多热闹。”   他确实喜欢热闹。没毛病。   那汉子一口气没提上来差点背过去,这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有什么好挨在一起的?这也要凑热闹?   而且,四个人一起?口味实在太独特。   再一看,竟然还是两个男子,额头上青筋登时跳了跳:“出去出去,你们外头随便找个地儿去解决!”   魏瑄眼见对方的火气都要被萧暥撩起来了,赶紧打圆场。在这地方吵起来,就要把外面的蛮人引来了。   魏瑄道:“其实,他是女扮男装。”   萧暥愕然看向他:什么?   汉子道:“胡扯,他长得比你还高。”   魏瑄诚恳道:“他是我婶婶,家里管得严,若不女扮男装怎么出来?我皇……我叔可凶了,打人很厉害的。”   萧暥目瞪口呆:……你什么?婶婶?   这孩子舌灿莲花的本事,在千家坊地穴时萧暥就领教过的。   魏瑄张口就来:“我叔正在外面,所以我们不能出去。”   他显得楚楚可怜,“被我叔发现会打死我的。”   萧暥彻底混乱了:什么什么?   那汉子听后慨然长叹,觉得这孩子勇气可嘉,自家婶婶都敢偷。遂用自古英雄出少年,可造之材,佩服佩服的眼神看着魏瑄,同情并大方道,“那就挤挤罢。” 第318章   公侯府,书房。   魏西陵手中有一张字条,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我们出去玩了嗷!”   刘武偷瞥了眼他寒彻的脸色,“主公,又跑了?”   魏西陵面无表情地将纸条收好,问:“情况如何?”   刘武连忙道:“就是那伙北狄人,十来个,往杜蘅堤方向去了。”   其实早在年前,斥候已经发现了永安城里有蛮人出没。   自从西征后,北狄王庭覆没,确实不乏有北狄人进入中原谋生。永安城又是东南大都会,城中经商和定居的胡人甚多,也不能一概而论。   但这些北狄人身形极为健壮,疑是北狄士兵。   所以魏西陵让孟秩暗中留意,若有异动,迅速回报。   今晚是春夕夜,杜蘅堤白蘋洲一带都是携侣出游的胜地,人流拥挤,这些北狄人忽然出现在那一带,恐怕有所图。   “主公,孟府令担心出事,已经带兵暗中去白蘋洲了。”   魏西陵眉心一蹙,忽然想起什么,疾步往外走去,头也不回道,“备马,去白蘋洲。”   刘武愣了下,紧跟着追上前,“主公,换甲胄。”   就这样去?   魏西陵没有回答,一袭宴会的宽袍广袖来不及换,跃然上马而去。   ***   萧暥环顾了一圈暗室,除了他们进来的那扇门,并没有找到其他的出口,他略一思索就明白了,这个雅间一边靠游廊,一边是暗室,方便来这里的游客偷情。   在大雍朝,想要找乐子可以去勾栏风月,但是偷情却是严令禁止的。也就是说,男子不能和良家女子、或者有夫之妇授受不亲。   所以这个场子在部分的雅间之内设了暗房隔间,为那些想要偷欢的游客们提供方便。   萧暥侧耳听了会儿外头的动静,不能确定那几个北狄人走了没有。   那汉子犁了一会儿地,却见他们不动,耸起眉头道,“你们怎么不做?”   萧暥脑阔疼:要你管!   问题是这会儿他们在别人的地盘上,还真管得着。   那汉子粗声粗气道:“你们要么办事儿,要么滚出去,别他娘在这里愣着,有什么好看的。”   办这事儿罢,谁都不习惯还有人旁观。   那汉子勉强接受两对挤一挤,反正大家都是出来偷欢的,行个方便。可现在他们两个不办事。黑暗中,一只狐狸一只哈士奇,在旁边静静地看着,这景象着实诡异。   那汉子被他们看得浑身起鸡皮疙瘩,连兴致都快没了:“看什么看,滚,滚出去!”   魏瑄见他又要撵人,赶紧道:“大哥,是我,我的原因。”然后他颇为腼腆,“我……还不会。”   那汉子被一个雷劈到了。   所以这两人没有经验,想要边学边做?   他娘的出来偷个情,还要被当教程?   那汉子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不会,那你婶娘也不会?”   萧暥一愣:什么?   他反应了一下,指了指自己。他?婶娘?   他到现在还没适应过来这身份转变。   那汉子见他一脸茫然,终于明白了一件事。   他对魏瑄道:“小子,你叔是不是不行?”   萧暥一口老血。   魏瑄想到魏西陵凛若冰霜的神色,赶紧澄清道:“不,不是。”   那汉子道:“你不用否认,我看他就是不行,不然你婶娘何必要跟你个娃子一起搞。”   “少年,你叔长得好看吗?”那汉子身边的女子撑起身,饶有兴趣道。   魏瑄道:“好看。”   “绣花枕头活不行。”那汉子不大痛快地嗤了声,“你跟他们啰嗦什么!”   随即虎躯一震,翻身压下,并撂下话,“你们要么搞快点,要么滚快点,别他娘在这里磨磨唧唧,扫老子的兴。”   萧暥和魏瑄对视一眼,都明白,箭在弦上,不得不装。   魏瑄颇为难地对萧暥道:“要不婶你就……”   话没说完,萧暥毫不拖泥带水,握住他的手轻轻一拽。   一时间魏瑄只觉得重心偏倒,随即衣袍在幽暗的烛火下翻涌如风中莲叶。   萧暥动作流畅,拽倒压下一气呵成。他抬手撑在魏瑄身侧,微微欺身,轻柔的气息拂到魏瑄颈侧,又酥又痒,好不容易压制下的心魔又蠢蠢欲动起来。   “殿下,迫不得已,得罪。”   魏瑄血气方刚,又喝了酒,哪里禁得住这般撩拨。偏偏那人还没自知之明。   萧暥怕冷,尤其是冬天。   魏瑄修炼玄火真气,体温又比常人高一些,加上现在这处境,魏瑄只觉得浑身滚烫,如野火燎原。   萧暥显然是把他当人形床垫还自带电褥子那种,反正是自己带大的娃,他觉得这样挨着还挺暖和的。   那一边,魏瑄念清心诀念得都快要咬舌自尽了。   深深压抑在心底的幻境不由自主地缠绕上来,浮思游念如同靡荼妖花的藤蔓般编织成网绞紧了他,他着了魔般的手情不自禁悄悄抚上那柔韧的腰。   “阿季,待会儿门口那几个走了,你就去报官。”轻柔的气息缓缓拂到魏瑄颈边,   他刚被撩起的邪火,猛地像被浇下一场冷雨,他急问:“那你呢?”   “我呆在这里,牵制他们。”萧暥道,   官府会有效地外围设卡,疏散百姓,捉拿蛮子。但是在此之前,不能让蛮子走脱了。   “永安府离这儿近,我带他们遛个弯的工夫,府兵应该就到了。”   他当遛狗了。   魏瑄刚想说话。   “你们怎么不动?”那汉子百忙中嚷道。   “在学了。”魏瑄赶紧道。   随即敏捷地一个翻身将萧暥压下,不容置喙道,“我留下,你走。”   萧暥哪里肯被侄子压在下面,太跌份了,随即回身就要反压。两人在地板上翻滚起来,大有谁打赢了谁说了算的意思。   “你们是打架还是睡觉!”那大汉忍无可忍吼了一嗓子。   这一嗓子有点响,魏瑄和萧暥顿时都安静了下。因为他们感到了地板低微地震动了一下。   这是久经沙场的人特有的敏锐感官。黑暗中他们就像两只警觉的兽,虽然彼此碾压撕咬,互不服输,但是耳朵却不约而同都竖了起来。   脚步声越来越近,暗门口传来轻微的吱嘎声音。   “快!”两人同时想到了一件事。   灯烛幽暗,他们都戴着面具,未必能认得出来,而且旁边还有一对掩护。   萧暥没工夫再抢上风了,他一咬牙躺在席上,就当……做仰卧起坐罢。   随即他的目光就落到上方的哈士奇面具上。   萧暥又生无可恋地想,就算是装的,但带着面具干,怎么觉得有点鬼畜啊?   小魏瑄不会真有什么诡异的爱好吧?毕竟历史上的武帝确实挺鬼畜的。   他不知道此刻面具之下,魏瑄眉心的焰芒如火苗攒动,漆黑的双眸如无尽的夜潮翻涌。   幻境已再也不受控制地延伸开来。   潜龙局的宝船,美景良宵。   红烛照着罗帐深深,四角挂着华丽的宫灯,鎏金炉正升起氤氲的香雾。   萧暥躺在锦榻上,帐幔四周垂挂下无数的面具。   江上风高浪急,船随着波浪剧烈晃动,   无数面具在灯火掩映中晃动起来,发出琳琅的声响,像无数人在嬉笑。此起彼伏间,又像无数张脸,喜怒哀乐、悲欢离合,重叠在一起,编织一个光怪陆离的梦。   萧暥脸上也戴着一张面具,花神的面具。   面具遮住了绝世的容颜,长发如流墨丝缎般铺散在锦榻上,映着玉色的肩颈,他微微仰起下颌,展露出曲线悠扬的颈项。一缕胭脂色的花蔓从后颈处悄悄伸展出来,宛转旖旎,往下越过到精妙的锁骨,蔓延到光洁匀实的胸膛。   魏瑄的手指情不自禁沿着绣纹伸展,从玉色的胸膛到精窄的腰身,一寸寸剥去纤薄如翼的衣衫。皎洁的肌肤美如琢玉,一览无余地展现在眼前,任凭靡荼妖花绽放出一片醉生梦死的绝丽。   魏瑄俯下身,尽情品尝一场极乐的盛宴。   ……   幽暗中,萧暥只觉得颈侧被一只小动物痒痒湿润地舔了一口。   “唔……不对。”   这孩子是不是晚上没吃饱啊!   两人都带着面具,萧暥看不清魏瑄的神色,只觉得他的指尖热度惊人,但手下的动作却又精确至极,带着不容抵抗的强势。   萧暥心中叫苦不迭,演个戏不用那么逼真罢。   就在他一把握住那好奇地探索的手时,鼻间又敏锐地闻到蛮人身上的气味,如旖旎艳色中暗藏的一线杀机。   萧暥此刻一边要管住魏瑄魂不守舍游走的手,一边要留神门口的蛮人,可谓苦不堪言……   画舫幻境中,波光荡漾在红烛昏罗帐间,水色潋滟浮动在细腻如玉的肌肤上,纤细的花蔓勾连缠绕,绽出一朵朵柔淡的嫩蕊。魏瑄像被蛊惑住了般俯下身去。   饮酒吃花,风流妙趣。   “阿季,别,这不能吃。”萧暥手忙脚乱。   他一会儿想,这孩子是不是喝醉了?   一会儿又想,那几个蛮子怎么还不走?当小电影看了吗?   由于他和魏瑄都带着面具,这场景显得格外诡异。   就在他手忙脚乱,顾此失彼之时,外面忽然传来了一阵金声。   那几个蛮人听到后蓦然怔了怔,转身离去。   金声和军中退兵时常用的击钲声极为相似。一时间如金戈铁骑狼烟四起,击碎了声色犬马的梦。   魏瑄也猛地惊觉,幻境如海潮退去。   萧暥趁机迅速脱身出来,拉起衣衫。   “阿季,怎么样了?”   拨开他的面具,暗淡的灯光下,魏瑄幽长的睫毛上像是凝着夜露,摇摇欲坠,眼色盈盈间更是氤氲迷离,茫然道:“我刚才做了什么?”   萧暥见他楚楚可怜的样子,算了算了,不就是被啃了几口。大概孩子没吃饱,酒醉后梦里磨牙呢,果然空腹喝酒要不得。   “不怪你,这酒后劲太足。”萧暥敷衍道,   “你们还楞着做什么。”一旁那汉子已经跳起来抄起衣裳,就拉着那女子往外跑,“这声音是官府来查房了,你们还不快跑!等着做徭役吗?”   一出暗室,就见外头灯火晃动,人影缭乱。一队队甲胄鲜明的府兵开进游廊,正将游人往南北两堤处驱散,并迅速搜查各个雅间,捉拿偷欢客。   带队的是一个身材高大的将领,方脸阔额,眉如刷漆,甚是威猛,正是永安府令孟秩。   其实孟秩入夜前就接到了线报,这伙北狄人潜入了杜蘅堤到白蘋洲一带,但是碍于此间游客甚多,因此以例行检查捉拿偷欢客为名,先行驱散游客。   不知道为什么,萧暥对此人有点眼熟,但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他用力想了想,脑阔有点疼,遂放弃了。就在这时,他眼尖地在人群后发现了刚才那几个北狄人。   他们已经随着人流走到了哨卡前,手按在腰间凸起的刀柄上,臂膀上肌肉紧绷。   孟秩一挥手,几名府兵立即围拢上去。   孟秩脚迈着方步,眼睛精光聚敛,威严道:“照身贴。”   他话音未落,空中一道弧光掠起,锋利的弯刀带着强悍的力道狠狠劈下。   孟秩早有预料,稳稳举起重剑一格,剧烈的金铁震鸣声在寒夜里震响,火星激溅。   紧接着,人群中又有七八个壮汉抽出弯刀扑杀过来,四周的府兵当即迎上,刀剑交织出一片混乱的炫光。   一时间,长堤上,灯笼晃动,刀影纷乱,人群在惊呼中四下奔逃,好在之前已经疏散了大部分游人,没有造成踩踏和落水。   孟秩甚是威猛,几个回合之后,手中的重剑劈开弯刀,刺入那北狄壮汉肋下,几乎透骨而出。   出乎他意料的是,那北狄人愣了愣,庞大的身躯轻微晃了下后,竟一把抬手握住了锋口。   孟秩手中重剑一时不及抽回。就在这一刻,致命的袭击骤然而至!   孟秩感觉到一道犀利的劲风从背后劈来。   他豁然回头,锃亮的弯刀疾旋而来。   他瞳孔骤然一缩,已来不及闪避。   就在他只有等死时,忽然面前一道犀利的寒风荡起。   如银月色下,长剑如雪,剑锋悄无声息地沿着弯刀如弦般的刃,滑出了一道轻寒的薄光。   孟秩暗暗心惊,他行伍出身,深知这一剑看似轻灵,却截住了千钧之力,刀剑相击瞬间竟射出绚烂的火星。   随即那人手腕灵活地一翻,剑风顺势一荡,在北狄士兵的腕上勾出一道淡淡的血线,随即咣当一声,沉重的弯刀落地。   蒙挚看得惊心动魄,按着剧烈跳动的心脏豁然抬头间,灯影下出现一张笑眯眯的狐狸面具,他刚想出口的一句‘壮士’吞了下去,顿时,忽然有种哭笑不得的感觉。   萧暥的长剑是在刚才混乱中捡来的。那些公子哥儿配着剑出来装腔作势抖威风,一旦遇到事儿,跑得个落花流水。   萧暥毫不停留,身形犹如掠水轻鸿,长剑如闪电般掠向下一名北狄士兵。   与此同时,魏瑄也奋身杀入,身法飘忽犹如鬼魅,手中短刃寒光一闪,一个北狄人还来不及扬起刀,月影下,风中一缕血腥气飘过,一颗头颅高高抛起,坠入寒冷的湖心。   此时,长堤上已经是一片混乱的刀光火影。   孟秩显然是低估了对方的战力。这些北狄人即使被围,尤做困兽之斗。   萧暥前几天刚发过病,几轮混战下来,已逐渐体力不支,而且他发现,这些个北狄人和他在西征时遇到的不同。不仅凶狠暴戾,而且刺入他们身体的剑就像刺入了朽木棉花里,莫非他们不知伤痛?   一个念头忽然闪入脑海,萧暥还来不及细究,就在这时,长堤上传来一阵石破天惊的嚎叫。   “救命,婶娘救我!”   被这公鸭嗓子一吼,萧暥顿时什么念头都飞到九霄云外去了。   只见刚才暗室里遇到那汉子不知道怎么的,就被个北狄蛮人追着砍,大概是因为他长得高壮,北狄人将他误以为是府兵了。   那汉子也有两下子,在北狄人迅猛的弯刀下,竟还能勉强招架。   他一边招架一边落荒而逃,见萧暥身手凌厉,但又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他,于是干脆跟着魏瑄叫了。   那汉子边逃边冲着萧暥直叫唤,“婶娘,婶娘救救侄儿!”   魏瑄握刀的手晃了下。孟秩张了张嘴,有些混乱。   萧暥一边砍人一边太阳穴直跳,滚滚滚,谁是你婶娘!   他一剑荡开一名北狄人,脚尖在那人厚实的脊背上轻轻一垫,随即身形凌空飞跃而起,月光下衣袂迎风飘摇,长剑已呼啸而至。剑锋横扫,闪电般杀一人,逼退两人。   同时一把拽住那汉子的衣领往府兵阵中一推。   但那汉子的脚又不知道绊到了什么,猛地一个踉跄,“救命!我、我不会水!”   萧暥此时久战已疲,那厮又着实沉重,就在萧暥拽起他的一刻,冷不防斜后方一股腥风扑面而来。   “小心!”   魏瑄的惊声响起时,萧暥微一偏首,弯刀带起一缕锋利的风刮过耳后,割断了细绳,面具呛然落地之际,青丝如流光墨色散在长风中。又似无边细雨,蒙蒙扑面,若隐若现地掩映出一双绝妙的眼睛。薄寒的刀光漾在眼底,眼梢微微一挑,勾起致命的诱杀气息。   “婶……婶娘?”那汉子看呆了,倒退半步,糊里糊涂脑壳撞上灯柱,当场昏了过去。   与此同时,萧暥反手一掣,长剑在空中刺出一道厉芒,身后的蛮人血花溅起。   短暂的错愕后,孟秩已经反应过来,他目光猛沉,嘴角禁不住激烈地抽搐着,终于一声嗔喝:“萧暥?竟然是你?!”   那声音如同一道炸雷在长堤上空响起,激战中的府兵们齐齐看向了他,那是仇恨的目光。 第319章 惜别   靿靴重重踏下,地上那张笑眯眯的狐狸脸面具顿时碎成四分五裂,落在满地泥尘里。   “萧暥,你害了老将军,害了三军将士,你还敢回来!”   孟秩怒目斜扬,声如震雷,周围的府兵纷纷围了上来,他们都是魏淙的旧部,对魏淙当年中伏而殁之事耿耿于怀,仇恨的目光如剔骨的钢刀,纷纷射向萧暥。   萧暥一愣:“不是我。我没有害义父。”   “那当时为何你会出现在葬马坡附近?”孟秩不依不饶逼问道。   换是以前,萧暥什么都不记得,还能没心没肺地想,这都是原主干的,不管他的事,他可以埋头继续当鸵鸟。   但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那一刀刀的寒凉仿佛都刺入他的心底。   他仿佛又看到塞北莽莽雪原上,朔风烈烈,大雪满弓,马蹄踏碎了满地泥泞。   原主率军顶风冒雪地赶往陇上驰援,却在途中收到了义父于葬马坡中伏,全军覆没的消息。   最终抱恨于塞北风雪之中。   那年的大雪尤积压在心底,化不去的怅恨。   一阵心悸猝不及防地袭来,萧暥一手奋力握着剑,一手暗暗按紧心口,火光下青白指节微微突起,一缕熟悉的温热滑腻气息涌上喉间,又被他狠狠咽下。   萧暥沉声道:“我收到消息北上驰援义父,途中被风雪所阻,延误了两日。”   原主不解释,不等于他也不会解释,无论有没有人信,今晚他还是想替原主申辩几句。   “一派胡言!”孟秩怒斥道,“当时葬马坡附近除了你的军队,就是北狄人了,是你勾结的北狄人,害死老将军!你还敢抵赖!”   孟秩说到这里,忽然又看向周围正在和府兵厮杀的北狄人,眼底染上一抹阴鹜,“萧暥,你今天又是故技重施吗?”   萧暥心中一震,错愕地微微睁大眼睛,孟秩竟然还怀疑今夜这些北狄人也是和他勾结的?   话音一落,周围的士兵切齿仇恨的目光齐齐射向了他,手中的刀剑在火光下刺出森然的杀机。   萧暥简直是百口莫辩。   他望向长堤上漫漫的灯火,忽然有些恍惚,江南的夜也是如此寒凉彻骨。   “你潜入江州到底有什么图谋?!”孟秩一声怒喝,重剑已经劈开空气向他肩头斩来。   萧暥举剑勉力格挡。心事重重间只觉得手中的剑犹如千钧,手臂酸软,胸口隐隐阵痛。   就在这时,面前一道冷风掠过,犀利的寒光荡起,空中刀剑相击发出铮的一声清响。   “阿季?!”   魏瑄刚才一直在和北狄人厮杀,见萧暥被围,奋力杀出一条血路,他苍俊的脸颊上溅着飞散的血点。   “晋王?”孟秩也是一诧,随即面色一沉,肃然道:“殿下,这是江州的事,你不要插手。”   魏瑄针锋相对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兄乃当今天子,我替陛下巡视,如何就不能过问江州的事?况且江州也不是孟将军说了算。”   孟秩陡然一愕,眼中掠过一丝忌惮,这晋王年纪不大,刀子利,嘴皮子更利。   也就在他们这一内讧的工夫,刚才被压制下去的北狄人又开始疯狂地反扑。   两人互不相让地对视了眼,目光在空中短暂地交锋,最后都默契地一撤刀剑,先杀敌。   长堤上火光闪烁,刀影纷乱……   萧暥并不怕面对强敌,但他从来没有打过这样一场仗,等到敌人全部消灭了,并肩作战的将士就要举剑向他。   手中长剑如虹贯出,一剑劈开一名蛮人,抹了把唇边的残血,脸色更加苍白。   就在这时,他忽然听到长堤尽头隐约传来了马蹄声。   余下的六七个蛮人似感觉到了威胁,忽然奋力劈开刀剑夺路而逃。除了一人被萧暥一剑刺中肋下,其余几人跳入了漆黑冰冷的江水中。   萧暥刚想拔出长剑,忽然觉得肩头一沉。森寒的重剑已经压在他肩上,抵住了他的颈侧。   萧暥抬起头,乌黑的发色掩衬下脸色白如寒冰,下颌尖俏犹似刀削,唯有一双眼睛黑得摄人。   孟秩喝道:“萧暥,你为了专擅朝政,恩将仇报勾结蛮夷害死老将军,今天当着那么多将士的面,你还有什么话说!”   萧暥紧抿着坚冰般的薄唇,一丝细细的殷红溢出唇角,又被他用手背默默拭去。   他忽然明白了原主为什么不做无谓的解释了。   魏瑄站在人群间,指间已经黑气袅绕,正要催动,就在这时,四周围着的咄咄逼人的府兵们忽然哗地如潮水般散开。   孟秩闻声猛地转头看去,只见漫漫长堤上,一队人马疾驰而来。   “主公!”孟秩肃然道。   灯影流光拂过魏西陵雪白的衣袖。   萧暥手中的长剑微微一坠,顿时浑身的疲惫如海潮般涌了上来,身形轻晃了晃。   “主公,萧暥勾结北狄蛮人,潜入江州意图不明!”孟秩大声道,   他提剑仍指着萧暥,像是怕他也跳江逃跑。   魏西陵跃下马背,神色冷峻。   他身后跟着的刘武一个劲儿地在向孟秩使眼色,可是孟秩正气血冲头,满心仇怨,哪里会注意到。   他震声道:“萧暥忘恩负义,害死老将军,主公,要替老将军报仇!”   魏西陵眉间如凝霜雪,一言不发往前走去,静默地拔剑出鞘。   孟秩心中一震,莫非魏西陵要亲自动手?这不像他的做派啊。但是转念一想,毕竟是父仇不共戴天,随赶紧稍稍避让开了些。   萧暥看向那寒光流溢的剑,赶紧道:“西陵,此事是个误会,我回去跟你解释。”   不管孟秩如何,都是义父旧部,魏西陵向来处事冷静,不至于为那么点事儿砍孟秩罢?伤了他会寒了军中老兵的心。   孟秩以为萧暥还在为自己开脱,抢道,“主公,萧暥诡诈,你别听他狡辩……”   他话音未落,长剑已在空中掠起一道轻寒的弧光,纯白的衣袖如一片云,在萧暥眼前飘然落下,暗银绣纹似流动的月光拂过眼底。   咣当一声,黝黑的重剑当场一断为二。   孟秩虎口被震得发麻,愕然看着手中断剑,终于有点不知所措了,“主、主公……这是……”   “兰台之变蛮人烧我宫室,屠我黎民,此乃国仇,父亲北上击夷,为奸人所害,此乃家恨。”长剑锵然入鞘,魏西陵目光寒冽逼人,“国仇与家恨,孰轻孰重?”   “当然是国仇。”孟秩赶紧道,   “此番我邀萧将军会于此间,共商破虏之计,你何以妄议短长?”魏西陵道。   孟秩愣了下,终于反应过来,单膝落地,“末将知罪!”   魏西陵目光掠过众人,他知道父亲中伏,江州众人深恨萧暥,这种仇恨不会随着时间而冲淡,而是积累下来,越沉越深。   但现在还不是澄清的时候,因为一旦公布真相,矛头将直指皇帝和王氏,很可能会激得王氏狗急跳墙,到时雍州局势必将动荡,反倒会让北宫达和其他诸侯借机兴风作浪的机会。   他声音沉冷道:“旧日之事乃我家仇,我自有处置,如今萧将军与我共同拒敌,谁再敢以此诘难,与此剑同。”   众府兵看着地上的断剑,皆神色骇然,他们都知道,魏西陵向来说一不二。   “白蘋洲东北、蘅堤等处皆秩序混乱,你等速去。”   “是。”孟秩赶紧匆匆带兵撤去。   打发走了孟秩,周围只剩下刘武和魏西陵的十来名亲兵。   萧暥总算可以彻底松懈下来,他扔了捡来的剑,只觉得胸中血气翻涌不息,整个人摇摇欲坠。   “阿暥,怎么样了?”魏西陵几步上前,正要将他揽过来查看,   就听身后有人惊声道,“婶娘,婶娘你怎么了?”   听那声音颇为焦急关切,萧暥倚靠在魏西陵胸前,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特么的有完没完!   魏西陵冷然回头。   不知道什么时候那汉子已经幽幽醒转过来,急匆匆往这里奔来,“婶娘,你脸色不好,谁欺负你,我去揍他!”   萧暥现在是浑身都没力气,否则简直想一脚将他踹下水去。   魏西陵蹙眉:“你叫他什么?”   那汉子振振有词,“一日为婶娘,终身为父。”等等,词好像不对……   那汉子揉了揉发疼的后脑勺,脑子还不大清醒。   魏瑄就怕他再胡言乱语,身形一闪,毫不废话就要掐他后颈的要穴让他闭嘴。   谁知还没动手,那汉子猛地一回身,狠狠锤了下他的肩膀,仗义道:“兄弟你放心,你和婶娘出来幽会的事儿,我不会说出去。”   魏瑄顿时脸都黑了,倒吸了口凉气,惶然看了眼魏西陵。   魏西陵疑道:“你说什么?”   那汉子道:“来这地儿不是明摆着?不是喝花酒就是来偷欢的,这孩子他叔是个绣花枕头,可怜婶娘如花似玉,寂寞难耐,所以就……”   咳咳……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他的话。   萧暥赶紧按着胸口装作体力难支,“西陵,我们回去再……再说,咳咳,我有点倦……”   他半是装的,半是真的精疲力尽,百忙中还不忘挑起眼梢观察魏西陵的神色。脑子里不正经地想,魏西陵怎么还当起扫黄大队长了?   正当他咳得身形飘摇如风中之叶,脚底却忽然一轻。   他的发髻在打斗中早就散了,一时间乌黑如缎的青丝滑过魏西陵纯白的衣袍。   魏西陵一言不发,娴熟利落地揽腰抄膝,将他抱了起来。   萧暥:……!怎么会这样?   此刻他脸颊微热,眼梢飞红,贴着魏西陵衣襟上华美的暗银绣纹,也不敢装咳嗽了,楚楚可怜地挣扎道,“西陵,我……我能走。”   就在他挣动间,魏西陵隐约闻到了一缕未散的酒气。眉心一蹙,居然还偷喝了酒。   他面色深沉,揽紧了那纤细的腰身,沿着长堤漫漫灯火,疾步而去,“刘武,备车。”   身后,那汉子看得目瞪口呆,半张着嘴,瞧魏西陵一身的气派,半晌才堪堪反应过来,撞了下神色幽怨的魏瑄,“这是咱叔吧?”   ***   一点红烛在案头幽幽地燃着。还有两个时辰,天就要亮了。   萧暥喝了药,躺在榻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一想起今晚那些北狄人,他心中就有股莫名的不安。   果然,苍冥族和北狄人已经合流了。他们一个有秘术,一个有武力,不好对付。   “西陵,当时我们从西北撤军后,北狄王庭及诸部落还留下多少人?”萧暥凝眉道,   魏西陵略一思索,“撤军之后,北狄王庭及部众除少数人随赫连因北迁外,余者皆被凉州军收编,余下未收编之人,估计约两三千,确切人数,可去书请曹刺史作为统计。”   萧暥想起来,曹璋善于算筹,只要统计了他麾下收服的北狄人,就能大约算出有多少人很可能被苍冥族捡去回炉了。   如果真的只有两三千人,那么苍冥族也闹腾不出多少水花。   不过也不能一概而论,虽然兵员人数不足,还可以从提高单兵素质入手。组建一支特种军队什么的。   比如今晚的这些北狄人,相比月神庙的穆硕等人傀显然改进了。   穆硕这些人狠暴凶残,嗜血如命,不畏伤痛,只要一息尚存,就如同修罗鬼蜮中的魑魅,无休无止,战斗到死。   但是今天这些北狄人知道见势不妙就撤退,比穆硕他们更为灵活应变。   难不成苍冥族还在不断升级改进配方?   今晚这批是2.0版本的?那么假以时日,会不会还有3.0,4.0,5.0,pro版本?   萧暥太阳穴隐隐发跳,又联想到赫连因手下的那支狰狞的军团,“西陵,派往漠北的斥候也刻不容缓。”   魏西陵点头。   天色微明时,红烛燃尽。   清早,萧暥喝了一碗魏瑄做的红枣粳米粥,然后去堂上拜别太夫人。   车已经停在府前,虽然已经开春,清早的风依旧寒凉。   再过几天就是上元节了,可是他不能再逗留了。   萧暥和魏瑄、嘉宁、澈儿,以及他的狐狸儿子一一告别。   院墙外有一株苍虬的老槐树,小时候萧暥玩到漏夜回来,经常顺着树干爬上去,翻墙入院。   初春的寒风里,空枝寥落,一片萧瑟。   他默默想道,等到绿叶成荫时,唯愿天下已定,海内平靖,一切的前尘误会也都已澄清。   他最后望了眼老槐,登车而去。   就在他心中一怀惆怅,刚上车还没坐定时,车厢里一团毛茸茸的东西腾地蹦了出来,弹跳力惊人,扑了他个满怀。   “苏苏?”萧暥摸了摸怀里软乎乎的小东西,惊讶地看向魏西陵。   魏西陵道:“阿季年后要去玄门了。”   萧暥顿时明白了,玄门不能带宠物!   而且在大梁时,苏苏见到谢映之就像见了照妖镜,每次都吓得屁滚尿流,更何况谢映之的师兄卫宛。   魏西陵道:“在公侯府狐狸和它不和。所以,还是跟你回大梁罢。”   萧暥想起来,此番刚回来就看到狐狸在和苏苏追打。他这狐狸儿子像他,凶得很,苏苏每回打架都落败,一地毛。   萧暥抬手摸了摸那又秃又凌乱的小脑袋,已经颇有点颓废哲学家的气质了。   虽然苏苏是只猫,但至少他路上也有个伴了,不再孤身羁旅。   再次来到江陵渡口,一片白茫茫的芦苇随着水波浮动。   萧暥登上渡船,举目回望。   江阔云低,烟水迢迢,唯见魏西陵一袭白袍在浩荡江风中猎猎飞扬。   此去万里,再相见时,恐怕已是一年后决战东北,狼烟烽火的战场了。   ……   渡船靠岸时,日色已迟,暮风清寒。   萧暥满怀离绪,也不想打扰当地的郡守,不如自己带着猫去寻个馆驿歇一晚。   如今他又是孤身一人了,还好有只猫。   乘渡船时苏苏就已经睡着了,此时从他衣襟里探出一个乱糟糟的小脑袋,接着像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事,吓得蹬着后腿拼命往他衣襟里面钻。   萧暥一怔,遂举目望去。 虞兮正里=   只见江岸边,暮色四沉,茫茫旷野上寒雾四起。   谢映之一人一骑,青衫白驹,遥立于斜阳中,宛如春风十里,使身后荒寂的原野都变得明亮温暖起来。   萧暥恍然间意识到,这个漫长萧索的寒冬终于要过去了。   谢映之微笑迎道,“主公,我已备了车马,今夜我们暂住桑野郡城,明早再启程北上。”   ***   江边如雪的芦苇被霞光染成一片绯红,小船停泊在其间,随着江涛浮沉漂荡。   这是一处野渡,早就弃之不用。   此处人烟稀少,野草漫径,荒木横斜。   半人高的蒿草从里跪着一个身形矫健的人,他一动不动地弓着背,但即使是跪着,都能感到一股蓄势待发的力度。   “主君,是属下大意了,任凭主君责罚。”   那带甲的男子有一张轮廓分明的脸,两颊如削,双眼深陷,眉弓很高,他有一种混合的气质,说不清是精干英武,还是阴鸷固执。   他的中原名字叫呼延钺,呼延带着浓重的北方游牧民族色彩的姓氏,钺却是中原的一种兵器。   此人负责训练被俘的北狄人。   那夜萧暥和魏瑄出了公侯府后,不仅被方宁盯上了,也被一直注意着公侯府动静的呼延钺盯上了。   “当时方宁正好调开了魏瑄,我以为是个机会。结果他们早有准备,折损了十七人。”呼延钺俯首道,   说话间他眉头压得很低,但琴弦上的那双手太过引人注目。   纯黑的丝袍遮过手腕,肌肤透出一种森冷的白。那双手骨节分明,轮廓匀称,修长优美,却一点都不显得阴柔,反倒有种不容抗拒的力度。   “罢了,这些人训练未成,只是小试牛刀。”那黑袍人漫不经心道。   呼延钺道:“但如此一来,魏旷必然警觉,想要刺杀他就不容易了。”   指尖轻若无物地一触,琴弦挑起一个悠长的泛音。   呼延钺跟着浑身悚然一颤,仿佛被一根细弦穿心而过,脖颈青筋霎时暴起,手指深深嵌入石缝里,冷汗迅速浸透脊背。   “我何时说过要在江州刺杀魏旷的?”那黑袍人冷道,   呼延钺忍着剜心刺骨的疼痛,倒吸着冷气道:“主君曾说,魏旷乃中原之战神,九州之屏障。要成大事,必须除去他。”   黑袍人不紧不慢道:“我在月神庙时,确实有此心,但那是在朔北,而这里是江州,没有人能在江州杀得了他。”   “是属下妄自揣测了。”呼延钺咬紧牙关道,   那黑袍人道:“目前你要做的只有一件事,好生练兵,养精蓄锐,勿做他顾。”   “可是……”呼延钺实在忍不住问道,“我们要在江南住到何时?还请主君明示。”   江南的风太过轻柔,江南的水太过明丽,太折损斗志和战意,他已经快待不下去了。   那黑袍人漫不经心地折了一束芦花,悠然道:“杏花烟雨江南地,我还想多住一阵子。” 第320章 善诱   入夜时分,魏西陵回到永安城。   前日送萧暥北上,从永安城到江陵渡口,马车从清早到傍晚足足走了一天,回程的时候,他策马疾驰,却只需要两个时辰。   湖面上飘着祈愿的河灯,荰蘅堤上依旧是车水马龙人来人往。他独自驱马入长街,满城的灯火落在眼底。   “阿彦!”一道清脆的童声跃出熙攘的人群,   魏西陵霍然提缰回首。   一个还没有马背高的孩子一阵风似的跑向长堤去了,后面跟着个孩子,边跑边叫着,“阿彦你别跑!当心掉水里!”   他回首看着两个小小的身影一前一后挤入长堤上熙攘的人流中消失不见了。   夜空中烟花相继绽放,映得水面上一片缤纷。这满城的繁华,却恍若一座空城。   只有公侯府门前寂落的风灯,照着初春还没有抽芽的老树。   魏西陵疾步进了府,换去一身风尘仆仆衣裳,就去太夫人堂屋里告安。   太夫人这两天心绪低沉,见他送萧暥回来,更勾起心中感伤,道:“每年都盼着阿暥回来,回来才住了几天就又要走,我看就是被那孟秩气跑的。”   萧暥回程的日期是来之前,谢映之就定了的,这倒跟孟秩没关系,但老太太年纪大了,就跟小孩一样找个人迁怒一下,心里就会舒坦。所以他只有沉默以对。   “那个孟秩,你怎么处置的?”太夫人不依不饶。   魏西陵道:“按照军法从事,三十军棍,罚俸一月。暂领永安府令。”   太夫人不满意:“怎么还让他当永安令?”   魏西陵提醒道:“太奶奶,现在还是修沐期间。”   大雍新年修沐,从小年开始到上元节,共二十天。上元以后各官署才正式开署理事。   所以现在大多官员都在修沐中,永安府令只能由孟秩领罪代管,连这三十军棍,也要到正月十五之后再领。   “漳侯说的话虽是出于私心,但是有一句还是有道理的。”太夫人道,“孟秩此人鲁钝,不适合当永安府令,西陵,你打算换谁?”   “由张博接任。”魏西陵道。   太夫人面色沉了下来,她也是经历了很多风浪,知道魏西陵没有更多选择。   江州要稳定,要安抚的不仅是各世家大族,还有那些曾经跟随魏淙南征北战的老将们。这些人有资历有人望,军中的这股势力不容小觑。   所以把孟秩削了职,魏西陵就替换上魏淙曾经的副将张博,江州老营的兵将才没有话说。   太夫人知道,对于这些人,魏西陵也很难办。   “你父亲那些老将,不用他们,他们资历老,闹得起来吃不消,但用他们……”她长长叹了口气,“阿暥就回不来了。”   魏西陵道:“是我没有保护好他。”   “前天这事儿,我这心里到现在都发慌。”太夫人翕动的嘴唇有些发颤,她深深吸了口气稳了下神,“在事情澄清之前,阿暥还是不要回来了。”   魏西陵也是那么想的。   北伐后,中原一统,就可以将当年之事公诸于众,到时候真相大白,多年阴霾一扫而空。但在此之前,为了不惊动皇帝和王家狗急跳墙,他们必须沉住气。无论是为了安全还是保密,这一两年内,萧暥都不能再回江州了。只是太夫人这里,怕老人家想不通。   老太太忽然握住魏西陵的手:“西陵,你们什么时候替阿暥澄清?他还会回来的罢?”   魏西陵道:“事成之后,我会接他回来。”   太夫人明白这事成两个字包含了多少艰辛和不易,“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沉默片刻,她又叹气道:“阿季,明天也要走了。”   ***   早春夜寒,明黄的灯光在四周的晦暗中晕染出一片暖色。   魏瑄伏在木纹清晰的案头,手中托着那张碎成七零八落的狐狸面具,细细地清洗去泥尘,然后丝丝缕缕地拼接起来。   明天早他就要启程去玄门了,临行前,他想把这个狐狸面具修好。   一点灯火落在幽深如潭的眼底,灼灼如流金,寂寂若相思。   “阿季,灯芯要烧到头发了!”嘉宁惊叫道。   魏瑄却恍若未察,他就像一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的工匠,专心致志。   嘉宁几步上前,赶紧把灯移开了点。手不小心碰到了铜灯的罩子,烫得缩了下。   “阿季你才多大,别跟皇兄似得日理万机,头发都快理没了,怕别人不知道你们是亲兄弟?”   魏瑄总算是听到了,蓦地抬起头,然后嘴角无奈地挽了下,“阿姐,我把这个补好。”   但是前日,孟秩这近两百斤的体重,一脚踏在脆弱的面具上,碎得何止是四分五裂,简直就像是一片片凌乱的雪花,他又重新一点点地拼接,再细细粘合。   “这东西都粉碎了,修不好的,回头姐给你买个新的。”嘉宁大咧咧道。   “阿姐,不用了。”他语气恬淡,继续埋头修补,好像要把这漫长的夜全都消耗在这一件事上。   嘉宁看了片刻,就困得撑不住了,“阿季,熬夜也秃头,你明晨还要启程去玄门。”   她用手捂住个哈欠,打开门刚走到廊下,没走几步,就差点跟人撞个满怀,耗在对方利落地避让同时托住了她的手肘,以免她糊里糊涂地拜了年。   “西陵哥?”嘉宁一惊,睡意顿时醒了几分,她以为魏西陵至少也要次日晌午才回来。   她揉了揉眼睛,“暥哥哥走了?”   魏西陵点了下头,又道:“阿季明天要去玄门,我来看看他。”   魏瑄也没想到魏西陵这么快就回程了,一时有些意外,还有点尴尬。   那夜长堤上,那汉子一口一个婶娘叫得贼顺溜,还时不时把咱叔、绣花枕头挂在嘴上。魏西陵不可能听不见。   他相信以魏西陵的敏锐,大概多少也猜到他们编排了些什么。好在魏西陵一向不会置喙这种无稽之事。尽管如此,两人目光交错间难免还有些一言难尽。   魏西陵简单地关照了几句后,目光静静落到案头那个七零八碎的狐狸面具上。   “这是在长堤上捡到的。”魏瑄赶紧道。   嘉宁道:“都碎成这样了,还非要修。”   魏西陵话不多说,吩咐下人寻来几根细竹篾,编了个细密的框架。   魏瑄立即明白了,这面具碎地太厉害,如果没有支撑,粘合起来后,也容易走形。   他诧道,“皇叔怎么还会这些?”   嘉宁抢道,“以前府里有个拆家的,梁上的瓦都能给揭下来,西陵哥都是自己补。”   当年萧暥刚来公侯府不久,新家里有太多他没见过的奇巧物什,那小狐狸什么都好奇,要拆看看里面有没有藏好吃的,没少弄坏东西。方宁就趁机说萧暥‘过不得安生日子,用不得好东西’。   后来,一旦萧暥弄坏了东西,魏西陵便自行修补,让其他人统统闭了嘴。   做好了框架,再将那碎片一点点拼接上去,粘合好。两人都不是把心事摊开来说的人。彼此间都留有余地。   嘉宁看了一会儿,表示:“你们有点奇怪啊。”   夜里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寒灯案头,渐渐的在一点点拼接下,前天夜里那零落在泥尘里,碎成了一片狼藉的小狐狸又笑眯眯地看着这红尘烟火了。   ***   桑野郡,馆驿。   萧暥在软榻上翻了个身,疯狂暗示,“桑野郡的桑果酒好喝。”   考虑到萧暥身体没有恢复,所以谢映之在桑野郡停留一晚。没想到他倒是挺自来熟的,不让他出门,他就趁着送晚餐的机会,跟这里的驿卒混熟了,还探听到桑野郡盛产桑果,桑果酿的酒酸甜可口,萧暥于是馋得紧。   谢映之淡淡掠了他一眼:“主公身体尚未痊愈,不可饮酒。”   但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   萧暥眨巴着眼睛,“谢先生……”   他兜里没钱:“先生。”   可怜兮兮:“映之……”   谢映之轻抚了下唇角,“只能小饮一盏,今夜我还有事要与主公相商。”   萧暥立即打起精神,倒不是因为有酒吃,而是那件事,大事。   在来的马车上,他就问过谢映之,对于他们新修改的北伐方案的看法。   备战两年压缩为一年,战胜北宫达后,立即远征漠北的赫连因,决不能让赫连因有机会做大。   谢映之见他眼梢细挑,眸光清利,病还没好就一副想要大干一场的样子,颇为忍俊不禁,便有意不紧不慢道:“备战一年虽显仓促,但并非不可,主公认为其中最紧要是什么?”   萧暥不假思索:“北宫达实力雄厚,我备战也当是增强实力,屯粮、训练兵马,还有赚钱。”   谢映之淡然搁下茶盏,“这些事要做,但并非最为紧要。”   萧暥不懂了,既然是备战,增兵、赚钱、屯粮还不算紧要,那什么重要?   “备战之根本不在于军中,而在朝中。”谢映之说罢轻若无物地一瞥,却让萧暥心中一凛。   他立即想到了件事。   西征之时,他大军在外,雍州的朝廷可没消停过,从文昌阁策论,煽动士林发难,到秋狩时暗算秦羽出事,前前后后一系列的动作,可谓是暗潮汹涌,最后差点给他来了个兵变夺城。   谢映之语调清缓:“北宫氏世代居于幽燕之地,士族尽皆归附,根基稳固,北宫达若大军在外,可放手和主公一战,全无后顾之忧,但主公若大军在外,大梁能保证不会再来一次夺城之变?”   这话字字通透明晰,一针见血。萧暥被说到痛处,连杯中的果酒也泛起一层苦涩。   大梁从来就不是太平的地方。除了阴阳怪气的影帝桓帝,心怀叵测的隔壁老王家,还有朝堂上以杨太宰柳尚书为首的一群旧官僚。   如果他北伐大军在外,大梁这些牛鬼蛇神趁机在他背后捣鬼。到时前有强敌,后院起火,这才是最危险的。   朝堂上不见刀光血影的波诡云谲,往往比战场狼烟烽火更为致命,也是萧暥最不擅长应付的。   萧暥虚心求教:“先生认为,我该如何在一年内稳定朝局?”   谢映之道:“主公可知北宫达为何能稳定后方?”   萧暥道:“北宫达世袭贵胄,三代公卿,幽燕之士族尽皆归附。”   唇间的果酒呷到一点酸味,这种先天优势是他没法比的。   他看过史书,大雍朝有点像东晋那会儿,九州遍布各门阀士族。这些家族经过累世积蓄,掌握着大量土地人口,不仅势力根深蒂固,而且家族中代代有人在朝中居高位,门生故吏遍于天下。想要政权稳定,就要得到世族的支持。   当年原主为何会败,就是因为虽得军权,却不得士族支持,乱世中,军权可以一时弹压一切,但终非长久。   谢映之道:“九州士林最为看重者,唯家世与名望,北宫达出身世家,颇具声望,才有幽燕之世族的鼎力支持,得以雄踞东北。”   萧暥反观自己,一只被捡回来的野狐狸,出身不详,靠着军武之力和敏捷的手段占了雍州。至于名望更不用提了。朝中除了江浔颜翊等科举晋身的寒门仕子,恐怕没人支持他。   江浔等新锐仕子毕竟人数少,在朝中没有根基,而杨覆这些旧世族,门生故吏遍布朝野,双方实力完全不对等。   而他自己的势力都在军中,怎么样才能把爪子伸向朝野?   谢映之见他敛着长睫,若有所失地看着空空如也的杯盏,显得茕茕可怜,不想再逗他了。遂斟上半杯果酒递给他,道:“我向主公举荐一人。他若出山,雍州世族一半尽归主公。”   ***   永安府   屋檐下的雨连成了线。这样的雨夜阴湿潮冷,泥泞胶着,像残冬一个漫长的梦魇,遍布斑驳的血迹和蚀骨的铁锈味,从记忆深处的缝隙里破土而出。   孟秩讨厌这样的天气,更何况他永安府令的任期就要在这种阴郁的节气里结束。   前夜之事,魏西陵严令任何人不得走漏萧暥在江州的消息,违令者斩,并将孟秩带去长堤的二十多名府兵全部调往楚州剿匪。   孟秩不服,他不明白魏西陵为何如此偏袒萧暥这白眼狼?即便是为了家国大防,共抗蛮夷,萧暥也不值得信任。更何况身为人子,老将军的仇他这就忘了?   他想到这里,胸口像堵着一块顽石,心闷气结,郁愤难平。   就在这时,属下来报,府外有一位大夫求见,并且一口断定他有病,特来替他诊治。这简直就是火上浇油。   孟秩腾得站起身,立即让署员将那人带上来。   他倒要看看那人有什么说法,如果胡言乱语,那就正好,用扰乱公务之罪,揍十棍子扔大牢里。他正愁无处泄愤。   大概是因为下雨,来人一袭黑袍披风裹挟着寒夜的湿气,模糊了面目。   尽管如此,孟秩还是着实怔了一下,作为永安府令是接触过不少士族大家,也得罪过不少。但此人身材高峻,哪怕看不清容颜,那风神气度也已逼人。   他不知不觉敛了怒意,还把一句硬生生的‘你是何人’换成了一句颇含试探地:“阁下是?”   那人毫不避讳道:“敝姓沈,乃是萧将军的主簿,前日之事,主公让我来向孟府令解释清楚,以免府令长怀愤懑久而伤身。”   孟秩闻言顿时脸色一变,切齿道:“原来却是鹰犬!”   “来人,将此奸细拿下!”他声如震雷。   但四周却沉寂如渊,无人应答。堂上的府吏们不知道什么时候都退出去了。   阴冷寂寥的雨声中,只有一点飘摇的烛光照进黑漆漆的大堂里,就像照进一个幽深的山洞,将那黑袍人的影子拉长投射在墙壁上。   孟秩莫名地后颈一凉,竟沁出了冷汗。他不信邪,蓄力一拳就向那人挥去。   黑色的披风被拳风带起,虚无缥缈地一晃,宽大的袍袖翻滚间露出一截皓白的手腕,手指如月光般剔透,也像月光般毫无温度。   随即一股无形而霸道的力量就将孟秩强劲地推开。   孟秩猛然倒退几步,猎犬般的嗅觉闻到了一缕蚀骨的阴寒。   “你会妖术?!”   那人半边脸沉在灯烛的黯影里,令人看不真切,“我乃玄门之人,府令不必惊慌。”   孟秩不知真伪,莫名打了个寒颤,他不想招惹玄门,最后客气道:“请滚出去。”   那自称沈先生的人淡淡道:“府令不想知晓当年之真相吗?”   孟秩:“你既然是萧暥的人,必然替他开脱,我凭甚相信你说的话?”   “我的话府令不信,但有一个人的话,府令也许想听一听。”那声音微凉,低沉浓丽中带着一缕暗昧的笑意。   果然孟秩问:“谁?”   “孟将军作为永安府令,应该知道去年末,君候在永安城的平阳里置办了一座宅院,颇具规格。”   他这一说,孟秩立即想起来确实有那么个宅院,修缮得极为富丽,但城中却罕有人知,除了作为永安府令的孟秩,才知道有那么个宅子。   那个宅院的位置也非常特别,它处于都尉署和永安府之间,也就是说宅院中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两头都能最快地出兵。除此以外,永安府的望楼可以清晰地望到府邸的出入情况。   这府邸极为阔绰,孟秩猜测住在里面的人身份尊贵,但是出于一定的原因,自由受限。   那位贵人住进去已经有两个多月了,孟秩只见过一次他的车驾出行,前前后后绵延几十人的马队,甚为气派,但是所走的路,却挑的冷街僻道,可见此人出行极为低调。   更让孟秩吃惊的是,那贵人周围的‘家仆’,孟秩居然还认识几个脸熟的,都是魏西陵的轻羽营中精锐。这人到底什么来头?   孟秩哑声道,“先生知道那宅邸中住的是什么人?”   那黑袍人道:“前凉州牧曹满曹将军。”   孟秩不禁失口道:“曹满?!他怎么会在永安城!”   “因为他是当年葬马坡之事的重要人证。”那黑袍人的声音迷离幽黯,像雨夜里绽出的妖花。   孟秩猛然想起,当年老将军就是和曹满会师共伐蛮人途中遇袭的!   “我的话,主公的话,将军皆不信,那曹将军的话,府令是否要听一听?”那人循循善诱。   孟秩忽然警醒,道:“主公下过死命令,任何人都不能进入宅邸。”   ‘沈先生’笃定道:“府令掌管整个永安府,总会有办法进去。”   “但是……”孟秩内心挣扎,军令如山。魏西陵向来法度严明。   黑袍人道:“我再提醒孟府令一句,府令的任期还剩七天,是要一扫疑云知悉真相,还是如此混沌一生,府令自行决断。” 第321章 对手   正月初七,燕州,馆驿。   夜深雪重,时不时听到树枝折断的声音。   东方冉把灯芯挑亮了点,将绢纸在桌案上徐徐铺开,柔软的纸如云卷云舒,展开了一张精工细描的画。   画中的人侧身坐在水边,身段轻盈,肌肤胜雪,更妙趣的是他后背的衣衫半敞,上半身是人,纤细柔韧的腰身下却是翠羽金丝的雀翎,在水边华丽绚烂地铺展开来。他的身后是一丛层层怒放的牡丹,看墨迹的新旧,似乎不是原笔,不知道是谁的趣味。   那花枝添得恰到好处,仿佛无风而自摇曳,让人有种信手拨开的冲动,指尖就会不经意地触摸到画中美人白皙轻柔的纤腰,细腻入微的触感丝丝入骨。让人不由心猿意马起来。这么看来,这几朵牡丹真是添得恰到趣味。   一张画像能看得人欲仙欲\死,这画师也是丹青妙笔了。   这张画是魏瑄在潜龙局上画的,潜龙局后就风靡了九州。   东方冉探出一根如枯槁般的手指,又收拢了,看着自己长长的指甲,这阻碍了他对艺术的欣赏。   瘦长的手指并没有流连在美人轻盈的腰线上,却偏偏落在他眼梢的一点灼灼的小痣上。   角度微妙一转,旖旎春色中忽然生出了一线峥嵘来。再一看,那眼梢分明寒似冰刃,将无尽杀机藏在无边风月里。   东方冉觉得有趣,这画师心机颇深,可惜没机会一见相谈,说不定还能颇为投缘。   东方冉细细欣赏了好一会儿,才道:“此图在九州的行价已逾千金,辛苦郢副都尉为我求得真迹。都尉花了不少钱罢?”   透过这张画,他能推测出很多东西。比如画中人的脸,是他曾经求而不得的容颜。   “没花钱,就杀了两个人。举手之劳罢了。”一道清亮的女声道,   那副都尉是个俊秀的姑娘,个子高挑,做男子装束,显得极为精干利落。她自称姓郢,字青遥。是铁鹞卫的副都尉。   此番就是她一路护送东方冉北上燕州。   北宫达手下有两支重要的轻兵,燕庭卫和铁鹞卫,其中燕庭卫是北宫达的亲卫,负责卫戍,而铁鹞卫则负责用间、刺探、暗杀,行为更诡秘地多。   “我初次见都尉,觉得你并不像一个杀手。”东方冉道,“你为何会成为北宫将军的铁鹞卫?其中一定有一段曲折的故事。”   今晚收到孔雀图的真迹,他兴致很好,说着斟了杯酒,“你我都是乱世中飘零之人,何不一起喝一杯?”   郢青遥没有接酒杯,她不想喝此人的酒,那酒是用蛇蝎蜈蚣等毒物浸出来的,据说习武之人喝了强身健体,但她也是个女子,她虽然并不惧怕这些毒虫,但是心理依旧不适。   她简短道:“没什么故事,乱世中,只是为了生存。”   乱世里看多了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很多人能活下去就好。   东方冉也不尴尬,兀自把玩着酒杯道:“看来都尉家中还有兄弟姐妹。”   “有。”郢青遥并不隐瞒,道:“五十几口人,如今全靠主公庇护。”   东方冉长叹了口气,“乱世之中,家人多是拖累,我也曾有家,家在穷乡僻壤,自从我进了玄门,就不想再进那个四面漏风的屋子了,柴门窄小,每一次进屋,我都要低下头。”   郢青遥看了看他高瘦的个子,“你为何不为修缮一下?”   “既入玄门,便是无家。”东方冉决绝道,   ‘但你已叛出玄门’郢青遥在心里想,一个叛出了玄门的人,却不时还把玄门挂在嘴上,到底出于什么心态?   郢青遥看不起叛徒,更何况眼前这个人的一言一行都让她联想到剧毒的蝎子和蛇,那些常年躲藏在黑暗中的冷血动物,冰冷而狠毒,伺机而动,一发致命。   她不明白以主君的胸怀和眼力,为何要重用一个毒如蛇蝎又反复无常的男人,还下达了让她不遗余力帮助他的命令。   她是铁鹞卫的副都尉,手中直接掌握着一支铁鹞卫,别看只有三十人,全是各怀绝技身手矫健的精锐,拿下郡城,夺取武库都没有问题。   郢青遥道:“先生来燕州已半月有余,却还没有见到北宫将军的面,先生不急吗?”   东方冉到达燕州时,已经是年末,名帖递上去后,北宫达没有召见,只让他住在燕州馆驿,这一住就是半个月。   东方冉倒安之若素,慢条斯理道:“北宫世家三代公卿,北宫将军官拜太尉,雄踞燕州,声名显赫,帐下谋士如云,武将如雨,何止是幽燕之地的人才,九州之俊杰都趋之若鹜,北宫将军又怎么会注意到我?”   郢青遥道:“先生乃谢玄首的师兄。如果主公知道先生的真实身份,必然会立即有请先生。”   咔的一声,指甲嵌入杯中,青铜爵裂开了一道缝,绿色的酒液如同毒汁从指缝间淌下。   东方冉的声音陡然变得尖冷刺骨,阴沉道:“不必。”   他用虬屈的指甲指了指脸上那张惨白的面具,“谢映之留给我这个,就足够我对他铭记于心了。”   如果他的复仇还要仗着谢映之的名号,才能得到北宫达的重用,那才是天下最滑稽可怜的事。   他想到这里,情不自禁尖声笑了起来,笑声凄厉,在寒夜里听来毛骨悚然。   郢青遥静静看着他,她明白了主君为何会选择东方冉。这是他一直用人的标准。既有疯狂的执念,又能冷静地谋划。就像呼延钺,像贺紫湄。无相和张缉从来都不是他的直系。   东方冉止住冷笑道:“你知道我为什么选择北宫将军吗?”   郢青遥道:“自从萧暥拿下凉州,坐拥雍襄,只有北宫将军还能与之抗衡的实力。”   东方冉点头,“谢映之辅佐萧暥,我就辅佐北宫将军,我们师兄弟各为其主,逐鹿天下,一决胜负,岂不痛快?”   郢青遥道:“先生虽有建功立业之雄心,但是现在主公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请见先生,先生有何打算?”   难道一直在这馆驿里等待召见?   东方冉道:“北宫将军不见我,是因为我尚无尺寸之功。只有做一件大事,北宫将军才会注意到我。”   “什么大事?”郢青遥看着这个蛇蝎般的人,心中隐约一寒。   主君评价东方冉时用了三个字,有奇谋。郢青遥觉得贴切,这是一条奇毒无比的蛇。   东方冉并不急于回答,反而问道:“北宫将军为何能雄踞北方,使天下才俊纷纷来投?”   郢青遥不假思索道:“实力。”   东方冉摇头,“都尉只说对了一半。”   “愿听先生指教。”   “这大雍朝的天下是世家之天下,这些高门大户最看重什么——名望。”   郢青遥:“难道以主公三代公卿的名望还不够?”   东方冉不客气道:“不够,在名望上,萧暥占有一个北宫将军无论如何也不能比拟的优势。”   “什么优势?”   “皇帝。”东方冉道,   郢青遥心中微微一沉,此人果然眼光刁毒,主君也是看到了这点,所以才派遣紫湄潜入宫中,控制皇帝。   “北宫将军实力再强还是大雍的臣子,陛下即便是个傀儡,也依旧是九州唯一的天子。皇帝在谁手中,谁就掌握了国祚正统。如果将来北宫将军与萧暥开战,名义上萧暥就是奉天子以讨不臣,都尉以为天下士人会站在哪一边?”   郢青遥敏锐地捕捉到了他话中别有意图:“看来东方先生已有奇谋。”   东方冉看了一眼那画轴,“我料萧暥和谢映之现在都不在大梁,此乃千载难逢的机会。”   郢青遥脸色一骇,“你要抢皇帝?”   东方冉笃定道:“久闻铁鹞卫是天下一等一的军队,不知是否名副其实?”   ***   从桑野郡出发北上,走官道,五天就可以抵达大梁。   半年前,萧暥专门仿照秦直道,修了一条从大梁到江陵的高速公路,方便南北物资流通,利国利民,同时也算是假公济私了。   眼看已经到了正月初十,还有六天就要开朝会了。可谢映之却似乎一点都不急着回去,一路走一路领着他拜访襄州的士族名门,顺便游山玩水。有时候萧暥觉得他好像在遛狐狸,而且乐在其中。   经过大半年的屯田新政,沿途万顷良田,流民得以安家乐业,春耕即将开始。加上广原岭匪患已清,官道上往来商贾络绎不绝,一派繁荣的景象。   他们还顺道还拜访了居住在庸城的田夫人,康远郡的土豆侯爷,萧暥吃饱并打包了香喷喷的糕点,土豆侯爷还送给了他一座矿。   这几天下来,襄州从士族到民间,对萧暥的普遍印象从‘杀伐果决心狠手辣’,变成了‘长得漂亮,好说话,不挑食’。   他们在高门大户的轩堂里把酒言欢,侃侃而论天下大势,也会在平民百姓的宅院里,谈笑风生着日常琐事,柴米油盐。   萧暥是发现了,谢映之什么都懂,和谁都能谈得来,对任何事情都充满了兴致。   萧暥瞠目结舌地看着他一袭烟色青衫飘然进了下厨,颇有兴趣地帮着主人家生火煮饭。   “把桑木屑置于火中,火生得旺。”谢映之似颇有经验,一边随意挽起衣袖,往炉中添柴火。   萧暥不禁盯着那小臂看了一会儿,从腕骨到肘部,肌骨匀秀,线条优美,却又丝毫不显文弱,那是可控弦执剑的手。   谢映之见他眼睛一眨不眨,失笑道,“我少时曾随父兄隐于南山两年,春夏读书耕种,秋冬习剑狩猎。”   萧暥不由心中微微一凛。   他从不认为谢映之是什么弱不禁风的文人。他身上从来没有陈腐的书卷气,反倒有一种山林水泽间的气息,空灵通透,表里澄澈,率性潇洒。   沿途旅游之时,他指点农人耕作,萧暥就看出他熟谙农事,没想到他还亲自躬耕过。   除此以外,萧暥推测他应该精通骑射与剑术,只是这些在强大的玄法面前,没有用武之地罢了。所以才从来没见过他佩剑控弦。   萧暥不由脑补了一下,觉得实在和他谪仙的印象相去甚远,于是作罢,心道,这个人到底还有多少他不知道的?   晚饭就留在农家吃了便饭,屋主人叫做周大壮,本是流民,来到这襄州赶上了萧暥的屯田新政,终于在这乱世安居乐业。   周家有兄弟二人和年迈的老父母,弟弟周大武去当了兵,不在家。周大壮留在家里种地,照顾父母。   因为他力气大,又勤劳肯干,今年地里收获丰盛,除了缴纳的官粮,还多出了一百石的谷子。去县城里换了银钱,打了一对金镯子做订婚礼,开了年后娶个媳妇。   如果不是去年夏旱影响了收成,他能打几百石的谷子,说不定现在就已经娶上媳妇了。   吃饭间,周大壮还怪不好意思地拿出一封书信,让主公给他念念,信是前日收到的,他不识字。   萧暥展开一看,信是周大武写的,字写得有如童稚,看来刚学不久。信中的大体意思是,这半年来,他在军中过得挺好,武艺日精,希望能有机会打仗立军功,当个百夫长。   萧暥颇为有趣地寻思着,那会儿魏西陵替他在襄州练兵。莫非,魏西陵练兵还附带扫盲?   晚上,周大壮要把自己东边盖的新房让出来给主公睡,萧暥表示不用,他向来随遇而安。便大咧咧道,“那是你留着年后娶媳妇的新房,我先睡了不合适,大武不在家,把他那间北屋腾出来就行。”   而且那是新房,布置地披红带彩,喜烛高照。大过年的,他一只狐狸,为什么想不开要吃一嘴狗粮?   周大壮道:“北屋那床榻太小,两人睡挤了点。”   萧暥一愣,谁说两人睡了?谢映之根本不睡觉的!   他每天打坐一个时辰,就能神清气爽。   但是这话说出来没人信,如果他不接受换屋,周大壮明早看他的眼神估计会有点复杂。   毕竟两个大男人放着宽敞的大床不睡,非要挤在一张小床上,形迹可疑,加上他们还一个清雅,一个俊美,容易引人联想。   萧暥打了个寒颤,算了,还是吃狗粮罢。   江北夜寒,萧暥早早抱着苏苏窝在被褥里。纱帐和被褥都是喜气洋洋的大红色,榻前有一方屏风,兼做挂衣裳之用。   萧暥抱着猫靠在红红火火的婚床上,看向一旁伏案书写的谢映之,感觉着实有点怪异。   透过屏风和帐幔间的窄缝,他恰好能看到案前灯下谢映之秀美的侧颜。   他正悬袖书写,长睫微垂,眉宇间一片静谧温宁。   明灯下,青衫映红烛,风流逸世,说不出的悦目,仿佛这世间风月,万千美景都浓缩于这一隙之间。   如此绝丽风景,萧暥作为一个大老粗也不禁看了片刻,才将目光移到案头的绢纸上,又是一诧。   这似乎是水利工程图纸?   萧暥蓦地想起晚饭间周大壮提及襄南土地夏季的旱情,随即又联想到这两天和谢映之游访过的山川。心中暗暗吃惊。   这一路上,他看山看水,谢映之一边跟他谈笑风生当地的传说典故,风土人情,一边居然已在思考着如何因地制宜,兴修水利灌溉农田。晚上回来竟连图纸都画出来了。   北宫达兵精粮足、实力雄厚,提前一年开战将会导致他们准备不足。所以谢映之已经在做筹谋了。兴修水利提高亩产。   萧暥看了一会儿,眼皮就有点沉了,毕竟他是凡人,会犯困。但是他又不睡不着,因为太冷了。   江南的夜,即使冷也带着一缕温润的烟水气。可是到了江北,就不是那么回事儿了,严寒仿佛有实质一般从四面八方压迫过来,一入夜,刺骨的寒意就渗入关节。   平民家里取暖用的是灶灰,冷得快,和公侯府里随处可见的暖炉也不能比。萧暥身体畏寒,觉得这被窝里渐渐地跟个冰窟窿似得。   他把苏苏抱在手里当暖宝宝,但是苦于体积太小,苏苏又不会发热膨胀。   他心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想:这猫他养了两年,怎么一点都不见长大,还是一只手掌大的小奶猫?   他揉着那又秃又乱的脑袋,不禁犯起了嘀咕:“苏苏是不是猫中侏儒?”   苏苏明显感到受了冒犯,狠狠瞪他一眼,嗖地窜了出去。   这下连个暖宝宝也没了。   萧暥沮丧地卷起被褥,回想几天前永安城的夜,寝居里炭火烧得旺,干净柔软的被褥,和那人身上清爽温暖的气息。   而现在,枕寒衾冷不说,连只猫都嫌弃他……   谢映之一边书写,一边就听着屏风后悉悉嗦嗦的声响,某人翻来覆去,听着颇有一番长夜寒凉孤枕难眠之意。   想了想,遂搁下笔。   萧暥脑子里正乱七八糟的琢磨着,太冷了睡不着,动一动能增加点热量,什么运动能在床上做?   就在他不老实地在被褥里翻来滚去时,屋内的灯光倏然一暗。   谢映之熄了案头的明灯,长身而起。   室内只剩下屏风边一点黯淡的烛火。   一缕幽光正落在屏风上。   半明半昧间映出一道清雅修长的身影,仿佛林间月下寒溢的修竹,又像雨后江边秀美的山峦。他抬手抽出了发簪,长发便如月华流水般铺散了下来。   萧暥看得出了会儿神,才反应过来,谢映之不是从来都不睡觉的吗?   他一念还未转过,又见屏风上,那修长的手指宛若春风裁出的细柳,在腰间轻轻一荡,衣带松落,青衫如林风掠去徐徐飘下。随之,纯白的丝袍如一片柔云悠悠滑下肩头,委落在榻前的青衫上。   雪白的烟青的罗衫层叠起来,如初春的细雪霰落在陌草青青的驿外,看得人心醉神迷。   萧暥心跳都乱了几拍,草,看一个大男人宽衣解带,怎么竟然也如此赏心悦目的?他这样不大正常啊。   他艰难地收回目光,把脑袋钻进被褥里做鸵鸟状,开启自我反省模式。   谢映之再好看也是个男人。   废话,妹子能跟你一屋。   军队里大老粗脱衣服他见多了,有什么好看。   可是刚才隔着屏风,只觉得那长发如月光流水,身段清修俊雅,美得无关性别……打住。   就在他心里七嘴八舌地跟自己较劲时,鼻间隐隐地闻到了一缕孤冷幽玄的淡香。   那始作俑者已经拨开了被褥一角,就见萧暥半张脸埋在枕头里,双眼紧闭,表示已经睡着了,什么也没看见,不要打扰。   他自己不知道,那悄然挑起的眼梢都要飞起来了。   谢映之忍俊不禁,指尖颇为好玩地拨弄那精致如剔羽般的睫毛,“主公?”   萧暥被他弄得难受,长睫忍不住微霎,又想到上次雨夜客栈被整的经历,顽固地继续装死。   谢映之看那卷成一团的被褥,在榻边坐下,好整以暇道:“主公与魏将军共寝时,也是如此?”   ……!   萧暥被他吓得双肩一震,他怎么知道在他们一起睡的?   “我没有,不是。”   萧暥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染上了原主这个习惯,好像原主从小就是这样,卷起被褥把头埋起来,就是他温暖的狐狸窝,世间的风刀霜剑就再也伤不到他了。   谢映之眼中有恻怜之色。   他俯下身,青丝如墨滑落肩头,声音如春风温煦,轻暖地拂过萧暥的颈侧耳际。   “你中过寒毒,冬日寒气容易滞塞在几个穴位,我给你纾解一下。” 第322章 共枕   夜雨潇潇,孤灯淡影,飘飘渺渺地落射在屏风上。青衫白衣层层叠在一起,像一番错落的山水。   谢映之的手指秀劲有力,顺着萧暥的肌骨揉捏。相比云越的按捏,谢映之对穴位把握不仅更为精确,那手指纤长灵动如游鱼戏水,用劲巧妙,指尖拂过之处,仿佛有一股暖意顺着经脉流向四肢百骸。   只片刻,他两颊氲红肌肤上浮起一层薄汗。   萧暥身残志坚地挣扎了几下,就缴械投降了,抱着被褥舒服地哼哼唧唧。又被谢映之轻巧地翻过身来。   幽灯下,谢映之坐在榻前,他身上只着一件薄透的丝袍,暗昧的烛光仿佛透过云雾,若隐若现照出秀逸的身形。   如孤瑟的残冬里,一抹柔亮的春色。   “先生,你冷不冷?”萧暥说着扯了扯谢映之的衣袖。   他这是纯属手欠。   恰好谢映之正起身,这一起一落之间,本来就松垮的薄衫如流水落花般散开了。   萧暥傻眼了,他怎么老扯人衣服。   “不是,我没有。”他眼梢又不老实地习惯性挑起,靠……   薄雾散去,刚才隐于雾后的秀美山色完全展露出来,如霞色烟川,华光清远,人间胜景,虽世上风月,山河万里,不及其一。   难得一见的风华,萧暥看得怔住了,目光顺着流畅的肩线,精妙如雕琢的锁骨,莹润似玉的胸膛一路流去……   忽然眼前清风荡起,雪白的衣袖如流云般掠过,烛火随之熄灭。   谢映之掩上衣衫,室内已是一片幽宁。   黑暗中,萧暥这才回过神来,这回完蛋了。作大死了,让你手欠!   换是别人,萧暥还能厚着脸皮心想反正都是男人,爱看不看,军营里光着膀子赤着上身的糙汉子多得去了。   问题是这位是玄门大佬啊!   就近了说,北宫浔的咸猪手现在有没有恢复知觉都不好说。   而且谢玄首即便是炎夏,都穿得严丝密缝,寸缕不漏的!更别说平时,他出门都戴幕篱,连脸容都不露的,不容窥伺,不许轻渎。   现在,他干了什么好事……   萧暥卷着被褥表示:我没看见,什么都没看到嗷。   随即背后微微一凉,被褥被静静掀起了。   萧暥不敢动,他刚干了坏事,现在身体僵硬地躺死狐狸。   他感到有人在身边轻轻躺下。   一缕清雅幽玄的孤香萦绕上来,如山林水泽间的气息怡人肺腑。   萧暥一动都不敢动。脑子里一堆乱七八糟的念头此起彼伏。   他觉得自己该解释一下:“先生,刚才我什么也……”   鬼才信你没看到。   他有点委屈:“我就看到你上身,烛火就灭了。”   谢映之似笑非笑,“主公还想看下面?”   “不是。”萧暥脸颊一热。   等等,这是谢映之啊!   以前谢映之给他上药,他满身的绣纹被谢映之反反复复,翻来覆去地又看又抚弄,还颇有点玩赏的雅趣。什么时候见他不好意思了?他看得光明正大!   这样的谢玄首会因为走光而想不开?不存在的!   谢映之也根本不在意被萧暥看到了身体。他当即灭了烛火,是因为他锁骨下方的剑伤,一时间来不及用障眼法了。   他没想到魏瑄的秘术已经达到了这种境界,而帝王之剑传说是以太墟之玄铁铸成,以镇河山的传国重器,本身就具有很强的杀伐之气,又被苍冥族用暗系秘术了浸渍了七年。   这三者相加,若是普通人,接触剑风即刻毙命,谢映之虽然不是常人,但这一剑却实实在在刺入了他的身体,深入血肉。如要尽快痊愈,他就需要闭关半月修养。   可是天下纷扰,根本不可能有半个月时间修养。   自从潜龙局后,他先去了广原岭走了一趟,随即又南下接萧暥回京。   虽然若他不去接萧暥,魏西陵也一定会派刘武带亲卫护送萧暥回大梁,但谢映之洞彻人心。   他了解去国离乡,孤身北上,归期遥遥的满怀惆怅,他也知道那人心底的所思所念。   魏西陵那些比他自己还寡言少语的亲卫至多能护萧暥安全。谢映之想给他一个能在路上陪他看山看水的人。   在那场即将到来的决战之前,尚有一程无忧无虑的时光,在戎马倥偬间,看桃李春风,江山如画。   “先生,以后还能和你一起出游吗?”萧暥试探着问,保证再不扯你衣服了。   谢映之莞尔:“主公若要出游,可来玄门找我。”   如果那时候他还是玄首的话。   其实谢映之也不知道今后还有没有机会一起出游。   征和五年就要到了,前世,他逝于北伐之后。   他给萧暥留下了假死之药和一封书信。   信中只字未提自己的状况,但最终萧暥还是猜到了。人到了那个处境,对离别分外敏感。   在溯回境里,寒夜孤灯映着萧暥苍白清削的脸颊,把他的余生都照淡了。   枝头梅香已尽,窗外残雪尤寒。   ……   谢映之感到身侧之人微微打了个冷颤,遂把手覆上了他的手,萧暥感到那清雅幽濡的香气萦绕了上来,如细雨初霁,烟霭遥遥,从容幽淡又无处不在。   他忽然觉得罢,榻上真的是容易看出一个人风度品性。   谢映之平时喜欢逗他,时不时风轻云淡间语出惊人,把他噎地面红耳赤无言以对。   可是在床榻上,却不见了那风流放达,潇洒不羁。只有皎皎君子,温润如玉。   谢映之将彼此间的距离保持地恰到好处,如春风煦暖,却又不过份亲昵,虽同榻而眠,却不问风月。   “此番襄州之行,也并非只是游玩。”谢映之道,“我之前与主公提及过,襄州士族林立,主公若要稳固襄州之基业,必须得到襄州士族的支持和拥护。”   这一趟下来,襄州士族对萧暥的好感度直线上升,彻底颠覆了以往他杀伐狠辣的形象。萧暥明白这是公关打广告啊。   萧暥道:“我看先生还在绘制水利图纸?”   “我打算在襄南建两道水渠,将之名为‘云溪’‘广柔’。云溪渠引稽山之水经过平庐、谷阳两郡府,广柔渠引楚江之水入西河平原。这两道渠一旦建成,可以解决襄南的夏旱。如此襄州的粮产可以增加四到五成。”   萧暥明白谢映之用心良苦,他将备战之期缩短了一年,也就意味着钱粮储备的期限大大缩短了。   谢映之原本可以提出反对,如果他说做不到,萧暥也并不是一意孤行的人。他会重新审查自己计划的可行性。   但谢映之没有任何疑义,而是立即着手办事,这效率。   萧暥暗搓搓想,他自觉不能跟老色痞刘邦相比,但谢映之却堪比他的萧何和张良。既能出谋划策又能总览全局。   如今北宫达实力雄厚,兵精粮足。军粮一直是萧暥的软肋,这个短板在西征的时候就曝露出来了。   但他不能再提高税赋,加重百姓负担,那么就只有增加田地的产出。   建筑水渠可以将襄州的粮食产量大大提高,这方法虽好,但是萧暥有点担心。   “这两道渠何时可建成?会不会太过劳损民力?”   若是要修个一年半载,也赶不上北伐了,但是,催促工事又会让百姓过于劳苦。   谢映之道:“主公放心,这沿途山势地脉我都勘察过,‘云溪’‘广柔’二渠皆沿山势而建,接通当地原有的水道而成,非重新开凿,故而工程并不繁重,我料想两月内能完成。”   萧暥心中一动,两月内,就是说还能赶上春耕的末班车!   他不知道,这段时间谢映之已经为他暗中埋下了什么。若将来天下有变,襄州是他不可动摇的根基和后方。   萧暥又往身边蹭了蹭,隔着薄如蝉翼的衣料,他能感到谢映之安宁静谧的呼吸。   他喜欢那又香又暖的气息,又贴近了点,“我听说此地产木雕。明天去市集,先生替我挑挑?”   谢映之闲闲笑了笑,道:“关于这乐平县的木雕,士林里还有一段秩事,主公可想听?”   萧暥最喜欢听逸闻秩事了。   雨夜温香入怀,还有故事听,更何况讲故事的人声音清盈悦耳,娓娓道来。   “那是容绪先生二十多年的旧事……”   容绪?果然此人年轻时就是话题大佬。   “先帝元丰年间,容绪先生来襄州经商游玩,一路风花雪月之事迹传于京中,当时朝中大儒濮铭老先生写了一篇《朱璧赋》讽之。”   萧暥一愣,“朱璧居?”   “朱璧居原名葭月居。”   蒹葭与月,雅得很。   “葭月居乃容绪先生创于元丰三年十一月,十一月又名葭月,故而得名。当时《朱璧赋》一流传出,葭月居的文人纷纷怒而要写文声讨,眼看就要掀起一场文坛风雨。”   这帮子文人的战斗力萧暥是见识过的,光谢映之这一句话,唾沫檄文满天飞,腥风血雨的气息就扑面而来。   “容绪先生恰好在乐平,他写信一边让葭月居文人稍安勿躁,一边启程回京,因乐平盛产木雕,便顺带了一座榆木笔山送给了濮老先生。结果把濮老先生气得告老还乡。”   为何?萧暥刚想问出口,就想到了一个词,泥塑木雕。   容绪这是在暗嘲大儒濮先生看似德高望重,其实早就陈腐僵化,成了泥塑木雕供于堂上。   “因老先生的这篇《朱璧赋》,容绪先生索性将葭月居改成了朱璧居。”   萧暥心道,这名字改的顺手拈来,看似随意大度,其实酸爽无比,痞气中带着风流,很像容绪的做派。恐怕以后任何人提及朱璧居就会想到濮先生和榆木疙瘩,这笑话就在士林源远流长了。   “此后,士林中就将那些看似德高望重,其实陈词滥调,专事辞赋雕工之人以木雕称之。”   谢映之微笑,“主公还想送木雕给云渊先生吗?”   萧暥尴尬地搓搓爪子,“回京要去云先生府上拜会,我在想准备点拜礼。”   前几天谢映之说,若得云渊出山,中原士族尽归一半。萧暥知道这一点都不夸张。   宛陵云氏什么家族,大雍朝开国元勋之后,累世公卿,朝堂门生故吏遍布,无论在朝堂还是仕林,都有极高的声望。也正因为如此,萧暥明白,想让云渊出山不是那么容易的。   他已经做好了三顾茅庐的打算,新年去府上拜会,还想挑个礼物以表诚心。   但是,云渊先生喜好什么,他就犯难了。   四十多岁,年过不惑,颇有雅望的男子喜欢什么?   萧暥:“瓷器?”   谢映之:“易碎,华而不实。”   萧暥挨近了点:“古琴?”   谢映之:“云先生有琴名曰秋籁。”   萧暥没心没肺道:“古琴如友,朋友多多益善,云先生可以再收一张。”   谢映之蹙了下眉,想微欠起身,忽然发现长发被某人压在了身下,遂放弃道:“琴如眷侣,此心已寄,主公再送一架去,暗示云先生纳妾?”   萧暥头大,过、过、过,跳过这个话题。明明说的是琴,怎么被他说得有点微妙的酸味儿了。   “那么笔墨纸砚,古玩字画?”   “主公其实不必送什么礼物。”   “初次登门,又是过年,空手不好。”萧暥一边道一边又开始不着调了。怎么觉得他们两人躺在床上合计着这个,有点像初次登门的小情侣要给岳父送礼?   但问题是,岳父还不是谢映之的父亲,是云越的父亲,这好像有点儿乱。   不对,岳父不该是义父吗?   他赶紧制止这个大逆不道的想法,心里紧跟着抽了口凉气。   如果义父在天有知,他胆敢让义父当岳父,绝对饶不了他。   谢映之知道他又在琢磨小心思,淡淡道:“此番潜龙局上,有颇多雅趣之物,主公回去可以选一件。”   萧暥总算收回神,这倒是个办法,立即想到,“有一盏白玉灯台,雕工颇为精巧,云先生擅书法,文房四宝肯定有了,我再送给他一盏白玉灯。”   谢映之难得地沉默了一下:“灯台就算了。”   “为何?”萧暥不明白了。   “主公送此物,云先生就是拼了命也要把云越带回府,并从此禁止他和你有任何瓜葛往来。”   萧暥眨了眨眼睛,更不懂了,怎么感觉比送毒\品还严重?   他忽然想起半个月前,容绪送给他的灯台,被他摔断后,在谢映之指间化为齑粉。   他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不对,好像有隐情?   他来了精神,翻身伏在谢映之胸前,“不是灯台,到底是何物?”   谢映之不知如何解说,遂抬起冰玉般的手轻捋了捋他颊边碎发,微叹道:“主公,我困倦了。”   萧暥:这是什么借口?谁不知道他根本不用睡觉的!   等等,谢映之从来不用睡觉,那么他今夜其实是陪睡?   ……   窗外雨声淅沥,残冬寒瑟。   萧暥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梦中他置身于一片温润的山林水泽间,妙趣横生,这场景似曾相识,又恍若隔世重逢。   他翻了个身,揽住身边柔暖的轻云,把脸贴进云窝里,像一只寻花觅香的小狐狸般满足地嗅了嗅。   枕春风十里,温香入梦。   谢映之低头看向他,目光静若凝渊。   萧暥不可能知道,当年雅集初见,不过是久别重逢。   溯回地里。尘封往事,一触即发。旋即又被他掐灭了。   玄门无情。   黑暗中,那清若琉璃的眸子里却隐隐映出了世间烟火。   ***   数日后,大梁城。   清早,云越装束齐整,快步出门。   一名圆脸的小将士迎了上来,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云副将,今天去查哪里?”   昨天挑灯巷都被他们翻了个底朝天,大过年的闹得鬼哭狼嚎,太过瘾了,活该!   新春佳节原本休沐,但云越半点儿没闲着,天天带人巡查大梁城里的画本铺子。   自从半个多月前,萧暥赴潜龙局后,此后音讯全无。   日子变得漫长而索然,案台积灰拂去一遍遍,庭前梅花开了又落,阶前残雪融了,人却归期无期。   即便没有什么事务,云越依旧每天会去将军府,想着哪一天清早,晨雾初散时,从那寂寥的大厅里传来熟悉的人声笑语。   期间只有容绪来过几次,送来些奇花异草和珍奇古玩。陈英也来过一次,交了北边的军报。   冬去春来,朝朝暮暮。除夕夜,大梁城里,飘浮着满河莲灯。   这场景似曾相识。   云越心里越来越不踏实,好像那人会从此一去不返。   就在他日子过得枯寂煎熬时,满城开始风靡孔雀图及最新版的梦栖山辞话。   尚元城的街市上,凡是能跟孔雀美人沾边的,簪花、画扇、屏风、绢帛、绣品,甚至宫灯、漆案林林总总都能卖上好价钱。   仕子姑娘们流行穿碧海青天色的衣衫,容绪发现了商机,还设计了一种木夹,可以把长发卷成水波一般。   至于书中,何琰更是写得天花乱坠,什么孔雀化为绝世美人,诸侯群雄竞折腰,不惜兵戈相向,虞贰将军与孔雀春风一遇,为争美人指使沙蛇劫船,岂知美人早就心属风流才子沈先生,于月下船头,大江高峡之间,相拥交吻……   甚至连画本都出来了,什么群龙夜戏孔雀,江上风月,凤栖梧,夜潮生……各种题材,各种姿势,应有尽有。   云越顿时看得脸都青了,细眉一挑,全查了!   他终于有事忙活了。   每天巡视街市,敢卖画本的统统抓起来。没收画册及所有非法所得,充作军资。硬生生把所向披靡的锐士营带成了一支古代的城管大队。   他正要翻身上马,就听身后一道沉稳的声音。   “且慢,你去哪里?”云渊从堂上步出,看他一身轻便的戎装,皱了眉。   这个春节,就没在家里呆过几天。   云越道:“父亲,我去尚元城巡视。”   “巡视街道乃清察司的职责,你越俎代庖是何道理?”云渊道。   云越撇撇嘴。   “今天随我一起去新春雅集。”   “我不去。”云越立即道。   云渊皱眉:“为何?”   “一群文人聚在一起,卖弄辞章,相互吹捧,看着就生气。”   云越沉下脸,这小子锋口利辞,对士林倒是看得入木三分。   “今天你必须去,陛下亲临。你挑选十几名精干的锐士作为家丁,负责卫戍。”   云越心中一惊,皇帝怎么忽然要来雅集了?   他察觉到了丝异样。随即想到了一个人。   谢映之说过,若京城有变,找江浔。   (本章莫名被删剧情,导致字数不足不能提交,后来的小可爱请见谅) 第323章 雍襄锁匙   在大雍初年,京兆尹是住在自己的私宅,每天走班,后来孝景皇帝特批了八百金,让京兆尹在办公的府院内营造官邸。于是京兆尹的府邸和官宅就合并一起。   云越快速地穿过庭院,以往孙霖任京兆尹期间,这院子里搁满了盆景和花木,走路还得绕着,如今这些东西都撤走了,整个庭院亮堂了不少,路也宽敞了。   云越走得急,脚下生风,差点和一名抱着卷册的小吏撞个满怀。   “新春修沐,你们不休假?”云越奇道。   那小吏不知道他身份,只觉得衣着华贵,应该是哪家的公子。   “府君正在重新清点登记大梁的各类仓府物资,我是大梁本地人,新春家里没事,来这里还能忙活些。”   云越想起来,孙霖任京兆尹时,做事很是敷衍,看来江浔正在把以往的档案卷宗重新核实。哪些可用,哪些要修缮补充,哪些弃置。   “去吧。”云越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心道,好一个勤勉的小吏。   此时正是辰时初刻,云越来的早,江浔起身地更早。   清早的京兆府大堂上有些空寂的薄寒,一道曦光落在室内。   简单的说明了来意后,云越道:“此番新春雅集,与会十七人,加上各人所带家丁护卫,总共不超过一百人,陛下忽然要驾临,我担心卫戍不周。”   其实皇帝出行有金吾卫护卫,至少也有一两百人的阵仗。   但是皇帝偏要在萧暥和谢映之都不在大梁期间,忽然驾临雅集,云越心里觉得有些异样。   而且,无论是皇帝的金吾卫,还是雅集上各士族家的私兵护卫,其战力在云越这样实战出身的将领眼里是根本看不上的。   “陛下驾临,为弥补守卫兵力不足,所以父亲让我调十余名锐士充作家丁护卫。”云越道。   江浔却问:“雅集地点在何处?”   云越道:“仙弈阁。”   仙弈阁就是当年萧暥结识谢映之的地方。   江浔道:“阿汐,取坊图来。”   片刻后那名精干的小吏就抱着大幅卷轴进来。   江浔抬起一盏雁足灯走到坊图前,灯光映出他修长清拔的背影。   那是一张极为详尽的大梁坊图,从城中心区域的皇城到周围高门大户,街道里坊,城楼工防,乃至于城郊的山水别院,屯田兵营都标注地一清二楚。   仙弈阁在城郊碧浪湖边的一座小山上,周围的地形一目了然。   这一看之下,云越就觉得不大妙。   那座山虽然不高,但山势逶迤,道路回旋,草木遮蔽,利于伏兵。   江浔的手指沿着山间一条崎岖的小道划过,“若是有人要劫了陛下,从这条道出逃,山下再有车马接应,便可一路北去,进入冀北平原,便没有踪迹了。”   “有人要劫掠陛下?”云越微惊道。   江浔眉心微蹙,“只是个假设。”   然后他又道:“不但如此,此山呈天然的八卦状,道路纵横,四通八达,无险可守。云副将的十来锐士,若分散在山中根本守不过来。”   他分析得有条有理,云越几乎怀疑他当过兵打过仗,“府君认为,需要多少兵力?”   江浔道:“五百人,可据守住所有上山之路。”   “好,我调五百锐士去。”   “且慢。”江浔道,“云副将还没有明白令尊的用意吗?”   云越想起来,父亲让他手下锐士扮作云氏的家丁,不能暴露锐士营的身份。   他心思极快,立即就明白了江浔所指。   此番雅集虽然只请了十七人,但这些人不是朝中公卿、宗室贵胄,就是京中名流、士林领袖,说白了都是一群自视甚高的士族。   如果雅集中,出现五百名披甲执剑的锐士,这些人会怎么想?皇帝又会怎么想?   若中途真有人图谋不轨,惊袭圣驾,派出锐士护驾倒还好说,如果这不过是他们对形势的过度判断,最终,雅集上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那么事后那些士族贵胄们绝不会认为士兵是来保护他们的,而是会视作对他们的看押、监督、威胁。   他们甚至会说萧暥飞扬跋扈,以鹰犬监督皇帝,看押士人。   再想到萧暥刚刚好转的名声,云渊的意思就非常明显了,经历了文昌阁策论和西征后,好不容易洗白些的名声,不要再沾染上泥污。   江浔道:“锐士营是主公的嫡系军队,一举一动都会联系到主公身上,所以锐士营绝不能动,更不能出现在士人公卿的集会上。”   他目光明锐,“要动,只有京兆府兵。”   闻言云越心中暗暗一震。   确实,京兆尹本来就负责京畿一带的治安,如果此番出动的是京兆尹的府兵,那些士族名流们就没什么话可说了。   但是从战力上说,京兆尹的府兵和锐士营相差太远,而且还有一点……   云越指出:“仙弈阁在京郊,恐怕也不是京兆尹的辖区里。”   京兆府的辖区仅限于大梁城四门以内,事后,那些文官们必然会群起而攻讦江浔擅越职权。   江浔当然心知肚明,他倒不在乎事后被人弹劾,但也清楚孙霖手下这批京兆府兵的战力。   他静静道:“所以,我们不能让陛下离开大梁城。”   云越心中一凛,“你是说阻止陛下参加雅集?”   江浔点头,“大梁城内若有变故,不仅有我京兆府五百府兵,还有陈英将军的清察司一千禁卫,可保万无一失,但是一旦出了大梁城,灞陵大营和北军离开碧浪湖距离都太远,不能及时响应。至于锐士营,主公不在,我们不要擅动。”   云越立即会意,问:“怎么阻止陛下?”   江浔道:“分两步,谏言和谏兵,若能谏言,尽量不要动兵。”   但是谏言,且不说他们两人都太年轻,更何况云越还是萧暥的副将,更不便出面。要说德高望重,可以谏言的也只有云越的父亲云渊了。   云越蹙眉道:“获悉陛下要来,父亲一早前往仙弈阁筹备各项事宜了。”   江浔思忖道:“此番雅集是涵清堂的廖原先生和朱璧居的容绪先生主办,廖先生是太中大夫,容绪先生更是陛下的舅舅,可由他二位进宫劝谏更为合适,即使劝不动,拖上个两个时辰,说不定主公就回到大梁了。”   闻言,云越心中一振,急忙问:“主公今天就回来了?”   他已经近半个月没有萧暥的消息了,现在听江浔那么一说,说不定是谢映之透露给他的消息,不由地心中振奋。   江浔道:“只是我的推测,今天是正月十五上元节,明天开朝会。新春第一场朝会,主公应该不会缺席。”   他隐隐感觉到,新年之后,萧暥和谢映之会有大动作。   ***   居风县,离大梁还有两百余里。   渭水流过,一边是莽莽苍苍的十万大山,一边是一望无际的关中平原。   清早登山本是一件心旷神怡的事情。   朝阳初升,晨雾间透出氤氲的霞光,照在山脊的残雪上,一片晶莹的白雪映着绯色。   在古代登山是种什么体验?   谢映之想了想,微笑道:“有山路、扶手,除了没有缆车,其他都和你们那里一样。”   他眼睛弯弯的,表示:你还信不过我吗?   片刻后,萧暥爬山到半程,信了他个鬼!   古代登山和现代完全不能比,现代有平坦的石阶,有安全的护栏。古代是真的一无所有。   至于谢映之所说的山路,那是山路都是药农猎户上山时踩出来,有时是埋藏在野蒿间蜿蜒的小径,时断时续,跟着走一程,又隐没在荒草积雪中了。有时是直接在悬崖石壁上凿出浅浅的一道道痕,山风吹散云雾,隐现出脚边笔直如削的峭壁,偶有碎石落下去,连个响都听不到。   而这还不是最坑的。最要命的是这个季节,山上都是残雪,山阴处,冰还没有融化,脚踩下去一步一滑,稍不留神就会滚落深渊,万劫不复。   果然,他们一路上连个进山采药的人都没见到,这季节,连熟谙山路的药农和猎户都不会冒险登山!   谢映之走在前面,山风掠起衣衫飘然,恍如闲庭信步。   萧暥眼梢又往脚边一瞭,谷底森寒的风扑面,云遮雾绕,壁立千仞,不知深浅……虽然他没有恐高症,但这也太考验心理素质了。   他如履薄冰地走了没多久,眼前又是一道冰刃般的山梁,穿云而下,如断剑般横在峡谷之间。雾气间时隐时现地露出断断续续的黝黑山脊,如鸟道孤悬,飞燕难渡。   萧暥深吸一口气,正要硬着头皮踏上去。   这时,一只冰玉般的手拨开了眼前的云雾向他伸来。   山风吹拂,烟青色的衣袖悠然飘荡,如同一片浮动的云雨。   萧暥蓦一怔,忽然想起谢映之曾说过有扶手,等等,他该不会是这个意思吧?   萧暥嘴硬:“我没事儿。”   他不至于爬个山,都要紧张到牵着人的手。   可是那修长优美的手仿佛冰天雪地里绽放出皎洁的清莲。   他在保持勇敢形象和牵手间短暂挣扎了一下,如撷花般握住了那只手。   谢映之稳稳地一提,他脚下就落到了实处。刚才心中的空虚不定竟倏然间烟消云散。   萧暥心道,他刚才绝对不是害怕,这就好比毫无安全措施攀登悬崖峭壁,他又不是专业登山的。他可以死在千军万马中,但是脚滑摔死太憋屈了。   山间寒风呼啸,谢映之牵着他的手,穿行在云雾袅绕的山巅,边走边娓娓道,“此山名为暮苍山,海拔一千五百米,虽不是齐栾山脉最高峰,却是最险峻之处……”   清雅和煦的声音随风飘散,眼前是千仞绝壁,脚下是万丈深渊。   越往上走,山风越来越大,狂风吹拂起雪沫飞扬,震得他的衣袍猎猎作响。   那只握着他的手,温暖而坚定。   仿佛无论前路险峻,都能够一直这样细水长流地走下去。   ……   等到山顶的时候,已是辰时三刻。   爬了一个多时辰的山,萧暥双颊染上霞色,额角鼻间微沁出细汗,在初阳下亮晶晶的,整个人都神清气爽,就像窝了一冬后,豁然而来的舒畅。   他看向谢映之,晨曦下,他的容色如微凉的雪,清若琉璃般的眼眸里风卷云影般变幻不定。   然后他握着萧暥的手走向山巅,长风激荡,卷起碎雪纷乱,两人并肩立于峭壁之侧。   萧暥顿时被眼前的景象震惊了,仿佛猝不及防间卷入了一副泼天盖地的壮阔图景。   朝阳在浓云后折射出黯淡的金光,映照出沉沉的天空,暮苍山雄浑的山体如同像南北张开的铁臂,将一望无垠的关中平原揽入怀中,又像一堵绝壁城墙,一副连天巨幕,赫然横亘于渭水之侧。   这种地势简直就是天然的雄关险塞。而且此处离大梁只剩下两百里地,恰好相当于函谷关之于咸阳的距离。   萧暥心中暗凛,果然谢映之带他来此间,从来都不是单纯的游山玩水。   他道:“若在这里造一座城,就能据险要,扼山川,成为大梁之门户。”   谢映之点头,“此处离大梁城两百余里,为关中之咽喉,雍襄之锁钥。主公请看。”   随着他所指之处,萧暥发现残雪覆盖下隐隐约约露出了古城墙的轮廓,像一头颓废的巨兽的骸骨,古拙苍凉,断断续续横卧在山脊之间。   古城关?   果然,这里曾是壮士断腕,英雄折剑之处。   此处据关中要塞,往东北眺望,是幽燕之地,往西是豫州虞策,蜀中赵崇,往南是渑州张繇。天下虎踞龙盘,目极之处,唯不见春风烟雨的江南。   萧暥眸色一黯,这瞬息的神色变化被谢映之尽收眼底。   他目光微沉,却只静静道:“前朝在此间所筑关隘荒弛已逾百年。主公想要重修就要尽快筹备。”   萧暥收回心神,点头。   他明白谢映之的意思,大战将至,这座关城必须在一年内建造完毕,驻军投入使用。   谢映之似乎早就思虑成熟:“主公可在现有的关城,修复、加固、扩建。此后再迁雍州军户居住此间。进而将其铸造成若黄龙城一般的军镇。至于这关塞工程图纸,回京后与我十余日……”   他说到这里,山间忽然传来鹞鹰振翅之声,谢映之凝目望去,那是大梁的方向。   ***   仙弈阁在大梁郊外五十里处的碧浪湖边。   此番雅集,因为谢映之不来,当年碧浪湖边华车满驻人头攒动,文人士子争相围观的盛况不再。倒是显出了几分冬日的寂寥。   雅集正式开场是午时,但从辰时开始就会陆续有士人到场,先到的人坐而说玄论道,清谈闲聊。   容绪和廖原都还没到,涵青堂执笔段珪和朱璧居士人吕虔已经开始打嘴仗了。   两人吵得口干舌燥,段珪撸袖子露出螳臂般干瘦的胳膊,“上茶,快上茶!”   一名灰衣侍从端着茶盘快步走来。   那人体格结实,脚步却出乎意料地轻捷,走路时几乎没有声音,像阳光下一道倏忽移动的影子。   云渊正在首案前和宁游说话,不由看了一眼。   那侍从快步走过案几旁,摆放在案头的几张绢纸连动都没动一下。   为以免茶水溅到衣袖,他的袖子挽起,露出粗壮有力的手臂,和旁边段珪的螳螂臂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这会儿雅集上来的人还很少,不需要一直侍奉,那灰衣侍从奉完茶,转了一圈,似没事干,闲闲地走上楼梯。   仙弈阁三层有一个眺望台,可以将山间风景尽收眼底。   炎夏时登楼远眺,自有清风扑面,甚是凉爽。但是这会儿是残冬,楼上一个人也没有。   他站在雕栏前极目远眺,碧浪湖一片潋滟,可以清晰地看到湖边的驰道。   已是辰时三刻,皇帝还没来。   他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皱。   他的名字叫赵岐,为铁鹞卫的一个校尉,此番行动,铁鹞卫总共出动三十七人,除了往来联络情报的五人,其他大多数兵力布局在仙弈阁四周。   郢青遥说,宫中有她的内应,必然会说动皇帝出席雅集,可是现在还不见圣驾,难道京城出了什么状况?   他正要转身下楼,忽然旁边的阁门开了,一道沉稳的声音道,“你叫什么名字?”   云渊走出门,雕栏边的风很大,瞬间盈满袍袖。   赵岐目光幽森一沉,望了眼楼下。   ***   大梁城。   江浔和云越兵分两路,分别去了容绪和廖原的府邸。   据朱璧居的管事道,容绪先生昨夜未归。不用猜都知道,此人又不知道是在哪处花间歌坊逍遥。至于廖原先生,此人迂不可及,因为觐见皇帝不能马虎,无论如何都要颜面得体更衣熏香。   等他终于磨磨蹭蹭赶到皇宫,已经是巳时初刻,宫中传出消息,皇帝刚起驾出宫。   终究晚了一步。   云越细眉一挑,断然道:“那就只有拦驾了。” 第324章 拦驾   巳时初刻,皇帝的车驾到达朱雀大道。   大梁城有朱雀、玄武两条大道贯穿南北,直达四门。今日是正月十五上元节,街道上熙熙攘攘。   时近中午,大梁百姓采买完毕回家做饭,外乡游客也都进了各家酒楼饭馆。   桓帝瞥了一眼熙攘的街景,悻悻道:“听说当年谢映之赴雅集,万人空巷夹道迎候……”   而他这个皇帝出宫赴雅集,市民百姓该干啥干啥,完全没有假想中夹道欢迎,一睹天颜的盛况。他心里的失落不是一丢丢。   桓帝阴阳怪气道:“曾贤,你说玄门的排场是不是堪比皇家了?”   曾贤赶紧道:“陛下,玄门怎么能和皇家的天威相比。”   桓帝手指叩着马车的窗沿,有些烦躁。看来对这个回答还不满意。   曾贤察言观色道:“如今世道不平,人心浮动,谢玄首又有谪仙风姿,世人皆逐声色罢了,不懂得陛下的胸襟和宏图。”   桓帝不置可否地哼了声。   曾贤赶紧又赔笑道:“陛下可听闻风靡大梁的孔雀美人,若来帝京又岂止是万人空巷?恐怕风头还要盛过谢玄首,不过是世人皆重色罢了。陛下又何必屈尊与之相较。”   他说到这里,却心有所感。其实并非世人重色。而是在这沧海横流的乱世里,人人都朝不保夕,别说小民百姓,即便诸侯王爵,公卿贵胄,也是今朝不知明朝事,今晚歌舞升平锦绣荣华,明朝兵临城下人头落地。不过瞬息之间的事。   他不忍低声嗟叹道,“然也不能全怪世风日下、时人重色,无非是乱世里人生无常,及时行乐罢了。”   桓帝闻言若有所思地沉默了。   曾贤正想,看来皇帝也是心有所念的,他到底还是这大雍朝的天子。   桓帝突发奇想问:“曾贤,你说潜龙局上的孔雀和谢玄首哪个姿容更妙?”   曾贤张了张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算了。”桓帝无趣地挥挥手,“你一个阉人懂什么。这种事还不如去问朕的二舅,朕听说他昨晚又流连花间醉卧不醒了?”   宝琼阁的雅间里,容绪掩袖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一名婀娜的女子款款上前,“早春风寒,奴婢这就把窗户关上。”   “不劳姑娘了,我还有些酒醉,吹吹风舒服些。”容绪温声道。   他说着看向窗外,似不经心道:“那么多年了,我还是喜欢这上元的街市,人们相遇,谈笑,携游,桂树底下,青年男女相拥相恋。”   “是。”那姑娘被他说得羞红了脸,飞瞥了他一眼,转身出了雅阁。   容绪淡淡笑了下,拿起案头的杯盏,静静抿了口。   窗外阳光正好,这个角度,可以清晰地看到朱雀大街上的情景。   容绪目光清明,没有半点宿醉的影子。   他酒量很好,只是找借口不想参加今天这雅集,趟这浑水罢了。   昨天傍晚,他收到了宫里王美人传出的消息。   王美人就是贺紫湄,因为贺紫湄作为容绪的养女进宫,封了美人。   这也是贺紫湄进宫后第一次给他传消息。也是报答他的知遇之恩。   消息很简短,陛下忽然心血来潮,要驾临次日的新春雅集。   容绪立即想到,新春雅集在城郊的碧浪湖边,防卫松懈。皇帝忽然驾临雅集,怕是个大麻烦。   而且皇帝向来对士林那一套不感兴趣,怎么会突然要来雅集,他敏锐地品出了一点异样的气息。   但贺紫湄只告诉他陛下要驾临雅集,并没有告诉他之前皇帝见了什么人。所以,容绪无法推断出更多的信息。也不知道皇帝这次出行是出于心血来潮,还是另有隐情。   如果是有人暗中唆使,那么是什么人,出于什么目的?   事发突然,容绪唯一可以肯定的是,皇帝要来,作为雅集的主办方,他很可能会惹上麻烦。   于是容绪做了两件事,一,甩锅。立即将消息透露给云渊,把这麻烦打包扔给了云渊。   云渊一定会让云越调锐士营随同护驾。而云越及锐士营,和士林那帮人向来都不对付。   如果雅集最后什么事都没发生,虚惊一场,那帮子士人们必定会反手扣给萧暥一个飞扬跋扈,监督士人,威胁皇帝的罪名,萧暥刚刚好转的名声又岌岌可危了。   如果雅集上确实有阴谋,暗中有人图谋不轨,那么,他容绪的这一次通风报信的举动,就卖了萧暥一个天大的人情。   所以这笔买卖,左右都亏不了。   至于这第二件事,所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所以今天的雅集,容绪是万万不会去参加了。他夜宿花间,喝了个大醉。反正他这风流之名早就传遍了士林。   这局面且让云渊廖原他们去头痛罢。但容绪还是不会放过这个隔岸观火的机会。   这大梁城里从来都不太平,这回不知道又能翻出来什么牛鬼蛇神。他且看戏。   这时,朱雀大街北面传来了辚辚的车马声,是皇帝的车驾。   与此同时,容绪看到朱雀大街的另一头,一支劲装的军队正迎头而来。   容绪心中微微一摔,莫非云越这愣小子要和皇帝硬杠?这就太没有技术含量了。   他有点失望,他至少以为云渊会有所筹谋。不会做直接拦驾这样简单粗暴的事情。   云渊大名士就是这么教育孩子的?   ***   仙弈阁   楼台上风很大,赵岐看了眼楼下。   阁前有一片梅林,曲水流觞的雅席错落林间,可以清晰地看到有三三两两的士人或坐或立或闲游。   他只需要伸手一推,眼前的人就会从这楼上坠落。他几乎可以想象到,下面惊慌失措围拢过来的人。   他看着眼前这位气质儒雅的先生,觉得这真是件糟糕的任务。但他只是一名铁鹞卫,不认识什么士林领袖。   他手臂上青筋暴起,正要动手。   云渊又问道:“今日陛下亲临雅集,所有的侍从人员都要记录姓名。”   这句话猛然提醒到了他,他们的目的是劫持皇帝,这会儿若有人坠楼,今天的雅集就不能继续下去了。皇帝若听说这个消息,也必然半路折返,这次行动就要失败。   赵岐犹豫了,但他哪里知道那个被他一刀宰了的侍从叫什么名字。   他嘴角的肌肉抽了抽,就在他进退两难之际,楼梯上传来一阵脚步声,一道有些低哑的嗓音道:“咸平,咸平。”   赵岐立即反应过来,道:“我在这里。”   “哦,云先生也在。”来人立即躬身行礼,   此人五十多岁,穿着皂青色的袍服,面容清瘦,长着一张苦瓜似的脸。   云渊认识他,此人是太学院的博士周常。   虽然容绪、廖原是此番雅集的主办者,但他们这样的身份当然不可能亲自过问雅集的具体事宜,所以这个周常是具体筹办雅集的人。   “云先生,咸平初来,不识得规矩。”周常连连拱手,然后催促赵岐下了楼。   出了阁楼,还没等赵岐发问,周常一改平时唯唯诺诺的行止,快步走到一片沙地前,捡起树枝画了两个字,一个人一个鬼。   周常心中一震,立即反应过来,人傀?   “莫非是东方先生?”   人傀术属于中阶秘术,人傀术操作的有三个要点:操纵者,被操纵者,和操纵的距离。   作为操纵者,东方冉的秘术修为不高,而操纵的距离又比较远,所以他只能在被操纵者上做文章。   被操纵者心智体力等越弱,就越容易被操纵。相反心念坚定,意志力强的人就很难控制,甚至还有被反控的风险。   基于这个理论,他选择了周常。因为这是整个雅集上最懦弱的人。   周常谨慎,胆小,在雅集上这些名士贵人间深感自卑,这使得他极其容易被控制。   至于人傀术需要的生辰,当年东方冉作为日月教主的时候,手中收集到多份士人官员的资料。其中正好有周常的。   借着周常的身份,东方冉将铁鹞卫渗透进仙弈阁里,一共三十多人,郢青遥亲自统帅。   过了巳时,除了醉生梦死的容绪和迟迟不见露面的皇帝,与会的名士都到齐了。   这个新春雅集一共邀请了十七人,这些人不仅是海内名士,而且大多数还在朝中担任官职。   长久以来,朝廷上默认分为两个派系。清流系和盛京系。   清流系的成员大多数是受朝廷征召的各地名士。   比如刘维来自漳城刘氏,盛跃则是凉州士人,他们不仅出身名门,德行俱佳,或风仪出众,或学富五车、文章锦绣,在当地的影响力很大,所以被朝廷征辟入仕。   当然还有朝廷屡次征辟,却无意入仕的,比如云渊,云渊名气太大,他若入朝,会左右朝廷之风向,所以云渊行事向来慎重低调,不会轻易加入任何派系。   还有宁游,宁游从过军,打过蛮夷,为人性格豪爽,宁做百夫长,胜过一书生。宁从军,不出仕,纵使手中有笔,也是其力断金的铁笔。更看不惯朝中某些人的风气。   这某些人就是盛京系的官员。   与清流派相对的是盛京系,以杨太宰,柳尚书等人为代表,这些人大多数是盛京的旧官僚,兰台之变后随朝廷一起东迁到大梁。他们世代官僚,和盛京王氏关系密切,又通过相互联姻,相互提携,在朝中势力盘根错节。   如果说清流系士人大多还清高廉洁,爱惜羽毛,有匡扶社稷,扶危救乱,再现大雍中兴的夙愿。那么盛京系则是外与外戚王氏遥相呼应,长期把持朝政,排斥异己,力图保证幽帝朝曾有的利益。   但是比较有趣的是,清流系只有少数人加入涵清堂,因为涵清堂主廖原迂腐的做派和高调的行为,引来了很多沽名钓誉之辈冒充清流,比如在文昌阁策论时被谢映之当堂痛斥至昏厥的唐隶。所以清流们不屑与这些人为伍。   但涵清堂一旦和朱璧居发生隔空论战,他们又会纷纷写文章参战,只是表达立场和观点,与组织无关。   无独有偶的是,盛京系的官僚也很少加入朱璧居。这也和朱璧居主容绪的做派有关。   容绪先生风流放浪,行为不检,又好奇装异服和稀巧的玩器,卫道之士对他口诛笔伐多年。也不见得他稍有收敛。   诸如杨太宰,柳尚书等身份颇高的人,遇事虽会去朱璧居讨主意,同时探探盛京王氏的立场,但绝不久留,公开场合更是和朱璧居划清界限,以免落人话柄。   另一方面,容绪庶子的身份也让盛京系的官僚颇为不屑。在他们眼中,容绪在王氏族中的地位,也不过就是个盛京商会的大管家罢了。   综上,尽管朝中的清流系和盛京系都不怎么待见涵清堂和朱璧居这两个会社,但是涵清堂和朱璧居所组织的雅集,他们一般都会来参加。   毕竟在朝堂上争吵要被史官记录下来,流传百世成何体统,但是雅集上争吵,那叫做各抒己见,畅所欲言。   不过这次雅集,年前的那场夺城之变的阴影还没有散去,涉事的世家,如杨太宰,柳尚书等都被勒令在家反省,所以来赴约的人有点少。但这并不意味着诸君的战斗力会降低。   清谈才进行了没多久,众人就聊到了容绪先生因流连花间,乃至误了雅集时辰,可谓是风流误事的典范。   随即就有人很自然地提到了容绪先生前不久一桩让人津津乐道的事情,潜龙局。 娱O熙O彖O对O读O嘉O   果然,容绪先生无论是否到场,都是引领话题风向的标杆。   战火由清流系的李沐而挑起,嘲讽容绪先生利欲熏心本想在潜龙局上以小博大赌一把,结果赔了美人又折兵,弄得人财两失。   盛京系士人立即反唇相讥,扒出李沫家族三代的老底,并嘲讽李沫的祖父乃寒门出生,借着幽帝年间党锢之祸赌了一把才挤身朝堂,这才是真正的赌徒。   朱璧居士人郑绮道:“世家子弟无论如何不肖,行事都要顾及家族百年的名誉,而那些寒门仕子就不同了,他们家徒四壁,举族白丁,有什么名誉可以顾忌?又有什么家财可以输的,所以他们行事肆无忌惮,赌赢了一本万利,赌输了也不就是回乡种地。”   席间都是名门望族,这番言论立即得到大多数人的赞同。   他们又想到了不久前萧暥推行的科举新政。虽然以征辟为主,科举只是小部分试行。   但是试行就是有推行的可能,而且萧暥这个人以往我行我素惯了,谁知道接下来会怎么发展。如果他要大举任用寒门子弟,那将是对大雍整个士族体系的冲击。   这种担忧化作了对寒门子弟的敌意和怨愤。   有人道:“这些人就是赌徒,为了出人头地、博取功名,什么都敢押上去,赢则一步登天,输了,大不了一无所有,还要祸害同僚,拉着大家去陪葬。”   有人道:“侍郎所言极是,不但如此,那些仕子出身贫寒,人穷志短,多是利益熏心之辈,做事不择手段,不讲廉耻,管用就行。”   “对对,逐小利而忘义。” “事钻营之道。”   雅集中诸公你一句我一句,云渊觉得说得过了,正要出声阻止。   就在这时,一道阴森低哑的声音仿佛是从地底下渗出来道:“尔等一群啃噬冢中枯骨度日的豚鼠,如何敢指责于乱世的风口浪尖弄潮之人?”   云渊回头,就看到一直盘缩在阴影中沉默不语的周常不知什么时候站了起来,日光下,他依旧面目模糊,眼神阴戾,说话的语调也变得尖锐又陌生。   这些文人大夫从来都没被这样骂过,一时间懵了,尤其是骂他们的还是一个唯唯诺诺的人。   而且这不仅是在骂他们啃老,啃的还是自家挂了几百年的老祖先的冢中枯骨,连老腊肉都没了。实在不仅重口,且毒辣。   周常,或者说东方冉,看着眼前这群人,这些士族衣冠,海内名士,他的眼睛里有些刺痛。   他寒门的背景,就像是从出生起就带着的脓疮。这一生都受其所累。不被上流社会所接受,即使在玄门里,无论他怎么苦修努力,都比不过出生名门的谢映之。他的愤怒和反击,最后使他变成这样一个没有脸的怪物。   那么多年,那脓疮结了痂,成了覆盖在他脸上的一张张僵冷的面具,再也看不到本来的面目。   现在这群世族在阳光下狠狠地撕开陈年的痂口,露出淋淋的血肉来。东方冉被刺痛了,他痛恨师门,痛恨谢映之,也痛恨这群自以为是的高门士族。   面对回过味来的士族们,东方冉阴森森道:“寒门仕子也有一鸣惊人的时候,诸位忘了江浔吗?”   ***   朱雀大街   二十名劲装的府兵分开两列,江浔直步圣驾前,面不改色地看了眼披甲执剑的卫尉董威,参礼道,“臣江浔在此迎候陛下。”   京兆尹是京畿三辅地区的要员,桓帝虽然内心不悦,但也只能召见。   曾贤立刻让两名小内官起了车帘。   桓帝坐在车上,脸上还带着声色过度的疲惫,顺带白了眼江浔。见他身材清拔,气宇轩朗,就像这午后强烈的阳光一样耀眼而明亮,夺人视线。   桓帝勉强压下不悦,仍没好气道:“朕今日要赴雅集,江府令长话短说。”   ……   宝琼阁的雅间里,容绪颇有意味地摸了摸下巴。这倒是出乎他的意料了。   片刻前,   江浔对云越道:“云副将,你若当街拦驾,事后必会牵连到锐士营和主公,别有用心者便能指责主公跋扈,目无君上。”   云越蹙眉:“但是。”   “我身为京兆尹,本就负责京畿地区。”江浔不等他发话快速道,“我去。”   言外之意,像拦驾这样触皇帝逆鳞的事,他来做。   “不行。”云越断然道。   他自己出身宛陵云氏,就算拦驾,那些文官们看在父亲面上也不会弹劾他。但江浔在朝中没有根基,一旦做了拦驾之事,这是自断后路,要做孤臣了。   江浔道:“云副将大可放心,我不是拦驾,我是劝驾,我自有办法说服陛下回宫。”   此刻,面对桓帝不悦的脸色,江浔从容不迫道:“陛下此次御驾出行可曾诏告太仆司?”   在大雍朝,皇帝出巡都要提前下旨意给太仆司,太仆司会令相关官员负责沿途的治安防卫,饮食住宿等。   桓帝昨天午后才做的决定,纯属心血来潮,于是道:“没有。”   江浔道:“若如此,沿途之官员并未做好迎接圣驾的准备。”   桓帝不耐烦了:“朕不用他们准备。”   江浔彬彬有礼:“陛下是天子,为天下表率,出巡就要按照朝廷的章程。先帝六巡江南,也是提前诏令太仆司安排,并负责沿途治安。更何况如今天下未定,四境不安。”   桓帝眼皮子发跳:“朕不是出巡江南,朕只是出城三十里!”   江浔毫不退让:“陛下若巡视大梁城内,臣必率京兆府兵随行护卫,但陛下若要出城,哪怕只是出城一步,也是出巡天下。”   “你岂有此理!”桓帝气得冒烟,在车里胡乱翻找一通,只找到一个香炉,刚想朝江浔掷过去,又怕没准头,当街被人讥笑。   这将掷不掷的动作被江浔尽收眼底。   江浔面不改色道:“臣听闻,匹夫之怒,不过是血溅五步。”   “你还敢讥朕!”桓帝嘴角抽搐不止,   “臣不敢,臣的意思是,匹夫之怒,血溅五步,君王之怒,伏尸千里。陛下是君王,常人一步数尺,陛下一步是九州山河,这出城三十里,于寻常人是三十里,于陛下就是三百里,三千里。所以,臣以为和南巡无异。”   这一通说辞把桓帝绕晕了,一时搞不懂江浔这话到底是在吹捧他,还是在讽刺他。   阳光下,江浔立如孤松,双眼漆黑明澈,目光清朗看向桓帝:“陛下对这样的答话和辩辞有兴趣吗?”   桓帝一懵:“什么辩辞?”   江浔遂正色道:“陛下即将要赴约的雅集,席间都是这般往来的辩辞,臣以为陛下知晓。”   桓帝:……   江浔:“当然,席间诸公的辞锋只会比臣更犀利,辩才也非臣所能及。陛下到时候是说话,还是缄默不语?若说话,雅集上不避君臣,陛下若还愿意……”   “闭嘴!你给朕闭嘴!”桓帝听得头都大了,这江浔牙尖嘴利的,一个就够他头疼,如果雅集上全是这么一群人,桓帝感到头皮发麻。   “回宫。”桓帝懊恼道,   容绪在宝琼阁楼上听得抚掌,半年不见,这个江浔依旧那么犀利。   不过这场大戏就这样结束了,连剑拔弩张都不见,最暴力的一幕也不过是桓帝想拿香炉砸江浔,最后还怂了,实在让他有点失望。   也就在这时,街上变故陡生。   只听一道撕裂空气的破风之声,一支不知从哪里射出的羽箭带着急啸飞来,当场命中卫尉董威的左眼,鲜血激溅。   董威也是个猛人,一把将箭簇连眼珠一齐拔出,捂住血流如注的左眼喝道,“江浔,你竟然袭击金吾卫!”   几乎同时,他属下的金吾卫纷纷刀剑出鞘,形成一片寒光森然的丛林。   江浔已没工夫辩解,当即下令:“剑盾兵,保护陛下!”   谁知道会不会还有第二支箭。   数十名府兵从四面八方迅速围拢,竖起木盾,双方顿时剑拔弩张。   “江浔,你要造反吗?”董威拔剑道,   桓帝吓得当场腿都软了,被曾贤扶到马车上。   容绪在宝琼阁上坐山观虎斗,刚才的那一箭他看得很清楚,果然,暗中有人在搞鬼。   而且看这箭的来势,似乎还不大妙。   容绪立即起身,就要离开这是非之地。就在这时,楼下云越一声令下:“包围宝琼阁!”   方才江浔前去拦驾,他调兵暗中封锁了四周的街巷。   他刚好看到了这一箭。根据箭的来势,就基本能锁定大概的射击范围。   朱雀大街上,视野最好的就是宝琼阁了。刺客必定埋伏在楼上。   十多名锐士瞬间将宝琼阁围了个水泄不通,云越按剑快步上楼,和匆匆下楼的容绪撞了个正着。   狭路相逢,两人同时一怔。   云越当即拦住去路,挑起半边细眉,皮笑肉不笑道,“容绪先生,这么巧。”   ***   仙弈阁   回过神来的士大夫们个个气得面红耳赤,争相反唇相讥,词锋一个比一个咄咄逼人。把周常祖祖辈辈里里外外都扒出来鞭笞了一顿。   东方冉冷眼看着他们,听着他们尖酸毒辣的谩骂讥讽,似乎还挺享受。   就在这时,郢青遥穿过人群,低声道:“京城消息,张伍射中了卫尉董威,现在城内陷入混乱,要不要趁乱劫了皇帝?”   东方冉目光一沉:“不必。”   他清楚大梁城里除了皇帝的金吾卫,京兆尹府兵,还有陈英的清察司,云越的锐士营。张伍手下只有派去刺探皇帝行程的七个人,想凭这七个铁鹞卫要劫持皇帝,不知该说是愚蠢,还是孤勇。   他道:“让他们立即撤离。”   郢青遥点头,“既然皇帝不来,那我们也不必久留此地。”   她看向周围一个个恼羞成怒的士大夫们,不明白东方冉激怒他们有什么意义,反正她一刻也不想呆下去。   接下来东方冉说的话让她心中一瘆,他沙哑像毒蛇的信,他幽声道:“杀了这些士人。”   “全部。”他补充道,   郢青遥心中暗暗一震,“但我们原计划是劫皇帝。”   “不要管那个一事无成的皇帝了。”东方冉阴沉道,   他瞥了一眼郢青遥,看出了她所想,道,“都尉以为我和这些人话不投机,心怀私愤才想要杀人?错了,我只是舍难取易罢了。”   “无论是劫持皇帝,还是杀了这些废物,我们的目标都一样,为了北宫将军的大业。如果这些文人名士都死于大梁,天下人必会认为是萧暥干的。况且,这些人皆出身高门,其中不乏德隆望尊的士林领袖,如今他们不明不白死于此地,这起血案必使海内轰动,激起天下士人对萧暥共同声讨,雍襄的各大世家也都将和萧暥势不两立。”   郢青遥听得脊背发冷,这不仅仅是杀十七位士人,还有他们的门客家仆,加起来总共一百二十余人,届时整个仙弈阁前的梅林就将变成尸山血海,曲水流觞将会被鲜血染红,流入山下的碧浪湖。   她是个战士,而东方冉却是个疯子。   但主君令她辅助东方冉,她别无选择。   ***   在暮苍山巅,玄门的鹞鹰带来了让人不安的消息。   萧暥快马赶到大梁城郊时,日头已开始西斜。此刻,他的身边只有三名锐士。 第325章 对峙   梅花林间日影偏斜,残冬早春相交之际,薄暮冥冥,风中有寡淡的茶香。   那些士人骂了一阵子,见这个‘周常’不仅骂不还口,居然还颇为享受,那神情更是似笑非笑,笑里藏刀,看得他们如芒刺在背,浑身都不自在。   东方冉阴鸷的目光从一张张酸腐又自满的脸上划过,就像吐着信的毒蛇,确认殉祭者的面孔。   他喜欢这一刻,让他们在死前尽情地谩骂和宣泄,如同家猫要残杀豚鼠前,先尽情耍弄,这给他一种无由来的居高临下藐视众生的感觉。他们只不过是一群猎物。   他们现在越愤怒,待会儿他举起屠刀时,他们脸上的神情才会越精彩。   他计算得很精确,此间雅集上十七位士人,加上他们的门客学生,一共二十五人。除去一直沉默不语的云渊,实在无趣外,还少了一人。宁游。   东方冉知道宁游这个人向来独来独往,所以从最初骂战一开始,宁游就已经不知所踪了。也许是跟以往雅集上一样,在梅林深处随便找一个地方睡觉去了。   东方冉是一个讲究尽善尽美的人,这都是他棋盘上的玩子,少一颗都让他有种缺憾感。   于是他让赵岐在山前山后搜了一遍,还是没有人影。在他得出宁游有可能已经下山离开的结论后。东方冉道:“月有阴晴圆缺,何况人世,算了罢。”   毕竟日头已经开始西斜,暮风渐起。他不能再等了。   他看向郢青遥。   郢青遥心知肚明,她转头望向一无所知的士人们,皱起了眉。   仙弈阁里总共三十七名百里挑一的铁鹞卫,对手却是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士,和他们少得可怜的家丁护卫。   这不是战斗,这是一场毫无悬念的单方面的杀戮。   这士人声名不菲,完全可以多带一些护卫出门,至少还能在面临杀戮时挣扎一下,可是他们对大梁城太放心了。虽然九州烽火连天,诸侯纷乱,贼寇横行,但这里是绝对安全的地方。因为那个他们口中的乱臣贼子以强悍的武力保护着。   郢青遥觉得很讽刺,这群人一边看不上萧暥的手段和做派,一边却又对他铁腕治下的大梁城完全放心,乃至于出门赴宴只带五六名护卫,麻痹大意,才有今日之祸。   郢青遥:“这不是战争,这是屠杀。”   东方冉提醒道:“郢都尉,你是一名杀手。”   郢青遥目光明锐:“但先生也说过,我不像一个杀手。”   东方冉眼中幽光一闪。他明白了。   眼前这位铁鹞卫的副都尉身上还有些江湖中人的侠气。   东方冉也不勉强,用一只消瘦的手拍了拍她的肩膀,叹道:“既然如此,张伍到现在还没有消息,他这个人刚愎自用,我担忧他会自作主张,郢都尉不如去接应他们。带他们撤出大梁。”   郢青遥点头接受了这个安排。   主君有令让她辅助东方冉,这个疯子要屠杀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士人,她不会参与,但也不会阻止。   同时,京城的情况也确实让她担心,她原本只让张伍带领他的弟弟张敢监督着京城方面的动向,张伍却提出向她要了七个人‘便宜行事’。她希望不会节外生枝。   郢青遥走后,东方冉漫不经心看了眼赵岐:“等会儿听到我的号令。”   “是,先生。”赵岐隐入梅林中。   东方冉转过身,悠闲地穿过一众愤怒的士人们,径直走到长案前。   案台上有一架古筝,东方冉拂袖坐下,好整以暇道,“我猜诸位也骂得累了,我给大家奏乐一曲,助个兴如何?”   众人没料到他竟然如此嚣张,侍郎郭怀立即跳了出来:“周常你这个……”   没等他骂出口,琴弦尖锐地铮然一响。   郭怀只觉得背后一道冷风刮过,撕裂般地一凉,他踉跄了几步,不敢相信似的回头。一把染血的刀赫然再次举起。   刀光落下,头颅飞起。   众人顿时哗然,这群士人从来没见过这种血腥的场面,他们像一群呆鹅,还弄不清状况,周围的梅林已经窜出了三十多条手执刀刃的黑影,梅花簌簌落下。   东方冉端坐在案前,琴弦翻弄间,血光横飞。   ***   宝琼阁   云越手按剑柄往前走去,一双桃花眼锋芒毕露:“楼上有刺客放冷箭袭击陛下。容绪先生恰好在这里。”   容绪神色顿紧,“云副将,你该不会怀疑是我指使的刺客?”   云越嘴角勾起:“知道就好。”   他一侧首,“得罪了!”   两名锐士立即上前,不由分说就将容绪拿下。   “云副将,你听我说!”   “先生去清察司说罢,带走!”   云越抛下这句话,头也不回率队上了楼。   在尚元城建成前,宝琼阁是大梁第一大娱乐场所。   宝琼阁有三层,楼内雅间错落,游廊环绕。今天又是上元佳节,豪客如云,宴席如流水。宾客们还没反应过来外面出了什么事,锐士营就把楼给封了,阁内陷入一片混乱。   云越疾步沿着楼梯往上走,同时下令所有人统统都带到大堂里暂行看押,一来避免抓捕时伤人投鼠忌器。二来以免刺客混在人群中出逃。   命令一下,顿时游廊楼道上到处是惊慌失措的客人,花容失色的美姬侍婢还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就见一位俊俏的锦衣公子率一队杀气腾腾的玄甲士兵鱼贯而上。   云越这几天查抄画本铺子都查出经验来了,快准狠。   他亲自带队上三层直捣黄龙,路上每一层都分兵留下锐士仔细搜索盘查,既保证查抄的速度,又能保证精度,每个角落都不放过。   宝琼阁三层,恢弘的彩绘漆顶下垂挂着一道道轻柔的纱幔,雅间林立,游廊穿插。   云越道:“三人一组,分散搜查。”   说罢他率领两名锐士沿着游廊往前,目光不时扫射过两侧的雅间,客人们已经全部驱到楼下,雅间里静悄悄的。   日已西斜,偏斜的光线照在厚实的霰花地毯上,晚风吹动四面八方的珠帘琅琅做响,显得周围更加幽静。   游廊尽头是一间宴厅,彩漆金绘着瑞锦纹的大门虚掩着,从门后透出一丝旖旎的香气来。   走进了,香味直冲鼻窦。   云越蹙了下眉,推开门。   宴厅里空无一人,大堂两边分立着十八盏连枝铜灯寂寂燃烧着,兀自照着六条空落落的长案,案头搁置着香炉,香味大概就是从这里来的。   云越扫视了一圈,随即看向宴厅东侧有一个半月形的榭台,是宴会歌舞表演的地方。   榭台四面雕栏玉砌,镂金错彩,甚为浮华。最里侧挑着一道细密的竹帘,帘后一般是乐师伶人演奏之所。   灯光从帘后透出,影影绰绰。   这里香味更为浓烈,熏得云越太阳穴有点痛,一名锐士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云越冷眉俊目地斜了他一眼。   那战士赶紧抹了把鼻子,低声道,“云副将,这味儿太浓了。”   而且,这浓郁的香气中好像还夹杂着什么,只有久经沙场的人才会察觉到的气息。   云越眉宇一沉,那是逸出淡淡的血腥味。   反正刚才那个喷嚏已经曝露了他们,云越当即让两名锐士左右接应,疾步穿过榭台,豁然提剑挑起了竹帘,心中一沉。果然。   只见帘后的横七竖八地歪倒着五个人,虽然他们躺在一堆杂乱的乐器间,但明显不是伶人。   他们个个体格健壮,块垒分明的肌肉从血迹斑斑的里衣下鼓起。蹊跷的是,他们的外袍无一例外地被剥去了。   云越正要俯身查看他们的身份,就在这时,一只抽搐的手拽住了他的衣甲。   那是个垂死的人,致命伤在肋下,他瞪着布着血丝的眼睛紧紧盯着云越,“走……快走。”   他话音未落,寂静的空气中忽然刺出嗖嗖嗖一连串让人牙酸的破风声。   数十只毒镖交织成如蝗的急雨向他们射来。   云越纵身一跃,同时挥剑疾扫,只听到一阵咄咄咄的金属嵌入钝物的声响,散射的毒镖被击飞,钉在四周的雕栏和墙壁上,镶金描花的琵琶上都被戳了好几个窟窿。   榭台后幽暗的廊道里传来一阵急促遁走的脚步声。   刚才那个提醒他快跑的男子,已经咽了气,眼睛还直愣愣地盯着彩绘的楼顶。   云越心中一沉,以这人的强壮以及反应力,应该是士兵。如果是这样,他们的铠甲被谁剥走了?   他想到这里,顿感不妙。   “快去通知江府尹!”他撂下这句话,急追着那道脚步声而去。   宝琼阁一层的厅堂里,心绪惶惶的客人或坐或立,核清身份前,一个都不许走。宝琼阁的掌柜和管事则指使姑娘是从们端茶倒水,准备茶点,安抚各位受惊了的贵客。   作为最大嫌疑人,容绪若无其事地喝着茶,还邀请看押他的两名锐士一起玩骰子吃点心。   这当然被拒绝了。   容绪也不气馁,心平气和道:“两位小将士,其实我跟这事儿真没关系。你们让我出去。”   一名锐士道:“现在外面乱得很,容绪先生看不出来吗?云副将这是保护你。”   ***   朱雀大道上,夕阳的余晖映着冰冷的剑刃丛林。尉卫董威率领的八十余名金吾卫与江浔的京兆府兵正在对峙。   董威喝道:“江浔,你想劫持圣驾吗?”   江浔道:“下臣不敢,刚才那一箭来路不明,现在又局势混乱,还请陛下迅速回宫。”   董威一只独眼喷出怒火,“什么叫来路不明,不就是你江府尹的人放的冷箭吗?”   董威是做了十年的老尉卫了,他清楚,如果这一箭最终被断为来路不明,那么不仅他这只眼睛多半是白废了,说不定还要摊上一个护卫不力的罪名。所以,今天这事儿,他得赶紧先拉一个人顶上去。   如此不仅可以甩锅转移视线,他的这只眼睛也是为了护驾而伤,无过还有功。   所以,不管江浔愿不愿意,反正这小子初入仕途,又没后台,文昌阁的时候还把朱璧居和盛京系都得罪了,让他顶这个罪名算是皆大欢喜。董威相信自己只需要起个头,盛京系的官员立马会跟上来将那小子一顿狂踩。   董威用剑指着江浔,义正言辞道:“江浔,你拦截圣驾居心何在?”   江浔早就将董威想嫁祸的心思摸了通透,但如果这会儿他撤去周围的府兵,那就正中躲在暗处的刺客的下怀了。   府兵不能退,但为了大局,他可以退。   江浔道:“臣请陛下立即回宫,今日之事,是臣防卫不周,事后臣愿自缚进宫请罪。”   江浔主动担下罪责,董威倒是有点意外,但他还不罢休。   现在双方对峙剑拔弩张,若金吾卫先退兵,就当众折了他的颜面,于是他道:“那你先退兵。”   就在他话音刚落,队伍左前方忽然传来一声惊嚎。   一名京兆府兵不知怎么回事,忽然发疯般暴起,一剑劈开了一名金吾卫的脖颈。   那名金吾卫猝不及防,从肩膀到前胸裂开一道可怕的口子,鲜血顿时喷溅而出。   这就像一点火星落入了滚滚柴薪中,火焰腾地窜了起来。   紧接着,两名金吾卫报复性般发起了反击。   不过奇怪的是,他们砍的却并不是刚才杀人的府兵,而是他左右的同伴。   但此时士兵们情绪都被血腥气和锃亮的刀剑点燃了,没人会注意这种细节。再说激怒之下,根本不管砍的是谁,只要是敌人,杀。   两边的军队如浪潮般冲撞在一起。整个朱雀大道像一锅滚沸了的水,一时间,喊杀声充盈天际,鲜血激溅,肢体横飞,森冷的刀光映着天边惨淡的斜阳。   乱兵中,那个率先砍人的府兵露出了得意的笑容,他叫做孔伏,是张伍的拜把子,而那个立即反手砍杀了左右两名府兵的金吾卫正是张伍。   张伍一直认为,没有无能的兵,只有庸碌的将,哪怕只有七个人,只要战术得当,也能以一当十。   他本来就不看好东方冉定的在雅集上劫持皇帝的想法。认为这是书生之见,缺乏实战经验。在他看来,越是复杂的计划破绽越多。   但是郢青遥似乎很信任东方冉,最后他只从郢青遥处要到了七个铁鹞卫。   怎么样才能以七个人的兵力就掳走皇帝?张伍做了一番安排。   他让其弟张敢率领两名铁鹞卫弩手潜入宝琼阁,那里是俯瞰朱雀大街的最好视角。   这几人在高楼上精准射击,先以一支不知道哪里射来的冷箭引起尉卫董威对江浔的怀疑。双方的兵马紧接着进入对峙。   但是光有对峙还不够,得走火。   张伍随即就率领余下的几名铁鹞卫,分别冒充京兆府兵和金吾卫,率先相互砍杀起来。血腥气和激烈的打斗很快引起双方军队的混战,在混乱中,他就有机会冒充金吾卫劫走皇帝。   “护驾,快来护驾!”桓帝吓得跌跌撞撞往御驾上爬,自从上次的兰台之变后,很多年都没有见过这样混战的场景。   可周围杀声盈耳,除了宦官曾贤,还有谁听得到他的声音。   江浔一剑挥开一名金吾卫,疾声道:“通知陈英将军,调禁卫军前来,关闭大梁四门。”   张伍心中一沉,这小子刁毒,大梁四门一旦关闭,就连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等到陈英的禁卫军一到,他们只能被瓮中捉鳖。   张伍决不能给他这个机会,他立即向其余几人使了个眼色。   这会儿,十多名金吾卫护着桓帝正往朱雀大街北面的宫城退去,但御驾马车被尸体卡住了轮子,曾贤只有扶着手脚哆嗦的桓帝步行。   就在这时,一名杀得满身是血的府兵状如一家紧闭大门的铺子边忽然冲出,左突右进一连劈开三名金吾卫,直扑向皇帝。正是最初袭击金吾卫的那个府兵孔伏。   桓帝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孔伏手中的障刀在斜阳下一闪,掠起一个锋利的弧度。   四周的金吾卫都已来不及回护。就在千钧一发之际,孔伏的身子忽然剧烈地一震。   接着他不可思议地低下头,就见森冷的刀刃从肩胛穿入,从胸口透出。一滴鲜红的血在尖刃上微微一颤,滚落进尘埃里。   张伍果断抽回刀,毫不犹豫一脚踹开孔伏的尸体。   为了赢取皇帝的信任,什么人都可以杀。铁鹞卫原本就是死士。   “陛下,我等护驾来迟!”张伍震声道,   他的身后跟着其他几名‘金吾卫’。   桓帝死里逃生,哆嗦着道:“你、你忠心可嘉,你叫什么名字,朕……朕回去就加封你为……”   张伍对爵位毫无兴趣,他从怀里掏出一件闻起来一股汗臭味的披风,不由分说罩在了桓帝的肩上,粗鲁道:“陛下受袭,是这身衣服太显眼了。”   这披风不知道多久没洗,汗臭味混合着血腥味直冲鼻腔,桓帝被熏得眼冒金星,感动地涕泪直流。   就听张伍道:“陛下,这边来。”   桓帝裹着臭烘烘的披风,晕头转向地被张伍等几名‘金吾卫’又拖又拽地前往朱雀大街侧的一条巷子退去。巷子外面赫然停着一部提前准备好的马车。   乱军之中,江浔第一个发现皇帝不见了。   紧接着他看到十来步外,几名金吾卫裹挟着一个战战兢兢,冠冕歪斜的人往外行去。   但是双方人马混战杀声震天,道路被堵得水泄不通。隔着密密麻麻的金吾卫,高声喝令也没人听得见。   眼看皇帝和内侍就要被这一股金吾卫带离朱雀大道,   江浔心急如焚,就在这时,朱雀大道另一头传来了马蹄声。   陈英!江浔顿时松了口气。   紧接着他就觉得不对,陈英的清察司在玄武大街那头,没那么快赶来。而且人数也太少了。   确切地说只有四骑。   马蹄清冷,在如血的残阳中踏破长街。   此刻,张伍已经挟着皇帝走到了巷口,他焦躁地敦促道,“陛下快上车罢。”   这皇帝走路真是比婆娘还墨迹。   一直搀扶着桓帝的曾贤却察觉到了异样。   这几个人是金吾卫,却丝毫不听董威调遣,而且张伍一路在敦促,他们到底在性急什么,还有,这马车更像是提前准备好的?   临上车时,他一把揪住桓帝的披风:“陛下且慢。”   “老东西,废什么话!”张伍怒道,举刀正要劈下。   几乎是同时,暮空中传来一阵破风的清啸。   张伍一惊,赫然回头。   一支羽箭如流星般掠过长街,在混战的人群上方划过一道利落的弧线,迎面而来,穿喉而过,箭尾的白翎仍在寒风中震颤不已。   张伍瞪大双眼,夕阳最后一丝光线映入他暗淡的瞳孔里。   残阳如血,逆光中,萧暥一袭玄色劲装跃马如风穿过朱雀大道,身后紧随着三名锐士。   “所有人止戈待命!”他一声清喝。   一看到他,正在激战中杀得难解难分的双方,无论是金吾卫,还是京兆府兵,就像是被按下了暂停,不敢再动了。刚刚还挥舞着障刀劈斩下去的强有力的手臂顿时停在了空中。   积威所及,乃至于此。   其他两名铁鹞卫见势不妙,不顾一切地就要去拽着皇帝上车。   萧暥在马背上挽弓搭箭,双箭连发,分别命中二人后心,鲜血飞溅。   桓帝吓得颓然后退几步,靠在马车的车辕上,抹了把脸上激溅的血点,声音都在发颤,“你……你……”   董威到底是老卫尉,已经反应过来,扬声道:“萧将军,你射杀金吾卫于御前,作何解释?”   “金吾卫?”萧暥跨在马背上,冷道:“衣服脱了。”   桓帝闻言愣了下,赶紧捂住臭烘烘的披风,用有伤风化的目光看向萧暥道:“萧……萧卿,你、你要做什么?”   一旁的江浔立即会意,当即上前扒开张伍的衣衫,就看到后脖颈下有一个鹰纹的印记。   江浔立即认出来了,道:“是北宫世家的铁鹞卫?”   萧暥凝眉,果然,玄门的消息没错,北宫达与其说想掠走皇帝,倒不如说想要挟天子令诸侯的地位。   就在这时,长街上又传来纷沓的脚步声,是陈英率领清察司禁卫军到了。   萧暥道:“护送陛下回宫,不得有误。”   “是!”   随后,萧暥环顾四周,问道:“云越呢?” 第326章 密道   萧暥一问,立即有人上前,正是先前云越让他去报信的锐士。   “主公,云副将包围了宝琼阁,现在追刺客去了。”   萧暥令陈英护驾回宫,江浔率府兵清理朱雀大街,自己直奔宝琼阁。   其实宝琼阁并不毗邻朱雀大道,其间还隔着两三家铺子。但由于它是朱雀大道沿途最巍峨的建筑,坐在宝琼阁的雅间里,俯瞰下去,朱雀大街上往来的行人车马历历在目。   既适合观察情势,也适合弩手伏击。   此刻,宝琼阁被围得犹如铁桶金城,所有宾客都被云越集中在二层最西边的宴厅里,由数十名锐士看押。   云越之所以选择二层作为看押宾客之处,因为他偶尔听萧暥提过一嘴,那次西征回来,和谢映之住宿客栈,遇到的两名东瀛杀手有遁地之术。   云越是个极为细致的人,所以他特意将这些宾客都看押在二层,就算有东瀛人,遁地之术也派不上用场。   这里大概是一只苍蝇也飞不出去了。   他这念头还未转过,人群里就发生一阵不小的骚乱。   几名锐士紧张地清点着人员后,“刚才还在这里啊,跑哪里去了?”   萧暥分开人群,问道:“谁?”   那战士脸色苍白:“容绪先生。”   萧暥脑阔疼,怎么哪儿都有他?   那锐士道:“刚才容绪先生让我去替他拿一壶茶,一转眼的工夫,人就不见了。”   萧暥环顾四周,都是披甲执锐的士兵,而且还在二层,地洞都没法打,这容绪还能蒸发了不成?   但现在不是追查这个的时候,当务之急是抓住藏在楼中的铁鹞卫。   容绪这个人萧暥清楚,暗中使绊子是有,但勾结铁鹞卫,应该还不至于。   且容绪是个谨慎的人,铁鹞卫是什么人?一群亡命之徒。容绪老板的命金贵着,这笔买卖怎么都不划算,容绪不可能和他们搞一块儿去。   他暂时不去理会容绪,先和云越汇合再说。   *** ***   暮色微凉,烛火影影绰绰地照在游廊上,   那铁鹞卫个子不高,但是精瘦结实,像一只猴子般灵敏。他手中还有一架轻弩。一边跑,一边向后发射弩\箭散射。   嗖嗖嗖——五六支弩\箭迎面袭来,云越轻松避过,速度丝毫不减。   才片刻间,弩\箭就射完了,那铁鹞卫果断扔下弩机,身形一晃,钻进了一段狭长的游廊,游廊尽头是盘旋而下的阶梯。   云越紧追不舍。   那铁鹞卫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忽然袖子一抖,将什么东西向后撒了出去。   地上铺着厚实的西域地毯,那些小铁疙瘩落地无声。像地毯上散落了一片黑黢黢的干瘪菱角。   一见到那玩意儿,云越顿时头皮一麻,铁蒺藜!   这种东西形似荆棘蒺藜而得名,它有四个尖刺,一脚踩下去必然扎入脚心。   在军中铁蒺藜一般是用来迟滞敌人的进军。遇到这龌龊玩意儿,士兵们不想脚背被扎穿,就只能蹚着脚走。   此刻,幽沉的烛火下,满地的铁蒺藜,一根根尖刺闪着森芒。   等到云越蹚过去,那铁鹞卫早就跑没影了。   那铁鹞卫见云越眉头一皱,得意地笑了笑,大模大样跃下楼梯。   眼看他就要逃脱。云越目光一寒,当即一剑划开了地上厚重的霰花地毯。   随即拽住一头,猛力一掀,那地毯卷起铁蒺藜就往前滚了出去。   那铁鹞卫正顺着楼梯往下跑,无数铁蒺藜忽然从身后兜头浇来,沿着楼梯一路滚下。   那铁鹞卫猝不及防,一脚踏上一枚铁蒺藜,激痛之下重心不稳,顿时从楼梯上翻滚下去。   那简直就是滚钉板,顿时被扎得头破血流。   云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这回这厮跑不了了。   他持剑一步步往下走去。   那铁鹞卫也是个猛人,他挣扎着站起身,咬牙从身上拔下五枚铁蒺藜,此时他肋下,手臂,腿等处都被铁蒺藜扎伤了,鲜血浸透了衣服。   他一瘸一拐捂着伤口步步后退,一双顽恶地眼睛尤自凶狠地盯着云越。随即,他紧绷的嘴角慢慢拉扯出一缕阴森的笑意。   云越正要防范他又要抛洒什么暗器。   没想到这次的袭击却是从他背后扑来!   一股锋利的劲风掠起,森寒的刀光赫然映入眼底。   云越骤然反应过来,刺客不止一人!   但已经晚了,锋利的阔背钢刀带着雷霆万钧之势当空劈下,云越赫然回首,已来不及格挡。   就在电光火石间,一道炫目的寒芒刺入,长剑堪堪擦着他的鬓角发梢掠起,在空中激起铮然一声金铁碰撞的激鸣。清亮的剑身反射着烛光,映得萧暥雪白的面容犹如透明。   那铁鹞卫看得也是一愣。   紧接着剑风一荡,剑尖如流水般掠过,在他脖颈上轻轻一挑,勾出一道浅淡的红线,滚烫的鲜血激溅出来。   “主公!”云越惊道。   萧暥抹了把脸上溅到的血点。   传闻铁鹞卫极其讲究战术,看来果然不假。这两个铁鹞卫,一人在前面吸引开云越的注意力,一人在后面接应袭击。   他们随即想到了同一件事,骤然向楼梯下看去。   果然,下面静悄悄的,刚才那个被扎伤的铁鹞卫早已经没了踪影。   但是他受了伤,滴溅的血迹却一路延伸了过去。   “追!”萧暥道。   ……   他们顺着血迹一路疾行,穿过幽暗的廊道,来到了一扇狭窄的门前,血迹消失了。   那扇门颇为厚重,表面雕刻着富贵鎏金牡丹,看上去像是一个储藏室,门上斜挂着一把铜锁,但是没有锁上。云越一脚踹开了门。   门后幽暗,烛光隐隐约约照在绢画屏风后,如同工笔画般淡淡勾勒出一个人的影子。那人侧躺在屏风后,轮廓如同起伏的山峦,映在绢画屏风上,成了一道凝定的风景。   萧暥和云越交换了个眼神,两头包抄。   屏风后的席上侧卧着一个衣冠锦绣的男子,被缚住了手脚,口中封着绢布,本来应该挺狼狈的,那人却透着一股风流落拓的气息。   “容绪先生?”萧暥一惊,他怎么会在这里。   云越也愣住了,“我明明把他扣留在楼下的,还让两名锐士看守他。”   他的话音刚落,寂静中,门口传来清晰的咔哒一声锁舌落槽声。   萧暥:不妙!   云越已迅速奔到门前用力一拉,果然门纹丝不动,从外面被锁住了!   草!上当了,难怪血迹到这里停下。这是将他们引进来。   环顾四周,这里是一个藏宝室,靠着墙有两个半圆形的花梨木架子,上面陈列着各种名贵的瓷器玉器。   萧暥感觉更不妙了,这里如果是一个存放宝器古董等贵重物品的储藏室,那么必然修建地十分牢固,就算想强行破出去,恐怕都不容易。   他正在脑中盘算着各种暴\力突破方案,幽暗中,他的狗鼻子闻到了一股浓丽的幽檀香。   还来不及回头,容绪已经像一道影子般悄然靠了上来。   云越剑一横,厉声道:“做甚?”   容绪站定,颇为可惜地蹙眉表示,云家小公子好歹也是出身名门,怎么如此粗鲁?   “我知道出口。”他悠然弹了弹衣袍,洒然往那个花梨木多宝柜走去,转动左下角的一盏鎏金香炉。多宝柜缓缓移开,竟露出了一条嵌在墙壁里的通道。   萧暥:有密道!   容绪颇为得意。   “彦昭,跟我来。”他优雅地一延手,极为自然地就要抚背扶腰,结果手心里没有触到流云轻羽,倒被塞进一个冷硬的东西,还有点油腻。   容绪嫌弃地拈着,“什么东西。”   那是一盏落满灰尘的风灯。   云越挑眉:“容绪先生不是识路么,你走前面。”   容绪:……   这是一条幽长的密道,在两面墙的夹缝之间,仅容一个人勉强通过。   烛火的幽光将几人的影子投在墙壁上,云越发现尽管容绪走在前面,眼睛还时不时意犹未尽地打量萧暥的身段。   “你看哪里?”   容绪叹了口气:“修建密道时,为了隐蔽,修得比较狭窄,从外头看只会觉得此处的墙壁比他处略微厚了一点,所以稍胖一些的人都会被卡主。”   容绪说着意味明显的目光在萧暥身上游梭,“彦昭的身段通过一定没有问题。”然后耐人寻味地顿了顿,“云副将我就不能保证了。”   云越:……   被他那么一说穿,萧暥好奇地回头看了看云越,好像是比以前胖了一丢丢。   此番西征以后,萧暥不管是去潜龙局,还是去江州、襄州,都没有带云越,云越闲着一个月没事干,何以解忧,唯有多吃,买了一堆那人喜欢吃的零嘴。   加上云夫人见他西征回来,形容愈加清癯,也嘱咐仆妇给他炖滋补之物,一天四五餐。这一来二去,就长肉了,不过相比以往的瘦削,萧暥倒是觉得健壮些好。   他心里不厚道地想:云小朋友居然长胖了,如果再胖起来,岂不是要变棉花糖了?   又软又糯还挺好吃的。   他脑子里正不着调,没留神脚下却猛然踩了个空,猝不及防身子向前一倾。   卧槽,这里还有坑!   走在前面的容绪似乎早有准备,非常及时地顺势接住了他,双手穿过他腋下揽腰抱住,体贴地问,“彦昭,没摔到吧?”   萧暥:泥煤的!这密道里居然还有台阶!你走在前面为什么不支一声!   而且刚才他一脚踩空,以他的身手本不至于摔倒,结果又被容绪‘好心’搀扶并悄悄拽了一下,结果两人滚翻在地。   “主公!”云越脸都绿了,急着就要上前去扶萧暥。   结果也没看脚下的台阶,一脚踏空,萧暥才刚要爬起来,结果背后一沉,被云越撞倒,压在身上。   萧暥:这小子果然胖了,还挺沉,而且腹肌坚实,有点硌着,看来每天锻炼没落下……   云越万没想到会这样,一时失措。以往借他个胆子,他都不敢压萧暥。   更要命的是,刚才摔倒的时候,容绪手中的风灯不知道滚到了哪个角落,熄了,密道陷入了一片黑暗中。   黑暗中,他胸口紧贴着萧暥的后背,唇间传来细腻温软的触感,宛如玉琢,其间还夹杂一丝淡淡的汗味,刺激着他的感官。   云越猛然惊觉,这不是什么暖香盈玉,而是他的唇好像蹭到了萧暥的后颈……   他顿时脸一热,什么念头都飞到九霄云外。   他惊慌失措间就要起身。可是这狭窄的密道里,根本无处借力。越是挣扎,越是滚到一起。   结果,三个人叠压在狭窄的密道里,卡住了。   萧暥简直一口老血。   他夹在两人中间,觉得自己就像汉堡中的孜然酥香牛肉,夹心饼干中的奶油巧克力榛子,前胸贴着容绪,后背挨着云越,颇有点前拥后抱的意思。   但问题是他跟男人拥抱什么!还一次两个!   萧暥脑阔疼。   密道里狭窄局促,闭塞闷热,三个人喘\息都纠缠在一起。   萧暥被熏得头有点晕,容绪身上浓丽馥郁的幽檀香,云越身上清朗的气息,还有他自己,一路风尘仆仆赶回来,一身臭汗。   容绪的声音低醇:“彦昭好香。”   云越:“你闭嘴。”   萧暥:明明一身汗臭,这人有毛病罢。   温热的气息吹拂他耳垂,容绪幽幽道:“发香体香,若麝兰之馥郁。”   萧暥一身鸡皮疙瘩:变态。   云越听得血气上涌,恼火地按住剑鞘。   萧暥:你们别在这里打。   还想不想出去?   就在这时,墙外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噤声!”萧暥低声道。   容绪:“彦昭放心,这密道的墙壁上,我用了一种苍冥族秘法的涂料,我们听得到外面的声响,外面却听不到我们。”   萧暥一愣,容绪选用的涂料?难道这宝琼阁是他装修的?   容绪:“实不相瞒,宝琼阁是我设计的。”   萧暥:卧槽!   “容绪先生还是建筑师?”   这就牛逼了。   黑暗中,云越不屑轻哼了声,“下九流。”   萧暥:……跟下流也就差一个字了。   不过这句话别人说来是狂,云小公子还真有资格说。   王氏商人起家,就算因为王皇后成为国戚,和源远流长的宛陵云氏相比,那差距还不是一星半点。   更何况在大雍,建筑师属于匠人。确实在三教九流中。   其实朱璧居匠作大师云集,以容绪的身份,犯不着亲自操刀设计。但是他还有另一层考虑。   在尚元城建立之前,宝琼阁作为京城第一大酒楼,会吸引很多达官贵人前来宴饮,所以容绪专门设计了这些夹墙密道,用来监听他们的谈话。所以这些夹墙密道,容绪不会让他人经手。   萧暥随即想到了一件事,“之前容绪先生也是从密道走脱的罢?”   容绪没法否认。   先前容绪被两名锐士看押着,就是由这密道逃脱的。因为他实在不能再在那里耗下去了,他必须立即回府。   今天的变故发生得太突然,容绪觉得,用几个铁鹞卫劫持皇帝这种蠢事,既粗暴又没脑子,很像王戎的做派。   他不知道王戎有没有参与到此事中,所以他急于要回府去找王戎确认,如果王家真的参与其中,那么刻不容缓,要赶紧思考对策。   好在宝琼阁是他设计的。他通过这些夹墙暗道,迂回绕到没有锐士驻守的角落,设法溜出去。   结果他刚从暗道里出来不久,头上就挨了一记闷棍,醒来就被关在储藏室里了。   就在这时,他们听到外面的脚步声停下了,有一道低沉沙哑的男声问道:“你怎么回事?”   密道夹墙外。   张伍看着眼前浑身是血的属下,浓眉隆起。   “被铁蒺藜扎到了,一点小伤。”那铁鹞卫咬牙道,“但是潘庆死了。”   张伍的脸色顿时灰败了一下。   现在的局势对他们很不利,朱雀大街上,张敢他们已经失败,现在手下又折了一个人。   如今,宝琼阁内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外无援兵,山穷水尽,被抓到也只是个时间问题。   “还有件事,我刚才……好像看到了萧暥。”   张伍脸色一震,一把揪住他的领子:“说什么?”   那铁鹞卫被他的态度惊到了,“太远了看不清,但那模样实在太惹眼了,我想不出别人……”   张伍明白他的意思,他也只远远见过萧暥一次,但那般绝世容色,天下能有几人。   张伍松开那铁鹞卫时,眼中泛起了一丝异样的喜色。   “天助我也。”   那铁鹞卫不懂了,萧暥亲自来,他们处境更为危险,这有什么好高兴的?   “反正鱼死网破,倒不如再赌一把大的。”   杀了萧暥,扬名诸侯。   想到这里,他心中涌起几分豪壮,嚚声道,“乱世本不就是用来赌的吗?”   赌赢了一飞冲天,赌输了死无葬身之地。   那铁鹞卫似乎明白他的意思了,振色道:“统领,我们现在怎么办?”   黑暗的密道中,萧暥就听到那道低沉沙哑的声音道:“旒玉阁里还有一件好东西。”   “旒玉阁是什么地方?”萧暥问。   容绪颇为惊讶道:“看来他们对这里摸得挺熟的。”   萧暥:“事不宜迟,我们也过去。”   几人好不容易费劲起身,又沿着密道曲曲折折地走了不知多久,终于感觉到有一丝风渗了进来。   密道出口会是什么?萧暥忽然有点好奇。   容绪转动了装置,一阵很轻的机括声后,墙壁裂开了一道缝隙,有稀薄的亮光照了进来。   等到眼睛适应了外界的光线之后,萧暥终于看清了,一句卧槽差点脱口而出,特么的这是一个闺房吗?   ***   仙弈阁前,斜阳冉冉。   梅林里忽然窜出数十道执刃的黑影,一时间刀光纷乱。   那群吓呆的鹌鹑般的士人们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是一场屠杀!   顿时他们惊慌失措,再不管斯文狼奔豕突,撞得梅林里落花飘摇,他们在假山洞里,乱草堆中夺路奔逃,还有人干脆跳进结着薄冰的池水里。   东方冉手指翻飞,筝声激荡,一生好像很少有那么快意的机会。   他一边弹奏,一边悠然道:“这曲十面埋伏果然是要筝才能演绎地尽兴。”   晚风吹落几片白梅飘落,稀薄的暮光里,一道黯淡的影子静静投射到琴案上。   居然有人不慌?   东方冉好奇地抬头,就见云渊站在他面前,长身而立,夷然无惧。   “你不是周常。你是谁?”他道。   “云先生果然慧眼如炬。”东方冉笑得愉快,   接着他又叹了口气:“我只是一个快意恩仇的人。”   “此间这些人都和你有仇吗?”云渊又问。   东方冉道:“没有仇,我不过是在做青帝的事。”   在大雍,青帝喻指春季,而现在恰好正是残冬早春之际。   云渊凝眉道:“野火烧尽,春风又生,你视人命为草木。”   “不错,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东方冉抬起头,颇有些知己之意。   云渊不愧是大名士,三言两语间竟然就道出了他心中所想。在一片血色杀戮中,他忽然起了跟云渊清谈论道的兴致。   知音难求,不是所有人都能在一起听曲子,谈人生的。   东方冉:“若无野火烧尽,何来春风吹又生,眼下正是残冬,我就来当这把野火,烧尽这些酸腐愚钝的柴草,腾出位置,将来开春,此间才能生长出蕙兰香芷……”   说到这里他忽然觉得不对。   在周围的一片纷乱血色中,云渊面沉似水,伫立如峰,岿然不动。好像也太笃定了点。   东方冉刚想发问。就在这时,四面八方的山野间跃出了七八支劲装的队伍。   为首的汉子长髯如戟,相貌伟壮,正是宁游。   东方冉眉头一皱,“果然,你有准备。”   原来,今日雅集云渊做了两手准备,一方面,云越去找江浔,设法拦截圣驾,但若拦不住,云渊还留了后手。   他让云越调集了十五名锐士,归宁游指挥,因为宁游曾经从军,和蛮夷作战过,颇有战场指挥经验。   还有个问题,云渊太了解这些文人的陋性了。   如果直接调集锐士营防卫,若有危险还好说,如没有危险发生,这些文人事后必会群起而攻讦萧暥,派遣走狗,监督士人。   所以,云渊必须把这些士兵藏起来,乱则出,安则隐。   但是锐士营的士兵个个精锐,一看就是训练有素之师,想要冒充家丁比较难。于是,宁游替他找到了一个极好的藏兵之处。   仙弈阁所在的小山虽然不高,但后山有一道宽阔的山涧,山涧上有石桥,正是当年萧暥酒后中药,避开人群去催吐的地方。   此处很是隐蔽,士人们喜欢来这里补妆。   但是此番的雅集,容绪先生和谢玄首、萧子衿公子等士林闻名的美男子都缺席,而且来的一半又是朝中士大夫,都上了年纪了,所以大家就都比较朴实,基本没人化妆。   这山涧下还有一个石洞。   残冬时节,溪涧中的水流较浅,正好露出了岩洞,可以伏兵。   这个岩洞极为隐蔽,常年阴暗潮湿,洞底还有半尺深的积水,站在这里,小腿几乎浸在冰凉的水中。也正因为如此,铁鹞卫搜山,却没有查到这里。   先前在阁楼上,云渊询问赵岐姓名,对方支支吾吾,他已经敏锐地察觉了异常,之后,他立即联系了宁游。   这些锐士虽只有十五人,但宁游指挥得当,双方人马冲杀在了一起,梅林间一时刀影纷乱,落花簌簌。   与此同时,仙弈阁的上空升起了滚滚浓烟。   这是云渊和宁游之前就准备好的烽火,京城离开碧浪湖不到三十里,南门守城的士卒若看到烽火,必然会通知城内调兵。   所以他们只要能够坚持住小半个时辰,援军就会抵达。   东方冉禁不住抚掌叹道:“云先生不愧是步步为营,但你以为这样就能躲过去吗?”   “半个时辰后,也许你们的救兵到了,但是只能赶上日暮之前为你们收尸。”   他说完,手指再次按在琴弦上,这一回,曲调陡然诡谲莫测起来。   云渊心中一沉,化音邪术。 第327章 连弩   山谷间最后一缕夕光渐渐隐落,林间暮色四沉,刀影纷乱间,飞鸟不敢归林。   如山魈魑魅般的琴声随风飘荡,窃窃耳语在每一个人的耳边响起。   云渊知道化音秘术是通过乐声操控人的意识,他立即按住双耳,同时想对众人喊道,‘掩耳’。话到口边忽然止住了。   此刻,双方拼命杀在一起,对交战中的士兵来说,若让他们捂住双耳,就意味着要放下手中的兵器,那就等同于让他们去送死。   云渊高声道:“不要理会乐声!专注对敌!”   东方冉嘴角扯出了一丝阴毒的笑意,手指如同钢针般挑拨琴弦,时而发出摧金断石般的尖厉声响,时而又像是无数鬼魅在午夜里呼嚎惨泣。   激战中的铁鹞卫面容陡然变得扭曲狰狞起来,眼中迸发出残忍的杀机,就像嗅到了血腥味的狼,发狂般向人群砍杀而去。   在魔音的干扰下,锐士们的作战反应却比平时要迟缓了许多。   林间薄凉的夕光照在他们年轻的脸堂上,他们面容紧绷,一方面要竭尽全力抵御着魔音的操\控和干扰,不能失手砍杀了那些文人仕子,一方面还要和已经进入癫狂状态的铁鹞卫厮杀。   高台上,烽火的余烟已经尽,援兵却还没有赶到,这是一场望不到头的战争。   一名锐士举剑奋力格开狂舞着兵器的铁鹞卫,一把拽起摔倒在地、满脸是血污泥尘的李沫,将他掩到身后。   谁知那李沫面目抽搐狰狞,忽然如狂犬般一口咬住了他的手背。顿时血肉模糊。   与此同时,他感到一股浓重的杀气从左后方骤然袭来,猛回头间,就见一柄浪人剑像一枚毒牙般向他袭来。   他拽着李沫来不及躲闪,胸口顿时被刺出一个血窟窿,剑锵然落地。   不仅是李沫,刚才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仕子们,在化音术的催动下,顿时变成了罗刹鬼疯狂地扑向作战中的锐士们。   云渊心底重重地一沉,对于这些文人,锐士们非但不能砍伤,还要保护他们,比铁鹞卫更难对付。   筝声幽凄诡谲,东方冉干瘦阴冷的轮廓融入幽黯深邃的暮色中。   云渊看向他,捡起了地上那柄剑。   剑刃上血痕未干,浓郁的血腥气扑面而来。   云渊已经很久都没有用剑了,但今天,无论如何,他都要试一试。   东方冉冷笑,悠然道:“德高望重的云渊先生杀死太学院一个小小的博士周常,这将是近几年士林最骇人听闻的事了,先生这一生的清誉不保,我替先生可惜。”   云渊当然明白,周常只是一具任人摆布的傀儡,而操纵他的人不知身在何处。   “任何人都可以坐在这里抚筝。”东方冉道,“云先生杀了一个周常,今晚还有李常,王常,你杀得完吗?除非你亲手把此间的士人都杀了。”   他讥道,“这倒是让我省事不少。”   东方冉说着漫不经心地瞥向云渊,骤然发现他的剑刃对准的不是周常,是那架筝!   东方冉心中一沉。   长剑在空中带起一道寒风,与此同时,东方冉指间急拂,筝声骤然变得急促而尖锐,云渊脑海中乍然刺响。   剑锋一偏,长剑切入了琴案中。   东方冉眼底也染上了一丝戾气和不耐烦,“云先生忘了,你拿起剑时,就只能听筝了。”   紧接着,混乱又绵密的乐声铮铮相催,如狂风席卷间天昏地暗,杀机凛然。   筝声催动下,铁鹞卫忘乎所以地嚎叫劈砍着,刀光血光顿时混做一片。   就在这时,一缕箫声如山谷间升起的轻烟,又像入夏一场细雨。随风潜入夜,飘过人影错落刀光纷乱的梅林。   东方冉猛地抬起头,就见初升的晓月下,林间落花照影,青衫拂过碧血。   谢映之旁若无物穿过林间混战的人群,刀光剑影间,箫声深邃悠远,如绵绵远山,沉沉大江。   刚才陷入癫狂中的众人如梦初醒般转过头,仿佛凝定了般呆滞地看着他。他手中一杆玉箫,那箫声仿佛是从云端飘来的天籁。   东方冉眼中射出幽幽的光,切齿道,“别来无恙,师弟。”   紧接着他手指翻飞,筝声如同战鼓激越,又像吞没一切的狂澜巨浪,铺天盖地泼而来,而那箫声却如巍巍青山,涛涛江河,清冷苍然,绵长悠远,入骨销魂。   仿佛巨浪撞上了山崖,碎成了无数水花飞溅。铮地一声,筝弦滑出一个突兀的跳音,崩断了。   东方冉伏在古筝上抬起头,一双眼睛如烨烨鬼火:“长河遗恨?谢映之你这曲什么意思?你在讽刺我?”   “妄念生恨因,不如放下。”谢映之静静道,   “放下!?”东方冉阴戾地指了指自己的脸。就在这时,山路上亮起了无数的火把,接应的军队来了。   东方冉不甘地看了一眼:“谢映之,今晚只是第一局,我们之间胜负还远未定。”   接着,只见周常浑身抽搐了一下,栽倒在了筝案上。   ***   酉时三刻,宝琼阁   萧暥环顾了四周,这闺房里除了贵妃榻、妆台、花案等标配外,居然还有张雕花架子床,这就有点超前了。   这个时代有点像魏晋时期,室内置屏风,案前有坐席凭几,主客席地而坐,虽然已有了椅、凳等高型的家具,还没有成流行趋势,所以这会儿的床榻都比较低矮,髹漆彩绘,素朴大气。   容绪这个架子床就显得有点突兀,奢华地让人眼花缭乱。   床榻前有三层镂金满雕富贵牡丹的楣板,每一片花瓣都精工细雕,楣板两角还悬挂着华丽的宫灯。灯光照在床头的一体式的雕花柜上,银盘里乘放着各种瓜果,香蕉、龙眼,梅子。   萧暥瞥了眼那青翠欲滴的梅子,寻思着这会儿是残冬,怎么可能有梅子?但他这会儿没工夫考虑这些,径直走到门边,办正事要紧。   可是,门锁着。   他回头看向容绪,钥匙应该在他身上。   容绪在袍袖中一番寻找,面色渐渐有些茫然,“大概是刚才摔倒时落在密道了。”   萧暥简直一口老血。能不能更不靠谱点?   刚才那条密道黑黢黢的,又长又窄,高低错落,千回百转。掉在那里了上哪儿去找?   “彦昭莫要心急,还有一道出口,随我来。”容绪安抚般探手就要去扶萧暥的背,被云越冷冷睨了眼,悻悻地收回手,转而道:“彦昭,这边。”   云越脸色一寒:这边?床上?   萧暥当即明白了,这特么不就是电视剧里的常见桥段吗?   这个床板是活动的,遇到危机时,启动机括,翻转床板,下面就是出口。   一室三条通道,容绪算是狡兔三窟的典范了。   但是,片刻后……   萧暥使劲敲了敲床板:“怎么不动?”   容绪额角渗出汗:“可能卡住了。”   萧暥:……   电视剧里,这种设在床上的暗道出口,都是关键时刻救命的罢!   常见的桥段是:嫉妒主角才华实力的反派头目,率领手下一群小弟手持利刃杀入主角卧室,洋洋得意发表了一通这次你完蛋了插翅难飞之类的言论后,提刀向主角砍去,千钧一发之际,主角一按床头的机构,然后,床板卡住了……   这特么是什么情节!居然发生他身上了。   三个人在床榻上一番折腾后,都有些气馁。   容绪:“应该是长久不动,锈了。”   云越疑惑:“你用铁制的机括?”   这都能偷工减料?   “铁的硬度比铜大。”容绪尴尬地解释了一句,觉得颇没面子,又赶紧转移话题道:“大概是震动还不够,彦昭,我们同心合力,共震一下兴许就通了。”   萧暥:滚滚滚,谁跟你共震。   “你这床没有维护工具?”   容绪:“维护?”   萧暥不跟他废话,一通抄家式翻找,在容绪越来越僵硬的脸色中,找出一堆皮鞭、银环,丝线。云越看得眼花缭乱目瞪口呆。最后还真被他翻出了一个趁手的工具。   那东西约一尺长,一元硬币粗细,鎏金带柄,造型上有点像雨伞的手柄,顶端有一个凸起的滑动圆珠,设计精巧,怎么转都不会脱落。杆体四周浮雕着精美的同心百结纹,摸起来颇为粗糙。萧暥推测,这是为了增加摩擦力,既有美感又兼顾实用性,挺符合现代人机工学的。他觉得可以当撬棍用。   云越看着他白皙修长的手掂着那‘撬棍’,脸颊顿时一烫。   容绪清了清嗓子,别有意味道:“这是个按抚用的,彦昭若觉得趁手好用……”   云越脸都青了,一把揪住他:闭嘴!   容绪解释道:“我说的是腰酸背痛时,捶背捶腰。”   云越一愣。捶背的?   容绪正色:小子你想到什么了?   萧暥摆摆手,这不就是个现代的老头乐吗?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容绪先生虽然看起来年轻,毕竟五十岁了,还不许他暗搓搓用个老头乐?   云越的脸一阵红一阵白,不置可否。   萧暥:“你们别愣着,快来帮忙。”再耽搁下去,铁鹞卫又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云越和容绪合力掰开床板,漏出一条缝隙。   萧暥见缝插针将撬棍卡进槽里。随即几人按住撬棍另一头使劲压。一阵咯吱咯吱让人牙酸的机括声后,床板轰然翻转。灰尘腾起。床榻下赫然出现一条密道。   这一次的密道很短,才片刻就回到了游廊上。   时间紧迫,萧暥立即进入作战布局状态。他一面让云越去调兵,暗中包围旒玉阁,同时遴选出六名精干的锐士作为突击队。   趁着这会儿工夫,他拽着容绪到桌案前,取来纸笔,让容绪先把旒玉阁的平面图,雅间里都有什么,门开在哪里,以及周围的廊道走向全都画出来。知己知彼,才能占据主动。   片刻后,平面图就画好了。萧暥拿过来一看,皱了眉。   从图上来看旒玉阁只是一个普通的雅间,分为两进,为制香室和品香室。还不如容绪刚才那个闺房大,房间小,就意味着打斗中没有多少腾挪的空间,此外,旒玉阁只有一扇门,两扇窗。也就是说,他们只要堵住门,里面的人就无处可逃了。   而且这里是在三层,以宝琼阁的层高,从三层的窗户跳出去逃遁,相当于现代从五楼阳台上往下跳,非死即残。所以跳窗而逃也不可能。   萧暥这就觉得蹊跷,那么铁鹞卫为什么要选择这里?选择这么一个毫无退路的地方。   他记得一个铁鹞卫说过,阁里有一个好东西,所以他们是去取那件东西的?   萧暥问:“旒玉阁有没有隔间,密室,暗道?”   容绪一口否认:“没有。”   “那旒玉阁相比其他雅阁有什么特殊的地方?”   容绪想了想:“如果说特殊之处,旒玉阁是一个香室。”   萧暥不懂了:“香室?种花的?”   容绪无奈:“是制香,品香的地方。”   在大雍朝,品香和点茶、插花、挂画皆称为四大雅事。   尤其在盛世的时候,全民都喜欢制香、用香,平民百姓们用艾草、樟脑制香,文士用檀香、柏子调香,宫廷则用昂贵的沉香、麝香,还有外邦进贡的罕见香木。幽帝就个极爱品香的皇帝。   因为皇帝喜欢,推进了士林民间的好香之风。当时的朝臣文人们闲来无事就钻研各种配香的方子,好的方子千金难求。   容绪在制香方面颇有造诣,他为姐姐王贵人调制了一味帐中香颇获圣宠,幽帝有一阵子几乎离不开她。   容绪道:“先帝酷爱品香,那时宫中有凝香殿,就是香室。香室中摆放插花,悬挂名家字画,置古籍书卷等,边品香,边赏画或读书,乃静心怡神之雅事。当然爱香者,不仅是在香室品香,衣裳熏香,佩戴香囊,还在沐浴的水中加入香为浴香。”   说到这里他意味深长地看向萧暥:“我为彦昭设计的府邸里也有浴香之处。”   被他那么一说,萧暥猛然想起他那个有夹层的浴桶和花瓣浴,背后一寒。接着手背上隐隐传来微凉酥痒的触感。   容绪手指在他的手背上暧昧地描着圈,“彦昭常年征战,残冬干燥,也该保养了。我改日给你送一些香膏来。”   萧暥又被他摸出一身鸡皮疙瘩,赶紧抽回手,表示不用了,他一大老粗就不暴殄天物了。   容绪熟谙这小狐狸的秉性,倒是一点也不意外,接着刚才的话头继续道:“其实除了品香、佩香、浴香外,还有饮香,食香。”   萧暥立即把握到了重点,“可以吃?”   容绪点头:“所谓饮香,就是将沉香煮水煎茶……”   萧暥忽然有种感觉,容绪好像故意在把话题往闲事上扯。   “食香则是以香草以及各种用外邦进贡的秘制香料入菜,比如秘制香桂熏鹅。”   萧暥肚子饿了。   这会儿天都黑了,已经到了晚饭时间。   他今天也够惨,天刚亮就跟着谢映之去爬山,在悬崖峭壁上走了一路,时近中午才下了山,胡乱啃了口干粮就马不停蹄一路往京城赶,才平息了朱雀大街上的骚乱,又要往宝琼阁抓铁鹞卫。   容绪颇为怜爱地看着他:“彦昭,宝琼阁的下厨做了些寻常的饭食,两菜一汤,你待会儿还要抓捕铁鹞卫,费力气,吃一口再去。”   萧暥闻到了香味。   牛肉蒸羊羔,胭脂鹅脯,虾丸鸡皮汤,还有一碗绿畦香稻粳米饭!这特么是普通的两菜一汤?   他吸了吸鼻子,站起身,“不急,等抓了人再吃。”   他的士兵们还饿着,他不能自己吃小灶。   云越已经挑选出了六名精干的锐士。并且从军中调来了圆盾。   萧暥考虑到对方有手持式的轻型弩。轻型弩射程有限,但是在室内腾挪空间有限的情况下,就颇有杀伤力,而这种圆盾较为轻便,藤条的柔韧性也好,坚硬度不如军中木盾,但是对应手弩足够了。   “走!抓人去!”   容绪看着他疾步如风而去的背影,无奈地叹了口气,费劲唇舌演说香事并没有让萧暥解点风情雅趣。他最后大概只记住了香饮和熏鹅。   旒玉阁在宝琼阁西北角上。   据容绪所说,香室需安静清宁,以便香雾能在室内凝聚,才能静心品香,所以旒玉阁在三层的西北角,相对独立,离开其他雅间都有一定距离。   其次,香室要保持一定的通风,以免烟雾不散,所以,旒玉阁西北两面墙上都有通风用的窗户。   此刻,旒玉阁外的游廊里,十几名锐士暗中潜伏接应,现在这雅间里可是两名持械的□□,他想抓活的,回来审。   萧暥和云越率领六名突击队,以圆盾开道,进入旒玉阁。   正如容绪所绘制的简易地图,香室不大,门一开,一股馥郁浓烈的香风扑面而来。   萧暥差点被熏出晕车感来,这不是品香,这特么是熏蚊子啊!简直像开了十几个浓香型的电蚊器,能把人熏昏过去。   他屏住呼吸,率领锐士迅速搜索室内,同时,云越熄了香炉,开窗透气,让室内的香气稍稍散去些。   环顾四周,香室中央是一道屏风,屏风前铺着香席,摆放着研香的桌案,案头搁着香刀、香勺、香铲、香箸、羽扫、银叶夹等制香工具。   屏风左侧的香几上摆放着插花,右侧是两个多宝文玩架,摆放着瓷器、古书、雕塑等,琳琅满目。容绪说过品香时,玩赏古董、花卉、书画,是为雅趣。   正对着屏风的墙上还挂着一幅画。还是紧跟潮流,画的是如今九州最流行的孔雀牡丹图。   萧暥的眼皮跳了跳,这画风有点豪放……   魏瑄画的原稿在潜龙局后就下落不明,画师们发挥空间就大了。画风走向渐渐地也向街头市井喜闻乐见的风格靠拢。具体说就是他这衣裳越穿越清凉,越穿越剔透。萧暥深度怀疑再发展下去会给他一片树叶。   其实魏瑄的那张画像,长发几乎盖住了后背,但是在被争相临摹再创作后就完全不是这样了。后背的线条纤毫毕露,萧暥瞥了一眼,简直不忍直视。赶紧走开,心虚地表示跟他半点关系都没有嗷,他不认识这人。   旒玉阁外,浓郁的香味已经弥漫到了游廊上,在外头等候的容绪也被呛到了。   他考究地用绸巾滤了滤鼻间,隐约觉得这香不对劲,品香讲究的是香气淡雅,温和纯正,现在这香味太浓郁太霸道。不像品香,倒像是要掩盖某种气味?   他心中起了狐疑,抓住一名锐士道,“借我个盾牌。我进去看看。”   旒玉阁内,大半个香室都翻过来了,还没找到铁鹞卫。   云越率人把多宝柜都挪开了,“主公,底下也没见人。”   他话音刚落,就看到了挂在香室墙壁上的孔雀画卷,顿时眼睛像被扎了下。   几乎是出于这段时间养成的习惯,他几步上前,不假思索扯落了画像。   锦画落下,后面赫然出现了一个墙洞,墙里是一架森然的弩机。   乌黑的箭簇闪烁着冰冷的寒芒,箭头后方绑着油布,火苗燃起。   嗖嗖嗖嗖嗖——五发连响,破风之声穿空而来。   萧暥眼疾手快一把推开云越,同时身子倏然往后一仰,优美的下颌与雪白的脖颈间紧绷成一道惊心动魄的弧线,三支箭呈发散状分别从他胸前、颈间呼啸掠过,同时他手腕一翻,长剑凌空挥出顺势疾扫,三支箭的尾羽当空被齐齐斩断,纷纷坠落在地。   其余的两支火箭分别钉入了十来尺外开外的香席和案几上,香席下浇满了火龙油!   容绪刚好迈进室内,火光腾得在他面前窜起,他愕然倒退了几步,往里看去,惊声道:“彦昭!”   火光中,萧暥按着急速跳动的心口,暗暗震惊,刚才激发的是连弩!   这种弩\机沉重庞大,杀伤力极强,力可透甲,还能达到单发五支箭同时射出,箭如飞蝗,避无可避。   紧接着,又是咔哒一声令人头皮发麻的箭矢落槽声。张伍的眼中闪烁着残酷的快意。   几乎是同时,萧暥凌空跃起,用尽全力一脚横扫出去,笨重的弩机忽地调转了个头,嗖嗖嗖破风声紧跟着响起。利箭如急雨般射入了其后的暗室里。   暗室里空间狭小避无可避,顿时血光飞溅。   张伍躲闪不及身,被一支弩\箭穿透了肋骨和小腿。他的属下当成被射成了刺猬。   同时,火箭点燃了暗室中堆放的货品,滚滚浓烟弥漫开来。顷刻间,旒玉阁里充斥着火油燃烧的气味。   萧暥眉目间染尽锐意,“立即灭火!”   他现在明白了,张伍所说的好东西就是这架连弩。   张伍一开始就没打算逃出去,他是想和他们同归于尽!   如果他没有听到张伍他们的谈话,萧暥相信张伍一定也会用其他手段,引诱他来这个香室。就像张伍特意挂的这幅画。   其实早在五天前,张伍他们已经潜入大梁城了,铁鹞卫在行动前一定会搜集大量情报,知己知彼。   而那会儿,云越正在四处查抄画本铺子里的孔雀图,被张伍探知。   张伍认为,云越是萧暥的副将,这很可能就是萧暥的意思。而且张伍见过萧暥,且目光极为刁毒,他发现那孔雀和萧暥的容貌颇有几分相似,很可能是这个原因,使得萧暥感到被冒犯了,故而让云越查抄孔雀画卷。   因为萧暥的身手极好,即使是连弩散射,也有可能被他躲开。   所以张伍把这张孔雀图挂在墙壁上,将萧暥引过来,等他走进观看或者恼羞成怒扯下图画的时候,就扣动弩机,近距离攒射,给他个万箭穿心!   但让张伍失望的是,萧暥似乎对画不感兴趣,只匆匆瞥了一眼,就继续搜索室内了。   正当张伍寻思着,看来只能干脆赌一把,直接放箭,这连\弩一发五支,三轮连射,加上这室内的香席下面浇透了火龙油。就算射不中萧暥,十几支火箭也足够瞬间把整个香室点燃了。萧暥就是不死,也得烧伤。   可他万没料到,竟是这么个结果。   此刻,他身受重伤,血流了一地,拼命握紧手中的障刀做垂死挣扎。   萧暥一声令下:“拿下!”   几名锐士正要上前,就在这时,忽然香室内腾起一股浓烈呛人的白烟。   众人感到一股剧烈的痛感刺入眼睑,萧暥心道:靠,该不会是石灰粉罢!   就在这片刻,一道鬼魅般的影子掠过众人,利落地一把提起张伍,跃出了窗口。   云越当时正好在西窗边指挥灭火,他想都不想,拔剑刺去。   那人因为背着张伍,行动不便,被刺中了手臂,身形微微一晃,紧接着他不顾一切地从三层的窗口跳了出去。   云越急追到窗前,往下望去。   初升的晓月正好透出云层,月光如银直射下来,屋檐上一片清霜。   就在那人滚落屋檐的片刻,云越顿时看清了那个人的脸。   “阿青姐?”他不可思议地叫出了声。   两年前,他受困千家坊,张缉几次三番加害,正是这个女子屡次出手相帮。   郢青遥也看到了他,她的眉心不可察觉地蹙了蹙。   紧接着,一支飞鹰爪勾住了檐角,郢青遥背着张伍,两个人凌空荡过街市,消失在一片黑沉沉的屋宇中了。   ***   戊初,山间明月高悬,照着荒草梅林间一片枯枝残血。   清察司的士兵正在山间巡视,清理战场。   此战俘获铁鹞卫十九人,斩杀十七人。十五名锐士,阵亡近一半,其余的人也身负不同程度的伤。清察司的禁卫军来到时,东方冉已经逃遁,但即便如此,面对负隅顽抗的铁鹞卫,也有数十人的伤亡。   而此次雅集参与者,被邀文士共十七人,加上他们所带的门生弟子二十余人,家仆护卫七十余人,总共一百二十余人,在此战中,有十二人在被铁鹞卫所杀,受伤者多达五十余人。   谢映之让士兵将仙弈阁收拾一下,暂时作为治疗伤员之处。   昏朦的灯火照在残冬寒凉的雅间里,云渊命人找来了一些帷幔铺在冰冷的地板上,伤员们或坐或卧,谢映之一一为他们诊治。   受伤的士兵疲惫不堪,连饭食也没有吃几口就昏沉沉睡过去了,至于那些士大夫们,已经从惊魂未定中回过神来,他们伤不算重,一个个唉声叹气,萎靡不振,满腹牢骚怨怼,大骂北宫达和铁鹞卫都不是东西。而他们带来的那些门生弟子亲随没想到能在这里遇到谢映之,还有些激动,纷纷聒噪起来。   “居然真是谢先生!”“我……我睡不着了。” “怎么办?我都没化妆。”“还是谢先生救的我们。”   “嘿,我这伤没白挨,值了。”这口吻还颇有一番回去有足够吹牛的本钱,不枉此行的意思。   谢映之处理好最后一名伤患站起身,毫不留情道:“我没有救你们,是锐士营的将士浴血拼杀救了你们。我是顺道来拜访云先生。”   说罢他不复多言,拂袖出门去了。   月光洒在梅林里,风中有梅花孤香。   谢映之远远看到云渊负手伫立在曲水流觞的溪流前,水边有一些堆叠的假山石,上面搁置着一只漆盘,盘中一壶冷酒。   水中漂浮着几只杯盏,盏中点烛,正顺着曲水流觞向远处流去。   “残冬漏夜,云先生为何在此。”他轻声道。   云渊道:“将士青肝碧血,我如何能安居于暖阁之内。谢先生不也是如此吗?”   谢映之挽袖斟了三盏酒,躬身洒在水中。   云渊静静看向他,慨叹道:“今夜壮士血染黄沙,明日朝堂之上诸公又是一片喧嚷。”   云渊眉宇深蹙,“诸侯割据,四野狼烟,朝中诸公将大梁视为避乱之处,却不知乱世中并无孤岛,也没有绝然安全之处,终有今日之祸。若非将士相救,诸公今日危矣。”   说到这里他意蕴深长地看向谢映之:“先生曾说,愿天下热血之士,血不白流,此亦我之所愿。”   谢映之心中隐隐一震,随即了然,他本要说服云渊入朝,如今却是水到渠成。   他道:“明日是新年朝会,今夜先生可愿与我秉烛一谈?” 第328章 合作   烟雾散去,铁鹞卫已经不知所踪。   萧暥下令,大梁四门封闭,全城戒严,搜捕铁鹞卫。   与此同时,他又调了十几名锐士,上楼灭火。   那五支火箭被萧暥当空斩去三支,余下两支散射开来,一支钉入了花案,只有一支点燃了香席下的火龙油,虽有火龙油助燃,但是起火面积有限。   到了戌时初,余火彻底被扑灭。   消防大队长萧暥这才抹了把脸上的灰,退到了个光线较暗的地方,不讲究随便找了张桌案坐下歇一歇。   这回他风尘仆仆赶回来,平乱抓人灭火一气呵成,这会儿停下来才感觉到体力透支,浑身的疲惫都涌了上来,寒夜里,旧疾隐隐作痛。   此时飘摇的烛影在他眉宇间轻晃,落羽般的长睫在白皙的脸颊垂下一轮朦胧的弧影。眉梢眼角一抹掩不住的倦色。   容绪见他一张俊脸染着道道烟灰,被熏得成了一只花狐狸,颇为惋惜地递上打湿的棉巾,关切道:“彦昭饿了吧,楼下菜肴都已经备好了,擦把脸吃点东西。”   萧暥接过来胡乱抹了把脸,想起来道:“我今天带了七十多个士兵。”   容绪立即明白了,吩咐下去:“准备酒席,犒劳将士们。”   萧暥又看了看天色:“现在都戌时了,回营太晚。街上也戒严了。”   容绪马上会意:“把客房都收拾出来,给将士们休息。”   萧暥点头,又道:“今天是上元。”   容绪颇有些忍俊不禁,小狐狸饭都顾不上吃,饿着肚子旁敲侧击一本正经地为属下讨福利。其实今天若不是士兵们及时灭火,他这宝琼阁也烧完了,损失无计。   容绪大方道:“今天战士们捉贼灭火都辛苦了。给每位将士一人两枚金花生,当个彩头。”   两枚金花生可以抵普通士兵一个月的饷银了。   萧暥这才提起了点精神,但他没有立即跟容绪去吃饭,眼睛又微微眯起,不知道在琢磨什么。   容绪见他脸都没擦干净,刚才胡乱地一通抹,眉梢眼角的烟灰反而晕开了,宛如水墨画一般。眉目更是恍若妙笔绘成,眸光盈动间仿佛有江南的烟水溟濛。   容绪忽如回到当年的桃花渡、暖烟阁,如轻云蔽月,如惊鸿游龙……   他一时间忘了身在何处,不由自主地走过去,趁着萧暥还没反应过来,抬手托起那张妙不可言的小花脸。   “脸还没擦干净。”容绪宠惜地掏出丝帕,就要顺着他的眉眼拂拭。   手腕忽然被一把扣住了。   萧暥长睫倏地一挑,如万里云霞散去,顿时露出峥嵘的锋芒来。一点烛火恰好落在眼底,仿佛剑刃上的流光,看得人目眩神迷,又肝胆俱寒。   就在容绪一出神的工夫,已被萧暥拽着手臂到了密室门前。   该交代问题了!   “先前容绪先生亲口跟我说的,香室里没有隔墙密室。那这是什么?”   那么大一个耗子洞?   正因为之前容绪一口咬定这里没密室,信了他个鬼的!结果,铁鹞卫就藏在密室里!   不仅如此,香席下面铺满火油,张伍这十几只火箭若是都落了地,这火还能扑灭吗?宝琼阁一旦烧起来,地处闹市区,周围又是成片的木结构平房,后果不堪设想。   容绪被问得神色一僵。   之前萧暥问他旒玉阁有没有密室的时候,他没说实话。因为他在旒玉阁的密室里,囤了一笔货物,还是违禁品,所以决不能被萧暥查到。   萧暥道:“铁鹞卫藏在密室里,容绪先生却跟我说没有密室,这算不算有意窝藏?若说你暗通铁鹞卫,欲劫持陛下也不为过罢?”   言外之意,你还勾结北宫达?嗯?   这么大一个锅扣下来,容绪再沉得住气,眉心也隐隐沁出冷汗,他道:“彦昭,不是我有意隐瞒,因为密室里囤有不便让人看的私货。”   藏私和通敌,只能两害相权取其轻了。 虞兮正里4   “私货?”萧暥饶有兴趣,“什么东西?”   “就是些助兴的散剂丹丸。”   萧暥:说实话。   容绪冷汗涔涔道:“丹药里面含有少量留仙散,虽然留仙散是违禁品,但士林对此趋之若鹜,我就稍稍配比了一些在丹药里……”   留仙散有浓香,所以容绪就藏在香室的密间里,以掩盖气味。看起来很合理。   萧暥一偏头,云越立即会意。带了几个人去查。   只片刻,云越便出来了,“主公,全烧完了。”   萧暥看了容绪一眼,站起身,进了密室。   容绪松了口气。反正烧完了,一干二净,随他去查。   自从晗泉山庄集体嗑\药之事后,私贩留仙散,三十斤以上才要蹲监狱,三十金以下就是罚钱,容老板有的是钱,不过,他在密室里藏匿的东西可不是留仙散。   这东西比留仙散严重多了。   所以,他将这些货品藏在最隐蔽的一间密室里,又以香室的香气掩盖货品的气味。   但偏偏那倒霉的铁鹞卫就看中了他那些货品!   “火龙油,这东西利润确实高。”萧暥从密室里踱出来,眼神似怒似笑,“容绪先生做的好大生意!”   容绪脑中轰然一响,退了一步,脚跟撞到案角,身形晃了晃跌坐在案上,“彦昭,这不能开玩笑啊……”   无论是在前朝,还是现在,私藏贩卖火龙油都是要蹲监狱的重罪,如果涉及数量巨大,还有可能会流放。   萧暥几步上前,一手按在容绪的肩头,压下身子,一双眼睛俏利逼人。刚才衣衫上沾染到的香室里幽凉的暗香也变得危险起来。   他道:“我嗅得出来。”   留仙散燃烧会有一股特殊的气味,吸多了还会致幻,他在晗泉山庄时就闻到过。   先前火箭射入密室,若里面囤积着留仙散,燃烧后就该有馥郁的香气散出,但密室里却并没有那特殊的气味。   那么容绪所说的违禁货品就只能是火龙油。   他之前猜错了,铁鹞卫说的‘好东西’不是指连弩,而是火龙油!   张伍这狂人想要烧毁一切,把密室里囤积的火龙油用光了。所以密室才是空的,倒是无意中帮了容绪。   容绪赶紧道,“彦昭,我就是个商人,牟利是有,通敌绝无,劫持陛下更是无从说起啊!”   “我信你。”萧暥忽地起身,大量冷空气挤入两人之间,那幽凉的暗香也如霰雪般骤然散去了。   容绪舒了口气的同时,隐隐有些失落。   他看向萧暥的背影,过了一个年,也没见他长胖,倒是更显清削。   萧暥正弯腰摆弄着那个连弩,清冷明晰的声音传来,“你在火龙油掺水了。”   容绪一愣:他该不会也是嗅出来的罢?   萧暥:这个奸商……   火龙油性烈,一旦点燃,就难以扑灭,必成燎原之势。刚才地板上浇满火龙油,火却一会儿就被扑灭了。很可能是容绪在火龙油里掺了水。   “这火龙油的生意容绪先生做了多久?”萧暥手指灵活地摆弄着弩机,勾起弓弦,动作轻柔地仿佛在撩拨美人的发丝。   容绪被他搞得心惊胆战。   他这会儿正坐在弩机对面,萧暥虽然箭法一流,摆弄机械可是个外行,万一来个失手……   他冷汗涔涔道:“也不久,就是潜龙局前后这几个月。”   萧暥挑了挑修长的眉,“客商都是什么人?”   容绪不敢怠慢:“什么人都有,江湖豪强,富家大户,火龙油昂贵,不是寻常人家买得起的。”   “先生可知道买去的用途?”声音冷了几分。   火油最大的用途当然是战争了,所以,朝廷禁止民间交易。   容绪被这弩机指着,不是威胁胜似威胁,不敢欺瞒道,“火龙油用途广,可以燃灯,取暖,还可以做润滑油,当然那些江湖豪客买去,大多是作为帮派斗殴时引燃之用,所以,我掺了水。”   萧暥明白了,容绪这是生意要做,安全也要保障。万一这些火龙油被买去,做有害公共安全的勾当,如果追查起源头,说不定会惹上麻烦。他这水一掺,这火龙油也就比普通的灯油燃烧地持久一些罢了。   萧暥忽然抬头,眼梢勾起:“这生意赚头可好?”   “火龙油在暗市上价比黄金。”   萧暥眯起眼睛瞄着那弩机的准心,边道:“那好,有生意,一起做。”   容绪微微一怔,随即明白,萧暥是看上这连弩了。   他想赚钱攒装备。   连弩这种东西制造几架,打仗时没什么大用,战场上需要装备一个弩机营才能发挥威力。   但是连弩机构复杂,造价昂贵,即使装备几百人的一个弩机营,花费都不菲。   而这一年的备战中,萧暥要花钱的地方太多了。从这架连弩,萧暥深深感受到了在军备上,他和财大气粗的北宫达的差距。他不能让自己的士兵还没开战就输在装备上。所以,军备竞赛要搞起来!   火龙油既然有市场需求,光堵是堵不住的,对方没了容绪这一路的买卖,也会从其他渠道购买。而且他还有另一个打算,但目前尚未考虑成熟,先暂且搁置着。   于是萧暥豪爽地表示:私贩火龙油的事,我可以给你压下去,以后有生意一起做嗷。   容绪赶紧应承下来。他今晚的心情可谓是一波三折。   这时萧暥已经直起身,期待的搓搓手,“今晚吃什么?边吃边聊。”   吓唬够了,他肚子饿了。吃饭的时候还特别乖巧,仿佛之前那个不是他。   萧暥吃东西向来很有效率,片刻饭吃完了,生意也谈妥了。就该回府了。   街上已经封禁,萧暥稍稍绕行了点距离。   他的府邸在一条冷僻的街巷里。门前空落落地,风灯照着残雪。   谢映之还没回来。   徐翁说,先生派人稍信回来,今晚和云先生在仙弈阁夜谈。   萧暥:夜不归宿……   不过想起谢先生向来很野,以前一起住的时候,他也是行踪不定,或者说野得都不见人。   萧暥又看了看云越,今晚上他似乎有些心神不定,以为他是累了。   “云越,你回去休息吧。”   云越一愣,才回过神来,“主公,我不累。”   说着不等他回答,就去吩咐徐翁准备热水,侍候萧暥洗漱。   片刻后,氤氲的热气升起。   “云越,你是不是有事?”萧暥俯下身又问了一遍。   “没,没有。”云越赶紧道,说着低下头,握着他骨感的脚踝浸到温水里,娴熟地揉按起来。   自从撞见阿青后,云越心中一直不踏实。   其实当年千家坊被查封后,云越去查找过阿青、阿公,还有那些孩子的下落,可是了无音讯。难道她去投靠了北宫达?毕竟雍州已经没有他们这些苍冥族遗老遗少的容身之处。   他犹豫了一下,决定还是先不告诉萧暥。   毕竟他和阿青已经两年没见了,他都不能确定是不是仓促之间看错了。而且现在大梁已经封城,清察司正在全城搜索盘查,说不定很快就会有结果。   他正想着,忽然轩窗咔哒地一声被撞开了,一团灰影风风火火地冲进来,一跃纵上木盆,爪子扒着盆边缘,脑袋伸到温水里,吧嗒吧嗒地舔水喝。   萧暥一愣:苏苏?   上午他接到大梁出事的消息,急匆匆赶回,把它给忘在了暮苍山下。于是苏苏从暮苍山下一路跑回来,一头乱毛都跑成了风的造型。可把它给累坏了!   萧暥愕然:苏苏,做猫讲点体面好不好?你怎么能喝洗脚水?   苏苏将毛爪子搭在他白皙细致的脚踝上,伸出小舌头一通猛舔。   萧暥被它舔得又麻又痒:这是猫还是狗?……它不会是还饿了罢?   紧接着,苏苏的后颈皮就被揪住了。   云越面色不善地把它拎起来,这么一阵子不见,这猫变本加厉,竟敢当着他的面为非作歹占便宜。   随即他想起来,这小妖怪背景也不单纯,原本是千家坊里阿黍养的猫,这猫什么都懂,狡猾得跟个人似的。   今夜谢映之不在,没人治这小妖怪,便是无法无天了,指不定他前脚一走,这小东西又要爬床骚扰萧暥,让他不得好好休息。   “主公,我家里正好闹耗子,苏苏借我一天吧?”   从将军府出来,云越还是不放心,往朱雀大道那里兜了一圈,只见街道上两边店铺紧闭大门,到处都是举着火把,披坚执锐的禁卫军。   陈英封锁了所有的里坊和街道,所有住户都在里坊内不许出门,挨家挨户地查。   云越驱马上前问道:“陈司长,进展如何?”   陈英道:“还没线索。但是,大梁已经封城,他们出不去,被抓到是早晚的事。”   云越皱了下眉,大梁城里有数十万人口,这样地毯式搜得查到什么时候?如果对方是阿青还好说,如果不是,这两个铁鹞卫藏在大梁城里就很危险,说不定又要出事端。   他想了想道,“这两人都受伤了,尤其那个铁鹞卫伤得重,陈司长可以重点在大梁城内所有的药铺医馆设伏。”   陈英豁然击掌道:“云副将提醒的是,他们需要金疮药!我这就去部署。”   然后他立马转身,下令道:“立即安排精干人力,每一个医馆药铺都给埋伏了!”   ***   瑶华宫   三重帷幔深垂,昏暗的宫灯下,郢青遥款步走出来,她已经很多年没有穿女子的裙装了。   现在大梁城门关闭,全城戒严,到处都是禁卫军,但他们再怎么搜查,也不可能查到皇宫。   此刻她一身素雅的宫裙,长发挽起,发间插着一支素朴的银簪。   贺紫湄坐在案前,纤纤玉指拈起一支芸香点燃,“阿姐只能扮几天宫女了。”   氤氲的香气弥漫开来,遮盖了宫内的血腥味。   贺紫湄挑剔道,“但是那个男人。他不能留在宫里。他一脸凶相,哪一点像太监?”   她没有让张伍踏进自己的瑶华宫,找了个宫中囤积旧物的库房把他塞了进去,颇有点任他自生自灭,死了最好的意思。   郢青遥知道,贺紫湄对张伍那些铁鹞卫浓浓的鄙夷和深刻的敌意。   前阵子,她传信入宫,让贺紫湄设法攥皇帝出宫赴雅集的时候,她就隐约感觉到了贺紫湄的不满。   贺紫湄向来是个目标明确的人。她入宫就是为了当皇后,控制皇帝,利用王氏,以大梁为中心翻云覆雨,引起雍州内乱。   北宫达的铁鹞卫若把皇帝劫到燕州,皇帝都没了,她还当什么皇后?她入宫服侍着这么个阴阳怪气的皇帝,就彻底成了个笑话。   贺紫湄厌恶道:“那些铁鹞卫都是死不松口的鳌鳖,张伍在宫中若见到陛下,临时起意又想要劫持怎么办?他会连累我们。”   郢青遥劝道:“他伤很重,也劫持不了谁,宫廷里那么多金吾卫,他也不蠢,不会以卵击石。等到外面风声过去,就将他转移出去。”   既然郢青遥那么说了,贺紫湄也没办法,她秀眉紧蹙,又道:“阿姐,铁鹞卫都是一群亡命之徒。你为什么要这样卖命地替他们做事?”   郢青遥默然道:“如今,阿公他们都是由北宫达庇护。”   贺紫湄尖锐道:“阿姐,我都看不懂你了,现在你到底是在为北宫达做事?为东方冉做事,还是为主君做事?”   郢青遥道:“是主君下令,让我全力辅佐东方冉。”   贺紫湄蓦地怔了怔,不解道,“东方冉是个疯子,他眼里只有狭隘的仇恨,他只是想毁了谢映之罢了。至于将谁绑上他的战车,他根本不在乎。你,铁鹞卫,北宫达,甚至整个九州。主君为何让你辅助这样的疯子?”   郢青遥深吸了一口气,“我也不知道,主君的想法不是你我能妄加揣度的。”   ***   江州   早春的寒雨落在暗沉沉的水面,荡起深深浅浅的涟漪,水边有一座草堂。临水的轩窗支起,蓊胧的灯光晕散出来,照着草堂前湿漉漉的竹篱小径。   竹篱边种着细柳芭蕉。孟秩没有打伞,而是穿着一身蓑衣雨布。   今天是正月十五,也是他任永安府令的最后一天,确切的说,是最后的几个时辰。   这些日子,那个黑袍人的话不时在他耳边萦绕。他越想越隐约地感觉到,当年葬马坡老将军遇袭之事后也许潜藏着重大的秘密,不然主公是不会以这种方式禁锢安置曹满。   可是,若利用永安府令的职务之便私见曹满……   孟秩在芭蕉树下焦躁地转了好几圈,最后下定决心踏上竹篱小径。   吱嘎一声,草堂的门在他面前倏然开了。一道光线正好落在他面堂上。   他被刺得微微眯起眼睛,就见淡黄的烛光在雨中晕染开一片幽昧,一道颀长的人影从中走出来,清晰的声音穿透连天的雨幕传来:“孟府令,别来无恙。”   孟秩有些尴尬:“先生是要出门?看来我来的不是时候……”   黑袍人淡然道:“孟府令,我想你今夜会来找我。走罢。”   他说罢步入雨幕中,一袭玄色披风在夜风中掠起。   孟秩愣了下,快步跟上。 第329章 翻盘   上元夜,连天的雨幕笼罩着一座暗沉沉的府邸。门开在一处僻巷中,门廊下的风灯在寒夜里忽明忽暗地闪烁。   门开了,出来了一名管事,身后跟着两名戒备的士兵。   管事的一见是孟秩,拱手道,“孟府令漏夜来此,不知何事?”   他边说边看向孟秩身边的人影。那人一袭黑袍默然伫立雨中,看不清眉目。   黑袍之下,那人的目光也看向了他,又好像毫无障碍地透过他,看向无际雨幕中不可知的远方。   他莫名打了个寒颤,回过神来就听孟秩道,“今夜上元,主公让我来探视凉公,并送一些节日的礼品。漏夜叨扰,实为避人耳目。”   曹满原是凉州牧,隐居江州后,私下皆以凉公称呼。   孟秩是魏淙旧部,忠诚向来无可置疑,又当了多年的永安府令,管事也认得他,又见他道破曹满身份,应该确实是君候让他来的。   但是保险起见,他还是问道:“孟府令,可有令牌?”   孟秩说罢掏出一块桐木牌,进出凉公府的人员皆需要上报,并派发出入令牌,此桐木牌是黑袍人替他伪造的,制作精巧足够以假乱真,加上有孟秩的身份摆在那里,管事细看了看,便道,“跟我来罢。”   厅堂宽敞富丽,厚重的家具在雨中散发出一股幽沉的檀木香。   曹满在一名年轻侍婢的搀扶下缓步走出来,西征结束后的几个月来,他的身材臃肿了不少,养得是面白体胖,颇有一副富家翁的仪态了。   那个曾经驰骋沙场、雄踞西北,属下数十万凉州狼的一方诸侯,如今唯独那颇带嚣气的浓眉和精光聚敛的三角眼,依稀还留着那么一丝桀骜的枭雄气。   曹满似乎对现今的生活还算满意。魏西陵果然是一诺千金的人。   豪奢的府邸,锦衣玉食,成群的仆从,享受着和他在西北别无二致的诸侯待遇。唯独这江南的天气让他颇为不适应,西北的冬天凛冽干燥,冷得爽利,不像这江南的冬天,连绵数十日的细雨,阴冷潮湿,寒意刺骨,他浑身的关节都阵阵酸痛。   所以孟秩他们一进门,曹满立即就吩咐下人把门窗关紧了。不让外面的阴风湿气渡进来。   屋子里火炉烧得很旺,又潮又闷。   屏风前,曹满倚靠着描金檀木凭几,一双三角眼上下打量着孟秩,懒洋洋道:“没想到时至今日,老夫还有客来拜访。但老夫和孟府令可没有故旧。”   孟秩是个武人,向来直来直往,也不会奉承,于是道:“实不相瞒,我今日前来是想求教曹将军一件旧事。”   曹满脸上露出一丝不悦:“老夫年纪大了,记性不好。很多过往的事都记不得了。”   孟秩却不识趣,追问道:“这件事曹将军应该还有印象,那是当年兰台之变后,蛮夷入侵中原,魏老将军北上御敌,与曹将军相约会师于上禄城。”   “我所知道的,在凉州时就已经告诉魏将军了。”曹满不等他说完打断道,随即脸色一变,倨傲道:“我没必要在你面前重复一遍。来人……”   但送客两字,他还没有说出口,忽然一缕幽凉的夜风裹挟着雨夜充沛的湿气掠过他的鬓角。   紧接着,他的目光仿佛瞬间穿透了院落、街巷、城墙,看到了远处旷野上,一只寒鸦从枯枝惊起,扑棱着翅膀,如一支离弦的利箭般穿向远处阴沉的天际,蚀骨的寒意攀上他的脊背,室内的火光仿佛都跟着忽闪地暗了几分。   曹满悚然一惊,他明明下令将门窗紧闭了,哪来的风?   阴森诡谲的气氛勒住了他的咽喉,他感到一阵毛骨悚然,却发不出声,鼻尖渗出了冷汗,瞪着双眼盯着前方的虚空。   厅堂里,烛光幽幽地闪动着。   他听到一道声音,仿佛是从遥远的旷野传来,又若近在耳边响起。   “曹将军,把当年的事,再说一遍。”那声音清冷薄凉,像早春湖面上浮动的冰。   曹满乍然如梦初醒。抬起头就看到眼前站着一个人。   黑色的袍服如夜色幽寒,整个人似乎也透着黯昧不清的冷意,仿佛连烛光都绕开了他,将他大半张脸都隐在沉沉的暗影里,唯有下颌的线条分明,冷峻优雅,犹如雕刻。   “把你知道的都告诉孟府令。”那人唇边浮起一丝暗昧不明的笑意,“说实话,于你只有好处。”   此时孟秩正盯着曹满,没有看到这个笑容,只有曹满捕捉到了。   那笑意映着雨夜瑟瑟寒灯,诡艳清绝,像是诱饵,更像邀约。   老奸巨猾的曹满立即意识到,那人提出了一个交易。孟秩对此并不知情。恐怕这个武人,不过是被那人利用罢了。   曹满眼睛微微一眯,开始掂量起手中的筹码。   其实这些陈年旧事他早就告诉过魏西陵了,换得了余生高枕无忧的生活和魏西陵承诺的保护。   再说一遍也无妨,这就相当于一货两卖。倒不如看看对方还会开给他什么报酬。   于是,他一五一十地将当年的事情再说了一遍。   黑袍人问得很仔细,包括一些细节。   比如当年的绣衣使者跟曹满交谈的内容,那份诏书上说了什么。   绣衣使者要求曹满在上禄城停留两日,那个时候,魏淙正在和曹满会师的途中,途径葬马坡……   黑袍人的语调像闲谈一般,很容易让人放下戒备。渐渐的就变成曹满滔滔不绝的述说,细节比几个月前对魏西陵说的还要丰富。   而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像毒蛰和利箭,刺入孟秩的心底。   “当年兰台之变,北狄扫荡中原,魏淙将军既是皇室,又是诸侯联军的盟主,威望与日俱增。如果最后他率领诸侯联军击退蛮人,收复中原,这是什么功劳?封无可封。就只能杀了。”   “何况当年士林那些人整天鼓吹国赖长君,陛下和王氏能不慌吗?”   “最好的办法就是借北狄蛮人之手除掉魏淙了。”   “至于萧暥,他自己撞到刀口上,在这个时候赶去葬马坡,他如果不去,这事儿也未必能挨到他。”   ……   孟秩的脸色从苍白到铁青,再到脸上的肌肉阵阵扭曲抽搐起来,后槽牙咬出了血。   那么多年,他恨错了人!   他握紧拳头,目光犹如尖锥一般刺向曹满。   当年迫于绣衣使者的监督,曹满不能进兵和魏淙汇合,这他明白,但是……   “但你事后为什么不把真相说出来?!”他低吼道。   曹满眼一翻,这些武人只知道打仗,根本就不懂得权力斗争中的水有多深。   他道:“老夫若说出来,矛头将直指陛下和王氏,谁知道他们有没有留着后手?老夫当时只是一个西北边陲的将领,为何要冒这个险?”   孟秩额头青筋梗起,霍得站了起来。   黑袍人立即提醒道,“孟府令,冷静,凉公如今是唯一的人证,君候才将他安置于此,严加保护。”   孟秩切齿道:“先生放心,加害老将军的是皇帝和王氏,我不会迁怒他人。更不会对凉公不利。”   黑袍人点头,孟秩毕竟当了多年的永安府令,轻重缓急拿捏得住。他把情绪都控制得很好,自始至终,他说话都是哑声的,以免惊动府上的侍从。   “此事我不会告诉任何人,以免军中老兵愤怒之下,有人做出不智之举,伤及凉公。”孟秩道,“今夜之事,我必守口如瓶,请萧将军放心。”   黑袍人轻叹道:“其实,这正是主公忧心的。”   孟秩一愕:“萧将军有何忧心之处?”   黑袍人却似有难言之处。   “先生不要见外,我的意思是……”说话间他颇有惭色,愧疚道:“前番孟秩愚昧粗鲁,对萧将军多有得罪,万死难辞,如今若有用得到孟秩的地方,先生尽管开口。”   “既如此。”黑袍人侧首看了一眼曹满,轻道:“主公之忧在于,凉公作为此事唯一的人证,如今已年过花甲。春秋还余几何?”   孟秩立即明白了,虽然曹满在这里锦衣玉食,君候对他严加保护,但是将来之事不可说,曹满年纪大了,如果曹满死了,人证可就没了。   黑袍人道:“唯有让凉公将当年之事写下来。主公方得安心。这也算是我此来的目的。”   孟秩想了想:“先生考虑的妥当,得让他写下证词。”   他立即寻来了纸笔,往桌案上一摆,一脸严肃道:“曹将军可否把你刚才跟我说的,都写下来,并签字盖章。”   曹满小眼睛狡猾得转了转,他知道,他在这里有锦衣玉食的待遇,一方面是魏西陵一诺千金,承诺下的必然不折不扣地做到。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他是当年之事的人证。他手中有筹码。   但是这一写下来,这筹码就相当于交出去了,这对他可是大大不利。   于是他手一摊,“事关重大,老夫今夜疲惫了,很多细节都记不清,不如容老夫回书房仔细斟酌后落笔,以免谬误,隔天孟府令再来取罢。”   孟秩面色一僵,明天他就不是永安府令了,也就进不来这个宅子。但是他又不能催逼着曹满今晚就写下,一时间束手无策。   这时,黑袍人缓步走上前,静静道:“孟府令不必为难,可否容我和曹将军单独说几句话,我想我有办法劝他写下来。”   ……   孟秩站在厅堂外,盯着雨水顺着屋檐淌下连成了水帘。   风吹过廊下,树影晃动,映照在墙壁上暗影憧憧。他回头朝厅堂看去。   门关着,有灯光隐隐透出漏窗。   厅堂内,曹满开门见山道:“先生支开孟府令,必有指教。”   黑袍人看着室内奢华的装饰,略带惋惜道:“曹将军打算在此度过余生吗?”   曹满凝目注视着他,戒备道:“战败之人,承蒙魏将军不杀,还有别的选择吗?”   黑袍人叹道:“曹将军还是信不过我。不肯坦诚相告啊。”   曹满被他一语道破,干脆道:“先生要老夫相信,也该拿出点诚意,不如坦率告诉老夫,你是谁?来此何干?”   黑袍人道:“我不能告诉曹将军我是何人,但我可以告诉你,我的目的。”   “我要让曹将军再回凉州,重新成为坐拥数十万凉州军称霸西北、威慑四方的诸侯。”   他的声音很轻,却似重重一锤砸落曹满心底,激起轰然的声响。   曹满的眉头禁不住耸动了下,眼前仿佛再次看到西风卷起雪沫,狼烟马嘶的战场,那连绵的群山下巍峨的城墙,沉重的城门洞开,阳光照着城门上硕大的铜钉反射出刺目的光芒,披甲执锐涌出城门,在雪地上踏出凌乱的马蹄印。   他死死盯着黑袍人,拢在袖子里的手攥紧了拳,小眼睛里却疑云重重。   沉默半晌,他一字一顿道:“要让先生失望了,老夫乃此间一富家翁而已,安敢再指望回到西北。”   黑袍人唇边勾起一抹微不可见的弧度,曹满这反应,他毫不意外。   曹满果然是老奸巨猾,他生怕自己是魏西陵派来试探他的。   看来他还是不了解魏西陵,以己度人罢了,魏西陵做事光明磊落,不会行此诈术。   他淡淡道:“曹将军困在此处数月,大概不知道外边发生的事情,那么我就告诉将军罢。”   曹满靠在凭几上,装出一副兴味索然的样子,暗中却洗耳恭听。   “两月前,萧暥从凉州撤军,如今镇守凉州的是曹将军的次子曹璋。”   曹满眼皮跳了跳:“璋儿?!”   他声音清冷明晰,“曹二公子现在已经是皇帝亲任的凉州牧了。不但如此,曹将军的前属下崔平等人依旧任原职,凉州军旧部都保留了下来。如今听候曹二公子调遣。所以,凉州实力犹在。”   “二公子虽然是萧暥委任的凉州牧,但他更是曹将军之子,绝不会忤逆将军,只要曹将军能离开此囹圄,回到西北,便是登高一呼百应。”   “届时,曹将军旧日的麾下将领,几十万凉州军将会再次拥护曹将军为凉州之主!”   曹满掩不住目露精光,猛地直起了背脊:“璋儿一向对老夫唯命是从,是个老实的孩子,崔平等将也还堪用。但是……”   他目中的光芒转瞬又黯淡下去,重重道:“这里戒备森严,老夫如何离开此地?”   黑袍人笃定地一笑,“曹将军的机会就要来了,这一两年内,北宫达和萧暥之间有一场大战。”   “萧暥要和北宫达开战?”曹满愕然,   他都有点佩服萧暥这小狐狸了,野心还不小,凶起来真是谁都敢咬,连他都不愿去惹北宫达这头燕州熊。   “一旦战事起,他们哪里还顾得上曹将军,我已经物色好了永安城中的内应,等到魏西陵离开永安城,东北战火一起,我们就趁机带曹将军离开此地,重返西北,再图霸业。”   曹满立即明白过来:“你们是要我从西北进兵中原,与北宫达东西夹击萧暥?”   如此一来,萧暥将要面对东北、西北两面战场,就算他有魏西陵助战,但是北宫达数十万熊豹营的实力,加上他的凉州狼,鹿死谁手可就不好说了。   此时,窗外雨声渐疏,黑袍人提笔递给曹满,“时间不多了,曹将军请尽快落笔罢,以免孟府令生疑。”   曹满犹豫着接过笔,在刚才的片刻之间,他的心绪大起大落,一时间还没有从起伏的情绪中回过神来。   黑袍人微笑道,“曹将军就要离开此处了,还在意这封书做什么?”   曹满浓眉一簇,饱蘸了墨,由于他心情激动,落笔的手都在微微颤抖。   没想到短短几月,一切竟然那么快就要翻盘了!   ……   连天的大雨渐渐变成淅淅沥沥的细雨。   黑袍人回到草堂后,坐在桌案前,展开曹满的亲笔书。洋洋洒洒一千多字,将葬马坡之役的前因后果全部都写下了。   呼延钺不解道:“主君,这封书是曹满替萧暥辩解的,我们留着无用,不如烧了。”   “既是无用,又何必多此一举。”黑袍人悠然道,随即将绢纸叠好,收入帛袋中。   呼延钺想了想,觉得有点绕,遂放弃了。转而又问:“主君为何要帮曹满东山再起?”   “你还看不出来么?萧暥吞襄州、并凉州、剑指东北,他有统一九州的野心。而一个强大的中原王朝将是我们无法战胜的,只有九州分崩离析,军阀割据混战,才有我苍冥族的机会。”   他森冷道:“我要九州燃遍战火。”   一听到打仗,呼延钺立即目光灼灼,“主君,五十死士已训练完毕。”   黑袍人道:“好。但是还不够,一旦战事起,我们需要一支自己的军队。但这里……”   他话说到一半,忽然停了,看向窗外。   “谁!”呼延钺手中一道锐利的寒光已经破窗而出。   池塘边,悉嗦草丛里紧接着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   呼延钺随即追了出去。   片刻后,他如铁钳般的大手中抓着一只三花野猫。   “主君,是一只猫。”他说着就要习惯性扼死。   “且慢。”黑袍人道:“猫生性好奇,它并不是偷听你我说话。”   他看了眼呼延钺手中那只瘦骨嶙峋的小东西,“只是普通的猫,放了吧。”   呼延钺道:“可也难保这猫不会被什么人用秘术操控了。”   “是么。”黑袍人冷道,抬手接过了那只瑟瑟发抖的猫。   ***   公侯府   戌时,风雨潇潇掩映着书房里一点孤灯。   今天是上元节,但是因为下雨,永安城里清净得很,没有了往日的喧声和焰火爆竹的声响,只有天地间无尽的雨声。   若非上元节,魏西陵鲜少有灯下闲坐的时刻。   风吹过,窗户发出轻微的啪啪声。   他敞着窗户,任凭寒风入襟怀。   忆起少时,遇到上元节下雨,萧暥就会可怜兮兮地趴在窗口,或者挎着他的小布包站在门前,掂着脚抬起小脸巴巴地望着天,站得久了,长睫上沾着雨沫,一双眼睛盈盈闪闪,楚楚怜人。他知道等了一年的上元灯会多半没了。   其实,从他一个小不点时来到永安城,到他十多岁离开,也不过九年的光景,其中还有两年是在军营度过的。   算起来,他在永安城度过的日子不到七年。而就这七年里,还有两年下雨,上元灯会取消了。萧暥真正逛的灯会只有五次。   魏西陵十四岁从军,时常被魏淙派往楚州,能陪着他一起逛灯会的,就剩下寥寥三回了。   灯下细数,年少时快乐的日子,竟是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但是一桩桩一件件,点滴锱铢,魏西陵都记得分明。虽然那人已经忘记了。   魏西陵也不会再提及。   谢映之说过,萧暥什么都不记得是最好的。   他宁可独自担起他们两人的记忆,把所有的过往。无论是快乐的,还是痛苦的,前世今生,都深埋心底。   他清劲修长的指间握着一枚小巧的锦袋,那是西征时编结在一起的青丝。   夜已深,今夕上元江南大雨,不知道千里之外的大梁可有明月华灯相映?故人可安好。   就在这时,书房的门清晰地响了两下。   门外传来了家老的声音:“君候,孟府令来了。”   这个时候?魏西陵立即感觉到情况有异。   随即他站起身,取出沉香木匣,将锦袋搁在了连理珠旁收好。道,“请他进来。” 第330章 雨夜+番外   门开了,寒风裹挟着阴冷的湿气席卷进来。   孟秩满脸雨水,一进门就重重单膝落地,“主公,末将前来请罪!”   魏西陵静坐案前,“何事?”   孟秩垂着头,魁梧的身躯像一头倔强却驯服的蛮牛:“末将今晚私访了凉公,当年的事他全都说了,末将愚鲁这些年都误会了萧将军,前番还险些刺伤他,今夜末将又无令私见凉公,请主公责罚!”   “你都知道了。”   孟秩被他这一问,胸中顿时如翻江倒海,嘴角激动地抽搐道:“主公,老将军是被皇帝和王氏奸贼所害!末将斗胆,老将军和上千将士的仇就这样算了吗?”   魏西陵神色凝冷,灯光照着他的侧脸,犹如刀削一般。   孟秩忍不住脱口道:“当年北狄蛮子入侵,都是王戎那厮引的祸水,我们原本不用管朝廷那些鸟事,老将军忠义,率军北上击胡,反倒为昏君奸臣所害,最终马革裹尸,现在那昏君还高坐庙堂之上!”   “住口。”魏西陵截断道,“此事我自有主张。”   孟秩立即闭了嘴。其实他也知道,那是皇帝,能怎么办?总不能举兵造反罢?   公侯府的百年声誉将毁于一旦不说。即使是乱世,皇帝依旧是名义上的九州天子,妄议废立会引起天下声讨,给诸侯们可乘之机。   其中的利害关系,孟秩知道,魏西陵当然更清楚。   魏西陵行事磊落,不愧不怍,但绝非勇而无谋。相反,他处事冷静,极有策略。否则当年他就不可能在老将军身故,江州四分五裂之际,整顿余部横扫江楚,一举收复七十二郡,以弱冠之年威慑诸侯,稳定东南,安抚各大世家。   魏西陵留下曹满,必然有进一步的打算,孟秩明白,这不是他该问,该知道的。   魏西陵道:“今夜之事,我不罚你,但此后永安城你不用待了。”   孟秩愕然抬头看向他。   魏西陵神色不动:“江州也不用待了。”   孟秩顿时面如死灰。   魏西陵要将他逐出江州?   他虽然是巴州人氏,但是自从十多岁时来到江州,就从军跟随老将军。那么多年,他的袍泽故旧兄弟都在江州,他在这片土地上生了根,离开了江州,就是四海茫茫,不知何处可去,他宁可挨上一百军棍,打断了骨头,也要把这把残躯埋在江州的泥土中。   这个时候,他忽然体会到了当年萧暥的感受。   去国离乡,身如飘蓬,还背负忘恩负义的骂名。连过年悄悄回乡,都被他们围堵于长堤之上刀剑相逼,百口莫辩。   孟秩单膝跪地,埋着头,如铁的脊背似承受不住心头的重压而微微躬起。那一夜他满腔的怒火,最终成为一把双刃的剑,如今又狠狠地刺入了他自己的胸膛。   对这个惩罚,他服气。   就听魏西陵沉声道:“你去西北罢。”   过年时,他就和萧暥商量过,要派一支人马越过戈壁,深入漠北,监视赫连因部的动向。   此去千里,翻越戈壁,路途迢迢,只有坚韧不拔的军人才能做到。   孟秩正当壮年,精力旺盛,经验和阅历也都足够。   而且孟秩知道了当年的秘密,不宜再留在中原。并非他信不过父亲留下的老将,只是这备战的一年极为紧要,出不得任何变故。任何一个意料之外的事件,都有可能引出不受控制的发展。   但是仅因为春夕夜之事就看押孟秩,会引起军中老将不服,不如将这件任务委派给孟秩。   且孟秩现在知晓了真相,心里憋着一股劲无处发泄,难保不会惹事,不如让他去塞北天高地远之处,对付蛮人。   这一系列想法在脑中飞速闪过,魏西陵很快拿定了主意,他静静道:“此番西征,赫连因部潜逃漠北意图再起,边患未除,你即日率一支人马前往漠北,深入戈壁,监视赫连因所部动向。”   孟秩一听不是放逐他,而是执行任务,顿时目光灼灼,“孟秩不完成任务,绝不回江州!”   “还有一事。”魏西陵站起身,走到他跟前,目光隐隐变得锐利起来,“你如何知道凉公在永安城?”   孟秩心中一震。当时那位黑袍先生嘱托过,不可将他说出来。孟秩答应下了。   此刻面对魏西陵的目光,他支吾了一下。   魏西陵又问:“你和谁一起拜访凉公?”   孟秩是永安府令,他也许知道曹满在永安城,但曹满老奸巨猾,就凭孟秩,不可能让他交待。   ……   夜已深,雨雾弥漫的长街上,只剩下两排摇曳着的风灯,照着湿漉漉的青石地。   今夜大雨,店铺打烊得早,永安城的百姓也都早早熄灯睡了。   就在这时,一阵清冷急促的马蹄声踏破了长街的寂静。   从睡梦中朦朦胧胧醒来的人支起轩窗,就见漫天飞雨中,一支骑兵风驰电掣般出城而去。   ***   大梁城   月光如霜,落在大片连绵的屋脊上。   今夜是上元节,原本是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出了这档子事,别说灯会了,整个大梁城都宵禁了,街巷里静悄悄的。   这节过的冷冷清清,萧暥窝在被褥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魏西陵远在江州,谢先生夜不归宿,云越把他的猫借走了……每当过节他就是一个人,果然逃不了原主孤家寡人的宿命。   唯一让他舒服的是这被褥。这丝被是容绪过年新送给他的。他畏寒怕冷,容绪给他订制了轻软的蚕丝被。这回不是芭比粉,而是糖果色。   容绪果然是调制香料的行家,投其所好,丝被闻起来也有一股带着阳光香喷喷的甘甜气,闻得他怪馋的。就在这香香甜甜的气息中,他翻来覆去了一会儿,咬着被角睡着了。   梦里,永安城下着雨。   早春寒凉,窗户却大敞着,萧暥看到自己穿着崭新的袄子,像只小猫一样巴巴地趴在窗沿上,等雨停。   漫天的飞雨霰落到幽长的睫毛上亮晶晶的,显得楚楚可怜。   一年也就一次上元灯会,下雨就没有了。没有五颜六色的华灯,没有热闹的人群,没有漂亮姐姐看了。   雨越下越大,他正无精打采地从窗台上滑下来,回头看到魏西陵装束齐整,让人备了车马。   “西陵,你去哪里?”他眨着眼睛问,   “今晚灯会取消,但永安城不宵禁。”魏西陵说的像是另一件事。   萧暥眼睛一亮,马上反应过来,言外之意,不宵禁就是可以出去玩了,官方的灯会取消,民间要不要挂灯游玩,不受限制。   他眼中闪出点点星光来:“西陵,永安城里好玩的地方你不熟。”   他踮起脚尖:问我问我,大哥给你领路!   正如他所料,虽然没有灯会,但是沿街的商铺前、树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花灯,长街上绵延的灯火,一眼望不到头。   雨雾氤氲中,游人熙攘,一顶顶五彩缤纷的伞川流不息。   地上积起大大小小的水洼,魏西陵一手打伞,一手抱着‘大哥’。   夜深了,那小狐狸趴在他肩上打起了瞌睡,粉嫩的小脸贴着他颈间,手里还提着一盏兔子灯,他打着盹,那灯也一跌一跌的。   湿漉漉的砖石地上倒影着琳琅满目的街市,一夜繁华如梦,分不清天上人间。   ……   萧暥一觉醒来,梦中五颜六色的伞让他出了一会儿神。依稀记得那人肩头带着夜雨的清寒,却让人安枕入睡。   细想起来,好像也就是从那一年后,永安城的上元节,下雨都不再宵禁。   不知道此刻的永安城,是否和年少时一样斑斓入梦?   ***   永安城郊有一片湖,夏天的时候,湖里都是碧绿田田的荷叶。不时有渔舟出没其间。   孟秩带路,很快就回到了湖边的草堂。   竹篱小径依旧,暖黄的灯光从轩窗里透出,就像他初来时那样。   魏西陵让十余骑外围候命,自己带着孟秩和几名亲兵进入草堂。   一进门,孟秩就怔住了。   草堂里空无一人,只有破旧的席案。案头有几卷凌乱的简书,地板上结着层灰,落叶随意飘洒堆积,角落里还有张破旧的渔网,在雨中散发出淡淡的霉朽味。不知道多久都没人问津了。   孟秩觉得自己仿佛像话本里的穷书生进了一个山精鬼怪变的洞穴:“主公,我没记错……这位先生确实住在这里……可,可怎么会……”   魏西陵径直走到案前,马鞭拨开案头残破的书卷,凤眼中流过冷冷的光,“搜。”   四处火把闪烁,沿着湖区都被封锁搜查。   湖中,远处,一条渔船荡在黑沉沉的水中央。   呼延钺望着岸上闪动的火光,不可置信道:“魏旷怎么会这么快查到这里了?”   他刚捉到了一只可疑的野猫,还来不及查,魏西陵就率军把草堂给围了。   黑袍人伫立船头,眺望着岸上的火光,淡淡道:“魏西陵处事严谨,他必定怀疑到了孟秩,是我疏忽了。”   他轻叹道:“可惜了。”   呼延钺问:“主君可惜什么?”   “可惜魏将军如此俊杰,我只能隔岸遥望,不能一见。”   呼延钺不解了,“既杀不了他,见他做什么?”   黑袍人纠正道:“雨夜除了杀人,可做的事就多了。”   雨中,他的声音轻如落花,“比如闲谈,对弈,品茶。”   呼延钺蓦然怔了怔,还是不懂,觉得主君到了江南这两个月,说话总是云里雾里,就像这江南的天气,总是烟雨溟濛,像是隔着一层雾气,让他捉摸不透。   他放弃了思考,转而问道: “主君,我们接下去怎么办?”   黑袍人淡漫道:“恐怕我们已不能再留在此处了。”   呼延钺暗喜,迫不及待道:“那我们这就离开江南?”   这地方淡烟疏雨轻舟,太消磨意气。他早就呆得不耐烦。   黑袍人随手拂去衣上细雨,转身进了舱,清晰的声音传来:“不。”   不知是不是呼延钺的错觉,他似乎笑了下,笑意薄凉,像檐上落的霜。   “我们去葭风。”   呼延钺顿时心中剧震,葭风郡?那不是玄门所在之地吗?   他虽然勇猛,葭风郡也是他最不想去的地方。   葭风郡是玄门的宗门所在,四周密布结界御门。他们这是深入敌境,还是自投罗网?   黑袍人笃定道,“魏西陵已察觉到我们在江南的活动,江州全境必会戒备,所以我们去葭风,最危险之处,也是最安宁之处,这就是所谓的灯下黑。还有……”   他的话音又变得飘渺莫测:“我想去拜访一位故交。”   ……   雨越来越大,渔船渐渐消失在了黑沉沉的水面。   湖岸边,密密麻麻的菹草间冒出了一窜气泡,一道黑影浮现出来。   夜枭从水草间爬上岸,惊魂未定。   魏瑄去玄门之前,让它留下注意苍冥族的动静。原本它是不敢接近草堂的,但今夜雨声覆盖了天地,它这才试探着比以往稍稍靠近了一点,结果,才隐约听到些只言片语,就被发现了。   刚才若不是它情急之间抓起一只躲雨的野猫扔了出去,引开了呼延钺的注意力。紧接着,魏西陵就率军围了草堂,使得主君他们匆忙撤离。否则它这会儿已经被抓了。 第331章 同好+番外   案头搁着一个雕刻繁复地看得人眼花的心形多宝匣,匣子翻开着,露出里面蕾丝镶珍珠的荷叶边。   上元佳节,更深夜半,萧暥靠在榻上,手指间绕着一束青丝。   那发丝乌黑丰盈,笔直如刀裁。   萧暥心里不着调地想着:现代姑娘们追求黑长直,飘逸有垂感,大概就是指这个效果?   又想起当时两人头发缠在了一起,他手忙脚乱地去解,魏西陵被他扯得又疼又无奈,蹙眉拔剑断发的样子。   他坏事得逞地捂在被褥里闷笑,发现这人即使远在千里之外,还是能给他带来无穷乐趣。他笑了一会儿,肚子都饿了。于是披衣起来,在屋子里翻屯粮。   云越真是尽职的小助手,他不在期间,他的小粮仓还是装得满满的。加上过年的时候容绪又送给他很多东西,吃的,用的,玩的,应有尽有,居然还有一坛子美酒!   今天是上元节啊,冬夜又冷,小酌一杯暖暖身子没问题吧?   就尝一口,一小口,他对自己说。   接着,   唔,不愧是容绪先生酿的酒!甘甜清冽中,还有一股混合的醇香,太上口了,再喝一点。   好喝!   再喝一口,最后一口。   咕咚咕咚……   片刻后,一坛酒被他喝了个大半。就在他喝得有点微醺的时候,隐约感到一缕凉风从屏风后掠入屋中。   他立即藏起酒坛,竖起耳朵,警觉地像一只偷油吃的耗子。   来人显然不是徐翁,若是徐翁走到门口,屋子里的地板都能有震感,来人脚步声轻盈,若不是功夫极好,就是……   萧暥来不及细想,赶紧钻回被褥里躺平。   “喝酒了?”谢映之语气淡淡。   萧暥闷声不响躺死狐狸,表示:已经睡着了,不接客。   谢映之漫不经心把他的脸从被褥里刨出来。就见肌肤雪白,清透柔暖,双颊霞色云氤。一缕清凉靡丽的细香沁入鼻端,带着撩人的味道。   谢映之倏然倾身,贴近了他微醺的颊边。   萧暥紧闭双眼装睡,一动都不敢动。   静谧中,温濡的气息拂过他颈间,耳畔传来淡如烟霭的声音:“罗浮春,酴醣香,还有步风堂。”   萧暥顿时被击中了。不会吧?这都能闻出来?还是鸡尾酒?   他怎么连酒都那么懂……   “容绪先生送的罢?”谢映之淡然起身,眼中有一丝耐人寻味的笑意。   萧暥知道装不下去了,睁开一双空濛迷离的双眼,可怜兮兮地表示:“就喝了一小盅。”   求放过。   反正酒都落肚了,还能怎么办?他肚子又不是透明的,喝了多少谢映之怎么知道。古代又没有酒精测试仪。   谢映之转而吩咐道:“徐翁,拿个铜盆来。”   萧暥还没明白过来,谢映之已抬手轻掂起他的下颌,微笑:“嘴张开。”   萧暥忽然觉得不妙:“什么?”   他话音未落,一根皎洁修长的手指已经探入他口中。   那手指白玉一样剔透,花瓣一般轻柔。   深入他口中后,巧妙地捉住那温软湿润的舌,如游鱼戏水,缱绻缠绕……谢映之指上还戴着玄门指环,冰凉的触感从舌间入喉,有点刺激……   才拨弄了片刻,萧暥的眸中水光迷离,眼尾暗红飞渡,终于唔地一声,落花流水般全都吐了出来。   谢映之轻飘飘地及时抽回手指,“以后再让我发现主公偷酒吃……”   言外之意:都让你吐出来。   萧暥幽长的睫毛上还有点湿润,蔫头耷脑地蜷着被褥,看着徐翁端着盆出去。把他一肚子好酒都倒了。   他接过谢映之递过来的棉帕,擦了擦嘴角,惨兮兮地想:电视里常看某角色咬牙切齿地叫嚣,老子让你全都吐出来!一般不过放放狠话罢了。   谢映之就从来不说狠话。他会一边微笑着,一边真让你给吐出来。   烛光萦照下,谢映之的手修长玉白不染尘埃,指间泛着莹润的水色,玄门指环银光流溢。   萧暥看了一眼,赶紧尴尬地把帕子递还给谢映之。脑子里又四六不着地想:不知道玄门法器沾了涎水,会不会折法力啊?   谢映之若无其事接过帕子擦了擦手,道:“主公可知,从西征后到潜龙局,主公的噬心咒屡屡发作,我一再调整药方,加重药性,方才能压制住,但是主公再不注意修养,劳损过度,饮酒过量,今后若压制不住……”   他神色微沉:“我就只能用非常之法了。”   萧暥:“非常之法是什么?”   谢映之拂衣起身,轻描淡写道,“主公无需知道,只要此后主公切忌劳损,不再滥饮便可。”   萧暥更好奇了,谢映之向来耐心细致,很少这样敷衍地说话,怎么觉得他好像有不便为人道之处?   他刚想再问,忽然发现灯光照射下,谢映之的衣摆上似有很淡的血迹。   他心中一震:“先生受伤了?”   谢映之道:“我无事,这是治疗伤员时染上的。”   伤员?   萧暥立即反应过来:“仙弈阁有战?”   先前,谢映之派人回报他时只说:‘事妥,勿忧,’,但具体什么情况却没说。既然谢映之让他勿忧,他也就不担心了。   他现在才反应过来,谢映之这个人,传递的信息越简短,情况就越严峻。   “今日薄暮,三十七名铁鹞卫围攻仙弈阁,为锐士营及禁卫军所击退……”   接着谢映之将仙弈阁的情况详细讲述了一遍。他的语气依旧不疾不徐,波澜不惊,但萧暥却能从这字里行间感受到那一夜的暗潮汹涌、危机四伏和浴血奋战。   他眼尾的红痕还没褪尽,刚才还迷离溟濛的眸中,隐隐射出锋芒来。   铁鹞卫劫持皇帝,引燃宝琼阁,屠杀士族,栽赃于他,在雍州行事肆无忌惮。可他现在却不能和北宫达开战。他的实力还远远不能跟北宫达相比。   在这一年里,加固城防,兴修水利,囤积粮草,储备物资,厉兵秣马。   但还有一个问题,必须解决。   谢映之道:“主公想过没有,这两年里,一旦主公离京,大梁城总有人能搅起风浪,为何?”   萧暥道:“因为大梁实际上并不在我控制之内。”   这是原主留下的坑,当年迁都大梁,把整个盛京朝廷打包搬迁过来。这个朝廷还是盛京的旧班底,一直是杨太宰,柳尚书等盛京系为主、清流系为辅的士人集团把持着。   这些人大多都出身显赫,眼高于顶,空谈经略,做事就推三阻四,即使勉勉强强干了,也是效率低下,敷衍了事。搞得很多事情他只能亲力亲为,殚精竭虑,疲惫不堪。   最后他想出了推行科举取士,不论出身,唯才是举,说白了,他想找一些真正有能力,肯做实事的人。   可是这一番新政,触动了雍州世族的利益,遭到了盛京系为主的士人集团的强烈抵制。让他深深感觉到了这一股在朝廷中盘根错节,无处不在的力量。   谢映之道:“如今的朝廷政令不通,效率低下,别说是我们备战一年,就算是有三年,五年,又有何用?”   萧暥明白,不但如此,这些人还时不时暗中给他使绊子。   但这两年他一直东征西战,无暇他顾,没工夫整顿朝中。如今,大战在即,不能再拖了。除了军权,朝政之权也要掌握在手中。   他道:“备战之前,我们要先收拢朝政之权。”   谢映之点头:“这正是我今夜要和主公商议的。”   烛火下,他清浅的眸子明晰清利,“今夜一场风雨,未必不是时机,明晨新春朝会,万象更始。”   沉寂了多年的朝局,该动一动了。   ***   朱璧居   容绪拨开珠帘,笑容可掬:“诸位都来了?”   华丽的厅堂里灯火辉煌,桌案上摆放着美酒佳肴,但都没怎么动,杨太宰,柳尚书等人垂头丧气。   因为年前的夺城之变,他们这些涉事之人被限制出城,不能去参加仙弈阁的新春雅集。于是便到朱璧居来打听消息。   结果,等了半天,茶都凉了,容绪先生连个影子都没见到。   这还不算,等到了傍晚,他们等得实在不耐烦了。今夜又是上元,正打算各回各家吃团圆饭,就传来了大梁封锁宵禁的消息。好了,这下谁都别想回家了。   他们被撂在这里半天,搞得有家回不得,容绪才跟个没事的人似得姗姗来迟,众人的脸色都不大好。   杨太宰端着手,不冷不热道:“容绪先生果然和萧将军的交情非同一般啊,街上都封锁了,我等寸步难行,容绪先生还是来去自如啊!”   容绪环顾四周,才发现似得道:“诸位似乎颇有怨气啊?”   杨太宰被他这若无其事的态度惹恼了,刚想拂袖站起来理论,但他坐得久了,腿都僵硬了,一个趔趄险些扑倒在桌上,反被容绪伸手搀扶住。   “杨太宰稍安勿躁。”   杨覆没好气地整了整衣冠。   容绪施然在桌案前坐下,自取了酒杯,闲闲地斟上酒,“我来晚了,也是因为外头闹哄哄的事情耽搁了,让诸公久等,罚酒一杯。”   柳尚书八风不动道:“容绪先生果然有外头的消息。”   “确实有些外头的消息。”他又倒上一杯酒,但是没喝,挽袖洒在了席上。   洒酒为祭,众人的脸色都沉了下。暗觉事情不妙。   “诸位应该庆幸去不了仙弈阁。”容绪淡漫道,   “据传今夜,三十多名铁鹞卫围攻仙弈阁,郭怀郭侍郎被害,此外,门生家仆护卫被杀者十多人,参与雅集的诸公,负伤者更是不可计。”   说罢容绪看向众人,唇边先前的笑意消失了,“诸公在我这里枯坐了半日,还觉得委屈吗?”   众人闻言脸色从僵硬到骇异,最后群情沸然。   杨太宰嘴角肌肉连连抽搐:“大梁城郊屠杀士人,简直丧尽天良!”   有人立即跟着道,“郭侍郎正仕途鼎盛,竟然遭此毒手!”   “还有那些门生弟子,他们何辜?”   “大梁的禁卫军都去哪里了?”   众人越说越激动,只有柳尚书依旧端坐不动,慢条斯理道:“诸位稍安勿躁,你们想一想,大梁城郊,雍州腹地,铁鹞卫怎么潜入的?”   此言一出,立即有人道,“莫非是有内应?”   杨太宰顿时拍案:“我看这是一起针对士人的阴谋。”   “萧暥不是防卫不力,而是他根本不想防卫,他有意将铁鹞卫放进大梁城!”   他似乎已经看透了一切,愤色道:“我若猜得不错,去年秋狩秦羽坠马受伤,和年前孙霖等人夺城之变,这些账萧暥都算在了世族们的头上,此番他趁着新春雅集,士林聚会之机,假托铁鹞卫之名,血洗仙弈阁,此乃报复之举!”   这一席话说完,席间众人尽皆愤然。   有人道:“我早就怀疑,北宫将军根本没有理由屠杀士人。”   “北宫将军向来礼贤下士,怎么可能指使铁鹞卫屠杀士人?”   “果然是萧暥丧心病狂,挟怨报复,还要栽赃给铁鹞卫。”   柳尚书悠然道:“诸公在这里说没用,回去将事实写成书简,传与天下。”   “不错。”杨太宰道,“此书一传,必然引起九州士林沸然。”   他看向唐隶,“唐少府文采最好,就由你来执笔。”   一倒眉鼠目的文士自信满满地拱手道:“唐某义不容辞。”   此人正是当年文昌阁策论时,被谢映之当众驳斥,羞愤交加昏过去的唐隶。   柳尚书又看向众人,抚须道:“明日是新年朝会。诸公还可以上表参奏。”   这话一说,刚才还沸沸扬扬的众人面面相觑。什么意思?当朝弹劾萧暥?   他们不过私下里写点文章煽风点火,但当堂弹劾,谁敢出这个头?   “诸公误会了,我不是让你们去弹劾萧暥。”柳尚书慢条斯理道,“大梁失防,让铁鹞卫潜入,致使天子遇险,士人蒙难,清察司的陈英,京兆尹江浔难辞其咎!”   众人眼前一亮,这话说得冠冕堂皇,又无懈可击。任他萧暥想护短都没有办法。   收拾不了萧暥,还收拾不了他的忠犬吗?尤其是那个江浔,最为可恨。   众人纷纷摩拳擦掌,“我等连夜就去写奏本!”   柳尚书点头,一番话下来,他颇有些士林领袖的感觉了。但他发现席间有一个人一直置身度外,似乎有意跟他们拉开距离。   他抬了抬眉,漫声问道:“容绪先生可有什么指教?”   容绪正自斟自饮,心不在焉道:“北狄蛮子有句话,雷电不会两次劈到同一棵树,诸位除了栽赃嫁祸,就不能有点新鲜手段?”   柳尚书听出了他话音古怪,不悦地沉下了脸,“容绪先生有高见?”   容绪把玩着酒樽:“诸位都是学富五车之士,我一介商贾,谈何高见,我只劝诸位一句,明日朝会,多看,少说。”   今夜大梁一场风雨。铁鹞卫屠杀士人,劫持皇帝,焚烧宝琼阁,桩桩件件都是骇人听闻,必将引起九州一场巨浪。这是北宫达和萧暥之间的争斗,不是他们这些人能掺和的。   这种关头,身处风口浪尖的大梁,更要小心谨慎,明哲保身。没有兴风作浪的能耐,就不要自己跃身于风浪之中。搞不好就有灭顶之灾。   这些年来,萧暥和朝中官宦集团之间保持着一种平衡。   萧暥也许平时能容忍他们,但如果他们卷入他和北宫达的争斗,事涉外敌,萧暥就会毫不留情地处理他们。毕竟在绝对武力面前,他们这些栽赃嫁祸的手段根本不堪一击。   这是一个乱世,礼崩乐坏,如果说他们之前的弹劾和煽动舆情能获得一定成果,那是因为握有军权的那个人还能容忍他们。这两年萧暥一直在容忍他们。   但是明晨朝会和以往不同,事涉北宫达和铁鹞卫,能避多远,就避多远,不要在这件事上惹怒萧暥。   可这些人怎么不明白这个道理?   说着他弹衣起身,“诸位有什么吃喝需要的,尽管吩咐此间管事,我先行一步了。”   言罢不理会身后众人议论纷纷,兀自往外走去。这浑水,他不想趟。   “容绪先生?”杨太宰跟了上去。   “罢了,随他去吧。”柳尚书摆手道。   “若不是外面宵禁了,谁愿意呆在这里。”有人抱怨道。   “庶子不足与谋。算了算了,喝酒,吃菜。”   一番激烈的讨论之后,众人都感到了一些饥渴。   游廊下,杨太宰追上了容绪,他虽看不惯容绪,但这个人见多识广,消息灵通。   “先生刚才话中有话?”   容绪边走边道:“杨公,郭侍郎不仅是我朱璧居士人,也是杨公盛京一系的同僚。他今夜惨死铁鹞卫之手。诸公却为铁鹞卫开脱,如何对得起郭侍郎和蒙难的士人?”   杨覆一时无言以对,脸色有点窘迫。   “况且,据我的消息,此番云渊先生暗中埋伏锐士于山间,士兵们浴血一战才保得众士人性命,虽说朝堂之上尔虞我诈,不惜栽赃诋毁,但这倒打一耙之举,未免太过狭劣,士有所为,有所不为。”他拍了拍杨太宰的胸口,做个人吧。   杨太宰错愕地看着他,一时看不懂此人到底盘算什么。说的话几分真几分假?   这时,厅堂里忽然传来噗的一声,“这酒怎么馊了?”   随即,又有人惊道:“鱼也剩了半条?”   容绪赶紧唤来朱璧居的管事,查问情况。   厅堂里,侍从们忙忙碌碌地换下酒菜,一名碧衣侍女恭顺地跪坐锦席上为柳尚书顺气。   他刚才喝到了奇怪的东西,一股又酸又骚的怪味混合着酒气,呛得他天旋地转连连干呕。   此刻,侍女的裙裾在锦席上如涟漪般铺开,裙裾下一条灰色的小尾巴缩了进去。   不久前,在朱雀大街上,苏苏趁着云越和陈英说话的工夫溜走了。   云越别看长得清秀,下手又狠又准,揪尾巴,掐耳朵,拎后颈皮,无所不用其极。苏苏当然不敢跟他回家,但它也不敢回将军府,它今夜大胆舔了主公,难保云越这刻薄鬼不会记仇回头堵它。   它要到外面躲几天,避避风头。   但它好日子过惯了,当不了流浪猫,它要找一个大宅子。比将军府还豪阔的那种。   这个地方灯火通明,又有很多妙丽的侍女,它就进来了。   但它今晚喝的‘汤水’有点多,席间杯杯盏盏,它当猫砂盆了……   在轻车熟路地钻过一遛的裙底后,苏苏发现它置身于一处精致的雅舍内。   昏黄灯光从绢纱后透出来,照着妆台上琳琅满目的宝物,玲珑的珊瑚小盒里分别填着胭脂,香粉,蔻丹。还有一方雅致的檀木架子,挂着一对金丝翠翎流苏耳坠子。这对耳坠没有钩,别致地弯成了一个弧月形的耳夹,在烛火下金光闪烁。   除此以外,屋子里还有很多它从来没见的器物,看得它眼花缭乱,仿佛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容绪开门进来时,就见一只小奶猫乖巧地蹲在墙壁前,做面壁状。   墙上挂着一幅锦卷,那小猫仰着头,一蓝一紫两只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墙上画中的美人儿。   容绪一愣,这不是萧暥府上的猫吗?   苏苏扭头也看到了他,立即扑上前嗅了嗅,那一刻它确信闻到了同好的气息。   就住这里避难了! 第332章 朝会   大雍朝的朝会分为大朝和常朝。大朝为每月的首日举行的朝会,常朝为五日一次的朝会。新春开年的朝会自然是大朝。   在盛世时,新春大朝极为隆重,朝臣们夜漏未尽时便提灯等候在宫门外。宫门开后,由谒者引入大殿。   入殿后,群臣先要向皇帝抑首上贺,并依职位尊卑依次向皇帝敬献新春贺礼,也就是相当于给皇帝拜年了。皇帝会赐予众臣羹饭,用早饭后,还要听一刻钟雅乐,听完雅乐,早饭也消化了,之后再进入朝会的议事环节。   到了乱世,就不讲那么多的规矩了。   辰初,含元殿上,桓帝靠在御座间昏昏欲睡,一脸酒色过度被迫早起营业的困乏。   但这新春朝会对他来说当真就像是经营买卖,他百无聊赖地坐在御座上,听着曾贤报着礼单。听到金银器皿就叩一下手指,表示满意,听到珠宝古董等就叩两下,表示很满意,但如果听到字画,书简这类不值钱的东西,他就皱眉头。   不要跟他说这字写得有多好,文章含义多深刻,皇帝陛下清楚行情,不是出自书法大家如云渊的手笔,根本卖不出价钱。   每当皇帝皱眉头时,小宦官就会记下来。   因为朝贺献礼后的环节就是赐羹饭。   诸位朝臣这是吃饭、喝粥、还是喝稀粥,就看他们送的礼了。   桓帝不愧是王家的外甥,生意经做到了朝堂上。送的礼厚,吃的饭就实在,送的礼越薄,御粥就越稀。   比如那些没钱的清流官员,送字画、书简的,那粥比施粥铺的都稀,挑着灯捞不起几粒米。   而且新春大朝,朝臣都是漏夜出的门,这会儿早就饿了。吃不饱倒是其次,这大朝会还拖堂,一般要将近两个时辰,到中午才结束。   也就是说,喝了那么大碗的稀汤后,还得憋着尿。这滋味就很不好受了。   但是新春皇帝御赐的粥,不喝,当然不行,还不能剩。硬着头皮也要喝完。   于是就出现了一道奇观,散朝后,一个个道貌俨然的大臣刚跨出宫门,就提着袍服跑得跟兔子似的,急得都快窜上树了,争先恐后地冲向茅房,这也是新春大朝的一道独特的风景。   其实连曾贤也觉得一个皇帝以稀粥要挟,变相向官员索要礼品,颇为让人不齿。   此刻,贺礼已经敬献完毕,进入了赐羹饭的环节。   大殿里铺着锦席,朝臣分坐两边。杨太宰不怀好意地看向坐在下首处的江浔。   只见江浔端坐地脊背笔直,在一群暮气沉沉的朝臣里,显得清肃轩朗,正郑重地接过漆盘上的御粥。   这也是当年他看中江浔的原因,这小竖子模样周正,举止得体,虽是寒门出身,却端的是一副好气派。所以他本来有心栽培江浔,加入盛京系,盛京一系中也要有几个能干事的人。但这小竖子不识抬举,竟在文昌阁策论中狠狠摆了他一道。   一想起这事儿他就恨得牙痒,他今天倒想看看江浔待会儿怎么收场。   江浔当然没有什么宝物朝献给皇帝宝物。这粥自然是一大碗清汤。   杨覆不紧不慢捋着须,虽说江浔年轻,肾功能好,但是这一大碗清汤灌下去,不出一个时辰,就要憋得眼前发黑。这个时候,他们再向他发起责难,任凭这小子辩才了得,也禁不住人有三急。说不定到时候,被逼迫急了,顾此失彼,当堂尿了裤子就有好戏看了。   正当他们等着好戏开场时,就见江浔淡定地取出一个清瓷小罐,将余下的粥汤都倒进了小罐里。   杨覆当即斥责道:“江府尹,陛下赐的御粥,你竟敢不喝?”   桓帝没料到竟有人不给他面子,阴阳怪气道:“江浔,朕赐的羹粥不合口味?”   江浔道:“回陛下,昨夜为搜捕铁鹞卫,京兆府中的兵卒府吏皆通宵达旦,比臣辛劳得多。这粥是陛下御赐,臣不敢独饮,想把这半碗粥带回去分于府中上下,让他们也能泽被陛下的恩德。”   桓帝愣了下,这话说得没毛病,这就变成了不是江浔嫌赐的粥稀,而是舍不得喝,特意留下一半分给府中下属。   这话一出,周围那些端着清汤愁眉苦脸的清流们也纷纷表示:“江府尹此举可谓忠君之表率,又兼体恤下属。”“还可以传达陛下一片仁爱之心。”所以,“臣愿效行。”   然后纷纷要求装一些御粥回去,还分给府中上下,以传达皇帝的恩泽。   桓帝有点窝火,你们这些人不给厚礼孝敬,还想逃避喝粥?岂有此理!   但是江浔这话又说得半点毛病都没有,他肚子里窝火,却没法发作,于是摆出一脸吃了只苍蝇的表情,不情不愿地表示,“众臣有此心,朕甚为宽慰。”   另一边,柳尚书面色阴沉,江浔这小子果然难对付。   他不仅自己不喝粥,还帮很多人解决了献礼的难题,不动声色地拉近和一批清流官员的距离。谁知道这小子还藏着什么招数。不能再等了。   他的眼睛瞄向太仆卿吕籍,示意事不宜迟。   吕籍当即起身道:“江府尹既说起铁鹞卫之事,我正好请教一事,大梁城乃是京兆尹所辖,由清察司卫戍,竟能让铁鹞卫轻易潜入,差点劫持陛下,江府尹和陈司长是不是失职?”   江浔顿时明白了,这是冲着京兆府和清察司来的。昨夜大梁一场风雨,为追捕铁鹞卫,安抚百姓,恢复秩序,士兵们彻夜未眠,此刻陈英还在清查街巷。而这些人已经在朝堂上鼓动唇舌,为争权夺利,攻讦发难。   面对吕籍的质询,江浔坦然道:“是我的失职,致使七名铁鹞卫潜入大梁。”   柳尚书见他承认得那么干脆,隐约感到不妙,正想出言提醒,就听江浔道,“所以我更要彻查此事,以堵察疏漏,而且也确实查到了一些端倪。”   “那支射中金吾卫统领董威、引起金吾卫和京兆府兵混战的冷箭,来自朱雀大街旁的宝琼阁,我再深入一查,发现宝琼阁是盛京商会的产业,而更巧的是,当时,容绪先生本人正在宝琼阁上。”   容绪?顿时朝堂上一片哗然。   吕籍是朱璧居的士人,脸色大变,“江浔,你不要胡乱牵扯。”   桓帝脸也拉了下来,虽然他不相信容绪敢把他卖了,但是容绪这商人唯利是图,说不定真有什么暗中利益交易。   桓帝敲着御案道:“江浔,这话给朕讲清楚了。”   “陛下不要听信谗言,这是转移嫁祸!”吕籍急道。   一旁的御史中丞周涣阴声道,“传闻江府尹能言善辩,这委过于人的手段也是高明。”   江浔道:“周中丞既然说我委过于人,那我就要提及两位了。”   周涣脸色陡然一变,甩手冷哼道:“老夫行止周正,你还想栽赃于老夫不成?”   江浔不动声色道:“据我的消息,两位昨晚都在朱璧居罢?”   周涣愕然,和吕籍四目相顾,随即周涣愤道,“江浔,你还派人跟踪老夫不成?”   江浔目光犀利:“周中丞是承认去朱璧居了?”   他不依不饶道,“上元之夜,两位不和家人团聚,却去了朱璧居和容绪先生团聚?”   “江浔你!”   这小竖子词锋犀利咄咄逼人,周涣伸出一根粗短的手指,恨不得戳到他脸上。   江浔继续道:“周中丞是有要事和容绪先生共商吧?”   “什么共商,说共谋都不为过。”一名清流系官员拍案道。   这话一说,清流系官员中响起了一片喧攘之声。   到了这份上,杨覆也忍不住了,指出道:“江浔,我知你向来善于诛心。”   “是不是诛心,一查便知。”江浔针锋相对道,“据悉昨晚去朱璧居的,还不仅是周中丞吕太仆二位。”   他说着目光掠过殿中众人。   杨覆眼袋微微一颤,昨日他和柳尚书等七人都去了朱璧居。   “还有谁?”“举个名单出来?”众清流哗然道。   眼看双方又要打口水仗。   “诸位。”柳尚书用完了早膳,用棉巾擦拭了嘴角,慢条斯理道:“朝贺之时,如此争吵,成何体统。”   自从杨覆出事被削职之后,朝中政务皆归于尚书台,柳尚书作为朝廷之中枢,权力堪比丞相,还是颇有威信的。他就这一出声,大殿中顿时静了静。   柳尚书环顾四周,道:“昨日之事,萧将军及时救驾,好在圣驾无恙。”   然后,他话锋一转,“但是仙弈阁的诸位士人就没有那么幸运了。”   众人一时不解。仙弈阁怎么了?   昨晚仙弈阁事发之时,大梁已封城,到现在都没有解禁,所以皇帝及众臣还没有接到消息。   柳徽也是昨天半夜从容绪那里得到的消息,原本他们弹劾奏疏都写好了,但被容绪昨晚那句‘朝会多看少说’所影响,才一直引而不发。   但现在看来,容绪自己都牵扯不清,他的话也不过是故弄玄虚而已,不用当真。   该出手时瞻前顾后,只会坐失时机。   且这朝堂之上的风向,向来为他们盛京系所掌控。   柳尚书面色深沉道:“尚书台今晨得到的消息,据悉,昨晚三十多名铁鹞卫伏击了仙弈阁,众士人血溅雅集。”   这话如同一个惊雷,一时间举座骇然,连被吵得头疼昏昏欲睡的桓帝都抬了抬眼皮,他原以为这些个老家伙不来,是想逃避献贺礼。   “什么袭击?柳尚书你从头讲?”   于是柳尚书便把容绪告诉他的情况说了一遍。   “此番除郭侍郎被害外,其他诸公也都受了伤。”   江浔心中暗震,他原以为铁鹞卫只有几人,目的是劫持圣驾,没想到竟然有三十多人。铁鹞卫的战力他是知道的,当时云渊只调派十五名锐士前往仙弈阁护卫。这一战之惨烈,就可想而知了。   但柳徽只提士人伤势之惨重,对锐士营的奋战御敌只字不提。好像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士全靠自己脱险。   柳尚书道:“我请问江府尹,三十多名铁鹞卫潜入大梁,你事先一点消息都没有?”   江浔俊朗的脸绷紧了。   他想的是另一件事,三十多名铁鹞卫围杀之下,这群文士只有郭怀一人遇害,除了军士们拼死力战,他想不出别的途径,也不知伤亡如何?   也许是为了让他专心处理城内之事,谢映之没给他任何消息。   杨覆好不容易逮住这小子无言以对,赶紧道:“陛下,铁鹞卫潜入京城,江浔身为京兆尹,若一无所知,是失察渎职。若有所知而不备……”   他眼中掠过一丝险恶的冷意,“那就有勾结铁鹞卫之嫌,该立即革职,交廷尉署查办。”   桓帝还在郁闷他今年收的礼少了,江浔断了他一条财路,愁没地方出气,立即道:“杨太宰言之有理。江浔,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江浔薄唇紧抿成一线。   他忽然感到一股厌恶,将士血染黄沙拼死力战,换来这些人朝堂上搬弄是非,尽栽赃陷害之能事。   他想起当年文昌阁里,谢映之是何等胸怀宇量,才能从容周旋其间,在这些人颠倒黑白、群起攻讦之际,泰然自若地应对。他发现比起玄首,他还差得远,他做不到。   “还有一人。”柳尚书接过话,一副老臣谋国之态,“如果说江府尹是入仕的新人难免犯错,那么陈英是老将,他掌管清察司,负责京城卫戍,更是难辞其咎。”   吕籍立即响应道,“这件事一定要彻查严办,还蒙难士人以公道。”   “对,江浔,你还有什么可解释的?”   “若你无话可说,那么就去廷尉署……”   “你们要解释?”一道清越的声音从殿外传来,“好得很。”   众人齐齐仰首望去,顿时哑然噤声暗抽冷气。   只见殿前耀眼的阳光下,萧暥面容苍俊,紫袍冠带,佩剑上殿,目光寒锐逼人。   “我来解释。”   ***   朱璧居   容绪这几天都不打算外出,他的嗅觉向来敏锐。大梁城山雨欲来,朝政格局将有一次翻覆性的变化,在局势未明朗之前,贸然出手,只能被时局席卷。   这几天倒不如闲下来逗猫遛鸟,静观其变。   容绪走出密室,虽然金屋空置,养不到娇人,但养他的猫,也不失为一种雅趣。   “啊——!”廊下传来侍女的惊叫,紧跟着是一阵杯盏落地的清脆碎裂声。   一名身段窈窕的侍女慌忙地捂住裙摆,红着脸蹲下身收拾地上的杯盏碎片。   自从昨晚的酒宴后,苏苏钻裙底上了瘾,已经热爱上了跑步这项运动。而且专门挑裙裾纤薄的姑娘们行走时,化作一团旋风卷过。所到之处,无数裙摆如风中盛开的花朵,露出其下修长的腿,搞得朱璧居的侍女们又羞又恼,避之不及。   容绪脑中忽然灵光一现。   冬去春来,过两个月就是暖风熏人的季节了,他要给萧暥制作一件别致的衣衫。   小狐狸个子高挑,腰细腿长,再适合不过了。   片刻后,苏苏蹲在案上,歪着头,专注地看着容绪画设计图稿。一人一猫,同窗共案,无比和谐。 第333章 分权+番外   众臣都没料到萧暥会来新春大朝,刚才还喧嚷不休的大殿上,顿时只剩下低低的吸气声。   萧暥目光掠过众人,“诸位想知道铁鹞卫是怎么混进城的?”   柳尚书端着手道,“还请萧将军指教。”   萧暥道:“因为他们均持有伪造的照身贴。”   众臣闻言面面相觑。   在大雍,照身贴就相当于身份证,新春期间,大梁城出入都要核对照身贴。如果铁鹞卫是持照身贴进城,确实是连京兆府的府兵,也查不到什么破绽。   “伪造数十份照身贴,数量可不小啊。”柳尚书皮笑肉不笑地抽了下嘴角,已恢复了一向八风不动的作态。   他想起来了,以往新春朝会都是秦羽参加,今年大概因为秦羽受伤,萧暥才替他来。但萧暥这小子也太没规矩,身为臣子参加新春大朝,连个献礼都不备。容绪平日里送给他的好东西也不算少,至于那么吝啬?   再一想他就明白了,萧暥若真备了献礼,献礼后就是皇帝赐羹粥,这宫里的食物萧暥怕是不敢吃的,所以他干脆就不送礼了。   这也证明了一件事,萧暥的势力只在军方。朝堂上他一点根基都没有。   而萧暥提拔的那些新锐士子,羽翼未丰,除了年前因功晋升的江浔,其他人连参加朝会的资格都没有。   所以在这朝堂之上,萧暥只是一介孤臣。   柳尚书撩起眼皮,笃定地看了眼杨覆。那就该提醒他一下,朝堂到底是谁的朝堂。   杨覆会意,冲着正要送坐垫的官宦使了个眼色。   按规定,臣子需先献礼,再落坐,萧暥既没贺礼,那么这朝堂之上,便没他的坐席。大家都坐着,撂他站着,给他一个下马威。如果他想要坐席,就只能开口向他们讨要。   江浔指节绷紧了,这些人最擅长暗中使坏,他们分明是欺他在朝中势单力孤。   但他明白,此时不能为萧暥说话,他现在身负嫌疑,更要和萧暥保持距离,以免把他牵扯进去。   杨太宰心知肚明地看了江浔一眼,慢条斯理道:“正如柳尚书刚才所言,伪造三十余份大梁城的照身贴,这也是一桩大案了,事前江府尹什么都不知道吗?”   萧暥道:“江府尹当然不知道。”   “听这意思,萧将军是知道了。”少府唐隶立即接过话道。   江浔心中一沉,暗示萧暥不要再说话。   这是一套典型的诱词。只要萧暥回应了是,或者知道,那么有意放铁鹞卫进大梁,借刀杀人残害士族,挟私报复的罪名,就有了捕风捉影的由头。   唐隶见他没有答话,也不急,继续道,“萧将军,昨夜铁鹞卫持大梁的照身贴潜入城内,劫持陛下,屠杀士人,简直骇人听闻!”他声情并茂,义愤填膺。随即话锋一转,“但老臣尚有个疑惑……”   他小眼睛里精光幽幽一闪:“铁鹞卫远来,如何会对大梁城的情况如此熟悉,简直是如若进自家之后院啊?”   这话一说,殿上诸公也议论纷纷。   “是啊,铁鹞卫远在燕州,怎么对大梁城那么熟悉?”   “莫非有细作出卖大梁城的信息给铁鹞卫?”   “但细作如何能对大梁城布防如此熟悉?”   “莫非是有内应?”   “铁鹞卫伪造大梁城内的照身贴,可见蓄谋已久。很可能是里应外合。”   “内应为谁,为何要放铁鹞卫进城残杀士人!”   “陛下,此事须彻查啊!”   唐隶看火候差不多了,他看向柳徽。   柳尚书耷拉着眼皮,也微点了下头。   此番铁鹞卫屠杀士人于大梁城,这么大一件事,最后只将江浔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子渎职拉下马,这算不得什么胜利。若能引出萧暥授意江浔陈英,故意不设防,引铁鹞卫入境,暗中勾结,推波助澜,利用铁鹞卫之手屠杀报复士人,那就要引起九州一场泼天巨浪了。   前两年里萧暥查彻留仙散,开启科举取士,文昌阁策论,以及年前的夺城之变,一场场交手下来,盛京系都是节节败退,是时候抓住机会好好反击一下了。   唐隶一点点打磨接下来的话:“萧将军,诸公所言极是,铁鹞卫若有内应,不彻查难安人心。”   “你想怎么查?”萧暥目光清利。   唐隶被他看得眉头跳了下,但是功名利益在前,遂硬着头皮顶着他的目光道:“江府尹和陈司长都涉事其中,所以不能由京兆府和清察司来查,当交由廷尉署,最为公允。”   萧暥明白了,原来他们打的这个主意。   大梁城中的大案审讯一般由大理寺,廷尉署来审讯,若涉及到细作间谍和城防安全事宜,则归清察司审理。   其中,大理寺卿是清流系,廷尉署则是盛京系的地盘,一旦交给廷尉署,结果可想而知,是非曲直还不是任他们编排。   唐隶精明的小眼睛窥向萧暥,“若萧将军心怀坦荡,当然不会在意彻查江浔和陈英。”   “唐少府是想去大理寺的大牢吗?”萧暥断然道。   唐隶骇然色变:“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老臣一派忠直之言,为何要下狱?”   大殿里顿时一片沸沸扬扬。指责声此起彼伏。   柳尚书也没想到萧暥那么直接,他这是昏了头,还是平时飞扬跋扈惯了。竟在金殿之上,当堂威胁朝廷重臣?   本来还愁抓不住他的把柄,他倒自己送上门来,下朝之后,笔墨纸砚准备好,又可以大做一番文章。   标题都想好了:开春大朝,众臣工欲彻查铁鹞卫屠杀士人一案,萧暥当场威胁重臣,阻挠彻查。简直是不打自招,此地无银三百两!   到这里,连柳徽都有些同情他了。打仗打傻了吗?   他拖着调子道,“萧将军,唐少府一番忧国忧民肺腑之言,不知道哪里触怒了将军?”   杨太宰不失时机道,“唐少府这是因言获罪吗?”   连一向和盛京系不对付的涵清堂主廖原也跳出来道:“大雍朝堂之上,臣工连句话都不能说了吗?”   唐隶更是连滚带爬到皇帝面前,情绪激动道:“陛下,老臣不知道哪里得罪了萧将军,怕是今后无法再为陛下分忧了。”   萧暥也傻眼了。一个年近五旬的男人匍匐御前,掏出丝帕,抹着长满褶子的脸,哭得是麻花带雨。跟个受了委屈的小媳妇似的是怎么回事?再看向桓帝,莫名就有了始乱终弃的渣男的即视感了?   桓帝脑阔疼,要说古代的风流天子,上朝时身边娇侍着如花似玉的美人儿,可他御案边趴着个一脸褶子的老男人是怎么回事?   但看在唐隶处心积虑地套路萧暥的份上,不就是当堂飙演技吗?作为实力派老戏骨桓帝当然不在话下。   桓帝端起架子,心中幸灾乐祸,表面却煞有介事道:“萧卿,还是要让人把话说完。”   萧暥反问:“唐少府就让我把话说完了么?”   唐隶鼻子抽噎了下,“这……”   这些文人最擅长断章取义。   萧暥:“唐少府要彻查,我认为不错,所以,我劳驾唐少府先去大理寺的大牢里,提审一个人。”   “何人?”廖原问道。   萧暥:“前任京兆尹孙霖。”   “孙霖年前就下狱了,跟他有什么关系?”唐隶道。   萧暥道:“关系还不小,因为这批照身贴是在孙霖就任京兆尹期间制成的。”   唐隶抹了把鼻涕,诘问道:“萧将军如何断定,这些照身贴就是在孙霖在任期间制作的?”   “因为这批照身贴的来源已经查清了。”萧暥说着看向了杨覆,   “此人诸位可能还有印象。”   杨覆心中顿时大感不妙。   予兮读家   萧暥走向杨覆的坐席,边道:“也是诸位的老熟人了。”   “杨太宰。”   杨覆双肩猛地一颤,“萧将军不要乱说,我怎么可能跟伪造照身贴的案犯有关。”   他慌里慌张间,把五十金换来的御粥打翻了,给糊了一袖子。   萧暥干脆抬手移开羹碗,一拂袍摆在案台坐下,“杨太宰别急着否认……”   他俯下身,居高临下地看着杨覆,眼梢微微挑起,“你可能不熟识,但令郎杨拓可熟得很。”   这么近的距离里,杨覆避无可避地对上那双藏锋含锐的眼睛,顿时大气都不敢出。他几乎都能闻到萧暥身上淡淡的草药清香,其间似乎还萦绕着一缕若有若无的酒香。   “令郎当年在晗泉山庄的后山洞穴里,藏着一个叫东方冉的人。是不是?”   听到这个名字,不但是杨覆,朝中诸公个个面色僵硬如铁,黑若锅底。   当年留仙散案牵涉甚广,朝中很多人都受牵连而丢官,成为士林的一桩丑闻。   萧暥道:“东方冉不仅制贩留仙散,此次铁鹞卫身上搜出的照身贴,便是东方冉所伪制。”   简而言之,就是一个卖假药的,如今又办起了假证。   “正如唐少府所说,东方冉久居大梁,对大梁城极为熟悉。”   廖原惊诧道:“莫非东方冉就是内应?”   “不仅是内应,他是此次袭击事件的主谋,东方冉在京之时,也正是孙霖任京兆尹期间。”萧暥目光明锐地掠过众人,刚才还喧嚷着的诸公都鸦雀无声了。   “至于刚才诸位一直诘问的,东方冉为何能够获得如此之多的大梁城内的布防细节。”他眼角微微勾起,目光咄咄逼人,“孙霖是什么人,诸位应该比我清楚。”   杨覆面如死灰,柳尚书脸上也快绷不住了。唐隶更是呆若木鸡。   这个孙霖是他们盛京系同僚,此人什么德行他们当然清楚。   孙霖在任期间,事务荒弛,秩序混乱,大梁城里江湖帮派横行,地下买卖更是如火如荼,孙霖在其中获利也不小。东方冉当年给孙霖的好处,从孙霖处买的大梁城内的情报必然也不少。   大殿上一度鸦雀无声,连桓帝都明白过来了,这群没用的东西,他们合起伙来要套路萧暥,结果自己手头都不干净,搬起石头打了自己的脚!   蠢材!一群蠢材!   萧暥道:“至于刚才唐少府说要彻查,当然要查。”   唐隶的脸比哭还难看:“萧将军,其实,刚才我的意思是……”   “既然是彻查,那不仅是提审孙霖。”萧暥又看向杨覆,眼梢勾起,“令郎也要提审。”   杨覆这会儿也要哭了,赶紧忙不迭地表态道,“东方冉这个妖人,犬子就是被他害得失智疯癫,也是受害者啊!”   然后他看向殿上的诸公,“此事既是东方冉这妖人所为,案情明确,我看也没什么好查的。”   柳尚书等人面面相觑,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已远远超出他们的预料了。   其实,相比顾念杨太宰,投鼠忌器,更让他们心中忌惮的是东方冉潜伏大梁多年,鬼知道他手中都捏了多少人的把柄和资料,如果萧暥真要揪住东方冉一查到底,恐怕对他们也没什么好处。   还有那个孙霖,年前夺城之变,他们让他背锅下狱,都谈好了,就背这一桩案子。   现在又要提审孙霖,还凭空砸下一个玩忽职守,出卖情报的大罪,牵扯进铁鹞卫屠杀士人的大案,孙霖肯定不干,到时鱼死网破,全都咬出来。大家没一个能落着好。   柳尚书暗暗擦了擦额头的冷汗,没想到他们筹谋一夜为萧暥设的套,最后竟然套住了他们自己的脖颈。   但懊恼归懊恼,多年宦海沉浮,柳尚书也很沉得住气。   现在就剩下一个问题。   他谨慎问道:“既知妖人东方冉作祟,萧将军可将他拿住?”   “被他走脱了。”萧暥道。   果然……柳徽心中一喜,众人也都松了口气。   柳尚书捋须道,“那么说,其实萧将军还是空口无凭,全凭推断,没有证据了?”   这里回旋余地就大了,虽然昨日仙弈阁里那么多士人,但泱泱士林,谁又会为萧暥作证?   就在这时,一名内官来报,“陛下,云渊先生到了。”   桓帝以为听错了,“谁?”   “是云渊先生。”   大殿上殿上众人顿时震惊不已。   宛陵云氏,晋阳谢氏,为南北名士之首,无论朝堂还是士林都有极高的声望。云渊已经十多年没有入朝了,这个时候来,恐怕就是和昨晚的事件有关。   萧暥也想起了什么,赶紧从桌案上麻溜地站起身。他刚才把杨覆的桌案当做广原岭的虎皮椅了,坐得还挺舒服。   廖原发现萧暥这狐狸刚才还毛扎扎的一副找茬德行,这会儿居然还规矩了。   片刻后,云渊觐见,他身边还有一个人,纪夫子。   萧暥知道谢映之不入朝堂,所以让纪夫子替他来。老爷子进金殿也不通报,果真闲云野鹤一般。   云渊将仙弈阁之事详述于殿前,大殿里寂然无声,只有他的声音清明敞亮。   “昨夜将士们为救士人血染黄沙,而现在诸位不商议如何善后,抚恤家眷安顿伤者,却在此处做无谓之争?”   闻言众人脸上都有愧色。   云渊的目光一一掠过柳尚书,杨太宰等人,“若诸位还心存疑虑,尽可问我。我知无不言,若信不过我。”   “怎么会信不过云先生。”廖原赶紧道。   云渊沉声道:“昨夜全赖谢玄首及时赶到施治伤员,诸位对我的话有什么疑虑,也可问这位纪夫子,纪夫子乃谢先生高徒,纪夫子所说,便是先生之意。”   众人见纪夫子一身粗粝的布衣短打,满面风霜,华发似雪,心中凛然,都哑然无言。   纪夫子等了片刻,见没一人出声,于是道:“诸位既没有什么要问家师的,家师倒有几句话要转告陛下和诸位。”   桓帝不敢怠慢,“先生请讲。”   纪夫子道:“大司农郑文,光禄丞黄瀚,户曹尚书关臻,清选书令胡裕等七人都受了伤,要修养一到三月不等。”   这话一出,众人愣了下,这些人要休养几个月,那政务怎么办?   萧暥道:“先生提醒的是,大司农掌管农桑粮粟,户曹尚书掌管户籍民生,清选书令掌管官吏选拔,都是朝中不可或缺的要职。如今多事之秋,公务繁忙。”   柳尚书猛然察觉不对,来不及开口,就听萧暥道:“朝中要职需有人替补,使政务快速回归正轨。我这里有一份举荐名单。”   等到萧暥把名单呈上,众人才幡然醒悟。他们商量了一晚上怎么给萧暥挖坑栽赃,萧暥却在考虑怎么把那些因主官受伤而空下的官职一一填上。或者说,乘机安插自己的人到朝中要职。   朝廷一直是他们的朝廷。萧暥竟把爪子伸向朝廷!   柳尚书立即道:“大司农等都是要职,若非资历深厚之人担任,恐怕不妥。”   杨太宰赶紧附和:“清选书令负责察举征辟,也需要有人望的大儒担之,方能服众。”   言外之意,萧暥手下都是一群大老粗武将,有治国的人吗?余下寥寥几个刚提拔的寒门仕子,有资历吗?   总而言之,萧暥手中没人,一边凉快去。   这时云渊站起身,从容地走到大殿中央,“陛下,昨夜我亲睹仙弈阁前之浩劫,家国多事之秋,岂有清闲之人。我自请为朝廷分忧。”   他的声音不响,淡淡的一句话,大殿上万籁俱寂。   众人屏息凝神,心中震愕不已,云渊先生竟然自荐于御前。萧暥眼尖地发现其中一些清流系的官员竟激动地哽塞凝咽。   他忽然意识到,真正的士林领袖,不是一开口就能带动一群人闹闹哄哄地跟着群起掐架的,而是一言既出,便有千钧之重。   桓帝也懵了,“这……云先生愿意入朝,当然是最好了。”   柳尚书脸色极为难看,他道:“云先生德高望重,任宰辅也不为过,这大司农,清选书令之职岂不屈了先生才名?”   萧暥心里哼哼唧唧:合着我提交的人选,你们嫌没资历,现在云渊先生自荐,你们又觉得太资深了?   云渊道:“为国任事,不必在意官阶大小。”   柳尚书心一横,干脆孤注一掷,“云先生如此大才,屈居我等之下,让我如何安心?我愿辞官让贤于先生。”   萧暥:呦,还辞官威胁?   云渊眉心微微一蹙。   这是一步以退为进之棋。柳徽辞官会引得盛京系官员仿效,随即流言尘嚣而起:云先生刚入朝,就逼迫朝中老臣纷纷辞官。   萧暥道:“柳尚书不必为难,我倒有个两全之策。”   “柳尚书没必要辞官,依旧是尚书令,陛下可以在尚书台之外,另辟中书台,请云先生为中书令。尚书令和中书令官阶相同,就没有上下之分了。开春事多,两位可齐心协力,尽快恢复大梁的各项事宜。”   “此法甚好,开年春耕,耽误不得。”江浔眼睛一亮。   廖原也拍案道,“这建议倒是不错。”   在座众清流也纷纷觉得可行,否则,即便柳徽不辞官,云渊屈居柳徽杨覆等人之下,他们心中不服。现在皆大欢喜。   柳尚书心中暗惊,在尚书台外另辟中书台,看起来不偏不倚的折中一步,却是要将朝堂之权一分为二。   以云渊的威望,成立中书台后,天下士人将趋之若鹜,纷纷投效他麾下。这必然形成尚书台和中书台并立分权之势。从此,朝堂的格局将彻底改变,他们把持朝政的日子一去不返了。   如果说之前,萧暥暗搓搓安插人手补缺大司农等几个职位,还只是步步为营,小试牛刀,那么这次就是大刀阔斧,釜底抽薪了。关键是,这竟还是他自找的,他不辞官相胁就没这事儿了,当真是有苦难言。   他不可思议地看向萧暥,这招太狠了,出手干净利落不见形迹,不可能是萧暥自己的主意。   背后到底是谁在教他?   大司马府   秦羽思忖道:“照先生这么说,不动声色之间将尚书台的权给分了。士林还对这个结果皆大欢喜,使柳尚书等人都没法拒绝。”   谢映之落下一颗棋子,悠然道:“这次我没教他,主公自己想的。” 第334章 作秀   秦羽道: “以云先生之名望,雍州士人必趋之若鹜,这我不担心,但我还有个顾虑。”   谢映之一语道破:“众人皆因云先生而来,未必对主公心折。”   秦羽愣了下:“先生怎么什么都知道?!”   谢映之莞尔,“大司马请继续。”   他看出秦羽心底憋着话。   秦羽浓眉紧锁道:“前番文昌阁策论,先生替彦昭洗清了污名,这两年彦昭又南定匪患,安顿流民,北克蛮夷,收复失地,哪一桩不是实打实的功劳,可是怎么就没法扭转士人对彦昭的看法呢?”   谢映之道:“士人对主公的印象,乃经年累月所成,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改变的。”   在大多数士人眼中,萧暥专擅跋扈,野心勃勃的权臣形象太根深蒂固,不是那么容易扭转的。而且,还有一桩关键的陈年旧事没有澄清。这件旧事是士人心中梗着的一根刺,但现在还不能拔\出来。   秦羽忧心忡忡道:“众人若心存芥蒂,又如何能一起做事?”   “再看那北宫达,去年底遂阳、平谷等几郡干旱,百姓苦不堪言,北宫达装模作样地斋戒了几天,行了个祈雨祭祀,就这竟还赢得士林一片赞誉,说他体恤民众疾苦。”   谢映之道:“沽名钓誉罢了,大司马何必放在心上。”   秦羽一口喝完杯中的茶,“我就是心里憋屈!”   “去年年尾,北宫达专门挑了个风雪天,冒雪拜访归隐于霖霞山的庄寒先生,被士人传为礼贤下士之典范,天下士人纷纷投效,连雍州名门临川崔氏的名士崔荻都去投奔他了,崔荻的弟弟崔翰是我军中老铁,前几天崔翰来找我喝酒,我都不想睬他。”   谢映之没料大司马秦羽还是这样耿直率真的脾气,不禁失笑道:“那庄先生出山了没有?”   “这倒是没有。说是年迈体弱,不禁风雪。”   谢映之边抬手替他斟上茶,边道:“但是今朝,云渊先生自荐于御前。”   “这倒是啊!”秦羽一拍棋案,“北宫达冒着风雪都没请来人,彦昭都没出面去请,云先生就入朝了!”   谢映之耐心地一枚枚拾起被秦羽一掌拍飞的棋子,放回原处,“传言会蒙蔽部分人的耳目,但有大智者又如何看不透到底谁南征北战修复这破碎山河,又是谁笼络人心沽名钓誉呢?”   秦羽听得频频点头,一边蛮不好意思地赶紧帮着收拾棋局,一边道,“不过,北宫达也不单是笼络人心,他有钱,财力雄厚,许给投奔他的人才高官厚禄,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很多人不远万里,去燕州跟着他建立功业。”   萧暥经营了两年,虽然不像以前那么穷,但是底子薄,想要和北宫达拼财力就差远了,他也付不起北宫达开的那么高的薪水。   谢映之淡漫道:“那就更不妨事了。”   秦羽不解:“为何?”   谢映之道:“因名利而来者,也会因名利而走,诚不足道。”   秦羽听得一知半解,懵懂地点了点头。   谢映之笑问:“主公是想做一个前呼后拥的富贵纨绔吗?”   秦羽立即道:“当然不是。”   “既如此,人多又有何用?”   秦羽凝着眉头,好像确实是这个道理。   谢映之道:“人多,意见就多,七嘴八舌莫衷一是,北宫达不是个善于决断的人。人多对他来说,并不是好事。”   秦羽顿时恍然大悟,一拍大腿,“先生一席话,让我茅塞顿开,心里舒畅多了!连腿脚都好使了。”   他朗声道:“就像先生,我以前做梦也不会想到,先生会跟彦昭在一起了。”   谢映之微笑:“我么,很早就认识他了。”   秦羽蓦然一怔, “很早,什么时候?”   他罕见地起了好奇心,“莫非比我还早?”   谢映之看向他,清澈的眸中微微一漾,“不过适才大司马的顾虑也有道理。”   “我说的什么?”   谢映之不着痕迹地转过了话题, “士人因云先生而来,却未必心折主公,若心存芥蒂,做事心不合,就会有损效率。”   秦羽成功被吸引开了注意力,急道:“这如何办?先生可有对策?”   谢映之道:“学北宫达,作秀。”   “作……作什么?”秦羽没听懂。   谢映之道:“就是像北宫达一样,做些锦绣文章,让天下人看到主公为社稷所做的一切。”   秦羽迟疑了下道:“可这不就是笼络人心,沽名钓誉了吗?”   谢映之道:“北宫达无功于社稷,尚且邀买人心,主公南平匪患,北克蛮夷,有大功于社稷,这个秀,北宫达做是沽名钓誉,主公做,是实至名归。”   秦羽顿时恍然,频频点头。   谢映之道:“既然要做,就要做足了,场面越大越好。”   秦羽这才反应过来:“莫非先生已经安排好了?”   谢映之从容一笑,“就在今日开春大朝上。”   “这场面倒是足够大了。”秦羽寻思着道, “但是彦昭这人别看他平时机灵,有些事儿上,比我还直愣。他会去做吗?”   谢映之道:“大司马问得好,我也想知道。”   ***   下了朝,萧暥径直去秦羽府中蹭午饭,阳光照着几案上,有温暖的松香味,案上搁着一大盘栗子红烧肉,萧暥胃口很好。   他喜欢来秦羽这里,府邸素朴雄健,有军旅气派。他自己那宅子,不在京期间被容绪装修地跟个风月场所一样,显得他老不正经的。   秦羽道:“彦昭,听谢先生说,今□□堂上还有一件重要的事。先生今天让你作……”他一下子想不起来‘作秀’这个新词,“作……作受。”   萧暥嘴里叼着一块红烧肉没留神听,仓促地点点头表示:大哥没问题,这边正忙着,咱待会儿再说。   “大司马放心,主公应该已经办妥帖了。”谢映之含笑道,一边很自然地拂袖给他碗里又加了块大肉。   萧暥:谢玄首自己辟谷,投喂起别人来太实在了!   他今天和那帮子老臣斗智斗勇的,消耗还挺大,打完一场仗都没那么饿,得多吃点。   “大哥这里的栗子烧肉做得真香,连桌子都香。”   秦羽爽朗大笑:“你别给我桌子啃个牙印。”   回去的马车上,萧暥怀里揣着包糖炒栗子,嗑得满车厢都香喷喷的,炒栗子要趁热才好吃。   他一边挑起眼梢瞄了眼同车的谢映之,谢玄首霁月清风,却受池鱼之殃,凭空沾上满衫的栗子味儿。   他嗑开一颗饱满的栗子,乖巧道: “先生,你吃不吃?”   谢映之本来辟谷,但见那圆滚滚的栗子绽开出金黄的肉,上面还有一道浅浅的月牙印儿,忽然想起了秦羽先前说的话,饶是有趣抬手接过来,侧首轻轻掩袖。   萧暥目不转睛地看着,真是赏心悦目,就算是磕个板栗,搁他那儿叫解馋,搁谢玄首那就叫品味。   他眨眨眼睛:“好吃罢?”   谢映之颔首,微笑道:“主公今天也辛苦了。”   萧暥忙道:“不辛苦不辛苦。”   谢映之随手取过他怀里的纸包,搁在一边,“我给主公揉一揉,松泛下筋骨。”   萧暥赶紧道:“车上不大方便罢?”颠簸的车厢里穴位找得准吗?别给他按残了……   谢映之已施施然俯下身。   接着,   唔……舒服……   谢映之秀劲有力的手指顺着他的肩膀,脊背,腰窝一路揉捏下来,萧暥在车厢里舒爽地翻来滚去,糖炒栗子打翻了,滚得满锦垫都是。   正当他眯着眼睛飘飘欲仙时,谢映之玉白的手抚上他的双膝。   “这里。” 谢映之漫不经心地分开他修长的腿,往里抚去,力度巧妙,声音轻柔,“肌肉有些紧绷……”   萧暥尽管常年戎马,腿部肌肉线条凝练有力,但也不是无懈可击,譬如双腿上方内侧某些地方就敏感柔软。更何况谢映之手法巧妙,力度精准,不轻不重恰到好处地按下,即便是隔着布料,那陌生的触感如潮水涌上,激得萧暥浑身酥软,长腿也微微颤抖起来。   他遭不住了,讨饶地按住谢映之的手,就听谢映之轻描淡写道:“今天\朝堂上,主公站了很久罢?”   萧暥:……!   “不久,一直坐着。”萧暥心虚道。   早晨朝堂上,盛京系那帮人故意不给他坐席,他站累了,干脆就坐杨太宰面前的桌案上威逼老臣,把杨太宰吓得粥糊了一袖子。   “主公说实话。”谢映之眼含着笑意,就势起身靠近。他身上清雅幽玄的香气和周围栗子的甜香混合在一起,有种说不出的美妙,不禁让人心神摇曳起来。   萧暥背靠着车厢壁无处可退,这怎么有点像是逼供啊?   可偏偏逼供的一方笑如春风,让人无法抗拒,只能服从。   换是以往魏西陵逼他说,他耍赖,装病,满嘴跑马车说来就来,可是谢映之简直是无懈可击。   连语调都是温柔的,“主公把王剑藏哪里了?”   原本今天新春大朝,萧暥要当着满朝官员的面,将潜龙局中获得的帝王剑献给皇帝。   兰台之变,帝王之剑辗转流离了七年后,传国重器终于重归庙堂,必将引起天下轰动。如此大功,足够击破任何对萧暥不利的流言蜚语。   在这个情况下,杨柳等人若还要不分场合地攻讦萧暥,就是愚蠢了。都不需要萧暥说什么,朝中清流都会把他们怼得哑口无言。   但谢映之的深意并不仅在此。   多年来,萧暥一直被斥为野心勃勃,觊觎社稷的乱臣贼子,他南征北战一身伤病,依然有人说他是出于私心野心,争夺地盘和人口。   然而古往今来,真有野心欲争夺天下者,哪个不是垂涎国之重器?   古有楚王问鼎之重量,而如今,前有阿迦罗费尽心机想要单于铁鞭,后有潜龙局上各路诸侯争夺王剑大打出手,不惜掀起腥风血雨。   在这新春大朝之上,萧暥却把诸侯们拼得头破血流的王剑交还王室,让国之重器重归庙堂。光这一条功勋,就足以堵住悠悠众口。   这不仅是献王剑,而是一种表态,表明他不贪图权位,不垂涎国器,不觊觎王冕。那么他南征北战立下的汗马功劳,才能被士人们所正视。   这是一场作秀,更是在天下人面前表明心志。   只有如此,萧暥才能获得士林的支持,将来中书台建立后,这些士人们才会和他一条心。甚至能让他们暂且搁置那件陈年旧事造成的隔阂和不信任。   可没想到这狐狸竟然把剑藏起来了。就像藏他的小粮仓一样。   萧暥自知理亏,上午还在朝上威逼众臣大杀四方,现在俨然是一副弱小可怜无助求放过。   “这把剑是阿季拼了命赢回来的。”他道。   把魏瑄用命换来的王剑献给桓帝,萧暥心里总是不是滋味。   虽然他清楚,大战之前,谢映之想让他通过献剑来立人设,赢得士人们的支持,团结力量。从谋士的角度考虑没有错,但这么做让他觉得像是利用了魏瑄,让他的出生入死成了一场作秀。   谢映之微叹道:“晋王是自愿的。”   萧暥道:“他是不是自愿,是他的事,我如何处置,是我的事。”   谢映之微微一诧。   曾经有人也说过类似的话。   溯回地里,前世的风雪中。   魏燮一把推开刘武,冲到魏西陵面前:“你忘了萧暥都干了什么吗?他自己都认了!”   魏西陵冷道:“他默认了什么,那是他的事,我如何判断,这是我的事。”   ……   他们两人性格完全不同,但一言一行,又如出一辙。   这是公侯府从小的教导太深入骨髓,还是,少年时认识的人,如星河沧海,是一生无法磨灭的痕迹。   谢映之神思微微一晃。   萧暥见他不言,有些不安,“今日不献剑,是不是给先生惹麻烦了?”   谢映之淡然一笑:“算不上麻烦,能被云先生选入中书台任事的士子也是俊杰之士,主公只要以本心办事,日久见人心,只是一开始也许要挨些脸色。”   萧暥立即表示:没事没事,反正他皮厚。   谢映之心知:他哪里是皮厚,是世人的冷眼看多了,也习惯了。   “帝王剑主公打算如何处置?”   萧暥道:“北伐成功之日,就是陛下退位之时,今后新朝开启,阿季若能献上这把剑,就有了从龙之功。”   后半句话,他没说出来。   北宫达是强敌,实力雄厚,非曹满禄铮等人可比,所以,他才要加紧备战,先定幽燕,再远征漠北,彻底消除赫连因的威胁。   但他这个身体即使能撑过北伐,熬过远征,怕也无力再周旋于朝堂了。甚至他能撑多久,他自己都没有把握。   如果他哪一天不在了。魏西陵是坐镇一方的诸侯,谢映之是玄门之首,云越是宛陵云氏的小公子,只有魏瑄,他远走江湖,也不会成为武帝,这就意味着,他什么保障都没有。   这把帝王剑将来由魏瑄献给新君,新帝就会记着他的从龙之功,他的日子也会好过些,当个安乐闲散的王爷没有问题。   谢映之心中微叹:希望晋王日后能懂他这一片苦心。 第335章 玄门   初七那天,在萧暥离开江州后,魏瑄也启程去了葭风。   葭风郡离大梁城只有一天路程,半分山水半分田,是个山灵水秀的好地方。   魏瑄满怀愁绪,自没有什么览物之兴,只在马背上遥望了一眼葭风郡巍峨的城墙,便绕过郡城入了山。   洛云山在郡城西南三十里外,山势逶迤如卧龙在野,云深雾绕,是玄门所在。   魏瑄进山的时候已经入夜,山门幽静,纸灯照着残雪,魏瑄跟着守山人拾阶而上。   洛云山起伏绵延,山路蜿蜒,他们时而走在峭壁林立的山坳里,时而走在水流潺潺的溪谷边,时而山间一阵寒雾飘来,峰回路转处,隐现一茅亭,一盏幽幽的风灯照着石桌上的杀势诡谲的残局,虽无人对弈,森然之气席卷而来。   过了半山腰的云门,卫宛座下的玄门大弟子青锋已经在那里等着他了,带他去宿舍。   青锋和他的名字一样,有股清朗刚健之气,魏瑄对他的印象不错。   他跟着青锋穿过一道道门廊庭院。山中清寂,放眼望去,唯见暗沉沉的一片屋舍,只有零星的灯火透出。   魏瑄记得东方冉说过玄门已经凋敝没落的话。当年玄清子交给谢映之的是一个残局。他原本并不取信,现在看来还真是如此。   青锋道:“以前玄门弟子众多,宿舍也多,后来人少了,这些屋子就都空下来了。”   魏瑄听说过在孝景帝年间,玄首即帝师,那是玄门的鼎盛时期,光是洛云山上就有弟子三千余名。经历了幽帝朝和兰台之变,山上在册的弟子只剩下不到三百人,宿舍当然就空下来了。   青锋爽朗道:“这里屋舍多得很,你随便挑。”   魏瑄就选了间比较偏僻的屋子,左右都黑灯瞎火,应该没人住。他心事重重,满怀愁绪,有心离群索居,不想和他人接近。   青锋看了眼隔壁黑洞洞的窗户,犹豫了下:“你确定住这里?”   魏瑄点头。心道:大概大师兄会觉得他性格孤僻罢,但他也不想解释。   推门进去,屋子里摆设素朴,一塌一案,一屏一柜,标准的单身宿舍,布置得很舒适。   青锋道:“这里以前两三个人住,现在人少了,比较空,你有什么行李要安置吗?”   魏瑄摇头:“没有了。”   青锋有点意外,以往那些世家子弟入门,带上山的各种书籍琴棋文房四宝等等就一大堆,一间卧室,一间书房还不够他们放。他倒是两袖清风,身无长物,不知是潇洒,还是落拓。   “师弟如何称呼?”   魏瑄道:“我姓季。”   他的身份不便透露,魏是国姓,太引人注目,他当然不能用。姓越不起眼越好。   阿季是先帝给他起的小名,排行第四的意思,可见先帝给他起名甚是随意,根本就没放在心上。于是他干脆顺水推舟姓季了。至于名,他想起了萧暥在晗泉山庄时用了楚曈这个名字。   幽暗的光影中,他神思一晃,“名思楚。”   “你是楚州人?”果然,青峰问。   这个名字,旁人只以为是思念楚地的意思,不会多想。任何跟那人的联系,他都要彻底地斩断,只能千折百绕地悄悄藏起心事。   魏瑄的神色已经恢复了先前的滴水不漏,点头道,“大师兄可以叫我阿季。”   青锋想了想,似乎没有哪个世家大族是姓季的,世家大族起名规矩多,单名为贵,配以表字。平民小户则不受约束,单名双名混着用,看来这位季师弟应该是寒门出身。   “这是你的衣裳。”青锋打开一个匣子,里面是整齐叠好的两套衣衫。   玄门弟子有固定的服色。   当年玄门三千弟子的时候,服制式按照入门的年份和修为等级来定。   初入门、修为低的弟子着深色,修为越往上,衣衫的色泽就越浅。这样各人修为进展如何就一目了然,本来是鞭策之意。但后来渐渐生出资质和身份之比,看服识人。   谢映之当了玄首后,就取消了这个等级分明的服衫制度。   大概谢玄首觉得总共就三百名弟子,也没必要再分什么服色了。但是穿得五花八门也不像话,而且个人家境不同,难免暗中在服色布料上攀比。所以统一为两套衣衫,春夏着天青色,秋冬着烟灰色。   魏瑄接过衣衫,尴尬了。   这衣衫的尺寸大概还是西征之后,他刚到江州留的。他这几个月抽条快,居然短了。   但这深夜,一时间也没法去换。   “等着。”青锋大咧咧道,说着敲了敲墙壁,忽然朝着隔壁大声道:“把你衣裳拿来。”   魏瑄一惊,黑灯瞎火鸦雀无声的隔壁,居然有人住?   “不给。”对面断然拒绝,“衣服给他了,我穿什么?”   青锋被猝不及防将了一军,回头匆忙解释了句:“这小子狂的很。季师弟,别介意。”   然后不等他回答,冲对面放声道:“你不是自称天为冠,地为履,屋宇为裳吗?那这屋子就是你的衣裳,你还要穿什么衣裳?赶紧拿来!”   魏瑄:……   对面不甘示弱,“既然你说这屋宇是我的衣裳,那大半夜的你们钻我裤子里做什么?嗯?”   “臭小子!”青锋恼了,飞起一脚踹在墙壁上,震得梁上积灰悉嗦落下。   魏瑄正欲上前相劝,就听隔壁道,“大师兄,你刚才踹到我要害部位了。以后我没媳妇,你要负责!”   青锋道:“我上次踹你的门,你也这么说,你到底有几个要害?”   对方沉默了一下,“我比较伟岸。”   青锋蓦地一怔,反应过来后气得冒烟,指骨暴发出清晰的咯咯声。   当着新师弟的面这小子口无遮拦自夸器大。他不再跟他废话,省得对面又砸出什么惊人的言语,干脆大步流星往外走去,一把拉开门。   一件烟灰色外袍就兜头飞了进来。   青锋一把截住,“算他识相。”   他脸上愠色还未褪尽,把袍子一抖交给魏瑄,“这件长一些,试试。”   魏瑄心情复杂,隔壁那位不会真没衣服穿,明天不能出门了吧?   那人虽然混不吝的,衣衫倒是洗得干净,有一股清新的皂角味。魏瑄一边试衣一边暗想,他旁边莫不是住了个混世魔王?那以后怕是没得消停了。   第二天上午,魏瑄拿到了新的衣衫,就要把这件借来的衣袍还回去。然后,他想换个住处。   他心里藏的事多,处处如履薄冰,不想和人比邻,更何况隔壁那位,不像是个省油的。   可是门叩了半天门,却没有回音。   从午后到深夜,魏瑄留神倾听,隔壁别说是声音,窗户里一丝光线都没有,廖无人声。   魏瑄无奈,衣服一时间还不了,只好暂不搬屋,把衣衫叠好,哪天隔壁回来了,会上门找他要衣服吧。   接下来几天,魏瑄就如同一个新入门的玄门弟子,每天卯时上早课,午休后还有一个时辰午课。   早课一般是教授理论知识。   刚入门的玄门弟子是不会教授玄法的。要先修身修心,打好基础。只有摒弃私欲,涤尽俗念,洗去浮华,才能做到心如明镜,无欲无求,才能感悟到宇宙万物之玄奥幽深。   这对那些踌躇满志的新弟子无疑是个打击,很多人都熬不过漫长枯燥的基础课程,就灰溜溜地收拾包裹下山了。而对魏瑄来说,枯燥的课程,缄默的冥思是磨刀石,他以无比的耐力和苦修,一点点磨砺和压制蠢蠢欲动的心魔妄念。   在旁人眼里,他血气方刚的年龄,把日子过得像一个看破红尘,埋首青灯古卷的老僧。师门最近怎么尽招些怪人。   除了上课,其他的时间,魏瑄就跟着齐意初在漓雨水榭学药术。   早春细雨,窗外的细柳已经冒出了新芽,薄寒中药炉里传来了微沸声。   魏瑄娴熟地将药汁斟出,换上刚切好的草药,然后悄无声息地坐回案前,继续俯首画图。   他曾经当过倾颜阁首席的画师,全九州都在争相临摹他的孔雀美人图,现在他却不画人像了,他画草药。   窗外雨色黯淡,他的半边脸沉在灯影里,褪去了少年的单稚后,额角眉梢清致刚劲的线条犹如镌刻。即便是静坐窗前,神容气质也已隐隐逼人。   他一笔笔描绘出花叶舒展的纹理,就像以前一缕缕地绘出那人鬓角青丝如云。   他长睫低垂,显得沉静温和,无人发现他眼中跌起涟漪。   昨晚,他收到了夜鸱传来的消息:曹满欲从江州逃脱,回到西北。   萧暥在凉州境内只留下一万锐士,曹璋压不住凉州军,也压不住崔平等一干老将,曹满复出,西境全局叛变,凉州军如果又和北狄残部勾结,西征战果不保。   他立即把这个情况用玄门的鹞鹰传讯给魏西陵。无论什么时候,战事尽可以交托给皇叔。   但还有一件事,让他如芒刺在背。黑袍人来了江州。   这个人无论出现在哪里,都会给他造成巨大的压力。黑袍人的秘术修为远在他之上。更何况入玄门后,卫宛就封了他的秘术修为,玄术修为又还没起步,若真遇到了黑袍人,只能以武技对抗秘术,这恐怕不是对手。   但目前这条情报他又不能告诉玄门。这只是夜鸱的一面之词。   如今谢映之人在大梁,玄门掌舵的是卫宛,以卫宛对他的警觉和不信任,必定会追查他的消息来源。那么夜鸱就会曝露。   夜鸱是他埋入苍冥族内部的一条暗线,他绝不会舍弃。如今萧暥全力备战北伐,那么他背后的那些敌人,就由自己来扫清。   魏瑄眉宇微微一敛。   “阿季,你怎么了?”齐意初轻声提醒道,“这芜兰草都要被你画成九尾龙葵了。”   魏瑄忽地回过神,才发现单瓣的芜兰草,已经被他画了层层叠叠的花瓣。说九尾龙葵已经是好了,如果萧暥看了,这不就是个千层烙饼吗?   魏瑄向来可一心两用,没想到最近思虑过度,竟出这种差错。   他不假思索开始瞎扯:“先生,我最近心绪不定,芜兰草配上紫菀香好像有什么功效……”   齐意初含笑:“芜兰草配紫菀香,专治相思。”   魏瑄手中的笔不由颤了下。   许久,艰难地找到自己的声音:“相思也能治?”   ***   马车上,萧暥没滋没味地嗑着糖炒栗子,“先生有没有感觉到西征回来后,阿季好像变了些?”   一开始是刻意地躲着他,萧暥还以为他是经历战场的血火后,想要去江南散散心。可这一散心,居然就不回来了。   萧暥自我安慰,他这个便宜叔叔不能跟魏西陵这个亲叔比。而且,魏西陵打仗治军、政务庶务,哪样不比他厉害,他小时候还恨不得能整天跟着魏西陵,更何况是小魏瑄。   但后来,潜龙局上,魏瑄居然当着他的面,刺了谢映之一剑。这……好像就不是魏西陵教出来的孩子了吧?怎么觉得有点疯?   萧暥当时几乎都能感觉到魏瑄的目光一瞬间涌现的杀机、错愕、混乱,交织而过。甚至还有那么一丝不易察觉的冲动亢奋。   虽然青春期的孩子或多或少都会有些悸动易怒,心绪不宁,打架斗殴,但是一剑能让谢映之这样的玄门大佬受伤,回想起来还是让萧暥觉得惊心动魄。   他看向谢映之,有个问题他很早就想问了:谢玄首是不是跟小魏瑄有什么过节?到底是什么深仇大恨的非要捅他一剑?   就听谢映之似不经意道:“主公,晋王今年十七岁了罢。”   萧暥:“我知道,在现代叫做青春期叛逆,容易冲动暴躁。但也不至于动不动捅人,所以,你跟他之间是不是有什么……”   谢映之淡淡指出:“是早恋。”   萧暥惊地栗子都掉地上了,一个念头划过脑海,不会吧?那么狗血吗?   难道说这是一场由争风吃醋引发的血案?谢玄首和小魏瑄有什么情感纠葛?   谢映之道:“少年性情,心窍初开之际,却逢乱世里,又遇一人如落霞惊鸿,白马飞龙,未必是件好事。”   他说着静静看了萧暥一眼,午后的阳光透过车帘,照得他肤如清雪,透着些小恙轻随的寒白。阳光刺得那双眼睛微微眯起,罕见地收敛了锋芒,似认真聆听。   “只是其人如云起风流,不可追逐,所以,万般思绪,唯有深藏五内……”   萧暥琢磨着:这说的是谁啊?谢玄首怎么对魏瑄的心思知道那么多?听着好像还是暗恋?   谢映之道:“晋王若是心思深重,难免会郁结在怀,久之而生执念偏妄,哪怕他心志坚如磐石,也经不住时时催折,寸寸磨砺,年深日久,恐会影响心性。”   什么?小魏瑄心思重?萧暥一点都不觉得啊。   在他看来,魏瑄内心澄澈,有赤子之心。西征之时,在月神庙的恶战中,他们被尸胎围攻,是魏瑄拼着一腔热血孤勇,以自身为火焰熔炉,涤尽黑暗中魑魅魍魉。   怎么在谢先生这里,魏瑄就成了心思深沉难测了?   他刚想反问,就听谢映之道,“所以我属意他去玄门静修,由师姐说导疏引,主公亦可放心。”   萧暥怔了怔:齐姑娘?他好像有印象。就是潜龙局上那位姑射仙子?   谢映之道:“师姐善解心意,诲人如春风化雨。”   萧暥不假思索:“先生也善解人意。”为何舍近求远?   谢映之一时无言,看来这始作俑者丝毫没有自觉。   他眉峰凝如春山,淡声道:“主公,你我皆男子,开导此事总有不济之处。”   萧暥想了想,好像有点道理,这早恋问题罢,由一名温柔可亲的女老师来开导,比较容易让孩子敞开心扉。   换是魏瑄跟他说暗恋某个姑娘,他憋半天,大概只会来一句:走,叔带你去喝酒!   一醉解千愁,梦里什么都有。   所以情感问题,对他来说实在超纲了,换位思考一下,若他在魏瑄这年龄,大概也希望一位温柔的音乐或者美术老师来开导。   他想起来齐姑娘还精通音律,“师姐还是音乐老师罢。我就不行了,我只能当个体育老师。”   谢映之微皱了下眉:“主公还想当体育老师?”   萧暥不懂了:他这是什么表情,他怎么不能当体育老师了?岗位不分高低贵贱,不管主课副课,体育课也是课!   “我体育可好了。”他眼梢不服地挑了挑,大言不惭:“我什么都能教!”   谢映之眸色微微一变:“你那么跟晋王说的?什么都能教?”   此人毫不负责满嘴跑马车。魏瑄心绪不稳,怕是言者无心,听者有意。   “当然,我会的可多了!”萧暥拖起大尾巴,刚想接着吹牛,谢映之忽然倾身压近。   马车里空间局促,谢映之单手撑在他膝边,随着衣衫摩挲的轻响,濡淡玄远的香气萦绕上来。那么近的距离里,谢映之那双明净无尘的眼睛仿佛一鉴冰湖,空灵剔透,将他整个人映照其中。   那声音也像琅琅冰玉一般清透悦耳:“既如此,主公可有什么能教我的?”   萧暥嘴里还含着半个栗子,喉结滑动了一下。   他没听错罢,谢玄首,玄门大佬?有什么用得到他教? 第336章 谪仙   大梁城,午后。   阖城大索还在继续,街道上都是巡逻的士兵,每个里坊进出之处都设有哨卡,严格盘查进出的人员中有无左臂上有新伤的人。   新春开年,被铁鹞卫那么一闹,路上几乎没什么行人,四处静悄悄的,只有车马声辚辚入耳。   此刻,萧暥背靠着车壁,总觉得这道题没那么简单。谢映之是什么人?玄门大佬,有什么事轮得到他来教?   怎么觉得这问题带着点钓狐狸的意味?   但他刚才牛都吹出去了,只好硬着头皮看向谢映之,阳光下那双眼眸色泽清浅,如同空寂万顷的冰湖,无尘,无念,无情,无欲。   萧暥望着那双剔透的眼眸,心里更没底了,试探着问:“先生想学什么?”   早春的寒风夹带着蒙蒙乱飞的细雪,掀起纱帘一角。阳光忽然间就变得强烈起来,如往生的余焰,寂寂燃烧一片。   那双向来清冷无尘的眼眸仿佛一面镜子,刹那间,鉴照出前世今生。   ……   冬去春来,暮色迟迟,飘进一缕薄寒未尽的梅花香。   谢映之端坐榻上,肩背清挺,长发未束,如浓云流墨般倾泻下来,掩映着颈侧白皙的肌肤,如月光般皎洁清冷。他的手搁在榻沿上,手指修长紧绷,肌肤细腻剔透,指骨分明。   萧暥道:“先生配个方子,我这就让人去煎药。”   谢映之摇首。   他受了伤,被趁虚而入下了灵珀子,这本是一味稀罕的炼气补元的猛药,修行之人若急于求成,想要短时间提升修为一日千里,便会不惜代价地去寻灵珀子。但风险也很大,若没有深厚的修为作为根基,恐怕会适得其反引火烧身。   灵珀子还有一种用途,却鲜少为人知晓。   那就是此物若和疗伤、益血、止痛的几味药材,按照一定的配比,同时服下后,药性叠加会成为一种秘药、毒药,叫做惜眉妩,又叫美人误。   灵珀子本来就是增补之药,所以成为惜眉妩、美人误后,无药可解,药性既劲烈又绵密,哪怕是最清心寡欲之人也无法抗拒,纵然是坚冰铁石,也会融为一汪春水,意乱神迷间任人予求。唯独谢映之修为精深,还能勉力保持神台的清明。   他命人点了三炷奇南香,这香的气息悠远高旷,燃烧地极慢。他只要耐过三炷香的时间。   此刻,他鬓角沁出了细汗,乌发如堆云泼墨,山雨欲来,微微散开的衣领被薄汗沾湿,隐隐透出清修的锁骨。   奇南香寂寂燃烧,夜还很长,谢映之的心力也随着燃去的香灰,一点一滴地耗尽……   谢映之推测,下毒之人很可能是玄门内的人,因为外人根本没机会得手。至于目的,很可能就是想折损他的修为。   萧暥气得剑柄都要掰断了,但长剑再利,可横扫千军、斩尽敌首,让虎狼色变,却无法除尽宵小,对藏在阴暗中的蛇鼠更是无计可施。   到底是谁行此下作的暗算,一出手就是美人误,倒是阔绰,若被他抓到,抄家削了扔宫里当太监,给皇帝洗袜子去。   “先生一直这样忍着,会伤身罢?”他小心翼翼问,仿佛面对是一座如玉雕琢的清冷神像,风华之下却是一触即碎般的脆弱。   谢映之双目微阖,艰难地咬着下唇,声音轻如片羽,“请你出去。”   萧暥立刻会意,这是清场了。中了这美人误,又无法解。还能怎么着,只能自己纾解了。   他识趣地绕过屏风,走出居室,赶紧清场,刚要吩咐外面的士兵严加把守,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那天书房里,那本御中术掉落在地时,谢映之满脸的惊骇不明……   他忽然有点不放心,犹豫了下,又折回去。   火光灯影,纱幔浮动间,奇南香才燃去了一半,长夜漫漫,室内香雾凝静。   透过屏风和纱幕间的空隙,他果然看到谢映之依旧静坐如渊,纹丝未动,秀如雨后山黛般的长眉紧蹙着,如浸透了水的乌羽般漆黑清利,几乎斜飞入鬓。   他身上也已被薄汗湿透,细致的肌肤泛着水泽光华,朦胧中有氤氲之色,清致白皙的脸颊上浮现出薄如春色的红云。   他的另一只手按在膝头,紧攥成拳,袍服的边角揉皱了一团。   玄门无情,不近声色,谢映之又向来清冷寡欲,高洁俊逸,衣衫从来都是一丝不乱,即使是炎夏也清凉无汗,如今这个样子,大概已经是他最难堪的时刻了。   倾世风华,似流水落花,委落一地。又宛如谪仙饮苦受难,让人不忍相看。   萧暥脑中一个念头闪过,果然是这样。谢映之根本不懂该怎么办?   可能他连这是什么情况都不清楚……   萧暥深吸一口气,知道说这话很欠揍:“先生,你是不是不会啊?”   “嗯?”谢映之蓦地一抬头,就对上了一双隽妙非凡的眼眸,眼梢挑起灼人的飞扬。   清艳而凛冽,魅致又肃杀,带着一种混合着矛盾气质的深诱,猝不及防地撞入他的眼帘。   谢映之瞳孔一震,瞬地收回目光,面色微变,立即别开脸去,气息有些不稳,语气分外冷淡,“不劳费心。”   萧暥已经明白了,果然是不会。   他怎么会那么单纯……   萧暥叹气,等着,我这就借本书给你看啊。   他刚走出几步,忽然想起来,糟糕,没书了。   正因为那天被谢映之撞见那本御中术,显得他怪不正经的,所以那些书都被他处理掉了。现在真是书到用时方恨少!   萧暥没辙了。   只有豁出去了,总不能看他一直忍着,反正这种事军中也常见,没啥大不了的。   他走上前,握住了榻沿上那只骨节紧绷的手。   谢映之猝然一惊:“你作甚?”   萧暥顶着被当成色狼的压力,无奈道:“我教你。”   ……   纱帘随风而动,拍打着车窗发出轻微的啪啪声,谢映之戛然止住了回忆,心中暗惊。   怎么会这样?   这应该是前世的往事,但是在溯回地时,他分明已经把自己前世的记忆都封印住了。怎么可能会有遗漏?   难道说是……   他的手不自觉按了按锁骨下方,伤口隐隐作痛。   看来是如此了。   自从潜龙局,他中剑受伤以后,神思就有些不稳。   他还是小看了魏瑄的秘术修为。   潜龙局上那一剑凝聚着极为强劲的秘术攻势,不仅伤了他的身体,居然还触及了他的心防。   而在潜龙局后,他一直没有时机修养调息,这种情况下,一旦遇到勾起往事的只言片语,溯回地时被他封印住的前尘回忆,就会破土而出。   萧暥看着阳光下那双如琉璃冰玉般的眼睛,不知道刚才的一瞬他想到了什么,眸色几变。   谢映之那清冷通透的目光仿佛能看到他心底。   被他这样一直看着,萧暥快趟不住了,“先生想学什么?”   要杀要剐你给个痛快。   他掰着指头数着自己会的,打仗,射箭,弹琴,做手工……唔,没了。干啥啥不行,吃饭第一名。   “我确实有一事想请教主公。”谢映之收回思绪,眸中微光乍现,“昨晚,主公和容绪先生一起用晚膳了罢?”   萧暥一诧,就这事儿啊?不就和容绪一起吃个晚饭,既然他知道了,也没什么好瞒着他的。于是点了点头。   谢映之微笑:“谈了什么?”   “没什么,就是给手下士兵讨些节日的彩头。”萧暥说着避开谢映之的目光,溜向车厢角落里的零食袋子。   他刚探出手,就被谢映之一把截住,“仅是讨彩头?”   “还有让将士们在宝琼阁歇歇脚,泡个澡,找些侍女揉按下筋骨。”萧暥目光四下乱瞟,还试图抽回爪子,却没料纹丝不动。   嘶……好大的手劲,萧暥吸了口冷气,这才察觉到不对劲了。   怎么感觉他有点生气啊?   不仅是生气,还有点暧\昧不明的报复意味?   萧暥寻思着,不就是晚上跟容绪吃个饭吗?谢映之自己辟谷,还不容许别人吃吃喝喝了?   萧暥脑子里正寻思着到底是什么时候惹到了他,就见谢映之默不作声执着他的手,忽然拉近到身前。就像前世的纱帐灯影间,萧暥执着他的手,牵引着他的手……   萧暥脑子里顿时断线了下,这是要做什么?   接着他就感到温暖的鼻息拂到了手背上,轻柔酥痒。   谢映之长睫微垂,悠然低下头轻嗅着他的手,沿着指尖到指腹,手背、手腕,眼神专注,动作轻柔,精巧,细致,全无遗漏……   偶尔,那秀美的唇轻触到他肌肤,温软的触感让他浑身都激起一阵战栗。这谁扛得住。   萧暥背靠着车壁,被他弄得心绪不稳,又被他握着手无处可退。心想,哪个主公那么惨?被自己的谋士逼到角落里?   还有,他今天是怎么回事?被夺舍了?   趁着马车转弯,车身微一偏的机会,萧暥趁机手腕一翻,敏捷地反扣住了谢映之的腕脉,他刚想夺回主动权,就听谢映之轻声道,“原来是火龙油。”   这一惊吓可不小,萧暥心中一震,随即就觉得腰间一紧,他还来不及反应,纤细的腰身被牢牢锁住。随即眼前一阵天旋地转,反应过来时,他已经躺在锦垫上。   萧暥望天:“刚才不算,没准备好。”   靠,低估他了!从不见他佩剑,身手竟然这么好。招式轻快果断,四两拨千斤,既制住了自己,又不至于惊动马车外头的云越。   谢映之俯下身,手指探入朝服之下,力度不轻不重揉着萧暥腰间的穴位,又酥又麻,让他既舒服地浑身酥软,又动弹不得。   谢映之语气淡淡道,“主公不妨和我说说,昨晚和容绪先生谈的好大生意。”   萧暥惊得差点弹坐起来。和容绪做火龙油的生意,那是他们私下的约定,还只是个意向阶段!   谢映之怎么知道的?   谢映之道:“我昨晚就察觉了,但是主公喝了酒,加之衣衫上的合香味太浓,混淆了气味,我不能确定。所以我在主公的朝服衣带里放置了定尘丹,可以涤清主公身上合香气和酒气。”   萧暥恍然:难怪今天早晨谢映之特意替他准备了朝服,他当时就奇怪,谢映之怎么突然变贤惠,跟云越似的。果然,谢映之怎么可能会给他料理这些琐事。   涤去合香和酒气,余下的就只有火龙油的气味了。   “不过涤香的过程需要两个时辰。”   萧暥倒吸冷气:从上朝到吃完午饭,正好两个时辰。难怪他要去找秦羽下棋,看来他连自己下朝就会去秦羽那里蹭饭都预料到了,时间点卡得还真准。佩服佩服。大概他唯一没料到的,就是栗子的香味沾染在了手上,所以才费了他一点工夫罢。   谢映之道:“主公若是军费见短,可以筹资的方法很多,何必要走险?”   萧暥:就知道他不会同意。   但萧暥还想争取一下:“这不仅是赚钱,火龙油还可以充作军用。”   谢映之道:“主公若想炼制炸\药的话,且不说成功的可能性很小,研制的过程就要花上三五年,十数年,我们只有一年备战的时间,来不及。而且,此处和你们的时代,物质规律有所不同,不具参考性。且炸\药不易控制,贸然尝试,过于冒险。”   萧暥心里听得拔凉拔凉,所以谢玄首是彻底否定了他的建议,连试一试都不行吗?   但是北宫达雄踞幽燕,兵强马壮,实力太强,加上东北寒冷,不炸他一下,北伐之战不知道要付出多少伤亡的代价。   “但是……”   谢映之似乎猜到了他想说什么,“至于你们的石油,差别就更大了,虽然火龙油产自地底,但它不是石油,况且九州一半的火龙油来自西域,运输不易。用于取暖,也不合适。”   萧暥没想到谢映之毫不留情,把所有路都堵死了。   但他还是不想放弃,“但是就算我不做,这一块的生意依旧有人在做。”   谢映之冷道:“暗市那些人?”   萧暥明显感觉到他脸色沉了下来,“暗市三教九流鱼龙混杂,多有作奸犯科之辈,更兼帮派林立,主公想跟那些人做生意?”   萧暥知道谢映之品性高洁,不容泥沙。所以一开始就不打算告诉他,想暗中把事儿办了。   谢映之凝眉:他这主公瞒着他和容绪做生意不说,还想参与暗市的买卖,胆子不小。   他对大梁的江湖帮派调查过,势力勾连,极为复杂。   这些人潜藏在暗处,是这乱世中蔓延生长的荆棘,每一根藤蔓和棘刺中都灌注着流毒的脓血。他们受雇于人,可以和任何一方势力勾结,也可以随时背信弃义。   萧暥常年戎马,沙场上兵来将挡,明刀明枪。他不知道人心之黑暗险恶、贪婪无忌能到什么程度,那些卑鄙龌龊的手段恐怕他连听都没听过。到时候生意没做成,狐狸皮就让人剥了。   但谢映之知道萧暥的秉性,越是危险,越是刺激,越是会让他做出剑走偏锋的事。况且这件事一开始萧暥就瞒着他,既没打算让他知道,又怎么会听从他的建议。   “主公若执意参与火龙油生意,也并非不可。”谢映之不紧不慢道。   果然,萧暥眼梢撩起,眸中流光微闪。   谢映之莞尔:“不妨容我修书一封至永安城,询问魏将军之意。若魏将军认为可行……”   萧暥顿时蔫了,连忙表示:“不用了,不用了。”   魏西陵为人刚正,平生最恨这些个歪门邪道,前番他在广原岭当山大王,魏西陵差点把他关起来,若魏西陵知道他跟那些人做生意。相隔千里,萧暥都能感到彻骨的寒意扑面而来。   萧暥可怜兮兮,“西陵事务繁忙,这点小事就不要打扰他了。生意不做就是了。”   “既然主公从谏如流,就不烦劳魏将军了。”谢映之说着探手取来装着栗子的纸袋,递到他怀里,“尚有余温,主公趁热吃。”   萧暥:……   回到府门前,停下了车,已经是午后未时。   这一程萧暥真是被谢映之搞得心中一波三折,七上八下。连暗搓搓和容绪做点小生意也被谢映之扒拉出来,当真是狼狈。   谢映之倒是神清气爽,下车时还好整以暇地替他整了整被压皱了的衣袍。   萧暥:不敢当不敢当,谢玄首纡尊降贵……等等,他这会儿倒是很贤惠了?   谢映之:“云先生已经到了,应是为兴建中书台之事而来。”   萧暥一诧:“你怎么知道?”   谢映之目光淡淡扫去。   就见云越利落地跨上马背,“主公,我去帮陈司长巡视街道,就不进去了。”   然后一阵风似的策马跑了。 第337章 春耕   萧暥疾步走进大厅时,云渊正负手欣赏挂在墙壁上的书法,身姿笔挺如松。   其实云先生除了欣赏书法,也实在没地方挪眼。这阵子萧暥不在期间,整个客厅被容绪装修得像个洞房花烛,不忍直视。   萧暥赶紧上前道:“让云先生久等了。”   云渊袍袖飘然,郑重地一揖:“主公。”   萧暥心中大震,立即道:“云先生是长辈,主公二字如何担得起,先生叫我彦昭就可以。”   云渊道:“九州纷乱,诸侯林立,蛮夷窥伺,值此内忧外患之际,危急存亡之秋,谁能扛起这山河,谁就担得起为这天下主事之人,岂在长幼之序。”   说着他看向谢映之,微笑道,“谢玄首为将军府上主簿,将来也是一段佳话。”   谢映之心领神会地一笑,“云先生此来,是带来了中书台候选官员之名单了吧?”   云渊早就习惯了他料事在先,也不吃惊,从袖中取出一份书简,“主公,先生,请看。”   萧暥一诧,那么快!上午朝会才成立中书台,才几个时辰,这效率!   萧暥接过名单。闻正,宋敞,上官朗……   他努力在脑海里搜索这几个名字,结果还是一点印象都没有。他不是原主,哪里知道这几位的事迹。云越小助手又不在,这小子一见他爹来了,逃得比兔子还快。   “闻正乃漳泽人士,年十九入仕,以敏达刚决而闻名,任京兆尹,时王戎族弟王泰欺行霸市,当街杖毙不肯屈从的商贩,闻正不避威压,将王泰斩决后挂印辞官而去,宋敞乃……”   士林的陈年往事,谢映之似随口提及般娓娓道来,萧暥不由想起秋狩时,听魏西陵评天下诸侯,言简意赅一针见血,如今又听谢玄首品评天下名士,傲骨清风,甚是畅快。   看来士林除了盛京系、朱璧居那帮子人外,还有如宁游、闻正,宋敞等铮然之士,只因看不惯世道黑暗,不求闻达于诸侯罢。   最后谢映之将书简交还云渊:“云先生这一封荐书可谓揽尽雍襄俊杰。”   “然则……”云渊抬眉道:“还请先生言无不尽。”   某大老粗:他怎么看出谢映之还有话没说的?   谢映之见他道破,也不相瞒:“闻正,宋敞两人,平生最为敬佩之人乃魏淙老将军。”   萧暥顿时明白了。士林现在都还以为他‘害死’义父。   当年士林对魏淙推崇备至。兰台之变后,大雍皇室整个儿都趴下了,唯有魏淙率领诸侯联军抗击北狄入侵。士林以国赖长君为由,欲推魏淙为君王,只可惜魏淙在与曹满合兵途中遇伏身殒。   魏淙之死是梗在闻正、宋敞他们,乃至众多清流们心中的一根刺。   但是,这根刺现在却还不能拔出来。   因为一旦拔出来,就意味着要公布当年葬马坡之战的真相,等同于要让桓帝和王家承认害死魏淙。   桓帝和王家当然不会束手,更何况王氏在盛京还有十万甲兵,离大梁只有六百里。一旦摊牌,将是一个鱼死网破的局面,必引起一场轩然大波,雍州局势巨震。   而此刻,北宫达还占据着幽燕之地,外患未除,他若和桓帝、王家死磕上了,正中了北宫达的下怀。   若北宫达趁雍州动荡之机进攻,内忧外患并起,他这几年处心积虑,经营的大好局面将毁于一旦不说,统一九州之大计也将灰飞烟灭。   与此相比,闻正等人对他的成见,就算不得什么了。他脸皮厚一点总能趟过去的。只是……   “主公若与众人心存隔阂,就很难协力同心。”云渊道。   萧暥明白,这是一个左右为难的局面。   云渊道:“我倒是有一个办法,不过需要一件东西。”   谢映之道:“云先生是想说帝王剑罢?”   云渊道:“正是,帝王剑乃国之重器,得之可号令诸侯,兴天下之兵,以护社稷,但如今九州诸侯割据,朝廷威望不再,帝王剑早就号令不动谁了,换言之,持有帝王剑并没有实际用处,潜龙局上,诸侯们争夺帝王剑,只不过是满足野心和贪念,主公既然心怀社稷,何不献出帝王剑,使之归于庙堂。”   萧暥明白了,这是和谢映之一样的筹谋。献出帝王剑以明心志。   云渊道:“自兰台之变后,帝王剑流落天下多年,主公若能使帝王剑重归庙堂,在士人眼中,其意义甚至超过了北克蛮夷。”   “主公凭此举以明心志,让士林知道主公心系社稷安危,而非个人私欲野心,主公舍此剑,以换人心。”   萧暥清楚,士林一直疑他怀有不臣之心,视他为曹操王莽之臣,他若向羸弱的王室献出帝王剑,流言不攻自破。   “谢先生已为主公洗去大部分污名,主公何不趁此时机竖立名望,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遂。”   萧暥明白,云渊和谢映之不约而同地建议让他献出帝王剑,这是出于大局考虑。   他们接下来有很多事要做,做事之前,先正名,做起事来,就名正言顺,得心应手。   而他通过此举也竖立起无私欲野心,一心为国为民的名臣形象,会让注重国溯正统的士林对他刮目相看,让闻正等人改变一些对他的成见,接下来的合作,也会顺利些。   但那把剑是魏瑄拼命赢来的,也是他打算为魏瑄将来铺的后路。   一年后的北伐之战必然酷烈,他不知道经历了这场大战之后,他还剩下多少余力,又剩下多少岁月。他能为魏瑄做的事越来越少了,能做一点是一点吧。   魏瑄与史书上的武帝完全不同,他一片赤忱,心怀家国,这样的孩子,绝不会黑化。   只要他还在一天,他就为那孩子肩起风雨。   至于因此造成的眼下的难处,想他年少从军,戎马十载,多少血雨腥风都过来了,军人双肩如铁,又有什么担不住的。   云渊见萧暥沉默不语,沉吟道:“主公莫不是舍不得此剑?”   萧暥一时不知道该如何解释把帝王剑留给魏瑄之事。如今魏瑄已远离朝局纷争,在玄门静心求学,不是他信不过云渊,只是他不想因为帝王剑,给魏瑄带来不必要的困扰。   所以这话他一时不知该如何跟云渊说起。   他眸中波澜微现,早就被谢映之尽收眼底,他拂袖起身道:“云先生,并非主公舍不得剑,而是此剑乃主公一友人舍命追回,其人肝胆赤诚。”   他看向萧暥,目光深而静,“献出此剑是为正名,留下此剑是为情义。”   云渊眉间微震,他沉吟片刻,道:“所以,主公是为情义而舍筹谋?”   萧暥点头,他知道这是舍易求难之举,作为主公此举不仅不明智,甚至可能有碍大局。初次共同谋事,他怕是要让云渊先生失望了。   果然云渊长叹了一口气,“就凭这点,主公和天下诸侯不同。”   他慨然道:“主公重情义,我为云越甚感欣慰。”   谢映之意味深长地看向云渊,清冷的眸子里隐有动容之色。   云渊不知道,前世,云越正是为了这份情义,守灵期满,随君而去。   他神思瞬间微晃了下,道, “我也知云先生所虑。”   “献上帝王剑能得揽一时人心,但之后的相处,还是要听其言、观其行,闻正等人既是俊杰之士,便有识人之明。”   云渊点头:“先生言之有理,为国做事,但求实事,不图虚名。”   谢映之微笑:“我们还是先说接下来要做的事情。”   他说着取出了一份书简。书简只有短短的一页纸,当下幽燕的局势一目了然。   北宫达占据的幽燕两州,土地辽阔,境内有肥沃的博川、黑水两大平原,由冰夷山的雪水灌溉,土地肥沃,加上东北寒冷,极少虫害。故而,光燕州境内的囤粮就装满了曲梁、平川等地的粮仓。   谢映之道:“我粗略估算了一下,曲仓、平仓的粮草足够支持五十万大军作战三年。”   萧暥暗暗咋舌,他还以为自己打拼多年,算是个小财主了,结果和家底雄厚的北宫达一比,他就是个贫下中农。   他虽然将襄州作为他的粮仓和大后方,但襄州之前被禄铮盘剥甚苦,又有广原岭匪患不断,百姓苦不堪言,四下逃亡,搞得土地荒芜,城池废弃,千里无人烟。   其实他再不拿下襄州,襄州的老底也就要败光了。   这两年来,高严夙夜兢兢业业地经营,襄州才渐渐恢复元气,百姓也逐步回流,屯田初见成效。   但这样的底子依旧不能和北宫达相比。   这是一场两虎相争的决战,但凡这种规模的战争,一方面拼的是战场上将帅谋略和士兵勇猛,一方面打的是综合国力,是后勤粮草补给装备。谁耗不起谁先输。   军粮不足就像被扼住了咽喉。北宫达军粮可以支持三年,打得起五十万人的大战,他行吗?   云渊道:“江州富庶,可否向魏将军借粮。”   萧暥心道:魏西陵连人都借给他了,还会借不到粮?但这不是借不借粮的问题。   他道:“先生有所不知,江南到北境千里迢迢,军粮若从江南运输到前线,途中损耗极大,最终运抵前线的,十之不到二三。”   云渊凝眉:“是我不谙战事思虑不周,看来还是要以屯田生产为主。”   萧暥道:“襄州屯田颇有成效,春耕在即,雍州可否仿效?”   谢映之摇首:“雍州不比襄州,襄州推行屯田之时,有大量无主荒地可供耕种,只要招募流民即可,而雍州则不同。自先帝末年,田地圈占日趋严重,大量农户破产沦为佃户或流民,如今雍州田地大半集中在豪强世族手中,没有土地,屯田恐怕难以推行。”   闻言云渊也眉宇深锁,这恐怕是前朝留下的顽疾。   “且据我所知,很多豪强手中的耕田并没有种植粮食作物,而是红丹果、幻心草等药草。”   这些草药是制作紫玉散的原料。   萧暥明白了,这些瘾君子为了嗑药,还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了。   在大雍,嗑药是潮流风气,除了留仙散因为会至人癫狂,被他禁了,其他的诸如紫玉散之类的散剂,经常被配在药酒或者香熏之中,吸入后,气血上涌飘然欲仙,深受世族喜爱。所以种植这类作物比较赚钱。   谢映之道:“我查过,不仅是种植药草,仅在大梁城郊,还有大量闲置土地,用于兴修园林、猎场,占地千顷,模仿北狄草原,兴建跑马场。”   萧暥下巴都要掉了,这什么操作?真道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乱世里百姓还吃不饱饭,士兵的军粮也不够,温饱问题还没解决,这些豪强世族把雍州的土地这样挥霍?居然还脑洞大开置地千顷模仿北狄草原了。   既然他们那么向往北狄草原,萧暥真特么想把他们扔到西北去戍边,过一把风吹草低没有头的瘾。看他们磕了药后气血上涌,能不能挨过北狄人的弯刀?   云渊面色深沉:“豪强侵占土地之患由来已久,先帝年间就有御史谏言丈量清查土地,制止土地兼并之风,但因王戎摄政,王氏所占田产最多,此项提议只能搁置,这些年下来,雍州土地兼并之风才愈演愈烈。”   萧暥道:“如今王氏失权,我这就下令重新清查土地,将豪强世族所侵占之土地尽数收回,还给百姓耕种。”   云渊道:“主公不可,此令一下,利益牵连者甚广,会引起雍州豪强世族们的强烈反对及阻挠,继而引发雍州局势的动荡。只会给北宫达可乘之机。”   萧暥立即明白了,当务之急是备战搞建设,雍州境内需要一个稳定的环境。不能在此时和豪强世族起冲突。   他以前心思都在打仗上,对朝局政务还是个外行,没有云渊和谢映之把握精准。   谢映之道:“其实我们当下的目的是筹集军粮,主公不需要收回他们侵占的土地,只要让他们将这些闲置的土地都种上粮食即可。到了秋季,再以市场价格从他们手中购粮。”   云渊道:“此法可行,但土地在他们手中,他们又如何肯放弃利润巨大的紫玉散,转而种植获利微薄的粮食和棉花呢?”   萧暥听明白了,土地在他们手中,自然是他们爱种什么,爱怎么折腾,你们管得着吗?但是下令收回土地,又会激起他们反抗,引发雍州局势动荡。   他想了想,眼梢微微撩起:“我有个主意。”   让他们乖乖在地里种上粮食。   ***   朱璧居   鎏金香炉里正升起氤氲的香雾,如初春暖阳般温煦的柔香中,融着一缕若有若无的悠远花木清香,层次丰富,韵味悠长。   容绪斜倚在长榻上,姿态悠闲:“这白奇香温而不腻,柔中自有高旷之气,杨太宰用心了。”   杨覆心道,俗话说香中奇南,若不是下了血本,舍得这极品的白奇为敲门砖,叩得开你朱璧居的门吗?   自从下朝以后,一波接一波的人来朱璧居求教容绪先生对当下局势的看法。但都吃了闭门羹。   杨覆简直是在千军万马中杀出重围好不容易见到人,容绪却心不在焉地请他品香喝茶撸猫。   那只猫也不一般,杨覆就从来没见过那么丑的猫。乱糟糟的毛跟狂风过境似的,亏得容绪还抬着那金贵的手,细心地理着它的乱毛,在那恍如灶灰里滚了一遭的灰毛掩映下,他的皮肤白得晃眼。   一时间杨覆有些看不懂这个人,他到底是盛京王氏的智靠,还是一个吟风弄月、逗猫遛鸟的风流纨绔?   朝中出了那么大的事情,他倒是清闲自在,贵妃榻上美人靠,置身事外,跟个没事的人似得。   杨覆等了一会儿,实在憋不住了,“今□□中两件大事,想必容绪先生也听闻了,我想求教先生高见。”   容绪漫不经心道:“言不听,计不从,杨太宰还想听什么?”   杨覆噎了下,脸色尴尬。昨晚容绪告诫过他们多看,少说。结果他们今天一个蹦得比一个高,抓着仙弈阁血案向萧暥发难,群起攻之。结果不出所料,萧暥早有准备。这一局他们可是输得太惨了。   容绪道:“如果柳尚书不辞官相胁,萧暖也就是填补一些漏缺的职位,这些职位日后你们还可以争回来,现在中书台已经成立以云先生的名望,雍襄之士必纷纷来投,很快就会形成和尚书台分权并立之势,现在就算是我,也无计可施。   杨覆道:“那我们就看着他们招兵买马,步步紧逼吗?若再不争一争……”   “杨太宰还不明白?”容绪无趣地打断他道,“今日朝堂之上,士林南北两大领袖都站出来支持萧暥,你们还能怎么争?”   杨覆挣扎道:“云先生并没有表明支持萧暥。”   容绪叹了口气,不想跟他说了。   杨覆:“好吧,就算云先生支持萧暥,但玄门出世,谢玄首不可能……”   容绪眉心一蹙:“今日纪夫子入朝仅是传个话么?”   今天纪夫子正是看似无疑的一句话,给了萧暥争下这些空缺职位的由头。   但仅凭这,并不能说谢映之已介入朝政,毕竟玄门出世,纪夫子作为谢映之唯一的弟子,只传医术,不传玄术。也就是说,纪夫子这番话细究起来,也仅出于医者之言。   更何况昨夜仙弈阁血案过于骇人,谢映之参与这件事或是出于医者慈心。不能说他已介入朝局。充其量也只是无意中帮了萧暥一把。   但不知为什么,容绪总觉得他们两人之间有一种若有若无、藕断丝连的联系。那年冬日雅集时,他们两人站在一起,一个似濯水青莲,一个如映月优昙,真是羡煞旁人,看得他眼睛都疼。   “容绪先生?”杨覆见他忽然凝眉不语,谨慎提醒道,“今日纪夫子在朝堂上确实只提及了诸公的伤势,没有说其他的。”   “可能是我想多了。”他道。   杨覆道:“如今之计该当如何,还请容绪先生指点。”   容绪道,“我说过,现今木已成舟,中书台已经建立,还能做什么。眼下局势不明,也不知萧暥还有什么后招,你们不要再冒进妄动,做得越多,错得越多。   “这……”杨覆皱着脸,“当真什么都不做。”   容绪道:“也不是。”   “那做什么?”   “等。”   杨覆服了,“这不就是什么都不做吗?”   容绪道:“机会是等出来的。”   杨覆立即眼睛一亮:“什么机会?”   容绪不紧不慢道:“俗话说,新官上任三把火,我们不如先看中书台成立后,萧暥这第一把火烧向谁,到时候用不着你们跳出来,自然有人跳出来。” 第338章 先兵后礼   中书台成立的第一件事,就是开年后的春耕事宜。   大司农郑文负伤在家,云渊任命宋敞为司农丞,并让闻正为部丞,辅助他负责清查雍州的土地。   闻正做事向来一丝不苟,当天就调阅近年来的地契,档案,交易字据等等,重新清查、勘误、筹算、登记。   中书台大举调阅案牍卷宗的消息传出来,杨覆等盛京系的官员人就坐不住了,纷纷跑去朱璧居向容绪请教对策。   杨太宰愁眉不展:“这年头兵荒马乱的,除了那些穷酸的清流,谁没多置些土地,多占些田产?”   容绪让他们稍安勿躁:“中书台只是调阅些卷宗,不是还没做什么吗?再者,宋敞刚当上司农丞,调查一下往年卷宗,熟悉一下事务也在情理当中,诸位不用过于紧张。且看他下一步做什么。”   “容绪先生这就健忘了。”柳尚书发声道, “老夫还记得上一回清查耕田还是先帝年间,大司农蒋祁想要限制各家的田产,最后还是因为令兄的阻止,才没有办成。”   容绪道:“诸位放心,先帝年间天下太平,这事儿都没办成,更别说如今的乱世了。”   小狐狸如果真敢清查田产,勒令豪强大户们退还侵占的耕地,那可是要得罪一大片人,就算萧暥莽着性子乱来,他身边那个主簿也不会让他这么干。   所以萧暥到底想做什么?容绪觉得越来越看不透了。但是眼下没工夫让他细细琢磨。   杨覆焦急道:“容绪先生昨天说,坐等萧暥的第一把火烧到哪里,哪里自会有人跳出来,可这第一把火烧的可是大家的粮袋,让诸公怎么坐得住啊?”   唐隶道:“现在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再按兵不动,诸公的田产都保不住了。”   容绪拿他们没办法,只有问道:“那诸位想怎么动?”   柳徽心道:容绪枉称王氏智囊,看来也没什么主意么。居然还要问他们怎么办。   不过他确实早有打算。   他看了唐隶一眼,后者会意,立即道:“以往大司农郑文是我们的人,所以无论朝廷怎么查,都查不到我们身上。”   容绪明白了他们的意图:“诸位想把司农丞的位置争回来。”   唐隶道:“正是,宋敞才当了一天司农丞,把他拉下来也不是什么难事。”   容绪明白了,他们又要对宋敞使出泼污栽赃的老套路了。   他道: “那么如果宋敞被拉下马了,不知诸公打算让谁担任这司农丞一职?”   杨覆道:“俞嵩可以担任此职。”   容绪又道:“当日金殿之上,柳尚书亲自说过,司农一职事关国计民生,非资深者不能担任,宋敞乃天下名士,云渊先生的高足,当之无愧,但俞嵩是何人?”   换言之,他有什么名望,有什么资历?   柳徽脸色一沉。他确实说过这话。   但当时是针对萧暥手中都是群武将,没有熟谙政务之人,有意为难他。没想到现在反过来成了他们自己的紧箍咒。   唐隶焦灼道:“俞嵩的资历确实不足,但这不是眼下没人了吗?”   他这一句话就说出了盛京系眼下的窘境。无人可用了。   柳徽杨覆等人的脸色都灰败下来。   仙弈阁血案里,除了杨太宰等人恰好因年前的夺城之变,在家中思过没有去,才躲过一劫。赴会的郭怀郑绮等人都是非死即伤,这些人都是盛京系的中坚力量,一下子折损过半。   纪夫子说过,伤者康复要好几个月,也就是说接下来这几个月里,他们一直都要面临着人手不足的问题。   容绪一针见血道: “唐少府说不能按兵不动,但诸位手中还有兵么?总不能杨太宰柳尚书,你们二位里,谁来担任这个司农丞罢?”   杨覆和柳徽面面相觑,谁都不愿意自降官职俸禄来当这个司农丞的。   “那么唐少府?”容绪又看向唐隶。   “唐少府当然不行。”杨覆赶紧道。少府打理皇帝的私库,这么重要的职位怎么可以让出去,换一个司农丞?   四下顿时寂静了。   容绪一语道破:“也就是说,朝中一旦有职位空缺,以云先生的人望,他们手里有的是人顶替上去,就算换下去一个宋敞,还会有李敞,张敞,而诸位呢?”   众人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容绪见他们一个个垂头叹气,总算安静下来了,这才慢悠悠道:“诸位也不用过于沮丧,我之前说过,中书台这第一把火烧起来,烧到的可不仅是诸位……”   柳尚书敏锐捕捉到了他话中有话,掀起眼皮:“容绪先生此话怎讲?”   “雍州有人的田产比你们多得多了。仅大梁城郊,就置地千顷建了跑马场。”   杨覆震色道:“先生莫非说的是豪强蒙仲?”   此人手眼通天,手下豢养门客私兵死士就有三千人之众,横行郡里,势比州府,和九州黑白两道都关系密切,甚至和各路诸侯都有私底下的联系,虽然蒙仲的势力不能和萧暥军权在握相比,但是萧暥若惹到了他,就像捅开了马蜂窝,也够他头痛的了。   杨覆抚着掌转来转去,喜形于色道,“对对,怎么把他给忘了。”   容绪静静抿了口茶,心中失笑,这贪吃的小狐狸一口咬到了刺猬,还没尝鲜就扎了嘴,不知道是何反应,还真是期待。   “我午后就为诸位走一遭罢。”   杨太宰迟疑道:“可是我听说蒙仲最近一直在他大梁城郊的庄园里,现在大梁城封城,先生怎么出去?”   容绪从容道:“我自有办法出城。”   就凭他和小狐狸的交情。   大梁城东门   “站住,任何车马不许出城。”一名士卒道。   仆从拉开车帘,容绪笑容可掬道:“这位将士,麻烦通禀一下,我出城是给萧将军办事的。”   他话音未落,一道清利的声音传来,“何事?”   容绪一回头,就见云越驱马而来。   容绪有些头疼,真是出师不利,这两天云越正和陈英一起巡查城防,怎么被他给撞上了。   云越勒住缰绳,扬起下巴看着他,“原来是容绪先生。”   容绪拱手道:“云副将,彦昭和我一起经营一桩生意,我这是去城外拜访一位重要的供货商,还望放行。”   当时萧暥跟他商谈火龙油的生意,云越也在场。而做火龙油生意,大梁城敢经手的没几个人,这蒙仲就是一个。   云越挑起细眉,“先生不用去了,主公改变主意了。”   容绪一怔,这倒是意外,萧暥那么快就变卦了?   他随即就想起云越这小子心胸狭窄,前日宝琼阁之事说不定还耿耿于怀,仗着萧暥信任他,胆子越来越大了。   于是表面和气道:“云副将若知情不报,耽误了萧将军的正事……”   言外之意,你小子不要欺上瞒下。   云越冷笑:“沈先生不许主公沾手火油生意。所以,那晚主公和先生所说的事,不做数了。”   容绪愕然,这个主簿先生到底有什么本事,居然把小狐狸管住了?   “这城门口风大,先生身份尊贵,还是赶紧打道回府罢,别让我怀疑你车上载了什么人要混出城去。”   云越忽然弯下腰,用马鞭挑起车帘,“那天铁鹞卫埋伏在先生的宝琼阁里,先生身上的嫌疑也没洗清吧?”   他压低声音,“到时候,先生可别说我公报私仇。”   最后几个字,字字重音,深藏不露的威胁口吻,言外之意,再不走他就要搜车了,别怪他不讲情面。   容绪知道,这城门是出不去了。   马车穿过街市,商户紧闭,街上不时有巡逻的士兵经过,看这阖城大索的架势,大梁城还得封闭几天。蒙仲这条路是走不通了。   次日,中书阁   桌案上堆满了帛书、简册、账本等等,从辰时到午后,五名署员还忙忙碌碌地伏案记录、筹算、整理。   宋敞道:“这不查不知道,一查真是触目惊心啊。这些年来,朝政由柳尚书、杨太宰等把持,他们不仅盘剥甚重,其族人子侄更是横行乡里,乃至于放眼雍州境内,豪强大户阡陌连田,平民农户却几无立足之地,沦为佃户、部曲、奴仆,要么就举家离开,成为流民。”   上官朗叹道:“九州战火弥漫,又能到哪里去?”   颜翊道:“好在主公于襄州境内屯田,招募流民耕种,这些百姓才得以安居。”   “主公?”闻正从满桌案牍中抬起头,目光冷冷扫向他。   颜翊察觉自己失言了,这些士人对萧暥成见颇深,只有改口道:“我是说萧将军。”   闻正道:“诸君为国办事,不是为任何人的宏图霸业。颜书令做事前,还是要先摆正了位置。”   若是江浔,此刻多半要就要刚上去辩一辩,但颜翊性格温润,只微笑了下,然后俯身指导署吏事务,若无其事。   宋敞见闻正不依不饶还要说什么,赶紧转换话题道:“老师什么时候回来?”   上官朗道:“云中书晌午接到圣旨,进宫拜谒陛下了。看来陛下是留他在宫中讲学了。”   闻正皱了下眉。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   他转头看去,就见杨覆、唐隶等人跨进门。杨覆一边拱手道,“云先生初任中书令,我等还没有来拜望过。”   闻正不想看他们的嘴脸,埋头不予理睬。   宋敞迎上前道:“杨太宰来的不巧,老师午后接到谕旨,进宫拜见圣上了。”   杨覆皱了下眉,“看来老夫来的不是时候。”   “既然来的不是时候,杨太宰就请便罢,春耕在即,本署事务繁忙,恕不远送。”闻正硬生生道。   唐隶伸出一根瘦长的指头隔空撮着闻正,“你怎么说话的?”   闻正毫不客气:“诸位要拜望云中书,散值后去他府邸拜望,此处乃办公之所,来这里拜望,有妨碍公务之嫌。”   杨覆暗暗切齿,这个闻正,十多年没见,依然这样油盐不进。   他脸上的笑容敛了去,作色道:“闻部丞这么说就不对了,我等来此也是为了公务。”   说罢他一击掌,立即有十来名署吏鱼贯而入,其中有两名力士,扛着一个沉重的木箱。   宋敞蹙眉道:“杨太宰这是做什么?”   昨日,容绪出师不利,他们就知道容绪这里指望不上了。于是柳徽说得皇帝诏云渊进宫,趁着中书台新立根基未稳,云渊不在,没人能镇得住场子之际,来个釜底抽薪。   杨覆道:“尚书台最近处理一些涉及春耕的事务,需要调阅雍州各地的田产账目等一应档案。”   然后他看向四周的署吏,下令道:“立即将此处的文书卷宗全部收拢了,带走!”   “慢着。”宋敞阻止道:“这些卷牍是中书台先调阅的,我们还要查阅几日,如果杨太宰想要看,还请再等几日。”   杨覆道:“这可不好办,我们是急用,再者论资历,也该是我们先调用。”   宋敞明白了,朝中论资排辈,现在云渊不在,他们都根本争不过杨覆,于是他只好道:“不知这些卷牍杨太宰要调阅多久?”   杨覆慢条斯理道:“这不好说,三五个月吧。”   宋敞心中一沉,这显然是拖延之计,拖到大司农郑文伤愈,接管一切。   颜翊道:“春耕在即,怎么等得起三五个月?”   唐隶阴阳怪气道:“这话我就听不懂了,往年没有调集卷牍清查田产,春耕还不是照样在办?”   闻正道:“往年,整个雍州十七郡城上交的粮食,还不如襄州屯田的两个城。所以,我等要查一查是什么原因,导致雍州粮食产量这么少。”   杨覆哂笑道:“这有什么可查的,襄州和雍州的土质不同,当然产出也不同,橘生淮南则为橘,生淮北则为枳,这个道理都不懂,怎么为官?”   闻正没想到他竟这样歪曲事实,当即愤然道:“难道不是因为有人巧取豪夺,侵占民田置庄园猎场,种奇花异草,使百姓无地可种,流离失所,才导致粮产下降的吗?恐怕杨太宰及族人也从中获利不少罢。”   “你不要信口雌黄,这与我何干!”杨覆脸色一黑,打断道,“萧暥为扩张军队,横征暴敛,才导致农田荒芜,百姓流离。诸位如今倒是为萧暥办起事来了,这算不算为虎作伥?”   闻正横眉道:“我等为国办事,跟萧将军何干!”   杨太宰不冷不热道:“既然如此,我们也是为国办事。”   他估摸着云渊就要回来了,不能再拖下去了,挥手道:“还楞着做什么,立即将文书卷宗收了,带走!”   一群署吏一拥而上,强行收拢桌案上的卷牍,一时文书卷牍散落满地。   颜翊道:“不能让他们带走,一旦带走篡改销毁,之后就算不清了。”   一时间两边地人你争我夺,相互撕打在了一起,文书卷牍满天飞,中书阁里乱哄哄一团。   “里面在吵什么?”廊下,萧暥偏头问一名署吏。   署吏赶紧道:“许是春耕之事,大人们各抒己见。”   萧暥看热闹不嫌事大:“走,去看看。”   他的声音不响,但闹哄哄的堂上却顿时一静,众人骤然色变。   萧暥负手踱步跨进门,身后仅跟着云越和两名亲卫锐士。   他今天没穿朝服,习惯性一袭黑衣,周身一股肃杀之气。众人赶紧松开相互拉扯推搡的手,纷纷退避三舍。   云渊不在,宋敞作为中书台的主事,上前道:“不知道萧将军来此,有何指教?”   “谈不上指教,听说贵署正在清查雍州耕地。”萧暥环顾四周,只见满地散落着卷牍,一片狼藉,“怎么打起来了?”   宋敞汗颜,解释道:“见解不合而已,将军见笑了。”   “哦。”萧暥的目光落到杨覆等人身上,眼角勾了勾,忽然道:“杨太宰,别来无恙啊?”   突然被他点名,杨覆身躯猝不及防地一震。立即勾起了前日被萧暥当朝威逼恐吓,御粥糊袖子的阴影。也顾不上抢卷牍文书了,赶紧道:“萧将军军务繁忙,老臣就不耽误将军了,先行告辞。”   说着率一众署吏抬着箱子就要离开。但还没走到门口,萧暥身后的两名锐士已经快步上前,拦住了去路。   “萧将军,你这是何意?”杨覆退了两步,   “杨太宰别急着走。”萧暥漫不经心捡起案上一份文卷,随意翻着:“我听说尚书台和中书台两署之间,为了春耕之事起了冲突,所以特地来给你们化干戈为玉帛。”   杨覆本能地觉得不会是什么好事。   “办法么,我都替诸位想好了,诸位只需照办就行。”萧暥说着一摊手。云越立即将一卷文书交到他手中。   萧暥的解决办法简单粗暴,一派武人作风,和他的军令一样言简意赅。   清查雍州境内一切耕田,任何人侵占多占的田地,不管是皇亲贵胄,还是豪强大户,全都给他吐出来充公!   杨太宰等人顿时面如死灰。这是半点回旋余地都没有,要掏空他们的老底了。   “这……”杨覆心头在滴血,眉头狂跳,挣扎道,“大雍朝向来军政分开,农耕之事归司农署管辖,萧将军这是以军权……”   面对萧暥摄人的目光,‘以军权压制政令’这句话他支支吾吾了半天,终究是没胆量说出来。   萧暥听得不耐烦,干脆道:“既然政令不通,那就换行军令!”   他环顾四周,朗声道,“否则像诸公这样吵吵嚷嚷误了春耕,谁来负责。”   四下顿时鸦雀无声,只剩下低低的吸气声。   他又看向杨覆,眼睛危险地眯起:“杨太宰还有异议吗?”   杨覆眼袋发颤:“将军误会了,我是说事情仓促,还容我们商量一下。”   萧暥从谏如流:“好,我就给你们三天时间。”   他说着拿起军令文书,径直向杨覆走去,吓得后者步步后退,脚跟磕在桌案上,一屁股跌坐下去。   萧暥就势俯下身,不紧不慢将文书塞进了呆若木鸡的杨覆怀里,“杨太宰回去好好商量,下次我再来,就不会那么客气了。”   说罢起身扬长而去。   直到萧暥走远了,杨覆才回过神来,颤巍巍道,“诸公,你们看他……他……他以军令代行政令,无视朝纲,跋扈至此!”   颜翊宽声道:“萧将军向来如此,杨太宰又不是第一次认识他。”   宋敞叹息道:“看来这卷牍文书今天杨太宰是调不走了,萧将军下了军令,我等不得不从啊。”   “你们……”杨覆听着他们的风凉话,更是憋恼,站起来欲走。   就在这时,一名署员进来通禀道:“云中书回来了。”   云渊走进中书阁时,就见署吏们正在整理散乱一地的卷牍。   “出了何事?”   唐隶忿道:“云中书,这还能有谁,萧将军来过了。”   云渊蹙眉看着满地零落的卷牍,跟遭劫了似的……   宋敞解释道:“并非如此,这是因为刚才杨太宰的人和我等因为意见相左,一言不合所以……”   杨覆重重咳了声打断了他,“云中书,此事是小,今天出了一桩大事,萧将军要以军权干涉朝政了。”   ……   接下来,云渊听完事情前因后果,眉宇深蹙。   杨覆一副老臣谋国,痛心疾首之态:“恐怕春耕这事儿,将军府要越俎代庖。相比之下,春耕是小,他视国纪朝纲为何物?此例一开,后果不堪设想啊。”   唐隶阴阳怪气地叹道:“我观今日之事,萧暥把中书台当做自己的幕府了,想来就来,想走就走,随意使唤,肆无忌惮。”   云渊正色道:“中书台虽是萧将军建议所立,但众人皆为国谋事,中书台如何行事,也容不得他人干涉。以军令代行政令,此例更不可开。”   杨覆精神陡然一振,果然这才是士林领袖的气派。   由此看来,容绪的判断不对,云渊出山只是为国做事,并没有偏袒帮衬萧暥之意。   云渊道:“此事我会亲赴将军府,跟萧将军直谏。”   这是要跟萧暥正面硬刚了。杨覆钦佩无比,赶紧道:“我等静候佳音。”   ***   入夜 将军府   不出萧暥所料,在他颁布了这道军令以后,朝臣一片哗然,豪强大户怨声载道,随后云渊出面和他‘斡旋交涉’。   结果是,萧将军答应撤销这道军令,但由于西征之际,粮草消耗巨大,所以他要求雍州所有登记在册的耕田,都必须种植粮食和棉花。到了秋收季节,官府会按照市价采购。   萧暥嗑着香喷喷的小松子,这就是他的计划,先兵后礼。如果一开始就提出让官绅大户们把手头的田地都改种粮食,这些人肯定不乐意。地是他们的,凭什么改种粮食,各种讨价还价。   所以萧暥先吓唬他们,先放话清查耕田收缴土地,然后再由云渊出面安抚,让他们知道,他们的田产能保住,是中书台和云先生辛苦斡旋的结果。他们还不感恩戴德?   云越兴奋道:“正如主公所料,那些士绅大户岂止是愿意,简直是欢欣鼓舞,只要能保住产业,种什么都愿意。”   云渊却不动声色,沉声道:“云越,接下来为父还有些要务要与主公、谢先生商议,你先出去。”   云越是他的副将兼心腹,也是云渊先生的儿子,他这两重身份,有什么要务需要回避他的?   萧暥心中一沉,立即明白,云渊让云越出去,是给他这个主公留点面子。   果然云越一走,云渊便沉下脸色道:“主公今天交待政令便可,又何必威胁杨太宰他们?”   “下次不会了。”他虚心接受,又悄悄撩起眼梢,“我没有威胁的意思。”   是杨覆胆子小,自己撞到桌子……   而且杨覆那些人侵占民田盘剥百姓,非但强行狡辩,还带着署吏闯中书阁,公然抢夺卷牍。他在廊下都看到了。这才叫无所忌惮。   今天他不狠狠吓唬他们,他们之后哪里会如此轻易束手。   但他不敢驳云渊的话。   “我去中书台,只带云越和两名亲卫。他们倒是有十多号人。”他还委屈了,所以,要说威胁,也该是他被威胁。   云渊无奈,看向谢映之,后者轻抚了下唇角,颇为忍俊不禁。下午那么嚣张,现在倒是只楚楚可怜的做错事的小狐狸了。   云渊语重心长道:“朝堂不比战场,即使是敌,表面上还是要以礼相待,主公行事不能只图爽利,还要顾及名声。”   萧暥道:“盛京系那些人对我怀恨已久,今天我就算对他们客客气气的,他们也不会相信,说不定还怀疑我别有用心,倒不如干脆坦率些,大家都爽快。”   他实在懒得跟他们虚与委蛇。   谢映之失笑:“主公所说也有几分道理。”   云渊是发现了,谢映之根本就没有谏阻萧暥的意思,他不推波助澜就已经不错了。 第339章 谋势   谢映之道:“春耕之事已定,我们再商议余下的事务。”   他说着展开先前的那份文书,娴熟地用墨笔勾去一项。那文书只有短短的两页纸,像一份创业企划书。   第一页是竞争对手各项实力的数据分析,第二页是一个个目标项目,以及项目难度,风险级别,和完成期限。   如果不是上回在襄州两人曾连线过,萧暥真要怀疑他是不是也是穿越来的,对现代的各类知识掌握得太快了。   “近年来,幽燕两州无战事,局势平稳,人口逾两百万,兵源充足。而且北宫达最近已经拿下了辽州。”   这是萧暥赴潜龙局时发生的事,短短一个月,北宫达就拿下了北境辽州,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收编了原辽州刺史淳于泷手下的关锁军。   淳于泷实力一般,当年秋狩猎场,魏西陵论天下诸侯时都没有把他算在内,可见只能算三流。但他手下的关锁军这几年却吸收了不少山夷力士、东瀛刀客,总共有八万人,具有一定的战力。   收编关锁军后,北宫达麾下已有七十多万大军。包括二十五万熊豹营精锐,神弩营五千人,关锁军八万,以及铁鹞卫五百人。重甲轻骑步兵弓手齐全,五百铁鹞卫更是集特种作战和间谍部队于一体。专门执行潜入、收买、刺探、暗杀之类的危险任务。   萧暥伤脑筋,这就是古代的多军种复合军团了,北宫达的实力果然不是曹满禄铮之辈能比。再对比一下自己,这差距不是一点点大啊。   萧暥的锐士营经过这几年的战损,以及分兵驻防凉州襄州等地,现在他手头能调动的兵力也就十五万人,除此以外,还有秦羽所部十万人如今也归他调遣。   而魏西陵,他向来用兵在精不在多,战场上克敌制胜靠的是他出神入化的战术,在兵力上并不占优势。   谢映之道:“主公要做的第二件事,就是征兵。”   云渊道:“早春征兵,训练一年也可堪用了。但是这些新兵没有实战经验,恐怕不是北宫达熊豹营的的对手。”   谢映之道:“新兵不需要参与北伐之战,对付虞策、张繇之流足够了。”   萧暥立即明白了,他和北宫达大战之际,豫州虞策,渑州张繇这些个诸侯也不得不防。如果他们乘他和北宫达大战之际,袭取他后方,就麻烦了。   萧暥当即道:“云越。”   云越闻声立即进门:“主公有何吩咐?”   “草拟一份征兵草令。”   “主公且慢。”云渊道,“这份征兵令还是由我执笔罢。”   萧暥微微一摔,云先生啊,云越怎么说也是你亲自教出来的孩子,对他有点信心好不好?   虽然这孩子平时思路清奇了点,但一份将军府的征兵令,他还能写成征婚令?   这也需要家长代笔吗?   谢映之失笑:“主公,这纸征兵令,还是由云先生执笔、中书台签发比较妥善。否则士林又将说你一昧扩军,穷兵黩武。”   云渊补充道:“谢先生所言及是,不仅是此番,今后我等为备战所做的其他事宜,签署的所有命令,都由中书台下达。阻力会少很多。”   萧暥不傻,听他们两口径那么一致,显然是早就商量好了的。   云渊道:“主公若以将军府之名颁布此令,就有以军令凌驾政令之嫌,进而会引起士林不满,非议主公。”   萧暥觉得罢,他们只有一年时间,如果能高效地推行备战的各项命令,他也不介意被骂几句的。   谢映之看出了他的心思,“这不完全是为避免士林非议。”   他边说边用抬手将木樨沉香添入初沸的茶炉中,随口漫谈般道:“中书台初建,也需要在签发政令,推行春耕、征兵等一系列实务的过程中,名正言顺地扩张机构,招募署员,发展壮大,进而步步为营,攻城略地。”   他神情清煦怡然,语气舒缓,在茶香微漾中娓娓道来,说出的话却字字句句扣紧萧暥的心弦。   扩张机构,步步为营,攻城略地。   云越问:“攻谁的城,掠谁的地?”   “自然是盛京系和尚书台。”云渊道,他说着看向谢映之,这么清雅的一个人,谋略起朝局来,风轻云淡之下,却是杀伐决断的手笔。   谢映之道:“在这一年内,不仅要完成备战,还要将朝政之权全部收拢于中书台,做到四境之内,令出一家。以中书台架空尚书台,唯有如此,大战之际,主公方可全力应对强敌,后顾无忧。”   萧暥心中豁然:果然是要夺权!   只是刚才被谢映之清宁和煦的神态,淡若无物的口吻迷惑了。权力斗争的惊心动魄被他说来,仿佛是茶余之际,闲谈起今岁开春后去哪里观鱼赏花。   萧暥道:“但尚书台不会坐视被架空,他们必会百般阻挠。”   “仙弈阁一事后,盛京系折损过半,目前手中已无人可用。应兴不起风浪。”云渊说着看向谢映之。   谢映之眼神若有所思:“伯恭为他们诊治过,大多数人的伤势需要静养三个月左右。”   也就是说,在三个月内,他们人手不足,闹不出多大的风浪,只能坐视中书台攻城略地。   “但杨太宰、柳尚书等诸公毕竟浸润朝局多年,云先生还需谨慎。”   云越不禁道:“可惜了,那日仙弈阁他们没去。铁鹞卫若把他们也收拾了”   “住口,你怎么可以存这样的心思。”云渊当即斥道。   他面色顿沉,“你嫌铁鹞卫杀的人还少?”   “先生,云越应该不是这个意思。”萧暥想替云越说个情,但他又不会劝人,遂看向谢映之:玄首你说几句?   谢映之却默然不语,清若琉璃的眼眸宛如明镜般,隐隐折射出一丝难辨之意。   云渊道:“即便是权力斗争,你也不能抱着置对手于死地的心思!”   云越咬着唇,低声抗辩:“但是父亲,权力斗争和战场差不多,都是你死我活,而且更加敌我难分。笑里藏刀,暗箭害人的事多了去了,我看比战场更凶险。再讲什么君子德操,最后只会反受其害。”   云渊面色深沉:“我平时怎么教你的?无论何时,立身要正,行事要磊落。”   “父亲,你们行事磊落,杨太宰他们行事就不那么磊落了,他们会不择手段地陷害你们,太正直,太光明磊落的人,是很难在权力斗争里胜出的!”   “住口。”云渊拂袖起身,竟一时竟驳不了他。   云渊当然知道,杨覆柳徽他们为了保住手中的权势会不择手段。但对手卑鄙,他们为了赢得斗争,就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了?   就可以也卑鄙了?   就能拉低自己的德操和底线了?   他不想在这里教训云越,拱手辞道,“主公,今日天色不早,我等先回去了。”   然后看了云越一眼,云越赶紧低头跟上。   萧暥想说几句给云越求情,却被谢映之眼神阻止了。   有他这个主公求情,云越的脖子就更硬了,而且云越说的话也有他的道理,云渊不至于罚他。   其实云渊心中什么都明白,但即使是权谋斗争中,他依旧是那个谦谦君子,不会因为对手的不择手段,而拉低自己的准则和底线。   云渊走后,谢映之见萧暥心不在焉地嗑着小松子,抬手替他斟上茶,“主公还是在想刚才云越说的话。”   萧暥觉得,其实云越说的不无道理。   兵者诡道,战场上尚且兵不厌诈,更何况波诡云谲的朝堂之上。   而且正如云越所说,战场上虽有诡计,但大多数时候,还是敌我分明,明刀明枪,而朝堂之上,却是尔虞我诈,敌我难分,暗箭难防。   谢映之孤高俊逸,云渊光明磊落,这样的潇潇君子在权谋斗争中是不占优势的。但如果谢映之和云渊都是善于阴诡权谋之人,恐怕他也不会和他们走到一起。   萧暥若有所思道:“先生和一般的谋士不同。”   谢映之微笑:“古装剧里的?”   萧暥:……   谢映之:“我猜刚才主公是在想,云副将说的有一定道理,立身持正,行为磊落,则不善权谋诈术。但如果我们真是以权谋诈术而夺得天下,主公也会不齿。”   萧暥:话都被他说完了,无言以对……   即使没有连线,他这点心思,在谢玄首面前跟透明似得。   谢映之一语道破:“主公是在忧心,杨太宰等人浸润宦海半生,善于权谋诈术,我们难以应对。”   以往萧暥看的电视剧里,不乏各种陷害、离间、下\毒、栽赃,可谓诡计百出,虽说电视剧有很大的夸张成分,但也侧面反映出朝堂斗争的凶险,杨覆等人为了保住手中的权柄和现有的利益,必会不择手段对付他们。到时候,他们能应付得了吗?   谢映之话锋一转,“主公可知谋势与谋力的区别?”   萧暥一诧,这倒是闻所未闻,他虚心求教:“先生请讲。”   谢映之:“战场之上,夺下一座城池,截断敌人粮道,此乃谋力。朝堂之中,获取一个要职,排挤一名政敌,亦是谋力。杨太宰等人熟谙权术运筹,将来,他们也许会在一些官职、领域上抢占优势,但谋力者胜于一隅,谋势者胜在全局。”   萧暥心中一震,立即问:“那什么是谋势?”   谢映之道:“谋势并非算计,而是布局。”   谢映之这么一点,萧暥恍然。他们到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布局。   从云渊出山任中书令,集雍襄之俊杰,成立中书台,到以为中书台代替将军府,推行备战的各项事务,从而在政务上名正言顺。之后他们的各项备战事宜,都将以朝廷的名义明令推行。   盛京系若要阻挠,大则是违抗朝廷政令,小则是阻挠中书台办事,无论哪一条,他们都站不住理,若是执意阻碍国政,下狱问责都不为过。   连他们惯用的煽动士林舆情的伎俩,都不管用了。   以往萧暥辛辛苦苦办点实事,杨覆等人煽动士林,故意扭曲事实。他建尚元城,他们说他是为了敛财不择手段;他收留流民屯田,他们诬他滥用民力、横征暴敛;他西征平定北狄,他们骂他好乱乐祸、穷兵黩武;每每他们掀起士林风潮声讨他,搞得满城风雨,栽赃诋毁,让他声名狼藉,百口莫辩。   但如今,将军府的任何决策都通过中书台来执行,杨覆他们不会蠢到煽动士林舆情针对中书台。   就算他们脑子一热真那么做了,他盛京系的文人战斗力强,宋敞闻正等人的战斗力也不弱。更何况还有云渊坐镇,杨、柳等人头再铁,也不敢真撞上去。   细想来,这一布局,是以士林对士林,还把他的将军府摘得干干净净,将来朝局纵然暗流汹涌,他都可以置身事外,专心练兵。   从今往后,一切令出中书台,而非将军府,所有的备战事宜都是以朝廷政令明发,无懈可击。这就是势。   萧暥知道,这其中恐怕也存着谢映之想保护他的心思。   谢映之道:“雍州局势稳定,我们就可以推行春耕、征兵,征发劳力,加固城防,制造军械弩\箭,此外,东北寒冷,御寒物资也要备置起来,同时招揽人才,扩充府库,积累银钱,对外交好诸侯,避免战争,营造稳定的外部环境,在一年时间内,逐渐缩减主公和北宫达实力的差距,最后在综合实力上胜出他,这也是谋势。”   “至于杨太宰、柳尚书等诸公会如何反击,三个月内,他们基本无力反击。”   盛京系羽翼已折去一半,也正是中书台发展壮大的时机,而三个月后,各地军粮都已经种上,新兵已经操练,城防工事、兵工厂运作等全面铺开,而负责这些事务的中书台也已经掌握了朝中实权。   到了那个时候,大势已成。   谢映之静静道:“大势既成,则势如破竹,不可阻挡。”   他的声音很轻,神容很淡,萧暥却听得心气激荡。   晚上,萧暥在榻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一直在想着谢映之所说的谋力和谋势。   如今谢映之已经把整个构架都勾画好了,他们将利用接下去的三个月,把根基打结实了,余下的就只要坚定不移地推行各项备战新政。   杨覆等人再精于阴谋算计,纵然得逞,也不过是一时一隅之力,无碍大势。   这有点像后世所说的阳谋,桩桩件件都开诚布公,但即便是知道对方在谋划什么,也无力阻挡。正如谢映之所说的,大势既成,势如破竹。除非还有人能扭转这大势。   但能扭转大势的人,绝不会是杨覆、柳徽这些工于心机、善搞阴谋的人。   稍有算计者都可以谋力,但谋势却不是任何人都能做到的。需要的不是诡计心机,而是眼界、格局、胸襟,要有纵观全局,一览众山小的气魄。这已经不是普通谋士能达到的了。   除了谢玄首,天下还有这样的人吗?   如果真有这样一个人,既善于谋势,又能够谋力,那岂不是将天下风云玩弄于鼓掌之间了。   ***   葭风郡,连绵了十天的细雨终于停了,一轮朦胧的月影从云层后透了出来。   正是华灯初上时。玉带般的长廊静卧水面,游人如织,如云的衣摆拂过水面。   栖云轩,湖上雅阁。水晶帘动微风起,外头飘来悠扬的琵琶声。   黑袍人轻轻吹开细碎的木樨花,俯首啜了口茶,梅邬青雪的高旷融入了沉香的醇厚悠扬,让人神思也变得渺远起来。   呼延钺肃立一旁,犹豫了很久,终于忍不住道:“主君,听说此番萧暥和谢映之从襄州返回大梁途中,一路上会见襄州各世族,看来年后中原会有大动作。”   “萧暥去年拿下襄州,总要打理一番,他做他的事,我做我的,互不干涉,不是很好么。”他静静搁下茶盏,姿态雍容淡定,“我不喜好争斗。”   “除非,他们有统一九州的野心。”   呼延钺斗胆道,“但是主君,在这里喝茶赏月,是不能阻止他们统一九州的。”   他快要憋疯了,自从来到葭风,他整天陪着主君不是客舟听雨,就是画楼饮茶,怎么感觉主君到了葭风以后,就变得恬淡无为起来了?   黑袍人淡漫道:“那就要看,这茶跟谁一起喝了。”   呼延钺想起,主君说过,来葭风是为了见一个人。   “属下斗胆问,不知主君是要找谁叙旧?”   黑袍人道:“晋王魏瑄。”   呼延钺顿时想起潜龙局上那个青年:“他天赋虽然不错,但还是个毛孩子,做事又冲动。”   黑袍人冷道:“他能伤到谢映之,你能吗?”   呼延钺孔武有力的身躯顿时一僵,额头青筋梗了梗,挣扎道:“潜龙局那次是谢映之让着他的。”   “即使谢映之让着你,你都伤不了他。”黑袍人毫不留情道。   呼延钺暗暗咬紧后牙槽,把不甘狠狠吞下,粗声道:“但魏瑄这人不好控制。倔得很。”   黑袍人淡淡瞥了他一眼,“谁说我要控制他了,我只是来探访故人。”   “但是主君,你们不是故人,是敌人。”呼延钺耿直道。   随即他感到一道若有若无的目光掠来,如霜风刮起雪沫般寒凉透骨。   他无端地从心底深处涌起了一阵战栗,赶紧低下头,闷声道:“但是主君,魏瑄已入玄门,即使是主君,想要见他,也不容易罢。”   他们总不能去闯玄门。   “他会来见我的。”黑袍人笃定道,“还会想尽一切办法来见我。”   呼延钺蓦地抬头,就看到那轻抚着茶盏的手,月光下肌肤寒白细腻,但绝无一丝阴柔,秀美中隐隐透出凌厉来。 第340章 妙境仙宫   大概是晚上思虑过多,连吃晚饭的时候都心不在焉,萧暥睡到半夜肚子又饿了,披衣起来摸他的小粮仓时,发现隔壁谢先生房间中的灯还亮着。   暖黄的灯光隔着几簇早春萧瑟的寒枝,在黑夜里晕染开一片幽暗朦胧的光雾。   萧暥知道谢映之修行,每天只需要打坐一两个时辰,但这会儿都三更了,他这好像是熬通宵了?也太辛苦了罢?   萧暥饿着肚子剥了一会儿小松子,挑了些个颗大饱满的,拢在手里,他想去慰问一下谢先生。   萧暥本要敲门,可门居然没有栓上,他轻轻一推就虚开了一道缝,寒夜里飘出一缕清静幽濡的淡香。   往里看去,长案、书格上摆满了各类文书简牍,堆叠得跟小山一样,谢映之正在伏案书写。   早春寒夜,他肩头只披着纤薄的单衣,长发随意地用丝带束了下,晕黄的灯光落在眉间,长睫在脸颊上落下淡淡的阴翳,整个人显得沉静而温柔,但不知为什么,萧暥觉得他有几分倦意。   而且谢映之向来感官敏锐,这回竟然没有察觉他?   他一念未过,就听谢映之搁笔道,“主公既然来了,为何站在门外?”   萧暥:……   “我怕打扰到先生。”   谢映之看一眼他怀里揣着的小松子,微微失笑,“花几上有点心,主公可自取。”   萧暥:这才是他熟悉的谢玄首,一个眼神就知道他在想什么。看来刚才也许是错觉罢。   再一看花架上,顿时大半夜口水都要勾出来了。   糕点并不多,盛放在玲珑的莲叶盘里,每一样都小巧可爱,色香味俱全,还摆放地错落有致,倒像是一枚枚别致的摆件。   文人墨客们在室内插花玩石头置小景,是为雅好,谢先生倒是别出心裁地把糕点摆放出了雅趣来。   萧暥拾起一枚藕粉糕,有点舍不得吃,感觉吃了一块就破坏了这一隅小景的完整。   谢映之笑笑:“主公随意,明天还会有新的。”   他这才放开了,一口一枚,好吃!   只是这些个糕点实在太精致了,没一会儿就吃完了,萧暥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角的蜜糖,明晚还要来!   那个……他当然不是来蹭吃的嗷,他就是来看看谢先生明天摆出什么样式的小景。   当然,更重要的是谢先生工作那么辛苦,他也要帮点忙。他一眼扫到堆成小山般的书简。   “先生,我来整理。”   说着就大咧咧就抽出了其中一方最扎眼的文折,拿到手中垫了垫,这东西居然是一块树皮?但他还来不及看上一眼,哗啦一下整座小山塌方了,一时间文书案卷滚得满地都是。   萧暥傻眼了:我不是故意的……   怎么搞的他是来捣乱一样。   他手忙脚乱地弯腰去捡,谢映之起身止住了他,“无妨,主公还是坐会儿罢。”   他说着转身从一个小抽屉里取出一份山楂枣泥糕,不紧不慢拂开桌案上的书卷,空出一角,莞尔道:“夜间为脾胃修养之时,不宜多食,最后一份了。”   萧暥看着满地满桌杂乱散落的卷牍文书,又看了看香喷喷的山楂枣泥糕:他脾气可真好……   “这些书简我都有分了类,主公不清楚,容易混淆。” 谢映之边附身收拾,耐心地解释,“主公手里这卷是山夷文字,看不懂也不奇怪。而且,你拿倒了。”   萧暥:……   不小心曝露没文化了罢?萧暥赶紧提溜转回来,发现依旧看不懂。这是象形字?   “山夷为燕州北部夷狄,常年居住于雪原森林,善骑射,以游猎为生,颇为彪悍。这些年来,山夷部落和北宫达派往北境驻守的守将关系密切,主公手上的这份文书便是山夷部落的一名部落首领送给望羌郡守邱浣的贺岁礼单,包括鹿角一对,狼皮两张,山参五支。”   萧暥立即想到:“我们北伐之时,山夷会不会接应北宫达?”   他可不想去林海雪原里打狼,他怕冷。   “山夷乃蛮夷,和北宫氏本没有什么交情,不过是利益交易罢了,如果他们届时和北宫达合兵,那么我们正好歼灭北宫达部时一举拿下,若他们安分自守,那么取下北境后,主公亦可安抚之。和他们建立互利之盟。”谢映之不假思索道,一边将文书分门别类地放置,萧暥这才知道他为什么不让自己收拾。   那些文书几乎每一份都不一样。不仅是字迹不同,有的规整、有的潦草、有的简直就是甲骨文,而且书写的地方也不一而同,鹿皮、绢帛、麻纸、竹简,五花八门。看起来怪费劲的,数量还庞大。堆满了一条长案和两方书格。看得人眼花缭。   而谢映之却似乎只需要掠一眼,不经考虑就知道哪一份书简应该搁在什么位置。   “这些都是我玄门各地的哨站收集的。”   其中还包括燕州昌辽地区的田岁收入、人口户籍、马匹数量,驷望、浑弥等城的卫戍军队数量,以及幽燕各地的官员任命、升迁、驻派,真是杂七杂八,事无巨细。   萧暥忽然明白过来:是情报?   谢映之点头:“大战之前,我们尽可能详细地了解幽燕地区的情况,使我们的备战工作有所针对和偏重。”   萧暥心想:这就是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吧。   谢映之又道:“但这些都是原始的资料,由于玄门派驻在各处的情报人员所处的环境各不相同,所以传递情报的方式也不一而同,比如这封。”他随手抽出那份写在鹿皮上的情报递给萧暥,   “写这份情报的弟子当时遇上平狼郡司马带兵缉逃,他应该是在驿站的马厩里匆忙写下的这份书。”   “先生怎么知道?”他把那张这鹿皮颠来倒去看了几遍,上面仅写了郡兵的数量、装备、及武器等等,可没写其他的啊。   谢映之淡淡一笑:“燕北风雪盛,那里的郡城司马经常配备这种鹿皮披风,他们入住驿站后会随手把这披风置于马背,给马匹保暖。再则,北宫达平辽之战胜利之后,在淳于泷的大帐中发现了他麾下数名官吏和淳于泷往来的书信,北宫达下令尽数下狱,那些人为了躲避缉捕而出逃。他们逃亡的方向大多选择燕北的平狼郡,因为这座城靠近奔狼岭,只要钻进莽莽苍苍的林海雪原里,北宫达就抓不到他们了,所以我推测这封书发出的地点正是平狼郡。”   萧暥听得有点出神,这都快赶上名侦探了。仅仅是一封鹿皮书谢映之就能推断出那么多东西。   他听说过,情报工作最难的是面对浩如烟海,来源不一的情报进行分析总结,从中获取有用的信息。放到现代就是大数据整理、分析、推理,得出结论。更何况其中还包含山夷、东瀛、北狄等各种文字,不懂几门外语还看不懂,这些资料如果堆在他案前,他完全就是一头雾水。   “主公若要了解幽燕的情况,可以看这些。”谢映之说着俯身又从抽屉里取出一个漆匣,里面只有十来页纸,“这是我根据这些资料对幽燕两州的综合实力做的总结。”   萧暥有点不可置信:“所有的都在这里了?”   那多庞杂的资料总结成薄薄十来页纸,牛逼啊。   谢映之:“除了这几天最新收到的消息,其余的都在这里。”   萧暥佩服,谢玄首不仅是谋士,居然还能抓情报工作。   “主公若有兴趣,可坐下慢慢看,有什么不解的尽管问我,但文书不能带出这间屋子。”   萧暥便也不客气,在他对面坐下。一边吃糕点,一边翻看资料。吃得甜腻了,就探手去取谢映之的茶盏,又想起什么,挑起眼梢悄悄地瞥向谢映之。   谢映之恍若未知,笔下不停,偶尔还抬手拾起碟子里的小松子,也不像以前那样矜雅地侧首掩袖。在早春萧瑟黯淡的夜里,他雪白的下颌,唇色温软如落花。   萧暥出神地看了片刻,觉得他越来越有烟火气了。   萧暥也不客气地取了谢映之的茶盏喝茶,一点都不拿自己当外人。木樨花的清香里融入了沉香的醇厚,搭配着酸酸甜甜的枣泥糕吃刚刚好。简直像谢映之提前准备好的。   在这瑟瑟寒夜里,灯花绽开,两人共案,同一茶盏。   萧暥:怎么有种两人一起复习,冲刺高考的即视感?   谢映之写的这些资料简洁明了,记录准确清晰,一目了然。这一看之下,他愣了下。   “天下还有二十七路诸侯?”   谢映之点头。   他以综合实力将现今天下诸侯分为三层,第一层为北宫达、他、魏西陵,为三足鼎立之势。第二层为豫州虞策、蜀中赵崇、渑州张繇,尚有一定实力,这第三层就是一些杂牌军了,有些只有三五个城。连康远侯都算一路诸侯,至少是有封地康远城,而且城里还有矿。   萧暥想了想,两年多来,不管风霜雨雪,不管他是贫是富,康远侯每个月给将军府的赞助费,可从来都没有少,真讲义气!   谢映之道:“各路诸侯的动向,关系九州局势的变化,我们都要留意。”   萧暥有点怀疑此人真的是长着七巧玲珑心吗,能同时顾及到那么多地方。   他又翻了会儿资料,忽然发现除了天下大势,谢玄首还不放过一些小细节的记录和考究。   萧暥:“先生,北宫达真被他小妾绿了?”   他以为梦栖山辞话瞎写的,没想到还真有这事?居然被何琰蒙对了?   谢映之:“北宫达有一爱妾名曲风临,虽非出身世家,但也是官宦人家,曲风临素有文采,琴画一绝,当年容绪先生风流倜傥,与其投缘。但容绪先生已娶郡主为妻,使君有妇,后曲夫人嫁于北宫达为妾,时至如今,朱璧居每每有作新曲新词,曲夫人还会遥遥和之。曲夫人最喜欢的胭脂,为盛京商会旗下的玉蓉斋,也是容绪先生喜好用的”   萧暥:这么绿的吗……   “北宫达知不知道?”   谢映之:“不知。”   萧暥服了,当事人北郭先生都不知道,谢玄首怎么连这都知道?   而且他一边书写,一边对答如流,大佬都是这样一心两用,丝毫不受干扰的吗?   萧暥好奇心又起来了,“先生正在写的是什么?”   谢映之道:“暮苍山关城的图纸。”   萧暥愕然,回来才不到三天,谢映之已经开始着手设计并绘制暮苍山关城的建筑图了?果真是全能的吗?他到底还有什么不会的?   从图纸上看,这关城极为宏伟,连绵的城墙依山而起如卧龙在野,关城分为三重,外城、瓮城、内城,四周有巍峨的箭楼,集攻防卫一体,还设计了骑兵通行的马道等。   谢映之道:“这暮苍山关城还没有名字,主公起一个罢。”   萧暥心道:就他那点墨水,晃荡半天,也就会起个苏格拉底这样的名字。这样宏伟的关城当然要配上一个霸气的名字。   萧暥想了想:“那让西陵起。”   谢映之无声看了他一眼。   萧暥还不识趣,“他起的名字威风。比如他送给我那匹战马,叫凌霄。”   谢映之淡淡道:“主公随意。”   萧暥见缝插针,“所以我……”   “信不能写。”   萧暥:……   谢映之道:“事关大局,主公当谨慎。”   萧暥清楚,谢映之一再强调不许他和魏西陵有任何来往。否则,万一泄露蛛丝马迹,不仅桓帝、王氏会警觉,北宫达等诸侯也将严阵以待。   谢映之:“我会替主公问。”   萧暥:……   某狐狸继续作死:“那么,我给阿季写信没有关系吧?他是我看着长大的。”   谢映之眉心微蹙,“主公要写什么?”   萧暥也不知道写什么,这几天发生了很多事,他就是想跟孩子聊聊工作学习,可是仔细一想,又觉得都是废话。   他只有道:“也就是这些天的事情,随便聊聊。”   谢映之道:“这些天大梁城发生了不少事,铁鹞卫潜入大梁绑架陛下,袭击仙弈阁血洗士林。主公想聊什么?”   萧暥:……   谢映之:“此间之事,哪些可以告诉晋王,哪些他不需要知晓,我心中有数,主公勿扰。”   萧暥:他这个勿扰就有点双关了。   到底是劝他心中不要烦扰,还是让他不要去打扰魏瑄学习?   萧暥:“我是觉得阿季一个人在玄门,挺冷清的。”   虽然说有一名温柔的女老师,但萧暥总觉的自己就像是由于工作忙,将孩子安置在寄宿学校的不负责任的家长。   谢映之微叹气,萧暥还不知道魏瑄就是因为避免见他,才远走江南的。   “主公可知我让晋王去玄门的用意?主公是否觉得晋王这个年纪,有些孤僻了。”   “晋王生于宫中,从小也没有同龄的伙伴。”   萧暥一愣,被他们这么一说,好像真的是。   魏瑄没有朋友,也没有同龄人,在乱世烽火里,倔强地成长。   “尽管这些年晋王南征北战,立下了很多人一生都难以企及的功勋,但他毕竟还只有十七岁。”谢映之道,   萧暥想起来,他在十七岁的时候,一帮子狐朋狗友闹闹哄哄的,整天开心得没心没肺,什么中二的事情都干过。现在想起来都觉得想笑。   无论他、魏西陵、还是谢映之,对魏瑄来说都是长辈,在长辈面前是很难放松的,难怪他以前和魏瑄相处之际,总觉得魏瑄看他的眼神有些复杂,仿佛心中藏着有话,却不能吐露,原来是如此!   玄门就像是现代的学校,有温柔的女老师,有一群和他年龄相仿的同学伙伴,这才是十几岁的孩子应该有的生活,也只有在他的同伴面前,这孩子才能完全放松下来,敞开心扉罢?   萧暥道:“先生是想让阿季过现代的校园生活?”   谢映之颔首,其实他还有一层深意,不便告诉萧暥。   萧暥欣然道:“先生考虑得周全。”   然后他忽然想起了一件事,等等,谢映之对现代的事情如此熟悉,应该都是交心的时候从他记忆里读取的,那么说来,莫非他十几岁中二时期干的那些破事儿,谢先生也全知道了?   一想到这里,他整个人都不大好了。   谢映之忽然道,“主公,你想他们么?”   萧暥被问地猝不及防,啊?   谢映之轻道:“想你现代的家人,朋友吗?”   萧暥顿时愣住了,从来没有人问过他,他想他们么?   烛光下,谢映之的眼眸如同一面剔透无尘的镜子。萧暥似乎能从那双眼睛里看到往世今生。   萧暥如实道:“我记不清了。”   来到这个世界后,原主的记忆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贴近,而属于萧宇的记忆却越来越模糊。   隔着茫茫时空。无论他是否愿意,回忆越来越淡,他们离他越来越远。   魏西陵说过,往事不可追。   萧暥蓦地抬眸:“他们是我的过去。”   “而西陵,阿季,云越,大哥,还有……映之”他握住了谢映之的手:“你们是我的现在。”   他的掌心温暖,谢映之肌肤清冷,不由轻颤了下。三千世界,归去来兮,没料到他竟看得如此通透。   ‘彦昭……’话未出口,心念微动,前世今生,诸多纷繁的思绪犹如回流的江水,滔滔不绝。   谢映之猝然抽回手,已经来不及了。   三生入梦,一念飘摇。   ……   寝居一角的鎏金兽纹炉里升起高旷悠远的香气,帐幔间烛火绰绰。   萧暥的手覆在他手背上,那是执剑的手,虽因常年带病而显得清癯,但不失劲力,指腹上还有细腻的薄茧,贴上他手背时,激得他微微一挣。   萧暥低声道:“我不碰你,用你自己的手。”   谢映之当然相信他,这些日子交往下来,别看他平时飞扬不羁杀伐果决,但骨子里却是坦荡磊落的君子。趁人之危之事断不会做。   奇南香寂寂燃烧着,夜已沉沉,香却燃得极慢。   谢映之目光无声流过,轻不可闻地叹了一声。   萧暥知他允了,方才牵着他的手徐徐下引,拨开被汗水氤湿的丝袍,显出宛如二月春冰初绽般洁净无瑕的身躯。   火光萦照下,谢映之偏过首去,雪白的脸容沉在幽暗的光影里,看不清神情。   温帐暖香间,合指相扣,恍如妙境携游,仙宫赏花,指端恍若拂过一片清润细腻的凝雪,轻托起晨雾未散之际含苞的玉兰。   谢映之的腰线骤然绷紧,虽早有心理准备,却没想到要如此,不禁抗拒起来。   萧暥傻眼了:原来他真的这都不懂啊?这就不大好解释了……   “下毒之人就是希望先生以修为相抗。”萧暥只能道。   谢映之心中一沉。以修为相抗,折损的就是修为。他也清楚,害他之人目的便在于此。   烛火下,他微微阖目,轻颤的长睫在白皙的脸颊上挑出一轮虚浅的弧影。   庭院里,云越一抬手,十名锐士呼啦地围上,拦住了去路。   “主公有令,任何人不得入内!”   苏钰拨开几名玄门弟子,挺身上前道:“萧将军如此严阵以待,是想软禁玄首吗?”   云越道:“苏先生多虑了,是主公与玄首有要事相商。还请苏先生回去。”   苏钰道:“你休要欺我,有什么事情会要在漏夜商议?”   云越挑起一边的细眉:“商议什么是主公和玄首的事,无需苏先生费心罢,再说了,苏先生自己也说了,既是漏夜相商,必是机密要事,末将就更不能放你进去,若坏了主公和玄首的大事,末将可担当不起。”   然后他扫视了一圈四周,厉声道:“你们都给我听好了,一只苍蝇都不许放进去!否则军法处置!”   “是!”   苏钰急得脸都涨红了:“你!”   然后愤愤拂袖而去。   “云副将,苏先生好像是去搬救兵了。”一名锐士道。   云越道:“那又如何?”   他云越除了主公和远在江南的那一位,还没怕过谁。   帐幕深垂,香雾袅绕间,隐约可见绰绰人影。   谢映之容色薄如春冰,秀美的长眉间水雾氤氲,呼吸轻如飞絮游丝。   萧暥一边握着他的手,十指相扣轻柔地滑动。一边竖着耳朵,倾听外面的动静,“先生放心,隔着庭院,里面的声音传不出去。”   萧暥说完就后悔了,这怎么听着有点不正经啊?   “不劳费心,我已布下法阵。”   萧暥诧道:“什么法阵?”   其实萧暥想跟他说说话,分散他的注意力,让他放松下来。他一直这样矜持隐忍,估计不大好受。   果然,谢映之一丝不苟地回答:“水镜花月阵。”   萧暥只听了一半,“什么花月?”   他脑子里又开始不着调了:到底是大名士,这个时候还要讲究个风花雪月?   “水镜花月阵乃是制造幻象,亦是说……此刻……”此刻他仿佛如冰玉雕琢般脆弱易碎,咬着下唇,将气息声紧紧抵在唇间,“这寝居外的人……只会看到幻象”   萧暥默默检讨,让你嘴欠逗他说话,他都这样了,还让他普及玄术知识。   “我现在虽然……”谢映之艰难地停顿了下,凝息想将余下的话一次说完,“虽做不到如真似幻之境,但诸如阻止声音传递,还是可以……啊……”   清润的嗓音溢出,谢映之立即抵死咬住了下唇,仍止不住寒噤阵阵,所有的隐忍仿佛化作一股春潮,层层激荡开去。   萧暥赶紧松开作怪的爪子,一脸懵逼。   谢映之微微凝定气息,才蹙眉看向萧暥:“你……”   目光不由凌厉了几分,不知道是不是被气得:你故意的是不是?   想试试水镜花月阵是否真像他所说的灵验?声音是不是真的传不出去?   此人平素行事偏邪就算了,竟然如此混账。这很有趣吗?   萧暥赶紧道:“不是,我没有,不是我,我不是故意的。”   “刚才就是手滑了……”   他刚才听着谢映之介绍玄门法阵,心里还佩服,谢玄首也太厉害了,这时候还能使用玄法,不知道谢玄首和卫夫子谁更厉害点?   结果,手下没轻重,可他怎么那么娇嫩……   萧暥很无辜:“我,我轻点啊。”   谢映之轻叹:“不必了。”   萧暥怔了下,什么不必了?随即他才后知后觉想到,莫不是刚才还歪打正着了?其实这事儿他也就看过几本书,半桶水都算不上,轻重缓急毫无章法。   谢映之无望地看了眼角落的香炉,还有两炷香……   门庭外。   云越一声清喝:“站住!”   随即他就看到卫宛带着十来名清健的玄门弟子鱼贯而入。   “云副将,是要阻拦老夫吗?”卫宛面色凝重道。   云越扶剑行礼,看似谦恭,语调强硬:“军令在身,恕末将不敢违抗,卫夫子请回。”   卫宛道:“我若不回呢?” 第341章 花月   庭院里,月正中天,如银的月光洒在玄冷的铠甲上,恍若镀上了一层清霜。   云越站在阶梯上,阶前残雪未融。   “卫夫子,主公与玄首有要事相商,夫子直接闯入,玄首面前,怕也是不妥罢。”   卫宛凝眉。   云越又道:“要不这样,卫夫子稍候,容我进去通禀一声。”   卫宛觉得也有道理:“也可。有劳云副将。”   “夫子不可,他这是缓兵之计,蓄意拖延。”苏钰挤开几名弟子上前,急促道,“他这是要去通风报信,夫子不可上当!”   卫宛听他说得有些语无伦次,蹙眉道:“怀玉,你想说什么?”   苏钰心绪不宁,强压下激忿,环顾了一圈周围,面色变得有些复杂:“夫子,可否容我趋近说几句话。”   卫宛本不喜低眉附耳地说话,但看周围人多眼杂,苏钰言辞闪烁颇有隐晦之意,只有勉强点头。   苏钰戒备地看了眼云越,走上前在卫宛跟前低声说了几句。   卫宛闻言脸色骤变,低斥道:“不可胡言!”   苏钰道:“坊间早有传闻,只是不敢告知夫子。”   卫宛看向云越身后的寝居,隔着几枝寒梅,隐隐透出暗昧的灯火来,不由得心中疑窦渐生。   他冷肃的目光掠向云越,“看来今晚这扇门,我是非进去不可了!”   ***   “没有我的军令,云越谁都不会放进来。”萧暥单手将几缕被薄汗洇湿的青丝拨到他耳后。   温热的气息细细拂过谢映之颈侧,他凝着水雾的睫毛微微翕动。掀开眼帘,就见幽幽烛光里,那人眸光流丽,明采逼人,“外面我留的十几名锐士都是沙场百战之人。”   提及他的锐士,萧暥语气飞扬,活像一个抢到了压寨夫人的山大王,“即使是卫夫子亲自来,也只能止步于阶前。”   他虽然表面上镇定地一批,心里也是七上八下,当然不能让卫宛进来!   这事儿若被卫宛知道了,要找他拼命的,他的求生欲可是非常强的!   “先生放心,三炷香之内,不会有人进来搅扰。”即使卫宛用玄法,但是三炷香他们必定能撑得住的。他想着小心思,眼梢又不自觉地撩起,天生魅质。   谢映之立即偏开脸去,长眉紧蹙,气息声已愈加难抑。   庭院里,   卫宛严声吩咐众弟子道,“你们留在此地,任何人不许跟来。”   说罢他一步步走上台阶。   “夫子!”苏钰正要跟上去。   “包括你。”卫宛头也不回道。   云越手按剑柄,神色若定,“若卫夫子若执意近前,末将就只有得罪了!”   随即他一声令下,十数支长戟交错组成了森然的剑戟丛林,月光下寒芒闪烁,拦住了卫宛的去路。   卫宛目光冷然扫过,从宽大的袍袖下抬起手来,瞬息间,中庭席卷起一股劲风,向那片剑戟丛林腾空惯去,庭中顿时残梅零落,阶前碎雪飞扬。   前排的锐士只觉得一股强力排山而来,他们脚跟死死抵住,咬牙握紧兵戈,脖颈手背暴起青筋一片,半步不退。   卫宛没想到这些士兵竟如此顽强,正想再加紧一把力道,忽然间,刚才被劲风卷落的花瓣纷纷扬扬地又飘回到了枝头,紧接着院中冰雪消融,化作春水潺潺从众人脚边流过,残冬空落的枝头上,梨花与海棠相继盛开,月光皎皎,清辉满院,穿花蝴蝶翩翩飞过。竟是熏风扑面,乱花迷人眼,俨然是一派暮春的美景良辰。   所有人一时间都看得沉醉其中,不知身在何处。   卫宛心中猛地一沉,水镜花月阵!   他立即回头望向那寝居,隔着纷繁的海棠花枝,阑珊的灯火从窗户里漫漶出来,照着屋檐下寒彻的冰棱和窗沿上的皑皑积雪。   一边是严冬,一边是暮春,泾渭分明。   这是一种很温柔的警告。谢映之用委婉的方式,告诉他们,不要再靠近了。   他们是走不出水境花月阵的。   “映之……”卫宛眉头紧锁。   ***   “先生!”萧暥扶着他的腰,此刻谢映之仿佛受伤坠下云端的白鹄清鹤,无力地靠在他怀里。   冰肌仙骨,玉质云心,一揽入怀。隔着薄衫,萧暥能清晰地感觉到那清瘦匀秀的骨骼。   中了美人误,又勉力使用水镜花月阵,耗去了他仅余的精力,也失去了最后与美人误抗衡的余力。   烛火幽幽,罗帐昏昏,谢映之颀长如玉的颈项柔顺地倚在萧暥的肩头,薄汗浸透的丝袍紧贴在身上,氤湿的长发如浓云流墨般铺洒满背。   刚才歪打正着后,萧暥也算是懵懵懂懂地掌握点力度和诀窍了,他握着谢映之的手,十指相扣,渐渐由缓入急,由轻到重地滑动。   谢映之双目微阖,凝着水汽的睫毛阵阵轻颤,两颊霞色渐染,如朝云带雨。   萧暥身上凛冽的金戈之气包围着他,清而烈,似有若无又无处不在。和着那人眉间无边风月,眼底流光逼人,竟成了最劲烈撩人的情\药。   谢映之秀美的眉紧蹙,如春山濛着雨雾,伴随着一波波如夜潮带雨般的激荡,红尘烟火在脑中相继炸开。他不禁绷紧起腰身,在那人掌间无力地轻颤,松敞的丝袍下若隐若现修长的腿。   灯烛萦照中,他仰起下颌,一双清透无尘的眼眸望着烛光暗昧的帐顶,眼神既愉悦又痛苦,既欢欣又悲怅。   ……   帐间沉香漫漫,烛火绰绰,萧暥感到指间滢润似含香带露,一只清凉的手悄然按在他的手背上,几近温柔。   谢映之轻声道:“可以了。”   “但你还没……”萧暥看着他一副清忍的神情,下半句话吞了下去。   谢映之冰玉般的手指理了理他鬓边的发丝,一句话好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难为你了。”   随即,他长身而起,依旧是倾世的风华。   案头,三炷奇南香已经燃尽,果然,谢映之的时间掐算得很准,只要熬过三炷香,药性就退下去了。   他打开门走出去,寝居外值守的锐士立即分两侧退开,院中等候的玄门弟子一时间都静默下来。   月光下,谢映之白衣似雪,神容风仪,不可轻渎。   卫宛心中的疑虑顿消,严厉地看了眼苏钰,对众弟子摆手道:“都回去罢,今日之事,不许妄言。”   之后的几天,萧暥隐约地觉得,好像谢先生看他的目光里多少有一点不同以往的意味。   萧暥心里又胡乱寻思开了,其实军队里这种事多了去了,都是男人,有啥看不开的。   他决定跟谢映之谈谈。   谁知他还没开口,谢映之便坦然道:“前日之事,还是要感谢将军。”   萧暥一愣,他这不是挺看得开么,看来是自己想多了啊。   “将军今日为此前来,是我让将军为难了。”谢映之通透的眼眸仿佛看穿一切。   萧暥又不过脑子了,“不为难,先生有需要,全大梁的人都愿意效力。”   谢映之闻言怔了一下,脸色微变,告辞而去。   “怎么回事啊?”萧暥后知后觉地感到:他好像有点生气了?   云越刚好送来这几天的军报,借着将军报交给他之际,小声提醒道:“主公,你刚才在调戏他。”   萧暥愕然:啥?   云越:“我知道主公是想说,谢先生来大梁,那么受人欢迎,他若有什么难处,大家都愿意效力。”   萧暥:当然了,谢玄首一到大梁,万人空巷地夹道围观。   云越:“我在旁听着,主公这意思像是在说,大梁城里多少人排着队想……想……”   萧暥:“想什么想,说话利索点。”   云越:“想上他。”   萧暥一口老血。   “我没上他!不是,我没这意思,我是说……”   萧暥头疼:怎么老得罪他?   云越低声道:“我也相信主公没这胆。”   萧暥:“嗯!”   等等……   他反应过来,“你小子怎么说话的,什么叫没胆?”   “我一直很尊重先生。”他一本正经纠正,“而且,我心里有人了。”   云越幽声道:“何人?”   萧暥一脸你管得着吗?   云越低声嘀咕:“军中连只母鸡都没有。”   萧暥不服了,看不起他啊?   萧暥扬声道:“那是我从小订的亲事,我青梅竹马,永安城第一美人!”   隔着几丛白梅,谢映之脚步微微一顿,风拂起碎雪飞扬,细霰在他眉间。   ***   烛光下,谢映之神思微微一霎,前尘往事如烟云过眼。他不由心中暗惊,那天马车上被他截断的前世片段,竟然在这个时候猝不及防地衔接上了。   可是溯回地里的前世往事,早就被他封闭在记忆中了。   谢映之抬手有意无意地抚上左肩,看来还是因为潜龙局上负的伤。之后,他没有调养,便夙兴夜寐地开始布局,备战北伐,期间诸多事情,皆无巨细地亲自处理,终究是有些疲累了。这才会让那些早就被封闭的前尘旧事,再度浮现在识海中。   萧暥见他眸光微凝,若有所思,心道:他怎么了?不就是摸了一下他的手,呜,连手都不能碰的吗?   谢映之又不是姑娘,都是男人,他在意这个干什么?   等等……好像还有件事。自己刚才还叫了他映之,而不是恭恭敬敬地叫先生。   萧暥以为吧,他们都那么熟悉了,既然是如师如友如知己,都是朋友,他也可以叫来着……   他有点心虚了,果然,还是不可以的吗?只有卫夫子和他的齐师姐才能叫他映之吗?   萧暥心里委屈巴巴:原来他不配跟大佬做朋友……   他老老实实道,“先生。”   轻轻两个字打断了谢映之的思绪,他蓦地看向萧暥,这么快又改口了?真是心变得比翻书还快。   不过,倒更有意思了……   他倏然起身,不动声色地移开书案上的茶盏和糕点。   萧暥更心虚了:唔,不给吃了……   紧接着眼前光影一荡,萧暥都不知怎么回事,就已经被他抵在了书案上一片文书简牍间。   谢映之随即俯下身,如云的乌发从肩头滑落,隔断了烛光。他的容颜也沉在逆光的阴影中,清皎幽柔,如月华般让人目眩神迷,看得人心跳都落下几拍,   萧暥这才反应过来,原来谢映之刚才移开茶水糕点是怕打翻在书卷上。   “我没想到。”谢映之似笑非笑,目光意味不明,“主公以前懂得倒是挺多的。”   萧暥一诧,以前,莫非是原主对他做过什么?   怎么觉得他有点报复意味啊?   萧暥心中大感不妙:这架势,感觉好像是渣了他……   “先生,那不是我。”他赶紧甩着狐狸尾巴不认账,“我是萧宇,不是萧暥。”   “是么。”谢映之倾身压近,清浅的眸中似有遐思。   他身上的兵气不再像以往那么寒烈,贴近了,倒是有丝缕含着清甜果味的淡香,唇角的蜜糖都没揩干净,眼梢时不时撩起,魅质天成,像只乖俏的小狐狸。和前世有些不同了。   萧暥这回乖乖躺平,他算是清楚了,面对谢映之这样的大佬,他一点余地都没有。谢映之都不稀得跟他用力气。   可紧接着他就不淡定了,谢映之漫不经心地抬手探进了他衣襟内。   萧暥:卧槽!   他赶紧握住那清致的手腕,目光盈盈可怜:“先生,唔……”   谢映之手中是一封帛书,都被某人贴身藏着都捂热了,江南特制的柔软丝锦上是魏西陵刚劲清拔的字迹。   “主公身手不错。”谢映之微笑   萧暥尴尬。   先前,他不小心把那一堆小山的文书卷牍弄翻时,正巧瞥见了这封书信。单是看到那几个笔力清劲的字,他就一时没忍住,藏了起来。他已经很久没有魏西陵的消息,没有江南的消息了。   他本想悄悄看完,再给谢映之放回去。   “主公想知道什么,可以问我。”谢映之收起帛书。   萧暥苦哈哈地看着自己好不容易叼来的信又被没收了。就看一眼都不行吗?   一年不能收到魏西陵的信,这对他来说太难熬了。   因为他怕,怕此生太短,戎马倥偬,沙场匆忙,来不及相见。尽管是纸上相见,字里行间有那人熟悉的笔迹,哪怕相隔千里,亦是岁月安好。   谢映之心中动容,可是这封信却不能给他看。因为这封信里,魏西陵提到了一件事,西北局势。   由于他们兵力不足,当时从凉州撤军时,留在凉州的锐士只有程牧率领的一万人。而崔平等降将手下的凉州军却有十五万人之众。   凉州位于西境,向来是华夷杂处之地。凉州本来就民风彪悍,再加上凉州军里还有不少的北狄、羌戎等蛮夷,所以凉州军战力很强,又被称为凉州狼。   曹璋性格柔弱,当时谢映之让他担任凉州牧,是因为西征之役刚过,余威尤在。崔平等降将不敢妄动。曹璋担任凉州牧,对于凉州降将来说,可谓是恩威并施之举,可安崔平等人之心,对外,曹璋任凉州牧,也可以让各路诸侯没了争抢凉州的理由。   但是曹璋毕竟性格太弱,他镇守凉州一时可以,但长久来看,他镇不住这十五万如狼似虎的凉州军,尤其是在天下局势动荡之际,曹璋缺乏杀伐决断的魄力。   现在看来,黑袍人是看准了曹璋的性格,也看准了他们在凉州防守薄弱。所以想在他们北伐之际,以曹满之名鼓动崔平等降将,搅乱西北的局势,一旦西境狼烟再起,那么他们就要陷入两线作战的危局。   程牧的一万锐士虽然个个骁勇善战,但相比十五万凉州狼,兵力上实在没有优势可言。更何况朝曲草原上还有收降的扎木托等北狄部落,如果趁着凉州内乱之际降而复叛,那么西境的局面就将不可收拾,西征的战果彻底付诸东流。   可是现在,北伐在即,面对北宫达的七十万大军的压力,他们的兵力本来就不足,不可能分出兵力来镇守西境。而魏西陵向来用兵在精不在多,不仅要驻防江州,还要备战北伐,亦没有兵力遣往凉州。   但魏西陵从来都不会只提出问题,而没有解决方案的。他既然写这封信,就已经做了决定。   他随信提出了一个解决方案,调防。   他以五万江州精锐调往凉州驻防,以撤换去七万凉州军。五万换七万,那是以双方的战力来算的,这撤换下来的七万凉州军将编入江州军中。   如此一来,凉州余下的凉州军就剩下八万人,而魏西陵这五万江州精锐和萧暥的一万锐士,总共六万军队,不仅可以抗衡凉州军,同时镇住塞外投降的北狄人。   但是江州调入七万凉州狼,这若是让萧暥知道了,恐怕要寝食难安了,他留在江州的狐狸窝里怎么可以进狼?   魏西陵做事向来很稳,这一步却不像他的风格。他弄险了。七万凉州狼换防入江州,若在萧暥看来,这是要把太夫人、嘉宁、澈儿他们的安危都赌进去了。   谢映之很清楚,魏西陵既然做出了调防的决定,必是过深思熟虑。那是他治下的江州,这些凉州狼闹不起来。   这是目前对西北局势最好的解决方法了,但魏西陵的这个决定,萧暥若知道,怕是狐狸毛都要炸了。 第342章 朝议   魏曦进来的时候,魏西陵正执着一盏青灯站在舆图前,窗外雨色映着他的身影清拔料峭。   舆图上是九州山河。   江州、楚州、雍州、襄州、燕州、幽州、豫州、巴州、凉州。凉州西北就是广袤的北狄草原戈壁黄沙,越过草原,是西域三十六国,曾经的大夏故地。   魏曦知道,魏西陵心怀家国天下。然这些年中原诸侯割据,山河分崩,战乱不休,百姓流离,他身为大雍宗室,又是所向披靡的战神,何尝没有率军北上,平定乱世,一统河山之志。只是江州的各大家族势力盘踞,诸多掣肘。   江南大族不想卷入战争,他们只想偏安一隅,对中原局势隔岸观火。更何况这些年,中原诸侯混战,百姓苦不堪言,大量流民逃往江州避难。   为了安顿百姓,使民修养,魏西陵一直精兵简政,几乎不向民间征兵,连他闻名天下的飞羽营,都是由世家子弟组成。偌大的江州七十二郡,常备军不超过二十万,其中大半还是魏淙旧部。   比起胸中的抱负,他肩头的责任更重。稳定江州,安顿黎民,安抚旧部,斡旋于各大世族之间。他一直都是沉稳凝定,直到那个人点燃了心底的热焰。   魏曦猜测也许在襄州时,他们已经开始共谋大计,甚至更早,在当年秋狩猎场时,他们就已经约好了,西征凉州,北克蛮夷,平定中原,一统河山。   萧暥少时就行事跳脱,作风偏斜。方宁他们总嫌他惹是生非,可魏曦却隐隐羡慕他,飞扬灼然,就像一簇绚烂的焰火,哪怕魏西陵冷冽如冰,总会有被他点燃心底的热意,终成燎原之时。   西征归来后,魏西陵就开始力排众议布局北伐,整军备战。此番调防,五万江州精锐开赴凉州,七万凉州狼入驻江州,但这样大的动作,恐怕又要激起一番风浪。   “西陵哥,换防之事,谢先生怎么说?”魏曦不无忧虑问。   魏西陵一言不发从桌案上拿起信笺递给他。   这些日子以来,江州军政要务,魏西陵逐步让魏曦参与其中,来往机要也从不回避。   谢映之在回信里,提出了一个建议:此番调防,不仅要调兵,还需要一员大将派往西境。   对于将领的人选,谢映之提出三点:一,忠诚,且其家族皆在江州;二,能征惯战之将;三,具有决绝之心。   魏曦一想便明白了。   前往西境,统帅万军,若不忠诚,那么他在西境拥兵自重,难免不会成为第二个曹满,所以,谢映之提出此员将领必须是江州人士,举族皆在江州,以为挟制,保他不能反。   其次,凉州华夷杂处,民风彪悍,又和北狄草原接壤,非能征惯战之将,不能镇住群狼,非勇猛强悍之士,不能威慑夷狄。   再者,离开江南富庶之乡,前往西北荒寒之地,此去须有决绝之心,义无反顾之志,方能成为西北之柱石,九州之屏障。   魏曦看完信后道:“谢先生思虑周密,乃谋士之论。”   魏西陵道:“他本就是谋士。”   魏曦凝眉:“但玄首如此提议,岂非为难兄长?”   虽说谋划天下,不能没有手腕,但是……魏曦眼中掠过一丝微不可查的复杂之色。   “将军在外征战,而扣其家人为质,不是西陵哥你的做派。”   谢映之是胸怀磊落的君子,提出这种手段,让魏曦有些意外。   “他并非此意。”魏西陵将信笺收入匣中,静静看了魏曦一眼,“他只是不便言明。”   魏曦心中一沉,“莫非先生的意思是……”   他一点就透:“是从宗室中选?”   历来家国有难,宗室责无旁贷。   无论什么时候,只有魏氏宗族,绝不会背叛江州。忠义更是不用说了。由魏氏宗族的人镇守凉州,凉州无忧。   谢映之的建议,果然一箭穿心。他想要的,是不畏艰险,远赴西北的壮士。   但宗室子弟大多都是太夫人的孙儿、外孙,谢映之不便言明,否则多少催逼之意,这句话只能让魏西陵自己体察,去决定。   “西陵哥,我去!”魏曦当即道。   他振色道:“北伐大战之际,西北决不能有失,魏曦愿率军去西北戍防!”   “你不能去。”魏西陵沉声道。   魏曦以为是他历练不够,“我也曾于楚州剿匪杀敌,如果西陵哥仍觉得我缺乏战场历练的话,可再派一员副将和我同去。”   魏西陵道:“凉州战略要地,不可频繁换防,一旦赴任凉州,便是五年,十年。”   魏曦道:“西陵哥,我可以长驻凉州!”   魏西陵静默道:“但我不在时,需要你镇守江州。”   魏曦心中不可遏制地一颤,他隐隐感觉到这些日子,魏西陵将政务庶务转交给他的深意了。   公侯府这些子弟中,魏曦立身持正,才思敏捷,文武双全。虽然论沙场征伐金戈铁马,使群雄不敢觊觎江州之地,魏曦尚不如他,但魏曦为人温和,心思深沉,行事低调,品性坚韧,和江州各大氏族都关系融洽,他虽不善征战,却是善于守城之人。   更难得的是,魏曦的立场一直很正,哪怕当年满城风雨斥责萧暥忘恩负义害死义父,他也没因此怀疑过萧暥。某种程度上,魏曦和他一样,只是没有表态罢了。   但别说是魏曦,即便魏西陵自己,当年那种情况下,若表态相信萧暥,又拿不出能说服人的证据,只会激怒魏淙军中的旧人,使得军心不稳,若军中的这股怨气被江州那些别有用心的人再煽动,利用,就会引发局势动荡,不可收拾。   这些年的流言蜚语正如一面镜子,只有在天下人都不信任萧暥时,依旧相信他的人,那么将来无论发生什么,他们也始终会信任他,不会被任何流言左右了判断。就像方澈,魏曦。   这样的人不需要多,但是这样的人,必然是心念坚定,头脑清醒的,他要让他们掌握江州的未来,这其中大概也参杂了他的一点私心。   所以,年前方胤设计谋害他,魏西陵息事宁人,不予计较,以换取方胤的让步,不仅迫使方胤支持扩军,同时也在方氏族中提携方澈这一支。并通过魏曦和方娴联姻,将逐步把方澈推为方氏族长。   如此安排可保万无一失,将来无论他是否在,有魏曦掌公侯府,方澈作为方氏的族长,江州都是萧暥的退路,是他的家。   魏西陵道:“去往西北之将领,我已有人选。”   ***   两日后,大朝。   含元殿上,云渊提出春耕、征兵、征发劳力修建暮苍山关城,这开年后的三件大事。   桓帝虽然对这些事情兴趣缺缺,但云渊先生的面子还是要卖的。   他勉为其难摆出了一副胸怀天下的贤君风范,一边耷着耳朵听着枯燥无味的政事,一边带着点幸灾乐祸地从冕珠间不时觑看萧暥。   他发现自从云渊上朝,萧暥老实多了,看来他这嚣张跋扈的日子也到头了。   只见萧暥端坐席上,紫袍冠带,身姿笔挺,肩背线条流畅,让人很想把手贴上去。   桓帝在心底啧了声这身段,看得人怪眼馋的,难怪容绪这老不正经的那么热衷于给他做衣裳。   随即他又想起年前,容绪还说他拔除秦羽之举太过愚蠢,一旦没有秦羽这个中介和缓冲,他就要和萧暥在朝堂上短兵相接,恐怕以后的日子不好过。   现在看来,完全是杞人忧天!   桓帝沾沾自喜:走了个秦羽,又来了个云渊。云渊谈吐不俗、风度翩翩,哪里是秦羽这种粗人可比。所谓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最重要的是,云渊是士林领袖,有云先生坐镇,量萧暥也不敢跋扈。   此刻,云渊坐而论道,侃侃而论,萧暥这乱臣贼子竟像个太学院的青年学子一般乖巧地静坐听课。他的侧影融在清早的曦光中,绛紫色的朝服,衬得他的颈项白得晃眼,从下颌到唇角的线条分外柔和。   桓帝的手指按捺不住地动了动,就听云渊道:“臣所提之建议,陛下以为如何?”   桓帝这才悻悻收回目光,心里不忘骂一句:盯着这乱臣贼子又看不死他,算了。   想到将来朝堂上,还要仰仗云先生,他赶紧道:“云中书所言皆是利国利民之大事。”   其实他根本没听云渊说了什么,遂赶紧把球踢出去:“诸位臣工有什么意见吗?”   唐隶立即起身道:“陛下,春耕屯田,充盈府库,利国利民,臣没有异议,但是,征兵十万不是个小数目啊。”   “说甚?征兵?”还十万?要做什么?桓帝如梦初醒。   杨太宰道:“陛下,中书台这纸征兵提案,一上来就要征十万,是否太多了?”   他又含沙射影道:“我知中书台初建,诸公迫切想有一番作为,但也量力而行。”   宋敞起身道:“襄州联通南北,有数十个郡县,征兵十万并不多,且襄州紧邻渑州、豫州,乃四战之地,若无重兵把守,恐为诸侯觊觎。”   柳尚书耷着眼皮道:“萧将军的锐士营精锐也就十五万人,中书台一上来就要扩充襄州军十万人,这是要再建一个锐士营吗?”   一听到锐士营,桓帝的脸色就不好看了,他怏怏不悦地看向萧暥,又觉得他即使坐在那里也像一把出鞘的剑。   闻正道:“此番所征之兵,将调配到襄州各郡县的郡司马手中,充作郡兵,并非由中书台掌握。”   然后他冷冷掠了萧暥一眼,正色道:“与将军府更无瓜葛。”   这回全殿上下,都感受到了他义正言辞间浓浓的不屑与某人为伍之意。   萧暥倒是无所谓,只是他坐得腿麻了。   大雍有点类似于汉代那会儿,上朝官员们都是正坐的,正坐其实相当于是跪坐。萧暥虽然有剑履上殿的特权,但还没给自己整出个椅子来,照样得跪坐着,时间久了腿都麻。   这对病号实在太不友好了。   但是另一边,关于征兵十万的讨论还在继续,丝毫没有偃旗息鼓的意思。   萧暥倒是显得无所事事,谢映之这一手把他摘得干干净净。他成了个旁观者。   但听着听着,他这旁观者也渐渐地听出点滋味了。   这次征兵十万,涉及到兵曹、尉曹等署的诸多要职,在尚书台众人的眼里,中书台要通过征兵之事把势力伸展到兵部。而且募兵训练,之后派遣到襄州各郡府,这就要和各处的郡守司马打交道,可以看做中书台将势力范围向各州郡延伸,尚书台是不能坐视的。   不但如此,这次朝堂论政,也是中书台成立后和尚书台第一次交锋,盛京系的众人绝不甘心首战就落了下风。   第一次朝会落败,会重挫士气,使得己方阵营人心动摇,官员们见风使舵,倒向中书台。   所以杨太宰他们今天是卯足了劲,火力全开,争的不仅是利益,还是一个声势。战斗力极其高昂。   当然闻正宋敞他们战斗力也不低,于是你来我往,唇枪舌剑。不知不觉间,就争论了小半个时辰。双方都是越战越勇。这就苦了他这病号了。   萧暥实在腰酸腿疼坐不住了,抵着唇咳了声。   双方这才想起他来,齐齐看向他。   坐在对面的云渊立即暗示他,不要掺和,朝堂不是他的战场。   而另一边柳尚书等人心中暗喜,萧暥终于沉不住气了。   只要萧暥支持征兵,那么这十万兵,到底是中书台想征,还是他萧暥想借朝廷之手扩充军力,就要议一议了。   萧暥揉着他的老腰:“诸位,既然尚书台的诸公对征兵之事还有争议,那就先搁置罢,下次朝会再议。”   这话一出,云渊都搞不懂他打什么主意了。备战只有一年,征兵迫在眉睫,萧暥这个时候提议搁置是什么意思?他不说话就可以了,怎么还帮起杨太宰等人了?   杨覆柳徽等人也是面面相觑,彻底懵逼了,不知道萧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闻正神色凛然:“国事怎能拖延?”   萧暥:腿麻腰酸,真坐不住了啊。   众人这会儿也都看出来了,今年开春晚,殿外的冰雪还未融化,萧暥身体畏寒,时不时咳嗽,一副柔弱、楚楚可怜,想休息了,但是你们在商议大事,又不好打断的样子……   让一个病号坐那么久,实在强人所难了。   云渊叹了口气,朝闻正轻摇了摇头。   柳尚书虽然心中狐疑,但是毕竟征兵之事被搁置,也算是他们赢了一局。   “陛下,既然萧将军这么说,征兵之事,今后再议论。”   桓帝道:“准了。”   云渊道:“既然陛下已准,诸位,那么我们先说下一个议题,修筑暮苍山关城。”   萧暥心中狂点头,说完赶紧下课啊! 第343章 孤臣   最后一项议题是征发劳工修建暮苍山关城。   暮苍山旧关城城墙低矮,城楼拘狭,且年久失修,城墙也只有山岭隘口间的一小段,而当时大梁也并非国都,只是一座普通的郡城,所以和这简陋的关城倒也是匹配。   谢映之在亲自考察了暮苍山的地貌后,认为此处山势雄峻,涧谷险要,而原关城并没有充分利用此间的地利优势,所以他计划在原暮苍山关城东北再造一座宏伟的关城,以扼守险要,成为大梁之咽喉锁钥,打造一个固若金汤的军镇要塞。且要在北伐之前完工。   暮苍山脉绵延数十里,山峦起伏峭壁陡立,工程浩大,工期紧迫,初步预算需要征发两千民夫劳力。   杨太宰一听,心里立刻就打起了算计。   历来修建工程,能捞的油水就不少,尤其像暮苍山关城这样的大工程,搁哪儿都是个肥差,不仅可以名正言顺从国府调银,还可以此为名向雍襄的黎庶士绅工商收取银钱。   这暮苍山关城一旦落成,不就是保护他们这些黎庶商贾的么?征收点工程费还不应该?当然,收上来的钱,顶多一半用于建城,另一半自肥。   他拈须心想,中书台这帮子人也不是省油的灯嘛,才刚开始任事,就想着捞油水中饱私囊。   但这么大块肥肉,怎么能落到他们口中?   于是他故作姿态道:“暮苍山工程浩大,如今乱世,生民疲敝,征招两千民夫,太伤民力。”   宋敞立即道:“征兵十万,诸位觉得太多而搁置,那么现在建造关城,征召两千民夫,诸位还觉得太多?”   宋敞本是云渊的学生,他这话明显带着些书生意气。   今次朝上,中书台提出了三个议案,除了之前尚书台被迫应允的春耕事宜外。征兵十万被搁置,现在连征发两千劳工,尚书台这些人还要从中作梗。   这不得不让他怀疑这是在针对中书台和云先生。   因为一旦暮苍山关城建成,那是千秋之功,尚书台这些人高官厚禄、尸位素餐,自己不任事,却还要干涉别人任事!   杨太宰皮笑肉不笑道:“宋司丞此言差矣,征兵十万之事,又不是我等搁置的,不能算到我等的账上。”   言外之意,这提议是萧暥搁置的,跟他们有什么关系。   宋敞神色郁结地看向萧暥。   大殿空旷,加之萧暥人气太差,其他的臣僚都有意无意地离他远一点,如避虎狼。显得他更加落落寡合。   清冷的大殿上,他茕茕孤立,形削影单,面容雪白苍俊,若不胜春寒料峭,勉强扶病,恹恹地不禁坐久。这和传说中那个飞扬跋扈威权逼人的乱臣贼子实在相去甚远。   而且今天上朝,萧暥给足了云渊和中书台的面子,几乎退到没人注意的角落里。一副腰酸腿痛,都坐不住了,却还要打起精神勉强营业的样子,哪里像个威压朝野的权臣,倒是楚楚可怜。   其实刚才就征兵之事,就算萧暥不发话搁置,他们也争论不出个结果来的,这件事倒不能都怪他……   直到闻正看了宋敞一眼,他才从萧暥身上收回目光,居然走了神。   闻正道:“暮苍山关城一旦建成,可西据险要,南镇关中,成大梁之门户,使都城再无兰台之变,胡马入侵之患,乃千秋之功。岂能因一时劳力不足而搁置。”   柳尚书端着姿态,慢条斯理道:“闻部丞是没懂杨太宰的意思,我等并非反对建造关城,而是工程浩大,不能操切,宜徐徐图之,欲速则不达……”   一听柳徽拖着调子开始拿腔拿调地说话,萧暥就想给他开个1.5倍速的快进!   唐隶也道:“柳尚书所言甚是,中书台的诸位初入仕途,急于建立功业,但也不能太操切,不顾国力羸弱民生凋敝,贪功冒进,成全个人之功。”   闻正神色勃然:“这岂是个人功业?若无暮苍山关城扼西北要塞,关中一马平川,若遇袭击,大梁将无险可守!”   “大梁西北不是还有盛京阻挡着吗?”唐隶冷笑道,“怎么叫做无险可守?”   闻正针锋相对道:“那我倒要问问,两年前,北宫达派大将左袭进攻高唐、博昌、曲河三城,兵锋几欲直下大梁,那个时候,盛京的兵马在做什么?”   萧暥心中冷冷的想,那会儿王戎正打算趁秦羽和北宫达酣战之际,率军偷袭大梁城,坐享渔人之利。   盛京离大梁仅有六百余里地,乃是肘腋之患!而暮苍山关城一旦建成,王氏若要兵发大梁,必先破关。   此关建成,就能在北伐期间拱卫大梁,以免王氏乘机偷袭都城。   “闻部丞!盛京王将军乃是圣上至亲,忠诚可鉴,你这话什么意思!” 唐隶高声斥道,   “好了,圣上在此,都别争执了。”柳徽端着一副老臣谋国之态道:“依老夫看,目前最重要的还是春耕事宜,稼穑乃国之根本,事情要一件一件做,所以老臣建议,待春耕农忙之后,再征发劳力筑城不迟。”   他这话说得无懈可击,立即引得朝中一片赞同之声。   闻正面色寒俊,硬声道:“春耕农忙完,已是五月中旬,再过一个多月便是七月酷暑,到时夏日炎炎,如何筑城?”   萧暥在一边观察闻正,这孩子太实诚了,一脸正气的只顾办事,完全不知道对手脑子里的弯弯绕绕。   柳徽他们为何要拖到五月以后?   因为五月以后,仙弈阁之事中负伤在家休养的盛京系官员就要陆陆续续回来上班,柳徽他们就不缺人手了。修筑关城有油水捞,他们不排斥修筑关城,只是不想让这块肥肉被中书台抢去。   但若是让盛京系这帮子人来负责工程,肯定偷工减料、中饱私囊,再搞出个豆腐渣工程敷衍了事,工期更是猴年马月了。   他目光默默掠过殿上众人,看来他不说话,他们真把他当吉祥物了。   杨覆言之凿凿:“目前百姓疲惫,府库空乏,更兼春耕在即,实在是有心无力啊。”   廖原也叹气道:“稼穑乃国之根本,铸城乃千秋之利,两者皆为紧要,但若分轻重缓急,宜先保障春耕,再修关城。”   廖原不属于任何派系,他的意见基本可以代表朝中大多数官员的想法。朝堂上的风向已慢慢往盛京系的一边偏移。   众臣纷纷道:“还是先春耕,再铸城,两不耽误,更为稳妥。”   “铸城利在千秋,但不急于一时啊,如果七月酷暑,那么就干脆等到秋风起时,再铸城也不迟。”   换是以往,萧暥能等,但明年就要和北宫达决战,决战之前,暮苍山关城必须完工,等不起。   眼看再这样争论下去,暮苍山关城又要搁置了,萧暥按着酸痛的老腰,道:“我倒是有个办法,暮苍山关城可立即开工,耽误不了春耕。”   闻正目光立即锐利地射过去,之前萧暥发言,就把征兵大事给搁下了。此人又有什么馊主意?   云渊也微不可查地蹙了下眉。   萧暥看向江浔,朗声道:“江府尹,你京兆尹的大牢里还关着多少人?”   江浔道:“年前事变,共抓获六百三十七人。”   他这话一说,杨太宰柳尚书等人的脸色顿时都不好看了,这是年前夺城之变被关押的人犯,里面不乏有他们的私兵门客。为了避嫌,他们顿时都闭口不言了。   萧暥又道:“京兆府我去过,没那么多牢舍罢?”   江浔道:“确实牢房不足,我另建了一批棚屋,四周以栅栏相围,但这非长久之计。”   “那监舍的问题我就替你解决了。”萧暥偏了偏头,遥遥冲他道。   众人恍然,原来他是打的这个主意!让刑徒们去修城!   “这倒是个办法!”宋敞脱口道,“这些犯人中不乏高大强壮、好勇斗武者,正好以为役使,修筑关城,就不用征调民力了!”   云渊也点头道:“古来倒也确实有让人犯罚征劳役之先例。”   众臣议论纷纷。   有人道:“但人犯也只有六百余人,劳工还是不足啊。”   萧暥目光清亮,“这好办,最近趁着阖城大索,把城中的地痞泼皮也跟着查一查。”   他这是要乘机抓劳力。把大梁城里的地痞无赖凑一凑,也够个加强连了。反正这些人力气没地方花,都给他铸城去!   “这些人平时鱼肉乡里、欺压百姓,正好让他们去铸城!”宋敞击掌道。   萧暥颇为会意地隔空朝他眨了眨眼,天然挑起的眼梢露出一丝小狐狸般的狡黠。   宋敞心头忽然像被一只不安分的爪子又酥又痒地挠了一下,他呼吸一窒,立即移开目光,正色道:“如此半余劳工就有了,可以先开工,余下的就像柳尚书说的,等农忙结束再慢慢征集。”   萧暥见他友善的示好没有收到任何回复,可见宋司丞虽然认可了他的意见,却不稀得看他一眼。萧暥心中叹气,到底这些名士不比军中老铁,终究是看不上他的,更不愿意与他为伍。   他又蔫头耷脑地缩了回去,只觉得腰背更酸痛了,大殿上冷风吹得他手脚冰凉,连肚子都开始饿了,唔,快到中午了吧?没想到上朝比打仗还耗体力。   结果征兵之事讨论了小半个时辰没有定论,这筑城之事三言两语就定了下来。   退朝后,萧暥径直出殿,反正朝中官员们人人对他如避蛇蝎,他也不为难为别人。   已是正午,早春的阳光照着含元殿前的玉阶,众臣们一边议论纷纷,一边慢慢步下台阶,唯独萧暥无人同行。   萧暥脚下生风,早已经穿过含元殿前的广场,跨过光武门,紫色的袍服在风中猎猎飞扬,赶着去食堂能不快嘛!   宋敞遥望着那背影,洒脱又孤独。   “则远,在看什么?”闻正凝眉道。   “没什么。”宋敞立即收回目光,延手道:“闻兄,请。”   闻正点了下头,走向光武门,薄寒的阳光将几簇枯枝投在空寥的宫墙上。   ***   午后,朱璧居。   彩漆戗金玄鸟盘中盛放着各色华美的布料,这是今春江南运抵的最新的绉绢锦缎。自从广原岭匪患平定,南北财货通衢,往来不绝。   春衫的图稿已完成,进入选料的阶段。   容绪讲究地拈起面料的一角赏看色泽。   杨覆道:“今日早朝,中书台提出征兵十万被我等驳回,真是痛快,看来云大名士说的话,也不见得都是金科玉律,不容辩驳。”   容绪漫不经心泼了瓢冷水:“杨太宰言重了,征兵只是暂时搁置,谈何驳回?”   “搁置才是妙处。”柳尚书啜了口茶,慢条斯理道:“云先生德高望重,今日初次上朝,所提之倡议就被我等就驳回,必会触怒士林和那帮清流,攻诘我尚书台欺人太甚,而如今这以搁置,妙就妙在没有结果、不了了之,这一搁下就是几个月,几年,大家都心照不宣。”   容绪道:“但我听说,搁置征兵是萧暥的主张。诸位不怕其中有诈?”   “他常年都在打仗,不谙朝政,他若能诈我等,老夫倒要对他刮目相看了。”柳尚书不以为然。   杨覆道,“大殿里冷,双方为征兵争执不下,萧暥坐不住了,我看他病恹恹的,急着下朝,故而提议搁置征兵,真是全无大局观……”   没等他说完,容绪立即招来管事,“去,准备些滋补药品。还有这些江南新到的锦缎,给将军府送去。”   “容绪先生对萧将军真上心啊。”杨覆作态道,一边拢袖去拨弄在琴案上睡得四仰八叉的苏苏。   容绪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别碰我的猫。”   杨覆哂笑道:“如此丑的猫,先生还当个宝物……”   他话没说完忽然尖嚎了一嗓子,仓皇掩住袖子,手臂上三道血爪印。   苏苏虎须炸起,气鼓鼓地从琴案上跳了下来。   容绪叹气道:“告诫过杨太宰不要碰它,这猫听得不别人说它坏话。”   杨太宰眉头狂跳,“这……这杂毛小畜生听得懂人话?”   容绪面露不悦:“此猫名为招财猫,不是什么杂毛畜生。”   他说着吩咐家仆取了一匹柔软的春绸给杨太宰包扎伤口,随口道,“苏苏损坏了杨太宰的衣袍,这箱锦缎赔与杨太宰制作袍服。”   杨覆愕然,大手笔啊!一箱江南的春锦随随便便送人,到底是盛京商会的主人,当真出手阔绰。   “容绪先生太客气了。”杨覆嘴巴都合不拢了,又看了眼苏苏又秃又乱的脑袋,忽然觉得顺眼不少,“当真是招财猫?”   至少给他招来了一箱子价值不菲的春锦。   “此猫招财进宝,我经商之人,当然要当个宝贝了。”容绪说着,又漫不经心道,“不过我这些小生意入不了诸公之眼,暮苍山关城的营造才是大买卖。”   听话听音,他这话一出,座上诸公脸色都不大好。   工事修筑,以往都是尚书台负责,获利甚大,可这一次修筑暮苍山关城那么大的工程,眼看就要被中书台夺了去。   唐隶不服气道:“修缮关城之提议虽然通过,但工程具体交给谁来办,也没有定论。”   容绪道:“暮苍山我几年前得以一游,绵延数十里壮阔宏伟,营造关城需要的人力物力不菲,需要主事之官吏也不少,尚书台还有人可用吗?”   众人被戳到短处,面露沮丧之色。   杨覆道:“我等原以春耕在即民力不足为由,想拖到五月后,等郑司丞他们伤愈回朝,可没料萧暥居然想出发刑徒来修建关城,即日便可开工。”   容绪明白了,小狐狸这是声东击西,把战场上那套拿到了朝局中来。 山荢~息~督~迦□   征兵十万只是虚晃一招,在一番争论后萧暥主动退让,搁置征兵,意在让尚书台以为拿下一局,放松紧惕,他再方向一转,建造暮苍山关城,也许才是他的目的。   但暮苍山关城,首当其冲防范的不就是他们盛京王氏吗?   容绪深为忌惮。看来萧暥那么不信任盛京王氏啊……   但他以前和萧暥交往也不算少,萧暥从来没有流露过营建关城的念头,怎么忽然要造关城?   看来是受人挑拨唆使了。   这不是萧暥自己的主意,而是他身边那个沈先生。   再一想,最近萧暥建中书台,利用云渊等人,以士林对付士林,这一手那么顺溜,恐怕也是沈先生的主意。   容绪眉宇深簇,看来这个沈先生很得小狐狸信任么?   此人在潜龙局时就颇有手腕。且清俊潇洒,风流倜傥,极会撩人,懂得还不少,说不定他不仅是谋士,还跟萧暥之间……   容绪面色越来越沉郁,胸中浮现一股难言的酸意和不明的隐怒。   既然小狐狸对沈先生言听计从,那么,该给他上一课,长点教训了。   小狐狸只有磕到了牙,吃了苦头,才会乖乖听话。才会知道沈先生不过如此,不可信任。   容绪不紧不慢道:“我有一个主意,可解诸公目前的困局。”   “先生快说。”杨太宰迫切道。   容绪道:“既然中书台可招贤纳士,尚书台也可招贤。”   杨覆垂手道:“先生还不明白吗?云渊乃士林领袖,他登高一呼,九州名士趋之若鹜,我们怎么跟他比?即便我们招贤,招来的人也不如他,依旧争不过。”   容绪意味深长道:“所以诸位就得下点本钱了。”   他一字一顿:“重金聘请。”   闻言杨太宰眉头跳了跳。   容绪道:“世间事不过名利二字,中书台占了名,那么诸位可许以利,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尚书台重金招贤,还怕没有名士能人来投?”   他说罢环顾众人,诸公都是一脸肉痛。   杨太宰面露苦色:“并非我等惜财,去年的留仙散事件,我等的产业都被抄没,还被罚没了不少家财,这一下子手头也不宽裕啊。”   他这一说,其他人纷纷附和,表示实在是手头一时没难么多钱啊。   唐隶道:“容绪先生乃商会之首,可否先借给我们些银钱,用以招纳贤士,等我们拿下暮苍山的工程后,所获之利,再还与容绪先生。”   容绪心里冷笑,他们这生意倒是做到他头上来了,空手套白狼,让他来投资担风险,获利一起分。   他故作无奈道:“开春之后,商会周转需要大笔银钱,我手头也不宽裕。不过我还有个主意,为诸位解决银钱之急。”   众人道:“愿闻其详。”   容绪道:“诸位的开春岁礼就要进京了罢?”   这是各地方官吏巴结盛京系诸公的岁礼,照理是年底送,但去年出了夺城之变的事儿,盛京系大员们都牵涉其中,所以这个年过得战战兢兢,连礼都不敢收。   但一年的岁礼依旧是不能少,不是不收,而是延后了,大家都默契地等到上元节过完,风头过去,再悄悄地送礼进京。   众人的脸色尴尬了一下,他们知道容绪消息灵通,这种事瞒不了他。   容绪道:“诸位就用这笔钱,重金招贤,熬过三个月,三个月后,郑司丞等人康复还朝,你们不就又有人了吗?”   柳尚书面色凝重,沉吟片刻,“诸位,仙弈阁血案使我尚书台诸多同僚负伤休养,人手不足如鲠在喉,若再不招揽名士,为我等助阵,如何与中书台相争?今后朝中处处受制于中书台,诸公就甘心么?”   杨太宰附和道:“我们眼光要放长远,等到我们招了人手,抢下暮苍山工程的营建,不就都回本了吗?”   这话一说,众人纷纷表态。“千金撒去还复来,何须惜财!”“我等愿意献金!”   柳尚书感佩道:“诸公豪言,就等岁礼进京,尚书台重金招贤,与中书台一争高下。” 第344章 岁礼   将军府   萧暥在床榻上翻了个身,“这里,还有这里。”   上个朝比打一仗还累。   这几天谢映之在埋首绘制暮苍山关城的图纸,萧暥又不敢劳他大驾。   自从谢映之两袖清风地住进府里,府中一切事务都由他总理,云越已经很久没有近身侍奉的机会,手感都生疏了,他揉按地小心翼翼,只觉得那人的身形比以往更显得清减瘦削,替他揉按都不敢用劲。   “肩膀痛,背痛。”萧暥嗑着香喷喷的糖炒栗子道。   散朝时路过街边食铺,萧暥又捎回来一堆蜜酿肉脯、杏仁果干、糖炒栗子,这会儿正嗑地忙着,他也不嫌串味。可惜他卖力地养肥,也没见啥成效,光浪费粮食了。   “腰痛。”   云越托起那精窄的腰,屈起指节在他腰窝里轻轻按捏着。   萧暥:这孩子是不是很久没打仗?娇养地连手劲都不行了?   “重一点,用力。”   可云越觉得手中那柔韧的腰身不盈一握,轻得连目光落下去都禁受不住似得,他哪里敢用力。   萧暥有点不满足地动了动,又道:“屁股痛。”   云越如被雷击,脸腾得就红了,他刚才说什么?   萧暥以为云越没听清,但他没有重复命令的习惯,干脆把那纤细的腰身又送上去一些,并提议:“用点劲。”   云越面红耳赤,不得不面对那流畅的腰身下起伏的线条,顿时气透都不过来了。   萧暥上朝坐得屁股痛,诚实地表达诉求:要揉揉……   这狐狸没心没肺地把他当工具人了。   云越意识飘忽地把手从他腰间滑到股间,萧暥腰细胯窄,浑身没有一丝赘肉,连这处也是紧实饱满。   云越的手一触上去,脑子里无数念头如火花迸开:以后不能说他光浪费粮食了,他虽然看上去很瘦,摸上去还是有点肉的,而且还手感极好,丰韧有弹性……   只是他的手指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动作了,他正晕头转向地想此间有哪些穴位,鼻间隐隐飘来一缕玄远幽淡的浅香,忽而神智一清,眼底的余光所及一片纯白袍摆如流水清风。   他心中不可遏制地一颤,心虚地赶紧起身想解释,先生两字未及出口,谢映之清冷的目光淡若无物地掠过,就无声地止住了他的话,随即衣袍如云拂过。   ……   萧暥正嗑着零嘴,忽然感到云越又不动了?   他有点纳闷,这孩子以前挺机灵,现在怎么变得有点呆了啊?这可不是个好兆头,萧暥不由想到了魏西陵的副将刘武。   他刚想回头看去,忽然腰下被一道细细的电流击中了,陌生的触感激得他丝丝抽着气。他眼梢挑起一线,云越你小子反了,敢碰他尾巴?!   但他还来不及炸毛,忽觉得刚才还缺乏章法的揉按变得从容不迫起来,下手精准,力道清晰,触感也变得鲜活了,直接舒爽得他哼哼唧唧翻来滚去。   云越这技术怎么突飞猛进了?   那手指灵巧无比,不像松骨解乏,倒像有意无意地循着敏感处游走,顺着腰线往下轻拢慢捻,沿着尾椎点到即止,带着好奇的探索意味,距离保持得恰到好处,不动声色间,止于暧昧。   萧暥被撩得扛不住了,翻身一把握住那只手,肌肤细致,骨格匀秀,线条优美,修长的手指上还有一枚寒凉入髓的指环。   他顿时清醒了,“先生!”   惊得糖栗子差点撒了半床,身边忽然换了人,谁都是这反应。谢映之进来怎么一点声音都没有!   “云越呢?”萧暥左顾右看,云越居然一声都没吭就出去了。这算不算擅离职守?   “云先生来了。”谢映之微笑。   萧暥顿时心虚了,他今日朝堂上建议搁置征兵,形同临阵反水坑队友。云渊必然是要来问个明白的。   “今日早朝,听说主公将征兵十万之事搁置了。”谢映之俯下身,清雅幽玄的淡香萦绕上来。   萧暥一动都不敢动,只有纤细的腰身在他指端禁不住地微微颤抖如风中之叶。   “征兵十万迫在眉睫,主公为何搁置?”他声音清冷,说的话却和他指间撩人的动作完全对不上,“我想主公必有打算。”   “我没什么打算……”萧暥呼吸不稳,舒爽得连脚踝都绷紧了。谢映之这是在逼供,还是在盘狐狸?   他可怜兮兮交代问题:“他们争了半个时辰没结果,我腿酸,所以想早点……嗯啊……”   话没说完便泻了声,腰腹间一股激荡的酥爽感顿时淹没了他。   “啊?我手滑了。”谢映之毫无诚意道,“主公见谅。”   萧暥被他这一手弄得眼尾湿润,如暮云带雨。不知道为什么,还总觉得他这句话带着明显的报复意味。   但又实在想不起来什么时候得罪过他了?   萧暥不由憋屈地想,他口中叫着主公,却每次都把他这个主公压在下面算什么?   一念及此,反手扣住谢映之的腰间,刚想翻身反压,争回一点做主公的威信。就听谢映之从容道:“大统领,说实话。”   萧暥:……!   片刻后,谢映之闲闲理着他的鬓角的发丝,“主公有此打算,为何不与我商议?”   萧暥心道:不是他不信任谢先生,而是没法跟他商议。谢映之什么人,光风霁月的玄门之首,孤高俊逸的谪仙中人,劫盗那种买卖,他肯定不答应。   谢映之笃定道:“既然要做,就做彻底。”   萧暥心头一摔:什么?谢玄首?谢大名士?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谢映之淡道:“我收到消息,盛京商会有一批财货,约十二车,明日出城,预计两日后会抵达酸枣沟一带。大统领有兴趣么?”   ***   早春积雪未融,山间一片荒寒。   伏虎率领三十多名弟兄埋伏在雪地里,就像蛰伏了一冬的野兽,猫腰弓背藏在乱石野蒿间,等待开春第一场狩猎。   过了半晌,前方的树丛簌簌耸动,钻出了一个人来。   “来了,来了!”   伏虎脸冻得发红,激动地喝道:“伏低!”   下方的道路上传来辚辚车声。   那是一支车队,前后一共五部马车,装的是满满当当。伏虎通过望远镜,仔细盯着那深深的车辙印子看了会儿,以他多年的经验,其中至少有两车装的是金银,车轮都要嵌到泥里去了,其他几部车较轻,也许是一些绢帛之物。   因为这些年广原岭匪患平息,所以这支队伍只有十来个私兵押送。   伏虎扔下望远镜,“兄弟们,岁礼的宝车到了!抄家伙,跟我上!”   黑柱子还是有些犹豫:“我们不是不当匪了吗?君侯知道了怎么办?”   伏虎见魏西陵还是有点发怵,他挠了挠头:“这是大统领的军令!就算君侯知道,他也得讲理,我们可是执行命令,奉命打劫!”   黑柱子觉得他的话有点问题,但又想不出哪里有问题。   就这会儿伏虎登高一喝:“兄弟们,抢他丫的,拉回去当军资!”   他话音一落,众山匪呼啦啦地从山上了冲下来。   自从被魏西陵收编以后,他们快一年没有打劫了,都憋坏了。   押送的私兵猝不及防,这伙匪徒太凶悍了,简直是一副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的架势。顿时四散而逃。   与此同时,酸枣沟。   狍子站在山坡上居高临下望去都有点腿软,大统领选的这地形实在太绝了!   山谷在这里仿佛被雷电劈开,天然形成了一道裂缝,只见狭道里,一支商队正有条不紊地穿过,前前后后十二部车,首尾相连,每辆车都有五名披甲执锐的武士押运,车上还配有羽箭弓\弩。   他心中不由夸赞,不愧是在乱世里都还能行商无阻的盛京商会的车马。换是以往他们一伙草寇还真惹不起。但是现在,他们可是经过训练有军事素养的草寇,而且还借助这天然的地理优势。   狍子耐心地等到车队完全都进入了山沟中,当即下令,“堵住隘口!劫了!”   ***   杨府,   “被劫了?”杨太宰一口气没提上来,眼前一黑,家仆赶紧架着他到后堂休息。   柳府   柳尚书面色铁青:“广原岭的山匪不是已经归顺了吗?怎么会把岁礼劫了?”   家仆道:“这次不是在广原岭遇袭的,是在襄北的广平乡,就快进入雍州地界了。”   柳徽次子柳矫气得跳脚:“什么贼人吃了豹子胆,敢劫到当朝尚书令的头上,去问问广平乡是哪个州府的?让郡守去查!务必要把货物追回!还有,襄州时高严的管辖区,居然贼寇如此猖獗!明天父亲要弹劾他荒怠……”   “闭嘴。”长子柳奉立即道,“中书台正愁没有父亲的把柄,你急着送上去吗?”   “大哥,你这什么意思?”柳矫不明白。   柳奉道:“一旦要查起来,被劫是什么货物?父亲当如何说?说是岁礼吗?”   其实,在大雍朝,下级官员或者门生故吏,在年末孝敬岁礼,以谢恩师或长官的提携栽培,是很常见之事。但一般情况下岁礼都是些笔墨纸砚或者文房雅玩。到了幽帝年间,奢靡之风日盛,岁礼渐渐成了暗中巴结贿赂之选,像柳徽等岁礼都是几车的金银古董珠玉,一旦捅出去,必然被中书台和众清流们弹劾。   柳矫顿足道:“那就这样算了?咱们就吃了哑巴亏?”   “闭嘴。”柳徽本来就因为岁礼被劫心里郁结,结果柳矫还如此不知深浅,他叩着桌案道:“中书台正愁没有老夫的把柄,你急着送上去吗?”   柳矫不情不愿地撇了撇嘴,“我就是憋屈。”   柳徽道:“备车,去朱璧居。”   ***   朱璧居   “此番被劫持的货物总共绢帛布匹五车,玉器漆具三车,珠玉宝器两车……”管家站在一边恭敬道,“另外还有一车金饼,用于南下购货,也被劫了,总共十二车货物被劫。”   这损失也太惨重了,来拜访的杨覆等人都听得都眼皮发跳。   只有容绪若无其事地给古琴调音。   这是一架景帝初年的焦桐琴,前天苏苏蹦下来时,爪子勾断了琴弦,之后容绪调过几次音,总是不觉得满意。   杨覆道:“容绪先生,事到如今,你还有心思调琴弦?”   容绪淡漫道:“千金撒去还复来,杨太宰稍安勿躁。”   容老板果然是家大业大不心疼,但杨覆心疼他那一车岁礼。   他道:“岁礼被劫,让我等如何重金招贤,先生之谋怕是也付诸流水。”   容绪恍若未闻,正俯身细细调弦,如同给心爱的女子梳妆。   事到如今,重金招贤已不可行。   如果说萧暥劫了众人的岁礼,还是针对杨太宰等人和他重金招贤的图谋,那么,劫了他盛京商会的财货,就是在警告他了。小狐狸很生气。   容绪想到这里,却又有点忍俊不禁,为了这么点事儿,萧暥竟纵匪打劫,这也太冒失了。就算萧暥不顾名声,不管流言,他身后那位谋士沈先生也这么不持重吗?   毕竟他们还是太年轻。沉不住气。   果然,柳徽也道:“诸位,当年萧暥表高严为襄州牧,平息广原岭匪患,大言襄州境内已是通途,如今几日之内,襄州境内忽然间冒出多股山匪,诸公不觉得蹊跷吗?”   “对啊。”唐隶立即拍案道:“我早就怀疑了,萧暥勾结山匪人尽皆知,这一次我等的岁礼齐齐被劫,多半就是他指使山匪所为!”   杨覆叹气:“即便如此,我等又能奈他如何?萧暥是吃准了,这些岁礼被劫,我等不敢声张。”   “那可未必。”唐隶捋须道。   “唐少府,不可冲动。”杨覆道。   唐隶阴笑了声道:“冲动的是萧暥,我看此番他是抢得太顺手了,不单劫了我等的岁礼,把盛京商会的财货也给劫了,即使岁礼之事,我等缄口不提,那么萧暥指使山匪劫掠盛京商会财货,我们也不能提吗?”   “世人皆知,萧暥勾结广原岭山匪,如今商会地财货在襄州境内被劫,单这一点,我们就大有文章可做。”   “少府的意思是煽动士林舆情风向?”   “单写文章还是不够的。”柳徽抬起眼皮道,“明日早朝,还要弹劾。”   杨覆道:“可我们并没有萧暥指使山匪劫掠财货的证据,如何弹劾他?”   “我不是说弹劾萧暥,而是弹劾高严,高严身为襄州牧虚报政绩,枉称匪患已平,却发生了这样大宗的山匪劫掠之案,难道不该弹劾他这个襄州牧治郡不严吗?”   杨覆眼前一亮:“柳公言之有理,光是写文章引导舆情,如隔靴搔痒,萧暥本就不在乎名声,但是如果能弹劾高严……”   “同时还可以奏请御史台核察他,只要查,总能查出些什么。”   “这个高严,原本也是个声誉颇佳的名士,如今沦为萧暥的走狗,可叹可惜。”   就在这时,铮的一声琴弦清响宛如同龙吟,打断了他们的话。只见容绪终于调完了音,悠然起身。   “我劝诸位不要轻举妄动,此事我思之,总觉得另有蹊跷,明日早朝,诸位宜静观其变,少说为妙。”   别的不说,他这次的货物是在酸枣沟被劫的。   光这个地名就颇值得玩味。   酸枣……打劫他的商队还要选这么个地点,总觉得带着一缕讽刺意味。   ***   入夜,云府书房。   云渊看完谢映之托云越转交给他的信后,半晌坐在案前沉吟不语。   云越忍不住问:“父亲,先生写了什么?”   云渊凝眉道:“明日早朝,倘若无人弹劾高刺史,谢先生希望我们来弹劾他。”   云越蓦地一怔,这是什么操作? 第345章 征兵   朝会。   司农丞宋敞先汇报了最近春耕的推进情况,接着,上官朗呈报了暮苍山关城筹建的工作。   “目前六百余刑徒,加上阖城搜索之际所捕获不法之徒三百余人,统共一千劳力已经募齐,正待发往暮苍山,目下的难处在于银钱短缺,需要国府调配。”   “连年征战,不事生产,国府早就空了。”杨覆端着手,故作愁容。   他虽未指名道姓,萧暥一听就知道是在暗示他这两年东征西战,打完襄州打凉州,打完凉州打北狄,没消停过,把府库都耗空了。   云渊问:“所需银钱几何?”   上官朗道:“初步预算,需要十二万银钱。”   云渊:“国府能征调多少?”   宋敞道:“历年的余银不足十万。”   萧暥知道,古代的税收主要是田税和口赋。兰台之变后,战火连绵,土地荒芜,使田税锐减。同时,大批农人失去田地,成为豪强大户的家奴私兵。   这些豪强氏族又大量瞒报人口,使得口赋锐减。   所以朝廷可征收的税少得可怜。不过,不足十万钱还是震撼到他了,他知道国库很穷,但是这么穷的吗?   廖原道:“只有向民间士绅征集,开征工程税。”   闻正立即道:“不可,另行新增税收,只会使得百姓外逃。”   宋敞也道:“尤其是襄州,半数人口皆是流民,本就贫困潦倒,现今刚稳定下来,就要把筑城的负担加诸到他们身上,恐有外流之患。”   乱世里,人口就是生产力,也是兵源。   唐隶正好顺水推舟:“中书台的诸位体恤百姓疾苦,令人感佩,既如此,这筑城之事只有暂时搁置下了,等到银钱筹齐了再动工。”   “不必了。”萧暥道。   闻正眉头一蹙,目光锐利地射向他。   杨覆晒然道:“怎么?难道萧将军不顾百姓疾苦了么?”   萧暥道:“不足之银钱,我来补上。”   这话一出,几乎所有人都看向他,脸上愕然写着:你什么?   众所周知,满朝文武他最穷,怎么突然之间就成暴发户了?   萧暥勾起嘴角:“我最近刚好发了一笔小财。”   盛京系众人蓦地一怔,杨覆不由问:“萧将军哪来那么多银钱?”   “江南商会正好到了一笔财货,可以资助铸城。”他得意道,眼梢还不老实地挑起,匪气都要溢出来了。   “具体有多少银钱还要等筹算出来。”那是当然,他的赃物还没有清点!   “工程的第一期银钱应该是够了的,不耽误开工。”萧暥有了钱底气都足了。   上官朗眼睛刹那亮了起来:“银钱若到,即日便可开工啊!”   连闻正也不可思议地看向萧暥。   宋敞不禁道:“多谢萧将军慷慨解囊,为国分忧。”   他这一说,众朝臣也跟着纷纷道,“没想到萧暥不仅会打仗,还能挣钱。”   “听说尚元城的生意越来越繁盛了。”   “可我知道此番上元节受铁鹞卫袭扰,尚元城的生意也被波及了?”   “相信萧将军必有办法。”   云渊道:“尚元城经营不易,不能让萧将军破费,这笔钱就当是借给国府的,等到今年秋的税收上来,再行归还。”   “中书大人不用客气,这钱我挣得容易。”萧暥说着笑睨了杨覆柳徽等人一眼,眉眼间邪色飞扬,“是送上门来的生意,我没费什么劲!”   杨覆柳徽等人心中同时一震,隐隐联想到了什么。   襄州遇劫的岁礼,广原岭的山匪,萧暥突发的横财……   他们面面相觑,虽然容绪告诫再三,让他们静观其变。但是眼睁睁看着萧暥正在朝堂上花着可能是他们的钱,是可忍孰不可忍!   杨覆阴声讥道:“萧将军这话说的,莫非广原岭的匪军来给萧将军送开春礼了?”   萧暥纯然不知地问:“杨太宰在说什么?”   谢映之原本担心容绪会阻止杨覆等人当朝发难,暗中让云渊另行安排,看来他还是太小看某人的拱火能力了。   杨覆道:“三天前,盛京商会的十几箱财货在襄州境内被劫,疑似广原岭山匪所为,萧将军不知道吗?”   “说甚?朕的二舅被抢了?”桓帝也伸着头问。   刚才他还听政事听得昏昏欲睡,这下陡然就精神了。   在桓帝看来,容绪这老不正经的,贪财好色,不仅私通萧暥,还经常教训他,给他甩脸,敌我不明,甚是可恨。没想到他也有被打劫了的一天!   桓帝简直想亲眼看看,容绪那张保养甚佳,向来从容淡定的脸会不会也肉疼地抽搐几下。   他有点幸灾乐祸地问,“给朕细细说来?”   唐隶道:“盛京商会的十二箱货品包括绢帛绸缎、珠玉宝器、铜铁茶叶等,在襄州境内遭遇山匪抢掠,十二箱财货尽数被劫!简直骇人听闻!”   然后他看向萧暥:“敢问萧将军,萧将军称已将广原岭山匪招安,那么是否可以理解为,广原岭的匪兵也是萧将军所部,此事萧将军作何解释?”   萧暥问:“请问唐少府,财货在襄州何处被劫?”   唐隶眉头皱了下,不情不愿道:“酸枣沟。”   萧暥又问:“酸枣沟乃何处?”   江浔道:“此处臣知道,在成平县西,距广原岭五百余里。”   萧暥讶道:“既非在广原岭被劫,与广原岭驻军何干?”   “这……”唐隶一噎,   杨覆道:“山匪向来流窜劫掠,广原岭的山匪窜至酸枣沟为祸,不足为奇!”   萧暥道:“照杨太宰的说法,襄州方圆千余里地,共二十六座城,任何地方的商贾遇袭,都要算到广原岭驻军的账上?那广原岭的‘山匪’忙得过来吗?”   噗——他话音一落,一边的太常卿孔丹没憋住笑了出来。   他赶紧干咳了声,正色道:“臣认为萧将军所说的有道理。”   杨覆阴阳怪气道:“看不出萧将军辩才了得。”   “萧将军之言倒让臣想起一件事。”江浔道,   桓帝伸着脖子:还有料?   江浔道:“年前潜龙局宝船途径襄州境内,也曾遭遇水贼袭击,照杨太宰之意,莫非这也是广原岭山匪所为?”   杨覆脸色一僵。   众所周知,广原岭山匪虽然凶狠,但是旱鸭子,不善水战,这伙水贼的背后是虞策手下的水蛇。   江浔又道:“襄州乃四战之地,西连渑州张繇,南接豫州虞策,局势复杂,犬牙交错,诸公不该只看表面。”   然后他看向杨覆,目光清明锐利,“暮苍山关城一旦建成,便是大梁西北之锁钥,无论是燕州的北宫达,还是其他什么人,想要再兵袭大梁,就不容易了。”   大梁以北除了北宫达,就是盛京王氏了。其他什么人指的是谁,不言而喻。暮苍山关城与其说防患远在燕州的北宫达,不如说防患近在盛京的王戎更实际一些。   而盛京系的杨覆柳徽等人,向来和盛京王氏关系密切。众人都嗅到了一些微妙的气息。   江浔又道:“如今筹建暮苍山关城,国库银钱不足,萧将军愿解囊以助,本是利国利民之好事,然杨太宰、唐少府却在此时抛出盛京商会的财货在襄州境内被劫之事,将矛头指向广原岭驻军,暗示萧将军纵容山匪跨境五百余里,长途奔袭酸枣沟,劫持盛京商会财货,以此证明萧将军所资之钱财来源不正,真是辛苦两位了。”   “江浔你!”唐隶气得眉头狂跳。   江浔不屑一顾,侃侃道:“盛京商会乃天下商会之首,财货转运必有甲士严加护送,臣不禁想问,为何偏偏在此时,盛京商会的财货就被劫了?”   他这话一说,众臣纷纷面有恍然之色。   廖原道:“莫非是刻意为之?”   简而言之,就是盛京王氏自导自演,勾结杨覆、唐隶等人贼喊捉贼,栽赃嫁祸,欲干扰暮苍山关城的建设!   不单是朝臣们,连萧暥也诧骇不已,还有这操作?原谅他以往太单纯了,他怎么就没想到?   难怪谢映之说,要做就要做彻底……   要抢就把盛京商会一起抢了。   原来他是这个意思。   草,太狠了。   “一派胡言!诸公……诸公不能信他……”唐隶面如死灰,仿佛当年文昌阁策论时的噩梦重演。   杨覆道:“江浔,你有何证据?”   江浔坦然道:“我没有证据。”   杨覆长出一口气,简直像捞到一根救命的苇草 “那你就是在诛心!”   “杨太宰说广原岭驻军劫了盛京商会的财货,可有证据?”   “这……”杨覆嘴角抽搐了下,   江浔词锋犀利:“难道杨太宰不是诛心在前?”   杨覆已是冷汗涔涔,这小竖子比当年更锋锐了,他声势一挫,不知所措地看向柳尚书。   柳徽暗中冲他摇了摇头,不必再说了,这局他们已败了。   目前郑绮等人都负伤在家休养,他们朝中的势力太弱,而且双方都没有证据,只靠舌辩的话,他们根本敌不过江浔这小子。   他看似公正道:“既然双方都没有证据,此事就不必再议,也议不出结果,且老臣以为,萧将军言之有理,如果盛京商会之财货在襄州其他的地方遇袭,与广原岭匪兵并没有直接的关联,但是,只要在襄州境内遇袭,就跟高刺史有关。这点诸公有疑问吗?”   高严作为襄州牧,总管襄州全境。商队在襄州遇劫,高严难辞其咎。这话不偏不倚,无懈可击。   “那么高刺史身为襄州牧,应该给朝廷一个解释。”柳徽道。   朝臣们纷纷点头称是。   闻正立即道:“既要追责,便要清楚是谁之责任。”   他向来敬重高严为人,没想到尚书台这些人攀咬萧暥不成,竟又将矛头指向高严。   唐隶道:“这还用问,高刺史身为襄州牧,治州不严,境内山匪猖獗,使得世族惊惶,商贾不行。请高刺史赴京述职,并接受调查,有何不可?”   闻正道:“高刺史主管襄州政务庶务,然整顿州兵、防范匪患,是襄州司马之职责,若要追责,该先查问襄州司马田轲。”   田氏乃襄州大族,这话一说,朝中的田氏族人顿时坐不住了。   中散大夫田嵩惶然道:“诸公,诸公!世人皆知,襄州军战力羸弱,兵器老旧,士卒倦怠,岂是田轲一人之过。”   朱优的襄州军有多弱鸡,那是天下闻名。在长期的诸侯混战中,襄州之所以没有被其他诸侯吞并,是因为襄州的匪太厉害了,出了名的军弱匪强。   当年襄州最厉害的武装就是禄铮黄龙城的重甲武卒。禄铮在黄龙城广置酒池肉林,使天下绿林好汉纷纷来投,禄铮本人也是山匪出身,说白了就这是一支匪军。   有禄铮强横在前,田氏不得已将田姝嫁给禄铮为妻,禄铮让田家小舅子坐领襄州大部分兵马。   在禄铮落败后,萧暥为安抚襄州士人,除表奏高严为襄州牧外,襄州其他事务照旧,兵权依旧掌握田氏手中。   田轲为襄州司马,掌管襄州全境军事。甚至连当时魏西陵在襄州练兵之时所训练的数万新军,在名义上,也是要听从田轲这个长官调遣的。   田嵩几乎哭诉道:“诸位,襄州军士卒老弱,军纪涣散,战力不歹,田轲也有心无力啊!”   闻正道:“既然襄州匪患不休,襄州军老旧懈怠,难以应对,征兵刻不容缓!”   柳尚书猛然反应过来,手中笏板差点滑落在地。中套了!   田嵩见有脱罪的机会,赶紧道:“闻部丞所言甚是,臣请朝廷征兵备甲,清剿匪患,还襄州士绅百姓以安宁!”   “征兵剿匪,通商安民,臣附议。”群臣纷纷附议。   杨覆柳徽等人面色灰败,知道征兵已无可阻挡。   最后田轲被降为副司马,萧暥顺势任命了瞿钢为襄州司马,统领襄州军,全权负责征兵事宜。不仅征兵,顺便还将田氏在襄州的军权给回收了。   他和北宫达大战在即,襄州拥有黄龙城军镇、武库和兵工厂,大战一起,襄州就是他的大后方,必须完全掌握在他的手中。不容任何人染指。   借着这次朝会和盛京系的发难,征兵,换将,一气呵成。   此次朝会在各方面的推动下,倒是简单高效,散朝的时候才刚过巳时,吃午饭还早。   萧暥不急于回府,驱车穿过大梁城。   阖城大索还在继续,街上不时有持戈执剑的士兵巡逻,严阵以待,各个里坊的坊门口都有查询的官兵,任何车马、行人都要经过身份核对才能进出。   但尽管如此,沿街的商铺都已陆续开张,上街采买的行人熙熙攘攘,络绎不绝。   江浔确实是个精干的能臣,一边紧锣密鼓地推进阖城大索,一边有条不紊地恢复民生和商业,两不耽误。   只是阖城大索已经七天了,却还是没有铁鹞卫的下落,萧暥心道:这两名铁鹞卫难道还真会遁地之术不成?   在大梁南门出示了将军府的通行令牌后,大梁城门徐徐打开,清早刚下过雨,驿外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   出城南行十余里有一处临水而建的庄园,名为别园。   大梁城中的豪门富户在城郊有庄园是很常见的,此处的庄主姓褚,萧暥盲猜应该是玄门的产业。   早春,翠竹掩映间,残雪渐融汇成涓涓细流,沿着园内人工开凿的小溪流淌,溪边堆土成山,奇石叠嶂,竹篱小桥,颇具匠心,还有几分难得的乡野之趣。   萧暥步过石桥,就看到了花木掩映间,山堂前十多台香樟木大箱摆放地满满当当。   出于谨慎,谢映之提议,这些‘不义之财’不要进城,而是被运到了这里。   萧暥负手走过来,华丽的绢帛,精美的漆器,书画香料等等各色物品琳琅满目,看得他眼花缭乱。云越正一丝不苟地清点登记。   萧暥拿起一个玲珑的手炉,朱漆描金,制成矮矮敦敦的南瓜形状,颇为雅趣。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挺有品味的。   “这些都是岁礼?”萧暥问。   “不,这些是盛京商会的货品,岁礼在堂屋里。”云越说着遥指了指山堂内的八台大箱,黄灿灿的马蹄金映得满室生辉,壕气扑面而来。   萧暥收回视线,继续把玩着手中的红泥小火炉。   难怪了,原来是盛京商会的,连一个手炉也那么别致。不愧是容绪先生的品味。   这批货价值不菲。   把手炉搁回原处时,萧暥心中不由暗暗叹气,他劫了盛京商会的货品,也就意味着他和容绪之间这微薄的一点信任也破裂了。他的火油生意是没指望了。   谢先生这一招是真狠,不仅不动声色地断了他和容绪做生意的念头,还摧毁了他们之间本来少得可怜的信任,恐怕还有暗中警告容绪的意味。   “谢先生呢?”萧暥问。   云越道:“在瀑布那里。”   萧暥一惊:这里还有瀑布?   他循着水声走去,沿着回廊走不多时,就见到一处峭壁陡立,假山奇石浑然天成,‘峭壁’间一道飞流直下。   谢映之正在和此番运送这批战利品进京的狍子说话。   春雪未融,映着几丛寒梅,疏影横斜落在他一身白衣上。   他的声音在隆隆水声间听不真切,只觉得清雅温煦,如沐春风,怡人心神。   狍子毕恭毕敬看着他,腰背笔直如秤杆,即使是西征时在军中,萧暥都没见得狍子身板站得那么挺。   在他身旁,谢映之长身玉立,宛如不染世间烟尘的谪仙。   他似乎正在交代些什么,说到紧要处,便随手攀折一段梅枝,在雪地上漫不经心地画了起来。   狍子凑上去观看,魁梧健硕的身形把竹叶间的光线都遮挡去大半,他生着一张粗野凶顽的脸,在谢映之面前却听话地像个蒙稚孩童。   这两人气质迥异,仿佛凶神恶煞的山匪和高洁俊逸的谪仙站在一起,画面堪称诡异。但在狍子近乎虔诚的注视中,又显得出乎意外的和谐。   谢映之神色怡然,眉宇间清宁和煦,他似乎在给狍子耐心讲解着什么,手中枝条点兵布阵一般挥洒自然。连旁边的几个匪兵都不由自主放下了手头的活计,凑过去听讲。   不知道谢映之说了什么,几个威壮的汉子都腼腆地像个小学生一样,黑色的脸堂都紫红了。   萧暥简直怀疑人生:这些萌态可掬的憨憨们是广原岭杀人越货的悍匪?   等到众人散去,谢映之笑意盈盈朝向他看来。   他必然早就发现自己了,萧暥干脆上前问道:“先生刚才跟他们说的什么?”   谢映之道:“也没什么,教了他们一些劫掠的技巧。”   萧暥:……   随即他想起方才谢映之从容淡定的姿态,怎么觉得他干这一行轻车熟路的?谢玄首?映之?   谢映之见他满脸一言难尽的神色,失笑道:“除夕我去了趟广原岭。”   萧暥更惊诧了,大过年的,进山匪窝?   听说过谪仙下凡的,但没听说过谪仙下凡进匪窝的……话本都不带这么演的……   谢映之悠然抬手抚过他腰背,两人沿着翠竹掩映的卵石小径并肩而行,就听谢映之娓娓道:“我拜访了山寨诸位头领,也领略了兄弟们的豪气。”   他说得云淡风轻,萧暥却脑阔疼,他是最清楚那帮子山匪是什么德行,没调戏他就算很给面子了!   他又看向谢映之,他手中还拈着刚才折下的红梅,随风轻摆,映着他白衣胜雪,数不尽的风流。所以……他们怎么可能没有调戏他?   “先生是怎么收服他们的?”萧暥想起狍子毕恭毕敬的样子。   谢映之眸中若有所思,随口道:“赌酒我赢了。”   萧暥脚下一跌:“赌酒?谢先生?”   谢映之欣然道:“长桌海碗流水席,绿林之风果然豪爽。”   萧暥:谢先生,形象啊!注意形象!   他实在脑补不来谢映之衣衫飘然地跻身于一众吆五喝六山匪糙汉间,大碗喝酒。   “次日,诸位头领还带我游览了山间胜景。”   萧暥:卧槽,他还留宿了……   谢映之淡淡看了他一眼, “参观了萧大统领在广原岭的住处。”   萧暥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质朴粗犷,不失豪阔,卧榻也挺宽敞的。”   靠!萧暥心中警钟大作,狍子不会把要娶几房压寨夫人的事都说了吧?   他眼梢撩起,心虚地瞟向谢映之。   谢映之轻拂着手中的梅枝,笑如春风,看得人目眩神迷,“没想到萧统领的志向很大啊……”   “咳咳。”萧暥猝不及防吸进一口冷风。   花枝随风轻颤,在他胸前轻轻一点,有暗香拂过,就听谢映之道:“先把身体养好。”   萧暥:怎么觉得他话中有话……   谢映之点到即止,已经沿着回廊漫步而去,“如今春耕、筑城、征兵皆已展开,我等所谋之势,也已蓄势待发,备战事宜有我与云先生及中书台诸君筹备,主公可安心修养。”   萧暥:等等,这话什么意思?让他别管了?安心养老?   虽然萧暥知道他一个老弱病残,在政务庶务上,也非他的强项,有谢映之和中书台的诸君在,他没什么不放心的。   且西征之后,他劳损过度,身体一直病恹恹的,不把身体养好,扛不住将来的北伐鏖战。   话虽如此,但让他放下诸事静心怡养,他又做不到。   “先生,尚有件事。”萧暥提醒道:“阖城大索已经七天,仍没有铁鹞卫的踪迹。”   “还有东方冉潜,他潜伏大梁多年,对雍州极为熟悉,如果他投靠了北宫达,对我们不利。”   单就这次,东方冉刚投靠北宫达,又是掳掠皇帝,又是血洗仙弈阁,此人毒如蛇蝎,若他真被北宫达所重用,就颇为难缠了。   谢映之道:“主公说的是,如今大势已经展开,确该腾出手处理一下这些枝节了。”   萧暥蓦地想起谢映之曾说过的谋势与谋力之别,这些事在他眼里,大概就是局部之力。此前,大势未启,所以他才不急着解决他们。   “至于东方冉。”谢映之眸色微沉,“即使他投奔北宫达,我们也可以让北宫达不用他。”   “怎么让北宫达不用他?”萧暥好奇问。   谢映之微笑了下,将手中的花枝递给萧暥,“主公静候佳音即可。”   片刻后,   云越被他手中的花枝晃得眼花缭乱。   “主公,此番所获银钱两万,绢帛五百匹,珍珠三十觞……”   萧暥听完汇报:“都交予谢先生处置吧。”   云越:“是。”   “那个南瓜手炉给我留着。”他喜欢食物造型的器皿,看着怪好吃的。   “是。”   云越阴晴不定地看着他,欲言又止。   这孩子又怎么了?   萧暥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好像收了谢先生的花……   ***   燕州首府   城门前,长风如刀,席卷着碎雪呼啸而过。   守城的士兵穿着厚实的皮甲巡于城头,眼看着天色已暗,风雪更紧,他们正准备关闭城门。   就在这时,一辆马车沿着驰道顶风冒雪而来,车轮碾过泥水飞溅。   马车没什么特别,只是那驾车的人左肩甲上刻着鹰徽。   铁鹞卫!守门士兵赶紧退后。   马车长驱入城后,停在了客曹署的门前,厚实的暖帘掀起了,走下一个高瘦的人,风帽下露出半张灰白的脸,泥塑木雕一般僵硬。   门吏想要上前查问,但在看清了那可怖的面目后,哆哆嗦嗦倒退进府中。   “嵇大人,大人!”   东方冉跨门而入,旁若无人。   片刻后,尚客令嵇平愁眉不展:“东方先生,你怎么还敢回来?”   客曹署负责的是招贤纳士。但凡想要投效于北宫帐下,都要先到客曹署登记。   但是投效北宫达的名士太多,东方冉实在算不得什么,而且他相貌可怖,即使有郢青遥和嵇平的推荐,北宫达仍不予理会。当时嵇平还建议过东方冉备些金银礼品,拜访北宫达最信任的谋士之一俞珪,由他去举荐,也许效果会好些,至少能见主公一面。东方冉不以为意。   此刻嵇平再次见到他,冷汗涔涔:“主公昨日刚接到雍州的消息,铁鹞卫在大梁全军覆没,这会儿正大发雷霆!”   “先生你闯大祸了你知道吗?没有主公的命令,你怎么敢擅自调动铁鹞卫劫持圣上,屠杀士人,你们……你们给主公惹下大麻烦了,他如何会饶恕你们?”   “先生,听我一句劝,赶紧走吧,我今天就当没看到你。”   东方冉只道:“我要见北宫将军。”   “先生你疯了吗?主公正在气头上,要缉拿你和郢副都尉问罪,你这不是自己送上去吗?”   东方冉阴森森一笑:“至少现在北宫将军肯见我了。”   “先生!”嵇平简直要急哭了,“先生没有寸功,却有大过,主公他会杀了你,功业能比性命重要吗?”   东方冉指了指自己的脸,“我这样的人还怕什么?”   他笃定道: “嵇公尽管禀报主公,无论是我被北宫将军启用,还是我被捉拿下狱,对公而言,都是一件功劳。不是么?” 第346章 迷途   天色已暗,燕北府前滴水成冰。   府堂上,熊熊火光照着四周粗壮的乌金麟纹角柱。金粉云龙屏风前,北宫达高据而坐。   他年过不惑,广额阔面,浓眉美髯,狭长的眼睛倨傲地眯起,使得那天生贵气中显出了几分多疑。   在他座前,谋士武将分列两旁。   东方冉昂然走入府堂,火光照在他脸部惨白的面具上,显得死气沉沉,唯有眼睛处黑黢黢的空洞中偶有幽光闪烁。   北宫达不悦他的外貌,当即道,“拿下。”   立即有刑吏执着铁镣上前。   东方冉扬声道:“听闻北宫将军礼贤下士,这就是将军的待客之道?”   北宫达面色阴沉:“东方先生怂恿铁鹞卫副都尉郢青遥,私自派兵袭击都城,劫持天子,事既不成,又袭取仙弈阁,屠杀士人,败坏本公名声,最终还使铁鹞卫全军覆没,本公向来赏功罚过,不处置先生,难道还要奖赏先生不成?”   东方冉道:“此番行动,原本就是按照明公的意愿,如何是私自出兵?”   “大胆,你背着主公,串通郢青遥劫持天子,屠杀士人,罪大恶极,还敢诬赖是主公所指使?”一名面白少须的文士道。   东方冉从容不迫看向他,猜测此人大概就是俞珪。   之前他被晾在馆驿的时候,嵇平就曾建议他使些银钱去讨好俞珪。俞珪此人贪财好利,比较容易搭上线。   北宫达帐下谋士如云,大致分为两派,钟纬代表的燕州本地士人集团利益,俞珪则是外来士子派的领袖人物之一。两派意见经常不和。   东方冉道:“若说起来,这还与俞先生提议有关。”   俞珪脸色一变:“你这妄人,死到临头休要胡乱攀扯 !”   东方冉道:“俞先生是否曾经谏言北宫将军,于燕州另立天子?”   俞珪道:“我谏言主公另立天子,没让你掳掠当今皇帝!”   西征之后,萧暥让天子下诏,任命曹璋为凉州牧,使得诸侯再没有发兵凉州的口实。北宫达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手中握着个天子,可以对诸侯发号施令,不管做什么事都名正言顺,实在好用,于是他非常后悔当年兰台之变,为什么没有早点勤王,抢夺皇帝。让萧暥占了先机。   于是俞珪就给他出了个主意,亡羊补牢,为时不晚,既然萧暥可以立个天子,北宫达也可以立。俞珪在流落幽燕的魏氏族人里挑来捡去,就选中了三岁的魏涵。三岁的娃娃比较容易控制。   东方冉问:“北宫将军是否曾立魏涵为帝的打算?”   北宫达面露不悦:“他萧暥能立一个皇帝,我为何不能。”   东方冉道:“恕我直言,当今陛下是先帝嫡子,魏涵只是一个默默无闻的宗室子,血统上怎能和先帝之子相比?”   “再者,如果明公立魏涵为帝,那么江州牧魏西陵是不是更可以自立称帝了。明公别忘了,魏将军不仅是皇室宗亲,他的先祖贤国公更是文皇帝看中的储君人选。远的不说,就说近的,兰台之变后,士林中多少人想拥戴魏淙为帝。他们当年可以拥戴魏淙,现在也可以拥戴魏西陵。”   “东方先生怕是不了解魏将军吧,哪怕刀剑加身,他都不会自立称帝的。”俞珪冷哼道。   连钟纬也道:“国无二主,陛下尚在位,魏将军断不可能自立为帝。”   “既然钟先生也说了,国无二主。”东方冉阴声道,“魏将军不会称帝,那么,他是否能容忍有九州第二个皇帝?”   “既然国无二主,那么其中一个必是冒充皇溯正统的谋逆之罪,比较当今陛下乃先帝嫡子,和北宫将军所立的三岁稚子,魏西陵会偏向谁?到时候,萧暥只需让皇帝下一道诏书,命魏西陵维护国本正统,出兵剿灭逆贼,诸位觉得,他会不会奉诏来攻燕州?”   “来的好,我正想领教!”旁边的猛将庞岱一双虎目精光灼灼,难掩跃跃之状。   北宫达阴沉地掠向他,让他闭嘴。   东方冉道:“明公若想再立一个皇帝,这位新帝血统尊贵,站得稳,尚可一争,但若站不稳,便人人得而诛之了,到时候响应天子号召前来讨逆的,还不止是魏将军,连豫州虞策,蜀中赵崇,渑州张繇也会来分一杯羹的,明公此举岂不是引火烧身?”   北宫达沉默不语。   东方冉又道:“所以,另立皇帝哪有当今陛下好用,我使铁鹞卫乘萧暥离京之时,将陛下请到燕州,这样萧暥手中没有了皇帝,而皇帝在明公手中,明公才能名正言顺挟天子以令诸侯。”   俞珪冷笑:“那么现在呢?陛下没有请来,铁鹞卫倒是折进去了。”   东方冉叹了口气:“行动失败是因为分兵所至。”   “分兵?”铁鹞卫统领徐放惊诧道:“你们只带去了三十余人,怎么分兵?”   东方冉无奈道:“其实,郢副都尉只派了五人前往延请陛下。”   五人?徐放愕然,五人就想劫持皇帝?真当金吾卫是纸糊的吗?   “那其余的三十二人呢?”   北宫达面色阴沉:“这还用问,必然是去袭击仙弈阁雅集的士人了。”   东方冉道:“北宫将军英明。”   “不可能,青遥不是滥杀之人!”徐放不解道:“她为何要屠杀那些士人?”   “这我就不知道了。”东方冉作态道:“莫非郢副都尉和大梁士人有什么仇怨?”   他这话一说,北宫达狐疑地眯起眼睛。   当时郢青遥带着五十多族人来投奔他时,他就不怎么想收留,是徐放看她身手了得,乱世里,一个女子带着一大族人也不容易,就收下了她。后来她屡立功劳,被擢升为铁鹞卫的副统领。   俞珪本就看这些人碍眼:“我早说过,郢青遥乃丧家之犬,亡命之徒,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她屠杀士人,怕是在为张缉等人报仇。”   东方冉道:“也是我失察,错信了郢青遥,我怎么也没料到,她居然会临时起意,怀恨报复,率军袭击仙弈阁聚会的士人,导致此事功败垂成。我还以为明公帐下都是忠勇信义之士,哎……没想到有此等小人。”   北宫达面色铁青:“郢青遥人在何处?”   东方冉道:“以郢青遥的身手,逃出来应该没什么问题,但她捅了那么大篓子,不敢回来见明公了吧?”   北宫达眼中闪过一丝阴厉,“将郢青遥所部族人,高过马背的男子尽皆斩首,余者为奴。”   徐放赶紧道:“主公息怒,如果这样,郢青遥就铁了心不会来!说不定还会投靠其他诸侯,为其族人报仇。”   他又掠了眼东方冉惨白的面具:“主公也不能只信一面之词。”   北宫达目光幽沉。   俞珪讨好道:“主公,不如将这些人都下狱,然后放出风声去,让郢青遥回来领罪。”   北宫达道:“就照你说的办罢。”   他又看了眼东方冉,那张惨白的面具让他感到不祥。   他随口道:“东方先生就当个军师吧。”   片刻后,日暮的风雪中,男女老少五十多人被驱赶至燕北牢城。   “阿公!”   骨瘦如柴的老人滑到在雪地上,脸色青紫,稀疏的苍发在风雪中狂舞,阿黍抓起一把雪在他脸上使劲搓着,   “阿公,再坚持一下,阿青姐她一定会来救我们的!”   “别装死,起来!”差役的皮鞭狠狠落下。   阿黍只觉得背后火辣辣的一记,咬着牙拼命搀起老人,一老一少艰难地跟上队伍,雪野上留下深深浅浅的脚印。   ***   瑶华宫里,灯火通明。   贺紫湄不紧不慢挽袖调着香:“阿姐,大梁城门紧闭,没有将军府的通行令,就算你出了宫,你怎么出城?”   郢青遥忧心忡忡:“已经七天了,燕州恐怕已经得到消息,北宫达此人外宽内忌,我怕他会对阿公他们不利。”   贺紫湄轻描淡写道:“总不会杀了他们罢?”   贺紫湄并不关心这些人的死活。这些人既无武力,又不会秘术,只会成为累赘,苍冥族的大业不需要这些废物。若北宫达真杀了他们,她倒是乐见。只可惜北宫达此人太好面子,杀这些无足轻重的人,却搭上迁怒滥杀的名声,就太不划算了。   她嫣然道,“阿姐,北宫达不会的,因为杀了他们,对他没有好处,而且不是还有那个徐放吗?我听着他好像对你有点儿意思。”   郢青遥蹙眉道:“紫湄,这会儿了你还有心思调笑?徐都尉为人仗义,不是你想的那样。”   贺紫湄巧笑:“我是说他倾慕阿姐,一定会尽力护着阿公他们,而且北宫达帐中那么多谋士,他们也会劝他,留着阿公他们来牵制你,攥你回去,所以,阿姐可不能自投罗网。”   郢青遥叹气道,“但在这宫里,我度日如年。”   贺紫湄眼波浮动,在她看来,那些老弱族人已经救不了了,只有郢青遥视他们为族人,家人。   “阿姐,我已将此间的情况禀报主君,还是等主君的指令罢。”   郢青遥神色一凝,仿佛火光也映不亮她的容颜,“他从来就没有考虑过阿公他们的生死。”   乱世中人命轻如鸿毛。   贺紫湄凝视着她,“阿姐,你还不明白吗?只有我们赢了,我们苍冥族才有在这个世上的生存权。难道我们要一直这样隐姓埋名,过着苟且偷生的日子吗?”   烛光落在她眼底,灼人的火焰隐隐燃烧,“主君所谋是大业,大仁不仁,要成大业必有牺牲。”   她话音未落,垂地的帐幕忽然被一道劲风掀开,紧接着一支铜杵凌空贯来,贺紫湄轻巧一避,手边的披帛化作长蛇卷住了铜杵。   张伍目睁欲裂:“你们这些苍冥族余孽,竟敢利用主公!”   他这几天藏在瑶华宫,伤养得好了一半,今天刚好听到了宫里宦官们低声交谈,城中流传着出他们被萧暥俘虏,背叛了北宫达的谣言。张伍心急,忍不住前来找郢青遥。   但没想到,竟原来是如此!他早就怀疑郢青遥目的不纯,再一想到这次死去的三十多名铁鹞卫,顿时激怒攻心。   贺紫湄目光一厉,冷笑道,“既然如此,只有除掉你了。”   就在这时,宫外传来脚步声。一道尖厉的嗓音道:“陛下驾到。”   双方同时一震。   风吹动暖帘,宫灯照得桓帝脸色发绿,里头怎么好像有男人?   ***   将军府,寝居里。   谢映之挑起丝帐,果然……   他清冷的目光落到云越身上:“主公去何处了?”   谢映之洞悉微毫,云越不敢欺瞒,老实交代:“主公觉得别园风景不错,想在那里玩赏一会儿。”   白日谢映之诸事繁多,便先行回城,让云越留下清点财货。   当时萧暥就顺水推舟表示,他现在无事可做,可以搭把手。   等到财货清点完毕后,萧暥又赖唧唧地不肯走,财迷兮兮地表示想在金银珠宝堆里睡一觉,打发云越先回去。   “主公我贫困潦倒半生了。”他倒是很有自知之明,“就让我当一回守财奴,你先回去,嗯?”   ……   谢映之长眉微蹙,天都黑了,居然还没回来。   城郊,天色已暗,晚风吹上来有点冷。萧暥冻得手脚冰凉,还发现自己好像迷路了……   下午云越刚走,他就跑了。封城那么多天,他快憋死了。   虽然江浔很努力地恢复大梁城的营业了,但也只能保证百姓客商的衣食住行,城里没地方可遛。   加上这些日子,谢玄首把他照看地太周全,萧暥就纳闷了,这人整天那么忙,春耕征兵筑城的事儿,哪样不是他一手抓?连九州的情报,往来的信笺都是谢玄首亲自过问,事无巨细,亲力亲为,绝对是劳模的典范!   可就这样,谢映之居然还能对他的一举一动洞察纤微。   谢映之看似无为,放任自流,但若一旦萧暥跃跃欲试想要做些什么小动作,就立即能感到仿佛无处不在般的约束。   现在他难得有机会出城透透气,遛个弯,当然不肯就这样回去。   这不春天来了吗?   他换了身衣裳,挑了匹马,还牵走了看家护院的小黄犬。   当然,他溜出来,不想连累他人回去被谢映之责罚,干脆谁也没带。   容绪的货品里还有弓\箭,虽然那弓花里胡哨的,箭也长得不大正经,一看就是给纨绔子弟用的,不知还用了什么劳什子香料,引得一只苍蝇嗡嗡地跟着转。   他挎着弓,骑着马,左牵黄,右擎苍,大模大样地出去玩了。   早春的郊外,一片的枯黄草原,远远地能看到山峦起伏的轮廓。萧暥还从来没有在大梁城郊游玩过,他看山看水的,不时又纵马追逐草丛间的山鸡野兔。只是容绪那弓还真是公子哥儿的摆设,他试了试,连五斗之力都没有,根本射不远。就是他目力再好,也无济于事。   不但如此,狗还丢了……   萧暥脑阔疼,不会是啥稀罕品种罢?毕竟玄门养的应该都不简单。但谢先生那么高深莫测的人,怎么养的狗好像不大聪明的亚子。   眼看天黑了,四野茫茫,狗没找到,还迷路了,着实有点惨。   他此刻身处一片莽莽苍苍的丛林间,树木参天,连绵没有尽头。风吹过丛林,碎雪纷纷,林间寒寂,萧暥想找个避风的地方生火驱寒。   他驱马向山背而去,马蹄踏过一块积雪覆盖的界碑,昏暗的天光照着碑上刻着的几个字:私苑禁囿,擅入击杀。 第347章 凶兽   大梁城郊,很多豪强富商在此处购买土地,开辟庄园,其中以蒙仲的碧游山庄最为气势豪阔。   碧游山庄依山而建,辟地千顷,囊括了莽莽苍苍的丛林,浩荡的湖泊,一望无际的草场。   现在还是早春,原野上积雪未融,白茫茫一片寂寥。但是等到开春以后这里就热闹了。   蒙仲呼朋唤友游猎于此,世家贵胄,高门纨绔,江湖豪侠,三教九流汇集。   蒙仲将养了一冬,长了一身膘肥的野兽散放进猎场中,为了增加趣味,蒙仲仿照北狄人在草场上搭建穹帐,众人皆着北狄胡人的服装,白天狩猎,晚上纵乐,蒙仲还会让人去访来各色的美姬,让她们着胡服,穿梭在豪客们之间,纵情声色直到天亮。这可比每年皇家的秋狩吸引人多了。通过这春猎,蒙仲结交天下贵胄豪侠,庄中门客三千。   除此之外,蒙仲每年还会特地从异邦高价购买珍禽异兽,置于猎场中。引众人追逐为乐。   今年的奇珍异兽除了雪豹鬣狗等,还有一只金鳞貂。这东西不是貂,只是体型身长和貂差不多,所以得名。   别看金鳞貂个头不大,但生性嗜血,凶猛异常,速度还快如闪电,且背上覆着金鳞,犹如铠甲般刀枪不入。   ‘不知道怎么样的好汉能猎获它?’管理兽苑的老管事心想。   这畜生阴诡得很,善于突袭,专咬人脖颈手腕等处。迄今为止,已经害了好几人的性命。一个月前,老管事就亲眼看到饲者张五郎被咬断了喉咙,蹬着腿在雪地里咽了气,血汩汩地流了一地。   乱世里,人命如草芥,还不如富贵人家养的一只貂。   老管事也害怕那畜生,每次走过,都觉得毛骨悚然,好像那畜生随时会破笼而出咬住他的脖颈。   因为金鳞貂性情暴躁,关在院子里冲撞地铁笼子哐哐直响,简直像打铁铺子一样,反正那畜生一身甲胄不怕撞。还有它叫起来声音凄厉如同夜枭,又像小儿嚎哭,晚上经过,都让老管事不寒而栗。   他一直指望着等春猎开始,能有个好汉把这畜生猎了去。但是这畜生凶狠狡诈无比,说不定猎不到还得搭上性命。   老管事知道,那些贵胄富豪玩的就是这个刺激,捕猎金鳞貂时,他们才不可能亲自下场去,都是由他们麾下的勇士门客前去和金鳞貂搏命。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罢了。到时又不知道有多少人要送命。   乱世天下,战火纷飞,这些贵胄们既好战又畏怯,试图通过这种扭曲的方式来寻求刺激,满足他们扭曲的欲\望。这是他们的乱世狂欢。   天色已暗,老管事提着风灯经过关金鳞貂的饲院,今天竟鸦雀无声,院里格外的安静。一种不祥的感觉弥漫上他的心头。   他颤巍巍地打着风灯照了过去,心里祈祷千万不要重蹈张五郎的覆辙。   雪地上有怵目的血迹。   饲养金鳞貂的笼门开着,旁边趴着一个人,一只手仍旧保持前伸着的状态,像要拼命关上笼门。   老管事吓得倒退了几步,   “救……救命”灯光照射下,那人被咬断的手腕露出森森的白骨,   老管事一哆嗦,灯啪嗒地落在地上。   碧游山庄,万乘堂里,灯火通明。   虽然已是早春,但是山庄里仍燃烧着火龙油取暖。此间的烟道暖炉都是由容绪亲自设计的,虽然外头冰冻三尺,大堂上却温暖如春,笙歌乐舞。   蒙仲懒洋洋靠在凭几里,手耷在膝盖上,大咧咧架起一条腿,坐姿颇为江湖气,在王戎看来,却有些不恭,有失礼数。但他今天是来谈生意的,不计较这些小节。   他开门见山道:“我想要买金鳞貂。”   蒙仲也很干脆:“不卖。”   王戎面色一沉:“中书台推行春耕,让雍州所有的土地都要改种粮食,蒙庄主这猎场都保不住,今年的春猎怕是办不成了,留着金鳞貂也没用罢。”   王戎还是改不了曾经的摄政王姿态,商谈的话,他说出来都像威压。可惜王氏把持朝政已经是多年前的事了,蒙仲才不会卖这个旧账。   “中书台不仅要推行春耕,还要铸城,暮苍山关城一建成,王将军是否如芒刺在背?”蒙仲笑着喝了口酒,不留余地地指出,“你比我难受。”   王戎神色勃然,但想到容绪曾说,经商者要有雅量才能成事。   他压下怒气,阴声道,“那庄主要怎样才肯卖金鳞貂?”   蒙仲道:“金鳞貂的鳞坚硬无比,可以做成护心甲,刀箭不入,金鳞貂的骨可入药,血可炼丹,浑身都是宝。想要此物,便是想结交寻常金钱宝器结交不了之人,王将军说句实话,你想用它结交谁?北宫达还是萧暥?”   王戎眉心一跳,蒙仲这厮果然不是普通的江湖豪客,他的消息灵通,恐怕对于天下形势的敏感度不亚于自己。   其实他此番进大梁,名义上是收到了铁鹞卫袭大梁,欲劫持皇帝的消息,前来向皇帝问安。   事实上,他是想和容绪见一面,并商量下一步对策。但在半途上,他又收到了盛京商会财货被劫的消息,心中骤紧。   看来萧暥是真要撬动盛京王氏了吗?   于是他延缓一天进城,先来了碧游山庄找蒙仲,想买下金鳞貂送给北宫达,表明结好的诚意。   就在这时,外面响起一阵阵急促的金声和杂乱的脚步声。   “去,问问出了什么事?”蒙仲烦躁地对一名侍从道。   那侍从还未出门,庄园的主事就急步入堂,面色惊慌:“庄主,金鳞貂跑出去了!”   ***   晓月初升,月光从稀稀落落的枯枝间照下来,丛林中时不时有幽暗的绿光闪过,雪地上可以看到野兽留下的脚印。   萧暥紧了紧腰间的猎刀。说实话,这刀很不好使。刀鞘花样繁琐就算了,刀柄还是S形的,镂刻了条不伦不类的人鱼,这就很影响握上去的手感了。   用刀剑,手感很重要,刀柄和手掌贴合度越好,刀剑使用起来就像是手的延伸,运用自如。   可这刀柄,萧暥一试图握紧,掌心就得贴着人鱼前凸后翘的体型,搞得他一个大老爷们实在不好意思握下去,泥煤的容绪,太变态了!   萧暥又看了眼那花里胡哨的弓箭,还好没被容绪设计成丘比特。容绪最近这是怎么回事,春天要到了吗?怎么心态都跟怀春少女似的?设计师都这样吗?   此刻天已经完全暗下来了,周遭林间一片黑沉沉的。萧暥知道,他今晚是走不出去了。   他找了个避风处,想升起火堆取暖,一方面可以驱赶野兽,如果这附近有人,说不定看到火光还能过来带他出去。   他娴熟地掏出猎刀,砍下松枝,抖落残雪,充作柴火,就在他弯下腰时,他隐约看到树底下的积雪松动了下,紧接着他闻到了一缕细细的血腥气。   不及细看,什么东西就破雪疾射了出来。腥风过处,他敏捷地一偏头,冰凉的鳞甲擦着他颈侧而过,一股野兽的腥膻味冲入鼻腔。   萧暥反手一刀,连同那玩意儿一起钉进了树干。   随着一声尖利的怪叫,萧暥手一僵,听那声音还以为钉了个婴儿,再一看,月光下黑乎乎的一团,像个小型动物。   “松鼠吗?”他心道,这个……他算不算残害小动物?   等萧暥把火堆生了起来,这才看清楚那‘小动物’的真面目。草!一排尖牙,跟食人鱼似的。背上还长着金灿灿的鳞甲。   这特么是只麒麟?   但是说是麒麟也不像,这比瑞兽麒麟要凶悍多了,看着像只凶兽。反正不像是什么好东西,再一想刚才这玩意儿大概是想偷袭自己,够精的啊,一上来就想咬脖子。   因为这‘麒麟’背上覆着鳞甲,他这一刀刚好穿过这东西脆弱的肚皮,一刀给了它一个对穿。   他今天也算是出来打猎的吧?可是猎到这么个东西就有点一言难尽了,这东西能吃吗?   早春二月的大梁郊外,山间积雪未融,他现在饥寒交迫,古代又没有手表,他猜测现在还只是晚上七八点钟的样子,也就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周遭还会越来越冷。到了深夜,搞不好这林间雪原要跌破零下十度,是要冻死人的。   他这娇病的壳子禁不起冻,也禁不起饿,除了生火取暖外,他还得补充点热量。   他只好自己动手把这东西刨开洗干净了,学着烤乳猪的模样,抽出一支羽箭,穿过那东西,支在火堆上烤起来。   萧暥这个人向来随遇而安,他既馋好吃的东西,也什么难吃的东西都吃过,比如西征的时候,那又冷又硬的风干肉。嚼得他牙根酸痛。一转眼,魏瑄就给他开小灶炖鱼汤。   他注视着林间那一小堆篝火,火苗烧得松枝噼啪作响,回忆在寒夜里炸开。   离开江南已经一月有余,那孩子不知道如今过得怎么样?在这雪夜篝火前,忽然怪想他的。   虽然萧暥可耻地每次都是饿的时候想念魏瑄。   但谢先生说得没错,魏瑄这孩子太孤独,他不仅需要温柔的老师,更需要同学,需要和他年龄相仿的朋友,说不定这会儿魏瑄正窝在寝室里,和室友们打牌看话本聊姑娘,他这个叔瞎掺和什么。有代沟的懂不懂。   他在这里东想西想地瞎惦记,会不会害得魏瑄打喷嚏?他听说,被人惦记的时候是会打喷嚏的。   他这一念还没转过,鼻子里吸入一丝凉气,一连打了几个喷嚏。   他揉了揉鼻子,靠,谁在想他?   但谁会想他呢?玄门无情,谢先生谪仙中人超尘绝俗,魏瑄现在大概正忙着认识新朋友,魏西陵他就不指望了。那个死傲娇。   唔,所以他大概是冻的……   他都冻得开始胡思乱想了吗?而且就算想他,也该是温婉可人的姑娘啊。哪个姑娘可能会想他?他忽然发现,来这个世界好几年了,整天在一群糙汉子里,也没机会认识姑娘,当年唯一有那么一点点希望的柳小姐,还因为是将来武帝的皇后,他不敢想,就算魏瑄不当武帝了,他也不能抢侄子的媳妇。   他脑子里乱七八糟的念头此起彼伏,就在这时林间传来纷沓的马蹄声。   刚才一走神,他注意到时,那马蹄声已经近在咫尺。火把的光透过树枝照过来,在雪原上投下横斜分岔的影子。   萧暥站起身来,就看到三名穿着皮甲的私兵迎面而来,为首的一人一脸络腮胡子,面相凶顽,趾高气昂道:“你是何人?竟敢擅闯碧游山庄!”   “我出来打猎,迷路走不出去了。”萧暥说着暗暗地看了眼,五步之外就是他的马。   “山庄猎场里所有的野兽都是庄主的,你敢私猎……”那络腮胡盯着他的脸看了一会儿,才注意到旁边火堆上支起的烤架,顿时骇然色变,“你把金鳞貂给烤了?!”   萧暥一愣:啊?这还是个保护动物?   那络腮胡噌地拔剑一指:“拿下!”   ***   葭风郡,洛云山   火炉上煨着一笼酥糕,甜香的气息漫溢开来。   “阿季!”青锋一把端开他的手,“烫到了吗?”   “我无事。” 魏瑄道   每逢休沐日的晚上,他会试着做一些新学到的江南糕点。   香味弥漫出去,就吸引了不少同窗。   这些新入门的弟子们还没有过辟谷这关,玄门伙食又很寡淡,禁不住清寒山间夜里这温暖的烟火气。   更兼魏瑄风仪俊朗,举止矜雅,还见多识广,海阔天空的什么都知道,来这里不仅能吃可口的点心,还能听故事。   今晚做的是桂花玉蓉酥,魏瑄一边小火煨着,一边不紧不慢地道起狩猎的事情。   为了掩盖身份,他把皇家秋狩的场景替代成了春狩,又半真半假地参杂进了当年在倾颜阁当画师时听来的碧游山庄春狩的事。   当他说到,碧游山庄的庄主蒙仲常高价购买异兽供人猎取时,忽然心念有些漂移。   他微一走神,火舌舔着手还浑然不觉。   但他并没有被烧伤。   自从月神庙里浴火重生后,他就再也不怕火焰和烫伤了。   青锋关切道:“我看看。”   从手腕到手背,肌肤清白似雪,连一点火焰灼伤的红痕都没有。   青锋一诧,刚才好像看到火舌灼到他的手了,自己还能眼花了不成……   魏瑄抽回手,低头掩下衣袖,“我闪的快,没烫到,多谢大师兄关心。”   决不能让青锋及任何人知道他修炼过秘术。   入玄门之后,他就是一个普通人,从此不能再用秘术。   他封印了一身秘术修为,从零开始修炼玄法,不比初入门的任何一名玄门弟子轻松。   ***   别园   小黄犬满身冰渣雪沫,看来是一路急奔回来的。   那小狗绕着人脚跟转圈,像受了多大委屈似的呜呜呜叫着。   谢映之俯身温和地摸了摸它的头,“嗯?”   云越愕然,他该不会是听得懂吧?   云越有点凌乱,其实谢先生有些技能真的是令人费解,让这小狗带路不就行了,不过再看这小短腿……   谢映之已经起身道,“云副将,即刻点一队锐士前往碧游山庄接应。” 第348章 夜猎   两名私兵纵马上前。   萧暥当然不给他们近身的机会,他眼疾手快,一把抄起烤架上的羽箭凌空一挥。霎时间火星迸溅。马匹受了惊颠起前蹄,在雪地上跳开几步,焦躁不安地原地踏着。   萧暥心道:那金鳞貂即便烤成了乳猪,竟然对马匹还有些威慑力。   机不可失,他把金鳞貂往马背上的携行袋一扔,迅捷地一跃上了马背。   玄门的马训练有素,如离弦的箭,一跃穿入丛林之中。   这变故发生扎起瞬息之间,那络腮胡头领看着空空如也的烤架愣了下,才堪堪反应过来:那小子百忙中居然还不忘把金鳞貂卷走了!   他大怒:“追!抓住他!”   萧暥骑术极好,纵然林间树木丛生,积雪皑皑,他迂回突进,如履平地。   其实,对方只有三名私兵,论格斗技巧萧暥以一挑三没什么问题。问题在于,对方都是长兵器,而他只有一柄不到三寸的猎刀,刀柄还花里胡哨地膈手。   马上格斗,讲究一寸长一寸强,兵器的长度很大程度上决定胜负,即使萧暥身手迅捷,也没把握在马背上,拿个小刀将敌人捅翻下来的,还一捅得捅三个,三英战吕布也不带这么玩得!   萧暥一边逃,一边心有不甘地为自己落荒而逃找理由,何况他还饿着肚子。   他纵马在林间敏捷地左突右进,一边逃脑子也没闲着,还挺活跃的。   这个碧游山庄,他还有印象!   之前商议春耕事宜的时候,就听谢映之提及,碧游山庄庄主蒙仲,就是那个在城郊侵占土地、建跑马场的哥们。这货是个豪强,麾下门客三千,蓄养私兵死士,横行郡里,势比州府。   刚才一时间没有想起来,这会儿在林间纵马飞奔,在颠簸的马背上,他倒是都想起来了。   萧暥脑阔疼,没想到遛个马也能掉坑里,看来今天想脱身,有点麻烦了。   他当然不会自亮身份那么蠢,原主那货行事嚣张不计后果,也不知道到底得罪过多少人,有多少仇家,还愁别人不知道他是谁,想弄死他。   好在林间道路崎岖,树木丛生遮挡,天又黑,射箭都没法瞄准,他听到身后嗖嗖的几道风声,全偏到天上去了。   而且萧暥还专找刁钻的路跑。   没多久就听到身后林间一声巨响,一人撞到树上,一人翻到沟里,还有一人锲而不舍地追着,但落下他一大段距离。   萧暥毫不犹豫地杀个回马枪,麻利地抢了撞昏那兄弟的弓箭和长剑,转瞬又狂飙而去。   可是刚出林子,迎面就撞上一队骑兵。   他刚想调转马头,就看草场上到处都是四散的星星点点火光。   泥煤的,不用这样欢迎他吧?偏偏他这一身骚包锦袍,在火光下又霎是抢眼。   “什么人?竟敢擅闯山庄猎场!”   ***   此刻,山庄楼门大开,蒙仲一身酒气,着裘皮猎装,威风凛凛和王戎一起登上瞭望塔。只见雪原上火光闪烁,如萤火聚散,马蹄踏起雪尘飞溅,颇有沙场秋点兵的气派。   蒙仲刚刚接到报告,竟然有人闯入山庄猎场,把金鳞貂给猎杀了。蒙仲立即下令搜捕!   蒙仲麾下有门客私兵三千,但一半都派遣在他九州各处的产业,此刻留在山庄的门客私兵约千人。蒙仲煞有其事地点兵布阵,让其中六百人沿着山庄猎场外围驻守,形成一个包围圈,好瓮中捉鳖。   但私兵不是正规军,良莠不齐,所以蒙仲挑选除了善于骑射的两百人,前去林中搜捕围堵。   蒙仲蛮有把握道:“ 今晚就请王将军看一场夜猎。”   王戎昂首看着一望无际的草原, “可惜了,开春这猎场就要种庄稼了。此番夜猎真当得上最后一猎。”   蒙仲哈哈大笑,“我手底下多的是亡命之徒,唯独没有农夫!”   说罢迈着大步走下了楼台。   他登上豪华的轺车,身后数十名骑紧随而上。   蒙仲今晚要亲自上阵,他倒是要看看到底是什么人捕杀了金鳞貂。如果堪用,还可以收入麾下。   夜空如洗,一轮圆月朗照在雪原上。   原本寂寥的雪野此刻格外喧嚣,四下里火光攒动,如星海汇流浩浩荡荡,马奔人涌呼声盈天,近百骑追逐围堵着前面的一骑如飞。   萧暥策马在原野上狂飙突进,时不时来个急转,大漂移,跟着他的私兵骑队猝不及防,撞在一起,一片人仰马翻。   蒙仲道:“快!补上!”   士兵们忙不迭地纷纷上马,打着火把追逐上去,星星点点的火光汇成海洋,在原野上连绵起伏,照得雪原上如同白昼。   火光照射下,萧暥一身不正经的锦袍,穿得像只花狐狸,发髻早就散了,长发在草草在头顶扎了一把马尾,还是根红绳,迎风飘扬,骚气逼人。   蒙仲酒劲正上头,看得如同百爪挠心,大喝道:“我要抓活的,不许放冷箭。”   谁要抓他?萧暥百忙中也看到了蒙仲,遥遥喊话:“蒙庄主,我们得讲点道理。”   他还想谈判了。   蒙仲怒道:“你闯我庄园,杀我的貂!还有什么好说!”   “这东西袭击我,我是正当防卫。”萧暥策马回缰,扬起的雪尘中,一张脸漂亮得不像话。   当然也恼人得不像话。   蒙仲立即看到他马鞍后挂着叉成烤乳猪的金鳞貂,气得一哆嗦。   他竟然还烤了?!   萧暥有点尴尬,“那猪,不是,那貂不小心掉火堆里了,我买下来吧,庄主要不开个价?”   他当买卤味的了,还好他最近发了笔小财。   “我要你。”蒙仲挫了挫后牙槽道,   “抓住他,活捉那小子!”   雪原林中,一时间人声马沸。   ……   从高坡上望去,雪原上星星点点的火光如夏夜浮动在水面的萤火,时而聚拢,时而散开,时而追逐起舞。在无垠的雪原上变幻着图景。   谢映之驻马道,“云越,接应主公从山庄北门突围,不可恋战。”   “是!”   黑夜里,十余人玄衣劲装的队伍旋即从高坡俯冲下去。   谢映之轻道:“去吧。”   近旁一株老树上,一只鹞鹰掠翅飞起,向山庄的方向俯冲了下去。   ***   萧暥身处四路包抄中,左突右进,来去如电,把跟随在他身后的一众骑兵遛得飞起。两百骑兵已经被他遛得滚翻一地。   蒙仲想活捉他,下令不许放箭,所以萧暥也很有武德地没有射箭,这样双方都能留点余地,省得拉更多的仇恨。   而且这些私兵一盘散沙,根本不懂得战术配合,和正规军没法比。他只是遛他们,就足够人仰马翻一片。唯一麻烦的是,山庄占地太大,哪里比较方便突破出去?   萧暥在马背上举目四眺,长风拂起雪尘漫天,卷起那乌发红绳,凌乱飞扬。   楼台上一直观战的王戎默默接过了一把强弓。   那么远的距离,火光闪烁间,他不能确定是不是萧暥,但是,机会千载难逢!   宁可错杀,不能放过!   弓弦铮然震动中,一支利箭如疾风般飞出。   萧暥这边正把一队私兵带到了沟里。回首惊见一箭破风而来,他在马背上倏地一仰,腰身柔韧,羽箭擦着他的下颌掠过,将一名追上前的骑兵射了个人仰马翻。   紧接着,嗖嗖嗖又是一连三箭,萧暥敏捷地避开,同时就势左手开弓,一箭离弦而去。   藏在黑暗里的王戎瞳孔一震。   “主公!”一名近卫奋身扑上。   血溅了王戎一脸。   王戎跌倒在地,心有余悸地摸了摸自己仅剩的一只眼睛。   等他回过神来,下方已经是一片混乱。   只见萧暥跃马过溪,冲进了庄园。   既然对方有人已经起了杀心,他还留在原上给人当靶子吗?他策马一个猛冲,干脆越过围栏,穿堂入室。   由于蒙仲把私兵都调拨到猎场四周围捕他,山庄内反倒守备空虚,被萧暥长驱直入。   蒙仲大惊失色,让这小子纵马进堂屋,若在里面处乱窜,非得把他的屋子拆了不可,他这满室的名器古董岂不是要遭殃了。   “快,拦住他!”蒙仲赶紧回车,急得大叫。   数十名手持戈矛的武士从四面八方围拢来。火光下,一枝枝锃亮的长矛交织成一片森然的密林,杀气腾腾地挡在面前。   萧暥纵马飞驰,速度不减,长剑掠过,一溜的矛头被齐齐切下。   他借着冲力,跃马上了一层楼台,忽然闻到一股醇厚的香气,将他的酒虫子勾出来了。   此处大概是一个宴厅,甚是奢华,他看到一尊古朴的檀木架子上面置着一个紫金坛。   他穿堂而过之际,不假思索地长剑一挑,紫金坛凌空翻起,紧接着萧暥手腕一翻,当空挑开坛口,酒液泼溅下来。   他纵马从酒泉下冲过,仰头灌了一口,一抹嘴,痛快!   蒙仲遥遥看到,简直心肌梗塞,那是藏了三十年,先帝年间的御酒啊!就被这样洒了。   “快上!抓住他!”   此刻,山庄里已经一团混乱,萧暥所过之处,如同狂风过境,一派落花流水。   加上萧暥马术极好,时而跃上楼台,时而俯冲,穿廊过屋,如履平地。   私兵们被他耍得团团转,晃得眼花缭乱,如同一群没头苍蝇到处乱涌,只见室内人影浮动,花灯乱晃,好一个颠倒缭乱的世界!   混乱中,也不知道是谁撞翻了铜灯,烛台滚落一地,点燃了泼洒的酒液,顿时火苗窜起。   “快,快灭火!”“走水啦!”   山庄里乱做了一团。   乘着这个机会,萧暥已经从东侧角门跃出,他听到了鹞鹰的叫声。   ***   宫里   桓帝一脸古怪,含胸驼背地兜来转去。   “陛下在找什么?臣妾帮你找。”贺紫湄笑意盈盈地迎上去。   桓帝当然不好说他疑心宫里有男人,这不是自己往自己脸上刷绿漆吗?   他干咳了声道:“最近朕政务繁忙,腰腿酸痛,各宫走动走动,活泛一下筋骨。”   贺紫湄立即搀着皇帝往御花园的方向走去,“那臣妾就陪陛下走走。”   纱幔后,郢青遥用刀尖抵住张伍的喉咙,刚才桓帝进来之时,双方都是一刹之际,郢青遥身手凌厉,加上张伍伤势未愈,被她一举拿下。两人旋即藏在了纱幔后。   此刻,看着贺紫湄陪着桓帝越走越远,郢青遥暗暗松了口气,将张伍捆绑起来。   御花园的长廊下,贺紫湄挽着桓帝的手臂,边走体贴道:“想来陛下是为朝政之事忧心,何不召王将军和容绪先生来商议,毕竟都是陛下的亲舅舅。”   桓帝一听到他那两个舅舅,气不打一处来,“大舅老了,没胆气,朕的二舅你也知道,倒是不服老,五十多岁还能花开二度,只可惜是牡丹枝头开菊花。”   贺紫湄早就习惯了他的阴阳怪气,笑道:“陛下说话越来越风趣了,听来还别有深意。”   桓帝听得顺耳,满脸洞察秋毫之色:“朕的二舅好男风,你在朱璧居那么久,竟不知道?”   贺紫湄天真道:“容绪先生制作的衣裙倒是极为绚丽。”   桓帝一脸高深莫测,没好气道:“那都是给萧暥准备的聘礼。”   贺紫湄都不禁脚步一跌:“萧将军?聘礼?”   她知道这个皇帝脑回路非同寻常,但细想来,竟然有蛛丝马迹可循。   之前她在朱璧居时,容绪有一座密室,极为奢华。   她好几次想进去看看,都被容绪以各种理由拖延,直到他进宫,都没有机会进去看一看,她本以为容绪在里面藏了什么机密,难道是……金屋藏娇?   她故作惊讶:“臣妾在朱璧居住了那么久都不知,陛下在深宫是如何知道的?”   桓帝见自己的见解终于得到了重视,颇有点沾沾自喜,“朕是皇帝,九州之内哪有朕不知道的。” 予兮读家   贺紫湄小鸟依人,“陛下跟臣妾说说?”   桓帝宠爱地揽过她的肩,随后,帝妃两人开始八卦容绪的野谈。   ……   晚上,贺紫湄用照影香让桓帝睡下,做起春\梦。自己则悄声到了后殿。就见张伍已经被五花大绑,口中塞着棉布,还在拼命而徒劳地挣扎,伤口处渗出的血染到了地上。   贺紫湄皱眉:“宫中放一个男人真麻烦,不如阉了他。”   她一把揪住张伍的发髻,“骟马我还是有经验的。”   张伍顿时额头青筋梗起,目睁欲裂。   郢青遥道:“阿紫,且住手,这两天主君的信应该就要到了,我们还是等主君的指示。”   ***   别园   春寒料峭,火光下萧暥容色雪白,饿了大半夜,胃口倒还好。   云越见他支着筷子在菜碟里戳来戳去,挑挑拣拣的,知道他虽然折腾了半夜,精神劲儿却还可以,才稍稍放下心来,遂帮他去挑菜碟里稀少的肉末儿。   萧暥有点惨,累了大半夜,也没个营养套餐慰劳一下。   不过转念一想,玄门辟谷,能在这别园有点吃食,他就知足吧。   “我今晚至少遛了一百多骑。”他还挺得意。   云越没睬他,专心给他倒上热汤。   某人丝毫不嫌冷场:“就算你们没来,他们也抓不到我!”   “咳咳……”   云越赶紧给他抚背,只见他那瘦削的身躯咳得轻颤,脸色薄如寒冰,病恹恹的,看来今天还是疲累到了。   “我去叫谢先生。”   “我没事……被汤呛到了。”萧暥一把拽住云越,防止他去告状,   “唔,我刚说到哪儿了?”   某人积威之下,云越只好道:“说到,他们抓不到你。”   萧暥又精神了,神色飞扬,“那蒙仲手下八百多人,被我遛得……咳咳……满庄园跑。”   某人话都说不连贯了,但也没妨碍他吹牛,“趁春耕还没开始,我帮他把地犁了!”   “如此说来,主公真是辛苦了。”一道淡淡的声音似是随风飘来。   萧暥顿时蔫了,“咳咳咳……”   谢映之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施施然走到萧暥身后,“夜风透骨,疲累过度,还有……”   他俯身贴近他的颊边,指出,“喝了酒。”   “我不是,我没有,酒溅到我脸上了,沾上了点酒味儿。”   谢映之漫不经心地一拂衣摆坐下,“寒酒入腹,主公深夜到别家庄园上犁地,确实辛苦。”   萧暥不支声了,低头老实地扒着碗里的粟米饭。小魏瑄不在,病号营养餐是不指望了。   谢映之看了一眼漆案上的捡出来小半碟肉末儿,抬手将肉末和着被他嫌弃的菜蔬挑到他碗里。   “主公可知道,我们的目标是平定四海,横扫八荒,一统九州,而不是拆一片屋宇,扫一处山庄。”   萧暥从碗里抬起头,眼底闪过细小的火焰。   “主公的对手,是北宫达熊豹营的三十万精锐,是幽燕百万雄兵,是虞策的沙蛇和赵崇的铁岭甲,是天下诸侯,而不是这区区几百私兵,乌合之众。”   萧暥眼中掠过锋芒,连旁边的云越也听得神色一振。   谢映之却话锋一转:“然而今次,主公孤身夜闯山庄,逞一时意气,痛快是痛快了,却损了身体,若继而引发寒毒旧症,更是得不偿失。”   萧暥很少见谢映之如此严词厉色。   “这一年里,我等征兵筹粮筑城是为备战,主公好生修养,也是备战。”   云越见他这个主公被批评地蔫头耷脑,有点可怜,想悄悄替他说几句话。   谢映之不动声色看了一眼,就把他的话止住了。   云越恍然意识到,向来清雅温煦的谢先生也是玄门之首。言谈间已是不露声色的威仪。   谢映之道:“主公可还记得谋势与谋力之说?”   萧暥印象深刻:“谋力者胜于一隅,谋势者胜在全局。”   “主公今次私自离开别园,不与任何人招呼,又闯入碧游山庄,图一时之快,逞匹夫之勇。若因此遇险受伤,或损耗身体,乃至病发,影响的是大局。”   他声音清雅温和,却字字严厉:“胜于力,失于势,本末颠倒,孰轻孰重,主公思之。”   萧暥可怜巴巴:“我错了。”   又悄悄挑着眼梢瞄了他一眼,补充道,“以后不会了。”   他这个人向来自作主张,如果没有从军,他应该是一个无拘无束的游侠。就算是从军后,魏西陵一百多条军规,什么时候约束住他了?都是在踩线的边缘反复横跳,一遍遍挑战魏西陵的底线。   不过这一次,谢映之给这脱缰的野马套上了一道缰绳。   萧暥明白,他要做大事,就必须约束自己,他已经不是当年跟随魏西陵山间剿匪时那肆意张扬的少年。   若没有大局观,统一九州,结束乱世,就是一句空谈。   他还指望着天下一统后,还能过上几年、甚至十几年安逸恬淡的日子。可以优游岁月,陪伴少年轻狂时错过的人,弥补戎马倥偬间流失的时光。   他答应过魏西陵,也答应过太奶奶和澈儿,等到天下太平,他就回家。再也不远走了,再也不到处乱跑了。   谢映之见他黯然失神,明白他已经深刻认识错误了,于是温声道:“这些日子,我包揽府中内外事务,使主公无事可做,难免乏闷。”   萧暥:原来他知道……   谢映之道:“主公擅于骑射,便应该明白,修养这一年,就像张满的弓弦,正是蓄势待发之际,这个过程是忍耐,是磨炼心性,只有沉下气,才有将来一箭离弦的冲霄之势。”   萧暥暗暗佩服:他怎么能把游手好闲说得如此清新脱俗的?   这段话翻译过来就是:这一年内,你就沉心静气,好好养身体,不要到处蹦跶,就当是蓄势待发的箭。   所以还是让他什么事都别管。他的唯一要务,就是养好身体。   “我今后的谋划也皆会与主公商议。至于议定之后,具体的事宜,由我等去布局执行,主公颐养身体,便是顾全大局。”   他好好养病,不仅是大势所需。也是备战的一部分。划重点:别添乱。   萧暥:“唔。”   心里又不着调了,以前觉得云越年纪轻轻的,像个老妈子,现在谢先生怎么也开始出现这个倾向了?   他陷入了深深的自省,他好像有把周围的人变成老妈子的潜在属性……   当然谢玄首也不是完全否定他今晚的战绩,还是秉着一向的客官公正。   “主公今夜也不是一无所获,金鳞貂的甲片可以制成护心甲,刀枪不入,骨骼可以入药。”   萧暥眼睛一亮:护心甲可以送给西陵!   谢映之无声看了他一眼,转而道,“蒙仲为一方豪强,此番春耕易种,必会阻挠司农署执行公务。今夜一闹,他的庄园也毁了大半。”   “他想当钉子户,我就给他原地拆迁了!”萧暥脱口道。   谢映之抬手擦了擦他那张花脸,回来脸都还没洗,只顾着吃了。   “今后主公也并非不能外出游玩。”   萧暥:还有戏!   他声音轻柔,却不容商榷:“但去哪里,何时回来,也要事先告诉我。另外不许喝酒,不许打架,不许犯险。”   言外之意,只有谢先生允许之处,萧暥才能去玩。他不允许的事,不能做。   萧暥心里又开始痒痒了:这岂不是能随便编?去哪儿,做什么,谢先生怎么知道?   当然,萧暥表示他只是想想,他是个自觉的人,以大势为重,他还挺有原则的。   “主公最好不要欺瞒,否则……”谢映之倏然起身,贴近萧暥耳边轻轻说了句什么。   萧暥微一怔,顿时薄薄的耳垂都红了。   然后他像是受到了莫大的威胁,连忙表示:一定老老实实向组织汇报情况,遵纪守序童叟无欺!   云越目光复杂:谢先生到底说了什么?   他心中各种念头此起彼伏,今晚要睡不着了…… 第349章 押注   朱璧居   朱漆案上铺着一幅华美的衣袍,烛火下霞色云霓,十二枚幻琼珠散落在领缘腰间。   保养极好的手轻柔地托起裙摆,等到把宝珠子订上,这件华服就制成了。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后,珠帘发出琳琅的声响。   容绪头也不抬,“不要慌,出了什么事?”   来人是盛京商会的老掌柜吴坤,他其实他只比容绪年长三岁,但两人站在一起,恰是判若叔侄。   吴坤面色难看:“主人,补发的财货又被劫了。”   容绪眉心一跳:什么?   征兵令都已经通过了,小狐狸的目的达到了,怎么在还抢?   他不由问:“消息可属实?”   吴坤道:“此番共八箱财货,分别在丰谷县、太蒲县和庄丘县,都是襄州境内被劫。”   容绪深深凝眉。   莫非萧暥尝到劫掠的甜头之后,这会儿抢上瘾了不是?   相比辛辛苦苦经营尚元城,哪有抢来得快。   吴坤道:“现在商会分号都不敢再走襄州境内了。”   容绪无奈道:“向西取道渑州、豫州境内,绕开襄州,再不济还可以走海运,商会还有几艘海船。”   “绕道渑州,豫州会延误至少大半个月,路上耗费不说,渑州张繇、豫州虞策哪个都不是好相与的,要经他们的地盘过,‘通关费’就是笔不小的数目。走海运也许稍微快些,但是海上风浪难测,海盗猖獗。”   容绪拧了拧眉心:“还是走陆运,去办罢。”   又见吴坤不动,“怎么?”   “主人,绕道而行,这一耽误就是月余,这赔偿……”吴坤皱着一张脸。   有些货品是急用的,有些是季节性的,延误一个多月,很多客户都不需要了,这里的赔偿又是一大笔钱。   “该赔偿就赔偿。不能损及商会信誉。”容绪道。   老掌柜脸色惨然。   新春商会周转本来就需要大量银钱,现在倒好,又是被劫,又是赔偿。银钱周转不上,左右一耽搁,今春的市场就要被江南商会抢占了。   这些年在江南商会的竞争下,盛京商会的处境本来就大不如前。   吴坤面有难色:“有一些货品,还不大容易补。”   “漳侯和海安伯都各订了一枚幻琼珠,幻琼珠稀少,各地商会都没有。”说话间他小心翼翼看向案上流光熠熠的华服,十二颗幻琼珠如同星辰一般散落在海面上。不由暗暗思忖,借来应个急也不是不可。   容绪脸色一沉:“那件裙子不许动。”   “可是主人,现在商会周转困难,迫在眉睫了,再不布局新春的行市,就都要被江南商会抢占了。”今年盛京商会喝西北风吗?   容绪道:“我做事向来分明。不必再说。”   那件裙子是情之所寄,是情怀。   生意归生意,情怀归情怀,他向来分明。   生意上精打细算,情怀上一掷千金   “这样罢,我知道王晖和王祥那里,各有一枚珠,你跟他们说,我以市价买下。”   吴坤摇头叹气:“恐怕不容易,主公把春季供给他们禄金减半了,这些人都骂骂咧咧的。”   所谓禄金,就是每年容绪提供给王氏族人们中的出仕者,予以官场上的疏通打点的费用,按照官阶的不同,所得的金额也不同。   容绪好风雅,所以这笔钱每个季节都有不同的叫法,譬如春季就叫赏花钱,被王家族人戏称为‘春钱’,言辞间暗讥容绪乃青楼出身。   容绪对这些冷嘲热讽倒是看得很开,没必要和族里那些蠢货计较。   那些个蠢货这些年花了那么多钱,也没见一个半个出息的。一个个只会伸手要钱,来维持他们风光体面的生活。殊不知这些年,多少依附投靠王家的门客,都是看在他为王家经营的雄厚家资的份上,否则当年迁都大梁,王戎失权后,王家早就没落了。   吴坤道:“现在主人要向王晖和王祥买珠子,他们可不要狠狠诈一笔。”   “你去办罢。”容绪摆了摆手,不复多言。   老掌柜诺了声,抬头见忽觉得他眼角眉梢的风霜磨砺之色更深了几分,终于显出一丝天命之年的沧桑。   片刻后,容绪回到案前,发现已经没法静下心来制衣了。   时局纷扰,人心浮动。   创作需要全心地投入,直至废寝忘食。他刚遇到萧暥的时候,就是这样。仿佛是干涸了多年的荷塘,幸遇一场丰沛的霖雨,从此,世间的阴晴寒暑,四时光景,都变得明媚而鲜活了起来。   他一怒一笑,一举一动,都会让容绪心生欢喜,不能自禁。灵光更是源源不绝。   以往小狐狸毛扎扎的,但越是凶,越野性难驯,就越让容绪激动不已,欲罢不能。直到那尖牙刺入皮肉,容绪才发现,他根本不懂萧暥。   手指骤然攥紧柔滑的面料,晶莹的幻琼珠滚落一地。   商会是他的命门,萧暥这次一点余地都不留给他,他到底要做什么?   王戎进来的时候,就见容绪正俯身弯腰一枚枚地捡起珠子,神色若有所思,又若有所失。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王戎踱进屋,用看戏的眼神看向案头的华服,“即使他穿上这些东西,也是金玉其外,虎狼其心,终究野性难驯。”   容绪也不客气:“兄长有话直说,别碰我的东西。”   王戎悻悻收回手,道:“萧暥此番又是扩军,又是建造暮苍山关城,对你的商会也是毫不留情,看来他是要对王家动手了。”   容绪叹了口气:“兄长这么说,就太高估王家的实力了。”   “萧暥真要对王氏动手,只需要遣一员大将,率十万军,一战可定,他之所以迟迟不动手,一来是因为王氏军力弱,构不成威胁。二来,王氏乃国戚,盛京乃旧都,他若攻打盛京,等于要和陛下翻脸,也给了诸侯们发兵勤王的借口。”   王戎面色阴郁不定,问道:“你是说,他此番不是针对王氏?那他为何征兵造城?还抢了商会。”   “他别无选择,怪只能怪他的对手实力太强。”   容绪不紧不慢地把最后一颗宝珠拾到琉璃盏中,“兄长看不出来吗?萧暥拿下凉州之后,北方两虎相争之势已成。”   王戎一震:“你是说他要对付北宫达?”   容绪点头:“我也是刚才想明白的,萧暥让雍襄全境改种粮食,是因为他军粮不足,征兵是因为北宫达有百万之众。而筑城,以暮苍山关城的规模,防范王氏盛京这十万兵,太小题大做了,而大梁以北,除了王氏,还有谁?”   王戎击案道:“幽燕的北宫达!我怎么没想到啊,萧暥还真敢招惹!”   容绪:“萧暥曾流露过和我经营火油生意的念头,还对北宫达的连弩感兴趣。”   王戎眼前一亮:“两虎相争必有一伤,这一战之后,天下格局大变,说不定正是我们王家的机会!”   容绪不置可否,“届时王家有没有机会尚不知道,但有一件事是确定的。”   他的目光变得玩味起来,“如果萧暥和北宫达之间有一场决战,盛京夹在幽燕和雍襄之间,必不能幸免,所以,下注的时候到了。”   他微微眯起眼睛,萧暥小狐狸吞并襄州凉州之后,朝中又得中书台支持,事业发展得一帆风顺,翅膀硬了,底气也足了,以为可以把他一脚踢开了。   却不知天下格局瞬息万变,王氏虽然在诸侯中实力最弱,但是盛京的地理位置却极为重要,关键时刻,如果王氏倒向北宫达,小狐狸就要为他今天的狂妄和嚣张付出代价了。   他道:“输赢的机会只有一次,我们不能押错,盛京王氏一定要站在胜利者的一方。”   王戎迫不及待:“这还用问,当然是北宫达赢了!”   ***   “当然是我赢了!”萧暥自信满满。   此刻,某无所事事的老弱病残正在跟云越玩大富翁。   “快,把地卖了,还钱,还钱!”他腰上还挂了条粗金链子,那是最近劫获的,他觉得挺威风,有点社会人的味儿。   搞得云越不忍直视。   拇指粗的金链子黄灿灿的灼眼,箍着那不盈一握的腰身显得更细了。   云越艰难地挪开视线,怕想到什么不该想的。   “要不就付我百分之三十的红利!”萧暥随口道,   “这么多!”云越刚想说打劫啊。忽然意识到对面坐的就是个山匪头子。   修养期间实在没事干,萧暥就拉着云越玩起了大富翁。   棋盘,棋子都是心灵手巧的萧某人自制的。   茶炉里煮着蜂蜜柚子茶,清甜的气息弥漫开来。   不知道为什么,云越有种感觉,仿佛很久以前,他也曾和萧暥有过一段这样安闲的岁月,下棋,煮茶,吟诗,到江边放莲灯……   窗外是郁郁葱葱的绿意,细雨如酥,江涛拍岸。   养病的日子里,看细水长流,江月照人,仿佛把朝朝暮暮、生生世世都照淡了、看尽了。   细想起来,却渺远地像隔世的风,带着久远的伤怀和无穷的怅然。   当年,栀子花开,青梅未熟,匆匆离去。   云越觉得头脑昏沉沉的,大概这两天晚上老是翻来覆去地想谢映之到底对萧暥说了什么,导致没睡好,精神恍惚。   这两天梦里总有江潮的声音。   在浩淼无边的潮声中,有人轻道:“云越,等我京城事了,就去青帝城。”   他在草庐前种了海棠、琼花,和芍药。   等来的,只有暮春时,落花似雪。   云越的眼睛忽然有点酸,眼眶灼烧般的热意。   “云越,你不会输不起罢?”萧暥好奇地偏头看着他。   怎么眼眶还有点红?   云越倔强地抹了把眼睛,把余下的游戏钞全甩在棋盘上:“我全押上!”   萧暥看着他难得一见的赌徒气魄,“小云,你别把底裤都输掉了。”   云越脸霎得一红。   萧暥笑嘻嘻:“没事,大不了我借你件裙子?”   云越:“主公就是裙子多。”   “嗯!”   嘶……不对。   萧暥猛然反应过来,你小子怎么说话的?   萧暥:“裙子是我给媳妇准备的!”   他眉眼弯弯:“莫非你想当我媳妇?”   云越呼吸一颤,一时间脑子里混乱一片,什么?主公?媳妇?   萧暥嘴上讨了便宜,手又欠了,被他按在怀里的小黄汪汪汪地叫了起来。   两人同时回头,就见上官朗正站在门外。   他负责关城的具体营造,本来是来别园取财货的,听到萧暥和云越在下棋,忍俊不禁地在廊下看了一会儿才进来。   “萧将军在下什么棋?我从来都没有见过。”他颇为好奇。   他没想到这个传说中的权臣,平时生活不仅没有纸醉金迷的享乐,反倒是有那么点寒酸,连一副棋都是自制的。   萧暥道:“这是大富翁。这个棋人越多越好玩。”   然后他热情地数了一沓游戏钞递给上官朗,表示一起玩。某赋闲人员妨碍公务是有前科的。   上官朗接过来,饶有兴趣地看了看手中花花绿绿的纸张,问,“这是什么?”   “钞票。”萧暥道。   他还挺得意,这是他自己设计的游戏钞,虽然画得不咋地,但内容丰富啊,五百元面额是肯德基全家桶加肥宅快乐水,两百元是冰激凌鲜奶蛋糕,一百元是松子桂鱼,五十元糖醋排骨,二十元酒酿汤圆,十元爆炒小龙虾等等,前两个是他在古代好久都没吃到馋得慌的,其余的按照他想吃的顺序排。   上官朗揣在手里,好似拿着一叠菜谱,不懂就问:“钞票又是何物?”   萧暥热心科普:“钞票也叫做纸币,和银票差不多。”   上官朗更懵了,“银票?”   萧暥想起来,这个时代还没有银票,转而道:“跟纸钱差不多。”   上官朗顿时脸色一僵。   他尴尬地把钱搁在棋盘上,手在衣袍上搓了搓:“我还有公务,今天就不奉陪了。”   萧暥看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倒一点也不意外。他还是不配跟名士们一起玩……   不过,他们能来中书台任事,萧暥就很知足了。   不是还有云越和小黄陪他玩吗?   他撸着小黄犬的毛,“云越啊,咱们给小黄起个名字吧,就叫黄飞虎?”   云越:……   “小名叫飞虎。威风吧!”   云越:“主公,这是玄门的猎犬。”   玄门淡泊出世,要那么威风做什么。   萧暥:“那么,黄药师?”   云越:……   萧暥挠小黄犬的毛,小狗在他魔爪下呜噜呜噜地挣扎。   萧暥揉着它的脑袋,“我起的名字不好听吗?小黄,挑一个,飞虎还是药师?”   “它在说主公不要再薅它毛了。”   萧暥蓦地一怔,抬头就见谢映之飘飘然进来。   “尘影。”   小黄噌得从萧暥怀里窜出来,飞奔到谢映之脚边,屁颠颠地跟着,一边呜呜地叫像是在告状。   谢映之俯身,修长的手指轻轻顺了顺它被某人撸得东倒西歪的毛,轻道:“无妨,你去吧。”   小黄犬飞得跑了出去。   萧暥半晌才反应过来:“先生你听得懂?”   “万物有灵,鸟兽鱼虫都有自身的语言,只是不同物种的语言位于不同的频段,相互之间难以交流。”谢映之拂衣坐下,闲闲道,“然修行到一定程度,便能够包容更多的频段。自然就能听懂它们在说什么了。”   “所以修行就是升级通关?”萧暥当打游戏了。   “与其说是升级,不如说是拓宽,拓展自身之感知力,方可包容外物,花木鸟兽,山川河海、日月星辰,乃至于包罗万象,与天地共感。”   谢映之一边整理着凌乱的棋盘,一边用漫谈的口吻闲聊起玄门的修行,“所以,世人言草木无情,但在修行之人眼中,一花一叶皆有情。”   萧暥不解:“但为什么都说玄门无情?”   谢映之道:“玄门无私情。”   萧暥:所以,谈个恋爱还要公开的吗?   谢映之:“玄门结契与世人相恋不同,是心神相交。”   云越插话道:“所以请问先生,什么是结契?心神相交?”   萧暥老脸一红,强行打断了下属的求知欲:“云越,先生今天来此,肯定有公务,我们就别打岔了。”   谢映之微笑:“结契即是同修,心神相交,共知共感,云副将有兴趣,以后我慢慢跟你讲。”   萧暥被他说得后颈一凉。   谢映之已经取出几分帛书,铺在棋盘上,“这几份文书,需要主公过目签署。”   萧暥一看,大部分是发往襄州的。   如今春耕、征兵、筑城都已经启动,就该开始军备生产了。大战开始后,羽箭、刀剑、矛戈等军械都是消耗品,黄龙城的兵工厂要赶紧运作,军备竞赛搞起来!   但这又是一大笔钱。萧暥脑阔疼。   不仅如此,还有北伐时的御寒物资也还没有着落。东北严寒,古代冰天雪地里行军打仗极为艰苦。积雪没胫,坚冰在须。缯纩无温,堕指裂肤。   史书上记载,“遇大寒雪,军人冻死及落手足者三分而二。”也就是说有三分之二的军人,被冻伤手脚,而不得不截肢。   所以御寒物资也必须到位,萧暥绝不会让他的士兵冻死冻伤在战场上。   哪怕花钱如流水,也要保障将士们的供给。   他家底薄,狐狸毛薅秃了也换不了几个钱,一年的备战时间紧迫,他攒不够钱就去劫,不择手段也要筹齐将士们的御寒装备。   “听说盛京商会的货品又被劫了?”谢映之似不经心道。   萧暥心虚地表示:啊?这样的吗?可能是命令还没传达到,这就让他们住手。   谢映之指出:“银钱短缺之事,我会设法筹措,主公勿忧。”   他长眉微敛,“这一年备战期间,我们需要雍襄局势的稳定,不宜在此时招惹北宫达,亦或者,盛京的王氏。”   萧暥目光闪烁,“唔。”   “前番劫盛京商会的财货是为征兵的借口,既达目的,便点到即止。”   也就是说,这就是吃个快餐,你不能逮着当长期饭票。   萧暥乖巧地点头,他明白,只有稳定的内部外部环境,才能搞经济发展。   但是还有个问题。   “这一年内,如果北宫达来攻怎么办?”   ***   燕州   此刻,萧暥征兵屯粮,筑造关城的消息已传到了燕州。   东方冉急道:“主公,萧暥征兵筹粮,扩军备战,这是有征伐东北之意。主公不能再等了,应当机立断,即刻发大军歼灭之,不能给他机会壮大起来的机会!”   他这话一说,北宫达帐下谋士纷纷交耳窃笑。而北宫达悠然盘玩着手中的玉琥,面露不屑之色。   俞珪哂笑道:“东方先生也太看得起萧暥了,幽燕两州沃野千里,府库盈满,带甲百万,萧暥有什么?四战之地,民生凋敝,仓府空虚,士兵疲惫,他敢来挑战主公,岂不是自取灭亡?”   东方冉道:“萧暥已经兼并襄州,凉州之地。”   俞珪道:“朱优蠢材,曹满匹夫,怎么能和主公相提并论?”   北宫达扬起浓眉。   东方冉明白了,北宫达好大喜功,俞珪善于谄媚奉迎,所以每每能切合北宫达的心思。   他立即转而道:“主公,正如俞先生所说,萧暥西征归来,士兵疲敝,府库空虚,元气尚未恢复,现在不打他,更待何时?而且,萧暥欺压天子,威慑百官,还倒行逆施,强迫雍襄之世族改种粮食,搞得怨声载道,此时主公若率大军讨逆伐贼,必势如破竹,雍襄世族百姓皆箪食壶浆相迎主公!”   北宫达若有所思地捋须:“也不失一个机会。”   东方冉见机道:“主公以清君侧除权臣之名,举大军击破萧暥,尽得雍襄之地,进而还可一统中原,迎皇帝于燕州,挟天子以令诸侯,王图霸业可成!”   北宫达眯起眼睛:“先生认为何时出兵?”   东方冉道:“事不宜迟,如今已是二月,等到三月初冰消雪融之际,正好出兵!”   就在这时,天子的绣衣使者已到了府门,带来了一道诏书。   北宫达远在幽燕,已经很久没有收到天子诏书了,他倒是有些好奇,远在大梁的那个傀儡皇帝想要做什么?   诏书洋洋洒洒写了上百字,还没念到一半,大堂上众人都噤若寒蝉,觑向北宫达越来越阴鸷的眼神,他手中的玉琥已经碎成两半。 第350章 脱单   两百多字的诏书,皇帝毫不留情地严词指责了北宫达枉顾圣恩行悖逆之事,袭击都城,劫掠圣驾,屠杀朝臣,残害士人。所作所为,骇人听闻,海内震动。   该制书洋洋洒洒,文辞斐然,而且还特意指出北宫氏七代公卿,世蒙圣眷,受朝廷俸禄,北宫达却不思报效,反而倒行逆施,图谋不轨,辱没先祖的贤名,令北宫氏门楣蒙尘,为天下士人所不齿。   这就不仅是骂了,还是捎带上祖宗一块儿骂,简直是双重暴击。   北宫达自恃世代公卿,高门望族,势倾海内,从来没受到这样的斥责。诏书上的每句话都似乎鞭挞在北宫达的脸上,火辣辣地疼。他额头青筋隐隐跳动,嘴角肌肉连连抽搐。   关键是这份诏书不仅是发给北宫达的,还是抄送给各州郡,昭告天下,那就是对北宫达的公开处刑了!   单凭这傀儡皇帝他怎么敢!北宫达立即想到,这多半是萧暥让皇帝下达的诏书,借着皇帝之口骂他。   这是一份官方的文件,有权威性的。   萧暥充分利用了挟天子以令诸侯的优势。借天子之口公开训斥他,北宫达吃了个闷亏,简直憋出内伤。   北宫达向来看重名声,这比让他战场上吃一场败仗更为难堪。   数日前,柳尚书设计攥云渊进宫,让杨覆等发难中书台时,谢映之就请云渊在进宫面圣之时,顺便讨一纸诏书。   这份诏书由颜翊起草,行文流畅,词章考究,有理有据,义正言辞。   而这份诏书仅仅是斥责吗?当然不是,它的杀伤力在于,首先,对铁鹞卫袭击大梁,并屠杀仙逸弈阁之事做一个盖棺定论,昭告天下。重重打击了北宫达的声望和名誉,让他再不能翻案。   其次,北宫达善于作秀。十年如一日地经营着宽厚待人,求贤若渴,礼贤下士的人设。使得海内士人纷纷投靠。   而这份诏书一颁布,北宫达多年经营的人设崩了。   北宫达吃了一记闷亏,拉扯着嘴边的肌肉,只能切齿道:“谨遵陛下教诲。”   在皇使面前,他勉为其难摆出一副宽肃端谨的姿态:“还请贵使先到馆舍休息,我这就向陛下陈情请罪。”   绣衣使者离开,北宫达手中玉琥当即在廊柱上砸了个粉碎,“竖子可恨!”   谋士们也不知道他骂的是皇帝还是萧暥,都噤若寒蝉,不敢出声。   只有东方冉不以为意:“主公,这左右不过是傀儡皇帝的一份诏书,主公不用在意,目前当务之急是立即出兵雍州,在萧暥羽翼丰满之前歼灭之,绝不能给他做大的机会!”   “先生不必再说。”北宫达烦躁地一震衣袖。   天子刚刚下诏斥责他,他立即出兵攻打雍州,天下人会怎么看他?   那不明摆着是恼羞成怒,忤逆犯上,等于是默认了天子诏书中所说,他北宫达岂不是成了和萧暥一样的乱臣贼子?   他话音刚落,一名侍者躬身上前默默开了门。   东方冉明白,这是要逐客了。遂叹息一声颓然走向大门。   厅堂外,风雪扑面而来,掀起他衣袍飘扬。   东方冉走后,北宫达沉默半响,才面色阴郁地环顾四周:“如今,概当如何啊?”   众谋士跟了他那么久,自然都明白他的心思,还谈什么出兵,当务之急,是怎么维护住主公的名声和人设。   谋士钟纬道:“这道诏书虽然是萧暥的意思,却是陛下御笔亲发,并抄往各地,这就使得我们目前的处境非常被动,我以为对雍州的军事行动须立即搁置,否则天下人会认为主公在被天子斥责后心怀不满,乃至于兴兵犯境,坐实了乱臣贼子的骂名。”   北宫达深以为然,道:“发兵攻打决然不行。但是本公就这样被萧暥小儿白白骂了一顿吗?”   钟纬道:“主公所言及是,我们也不能就这样看着萧暥发展壮大。”   北宫达问:“先生有何妙计?”   钟纬道:“要对付萧暥未必要动兵,主公可以暗中派人前往雍州,贿赂杨覆柳曦等人,资以金钱,让他们在雍州活动,从内部阻挠萧暥推行新政。”   北宫达道:“这倒是容易,大梁城里还有铁鹞卫的暗桩据点,可以交给他们去办。”   钟纬道:“再者,天子这里,主公要陈情,要解释。”   简单来说,就是要洗白,适当地卖个惨也可以。   钟纬道:“主公就要遣使进京,向天子陈说,此事乃是郢青遥等明华宗余孽为复仇所为。铁鹞卫是被利用的,主公从头到尾具不知情。”   北宫达有点冤枉,气恼道:“本公本来就不知情!”   钟纬道:“还要将妖人东方冉押解进京。”   ***   东方冉独行在雪地里。   他走的很慢,一边走一边想,想他的出路。   北宫达外宽内忌,好大喜功,极重颜面,此番皇帝公开斥责北宫达,北宫达必迁怒于他,不会再听他的任何谏言,而且皇帝还在诏书里称他为狂徒妖人,北宫达也绝对不会再用他了。   不但是北宫达,经此一事,他也算扬名诸侯了,今后无论是虞策、赵崇、还是张繇之辈,谁还会用他?   他仰头望着阴沉的天空落下纷纷扬扬的碎雪,九州之大,已没有他可以投靠的人,也没有他施展抱负之处!   谢映之这一手算得上是釜底抽薪。轻飘飘的一份诏书,就把他所有的路给堵死了!   “谢玄首,总是能料事在先啊……”东方冉低头阴测测地笑了,又尖又长的指甲掐进了手掌,刺出暗红的血,“没想到千里之外你还惦记着我,真是让师兄我感动。”   “东方先生!”风雪中有一个人影急急赶上来,正是嵇平,他顿足道,“先生怎么还不走,钟先生谏言主公将你拿下押送京城,先生快跑吧!”   “哦”东方冉脚步微微一顿,他回头望向那片森严的府城,似乎停下想了想,然后又继续向前迈步,“主公不会将我押送京城。”   嵇平道:“先生怎么如此有把握?”   “因为这样的话,就会使天下所有想投奔主公的人望而却步。主公不会因为一个东方冉,而堵了招才纳士之路。”   “而且,主公坐拥幽燕之地,也无需向萧暥和那个傀儡皇帝示弱至此,反倒被天下诸侯嘲笑。”他一边说一边盘算,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城门口。   嵇平以为东方冉口上说无妨,脚步还是很诚实地开溜跑路。他正以为这位神秘的东方先生就要这样飘然出城而去,从此不知所踪时,忽然城门口传来一阵人声马嘶的喧闹。   凛冽的风雪中,一名身着雀金裘斗篷的青年,正跨在马上扬起鞭子狠命抽打着一名门吏。   “让你不长眼!”“狗眼不要就给我挖出来,挂城墙上,来人!”   那门吏在地上抱头打滚:“小人有眼无珠,世子饶命啊!”   “先生,这边。”嵇平趋避道。   东方冉见他如避瘟神,问道:“那是谁?”   嵇平小声道:“那是主公的长子,世子北宫皓。”   东方冉瞥了眼,“戾气不小。”   嵇平连连摇头,“这些年世子心里有怨怼,拿下人出气是常有的事,那个门吏只能自认倒霉罢了。先生还是不要招惹他。”   东方冉道:“世子如今处境尴尬。”   嵇平叹气:“先生也知道了?”   东方冉道:“坊间小儿都知,主公这废立世子之心,恐怕是存在已久吧?”   嵇平道:“自从两年多前的秋狩,世子被萧暥削了发后,沦为诸侯笑谈,主公便有了废立之心,而且曲夫人生的幼子北宫熙聪敏好学,深得主公喜爱,俞珪等人投其所好频频劝谏,又有夫人吹风,主公一再想换掉世子,但是又因为世子毕竟是嫡子,于心不忍,且燕州系的元老如钟纬等都反对废长立幼,所以迟迟下不了决心。”   东方冉心想,北宫达优柔寡断,像废立这种事,一旦决定了,就快刀斩乱麻,以风雷之势把事情办了。像他这样拖泥带水,拖到了全燕州都知道他想废长立幼,偏他还没动手。   说得好是谨慎持重,说得不好,就是好谋无断。取乱之道啊。   东方冉干冷地笑了声:“头发割了可以长回来,面子丢了怎么捡?又不是都像我这样。”   城门口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   嵇平汗毛都竖起来了,似不忍闻。   东方冉却阴测测地笑了,割发之耻,北宫皓必深恨萧暥。   “嵇公,现在还能跟俞先生搭上线吗?”   嵇平摇头道:“俞先生确贪好财货,但是东方先生你都已经被主公驱逐,即使再去找俞先生疏通,也无济于事,不过徒然费了钱财。”   东方冉道:“我只想托嵇公给俞先生带一句话。”   城下突遭横祸的门吏满面是血,在雪地里痛苦地翻滚哀嚎,北宫皓扬长而去。   东方冉站在风雪中遥望他纵马而去的背影。   他想要翻盘,机会就在此人身上。这个北宫皓,至少是够狠。   ***   “东方冉就相当于被封杀了?”萧暥问。   谢映之点头,像提及到了什么令人厌弃之物,不愿多谈,转而道:“北宫达收到诏书后,便会派出使者前来大梁陈情,我们也要收拾好屋子待客了。”   可大梁还在封城中。   萧暥道:“阖城大索快到收尾阶段了,但那两名铁鹞卫还没抓到。”   “满城都找不到,就只剩一个地方了。”   萧暥心念一闪:“皇宫?”   但总不能搜皇宫吧。原主也不带那么跋扈的?   不,好像有过一次。京城流血夜那晚。原主率兵进宫抓捕郑皇后及郑图的党羽。但也就这次的黑历史,让他背了多少年的黑锅。   谢映之道:“搜宫当然不可行,而且,目前也只是推测而已。”   若因此搜查皇宫,不仅会冲撞皇帝,破坏和皇帝之间难得的和平共处,而且,若搜出了铁鹞卫还好说,若搜不出来,盛京系那些人肯定会抓住机会,群起而攻讦,掀起风浪,破坏眼下稳定发展的局面。   谢映之漫不经心斟茶,似随口提及:“听说最近容绪先生荐了一位佳人给陛下,深得圣心。”   萧暥下巴差点掉了:啥?连桓帝都脱单了?   谢映之道:“陛下想要皇子,正寻访名医,我倒可以进宫看一看。也许可以为君上分忧。”   萧暥:等等,这信息量有点大啊。   这桓帝不是某些功能不行吗?怎么现在又可以了?还有……谢先生连不孕不育的问题也能治疗吗?   谢映之似笑非笑:“主公也有困扰?”   萧暥一惊,坚决道:“没有。”   他连试都没试过。他自从来到这个世界,危机四伏,虎狼环伺,饱暖都做不到,哪有工夫思那啥。   其实,也不是完全没有试过。   在北狄草原,他就被阿迦罗强压着撸了几下,但阿迦罗那手劲,简直要当场废了他。萧暥痛得差点背过气去。   事后阿迦罗看他没有兴奋挺立,还非要给他找巫医瞧瞧,硬说他某方面不行。阿迦罗那厮的手劲有多大,他自己心里没点数吗?   萧暥气得想砍人,他又不是变态,他对着个男人,还是一个猛兽一样的壮汉兴奋个毛线啊!而且找巫医做什么,要找个媳妇才行!   但乱世里姑娘太少,加上他名声又差,导致他到现在还是光棍一条,整天和一群大老粗在一起,他都快要无欲无求了。乃至于单身得久了,看个木头都觉得楚楚动人的……赶紧打住自己的念头,他这个趋势不大对。   他脑子里各种念头此起彼伏,脸色阴晴不定,都被谢映之尽收眼底。   谢映之莞尔,“午后我要进宫,晚上再替你看看。”   萧暥愣了下,什么意思?要看什么?   等他反应过来,谢映之已经起身飘然出门了。   “不用了,谢先生,我没事……”   萧暥站在院里,脑阔疼:算了,他又不是真不行,他只是没机会实践。   以前他太忙了,不是在搞事情,就是在去搞事情的路上。   不过现在,大梁一应事务都有谢先生和中书台……他好像成了个闲人了?   机会是要自己争取的嗷!   片刻后,云越进屋的时候,蓦然怔了怔:“主公,你要去哪里?”   萧暥揽镜自顾,答非所问:“谢先生把活都干完了,我也没啥事干,正好脱个单。”   云越一愣:“你要脱什么?”   “脱单。”萧暥自信满满,   “谢先生说,容绪先生给陛下介绍了一个媳妇。”   云越顿时明白了,谢映之言者无心,某人倒是听者有意了。   谢映之既然不让他管事,那他就脱个单。   为此萧暥还特意打扮了一下,虽然品味就不评价了,也不知道他用了啥香薰,身上还有一股暗昧的幽香,扰人心绪。   云越蹙眉道:“最近香料又涨价了,你省着点用。”   再看他那件锦袍,虽然是玄色的,但还飞着两只金丝雨燕,一上一下,缠缠绵绵,骚到不行。生怕人不知道他的企图似的。那纯黑色的锦袍将他修长俊逸的身段勾勒得极为出众,让人恨不得照着最纤细处掐一把。   他还想穿着这一身去朱璧居?这算是送货上门吗?   云越挑了挑眉,话中带刺:“主公这是去讨好老丈人吗?”   萧暥正忙着打扮,黑袍金绣配上殷红的腰带,他生了副好模样,穿什么都是风流倜傥,眉眼流动间明媚飞扬之色,让人恨得牙痒。   “容绪先生堆金积玉,就算真是老丈人,你主公我也不吃亏。”   这话混账地很,还贪图对方家财,云越气极:“恐怕你把他当老丈人,他却把你当做是……”   萧暥回头:“当什么?”   “当做……”云越还是没敢把那几个字说出来,改口道:“他把你当劫匪。忘了你最近一直在抢他商会的财货?”   萧暥:“怎么能说抢?我这是劫富济贫。”   云越:……   他随手挑了个鎏金小冠,“我也不会空手去,我会送容绪先生一份大礼。”   云越眼神示意:你那么穷,还送大礼?   萧暥道:“我这人最讲义气,我劫了他一车,就还他十车,这份大礼不仅足以弥补他的所有损失,还能返还几十倍的红利。他绝对没法拒绝。”   云越不信:真有这么丰厚的利润,你自己怎么不做?   ***   为了避人耳目,萧暥坐得是马车。   这一年,既然谢先生让他养病,他现在就是病号。   一上车他就懒唧唧地靠在一堆软垫里,手里还把玩着一柄碧玉折扇,就是上次潜龙局上谢映之送他的,他一直藏着。   “备战这一年,我把媳妇娶了,一年后说不定娃都有了。”大冷天他手里的扇子有一搭没一搭扇着小风,装逼装得连云越都看不下去。   “云越啊,以后我去打仗,你帮我带娃吧?”   云越被他邪火都要扇出来了,不屑道:“朱璧居里不是歌伎就是舞姬。”你也真不挑食。   萧暥纠正:“那叫做文艺工作者。”   这段时间云越也习惯了谢先生经常和萧暥说一些似懂非懂的名词,他短暂地愣了一下,撇嘴道:“主公不怕文艺工作的经验太丰富吗?”   萧暥浑不在意:“那就是艺术家。”   云越不冷不热道:“能在容绪先生这里营业,也得是老艺术家了。”   萧暥陡然嘶了口气:这孩子怎么这么刻薄,忽然觉得下不了嘴了?   他语重心长做工作:“云越啊,封建思想要不得,工作怎么能分高低贵贱呢?你这孩子,抱着这种思想觉悟是娶不到媳妇的。”   云越幽幽道:“我也没说要娶啊。”   结果一路上,萧暥本来就是嘴欠装个逼,他也不知道哪里招惹了这小子,只要他说一句,云越就怼一句,还透着股意味不明的酸味儿,差点没把他给酸死。   最后他无可忍地表示,你就不能祝福一下你主公吗?   云越不情不愿,毫无诚意,说得颇为敷衍:“属下祝主公娶个老艺术家。”   萧暥:算了算了,已经被他搞得没兴致了。   最后连碧玉扇都扔在车上懒得拿了。   他这次去朱璧居其实是办正事儿的。他要去给容绪送温暖。   ***   此刻朱璧居里,王戎和容绪还在商讨王氏将来的站队立场问题。   王戎道:“北宫达坐拥百万之众,兵精粮足,士人归附。且东北土地辽阔,气候寒冷,萧暥北伐极为困难,入冬一场大雪后,他的士兵只能冻死在途中,而北宫达若要南下,如果得我王氏接应,盛京门户大开,则可势如破竹。”   容绪沉吟:“北宫达此人重虚名而不务实,好谋而无断,非成大事之人,萧暥未必没有胜算,且北宫达外宽内忌,不念故旧,我王氏若支持了北宫达,他拿下中原后,又如何对待盟友,也是未知。”   王戎冷哼道:“北宫达会如何对待盟友,确实不知道,此番试试不就知道了,但至少,萧暥是如何对待盟友,我想二弟心里应该是很清楚了吧。”   容绪面色一沉。   王戎颇为惋惜地看了看案上流光溢彩的华服和十几颗宝珠:“恐怕你把他当做明珠美玉,他却将你当做任意支取的钱庄,随意劫掠。”   容绪的手指微微抽动了下。   但是,如果北宫达赢了,萧暥就是一败涂地,生死难料,即使他还活着,绝大可能是会被押往东北,此后就要被关在笼子里了。   容绪不由想到,在冰天雪地里森冷的监狱,萧暥身体又畏寒,他那么怕冷的一个人,怎么受得了。   以往到了冬天,小狐狸最喜欢窝在他送的柔如软云般的锦垫里嗑零嘴了。监狱里肯定是没有干果蜜饯可以嗑了,更何况他还贪一口小酒吃。   萧暥身体还不好,就算娇养着都病恹恹的,如果败了,他恐怕都撑不了多久。这小狐狸既可恨又可怜。让容绪一时间不知道拿他怎么办?   他确实想让萧暥平时吃点苦头,栽个跟头,别太嚣张跋扈,但他又不想看萧暥一败涂地,永无翻身之日。   再往下想,萧暥穷,所以很愿意和他合作经商,发展商业赚钱。但北宫达本来就实力雄厚,根本不需要仰仗王氏的财富。那么他的盛京商会命运又会如何?   而且北宫达自恃名门望族世代公卿,向来重士人而轻商贾,视经商为贱业。到时候,王氏因为是国戚,北宫达还会与王戎虚与委蛇,但是他的商会呢?   这些都是他在站队前需要衡量考虑的,无论是情感,还是利益,容绪都要经过仔细的评估,才能最终决定。   “兄长,我们先别急着站队,看看情况再定。”   王戎一副怒其不争之色,再看什么?还是舍不得那只打劫的小狐狸。   就在这时,管家来报,萧暥已经到府门前了。   王戎浓眉一簇:“他倒是嗅觉灵敏。”   容绪见王戎面色不善,对管家道:“告诉他,我身体不适,卧病修养。今日不见客。”   管家道:“萧将军还说,他知道容绪先生最近因商会遇到些不顺心的事,所以他带了一份大礼来。”   王戎眉头紧拧:“又要搞什么花样?”   ***   瑶华宫的殿角上停着一只浑身漆黑的渡鸦,它在早春的寒风里,雕塑般一动不动,和周围的脊兽几乎难以分辨。   秘术书写的信纸,一旦阅毕,就腾起一簇幽绿色的火焰,将纸张吞没。   “紫湄,你想当皇后?”郢青遥蹙眉道。   贺紫湄从初入宫就有一个计划,既然萧暥可以挟天子以令诸侯,她也可以后闱操纵前朝。   首先她要当上皇后,但她是容绪送进宫的,身份等同朱璧居的歌伎舞姬,是当不上皇后的,所以她要母凭子贵。   因为皇帝无能,她一方面告诉皇帝,她在容绪先生之处学得了增补益阳之妙法,这一点皇帝深信不疑。   因为容绪精通炼丹用药,才驻颜有方,精力充沛,风流放纵,皇帝一直暗恼容绪不肯分享他驻颜壮阳的秘方。   每一回皇帝歇在她宫里度夜,贺紫湄先假意给皇帝进丹,然后点上照影香,让皇帝在照影香的幻境春\梦中雄风大振。对贺紫湄更是宠幸有加。还答应了贺紫湄,只要她将来生下皇子,就册立她为皇后。   至于皇子哪里来,贺紫湄也有计划,上策是苍冥秘术中有移花接木之法,她想借大夏皇族的血脉精魄,生下一个苍冥族的皇子,她顺利当上皇后,而这个拥有大夏皇族血脉和秘术天赋的孩子,成为大雍朝名正言顺的天子。   但如今大夏皇族寥落,除了主君,就只有已入玄门的魏瑄可能有大夏血统,所以这个计划很可能行不通。   下策就是找一个适龄的婴儿,扶植为傀儡。   但是主君丝毫不关心她这个计划,只让她尽心侍候好傀儡皇帝,取得皇帝信任即可。一句“勿做他想。”让她大失所望。   她不明白,主君将她放在大梁皇宫,九州局棋中心,这么关键的位置上,却又让她除了守着个愚蠢的皇帝,无所事事。   等着所有人都这皇帝蠢死?   就在这时,宦官曾贤已到了宫前,“陛下请夫人移步懿祥阁。”   贺紫湄正心绪烦乱,有些不耐问:“陛下是何事?”   曾贤道:“去年陛下请谢玄首设计修缮的新宫殿已经快完工了,今日谢先生进宫,陛下想借此机会让先生替夫人诊看脉象。”   贺紫湄心中猛地一沉,谢映之进宫了?   “知道了,容我换身衣裳便去。” 第351章 特许   “阿紫,谢先生怕是怀疑到你了!”   贺紫湄一边起身梳洗打扮,一边道:“我是容绪先生推荐进宫的,十天前我还给他通风报信了”   说到这里,她戛然收住话音。   “阿紫?是你?”郢青遥诧愕道,   十天前,铁鹞卫准备劫持皇帝前往燕州,她进宫找贺紫湄去帮忙,让她设法骗皇帝出宫去赴雅集。没想到,贺紫湄转身就把这条消息告诉了容绪吗?   “你给容绪报信了?”她惊诧地看着贺紫湄,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她一直以为是东方冉的计划太过狂妄,铁鹞卫以卵击石,导致此番全军覆没,没想到……   贺紫湄作色道:“我能如何?如果皇帝被东方冉弄到了东北,那我算什么?”   “因为你想当皇后吗?”   贺紫湄不屑道:“东方冉本是个疯子,铁鹞卫亡命之徒,阿姐你为什么要帮他们!”   郢青遥道:“是主君的命令。”   贺紫湄疾言厉色:“我入宫伴驾也是主君的命令。”   郢青遥叹了口气:“紫湄,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只是阿公他们……”   贺紫湄道:“你是说,阿公他们都是我害的了?”   郢青遥好言道:“紫湄,我知道你不会害他们的。”   贺紫湄冷笑着把一支华胜插\入鬟髻中,这些人本来就是累赘,主君说一棵大树上得病了的分枝,切除了才能使树木长得茂盛。   郢青遥道:“现在也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当务之急就是把今天这一关过去,谢先生已经怀疑到你了。”   贺紫湄带着点怄气:“不牢阿姐关心,我戴着假面,就算是谢先生,一时片刻也看不出什么破绽。”   郢青遥道:“紫湄,你的复仇和野心都写在了眼底眉间,谢先生观人观心,他岂会看不出来?而且,他可能也已经猜到,我和张伍避入宫中了。”   贺紫湄怨道:“我说过在宫里藏个男人是祸害,会连累我们,早把他阉了就没事了。现在怎么办?”   郢青遥蹙眉道:“只有一个办法。”   或许可以瞒过谢先生……   ***   萧暥以前来朱璧居,容绪都会来门口亲自迎接,一路走去满目锦绣,今天据说容绪身体欠佳,迎接他的是朱璧居的管家,而且一路沿着墙角边门走,搞得他灰溜溜地。   萧暥心想:嗯,待遇降了。   或者说,容绪在不动声色地告诉他,银行也没钱了,别来提款!   “这小气劲,把我当人什么人了。”萧暥嘀咕了句,背着手跨进了茶厅。   这茶厅干净素雅,简直跟雪洞一样,只有一席一案,如果不是案角的紫金香炉里袅袅升起的昂贵的奇南香,透出主人低调奢华的品味。萧暥都要怀疑这是哪个山中道观。   容绪先生这么禁不起打劫,这就破产了?出家了?   萧暥看着面前的果盘里几粒干瘪瘪的‘歪瓜裂枣’,挑挑拣拣地吃,还有点齁。   这就算了,连奉茶的侍女都是荆钗布裙,顶着张饱经风霜的脸。   云越赶紧抢上一步接过茶盏,总觉得那侍女面带怒容,恨不得把茶水浇萧暥一脸。   不过萧暥本也不指望容绪真给他荐美,容绪往桓帝身边送姑娘,安的什么贼心他当然知道。   容绪真要给他送几个使唤侍女,他都不敢要。在他的将军府里插个眼线还算轻的,搞不好再给他下个药。自从谢映之给他科普了焕容丹,他都有心里阴影了,乱世里妹子少,也不能拿他来当替补啊,到时候他手下锐士是叫他主公,还是主公夫人?   容绪悠然喝了口茶道:“最近府里人手有点短缺,彦昭不要介意。”   萧暥连忙表示:不碍事,劳动人民比较亲切。   隔着氤氲的茶香,容绪的目光意味不明地萦绕在他身上,阴沉中带着精致的鉴赏意味,看得萧暥有些不自在。   他今天刻意打扮了一下,是想向主流审美靠齐,让容绪忽略了他是个山匪头子,见过这样风流倜傥的山大王吗?   但是目前看来,劫人钱财如同夺人\妻儿,容绪不是想用目光杀他,而是想用目光吃他。   萧暥被他看得颇为不自然,“我听说最近盛京商会不大顺利,商会开春的资金流转不济。”   容绪不温不火道:“商会在襄州境内屡屡被劫,损失严重……”   说着他不紧不慢饮茶,“彦昭说今日带了一份大礼来,莫非是已经抓获了这胆大妄为的匪寇?”   他皮笑肉不笑,意味明显的目光游梭在萧暥身上,“这是打算送上门来,由我处置?”   “你敢!”云越脸色一变。   萧暥示意没事没事,打劫都打劫了,还不许人挖苦几句吗?   萧暥道:“虽然山匪还没抓到,但我确实有一份大礼想送给容绪先生。”   他眸中晶亮,流光熠熠:“我想给先生介绍一笔生意。”   容绪笑而不语,他经营商会数十年,生意遍布九州,还需要萧暥来给他介绍生意?   萧暥:“这笔生意能给盛京商会带来几十倍的红利。”   容绪一诧,几十倍的红利,口气不小,小狐狸这是想诓骗谁?   就算是利润巨大的火油生意,顶天了也就七八倍的利钱,还要冒风险。   都这会儿了,还想攥他做火油生意吗?   容绪故作难色:“彦昭若是说火油生意,最近人手不足,难以展开。”   直接把门堵死。   萧暥眨眨眼睛:“并非是火油,而是香料。”   容绪觉得有点意思了,小狐狸嗅觉倒是灵敏。   因为最近,雍州香料的价格大涨。   在大雍朝,士林流行沐香熏衣,敷粉点脂,清谈雅集上还爱好一起嗑个散飘飘欲仙。   制作这些熏香散剂的原料多为各类香草和草药,如红丹、幻心草之类,这类草药利润很高,以往雍州很多人种植。   但是现在,萧暥一道春耕令,敕令全境土地改种粮食,使得红丹、幻心草之类的产量急剧下降,导致香料散剂的价格水涨船高,把士人们的乐趣都搞没了。   容绪虽是商人,更是名士,没有紫玉散,不能嗑药,士林风流放纵之气折了一半,都浪不起来了。以后恐怕连雅集都办不起。   他不由道:“彦昭常年征战,可能不清楚士林风物,他们一天不熏香,等于饿他们一天不吃饭。他们三天不服散,如同让他们三天没有零嘴吃。”   容绪以食物打比方,让萧暥设身处地体会到,你毁人粮仓,如同断人手足。   萧暥在果盘里的一堆苦瓜子里挑挑拣拣,总算捞起出几颗花生米,毫不通融道:“春耕令不能改。”   容绪心一沉,果然耕战为本,毫无商量余地。   萧暥吃了花生,拍了拍手上的壳屑,忽然问:“盛京商会名下有多少土地?”   容绪以为他要查账,不敢欺瞒:“盛京共有耕田两千余顷。已经准备全部改种粟米。”   萧暥道:“不必了,我批准盛京商会名下的土地不受春耕易种之令约束。”   容绪愕然:什么?   “盛京土地不受春耕令影响。容绪先生想种什么,就种什么。”萧暥道,   他坐在草垫上,倒也随遇而安,花生吃完了,嗑着没啥味道的苦瓜子,也不嫌寡淡,“我没抓到打劫商会的山匪,这就当赔偿容绪先生商会损失的财货吧。”   容绪心中巨震。   这何止是数十倍,简直是数百倍、千倍的利益!   如果整个雍襄只有盛京的土地可以种植香料和草药,相当于垄断了雍襄两州的香料草药生产。   面对那么大的市场需求和水涨船高的香料价格。只要春耕令一直持续,这垄断经营的获利就是吃不完的。   连一旁的云越也惊呆了,这操作也太骚了,当初下令雍襄全境都要种粮的是你,特许盛京不遵守春耕令的也是你。   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吗?   这巨大的利益砸得容绪有点觉得不真实,这么大的好处远远超过了他的损失,萧暥肯定有所图。   他立即问:“彦昭想要什么?”   萧暥眉眼弯弯:“很简单,获利我们平分。接下来,我还要筹备一些物资装备,需要容绪先生的商会行方便。”   小狐狸这算盘可是打得哐哐响。   给了他一个特许经营权,自己分文不出,坐收一半利润。而且接下来的物资生产等,容绪都要鼎力合作。   容绪当然是满口答应。萧暥如不提出要求,反倒让他心里不踏实。   萧暥也表示,他不是只收钱不干活的。   “如遇到司农署阻碍,让他们来找我。”   言外之意,这生意,本帅给你撑腰,你尽管放手去干!   生意就这样愉快地谈妥了。   但容绪是个精细的人,他渐渐发现,其中有一个巨大的隐患,狡猾的小狐狸没有说出来。   在春耕令推行之下,顶风作案种植香料草药,说白了这是违令的,全靠萧暥罩着他。   但如果今后容绪敢做出什么对萧暥不利的事情,比如暗通北宫达,萧暥就会随时翻脸不认人,并宣布盛京王氏私下种植香料草药,违反春耕令,依律没收土地及一切所得。   这其中的损失也是百倍千倍!   到时他吃了哑巴亏,都没处说理。   这既是巨大的利益,又是巨大的陷阱。   容绪凝眉看向萧暥,他像站在堆满金玉的坑边,笑容可掬:给你个机会,你跳不跳? 第352章 稳赢   大梁城,这是封城以来街上最热闹的一天。   午后道路上熙熙攘攘,宫墙外人头攒动。谢先生进宫的消息不胫而走后,宫城四周又聚集起不少前来一睹谢玄首风采的人。陈英只有临时调拨了一支队伍以维持秩序。   皇宫里。   懿祥阁在御花园西侧,旁边有一个人工开凿的湖,湖边有假山,是用开湖挖出的泥土堆积而成,山上中了些花草树木,建了个凉亭,就成了一处可以登高望湖的景致。   此刻,假山上也聚集了不少人。   听说谢映之进宫,宫女宦官们都有意无意地打这儿过,左顾右盼不肯离去。这里视野最好,可以清晰地眺望到懿祥阁。   大雍的建筑风格和汉代颇为相似,通透敞亮。天气晴朗时,懿祥阁四面的帘幕都卷了起来,阳光落在漆案上,一盏清茶,一炉芸香,谢映之端坐案前,衣衫似雪,宛如画中人。   只可惜这群宫女太监们还没有机会多看几眼,曾贤便像赶苍蝇似的一路驱赶,“看什么看,散了散了。”   清完道后,他弯腰躬身:“陛下,这边走,小心脚下。”   桓帝阴着脸,神容古怪地登山而上。   适才夫人说想跟谢先生单独谈谈,求问一些女子驻颜养颐之道,言外之意让他回避。   桓帝当时大度地表示,那朕走了,你们慢慢聊啊。然后转身就鸡贼地上了假山,从这里眺望下去,懿祥阁里的人一举一动都历历在目。时刻在他的眼皮子底下。   谢映之淡若无物地瞥了一眼湖光山色,不以为意地浅笑了下。   郢青遥打破沉默:“先生知道我戴着假面。”   谢映之缓缓斟茶:“夫人有苦衷。”   郢青遥坦言道,“我本是烟花女子,多年漂泊江湖,面容沧桑,怕不得圣心,因此以假面掩之……”   她一五一十陈说着自己的经历,在谢映之面前,尽量不要说假话,在那双剔透无尘的眼眸中,任何的伪装都无所遁形。   所以她代替贺紫湄来见谢映之。贺紫湄眼中的欲望和野心是无法掩饰的,但她不同,这些年在乱世中她带着族人艰难求生,拼尽全力保全着这些既不会秘术又没有武艺的人,江湖流离,辗转艰辛。   连谢映之都轻叹:“夫人这些年不容易。”   他又问:“何不去找你的故人帮助?”   风轻云淡的一句话,让郢青遥心中一凛。   却禁不住无数往事,半生回忆层层叠叠浮上心头,五味俱全。   她斟酌道:“多年江湖飘零,如今我满面风霜,已非当年容颜,不忍相见故人。”   谢映之道:“少年相识之人,即使相隔半生,也不会因为容貌改变,而变了当年心性。”   粼粼波光映着他那双清若琉璃的眼睛,淡淡的话语却如一支箭随风而来,悄无声息地穿透她的心防。   郢青遥仿佛隔着这些年的腥风血雨,颠沛流离,遥望当年十里春风,豆蔻楼头。江湖路远,怕是已不能回头。   谢映之道:“夫人眼中有锐意,却无杀气。”   郢青遥凛然暗吸一口冷气,谢映之看出她会武艺。   她立即解释道:“当年花间得罪了贵客,离开以后,怕受到报复,习武防身。”   谢映之眸中笑意迷离虚淡,又开始地闲说着一些江南旧时风物。   郢青遥不得不提起十二分的精神,他的话似有意似无意,却字字句句如穿心之箭,让她动弹不得,哪怕是一句无关紧要的风光闲话,也能触及她心中最深远之念想。   就在她几乎要扛不下来的时候,远处的假山那头忽然传来了一片喧声。谢映之站起身,隔着湖遥遥望去。   只见假山上浓烟滚滚,被风一吹,在湖面上飘散开来。   “走水了!”“走水了!”   宫中一时人头攒动,宦官侍卫们像无头苍蝇似到处乱撞,湖岸边一片混乱。   假山上,桓帝一把揪住一个宦官,“怎么回事?怎么会突然着火!”   那小宦官打着颤道:“陛下,许是早春枯枝败叶干燥,不慎被点燃,走水了。”   桓帝一脚踹翻他,急匆匆地就要往山下跑。可是四周烟尘滚滚,下山的路被浓烟包围了。   桓帝急得抓耳挠腮,像一只被大火困在山上的猴子。   他跺着脚指着曾贤鼻子大骂:“你个老刁奴,是你让朕爬到山上来的,你是不是蓄意谋害朕?是不是你放的火!”   曾贤赶紧跪地道:“老奴不敢,陛下想要看得清楚些,老奴才建议上山的,现在当务之急是避火。等到山火扑灭,陛下安然下山时,再惩处老奴不迟。”   浓烟呛得桓帝眼睛疼,只好作罢,“你知道有避火的办法?”   “那里,草木稀疏,火都在下头烧。”   顺着曾贤所指,桓帝抬头看去,就见一株大树,树干笔直。那树冠还挺高的,看得他头晕。   桓帝气得原地蹦起,“朕是天子,你让朕爬到树上?成何体统?”   曾贤也急,这会儿都火烧眉毛了,还管什么体统。   曾贤劝谏道:“陛下是天子,爬到树上能离天更近一点,也不算伤了体统。”   桓帝大骂:“混账!如果朕摔下来,岂不就升天了?”   “你们一个个都想害朕!”   “滚!”   “让金吾卫赶紧救驾,不然朕诛他们三族!”   ……   宫里的宦官侍卫们已经吵吵闹闹的乱做了一团,铜盆饮具都拿出来了,从湖里舀水往山上泼洒灭火。   谢映之从混乱的人群中穿过,径直找到负责宫城卫戍的金吾卫统领董威。   他指令清晰,字字明确:“伐去草木,清理道路,隔离山火,先请陛下移驾。”   董威一拍脑袋,顿时明白过来。大喝道,“快!照先生说的做!”   与此同时,宫墙外头,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又传出了一阵怒喝声,“挤什么挤,没长眼吗!赶着去……”   话还没说完,忽然白光一闪。一个中年男人倒在了血泊中。   “杀人啦!”人群中响起一声惊叫。   这就像一颗石子投入了平静的池水中,涟漪跌宕而起,在人潮中扩散开去。混乱中,一高一瘦两道人影往千家坊的方向潜逃而去。   维持秩序的清察司禁卫军立即闻声而来。   “快!追上去!”   “报告陈司长!”   ***   朱璧居   萧暥走后,容绪没有遣侍女,真的像是人手不足似得,不紧不慢地自己亲自收拾桌案。   只见案头零落的果盘里,为数不多的花生捡出来嗑完了,苦瓜子吃了一半,壳还堆的特整齐。   容绪出神地看了会儿,他知道这一局,从心态上他就输了。   今天他有意刁难,萧暥安之若素,丝毫不介意被慢待了,寡淡的茶水饮食也照嗑不误,怡然自得,倒显得容绪心胸气量狭隘了。   生意场上,气量狭隘,生意也会做不大。   这些年容绪能把盛京商会的生意铺展到九州,就在于量大能容。当盛京系的那群人气得火冒三丈时,他仍旧能悠然自得地给琴调弦。   无论对什么人,他都是和颜悦色风度翩翩,以往他就算再恼萧暥,也会笑里藏刀地给他准备最舒适的坐垫,最丰盛的吃食,事事投其所好,才能钓他上钩。   不过是逢场作戏,他从来不会把自己的情绪带入到了生意里。   但这一回他失态了,他让自己的情绪流露出来了。也吞下了萧暥给他的香饵。   萧暥特准盛京的土地不受春耕令限制,他就可以垄断雍襄的香料散剂市场,这个诱惑太大了。他不能无动于衷。   萧暥是越来越懂他喜欢什么了。   就算是香饵,也是小狐狸打扮得漂漂亮亮地来他家里,笑眯眯地喂他吃的,让他如何拒绝。   王戎从茶厅的隔扇后走出来,“你决定跟他合作了?”   容绪拂袖坐下,“如今商会的经营陷入困境,兄长还有别的办法吗?”   王戎一只独眼,目光莫测地看着他,“有时候我真怀疑,在你心里,商会之获利重要,还是家族之利益重要?”   容绪慢条斯理地收拾着桌上的盘盏,边道:“商会和王氏本来就不可分割,若没有我的盛京商会,兄长何来的金银养兵?”   王戎被他漫不经心的态度惹恼了,逼近一步:“为了这点财利,你就要站萧暥这边了?你有没有考虑过天下大局?”   容绪心道,他这兄长总想放眼最高处,却不知脚底下踏踏实实的利益才是利益。   他尝了尝萧暥吃剩下的苦瓜子,饶有趣味地想,这都点潮闷发齁了,小狐狸也能嗑得下。   王戎一把掀开果盘,逼视着他:“萧暥的实力远不如北宫达。将来必败,你想让王氏陪葬吗?”   容绪摸着下巴认真思索片刻:“兄长,战场形势瞬息万变,岂是能提前预料,不如这样,我押萧暥,兄长押北宫达,无论谁赢了,王氏稳赢。”   另一边,萧暥刚回到将军府,江浔已经等在府中了。   “寄云,什么事?”   江浔道:“主公,两名铁鹞卫已经被擒获。”   萧暥一惊,果然藏在宫里吗?   他立即道:“寄云,细细说来。”   江浔道:“午后谢先生进宫的消息传出,宫墙外围满了前来观睹先生风采的人,所以陈司长派人维持秩序,到了未初时分,宫中忽然起火。”   什么?皇宫起火了?   “先生没事吧?”萧暥问。   江浔道:“起火的是一处堆土而成的假山,火势没有蔓延,先生无事。倒是陛下,从树上摔了下来受了点小伤。”   萧暥颇为无语,这皇帝又不是猴子,爬树做什么?   江浔接着道:“宫里着火后,宫外围观的人群也发生骚乱,有人因口角杀人,禁卫军追踪凶犯,一路追到了安昌坊的兴庆货栈,竟是一处铁鹞卫在大梁城内的暗探哨所,又抓获五人,陈司长正在审问。”   云越立即道:“主公,我去看看。”   萧暥准了:“给陈英带个话,宫中起火很可能和铁鹞卫出逃相关,让陈英两案并一案,一起审。”   然后他又问江浔:“先生还没回来吗?”   江浔道:“陛下受了惊吓,留先生在宫里为他调理。”   ***   燕州,世子府邸   入夜,厅堂里火光幽暗,透过屏风,照着屋里到处都是劈砍的痕迹。   北宫皓屈背弓腰地坐在案上,手中握着一把豁口的剑,眼神阴鸷又颓丧,他一字字咬道,“俞珪,他日我成燕州之主,我必杀你!”   今天俞珪给北宫达献了一条毒计。   俞珪道:“此番天子亲自下诏斥责主公,引起九州舆潮汹汹,重挫主公声望。所以遣使前往大梁非同小可,是代表主公向天下士人表态,唯世子方可担此重任。”   “世子亲往大梁,既给了陛下足够的面子,也证明主公心怀坦荡。”   果然北宫达被说动了,他本来就不疼爱这个长子,当即就决定让北宫皓前往大梁,向皇帝陈情赔罪。   北宫皓喝着闷酒,燕州酒烈,才片刻他眼眶发红,宛如嗜血。说的话也渐渐语无伦次。   “父亲你竟让我替铁鹞卫那群废物收拾烂摊子。还要让我去大梁,要把我出卖给那个乱臣贼子?”   “当年我尚未成年,萧暥割了我的头发,此番你是不是最好他把我的头一起割了,你就可以顺理成章地立北宫熙为世子?”   “还有魏瑄那个蛮夷之子。”   大梁都是他憎恨的人。   酒醉的颠倒迷乱中,他似乎又看到了当年的自己。   “他算什么王子,用卑贱的血统来玷污皇室!萧暥,你为这么个小竖子来治罪我,这可不明智,我父亲……”   话音未落,寒光闪过,他头顶一凉,一大摞头发在他眼前徐徐飘落,吓得他当场瘫软在地。   萧暥收剑入鞘,“谋害皇子死罪,念你尚未成人,割发代首。”   萧暥当时还在病中,微红的眼尾邪气暗溢,居高临下看着他,直看得他魂飞魄散,心胆俱裂。   这件事成了他一生的耻辱。也是这件事使得父亲看低了他,从此再也不给他建功立业的机会。   他堂堂世子,无论是征伐凉州,攻打辽远,都没有他的份,连潜龙局夺王剑这样的小事,父亲也派了北宫浔这个草包去!   不让他建功立业就算了,没想到如今,父亲竟然还要把他送到曾经羞辱他的仇人手中!   就在他心绪涌动时,下人来报:“世子,府门外来了一位东方先生想要求见你。”   北宫皓阴郁道:“不见。”   下人觑着他的脸色谨慎道:“先生说他是来祝贺世子的。”   北宫皓勃然,“他敢看我笑话,我就把他的眼睛挖出来!” 第353章 画作   幽幽烛火下一张惨白瘆人的面具,两颊还染着滑稽的酡红,透出阴森的喜感。一下子将北宫皓的酒都惊醒了。   “谁允许你这妖人进来的!”他弹跳起来,紧张地捡起地上豁口的剑指着东方冉,“你还嫌害我不够吗?”   如果不是东方冉,就没有铁鹞卫袭击大梁之事,他也不需要去京城了。   “袭击大梁,劫持皇帝。”东方冉蔑笑道,“那是郢青遥这些明华宗余孽干的,与我有什么关系?”   他不紧不慢迎着锋刃往前走去,“我初来燕州,无官无职,铁鹞卫又怎么会听从我的指挥?但凡有点头脑的人,都知道这不是我做的。”   他的声音隔着面具听起来发闷,似怒,又好似在阴笑。   北宫皓都想不出来这张如同亡者般的面具后是一副怎样的表情。   “站住!不许过来!”两步之外,他用剑抵住东方冉的脖子。   “建议让世子前往大梁的是俞先生。”东方冉两根细长的手指夹着剑锋,将那把剑徐徐挪开自己的咽喉,“世子不去找他,找我作甚?”   “那你、你也是个妖人!”北宫皓急切道。   “如果世子指的是这个?”他用蜷曲如勾的指甲敲了敲自己的面具,“我倒是愿意解释一下,其实我只是个被毁了面目的可怜人。”   北宫皓嗤笑:“你可怜?”   东方冉长叹了口气坐下,声音陡然带了几分凝重,“我的故事我还从来没有跟人说过,世子愿意听吗?”   北宫皓不耐烦道:“你得罪了谁,被谁毁了容,跟我有何相关?”   “世子若知道是谁毁了我的脸,就不会那么说了。” 东方冉悠然拿起案上的酒壶倒上了一杯酒,   咄地一声钝响,一袋黄金砸到了他面前的木案上。   北宫皓毫不客气:“先生若想喝酒,这够先生喝上半年了,我壶中苦酒,招待不了贵客。”   东方冉不气恼,接着自己的话:“这个人,世子肯定听说过……”   “即使世子没见过,但一定很想见。”   “因为全天下的人都想见他。”   这几句话勾起了北宫皓的好奇心,他问道:“是谁?”   “当今的玄门之首谢映之。”   “哈哈哈哈哈!”北宫皓大笑,“先生大可不必如此,攀扯出谢玄首,你也不看看你是何等人?”   “我是何人?”东方冉的声音陡然一沉,竟透出了几分威严,“我是前任玄首玄清子门下弟子薛潜。”   可惜,北宫皓不知道薛潜是谁。   他知道的,也只有几任玄首的名字。   最有名的就是百年前的玄首虚瑶子,他曾是孝景皇帝的帝师,辅佐景帝开疆扩土,横扫西域,灭了大夏国。   传说那一战景帝动用了五十万大军,由帝师虚瑶子亲自率军,玄门弟子参战者数千人之众。此战一举荡平大夏国,疯狂的朔王焚毁了国都海溟城,尸横盈野,血流漂杵。   战后虚瑶子用强大的玄法封印海溟城,镇压十万亡灵,百年过去,海溟城四周仍赤地千里,寸草不生。这场大战被民间话本段子传得神乎其神,但是在正史中却只有寥寥几笔。   此战中苍冥族大部分长老尽殁,余者被关押在玄门断云崖深渊底,永世不见天日。   因为此战之惨烈,玄门也在这场大战中元气大伤,运数衰竭,虚瑶子的继承者玄清子是个寡淡的人,玄门从此避世,逐渐退出了世人的视线,直到盛世谢映之成为了玄首。   与虚瑶子相反,谢映之最出名的不是神乎其神移山填海的玄法造诣,而是倾世的风华。   东方冉颇为不齿,“谢映之没什么本事,全凭出生高门和一副好姿容,世人重色,才当上了这个玄门之首。”   最让东方冉切齿的是,自己毕生以求的东西,谢映之得来全不费力。他有什么资格?   “我苦修十三年,将自己的心当做顽石,在日积月累的苦修中打磨成匹敌天下的利剑。算了,说这些你也不懂。”他一拂袖道,语气强硬,不容插嘴。   北宫皓感到被冒犯了,但是面对着那张可怖的脸,他竟然不敢打断。   “至于我为何变成现在这个模样,为何会被逐出师门,那也是拜谢映之所赐。”   “既然是谢映之害的你,那你应该去找他复仇。”北宫皓道,“你为什么来找我?”   “因为我在世子的眼睛里看到一样的仇恨。仇恨是力量。”东方冉伸出枯槁般的手指,毫不留情指出道:“萧暥割了你的头发,让你沦为笑柄,毁了你的前途。世子不想复仇吗?”   北宫皓眼中流露出野兽扑食般饥渴的神情,“当然想,这两年我日思夜念的想,但先生有什么能耐助我复仇?”   东方冉发出几阵干冷的笑声,袍袖一振,转瞬之间,刚才被北宫皓劈砍沟壑累累的桌案屏风忽然恢复如初,连那柄豁口的剑都光亮如新。   北宫皓大惊。   “雕虫小技,不足挂齿。”他森森一笑,“不瞒世子,原本我想报效的是北宫将军,可惜北宫将军优柔寡断,并非成大事之人。”   东方冉在大堂中信步道:“而且北宫将军太重名声颜面,铁鹞卫杀了几个名士他就小题大做,顾虑不前,要知道自古以来成大事者,哪个不是杀人盈野,大雍的开国皇帝手里干净过吗?景帝和虚瑶子的手中干净吗?自古王道是做给人看的,要争夺天下行的是霸道,靠的是杀伐。”   北宫皓的目光被他牵引着,流露出热切的欲\望来。   东方冉叹道:“北宫将军老了,想的只是眼前的娇妻幼子,早就没有了称霸天下的雄心。”   北宫皓不由挺起脊背:“那么我呢?”   东方冉站住脚步,面具后如同深窟一般的两道目光射过来,“世子少年经历磨难,心肠如铁,杀伐果断,乃成大事之人。我愿助世子成就霸业。”   北宫皓迫切问:“什么样的霸业?”   东方冉道:“历代玄首皆是帝师,我要做的当然是助世子席卷天下的霸业。到时候何止是幽燕之主,世子成为天下之主也未必不可!退则和萧暥一样挟天子以令诸侯,进则取而代之!” 翖喁   北宫皓听得兴奋不已,“那傀儡皇帝早就该让位了!如果是我,才不会像萧暥那样留着个累赘,但是父亲怎么办?”   “北宫将军老了,到时候安置在燕州,当个富家翁。”东方冉似并不关心这个问题,敷衍道。   北宫皓犹豫地皱了下眉。   东方冉逼近一步:“为了大业,萧暥连义父都杀。世子要击败他,就要比他更狠!”   北宫皓眼中流出一丝阴狠,“但是现在父亲让我去大梁,名为向皇帝陈情解释,实则让我抵过。该如何是好?”   东方冉道:“所以我说,我是来恭喜世子的。”   北宫皓眼色阴郁:“先生确定不是在逗乐?”   东方冉道:“世子留在燕州,还有机会吗?”   北宫皓心中猛地一沉。   东方冉道:“此去京城,世子便可以向北宫将军讨要兵马和钱财。”   “首先,此事由铁鹞卫而起,世子可以要求铁鹞卫都尉徐放同往大梁,北宫将军必然会同意,世子不仅得了一员大将,还得到了铁鹞卫的控制权。其次,此去大梁千里迢迢,道路难行,世子可以要求增加兵马保护,讨来两千兵马不是问题。”   北宫皓不屑道:“一个徐放,两千兵士,能做什么?”   东方冉道:“不仅是人,还有七八箱赔礼,这些钱财,世子可以来招募勇士,结交豪侠,打通关系。”   “那天子那里怎么办?”   东方冉冷哼一声:“谁说世子要去给天子赔礼了。”   北宫皓愕然:“那我们去大梁做什么?”   东方冉笃定道:“萧暥以为世子是去向皇帝赔礼的,大梁城必然没有准备,我们正好杀他个措手不及,拿下雍州。”   北宫皓道:“即使萧暥没有准备,就凭我们几千兵马,恐怕也拿不下雍州。”   东方冉森然一笑:“世子忘了还有盛京的王氏了吗?”   ***   将军府   听到谢映之还没回来,萧暥松了口气,不能让谢映之知道他和容绪见面去了。   谢映之曾经当着他的面,倏忽之间就把容绪送的白玉灯台在手心化成了齑粉的,这得有多厌恶。还有前阵子,谢映之让他要做就做彻底,在酸枣沟劫了盛京商会,这是要彻底掐断他和容绪做生意的念头,摧毁他们之间少得可怜的一丢丢信任。   当然,其实他们之间也不存在什么信任,充其量就是塑料友谊,只是谢先生眼中不容泥沙,塑料的也不行。   萧暥回过神来,正发现江浔正大大方方地看着他,双眼如星辰朗月。   他顿时想起自己还穿着一身金燕子锦袍,怪不好意思的,“寄云啊,你也辛苦了,先回去休息罢。”   江浔一走,萧暥赶紧溜到寝居里换衣服。糟糕的是他身上还香喷喷的,早知道听云越的话,香料那么贵,省着点用,不过转念一想,今天谈成了生意,他是不是已经是九州香料大亨了?   谁知他还来不及得意,就听到庭院门口传来江浔的声音:“先生回来了。”   萧暥耳朵一竖。   但距离有点远,谢映之的声音又轻,就像散落在风中一般,倒是江浔声音清朗,“主公今天穿得好看,朗朗如明月,濯濯如春柳。”   萧暥老脸一红,孩子你不用背后这样夸我。   紧接着萧暥就听谢映之淡淡道:“大概是去营业了罢。”   萧暥:……   萧暥赶紧把脱了一半的锦袍又穿起来,再装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了。   片刻后,谢映之颇有兴趣地打量着萧暥这身骚得一目了然的金燕子锦袍,笑意盈盈问:“主公今天去哪里了?”   萧暥被他看得心虚道:“天气好,我就出去逛逛……”   谢映之眸中笑意若有若无:“我那天说过的话,主公可还记得?”   萧暥目光飘闪:唔……   那夜,谢映之轻轻贴近他耳边,声淡如兰:“主公今后若有隐瞒,那就只有交心了……”   按照以往经验,交心就是隔着扇子亲一下。萧暥脸皮厚一点就扛过去了。   而且萧暥还很混账地想,谢先生神仙中人,还是他比较吃亏一点。   但问题是,一旦交心,他脑子的数据库就漏得跟个筛子一样,无论想什么谢映之都知道。   更何况谢映之还好心提醒:“玄门交心,需要循序渐进。”   萧暥:“循序渐进是什么?”   谢映之淡淡道:“当初我和主公结契时用了偷天之术,所以之后交心便需要充电,充电也是要渐进才有效。譬如这次充三成,下次就要五成。”   萧暥脸颊发烫:所以每次充电,亲密程度都要更进一步的意思吗?   谢映之声音轻柔和煦,“今晚主公如果想试一试的话,我倒是不介意。”   萧暥立即表示谢玄首你还是介意一下比较好。毕竟我一个大老粗凡夫俗子怎敢亵渎谪仙中人,老是揩你油吃你豆腐我于心不安……   谢映之拂衣坐下。所以,你就交代罢。   萧暥没辙了,只有把他今天午后去见了容绪,破例批准盛京土地可以种植香料草药,利润他和容绪五五分成的事情说了一遍。   谢映之评价道:“垄断雍襄香料产业获利确实可观。但我跟主公说过,物资钱款之事,我会筹措。”   言外之意,你只要安心养病就行了。   萧暥道:“这不仅是为了赚钱,还关系到全局大势。并非只为局部之力。”   谢映之颇有意味地看向他。   萧暥道:“先生上回说了,备战这一年,我们需要一个稳定的发展环境,盛京离大梁仅六百里,王氏的立场就很重要。我和容绪做生意,不仅是赚取利钱,也使得我们就有了共同的利益,一旦稳住了容绪,王氏也就稳住了一半。”   谢映之眸色深沉,“那么主公信得过容绪?”   “我信不过,我跟他就是塑料友谊。”萧暥大咧咧道,相互利用罢了。   谢映之凝眉:居然还当是友谊了?   “主公可知他对你存何想法?”   “什么想法?”萧暥蓦然怔了怔。容绪能有什么想法?   面对某人天然纯澈,又满目财迷的眼神,谢映之还是没有说出来,只道:“容绪此人心术不正。”   萧暥知道,他们这些正道人士都看不惯容绪。   容绪这人离经叛道又风流放浪,偷姑娘的心还很有一套,平时有些非主流的爱好,但他一大老粗,又不是姑娘,他担心什么。   “但主公说的亦有道理。”谢映之道,“稳住王氏,有利全局大势。”   萧暥心念一动:“先生这是答应了?”   谢映之站起身道:“若要跟容绪做生意,须多加防范。”   他说罢取来一小盏清茶。   此时已经日近黄昏,寝居里灯光暗昧,谢映之随手又挑亮了灯。   萧暥这才发现他换了一个莲花形的灯台。   谢映之淡淡道:“主公把衣服脱了吧。”   萧暥脑子里下一刻空白了:这是做什么?   谢映之见他站着不动,施然走过来,闲闲地抬手就去解。   萧暥赶紧道:“我自己来。”   谢映之看着他七手八脚地脱衣服,总算是解释了一句:“我看看绣纹是否还在?”   萧暥不解:为什么突然想起这个?那狗尾巴花在襄州时谢映之就用那白糊糊的药浆给他漂白掉了……这还有售后服务的吗?   他解开衣襟,露出流畅的肩线和白皙光润的胸膛,“早就没了啊”   谢映之道:“好。”   萧暥以为没事了,刚想拽起衣衫,这还是早春,怪冷的,但一只轻如柔羽的手落在了他的手背上。   谢映之笑意迷离:“那就再画一个。”   萧暥:草……   灯光暗昧,罗帷深帐里。   萧暥抱着衾被趴在榻上,脊背的线条流畅无比,衣裳褪到腰间松松垮垮地堆积着,更衬得那腰线凝练精妙得让人窒息。   笔尖带着丝丝入扣的凉意,落到温暖的肌肤上,激起细细的颤栗。   陌生的触感如藤蔓爬上了脊背,萧暥嘶了口凉气,一回头就撞见谢映之俊美无瑕的容颜。   谢映之侧坐在榻边,微微俯身,凝神落笔,目光明静如渊,清若琉璃的眼眸里仿佛空无一物,又仿佛将四时美景,十万红尘都倒映其中。   他笔下的‘画纸’ 雪白莹润,光滑宛如丝缎,狼毫小楷的笔尖沿着柔韧的线条和细腻的肌骨起伏宛转,徐徐铺开的一展画卷,仿佛将千里江山,人间美景尽写其中。   果然是江山如画。   夜色阑珊,暖帐罗帷里,谢映之悬腕提笔,一起一落间,将风流写尽。   “转身。”谢映之轻道。   作为画纸的某人老老实实翻身躺平,看着谢映之提笔,笔尖如蜻蜓点水般沾了沾茶水。   其实萧暥挺纳闷的,谢映之到底是在画什么?   茶水无色透明,根本就看不到笔触啊。这是在逗他吗?怎么觉得有点皇帝的新衣那味儿?但看谢映之专凝的神态,又不像是装出来的。   凉丝丝的笔尖落到肌肤上,萧暥有点痒。   “别动。”谢映之提醒。   他半边脸沉在灯影中,半明半昧间,神态清宁专注,微垂的长睫在皎如清瓷般的脸颊上挑出一轮浅淡的弧影。   萧暥凝视了片刻:谢先生你别这样,怎么觉得有点变态啊……   所以,这到底是要做什么?   期间徐翁轻手轻脚地端进来烧旺的炭盆,又默不作声地退了出去。   萧暥:真是镇定,老人家果然是见过世面的。   画了片刻后,谢映之似乎轻缓地舒了口气,像是画完了最繁复精巧的部分,终于解释了一句:“此图可保三个月内,任何人不得碰触主公。”   萧暥一愣:保质期三个月?还不能碰?所以,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这是个护身的御风图。   谢映之想起当年花间,千丝红绳折子戏,容绪可谓是花样百出,手段数不胜数。   萧暥如此单纯,恐怕要被吃光抹净。所以,谢映之不许萧暥和容绪往来。   但是,萧暥说的没错,盛京王氏如肘腋之患,不得不防。而这段时间,谢映之事务繁多,抽不出身应对他们。   今天萧暥提出的和容绪合作,确实是牵制王氏的有力手段,虽然萧暥并不知道容绪图的恐怕远不止是那垄断香料的获利。   所以他要给萧暥加一个护身符。   谢映之道:“任何人的碰触或者伤到了主公的身体,我都会知道。”   萧暥:怎么像标记领域范围一样?听起来更变态了……   谢映之道:“且此图还能抵御一定的秘术攻击。”   萧暥赶紧躺平表示:多画点,纸还够用。   谢映之见他乖顺地躺着,手里还悄悄扯过一角衾被,不知是尴尬还是怕冷。烛光灯影里,他眼睛慵倦地眯着,看似迷迷蒙蒙。   但只要谢映之凝神作画,萧暥睫毛一霎,眸光悄然一转,藏不住明采逼人,一会儿观察他的笔法,一会儿又漫无目标地乱转,不知道在打什么小算盘。   谢映之见他还挺忙,于是一边落笔,一边问道,“盛京两千公顷土地全部种上香料,粮食生产该当如何?”   萧暥:怎么这会儿还议事了,能不能快点画好啊!   笔尖撩起阵阵酥痒,萧暥又不能动弹,只有如实道:“商会赚了钱,可以购粮,我雍州全境都是粮仓。”   “让王氏向你买粮?”谢映之微笑着悬腕落笔,“所以王氏的军粮一大半就掌握在主公手中了。”   “而香料生意赚来的一半利钱也是主公的。”细凉的笔尖拂过温软细腻的肌肤,轻轻刮过腰间腹底。   萧暥肌肉绷紧,丝丝抽着气:“王氏乃肘腋之患,即使有了暮苍山关城,但是我还要……唔……再上一道保险。”   “嗯。”谢映之微笑了下,表示在听。   萧暥只好继续道:“还可以牵制容绪。”   谢映之点头:“这是主公私下与他达成的协议,春耕令下,容绪在盛京种植香木草药均是违令,这就成了他的软肋。”   说话间谢映之笔下不停,目光更加迷离难测,让人一时间搞不懂谢映之到底是专注笔下的画作,还是专注于议事。更何况他字字切中要害,句句通透明晰。   “如果将来王氏有所不轨之举,主公宣布其违反春耕令,没收其土地一切所得,盛京方面的损失不可估量,但是……”   他说到这里忽然长眉一敛,眸中微光乍现,“有意思。”   萧暥一头雾水:但是什么?什么有意思?   谢映之搁笔,指着那一片如同春冰初雪般的肌肤道:“那是邪神的领域,我竟然无处落笔。”   萧暥:卧槽!那绣纹不是已经没了吗? 第354章 酒香   邪神的领域?   谢映之不动声色指出:“自玉堂、天池始,中通商曲、神阙,下至气海、关元。”   他一边说,修长的手指似有若无般地沿着那流畅的肌肉线条轻柔地勾勒起来,如春风拂过,万物苏醒般,莹白如玉的雪地上,隐隐约约浮现出婉转的轻红。   萧暥记得,谢映之说过,此物因情根所种,难以湮灭。   萧暥并不认为他对邪神能有什么情义,难道是邪神那货单相思,惦记上他了?邪神莫不是个妹子?   他心里不着调地想着,谢映之已经轻俯下身,好奇地观察起来。   “上一回出现是什么时候?”   萧暥当然记得,那是在月神庙时,大战过后,魏西陵战甲未卸,面无表情地蹲下身,手稳稳扶着他的腰,剑眉微蹙,温濡的唇贴上他平坦的腹部,小心翼翼地含出了箭簇……打住!   萧暥赶紧截断思绪,但已经来不及了,不知何时,腰际悄然探出一枝清晰的花蔓,纤细苒袅,绽开在清冷如玉的肌肤上,仿佛于春雪初凝处,垂落一枝娇红。别有一片幽情冷处浓。   谢映之笑意浅淡,“主公想到什么了?”   萧暥赶紧把脑袋埋进衾被里,表示:我不是,我没有,我不知道。   随后他就感觉到紧绷的腰腹间仿佛有轻絮落下,又如羽毛掠过,丝丝酥麻的触感透入肌骨,呼吸都稳不住了。   他深吸一口气无可忍地睁开眼睛,“唔,先生?”拜托不要玩了。   就见谢映之正俯身,饶有兴致地研究起那片绣纹。修长的手指抚过精窄紧致的腰线,指尖微凉,触及温热的肌肤,所经过之处激起肌肤一阵颤栗,如微风拂起涟漪层层跌开。   “这些绣纹是邪神的布局,之前我落笔间,只是跟它们斡旋,并不想跟他短兵相接,但是在这里。”谢映之在他神阙穴处落笔点了点,惹得那细腻的皮肤微妙地跳了一下。   “我们还是遇上了。尤其这几处,气海、关元、中极有点胶着,反复争夺,难分胜负。”谢映之笔尖落在他的柔韧的腹部,酥痒难耐。   萧暥拽起被角羞耻地遮过,这有什么好争夺的,你们两个都不正经。   谢映之似乎有点伤脑筋,“没想到,本来防范容绪的,居然把邪神引出来了。”   其实萧暥觉得他这神情,更有几分那种棋逢对手的乐在其中。   他的手若有所思地抚过那光洁的肌肤,就像是考虑着如何排兵布阵,指腹过处,那绣纹花枝招展地艳艳绽开一片。   萧暥不忍直视:“所以你们把我当棋盘还是当地图?”   谢映之正色道:“是战场。”   萧暥:草……   谢映之道:“我可能需要借助一些东西。”他头也不回地淡淡道:“云越。”   萧暥一摔,什么?还有人旁观?   站在屏风后的云越吓了一跳。他刚从清察司回来,隔着屏风就看到两道绰约的人影,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进去。   谢映之道:“云越,把那主公那坛葡萄酒拿过来。”   萧暥:卧槽,谢映之怎么知道的?   这坛酒是上元后,江南商会的杜先生给他送来的。   虽然杜先生没说是何人所托,萧暥立即想起了襄州时,魏西陵曾带了一坛子西域葡萄酒。   在大雍,葡萄酒非常稀罕。萧暥馋得紧。   其实谢映之说过,他可以小酌,但不能滥饮。只是后来观察,某人毫无自律,一旦酒虫子上头,根本把不住嘴,所以才干脆不让他喝。   这酒坛子只有巴掌大。萧暥本来想夸魏西陵终于善解人意了一回,结果变成了:至于这么抠门吗?   要么干脆别投喂,给喂不管饱就过份了,这不是钓狐狸吗?   但看在他千里送鸿毛的诚意上,萧暥表示不跟他计较,本帅还是勉为其难地收下吧。   只是,舍不得喝。   一直当宝贝似的藏着。   他很会藏东西,连云越都不知道。谢映之怎么知道的?   这回还是罕见的白葡萄酒,谢映之也很懂雅趣,让云越取来一个玲珑的水晶杯。   灯光下,浅金色的酒液徐徐注入剔透的水晶杯中,颇为赏心悦目。   伴随着馥郁的酒香,萧暥又是心疼,又是心痒难耐地吸了吸鼻子:香!   随后他满眼惊羡地看着谢映之优雅地俯首,浅啜了一口。   萧暥的喉结意味明显地动了下,一双清妙的眼眸目不转睛地盯着谢映之的唇。   那薄透柔美的唇沾上醉人的酒液,如一夜春雨后,温软的落花沾湿了雨露,烛火萤萤,华光潋滟。   葡萄酒甘醇的酒香漫溢开来。   萧暥满心哀怨:我也想吃啊,呜……   谢映之半口酒抿在唇间,含笑轻俯下了身。   萧暥:……!   就在他脑子里一片‘卧槽,不会罢?他被夺舍了? ‘此起彼伏的断念中,谢映之轻轻抬起食指在杯中浸了浸。   金色的酒液就沿着那玉白修长的手指勾出一道细细的金线淌下,在那剔透的指尖凝成晶莹的一滴。   萧暥看得有点出神,不知为什么,暗昧的灯光下,那画面有种禁欲的美感。   谢映之指尖微凉,指甲光润,沾着金色的酒液轻轻涂抹在他温濡的唇上,诱人的酒香直冲鼻窦,他像一条干渴的鱼禁不住舔了舔。   ……   直到谢映之含笑收回了手,对一旁发杵的云越道:“取笔来。”   刚才的笔浸了茶水,云越赶紧又取来一支没用过的狼毫。   谢映之接过来,将笔尖在杯中沾了沾,挽袖悬腕开始作画。   萧暥隐约明白了,刚才用的是茶水,也许是太过温纯,对付邪神法力不足?而且先前谢映之也是自己先啜了一口才开始作画,所以说,一定要他喝过的才有用?这是什么原理?   相比清而无色的茶水,萧暥啥也看不出画的是什么。但这会儿换成了酒,他就看到了。不但是他,连云越也看到了,或者说直接看呆了。   谢映之画的是玄门的凤鸟,淡金色的羽翼如云霞般舒展。他每落下一笔,那靡荼之花的花蔓就仿佛呼应一般,在旁边伸展绽放,不逞相让,仿佛是在争夺所有权。   没多久,如初春的冰雪乍破般的肌肤上,金色的玄门神鸟展翅飞旋,穿绕在绮艳怒放的靡荼之花间,嫣红的枝蔓缠绕着淡金的飞羽,旖旎宛转,互不相让,竟是一幅绚丽壮美又惊心动魄的图卷!   云越看得气都透不过来了,清俊的脸透着薄红,唯有徐翁八风不动地默默地给火炉添炭。   谢映之容色沉静,运笔娴熟,一边还不忘问道:“清察司处情况如何?”   云越愣了下才反应过来,赶紧道:“大梁城内果然有铁鹞卫的暗岗,今日,那两名铁鹞卫从宫里出逃后,想趁着人多混乱,潜逃回老巢,结果被陈英顺藤摸瓜,把老巢都端了,一举擒获五人。”   云越先前去牢狱里查看了,是四男一女,那女子不是阿青,让他稍稍松了口气,看来宝琼阁那天火光烟雾阻挡,他看错了。   听到他们说及铁鹞卫,萧暥也想到一件事,“宫里情形怎么样?听说着火了?”   他发现了,说话能转移一些注意力,云越这孩子目光毫不避讳,看得他挺尴尬的。   而且,更让他难耐的是,酒和茶完全不同,凉茶温酒。   早春寒夜里,酒液在肌肤上细细挥发,仿佛催生出丝丝火焰,沿着那秀美轮廓起伏,一路蔓延燃烧下去。   萧暥闻着酒香,却尝不到,成了只白白净净的酒酿狐狸。   谢映之运笔如飞,答道:“陛下受了点惊吓,并无大碍。”   “容绪先生引荐的那位夫人我也见到了。”他说到这里,微微凝眉。   这个女子曾经是桃花渡的姑娘,还是不要让萧暥知道得好,都是江南旧相识,难免勾起往事。   他这边刚收回思绪,察觉到衣袖被悄悄地勾了勾。   某画纸颇不好意思地微微卷起,可怜兮兮地暗示:那个,先生,能不能别再画下去了,留点面子……   谢映之瞥了眼,不禁失笑,遂漫不经心地落笔,“腿张开。”   萧暥望天……   ***   入夜,洛云山。   哐当地一声,并不结实的门板翻倒了。   魏瑄猝然惊醒,发现屋子里已经是烟雾弥漫,不知道什么东西被点燃了。   浓烟中有人冲榻上踹了一脚,床榻都跟着震了几下,那人道:“住你隔壁真是倒霉,还得管灭火!”   一块湿布巾劈头盖脸扔来。   魏瑄还有点懵,接过来,用冰凉的帕子擦了把脸,顿时清醒了。   以往,凭他强大的秘术修为,这么一点火星,他只需动一动手指头,一道咒术就能灭了,但他的秘术被卫宛封印了,玄术又没修,只好跟那人一起扑火。   好在两人都很利索,等到外头的人闻到了烟味儿跑过来询问,火已经扑灭了。   “没什么大事,点着炉子睡着了。”隔壁那兄弟不耐烦地解释道,“看什么看,散了散了。”   其实魏瑄很清楚,刚才不是炉子,是玄火,他在睡梦中没有控制好,竟然突破了封印,造成走火了。   但是自从西征以后,他已经很久都未曾睡眠了。刚才居然会睡着?而且还有点醉酒感是怎么回事?   大概也是因为他太久没睡了,才睡得那么沉,乃至于‘走火了’都不知道。   他还做了个梦,梦中是潜龙局上和谢映之对弈,争夺孔雀美人。   但是这一回,谢映之声音清冷明晰:“如果我赢了,你就要忘记他。”   一字字都让他如坠冰渊,冷透骨髓。   他全神贯注,即使步步为营,处心积虑,他还是无法突破这天罗地网。谢映之谋的是全局之势,他现在渐渐明白过来,谢映之每下一步棋,做一件事,其成效是要在很多步以后才渐渐显现,可到了那时候,早就是尘埃落定,他恍然惊觉,已深陷其中,成了笼中鸟网中鱼。   他纵然是一柄锋利无匹的剑,也不过胜在局部之力,无法突破这包罗万象之势。   自从潜龙局之后,魏瑄就明白,他在谢映之面前从来就没有胜算。   在潜龙局里,谢映之甚至连时间点都把握得分毫不差,在这种算力面前,他还有机会吗?   但这一局,他背水一战,竟也让谢映之稍稍凝了眉。   ……   画面一转,又到了他如今住的屋子。他输了。   虽然在他拼尽全力之下,他没有满盘皆输,但输了就是输了。   桌案上青灯如豆,四周黑沉沉地什么也看不清,他坐在榻上,抬头望去,门外却是春光明媚的四月。   他看到那人清削的背影,哪怕是站在满溢的春光里,那背影依旧孤寒料峭,让他忽然想起前世最后的几年里,那人一天比一天清瘦的身形。   “你要走了吗?”魏瑄忽然低声问,今后再也不能在幻境中见到他了吗?   他输了,所以,连这一点念想也要剥夺了吗?   萧暥没有回答,一只手扶在门框上,骨格分明的手在阳光下白得眩目。   魏瑄了然:“原来今生和前世一样缘浅。”   前世,那人走后,留给他的,只有山河永寂。   而今生,他主动离去,离开萧暥远远的,也离开那王座远远的。   留给他的,只有记忆里凝成的那一道幻影,悄悄藏在他的识海中,和他朝夕相伴。   如今他输了,连那幻影也将一去不返,如流水落花间春去无痕。   但即使再也见不到,纵然天涯路远,山水相隔,只要知道那人一切安好,便是春和景明,就像这屋外满溢的阳光摇曳的树影。   “即使今生不见,我也已无遗憾。”魏瑄道。   他不会忘记曾经在夏夜河边发下的誓言:我愿以性命护此玉完璧无缺,也必然会以性命护持璧之人安然无恙。   也不会忘记西征之时,跟随他纵马于一望无际的天地间,耳边猎猎风声刮过,少年热血,征战疆场,成全这乱世里动荡的一生,跟着那人的身影,从此不问前程。   他只用了短短的三年,却得到了前世一辈子都没能得到的,此生足矣。   “即便将来,我记不清你的模样,但你曾经教我的一切,你说过的话,点滴锱铢,我都记得。”   “我不会忘记你曾经给我带来的。”他对着一个幻影告别。   “还有,你吹牛的水准实在不怎么样,还是别吹了。”魏瑄苦笑,什么以一敌百张口就来,还有那句‘什么都能教’,果然是说完就忘。   他笑意苦中带甜,“今后,我会告诉别人,你神采飞扬勇冠三军的样子。”   眩目的阳光下,萧暥忽然回身,向他走来,脸容沉在背光的阴影里,看不清晰。   魏瑄还没反应过来,那人已经俯身抱住了他。   此时,魏瑄正跪坐在床榻上,这一站一坐之间,魏瑄仿佛回到了少时,揽着那纤细的腰线,隔着薄透的春衫,埋脸在他均实的胸膛前,他忽然发现萧暥身上竟还沾着让人欲罢不能的酒香。   顿时心跳都缺了几拍,恰好日暮春衫薄……   他顺势揽紧那纤细的腰,猱身压倒在榻上,抬手抚过那流丽宛转的眉眼,然后埋首在那玉色的胸膛上,循着这诱人的酒香轻啄慢吮,渐渐深入。   魏瑄清楚,这一夜之后,这个幻影就将消失了。   其实这并不在意料之外,他的秘术被封印了,控制幻境的能力早晚也会失去。   “别人做梦尿床是水淹七军,你怎么是干柴烈火?”门忽然又似被一阵狂风撞开。   魏瑄从余味中回过神来,抬眼就见隔壁那位仁兄大步流星地进来,弯腰观察他,“连尿个床也跟人不一样。莫非是天赋异禀,构造不同?”   什么干柴烈火?什么尿床?   魏瑄脸颊一烫,就见那人已经转身,熟门熟路地翻开柜子,“刚才忘了,借你的衣裳我得拿回去了,省得下回被你当柴烧。”   等那兄弟走后,魏瑄看着那在风中摇摇欲坠的门,考虑得要换个门或者搬个家了。 第355章 望气   山间的天还没亮,魏瑄提着风灯出门,他穿着一身单薄的青衣短打,挽起袖子,露出肌肉清健的小臂。   玄门这两年一直在招新,开春后又要新进弟子。   此番招生大概有近百来人。有些陈旧的屋子,由于常年不住人,便垮塌了,需要修缮。   由于魏瑄那天夜里差点把房子烧了,作为惩罚,就罚他修缮房子。   卫宛治下的玄门极为严格,受罚是不能影响课业的。也就是说,魏瑄的课一节都不能少。   因此,他只能将所有课外时间都用来修房子,从清早鸡鸣到太阳落山,没有休息的时间。   对于新入门的弟子来说,进玄门的第一年本来就很辛苦。如果扛不下去,就只有打道回府。   但魏瑄没有打道回府的机会,没有退路,他若是修玄不成,恐怕只能打包去断云崖牢底坐穿。   玄门弟子根据修为,分为初蒙、涤尘、识义等九个级别。   刚入门的弟子称为初蒙,这一阶段规矩多,犯规不但要受罚,还要扣分。所学的课程也都是基础理论课,不仅繁杂,还很枯燥,且要考试。   每月一次月考,每三个月一次季考,年尾还有一次年考,又叫做升级考。   当然升级考不是每个人都能参加的。只有这一年积累的学分达到优秀的弟子,才有机会参加,准许通过的名额也很少。   如果通过了年考,那么恭喜你,再也不用纠结晚饭吃什么了,升入涤尘阶段后,就要辟谷,正式修玄法了。   但是如果你以为从此脱离肉体凡胎凌云登仙呼风唤雨,那就太天真了。涤尘阶段的玄法造诣,可能也就够你不用洗澡罢了,还真的是涤尘,也叫淬体。   就是排除人体内沉淀的污垢杂质,简单来说算是净化排毒。   通过这个阶段,身体会变轻盈,变强韧。但是想要像谢玄首这样来去无声,好几次把萧某人吓得小松子惊落一地,那还颇有些距离。   涤尘阶段有一个福利是特别受士子姑娘们欢迎的,那就是皮肤明显变白,变剔透,气色红润有光泽。但想要得到谢玄首那种清透如冰,怼脸上都看不到毛孔的陶瓷肌,那就得回炉重造了,人家那是天生的。   涤尘阶段简而言之就是涤去体内的杂质和污垢,降身躯变成一个可以容纳天地之灵气的容器。   涤尘阶段准备好后,就可以进入识义阶段了,到了这个阶段,才算真正入门,可以见识到玄法的博大。内容也非常丰富了。   在玄门,每个级别所对应的权限都是不同的。   比如进入识义阶段的弟子,可以在师长的批准之下,下山游学或者执行任务。   到了破妄级别的弟子可以拜师,选择适合自己修行的法系,课程都是师父安排的,也会清闲很多,不需要再上基础课。   而知秘级别以上就可以自由外出,到了守境级,就可以收自己的弟子了。   每升一个级别,一般玄门弟子都要花上三五年不等。   等到了第七级的守境之界以上,可以参加玄门最终极的考试,也可以说是众玄门前辈品评人才的雅会——清鉴会。   清鉴会每十二年一次,清鉴会的魁首往往会是下一届玄首的候选者。   当然这些对于初蒙阶段的苦逼学生来说,就是看个热闹,甚至他们连看热闹的精力也没有。   因为对于初蒙来说,课业负担非常繁重,除了考试外,平时也不能懈怠。因为旷课、迟到、衣冠不整、大声喧哗、犯学规等都会扣分。   就算是你刻苦努力,拼了命地修行,从初蒙一路上升到守境,如果一旦犯了重大过错,就会被送去戒律堂废去修为,重新修炼。   而废除过修为的人,已经是半个废人了,此生恐怕再难达到以往高度的一半。   但如果以为只要刻苦修炼,不犯错误,日积月累,总能从上升到七八级别,至少能有个五级的破妄吧?   那就太天真了。   因为从初蒙上升到识义相对容易,到了识义以上,就将见识到玄法之精深—— 一级比一级难考。   所以如今玄门众弟子中,能达到识义以上的只有寥寥三十余人。   很多人穷其一生、清心寡欲地刻苦修炼,也只能升到识义止步,乃至于白发苍苍,还没摸到破妄的边儿。   当然,这是普通人的玄门修行之路,也有天赋悟性极好的人,两年升三级,以及像谢映之这样家学渊源深厚的,一进玄门就是玄清子的弟子。从来都没有体会过升级之路的酸爽。   魏瑄抛弃了秘术,从零开始修炼玄法,他走的就是一条普通人的升级之路。甚至比普通人更难。   因为秘术和玄法是相悖的,他曾经修过秘术,就导致他修习玄法的底子不好。光进入第二级的涤尘阶段,就有得他受罪的。那几乎是要他浑身筋骨血脉全部打碎重塑。   雪上加霜的是,在西征的时候卫宛已经认定他是邪魔外道了,一有风吹草动,他就要受罚扣分。有时连青锋都不明白,为什么卫夫子要这样苛待一个新入门的弟子。   玄门历按照七天为一周期,一学周休息一天。如果受罚,这可怜的一天休息就没有了。   魏瑄并不在意辛苦,也不在意被苛待。   他就像一个最普通的玄门弟子一样,每天听课、训练、干活,安之若素。   魏瑄这一次受罚的任务是修缮屋宇,一共是十间屋子,有些屋子建造的年份有得可以追溯到景帝年间,百年老宅,灰尘都积得跟棉絮似的,廊柱松动,墙壁漏风,摇摇欲坠,几乎是一片危房。   其实玄门有专门的匠作坊,一般情况下是不会让初蒙级的弟子做这种又脏又累还有些危险的工作。但显然魏瑄这个邪魔外道除外,连青锋都觉得卫夫子有点针对这个新入门的师弟。   这十间屋子要修完,得花不少时间。加上魏瑄做事一丝不苟,就更加耗费时间精力了。   天微亮以后,卯时上课以前,他有大半个时辰修缮房屋。   此时已经开春,山间冰雪融化汇成溪流,在山谷边哗哗流淌。朝阳升起,山间蒸腾起氤氲的霞雾,清早料峭的山风吹起他的青衣,隐约可以看到清劲刚健的轮廓。   拆除朽坏的房屋结构,砍伐木料,切割打磨,丈量计算尺寸,十多天下来,魏瑄已经是一个出色的木匠了,他还和玄门匠作大师傅商量下,活学活用地设计出加固改进的方案。   他人缘好,盛忠他们几个都自愿帮他修屋。魏瑄谢绝了,但盛忠执拗得很。因为魏瑄帮过他。   玄门招生要考察几个方面:天资悟性,门风清明,仪表堂堂。容貌俊美和天资颖悟一样,入学都是可以加分的,但外貌丑陋者,基本就和玄门无缘了。所以洛云山上,四季风光如画,极为养眼。   盛忠是康远侯的侄子,长得却不像土豆侯爷那么接地气,眉目舒朗,唇红齿白,一张圆脸颇为可爱,只是身段像康远侯,短了点。因为这个原因,少不了被同级的傅昆嘲笑。   傅昆乃是海安伯之子,又是渑州牧张繇的外甥,张繇的封地渑州和康远侯的封地很近,康远侯吝啬,张繇贪婪,这两人平时就有冲突,张繇的军队虽然连虞策赵崇都比不上,原本抢康远侯地里的矿是没问题的,可耐不住康远侯有靠山,他的靠山就是萧暥。   康远侯的封地富产铜铁矿,萧暥在黄龙城兵工厂锻造兵器的矿产来源就是康远侯。   而且生性吝啬的康远侯,竟然对萧暥格外慷慨,予取予求,这就更让张繇眼红了。   正因为长辈们的这些过节,傅昆和盛忠也不对付。   傅昆不但长得人高马大,入门还比盛忠早一年,平时总是挤兑欺凌盛忠,让盛忠颇为苦恼。   可能因为康远侯的缘故,魏瑄一直很照顾盛忠。   想到康远侯,魏瑄就仿佛回到了当年秋狩之时,既有几面之缘,便是故人。更何况康远侯一直在为萧暥提供矿产。   盛忠对他来说,仿佛是他和那人之间仅剩的一点遥远的联系了。   但魏瑄自己也是初入门,秘术又被封,整天被卫宛盯着,稍有举动就要挨罚扣分。   不过他这些年也看多了战场朝堂上的尔虞我诈,只略施小计就让傅昆自食其果被关了禁闭。从此盛忠就特别崇拜他。   盛忠非要替他修缮屋宇,魏瑄拗不过,就答应让他简单地打点下手,有点危险和技术性的活,还是自己来干,怕盛忠不慎伤到。   “休息会儿罢,快到上课时间了。”魏瑄望了望山间高升的日头,把汗巾在溪水里洗了洗,递给盛忠。   盛忠憨憨地接过来。   看着朝阳下盛忠汗津津的圆脸,魏瑄忽然意识到,那人真的已经离开了。   如今闭上眼睛,眼前再也不会出现萧暥的身影。也许再过上几年,十几年,连那曾经让他魂牵梦绕的容颜也模糊了。   他知道,即使现在说着永不忘记的话,可几十年后呢?   在纷繁琐事的消磨中,那些曾经风起云涌、金戈铁马的岁月远去了,他也已泯然众人。   那时候,他是否还能记得在那些风云激荡的岁月中,如惊鸿掠影般的人?   比离别更让人伤怀的,其实是淡忘。   他迎着阳光眯起眼睛,眼睛进了风,有些酸痛。他十七岁,好像已经过尽了一生。   他坐在木桩上,看着不远处,朝阳跃出山间平台,照着古松下入静打坐的老人们。   他们也是像他这个年纪入的玄门,直两鬓苍苍还徘徊在识义级别,每天观云打坐,一生犹如白驹过隙,蓦然回首已是百年身。   魏瑄觉得这可能也是自己的归宿了。   这个结局看起来比囚禁在绝壁万仞、暗无天日的断云崖要好上很多。   可是对魏瑄来说,没有萧暥的日子里,无论是徜徉在这山间的桃源仙谷,还是被囚在阴森的绝壁崖底,其实都是一样的。   每一天再也没有区别。   日子如流水,世界喧嚣纷攘,对他来说,只有红颜白发,寂寞永存。   好在这几天繁重的体力劳动暂时填补了那人离开留下的空白。   魏瑄发现劳损筋骨,果然是个自我调节(自虐)的好方法。用辛苦劳作来充实没有那人的世界。   他在阳光下挥汗如雨,肩背的肌肉也比以往健实了不少,皮肤不像以往那么苍白,面部轮廓更加英朗深刻,唯有一双眼睛依旧如春水寒玉般,深深地不见底。   “这不是我们的天才吗?”一道戏谑的声音传来。   一只脚踏在了他刚刨好的木料上。阳光照在这翘头云锦履上五色斑斓。这是大梁城纨绔们新流行的样式,容绪先生的最新设计。   玄门规定所有弟子都要穿‘校服’,但是没有规定鞋履,所以家财丰厚者也就只有在鞋履,腰带这些细节上偷偷炫耀了。   傅昆刚从罚禁闭中出来,就看到魏瑄也在受罚,心中颇为畅快,“季师弟怎么在这里干粗活?”   他笑得不怀好意: “我看你这里人手不够啊,我来帮你吧?”   他话音未落,脚下一踹,哗啦一声,堆叠的木材滚得满地。   “你是来找茬的!”盛忠气得脸圆鼓鼓的,但是他个子矮小,打不过人高马大善于格斗技击的傅昆。   “盛忠,算了。”魏瑄道,   哪里都会有这种人,这让魏瑄想起北宫皓,当年秋狩时,他曾被北宫皓气得像盛忠一样横眉怒目,还是萧暥替他出的头。想在想来,恍如隔世。   如今,他不会因为这些人生气了。魏瑄看都不看傅昆,兀自起身继续干活。   ***   不远处,一棵古槐参天而起,虬曲的枝条掩映着旁边高耸入云的阙台。   阙台上站着两人,一人昂然而立,身姿挺拔如孤松,另一人则放松地倚着栏杆,修眉俊目,如迎风的桃李。   这两人一个冷峻深刻,一个散漫旷达,气质迥异,却都有一种凌云般的超脱感,仿佛静立云端,俯视世间众生的神祗。   “你招的都是些什么人?”倚在栏杆上的青年道,“你不能光看家世门第根骨如何,素质上也要把一把关罢?再招来一个薛潜,你怎么办?”   卫宛冷峻地看了他一眼。   东方冉,也就是薛潜,是玄门的一道狰狞的旧疤,此人说揭就揭,毫无心理负担。   玄门中人都畏惧卫宛,很少有人敢直面卫夫子严厉的目光,可对方却不为所动。   那个口无遮拦的家伙就是魏瑄那个古怪的隔壁邻居。   此人名叫墨辞,常因信口开河,行为放诞而和他人显得格格不入,自称是玄门的一股清流。   墨辞说的没错,玄门在百年前的那场大战里损了根本,乃至长期人才凋敝,这些年一直在招人。   新的大战将近,卫宛难免有些操切,招的人多少良莠不齐。   墨辞叹了口气道:“我说大师兄,咱们招人也要讲点质量。和苍冥族之战不是仗着人多势众搞群殴,还是要看根骨,你看看你招了那么多人,结果连一个都天阵都凑不齐。连傅昆这种人都招进来,这不是给玄首丢人吗?”   卫宛面色一沉,道:“招傅昆进来,不是因为他根骨佳。”   “我就知道。”墨辞露出了然的神情。   他看了一眼卫宛,懒洋洋道:“要我说,最厉害的还是玄清子师叔啊,当年卖了映之一杯情怀,反手甩给他一个烂摊子,优游岁月去了。这些年玄门把他的价值都要榨取光了吧?”   卫宛眉头耸起,这小子这张嘴果然没个把风的。   谢映之不仅是晋阳谢氏的公子,而且,其人光风霁月,当年他在成为玄首前,就已经名满天下。   所以,谢映之成为玄首不仅使得玄门和晋阳谢氏关系密切,进而在世家公卿间游刃有余,得到了名门望族的支持和士人们的追捧。而且谢映之的倾世风仪还吸引了无数世家公子纷纷加入玄门。   任何一个门派的发展都是需要人脉和资源的。更何况当时已经是在幽帝末年,大雍朝内外交困、危机四伏,玄清子很可能已经目光敏锐地看到了即将要到来的乱世,只有谢映之成为玄首,才能为了让本来就岌岌可危的玄门能经得住接下来的风雨,在诸侯争霸的乱世,保全玄门,也保全那些秘密。   而且晋阳谢氏和公侯府还是世交,玄门就间接地得到了公侯府的庇护。葭风又离永安那么近,在这个乱世里,玄门不仅没有继续衰落,反而得到了发展。   玄清子此举颇多心机,哪里是当年空有野心、踌躇满志的薛潜能理解的。   “薛潜在清鉴会得了第一,师叔却把玄首之位传给没有参赛的映之,所以薛潜就不服了吧?”墨辞摸着下巴,颇有意味道。   玄清子一句“映之心性最佳。”就把玄首之位传给了谢映之,也把这烂摊子交给了谢映之。   薛潜曾以为,把玄门交给谢家这个不知人间疾苦的小公子,玄门会彻底倾颓,在乱世里灰飞烟灭。   但谢映之却如春风化雨,润物无声,让玄门这片凋敝的焦土又萌发出了生机。   “映之也是妙人啊,如源头活水,总是涓涓不断地给你们提供新的……”墨辞说到这里,意识到自己此刻正悬空荡着两条腿坐在栏杆上。身边卫宛面色深峻,他说出下面那个词,可能会被对方一脚踹下去,他舌头上打了个弯,“嗯……青年才俊!”   卫宛沉着脸,“ 映之也是你叫的?”   “哦,谢玄首。”墨辞敷衍道,并没有听出增加了多少尊敬的意思,看向远处竹林中正在训练的剑修弟子,“这些孩子里很多人都是冲着一睹谢玄首的风仪来加入玄门的吧?结果每天吃苦受伤,别说谢玄首如沐春风的亲自指导了,连个面都见不着。每天就只能对着一脸苦大仇深的戒尊,你们这不是坑人吗?”   面对脸色越来越黑的卫宛,他仍没有半点收敛些的自觉,“还好有齐师姐温柔可亲,你不觉得最近训练负伤的人更多了吗?”   他两条腿吊儿郎当地挂在栏杆上,也算有自知之明,如果不是卫宛有事要问他,早就把他从这里踹下去了。   卫宛抬手遥指着魏瑄道:“你善于望气和推演,你看他如何?”   墨辞道:“资质倒是不错。”   卫宛目光隐隐一锐:“说详细。”   “所以你就这样折腾他?拔苗助长?”   卫宛耐着性子道:“玄门修行本就是磨砺意志筋骨,平日若太安逸。”   墨辞瞪大眼睛:“卯时起,丑时休,一天十堂课,隔三差五有训练,每月考试,五十七条戒规,你管这叫太安逸?你们这都是些什么人?”   卫宛道:“看来你积忿挺久。”   墨辞:“我能积什么怨?我又不是薛潜。”   卫宛眼底掠过一丝寒流。此人又提薛潜,挑衅意味浓重。   墨辞权当没看见,“就算是薛潜,他当年自虐似的用功,搞得心理都扭曲了,花了十三年才升到守境,哪比得上我一年连升三级,入门五年就够收徒了,我这才叫天生颖悟,但我不想收徒罢了,有徒弟怪麻烦的,不就端茶洗衣倒夜壶吗,我自个儿都能干,等等……”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眼中流露出洞悉天机的目光,“你是有意不想让那孩子升级?让他永远困在玄门。”   “今天这个傅昆不会是你派去的吧?”   卫宛眸光冷峻。   墨辞摸着下巴:“魏瑄如果憋不住把傅昆揍一顿,罚上加罚,就要扣掉整整一季度的学分,大师兄,你这样有点损啊。”   如今魏瑄既失去了秘术,又不会玄法,废人一个。如果不能通过年考升级,或者升级地极为缓慢,比如要花上十年升到识义级,再花上二十几年升到破妄。到时候,魏瑄都已经年过花甲了,还能有什么作为?就算他是个魔头,也没有什么公害了。   岁月蹉跎,朱颜白发,世间还有什么利器堪比光阴之剑更锋利呢?   这就叫做温水煮青蛙,慢慢耗死他。等到他须发斑白时,一生已经过去。蓦然回首间,年轻时波涛汹涌的岁月,曾经乱世洪流间惊艳了时光的人,都不过是茫茫江上一道飘渺的远影。   魏瑄是自愿入玄门修行的。既然入了玄门,就要遵守玄门的规则。   魏瑄曾经是卫宛的学生,卫宛了解他,魏瑄某些方面像魏西陵,做事极为认真,这样的人遵守规则起来,就会和玄门的升级制度死磕到底。   修玄法未必能化解他的心魔,但是,修玄法却能困死魏瑄的脚步,让他一生都无法踏出玄门。   卫宛道:“他修秘术,有心魔,我不得不如此。但是他未犯大过,我不能将他关进断云崖。”   墨辞有点佩服,这一招太隐晦了,杀人于无形,都不需要将他关在断云崖。玄门的一套规则,自然能把魏瑄耗到在这里终老。   卫宛看向他:“所我要让你看看他的气运。”   墨辞看着山风中汗流浃背地干活的魏瑄,道:“如果我就说他器宇非凡,非池中之物,虽然现在潜龙在渊,但必有冲天之时……”   “当真?”卫宛目光一利。   墨辞:“那就是我有意坑他了。”   卫宛被他气得一口气噎住。   墨辞继续吊儿郎当道:“如果我还嫌坑他不够,就再加个有弑君之相帝王之命,他是不是一辈子都别想出去了?但我跟他无冤无仇的,干嘛要坑他?”   卫宛听得他说了一大堆,以为就要到点上了,结果全篇废话,额角青筋隐隐跳动。   就在这时,山间忽然发出一声巨响,如晴空惊雷,简直像要把山谷劈开一般。一时间震得动山摇。   弟子们从来没遇到这种情况,顿时慌乱起来。   墨辞皱起眉:“这个睡神怎么醒来啦?不妙啊。”   他话音未落,下方又传来哗啦一声响,就连正在修缮的破屋像倾斜的水面,摇摇晃晃地垮塌下来。   傅昆正躲在檐下,抬起头时,脸色惨变。   原来他被刚才这一声嘶吼惊到了,吓得躲到了废屋里,慌乱中大概撞倒了一根松动的廊柱。   “闪开!”魏瑄飞身掠上前一把拽起傅昆,利落往外一抛。   紧接着坍塌的屋顶轰然砸下,烟尘腾起。   “阿季!”   倾倒的木柱狠狠砸上了魏瑄的肩胛,他敏捷地就地一个滚翻,在屋顶完全塌下前撤出了屋子。   呆坐在地上的傅昆惊魂未定,知道这回犯了大过,哆嗦道:“季……季师弟,你没事吧?”   盛忠赶紧去搀扶魏瑄:“这还没事,你长眼吗?”   傅昆失色道,“那、那我这就去找齐师叔。”   “不必。”魏瑄撑膝站起身,一边安抚盛忠道,“只是皮外伤。”   周围的弟子也闻声都纷纷围过来,要送他去漓雨水榭。   “我无事。”鲜血染红了青衣,他摆手道,“开课的时间快到了,你们别耽搁了。”   又拍了拍盛忠的肩,轻松笑道:“你也去上课罢,我自己去就行,你一脸惊慌,齐师叔还以为我打架了。”   然后他独自朝漓雨水榭的方向走去。   “刚才那是什么声音啊?”魏瑄走后,总算有人想起来。   “不用慌,就是个大宝贝睡醒了,练练嗓子!”墨辞站在阙台上,嬉皮笑脸地朝他们遥遥招了招手。   众弟子看到旁边一脸严肃的卫宛,赶紧散了。   “这孩子不错啊,看你干的事儿。”墨辞不怎么尊敬地瞥了一眼卫宛。   卫宛严肃道:“慎在于畏小。”   墨辞道:“你真怀疑他是魔头,也别这么折磨他了,直接把他关断云崖还图个清静。”   卫宛不想跟他废话,谢映之曾说过,如果魏瑄犯下大错,才能将他关入断云崖,而且,谢映之也说过,若他将来犯下滔天大错,与他同罪。   这些没必要让墨辞知道。   卫宛道:“怎么惩戒是我戒律堂的事。”   “我也就是个建议,我记得不错,断云崖底十八层,还关着百年之战留下的老魔头,当年薛潜一把火烧穿断云崖都没有把那老魔头给烧死……”   卫宛冷冷看了他一眼。   墨辞还没有自觉,“这孩子在你眼里横竖已经是个魔头,那还让我观什么气,直接扔断云崖底。老魔头小魔头关在一块儿,岂不快乐了。”   卫宛按着扶拦的手骨节暴起。   “没事儿还能交流交流经验。”   墨辞笑嘻嘻:“这不叫坐牢,这叫深造。”   卫宛深吸一口气保持风度,警告道:“你今天话太多了。”   墨辞:“哎?不就是你约我来说话的吗?”   卫宛眉峰紧簇。   此人就是这样讨嫌,问他一句话,能七拐八弯地兜出十几句不相关的,再好的耐心也被他耗尽了,也只有谢映之这样的好脾气能容忍他。   墨辞感觉到空气中微妙的寒流,认真地端详了一下卫宛擦黑的神色,“你现在大概是想一脚将我踹下去,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卫宛终于从牙缝间挤出一个字:“滚。”   ***   漓雨水榭   “怎么弄的?”齐意初替他肩背缠上棉纱。   “我自己修屋顶时不小心压到的。”魏瑄边说,边不好意思地拽起衣衫。   最近因为受罚修屋子,整天灰头土脸的,有一阵没有来了。他才发现这里不仅增加了不少罕见的花木,还有几位清秀的女弟子正在侍弄花木。   随即他一眼看到了花木间,还有一株种在沉香木盆里的千叶冰蓝,心头不由一震。   “这花我认识,可是千叶冰蓝?”   齐意初倒是有些有些意外,这孩子知道的不少。   在魏瑄的旁敲侧击下,齐意初道:“映之托我想想办法,如何能让它开花。”   “为何要它开花?”魏瑄的心顿时纠紧了。   齐意初轻叹:“说是有一位友人病重。”   魏瑄的心狠狠地抽痛了一下,脱口道:“我可以帮忙。”   “也好。”齐意初向来善解人意,“你的伤还需要休息一阵,我正好和大师兄说给你一些假期,我这里缺人手,你的草药图谱画得好,可以来帮忙罢。”   ***   从漓雨水榭出来后已是入夜时分,魏瑄一直在考虑怎么栽培千叶冰蓝才能让它开花。   他先想到了去问苍青,但是入玄门就等于斩断和苍冥族的一切联系,萤石他是万万不能带的,就去不了灵犀宫。   而且,如果苍青真知道,谢映之早就问出来了,也没必要让齐意初想办法。   看来灵犀宫的典籍里也没有让千叶冰蓝开花的方法。   魏瑄一边想,一边向藏书阁走去。   玄门的藏书楼收藏着数千典籍,作为一个小小的初蒙学生,魏瑄只能到藏书阁翻阅资料。   可他还没走进藏书楼,就被赶出来了。   “出去出去,没见扫地呐!”   灰尘腾起,魏瑄猝不及防吸进一口,呛得嗓子辣。他现在就是一个没有秘术护体的普通人。   藏书阁前还徘徊着五六名玄门弟子,隔着淡黄的光雾里腾起的灰尘,战战兢兢往里看去。从没见过扫地脾气那么大的。   “走走走!”又是几名玄门弟子被扫地出门。理由是妨碍公共卫生。   “你怎么还不走?”对方凶声恶气道。   魏瑄乖巧道:“你先不要用扫帚指着我……”   “是你?”对方发现是害他来这里的倒霉小子。   魏瑄道:“要不你先放我们进去,有什么不忿,也可以说说?”   片刻后,   墨辞不平道:“我这是因言获罪的典范。”   一名弟子很了解他:“师兄,你是不是在戒尊面前又乱说了什么,才惹他生气罚你的?”   墨辞道:“他让我说的,我实话实说了,然后我就在这儿了!”   魏瑄奇怪,“所以你说了什么?”   众人都看向墨辞。   墨辞叉腰:“不就说他年纪大,说他不洗澡吗?”   另一头,书案前,卫宛眉心跳了跳。   他的案头放着几份从各地玄门分堂送来的文书:最近富春、南野、故漳等县的墓地都被人给挖了,被挖的都是新坟,尸体不翼而飞。这事儿在当地闹得人人心惶惶。   卫宛眉宇深蹙,前番魏西陵就来书知会,在永安城郊发现了苍冥族踪迹,提醒玄门加以防范。   他站起身深深凝视窗外的寒夜,仿佛感觉到了黑暗中破土而出,蠢蠢欲动的气息。   ***   燕州   绣衣使者带着北宫达的回复启程前往大梁了,北宫达为表对天子的敬意,亲自送到城郊。   东方冉在远处的人群里阴森森地看着。   北宫达是既想要当霸主,又不肯放下世代公卿的名望,贪婪且多疑,难以掌控。所以他选择北宫皓。   北宫皓有野心,且深恨萧暥。愤怒的人总是容易被掌控。   但北宫皓永远不会知道,正是他东方冉让俞珪献计给北宫达,使他出使大梁的。   他为了自己的野心和复仇,将北宫皓推倒风口浪尖。   此时还是二月初,冰雪未融,道路难行,献给天子的珍品宝器也需要遴选和准备,所以北宫皓出发的时间定在二月下旬。   东方冉一边在雪地里走,一边想,如今北宫皓准备乖乖上路,俞珪也可以高枕无忧了,这件事上俞珪还欠了他一个人情。   他正琢磨着怎么让俞珪还最有价值,就在这时,一道诡异的风声在耳边掠过。   他惊抬头时,就见漆黑的鸦羽扑棱棱地刮过。   那是一只渡鸦,正张开翅翼掠向一片低矮的房檐。   东方冉想起来,那里是郢青遥以前的旧屋。   他谨慎地看了看四周,然后掀起兜帽跟了上去。   推门进去,屋子简陋,丝毫看不出是个女子的住所。   里面桌案翻倒,竹简书籍满地散落,一片狼藉,看来北宫达派人来搜索过这里。   东方冉看了一圈,唯一带点女子气的就是一张琴,那渡鸦此刻就静静地站在琴头上,脚上绑着一个信筒。   东方冉一开始就知道,郢青遥并不是为北宫达做事的,她效忠的另有其人。   这封信应该是她真正的主君给她的指示。   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东方冉伸出一根枯瘦的手指,他懂驭兽术。   他悄悄接近那渡鸦,小心翼翼地取下了信筒。   那封信只有寥寥几句话,字迹沉蕴有力。   他却看得心神暗震,隔着纸张,他隐约感觉到其中蕴含着一个庞大的计划,但他又不知道具体的内容,让他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雾隐重嶂之中,窥到了远山恢弘的轮廓,却又隔着重重迷雾,看不真切,简直抓耳挠腮。   他想再细细看一遍,那张纸忽地腾起了一簇绿焰。顷刻间烧成了灰烬。   东方冉愕然:是秘术!   陋屋外,凛冽的寒风透过窗缝发出凄厉的声响。   东方冉在墙角点了一盏幽灯。找到了一些郢青遥的手稿。   他鬼使神差地模仿着郢青遥的笔迹和口吻写了一封回信,在信中,东方冉仔细斟酌后,试探性地询问了对方几个问题。   短短数十个字,他写得绞尽脑汁。   然后,他小心翼翼地把回信装进信筒,绑在渡鸦脚上。   黑暗中那渡鸦拍翅而起,像是飞入了无穷尽的虚空。   东方冉恍然回过神来,清幽的烛火照着残破的屋子,他忽然有点不寒而栗。 第356章 帝师   洛云山山势逶迤,雨后云蒸雾绕,山间有湖横卧如琴,湖岸边围着低矮的竹篱,一片茵茵苗圃间,几名素衣女弟子正拿着花铲在苗圃里细心地松土。   魏瑄画完花木图谱,就会帮她们一起锄草松土栽花,向她们讨教一些花木草药栽培的技巧。他谦雅温润,很讨师姐们喜欢,也都很乐意教他。   这几天魏瑄都不用去上课。因为齐意初亲自替他向卫宛说情了。   一来魏瑄身上的伤还没好,需要休息,且他是为救人负伤,就算不给他计功加分,也不宜再罚他修缮房屋了。二来,开春时节,她这里到了很多花草灵木,人手不够忙不过来。   这批灵木草药都极为珍贵,若将来炼成丹药,对弟子们的修行很有补益。   玄门这几年招收了不少的新弟子,人数虽然多,但达到识义的弟子仅有三十余人,识义级别仅相当于苍冥族中低阶秘术,到了破妄级才相当于中阶秘术师,但这样的人才,门内就仅有十人,守境以上者,更是寥寥无几。   这批丹药炼成后,可以帮助识义、甚至破妄级别的弟子提升修为。因此卫宛同意,只要魏瑄能通过月考,他这两个月可以不上课。   其实初蒙级的基础课程,魏瑄只要翻翻书,看一遍同学的笔记就能顺利通过。   齐意初的书房里有一扇半月形的窗,正对着栖云湖,窗沿上摆满奇花异草,藤萝的枝叶垂下形成一道浅紫碧绿的花瀑,开春后,生机盎然。   魏瑄画完草药图谱,他就在这里看书画图。那株千叶冰蓝就摆在窗前的花台上,如碧玉妆成,映着一片湖光山色。   魏瑄每看到它,千里之外,如寄相思。回忆里,若有寂寞的香气。   魏瑄一般清早去漓雨水榭,快到中午时离开,因为中午师姐们会小憩一会儿,他不便再呆着了。他就收拾书本,去藏书阁。   玄门的藏书楼是个古意盎然的地方,楼外青苔蔽阶,树木参天。楼里有各个年代留下的竹简、帛书、图纸、书卷,浩如烟海。   厚重的檀木书架有两人多高,书架前摆着一架移动的木梯,魏瑄看书快,常常手不释卷,就干脆坐在木梯上看。   日子一天天过去。魏瑄在玄门的生活平静无波。倒是山外不怎么平静。   先是富春、南野等郡县相继传来了一些令人不安的消息。   今天一早,卫宛将玄门的一应事务交给了大弟子青锋,自己带着七名破妄级的弟子下山去了。   卫宛亲自去,还一次出动七名破妄级弟子是很罕见的,引得玄门里猜测纷纷。   除此以外,这几天中原的消息也传来了。   魏瑄方才知道,就在他在玄门静心修行的时候,九州一点都不太平。   先是上元夜,铁鹞卫潜入京城,劫持皇帝,骇然袭击了在仙弈阁聚会的名士们,屠杀士人,血染雅集,引得九州震撼。   随即皇帝下诏斥责北宫达。北宫达辩说这一切都是妖人东方冉勾结郢青遥等明华宗余孽所为,并表示将会派遣世子北宫皓前往大梁,亲自向天子陈情。   而在这期间,大梁的朝局也发生了重大的变化。   仙弈阁血案后,尚书台的官员折损一半,云渊先生临危受命,出山组建中书台,全面接管朝政。   之后,在中书台的强力推动下,春耕、征兵、铸城有条不紊地展开了。   这一切变化悄无声息又迅如风雷,只用了短短二十来天,就完成了权力的交迭,大势已成,整个朝局气象焕然。   即使远在千里之外,魏瑄都能感到其中的奋然勃发之气,不由心神激荡。只可惜他没有机会在那人身边,和他一起共谋大计,共铸河山。   但这两天,魏瑄也没闲着,他在藏书阁里找到了一幅九州山河舆图。   这幅图细致入微,将山川河流、平原州郡,乃至于桥梁驿亭渡口都标注了。魏瑄不禁怀疑这可能是谢映之以前画的。   盛忠进来时就看到他神情专注看着舆图,琢磨着天下的局势。   今天玄门的食堂里吃肉羹,这些初蒙弟子都一个月没有沾荤腥了,即使是素肉,他也赶紧给魏瑄抢上一陶罐送来。   盛忠有时候很看不透魏瑄,明明是个平民子弟,但举手投足间有一种雍容的矜雅,还对天下局势颇有见解。   舆图上放着一些木雕的动物,燕州处是一只笨重的熊,雍州是一头不怎么精神的虎和一只笑眯眯摆着大尾巴的狐狸。豫州是蛇,蜀中有獐,江南则是蛟龙。   盛忠想起魏瑄前阵子做木工,可能这是在练手艺。   此刻,魏瑄若有所思地提起那只熊在手中拈着,动作依旧优雅,但两根手指掐的位置却很不友好,好像要扼死那熊的咽喉。   看得盛忠缩了缩脖子,想到最近传来的消息,道:“北宫达实力再强也是臣子,以臣袭君,是大逆不道。”   “嗯?”魏瑄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随口应了声。   盛忠得到了肯定,像是收到了鼓励,道:“他还屠杀士人,该被天下人骂。”   魏瑄不假思索道:“策划袭击大梁、屠杀士人的是东方冉。北宫达有野心,但他不疯。”   盛忠骇然失色,“你说薛……”   他咬住舌头,赶紧把后半字吞了下去,紧张地四下看了看,还好没人。   在玄门,提这个名字是禁忌。   但越是禁忌,就越是引人猎奇,盛忠又忍不住问:“东方冉为何要这么做?”   “他想嫁祸给萧将军。”魏瑄说着把代表东方冉的蟾蜍放到了仙弈阁的位置。“不过,他真正的目标是玄首。”   魏瑄说到这里,心中忽然掠过一个闪念。   “东方老怪竟敢惦记玄首!他配吗?”盛忠怒道。   “听说是玄首及时赶到仙弈阁,救了仙弈阁那些士人!”   “及时?”魏瑄眉心一蹙,他已收回思绪,眼底却多了一丝莫测的光芒。   “玄首到达仙弈阁时,铁鹞卫和虎贲锐士已交战半晌,仙弈阁前流血成渠,士人们死伤十之有三。”他的目光晦明不定,“这不算及时赶到罢?”   “阿季,你在说什么?”盛忠跟不上他的思路。   但魏瑄本就不是跟他说的,他更像在自言自语,仿佛在脑中还原出当日的场景:“当时铁鹞卫在东方冉的化音邪术催动下越战越狂,虎贲锐士逐渐抵挡不住,云渊先生身陷危险,他若再晚到片刻,后果将不堪设想。”   “如果从这个角度上说,他又到得挺及时的。”魏瑄冷静分析道。   盛忠讷讷地看着他,觉得魏瑄漆黑的眼瞳幽深又陌生。   “再者,仙弈阁在大梁城外,如果当时玄首和萧将军兵分两路,萧将军回城都能赶上及时阻止铁鹞卫,谢玄首却要等到仙弈阁前都杀完了一轮,碧血黄沙后,他才出现?为什么?”   盛忠张着嘴:“你是说玄首迟到了……”   魏瑄目光犀利:“谢玄首向来算无遗策,他怎么可能迟到?”   潜龙局时,魏瑄就见识过,谢映之时间点卡得十分精准。他至今难以忘记自己一剑刺入谢映之的肩膀时,萧暥恰好看到,那震愕的神情。   手中棋子终于落到舆图上。   谢映之是故意的!他有意拖到盛京系士人死伤过半,仙弈阁前碧血黄沙之际才出现。   只有这样,之后的一切就顺理成章地展开了。   盛京系在仙弈阁血案中折损过半,要恢复元气至少半年。同时,仙弈阁前的碧血黄沙深深震撼到了云渊,终于让他一改以往退隐的态度,出山任仕。   想到这里,魏瑄都有种不寒而栗之感。   这符合谢映之历来的做派,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无声无息把事办了。无迹可寻,甚至细想起来,他什么也没做,他只是在前往仙弈阁救人的时候,恰到好处地晚了那么一点点。   无人知道那片刻里,他怀的是什么心思。   所以,就算魏瑄怀疑他,也没有任何证据。   “阿季,你怎么了,脸色那么冷?”盛忠有些担心他。   魏瑄刚要敷衍过去,就听书架后传来一道懒散的声音,“我说,你都四大皆空了,管这些闲事做什么?”   魏瑄乍一惊,大意了!此人刚才不会是一声不吭地在那里听吧?   墨辞踱到了跟前,“季师弟,你的想法很有意思,但全错了,我了解映之,他不会的。”   他笑嘻嘻地弯下腰,想去揉他的头:“不过你倒可能会哦?”   魏瑄戒备地偏开头。   一旁的盛忠听得一头雾水,“墨师兄,你们在说什么?玄首怎么了?会什么?”   墨辞就势收回手,改为揉了揉盛忠的脑袋,“听不懂是不是?”   盛忠忠厚地点头。   墨辞神秘兮兮:“我告诉你个办法,知道照雪岩吗?”   那是揽秀峰上一大片光溜溜的岩石,平时经常有人在那里打坐。   “现在正午,阳光最盛,你到那里去打坐,给脑袋开开光。”他揉着盛忠的脑袋,皱眉道:“长了一头草,难怪不开悟了。”   盛忠信以为真:“管用吗?”   “师兄什么时候骗过你。嗯?”阳光照进来,他笑起来明艳如桃李春风。   “谢谢师兄指点!”盛忠如彻大悟,出门前还不忘关照,“阿季,肉羹趁热吃!”   不等魏瑄回答,盛忠就兴高采烈地奔了出去。   盛忠走后,墨辞大咧咧坐下,“你跟他说这些,他又听不懂,不如跟我说。”   他挤挤眼睛:“反正大师兄又不在。你说什么大逆不道的话都没关系。”   魏瑄收拾起案上的舆图和棋子,淡淡道:“我刚才是胡言乱语。你别当真。”   “噢,那我也随便说说,你也别当真。”墨辞懒洋洋道,   “据你刚才的分析,映之借东方冉和铁鹞卫之手,清洗盛京系,同时又让锐士营为保护士人,和铁鹞卫血战死磕,借着壮士碧血以推动云先生出山,直到东方冉用化音术催动铁鹞卫,眼看锐士不敌,云先生面临危险,他才适时出现,是不是?”   魏瑄无声地看了他一眼:原来全听到了。   墨辞叹了口气,“但你有没有想过,他可能真的是耽搁了。他有伤。这点你忘了吧?”   魏瑄心中一沉,莫非是那一剑?   “帝王之剑是用太墟玄铁所制,挨上一剑也是酸爽。”墨辞道,“但他不挨这一剑,你又怎么会来这里?晋王殿下。”   魏瑄面色复杂,“你知道我的身份了。”   随即他戒备地想:既如此,不如也探探此人的底细。   墨辞满不在乎地笑了下,接着刚才的话,“所以我说,殿下你是以己度人了。映之虽善谋,但他太清高,不会让他的手沾上凡人的血,尤其要以锐士营的牺牲来推动云渊出山,这样的事他更不会做。”   魏瑄垂下眼睫:“我说过,我是胡言乱语。”   墨辞颇为有趣地观察着他的神色,“但我刚才也说了,这种事映之做不来,但你可能会做,我也会做。”   魏瑄睫毛微微一霎。   “所以,映之空有宰辅之才,却只能辅佐萧将军,而不能辅佐帝王。他虽为玄首,但做不了帝师。”墨辞边说边抬手去揭开乘着肉汤的陶罐,惬意地吹了吹热气。   魏瑄见他张口闭口直呼谢映之的字,也不忌惮卫宛的威权,抓住机会试探问:“你不是一般的玄门弟子。你在玄门是何身份?”   墨辞:“我嘛,我是卫夫子请来的。”   魏瑄:“请来吃饭的?”   墨辞拿着汤匙的手在空中一僵:这孩子有点犀利……   但他很快反应过来:“我这哪是吃饭,我这是在拿这份肉羹打赌。”   魏瑄不依不饶:“赌什么?”   墨辞:这孩子心眼挺多。   “赌将来天下一统后,映之他一定会选择归隐林泉,连这玄首他都未必会当下去。”   “玄清子师叔识人的眼光很准,只可惜映之虽有本事,但没野心,太过随性。”   魏瑄不失时机反问:“那你有野心?”   墨辞叼着汤匙,心道这孩子越来越有意思了。想探他的底啊。   他也不隐瞒,坦言道:“薛潜只有野心,但能力不足,因此当不了帝师。映之倒是有这能力,却不想,也不愿,所以我嘛,就只有当这个帝师了。”   魏瑄淡笑:“我皇兄可不大容易相信人。”   墨辞不以为然:“谁说我想辅佐他了?”   魏瑄道:“那么我皇叔?”   墨辞道:“魏将军治下的江州政清人和,也不需要我做什么事了,而且他这个人作风刚正,行事磊落,太过正直高尚,就没有一颗王心。这样的人,是治世明君,却不是横扫乱世的帝王。”   魏瑄问:“什么是王心?”   墨辞道:“胸怀大志,腹藏良谋,气吞宇内,百折不挠,又坚韧如铁,沉静似冰,大仁不仁,可牺牲任何人。”   魏瑄想了想道:“如果你想辅佐北宫达,可惜薛潜已经捷足先登了。”   墨辞不屑轻笑:“我怎么会跟他去争?我要辅佐的是能横扫乱世真正的王。”   魏瑄猜不到:“是谁?”   墨辞起身一整袍服,难得地正色道:“若说横扫乱世,席卷天下之人,薛潜选择了北宫达,映之选择了萧暥,而我想选择你。”   魏瑄倒是出乎意料,不动声色问:“为何?”   “我推演观气向来很准,而且……”墨辞指了指他胸口,“你有一颗王心。”   魏瑄失笑:“可惜我最不想做的就是王。”   就在这时,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喧声,一名弟子匆忙跑进来:“墨师兄,大师兄到处在找你!”   墨辞懒洋洋掠了眼:“找我?找我吃饭?”   “不是……”那弟子看了魏瑄一眼,似不便言。   墨辞:“别看他是个初蒙,胆子大着。说吧。”   那弟子压低声道:“那头雷戟兽冲出岩牢逃了。”   魏瑄眉头一皱,上次那劈开山谷般的震雷声大概就是这东西发出的。   墨辞那张总是漫不经心的脸终于也严肃起来了,“这玩意儿怎么出来的?有没有死伤?”   “目前没有,它没去学舍,奔后山里去了。”   墨辞颇为伤脑筋道:“这玩意儿跑了,青锋找我有什么用,我跟它又没交情,要立即封山,禁止任何人入林……”   “怕是不行,得先救人。”青锋大步跨门而入。   墨辞更头大了:“哪个缺心眼的进林子去了?”   青锋道:“是盛忠他们几个。”   魏瑄脸色一变。盛忠可能有危险!   青锋看了墨辞一眼:“据说今天有人告诉盛忠,正午在照雪岩上打坐,可以打通灵穴开光。所以几个弟子都信了,在那里打坐着,后来不知道怎么回事,又进林子了。”   魏瑄无语看向墨辞:是你害的。   墨辞挠头:“我怎么知道他们那么实诚。”   魏瑄立即道:“大师兄,即刻点焰火,示意他们撤出来。”   “不行!”墨辞道:“那个大宝贝……咳,那个雷戟兽暴躁易怒,焰火鸣笛示警都会激怒它伤人。目前只有先封锁后山,我去带他们出来,顺便把那睡神塞回笼子去。”   青锋道:“不可,你一个人进山太危险。”   魏瑄道:“我和他一起去。”   墨辞:“你一个初蒙就别……”   “阿季,你不能去。”青锋严道,“师父有令,他不在时,你不能离开学舍半步,更不能进入森林。”   魏瑄明白了,卫宛对他真是严防死守。   最后,在青锋坚持下,墨辞带着三名破妄级以上弟子进了山。   洛云山山脉绵延,四个人不仅可以遥相照应,也能扩大搜索范围。   青锋率领余下的人集结在山林四周设法阵,封闭林区。并下令所有破妄以下弟子都呆在屋子里不得外出,等布置完这一切,青锋才发现,魏瑄不见了!   他心急如焚,雷戟兽极为危险,是当年苍冥族长老所饲凶兽,连玄首和戒尊都没有对付它的经验,魏瑄才是个初蒙,跑哪里去了?   玄门的坐忘峰后有一闳幽深的穹洞,魏瑄往里走去,头顶黑黢黢的岩石上几条蜥蜴被惊动,嗖嗖地爬走了。   地上盘着长蛇一般的铁链,年深日久和藤蔓纠缠生长在了一起。   魏瑄蹲下身抬起铁链,摸到一把腥臭粘稠的涎水,他皱起眉头细看,这一看之下,心中顿时一寒。   铁链完好无损,那不是挣断的,而有人故意将它放出去的!   ***   谷底阳光幽暗,地势纵横交错,盛忠下到谷底后,仰头望了望,就见山垫峡峨,云气升腾,看得有此曼眩。   他们原本在照雪岩在打坐,但山中的天气变化万千,才一会儿,山风渐起,浮云蔽日,有人提议不如去仙游峰的日照崖,那地方更为开阔。   大家觉得都有道理,正蓬春日,大多又是年轻人,还当踏青游玩了。反正卫宛不在,大家难得松散下来。但就在前往仙游峰的半途中,一名叫做潘慎的弟子脚下没留神,滑下了山谷。   于是众人沿着溪流,潜入峡谷去捞他。这七人包括盛忠在内。大多是初蒙,只有一名修了十多年还是涤尘的学生叫做孙适,孙适自然被众人当做了领队,下到谷底捞人。   “在这里!这里! 盛忠激动地叫道。   潘慎并没有受伤,只是山崖挂下来的如瀑布般的古藤缠绕住了,不上不下颇为尴尬。众人赶紧七手八脚将他解下来。   原路返回时,太阳彻底没入厚厚的云层后,行走在岭间,无端感到身后阴风阵阵。   盛忠打了个哆嗦加快脚步,走在前面开路的孙适忽然站住了,他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正前方,疑惑道:“我记得这里没有墓冢吧?”   只见嶙峋的山石荒草间隐隐约约隆起了个约有一人多高的小山包,就像平底起一个荒冢,上面满布枯藤衰草覆盖着厚厚的苔鲜,长久淤积的阴腐之气,在谷间弥漫开来。   “我说怎么突然阴风恻恻的,原来是哪位仙师葬在这里。” 傅昆不怎么尊敬道。   盛忠闻言赶紧遥遥躬身拜了拜,颤着嗓子道: “我看还是快、快走吧,下午还有课。”   “怂什么,我倒想瞻仰一下。傅昆嗤道,往前走去。说不定还能捡到本秘籍。   就在这时,那荒冢似乎动了下,枯木荒苔间竟隐藏一双猩红如血的眼睛,目光邪厉怨毒。   孙适顿时感到一股恶寒浸透脊背,大叫一声: “快跑!”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枯藤荒草里忽然疾射而出一根长着尖刺的尾鞭,如铁戟穿透了傅昆的身体,他惨叫一声,肢体扯断,整个人横飞出去,当空泼洒下一场血雨。   这些初蒙弟子都吓懵了。   “快跑!再不跑一个都活不了!”孙适带头狂奔,余下的人反应过来,四散而逃。   ***   青锋神色一紧,“你是说有人故意把雷戟兽放出来的?”   魏瑄道:“听说它以前一直在昏睡,能让它再睡吗?”   青锋摇头: “雷戟兽原是雷骥,是苍冥族一长老的坐骑,只有玄清子师宗的笛音才能催眠,让它入睡。但师宗离开玄门多年仙踪难觅。”   魏瑄心中暗想:这哪是什么笛音催眠,分明是驭兽术罢?   他当即道:“你让我进林,我知道怎么降服那雷骥。” 第357章 禁域   “这里是什么地方?”盛忠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在一番狂奔后,他们钻进了一处山体的裂缝里。   洛云山的山脉纵横,峡谷错综,其间穹洞裂谷四通八达。不知道这条狭窄的岩缝通到哪里。   他们的衣衫早就在逃跑中被山间的刺藤勾蔓,乱石枝桠划破了,狼狈不堪。   九个人的小队早就在林间跑散了,只剩下他和潘慎紧紧跟着孙师兄逃到了这里。   毕竟孙适是涤尘级别,又在玄门修行了十八年,不像他们这些刚入门的初蒙。就算他们都是一群不会玄法的菜鸡,孙适也是一只经验丰富的菜鸡。   山缝曲折逼窘,有时窄得只容一个人通过,孙适在最前面开路,潘慎走在当中,盛忠垫后。他长得健壮、有点微胖,窄的地方磨破皮。   在狭缝中走了片刻,盛忠感觉有什么东西落到了头顶,下雨了?   他随手一捞,手心里全是腥滑的鲜血,抬头看去,透过一线天般的岩壁狭缝,赫然对上了一双幽红的眼睛。   是那头雷戟兽!   此刻,它也看到了岩缝中的他们,紧接着轰的一阵巨响,山壁震动,碎石泥土纷纷砸落下来。   “它想砸开裂缝!”孙适道,“快跑!”   众人不顾一切沿着峡缝一阵狂奔,也不知道跑了多久,四周终于安静下来了,此处已经深入山峡,抬头连最后一线天光都不见了。   黑暗中孙适点亮了火折,往前照去,这道峡缝还在延伸,无穷无尽一般,仿佛是会通往地底。   峡道的尽头是一片天然的穹洞,古树巨大粗壮的根须像蛇群一般盘游在头顶,有水渗滴下来,落到下面的石台上,年深日久竟有凹坑。   孙适用火折子点亮了石台边的灯,里面豁然清晰起来。这里竟然是一个四通八达的穹顶石厅。四周石峰石笋环绕,不仅有石台,还有石栏、石桌。   盛忠看呆了,“这里与世隔绝,该不会是前辈仙师的修炼之处吧?”   孙适不悦道:“都这会了,你还想着会有什么秘法宝籍?”   “你一个初蒙,学业要脚踏实地,别老想着天降奇遇。”   盛忠赶紧道:“师兄教训的是。”他刚才只是感叹一下罢了,又担忧道:“不知道田师兄他们在外头怎么样了?”   “各有天命吧。”孙适叹了口气,道:“你们在这里等着,我去看看哪里有出路。”   说完他执着火折子往一处幽深的石廊中走去,火光很快消失在黑暗中。   潘慎看着他的背影,忧心忡忡道:“今天的事情一出,孙师兄至少涤尘弟子,就算受罚,还能降个级,我们这些初蒙在这玄门是待不下去了,肯定会被逐出师门的。”   潘慎唉声叹气,盛忠坐在石台便歇了一会儿,听着心里憋得慌,便拿起石台上的灯,“我也去看看有什么出路。”   与其在这里坐着干等,不如四处看看,也想想办法。   看着盛忠举着灯越走越远,潘慎一个人坐在石桌前,无端心里一阵发慌。   “你别跑远!”   幽暗的灯光照射下,奇形怪状的石柱和石钟乳投下交错斑驳的影子,光顾陆离,阴森可怖。   他想起身挑亮烛火,一抬眼乍然看到身后黑黢黢的石壁上似乎浮着一条长长的影子。   “盛师弟?”他颤着嗓子问,   四周寂静得瘆人。他顿时浑身发冷。   ***   盛忠提着灯往里走,跨过一道石梁,出现了一道门,门后是一条宽阔的石廊。   借着火光,他发现两边的石壁上都刻着密密麻麻的符文。有些地方似乎还有灼烧过的痕迹。   只可惜他是个初蒙,不认得符文写了什么。   石廊开阔有数十尺,每隔一段还有奇形怪状的石雕。   玄门师法天地造化,山上大多数的古迹都是历代玄首仙师们留下的书法墨宝,或率性直书于岩石上,或洋洋洒洒篆刻于石碑上,仙风飘渺,古意昂然。很少见有泥塑石雕。   更何况,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那些石雕都面目狰狞,不像善类。   盛忠从小长在康远城,康远城依山傍海,有许多山海志异的传闻,他多少也耳濡目染一些。   他觉得那些石雕有点像镇邪辟凶用的,刚想细看,背后被猛拍了一下,一回头就见火光下潘慎神色紧张的脸,“这里的东西别乱动。”   原来刚才潘慎一个人坐在石厅里,实在害怕不过,就只有硬着头皮来找他们。   潘慎当然不会说他刚才一个人在石厅里吓到了,于是道,“孙师兄让我们别乱跑。你跟我回去。” 羽曦犊+——   盛忠却忽然双眼直勾勾地看向他,嘴角肌肉微微抽搐。   潘慎被他看得不自在,“你看我做什么?”   “你背后。”盛忠倒吸凉气,声音压得及低,“有一张脸。”   潘慎顿觉芒刺在背,赫然转头,就见身后的虚空中果然浮着一张惨白的脸,正用诡异的目光俯视着他们。   潘慎头皮一炸,手中的灯都摔到了地上。   两人在石廊里拔足狂奔,只听身后寒风飕飕。跑出没几步就一头撞到了墙上。   那墙冰凉坚硬,泛着青粼粼的光,缓缓蠕动起来,发出让人毛骨悚然的鳞片摩擦声。   是蛇!   火光下,那巨蟒浑身鳞甲青碧,在石柱石笋间穿梭,到处都能听到鳞片扫过地面的哗哗声,巨大的躯体迅速地蛇行盘绕起来。   在山体内出现这样的巨蟒并不稀奇,但这里是洛云山啊,玄门的属地里为什么有这种凶物?   潘慎跌坐在地,连盛忠饶是胆大,也已冷汗浸透脊背。   那巨蟒显然多少年都没见过生人了,忽地弓起脖颈,张开大口一个扑咬冲向了他。   盛忠只觉得一阵腥风扑面而来,以为必死。   忽然黑暗中传来一道清晰的声音:“小九,饿了?”   那蟒蛇闻声忽地调转头,金色的瞳孔竖起一线。   墨辞从黑暗中走出来,“小九,别乱吃东西,要吃坏肚子的。”   显然那蟒蛇并不买账,只稍一个停顿,身躯一甩就向他扑去,与此同时,墨辞手指成诀,隔空打出了一道符文。   幽暗的石室里一道清亮的微光闪过,那蟒蛇像中了一箭般摇摇晃晃地匍匐在地。   “我说你们,能不能少让人操点心?”墨辞走过来,一手拽起潘慎。又弯下腰,像大人观察小孩一眼看着盛忠,似笑非笑道:“我让你来晒太阳,让你来喂小九了吗?”   盛忠看着匍匐在地的庞然巨蟒,心有余悸,“小九?你管它叫小九?”   墨辞:“那叫什么?小青?”   盛忠:……   潘慎:“它刚才是要吃了你吧?师兄?”   墨辞道:“这是训养的,你看它的头。”   他们这才发现,这蟒蛇的额头上有着酷似人脸的花纹,所以刚才虚空中的人脸是它?   “这东西人头蛇身,叫蚀九阴,又叫烛龙,这条应该是师祖驯化来看门的。”墨辞瞥了眼地上昏睡的那一堆。   潘慎幽幽道:“看门?它在看守什么吗?”   墨辞站起身,伸出手指一点,石廊尽头的灯接二连三亮了起来。   他们这才看清楚这个石厅的全貌。   两边的影壁上画满了符文,竖立着雕像,最里头是一个圆形的石台,看来那烛龙平时是盘绕在石台上的,台后是十根粗壮的廊柱,廊柱后是一道森严的石门。   盛忠道:“所以这烛龙是守护这道门,不让外人擅自闯入的?”   “也可能是不让里头的东西出来。”墨辞边看着符文,边漫不经心道。   盛忠不知者无畏,“那扇门后有什么?”   “后面的东西,你肯定不想知道。”墨辞敛了容色,深深看了那扇石门一眼,袍袖一挥,灯火灭尽。   他转身就走,一刻都不想逗留,“我刚才给小九下了一道入眠符,只是睡一会儿就会醒来。我们得赶紧离开,孙适呢?”   他话音未落,就听到外头石厅里传来轰然一声巨响。   墨辞眉头一皱。   随即地面都仿佛跟着震动起来,穹顶石梁上的灰纷纷扬扬落下。   墨辞咬了咬牙:还真是执着。   此刻山间夜色沉沉,那雷戟兽被里头的火光吸引,找到了一处岩壁较为薄弱的地方,不停地撞击。   又是轰的一声,石壁中央断开了一道缝,一只幽红的眼睛在缝隙后一闪。紧接着锋利的犄角从裂缝中穿了出来。   盛忠和潘慎看得心胆俱裂,“墨师兄,怎么办?”   墨辞无奈:“我有什么办法,我是个文人啊。”   盛忠一口老血,“你不是会符文吗?能不能让它也睡?”   墨辞道:“小九比它乖多了。”   山岩上的裂缝肉眼可见地不断扩大。   潘慎面如土色:“墨师兄,那你还会什么玄法?快使出来!”   墨辞伤脑筋道:“我主修是精神之力。难道用诱惑术?但它只是兽啊。”   潘慎像抓到一根救命稻草:“兽也没关系。”   盛忠急道:“生死关头,不要管世俗偏见了!”   潘慎:“师兄,我们拿命保证不会说出去。”   墨辞睁大眼睛简直不认得他们:你们丧心病狂!   他愤然道:“看到它的角了吗,这是只公的!”   终于,石墙轰然崩裂。   此时那雷戟兽背上厚厚覆盖的枯藤苔藓松脱了,像破絮般挂着,露出了它本来的面目。   它的体型像马,矫健似豹,头上有锋利的犄角。浑身毛色漆黑如鸦羽。   “孙师兄!”盛忠眼尖地看到了仰面躺在雷戟兽的后蹄不远处,一动不动的孙适,不知道情况如何。   墨辞干脆道:“盛忠,你引开它注意,潘慎,等我控制住雷骥,去救孙适。”   紧接着,盛忠朝一处拔足狂奔,雷戟兽果然追去。   墨辞趁此机会,凌空跃起,身如轻羽般飘落在了雷骥的背上,利落地抓住它的犄角,悄然俯下身,仿佛对它耳语了什么。   那雷骥眼中幽红的光忽地一闪,调转方向,向坚硬的石壁狂奔而去。   “墨师兄!”潘慎惊道,这是驾着雷戟兽去撞墙自杀吗?   他趁此机会,飞奔过去背起孙适,紧跟着就听身后轰地一声巨响。   雷骥一头扎进了石壁的峡缝里,乱石飞溅,硕大的犄角牢牢卡进了石壁。   墨辞身形轻巧地向后一跃,白衣飘然,稳稳落地。   他弹了弹衣衫上的灰尘,一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淡定,看向犄角卡进石缝里挣扎怒吼的雷戟兽,表示:不大聪明的样子。   “墨师兄,孙师兄快不行了!”潘慎焦急道。   墨辞一掀袍服,赶紧过去看,只见孙适身上并没有明显伤痕,但脸色青得瘆人,嘴唇和指甲发黑,面部扭曲,浑身抽搐不止。   “这不是雷骥所伤。”墨辞皱眉道,   盛忠看得心惊胆战,“那是什么?”   墨辞已经一把扯开了孙适的衣襟,就见他胸口凝着一团翻滚的黑气,正透过肌骨、循着血液如蛛网般伸展扩散开去。   墨辞神色罕见地严峻起来,当机立断并指为刃,划开手腕,用血在手心里写了个什么符文。然后毫不犹豫按在孙适胸前黑气最浓重之处。   接下来盛忠看得目瞪口呆,只见那黑气源源不断地聚集,丝丝缕缕的黑气被吸入他的手心,从手掌到手腕、手肘、一寸寸向上蔓延,墨辞皮肤雪白,那黑气的蔓延就格外清晰和触目惊心。   盛忠看得惊骇无比。这是在把孙适身上的黑气全部都吸入自己体内吗?   等到黑气全部吸出,墨辞迅速手指轻点,封住了周身的几大穴位,这才缓缓起身。   “墨师兄,你没事吧?”盛忠见他眼底泛着殷红的血丝,他本来就生得俊朗,桃李春风般的一张脸,此时苍白中显得有点诡艳,阴气森森。   “没事。”他的声音有些低哑陌生,然后就听他道:“糟糕。刚才别把小九吵醒了。”   盛忠顾不得再去看他的脸容了,赶紧回头,就见那烛龙已经游出了石门,快速滑行穿梭,有力的身躯扫过,飞沙走石一般。   盛忠脸色惨变:“墨师兄,你可真是乌鸦嘴啊。”   他话音未落,墨辞一把将他推到石笋后,同时指间漾起微光,又是一道符文凌空打了出去。但是这一次,那蚀九阴只是顿了顿,像是喝醉似得摇晃了一下,旋即又支棱起来了。   墨辞心道不妙,他吸入的黑气还来不及化解,此刻只觉得浑身冰冷,体力尽失,连凝聚起来的精神念力也大为折损。   与此同时那蚀九阴如同一阵旋风般扑了过来,缠绕住了他的身体,将他卷到了半空。   “师兄!”盛忠从避身处冲出去,搬起一块石头狠狠地砸向那蚀九阴,但那鳞片仿佛甲胄一样坚硬无比。   躲在另一边的潘慎已经吓傻了。   蚀九阴根本没有理睬他,鳞片抽缩着越盘越紧,随着蛇身的收缩,墨辞雪白的颈项上青筋微微跳动,他不慌不忙看向蚀九阴。   蚀九阴一双金瞳阴郁地盯着他,发出令人胆颤的嘶嘶声。对视片刻后,忽然像被抽取了脊椎一样挂了下来。   盛忠赶紧扔了石头:“墨师兄,你没事吧?”   潘慎不可思议地看着地上的蚀九阴,叹为观止:“这就是诱惑术吗?”   墨辞侧过脸揩去嘴角的血丝,大言不惭,“我就跟它说,再闹,老子拿它炖汤大补,就吓昏过去了。”   盛忠:……   墨辞:“它还不如那雷骥……”   他话音未落,似乎像是响应一样,石厅里传来轰然一声响。   潘慎带着哭腔,“墨师兄你别再说了……”   这乌鸦嘴一说一个准。   也就在刚才的片刻工夫,那雷戟兽已经从峡缝里挣扎出来了,咆哮着向他们冲了过来。   墨辞手指成诀,四周的气流忽然急速流动起来,飞沙走石,冲霄而起,在半空中形成了一道御界。   雷戟兽一头撞在御界上,犀利的犄角仿佛要撕开御界一般。   它咆哮着,在那恐怖的力量连番撞击下,御界震荡不休。四周碎石纷纷落下,地动山摇一般。   更不妙的是,刚才被墨辞吸入体内的黑气还来不及清解,他的脸色苍白如纸,唇上的血色越来越稀缺。   那雷戟兽显然看出了御界将破。它咆哮一声,弓起背发动最后的攻击。   盛忠折了一根木棍拿在手里,鼓励道:“墨师兄,你今天就是输了,也是条汉子。”   “能盼着我点好吗?”墨辞振袖一挥,用尽最后的力气,四周的气流化成一股飓风狂飙而去,地面片片掀起,穹顶断裂。   那头雷戟兽发出一声长啸,挥舞着犄角顶着强烈的气流冲来。   这时,半空中忽而传来一缕悠扬的笛声。   断裂的穹顶漏出了一角天空,一轮晓月如勾。   月光勾勒出一道清冷的人影,绰立于穿云的石柱之上,一袭青衣在凌乱的气流中猎猎飞扬。   他的手中一支骨笛,悠扬的笛声下,暴躁的雷戟兽停止了冲刺,它前蹄刨地,变得犹豫不前起来。   “阿季!”盛忠惊喜莫名。   魏瑄轻轻几个纵跃,落到了石厅里,骨笛声不停,目光始终没有离开那雷戟兽。   这支骨笛是他的母妃留给他的遗物。母妃给他留下了两件东西,玉璧他作为承诺给了萧暥,还有一件,就是这骨笛。   青锋说过,只有玄清子的笛声才能让雷戟兽入眠,所以他就用骨笛姑且一试。   此刻,魏瑄一边吹着笛子引导,一边往外走去,在峡谷外,青锋和五名破妄弟子已经准备好了困兽法阵。   魏瑄全神贯注地一步步将雷戟兽往外头的圈套引去,眼看着那雷戟兽已经退到了石厅裂口处,就在这千钧一发间,孙适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刚才还状如濒死的他,此刻行动敏捷地竟如一只猿猴,猛扑向魏瑄。   如果魏瑄以往神鬼莫测的敏捷身手,只需轻巧避开的同时反手擒住孙适。   但卫宛为了彻底封住他的秘术,在他身上加诸了十三重玄门密印。别说使用秘术,一旦他试图运力,身体都变得沉重不堪。   他的手足像灌了铅,被孙适扑倒在地,骨笛也滚了出去。   孙适如巨猿般伸出长臂一捞,捡起那骨笛。   魏瑄拼命飞身去夺,可身体却被十三重封印之力狠狠拽到地上,额角在坚硬的岩石上嗑出血来。   孙适如恶鬼附身般桀桀一笑,将那骨笛投入裂开的岩缝中。   魏瑄眼看着骨笛滚落深不见底的岩缝中。前所未有的无力感包围了他。   曾经撷芳阁的蚀火焚城,千家坊的毒斑石人,晗泉山庄里破开蟒腹,戈壁草原上铁马弯刀,月神庙前冲天杀阵,他眉头都没皱一下,如今却连一个孙适都对付不了。   他没有秘术,不会玄法,形如废人,连母妃留给他最后的东西都丢失了。   另一边,失去了笛声引导的雷骥,忽然变得更加狂暴。它昂起锋利的犄角就向魏瑄冲来。   魏瑄勉力支起身体,他连最基本的驭兽术也施展不了。   眼看那雷戟兽如刀的犄角近在眼前,电光火石间疾风掠过,墨辞一把拽起魏瑄,两人翻滚着落入一道石沟。   那雷骥扑了个空,立即调转头向石沟冲来,墨辞此时也没有战力了,他干脆撤去了仅剩的玄法。   魏瑄立即意识到他的意图:“你要做什么?”   “还能怎么办,龙虎斗!”墨辞断然道。   他朝石门那头大声道:“小九,起来干活!” 第358章 破壁   石厅里,龙争虎斗,飞沙走石。   众人躲在沟渠里,光听到外面地动山摇般的声音,都知道战况有多激烈了。   墨辞看向魏瑄,知道他还在想着那支骨笛,这应该是什么重要的人留下的。墨辞几乎觉得,刚才只要那地缝再宽一些,这孩子会跟着跳下去。   但此刻魏瑄早已面色如常,目光凝定似铁。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墨辞不禁心想,这孩子那么快就调整过情绪了?果然是心思深沉,意志坚定,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是他看中之良材。   他又看了看四周,没见着孙适。孙适疯疯癫癫的,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他管不了孙适了,便道:“季师弟,你先带盛忠和潘慎撤出去。”   魏瑄当即明白了,这是要趁着蚀九阴和雷戟兽缠斗时,让他们这些初蒙先逃出去,外面有青锋接应。   他立即问:“那你呢?”   墨辞说得轻巧:“等这两位打得没力气了,我去拉个架。”   “你是想乘这个时候,把体内的黑气化解吧。”魏瑄一语道破。   墨辞不自然地掩了下袖口,手腕上的伤口昭然若揭。   他确实是想趁着烛龙和雷骥缠斗之际,正好把体内的黑气逼出,也许还有一战之力。   但就在这时,石厅深处传来一阵地裂山崩般的巨响。   糟了!墨辞心中猛地一沉,也顾不上凝息排毒了,飞身跃出地沟,喝道:“喂,小九,别拆家!”   但是来不及了,他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在缠斗中,蚀九阴的巨尾一甩狠狠撞到了石壁。随即,一面刻满符文的石墙裂开了一道细缝。   一丝阴冷的黑雾仿佛破茧而出般,从缝隙里钻了出来。   ***   山外,一轮弦月照着静静的岭间。   青锋等人正列阵等候。   这时早春的荒草林木间传来一片悉悉嗦嗦的嘈响。   “这是什么?”一名玄门弟子惊异道。   只见月光下,飞鸟惊林,石缝间、草从里,无数窝冬未醒的地鼠、蜥蜴、蛇虫纷纷钻了出来,趁着夜色漫山遍野到处乱窜。   玄门弟子神色一变:“大师兄,这是怎么回事?”   青锋脸色深峻,凝望着夜色中黑黢黢的山体,恐怕里面情况有变。   他低声道:“准备十刹阵。”   “可我们人数不够!”另一名弟子道。   青锋道:“够了,这里有师宗留下的天极硫火禁制。”   只需要一个小型的十刹阵就能将天极硫火点燃。   几名弟子脸色陡变,那岂不是要玉石俱焚?   “但是墨师兄、季师弟他们都还没有出来。”   青锋眉头紧皱:“先等他们出来。”   他看向黝黑的山岩,深吸了口气,“但愿他们能拦住里面的东西。”   ***   墙壁上的裂缝越来越大,像蛛网一样扩展开来。黑雾从每一丝缝隙中涌出。在空中张牙舞爪般弥漫开来。   墨辞知道,今天这局面怕是不好收拾了。   如果卫宛知道是他让蚀九阴和雷戟兽上演龙虎斗,混战中撞裂了石壁,石壁后封印的怨煞之气才得以冲破了禁锢。估计卫宛想把他一起打包封在石壁后面吧?   但是在刚才的情况下,他若不那么做,魏瑄和那几个初蒙性命不保,而他中黑气之毒战力受损,根本救不了他们。所以他才喊醒小九赌一把。   在数条人命和放出那些东西的风险之间,他选择人命。   结果他赌输了。   墙壁的裂缝里黑雾丝丝缕缕不断地冒出。   那闯祸了的蚀九阴沿着墙角滑行,然后如同一阵旋风般钻进了地缝里。遁走了……   居然逃了?   墨辞大怒:“小九!你个欺软怕硬的泥鳅!”   蚀九阴守护着石室禁地,不让外人侵入,但是连它也惧怕这墙壁后封印的东西。   同时,那雷戟兽受到黑气的激荡,更加凶暴猛厉,咆哮着向他们冲来。   平地一股劲风荡起,旋即飞沙走石间形成一道风凌御界。   趁着激荡的气流将雷戟兽一时困住,墨辞断然道:“阿季,带他们出去!”   狂怒的雷戟兽一次次撞击着风凌御界,石厅里山摇地动。   盛忠扭头大叫:“墨师兄,一起走!”   魏瑄当机立断,一把拽过盛忠:“走!”   这些初蒙不会玄法,留下只能送死。   此刻,那裂缝已经如同老树根系一般伸展蔓延了几乎一整面墙。   阴厉的风从地底升起,黑雾源源不断地从石缝涌出,仿佛被封印的十万恶灵破壁而出。   墨辞转过身,再次并指为刃,割开伤口,这一次切入更深,几乎鲜血如注。   他简直跟白用不要钱似的,以手沾着大量的鲜血,洋洋洒洒地凌空写下数十行符文,符文立即散开在虚空中,凝成另一面风凌御界,阻碍着黑雾破出。   石厅里,黑雾汹涌激荡,冲撞着御界。   当他落下最后一笔,袍袖一挥,空中撒开的字符忽如一支支利箭钉入了石壁。   墙壁上的符文也仿佛被点燃了般,忽然流动起来,在空中连接成无数道燃烧着的锁链,如天罗地网一般,要将那黑气困在里面。   那黑雾席卷起一股暴虐的狂风,仿佛一头想要挣脱锁链的巨兽,一次次冲向那巨网,和横空的符文做抵死缠斗。   山体震荡,乌云蔽月,阴风阵阵,仿佛还能听到类似闷雷滚滚般的声音从山体深处传来,众人闻之色变。   一名弟子紧张道:“大师兄,怎么办?”   青锋眉头紧皱。   师父说过,如果让里面的东西离开穹洞,后果不堪设想,休说这洛云山上的上百玄门弟子,连洛云山下的葭风郡,十万人家都要遭殃。   但是启动天极硫火会把整座山峰夷为平地,玉石俱焚。这是最后一道防御,轻易不能动。   他咬紧牙关,“再等等。”   ***   石厅震荡越来越加剧,在雷戟兽的不断撞击下,风凌御界已经摇摇欲坠。   墨辞看了一眼身后,知道御界坚持不了多久。但在山外,青锋一定已经做好了最后的准备。他是卫宛的弟子,知道什么时候该当机立断启动硫火禁制。好在那些碍事的初蒙们已经被他赶出去了。   他不是谢映之,也没兴趣替苍生去牺牲,但时,这是他闯下的祸,他得收拾罢了。   与此同时,墙壁缝隙里的黑雾仍在不断冒出,奔腾汹涌,卷起一股巨浪般撞向空中纵横交错的罗网。   每一条符文凝聚的锁链都顿时绷紧到极致,发出断裂般的刺耳声响。锁链上的火苗在黑雾的吞吐包围下,渐渐地变成了幽绿色。   幽绿的光芒摄入他的瞳孔,一股极阴煞的厉气自胸前灌入,墨辞单膝落地,一口鲜血终于从嘴角溢出。   就在这时,突然一道声音从身后传来,“那么多的怨灵,你的血流完也不够用。”   墨辞抹了把嘴角:“你一个初蒙,回来做什么?”   “我不仅是个初蒙,我身上还有十三重秘印。”魏瑄经过他身边,往石厅中央走去。   墨辞心中一震,忽然明白了魏瑄的计划。   这小子比他还疯!   十三重秘印不仅封住了魏瑄的秘术能力,也使得他本身就成为了一件封印的法器。   魏瑄这小子竟然意图以自身为镇压黑雾的法器!   “魏瑄!”情急之下,墨辞直呼其名,快速道:“这墙壁后是当年火烧断云崖时的怨魂,那些不是普通人,是关押在断云崖里的邪魔厉煞,烈火焚身后所化之怨气岂是你能承受的,就算你有十三重秘印加身,你的心魂也会被它们撕裂,拖入这石壁之后的无间之狱!”   魏瑄淡淡道:“那又如何?”   没有了那人的日子,无论是在桃源,还是地狱,于他有什么区别?   他顶着肆虐的黑雾走向了石室的中央。   周遭的黑雾挣脱了锁链汇聚成冲天的杀阵瞬间吞没了他!   魏瑄身上的十三重玄门封印立即和阴煞的黑雾抵死绞杀在一起。   对魏瑄来说,这简直就是凌迟之刑,就像无数跟魂钉毒刺透骨而来,狠狠撕裂着他的身体和心魄。   正如墨辞所说,断云崖上囚禁的都是杀人盈野、法力高深的邪魔厉煞。   当年断云崖火起,玄清子下令封闭崖谷,砌起高墙,布下法阵,刻下符文,大火数日后才自行熄灭,从此,石壁之后便是惨烈的无间之狱。   此刻,翻腾的黑雾以魏瑄为中心形成了一个汹涌的漩涡,要将他吸入这无间之狱。   而在黑暗的深处,透过战火、杀戮、野心、阴谋,魏瑄看到了他十七年的人生。   从深宫幽禁,到兰台之变的连天烽火,颠沛流离,再到秋狩猎场的春风一见,再往后,蚀火焚城,大漠狼烟,铁骑弯刀,还有溯回地里一梦往生,山河长寂……   他的意识渐渐沉入荒寒的永夜之中,仿佛这一生就这样过去了……   透过那杀机四伏的黑雾,透过重重绝望的黑暗,他却忽然看到了永安城里连天的灯火。   虽然梦中也已再不见那人的身影。只有水岸风起,月浮帘动,清冷的月光照着案上的狐狸面具。   有人在耳边轻语:“每年的上元节,三天三夜灯火不熄,……臣带殿下去看看?”   “阿季,我养你。”   “阿季,今夜是春夕,我带你去玩。”   言犹在耳,悲伤又温暖……   空中,杀机凛厉的黑雾骤然腾起,就要将他的身体连同这十三重玄门封印一同碾为齑粉!   最后的时刻终于到了。   “魏瑄!”墨辞失色道,   连他也不禁怀疑起来,难道他推演错了?魏瑄帝王之命居然陨落在此?   也就在十三重封印撕裂的瞬间,玄火燃起,明亮如昼。   耀眼的火光逼入眼底,墨辞心中大震,他竟是在等着这一刻……   魏瑄果然不是坐以待毙的人。   他是借着煞厉的黑雾之力,绞碎他身上的十三重封印!   只要他能撑下来,撑到解开桎梏的那一刻他还没有死,就能在千钧一发之际,反戈一击!   墨辞倒吸冷气,置之死地而后生!   这种骚操作、野路子,简直是个搏命的赌徒,谁教他的?   玄火照亮了整个石室,在涤尽一切的玄火下,那黑雾迅速地退回了墙壁里。   “这墙该补了。”魏瑄说道,然后回过头,一双眸子黑沉冰凉宛若墨玉。   这一次,接触到他的目光,那雷戟兽前蹄一屈,居然跪伏在地。   墨辞愕然:“喂,还有骨气吗?怎么跟小九似的?”   ***   青锋等人连夜修补石壁,重刻禁咒。   此外,孙适发狂失踪,青锋派人去寻找,但是夜黑山高,一时间也找不着。他疯疯癫癫的,就怕掉到了山沟深壑中,凶多吉少。   此番受伤的弟子都被安排在竹舍,齐意初和几名女弟子正在为他们治疗。   盛忠和潘慎都受了点轻伤,包扎好了就没什么大碍,倒是其他几人,伤得比较重。   傅昆侥幸活下来了,但是伤势极重,齐意初亲自在为他治疗。其他四个初蒙弟子在林间被雷戟兽追赶,摔入山谷深涧,伤得也不轻,几名女弟子正在替他们固定断骨,清洁伤口。   竹舍里弥漫着血腥气和各种草药的气味。墨辞不想和一群老弱病残待在一起,便走了出去。   竹舍外是一小片竹林,穿过竹林就能听到哗哗的涧水声。   山涧上有石桥,一轮明月照在松间,遥遥地就看到一道挺拔清峻的背影。   墨辞走过去,也不打招呼,一跃上了桥栏。   魏瑄没有看他,静静道:“雷戟兽是被人放出来的,玄门被渗入了。”   墨辞不满道:“你这说的,好像玄门盛产叛徒似的。”   魏瑄道:“清早卫夫子刚走,就出了这样的事情,不会是巧合。”   “那你怀疑谁?”   “嫌疑最重的是三人,孙适带他们进林,潘慎滑落山谷,还有你,是你让盛忠去照雪岩。”   墨辞抗议:“喂,你还怀疑我!”   魏瑄不为所动,潘慎一个两年级的初蒙弟子,孙适一个学了十八年的涤尘,他们都能力有限。而墨辞就不同了,两年升三级,二十多岁已经是守境以上,在玄门的地位也很特殊。他还有野心。   魏瑄道:“能放出雷戟兽而不被其所伤,不是一般初蒙涤尘级别的弟子能办到的。”   至于目的,似乎是要借引众人进入石室,引起混乱,设法破壁,引出石壁后的黑气。   一旦黑气蔓延,无法控制……   魏瑄接着刚才的话:“是谁让蚀九阴和雷戟□□战,最终破壁的?”   墨辞愕然,“你以为我故意让小九和雷戟兽大战,好把石壁后那些妖魔鬼怪放出来?我还不就是为了救你们!”   紧接着他恍然道:“所以你出去之后又折回来,敢情不是来帮我的,是来看看我在搞什么鬼?”   “你小小年纪,怎么把人想这么阴暗?”   魏瑄无声看了他一眼:“墨辞是个假名吧?”   墨辞睁大眼睛:“你还真怀疑我?我们也算出生入死了吧?你有没有良心?”   魏瑄不为所动:“所以是假名?”   墨辞眼珠一转,似没有办法道:“好吧,不瞒你说,我其实姓楚。”   魏瑄忽然感到不妙。   “所以我才不好说你。”墨辞颇伤脑筋道:“殿下,你给自己取名季思楚,你没事老思我做什么?”   魏瑄急声道:“我没有!”   墨辞见刚才还沉凝冷定,独断果敢的晋王殿下,这会儿也会心急气恼,脸红无措,愈发逗他道:“你不是思我,那你思的谁?”   魏瑄薄唇抿成一线,“这与师兄无关。”   墨辞借着月色端详着他,露出饶有兴趣的神色:“我推算不错的话,还是个男子吧?所以你难以言说?”   魏瑄转身要走。   “等等,我看过了,你和他今生有缘。”   月光下,那背影微微一震。   “胡说。”闷闷的声音传来。   他心魔难除,早就决定离开萧暥,自愿今生都被禁闭在玄门。   但墨辞的那句话,就像在贫瘠的荒野上,开出了一朵柔暖的花。   魏瑄转过身,松间的月光落于他眉梢眼底,晦明难辨的神色隐在那乌沉的眼瞳里深不可知。   他说出的话理智而清醒:“墨师兄不要再白费心思了,我就是个普通人,只想终老林泉,没什么志向。”   墨辞自顾自道:“我望气观运很准的。他会陪伴你一生。当然了,怎么陪不好说,一生也可长可短,也可能是他活不了多久。”   “住口。”魏瑄心惊,一想到墨辞那张倒霉的乌鸦嘴, “师兄,卫夫子不会把你踹下去,我就不一定了。”   说完一改往日优雅,抬腿跨上桥栏,紧接着,远处忽然腾起了一道亮光。   他举目望去,是映红了天空的火光!漓雨水榭的方向。   魏瑄倒吸了一口冷气,此时齐意初和诸女弟子都在竹舍治疗伤员。   千叶冰蓝就在漓雨水榭!   魏瑄扔下墨辞,飞奔而去。 第359章 伐谋   大火燎天,整个漓雨水榭都在燃烧,映红了湖面。   魏瑄毫不犹豫纵身冲进了火海。   此刻,往日种满了奇花异草如同桃源仙谷的水榭,已是一片燃烧的赤狱。名贵的娇花草木在熊熊烈火中迅速萎蔫,化为灰烬。   魏瑄发疯似的直奔到往日常坐的半月形窗台前,但是已经晚了,那风中轻荡的浅紫碧绿的藤萝花瀑,已成了一道火帘。   窗前的沉香木盆烧变了形,他捧在心口,那株如碧玉妆成的千叶冰蓝已经焚尽,连点灰烬都没留下。   他茫然立在火海中,热风扑面,火舌燎身,整个人却如坠冰渊。   他没有保住母亲留给他的骨笛,也没有保住千叶冰蓝。   他狠狠地吸入一口夹带着浓焰的烟气,灼烧肺腑般的窒息。   这时,浓烟中传来了一阵低窃窃的笑声。   魏瑄猛然回头,就见一条人影不紧不慢地走了出来。   “是你放的火。”魏瑄一字一句道。   孙适以往给魏瑄的印象是个穷酸的文士,面条似的身材和一张苦瓜脸。   但此时火光将孙适的脸映得红光满面,一双小眼睛因亢奋而精光熠熠。他披头散发,衣袍上还满是先前在山间滚打时沾上的草屑泥污。   “想不到吧?是我。”他背着手踱步而来,沾沾自喜道,“是我一个微不足道的人,让玄门受此重创!”   他说着张开双臂,在大火中挥舞:“你看,这里都是玄门这几年积累的家底,这些奇花异木价值连城,还有这些,这些稀有的草药丹丸,全都付之一炬了,哈哈哈哈!”   魏瑄的声音如冰寒乍裂:“你为何这么做?”   “为什么?因为我恨!这么多年来,我心意难平!”孙适嘴角抽搐不止,“我在玄门苦熬了十八年,还是个涤尘!”   他夸张地甩动衣袖,“但你看看这些,看看这些灵木仙草,既然有捷径可走,苦修还有什么意义?”   魏瑄道:“所以你要把漓雨水榭烧了?”   “当然不止这些!如今,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我修炼了十几年,还是个涤尘,为什么有些人一进玄门,就是师宗座前的弟子,未来的玄首!”他激动起来,在原地焦躁地踱步,说的话炙热而无条理。   “这些年玄门招的都是些什么人?连傅昆那样的蠢材都招进来,我就知道,玄门和世俗一样,他们看重的根本不是根骨天分,也不是刻苦修行。而是财力,背景,资源,只有那些诸侯世家子弟的加入,才能给玄门带来财富和支持!”   “有了雄厚的财力,玄门就可以网罗天下奇珍异材,炼制灵丹妙药,通过服用灵药,根本不需要苦修,就能登仙凌云。”   魏瑄道:“你错了,我跟齐先生研习药经,漓雨水榭的药材灵株一半都是治病救人的,即便是炼制了一些你所说的增补丹药,但对修行助益有限,至多只能达到推动和促进,你所说的登仙凌云,更是痴心妄想。而且,对于根骨欠缺,心浮气躁,欲念难平之人,即使每天将丹药当黍米吃,也升不了级。”   “你还是个初蒙,你懂什么!”孙适像是被冒犯了,大吼道,“你以为我说的仅仅是药材吗,我说的是玄门迂腐的建制!”   “玄门所谓的这套升级制度是唬人的,是约束我们这些毫无家族背景和根基的平民子弟。即使其中有几个佼佼者,天赋异禀刻苦修为,终于达到守境以上,那又如何?最终都不会得到师宗的认可!”   就在这时,一段烧断的横梁轰然砸落,火星溅起。   孙适吓地往后跳了一步,却见魏瑄面不改色,不禁问道:“你不怕火吗?”   魏瑄并无意解释,问道,“是你放出雷戟兽的?”   孙适嘿嘿道,“是我。”   魏瑄:“你只是涤尘,没有玄法护身,你如何能放出雷骥而不被其所伤?”   孙适像是被他‘只是涤尘’几个字刺痛了,尖声叫道:“你以为我修了十几年还只是个涤尘吗?”   接着,他滔滔不绝地讲起自己的经历,虽然他说的话颠三倒四,但魏瑄还是听出了端倪。   这个孙适居然和东方冉有关。   东方冉不愧是开创日月教的教主,其他煽动人心的能力,早在玄门求学时就已经初见端倪。   东方冉刚进入知义级,就热衷于给涤尘和初蒙的师弟们讲学,在指点中暗暗灌输自己的思想:如今玄门凋零近百年,亟待重振,玄门弟子乃天之骄子,要以虚瑶子师祖为楷模,指点山河,挥斥万里,为帝王师。   他的说辞非常有煽动性,听得一众年轻学子热血激荡。这使得他得到了一大批初蒙涤尘级别的弟子支持,在玄门中呼声很高,让他有种他成为玄首是众望所归的错觉。   而这个孙适就视东方冉为励志的榜样,也是这些被东方冉所蛊惑的人中少有的知义级的弟子。   但凡达到知义级的弟子,对世事人心即使说不上全然洞彻,至少都有独到的见解和甄别的眼力,所以东方冉很难影响他们。   魏瑄看向孙适,流露出怜悯的眼神,此人蠢得可以。   孙适愤愤道:“薛师兄胸怀大志,多年苦心修行,不仅达到守境之界,还在清鉴会上夺得魁首,但师宗却把玄首之位传给了根本没有参赛的谢映之。就因为谢映之是晋阳谢氏的小公子。薛师兄多年苦修,风骨才具兼有,却只能屈居一个娇弱的小公子之下,壮志难伸,才会心中抑郁不平,导致他一失足成千古恨,酿成火烧断云崖之祸。当年,我仗义执言,为他说了几句实话,触怒了大师兄,在戒律堂废去修为,才从识义降到涤尘!”   “仗义执言?”魏瑄冷道,更觉此人蠢得可悲,“那我告诉你薛潜离开玄门后做了什么,他化名东方冉,创日月教,诡辞欺世,招揽信徒,贩卖奴隶,戕害百姓,制作禁药,荼毒士人,有何义可言?”   孙适的面目变得狰狞,恶狠狠道:“不可能,薛师兄有风骨才具!不会……”   说到一半,他忽然又阴测测笑了起来,“反正你出不去了,我跟一个死人说这些有什么意思?”   火焰点燃了他们身后的屏风,烈烈火光冲天而起,彻底阻断了出路。   魏瑄站在火海中凝视着他,“难道你不会死?”   孙适得意洋洋:“我有秘法护身,今天火焰将真正涤荡一切俗世的污垢,我将舍弃肉体凡身,达到羽化涅槃重生!”   魏瑄见此人已疯魔,不可理喻。遂转身离去,径直穿过烈焰。   身后传来孙适惊骇的声音:“你、你竟然不怕火烧。”   熊熊火海顷刻间吞灭了他的声音。   ***   雅室,竹帘半卷,帘下浮着一弦晓月。   夜风中早春的细柳轻轻摇荡,半明半暗间出现了一条人影。   “主君,孙适死了,烧死在漓雨水榭。”   “知道了。”黑袍人立于案前,漫不经心地摆玩骨牌。   这是民间流行的一种骨牌,一般竹木象牙制,但他这副是光润的水沫玉,晶莹剔透。   呼延钺不知道主君什么时候喜欢上玩这个了,他站着看了一会儿,忍不住道:“孙适是我们好不容易埋入玄门的一条暗线,为了一个十几岁的小子,就这样断送了,有点可惜。”   黑袍人拂袖轻轻落子:“值得。”   然后他不以为意地转而问道:“各郡县的形势怎么样?”   呼延钺立即回禀:“卫宛率领十多名弟子,午后赶到富春县,但我们声东击西,让他四处救火,跟在我们身后处处被动,疲于奔命。”   黑袍人道:“甚好,那就拖住他一个月。”   一个月?!   呼延钺咬牙领命:“是。”   “怎么?办不到?”   呼延钺单膝下跪道:“主君,今天一场遭遇战,我们新训练的苍炎军就损失了十五人。”   “不多。”黑袍人评价道。   呼延钺斗胆道:“但是主君,为了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我们不仅折损了孙适这条埋藏了多年的暗线,将来一个月还要损失几十甚至上百苍炎,是否还值得?”   黑袍人落子的手一顿。   呼延钺吓得赶紧低下头,“主君赎罪,属下不该妄言!属下……属下是怕他会辜负主君的期望!”   黑袍人淡若无物地掠了他一眼,“宝贵的孩子总是值得等待的。”   呼延钺愈发不解,低声道:“主君为何如此看重魏瑄?”   “因为人才难得。”他意味深长道,说着像是又想起什么愉悦的事情,声音中便带了一缕寒凉的笑意,“而且他是谢映之看中的人,还有什么比和谢玄首抢徒弟更有趣的事?”   抢……抢徒弟?   呼延钺懵了。主君想要收谁做弟子,那是前世今生修来的福泽,这还要抢?   还是说,抢谢映之的更香?   主君心思高深莫测,呼延钺理解不了,只好放弃,换个思路道:“据传最近谢映之在大梁做了很多事,贺紫湄差点曝露。”   黑袍人指出:“他是在蓄势。”   呼延钺道:“属下愚钝。”   黑袍人道:“不谋全局者,不足以谋一域,不谋万世者,不足以谋一时。谢玄首所谋是全局之势,并非只限于沙场胜败。”   呼延钺依旧不懂:不在沙场决胜,还能在哪里决胜?   黑袍人道:“在谢映之看来,与北宫达这一战,和南取朱优、西征曹满皆不同,这不是一场简单的战争,而是综合实力之较量,更是九州格局之变化。”   他一边叠累着骨牌,一边颇有意味地想:北宫达不是朱优曹满之辈,他世代公卿,坐拥百万之众,幽燕世族尽皆归附,人望之高,实力之雄厚,不是几场战争的胜利可以撼动的。即使萧暥在战场上胜了北宫达,也动摇不了北宫氏在燕州的根基。   所以,谢映之要的是全局的胜利,不仅在于沙场,更在于庙堂,在于人心。   再看他最近所做的,从盛京系手中夺取朝政之权,建中书台节制四方,使得雍襄境内令出一处。之后,他便一连推出春耕、征兵、铸城三道令,这三道令,用两个字概括就是‘耕战’。   黑袍人若有所思地把玩着手中的玉子。琢磨谢映之的心思就像盘一方美玉,在反复推敲盘抚中,观察色泽微妙之变化,感受层层展露出来奇巧匠心,温润中暗藏犀利,淡泊里怀抱大略,真是个妙人,若能与之交心,更是其乐无穷。   黑袍人道:“他一边增强自身实力,一边层层削弱对手,以达到此消彼长,等到双方实力和声望都发生逆转之时,才是他发动北伐之机。”   呼延钺这回有点懂了,赶紧道:“那么看来,谢映之依旧是求稳,步步为营,要等到萧暥的综合实力超过北宫达了,他才敢开战。是这个意思吧?”   黑袍人沉声道:“不,战事已起。”   呼延钺又懵了:“不是还没开战吗?”   黑袍人道:“伐兵,伐谋、伐交皆可为战。”   “比如最近萧暥假皇帝之名抄送天下,让北宫达颜面扫地的那道诏书,便是在声望上重创了北宫达,其成果可比一战之力。我猜的不错的话,将来谢映之还会频频出手,兵不血刃地从经济、内政、外交之上打击北宫达。我倒是有点期待,想看他怎么做了?”   呼延钺:主君,你的立场……   黑袍人深知谢映之,继续道:“经过这一连番打击削弱,一两年之后,幽燕两州若是内政混乱,士族离心,仓府空虚,军心涣散,百姓逃离。这时,萧暥再出兵北伐,便是摧枯拉朽,一战可定东北局势。这便是谢映之的大略。”   呼延钺听得脸色大变:“照那么说,北宫达必败,萧暥打败北宫达后,就要统一九州了吧?我们苍冥族还有机会吗?”   黑袍人凝目望向窗外,一片月色潮声。   若九州一统,苍冥族面对的就是一个庞大的中原帝国,再也难以撼动了。   “主君可有对策?”呼延钺哑声问。   黑袍人不徐不疾道:“谢映之厉害之处在于他行的是阳谋,就像这局骨牌,一枚一枚地堆累起来,铸成铁壁金城,这便是蓄势,一旦大势已成,则势如破竹,不可阻挡。”   呼延钺看着案上堆积如山的牌阵,只觉得如乌云罩顶,千钧之力排山倒海般向着他头顶压来,直迫得他透不过气。   “然而,千里之堤尚可毁于蚁穴,局部之力也能扭转全局之势。”黑袍人拾起一枚玉子似乎举棋不定,在考虑落子之处,“就看这着力点在哪里了。”   就在这时,窗前掠起一道凉风,一只渡鸦扑棱着翅膀落到了窗框上,漆黑的羽翼似乎还带着北境冰霜的气息。   “来了。”黑袍人道。   但他正在搭建骨牌,腾不出手,便道:“念。”   呼延钺上前取了信,那是东方冉冒充郢青遥写的信。   呼延钺读完,怒道:“东方老贼害了阿青,还想欺骗主君,实在可恨!”   黑袍人摩挲着手中的玉子,沉吟道:“我想,我快要找到了。”   呼延钺懵然:“找到什么?”   “落子之处。”   ***   早春   桌上叠着几本账簿,搁着个算盘。萧暥伏案握笔,他在做功课。   容绪把灯挪开了一点,以免他烧到头发。   从这个角度看过去,更显他两颊清减,下颌尖削,此刻幽长的睫毛低垂着,像两面浓密的小扇子,萧暥很认真地在记账,连旁边果盘里的小松子都不嗑了。   曹璋派到了西北,萧暥手下一时之间没有了精于算筹的人才。谢映之整天都忙着大事,而且谢玄首能允许他跟容绪做生意已经是破例,还想让他记账?   当然萧暥只要脸皮厚一点,万事都有可能,但小金库的钥匙,某财迷狐狸还想叼在自己嘴里。谢玄首实在太厉害,只要他一插手,就没萧暥什么事了。连点小动作都做不了。   这阵子谢映之包揽了府里府外所有事情,就他手头这点点小生意还留给他。   萧暥思忖着,可能是因为谢映之讨厌和容绪打交道。也有可能是谢玄首怕他长期不动脑子,还没开战就提前老年痴呆了?   萧暥不着调地东想西想,隐约就感到后颈微热,温暖的气息拂到肌肤上怪痒的,有人贴着他的背坐下,并顺势拢住了他的腰。   不但搂腰,还像给小动物顺毛似的轻轻摩挲着他的耳根鬓角。   萧暥被摸得暴躁了,想掀桌子,一根修长的手指及时地在账目上点了点,沉蕴的声音贴着他耳畔响起,“这里算的不对。”   萧暥顿时提起精神看账本了。果然他算错了几处,错出了一大笔钱。   合作香料生意后,容绪有意思地发现小狐狸不识数,连算盘都不会用。   每隔几天,各地就会报上来进帐的流水,得利则五五分成,所以账目要算清楚。   萧暥心里苦,他用惯了阿拉伯数字,对古代世界通行的算法着实不怎么拿手。   不过虽然萧将军不识数,但是有九州首富盛京商会的大佬亲自指导作业,教他计账算钱。   计算产料加工,仓储运输成本,每日进出流水等等都是最基础的,容绪教得很仔细。   每当萧暥算错的时候,容绪就会指出。   这里面还有讲究,每当萧暥把账目错出的时候,容绪就会提醒他,但他错进的时候,容绪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他去了,让小狐狸占点便宜。怪穷的,这阵子又瘦了。   萧暥眼梢撩了撩,知道这会儿不能打断容绪,打断钱就少了。   做香料生意的利润真是出乎萧暥的意料,才一小阵子,获利非常可观。   而新春后,他黄龙城的兵工厂开工了,正是花钱如流水的时候。   萧暥不嫌钱多,搓着爪子真诚发问:我们这是垄断经营对吧?那是不是还能再提一波价?   容绪一诧,还要提价,你怎么不去抢?   然后他默默把后半句话咽了下去,萧暥还真会去抢……   容绪抚着他的背语重心长道:“彦昭,如今香料的价格已经是之前的五倍,利润够丰厚了。杀鸡取卵,竭泽而渔,诚不可取,生意要细水长流。”   九州香料的价格一大半掌握在盛京商会手中,得益于这一轮的价格上涨,容绪虽然赚得盆满钵满,但损了口碑。   士林中人一天不嗑紫玉散就跟没吃饭似的,这一轮涨价让很多人肉疼。包括朱璧居的一些老熟人都对容绪颇有怨言。认为是容绪为了弥补前阵子被打劫财货的损失,推动香料价格上涨以赚取暴利。果真是奸商!   其实容绪的本意是不知不觉地层层地提价,温水煮青蛙,慢慢来。   可惜某人赚钱的心愿比较迫切,不停撺动价格上涨。   萧暥眼睛清亮,“我觉得可以再提价一成,凑个耳顺。”   容绪看他难得乖巧的模样,饶是欢喜,听他的话,又饶是头疼,这小狐狸贪得无厌,做生意像打劫。   萧暥:最近府中开销大,开春了,苏苏猫粮都吃得比以往多。   容绪:……   最后他叹了口气:“六成,不能再多了。”   容绪像一个语重心长的课程辅导老师一样,抚背顺毛道,“彦昭,如果我们再涨价,会流失客户,底下的商户们已经开始偷偷从其他州郡购货了。香料价格暴涨,使得燕州、幽州、豫州、乃至蜀中都开始大面积种植香木药草了。”   萧暥眸底流光一闪,有钱大家赚。   ***   幽州,春耕在即。   田垄间都是忙碌的农人,今年香木药草的价格飞涨,士族乡绅们都开始易种。   北宫浔骑在马上巡视田间,洋洋得意地扬鞭一指,“今年这些田地都要种满香木。”   “世子,这地里长的哪里是香木,这是黄金啊。”随从讨好道,   北宫浔大笑。   另一名随从道,“可是幽州气候寒冷,不适宜香木药草生长,就算这些田都种上,怕是亩产也不多。”   北宫浔豪气道:“怕什么,我幽燕有的是土地。给我全都种上香木!”   与此同时,豫州数千顷土地改种香木药草。   蜀中因为多山川,耕地有限,但是天府之国,巴中平原土地肥沃,也都种上了香木药草。   燕州   谋士钟纬一大早就来燕北府。   他面有忧色道:“主公,今春,燕州境内近半土地都改种香木药草。主公可知道?”   北宫达当然知道,紫玉散等价格飞涨,利润可观,引得幽燕境内世族领主们纷纷种植。   北宫达道:“有所耳闻。”   其实,北宫氏在燕州的私地早就换种上了利润丰厚的香木药草。   钟纬焦急道:“如此下去,幽燕上下,世族乡绅纷纷弃耕田,而种香木,就会导致粮产下降,存粮不足。”   北宫达面色沉郁了下来,燕州仓府充实,库中还有历年囤粮,他觉得钟纬有点杞人忧天了。   而且那么丰厚的利润,别说燕州,连豫州、巴蜀都在种植。   他故作宽宏道:“种植香木五六倍之利,也难怪士族们动心。钟先生不用太多虑。”   钟纬严肃道:“主公,种植香木乃眼前之利,稼穑才是国之根本,舍本逐利,后患无穷啊!”   他见北宫达不为所动,还露出不耐烦之色,想了想又道,“主公,此番香料价格暴涨来得蹊跷,难保不是有人蓄意为之。”   果然北宫达目露狐疑。   钟纬立即道:“主公,稼穑乃民生军力之根本,望主公下令,禁止幽燕境内的世族领主弃耕田而改种香木。”   北宫达道,“香木药草价格飞涨,我若强令各世族领主不许种植,无疑断其财路,损其利益,势必会造成领主们对我心怀不满,离心离德。”   钟纬皱眉,这确实是个难题。   幽燕境内遍布大大小小豪门世族,世族的支持是北宫氏在幽燕统治之根基,若强令禁止世族易种,断了他们的财路,损了他们的利益,恐怕会使得士人生怨。   钟纬道:“既然管不了世族们易种,主公可否保证北宫氏的土地,不能易种。”   北宫达肉疼,但是钟纬所虑又在理,只能忍痛点头允下。 第360章 拜师   清早的曦光透过竹帘落在案头,桌上是一碗清苦的药。   魏瑄已经很久没有生病了。   那夜他穿过烈焰,走出火海时,浑身衣衫都在燃烧,就像一个火人,把在场的玄门弟子都吓傻了。   不知是不是出于报复,墨辞一脚把他踹进湖里了。   那厮之后给的解释是,怕他身上的衣服烧光了裸\奔,在场还有女弟子,影响多不好。   早春山间湖水寒彻,不知是不是由于极热极寒之间瞬息交替,加上千叶冰蓝被焚,使他心神震荡魂不守舍,于是就病了。   墨辞说他这是胸中愁郁难消,相思成疾。思的是那株花妖。   这病治不好,不如跟他下山去秦楼楚馆转上一圈,包治百病。   “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恋一枝花?”   魏瑄心里清楚,若这是心疾,药没有用。   但更有可能是那夜,十三道秘印和石壁后凶煞的黑雾在他身上相互铰力造成的。   若如此,则药无可治。   但他还是每天听话地服药。   当苦涩的药入喉时,至少能冲淡一些他心头的苦味。还可在伤透肝肠之际,以药代酒,聊以慰藉。   墨辞端详着他,见他低垂着睫毛,优美的眼睑弧线下两轮青黑色的淡影。   “脸色苍白,形容枯槁,眼下青黑,你这是典型的欲求不满。憋久了吧?”   “咳。”魏瑄一口药噎在喉咙里,苦得撕心裂肺。   墨辞弯下腰,好整以暇问:“这回够苦了吧?你这是过瘾了还是爽到了?”   魏瑄忍着咳嗽,又默默拿起帕子揩了揩嘴角,没有答话。   齐意初看了墨辞一眼:“有欺负师弟的工夫,你替我去取些山楂糖糕吧。”   “他又不吃。”墨辞懒洋洋站起身。   魏瑄刚想说不用,一看到齐意初淡定的眼神,忽明白这是要支开他。   墨辞出去后,齐意初轻叹道,“原来你认识他。”   魏瑄知道她说的是谁,也不隐瞒,问道:“若没有千叶冰蓝,齐先生还有其他的办法为那位友人治病吗?”   齐意初坦言道:“我通晓花木草药之理,但若要说精通医理,还需要询问映之。”   魏瑄神色一黯。所以没有什么能替代千叶冰蓝。   齐意初轻道:“那个人对你很重要。是么?”   魏瑄睫毛微微一颤,遮过无数心事。   乱世如黑夜,心魔如梦魇。   那人是他荒寒枯寂的一生里,唯一鲜亮温暖的色泽。   “他像乱世中的火焰,若燃尽了,便是长夜。”魏瑄轻轻道,“我想,留住他。”   齐意初无声叹息,沉吟片刻道,“阿季,我今天来是有件事要告诉你,我要下山一趟了。”   魏瑄立即反应过来,“齐先生是去找千叶冰蓝?”   他脱口而出道:“我也去!”   齐意初莞尔道:“等你的病康复了吧。”   她说得委婉。魏瑄却心领神会,他心魔未除,不能下山。而且他那晚还经历了十三重封印和无间之狱的寒煞黑雾相互铰力,现在情况未明,更不能下山。   之后的日子,魏瑄一直在宿舍里。   因为他秘印已破,不适合再和普通的初蒙弟子呆在一起了,简而言之,他就是个危险人物,被隔离了。   他的活动范围就只有宿舍以及宿舍前的一片空地。对外则宣称魏瑄因为那天的大火,受了伤,需要静养,让盛忠他们都不要去打扰。   唯一被安排照顾伤员的就是他的隔壁邻居……   已是开春,墨辞把一大摞从藏书楼借来的书简扔到桌案上,叉着腰热得冒汗,“我是个文人,你把我当骡马使?”   魏瑄头也不抬,扔给他一块汗巾,“你不是会玄法吗?”   墨辞抹了把脸,“我主修的是精神力,又不是搬山填海术,我很娇弱的。”   魏瑄埋头看书不想睬他。   其实这些书他看起来颇为费力,其中很多精深的知识,是需要升级到破妄以上才能理解,他只是个初蒙,只能自己一点点推敲琢磨。   墨辞大咧咧坐下,“你是想找代替千叶冰蓝的方法吧?”   墨辞随手翻着书,指出:“这几本书破妄以上才看得懂的,你一个初蒙不会玄法,借来也没用。”   魏瑄道:“玄法的基础课程我还是学过的,即使一开始不懂,也能试着推演,大体知道在讲什么。而且,你既知我是何人,便该知道,卫夫子不会让我修玄法。”   墨辞眨眨眼睛:“我可以教你。”   魏瑄心中微微一震,但是这个墨辞心机颇多,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于是他蹙眉淡淡道,“我不想学诱惑术。”   墨辞道:“不只是精神力,我懂的可多了,我是杂家。”   魏瑄搁下书,“你为何要教我玄法?”   “我是守境以上,早就可以收徒了,只是以前我不想罢了。”墨辞道,然后他用哄小孩的口吻道:“怎么样?当我徒弟罢?当我徒弟好处很多的。”   魏瑄道,“如果师兄想成为帝师,恐怕我要让你失望了,我不会为帝王,也不想成为帝王。”   墨辞大方道:“你能不能成为帝王,我能不能当帝师都是运数,不是你我能决定的,就算你现在告诉我,你有逐鹿天下之心,我也不信,现在,我只问你一句,愿不愿意拜我为师?”   魏瑄来玄门,本来就是要修行玄法来化解心魔,只是卫宛对他严防死守,给他设置障碍,让他为了学玄法和玄门的升级制度磕到底,以达到将他困在玄门一辈子的目的。   也许整个玄门,除了谢映之,就只有眼前这个人敢对卫宛阳奉阴违了。   魏瑄道:“师兄收徒,没有其他的附加条件?”   墨辞:“当然有条件!”   魏瑄蹙了下眉。   墨辞懒洋洋地往书堆里一躺:“洗衣做饭扫地端茶倒夜壶。”   ***   入夜,魏瑄给他那位小师父洗完衣服晾在院子里,转身回屋,忽见幽冷的月光下,门虚掩着,无风微动。   魏瑄想起屋子里还煮着红枣桂花养颐粥,莫非墨辞等不及了。   他谨慎地推门而入。只见烛火的阴影中,拖出一道瘦长的影子,背光而立,阴寒之气扑面而来。   “你是谁?”魏瑄问。   那人转过身,竟是五天前死于火海中的孙适。   魏瑄愕然:“你不是死了吗?”   孙适的嗓音透着被火焰燎烧后的沙哑,“秘术中有一道回魂术,想必季师弟不陌生。”   魏瑄心中悚然,回魂术是禁术,乃秘术中招魂术的一种。前世萧暥离世后,武帝就曾经想要用禁术招魂,但是没有成功。   “你来做什么?”魏瑄戒备道。   孙适哑声道:“我只有一炷香的时间,来传递一个消息。”   魏瑄警觉道:“什么消息?”   孙适道:“那夜大火中,千叶冰蓝没有被烧毁,而是转移到了一个地方。”   魏瑄心中不可遏制地一颤,脱口道:“在哪里?”   “葭风郡有一座枕霞桥,桥东有个泠雪草堂,千叶冰蓝就在那里。”   魏瑄利落地起身就往外走。   “慢着。”孙适在他身后道:“你就不怕我骗你?”   魏瑄:“你一个死人骗我作甚?而且,我也没有别的选择。”   孙适点头,“但那个人不是你想见就能见的,明晚子时,他在泠雪草堂等你。”   魏瑄:“知道了。”   孙适奇道:“你也不问我,他是谁?”   魏瑄道:“你不知道他的身份,我何必多此一问。”   孙适只是一枚棋子罢了。不会知道更多。   魏瑄本以为孙适可能要被触怒了,但此时的他,倒比那晚上冷静很多。   他看了看案上的书卷,问:“你那么在乎千叶冰蓝,你是想给什么人治病?”   魏瑄并不想跟他提萧暥,转而道:“作为你今天来传递消息的回谢,我也告诉你一件事。”   孙适有点出乎意料,在案前坐下,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你仅有一炷香,那我就长话短说。”魏瑄道,“是关于九年前的那场清鉴会……”   这桩旧事,是这两天墨辞这个话唠无意间透露给他的。   九年前,春日,洛云山间梨花开得正好,浮云堆雪一般。   薛潜匆匆避入山廊下的一处榆荫里,随后一道人影闪入,“师兄,都已经办妥了。”   薛潜道:“甚好,若事成,我不会亏待你。”   “多谢师兄栽培。”   “去吧。”   明天就是清鉴会,如何在清鉴会上胜出,薛潜做了一点小动作。   他之前已经调查过有资格参加清鉴会的破妄以上的弟子。玄门这些年虽然人才凋敝,但依旧不乏有能人,其中有两人对他夺魁造成威胁,所以他暗中使了些小手段。   他布置完这些,恍若无事地闲闲步出山廊,缓带轻袍,风流倜傥。   就在这时,守山门的弟子急匆匆找到他,“薛师兄,山门外有人要见你。说是你的兄长。”   薛潜的脸色顿时拉了下来,他那个耕夫的哥哥怎么找到了这里?   这太不是时候了。   明天就是清鉴会,这两天洛云山上贵客云集,薛起那副穷酸邋遢的模样若被人看到,简直是在提醒诸位师长们他那贫贱的出身。   “说我不在,外出修行去了,归期不定。”   那弟子面色犹豫,“但他说,令尊不慎摔伤病势沉重,他们已经到了山下葭风郡的客栈里。”   薛潜眉心一跳,他的运气太差了,老头子不早不晚,怎么就在这个时候摔伤?   看来薛起今天不见到他是不会走,薛起在山门前徘徊不去,迟早会被同修和师长看到。   薛潜无奈,只好跟他下山。   屋里仄陋阴潮,老爷子缩在窄榻上,满头白发蓬乱,形容枯槁。屋子四下弥漫着一股刺鼻的药味。薛潜瞧一眼就想退出去,以免回去衣衫沾上贫贱的气味。   老爷子伤势很重,薛起四处求医无果,听说玄门有很多高士,说不定还有救。所以才带着老父从老家蒲县长途跋涉赶来。但是,旅途颠簸,风餐露宿,到了葭风才找了间相对便宜些的客舍,老爷子已经奄奄一息。   作为守境级的弟子,薛潜知道最好的方法是先输入真气于老父体内,再求助于精通医药的齐意初。   但是明天就是清鉴会,他现在把输出真气救人,会影响他明天的发挥,高手对决,差距就在毫厘之间。再者,如果求助齐意初,玄清子也会知道。以玄清子谦和的为人,很可能亲自来看望老父。   薛潜一想到风度翩翩的师尊见到他那粗浅的兄长,憨愚的老父,内心会受到怎样的冲击!   这一面之后恐怕他和玄首之位就无缘了。   他道:“玄门不是医馆,兄长回去罢。”   草屋外下起了雨。   薛潜甩下一笔盘缠路费,抛下跪在雨中哀求的兄长和病榻上的老父,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连夜回山,立即告诫守山人,“再有人冒充我兄长来找我,一律赶下山。”   第二天清早,天色微亮。   薛起既知无望,便打算结了账回乡,老父说落叶归根,不能客死他乡。   这时,客栈的小二找到他,“外面有一位公子请见老先生,说是给老先生瞧病的。”   薛起蓦然怔了怔,发现今天店家对他的态度格外亲切,片刻后他就知道了原因。   那少年几乎用华光照眼来形容了,薛起觉得神仙大概就是这个样子了。   少年彬彬有礼道:“我可以进来吗?”   薛起这才发现自己竟看得愣住了,忘了让他进屋。   客舍简陋,还充斥着一股霉味,薛起好几次惴惴地看向这位小仙师,却见他安之若素,眉目间一片清宁,把脉诊治开方子一丝不苟。   而且他态度亲和,边挽袖配药,边指点薛起如何煎煮,还和薛起闲聊起家常,薛起惊讶地发现,他对稼穑农常之事,不仅懂,还充满兴趣。   他说话也不像其他先生那么文绉绉拿腔拿调的,显得率性自然,“我以前随叔父在乡间种过地,真是优游自在的日子。”   他年纪尚小,笑起来清澈如山空朗月,温软如细雨落花,好看得让人心跳都漏了几拍。   不得不说,那少年虽未弱冠,医术却了得,才两天,眼看着老爷子的状况越来越好转,渐渐能下地走路了。   到临别,薛起想日后答谢他,婉转地打听他的来路,他洒然道:“我是外乡人,这几天玄门的清鉴会,来看个热闹。”   另一边,玄清子无奈,这个谢映之,清鉴会也能缺席,从永安到葭风不过一日路程,他三天都没到。   等到谢映之姗姗来迟时,清鉴会都已过半。   卫宛责道:“你可知这一届清鉴会的魁首很可能就是将来的玄首?你却如此疏忽随性。”   谢映之笑道:“我闲散惯了,不喜争胜,师父知道的。”   ……   魏瑄道:“那一届清鉴会,薛潜凭借手段,夺得了魁首。最终玄清子仙师却把玄首之位传给了没有参赛的谢先生。”   不是因为晋阳谢氏的出身,而是因为他不争。无论出世还是入世,都明明白白。这才是明道以济世的玄门之首。   魏瑄看向孙适,不像有些人,一辈子活得稀里糊涂。   孙适定定地看着炉上火苗,渐渐地惨淡地笑了,笑出了两行干枯的眼泪来。   “你以为我这些年的怨愤是为薛潜?不,我是疑心师宗偏袒,是恨玄门不公……如今,我也瞑目了。”   他颤巍巍站起身来,叹道:“果然,师宗还是师宗,早就洞悉了一切啊……”   他沉吟片刻,又转向魏瑄,“那是个陷阱,你不要去。那个人太厉害了,你会被他迷惑的,像我一样变成他的傀儡。”   魏瑄道:“多谢提醒。但我必须去。”   孙适见他意志坚决,也不复多言,走向门口,经过那煮着红枣粥的陶壶时,忽然驻足,不禁低身深深吸了吸那甜香的气味,叹道:“我苦修了十几年,都快忘了这尘世的味道了。”   世事一场幻影。   片刻后,墨辞推门而入,“刚才我眼皮跳得厉害……”   他揭开壶盖:“谁碰过我的汤?” 第361章 花朝   山间梨花开得正好,阳光透过一簇簇堆雪般的花团照到山堂内,落下一地斑斓的光影。   墨辞翘着二郎腿躺在席上,嘴里叼着盛忠带来的鹿肉脯。   康远侯对外人吝啬,对自家人倒很是慷慨的。时不时地给盛忠稍东西。   玄门伙食清淡,这回康远侯给盛忠捎来了些鹿肉脯。盛忠想到魏瑄在生病,就给他送来了,结果都落到了这位的嘴里。   “阿季病没好,沾不得荤腥,我替他吃了啊。”   孝敬师父不是应该的吗?   而且墨辞倒是大方,看在肉脯的面上,连人一块儿放进来了。   卫宛和齐意初都不在,青锋根本管不到他,所以此人无法无天了。   他一边吃肉脯,一边随心所欲地教魏瑄玄法。他讲课是天马行空,想到哪里说到哪里,说着说着就跑没边了,丝毫不负责任。   乃至于讲了半天,盛忠都听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以为墨辞是在教魏瑄一些疗伤调息的法门诀窍。   所以墨辞也不避讳盛忠,知道他心实,傻了吧唧的。不像他们两个,说是师徒吧,彼此一点儿都不坦诚,一句话都得掰成三段嚼碎了仔细分析辨味,明里暗里都是机锋。   墨辞觉得有点意思,不知道将来君臣之间的相处,会不会也是如此?   窗外春日烂漫,墨辞眯起眼睛,指尖拈着起一片落到肉脯中的花瓣,举起来对着明媚的阳光看着。   一花一世界,一叶一春秋。那么人心呢?   斗转星移,人心易变。   等将来魏瑄真的当上了帝王,他真的成了帝师,怕就是另一番光景了。还会不会有这春日山堂,梨花堆雪的风景,想到这里竟然有点伤怀。   “我有个疑惑。”魏瑄打坐调息完毕问道。   墨辞立即精神了,表示他是个负责的老师,言无不尽。   魏瑄看了看他手中的肉脯,道,“人有饥饿,故食五谷,人有疲倦,故需寝寐,人知寒暑,故要着衣,看到美好的东西,便想占有,故有欲念……然玄门清修,辟谷以破除食欲,无需睡眠,不知疲倦,不知寒暑,亦无欢喜,无情爱,无杂念,无索求,清心寡欲,那么玄门的修行是否可以说是和人的天性相悖的?而玄门所谓的根骨佳,也只是指天性寡淡易于修行之人?再则,凡人有生老,草木有枯荣,此乃自然之规律,而传言玄门高修者可达到不生不灭之境,所以修玄法实则是逆悖自然与人之本性,乃逆天修行?”   墨辞愣了下,这题超纲了……   这种问题恐怕连谢映之是知而不谈,这小子才修玄法多久,竟给问了出来。   他一时答不上来,翻身而起,“快到花朝节了吧?听说葭风郡里有斗花会,有很多漂亮姑娘,一起去逛逛?”   魏瑄:……   墨辞见他索然无味,一拍脑门才反应过来,立即补充道:“也有很多美少年,美青年。”   魏瑄无语。   他对凡间声色毫无兴趣,除去巫山不是云。被墨辞这么一说,搞得他像个来者不拒的色狼一样?   墨辞语重心长:“阿季啊,你这病整天呆在屋子里是好不了的,得出去走走。”   “花朝节,专治各种花痴病!”   盛忠一口茶喷在席上,赶紧抹了把嘴:“墨师兄,我们都是初蒙,不能下山。”   墨辞:“那容易,不就是洛云山的结界吗,我给你们一人一个破妄弟子的腰牌,不就能下山了。”   盛忠惊道:“墨……墨师兄,你怎么会有破妄的腰牌?”   “这两人赌输给我的。”墨辞脱口道,然后又想起什么,警告道:“你们不许乱说昂?”   盛忠用力点了点头。   魏瑄本来就在想今晚怎么下山,这倒是省了他不少力气。   葭风郡是一座小城,但是因为紧邻玄门洛云山的缘故,名声却不小。   街道纵横,店铺林立,各种茶楼棋社雅席乐坊参差其间,卖花的、卖糖糕的小贩在人流间挤来挤去地吆喝,一派繁盛的场景。   几人找了街边一个凉茶铺子坐下,   “想不到葭风郡人那么多。”盛忠看得眼花缭乱,“比康远城还热闹。”   魏瑄道:“康远城的街道上 商贩裨贩比较多罢。”   盛忠吃惊:“你去过?”   “不,书上看过的。”魏瑄浅笑道,   他通读各地博物志,知道康远城依山傍海,盛产铜铁矿,有渔盐之利,所以康远城工商业发达,街市繁盛。   盛忠点头:“康远城虽然热闹,但比不上这里,怎么说来着,高……高……”   墨辞看他憋了半天,替他道:“高雅有格调,对不对?”   盛忠鸡啄米似得点头。   一个地方有一个地方的风物。   葭风郡的街上多是茶寮画室乐坊雅阁,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抬眼随便一扫,都能看到不少风流才子、窈窕佳人,甚是赏心悦目。   墨辞要了一大碗酸梅凉茶,“开春后玄门要招纳上百弟子,这些青年士子都是来游学的。”   盛忠颇为理解道:“都是冲着谢玄首来的。”   墨辞用折扇拍了一下他的大脑门:“难道你不是?”   盛忠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低头喝茶。   墨辞懒洋洋道:“映之你是见不到了,不过师兄我倒可以让你随便看。”   午间街上暖意熏人,他笑如桃李春风,端的是一副祸害人间的姿容,“只要你把今天的茶钱饭钱全付了就行。”   康远侯有的是钱,不讹他讹谁?   斗花会、扑蝶戏、赛诗酒,眼花缭乱了一天,到了入夜,城中华灯初上,千里仙乡变醉乡,便是花神游春之时。   士子佳人们鬓角簪花,融入了欢愉的人群。街市间人头攒动,十二月花神的花车沿着水马龙的街道缓缓前行。   “花神来了!”盛忠兴奋地挤在人群中。   耳边丝竹齐响,周遭人声鼎沸。   空中焰火绽开,东风夜放花千树,一时间魏瑄有点恍然,穿过喧嚷的人群,在明艳的烟火亮起的片刻,他仿佛看到了记忆里朝思暮想的容颜。   焰光照亮了那精致绝伦的轮廓,他紫袍玉带,乌黑如云的发髻上插着一支杏花为簪,漫天缤纷焰色,不及他眸中流光醉人,他眼梢含笑,如十里春风,望之宛如花神。   魏瑄顿时忘了自己身在何处。一笑之间,便是山河万里回春。   周围人流熙熙攘攘,墨辞跟着人群逛了一会儿,猛然想起来,人呢?   “魏……”他差点脱口而出,糟糕,这小子不会是被哪个妖魅迷去了?   ***   枕霞桥边,冷月如勾。   魏瑄走过桥,便看到湖岸边有一片小树林,林深处有草堂,窗前竹帘挑起,透出暖黄的光来,好像在等着谁。   门开着,屋里没有人,只有蒲团上趴着一只毛色颇杂的猫,见他进屋,伸了个懒腰,跳走了。   草堂里古朴雅致,是一处退隐的居所。   轩窗向着湖岸开着,有夜风穿堂而过,窗前香木琴台上搁着一架古琴,考究地盖着青纱遮尘。旁边的花架上摆着紫竹山水,书橱里有各种简册帛书,经略杂记地理志怪五花八门,能看出主人颇喜读书,不挑门类。   魏瑄找了一圈,并没有千叶冰蓝,倒是桌案上的骨牌颇为引人注目。   这是江南民间常见的牌,但从未见这种玩法。   数百枚骨牌在堆累叠砌一番后,颇具格局气势,虽然还看不出搭建的是什么,但城墙叠砌,箭楼巍峨,似已初具轮廓。   “萧将军在暮苍山建了一座关城,我闲暇时也搭建一座以为自娱。”一道幽冷的声音从门外飘来,   魏瑄回头,透入骨髓的阴寒顷刻淹没了他。   只见阶前冷月如霜,漆黑的袍服如夜色浸染般拂过落花草木,刚才那只杂色的猫正乖昵在那袍摆下转悠,连讨巧的样子都透着诡异。   月光烛火间,依旧看不到模样,只有斗篷的阴影里,露出一道苍白又优美的下颌线条。   每一次遇到这个黑袍人,都给他一种如临大敌之感。   魏瑄几乎听到自己紧张的心跳声,他戒备道:“是你。”   “我们又见面了。”黑袍人俯下身,宽大的袍袖里探出一只寒白如玉的手,摸了摸那只猫的头,那猫就嗖地一下跳到蒲团上,老老实实地一动不动了。   黑袍人站起身,见魏瑄眼中充满警惕,如主人般客气地一延手,“你也看到了,我独居于此孑然一身。有故人来访不甚欣喜,怎会加害?”   其实此刻,魏瑄冷汗已暗暗浸透脊背,面对比自己强大无数倍的敌人,不承认心底的恐惧,那就是愚蠢了。但即使如此,魏瑄也没有让这种情绪一丝一毫显露出来。   他目光凝定,神色岿然不动,单刀直入问:“千叶冰蓝在哪里?”   黑袍人抬袖遥遥一指。   魏瑄循望去,惊见花架上的紫竹山水,倏然间就变换成了那株千叶冰蓝。   他快步上前查看,果然就是那夜失去的那株。   “只是一个小小的障眼法罢了。”黑袍人毫不留情地指出,“看来你的秘术能力有所减退,连这都看不透了。”   魏瑄背脊陡然窜过了一抹冷意,被敌人看出弱点是很危险的。十三重封印造成他的秘术修为大损,以他现在的能力,不是黑袍人的对手,当然以往他也不是对手。   强取绝不可能,他沉定道:“你如何才能将千叶冰蓝还给我?”   黑袍人大方道:“它就在这里,你尽可以拿去。”   即使有诈,魏瑄也顾不得了,他果断地拿起千叶冰蓝,“那就多谢了。”   然后头也不回径直往外走去。   “但是。”   夜风中竹帘微动,幽沉暗昧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你可以带走它,你可知道如何才能让它开花吗?”   魏瑄脚下一顿,“你知道?”   “我知道。”笃定语气。   魏瑄心中一震。   他从不相信眼前这人会有半分好意。   当年野虎岭的风雪中,那黑袍人如鬼魅般静静峙立,像一个幽灵弥漫着阴冷的气息。前所未有的威胁感包围了他,寒意钻入骨髓。如果不是皇叔及时率军赶到,魏瑄不知道自己会是什么下场。   之后溯回地里再遇,万鬼狰狞,杀机凛冽。   此人每次出现,都会掀起惊涛骇浪血雨腥风。   魏瑄当然不会相信此人到了葭风郡,就会吃斋茹素了。   “千叶冰蓝在漓雨水榭数月有余了吧,齐先生若有办法,早就用了。”黑袍人幽声道。   他走到案前坐下,优雅地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如今漓雨水榭的花木药典都已付之一炬,想要研习出让它开花之法更难,也许要五年,十年……”   他意味深长道,“萧将军的身体如今已经很脆弱了,他等得了吗?”   魏瑄心中狠狠抽搐了一下。   黑袍人不紧不慢继续道:“经过西征、潜龙局、以及此番回大梁的风波,他损耗过重,所以谢先生才包揽了将军府内外一应事情。将他架空了。”   句尾暗暗落下重音。   魏瑄眸中幽光一闪,“架空?什么意思?”   “我以为你知道。”黑袍人轻描淡写道,语调似是而非:“就像谢玄首对你所做的安排。”   “你是想说,是谢先生将我幽禁在玄门罢。”魏瑄道,“不劳费心,来玄门是我自愿的。”   “这就是我佩服他之处了。”黑袍人低不可闻地笑了声,   早春的寒夜里,那笑意薄凉,沁人刺骨。   就听他道:“谢先生做的每一个决定,总能让你们觉得,是出自你们的本意。”   魏瑄心中一沉。潜龙局中无数的细枝末节破茧而出。   但那念头只是一闪而逝,就被魏瑄压回去了,他警觉地看向黑袍人,“你休要嫁祸他人,攀扯无关,难道不是你有意让他损耗的吗?”   “这如何能怪怨我?我从来都没有针对过萧将军,倒是他屡屡坏了我的事。”   黑袍人抬手不紧不慢地斟茶,“你别忘了,西征之役是萧暥发起的,他征战曹满,进兵北狄,我可曾干预过他?”   “我确实在月神庙准备了一场绝杀,但针对的不是他,而是魏将军,你的皇叔。”   他看着魏瑄深黑冰凉的眼眸,嘴角微微挽起,“可他拼却性命也要救魏西陵,我有什么办法?”   魏瑄眉宇间神色晦暗,紧抿的薄唇抽动了下。   果然如此……   他细细雕琢着接下去的句子,“还有一次,他与阿迦罗‘成婚’后,偷走出来与魏西陵相会。”   “草原上天地广袤,他们在湖边结发谈欢……”   那嗓音低沉浓丽,像黑夜里诡艳的花朵吐出的毒雾。   魏瑄的目光层层冷下来了,沉如墨玉般的眼瞳里有不明的情绪翻涌。   “这也是我的机会。于是我让人用了摄魂箭。”   魏瑄的目光陡然一锐。   “那真是千钧一发,但自始至终,我想杀的都是魏西陵,只是我没想到,萧暥竟然在关键时刻奋不顾身地替魏西陵档了一箭,然后他们双双滚下草坡,我也没有让人去继续追杀,你看,我是个随性的人,杀得了就杀,杀不了,我绝不无休无止死缠烂打地追杀。”   魏瑄冷道:“你还想让人夸你吗?”   黑袍人道:“那就不必了。”   “所以你看,我从没有针对萧暥,只是他屡屡挡在我的面前,我也很无奈啊。”   魏瑄道:“你想杀我皇叔,是因为他战无不胜?”   “还因为他的人望。”黑袍人坦率道,“但你大可以放心,我最近已经不想杀他。杀人是要讲究心境的,在江南的杏花春雨里杀人不符合我的审美,在这里,我每天只想莳花弄草,抚琴下棋。”   魏瑄道:“你到江南来是为了煮茶下棋?我不信。”   “当然,还有会友。”他微笑了下,把茶盏推到魏瑄面前,“你放心,这茶水不是枯叶蜘蛛变的。”   魏瑄并没有动,“你知道让千叶冰蓝开花的方法?”   黑袍人欣然道:“我不仅知道,还可以教你。”   魏瑄知道不会简单,“有什么条件?”   黑袍人道:“只要你拜我为师。”   魏瑄心中陡然一震,这次又是什么诡计?   “你不需要现在就决定,可回去考虑一下。决定了再来找我。”黑袍人通情达理道,   然后他起身,走到格栅前翻找了一番,从彩漆木匣中取出一枚玲珑剔透的宝珠,坠着青玉般的流苏。   “这是碧沉珠,方便你出入玄门的结界,就当我今日送你的见面礼。”   ***   魏瑄离开时,已近午夜,夜风清冷,明月高悬。   他走过枕霞桥时,掏出宝珠,眉心微蹙。   黑袍人说赠此珠是方便他出入玄门结界。但是此人心机叵测,不知此中还藏有什么潜在玄机陷阱。   他断然将珠子掷入了粼粼湖水中。   ……   片刻后,黑袍人沿着花间小径往回走,呼延钺从一丛花木后闪出,手中捧着那枚碧沉珠,“主君,他好像不会回来了。”   黑袍人拂袖而过,“他会回来的。” 第362章 经济战   葭风郡,客栈   墨辞倚在窗前,月光落了半身清霜,“我们到处找你的时候,你去会仙子了?”   “哪有仙子?”盛忠激动地跳了起来,光着脚噔噔噔跑到窗前。   已过午夜,街道上游人散尽,只剩零星几家客栈前的风灯还萤萤亮着。偶尔几个喝高的醉汉东倒西歪地在下面走过。   “墨师兄你又骗我。”盛忠失望着。   墨辞一收折扇,懒洋洋戳了戳盛忠的下巴。顺着他所指,就见那株千叶冰蓝亭亭玉立于花架上。   盛忠狠狠揉了揉眼睛:“这不是已经没了吗?”   魏瑄不想多提经过,只道:“孙适告诉我的,他把千叶冰蓝转移到了山下,没有烧毁。”   盛忠怔了一下:“孙适不是死了吗?难不成他还托梦?良心发现了?”   墨辞瞥了魏瑄一眼,“梦中那一壶清粥换的吧。”   魏瑄心中咯噔一下,立即转移话题,“墨师兄,还有件事,麻烦你给齐先生传个信,千叶冰蓝找到了,不必再辛苦她了。”   当务之急是研习出让千叶冰蓝开花的方法。   黑袍人说他有让千叶冰蓝开花的方法,魏瑄并非不动心。而是不敢也不能信他。   他只是一个初入门的药修,如果黑袍人给他的方法中有蹊跷,包藏着什么隐患,他恐怕也识别不出来。到时候说不定还会害了萧暥。   所以,他要等齐意初回来。   就在这时,盛忠忽然‘哎’了声,抓耳挠腮地在身上翻了起来。   “长虱子了?”墨辞笑嘻嘻问。   盛忠顾不上答话,撅起屁股,趴在地板上往桌案底下使劲瞅。   “是不是找这个?”墨辞手掌一翻。   嘭的一声,盛忠脑门子磕在了桌板上, “对对,墨师兄,怎么在你这儿?”   魏瑄顿时倒吸一口冷气,正是黑袍人给他的那颗碧沉珠!   魏瑄咬住下唇,硬是把盛忠你这珠子从哪来的这几个字吞了下去。   “定是你刚才跳起来的时候掉的。”他非常自然道,“看起来挺贵重,这也是侯爷送的?”   “不是,是刚才找你的时候,在河边捡到的。”盛忠道。   魏瑄笑了下:“手气不错。”   心中却是暗暗一凛,这东西被他扔进了湖里,居然如影随形地跟着来了。   “阿忠,捡来的东西来路不明,随身戴着也许不祥,还是扔了吧。”他故意道,   “我说你这什么人,阿忠好不容易捡到个宝贝,你还让他丢了。”墨辞把珠子在烛火下细细端看,“这东西叫做碧沉珠,持之水火不侵,不避任何结界,来去自如。”   盛忠老实巴交道:“既是宝贝,当然应该上交师门。”   墨辞弯弯眼睛,勾过盛忠的背,又看了眼魏瑄:“明天请我们吃顿好的,我们替你保密。”   ***   回山后的几天,魏瑄一边修玄一边钻研培种千叶冰蓝之法。   墨辞实在算不上一个合格的老师,卫宛和齐意初都不在,他像一匹脱缰的野马栓都拴不住,每天早上匆匆给魏瑄指点好修炼的课程就往山下跑,回来时身上不是沾着酒味,就是脂粉气,今天回来,青衣的领缘上还有一点嫣红的丹蔻印。   盛忠瞪大眼睛:“墨师兄,这姑娘嘴挺小的。”   “去去去。”墨辞赶苍蝇似的挥挥手,在案前坐下,从袖子里取出一签红纸,“来,写个字。”   魏瑄哪有心思玩这些。   “我这两天修行,总觉得气行疲顿,余力难继。”魏瑄蹙眉道。   是他没有修玄的天赋?还是说,秘术玄法不可双修?   墨辞一拍手:“这好办,阿季,要不你也去照雪崖晒晒脑门?”   魏瑄有时觉得墨辞教他玄法,纯粹是太闲了找消遣。   他轻声道:“师父,我是认真请教。”   “为师也是认真的!”墨辞提起笔,“你看,我今天特意为你求的,最后一张啊,就这,我被一群大丫头小媳妇追打了一路。”   “写个字,我就告诉你。”   魏瑄:……   他提笔挽袖,“写什么?”   “随意。”墨辞大咧咧道。   魏瑄看了他一眼,在红纸上落笔:‘随意’。   墨辞一口气差点噎住,这小子遛他!   魏瑄幽幽道:“该你了。”   墨辞吃了个暗亏,不甘不愿道:“修玄法无欲无求,指的是胸中本无欲念,如同空谷,则天地开阔,八面来风,气行舒朗,而你,你心中塞了些什么?嗯?”   “我今天起了个大早,好心下山替你求来的疏导之法……”   魏瑄:“什么疏导之法?”   墨辞抖了抖红纸, “把你心中所念写在上面,挂在妙心观的老树上。”   盛忠插嘴道:“墨师兄,那不是求姻缘的吗?”   等到这两位闹了一阵子走后,已经是晌午了,魏瑄总算得以清净,伏案研习药典。   可能因为这两天学习太拼,没看多久,枕着书睡着了。   醒来时,夕阳已照在山堂前,他从满桌的书卷中抬起头来。忽见暮风中一朵蓝紫色的花轻轻地摇曳。   莫非正如墨辞所说,心之所念,必有回响。千叶冰蓝居然开花了。   他激动地拔足奔到窗前。   漓雨水榭里。齐意初如往常那样坐在藤萝花瀑边,竹几小案上的茶水正升起氤氲香雾。   在看到他怀中妍丽的花蕊时,齐意初微叹了声,转向谢映之。   谢映之搁下茶盏,声音宁静没有起伏,“阿季,他已经不在了。”   淡淡的一句话把他砸懵了。   “不可能!他怎么会……我要去见他!”他转身就向门外跑去。   “邪魔外道,不能下山。”卫宛出现在门口,满脸严峻地逼视着他,“萧将军三十年前就离世了,你现在找什么借口!”   魏瑄懵了,已经……三十年了吗?   沧海桑田,干涸的眼眶里忽然涌起许久未有的热意,像滚烫的雨水渗入干裂的荒土,灼烧到万念成灰。   齐意初无声无息走上前,带他到铜镜前,“阿季,你看看你自己。”   铜镜中苍颜白发,一行浊泪未及淌下,就被沟壑纵横的皮肤吸干了。   魏瑄记得,自从溯回地后,他就再也不会流泪了。   他悚然心惊,满身冷汗地醒来。   午后阳光正好,他只是稍稍打了个瞌睡。   黑袍人的话萦绕在耳边:“他等得了吗?”   魏瑄拔足而起,绕到学舍后,趁着课间把盛忠拽到一边,“阿忠,碧沉珠借我!”   ***   经过几轮涨价后,香料的价格已经上涨了十成。燕州、幽州、豫州,蜀中受巨大的利润吸引,大面积种植香料作物。   幽燕两州,从世家大户到士绅小民都纷纷弃耕田改种香料。   一年之后,幽燕土地就算不是颗粒无出,也将大副削减粮食产量。下降的粮产量将限制幽燕境内的征兵。   某狐狸搓着爪子,经济战搞起来!   就在他如意算盘打得哐哐响的时候,一大清早,他收到一个消息。北宫达下令,幽燕全境内,北宫氏族的田产不许改种香木。   萧暥一愣,北宫达不为利诱,够狠的!   但换一种角度来说,此人不贪图眼前之利,放眼于全局长远,果然比曹满难对付。   北宫氏名下有土地万倾,若都种上粮米,产出也不小。   晨风轻轻掀动疏帘,院中花木扶疏,萧暥坐在廊下吃着桃花糕,脑子里东想西想。   谢映之抬袖不紧不慢斟上花茶,淡淡道:“这数倍之利,即使北宫达舍得,北宫氏族的人未必舍不得,北宫浔来信询问我对策,我给他支了个招。”   ……   萧暥一听,这也太狠了,要说坑人还属谢玄首。   然后他就想到:等等?北宫浔?你们什么时候加上微信的?   谢映之微笑:“潜龙局。”   萧暥提醒道:“北宫浔对先生不怀好意,先生要小心。”   谢映之失笑,他倒还提醒别人了。   他道:“主公和容绪先生合作,亦要留心。”   容绪对萧暥怀着旖旎心思,花样手段又层出不穷,但某人自以为是大老粗,一点警觉性都没有。   尤其是最近,萧暥和容绪合作香料生意赚得盆满钵满,黄龙城的兵工厂已经展开生产了。萧暥有点飘了,谢映之觉得该提醒他一下。   萧暥道:“北宫达势大,我们要联合一切可以联合的力量对付他。王氏的立场就很重要了。拉拢容绪,不仅能牵制盛京王氏。且北宫达多疑,容绪与我合作,就会使得北宫达和王氏之间有隙。”   “就算王氏不上我的船,也不能上北宫达的船。这一战中,至少稳住中立。”   谢映之微微扬眉,他能想到这一层,有进步了,但是……   “主公善于将兵,却并不善于驭人。”谢映之指出。   萧暥沙场打仗狡诈如狐,但应对谋诈之术还太嫩了点,尤其是容绪这样的阅历广城府深的,不是萧暥能驾驭的。   所以,他靠什么驾驭,靠天然萌吗?   萧暥眨眨眼睛:“我不用驭人。”   他从来不想怎么驾驭人,也没钱收买人心,但他手下的人自然愿意跟着他一起干。   谢映之真相再说什么,云越穿过庭院:“先生,马车已经备好。”   谢映之今日要前往暮苍山视察工地。   他站起身,“主公,此事等我回来再议。”   临走还不忘提醒,“今日花朝修沐,主公赏春游玩时不可滥饮。”   萧暥乖巧地表示:滴酒不沾的嗷。   谢映之前脚刚走,萧暥后脚招呼云越立即去买上几坛好酒。   “走,去锐士营,找卫骏喝酒去!”他赚钱了当然要请锐士营的兄弟们喝酒。   由于程牧瞿钢等都被他派往外地,京畿的锐士营分为两部分,一部分就驻扎在灞陵大营,归卫骏管辖。   虽然天气转暖,但萧暥身体畏寒,依旧穿着数天前那身金燕子锦袍,看得云越心疼。   某人却不以为然。怎么了?还敢欺负他年纪大穿得多?   他一身玄色锦袍风流倜傥,剑鞘上还挂了一支粉色的杏花装腔作势,花朝节还不许他花哨些?   刚出府门,迎面就驶来一部颇具格调的马车。   自从西征驱逐北狄,扫荡王庭之后,西行变成了一条通途,引得不少士子赴凉州游历,同时雍州也悄悄刮起一股胡风。比较有代表性的,就是萧暥引领潮流的波浪卷,引得大梁城里士子佳人们争相仿效。   除此之外,胡服,胡乐,歌楼乐坊里美艳的西域胡女,大户人家还流行用身材魁梧的北狄奴隶看家护院。   容绪的这部车就颇有西域胡风,果然容老板永远走在时尚的最前列。   不仅如此,驾车的两匹马都是西域汗血马,高大健硕。拉车的马和普通的战马不同,战马一骑绝尘,但驾车的马更讲究配合与平衡。   容绪见萧暥看得目不转睛,果然,小狐狸喜欢车。   “今日花朝,烟波里新排了曲子,来请彦昭前去……”   “主公,酒菜都已经备好,走不走?”云越轻甲带剑,整装待发。   容绪知道他是故意打断,识趣问:“彦昭要出门?”   萧暥也不隐瞒:“去军营犒劳将士们。”   容绪故作遗憾地叹了口气,“看来我来的不巧,本来想请彦昭试乘新车。”   萧暥瞅着那马车心里痒痒。   云越提醒道:“主公,已经巳时了。”   容绪欲擒故纵:“既然彦昭有事,那我就不打扰了……”   云越迫不及待:“容绪先生请便。”   “等等。”萧暥一扔马鞭:“不如这样,容绪先生随我一起去军营如何?”   云越愕然:他去做什么?   容绪也懵了:去哪儿?   萧暥:就那么愉快地决定了。   一上车,萧暥拢着南瓜小手炉靠在一堆锦垫里,这胡车果然是平稳轻快,如腾云驾雾一般,在古代没有橡胶轮胎,车辆的减震做到这份上,已经是很厉害了。   他脑子又开始胡思乱想着,能不能在这个基础上,搞个运兵车,装甲车出来。   片刻后,胡车驶出大梁城。   早春城郊,浅草青青。   少顷,寒烟漠漠中,已经隐约可见灞陵大营的营门。   萧暥以往都是骑马去军营的,这还是第一次坐车去。   等等,也不是第一次。   记忆中仿佛还有一次,他驱车去京郊锐士营。   一念飘摇。   ……   雨后,营地旁的海棠花绽放着一片红云,阳光耀眼,显得大营寥落凋敝。   营门前几名瘦弱的老兵正在站岗,征衣陈旧,兵器锈蚀。一见到他,老兵们激动地纷纷围拢过来。   和以前一样,他们席地而坐。一坛酒轮着喝。今后天涯路远,盛世承平,再无需血洒疆场,九州也再无需锐士营。   老兵们哭得嚎啕,他独自转身,一壶酒尽兴而归,四月天里,手凉得像冰。   ……   胡车再次停在树下。   “彦昭?”容绪发现他脸色有异。   萧暥恍然回过神来,抱着南瓜小炉的手感受不到一丝暖意。   下车时云越看出他脸色不好,狠狠瞪了容绪一眼,‘你做了什么?’   容绪百口莫辩。   这时一道清朗的声音传来,“将军!”   营门大开,卫骏率众来迎,他一身精甲英姿飒爽,身后跟的军官个个年青骁锐。   “末将等候多时了!”卫骏寒星般的眼眸,神采熠熠地看向他。   萧暥精神一振,果然,刚才记忆里寥落的大营,征衣陈旧的老兵……是他自己在胡思乱想了。   他心头一松,脸上也就多了一抹血色。   阳光透过三生,终于照进了尘世里。   进了大营,老规矩,一坛子酒轮着喝。烈酒入喉,一群大老粗就开始海阔天空地吹牛,一个比一个离谱。   倒是平时话题中心人物,萧暥显得比较安静。谢映之不许他喝烈酒。   萧暥喝着甜果酒,觉得吹牛都不是这味儿了,罕见地话少了。   他话一少,气氛就上不来了。毕竟肚子里料最多,最能吹的就是他。   卫骏转向容绪:“容绪先生多年经商,走南闯北一定见识过不少新鲜事,说出来让大家也开开眼。”   “好!”众人一致敦促。   容绪本来只是想随意看看,军营里的一切粗粝、豪爽、热烈,都与他所熟悉的精致、优雅、浮丽毫不相关。让他感到格格不入。   但卫骏这一问,一群士兵就跟着起哄,不说还不行。   他勉为其难道:“那是在先帝朝,在座的诸位很多都尚未出生……”   换是平时,那些大老粗肯定嚷嚷着不干了,看你年纪也不大,倚老卖老给谁看?   但是容绪接下去的话,像一卷华丽的锦缎徐徐铺开,浓墨重彩地描出了那大厦将倾前最后的繁华如梦,那个他们从未经历过的盛世。   只是三十多年前,他还年轻,少年意气,还有仗剑从军的梦想。   如今他坐在军营里,两鬓风霜,烈酒入喉,寂寞如雪。   ……   周围罕见地安静了,众人都听得连酒都忘了喝。   萧暥觉得吧,容绪先生如果没有盛京商会,去天桥说书也能一鸣惊人。   最后帐中的安静被一声慨叹打破,“这吹牛的境界,老子服了!容绪先生,干!”   一轮酒下来,气氛又热烈起来。众人讨论着那个他们从未见过的盛世。   容绪被这气氛感染,喝得又有点微熏,“如将来能九州一统,我要通天下之商,远渡南海,凿通西域。”   “彩!”卫骏击掌道,“士兵沙场征战是为血勇,商旅翻越戈壁,跋山涉水开辟蛮荒,更需要开天阔地的豪气。”   他本是世家子弟,更能够理解其中的深远影响。在以刀剑开路后,真正能征服人心的是文化,是通商。才能让边境的胡夷归心于大雍。   “哈哈,那兄弟们以后就能喝到西域的酒了!”一帮子大老粗跟着起哄。   千古情愁酒一壶,军中的酒糙,却仿佛能把心中浊气荡涤一空。   容绪趁着酒意,表示要给锐士营提供一大笔军资。就在这时,他坐下的胡凳忽然发出了不和谐的声响。   萧暥:“别……”别在这个时候   但那凳子并不卖他账。   咔嚓一声。容绪只觉得身下一沉,懵头坐在地上。   “哈哈哈哈哈”众人大笑,“先生怎么喝到地上去了?”   萧暥看了眼云越,这小子。   上一回秋狩时魏瑄的马车,这一回容老板的小马扎,如出一辙。   容绪摆摆手,醉眼迷离道:“无事,少时姨娘看不惯我,没少使这种招数,不足为奇。”   “你……!”云越的眉尖微微跳了跳。   萧暥看向小云:云……姨娘?容老板骂人也骂得那么风骚吗?   一时不知道他这是含沙射影呢,还是喝高了胡言乱语……   酒足饭饱后,军营里没什么娱乐,不知道谁提议,“走,打马球去!”   萧暥脑壳疼,喝醉打马球?还真是艺高人胆大。   但是他也不能坏了大伙儿的兴,萧暥想了想,找来两根打马球的仗杆,二话不说,利落削去头部。让军中工匠打磨了。同时找了几个木球,涂上色泽和标号。   他笑眯眯道:“我教你们个新玩法。”   几条长案撑起一块简陋的球桌,萧暥手中拍着仗杆,踱到桌边。   “我们来打桌球。”说罢他弯腰瞄准。   一时间所有人酒都醒了大半,目不转睛地看向他,这身段太提神了。   ***   燕州,靖北府   北宫达坐在堂上满面阴霾。限田令颁布后,北宫氏族多有怨言。   幽燕两州从世家大族到乡绅百姓都在种植香木赚钱,凭什么他们北宫氏就不能种?连他的弟弟,管辖幽州的北宫梁对此事都阴阳怪气的,虽不能明反对,只是哭穷,说什么幽州各种开销大,要裁剪府中用度了。   俞珪道:“主公,如果说世家领主是幽燕的根基,那么北宫氏族就是幽燕的核心,钟先生此计保全了世族的利益,却损了北宫氏的利益,不解的短视吗?”   钟纬怒道,“俞先生自家田产也都种上了香木吧?”   “行了,别吵了。”北宫达心中也有埋怨,道:“如今此局面,还有何计?”   俞珪道:“我幽燕仓府充实,余粮够吃两年不成问题,就算今年土地都种上香木,也没什么关系,等到明年,香料价格跌下来了,再改种粮食也不迟,何必这样谨小慎微!”   钟纬道:“主公,稼穑乃根本,舍本逐利后患无穷!主公切不可取消限田令。如今北宫氏不满,主公可安抚之。”   北宫达道:“如何安抚?”   钟纬道:“主公可从府库中调拨一批金银,以补偿北宫氏的损失。”   俞珪冷笑道:“幽燕境内,北宫氏族内就有上百分支,要主公耗费多少银钱?”   北宫达嘴角抽搐。那是要大块割他的肉。   钟纬道:“主公且听我说,并非所有北宫氏族的人都要补偿,而是有重点地补偿,按照任职之高低,分阶层补偿。”   “譬如主公之弟,幽州牧北宫梁,就要大力安抚,主公给他的金银要比他若改种香木的获利更多,并同时晓之以大义,北宫梁也是识大局的人,必心存感念。而对于一些旁支,就稍为表示便可,反正他们闹不起来。”   北宫达明白了,这就是抓大放小,将北宫氏族内职位高,地位重的几个人大力安抚,喂饱了,不闹了。至于那些边缘的旁支,就不用管了。如此,就只要舍得部分金银,重点突破便可。   不仅可安抚住北宫氏,还让他们感恩戴德。   他拍板道:“此计可行。”   俞珪正想再说什么,这时侍从来报,北宫皓前来辞行。   北宫达这才想起来,再过几天就是北宫皓出发,南下京城的日子了。   ***   东方冉坐在独门庭院里,摆弄着瓶瓶罐罐的秘药。   这是他临时买下的一户小院,正对着郢青遥的旧居。   空中传来一道凄冷的鸦鸣。   东方冉一惊,手中的药汁微微泼溅出来。赫然抬头,就见渡鸦漆黑的羽翼掠过小院上空。   终于来了。   十天多前,他冒充郢青遥,给她身后那个神秘的主君写了一封信,虚虚实实地试探了几个问题。   看来对方并没有识破他。   他快速潜入陋居,借着阴暗的天光,心切地拆开了回信。 第363章 闲谈   午后,军营前临时搭了个简陋的的桌球台。   春光尚早,海棠未开,梨花已满,花团间落下稀疏的阳光。   树荫下萧暥一袭飒爽的玄色锦袍,被斑斓的光影洒落了一身,从肩背到腰间的线条无比流畅,如同弓弦般充满张力。   众人顿时看得都屏住了呼吸。   偏偏萧老师还不急于击球,边瞄准边指导:“你们看好了,腿分开。”   他左腿跨前一小步,尺度与肩相等,以构成一个稳定的站立姿势。更显得他腰细腿长,比例妙不可言。   看得人酒气上头血脉喷张,卫骏不自然地偏开视线。   萧暥余光掠及,提醒道:“仔细看。”不许开小差!   卫骏:……   球桌有点矮,萧暥只好伏低上身。   “腰往下压。”革带将柔韧的腰身束到极致,勾勒出一道荡人心神的精妙弧线。   暖风拂落花瓣点点飘落在他玄衣上……   周围传来丝丝抽气声。   “这打死我也做不到哇。”一大汉摸着自己的虎背熊腰,   “这哪是腰,这就是杀人于无形的弯刀!”旁边的汉子道,   他话音刚落,云越冷眉俊目地扫过去:“今晚一百个俯撑,自行领罚!”   “云副将,这……”那汉子着实冤枉。   云越:“再多言,两百个。”   周围一片啧啧声。   “怎么回事?”萧暥本要击球,见那边交头接耳起着哄,遂起身招手道:“云越,你过来。”   “你来示范一下。”   云越一怔,他刚才忙着训话那帮喝高了就不知道斤两的糙汉们,学了个寂寞,只有硬着头皮接过杆子。   “腰往下压,离球桌越近越好。”   云越脑海中不可遏制地浮现那句‘如杀人无形的弯刀’,脸颊一热。   “腿分开,一前一后。”   “手指张开。”   “不是这样。”萧暥头大,他刚才那么卖力地演示,结果演示了个寂寞?连自己的副将都教不会,他还能教谁?   于是萧将军耐心地一根根掰正云越的手指,手把手地教,“要以虎口和食指夹住球杆。”   “手指要虚握,不要用力。”   轻柔的气息拂过脸侧,又酥又痒。   云越侧目悄悄瞥了一眼,一段如玉的颈项便映入眼中,阳光下,肌肤薄而清透,吹弹可破的感觉。   他一时间不知道该看哪里了,鼻尖渗出细汗来。握杆的手更不知道该怎么拿了。   萧暥就握住他手的姿势俯下身,瞄准球,一边还不忘谆谆教导,“瞄准时,下颌对准球杆中轴。”   后背抵在那匀实的胸膛上,云越心中又是一阵狂跳,周身掀起莫名的燥热,心神浮动。   “别走神。”萧暥提醒道。   云越眼神一闪,赶紧收回心绪,顺便扫了眼四周。   好在众人都在专心致志地听课,唯独容绪漫不经心地摆弄起另一支球杆,飞给他一个轻佻的眼神。   萧暥握着他的手,一球击出,姿势漂亮地飞起,当然,球也飞了。   萧暥:……   他不信了,放开云越,紧接着又击了三个球,全都潇洒地打偏了。   萧暥几年都没打桌球了,加上这临时搭建的桌子矮,他身材颀长,比大部分人高出一截,总是压下身瞄准也挺费劲。结果姿势极好看,就是打不中球,泥煤的,萧暥不服了!   某狐狸灰头土脸地表示:“本帅戎马倥偬很久没有娱乐了,等我找回状态就……唔。”   他话音未落,手便被人握住了,随即腰间被轻轻揽住,动作行云流水,显然是惯犯。萧暥一懵,谁敢偷袭他?   隔着春衫绣袍,匀称的身段清癯的骨格若隐若现,容绪悄声道,“彦昭还这么瘦?”   云越已经一把拽住了他的后衣。同时,一球直飞而出,连撞两球,都精准地落入了球孔中。   萧暥:靠,一石二鸟!   在众人目瞪口呆中,容绪彬彬有礼地松开萧暥,收杆呈还,“彦昭的球运果然好,借你的手一试,就入球了。”   卫骏不由讶道:“容绪先生不像是新手罢。”   容绪弹了弹被拽皱了的衣衫,谦虚道:“鄙人不才,也只有这种玩乐之事,看几番便知道其中的关窍了。”   “容先生既然知道关窍,不如也教给大家?”云越不怀好意。   容绪还来不及推辞,众人便纷纷起哄, “好啊!”“彩!”   云越喝道:“关大虎,想不想学!”   “想!”一名五大三粗的壮汉声震云霄。   这关大虎人如其名,生得虎背熊腰,刚才酒喝得脸红脖子粗,像一头笨重的熊趴在球桌上,回头对容绪憨憨道,“请先生指点。”   容绪感到太阳穴抽搐了一下,这哪下得去手?   由于萧暥刚才的指导太深入人心,关大虎可劲儿地压低腰身,秤砣一样的身躯就要把球桌压翻了。   容绪不忍直视,“这位壮士,你都没腰,压什么?”   “哈哈哈。”众人大笑。   “放开姿势,只要保持视线和球杆在一线上就可以。”容绪只有勉为其难找了根杆子,隔空指点。   云越借着这个机会,绕到另一头,乖巧地接过球杆,“主公,休息一会儿吧。”   云越看出他早就有些疲累了,只是他不想扫大家的兴。   梨树下摆着简单的坐具,军中朴素,都是硬板凳,萧暥向来随遇而安,乐呵靠着树干看着他们打球。云越去马车上找个软垫,再拿件披风。   日色偏斜,晚来风急。营地前,落花似雪。   渐渐的,把眼前的欢闹声吹散了,吹凉了。   果酒的滋味越来越淡。   他唇边的笑意也渐渐消失了。   ……   他饮尽最后一口酒,“我今天来是想告诉你们一件事。”   “我决定解散锐士营。此后,九州再也没有这个军番。你们也再不是锐士营的人。”   “主公,是他们逼你的吗?”   “主公,别解散锐士营,多少兄弟在战乱里没了家,这里就是兄弟们的家啊!”   “我今后不再是你们的主公。这一壶酒后,袍泽之情,兄弟之谊,都到此为止。”   锐士营只剩一个军番,虚名罢了,不要就不要。只要人都安好,要这军番做什么……   ……   云越回来的时候,就见他掩袖低咳嗽,赶紧把披风给他盖在肩上。   “云越,我这两年有些事记不得了。”他沉声道,眼中流出一丝怅然的迷茫。   云越见他神色清冷,想起谢映之关照的话,“主公,以往的事都过去了,你就不要多想了。”   “云越,我是不是曾经想解散锐士营?”   云越吓了一跳:“怎么可能?”   他满脸惊骇,回头看了眼正在喝酒打球的士兵们,“难道主公你想解散……”   “不,我做了个梦。”骨节突兀的手指紧了紧披风。   他不知道如何解释,只能假托道。照理说,他脑海中的闪念片影都是原主记忆的残留,所以他才推测,可能原主曾经迫于什么压力,想解散锐士营。   但云越否定了这个猜测。这就说不通了。   看来只是他自己在胡思乱想吗?   就在这时,球桌边传来一阵兴奋的喧闹声。   “赢了!我赢了!”   “怎么了?”萧暥问。   “我去看看。”云越刚起身,位置就被人占了。   “没什么,他们在赌球。”容绪坐下悠然道,“每进一个球,我送一张劲弓,连进三球,送一柄削铁如泥的陌刀,连进五球,送一匹骏马。”   他颇为得意地说完,发现萧暥蔫头耷脑的没什么精神。小狐狸向来好吃好赌,这会儿竟然对赌球都不感兴趣了?   他暗暗看向云越:这才片刻,怎么了?   云越总不能说主公做了个梦抑郁了罢。于是挑起细眉睨了他一眼。给你个眼神,你自己体会。   容绪恍然,莫非是因为刚才一个球都没进,风头被自己抢了去,小狐狸折面子了?   容绪轻抚着他的背道:“彦昭,今日花朝,我在清颐楼里备了百花宴。”   萧暥抱着他的南瓜手炉,长睫垂落,眼神清冷。   果然,好吃的也没兴趣了。这是生气了,哄不好的那种。   容绪略一思索:“我刚才听卫将军说,将士们的寒衣还有缺,我商会里刚好有一批燕州的棉帛。不如我们来一场比赛如何?”   萧暥睫毛一霎,东北寒冷,北伐正缺御寒物资,这是雪中送炭啊。   他顿时精神了,立即表示他行他可以。   ***   江南春早,湖畔杨柳依依,浅草青青。   魏瑄快步穿过林间小径,阳光如水波洒落林间,映出清爽的背影。   草堂门开着,黑袍人在窗前搭建骨牌,悠闲道:“案上有茶,殿下自取,不必拘束。”   魏瑄看了眼,案头的茶正氤氲升起热气。“你知道我会来。”   苍白的手指拈起一枚牌:“我也知道,你并没有决定拜我为师。”   空气静了静。   魏瑄凝视着那道森然的背影,“你可以换一个条件吗?”   他那么说是赌一把,既然黑袍人找到了他,不会就此善罢甘休。   果然,黑袍人回过头,颇有意味地看向他。   眼前这个青年虽充满戒备,却把敌意藏得很好,即使有求于人,也不卑不亢,进退有度。   黑袍人颇为赞赏。   “既然你不想学,我也不会强人所难。”黑袍人欣然落子,   “不如这样罢,你陪我闲谈,每次你来找我,我就传授你一些栽培千叶冰蓝的技巧。”   “只是闲谈?”魏瑄不信。   黑袍人微叹:“我啊,有点寂寞。”   魏瑄:……   他当然不相信这种鬼话。但是,他也没有别的选择了。只要和千叶冰蓝相关,哪怕只有一线希望,他都要赌一把。   魏瑄道:“闲聊可以,但我不会告诉你玄门中的情况。”   黑袍人轻笑:“我只想闲谈,你却把我当做刺探情报?”   “此类事情自有属下去做,你见过哪位主君亲自刺探情报的?”他无奈摇头,表示太掉价了。   “我只想单纯地聊聊。”   魏瑄道:“聊什么?”   黑袍人道:“你先放松下来。你疑心太重,总以为我居心叵测,这样我们怎么聊天。”   说到这里,他似漫不经心提起,“那颗碧沉珠可有异?”   提到这个魏瑄有点尴尬,他疑心黑袍人在碧沉珠里暗藏玄机,或想借他之手带入玄门,所以才把碧沉珠扔了。结果墨辞证实,那颗珠子没有被动过手脚。   颇有几分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意思,但对方既非君子,他也不介意当这个小人。   “这也难怪你,我们之前确实有些误会。”黑袍人颇为通情达理,“你一时难以放松也是平常,不如我们先做些别的?”   他指了指那案头的骨牌,“你帮我搭建这座城罢,就当是陪我闲聊了。”   魏瑄发现,和上次看到相比,这牌阵又壮大了不少,约有半人高,城阙恢弘,敌楼林立。虽然是骨牌搭建,却极为逼真,敌楼、箭楼、望塔、女墙、瓮城、内城、兵楼、跑马道等一样不少,已经可以看出是一座复合的大城。   接下来,黑袍人果然只让他按照图纸的要求搭建城楼,他的任务是搭建一面城墙。   黑袍人只在他搭错的时候,稍微提醒一声,绝不多话。从这个角度上来说,此人可谓言出必行了。   只是那水沫玉子磨光溜滑,一枚枚之间必须仔细码齐了,极为考验一个人的细心和耐心,还有体力。   一个时辰后,魏瑄的手都有些僵硬了。   “小心。”黑袍人出声提醒,“你左下第六排第三块牌没有对齐。”   魏瑄望着层层叠叠的一片高墙,牵一发而动全身,只能拆了重铸。   “且慢。”黑袍人说着取来一柄木扇,挡住牌阵,如雕琢般一点点将城墙码平,近乎苛刻的严谨。   魏瑄道:“你用秘术就能一蹴而就,为何要一枚枚搭建?”   黑袍人无声笑了笑:“这让我能体会他的心境。”   魏瑄戒备道:“你指谢先生?”   黑袍人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挽袖落子。   “搭建这牌阵需要细心、耐心、恒心,沉心静气,于一丝一毫间积累,即使是小小一枚牌,也可成铁壁金城。这就如同蓄势,一旦势成,则势如破竹,不可阻挡,他所谋的就是天下之大势。”   接下来。他一边搭着牌阵,一边用家常的口吻闲说起九州格局。   “大势既成,也并非不能扭转。就像这牌阵,只要找准关节点,任是百丈高楼金城汤池,也可一击而溃。”   “你若想从我身上找突破口,就不必费劲了。”魏瑄果断道。   “殿下,你确实是关键,是整盘棋中的不确定因素。”骨感修长的手指拈起一枚棋子,轻轻落下,“却不是突破口。”   “如今,大梁朝局、士林风向、各路诸侯,一切都在谢先生的掌握之中,唯有你,没有人能掌握你。不论是我,还是他,都不能掌握你,你是全局中的变数。”   他坦言道:“我是不会用不能掌握的人作为突破口的,这太冒险了。”   “同样,谢先生谋划中原大局,他也不会让你这个不确定因素入局,以免你干扰了他的大势。所以他才把你置于玄门。”   魏瑄并不意外,其实就算黑袍人不说,谢映之的心思,他早在和墨辞闲谈的那次,就已经猜到了七八分。   黑袍人见他沉默不语,感慨道:“其实连你自己都不能确定你会是怎么样的人罢?”   “你怕你会入魔 对未来充满迷茫。修玄法艰难,修秘术不成。虽有天赋。却因为心中的疑惑,犹豫不前。对吗?”   “不劳阁下费心,我做的任何事,都明明白白。”魏瑄落下最后一枚牌,把城墙码完,“可以教我栽培千叶冰蓝的方法了吗?”   黑袍人微笑:“这就是我欣赏你的地方。”   纵然心存疑惑,无论经历多少磨难,依旧坚如磐石,目标明确,不可动摇。   ***   晓月初升,湖畔夜色清幽。   黑袍人目送着魏瑄走过枕霞桥,又在晚风中默立片刻,才若有所思地往回走。   他没有回草庐,而是沿着一条野草遮蔽的小径,走向树林深处。   古木参天遮蔽了月光,夜风吹过林间黑影晃动,横生乱长的树木如群魔乱舞,和归林的鸟叫声交织成一片诡异的喧闹。   呼延钺一动不动地跪在一片阴影中,月光从树叶的缝隙间落下来,照着他如岩石般的脸颊,像古墓前森然的石像。   黑袍人信步从他身边走过,悠然道:“让我猜一猜,你不会连一个月都撑不到罢?”   呼延钺惶恐地低下头:“主君,属下无能,卫宛他亲自率五十余名弟子阻截我们,又有当地郡兵协助,富春县、南野县相继失守,苍炎军折损过半,恐怕……”   黑袍人脚步一停。   呼延钺抬头望着那森然的背影,壮着胆子道,“恐怕苍炎军力有不逮。”   “连卫宛都对付不了,也配称苍炎军?”黑袍人发出一声森冷的笑。   他话音刚落,黑暗中一丝浓郁的铁锈味夹带着凛冽的杀机从地底浸出。   呼延钺还来不及看清,一柄锯齿钢刀如獠牙般破土而出,就要将他刺透。   呼延钺猝然往后一倒,刀锋将他的下巴开了口。紧接着一股怪力将他掀翻在地。   阴风扑面,千钧一发间呼延钺拔刀一格,利刃刮过刀锋发出让人牙酸的声响。黑暗中他对上一双凶厉的眼瞳,浓郁的血腥气夹带着怪异的腐朽味冲入鼻窦。   呼延钺额头青筋爆裂,手臂肌肉虬起,眼看那带着锯齿的刀锋就要切开他的颈动脉,他才恍然觉悟到:“主君,属下、属下知罪了。”   黑袍人如隔岸观火:“嗯?”   呼延钺咬紧牙关道:“属下为保全苍炎,不,保全新军的实力,没有力战。”   呼延钺确实存了一点心思,这支新军是他一手训练的,主君为了这么乳臭未干的小子,却让他不惜代价地用新军拖住卫宛一个月。他想不通。   “原来是没有力战啊?”黑袍人轻笑,声音低迷浓丽,如黑夜里馥郁的暗香,引人遐想,但在呼延钺听来却毛骨悚然。   黑袍人抬手一展。那怪人恭敬地把刀交给他。   呼延钺的心瞬间凉了一大截,主君从来都不摸兵器,看来今天自己是死期到了。   一道锋利的弧光掠起,呼延钺觉得颈侧一凉。   长刀已经利落地斩下了那怪人的一条手臂。   腐臭的脓血喷溅在呼延钺脸上肩头,呼延钺懵了, “主君,这……”   再看那怪人,正莫知莫觉地举起断臂看了看。   黑袍人将刀扔还给呼延钺,“不畏伤痛,不知疲倦,无惧生死,这才是我要的苍炎军。”   ***   三天后,燕州,靖北府。   到了北宫皓启程出发的日子,北宫达亲自送他至城外。   满载着金银绢帛珍宝珠玉等贡礼的九部马车已经停在城门口,由徐放率五百铁鹞卫,以及两千名精兵护送。   北宫皓内穿软甲,外着锦带貂裘,精神熠熠,踌躇满志。看起来不像是去都城向天子陈情赔罪,倒像是威风凛凛地出征。   这让北宫达颇为意外,以北宫皓的脾气,这次去京城,路上劳苦颠簸,肯定不甘不愿、满腹牢骚。但今天送他出城,北宫皓倒是端的好一份气派。   想到此去大梁千余里,也不是什么接受封赏的好差事。北宫达于心不忍,“我儿此番前往大梁,量力而行,尽早回来,好赶上为父寿辰。”   北宫皓抖擞道:“我必定给父亲送上一份大礼!”   北宫达激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车队浩浩荡荡出城,南下而去。   官舍里,谋士俞珪面有愁容:“看来主公还对北宫皓还有所期待。”   东方冉闲拢着手道:“何以见得?”   “这不明摆着吗?主公让北宫皓在寿辰前就回来,主公的寿辰在五月,也就是说三个月内,北宫皓就会回来。”   东方冉嘶了声:“那么说,先生让北宫皓长期滞留大梁,好另立小公子为世子的计划怕是要泡汤了啊。”   俞珪颇有怨词,“之前可是先生让我给主公献策,让北宫皓去大梁的。如今事不成,北宫皓必然恨我,今后他成为燕州之主,我可落不得好。”   东方冉压低声道:“所以先生决不能让北宫皓回来。”   说着以手拢袖,暗暗做了个杀的手势。   俞珪闻言色变,哑声道:“半路截杀?”   东方冉不动声色道:“俞先生能调动多少军队?”   “庞岱将军是我举荐给主公的,能借到一些军队,但……”他想了想,谨慎道:“不能超过三千人,否则会引起他怀疑。”   东方冉道:“北宫皓只有两千护卫,先生的三千余精锐可在平壶谷埋伏,等他一出幽燕,就伏兵杀了他。”   俞珪眉头跳了跳,“但北宫皓的两千人都是精锐,我的三千兵若杀不了他,反被他抓了把柄,就麻烦了。”   东方冉道:“如此我就要为先生跑一趟了。我和北宫皓有几面之缘,可设法混入他军中,作为内应。”   俞珪脸色一振:“此事若成,先生首功,我会大力在主公面前举荐先生,主公回心转意后,必会重用先生。”   另一边,北宫达回到城,钟纬已经把准备发给幽燕各地北宫氏领主的金银财帛准备好了。   北宫达刚刚送了九车财宝给天子做赔罪礼,这边又要支付大量钱财安抚北宫氏族内,这才开春,他就不停地往外送钱,再大的家业也禁不起这样折腾。   ***   幽州。   北宫浔得意洋洋:“父亲,听说这一回伯父出手阔绰啊,给我们的金银都够得上栽种香木半年的收入了。听我的话,闹一闹还是有用的吧?”   北宫梁道:“此事你伯父本来就做得不妥,香木草药利润丰厚,幽燕世族们纷纷改种,为何我们北宫氏就不能种?”   北宫浔重重点头,“就是,我们北宫氏是自家人,哪有便宜全给外人,自家人倒一点捞不着好的!”   但毕竟都是自家人,北宫梁道:“不过,你伯父此番可谓慷慨。我们也不能再闹了。”   北宫浔满口答应:“当然不闹了!但我们还能赚更多。父亲要不要听?”   北宫梁倒是奇了,这一阵这儿子忽然长脑子了?挺会做生意的。   他问道:“你府中是不是来了什么智囊谋士?”   北宫浔道:“我潜龙局认识的一位沈先生,当时看他长得漂亮就留了名贴,没想到他还是秀外慧中。”   “咳。”北宫梁干咳了声,“他给你出了什么主意?”   北宫浔道:“沈先生说,限田令禁止我们北宫氏的土地改种香木,但没禁止我们卖地罢?”   北宫梁若有所思,“这倒是没有禁止。”   北宫浔道:“我们就把北宫氏的土地暗中都卖给别家,这就不算北宫家的田产了,那我们不就想种什么都可以?”   北宫梁如醍醐灌顶。   北宫浔机智道:“到时候幽州所有的土地全种上香木,赚取丰厚的利润,伯父这里的补贴,还能照拿,这岂不是赚双份的收益!” 第364章 本心   这几天大梁城内悄悄兴起一种新的娱乐方式,桌球。据说一开始是军中的娱乐活动,结果一群大老粗力气太大,总是把球打飞,军中没有流行起来,倒是在文人仕子圈子里形成一股风潮。   这打马球罢,文人仕子们的体力、马术都不行,搞不好还要受伤。这桌球一出现,顿时风靡了士林,成为时尚。   尚元城开了不少桌球室。除此之外还有大富翁狼人杀等等五花八门的桌游,极大地丰富了大雍士族们茶余饭后的生活,吸引着九州的游客士人们纷纷来尝鲜。   这几天,萧暥收到了东北传来的消息。在北宫梁率先卖地后,引得北宫氏族的家主们纷纷仿效,幽燕两州卖地成风,一时间陷入混乱。   而转手之后的土地,全都大面积地种上了草药香木。   萧暥已经准备好了,尚元城里有九州最新鲜的玩意,那些豪族士绅们种草药香木赚了钱后,都来大梁消费!   某狐狸的小算盘打得飞起。   这几天谢映之在暮苍山指导工程,萧暥在大梁搞经济搞得风生水起。   他还把宵禁的时间都给延迟了,从日落宵禁改为每晚亥时后宵禁。这样就算是在朝中任职的官员们下了班吃完饭还能来尚元城打一竿子球减减压。虽然萧暥也不知道盛京系那帮子闲官能有什么压力,不过他们玩桌游打牌去了,还可以少花点精力给他整幺蛾子。   萧暥的这一轮新举措,对外美其名曰,是为了弥补前段时间大梁封城,给各商户们造成的经济损失,以及给大梁的纨绔子弟们造成的精神损失。   这一举措立即受到大梁士人们的极大欢迎。也一改萧将军向来冷硬铁血的形象。   他自己也不时地装作萧子衿去玩儿,桌球姿势还特别漂亮,还乐于教人,学费么,买一袋子尚食坊的糯米花投喂即可,搞得云越整天紧张兮兮疑神疑鬼有没有人给他下药图谋不轨。   不光如此,云越发现某人是真的不省心,无论到哪里都会引人驻足观看,徘徊不去。   “腰细胯窄腿长,腰线纤细却有力,臀线紧实却饱满,线条起伏恰到妙处。”一名锦衣士子隔着回廊,颇有意味地观望品评道。   旁边一人啧啧称道:“我看只有常年作战骑马才能有这样的身段啊。”   “看什么?”云越面目不善地撞开两人。   那两人见这小公子衣着考究,端的一副常年看不起人的高傲,又抱着一袋子糯米花,以为是哪家的二世祖要来学桌球,惹不起,只好悻悻离去。   云越穿过游廊,径直走到萧暥身边, “主公,容绪先生把货带来了。”   那么快!这效率可以啊!萧暥精神一振。   在军队里喝过酒打过球就算是兄弟了,兄弟们有需求能不帮助吗?   桌案上放置着御寒的棉服衣帽,还有萧暥特地要求设计的手套。   古代在寒冷地区作战是极为艰苦的,很可能因为严寒而手指麻木握不住兵器,甚至在极端低温下冻伤手脚,乃至截肢。   幽燕苦寒更胜凉州。他和魏西陵的军队都没有在这样严寒地区作战的经验,所以御寒的装备一定要武装到牙齿。他决不允许士兵冻死冻伤在战场上。   容绪道:“这是一些样品,彦昭先过目,若有不足之处,再行改进。”   这一批棉料都是燕州产的,极为厚实,也只有盛京商会能采买到。   容绪挑了一件,细心体贴地披在他肩上:“彦昭要不要换上试试?”   “主公,我来试。”云越很积极地一把截过。   容绪兴味索然地倚在靠椅里,隔着珠帘闲看廊上风景。   萧暥发现,容绪先生不愧是设计师,这些寒衣设计得极为合理,在胸腹、外关节等处都有加厚设计,又在腋下、关节弯曲等处减薄,尽量减少运动的阻力。   容绪等云越穿好了,才悉心介绍道:“这件棉服保暖的同时做了减重设计,以减少士兵行军的负担,穿上这件棉服去楼下跑一圈,出汗但不会气喘。”   他笑容可掬地表示,“云副将不介意演示一下么?”   萧暥觉得可以:跑一个试试?   云越狠狠地掠了容绪一眼,你记着。   云越一下楼拉练,容绪立即从椅子里站起身,不失时机地靠近萧暥,殷切道,“彦昭,还给你准备了手套。”   萧暥早就看到了桌上的手套和耳罩,一看用料就很足。   他刚想拿起来试试,手就被容绪轻轻捉住,“那是普通军士用的。”   他贴近他萧暥耳边神秘兮兮道:“彦昭的,我特地订制了一份。”   接着容绪宠溺地展开他修长的手指,像是雕琢什么艺术品般,无微不至地给他拾掇妥当。   萧暥太阳穴突突直跳,这是什么鬼东西?   虽然这设计其实挺科学的,手掌下增加了耐摩和防滑的设计,椭圆形,但看上去就像是什么小动物软乎乎的肉垫,配上一对毛茸茸的耳罩,一言难尽……   萧暥一想到容绪也五十多岁了,就觉得他看着自己的眼神里带了一分诡异的慈爱。   这满满的少女风,容老板你是不是想要个闺女啊?   再一看,不仅是手套耳罩,还有围脖,护腰,暖腹贴等等,五花八门。   容绪眼神里流露出老父亲般的关爱,小狐狸要远征,要穿得毛茸茸,暖暖的。   容绪道:“护心甲贵重,我还要再仔细斟酌,慢工出细活,再缓十多天,应该就能制成了。”   那眼神既变态又温暖,看得萧暥心里五味俱全,总有种不好的预感。不会给他设计成个吊带衫吧?   傍晚,谢映之从暮苍山回来。没想到此番出去一阵,萧暥不但没让人拐骗了,还挣了不少家当。   案头放着一堆五花八门的御寒物品,谢映之饶有兴趣拿起一片暖腹贴。   萧暥:“这是不是暖宝宝?”   谢映之微笑,“是女子经血不调时用的。”   萧暥:……   “艾草贴还有活血祛寒之用,主公可以一试。”   萧暥:不必了,不必了。   哪一回容绪不给他夹带点私货,习惯了。   吃完晚饭,华灯初上,大梁城的夜市开始了,街道上车水马龙。   当然谢玄首一回来,萧暥就别想有夜生活了,老老实实地洗洗睡了。   他窝在被褥里,怀抱着半包白天吃剩下的糯米花,没手机,没电脑,睡不着……   谢先生一回来就在处理积压的公务,所以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他当然不承认他这是孤单寂寞冷了。   窗外华灯烟火映亮大梁的天空。   好久没有江南的消息了……   ***   转眼已到了二月底,江南春光烂漫,但师兄弟们都在准备月底的考试,山间静悄悄的。   这几天魏瑄只要有机会就下山,每次陪聊一个时辰,黑袍人就会教他一些千叶冰蓝的种植技巧。   闲聊的内容海阔天空无所不包,魏瑄发现此人知识极为渊博,尤其对于音律匠作等造诣还很精深,一些冷僻的知识都能如数家珍。   魏瑄当然不相信黑袍人是来这里隐居的,他一定有所图谋。他越看似无所事事,与世无争,魏瑄就越觉得他所谋甚大。   牌阵已经搭建完工了。今天阳光明媚,黑袍人让他帮忙把一些书籍搬到草堂前的空地上,趁着日头好晒一晒旧书。   “我修寒渊冥火,不喜阳光。”他站在草堂屋檐下,青苔覆盖的石阶上有斑驳的日光,他似乎都不愿迈足。   穿堂而过的风拂动他的袍摆,魏瑄注意到,他赤足穿着木屐,脚踝是久不见阳光的苍白。   这些书品类很杂,竹简、纸张、帛书都有。   魏瑄把它们翻开摊在草堂外的条石上,大部分都是山海杂谈,其间还夹杂着一些手稿笔记,魏瑄暗暗留意,就发觉上面写的秘术精深诡谲,仅掠一眼就给人一种脊背发凉的感觉。   “你想学的话,我也可以教你。”黑袍人道。   魏瑄不假思索:“我不想学秘术。”   “那当年无相教你,你怎么就学了呢?”黑袍人轻笑道,“我可比他懂得多了。”   魏瑄道:“不必了。”   “如果是因为那个原因的话。”黑袍人唇边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笃定道,“修炼秘术越强越疯,那你看我疯了么?”   魏瑄心中暗凛。   此人秘术修为深不可测,非但没疯,每次出现都让他有种如临大敌之感。   黑袍人道:“使人癫狂的并非秘术,而是执念,执念成心魔。你心存执念,即使不修秘术,你也得疯。”   “你看世间些痴狂之人,比如孙适,他修秘术了吗?我记得不错的话,他还是玄门弟子罢?”黑袍人颇为讽刺道,“可他却烧了漓雨水榭,谁更疯一些?”   魏瑄道,“那为何说修行秘术越强越疯?”   “如你所知,修玄法和秘术是截然不同的两条路,修玄法要清心寡欲,淡泊无为,日积月累而成。修炼秘术则需要激荡的情感、冲动、执念,强烈的情绪可以使得秘术修为突飞猛进,一日千里。”   魏瑄默默道,“执念,也包括在内。”   “对,执念也是。”黑袍人有些促狭地笑了下,“执念越深,秘术增长越快,修为也越高,然而,执念生痴妄,痴妄成心魔,疯是早晚的事,这就是你们说的越强越疯,就像当年的朔王。”   魏瑄后背一寒,“疯王。”   黑袍人叹息:“若当年朔王没疯,虚瑶子根本没有机会拿下海溟城,是先王他自己最后一把火烧了皇宫,你知道为什么吗?”   魏瑄道:“因为心魔。”   黑袍人道:“因为求而不得。”   阳光下魏瑄手脚冰凉。   “求而不得始成心魔,即使你不修炼秘术,你也会疯。”   黑袍人的话字字穿心,“你是大夏皇族,你身上有朔王的血脉。而你心中的执念,恐怕会比他更深。”   他无声地笑了笑,“你来玄门清修,效果如何?”   魏瑄咬了咬薄唇。   他为化解心魔,修炼玄法,却深感气行滞塞不畅,进展缓慢。   他为放下红尘,清心寡欲,读遍藏书阁里先贤的书,在幽玄深奥之中,唯识寂寞,难得真谛。越想忘记那人,思念却如离离青草,哪怕春风不渡,也弥漫了三千世界。   黑袍人道:“我就直说了吧,当初谢映之提出修行玄法以化解心魔,他自己都没有把握,只是让你试试对吗?”   “当然他还有一层目的,就是通过修炼玄法,将你困于玄门,以免你干扰他在中原的布局,他做事永远都不止有一层目的。”   魏瑄反问道:“那你又是什么目的?”   “因为我惜才。”黑袍人道,   “苍冥族自从百年前一战后人才凋敝,大夏皇族的子嗣更是所剩无几,族内若论辈分,你还要叫我一声舅公。”   魏瑄一时胸闷,正色道:“我是先帝之子,大雍皇帝之弟。”   黑袍人无所谓道:“承不承认你都是大夏皇族的后裔,我们有着相同的血脉,但是。”他的声音陡然冷了下来,“你看看你现在,你被玄门折腾成什么样了?”   说罢他随手在琴弦上一拂。   一阵水波般的琴声排山倒海而来。   魏瑄猝不及防被一股无形的力量重重贯倒在地,动弹不得。越是挣扎,膝盖都陷入了泥地里。   黑袍人步步逼近,“西征的时候,你尚敢和我一战,现在呢?”   林间,乌云遮住了日光,风影飘摇。   当年野虎岭风雪中,那种强烈的威胁感再一次笼罩住了魏瑄,无法战胜,无法躲避,如临大敌,压迫得他动弹不得。   纯黑的袍服如夜色拂过眼底。   黑袍人冷漠道:“现在的你,既保护不了自己,也保护不了别人。”   魏瑄下颌磕在硬土上,攥紧的指缝里都是泥灰草屑。   他曾经拼命地想变强,不惜修行秘术,只为在这虎狼环侍的乱世里,守护一个人,但讽刺的是,到头来,他却怕自己真的变强了,成了虎狼。   如果变强就会发疯,会伤害到萧暥,他宁可这辈子都当一个废物。   黑袍人叹道:“世间最困苦的不是天生怯懦,而是强者落难,潜龙在渊。”   他淡淡看了魏瑄一眼,明明刚强,却要伏弱,明明可冲霄凌云,却要自折羽翼,跌到尘埃里。   魏瑄趴在地上,背上如负重峦,压得他每一寸骨骼都在疼痛,鼻间满是泥土青草的气息,他惨然苦笑。   “西征的时候,月神庙冲霄而起的玄火,那才是你该有的样子!”黑袍人微微提高声调,颇为怒其不争,“这一年来,你看看你变成什么样了?暮气沉沉,心事重重,才十七岁就老气横秋。”   黑袍人俯下身,有力的手指扳起他的下巴,“我不想看到大夏皇族的后裔被玄门如此对待。”   他沉声道,“这让我痛心。”   随即一拂袖撤了力,魏瑄顿时觉得背上的千钧重压消失了。   黑袍人慨然道:“晓月清霜,孤灯长夜,暮鼓晨钟,苍颜华发。这一眼望得到尽头的余生,就是你想要的?”   林间松风阵阵,将他的声音拉得悠长。   魏瑄默默站起身,一言不发用手背抹了把脸。   他清楚他想要的是什么。   乱世如黑夜,心魔如梦魇。那人是他荒寒枯寂一生中,唯一的一抹暖色。   当年变强是为了萧暥,如今守弱也是为他。   前世悔断肝肠,换今生再无后悔!   黑袍人看他这副倔强的样子,倒有些骨气,递给他一块巾帕,“你畏心魔如虎狼到底为什么?”   魏瑄没有接,薄唇紧抿成一线。   “不想说就算了。”黑袍人兴趣缺缺,   “但我告诉你,修玄法治不好你的心魔,就如同洪水泛滥之时,只能疏,不能堵。心魔因欲而起,玄门之法是灭欲,那就是堵。堵不住怎么办?灭不了欲又如何?他们就毫无办法了,最后你就只能在玄门青灯古卷困守一生,像孙适那样。实在迂腐。”   魏瑄心中一沉,他想起墨辞也曾经跟他说过,疏导之类的话。   他不由问:“怎么疏导?”   黑袍人坦言道:“这你不用问我,因为无论是我还是谢映之,都不治好你的心魔,能治好你的,只有你自己。”   他点了点魏瑄的心口,“追随本心。”   魏瑄心中陡然一震。   黑袍人道:“但我倒可以告诉你,为何修炼秘术越强越疯。”   “修秘术需要激情和欲望,而在欲望得不到满足,情绪得不到纾解时,就会生出执念、心魔。”   “若有所求,便去追寻,有所欲,便去实现,如此,修炼秘术不但不会让你发疯,只会让你愈来愈强。”   魏瑄心中不可遏制地一颤,追随本心,追求心中所求?   黑袍人字字明犀,“记住,求而不得,才会疯。得偿所愿,便不会疯。”   ***   魏瑄回到玄门的时候已经是薄暮时分。   一进门就见墨辞坐在他书案上,百无聊赖地摆玩着他那个狐狸面具。这是他来玄门的时候带的唯一的行李。   “这都碎成渣了吧,怎么修好的?看不出你手挺巧的啊?”墨辞好奇道。   魏瑄一把取回那个狐狸面具,拿袖子擦了擦。   “哎?”这小子还嫌弃他了,墨辞道:“别擦了,你那袖子还没有我鞋底干净。”   他手中空空地怪没意思,“你不是下山见相好的了吗?怎么回来一身泥巴,这是下山种地了?”   魏瑄打了桶凉水,认真擦了把脸,觉得头脑都清醒了不少,又把汗巾浸在盆里:“麻烦你回避一下。”   “喂,怎么跟师父说话的?”墨辞偏着头看向他,“你是不是在外面有了别的师父?”   魏瑄心中咯噔一下,但他反应极快,不动声色道:“你刚才还说我是下山私会相好的了吗?”   他转身利落地脱了上衫,露出后背干净利落的肌肉线条,声音中还带着一丝少年的清透感,“我就算真好男风,也不会跟师父相好的。所以,麻烦你能不能出去一下?”   墨辞罕见地被怼地一噎,看不出这小子嘴尖利的,一边不情不愿地往外走,走到门口才想起什么,“哦,齐师姐回来了。”   “你怎么不早说?!”   魏瑄找了套干净的衣衫换上,拔足而出。   片刻后,魏瑄将黑袍人教他的方式说与齐意初听,齐意初惊异道,“这许是外邦之古法,倒是另辟蹊径,你从哪里得来的?”   魏瑄当然不能说是黑袍人告诉他的,便道,“我西征的时候,在一本古书里看到的,不知道是否可用?”   “此法可行。”齐意初凝思道,“只是你这个方子似乎不全,我需要再细细推敲。”   “我回去也再想想,许还能把下半部分想起来。”魏瑄心里计算着,再去泠雪草堂一两趟,应该就能将整个方法补全了。   只是这期间,他每一天都像行走在悬崖巅。   为了得到这个栽培千叶冰蓝的方法,他把整个玄门置于了危险之中。   如今,谢映之远在大梁,卫宛又率领一大半破妄以上的弟子在外,玄门此刻是空门大开,门内只有墨辞、齐意初、青锋等和一大群初蒙弟子。   但他又不能把黑袍人在葭风的消息告诉齐意初和墨辞,他们一定会通知卫宛。卫宛知道后必然率众弟子杀回来,围剿泠雪草堂,一场大战不可避免。那么余下部分的千叶冰蓝的栽培方子就没有指望了。   所以他选择了隐瞒不报,这行为已经和叛徒无异。   虽然,据魏瑄这段时间的观察来判断,黑袍人的目标应该不是玄门,否则他不会暴露自己的行踪。而应该是像前番孙适事件那样,利用玄门内乱,发动出其不意的奇袭。雷戟兽闹出那么大的动静,黑袍人都没有趁机出手,说明他的目标不是玄门。   所以,魏瑄便赌一把。   但万一他赌输了,那么他只有拼了命守护山门,以死谢罪。   他赌上了玄门的安危和自己的性命,无论如何,千叶冰蓝的栽培方法,他必须得到。萧暥拖不了那么久,能早一天让千叶冰蓝开花都是好的。   齐意初见他转身出去时目光幽沉,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   齐意初记得魏瑄曾经说,‘他是乱世中的火焰,若燃尽了,便是长夜。’‘我想,留住他。’   齐意初心中微叹,如果那人像寒夜幽窗前的烛火,这孩子就像是奋不顾身扑火的飞蛾。   谢映之让她指导化解魏瑄的心结,怕也是明知无用,却也无奈之举。   这哪里是心魔,这是乱世中的倚赖,是沙场上的生死托付,是那个孩子在这飘摇风雨中,唯一的温暖,甚至是年少初萌的情爱……   齐意初挑亮灯,开始推敲着魏瑄留下的古法。   她秀眉深蹙,她知道这个所谓的古法来路恐怕没有那么简单,传当年大夏皇室精通各种奇花异木的栽培……她也看出魏瑄有所隐瞒,但她已不想深究来源,只要是能治好萧暥的噬心咒。   就在这时弟子来报,“师父,青锋师兄来了。”   青锋是卫宛的弟子,卫宛不在时,负责洛云山的大小事务。   青锋这么晚来,齐意初隐约感觉到有些不寻常,“请他进来。”   青锋面色严峻,“齐师叔,玄门中有弟子通敌。”   齐意初不解道:“孙适不是已经自食其果了么。”   青锋道:“并非孙适,事关玄门安危,此事必须立即通知师父。”   ***   黯淡的月光照着一片断壁残垣,卫宛带着九名弟子追到了这里。   这几天卫宛率玄门弟子在富春、南野两县连歼了近百苍冥军。最后追着这一股残兵进入了这一片坞堡。   月光从高墙上照下来,巷子尽头一道黑影忽地一闪。卫宛眼疾手快一道符法打了出去,红光急掠而过,正中那影子的后脑,那人便像一根干枯的木桩般直挺挺地倒下。   卫宛上前查看,果然又是一个活僵。难怪最近总有新坟被刨开。   这些活僵经过一定的防腐处理,肌肉还保持着韧性,指关节也没有完全僵硬。这些活僵不像溯回地里那些古尸,有那么强的戾气和攻击力,被符咒法术击中后多半就麻痹不起,卫宛上前一剑断下头颅,以免反扑。   巷子里又传来一阵杂沓的脚步声,   “追!”卫宛道。   黑暗中寒光闪闪,传来刀剑撞击的激烈声响。   这些苍冥族的士兵,小部分是北狄奴隶,大部分是活僵。这些乌合之众战力不强。   一番厮杀后,这些残兵只剩下一人。   这时,月光埋入云层,在天井里投下一团暗影,坞堡里陷入一片诡异的寂静。   风中隐隐飘来一缕阴森的铁锈味夹杂着不明的腐朽气息。   “这好像这是个人。”一名玄门弟子道,“正好抓个舌头回去!”   他说罢纵身跃起,长剑凌空挥出。   卫宛忽然注意到这个人和刚才那些残兵有点不同,“等等。”   但是已经晚了,只见那士兵忽然抬起头,赫然露出一双阴瘆瘆的凶眸。   他凌空握住剑刃,连人带剑一把拽近,铁钳般的手掌像掐小鸡似的掰住那弟子的脖颈一折,黑暗中响起清晰的骨骼断裂声。   “师兄!”另一名弟子举剑疾刺而去。   那怪人低吼一声,单手举起具那尸体凌空抛去,长剑刺穿尸体,那弟子半空中对上一张痛苦扭曲的脸,心神震裂。   那怪人桀桀一笑腾身跃起,卫宛一把推开那名弟子,长剑一挥,在空中劈出一道犀利的气流。   但那怪人竟浑然不避,举臂一挡,只听珰的一声,竟发出金铁交鸣的震响,那一条手臂居然是金铁铸成的!   这是什么怪物!   与此同时,坞堡里,窄巷间,又有数十条黑影跃出,从四面八方向包抄而来。   激战中卫宛发现这批苍冥族士兵和前几天遇到的活僵完全不同,他们是活生生的人,体格魁梧,力气奇大,迅猛如虎狼,又灵活地犹如猿猴,且不知伤痛,不惧生死,中剑后仍能疯狂反扑撕咬,好像越是受伤越激发出他们的狂性。   很快,他们如一群饿鬼狼群般把卫宛这一小撮人团团包围。   此刻卫宛手下仅有几名刚入破妄的弟子,这几天他们绞杀那些活僵太顺手了,乃至轻敌冒进。   没想到竟中了诱敌之计!   “师尊,怎么办?”一名弟子面色惨然,   卫宛一剑挑开一名敌兵,“结阵!放焰火。”   “可是,离这里最近的是安风县。”   卫宛明白他的意思,安风县没有强兵,那里是个小县城,也就数百乡兵。而那些乡兵根本不知道要对付的是什么东西!   玄门焰火照亮夜空,只能希望附近还有其他的军队。   好在这坞堡墙高壁厚,他们退入一处大堂拒守。   ……   大堂外,苍炎军发动了一轮又一轮猛烈的攻击,泥灰瓦砾纷纷砸下。   一名玄门弟子面色惨白:“师尊,这御阵已经快要支撑不住了。”   话音未落,御阵剧烈地震荡了一下,大堂的屋顶被一股劲力破开,一道森冷的月光射下来,赫然照见三四道狰狞的黑影。   那铜臂怪人发出一声狼嚎,如巨猿般腾空跃起,带着锯齿的钢刀恶狠狠地斩落。   卫宛拔剑出鞘。   与此同时,空中传来一阵尖锐的破风声,那铜臂怪人回头间,一支羽迎面而来,箭贯穿了他的咽喉。   那怪人晃了晃,莫知莫觉地抬手就去握住箭尾振颤的尾羽,企图拔\\出。卫宛手中的长剑已斜劈出一道锋利的气流,当机立断将他的头颅斩落。庞大的身躯这才轰然倒地。   “师尊,你看!”一名弟子惊叫道。   那头颅的断口处,仿佛有什么黑黢黢东西急速蠕动着爬出,卫宛一道符咒打去,那东西化作一缕黑烟消散了。   “师尊,这是什么?”   卫宛眉峰紧蹙,“邪术。”   这时,大堂上空已是箭如急雨,外面传来战马嘶鸣。   马蹄高高扬起,重重踏下,黑夜里传来骨骼碎裂的可怕声响。   激战。   片刻后,数名精锐的骑兵破门而入。   魏西陵跨下马背,长剑入鞘,战袍染血。   “君候!”一名弟子激动道。   卫宛也万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魏西陵。   其实魏西陵在安风县新建一营,用于安置和训练第一批进入江南的凉州狼。但这是军事机密,不便透露。   “我看到焰火,就过来了。”魏西陵简短道。   庭院里,满地的断躯残肢,浓烈的血腥气让人作呕。   “这些到底是什么东西?”刘武大咧咧问。   卫宛道:“是中了苍冥族邪术的人。”   魏西陵凝眉,这些东西和月神庙的尸胎很像,当时萧暥就发现,这些尸胎刺上几轮都死不了。除非削首或斩断肢体,使其丧失进攻性。   他道,“我抓了一个。”   那人已被斩断双足,双臂被反绑住,按在地上,口中塞着木棍以避免他咬人,即便如此,那怪人依旧顽恶地抬起头来,一双眼睛凶光毕露。   “黄志!”卫宛大惊,   魏西陵剑眉一蹙,“夫子认识?”   卫宛心中骇然,道,“此人是正是此处黄家坞堡主的儿子,自幼习武,精通技击,此番玄门扩招,黄志来葭风郡相投。”   黄志虽然悟性天赋平庸,但是和苍冥族大战也没多少年了,得一壮士助阵也是好的。   “这不对啊卫夫子,照你那么说,黄志不是去葭风了吗?怎么又投靠苍冥族了?这不弃明投暗嘛?还变成了这个不人不鬼的模样?”刘武手贱地掰起黄志的下巴,引得后者一阵愤怒的咆哮。   魏西陵道:“举火。”   十几支火把点燃,庭院里顿时亮了起来。   火把一个个照过那些个尸体,卫宛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这其中至少有两人他有印象,而跟在他身边的弟子修明已是面色惨然,今年玄门春招新弟子,他是负责下山接引的,所以这张张面孔都是不久前见过的,如今个个死得面目狰狞。   “师尊,这些人,这些人是……”   卫宛已经明白他要说什么了。这些人都是今年玄门要招入门的弟子。无论是体格还是资质都是经过严格遴选的。   但是因为富春县、南野县相继出现诡异的现象,卫宛带弟子下山查看,就将春招的事情搁置了。没想到,竟被人捷足先登。   刘武咕哝道:“难怪这些人武艺不错啊,都让我们费了些劲。”   这些人原本都是青年才俊,如今横死在此,这让卫宛面色黯然。   刘武还不罢休:“卫夫子,敢情你们要招的人,被苍冥族截了胡?”   卫宛脸上的肌肉微微抽搐。   “刘武,清理庭院。”魏西陵道。   刘武识相地闭了嘴,默默地去搬尸体了。   “此事要立即通知谢先生。”魏西陵道。   北伐之前,妖风不断,他更担心萧暥。但为了避嫌,他却不能与萧暥联系。   好在大梁有谢映之在旁,希望一切无恙。   等到天色微亮,尸体也清点完了。   修明脸色极为难看:“师尊,这里有五十余人。”   卫宛倒吸一口冷气,今年新招的弟子有三百余人,也就是说还有两百多人很可能被盯上或者变成了这种怪物。   ***   葭风郡,泠雪草堂。 庾口兮口湍口√Y   黑袍人浅浅啜了口茶,“我说过,我是个惜才的人。”   “但即使动用了苍炎军,安风县我们还是败了。”呼延低头道。   “小试牛刀而已,而且败给魏西陵,这并不意外。”黑袍人漫不经心道,“恐怕卫宛此刻更不好受吧。他没想到,他耗费心力的玄门今春招新,却替我做了嫁衣。”   呼延钺心道,你就别想着嫁人了,说不定这时卫宛正往回赶。   当然他不敢那么说,谦卑地提醒道:“主君,卫宛知道后一定会警觉,这葭风郡不是久留之地。”   黑袍人静静道:“我还在等一个消息。”   ***   三月初,一冬的冰雪已经融化,地上泥泞难行。   北宫皓哪里受过这种罪,一路都在发牢骚。   东方冉道:“世子此去是要开辟疆土成就大事的,再忍一忍,前方就是平壶谷。”   平壶谷在幽州与雍州交界处,依山靠河,正好安营扎寨。   刚入夜,旅途疲惫的众人就已经酣然入睡。   月光照着河滩,忽然河滩边的树丛发出沙沙声响,窜出一条条黑影,他们口中叼着刀,伏低身形,悄悄逼近营地。   为首的将领叫做马孚,半月前,庞将军把他的三千士兵从燕北的雪窝子里调回来,借给了俞先生执行一项任务。据说事后还能得到俞先生的提携。   对于一个被扔在燕北,整天和野蛮人作战的低级武官来说,这无疑是个改变命运的好机会。   寒夜中,他等了很久浑身僵硬,终于看到军营一处的角楼上亮起了幽幽的灯火。   马孚道:“先生已经得手,冲进去——杀——”   一时间,河滩上马声嘶鸣,无数黑影从四面八方掩杀过来,健壮的雪原马一跃就翻过了营栅,冲入营中。   几乎没有遇到任何抵抗,马孚当先冲进主帐,长刀挑开榻上被褥,卧榻上空空如也。   他心中一空,不妙!   这时左右也报道,“将军,是座空营!”   马孚顿时傻眼了,不是说里应外合吗?这是唱的哪一出?他一时搞不清楚是东方冉骗了他,还是俞珪骗了他。   “中计了,退!”   但他刚退出主帐,四面火光大起,杀声盈耳,山坡上遍布弓弩手,冰冷的箭对准了他们。   东方冉道:“马将军,价码变了,我给你一个更好的出人头地的机会。”   北宫皓手下只有二千士兵,收降马孚三千人后,他们就扩充到五千人了。   对于马孚来说,他只是个下级武官,根本不管那些大人物们在勾心斗角什么,他只要立功封赏。   片刻后,河滩上人声马嘶,大队人马南下而去,消失在了夜色中……   同时,一只渡鸦击翅而起,穿入苍茫的夜空。 第365章 伏魔   几天后,一道鸿翎急件传至大梁,世子北宫皓一行于平壶谷遭遇袭击,护送的两千余士兵及九车进贡的财货不翼而飞。   御书房里,桓帝气得哆嗦,九车财货啊!北宫达那么有钱,那么豪气,品味也不低,这九车财货必然非同凡响。就这么没了!   “让萧暥给朕赔!”   曾贤赶紧一低头,砚台在脑门上飞过,在柱上砸出一个坑。   曾贤赶紧趴在地上捡拾,心道陛下这是在替谁心疼钱。这九车财货,指不定萧暥早就安排好了用途,他现在正是花钱如流水的时候。   到时候大抵就让给皇帝一个关爱百姓,心系江山社稷的空名声,将这九车财货全部充入国府,用于修筑暮苍山关城等,皇帝指不定能不能捞到一根毛。他这是在替谁心疼钱?   但话当然不能那么说,曾贤只有好言道,“萧将军也没钱,听说他出行还坐的几年前的旧马车。”   “朕不管他怎么弄钱,坑蒙拐骗抢,他不是本事很大吗?”桓帝一只手神经质地敲着御案,“就算他去卖身,也给朕把钱补回来!”   曾贤脑门上直冒冷汗,赔笑道:“那也得有人敢买。”   “以前不是有个什么北狄单于想要他吗?让他滚,滚到北狄去!”   曾贤小声地提醒:“陛下,阿迦罗他已经死了。”   桓帝翻了个白眼,真触霉头。   这时,大殿外王戎求见。   桓帝不耐烦道:“让他进来。”   王戎一进殿,就见几个小太监正在满地捡拾奏折笔砚,皱眉道:“陛下是天子,天子富有四海,何必为一点财货之利动龙颜之怒。”   桓帝顿时坐不住了,拍案道:“朕富有四海?朕的四海早被那些个乱臣贼子瓜分了!”   他好不容易憋了篇长文申斥北宫达,换点润笔费。虽然文章也不是他写的,是颜翊执笔的,他就借出了个署名权。   但他皇帝的名义能说借就借的吗?怎么样借出去了都要听个响啊?老百姓放屁都能砸个坑,他这皇帝的名义连个屁都不如吗?   他越想越气恼,对着王戎发了一通牢骚。   王戎今天是有事禀奏,不然早就甩手走了,他耐心地等桓帝说完,才道:“有道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眼下正是我们的机会。”   “机会?”桓帝这两年听多了王戎这番说辞,机会满天飞,就是一个都抓不住!   “大舅整天说机会,但每次机会来了,都被二舅放了风筝。”桓帝刚才骂得有点倦了,靠在龙椅里眯起眼睛,意兴阑珊道,“朕还听说,二舅和萧暥这阵子打得火热啊。花朝节插花饮酒……”   王戎见他又跑偏,赶紧截住话头道:“陛下,此番北宫皓在平壶谷遇袭,北宫达岂肯善罢甘休,必然会发难萧暥。”   桓帝却一点都没有兴奋的神色,百无聊赖地剥着指甲,“北宫皓不早就是个废人了?当年秋狩,那蠢货被萧暥割了头发,沦为诸侯笑柄,北宫达这几年根本不想看到他,把他扔到燕北去,北宫达身边整天围着一群谋士小妾,撺掇着他改立世子,这会儿北宫皓失踪了,他还不偷着乐呢。”   王戎也知道北宫皓不受待见,他道:“话虽如此说,但北宫皓毕竟是北宫达的儿子,北宫达极好颜面,北宫皓这才刚出幽州就被劫了,让他的脸面往哪里搁,而且,前番萧暥假陛下之诏书训斥了他,让他在天下诸侯面前颜面丢尽,这会儿他能不想报复吗?这件事北宫达一定会发难萧暥。”   桓帝终于提起了一点精神:“那我们能做什么?”   ***   将军府   萧暥这回也纳闷了,北宫皓这厮去哪里了?总不能带着两千人马消失了吧?   他只有两千人,攻城略地是不要想了,这点兵力最多只能打下一个小县城。而且周围诸侯林立,没有他老爹北宫达罩着,他一个二世祖能做什么?   斥候密探虽然派出去了,但是九州诸侯割据,到处乱哄哄的,这么一支两千人的兵马实在不起眼,要找到他们的行踪简直如同大海捞针。而且他们失踪的那个地点还非常的不妙。   平壶谷是雍州、凉州、幽州三州的交叉点,往西可入凉州,西南可达蜀中,南下则可去襄州、渑州、豫州、甚至江州,所以就更难以预料他的行踪了。   谢映之指出道:“这两日消息该到燕州靖北府了,我们要早做准备。”   萧暥明白,北宫皓失踪,北宫达必勃然大怒,甚至会怀疑是他萧暥袭击了北宫皓的车队,搞不好要兵戎相见。   如果一开战,那么他目前囤粮备战搞建设的稳定环境就没有了,现在他还没有准备好,还没有到能和北宫达开战的时候。   谢映之道:“当务之急,是先要稳住北宫达。”   但怎么稳住呢?   萧暥想了想,在现代社会,这种情况就先要查明事故原因,黑锅他是绝对不背的。他不是原主,不当背锅侠。   他道:“立即以天子名义派遣官吏前往平壶谷调查事发地点,出一份官方的事故报告,给天下一个交代。”   谢映之颔首:“同时还要遣使前往燕州,传达天子的慰问,表明朝廷的态度,稳住北宫达。”   萧暥立马明白了,这是用外交手段。   北宫达重颜面,这件事还是要朝廷出面摆平。   但毕竟北宫达丢的是儿子,朝廷的名义此番管不管用不好说。   使者此去是深入虎穴,极为危险,若非能言善辩,智勇双全恐怕都很难全身而退,想到这里,他心中咯噔了一下。   “莫非先生已有人选?”   谢映之静静道:“非江寄云莫属。”   萧暥心道,确实江浔口才出众,又担任京兆尹,研判查案也是一把好手,且有勇有谋做事果决,可堪大任。   谢映之道:“不过此事一出,明日朝会,盛京系众人必群起发难。”   前番组建中书台,一再打压盛京系,他们怀恨已久,必然借此机会反扑。明日朝会又是一场唇枪舌剑。   谢映之长眉凝起,“寄云不在,颜翊、宋敞等终非舌辩之士。”   萧暥最应付不来这种,恐怕他连正坐两个时辰,都腰酸背痛扛不下来。   他思定道,“明晨朝会,还是我替主公去罢。”   ***   入夜,枕霞湖畔寒雨潇潇,草堂前花叶落了一地。   “今夜没有月光可看了,陪我下局棋吧。”黑袍人说罢提着一盏风灯向外走去。   魏瑄习惯了此人每次来都会有新的名堂。   拼骨牌、晒书、种花,好像真的是在此间隐居,与世无争一般。   他还让魏瑄替他钓鱼、喂猫,因为他不想让动物的气味沾身,魏瑄不明白了,既然如此讨厌动物养什么?   林间有一个石台,苔痕遍布,黑袍人将风灯置于石台上,照出隐约的棋盘纹路来。   石台边有两块形状不一的石头,应该是从别的地方挪过来的,年深日久,仿佛是生了根般像从地底长出来的。   黑袍人洒然坐下,如主人般优雅地做了个请的姿势。   随即漫天的风雨声忽然就静了下来。   魏瑄诧然抬头,就见半空仿佛形成了一道无形的屏障,把风雨都隔绝在外。   连天雨幕形成了一道水帘在他们四周潺潺流淌。   “这是秘术的屏壁,可以专心下棋。”黑袍人解释道。   魏瑄在他对面坐下,执黑先行。   林间风潇雨骤,树影狂乱摇曳,屏壁内却万籁俱寂,风雨声歇,只剩下棋盘上的杀伐征战。   “西北势强力厚,你竟想强攻?”黑袍人露出玩味的笑意。   “我有利剑,驱狼逐虎,直击龙庭。”魏瑄道。   “可惜,西北冰雪未融,江南春风已渡。”   “千寻铁索拦江,断你出路。”   “鹰击长空,你拦不住。”   “果然。”魏瑄轻轻点落棋子。   “什么?”黑袍人疑道。   “你的棋路,我已略有所知了。”魏瑄若有所思,   “下棋如用兵,而你用兵,势如流水,从不恋战,更不会困于一隅与对手缠斗。所以,凉州失手后,你便转入江南,如今江南的局势也开始胶着,你下一个目标是东北,北宫皓在平壶谷失踪,和你有关。”   “原来如此。”黑袍人收起了漫不经心的容色,罕见地严肃起来。   黑棋先行,魏瑄从落下第一颗子的时候,就已经在模拟九州战局了。   再一看,棋盘上意图分明,昭然若揭。   西北曹满已定,赫连因北遁,所以西北冰雪未融,江南魏西陵经营已久,不可攻破,只能春风暗渡,然而葭风郡又有玄门掣肘,处处制约,如同千寻铁索团团围困,所以,他必然要破局而出。   这时,雨中一只渡鸦掠过长空,向草堂无声地飞去。   风灯的幽光下,黑袍人容色暗昧不清,下颌和唇角勾出锋利的线条。   “你总能出人意料,这也是我欣赏你之处。”   他嘴角勾起一缕暗昧不明的笑意,“没错,我指点了北宫皓,但是,萧暥还要感谢我。”   不出所料,他见魏瑄眉宇疑惑地一蹙,果然还是太年轻。   他坦言道:“北宫皓本想利用南下进贡的机会,出其不意袭击大梁,被我阻止了。避免了大梁百姓一场无妄之灾,你说,萧暥不该感谢我么?”   魏瑄道,“北宫皓以两千人进攻大梁本就是以卵击石。”   但话虽如此说,以北宫皓的脑子却想不到这一招。   他问,“你在替北宫皓谋事?”   “什么?”黑袍人讶异道,有点被冒犯了。   “我怎么可能为他人谋事?更逞论北宫皓豚犬之流。”   这个问题显然让他有点郁闷,他道,“是东方冉,他投效北宫达不成,转而投靠北宫皓。”   魏瑄心中一沉,这两人居然在一起狼狈为奸了?   黑袍人道:“东方冉还冒充我的属下给我写信,我就顺手推舟给了他一个建议,让他别去大梁,天下那么大,要建立功业,何必非大梁不可呢?”   魏瑄立即问:“他去哪里了?”   “他去了……”黑袍人说到这里,声音悄然压低,“殿下,原来你还带了人来?”   魏瑄心中陡然一惊,什么人?   秘术屏壁忽然被撤去,四周的雨声泼天盖地而来。   魏瑄的感官本来就是极为灵敏的,他立即听到了林间纷沓的脚步声和衣袍穿过枝叶间沙沙声。   他心中猛地一沉,不妙!   玄门的冷焰在林间升起,顿时四周亮如白昼。   焰光照出了卫宛愠怒的容颜,雨水从他的额头不断淌下,在雨中浇筑成一座怒目的石像。   “逆徒!”卫宛斥道,“果然是邪魔外道!”   “夫子,你听我说。”魏瑄急道   他话音未落,纯黑的丝袍如夜色流水拂过眼前,俯身挡在了他的视线,低柔的语调如雨中轻软的落花,“别怕,有我在。”   卫宛怒不可遏,“果然是狼狈为奸!”   黑袍人悠然站起身,“卫夫子,别来无恙。”   他的声音里透着说不出的愉悦,话音刚落,林间所有火把都瞬地变成了青粼粼的绿焰,把众人的脸都映得鬼气森森。   “九幽冥火!”青锋脸色一寒。   “你有点见识。”黑袍人欣赏道。   卫宛容色凛然:“伏魔阵。”   “可是季师弟?”青锋道   卫宛眉头紧簇,谢映之曾关照,如处置魏瑄,需他亲自来。但魏瑄现在都和魔头在一起了,还有什么可说?   卫宛神色一沉:“一同拿下!”   林间顿时狂风肆虐,大雨如注,三十七名弟子各占星位。   黑袍人在阵眼中央从容而立,声音雍容矜雅,“恕我直言,诸位都不是我的对手。” 第366章 破势   夜空中浓云密布,林间风影缭乱,如刀锋般锐利无匹的风,交织成密如蛛网的杀阵。   黑袍人站在石台前,长袍猎猎在风中飞扬,“玄门现在的实力连个伏魔阵都凑不齐了吗?可惜了,我还想见识一下的。”   卫宛眉心跳了下,就在刚才,他发现墨辞那小子居然没来!此人到底有没有一点纪律性!   他只有临时变阵,换成了风凌阵。   “对付阁下足够了。”卫宛手中长剑寒光大盛。   林间无数道剑气化为利风,切开连天的雨幕,劈波斩浪般掀来。   黑袍人并没有躲闪,利风毫无阻力地从他身上穿透了过去,将他身后的棋盘石台当场一切为二。   魏瑄心中一沉,聚沙成影!   溯回地里,黑袍人和谢映之对决的时候也是这样。   “他是幻影,攻击对他没用!”魏瑄大声道。   随即他就发现,他的声音仿佛被雨幕吞没了一般,根本传不出去。   他抬起头望去,空中明明雨幕如瀑,四周却万籁俱寂不见风雨,又是秘术屏壁!   黑袍人回首,从容道,“我说过会保护你。”   话音刚落,魏瑄便感到卫宛目光如利箭般射向了他,他心中乍然一寒。   黑袍人是故意混淆视听,这样他就更说不清楚了!   再回想起来,正是这个秘术屏壁,使得先前卫宛他们进入林中的时候,他没有听到丝毫动静,才让卫宛撞了个正着。   而在此时,林间的冥火被犀利的风刃切成了一片片,一朵朵,如漫天流萤般飘散开去。   星星点点地飘浮在雨幕中,幽冷又空灵,竟有一种诡异的凄美。   一点荧光飘然落到一名弟子肩上,那人抬手就要弹去。   “别碰!”魏瑄道,但他的声音根本传不出去。   只见那玄门弟子的手一触到冥火,仿佛碰到了一点星尘冰晶,沁凉刺骨,紧接着手中的剑哐当落地。   那弟子脸色惨变,麻木感从手掌迅速蔓延,全身的血气和暖气似乎都在被吸走,顿时浑身僵硬地犹如石像。   “御界!”卫宛立即下令道。   但已经迟了,无数被风凌阵切碎的冥火在林间漫天飞舞,如流萤星海,银河倾落,席卷而来。   点点萤火无孔不入地飘入他们的衣领袖襟,甚至眼中口鼻。   卫宛玄法高深尚能勉强抵御,而他四周的玄门弟子被冥火钻入身体,片刻便肢体麻木,真气更是像被冻结了一般,浑身沉重不堪,丧失了战力。   黑袍人唇边勾起一缕漠然的笑意:“差不多了。”   魏瑄心中猛地一沉,随即他就看到狂风乱影摇曳的树丛后跃出了一条条鬼魅般的黑影。   凛冽的杀机扑面而来。   这些杀手行动敏捷,迅猛异常。   林间亮起一道道诡异的弧光,刀锋斩落,血光飞溅。   混战中,卫宛陷入三名杀手的围攻。   “师父!”青锋一剑劈开一名杀手,回首间一道冰寒猝不及防地袭来,他只感到颈侧一凉,头颅便无力地垂了下来,鲜血从颈部的切口如注涌出。   “大师兄!”魏瑄惊道。   黑袍人漫不经心道:“殿下,今天还得感谢你,否则我收网没那么顺利。”   ……   才片刻,林间就只剩下卫宛及少数几名破妄级以上的弟子。   黑袍人扬声道,“都杀了,放一个回去,给玄门报信。”   林间持续着血雨腥风,玄门弟子中了冥火手足僵硬,如砍瓜切菜般一个个倒下。   这是一场血肉横飞的屠杀。   “真难看。”黑袍人皱眉,感慨道,“此刻我真有点想念谢玄首,即使战斗中,也是风神如画赏心悦目,和他对决要尽兴得多。”   “你说是么?殿下。”他看向魏瑄,忽然不可思议地轻‘啊’了声。   不知什么时候,被风凌阵切碎的、如星光流萤般漫天散开的冥火重新又聚集在了一起,如同一朵妖花般落地在了魏瑄的掌心。   幽绿的冥火将他苍白俊秀的脸容映得鬼气森森。   “你何时破的屏壁?”黑袍人惊道,   “在我面前用过一次的招数,再使就不管用了。”魏瑄说着五指骤然收拢,掌心腾起了一股雪亮的白焰。   玄火!   破障。   顿时林间的杀手都消失了,青锋和众弟子也没有死,只是不少弟子被冥火灼伤,肢体麻木。   黑袍人微微失神了下,“殿下,你真会演戏,我都被你骗过了。”   “水镜花月阵。”魏瑄静静道,“献丑了。”   “你真令我失望。”他遗憾地沉声道,“我以为我们可以做朋友的。”   随即他的身形犹如流沙鬼魅般,烟消云散。   只有那暗昧的声音尤在林间缭绕不去,夜雨中阴魂不散一般。   “别忘了这些天我跟你说的。”   “我说的都是真话……”   林间大雨如倾,魏瑄脱了力般靠在树干上,浑身都是被风凌阵割裂的伤口。   刚才,他趁水镜花月阵困住双方的机会,冒着千刀万剐冲入风凌阵中,将四处飘散的冥火聚集在掌心,再催动玄火将之除尽。   此刻他脸色苍白,浑身的伤口像鞭挞一般火辣辣地疼,鲜血浸透了衣衫,和着冷雨淌下。   修明走上前,不容分说朝着他膝弯处狠狠一脚踢去,“叛贼!”   魏瑄猝不及防身影一斜,单膝跪在了泥泞的地上,被冥火灼伤的右手尤自微微颤抖。   “师尊,如何处置季师弟?”青锋皱眉道。   卫宛走过来,居高临下看着魏瑄,目光严峻逼人:“十三重玄门禁制都困不住你,映之的水镜花月阵你也偷学了,还用到了同门的身上,放走了那魔头,我真是小看了你。”   他扫了一眼那断裂的棋台和滚轮满地的棋子,脸色更为阴沉,“带走!”   ***   嶙峋的石壁硌得魏瑄背后的伤口阵阵刺痛,他没想到竟和雷戟兽关在了一起。   看来这里是除了断云崖外最坚固的石牢。连雷骥都破不出去,别说是他了。   天还没亮,岩牢里黑黢黢一片,阴寒潮湿,混合着野兽刺鼻的气味,陪他度过这个无眠之夜。   寂静中响起锁链撞击的声响,   “谁人?”他低声问。   “阿季,是我。”盛忠的声音隔着嘈杂的雨声传来。   “阿忠?”魏瑄蓦然怔了怔。   今夜,他背叛师门私通苍冥余孽,设计同门,放走魔头,玄门中人视他如仇寇,这个时候,盛忠竟然还来看他,也不知道避嫌。   “你不该来这里。”魏瑄低声告诫。   “外头雨大,没人看到我,我给你带来点吃的。”   盛忠猫着腰,刚想走近岩洞,黑暗中两点猩红的光向他射来,他吓得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这、这……”   魏瑄道:“是雷戟兽。”   盛忠惊愕道:“他们竟然把你和它关在一起!”   魏瑄安抚道:“放心,雷骥不会伤我。”   自从前番的事件后,那雷戟兽就怕他了。   前阵子雷戟兽关在这石牢里成天咆哮不止。但他一关进去,那雷骥就蔫了,安静地像一头绵羊。   一点微弱的幽光照亮了囚室,盛忠点亮了小段蜡烛,魏瑄偏开脸去。   “阿季,你怎么全身都是血?”盛忠声音一颤,“我这就去找齐师叔!”   “都是皮外伤,无事。”魏瑄淡定道,   “那也要敷药啊!”盛忠急得都啜泣了起来。   “阿忠。”他语气凝定,“这是我该得的。”   盛忠猛然一震,“你……你真的袭击师兄了?”   “我不信!我不信你会袭击师兄,我也不信是你放走魔头!”盛忠的声音沙哑而痛苦。   魏瑄语调平静:“是我放走了苍冥族的主君。”   最后一部分千叶冰蓝的方子还在黑袍人这里,他投鼠忌器。   “也是我用偷学来的水镜花月阵困住了师兄们。”   “那你……你也一定有苦衷的。”盛忠挣扎道。   魏瑄注视着盛忠泛红的眼眶,字字明晰,“我没什么苦衷。”   他一字一句道,“这个下场是我该得的。”   拼尽全力血战之后,百口莫辩,关在岩狱里,遍体鳞伤,浑身犹如被凌迟般疼痛。   刚才他靠在嶙峋的石壁上就在想,前世那人是不是也是这样?   半生戎马,落下一身伤病,最后却身陷囹圄。   萧暥不屑解释,不置一词,不在乎君王的冷血,朝臣的攻讦,世人的唾骂。   他在寒狱里,静待严冬到来,等着风雪中那第一缕梅香。   今生终于轮到魏瑄自己了。但他又有什么资格和那人比较呢?   他道:“阿忠,我没有冤屈,你也不要再去说什么,玄门判定我什么,我都认。”   “你为什么非要把话说得那么决!”盛忠终于崩溃般哭了出来。   大颗的泪珠从他脸上滚落,他狠狠抹了把脸,“你为什么要把自己的退路全部堵死!”   “我长那么大,没见过一个人像你这样和自己过不去的!”   魏瑄淡淡道:“我大概就是个疯子吧。”   他的右手还没有恢复知觉,冥火的灼伤力不亚于玄火,被冥火灼烧后皮肤白得透明,隐约能看到淡青的血管,不知道这手将来还能不能握剑。   可是能不能握剑又有什么区别呢,他这次再也不可能离开牢狱了。   卫宛亲眼看到他和苍冥族的主君在一起,没有当场杀了他已经是仁至义尽。   “我关在这里,对所有人都是好的。”魏瑄目光幽沉,“只有一件事,阿忠,我要拜托你。”   盛忠吸着鼻子:“阿季,你说。”   “我有一条消息,希望你设法帮我送到永安城。”   今晚出事后,玄门必然戒严,但盛忠的叔父是康远侯,康远侯经常给盛忠捎东西,也许能假借家信,托康远侯把消息送出去。   “这条信息送到永安城,给君候。”魏瑄道,   永安城离葭风最近,魏西陵收到消息一定会立即通知谢映之。   盛忠满脸惊骇,“你认识君候?”   魏瑄点头,“几面之缘,他是个可托付的人。”   盛忠本来以为魏西陵和他有故旧,说不定还能说上话,一听几面之缘失望不已。   盛忠:“阿季,你说,我记下来。”   “东方冉和北宫皓合谋,欲图谋……”魏瑄说到这里凝起眉,   北宫皓豺狼之辈,东方冉毒蛇心肠,这两人合流让魏瑄深感不安,更何况还有黑袍人在幕后操纵。   这次北宫皓失踪别有图谋,可惜当时黑袍人的话被卫宛他们的出现打断了。   他抿着失血的唇,眉头紧蹙。   盛忠见他面色苍白,形容疲惫,“阿季,你别急,先吃点东西,慢慢想。”   他打开食盒,“就这最后一点鹿肉脯了,都让墨师兄吃完了,最近我叔伯许久没给我送来,你凑合……”   “你说什么?”魏瑄一把按住他的手腕,   盛忠吓了一跳,“肉、肉脯都被墨师兄吃完了。”   “你叔伯怎么了?”魏瑄的眼中幽光一闪。   盛忠老实巴交道:“叔伯这一阵都没有给我捎东西了,以前每月初一,最迟初五,我肯定能收到他捎给我的东西,但现在都到月中了,还是没有。”   魏瑄容色一紧,“糟了。”   “他们的目标是黄龙城军镇!”   “阿季,你在说什么?”盛忠一头雾水,“我怎么听不懂?”   魏瑄思绪如电。   黄龙城固若金汤,戒备森严,想要拿下它没有十万军办不到。但拿下康远城却很容易。   康远城依赖渔盐铜铁之利,商业发达,往来商贾众多,潜入康远城极为便捷。康远侯一直在为黄龙城的兵工厂提供原矿,只要混入运送铁矿的车队,就能轻松潜入黄龙城。   魏瑄眉头紧蹙:“康远侯已经被劫持了。”   “什么?”盛忠惊地手中的肉脯顿时翻落在地。   ***   黄龙城,大厅里灯火通明。   黄龙城里的富商士人都‘受邀’来参加庆功宴,他们分座两侧,一个个噤若寒蝉。   北宫皓像提小鸡似的拎住康远侯的衣领,把他摁在座位上,“侯爷替我拿下了黄龙城,不知道萧将军会做何感想?”   几天前,他们挟持康远侯潜入黄龙城,谎称康远侯染病,攥瞿钢请大夫来探望,铁鹞卫埋伏于帐中,一举拿下。随后东方冉假传军令控制黄龙城。   北宫皓弯下腰,重重拍了下康远侯的脖子,吓得对方一个哆嗦。   “如果你们还抱有希望,萧暥会来救你们的话……”   他环顾四周战战兢兢的士人们,桀桀一笑,“带上来!”   铁鹞卫押着瞿钢和数名士兵进来。   “跪下。”北宫皓扬起下巴道。   瞿钢口被堵住,怒目看着他,其余士兵昂然而立。   “不肯跪?打断他们的腿!”   几名铁鹞卫立即上前,木棍高高举起,重重抡下。   厅堂里传来清晰的骨骼断裂声。   众宾客吓得面如土色,康远侯哆嗦道:“北宫世子,令尊向来仁义……世子看在……”   “侯爷果然还念旧情,看来和萧暥交情匪浅么?”北宫皓阴森森道,康远侯吓得后半句话噎在了喉咙里。   阶下,士兵们额头青筋凸起,冷汗浸透战袍,却没人吭一声。   北宫皓道,“听说萧暥爱护他的士兵,等他来了,我们就把你们全都推到阵前去,当肉盾。”   “萧暥不是枉称箭术好吗?”   “我要看看他怎么样踩着他士兵的尸体来攻城。”   瞿钢目睁欲裂,被两名铁鹞卫牢牢按倒在地。   这时,一名侍卫官进来禀报:“东方先生请世子去城楼一趟。”   北宫皓懒洋洋站起来,整了整衣袍出去了。   城楼上乌云压顶。   城中到处都是晃动的火把,喧杂声、叱骂声、哭嚎声交织成一片,组成混乱的洪流席卷全城。   马孚在纵兵抢劫。   千里迢迢南下襄州,士兵们总要发泄一下,才能够更好地为他们卖命。   北宫皓登上城楼得意洋洋,“先生妙算,我们旗开得胜。”   隔着面具他看不到东方冉的神情,让他觉得好像在跟一个阴森的人偶说话,有点扫兴。   东方冉的声音没有起伏,也听不出喜色:“我刚才查看了黄龙城,城中武库有刀剑枪戟等各种兵刃两万余件,重甲三千副,弩\箭近十万支……”   清点之下,让他惊叹的是,这些兵器都是按照一定标准严格制作,所有配件都可以互换使用。   “现在都是我们的了!”北宫皓春风得意道,这是他平生夺下的第一座城。   听说当年萧暥拿下黄龙城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他却得来如此容易,这不由让他对自己的军事领导力沾沾自喜。   东方冉道:“黄龙城有驻军八千,其中五千重甲是禄铮留下来的,已降我们,还有三千人是萧暥的士兵,不降。”   北宫皓恼道:“既不肯降,就全部坑杀!”   东方冉并不关心这些士兵的下场,他道:“我们共有五千士兵,加上黄龙城降卒,正好一万,但兵力还不够,此处是萧暥的后方腹地,西北有都昌城一万驻军,东北有安阳城的两万人马,萧暥获得消息后,还会增援黄龙城。”   北宫皓一听到萧暥可能要来,不由发怵,当年被削发还记忆犹新,他神色一紧,“这怎么办?先生教我。”   “光靠我们这一万人是守不住黄龙城的,我们必须要有外援。”   北宫皓问:“哪来的外援?”   东方冉道:“渑州张繇。”   “渑州在襄州西南,离黄龙城仅八百里地,三天可到。张繇为人贪婪,对黄龙城的军械钱粮早就垂涎三尺。我们可以许之以城池厚利,他必然上钩,一旦张繇和我们结盟,对雍州东西夹击之势便成。”   北宫皓闻言大喜,“就依先生所言!”   这时城楼下又传来了一阵喧声。   北宫皓道:“什么事?”   一名士兵来报,“马将军发现了一个地牢,应该是禄铮留下的。”   北宫皓道,“去看看。”   北宫皓走后,东方冉独自走向塔楼。   那是黄龙城里最高的地方,当年萧暥一箭摘星之处,大概就是这里。   风水轮流转,如今黄龙城落入他们手中。   虽然大获全胜,东方冉不仅没有喜色,心底的不安反倒越来越深。   他清楚走到这一步,并不是他有多么神机妙算,而是幕后那个神秘人步步引导。   从否定他铤而走险袭击大梁的计划,到建议他转走襄州,出其不意插\入萧暥的大后方,控制士人集团,联合当地的诸侯瓜分襄州,共享利益,从而遥相呼应北宫达,实现南北夹击萧暥的大战略。   他走的每一步,那个人在千里之外仿佛了如指掌,并精确地给予点拨。   每一次他目送渡鸦飞入深空,仰望层云漫卷,就仿佛觉得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搅弄风云,操\纵全局。   让他不安的是,以此人的城府谋算,多半早就识破了他在假扮郢青遥。   但他为什么依旧陪自己玩这一局?   想到这里,东方冉有些不寒而栗。   ***   林间,雨已停。   草堂里一片寥落,卫宛带人在草堂搜索完之后,就撤离了。   凄清的月光从云层间落下,一只渡鸦停在轩窗上。   呼延钺上前解下信筒。   黑袍人轻轻摸了摸那只惊魂未定的猫,才漫不经心地接过信。   这是东方冉在平壶谷事成后写的。计算时日,此刻他们应该拿下黄龙城了。   黑袍人阅毕顺手在烛火上点燃,问道: “黄龙城陷落,襄州腹地火起,你说,萧暥这回该怎么办?”   呼延钺道:“黄龙城军镇有武库和兵械工场,萧暥的家当都在那里,必然要夺回。”   “但程牧驻守凉州,瞿钢失陷襄州,他手下无将可用。”黑袍人指出。   呼延钺道,“莫非他会亲自带兵来?”   黑袍人悠然道,“你不是一直想离开江南吗?”   呼延钺目光一振:“听候主君调遣!”   “你去一趟襄州。”黑袍人漫步向窗前,桌案上是不久前和魏瑄一起搭建的暮苍山关城,   他凝视着那恢弘的关城,幽声道,“务必让他有来无回。”   只要他死了……   宽大的袖摆如夜风拂过,连绵的牌阵轰然倒塌。   大势即破。   ***   岩狱里,魏瑄倒吸了一口冷气,襄州恐怕是个陷阱!萧暥有危险。   “叔伯只是没有送东西来,说不定是忙,你别急,过几天就……”盛忠还在磕磕巴巴道。   “阿忠。”魏瑄霍然抬头,眸光凝定如铁,“我得从这里出去。”   盛忠吓得张口结舌,“你要越狱?你疯了吗?”   他片刻前还承认一切罪名,顺服地打算牢底坐穿,怎么又要越狱了?   “你……是不是烧糊涂了?”盛忠一紧张就结巴,“这里连、连雷骥都出不去,你怎么出去?”   魏瑄心中一沉,怎么出去?   他秘术修为大损,右手还被冥火灼伤,怎么破出牢笼?   就算被他冲出岩牢,之后还有玄门层层禁制,有卫宛和众玄门弟子围剿追捕,他怎么突出重围?   硬闯行不通……   他目光幽沉,神色冷然,握紧石栏的手骨节凸起。   盛忠被他的眼神吓到了,“阿季,你冷静点,有什么事慢慢商量……”   魏瑄看着他憨厚的圆脸,心中怀疚,越狱这种事不该把盛忠卷进来。   魏瑄随即道:“我胡说的,别当真。”   盛忠松了口气。   接着他就见魏瑄脸色清惨,“阿季,你怎么了?”   “我……感觉不大好。”魏瑄眉头紧簇,瘦削青白的手攥紧衣襟,衣衫拽落了,露出一道流畅的肩线和触目惊心的伤痕。   盛忠看得都疼:“阿季,你、你怎么伤那么重,我这就去找齐先生!”   看着盛忠离开的背影,魏瑄冷静地拽起衣衫。   齐意初医者仁心,即使他是邪魔外道,她都不会坐视他伤重。   待会儿齐意初一定会打开牢门进来,替他查看伤势,这是他唯一的机会。   孤注一掷,劫持齐意初,逼卫宛放他下山!   他明白,他在劫持齐意初之后就是万劫不复了。   齐先生那么好的人,他恩将仇报,连他自己都唾弃自己。   但他别无选择。   深夜盛忠气喘吁吁地跑在黑暗的山路上。   雨后树影重重光怪陆离,山风阴嗖嗖地刮来,带着腐草浮萤的气息,他的背后的冷汗都收干了,山道回转处一道黑影一闪,无声跟上了他。 第367章 夹击   这一夜极为漫长,魏瑄靠在嶙峋的崖壁上,四周一片漆黑,偶尔有蜥蜴岩鼠爬过,尖锐的爪子刮出刺耳的声响,每一下都像抓挠在他心间。他在如煎熬的等待中,挨到了岩洞外第一缕熹微的晨光照了进来。   齐意初没有来,连盛忠也没有再出现过。   看来他的越狱计划还没展开就失败了。   以齐意初的为人,不会见伤不救,除非是盛忠根本没有把消息带到。   他现在担心盛忠的安危。   半晌后,一片不起眼的树叶飘飘荡荡地浮上了半空。   玄门里禁制重重,魏瑄的秘术极为受限。他费了大半天的劲,才让一片树叶勉强地飘出了数十尺,摇摇晃晃上了一片高坡,然后借着风力拼命一跃。那树叶就脱离了他的控制,被山风刮了下去,徐徐飘落到学舍的屋檐上。   树叶的两侧都画着眼睛,无论哪边落地他都能看到外界的情景,于是他像一只猫一样趴在屋檐上,看玄门弟子们在下面来来往往。   卫宛回山后,玄门似乎正在准备什么仪典,他看到青锋正在嘱咐弟子们些什么。   大概是这个原因,卫宛没有腾出手立即处置他这个邪魔外道。   人群中,他看到了盛忠。   盛忠看上去精神不错,这让他稍松了口气,但是不知为什么,盛忠好像忘记了他昨天的嘱托一般,若无其事地跟着其他弟子说谈忙碌。仿佛昨晚的事根本没有发生过。   就在魏瑄心生疑惑的时候,一阵山风刮来,他的视线就随风而荡,接着陡然一暗,好像跌落进了谁的衣袖里。   接着,过了不知多久,等他眼前再次明亮起来的时候,他看到了卫宛严峻的目光。   ***   午时,一道加急军报送到了大梁城,北宫皓被袭,北宫达震怒,令庞岱率兵二十万南下。   几乎是同时,远在东郡的玄门观察寮送来了一条让人不安的消息,康远侯本月中旬随着运送铜铁矿的辎车前往黄龙城,至今未归。   谢映之闻讯断言,黄龙城已经失陷了。   如今的形势对他们非常不利,北境,庞岱大兵压境,而南方,襄州腹地火起,黄龙城陷落,也就是说,他们面临着南北两路被夹击的处境。   萧暥脑阔疼,一旦战事起,那么春耕囤粮扩军的新政就要被打断了。   “北路并不足为虑。”谢映之道。   萧暥一诧,谢先生你有没有搞错?北宫达令庞岱率兵二十万南下,还不足为虑?   谢映之道:“这些时日以来,幽燕两州卖地成风一片乱象。仅因为卖地而起的纠纷就有数十起。不少地方已闹到了私兵互斗的程度。”   萧暥顿时明白了,幽燕两州内部不稳,各大家族之间争利不休。北宫达不会选择在此时大举南下。   “主公可派遣一员将领率兵前往迎战,把声势做足即可,北宫达见占不到便宜,自然就退兵了。”谢映之说到这里微微一顿,“只是这将领的人选……”   萧暥明白,既然要造势,这派到北境的将领还不能太没资历,否则没法唬人。   但如今程牧派驻凉州,瞿钢失陷襄州,他麾下一时无将可派。   他想了想:“有一个人选。”   大司马府。   “许慈?”秦羽疑惑的看向正搀扶他坐下的许慈。   这些日子,秦羽的腿伤拄着拐杖已经能勉强走路了,许慈就时不时来看他。   在萧暥看来,许慈虽然是秦羽的副将,但当年北宫达兴兵南下,他就随秦羽北上据敌过,和北宫达作战有经验。而且北宫达多疑,许慈北上,就会让北宫达心中暗生疑窦,秦羽是不是已经康复?   秦羽却面有忧色,“他只是副将,是否能堪当此任?”   他的疑虑不无道理。   两年多前,北宫达就曾派左袭率兵南下,当时秦羽亲自北上御敌。   这一战秦羽出师不利,陷入僵持后,还曾被围困在高唐,最后是刘武率兵北上支援,才逼退了左袭。他因此还总觉得欠了魏西陵一个人情,心里怪不是滋味的。   如今北宫达再次派庞岱进兵来势汹汹,虽然不是名将左袭领兵,但庞岱也是北宫达麾下大将,许慈一个副将能打赢吗?   萧暥眼见被他这么一说,许慈的神色明显暗下去了几分。   他心道:大哥你这也太实诚了,这种打击人的话怎么能当着面说。出征之前,太折锐气了。   而且这只是一场声势之仗,幽燕境内不稳,北宫达不会卖力打的,派许慈一个经验老道的副将去应付足够了。   但这话如果实说出来,也很打击人。   等于告诉许慈,虽然你是个副将,但北宫达这回也不会用力打,这仗没啥难度,兄弟你行的。   这时,谢映之看向许慈,欣然道:“许将军虽然是副将,但是大司马的副将,岂是一般将领能比,当年许将军也随大司马北上高唐征战过,久经沙场,我相信大司马麾下的副将不会输于北宫达的前锋庞岱。许将军必能守住北境。”   萧暥佩服:谢先生太会说话了。   许慈神色顿振,目光炯炯地看向秦羽。   秦羽道:“既然先生都那么说了,许慈你给我打出威风来!”   “末将领命!”   “我的十万旧部归你调遣,事不宜迟,立即北上高唐迎敌。”   “诺!”   看着许慈魁梧的背影,萧暥有些过意不去,其实这一仗只是声势之仗,兄弟你可以悠着点,不用死磕,固守就行。   他悄悄扯了扯谢映之的衣袖,眼神示意:先生为何不告诉他实情?你这有点坑啊……   谢映之淡然道:“军人只要奋勇作战,无需知道太多。”   萧暥:……   北境之敌就让许慈去打发,那么他们余下就只要集中精力对付潜入后方的北宫皓了。   书房里,连枝铜灯照着大幅九州舆图。   萧暥的长剑利落地在地图上荡了个圈:“从平壶谷往南,绕过雍州,直入襄州腹地。”   这种出其不意绕道敌人大后方发动袭击的战术,只有他在西征时用过,北宫皓竟然学他么?   秦羽疑道:“北宫皓色厉内茬,孤军深入的仗不像是他敢打的。”   谢映之道,“燕州的消息,北宫皓启程后不久,东方冉也失去了踪迹。”   秦羽浓眉簇起:“可是那个日月教的妖人?”   “正是。”谢映之道,   “此番应是东方冉设计,挟持康远侯潜入黄龙城,夺取城池。”   秦羽思忖道:“北宫皓只有几千人,他们拿下黄龙城,也不能久守罢?”   谢映之道:“北宫皓虽只有数千军队,但他拿下黄龙城后,便拥有了城内的军械物资,而距黄龙城数百里便是渑州,张繇贪婪,北宫皓可以黄龙城之军资收买张繇,换取张繇的援军,从而在襄州腹地站稳脚跟。”   “事不宜迟,我立即南下。”萧暥果断道。赶在张繇援军到来之前,收拾了北宫皓!   秦羽立即道:“不可,黄龙城军镇固若金汤,你若一时拿不下,身后张繇援军又杀到。你该当如何?”   到时候,面前是黄龙城的高墙厚垒,身后则是张繇的大军杀来,前后夹击,腹背受敌。   这是兵家大忌!   萧暥果断道:“那我就赶在张繇援军抵达之前,夺下黄龙城。”   “胡闹!”秦羽拍案道,急火都被他撩上来了,   “大梁到黄龙城,即使快马加鞭,至少也要五日!”   萧暥眨眨眼睛:“我不用五天,三天就够了。”   兵贵神速,他最擅长的就是闪电战!   秦羽愕然,“三天,你飞过去吗?”   “大哥放心,我自有办法。”萧暥轻松道,   只片刻间,他已经思定,“我午后即刻出发。”   然后他又想到了什么,微微挑起眼梢,“中午我想吃红烧肉。”   “没得!”秦羽斩钉截铁,   萧暥:呜……吃了这顿饱的,接下来好多天可能就只能啃冷干粮了。   秦羽沉着脸,没得商量,“不许去。”   但如今他双腿残疾,其实他也知道,萧暥真要涉险,他根本阻止不了。   他叹了口气,只有看向谢映之:“先生,你也说句话啊。”   谢映之笑了笑,站起身道,“大司马,容我跟主公借一步说话。”   书房分为里外两间,由一扇屏风虚隔开。   正是阳春三月,窗外一树桃花开得绚烂。   谢映之很自然地轻拢着他的肩,施然走到窗前,“此处无人,主公可以说实话了。”   萧暥眼神飘闪,表示:不知道你指的是什么。   谢映之望着窗外的春光柳色,似不经心道,“即使是九州最快的骑兵,魏将军的飞羽营也不可能做到一日千里。三日之内,从大梁赶到黄龙城,主公打算怎么做到?”   萧暥有点后悔刚才嘴快了,赶紧道:“我就是跟大哥打个比方。”   他厚着脸皮开始顾左右而言他,“也不算吹牛,放我们那会儿,从京城到江南才五小时,两个多时辰。”   谢映之回头看向萧暥,眸中微光乍现,“主公是想昼夜兼程。”   “不是。”萧暥被他一语中的,赶紧否认。   从大梁到黄龙城快马加鞭需要五天,那是正常的骑兵行军速度,也就是说,包括了沿途休息,吃饭,睡觉。   但是如果日夜兼程,马不停蹄,那么途中的时间就能缩短一半!   但这样日夜不停地赶路,就算人能受得了,战马也吃不消。   所以,就只有途中换马。   也就是说,每到一个城郡,就换马再赶路。马歇人不歇。   以实现昼夜兼程,日行千里。   兵贵神速,无论是北宫皓还是东方冉,都料不到他竟然能来的那么快!   就是不知道他这病弱的壳子禁不禁得起这个折腾,不但是三天三夜昼夜不息地赶路,到了黄龙城还要打一场快战。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潜在风险。   谢映之清冷通透的目光仿佛能看到他心底,“主公是想撇开大军,独自南下襄州么?”   ***   魏瑄环顾一圈,此间素朴规整,墙上工工整整地悬着历代玄首的墨迹,屏风上书着玄门的清规禁律,连角落里的盆栽都生得四平八稳,似乎是卫宛的境远堂?   他这才猛然意识到,他刚才大概是掉落在了青锋的袖子里,被带到这里了。   他看到卫宛负手站在清规屏风前,“你知道我发现他的时候,他在做什么?”   “他在和苍冥族的主君下棋,用的就是那个棋台。”   魏瑄心中一沉,他记得那是一块青苔遍布的岩石,上面隐约有棋盘纹路,看起来至少有数十年了。这里有什么蹊跷吗?   “这是师父当年用过的,他怎么敢?”卫宛声音低沉,字字诛心,“果然是邪魔外道。”   接下去卫宛说的话却让魏瑄脊背发寒。   玄清子其人修雅,风仪出众,书画、棋艺、音律、香道皆精通,有不少仰慕其风度者,其中一人便是苍冥族内的一名高修,传闻两人志趣相投,听琴下棋,私有来往……   魏瑄顿时明白黑袍人选择在哪里与他下棋的阴险用意了。这不仅是诛心,还狠狠地戳在了卫宛的痛处。   齐意初劝道:“师兄,师父当年那么做也是为了大局,不得已而为之,且那些旧事都过去数十年了,你又何必耿耿于怀?阿季恐怕也是不知道那石台的来历的。”   卫宛毫不动容道:“我知道,映之曾嘱托过你照料他,但邪魔外道不可姑息,两日后便是各级弟子的考核,主持完后我就处置他。”   魏瑄心中一沉,这两天,可能是他最后的机会。 第368章 夜奔   谢映之声音清冷明晰:“所以,主公是想独自南下么?”   “先生何出此言?”萧暥眼神飘闪,眼尾还不老实地撩起,狡辩道,“我只是喜欢轻装远行。”   他竟还当做游猎了?   谢映之不易察觉地蹙了下眉,看来此人不会老实交代了。   于是他不动声色地走上前,“从大梁到黄龙城,大军日夜兼程,且要保持速度,便要途中换马。”   他边说边漫不经心地抬起萧暥的手,就势握住修长的手腕,眸中微光乍现,“然而路过的郡城提供不了那么多战马,主公就只有撇开大军了。”   说着身形悄然一转,轻软的衣袂飘逸如风般拂过萧暥眼前,他都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背靠窗台,被抵在了狭小的空间里。   靠,这身法!   萧暥避无可避,只得跟谢映之清冷的目光相对。   窗外正是阳春三月,灼灼桃花照着他一袭青衫,纷繁的花影倒映在那清透无尘的眸子里,顿时看得人目眩神迷。乃至于都忽略了他在说什么。   那声音剔透空灵宛如清籁,“主公想率几名亲随先行南下,是不是?”   谢映之逼供一向很有一手,从来不需要疾声厉色威压逼迫,相反,温柔地让人无法抵抗。   俗话说英雄难过美人关,萧暥不懂了:谢玄首是男人罢?   谢映之冰玉般的手指轻柔地拨开他肩头的落花,所说的话却字字通透明晰,“大军南下兴师动众,北宫皓必有防范。”   “所以主公想脱离大军,率先赶到黄龙城,给他个措手不及,是也不是?”   萧暥被他一语道破,退无可退又狡辩不过,忽然灵机一动朝着屏风那侧大声道,“大哥,我想问你件事!”   谢映之微诧,他还讨救兵?这倒是出乎意外……   秦羽腿脚不便,隔着屏风答道:“何事?彦昭,你们进来说?”   萧暥如获大赦,去扯谢映之的袖子,“先生,大哥让我们进去。”   谢映之淡若无物地一笑,“小宇,你想问什么?”   萧暥:靠,他怎么这样?一言不合就揭马甲!   言外之意,你别忘了你自己是谁?那是你大哥吗?你冒充萧暥还挺入戏啊?你这是想自己去坦白,还是让我替你解释一下?   萧暥顿时虚了,这些年他在原主的壳子里都待习惯了,快忘记自己是谁了。   隔着屏风传来秦羽的声音,“彦昭?”   谢映之淡淡笑睨着他。   萧暥彻底蔫了,可怜巴巴:“大哥,唔,没事,就是问问今天中午还有肉吃吗?”   “没有!”换来依旧斩钉截铁的回答。   萧暥:……   大哥指望不上了。   萧暥终于技穷了,只好一五一十地把自己的作战计划说了一遍。   ……   谢映之听完,略作思忖:“主公身体不可劳累过甚,三日三夜不眠不休断不可取,且张繇若要集结军队也需一两日,你五天之内赶到黄龙城足矣。”   萧暥心中意外一喜:“先生这是同意了!”   “襄州之战火需迅速扑灭,以免影响屯田备战之大势。”谢映之道,   其实,萧暥提出要在襄州打一场快战,速战速决,以免影响屯田搞建设的全局战略,和谢映之所想不谋而合。   在谢映之看来,襄州、北境的战火目前都还是局部之力。对于北境,只需稳住即可,倒是襄州,黄龙城深处腹地,又是兵工厂所在,襄州战火要迅速掐灭,不能影响全局之势。   谢映之道:“北宫皓不足为虑,但东方冉主公如何应对?”   东方冉心思阴诡,精通邪术毒物,防不胜防。   萧暥瞥向谢映之手上的指环:那个,再借一下?   谢映之轻拨开他的手:“日前我在主公身上所绘之图,可抵摄魂箭之类秘术袭击,与玄门指环等同,不必再多此一举。”   萧暥心想也是,西征的时候,你都把玄门指环几传手了?呜,这次不借了……   谢映之没有告诉萧暥,东方冉恨他日久,若让东方冉看到玄门指环戴在了萧暥手上,难免迁怒于萧暥,不知会出什么阴毒的招数对付他。   谢映之道:“战场形势瞬息万变,仅有玄门指环也无济于事。主公若想南下,我需和你一起去。”   “不可。”萧暥立即道:“先生若离京,谁来稳定大局?”   如今北境和襄州同时火起,若没有谢映之坐镇京城,他如何敢轻易南下。   谢映之从谏如流:“既如此,只有再充个电?”   萧暥一诧:啥?   他接着就想起潜龙局时谢映之跟他连线,远程指导他找到武库、撬开金锁,两人配合默契,不失为一个两全之法。   但是潜龙局上他们之间相隔不过百尺,而现今,黄龙城距离大梁可是有千里之遥啊!   萧暥道:“续航跟不上吧?”   谢映之点了点他胸前,“主公身上有我的记号。”   萧暥:“这图还能增强信号?”   谢映之莞尔:“不妨一试。”   但是连线就要亲密接触。   萧暥连忙表示:“大哥在里头,这里不方便罢?”   谢映之失笑:“军情如火,主公还要挑地方?”   就在这里。   萧暥:……   春日晌午,水波般的树影洒落窗檐,庭院里花明柳暗,熏风扑面。   萧暥坐在窗沿上,见谢映之从袖中取出一方巾帕。   在大雍,文人雅士出门都是会带巾帕,春夏拭汗,会友饮酒品茗后也可揩拭,以免仪态不雅。   谢先生的巾帕尤为与众不同,薄如蝉翼,轻若丝羽,也许是应季,那帕子也是春意盎然——那是浅草才能没马蹄的水绿色,清新淡雅。   萧暥正不着调地想:‘他怎么连巾帕也是绿的?’   忽而眼前恍如碧波一荡,清风徐来。那方轻纱已如烟柳般垂下眼帘,遮过了他的视线。   萧暥:靠,不要!绿盖头!   他还来不及抗议,谢映之冰玉般的手指已托起他的下颌,欣然俯身,顺滑的长发随之逶落肩头,微凉柔润的唇贴上了他的唇畔。   隔着似烟的青纱,他的唇如初春一抹柔红。   萧暥的思绪顿时断线了。   窗前,桃花细柳熏风拂面,隔着如雾轻纱,唇瓣温濡的触感深深浅浅,朦朦胧胧,仿佛含住了一朵娇软的花。   谢映之气息悠长,秀美的唇轻软如云,缠绵厮磨间浅尝轻吮、循循善诱,薄雾般的轻纱飘飘渺渺隔在唇间,不知不觉里,仿佛被春雨洇湿了一片氤氲。   枝头花落无声,唇舌相缭间,萧暥都分不清是馥郁的花香,还是谢映之身上幽淡玄远的孤香,似若即若离若有若无,又似无处不在……   他脑子里晕乎乎地想着,为什么还没有信号?难道是打开方式不对?   呼吸交缠间,谢映之抵着他唇畔轻道:“玄门结契后,需要循序渐进。”   温热的气息透过纱,激得萧暥不禁一颤。   循序渐进?就是说要比上一回更进一步的意思?还是说每一回都不能是相同的方式?   萧暥忽然坐直身子建议:“我们改变一下方式试试?”   谢映之饶有趣味:“嗯?”   萧暥指了指自己的盖头,刚想表示先生你戴这个盖头,让我来!   就在这时,秦羽的声音隔着屏风传来:“彦昭,你们还没有商量好吗?”   两人同时呼吸一顿。   萧暥急着要揭去盖头,谢映之悠然按住他的手,忍着笑回道:“大司马,我正在跟主公商议,片刻就好。”   萧暥压低声音:“片刻你好得了吗?”   谢映之似笑非笑:“小宇你再加把力?”   萧暥不服了。以为他不行?   说起来他才是主公吧?哪个主公是被自家谋士压在窗沿边的?   萧暥也不管什么红盖头绿盖头了,军情紧急,大哥又在催,他得速战速决。   他抬手掂起谢映之清致的下颌,干脆利落地亲了下去,一边还自我催眠:隔着轻纱,他这不算亵渎……   细腻的肌肤相触,唇瓣绵软交缠,甘醇幽淡的滋味入口,可无论他怎么卖力,还是连不上。   萧暥懵逼了,怎么老是充不进电?   军情如火,他只有更用力地舔吮,他就吃甜润软糯的香草奶油雪糕了。   谢映之的唇色泽柔淡,弧度优美,哪禁得起这样毫无章法地乱啃,不禁连连后退,轻喘着笑道:“不是你这样的,小宇,你这是想吃我?”   萧暥老脸一红,他确实没经验,也没主动亲过谁,除了溯回地里落水后神智不清时,他胆大包天地强吻了魏西陵。事后魏西陵要面子,没找他算账吃了个哑巴亏,估计也够郁闷的。   他正浮思乱想,一只轻若落羽的手抚上他平坦的腰腹间,“主公是饿了罢?”   萧暥的肚子诚实地响应了一声,他等秦羽的红烧肉都等半天了!   可是他肚子饿了,嘴唇麻木了,快没力气了,怎么还没连线上?   这实在是让人沮丧。   不会是这充电接口有问题罢?比如说接触不良?   萧暥诚实地提出质疑,“还有什么更快的连接方式吗?”   “比如换一个接口?”   谢映之失笑:“小宇想换哪个接口?”   换哪个接口?萧暥怎么知道。   他挑起眼睫,懵然问道:“还有哪些接口?”   隔着朦胧轻纱,那眉眼纯然又媚致。   谢映之轻咳了声,似有不便道之处,“目前还无需如此。”   他说罢安抚起某只因充不进电而毛躁躁的狐狸,“这不是打仗,不是越用力就越能连上线,急于求成只会适得其反,我们可换个方式试试。”   声音轻如霰雪,“我来教你……”   说罢他悄然抬起萧暥的手,抚上了自己的唇瓣,指尖轻轻辗转间,勾勒出优美的轮廓。不见声色,却又胜过一切声色。   萧暥只觉得触感温软,恍惚间,指尖湿而暖地一触滑入口中。   萧暥的脸颊顿时一热,只觉得温润的气息湿濡了他的指端,谢映之薄唇微启,一双琉璃般不染烟火的眼眸更是看得人昏眩,“小宇,你先要对我有所感觉……”   另一边,秦羽等了片刻还没动静,勉力起身拄杖向外走去。   接着他骇然睁大了双眼。   ……   出征前,萧暥还是吃到了他心心念的红烧肉,只是有件事让他感到颇为意外。说起来他才是要出征的那个罢?   秦羽殷勤道:“我特地吩咐厨下做几个清淡的菜。映之啊,你稍微吃一点。这人间烟火,也别有滋味。”   萧暥懵了:大哥,你管叫他什么?   谢映之无比自然地答道:“多谢大哥。”   萧暥:等等,你们怎么回事?你们不对劲……   午后,萧暥点五千骑,浩浩荡荡南下襄州。一出大梁,他就悄悄脱离大军,率一队轻骑先行南下。   ***   次日,北宫皓派出的使团到达渑州,此番东方冉亲自游说张繇,并随行带去上百副甲胄刀剑、数千箭矢的见面礼,提出了和张繇联手,以黄龙城军镇为根据地瓜分襄州的计划。   襄州屯田已有一年多,良田千顷物阜民丰,张繇早就垂涎三尺,东方冉又提出,张繇若与北宫皓结盟,还有黄龙城大批军械装备馈赠。   张繇大喜,满口同意他瓜分襄州的计划,并派潘悦为将,率精兵两万,浩浩荡荡开往黄龙城。   黄龙城,   北宫皓踌躇满志地登上城头,放眼望去,城中尽见火光闪烁,旌旗飞扬,到处有持戈的重甲武卒在巡逻,青粼粼的甲胄反射着幽森的火光。   一想到此处萧暥经营了一年,如今却是他的地盘,北宫皓心里就莫名地畅快,   他得意道:“萧暥此时大概也知道黄龙城被我所占了罢?”   “大梁城应该收到消息了。”紧随在他身后的铁鹞卫都尉徐放答道。   徐放这个人面容精瘦,目光阴沉锐利中透着一股百折不挠的韧性,对任何敌人来说,都是个难缠的对手。   徐放道,“萧暥闻讯必率大军来救,我们要早做准备。”   北宫皓不以为然,“军师早已前往张繇处游说,许以重利,必能说得张繇出兵。”   徐放道:“我们也不能一味依赖外援,张繇贪婪,图利而来,世子也要防之。”   北宫皓轻蔑道:“我岂不知张繇乃豺狗之辈,我怎会仰赖于他,即使张繇不来,萧暥也攻不下黄龙城。”   “黄龙城壁垒森严固若金汤,城内还有强弓数千,羽箭十万,粮食物资充裕,萧暥若没有数万大军休想攻城。但萧暥现在又无法提大军来救援。”北宫皓得意道。   徐放问:“为何?”   北宫皓嗤道:“你们这些武人只知道打仗,丝毫不懂庙堂运筹。平壶谷之事后,我们不仅可反诬萧暥袭击我朝觐天子的车队,父亲更可以此为借口,举大军南下。北境大兵压境,萧暥还敢抽空兵力前来援救襄州?他雍州的老巢不要了吗?”   他说到这里得意大笑,“萧暥此时是两头失火,首尾不能顾,只有疲敝奔命的份罢了。”   “更何况大梁到黄龙城千里之遥,骑兵最快也要五六日才能抵达,那时张繇的大军早就赶到了。萧暥远来人困马乏,我们正好合围萧暥于城下!”北宫皓踌躇满志。   此番必要生擒萧暥,一雪当年割发之恨!   徐放眉心抽跳了下,不知为什么,他心中总有一股隐隐的不安,仿佛是出于多年沙场征战的直觉。   “世子,我请埋伏一支军队于黄龙城北。”徐放突然道。   北宫皓挑眉:“为何?”   “萧暥用兵诡诈,善于出奇制胜,不得不防。”说着他扬鞭一指:“黄龙城北二十里,有一处鹰嘴口地形险峻,是从大梁到黄龙城必经之处,若遣一支精兵若在此扎寨,不仅可以和黄龙城互为犄角,萧暥远来疲惫,还可以逸待劳,截杀他于半道!”   截杀萧暥?北宫皓心中一动,“好,你去准备吧!”   徐放领命而去。   北宫皓看着他的背影,阴郁地眯起眼睛,一道夕光正照在黄龙城连绵的城墙上。   黄龙城上空战云密布。   等着萧暥的,将是铁壁金城十面埋伏,一张铺天盖地的巨网已经展开。   ***   这几天,魏瑄想了无数的出逃计划,都被一一否决。岩牢四周都是坚实的石壁,即使他会遁地之法,也无处破出,当真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卫宛还真是看得起他。那就只剩下一个方法,用玄火烧断石栏。   每一根石栏都有碗口粗,石栏上还刻满符文,他必须精确地控制好火候,若不慎触及符文,就会触发禁制。但还有一个棘手的问题,雷戟兽。   雷戟兽暴躁易怒,因畏惧他,才不敢作声。如果他一旦离开岩狱,那雷戟兽又要咆哮嘶吼,这简直就是天然的警报,难怪卫宛要将他关在此处。   但他没有选择了,今天是他最后的出逃机会。   思懿堂前,今春第一季的季考正在进行。卫宛亲自监考,四下鸦雀无声。   虽然这将大部分玄门弟子都集中于思懿堂附近,但玄门的防卫一点都没有松懈的迹象。   从清早等到傍晚,魏瑄没发现任何机会或者疏漏,不愧是卫宛,那么多人的考试,竟秩序井然,一丝不乱。   眼看一天的考试即将结束,他不能再等了……   天色渐暗,魏瑄屏息凝神,一簇微弱的玄火在指间荧荧燃起,围着石栏结成了一道纤细的火环。   他暗暗催动真气,一点点收紧火环,细细碾磨着石栏。   碾磨的过程是漫长而精细,极为耗神,从黄昏到夜里,不知不觉,一轮晓月已悬在山间。   玄火细密地燃成一道金线,在暗夜里若隐若现。   魏瑄全神贯注,额角已渗出细密的汗珠,那真是铁杵磨成针的工夫。   就在这时,黑暗中传来了很轻的脚步声。   有人来了!?   魏瑄一惊,立即收起玄火,仓促间受伤的右手抑制不住轻颤了一下。一丝火星溅到了符文的边缘,符文随之幽幽地亮了起来。   魏瑄心中一震,糟了!   几乎是同时,脚步声已近在咫尺,魏瑄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   “和这大宝贝关在一起,你这待遇不错啊?”黑暗中一道慵懒的声音传来,   魏瑄心中一惊,墨辞?!   “你怎么来这里了?”   墨辞二话不说,拿着钥匙就去开牢门,“机会只有这会儿。”   魏瑄诧然:“你偷来的钥匙?”   “会说话吗?我看你是在这里蹲上瘾不想出来了?”   墨辞瞥了眼趴在地上的雷戟兽,“那就祝你们相亲相爱白头到老。告辞!”   “等等!”魏瑄立即道,“墨师兄,我出去有要紧事。”   幽暗中他眸光一闪,“阿忠应该跟你说过了吧。”   在看到墨辞时,他已经猜出了七八分。   果然,墨辞随手一挥,石栏上的符文便瞬间熄灭了,“这里的禁制都已经在我们掌控中了。”   那夜盛忠走在山道上,墨辞悄悄跟了上去。三言两语就从盛忠处套出了情况,随即墨辞带他去见了齐意初。   “趁着师姐拖住卫夫子,你赶紧跟我走。”墨辞扔给魏瑄一瓶创伤药和一套干净的黑衣,   “齐师叔?”魏瑄一怔。   那雨夜和黑袍人的一局棋后,他已是邪魔叛贼,他接过衣裳,不禁道,“她还相信我?”   墨辞道: “师姐还让我转告你,栽培千叶冰蓝的方法方她一定能补全,不要再因此受制于人。还有。”   他罕见地认真起来,“她还说,阿季你修的是玄火,你才是照亮乱世,燎尽一切魑魅魍魉的火焰。”   魏瑄心中一震。   他曾跟齐意初说过,那人是雪夜幽窗前的一点灯火,是他荒寒一生中,唯一鲜亮温暖的色泽。   他就像那扑火的飞蛾。   齐意初这是在告诉他:不要依靠他人给予的温暖,不要在往事的余温里蹉跎岁月,不要在心魔的障影里彷徨不前。   因为你才是火,是照亮乱世,燎尽黑暗的玄火!   你要成为他的依靠,为他披荆斩棘,举火执炬。   黑暗中,魏瑄墨撤的眸中流过深沉的情绪。他迅速换好衣裳,微寒苍白的脸上透出一丝惊心的决然。   他迅速穿好衣裳,墨辞又把一柄剑和什么东西塞进他手里。   竟是他丢失的那支骨笛!   那是他母亲留给他的遗物,那次和雷戟兽的大战中,被孙适扔到了地缝里,他以为再也找不到了。   魏瑄心中不可遏制地一颤,还来不及道谢,就听墨辞道,“哎,这大宝贝怎么这么安静?”   被他那么一说,魏瑄立即也觉不对,雷骥好像是睡着了?   接着他想起来,他刚才专心灼烧石栏的时候,有一阵恍惚听到了隐隐约约的笛声。   但是,只有玄清子的笛声才能让雷戟兽入眠……   “别愣着了,快走!”墨辞催促道。   沿着山路,所有的禁制都被屏蔽了,墨辞对怎么溜下山极为熟悉,可谓轻车熟路。   所以他们一路上畅行无阻。很快就看到了山门。   一盏风灯幽幽照着,盛忠牵着马站在山门前。   此去一别,山高水阔,乱世汹汹,后会不知何年。   盛忠把马缰交到他手里时眼眶就红了,“阿季,一路保重。”   “你也保重。”魏瑄重重地抱了抱盛忠,利落地翻身上马,又向墨辞深深看了眼,拱手作别,策马而去。   山道蜿蜒,草木丛生,清冷的月光下,他孤身纵马,一骑绝尘奔赴风云万里的沙场。   墨辞凝目送他远去,慨然道:“今日一出这山门,便是龙游入海,鹰翱九天。他将是横扫乱世,一统天下的王。”   盛忠抽着鼻子,不解地问:“师兄你说什么?”   墨辞笃定道,“我不会算错。”   然后他拍了拍盛忠肩膀,“回去罢,卫夫子该要找我们算账了。”   盛忠这才后怕道:“卫夫子不会把我们也关进岩洞里罢?”   墨辞笑嘻嘻道,“那可不好说了,记住,你是主犯,我是胁从,就那么说定了。”   “墨师兄,你不能不讲理。明明你是主……”   “好,那将来从龙之功也归我。”   “喂,墨师兄!”   远处山巅,寒月下,有一人潇然独立,手中一支玉笛,霜白的衣摆在夜风中飒飒飞扬。 第369章 战机   三月春雨连绵,黄龙城巍峨的城墙笼罩在一片苍茫的雨幕中。两千士兵结成森严的军阵,浩浩荡荡从北门开出。   徐放将黄龙城的城防交给马孚,“若有敌来犯,立即举烽火为号。”   “是,将军!”   在徐放看来,马孚虽是个来自燕北的低级武将,但也在辽州雪窝子里和关锁军拼杀过的,悍勇自不必说。而且黄龙城坚不可摧,城中军械粮草充足,还有八千甲士把守。就算是个傻子也能守住。   余下的,就只要等张繇的援军抵达就行了。   ***   渑州   张繇心满意足地收了东方冉带来的丰厚的军械物资后,满口答应借兵之事,又下令潘悦率两万大军前去增援黄龙城,共图大计。   但是才走出浮阳城外十里地,东方冉就发现不对劲了,这行军的速度是越来越慢,走走停停。   他掀起车帘问,“大军为何如此缓慢?”   潘悦骑在马上一猫腰道:“先生,这不春季多雨嘛,道路难行,怕先生马车劳顿。我下令放缓行军。”   东方冉心中冷笑,他听话听音,这哪里是天雨难行,不过是想拖延行军的日程。   没想到这张繇虽为一方诸侯,做事却像市井小贩一般,乃真小人。他既贪图他们带来的丰厚的军械物资,又不肯真的出兵。所以让潘悦放缓行军,以拖延时日。渑州到黄龙城三天的路程,给他拖上十天半个月。   等到他赶到仗都打完了,他说不定还可以趁着鹬蚌相争,收点渔翁之利。   想到这里,东方冉阴声道:“将军如何肯加快行军?”   果然潘悦嘿嘿一笑,“当年萧暥夺了都昌城时,禄铮就找到我家主公,许诺将成川、河源、西柳三座城送给主公以为答谢,求主公出兵增援。但这三座城虽然有鱼米之利,依旧是小小的郡城,人口加起来不足万户,太小家子气了。我想北宫世子的胸怀肯定不是禄铮能比的。”   东方冉豁然明了,这是要加价。   他道:“世子和张将军诚心结盟,瓜分襄州,夺下的城池,自然是你我各半。”   潘悦追问道,“城池有大有小,怎么分?”   “张将军想怎么分?”   潘悦道:“黄龙城军镇已归世子,襄州余下三座大城:安阳、都昌、襄远。安阳城归世子,都昌和襄远归主公,如何?”   东方冉冷笑,张繇还真会挑地方。   从地理上说,都昌、襄远两城都在黄龙城以南,只有安阳在黄龙城以北,也就是说,如果萧暥要率军夺回,势必由北往南打,安阳城和黄龙城便首当其冲,要承受兵锋的压力,张繇这是要让他们顶在前面挡刀。   而且,相比安阳城邻近广原岭,有匪患威胁,都昌、襄远都在襄州腹地,都昌城曾是禄铮首府,襄远是朱优首府,府库充盈。张繇真是会打算盘。   但是如今,这些城池都还是在萧暥手中,至于夺下来之后归谁,那就是后话了。先答应下来也无妨。 喁稀団C   东方冉阴森森地笑了下,“就依将军所言。”   潘悦爽声道,“先生痛快!”   “传令三军,加速行军,务必在三天内到达黄龙城!”   ***   安阳城,郡守府大堂。   “高大人,你倒是说句话啊!”伏虎急得坐立不安。   旬日前,他听说有人竟把大统领的地盘给夺了,那还了得!他和狍子一商议,留下黑柱子守山,偷偷调集了两千余人杀下山要去抢回来,结果才到安阳城就被高严给拦了下来。   高严道:“攻城略地不是打家劫舍,岂能儿戏。”   一旁的狍子不干了,“兄弟们又不是没上过战场!北狄蛮子都被我们打得满地找牙!”   高严默然看了他一眼,心道那是因为有魏西陵的指挥。   而且,北狄草原一望无际,没有城墙沟壑,适合野战。而黄龙城却不同,高墙坚垒,固若金汤,城头敌楼林立,要攻黄龙城,将是一场惨烈的攻坚战。   高严虽是文人,但在这个战乱的年代,身为一州之长也都读过兵书,懂得最基本的兵力计算。   一般而言,攻打一座郡城的攻防比例为一比三,但像黄龙城这样的军事重镇,则可达到一比五,甚至一比十。   也就是说,北宫皓即使只有五千人守城,也需要有一支三万人的军队才能攻城。   而实际上,斥候探知北宫皓拿下黄龙城后,城中重甲武卒已经投降,如此一来,黄龙城的守城军队就达到了一万人的规模。那么攻城的军队就需要至少五万以上!   别说是伏虎他们这区区两千山匪,就算是安阳城的一万余守军倾城而出,都只能铩羽而归。   更何况黄龙城内还有兵工厂,城中军械充足,数万箭矢,光破甲箭就有五六千,恐怕大部分士兵还没机会冲到城墙前,就被敌楼上密集如蝗的羽箭给射杀了!   但这些话伏虎和狍子根本听不进去。在他们看来,这些读书人就是胆怯畏战!   狍子嚷嚷道:“怕他个鸟!山寨的兄弟们没一个软蛋!”   “走!老子这把开山斧好久都没开张了!”   真是好言难劝要死鬼。高严沉着脸,若不是因为萧暥,他根本不想和这些山匪打交道,但本着能为主公保全一点实力,便保全一些的想法。高严厉声道:“本官是一州之长,没有命令,谁敢走出这里!”   “老子本来就是匪,只听大统领的话,伏虎!走!”   “郡司马何在!”   郡司马裴啸率兵前来拦截,被伏虎一脚踹开,“你们算老几!敢挡老子的道!”   随即他拽开门大步流星走了出去。   门外,幽深的长廊里,吹进一阵湿寒的雨气。   黯淡的光影中,一行穿着雨布帷帽的人正迎面走来,他们步履轻捷,身形矫健。   狭路相逢,只见为首那人身材高峻,湿薄的雨布遮过眉眼,仅露出白皙清削的下颌,色泽柔淡的唇沾着雨珠,莹莹水润,弧度优美的唇线却紧绷着,显出分明的棱角来。   伏虎莫名看得口干舌燥,咽了下唾沫,伸出大手推搡:“走开走开,好狗不挡道啊!”   对方默然拽住他的手腕就势一翻,看似没用多大力气,伏虎嗷了声就被单臂反折到身后,庞大的身躯像个陀螺般跌了出去。   他还没来得及跳起来再战,那人已步履带风,径直穿过长廊,并利落地抛下一句,“跟上!”   那声音很淡,掺糅着一丝低哑的倦意。   他身后的几人立即迅速鱼贯而上,从伏虎身边走过。他们无一例外地脚步矫健,带着一股雨夜的寒冽。   其中一人走出几步,回过头不耐烦道:“主公让你们跟上,没听到吗?”   “主……主公?”伏虎懵了   随即就见那人推高了帷帽,一双桃花眼微微眯起,不屑地看着他们。   “云副将?!”伏虎这才猛然意识到什么,磕磕巴巴地指着最前面那人的背影,“大统领?”   但这怎么可能?   萧暥远在千里之外的大梁,如何会突然出现在这里!他不是在做梦吧?   云越一脸鄙夷地用马鞭敲了敲伏虎的脑门,“对了,你刚才骂谁是狗?”   伏虎顿时如五雷轰顶,惨道:“云副将你看我这张狗嘴,我哪知道是主公!”   ***   大堂上,高严乍见萧暥也是大吃一惊。大梁到安阳城千里之遥,真有缩地成寸之法?   紧接着他就发现萧暥脸色很不好。   他容色薄寒如冰,眉梢眼睫还凝着雨沫,因为日夜赶路,他眼底渗着血丝,眼尾习惯性挑起时便透出了一股摄人的寒艳来。   “文直,襄州形势如何?”他略去寒暄道。   高严立即将这些天来收到的军报都呈了上来。   萧暥迅速翻看,一边询问高严襄州各郡的兵力部署。   狍子听不懂他们说什么,东张西望一番后,凑过去问云越:“云副将,主公这次带了多少大军来?”   云越斜眼看了看他,不搭理。   西征的时候,狍子和云越就有过节,狍子眉心还被云越用剑挑出了一点‘美人痣’。   狍子早忘了这茬,还不识趣地又挨近了点,按捺不住道,“大统领亲自率军前来,是不是要带兄弟们干一票大买卖了?”   他仰着脸,口中的热气都要呼到云越脸上了。   云越嫌弃地摸了摸鼻子,偏开头道:“十人。”   “啥?”狍子没反应过来。   云越嘲讽地挑起眉,“主公此来只率轻骑十人。怎么,怕了?”   “十人!”狍子顿时失声一嗓子吼了出来。   这下,连站在前面的高严也听到了。   高严嘴角微微抽搐几下,拧眉道:“如此,主公和先生必定已经思定了良策?”   “并未。”萧暥简短道,说着放下军报,径直往里走去。   高严脸色骇然。他什么意思?   所以他只带了十个兵来襄州,并且连个作战计划也没有?他还真是来游猎的?   高严询问地看向云越。   云越低声道:“主公向来随机应变。”   在萧暥看来,战场形势瞬息万变,计划赶不上变化,倒不如干脆没有计划。想怎么打,就怎么打。   高严面色僵硬,不知道该说什么。   云越道:“太守这里可有饭食?”   高严一怔,这都深夜了,莫非萧暥还没吃饭?   随即他就反应过来,大梁到安阳千里之遥,萧暥那么快赶到,显然是昼夜兼程,赶紧招呼手下快去准备饭食。   大堂里安静地落针可闻,只有四周哗哗的雨声。   铜灯下,案上铺展开的襄州二十六郡地形图,萧暥迅速将各方兵力部署标志于图上,然后站在案前陷入凝思。   有些人是天生的统帅,一旦靠近了战场,自然就知道这仗该怎么打。   一将有一将的风格,相比魏西陵深谙兵法韬略,军纪严明,战术精湛。萧暥却恰相反,他没读过几本兵书,打仗也是随心所欲。   他十多岁在崇山峻岭里剿匪,一开始就是实战,打的就是手感。   战场上他狡诈如狐,凭敏锐的嗅觉和机变把握战机,与其说实战经验,倒更像是一种天性和本能。   屋内的灯光照得他肤色如雪,眉目乌沉,长睫在苍白的脸颊上挑落淡淡的虚影,但那双眼睛却丝毫不见倦态,眸光流动间明彩摄人。   “报——”   一名哨探匆匆进来,“徐放率领两千余人马出城,在黄龙城北驻扎!”   高严脸色骤然一紧,不妙!   徐放这一手极为老辣,不仅截断他们南下救援黄龙城的道路,还可以与黄龙城守军互为犄角,内外接应。   “我不去黄龙城。”萧暥清冷,马鞭在地图上随便点了点,“我去这里。”   “都昌城?”云越和高严同时一诧。   都昌城在黄龙城西南处。这样可以绕开徐放的伏兵阻截。   但绕道而行不但耗时,而且大队人马南下,徐放的斥候探马不可能不知道。   等等,萧暥有大队人马吗?   萧暥道:“我率轻兵十人绕道前往都昌城,调取都昌守军,从西向东,攻打黄龙城。”   云越心中一震,徐放只顾防着北面,必然不会料到,他们是从西南面打过来!   “主公不可!”高严立即劝谏道,“都昌城只有五千守军,就算是倾城出动,也攻不下黄龙城啊!”   萧暥道:“还有新兵营的三千人。”   高严连连摇头:“这些人是今年征兵刚招募的民夫,才训练了一个月,让他们去攻打黄龙城,岂非送死!”   云越也道:“主公,徐放离黄龙城二十里扎寨,就算他一时没料到主公会从西面打来,但黄龙城一开战,烽火一起,徐放必然率军回援,到时候便成前后夹击之势。”   高严又道:“云副将所虑甚是!而且主公绕道都昌城,途中又要耗费时日,到那个时候,怕是张繇援军也到了!”   三路大军将会齐聚在黄龙城下,对他们这几千攻城的民兵形成合围之势!这岂不是自投罗网!   萧暥眸中寒芒一闪,“我就是要等张繇援军到来。”   这回云越也愣了,他们昼夜兼程而来,不就是为了抢在张繇援军赶到之前夺下黄龙城?他还嫌敌不够多? 第370章 兵道   雨夜声寒,廊上响起一阵脚步声,一名侍从端着宵夜进来。   漆盘里盛着熬豚和菜蔬,还有一份热腾腾的羊羹。高严向来节俭,今夜加了两道大菜,倒让侍从有些意外,思忖着该是来了客。   他谨慎地跨入门,就见清冷的厅堂里,高严负手独立于案前,眉宇深蹙,案头铜灯寂寂照着桌上舆图。   他左右环顾,却不见有客。唯有空中还依稀留着一缕湿寒的雨气。   萧暥早已经走了。   戎马倥偬,难有停留。   高严叹了口气,冲他摆了摆手,示意拿下去罢。   他原本见萧暥形容清削,气血苍白,烛火下都不见颜色,便让伙房多备两个菜,现在看来,早知道还不如就热几个包子,说不定萧暥还能赶着吃上几口。   窗外夜雨飘摇,一如这飘摇的乱世。   此去都昌城还有百余里,路途遥遥,沙场凶险,风雨满征衣。   ***   雨夜,马蹄激起泥水飞溅。林间寒雾中隐约有两点萤火如影随形。   “主公,此间有探马游骑。”云越道。   萧暥早就看到了。徐放不愧是铁鹞卫头目,看来他不仅驻守要冲,还在黄龙城周边广撒探马。   萧暥沉声道,“跟上,不用管队形!”   随即一夹马腹,战马疾驰如电。身后的十骑,紧跟着在林间呼啸而过。   夜雨路滑,林间疾驰很考验马术。果然那几个探马只跟了片刻,就放弃了追踪。   深夜,鹰嘴口,徐放大营前亮如白昼。   数十支火把照明下,士兵们满身泥水奋力地挥动手中的铁铲,挖掘壕沟陷坑,铸造工事。   中军大帐里,徐放一边看各地线报,一边烤着火盆去潮。   “都尉,探马回来了。”   军帐掀起,一名身披雨布的士兵进来。   徐放拢了拢披在肩头的衣服,“如何?”   “报将军,未见敌军,不过……”   “不过什么?”   “有一队人马,绕过此处,向西南方去了。”   徐放立即警觉道:“多少人?”   “十人左右,队形散乱。”   徐放心道,才只有十人,闹不出什么风浪,这大概是往来的乱兵草寇了。   “将军,是否要追击?”   徐放抬头看看营外这连天雨幕,“不必了。”   夜雨路滑,林中很容易迷失目标,就算是有游骑探马,区区十人,也犯不着大动干戈。   当务之急还是挖好壕沟,建起工事,布下连弩,扼守隘口,静待萧暥南下的大军更为重要。   ***   都昌城。   清早熹微的天光里,守将赵义登上城楼例行巡查。茫茫雨幕中,就见广袤的原野上,一队人马向东门疾驰而来。哪里的军队?   片刻后,赵义还是有些不可置信,低声问云越,“主公何时到的襄州?”   进城后萧暥简单了解了一下都昌城的兵力部署,和高严所说相差无几。   都昌城有守军五千人,都是之前魏西陵训练的精锐,除此之外,还有三千刚招募的民兵。但这些新兵只训练了一两个月,还没上过沙场,若说是拿着刀剑的农夫也不为过。   所以凭都昌城目前的几千兵力,守城尚可,若要分兵去攻黄龙城是不可能的。   “留下三千将士驻守城防,其余人立即到大校场。”萧暥道。   兵力的优劣不在于多寡,而在于怎么激发战力,在于如何调配。   片刻后,数千士兵列阵于城楼下,风吹掀起阵阵雨幕如雾飘过。   萧暥容色苍寒,默然按剑登上点兵台,所有人的目光随着他的身影缓缓移动。尤其是那三千新兵。   他们大多数是走投无路的流民,在诸侯混战的乱世里挣扎求生。直到襄州屯田新政,给了他们农具和耕牛,只要开垦荒地,就能拥有土地田舍和安稳的生活。无数人从各州郡扶老携幼举家带口地投奔而来。在乱世风雨中,终于有了一片安居之地。   这两年来,襄州屯田千顷,物阜民丰。上月,襄州开始征兵,百姓纷纷投军。但为保证耕种,高严规定每户有两名以上男丁者,方有一人可应征从军。这些人从军,不仅是想立军功,也是护卫襄州,护卫他们的土地田产。   阴沉的天空下,旌旗飞扬,萧暥扶剑而立,朗声道:“襄州军的将士们,无论你们来自哪里,如今你们在襄州扎下了根,这里就是你们的乡土,有你们的土地和族人。现今,有人侵夺襄州的土地,占领黄龙城,该当如何?”   “把他们赶出去!”“夺回黄龙城!”士兵们纷纷呼嚎响应,声震如雷。   萧暥眸中凝起寒芒,倏然抬手,嘈杂的声响立即平息下来,四周只有一片静默的吸气声。   他明白,战场上光有决心是不够的,这些新兵毕竟没有上过沙场,也没有经历过血雨腥风的磨砺。但是这个乱世已不会给他们慢慢磨砺成长的机会。   他们的第一场仗就要攻下黄龙城军镇,是硬仗中的硬仗!   他在他们的眼中看到了紧张和激动,甚至有些人握着戈矛的手都攥紧了微微颤动。   微小的细节逃不过他的眼睛,他看到过因为过于紧张,临战拉不开弓的士兵。   他清利的目光掠过军阵,“我知道你们很多人没有经历过战场,没关系,谁不是从新兵过来的!”   “我第一次上战场不仅脱离了大军,还捅了山匪窝。”   说到这里,他脑海中一念飞闪。   ……   初夏,南方潮湿的丛林间,雨后空气中有木叶清香。   军帐里,魏西陵刚结束了一个军事会议,正凝目看着舆图,刘武忽地掀开军帐大步进来。   “何事?”   “少将军,那个萧……”刘武支吾道,魏西陵让他看着萧暥,结果一眨眼人就不见了。   魏西陵似有预料,目光冷峻地抬起头,“他去哪里了?”   刘武硬着头皮,“说是去林子里打兔子。”   魏西陵眉心一蹙。   父亲三令五申不许擅自行动。萧暥不仅擅自行动了,还拐带了几名士兵跟他去抢山头。   “备马!”魏西陵疾步走出军帐。   隔着时空,萧暥恍然间觉得,仿佛是在向他走来。   夕光下,军营外的野蔷薇开了一片,魏西陵披甲上马,风扬起战袍似雪。   ……   校场里传来一阵阵紧张的吸气声,有人已忍不住问:“将军,然后呢?”   “我们荡平了整个山寨,还差点抢了那匪首的压寨夫人!”   “哈哈哈!”“将军神勇!”校场上嚣声一片,刚开始紧绷的气氛骤然松快起来,脸上显出跃跃欲试之态。   “那一战之后我便有了自己的队伍,我记得每一个兄弟的名字,如今他们都成了百战之精锐。”萧暥环顾四周,清越的声音在校场上空回荡,“拿下黄龙城军镇后,你们就是襄州军的精锐!”   士兵们都显出勃然振奋之色,一名壮汉忽然抖着嗓子道,“如果我立了大功,将军也会记得我吗?”   “当然。”萧暥步下几级台阶,就见那汉子浓眉朗目颇为威武,“你叫什么名字?”   那汉子激动地仰头看向他。   大战之前,阴沉的天空下,那摄人的美貌带着凛冽的肃杀之气,猝不及防地撞入他的眼帘。   “我叫朱震!”他昂首大声道。   “朱震,好,我记住你了,等你立了功,我请你吃酒!”   朱震心涌起一股激昂的热意,用力挺了挺胸膛。   “将军,还有我!”“我也要立功!”这下连旁边的老兵都按捺不住了,争先恐后道。   云越暗暗看向萧暥,短短的几句话,就让士兵们迅速放下心中的紧张和焦虑,激起他们心底炽烈的战意。只要跟着他,就□□,立战功。   “此战不论新兵老兵,你们要并肩作战。”他的声音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黯哑,   这将是一场硬仗,但并不是毫无花巧可言。   或许他还要赌上一点点运气。   午后,都昌城下旌旗猎猎,茫茫雨雾中,城门开阖,数千披甲执戈的士兵浩浩荡荡向黄龙城而去。   ***   官道上,雨雾漫漫,潘悦的两万大军正往黄龙城开去。天雨路滑泥泞难行,两天下来士卒疲惫,行军速度明显放缓。   潘悦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就见前方连绵雨幕中一骑疾进。   “报——将军,前方道上见一支军队向黄龙城开进!”   潘悦急勒住马:“有多少人?”   士兵道:“雨中看不真切,约莫五千人,正向黄龙城疾进!”   潘悦眉头一皱,这是哪里的军队?   从时间上说,大梁与黄龙城相距千余里,萧暥南下的军队是不可能那么快到黄龙城。   “何处来的军队,可看清了?”他急问。   士兵道:“从西南方而来。”   西南方?潘悦心中一动,西南方是都昌城的位置。   “看来是都昌城的守将赵义坐不住了。”一道森冷的声音隔着车帘阴阴地传来。   说话间几根枯瘦的手指拨开一线车帘,露出半张惨白的面具,东方冉道:“将军从后追击,必能一战而摧之。”   潘悦小眼睛狡猾地转了转,“不,放他们走!”   东方冉心中一沉,问道:“为何?”   潘悦道:“先生认为凭五千人能攻下黄龙城吗?”   东方冉虽不擅兵事,但也知道黄龙城军镇固若金汤,还有一万守军,休说赵义只有五千人,就算是五万人,要拿下黄龙城也不容易。   于是他阴声道:“潘将军打算如何?”   潘悦眼露贪婪之色,“此刻,赵义抽调大半兵力去攻黄龙城,都昌城中兵力必然空虚。”   东方冉眼中幽芒一闪:“你要袭取都昌城?”   “此乃天赐良机!”   潘悦此番率军两万开赴襄州,本来就不是去支援北宫皓的。这是主公染指襄州的大好机会。   他前天还在盘算着,接下来该怎么夺取都昌城和襄远城,没想到这才走到半路上,赵义这蠢货不自量力,倾城而出去攻黄龙城,这等于是把都昌城这块肥肉送到了他嘴边,岂有不吃的道理?   东方冉阴沉道:“所以将军是想放祸水北流,让北宫世子替你拖住赵义,你好乘机夺取都昌城?”   潘悦嘿嘿一笑,“先生何必说得如此难听,别急,这只是战术。”   “先生想想,都昌城若被我拿下,赵义知道后,必要急切回军去救,那么黄龙城之围自解。”   “到时,我若再半途截杀之,赵义大败!”他洋洋得意眯起小眼睛,“此乃兵道也。”   东方冉当然知道潘悦打的什么盘算,乱世里尔虞我诈,往来不过利益。但那是潘悦的军队,他也左右不得,只能阴阴地哼了声,“既如此,将军速战速决。”   说罢便放下了车帘。 第371章 祸水   都昌城下。   “冲!”潘悦长刀一指,激越的鼓声中,无数士兵如潮水般涌向都昌城。   与此同时,城头上弓弦张紧。   “放箭!”赵义一声令下。   嗖嗖嗖,一大波密集如蝗的羽箭从城头掠起,穿过茫茫雨丝攒落下来,不断有士兵中箭倒下。   “重甲兵,掩护!”   攻城的士兵如波分浪裂般向两边退开,数千名顶着木盾的重甲武士迅速地从中央突出,顷刻间硕大的木盾形成了一道严丝密缝的盾墙,在雨中泛起一片黑粼粼的幽光。   羽箭刺入木盾发出一片笃笃的钝响。   “冲上去!”潘悦声嘶力竭道。   在木盾掩护下,黑压压一片士兵们推着十多部硕大的攻城云梯冲到了城墙下。   云梯一架架靠上城头,数十名敢死之士如猿般迅捷地攀上云梯。   赵义一声大喝:“滚石,檑木!”   城头上,巨石硬木如雨点般砸落下来。   鏖战。   从午后一直持续到傍晚,战况大大出乎了潘悦的预料。都昌城守军不是倾巢而出去攻打黄龙城了吗?怎么会遇到如此的顽抗?   ***   雨中,旷野,天地间一片昏暗。   在长途急行军后,萧暥下令大军原地修整。   士兵们三五成群地靠着打盹,行军累了,别说是下雨,哪怕洪水滔天,随便找个地方一靠就能睡着。   萧暥却睡不着,他靠在树干上,浑身湿冷,雨水顺着脸颊淌下,边啃干粮,边想接下来的作战计划。   然后他想到一件事,他现在和谢映之是连线状态吗?大梁城里依旧是一点消息也没有,这连线敢情是连了个寂寞?   耳边只有哗哗的雨声,这不会是下雨也能干扰信号?   他脑子里正胡思乱想着,就在这时,旷野上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响,远方一骑疾追上来。   “主公,潘悦正率军围攻都昌城。”   萧暥问:“多少人。”   “两万军。”   “伤亡如何?”   “各有死伤,目前战事胶着。”   萧暥点了点头,“再探。”   正如他所料,潘悦见都昌城空虚,果然心动,调转方向去劫都昌城了。   但潘悦没想到的是,他并没有调走都昌城的守军。他带走的只是三千新兵,这三千多人再虚张声势一下,佯装成四五千人的军队不是难事。   都昌城守军主力尤在,潘悦想趁虚而入,捏软柿子,结果却撞上了硬骨头。   此时,潘悦应该已经陷入了鏖战中脱身不得。   云越忧道:“主公,都昌城久攻不下,潘悦迟早会反应过来。”   “两天。”萧暥眸色凛然,“只要赵义能拖住潘悦两天。”   云越暗然心惊:难道他两天之内就想拿下黄龙城?就靠这三千新兵?   “马车找好了吗?”萧暥忽然问。   云越不懂要找马车做什么,他又没家眷,扁扁嘴道:“备好了。”   “嗯,再备一面大旗。”   这又是做什么?云越更不懂了。   但他没多问,对主公的决定他只需服从,应声道:“是。”   ***   黄龙城   阴暗的地牢里,火盆吐出炙热的焰光。   长案上摆满了美酒菜肴,北宫皓懒洋洋靠在凭几上,用一柄尖刀切着烤得金黄的羊排,面色阴晴不明。   马孚躬身趋前,谄笑道:“世子,潘将军的大军近日就要到了,末将做了点准备。”   马孚本是北境一个低级武将,能来到这气候温暖的南方,怎么样都比在北境雪窝子和野蛮人厮杀强多了。   所以比起徐放这个铁鹞卫头目,马孚就显得识趣多了。   徐放鹰隼般的目光,总给北宫皓一种芒刺在背的感觉。把徐放打发城外去布防后。北宫皓感到自在多了。   “这是谁?”北宫皓挑眼打量着跟在马孚身后的一名美艳女子。   “这是红姑,黄龙城百里挑一的美人儿。”马孚讨好道。   北宫皓冷笑,“难怪这几天你们在城里挺忙的,原来是选美。”   马孚这些边军长期在北境雪窝子里吃苦受累,哪里见过这般声色犬马,这几天在城中放纵无度。   马孚赶紧赔笑道:“这女子是末将精挑细选去伺候潘将军的,先给世子过目。”   言外之意不喻自明。   北宫皓不怀好意地对红姑道:“过来,让我看看你的本事。”   红姑娴熟一笑,柳腰轻摆,莲步款款走上前,勾着北宫皓的脖颈坐下端起酒樽。   浓香扑鼻中北宫皓似享受地眯起眼睛,抬起那双纤纤素手,阴声笑道:“知道我是谁吗?”   红姑媚眼如丝,巧笑道:“北宫世子名闻天下,谁人不晓。”   “名闻天下,谁人不晓?”北宫皓嘴角的笑意忽然凝固了,微不可查地抽搐了下,毫无征兆地抄起案头切肉的刀。   “啊!”随着一声惊叫,鲜血激溅到酒樽里。   旁边马孚的脸顿时僵住了,这姑娘哪里得罪世子了。   “我是要做大事的,怎会沉溺声色?”北宫皓厌烦地一脚踹开尸体,   马孚脸色惨白,“末将,末将不知世子大志……”   “我要你们成为虎狼,不是老鸨!”北宫皓突然毫无预兆地发作起来,面色狰狞犹如厉鬼。   当年秋狩他被萧暥割了头发,成了笑柄,竟连个妓子都敢暗讽他。   那么多年他自觉忍辱负重,不仅要复仇一雪前耻,还要干一番大事!   军师说过,他有帝王之气,必能以襄州为根基,开拓霸业,横扫天下。   可他手下这些人却如此目光短浅!   马孚不知所措,这一刻他宁可在北境雪窝子里挨冻,也不想揣测这些喜怒无常的贵人的心思。   他扑通地跪地,“末将该死!世子日夜筹谋大计实在辛劳,所以末将才想找点乐子。”   北宫皓不屑道,“乐事?你懂什么才是本公的乐事?”   他整了整衣袍在长案前坐定,瞭了眼身后,“什么时辰了?”   一名侍卫上前道:“禀世子,戌时。”   “差不多了,让他们进来。”   两名士兵上来擦干血迹拖走尸体,收拾桌案,然后,沉重的牢门徐徐打开。   此刻,黄龙城的士绅们战战兢兢地正在门外等候,在气势汹汹的重甲武士的‘保护’下,左顾右盼的入场,没来得及坐定,厚重的牢门轰然关闭。   地牢的中央有一个下陷的石池,以前是蓄满水作为水牢使用的,北宫皓命人将水抽干后,在水池四周搭建起简陋的看台。   北宫皓不屑地瞥了眼马孚,“本来今晚这宴会,你的身份只配在外面守门,今天我就破例让你开开眼。”   随即他拍了拍掌。   一阵阵沉闷的鼓声响起,瞿钢和几名士兵被押到了石池边缘。   北宫皓原本打算将他们活埋,但后来他有更好的主意了。他要把这些人饿上几天,又用锁链穿过琵琶骨,等到萧暥大军到来,让他们充作肉盾。   “我听说你们是襄州军的精锐,今晚就试试是不是真的?”   他话音刚落,重甲武士手中的戈照着其中一名士兵的膝盖重重抡下。   瞿钢大叫一声,扑到池边。   紧接着,黑暗中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火光照出阴森的石壁上,显出野兽庞大的轮廓。   那是一头白额吊睛的猛虎。   看台上宾客顿时一片仓皇,有人甚至吓得坐垫都湿了。   “哈哈哈!”北宫皓放声大笑,他喜欢看到他们恐惧,恐惧是力量,也是威权。   石池里,那士兵重重摔倒坚硬的青石地上,还来不及起身,一阵腥风扑面而来,猛虎的长牙已经深深刺入了他的肩膀。   与此同时,瞿钢一个纵身翻下了石池。   看台上又发出一片惊慌的低呼声。   北宫皓颇为得意道:“我跟诸位来打个赌,若虎食人,则算我赢,若人擒虎,则诸位赢,下注吧。”   宾客们早就吓得面如土色,哪还敢吝惜钱财,一个个哆哆嗦嗦地下注。   前番北宫皓送了张繇一大批银钱物资借兵,这笔钱终究是要讨回来的,直接向黄龙城的士绅索要太过□□,北宫家的名声他还是要顾及,所以他搞了一场斗兽局。   ***   黄龙城门前,黑云滚滚,透过雨幕,一名守城的士卒隐隐看见远处的旷野上出现星星点点的火光,在大雨中渐渐地连成一片。   那是森然的军阵,正在大雨中浩然无声地向前推进。   “援军!是援军到了!”那士兵兴奋地叫道。   城门令闻讯披着雨布出来,登上城头,就见雨中一面大旗翻卷飞扬,上面隐约写着一个潘字。   城下,一名士兵拍马上前,“潘将军率军前来,快开城门!”   ***   地牢里,猛虎弓起脊背,发出一声巨吼凌空扑来。   瞿钢双手猛地擎起,在猛虎扑咬之际,狠狠揪住猛虎头上花皮。   看台上的宾客爆出一阵惊呼声,不禁惊叹此人赤手空拳搏斗猛虎竟有如此之勇。   北宫皓面露不悦,阴沉着脸接过一张弩机,走到池边。   紧接着,嗖的一声尖啸,一支锋利的羽箭近距离贯穿了瞿钢的肩胛。   瞿钢只觉得肩头一阵刺痛,被那虎猛然挣脱,随即,尖锐的虎爪撕下他一大片血肉。   看台上众人无不骇然。   北宫皓旁若无人地再次上箭,瞄准。   这时,城门令沿着墙根快速走来,“世子,潘悦将军率军到了。”   北宫皓眼中一亮,大喜,“潘将军果然守时。”   他放下弩机,“立即开城门迎接。”   “世子且慢。”一直退缩在角落里的马孚猫着腰上前,   他刚才忽然眼皮跳得厉害,仿佛是一种武人的直觉。   以前在北境的雪窝子里,临战之前他的眼皮也总是跳。   如今潘悦大军雨夜到来,让他心里有种异样的感觉。   他道,“雨夜看不真切,还是让末将去迎。”   北宫皓本就觉得他碍眼,“去吧,不可怠慢潘将军。”   ***   城外,闷雷滚滚,大雨如注,冰凉的雨水沿着头盔滚落脸上,三千士兵严阵以待。   一名悍将驱马向前,在雨中扬声道:“潘某远来助阵,为何一直让我等在雨中等待?”   马孚站在城楼上望去,他没有见过潘悦,城头远眺,只见大雨中士兵们都披着雨布,黑压压一片,也看不真切。   潘悦见他迟迟不开城门,不耐烦道:“是你家军师请我主公出兵援助世子,世子如此不信任盟友,我等这就回去,一应大军开销日后还望世子偿还!”   “等等,潘将军。”马孚见他要走,想起北宫皓的话顿时急了。   “你们军师的车驾尚随我军中,你们自己派人出城接应。”   马孚这才注意到军阵中东方冉的车驾,大概因为雨大,东方冉并没有下车。   马孚赶紧赔罪道:“潘将军误会了,天色已晚,世子是怕仓促间怠慢了将军。”   他看着潘悦身后黑压压的军队,“要不将军和军师车驾先行进城。至于三军将士,烦劳在城外扎营休憩,明晨再进城安顿,如何?”   马孚想了个稳妥的办法,只要大军不进城,仅放潘悦和军师的车驾进城,料也无妨。   潘悦道:“也罢。但我军远来,劳军之资不可少。”   马孚满口答应:“立即给将士们送去牛羊酒肉。”   片刻后,吊桥放下,沉重的城门吱吱嘎嘎打开。   潘悦让大军则在城外就地扎营。   然后他一夹马腹,驱马上前,马蹄踏落吊桥发出清冷的声响。   马孚见潘悦果然如约只率了几名亲兵进城,看来是自己多心了,于是放下心来,遂亲自下城门迎接。   雨水在护城河上溅起涟漪,寒气浮动,马车辚辚驶入幽暗压抑的城门洞。   城门内,三十名精兵列于两旁,披甲执锐,严阵以待。   马孚拱手迎上前,只见潘悦高壮威武,目若朗星,须髯如戟,于传闻中贪婪好色的形象颇有点差距,一念未过,紧接着目光就被潘悦身后的一名士兵吸引了。   他微低着头,两颊清削,看起来有几分疲倦,暗昧的光影散落在秀美的眉宇间,如浮云遮住朦胧的月色,只余下一片清妙静谧。   马孚心头大震,这样绝伦的容貌,怎么可能是一个普通的士兵?换言之,在这虎狼盘踞的乱世里,他如何自保?   车马即将驶过门洞的时候,马孚道,“你,站住!”   萧暥脚步一驻,心中苦笑,处心积虑搞这一出,看来还是差了一点运气。   没想到,竟是这张脸,成了祸水。   ***   江南,月夜。   “阿暥!”魏西陵乍然惊醒,午夜梦回,尽是斯年往事。   案头残烛幽幽,窗开着,月光透过松叶静静洒落一地。   自从黄龙城开战以后,他心中总是难定。   萧暥现在面对的局势很不妙。   北宫达出兵高唐大兵压境,南方腹地北宫皓张繇蛇鼠一窝,谋夺襄州。中原局势危如累卵,不知道萧暥会如何处置。以他的个性,怕又会孤身涉险。   但谢映之关照过,事关大局,中原这场纷乱,江州不能卷入,这个时候,他更要和萧暥撇清关系,以免王氏和皇帝起疑。   在北伐大胜江山初定前,须沉住气。   “让我进去!”“让开,我有急事!”   庭院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嚣声,是嘉宁的声音。   开春以后,她扮男装四处游历,一出去就是数日,这次也不知在外头听到了什么风声,一刻也等不了。   “公主,夜深了,君候已经歇下,你有什么事明晨再说也不迟。”管家吴岱劝道。   “不说完我睡不着!”   魏西陵随手取过一领衣袍披上,走到外室,“让她进来。”   话音刚落,嘉宁已经甩开吴岱一头撞进来。   铜灯淡黄的光雾里,就见魏西陵一袭白衫,长发虽未束起,却纹丝不乱,风仪修肃,神容冷俊如月下清霜。   君子如玉,竟有种说不出的端雅。   倒显得她冒冒失失,横冲直撞。   但不知为什么,她却觉得烛灯光影里,那清拔的身影如雪落青松,显得寂寥又孤寒。   “何事?”魏西陵道,   她愣了下回过神,赶紧道:“西陵哥,黄龙城被攻占了!”   魏西陵:“嗯。”   嘉宁心道:一点都不吃惊吗?   她急声道,“北宫皓那厮贼喊捉贼,诬赖暥哥哥袭击他的队伍!”   “北宫达还出兵高唐了!”   魏西陵静静道:“我知道。”   嘉宁这才反应过来。他早就知道了。   她自以为千辛万苦混迹江湖,好不容易打听到的消息,其实魏西陵早就知道了。甚至知道的比她全面多了!   她顿时心里不是滋味,“你既然早就知道了,为什么作壁上观!”   “黄龙城被攻占了,你为什么也不帮他!”   魏西陵冷道:“要我怎么帮?”   “出兵,过江!”嘉宁不假思索道。   一旁吴岱头都要甩出水了,这小公主知道什么,且不说江州最近刚接收了数万凉州狼还在安顿,君候不在,谁能镇得住他们。   他劝道,“公主,出兵是大事,不是那么简单的。”搞得跟江湖上打群架一样。   “说的对。”魏西陵淡淡道。   吴岱以为得到认可,遂继续劝道,“萧将军身边还有谢先生出谋划策,公主不要着急。”   “所以你们把他推给外人,都不管他了是不是!”   她话音未落,就听魏西陵静静道, “传令飞羽营,明晨进驻江陵。”   “主公?”吴岱傻眼了,这一个小丫头的话,君候还当真了?   嘉宁也懵了,表面上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不管萧暥处境的态度,答应得倒那么爽快?   魏西陵看向嘉宁:“你可以回去了罢。”   “哦。”嘉宁愣了下才反应过来,“是!”   遂喜出望外地跑了。   走到门口,她又返身,“西陵哥,打仗带我也去吧!”   她一身男装灰头土脸,魏西陵剑眉微蹙,没说话。   嘉宁不禁抽了口冷气,“我就不去了,我等你们凯旋。” 第372章 诈城   幽暗的门洞里,火光照射下,无数条虚影在墙壁上重重叠叠。   “你,说你呢!”   见萧暥没动,连个抬头的动作也没有,马孚感到被冒犯了,面色不善地走过去。   旁边的云越立即上前一步,手刚摸到剑柄,就被萧暥暗暗按住。   他轻道,“别动。”   马孚也看到了云越,粗声道:“不是说你,走开。”   他心中的疑虑更深了几分。这个士兵眉目清朗,说是世家公子也不过份。   一般而言,将领随身的亲兵护卫,都是精干勇猛型的,可潘悦的亲兵怎么都是这个画风?   他联想到潘悦这厮好色,莫非好的是这个色?   另一边,冒充潘悦的朱震回过头,做势正要喝制,萧暥一个眼神阻止了他。   不要轻举妄动。   转眼间马孚已经到了他跟前,越是靠近,细看之下更觉惊艳。   盔缨遮住了暗昧的光线,他的眉目笼在幽暗的清影中,唯有几缕凌乱的湿发散在苍白的下颌边,飘洒飞扬。   马孚气息粗重道,“你,抬起脸来!”   冷雨濡湿了浅淡的唇,马孚隐约看到那人的嘴角微微勾了起来,“将军是说我吗?”   就在这时一道闪电划破了夜空,幽暗的门洞里霎时一亮,   雪亮的电光下,明彩逼人的眼眸流光一转,刹那间炫目的风华与杀机。   “敌——”袭字尚未出口,马孚眼前光影一晃,双臂已被利落地反折到背后,冰凉的刀刃抵住他的咽喉。   那人的声音雨中听来黯哑低柔,握刀的手却力道分明,“让他们退下!”   马孚好歹也是边军出身颇有勇力,怎肯束手就擒,他一把反抓住那握刀的手就想做困兽之斗。   对方手腕灵活地一翻,咔地一声利落地卸下了他的关节。   马孚嗷了声疼得丝丝抽着凉气道,“你、你到底是谁?”   那人的唇微微开阖,轻吐出两个字。   顿时马孚整个人如遭雷击。   于此同时,马车的帘子早已掀起,七八名手执刀剑的锐士一跃而下。   萧暥一声清喝:“献城首功,负隅顽抗者,杀!”   门洞内,纷乱的刀光掠起。   ……   城墙上,守城的士兵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就见城下火光涌动,城外的士兵如潮水般踏过吊桥,涌入城门。   城门令纳闷了,刚才不是说在城外驻扎吗?莫非是马将军改主意了?   他正想下城楼问个清楚,才刚踏下石阶,就见一群如狼似虎的兵士杀了上来。   “快!快点烽火!”他这会儿才反应过来,   话音未落,朱震一刀挥落,血光激溅。   鹰嘴口。   夜幕中,黄龙城的方向火光冲天。   徐放知道有变,立即挎刀上马,“跟我回城!”   可他刚纵骑出鹰嘴口,只听身后忽然杀声骤起,愕然回首间,就见山道上一支彪悍的人马气势汹汹地杀出。为首两员大将正是伏虎和狍子。   伏虎开山大斧一指:“休走了徐放!”   ***   石牢里,瞿钢已近力竭,肩胛被箭洞穿血流如注。   那猛虎闻到血腥味更为狂暴,长啸一声虎鞭一扫将瞿钢猛地撂倒在地。   这时,沉重的石门豁然打开,马孚躬身进来,身边似乎还跟着几个人。   北宫皓正看到精彩处,心不在焉问:“外面吵什么?”   马孚道:“潘将军来了。”   他话音刚落,就听那猛虎咆哮一声,张开血盆大口,扑将上去。   千钧一发间,瞿钢双手撑起,竟徒手掰开猛虎白森森的獠牙,腥臭的涎水流淌到他结实的胸膛上。   几乎同时,锵的一声,马孚忽觉腰间一轻,鞘中之剑已被人抽出,如闪电般掷了出去,一道寒光贯穿了那猛虎的咽喉。   在众人的惊呼声中,猛虎庞大的身躯轰然倒下,瞿钢见机一个翻滚爬起身来,按着剧烈跳动的心口,朝看台上望去。   “你是什么人?”北宫皓勃然大怒。   一道人影从马孚身后从容步出,“北宫世子,又见面了。”   北宫皓的脸顿时僵住了,那声音倦哑中却有几分熟悉,隔着两年的时光,音犹在耳。   “谋害皇子死罪,今日割发代首。”   “不是我怕你父亲,而是因为你未成人。”   ……   北宫皓忽然歇斯底里地叫了起来,“拿下,拿下他!”   四周的侍卫这才反应过来,纷纷拔剑出鞘,萧暥微一偏头,云越已率数十名锐士一拥而入,刀光纷乱。   萧暥一剑劈开一名侍卫,利落道:“刀剑无眼,与此无关者,立即离开!”   看台上的士绅们早就是惊弓之鸟,趁着石门洞开,双方交战之际,连滚带爬往外逃去。   不得不说,北宫皓身边的侍卫到底是燕庭卫的精锐,但萧暥的锐士更为骁勇。   北宫皓哪里见过这种场面,手的剑胡乱挥舞几下就脱手而出,滑到桌案前。他见机干脆藏到了桌子底下。外面刀剑无眼,只要他躲在这里,片刻间不被抓到,城里还有数千人马,还有徐放,徐放还在城外,他一定会杀入城中的!   可他这个念头还没转过,隔着桌板下沿,他就看到玄色战袍的下摆,   “护卫!”“护卫!”北宫皓一边喊叫,一边试图伸手去够地上的佩剑。   萧暥脚跟一蹴,那剑疾射出去,正好命中一名挥刀急扑而来的燕庭卫,鲜血激溅。   北宫皓吓得瘫软在地。   四周渐渐安静了下来。   萧暥将长剑入鞘,往桌案上一搁,“世子,该算账了。”   ***   马孚投降,北宫皓被擒。黄龙城的中枢指挥系统彻底瘫痪。不过城中的数千余守军不愧是熊豹营的精锐,这种情况下,还能组织起短暂的抵抗。   最终让他们绝望的直到大雨浇灭了烽火,却久久等不到城外援军的接应。   徐放跑了,他远远地勒马眺望了一眼黄龙城头的火光刀影,带着他的残部跑了。   天黑雨大,萧暥下令伏虎和狍子收兵回城。   在控制了黄龙城后,萧暥立即下令整顿城防,救治伤员,安抚百姓,一直忙到半夜,累得精疲力竭,胸前旧疾隐隐作痛,才刚喝上一口热羹汤,门外廊上就传来了狍子的粗嗓门。   “你谁啊?大统领是你想见就见的?去去去!”   云越皱了下眉,狍子这蠢货连打发个人都不会,还吠那么大声,生怕萧暥听不见吗?   他立即道:“我去看看。”   “且慢。”萧暥撑起身,深夜来访,说不定有要紧事。   门一开,他还没瞧见人,正要问狍子,忽觉腰间一坠,被什么东西挂住了。低头就见一个五短身材的矮个子,衣着富贵,像一颗披金带银的土豆。   “康远侯?”萧暥一诧。   康远侯劫后余生,又听到他声音,激动地抱住他哇地一声哭了。   萧暥:……   云越斜靠着门廊睨道,“听闻侯爷哭声嘹亮,看来并无大碍,主公可以放心了。”   康远侯抽泣:“让云副将见笑了,呜……”   萧暥表示:行了行了,少说几句,谁还不是个宝宝呢……   他温声道:“侯爷是性情中人。”   康远侯闻言,哭得更伤心了。   此番如果不是他大意,被北宫皓劫到黄龙城,黄龙城也不会落入敌手,萧暥也不用从大梁赶来。   云越道:“但凡侯爷别吝惜钱财,多雇几个护卫,也没有今日之祸。下次侯爷若被劫到塞外,主公还追去救你吗?”   康远侯惭愧无比,涕泪交加:“是我拖累主公了。呜……”   萧暥弯下腰宽慰他:“没事了哈。”   他的嗓音低柔,还带着一丝黯哑的倦态,康远侯一把鼻涕一把眼泪,“今后请求主公驻兵保护康远城。”   云越见康远侯抽抽搭搭还没完没了, “主公日夜兼程,三天三夜没合过眼。”   康远侯立马反应过来,当即表示主公早点休息,这辈子跟定你了。   没等他说完,云越呯地关上了门。   萧暥眼见着一小片布料被尴尬地夹在门隙里,然后又悉悉嗦嗦抖了两下,才抽离出去。   萧暥:……   他看向云越,这就有点过分了啊。   这孩子其他都好,就是待人刻薄了点。不但是对康远侯,云越以往对魏瑄、曹璋都是这样,甚至对他手下的兵将都鲜有青眼,显得和其他人格格不入。   萧暥虽然很累了,但这个问题还是得和他谈谈,这脾气不改改,怕他以后媳妇都找不着。   “云越啊。”他的话才刚起个头,云越已经乖巧地绕到他身后,手法娴熟地给他揉按起来。   萧暥:唔,舒服。   谁说他找不到媳妇的,就凭这手艺……   大概是云越的手艺太好,再加上萧暥几天几夜都没睡觉,疲累到了极点,一顿饭还没吃完,竟靠着云越睡着了。他偏着头,脸贴在云越手背上都毫无自觉。   云越只感到触手清润细滑,心中跟着不可遏止地一颤,迟疑了片刻,才悄悄抬起手,顺着眉梢脸颊,细细地抚过那光洁的肌肤……   窗外,夜雨飘摇,拂落了枝头的桃花,如心事簌簌落了一片。   ……   黑云压城的夜,黄龙城上,一队巡逻的士兵正在顶风冒雨地巡逻。   黑暗中,一道闪电劈下,雪白的电光照亮了城墙。   只见几条黑影在雨幕中悄无声息地闪出,如蛇一般潜行,沿着陡峭的城墙边急掠而去,雨中有淡淡的血腥味散开。   “什么人!”百夫长骤然拔刀,“拿下!”   紧接着数个飞鹰爪深深嵌入城墙里,凌空铁索嗖地荡开,等士兵们冲到城墙边,那几道影子早已急速降下了陡峭的城墙,消失在黑夜里。   只剩下漫天大雨,呼啸地狂风掠过旷野,压到一片萋萋青草。   “弓弩手!”百夫长大喝一声。   数十名弓箭手林立城头,城墙上密集如蝗的箭雨泼洒而下。 第373章 断袖   窗外夜雨声繁,帐栊间,萧暥眉心微蹙,看得出睡得却并不踏实,睡梦中手还轻轻挣动几下。   云越知道他在找他的剑,多年来辗转沙场,枕剑而眠已成了习惯。   “主公。”云越在榻边坐下,轻握住他的手,“我在这里。”   年少时桃李春风间的一见,便踏上了刀光剑影的一生,在这乱世风雨中,追随他,守护他,当他手中之剑。   雨声绵绵,夜色慢而悠长。   帐栊间烛火莹莹,长睫如落羽般在眼睑下挑出一弯淡淡的虚影,难得一见的清宁与柔和。   戎马倥偬间,落花风雨处,他从军以前读过的很多诗,此刻倏然从心底浮起,却又无一可以描摹此时的心境。   等到明朝天一亮,又只余下孤城万里,铁马金戈了。   他悄然低俯下身,小心翼翼地靠近那娴静的睡容,直到那温软的唇近在咫尺,气息相闻,他就像一只振翅的蝴蝶,若即若离地徘徊在破晓凌霜的寒梅前。   无声更胜有声,便是沉默也自惊心。不知不觉,他的掌心却紧张地沁出了汗。   睡梦中,萧暥恍惚觉得干净清爽的气息笼罩了他。   就在这时,外面忽然传来了沉重的脚步声。   云越一惊,倏地直起身,迅速而轻快走出去。   门一开,狍子就嚷嚷着往里挤,“大统领睡了没?我有要紧事!”   云越一把将他耸了出去,“何事?”   用劲过大,狍子没防备竟被掀在了地上,摔得有点懵,一时摸不着头脑,“云副将,你脸怎么红了?”   廊下昏暗的光线中,云越白皙的脸上泛着薄红,如雪映桃花,分外好看。他面皮薄,一点情绪波动都会浮现在脸上。   狍子猛然明白过来,“那啥?我是不是坏兄弟好事了?”   他拍拍屁股爬起来,不识相地往里张望,“我看他刚才就精神气儿不大好,没事吧?悠着点,别只顾着快活……”   一阵冷风刮过,云越呯地关上门,差点把狍子脑袋夹掉。   薄怒染上双颊,“闭嘴!”   他心有余悸摸了摸,幸好耳朵还在,赶紧道:“我这不关心主公嘛,刚才城墙上有几个刺客来着。”   云越顿时神色一沉:“可曾擒获?”   “兄弟们还想跟他们干一场,结果那些孙子怂了,带了飞鹰爪,从城头上跳下去了,兄弟们在城楼上射了箭,下面黑漆漆的,雨又大,看不清楚,让他们给跑了。”   云越心中一紧,莫非是徐放的铁鹞卫杀个回马枪,潜入城中,要劫走北宫皓?   他立即问:“北宫皓何在?”   “还在牢里蹲着。”   “我去看看。”话刚出口,他回头看了眼寝居,该不会是什么调虎离山之计吧?于是转而问,“他怎么样了?”   狍子道:“嚎大半夜了,说他家老爷子是个什么猴来着,得罪不起。”   “传令下去,严加看守。”云越说罢转过身,门再次合上。   狍子扒着门缝间最后一丝亮光, “那个”   云越不耐烦:“还有何事?”   狍子使劲趁机往里瞅,“我来问问大统领要不要追?”   “不必了。”云越断然道,   天黑雨大,还要提防徐放诱敌之计。   ***   清早,朦胧的曦光照进帐栊,萧暥睡眼惺忪地醒来,就见云越正伏在他榻边打睡着了,眼下还有淡淡的淤青。   萧暥愣了下,这孩子不会在这里睡了一晚上罢?看把黑眼圈都熬出来了?   他不忍吵醒云越,就想悄悄起身,忽然发现衣袖还被压住了。   萧暥:……   他轻轻抽了抽,没抽动,压得还挺实的。   萧暥没辙了,左右环顾,就看到了案头的剑,所以,挥剑断……袖?   萧暥眉心跳了跳。   靠,不行,绝对不行!他没有那种癖好!   这个世界或许还没有断袖之癖这个典故,不能打他这里出来。头可断,袖不可断,宁折不弯的嗷!   更何况还是和他的副将,禽兽啊禽兽!   所以问题来了,现在怎么办?他略一思索,立即有了主意。   简单地说,四个字,金蝉脱壳。   断袖不行,那就把衣衫脱了,换一件不就行了吗?机不机智?聪不聪明?   他悄悄地解了系带,利索地退下薄衫……   寂静中,云越听到悉嗦的声响,睁开惺忪睡眼,紧接着一股热流冲上鼻腔。   清幽的曦光透过帐栊,照见那人薄衫半敞,流墨似的长发滑落肩头,直荡到腰际,柔韧有力的腰线,勾勒出宛如玉琢的质感……   偏他自己还莫知莫觉,骨感修长的手指拽着衣角,初睡醒的双眸里还含着水雾迷离,正懵然看着云越。   云越脸色顿时变了,忙不迭捂着鼻子扭过头,站起身就走。   萧暥后知后觉地拽起衣衫,“唔,不是,我没有……”   等等……   好像哪里不大对劲啊?   就在这时,耳边倏然传来一声悠然轻叹。   “白芨、紫珠、松花散各一钱。”   萧暥一惊:谢先生?!   靠,什么时候连上线的?   前几天都一直没有信号,他都差点爬树了!   他虚心求教:“所以先生,这是什么方子?”   谢映之:“止血之方,给云副将。”   萧暥一惊,“小云受伤了?”   谢映之又无奈地轻叹了声:“云副将血气方刚,主公明白了吗?”   萧暥一知半解:噢……   谢映之又道,“主公这几天身体如何?临行我配的丹药可曾服用?”   萧暥昨晚心口还隐隐作痛,但如今局势不稳,他哪里顾得上吃药,违心地应付道,“先生放心,我能有什么事。”趁着现在有信号,他还有一堆问题想问谢映之。   他离开京城好多天了,北境的战局怎么样了?京城的局势是否稳定?大哥的伤势好转了吗?江浔去平壶谷调查,平安回来了没有?   其实,在萧暥离京的这段日子里,北方的局势几变。   北境,许慈在高唐与庞岱几番交锋后,各有胜负,两军陷入僵持。   北宫达又暗中派遣左袭亲自率五千熊豹营精锐意图绕道凉州以南进入襄州,接应北宫皓,结果,被提前埋伏的程牧军团截击。   同时,江浔在平壶谷的调查发现,平壶谷没有交战痕迹,便不存在被萧暥发兵袭击一说,相反,河滩上倒是发现的大量的马蹄印向南而去。   可见北宫皓乃是在平壶谷虚晃一枪,实乃借着朝贡天子请罪之机深入雍襄腹地,袭击黄龙城。   在天下舆论的一片哗然中。北宫达只好灰溜溜撤回左袭……   谢映之说得风轻云淡,但萧暥却听得暗暗心惊。   难怪谢映之这阵子没有消息,看来是为了让他专心应敌,才故意不跟他连线的?   左袭是天下名将,绝不是马孚之辈可比。若他亲自率军接应北宫皓,那襄州的局势就不好收拾了。   萧暥觉得罢,这次他能如此轻易拿下黄龙城,是因为东方冉、徐放都不在城内,北宫皓又自大愚蠢,给了他机会,实在是侥幸。   而且黄龙城虽拿下,事情却远没有了结。   徐放逃了,东方冉也尚未擒获,潘悦手中还有两万大军,不可懈怠。   “主公,昨晚有铁鹞卫潜入城中。”云越道。   萧暥一诧:“什么?”   清早,风雨未歇,萧暥步出城门,果然城前潮湿的草地上还有杂乱的马蹄印,看来昨夜那伙人是早有准备。   他们提前把马匹备在城外,以鹰爪钩趁夜翻上城墙,完成任务后再以同样的手法翻出城墙,纵马逃逸。   他仰头看了看黄龙城如壁峙立的城墙,这些人来去如风,飞檐走壁,身手堪称矫健,算得上是古代的特工了。   “属下认为,徐放杀了个回马枪,想趁夜偷城劫狱,救走北宫皓。”云越道。   萧暥站起身,随手弹了弹湿泥。看起来确实是这样。   徐放能成为铁鹞卫的都尉,应该是深得北宫达的信任。   而北宫达此人外宽内忌,徐放能得到他信任,便有徐放个人愚忠的成分在。   所以,北宫皓虽然蠢,但毕竟是北宫达的长子,徐放会铤而走险试图去救北宫皓也合情理。   但是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哪里有些异样感,又说不上来。   谢映之道:“徐放虽是铁鹞卫,也是军旅出身。”   萧暥心中一沉,立即明白过来,军人务实,不会做此无谓的冒险。   昨夜,黄龙城已经被拿下,北宫皓必然是严加看守,在没有内应,不知道北宫皓被关押在何处的情况下,劫狱成功率极低。   且北宫皓不仅没被劫走,那些‘刺客’倒是都全身而退了。   “这么说他们的目标不是北宫皓?”萧暥道。   那他们潜入城中又要做什么?   ***   从黄龙城往南是一片旷野,林间细雨茫茫,寒雾飘散。   徐放率领残部行至半途,一名铁鹞卫眼尖道,“徐都尉,看,前面有大军!”   只见苍茫的旷野上,一支浩浩荡荡的军队正顶风冒雨前行,当前的旌旗上书一个潘字。   日前,潘悦率军在都昌城前久攻不下,损兵折将,才恍然明白中计了,他连夜拔营起寨,往黄龙城急赶而来,结果还是晚了一步,在半途上就遇到了徐放的败兵。   片刻后,东方冉阴沉地盯着徐放,尖刻道:“我是如何交代你们的?萧暥诡计多端,必须坚守城池不出,坚守不出!但你们就是不听!”   徐放绷着脸在雨中肃然默立,他旁边一名铁鹞卫忍不住道:“萧暥是冒充军师和潘将军的援军,才骗开的城门。”   言外之意,如果潘悦大军能准时到达,怎么会给萧暥钻了空子?   东方冉心知肚明,是潘悦贪功,中了萧暥的调兵之计。但即便知道,他又有什么办法,军队掌握在潘悦的手中。   如今,北宫皓被俘,黄龙城丢了,他们只剩下了徐放数百残兵,对于潘悦和张繇他们来说,已经没有多大价值了。张繇潘悦之辈本就唯利是图,为利而来者,也会因利而散。   果然,潘悦道:“先生,黄龙城丢了,我们再进兵也无多大用处,瞧这风雨交加的,不如原地扎营,从长计议。”   东方冉心知这是拖延之计罢了。   毕竟是盟友,潘悦不能拍拍屁股立马撤军,所以他在此扎营,是打算修整一晚后,再找个借口撤兵回渑州。   潘悦扎营的地方离开黄龙城只剩下三十余里,靠着一片树林。   过午,浓云密布,林间大雨如注。   东方冉坐在阴暗的营帐中,没有点灯,只有电光映出帐外狂舞的树影,仿佛照出了他心中的狂乱和郁愤。   一个月来,他处心积虑,从燕州到平壶谷,再又转战千里,来到襄州,结果却因为北宫皓、徐放、潘悦、马孚这些个蠢货,功败垂成!当真是竖子不足与谋!   其实,对东方冉来说,北宫皓的死活,北宫达或者张繇那些诸侯们的成败,他根本不关心。名利、财富、声望、霸业对他来说也都是浮云,天下诸侯也不过是他手中摆布的棋子,他的敌人和对手只有谢映之。   可是谢映之是玄门之首,萧暥、魏西陵、云渊、卫宛这些人中龙凤都是他的盟友,而自己呢?日月教早就败落,他辗转南北,所遇者,却都是北宫皓、潘悦、张繇这样的蠢货、小人!没有一个是能成事的!使得他空有满腹才能,却无法施展,为他人所累!   一道闪电劈下,惨白的电光中,东方冉阴鸷的眼眸如同嗜血。   这时,帐外忽然传来一阵凄厉的鸦声,在狂风暴雨中听来格外惊心。   东方冉一愣,猛得从椅子里弹坐起来。抽搐的脸上渐渐显出狂喜,一把掀开帐帘冲了出去。   “先生,外面在下雨!”卫兵道。   东方冉恍若未闻,风雨中他大步走去袍袖翻飞,淋得湿透也浑然不觉。   渡鸦飞得很低,漆黑的羽翅掠过树梢,他紧随其后。   他很久没有收到主君的来信指示了。每一次主君的来信都能让他豁然开朗,扭转局势。   但在目前的劣势下,东方冉实在想不出还能如何翻盘?   林间,雷雨交加,昏天黑地,四周缭乱的树影如群魔乱舞。   那渡鸦一个俯冲穿过一小片灌木,东方冉紧跟上去。   惊雷炸响电光亮起时,东方冉赫然看到嶙峋的乱石边站着一个人!他伸出手臂,渡鸦就拍着翅膀停落在他臂弯。   那人转身,面如刀刻,目光深邃阴狠,“你就是东方冉?”   东方冉愕然退了几步。   自从他冒充郢青遥写信开始,他就知道迟早有那么一天,以那位主君的洞若观火,自己的小伎俩早就被识破了。   他深吸一口气企图辩解:“阁下,我其实是受郢副都尉之托,所以才……”   “主君根本不关心郢青遥。”对方毫不客气打断他,“你也不要搞错,我不是来帮你的。”   “阁下来此有何贵干?”东方冉谦恭道。   那人道:“我叫呼延钺,主君让我来杀一个人。” 第374章   风雨交加,昏暗的天穹下,一队队士兵在城中搜巡。   “黄龙城的城墙分为内外两层,夹墙之内也要搜索。”   “是!大统领!”伏虎领命而去。   萧暥一边下令,一边跟谢映之连线:“先生认为还有铁鹞卫藏在城内?”   谢映之道:“昨夜那些人并非为劫北宫皓而来,他们潜入城中另有所图。”   黄龙城是机关城,铁鹞卫潜入城中,可以搞的破坏就多了,安插内应,埋藏机括,破坏城防,投毒设陷等等。   萧暥立即道:“要阖城大索吗?”   谢映之:“黄龙城刚经历过剧变,此时不宜扰民,只要在城中关节要紧之处,仔细搜索即可。”   萧暥明白了:只需重点突破,无需全局铺开。   而且他的兵力本来也捉襟见肘。   自从连上线后,都昌城里的大小事务都由谢映之一手管理,萧暥就成了个传声筒。   不得不说,他们是各有所长,他善于攻城略地,谢映之善于管理,思虑细致,条理清晰,命令准确。   “黄龙城有三十八座敌楼,南北各十二座,东南、西南各八座,皆要详加排查,包括敌楼中的军械库,女墙内之藏兵洞,还有墙下的角瓮……我若记得不错约有五十六个。”   萧暥:他是不是把黄龙城的图纸都背下来了?   他心里不由纳闷,谢映之明明在千里之外,对此间的情况却好像知道得比他还清楚?   谢映之淡淡道:“小宇,我们再去昨夜事发的城墙段看看。”   雨中,云越给他打着伞,萧暥踱上城楼,根据谢映之的指示进行查看。   萧暥心里琢磨:莫非他看到的,听到的,谢先生都能看到和听到?   谢映之:嗯。还有想到的。   萧暥:那他的脑袋不就泄露得跟个筛子似的?   谢映之道:“严格来说,你是透明的。”   他耐心解释:“小宇,你的所见所闻,先要进入你的识海,只要进入你识海,我就能看到听到。”   萧暥:但这不对啊……   同是连线,既然他的所见所闻所思,谢映之全都能同步知晓,但谢映之所见、所闻、所想,他怎么两眼一抹黑,啥都不知道?只能在谢映之跟他说话时,他才能听到声音。   他被朋友圈屏蔽了?这感觉就不大妙了。   好比是两人互加了微信好友,萧暥对谢映之是朋友圈动态共享,可谢映之对他却设成‘仅聊天’模式。还能不能愉快地做朋友了?   他忍不住问谢映之:“同是连线,为什么先生所见所闻,我就看不到?”   这信息不对等啊?   谢映之无声笑了下:“小宇忘了么,你身上有我所绘之图。”   萧暥懵了:这图还有这功能?   “充电之后,此图如同一方标记……”   所以他是被标记了?怎么听起来有点一言难尽……   他还来不及多想,城楼下传来一阵喧声。   “何事?”萧暥问。   云越已经快步下楼查看,就见一个家仆模样的人正在和执勤的卫兵说话。   这些兵士都是广原岭的匪兵,嗓门大脾气躁。   他一见到云越赶紧求告道:“将军,我来找我家侯爷,这些军爷不让我上去。”   云越挑眉:“你家主谁?”   家仆躬身道:“小的是康远侯家仆,我家侯爷昨夜去拜见萧将军至今未归。”   他小心翼翼地抬起眼皮,“不知是否是萧将军留宿叙话?”   云越薄怒,留下一宿?做的什么黄粱梦?多看一眼都是便宜了!   “胡说,主公留他做什么,昨夜他没说几句话就被我赶出去了!”   那家仆吓得脸色一白,“那侯爷去哪里了?”   ***   大营里,潘悦躺在行军靠榻上,一军伎正在给他捶腿。这两天又是打仗又是行军,他累得腰酸背痛,结果还着了萧暥的道,损兵折将,寸土未得。   他心里郁闷,顺手捞过那妓子的水蛇腰,就在这时,帐外士卒来报:“将军,东方先生在帐外求见。”   潘悦一想到东方冉阴测测的面具,扫兴道,“本将已经睡下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如今萧暥亲自率兵夺回黄龙城,襄州已经没什么机会了,再待下去也捞不到什么好处,明天雨一停他就打算退兵。至于北宫皓,自有他老爹北宫达去捞人,管他屁事。   但他这边话还来不及传达下去,忽然帐外风声啸起,军帐门前血花炸开,腥风荡起了帐帘。   潘悦顿时像一条活鱼般从榻上跳起来,“有刺客!”   他来不及穿鞋,帐中血花炸开,转眼间,军伎卫兵全都倒在血泊里,一支寒光闪闪的铁戟抵住了他的咽喉。   随即一只枯槁般的手掀开帐门,东方冉一猫腰进入大帐。   潘悦目眦欲裂:“东方冉,竟然指使铁鹞卫袭击本将!”   “我不是铁鹞卫。”呼延钺森然道,铁戟一指东方冉,“也不受他指使。”   潘悦见铁戟移开,趁着脖间一空之机,提刀猛劈而下,长刀在空中斩落一道锋利的弧光。   呼延钺面无表情,不避不让,只听锵然一声激响,潘悦的刀就像劈到了金石上,震得他虎口生疼,长刀竟脱手而出。   东方冉心中凛然,炼体术!   这是秘术的一种,修到一定程度,身如金石,刀枪不入。东方冉以前只是在古卷残页中看到过,没想到竟然有人能真修到这个程度!   潘悦像看怪物般看着呼延钺,“你是什么人?!”   东方冉上前捡起了豁口的刀,一边道:“这位呼延先生是我请来的高人,我等此来是和潘将军商议共同对敌之事的。”   “共同对敌?先生这做法可不像盟友!”潘悦忌惮地瞪视着呼延钺,嘴角肌肉抽搐。   “情势所逼,迫不得已。”东方冉将刀递还给潘悦,   “这也是为我们两家的利益。如潘将军明日退兵,这大功可就没了。”   听到大功,潘悦眉头一耸,“先生真会说笑,北宫皓被抓,黄龙城也丢了,现在你们只剩徐放手下的数百残兵,还能闹出什么风浪,成就什么大功?”   东方冉不紧不慢道,“那么潘将军此番劳师动众,寸土未得,却损兵折将,回去如何跟张刺史交代罢?”   潘悦神色一沉。   东方冉目光幽幽一闪:“如今有个反败为胜的机会。”   “带上来。”   随即两名铁鹞卫拎着一个鼓鼓的布袋进来,解开封口一抖,里面滚出了个人,五短身材,捆得像个陀螺,嘴里还塞着布条,只能瞪眼发出呜呜呜的声音。   潘悦浓眉一掀,不屑道:“这是什么人?我军中不要伶人丑角。”   东方冉:“潘将军不要小看此人,这位侯爷是黄龙城的金主,昨夜呼延先生亲自去黄龙城中请来的。”   他这么一说,潘悦这才发现此人确实金灿灿的,衣袍颇为富贵。   “康远城富有盐铁,黄龙城军镇铸造兵械铠甲所用的铜铁等矿石都是由此人提供,如果断了黄龙城的铜铁供应,黄龙城军镇也就废了。”   “莫非此人就是康远侯?”潘悦眉头一低,“你们要故技重施?用康远侯诈开黄龙城门?但萧暥不是瞿钢,可没那么容易骗。”   东方冉道:“不是用他诈开城门,而是用他换回北宫世子。”   潘悦兴味索然地哼了声,“原来说了那么多,东方先生是为了救出北宫世子,这与潘某有何好处?”   东方冉道:“萧暥手下仅数千新兵,全赖黄龙城之高墙坚垒,使得潘将军空有两万大军却奈他何。”   “但交换人质之时,萧暥必会领兵出城,我们可提前埋下伏兵,乘机杀之。”   潘悦一震:“你们要杀萧暥?”   “萧暥若死,秦羽又是个废人,则雍襄必乱,到时候休说一城一地,整个襄州都是张刺史的。这岂不是大利!”东方冉洋洋道,   “而潘将军杀了乱臣萧暥,进可迎天子成不世之功,退可助张刺史得雍襄之众,这对张刺史、对将军,岂不是天大的好处?”   潘悦小眼睛中精光一闪,“但萧暥戎马半生,武艺也不差,哪有那么容易得手?”   东方冉阴声道:“我有一计……”   他话音未落,呼延钺忽然手掌一翻,一道锋利的寒光从指缝间疾射而出。   只听哧的一声,帐外魏瑄敏捷地一偏首,燕尾镖擦着脸颊飞过。   他刚才潜入大营,听到他们要设计萧暥,不由呼吸一紧,没料到就这一丝轻微的气息变化,呼延钺竟也能感知出来!   紧接着帐门哗啦一下被利器破开。 鱼焈湍堆   “什么人,出来!”   魏瑄刚要闪身,忽然背后被人猛拽了一下,一个精瘦的男人从一丛树影后走了出来。   “是我。”徐放道。 第375章 陷阵   营帐里升着火,徐放坐在火堆前,扯下一块烤得焦黄的兔腿肉送进嘴里,“说罢,你是何人?为何在帐前鬼鬼祟祟?”   魏瑄抬手探入前襟,徐放指节一屈,警觉地握紧手中割肉短刀。   就见他从容不迫地从怀里取出一个小布包,里面竟是白芷、丁香等香料,细细撒在兔肉上,再用桂叶包起来,放在火上继续烤,边道,“我是玄门的人。”   火头正好,诱人的香气冲入鼻腔,徐放阴沉的目光审视着魏瑄,“玄门辟谷,你倒是不戒荤腥。”   兔肉烤到金黄,魏瑄客气地送到徐放面前,宛如主人家一般的姿态,“我只是喜好厨艺。”   徐放不由鼻翼动了动,道:“最近香料的价格颇高,用于庖厨实在奢侈。”   魏瑄低头笑了下,这又是萧暥搞出来的,这人的路子越来越野了。   这一路上,关于那人一丝一缕的消息,他都细心留意,点点滴滴地拼凑出那人的近况。   此行他并不指望能见到萧暥,他甚至不打算现身。   前段时间和黑袍人的较量中,让魏瑄感到了可怕的差距,枕霞湖畔一局棋,让卫宛捉了个现行,不费吹灰之力就将他打成玄门叛逆不得翻身。这让魏瑄意识到,比他的秘术更厉害的是他的手腕。   如果他在明处,黑袍人在暗处,他根本没有把握能赢。   所以他也要潜藏在暗中,藏得更深,以最不起眼的方式打入敌人内部,在暗中帮萧暥把危险扫清。   火苗的噼啪声中,徐放也在衡量着他。   作为铁鹞卫头目,徐放阅人无数,乱世浮沉中,他见过很多人,或目光阴郁、或满怀愤懑、或贪婪虚伪、或野心勃勃。而眼前这个青年虽形容瘦削,衣服粗粝,可举手投足间有一种自然清贵,坦荡从容中有一丝淡淡的忧郁,像是个流落乡野的王孙。   这个浑浊黑暗的世道,已很少再见这样谦谦风度的人了。说不定还真是玄门的人。   徐放满怀的疑虑稍稍放下,接过了魏瑄递来的兔肉。   军中伙食寡淡,不得不说,这兔肉被稍作拾掇后,味道就天差地别了。   他的面色也缓和了些,“既然你是玄门的人,来这里做什么?难道玄门也会插手襄州的事?”   魏瑄神色淡然地继续烤肉,“玄门无意介入俗世争端,我此来只为东方冉。”   他一抬眼,浓密的睫毛下墨澈的眸子幽然一闪,“都尉作为铁鹞卫总指挥,知道的密辛应该不少,有些事就不需要我说了罢。”   徐放道:“那要看你指什么?”   “东方冉的底细,徐都尉应该知道。”   徐放面色一沉。   其实在郢青遥出事以后,徐放就查过东方冉的底,除了日月教教主的身份以外,他似乎和玄门还有恩怨。   但玄门之事,深奥幽玄,纵然是铁鹞卫都不能再查下去。   “东方冉原名薛潜,乃玄门叛逆,昔年他觊觎玄首之位,事败后叛逃师门。为对抗玄门追捕,他偷学秘术邪法,勾结苍冥族……”他以寻常的口吻说起玄门的密辛往事,让徐放更加相信他的身份。   随即他话锋悄无声息地一转,“如今东方冉投奔幽燕,北宫将军是要包庇玄门叛逆么?”   徐放骤然色变:“主公已驱逐了他。”   玄门虽出世,但各路诸侯,谁也不想得罪玄门。   他赶紧道:“世子是受他蛊惑,被他所害。”   魏瑄不动声色一笑,“如今东方冉提出交换质子,都尉相信他真是为了世子的安危么?”   “他们只是为了诱杀萧暥罢了。”徐放咬了咬后牙槽,“但这确实是个机会,那个呼延钺可能真能得手。”   魏瑄眸中不易察觉地杀机一显,话却说得漫不经心,“因为他有金石之身?”   “不,东方冉设了个陷阱。”   “什么陷阱?”   徐放道,“黄龙城以西有一片平蒿原,此处一马平川,将会作为交换质子之处,他们会提前布下伏兵陷阵,鼓声一响,等到那个矮子跑到埋伏圈中,我铁鹞卫中的神射手就一箭射中那矮子。”   魏瑄顿时明白了,情急之下,萧暥一定会率兵冲入埋伏圈救人!   徐放不动声色地看了眼魏瑄指节紧绷的手,“你好像很关心萧暥?”   魏瑄从容道,“我不是关心萧暥,而是呼延钺。他是苍冥族人。”   徐放勃然起身:“苍冥妖孽!?”   “都尉现在知道了罢,世子周围都是何等人,玄门叛逆,苍冥余孽,皆居心叵测之辈。”   徐放沉默不语。   魏瑄又道:“恕我直言,北宫将军将世子托付给都尉,萧暥若败,都尉无功,世子若有不测,都尉之过。”   一语惊醒梦中人,徐放顿时深吸了一口冷气。   魏瑄见已水到渠成,抛出了最后的筹码:“都尉助我玄门捉拿叛逆,我助都尉救出北宫世子,如何?”   ***   入夜,   魏瑄身着铁鹞卫的袍服潜出营地,趁着茫茫雨色沿着起伏的山路快行,直到远远的能看到黄龙城逶迤的城廓。   他站在一棵虬曲的老槐下站住,雨水湿了满脸,他朝思暮想之人就在前方的城中,却不能相见。   他警觉地看了看四周,拉开了弓,一箭划破长空。   随即他就看到城头火光闪烁,   “有人向城中射箭!戒备!”   他深望了那城阙一眼,悄无声息地没入了沉沉黑暗中。   片刻后,那支箭就被送到了萧暥的面前。   箭头上绑了布帛,用蝇头小楷细密地写着几行字,报信人刻意隐去自己的笔迹,但看到那行字时,萧暥微微出神了片刻。   谢映之轻叹一声,问:“主公打算如何?”   萧暥抬手拾起那支羽箭,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就如他们所愿。”   其实他本就不打算留下北宫皓。   北宫皓又蠢又刚愎自用,将这种人放归敌营,对敌人更不利。   且北宫达一直有废长立幼的心思,犹豫不定,搞得北宫氏集团内部北宫皓、北宫敏两派势力的争斗不休。放归北宫皓,还能引起北宫集团内耗。   只是,想到瞿钢手下的三千锐士,被北宫皓用锁链硬生生穿透琵琶骨,落下了一生的伤残,这笔账还没算,就这样把这厮放回去,萧暥心里窝火。   云越忧道:“主公,但交换质子是个陷阱啊。”   萧暥凝目,他等不起了。   眼看就要进入四月农忙时节,襄州的战局不能再拖下去。而且谢映之临行给他的丹药,他也快吃完了。   即便是个陷阱,也可以闯一闯,他只剩下一个顾虑。   他道:“康远侯之事先生有几分把握?”   谢映之道:“七成。”   萧暥:那就赌一把罢!   ***   次日午后,风雨交加。   萧暥让瞿钢、狍子率三千新军守城,自领广原岭的两千匪军前往平蒿原。   那是一片野蒿丛生的开阔原野,风吹草低,卷起肆虐的雨点拍打得旗面哗哗作响。   中军帅旗下,萧暥一身玄甲,暗红战袍,冷雨中面色苍寒。在他身后,两千军队逶迤展开,长剑出鞘,刀戟如林,战马在雨中打着沉重的响鼻。   萧暥接过望远镜,隔着无垠旷野,透过漫天雨幕,隐约可以看到数丈之外一片乌泱泱的敌阵。   大雨中朦胧的视线里,只见东方冉坐在战车之上,惨白的面具甚是显眼,旁边一员大将应该是潘悦,康远侯被带到了军阵前,反绑着双臂,仿佛被这阵势吓得有点痴呆。   漫天风雨声中两军对峙,浓烈的肃杀之气在四野间弥漫开来。   就在这时,大军后阵传来了一阵聒噪,打破了凝固的空气。   “伞呢!怎么没人给本公打伞!”北宫皓怒道,   伏虎不耐烦道,“大老爷们淋个雨怎么了?兄弟们都在雨中淋着。”   “我是北宫世子!怎能和你们这些下贱的……”   话没说完,伏虎将他往前一耸粗声道:“我管你是柿子还是枣子,在大统领这里,只有姑娘才能有照料,你找套襦裙穿上,老子这就给你打伞!”   这话一说,旁边几名匪兵不禁发笑起来。   北宫皓气得颤抖,冲着周围的士兵吼道,“你们给我记着!今后落到本公手里,本公就用铁链穿过你们的琵琶骨!”   他得意地狞笑,“就像瞿钢那些个废物。”   这话一说,四周的士兵脸色顿时变了,握着刀柄的手骨节暴起,纷纷围拢过来。   眼看激起众怒,北宫皓这下才发慌,嘶声道:“你们要做什么?滚,滚开!”   “我告诉你们,我爹在幽燕领兵百万,我若是有半点不妥,我爹必会挥军南下,将雍襄夷为平地!”   他边骂边退,扭头朝向中军叫道,“萧将军,你还想不想议和?”   萧暥目光冷冷掠过,大雨中,所有士兵们默默按剑退回原地。   “算你们识时务。”北宫皓整了整淋湿的衣袍,大模大样走到了阵前。   虽然是换俘,但在两军阵前,他要把场面做足了,显得自己就不那么像是个俘虏。   接着,一阵隆隆的鼓声响起,双方同时释放俘虏。北宫皓和康远侯各自向着对面的阵地奔去。   此时,天色更加昏暗,旷野上大雨如注。   铁鹞卫的神射手已经准备就绪,张满弓弦,森冷的箭头瞄准了草场上迈着短腿跌跌撞撞奔跑着的康远侯。   眼看康远侯已经跑出了十数丈远,东方冉督促道:“差不多了,放箭。”   徐放却犹豫了,他想起魏瑄昨天说的话,东方冉呼延钺那些邪魔妖人根本不会在意世子的死活。   两军阵前,他若这时候放箭射击康远侯,也会给世子带来危险。   徐放道:“再等等。”   等到北宫皓再跑远一些,远离萧暥的阵地,最好是跑到对方的射程之外,跑到足够安全的地方,这个时候他们再放箭。   反正康远侯腿短,跑得没有北宫皓快。   也就是说,他在等待一个时机,北宫皓跑出萧暥这边的射程,康远侯还没有跑出铁鹞卫的射程。   可就在这时,意外发生了。   铁鹞卫平时多用手弩,但手弩的射程有限,所以这一次换的是军中铁弓。长时间的瞄准使得射手肌肉酸胀,加上雨天手滑,不知怎么回事,一箭脱弦而出,射进了旷野上一丛低矮的蓬草。   几乎是同时,萧暥接过了劲弓,眼睛微微眯起,一滴晶莹的雨水凝在长睫上。   雨滴轻轻一颤落下的瞬间,弓弦震响,箭如流星发出,在旷野上空掠过一道犀利的弧线,精准地穿过北宫皓的发髻,把他射了个披头散发,风中凌乱。   北宫皓头上像插了根天线似得狼狈地抱头,“萧暥,你竟敢……”   而另一边,铁鹞卫的射手却因心绪紧张,雨大风急,几箭都射偏到了天上。   长弓远射本就不是他们的强项。   萧暥再次挽弓搭箭,迎风偏了偏首。   徐放猛地勒住马缰,“世子,快跑!”   又是一箭带着尖锐的破风声掠过旷野,精准地射中了北宫皓的足踝。   北宫皓嚎叫一声抱着脚滚翻在地,“徐放!军师!救我!”   “世子!”徐放来不及多想纵马跃出,数十名铁鹞卫紧随而上。   提前埋伏在堑沟中的伏兵听到原上马蹄声骤起,纷纷拔刀猛地从堑沟草垛下跃起,明晃晃的钢刀劈向奔跑的马腿,在战马的哀鸣声中数名铁鹞卫纷纷落马。   大雨中天昏地暗,哪里看得清楚彼此,纷乱的刀光交织在一起。   “不要动!自己人!”东方冉声嘶力竭叫着,   “东方冉勾结潘悦射杀世子!”“保护世子!”铁鹞卫中有人扬声道。   一时间,双方人马都搞不清状况,潘悦的士兵以为铁鹞卫临阵反水,而铁鹞卫本来就信不过潘悦,蒿草间只见刀光掠起,血花飞溅,双方都杀红了眼。   萧暥放下长弓,轻轻一拔马头,战马甩了甩鬃毛上的积水,差不多了,已经有人把雷趟了。   “出击。”他长剑一引。   汹涌如潮的铁骑迅速向两翼展开,纷乱的铁蹄重重叩击在旷野上,卷起草屑泥水飞溅。   萧暥自领中军,云越、伏虎各领左右两路,中间突入,两翼包抄,如三柄锋利的尖刀,从不同的角度插入渑州军阵中。   潘悦的渑州兵本来就是来捡便宜的,哪里想过要打硬仗?一时间宛如波分浪裂,纷纷后退,无人能阻兵锋。   潘悦边打马疾退,边吼道,“稳住阵脚!不许后退!”   狂风卷起雨幕鞭挞着大地,雨水顺着盔檐不停滴落。   萧暥正要一鼓作气突破潘悦中军,可就在这时,四面乱军之中,他看到了一个仓皇的身影,正连滚带爬地顺着草坡奔逃。   康远侯像是惊吓过度,矮小的身影在风雨中瑟缩成一团,正慌乱地闪身躲入草野间的一处陡坡。   萧暥赶紧策马追去。   他知道,若是原主,大概不会为救人而停下逐敌的脚步,但他毕竟不是原主,做不到原主的杀伐铁血。   他今天赌了一把,他赌敌营给他通风报信之人可靠,他赌铁鹞卫长弓远射太菜,他赌谢映之所说的七成概率……   战场之上生死存亡,他若不赌一把,就要搭上成百上千士兵的性命。   眼见那人蓬头垢面,破损的衣衫上满是泥泞,萧暥一把拽下披风,翻身下马。   就在这时,他听到谢映之在耳边轻道:“小宇,当心。”   话音未落,一道闪电划破了苍茫的雨幕。   电光下,一支锋利的长矛像毒蛇一般迎面疾刺而来。   ***   黄龙城内。   “找到了!”   “哪里?”狍子一把推开两名士兵急匆匆上前。   城墙边每隔一段距离会放置一个深瓮,上面覆盖着牛皮,平时用于侦听是否有敌军挖掘隧道偷城。   狍子从敞开的瓮口往下看去,就见瓮底蹲着个人,外袍被扒了,只穿着中衣,嘴里塞着布条,已经是半昏迷了。   “快!捞上来!”   片刻后,康远侯靠在廊柱下悠悠醒转过来。   那夜,他从萧暥寝居里出来后不久就被人击昏,然后扒去外袍,捆住手脚,塞进一个瓮里,又盖上牛皮。   正如谢映之所料,呼延钺并没有打算当真劫走康远侯。   黄龙城戒备森严,城墙陡峻,想要从城中劫出一个活人,难度太大,且没这个必要。只要让萧暥相信康远侯在他们手中就可以了。   当时谢映之道:“康远侯很可能还在城中,而东方冉手中这个康远侯大抵是假扮的。”   康远侯身材矮小,东方冉很可能会抓矮小的平民来假扮康远侯。   现在看来,东方冉设计地更加阴险。   他们选择了一名士兵,让他假扮康远侯,中箭受伤卧倒,引萧暥进入埋伏圈救人,即使潘悦的伏兵杀不了萧暥,最终这个假冒的‘康远侯’也能出其不意地击杀萧暥。   ***   旷野上,萧暥敏捷地身形一闪,同时手中披风一抖一覆,那矮小的人影猝不及防被裹在其下,紧接着手中长剑如一道银光贯出,将他钉在了地上。   萧暥随即一把掀开披风,一双凶顽的眼睛像淬了毒般狠狠盯着他。   谢映之道:“哦?苍炎?”   他话音未落,那士兵忽然抓住剑刃反身弹起,张开大口猛地向萧暥扑咬过来。   白森森的牙齿上沾着血迹,一股浓郁的腐朽味扑面而来。   电光火石间,萧暥利落地抽出短刃,一道犀利的弧光掠过在那士兵脖颈上掠过,脓血激溅,头颅抛飞,尖牙狠狠咬合,猩红的眼睛依旧不死不休地盯着萧暥。   萧暥心中凛然,这东西怎么和溯回地里遇到的丧尸似的?   “这大概就是苍冥族新训练的军队了,不惧伤痛,无畏生死。”谢映之道,   萧暥心中陡然一震,他似乎有印象!   新年回江州时,他曾跟随魏西陵去江陵渡口,望着浩淼江面上的横江铁索,他想起了一些事。   ……   三十多年后,北狄入侵,中原沦陷,百万衣冠南渡,江陵防线成为阻止胡马南下的最后一道防线。   赫连因久攻不下,最后他绕道蜀中,占领青帝城,企图通过梅花坞,顺江而下,攻取江州。   那时黑袍人送给了他一支军队。   那些士兵就是不知伤痛,无谓生死,力大无穷,战场上会发狂般地撕咬敌军的怪物。   青帝城失陷,长江防线艰危,战报送到永安城,魏西陵决定北上据敌。   那一年,他鬓染秋霜,英雄迟暮。   大军出发之日,他站在江陵渡口,最后回望茫茫雨色中的江南,他守护了一生的地方,仿佛在等什么人。   渡口风烟阵阵,无人作别。   ……   萧暥心中忽然一阵悸痛,他猝然按住心口,刚想稍为喘息,就在这时,他隐约嗅到一缕森寒的铁锈味从周围的泥土中渗出。   风狂雨骤中,陡坡后无声无息地纵出了数十条鬼魅般的黑影,将四面的出口堵得严严实实,令人窒息的腐朽气味蔓延开来。   萧暥一咬牙,翻身上马,几名锐士立即靠拢。   他刚才纵马疾驰,身边只剩下几名亲卫。   一道闪电掠过长空,照亮了正前方一棵虬曲的老树,树下一骑森然独立,马背上披着黑黝黝的铁甲,在电光下反射出瘆人的幽光。   “我叫呼延钺,是苍炎军的统帅。”呼延钺缓缓拔出锋利的长戟,寒寂的雨幕中,如野兽狰狞的獠牙。   “我来杀你。”   他话音刚落,一片刺耳的金铁摩擦声响起,周围的士兵纷纷拔出长刀,森然的杀机映彻阴沉的天际。   这一刻,萧暥心中忽然有一丝庆幸。   这一世苍炎军提前出场了,终于不是在他身后的三十年,让他无可奈何,鞭长莫及。   趁他还在,趁他还打得动仗,让各路牛鬼蛇神都现身出来!   将来,魏西陵就不用再在迟暮之年,对付这种怪物了。   一念及此,萧暥眸中掠过一丝寒芒,来得好。   呼延钺心中一凛,却见萧暥身陷敌阵重围,嘴角竟勾起了一抹冷冽的笑意。   ***   渡江后,雨势泼天盖地。   刘武抹了把脸上的雨水:“主公,谢先生交代过,让我们不要介入襄州的战事,你这都不跟他打一个招呼就带兵去……”   魏西陵明白谢映之所虑。   在北宫氏和萧暥之争里,他要保持中立的姿态,如果他出兵帮萧暥,就会提前暴露立场。   还没有到和北宫达决战的时机。   现今,谢映之的弱敌之策刚刚产生效应,萧暥的新政也才进行不久。   魏西陵道:“这三千精锐是我借给高刺史,剿匪的。”   刘武恍然:“哦,好像前不久酸枣什么地方被山匪劫了?”   “所以我们这是路过黄龙城?”   魏西陵不答,冷雨中,三千铁骑汇成一股浩荡洪流,向北而去。 第376章 奋勇   “先生?”徐翁躬身添香,低声道。   谢映之方才神思一恍间,琴音已乱,似惊风,如骤雨,连徐翁都听出了那落弦铮铮惊风雨的肃杀。   谢先生似乎有心事。   “徐翁,无事。”谢映之起身,拂去满弦落花,“只是片刻游思。”   此时日色中庭,柳荫花下,白衣胜雪,被斑斓的光影落了一身,心间弦上却是风雨晦暗,山河苍远。   刚才那一刻,谢映之罕见地从萧暥心底感到了决然的战意,凛冽的杀机,犹如苍山暮雪的荒野之上,烈烈长风,铁马冰河。   而那渊冰百尺之下,积雪千寻之外,关山万里尽头,却是十年江南旧约如梦,春雨如酒,灯市长巷,烟火人间。   这一切,让他拼尽一生奋勇,生死无憾。   “小宇……”谢映之无声轻叹。   可是那人远在千里之外的沙场,他鞭长莫及。他和萧暥之间的联系,尚不能达到将玄法渡给他用。   荒原上天昏地暗,狂风席卷着骤雨鞭挞着大地。   沉闷的铁甲撞击声中,苍炎军如洪流般从四面八方合围过来,一排排刺目的刀尖映彻阴沉的天空。   萧暥自任前锋,将仅有的七名锐士组成一个小型的锋矢阵,如同一支疾射的利箭,穿入了密不透风的苍炎军阵。   铁蹄重重踏下,强大的惯性冲击将前排的士卒几乎撞飞,长剑斩落处,血光激溅。这一刻短兵相接,没有任何技巧可言,只有竭尽全力的拼杀。   呼延钺目光森冷,萧暥果然善战。   如铁幕般的重围竟被他生生撕开一道口子,他马术绝伦,纵骑驰骋,如风如电,在他身后,几名锐士誓死追随,刀山火海,往来无惧。   果然是苍冥族进军中原的劲敌,如果今天能解决了他……呼延钺手指不自觉地摩挲着铁戟粗糙的纹路,冰凉的触感传来,他眼中杀机一显。   另一边,云越正率军策马疾奔而来,这时,左前方一道刺耳的尖啸划破虚空,带着冰寒的杀机横空掠来。   云越敏捷地马背上往后一仰长剑一撩,激烈的金铁声中,横空飞掷的长枪狠狠撞上剑刃,被击飞了出去。   “徐放,拦下他们!”不远处,北宫皓厉声嚎叫道。   北宫皓这一次南下襄州寸功未立,如果这一战能借呼延钺之手杀了萧暥,说不定还能反败为胜!   ***   荒原上,狂风席卷,大雨滂沱,湮灭了一片杀声。   一名锐士一剑大力横扫,将一名苍炎兵齐腰削去,谁料长剑余势未消,那名苍炎的上半截身躯乍然暴起,如饿虎般猛扑上来,铁钳般的手狠狠掐住了他的喉咙。   那锐士顿时额头青筋梗起,接着,面前一道寒风荡过,长剑漾起一片炫目的冰寒,将那苍炎兵粗壮的双臂齐齐断下,滚烫的血泼溅到他脸上。   余下的半截身躯颓然滚落,被马蹄踩成齑粉,尤怒目圆睁。   那名锐士喘着粗气一把扯下挂在他身上的残肢,骇然望向萧暥,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冷雨中,萧暥容色寒峻,劲风荡起鬓边几缕长发凌乱飞扬。   这些苍炎军不知疲倦,不畏伤痛,即使被马蹄踩碎了肋骨,依旧如野兽般嚎叫着扑咬上来,前赴后继不死不休。蒿草间已是血肉狼藉,遍地断肢残躯,浓郁的血腥和腐臭味让人作呕。   激战至此,苍炎军的包围圈已有明显的空漏,但是萧暥手下的锐士都已经浑身浴血,执剑的手也已僵硬沉重,狂风暴雨中长时间的战斗,极度消耗人的体力,不能再这样无休止地战下去。   萧暥眸中寒光一闪,看向了军阵外巍然肃立的呼延钺。   只要拿下此人……   他心中一念闪过,紧接着,又是数十名悍不畏死的苍炎兵咆哮着向他们冲来,锋利的长矛列成一片密密麻麻的矛阵。   激战。   虬曲的枯树下,呼延钺赫然驻马而立,目光幽沉。他蛰伏着,观察着。   他奇怪萧暥明明是有很多次机会可以冲出重围,他为什么不撤?到底是什么让他有如此强的战意?还是说,为了谁?   难道,他还想以他手下不到十人的兵力歼灭几倍于他们的苍炎军?   太狂妄了,呼延钺眼中掠过一抹森冷的杀机。   荒野上乌云密布,昏天黑地,天幕如漏。   一股腥风从后背疾掠而来,萧暥反手一剑破开雨幕,斩下一道雪亮的弧光,劈开一名咆哮着狂扑上来的苍炎。   此时,雨水已湿透了战袍,沉硬的甲胄贴在身上,苍白的唇边紧抿着一丝薄艳的殷红,像风雨中凋零的花色。   呼延钺的眼睛像被什么扎了一下,目光渐渐变得灼热,盯着那一抹怵目的薄红,流露出狼一般的眼神,“差不多了。”   他一夹马腹,胯\下战马发出一声嘶鸣,跃然而起。   萧暥一剑荡开一名癫狂的苍炎兵,赫然回首间,锋利的铁戟已破开空气,带着一股势不可挡的跋扈之气攒刺而至。   他眸中掠过一缕不易察觉的寒冽。   紧接着,沉重的铁戟毫无阻挡地划破了他胸前的铠甲。   呼延钺眼中顿时杀机大盛,正要贯力一击,但随即他就发现不对劲。铁戟仅仅是破开了胸甲,却并没有刺中萧暥,千钧一发之际他巧妙地微一侧身,铁戟堪堪擦过他胸前直穿至腋下。   不妙!呼延钺心中一沉,但在巨大的惯性下,铁戟去势难收,他的身躯也被带得向前倾去。   他急抽回铁戟,但已经来不及了。   萧暥倏地抬眸,雨珠在长睫上晶莹地一闪,长剑已横断雨幕,在空中扬起一道新月般的弧光,利落斩下!   呼延钺瞳孔骤然收缩,紧接着脖颈一凉,划过冰寒的触感。   随着一声沉重的钝响,呼延钺的头颅却没有抛飞,甚至连一道血痕都未见。   这一剑像是斩落在了金铁岩石上,一股巨大的反震力透过剑柄如洪流般席卷而来,震得萧暥肩臂发麻,胸中顿时血气翻涌,一口鲜血喷溅在雪亮的剑刃上。   萧暥愕然,这人是金刚不坏之身吗?   连谢映之亦诧道:“竟是炼体术?”   这时,一道闪电划过长空,照亮了荒野。   呼延钺摸了把脖颈,电光下,他的眼神变得幽红,猛地一夹马腹,战马发出一声长啸纵蹄疾奔,锋利的铁戟劈开雨幕,势不可挡地横扫而来。   感受到主帅身上燃起的暴虐杀意,周围的苍炎们也变得狂乱起来,如受伤的野兽般竭底斯底里地咆哮着反扑。   萧暥用手背抹了把唇角的残血,再次举起沉重的长剑。   就在这时,一道寒光穿过雨幕掠空而来,撞上了呼延钺的铁戟,激越的金戈交鸣声中,雨水火星飞溅。   “何人?出来!”呼延钺怒喝道。   雨幕中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地掠至,当空轻巧地抄住长剑,旋即手腕一转,当空挥出利剑,直逼呼延钺面门。   萧暥不由一惊,什么人身手竟如此凌厉?不像是军中的武艺,倒像是江湖游侠刺客!而且还穿着铁鹞卫的袍服。   魏瑄脸上蒙着黑布,身形又比上次见面长高了不少,加上这身铁鹞卫的伪装,他料一时间萧暥不会认出来。   现今他已是玄门叛逆,替萧暥铲除强敌后,他就悄然离开,决不给他带来麻烦。   刀光剑影交错间,隔着连天雨幕,魏瑄短暂而深深地遥望了他一眼,又奋身杀入敌阵。   ***   另一边,徐放的铁鹞卫正和云越所部陷入缠斗。   “徐放,你的人居然通敌!”北宫皓忽然高声斥道,   徐放一诧,游目望去,就见魏瑄和呼延钺的苍炎军正在激战。   魏瑄跟他说过自己是玄门的人,为拿下苍冥余孽而来。但现在他穿着铁鹞卫的袍服和呼延钺激战,就像在帮萧暥。   徐放有口难言,“世子,此人并非铁鹞卫,情况复杂,容属下先护送世子脱险。”   北宫皓怒道:“你想临阵脱逃?”   “属下不敢,是为了世子的安危。”   北宫皓冷哼了声,“今日大事不成,我回到燕州地位还保得住吗?”   他挫了挫后槽牙,忽然想起什么,眼中闪过一丝阴鸷,问身边的护卫:“你们铁鹞卫不是有暗器吗?”   铁鹞卫有一种暗器名为流沙飞影,散射如雨,但徐放认为暗器之流在战场上效果有限,远距离射击不如弓弩,两军混战之际,还容易误伤自己人。   北宫皓催促道:“杀了他们,不管是谁,全杀了!”   ***   荒原上,大雨如注。   魏瑄身法绝伦,招数诡谲,剑意洒脱。在呼延钺的刀锋下游走,忽左忽右,忽前忽后,飘游不定,看得人眼花缭乱。   呼延钺被彻底激怒了,如岩石般的脸部肌肉罕见地抽搐起来,手中长戟挥舞如狂,四周的树木被砍得一片狼藉,枝干摧断,落叶满地,一抬眼,却发现他如点水蜻蜓般亭亭立于长戟的锋刃之上。   呼延钺大怒,长戟猛力斩落。   魏瑄身形在空中一记飘摇,尚未落地之际,十多支长矛已如毒蛇般向他凌空刺而来。   魏瑄身如轻鸿,长剑一扫,斩落一截矛尖,脚尖在那矛杆上轻轻一点,借着反弹之力飞身跃起,连人带剑向着呼延钺疾射而来。   呼延钺骇然,他从来没见过这样不要命的战法!疯了吗?   然而这呼啸而来的一剑依旧如同刺在了金石之上,剑身竟折弯成一道长虹。   魏瑄愕然,此人果真是金石难攻?   “小宇,没用的,除非破了他的金石之术。”萧暥正要策马上前,谢映之静静道。   “先生有破解之法?”   “无论玄法秘术,并非无懈可击,哪怕金石之身。”   萧暥忽然想起了北欧神话里的屠龙勇士。传说中勇士杀死巨龙后用龙血沐浴,得到刀枪不入的金石之身。但在沐浴之时,偏巧一片树叶飘落在他的后心处,使此处成为他的弱点和破绽。   “他的右膝,就是那被落叶遮蔽之处。”谢映之道。   萧暥恍然,原来谢映之从交战开始,就在观察呼延钺。   “射他的右膝。”谢映之道。   大雨中,长弓拉满,萧暥微微偏首,眯起眼睛。   此刻,魏瑄和呼延钺正战得难解难分,招式极快,身形瞬息万变,稍不留神就会误伤。   呼延钺一柄长戟挥舞地出神入化,在力度和迅猛上尤胜魏瑄,且他是金石之身,攻不可破,无法砍杀,使得魏瑄只能以快捷的身法与之周旋,渐渐陷于被动。   激战中,魏瑄一剑劈开数名苍炎,霍然回首,就见呼延钺的铁戟已划过雨幕,挟摧金裂石之力重重劈来。   千钧一发之际,弓弦震响,一箭穿破雨幕,疾射而至。   呼延钺手中的长戟顿时一沉,他不可思议地低头看向膝盖,一支羽箭正兀自震动。   萧暥:怎么没事?   呼延钺赫然抬头,阴鸷的眼神射了过来,他横戟砍断箭杆,就要拍马而来。   魏瑄见状抄起长剑,不顾一切向呼延钺掠去。   铁戢狠狠撞上长剑,迸出火星四溅。   谢映之立即道:小宇,接着射他左肩、后颈。   萧暥一口老血,所以这是要射中三处才能杀呼延钺?你不早说……   紧接着,又是一箭破风而去,正中呼延钺左肩。   呼延钺魁梧的身形晃了下。   萧暥不敢耽误,挽弓搭箭,再次瞄准。   这时,北宫皓一把夺过铁鹞卫手中的飞影针,“呼延钺败了,我们也就完了!”   就在他手忙脚乱地扣动机括之时,第三箭已离弦而出,向着呼延钺呼啸而去。   呼延钺瞳孔骤然紧缩。   就在这时,茫茫雨幕中有什么东西随风飘来。   似是一片纤细的柳叶,飞旋而至,在空中撞上箭尾的白翎。   羽箭急转了个诡异的弧度,忽然改变了轨迹,向着另一边疾射而去。   北宫皓还来不及反应,一箭穿过下颌。   他愕然瞪大了眼睛,鲜血从口中汩汩涌出,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从草坡上滚了下去。   “世子!”呼延钺一剑格开云越,惊回头来。   ***   树荫下,铮地一声,琴弦断了。   “先生?”徐翁讶异道,他从来没有见谢先生如此失色。   庭院里已是斜阳冉冉,落花满襟。   谢映之冰玉般的手指轻拂起断弦,清冷的眸中掠过一丝黯然。   这一箭,整个局势都变了。   北宫皓死,杀子之仇,北宫达岂会善罢甘休,必将大举兴兵南下。而他们新政未半,屯田练兵铸城也才展开不久,此时萧暥的实力尚不足与北宫达决战。   但再也没有时间留给他们备战了,大战已迫在眉睫。   “徐翁,立即通知魏将军渡江,共商北伐。”谢映之静道,   “诺。”徐翁心中一震,抬起头时,仿佛从那双始终淡若无物的眸子里看到了燎原战火。   ***   黑袍人站在旷野上,遥望着渡鸦穿过漫天雨幕,向北而去。   大势已破。   九州的战火将彻底点燃。   他嘴角微微挽起:谢先生,我这份礼物,你是否满意? 第377章 团聚   旷野上乌云翻涌,风雨飘摇。   萧暥抬起头,任凭冰冷的雨水打在脸上,顺着苍白的下颌淌落,他心中一片沉寂。   他已经没工夫去想刚才那诡异偏离的一箭了。北宫皓之死像一根导火索,点燃了九州决战的烽火。   但这是后话,既然北宫皓已死,大战不可避免,那么就兵来将挡决一死战。他从不拖泥带水。   马背上萧暥再次挽弓搭箭,最后一箭带着锐利的破风声,离弦而出。   今天他要先解决呼延钺和苍炎军!   ***   昏暗的天穹下,马嘶人沸一片混乱。   北宫皓滚落的地方是一片野蒿丛生的草坡,连日下雨,草坡下坑坑洼洼都是积水,到处都有阵亡的士兵横七竖八滚落在此。   “世子!”最先赶到的是北宫皓身边的护卫。   他们七手八脚地搬开旁边的尸骸,试图把北宫皓拖出来。   北宫皓的下颌还插着一根羽箭,一名铁鹞卫想去拔出来。   “别动。”另一人道,“这是萧暥的箭,我等回去也好向徐都尉回禀,并非我等保护不力。”   他话音未落,忽然浑身一震缓缓低头,不可思议地看到一截雪亮的剑刃从他胸前穿出,鲜红的血凝在锋利的剑尖上。   其他几名铁鹞卫急忙拔出佩刀,但已经来不及了,对方身法变幻莫测,出手快如鬼魅,昏暗中只见剑光闪闪,泼洒如银。   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连杀三人后,魏瑄一把扯下了蒙面的黑布,走到被他们拖到草坡上的北宫皓面前。   他利落地拔\出羽箭,接着手起剑落,斩下了北宫皓的头颅。   徐放赶到时,就见魏瑄站在北宫皓的尸身旁,正一脸漠然地将剑刃上的血擦拭在他衣袍上,“北宫皓是我杀的。”   徐放勃然拔刀,“你既是玄门的人,为何要杀世子?!”   魏瑄道:“和玄门无关,是君要臣死。”   他看向徐放,手中长剑寒光一闪,遥指向他,“你敢违君命么?”   徐放陡然一惊,“陛下?”   乱世天下,诸侯争霸,谁还记得王室的存在?   但魏瑄言语间不动声色的威压,却让徐放对那位京城中素未谋面的傀儡皇帝竟有点不敢怠慢,   他眉头一沉,狐疑道:“陛下为何要杀世子?”   魏瑄道:“北宫皓假借请罪之名,行谋夺疆土之实,欺君罔上,大逆不道,故而杀之。”   徐放疑道:“但襄州是萧暥之地。”   他们抢萧暥的地盘,关皇帝什么事?   闻言魏瑄忽然面色一变,厉声道,“徐放,你如何出此无君无父之言?”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襄州何时成了萧暥之地?莫非在北境,尔等皆以幽燕非大雍之土地,北宫达也非大雍之臣属?”   此时风雨渐歇,乌云裂开了一道缝隙,一夕余晖从云层后透出,洒向阴沉的大地。   他站在惨烈的战场上,在遍地狼烟间,却仿佛遥立于金城紫殿之上,浑然天成的威仪。   徐放面色一僵,赶紧道:“主公从来没有裂土封王之意!”   他心中暗生疑窦,玄门向来淡泊出世,不会介入诸侯争端。   “阁下并非玄门之人,莫非是绣衣使者?”   魏瑄道:“我是晋王魏瑄。”   徐放心中猛地一震,晋王?   他立即想到当年秋狩之时,北宫皓曾谋害过魏瑄。   徐放不由暗思,看来这晋王是借着萧暥和北宫皓之战,乘机报私仇,但事涉晋王,也就牵涉到皇室,就复杂了。   他一抬手,余下的数十名铁鹞卫就形成了一个半月形的包围圈。   徐放眸中射出一丝阴鸷,“殿下,主公让我护卫世子安全,如今世子已死,我回去不好交代,还请殿下随我去一趟燕州,当面向主公……”   他话没说完,便听到隐隐有马蹄声从身后传来,愕然回首间,只见雨后的旷野上,潘悦败兵正漫山遍野夺路奔逃,在他们身后,马蹄奔涌,马背上骑兵的长剑迎着余晖反射出摄人的寒芒,不断掠起、劈下。   呼延钺重伤逃逸,萧暥在歼灭了苍炎军后,又率军和云越伏虎等汇合,歼灭潘悦残部。   徐放见势不妙,仓促间将北宫皓的尸体扛上马背,“撤!”   风雨过后,残阳似血。   魏瑄站在旷野上极目望去,风荡过一片长草。   夕阳的余晖映照在一片冰冷的甲胄上,战士们头顶的盔缨仿佛燃烧的烈焰,在他的眼中跃动。   魏瑄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也越来越响,随着潮水般的马蹄叩击着大地,越来越近。   “阿季?!”千军万马中,萧暥一眼看到了他。   魏瑄还没有想好怎么解释,就被大力揽入一个冷硬的怀抱。   大战之后,萧暥身上有铁血的气息,铠甲硌到了他的伤口,但魏瑄一点都不觉得疼,手臂悄悄穿过他腋下,环住他的腰,下颌抵在他颈间,像轻嗅梅间细雪一缕孤香。   这一刻,他抱着他,望着原野上西垂的斜阳,心中无比宁静……   萧暥让云越继续率军追击残敌,自己跟魏瑄说说话。乱世里戎马倥偬,相逢别离都是匆匆,说不定明日又是天各一方。   几个月不见,魏瑄都快跟他差不多高了,骨骼长开后,更显得轮廓线条深刻,五官英朗,唯有看他的目光丝毫未变,墨澈的眸中似有星河流淌,神采奕奕,仿佛看到他,整个人都明亮起来。   孩子一回来,萧暥一整天的糟心事也抛诸脑后了。   萧暥又有种老父亲的感慨,这青春期的孩子长得可真快,才几个月不见,就变了个儿,忽然觉得自己错过了很多。   他心中五味杂陈,拍了拍魏瑄宽阔的肩,“阿季,你怎么会来这里?玄门放假了?”   那个……玄门有春假吗?   谢映之道:“晋王应该是逃出来的。”   萧暥:“啥?”   他正想婉转地问魏瑄怎么回事?就见魏瑄忐忑道:“将军,我一时冲动,做了件错事。”   萧暥心道:不就是逃个学么?谁没逃过。   他和颜悦色地问:“年轻人哪有不犯错的,什么事啊?”   魏瑄目光幽然地悄悄瞥了他一眼,随即垂下:“我杀了北宫皓。”   “什么!?”   萧暥懵了,北宫皓是被他一箭射死的。怎么成了魏瑄杀的?北宫皓还能死两次?   “北宫皓是我射杀的,和你没关系。”他立即道。   魏瑄以一种坦诚承认错误的态度继续道:“我还砍了他的头。”   萧暥:“你什么?”   魏瑄:“当着徐放的面。”   萧暥:靠!   完蛋,这是坐实了!   萧暥脑阔疼:这熊孩子,抢人头也不带这样的!又不是按人头记军功,这不是把自己往风口浪尖上送!   谢映之静静道:主公,这件事还当真是晋王承认下来最好。   萧暥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若是他萧暥杀了北宫皓,北宫达挥师南下,为子报仇,名正言顺,但若是魏瑄杀了北宫皓,矛头就将指向皇室。北宫达再兴兵南下,名义上就成了以臣逆君。   “但是我射杀了北宫皓,不能让阿季替我背这个锅。”萧暥道。   谢映之:“晋王所为,便是陛下暗中授意,背锅的可能是陛下。”   萧暥:那没事了。   但他又不放心:“但以皇帝的狭隘心性,怕会重责阿季。”   谢映之叹道:“主公,殿下也长大了。”   言外之意,不会受不起这么点苦。   他又道:“主公也可以其他方面补偿他。”   萧暥:啥?   ***   入夜,月如勾,照着莽莽苍苍的旷野。   大战之后,风中还夹带着淡淡的血腥味。五六只渡鸦拍着翅膀停落在一棵光秃秃的枯树上,月光下羽翼泛着漆黑的光,扑面而来的阴森之气。   潮湿的蒿草间有一片峭立的岩石,呼延钺受伤的膝盖重重跪落到石台上,“属下惭愧,未能杀得了萧暥,请主君责罚。”   黑袍人随意坐在石台上,漆黑的衣袖遮过苍白的手腕,拾起小撮粟米,兀自饲喂渡鸦。   “你有伤在身,此番我就不惩处了。”   “谢主君。”呼延钺重重叩首,但全身肌肉依旧紧绷,丝毫不敢懈怠。   “但是,我说过要杀萧暥了么?”   呼延钺愕然,什么?!不是杀萧暥?   他费解道:“主君令属下去黄龙城杀一个人。还说只要他死,大势即破。不是萧暥,还能是谁?”   黑袍人道:“我要杀的人是北宫皓。”   “北……”呼延钺当场噎住,如岩石般的脸憋得青紫。   他的铁戟可堪屠龙,却让他杀鸡,他满脸羞愧,这简直是奇耻大辱。   他勉强道:“属下有辱使命。”   “你确实有辱使命,杀这么个人,还让我亲自出手。”   呼延钺如鲠在喉。   黑袍人看了他一眼,“怎么?还不服。”   “属下只是不懂。”呼延钺硬着头皮道,“北宫皓蠢如猪豚,怎么会入主君之眼?”   “我所针对从来不是个人,而是大势。”黑袍人道,“北宫皓若死于萧暥之手,北宫达为子复仇,他和萧暥之战不可避免。”   呼延钺不解道:“但主君也说过,萧暥拿下凉州后,中原两虎相争之势已成,和北宫达决战是迟早的事。何必多此一举?”   黑袍人道:“这仗确实早晚要打,但关键的是,决战的时机。”   “如今,萧暥新政未半,实力尚不如北宫达。即使他有战神助阵,这一战也将是两败俱伤。纵然他胜了,也是惨胜。”   “惨胜如败。届时中原生民涂炭,元气大伤,便是我苍冥族的时机。”   “谢映之也看到了这点,所以他处心积虑稳住局势,为萧暥争取备战的时间,待一年后,萧暥羽翼丰满,便可一鼓作气击败北宫达,席卷中原,一统九州,若是如此,我们就很难再有机会出手了。”   呼延钺恍然道:“现在北宫皓死了,中原就要有一场大战了!”   黑袍人的手微微一顿,细细拈磨着指尖的粟米,“北宫皓是死了,但却有人为萧暥扛起了这责任。”   魏瑄,他果然是全局中的变数……   就在此时,停落在枯树上的渡鸦忽然扑棱棱地振翅飞起。   “有人!”呼延钺警觉道。   只见月光下,远处的山梁上隐约浮现出一道银色的波浪,是铠甲反射出的森冷的月光,无数马蹄踏过荒凉的战场,向黄龙城的方向狂飙突进。   “这九州局势真是瞬息万变啊。”黑袍人慨然道。   他站起身来,随手将余下的粟米尽数撒去,“那我们就拭目以待罢!”   ***   黄龙城中,   萧暥拎起一件皱巴巴的衣裳,后背还有个不起眼的破洞,这刷新了他对自己贫穷的认知。   他虽然穷,有那么寒碜么?   “只有这件了吗?”他歪头问云越。   他的日常生活都是云越打理的。   回城后他看魏瑄身上穿的还是铁鹞卫的袍服,就让他去洗个澡,换件衣裳。魏瑄现在身高都快赶上他了,于是他就想让云越找一件他的旧衣裳给魏瑄穿。结果云越就给他找了这么个。   “我记得我衣裳挺多?”萧暥不解。   云越撇嘴:“裙子倒是不少。”   萧暥:……   “将军,这件挺好,凉快!”魏瑄欣然把旧衣裳抱在怀里,怕是被人抢回去似得,就像满怀的春色暖阳。   萧暥不懂了:玄门又不是丐帮,那么清苦的吗?这孩子怎么穿件破衣裳比捡了件龙袍还高兴?   谢映之轻咳了声。   萧暥:唔,忘了还在连线中。   他赶紧解释:先生,我不是说玄门是丐帮,我是说玄门比丐帮强多了……   怎么听着还是挺别扭的?   谢映之轻叹了声,“小宇,该吃药了。”   萧暥:……   这一回他南下襄州,又是赶路又是打仗,连轴转,作大发了,把前一阵子游手好闲吃喝睡觉,好不容易养肥的成果,全都连本带利地还回去了,可结果襄州这把火是灭了,但北境这把火眼看要烧起来了。还要魏瑄替他背锅,想起来就挺沮丧的。   他惨兮兮端起药碗,正要皱眉一口干了。   谢映之道:“我已经通知魏将军北上了。”   什么?!   萧暥一口药呛在嗓子里,顾不上苦得撕心裂肺,“西陵要来了!?”   谢映之淡淡道:“小宇,先把药喝完。”   萧暥赶紧把余下的药一口焖了,“西陵什么时候来?”   谢映之道:“鹞鹰今日传信,大概六七日后抵达罢。这几日主公不妨在黄龙城安心修养,等魏将军抵达,我们再商议下一步计划。”   萧暥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   “云越,给我跟阿季去集市上做两身衣裳。”   总不能看起来太寒碜。   云越目光复杂地看了他一眼,小声,“是不是还要顺点胭脂水粉?”   萧暥耳朵贼尖的,微微一怔:“好主意,也可以。”   他面容苍白,气色不好,需要遮盖一下。   他表示:“你方便的话,挑个自然色。”   云越满脸一言难尽,正要出门。   “小云,明天去吧,今天大家都累了,等阿季洗完澡,一块儿吃饭。”   他话音刚落,伏虎大步如风地进来,“大统领!”   萧暥:这厮一说吃饭就来?   伏虎道:“城下发现敌情!”   萧暥顿时一惊:“多少人?”   伏虎道:“人倒不多,看上去也就两三千,但那气势,非同寻常啊,清一色的骑兵,一看就是精锐中的精锐!连主公的锐士营都差那么一截,我可不敢跟他们打……”   没等他说完,萧暥已快步直上城楼。云越不屑地瞥了伏虎一眼,紧跟而上。   登上城楼,夜幕下只见远处旷野上点点星火,一支骑兵正如风驰电掣而来。   萧暥心中一凛,立即拿起望远镜,一看之下,这风格有点熟悉啊?   当看到火光映照着那面绣着魏字帅旗的时候,他使劲揉了揉眼睛,他没老花吧?   西陵?不可能的!   谢先生的信午后才发出,魏西陵这是坐飞机来的?   旁边的伏虎还长心了:“大统领,这不会冒充的魏将军?跟你一样来诈城的吧?”   萧暥笑道:“你以为谁都有我这手段?”   茫茫人海,他也许认错别人,却唯独不会认错他。   “他这座冰山,别人学不来,开城!”   ***   一弯新月照在护城河上,吊桥徐徐放下,城门大开,手执火把的士兵列队出迎,城前火光涌动,如夜幕中点点流萤灯海。   让他想起几个月前永安城的春夕夜。   满城烟火,魏西陵策马穿过长堤,衣袖如云,灯影流光浮过他眼前……   一别数月,仿佛隔了数载春秋,却又清晰好像还是昨天的事,让他有种不真实之感。   一见面魏西陵就道:“我刚经过平蒿原,战况惨烈,你没事罢?”   萧暥本想吹牛,我能有什么事?但话一出口,又忍不住逗他:“你这是关心我?”   他以为魏西陵又要冷着脸,不是为你,别想多了。   魏西陵却忽然站住,认真看向他,沉声道,“阿暥,我来晚了。”   萧暥蓦地一怔,这几天的沙场艰险都如云烟散去。   他清楚他们之间要避嫌,魏西陵不来是顾全大局,他来,则是……   他喉中一哽赶紧摆手,“不至于不至于。”   这人真是的,他就开个玩笑,干嘛那么认真。   “来得正好,晚饭刚好上桌!”他大咧咧道,“吃饭赶上就行!”   云越幽声道,“主公,胭脂还要买吗?”   萧暥脚下一摔,被魏西陵一手拽住。   魏西陵不解:“胭脂?”   萧暥急中生智:“这个嘛……给嘉宁买的。”   他装模作样看了一圈,“嘉宁没来吗?”   魏西陵道:“战场险地,怎会带她。”   萧暥:“哦,那下次我再给她。”   魏西陵:“嘉宁从不用胭脂。”   萧暥没辙了,君侯你不用什么事都一丝不苟啊,你看不出来这在找台阶下吗?   ***   冷水漫过肩头,魏瑄刺痛地一个激灵,他后背上是几天前被风凌剑阵割的伤口,尚未愈合好。   幽暗的烛光照着案头旧衣,竹帘无风微动,悄然浮现一道鬼魅的黯影,指甲奇长的手隐隐探出……   “别碰,不然杀了你。”魏瑄冷道。 第378章 疗伤   那影子倏地从帘子的缝隙里钻了进来,像蛇一样滑行到案头。   “你碰了那件衣衫,命就没了。”魏瑄冷道。   对方阴笑:“我若拿走衣裳,你光着身子出不来,还怎么杀我?”   话音未落,一道水帘掀起,水珠泼洒如雨,一弦寒光穿射而出,切断烛火,一明一昧间,那影子猝不及防就被牢牢钉在了墙上。   竹帘翻动,风影摇曳,衣衫飘然落下罩在魏瑄身上。   他弹落衣袖上的水珠,一边系着衣带,一边往墙边走去,“玄门的符文,不陌生罢?”   夜鸱被钉在墙上动弹不得,赶紧讨好道:“主人在玄门还是学得本事了。”   “你以为我去做什么?卧底?”魏瑄漠然看向它,黑沉的眼眸在摇曳的烛火间显得晦明不定。   夜鸱忽然不敢再接他的话了,他此刻每一个眼神、每一句话里似乎都有猜疑的弦音。让它陡生出一种君心莫测之感。   它心里直打鼓,赶紧转而道,“属下不懂,不就是一件旧衣裳,主人怎么当宝贝似的?以主人的本事,要什么东西没有!”   “主人,我看到那小子故意给你找了件破的。”   “我知道。”魏瑄淡淡道。   “主人你放了我,我替你去整他!”   “你若是要表忠心,迟了点。”魏瑄冷声道,“这几日你去哪里了?”   此番魏瑄让夜鸱先行到潘悦军中打探情报,结果,仗都打完了,它才出现。   “你故意迟到。”魏瑄眉头一皱。   夜鸱被识破,赶紧冷汗涔涔地陪笑道,“这不跟谢先生学的么。”   “你敢学他?”魏瑄眸色忽一沉,符文的边缘骤然幽幽燃起了火星。   四周水渍迅速烤干,明亮的焰光里,空气中弥漫出炽烈的焦灼味。   夜鸱惊声尖叫起来,“主君亲自来此,我不敢出来啊!”   魏瑄心中一震,黑袍人亲自来了?若真如此,恐怕这此间的风雨就停不下了。   “你若敢骗我……”   夜鸱仓皇道:“主人没有发现,最近这一带的渡鸦多了吗?”   渡鸦?魏瑄心中一紧,就听窗外隐约传来扑棱翅膀的声音。   他几步走到窗前一掀竹帘,一阵风穿堂而过,灯火忽地一晃。身后传来脚步声。   “谁?!”   “阿季?”萧暥站在门口,惊讶地看着魏瑄半披着衣衫站在窗前,月光与烛火在他脸上交融,沿着雕琢般的五官勾勒出一道清晰的分界线,将他英俊的容颜分割地半明半昧,神色晦明莫测。   “我刚才听到外面有声音,去查看一番。”魏瑄暗中勾动手指撤了符文,夜鸱随即遁走。   “阿季,你背上怎么了?”萧暥突然问。   透过破洞的衣衫,漏出了一道狰狞的伤口。   魏瑄赶紧拢起衣衫,可是来不及了。萧暥的目力是极好的。   “你过来。”他道,   刚才魏西陵去整顿城防。在经历了几场大战后,萧暥手下的士兵都已疲惫不堪,所以急需换防。趁着这个时间,萧暥想起了魏瑄这洗个澡大半天都没有出来了,于是过来看看。   这一看之下,萧暥的心猛抽动了下。这孩子怎么弄得自己满身都是伤?   从前胸、后背、肩胛,到处都是风凌剑阵割开的伤口,深深浅浅、纵横交错。   “云越!”萧暥疾声道。   云越还在门外候着。他可不想进来。他寻思这里头怕不是个陷阱,魏瑄这小子心眼多,戏最足了。   今天他给魏瑄使绊子,让他穿破衣服,这小子记仇,怕是故意泡澡不出来,再装个虚弱疲惫啥的。他了解主公,萧暥最吃这套。   萧暥这个人挺双标的,他自己是个老弱病残,却每每逞强硬撑,负伤带病也不碍他冲锋陷阵,但同时他又最见不得别人病弱受伤。   所以云越思忖着,魏瑄这小子是要装弱装病,博取萧暥同情,以便报复他。   萧暥心软,说不定就让他给魏瑄捏肩按背捶腿。对出身名门的云小公子来说,这简直是奇耻大辱,他手艺是好,岂是任何人都侍候的?他绝对不能受这窝囊气。所以他拖拖拉拉地落在后面不肯进来。   “云越,拿些伤药来。”萧暥又道。   什么?伤药?云越一诧,这小子又整什么幺蛾子?   他不情不愿进门,一看之下着实怔了下,至于吗?搁这苦肉计?   “不用了,我有创药。”魏瑄看了眼云越。   那是齐意初托墨辞转交给他的,但他当时心急如焚,根本就来不及处理伤口,这带着一身的伤星夜兼程策马北上,之后潜入敌营,打探消息,冲锋陷阵、出生入死。   萧暥知道魏瑄从小就倔,有什么伤痛和委屈都默默隐忍。心疼不已,赶紧让云越去打了水,然后让魏瑄坐在桌几前,挑亮了灯。   “衣裳脱了,我给你敷药。”   事已至此,魏瑄也不扭捏,利落地把衣衫褪到腰上。   灯光下,他坐得笔直,更显肩宽背挺,紧绷的肌肉线条充满张力,青春健硕的身躯即使是伤痕累累,也掩不住蓬勃的朝气。   看得某老弱病残暗自叹息,到底是年轻人,那么重的伤跟没事的人一样。   那伤痕看上去有几天了,不该是今天战场上所伤。   “怎么弄的?”他不禁问。   魏瑄低声道:“练剑失手。”   萧暥:练剑能伤成这样?   他立即投诉:谢先生?说好的温柔可亲女老师呢?   谢映之道:待我细看。   萧暥:什么?   谢映之:再近点。   萧暥:……   魏瑄顿时身形一僵。只觉得背后那人的手指顺着他肌肉流畅的线条,温存地抚过。   萧暥:先生,还要再近吗?这很像变态啊……   谢映之:可以了。   萧暥:所以是什么伤?   谢映之沉思:风凌剑阵。   萧暥:剑阵?   谢映之:玄门的一种阵法,至少七人为阵,以剑风形成罗网。   萧暥:靠,你们还搞群殴!   谢映之道:此事我会查明,阿季的伤口没有及时处置,有发炎之迹象,师姐给的药可用。   萧暥也没工夫计较群殴的事了,先上药。   ……   药膏渗入伤口有些许刺痛感。但这种程度的伤痛对魏瑄来说算不上什么,让他心念浮动的是那人的手。   他的手不像他的剑,锋利冷硬。指腹拂过之处,仿佛有细细的火苗燃起,微微熨烫在光裸的肌肤上。让人心神摇曳。   魏瑄霎时背脊挺地笔直,咬着薄唇,还好是背对着萧暥。   可也正因为背对着,触觉就格外地敏感。   魏瑄几乎能感觉到他轻柔的鼻息拂到后背,酥软温濡,如随风入夜的春雨,淅淅沥沥落在心头,在寂寞深处溅起层层涟漪,又无声无息地荡漾开去。   “换一边。”片刻后萧暥道。   魏瑄懵然收回思绪。   “主公让你转身。”云越挑眉,这小子脑子里想的什么,发什么愣。   转过身,便是面面相对,魏瑄稍一低头,就看到那人清削苍白的下颌。   灯光照得他容色如雪,微垂的长睫便如雪地中静静栖落的一对蝶翼,微微一霎,撩拨到人心底。   药没有干,萧暥不假思索地俯身贴近他胸前,轻轻吹气。   药膏微凉刺痛,而他的气息温热酥痒,在光\裸的肌肤上,交织出暧昧而旖旎的绮思。   淡濡的唇近在咫尺,微热的气息拂在心口,禁不住让人想象那温软的舌……   魏瑄不禁两颊发烫,胸中热意蒸腾。   萧暥察觉到他气息不稳,抬起眸,一双眼睛纯然清媚:“疼?”   一举一动都是无心之诱。   魏瑄满脸隐忍,一张俊脸憋得面如桃花。   “主公,他不疼。”云越斜靠在桌前,替他答道,“倒是鼻血,就要憋出来了。”   “什么?”萧暥看向魏瑄,上火了?   魏瑄偏开脸,幽声道,“云副将流鼻血看来很有经验。”   “你……”云越薄唇一抿,知道这小子嘴尖牙利,故意道:“主公,魏将军快要回来了,这里我来罢。”   果然,他看到魏瑄面色微微一凝。还来不及得意,就听魏瑄道:“那就有劳云副将了。”   又似笑非笑道:“听说云副将推拿揉按的手艺在军中颇为有名。”   云越闻言脸色一沉,阴声道:“过奖了。”   他站起身活动了下手腕,“属下手劲大,殿下担待点。”   “云越,你再去取些疮药来。”萧暥找借口支开他。   “瞿钢手下的锐士都是重伤,将士们都不够用。”云越低声抱怨,往门口走去。   萧暥边上药边想到件事,云越当年给魏瑄的马车动过手脚,差点让魏瑄颠成脑震荡。这伤药让他去拿,不会给加点料吧?   “等等。”他刚出声,忽然发现不对,屋里怎么这么安静?   一回头便看到了云越站在门前,正和魏西陵说话。   “西陵?”   魏西陵看向他,点了下头,云越就快步出去了。   魏西陵随即走到案前,问:“他怎么样?”   “是剑器伤,谢先生说……唔。”萧暥顿了下,“他以前说过,这种伤敷了药应该没什么大碍。”   魏西陵查看了下,伤口确实不深。   魏瑄偏过头,避开魏西陵的视线,问:“皇叔此来是有事?”   “不急,你先敷药。”魏西陵说罢,一拂衣袍在旁坐下。   正是灯火阑珊之时,淡黄的灯光隐隐透过纱罩,落下一片暗昧的暖色。   寂静中能听到彼此的呼吸。   魏瑄的薄唇隐忍地抿成一线,他的心如绷紧的弦,即使是最轻微的振动也自心惊。   随着那人指尖细腻的碰触,发丝撩过肌肤泛起的丝丝凉意,伤口酥痒又刺痛,所有感觉都变得暧昧不明。   他一垂眸,那人微微散开的衣领间影影绰绰的锁骨就跃入眼底,让他胸中热意蒸腾,如坐针毡。   可乍一抬头,便遇上魏西陵沉冷的目光,眼神交汇的刹那,仿佛都在彼此的眸中都读出了不同于以往的意味。   君子闻弦歌而知雅意。   魏瑄仿佛处在一边是撩人野火,一边如饮冰泉的煎熬中。   萧暥也嗅到了空气中微妙的气氛,好像太安静了,安静到凝固。   谢映之则隔岸观火:小宇,你可以说说话。   萧暥抬起头:“你们,饿不饿?”   众人:……   这时,门口传来沉重的脚步声,刘武大步进门:“主公,云副将快扛不住了。”   萧暥一惊:什么事?   魏西陵站起身道:“卫夫子来了。”   萧暥恍然,原来刚才魏西陵是打发云越去应付卫宛了,把卫夫子先撂着,有什么事等魏瑄疗伤好了再说。   大堂里,卫宛目光严峻:“晋王虽为皇室,但勾结苍冥族主君,罪无可赦,我等此来不仅除魔卫道,也是清理门户,君侯向来处事公正,不会护短吧?”   ***   雨后的旷野上月色朦胧,到处都是深深浅浅的积水洼。一丛半人高的蒿草里忽然瑟瑟抖动了番,钻出一个披头散发的人影。   那人警觉地四周观望了一圈,确定没人后,迫不及待地扑到水洼前,双手鞠起水一顿牛饮。   他蓬头垢面,脸上满是血污,整张脸更似被火灼烧过一般皮肉溃烂。就是这张可怖的脸,在乱军之中救了东方冉一命。随便往哪里一躺,任何人都会以为这是一具惨不忍睹的尸体。   一通狂饮后,东方冉颓坐在地,望着这残月荒草间一滩水洼。心中涌起无限郁愤和悲凉。   几天前他还坐拥黄龙城军镇,一切仿佛唾手可得,转眼间却是一败涂地,落魄如丧家之犬。想到这里,他恨恨地一拳击在水中,涟漪激荡,层层散开又合拢,倒影出一勾弦月。   月轮边浮现着一抹黑影。   “谁!?”东方冉怵然心惊,猛地抬头,面前悄无声息地站着一个人。   冷月如钩,纯黑的袍服在夜风中猎猎飞扬,几只渡鸦扑棱着翅膀栖落在不远处的枯树上。   东方冉猛然想起,从燕州到平壶谷、黄龙城,千里辗转,走的每一步,幕后都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推动着。   “我们通信一月有余。”黑袍人的脸容沉在背光的幽暗处不可分辨,“也该见面了。” 第379章 露馅   春夜,惨淡的月光照着尸横遍野的战场,凄厉的鸦鸣惊破了一潭死水涟漪跌起,一袭如夜色般的黑袍静静倒影在水中,彻骨的寒意遍布了东方冉的全身。   “你……你是……”他话音未落,猛然想起什么,仓皇地抹了一把脸。   他的面具不在脸上,月光正无情地勾画出他那被烈火灼烧过的脸,朽烂的皮肤就像被耧犁过的土地,甚至比战场上任何一张死人的脸更为狰狞。   一副面具静静递到了东方冉面前,“我曾经见到过很多可怖的场景,但不包括你的脸。”   纯黑的衣袖拂过眼前,边缘暗纹银莲有一种诡艳的华贵。   东方冉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接过来的,从来没有人在见到他恐怖的脸后会如此淡定。这让他忽然相信,眼前的人所说的话是真的。   因为见过太多,经历过太多,便再没有什么可以撼动他了。   东方冉低声试探道,“你是苍冥族的主君?”   黑袍人道:“你已经猜到了,说出来。”   东方冉戴上面具,头脑也渐渐冷静下来。   “你早就知道郢青遥出事了,也早就知道是我借她的名义在和你通信。”   “继续。”   “所以,你是有意将我和北宫世子引到襄州战场。最后让我惨败于此。”   “是”   “你是替你的下属复仇吗?”   黑袍人冷笑了声。   “我不关心郢青遥,我只关心成败,她败了,如此而已。”   “但我也败了。”东方冉道。   黑袍人:“我来了,你便没有。”   “北宫皓已经死了。”   “如我所料。”   东方冉心中陡然一震。   黑袍人接着道:“你投奔北宫达是为了借助北宫氏的实力来对抗萧暥和谢映之,但无论你如何谏言,北宫达却始终不肯大举南下,为何?”   东方冉不假思索:“北宫达重虚名,优柔寡断,非成大事之主。”   “北宫达踞幽燕之众,定关锁,收辽州,岂是庸常之辈?他只是审时度势罢了。”黑袍人徐徐道,   “如今虽九州分崩诸侯并起,然大雍朝绵延数百年基业岂是容易撼动的,众多世家门阀仍支持着大雍帝室正统,诸侯实力再强,仍要以臣子自居,不可僭越。所以,萧暥挟天子以令诸侯,却不敢取而代之,北宫达坐拥百万之众,也不敢轻易挥师南下兵逼京城,就是这个道理。除非是,师出有名。”   东方冉恍然,“北宫达需要一个大举进兵的借口!”   “所以北宫皓若死在襄州,北宫达便可替子复仇,兴兵南下!”   然后他又懊恼道,“但现在晋王杀了北宫皓,北宫达若要复仇,矛头就直指皇室。他还会出兵吗?”   黑袍人道:“他不会出兵。”   东方冉心想,这不又回到了原点?   “我也不需要他出兵。”黑袍人道。   东方冉愕然。   那北宫皓死在襄州的意义何在?   他看向黑袍人,此人的想法瞬息万变,他越来越看不透。   “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黑袍人立于寒月野草间看向他,“我所谋者,不是战无不胜,而是不战而胜。”   东方冉心中一震,“如何才能不战而胜?”   “你和北宫达的谋士俞珪尚有联系?”   东方冉这才想起俞珪来,此番南下襄州,本来就是他骗俞珪,在南下的路上为俞珪除掉北宫皓,事成之后,俞珪在北宫达面前举荐他。现在北宫皓死,也算是任务达成了。   黑袍人道:“你去做一件事。”   ***   黄龙城   “让他再等一刻。”魏西陵说罢关上门。   刘武挠着头,这话什么意思?让云越再扛一刻,还是让卫夫子再等一刻?   他一边沿着楼梯往下走,一边又忍不住回头看那紧闭的房门,总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直到下了楼,他才蓦然反应过来这是什么感觉。这不就像是书院的先生来告状,夫妻两关上房门教育孩子吗?   魏西陵看向魏瑄,“阿季,卫夫子为何要拿你?”   萧暥立即道,“西陵,他们搞体罚,阿季浑身是伤,所以才逃出玄门。”   “我自己练剑伤的!”魏瑄一口咬定。   萧暥头大:不用这样打脸吧?   “阿季一身的伤,不能再跟卫夫子回玄门。”他看向魏西陵,道:“西陵,你带他回永安。他在你身边,我放心。”   “我不去永安。”魏瑄斩钉截铁道,   萧暥脑阔疼,这倒霉孩子,这会儿跟他杠上了!   他有点束手无策。果然他就会打仗,教育孩子不是他强项啊!   魏西陵走到魏瑄面前,拂衣坐下,有种特别的沉稳。   “阿季,你在玄门究竟发生了何事?”   萧暥知道魏西陵的性格,如果魏瑄真犯了错,他不会包庇,既然他让云越和刘武将卫宛挡在下面,说明他相信魏瑄,他想让魏瑄说明缘由,澄清真相。   但魏瑄沉默了。   为得到栽培千叶冰蓝的配方,他和黑袍人在湖畔草堂周旋了一个月。黑袍人是苍冥族的主君,若说约他只为闲谈、下棋、对弈,谁又会相信?   事实上,黑袍人的每一句话里都有弦外之音。   “求而不得,始成心魔。”   “即使不修炼秘术,你也会疯。”   “你身负朔王血脉,你的执念,比他更深。”   “得偿所愿,便不会疯。”   “我说的,都是真话。”   ……   魏瑄薄唇抿成刀刻般的一线,眸光幽沉冰凉。   他也希望自己能像魏西陵这样,战场上是所向披靡的战神,战场外是坦荡磊落的君子。   可是他不能,他心里藏了太多的隐秘,如影随形。只要露出冰山一角,就会引来洪水滔天。   魏瑄道:“皇叔,将军,玄门之事幽玄深奥,你们就不要再问了。”   说罢他决然站起身,往外走去,“我去向卫夫子请罪。”   “不行!”   这满身的伤才刚敷上药,又要再去挨刀吗?!   萧暥几步上前就要拽住他。   但魏瑄血气方刚,心意决绝,他一老弱病残哪里拦得住,他一时着急,只觉心口悸痛,身形一晃。   “将军!”魏瑄赶紧回身,反手抄住他的腰身。   同时魏西陵也上前扶住了他的肩,“阿暥,怎么了?” --爩恄   “不碍事,就是饿的。”萧暥虚喘了口气,挣扎着起身。   被叔侄两同时抱着,这感觉有点诡异。   “打了一天仗,没吃东西,步子有点飘。”   “我这就去厨下!”魏瑄道。   “回、回来……”萧暥脑阔疼,这孩子是不是傻啊,都快被抓了,还想着下厨?   魏西陵立即命人取来了糕点,递给萧暥,“你先吃点东西。此事交由我。”   可萧暥知道,这事儿难办。   魏瑄对玄门发生的事闭口不提,卫宛则一口咬定他有罪。而且玄门之事,不可为外人道。事情的来龙去脉还问不得,就无法澄清真相。   魏西陵为人刚正,若不问缘由地包庇一个人,有悖他处事的原则。   想到这些,萧暥食不知味地嗑着点心。   魏瑄正处于青春叛逆期,不会真的一时冲动犯了什么错吧?他不禁又想到了潜龙局上魏瑄刺谢映之的那一剑,脸色微微苍白。   魏西陵道,“既然事涉玄门,我不便再问。我只问你一句,可曾伤及无辜?”   魏瑄想了想,“未曾。”   魏西陵点头,“等我片刻。”   说罢转身往外走。   萧暥心中一震。   他知道魏西陵的做派,他如果要保谁,哪怕是楼下有千军万马,都别想踏前一步。但是……   “西陵,你不能出面。”他一把拉住了魏西陵的手,   “玄门要拿人,你出面阻拦,此事就成了公侯府和玄门的矛盾。”   所以魏西陵决不能出面和卫宛硬刚。   “我就没关系了!”萧暥故作轻松,把剩下的半块点心扔进嘴里,   “我刚才琢磨明白了,谢先生是我的入幕谋士。”他眼角微微勾起,“回头一切我都推在他身上,他是玄首,就成了玄门内部矛盾啊,让他们自己解决!”   谢映之沉吟了一下,点头赞道:小宇,有长进。   靠!萧暥蓦地想起还连着线!   “先生,你套路,不是,计谋最多了,这事儿对你来说是小菜一碟吧?”   谢映之:……   ***   厅堂里,云越等人正和一众玄门弟子对峙,双方几乎剑拔弩张。   卫宛一见到魏瑄,横眉道:“逆徒,你私自出逃玄门,闯下大祸,还不立即跟我回去受罚!”   “卫夫子,你都知道他闯下大祸了,可不能包庇弟子啊。”萧暥道。   卫宛脸色骤变,“萧将军认为我会庇护逆徒?”   他声色俱厉:“玄门法度严正,凡邪魔外道必先去戒律堂废去修为,戴上铁镣,废其经脉,手足钉入锁骨钉,永沉断云崖底。萧将军大可放心。”   萧暥听得脊背发寒:玄门到底什么组织?是不是有点偏激啊……   谢映之轻描淡写道:大师兄危言耸听,你别听他瞎说,在他眼中,不下蛋的公鸡也是邪魔。   萧暥:等等,公鸡不是本来就不下蛋吗?   谢映之:所以,何来那么多邪魔?   萧暥被他绕晕了,但紧绷的心不知不觉就放松了。   谢映之道:如今晋王因私仇杀北宫皓,北宫达岂肯善罢甘休。玄门若在此时带走晋王,晋王又是门中弟子,岂非徇私?   萧暥照着谢映之的话如数转达,“即便卫夫子问心无愧,但悠悠众口,人言可畏,稍有不慎,将毁及玄门百年声誉清名。”   卫宛面色渐沉。   萧暥继续道:“且北宫达替子复仇,却寻不到晋王,便会迁怒于雍襄百姓,届时他举大兵南下,战火兴起,生民流离,就是卫夫子想看到的?”   卫宛沉默地抬了抬手,玄门弟子纷纷退下。   除魔卫道,但不能伤及无辜百姓。   他狐疑地看向萧暥,“所以,你要将他交给北宫达发落?”   萧暥道:“晋王为皇子,北宫达为诸侯,怎能将皇子交给诸侯发落?”   “此事既是国事,也是陛下家事,于情于理,都应由陛下发落。”   卫宛凝眉道:“北宫达若拿不到晋王,依旧发兵南下,该当如何?”   萧暥道:“若北宫达不服天子所判,还要举兵南下,就是犯上作乱。他素重声名,又为一方诸侯,帐前谋士无数,不会行此不智之举。”   卫宛沉思片刻,又看向魏西陵,“君侯意下如何?”   魏西陵道:“他所说,即我之意。”   “也罢。”卫宛叹了口气,“但我要亲自押解他上京,以免途中被他走脱。”   萧暥见他终于松口,“就如夫子所愿。”   他又看向众人,“大家都还没吃饭吧。”   这顿饭吃得真够坎坷……   “且慢。”卫宛道,   萧暥脑阔疼:这还让不让人吃饭了!   卫宛凝眉道:“萧将军可否借一步说话?”   萧暥不懂了,什么话不能在这里说,这不像卫宛光明正大的为人啊?   但他也没多想,便随卫宛到了廊下。   月正中天,廊下风灯摇曳。   卫宛摒退了玄门弟子。   “映之在这里?”   萧暥心中一警,立即道:“谢先生坐镇京城,我才能率军南下,后顾无忧。”   卫宛点头:“我猜也是。”   萧暥刚要松一口气。   “方才的话是映之教你的吧?”   萧暥:……!   “不是。”   卫宛道:“你方才所言滴水不漏,上及天子下达黎庶,倒像是我那师弟所说。”   萧暥赶紧讨救兵:要露馅啦,先生,怎么办?   谢映之慨然:师兄知我……   萧暥:你别光感慨,怎么应对?   谢映之:你跟他随便聊聊。   萧暥:……   卫宛见他眼色忽闪,“映之既然不在此间,你们又是如何通话?”   他不等萧暥回答,逼近一步,面色凝重,忽沉下声道:“你们结契了?”   !   萧暥脑中一根弦彻底断了。 第380章 你即战场   卫宛威严的目光简直犹如照妖镜一般逼视着萧暥。   “我不是,我没有。”萧暥被他盯得心虚,眼睛便不自觉地左右飞顾,月光下长睫轻颤如羽,看得人心乱神迷。   卫宛瞧见他这副模样,更是眉头收紧满面阴霾。他这双眼睛天生撩人,没想到连映之也……   萧暥不知道哪里又得罪卫宛了,莫名觉得卫宛射来的目光如刀斧加身,甚至比看魏瑄还要严厉几分。但又不似对邪魔外道,倒像是他偷吃了他们家大米?   就听卫宛严肃道:“相偕同心,神交结契,你们竟如此草率,权当儿戏?”   萧暥被卫宛逼人的目光看得无所遁形,叫苦不迭:先生!谢玄首!   ……   耳边悄无声息。   靠,这就下线了?能更不仗义一点吗?   萧暥只有硬着头皮,顶着卫宛严厉的目光:“卫夫子,我们结契那是假的。”   “假的?”卫宛声如惊雷:“你还想始乱之,终弃之?”   萧暥蓦地睁大眼睛,不是啊!冤枉!   “卫夫子,我们什么都没做啊!”   你要相信我!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卫宛脸色铁青,横眉怒目,“你们还做什么了?”   玄门结契后,行亲密之事。   面对卫宛步步紧逼,萧暥百口莫辩,他一脸无辜像只被逼到墙角里走投无路的小狐狸,急地毛都要炸了。   “谢先生!”   “映之!”   “救命救命啊!”   接着他听到耳边谢映之轻道:卫夫子误会了,我们没有结契,千里传音是因为御风图。   萧暥一愣:御风图还是信号塔吗?你怎么不早说?   谢映之失笑:小宇,我也是才想起来啊。   萧暥赶紧原话转达。   卫宛听后依旧眉头紧蹙,“你如何证明?”   萧暥懵了:还要证明?   谢映之:小宇,你身上的图,给师兄过目一下。   萧暥一口气差点噎住:我特么……   草,算了。   萧暥一边硬着头皮解衣自证,一边忍不住碎碎念:先生啊,你师兄知道你这么多才多艺吗?   谢映之:小宇,此处若有不便,可避入室内。   萧暥:便得很!室内才更诡异了。   衣带渐宽,衣襟松敞,影影绰绰半掩着光洁匀实的胸膛。   卫宛瞥了一眼,眉心隆起,手中不知什么时候多出了一杆戒尺,挑开了他半边的衣襟,月光勾勒出流畅的肩线……   卫宛正要上前查看,身后传来一道冷冽的声音,“卫夫子这是何故?”   廊下忽然风起,灯火摇曳。纷乱的光影落在魏西陵冷峻的脸上,身后跟着刘武和几名亲兵。   萧暥想一头撞上廊柱……   卫宛毫不退让:“君侯,我要向萧将军验证一件事,事关重大。”   魏西陵径直走来,默然抬手推开戒尺,然后拽起他散开的衣襟仔细掩好,才转过身面对卫宛,话说得既客气又生冷,“何事要如此验证?”   萧暥被魏西陵挡在背后,心里七上八下,他和谢映之假结契的事,卫宛可别说出来啊!?   不过玄门之事幽玄深奥,卫宛这点节操还是有的吧……   果然,卫宛道:“君侯见谅,事关玄门,不便告知。”   萧暥松了口气。   魏西陵道:“玄门之事,我不过问,但他并非玄门之人。”   “所以,人我带走,夫子有事,可以问我。”   他说罢看向萧暥,“跟我走。”   “君侯且慢。”卫宛面色一沉。   但是魏西陵说的没错,萧暥非玄门之人,他虽为尊长,也不该逼问。   他上前一步拦在魏西陵面前,面色凝重:“事关玄门的未来,如果君侯非要问,还请禀退左右。”   萧暥一摔:什么?这就说了?卫夫子你的节操呢?   魏西陵道:“你们退下。”   刘武和几名亲兵退去,廊下顿时一空。   卫宛道:“我相信君侯的为人,必不会把此事泄露出去。”   萧暥赶紧抢道,“其实也没什么可泄露的,不就是御风图么。”   他豁出去了,总比卫宛把结契的事儿告诉魏西陵要强!   不知道为啥,他有种预感,魏西陵一旦知道他们结契了,纵使冰冻千尺也得雪崩。   那这也难怪,一起长大的兄弟不但搅基,对方还是玄门之首……太草了……到时候,恐怕魏西陵这向来岿然不动的神情也要绷不住了。   他脑子里尽是乱七八糟的念头,一边道:“我此番南下,谢先生留守京城不能同行,他担心东方冉用秘术对付我,给我画了个御风图防身。”   魏西陵剑眉蹙起:“画在何处?”   萧暥硬着头皮:“身上……”   他立即感觉到周围的温度好像又低了几度。   卫宛道:“御风图唯有玄门高修能绘,事关重大,我要验看是否映之所笔。”   魏西陵当即道:“卫夫子若信得过我,我来查看。”   萧暥懵然看向魏西陵:啥?   卫宛眉头一皱,迟疑道:“君侯如何能认得师弟笔迹?”   魏西陵道:“御风图玄门中有几个人会?”   卫宛:“唯高修者能用,加上我和映之,不超过五人。”   “其他三人可在大梁?”   卫宛恍然。   ***   室内烛火绰绰。卫宛还在门外等着。   一进门,萧暥就赖兮兮地往长榻上一躺,“西陵,我忽悠那老古板的,你待会儿就告诉他,你看过了,不仅有御风图,还有世界地图。”   魏西陵不跟他胡扯,取来个纸包扔给他,“我既答应卫夫子,不能不查。”   萧暥凌空接住,嗅了嗅,仿佛还带着江南春雨中饱涨的水气。   算了,看在你打仗还不忘给我带吃的份上,就让你查查吧。   片刻后,某狐狸光溜溜地躺在榻上,但他又拉不下面子,翻了个身,趴在榻上嗑梅子,肩胛耸起,脊背线条流畅无比,衣衫水波般滑至腰下,露出一段白皙柔韧的腰线,还摆出了副‘快来给本大王捏捏腰’的姿态。   魏西陵不与他多言,默然在榻前坐下,长期握剑执鞭的手力度精确,抚上温软细腻的肌肤,沿着肩胛往下,顺着清瘦的背脊,再到纤细的后腰,指端抚过之处,仿佛在光滑的丝缎上渐渐展开一幅绝妙胜景来。   魏西陵的手指修长有力,动作沉稳。萧暥舒爽地哆嗦了下,“就这样,用力点。”   随即他感觉到魏西陵指端一凝。   怎么啦?   萧暥撩起眼梢悄悄向后一瞥,顿时整个人都不好了,靠,那狗尾巴花又出来了!   不但如此,上回还是腰间一枝暗香浮动,此番却在后背蔓延起嫣然一片春色。   谢映之说过此物因情而起,因情而动……   总不能是因为小别胜新婚吧?兄弟情也算啊?   再一看他就更不淡定了,还不仅是那狗尾巴花……   他后背如初春冰雪的肌肤上,淡金色的凤鸟渐渐张开羽翼,舒展如云,和嫣红的花枝旖旎盘绕在一起。   时而上下翻飞,时而缱绻缭绕,像是一场金鼓齐鸣的鏖战,更似一场金风玉露的抵死缠绵……   萧暥终于趟不住了,老脸一红拽过被褥,连青梅带狐狸卷进被子里,表示不要再看了。   结果他也就藏了脑袋,后腰还漏在外面,那柔韧的腰际嫣然探出一枝花蔓,仿佛于冰雪乍破之际,绽开一抹轻红,神鸟的金羽翩然穿引花间,款款缭绕翻飞,穿过金风细柳,沿着流畅起伏的线条,探入沟谷幽深处……   魏西陵剑眉紧蹙,目光冷静又克制,一丝不苟地检查完毕,“谢先生果然周全。”   全身都画满了!   谢映之答道:应该的,魏将军过奖。   萧暥:你们两够了……   随即他见魏西陵抬手将几枚滚散在榻上的梅子拾起,递给他,“我这便向卫夫子说明缘由。”   萧暥注意到他手指骨节紧绷,淡青的筋脉微微突起,像在隐忍克制着什么。   “先生,我怎么觉得他有点生气?”   谢映之轻讶道:嗯?   然后他想了想:也许魏将军也看出来了罢。   萧暥:看出什么?   当日,谢映之在萧暥身上提笔作画之时,萧暥就曾问:你们把我当棋盘还是当地图?   谢映之答道:是战场。   “你即战场。”他道,   是玄门和苍冥族的战场,也是皇室和诸侯的战场,是军方和世族的战场,也是九州和蛮夷的战场。   萧暥:卧槽,这么说来,他真是集火力之大成者啊!   谢映之:魏将军大度,与其说他是生气,倒不如说是……   这时他忽然一顿,目光停留在榻前的漆绘屏风上。   屏风的边缘,一只小小的飞蛾悄然飞去。   ***   次日清早,朝阳初照,庭院里春色葳蕤,一树雪白的梨花掩映着深色的屋宇。   云越站在台阶上挑眉冷眼地看着魏瑄,刻意道,“主公和魏将军昨晚同榻而眠,彻夜长谈,现在怕是还没有起身,殿下回去罢。”   魏瑄微一怔,一团花影落在他眉目间,遮过幽沉的眼神,“我知道,我是来找云副将的。”   “找我?”这倒是有点意外。   莫不是为了昨晚的事情来报复他?   云越心中掠过一丝冷笑,且看他搞什么花样。   “说罢,何事?”   魏瑄道:“此番黄龙城之战的文书是云副将来写的罢?”   自从萧暥穿越以后,古文功底不行,一落笔就要穿帮。所以他假托事忙,一应文书都由他口述传达精神,云越来遣词造句代写,他也就最后签字盖印认可。   此番黄龙城之战已经结束,就要有一份文书向朝廷和皇帝说明战争过程。   这份文书不好写,北宫皓死于襄州战场,这份书一旦写成,必然会抄送天下。   每一个字都会被人反复揣度,刻意曲解,每一句话都可能引起舆潮汹汹,局势动荡。别说是他,即使是他父亲云渊执笔,也要字斟句酌如履薄冰。   魏瑄从袖子里取出一份竹简:“我已替云副将写好,不知书写是否妥当?”   云越立即接过来展开,随即陡然一惊。   “云副将若觉得可以,到时就抄一遍。”   “你确定要如此?”云越道,   这份书写得言辞缜密、滴水不漏,一旦抄送天下,那么晋王携私复仇,借机杀死北宫皓便是铁板钉钉的事实。   同时,书中还刻意提到,此番刺杀北宫皓,是他无旨擅自行动。   这话看似维护皇帝,但透着一股浓浓的欲盖弥彰的气息,等于暗中把皇帝拖下了水。   他这是要把北宫达和皇帝的怒火都引到自己身上。   “我还要请云副将帮我个忙,转告令尊,届时,中书台的诸位千万不要给我说情。”   云越一诧,“为何?”   魏瑄目光深沉:“陛下若不严惩我,北宫达心中怒气难消。”   北宫皓毕竟是北宫达的长子,如今长子被杀,北宫达坐拥幽燕百万之众无所作为,岂不让天下人耻笑,这股怒火总是要找一个地方发泄出来的。   皇帝对他惩罚越重,雍襄就越安全,战火就越烧不起来。   云越深知狱中刑罚之酷烈,他目光复杂地看着魏瑄:“你非要这样吗?”   魏瑄道,“陛下若对我仅施小惩,则无法服人,北宫达便可以朝廷处置不公为由,再次兴兵,眼下即将到四月农忙,一旦战事起,将危及春耕新政。”   “但我所书最后还需要主公过目签字。”云越道。   “我有一法。”魏瑄上前悄悄附耳几句。   云越听后细眉紧蹙。   “但此书一公布,事后将军必然会责怪云副将。”魏瑄抱手深深一揖,“连累云副将了。”   云越清楚,萧暥若事后发现他篡改文书,骗取签字,是问哪一个主公还会继续信任这样的副将?   这小子果然不忘坑他。   但明知是坑,他还得往里跳。   “好罢,我答应你。”云越道。   树荫下,魏瑄乌沉的眼眸深地不见底,“告辞了。”   “等等。”云越叫住他,随口道,“魏将军一早就起身去巡查营地了,还有,这两天主公胃口淡得很,军中也没什么好吃的。”   “谢云副将!”魏瑄回头展颜笑道。   云越不屑:“谢什么谢,让你去下厨,又不是让你去赴宴!” 第381章 人心   两日后,丙南所率的五千大军抵达黄龙城下。   当初北宫皓和东方冉袭取黄龙城时,萧暥率军五千军队浩浩荡荡南下救火,实际上刚出大梁他就让丙南代为率军,自己则悄悄脱离大军,只带云越和十数名锐士昼夜兼程赶往黄龙城,给了北宫皓一个措手不及。   如今大战结束,丙南率领的五千将士也正好赶到,可以交接城防了。   随后萧暥启程返回大梁,魏西陵南下江州。   相逢不过三日,又是离别,这便是乱世。   入夜,黄龙城里街巷纵横,灯火阑珊。   “西陵,我想上城楼走走。”   无论是在古代还是在现代,他都喜欢繁华热闹的市井,这点和原主倒很相似。   原主小时流离于穷乡僻壤,入夜点不起灯,在一片漆黑里躺在陋榻上,望着漏屋一角天空,稀落的几颗星辰。   后来,他到了永安城,才知道世间的烟火是如此绚烂繁华,永安城的夜色,满城华灯如昼,车如流水马如龙,看得他眼花缭乱。   大雍的大部分城市日暮宵禁,永安城因江南气候温润,游人众多,商业繁盛,往往要晚一个时辰左右才宵禁,而且,分为冬令和夏令,尤其是夏日,要到亥时才行宵禁。   那是他最自在逍遥的日子。   等到太阳下山,就跳到湖中消暑,捉鱼摸蚌逮虾采莲蓬,入夜后湿漉漉地上岸,在河边吹着杨柳风,生火烤鱼,江南的米酒最是醉人。   夏日里,夜市繁盛,河边游人络绎不绝,他光着膀子,敞着个小褂,裈袴耷在腰间,弯腰拨火堆时,露出少年清瘦的背和精窄柔韧的腰,脖子上悬着驱蚊的香囊悠悠地荡着。   偶尔柳荫下有晚游的姑娘走过,纷纷回头掩扇悄笑……   他嘴里叼着鱼,还不忘眼神乱飞,眼梢冷不丁撞见一截如江月霜白色的袍摆。   他蓦地抬起头,“西……”   一松口,鱼掉了。   被魏西陵抬手稳稳接住。   萧暥看着他手中烤得金黄的鱼,咽了下口水,大方地表示:“见者有份,分你一半吃。”   ……   回忆戛然而止,夜晚的长风掠过城头,他们默默并肩走在城楼上,月光洒落魏西陵衣袍似雪,一如当年。   自从兰台之变后,中原分崩,诸侯割据,百姓流离,一晃眼已经九年了。这些他们年南征北战,戎马倥偬,聚少离多。   鹿鸣山前,安阳城下,戈壁雪原,江陵渡口,无数次离别,各赴征程。如今终于剩下最后一场、也是最艰巨的一场决战。结束乱世,一统中原,还天下以清平,百姓安居乐业。到那时,他想看一眼那个盛世是否和记忆里的相同……   “挥手自兹去,萧萧班马鸣。”他遥望着黄龙城里星星点点的灯火,“西陵,明日你出南门,我出北门。”   魏西陵明白他的言外之意。   明天,就不告别了。   “好。”他道。   乱世里,各赴征程,无须告别。   ***   从黄龙城往北,两天后抵达望都郡。   时近傍晚,离郡城还有五十余里地,进城已来不及了,萧暥见城南有一片高坡,便下令背靠高坡,安营扎寨,明早再进城修整补充粮草。   正是春日,山野间一片离离青草,山风吹过,草丛里有荧荧野花随风摇曳。   每到一个地方,萧暥都习惯先登高勘察周围的地形。   夕阳下长剑披开野草勾藤,萧暥走在前面,云越率两名锐士跟在他身后。   山并不算很高,但是突出于平原之上,四周视野开阔。   站在山巅遥望,广阔的平原如苍莽的画卷铺展开去,云溪渠像一条长龙逶迤而过,灌溉着两岸的千亩良田。等到秋熟时节,军粮就指望这里了。   山风吹荡起他身后的披风猎猎翻飞,他忽然有种感觉,他以前也曾站在这里极目远眺。   但彼时,放眼望去,唯有满目荒凉,被战火夷平的土地贫瘠而辽阔。早春残雪未融,他目送着魏西陵驰马远去,长风落日,山河苍茫。   ‘主公,你追了两天两夜才赶上他,不去和魏将军说句话吗?’   ‘不必了,回罢。’   ……   日暮山风寒凉入骨,掠起他鬓边几缕长发飘洒飞扬,他心中忽涌起一阵苍凉的孤独感。   云越见他容色寒白,关切地上前,“主公,怎么了?”   萧暥有些恍惚,“云越,我以前可曾来过这里?”   云越不假思索道:“不曾。”   “哦,没事了。”萧暥掐了掐眉心,他这是长途赶路太累了吗?   还是说前日他没有和魏西陵作别就各赴征程,没过两天,他就思之念之萦萦于怀了?他被自己这个念头吓了一跳。   “主公是想起什么了?”云越见他面色几变,又问,   萧暥低咳了声,赶紧指着山下一行驱车赶路的人道:“云越,你说这些人要去何处?”   云越顺着他所指看去,看到见高坡下不远处,有一支七八人的队伍,随行有两部驴车,车里似乎装着货物,正匆匆地往南而去。   一般来说,日暮不远行。太阳都快下山了,就算是商贾也要找客栈落脚休息,可这些人却行色匆匆,颇为不寻常,不知要到哪里去?   而且这些人男女老幼参差不齐,也不像是商贾。   “云越,去打听一下。”   云越道:“主公,不必了,你看。”   ***   驴车颠簸,魏瑄勤快地帮他们把散落的货物搬上车,码严实了。   一个青年把竹筒递给魏瑄,“小兄弟,刚才多谢你了,歇口气。”   魏瑄也不客气,接过来灌了几口,大咧咧抹了把嘴坐在路边。根本看不出是个王孙,倒像是山野间的游侠剑客。才三言两语的工夫,他已经和这些人熟络了。   “老伯,我瞧这田中庄稼长势正好,你们为何要走?”   一个看似族长的老者长叹了口气道:“孩子,我们也不想走,再不逃就没命喽!”   “又闹山匪了吗?”魏瑄问。   “比山匪更凶,是兵祸啊!”老者沟壑纵横的脸上露出恐惧之色,“山贼也就打家劫舍,但这兵祸一来,那是屠城屠村!”   “乡里都传遍了,北宫达的儿子死在了襄州,北宫达手里有百万军队,早晚要血洗襄州,给儿子报仇!”   老者扶着拄杖站起身,“天都快黑了,走罢!”   旁边的青年牵过驴,不舍地望向远处的青青稻田,“这地里的春苗刚种上不久,等过上半月,地里都长满草了。”   老爷子急得用拄杖狠狠顿地:“你懂什么,再不跑,北宫达屠了襄州,你坟头的草都几尺高了,哪还管田头的草!”   魏瑄眼疾手快地上前搀住了老者,道:“老伯,我就是从南边来的,知道一些消息。”   “北宫皓是因私仇被皇帝的弟弟魏瑄所杀,和萧将军无关,更和襄州百姓将士无关。萧将军已经押解魏瑄上京了,由陛下亲自处置,俗话说冤有头债有主,不会连累雍襄百姓。”   老者听后连连摇头,“就算是皇帝的弟弟又怎样?北宫皓还是北宫达的长子!杀子之仇,匹夫尚不能忍,何况是诸侯!”   魏瑄心中一沉,知道不必再劝。   北宫达虽恼怒长子被杀,其实却并不会真的发兵。   一旦出兵就等于剑指天子,北宫达不愿担这骂名,他境内的世家大族也不会支持他打这场仗。   而且,王侯之家,亲情本就淡漠。北宫皓的死也为北宫敏成为世子扫除了障碍,正中了俞珪等谋士的下怀,他们的当务之急是赶紧把北宫敏推上世子位,也不会建议北宫达出兵。   所以,此事的处理结果,很可能就是天子重责晋王,让北宫达全了面子,再加封北宫氏一族,萧暥从北境退兵,割让一两座城池,虚荣加上实际的好处,此事就这样了结。   这是皇室、诸侯、世族、谋士之间博弈的结果。   但老百姓不会理解这些。   他们的的想法很质朴,杀子之仇不共戴天,岂有不报的道理?北宫达拥兵百万,萧暥是挡不住的。   到时候襄州血流漂杵,还不如趁着北宫达大军未到,赶紧逃离。   残阳照着陇间一片青青稻田,车声已辚辚远去。   魏瑄站在田埂间,望着他们扶老携幼又一次踏上了背井离乡之路。   乱世漂泊,日暮途远。   一只渡鸦掠翅飞过稻田上空,漆黑的羽翼遮住了稀薄的斜阳,在田间投下一道怪影。   ***   营帐中   云越道:“主公,谣言再传播下去,逃离襄州的人怕是会更多。主公需立即下令,任何胆敢传谣者立斩。”   “没用的。”魏瑄道,“这不是谣言。谣言可以澄清,但北宫皓确实死于襄州。至于北宫达会不会因此发兵南下,云副将,你能保证一定不会吗?”   “这……”云越看向萧暥,“主公?”   萧暥凝眉,魏瑄说的没错,纸包不住火,北宫皓之死早晚会传遍襄州。   他只是奇怪,黄龙城之战结束不到五天,连他的军报都还没送到大梁,民间的消息怎么就传播得那么快?竟比他的军报都要快!   难道是有人在刻意散布消息?同时还顺便释放出一个信号:北宫达要屠襄州为子复仇。以引起百姓恐慌。   襄州百姓原本都是避乱而来,他们历经过无数兵祸与屠杀,早就是惊弓之鸟。禁不起惊吓。   “主公,现在正是四月农忙,百姓都跑了,田地谁来种?”瞿钢心急火燎道,“撇下半个月,地里就长满草了!”   “咳咳……”萧暥止不住侧首低咳,烛火下容色苍白,眉目间有沉沉的倦色。   “主公!”云越赶紧给他抚背,又掠了一眼瞿钢,让他闭嘴。   萧暥此番昼夜兼程、不顾劳病赶往黄龙城,力求一场快仗,就是为了不耽误农忙春耕。   如今敌军败退,百姓却纷纷离乡避难,不出多久,襄州千顷良田就要成为千顷荒地。错过了四月春耕,囤粮新□□诸东流,一年之内筹足军粮的备战计划也成泡影。   就在这时,伏虎大步进帐:“大统领,高刺史有急报。”   萧暥霍然抬首, “呈上来!”   这一看之下,众人心中更是拔凉。   高严在报告中写道:襄州各地百姓闻北宫皓死,深惧北宫达举兵复仇,纷纷弃家抛业南逃。他贴出告示安民,苦劝无效,这几日田地无人耕种,有些郡县十室九空。   云越断然道:“主公,不能再等了,立即在各州郡沿途设卡,严禁百姓离乡!”   萧暥道:“当年我在安阳城屯田,招募流民耕种,禄铮怕百姓前来投我,就让其妻弟田瑁在道路设卡,阻止百姓离境。如今我若也那么做,和当年的禄铮何异?”   “不一样,禄铮设卡是为了盘剥百姓,主公是救百姓!”   魏瑄道,“沿途设卡,严禁百姓离乡乃饮鸩止渴之法,虽能阻止百姓外逃,却会使得人人自危,更加无心耕作。最后人虽留下了,但田地依旧荒芜了,云副将难道还能驱使士兵拿刀逼着他们种地吗?”   “你……!”云越一愣,咬了咬薄唇。   瞿钢恼恨地骨节咯咯直响:“这、这就没办法了吗?”   战场上,千军万马之中,矢石交攻之际,他们眼睛都不眨一下,可是现在却束手无策。流言不是刀戟,却是射向人心的毒箭!   烛火下魏瑄目光幽沉,他已经猜到了这是谁人手笔。   不动一兵一卒,只要利用人们心中的恐慌,就足以摧毁襄州的屯田新政。   难怪北宫皓必须死,还必须要千里迢迢赶来襄州送死!   之前,他还单纯地以为黑袍人是想提前挑起萧暥和北宫达之间的决战,他错了,黑袍人想要的不是战火燎原,而是不战而胜。   用不了多久,流言传遍雍襄两州,北宫达都不需要真的出兵,只需配合在边境做出一些调兵的假象,便可使得雍襄百姓人心惶惶,纷纷外逃。   这就像一柄高悬在头顶的利剑,一旦落下,反倒失去了威慑力。   如果说谢映之谋的是大势,那么黑袍人算的是人心。   摇曳的烛火在帐幕上投下的重重阴影,在魏瑄心中生出一阵窒息之感。   看来他的手腕、智计、格局和黑袍人相比还差得远,根本就不是对手。当初黑袍人在枕霞湖畔草堂,还真是跟他闲聊罢了。   暮春的傍晚,外头传来鸟雀归林的喧声。显得帐中分外寂静。   这时,一直沉默的卫宛忽然道:“他怎么说?”   魏瑄睫毛微微一霎,眸中精光一闪又瞬息沉入了幽寂的眼神中。   这句话,卫宛看似问萧暥,其实又不是问萧暥。   萧暥的指间正拈着一颗青梅,最后几颗了,他舍不得吃。   魏瑄已心中了然。   谢映之道:唯有魏将军北上。   “这一战至此,已是人心之战了,百姓相信谁能赢,谁能庇护他们,他们才会回来。”   “他们相信唯有魏将军能战胜北宫达的百万雄兵,也可以托付举族性命。”   萧暥明白,他不仅是帝国的东南屏障,也是大雍百姓心中的屏障。   谢映之道:“小宇,目前不要再北上了,原地驻扎,并即刻派人去追赶魏将军,请魏将军护送晋王进京,沿途便可安定民心。”   可是,一想到魏西陵要进京,萧暥心中无端地就涌起一阵不安。   历史上,坐镇一方的诸侯被召进京都没好事,皇帝忌惮谁,就会召他进京。因为诸侯一旦调离封地,和他的下属军队分开,就处于被动,甚至危险之中。   虽然如今的皇帝只是个傀儡,中书台建立后,大梁城的军政大权基本都掌控在他手中,他当然不会做出对魏西陵不利的事情。   但是尽管如此,朝堂局势波诡云谲。魏西陵为人磊落,他不想看他在这勾心斗角的朝廷里,和那些心机叵测、老奸巨猾之辈周旋。   他也不希望魏西陵离开江州。   私心里,他想把那人一直留在江南的杏花烟雨中,不要来这北国霜雪之地。   这个地方,有他一个人守着,就够了。   就在这时,帐门再次掀起,伏虎匆匆入内道:“大统领,远处道上烟尘滚滚,似有骑兵。”   萧暥一惊,立即出帐,云越匆忙取下披风跟上。   此刻,天色已暗,寥落的星辰散落在旷野上,天空一片墨蓝。   萧暥站在刚才高坡上,再次迎风远眺,只见在广袤的平原上席卷起滚滚烟尘,由远及近而来。   当最后一缕余晖落下山梁,他看到了暮风中猎猎飞扬的魏字战旗!   这一刻,他伫立在高坡上,忽有一种时空交错的感觉。   千军万马之中,夕阳的余晖映着魏西陵一袭银甲,炫目的轻寒。   这一次,他回头了,他追上来了。 第382章 连营   萧暥急步下山坡,站在一望无际的原野上,长风席卷,脚下大地震荡,耳边尽是如潮的马蹄声,腾起的烟尘迷乱了他的眼。   战马嘶鸣,晃动的火光间,魏西陵疾驰至辕门外,勒住马缰飞身跃下,火光反射在银甲上寒光流溢。   “西陵,你怎么来了?”萧暥还是有些恍然,原本这会儿魏西陵应该已经到江陵渡口了吧。   “萧将军,还不是为了追你!”刘武抹了把脸上的尘灰,不吐不快地嚷道,“我们吃了一路沙子啊,连马都累坏了。”   魏西陵目光冷冷一掠。   刘武:“那啥……我……我去牵马。”   魏西陵把马鞭扔给刘武,转向萧暥,“路上听到了些消息。”   两人并肩向营地走去。   两天前,魏西陵出城南下,行了不到百里,就遇到了从黄龙城南逃的士族百姓,车马辚辚,扶老携幼,举家带口,惊惶南逃,景象好不凄惶。他派人询问后,立即感到了不同寻常。黄龙城一带到处流传着屠城的流言,襄州士族百姓的恐慌南逃。   他担心其中另有阴谋,更担心萧暥,当即下令全军北上,人不解甲马不卸鞍,终于在此处追上了萧暥。   此刻,最后一缕夕光消失在天际。高坡下的营地中亮起星星点点的灯火,连绵一片。   火光映照得魏西陵战袍如雪。   这一次,魏西陵追了他两天两夜。   纵然隔了一世,哪怕什么都不记得,他们都想拼命地追赶上彼此的背影。   ……   “小宇,既然魏将军已经做出了决断,就不要再犹豫了。”谢映之静静道。   萧暥明白,大雍士族百姓视魏西陵为战神,如今,北宫达举大兵南下复仇的流言四起,人心惶惶。这个时候,唯有魏西陵入京,雍襄百姓才能心中安定,屯田强兵备战的新政也才能顺利推行。   “可是西陵进京,先生就不怕引起各方的警觉么?”   此前谢映之一直让他和魏西陵避嫌,严防死守,连封信都不能写啊!   谢映之声音清冷明晰:“襄州一战,北宫皓死,已经拉开了主公和北宫达决战的序幕。长风不息,狼烟已起。”   萧暥心中陡然一震。   他明白了,如果说之前,他和北宫达之间还是暗斗,那么襄州一战落幕,不仅是他和北宫达之间隔着血仇,而且,中原二虎相争之势已成。他们谁都清楚,将来一场决战不可避免。   双方都会拼尽全力地准备战争。   谢映之道:“魏将军进京,也方便我们共同筹谋北伐之战略。”   “至于陛下和王氏之猜忌。”他淡淡道:“此番晋王击杀北宫皓,自然会让人联想到乃陛下暗中授意。”   “北宫皓死,北宫达为子复仇兴兵南下,值此流言四起之时,魏将军身为皇室宗亲,北上勤王,护卫京畿,名正言顺。”   他语调清缓,态度从容,似乎一切已了然于胸。   “晋王尚未加冠,此前一度居于公侯府,魏将军作为皇叔,说是其监护者也不为过,值此局势动荡之际,魏将军护送晋王进京,也合情合理。”   萧暥听得心折,但还有个问题。   “阿季在公侯府只住了一个多月,年后就去了玄门。要说是监护人,玄门才是……”   一念至此,他忽然想到了一个人。   卫夫子?!   他着实怔了一下,“等等,卫夫子不是来抓阿季的?”   萧暥这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若卫宛和魏西陵同时进京,那么桓帝和王氏就不会认为魏西陵是为了他萧暥而北上。   萧暥不由深吸了一口气,谢先生真是滴水不漏。   谢映之微笑:小宇,天色不早,该吃饭了。   萧暥的肚子诚实地响应了一声。   “具体事宜回京再说。”他轻道,“我在京城等你。”   倏然间,萧暥感到他的目光若有若无地掠过魏西陵身边,语调忽有些扑朔迷离,“等你们……”   他微笑:“给你们接风。”   那声音清雅柔和,纵使相隔千里听来,也宛如春风过耳。   沙场百战归来,有人在等着他,为他接风……   萧暥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种感觉,他在自己贫乏的词语中搜索了一遍,结果搜肠刮肚只憋出一句:他可真是贤惠啊!   谢映之笑问:那小宇娶吗?   啥……!?   萧暥一摔,脚下踏空。被魏西陵一把搀住。   “阿暥,怎么了?”   萧暥靠在他身上,眼神飘闪:“没事,就是饿得有点虚。”   一边心中暗道:“谢先生!”   谢映之含笑:“小宇,去吃饭罢。云溪渠里有桂鱼,正是肥美之时。”   片刻后,萧暥服了,谢玄首真的可以出一张大雍美食地图,他怎么连这都知道?   云溪渠就在营地边不远,正是年初谢映之下令开凿的。渠水清冽,水中多桂鱼,这个季节正是肥美的时候,军士们逮了不少,便在营间生火烤鱼。   萧暥没想到,他几日前正馋烤鱼,这会儿便吃到了。   萧暥唯有烤鱼最是拿手,还有魏瑄帮他拾掇好鱼肉,配上小葱茴香等佐料,比他当年还要讲究。   入夜,月光照在河面上,流水潺潺。河岸边亮着星星点点的篝火。不知道何处吹起了芦管,和着营中时不时传来的战马嘶鸣,苍凉而悠远。   鱼只吃了一半,魏西陵便感到肩头一沉,某人靠着他睡着了,手里烤鱼的竹签滑落在地。   这一阵萧暥实在太疲惫了。昼夜兼程,辗转安阳、都昌、黄龙城,攻城夺地,这两天来又是相逢、离别、再重逢,他的心境跟着起起落落,身心俱疲,一旦松弛下来,浑身的倦意都涌了上来。   那人的肩膀宽阔,沉稳如山,他还意犹未尽地蹭了蹭。   温热的气息轻缓地拂到魏西陵颈侧,撩起细腻入微的酥痒感,他正襟而坐的身影不禁僵直了下。   然后他默然俯下身,手臂穿过萧暥腋下,轻轻揽腰抱起了他。   “云越,去寝帐,带路。”   河岸边,十里连营,夜深千帐灯。   芦管声悠悠中,魏瑄默然俯身捡起案上的竹签,火光点点落在他幽深的眸底,竹签上还窜着被某人咬了一口的烤鱼。   就在这时,营地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声。   “何事?”他问道。   瞿钢小跑过来道:“回殿下,道上有几个老乡的驴车陷坑里了,我招呼几个兄弟去帮忙。”   魏瑄抬眼望去,发现这不正是傍晚时遇到的南下逃难的一族人吗?   他于是快步走去,只见军士们已经把驴车推了出来。   “老伯,你们怎么回来了?”魏瑄道。   老人看起来有些疲惫,拄杖坐在路边,没有做声。   那青年朗声道:“嗨,魏将军的军队来了,我们还逃个啥,回家种地去!”   他说着就要搀扶老爷子上车,老爷子却迟钝地摆了摆手。然后竟突兀地指了指魏瑄签在手中的鱼,有气无力道:“老夫行路半日,饥渴难耐,可否讨一口鱼吃?”   这就有点唐突了。   那青年赶紧道:“阿翁,车上有饼。”   老爷子充耳不闻,浑浊的眼睛似乎饿得虚浮一般微微眯起,目光又似乎空邈不知看向何处。   别说是萧暥吃过的鱼,即便他碰触过的物品,魏瑄都不想给予外人。   他眼中幽光一闪:“老先生,我刚在河边烤鱼,那里有新鲜的,你可愿随我过去。”   老爷子也不客气,当即嘱咐青年在道旁等他。   已过戌时,军士们早已回营休息,河畔的篝火大多也熄了,只剩下寥寥的三五堆余火,将熄不熄地照着黑沉沉的河畔。   魏瑄蹲下身稍微拨亮了火堆,照出那老者脸上纵横的沟壑,他抬手拿起架子上的烤鱼,皱了皱眉,“你不该干这些事。”   “九州大战将起,你只打算给人做庖厨吗?”   魏瑄冷笑:“不牢主君费心,我这庖厨做不久。”   话音未落,匣中短剑寒光一闪,抵在了他的咽喉。   “回京后,我就要入掖庭狱了。但在此之前,不妨除害。”   黑袍人流露出些许失望,“难道你以为这样一幅垂垂老矣的躯体,会是我的真身?”   果然,魏瑄心中一沉,人傀术。   “此人吃了我给的一块饼,我借他的身躯半个时辰,很公平。”黑袍人从容不迫看了看四周,“此处乃军营,我会来自投罗网么?”   魏瑄嘲讽地收剑入鞘,“我忘了,你忌惮我皇叔。”   “秘术再厉害,在千军万马绝对的武力面前,都是没有胜算的。”黑袍人坦然道,   魏瑄戒备道:“你来此何干?”   黑袍人负手立于河边,“长空晓月,星垂四野,十里连营,羌管悠悠,我想来一睹这军旅风光,不过没想到……”   营间的灯火照着他脸上舒展的纹路,他意味深长道:“夜深千帐灯,戎马倥偬间,竟也有如此良辰美景。”   他回头,“殿下,你说是不是?”   就见魏瑄的目光层层冷了下来。   “为谁风露立中宵……果然,你心悦他。”   ***   入夜,一封八百里加急文书呈上御书房。桓帝看完,把御案上能砸的东西几乎全砸了。   “乱臣贼子!都是乱臣贼子!”   “他们杀了北宫皓,暗示是朕下的旨!”   这真是人在宫中坐,锅从天上来。   大殿下,官员们面面相觑,默不作声。   桓帝举起手中一枚玉如意,这是容绪进献的,以容绪的品味必然价值不菲。   桓帝有点舍不得砸,但满案都光秃秃了就剩这一个也挺突兀的,于是就朝着中散大夫田嵩飞了出去。他胖,肉多,摔不坏。   可田嵩偏不识趣,肥胖的身躯灵活地一闪,玉如意啪地在盘龙柱上砸得粉碎。   桓帝心里大骂:雷霆雨露具是天恩,你他娘就不能接一下!   但他又不能流露出来,正脸色铁青要找茬,就听有人惊道,“这好像是瓷的?”   那碎成几段的玉如意里面露出了简陋的瓷胚。   桓帝气得嘴都歪了:“他还给朕献假货?!”   曾贤躬身就前道,“容绪先生说过,陛下迟早要砸,假的砸坏了不心疼。别伤了龙体。”   桓帝嘴角不停抽搐,   “既然朕的二舅如此关心朕,那么理当为朕分忧,朕的弟弟闯祸,让朕的二舅去善后,也不算慢待”   “使不得啊陛下!”杨覆脸色一白,“北宫达盛怒之下,容绪先生若去,恐怕有不测!”   “这倒是不至于。”柳徽慢条斯理道,“容绪先生乃国舅,亲自前往正体现陛下对此事的重视,容绪先生又手握盛京商会,前往燕州也方便上下打点。”   言外之意,现在是皇帝的弟弟杀了北宫达的儿子,赔款是肯定要的,容绪握着盛京商会,让容绪去当使节,钱就不用皇帝出了。钱到位气就消了一半。   “至于北宫达心中的余怒,我们只需再给容绪先生配一名能言善辩的副使。”   言外之意,要打要杀要剐要扣留,也只会是对副使。   “老臣举荐京兆尹江浔。一来他之前调查平壶谷之事,熟悉北境情况,二来,他素来辩才无双,可担大任。这三么,他出身寒门……”   他身后没有士族势力,任凭北宫达处置。   杨覆恍然,江浔这小子是他们的眼中钉,这是要借北宫达的刀,宰了这小子!至少也让他被扣在燕州坐牢。   他赶紧道:“臣附议!” 第383章 合欢   “你心悦他。”句子的尾音被夜风吹得绵长。   “你不是来谈风月的。”魏瑄道。   黑袍人无声地笑了笑:“我为何就不能谈风月?”   魏瑄不想听他诡辩,于是便抬手指了指。   他对面是一个苍髯皓首的老人,由于长期颠沛流离,饱历风霜的脸沟壑纵横,几乎把五官都挤压进了皱纹的缝隙里。   所以,让他跟一个苍髯老汉谈论风月?   “你还以貌取人?”黑袍人轻嘲道。   他颇为不以为然,“听说你们中原人将司姻缘的神仙叫做月下老人。”   他说着抬首望了望月亮,再指了指自己。   月下,老人。   魏瑄一时无语。   夜已深,营地的灯光映着潺潺的渠水。   黑袍人站在河岸边道:“我曾跟你说过,求而不得,始成心魔。你既心悦之,何不求之?”   水中时而有鱼跃起,溅起了轻轻的水花声,落在人心底,徐荡漾开去。   魏瑄却不动声色道:“与阁下无关罢。”   “怎能说是无关?”黑袍人道,“我若早知道你心悦他,枕霞湖畔又何须将千叶冰蓝之配方告诉你,多此一举。”   “什么意思?”   “你有大夏皇族血统,秘术天赋也颇高。”黑袍人转头看向他,月光下,老人浑浊眼睛从沟壑纵横的纹路间射出了幽沉的光,“只要你跟他交好,你就是良药。”   “休要胡言!”魏瑄道,脸上因羞怒浮现轻红。   黑袍人嘴角勾起一抹嘲讽,“我还没说具体是什么方法,你想到什么了?”   魏瑄心思通透一点就明,当然知道黑袍人指什么。   如果说秘术和玄法就像一枚铜钱的两面,那么举一反三,就可以套用谢映之曾经跟他说过的池塘和水理论……   “以双修之法行合欢之事,他身上的噬心咒自解,受损的心脉也会逐渐痊愈。岂不是比千叶冰蓝好用,何必舍近求远?”黑袍人的语调幽晦迷离,仿佛河畔的薄雾无形无迹地缭绕上来,如游丝般缠着住他的心。   魏瑄薄唇紧绷成一线,艰涩问:“行事之后,一定能治愈他?”   “这倒未必。”黑袍人坦言,“萧暥中的是噬心咒,当年又强行拔出造成心脉俱损,之后他又不待恢复,就千里行军转战,风刀霜剑……换是寻常人,就算不死,后半生也是个废人了。”   他说的每一句话,像是用钝刀狠狠铰入魏瑄心头。他虽然面色不改,但暗暗紧扣的手指,指节青白突兀。   黑袍人淡淡看了他一眼,继续道:“所以,若是一般中术,只要和苍冥族人成婚,便可解除,但萧暥心脉俱损、沉疴经年,非与秘术高修交好不得解之。”   “秘术修为越高,对他的治愈力就越强。”   “这就好比……”黑袍人略一迟疑。   “池塘和水。”魏瑄接道。   黑袍人罕见地一怔,表示:说下去。   魏瑄道:“把修为比作流水,那么两人修为不等,就如同山间地势高低不同的两个池塘,两个池塘连通之后,水往低处流。所以,高处的池塘蓄水越满盈,那么就越能充满位于低处的池塘……”   渐渐的,黑袍人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露出惊愕之色。第一次听人将双修合欢说得那么惟妙惟肖!   “你悟性如此强。”黑袍人刮目相看,“莫非有人教过你?”   魏瑄没有否认。   “谢先生。”   “难怪……”他幽深一笑,“谢先生博闻强识,让人自叹弗如。其实玄门之结契同修,我也略有所知,不妨一说。”   “玄门结契后需循序渐进,达到心念互通,感官互通,两人默契犹如一人,方可真正结为伉俪,行云雨之事时,两人身心交融,体肤交感,知对方之所想,感对方之所感,如登仙宫妙境,凡夫俗子不可企及也……”   “若达此境界,不仅不会折损修为,双方皆有增益,这和我苍冥族的合欢双修之法有异曲同工之妙……殿下可活学活用,融会贯通。”   “我没说要学!”魏瑄脸一红,什么融会贯通?   “不学怎么行?”   “若不提升修为,你自己就只有半池水,如何注满他?”   什……什么注满?   魏瑄脑子里嗡地一声,   “萧暥心脉俱损沉疴经年,只有和高修者交好,才能治愈他。”他语调幽然一转,“你既修秘术,须知如今世上的秘术高修不超过三个人,我算一个,断云崖底关着一个,还有一个……”   他看向魏瑄,如关怀后辈般一只手慈柔地搭在魏瑄肩头,“你现在修为大损,怎么救他?”   那语调轻似游离,“你总不能行合欢之事时,也要舅公来代劳罢?”   魏瑄勃然色变:“你敢动他!”   黑袍人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果然还是太年轻。魏瑄毕竟不是谢映之,也不是无懈可击的。   他现在需要做的就是循循深入,把今晚的成果再巩固一下。   “你若追求他,与他一世欢好,不仅你自己心魔尽除,也可以治愈他的噬心咒。岂不两全其美?”   “而且当今乱世虎狼环伺,你习得高阶秘术,也能辅助他,保全他,又岂非一举三得之妙?”   “萧将军和北宫达大战将起,难道你要躲在掖庭狱里,隔岸观火?”   “天下大势如滔滔洪流,若不激流勇进,就会被洪流席卷,吞没。”   “殿下,为他,为己,为天下,都不要再逃避了。”   他眼看着魏瑄的目光变幻不定,心知他今晚提出的:雄心、爱情、自由、总有一个能打动魏瑄。   黑袍人知道火候差不多了,再说下去,无异于画蛇添足。魏瑄是个聪明人,点到为止就可以了。   ……   月色西斜,河水沉沉如墨,黑袍人走后,魏瑄独自坐在河畔,波光月影倒映在墨澈的深瞳里,在暗处幽幽地闪光。   ***   五天后,大军抵达临阳郡。   连日奔波,风吹日晒,萧暥腰酸背痛。魏西陵见他骑在马上蔫头耷脑的,遂下令大军缓行。   临阳郡并不大,但却是大梁南面的门户,往来商贾云集,人口也不少。   两年前,魏瑄就是在这里追捕在逃的东方冉,如今他自己却成了囚徒。   只不过碍于他皇子的身份,魏瑄没有坐囚车,而是马车。卫宛安排了一个叫砚秋的玄门弟子看管他。   车声辚辚中,魏瑄还在琢磨着那晚黑袍人的话。   黑袍人说提升秘术修为后,交好合欢就能解萧暥的噬心咒,应该不会有假。因为这可以查证,以黑袍人的缜密,不会在这种事上撒谎。   那么黑袍人为什么要跟自己说这些?他有何目的?   如果说黑袍人亲入军营,是为解他的心魔,为治好萧暥的噬心咒,并且提出了一个两全其美、一举三得之法,那简直就是个善人了。魏瑄觉得荒唐。   黑袍人越是看似处处都为他着想,就越让魏瑄觉得他所谋甚大。   黑袍人告诉他这些,动机绝不单纯,背后必然有一个很大的阴谋。但他还不知道确切是什么……   他正凝眉细想着,这时外面传来一片喧声。   他掀起车帘举目看去,只见城门口人头涌动,百姓们见大军进城,纷纷拿着水甘果食物前来劳军。   一进城,魏西陵发现某老弱病残腰不酸了背不痛了,背还挺得特别直。   沿街两边都是夹道迎接大军凯旋的百姓,以及闻讯赶来一睹战神风仪的外乡士子妇孺老叟,一时间人潮涌动。   萧暥猜测,这就是谢映之想要的效果。对方散布流言,让百姓外逃。他们也可以放出风声,引得沿途百姓围观,这一路走来,自然就安定了民心。   这一次,萧暥终于有机会和魏西陵并驾齐驱,体验了一把春风得意马蹄疾,满楼红袖招的感觉。   他冲着沿街两侧楼上的姑娘们招手致意,一双眼睛左顾右盼,隽妙神飞,忙的不亦乐乎。   对比之下,魏西陵神容冷峻,面若冰霜,目不斜视。   空中飘着花瓣和甘果的清香。   片片飞花随风落在他如雪的战袍上。银甲寒烈,落不尽繁花似雨,隔不断春风十里的柔情。   看得萧暥晃了下眼,不留心落下半个马身。   魏西陵放缓缰绳,回头看向他。   萧暥赶紧朝他扬了扬手中的香囊,嬉皮笑脸道:“西陵,我就是那么受姑娘欢迎,你不要嫉妒。”   午后阳光灿然,照着那一双眸子流光潋滟,乌黑的发丝间缀着几点粉色的桃花,仿佛又见当年永安城里最耀眼的少年。   魏西陵似被那明亮的笑容灼到了,他目光沉敛,转头轻夹马腹,战马纵跃了出去。   “喂,等等我!”萧暥扬鞭直追,对刘武道,“你主公这就是嫉妒,我跟你说!”   ……   出城好几里,萧暥跨在马背上,手指上还转着那枚香囊,生怕人不知道有姑娘送他似得。   云越拍马跟上:“主公,你刚才跟魏将军走得那么近,你确定那姑娘不是打算把香囊抛给魏将军,结果砸偏了,才落到你手里?”   萧暥忽然觉得手中的香囊不香了。   这小子怎么说话的?!   结果云越还没说完,“主公,这香囊还是我替你保管罢?”   “如果那姑娘回头发现扔错人了,追上找你要回来,这多不好意思啊。”   周围的军士纷纷转头闷笑。   萧暥头大:“好好,云越,既然如此,你给我去断后!”   “主公,并无敌军追击啊?”   断什么后?   萧暥恨不得照他屁股上踹一脚。   “还不明白吗?”刘武撞了云越一下,“萧将军的意思是,如果有什么仰慕者追上来,让你去挡下。”   云越猛地反应过来,二话不说,策马扬鞭一溜烟没影了。   这一闹腾,到达大梁城郊的时候,已经是薄暮时分了。   ***   远处,大梁城巍峨的城廓隐隐可见,远山浮云间,斜阳冉冉,倒显得几分寂寥。   百里长亭外,野烟漫漫,谢映之亲自为他们接风,他站在漫天晚霞中,衣衫淡飞,一线余晖载于袖间。   萧暥遥看得一怔,等等,他今天是什么画风?   以往谢映之不是白衣胜雪,孤高俊逸,便是一袭青衫烟雨色,清雅出尘。今天却是罕见的一身霞色烟染般的绯色衣袍。   他长身伫立于春草离离、碧柳悠悠间,如春风入怀,似云霞万里。   除了好看,萧暥贫瘠的词汇又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了。莫名让他联想到如佩霞帔。   等等,几天前谢映之还问他娶不娶……所以这到底是接风还是接亲?   打住!   他脑中杂七杂八的念头还未转过,就感到背后一道目光如同有实质般射了过来。   萧暥赶紧往魏西陵身边挪了挪,都是兄弟,分担一点啊。   卫宛见他如此,眉心的褶皱更深了,他转头看向谢映之。   谢映之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然后他举盏上前,洒然道:“魏将军,主公,师兄,几位此番辛苦,清茶代酒,以洗征程。”   萧暥正口渴,一口饮尽,“晚上还有事?”   谢映之道:“陛下有旨,晋王一回大梁即刻前往建章宫。”   萧暥心中顿时一紧。   这么晚了,桓帝还要召见魏瑄?这准没好事!   “我想有劳魏将军和师兄一同进宫。”   萧暥明白,让魏西陵和卫宛一同进宫,明显是为了保护魏瑄。皇叔和玄门的面子,桓帝还是要看的。   “至于主公。”他回头,“我还有件事要禀报,我们回府叙谈。”   因为军队不能进城,所以谢映之安排刘武率军前往大梁城西北的兰溪驻扎。   三言两语间,他已经把几人的任务都安排好了。萧暥望向初升的晓月,今夜又会是一个长夜。   回府的路上,萧暥缓缓琢磨过来一件事。   刚才谢映之让魏西陵护魏瑄进宫,也许不仅仅是保护魏瑄。   皇宫靠近大梁北门,他的将军府靠近东门,很自然地,这样安排,他和魏西陵就要分开进城。   果然,还是为了避嫌吗?   ***   回府时已经是华灯初上时分。   一进书房,谢映之就将一封文书递给萧暥:“主公过目。”   萧暥接过来,蓦然怔了怔,这不就前几天他发到大梁的襄州之战的战报吗?这有什么好看的。难道有错别字?   一看之下,他的脸色当即就变了。这不是他批准的那份!   这份书辞藻犀利,字字如刀,刀刀见血,简直是要将晋王置于死地啊!   “云越!”他当即道。   他的所有文书都是云越执笔。   他知道云越和魏瑄素来不睦。   但无论是宛陵云氏的百年家风,还是他跟随自己数年戎马,军旅风霜一身铁骨,云越也不会使这样的阴招去加害魏瑄啊。   他要亲口问清楚。   片刻后,云越进入书房,一看到搁在案头的文书,脸色刹地白了。   萧暥见他这个反应,心顿时沉了下去。   他深吸一口气,寒声道:“这是怎么回事?”   云越没有辩解,他当即单膝下跪,甲胄和冷硬的地面磕出清冷的声响。   他全部都承认。   包括替换文书,骗取萧暥的签字和盖章,除了这是魏瑄让他这么做的。   “任凭主公惩处!”云越薄唇紧绷,低下了头。   萧暥心叹,这小子倒是硬气。   “既如此,将军府里的事你不要干了。”   云越的心骤地抽搐了一下,跪地的身形竟是一晃,但又倔强地挺直了。   他是锐士营的人,即使犯错被罚、被驱逐,铁骨不能折,不能给主公丢脸。   “你给我喂猫去罢。”萧暥道。   什么?   云越猛地抬头,愣了片刻,喂猫?不是赶他走?!   萧暥见他还发愣,一手将他从冰冷的地上拽起来,你小子铲屎总不能给我搞出什么幺蛾子罢?   云越抑制不住眼中狂喜,“谢主公!”   随即,萧暥想起来一件事,“苏苏去哪里了?”   ***   朱璧居   春夜廊下花开如云,香雾阵阵。   容绪身边跟着两名华服丽人,正在耐心地教她们栽培花道,“这是朝颜,卧雪,清隐,皆是今春新栽,平日要濯以泉水……”   名花如美人,在容绪看来,给花浇水锄草,就像为美人梳妆打扮。   “还有,不要让苏苏靠近花圃……”   他话音未落,廊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王戎大步走进庭院,身后几个家仆慌慌张张追着他,徒劳道,“先生已经休息了……”   容绪见他靴子上沾着春泥,皱了下眉,“兄长踩到姑娘们的裙摆了。”   王戎没心情跟他绕弯,单刀直入道,“陛下让你去燕州,你答应了?”   “陛下口谕,我还能抗旨吗?”容绪漫不经心道,挥手让左右退下。   王戎道:“魏瑄杀了北宫皓,北宫达此时正在气头上,你这是去送死!”   他怒道:“柳徽这个老匹夫,竟然敢给陛下出这种主意。算计到我王家头上来了?”   “兄长勿忧,柳尚书并非让我去送死,而是让我去送钱。”容绪淡然道,“他们要害的是江浔。”   王戎将信将疑。   “兄长,里面说话。”他一延手。   进了厅堂,容绪简单地将柳徽的图谋说了一遍。   “北宫皓毕竟是北宫达长子,此事没那么容易了结,陛下派我去,意在让我花钱去上下疏通,譬如北宫达的左膀右臂钟纬、俞珪,又譬如他的兄弟北宫梁……金玉铺路,这些人都会为我说话,兄长不必担心我的安危,至于北宫达要迁怒,会找副使江浔。”   他说到这里,不由叹道:“当年文昌阁之辩,诸公恨透了江浔。即使北宫达不杀他,江浔此去也凶多吉少。”   王戎见他竟有惋惜之色,“你还替他担忧?你就不恨江浔?”   “我和他既无私怨,立场不同罢了。”容绪道,   王戎依旧铁青着脸,“即便如此,魏瑄杀了北宫皓,却由我们王氏出面花钱疏通,岂有此理!”   容绪道,“兄长以为是我为晋王,为陛下花金子?不,我花的每一锭金子,收买的每一个人,将来都会为王家所用。”   王戎不耐烦道:“花这个钱,还不如招兵买马来的爽快!”   “兄长,能用金钱解决的,就不要动刀兵。”   “这是乱世!”   容绪无奈,问:“兄长若要装备十万军队,需要花多少银钱?退一步说,若再装备十万甲兵,盛京离大梁咫尺之遥,萧暥会没有警觉?”   王戎面色阴沉。   容绪道:“而我若买通几个关键之人,数十万甲兵尽数为我所用。还不用我们自己养兵,何乐而不为?”   王戎皱眉:“你不能把政事兵事都拿买卖来衡量。”   容绪道:“天下事归根结底就是利益。”   就在谁都无法说服谁时,管家匆匆进来,低声向容绪禀报了一个消息。   容绪当即神色一变。   “何事?”王戎急问。   “萧暥回京了。”   王戎冷笑了声,“我以为是什么大事。”讥道:“这不是正中你下怀吗?”   “我看你这些天莺莺燕燕都看腻了吧,都侍弄起花草来了。”他说着抬手就去拽廊下绽放的朝颜。   这让容绪皱了眉,“陛下此刻正召见晋王。”   王戎不屑道,“这小崽子毛都没长全,祸倒是闯地不小。”   “魏西陵进京了。”容绪道。   咔地一下,枝折叶断,鲜花被揉碎在了掌心,王戎手上顿时如染满了鲜血般怵目惊心。 第384章 共感   沉重的宫门在身后关上,无穷的石阶在眼前展开。在这死气沉沉的宫殿里,魏瑄简直能闻到无处不在的陈腐气息,从四面八方 无形的枷锁绞紧他的脚步。   他恍然想起当年出征时的那个傍晚,他离开这阴郁的宫廷,追逐着那人的身影,奔向铁马西风的疆场。终有热血,不负少年。   可嘲讽的是,他怀着一去不返的决绝,却没有战死沙场,兜兜转转,他终究又回到这牢笼中来了。   似乎什么都没有改变过,又什么都变了。   他不再是当年的少年,溯回地里的风雪,前世回忆的摧折。纵然一腔碧血不改,眼底已是冷雨秋风,少年心已老,就如这暮气沉沉的宫殿。   走着走着,他发现路越来越狭窄,这不是去建章宫的路,倒像是去听钟巷的。   进了那条巷子,除了渺远的钟声就再也听不到外界的声音了,那是处罚犯罪宫人的地方,也是这宫中最阴森腌臜之处。果然,皇兄待他不薄。   宫灯映得老内监的脸泛着行将就木般的青色,恭敬道:“陛下只召见了晋王,君侯,卫夫子,两位请留步。”   然后转向魏瑄,“殿下请随老奴来。”   ***   将军府   萧暥以回家铲屎为由打发云越回府了。这孩子跟他去襄州打仗那么多天,家人必然牵挂,早点回家报个平安。   谢映之轻叹道:“主公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令人心折。”   “先生其实都知道罢。”萧暥道。   刚才他就想到了这个问题。   云越伪造文书后,大概是用了什么巧伎让他签字盖章。   但这种伎俩,他看不出来,处于连线中的谢映之会看不出来?   但谢映之并没说破。说明他默认了这种做法。   谢映之缓缓斟茶,神情凝定,“若对晋王惩处太轻,北宫达就可以朝廷处置不公为由,煽动世族舆情,只要世族都站在他这边,他发兵南下也并非不可能,那不是造反,而是兵谏。”   “主公即使有魏将军助战,但面对北宫达百万之众,我们赢了也将是惨胜。届时中原遍地疮痍,不仅会给苍冥族趁虚而入的机会,更无力远征漠北,只能看着赫连因再次做大。”   萧暥点头,“现在还不能跟北宫达开战。”   谢映之道:“其实此战打不打得起来,不在主公,也不在北宫达,而在于幽燕世族愿不愿意打。”   萧暥明白,他现在所处的大雍有点像汉末魏晋,虽然还没有形成门阀,但是世族的能量非常之大。   地方诸侯想要站稳,背后都要有世族的支持。譬如秦羽背后的雍襄世族集团,北宫达背后的幽燕世族。   原主就是因为没有世族的支持,一旦兵权旁落,就只能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了。   “之前因为北宫达的限田令,使得幽燕世族人心浮动,多生怨言,所以北宫达没把握在这个时候开战。而如今,他若借着杀子之仇煽动舆情,就给了他用仇恨凝聚人心的机会,倘若朝廷此时再对晋王从轻发落,那么,这把火就能烧起来了。”   “先生所说,我懂。”萧暥道。   大局面前,他作为主帅必须心狠。   就像谢映之说的,阿季已经不是孩子了。   他生于乱世,长于战火,少年瘦削的肩膀,迟早要在烽火狼烟里,磨砺成铁,淬炼成钢,负起这天下的重担。   只是每当他脑海中回忆起魏瑄,就不由地想起那年秋狩猎场,向他奔跑,扑进他怀里的少年。   晨曦中,满山红叶霜染,魏瑄墨澈的眼眸里流淌着一夜星河。   ***   幽长的听钟巷就像一条深不见底的沟渠。魏瑄正要踏入,一只手静静按在他肩头。   “定罪以前,晋王仍是臣子,不是囚徒。”魏西陵的声音透过重重夜色传来,清寒冷冽,“一国之君召见臣子,岂在偏狭陋巷之中?”   卫宛也当即道:“陛下此举,不合礼法。摆驾听钟巷更是有失身份。大雍朝还没有天子在听钟巷召见臣子的先例。”   “这……”内监面色僵硬,“请两位稍等。容老奴先向陛下禀报。”   随后朝身后的小宦官使了个眼色。小宦官飞奔而去。   魏瑄看着他离去的方向是瑶华宫。   他了解皇帝。果然,皇帝不在建章宫,也不在听钟巷,他这个兄长根本没想召见他,给他申辩的机会。   瑶华宫   “他们敢抗旨?岂有此理!”桓帝烦乱地一脚踢开木桶,洗脚水洒了一地。   几名宫女吓得赶紧匍匐在地,“奴婢该死,陛下恕罪!”   “他们一个个都要对朕指手画脚,还拿不拿朕当皇帝?朕处置不了那些乱臣贼子,连自己的弟弟都处置不了吗!?”   “陛下息怒。”贺紫湄款款上前,抬手屏退了宫女,   “晋王不仅是陛下的皇弟,也是君侯的侄儿,卫夫子的弟子。他们要维护晋王也在情理之中。这一年来晋王都在江州和玄门,此番他闯下大祸,他们也难辞其咎,他们这是一起来宫中请陛下宽宥的。”   桓帝的脸色稍微缓和了些,牵过她的素手,“还是你心思通达。”   “此刻君侯的三千军队正囤于兰溪,陛下也不宜过于严苛。”她悄声提醒道。   桓帝脸色又沉了下来,阴声道,“替朕更衣,摆驾建章宫。”   贺紫湄道:“陛下,臣妾还有几句话要说。”   ***   廊下的药炉传来轻微的沸声。   谢映之挽袖提起药壶,“小宇且放宽心,魏将军陪晋王进宫,能保晋王无恙。”   对,有西陵在!萧暥心中忽然就有了安放之处。他一定会保阿季周全。   谢映之将一盏微苦的药端到他面前,“小宇一路劳累,喝完药先休息罢。”   “我不困,我路上睡过了。”   谢映之微笑,“马背上?”   萧暥:……忘了两人一直连线中。   谢映之监督他喝下了药,遂回到奏案前,展开竹简,“小宇休息罢,宫里有什么消息,我就叫醒你。”   萧暥哪里睡得着,他看到旁边的檀木案上有一棋盘,便就上前摆弄起棋子来。   “既然如此,我们一起等消息。”   相比干等,找点事做。时间就没那么难熬了。   片刻后,萧暥左手和右手正在棋盘上战得难解难分,他当五子棋玩了。忽一抬头就见谢映之饶有兴致地看着他。   “我陪小宇下一局。”   萧暥内心是拒绝的,谢映之棋力精深,他只会玩五子棋啊!   可就算是五子棋,那也是血洗杀伐,不到一炷香的工夫连输三局,还是在谢映之每每让他子的情况下。   萧暥尴尬地挠了挠头,“我们换一个。”   他朝廊下道,“阿翁,有萝卜吗?”   片刻后,萧暥手指翻飞,拿着两个萝卜雕出十枚棋子。   这叫战国局,在现代很受欢迎的多人策略游戏。   这就是他主场了,他挑起眼梢看着谢映之,没玩过罢?主公带你出新手村嗷!   但这是多人在线游戏,他们只有两人,萧暥就做了简化,把战国七雄的地盘改了改,分为三晋,吴楚,燕赵,秦地,还画了简易的棋盘……   为了不欺负新人菜鸟,萧暥放弃了玩得顺手的秦,选择了三晋,谢映之则选了燕赵。   萧暥道:“先生这是要争夺天下啊,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是建功立业之地。”   谢映之回道:“若无三家分晋,何来秦之东出。小宇的三晋也大有可为。”   烛火幽幽照着檀案,历史在棋盘上星罗棋布,局势在人心中纵横交错。   ……   转眼就到了亥时,徐翁煮了宵夜。漆盘里一碗红豆粥。   萧暥琢磨着,难道是他打仗回来,谢映之要给他补补血?红豆好像还是相思豆啊?   念君如明月,千里寄相思。   他不由抬头向外看去,廊下月色如霜,恍然间,他似乎看到他去襄州后的每一个夜晚,谢映之都坐在这奏案前,处理将军府往来繁杂的事务。   夜深人静时,月照阑干,红尘万里。   萧暥的心弦好像被什么清冷地撩动了一下,余音微颤。他乍然回过神来,才意识到,他刚才似乎进入了谢映之的内心?   他不由抬头看向谢映之。烛火下,他长睫微垂,容色清宁静谧。似乎正沉浸在对局中。显然这战国局引起了他的兴趣。   萧暥想到了一个问题,为何现在他能体察到谢映之的心念?以前却不能?   难道说是因为现在谢映之的注意力被棋局吸引,才有机会让他潜入一窥?   萧暥懵逼了,所以平日里谢映之刻意屏蔽了自己?   这就过份了嗷!   亏得他还以为是信号不好的缘故!   结果他自己脑袋漏得跟筛子一样,谢映之的心思却滴水不漏……   说好的交心呢?如果是单方面的,那不叫交心,那叫坦白!   萧暥舀着碗里的粥,再香甜也没心思尝了。   他眼梢不甘地微微撩起瞟着谢映之,好奇心大气。   不如乘谢映之沉浸于战国局之中无暇他顾,悄悄潜入他的内心。看看到底有啥不让他知道的秘密!   可他方才动念,一阵隐痛自从肩头袭来,猝不及防地击中了他。   唔!萧暥忍不住眉头一蹙。   谢映之抬起眼,眸中微光乍现,“小宇,怎么了?”   “无事,肚子饿了。”萧暥赶紧搪塞,一边懒洋洋去端案上的粥。   其实他刚才一潜入谢映之的意识,立即就感到右肩下传来阵阵隐痛。他还有伤?   等等,莫非是潜龙局的旧伤未愈?   当时魏瑄刺谢映之的那一剑惊心动魄,他亲眼看到王剑贯入谢映之的身体,溅起温热的血花。但他事后查看谢映之的伤情,却一点痕迹也没有,当时他就觉得蹊跷。回头想来,谢映之是玄首,搞点障眼法不成问题。   所以他一直都瞒着所有人?   萧暥负伤是有经验了,不查验清楚他不放心。   他眼梢挑起微微瞭着谢映之,看来只能出其不意,搞点野路子了。   此刻,他正探身端起案头的粥碗,经过谢映之身侧时,手底下一滑。   谢映之蓦地抬头,一碗香甜温热的红豆粥正泼向他的衣襟。   萧暥台词都准备好了,“先生,你衣服弄脏了,快脱了浆洗嗷!”   但他没机会说出这电视剧里的经典色狼台词,鼻间便闻到一缕清雅玄淡的幽香,还未及反应,腰间一软便被轻飘飘地卸了力,袍袖如烟霞拂过眼底,遮过了他的视线,只觉得周遭一片天旋地转,他们就神奇地调换了位置。   不对,不是的!   烛火缭乱,天翻地倒后,他发现自己仰躺在了桌案的棋图上,他亲手雕的萝卜棋子滚落地到处都是,空空的粥碗滑落在地兀自转着圈。   一碗红豆粥全都泼在了他自己身上。还顺着衣襟往里流淌,温热粘腻地散发着香甜的气息,着实苦煞萧暥。   什么叫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谢映之云淡风轻地俯下身,袍袖如一片柔软的云轻轻落下,如冰玉般的手指挑开他被洇湿的衣襟。殷红的豆汤便缓缓地流淌到那莹润如玉的胸膛上。   谢映之的声音如初雪细霰,“小宇,衣服脏了。”   萧暥欲哭无泪,这本来是他的台词啊!   为什么会这样!   萧暥躺在桌案上,像一只砧板上的狐狸,毛都湿了,“先生,我错了。”   妄图以梦里套路魏西陵的方法去套路谢映之,是他天真了!   “什么梦?”谢映之莞尔。   萧暥赶紧掐住念头,这还在连线中啊,别瞎想!   谢映之清若琉璃的眸子里的目光莫测,忽然问,“精油好用么?”   “啥?”萧暥睁大眼睛。   修长的手指若即若离地刮过他锁骨下方细腻的肌肤,激起细细的颤栗。   “今夏驱蚊的香囊还要么?”   萧暥想起了那个盛夏的梦境里,他好像把谢映之送他的香囊挂在了脖子上。   萧暥心里苦啊,现在他脑子漏的跟筛子似的,赶紧止住念头,那场盛夏梦境里,他套路魏西陵,结果反被揍,这可丢大人了。   谢映之秀如春山的长眉微微蹙起,“被打了啊,很疼罢?”   萧暥就不由就顺着他的话音往下想:被揍应该是疼的吧,但为什么好像还挺舒爽的,而且不但是疼,里头粘稠温热,就像现在,这柔滑软腻的红豆粥糊淌在身上一样。   “主公还挺会做梦。”谢映之声音淡淡道,   萧暥忽觉不妙:称呼换成主公了,他不会是生气了吧?   烛火映照着他剔透无尘的眸子。   经过这些个月的相处,终于在小别重逢后有一点成果了。   他和萧暥之间,除了心念相通外,开始步入了共感。   所谓交心共感,就是两人感觉相通。   自从北宫皓死,谢映之弦断之后,他思虑过甚,乃至右肩旧伤隐隐作痛,刚才竟然被萧暥感知到了。   为了将来若不得已,要用非常之法替他修复心脉,又不至修为折损,谢映之想到了一个折中两全的办法。其中很重要的一环,就是达到共感。   如果再加深一步会如何?   想到这里,他漫不经心抬手勾起萧暥腰间革带轻轻一挑,便松落了。   “我替主公擦净罢。” 第385章 夜会   建章宫   桓帝端坐在御座上,目光莫测地打量着魏瑄。   他忘了有多久没见魏瑄了,如今再见,魏瑄已俨然是一个俊朗英挺的青年。只是那深刻的轮廓,浓密的睫毛,过于俊美的脸庞,让桓帝不由就想到他那卑微的番妃母亲和他那一半低贱的血统,心中油然涌起一阵厌嫌,却不能表现出来。   贺紫湄临行前关照他,西征之战后,魏瑄有军功傍身,已经不是当年那个随他处置的庶弟了。   西征后,魏瑄跟随魏西陵前往江州,学习政务军务,后又入玄门,修行玄法。可以说魏西陵和卫宛都是魏瑄的监护,等于魏瑄同时有公侯府和玄门庇护。   所以贺紫湄认为,即使皇帝再生气,在建章宫里也要忍下来,还要表现出一副宽宏大量兄弟情深的样子,才能让他们放心将魏瑄交给他处置。   贺紫湄巧笑嫣然:“只要晋王殿下最后进了掖庭狱,要打要罚还不是陛下说了算?”   可是,桓帝没想到,魏瑄这小子的拱火能力半点不逊于萧暥。   此时,魏瑄所说的每一个字,都如同将干柴扔进炉火里,把桓帝心中的怒火烧得劈啪作响。   “臣弟杀北宫皓是因为他其罪当诛。”魏瑄单膝跪在冷硬的地上,脊背笔挺。   “臣弟在玄门听说北宫达派铁鹞卫潜入京城挟持陛下,如此目无君上,他还有半分对皇室的敬畏之心吗?”   桓帝最烦别人提起他的糗事,还是当着魏西陵和卫宛的面。   他心中颇不耐烦,又不得不摆出一副语重心长的腔调:“阿季,此事不已经过去了吗?都是妖人东方冉所为。”   “东方冉不过是北宫达的替罪羊罢了。”魏瑄毫不留情指出,“皇兄圣明,不要被蒙蔽了。”   桓帝被当场打脸,“你……!”   他习惯性抓起案角的茶盏要砸过去,抬头就撞见魏西陵端严的目光,遂心有不甘地顺势喝了口茶,干咳声道:“阿季啊,继续。”   魏瑄道:“此事之后,北宫达不仅不思悔改,还让北宫皓借着南下请罪之机袭取襄州,实乃大逆不道,故而臣弟将其诛杀。”   桓帝笑得难看,“阿季啊,你如此为朕着想,朕还要嘉奖你?”   “为陛下分忧,是臣弟该尽之责,不敢邀功。”   桓帝心中怒骂:分他娘的忧!   当年秋狩北宫皓嘲辱魏瑄,这小子睚眦必报,为报私仇杀人,竟说的一切好像都是为了他这个皇兄!想让他来背锅?   但桓帝不愧演技深厚,只见他皮笑肉不笑地拿起案上的一份帛书掷了下去,道,“阿季为朕分忧,朕甚感欣慰,可是萧将军似乎不那么认为啊?”   ***   轻软如云的衣袖拂过眼前,带着若有若无的浅香。   萧暥还来不及反应,随即便感到双肩微凉,“不必了,先生,你不用那么周到。”   “这种小事让云越……唔”   想起来,云越早被他打发回府了。   ……   粘腻的衣衫像薄而透的蝉翼般贴在身上,被谢映之用修长的手指轻轻挑开,露出肌肤莹润的胸膛,殷红的汤汁就像无瑕白玉上流淌的红玛瑙。   谢映之倏然抬手,指端细腻清凉,一点点轻抚揩抹。   温热的汤汁,微凉的指尖,轻若无物的触摸,交织成一种暧昧难辨的遐思,如春夜潺潺流水般,无声无息地荡漾开去。   窗外月色阑珊。有飞虫被屋内的灯光和香甜的气息吸引进来,蒙蒙地扑撞着灯台。   萧暥躺在桌案上东张西望,闻着红豆粥甜糯的气息,脑子又开始瞎想了。   他觉得他现在就像是一个浇着红豆奶油的蛋糕。   他记得小时候吃蛋糕,会先把上面香软的奶油先舔了吃,然后再干巴巴地啃蛋糕皮。   “啊?”谢映之轻讶了声,   “原来主公是想要舔舐?”   不,不是!萧暥被一道雷击中了,   谢映之莞尔,“可属下从无经历,不知该如何……”   “我没有!”“先生你不要误会啊!!”萧暥急得毛又要炸了。   他难以想象谢映之低俯下身,在摇曳的烛火中秀美的唇微启含上……打住! 不,他绝对没有那种癖好,他也不搞潜规则的嗷!   他只是觉得谢先生用手指一点点清理,这太费事了,得等到什么时候才弄干净。   “先生你还是拿块抹布罢。”他当擦桌子了。   谢映之手指颇有意味地沿着那流畅起伏的肌肉线条勾勒游移,“可小宇你没有桌面那么平直啊?怎么办?”   萧暥懵逼:什么直不直的?   嫌他不够直吗?   他虽说是常年戎马,但平时只要有机会松懈下来,除了吃、喝、睡、玩、就是搞事,从来不锻炼,他是老弱病残啊,得悠着点。   所以他的肌肉不算坚硬,但却秀劲有力,线条流畅柔韧而有弹性。   但就这能当桌面?   某人努力绷紧起肚皮。表示:将就一下也能用的!   谢映之淡淡瞥了一眼,见他可怜兮兮饿着肚子硬撑,不由失笑,“难怪主公念着蛋糕,饿了罢?”   萧暥被他那么一说,惨兮兮地看着糊了一身的红豆汤,什么叫做自作自受。让你套路他!   本来有宵夜吃的,现在闻得到吃不到,呜……   谢映之淡淡道:虽说覆水难收,但也不是不可一试。   啥?还有这种玄法?让泼洒了的红豆粥重新回到碗里,玄首那么神通广大吗?   萧暥这念头还没闪过。谢映之已轻飘飘地抬手,指端如落羽飞花般在他光润的肌肤上轻轻辗转,一点一拨之间便巧妙地采撷了玲珑红豆半抹甜羹。   萧暥猝不及防地一颤,顿时泻了力,变成了一只放弃抵抗,一滩烂泥般躺平任收拾的狐狸。   烛火下,谢映之修长的手指上沾着一抹香甜的红豆粥,莞尔道,“张嘴。”   萧暥万没想到是这样吃:不,不要!不吃!   ***   建章宫里,魏瑄俯首捡起金石地上的帛书,他不用看都知道写的什么,这是他让云越这样写的。   桓帝道:“萧将军在给朕的战报中说,你未经通报潜入军中,暗杀了北宫皓,乃是携私仇而杀人。你如何解释?”   魏瑄道:“我杀北宫皓却系私仇,但也是公愤。”   “北宫皓当年羞辱于我,如今又欺于陛下,于公于私,于家于国,我都要诛杀此贼!”他看向桓帝,“这也是臣弟体察了皇兄的心意。”   桓帝闻言愕然,“朕的意思?何时下过这样的旨意?!”   魏瑄静道:“陛下确无明旨。”   言外之意,这是暗旨。   那就说不清了,可能只是一道口谕。   桓帝这会儿明白过来了,这小子为报私仇杀北宫皓后,又想推脱责任,便要拖自己下水,说成皇帝暗中授意,他这哪里是来请罪,他这是回令来了!   “胡言乱语!”桓帝额头青筋直跳,这幕兄友弟恭的戏演不下去了! 第386章 套路   建章宫外有一片不大的庭院,平日里寂寥冷清,此时却站了不少各部官员。   几天前,襄州的战事就已经传到京城,如今晋王回京,君侯亲自护送,他们敏锐的嗅觉预感到要出大事。   见殿门缓缓打开,柳徽使了个眼色,杨覆立即挤上前问道:“听说晋王入宫了?”   曾贤答道:“这会儿陛下正在问话呢。”   “君侯和卫夫子也在?”   曾贤隐晦地回头看了一眼,问道:“诸位臣工怎么都来了?陛下没有召见啊。”   云渊道:“我等不进殿,在此等候便是。”   曾贤知道,这一夜谁都睡不着,遂吩咐几名小宦官搬来一些坐具暖垫置于廊下。   朱璧居   王戎焦躁道:“你怎么还在这里?朝中两千石以上的官员都去建章宫前等消息了。”   容绪慢条斯理地拾掇着花叶:“兄长方才都说了,朝中两千石以上的官员,我一介商贾,凑什么热闹。”   王戎气得一时无语,额头青筋梗了梗,转身就要大步出去。   “兄长,萧暥的人去了没有?”   王戎脚步一顿,“没有,怎么了?”   “他自己都没出面,我们王氏掺和什么。”容绪慢悠悠放下花剪,“有时候站得远一点,反倒看得更清楚。”   ***   大殿内,桓帝面色面色晦暗:“朕从未下达任何旨意,让你诛杀北宫皓。”   “阿季,你还想加一条假传圣旨之罪吗?”   魏瑄反问:“月前陛下可曾下诏书申斥过北宫达?”   这道诏书天下皆知,桓帝当然不会否认。   他不耐烦道:“北宫达遣铁鹞卫屠仙弈阁,致士人死伤无数,海内震动,故而朕下诏斥之。”   魏瑄道:“北宫达自恃拥兵百万,挟持君上,屠杀士人,皇兄不以其忤逆,宽宏大量,仅下诏以申斥,然北宫达却不思悔改,枉顾天恩,反倒借此机会,遣北宫皓以南下请罪之名,行谋夺疆土之实。又以庞岱出兵雍北,妄图南北呼应,夹击雍襄,危及京畿,虎狼之心,昭然若揭。此天下士人所共见也!”   他声音清越,字字明晰,殿外正站立等候的众臣皆听得频频点头。连盛京系的官员们都觉得北宫达欺人太甚。毕竟仙弈阁血案中,盛京系折损过半,乃至于一蹶不振,现今处处受中书台打压。   士人被屠,骇人听闻,最后只一道诏书就过去了,别说是盛京系,雍襄世族们心里谁不憋着一口气。   “陛下曾教导臣弟‘为君者外不能据蛮夷于国门,内不能宾服诸侯。如何为天下士人之楷模,为万兆黎民之君父’。”   桓帝一愣:“等等,朕什么时候说过这话……”   “彩!”殿外候着的涵清堂主廖原抚掌赞喝道。   魏瑄反应极快,立即顺势朗声道:“陛下英明。”   殿外众人闻言,跟着齐声道。“陛下英明!”   桓帝:“行罢,朕好像是说过这话……”   魏瑄又道:“陛下日理万机,当然无暇顾及平时对臣弟的只言片语,一时忘了也是正常。”   桓帝顺梯往下爬:“对,是朕一时忘了。”   “但陛下所说,字字句句,臣弟皆谨记在心。”   这话说得中听,桓帝还未来得及假模假式地自谦几句,就听魏瑄紧接着又道:“当年秋狩,皇兄也曾说过,北宫皓倨傲无礼,屡犯天颜,若再不惩处,则皇家天威何在?”   桓帝大惊:“朕何时说过这话?”   魏瑄静静道:“陛下大概也是记不清了,但臣弟都记得。”   桓帝这才猛然反应过来,被套路了!   但既然刚才他亲口承认了,他说过的话,自己会有‘日理万机’记不清之时。那么到底他曾经有没有流露出杀北宫皓的意思,时隔日久,这就说不清了。   君无戏言,皇帝出口即是口谕。   但魏瑄可是‘字字句句,谨记在心’的。   魏西陵和卫宛相视了一眼,明白了。   北宫皓的死事关系甚大,魏瑄不过是个未加冠的皇子,以他的身份担不住。幕后必有主使者。   所以魏瑄今晚当着皇帝,当着殿外的诸位臣工,先陈述北宫达忤逆不臣,轻慢皇室,屠杀士人,谋夺疆土之罪行,然后套了皇帝的话,使桓帝成为这幕后的主使。   如果有皇帝口谕,那么此事就是臣子犯上,君要臣死。   北宫达虽然愤怒,但于法理上有亏在先。他就更没有发兵的理由了。幽燕世族是不会支持他犯上作乱的。   但是这样明摆着坑了皇帝一把,对于这位心胸狭隘的陛下来说,必耿耿于怀。不知道会用怎样阴毒的手段来报复。   果然,桓帝阴恻恻道:“阿季,朕知道你是误杀北宫皓,但他毕竟是北宫达的世子,如今北宫达势大,朕若对你毫无处置,恐怕此事难以平息。”   “陛下,晋王乃玄门弟子,我作为师长,亦有疏于管教之责。”卫宛道。   魏瑄一诧,他没想到卫宛会出面维护他。   卫夫子怕是担心皇帝会来一句‘为平息事端,借你头颅一用’之类的话。看来卫夫子平时追捕他毫不留情,却并不想见他送了命。   桓帝皮笑肉不笑道:“卫夫子多虑了,朕只是碍于局势不得不委屈阿季在掖庭狱待一阵子。”   “掖庭狱是宫廷内狱,朕也方便照顾阿季。”他说得慢条斯理。只要魏瑄进了掖庭狱,想怎么处置还不他一句话。   掖庭狱历来关押的都是宗室皇子,自古皇权之争最为残酷,掖庭狱阴暗的铁监里有着数不清令人胆寒的刑罚。该让魏瑄长长规矩了。   桓帝阴郁地想,面上却和颜悦色:“依大雍律,宗室皇子犯罪,关押掖庭狱,北宫达也没什么话好说。”   他沾沾自喜地看向魏西陵,亲切道:“皇叔以为如何?”   魏西陵身为宗室,又是一方诸侯,无论哪个身份,桓帝都要征求他的意见。   但这个处置于情于法都无懈可击。魏西陵也断挑不出毛病。   魏西陵道:“陛下如此惩处,有宽纵之嫌。”   什么?桓帝着实怔了一下。还嫌轻?   卫宛也愕然看向他。   魏西陵神容冷峻,不像是随口一说。   唯有魏瑄低眉不语,看来皇叔也清楚其中的厉害关系。   若皇帝不重责于他,北宫达便可以皇室包庇纵容,处置不公为由发兵。此刻,许慈和庞泰还在高唐对峙,战事一触即发。   打入宫廷内狱,以皇帝阴毒的个性,私刑是免不了,但既是私刑,外界便是不知晓。   魏西陵道:“此事并非陛下之家事,乃是国事。”   桓帝搞不懂了,他几乎要觉得莫非他们叔侄之间有什么隔阂?但魏西陵行事磊落,就算有私怨,也不是携私报复的人。   桓帝不禁问:“皇叔认为该如何处置?”   魏西陵言简意赅:“寒狱。”   他答应过萧暥,护魏瑄周全。   ***   春深夜半,烛火摇曳,光影间,那人修长的手指仿佛沾着花蜜,轻若无物地落到他的唇畔。   萧暥注意到,经过刚才一阵闹腾,谢映之也没能完全幸免,衣领微微松敞开了,一点红豆汤正溅在他线条清致的锁骨边,如一点红尘烟火落了在皑皑冰雪上,在衣领的遮掩下若隐若现着。   萧暥忽然意识到,他也不是无懈可击的。   想到这里,他张开嘴含住了指尖,就像衔住了一点早春盈盈的落花。   谢映之的指甲光润,指尖微凉而细腻,却比花瓣更为剔透。   甜羹顺着修长的手指淌到他唇齿间,甘醇而清淡,他微微眯起眼睛,烛火下那慵懒如雾的眼神带着几分迷离的倦意。   谢映之没亲上过战场,也没有打过猎,不然他就会知道这是野兽捕猎前经常流露出的眼神。   此刻他的心中却微微一空。   这一次却没有达到共感,他心间只有一片空寂。   那么,刚才是怎么回事,若不是共感,萧暥一个没有修为的普通人,是如何察觉到他肩下的伤口?   他眸中罕见地浮现一丝恍惚。只觉得指端湿滑温热,像被一只小动物弄得有些意乱。道心不稳,使诸法难成……   难道说,还是因为他负伤的缘故致使心神不稳?   他心中一沉,忽然手腕被利落地扣住了。   萧暥眼梢微微挑起,就着轻含他指尖的姿势拉近了他。随即一手揽腰,敏捷地在桌案上一个翻滚。夜风荡开书房的门,案上帛纸纷纷飘散,两人已经换了位置。   萧暥微喘着气,终于成功地用粥糊了谢映之一身。   “先生衣衫也脏了,我帮先生擦擦。”萧暥狡黠道,火光下那眼眸线条流丽明采逼人,哪里有半分倦意。   但别看他表面笃定,心里却紧张地发虚,毕竟是玄门大佬,他还是第一次把谢映之压在身下。这感觉实在有点不真实,只觉得那人身似一片轻云。好像只要轻轻动一动手指,就能把自己掀出去,但他偏偏没那么做。   谢映之躺在棋盘上,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小宇,有人来了。”   诓谁呢?还给他来这招!   这回西陵还在宫里。云越也被他打发回去了。徐翁看到也没关系,老爷子什么场面没见过。   他记得当时魏瑄那一剑捅的是右肩下,不搞清楚伤情,他心里不踏实。   那轻软如流云薄雾,轻轻一扯就松敞开了,遮不住半边流畅的肩线,萧暥的指间刚触到一片清润的肌肤,就听到背后有人清了下嗓子,“咳。”   他顿时一道雷劈中了。   “大哥!”   秦羽拄着手杖站在门前,不忍直视道:“彦昭,我知道你们小别胜新婚。”   又见谢映之衣衫不整,霞色的大氅滑落肩头,上面还有污渍和褶皱,几缕散落的发丝垂荡在耳边,倾世风华如流水落花委落一地。   他浓眉皱起,“彦昭,你怎么如此性急,也要顾及映之的意愿罢。”   萧暥愣住了,不是,什么?我怎么他了?   秦羽语重心长道:“彦昭,我知道你打仗憋久了。”   萧暥一口老血堵在喉咙里,大哥你都想到什么了啊?!   “但映之文弱,你不能仗着武力用强啊!”   萧暥懵了:他文弱?大哥你是不是对他有什么误解?他可是单手就将一个白玉灯台碎成齑粉的大佬啊!   他看向谢映之,内心大喊:先生,你说句话啊!呜……   他可怜巴巴地求饶:刚才是我错了……不该套路你。   谢映之顺水推舟,微笑道:“小宇,今晚还有正事,下回罢。”   萧暥:下什么回?还有下回?!   秦羽点头道:“映之说的对,你身体也不好,打仗刚回来急什么,等调养好之后来日方长,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萧暥:呜……说不清了。   他蔫头耷脑:“大哥,你今晚来这是有何事?”   秦羽腿脚不便,他本来打算等明天事定之后再去拜访他。   秦羽道:“魏将军让我来带个消息给你。”   萧暥陡然一惊:“阿季有消息了!”   秦羽道:“最后是判入寒狱。”   京城有三个重狱,分别为关押宗室的掖庭狱,关押审讯官员的廷尉署,还有一处,关押帝国最重罪的人犯的寒狱了。   但萧暥却陡然松了一口气。   寒狱是他的地盘。   谢映之道:“寒狱戒备森严,对晋王来说,反倒是最为安全之处。而且主公在寒狱里还有一个特别的监室。”   当年萧暥在寒狱里给北宫浔造过一个vip套房。   “阿季现在哪里?”   “魏将军怕节外生枝,亲自押送他去寒狱了。”   萧暥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西陵果然靠谱。   寒狱属于他管辖,若要将魏瑄押送寒狱,需要他的钧令,魏西陵为了避嫌,才故意绕道秦羽处,以大司马令代之,同时,秦羽得到消息,也会第一时间来通知他。   秦羽道:“我就来传个口信,彦昭就不要担心晋王了,你们也早点睡。别再折腾了。”   萧暥脑阔疼:没折腾啊?等等,什么叫你们早点睡?   “大哥,不是……”他正要解释   “这粥怎么搁地上啊?”秦羽拄着手杖弯下腰。   萧暥愣住了,这不是刚才洒了的那碗吗?   他看向谢映之,难不成真有覆水能收之法?   “我刚好有些饿了。”秦羽道,   萧暥:“等等,大哥,别吃!”   “味道还不错。”秦羽赞道。   萧暥:……   ***   寒狱   火把的光将他们的影子投射在狭长幽暗的砖石甬道中,陈英亲自提着风灯,在前面引路。   北宫浔的vip套房经年未用,陈英已让人去打扫了一下灰尘,铺上新换的褥子,案头还摆上书籍和笔墨纸砚,寒狱里冷,还搁了火盆。   “晋王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吩咐。”   “我不住这里。”魏瑄道,   魏西陵回头看他,眉头轻蹙,“阿季,这是他为你准备的。”   魏瑄道:“皇叔,替我感谢萧将军。但我不能住这里,如果让北宫达的密探得知了,恐再生事端。”   他又问:“陈司长,此处可有梅树?”   陈英莫名其妙,“倒是有一株老梅树,寒狱刚建的时候就在那里。”   魏瑄:“带我去。”   月光照在森严的高墙上,墙角一株虬曲的老梅树,春季梅花已凋,只有一树青绿的叶。   魏瑄怔怔看着,凄冷的月色照着他的脸极致的苍白,“我想住这里。”   梅树旁的铁槛上,有一个狭小的窗口。可看月色,却也漏风雨。   陈英搞不懂了,这些王孙公子附庸风雅到了这个地步?   “君侯,这?”他看向魏西陵。   魏西陵点了下头,往里走去。   陈英赶紧跟上:“那间监房在角落里,又潮又冷,容我收拾收拾,添几个火盆。”   ……   这一收拾就是半夜。   天将破晓时,一轮残月挂在高墙边,魏西陵站在铁窗前,沉冷无声地望着残月瘦梅,落了一肩清霜。   “今夜多谢皇叔周旋,但此处监牢之地,皇叔不便久留。”魏瑄把陈英给他的软垫暖炉都收拾到一边。他用不到这些。   这里光线幽暗,四周的墙壁黑沉沉地向他压了下来。   “陈司长会照应我的,皇叔放心。”他轻声道,“也让萧将军放心。”   提到那人,他眼中有微光闪烁,但在魏西陵转身之际,又很快地低下头去,避开了他的视线。   魏西陵道,“阿季,为何选这里,你想到什么了?” 第387章 输赢   “快!把陛下的裘皮披风拿来!”   风卷着大雪漫天飞扬。年轻的帝王穿着单衣,披发不冠,大步走在雪地里,曾贤急匆匆地抱着大氅跟在后头。   “陛下,不能去寒狱啊,那里冷——”   ……   狱中寒如冰窟。   沉重牢门打开,灌入一阵呼啸的冷风,案头的青灯将熄不熄地跳闪了下,暗昧的灯光照出细细的雪沫如浮尘飞扬。   烛火下,那人的眉睫间也凝着雪沫,荧荧地闪烁着,他整个人便如同冰雪雕琢般剔透易碎。   窗外大雪纷纷,空气中有梅花寂寥的寒香。   ***   此刻,初晨的阳光透过监栏,斑驳地落在魏瑄眉宇间。   “皇叔,我做了一个梦。”   “我梦见多年以后,天下靖平,海内无事,国之利器就变成了国之凶器。”魏瑄脸色苍白,薄唇紧绷,说着前后看似没有联系的话。   听得门口等着的刘武一头雾水,怔怔地看向魏西陵。   魏西陵眉端轻蹙。   “自古勇略震主者身危,功盖天下者不赏,九州清平无事之日,便是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之时,无情最是帝王。”魏瑄的声音低哑而幽沉,每一个字好像都是从心底挖出来。   他仿佛又看到那人静静地躺在陋榻上,微抬的下颌,烛火勾勒出苍白纤细的线条。   “戎马半生,风刀霜剑,最终一身病骨,深陷囹圄,折剑于此……”   稀薄的晨曦中,魏西陵眼中一瞬翻涌,“你说的是谁?”   这时牢门哐当一声打开了,外头传来陈英的声音,“君侯,我来送朝食,是”   魏西陵一抬手,“不忙。”   然后他静静看向魏瑄。   魏瑄低着头,半张脸沉在阴影里,目光幽沉,“皇叔,这是个乱梦,梦里我也分不清真假。”   果然,溯回地里,普通人只能看到自己的视角。魏西陵并不知道萧暥前世陨落于此。   他不知他现在站立之处,正是曾经陋案草榻前,一点青灯映着那人寒白的脸容,瘦削的手中还攥着一枚玉玦。   前世今生,时空流转。他终于等到了。   魏西陵站在晨间氤氲的光雾里,渊渟岳峙,轩然清举,又似乎有种岁月也洗不去的沉凝。   魏瑄心中泛起无言的苦涩。他是磊落君子,难怪前世萧暥会信任他,生死相托,不像自己满腹心事和秘密。   “我只闻到梅花的香气,就想来这里看看。”   魏西陵目光深沉,没有再问下去。   气氛压抑而凝重,一旁陈英忍不住低声问刘武,“他们在聊什么?”   刘武道:“兔死狗烹。”   陈英皱起浓眉,好像明白了,赶紧打开食盒,“别烹了,再等下去,粥都糊了。”   “这粥本来就是糊的吧。”刘武不卖面子道,又用勺子撬了几下,   “又糊又焦,谁煮的?有水平啊!”   ***   萧暥在围裙上搓了搓爪子,“小云,喝粥。”   他亲自做的嗷!   红豆那是相思豆啊。云越心头春风一荡,目光熠熠地看着萧暥。   他一早就来了,还绕道尚元城的早市给萧暥带了份香葱酥油胡饼,他昨天念叨过馋这个。   清早庭院里花木扶疏,廊下搁着一张矮几,云越一边如尝珍肴般喝着又糊又焦的粥,一边将昨夜宫里的事情一五一十报告给萧暥。   不得不说云越讲的比秦羽细致很多。   “你是说柳尚书建议陛下派容绪为正使,江浔为副使前往燕州?”萧暥咬着酥脆的胡饼,以免香喷喷的芝麻掉下来。   “嗯。”云越咽下一口粥,糖放多了,有点被齁到,他清了下嗓子,“国库没钱了,他们这是想让容绪出钱。”   萧暥明白了,北宫皓死,北宫达不会善罢甘休。所以桓帝和众臣一合计,割地赔款保平安。反正地不是他们打下来的,钱也不是他们挣的。不心疼。   “不行,这钱不能出。”萧暥道,   无论是割地,还是赔款,都是自损资敌。   再说了,他和容绪合伙做生意,容绪的钱不就是他的钱吗?   加之王氏的立场本就摇摆不定,容绪又心眼贼多,老奸巨猾的。他此番北上,王氏若是和北宫达暗中勾结起来,更加不利。   但是,这事儿桓帝已经当朝决定了,他也不好让皇帝收回成命。他和桓帝之间塑料君臣关系还是要维持的。   他想了想,“徐翁,打点个礼盒,我要去一趟朱璧居。”   徐翁问:“主公打算送什么?”   容绪这人讲究的很,眼界又高深,他这里值点钱的摆设玩器还都是容绪送的。他有什么?   “锅里粥还有罢?”   云越差点噎住,“你送饭?”   某狐狸表示,民以食为天,没毛病。   云越幽声道:“红豆寄相思,主公送红豆粥会有歧义。”   萧暥眨了眨眼,啥?相什么思?这些公子哥的脑袋里整天想什么?喝个粥都能喝出风花雪月来?   徐翁提醒道:“主公,你今早给魏将军,晋王他们都送粥去了,锅里早就见底了。”   云越闻言蓦地一怔,扁了扁嘴:“主公思的人还挺多的。”   萧暥没工夫理会他话里话外的怪声怪气,“算了,就不拘这些虚礼了。反正我今天要给容绪先生送去一份实在的大礼。”   听到‘一份实在的大礼,’云越心里就是一个激灵。   上回他说要送容绪一份大礼。结果一个特许经营权,空手套白狼,攥得容绪和他做香料生意,这次他又想做什么?   “先生知道吗?”云越悄声问。   ***   卫宛进去的时候,谢映之正一脸清寂地静坐案前。烟色大氅如闲云流水般随意地铺在席案间,似是刚刚起身,又像一宿未眠。   案上是一张卫宛从未见过的地图,画得潦草且随意,但潦草得又颇有特色,笔法诙谐,线条灵动,国界,山川,城廓,营垒,等等,该有的都有了。   就是看不出是哪里的地图。似乎并不在九州之内。   地图上还摆放着一些雕刻小物,看样式有士兵、将军、诸侯、谋士、法师等等,皆惟妙惟肖。   卫宛不由问:“这是什么?”   谢映之淡淡一扬袖,“齐楚燕韩赵魏秦,这比黑白交锋要有趣。”   “齐楚燕?”卫宛闻所未闻,“是国?还是城?”   “这是小宇新制的一种棋。”   “小宇?”卫宛凝眉,“你又结交了什么人了?”   九州之内没这么一号人物啊?莫非是无名之辈?   谢映之似沉浸在棋局中,只轻笑了下。   卫宛知道他交游广泛,便不多问,拾起一枚棋子,发现触感不对,讶异道:“萝卜雕的?”   “手工不错。”谢映之随口赞道。   卫宛心想,看来这个‘小宇’是个匠人。   等等,他乍然回过神,差点忘了他一大早来这里的目的。   他赶在上朝之前来,就是为了询问谢映之结契之事,怎么三言两语间又被他带偏了。   他正襟坐下,直截了当道,“映之,师兄有事问你。”   “师兄是想知道此局之机窍么。”谢映之顺口接道,“此局名为战国局,乃多人执子的博弈,齐楚燕韩赵魏秦乃战国之七雄,其中秦据函谷以西,以耕战立国,韩赵魏合称三晋……”   春光温暖的晨曦里,光下他神情清煦,娓娓道来,不知不觉让人听得入了神。   “诸国之间合纵连横,伐谋伐兵伐交,此局最多可七人同时博弈,每位棋手执掌一国之军政。”   卫宛听出些门道来了,思忖道:“这棋局确实颇有些名堂啊。”   “那些人的智慧。”谢映之叹道,那些萧暥记忆里的‘现代人’。   三千世界之间总有一种微妙的联系,这个局有助于他理清思路。   “师兄请看。”他抬手在棋盘上逐一指去,“幽燕,盛京,凉州,江州,蜀中,北狄草原。这样是不是明晰很多了。”   “天下诸侯!”卫宛心中一震,   这哪里是博局,这就是浓缩版的九州天下。   谢映之道:“乱世博弈,诸侯争雄,动一枚棋子,则牵一发而动全身。”   晨风穿过轩窗,轻拂开他的衣襟,衣缘下影影绰绰透出清修的锁骨,一点殷红如相思的小痣鲜明地印在雪白的肌肤上。   谢映之身上向来纤尘不染,卫宛紧皱了眉,“映之你……”   棋子轻轻投落。   “这局,我输了。”谢映之借着起身之际不着痕迹地掩上了衣衫。   “什么输了?”卫宛一惊,他第一次见谢映之投子认输。他察觉到了不同寻常,追问道:“你不是在说棋。”   “襄州这一局。”谢映之目光深静。   “你在复盘襄州之战?”卫宛遂明白过来, “但此战不是胜了么?”   “看似全胜,实则完败。”   他和黑袍人之间的博弈从来都不是一城一地的输赢,而在于因势利导,在于推动局势的变化。   襄州这一局,表面上看,他们打了胜仗。夺回了黄龙城。而事实上,黄龙城只是失而复得罢了,而他们却付出了伤亡数百人,瞿钢及千名锐士致残的代价。   而且,从结果上看,输赢就更明显了。   襄州这一战带来了三个结果。   其一,魏瑄回京。   魏瑄心魔难抑,谢映之才将他留在玄门,远离漩涡的中心,既是约束,更是保护。但如今,魏瑄几经周折,还是来到了京城。   其二,他为萧暥所谋的大势,关键在于稳定雍襄、强军备战。   稳定雍襄首先要稳住皇帝和王氏。因此魏西陵与萧暥之间要避嫌。且魏西陵在江州也有助于稳定后方,与萧暥南北呼应。而如今,魏西陵进京。这个局面也被打破了。还会引起王氏的警觉。   其三,萧暥的实力尚不如北宫达,所以他们要尽力维持和北宫达之间的和平。一边继续以经济战削弱对方,一边暗中积蓄力量,方为上策。但北宫皓之死,使得萧暥和北宫达之间已势不两立,北宫达很快就会有所动作。   仅此三项,谢映之感觉到局势已经逐渐脱离了他的掌控。   看来这几个月来,就在他专心组建中书台收拢政权,忙着建城屯田募兵之际,有人却在暗度陈仓。   谢映之凝眉细思,这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是一个月前,北宫皓和东方冉暗中进兵襄州之时,还是更早,早在铁鹞卫袭击都城,血洗仙弈阁之时,今日的一切就已经埋下了伏笔。   仿佛有一条无形的线,从大梁到燕州,再到黄龙城、江州、玄门,这条线绵延千里,暗中把这一切都穿引起来。交织成了纵横交错的棋盘。   是他大意了。   他长眉深蹙,曦光微凉如碎雪般落在他眉睫间,映着他苍白的容色近乎透明。   “襄州这一局,于战无功,于势完败。”   卫宛注意到他清瘦的指骨绷紧了,“映之,你只是输了一局,还有机会。”   “师兄,我不能输,我棋差一招,就是将士阵前生死,是百姓颠沛流离。”他一枚一枚地将棋子拾起,神色清冷。   他是玄首,不能出错,不能有伤,必须算无遗策,滴水不漏,无懈可击。   “此番失利,皆我之过失。”   卫宛今天本是来询问谢映之结契之事的。现在被他这么一说,顿感觉没必要再问了。   那一刻,卫宛看到那清若琉璃的眸子仿佛万顷空寂的冰湖,无尘、无欲、亦无情。   谢映之清楚他自己的身份和责任。   如今天下乱世,谢映之很清楚自己的身份和责任。他心忧着天下局势,九州苍生,卫宛若再盘桓纠结于他的个人的情感,是否结契,倒显得格局小了。   “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卫宛收回心神,正色道。   “我想去探视晋王。”谢映之淡淡道。   ***   燕州   干燥的阳光照在城楼上,到处都是一冬残留的泥雪痕迹,斑斑驳驳。   一队疲惫的人马正向城门口开来,为首的将领脸色灰败。   “徐都尉?”城门令大惊失色,“你不是随世子南下了吗?”他左右环顾,“世子呢?”   徐放面色凝重地回头看向队伍中央的那部简陋的马车……   “萧暥杀我儿,我与之势不两立!”北宫达愤然拔出佩剑,目光掠过左右,“我欲举大军南下报仇,谁可为前锋!”   侧立两列的谋士将领们皆面面相觑。   钟纬上前慎重道:“主公,世子虽战死襄州,却非死于萧暥之手,乃是被晋王所杀。这件事就关系到了皇室啊……”   北宫达面色铁青,“你是说是皇帝的授意?”   钟纬道:“主公忘了吗?世子此番南下原本是要觐见陛下谢罪的,如今却忽然进兵襄州,攻城夺地,于理有亏,如果真是陛下授意晋王前往襄州申斥世子,也是有可能的。我推测或许陛下未必要世子性命,但晋王和世子却有旧怨,很可能假陛下之名,报私仇之实刺杀世子。”   北宫达指骨暴出咯咯轻响,切齿道,“魏瑄小庶子竟杀我儿,老夫要他偿命!”   “主公,魏瑄毕竟是陛下的亲弟,若主公发兵雍州,剑指天子,天下士人会怎么看主公?”   俞珪也不失时机地上前道:“主公,限田令之后,幽燕士族多有怨言,人心浮动,此时不宜用兵啊!”   北宫达闻言面色阴沉地看了眼钟纬,限田令正是钟纬所献。   钟纬没想到,这会儿俞珪还不忘踩自己一脚,遂冷言道,“若不行限田令,幽燕士族争相弃种粮米,改种香料,俞先生可想过后果?”   俞珪正要阴声相讥,这时,门外斥候急报,“主公,高唐军报!”   “呈上来!”   这一看之下,北宫达顿时面色铁青。   “主公,庞将军前线战事有何消息?”钟纬慎重问道。   北宫达神色不定地将书信递给他。   钟纬展开书信,一看面色陡变,“这……主公,魏西陵这是要进京了啊?”   北宫达浓眉紧皱。魏西陵亲自护送晋王进京,这一仗若真的打起来,他不仅要顶着兵逼都城,剑指天子的罪名,而且还要和魏西陵正面交锋。   俞珪见北宫达心烦意乱,眼珠一转,讨好道,“主公,魏西陵和萧暥有隙,他不会长驻京城,且江州事繁,我们若再暗中在江州给他惹点乱子,他就得要撤兵南下了。”   北宫达捋须点头:“此计可行,不如这件事就交给你去办吧。”   片刻后,俞珪凝眉踱步而出。   要在魏西陵治下的江州惹出风波,可不大容易……这就颇要费点心思了。   就在他愁眉不展时,旁边的小斯悄然上前道,“有位先生求见。”   由于日常请见俞珪举荐的人很多,他正要挥手打发,忽见廊下阴影处闪出一道瘦长的人影,一道阴恻恻的声音道:“俞先生,别来无恙。” 第388章 货币战   春日当空,一听到那道声音,俞珪冷不丁地打了个寒颤。无论什么时候,看到东方冉那枯瘦的身形和惨白无神的假面,都不会让人感到愉悦。   东方冉站在廊柱的阴影里,面具下一双幽森的眼睛正盯着俞珪。   这种目光俞珪很熟悉。以往无数给他送礼,请他举荐的士子眼中都有这种对功名,对出人头地平步青云的渴望。   但东方冉比他们想要的更多,他的野心也更大 除此以外,他的眼中还有一种俞珪看不透的东西,暗昧莫测,阴执蚀骨,就像一头传说中的怪兽穷奇,用一种凶狠而阴鸷的目光盯着俞珪。这让他有如芒刺在背。   “北宫皓已死,俞先生该兑现诺言了。”东方冉沉声道。   一个月前,俞珪曾答应东方冉,只要他设法在南下途中除掉北宫皓。事成之后,俞珪会在北宫达面前大力举荐他。   如今东方冉得手,俞珪心里却泛起嘀咕了,东方冉的心机手段远在自己之上,今后若在主公帐下共事……   “俞先生不会反悔了吧?”东方冉阴恻恻道。   “不,不。”俞珪被他说破心事,赶紧道,“只是现今我的话,在主公面前也不那么管用。”   他叹了口气,“北宫皓虽然死了,但主公一怒之下却挥师南下,欲举兵复仇,先生也该听说了吧,魏西陵进京了 ”   东方冉干笑了声,大有坐山观虎斗之意,“魏西陵有战神之名,若真的决战沙场,北宫将军也没多少胜算罢”   “先生所言极是。主公忌惮魏西陵,让我设法在江州惹出点事端,使其分心两处,甚至撤兵回江州。”   东方冉拢袖道:“魏西陵治下江州秩序井然,想要生事怕不容易。”   俞珪焦虑道,“此事若不成,恐怕主公不再信任我,我想要举荐先生,也是有心无力啊!”   东方冉心知俞珪的算盘,阴笑一声道,“俞先生想要在江州搅起风波,也不是全无可能……”   “先生有何良策?”俞珪不由眼睛一亮,   东方冉拂袖欲走。   俞珪赶紧跟上道:“先生若能再设一计使江州生乱,我必在主公面前鼎力举荐。”   ***   朱璧居   晨间,日照香烟弥漫,水晶帘上映出花木婆娑的淡影。   这是株罕见的西域满堂金,枝干秀亭,青翠欲滴的叶间坠着黄橙橙的果实,像一个个盛满美酒的黄金盏,光泽饱满,清香诱人。满堂金极为稀有,取富贵连城,金玉满堂之意,所以有俗名摇钱树。   容绪此番北上也是下了血本。   北宫皓死后,北宫达必要选择新的继承人,曲夫人之子北宫敏就有很大的胜算。而随着新的世子确立,燕州各股势力也将重新站队。   这是布局幽燕的大好机会。容绪对局势的嗅觉极为敏感,他要借着这个机会,趁东北新格局欲立之际,银钱开道,提前和各方面人物疏通联络,抢先和新的势力集团建立联系。   他是个投资者,最清楚在什么时候下注能起到事半功倍、四两拨千钧的作用。   虽然他已站队萧暥,但这并不妨碍他转过身来,抓住北宫皓之死、新世子确立的好机会,在幽燕阵营里建立起有利于王氏的关系网络。   这倒不能说是容绪老奸巨猾首鼠两端,   这和个人情感无关,也和他对萧暥明里暗里的遐念游思无关。   如果再早二十年,还是盛世,他还是那个放歌纵酒的风流浪子,他可以为美人一掷千金,倾其所有,不计后果。   但如今是个兵荒马乱沧海横流的乱世,存亡朝夕之间,他要考虑王氏的未来。   作为一个明智的投资者,鸡蛋不要放在一个篮子里。左右逢源,四面开花,才是经商之道,也是盛京王氏历经三朝经久不衰之道。   无论将来萧暥和北宫达谁胜谁负,王氏都不会输。   将来若萧暥胜,他本来就押宝萧暥,若萧暥败了,以他这次在北宫集团内的布局和关系网,不仅能保全王氏,说不定还能给小狐狸谋个生机和出路。   这个念头闪现时,容绪忽然意识到自己怎么有一种老父亲的心态了?   他不由自主地摸了摸鬓角繁霜,心生感慨,到底是乱世催人老啊。更何况此番北上还是困难重重。   北宫达死了儿子,岂是单纯用金银就能摆平的?   皇帝和柳徽都想得太简单了。这些人长期窝在京城里,搞阴谋内斗是把好手,一旦遇到家国大事,满脑子不是割地赔款,就是借机打击政敌。   “主人此番也是割爱了。”掌柜吴坤见他面色沉凝,以为他舍不得金满堂。   这是商会招财进宝的福树,容绪每每都是亲自修剪打理。   “燕州寒冷,这树喜晴热,怕是难以适应啊。”吴坤叹了口气,“而且北人豪犷 遇到不通风雅的,哀梨蒸食,焚琴煮鹤,主人这一番心血就……”   容绪隐约皱了下眉。   他为人风雅讲究,心爱之物当送于知音之人,纵然知音难求,但至少也该是一个懂货的人吧。   ……   片刻后,萧暥目不转睛地盯着黄橙橙的满堂金,“这是什么品种的香梨?”   他负手弯腰去嗅,雪白的脸颊贴近碧绿田田的叶,鼻翼上还沾上一点鹅黄的花粉,蓦地抬眸间,眼里几乎写着'好吃吗?'   容绪忍俊不禁悄身上前,刚探出手就上了一个冷硬的物件,磕得指节生疼,那是云越的剑柄。   云越冷眉俊目:“我剑锋利,容绪先生小心别磕到手。”   萧暥听到动静回头,“怎么回事?”   云越刚想回话,容绪已经若无其事地挪开剑鞘,顺势抬手虚指,“彦昭鼻子上沾了花蜜,会招蜂惹蝶。”   萧暥不假思索胡乱抬手去抹,却触到了一方柔软丝帕,带着一缕沉蕴的檀香幽幽钻入鼻间……   萧暥低头一看,只见容绪手中香槟色绣牡丹的帕子娴熟地沾了点侍女端上的桃花水,随即轻拈起他的下颌。   “作甚?”云越立即上前,抬手就要去拽开。   容绪道,“彦昭常年征战,风霜催损,皮肤也该保养了。”   啥?云越一愣。   容绪指了指自己眉梢,“否则未及不惑,容颜先衰。”   云越神情复杂地看向那人乌黑的鬓角如画的眉眼,很难想象出萧暥满面沧桑,两鬓霜染的模样。   美人自古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   时光是一柄钝剑,当乱世结束,将军已老,英雄迟暮。   他哑声道,“如何……保养?”   他以往只会揉按,完全不知道怎么保养?   接着,萧暥就觉得这话题朝奇怪的方向发展了。   怎么小云越忽然和容老板有共同语言了?   “这是新摘的桃花,配以鹿角脂、白蜜、 葳蕤……可润色养颜。”容绪一边细细拭抹,一边慢条斯理地解说。   萧暥:这不就是敷面膜吗?   他听的一身鸡皮疙瘩,他一大老爷们要那么细皮嫩肉做什么,他成天打仗皮糙肉厚也是正常,他偏开脸,打岔道,“这果子闻着倒是很香。”   容绪不由失笑,原来这小狐狸还在眼馋他的黄金盏,“黄金盏虽香,却味苦,不好食用。”   “但一枚黄金盏可以换一套明光铠。”   萧暥眼睛顿时一亮,“这就是摇钱树?”   容绪立即心领神会,小狐狸这阵穷得手头紧,眼馋他这黄金盏了。   他听说此番襄州虽打了胜仗,但损失惨重,瞿钢的三千锐士伤残,需要疗养抚恤。且这回北宫皓占领黄龙城的时候,毁坏挥霍了不少钱粮物资。重修城池,安抚百姓也需要钱,萧暥手头就更紧了。   “彦昭若喜欢,这黄金盏就送给彦昭了。”   吴坤蓦地抬头,哑然张了张嘴。   萧暥眼睫微微一挑,这么大方?   他当即道,“容绪先生是否是有事要我帮忙?”   容绪猝不及防被他问得一愣。   他刚才只是看小狐狸又穷又馋的样子着实惹人怜爱,便把满堂金送给他解馋了。没想到他心眼还挺多。   容绪还发现一个变化,经过这一段时间的商业合作生意,小狐狸不再眼巴巴地向他要钱要货,或者一言不合就开抢,他开始懂得公平交易,互利互惠的经商之道。   不知为什么,容绪心里反而有点失落。   但他终究是阅尽千帆的人,很快就收拾起   心境,此时还确实有一桩棘手的事,既然萧暥提及,倒不如乘机一说。   “彦昭啊,此番北宫达失了世子,断不肯善罢甘休,若是兴兵南下为子复仇,又是一场鏖战。日前朝议,陛下和群臣的意思是,将士们屡战疲惫需要休整,如今又是春耕农忙,百姓也需要一个安定的环境,不如暂时以退为进,止兵休战,遣使议和……”   “如何议和?”萧暥随口道,漫不经心踱开去。   只见庭院的一面山墙下摆放着十几台花梨木大箱。看起来比上次被他打劫的那批货阔气多了   容绪见机道,“这些财货银钱便是此番要用于议和的。”   萧暥挑了下眉,果然,这些财物宝器都要送到东北去,这不就是资敌吗?   他敷衍道,“容绪先生破费了。”   容绪看出他心中不悦,但是话说到这里也收不回来,继续道:“但北宫达乃一方诸侯,单靠银钱宝器很难打动他。若将几个偏远贫穷的郡县割让给北宫达”   “将士们浴血奋战打下的疆土,岂能拱手送人?”萧暥眼稍一挑,断然道。   果然,这小狐狸翻脸比翻书还快。   容绪也知道萧暥不会轻易答应,他也不急,道:“并非我长他人之气,彦昭啊,北宫达坐拥百万之众,我们目前的实力还不能以之抗衡 割地赔款虽是无奈,但也是以退为进之举,如今将士疲敝,春耕正忙,新政正待展开,不宜动兵。”   萧暥忽然回头道:“听闻容绪先生从来不做赔本的买卖 如果我有个主意,既不用割地,也不用先生破费,就能避免战事,如何?”   容绪一惊,哪有这样的好事?   随即他想到了魏西陵在京城。心里忽然有一种说不出的酸味。   他道:“纵然有君侯驻守都城,但诸侯进京所带军队不能超过五千人,而北宫达坐拥百万之众,帐下的左袭也是天下名将……”   “我不靠别人。”萧暥眨眨眼睛。   别人两个字又让容绪心里顿时舒坦了。看来魏西陵和萧暥毕竟隔着父仇,魏西陵此番进京也不是为了萧暥还有什么交情。   “我有更好的东西给北宫达。”萧暥道   这回连容绪也懵逼了,北宫达乃一方诸侯,在诸侯眼中,还有什么比土地城池更好的?   萧暥道:“北宫达实力雄厚,但依旧和虞策,朱优等人一样,还是个侯。”   容绪顿时恍然,“加封北宫达为国公?!”   北宫达好大喜功重虚名,封为国公何等殊荣,而一旦他接受册封,就意味着他依旧听朝廷的号令,如果皇帝下旨,他只能从高唐前线撤军了。   主意倒是个好主意,但是话说回来,国公虽然荣耀,但在如今这个乱世里,皇室的册封只是个虚名罢了。北宫达毕竟是统帅幽燕百万之众的一方霸主,没有实利又怎么能让他休兵讲和?   “不只是虚衔,北宫达加封为公后就会拥有铸币的特权。”萧暥提醒道。   容绪心中隐隐一动,立即觉得这里有大文章可做。   大雍流通的货币是五铢钱,古人纪数起于一,极于九,五为中数,代表天地人和,所以铸钱得名五铢。五铢还分为金铢、银铢、铜铢,其中流通最广的就是铜五铢。   在大雍中早期,诸侯王的权力极大,不仅拥有封疆内军政、税收、人事任免等大权,还能铸造钱币。到了文帝朝,为限制诸侯王权力,文皇帝废诸侯王制,改为国公,随之各地封疆内军政之权都大为削减,但仍保留铸币之权。   当年魏修封贤国公,曾出于江南地区的经济发展需要,铸造过永安五铢。永安五铢铸造精良,字迹清晰,分量又足,即便是到了乱世里,也是□□的硬通货。   萧暥对永安五铢印象深刻,小时候流离乡野,如果能有二十枚永安五铢,就可以换一斗米,够他吃近半个月的饱饭。   北宫达若在燕州铸造新币,将要耗费大量铜铁,这就会影响军工生产。不利于备战。   容绪明白了萧暥的图谋,“但铸币的弊端,就算是北宫达看不到,他帐中谋士如云,钟纬等人也一定会看出来,这是我们的算计,让北宫达把注意力转移到铸钱上。”   一个别人,一个我们,暗中的亲疏可见。   萧暥道:“如果铸币能给北宫达带来巨大的经济利益呢?他帐前的谋士还会拒绝吗?”   容绪心中一动,顿时明白小狐狸的意思。   铸造钱币怎么带来经济利益?简单地说就是铸造不足额的货币。   比如铜五铢重三克,六十钱可以买一斛粮。如果减重到两克,那么九十钱才能换一斛粮。   这就会引起物价上涨,经济动荡。也就是通货膨胀,但放在乱世,不得不说是一个短时间里凝聚财力的好办法。   想到这里,容绪有些不明白,靠通货膨胀来搞垮幽燕的经济需要很长时间,短期内看不到效应,还可能让北宫达迅速聚敛财富,怎么看也对萧暥不利啊?   难道小狐狸是急眼了,为了能够转移北宫达的注意力,为了能罢兵休战,想出了这么个坑人坑己的馊主意?   萧暥道:“就算钟纬不为所动,俞珪贪功图利,也一定会力主铸币。”   他要搞一场货币战,但这个馊主意要容绪去出。   ***   瑶华宫   一团绿焰腾地燃起,空气中有淡淡的松香。   “真是小看这小子了。”   尹青遥见贺紫湄看信后面色不悦,问:“主君吩咐你什么了?”   贺紫湄道:“主君让我替魏瑄在陛下面前求情。”   尹青遥微讶:“主君亲自,想来这晋王殿下必有本事。”   “有本事不能为我们所用,留他又有何用?”贺紫湄烦躁道。   尹清遥轻道,“你还在记恨他撷芳阁坏了你的大阵之事?”   贺紫湄不甘道:“记恨?这小子又不是皇帝,还不值得我记得他,我只是有点意外,主君也有手软的一天,还是这个魏瑄真有什么特别的能耐,让他如此刮目相看?”   说罢,她旋然站起身。   “你去哪里?”尹青遥见她面色不善,急叫住她道。   贺紫湄回眸嫣然一笑,百媚丛生,“去帮魏瑄啊。”   不知为何,这个笑让尹青遥蓦地心中一寒。 第389章 初恋   太阳升起,窗外春光耀眼,照着老梅树苍遒的枝干,有蒙蒙柳絮越过高墙飘来。阳光下,飞絮如雪乱。   魏瑄站在幽暗的牢槛前怔怔望着,寂静中忽听魏西陵道,“他来过这里?”   叮的一声,勺子磕到了碗边上。魏瑄暗然心惊。   虽然谢映之说过,溯回地里无修为之人只能看到自己前世的片段,所以魏西陵并不知道前世萧暥逝于寒狱。   但纵然如此,魏瑄依旧是心中有愧,他下意识地避开了魏西陵的目光,答道,“他来过。”   魏西陵眉心一沉,又问:“何时?”   从夏末秋风初起,到霜落雪降冰冻三尺 整整三个多月,萧暥都在这阴寒的监狱里,在狱卒摧折下,众人毁谤中,伤病交加里,渡过这日夜余生……   魏瑄喉咙里像卡着一口血块。   是他的狭隘偏执猜忌多疑害死了萧暥,也导致了中原沦陷胡马渡江,天下倾覆万民流离。他不配为君,负了那人,负了三军,也负了天下。   今生重逢,无颜相对。   所以魏瑄远走天涯,从玄门到京城,辗转狱中,承认卫宛加给他的一切罪状,包括修炼妖术,勾结邪魔,戕害同门等等,他都从不辩解,自苦自罚,但仅仅这样就够了吗?   这一路走来,苍冥族如影随形,心魔如蛆附骨,不死不休,黑袍人岂肯放弃他这颗有利的棋子?   现在他就站在萧暥前世的终点,窗外飞絮似雪,一个念头在脑中一闪而过,他忽然看向魏西陵腰间的佩剑。   如果他现在告诉魏西陵前世的一切……   魏瑄猛然抬起头,“萧将军来过这里,在前”   “前年。”一道清悦的声音悠然接道,“主公到寒狱来探望北宫浔,说此间是避暑胜地,空调都不用装。”   阴暗龃龉的铁监里,一袭青衫如四月柔亮的春光映入人眼底。   谢映之笑意盈盈 :“魏将军也在?”   魏西陵点头道:“先生有事?”   “无事,来找晋王聊聊。”他说着毫不介意监狱里阴暗腌臜,施然拂衣坐下,“潜龙局一别半载,殿下可好?”   魏瑄眼睫微微一跳。如今谢映之寻常的一句问候,在他看来都含义颇深。   在江州时,黑袍人每与他言及谢映之,话语间都流露出欣赏和赞溢,言辞中颇有雅慕之意。   魏瑄认为,人通常是会欣赏与自己有相似特质的人,所以谢映之看似洒脱不羁放达无为,在某些方面,却和黑袍人一样善于布局谋势,工于心机城府。   这在潜龙局上魏瑄就亲历过。   而之后的仙弈阁血案,魏瑄相信谢映之是有意迟到,以便借东方冉之手,让盛京系士人血溅梅林,朝堂清空一半,以便促成云渊的再度出山,重整朝局,还不忘顺便让北宫达背上了屠杀士人的骂名。此等机谋算力如何不让人暗暗心惊。   但魏瑄明白,这汹汹乱世中,坐而论道、云闲风清是不能结束这乱世的。   谢映之身为玄首,要周旋于四面虎狼之间,岂能没有心机城府。只要谢映之不算计萧暥。   哪怕谢映之以修行为名,将他困在玄门,魏瑄都能理解。   毕竟他心魔难控,谢映之将他困在玄门,是为了筹备北伐大事,也是为了萧暥。   只是如今,在各方的角力后,无论是他主动进京请罪,还是被暗中势力裹着推动,结果他还是进了京。谢玄首怕是要皱眉了吧。   所以谢映之这句话看似问候,其实是试探。   魏瑄回答得小心翼翼,“请先生放心。”   言外之意,即使他进京,也会乖乖待在牢狱里,不会生事,更不会影响谢先生的布局谋算。   谢映之听后轻叹一声:“殿下误会我了,我让殿下去玄门,确想让殿下修行修心,只是现今看来师姐也未必能解开你的心结啊。”   心结?魏西陵凝眉看向谢映之。   魏瑄心中一紧,赶紧朝谢映之暗使眼色。   谢映之心领神会道,“哦,少年人的心事,魏将军作为长辈当然是想不明白。”   长辈两个字,陡然间让魏西陵仿佛眉毛胡子都一大把了。   “先生你这样说不对。”刘武立即嚷道,“主公只就比你年长三两岁,你能明白,他怎么就不能明白?”   一旁的陈英悄悄扯了扯刘武的袖子,但刘武不吐不快,“要说主公少年时,十三岁入军营,十四岁带兵剿匪,当年可是”   “刘武”魏西陵沉声道,“不要多言。”   刘武只好不服气地把下面的话硬吞了回去。   谢映之笑道:“刘副将,正因为如此,魏将军年少时可有过春朝放歌纵马,炎夏泛舟游湖,秋日狩猎登山,隆冬温酒踏雪的日子?”   刘武一愣,干巴巴地答不上来,转头看向魏西陵。   魏西陵默然。   自小他就是少将军,肩负着责任,从没有轻快肆意的时光。   但也不是完全没有……   永安城里,策马春风,那个少年曾绘声绘色地告诉他,永安城里哪家的酒烈,哪里的曲子好听。春花秋夕,夏蝉冬雪,即便后来他身在军营,在萧暥的来信里,仿佛看遍了永安城的四季,尝遍了市井百味。   另一边,魏瑄也陷入了沉默。乱世里的孩子,还来不及长大,就已经苍老。   他这一生最快意的,就是西征的那几个月,追随着那人的背影,穿过烈烈长风,踏破铁马冰河,扫尽大漠狼烟,终有热血,不负少年。此生无憾。   两人被谢映之的一席话说得各自沉默。   谢映之轻叹道,“人不风流枉少年,少年心事如星河灿烂,沧海红尘……”   “先生不要绕弯子了。”一旁的刘武听得不耐烦,头大道,“你刚才说晋王到底啥烦心事?怎么还又是河又是海的,越听越糊涂。”   谢映之向来从谏如流,微笑道:“我说的是初恋。”   ……!   魏瑄和魏西陵同时怔然看向他。   谢映之讶异道:“怎么?两位的初恋莫非是同一人?”   空气顿时凝固了。   魏瑄只觉得脑子里嗡地一声,但在狭窄龃龉的监狱里,略一抬头就撞上了魏西陵深峻的目光。   两人的眼神在空中短暂地一碰,就听刘武大咧咧道,“先生你又乱说,军中都是大老爷们,哪来什么初恋?”   “少年之爱,初发萌始,未必就是女子。”谢映之说着微笑看向刘武,“刘副将从军十数年,应该比我清楚。”   “先生你又说笑,我老刘怎么知”刘武挠头刚要憨笑,忽然想起什么嘶了口气,“要说军中,我还真想起来一个人。”   “刘武”魏西陵出声道,   刘武已脱口而出,“是云越罢?”   啥?!魏瑄愕然。   “我看军中就那小公子长得秀气。”刘武补充道,“平时给萧暥端茶倒水梳头穿衣揉肩搓背,比小媳妇还周到!”   魏瑄幽声道,“你怎么知道?”   “全军都知道啊!”刘武大声道,   魏西陵眉心微蹙。   连旁边的陈英都听得站也不是,离开也不是。因为职责关系他经常和云越共事,以前只觉得云越细心干练……以后怕是无法直视了。   狱中陷入一片尴尬的寂静中。刘武终于意识到他话多了,但是一时不知道怎么样收场,他求助的看向谢映之。   可惜谢玄首一脸让人迷惑的微笑。   刘武挠挠头只好硬着头皮继续道,“不过云越这小子打仗倒也不是绣花枕头,我还夸过他哩。”   他见魏瑄脸色幽沉,又道,“不过云越这小子心气高,不稀罕搭理人,跟小殿下你不搭,有句话说天涯何处无芳草,开春了哪里不是绿的”   “刘武,去兰溪营。”魏西陵径直走向门口,   刘武赶紧跟上,见魏西陵神容冷肃,“主公,我又说错啥了?”   魏西陵不予多言,只对谢映之道,“军务繁忙,阿季就拜托先生了。”   “魏将军放心。”谢映之颔首。   魏西陵说罢微一俯身步出低窄的牢门,陈英跟上领路。   片刻后,监狱中只剩下谢映之和魏瑄两人。魏瑄已然心中有数,“先生刚才是有意支开皇叔罢?”   谢映之拂袖笑道,“适才说了,我想跟殿下聊聊情感问题。”   魏瑄心下微沉。以他对谢映之的了解,谢玄首在感情问题上非常放得开,知无不言,乐于分享,他是很愿意三个人一起探讨的。   所以,谢映之支开魏西陵,一定另有原因。   魏瑄道:“先生想聊什么?”   阳光穿过森严的铁栅,照出谢映之清浅的眸色,宛如冬日里明净无尘的冰湖,显得既温煦柔暖,又空寂无情。   “我想知道殿下是否愿意为心中所爱之人付出一切。今后生死荣辱,皆无怨无悔。”   ***   朱璧居   商议完了北上事宜,萧暥又跟容绪敲定了一大批御寒物资的生产,顺便蹭了顿饭。但是直到送萧暥出府门,容绪还是没有琢磨出小狐狸这回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他精于商道,北宫达又时常喜欢摆出礼贤下士的姿态,此番北上一定会向他讨教商道。他就顺水推舟向北宫达献上铸币之计。   这件事看起来很简单,但是越容易做到的事却让他心里不踏实,莫非这里面有什么坑?   他回头看向一边走一边嗑着糖蒸栗粉糕的小狐狸,春日耀眼的阳光下萧暥微微眯起眼睛:都是盟友嘛,我怎么会坑你呢?   就在这时,只听旁边院墙上传来一阵急啼。   萧暥抬头一看,就见朱璧居院墙边有一株杨柳,朱墙碧柳,甚是明艳。   一个六七岁的稚童正爬在树枝上想要去够高高的院墙。结果柳枝撑不住她的重量,她小小的身躯如同一朵柳絮在风中摇摇欲坠,吓得呜咽起来。   容绪当即道,“快拿梯子来!”   “来不及了。”萧暥一把将手中的糖炒栗子扔给云越,几乎是同时,树枝发出咔地一声响,他已旋即飞身而起。   四月骄阳间,碧柳如丝,满天飞絮纷纷扬扬,他抱着孩子轻捷落地,发间肩头尽是如雪飘絮。   “彦昭好身手。”容绪抚掌道,说着还走上前   容绪举止儒雅,一边还笑问那小姑娘,“这位小姐,为何爬我家院墙?”   小姑娘在树上受了惊吓,扑在萧暥怀里抽抽搭搭,“小偷猫叼走了院子里晾的姐姐的诃子,我追着它到这里,它跳上墙去了……”   萧暥抬头:诃子是什么?可以吃吗?   容绪一脸不可言说的笑意。前几天他一直在设计护心甲的式样,苏苏就趴在案头目不转睛地看着。看来小狐狸一点不了解苏苏的习性。   “衣上都是落絮。”容绪皱眉道,上前轻搂腰背,为他摘去发间身上的柳絮,又借机用手比量起他的身段来。   不禁感慨真要做成诃子倒别有一番风情……   见主公抱着娃还莫知莫觉,云越恨不能将手中的糕点拍在容绪脑门上,他刚要上前。   “云越。”萧暥道,“把栗粉糕拿来。”   他弯起食指轻轻揩抹去孩子脸上的泪痕,温声道,“不哭了哈。”   小姑娘羞怯地抱住他修长的手指接过糕点,一张小脸红扑扑的。   容绪倒是没想到,小狐狸有时凶巴巴的,竟会哄小孩,不由心中一动。   他笑容可掬道,“诃子怕是找不回来了,不如我还你点其他的东西。”   萧暥还在想容老板出手,肯定不是凡品。   容绪已从管事手中接过一枚流光璀璨的嵌宝鎏金镯,暧昧地环过他的腰身。   萧暥:不!不是我戴!   但他抱着娃闪不开,只能任容绪宠溺地揽着腰,将镯子仔细地套在了他怀里女孩纤细的手腕上。小姑娘害羞地抱着萧暥的脖子。   容绪不由轻声调笑,“彦昭,我们这般像不像一家人?”   萧暥一愣:啥?   “似坊间其乐融融的一家三口。”   “像。”云越睨道,“像祖孙三代。” 第390章 芦园   “殿下是否愿意为心中所爱付出一切。生死荣辱,皆无怨无悔?”   阳光从云层后透出来,照着漫天飞絮如长空霰雪,落入一双幽沉流转的深瞳里。   “生死无憾,荣辱无论。”魏瑄不假思索道,   然后他凝目看向谢映之,问,“先生是想让我做什么?”   谢映之不会无缘无故问这样的问题。结合目下局势,魏瑄心中逐渐明了。   一来,他若一直待在寒狱,魏西陵和萧暥就要分心保护他。二来,他心魔难抑,谢映之将他视为全局的变数,在他进京之前,黑袍人又屡次与他联系,谢映之心思缜密,不会毫无察觉,必对他更为戒备。他停留京城,对谢映之来说是个隐患。   再者,从全局来看,北宫达因长子被杀怒欲兴兵南下,慑于魏西陵战神之名,暂时不敢轻举妄动罢了。现在双方陷入僵持,在这种局势下,朝廷怎么惩处他就成了关键。   若不严惩,北宫达便可以朝廷包庇纵容,处置不公为由借机发难。   但魏瑄明白,就算他自请严惩,萧暥也不会答应,而魏西陵为人公正,更不会迫于局势而重责于他。   这种情况下,谢映之这一手就显得颇为高明了。 山鮽~息~督~迦A   魏瑄猜测,谢映之此番想让他随江浔北上,干脆将处置职权交给北宫达。   如此一来,北宫达再没有口实指责朝廷偏□□置不公了。   而他此行看似凶险,实则却安然无恙。北宫达不会杀他。   北宫达此人最重虚名,他是皇子,杀皇子于名声有损,这是其一。   其二,京城到燕州千里迢迢,也就是说,他抵达燕州已是十多日之后,北宫达已经从丧子之痛渐渐回过神来,当愤怒的情绪退潮而去,利益关系就凸显出来了,北宫皓已死,事已至此,倒不如在北宫皓之死中攫取更多的政治利益。   不管是为了表现自己宽宏大度,以修复之前仙弈阁血案中受损的声名,还是为了缓和与皇室的关系,北宫达都不会杀他,但是必定会囚禁他。   毕竟长子被杀,北宫达心中的恼恨不是那么容易释怀的,再者,若对他毫无处置,也显得北宫达过于软弱,于威望有损。所以北宫达囚禁他几年,甚至十几年都有可能。   魏瑄静静看向谢映之,这就是谢映之希望的罢。   如此一来祸水北引,让北宫达关押或软禁他,不仅解决了他这个全局中的‘最不确定因素’,也让北宫达没有了南下动兵的口实。甚至还可以乘此机会,让他打入幽燕集团内部。所谓一举数得。   虽然北宫皓之死会让其旧部对他恨之入骨,但同时他杀北宫皓,对于曲夫人和北宫敏而言,却无形中给了他们母子上位的机会。值此幽燕集团内换血之际,   他以此为契机,就可以打入新崛起的势力内部,所谓危险和机会并存。   但是此计若被萧暥和魏西陵知道了,他们绝对不会同意,所以谢映之才有意支开了皇叔。   这就是谢映之和他们最大的不同之处,谢映之并不介意让他赴险。他从战略的角度重视他,也会从战术出发利用他。   谢映之是玄首,也是谋士。作为玄首,大道无情。作为谋士,以天下为博局,以众生为棋子,搅弄风云,指点乾坤,落子之处,只有得失厉害,不为喜怒所困。   但萧暥和魏西陵不同,那些人是兄弟,是亲友,是袍泽,他们不会利用,更不会抛弃。被情义所羁绊,是很难在这个尔虞我诈的乱世里胜出的。   魏瑄在公侯府住过一阵子,在这样的环境中,他深感到,像魏淙那样的人被小人所害是迟早之事,光明磊落刚正不阿之人会成为史册汗青中,百姓口口相传里的英雄,却不会是最终的胜利者。   在这个黑暗的乱世中,要赢得最终的胜利需要的是比敌人更深沉的城府,更狠辣的手段,更冷硬的心肠。   所以他完全能理解谢映之所谋,也不在乎谢映之对自己的处置。他只在乎这样做是否就能为萧暥赢得战争和最终胜利又迈前了一步。   只要能帮助萧暥实现愿望,魏瑄早将自己的生死荣辱置之度外。   愿以一生孤勇做他披荆斩棘之路上的利剑,可为他浴血,亦可为他折裂。   一念及此,魏瑄幽沉的目光霎时变得清亮,振色道:“今日之事我不会和任何人提及,先生若有所谋,但说无妨。”   “你知道我所谋?”谢映之眼含笑意。   “先生想让我随江寄云一起去燕州。”魏瑄正色道。   “你想去燕州?”   面对他的一脸决然,谢映之却饶有兴趣地支颐看着他,问,“冬雪已融,去燕州做什么?”   魏瑄一愣,这和下雪有什么关系?   就在他茫然不知道该如何作答时,谢映之悠然走到窗前。   时近正午,窗外春色明艳,一束阳光恰好落到了那如羽白衣上,灼目耀眼。   谢映之的声音也像山间的春雪融入了潺潺冰泉中,“听说燕州冬日,十丈雪原,冰封千尺,天地辽阔,长风如吟,待到朝阳初升,更是红妆万里,江山如画。莽莽林海中有成群的野马,浩浩荡荡,驰骋四野……”   “那是天然的牧场,也是无垠的战场,马踏冰河,雪满弓刀,不由便想去看一看。”   他的声音清悦明澈,魏瑄仿佛在他的话语间感到掠耳而过的长风,呼啸着卷起漫天碎雪扑面而来,迷乱的视线里,铁马踏破冰河激起一片喧嚣。   那是久违的战场,也是逼近的北伐。   谢映之寥寥数语,像数点火星落入他幽沉如潭的眸底。   铁窗外阳光耀眼,而他正年少。   身处龃龉的监狱,满腹幽晦的心事,尚有一腔血勇,不甘沉寂。   魏瑄默默注视着那阳光下清修的背影,有些人真是三言两语就能打动人心。   “殿下你说是不是?”谢映之回头,唇边掠过若有若无的笑意。   仿佛不识人间烟火般的一笑,却让魏瑄的心弦一抽,在深处激出轻微的振响。   谢映之了解他。他了解他们每个人。   那么,他常年在萧暥身边,萧暥心中所思所想是否早就被他看透,被他掌握。   心中的猜疑一旦滋生,就如蛛网般密密匝匝包裹上来,魏瑄不由自主地接着想到,若是如此,这半年来谢映之以避嫌之名阻止皇叔与萧暥来往,又将他遣至玄门,使得萧暥身边除了那个容易拿捏的云越,再无旁人,他真的是为了全局?   换句话说,谢映之在和萧暥朝夕相处间,他到底是谋全局胜负,还是谋已欲私情?   窗外乌云遮住了阳光,显得他一双墨色的瞳仁晦明不定,“先生认为我想去北国游赏?”   “如今四月雪融,春苗初长,满地泥泞,道路难行。还不是北上的好时机。”谢映之道,   “目前北境敌寇未平,悠游不合时宜。”魏瑄眸色又深了几分。   眼下他们和北宫达之间剑拔弩张,大敌当前,谢映之难道是专程来狱中闲论风花雪月的?还是说谢映之到目前为止还在试探他?   这是有多么忌惮他,多么不信任他?   但现在不是相互猜忌的时候。   监室内寂静无声,魏瑄一双深黑沉冷的眸子静静凝视着谢映之,“倘若先生对目前的局势还没有谋划,我有一计,权且抛砖引玉。”   他快速将自己的对策说了一遍……   “如此北宫达就没有了南下用兵的口实。而且此人重虚名,必不会杀我,至多是请我逗留北国赏雪。”   末了他借谢映之的话,轻描淡写地把囚禁北境说得委婉暗讽,也没有挑明,只模棱道,“先生在大梁,也可以放心了。”   “我可不放心。”谢映之笑了笑,走回榻前洒然坐下。   魏瑄眉头一皱,跟上前道,“先生如何才能信任我一次?”   “殿下若远赴北国,陛下无子嗣,倘使将来有恙,北宫达立殿下为新君,在北境另立朝廷和大梁分庭抗礼。届时殿下就是其手中傀儡,该如何应对?”谢映之抬头笑看着他,语调温煦,却字字清晰有力。   魏瑄一愕,这他倒是没想到。   “即便陛下无恙,将来大战一起,殿下深陷敌营,主公不得不分心两处,投鼠忌器。”谢映之说罢淡淡垂目瞥了眼。   魏瑄立即退后了半步,他刚才心绪不定,不留神压住了谢映之的袍袖。   “先生,是我思虑不周。”他向来知错就改,从不拖泥带水巧言狡辩。   见他像一个在课桌前听候老师指摘的学生站得笔直。谢映之微笑着延手请他坐下,“殿下提及当下局势,我姑且与你分析一下罢了。”   魏瑄虚心请教,“先生亲自来寒狱,不会只谈无关紧要的闲事。先生是否有机舆要事嘱咐?”   谢映之正挽袖斟茶,闻言吃惊地抬眸,“感情之事怎能说是无关紧要的闲事?”   魏瑄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   这不又回到原点了,他不由又心浮气躁起来。难道谢映之还真是专程来狱中感情指导的?这不是闲得慌吗?   魏瑄满腹狐疑。但既然想不明白,他就不想了,干脆道:“既然先生要谈情感,那么我倒有一事请教。”   谢映之莞尔:“殿下请讲。”   魏瑄:“我知先生已经结契,若是世俗便是已婚。”   “唔”已婚两个大字砸下来,绕是谢映之也短暂地一愣。   魏瑄紧接着问:“相偕同心,我想问先生结契半年,你和他同心了吗?”   谢映之搁下茶盏,这话就有点扎心了……   ***   萧暥此番来朱璧居是溜出来的,乘着谢映之不在。   谢映之阻止他与容绪单独来往。但萧暥觉得罢,容绪先生也就是喜欢莳花弄草,设计个非主流的衣服和器物卖弄,有些女装大佬倾向,时不时还夹带一些让人尴尬的私货,但其中也不乏有些还颇有艺术造诣的,比如那个灯台就挺好看的。   此外,容绪先生举止还是很绅士的,对姑娘尤其体贴入微,都成习惯了,有时会把他一块儿体贴进去……总之,这种都是些小毛病,只要于大节无损,谢玄首也不至于这样对其如此严防死守罢,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不管黑猫白猫,能抓老鼠就是好猫。   他看向容绪牵着小姑娘手的身影,这不挺和蔼一大叔吗?   上午一笔大订单谈下来,此时某狐狸心情挺好,连看着容绪先生迈出的脚步,都是带领他脱贫致富奔小康的。   上午他将第一批五万套棉服的一个大订单交给盛京商会生产,容绪也很够意思,以低于市价很多的价格一口答应下来。这不仅是价格优惠,更重要的是雍州怕是没有哪一个工坊能有那么大产能,接手这么大的订单。   自古北境苦寒,一入冬冰封千里,积雪没胫。北宫达的军队常年在这样的环境里,自然是装备有最保暖的冬衣。   但他和魏西陵的军队从来没有在这样的严寒中作战过。这不仅是对主帅素质的考验,也是对士兵的战力和适应性的极大考验。所以御寒物资也是备战中重要的一项。   此番北伐,他计划兴兵三十万,这数十万套棉服就颇耗财力和工时。   其中第一批五万套棉服,萧暥交给了盛京商会生产。   所以他要赶在容绪前往幽燕前,把这事儿敲定下来。他做事向来很有效率。   小姑娘的家离开朱璧居并不远,送小姑娘回家后,萧暥立即提议参观一下盛京商会的棉布作坊。   盛京商会的织造工坊在大梁城内的怀仁坊。这一带靠近东市,是大梁老城区的闹市地带。   王氏的织造工坊就坐落于这寸土寸金的闹市区。沿街铺面,铺面后便是库房和工坊,能在大梁城里拥有那么大一片产业,王氏的财力可见一斑。   容绪将负责作坊的老师傅介绍给萧暥认识,身份便说是大梁城里的萧子衿公子,是大主顾。至于云越,他便随口编说是萧公子的驭者,通俗了说就是马夫。   云越满脸黑线。   萧暥跟着老师傅参观完作坊,对于作坊的硬件设施他颇为认可,不愧是容老板的眼光,质量是杠杠的,唯有一点,生产力怕是不够。   他这第一个订单就有五万套棉服,工期紧张,按照古代作坊这生产效率怕是不行,于是接下来他提出了加大投资,扩大生产线的计划。容绪对萧暥若说的工厂化,流水线生产的想法颇为感兴趣,这不知不觉一聊就到了中午。萧暥提议就近吃个工作餐。   怀仁坊处于大梁城的闹市区,靠近东市,相比尚元城里的高楼广厦画阁雅间,这里是真正的市井。   店铺鳞次栉比,街市熙攘,摊贩林立,市声如潮,充满了世俗的烟火气。   萧暥选了个街边的铺子,一碗热腾腾的羊杂汤,配上香喷喷的肉夹馍,他轻轻吹去漂浮着碧绿的葱花,正要开吃。   “阿爷!”一道清脆的童声让他差点烫到嘴。   萧暥急回头,就见一虎头虎脑的萌娃激动地冲他奔来。   这爹当得有点突然啊?   原主有娃了?原主戎马倥偬百忙之中居然还有空生娃?如果真是原主的崽,他得负责啊,云越会不会带娃?   他懵逼地看向云越,那孩子却已经一头扑进容绪怀里,“阿爷好多天都没来芦园了。”   萧暥这才堪堪反应过来,容绪先生也五十多岁了,所以这是容绪先生的儿子?   “也可能是孙子。”云越小声补充道。   他话音未落,又是一阵急沓的脚步声伴随着孩子们清稚的童声,“阿爷!”“阿爷!”   萧暥睁大眼睛:两个,三个,五个,七个?是不是有点多啊?他脑子里主动播放起葫芦娃的旋律……   这是桃李满天下?不对,老树开花?也不对,儿孙满堂?   容绪见他睁大眼睛一脸震撼,罕见地苦笑了下:“彦昭,吃完饭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然后他看向云越:“云副将可会驾车?”   大梁城近郊。   四月春和景明,碧浪湖风平浪静,湖畔青草离离。   马车驶出不远,就见一片芦苇荡,午后湖面波光粼粼,芦花在风中摇曳,时不时隐现出旁边一片围着篱笆的平房。   平房外有片菜圃,一个身穿短打的少年挽着袖子正在汲水,因为时常下地劳作,他皮肤黝黑,身材清瘦,露出的手臂结实有力,和大梁城里涂脂抹粉的世族子弟截然不同。   他身边围了三四个孩子,其中一个孩子眼尖地看到了马车,“阿爷来了!”   容绪的景康年间古董车停在了春日乡间一片芦花间,云越利落地跳下马车,放下足凳。   春风卷帘,车内案头茶盏纹丝不动,一点水沫都没有溅出来。   容绪不由赞道:“云副将精于驭车,堪比前朝太仆令闻远。”   萧暥:姓闻,莫非是?   “正是闻正闻司丞的太曾祖父。”容绪道,   太仆令是专门给皇帝驾车的驭手,相当于皇家专职司机,深得皇帝信任,佩银印青绶,位列九卿,秩比千石。   容绪:“传闻太仆驾车疾而平稳,曾救高祖皇帝于万军之中。”   萧暥:原来闻正的祖上还是老司机?   容绪是爱车之人,自然也欣赏车技高超的驭手。   “云副将车技卓绝,堪比当年的闻太仆。”容绪啧啧赞道,“端午碧游山庄有个车会,云副将可有兴趣?”   郊外风大,云越利落地取了披风给萧暥披上,又冷着脸一声不吭把马鞭扔给了容绪,算是回应。   才一下车,几个孩子就哗得簇拥上来,好奇地打量着萧暥。   那个汲水的少年一边让孩子们不要失礼挡道,一边勤快地接过容绪手中的马鞭,“阿爷,今天有客来,我去准备茶水。”   容绪点头。那少年悄悄看了眼萧暥,便快步走开了。   萧暥看着那少年清瘦的背影:目光敏锐,脚步轻快,走路带风,倒是个习武从军的好苗子。   他这一念未过,一张红黑的小圆脸从他身后探出,一个童音脆生生问,“贵人锦绣风流,不知从何方来?”   容绪俯下身,忍俊不禁道:“这是大梁城的萧公子。阿爷要出一趟远门,这段时日你们还要拜托他照料。”   萧暥一愣:让他带娃?   他没经验啊,只会打仗,不会带娃啊?带沟里去了怎么办?   萧暥:“那个……容绪先生啊,他们的娘亲呢?”   容绪叹了口气:“这些孩子都是兰台之变后的孤儿。”   原来,当年兰台之变,胡骑入中原,造成多少家破人亡,这些年容绪便陆续收养了一些无家可归的孤儿。盛京郊外有藕园,大梁城外就是芦园。   这个芦园前前后后有平房十间,每一间平房里有一个大通铺,可以住五六个孩子,此间总共收留了六十七名孤儿。   兰台之变已经过去了七年,这些孩子的年龄也从七八岁到十六七岁不等。   乱世里军阀混战,豪强倾轧,世族虚伪,却是容绪这一届商贾,承担了这救孤大义。   萧暥不由感慨:“先生仁厚。”   容绪谦道:“我不过一届商贾,给不了他们清平盛世,仅以绵薄之力给他们一个姑且遮风挡雨的住所。也是为当年兰台之事略做弥补。”   想来当年如果不是王氏专权误国,也不会有后来的兰台之变了。从这个角度说,容绪确实是想弥补王氏的过失。   容绪:“我膝下无子,这些孩子便视如己出,我北上幽燕之后,他们还要有劳彦昭照看。”   这回萧暥一口答应下来。表示义不容辞的嗷!   容绪得了他的允诺,立即笑容可掬地弯腰对孩子们道,“叫阿爷。”   萧暥猝不及防,啥?   “等等……”   他连媳妇都没有,怎么当爹?   “而且两个阿爷没必要罢?”   “子衿所言甚是。”容绪暧昧地看向他,“孩子们缺的是阿娘。”   萧暥当场被雷到了。   他顿时想起了容绪的女装爱好,还有一柜子的裙子……打住!   “孩子们总要有个贴心的称谓罢?”容绪眼角眉梢的笑意更深了些,意图明显地看向他。   “叫公父罢。”一旁的云越道。   在大雍,封君也称为国公,譬如当年的贤国公魏修,德行兼修为众人之楷模,其族辈后人皆尊称其为公父。   云越道:“公子稳定雍襄,虽无封君之名,却有封君之实。公子为众孤之义父,称公父也是合理。”   萧暥听得愣了愣,不愧是云渊大学士之子。云越为了不让他给人当爹(娘?),可是煞费苦心。   公父这个称谓落下来,萧暥忽然觉得肩上压上了沉甸甸的责任。   午后,草堂里茶水微沸,席上散落着明亮的光斑,孩子们齐行拜礼,毕恭毕敬地叫了声“公父。”   萧暥也没有什么送给孩子们,想起车上还有一包蜜枣,便让云越取来分给孩子们吃,就当见面礼了。   看着孩子们嬉闹着争抢不多的蜜枣,萧暥窘迫地搓着爪子,他这个公父当得穷。容绪却笑着对孩子们道:“今日我给你们找了棵遮风避雨的大树。”   话音未落,萧暥忽感到屋子里一道隐晦的目光暗暗向他投来。   他沙场征战多年,这种直觉不会有错。从进入草堂开始,他就感到有一道目光在他周身游移不去,让他有种一举一动都被观察着的不自在之感。而在刚才的一刻,那道暗昧模糊的目光忽然变得意图清晰起来,但他回看过去,又什么人都没看到。   但他很快就不想了。既然他是孩子们的公父,他就要开始考虑孩子们将来的出路。   他问:“容绪先生对他们将来可有安排?”   容绪道:“年长的孩子可以到各处的铺子里去帮工,将来也有一份生计。其他我也想不到什么更好的出路。”   “若有意愿,也可以从军。”萧暥道。   他想起了刚才那个汲水的少年,步伐轻快矫健,是个好苗子,还挺想教他骑射的。   “子衿是说小彘啊。”容绪道,“这孩子手脚挺勤快,就是胆子小,性格也腼腆了点。”   萧暥心想,人不可貌相,要说性格内敛腼腆,魏瑄也是。但是到了沙场上,这孩子却是杀伐凌厉。有时候越是内向腼腆的人,越是果断冷静。   但一想到魏瑄,萧暥心里又放不下来了。   他不能去探望魏瑄,省得桓帝更记恨那孩子。魏瑄又拒绝了他精心准备的vip套房,住到了最角落里那间看得到梅花的监狱,还真是文艺青年?蹲个监狱还要蹲出调调来?这孩子到底在想什么?   萧暥发现,这孩子越长大了,自己就越摸不透他的想法,有点沮丧啊……   不过好在有魏西陵和谢映之照顾他,寒狱又是陈英把守,皇帝手再长,也伸不进寒狱吧。   ***   日色偏斜,茶水已凉。   谢映之走后,魏瑄独坐榻前,案头一点青灯照着他苍俊冷白的脸,更显得眉目深黑如夜色。   “殿下是否愿意为心中所爱付出一切。生死荣辱,皆无怨无悔?”   此刻,他终于明白了谢映之这句话的用意。   ……   这时,牢门口再次传来锁链拖动的声响。   随即魏瑄感到一股穿堂的寒风从背后流过,回头就看到一袭蓝衣翩然拂过铁槛,那是一名眉清目秀的少年。   魏瑄在玄门修习过,知道这是玄门弟子的服色。   “先生还有何交待?”他站起身相迎,心中却疑窦暗起。   谢映之为人洒脱不喜束缚,出门轻车简行踪迹不定,不会带玄门弟子。   而且谢映之今天来与他秘谈,连皇叔都被支开了,怎么会突然冒出个弟子?   “先生见殿下心神不宁,让我给殿下捎点安神香。”那玄门弟子微微一笑,从袖中取出一方乌木,在烛火上点燃。   魏瑄立即闻到一缕幽缠绵柔的冷香,心中警觉,指风划过,烛火一闪而灭。   “你是何人,为何冒充玄门弟子?”   “不瞒殿下,我是陛下宫中婢子,陛下忧心狱中简餐素食,阴湿寒潮,让婢子来给殿下送些吃食,添置点碳火。但又恐遇狱卒阻挠,不得已扮做玄门弟子。”贺紫湄柔声一笑,放下提篮,打来,就在她的手探入食盒的刹那忽然手腕一旋,从袖中射出数道蛛丝。   换是以往魏瑄能轻松避开,但是此时,为了防止他途中逃跑,卫宛在他身上加了重重封印。   使得他的身体变得无比沉重,连拿起一盏茶水都颇费气力,更何况是避开这锋利的蛛丝。   猝不及防间,几根蛛丝已经割破了他的衣衫,将他牢牢困在床榻和墙壁之间龃龉的空间里。   空中,几缕割断的乌发飘飘洒洒落下。   贺紫湄见他束手,巧笑着上前,拨开他额前的乱发,“告诉我,刚才谢先生都跟你密谋了些什么?”   魏瑄冷道:“谢先生跟我交谈了情感。”   贺紫湄眉头一皱,抬手一把扳起他的下颌,   “你若想诓我,我自有办法让你开口交待!”   魏瑄被她掐住了下颌被迫仰起头,呼吸艰难,一双幽沉流转的眼眸里似有盈盈水光,“你……放手,不然我怎么交待?”   贺紫湄没想到,都没机会让她使出手段,这小子那么快就服软了,着实有点遗憾。心道这些王孙公子果然没用,主君怎么就看上了这小子?   “谢映之跟你说了什么?”她撤了力,耐下性子又问。   魏瑄低咳了片刻,“先生说濮上桑中,风花雪月,巫山云雨皆是佳话。”   濮上是濮水之滨,乃古时恋人幽会之地。桑中则是描写爱恋的古词曲。   “你闭嘴!”贺紫湄贝齿一咬,刚要动手,却惊见他面色苍白长睫低垂,眼神落寂如凋零萎落的花,缓缓浸出些茫然惆怅,真像是受了情伤一般。   贺紫湄有些无语。   这么看来,卫宛把他的秘术压制之后,他就成了个废人?   “你们在狱中谈情说爱?”贺紫湄挑眉道,看来关于大雍皇室的一些坊间流言也不是空穴来风?   她以往听说过大雍几代皇帝都好男风。其中不乏明君,譬如高帝,景帝,所以魏瑄这是隔代遗传?   “高皇帝与闻太仆有舍命之情,景皇帝与国师有相惜之意。”魏瑄倒是挺有自知之明似的。   “景帝的国师不是虚瑶子么?”贺紫湄惊道,“他和景皇帝有分桃之情?”   “正是当年的玄首。”魏瑄一边信口胡诌也顾不得玄门先祖的清誉了,怎么夸张怎么编,尽量吸引贺紫湄的注意力以拖延时间,一边暗自计算,他记得不错的话,寒狱的巡逻再过一刻钟就要过来了。贺紫湄秘术不精,身手也不及陈英手下的锐士,要拿下她不难。   她潜伏在京目的不明,倒不如以身为饵,以除后患。   “闻远和高帝,虚瑶子与景帝……”贺紫湄似乎想起了什么,若有所思道,“历来玄首即帝师,你还想当皇帝?”   “啊?”魏瑄一愣。   贺紫湄柳眉一挑:“你和谢映之密谋,他扶你上帝位,你让玄门重掌朝堂?”   魏瑄赶紧道:“皇兄尚在,哪敢有如此大逆不道之心?”   “我们谈的是另一个人。”   “三个人?”   贺紫湄愕然,“三个人如何谈情说爱?”   魏瑄幽幽道:“谢先生不介意分享。”   贺紫湄讽道:“你和谢映之可不像闺中密友。”   远处隐隐传来巡逻卫兵轻微的脚步声。   来了!   魏瑄抬眸,微微失血的唇勾出一道轻不可见的弧度:“你和我皇兄也不像夫妻。”   ***   瑶华宫   此刻郢青遥心忧如焚,皇帝晚上要来,紫湄却还没有回来。不会出什么事吧?   她知贺紫湄因为撷芳阁被魏瑄搅局而耿耿于怀,想要乘着魏瑄这回栽跟头,让他在牢里吃点苦头。但寒狱是陈英管辖,戒备森严,想要报复谈何容易。   眼看日色偏斜,皇帝就要动身来这里了,无奈之下,她走进贺紫湄的寝宫。   后殿有妆台,拉开霰花纱幔,就见两个沉香檀木箱,里面都是贺紫湄平时接驾的衣袍。   事已至此,只有冒充她接驾,先把这关过去。好在她们姐妹,模样本来就有三分相似,加上易容修颜,骗过皇帝不成问题。   她打开其中一个箱子,就在她取出衣裳时不留神将什么东西带落了下来。   她弯腰拾起,那是一卷驼皮古轴。   由于年代久远,驼皮被人反复翻看而浸透油脂变得薄软。她小心翼翼翻开。   当她看清上面的字后,顿时遍体生寒。   禁术!   上古年间,有一些秘术因为太过邪戾,后果连施术者都无法控制,而被苍冥族长老所禁用。   一想到这种东西怎么会出现在紫湄的衣柜里?郢青遥就不寒而栗。   哪怕在刀光血影中她都没有眨过眼,此时她拿着驼皮古卷的手却不禁颤抖起来。   紫湄秘术不精,根本不了解禁术的可怕!   想到这里,郢青遥疾步往外走,刚到宫门,外面传来了老太监的声音,“陛下驾到。” 第391章 密境   “殿下说什么?”   贺紫湄眼中浮现危险的笑意如毒蛇斑斓的花纹。   “早在襄州时我就听说皇兄纳了位夫人。”魏瑄不紧不慢道。   门外的脚步声已近在咫尺。他的手指暗暗勾住蛛丝,随着细韧的蛛丝切入皮肤,尖锐的刺痛从指端传来,他微笑如常,“   没想到夫人还是熟人。我如今该如何称呼?贺夫人?还是皇嫂?”   贺紫湄见身份曝露,柳眉一皱,猛得收紧蛛丝就要将他手脚经脉割断。   但魏瑄动作更快,他手腕微转,手指如同翻花绳般灵活地绕住了蛛丝一抽,同时一脚踢翻了榻上的矮案。   案台灯烛抛起一道明亮的弧线,火花四下飞溅,落到纤细的蛛丝上,瞬间将蛛丝烧成一截截。   同时,牢门哐当地打开了,两名士兵站在门口,只看到监室内桌案翻倒,茶水泼溅,蜡烛滑落,一片狼藉。   “殿下,出什么事了?”一名士兵道。   “不要进来!”魏瑄急斥。   那士兵刚迈出的腿好像被什么东西绊了下,被魏瑄这一斥又缩了回去。   “无事,是我不小心碰倒了蜡烛。”魏瑄道。   说罢他缓缓弯腰捡拾茶杯烛台,悄然藏起手上刚才被蛛丝割出的血淋淋的伤口。   “我来帮殿下。”贺紫湄巧笑着盈盈上前。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短兵相接,各怀心思地收回。   就在刚才烛火在空中抛起的一刻,明亮的烛光照见了牢门口布满的密密麻麻的蛛丝!   那士兵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撞进来,恐怕会被血溅当场!   “殿下若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那士兵疑惑地看了看两人,关上了牢门。   他们刚走,几道蛛丝迅速无声地紧紧缠上魏瑄的手腕脚踝,将他狠狠地贯倒在地。   “你一个废人心眼还挺多。我差点大意了!”贺紫湄一脚踏在魏瑄鲜血淋漓的手上,“但你刚才为什么放弃了?你还是有一点机会的。”   “门口都是蛛丝,那士兵进来,就死了。”   “不过是一个小卒,死了就死了。”贺紫湄轻蔑地一笑,俯身一把揪起魏瑄的发髻,“我真不明白,主君怎么会看重你?”   “因为你不了解他。”魏瑄吃力地牵动嘴角。   此刻他的身上捆满锋利的蛛丝,如万刃加身。   “哦?跟我说说。”贺紫湄来了兴趣,蹲下身,“告诉我,在江南,主君对你都说了什么?”   “你为什么不去问他?”魏瑄惨然一笑,   那笑意薄凉刺骨,“看来你也不怎么得他信任。”   “你找死!”贺紫湄大怒,锋利的蛛丝顷刻间勒紧了魏瑄的脖颈,苍白的肤色上顿时切出鲜艳的血花。   “你还不能杀我。”魏瑄仰头吃力道,   “没有他的命令,擅自行事,想过后果吗?”   贺紫湄眼皮微微跳动。   “你们主君不是个宽仁的人。”   贺紫湄心中一怵,不甘地咬了咬唇。   她确实完全不了解主君。   那个人在她眼里永远就像一道虚影,像月夜诡艳浓丽的靡荼之花,又像凛冽冰原上浩瀚的风雪,有时候觉她得他是一个苍颜白发的耄耋老者,有时候又觉得他是一个俊雅清癯的年轻人。   “你说得对。”她收了蛛丝,道,“杀人有什么意思。”   “我不杀你。”她眉眼弯弯,从袖中取出了一方锦盒。   魏瑄认得,那是深宫里装钗环的盒子。   贺紫湄从里面取出一根细长的骨针。   她的手不知是因为害怕还是兴奋,竟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那本古卷是残本,只记载了九种禁术,连名称都不全。   可供选择余地也不多。而且很多禁术对容器要求苛刻,贺紫湄一时间也难以收集齐全。   只有这一种禁术,她能找到材料,也容易实施。   因为古卷缺失,她不知道此术的名称,但是在她看来,这种禁术类似于移魂术,能让人在识海中重返过去,重温曾经的所爱,或者让人穿越至将来,映射出未来的得失成败悲欢离合,甚至还可以突破现世的束缚,在前世来生、三千世界中迷途难返。   但这并不是普通的经历,他所见,皆心底最深的欲念渴求,他所感,皆人生最深沉的痛苦挣扎。   不管此世彼世,亦或是执念幻境,中术者将感同身受地在极致的快乐满足和痛苦渴求交替里,在欲念的巅峰和痛苦的深渊中,经历灵魂的跌宕起落。   在极乐与痛苦的双重冲击下,一个人的精神能支撑多久?   贺紫湄用骨针的尖端刺破手指,沾血立咒,经过一番仪式,绵绵黑气渐渐渗出。   魏瑄心中猛的一沉,他约摸知道这是什么术了。可是他现在秘术被封,根本毫无抵抗之力。   他徒劳得挣扎了下,只能让蛛丝更深地嵌入肌肤。   “撷芳阁之事已过去数年,你为何如此耿耿于怀?”   贺紫湄轻蔑地一笑,“怕了吗?”   “因为你天疯了或者死了,主君就会彻底放弃你。这对主君的大业来说,只有好处。”   她费尽心机,不惜动用禁术,是要扫除苍冥族的复兴大业上的障碍。   说罢,她拿起了骨针,毫不犹豫地刺入魏瑄眉心。   出乎她意料的是,骨针刺入眉心的一刻,魏瑄额头的焰芒骤然亮起,骨针上的黑气瞬间以那焰芒为中心形成了漩涡,滚滚流入。   尖锐的骨针仿佛是深深扎入他的脑海,魏瑄浑身剧烈地震颤了一下,骨节修长的手指猛地紧握成拳,蛛丝深入皮肉,鲜血骤然涌出。   ***   魏瑄觉得仿佛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席卷进去。就如同当年在溯回地时一样。   ……   等他醒来时,眉心的刺痛感已经消失,身体上被蛛丝割裂的伤痛渐渐模糊,睁开眼睛,再次看到了暗淡的灯光。   他环顾四周,发现他依旧是在寒狱里。   贺紫湄不是说禁术之下,他会被前世今生,过去未来,三千世界的极乐与苦难席卷吗?   可他现在还是在寒狱里?   难道她施术失败了?   但很快他就发现不是这样。因为他不仅身处牢门外,还可以自由行动了,而且他的视角也变得有些漂移。   他眼前是一条漆黑的通道,黑暗中逐渐传来了脚步声,火把的光照下浮现出一张自以为是的脸,是杨拓!   杨拓嘴里咀嚼着鸡舌香,身后跟着几名狱卒,一副小人得志之态,但在魏瑄看来,更像是在给自己壮胆。   因为他驻足在那间守备森严的牢房门口足足有半刻之久。久到身后的狱卒都开始心里打起鼓来,互相暗暗使着眼色:杨司察此次提审人犯,该不会是公报私仇?他到底有没有皇帝的御令?   察觉到部下的不安情绪,杨拓这才整顿了下衣袍,清了清嗓子道:“开锁。”   魏瑄注意到,他穿了一件崭新的袍服,还精心修过鬓角,脸上甚至扑过粉,火把下显得有些惨白,倒像戏台上滑稽的丑角。   要通过修饰外表来增加底气。其实是心虚。   沉重的牢门打开了,一道昏黄的灯光照进幽暗的监室内。   当看到那道孤寒料峭的背影,魏瑄的心猛地收紧了!   而此时此刻,御书房里,武帝正悬笔作画,笔下万里山川冰河雪原,一匹骏马在漫天风雪中奔驰,却不见人影。   柳徽发现,皇帝笔下的山河从来没有春暖花开之际,仿佛总是浓云密布,风雪欲来。他暗暗揣度,皇帝心中还有忧患未除。   这让他又有了几分底气,于是他展开手中的奏表,“陛下,臣有要事禀报。”   “说罢。”武帝漫不经心道。   柳徽抬头慎重地看了看皇帝的神色。有时候他真的分不清皇帝到底有没有在听他奏事,到底是有心还是无意。皇帝看似漫不经心,但每当他以为皇帝正沉浸于笔墨丹青中时,皇帝却又冷不丁地挑明他的意图,让他胆战心惊。   譬如上次锐士营解散,以往跟随萧暥南征北战的将领,或者他一手提拔起来的瞿钢等都提出了辞呈,于是,很多军职就空了下来,皇帝让各部举荐人才。柳徽就想乘机安插进一批门生故吏入军。   结果他正说得头头是道,武帝随手一搁笔,赞道,“柳尚书真是桃李满天下,可朕也还有几个人想用。”   柳徽顿时哑然。   余下的名单也就赶紧收回袖中。   等他转身离开御书房,隐约听到书房里皇帝对曾贤意味深长道:“人人都想当第二个萧暥,但也要先掂量掂量自己有没有统军的本事。”   柳徽知道这话是皇帝说给他听的,冷汗涔涔的躬身离开皇宫,回去后闭门不出大病一场,适时正逢渭河泛滥,他表示为君分忧,捐了一大笔银钱才算了此事。   最后武帝又很卖面子地提拔了他的侄子柳行为羽林郎中。   在柳徽违背圣心,柳氏举族如履薄冰时,柳行得皇帝钦点提拔军职,还不感激涕零,拼命为皇帝效力。   这件事让柳徽深深地认识到,这个皇帝不比先帝,先帝只有一碗水的深浅,而眼前的这位年轻的君主,却让他感到了什么叫做君心深似海。   “这是诸位臣工联名上书,列举萧暥十大罪状,还请陛下过目。”柳徽毕恭毕敬地将一份书简交给曾贤。   武帝只侧目瞥了眼,便轻描淡写道,“杨拓已经去审问他了。那么快就审完了?”   “萧暥弑君祸国,迫害忠良,勾结夷狄,戕害士人,其罪行罄竹难书,此乃海内所共知,不知陛下还要让杨拓去审什么?”柳徽一口气说完,情绪都有些微微激动起来,   他不明白萧暥当年跋扈至此,如今锒铛入狱,可皇帝为何还迟迟不处决他?到底意欲何为?   皇帝留着萧暥,就像是在他们心底留着一根刺,只要人还活着,皇帝随时可以一道御令放他出来,或者西北有什么战事,皇帝也可以随时启用他。   到时候,如果让萧暥出来了,还能有他们的好吗?   皇帝却淡漫道,“萧暥纵是虎狼,在锐士营解散后,他也是拔了牙、囚于笼中之虎,柳尚书还有什么可担忧?”   “萧暥此人好乱乐祸,此人不除,国无宁日啊陛下!”柳徽一副老臣谋国之态,“萧暥一日不定罪,忠诚之士寝食难安啊!”   “定什么罪?”皇帝淡淡道。   “弑君祸国,当处以极刑!”   皇帝终于搁下笔,接过了曾贤手中的奏疏,边看边步下御阶,“老尚书忧国奉公,朕深以为然,不过朕尚有一事不明,还请老尚书指教。”   见皇帝态度谦和,柳徽受宠若惊,端声道,“陛下请讲。”   武帝微笑着附身凑近他耳边,“这个国是朕的国,还是尔等的国?”   “当然是陛下的国!”   柳徽愕然道。   “既然如此,你们都能给他定罪了,还要朕这个皇帝做什么?”武帝说罢便将那折奏疏劈头盖脸地拍在了柳徽脑门上。   三朝老臣,一时斯文扫地。   柳徽官帽掉落,发髻歪斜,扑通一声匍匐在地,颤声道:“老臣万死!”   时值秋末九月,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的脊背,他老态龙钟地趴在地上,战战兢兢地看着那漆黑滚金的袍服拂过眼前。   此刻他终于明白了,这位皇帝是大有为之君,他要的是大权独揽,唯我独尊!任何让他感到威胁的,或者任何挡在他面前的人,都会被毫不犹豫地拔除。   萧暥已经倒了,前车之鉴啊!再不识趣,接下来就是他们这些世族!   今日他们一群臣寮联名上书,在皇帝眼里已经构成了朋党,这是触逆鳞之事!   萧暥怎么处置,还轮不到他们置喙。皇帝要的是独断专行!   想明白了这些,柳徽战战兢兢声泪俱下,“陛下,老臣年迈昏聩,不知圣心,奏事不知所云,还望陛下恩准老自请罚奉,贬官去职,闭门思过。”   武帝也顺势给了这个老丈人一个台阶下,“老尚书确实年事已高。”   他也不提罚奉贬官之事,只道:“曾贤,赐座。”   柳徽惊魂未定,曾贤已经招手换来两个小宦官,抬过来一块坐垫。   柳徽抬起两条跪得僵直的老腿正要落座,就见一名宦官躬身进殿报道,“陛下,薛司空求见。”   “又来一个。”武帝不悦道,“那你就继续跪着吧。”   完全的随心所欲。   倒霉的柳徽只好继续跪着,同时心里为薛司空暗暗地捏一把汗。   薛潜一进殿就看到了颓然匍匐在地的柳尚书,知道皇帝这是故意敲打在前,让他接下来奏事心里有点数。   他绕过柳徽,走到御前毕恭毕敬地躬身道,“陛下,臣有事奏报。”   武帝转身走回御座,看都不看他,“人都已经下狱了,你们还想如何?非要让朕杀了他?”   薛司空眼皮抖了抖,头低得更深了,“陛下,臣今日要禀报的是另一件事。”   “哦?何事?”武帝问。   这几天铺天盖地全是弹劾萧暥的奏本,偶尔不是有关萧暥的,倒是一股清流了。   薛潜:“前将军瞿钢,宣威大营统领丙南皆已辞呈。”   武帝:“此事朕早就知晓。”   薛潜眼皮深垂:“但他们并未解甲归田,而是召集起旧部。”   “旧部?”武帝微诧,“莫非是锐士营?”   军番没了,但人还在。   跪在地上的柳徽骇然道:“陛下,他们这是要造反啊!”   武帝当即问:“去了何处?”   薛潜道:“这恐怕只有一个人知道了。”   ***   寒狱里。   杨拓阴笑着走近那背影,“萧将军,伤好了么?”   前番武帝让他敲打敲打萧暥,于是他借了太医署的薄刀,让萧暥流点血。   但是对于一个沙场狼烟里几进几出、百战归来的人,这种程度的伤痛根本不算什么。   这让杨拓内心深感挫败。   即使那人已经下狱,自己却拿他毫无办法。而且武帝说的是敲打,让萧暥知道为臣之道。杨拓体察君心,又不能真的用刑。   其实这些日子下来,杨拓也认识到了,就算用尽廷尉署的酷刑也无法让萧暥服半句软。   他看向那笔直清挺的背影,不可摧折。   他讪笑着上前,“上回是下官思虑不周,多有得罪,此番下官给将军带来些疗伤的良药。”   “不必了。”那声音清冷,萧暥甚至没有看他一眼。   杨拓暗恨磨牙,但眼底又忍不住悄悄窥看过去。   萧暥身段颀长,囚服就显得略有点短,粗布的裤脚下露出一截清瘦的脚踝。   由于他是重犯,脚踝上扣着镣铐,粗重的铁箍在白皙的皮肤上勒出一道红痕,如春雪映桃花。   杨拓像恶鬼般盯着看了片刻,面色阴郁莫测地从狱卒手中拿过一个指甲盖大小的瓷瓶,走过去蹲下身,刚要探手出去,铁镣哗地发出冰冷的声响。   “我说过,不必了。”   杨拓抬起头就对上了一双清利的眼眸,摄人的目光仿佛看到他心底,将他那点龌龊心思一览无余。   杨拓顿时心惊胆寒,探出的手冷不丁一颤,手中瓷瓶滚翻在地,溢出一缕细细的冷香。   终究是余威犹在,杨拓有些恼羞成怒,他站起身清了下嗓子,端起官腔,“萧将军不识好意,那就算了,今天是陛下让我来问你,撷芳阁之夜,你兵围圣驾,是不是图谋造反?”   萧暥心中一沉。皇帝开始翻撷芳阁的旧案了。   他当时兵围圣驾,形同逼宫造反。武帝若要秋后算账,那么当夜追随他的士兵很可能也会受到牵连。   一念及此,他道:“那夜我兵围撷芳阁,不是冲着陛下去的,而是……”他深深吸了口气,才说出那个名字,“因为魏西陵。”   “魏将军?”杨拓一惊。   萧暥:“我听闻他伴驾登楼。”   “你要杀魏将军?”杨拓顿时想起后来萧暥在飞鹰岭伏击暗算了魏西陵,魏西陵中毒身死。这就说得通了。   “记下来。”杨拓对一边的文书道。   “陛下还有个问题。”杨拓踱了几步,“谢先生是否也为你所害?”   萧暥眸色更沉冷了几分。一个个故人的名字,如今提起来,仿佛是用利刃剜入他的心底。   物是人非,今生缘尽。   他容色凄清,一点烛光落在乌黑的眼瞳里,如深渊余烬中的两朵寒焰,幽幽闪烁。   “谢先生仙踪无定,不知何处。”   其实早在今春的那封信,他已经隐隐感觉到谢映之不在了。但是玄门内一片平静,对外只宣称谢玄首闭关修行了。   萧暥猜测,玄门此举必有隐情,甚至他敏锐地感觉到,谢映之走后,玄门正面临什么危机。只是玄门之事深邃幽玄,他一个外人,不能过问。   到了七八月的时候,一股流言悄然在坊间传开,言谢映之当初被萧暥延揽入府非自愿,乃受胁迫。如今也并非闭关,而是让萧暥软禁了。   紧接着,士林掀起了一股对萧暥的口诛笔伐,最后卫宛出面澄清,才勉强息事宁人。   萧暥向来对士林的诛伐并不在意,也不想解释,现在想来,此事颇有蹊跷。   “不对吧萧将军,我怎么听说你和谢玄首之间有不可说之秘啊?”   杨拓讪笑道,眉眼中满是令人厌恶的窥伺之色,“当年北伐幽燕,传闻萧将军寒毒发作,他是怎么给你解毒的?”   “这不是陛下要问的罢。”萧暥眸色刹地深冷下来。   他站起身,锁链在地上拖拽出清冷的声响,“是你想问,还是其他什么人?”   “哪……哪里有其他什么人?”   杨拓不敢对上那摄人的目光,说话都不利索了,“你、你休要胡说!”   就在一个时辰前,薛潜薛司空给他送了一对碧玉耳杯,让他乘着替陛下问话的机会,多问一个问题。   当时杨拓还琢磨着,没想到那些看起来道貌岸然的辅国重臣也对这些秩闻逸事感兴趣,不惜花费重金。   “是谁让你问的?”萧暥又问,目光清利如刃,“是朝中的人,对不对?”   杨拓被他看得胆寒心颤,又被他猜中关窍,不由步步后退,竟撞上了身后记录的文书。   他气急败坏得一把耸开那倒霉的小吏“记什么记,滚!滚出去!”   见到后者惊慌失措地捡起满地散落的文卷滚蛋,他才堪堪反应过来,他才是审问者啊。   怎么审问者变成了被审问者?颠倒了个儿了?   “来人!”   他陡然生出三分底气,嘶声道,“囚犯冥顽不灵,刑吏何在!”   就在这时,牢门哐当打开了,站在狱门外的却是黄门侍郎上官朗,“杨司察好大的官威。”   杨拓顿时一脸尴尬,陪笑道:“上官大人,陛下有旨意?”   上官朗道:“陛下口谕,召萧暥问话。”   杨拓赶紧跪地接旨,“官署简陋,陛下驾临,容下官准备一下。”   “不必了,陛下已经到了。”上官朗冷眼看了看他,转身便走。   皇帝身份尊贵是不会亲自进寒狱的,就临时借调了杨拓的官署。   杨拓的官署有也是上一任署官留下来的,刑狱之地,就算是官署也幽暗森然。   地上铺着漆黑的砖石,壁上绘有狰狞的神兽獬豸,靠东面有一层阶台,阶台上铺席,席上放置有凭几坐垫。   阶台正中赫然有一张云雷纹大案,由整块的铁力木所制,漆黑光亮,厚重犹如青铜,极为显眼,大案上搁着竹简卷宗和一些刑训用具。   作为寒狱的官署,有时候兼带审问人犯,这些刑具是为了起到威慑人犯的作用。   杨拓平时就在此办公,大案后有一排书架,上面层层叠叠摆满了历年的卷宗,为了显示自己的勤勉和公务繁忙,杨拓还常常把竹简卷宗铺叠在铁力木大案上。   当杨拓急匆匆进来见驾时,大案旁的青铜熏炉正升起袅袅香雾,武帝正站于案前,低头翻阅着案头的卷宗文书。   “萧暥呢?”他问,   “就要带到了。”杨拓恭敬道,“卑职这就让人去催……”   “不急,朕等他。”皇帝道。   从十三岁到二十一岁,他等了萧暥八年了,也不差这一时片刻。   此时,萧暥手脚都箍着沉重的镣铐锁链,他走不快。从监舍到官署短短的七八百步路,他走了一炷香的时间。   他入狱已经一个多月了,寒狱里阴冷幽暗,他很久都没有看到外面明亮的阳光了。   庭院里,落叶飘零,秋风起,拂动他单薄的囚衣。   他走得很慢。他想趁机晒晒太阳,祛一去狱里阴潮透骨的寒气,也再看一看阳光下大梁城清爽的凉秋。   今后又不知多久才能看到了,又或许看不到了。   铁镣拖拽过青石地面发出冷硬的声响,阳光耀眼,他抬头望去,碧空如洗,北雁南归。   他忽然想起来,多年的戎马倥偬,他都记不清永安城的秋是什么样子了。   江南的秋不似北方般凛冽肃杀,几阵连绵的秋雨后,湖面波光粼粼,斜阳照着残荷,长堤上秋风渐起,黄叶飘零,风中传来卖藕糕的姑娘清脆的声音。   日落城门关闭前,他纵马踏过长堤,总会驻马柳下,俯身从姑娘的竹篓里买一份香甜的藕花糕。   如今秋风又起,湖畔残荷冷落,长堤上依旧传来卖藕糕姑娘清甜的嗓音,只是当初那个银鞍白马的少年,再也不会回来了。   就在这时,一只犀金龟不知从哪里飞出来,掉落在他的玄衣上。   萧暥停下脚步,抬手轻轻地将它摘下。   和他同行,终究是一条前途莫测的险路。   这条路,他一个人走就行了。   ***   武帝看书很快,大案上的数十份卷宗他片刻就看完了,而且极有效率地指出哪几件案子办得草率,哪几件尚有疑点,以及哪几件是陈年旧案,何必要翻出来?   杨拓伫在旁边冷汗涔涔地应答。其实他案上那些卷宗本来就是装个样子的,谁知道皇帝会来视察工作?不但来了,还一份份地看!   这谁扛得住?   果然,皇帝不仅高效地把这些卷宗都过了一遍,还心照不宣地看了他一眼。   这一眼顿时看得杨拓心里七上八下。   心中不由暗骂萧暥,走个路也能拖拖拉拉的,让皇帝在这里等他这么久。他这纯粹是故意的吧!   但紧接着,他的心脏都要跳出来了!   皇帝百无聊赖地抬手要去打开书架上的一方彩绘漆匣。   “还有锁?”皇帝皱了眉。   杨拓简直头皮都要炸了,这里面装的可不是卷宗啊。   因为寒狱这地方的工作环境太压抑,工作内容太枯燥,动不动还要听到监狱里传来鬼哭狼嚎的惨叫。   久而久之人都会抑郁。   杨拓就搞了些刺激又有趣的玩意儿藏在这漆匣内以为解压。但这些东西带到办公场所,如果被皇帝看到了还能了得!   他娘的萧暥!杨拓简直想把他全家都问候一遍,但又忽然发现,萧暥孑然一身,想要株连,都找不到个连坐的。   武帝凝眉道:“为何锁起?”   杨拓硬着头皮:“因为是紧要卷宗,卑职谨慎起见,故而锁起。”   果然,武帝又道:“钥匙何在?”   杨拓头皮都麻了,钥匙就在他身上,但他哪里敢交出来,只能拖延搪塞,“卑职,卑职这就去取。”   他说着仓惶退出,快步向外走去,刚走到门口,就见萧暥正慢悠悠地一边走,一边和颜悦色地跟一个提着锦盒的小内侍说话。   杨拓简直比见了亲爷还激动!差点给他跪了!   某狐狸是自来熟,也太久没有人跟他说话了。更何况刚才他还闻到了饭菜的香气。   寒狱里尽是残羹冷炙,他已经太久没有闻到热菜的香气了,是熟悉的烟火味。   他喜欢闻这气味,就凑上去搭讪,却没发觉跟他说话的小内侍脸都红成了熟透的桃子,都不敢拿正眼看他。   萧暥向来很有自知之明,他知道自己一身肃杀的煞气,人人对他如避蛇蝎。所以他和小内侍说话时便尽量地和颜悦色。   可他越是轻言低语,那小内侍就越是紧张,越是不敢看他。   那低柔倦哑的声音,融入秋日午后氤氲的桂花香里,稍不留神就会坠入那人眉眼间的山河风月中,害得那小内侍都不知道该看哪里,走路手该怎么放,脚该怎么迈。   从来就没遇见过那么好看的人,却不知为什么他带着如此沉重的镣铐,也不见他沮丧。   “陛下等你半天了,快点走!”杨拓抢上一步催促道。   等到杨拓急匆匆回到室内,就见皇帝指间正托起一枚镂空鎏金的绣球。   ——那漆匣的锁不知怎么打开了!   这是朱璧居容绪先生最新设计的趣玩,镂空的铜球有荔枝大小,四周雕琢精美的富贵牡丹,里头装着一枚凝香丸,受热后会一点点融化成油脂,散发出馥郁迷幻的香气。   不仅颇有情调,观赏性还很强。   金蕊牡丹是王氏家纹,雕琢在此物上面,可见这在容绪眼中是一件供玩赏的艺术品。除此之外,漆匣里还有一些如金钩,灯台之物,摊在桌案上可谓琳琅满目。   武帝扫了一眼那些五花八门的器具,明知故问道:“这就是杨司察的办刑用具?”   杨拓面如土色,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陛下,卑职……卑职愚昧。”   武帝冷笑着把那金钩掷于案上,这么点场面就能让杨拓几欲崩溃,这鹰犬还缺乏历练。再看萧暥,面不改色。   只是月余不见,那人看起来更为清减瘦削了,显得囚服都过于宽大。武帝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他身上。仿佛在案前纸上执笔丹青,寸寸描摹。   这一个月来,他提笔画江山,画漫天风雪,画战马奔驰,画关山万里,却唯独画不出斯人,画不出斯人眉间风月眼底冰霜。   原来三千世界,万里山河,都不过是一人的陪衬。   武帝无心再理会杨拓:“你去门口守着罢,朕有几句话要问萧将军。”   既是鹰犬,便去守门。   杨拓如获大赦,赶紧招呼几名署吏都退到门口,恭恭敬敬地跪着候命。   刚才那名小内官端着漆盘进来,将饭食搁到大案上。   “将军先用膳。”皇帝道。   萧暥也不客气,但是脚上拴着铁链,坐下不便。   大雍朝士人要么正座,要么盘膝,萧暥脚踝上的铁镣就显得很是累赘,所以他干脆就坐在了巨案上。   那铁力木巨案还不及胡凳高,却是象征着帝国杀伐刑狱的大权,被他大咧咧坐在屁股底下,就颇有点藐视威权的意味了。   杨拓瞠目结舌,当着皇帝的面他还真敢坐。由此看来此人从前剑履上殿,嚣张跋扈的传闻不虚。   正是菊艳蟹肥的秋季,肥硕的蟹黄配上一壶上好的桂花酿。武帝知道,萧暥吃饱了后好说话。   萧暥放开吃喝,边吃还边琢磨皇帝此来的意图,这应该不是断头饭吧?   好像是皇帝有话要问他?   白花花的蟹肉沾着老陈醋,有点酸,醋里最好再放点儿糖,永安城的桂花糖最香甜了,只可惜再也尝不到了。   他心里遗憾地想,手也没闲着,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那个玲珑的金球。   结果不知碰触了什么机括,咔哒一声铜罩滑落,里头的凝香丸滚了出来,滑落到席上,兀自滴溜转着。   杨拓见状几欲气绝。此人吃个饭怎么还要作怪?   萧暥好奇地捡起那犹如羊脂般的金色膏丸,这莫不是古代帝王吞服的金丹?   谢映之说过,术士炼制的金丹很多有毒,长期服用于身体有损,但是却能在短期内使得人神清体健。就相当于把人的体能激发出来。   他常年征战,一身伤病,如今已跨不上战马了。   但是,山河风雨,外患未歇。   当年横云岭走脱了赫连因,他一直耿耿于怀。   他摩挲着那雕琢精美的金丸,心里开始暗暗打起了盘算,这东西吃了真的能提振气力?   但怎么觉得有点油腻啊?   凝香丸触及肌肤开始软化,有金色的油脂溢出,顺着莹润的指尖淌下……   武帝顿时感到呼吸都不畅了,他极力地克制住自己,“朕今日来是有件事想问将军。”   他凝目注视着萧暥,“瞿钢,丙南率锐士营余部去向不明。萧将军可知道他们去哪里了?”   萧暥一诧:已经跑了?!   他简直想击掌而起,好小子,跑那么利索!   咳咳……   他心绪起伏牵动旧伤,加上刚才又嘴馋喝了酒,胸口阵阵隐痛,皱着眉一阵低咳,单薄的囚衣下勾勒出清削骨感的轮廓。   皇帝看他的目光霎时更深了几分,想伸手为他顺气,又忽然想到了什么,停在了空中,最后暗握成拳压下,眸中有不明的情绪涌动。   那一边,萧暥大概觉得皇帝此刻恼怒又无奈,忍着笑,眼梢微微勾起,答道,“陛下,锐士营不是已经裁撤了?如今他们都是布衣,也许结伙做生意去了,陛下想知道他们的下落,还不如去问容绪先生。”   他还有点得意,不留神狐狸尾巴漏了出来,被皇帝一把扣住了手腕。   皇帝的手烫得惊人,指腹缓缓地揉过那皓白手腕上的红痕,然后神色莫测地从他掌心取走了凝香丸,“融了就不好吃了。”   萧暥这才发现手心滑润都是油脂,心想这容绪先生不愧是九州首富,炼制的丹药也富得流油?于是他不讲究地把手在囚衣上擦了擦。   “瞿钢,丙南都是于国有功之臣。”武帝将那香丸再次置回金笼中,徐徐道:“   如今他们出门远道行商,朕是不是该派人照顾好他们的家人?”   “不劳陛下费心。”萧暥当即道,   历代皇帝都会这一招,将士军前半生死,家人却被皇帝扣为人质。   况且瞿钢他们此番可不是出征,而是真的要干一件大逆不道之事,既然打算干他这一票,他们的家人早就撤离了,还等皇帝来拿人?   “莫非他们已经离开大梁了?”武帝沉声道。   果然他看到萧暥眼梢微微一撩。   皇帝的心弦也随之被撩地一颤,说他城府深罢,他连伪装都不擅长,听到瞿钢他们失踪的消息后,他的狐狸尾巴快藏不住了。但说他心思率直吧,都把他关在牢狱里了,竟还能兴起风浪!   如果说是他只是悄悄豢养一些私兵,武帝也就随他去了,但锐士营不是一般的军队,而是在乱世烽火中千锤百炼,打下九州大半壁江山的百战精锐。即使只余下数千人,战力仍不可小觑。眼下皇帝迫切要弄明白的是,他们到底去哪里了?   萧暥想干什么?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就见上官朗推门禀报道,“陛下,尚书台送来的急件。”   皇帝看向萧暥,后者正专心吃饭。他不动声色道:“念”。   上官朗展开文书:“襄州太守报,瞿钢率部千余人抵江陵渡口,现已集结渡船顺江南下。”   萧暥目光一霎。不可能。瞿钢他们不可能去江南!   他立即有种不妙的感觉。   果然,武帝指间把玩着绣丸,不疾不徐道:“看来朕当询问新任的江州牧魏曦了。”   萧暥心中猛地一沉。   魏曦当然不知瞿钢他们的下落,肯定交不出人,那么皇帝就可以抗旨不遵降罪魏曦,顺便裁撤了江州牧。   再看如今天下,诸侯皆俯首而去封地,唯有江州,依旧不在皇帝的直接管辖之下。   魏西陵已经不在了,魏曦没有魏西陵的威望,且继任江州牧不满半年,江州正是人心不稳之时,也是皇帝收回江州大权的最好时机!   萧暥懊恼,他怎么就没想到!   他只想着自己时日无多,要乘早解决了赫连因这桩心病,以免日后养成大患,结果皇帝给他来了这么一手!   “萧将军有何提议?”武帝颇有深意地看向他。   萧暥明白了,现在皇帝给他两个选择,一,交待瞿钢等人的去向。二,如果他不交代,那么就要以此为借口裁撤江州了!   萧暥微垂的长睫下眸光幽然一闪。有点可惜地看了眼桌案上没吃多少的饭菜,果然皇帝的饭不是那么容易吃的。   他搁下木箸道,“他们去了西北凉州。”   “凉州?”武帝一惊,这倒是出乎预料,“去凉州作甚?”   萧暥道:“收购皮货。”   凉州和北狄交界一直有民间的边市,胆子大的商贾,便去边市跟胡人做买卖。   边市上能买到上好的胡马,皮甲,胡刀等等,还有大雍境内各种违禁的物品,边市就是个法外之地,胆大手黑的人能赚得盆满钵满,混得风生水起。   武帝疑道:“他率锐士营上千人都去边市行商了?是何营生需要那么大的商队?”   萧暥道:“雍凉边境混乱,蛮人洗劫商贩乃家常便饭,出关做生意唯有人多势众,才不至于被欺凌掠夺。”   不等皇帝再问,他站起身,铁链发出刺耳的声响,“多谢陛下的酒菜,我吃饱了,该回去了。”   说罢他径直走向门口。   官署外秋高气爽,阳光明净,那孤峭的背影仿佛随时会融入秋日的阳光中消失不见了。   “慢着。”武帝沉声道,   想来就来,说走就走?   关了一个多月,以为他会对皇权多少生出一点点敬畏,结果,这森然大狱对他来说还是形同虚设吗?   萧暥感觉到脚踝上的铁链被人一脚踏住,沉重地一拽,冷硬的铁镣抠进细薄的皮肤,让他暗暗嘶了口凉气。这玩意儿真是累赘。   “陛下还有何吩咐?”他没有回头,鼻间闻到一缕幽寂沉郁的宫香。   武帝的声音在他后颈上方响起,温热的气息含着隐忍的低沉,像故意压住声线吐露两人之间的秘密,“他们不是去做生意的,而是去投敌的罢?”   萧暥眸中暗芒一闪。   当年横云岭之役后,萧暥就想着手除去赫连因这个隐患。但是一来他一身伤病,已经跨不上战马,北狄王庭千里迢迢,没有一场旷日持久的远征打不下来,二来,皇帝和朝臣对他忌惮日深,步步紧逼,先是解散锐士营,之后没过多久,他就入狱了。   可就在内忧外患间,他却在其中敏锐地嗅到了干掉赫连因的机会。   锐士营是他的嫡系,萧暥身陷囹圄,瞿钢和丙南便可以皇帝轻信奸佞,主帅蒙冤入狱为由,   率锐士营余部投靠赫连因。赫连因必然深信不疑。   这是一次大胆的赌博。   他要设计用锐士营这三千余部诈降赫连因,深入敌营,扫除中原最后的隐患。   没想到这点心思竟然被皇帝察觉了。   但是瞿钢他们大事未成,大梁城乃至于皇帝身边也不乏有北狄的耳目,只要稍微走漏消息,就会将瞿钢他们置于极度危险中。   所以他绝不能说出他们的诈降计划,哪怕面对皇帝的猜忌。   于是,萧暥干脆利落道,“锐士营解散后兄弟们没了去处,便去草原混个出路罢了。陛下不用多心。”   武帝心中猛的一沉。   其实,皇帝刚才的话原本是情急之下的激将之计,拖延时间罢了,总不能直说朕还想跟你一叙,吃完饭再走不迟,却没想到阴差阳错间竟听他亲口承认了通敌?   尽管如此,他以为萧暥应该会给他一个解释,结果他说出路?   他的出路在北狄?   他竟把投敌说得如此理所当然!   武帝不由又想到了横云岭那一夜,赫连因偷袭天子行辕,萧暥矫诏调兵,到底他们是事先约好的里应外合逼宫围驾,还是后来萧暥见事不成,才临时改为救驾?   这些念头不可遏制地涌入脑海,真真假假分辨不清,武帝只觉得心念浮乱,神色也变得莫测起来:“赫连因和你有何关系?”   萧暥心想,有什么关系,射瞎了他一只眼睛的关系?   但他还未及回答,武帝立即又问,“飞鹰峡暗算皇叔,也是为了协助赫连因?”   这句话猝不及防,像一柄冰刀扎入他心底,   萧暥整个人都被冻住了。   ……   那天,林间繁花似雪,缤纷如雨落,暮春斑驳的阳光落在锐利的箭镞上,反射出森凉的幽芒。   一箭离弦去,此生恩义绝。   室外阳光雪亮,萧暥站在背光的幽暗中,脸色苍白寒凉。   “陛下说的对,这是赫连因与我合作的条件。”   “赫连因于横云岭袭击不成,对我猜忌,想要再取得他的信任,只有送他一份大礼,而他最忌惮的就是魏将军。”   武帝神色一沉:“所以你就折了朕的利剑?”   横云岭之事后,他想让魏西陵率军远征王庭,剿灭赫连因,同时乘这个机会收回江州大权。   等魏西陵平定西北回京复命时,江州早已易主。   只可惜如此一举两得之计,被萧暥破坏了!   萧暥深知帝王算计,心中冷笑,毫不客气道,“陛下错了,魏将军这人死板得很,就算他活着也不会如陛下所愿。陛下忌惮他,臣也是,所以臣就替陛下分忧了。”   武帝闻言面色深寒。   此时此刻就算是候在门口的杨拓等人都能看出皇帝压制着怒气,皆噤若寒蝉。   可某人却还没完,“陛下久居深宫,也不是善使剑之人。”   杨拓差点把下巴磕在地上。他这画什么意思?是觉得皇帝不能驭人?还是讽刺皇帝没打过仗?   萧暥还瞥了眼皇帝腰间的帝王剑,“陛下这剑太长,实战中不大好使。”   说完丢下脸色沉郁的武帝,想像以前一样扬长而去,只可惜脚上拖着铁链,每走一步都沉重无比。   “将军且慢”他身后传来武帝低沉的嗓音,“朕的话还没问完。”   可萧暥不想再说下去了,今日屡屡言及故人往事,已让他心力交瘁。   对于皇帝的问话,他只当没听到。   径直往门口走去,却突然感到脚下的铁链似乎更沉重了。   他低头看去,才发现那铁链如同蛇一般缠上了他的小腿。   萧暥心中一惊,这东西还会自己动?   紧接着那冰冷的铁链就像某种充满韧性的藤蔓般席地一卷,掀起一股不可阻挡的劲力,拽住他的小腿猛地将他甩向大案。   萧暥本来就没什么力气,顿时重心失衡,重重跌在铁力木大案上。大案上雕刻的云雷纹硌得他脊背生疼。   武帝一掀袍服,就像他刚才一样在大案上坐下。   武帝的脸上不见喜怒,语调平静地几乎让人毛骨悚然,“朕还有一个问题。”   他单手撑在萧暥颈侧,压下身问,“告诉朕,瞿钢他们的家人在哪里?”   瞿钢他们千里迢迢前往草原,前途未卜,不可能带上家人,而且带着家人也妨碍行军速度。   所以,瞿钢他们的家人还在中原。   武帝目光幽沉,眸中有一种萧暥从未见过的莫测之色,“告诉朕,他们在哪里?朕不会为难他们。”   “朕会赦免他们。”   武帝抬手细细整理起他被铁链弄乱的囚衣,“也不计较你勾结北狄之事。你想一想。”   皇帝的指尖烫得惊人,不留神碰触到萧暥腰间清凉的肌肤,激得他腰身一颤,随即推开了皇帝的手。   他不习惯跟人过于贴近。   武帝不以为忤,优雅地收回手,问道:“将军想好了?”   “只要你说出一个地点,朕当即放你出去。”   “君无戏言。”   萧暥仰躺在大案上,觉得这简直就是个刑台,躺着实在不怎么舒服,他知道,今天不给皇帝一个地名让他死心,这得聊到天黑了。   “广原岭。”萧暥道,   “何处?”武帝一诧。   “广原岭,一百零八寨。”他眼角微勾,眼梢不自觉地细细拉长撩起,藏不住的飞扬之色。   广原岭,山匪窝。   朝廷纵有千军万马,也拿广原岭山脉绵延百里,四通八达的寨子毫无办法。这就像狗咬刺猬,无处下口。   武帝脸色猛沉:竟然落草!   “你不仅勾结夷狄,还暗通贼寇?”   武帝愕然,这真是越审惊喜越多。   萧暥忍住笑,心道什么叫暗通,他就是贼寇!不然他的军费哪里来?   这时,武帝也想起,这两年来,广原岭贼寇更为嚣张。再不打劫商贾百姓,专挑豪强世家官员下手,甚至连给皇帝进贡的宝物都劫掠。原来如此!   看来萧暥把瞿钢他们家人藏到广原岭是吃定了朝廷拿他们没办法。   武帝眸中掠过一丝寒流,“朕若要御驾亲征。将军认为有几成胜算?”   萧暥不假思索道:“广原岭百年匪患,臣打了半辈子仗也拿他们无可奈何,何况陛下尚无实战经验,还是不要去送……”   他这才发现武帝仿佛极力压抑着什么,呼吸沉重,想到还有不少臣署狱吏等在场,要给皇帝留点面子,他算是把送装备几个字咽了下去。   “朕没有打过仗,是否能统兵尚待实战,但是……”武帝深吸一口气,长久的隐忍使得他嗓音都有些暗哑,“朕是不是善于使剑之人,这就能让将军知道。”   他说罢优雅地抬起手,拾起案上的绣珠,动作精确地拨开机括取出金丹。   萧暥一愣,这就要处决他了?莫非这是毒药?   等等,皇帝刚才不是说要让他试剑吗?   他这一念还未转过忽然腰间骤凉,伴随棉帛清晰的撕裂声中,冷风透膝而来,金丸凝脂破蕊而入。   萧暥猝不及防,难受得猛地弓起腰腹,他沙场征战半生没吃过这种苦头,这到底是什么酷刑?   另一头,魏瑄声嘶力竭地大声道:“不!住手!”   他试图喊醒境中的那个自己,绝望的眼泪夺眶而出。   寒狱中,贺紫湄看着魏瑄紧皱的眉头,握拳的手,指甲用力掐进掌心,已是血肉模糊。   她露出满意的微笑,已经开始了吗?   “让我看看,你能撑住多久?”   ……小可爱们,本章有删减,为补足字数以便提交,这里写个说明…… 第392章 试剑   大梁城郊,天气晴好,碧浪湖边熏风阵阵。   萧暥懒洋洋靠在草垛子上晒着春日的暖阳,身边围着一群聚精会神的孩子听他讲故事,容绪给他设计的遮阳纱帽被他放风筝似的晾在了一边的树梢上。   那玩意儿虽然看起来挺有逼格的,设计有点江湖豪侠的风格,就是那纱幕为啥是粉色的?女侠?   而且这东西遮了他阳光。他自觉他一个大老爷们整天打仗皮糙肉厚的,怕什么风吹日晒。   容绪见他不愿戴帏帽,便让小彘和几个少年用竹架和纱幔搭了遮阳又透风的凉棚,道:“孩子们怕晒。”   这理由萧暥无法拒绝。   而且他注意到围着他听故事的孩子里还有两个扎着双鬟的小姑娘。萧暥便让小彘帮忙找了些竹叶来,编了个竹帽儿遮阳,碧绿的竹叶衬着小姑娘白里透红的脸蛋煞是好看。   萧暥到这个世界快三年了,从鹿鸣山秋狩到广原岭剿匪,再到西征凉州,横扫王庭等等,他可以吹的料着实不少。   如今大梁城的说书馆里最火爆的当属萧将军与君侯联手大破北狄王庭,迎回嘉宁公主的传奇故事。   当然说书馆里的故事都是经过润色的,比如嘉宁公主不是追阿迦罗去的北狄,而是为了报兰台之变之仇刺杀穆硕。   萧暥知道这些故事都是谢玄首嘱意让人写的,谢映之在抓住舆潮方面也是一把好手。   西征大破单于王庭,十八部落被屠一半,赫连因被迫率残部远遁戈壁沙漠,从此戈壁以南无王庭,边郡百姓再也不用受蛮夷威胁。期间诸多战役被编成话本,大大提振了朝野民间慷慨奋烈之志,连那些涂脂抹粉的公子哥也学着佩起剑来。   芦园这些孩子们都是兰台之变的遗孤。西征之战便是替他们的亲人报了血海深仇。所以他们最想听的是大战单于王庭的故事。   但平时他们进城的机会不多,只有小彘这样十多岁的孩子去城里铺子帮工才有机会进城,听书就更别想了。   萧暥本来就喜欢热闹,从陇上郡的酸甜可口杏子茶讲到草原上香喷喷的烤肥羊。   讲故事萧暥在行啊,不就是吹牛吗?   从春日明媚到日色西斜,郊外的暮风里渐渐染上料峭春寒。   容绪见萧暥面有倦色,正想说今天就到此为止罢。   “听说阿迦罗身高九尺有余,状如铁塔,是真的吗?”一个男孩子意犹未尽地问。   斜阳下萧暥微微眯起眼睛,那个孔武有力的男人,竟已经渐渐地在记忆里模糊了形象。   他记得见阿迦罗的最后一面是在火光冲天的月神庙。 纸灰纷飞中他把那枚戒指放在了阿迦罗血迹斑斑的掌心。   ……   其实事后萧暥回想王庭之战,阿迦罗不是没有机会,即使他赢不了,至少不会败得那么惨烈。   当年很多人都劝他利用嘉宁。如果他真的那么做了,萧暥投鼠忌器,情况会危险很多。   阿迦罗却对着三军大喝一声:草原的勇士们,你们打仗会躲在女人身后吗?   这一句话让多少北狄战士血染沙场。   “阿迦罗是条汉子。” 萧暥道。   “我听说他眼睛像太阳一样的金色。” 一个女孩问。   萧暥仔细想了想,确切说是琥珀色,像猛兽的眼睛, 充满了桀骜不驯的野性,在火光下仿佛会灼灼折射出金色的烈焰。   萧暥点头。   “那他成亲了吗?”   萧暥一愣:啥?   “没有”他斩钉截铁道。假结婚不算的嗷!   “可是我商社中有商队从西域归来”容绪慢条斯理道,“听说阿迦罗在月神庙成婚了?”   萧暥一个激灵。   容绪:“当时很多牧民都去看热闹,他们也去了,还分到了杯马奶酒。”   “他的王妃漂亮吗?”有孩子问。   “说是草原第一美人。”容绪颇有意味地看向萧暥,“子衿,你没有见过?”   萧暥心虚道:“好像有点映像,那姑娘叫阿碧达,草原之花。”   他东拉西扯,说的煞有介事。“我去草原贩皮货时远远瞅到过一眼,能歌善舞的。”   “好像和我听闻的有所不同?”容绪若有所思道,“我听说阿迦罗的妻子性格刚烈,可能武艺也不错,新婚夜差点将大帐拆了。”   云越眉心一跳,骤然看向萧暥。   “老单于觊觎阿迦罗的妻子美貌,软禁至王帐欲行不轨,阿迦罗冲冠一怒血屠王庭。”   云越愕然:“这是阿迦罗弑父的原因?老单于要霸占他妻子?”   “当然不是了!”萧暥脑阔疼,这剧情也太狗血了!   算了,这话题聊不下去了,他站起身来,忽然看到远处一骑正穿越原野飞奔而来,看方向是大梁城方位来的。   萧暥心中咯噔了一下,他才出城半天,大梁不会出了什么事罢?   等那快马驰近,一名小校飞跃下马,“主公,晋王殿下他出事了!”   ***   寒狱   萧暥急匆匆推门而入,就见魏瑄躺在榻上双目紧闭,薄唇紧抿,眼皮时不时微微跳动,像是在噩梦中挣扎。还是春天,但他浑身的衣衫却被汗水浸透,像水里捞出来一样,面容苍白,两腮却绯红,嘴唇鲜艳如血。怎么看都不大正常。   谢映之正坐在榻前,细心给他的手掌上敷药,缠上棉纱。   萧暥不敢打扰,就踱到一边。他注意到,灯下案台、地上均血迹斑驳,几根极细的蛛丝被拾取后,盛放在漆盘里。   这是什么?萧暥刚抬起手。   “别碰。”谢映之出声道,“此物极锋利,触之伤人。”   萧暥再看魏瑄手上的棉纱,心中恍然,“阿季伤势如何?”   谢映之道:“伤口共有十七处。好在都只触及表皮,唯有手上的几道,再深些许手指就没了,想必是殿下与贼人搏斗时攥紧蛛丝所致。”   萧暥心中猛得一抽,十七处刀伤?!   他一掀衣袍在榻边坐下,探手掀开魏瑄的衣襟查看,触及肌肤只觉得炽热烫手。   萧暥一惊,发那么高的烧,五脏六腑都要煮熟了吧?   谢映之道:“主公勿忧,殿下的体温本就较常人高,现在昏迷不醒,是因中了秘术之故。”   萧暥一听到秘术就头皮发麻,赶紧道:“这秘术好解吗?”   谢映之道:“此为秘术中最为诡谲莫测之禁术,好在施术之人修为不高,且时间仓促,也许未能功成,应是可解,只是……”   “只是什么?”   “无事。”谢映之淡淡笑了笑,   禁术不可控,会导致什么情况连施术者都无法估量。   但是这些萧暥没必要知道,他身体本就尚需恢复,知道后徒增焦虑罢了。   于是谢映之道,“殿下可能会昏睡几天。并无大碍。”   萧暥这才松了口气,放心下来,紧接着他想到了一个问题, “寒狱戒备森严,是如何让贼人潜入的?”   而且还有魏西陵在。魏西陵一向靠得住,这次怎么会有这种疏忽?等等,该不会西陵也出了什么事!   他心中骤紧,急问:“西陵呢?”   “是我的失误。”谢映之道,“我要和殿下说几句话,就请魏将军先行回避了。”   萧暥不懂了,什么话不能当着西陵的面说?   谢映之道:“情感指导。”   萧暥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当着魏西陵那张严若寒霜的脸。确实没法展开感情指导……   “其实先生也可以两个一起指导一下?”萧暥道, 魏西陵这冰山心如木石不解风情,将来连媳妇都娶不到。   谢映之一诧:这个观点倒挺新颖的?   他饶有趣味地看向萧暥,“其实三个人也可以。”   萧暥没反应过来:“啥?”   云越小声提醒:“主公也未婚配。”   萧暥:所以他也需要感情辅导?   谢映之微笑:“云副将要不要也来旁听?”   云越脸一红,道:“大司马也无妻。”   萧暥一摔,赶紧摆手表示算了算了,他们这算啥?光棍培训班?   现在小魏瑄还昏迷不醒,他们几个长辈就在病榻前张罗着组团相亲,太特么不靠谱了。   此刻,魏瑄只觉得灵魂被割裂成了两半,一半在水中,一半在火里。   水中的一半痛彻心扉地垂死挣扎,火里的一半却如烈焰焚身般煎熬,叫嚣着渴望着,激动不已。   他的意识深处在境中,视野却出奇地清晰。森然仿佛身临其境,纤毫毕现的地步。森然的官署内一幕幕景象不可回避地撞入他的眼底,如同狂风卷起巨浪狠狠地撞向礁石,猛烈冲击着他的内心。   武帝的手常年执笔作画,手指修长,精确灵巧又不失劲力。   萧暥几乎能感到那突兀的骨节在柔韧的□□里有力地屈伸旋转,搅得他膛中如翻江倒海般。指尖抵住深处玉窍着力一戳,顿时激得他双膝猛地曲起,像寒风中瑟瑟的落叶般颤抖起来。   这不对劲?这是什么刑罚!   他的关节早就被冷硬的铁镣磨破了,越是挣扎那铁链就像毒蛇般越缠越紧。   皇帝重重吸了口气抽回手,目光灼烫逼人又冷静地可怕,“将军自称身经百战,朕现在有些怀疑了。” 揄系正利……   萧暥忽然想起他说过这话,但他来不及回想,皇帝已毫无预兆地撞开了他的膝盖猛地一沉。   束住脚踝的锁链瞬间绷到了极致,他震惊地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帝王。   曾经在盛京城外的废墟中被他抱上马背的孩子,在杏花树下追问着他的少年,在烈焰包围的撷芳阁上不可置信地看向他的青年,都已经消失了。   眼前这个年轻的帝王,在这一刻让他觉得全然陌生。   在狂风暴雨的冲撞中,他望着晃动颠簸的屋顶,黑暗森然的官署,如雪崩般翻落的竹简,狰狞的獬豸壁画扑面而来,这森然的刑狱官署和眼下缭乱的一幕,都使得一切变得光怪陆离起来。他这次真正触怒了皇帝,或者说皇帝多年来对他的积恨都爆发了出来,只是他没想到皇帝对他的恨意需要用这样的方式加诸到他身上!   幽暗森然的官署内,铁力木大案被撞击得不断发出沉重的闷响,所有人都诚惶诚恐地跪在门口,后颈像压着千钧巨石般低着头,大气都不敢抽一声。   从午后到傍晚,夕阳斜斜地照进森然的官署,杨拓跪得脖子僵硬,腿都失去知觉了,他口干舌燥,心脏却狂跳不已。   他偷偷抬起半寸视线,看到一截清瘦白皙的脚踝,足弓紧绷着,足尖在大幅震荡中勉强踮着桌面,又被皇帝有力的手紧紧握住,猛得拉起。杨拓立即像犯了重罪一样赶紧埋下头,冷汗迅速浸透脊背,连呼吸也放到最轻,极力削弱自己的存在感,时刻担心性命不保。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一阵急促脚步声,“陛下,襄州急件!”   上官朗急匆匆跨过门槛,一进门见杨拓等人皆跪伏余地,脸色骤变,立即谨慎地低头退至门外。   “念!”武帝猛地一个挺刺低沉道。   上官朗深吸一口气:“羽林中郎将柳行部在酸枣沟一带被伏击。”   什么!?   武帝心中猛地一震。   羽林新军是他仿照锐士营的规制打造的一支劲旅。士兵多世家子弟出身,配备的都是最好的武器装备,光是一套明光铠就价值不菲。 皇帝对这支军队寄予厚望。   他要让天下人看到,即使没有锐士营,他也能打造一支所向披靡的帝国王师,即使没有萧暥和他手下的旧部,他也能提拔一批新锐将领,在皇帝看来,锐士营经历了乱世烽火,再锋利的剑也已磨损,而皇帝需要一柄更称手的剑。他要的不仅是一个清平世道,更是一个繁华鼎盛的时代,他要开创千秋帝业,俯揽万国衣冠来朝,萧暥不会明白一个帝王的雄心和抱负。   此次有一批新制成的连弩铁箭,共十万余支,从黄龙城运抵盛京,武帝便将这护送军械的任务交给了新军,由羽林中郎将柳行亲自护送。   但被皇帝视为珍宝的这支羽林新军,竟在第一次征程就折翼了?!   这无疑给了皇帝当头一棒!   “伤亡损失如何?”武帝气息粗重问。   “十万余弩\箭尽数被劫。”   什么!武帝两颊的肌肉禁不住微微抽搐,随即他猛然想起了什么,看向萧暥。   果然那双眼睛里暗芒一闪。   武帝恍然。又是广原岭劫匪!他强压怒气身下猛地一沉,顿时陷入了让他神魂颠倒的温热柔软中不可自拔,什么怒气都消去了大半,他情不自禁地咬上那人下颌苍白精致的线条,沉声道,“朕要亲征广原岭,顺便捉拿叛贼瞿钢余党。”   叛贼两个字刺入萧暥心中,他的眼梢微微挑起,双眸流丽的线条仿佛一笔勾出。   他争锋相对道,“陛下还有弩\箭可送?”   皇帝被他问得额角青筋微微跳动。   言外之意,以新军的实力,皇帝这是要亲自去送装备?   武帝刚平复的怒气又被他撩起,额角眉间清朗的线条顿时锋利起来,心中就像被一团野火炙烤,“方才将军说朕的王剑太长,在实战中不好使。”   “那将军就试一试!”   说罢骤然发力,沉甸甸的王剑带着惊人的热度一掼到底,捣入让他难以忍受的深度。   萧暥的双眸失神般猛地大睁,有种被撑破的恐怖感觉。   署邸鸦雀无声,上官朗手中的帛书已经被攥出深深的褶皱。   “继续念!”皇帝低喝道。   上官朗咬了咬唇:“柳行部全军覆没。”   “五百羽林军被俘虏。”   “柳行本人不知去向。”   上官朗每念一句,滚烫的王剑席卷着帝王之怒力度越来越大,速度越来越快,仿佛要将他撕裂捣碎。铁力木大案发出让人害怕的声响。萧暥的手指死死抠进桌案边缘的云雷纹里,指甲抠得发白。   入夜,小内官端来了晚膳。   萧暥仰面躺着,长发如流水落花般铺在桌案上,幽幽烛火映着他容色苍白如雪,纤长的睫毛凝着汗水,乌若沉羽,眼尾余红未褪,眸光流转间便是摄人的寒与艳。   之后的日子,皇帝给了他一定的自由。 萧暥可以不戴镣铐,活动的范围也从牢狱扩展到庭院里。   萧暥终于可以花整个下午在庭院里的老梅树下晒着秋天干燥的阳光,抬头看清朗的晴空里白云悠悠飘过。秋风起时,空气里有桂花的甜香。   杨拓因为擅动私刑,以及署内私藏那些不正经的玩趣,被皇帝流放于辽州苦寒之地,新任的清察司长官是个耿直的人,叫做闻正。   正如他的名字,爽朗清举,一身正气。   而让萧暥对他刮目相看的是,他连皇帝都当面硬刚上去。   就在萧暥回寒狱的次日黄昏,皇帝带着医官亲来寒狱,他知道闻正的脾气硬正,不想惊动他,也就没有借调官署,微服出行极为低调。一番诊治后,武帝便屏退了医官想要独处片刻,结果医官刚退走,闻正就赶到了。   闻正不是杨拓,不会战战兢兢跪在门口。而是目不斜视,搬出大雍律令,有理有据当面斥责皇帝行事荒银,放纵无度,骚扰人犯。   武帝勃然,差点当场将他处决,但闻正毫无惧色,依旧痛陈武帝作风荒诞。士不畏死,又如何以死惧之?最后武帝非但没有降罪闻正,还褒奖了他。 并要提拔他为廷尉署官,那是两千石以上的高官,算是平步青云了。却被闻正以初到寒狱,还没做出任何政绩,无功不受升迁为由拒绝,臣子做到这份上,头是真的铁。   但是武帝拿他没办法。闻正在士林以刚正闻名,如果真的杀了他,必然会引起舆潮汹汹。所以皇帝很多时候不喜欢用这些忠直之士。因为他们做不得鹰犬,也不会体察君心。办事虽有效率,但用起来扎手。   之后的几天,皇帝没有再来,大概也是不想跟闻正硬刚。   萧暥难得几天修养,便颇有意思地看着闻正重整寒狱的规矩,裁撤治办了一批人,整得一群狱吏都战战兢兢的。从此再不见敲诈勒索之事,也不再闻鬼哭狼嚎之声。   午后,萧暥坐在院子里蜷着毡毯晒着太阳嗑着小松子,饶有兴趣地看一群狱吏忙忙碌碌跑进跑出。他也不知道让个道。   结果,啪的一声,一卷简册掉落在他脚前。   他拢着毡毯弯腰捡起,看到简册上工整地写着大雍刑律条陈修正草稿,不由微讶,好一个勤勉的小吏。   想他戎马半生扫平诸侯一统海内,不就为了换这海清河晏的清平世道。铸剑为犁,放马南山之后,重建这天下秩序的就是这些以笔代剑的书吏。   乱世已经过去,而他们这些人也在战火狼烟中耗尽一生,今后的天下要看这些年轻人的了。   他看着眼前腼腆的小吏,忽然很想看他成长起来,只可惜此身已如枝头凋零的寒叶,经不住几场秋雨了。   他笑了笑,把竹简递给那小吏。那文书小吏一时看得失了神。   “颜翊。”身后传来了闻正严厉的声音,那小吏一个激灵,仓促地向他道了谢,快步走了。   萧暥知道闻正嫌他碍眼。他坐在这里晒太阳,已经严重妨碍公务了,搞得署吏们干活老是走神,不是打翻墨案就是放错简册。   闻正踱着方步过来,客气道,“萧将军,有客来访。”   萧暥想起来,这些日子皇帝允许人来探访他了。   他当然知道皇帝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放长线钓大鱼。   皇帝从他口中得不到什么有效的信息,而瞿钢他们早已远赴西北,也鞭长莫及。至于广原岭,皇帝就更没办法了。新训练的羽林军刚出山就摔了一个结结实实的跟头,之后,皇帝的治军能力也在受到质疑。   此刻皇帝可能正焦头烂额。所以才想出这个欲擒故纵之计。   萧暥琢磨着,如今瞿钢丙南已经帅军出关,云越在青帝城等他,程牧守蜀中也是千里迢迢,还能有谁?   老梅树下,日光斜斜映出一道挺拔魁梧的身影。   “陈英。”萧暥静静道。   单单是两个字,陈英的眼眶刹那就红了。   他看着那人薄毯下清癯瘦削的轮廓,哽声道:“主公,我宁在乱世里跟着你打一辈子仗,也不要这狗屁的盛世!”   “一辈子颠沛流离吗?”萧暥笑看着他,仿佛一株病梅,却经霜雪而愈艳。   “这里有吃有喝,人来人往的还比我以前的府邸热闹些。”   他这么一说,陈英的眼眶更红了,“都是朝中那些卑鄙小人暗害主公!”   萧暥阻止了他的话。现在说这些没有意义。   时间不多,萧暥问:“外面情况如何?”   陈英将外头的情况说了一遍。   “薛潜安插了一大批亲信入军中。如今灞陵大营和北军都有他的人。”   “吴铄替代柳行成了羽林中郎将。”   萧暥皱眉,这人比柳行还草包。   皇帝并非不知道这些人无治军之能,但皇帝需要的是听话的鹰犬。帝王心术罢了。   但是想到他们戎马半生,多少将士血染疆场,浴血守护的山河却要交到这么些人手中,胸中不由气涌。   当陈英说到“昨天有三道诏令发往陇上。”时,萧暥抑不住拢袖一阵低咳。   “主公!”陈英赶紧上前给他顺气,触手几乎能隔着片薄的衣衫摸到那清癯峭拔的骨格线条。   萧暥抵着他的肩缓过气来,尤暗暗心惊,陇上郡毗邻北狄,难道皇帝要就近调陇上郡的兵追击瞿钢部?   如今正好入秋,田间作物成熟,秋收之际正是北狄扰边频繁之时,皇帝抽调边郡军力去围瞿钢,陇上郡谁来守?   看来在皇帝眼里,外患远不及他们这些内忧?   ……   傍晚时,闻正见他还独坐在廊下,便找人给他端来个炭盆。这些日子闻正也看出来了,这人经不起冻。   晚风渐凉,他拢着毡毯静静凝视着炭盆里幽幽的火光,忽然沉声道:“闻司察,有笔墨吗?”   他想上一封书。   趁他还有一息余力。   只要让他离开这个牢笼,死灰也能复燃。 第393章 枭雄   陇上郡最北部的边城,沮县。   每年这个时候的丰收集市是这个只有百来户人口的小县城最热闹时候。   商贾用中原的黍米、茶叶、棉布换取若羌人的羊皮、却奴人的乳酪,还有西域华丽的壁毯和精美的银器。   秋日午后,不远处的山坡上隐隐喧腾起来,扬起一阵烟尘,紧跟着脚下的大地震荡起来。   一阵‘呜呜呜嗷嗷嗷’的呼号声由远及近,雪亮的弯刀刹那间就到了眼前!   “北狄蛮子来了!”“快跑!”   集市上顿时就炸了锅。商贾行客夺路而逃。一时间物资倾翻财货四散,一片狼藉。   “男人杀光!女人抓走!哈哈哈!”拓尔图部的头领扎木托看到这狼狈的一幕肆意大笑。   北狄骑兵迅速从两头包抄,像一个张开的口袋,将惊慌失措的人群堵截了过去。锋利的弯刀在秋日耀眼的阳光下刺出雪亮的弧光,斩劈而下,血光崩溅,惨嚎一片。   ***   “月初,北狄拓尔图部首领扎木托率五百骑袭击沮县,屠杀掳掠边民商贾千余人,财货无计。臣举荐陈英前往沮县安抚百姓,抵御贼寇,陈英身经百战,定能击败蛮夷,震慑贼人。”   “原清察司长杨拓于前往辽州途中于燕云溺亡,其弟杨启恳请前往收骸。”   “卫骏拒不服从调令,臣请收回其北大营领兵之权。”   “鹿鸣山秋狩将至,需要一名得力的统筹官,草拟各项流程事宜及预算开支,统筹官的人选,老臣举荐……”   武帝心不在焉地听着,在他看来这些都是信手拈来的小事,他岂不知朝中这些大臣各怀鬼胎。   陈英是萧暥旧部,他们想趁这个机会将他打发去边关,如果在和北狄交战中阵亡则再好不过。   杨拓死了,杨启前往燕州收骸,乃是兄弟至义,盛京系希望皇帝给与一定的官职和安抚,使杨氏有机会重入朝堂,以壮羽翼。   至于卫骏领北大营,早就让薛潜如芒刺在背,卫骏是卫宛的亲弟,谢映之闭关期间卫宛领玄门大任,薛潜又是前玄门弟子,据说叛出师门,其中的关系微妙……   至于秋狩的统筹安排,那是个肥差,又能好好捞上一把油水。多少人盯着这个职位。   这些利害关系皇帝心里门清,但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任着他们贪赃舞弊,鹰犬么,该喂的时候要喂,该放的时候要放,该收网的时候再收,该弃的时候则弃,斩草除根也不手软,对皇帝来说,驭人之术,就在收放自如。只有一个人的心思他却始终看不明白。   此时,皇帝的神思寄在一只敏捷的黑猫身上,它轻巧地纵身上树,隔着高墙,看到萧暥坐在寒狱的庭院里晒着太阳,怀里揣着一盒酥糖,正含笑和一个刀笔小吏说话。   那神情是他从未见过清煦温宁,他甚至能顺着那如吟的风声间听到那人轻言软语。字字句句,酥怀入骨。   秋风拂乱了他耳畔几缕乌黑的长发,如飞墨流丝般映衬着皎如白玉的颈侧,哪怕透过猫的视线来看,皇帝都不由呼吸骤紧……不由又想起那天午后,他怒欲攻心下将那人压在桌案上,在激烈的交缠中,意乱情迷地沿着那线条优美的脖颈一路啃吮……   灼热的气息在胸中郁结不散,皇帝的神色也变幻莫测起来。   自从那天以后,他一直心绪缭乱,魂不守舍,诸事皆废。   然而反观那人,却似乎什么都没发生过,竟和一个刀笔小吏谈笑风生。   这让武帝深感痛挫。   他宁可让萧暥从此后深深地恨上自己,在他心中打下不可磨灭的烙印。可结果萧暥却似乎根本没放在心上。   他豁达不羁地和一个小吏谈笑,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皇帝的手暗暗锤在御案上,难道无论做什么都不能在那人的心中留下哪怕一丝半点的痕迹吗?   就像当年他追萧暥至宫墙下,杏花如雨间,他问萧暥是否记得曾答应他去上元夜看灯……   结果却被狠狠地忽略了。   如今他已不是当初少年,作为一朝天子,他仍旧被忽略了!   不知道他们说起了什么,秋日斑斓的阳光照射下,萧暥眯起眼睛,眼梢便习惯性微微撩起,笑看着那小吏,那小吏心慌意乱地压低视线,一不留神却撞见他雪白颈侧一朵落樱般的香痕,一时间红了脸。   皇帝见状面色顿沉。   “寒狱是不是有个文书小吏?”他突然阴声问。   旁边的曾贤被他话语间冷不丁腾起的杀机吓得一颤。   一个小吏怎么有机会得罪天子?   他察言观色道:“寒狱中有诸多文书小吏,不知陛下指的是谁?”   薛潜道,“闻司察领职寒狱之后,大刀阔斧地替换了不少原狱中属员,多是其亲眷故署……”   虽然他尚不知皇帝为何对一刀笔吏恼怒,但弹劾闻正的机会不可放过。   他咳了声清了下嗓子,观察着皇帝越来越阴沉的脸色慢条斯理道:“虽然这也没什么不好,熟人亲信么,好办事,省去了上下级磨合的工夫,但其中难免有庸碌之辈,是该整顿。陛下不妨召他前来御政殿,当面训问。”   话音刚落,黄门侍郎上官朗快步入殿,躬身道:“陛下,闻司察上书。”   薛潜眉心一簇。闻正这小子属狗的吗?嗅觉那么灵,知道要趁机整治他了,赶着上书。   皇帝心不在焉地一抬手。   曾贤立即上前接过奏匣,取出上书。   一看其上清劲的字迹,他霎时一愣,立即悄身上前:“陛下,是萧将军请闻司察递上的奏疏。”   皇帝猛地从坐椅中撑起身。   ***   夜晚一场秋雨。次日清早,空气中有桂花清润的甜香。   秋阳照在湿漉漉的青石上,泛着微凉的天光,一部马车悄然停在了寒狱门口……   闻正看着寒狱外等候多时的绣衣使者,皱眉道:“你若不愿意去,我让他们回去。”   萧暥正凭窗观察着那个年轻的绣衣使者。是个丰神俊朗的青年。   绣衣使者乃皇帝直使,官阶不高却可督察百僚,甚至执虎符节仗,代行天子事。   皇帝亲派绣衣使者前来,可见此行没有余地。   “他叫什么名字?”萧暥问。   “江浔,字寄云。是陛下破格提拔的绣衣使者。”   “果然是目光如炬。” 萧暥赞道。   闻正一时不知他在赞谁,是赞皇帝知人善任,还是赞这名绣衣使者年轻有为。   他都自身难保了,还有这番心思?   “这段时日多谢闻司察关照。”萧暥忽然看向闻正。清早阳光耀眼如燃,照他眉间霜雪寒而烈。   闻正心中一沉,隐隐觉得他是下定了决心。   想到他在这里修养还不足十天,又要去那龙争虎斗之地。罕见地踌躇道:“这狱中若有不舒心之处,可告知我……”   萧暥微微一诧,闻正这是想挽留他?   其实他这一阵住在这里还挺舒服的。每天窝在院子里嗑松子晒太阳。有时候还能听到寒狱的高墙外传来孩子的欢闹声,让他想起很多陈年往事。   闻正这个人也有意思,表面上满脸看不上他,其实却很照顾他。自从那次皇帝微服来访后,还给他调换了监舍,以免皇帝再来逼扰囚犯。   萧暥倒是无所谓住哪个牢房,寒狱的高墙深院下,无论哪个牢房都阴暗潮湿,呆久了寒入骨缝,他一身伤病,扛得住刀山剑林,却经不起这阴暗狱中蚀骨寒意,阵阵秋凉,余生残年,日日消磨。   所以他一天大多数时间都在庭院里晒太阳。只有阴雨天和入夜才拖拖拉拉地回监舍。 有时候他和文书署的小吏一碟花生二两小酒聊得兴起,趁机就不回监舍了。 裹着薄毯蜷在书卷堆里听夜雨敲窗淅淅沥沥一宿,他是个随遇而安的人。   那些新来的小吏多半不知道他是谁,问他犯了什么事儿才进的寒狱,他就信口胡诌,什么折花偷酒多看了邻家俏丽小媳妇一眼,穷得吃不起饭到寒狱混口牢饭吃,有一出是一出,一天一个不带重样的,久而久之都成段子了。   闻正也不会揭穿他,倒是他多喝了几口小酒胡说八道露馅时,还会帮他圆场。   他甚至有种感觉,闻正在护着他。   有时候,闻正严肃的样子会让他想起另一个人。   秋日斑斓的阳光下,他眯起眼睛,江涛拍岸,已是梦中。   “我没什么不舒心的,只是该走了。”他笑了笑,转身往外走去。   眼看那人就要跨出寒狱的门槛,闻正一时心急,几步追上竟拽住了他的衣袖,“绣衣使者亲至,你可知此去乃龙潭虎穴?”   “陛下对你有亵幸之心,你这是去自投罗网!”   萧暥背影微微一振。   闻正立即意识到自己的话说得太直了,戳到了他痛处,被天子逼幸对任何臣子来说都是耻辱,更何况萧暥曾是势倾朝野的权臣。   “我一时心急,冒犯了。”闻正赶紧道,   他又看向寒狱森然的大门,黯然叹气:“只是出了这扇门,我就无能为力了。”   “闻司察多虑了。”萧暥默默拨开了他的手。   那些事,萧暥却根本就没放在心上。   这是他和他们这些文人的不同之处。   他生于幕天席地间,长于乱世洪流里,十三岁从军,亲历过兰台之变的烽火,多少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他曾亲眼看着姑姑跃入火海,曾顶风冒雪驰援义父,待他赶到却只有葬马坡下一片碧血,凛冽寒风。   他也曾目送素车白马出城而去。   长夜尽头,落花如雪,故人书来,字字诀别……   这十年,山河雨打风吹间,一场场连天浩劫,一个个故人离去,锻造出他一副铁血心肠。   比起万姓生死,家国破碎,这些文人所谓的忠贞节烈轻如鸿毛。   乱世需要的是不择手段,敢为天下先,能担万世骂名的枭臣,而他本也不是一个忠臣。   他这一生如逆水行舟,如今更是已到山穷水尽处,生死荣辱皆可抛,没有什么是他拿不起,也放不下的。   他要养足精神,完成这件大事。 扫除中原最后的心腹大患。这样才不负乱世中血染疆场的万千将士。   如果将来天下人说他兴风作浪,霍乱朝纲,那算是说对了!   “闻司察,后会有期。”他说罢洒然跨出门槛。   ***   登舆上车,挑起车帘,萧暥看到了大梁城久违的街巷,熟悉市井的气息扑面而来。   “江直使,此去何处?”他问。   “当然是入宫了。”江浔大大方方地观察他秀美的眉目。   萧暥问:“可否绕道东市?”   秋天的大梁东市,让他想起桂花酒和香甜的糖炒栗子。真想再尝尝。   江浔扬声道,“驭手,取道东市”   片刻后,车内的叠案上放着糖炒栗子,菱粉糕,松果饼,无花果干等,还有一壶桂花酿。   市集熙熙攘攘,马车行不快。   萧暥抬手斟上两盏桂花酿:“还有半个时辰,我们聊聊。”   ***   十日后,陇上郡   秋日的草原上一片苍黄,风和日丽的午后,山梁上的白桦林里,斑驳的日影落在一道锋利的弯刀上。   赫连因勒住马缰,手搭眉间遮住刺眼的阳光向下望去,就见陇上郡的城门前,商贾行人络绎不绝,有三五个老兵正持帚箕清扫道面。   “左大都尉,我说的没错吧。陇上郡的守军都撤空了。” 扎木托道。   “我前日亲眼看到钟逾率军出城向西北方向去了。”   旁边的前锋大将巴图忍不住道:“大都尉,这机会千载难逢啊!”   赫连因也收到大梁朝中秘报,瞿钢部叛逃,皇帝大怒,连发三道谕旨督促陇上郡守率军出塞,追击瞿钢。   所以现在陇上郡兵力空虚。   但他还是很谨慎:“巴图,你率所部先下去探一探。”   “是!”   旁边的扎木托急了,一想到陇上郡里成堆的粮食美酒,无数肌肤白皙的中原女子,按捺不住道,“大都尉,是我先发现陇上郡城防空虚的,这第一波肥水该有我一口罢!”   赫连因厌烦地看着他贪婪的嘴脸,但他知道自己根本拦不住他。   老单于不在了,继位的乌赫单于威望不足,号令不动这些个这些部落首领,更何况他这个左大都尉?   如果不是因为陇上郡是一座大城, 扎木托没把握一口吞下,所以才报知王庭。   大单于就派了他和扎木托一起狩猎。   今天不管他是否首肯,都拦不住扎木托。   “去吧。”赫连因道。   扎木托大喜,“拓尔图部的勇士们,跟我冲!”   那一头,城门前商贾行客们还在等候检查照身贴进城,只听到山梁那边传来如急雨般的马蹄声。   城门口顿时一片混乱。   “快关城门!准备弩箭!”一个步兵校尉试图指挥几个老兵拼命地试图拉起吊桥,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嗖的一支铁箭穿过他的胸膛,他直直落入了护城河里。   巴图所率的五百草原铁骑踏过吊桥长驱直入。   “杀!”   寒光划过,锋利的北狄弯刀当空斩劈,血色四溅,有些老兵还来不及扔掉扫帚就被滚滚铁骑所淹没。   赫连因驻马在远处的山梁上,一双鹰隼般的眼睛里精光一闪,被眼前的杀戮点燃了。   陇上郡空虚,看来钟逾果真领旨去追击叛逃的瞿钢等部了!   机不可失。   “勇士们,冲!”他一声令下,余下的北狄骑兵如潮水般涌下了山坡。   但仿佛是出于野兽的直觉,他一过吊桥,猛地感到脊背后一阵刺骨的寒意。   紧接着,左前方一道犀利的尖啸刮起一股利风扑面而来,他手中弯刀发力一甩,锵地一声羽箭被凌空弹了出去。   虽然如此,他陡然惊一身冷汗,不自觉摸了摸自己眼上的旧疤,心中侥幸,好在这一箭和当年横云岭的那一箭不能相比,否则他现在已经横尸城头了!   “有埋伏!撤!快撤!”赫连因立即调转马头。   但是已经迟了,扎木托等部已经深入瓮城。城墙上,钟逾举起手臂果断地落下,无数铁箭如蝗雨般倾泻而下。   一时间瓮城里人仰马翻。   紧接着又是两箭随风而来,擦着赫连因的后肩飞过。赫连因心惊胆战,也顾不上扎木托和巴图部了,逃得一骑绝尘。   江浔放下弓,遗憾地叹了口气:“如果是萧将军,刚才已经取了那敌将首级。”   钟逾道:“直使过谦了,这么远的距离,直使的箭术已经了得。”   “比他还差得远。”江浔说罢又挽弓搭箭,眯起眼睛,瞄准了一名北狄骑兵,“不过好在……”   一箭破风而出,那北狄骑兵应声落马。   “我今后有的是机会向他请教箭术。”   钟逾闻言一惊,试探道:“直使这话何意?”   江浔是绣衣使者,天子近臣,江浔要向萧暥讨教箭术,这意味着,难道说萧暥已经被从寒狱释放出来了?   ……   十天前的午后,江浔前往寒狱接萧暥入宫,觐见皇帝。   只片刻后,皇帝下诏,令江浔持诏日夜兼程前往陇上郡,追回原发的三道诏书,并提前赶至陇上郡,和钟逾将计就计,佯装率军出关追击瞿钢,造成陇上郡空虚的假象,引北狄人来劫。并暗中和江浔在城中设了埋伏。   江浔微微一笑:“王师拿下北狄王庭之时,太守就知道了。” 第394章 对弈   御书房   萧暥进去的时候,武帝正端坐在一方描金云龙漆案前,案上置一沉香木棋盘,修长的手指拈起一枚晶莹的棋子若有所思地叩击着棋案,面色喜怒莫测。   见他进来,皇帝转身优雅地一延手,指了指对面的坐席,“将军来的正好,陪朕对弈一局如何?”   萧暥直言:“臣不擅弈棋。臣今日来是有事想要请问陛下。”   前日,寒狱文书吏颜翊写了一份《刑律修补条陈》,被人上报皇帝了。这书萧暥当时在寒狱时翻过一点,颇觉字字入理。   但这份书不知哪里触怒了皇帝,颜翊被革职拘禁。   随后闻正请见皇帝,直言皇帝不依律令,而以个人好恶惩处奖罚臣子,处事独断专行。   皇帝龙颜大怒,差点将他下狱。最后碍于闻正名声和清流们的求情,让他停职反省。   整整一天,宫廷里都静得出奇,连檐上落叶的簌簌声都侧耳可闻。宦官宫女们低头踮着脚走路,大气都不敢出。   天子喜怒无常,视臣子为鹰犬,何况他们这些奴婢。   “朕也知道,无事你便不会来找朕。”棋子落下发出清脆如冰裂般的声响。   萧暥怎么听着皇帝这话中有股孤寂的酸涩?   他还没回过味来,武帝又道:“既如此,那么我等君臣就博一局,萧卿若赢了朕,今日任何条件,朕都答应。”   萧暥也不啰嗦,干脆地在案前坐下。   萧暥说不擅弈棋倒不是谦虚,他儿时翻墙上檐捉鱼打鸟,整天鸡飞狗跳,后来少年从军,马踏流星来去如风,哪里有工夫静下心来弈棋。   不像皇帝常年深居宫中,时时刻刻琢磨人心棋道,也不知道悟出来些什么。   这些年,萧暥觉得少年天子的眼神越来越深邃莫测,身上的宫香也越来越幽沉浓郁。   常言道,帝王心,深似海。   萧暥原以为皇帝忌惮他军权,恨他飞扬跋扈,可没想到皇帝对他的忌恨却如一坛剧毒的鸩酒,深埋在宫中无数个日夜的酝酿发酵后,最后竟用这样一种匪夷所思的方式宣泄奔涌,充斥着他不能理解的强烈占有欲和征服欲,既痛苦又热烈,既绝望又渴望,几乎将他席卷吞噬。   皇帝眼中有种他看不懂的浓烈情愫,使他觉得这并非单纯发泄仇恨或者皇帝想用这种方式侮辱于他,都是男人,若用这种方式报复于他,折辱他的同时岂不也是自辱?天子何等聪明,怎么会不明白。   除非皇帝本身就好此道……   想到这里萧暥心中微一摔,不由记起早两年就听说的传闻。   坊间传皇帝年轻力胜却如入定老僧般不近声色、无欲无求,乃至大婚三年无所出。与皇后之间相敬如宾,却从不留宿,也没有纳妃之意。   这不由引人猜测,皇帝和先帝兴许都有阳虚之症。倘真如此,魏氏皇族血脉堪忧。   萧暥当时一愣,魏氏遗传的阳虚?那西陵也是魏氏皇族?   他当即想写封信问魏西陵求证,破了这谣言,但是一想到魏西陵收到信后满脸的黑线,他自个儿在书房里笑得缭乱。   现在萧暥倒是明白了,皇帝并不是不行,是行得很!   那日从午后到入夜,皇帝不仅毫无疲态越战越勇,当天夜里还雷厉风行地撤换了杨拓,次日午后,皇帝又带医官来过一次,查看了伤处后,三言两句间他不知道说了什么又撩起了皇帝的欲念,如果不是被闻正撞见严词直谏,又是一场疾风骤雨。这让萧暥简直怀疑皇帝血气方刚这是憋久了?   所以他不是不近声色,而是只好男风?而且,越是曾经忌惮惧恨之人,就越是能激起他的欲念?这不是臆妄么?   他蹙眉看向皇帝,宫灯明黄的光晕中,武帝的侧颜线条清朗刚致,鼻梁挺直,眉宇深邃,迥异于中原的俊美。举手落子间更是清贵矜雅,又哪里像一个臆妄之人?   白子是上好的蓝田玉,触感匀润宛如羊脂,黑子则是用乌金石,墨黑如夜空的色泽里折射出熠熠碎金来。再看沉香棋盘上的金蕊牡丹暗纹,萧暥便心知肚明。果然是集九州之精粹奢丽。   接下来你来我往连过了几手,萧暥就是瞎几把下,一通乱拳倒是让皇帝疑惑地凝了眉。   皇帝一边沉思,一边摆手让内侍奉上甜酒果品和点心。   酒是江南的桂花酿,晃动的烛火下,琥珀色的酒液斟在碧玉盏里香气四溢,描金芙蓉盘里盛放着糖蒸酥酪、蟹黄饺、如意糕,还有西域进贡的葡萄石榴。都是驿站马不停蹄送到大梁的。   萧暥注意到,那端着果盘的内侍就是那天在寒狱的庭院里跟他说话的小内侍。   那小内侍恭顺地低头放下果品点心,正要躬身退走,袖子忽然被一道细细凉风带起,像是一只金龟子扑棱棱撞入他袖怀里。   他赶紧探手一摸,竟是颗饱满多汁的葡萄。随即就见某人促狭地冲他眨了眨眼睛。   尝尝鲜?   那小内侍的脸顿时烧到了脖子根,手心里握着鲜美的葡萄,甜美诱人的果香几乎透过衣袖熏得他脸红耳热,脑子里更是嗡嗡一团鸣响,像无数只蜜蜂围绕着骚动不安,他赶紧快步退走宫门。   笃的一声,玉子清冷地落在棋盘上,皇帝不动声色地下了杀机暗藏的一步棋。   然后他森然抬眸,深邃的目光穿过火光下影影重重的宫门,看向那小内官离去的方向。一只锦靴跨过门槛。   就见上官朗快步进殿,看到萧暥微微错愕了一下,随即躬身道,“陛下,陇上郡军报。”   灯花乍起,萧暥眼角悄悄一勾。   皇帝道:“念。”   “臣钟逾叩首……本月初九,臣率军从北门出,佯装追击瞿钢叛兵,引诱北蛮趁虚劫城,此役全歼北狄两千余骑兵,拓尔图部首领扎木托被俘虏,北狄前锋大将巴图为江直使一箭射杀!”   幽暗的灯影下,萧暥如蝶羽的长睫微微一振,眸色熠熠动人。   但当上官朗说到“唯左大都尉赫连因及部下数十骑逃逸。”时,那双明眸又迅速黯了下去。   萧暥骨节分明的手指暗暗捏紧了棋子。赫连因确实谨慎,这都能让他逃了。   看来要除掉此人还要下更大的饵。   大到能让他逐利而忘命……   一念至此,他倏地抬眸看向皇帝,眸中精光暗敛,正巧皇帝也看向他。   两道各怀心思的目光在空中短促地交错,他病恹恹地收回眼神,就听皇帝问道:“将军以为这一仗打得如何?”   “此战乃陛下之功。”萧暥不假思索道。只有说皇帝的谋划,将士们才有赏,如果是他萧暥的策谋和主意,那将士们不被猜忌都不错了。   皇帝扬眉:“哦?你说说,朕想听。”   “陛下先下诏让钟逾追击瞿钢部,造成陇上空虚的假象,引诱北蛮入套,再一举歼之。”萧暥言简意赅道。   “这是将军之计,朕不可窃功。”皇帝道,这是那天萧暥上书给皇帝的将计就计之策。   “计出于臣,但若陛下不采纳,也无济于事。”萧暥道。即使不是皇帝之谋,反正是皇帝批准的,就算共谋的嗷。   “若不是陛下派江直使亲赴边郡,与钟太守一齐布下罗网,便无此番大胜。”   说到这里,萧暥心思渐沉,不仅无大胜,恐怕还要生灵涂炭。   皇帝之前盛怒之下斥三道谕旨,令钟逾追击瞿钢叛逃部,此举势必抽空陇上兵力,那么赫连因趁虚来袭时,陇上百姓又是一场浩劫。   但皇帝并不在意这些,天子一怒血流漂橹,陇上郡百姓的生死存亡,在皇帝眼中也不重要。   “朕这是考验在钟逾心中,孰轻孰重了。”皇帝冷冷落下一子。   若君令重要,那么钟逾奉命追击瞿钢,就要弃陇上城防和百姓于不顾,若百姓重要,则要违抗君令。   但作为国君,还要利用百姓的性命来考验边关守将对自己的忠诚吗?   不,不是这样。   皇帝连下三道诏书敦促钟逾出兵追击瞿钢等部。如果钟逾奉命出兵追击瞿钢,那么陇上郡兵力空虚,北狄乘虚而入洗劫城池杀害百姓,钟逾获罪。如果他不奉诏出兵追击瞿钢,那么陇上郡是保住了,但是抗命也是获罪。   伸头一刀,缩头一刀。   这不是考验,皇帝只是想降罪钟逾罢了。   钟逾是大哥旧部,大哥不在了,他也会奋力保钟逾的性命。   这不是冲着钟逾去的,而是冲着他来的。   所有他在意的人,袍泽故旧,哪怕有过短暂的交集之人,比如颜翊,比如闻正,都会受到牵连。   萧暥心事重重地拈捏着指间光滑的棋子。   武帝道:“将军为何举棋不定?”   萧暥:“君心似海,臣无法揣测陛下棋路。”   “你是觉得朕是有意刁难钟逾,想要给他定罪罢。”皇帝一语道破。   萧暥挑眉暗示:不是吗?   “钟逾确实有罪,朕并没有冤屈了他。”皇帝一字一句道,   “你知道朕为何独独让他去追击瞿钢?”   “那是因为,正是钟逾放瞿钢等部出关的。”   皇帝看向他,目光让人不寒而栗。   萧暥暗嘶了口冷气。   为御北狄,边郡皆陈重兵防守。瞿钢等人不经历一场大战就悄无声息地出塞,只能是被人放走的。   钟逾是大哥旧部,纵然远在边郡,多年不与他联系,但在关键时刻,还是非常仗义。   原来皇帝早就对一切了如指掌,且走一步算三步,这局棋已经没必要再下了。   指间的棋子已被萧暥捏得温热,但他还没有投子认输的习惯。   他反问,眸中机锋暗藏:“陛下认为臣这步棋应该走在哪里?”所以,怎样才能保住这一目子?   如何才能保住钟逾?   武帝心照不宣地笑了笑,伸出了手掌。   萧暥明白了,这是让他放手。   他松开指端,棋子坠下,稳稳落入皇帝掌心——任何人,任何事,都在皇帝指掌之间。   “传旨,加封钟逾为征虏将军,其麾下将士凡有功者酌各升一级。”武帝当即道。   萧暥一诧。   钟逾故意放走瞿钢,哪怕拒敌有功,顶多是功过相抵。何来加封?   无缘无故的加封,就像不明所以的降罪,让人警觉。   皇帝看着他微微一跳的眉心,满足地细细摩挲着这枚带着他体温的棋子,意味深长的道:“朕加封他,因为今日萧卿陪朕下棋了。”   “哦。”萧暥恍然,随即他眼梢微微撩起,“那十多日前,臣陪陛下昼眠半宿,怎么算?”   武帝顿时愕然,“卿想如何算?”   “释放颜翊,闻正官复原职。”他想起那日就心有不甘,眼梢飞挑间,凌厉的兵气跃然而出,“还有杨氏不得入朝堂,我这人记仇。”   锋芒毕露咄咄逼人的姿态,竟和当年剑履上殿挟天子令群臣时无异。   眉间冰刀霜剑,眼底风月无边,既媚致又清烈,既病弱又刚强,两种截然矛盾的气质揉和在一起成为最劲烈的春药。皇帝只觉得腹中一团燥火腾地烧了起来。   “还有……唔”萧暥话没说完,皇帝骤然伏下身,温热的唇压住他的唇瓣,叩开齿关。   桂花酿的甜香融化在了醉人的唇齿间,温软的舌如一尾灵巧游鱼,被皇帝绞紧含住,忘乎所以地吮吸不止,同时动作强硬地将他抵在了棋案上。   馥郁的宫香充斥在萧暥鼻间,霸道地包围他。几乎让他无法呼吸。皇帝在纵情的绞缠中激动地吮着湿润的酒醇果香,舔舐撕咬又辗转缱绻,既像要把他吞到肚里,又像要把他融入血脉中。   萧暥被吻地一时喘不过气,憋恼地扣住对方手腕用力格开。   猝不及防的阵痛让皇帝闷哼了声被迫松手。痛感却像火油浇在了烈焰上。竟让他感到刺激不已。   萧暥还来不及撤身,一股惊骇的大力骤然将他掀倒在棋桌上。案上的棋子如水珠乱跳。他硌得脊背疼,紧接着皇帝有力的手拉起袍摆。   萧暥常年戎马肌肉紧实,触之宛如冰雪清瓷。皇帝抚掌在一片细润的清雪间摩挲,游走推进,掌心刚触到含苞的玉兰,就被萧暥一把扣住腕脉。   陌生的热度让萧暥暗暗打颤,他调整呼吸,腕力半分不松,“棋还没下完,未知输赢,陛下不要急着邀筹码。”   指掌间鲜嫩秀立的触感让武帝根本无法思考,他呼吸浓重,沉声道:“你要和朕谈条件?”   “吴铄非领兵之人。”萧暥果决道。   这句话就像在火炭上猝然浇了一盆冰水,武帝的脸色一沉,他竟然打起羽林新军的主意!   羽林新军是皇帝继锐士营之后创建的一支劲旅。属于天子亲军,皇帝要将其打造成所向披靡的天子之剑征伐四方不臣。   羽林军所有兵士都严加选拔,并配备着最精良的装备,武帝对这支军队寄予厚望。   萧暥居然想把爪子明目张胆地伸入羽林。他不仅想重掌兵权,还目光叼毒地看上了皇帝的羽林新军?那皇帝裁撤锐士营的意义何在?   但是震惊恼怒归恼怒,掌中尤物匀亭秀拔大小适中,轻揉浅握中更觉表皮滑嫩光洁,宛如亭亭玉笋,让皇帝心中激荡不已。但他的腕部被扣住,施不出力来,动作幅度也有限,只能暗恨咬牙道:“将军手下还有人选吗?”   “臣推荐陈英。”萧暥早有准备,   武帝深吸一口气,道:“陈英已经三十九岁了,朕要的是青年才俊。”   萧暥道:“陈英带队尚不至于败给一群山匪。”   “你!”武帝差点脱口而出,广原岭的这群山匪不就是你养的吗?!   皇帝眼底却烙上了欲望的血丝,猛地收紧了手掌。   萧暥抵住牙关,拧紧了隽秀的眉,同时狠狠锁住皇帝的腕骨。   两相较力之下,萧暥弓身紧绷腰腹,额角起了层薄汗,连扣住皇帝腕骨的手都颤抖不已,却始终不肯放松丝毫。   燎原的野火烧上胸膛,手腕却疼痛地麻木,不能再动弹半寸,皇帝执掌天下的手竟然不能随心所欲!   “朕答应你。”最终皇帝声音暗哑道。   萧暥却还是不肯撤手,又道:“陛下拟旨。”   皇帝颇为无奈,遂下达了他登基以来的最简短的一道圣旨。   “传旨,调陈英为羽林中郎将。”   说明:本章多处被删除了几百字,导致部分剧情线不连贯,被删除的字数也补不齐,我也实在改不动了,只有在这里写一个说明,稍微补上一点字数,以为达到修改提交标准,还请小可爱们谅解。 第395章 风浪   宫门外,起居郎宋敞轻步进殿,“微臣听闻陛下漏夜传旨,不知何事?”   在大雍朝,起居郎负责记录皇帝平日的言行,原本也是近臣,但是武帝大权独揽又不喜拘束,只有在朝议国事,邦交往来,颁布诏书,或者召见重臣的时候,宋敞才会前来记注。   御书房的门关着,绢纱后透出朦胧的灯光来。   宋敞就见原本应该侍奉在书房内的曾贤此刻正恭敬地立于门外,旁边还坐着老尚书柳徽,大概也是听闻这道谕旨来的。   柳徽也算是皇帝的老丈人,所以曾贤给他搬了个坐席。   昏暗的灯烛下,柳徽正襟危坐,耷着眼袋一脸倦态,看来也是漏夜突闻消息入宫的。   宋敞想起,原羽林中郎将吴铄本是柳徽的外甥,心中便不由暗自揣度着起来,莫非这道谕旨是和吴铄有关?   他轻轻走过去,问候了声老尚书,然后便端着起居注,也站在旁边恭候。   介于上次之事情萧暥还没恢复,皇帝这回缓慢推进,深入碾磨,沉在温软的云朵间,情不自禁地道:“彦昭,朕心悦……”   你字还没说出口。   萧暥眼底流光一闪,脱力的手臂借势攀住他后颈,抽身而起,“就这样罢。”   皇帝如被电击,顿时懵了下。   还有这种操作?   但皇帝从来不做半途而废的事,从身后将他拽回,“你想要怎么样?”   萧暥:“给羽林装备三千连弩。”   萧暥北伐的时候就接触过北宫达熊豹营的连弩,一发五支透甲箭,威力惊人。   这种连弩在杀伤高速冲击的骑兵时有不可估量的优势。   但连弩造价高,北宫达那么雄厚的实力,整个熊豹营也就装备了五千张,考虑到天下初定,萧暥打个折,三千张。   “可以。”皇帝从身后抱住了他,猛地伏身压紧,深沉地萧暥猝不及防溢出了声。   “还有……十万,透甲箭……”   “随你。”   “明年春、扩军,三万、唔……”   御书房外,朦胧的灯光透过纱窗照着宋敞的手中的笔,不知该如何落下。   此刻皇帝应该是在和朝臣议事,但不知召见的谁,听声音是个年轻男子,嗓音低柔暗哑,听得人心猿意马。   他悄悄看向旁边的柳徽,耷着眼皮坐得不动如钟,到底是老尚书的定力惊人。   直到曾贤悄悄地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宋敞才幡然明白过来,老尚书耳背。   武帝在一番謿热后正要再来。   “不可。”   萧暥撑起手肘,“只一番。”   这船票只能上一次船,不是联票嗷!   皇帝简直能被他一口气憋疯过去,压低声道,“现在还不到二更。”   “臣力有不逮。”   武帝只能暗恨磨牙,“如何才行?”   “陛下不如给一道特赦令。”   “瞿钢,丙南。”皇帝明白了,眉头紧蹙,这个时候,他还能想着他们!   “陛下英明。”说得敷衍而毫无诚意。   皇帝没法跟他计较:“已是深夜,朕明日给你写。”   萧暥提醒:“这里就是御书房。”   “你!”武帝无奈,   他明白了,即使他是皇帝,也不可能一道圣旨就能凌驾于萧暥。他和那人之间,不过是一场势均力敌的博弈。   皇帝奋笔疾书,然后扔下笔,狠狠地占据了他。   ***   次日,陈英领旨前往了兰溪大营接手。   三天后,陈英按照锐士营旧制整编完羽林新军,并组建连弩营。随后回京述职。   这是陈英第一次进宫。   清早,漫天朝霞映着宫门前漫漫台阶,放眼望去,殿宇恢宏,门庭雄广,重楼开阔,阙台巍峨。   陈英跟随一名内官沿着深邃的长廊缓步而行,沿途所见楼阁宫阙皆雄沉壮丽,气象不凡。   他这才缓缓回过神来,烽火狼烟的乱世已经过去了,一个繁华殷盛的时代正如一匹富丽的锦缎在他的脚下徐徐展开。   可对此他并没有太多喜悦和期待,相反心中却空落落的,在这个萧瑟秋天的清晨,狼烟散尽后,是将军白发,英雄末途,热血渐凉,剑戟成灰。   七转八折后,陈英随内侍来到一处偏殿等候。   这一等就等到了午后。   “陛下退朝了?”陈英问前来送膳食的内官。   “急什么,陛下还未上朝。”内官瞥了他一眼。也不知道皇帝为何召这种看起来就不大机敏的傻大个子进宫。   陈英一愣,还没上朝?   “这都已经午后未时了罢。”   内官皱眉像看傻子一样看着陈英,“早朝改午朝罢,又不是第一次。”   但陈英是第一次进宫,他满脸困惑,“陛下经常改午朝?”   那内侍懒得搭理他,“春宵苦短日高起,陛下的事,你管得着吗?”   午饭倒是丰盛,陈英饱食后又等了大半个时辰,才由侍郎上官朗带他去御书房。   “我没什么事儿,就来给你带个路。”上官朗笑道。   陈英发现这位郎官非常健谈,为人又随和阔朗,一路上问了他好些新军整改的问题。   陈英以为是皇帝让问的,都一板一眼据实地回答。   这让上官朗觉得这位武官因为太过规矩显得有些木讷,和他们风采飞扬的主将完全不同。   为了让陈英轻松些,他笑了笑,说道:“陛下不在,将军不用拘谨。”   陈英才反应过来,“不是陛下召见我?”   ***   上官朗送他到御书房门口,通报后,陈英谨慎跨过门槛。   幽沉馥郁的宫香袅绕在大殿里,宫灯明辉间他猛然看到了萧暥。   萧暥一身暗底云龙纹滚金黑衣立于御案前,正倦懒地翻阅案上的奏疏。   浸透夜色的黑衣勾勒出他清峭的身形,明艳的宫灯映着过于昳丽的容颜,不知为什么给人一种篡权夺位的错觉。   “主公!”陈英激动道。   “坐罢。”萧暥指了指御案边的坐席,然后一通翻找,颀长的手指从一叠奏疏中抽出了陈英三天前上奏的弩机营整编方略。   “羽林军陛下交给我了。”他道。   短短几个字,陈英暗惊。皇帝视为天子亲军的羽林居然交给了主公?   他再看向萧暥清减的容色,微垂的长睫下挑出虚淡的弧影,掩不住的倦色。陈英心中便狠狠一痛,有种感觉——不管主公和皇帝做了什么交易,其代价必然不菲。   “陈英,接下来你要扩建骑兵,我在暮苍山下看中一片猎场,方圆百里……”他的嗓音有些暗哑的倦意,低柔沉丽中透着诱人的性感,“新军不仅有锐士营的战力,还要有锐士营目前尚达不到的长途奔袭。”   陈英不愧是老将,立即反应过来,“主公要对北狄王庭动手?”   长途远征,直捣王庭,彻底扫除边患!   他立即想到了‘叛逃北狄’的瞿钢等部,浓眉紧皱,“但是瞿钢他们就算取得单于信任,一旦俯首臣称,行动必然受王庭束缚?”   “陈英,他们并没有俯首臣称。”萧暥一字一句道,一双眼睛流光逼人。   他踏着华丽的地毯徐徐步下御阶,边道:“北狄人犹如狩猎的狼群,瞿钢他们加入北狄部落,但并不是完全受单于王庭约束。”   和中原王朝不同,北狄王庭和十八部落之间更像一种联盟关系,他们平时分散于草原各处,等到有了狩猎时,才协同作战。   所以百年来能不能调动十八部落,一直是检验单于威望的标准,也是王庭实力的试金石。   呼邪单于还在时,尚能调动八部发动兰台之变,但如今的乌赫单于显然没这个能力和威望。   连拓尔图部这些中等规模的部落他都调动吃力,更别说是新加入的瞿钢他们。   而且,前一阵随着瞿钢他们来到草原,还有一股流言开始传播。   传言当年秋狩,阿迦罗世子遇刺乃是乌赫的阴谋。老单于原本要传位给阿迦罗,乌赫嫉妒而杀之。   乌赫的单于之位得来不正的流言传开,使得他更加难以调动漠南八部。至于漠北的部落,本来就不鸟王庭。   在这个时候,瞿钢他们的归顺就像是雪中送炭了。   他微微一笑,“瞿钢告诉我,乌赫给他们送去了一百多头羊羔。还有过冬的毡毯帐篷。”   “看来他们要在草原立足生根了。”陈英叹道。   萧暥的目光越过宫门,仿佛望向不可及的远方,眸中已兵气凛然,“他们离开中原之日,就要成为狼。”   以北狄人的方式,打败北狄人。   ***   宣政殿   尚书柳徽为代表的盛京系正和清流派的廖原等人争执不休。目标是争夺今年秋狩的统筹官之职。   在柳徽等人看来这可是一个肥差。   在廖原等人看来,主持秋狩是扬名天下的好机会。   柳徽想要营利,廖原想要名声。双方相互揭短,争执不休。   武帝乐得看热闹,意兴阑珊地召来江浔,低声询问此番西北的情况。   君臣一番问答后,下面的大殿里吵得更凶了,盛京系的郑绮,清流派的池铭等人都加入了团战,朝堂上唇枪舌剑,唾沫横飞。   武帝看得冷笑,转头悠悠问颜翊:“都记下了吗?”   颜翊赶紧回禀,“都记下了。”   颜翊才思敏捷,笔头又快。   武帝是个知人善任的人。既然答应放了颜翊,就干脆任命他为书秘官放在身边,既是监督,又是提拔,恩威并济,萧暥也挑不出毛病。   等到两派都吵得差不多了,皇帝让曾贤给臣工们上了茶水。一边慢条斯理道:“诸位今日所说,朕都记下了,稍后会属人查实,至于这统筹官的人选,朕再考量斟酌一番。”   廖原刚端起茶盅,一口茶水差点喷出来,那他们吵了半天还争个什么?   一边的柳徽颓然坐在席上,眼袋不住抽动,他已经明白了,他们都上了皇帝的当!   今天原本皇帝提议让大家讨论一翻秋狩大典统筹官的人选时,柳徽还颇为蹊跷,皇帝向来乾纲独断,秋狩统筹官这么重要的职位,竟让他们讨论决定?   原来是在这里等着他们!   皇帝抛出一个香饵让他们争食,等到他们相互揭短,黑料抖落地差不多了,再来收拾残局。他们都中了皇帝的套!   他不禁纳闷了,皇帝向来对他们争名逐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为什么今天突然发难?他们到底哪里得罪皇帝?哪里不合圣心了?   随即他便想起了一件事。   数日前,皇帝突然调换陈英为羽林中郎将,随即又启用了不少锐士营旧人。   当时朝中众臣纷纷上书进言,谨防萧暥党羽死灰复燃,皇帝并没有给答复。难不成是搁这里跟他们算账?   但他更不明白了,皇帝不是一直忌惮萧暥吗?将萧暥下狱,却又启用锐士营旧将,这又是什么操作?   当真是君心难测啊!   退朝后,武帝乘步撵回宫,一路上沉默不语,眼神思索着。   “臣斗胆有一谏言,不知是否当讲?”江浔道。   “但说无妨。”武帝道。   “朝中派系林立,盘根错节,相互倾轧,争名逐利,办事效率低下,陛下不如设立中朝。”   “哦?”皇帝眼皮一掀,颇感兴趣道:“继续说。”   江浔道:“陛下可遴选提拔一些饱学之士和能臣干吏,职位不需高,譬如侍中、诸曹、诸吏、给事中等,为陛下身边顾问内臣。”   “侍中出入禁宫,诸曹受尚书事,诸吏得举法,给事中掌顾问事宜。他们名为侍从官,实际却参与朝政决议,执行中朝的政令,陛下便可通过中朝执掌天下大事,左右政局,如此一来,外朝的诸多老臣就成为朝堂之上的门外看客了……”[1]   武帝的目光越来深远,忽然问:“这是谁的主意?”   江浔一顿。   “你不必说,朕知道了!”   果然,这狐狸无论在哪里都不会安生,竟然把爪子伸到了自己身边的近臣身上。   ***   “建议不是白送的。”萧暥懒唧唧地倚在长榻上吃着葡萄,他有点喜欢上这些西域的瓜果了。   皇帝单手撑在榻边俯身压下,富有侵略性的气息密不透风地包围上来:“朕还未必采纳。”   “陛下会采纳的。”萧暥眉眼弯弯,笃定道。   这几天观察下来萧暥知道,皇帝想要的是独断专行,但朝廷被一群世家大族元老重臣把持着,他们门生故吏遍布,势力盘根错节。   所以皇帝每每要和他们周旋,甚至有意纵容他们贪赃枉法中饱私囊。以便抓住他们的把柄,让他们俯首听命。   如果增设内廷,皇帝便可绕开外朝,不问出身贵贱,不避家族门第,提拔一群年轻干员。办事效率大大提高不说,还可以架空外朝。再不用和那些世家大族周旋。真正做到大权独揽,令出于一。   这个主意正好说到了皇帝的心坎上,简直就是瞌睡送枕。   果然,武帝拈起他的下颌,两人间距离近到不能再近,鼻尖相抵,气息交缠间,武帝问,“你想要什么?”   “秋狩的统筹官。”萧暥毫不客气道。   武帝一惊,随即觉得又气又好笑,这狐狸挖他墙脚就算了,现在又打起秋狩的主意。   皇帝低头轻舐着那含着果香的唇,低沉道:“这可是个肥差。”   “陛下舍不得了?”萧暥撩起眼梢。   武帝呼吸骤沉:“难道朕还喂不饱你?”   说罢再不给他喘息的机会,压着他深吻起来,吻得他目光迷离,思绪缭乱,再也掀不起风浪。   然后一把将他横抱了起来。   “朕带你去一处地方。”   *本章被省盒多处删除了几百字,以至于剧情都有些不连贯了,请小可爱谅解啊。 第396章 行宫   銮驾从宫门启程,半个时辰后抵达碧浪湖畔晗泉山。   此处距大梁城不足十里,山水秀丽,有温泉从晗泉山流出。   一下车,一座恢宏的行宫展现在萧暥面前。   碧宇朱墙,琼楼宝阁,阙台金池,飞瀑流烟,极尽之奢华。庭院中有温泉流过,虽是肃杀的秋季,却熏风阵阵,温暖如春。   “此处名为甘泉宫。”皇帝环绕着萧暥腰身,低下头轻啄他耳垂,“今年九月营造,历时一月有余,昨日完工,萧卿随朕一游如何?”   一个月?萧暥心中暗惊,此间行宫规模堪比大梁皇宫,而奢华更甚,竟然一个月就营造完了?!   这得耗费多少人力物力?   随即他忽然想到一件事……   一个多月前,不就是九月初他刚刚入狱的日子吗?   也就是说,皇帝在将他下狱的同时,就开始营造甘泉宫了?   萧暥心情复杂地看了眼武帝。   皇帝屏退了侍从,和他并肩沿着雕栏画廊闲步,廊下有温泉流过,水声潺潺,花圃里种着奇花异草,暖风吹来花木婆娑,香雾袅袅,如临仙境。   走不多时就来到了一处烟雾袅绕纱帷重重的暖阁前。   “此处名为春暖阁。”武帝就揽着他的肩姿势,低头用下颌摩挲着他如云的鬓发,悄声道,“日落风起,秋寒渐深,彦昭想泡泉么?”   ***   夕阳的余晖斜照进寒狱,幽暗的铜灯下,魏瑄紧闭双眼躺在寒狱冷硬的陋榻上,汗湿的两鬓乌黑如墨,更衬地两颊绯红,唇如丹朱,仿佛烈火焚身。   谢映之见状不妙,转身出去配药,并嘱咐萧暥不要靠近魏瑄。   萧暥就不明白了,又不是传染病,怎么就不能靠近了?   此刻,暖阁的场景清晰地映入魏瑄眼中。   白玉汤池里水雾弥漫,萧暥靠在池边,清润的肌肤被水汽匀出淡淡薄红,纤长的睫毛凝着水雾幽沉如羽,迷离的眸光带着氤氲水色,纯然无心地看着皇帝,却又似从深处漫卷出层层难辨的心思来。   皇帝就着水的浮力抬高了他的双膝,沉重的王剑随着荡漾的水波一下一下刮过细滑的雪肌。如蝶戏花间,如蜻蜓点水,如细雨微澜般戳刺着花蕊。   萧暥后背抵着池壁微微战栗,深吸一口气道,“陛下何不速战速决?”   “卿想怎么战?”话音刚落,萧暥感到沉甸甸的王剑抵着他,与皇帝欺近的胸膛一起构成十足的威胁感。   他不习惯受制于人,从水中起身,“臣还有要务需商议处理。”   皇帝将他拽回喜怒莫辩地笑道:“都说朕日理万机,你倒是比朕还忙!”   说罢坚硬如铁的王剑随着水流直捣黄龙。   “商议要务?”   皇帝目光幽沉,“你要见谁?江浔?颜翊?还是上官朗?”齿缝里每憋出一个名字,王剑便挤入几分。   “朕身边的人,你倒是相处融洽啊!”说完猛地一沉到底。   萧暥霎时被激地眸中浮起水雾,咬牙硬声道:“陛下日理万机,臣愿为陛下分忧。”   “好的很。”皇帝长眉一扬,“那卿就自己来。”   什么?萧暥一愣,随即反应过来,针锋相对道:“臣既为陛下分忧,俸禄如何算?”   皇帝愕然,这会儿还不忘提条件!   “你要什么?”皇帝面色沉郁。   “臣替陛下组建内廷,统筹秋狩,臣需要有权召见任何想见之人。”萧暥在水中撑起身,边说边试着随着荡漾的水波上下起伏,左右碾转,前后翻捣,在被填满的鼓胀中渐渐生出一缕蚀骨的酸痒来。一波波如浪推涌,层层激荡。他渐渐皱紧隽秀的眉,抵住齿关,却抑不住溢出断断续续的鼻音。   “还有……两千石以下的官员……调任权……唔”   皇帝在那生涩的碰撞中简直神魂颠倒,“可以!”   就算魏瑄不想看,那画面也仿佛从脑海中延伸开来一般不可避免地映入他眼帘。   让他颤抖,让他沉沦……   白玉汤池边铺着雪裘绒毯,武帝将那他抱出来轻轻放下。   他躺在厚实的地毯上,肌肤水光莹润,天然上撩的眼梢凝着水雾,多少心机算谋,都被这流丽的双眸中潋滟水色掩盖了。   皇帝被吸引着揉身压上,在地毯上又颠簸起伏了一回,才恋恋不舍地将那疲倦不堪的人抱上榻,垂下浓云堆烟般的纱幔。   魏瑄看得面红耳赤,屈身不可控制地微微激颤,□□烧上胸膛。他在矛盾中煎熬着,又在煎熬中沉沦。   恍惚的烛光中,贺紫湄的声音如同鬼魅般袅绕不散。   “这能让你重返过去,或者穿越将来,让你突破现世的束缚,在前世今生、三千世界中迷途难返。”   “你所见,乃心底最深沉的欲念,你所感,乃人生最痴缠的挣扎。”   “你会在欲念的巅峰和痛苦的深渊里发疯或者死去……”   他一半的意识强烈地抗拒,另一半却只想化身境中的自己,和那人融为一体抵死缠绵。   萧暥只见他汗如雨下面色潮红,仿佛整个人都在酷热的炙烤下挣扎,同时却又像禁不住彻骨的寒冷,在刀割般的寒风鞭挞下蜷身瑟缩,这孩子不会是病了吧?   毕竟魏瑄才从襄州回来就进了监狱,外有北宫达要他为儿子偿命,内有他那个不怀好意的皇兄巴不得将他重惩抵罪,这孩子的压力肯定很大。   萧暥想着往榻前走去。   “主公,先生让你别靠近他!”云越疾声阻止道。   萧暥在榻前坐下:“阿季是中了术,又不是传染病。”   说着就探手摸了摸魏瑄的额头,只觉烫手,“他在发烧。”   “云越,去取凉水巾帕。”   “先生说不要靠近他。”   云越不放心地紧盯着魏瑄,“这小子心眼多着,说不定是装的。”   魏瑄仿佛在梦魇中挣扎,脊背像绷紧的弓弦,眉头紧蹙,像是拼命忍耐着什么,嘴唇紧绷成一线,薄薄地咬出了血。   萧暥心中怜惜,这孩子怎么连昏睡都不得安生。不知道又在做什么噩梦?   云越站在旁边斜睨斜魏瑄,“我听说人的脚心穴位多,用竹签子刺激穴位,是装的肯定忍不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萧暥头大。   “行了。”他站起身走到桌案前,打发道,“小云你去打盆水,再跟陈英讨点竹签子,牢里这东西应该有吧?”   “肯定有!”云越顿时来了精神,迫不及待想揭穿那小子的把戏。又见萧暥离魏瑄十尺之外,这才推门出去。   萧暥凭桌倒了杯凉水,心里碎碎念,云越以前像个小媳妇乖巧听话,现在怎么唠唠叨叨的,有点老妈子的潜质了?   发烧要多喝水。他拿着水杯走到榻前坐下,抬手扶起魏瑄肩膀,打算给他喂点水。   但是魏瑄唇上被他自己咬破了口子,殷红的血色溢出嘴角。   萧暥只有让他先靠在自己怀里,觉得魏瑄浑身滚烫,汗湿的衣衫就像从水里捞起来一样。   萧暥怀抱着他,感觉自己就像抱着一团烈焰。   难怪这孩子如此难耐的表情,烧得那么高寻常人怎么能受得了?   他忍着烫手的热度轻轻拂拭去魏瑄唇上血色。   魏瑄意识正深陷境中,随着皇帝的视角颠乱起伏,忽然滚烫的唇间恍然触及一缕清润的凉意,还似乎带着一缕凛冽的寒香,仿佛驿外断桥边傲霜凌雪的寒梅,又像荒野上风中摇曳的剑兰,隐隐萦绕着金戈之气,既幽柔又清烈,丝丝入骨,让他魂牵梦绕不能自已。   细腻的指腹拂过唇边时,更仿佛是如茵细雨渗入干裂窒热的大地,他如同久旱的禾苗,情不自禁地含住了那剔透的指尖。舔吮着那莹润的指甲,继而灵活的舌尖勾住修长的指节吞下,仿佛怎么也吃不够。   萧暥的手指被他吮得湿答答的,就觉得像投喂一只饥肠辘辘的小动物。   萧暥:陈英怎么搞的,看把孩子饿的?   等等,魏瑄体温那么高,一定烧得很难受,所以,他其实是当吃冰棍了?   想到这里,他赶紧腾出一只手端过杯盏,轻声道:“阿季,喝水。”   如果阿季想吃冰棍,等病好了,我们想办法看看怎么搞出个冰工厂来嗷!   可他这念头还没转过,忽然觉得手腕一紧,魏瑄竟毫无征兆地拉近了他,仿佛在烈焰焚身中追索着那一抹沁人的清凉,耳鬓厮磨般在他耳边颈侧轻轻蹭了蹭,但这浅尝轻触的凉意显然无法浇灭胸中燃烧的野火,魏瑄不满地咂咂嘴,突然翻身猛地将他压在榻上。   萧暥猝不及防,一杯水全泼洒在了衣衫上。   ***   兰溪大营位于京郊南门外二十余里地处。此处山脉起伏,原野开阔,河流环绕,在景帝朝曾经有一片天子猎场。旁边有屯兵的大营。   但相比驻扎京郊要塞的灞陵大营和北军,此间更不起眼,也更低调。   此处遍布京城王宫贵胄豪强大族的猎场和土地。在春耕令的推动下,不少猎场土地都被开垦出来,种上了粮食庄稼。   魏西陵选在此处驻军颇有深意。   大雍朝规定,诸侯军队不得入都城,所以他驻军兰溪。   此间离灞陵大营和北军都有一定距离,但却是离京城最近的,只有二十里地。   一旦京城有变,驻军此处能最快速度策应,这是其一。   其二,这里几乎无险可守。   大雍朝不管是王宫贵胄还是豪族士人,都喜欢狩猎。原本这里在前朝就是一片猎场。如今则是城中豪强富户的产业。   魏西陵此次进京不仅只带三千人马,驻扎处又是猎场而非据守险要,就暗中传递出一个信号,让桓帝和王氏放心。   同时他一方面公开拒绝了秦羽提供的府邸,一方面也以无功不敢受赏为由,谢绝了皇帝赏赐的府邸。透露出了在各方势力保持中立之意。   整顿完兵马,原野上已是日色偏斜。不远处有一条宽阔的河流,春日芦苇一片萧瑟,在斜阳下逐着水流载沉载浮。   魏西陵静立河边,注视着潺潺河水中渐沉的日色,微蹙起了眉。   “主公还在等谢先生的消息?”刘武问道。   他不知道去哪个犄角旮旯里钻过了,背甲里斜插了支芦苇,在晚风中像根令箭似的轻轻点着头,有点滑稽。   魏西陵也不问,他现在有些担心萧暥他们。   由于他和萧暥之间要避嫌,所以只能由谢映之从中联系。从寒狱出来后,谢映之曾给他传过消息,相约待午后商议今后事宜。可是这一等就到了暮色沉沉。   “嗨,他早忘了吧!”刘武道。   魏西陵淡淡看了他一眼——谢先生又不是你,怎么可能忘。   他现在担心的是,谢映之到现在还没有消息是不是出了什么变故?   “刘武,你驻守大营。”说罢,他转身进帐,换了身利落的便装。   “主公,我觉得吧,你还是别去了。”刘武跟着进帐道。   魏西陵正在换衣,随口问:“为何?”   “谢先生今天有意支开你,你如果突然去了,撞见什么挺尴尬的场面,那多没意思?”   魏西陵剑眉一蹙,“你听到什么了?”   “没,没有。”刘武赶紧道。   刚才他巡视营地时,发现河边的芦苇从里有动静,便拔刀带头钻了进去,结果没见着人,就看到翻倒的草丛里掉落了一本书。   刘武好奇地捡起来,一字一顿地念出来:梦-栖-山-辞-话。   这啥玩意儿?   再一翻内容,他简直眼睛都看直了,原来那么离谱的吗?京城的世家子弟那么会玩?还有那个萧……居然和……   魏西陵凤目微微一沉,“何物?”   刘武知道瞒不过:“主公,这书我就翻了几页就扔河里了,我一大老爷们藏那玩意儿怪不正经的。”   “其实也没说啥,就是说那个萧……”   他话还没出口,就见魏西陵锵然拔出了佩剑,寒光一闪,惊得他差点一屁股跌桌案上,这不至于罢?   长剑如风,掠过他脑门上方,凌空化作一道雪亮的飞虹疾射而去,哗啦地劈开了帐幕。   刘武随即借着偏斜得日光看到一道瘦长的人影晃动可下,外面响起一阵急沓的脚步声。   有细作!   刘武跳起来,二话不说追了出去。   但很快他发现那小子贼精,专门挑着河滩边淤塞之路跑,河滩湿滑,腐草和淤泥搅和一起,那小子一双草鞋,步伐轻快矫健。   刘武就不行了,军靴一步一个脚印,他还穿着铠甲,行动不便,又不能骑马追赶。因为而且河滩淤泥容易陷入马蹄。   这小子太狡猾,看来经过训练。   刘武追得气喘吁吁,只好搭弓引箭,瞄准了那个芦苇从中灵活跃动的身形。   他身经百战,箭术也是一流,铁箭带着犀利的破风声飞驰而去。   仿佛是预感到了身后的危险,那小子骤然回过头,就也不知道脚下被什么绊了一个趔趄弯腰之际只见一道锐利的疾风带着森然杀意扑面而来,他瞳孔顿时紧缩,几乎是同时,一支白翎羽箭从另一个方向凌空疾射而来,两箭在空中错开时轻轻一碰。   乘着这个机会,他扑通一声跳入了水中,不见了去向。   “主公,为何要放走他?”刘武不明白,气喘吁吁道。   “他还是个孩子。”魏西陵道。   不仅如此,这个人居然能潜入军营大帐而不被发现,工夫了得。   很可能是王氏或者皇帝派来暗中监视他的。如果贸然抓获,反倒打草惊蛇。   ***   御书房   桓帝百无聊赖地靠在龙椅里,手指神经质般叩着桌案:“大舅你太多虑了,皇叔和萧暥之间隔着父仇,是不可能冰释的。他们从昨天进京后就分道扬镳了。”   “但他们毕竟在西征北狄的时候合兵过。”王戎浓眉紧蹙,对于萧暥和魏西陵那一次合兵颇为耿耿于怀。   “皇叔那是为了把嘉宁那丫头捞回来。”皇帝想起什么,眼中露出一丝不悦,“嘉宁怎么说也是方氏之女。”   “有一就有二,接二便可连三。”王戎道,“这番襄州之战,魏西陵不也去助阵了?”   “大舅你这就消息不灵通了。”皇帝掀了下眼皮,“那也是嘉宁那丫头搅和的。”   “陛下如何知晓?”王戎问。   “方家有人想要脚踏两条船,暗中向朕表忠心,时不时透漏江南的消息过来,大多都没什么用,唯独这一条。”   “襄州开战后,嘉宁争着嚷着要去襄州打仗,皇叔拗不过她。大舅也知道嘉宁这脾气,能追着一个蛮子跑北狄去。”   “还有阿季,他原本在玄门求学,朕倒是蛮高兴他能有机会上了玄门的大船,结果那小子一事无成,就为了争和北宫皓这么点陈年旧怨,跑去襄州把人给杀了,给朕捅了那么大一个篓子……”   “大舅你说,别人当皇帝,那都倚仗着本家亲戚支持,瞧瞧朕这些亲戚,没一个着调的,一个比一个拉跨,都是着什么玩意儿啊?”皇帝嗤了声,扁着嘴抱怨道:“身边摊上这帮驴亲戚,你说朕累不累?”   王戎莫名地被骂了进去,心里很不是味道,暗含讥讽道:“陛下那位靠得住的远亲,不是也没有收陛下御赐的宅子吗?”   皇帝听出来了,那说的是自己想送一座府邸给魏西陵,被谢绝了。   其实桓帝也没指望魏西陵会收。   因为但凡御赐府邸,一般都会配送十来个侍从侍女,其中就有皇帝的眼线。   皇叔觉得不自在,不收也是意料之中。   没收就没收。桓帝也不是太在意,“秦羽送的宅子皇叔不也没收。”   说明魏西陵也防备着秦羽和萧暥。   同时他驻军兰溪营,此举中规中矩,也让皇帝感到放心。   而且相比萧暥和魏西陵隔着父仇,他和魏西陵还算是皇亲。亲疏远近关系魏西陵当然清楚。   倘若他再加以拉拢,同时暗中挑拨离间,给魏西陵和萧暥之间点一把火,双管齐下……   “好了,大舅忠心可鉴,朕知道。”他故做大度道,“皇叔此番北上也是忠心勤王,就不要再多加猜忌了。”   既然皇帝这样说了,王戎也暂且不复多言。   从皇宫出来后,他并没有立即回府,而是换了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取道尚元城包了个雅阁打了几杆桌球。   才过不久,一道瘦削的人影悄然一闪进了雅间。   “如何?”王戎猫腰点球。   小彘毕恭毕敬道:“君侯离开寒狱就一直在兰溪大营。”   “没有与他人接洽?”   “并无。”   “那萧暥?”一杆击出,球直直撞上了桌边。   “和容绪先生一起去了芦园,先生还让他当了我们的公父。”   “不务正业。”王戎讽道,   小彘眸光一冷。   “怎么了?”王戎用球杆的尖端抵在他胸前,阴沉道:“你有没有露出破绽?”   小彘赶紧摇头,他不敢说,他也就掉落了一本辞话。   “继续盯着魏旷。”王戎道。 第397章 迷境   境中   乌黑丰盈的长发如流云翻墨般铺在洁白的羽毯上,水雾氤氲里,流丽的双眸微微撩起却又似含着纯然的天真。天生魅致,无心而惑。   “让朕该拿你怎么办好?”皇帝在心中暗暗道,捧起他的脸庞不断地吻着,吻到他呼吸困难再用力占据他。   白玉池旁,昏黄的宫灯照着深垂的御帐轻晃,如一池春水跌宕起层层波浪。   暖阁外西风呼啸,秋雨阵阵,寒意渐深,暖阁里御帐深垂。   “给我。”他淌着汗道,话音里隐隐带着点少年气的倔强。   萧暥在潮热的碰撞中思维变得断断续续,依稀想起五年前,宫墙下的杏花疏影里,追逐他脚步的少年天子。   “将军可记得,当年曾答应朕上元夜赏灯!”少年天子真切地望着他。   但那时天下初定,龙蛇虎狼纷纷蛰伏,暗中诸多危险,几有翻复,带着天子上街看灯,白龙鱼服,不是时候。   “当年殿下还是个孩子,如今还是孩子吗?”他冷冷道。   赖账赖得很是霸气。   ……   如今当初追逐他脚步的少年已然长大,青年天子却以这样一种方式向他索要了回来!   想到这些,萧暥仰起修长的颈,在予取予求间闭眼承受。   ***   此刻,看着境中的自己和那人缠绵缱绻,魏瑄的心绪本来就极不稳定,偏偏萧暥在这个时候挨近过来。这简直就像一点火星落入了沸腾的火油中。   现世和他生模糊了界限,野火烧干了他残存的理智和挣扎,他只觉得窒热难耐,那人的气息却在此时萦绕上来,如雪间寒梅,似风中剑兰,清冷的孤香糅合着凛冽的金戈之气让他如痴如醉,不能自已。   仿佛在窒热中渴饮着那一泓清泉,魏瑄沉默地压上他的唇,清劲有力的手寻着那一抹清凉冲动地探进袍底,索取那一缕若有若无的浅香,热切地揉抚这满怀清雪的温润。恨不能融化在他身上,才能稍为纾解体内的燥火。   “阿季,不要这样!”萧暥急按住他向下索求的手道。   魏瑄居高临下地凝视他,一双眼睛仿佛深渊般,漆黑地透不出一点光来。他沉默地扣住萧暥的手腕,一招一式间压制着他,动作精确有力,眼神却陷得越来越深……   他正要低头咬上那片皎洁的肌肤。忽然看到衣襟边缘一点若隐若现的印记,如雪地上的落梅。刺痛了他的眼睛。   他恍然间似乎想起什么,脸上露出痛苦疑惑的神情。   这时牢门砰然打开,云越愕然惊见萧暥发丝凌乱衣衫不整地被魏瑄压在身下,魏瑄埋头正伏在他胸前……   云越脸色骤变,当即扔下手中的水盆冲到榻前,抬手就要像当年那样大力拽起魏瑄。   可是魏瑄早就已经不是当年任他拉拽的孩子了,而且处于入魔般的境中,力气大得惊人,带着点怒意地反手一甩。   云越被推跌出了数尺,额角在案头磕出了一道口子。   “云越!”萧暥挣扎着支起身,衣衫偏落露出一道流畅的肩线,宛如妙笔勾画般的锁骨上点缀着散落的乌发。   云越扶案而起,抹了把额角,鲜血映着苍白的脸容,终于隐隐透出一缕厉色。   “云越,没事吧?”萧暥被压制地动弹不得。   他使足了力气也推不开魏瑄,他惊讶于那清瘦的身躯竟能爆发出那么大的力量,堪比当年的阿迦罗了?   中途被打扰显然让魏瑄极为不满,被欲火烧红的眼角烙着血丝,他再不犹豫,撩开那凌乱的发丝,迫不及待地埋首在那匀实光润的胸膛,衔住一点色泽柔淡的豆蔻。   “阿季,醒醒!”异样的酥痒感让萧暥两颊发烫,他一边红着老脸拼命推开魏瑄,一边忙着向云越解释道:“云越,阿季他烧糊涂了,不清楚自己在作甚……”   云越沉着脸利落地解下腰间佩剑。   萧暥急道:“云越,住手!”   剑鞘重重击中魏瑄后脑,他像中了箭般一声不吭地倒下了。   “阿季!”萧暥赶紧翻身捞起他,用手一摸,倒是没有出血,云越那小子下手还知道轻重。   他一边让魏瑄躺好,一边吩咐云越:“快去请谢先生!”   云越不放心地看着他。大概还怕魏瑄又是装昏。   萧暥见他额头还有道口子,心中一软,也不管这会儿自己衣衫不整有多狼狈,草草拽起残破的里衣叫道:“陈英!”   陈英立即出现在门口,愕然看着室内凌乱的场景。   主公长发凌乱衣衫不整,云副将额头挂了彩,面有愠色,只有晋王依旧昏迷不醒,他们三个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陈英一下子摸不着头脑。   “去请谢先生!”   萧暥一声清喝拉回了他的思绪。   片刻后,谢映之查看了魏瑄伤势,凝眉叹道:“晋王后脑受震荡,已陷入深度的昏迷。”   萧暥心中猛地一沉,脑震荡?   脑震荡会造成暂时性昏厥和失忆。   他急问:“阿季什么时候能醒来?”   谢映之摇首,“晋王原本就陷在境中,如此一来,他怕是在境中难以醒过来了。”   萧暥心里顿时一凉,这是什么意思?醒不过来了?阿季会变成植物人吗?   ***   阳光透过雕窗斑驳地落在御帐上。   “陛下,该用午膳了。”   曾贤端着盛放餐饮的朱案在门外恭敬道。   皇帝还没有退出来,深垂的御帐中探出一只手,呼吸浓重道:“送进来。”   少顷后。   萧暥边吃饭边道:“今日朝议我想去旁听。”   他以为自己这属于得寸进尺,皇帝不会答应。   不料武帝捏起他的下巴,揩抹去嘴角的果汁,笑道:“朕给你准备个珠帘?”   垂帘听政。   萧暥:……   “前朝的华懿皇后也曾隔帘听政。”武帝含着他的后颈,沿着那漂亮的线条一路细啄下去。   那是三百年前的大周朝,华懿皇后得盛宠,得以上殿听政,皇帝特意给她备了珠帘。   萧暥一脸不可言说。   珠帘倒是没有挂,宣政殿本来就有偏殿。   午后,萧暥坐在偏殿里,吃着多汁的葡萄,听着朝堂上吵架。   “本月十六日,赫连因率兵袭击了绥县,掳掠劫杀百姓两百多户,财货难以计数。”   “北蛮欺人太甚,臣请出战,扫平边患!”卫骏道。   “卫将军差矣!赫连因就是为报陇上之仇,才洗劫绥县,冤冤相报何时了。眼下正是秋收农忙时节,陛下还是不要招惹这些蛮子。”大行令廖原道。   “怎么是陛下招惹这些蛮子?”柳徽慢条斯理道,   旁边的太宰唐隶立即反应过来:“分明是陇上郡守钟逾贪功,设伏劫击北狄人,才招来了北蛮报复!怎么在大行令口中成了陛下招惹了蛮子?”   廖原一惊:“老臣,老臣绝无此意啊!”   但他的辩白立即被盛京系官员们的你一言我一句淹没了。   “唐太宰所言甚是,钟逾贪功冒进才招致绥县之祸!”   “大行令怎么能说是陛下招惹的北蛮?”   卫骏忍不住道:“钟将军陇上歼敌有功,怎么在你们口中成了招惹祸事了?”   “歼敌,还是引祸?”唐隶冷笑道。   偏殿里,萧暥沉默地吃着葡萄。   就听一道清朗的声音传来:“国强是歼敌,国弱是引祸,国宁是歼敌,国乱是引祸。诸位可认同?”   萧暥心中一动,是江浔。   这话立理中正,不偏不倚,而且江浔乃皇帝亲自提拔的近臣,从不站派系,众臣便纷纷点头。   江浔道:“那么,唐太宰若认为钟将军乃是引祸,这是指陛下治下的国家不安定,还是不强盛?”   “老臣,老臣绝无此意啊!”唐隶大惊失色,伏拜叩首。   廖原冷眼瞥去:你居然复制我的话?   偏殿里,萧暥忍着笑,葡萄挺甜。   皇帝道:“好了,起来吧。今日朝议,诸公当放下政见分歧,一致应对外夷。”   唐隶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起身谢恩。   皇帝扫视大殿:“北蛮进范,边患当前,诸位认为眼下该如何应对?”   卫骏道:“征兵扩军,准备与北蛮再战。”   “将军不可。”廖原道:“天下初定才两年,百姓需要休养生息,不宜再兴战事。臣任大行令事农耕稼穑,深知即便是最富庶的雍襄江楚地区,青壮劳力也不足用,若再大批征兵,将十七岁以上青壮征发入伍,谁来耕种田地恢复生产?而且……”   还有一个原因他不敢轻易说出口,皇帝将萧暥下狱,裁撤锐士营,导致瞿钢等人叛逃塞北,他们熟悉中原情况,一旦叛敌后患无穷,军事上也会更为被动。这仗打不赢。   “而且什么?”皇帝看出了他的犹豫,“但说无妨。”   廖原心一横,硬着头皮道:“锐士营被裁撤后,羽林新军又还没有训练起来,正是青黄不接之时,退一步说,远征草原胜负难料,即便是当年锐士营全盛时期,萧暥也不敢贸然进攻北狄,以洗兰台之恨。”   偏殿里,萧暥的嘴角开始下沉,手无意识地按了按心口,牵动陈年的旧伤,像深夜里一簇幽晦的暗火,灼人刺骨。   兰台之变中北蛮火烧皇宫,他亲眼看着姑姑跃入火海……这深仇大恨却没机会报雪。   这些年诸侯割据,烽火连年,他南征北战平定天下后,已是一身伤病,久战力竭。   皇帝有一点说得没错,锐士营纵然是一柄利剑,在这连年的征战中也已经磨损了。十年乱世风雨,不少老兵都已经双鬓染霜,是该还乡了。   帝国需要一支新军。   但是,即便羽林军建立起来了,远征北狄草原,依旧困难重重。   北狄的王庭不像中原的都城,他们住的是穹庐帐篷,没有皇宫大殿,随时可以搬走,也就是说,就算他们拿下了王庭,也没有多大意义。只要北狄主力尤在,他们可以随时可以重建王庭。除非能全歼北狄主力。   但是,想要全歼北狄主力谈何容易。   草原广袤,茫茫无际,北狄是游牧部落,如风吹流沙瞬间聚散,别说是北狄主力,如果没有人通风报信,在茫茫草原上他们恐怕连敌人的影子都找不到。这就是萧暥让瞿钢他们打入北狄内部的原因。   此外,还有一个最大的困难——草原作战耗费巨大。至少用两匹马才能保证一个骑兵的供给。这一战打下来,即使赢了,中原也要大伤元气,甚至导致民生凋敝。   这对于刚刚经历了乱世烽火的中原王朝来说,几乎是不能承受的,稍有不慎就会引起局势动荡,给暗中潜伏的敌人可乘之机。   而且十年乱世,人心思定。从市井百姓到朝中众臣都不想再打仗了。   天时地利人和皆不在他这边,如果硬要打这一仗,便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了。   隔着一道宫门,他遥遥看向御座上的青年帝王。   朝堂上,柳徽罕见地赞同廖原道,“陛下,北狄王庭尽是一望无际之草场,打下疆土也难以为我所据有,等到我们一撤兵,北狄卷土重来,我们岂不白费兵力财力?”   “照老尚书那么说,边郡百姓安危就不管了吗?”卫骏道。   “我们可以效仿前朝,和北狄弥兵修好。”   “陛下可派使臣,携国书,备礼单与北狄议和。”   “北蛮侵我边郡就是为了财货。我们把财货送上去,他们便没有劫掠的动机。”   皇帝面色深沉,不置一词。对于这位青年帝王来说,刚登基才两年,正欲大有作为之时,就要向蛮夷割地纳贡求和?这是皇帝无法接受的。   “还有钟逾,虽然他有战功,但赫连因此次劫掠绥县却是因他而起,所以臣以为,为表我朝议和之诚意,应当将钟逾去职。”柳尚书道。   皇帝道:“钟逾有战功,才封赏了十数日,朕就下旨惩治,如此反复无常,朕这个皇帝岂不为人说道?”   “天威本就难测。”柳尚书叩首道。   皇帝冷笑了一声。   柳徽赶紧不说话了。   但唐隶还没注意到朝堂上氛围微妙的变化,“陛下,正是钟逾贪图军功,才导致绥县数千军民被屠杀劫掠,陛下整治他乃是理所应当。”   他话还没说完,就听皇帝道:“让钟逾设伏于陇上是朕之计。唐太宰是说朕贪功冒进,招惹蛮夷,引狼入室吗?”   顿时,朝堂上静了下来,只剩下低低的吸气声。   唐隶面如土色,“臣老迈,胡言乱语,臣……臣……”   他连惊带吓竟昏了过去。   皇帝摆手,让人将他抬了出去,淡淡道:“继续议。”   朝臣们面面相觑。   “都不说话了,那么朕来说说罢。”   皇帝环顾四周,道:“北蛮连年犯边,战不可避。”   “陛下三思啊。”一听到又要打仗,诸臣面如土色,纷纷苦谏。   “天下初定才两年,应当与民修养,不宜再兴兵大战!”   “草原远征劳师动众,且瞿钢等人投敌,使得彼尽知我,而我不知彼,此战难胜!”   “陛下要谨防兰台之变重演啊!”   皇帝冷道:“兰台之变会不会重演朕不知道,但今天谁再阻挠,肯定是看不到那一天了!”   ***   退朝后。   皇帝步入偏殿,就见案头一堆松子壳糖栗皮葡萄籽,再看食匣里颗粒不留,看来某人吃得挺欢。皇帝捡起半枚浑圆的栗子皮,看得出从中间干脆地掰开,吃得挺干净,皇帝指尖被果皮边缘细小的绒毛瘙到,从手指痒到心里。   “萧暥呢?”他当即问。   萧暥站在退朝后空荡荡的宣政殿上,修长的手指抚过宽阔的御座,似乎独享着这万人之上的孤独。   皇帝从侧门出来,一看到他这副样子,就有种想把他狠狠按进龙椅里的冲动。   可萧暥接下来的一句话让他出乎意料,   “陛下应听取臣工们的建议。送国书修好以避战事。”   武帝一诧,伏兵陇上不就是萧暥的建议吗?议和实在不像是他的做派。   随即,他就想到刚才朝堂上那群老臣涕泪满面的苦谏:乱世初定,生民疲弊,百姓需要修养生息。   莫非萧暥竟听进去了?   天下皆传萧暥穷兵黩武,好乱乐祸,擅权专断,看来世人并不知他。   他心中有生民百姓,有国家的长远大计。想到这些,武帝心中更为欢喜,不禁从身后将他揽入怀中,下颌抵着他的发间,耳鬓厮磨般道:“朕也知道国家初定,不宜大战。况且远征北狄,劳师动众,朕并非立即要开战,备战将是个长期的国策,朕将在三五年内徐徐扩军,不会占用过多民力。”   三五年,萧暥心知,他等不了。   他道:“既如此,眼下陛下打算如何稳住北狄?”   皇帝反问:“卿有什么想法?”   “秋狩将至,可下国书邀请北狄。”   “乌赫多疑,不会来。”   “乌赫当然不会自己来。”萧暥微撩眼梢,露出感兴趣的神色,“但我听说乌赫的弟弟维丹羌笛吹得好。”   皇帝目光幽然一沉。   萧暥继续道,“传闻维丹雅人深至,精通音律,和一般胡人不同。”   皇帝闷闷地低下头,用下颌蹭摩着他鬓边如流墨般的发丝,鼻尖嗅着丝丝缕缕的清凉,很快勾起了他胸中的热意,他在亲吻中呼吸逐渐低浓,“坐下说。”   萧暥看了眼宽阔的龙椅,“硌得慌。”   这龙椅四平八稳硬邦邦的,坐着也肯定不舒服。   皇帝牵起他的手走到御座旁,烫人的目光锁住了他:“卿坐朕腿上,就不硌了。”   萧暥看了眼皇帝冕袍下支起的篷帐,“怕是更硌了。” 第398章 贪欢   十月,秋高气爽,层林尽染,起伏的山野间一片金黄。   本年秋狩诸侯云集,虽然襄州、豫州等封地被皇帝收回,但是前襄州牧朱优,豫州牧虞非,蜀州牧赵崇等都得到了优厚的安置,原封爵不变,依旧享诸侯待遇,连排场也不见少,倒是真正握有实权的江州牧魏曦更为低调。   此番秋狩的统筹官是琴师楚瞳。朝野传闻大概是盛京系和清流派对此番秋狩的统筹官一职争执不下,最后皇帝圣心独断,出人意料地将统筹官之职交给了这位琴师。这也让人纷纷猜测他是御前新晋的红人。   这位琴师不知是什么来历,传闻他天生目盲,一双眼睛是罕见的烟蓝色,所以日常以帷帽遮蔽,飘然有仙姿,倒成了此番秋狩的一道风景。   只可惜这道风景通常不可窥见,统筹官因为双目不便,除了伴驾出席开幕盛典等重要场合,其他时间则深居简出。   大帐中,维丹悄悄看向他,深信他确实是个盲人。   那双烟蓝色的眼睛如一泓明净的湖水,目光纹丝不动得扫去,甚至在注视着大帐中五具残缺不全的尸体时都面不改色。   换是维丹早就吓得跌坐在地了——即使此刻他坐在胡椅里,身体还忍不住颤抖。   他刚刚经历了一场惊心动魄的刺杀。幸亏他身边的奔狼卫拼死护卫,才保住一命。   片刻后,验伤下来,这几个人虽然死于剑伤,但不是被刺死,而是被砍杀的。也就是说,对方显然不惯用剑,而更擅长使刀——刺客是北狄人。   琴师烟色迷离的目光看向维丹:“王子在北狄是否有仇家?”   明知道他看不见,维丹却不自觉地整了整衣衫,他为自己现在狼狈的形象感到尴尬,在这样好看的人面前,他想保持一个好映像,即使对方根本看不见他。   但只要琴师的目光偶尔停留在他身上,他就心跳加快,手心也渗出了汗。   “小王没有仇家。”他颤声道。   维丹身后的奔狼卫已经忍不住了,“王子忘了阿迦罗是怎么死的吗?!”   萧暥修长的手指藏在宽大的袖子里轻轻摩挲着一颗饱满的榛果,果然,瞿钢他们带去的消息开始起作用了。   草原上盛传乌赫为了争夺单于之位,借着秋狩,暗中派人刺杀了阿迦罗,并嫁祸给雍朝。   西墨部首领穆硕乘此机会,暗中推波助澜扩散传言,传扬乌赫单于之位得来不正。   暗示维丹才是单于之位真正的继承人。   就这个时候,维丹就被乌赫派去代表王庭参加秋狩……   “大单于要杀我?!”维丹终于后知后觉地惊出一身冷汗。   萧暥从容道:“王子此番侥幸逃脱,但是回到王庭还有没有这么幸运就不好说了。”   这回维丹听出了他的话外之音,追问道,“先生可有指教?”   萧暥微微一笑,“我们谈谈。”   ……   从北狄大帐里出来已是晚宴时分,皇帝冠带冕袍,正要赴会诸侯。作为统筹官,萧暥要伴驾君侧。   萧暥看了眼为他准备的锦袍,满脸的一言难尽。   锦袍上绣着虎啸龙吟凤翥鸾翔,看起来气度不凡,但是这华丽的色泽,修长的腰身,真不是皇后穿的?   为了不让人认出,他以楚瞳的身份赴会。纱幕垂至眼帘,只露出淡薄的唇和苍白清致的下颌线条。   席间觥筹交错,他的目光隔着纱幔隐隐和魏曦微微交错,彼此耐人寻味地一顿。   宴会后,萧暥回到大帐中,魏曦送来了一坛酒。   其实这些天作为统筹官,天子近前新晋的红人,给他送礼的人不少,所以魏曦送一坛酒倒也不会引人注意。   那是永安城的梅子酒。   随酒还藏了一张简笺。上面用清秀的隶书写着行小字:   承君护持,一切安好。   这是魏曦暗中传递的消息告诉他,江南安好,那人安好……   萧暥暗暗握了握那张纸条,仿佛想从中触摸到一点过去的温度。但最终还是在灯下燃成了灰。   萧暥酒量好,平时不容易醉。   但这一坛酒里有隔江烟柳,杏花春雨的气息。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他在酒醉中沉入一个炙热的怀抱,皇帝低沉的声音带着点不高兴的压抑,问,“酒好喝?还是羌笛好听?”   烛光下,萧暥酒意醺酣的双眼微睁,波光流转间荡了武帝一眼,不情不愿地叫了声陛下,就想倒头去睡,被皇帝气息沉重地压进了被褥里,低头舐咬般吻着他,不让他睡。   萧暥的脸颊蹭着丝褥,被吻得缓不过气,绯色锦袍被揉皱了,灯影昏昏中红浪翻滚,缀玉镶金的鸾凤绣纹压出一大片褶印,被皇帝气喘吁吁地扯开。   萧暥在宿醉中浑身酥软无力,仰颈躺在宽阔的御榻上,双眸醉意氤氲间带着几分慵懒的懵懂呆望着帐顶。   帐间黯金色的烛光勾勒出他腰腹间精妙的线条,绛红华丽的锦袍铺在榻上半遮半掩着宛如白玉雕琢般的无瑕躯体,烛火下皎洁的肌肤泛着宛如明珠美玉般莹润的光泽……   皇帝顿时看得忘了呼吸。   仿佛是世间最为罕见的珍馐美味,若就这样急不可耐地囫囵吞下,反倒失了滋味,需得配上金樽玉酿细细品尝,才得了趣味。   他想到此番秋狩朱璧居给他进献的雅趣玩器。   皇帝在烛光灯影下一阵翻找,玛瑙葡萄、翡翠甘蕉、南红蜜橘等等皆惟妙惟俏,还有一支雕琢精美的白玉灯台。   他用轻软的羽枕托起那柔韧的腰身,接着捡了颗晶莹剔透的葡萄,探入雪白饱满的桃瓣间,沿着幽谷深处滑入。   萧暥被陌生冰凉的触感激得一颤,酒意也散了几分。随即探手一掩:“不可。”   修长的手指抵着温软的花蕊,皇帝眉头蹙起,用热念浸染的浓重鼻音道:“怎样才可?”   萧暥还带着酒醉的微熏,似懂非懂地看了眼榻上的水果,道:“臣刚和维丹谈妥了一份盟约,还请陛下准许。草稿在……唔”   他一通胡乱翻找,在揉皱的锦袍下抽出一卷压褶的帛书,漫不经心扔了过去。   皇帝这会儿哪有心思看盟书,本是一目十行掠过,但其中一条却像冰刀刮过脊背,暗暗激起一丝冷意。   两国君王会晤于雍狄边境——朝曲草原。   两王会盟,远离中原,也就是说皇帝要御驾亲往边境。   而叛逃瞿钢丙南等部还在北狄!   如果萧暥又掌握了随行的羽林军指挥权,和瞿钢里应外合……   “你想要朕亲赴盟会,与北狄单于乌赫会面?”皇帝挑眉凝视着他。   “陛下不敢去?”萧暥眼角弯弯,笑意扑朔迷离。   这一刻皇帝竟看不清他是醉是醒,是挑衅还是引诱。   但他包藏祸心的样子,竟格外诱人!   “朕答应你!”   皇帝说罢掂起一枚圆润硕实的葡萄,指端捻开温软的花蕊推了进去。双指并用将玛瑙葡萄捣入,抵进关窍深处震颤碾转,让萧暥在酒醉的迷离中不住地打着颤。   第二天醒来,萧暥就看到了坐在榻前一脸凝重的纪夫子。   “陛下该节制些。酒醉纵欲乃大忌。更何况萧将军还……”   患有痼疾几个字还没出口,就被萧暥打断了。   “夫子,我下次不喝那么多酒了。至于纵欲。”他狡黠地瞥了皇帝一眼,“市井传闻也不是空穴来风。”   言外之意,皇帝他不行,夫子你想多了。   纪夫子目光一言难尽地掠向案头的玛瑙白玉瓜果,皱眉摇头。   皇帝脸色顿时拉了下来,正要解释,萧暥抢道:“陛下日理万机,臣偶感小恙,不劳陛下费心。”所以,你可以走了。   武帝:……   皇帝清楚昨晚如果不是他太过渴切,翻来覆去地不让人歇,萧暥也不至于多次失守乃至昏了过去,他心里有愧,又觉得萧暥和纪夫子多待一会也是好的。   等到皇帝离开,萧暥立即支起身,眸中幽光乍现,“夫子对薛潜了解多少?”   纪夫子一愣,随即锁着双眉沉吟片刻,道,“玄门之事不可与外人道,但将军和师父……”他带着点征询问:“兴许也不算外人了?”   萧暥诚恳点头:“请夫子告诉我薛潜的事。”   纪夫子面色深沉,把薛潜其人的来历背景说了一遍。   其实萧暥一直疑惑,当年谢映之用非常之法为他治疗后,修为虽有折损,但无关大碍,回去闭关修养一两年就能恢复,怎么忽然就身陨道消了?   现在想来,很可能是遭人暗算。   玄门这两年也暗中调查了,但无奈薛潜颇有能耐手腕,不仅身居高位,还深得皇帝倚重。玄门也没有确凿证据指称薛潜暗害玄首,所以也拿他没有办法。   而且薛潜此人极为谨慎,萧暥观察下来,前段时日几番朝争,柳徽唐隶等人都被降职贬官,只有薛潜隔岸观火,毫发无损。   此人城府极深,留着是个隐患。   而且薛潜老谋深算,从未有把柄。即使他要求皇帝惩处薛潜,也不过是去职贬官罢了。   萧暥深知自己一身伤病,时日无多。哪天他不在了,薛潜东山再起,卷土重来也未可知。   所以,既然要解决薛潜,那就要彻底解决,再不给他翻身的机会!   想到这里,萧暥的眼中隐隐折射出一道锋利的寒芒。   纪夫子见他苍寒的脸色,淡白失血的薄唇,和锋芒暗藏的眼神,叹了口气:“将军患有痼疾,需安心静养,不要再耗费心神,否则难以延年啊。”   “夫子,正是因此,才要争这一朝一夕之力。”萧暥掩唇低咳,秋寒渐深,他每每觉得浑身虚寒无力旧伤隐痛,缓了口气后他道,“这也是故人未尽之事,未了之愿。”   帐外风雨潇潇,纪夫子闻言默然。   他知道这故人说的是谁。   微雨青衫归何处,浮云白鹤渡影空。   纪夫子怅然收回心神,道:“我给将军开付药,需按时服用。”   “有劳夫子了。”萧暥说着随手一卷帕子,遮过一抹嫣红。   ***   北狄王庭,十一月初,秋风凛冽。   “王子回来喽!”深秋苍黄的草原上响起一片杂沓的马蹄声和着喧嚣的呼号声。维丹被众人簇拥着进入王庭大帐。   此番秋狩,维丹王子和雍朝的皇帝谈妥了一份合约,并带回王庭了一份议和的国书。   在国书中,中原皇帝邀约北狄大单于在朝曲草原会晤,设盟议和。以朝曲草原南部为两国交叉地带,通商边市,并给北狄送去粮食万石,布帛棉花数以千计。   乌赫看后大笑道:“这条件挺优厚,看来中原的皇帝这次是下了血本!”   然后他感慨道:“我的弟弟长大了啊,会和敌人谈条件了!”   随即又他脸色一沉,露出关切之色:“不过我听说你这一次在中原差点遭到暗杀,是怎么回事?”   维丹咬了咬唇,发了狠似的道,“那是中原人的内部争斗,想暗杀臣弟栽赃政敌,臣弟就将计就计,以此为条件要挟皇帝,让他们赔偿我们粮棉布帛。如果皇帝不答应,那么绥县,沮县之事就可能在每一座边郡上演!”   “说得好!”乌赫大力拍了拍维丹的肩,“我的弟弟长本事了,会和中原人谈条件了!”   维丹眉心抖了抖,露出一缕不易察觉的怯色。   萧暥说过,两王盟会,乌赫必然亲率大军前往,到时主力抽走,王庭兵力空虚,这就是维丹的机会。   维丹的舅舅穆硕是西墨部首领,麾下五万奔狼铁骑正可乘隙而入,拿下王庭!   之后维丹宣布乌赫当年秋狩暗害阿迦罗之事,并继任单于大位,和中原修好。   这是维丹唯一的活路。拿下王庭,夺取单于之位!   但此刻面对乌赫紧盯的目光,维丹心虚发怵,赶紧道:“臣弟哪有什么本事,还不是多亏左大都尉在绥县打出了威风。”   “绥县他是打赢了,但那是将功抵过。”乌赫瞥了眼赫连因,阴声道:“左大都尉,你说是不是?”   赫连因赶紧道,“陇上之败丢盔弃甲,全靠大单于不罪,让我有机会将功抵过。大单于英明盖世……”   “行了行了。”乌赫摆摆手,“中原人的滑头不要学。”   然后他拿起那份国书,狐疑地眯起眼睛:“两王会晤,共议盟约?中原皇帝想见本单于?”   赫连因刚想说什么,被乌赫阻止了,他看向一直沉默地立于帐中的瞿钢,“右大都尉最清楚中原的情况,你怎么看?”   瞿钢自投靠北狄后,就被乌赫封为了右大都尉,与赫连因平级。   瞿钢不假思索道:“中原人诡计多端,大单于不要去赴约!”   “哈哈哈!”乌赫大笑,“本单于也是这么想的,但是中原人的粮米布帛,既然送上门来,本单于还是要拿!”   “中原皇帝不是想见本单于吗?好,告诉他,本单于会去赴会,但会盟的地点要改一改。”   “朝曲草场太随意了,两国盟约乃神圣之事,当然要在我草原之圣地。”   赫连因愕然道:“大单于是说驰狼谷?”   驰狼谷,北狄语称为沙依克尔西,因为谷中沟壑纵横怪石林立,风吹过岩石的缝隙,发出尖利的凄鸣似虎啸狼嗥,所以得名。   驰狼谷深入北狄腹地,离北狄王庭只剩下不到百里,乌赫把会盟地点定在了这里。   换言之,中原皇帝若要赴约,就要深入北狄腹地。   乌赫得意地倒满了一杯马奶酒,“赫连因你说,如果本单于扣留了一个中原的皇帝,能换多少财货人口?”   ***   宣政殿   “驰狼谷深入北狄腹地,乌赫此举别有用心!”   “即使要和谈,互派议和大臣即可,陛下何必亲往,陛下万金之躯,不能涉险!”   众臣纷纷苦劝道。   “朕亲下国书邀乌赫会盟,金口玉言哪有收回的道理。”皇帝从容道:“既然要深入敌境,朕自会率大军护驾,若乌赫有和谈诚意,便是两国和谈,若他没有和谈诚意,便是御驾亲征!”   ***   甘泉宫   阁外已是寒风呼啸的深秋,阁内温暖如春。   萧暥怀里抱着暖炉,抬手在舆图西北方北狄王庭的位置搁上一块菱粉糕。早晚要吃掉!   江浔立即看出了他的心思:“将军是想乘这个机会扫平王庭?”   北狄王庭深入草原腹地,如果要攻伐,就需穿越草原。如今乌赫自己将盟会地点定在了王庭旁,真是求之不得。   萧暥眼角微微一勾,乌赫想要请君入瓮,实则是引狼入室,等等,不对,谁是狼?   “不可,这太冒险了,天子的安危怎么办?”上官朗蹙眉道。   萧暥道:“陈英将亲率五万羽林新军随行护驾,还有……”以皇帝的秘术修为,全天下都没有个人能困住他。   “本将也会随驾前往北狄。”萧暥道。 第399章 护驾   腊月初一,北狄王庭回书到,两国相约盟会时间定于次年二月开春之后。在此之前,两国弥兵,北狄部落将不再对边郡展开劫掠。   这一个月里,边境安宁,朝中却暗流涌动。   内廷建立,外朝被架空。江浔、颜翊、上官朗等青年才俊组成的中朝逐渐左右了国家的决策,朝廷一改往日暮气沉沉的局面,气象为之焕然一新。   除此以外,皇帝的办公地点也从大梁宫搬迁到了甘泉宫。天气逐渐入冬,而萧暥畏寒。   甘泉宫有温泉,四季如春。还有吃不完的甘果蜜饯松子核桃,正好窝冬。   午后,某狐狸吃撑了,靠在窗边喝着消食的山楂茶,晒着太阳。   他没想到皇帝居然会做菜,而且手艺极好。   这段时期也是他和皇帝难得的和睦相处的日子,自从秋狩那次昏迷之后,皇帝在□□上也有所克制,虽然欲求依旧旺盛,但会顾及他的体力。   萧暥没有让武帝知道他中过噬心咒,这是他的弱点和软肋,不能让人知道。   于是每每体力不支或心口隐痛,他便推说为国征战半生落下一身伤病,临老不能解甲归田,却还要侍驾君前,说的时候目光还带着点哀,搞得皇帝每回都无言以对。   便吻得他喘不过气,再也说不出恼人的话。   他仗着比皇帝大几岁,倚老卖老起来就没完没了。还很擅长败兴,但结果都不尽人意,让皇帝恨不得把他压在被褥间,让他再兴不起风浪。   久而久之他也知道了厉害,尽量不在某个方面招惹皇帝,无聊的时候他会找江浔他们玩六博,博注一般是一把小松子。   其实武帝给了他很多奇珍异宝当解闷的玩器,他像屯小松子一样屯着,将来充做军费。羽林军如今是他的了,他很护着。   腊月三十,除夕夜。   除夕宫宴原本是皇室家宴,但魏氏皇族寥落,武帝也就和皇后相敬如宾地吃了一顿饭后,就蹬车冒雪去了行宫。   天空霰雪纷纷,皇帝给萧暥裹上了厚实的貂裘,带他登上巍峨的都阙台。   这是皇帝新修的望楼,高百余尺,登台如临云端,整个大梁城尽收眼底,放眼望去,朱雀大街两侧华灯璀璨,望不到尽头的长街上,车如流水马如龙,人潮喧涌,烟火如流。   十年乱世狼烟之后,一幅繁华锦绣的盛世卷轴在他面前缓缓铺开。   萧暥凭栏默立,不知在想什么,夜风拂起他耳后几缕发丝飘洒,高台风大,皇帝把他揽入怀里,侧头轻啄着他的脸颊,漫天烟火映在那双流光宛转的眼眸里,仿佛万千星河遥落,皇帝托起他的下颌,吻着那双眼,情到浓处,正想说一句朕心悦你。   萧暥忽然轻道:“陛下还记得当年,臣说过要带陛下去看灯?”   武帝一时愣住了,想到两人如今复杂的关系,心中五味杂陈……   片刻后,圣驾沿着朱雀大街驶向繁华的东市观灯与民同乐。   萧暥掀起车帘,道路两边火树银花,一夜鱼龙舞。   当夜,朔风呼啸,大帐中,瞿钢目光森然地擦着剑。   还有一个月就是盟会的时间了。   那一夜,幽暗的灯光下,薛潜摘下面具,露出一张烈火焚烧后狰狞的面孔。   桌案上放着一份诏书,任命他为此番会盟的议和大臣,年后随驾一同前往北狄。   ***   圣驾于开春大朝之后启程,浩浩荡荡往西北而去,于二十天后抵达驰狼谷附近,大军驻扎于刚氐河谷。   二月早春,江南夹岸的细柳已经抽出了新芽,但朔北依旧风卷乱雪,纷纷飞扬。   御帐里搁了三个炭盆,火烧得很暖。   因为纪夫子的劝告,萧暥需要修养,加上北狄草原风雪严寒,他又时常病恹恹的气色苍白,所以皇帝克制了很多天,直到了会盟前夜,才餍足地饱食了一顿。   约摸到了丑初,萧暥悄然推开皇帝压着的手臂,抬起双膝缓慢退出身来,探手去够薄衫。   可是里衫被皇帝压住了,萧暥扯了扯就放弃了,干脆也不着了,拽起垂在屏风上的冕袍随手一展,绣着日月星辰的宽大袍服仿佛张开的纯黑羽翼般滑落在他颀长如玉的身躯上。   他一手按住衣襟,一手快速将长发捋至颈后,然后匆匆束了根腰带,一闪身便出了王帐。   王帐外,大雪初霁,月光照在雪地上。他穿着垂地的冕袍,无声踏过。   营地后有一片桦树林,夜风吹来,月光下雪沫簌簌飘落。林间时不时传来积雪压断树枝的咔嚓声。   夜静得离奇。萧暥没有提灯,一身纯黑的冕袍融入了无边的夜色里。   借着雪地的反光,他看到了树影斑驳的林间默立着一道瘦长的人影。   “薛司空,久等了。”他淡淡道。   薛潜转过头看向他,僵硬的假面上流露出了错愕至扭曲的神情。   ……   和薛潜会面后,萧暥悄无声息地潜回王帐。   已到鸡鸣时分,他坐在镜前,在烛火下拿起梳子,梳理被风雪拂乱的长发,接着就落入一个暖热的怀抱。   “朕的衣裳合身么?”皇帝从身后环住他,下颌抵在他肩头,轻嗅着他发间若有若无的如兰浅香,温热的气息拂到他颈间,取下了他手中的梳子,“手那么冷,去哪里了?”   “难得穿一回冕袍,当然要召见臣工了。”萧暥似真似假道。   “你若喜欢,可以天天穿。”皇帝托起一捧青丝,齿梳穿过顺滑如流墨般的长发,细细梳理,“明天的盟会你就不要去了。”   萧暥诧然抬头看向镜子,问:“为何?”   镜中,皇帝深垂的眸子沉静如渊。乌赫居心叵测,他如何不知道?   “明早,钟逾就会率军赶到,护送你回陇上。”   萧暥挑眉道:“陛下以为乌赫有诈?”   皇帝笃定道:“有没有诈,去了才知道。”   “那陛下的安危怎么办?”   “你无恙,朕即无恙。”   密集的梳齿穿过缕缕青丝,仿佛这是世间最珍贵的,皇帝沉声道,“古人结发同心,以梳为礼,青丝偕老,白发齐眉。朕深慕之。”   “朕愿余生日日为你梳发,只期你和乐安好,不要再染刀光剑影。”   闻言萧暥心中轻诧,一时百感交集,不知该说什么。正想轻轻回握一下皇帝的手。   皇帝却忽然松开了他,转身走到御案前提笔破指,一滴鲜血染红了笔尖。   “陛下?”   萧暥还没弄明白什么意思,右肩的衣衫就被轻轻挑开,纯黑的冕袍滑落肩头,露出流畅的肩线。   他坐在镜前,乌黑的长发披散满背,皇帝一手轻扶着他的弦腰,专注地俯身贴近,冰凉的笔尖轻柔如羽,拨开乌黑的发丝,落到皎洁如玉的肌肤上。   萧暥只觉得右肩丝丝入扣的凉意带着轻微的痒感,激起肌肤一阵细细的战栗。   作画中的皇帝,庄凝而寂定,仿佛把所有热切的愿望都藏进乌黑如潭的眼眸里。   片刻后,一朵绚丽明艳的靡荼花就绽开在他雪白的肩头。   朦胧的灯光下,嫣红的花朵映着皎白如雪的肌肤,皇帝凝视片刻,手隔空轻抚着那花朵,“此靡荼花乃秘术所结,即使你远在千里之外,朕也能知道你是否安好。”   靡荼花开,人即安好。   说罢提笔在自己掌心里也画了同样的一朵花。   片刻后,帐外传来陈英的声音,“陛下,辰时已至,末将恭请陛下启程。”   “知道了。”武帝道,“曾……”   皇帝正要传唤曾贤,   “臣替陛下更衣罢。”萧暥说着拿起挂在屏风上的中衣。   皇帝随即展开双臂,任由他贴近。目光逐渐热切地追随着他的指端。   萧暥低垂着纤长的眼睫,仔细地替皇帝整理衣袍,系好衣带。他的指腹微凉,隔着汗湿的中衣,触及皇帝宽厚温热的胸膛,沿着健硕的肌肉线条,刚碰到腰间就被皇帝紧紧搂进了怀里,被吻到眼尾微湿气息不稳时,萧暥抵住皇帝的胸膛,道:“臣给陛下抚琴一曲罢?”   皇帝一诧,虽说萧暥的身份是琴师,但将军铁马金戈,皇帝没想到,他还真的会抚琴?   片刻后,萧暥坐在琴案前,修长的手指按在铮铮琴弦上。   琴声起初悠扬如风过长林,渐渐的,弦音由静到动,从低沉变得高昂,仿佛十丈冰原上万骑崩腾,卷起雪尘飞扬,西风烈,战马疾催。   王帐外,风雪中,大军持戟执戈,整装待发。   ***   辰初,单于王庭   赫连因顶风冒雪地大步踏入王帐,“大单于,中原人诡计多端,此次盟会大单于不能去!”   “赫连因,本单于知道你忠心,这样吧……”乌赫一手重重搭在赫连因肩上,眼中深藏着狼一样的光芒,“给你一万铁骑,你替本单于去!”   闻言维丹的心猛地揪起。他没有想到乌赫临时竟然会来了这么一手!   “怎么了,我的弟弟脸色那么难看?”   乌赫一步步向维丹走去,并危险地眯起了眼睛。   ***   离王庭十五里处有一片山梁,山梁上积雪皑皑。   穆硕在雪地里搓了搓冻红的手,正解下皮囊,想喝一口马奶酒暖暖身子。   “首领,快看!”   一名奔狼卫站在山梁上遥指着下方叫道。   穆硕快步走上山梁,放眼望去,就见风雪中烟尘卷起,一支浩浩荡荡的骁狼精骑开出王庭,往驰狼谷方向去了。   王庭驻扎六万骁狼卫精锐,此番会盟,即使乌赫只抽调出一半,此刻王庭余下的兵力也已不足三万。   “首领,有烟升起!”   果然!   穆硕心中一喜,这是他和维丹事先约好的信号,王庭空虚!   “车胡儿,你率一万奔狼,扼住弋阳山口,切断乌赫归路!”   “是!”   “其余众人随我杀!”   埋伏于山梁上的西墨部主力如同潮水般涌向王庭。   ***   驰狼谷,盟会大帐   赫连因率军抵达时,已是辰时三刻。   他大步进帐,抚胸以礼粗声道:“大单于染恙,令末将代为参与盟会。”   武帝尚未及表态,薛潜便踱上前沉声道:“北狄人如此背信弃义,无视盟约,来人,拿下!”   他话音刚落,赫连因弯刀锵然出鞘,亮起一道锋利的弧光。   “护驾!”江浔一声清喝,数十名金吾卫立即将皇帝团团围住,长剑如林。   大帐中刀光亮起,鲜血激溅。   “杀!”   赫连因手下的骁狼勇士和皇帝的金吾卫顿时陷入混战。   江浔一剑挑开一名北狄士兵,   怒视薛潜:“陛下尚未发话,薛司空你这是何意!?”   ***   不久前的雪夜。   林间静地瘆人,只有风吹碎雪簌簌从枝头摇落的声响。   萧暥一身纯黑的冕袍静立于月色下,流光逼人的双眸看向他,竟有几分如帝王般威仪。   薛潜一时惊地失了声,“你……你是……琴师?”   “薛司空,这些日子你我的处境都不怎么如意。”萧暥道,   薛潜明白他说的‘不怎么如意’是指什么。   何止是不如意,简直糟糕透顶!   十月,皇帝打压了盛京系一帮老臣,纷纷贬官去职,十一月又建立内廷,架空外朝。薛潜等老臣被排除在朝政之外。   薛潜不是柳徽,他有野心和权力欲,当然不甘心一辈子作壁上观。   他也看出来了,当今皇帝不是先帝,不可能任人摆布。相反,皇帝独断专行,视臣子如鹰犬,完全不是他能掌控的。   “我受困禁中,司空失意朝上。”萧暥静静看了薛潜一眼。   薛潜掩不住满目憋郁。   “如今圣驾出塞,我让瞿钢他们潜入北狄,等的就是这个机会。”萧暥道。   薛潜闻言心中猛震,没错,想要改变这个局面,最有效的办法就是控制了皇帝。   “陛下远在塞外,何不抓住机会搏一把?”琴师趿着鞋走在雪地里,露出比雪还要光洁的脚踝。   薛潜像是被蛊惑了般,不禁地问道,“如何抓住机会?”   ***   “拿下皇帝者,赏千金!”赫连因大叫一声,无数北狄士兵如猛兽般挥舞着雪亮的弯刀砍来。   此刻帐内已是杀声一片,皇帝却面沉似水恍若不闻。   “陛下小心!”   一支羽箭带着尖利的啸声迎面且来,在离开鼻尖只剩寸余之处被皇帝只手截住。   江浔惊得脸色煞白,皇帝却只稍微皱了皱眉,指尖拨过箭簇上画的眼睛图案,饶有趣味道,“哦?摄魂箭?”他看向薛潜:“你还会用秘术?”   薛潜还来不及反应,皇帝的指尖仅在箭镞上轻轻一弹,那摄魂箭竟自调转方向,带着凄厉的尖啸倒飞而去。   噗地一声正中薛潜眼窝。   薛潜只觉得眼前热辣辣地一烫,猩红的鲜血布满视线。   在他最后模糊的视野里,他看到如狼似虎的北狄士兵闯进大帐,挥舞弯刀向前涌去……   他倒地时扭曲地笑了,被无数胡靴踏过。   “勇士们,杀!”赫连因大叫道,“大单于说了,俘虏皇帝者封当户!”   皇帝身边只有不到一千的金吾卫,江浔一边奋力杀敌一边喝道,“羽林军何在!”   没有回音。   皇帝心中冷冷一沉。   此番出塞的五万羽林是归陈英统辖的,陈英是萧暥旧部。也就是说,萧暥调走了羽林军!   他竟然和薛潜勾结吗?   这其实也不难猜到,此番薛潜出任议和大臣就是萧暥推荐的!   当初萧暥给的理由是议和大臣需要德高望重的老臣才能服众,而柳尚书等皆免官停职,如今朝中老臣只有薛潜薛司空。   加上皇帝向来倚重薛潜办事,所以当即就准了。   原来在这里等着他!   山谷中已是血光四溅,黑压压的北狄士兵前赴后继地涌来……   ***   山坡上,萧暥深入草原腹地,率军疾行。   无垠的草原辽阔起伏,仿佛漫边无际。纵马疾驰小半个时辰后,萧暥眉间额角已渗出虚汗。   他体弱,骑马颇为勉强,所以也没有穿沉重的铠甲,而是一套轻便的猎装。   就在这时,不远处的山谷上忽然烟尘扬起。一支穿着皮甲的劲装人马正向他们疾驰而来。远远看去,清一色北狄人的装束。   “主公,有敌情!”陈英拔剑出鞘警觉道,正要调转马头。   “不急。”萧暥勒住马缰,举目望去。   那支队已经驰近了,伍约摸六十余人,为首的青年容貌清俊,一袭束身皮甲英姿飒爽,“主公!”   萧暥一愣,竟是一年未见的云越!   这一年多来,云越在青帝城草庐等不到萧暥,到了九月,却等来了萧暥被皇帝下狱的传闻。   他心急如焚,想去京城设法营救萧暥出来。但却被程牧以主公的军令阻止了。   在和程牧商议之后,云越也清楚,就算他到了京城,手中无兵无将亦无权,根本没有能力营救萧暥。   而驻扎蜀中的程牧部,要防备西南蛮夷,也不能擅动,且人数不过一万,如果想要开赴京城救人,刚出蜀中就被截了去路。   且萧暥留有严令,驻扎蜀中之军队不能动,因为蜀中一旦有失,江南的西南门户大开。   他们不能违抗萧暥的命令。只能暗中联系玄门,设法救人。但到十月初,萧暥忽然没了消息。这让云越一下子丢了魂般不知所措。他不由想萧暥是不是被皇帝转移到其他监狱,他会不会受刑?天气渐冷,他的身体还好吗?甚至他现在还在不在人世?云越每一天都在胡思乱想中过得煎熬。   直到一个月前,云越探听到陈英率羽林护送天子前往驰狼谷参与会盟的消息。   他大喜过望,觉得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而且不知出于什么原因,皇帝竟然把五万羽林军都交给了陈英指挥!   云越立即动身前往驰狼谷。青帝城在蜀中,离开北狄草原不算太远。   但是穿越北狄草原,他不能带军前行,否则太过显眼。还没到达驰狼谷,就要遭遇北狄军队的截击。   所以他们一行六十多人的队伍,扮做牧民的模样,穿着胡服。云越又会说北狄胡语,好几次遇到北狄游骑探马,都被他糊弄过去了。   时隔一年重逢,云越激动地恨不能紧紧抱住萧暥,有无数的话想对他说,只可惜这是在战场。   云越只能长话短说:“主公,我刚才途径驰狼谷,看到那里黑压压好多北狄军队,是出了什么事?”   陈英闻言心中一沉,不由问道,“主公,真不去救驾?”   (本章被审删除几百字段落,导致部分剧情不连贯,字数不足也无法提交,这里做个简单的说明,也好补全字数,还望小可爱们理解。) 第400章 相守   “勇士们,杀!夺下王庭!”   无数奔狼铁骑如潮水般冲入单于王庭。但迎接他们的是密集如飞蝗的箭雨!   “当心,有埋伏!”穆硕勒马大叫一声,但是五万奔狼骑已经一头扎入了王庭里。   一时间箭如雨下,人仰马翻。   王庭卫队主力从四面八方涌出,乌赫坐镇中央,大喝道:“穆硕逆贼,还不下马投降,饶你全尸!”   原来,从一开始,维丹带来中原皇帝想要会盟和谈的消息时,乌赫就暗中召见了瞿钢。   瞿钢是降将,对中原的情况比较熟悉。   瞿钢道:“末将以为,中原皇帝确实和维丹达成了盟约,但达成盟约的内容,怕不是大单于在国书上看到的那样。”   “我若猜的不错,维丹和皇帝约定的是利用两王会盟,将大单于及骁狼卫主力调出王庭,这样穆硕和维丹就有了乘虚而入夺下王庭的机会。事成之后,中原皇帝扶立维丹为大单于,维丹则和中原修好,纳贡称臣,甚至维丹很可能已经投靠中原皇帝了。”   “可恨!”乌赫狠狠锉了锉后槽牙,“本单于该如何收拾这两个叛贼?”   “中原人有句话说,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大单于何不将计就计?”   “你是说本单于佯装赴会,实则埋伏大军于王庭,张开口袋,等着他穆硕来!”   瞿钢点头,“不但如此,大单于还可以乘此机会擒住中原皇帝!”   乌赫眼睛一亮,“当真?”   随即他又狐疑地摇头:“中原皇帝远来草原,肯定带大军随行护驾,想掳皇帝没那么容易吧?”   “此番率军的将领陈英是锐士营老将,我恰好认识。”瞿钢眼中幽光一闪,“我可以策反他。”   乌赫心念一动,“大都尉有几成把握?”   “皇帝裁撤锐士营,将主帅下狱,锐士营上下无不怨愤不平。”瞿钢目光深狠,“我有九成把握策反陈英!”   “但本单于还是不解。”乌赫隆起眉头,“陈英既是锐士营老将,皇帝怎会任用他作为自己亲军统帅?”   “皇帝会,因为他太自信了。”瞿钢道,“他自认为能驾驭陈英。”   “而且自从前番羽林军被山匪袭击败北后,皇帝也需要老将来训练新军。”   乌赫点头:“本单于还有一个问题,你真的那么恨你们的皇帝吗?恨不得我抓到他?”   瞿钢道:“我有多敬仰我的主帅,就有多恨那个将他下狱的皇帝!”   ***   北狄王庭   穆硕狠狠一咬牙,知道事到如今,只有拼个鱼死网破才能杀出一条血路了!   “勇士们,跟我冲!”他扬起弯刀大喝道。   无数奔狼卫像落网的困兽般狠狠撞向四周的王庭卫队。力图在包围圈上撕出一道口子来!   顿时王庭里刀光激起,鲜血飞溅。   就在刚才穆硕他们埋伏的山梁上,萧暥静静驻马风雪中,身后默然矗立五万羽林铁骑。   他们身着精甲,出鞘的刀剑在风雪中射出冰冷的寒芒,凝重的杀气在初春的雪原上弥漫。   云越悄悄看向萧暥,朔风中他薄唇紧绷成一线,双眸流光逼人,看得人顿时气都透不过来。   矗立于千军万马前的主公,耀眼得让人炫目,但云越却注意到他面色清寒,微微失血的唇在风雪中冻得发白,一身轻薄的猎装脊背处却隐约被虚汗透湿的印记,不禁暗暗担心起他的伤病。   山下的激战已经持续了半个多时辰,渐渐的,张开的罗网已经千疮百孔,而网中的困兽也已经疲惫不堪。   差不多了。   萧暥铿然拔出长剑,静静往前一指。   顷刻间五万羽林精锐如决堤的潮水般,从山坡上呼啸而下,冲向北狄王庭。   王庭里,包围圈终于缩到了最小,在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后,乌赫在乱军中终于砍杀了穆硕,正要举起穆硕的头颅以喝退众人,就在这时他听到了滚滚的马蹄声,仿佛天边响起的闷雷。   他猛地抬头望去,就见皑皑雪原上,一支庞大的骑兵如同洪流般倾泻而来,万马奔腾,如排山倒海般激起雪尘滚滚。   风雪中他使劲揉了揉眼睛,这是哪来的骑兵?   “报、大单于。是中原人、杀过来了!”   什么?中原人!   乌赫骇然!怎么可能?   他不可置信地一把揪住那士兵,“再说一遍!”   “是,是羽林军!”   此时,汪洋般的铁骑由远及近,几乎能清晰地看到他们精良的铠甲,锃亮的刀剑!他们狂飙突进,势不可挡。北狄士兵来不及反应,雪亮的剑光已经落下,血色激溅。   这一战几乎没有什么悬念。乌赫被生擒。 北狄王庭主力被歼灭。而穆硕的奔狼骑也在与王庭主力的激战中近乎全军覆没。   拿下王庭后,萧暥马不停蹄拨转缰绳,“陈英,你率军驻守王庭,云越,随我去弋阳山谷!”   陈英道:“主公可是去救驾?”   “我去截击赫连因和穆硕余部,至于圣驾。”他一扬马鞭,战马撒开四蹄,   “自有人去救!”   清越的声音被北风吹得悠长。   ***   此刻驰狼谷里大雪漫天,朔风穿过山谷发出凄厉的呼嚎。   江浔所率的金吾卫已战至浑身浴血,但是众寡悬殊,他们慢慢地被挤压在山谷中方寸之地,被四周乌泱泱的北狄士兵包围了。   士兵们的脸上渐渐露出绝望之色,只有皇帝依旧从容不迫。   转眼间,赫连因手下的骁狼卫已经快要冲到了武帝近前。   “个子最高的就是皇帝!拿下他!”赫连因长刀一指,嘶吼道。   “谁敢上前!”江浔奋力格开一名狼卫。   “找死!”赫连因跃身,手中弯刀凌空劈下一道新月般的弧光。   江浔举起长剑当空一格,被劲力震得吐出一口血沫。   “住手。”皇帝道。   他忽然拨开江浔走到阵前,用不见喜怒的语调道:“你就是赫连因?”   听他报出自己的名字,赫连因无来由地心中一阵狂跳。   他咬牙狞笑着回应:“皇帝陛下知道外臣的名字,让外臣受宠若惊。”   “外臣今日来是因为大单于想请陛下就在王庭做客,让我来请陛下。”   “是么。”武帝淡淡道,他的目光里没有温度,仿佛看着一只蝼蚁,“那么,你去给你们的大单于带句话罢。”   说话间他探出两指拈住了薄利的刀刃,微微侧首带着鉴赏般的目光,指端轻轻刮过刀锋流利的弧度,“就说,朕在这里等他。”   赫连因抽刀,竟然却纹丝不动!好大的指劲!   他阴鸷地抬眼看向皇帝,四目相对的那一刻,他有种奇怪的感觉,一切仿佛都在皇帝的掌控中。   眼前这个皇帝,一举一动间都是高不可攀的清贵矜雅,一颦一顾里都是睥睨天下的威仪天成。那漆黑眼睛如幽檀般深不见底,凝视着他的时候,仿佛能把人心底的欲望看透。   赫连因嘴角肌肉抽搐着,握紧手中的刀,刀柄的花纹都绞进手掌里,一字一顿道:“陛下的话,外臣记住了。”   “甚好。”皇帝优雅地一笑,轻飘飘收回手。   赫连因竟因为抽刀的惯性,倒退了几步。   他自觉失了颜面,狠戾道:“但是陛下这话,还是亲自跟大单于说吧!”   说罢挥刀一指,“勇士们,杀!”   一众如狼似虎的骁狼卫如洪水般涌上前,江浔正要率一众金吾卫拼死护驾,就在这时,谷中隐隐传来了滚滚闷雷声。   赫连因心中猛沉,他太熟悉那种声音了,那是无数马蹄踏过大地的震响。   他惊回首望去,就见瞿钢率数千锐士从斜后方掩杀而来。   “瞿钢,你果然是诈降!”赫连因切齿道。   瞿钢冷道:“赫连因,王庭已被拿下,你已是丧家之犬,还不投降!”   赫连因心中猛震。 王庭失守了?   但他现在没有工夫辨别这条消息的真伪,   目前他都只剩下唯一的选择,就是杀出一条血路!   “勇士们,别听他这个叛贼胡说,冲!杀出去!”   数千骁狼卫和瞿钢麾下的锐士混战在一起。   另一边,皇帝已心中了然。   好一个萧暥!来得真是时候!   他把这临危救驾之功给了瞿钢他们!   如此一来,当初瞿钢叛逃北狄,那就不是叛逃,而是受命潜伏诈降。这一波操作是彻底把瞿钢他们和麾下锐士摘地干干净净!   看着眼前混乱的刀光剑影,皇帝明白过来了,萧暥从一开始就没想过和北狄谈判,甚至这场盟会从一开始就是彻头彻尾的骗局。   不仅如此,为了钓乌赫这条大鱼,他竟然还拿皇帝当诱饵,谁给他的胆子!   武帝知道萧暥生于幕天席地间,长于乱世洪流里,连对皇权少得可怜的那一点尊重都来自于公侯府的教导。他本就是胆大妄为的人。如果不是年幼时被魏淙收养,当乱世洪流席卷天下的时候,谁知道他会不会揭竿而起。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种话萧暥说得出,也做得到。   这个人即使将他揉碎了吞入肚中,他也能给你兴风作浪,翻江倒海!   想到这里,皇帝又郁愤又懊恼。但郁闷之余却又更加勾起心底暗暗的亢奋和征服欲,恨不能立即把人抓回来,狠狠地收拾一顿!   ***   弋阳山口   在经历了一场快战后,萧暥率军击败穆硕余部,并生擒车胡儿。   此时已近正午,萧暥登上山崖,往下望去,只见山口阔广,道路平坦,两侧峭壁陡立,高数十丈的山崖仿佛当空垂下的巨刃。站在山崖上,自山谷中刮来凛冽的朔风卷起乱雪迎面扑来,竟将一片马背上的毡垫掀上半空。   这里是从驰狼谷去往王庭的必经之路。   约摸等了小半个时辰,风雪中隐隐传来了战马的嘶鸣。   果然,赫连因得知王庭被袭无心再战,拼命杀出一条路来,率军回援王庭。   萧暥站在风雪中,望向谷底黑压压一片逐渐聚拢成一道长龙的北狄军队,缓缓地举起右臂。   等候于山崖上的弓弩手弓弦张满,密集的箭镞瞄准了狭长的山谷。   就在千钧一发时,赫连因忽然在谷口勒住了马缰。   他警觉地抬头仰望四周地形,随即下马,手抓起一块积雪捻了捻,又在雪地里迅速搜索了片刻,忽然翻身跃上马背,大喝一声,“传令,后对改前队,撤!”   萧暥心中猛地一沉,立即想到刚才他们进入峡谷前和穆硕的属下车胡儿在此一战,战后,大雪还来不及完全掩盖战争的痕迹!   没想就这么点蛛丝马迹,便能让赫连因得出这里有伏兵的结论,这个人果然谨慎!   眼看着赫连因率部已经纵马向峡谷已北广袤的平原奔去,数千铁骑顷刻间就要如流沙散去。   云越急道:“主公,追吗?”   萧暥摇头,追不上。   山崖高数十丈,等到他们驰马下山,赫连因早就率队消失在原野上了。   “弓箭”他沉声道。   云越心中猛震,那么远的距离,那么微小跃动的目标,简直就像隔空射取一只蚊蝇一般。   这需要多强的臂力,多精准的眼力?   他担忧地看向风雪中萧暥苍白的容色,瘦削的身形。   而且峡谷间风力太大,普通的弓箭根本不行。   “破甲箭,天狼弓。” 萧暥道。   破甲箭有食指粗,天狼弓则是用龙骨神木打造,硬比铜铁,开弓至少需有五石之力。射程极远,可射月摘星,故而得名。   可是他现在还拉得开那么强的弓吗?云越忧心忡忡看向那清寒料峭的身形,咬了咬薄唇,想说什么,终究没吱声。   萧暥站在山巅,风卷起雪花纷纷扑来,风雪中他弯弓搭箭,随着弓弦绷开如满月,他微微偏首,锋利的箭镞追随着千军万马间那跃动的一点人影缓缓移动。   大雪扑面,他的眉梢鬓角都是乱雪,脸容苍俊,唇色薄如寒冰,脊背线条刚劲峭拔。   但那万军从中的一点人影实在太渺小。   云越注意到风雪中长时间瞄准使得他的手臂微微颤抖,勾弦的手指勒得生疼,虚汗已经浸透了战袍后背。   机会只有一次!   就在赫连因纵马回头的刹那,萧暥瞳孔间精光乍现,手指轻轻一放,破甲箭如一道长虹贯出,穿越峡谷呼啸而去。   赫连因猛然见眼前一道寒光射来,颈间一凉,一股劲力穿透了他的咽喉,鲜血喷涌而出,坐下战马受惊,嘶鸣着人立而起。   他翻滚下马背倒在了雪地里,喉间贯穿着一支长箭,尾翼的白翎在风雪中尤自震颤。   见主将倒地,周围的北狄军队顿时做鸟兽散。   此役,王庭主力被歼,乌赫被擒,赫连因、穆硕被杀,大仇已报,后患已除。   从此,中原无忧。   萧暥忽然感到心头一松,浑身的疲惫便如潮水涌了上来,他刚想以巨弓擎地勉力支撑,可冻僵的手中天狼弓已颓然落下。   “主公!”云越一把上前抱住了他。   晶莹的雪花落在他垂落的长睫上,他终是倒在了云越怀里。   ***   当天,陈英率军扫荡了北狄残部,到了傍晚,大军驻扎在北狄王庭。   维丹战战兢兢坐在单于王座上,武帝简单地宣布他为将来的大单于后,便快步出帐,问陈英道:“萧暥还没回来?”   陈英躬身道:“末将不知。”   皇帝眉头紧蹙,莫非趁机跑了?   “找!派出羽林,给朕去找!”   “是!”   ***   萧暥昏睡了整整三天。   纪夫子搭着腕脉愁眉不展:“风雪严寒,更兼心力尽瘁,以往全凭将军意志支撑,一旦心愿已了,平时被他强压下去的伤病寒毒就一并席卷而来,怕已是药石难医啊。”   “那我带他去青帝城,那里温暖!”云越抹了把眼睛,红着眼眶道。   纪夫子摇头,“萧将军的身体经不起车马颠簸了。”   ……   不去青帝城,可以留在草原。 春来雪融,天气和暖,青绿原野上到处都是潺潺溪水。   云越选在一片宁静的湖边搭建了毡帐,种上了花草菜蔬,还养了几头羊,每天让萧暥喝上新鲜的羊奶。   日子平静如流水,萧暥渐渐忘记了那些刀光剑影的日子,也忘记了那些暗流汹涌的过往。   草原很好,他不想再回京城,不想再回那龙争虎斗之地。   这里虽不比江南烟雨杏花,但也有天苍苍,野茫茫的辽阔,有风吹草低见牛羊的乐趣。   转眼就到了草长莺飞的季节,春和景明,湖边波澜不惊。   草原民风豪放,不少青年男女在湖边约会,在湖水间嬉戏,放歌。   在中原,这时正是百花节。   云越在毡房边种的芍药也开了,花团锦簇。   萧暥躺在靠榻上闻着花香,晒着太阳。 三五个孩子围着他,听他讲故事。   他淡望着白云悠悠的蓝天,闲说起那些金戈铁马的往事,仿佛风一吹,就吹散了。   “哥哥,你在看什么?” 一个孩子问。   “大雁。” 他仰头轻轻道, “回来了。”   “我知道,春来大雁北归!”   “它们是从江南来的吗?”   “也许吧。”   “江南远吗?”   “远。”   “江南有什么?”   “有青青荠麦,灼灼桃花。” 他似乎漫不经心地想着,“还有。”   “还有什么?”   还有,十年旧约如梦……   云越喂了马劈了柴浇完菜,一身的汗,在湖边提了桶水,去毡房后冲个澡,换了身清爽的衣裳。   萧暥总是笑话他脸皮薄放不开,草原风俗豪放,不论男女都在湖水里洗浴,以天为穹庐,以地为汤池,还放言,如果换是以往,他就到湖边洗凉水澡,说不定还有热情奔放的草原姑娘看上他。   说得云越脸红心跳,都不敢看他眼神。   茶炉微沸声打断了云越的思绪,他倒了热腾腾的奶茶,配上香甜的糕点,见帐篷边芍药怒放,又忍不住悄悄摘取一支,似不经意般放在盛茶点的漆盘里作为点缀。   以寄春色芳华,以许暗藏情思。   他托着漆盘向湖边走去,心中颇有些忐忑,花还没送出去,两颊已悄然浮上红霞。   也不知道主公看不看得出来?   “哥哥,哥哥……”一个孩子摇着萧暥的手,“故事还没讲完。”   湖畔云霞漫天,他娴静地垂着如羽长睫,湖岸吹来的微风拂动他鬓角的发。   不远处传来青年男女的对歌声……   云越平静地把漆盘放在靠榻边,“哥哥累了,睡着了,你们回去吧。”   他轻声说,像是怕吵到他休息。又将盘子里的糕点分给孩子们。   送走了孩子们,湖边已是斜阳悠悠。   云越静静地在他身边蹲下身,握住他已冰冷的手,低下头,脸颊轻轻摩挲着他的手背。   “我在这里,年年陪你看北雁南归。”   ***   大帐中,皇帝眼底渗着血丝,用力攥紧拳,仍无可挽回那凄艳的靡荼花在掌中迅速枯萎凋零化烟扬尘。   他指节紧绷经脉凸起,想要拼尽全力抓紧什么。但执掌天下的手,终留不住世间最倾艳的花。   日暮稀薄的夕光下,坐拥四海,君临天下都不过是一时错觉。自始至终,他还是那个宫墙琉瓦下杏花疏影间,追逐着那人脚步的少年。   只是倾尽一生,他都永远追不上那人的脚步了。   风中隐隐回响着铮铮琴音。如号角齐鸣,如铿锵战歌。   一曲绝响,花落人亡。在苍莽无际的草原上,他永守帝国的边陲。   皇帝不知道萧暥归葬何处,便开始南征北战——只要是那人马蹄踏过之处,皆是大雍疆土。   此后十年,大漠南北千里草场全部纳入大雍版图,武帝迁徙百万人戍边。尤其是要求京中田产超过千亩以上的豪强们,统统举家搬到新建的沧州城去。   他喜欢热闹,就让他们都去陪他。让塞北也热热闹闹的犹如京城。   ……   三十年后,云越已经两鬓霜华,他依旧住在草原。   没有胡马叩边,没有衣冠南渡。   中原稳固,山河安宁,而他守着他,白头偕老。   此生心愿足矣。   这一世最后,云越终于带他走了,再没有人找得到他, 这是他和那人的秘密。   直到又二十年后,一个须发如雪的老人到来。   那一夜,从来不喝酒的他跟云越喝了一宿,草原的马奶酒浓烈粗犷,而他们都老了。   斯年往事梦魂休。   ……   魏瑄沉默地看着。   毡帐中,坐在炉前的老人苍颜皓首,火光照出他深刻的脸容,一双眼睛孤沉寒寂,唯有在提到那人的名字时,那黯淡混浊的眸子里闪出晶莹的光,温暖又明亮。   “我找了他五十年,带我去看看他罢。” 破晓时分,他轻轻请求云越道。   他一生从没有求过什么人。   长夜已尽,清早的曦光洒向春草离离的山坡,照着他孤独伫立的背影,晨风拂起白发如雪乱。   这一世最终,隔着萋萋芳草,他与他白首相聚。   魏瑄心头阵阵抽痛,喉中就像堵着个血块。   有些人爱得沉默,有些人爱得炽烈。魏西陵的爱如江河广阔,而武帝的爱却如燎原的野火,最终焚尽了一切,只留下记忆的灰烬。   如果他将来注定要因爱而疯狂,不如以身为燃料,焚尽这燎天的野火。   发疯或者死?也许贺紫湄阴差阳错地提醒了他。   如果他现在死了,就不会再伤害萧暥了吧?   “阿季,阿季!醒醒!”萧暥握住他的手回头紧张道,“先生,他身上烫得厉害!”   谢映之搭手一把脉,心中暗惊,脉象混乱,血流如沸,魏瑄这是要自爆一身修为了!   “小宇,扶他起来。”谢映之说着一手掀开他的衣衫。   就见光洁的肌肤之下,经脉凸起肌肉抽动,血液宛如汹涌的岩流,局部的皮肤已经被灼焦,裂出暗黑的纹路,仿佛他整个人会随之四分五裂血肉横飞,看得萧暥惊心动魄。   谢映之快速封住魏瑄身上几处大穴,然后手指轻点在他眉心隐现的焰芒处,指尖凝起如冰灵寒雾般的微光。清濡纯净的真气源源不断地涌入,极力压制着魏瑄体内自爆的玄火。   ***   兰溪大营,薄暮时分   “主公,城门都快关了,还要进城啊?” 刘武道,   魏西陵径自向帐门走去,“你不用去,留守营寨。”   “但谢先生让你们避嫌。”   “还有你和那个萧,每次在一起都看着腻歪,容易让人乱想。”   魏西陵脚步一顿,“想什么?”   刘武大咧咧道,“兄弟啊!”   魏西陵冷看了他一眼,掀开帐门。   “主公,我这两天眼皮老是跳。江州不会出什么事吧?”   ***   永安城,平阳里。   暮食时分,昏黄的风灯照着墙角花木葳蕤,幽静的庭院里,偶尔有几片落叶从檐上飘落。   曹满在花厅里喝着酒听着小曲,夜风穿堂而过时,带进一缕幽凉沁人的暗香,曹满冷不丁打了个寒噤。   他唤道:“孙宝,把门关了。”   他喊了两声,没有人应答。   他不悦地站起身,走向门口的侍卫,“孙宝,本公跟你说话。”   他用力拍了下侍卫的肩膀,侍卫脑袋忽然诡异地歪到一边,身子一晃直挺挺翻倒在地。   ***   瑶华宫   贺紫湄心不在焉侍奉了皇帝晚膳,就点燃了照影香,把皇帝放倒后,自己换了一身利落的黑衣。刚走出宫门,就被郢青遥一把拦住。   “紫湄,宫门都快下钥了,你要去哪里?”   “阿姐,我大意了。”贺紫湄咬着懊恼道,“魏瑄那小子看出了我身份。”   郢青遥一惊,“他知道你身份了?”   “他若不死,我总归不能放心。”贺紫湄发狠道,说着转身就走,“他们想不到我会折返。”   “站住!”郢青遥道,“寒狱戒备森严,你怎么杀他?”   “用秘术!”   “如果谢先生在呢?”   贺紫湄脚步一顿,她急中生乱,这点倒是没想到。   她秘术修为平平,偷袭也许还能得手,但若谢映之在,那她简直自投罗网。   “但那小子若醒来告诉谢映之我的身份,也是死路一条!”   郢青遥闻言秀眉紧凝,向来果决的她罕见露出矛盾之色:“我有一计,或许可以一试。”   贺紫湄急道:“阿姐快讲。”   郢青遥轻声附耳。   “阿姐不愧铁鹞卫,手段果然比我多!”贺紫湄喜上眉梢。   郢青遥却叹道,“晋王与你我并无仇怨,不该害他,此番是为了自保,不得已而为之。” 第401章 越狱   寒狱   黑森森的铁窗外升起一轮如勾的弦月。   监舍内,昏黄的烛火照着谢映之清宁寂淡的脸容。   萧暥见他长眉轻蹙,灯光下额角眉梢凝着晶莹的细汗,遂屏息凝神不敢出声。   约摸小半个时辰后,萧暥托着魏瑄的手臂都酸麻了,只觉得魏瑄背后的衣衫汗湿地就像水里捞起来的,但体温终于渐渐降下来了。   萧暥暗暗松了口气,再看谢映之,就见他容色倦淡,轻轻将魏瑄放倒榻上。   “先生,如何?”萧暥忍不住问。   “晋王暂时无恙,但何时能醒来,尚不知晓。”谢映之抬手替他拽好被褥。   萧暥听他嗓音低哑,知道他刚才耗神过甚,又想起他曾有旧伤更不放心,刚想询问,牢门忽然吱嘎地打开了,陈英进门道,“外头有人想见先生。”   “说是先生故人,有要紧事相见。”   已是入夜时分,这个时候,有什么紧要之事非要相见?   萧暥心中警觉,刚想说‘我跟你一起去!’   陈英道:“是个容貌清丽的女子,约摸二十五六岁。”   萧暥:算了,算了,看来是红颜知己,他这电灯泡还是别去碍眼了。   谢映之见他蔫了吧唧的,似笑非笑道:“主公豁达豪爽,何愁无相知之人?”   又若有若无看了云越一眼。   后者顿时像受到最大的鼓励,顶着额头的伤,神采奕奕看向萧暥。   谢映之微笑道,“晋王就烦劳主公和云副将照看,我与故人小聚片刻就回。”   ***   从寒狱出来,沿着长乐大街行驶一阵,再在人流熙攘的长乐大街转数个街口就是昌顺坊,这一片有不少茶社和说书听曲的场子,常年丝竹声不绝于耳,喧嚣热闹,是大梁人们闲暇时最喜欢逛的地方之一。   清远茶寮是一处临街的茶社,下棋喝茶听书唱曲,生意向来兴隆,谢映之上楼时,戏台上正在解说着潜龙局,环环相扣的局中局吸引地一众听书客连连叫好,孔雀美人和沈先生容绪先生复杂的三角关系和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则让一些女眷以帕洗面,颇为唏嘘真情在权力面前的脆弱和无奈。   谢映之戴着幕篱穿过书场,唇边含着浅淡的笑意,仿佛信步穿过一出出世态炎凉,一幕幕众生悲欢。他在袅袅丝竹声中掀开竹帘,就见郢青遥一身温婉大方的襦裙端坐案前,案上一壶茶,一炉香。   她微微欠身道:“为了掩人耳目,找了这么个喧杂之地,还请先生见谅。”   谢映之走到窗前,侧身挑帘淡淡瞥向下方:“夫人是怕被人跟踪?”   郢青遥:“先生曾说过,若有难处,可来找先生。”   谢映之走到桌前洒然坐下,“夫人请说。”   郢青遥双手置于膝头端身侧坐,卸下了一身劲飒男装后,举止间便流出楚楚女儿态,“我本名尹清邈,十五岁于桃花渡习琴练曲,成为一琴乐歌姬,前朝末年生活维艰,族人中又多老者稚童,皆赖我挣彩钱以养活,好在我苦练琴艺,略有薄名,生活还算过得去,后来因招惹权贵,离开江南,辗转各地,恰逢乱世,便习武防身。”   “红颜不输须眉,夫人堪比丈夫。”谢映之道。   “先生谬赞,清邈不敢当。”尹清邈谦道。   她一边挽袖斟茶,一边顺目道:“后来我带族人北上,栖身大梁数载,但因族人贫穷,便有人暗中加入日月教,贩卖禁药以牟利,事发后这些人在清察司彻查中已被抓获,余下族人胆战心惊怕被牵连,故而北上投奔幽燕之地。”   “为何不找昔日故人?”谢映之颇为遗憾问。   尹清邈眸色一黯,“物是人非。”   谢映之便不再问了,一句物是人非里往往包含太多身不由己,情不由衷。   他道,“所以北宫达扣留了夫人族人,使夫人入宫为妃?”   郢青遥咬了咬唇,“正是。”   “不仅如此,为了给其子北宫皓报仇,他帐中谋士还设计让我去害晋王殿下。”   谢映之道:“晋王所中乃秘术,夫人还会秘术?”   “北宫达的谋士东方冉会使秘术。”尹清邈道,   谢映之记得,当年在含泉山庄地宫里,东方冉藏身之处发现过秘术卷轴,其中确有禁术残卷。   尹清邈道:“东方冉让我冒充玄门弟子调开守卫。”   这也和陈英所报,‘一玄门弟子折回,说是先生还有事要交代晋王’相符。   谢映之心中了然,遂问,“夫人想让我帮你什么?”   郢青遥叹了口气,面色凄然道:“我与晋王并无仇怨,不想加害于他,怎奈我的族人都被北宫达扣为人质。我不得不为了他们的生存而行险。”   谢映之闻言感慨道:“夫人今夜约我一叙,就是为了调开我罢。”   ***   晓月初升,正是掌灯时分。一名狱卒拿着火烛走到大门外。正要点亮大门两侧的风灯,忽然嗖地一记风声,似有什么飞虫流石从道旁的墙弄里射出来,击中了他手中的火烛,滚落到了路旁的草丛里。   那狱卒提灯四下一照,没人。骂了声哪家的倒霉孩子敢到寒狱的墙头来撒野,简直无法无天。他边骂骂咧咧边走前几步,弯下腰将火烛捡了起来。   火烛沾了春泥,带着凋败的花香,他吹了吹点燃了风灯,走进门前时又想起什么,转身提着风灯不放心地朝街面照了照,夜幕下,四周的巷子里静悄悄的。他暗骂了声见鬼,转头走进了大门。   他沿着廊下边走边一盏盏地点亮风灯。长廊幽暗深邃,他一路走一路用火烛点灯,鼻间始终萦绕着那一缕凋败的花香,如暮春傍晚腐朽成泥的落花,凄迷幽缠的冷香中心绪不知怎的就烦乱起来,弥漫起了无法排遣的烦愁忧怖,他急于点完夜灯赶紧收工,离开这阴郁的地儿,可是放眼望去,眼前长廊竟怎么也走不到尽头。   “喂!你做什么?!”直到一阵断喝将他从梦中惊醒,他才恍惚回过头来,木然地看到身后数十步外,两名狱卒正拿刀指着他吆喝。   此时他的衣上都是血迹,面目扭曲,一手提着刀,一手正捏着一串血淋淋的牢房钥匙。   他还没反应过来刚才发生了什么,面前幽黑的甬道里连接传来牢门撞开的哐当巨响,紧接着锁链落地声伴随着杂沓沉重的脚步声。   火光下,数十名凶神恶煞般的囚徒手持斧刃开路从他面前冲过,刚才那两名持刀的狱卒还来不及抵抗,刀光亮起,鲜血飞溅。   ***   “主公,犯人越狱!”   萧暥一惊,寒狱戒备森严,怎么会让犯人越狱?   “陈英呢?”   “陈司察正在率兵镇压。”   这寒狱里关了数百凶徒,都是大梁最危险的人,如果破笼而出,不远处就是喧嚣的大街,后果不堪设想。   “我去看看。”他正要站起身,忽然想到了一件事。   谢映之刚走,偏偏在这个时候有犯人越狱,这也太巧了吧?该不会是为了调虎离山?   不远处就是京兆府。   “云越,你去调兵。”萧暥道。   “是!” 蜟P 匸P   云越前脚刚走不久,   只听哐当一声,牢门被踹开,一张胡子拉渣的脸出现在门口,朝他挥舞了一下明晃晃的大刀:“快走!”   萧暥一愣,灯光黯淡,这厮是把他当同道中人了?   那大胡子见他不动,急了,“愣着做什么?”   萧暥看了眼榻上的魏瑄,“我侄子怎么办?”   “你不能背他?”   萧暥可耻地装娇弱:“我身体不好。”   那大汉看了看他修长的身段,露出鄙夷之色,吼道,“来个伙计!”   萧暥一诧:这厮还挺仗义?   这下他没了借口,只能被群贼裹挟着往牢门外冲。   “壮士,壮士?”   狭长幽暗的通道里,萧暥被闹哄哄的众贼挤得透不过气。   “做什么?”那大汉粗声道。   “能不能换条道,这里太挤了,我侄子吃不消。”   “他豆腐做的?”那大汉眼睛一瞪。   萧暥:“孩子脑子不好使。怕撞到墙。”   大汉浓眉隆起,“不能改道,还要去救大首领!”   寒狱的囚徒是严格分等级囚禁的。越是重要的囚徒,就越是戒备森严。   一般狱卒手中的钥匙只能开普通的牢房门。   那大汉逃出牢门后,显然是打听到这里的天字号囚牢里关押的都是重犯,他便以为他们首领这样的人物肯定是关押在这里,便一路摸了过来。结果却关押了这么两个弱不禁风的小白脸?   “敢问英雄姓名?也许我知道他看押在哪里?”萧暥问。   那大汉一想也对,这小子关在天字号牢房,看来地位不低,说不定知道些什么。   “大首领的名号说出来你可能听过,下山虎蒙伯是也!”   萧暥心道:还真没听过,大梁的江湖帮派他也不熟,这货不会和被他犁了的碧游山庄的豪强蒙仲是兄弟罢?   “我知道他关在哪里,跟我来。”萧暥胡扯道。   萧暥说着就带着众匪七拐八弯,少顷就转到了衙署大堂,和陈英率领的狱卒正好迎面撞上。   陈英看到他显然一愕,怎么片刻工夫,主公被群匪挟持了?   “夺回主公!”他一声令下,狱卒们奋不顾身拔刀冲上前去。   “兄弟们拼了!”那大汉嘶吼一声。   双方激烈地混战在一起。   激战中那大汉一刀格开一名狱卒,怒道,“小子,你骗我们!”   “杀了他侄子!”   话音未落,他就发现魏瑄早就不知去向,而背着他那个汉子已被放倒在地。   那个刚才看起来病恹恹的青年,此刻哪还有半点弱态。   萧暥一剑挑落一个匪寇后,旋身后仰,柔韧的腰线荡起一道惊人的弧度,矫若惊燕游龙,反手一剑,格住那大汉凌空劈来的一刀。   但就在这时意外发生了,萧暥忽觉得腰间一凉,刚才被魏瑄扯坏了的衣袍却禁不住大幅的动作裂开了一截。   衙署幽暗的灯光下,柔韧的腰身,修窄的胯骨都纤毫毕露。   泥煤的容绪,做的衣服那么不结实!   众人登时都看傻了,一群大老爷们从来没见过男人的腰身能如此白皙如此柔韧。   乘着群匪这一愣神之机,萧暥不去管裂开的衣衫,长剑如虹掼出,便锁住了那匪首的咽喉,森寒的剑光映进一双隽妙的眼中,“谁敢再动!”   擒贼先擒王,眼看匪首被抓,群匪一时乱了阵脚。   萧暥正要令他们放下武器。就在这时,空中又是嗖地一声,一道利风从斜前方射来,角度刁钻,犹如飞蝗流石击中了那大汉的咽喉。   那大汉喉咙里咕咚咕咚地冒出血泡,沉重的身躯便软塌塌地倒落了。   萧暥心中一沉,要遭了!   “给领头的报仇!”   果然群匪顿时激愤,杀红眼般蜂拥而上,和陈英手下的狱卒们冲撞在一起,霎时间刀光纷乱。   激战中,萧暥一剑荡开一名匪寇,百忙中还在想刚才蹊跷的飞石。   这应该不是官兵所为,莫非有人埋伏在暗中?杀死匪首制造混乱。目的是让他们陷于混战无暇他顾?   他心中猛地一紧。   阿季!   他霎时往魏瑄藏身的铁力木大案后看去,几乎是同时,一道黑影如大鸟般从梁上藏身之处掠了下来。   那条黑影一把拽起了昏迷的魏瑄,抽出腰间利刃。   寒光闪过,萧暥头皮一麻。 第402章 失忆   就在刀光掠起的刹那,一支白翎羽箭如流星急火破空而来,穿透了那黑影的眉心,血光溅起,那黑影直挺挺倒下,手中利刃锵然落地。   萧暥猛然回头,就见魏西陵手挽弓箭,箭无虚发,又是两名匪寇应声倒下。同时他身边的亲卫立即包抄上来,迅速控制住局势,紧接着,云越也带着京兆尹的府兵到了。   很快寒狱的这场动乱被压制了下来。陈英关押囚犯,魏西陵率兵清理现场之际。萧暥把魏瑄扶靠在大案上,自己在旁坐下。整理起零落的衣衫来。   这件春衫延续容老板一贯的风格,也是内外夹层的两件套,极为修身。外层锦缎,里层绢纱蕾丝。   萧暥拈着薄如蝉翼的荷叶边,太阳穴突突直跳,这玩意儿太不结实了,先前被魏瑄扯破了不说,后来打架又是雪上加霜,现在跟个乞丐装似的,萧暥左拉右扯一会儿,只觉得遮住了肩膀就漏出肚子,实在不雅。就在他捉襟见肘,焦头烂额时,一件清爽的衣袍递到他眼前,萧暥抬头一愣,这是给他穿的?   看来魏西陵是打发云越取衣服去了。   他接过来,二话不说赶紧把身上的破衣服脱了。   魏西陵依旧背转身去,也许是怕气氛尴尬,他道:“我检查过袭击阿季的黑衣人,是铁鹞卫。”   “张伍?!”萧暥顿时想起两个月前,铁鹞卫袭击京城那次的漏网之鱼。   那么说今天这次袭击寒狱,是北宫达为了给北宫皓报仇,冲着魏瑄来的?   他这一念还没转过,突然吃痛地“唔”了一声。   “怎么?有伤?”   魏西陵急转身查看,结果一眼就看到了萧暥右边光洁的胸膛上,一点粉嫩豆蔻旁隐约有道浅浅的牙印儿。   他的脸色霎时如覆冰霜。再看萧暥身上不能蔽体的破衣裳,他紧绷的嘴角终于微微抽动了下,沉默地看了眼旁边昏迷的魏瑄,刚想询问萧暥。   “西陵,帮我,唔……”某狐狸刚才毛手毛脚地解衣裳,长发被雕镂繁复的鎏金搭扣绞住了,痛得嘶了口冷气。   他一脸无辜,巴巴地看着魏西陵。   魏西陵无奈,弯腰探指,正要替他去解。   就在这时,他余光掠见萧暥身后漆黑的大案上,黑幽幽地鳞光一闪。   他瞳孔骤然紧缩,来不及多想,一把揽过萧暥腰身,与此同时幽暗中有什么东西犹如一道黑色的闪电弹射而起,腥风扑面。   两人就着惯性在大案上一滚,魏西陵长剑出鞘,在空中射出一道利光。   将那东西干脆地钉死在了墙壁上。竟是一条黑粼粼的蛇。   萧暥躺在大案上,看着那被钉在墙上还在蠕动的黑蛇,气喘吁吁地想起了在北狄草原,他也被臧天大巫操纵这种蛇袭击过。   对方居然还留着这么一手!   可是铁鹞卫怎么也会用北狄人的巫术驯蛇?   他这念头还没转过,近旁一道清弱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你们……?”   他一回头,就见魏瑄愕然看着他们。   “阿季,你醒了?”萧暥惊喜道。   谢映之说不知道魏瑄什么时候醒,他还担心魏瑄脑震荡,会不会变植物人。   魏瑄咬了咬薄唇,看着他们的目光却幽晦复杂。   萧暥愣了下,这才发现自己衣衫不整,正和魏西陵滚在一起。   魏西陵有力的手还紧揽着他的腰,因为之前打斗过,隔着轻如蝉翼的蕾丝,那雪白的肌肤上沁着一层湿热的薄汗,触之温软细腻,灯光下莹莹仿佛珠光。   狱中幽暗的灯光下,这画面实在太暧昧了。   “你们在……做什么?”魏瑄哑声道。   “头发缠住了!”萧暥立即道,他红着老脸,“西陵,帮我。”   两人同时起身,魏西陵抬指去解。   他侧首垂眸,眼睫贴近那光洁的后背,温热的气息缓缓拂到肌肤上,又酥又痒,激起细细的战栗,如春水涟漪般荡漾开去。   萧暥被弄得坐不稳了。   灯光下肌肤莹润如玉,后背漂亮的线条起伏流畅,精窄的腰身还不安分地轻轻晃动。   这画面映入眼帘,魏瑄只觉得一股热血涌上头,紧接着就撞上了魏西陵沉默的眼神,两人的目光不动声色间在空中对接。   魏西陵不由想起萧暥胸口的牙印,蹙眉问道,“阿季,有件事……”   魏瑄一脸懵然:“请问……公子是谁?”   ***   瑶华宫   “什么?他傻了?”贺紫湄挑眉。   郢青遥道:“陛下派曾公公悄悄去寒狱看过,人都不认识了。”   贺紫湄咬着指甲,目光辗转莫测。   郢青遥知道这是她想杀人时的不自觉的小动作,劝道,“紫湄,他什么都不记得了,也威胁不到你,得饶人处且饶人。”   “如果他是装傻呢?”贺紫湄不信道。   郢青遥道:“他受了禁术,不死也要疯,而且谢先生预料到我们今夜要对晋王下手,早有安排,你杀不了他的。搞不好反倒曝露自己。”   ***   寒狱里,   魏西陵道,“阿季,我是你皇叔,你不记得了?”   “皇叔?”魏瑄茫然地看着他,又转向萧暥,“那他呢?”   萧暥立即凑过来:“阿季,我是你萧叔。记得吗?”   “你不是。”魏瑄瘪嘴道。   萧暥一喜,“你记得我是谁?”   “我记得。”魏瑄犹豫地抬起手,看着他的目光迷茫中藏着热切,指尖拨过他后腰温软的肌肤。   魏西陵剑眉一蹙,“阿季!”   随即就见萧暥右侧腰身上,雪白的肌肤上伸展出一支含苞欲放的花蕊。   “你是花仙。”魏瑄道,   萧暥:……   魏西陵:“怎么此花又开了?”   他随即想到了什么,疑惑看了看自己的手。   “我不是,我没有!”萧暥自暴自弃,泥煤的啊!这狗尾巴花,没想到魏西陵刚才给他解头发时,又出来了!   他赶紧把衣服一卷,胡乱地穿起来。   ***   “殿下应该是精神创伤后的应激性失忆。”谢映之细细替魏瑄查看后道。   萧暥听说过,一些士兵在经历了残酷战争后,会产生心理阴影,其中一种表现就是失忆,也许是大脑出于某种自我保护,会忘记那些引起痛苦的记忆。   再想想魏瑄这些年的经历,从撷芳阁蚀火,到千家坊染上石人斑,再到含泉山庄地窟被巨蟒吞过,西征月神庙里黑雾弥漫的祭坛,凶险莫测的溯回地等等,才十几岁的孩子,就经历了那么多,产生了心理压力和阴影可想而知。   萧暥颇为自责,都怪他以前没有时间关心孩子成长。   如今魏瑄若真的忘记了这些痛苦的回忆说不定也是一件好事。   萧暥心想着,趁着和北宫达的大战还没到来,该多陪陪孩子。   经历了这一劫,寒狱魏瑄是不能再住了。回宫更是不可,他那个心胸狭隘的皇兄还不知道会如何待他,倒不如暗中将魏瑄转移到将军府,也方便谢映之替他治疗,而且,总没有人能袭击得了将军府吧?   魏西陵认为也可,“有谢先生在,应当可保无失。”   云越也道:“有先生在,晋王殿下就不会再发烧胡咬了吧。”   萧暥一摔,“云越!”   不要乱说嗷!   魏瑄目光似茫然地忽闪了一下,做错事似的低下头去。   萧暥脑壳疼,云越不会已经把先前的事情都告诉魏西陵了吧?   他心中不由发虚。赶借口到饭点了,肚子饿,灰溜溜地上车回府。   回到了府中,首先遇到的问题就是魏瑄住在哪里。   萧暥的意思是干脆跟他一间屋,他把床让出来给孩子,他自己睡靠榻就可以。   云越立即反对:“不可,主公身体虚弱,睡榻上休息不好,而且晋王年纪小,半夜还有磨牙的习惯怎么办?”   打住!打住!萧暥老脸趟不住了,怎么没完没了!   谢映之不动声色道,“我也认为不可,既是隐藏府中,宜不引人注目为好。”   萧暥这倒觉得颇有道理:“先生认为该如何安排?”   谢映之对魏瑄微妙地笑了下,“我尚缺个记事的文书。殿下与我同住如何?”   “不敢打扰先生。”   魏瑄赶紧道,“我住灶房边即可。庖厨更不引人注目。”   云越不等萧暥回答抢道:“那里正好有一间屋子,宽敞的很,我这就去收拾出来。”   ***   片刻后,魏瑄就见识到了云越所说的收拾出来是怎么回事了。   这间屋子已经久无人住了,推门进去便篷起一股霉灰,到处都是厚厚的灰尘,蛛网连成了片。连灯光都昏暗了几分。   魏瑄把被褥铺盖放下,便找了箕帚打扫。   直到入夜,屋子里才收拾清爽,他才刚想要坐下歇一会儿,这时门嘎吱开了。   “主公正在议事,让我给你送饭。”   云越随即反手关上门,挑剔地四处看了圈,然后拖过魏瑄刚擦干净的胡椅坐下,摆出一副审问的架势:“行了,别装傻了,跟我说实话。你到底想搞什么鬼?”   ***   永安城,平阳里   春夜落叶瑟瑟中,一条黑影如鬼魅般从院墙后闪现。   曹满警觉地立即拔出剑,喝道,“你是谁?”   来人精干瘦削,利落地欠身一礼,“末将呼延钺,奉主君之令,前来迎接明公回凉州!”   当夜,永安府令报,一股来历不明的人袭击了平阳里的一处民宅,护卫有数人伤亡。引起不小的骚乱。   魏曦站在永安城楼上,在细雨中,看着一辆马车辚辚驶出城,往西北而去。   “曦哥哥,就让曹满这样跑了吗?”方澈不解地问。   “西陵哥曾答应过曹满,只要他交待出当年真相,就保他当个富家翁,西陵哥一诺千金,如果他不逃跑,西陵哥必定践行诺言,保他一生荣华富贵,锦衣玉食,但如今是曹满自己跑的。”魏曦的眼中掠过一丝雨夜的寒冽,深深地望向永安城外起伏的远山,“那就生死有命了!” 第403章 角色扮演   魏瑄沉着地走到桌案前,从容不迫地打开食匣端出碗筷,说话的语调却透着一股无所依凭的孤独:“我只想在乱世间寻一处遮风挡雨之处,云副将为何苦苦相逼?”   他单薄怯弱的语调和他过于淡定的神色产生一种诡异的割裂感,云越莫名感到这小子会是个棘手的角色。   魏瑄轻轻拨着碗中的豆子饭,抬眼向他时目光中透着茫然,“以前的事都不记得了,我是不是得罪过你?”   “因为你咬了他!”云越切齿道。   “嗯,真香。”魏瑄悄悄舔了舔嘴角。   云越勃然大怒,一把揪起魏瑄。   魏瑄尚比云越矮上寸许,只得微踮起脚尖才能站稳,他指了指桌上,无辜道:“我是说红豆饭好吃。云副将以为我说什么?”   什么?红豆饭?   云越一愣,暗恼地锉了锉后槽牙。   魏瑄侧耳倾听:“云副将,外头有脚步声,兴许有人来了。”   云越不知真假地用力将他往墙上一耸。   魏瑄的肩胛骨重重撞上硬实的墙壁,骨肉发出沉闷的声响,但他一声不吭,顽强地忍痛站起身来,缓缓走到桌前端起碗,木箸拨弄着碗中的红豆饭,嘴角倔强地悄然勾起,道,“听闻云副将出生书香门第,必知道红豆也叫相思豆。以后我一吃红豆,就会想起他。”   云越忽想起来,当时魏瑄就是衔着萧暥一侧的茱萸舔咬啃吮得嫣红充血,不就是鲜嫩挺立犹如红豆?   他怒不可遏,握拳的手关节咯咯一响,两步上前,但还未动手,魏瑄好像被惊到了,后退了一步,正好撞倒了桌案上的菜肴。   哗啦一下,饭菜翻倒,他乘机一矮身灵活地避过云越的擒拿,乖巧得蹲在地上弯腰捡拾碗筷。   这时门开了。   “云越!”萧暥站在门前,他刚才就不放心云越来送饭,果然……   云越百口莫辩,“主公,这是他自己”   魏瑄显得楚楚可怜,道,“将军,是我自己不小心打翻的。”   萧暥瞧着心疼:“算了,阿季,跟我来。余下的让云越收拾。”   魏瑄乖巧地应了声,临出门前悄悄回头狡黠地看了云越一眼。   ***   已经过了吃饭的时辰,萧暥不想麻烦徐翁,就直接带魏瑄来到厨房,也好自己露一手做个菜。不料一到厨房魏瑄就轻车熟路地忙开了。   萧暥没想到小魏瑄其他的事儿忘得一干二净,这做饭的手艺可半点没落下。   片刻后,一锅鲜香可口的菌菇肥羊炖就做好了。两人坐在灶台边就着锅吃。   玄门的菜色大多清淡,萧暥已经好几天没有大口吃肉了,边吃边海阔天空地胡侃。什么他西征蛮夷所向披靡的辉煌战绩,什么得胜回朝时满楼红袖招,不知道收了多少手绢儿。   魏瑄笑着听,悄悄把拆了骨头的炖肉添到他碗里。   酒足饭饱后,萧暥提议打牌。   以往在大学宿舍,舍友晚上吃完饭没事了就会打牌消遣,穿越到古代以后,他已经不知道多久没打过牌了。听说打牌还能锻炼脑力,   其实他还是有些担心小魏瑄脑袋是不是被云越敲坏了?   因为今晚魏瑄的变化着实有些大。   随着年龄增长,尤其是西征之后,魏瑄的眼神越来越深邃,总是辗转思索着,显得心事重重,说话也越来越少,或者字斟句酌,每一句话都得辨着味儿听。离他也越来越疏远了。   但今晚魏瑄醒来后,他眼中的幽沉晦暗一扫而空,乌黑如墨的眼睛变得澄明剔透起来。仿佛又回到了西征之前那个单纯热忱的少年。   也许魏瑄真的忘记了曾经发生的一切。   北狄王庭,月神庙,溯回地,所有痛苦的回忆,残酷的战斗都已经成为被遗忘的过去。   不知为何,萧暥觉得若魏瑄真的记不起来了也未尝不是好事。也许只有卸下那些沉重痛苦的记忆,孩子才能更阳光更自由地成长。   只是他的脑袋……失忆的同时,智商有没有受损?会不会变傻啊?   厨房里有一捆当柴火的竹子,萧暥娴熟地削成了竹片,再刻上简单的符号,就做成了一副扑克牌。   三言两语间,萧暥就把规则讲完了。   魏瑄认真地听完,问道:“将军,输赢有什么奖惩吗?”   萧暥一愣,这他倒是没想过。   魏瑄眨了眨眼睛,小心翼翼试探道:“赢了的人可以问输了的人一个问题,可以么?”   萧暥还以为是什么赌注,当即一口答应。   魏瑄又道:“输的人必须如实回答,否则……”他乌黑的眼睛悄悄瞥了萧暥一眼,“一辈子娶不到姑娘!”   萧暥:靠,这有点狠啊!   但是在侄子面前总不能输了面子吧,就当是玩真心话大冒险了。   萧暥一咬牙答应了,赢你个新手还不容易吗?   事实证明,真不容易。   第一局萧暥就输了。   魏瑄:“你到底多大?”   萧暥脑阔疼,他哪里知道原主多大?   但是又不能骗,骗了娶不到老婆,这就有点严重了。   萧暥如实道:“我也不清楚我多大,反正比你大。”所以,还是你叔嗷!   魏瑄小声咕哝着:“你只比我大几岁……”他忽然抬起头,目光奕奕看向萧暥,“我能不能叫你彦昭?”   萧暥:“不行!”   “为什么!”魏瑄委屈。   萧暥倚老卖老:“你皇叔是我兄弟,我也就是你叔。”   “兄弟?”魏瑄困惑道,“一起睡的那种兄弟?”   萧暥太阳穴直抽:“不是,那是夫妻,不对,也不完全是”   他和魏西陵就一起睡过,他还和谢映之睡过。还有阿迦罗也……但那是敌人!   这关系实在有点复杂,一时半会儿也讲不清。   “叔你怎么了?”魏瑄目光一黯,“睡过的人太多,想不起来了?”   “不是!”萧暥背后汗都要冒出来了,这孩子的好奇心怎么那么强!   好在第二局,他赢了。   萧暥问:“阿季,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魏瑄乖巧地点点头,反正他也没想娶姑娘。   他又指了指萧暥,“但我记得你,你是花仙。”   萧暥一摔:略略略!   第三局,还是魏瑄赢。   魏瑄充满期待地看着他:“你有喜欢过什么人吗?”   萧暥一愣,青春期的孩子怎么尽问这些啊?   他早就记不清作为大学生时代的萧宇有没有喜欢的姑娘了,就算没有,那有没有追星过?   或者说仰慕也算喜欢的话,他看庄武史录的时候,就挺喜欢战神魏西陵的。   穿越过来以后,魏西陵果然是是轩然霞举,兵气凌云,当然还有谢先生,谪仙中人,风华倾世。如果放到现代,这两人完全可以原地出道啊!   不过若说到要当明星,小魏瑄也很有潜质,虽然骨骼初成,但是生得龙章凤姿金相玉质,放在现代也是妥妥的混血美少年。   他脑子里乱七八糟地想跑题了,魏瑄见他一直不说话,幽幽问:“很多吗?记不清了?”   萧暥含糊道:“不多,也就几个吧。”   魏瑄悄悄咬了咬嘴角,低头目光幽怨地开始洗牌。   第四局萧暥总算又赢了一把。   萧暥想扳回一局,笑眯眯迂回问:“阿季,你在玄门学习时,有没有遇到温柔的女老师或者喜欢的同学啊?”   魏瑄懵然:“我在玄门学习过?”   萧暥:看来这孩子果真什么都不记得了!   “但我醒来第一眼就看见你。”魏瑄忽然望着萧暥,眼睛里仿佛有星星闪烁,“我喜欢你!”   萧暥被那热忱的目光看得老脸趟不住了,赶紧解释道:“我是男子。男子之间不能说喜欢。”   “那应该说什么?”魏瑄疑惑问。   萧暥心想:兄弟?不对,他是长辈,怎么能跟小魏瑄称兄道弟?   他搜肠刮肚一番后,厚着老脸道:“我是你叔,对长辈应该说敬爱。”   魏瑄目光清亮:“所以该说我爱你!”   萧暥一口老血差点喷在灶台上:这个话题过过过!   第五局萧暥又输了。   不等魏瑄提问,萧暥:“我选择大冒险!”   当然桌游大冒险是有题库的,而且这些题大半都是搞怪整人的,比如‘跳个草裙舞,深情抱墙十秒钟’之类的,或者难度很高的,‘唱青藏高原最后一句,’萧暥想起来就脑阔疼,好在古代没这玩意儿。容易忽悠。   萧暥提议用书房里的书代替。   翻到第几页,就根据第几页的内容做相应的动作,有点像角色扮演。   这阵子他购入不少书,都是中规中矩的学问书。   因为和云渊等人议事通常在书房,而原主的书架本来就没多少书,又被他清理过一波,空荡荡的就显得没文化了。所以萧暥买了些书充门面。   他抽出一本《太学》,一本正经交给魏瑄,道:“就第十页罢。”   魏瑄翻到第十页,愣了下,念道:“李可儿轻摇柳腰,走到牙床前,风情万种地躺在榻上,玉指轻轻一勾,香肩半露……”   “停停停!”这什么玩意儿啊?   萧暥一想到自己要‘轻摆柳腰,半露香肩’头皮都麻了!还不如跳草裙舞了。   “换一本!”他赶紧又抽出一本《士林雅谈》“三十页!”   魏瑄一看之下脸色骤变,念道:“两人在深秋枯黄的草坡上翻滚起伏,发间衣上都沾满了草星子。不远处有成群的牛马在河滩边喝水,在这幕天席地间,牛马嘶鸣声中,那蛮人世子蛮横地一把撕裂萧晏的衣襟,饿虎扑食般压了上去。”   魏瑄一边念,一边一目十行地往下看,眼睛里简直要沁出血来。   ‘蛮人世子用厚实胸膛牢牢压住萧暥,并扯下布条,力道粗暴地捆住了他的双手。被禁锢使得萧晏非常恼火,他眼尾微微泛红,杀机毕露,“阿伽罗,你敢!”   蛮人世子低头凝视着他,阳光下琥珀色的眸子折射出着野兽般的金色,如同铁塔般魁伟的身躯压得他透不过气,沉甸甸的巨杵涂抹了茶油后精光发亮……野地里,荒草丛中,深沉的古铜色压着莹白的玉色,他们是天生的敌人,必用最原始的方式相互撕扯。’   萧暥吓了一跳:卧槽!这什么书?   他赶紧掠过来一看,书封上写的是士林雅谈,扉页上书:原梦栖山词话。   梦栖山辞话吗?怎么改名士林雅谈了?   原来,前一阵孔雀美人图事件,云越带兵查抄了很多话本铺子。   但士兵们识字的不多,一般一队只有一两个识字的,那么多书看不过来,于是就只看书名,凡是书名里带有什么风花雪月的通通查抄。于是引得一大批书都开始改名套皮。求生欲是非常得强。   比如何先生的这本梦栖山辞话的西征篇,就有意识地把他的名字去边旁写作萧晏,阿迦罗则大多称呼蛮人世子,这样就算抓到了,也可以推脱,真是非常的狡猾!   萧暥把这两本书全部收起来,准备销毁。不过,一而再地翻车让萧暥谨慎了,这一次他选了一本《说礼》,而且提前翻了翻书。   这本《说礼》很正经,都是记载一些礼仪规范。大不了就是正襟危坐,或者作揖喝茶,总之没有问题了。   萧暥:“六十页!”   魏瑄翻到六十页,顿时脸一红,念道:“昏礼者,下达,纳采,用雁,请期……”   萧暥:不会吧?   当魏瑄念道“合卺却扇”时,萧暥老脸趟不住了:“等等。”合卺酒,那不就是交杯酒吗?却扇礼,不就是却扇完婚吗?   卧槽,他这是什么运气?!   魏瑄抱着书,盈盈看着他,显得楚楚可怜:“叔,你说过什么都能教?”   萧暥一诧,自己好像是说过类似的话,“阿季,你想起来了?”   魏瑄疑惑地点了下头,然后又纠结地摇摇头,脸上显出困扰之色。   “算了,算了,不要去想了。”萧暥心软了。   不就是提前指导孩子结婚礼仪吗?也没什么难的。   而且,有道是事不过三。这都第三本书了,再换下去作为长辈的信誉呢?   他一咬牙,就玩一回角色扮演!   “就这个罢!”   “好!我去准备!”魏瑄喜出望外,扑上去抱了他个满怀,然后转身就跑。   萧暥:看把孩子乐的?   他才十几岁啊,这么急着娶媳妇?萧暥忽然感到了压力。你叔我二十好几了还没媳妇呢!   看着魏瑄忙前忙后地布置‘婚房’,容绪送的那些锦缎绣品摆设都让他倒腾出来了。   萧暥:不就是真心话大冒险吗?有必要那么认真?   魏瑄手脚利落,心又细。才片刻工夫,红烛高照,合欢席,合卺杯、甒醴(甜酒)、脯(肉干)醢(肉酱)齐备,连婚服都有!   萧暥穿桓帝当年赐予他的鸾凤锦袍,魏瑄则穿了一身朱红锦袍,那是容绪送给萧暥的,虽然长了寸余,稍微约一下也能凑合穿。   徐翁见萧暥屋子里大晚上的依旧亮着灯,以为他事务繁忙,遂叩门问是否需要准备宵夜。   萧暥系着朱红发带,穿着红袍开门:“阿翁,没什么正事,也就成个婚。”   徐翁满脸淡定地走开了。   等到一切布置妥当。除了团扇,萧暥坚决不拿。   两人对坐于红烛之下,魏瑄忽然认真问:“彦昭,玉璧还在吗?”   什么玉璧?   萧暥反应过来,哦,那个丹书铁券啊!   “当然在!”这是他讨来的保命符!   想当初他还日夜担心将来武帝登基了会找他算账。现在看来这担心完全是多余的,魏瑄既不会找他算账,连登基为帝的心都没有。   但是那枚玉璧萧暥还是珍藏着,他始终记得漫天烟花下,那个眼中有星河流淌的少年。   萧暥取来了玉璧,魏瑄郑重地将它与骨笛一起并排置于案上:   “神明为证,高堂在上,我今日与彦昭结为连理,从此愿守护他一生,实现他的抱负,韶华白首,永不辜负,沧桑陵谷,此心不改。”   这真挚的誓言听得萧暥愣住了,他懵逼道:“阿季?!”   “彦昭,与我一拜神灵,二拜高堂。”魏瑄庄重道。   两人牵着红绸,萧暥心情复杂地和他并肩俯首下拜。总觉得那里不大对啊?   春深月夜,屋外杏花如雪。   红烛下,两人对面而坐,相互交拜,烛光映红了年轻的容颜,魏瑄一脸赤忱的庄重,墨澈的眼中有莹莹火光闪耀,一眨不眨地望着他。仿佛永远都看不够。   想到魏瑄这些年又于乱世间漂泊无定,萧暥不由心生怜爱。就算是角色扮演吧,也要认真演完。只要孩子高兴,就值得。   萧暥在自己的酒樽里倒满甜酒,牵着红绳,春深花前月下,和魏瑄对饮了这一樽酒。   礼毕,萧暥看着这案头的肉脯甘果,不能浪费粮食的嗷!   两人一边吃甘果肉脯,一边玩牌直到天明时分。   红烛燃尽,一缕曦光透过屏风照进来,萧暥捏着牌靠在案头睡着了。   今夜一场劫狱,又一场婚礼,他实在太疲倦了,魏瑄轻轻抱起他走到榻前,将他小心翼翼地放下,然后悄悄捋开他鬓边乌发,凝视着那娴静清宁的睡颜,纤长的睫毛如落羽深垂,挺直的鼻梁下,线条优美的唇轻抿着,勾出诱人的弧度,魏瑄静静注视片刻,禁不住双手撑在他肩侧,俯下身去……   就在这时,榻枕间隐隐传来泠泠琴声,如风声竹吟,魏瑄恍然一惊,才想起隔壁莫不是谢映之的居舍?   听曲调隐约是一曲《长亭相送》。这是在暗示送客?   一想到昨晚的成婚,魏瑄心虚地赶紧起身,本来想换掉红袍,终究是舍不得,便乘着清晨院中没人,悄悄掩出房门,一身红袍衣带地穿过廊下,回到自己的屋子。   就在他刚刚回屋,外面就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说话声。   “云副将,今天这么早?”   “嗯,今天主公要去送江寄云北上。”   魏瑄微一蹙眉,随即明白了谢映之的良苦用心。   谢映之莫不是在用琴声提醒他快走?否则他若被云越撞见他一身喜袍在萧暥寝居中,云越这小气鬼不知道会记仇到什么时候,又会使什么招数来报复他。   等等,他转念一想,刚才云越说“送江寄云北上?”   那首曲子是《长亭相送》,也可能是谢映之在提醒萧暥起床。   如果是这样,他便心存侥幸地想,谢映之可能根本不知道昨晚他们的拜堂?   魏瑄在窗前坐立不安地思忖着,又在屋子里踱了几圈,把自己都要绕晕了,还是没参透谢映之弹这一曲《长亭相送》到底是弹给他听的,还是弹给萧暥听的?   这泠泠琴声里究竟有多少层含义?或者纯粹是他想多了?   这若有若无的用意,让魏瑄左思右想,越想越觉得得谢映之这一曲相送仿佛道是无心,却又有意,虚虚实实,不可捉摸。   ……   萧暥睡醒的时候已经是辰时三刻了。   阳光透过花鸟屏风照到床榻上,他蹭了蹭枕头,忽然想起来,今天是江浔容绪启程北上的日子,他原本要去送行的!   萧暥顿时一个激灵清醒了,“云越!”   为什么不喊醒他!?   云越道:“主公昨夜大婚,末将不敢搅扰。”   萧暥:……   他这会儿没工夫跟云越解释,赶紧起身洗漱完了,叼了个肉饼就向外疾步。   云越靠着门道,“主公就这样出门,不知道的,还以为主公要去接亲,容绪先生怕是喜出望外吧?”   靠,忘了,特么的衣服还没换!   就在他手忙脚乱地要换衣服时,云越道:“谢先生已经替主公去送行了。”   ***   大梁城郊   日头高起,护城上水声潺潺,岸边青青柳色,风中有蒙蒙飞絮如雪。   众人望着轻车快马辚辚而去,扬起一路烟尘,此去幽燕千里迢迢,征途莫测。   有时候,使节的出使敌方就如军队的出征,胜负难料,生死不定。   然而,军队出征浩浩荡荡、刀戟林立,使节出使则单枪匹马,全靠唇枪舌剑,若能说服对方,则胜,若不能,则危。   古往今来,被扣留、下狱、乃至于身首异处的使节数不胜数。敌方往往会把无处发泄的怨愤都加注在毫无还击之力的来使身上。   更何况这个沧海横流的乱世里,皇室的权威早就不复存在。   而原本朝议商定的割地赔款也被萧暥推翻了。   萧暥认为,每一寸土地都是战士浴血而来,哪有拱手送人之理。而赔款则是自损肥敌,亦不可取。   简而言之,萧暥的态度就是寸土不让,寸金不予!   这种强硬的出使态度,使得众人对江浔等人的安危颇为担心。   这里面分为两派。   一派是坐等着看热闹的盛京系。   在他们看来,容绪有盛京王氏的背景。北宫达就算考虑到王氏的立场,也不可能动容绪。但同时,容绪毕竟不是嫡出,又恰好是盛京商会的会首,所以北宫达也会给他点颜色,软禁起来,讹诈一笔钱财倒是有可能的。   毕竟襄州之战和限地令补偿北宫氏旁支,耗费了北宫达不少银钱。就算他实力雄厚,也不能这样挥霍无度。   相比之下,江浔就安危难料了,他出身寒门,没有家族背景,很可能被北宫达扣留下狱。   所以盛京系就坐等着看戏,到时候一旦事发,他们就可以掀起舆潮,言萧暥刻薄吝啬,不舍得土地钱粮,却又要让人替他出使幽燕,最终导致文昌阁之辩的名士,正使江浔被囚下狱,副使盛京商会的会首容绪先生被软禁。   如此一来,一面是不顾个人安危出使幽燕的名士,一面是吝啬土地钱粮,置使节安危于不顾的萧将军。   他们再添油加醋一番,足以引起士林群情激愤,舆论涛涛。   到时候,向来支持萧暥的云渊和中书台也会被波及,如果他们压不下汹汹舆潮,那么就只有盛京系出面安抚人心,顺便重掌朝政之权。   柳徽望着驿外远去的烟尘,不禁踌躇满志起来,压下内心的得意,看向云渊。   云渊一身素雅长袍,立于晨风中,潇潇肃肃,颇有古贤之风。   以云渊为代表的清流就是另一派。   他们忧心忡忡地望着车马远去,心中颇有苍凉慷慨之意。   北宫皓死于襄州,北宫达正是恼恨之时,此时北上,又不予钱财,不许土地,一点好处都不给,虽孤高之气让人敬佩,然安危堪忧。   日色高起,送行的人群缓缓散去,这时人群中不知有谁说了一句,“萧将军怎么没来?”   这句话立即引起议论纷纷。   唐隶率先道:“萧将军这就实在不近人情了,如果不是襄州之战他杀了北宫皓,江府尹和容绪先生何须北上?”   有人立即接道:“北上斡旋本就艰险,割地赔款或许还能有所转圜,萧将军还一毛不拔,这就算了,竟然连送行长亭的表面文章都不做了?”   “他怕不是心虚?”   秦羽重重咳了声,压下一片窃窃私语,道:“彦昭身体抱恙,郊外风寒,是我让他不要来了。”   杨覆道:“是啊,萧将军东征西战,罕有在大梁休息的时候,此番睡得迟一点,诸位也当体谅。”   言外之意,有力气征战的将军,会没力气来送行?   秦羽一噎,看向谢映之,“沈先生……”   谢映之不慌不忙道,“请问诸公,江府尹此番前往是代表萧将军,还是天子?”   杨覆道:“自然是天子。”   谢映之:“那么哪有天子给臣下割地赔款的先例?”   “这……”杨覆一时语塞。   柳徽道:“这是天子赏赐,先生为何要说成是割地赔款?岂不是刻意曲解冒犯天威?且天子赏赐臣下历来有之。”   谢映之道,“天子恩赏,自古有之,但北宫达无功,何来赏赐?”   他看向柳徽,严词道:“柳尚书莫非是指派铁鹞卫潜入京城,挟持天子,血洗仙弈阁是北宫达的功劳?还是指遣北宫皓潜入襄州,掀起战事,是北宫达之功?”   柳徽脸色一僵,面色难堪道:“老夫可没那么说。”   “希望柳尚书不是此意,否则天子连北宫达之辈都要赏赐,那么是鼓励天下诸侯纷纷纵兵犯上,视国家法度为无物吗?”   柳徽冷汗直冒,眼袋不住抽搐,“老……老臣绝无此意啊!”   谢映之毫不理会他,道:“此例一开,今后还有谁尊奉天子,敬畏朝廷呢?”   谢映之转向众人,道:“北宫达无功不赏,乃故而此番江府尹轻车持节,所捍卫的是天家的威仪。而并不是主公吝啬土地钱粮。”   话虽如此,云渊心中尚有隐忧,他道:“轻车持节,此去幽燕,如何周旋,想必先生已有谋划?”   谢映之莞尔,“主公早有化解之策。”   他说罢淡淡掠了一眼柳徽等人:“江府尹和容绪先生此去必安然无恙,诸位请拭目以待。”   “即便如此,将府尹和容绪先生北上出使,萧将军连送行都不来吗?”唐隶道。   谢映之对此人不屑一顾,对众人道:“不瞒诸位,昨夜寒狱发生囚徒越狱之事,现已平息,主公正在整顿寒狱防备,无法分身前来。”   众人闻言顿时骇然,其实昨夜寒狱出事了,他们多多少少听到一点风声,道只听闻闹哄哄的有刀兵声,到底发生了什么都并不知晓。   云渊立即道:“沈先生,越狱囚徒可曾都拿获?萧将军没事吧?”   谢映之道:“好在及时察觉,囚徒无一人外逃,主公只是有些劳累,并无大碍。”   ***   瑶华宫   “什么?还有囚徒越狱之事?”桓帝从椅子里探起身。   他之前单知道昨夜寒狱出了点骚乱,所以派曾贤以探望晋王为由悄悄去打探了下,曾贤回报,除了晋王大概受了惊吓,有点神志不清外,其他也没探出什么来。搞得皇帝心里老惦记着,没想到竟然是囚徒越狱?萧暥属下的忠犬连个监狱都看管不牢吗?   他掩不住好事之心道,“逃出多少?”   贺紫湄道:“臣妾只是听闻出外购买胭脂的宫女说的,具体情况臣妾就不知了。”   后宫的胭脂水粉是由宫廷内官采办的,但贺紫湄习惯用容绪玉容斋的胭脂,所以会派宫女出宫采办。这样不仅方便和容绪联系,也方便郢青遥随时出宫。   见皇帝脸上露出索然无味之色,贺紫湄道:“晋王就关在寒狱里,他应该知道不少,想他现在也回过神来了,陛下何不以听说寒狱被劫,担心晋王安危为由,招他进宫来问一问?”   ***   巳时刚过,陈英就急匆匆派人来报信——皇帝担心晋王安危,欲招他进宫一见。   萧暥心中一紧,皇帝这时候召见,安的是什么心?   但皇帝召见的理由却非常充足,寒狱昨夜被劫,他担心弟弟的安危,欲召进宫一见,完全是情理之中的,如果不召见,对弟弟安危不闻不问,反而显得皇帝薄情。   所以,桓帝这是仅仅想作秀,假装关心一下魏瑄,还是别有用心,这就不好说了。   不进宫,是抗旨不遵,进宫则是安危难测,更何况魏瑄什么都不记得了,宫廷险恶,人心鬼蜮,他将如何应对?   萧暥刚想说,‘我和你一起进宫’,   转念一想,皇帝对他深为忌惮,如果他陪魏瑄进宫,反倒显得他和魏瑄的关系很好,桓帝心胸狭隘,就算这次让魏瑄平安脱险,必然怀恨在心,今后处处针对魏瑄,这种不怀好意的召见也还会更多。他事务繁忙,或者征战在外,总有照顾不及的时候。   他想到了一个人。   魏瑄似乎察觉不到危险,轻松道:“萧将军,皇兄只是担心我的安危,我就进宫去一趟罢。” 第404章   “什么?皇叔来了!”桓帝从长榻里探起身,“快宣!”   随后他起身张开手臂,两名宫女低头上前为他披上冕袍,端正衣冠。   片刻后,魏西陵朝服玉带健步入殿,躬身道:“臣参见陛下。”   “皇叔不必多礼。”桓帝赶紧托住他的手道,“赐座。”   两名小内侍立即取来坐具。   “谢陛下。”魏西陵落座,开门见山便问:“臣听闻陛下召晋王进宫,不知何事?”   “哦,阿季啊。”皇帝这才想起来,随即装出一副忧虑关心之态,“朕听闻寒狱被劫,担忧阿季的安危,故而召进宫一叙。”   他说着朝曾贤招了招手,问:“阿季怎么还没到?”   ***   寒狱在大梁城北,从寒狱到宫城要通过玄武大街。   马车辚辚行驶过街道,街旁的酒楼里不知什么人忽然扔下了个爆竹,正落在马车前。   马匹顿时受了惊,撒开四蹄窜入了街边的巷子里一路狂奔,七拐八弯后才停下来。   魏瑄在车厢里颠得头昏眼花,刚刚拉开车帘,就被人用黑布蒙住了眼睛,耸下车去。   如果换成以往,以他敏捷的身手,只要扣住对方手腕,反手一错就能拧断对方的腕骨,可是如今他就像被猛兽咬住的鹿羚般无助地挣扎着,“你们是什么人?”   没有人回答他,他的后背被人推了一把。让他往前走。   他在黑暗中不知道走了多久,只能靠听觉和嗅觉来辨别方位。   耳边熙熙攘攘,一开始是热闹的市井,鼻间充斥着酒气油烟和各种混杂难辨的味道,有时是酸臭味,有时是刺鼻的香粉味,耳边有妓子放肆的娇笑,有酒肆老板对小厮的谩骂声,哭喊声,和着琵琶弹唱声。   魏瑄以往混迹市井的时候就听说过,大梁有不少暗场,大概就是指这种地方。杀人绑架再合适不过了。   过了一阵,四周就变得令人窒息的安静。他闻到一股潮闷的霉味,感到自己走入好像一条向下的甬道,阴风扑面,然后他就被绑住双手推进了一座库房。眼罩被摘了下来。   这里没有窗户,只有一盏昏暗的油灯,照着蛛网遍布的墙壁。借着这一点萤火般的灯光,魏瑄环顾四周堆积着各种杂物,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令人窒息的霉味。   门吱嘎一声打开了,闪进一道人影,看身段是个窈窕的女子,脸上蒙着黑纱,冷笑道:“想不到吧,我们这么快又见面了。”   ***   正午,大司马府   “阿季没有入宫?”萧暥一惊。   魏西陵点头,“陛下派去接阿季的马车也未曾回宫。”   萧暥心中一沉,他单防着桓帝,所以让魏西陵提前进宫,如果桓帝要为难魏瑄,也好相助。没想到对方竟是在路上动的手。   “我观陛下确实不知情。”魏西陵道。   萧暥也知道不是皇帝,桓帝最多是刁难魏瑄,还用不着绑架。   那绑架者就只有之前潜入寒狱加害魏瑄的铁鹞卫了!   前番潜入京城的铁鹞卫最后漏网两人,也就是说,除了张伍外,还有一个铁鹞卫在逃,此人很可能劫持了阿季!想到这里,萧暥的心顿时揪紧了。   秦羽见他脸色苍白,知道他心中焦急,道,“我立即派军队搜城。”   “不可,这会打草惊蛇。”萧暥道,若逼得对方狗急跳墙,说不定会对阿季不利。   他想了想,“还是先等谢先生回来,再做商议。”   秦羽这才想起来,清早送别了江浔等人后,谢映之就说去拜访一位友人。   可谢先生怎么也这么久不回来?   ***   “想不到吧,我们这么快又见面了。”贺紫湄冷笑道。   魏瑄道:“阁下可没有露脸。”   “你也没有跟我说实话。”贺紫湄抬手捏住他的下颌,长长的指甲掐进皮肤,留下一道道鲜红的印痕,“你已经猜到我是谁了罢?”   魏瑄眉心微蹙了下,问:“你是寒狱的犯人?”   “什么?”贺紫湄挑眉。   “昨天寒狱出了事,所以你是越狱的囚犯?”   “别装傻,小子!”贺紫湄不耐烦地挥手一个耳光甩了下去,“我没时间听你胡扯!”   魏瑄偏脸吐出一口血沫道,“我没装,昨夜我被撞昏了过去,醒来就什么都不记得了。你如果想从我口中问出点什么,大概要失望了。”   “你失忆了?”贺紫湄俯下身,用一双带勾的眼睛盯着他。   烛火下魏瑄墨澈的眼眸里却空无一物,像镜子般倒影出她此时狰狞的神情。   她眉头一蹙,莫非这小子真的什么都忘了?   她曾经听主君说起过,人的意识在经历了极大的痛苦刺激后,可能会忘记那些造成深重痛苦的事件。这也可以看做是人潜意识中的某种自保,以免精神崩溃。   所以魏瑄在极乐的尽头和痛苦的深渊徘徊后,他既没发疯也没有死?而是忘记了一切?   “你真不记得我是谁?”她狐疑道。   魏瑄紧张道:“就算你是越狱的逃犯,我们无冤无仇,我不会说出你的行踪,你就放过我罢!”   贺紫湄转过身去,踱了几步。   她在思索衡量。   如果魏瑄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那么她潜伏在皇宫的身份也不会暴露。但是……   她忽然回头,眼角勾起一个诡异的笑,“既然你不记得了,我就帮你回忆回忆?”   她不信能有人扛过两次禁术。第一次没疯,那就第二次。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她取出了一枚骨针,“我告诉过你,你在境中经历的、看到的并不是虚幻,那都是三千世界的真实投影。”   “什……什么境?”魏瑄迷茫道。   贺紫湄笑眼如花,抬起手中的骨针,“极致的愉悦和痛苦,还要再经历一次吗?”   “你要做什么?”魏瑄紧张地往后退,他盯着那支骨针,尖锐的针尖还染着残血,触到了眉心的伤口,冰凉的刺痛传来,一种莫名的恐惧包围了他。   就在这时,门忽然开了。   又一道黑影闪身进屋,是个身材高挑的女子。   她几步上前一把拽住贺紫湄,“官兵来了,快走!”   “什么?!”贺紫湄不可置信地看向门口,“他们怎么可能找到这里?”   郢青遥不答,而是拉住贺紫湄就疾往密道撤去。   “等等,他怎么办?”贺紫湄回头去看魏瑄。   “他什么都不记得了,对你也没有威胁了。”郢青遥急着推开杂物,露出密道的入口,“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她话音未落,贺紫湄就听到外面传来的脚步声。   她不甘心地瞥了魏瑄一眼,一猫腰钻进密道。   片刻后,魏西陵的亲兵一脚踹开了大门。   傍晚的斜阳照进库房,逆光中,魏西陵疾步走来。   “皇叔!”魏瑄惊喜道。   寒光一闪,魏西陵一剑断下了魏瑄身上的绳索。   然后他接过斗篷,给魏瑄披上,带他出门,上了早就准备好的马车。   ***   黝黑的密道里,贺紫湄忽然停住脚步。   “紫湄,怎么了?”郢青遥回头。   幽暗中看不清贺紫湄的神色,她突然道,“阿姐,是你?”   “什么?”   “是你带官兵来的?”   郢青遥沉默了一下,轻声道,“紫湄,晋王什么都不记得了,对你没有威胁,如果他还记得,昨晚就已经把你的身份告知谢先生了,怎么会等到现在。”   “所以你就带官兵来救他吗?”   “紫湄,你若真害了晋王,你就没有退路了!”   黑暗中贺紫湄冷笑:“阿姐出卖了我,说得却好像是为我好?”   郢青遥:“紫湄,阿公他们被北宫达下狱一个多月了。主君皆不闻不问。”   贺紫湄不屑道,“主君要做大事,你总不能指望主君放下手头大计去救他们罢?”   “但他也没有派遣任何人去,他根本不在乎他们的死活。”   贺紫湄嗤道:“他们都是无用之人。”   “他们是我们的族人!”郢青遥隐忍道,“哪一天我们也对他无用了,他也会毫不犹豫抛弃我们。就像抛弃阿公他们!”   贺紫湄冷道:“那又如何?”   郢青遥劝道:“所以你不要把事情做绝,给自己留一条后路罢。”   贺紫湄挑眉:“后路?”   她忽然想到了什么,目光一利,“那天在茶楼,谢映之到底跟你说了什么?”   郢青遥见她已经猜到,便坦率道:“谢先生答应调用玄门之力,设法营救出阿公他们。”   贺紫湄道:“所以你就背叛主君了?”   郢青遥拉住她的手:“紫湄,苍冥族就剩下数千人,是无法对抗中原九州的,收手罢,救出阿公他们后,我们就去西域……”   贺紫湄一把甩开她:“你走吧,从此我们分道扬镳,但你若阻碍我的事,休怪我不客气!”   ***   大司马府   萧暥一听到马车声就急忙赶往门外。   “叔!”   魏瑄跳下马车,飞奔过去扑了萧暥一个满怀。   萧暥摸着魏瑄后背逐渐健实的肌肉,心中又涌起老父亲般的感慨。孩子大了,很久没有这样亲热地抱他了。   “魏将军,此番辛苦了。”秦羽感激道。   魏西陵道:“多亏谢先生的情报及时。”   秦羽道:“映之真是彦昭的贤助啊!”   谢映之微笑:“大哥谬赞。”   天色已晚,众人就在大司马府吃个便饭,说是便饭,也是团圆饭。   大雍朝筵席都是一人一案,长幼有序,宾主有别。秦羽自居主桌,左侧上座让客,为魏西陵和魏瑄各置一案,右侧次座则是给自家人的,为萧暥和谢映之各置一案。   这种安排让魏瑄眼中闪过一丝微妙的变化。他又看向皇叔,就见魏西陵默然入座。   不知怎的,氛围有些凝窒。   萧暥不明所以,抬头看向魏西陵时,就见那人一身绣金白袍,面若冰雪,望之如渊渟岳峙,竟一时看得走了神。   秦羽掠了他一眼,清了下嗓子,道,“云副将好像还在外面?”   萧暥一诧,都下班时间了,小云居然还没回家?这加班工作餐总是要有的吧?   “大哥,小云就跟我挤一桌吧。”萧暥道。   “不用了。”秦羽摆手道:“你和映之共一案。”并有意加重了尾音,“你们两就不用分什么彼此了。”   共案同席,不分彼此?   萧暥一摔,抬头就撞见魏西陵静静投来的目光,他刚想解释,就听魏西陵道,“大司马言之有理,阿暥身体有恙,有劳先生照料了。”   “将军放心。”谢映之微笑,“我会劝小宇少饮。”   魏西陵眉心微微一跳。   小宇?   他疑惑地看向萧暥。   萧暥捂紧马甲:先生!   谢映之方似恍然:‘不慎将彦昭的马甲道出了?’   接着他又莞尔:‘或者说彦昭、阿暥才是你的马甲?’   萧暥睫毛微微一霎,目光明显地闪烁了下。   谢映之说的不错,他是萧宇,他只是占用了萧暥的壳子,萧暥才是他的马甲。   无论秦羽对他的信任,还是魏西陵对他的情义,原本都是属于萧暥的。他心中隐隐涌起一缕说不清的滋味。   如此想来,其实在这个世界上,真正知道他是谁,来自哪里的,不是自小青梅竹马的魏西陵,也不是大哥秦羽,而是谢映之。   ‘小宇你马甲太多,我都分不清了。’谢映之含笑看了他一眼,洒然坐下。   他坐在萧暥身边,萧暥略一侧首就见青衫皓腕,乌发如缎,鼻间还萦绕着若有若无的清雅香气,人在身旁,如沐春风。   饭后,趁着众人都在,顺便就在秦羽书房开了个小型的军事会议。   谢映之有条不紊地解说最近的各项要务。   不得不说,谢玄首即便是介绍工作也是娓娓道来,不仅条理清晰,还引人入胜。听得人心振奋,干劲十足。   谢映之介绍的工作推进主要是以下三点:   其一,北伐物资筹备方面。   此番计划兴兵三十余万,其中第一批御寒的棉服五万套由盛京商会制作,五万套由江南商会赶制。   计划第一批御寒物资在初夏前完工,这样能轮上第二批棉服的生产周期,争取在九月前,完成三十万大军的御寒装备。   但还有个问题,兴兵三十万,库存的棉花是不够用的。而且东北严寒,北宫达军队除了棉服外,还有羊毛兽皮等抵御风雪的保暖物品。   对此萧暥提出,可以搜集民间的鸭毛鹅毛。   “这有何用?”秦羽懵了。   魏西陵也疑惑地看向他。   “可是做成羽绒?”谢映之默契地一笑。   羽绒?众人俱是一愣。   魏瑄犹疑道:“莫非是用鸭毛鹅绒代替棉麻?”   谢映之颔首,“但如何除虫祛味尚需想想。”   萧暥道,“还要防止羽绒渗漏。”   谢映之道,“这倒不难,褚庆子之前研制防风布料时,制成了一种密织之布,也许可用。”   萧暥一喜,有条件要上,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   至于鸭过拔毛的事就交给云越了。   但还有一个困难。   “民间搜集鸭毛鹅绒数量有限。”魏西陵道。   这句话说到了要害上。   这是古代,没有大型的养殖基地,能制成百余套羽绒服都很不容易了。所以这羽绒服只能作为辅助手段试一试,要解决根本问题不能靠这些旁门。   此时,萧暥的心里已经有了一个计划,骚操作。   谢映之心领神会地微微一笑,转而开始说下一个议题:暮苍山关城的营建。   作为大梁城北方的锁钥,暮苍山关城是抵挡北宫达军队南下京城的要塞,也是京城的最后的一道防线。   所以必须在和北宫达开战前完成工程营建,工期相当紧迫,好在负责工程的上官朗极为敬业,营建工作推行顺利。   “尚有一件事,关城之命名。”谢映之看向魏西陵。   谢映之曾让萧暥命名,萧暥却想到了魏西陵。   他觉得这座谢玄首亲自设计,由战神命名的关城,将来必定是固若金汤,成为大梁北部的咽喉锁钥。   魏西陵走到书案前,取望都临阙之意。提笔落下铁画银钩般的三个字‘都阙关’。   待到金秋十月,桂花飘香之时,雄关落成,三十万北伐大军将通过这巍峨的关城浩荡北上。   第三件事,就是对幽燕的情报工作。   北宫达帐下谋士有钟纬、俞珪等,名将有左袭、庞泰。其中左袭善攻,庞泰善守,钟纬长于治国大略,俞珪则擅于诡计权谋。这样的组合堪称无懈可击。   除此以外,还有襄州战场上逃跑的东方冉,很可能也投靠了北宫达。   秦羽恍然想起:“东方冉就是那个日月教主?”   谢映之道:“正是。”   秦羽浓眉隆起:“此人长期蛰伏大梁,对雍州形势了如指掌,若投靠北宫达,是为大患啊!”   谢映之道:“大哥放心,北宫达不会用他。”   秦羽见他如此有把握,不由眉目舒展:“有映之在彦昭身边,我就放心了。”   魏西陵静默地看向谢映之,此番议事,他感觉到了一些不同。   谢映之和萧暥之间不仅有特殊的称呼,还有一种旁人无法介入的默契。   譬如羽绒,当他们都不明萧暥所言何物时,谢映之已经心领神会。   他不知和萧暥分别后的这半年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又改变了什么?   ……   半年前,隔着浩渺江涛,他白衣相送,立尽斜阳,谢映之青衫相迎,两人并骑,策马江山。   他们同游襄州,推行新政,春耕筑城,知己同心。 而他却对此一无所知。只有江南细雨,日日夜夜,思如落花,凋去无声。   此刻,魏西陵心中别有滋味,仿佛青梅已旧,故人生疏。   议事这一商量就到了入夜时分,城门早已关闭,出城多有不便。   萧暥提议道:“西陵不如与我们同车回府?”反正入夜了,皇帝也不会二十四小时盯梢。   “不可。”秦羽板着脸,他这个兄弟既然已经和映之在一起,还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着实不像话!   “我府中尚有几间阔敞的厢房,魏将军若不嫌弃,就暂住一宿罢。”   不料谢映之却反对道:“大哥是小宇义兄,情同手足,若暗探发现魏将军入大司马府,至夜不归,会以为你们有所密谋。”   秦羽被说得心服口服,“还是映之想得周到,那你以为该当如何?”   谢映之道:“且不如去我谢氏在京的宅院。”   魏西陵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   确实妥帖。   晋阳谢氏和公侯府有世交,玄门又向来出世,他暂住在谢氏的宅邸能让各方面都觉得放心。   秦羽闻言更加钦服谢映之了,心中不由啧啧称叹:映之不仅善解人意,而且贤德大度!   ***   谢氏宅邸在大梁城东,马车穿过热闹的尚元城,驶入一条清寂的街道。   四月的夜里,春风如酒,墙外风灯映着翠竹杨柳,照出一片郁郁葱葱的绿色。   谢映之提灯引着魏西陵来到一间厢房前,打开门, 就闻到一股淡淡的清甜气息。   环顾四周,屋内可谓丰富多彩,桌案上摆着棋盘,旁边还有几个装零嘴的八角盒,一架手制的小弩机。引起魏西陵注意的是案头还放着对活灵活现的小跳蛙。   魏西陵低声道:“阿暥在这里住过?”   谢映之思及往事,不由感慨,轻叹道:“当年,魏将军托我替小宇治病,为了方便照料,便让他搬来这里居住。”   “魏将军暂且休息一晚,若有什么需要,可告知我,我寝居就在隔壁。”   魏西陵眸光一闪,道:“不劳烦先生了。”   谢映之走后,魏西陵环顾四周,这里的一杯一盏都是萧暥用过的。手指抚过铜镜前的蓖梳,竟然还缠绕着几缕青丝。   桌案上没有浮尘,看来一直有人打扫,却小心翼翼地留下梳齿间的青丝。   漆匣里收藏着萧暥涂涂画画的纸张,那是当初他推演破阵用的,叠放地一丝不苟,看来有人细细整理过。   到处都是萧暥留下的痕迹,他几乎可以想象出萧暥住在这里嗑着零食玩棋时无忧无虑的日子。   可是当魏西陵打开衣柜时,他当场僵住了。他不可思议地拈起一件胭脂色吊带裙的一角。   这是什么?   他在这里是穿这种的吗? 第405章 加封   江浔走过七重台阶,来到开阔的大堂前,一尊饕餮纹青铜鼎置于正中,下面架着柴火。   容绪颇为担忧地看了眼江浔,他是盛京王氏出身,且是副使,北宫达当然不会拿他如何,但江浔出身寒微毫无根基,北宫达杀他如同捏死一只蝼蚁。   虽然说当年他和江浔于文昌阁策论时有过龃龉,但也是各自立场不同罢了。如今这一路北行相处下来,他倒是挺欣赏江浔舒阔轩朗的为人,便生出惜才之心,不希望如此的青年才俊折翼于燕州。   清早北地的薄阳寒风间,江浔迈步过最后几级台阶,昂然走上堂前,毫无惧色地观赏起高高架着的铜鼎,朗声道:“我听闻襄州禄铮曾置大鼎于辕门迎客,没想到南北风俗如此相近?”   闻言,端坐大堂上的北宫达脸色顿沉。两侧的谋士武将也面面相觑。   两年前,谢映之游说禄铮时,禄铮就曾让人架起大鼎煮沸油汤欲烹,但禄铮是什么人?山匪出身的土军阀,为士大夫们所不齿。而北宫达则是世代公卿的高门大族,这一句南北风俗相近,却把北宫达和禄铮搁一块儿比了。   北宫达暗恼地撤去了铜鼎,阴声道:“萧暥杀我儿,还敢遣使来燕州,是欺我燕州无人吗?”   “主公,杀了他!”大堂上众人激奋道。   江浔目光淡淡掠过,夷然无惧道:“我出生寒门,只是一个小小的京兆尹,将军杀我易如反掌。若能平息战火,我愿引颈就戮。”   北宫达冷哼了声道:“你虽微不足道,但也是天子直使,你想让我背上杀使的骂名,成全你的节烈,我不会中你奸计,况且也不是你杀了皓儿。我杀你作甚?”   江浔颔首道:“既然明公不杀,在下感谢明公的不杀之恩,也当有所回报。”   北宫达冷笑,一个小小的京兆尹,竟然敢对他一方诸侯说回报?   他不屑道:“你能回报什么?”   江浔一字一句道:“告诉明公世子之死的真相。”   “大胆!”谋士俞珪立即跨步出列道,“世子死于萧暥之手,这还有何疑惑?”   “主公,江浔乃敌方之人,此行专门来混淆视听,主公不要信他!”   “此话大谬!”江浔勃然正色道,“我乃陛下所派绣衣直使,奉天子之诏前来,你称谁为敌方?若与陛下为敌,你又是谁家臣子?”   俞珪顿时面如土色,哑口无言。   钟纬紧接着出列道:“江直使虽为陛下所派,却是出于萧暥的意思,天下谁人不知,萧暥挟天子以令诸侯,视陛下为傀儡。”   江浔道:“请问钟先生,兰台之变,胡马叩关,火烧都城,天子落难之时,在座诸位都在哪里?”   “这……”钟纬一时哑然。   “是萧将军扶危救难,奉天子于落难之际,讨叛逆于乱世之中,此乃奉天子以讨不臣!”他声振大堂,又转头轻蔑地看向钟纬,“怎么到了咬文嚼字的迂腐文人口中,就成了挟天子以令诸侯?”   “你……”钟纬气得脸色铁青,哆嗦着说不出话。   大堂之上,众人面面相觑,竟再没有人敢接江浔的话自讨没趣。   北宫达无奈地瞥了眼钟纬,摆手道,“散会。”   会后,他单独召见了江浔。   北宫达开门见山道:“大堂之上,众口难辩,此间无他人,先生可畅所欲言。”   江浔立即明白了,道:“明公如此英明,应该比我清楚,北宫世子不是萧将军杀的,也不是晋王杀的。”   北宫达皱起眉,示意他说下去。   江浔道:“作为京兆尹,在下平日办案不少,我勘察过平壶谷一带,平壶谷并无刀兵,说明世子并未在此处遇袭,而是金蝉脱壳前往襄州,袭取黄龙城了。”   这茬又被江浔提起,北宫达有点挂不住面子,尴尬道:“我让他南下京城向陛下请罪,是他自作主张袭取襄州。”   江浔道:“明公,我有一个疑点,我听说是马孚将军率军护送世子南下,马将军乃是俞珪先生举荐,与俞先生素来交情深厚?”   北宫达道:“他以前犯了军法,是俞先生替他求情,后来又举荐他。”   江浔道:“我还听闻,当年鹿鸣山秋狩,世子被削发后,俞先生几番谏言,劝明公改立三公子北宫敏为世子,所以世子和俞先生素有嫌隙。”   北宫达眉心跳了跳,不悦道:“你暗示什么?”   江浔道:“俞先生和世子有嫌隙,那么与俞先生交厚的马将军为何会率军帮助世子南下夺取黄龙城建立功业?倘若世子夺下襄州,立此大功,俞先生想再劝明公改立三公子,怕是不可能了吧?”   说到这里,他静静看向北宫达:“所以最后,世子身死黄龙城……”   北宫达满面阴霾,目露凶光,“你说是俞珪暗算的皓儿?”   江浔从容道:“俗话说,利大者疑。敢问明公,世子之死于谁大利?”   “世子若死,除了激怒明公出兵外,于萧将军何利?但若世子一死,对支持三公子的俞先生却是大利。”   “况且战场上刀剑无眼,那天大雨滂沱,昏天黑地,究竟又是谁杀的世子?”   这一连番发问让北宫达脸色铁青,沉默不语。   其实他不是不怀疑,但是被人点破,就是另一回事了。   如果北宫皓死于敌手,也算战死沙场,但若死于自己人的阴谋算计,就如同心上扎了根毒刺。   北宫达阴声道:“但魏瑄已经承认他杀了皓儿。”   江浔道:“铁鹞卫应该另有密报吧?”   这又说中了北宫达内心的疑点。   其实徐放报告的是,他到的时候,只见北宫皓周边的护卫都死了,北宫皓也死了,魏瑄手中有剑,但是没看到魏瑄杀人。而且后来仵作勘察检验,北宫皓除了颈部的剑伤,下颌还有一道羽箭造成的穿透伤。这使得北宫皓的死因扑朔迷离。   江浔道:“左袭将军真的就是去襄州助战吗?”   北宫达眼睛微微一眯。   其实北宫达收到马孚私自率军随北宫皓夺取襄州的消息时,他就嗅到了不寻常的气息,所以他立即派左袭率军南下助战,虽是助战,也是怀疑马孚的动机。   只是最后左袭军被阻在了凉州数日,没及时赶到。   “俞珪,他怎么敢!”终于,北宫达的手重重锤在案上。   江浔道:“明公息怒,以在下愚见,俞先生虽然害死了世子,但其所作所为却和三公子无关。明公若顺势为之,也是未尝不可的。”   这句‘顺势而为’说到了北宫达心坎里,北宫达不由正眼看了看这个年轻人,这话说得通透,却又点到即止。   北宫达自从秋狩之后,早就有了换世子的打算,之所以迟迟不换,是怕废长立幼,日后有兄弟阋墙之祸。如今俞珪虽害死了北宫皓,另一方面却也使得他能名正言顺地立北宫敏为接班人。   正如江浔所说,害死北宫皓是俞珪所为,虽然其目的是为了能让北宫敏上位,但根本原因却是俞珪自己的政治投机,与北宫敏无关。如果顺势而为,立北宫敏为世子,倒是成全了北宫达多年踌躇不前的心愿。江浔挑明了这一层,使得北宫达心中一时敞亮。   江浔见北宫达脸色有松动,目光辗转不定,继续道:“如今世子之位空悬,会引得幽燕士人各方猜测明公心意。所以明公当早立世子,安定人心,至于俞珪,明公等到一切平息后自行处置即可。”   ——倘若北宫达再立世子,势必引起幽燕集团内部谋士武将们换血站队,就人人无心再南下征战了。   而另一边,这一番话正说到北宫达心底,北宫达胸中豁然开朗,他认真地看着江浔,叹道:“先生实属大才,可惜不能为我所用啊。”   江浔闻言心中暗道不妙,这句话一说,北宫达怕是生出扣留他之心了——既然不能用,就不让你回去让他人所用。   果然,北宫达又疑道:“江先生为萧暥办事,为何还要为我谋划?”   江浔正色道:“明公差矣,浔乃陛下所派绣衣使者,为朝廷办事,浔所言也是为了幽燕安定,九州平靖,明公觉得有理便采纳,若明公生疑,置之不理便可。”   “江先生所言甚是。”北宫达赶紧道,不由对眼前这个气定神闲的年轻人更为赏识,转而摆出一副宽宏惜士之态道:“俞珪小人虽害我儿丧命,但他毕竟是天下名士,我若无故杀之惩之,恐天下士人再不敢来投我。”   江浔道:“明公可徐徐图之,先将他调离燕州。”   北宫达点头,“就让他去渤州赴任罢!”   渤州在燕州以北,气候恶劣,道路艰险,俞珪一介文人,未必能安全抵达渤州。   “明公以大局为重,气度恢宏让人钦佩。连陛下也常说明公的胸怀气度可比当年贤国公。”江浔赞道。   北宫达被夸得飘飘然,正想谦虚地表示怎么敢跟贤国公比啊?   就听江浔朗声道:“燕州牧北宫达接旨。”   北宫达心中一震,立即意识到这道旨意不同寻常的份量,赶紧起身叩拜。   “燕州牧北宫达镇守北疆,恪敬忠贞,宣劳勠力,释朕北顾之忧,遂加封燕州牧北宫达为燕国公,其子北宫敏为易阳侯,北宫尚为广武侯,……”   这一道御旨不仅加封了北宫达为国公,还加封北宫氏族中其余九人为列侯。   从此天下便有三十六路诸侯。   北宫达喜出望外,立即领旨谢恩。虽然知道这道圣旨是出自萧暥之意,所谓的封公进侯也是为了弥兵讲和抛出的橄榄枝,但是这道旨意确实搔到了北宫达的痒处。   北宫达向来注重声名,如今加封国公,何等荣耀,使得他个人的声望爵位到了顶峰,这比割地赔款更让他心动。   ***   午后,东方冉怀揣着一封来自江南的密报前往俞珪府邸。   刚进府他便察觉到了不同寻常。只见家丁们忙忙碌碌地往来打包财物用品字画书籍,根本没有人搭理他。   最后他悄然给管家塞了些银钱,才引他见到了俞珪。   俞珪在书房接见了他,在看完了关于永安城月初,曹满出逃引起的那场骚乱的密报后,他长叹一声:“东方先生,你现在给我此物已经太迟了。我被派遣到北境渤州,恐怕此生再也见不到主公,也无法举荐先生。先生令择高明吧!”   东方冉闻言沉默不语,只用一双幽晦的眼睛死死盯着俞珪。   一个月前,俞珪曾许诺东方冉,若他能在永安城搅起风浪,使得魏西陵身在大梁,却要分心两头,那么俞珪就在北宫达面前极力举荐他。   俞珪被他看得毛骨悚然,刚想喊人送客,就听东方冉阴声道,“我还有一计,可使先生再次为明公重用。先生可愿一试?”   这不由得俞珪心中一动。   他深知眼前这人向来多智,神通广大,也许真有奇谋,在短暂的思考后他谦恭问道:“先生赐教。”   东方冉走到外面,关上了大门,屋子里顿时一暗,然后他转身神秘兮兮道,“事关机密,还请先生附耳。”   俞珪犹豫了一下,才走近几步,做侧耳倾听状。   可当东方冉一步步走近,那张惨白瘆人的面具逐渐贴上来时,俞珪感到浑身的鸡皮疙瘩都要竖起来了,仿佛是一只毒蝎正顺着他的衣缝爬上胸膛。   他刚想悄悄退后半步,却忽然感到脖颈一凉,两支枯瘦颀长的手指似铁签般勒住了他的咽喉!   他双手无力地胡乱攀抓着,脚尖离了地,喉咙里发出破碎的断声,头颅无力地垂到一边,咽了气。   杀了俞珪后,东方冉利落地剥下了他的面皮,并将自己的面具罩在俞珪血肉模糊的脸上,又换上了衣服,处理完俞珪的尸体后,他才从容打开书房的门,走到院中,若无其事吩咐管家准备好行装南下。   管家蹊跷道:“老爷不是要北上渤州赴任吗?”   东方冉道:“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以我俞珪的声望,天下诸侯谁不虚席以待奉为上宾。”   ***   傍晚,钟纬便收到消息,俞珪走了。他毫不意外,也并没有报告北宫达,因为如今这已经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俞珪败了,对他来说,无论俞珪去哪里都已经不重要了。唯一让他心里有一丝不安的是他不知道俞珪是怎么败的。这说明斗倒俞珪的人手段比他高明。   但无论如何,如今他已经是北宫达麾下的首席谋士了,必要有所长策。   “主公此番虽得国公之名,虽说可喜可贺,却未获一分实利啊。”钟纬意味深长道。   这话一说,北宫达也回过神来了,加封国公固然荣耀,但是他此番出兵襄州,损兵折将不说,耗费兵力军饷无数,朝廷就这样一个加封便了事了?   钟纬提醒道:“主公,容绪先生正在此间,想必陛下派他当副使别有深意啊。”   北宫达明白了,皇帝不愿意出这份钱安抚,所以专门派容绪来。   容绪是盛京商会的会首,这是把这尊财神爷给他派来,让他好提要求。说白了,就是替朝廷出钱,朝廷又碍于面子不能直说,便让容绪担任副使,让北宫达自己去讨要。   明白了这一层关系,这送上门来的钱粮,不要白不要。   北宫达立即道:“有请容绪先生。”   片刻后,容绪两袖清风地悠悠然进了大堂。在一番寒暄后,北宫达提出了自己的要求,并暗示容绪先生此来不会是空着手吧?   可容绪确实是空着手来的。   在得到了容绪轻车快马而来,寸金没带的答复后,北宫达压下了怒火,耐着性子道:“燕州没有什么特产,就是盛产野山参,乃滋补养颐的上品。”   容绪没有多考虑北宫达这话的言外之意,因为当时他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彦昭体弱怕冷,尤其是冬天特别难熬。若能带上几株野山参回去,合着红枣枸杞乌鸡煲汤,给小狐狸补补身子。   容绪欣然道:“我这番就采买几株。”   北宫达道:“只是这上好的野山参罕见,如果容绪先生想要,可能要在此等待一阵。”   容绪心中一沉,立即明白了,所谓‘等待一阵’就是扣留,等到什么时候商会送财货来赎人了,什么时候上好的野山参就挖到了,容绪先生可以回去了。   这是讹诈,不过容绪并不慌,他不紧不慢道:“我愿出万金买野山参,不知三日内明公能备货否?”   万金?北宫达一惊,“先生不是轻车快马,没带多少银钱随身吗?”   容绪微微一笑:“我有一策,明公若采纳,获利何止万金!”   北宫达听他口气甚大,不禁收起了胁迫的架势,谦虚道:“愿闻高见。”   容绪道:“如今明公加封为国公,已有铸币之权。”   在大雍,一旦加封国公,有了铸币权,也就是说,皇帝承认诸侯所铸之钱币,可以合法流通。   如今大雍市面上流通的是五铢钱。   一铢重量约为0.65克,一枚五铢钱约为3克左右。   容绪献给北宫达的策略就是铸造一种大钱。   这种大钱一枚重20克,实际可以抵6-7枚五铢钱。但是在定价上,北宫达可以规定一枚大钱可换十枚五铢钱。   这样,这种大钱一旦推广,让士族百姓使用,就可以通过兑换的差额,大量收拢银钱到北宫达的口袋中。   这些士人百姓在之前的改种香料作物中都赚了不少钱,现在让他们把赚来的钱通过这种方式全部吐出来,上交给北宫达。   北宫达一听顿时拍案而起,这条计策太妙了!   北宫达之前就极为恼愤那些士族们纷纷改种香料,赚得盆满钵满,而他却听从钟纬的建议,为了保障军粮生产,不得不下令北宫氏的土地一律不许改种香料。最后不仅要补偿北宫氏领主们的损失,还搞得幽燕卖地成风。那些北宫领主们一头拿着他的补偿金,一头假装卖了土地,继续赚香料钱,恨得他牙痒,现在这一道命令下去,大币一推广,让他们把种香料赚的红利全部吐出来!这岂不是大快人心啊!   想到这里北宫达大笑,连连称赞容绪不愧是盛京商会的会首啊,真是生财有道!   随即他立即颁布命令,下令这种大币就叫大燕百铢,一枚大燕百铢重量约能抵七枚五铢钱,却要在市面上兑换二十枚五铢钱。   等容绪走后,一直站在屏风后旁听的钟纬幽幽踱了出来,“主公绝不能让此人回去。”   北宫达问:“为何?”   钟纬道:“容绪此人精通商道,善于经营,若此人被萧暥所用,对我们可是大不利。”   北宫达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容绪可以帮他出主意,当然也能帮萧暥出主意。   钟纬道:“主公可以铸币为借口,让他滞留燕州,好吃好喝相待,听闻容绪风流,主公可再觅得绝色美人相侍,每日歌舞声色,让他沉迷于温柔乡,同时示好盛京王氏,若主公能和王氏联手,则雍州西北门户大开,想必那萧暥就夜不能寐了。”   “好!就依先生所言。”北宫达拍案道,说罢他又若有所思:“还有江寄云,也是个人才。”   钟纬心中一沉,刚打发走一个俞珪,又来一个江浔,他这北宫达帐下第一谋士的位置说不定又要受到挑战。   于是他道:“主公真乃求贤若渴,但江浔是天子直使,扣留他于主公名声不利。”   他说完看向北宫达,但见北宫达眼中露出懊恼不甘之色,知道北宫达对这个江浔是志在必得。便话锋一转,道:“主公若真想要江浔,也并非完全不可。”   “先生有何妙计?”北宫达迫不及待问。   钟纬道:“四月漳水正值春汛,主公可借口水流决堤,道路不通,将他扣下,即使不能为主公所用,也不能被萧暥所用。”   “好!好!钟先生不愧是本公的智囊!”北宫达大笑。   钟纬心中却打起了算盘,江浔在燕州毫无根基,一时之间还动摇不了他的地位。将来孤立江浔,甚至除掉他也并不困难。   ***   傍晚,江浔一身便装,轻车快马出了城。   马车停在了驿道外不远处,一家很不起眼的客栈前,来往这里的都是走南闯北的行脚商、贩夫走卒、江湖浪客,三教九流鱼龙混杂,很少见到像他这样衣冠齐楚的士人。   他来这里,见一个人。 第406章 公主   燕州   北宫达于封国公次日下令改燕州首府为上都城,并下令迁五千罪人奴仆黔首建燕国公府。   尘土满天的工地上,硕大的石块压塌了老人的腰,他佝偻着背向前踉跄几步后,重重摔倒在地,暗红的血从粗糙的膝头渗透出。   “老东西,别装死!起来!”   皮鞭狠狠得挞在老人瘦骨嶙峋的脊背上,三两下就皮开肉绽。   “阿公!”   阿黍扔下手中的木料扑过去护住老人。   “你们这些渣滓还敢偷懒!耽误了国公府的工期,你们有几个脑袋够砍?”   暴雨般的鞭挞落在少年不算厚实的脊背上。   “阿黍,我没事。”老人挣扎着起身,扛起沉重的石块。   “阿青姐是不是忘了我们?”不远处有人叹气道。   阿黍倔强地咬了咬嘴唇,“咱们靠自己,不去求她!”   “阿黍,你别怪阿青。”老人抬头看向尘灰弥漫的天空,“阿青一定有她的苦衷。”   ***   上都城外,一家古旧的客栈里。   青灯下,江浔介绍道:“郢姑娘,这位是玄门的褚先生,负责此番国公府工程的营建。”   郢青遥一惊,褚先生?莫非眼前这个其貌不扬的中年人,就是玄门的匠作大师褚庆子!   她心中不禁感慨,谢映之言出必行,为了替她营救族人,竟然将褚庆子调来燕州替北宫达设计营建府邸。   她立即道:“久闻褚先生巧匠之名,此番为我等族人不辞劳苦,远赴燕州,青遥感激不尽。”   “我等奉命行事,姑娘不必多礼。”褚庆子说着便拿出工程图纸,铺展在桌案上。   江浔立即挑亮了灯,直入主题道,“此番之计划是借着工程营建之机,把郢姑娘的族人们救出来。”   能请到褚庆子替北宫达营建公府,北宫达必然求之不得。不会有太多戒备。但是这次行动也不是没有风险,百多号人扶老携幼,要从监工士兵眼皮子底下溜走谈何容易。   “国公府依山而建,我将在山脚设密道,届时可以通过密道逃到山中。”   “但是监工守卫怎么办?”江浔凝眉道,   一名玄门弟子道:“我可以玄法布下迷踪幻阵,虽然远达不到玄首水镜花月阵的精妙,但借着夜幕也能隔绝视线,蒙混过去。”   出逃的时间就定在月底,届时正是大燕百铢发行流通之时。北宫达忙于发行新币,一时间对工程监造也会有所放松。   此后的半个多月,大燕百铢在幽燕境内开始发行并流通。士族百姓在前一波种植香料作物里挣的钱都逐渐流向了北宫达的库房。士族民间无不怨言,但北宫达不管,你们种香料赚了那么多,不该分他一杯羹吗?   ***   五月初,宣政殿,朝会   上官朗汇报了都阙关的营造进程后,就是柳徽冗长的月度财务报告。萧暥的腿又跪坐地酸麻了,他一边听一边目光漫无目标地游梭起来,因为魏西陵坐在桓帝身边,无意中就使得他愿意多看桓帝几眼了,看得桓帝暗自心惊胆战的。   晨光涌进大殿,鎏金博山炉里袅袅升起的香雾间,魏西陵一袭月白丝袍如春雪,在初晨的春光下莹莹辉映。   他静坐如渊,端秀雅正,望之若芝兰玉树。   想起他皇室的身份,一个奇怪的念头忽然从萧暥脑海里冒了出来——此刻的魏西陵风仪矜雅,简直比成天野得没边的嘉宁更像公主?   等等,他刚才想到了什么?   大雍的……公主?   这个念头让他心里骚动不已。   他竟敢把九州之战神比作公主?   魏西陵知道了,脸上都要掉冰碴了罢?   想到这里,他按捺着作怪的心思忍住笑,忽然就听到朝堂上一个声音响起:“江府尹和容绪先生已经滞留燕州月余,至今未归,萧将军就不心生疑问吗?”   冲着他来的?   萧暥循声望去,就见柳徽手持笏板耷拉着眼皮正襟危坐。   “这莫非是被北宫达扣留了?”杨覆附和道。   他这话一说,朝堂上顿时响起一片窃窃私语。   有人道:“北宫达在襄州损兵折将,怎肯善罢甘休?”   “上回朝廷不是已经拟定了封地赏银(割地赔款)以求和的策略吗?北宫达还不肯罢休?”   “哪里,并非北宫达不允,而是萧将军说雍襄土地皆是战士拼杀来的,不能予敌!”   “那赏银呢?”   “萧将军说不能资敌。”   “这……容绪先生他们岂不是两袖清风前往燕州说和?”   “但什么好处都不予,凭什么说和?”   “这不,被扣留了吧?”   云渊赶紧让众人安静,然后道:“听闻北宫达正在铸造发行新币,容绪先生又是盛京商会的会首,也许是暂留北地,咨询顾问。”   他这话就把议题引到了铸币上。   宋敞接道:“据传北宫达铸造之新币名为大燕百铢,一枚大燕百铢重量约等同于七枚五铢钱,市面上却要兑换二十枚五铢钱。”   这话在朝堂上激起一片讶异之声。   这不是抢钱吗?   “一枚换二十枚,这是掠取民财啊!”   “他就不怕幽燕百姓士族群起反对吗?”   “北宫达手握重兵,反对又有何用,士人们也只能忍气吞声吧!”   上官朗道:“如此一来,北宫达可在短时间内聚敛巨额财富,不妙。”   “何止不妙,倘若这种大燕百铢流入雍襄境内,势必骚乱中原之经济。”闻正道,“真不知何人出的毒计。”   萧暥暗戳戳想:就是本人的馊主意……   云渊道:“陛下,必须严守边界,禁止大钱流入。”   桓帝当然做不了主,他看向萧暥。   萧暥从谏如流道:“诸位所言有理。即刻封锁边界,禁止大钱流入。”   “既然萧将军发话。”唐隶乘机道,“下官还有一事不明,请萧将军解惑?”   “少府请讲。”   唐隶:“既然容绪先生为北宫达铸币参谋,那江府尹又是为何滞留不归?”   这一句话又将议题拉回到容绪江浔被扣押北境之事上。   又有人道: “容绪先生助北宫达铸币敛财,难道是为了相抵襄州之战的军费开销?”   这话如一石激起千层浪。   杨覆立即道:“当初北宫皓死于襄州战场,北宫达怒欲发兵南下,是陛下与众臣议定遣使议和,并割地赔款以弥战事,可是萧将军却寸土不让,寸金不予,如今容绪先生和江府尹只身犯险北上,二人若果然因此被扣,诸位却安然在大殿上坐而论事,岂不觉心有所亏吗?”   话音刚落,朝堂上一片哗然。   “忠贞之士为国赴险,朝中某些人却如此吝啬!”——某些人当然指的就是萧暥了。   “如今月余未归,肯定是被扣留了!”   众人咄咄相逼,云渊等人则都是实干之臣,并非辩士,盛京系显然是乘江浔不在,借着容绪等被扣之机,发难于萧暥。   魏西陵面如冰霜,按在袍服上的手,骨节突起,但他没有说话,他也不能公然替萧暥说话,只静静看向萧暥。   感觉到到那人静默的注视,萧暥心中就有了底,他笃定道:“诸位放心,江府尹和容绪先生只是小留北境,我可在此担保,他们端午之前必归。”   闻言杨覆怔了怔,现在距端午不过三十天,端午前必归?萧暥怎么如此有把握?   换言之,北宫达又不是你下属,你说端午前放人,就放人了?   柳徽见萧暥竟如此有把握,暗思他必有留手,利用此事发难已经不成。   于是他转换了角度,不紧不慢道:“可现今到端午尚有一月,京兆尹主管京畿三辅,关系京城稳定,空置一月恐京城生乱,臣以为,可先遣人代领之。”   唐隶立即心领神会道:“臣推荐前司农丞郑绮任代京兆尹之职。”   萧暥一惊,没想到他们要争京兆尹的职位。   他心思电转,立即想到仙弈阁血案里,郑绮等人因负伤被迫休息,现在伤愈,想要回朝了。   如果郑绮代领京兆尹,盛京系就掌握了京畿要地。于他是大不利。但他手下一时又没有合适的人选了,总不能让云越去当京兆尹吧?那还不得把京兆府兵全发展成城管大队,把整个大梁的话本铺子翻个底朝天了。   就在这时,一道清朗的声音道:“若郑公担任京兆尹,京畿的百姓还吃得上饭吗?”   言外之意郑绮贪得无厌,他一当京兆尹,京畿百姓就没法过日子了。   “闻正!你这什么意思?”唐隶脸色顿时难看了,   闻正根本不理睬他,“陛下,臣愿兼领京兆尹之职。”   杨覆立即道:“不可,闻部丞主管兵事,为招募兵马筹集军饷可谓宵衣旰食,再兼任京兆尹,疏漏了兵马粮草之大事,若北宫达突然来袭,该当如何?”   “若北宫达来袭,臣愿为陛下一战。”魏西陵清声道。   桓帝一诧,连忙道:“皇叔亲自出战,朕还有何忧?”   大殿上,柳徽杨覆等人猝不及防,他们没想到魏西陵会为闻正解围。   但是细想一下也合情合理,闻正性格刚毅,为人正直,魏西陵向来欣赏这一类人。而且魏西陵此番进京,本来就是护卫京畿,防备北宫达南下的。   最终朝议决定,让闻正代领京兆尹之职,等端午前江浔归来。若江浔届时不归,再另为计议。   散朝后,萧暥几步赶上闻正,拱手道:“今日朝堂上,多亏闻部丞忠直任事。”   闻正毫不客气道:“我此举全然为国效力,将军无需谢我,且我闻正不朋不党,不与忘恩负义之小人同行。”   萧暥明白了,闻正这是表明他今日朝堂上不是帮萧暥你,而是为国任事,你不要搞错了,和你没什么交情。   他本来只想说句谢谢,没想到北怼了一脸,他还来不及说什么,闻正已拂袖而去。   碰了一鼻子灰的萧某人楞在原地,忽然感到有人站在了他身边,阳光洒落在他如云衣袖上,低调的蛟龙暗纹泛起的淡淡金色迷了他的眼。   只听魏西陵沉声道:“真相澄清不会太久。”   萧暥反应过来:他这是想宽慰我?   其实萧暥被人骂习惯了,神经真没那么脆弱,不就是被人冷眼,他压根儿没往心里去。   见他不说话,魏西陵又道:“闻正忠直之人,一旦了解真相,他必然会重新认知你,今日之事你不要往心里去。”   难得魏西陵说了那么长的句子,可萧暥脑子里却忍不住勾起了刚才大雍公主的念头,他看着魏西陵白衣佩剑地站在阳光下,艰难地忍着笑。   “怎么了?”魏西陵发现萧暥的嘴角微微抽搐着。   “没啥。”萧暥指尖悄悄勾了勾魏西陵的衣袖,“衣裳挺好看。”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朗朗一道声音:“君侯,萧将军。”   萧暥回头就见宋敞和上官朗正向他们走来。   魏西陵冷冷抽开衣袖,转身向两人打了招呼,便走了。   “魏将军不跟你同行,还有我们啊。”上官朗笑道,后日修沐,我和静轩想去尚元城打桌球,萧将军可愿一起去?”   萧暥欣然答应,做了那么久的孤臣,如今终于有人并肩而行了。   ***   一日后,大梁城郊   雨下了一天一夜,到了清早,还淅淅沥沥的落个不停。   老里正站在自家屋檐下,担忧的看着天色,这雨虽然转小了,但不知道田地里春耕种下的秧苗怎么样了。他正打算披上蓑衣去田地里四处转转,就在这时,几个村民匆匆忙忙地推开院门,大声道,“里正,不好了,村头曹家沟的堤坝被水冲垮了!”   老里正一愣,那是春耕新开的田地,堤坝也是新修的,怎么说垮就垮了,他来不及穿蓑衣,拔腿就往外赶去。 第407章 惊马   尚元城,灯火通明的球厅里。   萧暥持杆俯身瞄准,柔韧的腰线压下一道荡人心魄的精妙弧度,从肩胛到后背线条无比流畅,更为凸显出挺翘饱满的臀和修长笔直的腿。   “阿季,看什么呐?目不转睛的?”上官朗拍了拍魏瑄的肩膀打趣道。   魏瑄赶紧收回视线,不好意思地红了脸,道:“我也想学打桌球。”   “好,叔教你!”萧暥大咧咧地上前握住魏瑄的手,刚俯下身,正要瞄准,就在这时,楼下的大街上传来一阵混乱的惊呼声。   出了什么事?   萧暥松开魏瑄,几步赶到窗前,就见小雨中熙熙攘攘的大街上,有一人纵马狂奔而来,沿途撞倒带翻货摊无数。细雨中行人纷纷仓惶避走。   萧暥一惊,上一次胆敢这么干的还是北宫浔,最后还被他扔进了寒狱,以儆效尤。   谁那么大胆,当街纵马狂奔?   宋敞惊道,“好像是闻敬直?!”   闻正?   他话音未落,萧暥已纵身一跃翻出窗外。沿着湿滑的屋脊轻快地踏瓦飞奔。   长街上,闻正拼命地勒住马缰,无奈胯下坐骑犹如发了疯般撒蹄狂奔,他根本勒不住。他浑身雨水,急得脸色发白,好不狼狈。他不明白,这匹马向来温顺,今天究竟是怎么了?   “让开!快让开!”他几乎歇斯底里地叫喊着,可是惊马已经撞翻了好几个摊贩。炒货瓜果滚了满地,被马蹄踏地粉碎。   紧接着,惊马又一个猛纵,马蹄当空扬起,一名老妇人躲闪不及摔倒在地。   她惊恐地看着沉重的马蹄就要迎面踏下时,一道矫捷的身影凌空跃下,轻快地落到了马背上。   萧暥迅速握住闻正僵硬的手,操过缰绳用力一勒,疯马顿时人立而起,一个前跃从老妇身上跨了过去。那老妇人当场吓昏了。   萧暥感觉到闻正握住马缰的手都在剧烈地颤抖,便在他耳后笑道,“闻部丞,你这马吃的是草料,还是兴奋剂?”   闻正一愕:什么……什么兴奋?   萧暥本来是想让闻正放松点,但那温热的气息自耳后拂来,酥痒撩人,闻正不由耳根一红,脑子里浑浑噩噩地斥道,他还兴奋?难道他觉得这样很刺激?果真是好乱乐祸!   他这一念未过,惊马猛地一颠,闻正猝不及防倒向萧暥怀里,萧暥顺势环住他腰一勒缰绳,惊马险险跃过几处摊贩,冲进了旁边偏僻的小巷。   闻正又气又恼。这个乱臣贼子要带他去哪里?   刚转过头想质问萧暥,还未及开口,便撞上了那人雨中清冷皎洁的下颌。   冰冷的雨水正顺着萧暥的脸颊滑落,仿佛冷雨中洁白的优昙,带着一缕久病的草药清香。不禁让人心驰。   就在闻正一晃神之际,萧暥已经带着他调转了好几个街口,硬是凭着高超的骑术没有伤到一人。但萧暥几次想要勒停奔马,也都失败了,看来只剩下一条路,就是等这马跑得精疲力竭后自己停下来。   想到这里,萧暥调转马头,向最偏僻的北城门奔去。目前之计,只有出城了!   城外空旷,怎么跑马都没关系!   细雨中,郊外。   两人策马狂奔。   雨越下越密了,颠簸的马背上,闻正的手冰冷,耳垂却热到了脖颈根。   他的后背紧贴着萧暥的胸膛,甚至能感觉到他均匀的呼吸,闻正不自在地动了动,结果没坐稳差点颠下马背,又被萧暥一把揽紧。   “闻部丞,小心。”偏偏那人还不安生,语气轻松里带了几分戏谑,“听说你祖辈是老司机,我本以为你骑术也该很厉害的?”   “什……什么老司机?”闻正羞愤交加。虽不清楚老司机是什么意思,但感觉不是正经话。   萧暥一边纵马狂奔,一边还顾得上跟闻正闲聊,搞得他惊心动魄的。   天晓得萧将军还以为聊聊天能让闻部丞放松下来,别整得跟被他绑架了一样,结果一聊天,他就扯远了,满口跑马车,等到萧暥回过神来,看清楚前面的地段,一句卧槽差点脱口而出。   不是吧?   这就到兰溪大营了?   ***   魏西陵正巡视军营,就听到有人纵马闯营的消息。   他眉头微微一蹙,“出去看看。”   紧接着,他就见雨中灰蒙蒙的郊野间,萧暥揽着闻正纵马如飞,隔着雨幕奔驰而来。   “君侯,帮我!”他话音未落,惊马就如同一道闪电般冲向大营。   魏西陵上前几步,迎着雨中冲撞而来的奔马,不动如山地站在营门前。眼看着惊马要向他撞去,他敏捷地一偏身,就在奔马擦身而过时,他矫健地一把抄住了马笼头,用力一拽。只见劲风扑面,掠起了他衣袍。   惊马扬起前蹄就要踢打,魏西陵眼中寒光更盛,劲力灌入手肘,双脚深深踏入泥地里,竟硬生生将惊马给拽停了下来!   闻正毕竟是文人,这一幕看得他心惊胆战,半晌都回不过神。   萧暥敏捷地跳下马,见闻正还在发愣,便伸出手去搀扶。   闻正这才反应过来,禁不住用颤抖的手握住了萧暥的手下了马。   魏西陵意味不明地看了湿淋淋的两人一眼,转身冷道:“进帐烤火罢。”   “君侯,来不及了,我还要去曹家沟。”闻正焦急道。   萧暥这才想起今天修沐,闻府尹刚上任也不休息,一早就纵马大街怎么回事?   闻正道:“我清早接到报告,城郊曹家沟堤坝决口,淹没春耕农田,就赶紧上马去查看,谁料出了这样的事。”   ***   燕州上都城   离预定计划的时间只剩七天了,褚庆子正在馆驿里伏案研究工程图纸。谢映之交代过,此番的国公府工程越浩大,花费越多越好。这样才能拖住北宫达耗费大量人力物力和时间在营建府邸上。   就在这时,有侍从来报:“先生,外面有客求见。”   褚庆子没有搁笔,随口道:“是江先生吗?”   侍从道:“是位青年士子。说是颍上名门,听闻褚先生在此,前来拜会。”   褚庆子最不喜在设计图纸时被打扰,不假思索道:“不见。”   “对方还说他是玄门弟子。”   玄门弟子?   褚庆子作为玄门的匠作大师,这些年来冒充玄门弟子想要见他讨教一二的人不在少数,褚庆子道:“跟他说,我不在。”   侍从退出书房,去打发人。   可片刻后,那侍从又一脸为难地回来了。   褚庆子伏案构图,头也不抬,用有些不悦的声音道:“怎么了?他还不走吗?”   侍从道:“禀先生,那位公子跪在了门口。”   褚庆子无奈,这回不得不见了。 第408章 浴汤   雨越下越大,在天地间连成了一片雨幕。老里正带着村民冒着大雨挖土填堤。他抹了把脸上的泥水,抬头看向田埂上指挥修堤的少年,多亏了他来帮忙。   堤坝豁口太大,还有好几处,填埋的砂土根本不够,或者刚填上了又被水流冲毁。那少年提出了以疏代堵,因势利导,分洪引流的方法。   只见他用树枝在泥地上简单地画了一张图,标出水流导向,只要挖通了几处田埂,就能把水流引到低处的荒地里,保住春耕的农田。   此刻,魏瑄的衣衫早就湿透了,他卷着裤腿,挽着袖子,正和几个村民一起填挖泥土。   就在这时,远处的田垄间忽然传来了马蹄声。魏瑄直起身透过茫茫雨幕望去,就见大雨中萧暥和魏西陵正率兵纵马而来。   “叔!”   萧暥跳下马背,“阿季,你怎么在这里?”   原来今天上午萧暥跃马出城后,魏瑄就知道他的打算——城外空旷,不会伤到百姓,惊马跑累了自然就停下来。   于是他就立即借了匹马出城去找,虽然没有找到人,倒是看到不少村民正往城南赶去,一问才知道曹家沟决堤,淹毁了春耕的农田。   春耕是备战的基石,魏瑄于是赶紧跑去帮忙。   “好小子,还会干这个!”萧暥拍了拍魏瑄的肩膀。   魏瑄趁机握住了他的手,刚想将他拉近,就见魏西陵迎面走来。   “皇叔!”魏瑄悄悄松开萧暥的手,   魏西陵点了点头,然后便问了河堤的修筑情况。   河堤决口的地方不止一处,水流湍急,砂土刚填埋上,就被水流冲毁。所以先疏导泄洪,再修补堤坝。   田埂上人手不足,魏西陵亲自下地,将衣袍系在腰间率亲兵抗洪筑堤,又吩咐闻正策马去京兆府再调集人手。萧暥也不甘落后,他干脆脱去外袍和靴子,挽起衣袖,卷起裤腿下了地。   冰凉的水没到膝盖,冷雨中萧暥一脚踩到湿泥上猛地滑去,被魏西陵一把搀住,才没有一上来就灌几口水。   “叔崴到脚了吗?”魏瑄赶紧跑过来,说着就拽着他在田埂上坐下,   “我给你揉揉。”他弯下腰,握住那白皙清瘦的脚踝。手指灵活地从足弓开始细细揉按。   “好了,阿季,我没事。”萧暥见魏瑄还要一个个脚趾地给他松动筋骨,老脸挂不住了,刚开始干活就下线,这特么忒太没面子了。   不得不说,魏瑄的手艺着实不错,放在现代都可以开一家足浴店了,在田埂上完成了一套足部按摩后,萧暥又能健步如飞了,抄起铲子就开始卖力干活。   几人在田垄上挖土铸堤,不知不觉就忙到了中午。   闻正带来的人也到了,乘着这间隙,萧暥便坐在树底下歇口气。   他这老弱病残的身子到底经不起折腾,才干了一个多时辰的泥水匠就已经是腰酸背疼,虚喘不已。   魏瑄见他裤腿卷到膝盖上,露出光洁的小腿肚子像雪白的莲藕上溅着数多泥点。   他喉结轻轻动了下,递过水囊,“叔,喝口水罢。”   萧暥正口渴,接过来灌了几口,然后招呼魏西陵也过来歇歇。   魏瑄乘机取回水囊,像是怕谁跟他抢似的,仰头就咕咚咕咚饮了个干净,喝完抹了把嘴,意犹未尽道:“甜!”   萧暥不懂了,这又不是农夫山泉?还有点甜?   魏瑄颇为不好意思道:“我再去给皇叔提一壶。”   说完便向凉棚处小跑去。   堤坝已经修筑地差不多了,魏西陵走过来,在萧暥身边坐下,道:“这个堤坝有问题。”   江南水道纵横,每到梅雨夏汛时期,长江、楚江的诸多支流就容易涨水冲毁堤坝,魏西陵长期治理江楚一带,对各种水利工程非常熟悉。   萧暥立即问:“什么问题?”   魏西陵:“看似水流冲垮,实则人为毁堤。”   毁堤?萧暥立即想到:毁堤淹田,是为了破坏春耕吗?   但是堤坝的决口并不算大,他们忙碌了不到两个时辰,就把洪流控制住了。如果真的意在淹田,没那么容易收拾局面。   等等,一个念头忽然在萧暥脑海中划过:如果对方的目的不是毁堤淹田,相反,毁堤淹田只是手段呢?   想到这里,萧暥心中一沉。他赶紧折了根树枝,在地上潦草地画了起来。   越画,他的心里就越升起一缕寒意,果然……   曹家沟在南门外,而闻正的京兆府邸在城北,闻正一旦获悉曹家沟堤坝被冲垮,一定会第一时间赶到现场,而最快的方式就是骑马。   从城北的京兆府到大梁南门,就要穿过最热闹的两条大街,朱雀大街与长乐大街。   闻正说过,他的马向来温顺,今天却不知道怎么了,变得如此暴躁。——这不难办,只要有人在马吃的饲料里动点手脚。   假设惊马载着闻正直冲最热闹的两大街,必然伤人无数。那么闻正这个代理京兆尹刚上任就纵马闹市伤人的罪名是脱不掉了!   别说闻正是京兆尹干不成了,就连人都要下狱问罪。   好歹毒一手!   如果闻正被问罪,这代理京兆尹肯定当不了,那么,盛京系的郑绮就能名正言顺地顶上他的职位,成为代理的京兆尹。   所以说,这毁堤淹田,惊马闹市的幕后的黑手是杨覆柳徽等人了?   但是这还是萧暥的推测,目前还没有证据证明这是他们所为。   魏西陵道:“对方出手一击不中,就会有后手。你要小心。”   萧暥点头。   此事还是等他回去跟谢映之商量后再作对策。眼下先把堤坝修好。   从午后到黄昏,他们就像普通的农夫一样在田垄上铲土填泥,萧暥看着挽着衣袖一脸认真地筑堤的魏西陵,忽然觉得如果不是身处乱世,他们也不是将军,回到江南,田间地头,阡陌桑麻,当个农夫也未尝不是好事。   傍晚,天地间已是一片哗哗雨声,但堤坝终于修好了,萧暥累得不想动弹,但满身泥水又着实难受。   魏瑄提议道:“叔,我听里正说这曹县有浴汤,可以洗浴。”   萧暥一想也对,他们几个都是满身泥水,不如在澡堂里洗洗干净。   ***   曹县的澡堂子远比萧暥想象的要大,青砖铺地,水雾袅绕间,一口大池列于正中,有七八个人正在池中泡浴,都是膀大腰圆的汉子,旁若无人地边泡澡边胡吹。   都是男人嘛,萧暥本也不介意一起泡澡,再说他和魏西陵早就赤诚相见了,但是一想到小魏瑄,他又有些挂不住老脸。毕竟是自己带大的孩子,要和魏瑄裸衣相见,他作为长辈的威严呢?   他再看向魏西陵,也见他剑眉微蹙,想到以魏西陵的矜持,要在公共浴室里洗澡,这场景简直不可想象。   果然魏西陵问道:“此处可有单独的汤池?”   掌柜瞧着他们三人虽然衣袍上沾满着泥水,但穿着体面,长相俊美。他眼珠子微微一转,立即反应过来,从柜台后转了出来,陪笑道:“有,有,贵客这边请。”   公共浴室再往里走,则是以屏风和帷帘分隔出来的汤池。汤池之间有回廊穿绕而过。无人的池间帘布就敞开着,可以看到每口小池有五尺见方,可容三五人泡浴。   汤池边还有长塌和几案,案上有茶水,靠墙还有更衣的架子,上面挂着几块棉巾。颇为周到。   掌柜的点亮了壁上的铜灯,昏朦的灯光将几人拉长的影子拖在窄间里。   “官人需要推拿解乏,搓背采耳吗?”掌柜问。   萧暥一愣,还有这些服务?   不等掌柜回答,就听魏瑄道,“不用了,我给叔搓背!”   掌柜神秘兮兮地笑了笑,心领神会地看了看他们,便放下帘子退了出去。   不知道为什么,萧暥觉得掌柜的临走这一眼看得他一身鸡皮疙瘩。   由于浴间不大,汤池又占了一半,三个大男人更衣有点腾挪不开。   魏瑄走到里头的衣架前,把沾满泥水的衣裳脱下,稍退一步,就撞到了什么饱满紧实之物,他立即回头悄眼看去,就见萧暥正背转着身,低头将布巾围在腰间,摇曳的的烛火下,隔着水雾,清瘦的后背线条毕露,精窄的腰身下是布巾裹住的臀,挺翘饱满。   魏瑄只觉得一股热流涌上鼻腔,紧接着就触及了魏西陵静默的目光。   他赶紧岔开了视线,低头看了看自己还显清瘦的身段,红着脸顾左右而言他道:“我什么时候也能像皇叔这么高,这么壮。”   萧暥闻言也看向魏西陵,不得不说,有些人真的是不穿比穿还好看。   清拔的身段,硬朗的线条,健硕的肌肉,宽阔的胸膛,即使只在腰间耷一块布巾也能去T台走秀了。   相比之下原主这个壳子就不行了,因为常年抱恙,身段清瘦了些,腰身纤细了点,肌肉柔韧有余,却不够强健。   站在一边的魏瑄见萧暥看着魏西陵目不转睛,不由低头黯然搓着浴巾边角。暗下决心,以后要好好吃饭,勤加训练,将来要比皇叔更高,更健壮。   ***   燕州上都城北驿馆   “怀玉?!快起来!”褚庆子说着赶紧伸出手去扶。   但苏钰固执得很,双膝跪在冰冷的地上,道:“夫子此番远赴燕州,想必玄首必有重托,我想助夫子一臂之力。”   褚庆子无奈道:“此话好说,你先起来。”   苏钰哽咽道:“前番因我之过失,让玄首失望,让我在家反省数月,颇有所悟,深知玄首用心之良苦,如今得闻褚先生前来燕州,我颍上苏氏在燕州也有些人脉,说不定可帮得上忙,只请先生给我一次将功补过的机会。”   褚庆子有些为难了。   江浔关照过,事关机密,切勿泄露。   苏钰见状道:“若夫子不答应给我个建功赎过的机会,我便在此长跪。”   说完伏地不起。   褚庆子见他情绪有些激动,赶紧道:“你先进屋,我跟你细说。”   苏钰这才起身,跟褚庆子进入书房。 第409章 浴汤   萧暥沿着灯光昏暗的回廊走着,他刚从温水里出来,光洁的肌肤透着温润的柔粉色,烛辉下仿佛匀着一层漫涣的珠光。   壁灯将他颀长的身影映在四周的屏风帷幔上,烟雾袅绕中帷幔轻摆,显得四周都似真似幻,影影绰绰。   “阿季?”他低唤了声。   刚才魏瑄去吩咐伙计准备祛寒的姜汤,半天都没有回来,萧暥见这里的汤池每一间都相似,小魏瑄该不会是迷路了吧。   就在这时,他听到左侧的浴间里传来低低的“嗯”声。   烛光灯影间,他又叫了声,“阿季?”   帘布下露出一截瘦削的脚踝。   “阿季?”他一把扯开帷帘,紧接着看到的一幕让他惊呆了。   一个四十来岁宦官模样的男子正将一个和他一样围着条棉巾的清秀青年抵在墙角,那清瘦的青年口中发出顺从的嗯嗯声。   卧槽!   那男人被打断了兴致,转过脸刚要发怒,借着昏暗的灯光,隔着浓重的水雾,朦胧间看到了他的轮廓,顿时兴起,问:“新来的?”   萧暥猛地反应过来,“不好意思打扰了!”转身就走,难道这里还提供这种服务?   草草草!他以前听说大雍朝历来有男风之好,大雍的太祖、明帝、景帝等都传闻和臣子之间暧昧不清,士大夫家豢养书童,士林风气开放……他以往只是听说,没想到遇见真的了!   萧暥的三观受到了强烈的冲击。他回想起先前掌柜看他们意味深长的眼神,靠!该不会是以为那个意思罢?!   他脑子里乱七八糟的念头此起彼伏,快步离开。   接着他又沿着回廊走了片刻,但这里到处都是相似的汤池隔室,屏风帷幔间水雾弥漫,也不知道魏瑄去了哪里。   就在这时,他听到一道屏风后,一个粗犷的声音低沉道:“今天的事儿没办成,庄主这里不好交代罢?”   另一个人道:“谁知道那么快一下子来了几十号人,把口子都给堵上了!”   “十三道口子哪里那么容易堵,都怪那个不知道哪里冒出来臭小子,他想出来什么疏导水流的法子。”   萧暥心中一惊,立即放慢脚步,等等,这几个莫不是破坏曹家沟堤坝的人罢。居然会那么巧?他们也在这里泡澡?   随即他看到对面的廊柱后影子一闪。看身形有点熟悉,莫非是阿季?   魏瑄冲他轻轻摆了摆手指,嘘了声。   原来民间消息最为流通的三个场所就是茶楼伎馆澡堂子,茶楼里天南海北,什么消息都能听到。青楼伎馆勾栏风月之间,甜言蜜语之下,也是套取情报机密的最好时机,所以朝廷明令禁止官员逛青楼。而这其三,就是浴汤澡堂,人们在放松泡汤时,氤氲热气里,很容易把心中的事情吐露出来。   而魏瑄推测这伙掘开堤坝的人很可能就是本地的地痞泼皮,对附近环境熟悉,挖堤掘坝之事顺手拈来。   今天下那么大的雨,他们收工后很有可能会去泡澡解乏,所以,他问了里正附近是否有浴汤。这一问之下果真是有。   就在这时,帷帘后传来水花声,一道人影站了起来,“兄弟去放个水。”   话音刚落,一个男人一把撩开了帷帘,往魏瑄藏身的柱子方向走去。   萧暥心中猛地一沉,刚才听他们的谈话,他们应该认得阿季!   而魏瑄现在失忆,功夫不知道是否还记得!   萧暥来不及多想,故意发出了点响动。   果然那一脸凶相的男人瞬间警觉起来,转头向他走来。并打了个呼哨。紧接着又有两条精干的汉子跟了上来。   萧暥暗暗握了下拳,打,还是不打,这是个问题?   如果打,他现在腰间只耷了条布巾,打起架来束手束脚。搞不好还要走光。而且赤膊打架太过生猛,萧暥在百忙之中还想象了一下那场景,画面实在太美……   而且这些人显然拿钱办事的,一旦起了冲突,反倒打草惊蛇。   就在他踌躇之际,旁边的帷帘后探出一只有力的手臂将他一拽,便拉入了一间汤池里。他的后背随即贴上了对方的胸膛,   水雾弥漫中萧暥心中一惊,刚想回头,一只手轻轻捂住了他的嘴,耳后一道沉蕴的声音道:“阿暥,是我。”   西陵!   烛光昏暗中两人挨着彼此避身帘后,一前一后间紧密相贴,鼻息吞吐中热气相缠,他们保持无声的默契,静盯着着帷帘上渐渐逼近的影子。   “什么人鬼鬼祟祟的!出来!”帘子被一把扯开。   魏西陵握拳的手咯咯一响,就在千钧一发之际,萧暥搂住魏西陵的腰身,往旁边的香榻上一滚。魏西陵只觉身上一重,猝不及防被他压下。   萧暥跨坐在上,湿漉漉的乌发垂落下来,发梢凝起水珠滴落在魏西陵健硕的胸膛上。   三名大汉顿时看得愣住了。   萧暥大概有点得意忘形了,眼角勾起,还从臂弯的倾角里斜乜着门口那几条目瞪口呆不知所措的大汉,连布巾耷落下来都浑然不觉。   魏西陵急于替他拽起布巾,手沿着光洁的玉脊,抚过柔韧的弧线,还没来得及拽起布巾,就冷不防触到了饱满的桃瓣,顿时呼吸一窒。   另一头,萧暥不知道下一步该干啥了,刚才浴帘后的那人又没教他。   而且,当时他看一眼惊地立即就避走了,哪像门口那几个大汉,被施了定身术?两大男人有啥好看的?怎么还不走?萧暥有点烦躁。   但事实上,确实好看。   他们眼睛睁大得像铜铃,哈喇子都要流出来了。从来没见过男人的躯体也能这么香滟,一个肌肤白皙腰身柔韧,一个线条硬朗肌肉健硕。两人在水雾氤氲里裸衣相贴,别说哈喇子,鼻血都要出来了。   萧暥没辙了,这伙人是不走了?一定要看他大展雄风?   他一手撑在魏西陵肩侧,俯下身,柔润的唇有意无意地轻触着魏西陵的耳垂,温热的气息濡湿了他的鬓角,坏笑一下,“西陵,我也没办法,演戏就得演全剧,得罪了。”   可他还没将犯罪计划付与实施,魏西陵利落搂住那纤细的腰轻松一个翻身,香榻嘎吱地摇动了下,上下很快就颠倒了。   萧暥眨巴着眼睛躺在榻上,剧本不对嗷!   他试图起身反制,但魏西陵认真起来完全不给他一点机会,挺腰就被压住,屈腿就被按下。   萧暥挣扎失败,用一双不肯认输的眼睛看着魏西陵。   魏西陵拨开他潮湿的乌发,烟雾弥漫间,那眉目就像晕染的水墨画般流动隽妙。   他用这样一双眼睛勾着魏西陵,环住魏西陵的脖颈探起身,挑衅地咬他的下颌。   三个大汉正看得出神,魏西陵忽微微侧首,眸光过处那三人立马屏住呼吸,几乎是倒退着出去了。   没有了碍事的闲杂人,在一番你来我往的较量后,薄纱轻透白玉暖,直抵兰香深处。   前所未有的潼激让萧暥头皮发麻浑身酥软,他的眼神带蛊惑意味勾着魏西陵继续,就在这时,帘外却传来一道轻声:“叔?”   那声音很低,却像一道炸雷,两人同时起身调整呼吸,才意识到刚才差点擦枪走火。   魏瑄正一脸错愕地站在帘外。   萧暥顿时老脸泛桃花,忙不迭解释,“阿季,刚才是因为那几个……”   “我知道,演戏嘛。”魏瑄故作轻松道,“以前叔和我在永安城也做过。”   这下轮到魏西陵错愕了。永安城?什么时候?   萧暥太阳穴直跳:这孩子脑子受伤后,说话怎么这么实诚啊!   “阿季,你大概弄错了。”萧暥硬着头皮抵赖。   “没错,还是四个人。”魏瑄单纯道。   魏西陵霎时色如薄冰,刚想问,忽然目光一顿。   魏瑄也发现了。   “叔,那是什么?”   萧暥低头一看,只见如雪的肌肤上一支妖娆的花藤袅绕蔓延,娇俏的梢头还探入贴身的布巾里。   魏西陵蹙眉,“又出现了。”   魏瑄幽幽道:“皇叔见过?”   魏西陵点头,而且每一次都是他和萧暥有密切之举时。   难道说此花……?   他一念还未及转过,突然听到外面传来的脚步声。   一名伙计急匆匆进来道:“外面有位官爷在找几位。”   萧暥一愣,闻先生也来泡澡了?先前请他一起来还不好意思,说什么京兆府还有很多事务待处理,便回去了,怎么这会儿又改主意了?他赶紧匆匆回去换好衣裳。   闻正一见到他们就急忙道,“将军,君侯,又出事了!”   萧暥急忙问:“曹家沟又决堤了?”   闻正道:“不是,是怀仁坊!”   萧暥心中猛地一沉。   怀仁坊是盛京商会的棉麻作坊,他的五万套军用的棉服就是在那里生产!   -------小可爱们,由于本章被审不通过,我修改了很多遍,也实在改不出来了,因此,只有在多处删除了几百字,因此导致情节前后都不连贯,又因为大量文字被删除后的字数不足,导致没法提交,只能在这里补个上一个说明,还望小可爱们谅解!-------------------------------------------------------------------------------------------------------------------------------------------------------------------------------------------------------------------------------------------------------------------------------------------------------------------------------------------------------------------------------------- 第410章 困惑   怀仁坊   傍晚,站在漏水的屋顶下,看着数千斤的棉花都浸在了水里。萧暥心里拔凉拔凉的。   那个腼腆的少年小彘低着头道:“公父,都怪我们没留神,连日下雨屋顶漏水了……”   但萧暥寻思着一个月前他曾随容绪来这里参观,作坊的硬件设施他是相当认可的,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   “拿梯子来。”他道。   果然,片刻后结果出来了,屋顶是人为破坏的。   萧暥心中一沉。   这几天接二连三地出事。从曹家沟的毁堤淹田,到闻正的闹市惊马,再到盛京商会棉布作坊漏水的屋顶。如果幕后是同一个人,或者同一股势力所为,那么会是什么人?   如果按照利大者疑的假设,曹家沟的毁堤淹田,闻正的闹市惊马,盛京系嫌疑最大,他们想要争夺京兆尹之职,那么此番的棉服浸水,对盛京系就没什么好处。而且容绪和盛京系关系密切,破坏盛京商会的棉服作坊,对他们来说有何益处?   “新政。”魏瑄道,“他们是冲着新政来的。”   毁堤淹田针对春耕,破坏棉坊针对备战,而闻正闹事惊马,表面上看是盛京系要抢夺京兆尹之职,但闻正不仅是代理京兆尹,同时也主管招兵事宜,他们很可能是针对招兵新政,春耕,招兵,备战,那么接下来他们要做什么?   “筑城。”魏西陵道。   萧暥倒吸了口冷气,“都阙关。”   但是今日天色已晚,夜黑雨大,只有到明天再去暮苍山巡视了。   ***   朱璧居   王戎抚掌道:“俞先生真不愧是北宫将军的智囊,我得先生,真是如鱼得水啊!”   东方冉笑道:“此番不仅是萧暥损失了数万棉服,盛京商会出了那么大的纰漏,想必萧暥要问责于容绪先生。”   “如此,他们之间必心生嫌隙,我这个庶弟就不能再摇摆两端,让他对萧暥死了这条心。” 王戎得意道,“先生深知我意啊!”   东方冉谦逊道:“只可惜百密一疏,走脱了闻正。”   王戎摆手道:“不怪先生,谁也没法料到萧暥会突然出手。”   东方冉叹了口气,幽声道:“哎,否则纵马闹市,践踏百姓,便能弹劾倒闻正。不过,我们还有机会……”他从袖中取出一封书信:“北地已有回音。”   半个多月前,东方冉假冒俞珪的身份来到王戎身边,成为他的谋士,并传达了北宫达愿意和盛京王氏联盟的意图。   北宫达实力雄厚,若能和北宫达联合对付萧暥,王戎求之不得。   况且在王戎看来,北宫达的根基在幽燕,并非关中。北宫达南下不大可能。如果他们联手铲除了萧暥,那么他就能还都盛京,再次把持朝政。   所以这次联盟对王戎来说是正中下怀,但北宫达的联盟是有条件的——王戎需要做几件事来证明他的实力。   对于远在东北的北宫达来说,王氏的优势在于离大梁近,盛京距大梁不过六七百里地,将来若能和北宫达里应外合,何愁萧暥不破?   但是王氏的弱点也很明显,那就是实力不足,直白得说,王氏兵微将寡,只有数万军队,军力也不强。   话说回来,正是因为王氏兵微将寡,萧暥才留着他们,若他们实力够强,又在卧榻之侧,以萧暥的雷霆手腕,早就将他们扫灭了。   当然,萧暥留着王氏也有考虑到和皇帝的关系。   但是,王戎相信,若是王氏敢图谋不轨,就算除掉王氏会使得皇帝和萧暥之间的关系彻底崩裂,像萧暥这样的猛人,也不在乎再来一个京城流血夜的。   所以这些年王氏一直表现得极为低调,直到他们嗅到了战争的气息。   襄州之战后,北宫达和萧暥之间剑拔弩张,迟早会有一场决战。山雨欲来风满楼。   王戎敏锐地捕捉到了风向。这一战将是生死之战,而北宫达,王氏,萧暥之间长期所维持的微妙平衡将被打破。   虽然就实力来说,王氏是最弱的,但即使是一根苇草,只要落在风口上,也能乘风而起。——如果北宫达和萧暥两败俱伤,那么就是王氏千载难逢的机遇。   “此番事成,北宫将军同意借调铁鹞卫于我们。”东方冉将信交给王戎。   王戎看完信,却有些失望,“也就一百人,能做什么。”   想要他们办事,出手却如此吝啬。坐拥百万军队,却只借调一百人。   王戎颇为不屑:“我王氏也有侍卫。”   “王氏的侍卫岂能和千里挑一的铁鹞卫相比!”东方冉尖利道,有时候,他颇有些不耐烦王戎的自大和冥顽不灵。   “铁鹞卫是一把尖刀,只是北宫将军不能善用,如果到了我手中。”他枯瘦的手蜷缩成拳,幽怨的眼睛里目光森森,“何愁大事不成!”   ***   燕州   对于营救苍冥族人的计划,褚庆子知道的并不多,他只是被谢映之派遣到燕州,负责燕国公府的设计和营建,一切的谋划都是江浔在展开,褚庆子只需要在设计上稍微配合江浔。   但是苏钰善于听话听音,三言两语间,他便清楚了这次行动意在营救郢青遥的族人。并且问出了个关键的问题:“郢青遥是铁鹞卫副指挥,曾和东方冉一起袭击大梁,残杀士人,玄首为何要帮她?”   褚庆子道:“郢姑娘因族人被北宫达扣留,被迫为其效力,我们替她救出族人,她便带领族人远走西域,从此不再为北宫达所用。”   苏钰谦逊问:“我能帮什么忙吗?”   褚庆子道:“待我去问问江寄云罢,一切都是他在负责。”   苏钰不禁叹道:“寄云真是玄门新起之秀,这件事做成,又一大功啊。而我……”他苦笑一下,“我只想有个将功补过的机会。”   然后他转向褚庆子躬身道,“有劳夫子了。”   当晚,苏钰给卫宛写了一封信。   ***   萧暥回府时已经入夜。   暮春,萧暥沿着风灯小径,踏着阶前落花,走到谢映之的房门前,今天的事他要找谢映之商量。   “谢先生?”他轻轻叩门,   “小宇,进来罢。”里头一道清雅的声音淡淡地应道。   门没栓上,他就推门而入。桌案上整齐地摞满了往来公文,却没见到人。   “今日之事我已知晓。”声音随着水声荡开。   萧暥循声往里走,掀开里间的竹帘,就撞见了一道淡青色的素纱屏风,一领烟白衣衫如一捧雪搁在屏风上。灯影迷离间,一道清修的淡影正倚靠在浴桶中。   卧槽!萧暥脑子里暂停了一下:谢先生该不会在沐浴罢?   今天是什么日子?大家都想到了洗澡?等等,谢先生道骨仙风,纤尘不染也需要洗澡么?   萧暥脑中各种念头此起彼伏,他老脸一红不敢看屏风,总觉得像在窥伺:“先生,我待会再来。”   “无妨。”谢映之淡淡道, “今日我去了趟暮苍山。”   闻言萧暥心中猛地抽紧:“都阙关出什么事了?”   “已无事了。”水声轻漾间,谢映之道。   言外之意,已经摆平了。   看来对方果然是冲着新政来的。   他看向屏风上淡淡的人影,顿时明白了——今日闻正闹市惊马,或者早在曹家沟决堤之后,谢映之就已经料到有人要破坏新政。所以他亲自去了暮苍山工地。挫败了对方的企图后,今天又下大雨,工地归来,即便是谪仙恐怕也不会太清爽舒适,但谢先生自然是不会跟他们一样去澡堂子里泡澡的。   “先生认为,是何人所为?”萧暥忍不住问。   “小宇认为呢?”水声漫漶间,那嗓音剔透悦耳,光听那声音就足以让人情不自禁地遐思漫想起来。   萧暥思绪停顿了半秒,道:“盛京系?”   谢映之笑了笑:“钱三,赵吉等人的背后是蒙仲。”   钱三,赵吉?萧暥微微一怔,立即反应过来,大约就是今天毁堤淹田的那伙人。   “蒙仲是雍州豪强,势比州府。”谢映之漫不经心地拨弄着水花,思忖道,“此人和王氏,盛京系,直至江湖上的三教九流都有联系。主公也应该见过他。”   萧暥又想起了碧游山庄那晚,千人围猎的大场面……这人心黑手狠,还蓄有私兵,不好对付。   “我们的首务是大梁的稳定,新政推展,目前还不能轻易动他。”谢映之道。随着漾起的水花声,屏风后一道修长的人影从浴桶中站起身,袅袅烟气里,那流畅的线条漂亮地不可思议。   隔着素纱屏风看去,清幽的剪影纤毫毕现,如同雾隐仙峦、瑶林玉树般秀美绝伦,而长发垂落如瀑……   灯火下,萧暥已看得两颊微酡,觉得自己仿佛是一个偷涉禁地的凡人,欣赏到了凡夫俗子不应该看到的美景,琼林仙境,妙不可言。他赶紧自律地转开视线。   谢映之已拉过屏风上的长衫披落身上,他将长发捋至颈后,边系腰带边从屏风后踱出。那般慵倦散漫,不同于往日里的高旷风雅,让人心动神摇又不敢正视。   萧暥鼻间飘过一缕淡远清幽的浅香,谢映之已一手拢住松敞的衣襟在案几前坐下,“但小宇说的也对。蒙仲背后一定有人指使。”   萧暥极力收住心神:“会是什么人?”   “尚不知,但有一点清楚。”谢映之道:“我们求稳,他们就要乱,选择闻正下手,不仅是为了将主公的视线引向盛京系,还想引盛京系弹劾闻正,从而引发朝中清流和盛京系之间的争斗,达到扰乱朝堂的目的。”   “而选择蒙仲出头,则是想让主公去捅了这个马蜂窝,从而大肆打压江湖势力,激起大梁内外的混乱。”   萧暥倒吸一口冷气,不管幕后是什么人,目的就在于搅乱朝堂,搅乱大梁城。   他道:“所以我们要沉住气。”   谢映之赞许地点头:“怀仁坊棉料浸水,对方则是想让小宇你和容绪之间的经济联盟产生嫌隙。所以,怀仁坊之事,小宇打算如何处理?”   萧暥道:“十万军服仍旧交于容绪生产。”   谢映之道:“棉料何处来?”   萧暥眼角微微一勾:“我可以向北宫达购买。”   谢映之会意地笑了笑,“北宫达大兴土木建国公府,正在耗费银钱之时。小宇此举是雪中送炭了。”   然后点到即止,两人都心领神会。   谢映之抬手挽袖斟茶,“小宇还有别的事想要问我么?”   萧暥心里一个机灵,他怎么什么都知道?   他确实有问题想问,但是又不知道如何开口,   今天他有点困惑,他跟魏西陵在澡堂里擦枪差点走火,但他们都是铁直的啊!   这不科学,两直男之间摩擦摩擦也会产生反应吗?还是说,他是不是已经有点点弯了啊?!完蛋了,他还想娶媳妇呢!   这……还能再扳直吗?   萧暥脑阔疼。各种念头此起彼伏,接着就看见谢映之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对男子起反应也未必就是弯了。”谢映之微笑。   萧暥刚要松口气。   “还有双性恋。”   萧暥一摔:卧槽!更变态了!   “但小宇显然不是。”   萧暥一口气差点没上来。能不能好好说话?   谢映之抬手:“我给小宇把个脉罢。”   萧暥:把脉还能看得出弯不弯?   他疑惑地伸出手,谢映之如冰玉般的指尖落在他修长的手腕上。指端细腻,清润微凉,触感轻柔。萧暥有些痒,心里被他撩拨起异样的骚动来。   “小宇,心静,心不静则脉象不稳。”谢映之道。   萧暥:草……那你手指不要这么……   “靡荼花开了么?”谢映之忽然问。   萧暥:   “我看看。”谢映之松开他手腕,站起身移过案上的雁足灯。然后疑惑地侧首看向萧暥,“嗯?”   所以,你怎么还没解带?   萧暥红着老脸敞开衣带。只见莹白如玉的肌肤上,蔓延着胭脂色的花蔓,宛转旖旎,勾连缠绕。从右肩蔓延而下,斜穿过胸膛腹部。   “你和魏将军做了什么?”谢映之好奇地抬手,微凉指尖轻触肌肤,沿着那勾连的花蔓轻揉慢捻,起伏缠绕,在他指下的玉白泛起一层薄粉色,那花蔓也愈发鲜妍欲滴。   萧暥深吸着气,可怜巴巴地探手遮过:“先生……”   谢映之往下瞥了一眼,惊讶地轻啊了声,“那里也有?”   萧暥双颊酡红如酒。   一支绮丽的靡荼花蔓绕着含苞的玉兰。   谢映之轻轻掂起,“这可不好办。”   言外之意,要等那绣纹自行褪去,至少一个月,那会儿都入夏了,衣衫单薄间隐隐可见。   说罢他起身去取来药浆,俯下身,修长的手指轻轻托起,将乳白滑腻的药浆涂抹到那饱满的玉兰花苞上。微凉的指尖所经之处激起了细细的颤栗,前所未有的陌生触感爬上脊背。   由于谢映之刚刚出浴,乌黑长发带着水汽披散在肩头,隔着薄衫隐隐绰绰透出骨感清修的轮廓,无不是清冷禁欲的气息。   看得萧暥连心跳都漏了几拍,忽然只觉下方一紧,他猝不及防一个寒噤,几乎在那人掌间发着抖。   他深深吸了口气,“先生!”   “不好意思,主公,我手滑了。”谢映之微笑。   ……   一轮弦月挂在檐角,魏瑄坐在屋脊上,身边蹲着一只灰猫,幽幽地望着格栅窗后透出的灯火。   入夜,军营中。   魏西陵坐在灯下,指间摩挲着那金玉连理手珠,目光深而静。 第411章 刑场   燕州,上都城   褚庆子进献了国公府最终的设计图纸,殿宇恢弘,层台阙楼相连,规模堪比皇宫。总共前后要投入民力数万人,修建大半年。耗费银钱更是难以计数。   这让钟纬皱了眉,他谨慎劝道:“如今天下正是乱世,诸侯未除,尚不是大兴土木建筑宫室之时。”   北宫达道:“以我幽燕财力,还建不了一座国公府,岂不让天下诸侯笑话轻我?”   钟纬心道萧暥修筑都阙关都不用耗费那么多财力民力,他再劝道:“我并非劝主公不要修建,而是,是否可以缩减工期和规模?”   “不可缩减。”北宫达大手一挥。   钟纬无奈,他知道北宫达向来好大喜功,极在意门面,所以这国公府必须奢华气派。   “钟先生啊,你的眼光还要放长远些。”北宫达意味深长道。   哦?钟纬蓦然怔了怔,难道还有自己没有看到的一层含义?   “还请主公明示。”   北宫达道:“将来若皇室要迁至燕州,我们连像样的宫室都没有,岂不让人笑话!”   钟纬心中不可遏制地一震,“主公想迎皇帝到燕州?”   北宫达:“本公若和王氏里应外合,萧暥迟早必败,届时,总不能我们南下大梁罢,还是把皇帝和大臣们迁到燕州稳妥。”   钟纬恍然回过味来,躬身道:“主公心怀广阔,我等不如。”   北宫达道:“不过钟先生所说也有道理,工程耗费甚巨,光是发行新币恐怕不够,钟先生可有什么计策?”   大燕百铢已发行了近一个月,一枚要换二十枚五铢钱,导致物价飞涨,民间士林已经怨声载道,再这样无休止地搜刮下去,恐怕要失人心,甚至影响幽燕内部的稳定。   钟纬想了想道:“我们何不把大燕百铢用于雍襄之地?”   不仅可以赚萧暥的钱,还可以扰乱雍襄的经济。   北宫达道:“我如何没有想到,但是萧暥下了严令,不许大燕百铢流入。”   钟纬沉默。   就在两人正一筹莫展之际,外头有侍从来报,“容绪先生求见。”   北宫达随口道:“有请。”   片刻后,容绪施然进殿。并献计北宫达——他回雍州后,有办法让萧暥开放边境,使得大燕百铢得以流入。   北宫达大喜,当即答应让容绪准备准备,即日启程回雍州。   其实,早在去芦园的那天,容绪和萧暥就已经约好,如果北宫达扣留他们,他就跟北宫达建议,只要放他回去,他便可以帮助斡旋,打开缺口,放大燕百铢流入雍襄。   在这么大的利益面前,北宫达如何能不动心?所以萧暥才能再朝上放言,容绪先生和江府尹端午前必归。   容绪道:“但我虽然能设法说服萧暥放开关禁,但是,雍襄境内毕竟不比幽燕,大燕百铢在雍襄境内恐怕难以做到1:20地兑换五铢,也许只有1:10。”   北宫达当即表示:也可!   大燕百铢就实际重量而言,相当于6个五铢钱,能换10个已经是血赚了。这么好的买卖哪里找去?   ***   四月下旬,就在江浔他们回程的前一天,天蒙蒙亮。国公府建筑工地。   隧道幽暗狭窄,郢青遥打着火把在前引路,阿黍搀扶着阿公,身后跟着百余族人在幽深的隧道里鱼贯而过。每个人都很紧张,也很兴奋,因为当外面第一道曙光照进这幽暗的隧道时,他们将重获自由,从此远走高飞,离开这纷乱的中原,回到西域的故土。再也不用流浪了。   这是他们第一次相信玄门。相信在这个尔虞我诈的乱世中,会有人出于同情和道义而帮助他们。不在意立场,不因为利益,只因为他们是一群手无寸铁的平民。   不知在黑暗的隧道中走了多久,眼前终于出现了一缕微弱的光,众人在欣喜若狂后,却战栗地发现但那不是黎明的薄光,而是森寒的刀光。   一百二十人全部被捕,郢青遥在血战后不敌,孤身出逃。   ***   馆驿里,江浔愤怒地一拳将苏钰揍到地上,“你出卖了他们!”   苏钰抹了把嘴角的血,不以为然地拍拍灰站起来,“他们都是苍冥族余孽!”   江浔怒道:“玄首答应过郢姑娘,替她救出族人,她带他们远走高飞,你如此做,置玄首于何地!”   苏钰却从袖中拿出一封信,搁在桌案上,“这是戒尊的回信。邪魔外道,不可宽纵。”   江浔道:“他们只是普通百姓!根本不会秘术和武艺!”   苏钰冷笑:“郢青遥的身手一点都不普通罢?她是铁鹞卫的副指挥使,仙弈阁血案她也有份。”   “但她是受人所迫,北宫达扣留了她的族人”   “玄首如果是为了让郢青遥不再为北宫达所用,那么我也做到了!”苏钰笑着吐掉一口血沫,阴鸷地看着他,“而且我比他做得更彻底。”   “什么?”江浔陡然一惊。   “那些人都是筹码。”   “这些老弱妇孺即使不被北宫达所扣押,也会被其他人所控制。郢青遥不过是一把刀罢了。”   江浔明白他的意思。   只要这些老弱妇孺在,今天是北宫达,明天是北宫梁,或是豫州的虞策,是蜀中的赵崇,甚至是东方冉。任何人都可以胁迫郢青遥成为他们的手中刀。   而如果他们被北宫达所杀,这才是永绝后患。郢青遥不仅绝不会再为北宫达效力,甚至可能一心替他们报仇,与北宫达为敌。   苏钰道:“这是个乱世,我们的敌人残忍狡诈,玄首太过仁道了。”   他看向江浔,他知道,这一次江浔输了。他完不成谢映之的嘱托。他彻底输了。   ***   刑场是上都城外一片开阔的旷野,已是四月,原上一片青青绿草。   监刑的是铁鹞卫指挥使徐放。   一百多号老幼妇孺带着沉重的枷锁被押赴刑场,嚎哭声不绝于耳。   行刑的时间是酉时初,也就是日落时分,之所以等到这时,是因为徐放在等一个人,具体说是等一个人现身劫法场——郢青遥,北宫达料定她一定会来。并命令徐放当场拿下。   城外,一辆马车停在刑场不远处。   江浔也在等。   他担心郢青遥,倘若郢青遥真的来劫法场,以他皇帝绣衣直使的身份和这三寸不烂之舌,或许还能有所转圜。虽然这希望也非常渺茫。毕竟他是萧暥这方的人,北宫达多疑,若江浔出面说情,北宫达必会怀疑郢青遥勾结萧暥。   所以即使江浔想为郢青遥和苍冥族人说情,这话也很难说。   正在他心中辗转难为之际,容绪见他面色忧沉,不由问:“这些人里有寄云认识的人?”   “没有。”江浔叹了口气:“只是心有所触。”   容绪也叹道:“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乱世人命如草芥啊。”   斜阳下,刽子手向白刃上喷了一口烈酒,正要挥起大刀,就在这时,铛地一声脆响,一道犀利的弧光撞上刀刃,爆起明亮的火星,大刀被击地脱手而出。   紧接着,一道白影越出围观的人群,在众人的惊呼声中,破空射来。   监斩的铁鹞卫指挥使徐放见状立即拔出佩刀迎了上去。   郢青遥使的是快剑,但徐放的刀法却迅猛无匹,在空中短暂地过了几招后,郢青遥虎口被震得发麻。   她干脆飞身跃起,长剑在空中化作一道利风,不要命地连人带剑向徐放射去。徐放不慌不忙凌空跃起,横刀一格,刀锋被斜阳照出一道残虹。   随即他手腕一翻,刀锋飞转,一刀劈入郢青遥右肩,鲜血滚滚涌出,沿着剑身流下。   “为何要叛!”徐放拿刀指着郢青遥。   郢青遥抬起头,平心而论,徐放曾经待她不薄,但是各为其主罢了。   她没有回答,她知道今日劫法场必死,她只是不能弃一众族人独活。   在最后的时刻,她沉默地抬头淡淡地望向日暮的天空。就在这时,她惊奇地发现,斜阳下,空中开始飘飞起细碎的雪沫。   徐放和周围的人也发觉了。四月飞雪,这景象堪为诡异。   雪越下越大,无边的斜阳下,凛冽的风卷起雪花纷纷,凌空飞舞。   很快,众人的头顶肩上都覆了一层盐粒般的细雪。   “徐使,这是怎么回事?”众人惊道。   徐放心里也忐忑不定,他皱眉仰天看了看,哑声道:“时辰已到,照例行刑!”   风雪中,旷野上顿时响起一片嚎哭声。   “阿公!”郢青遥大叫。   老人被擒住手臂按在地上。   在老人浑浊的视线里,他看到地面结起了薄冰,冰花迅速凝结蔓延,很快攀上了刽子手的皮靴,从双腿蔓延到手臂,直至刀刃也冻结成霜,整个人刹那间变成了一座冰雕。   “怎么回事?!”徐放惊愕不已。紧接着他看到了一幅匪夷所思的景象,   天边火烧一般的晚霞,斜阳照着茫茫的风雪,苍莽的天地间,已是一片银装素裹。   遥遥望去,冰原上隐约出现了一道人影,黑色的袍服在寒风中猎猎飞扬。   郢青遥面朝斜阳,单膝下跪,“主君!”   她原以为他不会管这些无用之人的生死,却没想到他会亲自来救他们,她一时竟有些恍惚。   “主君!”“主君啊!”四周的苍冥族人反应过来,忽然纷纷匍匐在地,痛哭流涕。   青绿的草叶上覆满了积雪,纯黑的衣袍拂过他们的头顶。   徐放平生第一次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压力,如这冰雪般铺天盖地向他压来,他站在原地,一动都动不了,面容僵硬地问,“你……你是什么人?”   黑袍人雍雅道:“北宫将军何在?” 第412章 访客   大堂上灯火通明,可北宫达仍旧看不清那袭黑袍笼罩下的脸容,仿佛永远有一层迷雾笼罩在前方,无论光影如何变化,似乎总差那么一线,灯光的边缘照到那线条优雅的下颌就戛然而止。永远照不进其后深邃的暗影。   这让北宫达觉得包裹在那袭黑袍下的仿佛不是一个现实存在的人,而是月落荒天,崇山峻岭 浩荡江河,长风苍野,是万里山河化成一幅泼天的巨幕盖下来,遮蔽了一切,天下万物唯蕴于那黑袍下一双深不可测的眼眸中。   “请问先生怎么称呼?”北宫达罕见地谦虚道。   “敝人姓风,号长离。”   “风先生此来有何指教?”北宫达小心翼翼地问。   作为一方诸侯,北宫达敏锐的直觉让他意识到到坐在客座的人非同一般。就冲他能让四月晴空飞雪的手段,就绝非常人。   “北宫将军释我族人,我替将军谋夺九州。”黑袍人淡淡道。   北宫达顿时倒吸了一口冷气,此人好大的口气。但奇怪的是北宫达却一点都不觉得他在夸口,而是挥一挥手就真能做到的事。   北宫达顿时心中大喜,追问道:“先生有何良谋,能助我夺取九州。”   黑袍人道:“ 如今天下,将军踞幽燕,萧暥占关中,魏西陵拥江东。已成鼎足三分之势。”   “那豫州虞策,巴州赵崇呢?”北宫达不禁问。   豫州丰饶之地,蜀中天府之国,虞策和赵崇实力皆不弱的。   黑袍人却轻蔑道:“虞策冢中枯骨,赵崇势利小人,皆非成大事之人。”   “所以本公的对手只有萧暥和魏西陵?”   “正是。但昔日萧暥与魏西陵不睦,将军尚可击败萧暥,吞并雍凉,与魏西陵隔江对峙。可如今机会已经失去了。”   北宫达沉重地点了下头。襄州之战后,他一时气愤为了给北宫皓报仇,扬言挥军南下直逼都城。使得魏西陵进京勤王,反倒让萧暥和魏西陵在一定程度上联合起来了。   北宫达愁眉紧锁:“还望先生教我。”   黑袍人道:“如今萧暥内修朝政,以云渊为首推行新政,文有宋敞、闻正、上官朗,武有卫骏,陈英、程牧,羽翼已经丰,大势已成,此成不可与之正面争锋了。”   北宫达忧闷道:“难道本公就看着萧暥继续做大?”   黑袍人坦言:“消灭萧暥的最好时机是当年他出兵西征曹满之时,如今时机已逝,萧暥已经拥有三州之地,谋士武将环绕,虽公有百万之众,也难以拿下大梁。”   北宫达面露懊恼之色。   黑袍人又道:“但雍州也非铁板一块,盛京王氏不满萧暥久矣。”   北宫达迫不及待道:“我若能和王氏里应外合,可否拿下雍州?”   黑袍人摇首:“明公忘了,魏西陵正护驾大梁么?”   北宫达嘶了口凉气。   魏西陵有战神之名,大梁乃天子之都,如果他率军进攻大梁,名义上就是剑指天子,乃以下犯上,必然会被骂做乱臣贼子。师出无名,则于战不利。   “那该如何是好?”北宫达浓眉紧皱。   “等。”黑袍人道。   “等什么?”   “时机。”   “是何时机。”   黑袍人道:“如今萧暥势强,又有魏西陵为援,若要击败他,那就要天下诸侯共讨之!”   ***   七天后,江浔回到大梁。   他首先向谢映之报告了此行的任务执行情况,听完后,谢映之轻叹了声,“如此,郢夫人又要受人挟制了。”   江浔自愧道:“先生,是我办事不力,甘愿受罚。”   “错不在你,乃我棋输一步。”谢映之抬手替他斟茶,此番计败,错不在江浔,甚至不在苏钰,而在他自己比黑袍人棋输一招。   江浔双手接过茶盏,又问:“那个穿黑袍的人究竟是谁?”   “苍冥族的主君。”谢映之道,“如果他和北宫达联手,将是我们最大的敌人。不过……”茶盏轻轻搁于几上,“他能料到我,但他未必能料到主公。”   “为何?”江浔不解,难道萧将军能比谢先生更高明?他看上去爽直单纯,不像一个城府很深的人啊?   谢映之微笑:“因为主公乃非常之人。”   ***   自从容绪从燕州归来,萧暥如约开放了关禁,大量的大燕百铢如洪水般涌入雍襄,萧暥规定按照1:10的汇率,兑换五铢或者购买相应的货物。   几天后,云越看着装满库房的大燕百铢发愁,“主公,那大燕百铢按重量只能抵六枚五铢钱,主公却给兑换十枚,这也太吃亏了吧!”   萧暥摆手:“不吃亏,在燕州境内一枚大燕百铢要换二十枚五铢,北宫达已经给我们打五折了,这还不多囤点。”   “囤这东西做什么?”云越还是不明白。   萧暥眨眨眼睛,“买物资。”   几天后,萧暥就开始用收来的大燕百铢通过容绪的盛京商会向北宫达购买物资。棉花,兽皮,铁矿等等什么都买。   在幽燕境内,一枚大燕百铢可以换20枚五铢,这可是北宫达自己定的价!   也就是说萧暥用1:10的汇率放大燕百铢流入雍襄,然后以为1:20的汇率,拿这些收到的大燕百铢到幽燕境内大肆购物。这就相当于利用汇率差,自己分文不出,绕了一圈,用北宫达的钱,买北宫达的东西!   这是个现代经济学的套,但是古人不知道啊,甚至连黑袍人都没有意识到萧暥这是想要做什么。   等到北宫达回过神来,立即下令停止大燕百铢的流通,已经晚了。萧暥已经卷走了大量棉料兽皮盐铁物资,而经过这大燕百铢的流通又停发的一番闹腾。幽燕经济一片混乱,士林民间怨声载道。   而出此铸币‘良策’的容绪,相当于和萧暥合伙坑了北宫达一把,使得北宫达对容绪和盛京商社恨得牙痒。这件事也影响了王戎和北宫达之间的关系。   ***   朱璧居   “你办的好大事!”王戎怨怒道。   容绪颇为无奈:“此事我也是出乎意料啊。”   话虽如此说,他摸着下巴饶有兴致,这小狐狸居然还会这么一手。若不知道他是新手,还以为他是经商数十年的老掌柜了。   容绪不无欣赏地脱口而出道:“彦昭这一手连我都没有预料到。”   “你倒是乐见其成。”王戎阴沉着脸不满道。   容绪不以为意:“兄长,北宫达外宽内忌,属下矛盾重重,非成大事之人,萧暥如今羽翼已丰,早晚成事。”   “萧暥绝不能胜!”王戎打断他道,   容绪微微一顿,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不禁问道:“兄长你为何那么忌惮萧暥,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王戎脸色铁青,他确实有事瞒着容绪。   当年他和皇帝设计陷害魏淙,嫁祸于萧暥。如果萧暥胜了,就算他现在不知晓真相,难保哪天他会知晓,如此,他还能容得下他们么?   但容绪并不知晓。   这等机密的事,他这个庶子没必要知道。   面对着容绪不解的神色,王戎意识到自己刚才失态了,他转而沉色道,“商会的事情你就不要管了。”   容绪心中不可遏制地一震。不要管了?   王戎要剥夺他对商会的管理权?   他不知道自己刚才说错了什么,但这数十年来,商会是他的一切,王戎一句话就剥夺了他对商会的掌控权,让他数十年的积累和心血付诸东流。   “商社的事兄长打算交给谁来打理?”他最后问   “你就不用过问了。”王戎面无表情地答。   容绪恍然明白,他根本算不上王氏的家主,他是庶子出身,就是一个商社的管家,管家随时可以换人。这一刻,他看向王戎的目光里没有怨怒,只有无尽的失望。   失去了商会的管理权,对容绪来说等于失去了一切,之后的日子,他将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设计裁衣中去。譬如护心甲。   ***   将军府   萧暥打开锦盒的刹那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这是神马?露肩装?肚兜?胸衣?   “主公可以认为是运动背心。”谢映之笑着饶有兴趣地取出来观看。   金麟雕并不大,容绪先生的设计确实做到了每一寸面料都用在了要害上。对于脖颈,心口等重要部位严丝密缝地保护起来,而相对于肩膀,腹部等次重要部位,反正还有甲胄。   “彦昭试一试是否合身?”容绪期待地看着他,“若有不合适之处,我还可以改进。”   萧暥立即道:“加个袖子,还有……”   他扯了扯护心甲的下摆,表示太短了,肚子都露出来了。   “主公,这是穿在衣袍里头的。”谢映之提醒道。   换言之,这是内衣,别人是看不到的。   反正是甲胄,萧暥倒也没什么犹豫的,三两下利落地脱了衣袍,露出清瘦的脊背。然后大咧咧地套上护心甲。   不得不说,容绪先生的手工是真的好,萧暥都怀疑这是他亲自做的针线活吗?针脚细密而整齐,护心甲软硬适宜,极为合身。里头还缝了软烟罗的贴里,穿在身上就不是凉冰冰的,倒是柔软滑溜。   谢映之让他坐在镜前,抬手一根根系上背后的系带。   萧暥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淡金色的立领除了衬托出他修长的脖颈,还恰到好处地露出流畅的肩线。设计也极为贴身,不仅沿着他平坦的胸膛精心裁剪,又将那紧致的腹肌、精窄的腰身都展露无余。   谢映之说是运动背心,倒确实有那么几分相似。——特别适合秀肌肉。   谢映之正俯下身替他系上背后调节松紧的系带,指尖若蜻蜓点水般若即若离地落在萧暥光裸的脊背上,乌黑的长发如瀑滑落,骚得萧暥直痒痒,又想起他那一晚说的,对男子有想法未必也就是弯了。可能只是欣赏。一时间,萧暥老脸不知不觉有点泛红。对自己道,他只是欣赏罢了,不是弯了嗷!   就在他胡思乱想之际,“等等,这是什么?”   他这才发现护心甲的下边缘有一层细密柔软的粉蕾丝。泥煤的容绪,不夹带私货真是不可能的!   之后,容绪先生颇为欣赏地检查了他的作品,并且表示,虚心接受意见,回去就把蕾丝裁掉。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魏瑄跨进厅堂,“将军,外面有个姑……”   然后他就噎住了。脸随即一红,眼睛都不知道该看哪里了。   萧暥倒无所谓,反正都一起泡过澡了,站起身道:“阿季,什么事?”   魏瑄咬了咬下唇:“门外有个姑娘找你。”   啥?姑娘?   萧暥蓦然怔了怔,简直要以为自己听错了,除了嘉宁公主,他这将军府从来都没有姑娘上门过。   他激动道:“有请。”   随即又想起了什么,“等等。”   他得去换个衣服!   ***   萧暥在书房见到了那位姑娘,她十七八岁,模样俏丽,鼻子两边有些许雀斑,她在书房里左顾右看,目光显得有些忐忑不安。   那姑娘名叫小如,自称是柳尚书府上的侍女,此番悄悄来见萧暥是因为她家小姐柳筠让她捎个信。信的内容是求他帮一个忙。   根据柳筠信中所说,北宫梁替儿子北宫浔向她的父亲柳徽提亲,两家结秦晋之好。柳徽考虑到北宫氏势大,不敢得罪,于是他便想把女儿许配给北宫浔。   但柳筠却有着自己的主张。她早就听说北宫浔此人平日里放浪好色,强取豪夺。不是可以托付终身之人。而且她也不想远嫁幽州。但是又无法忤逆父亲,迫不得已,想求萧将军想想办法。在信中,她道,愿意请求皇帝指婚嫁给大梁的平民百姓,也胜过远嫁幽州。   “小姐说曾和将军有些故旧,老爷平日里也很尊重将军,还请将军出面帮忙。”小如恳求道,   萧暥明白,所谓尊重,其实是怕他。可这嫁娶之事,他又不能下一道钧令,禁止柳徽把女儿嫁给北宫浔。确实是有些难办的。   而且柳筠若真的嫁给了北宫浔,对他来说是大不利。   柳氏是中原大族,若柳筠和北宫浔联姻,只会增强北宫氏的实力,而柳徽若有了北宫氏做靠山,在朝中也更有底气。   同时,他也了解北宫浔这厮,确实并非良配,让柳姑娘嫁给他,那是所嫁非人啊。他怎么能看着姑娘往火坑里跳呢?   见他思忖着不说话,小如担忧道:“姑娘还说,只要能不远嫁幽州,如果将军肯纳,她甘愿为妾。”   萧暥一摔,不是,本人还没娶妻呢!   “但坊间传闻,将军在江州或有儿女之亲。”   啥?他怎么不知道?   萧暥赶紧摆手否决,不过这柳筠姑娘,他还确实不能娶。因为根据《庄武史录》的记载,她是武帝的皇后啊!即使魏瑄不当皇帝,那将来也可能是魏瑄的妻子啊,他怎么能跟小魏瑄抢妻子呢?   萧暥转向小如温声道:“小如姑娘,回去转告小姐,让她放心,我自有办法替她解困。”   小如姑娘走后,谢映之从屏风后施然踱出,莞尔道:“看来小宇已经胸有成竹?”   萧暥确实心中有了计较,他道:“端午节快要到了。”   北方的端午和南方不同,并没有龙舟竞渡等习俗,而是击鞠和射柳。在大雍朝,击鞠就是打马球。射柳则是在柳树枝条上系上五彩绳,作为靶心。然后参赛者依次驰马拈弓射之,以射断柳枝上的彩绳后,驰马接在手者为优胜。   “原来小宇是想要比武招亲了?”谢映之含笑道。   萧暥点头:“就比射柳。” 第413章 射柳   413 端午   端午,风和日丽,碧浪湖畔波光粼粼。   上午是马球赛,午后是射柳。   此番射柳可谓是青年俊杰汇聚。前来参加的诸侯子弟有幽州牧北宫梁之子北宫浔,豫州牧虞策之弟虞珩,渑州牧张鹞之子张重,巴州牧赵崇之子赵齐。不仅如此还有卫骏、上官朗等一干善于骑射的青年才俊。   对萧暥来说,大部分都是老熟人了。   皇帝对骑射兴趣缺缺,在宣布比赛开始后,就避入皇帐里,喝着茶躲避五月炽热的太阳。   皇帐两侧则是朝臣士大夫们的营帐,午后阳光灼人,云渊柳徽等重臣正襟危坐于长案后,作为比赛的裁判。除此之外,此番京城名门女眷们也来观看比赛,她们坐在春帷里轻声交谈,这次射柳也不乏是一个选择如意郎君的好时机。   比赛采取五人一场轮射,一时间,碧浪湖畔马声嘶鸣,烟尘腾起。   骑手以射断柳枝,并驰马接住柳枝上坠落的彩绳为胜。率先集齐赤橙黄绿蓝五色绳者为魁首。   此番盛会,萧暥穿了一袭绛红窄袖翻领锦袍,腰配镶金革带,甚是威风,他也不嫌招人眼球。   他一出场,北宫浔的眼珠子就直愣愣地粘在他身上下不来了,北宫浔摸着嘴角别有意味地问属下,“萧将军参加比赛吗?”   萧暥并不参加比赛,以他的骑射水平,如若参赛就没有悬念了,而且他不能跟小魏瑄抢老婆不是?   出乎他意料的是魏西陵也没有参加比赛,他一身低调的藏青袍服,正在皇帐里陪皇帝观赛。   不过转念一想也是,驰马射柳对魏西陵来说太过容易,他当然不会参加。   桓帝眯着眼睛,打量着魏西陵,别有意味地道:“此番射柳招亲,皇叔不上场一展身手,可是一大憾事。”   在他看来,如果魏西陵能娶柳尚书的女儿,不乏是拉拢他的一个机会。   魏西陵道:“臣已有婚约,就不参与了。”   桓帝怔了一下,刚想问是谁家女子,就在这时,场内响起一阵震耳的鼓声,比赛开始了。   北宫浔率先打马冲上,烟尘扬起中,他一箭射断柳枝,驰马接住彩带,率先拿下一分。   接着他挥舞着彩带,耀武扬威地绕着场地跑马一圈,引得观众席上一阵喝彩,女眷们也窃窃私语。   紧接着上场的是卫骏,他策马而上,疾驰间在马背上一个高难度的仰射,一箭离弦,精准地命中彩带,只手接住。   “彩!”看台上又是一片喝彩声。   紧接着上场的是虞珩,张重,上官朗等。   等到了魏瑄,萧暥禁不住站起来望去。   就见魏瑄一身玄色骑装,策马疾驰,搭弓射箭,姿势颇为漂亮,只是那羽箭呼啸而出,穿过柳枝后飞向了碧蓝的天际,惊起几只云雀扑棱棱飞出,随之带落几片柳叶飘飘洒洒地落了下来。   再看彩绳,纹丝不动地挂在枝头。   看台上一片遗憾的嘘声。   “哈哈哈哈哈。”北宫浔放声大笑。   桓帝脸色顿时拉了下来。魏西陵则意味深长地看向魏瑄。   萧暥心想:孩子比赛太紧张了,过一会儿就好了。   很快,第一轮比赛结束。   卫骏、北宫浔拔得头筹,获三根彩带,上官朗、虞珩,紧随其后,获得两根彩带,张重赵齐等人各得一根,只有魏瑄一无所获。   萧暥:……   中场休息时,萧暥决定该给孩子临时辅导一下。   他觉得罢,有可能是魏瑄失忆后,连怎么射箭都忘了。再这么下去,媳妇都要没了嗷。   另一头,北宫浔看不到魏瑄,便歪头问旁边的燕庭卫,“魏瑄那小子去哪里了?”   “去湖边的林子里了。”   “哦,给我盯住他。”北宫浔不怀好意道。   北宫皓是他的族弟,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被魏瑄给杀了,不找机会给这小子点颜色看看,难消心头之恨。   ***   碧浪湖边波光粼粼,柳荫深处竖起一面临时扎的靶子。   萧暥握着魏瑄的手挽弓搭箭。   比起几年前他第一次教魏瑄射箭的时候,如今魏瑄的个子已经快要赶上他了,萧暥紧挨着他脊背,能感到他后背骨骼也长开了,肌肉健硕结实。唯一和当年相同的是,魏瑄依旧很紧张。紧张到耳根发热。   “不要走神,注意力集中在箭镞上。”萧暥说罢,勾弦的手一松,羽箭疾飞而出,正中靶心。   接着,萧暥又让魏瑄自己射了几箭,结果却又是箭箭脱靶,飞到天上去了。   一开始萧暥还为他纠正,但两三次后,萧暥就看出来了,他是故意射偏的。   魏瑄见骗不过萧暥的眼睛,干脆放下了弓,坦白道:“我不想娶柳小姐,我不喜欢她。”   萧暥不明白,柳筠姑娘温婉美丽,魏瑄怎么就不喜欢?难道是因为柳尚书的原因?   但如果只是不想娶柳小姐,那么,只要不拿头筹就行了。以魏瑄的箭术,控制在拿个两三名,既不用娶柳姑娘,皇帝面前也有个交代。犯不着支支箭都射偏,这也败得太难看了吧。   要知道,今天席上几乎所有京城的世家女眷都来观看了,魏瑄表现得那么差,以后都找不到老婆的。   萧暥正要晓之以理,魏瑄却仿佛看穿了他想说什么,干脆道:“我不想娶妻。”   萧暥用心良苦:“阿季,我知道你是玄门弟子,但是谢先生说过,玄门也不是出家,是可以成婚的……”   “可我喜欢你!”魏瑄忽然红着脸道。   萧暥的思维断片了几秒,不假思索道:“我是男子。”   “我知道,但我还是喜欢你。”魏瑄鼓起勇气道,“我从小就喜欢你,我不想娶别人,我想要和你在一起!”   萧暥隽妙的眼睛微微睁大了,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这孩子这是叛逆期到了吗?故意说这些话来怼他?   萧暥正色道:“我是你叔。”   魏瑄被噎了下。   那一瞬间,午后的阳光下,萧暥几乎觉得魏瑄墨澈的眼眸里有盈盈闪动的星河和泪光。   魏瑄低下头,两颊被阳光晒得泛红,闷声道: “我想透透气,不参加比赛了。”   说罢转头就向丛林深处飞奔而去。   就在这时,第二通鼓声响起。   “主公,比赛开始了。”云越小跑着过来催促,   萧暥无奈,北宫浔和卫骏比分紧咬着,他答应过柳姑娘绝不会让她嫁给北宫浔,没想到北宫浔这厮箭术不赖,如果万不得已,还得使点手段。   萧暥向着魏瑄消失的方向看了几秒,决定道:“走,回赛场。”   ***   魏瑄跑出数里,才停下脚步。围场的喧嚣声已经渐渐远去,眼前只有树林间斜斜的日影。   风吹长草,周围一片萧肃。   冷风中,他的头脑也清醒了不少。   就在这时,他眼睛的余光瞥见林木间黯影一闪。   “什么人,出来!”   他话音未落,眼前忽然一黑,兜头就被蒙住了一个布袋。   树林里立即闪现出五条人影,都是精壮的汉子,把他包围住了。   随即他听到一声,“打!”   魏瑄被一脚踹翻在地,拳脚如雨点般砸落下来。   他此刻没有秘术,连最基本的自卫能力也没有。   他满身尘土,咬紧齿关,以手护头,弯腰尽量躲避。   ……   殴打持续了半炷香的工夫后,这几个人见他被打地趴在地不再动弹,才扬长而去。   魏瑄用血肉模糊的手扯下身上的布袋,忍着浑身的剧痛挣扎着抬起灰蒙的视线,就看到了光影斑驳的林间,一双黑色的鹿皮靴踏过荒草,向他走来,掌中锋利的手戟在微微偏斜的阳光下正折射出森寒的杀机。   ***   第二轮比赛结束   卫骏夺得五根彩带,拔下头筹。北宫浔和上官朗各拿下三根,紧随其后。   北宫浔恼火地摸着下巴,比赛就剩下最后一轮了,如果他不能在最后一轮胜过卫骏,那老爹北宫梁让他把柳氏小姐娶回来的指标就达不到了。这就有点麻烦了。   他打算找卫骏‘切磋切磋’。   “第三场你得输。”北宫浔找到卫骏傲慢道。   卫骏道:“赛场如战场,我为何要让你。”   “来人!”北宫浔一声喝道,几名燕庭卫拔刀在侧。   可他还来不及抖一把威风。忽然一队执戟持刀的锐士开了过来,将他们团团包围。   随即分开两列,就见萧暥沉着脸走了进来。   初夏的光影斑斓的林间,他一身骄阳色的锦袍,映着寒如薄冰般的脸色,整个人如出鞘之剑般锐气逼人,劈头就问,“晋王去哪里了?”   北宫浔盯着那白玉般的脸容,顿时什么念头都没了,痴痴哎哎道:“什……什么?谁?”   萧暥刀锋般的目光刮过他,又道:“晋王何在?”   北宫浔这才反应过来,装蒜道:“我不知道,嘿,刚才还看到他。怎么?这小子比赛输了就跑了?”   北宫浔有恃无恐,无凭无据的,萧暥不能把他怎么样,他是幽州牧的世子,萧暥还能把自己下监狱逼问不成?   他猜得没错,萧暥确实不能把他下狱,但不代表他没辙。   萧暥走近几步,距离近地几乎鼻尖相抵。   也只有北宫浔的色胆包天,才能在这么近的距离内,居然生生扛住他逼人的目光而不后退的。   阳光下,萧暥的长睫在眼下挑出两弯清晰的弧影,眼梢天然勾起,撩得北宫浔心痒不已。   因为之前经历了一翻寻找和查问,萧暥的额角鼻尖闪着晶莹的细汗,雪白细致的肌肤却光洁得连毛孔都看不出来。   摄人心魄的美貌近在咫尺,让北宫浔一时间都忘了呼吸,盯着那色泽柔润的唇,到弧度精妙的下颌,再到玉白修长的脖颈,贪婪的目光简直像要剥开他的衣领来瞧个够。   可他没机会剥开萧暥的衣领,倒是被萧暥拎住衣领,一把耸到了围场中。   “我们来比一比。”   长得那么好看,动作却那么粗鲁。但北宫浔向来不跟美人计较,以至于他忽略了‘比一比’其中蕴含的杀机。   而他手下的燕庭卫得不到命令,也不敢妄动。更何况这是在别人的地盘上。没人敢去触萧暥的霉头。   云越不怀好意地将一支系着红绳的柳条交到了北宫浔手中。   北宫浔不明所以。   接着就见萧暥走到百步开外,冷冽的声音遥遥传来,“你最好把它举起来。”   说罢,他弯弓搭箭。   北宫浔顿时明白了他的意图,大叫道: “萧将军,别开玩笑,有话好说。”   萧暥眯起眼睛瞄准,冰冷的箭镞指着北宫浔,北宫浔赶紧把柳枝举高了,使它尽量远离自己的脑门。   “晋王何在?”萧暥又问。   北宫浔大叫:“萧将军,你若射杀了我,我伯父一定会举兵南下,你就等着兵戎相见罢!”   云越在一旁哼了声,提醒道:“北宫世子,别做梦了,北宫达死了亲儿子都不见得举兵南下,何况是你这个侄子。”   他说罢笃定地看向坐席,只要魏西陵在大梁,纵使北宫达有百万大军,也不敢轻易举兵南下。   北宫浔也看到了魏西陵,顿时像看到了救星:“君侯,你看他!”   魏西陵静默地看着萧暥,恍若未闻。   北宫浔又转向看台:“陛下,云中书,这大梁城里还有王法吗?”   皇帝哪里敢管萧暥的事,云渊也没有出言相劝的意思。   而北宫浔只顾着求救,手一低,柳枝荡到额头。冰冷的箭镞随即指向他的额头,惊得北宫浔赶紧又把柳枝举高了。   他知道不会有人替自己开脱了,放眼望去,虞珩、张重、上官朗、柳徽、席间都是看客。   于是他干脆心一横,摆出一副英勇无畏的架势来——想来以萧暥的箭术,射中红绳是没有问题的。而且萧暥也不敢真当着那么多人射杀自己。他只不过想逼供罢了。   想明白了这点,北宫浔胆气一壮,干脆挑衅道: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能死在萧将军箭下,我也能做个风流鬼。哈哈哈!”   但她很快就笑不出来了,他看到萧暥忽然放下了弓,看了云越一眼。   接着,云越把一块黑布递给了他。   萧暥利落地拿黑布蒙住了眼睛,然后再次弯弓搭箭。   这下北宫浔彻底傻眼了。   “萧暥,你疯了吗?”北宫浔歇斯底里大叫。   他这是要蒙着眼睛射箭!?   北宫浔早就听说萧暥彪悍,可是没这样彪悍吧?他这是要玩命,玩的还是他北宫浔的命!   萧暥不跟他废话,只问:“晋王何在?”   “我不知道!”北宫浔嚎,他还是不信萧暥真敢射出这一箭。   全场都屏住了呼吸,连魏西陵也站了起来,凝眉看向萧暥。   萧暥的双眼蒙着黑布,拉紧了弓弦,淡淡道:“我数到三。”   “一”   “二”   “我说!”   几乎是同时,羽箭离弦而出,化作一道疾风,众人看到了本轮比赛最精彩也是最惊险的一轮。   一箭射断红绳。   北宫浔吓得腿一软,当场跌坐在地。断了的红绳飘飘悠悠落下,正好盖在他脑门上,他惊得脸色惨白,不由自主地抬手摸了摸脑门,确认没有被多出一个窟窿。   萧暥立即让北宫浔的人带路,很快就找到了刚才的树丛间。只见被压倒的草地上染着斑驳的血迹,看得出曾经有过激烈的打斗,除此之外,却不见人影。   萧暥侧首目光森然看向北宫浔。   北宫浔被他看得一个寒颤,赶忙辩解道:“这我就真是不知道了!我只是让他们揍他一顿。”   ***   幽暗的岩洞里潮湿阴冷,石笋上滴着水,这是一个天然的洞穴,魏瑄的双手被捆绑着,伤痕累累的后背磕在嶙峋的岩壁上。   火烛幽幽地亮起,他看清了对面的人是个窈窕的女子,虽然带着面具。但看身形,魏瑄认出就是前番绑架他的女子。   贺紫湄巧笑道:“殿下不要担心,我请殿下来这里,是想澄清上一次的误会。”   魏瑄低头看了看身上的绳索。   贺紫湄道:“殿下秘术精深,如果我不捆着你,我怕你走脱了啊。”   “我不会什么秘术,你弄错人了。”魏瑄道。   贺紫湄弯下腰,耐下性子道,“殿下不要再装了,你有着很高的秘术天赋,如今苍冥族的主君,他很器重你,你将会成为复兴我大夏国的干城!”   魏瑄吐出一口血沫,惨笑道:“姑娘,我说了,我没有什么秘术天赋,也不认识什么主君。”   贺紫湄眉头一皱,用手戟的白刃挑起他的下颌,“我之所以客气跟你说话,是因为你深得主君的器重,如果你什么都不记得了,那么你对我们就没用了。”   魏瑄道:“你要杀了我吗?”   贺紫湄用一双带勾的眼睛看向他,“殿下,只要你说你会秘术,你什么都记得,我立即给你松绑,奉你为少主。”   魏瑄清楚,前番在寒狱里,他识破了贺紫湄的身份,如果她知道自己没有失忆,那么一定会杀他灭口。   魏瑄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贺紫湄柳眉一竖:“既然你什么都不记得,就休怪我送你去见先王了!”   紧接着魏瑄只觉得腹中一凉,锋利的铁戟已剖入他的身体。随着贺紫湄利落地拔起手戟,鲜血喷涌而出,但还没等魏瑄做出反应,白刃再次没入胸腹。   岩洞里万籁俱寂,只有白刃破开皮肉的沉闷声响。一下,两下,三下,直刺了十多刀,殷红的血汩汩流出,迅速浸透了他的衣袍。   魏瑄已成了一个血人儿,口鼻中都是浓郁的血腥味。   他俊美的脸迅速失血,变得苍白而毫无生气,墨澈的眼中星光也渐渐暗淡下去,不可控制自己的身体沿着岩壁缓缓地滑倒。   就这样死在岩洞里了吗?他不甘心。   他用空洞失神的眼睛望着幽暗的穹顶,这一生记得最后的一刻,却是在光影斑斓的林间,初夏水边的风缓缓吹来。   “我喜欢你。”他鼓起一生的勇气,对那人说道:“从小我就喜欢你。我想和你在一起!”   “我是你叔。”那人道。   魏瑄惨笑。丝丝殷红的血迹从嘴角顺流而下,映着他苍白的脸色,如同雪地里绽开的血色蔷薇,显得凄艳又狰狞。   贺紫湄被他笑得毛骨悚然,又抽出铁戟,向他的心口狠狠刺去。   终于,他失去了意识和知觉,彻底没入了黑暗中。   在杀了魏瑄后,贺紫湄便听到了外头远远传来的马蹄声。   她仓促地将魏瑄推入岩洞内的深潭里,看着他沉入深潭时血水从深潭里冒起又漂散开,随即,她匆匆离去。 第414章 交感(修)   萧暥和魏西陵率军将碧浪湖边寻了个遍,都没有找到魏瑄。   于是他们在湖边扎下营垒,找了一宿,在此期间,萧暥心里各种念头层出不穷。   他懊悔极了,当时如果答应了魏瑄,他就不会出走。就不会被北宫浔的燕庭卫殴打,也不会失踪了。   到了次日清早,他们终于在一处山洞里发现了大量喷溅的血迹,却没有看到人。只有一潭冰冷的水。萧暥的心也凉透了。   但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他下令打捞。   潭水很深,最后只打捞上来一根染血的革带。萧暥脑中一片空白。魏瑄死了?武帝就这样死了?   还是说,在魏瑄决定绝不为帝王的那一刻,命运的□□就开始转动了。   萧暥站在潭水边,接过那革带,一夜的疲惫加上心中巨大的震动,他胸中血气翻腾,一口鲜血猝不及防涌到唇边。身形晃了晃,差点跌入潭中,被魏西陵一把抱住。   ***   魏瑄醒来在一间古雅的竹舍里,青丝帐帘垂下一半,其后是一方朱案,案上有药炉,正熬着药,淡淡的苦味在房中飘散。   窗外天色蒙蒙,透过冰棱漏窗,可以看到庭院里碧绿的芭蕉在潇潇细雨中轻自摇曳,隐隐有铮铮琴声传来。   魏瑄浑身都极痛,挣扎着起身,不留神便碰翻了床头的药炉,苦涩的药汁如墨般泼洒了满地。   院中琴声一停。   门开了,纯黑的袍服如水波掠过门槛,带进一缕饱含雨气的凉风。   魏瑄手忙脚乱地扶正药炉,“对不起,我……”   “无妨。”风长离轻轻挥了挥衣袖,袍袖所过之处便带起一缕微寒凛冽的风,泼洒满地的药汁快速地凝结成冰霜,倏地回到了药炉里。   黑丝袍下伸出一只苍白修长的手,盖上药炉,搁回小火上缓缓煨着。   覆水能收。   魏瑄睁大双眼,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你是怎么做到的?”   “这是秘术。”风长离施然走到榻前,“你以前也会。”   “以前?你以前认识我吗?”   风长离道:“我们认识。我还是你的舅公。”   “舅公?我怎么没听皇兄说起过。”   “你皇兄不知道的事很多。”他微微挽起嘴角,略带讽刺,“他什么都不知道。”   药炉传来轻沸的声音。   风长离抬手挽袖斟药,端到魏瑄面前,“良药苦口。”   魏瑄接过来,不假思索地仰头饮下。   “不怕我下毒?”   “是你救了我。”   “杀你的也是我的属下。”   沉默。   魏瑄想了想,问,“你就是她说的主君?”   “看来,你什么都不记得了。”风长离说着随意地在榻前坐下,看向着他的眼睛。   在那黑袍下幽深的寂暗里,魏瑄什么也看不到,又仿佛看到了苍山峻岭,百仞悬崖,千丈雪原,万物寂灭,一丝前所未有的寒意渗入骨髓。   他不敢动,不敢眨眼,连思维也似乎被凝定住了,头脑空白一片。   是的,他什么都忘记了,忘记了长垣道口林海雪原间的初逢,忘了月神庙里的冲天黑雾,忘了溯回地里的前世今生,也忘了枕霞湖畔那场夜雨定江山的险棋。   他仿佛不知道眼前这个人的善与恶,不知道是敌是友。他只是微微睁大着眼睛,显得纯澈而无邪。他什么都不记得了,只剩下历经磨难亦不低头的倔强和重伤后仍不肯承认的一点委屈。让人心生恻隐。   末了,风长离淡淡收回目光,轻叹道:“她违背我的命令,擅自行动,这件事我会处理,你且在这里安心养伤。”   说罢他站起。   “不,我要回去。”魏瑄倔强地想要起身拽住他的衣袖。但是惊觉那袖子下面空空如也。   “你?你不是真实存在的?”他讶异道。   “聚沙成影。”风长离道。   魏瑄立即意识到了,“所以我看到的只是一个幻象。那你在哪里?”   “在很远的地方。”风长离道,   他遥遥而立,声音却像在魏瑄耳边悄然响起:“你想学么?”   最高阶的秘术……   ***   大帐里,萧暥胡乱地喝了两口药,就推开云越,挣扎着就要起身:“我无事,快去找阿季。”   “我来。”谢映之在榻前坐下,舀起一勺苦涩的药汤,微笑道:“小宇,先吃药,吃完药我就告诉你。”   “先生知道阿季的下落?”萧暥心中一震,心绪起伏,不由剧烈地咳嗽起来。   谢映之一边给他抚背顺气,一边缓声道:“小宇放心,晋王穿着护心甲,伤不到要害。”   萧暥怔了一下,护心甲?   就是那件金鳞貂制作的护心甲?   一个念头在他脑中闪过。   他忽然抬起苍白的脸:“莫非昨日之事,先生有所预料。”   “先吃药。”谢映之微微一笑,抬手舀起一勺药汤,袖间淡淡幽香伴随着清苦的药香同递到他嘴边。   萧暥只有乖顺地张开嘴。一勺勺由他喂了吃下。   ***   此番端午射柳赛,卫骏拔下头筹,按约定与柳氏小姐定亲。   考虑到卫骏是卫宛的弟弟,不仅有着玄门的这一处关系,而且卫骏本人善于骑射,掌握京城城防兵马,也是青年才俊,前途不可限量。柳徽便答应下这门亲事。这也使得大梁朝堂的风向微微开始偏转。   柳徽作为盛京系的首脑,卫骏则是萧暥的麾下,卫宛和玄门虽然没有摆明立场帮助萧暥,但自从蚀火撷芳阁一事后,萧暥和玄门的关系一向融洽,据说玄首谢映之还多次为萧暥诊治。   和卫氏的联姻,使得柳徽的立场不由自主地开始产生偏向。   譬如萧暥在家抱病不朝,盛京系在朝堂上几番发难,柳徽都缄口不言。使得杨覆唐隶等人一时没了主心骨,最后发难都不了了之。   杨覆颇为愤慨,散朝后私下直骂柳徽这个老匹夫不地道,结了个亲从此立场就偏了。   ***   卫氏府邸   上午,卫骏在庭院里练剑。剑意凌厉,寒光慑人,剑风过处,竹叶潇潇落下一片。   忽然他长剑一收,朝林间躬身一揖道:“不知玄首亲来,末将献丑了。”   谢映之淡淡踱出,笑道:“景扬英姿勃发剑气如虹,柳筠姑娘兰心蕙质钟灵毓秀,真乃珠联璧合佳配天成。”   “玄首谬赞。”卫骏不好意思地抹了把额头上的汗神采奕奕道。   谢映之微笑:“景扬此番夺得头筹,得配良媒,萧将军特意备了份礼。”   卫骏赶紧恭谨地双手接过,又问道:“主公身体可好?”   “已无大碍了。”谢映之莞尔,“师兄可在?”   “在书堂上!”   ***   古拙庄肃的书堂上,卫宛正襟危坐,不留情面道:“怀玉向我汇报了北境之事,是我让他设法拿下郢青遥的。”   谢映之轻叹一声,“师兄,我答应过郢夫人,此番助她营救出族人,她就带他们远走西域。”   “映之,你当年偏袒晋王也就算了。”卫宛隆起眉头,道:“毕竟蚀火撷芳阁之时他有大功,但郢青遥,潜入大梁妄图劫持皇帝在前,勾结逆贼薛潜血洗仙弈阁在后,如何能够放过她?”   “她也是半生飘零,身不由己。”   “乱世沧海,身不由己的人多了。”卫宛看向他,目光变得犀利,“莫非你和她有故旧?”   谢映之低头轻抿了口茶。   都是江南旧相识。   永安城里桃花渡,春风十里不夜天。   “郢夫人旧时是桃花渡的琴师。别名尹清邈。”   “尹清邈?”卫宛若有所思,十年前桃花渡琴师尹清邈名满江南,不少人从旧京千里迢迢前往永安城职位听一曲千秋吟。   “映之,你从未去花楼,怎么可能认识她?……”卫宛疑惑道,说到这里他措辞一顿,接着恍然道:“萧暥。”   萧暥可是桃花渡的常客。   “萧彦昭知不知道郢青遥的身份?”卫宛立即问。   谢映之摇头。   卫宛凝眉:“你不告诉他,是怕他知道后为难。所以你才想替他处理了,让郢青遥远走西域。你不是为了郢青遥,而是为了萧彦昭。”   谢映之道:“小宇身患痼疾,我不想让他知道后心中郁结。”   “映之。”卫宛加重了语气,目光如炬地看着谢映之,严肃道:“玄门无情,你却动了情。”   谢映之没有看他,低头轻吹了吹着杯中的花茶,舌间染上清香甘苦的滋味,尤似相思。忽而就让他想起那一夜那人的味道,轻含入口中,就能记很久。   卫宛见他心不在焉,不知在想着什么,皱眉道:“你们到什么程度了?”   “哦。”谢映之恍然回过神来,淡漫道:“交感。”   啪的一声,卫宛手中的茶盏捏碎了,额头青筋隐隐跳动,“你们已经锦帐夜渡了!?”   他豁然站起身,焦虑地在书堂上来回踱步,“让萧彦昭修玄!哪怕把他抓到玄门!”   谢映之失笑:“师兄,目下大局需要他主持,而且修玄要辟谷……”某狐狸的粮仓不能动!   卫宛严厉地看着谢映之,逼问道:“你打算怎么办?为一时之贪欢,要把一身修为都渡给他?”   谢映之本来只想顺便试探一下卫宛,毕竟将来他若要用非常之法为萧暥治疗,卫宛若反对也是麻烦。但他没想到卫宛会有如此强烈的反应。一时竟没法收场了。   但谢映之毕竟是玄首,面对卫宛的逼问,只稍一思忖,便有了主张。   他轻呷了口茶,似有意无意地提起:“师兄,还有件事,晋王失踪了。”   “什么?”卫宛勃然,这个邪魔外道,千防万防,还是让他给跑了!   “调集京中所有弟子,搜查魏瑄!”   ***   斜柳巷里有一家打铁铺。   据说这里的工匠都是世代做这个行当,父子相传 手艺扎实。大梁江湖上三教九流但凡要械斗,都在这里磨砺打造称手的刀。   贺紫湄听说这里有位老师傅,擅锻刀剑,修复兵器。无论什么样的损伤都可以修复。   贺紫湄的手戟豁口了。这是还是当年主君赐予她的兵刃,寒铁打造,锋利无比,她真怀疑魏瑄这小子长了一幅什么样的钢筋铁骨,竟然能让这柄手戟都卷了刃。   “修不好了。”老铁匠瞥了一眼,   “老东西。”贺紫湄逼近几步,手戟直指老铁匠咽喉,“修不好就杀了你!”   “刀剑磨得越锋利,用起来虽然称手,但如果伤了自己人,还不如不要。”   “你说什么?”贺紫湄一愕,忽然感到一阵毛骨悚然。   因为那种从容的,惯于居高临下的口吻不是一个打铁铺的老铁匠能有的。   “你……你是谁?”   她话音未落,铁戟的末梢就凝结起了细小的冰霜,冰霜迅速蔓延,她整个人仿佛被冰川铺天盖地击中了,连手戟也握不住了,叮地一声脱手而去,坠落在地,如碎冰般断成了几截。   此时外头五月的日头高升,整个铁匠铺里寒气逼人,连炉中的火焰也不知何时变成了森然的绿焰。   贺紫湄大惊失色,匍匐在地,“主君恕罪!”   一道幽深低沉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又似乎从深邃的不知名的远方传来:“魏瑄已是我的弟子,你若再对他出手,便有如此戟。”   “属下谨记!”她惊恐地肩胛都在颤抖。也不敢抬头,娇美的脸紧贴着满是铁屑尘灰的地面。   “除此以外,我还要你在皇帝面前推荐魏瑄……” 第415章 时机   阳光照进林间一片光影斑斓。   “我喜欢你。”魏瑄目光熠熠道。   萧暥却不假思索:“我是男子。”   “我知道,但我还是喜欢你。”魏瑄鼓起勇气道,“我从小就喜欢你,我不想娶别人,我想要和你在一起!”   萧暥懵了,这孩子这是叛逆期到了吗?故意说这些话来怼他?   他随即正色道:“我是你叔。”   魏瑄哑然,一双星光流转的眼睛顿时黯淡下来,他低下头,急转身飞快地向林间跑去,便消失不见了。   “阿季!”   萧暥猛地惊醒,就听到耳边一道深沉的声音道:“阿暥,做噩梦了?”   萧暥才发现自己正偎在魏西陵怀里,脸颊贴着他的胸膛,魏西陵的手臂环绕在他腰间,轻轻揽着,给人一种踏实感。萧暥的心不知不觉渐渐安定下来。   他仰起头问,“阿季有消息吗?”   “全城搜索,想必很快就有回音。”   就在这时,刘武大步流星地进帐,“主公,谢先生放出的竹冰虫有消息了!”   萧暥精神一振,“在哪里?”   “安康坊的一家医馆。”   ***   “你到底有多少个分身?”魏瑄倚在长榻上问炉边煎药的老者。   “此人名叫李衡,是大梁小有名声的大夫。”风长离道,“并非分身,乃是人傀。”   “看着还挺像个人的。”魏瑄咕哝道,“你本事不小。”   “听着不像好话。”风长离漫不经心地站起身,道:“客人来了。”   片刻后,萧暥沉默地坐在榻前,小心地挑开魏瑄的前襟,只见魏瑄清瘦的身躯上,新伤旧痕纵横交错,扑面而来的血腥味让战场上矢石交攻时眉头都不皱一下的萧将军手有些微微发颤。   他赶紧感谢了‘李先生’的收留救治。   风长离道:“刀伤好治,情伤难医。”   萧暥脸色微微一变,面有愧色,“是我对他照顾不周。回去我会好好补偿。”   云越闻言挑眉看向萧暥,补偿?你想怎么补偿?   ***   贺紫湄一曲舞罢,轻旋柳腰坐在了桓帝怀里,随手摘取桌案上一枚葡萄送到桓帝口中,把桓帝哄得眉开眼笑时,问道: “陛下,听说晋王回来了,陛下打算何时召见他?”   桓帝觉得这会儿提到那小子很是败兴,敷衍道:“阿季自从西征以后就和萧暥走得太近,跟朕倒反而隔着什么。”   贺紫湄笑道:“晋王正是血气方刚想有一番作为的年龄,萧暥带他出征,重用他,他当然就亲近萧暥,陛下若也重用他,嘉奖他,他自然就亲近陛下。”   桓帝摸了摸下巴,似乎是这么个道理。当年他让那小子在尚书署当了个小官,卯着劲天天加班干活。   贺紫湄乘热打铁道:“再怎么说,晋王和陛下是亲兄弟,萧暥对他来说充其量是知遇之念,陛下只要更加重用他,那么孰亲孰疏,不是一目了然的吗?而且,君侯也很看重晋王……”   桓帝眉头一皱:这倒是,魏瑄那小子自从西征以后就颇得魏西陵的器重,还跟他去了江州。此番魏瑄杀了北宫皓出了事,魏西陵还从江州亲自赶来护送他到京城。   “陛下若不计前嫌重用晋王,不仅显得陛下宽仁大度,而且也可以拉拢君侯,此乃一举两得。”   桓帝听着频频点头,“爱妃所言甚是,但如何提拔阿季,还容朕想想。”   “眼下就有一个现成的机会。”贺紫湄道。   “哦?爱妃快讲。”   “陛下,晋王今年要加冠了吧?”   桓帝这才想起来,魏瑄快要十八岁了。   “陛下可以在朝阳殿给他准备一个盛大的加冠礼,让满朝文武都来参加,以彰显陛下对晋王的恩宠和重视。”   桓帝眼睛一亮,这倒是个好主意。   准备个加冠礼就是做个样子,铺开个排场,又不需要费多少财力,连官职都不需要许。   贺紫湄又道:“让百官都来参加,这排场铺得越大,不仅彰显陛下对晋王的重视,也展示了皇家的威严和盛世气派。”   桓帝被贺紫湄说得眉开眼笑,“好,朕这就让钦天监择个吉日,给阿季行加冠大礼。”   ***   寒狱   北宫浔灰头土脸地蹲在寒狱里,就着冷水啃了口馒头,硬得差点把牙崩了,他捂着吃痛的腮帮子跳起来,这地方他一刻都不想待了。   “萧将军!我就是让人教训一下那小子,我真没杀他!”   “萧暥!你放我出去!”   “你、你再不放我出去,那我爹……沈先生?!”   哐当一声牢门打开,一袭青衫飘然而入,谢映之走进牢狱,饶有兴趣地环顾四周。   比起上一回北宫浔住的vip贵宾牢房,这里的待遇就差多了。只见龃龉的牢狱里,仅有一席陋榻,上置一个矮几。矮几上放着一盏油灯、一个粗陶碗,和半碗浑浊的浆水。   北宫浔知道沈先生是萧暥的主簿,赶紧大声辩解:“沈先生,你信我,我真没害晋王,我就是找几个人揍他一顿罢了,谁知道他跑哪里去了。”   “如今晋王已经回来了。”谢映之温声道。   北宫浔一听大喜,赶紧又问:“他没什么事吧?”   “身中十三刀。”   “啥?!”北宫浔眼珠子差点掉出来,嘴角抽搐道,“我就命人打了他一顿。”   “谋害皇子乃死罪,世子可知道?”谢映之淡淡道。   北宫浔一听百口莫辩, “不是我干的,我没要害他!”   “但看上去便是世子为北宫皓报仇,命人行刺了晋王。天下人也会这么相信。”   “真不是我!”北宫浔恨不得撞墙,“先生你要相信我!”   “我自然是相信世子的。”谢映之在榻前坐下,循循善诱道:“我今日来就是为助世子渡过难关。”   北宫浔迫不及待道:“先生救我!”   “我需要世子写一封信函发往北地,如此,我可设法保世子出狱。”   北宫浔一听出狱,大喜道:“行,行,好说!”   随即有狱卒送来纸笔,似乎早就准备好了。   谢映之挽袖提笔舔了舔墨,笑容可掬地递上:“世子请。”   北宫浔看着那如画的眉眼,轻触那冰玉的手指,就像被灌了一口迷魂汤,接过笔满口答应,“先生说什么,我就写什么。”   ***   消息传到燕州时,北宫达正在和众人议事,他闻讯嘴角的肌肉阵阵抽搐, “萧暥怎么敢欺我侄!”   书中,北宫浔表示要在大梁的花花世界里住一阵,还买了度假的房舍。   钟纬道:“北宫世子亲笔书信,要在大梁小住一阵,恐怕襄侯(北宫梁)就算知道这是软禁,也拿萧暥无可奈何。”   “萧暥小儿,当真阴险。”北宫达切齿道。   此番北宫达原本是想让北宫浔迎娶柳徽的女儿柳筠,如此一来,就得到了颍州柳氏的助力。在朝堂上也能安插进自己的人,不至于每每那么被动。   可是没想到,萧暥搞出个什么射柳招亲,那北宫浔又不争气,不仅没把柳筠娶回来,还去殴打魏瑄,结果背上了谋害皇子的罪名,萧暥如果较真起来,这是死罪。如今仅仅软禁,已是宽宏大量了。   钟纬又道:“北宫世子被扣雍州,成了萧暥手中的质子,如果将来我们和萧暥决战,襄侯投鼠忌器,必然不会力战。”   北宫达满面阴霾。北宫梁若不参战,他如折一臂。   两侧的谋士武将也都一言不发,不敢支声。   北宫达面色阴沉地看了一圈,最后看向风长离:“不知先生有何高见?”   风长离微笑道:“恭喜明公。”   北宫达闻言暗恼,但不得不装出一幅宽宏之态:“先生莫非是在说笑,我侄儿被软禁,何喜之有?”   “我前番跟明公所说的时机,已经到了。” 风长离从黑袍下取出一封书笺, “西北已有消息。”   北宫达面色狐疑地接过来,一看之下大惊,“曹满?他还活着?”   不但活着,曹满已经逃离软禁,回到了西北。正要重整旗鼓,夺回凉州,东山再起。   钟纬击闻言掌道:“好啊,曹满若能夺回凉州,萧暥西北火起,必然两头不得兼顾!”   北宫达却不以为意,道:“如今陛下亲封的凉州牧是曹璋,就算曹满回到西北,他昔日的部将和十多万凉州军也都已经归降了萧暥。他势单力孤,还能做什么?”   换言之,曹满一个光杆司令有什么用?   钟纬道:“曹满在凉州根基深厚,岂是曹璋小儿能比,且曹璋懦弱无能,凉州军恐怕并不服他。”   北宫达道:“即便如此,还有程牧率领的五万锐士驻扎凉州,曹满若无军队,想要夺回凉州不过做梦耳。”   风长离淡淡道:“没有军队,可以借兵。”   北宫达道:“曹满当年可是输得连一兵一卒都不剩,他上哪儿借兵去?”   风长离道:“北狄。” 第416章 漠北   初夏碧绿绵延的草场上阳光耀眼,漠北天寒,只有这个季节水草肥美,牛羊成群。   阿碧达穿着初夏的蓝布裙,提着木桶,在溪水边洗衣裳。   自从当年西征一战后,她的父亲突利曼便没了消息,也许已经死在了月神庙的火光里和乱军中,但阿碧达更愿意相信他远走他乡经商生存着。   生活自从来到漠北后安定了下来,能安定多久她不清楚,男人们热衷于讨论战争和劫掠。开春以后,她就经常能看到男人们归来时马背上挂着一窜窜滴血的人头,他们用马鞭驱赶着掳掠来的女子和儿童,嚎哭声震天。   北小王栾琪是个能人,在短短半年时间里,他已经助大单于金皋吞并了三个部落。他们的部族也有了数千奴隶,从最初的两千人,发展成了有一万多人的部落。   当然阿碧达知道,每一次出征身先士卒带领族人们冲锋陷阵的人是谁。阿迦罗谋划了每一次战役,却把功劳全部归于栾琪,他不想让别人注意他,他只是一个养马的。   朝戈试探他很多次,都是无果,他把她的骕骝养得膘肥体壮,却推辞了她送的美酒,也拒绝了陪她打猎。   他不喜欢她,他还没有忘记他的妻子……阿碧达在心中悄悄地想。   就在这时,嗖地一声,一块碎石坠入溪水中,溅了她一脸的水。   她狼狈地赶忙用袖子擦拭,身后却传来一阵放肆的哈哈大笑声。   她转头就见一个体格粗壮、浓眉卷发的男人大步向她走来。   阿碧达认识这个人,此人是敖登王子手下的鹰卫马格,今天听说敖登又劫掠了一个部落,抢得人口牛羊马匹上千,马格明显从庆功宴上出来,醉醺醺地向她走来,一边伸出手,“我给你擦擦。”   “走开!”阿碧达想打开他的手。却被他一把抓住手顺势压下,浓郁的酒气弥漫上来,他像一只发狂的野兽在她脸颊上乱嗅,另一只手就去扯她的裙裾,“你一个下贱的女奴也敢打我!”   他话音未落,头发被人猛地揪了起来,紧接着脑袋就被按在清凉的溪水里,他拼命地挣扎嚎叫,但按住他头颈的大手如同铁钳一般,就在他意识开始模糊的时候,他被一把拎起来,摔在地上。   他哇地吐出一滩水,挣扎着站起来,噌地拔出了弯刀。二话不说就向阿迦罗猛劈过来。   阿迦罗就势一把擒住他握刀的手,轻松一个反折,只听咔地一声,马格的额头顿时沁出汗珠来,龇牙咧嘴地惨叫道,“你这是在侵犯一个勇士的权力!我会告诉王子!”   话音未落,被阿迦罗一脚踹翻在地,屁滚尿流地跑了。   “他是敖登的人,你有大麻烦了。”一道声音从他身后响起。   阿迦罗回过头,就见朝戈悠闲地把玩着手中的马鞭向他走来。   敖登是金皋单于的儿子,朝戈同父异母的兄长。   她看到衣衫不整的阿碧达,蹲下身把自己的披风盖在她肩上,对阿迦罗道,“她在洗衣服,马格以为她是奴隶。”   在草原上,任何一个士兵都能随意处置他们俘虏的奴隶。   “这种事在草原上很常见,你管不过来的。难道你们漠南王庭不是这样吗?”   阿迦罗皱眉。这是草原上的风俗,没有人可以拒绝刚刚得胜回来的勇士,任何人都不可以挫一个勇士的锐气。这种强制到处可见。阿迦罗以前也司空见惯了。   可是如今他却见不得这种野蛮的强制,因为他知道有些人是不会屈服的,就像那只狐狸,越是想压制他,他就越凶,露出尖锐的犬齿和锋利的爪子。   阿迦罗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脸颊上的疤痕。   “你是个有故事的人。”朝戈道,“我的骕骝呢?”   阿迦罗将两指抵着嘴唇一声长哨,阳光下一匹膘肥体壮的骏马就从远处碧绿的草场上风驰电掣般飞奔而来。   朝戈喜爱地摸了摸那皮毛光泽的马背,“你很善于养马,骕骝除了我,还不从不听别人的招呼。”   她翻身上马:“敖登的事我替你摆平。但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她一扬马鞭,骏马撒开四蹄:“告诉我你的故事!”   ***   穹帐里,敖登一脚将马格踹倒在地,“连个养马的都打不过,你是蠢猪吗?!”   马格满面尘土,挣扎着爬起来,单膝跪地,“王子,他哪里是一个养马的,他的体格像山一样魁梧,力气大得如牦牛。”   “不要把自己的无能归结于对手的强大,你当我不知道吗?漠南来的都是一群败兵。”敖登轻蔑道,他本来就对漠南王庭前来投奔的残部有一种天然的敌视和不屑——那是一群竟然能被中原的绵羊打败,走投无路饥肠辘辘的饿狼。   但现在一头孤狼竟咬了他的鹰卫。这就像狠狠给了他一记耳光。   他噌地把刀插入刀鞘,在五六名鹰卫簇拥下大步走出大帐,“走,随我去看看能把马格打得满地打滚的是个什么家伙!”   就在这时,远处一骑飞奔而来。   朝戈策马驰近,一勒缰绳,“哥哥,你去哪里?”   敖登道:“去教训一个不守规矩的家伙。”   “你何必要和一个养马的一般见识。”   “哦?你见过他了?”   “我的骕骝就是他养的。”   敖登看了看那膘肥体壮的骏马,道:“马养的不错,但他挑战了一个勇士的权力。破坏了草原上千百年的规矩,我要教训教训他。”   “你就带这一群人去教训他?”朝戈挑眉道。   敖登轻蔑道:“怎么?难道我还要亲手收拾一个养马的?”   朝戈笑了,“哥哥,你手下的鹰卫全上了,恐怕都不是他的对手。”   敖登闻言有些窝火,他皱起眉头:“我的妹妹,你为什么这么帮一个外人说话,难道你喜欢他?”   朝戈坦然道:“他是个英雄。”   “养马的英雄?哈哈哈哈哈。”敖登大笑,“我的妹妹,你清醒些吧,你是要嫁给草原上的雄鹰的。阿达最近正在跟贺莱部的首领谈起你的婚事,他有个儿子是个勇士。”   “我不嫁,阿达说过,我的婚事让我自己做主。”   “你就是被阿达惯坏了。”敖登不以为然道,他正要好好劝导一下自己的妹妹,这时一名王庭鹰卫前来报道,“大单于请王子去金帐议事。”   敖登得意地笑了,“哦?说不定就是讨论你的婚事,一起去吧妹妹?”   朝戈冷眉峻目地横了他一眼,扬鞭就策马而去。   敖登无奈地对周围的鹰卫道:“你们看她这脾气,若是个男人,那还了得?”   ***   从江州往西,渡江后,绕道漠南王庭,再翻越戈壁,抵达漠北,从暮春到初夏,曹满一共走了两个月。   他皮肤黝黑,头发花白,满面沧桑,精神却依旧健硕,大口吃完烤羊腿,抹了把嘴角的肥油,一双三角眼目光熠熠:“我此来是有一笔上好的交易,不知道大单于感兴趣否?”   金皋客气道:“曹将军请讲。”   曹满道:“据我所知,萧暥在凉州囤积了大量的粮食和财货。我对凉州的情况了如指掌,而且凉州军多是我的旧部,归降萧暥乃是被逼无奈,如果大单于给我一支军队,我必能策动凉州军反了萧暥,夺回凉州。事成之后,凉州的粮草财货人口任大单于取用。”   一听到粮草财货任取,金皋眼睛眯起,道:“不知将军拿下凉州需要多少人?”   曹满道:“精兵五千足矣!”   金皋眼皮跳了跳,道:“出兵之事,事关重大,曹将军且在这里小住几日,容我商议后再给你答复。”   曹满站起身道:“好,那我就等大单于的好消息了!”   曹满出帐后,金皋便问:“敖登啊,你觉得这笔买卖我们是做,还是不做?”   敖登道:“听说曹满此人有凉州狼的称号,在凉州一带积威甚广,此去很有可能得手。”   “但他要五千精锐的士兵。”金皋犹豫道。   敖登听出来了,父王是舍不得出军队,但又想要凉州的财货人口。   他道:“父王,北小王栾琪投奔我们半年来,屡有战功,如今手下也有不少勇士,何不让他去?”   金皋眼皮一掀,这倒是个好主意。   栾琪自从率两千残部投奔他们以来,发展极快,经过这半年已经有了一万部众,再任他发展下去,就有尾大不掉之患。让他出兵去相助曹满夺取凉州。胜,金皋可得凉州的财货人口,败,正好借萧暥之手,削弱栾琪的兵力。左右他都是稳赢。   金皋大喜:“好,有请北小王前来议事!”   ***   大帐里气氛凝重。   栾琪知道,这次金皋下的是铁命令,是想去也得去,不想去也得去。   他们半年来好不容易发展到一万部众,其中还包括了老弱妇孺,可战兵力尚不到四千,哪来的五千精锐,金皋显然是想削弱他们。   “我去罢。”阿迦罗站起身道,“只要八百人足够了。”   “不可,大单于岂能亲自冒险?”栾琪急道。   “栾琪,不要再叫我大单于了,我只是一个养马的。”   栾琪知道自己失言,求助般看向余先生。   余先生却缓缓道:“此次前往凉州是金皋想要削弱我部,但我部若不去,从此便无法在漠北立足,所以只有主公亲自去。”   他一双深陷的眼中精光熠熠,“主公是天命的勇士,会得驰狼神的保佑,金皋等小人是害不了主公。”   他说着恭谨地弯下腰,“请允许我随主公同去。”   阿迦罗点了下头,就这样决定了。   他已经大半年没有那人的消息了。他觉得这大半年来连血液都是冷的。只有想到萧暥,复仇的欲火才能温暖他的心。   去中原即便遇不到他,至少也会有一些他的消息。   即使不能和他交手,也要击败他的下属。   一想到这个,阿迦罗浑身的血液似乎又沸腾了起来,他甚至很想知道萧暥会派什么样的人驻守凉州。   ***   “这是个圈套,你不能去。”朝戈跳下马,几步赶上阿迦罗,“是敖登在阿达面前建议派你们去的,他没安好心!”   “但是我想去。”阿迦罗淡淡道,他找了一处横卧的树干坐下,眯起眼睛看向茫茫无际的草场,“我有很久都没有听到中原边塞的羌笛声了。”   “为了听羌笛,你就带八百人去送死吗?”朝戈愕然道。   阿迦罗突然抬起头, “你不是想听我的故事吗?”   他拍了拍旁边的树干。   朝戈一愣,遂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   ……   太阳西斜,草原上墨蓝的天空中缀满了星子。   阿迦罗点起了篝火,火光在他脸上跃动,“他是我的星辰和月亮”。   朝戈颇为动容道:“中原人掳走了你的妻子,你想把她夺回来?”   “魏西陵。”阿迦罗一字一顿道,   朝戈:“我好像听过他的名字,他是谁?”   “中原人的战神。”阿迦罗凝视着篝火,火光将他的眼眸映成野兽般的金色,“他夺走了我的妻子,我会跟他决一死战!”   ***   六月,通过廉价购买幽燕的棉花,十万套棉服顺利完成。   同时,都阙关建成,萧暥派遣卫骏率领七千锐士驻守。从此大梁西北门户固若金汤,萧暥便可以调遣更多的士兵加入屯田。等到今年秋收过后,仓库存粮丰足,就可以发动北伐了。   而就在这几个月里,幽燕两州经过改粮产为香料,粮食产量大大下滑;又经过限田令,使得幽燕境内世族离心;之后北宫达推行的大燕百铢,又使得幽燕境内经济混乱,物价飞涨,百姓怨声载道。北宫达实力大减。   此消彼长之下,谢映之所谋之‘势’初见成效。   将军府   夏日的阳光透过漏窗照进凉榻上。   纱布拆下,露出狰狞的伤口,萧暥小心翼翼地在伤口上抹上药油,以免和纱布黏连。   魏瑄趴在榻上,漂亮的蝴蝶骨微微突起,后背的肌肉流畅紧实,肌肤在夏日的阳光下泛起淡淡的蜜色。骨肉初成的身躯柔韧又青涩,显得那纵横交错的伤痕更为狰狞。   药油刺得伤口火辣辣地疼。魏瑄屏息一声不吭,额角却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疼吗?我轻点。”萧暥关切道。   “彦昭,你说说话,听到你的声音就不疼了。”   萧暥平时话是挺多的,但真让他没话找话,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魏瑄浓密的睫毛轻轻一闪,“跟我说说,你以前和皇叔的事罢?”   可萧暥不是原主啊,少年时代和魏西陵在一起的事,记得比较清晰的只有当年秋狩猎场上喝多了的那一回,他梦到了上元节,他带魏西陵去逛桃花渡。   虽然说原主的形象不是很光彩……   “皇叔还穿过襦裙?”魏瑄震惊道。   萧暥摆着大尾巴, “嗯,身段还挺好。”   魏瑄情不自禁地悄悄打量了一下他的身段,微红着脸道:“皇叔的身段穿女裙是不是高了点?”   萧暥满口跑马车,“他个子长得晚,十几岁时还没我高。”   然后他绘声绘色地说起魏西陵为了清邈姑娘,穿女装为那位京城来的大人物弹琴一曲,之后还被大人物邀请画舫夜游。   “夜游?”魏瑄的神情变幻莫测,紧张道:“最后皇叔去了吗?”   萧暥大言不惭:“我英雄救美。”   魏瑄暗松了口气,他在江湖上混过,知道这种画舫夜游其实就是夜渡。   “那此后,那个大人物岂不是一直以为你、额……皇叔是清邈姑娘?”   “这事之后西陵就回军营了,清邈姐也离开了桃花渡。”萧暥道,说到这里他颇有些感慨,之后没几年就是乱世了啊,也不知道伊清邈一个弱女子飘零何方。   “我真羡慕皇叔。”魏瑄低声咕哝道。   “嗯?”   “我若早生几年,就能从小认识你陪伴你,和你一起经历乱世风雨。”   萧暥一愣,心里暗搓搓道:你若早生几年,遇到的就不是我了,而是那个历史上杀伐狠辣的原主。很凶残的好不好?   可转念想来,即使原主是这样一个人,魏西陵依旧知他信他。   少年时认识的人,如星河沧海,是一生无法磨灭的痕迹。   想到这里,他也不禁羡慕起原主来,他和魏西陵一起长大,幼年相逢,少年相伴,青年相知,并肩走过年少时光,一起经历乱世风雨捶历,直至如今,他依旧拥有魏西陵所有的信任和关切。   那么,他萧宇又是谁?一缕穿越千年时光的游魂?   就在他一恍神之时,云越快步进来,“主公,君侯来探望殿下了。”   卧槽,萧暥一惊,怎么说曹操,曹操就到。   关键是,魏西陵这是第一次来他家罢?他没准备啊! 第417章 引火   这是魏西陵第一次来萧暥的府邸。——因为魏瑄受伤在萧暥府上调养,使得魏西陵可以探望魏瑄为名,前来拜访。   自从容绪把将军府翻新装修后,小桥流水,亭台楼阁,竹林□□,假山飞瀑,处处透着江南园林的别致秀丽。不像个大将军的府邸,倒是像个谈风论月的别院。一个浮生忘忧的温柔乡。   魏西陵对将军府的装修不予评价,一路沉默不语。倒是刘武东张西望,新鲜地很。   屋子里弥漫着浓郁的药味,魏西陵走进寝居。查看了魏瑄的伤势,又让刘武把带来的金疮药和蜜橘拿出来。   萧暥刚想起身相迎,袖子被魏瑄悄悄伸手勾住了。   “多谢皇叔挂念。”魏瑄嘴里说,目光却一直黏在萧暥身上,   “怎么了?”萧暥怕他牵动伤口,忙弯下腰扣住他的手。   魏瑄便乘机抓着他的手将他拉到了身前,满足地嗅了嗅他领边的淡香,可怜巴巴道:“彦昭,伤口疼。”   萧暥无奈,只好抱着他,一边招呼魏西陵随便坐,一边让云越去他屋里拿点止痛的药膏。   这段时间魏瑄尝到了撒娇的甜头,动不动就伤口疼,要抱抱,悄悄偷个香。萧暥就吃这一套,只要他皱一皱眉头,便千随百顺。   魏西陵在榻前坐下,道,“陛下准备在沐兰会后就给阿季行加冠礼。加冠礼后,我就回江州备战。”   萧暥蓦然怔了怔,没想到离别来得那么快。   但是想来也是,此番魏西陵进京本来就是为了防备北宫达南下,如今北宫浔被软禁大梁,北宫梁投鼠忌器,必不敢轻举妄动。趁这个间歇,魏西陵就可回江州整军,准备九月北上,和他会师北伐。   他沉默了片刻,强作笑语道:“西陵,你来大梁那么久,还没有逛过罢,等阿季伤愈了,我带你到处转转。”   魏西陵:“嗯。”   又见萧暥长睫微微地垂敛下来,神情黯然,他抬起手,拾起案头的蜜橘,默默剥开了递给他。   甜!萧暥使坏地一口叼住蜜橘,趁机轻轻咬了咬魏西陵的指端。   魏西陵讶然愣了下,收回手时指尖又痒又麻,还湿漉漉的,一时不知该放在何处。   萧暥坏事得逞,得意吃着甜甜的蜜橘,忽然想起了魏瑄,又分了半个给他。   魏瑄:……   魏西陵耳根有点红,站起身道: “云越许久未回,我去看看。”   寝居里,云越看着一妆台的胭脂水粉和各种形状不同制作精美的匣子太阳穴突突直跳。谁知道萧暥把止痛膏搁哪里了。他手忙脚乱地在一堆锦匣里翻找。   啪的一声,一个红心珊瑚匣子滚落在地。   “这什么呀?” 一只大手捡了起来,   “喂,你别乱动!”云越一把夺回来,匣子里是一个绣金的锦囊。   “这是他未来的媳妇送的定情物,藏得跟宝贝似的。”他把锦囊重新放回匣子里,没好气道: “但谁知道是哪个野男人的。”   “那不得挺多?”刘武好奇问,“哪个呀?”   “我不知道,知道就不是野……”他话音未落,就见刘武忽然脸色一僵,“主公!”   云越猛回头,也立即正色道 “魏将军!”   魏西陵目光冷峻地看向云越:野男人?   “末将失言。”云越紧张地站得笔挺。   魏西陵看了他一眼,摊开手掌。   云越赶紧恭谨地双手将匣子递给他。   匣子打开,露出绣花蕾丝绸缎的内层。魏西陵眉心微微跳了跳。   锦囊里是一束乌黑顺滑的长发。   魏西陵微微怔了怔。   沉默片刻,他声音低哑压抑道:“阿暥,他说过什么?”   云越老实道:“他说这是他未来媳妇的定情信物。”   魏西陵一诧,嘴角微不可查地轻轻挽了下。   ***   盛夏的阳光照着碧浪湖一片耀眼的金波,湖岸边的柳荫里泊着一叶扁舟。一个老叟正带着斗笠垂钓。   身后传来衣袍擦过长草的悉嗦声。   “来了。”老叟一抛杆,湖面上荡开一圈细细的波纹。   “主君。”东方冉恭敬地下拜,一边悄悄地瞥向日光下——有影子。看来这次又是个人傀。   他跟随苍冥主君已经半年了,他怀疑这位主君却从来都没有以真身出现在他眼前过,要么一袭黑袍,无影无形。要么是各类人傀,时而是垂钓老叟,时而是药铺先生,时而是一个不起眼的路人,乃至于东方冉都怀疑他是不是一个真实存在的人,他到底有多少分身,或者是同时能操控多少人傀?   他俯身谦恭道:“恭喜主君,曹满已到西北,北宫达也整军备战,到时东西夹击,中原必将大乱,主君之谋即将达成。”   “离中原大乱,还差一把火。” 风长离说着从衣袖里取出一封信笺,交给东方冉。   东方冉蓦一怔:“这是?”   风长离道:“引火之物。” 第418章 良材   寒山别院   盛夏正午,庭院的围墙外碧树成荫,阳光耀眼,庭院里却是另一番景象。   一勾弦月照着一地寂静的白雪,雪地中央有一方朴拙的石案,案上有棋盘,旁边的火炉上温着酒。风长离正坐在石案前自弈,“你回来了。”   “幻术。”魏瑄趿着木屐走过雪里,微凉的寒意沁入肌骨。   “也并非全是幻术。”风长离淡淡道,“此乃偷天换日之术,谢先生也会,你想学吗?”   “他也会用秘术?”魏瑄好奇道。   “不,玄法和秘术在某些地方是异曲同工,殊途同归。只是修炼方式不同罢了。”风长离和颜悦色地一展手:“坐。”   “你为什么要教我秘术?”魏瑄问。   “因为你是我外甥,你的秘术天赋很高,而我重视人才。还有……”他无声笑了笑,“你的内心不像你表面上那么平静。”   风长离点了点他的心口,意味深长道:“永不满足的欲望是秘术的源泉。”   魏瑄笑了:“我像个欲壑难填的人么?”   “没错,你不贪恋权力,金钱,美色,甚至功业,但有一样是你求而不得的。”   魏瑄眼皮微微一掀。   “爱。”风长离悄声道,“你渴望那个人的爱。”   魏瑄暗暗咬了咬唇,表面上却释然道:“他很关爱我。”   风长离轻呵了声,“长辈的关爱,这就是你想要的?”   这句话像一根刺扎进魏瑄心底。   “他给予你的爱不是独一无二的。这种爱他也会给予别人,你皇叔,谢先生,云越,甚至他们分得的都比你多。”   风长离满意地看到魏瑄阴晴莫辨的脸色渐渐幽沉。   “你想拥有的是他的整个身心,这就是欲望。欲望越强烈,你的秘术修为提升地越快。”他抬起手,将几枚青翠的梅子置入酒中,将酒杯端到魏瑄面前,“如果你有欲望,为师愿意帮你实现。”   “你要教我秘术,就不怕我超过你。”魏瑄接过酒杯。   “啊?”风长离惊讶地出了声,颇有意味地看向他,“很好。”   “好什么?”   “你不仅有欲望,还有野心。果真是良材啊。”他不禁慨叹道, “我说了,我重视人才。”   “那你能教我什么?”魏瑄问。   “你想学什么?”   “聚沙成影之术。”   风长离低笑:“你是想知道我的真身在哪里罢?”   魏瑄直截了当道:“我不想再跟各种人傀打交道了。”   风长离想了想,“也罢,但我目前不在京中。要再过几天。”   “多久?”魏瑄追问。   风长离略一思忖,道:“本月初八乃是你加冠之礼,为师不能到场,颇为遗憾,不若初七夜,你来此找我罢,我教你高阶的秘术,就当是为师给你加冠的贺礼了。”   “初七夜,沐兰会?”魏瑄一愣。不由想起了去年沐兰会,萧暥带他游花街逛灯会,柳树下,缤纷的焰火映亮了河面,他抱着玉璧郑重地对他许下诺言……   风长离有意道:“怎么?你有约?”   “没有。”魏瑄断然道,“我初七夜来此找你。”   院墙外,一名尾随魏瑄而来的玄门弟子,站在墙根细听了片刻,悄悄离去。   ***   朱璧居   王戎捏着一封手书脸色顿时煞白,额头的青筋突突直跳:“这是哪里来的?”   “曹满亲手所书。”东方冉道。   书中,曹满详细地陈述了当年他是如何临时收到皇帝派遣的绣衣直使之令,故意延误日期不去和魏淙汇合,又将魏淙行军路线透露给绣衣使者。而之后的事情再清楚不过了。魏淙在葬马坡没等到曹满的会师,等来的却是北狄人的埋伏!——正是皇帝的绣衣使者将魏淙的行军路线透露给北狄人的。   东方冉幽声道:“明公可知,曹满这大半年一直在哪里?”   王戎嘴角抽搐:“何处?”   “永安城,由魏西陵提供护卫。”   王戎眼皮剧烈一跳,哑声道:“照这么说,他已经把什么都告诉魏旷了?”   东方冉道:“很显然,曹满用当年之事的真相来换取自己的富贵安逸。”   王戎颓然栽坐在几案上,——所以魏西陵早就已经知道是皇帝和他们王氏谋害他的父亲,那么他为什么隐而不发?   王戎喉结艰难地滑动一下,想说什么,但什么也没有说。沉默许久,他的眼中流露出一头孤狼走投无路时凶狠的眼神。   ***   御书房   “这该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哇!?”桓帝不知所措地踱来踱去,喋喋怨怪道,“当年是舅舅你建议朕杀了魏淙的,你看,引火烧身了吧?”   王戎道:“当年兰台之变后,魏淙率军驱逐北狄有大功,群臣谏言国赖长君,动摇陛下的地位,若不诱杀魏淙,又如何保住陛下的玺绶?”   皇帝烦躁道:“当年的事朕就不跟舅舅翻旧账了,事已至此,现在怎么办?”   王戎阴狠道:“趁现在他们没有准备,不如陛下诏魏西陵进宫,趁机杀之。”   “不可不可。”桓帝惊得面如土色,连连道,“若在宫里加害皇叔,天下人都会知道是朕杀的。”   王戎额头青筋梗起,急道:“陛下,魏旷此次进京隐而不发必有所图,陛下不能再犹豫了!”   桓帝脸色惶然,不停地搓着手:“这事二舅知道吗?他主意多,此事重大,不如先征求他的意见。”   “跟他说做什么?!”王戎不屑道,“他一介商贩胆小如鼠,而且,陛下别忘了,他还和萧暥私下里授受不清,此事若被他知道,说不定还会为了自保前去告密。”   桓帝顿时六神无主,“可是要朕杀皇叔,朕……”他没有把不敢两个字说出口。   王戎逼近几步,催促道:“陛下不要再瞻前顾后了,正好沐兰会就要到了,陛下可以沐兰会赐家宴为名,诏魏旷进宫,并在家宴上埋伏数百刀斧手,到时摔杯为号!”   “什么?!”桓帝吓得差点一屁股坐地上,还要当他的面杀魏西陵?   他连连摆手:“不行不行,皇叔武艺高强,到时候杀不了他,朕反倒为其挟制,该当如何?”   王戎眉头紧皱,倒是有这个可能。魏西陵行事果断,不是一个愚忠的人。而且就算除掉了魏西陵,还有萧暥在,大梁城内还有锐士营的几千甲士。   “不仅要除掉君侯,还要拿下大梁城才能万无一失。”一道娇媚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   桓帝和王戎愕然回首,就见贺紫湄从屏风后款款而出,巧笑道:“陛下,国舅,臣妾倒是有个主意,不知当不当讲?” 第419章 表白   七月初七,沐兰会。次日就是魏瑄的加冠礼,加冠礼后魏西陵就要回江州备战了。   将军府   萧暥对着镜子涂涂抹抹,怎么样都不对劲儿。容绪给他的脂粉琳琅满目地排列在妆台前,各种色号看得他眼花缭乱。光唇膏就十几种颜色。   蜜桃色?不要,梅子色?太媚,西柚色?元气少女?略略略……等等,怎么还有绿色?容绪先生脑袋上长草了吗?   萧暥焦头烂额,为什么他见魏西陵还要化妆?他不擅长的呀!   但是为了不被人识破身份,他还是得易个妆。   就在他手忙脚乱地往脸上涂脂抹粉的时候,就听外头有人笑盈盈地问:“小宇在么?”   萧暥一摔。   云越:“在,化妆呢。”   萧暥:……   谢映之摇着折扇信步而入。   萧暥想找个地方藏起来。   谢映之闲闲拾起妆台上的黛笔,“小宇想要和魏将军约会,为何不和我说?”   萧暥:怕你不准啊……   等等,什么叫约会?   萧暥老实巴交道:“西陵后日就要回江州了,我想带他逛逛大梁城。”   然后可怜巴巴地望着谢映之:“现在新政已成,都阙关竣工,屯田备战也已卓见成效,所以……”——可以放松出去逛逛了嗷!   谢映之就站着的角度,抬起手指轻轻勾起他的下巴,一时忍俊不禁。   只见脸被涂得像锅底,眉毛粗得赛张飞,大概他觉得挺威风,眼睛画得一大一小,原本笔挺的鼻梁画歪到了一边。   谢映之颇为佩服,他是怎么样把一张眉清目秀的脸画成残疾人的?   谢映之失笑:“小宇,还是我来罢。”   接下来,谢映之让云越打来一盆水,然后一手轻轻托起萧暥的脸,用湿棉巾将他脸上五彩斑斓的妆容擦去。然后笔走龙蛇将锋芒的兵气敛去,只余下眉梢眼尾一段风流妙逸。   “小宇以往也没约会过么?”谢映之俯下身,替他描眉。   萧暥唔了声,目光一低,他这个角度正好看到谢映之的领口,夕光透过如纱的单衣笼着宛如冰玉的肌肤,引着他的视线不由自主地沿着那流畅的线条往下滑去。一缕幽淡玄远的细香若有若无地萦绕鼻间,萧暥脑子里嗡地一下,晕乎乎地想,这大概就是领边香?   他老脸一红,赶紧挪开视线。   化完妆就是选衣裳,萧暥怪不好意思的,这种事儿都要谢先生大包大揽。   萧暥衣橱里的衣裳都是容绪先生的订制品,太过显眼,谢映之随即取来自己的一件烟青色的衣裳给萧暥穿上。   萧暥:除了有点绿,其他都很好。   谢映之含笑:“夏日炎炎,穿碧色更为清爽怡人。”   萧暥想想还颇有道理。   片刻后,他羽扇纶巾一袭青衫,飘飘然有名士之姿。去赴约了。   ***   入夜的朱雀大街灯火煌煌,十里长街两边铺子挂起了风灯,夜市开始了。   萧暥下了马车,远远就看到熙熙攘攘的廊桥上,魏西陵身着一袭苍蓝色的翻领锦袍迎风而立。   “西陵!”   魏西陵蓦地回头,就见萧暥羽扇青衫,端得是一派潇洒俊逸的名士风度。   “阿暥?”他微微一诧,目光静默地看着他。   萧暥被他看得有点尴尬,老实道:“为了掩人耳目,谢先生给挑选的。”   然后赖兮兮地摆摆手,趁机往热闹的街市走去。   街巷里灯光昏暗,油烟和着葱香味扑面而来,喧嚣声不绝于耳,萧暥拉着魏西陵的手在摩肩接踵的人群里钻来钻去。   “西陵,我带你去个好地方。”他眨眨眼。   其实在大梁待了两年多,他也就认识这几个地儿。   钻出街巷就来到了河边,沿岸都是各色小吃和摊贩。清风阵阵,游人如织。青年男女相约携游,互诉倾慕,在柳树下许愿放河灯。风中,有人在抚琴。   “这里看烟花视野最好。” 萧暥得意道。   他轻车熟路地找到了去年跟魏瑄一起吃烧烤的那家烤鱼铺子。鱼是现烤的,得稍待一会儿。   他们坐在铺子前,一个俊一个美,本来就相当惹眼了。偏生萧暥一双眼睛还不老实地四处乱飞。   很快,他们所在的那个烤鱼铺子就热闹起来。掌柜也很会来事,不仅给他们添了菜,还挑亮了灯。映得萧暥一双眼睛更是眸光流转。   灯下,魏西陵面若冰霜。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道醉醺醺的声音,“我怎么好像哪里见过你?”   萧暥眼梢一挑,不妙,这不是风雷堂的堂主封铁禅么?   当年在含泉山庄,他冒充琴师楚瞳。这个封铁禅还为了他和曹雄竞价过,没想到这家伙也来吃夜摊?   “怎么?在陪客?”他挑着醉眼看向魏西陵,为其风神所慑,稍收敛了些,踱到萧暥背后,问:“他出多少?我给双倍!”   说着手就要勾上萧暥的肩膀,被魏西陵不动声色地一把截住。   “何人?”魏西陵冷道。   “风……风雷堂主封铁禅!”那封铁禅被扣住手肘吃痛,顿时大喝一声:“还愣着干什么!”   六七个打手立即围了上来。   萧暥还在考虑开打还是不开打?他今天这身衣服打架真不方便,以及为什么每次他出来晃都会惹上事儿时。黑暗中已经迅速闪出了三名的亲卫。一看就是军中精锐,干净利落地把一干打手收拾了。   魏西陵道:“交给陈英。”   抓了封铁禅,但是这烤鱼也吃不下去了。   “阿暥,跟我来。”魏西陵沉声道。   然后就像刚才萧暥拉着他的手一样,魏西陵轻轻扣住他的手,往河岸走去。   河岸边的渡头停着画舫,红彤彤的灯笼映着水面。江南船宴。   萧暥蓦然怔了怔。他不记得大梁城有船宴?   “江南商会的杜掌柜在沐兰会开办船宴,我订了一艘。”魏西陵简单地解释道。   杜掌柜?萧暥有映像!前阵子盘下了尚元城最繁华路段的一座酒楼,让他大赚了一笔,杜掌柜的东家莫非是……他疑惑地看向魏西陵。   魏西陵微微笑了下,“上船罢。”   船舱里设一案两席,烛火照着满桌丰盛的菜肴。蜜炖桂鱼、鹿尾蟹黄、太液醉虾、荷叶汤、桂花菱粉糕等等,看得萧暥眼花缭乱,都是江南的时令菜。除了没有酒。   月正中天,波心荡漾,游船徐徐离开渡口。   萧暥看着沿岸的灯火,吃着丰盛的菜肴,水面清风徐来,吹散了一日的暑气,船身微微荡漾间浪花泛起,时不时有几盏莲灯在水上飘过。   月照船舷,萧暥有些不知今夕何夕。   魏西陵道:“少时在江州你就喜好坐船采莲蓬捕鱼捉虾。”   桨声灯影间,他的目光深深看过来,看得萧暥有点心虚。   他不是原主啊,那个永安城里曾经意气飞扬的少年并不是他。   虽然他心里很想回应,可口中只能敷衍道:“如果没有乱世,我大概会是个打鱼的渔夫。”   闻言,魏西陵微微一错愕。在半年前的那个梦境中,荡漾的水波推高了小船,压倒一片碧绿田田的荷叶,惊起几只鹭鸶拍翅飞过……   “怎么了?”萧暥心虚,他又说错什么了?他要当个打鱼郎有什么问题吗?   “无甚。”   魏西陵转而道,“明日阿季加冠礼,要注意王氏动向。”   萧暥心中微微一沉:“西陵,你得到什么消息了?”   “只是一种感觉。这些日子太风平浪静了,让我觉得反倒不踏实。”   萧暥知道常年带兵打仗的人在某些方面的直觉会比较敏锐。   萧暥点头。难怪魏西陵要等魏瑄的加冠礼后再回江州。有他在,萧暥心里就有底。   “回江州后,我就整顿兵马,九月北上,与你汇合。”   萧暥心想:九月啊,明天之后就要相隔两个月再见面了。今天这顿酒宴也可以算是他和魏西陵的饯别宴。所以,今晚能不能别谈公事了?   这半生东征西战,戎马倥偬,总有那么一个夜晚,只谈风月,只谈旧情。   “不谈公事?” 魏西陵一诧。   不谈公事谈什么?私情?   萧暥老脸一红:“吃菜。”   他叼起一只醉虾,娴熟地用牙抵着虾壳把虾肉吮出来。鲜嫩的虾肉带着酒的醇美,尝之熏熏然欲醉。   “西陵,你怎么不吃?”他又叼起一只虾,就见魏西陵沉默地吃菜,但始终不碰那太液醉虾。   萧暥明白过来,那太液醉虾是以烈酒浸泡的。所以这人真是滴酒不沾啊?   想到这里,萧暥作怪的心思又起来了,心想吃几只虾应该没什么问题?不会真有人滴酒不沾到这个程度罢?   他眨眨眼睛故意道: “西陵,你该不会是不会剥虾?”   说着他叼了只虾,娴熟地去壳剥出虾肉,坏心眼地夹到魏西陵面前,“西陵,你尝尝。”   亲自剥的嗷!   魏西陵毫不犹豫地张口吃了,鲜美的虾肉和着烈酒的辛辣穿喉而过,他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不是能吃嘛!   “怎么样?好吃吧?”萧暥搓搓爪子,紧接着又叼起一只虾,剥了喂魏西陵吃。   就这样,魏西陵一连吃了六七只醉虾。直到他白皙的脸颊上微微泛起了霞晕,煞是好看。他坐得端正,目光安静地看向萧暥,似乎是在等着他投喂。 ——蜟U ——媳U   萧暥凑近他,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西陵,我是谁?还认得吗?”   魏西陵:“夫人。”   萧暥:……   不会吧?真的有人喝这么点就醉了?沐兰会才刚开始,一会儿还要逛花街看焰火。   “西陵,我知道有个地方看焰火不错。”顺便带你去醒醒酒。   片刻后,画舫停在城楼下。   萧暥一本正经地对守城的士兵道:“君侯要来巡查城防。”   守城士卒毕恭毕敬地看向魏西陵,只见他神容冷峻气度凛然,赶紧应喏。   城楼上夜风很大,吹起萧暥袍袖飘扬。放眼望去,夜空中飘飞着无数盏祈愿灯,整个灯火煌煌的大梁城尽收眼底。   萧暥忽然想起什么,问:“西陵,永安城现在也是满城灯火吧?”   魏西陵:“嗯。”   “小时候的上元夜,我喜欢登上城楼看焰火。”   魏西陵:“嗯。”   “那时候我个子小,看不见,你就抱着我上城楼。”   魏西陵一言不发地上前,一手揽腰,一手抄膝将他横抱了起来。   “不是,西陵,不是这样!”萧暥双脚离了地,一时间哭笑不得,“我就是随口说说,没让你真抱。”   但魏西陵这个人是实干派,只做不说的。他越是挣动,魏西陵揽着他腰的手收得更紧,也更坚决。   最后萧暥挣扎不过,只好偎在魏西陵怀里。在守城士卒目瞪口呆的注视下,被魏西陵抱着走上宣楼,一袭青衫在晚风中飘飘荡荡。   萧暥埋脸在魏西陵胸前自欺欺人:看不见我,看不见我……   然后他感到魏西陵将他轻轻地放在宣楼的窗台上,这个位置可以清晰地看到满城的烟火。   萧暥:谢谢你啊……   然后他看向四周目光复杂的士卒,蔫头耷脑地挥手表示:退下退下。都退下!   等魏西陵酒醒前最好不要有人来打扰。   魏西陵把他放在窗台上后,就静立在他身旁,风灯光影间,望之端雅秀正,渊渟岳峙一般。   萧暥出神地看了一会儿,他本来是想等魏西陵吹了吹风酒醒来,再一起看焰火。可是见现在他这幅神容,又想起他平日里的冷峻严肃,就觉得机会难得。现在是不是让他做什么,他都会照做?   想到这里,萧暥心里又蠢蠢欲动起来了,“西陵,刚才在船上你弄错了,我才是你夫君。”   他将魏西陵拉近了,手指暧昧地勾过魏西陵的下颌,又指了指自己, “快,叫夫君。”   魏西陵凝视着他,神情冷峻,眸中却隐隐灼着热意。   他靠上前,欺身贴近萧暥,一手环住了他的腰,下颌抵在他肩头,嘴唇若即若离地浅含着他的耳垂,用低沉盈耳的嗓音道:“叫夫君。”   萧暥被撩动地心尖一跳,“不是。”   “不是让你学我说。”他抬手轻抚那清俊的脸庞,眼含笑意,“西陵,刚才船上我们成婚了,现在你该叫我夫君。懂?”   他话音未落,就被魏西陵顺势擒住腕子一把压进了怀里。   然后萧暥再没有机会说出一个字。   魏西陵捏起他的下巴,在鼻尖相抵间吻住了他。   隔着盛夏的单衣两人汗津津地紧贴在一起,唇齿缠绵间温润甘美的滋味让萧暥昏眩。周身满是那人清爽的气息,密不透风地包围上来,让他无法抵挡。   他被吻得双颊绯红,眼含春波,完全无力招架,只能在交错的喘息间懵懂地望着魏西陵。   魏西陵抱着他,让他坐在宣楼的窗沿,顺着他白皙的下颌吻到修长的脖颈,袍摆早被扯开,他的手指紧抠着魏西陵的后背衣衫不整地靠在宣楼上,毫无防备地仰着脖颈,迷茫失神的双眼望着夜空,空中,无数烟花如雨点般炸开,缤纷的焰火照亮了城楼,映得他一双眼睛眸光流丽明彩动人。   “阿暥,我心悦你。” 魏西陵凝眉低头轻啄着他的锁骨,隐忍地克制住了想要他的冲动。   萧暥心中怦然一动,说出口却是:“西陵,我……我不是……”   “不是?”魏西陵抬眸看着他,稍微分开了一些距离,温声道:“阿暥,你不愿意么?”   “不是。”萧暥不知该如何解释,他不是萧暥,他是萧宇,他只是寄居在萧暥的身体里的一缕游魂。魏西陵喜欢的那个曾经和他少年相伴,青年相知的萧暥,已经消失在时空中了。   “西陵,我不是你想的人。我其实来自……” 他说着心虚地垂下眼眸,跟魏西陵说穿越来的,他应该听不懂吧?   萧暥现在非常后悔,刚才不该趁着魏西陵酒醉不清醒时胡作非为。现在把人撩起来了罢?看你怎么办?   魏西陵双手捧起他的脸,凝视着他的眼睛,沉声道:“阿暥,我愿与你青庐白马,偕老田园。无论你是谁,来自哪里。”   萧暥心中大震,眸光流转间望着魏西陵,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   魏西陵的目光热切又沉静:“阿暥,如果你愿意,这次回江州我就告诉太奶奶,我要和你成婚。”   “不行,西陵。”千言万语涌上喉头,最终却只能干脆道:“我不能和你在一起。”   “为何?”魏西陵蓦然怔了怔。   “因为我不是……”他不是萧暥啊!他不能窃取魏西陵对萧暥的一腔真情。   “西陵,明天是阿季的加冠礼,我还有些事要去准备,你也早些回去休息。”说完他无法面对魏西陵错愕失望的神色,整了整凌乱的衣衫匆匆下了城楼。 第420章 君子之约   夜空中烟花绽放,散开一片寂淡的焰火,满城繁华尽收眼底。   魏西陵独立于城楼上,夜风吹得袍服猎猎飞扬。酒早已完全醒了。   他捻了捻眉心,后悔刚才不应该在酒醉冲动之下强吻了萧暥。   在经历那天浴堂里的相抵厮磨后,再到接下来,在萧暥府上,看到他暗中收藏了西征时的那束发丝,魏西陵便以为萧暥对他也怀有一样的心意。现在看来或许是他一厢情愿了。   他向来自律,将情感埋藏地很深。今夜却饮酒误事,一时的情不自禁,让常年压抑于心底的情感喷涌了出来。汹涌的情潮冲破了理智的堤防,挣脱了极端自律的枷锁将他淹没。   ……   夜渐深,城中的灯火渐渐一点点熄灭。   魏西陵落寞地取出那窜金玉手珠,静静地握紧在掌心。   守城的士兵远远看着魏西陵孤峭的背影,也不便上前询问。暗自猜测君侯莫非要在这里站一个通宵?   就在这时,城下传来一道清雅的声音,“魏将军可在?”   守城士卒赶紧道:“先生,君侯在城楼上已经站了半个时辰了。”   城楼上夜风吹拂。魏西陵蓦然回首间,就见谢映之施然步来。   “先生。”   谢映之微笑: “魏将军,城楼夜深露重不宜久立,我在草堂聊备一壶清茶,不知魏将军可愿夜谈?”   魏西陵推谦道:“多谢先生好意,我今夜并无雅兴品茶夜话。”   谢映之折扇轻摇:“一壶梅坞清雪,可解酒意,亦可消情愁。”   魏西陵眉心轻轻跳了下,沉声道:“那就打扰先生了。”   ***   草堂里烛火幽幽,两人隔案而坐,谢映之挽袖抬手斟茶:“梅坞清雪以冬日窖藏之雪水烹煮,其香清冽,魏将军,请。”   魏西陵直截了当道:“先生,我不是来品茶的。”   谢映之微微一笑,搁下茶盏,“将军想知道小宇究竟是何许人?”   魏西陵凝眉:“小宇?先生说的是阿暥。”   谢映之道:“小宇是他在后世的名字。”   魏西陵眸光一闪:“后世?”   “将军可知三千世界?”   “有所耳闻。”   谢映之随即淡漫地抬手,用手指蘸取杯中茶水,在案依次画下三条线,道:“前世,今生,后世。”   魏西陵心中暗暗一震,“先生之意,如今的阿暥是来自后世。”   谢映之点头,轻叹道:“虽为后世之来者,亦是前世之归人。”   说罢他看向魏西陵,“将军去过溯回地,可知前世?”   魏西陵面色寒峻,内心狠狠抽痛了下。   前世萧暥以残病之躯支撑着倾危的江山,最后却伤病死在了寒狱的漫天飞雪中。   “铭记不忘。”他道。   谢映之接着道:“前世的萧暥殁于寒狱后,转生为后世之萧宇,他在后世生活了二十余年,在那里他也有亲人、朋友,他过得自由适意……”   说话间,魏西陵仿佛透过谢映之清若琉璃的眼眸看到那个琳琅丰盛的世界,在那里,现代的萧宇过着悠游安闲的生活。   值此,魏西陵方才心中恍然,难怪刚才萧暥说他不是他所想的人。因为萧暥的身体里居住着一个从遥远后世穿越过来的魂魄。而在此之前,他已经历了生死战乱。   他殁于前世的寒狱,转生于后世,又穿越回了今生。   可以说现在住在那躯体里的魂魄已和他生死别离过一次。他眼前的那个阿暥竟然已经和他隔了一世!   那么当年在安阳城时他遇到的萧暥也是?   谢映之道:“此时应当已是萧宇了。”   魏西陵愕然。   原来,那竟是隔世的重逢!   难怪当时萧暥表现得完全不认识他一般,因为这个世界于他而言已经是死后重生,他已忘记了曾经的一切!   想到这里魏西陵狠狠攥紧了拳,悔恨穿肠,自己当时做了什么?   在萧暥为救他一箭射杀匪首之后,他却粗暴地将他拽到宣楼里,以冷言相激,逼着他说出真相……而那时的阿暥早就什么都不记得了,他当时该有多茫然无措?!   谢映之接着又道:“安阳城之时,小宇应有南渡之意。”   魏西陵闻言心中又是一震。   南渡?他是想回江南吗?   即使重生转世之后,他什么都不记得了,但他本能地还想循着前世离开时的足迹,不惧乱世艰险,赶着辆驴车独自踏上陌生的归途。   谢映之轻轻叹了声,“前世隔江而望,梦魂难归。来生千回百转,江河难渡。”   哪怕江南已不容下他,他还想在南下夷地、途径江南之时悄悄地再看一眼,那熟悉的杏花烟雨,杨柳清风……   “未料在安阳城遇上了将军,也是故人重逢机缘巧合。伯恭(纪夫子的字)说你们同案而食,相谈甚洽?”   魏西陵闻言脸色如霜,目光沉冷无声。——那次隔世的重逢,没有暖语温言,只有字字诛心。   而现在,当初他说出的每一句话都变成一柄柄淬毒的利刃,深深地剜入了他的内心,痛彻骨髓。   谢映之注意到魏西陵置于膝上的手青筋凸起微微颤抖,他不动声色继续说下去,“这些年小宇经常做噩梦。”   细雨梦回,关塞重重,不见江南的杏花烟雨,只有铁马冰河,刀光剑影,烽火连天……尽是恶战的梦。   “他在床头常备着一柄剑……”   当他说到“枕剑而眠。”之时,魏西陵猛地站起身转过身去,往门口走去,他立即想见到萧暥,他想拥他入怀,告诉他一切都是自己的错,结果,踉跄了两步却差点没站稳,仓促地扶住廊柱。   谢映之第一次见魏西陵这么失态。   所有的雅正端方,矜持自律,都在一瞬间土崩瓦解。   “将军怎么了,可有不适?”谢映之上前关切道。   “我不明真相,不辨是非,当真该杀。”魏西陵剑眉紧蹙道。   谢映之讶道:“将军何出此言?”   “当年安阳城之时,上千匪军围困城池,我出城迎战。”   “将军勇冠三军,以八十骑敌数千匪军。”   魏西陵摇首道:“当时匪首以摄魂箭偷袭我,是阿暥一箭射杀之。可我事后却以为他有意欺瞒,怀疑他的目的,逼问他的来处……”   当时萧暥口口声声的魏将军,一幅完全不认识他的样子,让他寒透心扉。原本重逢的欣幸都没有了,在心乱如麻郁怒难抑之下,魏西陵以为萧暥又在耍诡计花样,可怎么也没想到,他已经是隔世归来的人了!   “是我负他。”魏西陵痛彻道。无论前世今生。   谢映之道:“前世今生,诸多因缘,将军并不知其中原委,无需自责过甚。”   魏西陵稳了稳心神,才转过身来,回到案前坐下,“先生邀我夜谈,必不仅是说前世今生之往事的罢?”   “将军目光通透。今日我请将军来此,确实有事相商。”   魏西陵:“先生有话,尽管直说。”   谢映之道:“小宇尚且不知前世之事,若他知道,噬心咒恐有复发之险。”   “我不会说。”魏西陵道。   谢映之颔首,又道:“等北伐结束,天下清平无事之时,我将以非常之法为小宇治疗,但因为此法偏邪,行此法时,我希望魏将军能替我护法,不要让外人打扰。”   魏西陵道:“只要能治好阿暥,听凭先生吩咐。但不知先生将如何为阿暥治疗?”   接着谢映之便坦然将非常之法将如何运用说了一遍。   期间魏西陵神色几变。   他沉默半晌,内心像是在翻涌激荡中痛苦地沉浮,最后他哑声问:“阿暥他知道吗?”   “尚且不知。”谢映之道,“但届时我会设法说服他,将军以为如何?”   魏西陵眉宇深蹙,深吸一口气道:“只要能治好阿暥,我愿为先生护法。”   谢映之慨叹道:“将军胸襟让人钦佩。”   “此法颇损修为,先生为阿暥也是竭尽心力。”   谢映之轻不可闻地叹了声,道:“将军对小宇情义深挚,我心亦然。”   魏西陵心中微微一震,眸光隐约犀利了几分:“莫非先生对阿暥有琴瑟之意?”   “愿许一人以偏爱兮,尽余生之慷慨。”谢映之轻吟道,清透的眸中似有遐思。   魏西陵闻言默然良久。   谢映之微笑:“将军可记得我们少时的君子之约?”   魏西陵:“自然记得。”   晋阳谢氏与公侯府乃是世交,当年,萧暥尚年幼时,谢映之曾就笑谈间向魏西陵‘借’过他,被魏西陵拒绝了。   谢映之遂与魏西陵约定,将来萧暥愿意与谁在一起,由他自己决定。此谓‘君子之约’。   魏西陵道:“如果阿暥将来选择先生,我必不阻拦。”   谢映之眼含笑意,问道:“倘若将来小宇左右为难呢?”   魏西陵眸色微沉,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   就在这时,夜空中一盏玄门的风灯飘飘悠悠地落到了院子里的一棵紫薇树上。   谢映之起身走过去,取下一看,长眉微蹙。   “魏将军,我玄门内有些事务需要处理,便不奉陪了。”   魏西陵正好顺势道:“先生请便。”   ***   寒山别院   乌云遮蔽了月光,只余下山墙下黑黢黢一片树影。四周静悄悄的,庭院淹没在黑暗中,不见灯火。   十几名玄门弟子沿着墙根疾行,黑暗中飘飞的袍袖下闪出冷冷的剑光。   卫宛当先来到别院门口。只见两扇涂着黑漆的大门紧闭,门外杂草丛生,青苔蔽阶,门上古拙的辅首已生满青绿的铜锈。似乎有些年头没人居住了。   卫宛并没有叩门,而是教众弟子退后,然后一拂袍袖,只见一道寒光荡出,门哐当地撞开了。   随即一股寒风扑面而来,就见庭院里青松郁郁,白雪皑皑。   浮云散去,月光下风长离遥立于石阶之上,微笑道:“卫夫子,别来无恙?”   卫宛一眼就看到了他身边的魏瑄,斥道,“你这孽徒,果然一再勾结邪魔!”   魏瑄这次没有辩解,只是静默地站在雪地里。   风长离无声息地靠近,俯首在魏瑄耳边低笑道,“阿季,你看玄门的人不让我教你秘术,现在,你是帮我,还是帮他们?” 第421章 道路   一勾寒冷的弦月照着都阙关前雪白的砂石地,两边陡峭的崖壁高耸入云,偶尔有飞鸟掠过深涧。   惨白的月光照着一人一骑来到了关前。这是个瘦长的人,一身简淡的灰袍,看不清模样,长长的影子落在山岩间的白石地上,被林木分割得光怪陆离。   城楼上火把晃了晃,“来者何人?”   片刻后,立即有小校向卫骏报告,“将军,卫夫子来了!”   卫骏蓦然怔了怔,不知道兄长深夜前来有何要事?   但他又不能询问,玄门之事,幽玄深奥,不可与外人道。   “请兄长入关。”他道。   乌云遮蔽了月光,城墙下一扇窄小的耳门打开了,里面照出暗淡如萤火般的一点烛光。   就在这时,卫宛身后忽然闪现出十多条鬼魅般的人影。   值守城门的小校立即意识到不妙,可他们来不及示警,黑暗中锋利的弧光掠过,鲜血激溅在关前。   那十多条人影正是东方冉手下的铁鹞卫,他们迅速斩杀了门卒后潜入了关内。   当深夜里响起咯吱咯吱刺耳的机扩声时,卫骏才反应过来, “敌袭!”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沉重的关门缓缓打开。   关外等候多时的数万王氏大军如一股洪流滚滚涌入。   ***   寒山别院   雪寂寂地落下,十多名玄门弟子肩上身上已经积雪累累,他们保持着持剑的姿势,仿佛已经化成了石像。   谢映之无声步入庭院,拨开一名弟子身上的积雪,查探他的脉象。   “他们都入障了。”身后传来一阵桀桀怪笑,   谢映之淡然回头,就见一株月桂树后浮现出一张惨白的面具,一双怨毒的眼睛正牢牢盯着他。   ***   雪夜,纷纷扬扬的雪花漫天飞舞。   风长离走后,魏瑄在庭院里拿着一根树枝在雪地上浅浅画着刚才看到的阵法。   这时,一道黯淡的光照到了雪地上,他抬头就见一盏纸灯笼在风中轻轻飘荡。   “彦昭,你怎么来这里了?”魏瑄惊诧道。   只见萧暥站在一株老梅树下。明艳的寒梅映着他苍白的容色宛若清霜。   魏瑄赶紧解下自己的披风,上前就要拢住他,“这里冷,下着雪。”   萧暥倏然退了几步。   魏瑄这才发现这里不是寒山别院,而是一座森然的监狱,而且,他对这场景还有些熟悉。   “彦昭,这是什么地方?”   空中霰雪纷纷。   纸灯笼照出萧暥的容色哀丽清绝。   萧暥轻叹一声,“这里,是告别的地方……”   “告别?与谁告别?” 风卷起碎雪迷乱了魏瑄的双眼,他上前去,想抓住他的手。   可是萧暥的身形轻若纸鸢,倏地又退远了。   近在咫尺,不可企及,一种不祥的感觉笼罩了魏瑄。   他不顾一切地想冲上前抱紧那个冰雕雪琢般的人儿。结果重重摔倒在雪地里,挣扎地抬起头,睫毛上沾着碎雪。发现萧暥忽然站在了他面前。   他几乎能闻到他衣上淡淡的芜兰香。   萧暥俯下身,爱怜地看着他,伸出一根比冰雪还要剔透的手指,指尖轻轻落在他脸颊冻结的泪痕上,缓缓勾勒出他年轻俊朗的轮廓。那动作亲昵又暧昧,又似乎无关风月。   “殿下真是好算谋,故意泄露行踪给玄门,借风长离之手解决了卫夫子。”   魏瑄心中猛地一沉,“不是,我是因为……”话到嘴边,他咬住了唇,他不能说。   萧暥倏然收回手,淡淡道:“殿下智计天纵,已经不需要臣的辅佐了,臣就此告别。”   魏瑄急道:“彦昭,你去哪里?”   “去我该去的地方。”他轻叹道,声音凉如初雪,“愿来生不见,陛下……”   ***   魏瑄心中一阵狂跳,从梦中猛地惊醒。就感觉到一只手正轻轻地抚过他的脸颊,像梦中一样,淡淡的芜兰香糅杂着清苦的草药味萦绕上来,他紧张地一把捉住了那只手,“不要走!”   然后不由分说把那人拉进了自己的怀抱。   萧暥猝不及防,重心失衡,一下子扑倒在魏瑄的胸前。   萧暥:……   这孩子受伤后这一阵子都有气无力,动不动就病恹恹的,没想到竟然力气那么大?   萧暥挣了挣,丝毫无效。   “彦昭,你不要走。”魏瑄凄楚道,他紧紧抱着他,梦中那个冰雪雕琢般的人儿和眼前的人重合,使得他痛彻心扉。   “我听到动静,来看看你。”萧暥颇为无奈。   在城楼上他拒绝了魏西陵的心意后,心中万般滋味,辗转难眠。于是就干脆披衣起身在庭院里独自踱步,排遣心绪,走着走着就走到了魏瑄房外,听到了房中的动静。他不放心便去看看。就看到魏瑄冷汗涔涔地躺在榻上说着胡话。他这才伸手替他拭汗,结果被魏瑄一把拽倒在胸前。   此刻他几乎依偎在魏瑄的怀里,无奈地问,“怎么了?阿季,做噩梦了?”   那声音轻柔如羽,半梦半醒间听着几乎不真实,魏瑄心中的痛苦顿时像决了堤的洪水,哑声道:“我梦见你离开了,不要我了。”   萧暥微微一愣,随即就想到了大概魏瑄明天就要加冠,就要离开将军府,搬进自己的府邸了。所以……他是舍不得?   “阿季,就算你明天离开将军府了,什么时候想回来,还是可以随时回来。”   闻言,魏瑄衰败的容色终于有了一点光彩。   萧暥觉得他大概是加冠大典前紧张罢,便宽慰道:“阿季,加冠是每个人都要经历的成长。”   魏瑄深吸一口气,低声道:“但如果将来,你发现我成长为不是你希望的样子了呢?”   机关算尽,城府深沉,杀伐狠辣,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魏瑄紧张道:“届时你会不会弃我而去?”   “阿季。”萧暥抬起头凝视着他,认真道,“无论将来你变成什么样的人,选择什么样的道路,我都不会离开你,我都会陪着你一起走下去。”   魏瑄心中不可遏制地一颤,一双清亮的眼睛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为他这一句话,赴汤蹈火,倾覆天下,也在所不惜。   魏瑄咬着唇,吸了吸鼻子,长而密的睫毛微微颤动。   萧暥几乎以为他要哭了。   萧暥平生最见不得女孩子哭,也见不得自己带大的小魏瑄哭唧唧的。   他探手摸到魏瑄的里衫已经被冷汗浸透。   “怎么浑身都是汗。”他撑起身,道,“我让徐翁烧点水,泡个澡松快些。”   什么……泡澡?   魏瑄一愣,脑海里忽然涌现月前那次在浴堂看到的,魏西陵和萧暥……顿时脸颊一热。   “怎么了?”萧暥刚探出手,就被他扣住了手腕。   他学着皇叔的样,搂住他的腰一个翻身,就将他压在夏日清凉的竹榻上。   萧暥:……   “今晚你可不可以不要走?”魏瑄一双墨澈的眼睛巴巴地看着他,红着脸道。   这孩子真黏人啊……萧暥心想。   隔着夏日单薄的衣衫,两人都出了汗,魏瑄悄悄地将手绕到他后腰,扶着那纤细的腰线,忍不住学着那天皇叔的样子,挺身在他柔韧的腹肌上磨蹭捻转。   萧暥:嘶……有什么地方有点奇怪?   这种磨蹭青涩又毫无章法,萧暥被他蹭得又热又痒。正想推开他一些,隐约觉得腰腹被抵住了。   他这才恍然意识到什么,魏瑄今年已经成年了啊。   不会吧?难道他是拿自己的肚子当成了磨剑石?   萧暥一时被雷到了。   再看魏瑄脸涨得绯红,难受又委屈的样子,“彦昭,彦昭,对不起,我……”   萧暥无奈地叹了口气,“阿季,不是这样,我教你罢。”   说着他起身放下了纱帐。   ……   ***   府门打开,徐翁打着灯笼走出来惊讶道:“君侯?漏夜来此,不知何事?”   魏西陵罕见地面有犹豫之色,问,“阿暥歇下了么?”   “主公已经歇息了”徐翁见他神色有异,赶紧又道,“君侯若有要事,我这就去叫主公。”   “不必了,阿翁。”魏西陵道,“我无事。”   然后他深深望向院中,又道:“也不必告诉阿暥我今夜来过。”   说完转身走入黑沉沉的街巷。   ***   寒山别院,风雪中,谢映之从容问:“卫夫子何在?”   东方冉得意道:“告诉你也无妨,主君请他去帮一个小忙,攥开都阙关的城门,现在恐怕已经得手了。”   谢映之闻言轻叹了声:“可怜。”   “是啊。”东方冉阴阳怪气地笑道,“没想到玄门戒尊如此不堪一击,轻易就沦为人傀任人摆布,当真是可悲可叹。”   谢映之摇首,道:“我说的是你,可怜。”   “即使你投靠了苍冥族,却终不过是一枚弃子。难道不可怜?”   “住口!”东方冉忽然拔高了尖锐的声音:“我跟主君修习秘术,如今大有所成。今天就和谢玄首切磋一二。”   他话音刚落,长袖一扬,袖中忽然射出如暴雨般的毒针,漫天飞来。   谢映之不动声色,手中折扇翩然翻飞,如流风舞雪,白衣飘然。密密麻麻的毒针顷刻间都被席卷于扇中,谢映之指间轻轻一弹,尽簌簌落于雪地。   东方冉一招不成,又来一招。他抱起古琴,一手抚弦,曲调幽诡,锋利的琴弦如电飞射而出。   谢映之脚尖轻点,白衣飞扬,雪花纷纷间,仿佛是踏着纤细的琴弦飘然飞舞。琴弦反射着冰雪的寒光,将他的容色映得犹如透明。   这时他右手上的玄门指环忽然散发出幽蓝的光芒。   蓦然回首间,一根锋利的琴弦从斜前方割开空气斜切而来。   谢映之抬起下颌,月光下纤细的琴弦掠过咽喉,秀致的颈项仰成一条白皙漂亮的弧线。   但没等他落地,一团幽冷的冥火随风飘来,从他右肩透过。   谢映之只觉得一股阴寒钻入血脉,他衣袍翩飞间,脚尖轻点间,竟立于琴弦之上。   “看来谢先生肩上的伤还没有痊愈啊?”一道低沉浓丽的声音自厅堂传来,   谢映之一手按住右肩立于弦上,风雪中,一袭白衣如水波荡漾。   “不想苍冥族的主君还擅偷袭。”   风长离欣然道:“否则如何留下谢先生?”   他说罢看向东方冉,道:“更待何时?”   东方冉从惊愕中回过神,赶紧拨动琴弦。   曲声忽然从具有攻击性的徵、羽音转为低迷幽缠的宫、商,仿佛在倾诉着无限的思念和伤怀。   谢映之于空中俯瞰,只见琴弦穿插围绕着三个石灯台在雪地上交织出了一幅诡异的图案。将他困锁其中。   他心中一沉,这是……溯回阵! 第422章 溯回阵   寒山别院   七弦交错成诡异的图案,伴随着幽咽凄丽的曲调,周围的雪开始融化,幻化成漫天纷飞的细雨。   前世今生,一曲轮回。   谢映之感到视线一阵模糊,思绪开始变得缥缈迷离起来。   ***   栖云湖畔秋雨绵绵,漓雨水榭里,半月窗前点着一柱清香,淡淡的香雾散开。   纤手取出一个玲珑剔透的琉璃瓶,里面盛着一株碧玉般的灵草。   谢映之接过来:“多谢师姐。”   “映之,你可想好了。”齐意初眉间萦绕着愁绪。   谢映之淡淡地笑了笑:“师姐多虑了,非常之法乃禁术,非不得已不为之。”   齐意初似微微松了口气:“映之,你精通医术,想来会有其他的方法替萧将军治疗罢?”   “我正在研求,需耗费些时日。”他说着游目看向半月窗外烟雨蒙蒙的栖云湖。   从暮春到初秋,他为萧暥调理了半年,萧暥的身体虽有所好转,但不可劳损,想要骑马征战,尚不可行。   谢映之知道萧暥心中所求,他心中有山河社稷,他想要平定诸侯,一统九州,还天下百姓以清平世道。   目前襄州凉州已定,最大的威胁来自幽燕的北宫达。   北宫氏坐拥幽燕两州,兵强马壮,实力雄厚,对雍襄之地虎视眈眈。萧暥和北宫达之间早晚会有一场决战。但北境苦寒之地,更兼征战艰苦,跋山涉水,枕戈待旦,以萧暥目前的身体状况根本无法支撑下来。所以谢映之拜托师姐寻找千叶冰蓝,以求彻底地治愈,可以让他和北宫达放手一战。   可是非常之法和苍冥族之术竟是殊途同归。这让谢映之为难。   斟酌之后,他想再逗留洛云山一段时日,查找玄门经典古籍中,有没有方法可以取代非常之法,或者是否有偏门可循?   就在这时,一只鹞鹰穿过雨幕,贴着一池碧波飞掠而来,翅膀扑棱着水气停落在半月窗上。   谢映之站起身,解下鹞鹰脚上的信筒,展开看后,眉心渐蹙。   萧暥于九月初出兵北上。   “映之,怎么了?”齐意初问。   “我临行前,他信誓旦旦说今秋不出兵,等身体调养好了,再兴兵北伐。我方才赶来洛云山,结果……”谢映之摇头,他前脚一走,萧暥立即出兵北伐去也。   ***   秋风四起,林间黄叶飘零。   萧暥轻快地策马山坡上观察了一下地形,此处面山临水,正好安营扎寨。   打了半个多月的仗,转战千里,三天前还刚在高唐把庞岱打得大败。将士们也都疲惫了,这会儿正好在此修整一番。   山下有一条宽阔的河流,水自山上下来,潺潺而过。   正是秋高气爽的时节,清碧的河水倒映着岸边火红金黄的枫叶,将士们看到河水清澈,纷纷下水洗浴。半个多月没洗澡,身上都能搓出泥了。   萧暥也大大咧咧地卸了甲,光着膀子沉到沁凉的河水里。   嘶——好冷!   可他也顾不得了,总算有机会舒舒服服洗个澡,冷就冷吧,习惯了就好。   就在这时,石滩上传来一道苍老的声音:“上来!你身体畏寒,河水冰凉,不能洗浴。”   萧暥回头一看,是纪夫子!   他太阳穴突突直跳,糟了,老爷子倔得很。   但是萧暥再不洗个澡就快成原始人了,想到这里,他干脆扎一个猛子,沉水里去了。   “你……出来!”纪夫子气得跺脚。   萧暥一个猛子干脆游到河心,才赖皮兮兮地浮上来,正想逗老爷子消消气,就在这时,他听到了岸上远远传来了清脆的马蹄声。   这深山老林里的,不会是敌人的游骑探马吧?   他赶紧循声望去,就见夕阳透过层层金色的树叶洒下来,水色山光间,白衣骏马,如一片云飘然而至。   水里岸边的将士们顿时全都看呆了,连自己还光着这件事都忘了。   乱世烽烟里,荒烟蔓野间,竟有这样飘逸绝伦的风采。   ……   谢映之在河滩上勒住马,淡淡遥望向水中的萧暥。   萧暥这回不敢扎个猛子再逃遁了,老老实实地浮出水面。   他也知道自己此番遛了谢映之一道,本就心虚,加上这会儿他还是只光狐狸,浑身上下就一件裈裤,透湿地贴在腰胯上。在谢先生这样出尘的人物面前,他怪不好意思的。   只好厚着脸皮道: “先生,这么巧……”   他刚从山涧中出来,偏斜的暮光中,细腻如缎的肌肤泛着莹润的水色,身上肌肉柔韧有力,皆线条毕露 一览无余。   谢映之略微偏开目光,道:“将军有畏寒之疾,不可戏水。”   云越赶紧有眼力见儿地从帐中拿来件薄毯给萧暥披上。   片刻后,中军大帐里,谢映之垂目给他把着脉。   萧暥坐在案前,悄悄瞥眼看他。他的侧颜沉浸在昏黄的灯影中美如白玉,乌发垂落肩头,微微地凌乱,看来是多日风尘仆仆赶路。萧暥心里怪过意不去的。   “先生,这回是因为我接到北境的情报,北宫达调集大军任命左袭为帅出击辽州,机不可失,所以就立即率军北上了。”   谢映之眼皮都不抬,淡淡道:“军中之事,将军不用向我解释。”   从暮春到初秋,谢映之花了近半年给萧暥调理身体,并告诫过他,他身患痼疾,尚未痊愈前不得劳累,不得受寒,否则不仅之前的努力都前功尽弃,一旦噬心咒复发,还极为危险。   萧暥也满口答应他,等将来治好了病,再兴兵北伐。   结果他刚一离开,萧暥就起兵北伐去了。   幽燕苦寒,对他的病极为不利。但是谢映之也知道,大军已经出发,是不可能再调头了。   “既然将军已经决定,便如将军所愿。”   萧暥一愣:“嗯?”   谢映之站起身道:“伯恭,医帐在何处?”   纪夫子大吃一惊:“师父难道要留在军中?”   萧暥也着实怔了一下:啥?谢映之要随军北上?   这里是军营啊,都是一群吆五喝六的大老粗,萧暥难以想象谢映之这样风华倾世的名士随军队转战千里,就连一般的大夫都受不住这军旅风霜,也只有纪夫子这种常年四海行医,练就的健硕如老农一般的体质才适应这军旅的艰苦。   萧暥看着谢映之玉白的手,“先生,军营里糙得很。”   谢映之:“嗯。”   萧暥:“将士们都是粗人。”   谢映之:“无妨。”   萧暥深吸一口气,看着谢映之雪白的衣衫:“十天半个月都不洗澡的!”   谢映之淡淡抬眼:“还有么?”   萧暥:……   谢映之:“伯恭,带路罢。” 第423章 泉林   燕军大营   庞岱眉头紧皱地据坐在案前,案上摊着一张地图,两旁肃立着诸位副将参将,皆面色凝重。   这一战他们损失惨重,萧暥用兵狡诈如狐,神出鬼没,完全不知道接下来他会出什么偏招奇招。   就在庞岱愁眉不展时,一名小校在帐门外报道:“将军,主公的特使来了。”   庞岱心中顿时一沉,特使一般都是北宫达身边的心腹。经常由铁鹞卫担任。   铁鹞卫是一支特别的军队,人数不多却个个身怀绝技,主要负责密探、监视、暗杀等工作。派遣特使前来充当监军,说明主公对前线战事非常不满了,想到这些,他立即出帐相迎。   那是一个精瘦黝黑的男人,目光阴沉犀利,“铁鹞卫都尉徐放奉命前来监军。”   庞岱赶紧迎他进帐,然后将战事汇报了一遍。   徐放代替北宫达训斥了庞岱作战不力,接着道:“主公为将军派遣了一位军师。”   他话音刚落,一道瘦长的人影悄无声息地从徐放背后浮现了出来。   那是一个没有脸的人,戴着一张惨白瘆人的面具。即使是庞岱这种久经沙场的猛将,看到此人的第一眼,也不由从心底生出一股恶寒来。   那人用砂纸磨刮般沙哑尖利的声音道:“敝人东方冉,听候将军的派遣。”   庞岱谨慎地回道:“先生是主公派来的军师,还请先生指教。”   东方冉道:“战况来时我已听闻,此战失利不怪将军,乃萧暥狡诈莫测。”   庞岱不禁深以为然,不由郁恼道:“我摆开阵势等他,他没来,却绕道把我的营寨劫了,我赶紧率军回援,他又突然出现在我军后面,这不就全乱了吗?”   东方冉闻言干笑了两声,再看过来时目光中藏有阴戾的杀机,“我有一计,可助将军破敌。”   ***   中军大帐,谢映之正在给萧暥施针时,斥候匆匆进帐,“主公,燕军有一批军需粮秣运到,正存放在十方谷。”   天气渐寒,萧暥营中正缺御寒之物,当下问:“防守如何?”   “三千余人。”   “这么少,何不劫之?”瞿钢道。   云越道:“不可,也许是设了埋伏在等着我们去。”   两人看向萧暥。   萧暥道:“天气渐寒,我们的御寒帐篷冬衣尚有不足。既然他请我,岂有不去的道理?”   闻言谢映之静静看了他一眼。   “额,先生,我就去打个快仗。绝不恋战。”   谢映之这回不再相信他了,淡然收针道,“既如此,我随你一同去。”   萧暥蓦然怔了怔:啥?   ***   十方谷大营前烟尘扬起,一骑突入营中,还不等战马停住,马背上的斥候就一跃而下:“将军,萧暥率军来了!”   庞岱心中咯噔一下,按捺住心中的激动看向东方冉,东方冉从容道:“列阵。”   随即有小校站于高台上,挥动手中的旗帜,数千士兵纷纷按照指令开始移动。   东方冉道:“此阵名为八门金锁阵,分为生、伤、休、疑、景、死、惊、开八门,相互照应,击其一处,则左右呼应,击其左右,则四方呼应,最终会牢牢将敌人困死于阵中。”   庞岱看得目不暇接,连连点头:“此阵精妙,军师乃高人也。此役必能生擒萧暥!”   说话间,八门阵已经布好了方位,八门大开像一个张开的口袋,等待着萧暥率军杀入。   萧暥疾驰而至,在接近十方谷半里地时,他忽然勒住战马,同时高举右臂,他身后的数千铁骑顿时停止前进,展开队形。   随后萧暥策马上了近旁的山梁。   从山上俯瞰,就见大营内士兵虽然不多,却阵型俨然,旌旗飞扬,刀戟林立。萧暥知道这当然不是欢迎他的,他正寻思着该从哪里突入。   就听谢映之静静道:“此乃八门金锁阵。”   “先生还懂奇门遁甲之术?”萧暥惊讶道。   谢映之道:“略知一二。”   很快,萧暥就见识到谢映之的略知一二是什么程度了。   萧暥依他之言,率军从生门杀入,穿越惊门、疑门,直捣阵眼。八门阵的布局顿时就被捣成了一盘散沙。阵中人喊马嘶,陷入了一片混乱和相互践踏中,随即云越再率军从外掩杀而至。   此战大破燕军军阵,劫了十几车的粮草辎重,满载而归。   这一战庞岱损兵折将,他垂头丧气道:“先生,我说过萧暥狡诈如狐罢。”   “八门金锁阵乃奇门之术,变化无穷,不知道其中关窍必会受困阵中。”东方冉阴郁道,“萧暥营中当有人指点!”   庞岱浓眉紧皱:“此人难道比军师还厉害?”   一旁的徐放道:“据我铁鹞卫的情报,萧暥营中近来有一白衣士子,极为貌美,好像是军中医者。”   听到这里东方冉忽然阴恻恻笑出了声,庞岱被他笑得毛骨悚然,问:“先生为何发笑?”   “我早该想到,能破解我的八门金锁阵也只有他。” 东方冉止住嗤笑,叹道,“没想到在此地重逢啊!”   “先生认识此人?”   东方冉冷哼道:“既然知道是他,就不难对付了。”   ***   三天后,萧暥的大营附近就来了一群流民,大约十来人,男女老幼都有,其中不少人身负重伤,自称是幽州逃难而来,在途中又遭遇了山匪劫杀,死伤惨重,余下的人死里逃生到了这里。   这些流民衣衫褴褛,饥寒交迫,疲惫不堪,乞求大军给点吃食和避寒之物。云越和士兵们都流露出恻隐之心,请示萧暥是否可以暂时收容,但萧暥断然下令,军营重地,不得擅入,并勒令其离开。   云越等只有遵命行事。顿时营外传来凄惨的哭泣声。   谢映之不忍闻道:“百姓扶老携幼,只求一停脚暂庇之处,将军为何不能相容?”   萧暥道:“两军交战,敌我难分,任何人皆可疑。”   谢映之道:“这些人多为老弱妇孺,且半数带伤,不似敌军细作。将军是否疑虑过甚?”   萧暥毫不通融道:“先生医者仁心,但军中自有规矩。”   谢映之轻叹,知道没有余地了,便道:“如此,请将军可否给我一日,容我治好伤者,再让他们行路。”   萧暥想了想,“可以,但他们不得进营地。”   谢映之道:“自然不会,还请将军借一顶军帐,夜间给他们暂避风寒。”   萧暥点头。   “多谢将军。”谢映之淡道。   接下来整整一天,谢映之都在营地外为伤员施治,直到黄昏。   纪夫子给他送药来时,萧暥问:“先生还未休息?”   纪夫子道:“伤患众多,师父只有尽力收治。”   萧暥让云越取来了他的披风,“秋夜寒冷,麻烦夫子交给先生。”   入夜,萧暥出营查看。   只见营门前点着火把,火光下,谢映之的白衣已经沾满了血污,他正蹲下身为一老妪包扎伤口,一边微笑着跟她说着话。萧暥先前给的披风则裹在了两个熟睡的孩子身上。火光照在他们脏兮兮的小脸上,乱世间的这一幕太过温暖,让萧暥觉得不真实。   谢映之没有察觉到他,萧暥觉得罢,也可能是不想理他了。谁让他如此冷酷无情。   但谢映之这样的人就算是生气大概也看不出来罢,依旧是如沐春风的一个人。   ***   夜半,一轮寒月挂在树梢。   大营外,临时搭建的军帐中,月光下一团黑影悄悄动了动。   那是个精瘦的男人,左臂上还带伤包扎着,但这并不影响他行动的灵活性。   只见他推了推身边的两男一女,三人立即机警地坐起身来,趁着夜色悄悄地潜入林间。   他们迅速地来到一棵银杏下,刨开厚厚的落叶,挖出了事先藏好的刀剑和弓弩。   夜风吹拂,林间传来树叶沙沙的轻响。   大营门前,寒凉的月光下,草丛间忽然窜出了几条黑影,他们口中叼着刀,伏低身躯,迅速逼近大营。   嗖的一声。一支冷箭带着秋夜的寒意穿透了守护营门的兵卒的咽喉。   那人一声不响地从望楼上栽倒下来。   紧接着,嗖嗖嗖——又是一阵接连不断的破空声。   几名守夜的士兵悄无声息地幡然倒地。   那条黑影乘机快速地打开了营门,然后其中一人两指放在口中吹响了一声尖锐的长哨。   黑暗的丛林里顿时窜出无数条黑影,马声嘶鸣。   “冲进去——杀——”   庞岱一声令下,士兵们如一群饿狼涌入大营,黑暗中无数森寒的刀光亮起。   可是几刀劈砍之下,他们立即就发现了不对劲,那不是刀刃切入肌骨的感觉,而更像是松软的稻草。   黑暗中庞岱倒吸了一口冷气,“快撤!”   但他话音未落,四周忽然火光大亮,震耳欲聋的喊杀声从前后左右同时响起。   一道清冷的声音越众而出:“庞将军既然来了,还想全身而退吗?”   庞岱惊回头看去,只见中军大帐后杀出一支人马,火光照着萧暥的玄甲上反射出森冷的幽光,就见他长剑缓缓举起,无数的弓箭手拉开了弓弦,箭雨自从空中冰凉地倾泻而下。   ……   此战庞岱重伤被俘,歼敌数千人,余者皆降。只有徐放等几个身手非凡的铁鹞卫趁夜遁逃而去。   收拾战场时,萧暥问,“谢先生呢?”   刚才的营中的喧哗不知道有没有惊扰到他。   今夜谢映之的营帐外萧暥特地调派了瞿钢率五名身经百战的锐士负责守卫。   这时瞿钢匆忙地跑来,单膝跪下,“主公,卑将死罪,谢先生不在营帐中。”   萧暥心中猛地一沉,糟糕!   ***   秋夜林间,水声潺潺,一小股瀑布自青苔遍布的岩石间流出,洒落泉池中。   泉池边的青岩上整齐地搁着洁白的衣衫,谢映之散发站立于瀑布之下,月光照着晶莹的水帘,水花如珍珠洒落在如冰似玉般的肌肤上,顺着优美流畅的肩颈线条滑落。   林间寒雾飘荡,几片吹落的枫叶像小舟般浮在池面,随着层层涟漪,轻轻拍打着他腰际。   夜已深,林间远远传来草木的悉嗦声。   谢映之心中微微一沉,随即指风一弹,搁在池边岩上的外袍凌空荡起,如一朵白云般悠悠地飘落在他肩头。   可他还来不及穿上,林间风声乍起,一道矫捷的身影如同如惊鸿般掠来,揽住他的腰身凌空就是一个飞旋,水花飞溅中,那人搂着他在落叶间就地一滚,就避入了池边的山岩下了。   谢映之被那人压在身下,肌肤相触地紧贴在一起,借着岩缝漏进的月光,他看到了一双清妙流丽的眼睛,愕然:“萧将军?”   萧暥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随即他听到了由远及近的杂沓的脚步声。   徐放率领五六名铁鹞卫正撤到山中。   “这里有水。”一名铁鹞卫在池边蹲下身猛灌了几口,还没来得及歇口气,就被徐放揪住后领一把拉起。徐放朝池边抬了抬下巴,几人立即看到了那散开的衣衫。   “有人来过!”几名铁鹞卫立即噌地拔刀出鞘,警觉地巡视四周。   岩石下空间逼窘,萧暥想撑起身,脊背就顶住了坚硬的岩石,只得伏卧在谢映之身上。   谢映之此刻不着寸缕地躺在满地落叶间,夜色中肌肤水光滑润,玉白的胸膛随着轻而静的呼吸微微起伏,有水珠滚落。   脚步声越来越近,几乎能听到刀剑劈开长草的悉嗦声。   岩石下,黑暗中两人无声地紧贴在一起,鼻息相闻,革带冷硬地抵着谢映之柔韧的腰腹,战袍粗缪的质感贴着光洁的肌肤,细细的摩擦间,清润的肌肤上起了微微的热,春山般的长眉难耐地蹙起。   此刻萧暥也挺尴尬的,手都不知道该放哪里,那如玉雕琢般的人,无论抱哪里,触手皆是光滑细腻,他想替他拽过一点衣袍遮蔽,手向下一滑,就听到谢映之无声地吸了口气。   萧暥在心里叫苦:谢先生,我不是,不是要摸你腿的!   就在这时,头顶有泥土淅淅索索地落了下来。锋利的刀挑开长草,一隙月光照进了岩缝。 第424章 非常之法   月光透过岩缝拉开了一线。   萧暥眸中流光一闪,立即压下身。   寒烈的金戈之气瞬间围绕上来,凛冽中隐隐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清艳撩人,谢映之不习惯地蹙眉,微微偏首时,唇与唇之间温软地轻触而过,黑暗中像一道电流掠过,两人都同时呼吸一窒。   但没有机会让他们继续回味这个意外的轻吻,头顶上,森冷的刀锋已经挑开长草,血腥气扑面而来。   萧暥的手静静移到剑柄上,浑身的肌肉像绷紧的弓弦,充满韧性和力度。就在他蓄势待发时,一只轻如落羽的手悄然抚上他后背,谢映之微微探起身 “不必。”   随即他手指轻轻隔空一点,也不知道他做了什么。近在咫尺的刀锋在月光下晃了晃,便收了回去。   脚步声逐渐远去。   “已无事了。”谢映之轻轻道。   萧暥还在想刚才发生了什么,应声道:“哦。”   沉默。   寂静中谢映之感到他温热的呼吸缓缓地拂在颈侧。深秋的寒夜里,激起微微的颤栗。   “萧将军……”他难耐地吸了口气。   萧暥这才反应过来,敌军都撤走了,所以,你还压着他做什么?   他赶紧起身,“先生,刚才是怎么回事?他们怎么突然撤走了?”   “只是幻术罢了。”谢映之淡淡道。   从岩缝里出来,萧暥怪不好意思的,谢映之都被他看光了,脾气再好,现在心里也暗恼罢?   他悄悄瞥着谢映之的眼神,“先生,刚才得罪了。”   谢映之淡淡道:“事出有因,将军不必介怀。”   萧暥当然不介怀了,都是男人嘛,说起来上一回他在河里洗澡,谢映之不也都看到了吗,算是扯平了。不过话说回来,这事儿吧还是谢映之比较吃亏,他一个大老粗,谁愿意看他。   萧暥见谢映之看起来并不介意,狐狸尾巴又拖出来了,他见谢映之发间有草屑尘土,“那个……先生,你要不要再洗洗?”   ***   寒山别院   谢映之眉心微微一蹙,锋利的琴弦如蛛网般缠住了他的手腕。   东方冉见他目光空濛渺远,似已经入境,才停下抚琴,站起身走到雪地中央。仿佛欣赏着这幅完美的容颜,长而尖的指甲刮过他的面颊。   “不要操之过急。”风长离淡淡道。   “主君不是说,谢映之陷入溯回阵后随我处置吗?”   “我知道你恨他,但我也知道,在你心底,嫉更甚于恨,不是么?”   被一语道破心事,东方冉也不隐瞒,道,“他夺走了本属于我的一切,我只是取回该属于我的,只要换上这张脸,我就是玄门之首了。”   风长离漫不经心道:“一张新鲜的人脸能维持几年?三年?五年?几年后容颜衰败,你依旧是你。”   “给我几年足够毁灭玄门了,这不是主君的心意吗?” 东方冉不解。   风长离摇首:“不,我不是一个前来毁灭的人,我索求的是再造,玄门存续千年,自有它存在的意义,不是你几年时间就能毁灭的。”   说话间他悠然走到阵中,黑袍下探出一根苍白的手指,轻轻地挑起琴弦,发出铮的一声幽冷的清响。缚在谢映之右腕上的弦骤然收紧,嵌入白皙的肌肤中,殷红的鲜血盈出,滴落到雪地上。   “这么鲜活美妙的躯体,毁坏了岂不可惜?”风长离轻声道。   东方冉不理解:“主君是怜惜他?”   风长离反问:“你知道人傀术么?”   东方冉: “人傀术可让人变成傀儡,任意摆布。”   风长离不屑地笑了下:“那只是低阶之术。”   东方冉谦恭道:“那何谓高阶之术,请主君指教。”   “在高阶的人傀术里,你的意识便可以完全控制他的身体,毫无障碍地操纵他,如同操纵精致的人偶,就好像……”风长离沉吟片刻,像吐露幽晦的隐秘般轻声道,“就好像你成为了他,取代了他。”他看向东方冉,“你不想要一个精致的人偶吗?”   东方冉心中怦然一动,可以随意操控的人偶?   他情不自禁问:“如何做到?”   风长离道:“只要他本人的意识永远徘徊于溯回境中,他的身体就会成为一具空壳,你就可以得到他的一切,不止是这张脸。”   东方冉想了想,仍有疑虑:“但谢映之身为玄首,精神力非寻常人可比,怎么样才能让他的意识永远困于溯回境中?”   风长离意味深长道:“即使他是玄首,也不是无懈可击的,他也有弱点和破绽。”   东方冉讨好道:“看来主君已经找到了?”   风长离坐回古琴前,手按上琴弦:“云心月性,却身陷凡尘,怎不让人叹息。”   诡丽幽缠的琴声从他指间绵绵不断地流淌出来。   风卷起雪花飞旋,飘落在谢映之乌黑的长发间。   ***   溯回境   朔风呼啸,大地一片苍茫。冻云黯淡,酝酿着一场大雪。   “将军不可再继续进兵了。”谢映之蹙眉道,“幽燕苦寒,若再勉强支撑,怕不长久。”   云越闻言脸色骤变,忧心忡忡道,“主公,天寒地冻大雪将至,我军缺乏御寒之物,不如先退兵回雍州,来年再战。”   “不可,咳咳咳。”萧暥话没说完就被一阵咳嗽声打断,他用手捂着唇,清瘦的肩胛咳得微微发颤。   入冬以后,他的畏寒之疾时时发作,加上军营艰苦,征战劳累,病势愈加沉重。   但是如果退兵,不仅前功尽弃,以他江河日下的身体状况,来年还有没有余力北伐就不好说了。统一中原之志将难以实现。   他紧皱着眉心勉强止住咳嗽,黯淡的灯光下,洁白的帕子染上一点怵目的殷红,被他悄然卷在手心,道, “让诸将来中军议事。”   羊皮地图在案头摊开,烛火昏昏照着萧暥苍白的容色。   眼下的战局非常不妙,守将马孚在东方冉的建议下退守武邑城,跟他打起了消耗战,坚守城池,深沟高垒不出。想要利用北地的严寒拖死他的大军。   仿佛是这天气也在帮马孚的忙,风中有凛冽的霜雪气,一场大雪即将到来。   程牧神色凝重,他知道北境的雪一下就是十数日,积雪没膝,冰封千里。   “主公,大雪将至,我们御寒物资短缺,到时势必会有士兵冻伤。”   “得速战速决!拿下武邑。进城避雪。”   “可是马孚固守不出,如何拿下武邑?”   萧暥的目光落在地图上的汉昌城的位置。手指轻轻敲了敲。   “汉昌?”程牧一惊,这倒是没想到。   汉昌城是离他们大营并不远。更难得的是,汉昌郡守张岩在城内囤积了不少物资,兵力却很薄弱。   萧暥道:“集中兵力拿下汉昌城,入城修整补充物资,等到这场大雪过去,再与马孚决战。”   “喏,我这就去准备!”程牧兴奋道。   “程将军且慢。”谢映之站起身道, “汉昌城郡守张岩为人宽厚,在城中囤积物资,收留流民过冬,若将军出兵攻打,城中百姓又要遭受浩劫。”   “这……”程牧无措地看向萧暥。   萧暥低咳了几声后倏然抬眼,眸光冷冽:“先生仁义,可这是乱世。”   尔虞我诈,视人命为草芥的乱世。   谢映之愕然看着他,许久,目光中流露出一缕失望。   “去罢。”萧暥朝程牧挥了挥手。   “等等。”谢映之道:“不如这样,我去汉昌城说服张岩,开城门让大军进城避风雪,如此不用动兵戈,将军认为如何?”   萧暥道:“先生乃名士,张岩表面上不会拒绝先生,但一定会拖延时日。”   谢映之道:“倘若游说不成,将军再行进兵也不迟。”   萧暥想了想,“瞿钢,你护送先生去汉昌。”   “喏!”   谢映之微松了口气:“多谢将军。”   待众人出帐后,萧暥静静凝视着案头的舆图,目光幽沉莫测。   正如萧暥所料,谢映之受到了张岩热情的接待,但是却并没有要放军队进城的意思,就是一个字,拖。   在谢映之到达汉昌的第三日,天降大雪。   谢映之站在城楼上,看着朔风卷起雪花呼啸飞舞,暗暗叹了口气。这一战是无法避免了。   可是一直等到了雪晴也没有等到程牧攻城的军队。   谢映之立即察觉到事情有异。他忽然想起上一回萧暥遛他的那一遭。   在他的追问下,瞿钢只有老实交代。   原来萧暥进攻汉昌只是声东击西,引开马孚的注意力,正在城里窝冬的马孚怎么也没料到萧暥会在雪夜袭城,被打个措手不及,大败而逃。   此役萧暥大获全胜,谢映之却隐隐感到不妙。朔北严寒,在风雪中连夜行军,转战数百里,奇袭汉昌。太胡来了!   “立即随我去汉昌。”   ***   “先生来了,咳咳。”萧暥从榻上欠起身,一手抚着胸低咳着,唇边溢出细细的红,被他抬手抹去。   屋内烧着火炉,却没有多少暖意。   谢映之心中猛地一沉,立即道:“把炉火熄灭。”   云越不明所以:“先生,为何?”   原来,在马孚败退之前,东方冉在郡府内的火炉里投入了冥火的火种。冥火会吸走四周的热气,而这么一小簇冥火,常人也许只会觉得这火炉越烧越阴冷,不会察觉。而萧暥不仅身患痼疾,而且之前雪夜出兵,转战百里,本来就劳损过度,疲病交加,在冥火的侵蚀下,寒毒侵入肺腑。一时病势沉沉。   纪夫子虽然医术高明,却不通玄法,没有及时发现冥火。   之后的几天,谢映之一直寸步不离地替他施治,但是萧暥的病情却不见好转。   燕州的天气越来越冷,凛冽的寒风透过窗缝发出凄厉的声响。   萧暥躺在床上,火光映着他清惨的侧颜,苍白的脸容近乎透明。   纪夫子道:“萧将军这病凶险,必须立即撤兵,回京调养。”   谢映之静静道:“他不会退兵,这么多年,他靠着这连年征战一口气撑着,一旦收兵回京,他的身体只会越来越差,如果此战不能一鼓作气拿下幽燕之地,今后恐怕再也无力和北宫达决战。”   失此战机,天下一统将不可能实现。   他凝神想了想,清瘦的手微微攥紧袖袍,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伯恭,千叶冰蓝给我。”   纪夫子骇然失色:“师父莫非要用非常之法?那是苍冥族的邪术,会折修为。”   谢映之轻声道,语气却很坚决:“伯恭,我有分寸,你守在外面,不要让人进来。”   入夜,窗外静静地下起雪来。   孤灯淡影间,萧暥迷迷糊糊地感到清雅幽濡的气息笼罩了他,肌肤相触间温暖细腻。   窗外寒风呼啸,萧暥却感到煦暖如春,没有惊涛骇浪,只有春潮带雨,在深入浅出中挤出清液淋漓。   ……   城外有一片树林,雪停了,月光照在护城河上,水面结着薄冰,空气中有暗暗的梅香。   谢映之一袭单衣踏雪而行。走到浮桥边,就见冰面上隐隐绰绰地倒映出一道人影。   “你早就来了。”谢映之道。   东方冉从积雪的树丛后走出来,轻佻地打量起他清修的身段,“我是担心师弟你啊,你怎么替他治病的?”   “不劳费心。”谢映之淡淡道,正要往前走,只听嗖的一声锐响,一根锋利的琴弦掠过树梢,在雪地上割出一道细线,拦住了他的去路。 第425章 云心   林间,夜风吹雪簌簌落下。   谢映之的发间眉梢都沾着雪沫,他站在风雪中,依旧是风华倾世,白衣不染。   东方冉看着那双清若琉璃的眼眸,心中嫉恨暗生,他都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怎么还能有这样清透无尘的目光?仿佛能看到人心底的欲念看透。   东方冉不怀好意道:“师弟,身陷红尘的滋味如何?”说着就抬起手,探出长而尖的指甲,正要触及那张让他念念不忘的脸。忽然他的指尖被什么无形地灼了下,猛地收回。   “你!……你什么时候?”他不可思议地看着谢映之,他什么时候布下的阵法?   他不是修为已经大损了吗?难道说?谢映之是被萧暥……东方冉捂着灼伤的手,“看不出来啊,萧暥病到这样还能让你承欢其下?”   他不再恋战,赶紧甩出一股烟尘遁逃而去。   之后,谢映之回洛云山闭关修养。   直到那年早春,江州太夫人不慎跌倒摔伤,一病不起。魏西陵亲自前往洛云山请谢映之为太夫人诊治。   “师父,若此时出关,怕是会前功尽弃。”纪夫子劝道。   卫宛也皱眉道,“老夫人向来康健,怎么会突然跌倒病重,恐怕此事有人暗中为之。”   谢映之轻叹道:“修行本就是为了通悟大道济世救人,我这一生安邦济世怕是做不到了,但求还能以医术救人。”   洛云山,镜泉湖边,魏西陵再次见到谢映之时,他感到一丝微妙的不同。   早春的细雨中,谢映之一袭暮烟色的素纱衣,本是白衣不染,却染了红尘的一缕烟火色。   “打扰先生清修了。”魏西陵道。   谢映之淡然道,“无事。”   ……   诊治后,谢映之叹息道:“老夫人年事已高,此番跌倒伤至股骨碎裂,难以痊愈,我开的药方,怕是只能拖延时日。”   魏西陵道,“有劳先生了。”   也就是这一次前往永安城,被东方冉探出了他的破绽。   一个月后富春、南野、故漳等县附近都发现了苍冥族踪迹,魏西陵来信提醒玄门加以防范。一场暗战拉开帷幕。也就是这和苍冥族这一战让他耗尽了最后的心力。   半年后,   深秋雨夜,寒意透帘,黯淡的烛火勾勒出案前清瘦的背影。谢映之披衣散发而坐,案头搁着一个青玉瓷瓶,里面是假死之药。   他本是知命之人,生性不羁,来去潇洒。却在此时,心有眷挂,念念系怀。   他和萧暥相识太晚,分别太早。他既不能在萧暥起兵初时,于烽火乱世之际伴他助他,也不能在将来险恶的朝堂上,当他孤立无援之时,替他挡去明枪暗箭。   骨感修长的手握着笔,清冷的墨迹落在素白信纸上。   “此生之憾,知君太迟。”   落笔沉吟良久,他又抬手将信笺置于烛上焚去。   就让萧暥一直以为他还隐居在烟雨的江南。   ……   寒山别院,长夜散去,天色渐明。   清晨的曦光下,东方冉见谢映之容色寒白,长眉微蹙,知道他的心念已经动摇了。   主君说过,机会只此一刻!   ****   将军府,清晨   说是教学,结果萧暥被折腾了大半夜,天光微明时,魏瑄的手还在他身上摩挲着留恋不去。萧暥迷迷糊糊想:这孩子不用睡觉吗?   魏瑄一边搂着他,一边开始替他揉按筋骨。   萧暥:唔,舒服……   这一通揉按舒筋解乏,萧暥一觉醒来精神也好了。   等他们起身,整顿好衣冠,走出房间。宫里来接魏瑄的马车已经到了。   天色已经大亮,魏瑄最后留恋地看了一眼将军府,蹬上了车。   他坐在马车里,隔着轻轻晃动的车帘看出去,正好得看到萧暥峭拔的背影。   他今天一身紫袍冠带,腰佩青霜,策马前行,颇为威风。阳光照在他雪白的后颈上,让魏瑄不由想起昨夜那细腻柔滑的触感。魏瑄的目光又在他的腰身上游梭了一阵,最后忍不住敲了敲车壁。   萧暥回头就见魏瑄掀开了车帘,一双墨澈的眼睛欲言又止。   萧暥:这小皇子加冠怎么跟大姑娘出嫁一样?   他只好放缓了马靠近车前:“殿下有何事?”   魏瑄一眨不眨地看着他,道: “将军,今日大典若顺利,今后我还可以经常来府上小住一阵子吗?”   萧暥笑:“当然可以,殿下想来就来。”   “那……下次将军还能多教我一点?”   萧暥:……   这孩子也太好学了罢。   “将军……”魏瑄可怜兮兮地扒着车窗看着他,用只有他们两个人听得见的声音唤,“彦昭……”   萧暥无奈,摆了摆手失笑。   那就是默许了。   云越挑着眉,看着他们一路腻歪到宫墙。魏瑄才恋恋不舍地放下车帘。   宫门口,太常寺卿赵吉已经迎候着了。   加冠仪式是在辰时,还有小半个时辰,皇帝还没有到,参加仪式的文武大臣们已经在偏殿等候。   左侧是云渊为首的中书台,闻正、宋敞等人都来了,右边是柳徽为首的尚书台,杨覆、唐隶等人正在低声交谈。   萧暥四处看了一圈,发现魏西陵怎么没有来?   不至于吧?难道说他因为昨夜的事情,今天不来见他了?不想见他也就罢了,可是今天是阿季的加冠礼啊,魏西陵绝不可能不来。除非他遇到了什么事。   “我去看看。”他道。   ***   大梁城楼上   魏西陵站在城头放眼望去,开阔的旷野上出现了乌泱泱的一支军队,列成齐整的阵形如一座大山般向城墙推进。大军正中的纛旗上书“清君侧”三个斗大的字,旗下王戎一身紫金甲,威风凛凛地坐在战车上,身边矛戟林立,刀剑成林。   拿下都阙关后王戎信心满满,而且他深知这种攻城战没多少技巧可言,决胜在于兵力多寡、装备和士气。而根据盛京商会的消息,城中仅有五千守军,所以此番他调集了五万大军,十倍于敌人。纵然魏西陵善战,也无计可施。   随着如雷的战鼓声响起,王戎大喝一声,“给我冲!率先入城者赏百金!” 第426章 突围   建章宫   文武百官各列一侧,面色凝重。只有桓帝内心窃喜,心道王戎这老家伙也终于硬气了一次。   都阙关失守后,大梁城内只有几千守军。即便萧暥和魏西陵再善战,此番恐怕也难免城破之祸。   柳徽出列道:“目下王戎打着清君侧的旗号兵围大梁,臣请示陛下晋王殿下的加冠礼是否延迟举行?”   桓帝装模作样道:“今朝吉日,无需改期,有皇叔和萧将军共同捍卫京城,不久便能拿下逆臣。传令仪式暂缓,等皇叔捷报传来,即行大礼。”   说罢,皇帝先行回宫休息,留魏瑄和群臣在大殿里等候消息。   ***   大梁城外,随着如雷的战鼓声响起,王戎大喝一声,“给我冲!率先入城者赏百金!”   闻言士兵的眼中翻腾起灼热的杀机,震耳欲聋的呐喊声中,密密麻麻的士卒如潮水般向城门涌来。   城楼上,魏西陵冷漠地看着,举起的右臂重重挥落。   数千弓箭手娴熟地张弓、搭箭、满弦、松手,顿时密集如蝗的羽箭伴随着刺耳的尖啸声,在王氏军阵上方,如雨点般铺天盖地扎落下来。   冲在前头的士兵躲避不及,在哀嚎声中一片一片倒了下来。   “刀盾兵!”王戎大吼。   数千名刀盾兵立即从两边围拢,将手中的圆盾高举过头顶,连接成一片密不透风的盾墙护住步兵,向城墙继续推进,转眼间已经距城墙不足数丈。   “弓弩手退后。”   魏西陵一声令下,弓箭手们如潮水般撤下。   此时,王氏军已经冲到了城墙之下,一架架攻城云梯高高竖起,顶端的铁钩死死钩住女墙上,数十名士卒从盾墙下冲出,手脚并用,敏捷攀了上来。   城楼上魏西陵面色纹丝不动: “投石。”   紧接着,哐—哐—   一块块巨石凌空飞下,正攀到一半的士卒无从闪避,被砸了个头破血流,哀嚎着被从高耸的云梯上翻滚下来。   王戎见势不妙,急吼道:“冲上去!率先登上城楼者赏千金!”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更多士兵悍不畏死地从盾墙下冲杀出来。   城楼上,魏西陵面色凝重,沉声道:“刀斧兵。”   数十名手持利斧的士兵冲到城墙边,照着攻城云梯顶端的铁钩下狠狠砍去,连续不断的挥舞后,云梯顶端的铁钩被砍下,再用力一推,一架架云梯接二连三地倒了下来……   从清早到晌午,魏西陵指挥若定。   王戎虽有数万大军,却拿大梁城坚固的城防毫无办法。   在进攻屡次受挫后,眼看阵型开始溃散,王戎不得不下令原地整顿。大军退出弩箭射程之外,仍将大梁城团团围住,午后再行攻打。   魏西陵也遂下令将士原地修整。随后招刘武拿来舆图。   “西陵,你这样固守不行,要突围进攻!”一道清利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魏西陵没有回头,但站得笔挺的身形竟微微晃了下。   萧暥:不至于吧?昨晚对他的打击那么大?   不过想来君侯生平第一次表白,却被拒绝得那么干脆,可能现在还没有回过神来吧?   他颇为同情地看了看城外的王氏军队,这不是自己撞上来找打吗?   魏西陵嘴角的肌肉微微抽搐了下,最后他还是什么都没有说,脸上又恢复了一向冷峻的神情。   现在不是诉说衷肠的时候。无论他有多少悔恨和思念,都要等今天这一日过去再说。   最后魏西陵只能把万千情绪压下去,冷道:“你怎么来了?”   萧暥觉得魏西陵大概是有情绪罢,毕竟昨晚自己拒绝了他。但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他厚着脸皮道:“西陵,我们得给他来点非常规操作,出奇制胜。”   江浔一听就来了兴致, “我等都想着如何守城,主公却想到制胜了!”   魏西陵看了他一眼,道:“你想突袭。”   刘武立即自告奋勇,“主公,让我去!”   “兰溪大营还有三千军。我这就杀出重围去,带着他们从背后包抄王戎那老匹夫!”   “不行。”萧暥当即道。   兰溪大营只有三千骑,此刻围攻大梁的却有五万大军,众寡悬殊。   当年,在安阳城下,魏西陵率八十骑对战上千山匪游刃有余,一方面是魏西陵的战术精湛,另一方面也是因为这些人是山匪,纪律涣散一盘散沙,而且骑兵对步兵有先天的优势。   可是现在不同,城外不是匪军,而是王戎的五万大军,将大梁城四门团团围住,每一个城门平均下来就有一万多军队,更何况王戎也有骑兵。   现在城下敌军队形未散,阵型俨然,就算刘武突围出去,到兰溪大营调三千骑从背后袭击王戎,王戎也会很快反应过来,以骑兵反包之,刘武很可能就会陷入敌阵。   除非……   萧暥看向魏西陵,除非他亲自去。   “我去。”魏西陵断然道,“阿暥,你守住大梁。”   “不可,王氏军队能打到这里,说明都阙关已被拿下。如果西陵你出城调兰溪大营军队从侧翼或后方袭击王戎军,即使胜了,王戎也会调都阙关的军队前来,让你腹背受敌。”   魏西陵面色凝重。   “且都阙关要塞不夺回来,大梁城西北门户大开,王氏还能源源不断增兵进来。”   但目前兵临城下,城内只有五千军队,如何在被数万王氏大军团团包围的情况下,突出重围,夺回都阙关要塞?   “我去,我有办法。”萧暥道。   魏西陵看向他,他知道萧暥这个人,从小就剑走偏锋。   他被训练成为一个战士,一位将领。而萧暥却不同,他把打仗当做打猎,指挥作战对萧暥来说,凭的不是熟读兵法和长久的训练,而是天性和本能。   他说不定真有办法在突围的同时,夺回都阙关。   但兰溪大营的士兵只认魏西陵的帅令。   他当即解下自己的佩剑交给萧暥。   “阿暥,你带纯钧去,他们都认识。”   执此剑入兰溪大营如见军令。   萧暥心中动容,赶紧接过来。   可是魏西陵指挥作战哪里能没有佩剑。   萧暥想都不想,当即解下自己的青霜交给了魏西陵。   云越眉心跳了跳 江浔似笑非笑。   只有刘武大咧咧道:“主公,你们怎么搞得跟定情似的,还互赠佩剑。”   魏西陵神色一凛。刘武赶紧闭了嘴。   萧暥想起昨天就在这城楼上的事,也颇为尴尬。   “那啥,我去准备突围。”   ***   萧暥叼着根草茎站在舆图前,大梁城分为四个门。他抬手在大梁城北面的广武门点了点,“就从这里突围出去。”   云越一看,急忙拉住萧暥,“主公,王戎的一万轻骑就在广武门附近,往北突围是最危险的。”   他们只有一千人。   江浔也道:“广武门以外多山谷,去兰溪大营还要绕道,不好走。”   只有魏西陵静静地看向萧暥。这个人就好弄险。   萧暥嘴边勾起一丝狡猾的微笑,“你们都觉得广武门不易突围?那就是了,王戎也会那么想!”   “我就从广武门突围出去,给他个措手不及!”   片刻后,萧暥点齐了一千士兵。 预曦正立□   他调转马头,扬鞭道:“走!跟我去打野!” 第427章 加冠   正如萧暥所料,他率军突出广武城门的时候,王戎正在大帐里纳凉,以躲避夏日毒辣的阳光,闻讯他慌忙地披甲上马。   萧暥毫不恋战,率军直接突破王戎防线,如一支利剑向南而去。   另一头,望着滚滚远去的烟尘,王戎勃然大怒,“赵贺,立即点五千骑兵,给我追!”   在驰行出城二十多里路后,云越隐约意识到方向不大对?兰溪大营在大梁城的西北面,而萧暥却是率军往南而去。   他赶紧催马赶上萧暥,“主公,兰溪大营在大梁城西北,我们现在却是向南,突袭方向是否有误?”   萧暥头也不回:“没错!我们去斜方谷。”   ***   斜方谷在在大梁城南三十里处。谷深林密,山谷两边都平缓的坡地,山坡上长满树丛灌木。   赵贺策马急追,一口气追出三十多里后,就见前方谷中远远有烟尘扬起。   “快追!萧暥就在前方!”赵贺急喝一声,策马一头扎进山谷。   还没等他率军追上,忽听头顶嗖嗖嗖地响起密集的锐啸声,他心中猛地一沉,霍然抬头就见无数支羽箭如雨般从两侧的山谷上攒射而下。   赵贺顿时神色大变:“不好!有埋伏,后队改前队,撤出去!”   可他还来不及把军队撤出谷中,只见谷口烟尘滚滚,清脆的马蹄声中,一支骑兵迅速从峡谷的入口处冒了出来,堪堪阻住退路。   萧暥一马当先,唇边挽起一丝冰冷的杀机。   云越悄悄看向他,实在有点佩服,在突围的路上竟然还不忘打了个埋伏。   赵贺被俘,余者皆降。   接下来,萧暥押送赵贺残部进兰溪大营,并让众士兵都换上王氏军队的衣甲,然后,他一扬手中的纯钧,“跟我走!”   三千铁骑如一道洪流涌出营门,卷起黄尘飞扬。   ***   王氏军营。   王戎还在营地里焦急地等赵贺的回音。   可是等了一个多时辰,赵贺也没有消息,王戎紧接着又派了漳平率三千骑前往增援赵贺。   结果,这三千人也是如泥牛入海,一去不返。甚至连派出去一波又一波打探的斥候,也没见一个回来的。   惶惶不安的情绪在开始王戎的军中蔓延。   看不见的敌人更为可怕,因为他们不知道会出现在哪里,以何种方式突然袭击。   恐惧开始蔓延,像毒草一样。王戎的军心开始动摇。   日头开始偏斜时,王戎终于等到了斥候的回报,“报——”   “萧暥袭取都阙关!”   “怎么可能?!”王戎豁然站起,大惊失色,都阙关他留下了一万人马驻守,萧暥才多少人?怎么攻得下来!   他一把将那小校揪过来,瞪着眼睛道:“你再说一遍!萧暥怎么拿下都阙关的?!”   那小校诚惶诚恐道:“萧暥率军在路上埋伏了赵参将,然后冒充他的队伍伏击了漳将军,又冒充漳将军的增援部队,叫开了都阙关的城门。”   “什么?!”王戎气得独眼里都要喷出火来,“都是蠢猪吗?!”   被那狡猾的狐狸又摆了一道!   如今,都阙关失守,他们被夹在都阙关和大梁城之间,变成了一支孤军,腹背受敌。   顿时,王戎军中军心大乱。   就在这时,一名小校惊慌失措地闯入帐中,“主、主公!不,不好了 !”   他慌地连话多说不连贯了,“外面,敌、敌军。”   王戎一脚将他踹开,掀开帐门,走出帐外。   只见尘土飞扬间矫健的战马呼啸而过,骑兵手中雪白的长剑在阳光下反射出耀眼的寒芒。   阳光下魏西陵亲率一千轻骑兵,如一把锋利的剔骨尖刀,随意地游走在数万大军之中,如入无人之境。   王戎虽有五万大军,但军心早就溃散,哪里经得住这样的冲击,顿时狼奔豕突,四散溃逃。   ***   拿下都阙关后,萧暥迅速救出了卫骏和一干被俘的将士。   卫宛还没有知觉,看来是中了术,成了人傀之类的东西,才会让敌人控制,骗开关门。   “谢先生呢?还是没有消息吗?”萧暥问,卫骏不会玄法,只有找谢映之才能治好卫宛。   云越摇头。从昨晚以后就没有了谢映之的消息。   “映……映之”卫宛张了张嘴,艰难道。   “兄长!”卫骏赶紧搀扶起他,   卫宛:“危……危险……”   萧暥一惊,“卫夫子,你说谁有危险?映之吗?”   “苍……苍冥族的……主君在……”他话没说完,又昏死了过去。   萧暥心中凛然,难道说苍冥族的主君就在大梁?谢映之应该是跟他遭遇上了?   随即他立即又想到了一件事,王戎蛰伏了那么多年,为什么突然铤而走险?   今天是魏瑄的加冠大典,为什么王戎偏偏选在今天发兵攻打大梁?   现在他在都阙关,魏西陵和王戎决战,谢映之也不知所踪。建章宫中只剩下魏瑄和群臣……   他猛地倒吸了一口冷气,莫非是调虎离山?   ***   建章宫中,日色已经西斜,照着大殿上方黯淡的金色匾额。   看来今天这加冠礼是进行不了。聚集在建章宫的诸位大人等了大半天,又饿又倦。   尚书令柳徽正要报请皇帝示意,是否要退去仪仗,另择吉日,各位大人们也正想各回各家,好好吃喝休息一下,最好再叫个丫鬟书童锤锤腿松松胫骨。   就在这时,殿外幽深的回廊里,隐约传来了一阵阵急促的脚步声和铠甲摩擦的轻微金属碰撞声,大殿四周的回廊上也有人影晃动。   众人立即意识到情况有变,但还来不及反应,暮风起,吹开帷幔一角,露出了森然的箭镞。   “小心!”魏瑄眼疾手快一把扑倒最近的云渊,同时脚跟一蹴,桌案凌空飞起。   笃笃笃、一阵急雨敲窗般的声响后,桌板上已经扎了七八支羽箭。   躲在桌板后的宋敞和上官朗感激地看了他一眼。   再看周围臣僚,已经中箭倒下了一片。   “金殿之上,何人胆敢射杀大臣?”云渊勉强扶着魏瑄起来颤声道。   紧接着外头又传来一阵脚步声,卫尉董威大步流星地走进来,高声道:“萧将军有令,各位臣工连通王戎,意图谋反!现诛杀之!”   “什么?”柳徽愕然,   “这都是萧暥的诡计吗?”   “利用典礼将我等引到这里一网打尽!”   大殿上聚集的群臣一片哗然。   董威不理睬他们,只看向魏瑄,道:“晋王殿下还请移驾偏殿,我等很快就好。”   他话音未落,一支数百人的军队气势汹汹地从侧门后杀出,刀光亮起,血色崩溅,站在最前面的柳徽一颗白头当先滚落在地。   杨覆当场吓得跌倒在地,“萧暥,你滥杀大臣,不怕天下诸侯讨伐吗?”   他话没说完,就被被乱刀砍死。   此刻,宫中的诸位臣工都没有佩剑——除了萧暥这种有剑履上殿特权的,其他人入宫都不能配备武器。但其实即使给他们武器,这些人也不会使用。   大殿里,残阳如血,刀光纷乱。   除了魏瑄和上官朗各夺下了金吾卫手中的刀,尚可一战外,其他人狼奔猪突,四散奔逃,不是在大殿里被杀,就是倒在大殿门口的阶梯上。   “保护云中书,撤出去!”魏瑄道。   ***   萧暥带兵到达东阙外的时候,只见宫门紧闭,风中隐隐飘来血腥味。   董威站在阙台上,嘴角牵起一抹残忍的笑,放声道:“萧将军,宫门下钥了,将军还请回去吧!”   且不说根本没有到宫门下钥的时辰,一见这戒备森严的架势和禁闭的宫门,萧暥就知道宫中有变。   此刻,魏瑄和云渊、闻正、宋敞等人都还在宫里!   他顿时心忧如焚,不假思索道: “调集属下所有兵马,攻打宫城!” 第428章 屠戮   惨淡的夕阳坠在天边,暮色沉沉的宫帷里,风中飘散着浓重的血腥味。   漆黑的袍服拖过被鲜血浸染的猩红地毯,一步一步跨上台阶。   “果然是你?”魏瑄已战至浑身浴血。   他用力挥出剑,一个金吾卫颓然倒下,“这就是你想要的?”   此刻大殿里横七竖八地遍布尸体,金吾卫的,大臣的,残肢断体都血淋淋地堆叠在一起,纠缠难分,鲜血潺潺地顺着阶梯流淌。   风长离悠闲地拔出一柄长刀,颇为惋惜地看着一滴鲜血从刀尖滴落。   “我说过,我重视人才。”   “所以你就要杀尽九州人才?”魏瑄怒道,“但你为什么还要嫁祸给萧彦昭!”   “嫁祸萧暥不是我的主张,是你兄长的谋算。”风长离淡定道,“我说过,我不会针对萧暥。但是我也没有义务保护他,毕竟他还没成为我的甥媳罢?”   “闭嘴!”魏瑄嘴角抽搐了下,但他知道风长离没有必要撒谎。而卫尉董威确实是听命于皇帝的。嫁祸于人——这更像他那位兄长的做派。   风长离叹气道:“萧暥现在正在攻打宫城。便是做实了这罪名。”   “什么?!”魏瑄的心猛地揪紧了。   风长离悠然道,“大梁城的人都看到了,萧将军攻打宫城后,将所有的大臣都杀了。他们会怎么想?京城流血夜也才过去三年。有些人就旧病复发了。”   听到旧病复发九个字,魏瑄心中猛地一痛,手中玄火亮光一炸,震开了几名扑上前的金吾卫。   “终于要认真了么?”风长离微微一笑   ***   宫城外   金吾卫哪里是身经百战的锐士营的对手,很快宫门就被撞开,战马扬蹄越过宫门,踏上大殿前的长阶。   “谋反了!萧暥谋反!”董威跌倒在地,大叫道:“护驾!”   他话音未落,被云越一剑挑翻。   此时天色已暗,建章宫里灯火隐隐绰绰。显得诡异又凄凉。   数百名锐士如潮水般涌上殿前漫漫的长阶。森然的刀剑在火光下闪烁着冰冷的寒芒。   火光闪烁下,萧暥忽然恍惚了一下,这一幕他似乎经历过——夜幕下,灯火煌煌的大殿前,鲜血漫过长阶,空气中弥漫着杀戮的气息,血色的夜,大梁城里家家闭户,所有人对他如避蛇蝎。   就是那一晚,金吾卫统领董威惊慌失措地逃至司马门,口中大喊着:“萧暥逼宫谋逆!”   被他一箭射中后背,扑倒在司马门前。   火光冲天而起,照亮了夜空,伏尸遍地,血流成河,宫城在燃烧。   战马越过燃烧的雕栏,长剑在火光下反射出耀眼的寒芒,刺破无边的黑夜。   “晋王何在?”萧暥厉声道。   “在……在承明殿。”一个小黄门吓得结巴道。   承明殿前,跃动的火光照着魏瑄一双漆黑的眸子,他站在森然的刀戟丛中看向萧暥,极力克制住自己的战栗和恐惧,目光冷静地不像个十几岁的少年。   “护送晋王前往含元殿登基。”萧暥瞥了他一眼,就调转马头。   “如果我不想当皇帝呢?”魏瑄壮着胆子,朝着他的背影喊道。   “什么?”萧暥勒马回头,目光如刀。   魏瑄倔强地抬起头迎上了那慑人的目光,咬着下唇道,“皇兄他还……”   “已经是先帝了!”萧暥干脆道。   魏瑄的脸刷地煞白。皇兄已经驾崩了?   萧暥没有工夫跟这个孩子解释。现在要迅速稳定局势,将兵变控制在宫闱范围内。以免殃及大梁百姓。   一件血迹未干的冕袍披在身上,魏瑄紧张地坐在王座上,隔着垂旒望向朝中战战兢兢的众臣。   萧暥剑履上殿,站在他面前,背影挺直修长,“陛下有旨,国师无相,金吾卫统领董威谋同苍冥族张缉等人叛乱,现斩首示众,其党羽流放凉州,钦此。”   圣谕传下,大殿外远远传来董威歇斯底里的吼叫,“萧暥,你弑杀先帝,窃国之贼!”   ……   萧暥倒吸一口冷气,猛地回过神来,乍然激起一阵心悸。   他为什么脑海中会浮现这种记忆,仿佛亲身经历过一般纤毫毕现。   但是现今桓帝还好端端地在位,说明这不是原主的记忆。更像是从他心底深处浮现的记忆。   为什么会这样?   但此时没有工夫让他细想,萧暥压下心中的疑惑,道:“冲入大殿!”   他话音未落,一支火箭带着一声刺耳的尖啸划破了夜空,正射在了建章宫的匾额上。惊回首时,只见一支上千人的军队从宫门外杀入,   这不是普通的军队,因为这支军队的士兵一个个都面目狰狞状如恶鬼,浓重的血腥味中弥漫起令人窒息的腐朽气味。当先一名女将着着火红的战甲,长发束起,火光下英姿飒爽。   萧暥心中不可遏制地一颤,他竟然对她有映像!   多年以前,永安城里桃花渡,十里春风不知归……   “阿青姐?”云越也愕然出声。   郢青遥,或者说伊清邈长枪举起,断然道:“拦住他们!”   如潮水般的苍炎士兵蜂拥而上,和萧暥手下的锐士冲撞在一起。   ***   “你故意让郢青遥为将,是想让他无法全力应战!?”魏瑄怒道。   风长离淡淡道:“错了,我让郢青遥为将,而没有派呼延钺去,是给萧暥放水了。”   呼延钺——魏瑄立即想到了襄州战场上那个刀枪不入的黑甲人,手执一柄铁戟带着一股势不可挡的跋扈之气。   魏瑄心中陡然一震,他问:“呼延钺去哪里了?”   紧接着他立马反应过来,随即倒抽了一口冷气:皇叔!   现今,彦昭被困,谢先生不知所踪,很可能也受困了,就只剩下皇叔了!   宫门口到建章宫要经过一条幽长的甬道,两旁是屹立如壁的宫墙,此时,宫墙上已埋伏了数百名弓。弩手,冰冷的箭镞指向下方。   呼延钺手执长戟,鹰一样的眼睛正紧盯着宫门。   ***   大梁城楼上,魏西陵刚刚收兵回城。   “报——君侯,曾公公来了。”   魏西陵眉头一蹙,曾贤是皇帝近侍,怎么会来这里?   片刻后,曾贤被带上城楼,火光下,他脸色苍白,目光紧张,看上去被吓得不轻,见到魏西陵他就焦急道: “君侯,不知为什么萧将军突然率军攻打宫城。陛下诏君侯入宫护驾。”   魏西陵心里陡然一惊。萧暥怎么会忽然攻打宫城?其中必有缘由。难道说是宫中有变?   他来不及多想,当即下令:“刘武,你和寄云守住大梁城!”   随即点了十名亲兵入宫查看。 第429章 化影   建章宫前,萧暥一剑劈开一头嚎叫着冲上来的苍炎,这种东西他在襄州之战中遇到过的!——不知疲倦,不畏伤痛,无惧生死,力大无穷,即使被马蹄踩碎了肋骨,依旧如野兽般嚎叫着扑咬上来,前赴后继不死不休!   而伊清邈竟然是这些东西的首领!萧暥心中愕然。她到底是什么身份?   可是现在不是考虑这个的时候,魏瑄和云渊他们还在大殿内生死未卜,不管敌方将领是谁,他都要突破重围冲进去!   激战。   这一刻短兵相接,没有任何技巧可言,只有竭尽全力的拼杀。这一战出乎意料地惨烈,萧暥自任前锋,率领一小队锐士冲锋,长剑斩落处,血光激溅。   萧暥一剑荡开一名癫狂的苍炎兵,赫然回首间,只觉得一股锋利的枪风已破开空气攒刺而至。萧暥反手一剑,当地一声清响,枪尖刺到剑刃上激得火星飞溅。   “清邈姐?”四目相对时,萧暥还是忍不住问。   此刻,郢青遥心中五味俱全,她知道主君特地让她迎战萧暥的险恶用心。但全族老幼都在他们手中,她不得不战。   她咬牙一枪刺去:“你认错人了!”   萧暥随之巧妙地微一侧身,长枪堪堪擦过他胸前直穿至腋下。   不妙!郢青遥心中一沉,在巨大的惯性下,长枪去势难收,被萧暥一剑断下了枪杆。   就在这时,只听斜后方传来一声羽箭袭来尖锐的破风声。   萧暥头也不回,在马背上猛地仰身,手腕一翻,长剑灌力击出,就听当的一声清响,羽箭竟被反弹了出去。   紫湄!   郢青遥心中一沉,来不及多想,纵身一跃,挡在了前面。   顿时鲜血溅起,一支狼牙长箭刺入她肩下。   “阿姐!”贺紫湄本来想躲在暗处偷袭萧暥,结果箭术不精,反倒伤了阿姐。她恨得攥紧了弓弦,又不敢从幽暗的藏身处出来。   此时,萧暥也傻眼了。   他没想到郢青遥会不顾一切地以身挡住了那支羽箭。   他凌空接住郢青遥,刚想吩咐云越带她出去医治,就在这时,竟又是一声破风的尖啸传来。   “阿暥!”郢青遥来不及多想,奋力拽住萧暥一个转身,一支狼牙箭穿透了她的后背。   “拿下她!”萧暥怒喝道,   贺紫湄知道这回藏不住了,抛下弓,飞身沿着屋脊逃窜而去。   “阿暥,求你……放过她这……这一次。”郢青遥靠在他怀里,鲜血染红了他的袍服。   萧暥心中震恸,“清邈姐,真的是你?”   当年桃花渡里,那个巧笑倩兮的佳人姐姐,素手如莲,亲自给他做香酥可口的点心,配上一壶琥珀黄的桂花酿……   少年的回忆如初夏的风,带着栀子花的香气。   在这个乱世的夜里,一切都被那扑面而来的腥风吹散了。   “阿暥,我……我对不起你……我以前骗了你……”一滴泪滑下脸颊,伊清邈缓缓闭上眼睛。   萧暥心中大恸。   他猛然想起来,这一幕似乎曾经也发生过——就在前世那个血色的夜里。苍冥余孽张缉、郢青遥被诛杀。鲜血染红了建章宫前的台阶。   仿佛是往事的重演,残月之下,他忽然有些惶然。   他究竟是谁?   是萧暥,还是萧宇?   这个念头让他心神一阵恍惚,他只觉得胸口隐痛,喉中顿时涌起一股甜腥味,被他用力咽下。   ***   魏瑄手心一展,一道白亮的火焰锁链在空中凝成一张火网,火光照亮了整个大殿,铺天盖地般向风长离席卷而去。   风长离长袖一挥,面前骤然竖立起一道晶莹剔透的冰墙。   刹那间,冰与火的相撞,严寒与烈焰对峙,魏瑄感到了隐隐的压力。   他五指迅速收拢,那火链便化作一股旋涡,呼啸着撞向冰墙。   虽然每一次撞击都只能给冰墙带来一道细小的裂缝,但火焰却一寸寸地侵蚀融化散发着寒气的坚冰,殿中一时间水汽弥漫,蒸发的冰层恍若云雾悬浮在大殿里,大殿中犹如仙楼琼殿。   “不错。”风长离赞许地点头,“有长进了。”   当玄火最终烧尽了坚冰,也熄灭成一缕青烟。   趁着冰墙消失的一刹那,魏瑄飞身跃起迅如流星,连人带剑向风长离刺去。   风长离不动声色,剑尖荡起的寒风带动漆黑的袍服。   魏瑄一剑刺入,猛然感到一股刺骨的寒意从剑端涌入,冷透全身。   黑袍下空空如也。   他这才乍然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大殿中已经虚化出了十二个风长离。自己刚才一击刺中的只是分化出来的一道虚影。   分形化影之术!   魏瑄顿时眼花缭乱,这十二个风长离里,每一个手中都拿着一模一样的滴血的长刀,到底哪个是真身?哪个是幻影?   但箭在弦上容不得他多想,魏瑄身法极快,出剑更快,长剑化作耀眼的寒芒不断地刺去。   风长离虽然秘术强大,但是剑法显然不如他身经百战、在沙场上磨练出来的凌厉。   魏瑄的剑招快如闪电,在电光火石般过了几招后,噗的一声,长剑再次破开了黑袍,而这一次不是空洞的触感,他明显感觉到了剑刃破开皮肉骨骼的阻力,这个不是幻影!   他使劲贯力一击后,再用力拔出宝剑,鲜血喷溅时,他一把扯下了对方的黑袍。让他看看这些年隐藏在这一袭黑袍下居于幕后的主君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黑袍下是一张熟悉的脸。熟悉到魏瑄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云先生?!”   只见云渊胸前一个窟窿正在冒出暗红的血浆。颤抖着唇想说什么,但已经说不出来一个字了,身体已经像一截枯木般倒了下去。 第430章 借刀杀人   魏瑄脸色煞白,心中大骇。   怎么可能?他明明刺中的是风长离,为什么这一袭黑袍下面竟然会是云渊?   “老师!”上官朗奋力格开两名金吾卫,奔上前来。一把抱住地上的云渊。   云渊已经气绝身亡。   “你做了什么?!”上官朗抬起头愤恨得看向魏瑄。   魏瑄还来不及回答,就看到风长离身形一闪,已掠至上官朗背后,手中的长刀举起,劈下一道锋利的寒芒。   魏瑄来不及多想,挥剑掠去,铛的一声清响,刀剑相格火星飞溅。长剑沿着刀刃的弧度刮过,去势难收,锋利的剑刃斜劈开风长离的肩膀前胸,鲜血激溅而出。   这回魏瑄心中猛地一沉,有些忐忑地屏息扯下对方的黑袍。   果然……   “宋司丞!”   只见宋敞面无血色,双眼迅速地失去光芒,一道可怕的裂痕从他左肩贯穿到右胸,几乎把他劈开。鲜血泼溅满地。   “宋敞!”上官朗惨叫一声,双目通红地盯着魏瑄。   “我……”魏瑄心神巨震。难道说风长离每一道分身都是着大殿上的人?他们都成了被他摆布的人傀替身吗?   上官朗摇摇欲坠地站起身,举着剑就刺向魏瑄,“难怪卫夫子说你是邪魔外道!”   魏瑄没有躲闪,被一剑刺入肩膀,鲜血淋漓。   “懦弱。”风长离看向魏瑄,不屑道,随即袍袖一挥,上官朗连人带剑被一股劲风卷起,狠狠砸向廊柱。   “明达!”(上官朗的表字)   魏瑄奔向上官朗,见他已经撞昏,遂抬袖擦拭他额头上的血迹。   风长离步步逼近。   就像半年前在枕霞湖畔时那样,强烈的威胁感再一次笼罩住了魏瑄,无法战胜,无法躲避,如临大敌,压迫得他动弹不得。   纯黑的袍服如夜色拂过眼底,风长离手中长刀抬起魏瑄的下颌,“半年过去了,你还是和那时一样,既保护不了自己,也保护不了别人。”   魏瑄切齿道:“你想借我的手,杀死这里的所有人!”   风长离漠然道:“你可以认为,这是为师对你的考验。”   魏瑄吐出一口血,惨然一笑,“我一旦杀了他们,我就会为中原所不容。不就遂了你的意?”   风长离唇边掠过一丝轻嘲,“你不妨看看你自己的长相,你本来就不是中原人。”   “我是大雍皇族,先帝之子,孝景皇帝之孙!”魏瑄正声道。   风长离轻叹了声:“看来你还是没法下定决心。”   “不如我来帮你罢。”   魏瑄心中一沉,立即被不祥的预感笼罩了,警惕道:“你要做什么?”   风长离信步走到大殿当中,展开双臂,口中默默吟诵,从掌心忽然奔涌出两股强劲的寒气。   寒气瞬间席卷大殿,接触到的每一寸空气都被巨大的寒流冻结,大殿的金砖地面都被冰雪覆盖,从雕栏廊柱到殿宇阁楼迅速凝固,变成了冰雪的殿堂。   寒气迅速蔓延铺展,呼啸的狂风吹到殿外,日暮的天空中开始飘洒起纷纷扬扬的雪花。   “主公,下雪了?”云越劈开一头咆哮的苍炎惊讶道。   萧暥心中暗道不妙,炎炎夏日,他们衣衫单薄,如果气温急剧降低,将士们很快就会被冻僵。而他们的敌人,那些狰狞的苍炎军跟丧尸差不多,无所谓疼痛和寒冷,到时候他们因为寒冷战力急剧下降,就会被扑涌上来的苍炎围困。   大殿里,魏瑄艰难地支起身,“住手!”   “剑在你手里,你可以阻止我的。”风长离淡淡道。   他话音刚落,从身后走出余下的十个分身,同时张开双手,掌心涌出强劲的寒流,直向大殿外席卷而去。   地面上很快就结起了冰霜,将士们的铠甲上都积起了一层冰凉的霜雪。狂风卷起雪花漫天飞扬,温度急剧降低。   云越只觉得冰冷的铠甲变得沉重无比,彻骨的寒冷包围着他,手脚迅速僵硬麻木,而那些苍炎军在风雪中却丝毫不受影响,他们咆哮着扑杀过来,云越奋力挥剑劈砍。   这一击之力将他僵冷的手震得虎口发麻,差点握不住长剑,就在这时,他感到背后一股腥风扑来,顿时汗毛竖起。   紧接着身后传来‘当’的一声刀剑相击的清响。   云越惊回首,只见脓血激溅,一个苍炎的头颅凌空抛飞。   萧暥收回长剑,眉睫上沾着霜雪,眼神寒而烈。   战至此刻,他属下的锐士只剩下了不到一半,在凛冽的寒风中,他们单薄的衣甲上覆着积雪,变成一个个冰雕雪人,仍旧奋力挥动沉重的长剑拼死突围,冲向那遥不可及的建章宫大殿。   大殿内,魏瑄撇下风长离,毅然转身就想往殿外冲去。   一道黑影如巨鹰般忽地扑杀过来,拦在了他的面前,手中的长刀斩下一道锋利的弧光。   魏瑄来不及多想,举剑挥出,在电光火石地过了几招后,他把那个黑袍人斩杀于地。   这是他斩杀的第三个风长离的分身,或者说替身人傀。   鲜血激溅起时,他不再掀开那人的黑袍。   他不想知道他杀的是谁。   眼下的他,只有一个目标,那就是杀。   他清楚风长离的企图,若想要出去增援萧暥,就只有杀光他的所有‘分身’,这等同于要他杀光这大殿内余下的所有人。   让他的双手沾满了无辜朝臣和友人的鲜血。让他再不容于中原九州!   云渊死了,宋敞死了,闻正死了,颜翊死了,都死了,这些他要尽力保护的人最后都是被他所杀!   魏瑄浑身浴血,他杀红了眼,一双墨澈的眼中尽是阴狠的绝决。   满殿的冰雪都被鲜血染得赤红,终于他站在累累的尸骨上,黑雾弥漫间,流露出邪异的目光。   魏瑄手中血染的长剑指着大殿上最后一个身着黑袍的人——那就是风长离的真身了。   决战的时刻到了。   风长离无声笑了。终于有点意思了。 第431章 对决   建章宫里黑雾骤然腾起,围绕着魏瑄盘旋环绕,凝聚成一杀机凛然的黑龙,森森的鳞甲上反射出青粼粼的烛火。   魏瑄手指成决,那狂暴的黑龙就张开大口就扑向了风长离。   风长离淡淡一笑抬起右手,向着呼啸而来的黑龙一点,指尖燃起一道幽暗的冥火,瞬息间在半空中幻化为一条柔韧的火藤,腾空而起缠绕住了狰狞的黑龙。   魏瑄指节绷紧,随着黑雾不断涌出,翻腾的黑龙身形突然暴长了到数丈,眼看就要挣断火藤。   风长离手指一动,火藤瞬间分生出无数柔韧的枝蔓,如蛛网一般包围上来,不仅将黑龙紧紧捆住。藤蔓的分支沿着起伏翻腾的黑雾迅速生长,攀上魏瑄的手足,冥火迅速结成了冰线。封住了他的行动。   魏瑄只觉得一股摄人的阴寒侵入体内,一时间动弹不得。他双眉紧蹙,暗暗施力。   黑龙在冰雪大殿里翻腾咆哮,试图挣脱火藤。冥火灼灼燃烧,将周围的冰雪都映成了鬼魅般的绿色。   “在秘术造诣上,你还差得远。”风长离道,“放手罢,我不会杀你。”   魏瑄一言不发,继续奋力催动黑雾。那狰狞的黑龙顿时又幻化出了两个龙首,咆哮着向风长离扑杀过去。   风长离袍袖一挥,灼灼的冥火在半空腾起,凝结成一张火网,铺天盖地罩了下去。   火网挡住了黑龙的攻击,但是黑龙的身躯却还在膨胀,越来越快。   风长离只有继续催动冥火,结成无数的火链捆住暴长的黑龙,他已经隐隐意识到魏瑄正在把他拖入一场无休止的决战。   “以你的修为,再这样下去你根本扛不住!”黑袍人厉声道,说罢握指成拳,所有火链顿时猛地收紧。   巨大的黑龙在火链间咆哮嘶吼。   魏瑄眉心沁出细汗,脸色苍白如纸,衣袍在卷起的巨风中狂动。   “放手吧,你会被割裂的!” 风长离最后劝道。   话音未落,魏瑄骤然抬眸子,眼中杀机大盛,展开双手,袍袖震荡间黑雾猛地冲出。   黑龙的身躯暴长到大殿的琼顶,它咆哮一声撞向火链,仿佛是要强行挣脱束缚。   风长离从来没见过这么不要命地相搏!也被迫认真起来。   他手背青筋突起,五指用力一握。骤然收拢的火链如无数冰寒的刀丝,顿时将黑龙庞大的身躯切割得四分五裂。伴随着黑龙的烟消云散,大殿里血肉横飞。   “魏瑄!”   风长离猛地收住秘术,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只见冰封的大殿上,魏瑄的身体就像一个被扯碎的木偶一般,头颅手足纷纷散落在地,鲜血淋漓。   居然这样就死了?!   纵然冷定如风长离,一时间也蓦然怔了怔。   他不可思议地走近魏瑄的尸体,颇为可惜地蹲下身,捧起他带血的头颅,细看之下猛然一惊,这不是魏瑄!竟然是上官朗的脸!   他心中骤然一沉,紧接着背后一凉。他低下头不可思议地看着胸前闪着寒光的长剑,剑刃上沾着殷红的血。   “分形化影术,你教我的。”一道冰冷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魏瑄利落地一把抽出长剑。鲜血喷溅如空中绽放出浓艳的花朵。   风长离踉跄了几步,不可思议地回头看向魏瑄。   原来刚才魏瑄用消耗战吸引风长离注意力的同时,悄悄地以化影分形术,真身绕到了风长离的背后。   “最终还是我的剑快。”魏瑄冷道。   风长离咳出一口血,惨笑道:“所以你从一开始拜师就是为了杀我罢。”   魏瑄道:“引出你的真身并不容易。”   从当年西征在溯回地里,谢映之和风长离的那次对决,到半年前枕霞湖畔,卫宛率众弟子以风凌阵围攻风长离,都让他以为聚沙成影术走脱了。可以说在风长离那一袭黑袍下,从来没有以真身出现过。   风长离此人神出鬼没,一直藏在幕后,怎么样才能引出风长离的真身?   恐怕就只有让他以为大功告成,胜券在握之时,他才会以真身出现!   此刻,风长离凝视着魏瑄,叹道:“谢玄首好算谋。”   魏瑄道:“他若不输给你和东方冉,你又怎么可能毫无顾忌地以真身出现。”   “东方冉只是一枚弃子,我不是说此事……”他的左手捂住胸口的窟窿,鲜血仍旧不停地沿着指缝滴落。   “你们为了诱出我,布下了这个局?什么时候开始的?”   魏瑄道:“我被囚寒狱时,谢先生曾来看过我。”   就是那一次,谢映之和魏瑄定下了诱出风长离的真身之计。   魏瑄道:“只有让你以为大功告成了,你才会以真身出现。”   所以,外有王戎兵临城下,内有皇帝屠尽大臣,萧暥和魏西陵都被调走,等他们反应过来,一切都晚了。朝堂精英已被杀尽。不过魏瑄没想到,他们还想把屠杀大臣的罪名也加到萧暥头上!   “原来如此。”风长离笑出了声,笑声沁凉刺骨,“我就知道谢玄首是不会只和你谈感情的,这种话也只有紫湄会相信。”   “但如此一来,他洁净的双手上也染满鲜血。”   云渊,闻正,宋敞,上官朗等人都死了。中书台全军覆没。   “用这么多人的死,以引出我来,值得吗?”   风长离指出:“你们也是元气大伤。”   “你不了解谢先生,也不了解我。”魏瑄冷漠道,“但我却了解你,我知道,你重视人才。”   “莫非?!”风长离闻言倒吸了口冷气,他沉默片刻,变成断断续续的笑,“好算计,玄门的易容术罢?”   魏瑄道:“寒狱的死囚犯。”   “但你们不可能将今日参加大典的所有大臣都用死囚易容掉包了。否则怎么能骗过我。”   魏瑄道:“没错,只有中书台的几个人是用狱中的死囚易容的。如果不是你用分形化影术,要同时控制多个分身,你应该能察觉的到他们是假冒的。”   风长离恍然,不禁赞道:“好手段,正好借我的手杀死政敌。”   尚书柳徽、太宰杨覆、少府唐隶等等盛京系的官员全都毙命。当然压还包括如太常寺卿赵吉等无关的大臣也都死了。   魏瑄道:“我本来没想到你会尽杀所有人。”   “别说你没想到,只是你不屑去想罢了。”风长离轻笑,“那些凡人的生死于我们何干?你说对么。”   魏瑄静静道:“要做成点事,总是要付出代价的。   “你越来越像我的作为了,为师很满意。”   说话间,他的血已经在地上蔓延了一大片,使他如同浮在血河上妖异的莲花。   他幽然长叹了声,“既然我就要死了,不妨我们师徒最后再见一面。”   什么?魏瑄心里不可抑制地一颤。   风长离已抬手拉下了自己的帷帽,“你不想知道吗?”   魏瑄顿时屏住了呼吸,心脏狂跳起来,野虎岭风雪中如鬼魅般静静峙立的那个人,现在终于要露出真面目了吗?   当他意识到这一点时,一种强烈的压迫感牢牢锁定了他。使得他动弹不得,一眨不眨眼地看过去。   黑袍下是一张阴森而俊美的脸,染血的容色如同月色般凄迷,一双狭长而幽沉的眼睛如星流沧海、月照深渊,目光仿佛透过亘古的荒寂看过来,简直要将人的神魂都要吸进去一般。   魏瑄的心神仿佛被一股不可抗拒的剧烈力量冲荡,就在他瞬间失神之际,风长离沾着鲜血的指尖已落到了他眉心,画下了一个诡异的符号。   刹那间,前世今生的怅恨离别,三生幻境的抵死缠绵将他席卷,他的灵魂仿佛被撕裂了拖入痛苦和欲望的深渊。彻骨的痛苦与极致的欢愉共同铸成了灵魂的煎熬。   纷乱的记忆铺天盖地地涌上来,将他吞没!   风长离的声音在深渊外响起:“不要再压抑了,野心和欲望才是真实的你。” 第432章 弑君   建章宫前,风雪渐停。   萧暥率军歼灭了余下的苍炎军,终于冲入大殿。   冰封的大殿里寒意袭人,只见魏瑄单膝跪在满地的尸骸间,低着头,肩胛微微颤抖着,凌乱的发丝遮住了俊秀的脸容,只露出苍白的下颌,火光下显得清寒尖削。   “阿季!你怎么了?”萧暥赶紧上前查看。   “我……无事。”魏瑄咬紧失血的下唇,艰难道,“皇叔……他……”   萧暥心中不可遏制地一颤,急忙问:“西陵怎么了?”   “他们诱他进宫……在沿途……埋伏重兵……”   ***   过了司马门就是长宁巷,这是入宫的必经之路。   长宁巷两边是峭立的宫墙,高约有丈余。两墙之间有飞桥相连,呼延钺此刻就矮身弓背地潜伏在飞桥上,仿佛一头蓄势待发的猎豹。   天空一轮圆月照撒下满地清霜,照出他坚冷如岩石般的轮廓。   暗夜里他能听到自己的心跳的声音。他快抑制不住自己的激动。这一夜,他将刺杀九州最为善战的男人!   长巷的那头传来了清冷的马蹄声。   呼延钺的背如同绷紧了弓弦。他手持一架连弩,这是北地最强劲的弩,一发七支狼毒箭。每支箭的箭杆都有食指粗,带倒刺的三棱箭头,还喂了剧毒,以确保一中必死。   马蹄声越来越清晰,长巷的尽头出现了一支骑队。他们人不多,只有十人。   呼延钺扣弦的手指顿时绷紧了,他在心里告诫自己,不要急,等再近一点,再近一点。   也就在这时,一道清越的声音在暗夜里响起,“西陵,小心!”   呼延钺心中一沉,来不及瞄准,仓促扣下弩机。   嗖嗖嗖——七支狼毒箭迎风而来。   魏西陵在飞驰的马背上仰身,手中长剑凌空掠去,将毒箭纷纷扫飞。   呼延钺见一击不中,知道已经失去了先机。   主君有令,如若失手,立即撤退。   可是呼延钺却没有撤。看着中原的战神已就在眼前,很难忍住杀他的欲望。   他就像一只掠食的巨鹰从高峭的宫墙上飞跃而下。长戟以雷霆之势横扫而来,连激起的劲风,都带着灼热的杀意。   魏西陵敏捷地在马背上一闪身,长戟的刀锋擦着他腰际如惊雷般扫过。随即他手腕一转,长剑如虹贯出,剑势迅如流星,振碎一片刀光。   几个回合下来竟是不分胜负。   与此同时,埋伏的苍炎军从四周杀出,与萧暥率领的锐士冲杀在一起,金铁交鸣声响彻云霄。   激战。   就在这时,天空忽然淅淅沥沥下起雨来。   萧暥抬起头,只见明月当空,怎么会下雨?   紧接着,他就发现是宫墙两侧的避水兽蚣蝮开始喷水,飞溅的水花中有一股似曾相识的松香味。   萧暥心里猛地一沉,不好,是火龙油!   “撤出这里!”他大声道。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只见长巷尽头厚重的木门缓缓地关闭了,蚣蝮口中还在不断喷涌出水柱,地面的青石板都浇湿了。空气中弥漫起火龙油特有的松香味。   魏西陵一剑格开长戟,策马回首间,只见两面宫墙上喷出的火油形成了一道道飞瀑,奔流而下。   此时呼延钺也察觉到不妙了,“你们想同归于尽吗?!”   话音未落,就见飞桥上出现了一个鬼魅般的人影,火把的光亮在黑暗中甚是显眼,照出桓帝阴沉的脸。   桓帝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放声道:“皇叔,萧将军,为了清除苍冥余孽,朕也是迫不得已啊。”   他得意地接过火把,“只有送你们一起上路了!”   说罢,将燃烧的火把向下掷去。   眼看火把就要落地,魏西陵跃马凌空,长剑一挑,火把在空中掠起一个明亮的弧度,被萧暥稳稳接住。   他想都不想,往上一掷,火把正好落到飞桥上,顿时把飞桥上的风幕点燃了。   皇帝吓得像一只猴子似的从桥上跳下来,惊慌失措道:“着火了,快,快救火!”   他脸上被烟熏地焦黑,恨得咬牙,“弓弩手,放火箭!”   十多名金吾卫应声而来,沿着宫墙一字排开,引燃火箭。   嗖嗖嗖——   数十支火箭向长巷中攒射而下。   众人立即刀剑格挡。   乱飞的火箭碰触到地上的火龙油,顿时火焰腾起,黑烟滚滚。   “西陵,往南撤!”萧暥在混乱中道。   长宁巷南北纵向,极为幽深,火势要烧到南巷还需要些时间。   只要能在火焰蔓延到南巷之前撞开宫门,就能来到外面开阔的大殿前。   火光冲天浓烟弥漫中,众人这会儿也顾不上厮杀了,在幽长的甬道里,被火势紧逼着,迅速往南巷撤退。   俯看众人被烈火浓烟包围在狭小幽长的宫巷里,桓帝眉飞色舞,嚣声道:“烧死他们!哈哈哈!烧死他们所有人!”   他的笑声未落,忽然感到背后一阵冷风荡起,月光下一道黑影快如闪电般一晃。   刀光起,鲜血飞溅。   桓帝捂着血流如注的喉咙,不可思议地回过身:“你……胆敢……弑君……”   一句话还没说完,就被魏瑄利落地一脚将踹下了宫墙。   这变故发生地太过突然,四周的金吾卫惊地目瞪口呆,一时全都僵立在原地。   魏瑄面色透着阴森的苍白,衬得他一双漆黑的眼睛深如旋涡,透不出一点光亮。让人不敢对视。   他冷道:“刚才,陛下不慎摔下去了,还不快开宫门,下去营救!”   “喏!”几名金吾卫惊慌失措地跑下阶梯。   这时候云越的接应军队也到了,宫门被缓缓打开。呼延钺趁着这个机会像一支利箭般射了出去,在夜幕下消失无踪了。   此刻萧暥等人也没有工夫再去管呼延钺的去向了。在击溃了苍炎军以后,火势已经向各处宫室蔓延而去。   夜已深,整个宫城沦陷在烈焰的包围下,桓帝最终做出了和疯王一样的事。   魏西陵和萧暥一边指挥士兵们取水救火,一边搜索魏瑄和余下的活着的人。   “可看到晋王?”萧暥抓住一名金吾卫问。   那名金吾卫战战兢兢道:“晋王……晋王杀了陛下,不知去向!”   到处都是浓烟和大火,建章宫里的冰雪也被热浪烤融化了,变成雪水潺潺流淌。   大火烧了一整夜,到天光破晓的时候方才渐渐熄灭。   魏西陵和萧暥找了一夜,除了在融冰的建章宫里找到了被屠杀的死囚们和大臣们的尸体外。再没有什么发现。   长夜过去,血红的朝阳升起,照在宫殿的废墟上。   大梁宫室已成一片断壁残垣,余下的只剩烧焦的宫宇和层层叠叠看不清面目的尸体,金吾卫的、苍炎军的、锐士营的、都焚烧在一起,分不清彼此了。   阿季……难不成?   萧暥不愿意往最坏的可能去想,他忍着心口阵阵的悸痛,在一具具烧焦的尸体间反复辨认,一遍遍告诉自己不会有阿季的。武帝那么牛逼的人不会被烧死在这里!   但是直到日色西斜,暮云漫天,整整寻了一日,翻遍了所有断壁颓垣,都没有找到魏瑄的踪迹。   萧暥终于精疲力竭,倒在了魏西陵怀里。   ***   入夜,开始下雨了。   这场雨来得及时,历经杀戮和大火后,弥漫在大梁城内的血腥味和焦糊味洗涤一清。   魏瑄浑身湿透地走在高低不平的泥地上,这里他几个月前被贺紫湄绑架来过。   这里是大梁城里最混乱的地方,外乡流民、三教九流、江湖帮派,人员混杂。这里也是大梁城的藏污纳垢之处,现在成了他最好的藏身之处。   即使是雨夜,这里也依旧热闹非常。耳边熙熙攘攘,时不时传来妓子放肆的娇笑,鼻间充斥着酒气油烟和各种混杂难辨的味道。   这里阴暗肮脏混乱,不会有人认出他来。   魏瑄跌跌撞撞地走到一处房檐下,蹲下身,蜷缩在角落里,挨过这个潮湿的夜晚。   此刻他的头脑里浑浑噩噩,风长离的血渗入眉心,仿佛打开了什么幽潜的禁忌。   他不仅将前世的记忆完全想起来了,连三生幻境中的生死爱欲都无比清晰地映入脑海。   彻骨的痛苦,极致的欢愉,艰难的隐忍与难灭的欲望,将他的灵魂吞噬。他觉得自己是一个随时都可能发疯的怪物,只想找一个地方,一个照不见阳光、没人发现的阴暗角落藏起来。留他一个人和疯狂的心魔搏斗。   他的心中仿佛有一头欲望的凶兽,咆哮着撕扯着理智的铁索。想要挣脱出来。   这是一场一个人的战斗,也是一场没有胜算的战斗,他在这场战斗里他筋疲力尽,心力交瘁。甚至连每一口呼吸都是无比沉重的。   他抱着膝盖,疲惫地靠在一个破水缸边,漆黑的双眸失神地望着眼前纷繁的雨丝。   雨中,巷子对面的店铺的窗口亮起了氤氲的灯火,透过雨幕看来朦胧一片,温暖又悲伤。让他想起住在萧暥府邸里,那短暂的欢愉时光。   他们曾在烛火下共饮合卺酒。也曾在红烛帐里倾诉衷肠,美好地让他觉得不真实。在萧暥府中的那段日子,大概会成为他一生中最愉快的光景了。   就在他缓缓放下戒备,漆黑冰凉的目光中流露出一缕疲惫的温暖时,忽然后脑被猛撞了一记,他霎时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一双牛皮靴踩在水坑里,溅起数个泥点,落在魏瑄苍白的脸上。   火把下,一只粗短的手掰过他的脸。   “这小子长得不错。应该能卖个好价钱。”   “可惜是个傻子。”另一人道。   “把他关在笼子里,买主也未必知道他是傻子,带走!”   ***   平沙城位于雍、凉、幽三州的交界之处,此时城外无垠的旷野上旌旗猎猎,阵列森严。   中军大帐里,北宫达高居座首,左边依次是别是幽州牧北宫梁、范阳侯北宫京等北宫氏诸侯,右侧依次是豫州牧虞策、巴州牧赵崇,以及渑州牧张鹞等诸侯。   北宫达沉声道:“诸位,萧暥弑君犯上,屠戮大臣,火烧宫城,罪不可赦,本公决意起大军征讨之,诸位意下如何?”   虞策当即应声道:“萧暥以臣弑君,大逆不道,我与明公合兵击之,以讨叛逆!”   赵崇也道:“愿合兵讨逆!”   与会诸侯纷纷表态,“萧暥弑君,人神共愤,我等愿组成联军共讨之!”   钟纬道:“诸位将军联军讨逆功在社稷,然联军需要一位盟主,以统一号令,方能齐心聚力克敌制胜。”   赵崇道:“北宫将军世代公卿,德隆望重,北宫将军当为盟主。”   张鹞也道:“此会由北宫将军召集,这联军盟主当然是北宫将军了。”   北宫达很满意,道:“萧暥小儿弑君祸国,本公愿与诸位勠力同心,共讨国贼,匡扶社稷。”   此役,北宫达出兵五十万,北宫梁发兵二十万,虞策、赵崇、张鹞各领兵十万,又将新封的各路侯都算上,集二十八路诸侯,起一百三十万大军,以名将左袭为联军主帅,浩浩荡荡进发雍州。 第433章 为你而战   将军府   萧暥醒来正躺在柔软的床榻上,转头就见谢映之静坐床边,凝神在给他施针。秦羽和云越满脸紧张地站在一旁。   “映之?!”萧暥见到他一激动,正要起身。   “别动。”谢映之轻声提醒道,   萧暥这才发现他的容色比平时还要寂淡几分。目光碰触的一瞬间,恍若久别重逢,两人都在彼此的眼中看到了不同以往的情愫。   “看来小宇已经知道了。”谢映之淡淡道。   萧暥点头。前世不可溯,他生不可知,唯有今生,惜取眼前人。   “阿季有消息吗?”萧暥问。   “竹冰虫已经放出去了,再等等罢。”   “西陵呢?”   “魏将军正在清理宫城,恢复秩序,安抚百姓。”谢映之说着收起针。   “如何?”秦羽急问道。   “施针只是暂时压下病势,此后需配以汤药慢慢调理,记住,这一阵切忌劳累,若再复发药石难医。”   秦羽立即道:“我就住在这里了,亲自看着他!”   萧暥:……   谢映之点头,“小宇就劳烦大哥了。”   城中还有颇多伤员需要医治,谢映之又吩咐了秦羽和云越一些事,以及他就在城中医馆,有什么情况随时来找他。   ***   萧暥昏昏沉沉地睡到傍晚,隐约感到有人坐在榻前,正轻轻地替他拽好松落的薄毯。   “西陵。”萧暥握住那只手。   这几天经历了那么多,他心底有无数的话语想跟魏西陵说,但说出口却是,“大梁的情况怎么样了?”   魏西陵道:“宫殿废墟已清理,灼伤者皆送往医馆,只是火势波及了附近的崇仁坊、永兴坊,烧毁了部分宅院,寄云将京兆府邸腾出来,临时安顿灾民。”   “此外,这几日我在阖城搜索中抓获苍炎军残余三十九人,但没有发现贺紫湄的行踪……”   大梁城经此浩劫,人心惶惶。   这些日子,魏西陵一边指挥防务,一边安抚百姓,同时寻找魏瑄。   萧暥见他眼睛里布满血丝,正想拉他稍歇一会儿。就在这时,云越匆匆进来,“主公,高唐急报!”   ——北宫达以萧暥弑君为名,纠集二十八路诸侯,起一百三十万大军,分兵三路,从雍北,襄南,豫西进逼大梁。   什么?!萧暥一时急火攻心,只觉得胸前一阵悸痛,猝不及防一口鲜血溢出嘴角。   ***   高唐城   天刚亮,绵远的号角声响彻长空,茫茫无际的平原上,铁甲森森的士兵汇聚成一片乌泱泱的海潮,从各个方向朝着高唐城席卷而来。   许慈(秦羽副将)站立在城楼上放眼望去,旌旗猎猎遮天蔽日,枪戟如林寒彻长空。   左袭身披重甲出现在阵中,战马背上亦覆裹着沉重的铁甲。   只见他缓缓拉下了狰狞的狮头面具,只留下两道幽深的眼窟隐隐射出森冷的杀机。长剑向前一引,“出击!”   如潮水般的重甲兵汇集成一道无可阻挡的铁流向城门推进。   “放箭!”许慈一声令下,如蝗的利箭掠空而起,挟带着尖利的锐啸声,如疾风暴雨般向着重甲军阵倾泄而下,却攒射不透重甲兵身上坚硬的厚甲。   “破甲箭,弩兵!”许慈大喝道。   但破甲箭需要用专门的强弩发射,无法造成密集的箭雨。   很快重甲兵已经拥着冲车推进到城墙下。   “轰!”震耳欲聋的巨响中,冲车重重地撞在城门上。   厚重的城门剧烈地晃动了下,有碎石泥灰从城门上纷纷落下。   “顶住!”许慈大声道。   守城士兵拼了命地拥挤在城门前,用肩膀扛用身躯顶住城门,试图以血肉之躯筑起一道壁垒守住城门。   “轰——”又是一声巨响,城门晃动得更为剧烈,开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冲车又退后了些,再次向城门猛撞过去。   “砰——砰——”在连接不断的撞击之下,支撑城门的横木上出现了一道可怕的裂纹。   终于,在“咔咔”刺耳的断裂声中,城门剧烈地晃了晃,缓缓向内侧倾翻,顶住城门的士兵来不及撤退,被轰然倒下的城门重重地压在下面,顿时筋断骨折。   “杀!”先锋庞岱将手中的长刀往前一指。   密密麻麻的重甲兵就像决了堤的洪流般汹涌前进,无数沉重的脚步踏过倒下的大门,刹那间漫天尘土飞扬,遮天蔽日。   城内,许慈右臂举起,将长剑往前用力一引,大喝道: “迎战!杀!”率先冲进了滚滚飞扬的烟尘里,举刀砍向冲在前面的重甲兵。   ‘铛’的一声,火星爆起,长刀竟然砍不进重甲兵坚硬的铁甲。   与此同时,噗地一声,长矛的尖端刺入了许慈的腹部,冷铁彻骨的寒意传来,许慈大吼一声不退反进,长矛透体而过,许慈抓住矛杆长刀一挥,重甲兵的头颅凌空飞起。   见主将如此英勇,守城的士兵们也咆哮着向前冲去,两军终于在城门后狠狠相撞,刹那间,刺耳的金戈声、嚎叫声响彻云霄,烟尘腾起中,刀戟飞舞,鲜血激溅。   激战。   这一战许慈以三万守军硬生生地抵住了数万重甲兵的进攻达两个时辰,最后战至全军覆没,城破身死。   左袭下令屠城,以慑敌军。   七月十五日,左袭攻陷博昌。   七月十九日,左袭水淹曲河城。无数百姓流离失所,数千守军被俘虏,皆坑杀。   七月三十日,长广郡失陷,雍北防线全线崩溃。   与此同时,虞策出兵豫北,赵崇进军巴东,其余各路诸侯经豫州,绕道襄州北部,向雍州进发。一时间,前往雍州的路途上旌旗蔽日,黄尘滚滚。军队收尾相连,浩浩荡荡,直逼大梁。   ***   将军府   萧暥披衣病恹恹地靠在案前,案上铺着一张九州舆图。上面插满了各色小旗子,代表各路诸侯。   北方是北宫达和北宫梁的联军,南方是虞策和张鹞,西面是赵崇的铁岭军,还有其他大大小小几十路诸侯,号称百万大军,这是要包围他这只病狐狸了啊。而雍州可战兵力只有二十余万。众寡悬殊。   萧暥思忖道:“不能等他们会师联合,最好在途中将他们逐个击破。”   秦羽凝眉道:“张鹞、赵崇兵力较弱,可先破之。”   萧暥强打精神,眼中精光一闪,“按照我襄州之战的打法,先破张鹞,然后迅速回师,再取赵崇。三天足够了!”   他最擅长闪电战。   魏西陵断然道:“阿暥,你病未愈,不可出战。”   谢映之也道:“闪电战之战术,击败张鹞、赵崇是可以,但那之后还要面对北宫达,虞策等多路人马,若逐个击破,就要四处转战,导致士卒疲惫,战力下降,成强弩之末。”   萧暥蔫头耷脑,各个击破行不通,那怎么办?等着被围攻?   魏西陵道:“我去迎战。”   “不可。”萧暥勉力道。   现在天下人都以为他萧暥弑君,北宫达率领的诸侯联军也是打着讨逆除贼的旗号。如果这个时候魏西陵挺身而出站在他这个弑君逆贼的一边,那么他那么多年忠义的贤名也将不复存在!   他一直受名声不好所累,他不希望今后魏西陵也是如此。   他还想再说什么,却被魏西陵止住了,“阿暥,这次听我的。”他沉声道。   这一战,不为山河社稷,不为黎民众生,只为斯人。哪怕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他也做了。哪怕是此战之后声名狼藉,他也担得起。   秦羽疑问道:“魏将军可有御敌之策?”   联军有百万之众,集北宫达的熊豹营、虞策的沙蛇,赵崇的铁岭军等九州精锐军队,由名将左袭统帅。而他们只有二十万军队,众寡太过悬殊。即使魏西陵再善战,恐怕此战也没有把握。   魏西陵抬手在舆图上点了点,言简意赅道:“我去都阙关等他们。”   萧暥心中一震,不会吧?他什么意思?他这是要单挑天下诸侯吗?   萧暥知道魏西陵彪悍,没想到他这么彪悍。   秦羽也皱眉道:“敌方若会师联兵,集结一百三十万大军,众寡悬殊。魏将军不可轻敌啊。”   谢映之却道:“大哥,并非冒险轻敌,实乃别无他法。”   都阙关城高墙厚,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只要守住了都阙关,犹如扼其咽喉,诸侯联军将无法推进。可保都城大梁安全。   ***   次日,东边天色微明。清晨的第一缕曦光照在将士们冰冷的铠甲上,反射出慑人的寒芒。   大梁城前,旌旗烈烈,三军待发。   这是萧暥第一次送魏西陵出征。   此战艰危,大梁城的数万百姓,雍襄的安危都压在了魏西陵一人肩上。   想到这里,萧暥心绪起伏,却不知该说什么,自从那夜魏西陵表白后,他和魏西陵的关系就有些微妙。这些日子两人每每眼神碰触时,似乎都有话埋藏心底,却始终没有机会述说。   家国离乱,狼烟四起,不是诉说衷肠的时候。   他不说话,魏西陵本就话少,两人就沉默不语地沿着城墙并肩走着。   默默行至箭楼下,魏西陵道:“阿暥,留步罢。”   他深深看着他:“西陵,保重。”   魏西陵点点头,转身离去。   曦光将他的背影斜长地映刻在城砖上,晨风中挺拔又萧飒。   此去关山险阻,战火纷飞。   萧暥注视着那背影,眸中微光漾动,忍不住道:“西陵!”   魏西陵脚步一驻,回首深深看向他。   萧暥几步追上前,抬手捧住他的脸,仰头吻上了他的唇。   魏西陵微微一诧,也情不自禁地抱紧了他,俯首含住那柔润的舌,仿佛要将内心难以言说的爱都化做唇齿间的温柔缠绵。   朝阳升起,金色的光芒越过城墙,两人唇间含着润泽的水色。   “我说过,我还敢。”萧暥喘息着换了口气,手攥紧那冰冷的铠甲,又用力吻了上去。   在唇齿交缠间,魏西陵深情地回应着,晨风荡起他身后的披风猎猎飞扬。   城楼下传来了大军出征的悠长号角声。   魏西陵抬起他的下颌,沉声道:“等我回来。”   朝阳已跃上城楼,在斑驳的城墙上洒落一片金光。   萧暥独立城楼上,目送军队浩荡远去,烟尘滚滚。   碧空中有零星的黄叶飘落。   西风渐起,山河已秋。 第434章 讨伐   将军府   送别魏西陵后,萧暥就要着手重建朝廷了。有一个稳定的后方才能最大程度上支持前线的作战。   但此番宫闱事变,除了被死囚替换的云渊等中书台臣工,以及当天因故未能参加大礼的廖原等六七人,其他臣工尽皆被害。朝中大臣幸存者不到三分之一,但也勉强能维持朝廷运转了。   国不可一日无君,当前首要的是再立新君。   那么问题来了,立谁?   皇帝驾崩,第一顺位的继承人就是魏瑄,但魏瑄有弑君之罪,恐怕难以继承皇位。   魏西陵威望虽高,但是他此番和诸侯联军一战,就等于公开支持萧暥。再拥立魏西陵为皇帝。这就很让人怀疑魏西陵的动机了。北宫达完全可以说,魏西陵为篡位,和萧暥合谋弑杀皇帝。魏西陵即使威望再高,也会被人怀疑皇位来路不正,不能堵悠悠众口。   若立其他皇室旁支,则没有威信,在现今这种情况下,无法让人信服。   但若帝位一直空悬,等到北宫达率先找个皇室旁支立为傀儡,他们就会很被动了。   萧暥道:“既然北宫达说皇帝是我杀的,那就是我杀的罢,阿季继承皇位,才可以使天下信服。”   秦羽立即道:“彦昭,这弑君之罪,可是要被天下士人口诛笔伐的,皇帝不是你杀的,你不可背上这罪名!”   萧暥摇首:“不是我杀的,他们也会认为是我杀的,我辩解,不过会被当做狡辩,再说了,阿季也是为了救我们才弑君的,现在最要紧是怎么找到阿季。”   只有魏瑄登基,才能最快地稳定局势,也让北宫达等诸侯无机可乘。   谢映之点头道:“小宇说的不错,如今无论我们怎么澄清,都会被当做抵赖,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秦羽急了:“那彦昭就要平白背这黑锅了?”   谢映之道:“这件事我们说的不算,要等新君登基后,下一道诏书,昭告天下,方能澄清。所以现在无论是出于稳定局势,重建朝廷,还是将来澄清真相,我们都要尽快找到晋王。”   ***   “孙头儿,今儿这货不错罢?你看,眉清目秀的,畅春楼的花姐一定喜欢!”赵五讨好道。   “外族?”包着络头的男子挑剔地抬了抬眉。   “虽然是外族罢,但你看这模样这贵气!”   “贵气?贵气能落到你小子手上?”男人蹲下身,隔着笼子仔细端详,皱眉道:“不过他这身衣服倒确实不像普通人家的,你可别给我惹什么麻烦。你在哪里抓的他?”   “孙头儿,瞧你这话说得,我在丰邑坊里的酒肆后头捡来的。这小子在房檐下躲雨,我看着可怜呐。”   “你小子有那么好心?”男人嘲笑道,不过大梁人都知道丰邑坊是不会有贵人出入的,看来这小子很可能是某户贵人家的奴仆,偷了主人家的衣服。   “我怎么看着不大机灵啊?”男人弯腰观察了一会儿道。   “大抵是一棍子打蒙了,还没醒过神来。”赵五打着哈哈。   “就知道你小子没那么好心。”男人白了他一眼,“五百钱。”   “爽快!”赵五喜形于色。   ***   清早,都阙关前,诸侯大军列阵排开,举目望去乌泱泱一片铁甲的汪洋。秋风萧瑟,阴沉的天空下凝起令人窒息的肃静,唯有铁甲摩擦的轻微碰撞声和战马的响鼻声此起彼伏。   城楼上魏字战旗迎风猎猎飞扬,魏西陵一身银甲,屹立城头。   各路诸侯面面相觑,皆大惊失色。魏西陵和萧暥不是有仇吗?   北宫达立即驱马上前,朝城楼上大声道,“魏将军,令尊魏老将军为萧暥所害,本公今日率诸侯大军前来讨伐萧暥,不仅是为国锄奸,亦是为将军报家仇,你这是何意?你也是天家血脉,先帝的皇叔,难道要维护弑君逆贼?”   “萧暥弑君祸国,屠戮大臣,人神共愤,你若与乱臣贼子为伍,将不容于天下诸侯!”   虞策也道:“君侯,你乃皇室宗亲,向来有忠义之名,为何维护国贼啊!”   “你要看着贤国公百年忠义要毁在你手上吗!”   魏西陵没有回答,眼神如霜。   前世萧暥独自默默承担了天下的骂名,这一生,纵有滔天骂名,万世罪过,都由他一肩承担。   北宫达声嘶力竭地在城楼下喊道:“萧暥弑君犯上,你不征讨,反而维护,你这是要自绝于天下吗?”   “魏旷,你为臣不忠,为子不孝!不怕为天下士人唾弃吗!”   魏西陵只转身淡淡下令道:“出击。” 第435章 诸侯大战   都阙关前的旷野上,两军对垒,长剑出鞘,刀戟如林,森然杀机扑面而来,一片令人窒息的寂静中,只有战马的响鼻声和萧瑟西风吹荡起旌旗的猎猎作响。   中军阵中,左袭默默地拉下头盔,冰冷的面罩遮住整个脸庞,透过狭长的眼窟,一双森冷的眼睛望向魏西陵。   世人皆知魏西陵最擅长轻骑兵作战,但他此刻却在都阙关下摆开阵势,这显然是要跟诸侯联军面对面进行一场阵地战了。   这就有点迂腐了。   左袭森冷的眸中凝起两点幽幽的火苗。   他早就听说魏西陵为人光明磊落,他没有在昨夜趁他们刚到都阙关立足未稳之际前来偷营,看来人言果然不虚。   也许是由于他世家出身的背景,他不屑于偷袭,也许是他料到了昨晚自己在营地里设了埋伏,总之魏西陵没有选择连夜袭营,而是选择在都阙关前堂堂正正地打一场阵地战。   但是凭他一支孤军就要挑战天下诸侯吗?太骄狂了。   朝阳从浓云后面裂出一道金光照耀在左袭的盔缨上,燃起一团如血的艳红,幽深的眼窟里射出森冷的杀机,那就如你所愿。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无论是初秋苍凉的战场,还是传说中从无败绩的对手,都让他感到莫名的兴奋,有些人就是为了战争和杀戮而生的。   但就如一个好猎手极为沉得住气一样,他并不急于出手,而是让虞珩率领沙洲铁骑,先进行试探性的攻击。这就像猫捉老鼠的游戏,先虐玩,再屠杀。   沙洲铁骑,也被称为沙蛇,之所以被称为沙蛇就在于行动迅捷和善于突袭。   随着左袭一声令下,激烈的战鼓声响彻云霄,苍凉的号角声中,虞珩率领沙蛇骑兵从漫卷的烟尘中杀出。   他们灵活地避开严阵以待的中军,直扑相对薄弱的军阵右翼,试图在那里打破一个突入口。   紧接着,大将庞岱率领数千铁甲森然的刀盾兵压上。   ——这也是左袭经常用的战术:先以骑兵侧翼冲杀,扰乱对方阵型,再配合重甲兵推压碾平。   滚滚烟尘中,如雷的马蹄声铺天盖地卷来,大地似乎都在震荡,锋利的弯刀在昏暗的天空下反射出冰冷的寒芒。   中军阵中,魏西陵不动声色道:“放箭。”   无数冰冷的箭矢掠空而起,如疾风暴雨般向着冲锋的沙骑倾泄下来。   “竖盾!”虞珩大叫。   冲在最前面的沙蛇们在颠簸的马背上立即身体一缩,将团盾举过头顶。   “笃笃笃”   连接不断的闷响中,锋利的羽箭插上了厚实的盾牌,只有少数穿过盾牌的空隙,刺穿骑兵的皮甲。   在付出了十数骑代价后,沙洲骑兵推进的速度并未受到太大的影响,转眼间已经冲到了阵前。   迎接他们的是尖锐的拒马。   狂飙突进的战马带着强大的惯性狠狠地撞上了尖利的拒马刺,坚硬的木刺瞬间穿透骑兵们的身体。拒马阵前一时鲜血激溅,人仰马翻,骑兵的冲锋速度一缓。   虞珩眼中迸发出一抹狰狞的厉色,急吼道:“跃过去!”   沙洲铁骑不愧沙蛇之称,随即拉高马头,竟凭着精湛的马术高高越过拒马的尖刺。   “长矛兵准备!” 魏西陵冷冷下令,   最前排的锐士立即将手中的木盾往地上重重一顿,顷刻间形成了一道厚重的盾墙。盾墙之后一支支锋利地长矛竖起,寒光闪烁的矛头斜指前方,汇成一片密集的死亡森林。   沙洲铁骑刚越过拒马阵就撞上了锋利如林的长矛。   噗的一声,随着一声悲惨的嘶鸣,血光飞溅,尖锐的长矛扎入了战马的脖颈。   马背上的骑兵被凌空甩了出去,翻滚在地,他还没来得及爬起来,就被从盾牌后攒射出冰冷的长矛洞穿了身体。   激溅的鲜血激起了虞珩的狼性,狰狞的脸上透出浓烈的杀机,歇斯底里嚎叫道:“都给我冲!畏敌退却者,后队斩前队!”   他绝不能在天下诸侯面前战败!   前面的骑兵倒下了,后面的骑兵蜂拥而上,踏着同伴的尸体发动疯狂的冲刺。   在沙洲骑兵接二连三不要命的猛烈撞击下,沉重的木盾开始裂开了缝隙,右翼执盾的锐士们在巨大的撞击力下不断地后退,阵型竟开始松动。   与此同时,庞岱的重甲军也已经碾压过来,右翼军岌岌可危。   “刘武,策应右翼。”魏西陵当即道。   “喏!”   “跟我走!”刘武一挥长刀,数百骑迅速向右翼奔驰而去。中军右后方短暂地出现了一个空档。   左袭眸中顿时迸出一丝险恶的杀机——他等的就是这个机会!   战场上,名将相遇如同高手对招,胜负只在一瞬间对战机的把握。   他当机立断下令庞岱转攻中军。   随着三长一短号角声响起,庞岱率重甲兵忽然转向,直扑中军。   战势急转,在重甲兵如潮水般的疯狂地横冲直撞下,中军的队形开始变得混乱,士兵们被撞得纷纷向后退散。   眼看中军队形就要被冲溃,隔着风中猎猎的战旗,他几乎可以看到魏西陵冰冷坚定的眼神。   庞岱大喜, “杀!生擒魏旷!”   狂热的战意在他胸膛中燃烧,如果能在阵前生擒或者斩杀魏西陵,就是他扬名于天下的机会!   他下令全军出击,漫天沙尘中,数千刀戟森然的重甲兵滚滚而前,不顾一切地突入溃散的中军。   就在他离魏西陵只剩数丈距离,他却猛然听到了自己身后传来嘈杂的声响,愕然回首时,才发现自己的后军已是一片混乱——原来,就在他陷入中军阵中时,丙南率领轻骑兵突袭了他的后军,截断了他的退路!   远处指挥作战的左袭眼皮一掀。   不妙,这竟然是个陷阱?!   ——魏西陵是有意将刘武调开,去驰援右翼,露出中军的破绽,引自己去袭击!   他立即鸣金让庞岱回撤,但是已经来不及了。庞岱孤军深入,被重重包围,成了瓮中之鳖。   此战联军大败,大将庞岱被俘,属下数千重甲全军覆没,虞珩侥幸脱逃,但带去的沙洲骑兵折损过半。   ***   阴暗潮湿的地窖里,幽黯的火光照着青碜碜的墙壁。   地窖里关了三五个面黄肌瘦的人,手上脚上都挂着铁镣,魏瑄醒来的时候,其中一个人正蹲在他面前,手里端着个破陶碗试图给他喂水。   魏瑄一眼就认出了他,当年在华毓楼打过一个照面——前锐士营的士兵小乙。   因为是扒手出身,小乙长得又瘦又小像个猴儿。   “我记得你,你是将军身边的亲兵罢?怎么被抓到这里了?”小乙问,显然对他也有印象。   魏瑄道:“我犯了事,被逐出锐士营了。”   闻言小乙同情地端详着他,许久,叹了声,“我们这些糙汉大概就被卖到大户当奴仆杂役,你生得白净,说不定会被他们卖做小倌。”   魏瑄闭目养神,似乎对自己的命运并不关心。   “你放心,都是锐士营的,我罩着你。”小乙拍拍胸脯道。颇有袍泽之义。   魏瑄没说话,此时他的思绪又开始游离开了,眼前的景象变得迷糊而不真实,前世今生、三生幻境的痛苦和欢愉又如潮水般席卷而来,伴随着那一夜建章宫的血流成河,长宁巷的火光冲天。   他猛地按住前额,眉头紧蹙,头痛欲裂,脑中似有嗡嗡的轰鸣声,伴随着刀剑相击的金戈声,呼啸的风声,还有雪落在心头一片寒凉。   “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小乙关切地问,正要伸出手去。   魏瑄像受了惊的兽般猛地往后一弹,厉声道:“走开!”   小乙以为自己被嫌了,怏怏缩回手,觉得这人有点不可理喻。   这时,地窖的门哐当地一声打开了,一个高壮的男人走了进来。径直走到魏瑄面前,正要一把提起他的衣襟。   “不许欺负他!”小乙一跃而起,由于双手上坠着沉重的铁镣,他没法挥拳,只能一头撞在那男人后腰,把他撞得一个趔趄。   那男人大怒,仍下魏瑄,一脚将小乙踹翻在地,揪住他的发髻就把他的脑袋往地上撞去,发出砰砰的声响。   “放开他。”魏瑄沉声道。   “别求他,就当是被虱子咬了,小爷正痒痒!”小乙不顾头破血流,破口大骂。   那男人彻底被激怒了,又叫上两个打手,“打死扔护城河里!”   暴雨般的拳脚砸落在小乙消瘦的身躯上,他蜷紧身子,抵紧牙关却依旧忍不住痛哼出声。   男人见状得意地放声大笑。   但他的笑容马上就僵住了,他听到耳后传来一道幽凉的声音,“五十七人。”   而他之前根本就没有察觉到有人靠近!   “什么?”他一阵毛骨悚然,来不及回头,脖子就被铁镣利落地套住了,那汉子顿时脸涨得通红,脑门青筋梗起。   那声音轻地像一片雪花悄悄飘落,“我杀了五十六人,再加上你,就是五十七。”   说罢,几乎没见他用力,那汉子的身体就像一团破棉絮般无力地滑落。   杀了一个人后,魏瑄看向其他两个汉子。   那两人吓得大声求饶。他们痛哭流涕的惨嚎声,让他脑海中又响起了嗡嗡的杂音。他一手猛按住额头。也就在这时,空气中嗖的一声锐响,一支小箭射中了他的肩胛。   魏瑄眼前一黑,摔倒在地。   “孙乾,你给我看的什么人?”一道娇柔的声音道,“这么不服管束,如果打了客人,我这畅春楼还要不要开?”   持手弩的男人赶紧赔笑,“花姐,这是个意外,我也没想到这小子性子那么野。”   “长得倒是不错,可惜了。”女人瞥了魏瑄一眼,扭着窈窕的腰肢走了。   “孙头儿,怎么办?”   孙乾看了看昏迷在地的魏瑄,“既然他能打,那就送他去那里罢!”   ***   将军府   萧暥刚皱着眉头喝完药,徐翁匆匆进来,“主公,谢先生放出去的竹冰虫回来了。”   萧暥立即道:“在哪里?”   庭院里的石台边,云越正用花生酱在喂竹冰虫,这小东西看来是累坏了。   竹冰虫对气味敏感,可是那天晚上下了一场大雨,把气味都冲散了,所以放出去那么多只,只有这一只闻到了一点残留的气味,回来报信。   “云越,你去通知先生,我随它去找人。”萧暥当即道。   “主公,你的病还没好,让我去找罢。”   萧暥心想,这会儿魏瑄的心绪不稳定,脾气又倔,如果他是自己要走的,除了谢映之、他和魏西陵,其他人恐怕没法带他回来。   “这是军令。”他断然道。   ***   中军大帐里,北宫达据案而坐,满面阴霾,其余各路诸侯将领皆表情凝重。   继庞岱、虞珩之后,赵崇的铁岭军、张鹞的横冲军都尽皆败北。军帐中气氛压抑得窒息。   沉默许久,北宫达压下心中的不满,虚心询问道:“此番诸侯联军共同讨逆,皆出自先生之谋,如今数战不利,先生有何计策破敌?”   此刻风长离依旧一身黑袍,却没有戴兜帽,重伤之后苍白失血的脸色衬着那双幽深得慑人的眼睛,透出种触目惊心的诡魅。   “我有上中下三策,供明公抉择。”   北宫达眼睛一亮,道:“先生请讲。”   “所谓一力降十会,魏西陵虽然善战,然其兵少,联军可以横冲军为先锋,以熊豹营精锐为主力,以沙洲骑兵为两翼突袭,以铁岭军为护卫后方,全军出击,诸军通力协作,一战可定。”   北宫达眉心跳了跳,本来此战,他以盟主身份率领诸侯联军讨逆,是想让诸侯们冲在前面,他坐镇中央指挥若定。现在风长离一开口就是让他的熊豹营精锐来当主力,让他有点肉疼。   退一步说,如果他和魏西陵一场恶战下来两败俱伤,就算拿下都阙关,那么之后进关收获胜利果实,他也没有多少余力和诸侯们争了。这是他绝对接受不了的。   当然,不仅是北宫达,虞策、赵崇等诸侯闻言也面露难色。   萧暥弑君,诸侯们共同讨伐那只是个借口,说到底是为了利益,为了瓜分雍襄。可谁料到魏西陵竟然站在了萧暥一边,这本来是联合起来欺负软柿子的,结果啃到了硬骨头。这捞不到好处,谁还死磕啊?搞不好偷鸡不成蚀把米。   于是各路诸侯心底都打起了小算盘,都最好别人冲在前面厮杀,自己跟在后头捡装备。   显然全军出击,北宫达和诸侯们都不愿意搏这一把。   北宫达又问:“那中策如何?   风长离淡淡看了他一眼,道:“中策以云梯冲车攻城,都阙关新建成不久,关城宏大而防守兵力不足,且我有都阙关的构建图,可助联军破城。”   强攻?北宫达知道魏西陵不仅善于轻骑兵野战,阵地战,防守战也很是厉害,王戎就是前车之鉴啊。 山鸒~息~督~迦   他面露犹豫之色,又问:“那下策呢?”   不知道是因为伤口疼痛难忍,还是因为不满北宫达的优柔寡断,风长离微微蹙眉,道:“下策乃大军围而不攻,切断都阙关大梁城的粮道,拖延时日,耗到城中粮尽。”   北宫达闻言浓眉紧蹙,面有难色。   大军在外,每天都要消耗大量粮草。萧暥魏西陵耗不起,他也同样耗不起,尤其是经历了前番的改农田为香料,导致存粮不足。   风长离摇摇头,站起身来,一弹袍服信步向外走去。   北宫达见状问:“先生要去哪里?”   风长离嗟叹道:“我上中下三策皆已献完,然明公遇事不断,踌躇不决,干大事而惜身,见小利而忘命,诚不足以为谋。”   北宫达当众被他这么说,不由面红耳赤,神色猛沉,但是又要在天下诸侯面前保持雍容大度礼贤下士的姿态,遂憋恼道:“先生是说我等不足为谋?”   风长离毫不客气道:“诸位既然畏敌如虎,踌躇而不敢进,不如早日退兵,保存实力,否则迟早兵败。”   说罢径直走向帐门。   北宫达闻言终于压抑不住怒火,冲着他的背影放声道:“天下有三十六路诸侯!”   风长离在门口驻足,却没有回头,淡淡道:“天下只有一个魏西陵。”   说罢信步出营。   正是秋日,营地里银杏落叶缤纷,在片片金色的叶子飘零中,那萧瑟的背影渐行渐远。   他要去找一个真正能成大事的人。   大帐里,北宫达回过神来,脸色铁青:“他是说三十六路诸侯都不敌一个魏旷吗?”   各路诸侯面面相觑,皆不做声。   沉默许久,豫州牧虞策犹豫道:“风先生虽然说话狂放,但他提出的下策也不是完全不可行。”   虽然今年因为改种香料作物,使得粮食不足,但是历年的存粮还是可以支持一阵的,而大军虽然不能战胜魏西陵,但围住都阙关,切断其与雍襄各州郡的联系,断其粮道还是能做到的。就看谁耗得过谁了。   既然不能战胜,就围而不战,彼此消耗,以观其变。   北宫达叹气道:“目前也只有如此了。” 第436章 竞斗   萧暥只带了两名亲卫,一来,本来大梁城内防守巡逻的人手就不够,二来,他担心人多会增加魏瑄心底的压力。   为了避人耳目,他们都换上了布衣,尽着一身利落的劲装。   竹冰虫极为灵活,钻墙翻瓦如履平地,萧暥他们跟随得颇有些费劲。   到了丰邑坊的一家酒肆后,竹冰虫就停下来打着转,说明到了这里,气味就淡了。   天下着细雨,萧暥环顾四周,都是低矮的平房,饭庄酒肆伎馆赌坊林立,人口密集鱼龙混杂。   萧暥看天色已迟,便道:“分头寻找,若有情况立即放冷焰报信。”   说罢他便踏入一条阴暗的窄巷,此间岔路纵横,遍地泥泞,两边都是低矮的平房商铺,正是傍晚时分,秋寒薄暮里,店铺前弥漫起热腾腾的白汽,喷香油腻的气息扑面而来,不知为什么给他一种熟悉的感觉。   雨中朦胧的灯光里,他仿佛看到很多年前,深秋的暮色里下着小雨,他个子还没有柜台高,用采了一天的野山菇换一个薄饼,然后在店铺门口的房檐下找个不起眼的角落坐下,闻着灶台上蒸笼里肉香,美滋滋地啃着干巴巴的胡饼。好心的伙计常常塞给他个包子,有时候见下雨地上湿潮,还会给他垫些干草。   胡饼他总是吃小半个藏大半个,和伙计给他的包子一同带回去,给他那个四面漏风的‘家’里的弟弟妹妹吃。   后来镇上闹灾荒,很多人都逃荒去了外郡,店铺也关门了,别说是野山菇,就连树皮都被人削了吃光了。   那会儿小六和小十生了病,没有力气逃荒,他主意多,大家都听他的,他决定留下来,听说魏淙将军的军队到了附近郡县驻扎,他打算去参军,挣军粮。   结果不出所料,百夫长看着他瘦小的个头,毫不犹豫地打发他走,别来捣乱。就在这时,他看到一部部满载的粮车驶进军营。他灵机一动,或许病中的小六和小十能吃顿粟米饭……   暮色四沉,长巷里袅绕的雾气模糊了视线,早年的记忆就在这迷蒙的白烟里,在周遭的喧嚷声中袅绕不去,点滴锱铢都纤毫毕现,冷暖自知。   萧暥扶着泥墙,皱着眉头抚胸低咳。   这时,一条人影悄悄地从背后贴近,萧暥眸光一厉,擒住对方手腕就是一个反摔。   背后那人猝不及防,四仰八叉地被摔在地上,狼狈不堪道:“小、小哥,有话好好说。我是看你一个人……”   “好欺?”萧暥眼梢一挑。   “不不”赵五连忙道,“我看你身体不适,刚好我的铺子就在旁边,客官不如进去休息片刻,喝碗热汤暖暖身子。”   萧暥一诧,莫非这古代的商家也上街揽客?   他又抬头看了看天色,雨越下越大,就不推辞了。   “适才得罪了。我这人不习惯别人靠太近。”他说着伸出手去,想拉那人起来。   赵五刚才被他摔的那一下骨头都散架了,哪里还敢碰他,连声道:“不打紧,不打紧。”   铺子里光线昏暗,正是饭点却不见其他食客,仅有一个伙计,个子不高,皮肤黝黑,肌肉敦实,他一进去,就用饿狼一样的眼神盯着他看,喉结明显地滑动了下——这利落的劲装将他身上的线条修拔得极为漂亮。   赵五转身赶紧给伙计使了个眼色,伙计才反应过来,走进了后厨。   赵五赔笑道:“我外甥,刚从乡下来的,有点楞。”   萧暥也笑了下:“大梁城最近都戒严了,怎么进来的?”   赵五一愣,尴尬地笑道:“这不是招兵嘛,本来是想混口饭吃。”   大梁城戒严的这段日子,谢映之又在城南门设岗招募民兵,以弥补大梁守军的兵力不足。   萧暥转头向后厨的方向看了眼,随口道:“体格不错,怎么没去?”   赵五被他问得背上冷汗都冒出来了,如果不是瞧着他这副顶值钱的模样和身段,才不愿意铤而走险。   他赶紧敷衍道:“这孩子心眼实,被军爷嫌木讷了。”   “哦?我倒是不嫌。”萧暥笑笑。   那伙计正端着一碗羊汤和馍走出来,撞到他的笑眼顿时步子都迈不开了,憨道:“客官久等了。”贪婪的目光却好像要当场吃了他。   连赵五都觉得这眼神太直白,赶紧打发那伙计到一边去,道:“刚出炉的羊汤,客官暖暖身子。”   萧暥毫不介意地拿起碗喝了一口,味道很浓……   然后,他抬手抚着额角,斜倒在了桌案上。   赵五大喜,搓着手怪怨道:“你小子下了多少药,那么劲烈儿,别把人药傻了卖不出价钱。你我下半辈子的富贵全指着他了!”   “舅爷,我就不求富贵了。”那黑脸汉子挠头扭捏道:“你看这天色也晚了,不如明天再卖给花姐,今晚先给我舒坦一回,这辈子死也值了!”   “你就这点出息!”赵五踹了他一脚,   黑脸汉子以为他答应了,乐呵呵地去关店门。   赵五骂骂咧咧地弯下腰,伸手穿过萧暥腋下,想要抱起他,忽然一只冰冷的手利落地扣住腕子就是错骨一拧。   只听咔的清响,赵五惨叫一声,右手就脱了臼。   那伙计正在关铺门,闻声刚要回头,萧暥已经飞起一脚将桌案上的海碗凌空踢飞,哐地在那汉子脑门上砸地四分五裂,那汉子眼白一翻昏了过去。   赵五见状,好汉不吃眼前亏,连忙拖着一条手臂连滚带爬地求饶:“大侠饶命,小人一时糊涂,冒犯了大侠,大人不记小人过,饶了小人这回罢!”说着砰砰地磕头如捣蒜。   萧暥揪住他后领一把提起扔在地上,接着随手拖过一张桌案,大马金刀地往上一坐,伏下身逼视着赵五:“人牙子?”   赵五被他看得心惊肉跳,点点头,大气都不敢出。   “我要找个人,你最好老实交代。”   ***   沉重的狼牙棒狠狠抡下,清脆的骨骼碎裂声中,凉州勇士的胸膛被砸地凹陷了下去,锋利的长钉深深扎进了他的胸甲,鲜血激溅在墙壁上狰狞的青铜兽首上。   他突兀地瞪着眼睛,被凶狠的蛮人一把提了起来。   “好!”看台上有人兴奋地击掌。   “唉——”有人捶胸顿足满脸沮丧。   这是一个井状的地下搏技场,四周的看台上黑黝黝地坐满了看客,这些人不是普通的看客,而是赌徒。他们在格斗中豪掷金钱,压其中一方的胜负。   这里的比赛血腥而暴力,生死有命。   那铁塔般的北狄勇士狼嚎一声,扔下失败者的尸体,猛地向前跨出几步,像野兽般用拳头捶打着自己的胸膛,发出咚咚的响声。引起看台上一阵狂热的呼声。   沉重的木门再次缓缓地打开,魏瑄戴着头盔,迎着火光眯起眼睛。扑面而来的血腥气中,他麻木地往上走去。 第437章 冤家路窄   魏瑄站在角斗场中心,闭上眼睛,眼前就是血光激溅、黑雾冲天、蚀骨的冰雪和燃烧的宫闱。他强压住胸中腾起的混乱和暴戾,抬眼扫视四周,昏暗的火光照在众人的脸上,光怪陆离一片。   看台上的赌客们见他清瘦的身形,热烈的喧闹声顿时变成了一片嘘声,他们失望地大叫,“这是糊弄谁?我们要看真正的格斗!”   “他太瘦了,这不是送死吗?”   “看来赫连图是今天的魁首了。”在视野最好的高阁里,风雷堂堂主封铁城洋洋得意道,“蒙兄在兴业坊的宅邸看来得归我了。这么好的地段,不知道蒙兄舍不舍得啊?”   “那也未必。”蒙仲看向角斗场,“这个打奴我花了两千贯。”   封铁城笑道:“蒙兄这比买卖可要亏本了。”   “我押蛮人胜!”赌客中有人叫道。   这话一说,众人也忽然反应过来,这场比赛虽然不精彩,几乎毫无悬念,但这是送分题啊,于是众人跟着纷纷押注,不到片刻,盘中差距悬殊的筹码,似乎预定了魏瑄的失败和伤亡。   魏瑄的对手是一个像小山一样的北狄人,粗壮的手臂肌肉虬实,脸上带着狰狞的兽面头盔。他咆哮一声挥舞着狼牙锤就向魏瑄奔来,沉重的脚步连地面都跟着震动。   下了注的看客们顿时热血喷张。   “杀—杀——杀了他——”他们亢奋地振臂叫嚷起来。   那一边,魏瑄紧皱着眉头,耳膜隐隐作痛,铺天盖地的嚷声刺激着他的神经,让他烦躁混乱,意识也变得更加炽热不清。   当硕大的狼牙锤裹挟着千钧之力狠狠砸落,他勉力抬起手中的钝剑格挡,当——地一声金铁交鸣的巨响,狼牙锤与钝剑撞击在一起,火星四溅中,魏瑄被震得虎口开裂,整个人连退几步重重跌倒在地。手中的钝剑更是被磕飞了出去。   见他根本无招架之力,蛮人仰天长嚎了声,干脆卸下了沉重的皮甲,露出厚实的胸膛和黑森森的胸毛,肌肉虬实的手臂青筋梗起,一把卡住魏瑄的脖颈将他拎了起来。   魏瑄双脚离地,迷糊的视线中看到他肌肉鼓起的胸膛上刺青的奔狼图腾,刹那间像一根针扎入眼底,他想起了一个人,一个更强壮的胡人——阿迦罗。   随即一幅场景猝不及防地杀入脑海:大帐中火光闪烁,粗粝的胡榻摇得咯吱直响,起伏的兽皮毯下,健硕的古铜色和莹白修长的雪藕交错叠合在一起。   他紧皱起眉,针刺般的疼痛钻入脑海,仿佛要把他仅剩的理智灼干。   他痛苦的神色激起了蛮人的凌虐之性,干脆扔了狼牙锤,铁钳般的大手一点点收紧,想要慢慢折断他细嫩的脖子。   就在这时,只听嗖的一声利刃破空之声。   在看客们的惊呼声中,魏瑄刚才磕飞的钝剑旋转如风般掠过角斗场上空,剑刃反射的火光刺进了蛮人的双眼,就在他眯眼躲避的一刻,魏瑄握住他的手腕,就着半空中的姿势,腰间用力右腿猛地弹起,以一个超高的飞踢一脚磕落了蛮人的下巴。   那蛮人嗷地痛嚎了声,扔下魏瑄捂住下巴,几乎同时,魏瑄飞转身拔出插入廊柱上的钝剑,反手就是一剑砍下了蛮人的头颅!   看台上的人又掠起一片惊呼。   蒙仲得意地看向封铁城,笑容可掬:“封堂主朱雀街的酒楼归我了。”   他话音刚落,看台后忽然有人惊叫道:“走水了!”   他立即循声看去,不知什么时候看台后方腾起了白烟,呛人的烟雾在密闭的角斗场上快速弥漫。   看台上顿时陷入一片混乱,人群蜂拥向门廊的方向挤去,一时间推搡叫嚷,狼奔猪突。   混乱中,萧暥一把抓住魏瑄的手,“阿季,跟我来!”   说罢挥剑利落地砍翻了冲上来阻拦的打手,很快钻进拥挤的人群。   地下竞技场的暗道直通赌坊的侧门,出了门是一条阴暗的巷子。他们在雨中一刻不停地奔出数个街口,进入一条人迹罕至的暗巷方才停下来休息。   这里是店铺的后房仓库或是下厨所在,满地腌臜污水横流。雨落得很大,他们浑身都湿透了,捡了一处低矮的房檐勉强躲雨。   不过才十数日不见,魏瑄形容颓倦,衣衫邋遢,脸上身上有不少伤口。   萧暥不由心疼道,“阿季,你皇兄的死是他咎由自取,与你无关,跟我回去吧。”   “但还有很多与此事无关的臣工,都是我杀的。”魏瑄道:“我会承担起来。”   “不可。”萧暥想都不想就道:“你若担上弑君之名就无法继位,如今的局势……”   不料魏瑄一听到继位两字如遭雷击,“我不当皇帝!”   不等他说下去就冲入了茫茫雨幕中。   “阿季!”萧暥忍着心口的隐痛,跟着急追入大雨中。   雨中巷子幽暗狭长,满地泥泞,蜿蜒曲折,萧暥追了一阵筋疲力尽,只觉得胸口似被烙铁灼烧般痛,他实在跑不动了,靠着潮湿的泥墙上喘着气。只能眼睁睁看着魏瑄的背影消失在长巷尽头。   稍为喘息后,他咬着牙,扶着土墙,沿着雨中幽暗的长巷向前走去。   走出长巷不远,就到了一条喧嚣的街上,路边酒肆的风灯在雨中氤氲起朦胧的光雾,两边的小楼上挂着各色的招牌,堂门大开,时不时传出琵琶声和妓子的娇笑。   “公子,进来避避雨吧。”“喝壶酒暖暖身子。”   他推开拉扯他的妖媚女子,秋雨中他浑身冻得冰凉。刚转身就被几条强壮的汉子拦住了去路。   当先一人穿金戴银衣着很华丽,他推了萧暥一把:“怎么?不给我们花姐面子?”   萧暥不想跟他们纠缠,道:“我有事,借过。”   说罢就要走。   一只铁钳般的大手牢牢扣住了他的肩膀,满嘴的酒气凑到他耳边,“小子,你是不懂这里的规矩罢,打这畅春楼的大堂前过,要么钱留下,要么人留下。”   萧暥眼梢微微一挑,暗中握住了拳。   “我看花姐更想要人?”那男人揉着萧暥的肩讪讪道,   萧暥刚想掰开他的手,那妖艳女子摇曳生姿地走了过来,朝那男子的胸前一戳,“死冤家,不是我想要,是楼里头的豪客想要。”   她说完回头看去,就见灯火煌煌的大堂上走出一个魁梧的男人,目光又亮又凶狠,正打量着他。   萧暥心中猛地一沉,卧槽,这货不是碧游山庄的蒙仲吗?   这真是冤家路窄,怎么在这里遇上了?   一年前,他闯入山庄猎场,不仅打了蒙仲的金鳞貂烤了吃,还纵马拆了他的山庄,喝了他窖藏的紫金醇。这笔账还没算呢!   蒙仲显然也认出了他,事实上也很少有人见过他的模样能忘记的。   只见蒙仲一摆手,十几条壮汉就将他包围了。   蒙仲豪爽道:“这位公子,我们是不打不相识,不如进楼喝一杯叙叙旧。”   萧暥不知道蒙仲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这架势,就是想去也得去,不想去更得去。   但现在魏瑄不知所踪,他心急如焚,哪里有工夫多做考虑,脱口而出道:“多谢兄台好意,但今晚我还有事,改日再登门拜访。”   说罢推开一名壮汉就想走入雨中。   “拦住他!”蒙仲一声令下。   锵、锵、锵——十几条壮汉同时拔刀,刀光夹着风雨直扑而来。   大雨中,萧暥敏捷地闪身避开刀锋,长剑如虹贯出,迅如流星,疾扫三人面门。   激战。   在撂倒了五六人后,萧暥已经手臂酸麻,胸中血气翻涌,正当他使尽全力,一剑荡开一条大汉,忽觉得背后一凉,惊回首时就见一大汉举刀劈来,但那寒光闪闪的刀却没有真的劈下来,只见那大汉楞着眼睛,僵在雨中一动不动,背心插着一跟木箸。   阿季!   萧暥心中大震。   只见魏瑄夺下那大汉手中的刀,一脚将他踹倒在地,反身又闪电般击杀一人。   此时,蒙仲也认出了魏瑄就是他两千贯买来的打奴,大声道,“活捉他们!”   楼中更多的打手蜂拥而出。   哗哗的雨声遮盖了刀剑的金戈声,地上已经横七竖八都是死伤的打手,萧暥也已经战至力竭,大雨中手脚冻得麻木,他抹了一把嘴角的残血,奋力一剑横扫,逼退几条围上来的大汉。   就在这时,长街那头传来了马蹄声。大雨中,云越率军飞驰而来,马蹄踏起水花飞溅。   “主公!”云越一马当先,冲入人群。   近百名持戟执剑的锐士紧随其后,将畅春楼团团包围。   蒙仲见势不妙,立即通过畅春楼的暗道离开。   花姐赶紧赔笑道:“军爷,江湖上的打打杀杀多了,怎么劳动了军爷亲自来了?”   云越不与她废话,厉声道,“全部拿下!”   所有的打手都被缴械,拿获。   云越翻身下马,单膝下拜:“主公,殿下,云越护卫来迟,罪该万死!”   花姐一听,脸色顿时铁青,那么说……他是?   她惊惧地看向萧暥。   此刻萧暥以剑支地,冷雨中面色煞白,“无事,云越……”   他话没说完,身形一晃,一口殷红的鲜血终于溢出了嘴角。   “彦昭!”   魏瑄回身一把抱住了他。   ***   将军府   谢映之坐在榻前正给萧暥把脉,许久沉默不语。   “先生,怎么样?”秦羽焦急道。   “前番宫闱之变时小宇的噬心咒已有复发之迹,被他用意志力强压下去,此后,不能受寒,不可劳损。”他垂眸看着萧暥,眼中有怜惜之意,“但此番他心绪动荡,损耗过度,又在雨中冻了半宿,恐怕药石难医,除非……”   “除非什么?”秦羽急问。   谢映之轻不可闻地叹了声,“行非常之法。”   魏瑄眸光一闪。   “但在此之前,殿下,我还有件事要跟你说。”说罢谢映之站起身来,“可否借一步谈?” 第438章 登基   夜雨笼罩下的庭院静谧无声,风灯黯淡的光影照着潇潇冷雨。   谢映之长身立于廊下,被夜雨濡湿的袍摆随风轻轻荡起,他缓声道,“目前的局势殿下想必也知晓了罢?”   魏瑄点头。北宫达联合二十八路诸侯,起一百三十万大军,以名将左袭为联军主帅,打着为国除奸讨逆的旗号,在都阙关外猛攻了五天,现在战事已经转入僵持阶段。   “先生想让我做什么?”魏瑄直截了当地问。   谢映之转身,空濛的眸色在火光里幽幽闪动,“倘若殿下登基,便可以天子之名令诸侯退兵。北宫达也失去了兴兵讨伐主公的口实。”   虽然有心理准备,但魏瑄还是心中猛地一沉,他深吸一口气道:“先生在溯回地里,已知道我将会是个怎么样的皇帝了。难道你还认为我适合继位?”   说话间,他的目光仿佛透过宁静的雨幕,看到了曾经那雪舞江山如血的场景。   “我心魔难抑,若为帝王掌天下之权,不仅会害死萧将军,也会让国家分崩离析生民涂炭,这就是先生想要看到的?”   谢映之静静道:“主公现在已是凶多吉少,若殿下不登基,国家眼下就有分崩离析之忧。”   魏瑄嘴角的肌肉不易察觉地微微抽搐了一下。   谢映之又道:“将来之事,往后自有应对,眼下之事,望殿下速决。”   沉默良久,魏瑄道:“既如此,我暂行君王之任,但我尚有一个请求,需皇叔答应,也请先生为证。”   ……   ***   次日雨歇,宫城。   云渊等中书台官员陪同魏瑄走在一片断壁残垣间。   宋敞环顾满目焦土,忧心道,“宫室殿宇均已烧毁,如何举办大典?”   上官朗说:“尚有宣政殿、承明殿、永延殿等未被火势波及。只是,要在一片废墟中举行登基大典,太委屈晋王了。”   “无妨。”魏瑄道,“天下战事纷扰,诸侯云集关外,一切从简罢。”   “殿下此言差矣。”云渊驻足道,“正因为天下四分五裂,诸侯拥兵自重,殿下的登基大典才更应该庄严隆重,以彰显天子威仪和皇室正统。”   他痛心地望着那一片废墟,沉默片刻,语重心长地说:“登基大典不是殿下之私事,而乃国家之大事,倘若殿下草率登基,又如何树立威信,如何服众?如何震慑诸侯?”   “云中书提醒的是,是我思虑不周。”魏瑄谦逊道,“但是修缮宫殿不仅颇废时日,且耗损民力,如今前线战局僵持,恐怕拖延不起。”   这也是云渊忧心的,现在不是修缮宫殿之时,但没有恢弘的殿宇,又如何办一个盛大的登基典礼?   魏瑄又问:“参与大典官员还有多少人?”   云渊叹了口气,立即明白了他的用意,比起宫室殿宇,如今臣工寥落,朝廷更是一副日薄西山之相。   “此番劫后余生,朝中官员只余下二十三人。”上官朗轻声道。   ——就算是宫室严整,只有二十三名官员,都不及一个县太爷的下属多。   但是官员任命关乎社稷民生,又不能为了登基的排面,不分良莠地临时任命一大批未经考核的官员。   所以魏瑄这个登基大典是既没有宫殿,也没有群臣。想当年萧暥在广原岭当山大王,排面还比这足!   但如果新君登基如此含糊草率,又如何服众,甚至就算魏瑄登基了,北宫达也会指道萧暥又立了一个傀儡。   如此,他这个皇帝的诏书依旧如同一张废纸,如何能号令得动这些拥兵自重的诸侯?他的话又如何能让天下人信服?   魏瑄站在遍地废墟间陷入了深思,沉默许久,他道:“云中书,我有一个想法。”   ***   都阙关,薄暮。   魏西陵登上关城放眼望去,一望无际的旷野上连营数里,星星点点的灯火绵延一片。   城楼上,风灯照着魏西陵战袍如雪,他神色严峻道:“刘武,整修城防,准备迎敌。”   迎敌?刘武吃了一惊:“主公,北宫达不时消停了好几天了么,怎么突然要攻城了?”   两军已经僵持了六天,北宫达明显是想打消耗战,怎么会突然铤而走险攻城?   魏西陵道:“斥候来报,联军营中粮草不济。”   刘武道:“北宫达让虞策负责军粮押运,豫州紧邻雍州,如果日夜兼程,不下五天军粮就能抵达。”   魏西陵道:“虞策是不会运粮来的。”   “哈?”刘武蓦然怔了怔,“主公你怎么知道?”   “虞策此人利而忘义,忌而无信,进则分一杯羹,退则隔岸观火,又如何会为联军提供军粮?”   魏西陵望着城前夕阳下连绵的营地,“他们军粮不济,必定急于求战。”   就在这时,茫茫旷野间,一只鹞鹰掠过苍茫暮色,急停到了女墙上。   立即有小校上前解下信筒交给魏西陵。   一看之下,魏西陵神色微变。   ***   果然不出魏西陵所料,三天后,北宫达率领联军攻城。   清早,都阙关下,长风席卷,旌旗猎猎。   随着隆隆战鼓声起,诸侯大军列阵排开,形成乌泱泱一片铁甲的汪洋。前排士兵手中森然的戈矛直刺长空,朝阳的辉光照耀下,反射出冰冷的寒芒。中军一杆纛旗上书‘讨逆锄奸’四个醒目的大字。   北宫达身着明光甲威风凛凛地立于战车之上,两边分别是北宫梁、虞策、赵崇、张鹞等诸侯及各自的军队,皆严阵以待。   北宫达看了前锋大将朱贺一眼,朱贺会意,一夹马腹,坐骑往前迈出,马蹄重重踏在深秋枯黄的地上,溅起一片草屑。   朱贺行至城下,仰望城头。就见魏西陵扶剑巍然屹立,神色如霜。   他放声道:“魏将军,你乃皇室宗亲,何苦与弑君逆贼为伍?”   “今北宫将军率诸侯联军前来征讨逆贼,为国锄奸,将军若尚有忠义之心,当立即打开关城,放勤王之军入城。”   魏西陵冷道:“臣奉旨守卫在此,不敢懈怠。”   什么?圣旨?   城下众人面面相觑,北宫达脸色铁青,忍不住道:“天子已经为萧暥所弑,何来圣旨?”   旁边的虞珩也跟着喝道:“魏旷,你休要矫诏!”   他话音未落,就听城楼上响起嘹亮悠长的牛角号声。   众人抬头遥望去,就见城楼上旌旗招展,仪仗俨然。   “臣等恭迎陛下!”云渊率领诸臣工肃立两侧。   魏瑄头戴冕旒,玄衣纁裳,徐徐步上城楼。朝阳照着年轻的帝王挺拔的身形,秋风拂起他面前的垂旒,明亮的晖光照进幽沉如夜色般的眼眸中。   魏西陵立即上前迎驾,恭身拜道:“臣参见陛下。”   魏瑄抬手虚扶道:“皇叔免礼。”   然后在魏西陵和云渊的陪同下,他走到登上宣楼,静静扫视城下黑压压的一片军阵,从容道:“曾贤,颁旨。”   曾贤手捧御诏,走到女墙前,站立风中,白发飘扬,高声宣读道:“先皇骤崩,归于五行,然神器不可以久旷,四海不可以无主,朕承皇天之眷命,列圣之洪休,属以伦序,入奉宗祧。内外文武群臣及耆老军民,合词劝进,至于再三,辞拒弗获,谨于今时祗告天地,即皇帝位……”[1]   此诏一颁,城下顿时一片寂静。   北宫达脸色铁青,诸侯们面面相觑,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应对。按照法理而言,魏瑄确实是第一顺位的继承人。   就在诸侯不知所可之际,虞珩举起长戟指着城楼高喊道:“魏旷,这是你立的傀儡吗?你和萧暥狼狈为奸,也想挟天子以令诸侯不成?”   此言一出,三军哗然。   云渊正要上前,却见魏瑄微微冲他摇了摇头,然后抬手让曾贤退下,迈步走向女墙边。面对数十万诸侯联军,用清越的声音道:“朕自今日于都阙关登基,无论你们是否拥立,从今往后,这大雍朝的天子,他的名字是魏瑄!诸侯若是前来朝贺,朕甚欣慰,并设飨劳军,但若是兴兵犯上,朕也决不姑息!”   他说罢目光炯然眺望城下,萧瑟的秋风卷起纯黑的袍袖猎猎飞扬。   没有辉煌的宫殿,没有钟鼓齐鸣,只有雄关险隘,号角苍凉。他生于乱世,长于战火。于兵临城下之际,在三军阵前,登基为帝。   城下的喧嚣声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片令人的窒息的肃静。三军将士抬头遥望他们的天子,目光中有疑惑、有猜测。而在阵列中军的各位诸侯,眼中则流露出阴鸷的不甘。   魏瑄的目光掠过那一张张各怀心思的脸,朗声道:“朕十四岁从军,讨逆臣平胡虏,连年东征西战,数回出生入死,朕没有金殿之上坐而论道的雅量高致,只有腥风血雨里敲打出来的钢筋铁骨。朕跟你们说这些,就是要你们记住,朕不会是任何人的傀儡,也不需要谁来清君侧!”   他威严的目光冷冷地扫过城下,诸侯噤声,三军肃然。   “如果你们有谁还记不住的,朕就用铁和血让他记住!”说罢,他一伸手,立即有羽林卫将一张劲弓交到他手上。   魏瑄张弓搭箭,侧首微微眯起眼,一箭破风而出,正中联军中央的大旗。上书‘讨逆锄奸’的大旗在哗啦在一声巨响中幡然倒地。   众人一时都愣住了,直到有人高呼了声:“陛下万年!”   这一声喊似乎点醒了城下的众人,顿时三军跟着齐声跪拜道,“陛下万年!”   此刻,北宫达见军心已定,再战只会徒留个逆臣反贼的恶名。而且至此他也已经明白了,这位皇帝与先帝不同,更不是深宫中的傀儡,他是血与火种历练出来的铁腕君王。别说是他北宫达,就算是拥立他登基的魏西陵和萧暥,将来恐怕都要受制于他。   想到这里北宫达眼中掠过一丝阴冷,他翻身下马,恭敬道,“臣等恭贺陛下登基!”   其他诸侯见北宫达已经承认了新帝,虽然不甘,也都纷纷下马,“臣等恭贺陛下登基!”“陛下万年!”   傍晚,各路诸侯纷纷撤军,大军如海潮般退去。 第439章 执剑   都阙关,暮色四沉。   宣楼里,宫灯的光影照在年轻的君王脸上,映得神容清俊而威严,偶尔流转的眸光中,已有了几分君心似海的难测,却无人发现他眼中深沉的寂寥。   “臣参见陛下。”   “皇叔免礼。赐座。”   “谢陛下。”   魏瑄开门见山道:“朕今日请皇叔来,是有家国要事相托。”   魏西陵俯首道:“臣必当全力以赴。”   “在此之前,朕还想问皇叔一个问题。”魏瑄说着站起身,缓步走下御阶,“是关于彦昭的……”   魏西陵蓦地一怔,眉宇微不可查的一蹙。   此时,魏瑄已走到他的座前,他立即站起身来,恪守着臣子的礼节。   魏瑄又走近几步,近到超乎君臣之间谈话的距离。   他的身形尚比魏西陵略矮了一些,两人鼻尖相距已不足一尺,气氛顿时变得微妙而紧绷起来。   魏瑄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问:“皇叔是否恋慕他?”   魏西陵心中不可遏制地一震,但他没多做犹豫,坦然道:“是。”   魏瑄眸光一闪。   然后他默默地抬了下手。   曾贤会意,立即双手捧来了一个狭长的檀木匣。   魏瑄只手打开匣子,里面赫然是帝王剑!   魏西陵一惊,不知皇帝何意。   “帝王之剑,上诛昏君,下斩佞臣。”魏瑄说着拿起帝王剑:“朕望皇叔持此剑,为我朝执剑之人。若将来朕暴虐无道,祸及社稷,危及于他,皇叔便持此王剑,起天下之兵征讨之!”   魏西陵心中大震,从来没有一位天子刚登基就发布这样的诏令。   魏瑄又道:“此外,朕还会给皇叔一道诏书,予以机变之权。”   魏西陵不由暗吸了一口冷气——执此诏书和帝王剑就可以号令天下,就可以发动合法的兵变!   从来没有天子给臣下这样的诏书!   “臣不敢领受。”魏西陵断然道。   魏瑄道:“皇叔若不答应,朕便宣布退位。”   魏西陵一时陷入两难之境。   魏瑄目光深沉而寂定。他早在登基前就把一切都想好了。   如果今后自己疯了,危害到萧暥,祸及到社稷,那么就由魏西陵执诏书和王剑起兵推翻暴君,由谢映之辅佐执政,魏西陵自己登基也罢,扶植宗室登基也罢。只要魏西陵和谢映之都是深爱着萧暥的,他们一定会保那人周全。而以他们的能力和人望,将来也可与丧失理智而变得暴戾无度的自己抗衡。   皇帝恳切道:“皇叔既心系于他,朕就把他今后的安危,也将大雍的江山社稷托付于皇叔,皇叔勿负朕望。”   魏西陵心中慨然,遂单膝下拜接过王剑:“臣领旨。”   ***   萧暥昏昏沉沉间只觉得眼前有暖融融的微光浮动,勉强地睁开眼,就见谢映之正坐在灯下为他施针,神态清宁专注,半边脸沉在静谧的灯影中,半明半昧间更显肤白如玉,仿佛有莹莹光华。   他看得微微一出神。秦羽的脸出现在视线上方,惊喜道:“彦昭醒了!”   萧暥动了动唇想说话,才发觉嗓子干灼欲裂。   云越赶紧端来温水,喂他喝下。   谢映之收了针道,长出了口气:“此番凶险,好在小宇意志顽强,得以勉强挺过。只是此后身体衰惫,需长期卧床修养……”   秦羽知道,谢映之是往轻了说,以免让他们徒劳地担忧。   他急道:“那映之先前说的非常之法,能不能治好彦昭?”   谢映之看向萧暥,道:“那要看小宇自己的意愿了。”   此刻,萧暥浑身虚冷乏力,四肢软若无骨,手连一个茶杯都端不起,更别说想提得动剑了。他这个样子,恐怕从此卧床不起,和瘫痪也差不多了,又如何北伐?   “行非常之法,映之你会不会折损修为?”萧暥不安地问。   他对非常之法的理解,就是谢映之把自己的修为渡到他体内,这跟武侠片里的吸星大法似的,会吸取对方的功力——即使此法有效,他也不能以折损谢映之的修为来给自己治疗。   谢映之淡然道:“若小宇你身心俱予,则不会折损。”   萧暥愣了愣:啥?   云越忍不住问:“先生何意?”   秦羽已经站起身来拉过云越,“他们小两口之间的私房话,我们就不打扰了。”   什么?小两口?他们?云越蓦然怔了怔,还没反应过来就被秦羽拉拽出去了。   萧暥抚额:大哥……   他已经没力气解释了,只好看向谢映之。所以,究竟什么是非常之法?   谢映之在榻边坐下,用仿若闲谈般的口吻将非常之法给萧暥介绍了一遍。   萧暥听得老脸通红,差点蜷进被褥里去。   所以说前世,他和谢映之……卧槽!   那么前世他病得迷迷糊糊时怀抱中肌肤清润的温香美人竟是……这简直是五雷轰顶,那谢映之岂不就像言情片里舍身相救的女主角,为了给男主解毒,春宵一度之后悄然离去,然后在某个不知名的村落里,生下男主的孩子……   打住!萧暥赶紧制止自己不着调的想法,谢先生都已经舍身相救了,你还想怎么样?让他再给你生个娃?   萧暥心虚地觑向谢映之,正遇到上了谢映之含笑的眼神。他赶紧表示他对玄门大佬谪仙中人可是不敢有觊觎之心的嗷!   谢映之莞尔道:“小宇放心,此番我会用偷天之术,不会折损修为。”   见萧暥依旧不大好意思,谢映之似笑非笑道:“如果小宇觉得难为情,也可以请魏将军代劳,我在旁边指导。”   卧槽,还要三个人!   萧暥顿时被雷得外焦里嫩,恨不得找条地缝钻下去。连连表示:我相信映之你能搞定的!就不麻烦西陵了。   ***   秋夜露白,金桂飘香,纱帘随风而动,影影绰绰间人淡如画。   朱案上的玉碗中盛着千叶冰蓝的凝露,空气里弥漫起一缕微凉的细香。伴随着谢映之衣上若有若无的清雅孤香,沁人肺腑。   丝帐后萧暥卷着条薄毯光溜溜地倚靠在榻上,灯光晕在光洁的肌肤上莹白如雪。他觉得罢,自己现在就像是一只洗剥干净后翻着白肚皮等待被料理的狐狸。   -------------------------------------------此处被审核删除几百字,我也不知道能怎么改了,字数不足,提交不了,这里补足一下字数。望小可爱们见谅-----------------------------------------   门外,夜已阑珊。   魏西陵端坐案前,目光冷定。云越神色复杂,欲言又止。秦羽更是焦虑地来回踱步,晃得云越也跟着焦虑起来。   云越道:“大司马放心,谢先生技术娴熟”   “这么久了,这非常之法到底是什么?有没有风险啊?”秦羽自言自语道。   云越低声道:“风流倒是可能。”   魏西陵抬眸冷冷看了他一眼。云越赶紧闭了嘴。   就在这时,徐翁叩门来报:“大司马,宫里曾公公传出话来,陛下一会儿就过来探病。”   什么?皇帝怎么漏夜驾临,秦羽蓦地一惊,遂看向魏西陵。   魏西陵眸色深沉。难怪谢映之让他护法,这要是让他拦驾。   ***   御书房   魏瑄刚刚抵达京城,就听说萧暥已经醒了,谢映之正替他治疗。   他便顾不上休息,处理了宫中几件急事后,马不停蹄地就漏夜前往探望。也不知道他现在的病情如何?    第440章 沉酣   初秋之夜,冷月如霜。   一部素朴典雅的马车正行驶到玉带桥前,容绪正心事重重地坐在车中,就听得前方朱雀大街上传来了车马辚辚之声。   两部马车在桥下相遇,车夫王晖一勒马缰,回头问道:“家主,前方有车马也要过桥,是否要避让?”   自从王戎兵败后,容绪一直极为低调,若遇到高门大户的车辆,就会退避三舍,或者绕路而行。   也许是因为他的低调,萧暥和皇帝都没有动他。   当然也可能是因为他在王戎攻城之时,不仅没有做内应,而且在桓帝一把火烧毁宫廷,火势蔓延到附近街坊之后,盛京商会不仅出资修复宫殿,而且帮助朝廷还安置难民。   之后,诸侯兵围都阙关时,容绪便开仓放粮,为城中军民提供粮食。如此种种,他竭尽全力地表明王戎起兵反叛只是其个人的行为,和他与王家无关。   但他毕竟是王氏的人,王戎此番作乱,已将王家和盛京商会都推到了悬崖边上。更何况继位的晋王和王氏还有旧怨——王妁曾经因妒害死了晋王的养母。   此刻的局势对王家和盛京商会来说岌岌可危,屠刀在颈,每一天都有举族倾覆之祸。   王戎的罪足够诛灭九族,王家上下每日都战战兢兢。   但萧暥和皇帝现在还没有动他们,大概是因为外有诸侯联军重重围困,内有宫城事变后人心惶惶,且新君初立,立足未稳,值此人心动荡之际,不宜再大肆杀伐,——也就是说现在还不是秋后算账的时候。但这笔账迟早是要算的。王氏上下几百口人的头颅只是寄宿在他们脖颈上罢了。   至于容绪往日和萧暥之间那些或真或假的‘情谊’,尔虞我诈的关切,容绪很清醒,这是不可能让萧暥对他和王家手下留情的。   容绪知道萧暥的脾性,不管小狐狸平时多好说话,甚至有时候还傻呼呼的,但他发狠的时候,杀伐果决,绝不会留半点情面。不然他也无法在这虎狼环伺的乱世生存了。   容绪并不敢指望萧暥能对他手下留情,但是在听说萧暥已经深闭府门几天不出了之后,他又忍不住想去探视。   他猜测萧暥经此大变,怕是旧疾又复发了。于是便备了些昂贵的滋补丹药给他送去,顺便,如果能见到萧暥,或许也能在察言观色间推测他的态度,探探他的口风。这事关系王氏举族上下数百口人的生死。   为了避人耳目,他选择月夜拜访,才刚驶到朱雀大街,就和一部马车迎面相遇。   在大梁,马车可以看出一个人的身份和风格,容绪是爱车之人,春风得意时,高调乘坐的永康年间的古董马车早就已经深藏院中,换成了这部不起眼的马车,但容绪毕竟是个雅人,这部马车虽然低调,但是低调中透出一股别致的风流来。   容绪撩开车帘,夜路行车,相遇桥头,也是有缘。容绪是识车之人,不由打量起那部车来。   这部车马很是高大,但陈旧素简,透着一股拙意。看起来像是落魄高门所乘的车辆,——经此番宫廷事变,有多少重臣人头落地,又有多少高门从此没落。   “王晖,退后,让他们先过罢。”容绪道。   王晖对容绪这种谦让过度的态度有些不满,或者说颇为忿忿,白天出行要让,晚上也要让,遇到锦车白马要让,现在遇到这简朴的车马也要让,家主过得实在是太憋屈了。今后是连见到个平民小吏也要让了吗?   正当他极不情愿地慢慢吞吞驱马绕道时,已经晚了。对面的车已驰到了近前。   驾车的是一个精干的男子,着锦衣,他跳下马车,走路带风,一看就是身手不俗的人。   那人快步到车前,问:“何人车马,竟敢拦驾。”   王晖顿时就吓得傻了,一时竟哆嗦着没了动作。   还是容绪比较镇定,他赶紧下车道:“草民容绪不知天子驾到,冲撞銮驾,罪该万死!”   他心中暗苦:这些日子他一直如履薄冰,可是没想到再怎么小心翼翼,也抵不过命运弄人,竟在这里撞上了圣驾。   他伏拜在地,静待发落。   秋风卷起片片枯黄的叶,纷纷扬扬洒落在他清瘦的肩背上。   片刻后,那绣衣侍卫快步走来,俯下身在他耳畔轻道:“陛下请先生车上叙话。”   容绪蓦然怔了怔,赶紧起身,跟着他向着那高大的马车走去。   那名绣衣侍卫撩起车帘,放下脚凳。   容绪深吸一口气,登上马车。   魏瑄正一手支颐假寐,淡淡道:“青霜,你退下罢。”   青霜是萧暥的剑名,魏瑄给自己金吾卫的侍卫长取名青霜,意为天子之剑。   青霜俯首道:“喏。”   晕黄的灯火照着容绪两鬓繁霜。没有华服的掩衬,一身素衣的他倒是更显得儒雅。   魏瑄抬眼看向容绪,意味深长道:“半年未见,先生苍老不少。”   容绪俯首道:“草民已逾知命之年。”   “不必拘谨,抬起头来。”   容绪抬起头,正撞上魏瑄看过来的目光,年轻帝王墨澈的眼中闪烁睿智的光芒。   与此同时,魏瑄也打量着他,容绪的目光并不像他表现地那么低微谦恭,相反他的眼神沉稳冷定,有一种洞彻世事的练达。   魏瑄早就看出来了,他卑微的表现只是为了王氏几百口人的生存。   “容绪先生漏夜出门,是去何处?”   容绪不敢欺瞒皇帝:“听闻萧将军身体有恙,草民恰好炼制了一些补气的丹药,想给将军送去。”   魏瑄道:“这么说,我们还是同路,朕也是去看他的。”   闻言容绪倒吸了一口冷气,这句话暗藏杀机,他一个罪臣之弟,怎敢跟皇帝同车同程?   “草民惶恐。”容绪立即伏拜道,然后他非常懂事地道:“既然陛下亲临探望,萧将军若身体微恙也会康复如初,草民就不去打扰将军休息了,草民备了些滋补丹药,草民斗胆,呈献陛下。”   “你要献给朕?”魏瑄颇有意味道。   容绪屏住呼吸,赶紧从怀中取出一枚精致的漆盒,道:“不入天子之眼,若陛下不弃,草民幸甚。”   漆盒只有胭脂盒大小,上面绘着描金的并蒂花。   魏瑄眉微微一挑,这个容绪,把这些小心思把玩到不露痕迹。   在大雍朝,并蒂花象征夫妻之间的缠绵爱情。它还有一层寓意,传为男子之间的兄弟深情。   这个容绪狡猾得很,一意双关,让人根本挑不出毛病。   “容绪先生费了不少心思。”他意味深长道,然后打开匣子,只见里面装了六颗丹药。   魏瑄轻轻嗅了嗅,“仙茅、杜仲、肉苁蓉,这三味药是补肾的罢?”   容绪没想到皇帝这鼻子连丹药的成份都能嗅出来,这不得赶上狗鼻子了?   他赶紧收住心里大不敬的想法,叩首道:“陛下,萧将军体弱,多有气虚之症,此药就是补肾养气之效。   然后又他非常懂事地道:“陛下亲临探望,萧将军身体必康复如初。草民就不打扰了。”   魏瑄靠在凭几上,一手支颐看向他。这个容绪不仅会来事,而且懂人心。   此番魏瑄漏夜忽然起意去将军府,微服出巡走得匆忙,确实没有带任何赐予,作为登基的新君,初次前往重臣府邸,没有任何赏赐是不大合理。   “好吧。这匣丹药朕就收下了。”然后魏瑄一摆袍袖道:“容绪先生,既然来了,就一起去罢。”   ***   将军府   “臣等恭迎圣驾。”   “众卿平身。”魏瑄一进门就问道:“彦昭如何?”   魏西陵道:“回陛下,谢先生正在为他诊治。”   魏瑄急道:“朕去看看。”   “陛下且慢。”魏西陵上前一步道,“先生嘱咐过,诊治之时,切莫打扰。”   魏瑄眸中幽光一闪,忽然想起谢映之曾说过的非常之法,问:“是有什么不便之处吗?”   魏西陵如实道:“是。”   云越抚额,君侯这也太实诚了!   ***   昏黄的烛光透过轻软的丝袍,影影绰绰地勾勒出秀逸的身形。   “小宇,别急。”谢映之失笑道。   但萧暥能不急吗?他听到皇帝就在外边!   谢映之俯下身,凑近他鬓边轻道:“欲速则不达。”   那呼吸很轻,薄如落花,撩拨得人心神荡漾。   萧暥忍不住一个翻身压下,问道:“怎样才能达?”   他只要恢复了点力气,那咄咄逼人之势就藏都藏不住了。   烛火将那双眼映照得极美,眸光流转时明采动人,却又用一种似懂非的目光看着谢映之。   谢映之琉璃般的眸子含笑看着他,温柔抬手将几缕被薄汗洇湿的青丝拨到他耳后,“小宇,你不仅要对我有感觉,还要心神交融。”   怎么才能心神交融?   萧暥覆上住那温软的唇,融化于那片清润的山林水泽中,触摸那世上风月,人间胜景。   谢映之被他弄得又痒又疼,笑着道:“小宇,轻点。”   ***   门外,魏瑄眸色幽沉。他修秘术,感官远比常人敏锐   仿佛是暗夜里的一场霖雨,浇湿了一朵含苞的优昙,金露盈盈,花心轻颤。   魏瑄猛地攥紧拳,制止住自己不受控制的想象,感觉某种剧烈如海的痛苦就要爆体而出。   他眼底泛起血丝:“皇叔适才说谢先生正在为彦昭诊治,皇叔可知道是如何诊治?”   魏西陵道:“臣不便说。”   魏瑄眉心一蹙,“原来皇叔知道。”接着他顿了顿,意味不明道,“皇叔真是好大度啊。”   说罢他径直往前走去。   “陛下恕罪。”魏西陵几步上前,挡在门口。   魏瑄眸光一闪:“皇叔要拦驾?”   云越见状也赶紧上前道:“陛下,治疗途中若被外人打扰,会使先生分心,影响疗效。”   “朕并非外人,也不会出声打扰。”   秦羽见状也急道:“陛下既为天子,天生尊贵,不该觑臣子之私。”   魏瑄闻言容色一沉:“大司马是说朕行为不当有损圣德?”   容绪见多识广,此刻也已经猜到了七八分,见状赶紧躬身圆场道:“我想大司马和云副将的意思是,陛下天威,即使不出声,谢先生也会颇感压力而分心。”   皇帝毫不在意地冷笑了下,“天威?谢先生放达出世,视王侯如尘土,何来天威之说?”   ——谢映之算无遗策,必然也料到自己会来探病,所以安排了魏西陵在此拦驾,难道闱帐之间真有不可告人之事?谢映之莫不是以治病之名,行逾礼之事?也只有皇叔这样磊落的正人君子才会全盘相信!   魏瑄想到这里,心头仿佛被燎原的烈火灼烧般煎熬,片刻都无法等待,断然道:“青霜,开门。”   绣衣侍卫按剑上前,   “陛下恕罪!”魏西陵剑不出鞘,仅剑风掠过,便逼退了青霜。   “皇叔!”   双方顿时剑拔弩张。   魏瑄眼皮微微发跳,他并不是真要进去,他只是试探众人的反应。果然……   就在这时,门咯吱一声打开了,谢映之欣然步出。   烛光下他白衣似雪,微笑道,“不知陛下驾临,在下失迎。”   魏瑄见他神容风仪淡定从容,毫无破绽,遂沉声道:“先生不必多礼。彦昭如何了?”   ***   灯光淡淡地晕开,纱帐里那人的睡颜沉静秀美,乌黑的鬓发映着肌肤水润光泽,白皙的脸颊上浮着薄如春色的红云,纤长的睫毛如落羽深垂,挺直的鼻梁下,线条优美的唇轻抿着,勾出诱人的弧度。仿佛是春深酒浓间一场沉酣的梦。   魏瑄见萧暥肌肤滋润,气色不错,遂放下心来,同时他也敏锐地嗅到空气中洇湿了幽濡又暧昧的气息,那气息萦绕鼻间,仿佛夏末的一场霖雨后,山水林泽间蒸发出的氤氲香气,清润而馥郁。又仿佛江南的梅雨季,破开一颗饱满的梅子,青涩而鲜嫩的酸味……是那一场缠绵后留下的香露醉痕。   魏瑄的唇线紧绷,脸色苍白,眸光幽沉晦暗,但那燎天的烈焰却在见到那人的一刻平息下来,化作难言的苦楚暗暗地在心底萦绕,在黑暗中啃噬着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内心。   他无声地在榻前坐下,静静地握住萧暥的一只手,就像溺水的人捉住一根救命的苇草。   魏西陵站在榻前,剑眉微蹙眸色深沉,两人相对默然。   ***   陇上郡,夜黑风高。   一名巡逻的士兵打着哈欠站走到女墙边,一边嘘一边睡眼惺忪地望了眼城前黑茫茫的大地。这一看之下他陡然打了个寒颤。   只见幽暗的夜色下,数十条黑影如幽灵般出现在城前空旷的荒漠上,他揉了揉眼睛,正想看清楚些,嗖的一声,夜空中一支冷箭无声无息地射来,穿透了他的咽喉。那小卒双手捂住自己的咽喉,挣扎了几下,一声不响地从城墙上跌落下来。   紧接着,咔哒的一声暗响,一个鹰爪钩牢牢扎入了墙垛中,阿迦罗迅速将沉重的绳索背在肩上,钢刀衔在口中,手脚并用,壮硕的身形敏捷如猿猴般地顺着绳索攀了上城墙。   “敌——”一名守城的士卒还来不及警示,阿迦罗手起刀落,血光崩溅。   随后他立即将绳索一端系在墙根下的旗杆上,另一端抛到城下。就这样,十几名北狄士兵先后迅速地攀上了城墙。   等到城中守军发现敌袭,乱哄哄地涌上城头时,已经来不及了,阿迦罗一马当先,手中弯刀如龙蛇狂舞,守军士卒就像砍瓜切菜般纷纷倒下。   他迅速带领着数十名北狄士兵,杀出一条血路打开了城门。   城外,等候已久的北狄骑兵如潮水般涌入。   陇上郡府。   守将黑骛崔平在睡梦中,耳边传来隐约的喊杀声,他骤然惊醒,起身匆匆披挂。但是已经太迟了,只见窗外火光漫天,杀声四起。   他正要询问守卫的亲兵,门被哐当地撞开,十几名杀红了眼的北狄士兵气势汹汹地冲进来。   崔平本能地就要拔剑,准备拼死一搏。   就在这时,一道雄浑洪亮的声音从外头传来:“元泰(崔平的字),许久不见,别来无恙否?”   崔平心中猛然一震,不可思议道:“主……主公?”   火光下,曹满大步走进官邸,大马金刀地往座上一坐,“告诉你的兵,是我回来了,不要再抵抗了!”   ***   凉州府   天蒙蒙亮,曹璋猛然地从噩梦中惊醒,只听得窗外寒风呼啸,门窗的缝隙里传来呜呜的尖啸,屋子里火盆烧得很旺,他却已经是冷汗浸透了衣衫。   梦中,他又回到了儿时,他的父亲曹满拿着马鞭,指责他胆小窝囊,子不类父。远不如他的兄长曹雄富有胆气和谋略,将来难担大任。   他原以为自己要在父兄的威压下唯唯诺诺地过一生,在这乱世里籍籍无名地老去,是主公发现了他的才能,初始委以主簿之任,让他得以在萧暥身边任职,使他学到了很多。如今,又被委以重任,成了一方诸侯。   这一年多来他每日礼兢兢业业、如履薄冰,生怕辜负主公的信任。但即便如此,他也深知自己魄力不足,没有震慑众人的威仪。如果没有程牧领兵驻扎在此地,以他的威望和才能,他根本压不住曹满那些彪悍的旧部和十几万的凉州狼。   尤其最近几天,不知为何他总是感觉到心神不宁,夜不安寐。   这时,一名侍从躬身来报,“主公,府外有客求见。”   曹璋一惊,此时天色微明,这时求见不知是何要事? 第441章 知遇   曹满收编了崔平手下的一万步骑后军力大振,并且凭着他在凉州的积威和对凉州的熟悉,一路上势如破竹。兵锋所指,各州郡或破或降。   八月二日安夷郡守李威献城投降   八月五日居延郡守段松投降   八月七日望泉郡失陷   八月十日河广郡失陷   八月十一日曹满兵抵武平城,战火直逼凉州府   武平郡府大堂。   一张羊皮地图在大案上铺开,诸将肃立周围,形容严肃。   幽幽火光下,曹满忽然有种感觉,仿佛回到了当年坐镇凉州、割据一方的时候。唯一不同的,可能就是阿迦罗这个胡人的存在了。   阿迦罗魁梧的体格把灯光都遮蔽了一片,粗壮的臂膀上肌肉块块垒起,充满强悍的力度。似乎时刻提醒着曹满,他能重新坐镇于此,多亏了北狄部落的支持。   曹满嘴角微微抽搐了下,刚要发话,阿迦罗已经抬手在地图上点了点说:“凉州府高墙深垒易守难攻,不如先拿下凉州以南的鸾吾郡。”   “对!”崔平附和道,“鸾吾城是凉州府的囤积粮草辎重之处,当年萧暥就是看准了鸾吾城,才把主公的数万大军……”他说到一半发现曹满脸色阴沉,赶紧尴尬地吞了口唾沫。当年萧暥就是佯攻鸾吾城,将曹满的几万大军遛了近半个月。   “萧暥小儿,着实狡诈。”曹满扭头愤声道,然后他看向阿迦罗,忽而浓眉一抬。   只见阿迦罗眸中精光乍现,如同一头饥饿的野兽发现了猎物,露出吃人般的眼神,让人不寒而栗。   曹满狡猾的三角眼滴溜一转,试探道:“怎么?大当户和萧暥也有仇?”——大当户是金皋为了让阿迦罗统兵,临时给他提拔的官职。   阿迦罗坦然道:“曹将军一定调查过我的底细,必然知道我是从漠南王庭逃出来的。”   曹满也不尴尬,哈哈一笑豪爽道:“查过,你马养得很好!”   “你说什么!”赫连因豁然出列,阴鸷的眼中杀气腾腾地看着曹满。   阿迦罗喝道:“退下!”   赫连因才心有不甘地郁郁退下。   曹满毫不在意地摆摆手道:“英雄不论出身,老夫祖上也是屠户出身那又如何?在漠北我一见大当户,就知道你是个英雄,是成大事之人!而且……”曹满的小眼睛一眯,“我们好像以前见过?”   阿迦罗心中略一沉,立即想起了曹满几年前曾经参加过秋狩,也就是那次秋狩的晚宴上,他和曹满也许远远地打过个照面。   不过那时候的自己还是初生牛犊,空有魁梧的身形和一身蛮力,而现在经历了王庭翻覆,远走漠北,跋涉山川,风霜雨雪,历经磨难,他的模样和气度也有较大改变,面容黝黑坚如岩石,五官刚硬犹如凿刻,琥珀色的眼眸深沉而顽强,右眼的疤痕如同岩石间的一道狰狞的裂缝,——这些年的苦难磨砺都深深地烙印在这张脸上。使得他容貌气质大变,当年远远一面之缘的曹满应该认不出他来。   想到这里,阿迦罗不以为意道:“我是阿迦罗世子的护卫,曾经跟随世子参加过狩猎。”   “哦。”曹满做恍然状,又不由道:“阿迦罗世子是条好汉,可惜了!”   “是很可惜,世子雄才伟略却被妖魅所迷,才有此祸。”赫连因忍不住低声接了句。   曹满随即露出好事之状:“我听说世子娶了个男妃,姿容妖美,莫非属实?”   “世子之事,我等下属不敢妄言。”阿迦罗粗声粗气打断道,说着又狠狠地横了赫连因一眼,“你话太多了。”   赫连因赶紧闭嘴。   阿迦罗不去理会他,又看向曹满,切齿道:“萧暥覆我王庭,抢我牛羊,杀我族人,让我们失去了家园,流亡漠北,我们所有漠南王庭的人跟他不共戴天!”   曹满小眼睛里寒芒一闪,道:“萧暥夺我凉州,杀我爱子,老夫亦与他不共戴天!”   说到激愤处他方才想起什么,“呃……至于如何进兵,大当户继续说。”   阿迦罗才继续刚才的话道:“鸾吾城为凉州粮仓,我们拿下鸾吾城,凉州府就会陷入缺粮少衣的之境,必然军无战心。”   曹满抚须道:“好,鸾吾城守将姚奉,原先是给我驾车的,这个人我知道,勇而无谋,而且鸾吾城的城墩不高,我们集中兵力便可一举拿下。”   阿迦罗道:“这不一定,凉州府和鸾吾城相距不远,若我们围攻鸾吾城,凉州牧曹璋不会坐视,必会率兵来救援鸾吾城,若如此,我们就会陷入前后夹攻、进退两难之境。”   “哈哈哈——”曹满闻言大笑,连连摆手道,“璋儿那怂样能当得了凉州牧?”   阿迦罗疑惑地看向崔平。   崔平立即上前小声道:“曹璋是主公次子。”   曹满道:“璋儿从小懦弱,我就算进攻凉州府,他也只敢躲在桌子底下吓得直哆嗦,哪里敢主动出击?他手底下唯一可以用的武将就是程牧了,但程牧远在沧州,替萧暥搞什么建设,一时赶不回来。”   闻言阿迦罗心中一沉。   沧州旧城深入朝曲草场,横跨赤火部、黑翼部大营故地,与王庭相距不到百里。萧暥在此处重修沧州城,意在控制王庭,辐射西域,不仅目光长远,而且野心不小啊。   就在阿迦罗心念一触之时,又听曹满道:“就算我率兵打到凉州府下,以璋儿的胆气,也就躲在府里等程牧回军救援,可是沧州城在漠南王庭腹地,等到程牧千里迢迢赶回来,我们早就拿下凉州了!”   阿迦罗皱眉道:“曹璋既然是萧暥看中的凉州牧,未必如此不堪大用罢?”   曹满不以为意地冷哼了声,“我是他爹,是萧暥了解他,还是我了解他?”   阿迦罗遂不再劝,他想到了老狼王和他,都是子不知父,父不知子。他又能说曹满什么?亲情、友情、爱情都在这乱世汹涌洪流的裹挟下,被撞得四分五裂。   阿迦罗道:“如此,我和曹将军兵分两路,曹将军率凉州军攻打鸾吾城,我率属下八百北狄士兵以为侧翼,如何?”   曹满毫不在意地哈哈一笑,“大当户请便。”   八月十四日,曹满以崔平为前锋大将,自己坐镇中军,猛攻鸾吾城。   这一战从正午打到傍晚,姚奉果然是一员猛将,死守鸾吾城。曹满嗑得牙都酸了,居然还是没有啃下这块硬骨头,无奈只得入夜修整,明日再战。   而另一方面,姚奉的守军也死伤过半,血染城墙,堆尸如山。到处都是缺足断臂的伤兵。痛苦的呻吟声此起彼伏。   次日清晨,凉州府前   曹璋披甲上马:“子兴,凉、凉州府的诸、诸事就拜托你了。”   “主公且慢。”刘子兴(曹璋的谋士)拉住马缰道:“沙场上矢石交攻,刀剑无眼,主公身系凉州安危,不该亲自涉险,不如等程牧将军回师,再做计较。”   曹璋道:“军、军情紧急,耽搁、不得,而且。”   而且今日是中秋节。父子相见于战场之上,也是相见。   如果连面对的勇气都没有,他又如何担当这个凉州牧,今后又如何能服众?   ***   从凉州府到鸾吾城仅有三百里地,曹璋率军一路急行,行至日暮来到一片密林间,斜阳冉冉中忽见一群山雀从林中惊起,他不由冷不丁打了个激灵,飞鸟惊林,莫非林中有埋伏?   他这一念还未转过,只听周围的密林间传出一片马蹄踏碎深秋枯草的沙沙声。   急回首,就见一支骑兵如猛虎下山般从密林中冲杀出来!   为首一员大将弯刀纵马,率军冲入西凉军阵列中,刀光飞舞,前排士兵惨叫着倒下,鲜血激溅。   目睹血腥的一幕,曹璋一时僵愣在马上,竟没有了反应,副将徐荣以为他初历战场,一时吓呆了,赶紧道,“保护主公!撤!”   但是西凉军在猝不及防遭受袭击之后,本来就阵脚大乱,徐荣那一声撤退的命令更是加剧了士兵们的混乱,局势眼看就要演变成了一场大溃逃。   就在这时,就听锵地一声响,曹璋拔出了佩剑,危乱之时他竟也不结巴了,高声道:“将士们,想我凉州军当年纵横西北所向披靡,何曾畏惧过蛮夷,现在敌军不过数百骑,何惧之有?今日之战,有进无退!跟我冲!”   说罢他竟一夹马腹,挥舞着手中沉重的长剑率先向敌军冲去。徐荣愣了下,赶紧率军跟上。   看到主公如此勇武,他属下的三千凉州兵顿时士气大振,掉过头来就向敌军发起凶猛的反扑。   阿迦罗不由浓眉一皱,敌军主帅虽然其貌不扬,却颇有点胆气。不由让他另眼相看。   眼看着凉州军已经稳住阵脚,展开队形,对他们形成包围之势。看来只有先拿下那主帅!   打定了主意,他催马急进,厚重的弯刀挥舞如电,在他的率领下,北狄骑兵如一支利箭狂飙突进,所到之处,西凉骑兵有如波分浪裂,竟无人能阻其兵峰。顷刻间,距离曹璋所在的中军仅有数十步之遥。   “主公!”徐荣赶紧策马回缰,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面对那凌厉的杀气,曹璋没有退缩,他握紧了手中的剑,用尽全力迎着阿迦罗的弯刀挥去。   ‘铛’的一声清响,刀剑相击火星四溅,巨大的反震力将曹璋的虎口震得一麻,长剑脱手飞出。   紧接着阿迦罗又是一刀反削,曹璋仓促之间,竟不顾一切探出双手想去抓住那锋利的刀锋。   阿迦罗还没见过这样愚蠢的亡命之徒!他刀势微微一缓,但尽管如此,锋利的刀刃也已经劈开了曹璋的手掌,鲜血迸溅,几乎透骨,只要阿迦罗再用一把力,就能将曹璋的手掌整个劈成两半!   曹璋忍着钻心锥骨的剧痛,用鲜血淋漓的手握住刀锋,四目相对的一刻,阿迦罗忽然有一丝疑惑,这个看上去有些憨拙的人,竟敢徒手接住他这一刀,到底是什么支撑着他战斗至此?   两相僵持,四目相对之际,阿迦罗忍不住问:“为何这么拼命?”   曹璋咬住牙关:“为一个人的知遇之恩。”   阿迦罗眸光幽然一沉:“是萧暥!?”   曹璋暗惊,“你怎知道?”   阿迦罗嘴角肌肉抽搐了一下:“真巧了,我也是为了他,为了战胜他!”   说罢刀锋往下一压,直抵曹璋的咽喉,“你是个勇士,我会让你死得体面!”   就在这时,只听嗖的一声锐响,一支羽箭夹带着秋夜的寒气破空而来,直射阿迦罗面门。   阿迦罗骤然偏首,不由心中凛然:好箭法!   随即他游目望去,赫然就见初升的晓月下,暮风中猎猎飘扬着一面魏字战旗。   阿迦罗眸子里顿时掠过一丝狂乱的血色。   ***   将军府   自从谢映之用非常之法为萧暥治疗后,萧暥的身体调养得不错。只是在行非常之法时,谢映之用了偷天之术,所以萧暥的噬心咒不能根治。但是病情已经没什么危险了,换言之,萧暥的命是保住了,只是身体较常人更为虚弱一些。只要他不使劲折腾,也可享常人之寿。   今天是中秋佳节,午后,宫里就送来了月饼食盒。   萧暥嗅了嗅:“是阿季亲手做的。我闻得出来。”   闻言魏西陵静静搁下手中的月饼。   “西陵,你怎么不吃了?”萧暥腮帮子鼓鼓的,吃着碗里瞧着锅里,抓起魏西陵剩下的小半个月饼,“你不吃我吃了啊。”   魏西陵道:“别吃得太多,待会儿还有晚宴。”   明月初升,将军府里办了个简单的晚宴。来的也都是熟人,只有魏瑄没有来,他是天子,他知道自己一来,大家都会觉得拘谨。   菜肴很丰盛,都是家常菜,之前,萧暥想为大家露一手做几个小菜,被云越心惊胆颤地制止了,总算是保全了这场晚宴。   只可惜金秋九月,菊艳蟹肥之际却没有肥美的螃蟹。   河蟹盛产于江南水网之间,江北不出产。而从江南运输过来,不仅容易死蟹,而且劳师动众,还让萧暥无端想到‘一骑红尘妃子笑’。略略略!所以大闸蟹是吃不上了。不过经过魏西陵的细心安排,却让萧暥尝到了蟹味儿。   鲈鱼味美,清蒸后沾着醋吃,用的是澈儿特地快马送来的吴郡香醋,酸中微微带着甜,再拌上姜沫和香葱,又香又酸又甜。用这样的醋沾着鱼肉吃,就有了吃螃蟹的风味,很合某狐狸的胃口。   不过吃着吃着,萧暥又开始不着调了,他瞥了眼魏西陵,心想:他大老远地让澈儿从江南送醋来,怎么觉得哪里不对?   就在这时,徐翁快步进来:“主公,凉州急报!”   萧暥搁下筷子,立即拆开信笺,一看之下,不由大吃一惊——曹满在北狄人的支持下重回凉州,已攻陷陇上诸郡。   萧暥顿时没心情再吃饭了:“徐翁,整理书房,大家都在,正好议事。”   谢映之静静道:“主公勿忧,想必魏将军早有准备。”   魏西陵点头:“先生早就料到苍冥族会协助曹满潜逃,所以一个月前,我已经派人率军去驰援凉州了。”   萧暥问:“何人统兵?”   ***   阿迦罗看到了一张狰狞的铜面,在月光下泛着青泠泠的冷光。   “来将何人!”阿迦罗大声道。   “平狄将军魏燮是也!”   “你姓魏?”阿迦罗眸中顿时腾起一股燎原的炽焰。 第442章 痴心   说话间,魏燮已策马从山坡上急冲而下,铁蹄翻滚间,锋利的长戟劈空而来,直斩向阿迦罗。   阿迦罗旋即挥刀格挡,‘锵’的一声震耳欲聋的金铁交鸣声,魏燮只觉得虎口一麻,这厮好大的力气!   紧接着,阿迦罗的刀锋沿着长戟的薄刃刮过,激起火星四溅,刀尖直逼向魏燮前胸。   魏燮侧身急闪,刀锋竟是仅偏移了数寸,劈斩在了魏燮肩膀处,顿时将他肩上的睚眦兽削去了一半。魏燮只觉得肩头一凉,锋利的刀刃切入肌肉,深可及骨。   他痛得一声惨叫,手中的长戟狂乱地掠起,勉强逼退阿迦罗。   阿迦罗正欲催马斩杀,就在这时,又是嗖的一声破空而来的锐响,急回首间,一支锋利的羽箭迎面飞来,阿迦罗已来不及挥刀格挡,竟徒手凌空抓握住了羽箭。   孟秩挽弓愕然,这厮是什么怪力!   但他仅仅是只呆愣了一瞬,便策马从密林间直冲而出,身后铁蹄滚滚,人声马嘶。   “蛮子休走!”   阿迦罗浓眉一皱,知道擒拿魏燮的时机已去,再留下来缠斗,就要对阵数倍于自己的敌军,胜负难料。   “撤!”他大吼一声,率军调头往西而去。   “魏将军,怎么样?”孟秩急切道。   “皮肉伤,不打紧。”魏燮龇牙咧嘴地笑了笑,扯下披风的一角,胡乱包扎了伤口。   ***   鸾吾城   随着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冲车重重地撞在城门上。   厚重的城门剧烈地晃动了下,有碎石泥灰从城门上纷纷落下。   “顶住!”姚奉大声道。   腾起的尘雾下,守城士兵拥挤在城门前,用肩膀扛用身躯顶住城门。   “滚木、擂石!”姚奉声嘶力竭道。   一时间,城头上滚木巨石齐飞,连续不断的闷响声中,拥挤在城下的凉州兵一片片地倒下。   曹满坐镇中军,目光像一头凶狠的恶狼:“不许后撤!谁人退缩,则杀整伍!”   凉州军本来就一半出自边塞的胡人,野蛮健硕好勇斗狠。   加上曹满又叫嚣道,“首批破城者,尽取城中财物女人!”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他这一声吼,城下的士兵排山倒海般涌向城门,完全无视头顶上纷乱的滚石,发起一波波猛烈的冲击。   ‘轰——’又是一声巨响,城门晃动得更为剧烈,发出咯吱咯吱令人牙酸的声响,就在城门即将缓缓倾倒之际,忽然旷野上忽然响起了滚滚如雷的马蹄声。紧接着,脚下的大地开始隐隐震动起来。   曹满愕然回首,就见夜幕下的茫茫旷野上,数千骑汇成一道汹涌的铁流,向着凉州军席卷而来,滚滚烟尘中,一杆魏字战旗格外地醒目。   一见那战旗,凉州军顿时军无战心。   魏燮、孟秩率领的数千骑兵如一股巨浪狠狠撞向凉州军的军阵,凉州军顿时一片混乱,与此同时,姚奉打开城门,从城内杀出,两相夹击之下,凉州兵狼奔豕突、四散奔逃。   “赫连因所部何在?”曹满大叫。   城郊,树林中。   “曹满快要败了,我们不去助战吗?”赫连因问。   阿迦罗冷道:“敌众我寡,我不会让我的勇士去送死。”   “那我们来这里做什么?”赫连因不解。   阿迦罗不语,只是把狼一样的目光投向远处烟尘漫天的沙场。   鸾吾城下,曹满正欲拍马逃走。   “曹满休走!”   只听一声断喝,曹满急回首间,就见一员猛将跨马横刀,劈斩而来。   曹满在马上急忙缩颈矮身堪堪避过,“来者何人?!”   孟秩道:“魏将军属下偏将孟秩是也!”   说罢长刀旋即再次斩来。   ‘铛’地一声清响,曹满挺刀格挡。   奈何曹满这一年多来,久居江南,日日好酒好菜,肥膘渐长,肌肉松弛,眼看孟秩的刀已经压至颈侧。   “孟将军,刀下留人!”就在这时,一道声音从后方阵中传来。   那声音还未落下,只听咴聿聿一声,曹满座下战马终于承受不住压力和曹满肥胖的身躯,前腿一屈,轰然倒下。   曹满庞大的身躯跟在翻滚在地,烟尘腾起,他灰头土脸地抬起头来,就见曹璋策马而来。   中秋月圆之夜,父子沙场相见。   曹满一时竟然有些恍惚。他居然败了。败给了他最瞧不上眼的儿子的谋划!   战后,曹满被押解回凉州,崔平复降。考虑到他也是被迫投降的,曹璋也不计较。所有这次投降曹满的将士一律既往不咎。   曹璋很利索地收编了军队,重整了城防。   完成这些,他道:“请魏将军来郡府大堂议事。”   孟秩皱眉道:“凉侯,我也正找他呐,打完仗就不见人影了?”   ***   山洞里升起一小堆篝火。   魏燮靠在冷硬的岩壁上,被血水浸透的左肩已经麻木。他伤重又冷又饿,嘴唇干裂,奄奄一息。   就在他浑浑噩噩间,他闻到了一丝烤肉的香味。他抬起沉重的眼皮,就见几个蛮人坐在篝火边取暖,中央赫然是那个抓他的那个无比强壮的蛮人,篝火上架着烤得金黄的羊腿,香气四溢。他难忍地干咽了口唾沫。   “大当户,曹满全军覆没,凉州也没拿下来,我们回去怎么跟金皋交代?那个敖登会不会为难你?”赫连因问。   余先生用枯枝拨动着篝火,深陷的眼窝里闪着幽光,道:“所以大当户抓了这个人,此人是江州魏氏的人,不仅是皇室宗亲,也是魏西陵的族人……”   赫连因恍然:“把他捉来了,就可以回去交差!”   余先生慢条斯理道:“金皋本来就没有打算曹满真的能赢,如果我们仅凭八百人就夺下了凉州,反倒会引起金皋的猜忌和敖登的嫉妒,而对大当户不利,我们现在不能暴露实力,而抓一个有分量的俘虏则恰到好处。既能交差又不引起金皋的猜忌和警觉。”   赫连因恍然:“大当户高明。”   阿迦罗脸上却并没有一丝得意之色,只冷冷道:“不过在此之前,我想问他一些事。你们都出去守着。”   闻言,余先生,赫连因等人立即站起身来,躬身一礼后退出山洞。   阿迦罗拿起了篝火上的羊腿,又拎起皮酒囊,走到魏燮身边蹲下来,用生硬的中原话道:“我要问你几个问题,你如实回答,就有酒喝有肉吃。”   魏燮干裂的嘴唇蠕动了下,“你要问什么?”   阿迦罗道:“你认识萧暥吗?”   魏燮瞥了他一眼,有气无力道:“你问他做什么?”   阿迦罗沉声道:“他是我妻子。”   “什么?!”魏燮惊地大叫一声牵动了伤口,顿时疼得他龇牙咧嘴。   “萧暥是我的妻子。”阿迦罗一字一顿道。   “哈哈哈哈哈。”魏燮突然大笑起来:“荒唐,你是痴心做梦吧!”   阿迦罗也不怒,反倒郑重其事道:“我和他在月神的见证下成婚,在草原的星空下举行婚典。我们朝夕相处,住同一个穹帐,喝同一壶酒,睡同一张床,他是我的星辰和月亮。”   魏燮见他说的有模有样,差点儿都要信了,不由问道:“你到底是谁?”   “这不重要。”阿迦罗目光炯炯道,“既然你姓魏,你一定认识魏西陵。”   魏燮道:“他是我族弟。”   “很好,那我问你,他和萧暥到底是怎么回事?”   魏燮冷哼了声,别过头去。   阿迦罗却显得很有耐心:“如果你如实地告诉我,所以关于萧暥的事情,我可以留下你的性命,给你做个百夫长。”   “你真想听?”魏燮嘲讽地瞥了他一眼。   阿迦罗道:“我言出必行。”   魏燮嘴角绽起一丝冷笑:“那我告诉你,萧暥从小就是西陵的童养媳,童养媳你明白吧?”   阿迦罗不明白,但从魏燮讽刺的表情多少猜到了点。   “他七岁就和西陵一块儿睡了,永安城的孩子都知道,他是伯父给西陵找的媳妇。西陵对谁都很严肃,只有他,闯了什么祸都给兜着,搞得方宁每天嫉妒得眼睛都要滴血,哦对,就像你现在这样。”   阿迦罗脸上的肌肉阵阵抽搐着,几乎一字字挤出牙缝,“你继续说。”   “萧暥从小就和西陵成亲了,在一起十几年,恩爱得很,就算当年萧暥跑到了大梁闯天下,西陵也亲自北上把他追回来,哦对,今天是中秋节,你知道中秋节吗?”   “什么?”   “中秋节是中原人阖家团圆之日,去年中秋节,萧暥不顾危险千里迢迢一个人潜回江州,西陵为了他抛下一大家子人,专门给他设了团圆宴,吃完了还同寝。”   “他若是个女人,都生一窝了。”   “你说什么!”阿迦罗额角的青筋猛地跳了下,铁钳般的大手一把卡主了魏燮的咽喉。   就在这时,岩洞外传来了很低的脚步声。   “谁?”阿迦罗回首,   余先生低哑的声音传来:“大当户,外面有贵客来访。”   “不见!”阿迦罗正在怒火中烧。   余先生谦恭道:“这个人说他能助你一统十八部,马踏中原。”   “好大的口气!”阿迦罗霍然站起身,扔下魏燮,大步走出岩洞,他倒要看看是什么人! 第443章 坦白   暖黄的灯光打在薄绢舆图上,照出墨笔勾勒的山川雪原河流城邑。这是谢映之新绘制的幽燕地形图。从舆图上看,幽燕两州幅员辽阔,南部为广阔的平原,中部多崇山峻岭,北部则是莽莽苍苍的林海雪原。   萧暥道:“幽燕十月下旬就要飘雪,现今已是八月中旬,也就是说,适合作战的就只剩下两个多月了。如果我们不能速胜,就会重蹈拿破仑之败。”   魏西陵眉心微微一蹙:“什么轮?”   “额……”萧暥一顿,“我是说东北寒冷,车轮会陷进雪地,影响行军。”   他和谢映之交心后,习惯了张口就来现代词汇。忘了魏西陵听不懂这些。   魏西陵道:“所以你想中秋后,就立即北伐。”   “西陵,时不我待。”   “你身体还需调养。”   萧暥摇头,“虽然北宫达现在退兵而去,雍北三镇还在其手中,雍州门户大开……”这让他怎么安心修养?   “阿暥,中秋后我先出兵夺回雍北三镇,等你身体康复,再北上与我会师,如何?”   “西陵……”   魏西陵一抬手,止住了他的话。这一世,绝不会再让他扶病出征。   “你安定后方,责任重大。”   萧暥眸光一闪,终是点了点头。   想到中秋后又要送魏西陵出征,他心中五味俱全,刚想说什么,不料下颌却被魏西陵轻轻托起。   魏西陵凝视着他,剑眉微微蹙起,沉声道:“脸色那么差,还想要赴沙场。”   “不是。”萧暥不服地仰起头。   “阿暥,你当下要务是把身体养好。不然即使到了前线,我也得把你关在军营里。”他语气严肃,但暖黄的灯光下,那双眸子却像春冰融化后深深的湖水,让萧暥一时看得出了神。   不知不觉间,两人已是鼻尖相抵,气息相闻,温软的唇瓣微微一触,萧暥忽然想到了什么,“西陵,有些事我要向你坦白。”   魏西陵:“嗯?”   萧暥:“映之他没有……”   魏西陵道:“我知道,他用了偷天之术”   “不是,我是说。”萧暥心虚地垂下眼睫,“是我压的他……”   !?   魏西陵神色一诧,目光微凝,他低下头看着萧暥,刚想问:阿暥,你喜欢他么?   但未及出口,忽然他的眸光一凛,侧目厉声道:“谁!?”   只见一只小飞蛾跌跌撞撞地顺着房梁方向飞去,倏然沿着墙壁飞出了窗外。   魏西陵立即快步走到窗口,警觉地往外看了看,随即关上了窗。   ***   御书房里,一只纸飞蛾徐徐飘落到魏瑄手心,一道白亮的火焰燃起,将其烧成了灰烬。   骨节修长的手用力地掐进发丝中,将发根扯地生疼,他微弓起身,清寒料峭的身形似乎承受着难以想象的重压而微微颤抖,但耳边依旧萦绕着那个鬼魅般的声音,幽凉暗昧,像针刺一样扎入他的脑海。   “他和魏西陵已经接吻了,就在大梁城楼上,这一次他还要再送他出征,是不是又要接吻送别?”   “闭嘴!”魏瑄切齿道。   那道声音停顿了一下,在一片诡异的寂静里,突然嗤嗤地笑出了声,“那我说点别的吧?”   “你知道的,他和谢映之锦帐共渡了……嘿嘿,我看到的,他们在香榻上云欢雨合,后来,他在上面,他主动的……”   “你胡扯!”   “我告诉你个秘密,就算用了偷天之术,但谢映之进去了,你知道进去哪里的……”   “他像雨后的优昙,雪白的花瓣在霖雨的滋润中层层绽开,连花蕊都湿透了。”   呯!朱漆凭几被他一掌得四分五裂,木屑四溅。   “陛下?可有不适?”曾贤战战兢兢地躬身进来,就见魏瑄痛苦地按着额头,尖利的木刺扎进了手掌,鲜血淋漓。   “来人,快传太医!”曾贤慌忙道。   “出去!滚!”魏瑄皱着眉头声音沙哑道。   “但是陛下,你的手在流血!”   呯——   一柄玉笔山狠狠地摔在金石地上,碎片四溅。   “滚出去!”   “喏,喏。”曾贤胆战心惊地退了出去。一边挥手让门外的小宦官都散了,然后小心翼翼地关上了门。   幽暗的灯火下,魏瑄骨节修长的手指狠狠地抠进眉心,那道幽暗的焰芒若隐若现。   自从风长离用自己的血在他眉心的焰芒处画了个咒符,魏瑄一旦心中情绪波动,就会恍惚间听到那个鬼魅般的声音。   他明明知道那东西很可能在故意煽风点火,可是他控制不住自己的嫉恨如烧不尽的野草般疯涨,他控制不住残酷和暴虐的情绪,也控制不住如沸腾的怒潮般的爱欲和妄念。只要那个声音一响起,他的神智便忍受着痛苦的鞭挞,仿佛被一股邪火在灼烧。让他疯狂,让他失控。   ***   黑暗的牢狱里浮现着一盏风灯的幽光,如一点萤火,照出洁白如雪的衣衫。   铁门哐当一声打开,潮湿的霉味扑面而来,谢映之很为体谅地接过狱卒手中的风灯,示意他引到这里就可以了。因为这间牢房里关押囚犯那狰狞的面容,已经到了只要看一眼就会让人做噩梦的地步。狱卒感激地退后。在门外守着。   黑黢黢的牢房里只有一盏残灯,幽暗的光线下,只见东方冉戴着沉重的镣铐靠在嶙峋的石壁上,一身布袍上污渍斑斑。面具摘下了,露出被火灼烧后几乎融化的面容,鼻子宛如骷髅般只剩下两个可怕的黑洞,唯独一双眼睛里幽光闪烁,证明这还是个活人。   “你来做什么?”东方冉阴恻恻地哼了声,“想来看我的笑话?”   谢映之不以为意,施然拂衣坐下,“我想问你几个问题。”   东方冉冷笑了声,“你怎么知道我会回答?”   谢映之见他戴着枷锁,便抬手倒了杯水,递过去,“秋天已至。”   东方冉毫不领情地:“难道你还要嘘寒问暖?”   “俗世秋后问斩。”   东方冉一惊,尖声道:“这是世俗的法典。玄门无死!”   谢映之淡淡道:“若是玄门出面,你就应该被关在断云崖,而不是这里。”   东方冉顿时像被抽去了所有的精神气,浑身一颤后就像个瘪了的气囊般耷在墙角,声音低哑道:“我如果回答你的问题,就能免死吗?”   谢映之搁下茶盏,道:“只要我还是玄首,就能保你不死。”   “你要问什么?”   “你既然追随风长离修炼秘术,有没有听过血印之术?”   ***   一轮寒月照着茫茫旷野,风吹伏草,树栖群鸦,阿迦罗看到一个身披黑袍的人坐在篝火前,一点幽幽的火苗勾勒出苍白而优雅的下颌线。   余先生躬身一礼,随即就退开了。   风长离一抬手,“大单于请。”   阿迦罗走上前,大马金刀地往篝火前横着的树桩上一坐,道:“我不和藏头露尾的人说话。”   风长离抬起手,从容摘下了帷帽。   阿迦罗顿时一惊。   月光如霜,映出一双幽魅迷离的眼眸。   这是除了萧暥外,第二个单凭美貌就可以震撼到他的人。   但是相比萧暥的咄咄逼人锋芒毕露,瞬间就能点燃他的爱欲,激发他的野性,让他热血沸腾,眼前这人却是幽诡莫测,深藏不露,让他神经紧绷,脊背发凉,仿佛浑身的血液都被冻结了。可尽管如此,他开口的第一句话就吸引了阿迦罗的注意。   “看来大单于并不欢迎我,但这没关系,我来这里的目的就是让你拿回属于你的东西。你的土地,你的部落,还有你的星辰和月亮。”   一听到最后那句,阿迦罗爆出一声冷笑,“我的星辰和月亮?这也是你能提的?”   他豁然站起身:“属于我的,我会自己夺回,不需要别人帮助!”   “再强悍的人也需要盟友。”风长离道。   “我宁和光明磊落之人为敌,也不与藏头露尾之人为友!先生请自便罢!”阿迦罗扔下这句话,大步离去。   枯树上,一只渡鸦拍翅而起,掠过深秋枯黄的原野,悄悄跟上了他。   风长离幽声道:“我们会再见的。” 第444章 伴君如伴虎   入夜,一盏幽灯下,谢映之坐在堆积的文卷间,伏案查阅如海的书卷。   其中关于血印之术的记载寥寥。但也被他寻出些蛛丝马迹来。   ——人性有善恶,有慷慨、仁义、宽宏、勇敢、淡泊的一面,也有吝啬、残暴、嫉妒、恐惧、贪婪的一面,血印之术乃苍冥秘术,此术会诱导、激发出人心中的阴暗面,使人情绪波动,产生幻听,幻觉,变得冲动易怒或喜怒无常……   从魏瑄最近一旦时间的表现,以及他的试探来看,魏瑄很可能中了血印之术。   魏瑄本来就备受心魔执念的煎熬,如今再加上血印之术,必定心神大乱,即使他心如坚冰,志如磐石,也经不住这长年累月的煎熬,迟早水滴石穿。   如今他还能表现得那么镇定克制,已经是很难得了。   现在魏瑄最好是去玄门闭关清修,以设法压制血印之术带来的影响。只是北伐在即,朝中需要稳定。如果这个时候改立皇帝,势必造成局势的动荡,同时又给天下诸侯以口实。   谢映之心中叹了口气,他知道魏瑄内心孤独又敏感,如今很可能又中了血印之术,再要让他掮起这沉重的江山社稷实数勉强。为今之计,只有给他先找一个能为他保驾护航的帝师。   ***   洛云山   “找到了!”墨辞抽出一个锈迹斑驳的铜匣,‘呼’地吹去表面的厚厚灰尘。   “咳咳咳。”对面的盛忠被蒙了一脸灰,呛得上气不接下气。   “墨师兄,你、你吹了我一脸。”   “那是你脸盘大,我就是冲着天上吹,也能糊你一脸。”墨辞用袖子擦了擦铜匣,笑嘻嘻道,顺便又瞅了一眼盛忠如锅底般的脸,“黑点好,显瘦。”   匣子里面是排列整齐的五卷骆皮古卷。每一卷都用火漆封好了。   “墨师兄,这是什么?”盛忠跟他在藏书阁里翻了三天,总要问个究竟。   墨辞心不在焉道,“玄门秘典。”   “啥?!”盛忠吓得腿一软,说话都结巴了,“不、不是,你、你怎么敢……”   “怕什么。”墨辞懒洋洋道,“大师兄重伤了,还在闭关修养,青锋每天忙着管那些小娃娃们,跟奶爹似的,哪有空管藏书阁。”   “但、但是,玄门秘典除、除玄首外,连、连戒尊都没权调阅。”   “谁说我要看了,我只是替映之找出来。”   盛忠着实怔了一下,“你怎么知道玄首要找这个?”   墨辞:“我夜观天象。”   盛忠:“……”   “我收到了映之的来信,我猜可能是因为阿季。”墨辞忽然一本正经道。   “阿季有危险!?”   “不至于,最多精神失常。”   盛忠听得更紧张了,“那、那怎么办?”   “看来我得离开洛云山一趟了,把这个给映之送去。”墨辞合上匣子道,   “你要去京城?”   墨辞若有所思:“可能还要入宫一趟。”   “你要见阿季了!”盛忠兴奋道。   “伴君如伴虎啊。”墨辞却叹了声,   盛忠却依旧沉浸在兴奋中,“现今诸侯割据,中原纷乱,墨师兄你本事那么大,这回可以一展抱负了!”   墨辞摇头:“现在看来,诸侯如浮云,真正的危机恐怕是在中原一统之后。”   盛忠听不懂了:“啥?”   “君心深似海,映之现在所做的,都是为了避免将来鸟尽弓藏的结局。”他罕见地意味深长道,“何况他这把良弓,还很抢手。”   ***   秋日晴空万里,一碧如洗。大梁城北郊,旌旗烈烈,刀戟如林,朝阳照在将士们冰冷的铠甲上,反射出慑人的寒芒。   除了秦羽腿脚不便没有来送行,京城中大大小小的官员皆来了城郊,皇帝似乎想以此表达对此次北征、夺回雍北三镇的重视。   他迎着朝阳看向千军万马前那屹立如松的人影——清晨的阳光照着魏西陵一身银甲,漾起炫目的轻寒。他腰佩长剑,迎风而立,金黄的落叶在风中纷纷扬扬飘落,映着他战袍似雪。灼了魏瑄的眼。   不由让他想起曾经铁马金戈的峥嵘岁月,他不由地羡慕起魏西陵来,可以统帅三军,气吞万里。也难怪萧暥会为他吸引。   再看他自己,如今身为皇帝,却在樊笼,恐怕再也难以驰骋沙场了。   这时,隆隆的战鼓响起,鼓声激荡,震人耳膜,壮人心志。   但就在这鼓声里,隐约夹杂起一缕细微的杂音,如一滴水渗入坚硬的石缝。   “你看他的佩剑……嘿嘿”   魏瑄紧绷的嘴角抽搐了一下——那是萧暥的青霜剑。他们两互换了佩剑。   然后他竟然强扯出一个微笑,反倒上前执住了魏西陵的手,慨然道:“皇叔远去讨逆,为朕分忧,功在社稷,朕心甚慰,待皇叔凯旋之日,朕亲自为皇叔接风。”   那声音冷哼了声:你真是比你皇兄还要虚伪……   魏瑄眸光一沉,微微松开了魏西陵的手。   魏西陵似乎并没有察觉这细微的变化,坦然道:“为陛下分忧乃为臣之责,臣不敢居功。”   随后,悠长的号角声响起,三军开拔。   魏西陵跨上马背,勒转马头之际看了一眼人群中的萧暥。   萧暥不禁跨前几步,望着烟尘滚滚中远去的背影。乱世中相逢别离总是匆匆,下一次相见,就在北伐的沙场上了。   秋日的阳光耀眼,一团阴影忽而遮蔽了他的视线。他抬头一看,那是雀翎的障扇。   年轻的君王优雅地一延手,“萧卿,朕还有些事情想要和你商讨。可以去你府中么?” 第445章 绣衣使   再一次见到将军府的青砖黛瓦,魏瑄有一种恍若隔世之感。   阳光正好,窗外有阵阵桂花的香气。   年轻的帝王站在朱漆书架前,拿起一本兵书翻了翻,“我以前记得,彦昭的书品还是挺丰富的?”   萧暥:当然了,就是因为被你看见了那本《御中术》,我才把书架全清理的!   魏瑄回头优雅地笑了笑,“总是看这些,彦昭不觉得枯燥吗?”   萧暥:梦栖山词话我藏在枕头底下的,哪能被你看到。   魏瑄笑道:“其实那些杂谈巷议话本图册,多少也代表了民意,譬如梦栖山词话。”   萧暥:靠,他怎么都知道似的。   “最新一期的梦栖山词话听说颇为精彩,不知彦昭看过没有?”   萧暥脑阔疼啊,说没看过那是欺君,说看过,何琰这大嘴巴,在书中,他说萧子衿因美姿容被桓帝觊觎,幽禁深宫,魏西陵起兵救美,与魏瑄里应外合逼宫,皇帝便放了一把火,意欲烧死他们,结果火势太大,烧了宫闱,桓帝被迫爬到宫墙上,最后摔死。   所以萧子衿……真是蓝颜祸水啊!   魏瑄目光深深地看过来:“子衿是何许人,竟有如此风采,我不由想见一见了!”   萧暥老脸一红,赶紧道:“陛下说笑了。”   “彦昭,不必拘谨。”魏瑄轻叹了声,“你说过,即使我当了皇帝,只要回到这里,我们就像从前那样,不是么?”   萧暥蓦然抬眼:“阿季……”   年轻的皇帝笑了,心里却有点酸楚,这句讨出来的‘阿季’多少已经和以前有点不同了。   萧暥也察觉到气氛的尴尬,赶紧道:“阿季,你先前说有事商量?”   魏瑄在窗前坐下,道:“是有件事。雍北传来的消息,北宫达尽收三镇屯田的小麦。”   “什么?!”萧暥心头一急,禁不住低咳出声。   “彦昭。”魏瑄没想到他那么大反应,赶紧给他抚背。   虽然经过非常之法的治疗,他的病好了大半,但是他肉疼啊!   考虑到雍北三镇紧邻幽州,一旦开战,可以就近取用军粮,免去了从雍襄腹地长途跋涉运输军粮的人力和损耗。所以他在三镇屯田种粮,没想到雍北三镇失陷之时,正逢秋粮收割之际,刚成熟的麦子都被北宫达收割了去!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啊!   虽然靠他在雍州中南部以及襄州的囤粮,已经足够支持大军北伐了。但是从雍襄往北方调用军粮就遇到了一个运输问题。不仅路途遥远,路上损耗巨大,而且军粮运输还要征用大量士卒民夫。   就在萧暥紧蹙着眉头之际,徐翁快步进门来报道:“主公,容绪先生求见。”   魏瑄道:“来的还真是时候。”   片刻后,容绪施施然走进书房,看到皇帝蓦然怔了怔,但很快就面色如常,下拜道:“草民参见陛下。”   “起来罢。”魏瑄道,   乘这个时机,容绪怀中的灰猫噌地跳到了地上。   “苏苏?”萧暥一诧。   苏苏已经后腿一纵,跃到萧暥怀里,   就听容绪道:“这只猫旬日前来到蔽舍,草民收养后,听说是萧将军所养家猫,今日特送它回来。不想陛下在此,草民无知冲撞圣驾,冒犯天威,还请陛下恕罪。”   “先生谦虚了,先生来此,不仅是送猫的罢?”魏瑄道。   容绪一顿,立即反应过来:“陛下英明,草民不敢欺瞒,草民此来是想为陛下和将军分忧的。”   “哦?你说说看?”魏瑄颇有意味道,   “今日大军北上,军粮运输颇费人力,盛京商会请愿出人力车马,助陛下和将军讨伐不臣,以将功赎罪。”   容绪是个聪明人,他知道王戎事败后,萧暥和皇帝之所以暂时没有动他们,是因为外战不休。等到战事结束,天下一统,那就是秋后算账的时候。   对王氏来说,这段时间是非常宝贵的,他必须有所行动。   “先生很会审时度势么。”魏瑄淡淡道,然后他看向萧暥:“彦昭以为如何?”   萧暥想了想,问:“盛京商会有多少货运的车马?”   容绪道:“商会上下有辎重车辆约三千余部。”   萧暥心中一动,看向魏瑄。   魏瑄用目光表示“只要彦昭信得过他,朕就信得过。”   萧暥道:“那就有劳容绪先生了。”   “不敢当。”容绪大喜,又谦恭道,“陛下和将军还有要事商议,草民先告退了。”   魏瑄点了点头,真是个非常识趣的人。就算他以前经常送萧暥一些情趣的玩意,但魏瑄就算想嫉恨他,遇到他时,竟也嫉恨不起来。甚至有些想和他多交流的奇怪念头。   容绪走后,时间也不早了,萧暥原本以为皇帝差不多该回宫了。   不料魏瑄道:“聊了那么久,彦昭饿了吧?”   咕……萧暥的肚子如实回答。   魏瑄站起身,一边往书房外走一边就像往常一样问道:“徐翁,菜蔬都采买好了罢?”   萧暥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卧槽,皇帝这是要亲自下厨了?   他禁不住不着调地想:历史上有那个皇帝到大臣家里下厨的?   小魏瑄是不是技痒了?他实在是被当皇帝耽误的厨子啊!   萧暥有点难以想象魏瑄穿着龙袍下厨的情景。这大概就是爱好的力量罢?   片刻后,一桌色香味俱全的菜肴就做好了,萧暥很久没有尝到魏瑄的手艺了,好吃!   他一边吃,还一边捏着条小鱼的鱼尾给苏苏。苏苏在他手腕上蹭了蹭,伸出舌头就要去舔他修长的手指。   魏瑄见它旧态复萌,立即皱眉咳了声,谁知那灰猫并不买天子的账,随即撅给他一个圆滚滚的屁股。   当然,大雍天子再不好跟一只猫计较了。   魏瑄想了想,便漫不经心道:“彦昭,谢先生在吗?”   苏苏顿时双耳竖立,毛炸做一团,火速叼着鱼噌地钻进了桌案底下,只留出一条灰溜溜的小尾巴,在外一翘一翘的。   萧暥看着有趣,伸手戳了戳那小尾巴,将军府的猫,咋就那么怂呢?   魏瑄看着他们,仿佛又回到了当年。只是那些无忧无虑的日子,越来越少了啊。   他忽然发现,和萧暥相处时,脑海中那道烦人的声音就会消失了。——他就是他的良药。   ***   谢映之回府时,萧暥正吃饱喝足了在庭院里撸猫晒太阳。   苏苏被容绪先生养了一阵,终于不秃了,毛越发柔软浓密了。   “苏苏。”谢映之笑着弯下腰,伸出手去。   苏苏立即讨好地舔了舔那如玉的手指。接着后腿一蹬,嗖地溜了。   谢映之失笑,在萧暥身边闲闲坐下,抬手斟茶,“小宇,听说今日陛下来过了。可有事?”   萧暥叹了口气:“阿季收到消息,雍北三镇的麦子被北宫达抢割了。”   闻言谢映之眸光微微一凝。   萧暥以为他也是心疼粮食,大咧咧道:“没事,雍襄其他郡县的屯粮足够北上军粮了。”   “我不是指此事,而是……”   “是什么?”   “玄门尚未收到雍北麦子被抢割的消息。”   萧暥不明所以:“所以映之你不信这个消息?”   “并非。”谢映之眸光一闪,又道:“陛下登基才多少日。”   萧暥想了想:“十几天罢?”   “十七日。”谢映之道,“短短十七日之内,他已经组建起了完备的情报网络,获取情报的速度甚至超过了玄门的情报网。”   这效率有点可怕了。   被他这么一说,萧暥也不禁想到了古代的情报机构,从曹魏的校事府,到宋代的皇城司、明代的锦衣卫。专门替皇帝监察百官,收集情报,甚至有缉捕审问之权。   想到这些,他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阿季的绣衣使绝对不会成为锦衣卫的! 第446章 逐鹿   漠北   穹帐里火光通明,金皋坐在兽皮胡椅里,举起大碗的马奶酒,“来!我们庆贺大当户俘得敌方大将!”   诸首领、各王侯大臣纷纷举起酒杯,大帐中气氛热烈。   金皋的兴致很高,因为这一战几乎完全在他的意料之中。没有获胜是自然的——既然这些漠南王庭的败兵连中原的那群绵羊都打不赢,对他们根本产生不了威胁,敖登的担忧是多余的。   同时此战也不是毫无收获,阿迦罗还俘虏了一员敌将,证明了他个人的勇武。这让金皋帐下又多了一员大将。   北狄人向来豪迈,吃饱喝足后大帐里一片欢腾,吃喝地兴起了,金皋拍了拍手,一群健美的胡姬踏着飞旋的舞步翩翩进帐。她们一边扭动柳腰,一边热情地邀请在座的王侯都尉当户们跳舞喝酒,或者干脆热辣地坐在了他们怀里。   本来就喝得酒气熏天的将领们兴致也被撩起来了,一人抱着一个美艳的胡姬尽情亲热,上下其手。   朝戈鄙夷地别过脸去,正看到阿迦罗大马金刀地端坐在席上,对美色视而不见,只埋头喝酒吃肉。一名最为妖艳的胡姬轻摆腰肢走来,柔腻的雪臂刚环上他的肩膀,就被他推开了。   朝戈嘴角微微勾起。   她这微妙的表情被旁边的金皋尽收眼底。   金皋乘着酒意道:“赫连因,你是个勇士,我非常欣赏。”   然后他又看向朝戈:“我有三个儿子,但最宝贝的却是这个女儿,我想把她嫁给你!”   朝戈一惊,赶紧道:“阿达,赫连因已经有妻子了。”   金皋放下酒杯:“哦?快请她进帐。”   朝戈又小声道:“他的妻子被中原人掳走了。”   金皋皱了皱眉:“草原上的狼怎么会保护不了他的妻子?”   阿迦罗站起身,以手抚胸行了个礼道:“失去妻子是我这一生最大的痛苦和耻辱,我投靠大单于,就是为了有朝一日大单于马踏中原之时,让我夺回妻子!”   “好!知耻而后勇!”金皋拍案道,“不过勇士多几个女人也没有关系,我既然已经开口把朝戈许给你了,那么朝戈就是你的正妻,今后你找回那个女人,让她当个侧室罢。”   阿迦罗躬身道:“多谢大单于好意,公主英姿飒爽,赫连因配不上。”   “赫连因,用不着你妄自菲薄,我朝戈也不会仗势逼婚!”   金皋的脸色也顿时沉了下来。   气氛显得有些尴尬。   一旁的敖登见状圆场道:“大当户不是抓来了一个中原的将军么?”   阿迦罗道:“是。”   敖登道:“把他带上来让大伙儿乐呵乐呵!”   塞外的秋寒冷刺骨,魏燮被扒了上衣,光着膀子,脖子上拴着狗链被拽了进来。   一进帐,他就愤怒地破口大骂。   虽然北狄人大多数听不懂他在骂什么,但是看他鄙夷的神色和嚣张的态度就知道不是什么好话。   “取马粪来,塞他嘴里!”敖登道。   立即有一名士兵出帐,片刻后就提着一个木桶进来,手探进木桶里抓起一把黑黢黢的粪便。   “唔唔。”魏燮被两名士兵按住,动弹不得,被塞了满口的马粪,涨红了脖子,噎地说不出话,叫骂声也变得断断续续。   周围在座的胡人们见状嚣声大笑,气氛又热闹起来。   敖登颇为得意,又道:“听说中原人会在罪犯的脸上刺字,以示惩罚,他的脸废了,那么就刺在身上罢!”   “你们说刺什么好呢?”敖登让人把魏燮按倒在地,手中比划着匕首,“刺个乌龟吧?”   “唔唔!”魏燮眼睛里迸出血色,拼命地挣扎。引得周围的北狄人又爆发出一阵哈哈大笑。   “够了!”阿迦罗闷声道。   他战胜敌人,但不会羞辱敌人。   帐内的笑声顿时被压了下去,陷入诡异的安静。   金皋不满地皱起了眉。   就在这时,一名士兵快步进帐报道:“大单于,外面有一位先生求见。说是有一份大礼要送给大单于。”   “哦?让他进来!”然后金皋摆了摆手,让人牵着魏燮退下。   ***   魏燮被栓着狗链拽出帐门时,正与一袭如夜色般的黑袍擦身而过。   “可是魏燮将军?”来人脚步一顿,一道幽冷的声音传来,瘆人的寒凉沁入骨髓。   “你是谁?”魏燮本能警觉道。   对方轻叹了声,“还真是魏将军,将军何至于此……”   “不用你管!”魏燮恶狠狠道。   再回头时,那人却已经不见了,只有一片枯叶从不知哪处的树梢悄然飘落,落在苍黄的大地上。   那人似乎从来没有存在过……   见鬼了吗?魏燮不禁打了个寒噤。   风长离进帐后,只浅浅地以手抚胸行了个礼。   “先生请坐。”金皋道。   “谢大单于。”说罢,风长离就很自然地在阿迦罗旁边的座位坐下,淡淡道,“在下从中原来,大单于可知中原的形势?”   金皋道:“中原出了什么事?”   风长离道:“燕州牧北宫达联合三十三路诸侯,号称百万大军,进逼都阙关。萧暥则派了五万军队迎敌。”   阿迦罗眸光一闪。   敖登道:“这不是以卵击石嘛!”   金皋不由问:“谁输谁赢?”   风长离:“北宫达及各路诸侯最后铩羽而归。”   “中原那些个诸侯都是绣花的枕头。百万联军,竟然打不下区区几万兵马,实在是废物!”敖登道。   阿迦罗却眸色一沉:“敢问统帅是谁?”   “魏旷魏西陵。”   阿迦罗顿时眸中爆出杀机。   “怎么?大当户认识他?”风长离别有意味道。   “不认识。”阿迦罗粗声道,“但听说他是中原人的战神。”   敖登闻言不屑道:“战神又怎么样?在我漠北的勇士面前还不是不堪一击!”   “王子好气度。”风长离赞道,“我此番来就是给诸位带来一个机会。”   敖登眼睛一亮,迫不及待问:“什么机会?”   风长离道:“都阙关大战使得北宫达和萧暥之间最后的平衡被打破,他们之间必有一场生死决战,如果他们两败俱伤,就是大单于入主中原之良机。”   金皋却犹豫说:“中原九州幅员辽阔,人口众多,战争动辄调动百万大军,单凭我五部之十几万骑,要入主中原,怕是不够啊。”   风长离道:“这就是我给大单于带来的礼物。”   金皋半信半疑道:“难不成先生还能撒豆成兵?”   风长离道:“撒豆成兵做不到,但是,我可以激发出大单于麾下的每一员战士的勇力,使之悍猛无比,以一当十。”   敖登听得怦然心动道:“如何才能激发士兵的勇力?”   风长离只似笑非笑地牵了牵嘴角。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一阵凄厉的呼嚎声,让人毛骨悚然。   “什么东西!”金皋紧张地霍然站起身。   紧接着帐外传来混乱的金戈声、喊杀声,闹成一片。   “阿奴尔,出去看看。”金皋道。   他身后一个强壮的鹰卫随即拔刀出鞘,大步走向帐门,刚掀开帐帘,一股腥风夹杂着令人窒息的腐朽味扑面而来。   还没等阿奴尔反应过来,一只铁钳般的大手已经如闪电般探出,掐住了他的脖颈,将他提了起来。   他看到了一张狰狞的脸。   阿奴尔能成为金皋的侍卫长也非同一般,他身经百战,杀人无数。可他还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可怖的面容——这已经不能说是一个活人了,那张脸肌肉翻起,眼皮已经腐烂,眼珠爆凸,可以清晰地看到眼球上的斑斑血丝。不断有腥臭的黏液从那家伙的嘴角流下。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饶是阿奴尔也看得心胆俱裂。   但他毕竟是久经沙场,被扼住脖子后并没有慌张,而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反手一刀砍向那东西,弯刀自那东西的左肩斜劈入胸膛,顿时脓血扑溅。   可是出乎他意料的是,那东西并没有倒毙,反倒是低头漠然地看了看没入胸膛的弯刀。随即猛地收紧右手,阿奴尔的脖颈顿时发出可怕的骨骼咯咯声。   “够了。”风长离淡淡道。   那东西发出一声咆哮,扔下阿奴尔。   再看阿奴尔,脖颈耷拉到一边,竟已经气绝身亡。   “这是什么东西?”金皋心神巨震。   “这是以秘术炼就的苍炎军,他们不知疼痛,无畏死亡,可以一当十。”   金皋倒抽了一口凉气。   风长离道:“我可为大单于炼制这样一支军队。哪怕只有一万人,也可敌十万大军。”   敖登颇有兴趣,问道:“先生是说,可以把我漠北勇士都训练成不知疼痛、无畏生死的苍炎?”   “正是。”   “父王!”敖登激动地看向金皋,跃跃欲试,   金皋却阻止了他的话,“风先生,请先在此稍歇几日,我和部众商议一下。”   “大单于请便。”   “昆勒,为先生安排营帐。”   “先生请。”   风长离微笑告辞。   等他走后,敖登迫不及待上前:“父王,这还有什么好犹豫的,风先生能帮我们炼就一支所向披靡的军队!这样的好事,你难道还要拒绝吗?”   朝戈道:“送上来的东西未必就是好事。”   “你一个女娃子懂什么?”敖登急了。   “那个风先生来路不明,居心叵测!也就你急吼吼的赶着往套里钻。”   “大当户怎么看?”金皋出人意料地看向阿迦罗。   阿迦罗道:“我决不会让我麾下的勇士们变成这种怪物!”   “阿达,他说的对!”朝戈道,“如果我们将战士变成妖魔,会触怒天神的!”   金皋不置可否。   “父王!”敖登急了,“现在是乱世,弱肉强食,只要能取胜,管他是人是魔!”   “阿达!”朝戈也急了。   “好了,不要再吵了。”金皋冲他们疲倦地摆了摆手,“你们让我再考虑考虑。”   ***   燕州,上都城   自从都阙关退兵以后,北宫达便让冯翼率军驻扎高唐,李觅、郑衡分别率军驻扎于博昌和曲河,互为犄角。北宫达自己则率军回了燕州。   毕竟魏瑄已经登基,已经成为天下诸侯公认的天子,他再包围都阙关就是兵逼天子,师出无名了。于是北宫达便以交还北宫浔为条件,退兵而去。   清早,北宫达正在和北宫梁在暖席上对弈,北宫梁慨然道:“此番浔儿能顺利归还,还是多亏了兄长啊。”   北宫达落下一子,道:“算他萧暥小儿还算识得时务。”   北宫梁道:“只是可惜了,这次本来联合三十三路诸侯,可以一举拿下萧暥,却没料到魏旷横插一脚,竟然冒天下之大不韪,为萧暥挡诸侯于关外,若不是他,魏瑄小儿也没有机会登基为帝,现在我们恐怕都已经在大梁城里对弈了。”   北宫达叹道:“时机已失,如之奈何啊。”   北宫梁摩挲着手中的棋子道:“诸侯人多而力不齐,难成大事。”   北宫达抬气浓眉看了他一眼,若有所思。   北宫梁接着道:“如今雍北三镇还在兄长的掌握中,雍北门户大开,兄长只要令左袭率一支精兵南下箕谷,我再派潘通率军出壶关,同时联姻交好虞策,让他从豫州进兵,南北夹击,三路并进。魏旷再能战,也只能防守一个方向,岂能分身三处?”   北宫达被说得心中一动,正举棋不定之际,谋士钟纬匆匆走进书房:“主公,高唐急报!”   北宫达霍然起身,接过军报后,顿时微微色变。   北宫梁赶紧问:“兄长,高唐情况如何?”   北宫达沉声道:“魏旷率军夺下雍北三镇,现驻军长广郡。”   “什么?!魏旷这么快就拿下长广郡了?”北宫梁大吃一惊,“那冯翼等几位将军呢?”   “自己看吧。”北宫达神色不虞地把信交给他,   北宫梁立即展开信笺,——冯翼全军覆没,只身逃回蓟北,李觅被俘、郑衡已降。   他不由道:“魏旷真名不虚传也。”   北宫达面色阴沉道:“传令,召诸将大堂议事。”   片刻后,悬挂的巨幅军事舆图前,北宫达浓眉紧蹙,左袭、荆籍、武靖诸将都肃立左右,神色凝重。   从舆图上看,魏西陵驻军坐镇长广,兵峰辐射三镇。   “主公,若给我十万精兵,我这就去夺回三镇,生擒魏旷!”荆籍奋声道。   武靖闻言也不甘落后,上前揖道:“主公,末将也请命出征,只要精兵五万,就能夺回三镇。”   荆籍抢道:“主公,我只需三万!”   “两位将军不可轻敌。”左袭不动声色道,“兵者死生之地,存亡之道,岂能争勇斗气。魏西陵善于用兵,精于战术,不可轻敌,要与之兵争,至少三倍兵力于敌。”   两人皆悻悻然闭了嘴,内心却皆不服气。在他们看来,虽说左袭是北宫达帐下头号的谋将、勇将。可是都阙关大战里,左袭率七十万联军,号称百万,   却被魏西陵的数万军队阻于都阙关,不能前进半步。乃至于现在畏敌如虎了。   左袭一眼就看穿了他们的心思,但他也不动怒,只道:“都阙关之败,在于我之失察,然,各路诸侯大军,军合而力不齐,踌躇而不进,号令不统一,相互牵制,勾心斗角,虽有七十万之众,战力却还不如魏西陵的五万精锐。”   北宫达闻言道:“那么此番本公若给大将军熊豹营精锐二十万,将军能夺回三镇否?”   左袭断然道:“若有精锐二十万,当击破三镇,直下雍襄,进逼大梁。”   “好,将军威武!”北宫达拍案道,但他又面露犹豫,“不过大梁毕竟是天子之都,若我兵峰直逼大梁,恐为天下士人诟弊。将军此战夺回三镇即可。”   “主公难道还想与萧暥和平相处吗?”钟纬忽然出声道。   北宫达蓦地一怔:“子纶(钟纬的字)此言何意?”   钟纬道:“都阙关大战后,主公与萧暥之间已是势如水火,中原两虎相争之势已成,主公与萧暥之间迟早会有一场决战。”——这一场战争将决定北方的统治权,乃至于九州大势。   “主公还看不出来么?萧暥有一统天下之野心,如今他占据雍襄凉三州之地,又和魏西陵联盟南北呼应,大势将成,若放任其不管,待他成席卷天下之势时,就后悔莫及了!”   北宫达闻言倒吸了一口冷气。   荆籍却不以为然:“萧暥不过是只狐狸,还想席卷天下?先生太看得起他了吧。”   “闭嘴。”北宫达喝道。   荆籍怏怏闭了嘴。   北宫达凝重的目光转向地图上。   正如钟纬所说,萧暥占据雍襄凉三州之地之后,领域面积也就比自己少三分之一,而他还有魏西陵这个强援。势力已不可小觑。   “子纶言之有理啊,不能再姑息萧暥小儿了,先生有何良策?”   钟纬道:“都阙关之战后,萧暥羽翼已丰,如今要铲除他,除非举幽燕之力而灭之!”   北宫达皱着浓眉道:“先生详说。”   “主公麾下有强兵三十五万,襄侯亦有强兵二十余万,加之留侯、齐侯等北宫氏族的兵力亦有三十万之多,至少可集八十万大军,对萧暥仍旧有压倒性的优势兵力。主公当集中兵力,一战破敌。再不给萧暥翻身的机会。”   北宫达拍案道:“好,即日召集族内各领主,商议南下之事。”   数日后,北宫达起大军八十万开赴雍北,他自己驻扎涿鹿督战,令左袭为主帅,武靖为副将,荆籍为先锋,兵锋直指三镇。   ***   秋日午后,阳光透过轩窗照在木案上,风中有点点细碎的落花飘落。   宫里送来了食盒,菱粉糕、桂花糖糕、芙蓉酥、山楂糕、豆沙糕都玲珑精致。   萧暥正要动爪,却被一柄折扇轻轻一挡,谢映之道,“先别吃,这是襄侯北宫梁的二十万步卒。”   萧暥:啥?   然后萧暥眼巴巴地看着他取出两枚山楂糕叠放于桌上。   “这是齐侯北宫渝的十万兵力。”他又取了一块芙蓉酥。   萧暥:能吃了吧?   谢映之惊讶:你想吃了齐侯?   萧暥心想:唔……也可以那么说,早晚要‘吃掉’他的军队。   “小宇,不急。”谢映之笑了笑,又不紧不慢取出一块桂花糕,“这是留侯北宫茂。”   萧暥心道:十万人……   谢映之有伸出两根修长如玉的手指,又掰开一块豆沙糕,一分为二,“这是韩侯和赵侯。”   萧暥:各五万兵力……   最后谢映之取出三块菱粉糕置于案中央。   萧暥眸光一闪,“这就是北宫达的三十万大军了!”   “不完全是。”谢映之笑笑,又挽袖取了一块菱粉糕,喂到他唇边,“小宇?”   萧暥乖乖张嘴,小心地咬下一半。   谢映之将那小半个月牙搁在案上饶有趣味道,“三十五万。”   萧暥嘴里叼着半块菱粉糕:你不用那么精确罢……   谢映之收拢折扇一一点去:“襄侯、留侯、齐侯、韩侯、赵侯……所以北宫达此番可调用的兵力,保守估算有八十万之多。预计将会分别会出栖山、箕谷、壶关、到涿鹿会师,如我料得不错,还会联姻豫州的虞策,南北夹击。”   萧暥听得顿时神色一凛,正想着破解之策。   就听谢映之道:“韩侯胆小,赵侯贪财,齐侯好色,留侯志大才疏、野心勃勃,对于这四路,我只需北上游说,便可退之。至于虞策,他看到北宫世族的诸侯们都退兵了,自然不会出这个头。”   “但如何游说他们退兵?”萧暥问。   谢映之轻摇折扇,“韩侯胆小,可以兵威,赵侯贪婪,可以利诱,留侯野心勃勃,可以离间,这几路便不攻自破。”   “那齐侯呢?”他看向谢映之,难道要色诱?   谢映之失笑。   就在这时,一只鹞鹰拍打着翅膀落在窗沿上。   萧暥立即解下信筒,展开一看之下,顿时一怔,竟让谢映之全都料到了!   ——北宫达集结北宫世族诸侯,起八十万大军,令左袭为主帅,荆籍为先锋,直逼三镇而去。   “我这就北上,接应西陵!”萧暥道。   “小宇,你的身体还未康复,尚不能出征。”谢映之道。   萧暥赶紧表示,他没事了,他强壮得很。还试图挽起袖子秀肌肉。   谢映之微笑,“不若如此……”   他从案头拾起一枚菱粉糕,“小宇若是能从我手中完整地夺取这十万大军,我就同意你出征。”   萧暥:靠,这菱粉糕又松又软,几个回合下来都成菱粉酥了吧?   但是他也没有别的办法,只有硬着头皮试一试。   然而谢映之身法流畅,手法更是变幻莫测,都未见他如何闪避,那‘十万大军’近在咫尺,萧暥就是夺不下。   萧暥急了,急中生智,虽然是个馊主意。但也没其他办法了。   他借着旋转腾挪之际,悄然探手就着谢映之腰间丝绦轻轻一勾一拽,衣带就倏然松坠下来。   这倒是有点意外……   谢映之微微一诧,趁着他抬手挽起衣衫之际。萧暥伸手一捞,一招声东击西,成功夺得‘兵权’!   但他还来不及得意,脚底却踩住了谢映之垂下的袍摆,猝不及防绊了下,重心不稳往前摔去,正好扑倒在谢映之身上。   萧暥:……   等他反应过来,他已经伏在谢映之胸前,窗外的阳光洒落在如乱云堆雪的衣衫间,微风徐徐吹落金桂点点,飘落在皎洁似玉的肩膀上。   萧暥傻眼了,草啊,他怎么没穿里衫?名士风流都是这样不羁的吗?   秋风徐来,桂花的甜香沁萦着谢映之身上清雅的香气,令人心醉神迷。   萧暥老脸顿时红了,“映之,我不是,我没有!”不是故意踩你衣服的!   “小宇。”谢映之轻抬起手拨开他鬓角几缕凌乱的发丝,微笑道,“你赢了。”   萧暥一愣,“所以,可以北上去找西陵了!”   窗外,魏瑄站在树下,肩上已落满了桂花,他神色冷郁,目光幽昧不明。   徐翁站在他身后谨慎道:“陛下,我还是进去通报一声吧。”   “不,阿翁,不要提起朕来过。”魏瑄静静道,然后,转身回宫。 第447章 北伐   九月初一,大将宁济率领的十万飞羽营轻骑抵达大梁,萧暥以魏西陵留下的纯钧剑统帅之。   宁济是宁游的族弟,因为受兄长的影响,宁济对萧暥的印象还不错。魏曦此番派他率军北上,显然是经过仔细斟酌的。   随即萧暥令卫骏率五万锐士留守雍州,瞿钢率十万新兵南下防备虞策。自己则亲率二十万大军北上(锐士营十万加飞羽营十万)接应魏西陵。   出征之日,魏瑄亲自率百官送行至北郊。   他执着萧暥的手,深沉道:“幽燕苦寒,沙场凶险,将军此行需保重,朕盼你早日归来。”   然后他轻叹一声:“可惜朕不能再随将军驰骋沙场了。真怀念当年追随将军戎马西风的岁月啊。”   他这一说,萧暥也心中感慨:“征战沙场乃臣等的职责所在。国事繁冗,陛下肩负江山社稷,更是任重而道远。”   魏瑄点头:“后勤粮草辎重朕会亲自筹措,将军只需面对强敌。朕是你的后盾。”   “谢陛下!”萧暥道。   低沉的号角声悠悠响起,萧暥翻身上马,手中长剑向前一引,二十万大军如一股铁甲的洪流般浩浩荡荡远去。   魏瑄望着他远去的背影,不由想起当年西征之时,那人就像是一阵飞扬无羁的风,少年的自己如逐风一般追随着那人的身影,戈壁黄沙,塞外孤鸿,是整个天地的广阔!   长亭外,秋风萧瑟,古道边,大军卷起的尘土已经渐渐散去。   “家主,回去罢。”老掌柜吴坤挽着披风道。   容绪长叹了口气,是该回去了。后续军粮辎重的运输,皇帝还要找他商议。如果召不见他,恐怕又要生疑。   自从王戎兵败以来,他一直小心翼翼,费尽心力地挽救王氏和盛京商会的命运。个人的情感只能深埋心底了。   ***   御书房   鎏金香炉里正升起袅袅香雾,大案上端放着层层叠叠的奏章。   皇帝一边批阅奏疏,一边头也不抬地淡淡问,“萧将军与先生交厚,今日北上远征,京中士人百官都去送行了,先生怎么没去啊?”   容绪恭谨道:“回禀陛下,草民并非官宦亦非名士,乃是戴罪之人,不宜前往送行,且草民还要在车行准备辎重车辆,不敢懈怠万一。”   魏瑄对他这个回答颇为满意,方才抬眼看向他道:“朕想命你为中散大夫,如何?”   容绪一惊,赶紧叩首道:“陛下,草民是商贾,商贾不能为官。”   “平身罢,这些陈年旧制也该改改了。”皇帝搁笔道,“只要你差事办的好,朕还要给你进爵。”   “草民,……臣惶恐。”容绪再叩首道。   “好了,你退下罢,朕还有事。”皇帝转向曾贤,“请丞相(云渊)来一趟。”   ***   大军北上急行两天后,离魏西陵驻扎的长广郡只余下数百里时,天空下起了秋雨。   茫茫细雨中,一骑穿越雨幕飞奔而来,马上的士兵勒住缰绳,拱手禀告道:“主公,探马发现北军正将粮秣辎重正运往平稷城。”   萧暥立即道:“取地图来。”   云越马上拿来地图,在雨中展开。   萧暥在地图上点了点,“平稷城应该是北军的囤粮之处。”   说罢,他不由就想到了之前三镇被北宫达抢割的麦子——很有可能,这批粮食就是他三镇屯田的军粮!   萧暥不淡定了,抢他的粮食嗷!   他想了想,便有了主意。   他让云越取来笔墨,在马背上快速龙飞凤舞地写了封信,然后道:“宁济何在!”   “末将在!”一员彪悍孔武的将领高声应诺。   “宁将军率领大军前往长广郡,与魏将军汇合。替我把这封信交给他。”   宁济一愣:“将军不去长广郡和主公汇合了?”   萧暥道:“我先带八百锐士去抄个底!”   抄底?宁济也是老将了,当即就觉得太为冒进,非常不妥。   而且此处前往平稷城,需要经过北宫达大军驻扎的涿鹿,往来斥候密集多如牛毛,就算是只有八百人,也不可能不被发现。萧暥这八百军队,恐怕还没抵达平稷城,就被拿下了!   “我不用经过涿鹿。”萧暥狡黠道,   说着他抬手点了点平稷仓西南的巨野山脉。   “我走小路。”   巨野山脉纵贯南北,莽莽苍苍,横断雍北和幽州,但这山中并非全无道路可行,有一条猎户商贾走的小路,人迹罕至,可以神不知鬼不觉的通往平稷城西南。   他带八百人进山,从小路迂回到平稷城后,出其不意,突然袭击……   宁济浓眉紧皱,这个计划看上去没有什么问题,但他总觉得哪里不对。   但是他北上临行前,魏曦曾亲自嘱咐过,如果君侯不在,那么一切都听萧将军安排。更何况萧暥此刻还手执着君侯的纯钧剑。   “末将领命。”宁济道。还是尽早赶到长广郡,把这情况告诉主公,请主公定夺。   看着宁济率领大军在消失在雨中。萧暥也带领云越及八百锐士向巨野山脉进发。   ***   幽州,平稷城郡守府。   守将潘通是北宫梁麾下大将,以骁勇善战著称,此番他和北宫梁麾下谋士司良奉命守护平稷城。   傍晚时分,潘通正在舆图前,和麾下副将赵贵、王忠商议部署防备,司良满面春风地跨进大堂,朗声道:“将军,好消息!好消息啊!”   潘通从地图上霍然抬头,其余几人也都同时转头看向司良。   司良长吸一口气,按捺住激动的情绪道:“将军,萧暥果然进山了!”   司良的话音刚落,潘通大喜过望:“此言当真!?”   “千真万确!斥候亲眼看到他分兵朝巨野山而去。”   “好!”潘通兴奋地击掌道,“先生真是料事如神啊!”   ——原来,司良设计,有意大张旗鼓地从临邑运粮到平稷郡,让萧暥误判平稷便是北军囤粮之地,引他来袭,钻进他们布下的圈套里。其实萧暥即使不走山中的小路,司良也会放开大路让他走的,然后再放过前军,袭击他后军的辎重部队。   谁料萧暥竟然如此大胆,让宁济率大军依旧前行,自己则分兵仅带八百人沿山中秘径,前来偷袭平稷城。   萧暥果然是惯于剑走偏锋,喜好弄险。可惜他这一回恐怕是要栽了!   那小路曲折狭窄,雨天更是泥泞难行,萧暥率军穿过巨野山时,士卒必然已是疲惫不堪。如果这时候,伏兵于巨野山的峡谷口,以逸待劳……   司良目光炯炯道:“将军当立即设兵埋伏于飞虎峡,可一举擒拿萧暥!”   潘通深以为然,立即从案头抽出一支令箭,道:“赵贵听令!”   “在!”一员虎背熊腰的大将拱手道。   “你立即率领本部三千人前往飞虎峡设伏!遇见萧暥军,弓箭伺候!”   “喏!”赵贵双手接过令箭,大步流星地出帐而去。   “王忠听令!”   “在!”一员消瘦精干的将领上前高声道。   “你率本部埋伏于苍垣岭小道,截断萧暥退路。”   “喏!”   ……   等到诸将皆领命而去。司良捋着颌下柳须道,“恭喜将军,此番若得擒萧暥,必成不世之功。”   潘通道:“还亏得先生神机妙算啊!”   两人相视大笑。   ***   入夜,秋雨又细又密,纷纷扬扬,漫天飘洒。虽然不大,但是夜雨路滑,不利行军。   萧暥让军队驻扎在山岩下避雨修整。又点起篝火,烘烤潮湿的衣衫。   士兵们行军了一天,都疲惫不堪,吃完干粮,就在岩洞里随便找个干燥的地方倒头就睡,才片刻,鼾声已经此起彼伏。   萧暥卸了甲,只穿着一件单薄的里衫,烤着篝火琢磨地图。   军旅辛苦,风餐露宿。   但是来到这个世界那么多年,他也习惯了,云越拿来了干粮,他正要就着凉水吃。水壶却被掠走了。   云越一本正经道:“你身体还没康复,别喝凉水。我去热热。”   萧暥:他怎么跟老妈子似的……   不但如此,吃完饭,云越又不知从哪里找了些干草,勤快地铺好了‘床’。然后一把抽走他手中的舆图,“主公,明天还要爬山,你早点睡,别老熬夜。”   说罢自己抱着剑,坐在‘床榻’边,靠着岩石闭目养神。   萧暥:嘿,这小子居然管起他来了!   他刚想说道说道,挽回一点作为主公已经少得可怜的威严。却见火光映着云越白皙的皮肤,眼下隐约有淡淡的青黑。   萧暥不由心中一软:这孩子,怎么累得都有黑眼圈了?   他轻轻耸了耸云越,“一起睡吧?”   云越蓦然怔了怔,什么?一起睡?!   他的脸顿微微泛红,赶紧不自在地别过脸去,看了看正睡得鼾声大作的士兵们,敷衍道:“两个人睡太挤了,主公你睡吧,我靠这里就挺舒服。”   萧暥就喜欢跟人挨挨蹭蹭的,尤其是在这深山秋雨的寒夜里。他当即表示:挤一挤暖和嗷!   云越被他搞得脸颊发烫,心突突直跳,嗓子却干灼得都要裂开了,在一起睡他怕会起反应啊!……云越赶紧打住思绪。   就见萧暥还往里挪了挪,表示:“我睡觉最老实了,从来不乱动。”   “不是。”云越是怕自己控制不住要‘乱动’啊!   他喉结滑动了下,干咽了一口唾沫,紧张道:“主公你睡吧,我还不困!”   萧暥这才发现云越的脸颊红得跟火烧云似的,这孩子不是害羞了吧?他又不是姑娘,两个大男人睡一起有什么好害羞的?他和西陵就经常一起睡的!   他脑子里迷迷糊糊地想着,竟稀里糊涂地睡着了。   云越长吁了口气,在他身边抱剑坐下,心境却怎么也平复不了。各种胡乱的念头此起彼伏,好不容易挨到了夜半,才迷迷糊糊地有点睡意,就在这时,他忽然就觉得大腿上微微一沉。   原来某人将他的腿当枕头了,还用脸颊舒服地蹭了蹭,一只手还不老实地探入他腰间取暖。   云越脑子里顿时“嗡”的一声,更要命的是,萧暥侧着脸睡,温热的鼻息轻软得拂到他肌肉紧绷的腿间。云越感到脸颊烧得滚烫,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沿着萧暥的额角、眉稍、鼻梁、一路徘徊到弧度诱人的唇,线条优美的颈。夜深人静,细雨潇潇间,跃动的火光照在他脸上,将每一道线条都勾勒得清隽秀丽……   为了让萧暥安睡,云越一整夜保持着坐着的姿势一动不动,直到次日清早,雨停了。   将士们歇息了一晚,精神气也都养足了。唯有云越,因为被某人当了一晚上枕头,半边身体都是麻木的。   清早萧暥起身,就见他脸色苍白,两颊潮红,眼下青黑,目光更是像被勾了魂似的,顿时愣了愣:这深山老林里该不会有什么狐魅子吧?这孩子怎么一幅被迷了心窍欲求不满的样子?   萧暥正想关心关心他,云越赶紧心虚地转过身,“我去准备朝食!”   萧暥:……   吃完朝食,萧暥下令全军开拔。   巨野山莽莽苍苍,千峰万壑,多有峡谷深沟,好在萧暥以前不时参加户外运动,当个领队勉强还行。   萧暥带着他们翻山越岭,到了午后,方才在竹林间找了片一片空地修整。   午饭依旧是干粮,吃完后,萧暥靠在岩石上一边叼着根草茎琢磨着地图,一边让士兵们去砍伐竹子。   云越坐在榻身旁,面有忧色地看了一会儿,问道:“主公,爬山越岭,将士们多有疲惫,如果到了平稷城下,守军早有准备,以逸待劳怎么办?”   “谁说我们要去平稷城?”萧暥抬头眨着眼睛道。   云越懵然:不去平稷城?   “主公不是要去平稷城劫军粮吗?”   “不,我们不去。”萧暥眼睛弯弯,——恐怕平稷城的守将正在飞虎峡口埋伏了重兵等着迎接他们。   “不去平稷城?那我们进山做什么?”云越更为不解了。   萧暥用草茎点了点舆图上,“翻过巨野山脉,可去的地方就多了,北可达武平,西通安夷,东抵瀚海,深入幽州腹地。”   云越倒吸了一口冷气,“我们只有八百人,深入幽州腹地。那岂不是自投罗网?”   这也太冒险了罢!   “莫非主公要趁现今北宫梁大军开往涿鹿,幽州腹地空虚之际,袭取幽州?”   萧暥眼梢微微一挑。   看到他这个表情,云越就知道猜中了!   “可是我们只有八百人,攻下城池也守不住啊?”   “谁说我们要守住?”萧暥眨眨眼,此举就是要把敌军调动起来,掌握战场的主动权。同时破坏敌军后方大本营,先发制人,扰乱他们的战略布局。   但是还有个问题。   云越面有忧色:“巨野山脉山高林密,只有那一条通往平稷城的商旅小道勉强可行,我们不走那条小道,恐怕都出了不这莽莽群山中啊。”   萧暥知道确实如此,以前他曾经和几个驴友一起去爬山探险,崇山峻岭,峡谷深沟,悬崖峭壁,有时候手脚并用才能攀上岩石,对体力和意志力都是极大的考验。说不定还会迷失在山中。   更何况这巨野山脉莽莽苍苍、连绵起伏,等将士们好不容易翻出山,恐怕早就筋疲力尽了,哪里还有力气打仗?   所以当然不能够爬山了。   “我们走水路!”萧暥道。   山中有山涧,不深,但很宽。他让士兵砍伐竹子,扎几十个竹排。沿着山涧漂流而下。既能让士兵休息,又不耽误行军。   也是多亏谢映之亲手绘制的山川地形图,连山中哪里有沟涧,通往何处水源都详细地标注了。而这条山涧的下游就通汐水。沿着汐水而下,就进入了幽州腹地。   萧暥搓着爪子,又要大干一场了嗷!   ***   长广郡,郡府大堂。   魏西陵展开信,脸色越来越冷。   看得旁边的宁济忐忑不安,试探问:“主公,写了什么啊?”   信纸上龙飞凤舞地写着‘我去打个野!’   简单地说,又跑了!   不过,这次至少是走到了半途才跑了,所以,相比以前,他还有点进步了?   魏西陵收起信,剑眉紧蹙,才带了八百人就深入敌境,这狐狸越来越胆大妄为了,这回再被他抓到,绝不轻饶!   ***   漠北,入夜   大帐中,敖登正喝得半醉,他迷迷糊糊地晃了晃已经空了的酒壶,“来人!来人!”   一个女奴赶紧上前斟满酒壶,正要收拾一片狼藉的桌面,却被敖登一把揪住。   敖登酒气熏天地凑近了她,问道,“你说,父王是不是老了?”   这样的问题,那女奴哪里敢答,吓得支支吾吾。   敖登无趣地一把将她甩开,然后往后一倒,仰卧在胡椅里,望着飞速旋转的穹帐帐顶,忿忿道:“父王,你已经没有并吞天下的雄心了吗?!”   自从风长离来到漠北,他就无法抗拒地被他展示的力量所吸引。风长离让他见识到了不畏死伤的苍炎战士那无与伦比的强悍战力,这简直就是敖登梦寐以求的军队!   有了这支军队,他们便可以像当年的呼邪单于那样,率领草原诸部的勇士们,放马中原,征服四海,尽情地烧杀掳掠,让那些懦弱的中原人在他们的铁蹄下呻吟。   更何况现在,中原诸侯大战,乱成一团,这样千载难逢的趁火打劫的机会,可他的父王却坐拥十几万骑兵无所作为!   金皋既不让风长离将他的草原铁骑炼就成无畏死伤的苍炎战士,也没有挥师东进的意图。这让敖登觉得父王老了,做事犹豫不决,瞻前顾后,再也没有与天下争雄的胆魄了。   想到这里,他愈发郁闷,猛灌了几口酒,趁着醉意摇摇晃晃地直闯金皋的王帐。   “王子,大单于已经歇下了!”昆勒率几名鹰卫上前阻拦。   “滚开!我要见父王!”   金皋正在两个女奴的伺候下洗脚,听到外面的吵闹声,道:“敖登吗?让他进来罢。”   敖登醉醺醺地进帐,酒气上头道:“父王为什么不答应风先生,让他为我们炼兵,将我们的勇士打造成无坚不摧的苍炎战士!”   “你说这个啊。”金皋慢条斯理道:“不是留下风先生了嘛,至于要不要把士兵炼成苍炎,我还要和各首领们商量。”   敖登高声道:“父王,苍炎只会让我们的勇士变得更强!这有什么好犹豫的!”   这金皋皱了眉,语调严厉了些道:“这个风长离来路不明,目的难测,你的妹妹说的对,这些东西太过邪异,我如果使用他们作战,天神也不会站在我这边的。”   “天神从来都只站在胜利者的一边!”敖登激动道。   他还想说什么,但金皋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在两个女奴的搀扶下站起身,一边往里走一边对敖登说道:“敖登,你喝多了,回帐去吧。”   “父王!”   “昆勒,送世子回帐。”   那个魁梧的鹰卫随即上前,“世子,大单于要休息了。”   敖登嘴角的肌肉痉挛般抽了抽,忿忿地出帐。   ***   草原上的夜风呼啸,敖登的酒醒了大半,他并没有回帐,他听到苍茫的草原上传来悠长的琴声,就无法控制自己的脚步,着了魔一般向那琴声走去。   月光下,他看到风长离坐在一棵枯树下,树梢上停落着几只渡鸦,一只只歪着头如侧耳倾听一般。   风长离的膝头横卧着一张古琴。白皙的手线条优美,深沉苍远的琴声从指端流出。仿佛是在弹琴给鸦听。   “王子有疑问。”风长离垂目边抚琴道。   敖登问:“先生炼造苍炎士兵需要多长时间?”   “三日可初成。”   “那我想请先生将我的七名鹰卫炼成苍炎。”   风长离道:“我只为大单于炼制。”   敖登眼中阴郁的光芒一闪:“如先生所愿。”   草原很快就会有一个新的大单于了! 第448章 色诱   大帐中灯影摇曳,香雾萦绕间。齐侯北宫靖正跪坐在席上,与晚来的客人相谈甚欢。   他年富力强,骁勇善战,旗下有一支武英军,与北宫达的熊豹营,北宫梁的横冲军,北宫胜的龙捷营,以及辽州淳于泷的关锁军并称为幽燕五阵。   此他番应北宫达之召,前往涿鹿迎敌。途中扎营于随河边。   北宫靖身高八尺,生得相貌堂堂,更兼骁勇善战,治理齐地也颇有手腕,但他只有一个毛病——今晚,他已经三次不由自主地把坐席往前挪了。   但是不知怎么回事,无论他怎样努力想一近仙泽,那流云霰雪般的白衣总是若即若离地差那么一点。而那清雅玄远的淡香也仿佛似有似无地萦绕在鼻间,就像烛火下的人一样神姿缥缈。   “侯爷此番兵事涿鹿,使得齐地空虚……”谢映之打着折扇说道,   轻风拂面,让北宫靖心神摇曳。   “报——”帐外忽然传来值夜小校的声音,“主公,斥候发现离此三十里处有数百人的军队。”   北宫靖心不在焉道:“何处番旗?”   小校道:“夜黑,看不清。”   换是以往,北宫靖会令营地加强戒备,并派出小股部队尾随刺探,若是敌情,几百人的骑队,则一口气可以吞下。——但这里是幽州腹地,又怎么可能有敌情呢?   更何况他现在全部心思都在对面的人身上,只觉得那小校恼人,便喝道:“如此小事找徐宽(北宫靖副将)即可!”   “可是主公……”   “本公和先生有机要相商,任何人不得打扰!”然后他一边说一边和颜悦色地亲手斟酒,“先生继续说。”   “侯爷真不出去看看么?”谢映之接过酒盏,微笑提醒:“不可耽误军机。”   “才数百人,大概是流民草寇,不足为虑,徐宽能处理好,先生勿忧。”说话间他的目光意味明显地看着谢映之执酒盏的手。   谢映之笑笑,举盏一饮而尽,烛火下颀长如玉的颈项仰起一道漂亮的弧线。   北宫靖紧盯着那皎洁细致的皮肤下滑动的喉结,呼吸变得浓重了起来。   他的目光沿着那脂玉般的颈项滑到衣领下,让他失望的是,这位玄门之首的衣衫层层叠叠罩得严丝密缝,丝毫不容觑视。   谢映之继续道:“我这一路而来,见今年齐地粮产欠收,饥民四处流离,侯爷此时应安抚黎民,开仓放粮,不该在再兴兵事。”   “先生心系苍生,本公钦佩,退兵安民也并非不可,若先生能许本公一事。”北宫靖说着迫不及待地将隔在两人之间的矮几搬开,倾身凑到谢映之身边,“本公冒昧,想请先生留宿在帐中,以便时时请教……”   说话间他的手就要揽腰伏身压下,被谢映之用折扇轻轻一挡:“侯爷且慢。”   北宫靖急不可耐道:“先生不想解救苍生了?”   “侯爷,你听。”谢映之从容道。   这时,帐外隐隐传来了喊杀声,紧接着,火光闪烁,帐门忽然被掀开,副将徐宽急匆匆进来:“主公,敌袭!”   “什么?!”北宫靖愕然,这里是幽州腹地,怎么会有敌袭?难道说,就是刚才那几百人的小队?   北宫靖额头青筋微微突起:一群废物,连几百人都拿不下!   但是当着谢映之他又没法发作,只能对徐宽道:“徐宽,你保护先生!我去拿下这伙贼人就回来!”   说罢他也不披甲胄,急匆匆出帐。   帐中,谢映之轻摇折扇,镇定自若。   ***   北宫靖在数名亲兵护卫下甫一出帐,就见帐外火光跃动,杀声震天,黑暗中也看不清对方有多少人马。   因为在幽州腹地,大营外也没有挖掘壕沟布置鹿角,敌军骑兵眼看已逼近辕门。   火光照耀间,人影纷乱。   北宫靖大喝一声:“都别慌,稳住阵脚!”   “侯爷,贼兵来势汹汹,不如先撤军,暂避锋茫啊!”偏将高成道。   北宫靖一脚踢开高成,翻身上马:“拿我戟来!”   随即,他手持大戟,狠狠一夹马腹,向辕门冲去。十几名亲兵紧随其后。   而那支敌军此时也已经冲入了辕门,当先一名将领身着玄甲,暗红战袍,跃动的火光照着苍白如玉的脸,可以看到眼角下方飞溅着数个殷红的血点,像画着妖娆的梅妆,一双眼睛却映着刀光剑影神采飞扬。   如果说,之前那位白衣士子让他心神荡漾,那眼前这员枭将却让他呼吸一滞色授魂与,但此刻,铺天盖地压来的危机感还是盖过了猎艳的狎性。   “来将何人?”北宫靖横戟立马,大喝一声。   萧暥道:“你是何人?”   “齐侯北宫靖是也!”   “好,我抓的就是你这个猴!”话音未落,萧暥手中的长剑如闪电击出。   北宫靖横戟一拦,锵地一声的金戈激鸣中,火星迸溅。   几个回合下来,北宫靖毕竟年逾四旬,加上酒色伤身,不能和萧暥相比,渐渐体力不支。被萧暥一剑所擒。   战后,萧暥让云越清点战场,所获粮草辎重无数。萧暥下令将士们放开吃喝,在营地里好生休息一晚。他自己走进北宫靖的中军大帐,刚一进帐,他就愣了,“映之?”   战场重逢,一时心中慨然。   萧暥捡了北宫靖刚才的位置坐下,鸠占鹊巢地无比自然,伸手就要去拿矮案上的酒盏。   这里居然有酒,可馋死他了。   “莫饮。”谢映之按住了他的手,   萧暥眼巴巴地:“就喝一口。”   谢映之:“此酒中有合欢散。”   萧暥:啥?有毒?那映之你不是?   “我没有喝,障眼法罢了。”谢映之说罢将那盏酒厌恶地随手倒掉了。   萧暥这才反应过来,“映之,齐侯竟然给你下春药了?”   这个急色鬼!萧暥霍然站起身,“我去把他绑柱子上!”   拿马鞭抽他几鞭子!   “好了,小宇。”谢映之淡淡道:“你这样去,说不定他正求之不得。”   萧暥一诧,懵然道:“为何?”   莫非这人还有受虐癖?喜欢被捆绑?鞭打?   谢映之无奈地笑笑:“小宇,先坐下,我还有事要与你商议。”   萧暥乖巧:“哦。”   这时,云越进帐,利索地把案上的酒壶酒盏都撤下了,换上清水一壶,和一荤一素两道简单的菜肴。   谢映之随即抬手给他斟了水,温声道:“小宇,一边吃一边说。”   萧暥早就饿坏了,前几天都吃的干粮,好不容易能吃上肉,便毫不客气地大块朵颐起来。   谢映之则徐徐道:“其实,我今日来找齐侯不仅是想游说他退兵,还想让他开仓赈灾。”   萧暥不解,问:“何处灾民?”   谢映之道:“要说起来,此事还和我们有关。”   原来,自从一年前,香料价格暴涨以后,幽州的士绅百姓纷纷将农田改种香料作物,以图牟取暴利。   然而,自从桓帝驾崩,诸侯联军共讨萧暥以后,天下局势就开始剧烈动荡,这引起香料价格屡屡暴跌,倒是粮食的价格上涨地飞快。百姓收获的香料卖不出价格,换不到粮食。而北宫达又兴大军和萧暥决战,即使有历年的囤粮,也不肯开仓救济灾民,而是囤做军粮。于是,一斛黍米从原先的三百钱涨到了一千钱,使得大量百姓沦为饥民、流民。   萧暥听得于心不忍。当初用此计,只是为了战略需要,必须削弱北宫达的实力。可是最终却殃及了百姓,实非他所愿。   “映之,你打算如何救助流民?”萧暥立即问。   谢映之道:“北宫氏在方城筑有粮仓,囤积军粮。”   萧暥心领神会,“我们劫了方城的粮秣,这样既能赈济百姓,又能损耗北宫达的军粮!”   谢映之颔首:“正是。”   “但是方城既为囤粮之地,必然有重兵把守,想要拿下绝非容易。”   更何况,萧暥属下只有八百士兵,也没有攻城器械,就算有,大肆攻城也会暴露自己,这在敌境中是非常危险的。所以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夺下方城,开仓赈济灾民,尚要再商议。   “还有一件事。”谢映之道,“小宇你此番孤军深入,不宜在幽州久驻,否则一旦暴露,必然会遭到北宫氏各诸侯联合围剿,而且你深入敌境,过于弄险,魏将军又要担忧了。”   萧暥不以为然道:“我派宁将军给西陵带了一封信。他看了定然不会……”   他说辞一顿,就见谢映之轻摇折扇笑看着他,看得他无由来心里一虚:“他不会……生气罢?”   这是他第几次放魏西陵鸽子了?怎么觉得狐狸皮又要被扒了? 第449章 追兵   十月霜降,秋风萧肃,流民营地。   清早,天蒙蒙亮。   “阿爷,阿爷!”一阵哭喊声惊动了众人。   只见那老人面色铁灰,骨瘦如柴,双目紧闭。   “求求你们救救我阿爷,他要饿死了!”   有人盛了半碗蕨菜汤正要给老人喂了下去,老人干涸的嘴唇轻轻动了动,就没有气息了。   “阿爷——”少年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令人揪心。   呯地一声,一只破陶碗砸碎在地上,有人愤然道:“再待下去也是死,还有力气吆喝的,跟我一起去方城下讨粮!”   这些流民从初秋来到这里,半个多月了,也没见方城的郡守放过一次粮,施过一次粥,眼看周围的野菜都快被挖光了,再待下去就是等死。要么继续流浪,但是往北天气寒冷,流民们衣衫褴褛,不是饿死也要被冻死,往南却是战云密布,北宫达和萧暥之间剑拔弩张,一场大战迫在眉睫。   所以,他们在这里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可恨那方城郡守孙茂,守着十万黍米,却不肯分一斛出来救济灾民。   “我去!”“算上我!”“横竖都是死,再不放粮,跟他们拼了!”   很快就有十多个人响应。   一个形容枯槁的老者赶紧拉住他们说:“后生,后生们,他们有弓弩刀剑,不能硬来啊!”   但十几个饥肠辘辘的人哪里还听得进去,拿着布袋就往方城下去了。   ***   方城郡守孙茂身长六尺,长得其貌不扬,唯有那双贼兮兮的小眼睛和肥腻的大鼻头,流出一股油滑财色之相来。   作为一个一毛不拔的铁公鸡,北宫梁让他守护方城粮库也算人尽其才了,孙茂守着这粮库就像守着座金山。就算天下大乱,这粮库里的粮食几年都吃不完。   就在孙茂在大堂上喝着养生茶,听着娇滴滴的小妾唱曲儿时,屯粮官又来禀报了:“大人,东门外有流民请大人放粮赈济!”   孙茂听曲儿正上头,手比着兰花指,心不在焉道:“不用搭理。”   屯粮官苦着脸道:“大人,不能不管呐,听说饿死人了,流民闹得很凶!”   “慌什么?”孙茂厌烦地挥了挥手让小妾退下,懒洋洋地站起身,“本官养的弓箭手是干甚吃的?”   片刻后,孙茂在随从的陪伴下登上城楼,朝郡司马王蒲点了点头。   王蒲随即道:“放箭!”   城楼上顿时箭如雨下。   纷繁的箭雨下,讨粮的流民们仓皇退走。   屯粮官奉迎道:“还是大人有手腕。”   孙茂轻蔑地瞥了眼城楼下的几具尸体,“杀鸡儆猴而已。”   又不满地看了眼王蒲:“弓箭手还要加强训练,准头那么差,若是敌军来袭怎么办?”   “大人说笑了,这里是幽州腹地,怎么会有敌军来犯?”   孙茂哼了声,悠然离去。   但就在当天的傍晚,有一股传言悄悄地在流民中流传开来。   ***   午后,孙茂正在和郡属们议事,就在这时,一名小校匆匆进门:“大人,齐侯派使者前来调粮。”   孙茂心里咯噔一下,齐侯不是率军前往涿鹿了吗?怎么会突然遣使前来调粮?仗还没开打,军中就粮食不济了?   但是他不敢怠慢,赶紧道:“有请。”   然后他屏退随从,整好冠袍,刚迎出大堂。就见谢映之袍带当风,施然而来。   简单的寒暄后,谢映之说明了来意,他乃齐侯军师,此番率八百人的辎重部队,前来方城调取五千石黍米,并将齐侯书信交给孙茂。   五千石并不是个大数目,但孙茂能管粮库,也是个精细人,他看完信后小眼睛微微一眯,谨慎道:“可有齐侯信物?”   谢映之微微一笑,便取出齐侯的令牌,交予孙茂。   孙茂双手接过,验看后赶紧奉还:“请先生稍待,下官这就吩咐粮官调运粮草。”   傍晚时分,五千石黍米装上车,孙茂亲自清点完毕。沉重的城门徐徐打开,十部粮车依次缓缓开出城门。   齐侯此番派来的押粮官是个气宇轩然的俊美青年,眉眼间神采飞扬,见到他也不下马,骄然问道:“可是孙郡守?”   目光碰触的一刹孙茂仿佛被灼到了,他不敢多觑,赶紧低头道:“正是下官。”   “好,拿下!”   “下官,下官何罪?”还没等孙茂反应过来怎么回事,他已经被两名锐士反扭住手臂。   在城楼上执勤的郡司马王蒲显然比孙茂久经战阵,他立马反应过来,“敌袭!”“快关城门!”   但是十部沉重的粮车挡在了城门处。城门一时半刻关不上。   趁着这个间隙,数十名身手矫健的锐士已经奋身杀入城中。   “调集军队,快!”王蒲拔剑大喊,“不要慌,稳住阵脚!他们只有几百人!”   城中还有八千守军!区区几百人就算突入城门,进了城也是自投罗网!   但是,他身旁的一名小校却脸色突变,指着城楼下道:“大人,你看!”   随着他手指的方向,王蒲身子晃了晃差点没站稳。   只见不远处的原野上,黑压压的如潮水般的流民漫了过来。   云越一剑戳破一个粮袋,黍米哗啦啦地从破口处流出。   流民们见了粮食,顿时眼中放光,原来传闻是真的!萧大统领说,傍晚城门大开之时,就是进城抢粮之际!   数以千计的饥民蜂拥而入。顿时,守军阵脚大乱。   ***   拿下方城后,北宫梁仓禀之充实让萧暥大开眼界。整整十个大仓,堆积如山的黍米,有些粮食竟因为存储不当,都发霉了。这让萧暥再一次感受到自己和北宫达之间的实力差距。和财大气粗的北宫氏相比,他依旧是一只穷秃毛的狐狸。   除了粮食,方城的库房里还存储着肉干,皮料,棉服,帐篷等军需物资。萧暥把粮食和皮棉、帐篷等物资分给流民。这些饥寒交迫的贫苦百姓们千恩万谢。   这时,谢映之找到萧暥,道:“小宇,此处乃幽州腹地,也就是说,我们夺下方城的消息不出五日就会传到涿鹿,北宫达必然派大将率军来追剿。”   “涿鹿距此有八百里地,北宫达大军赶来围剿也至少在五日之后。”萧暥道,“先前长途跋涉,将士和百姓都很疲惫,我想修整两日,再离开这里?”   “不,明日就走。”谢映之不容置喙道,“此处离涿鹿固然有八百里地,但是这里附近的昌辽、侯城等地都有北宫氏的驻军。几处相加也有数千人之众。”   萧暥立即明白了,一旦收到方城被流民攻破的消息,他们会当即率军来援。而自己只有八百锐士,众寡悬殊。而且,他属下锐士善战,但百姓怎么办?   萧暥当机立断道:“好,那明日就走。”   谢映之点头,“我带百姓西去凉州,让曹仲璞(曹璋的字)接应。你则立即率军南下,与魏将军会师。”   “还有一个问题。”萧暥道:“将士们都是青壮,尚能跋涉,但映之你带的那些百姓多有老弱妇孺,脚程不快,恐怕不出几日就会被追上。”   谢映之蹙眉,这确实是个问题。   “不如这样,由我率军引开追兵。”   谢映之心中一震,立即道:“小宇,这太危险了。”   ——一旦让北宫达知道萧暥只带了八百人深入幽州腹地,恐怕会倾其兵力围剿捉拿。   萧暥毫不在意地眨眨眼,“我就带他们遛遛。不会被抓到的!”   ***   大梁城,馆驿   “什么?太卜令?(国有大事时主卜问的官职)”墨辞一口酒差点喷出来,“他怎么不派我当太仆令?”   “你要去赶车,也可以。”一道清冷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老奴参见陛下。”曾贤赶紧躬身下拜。   墨辞只是敷衍地揖了揖。   魏瑄不以为意,他让闲杂人退下,对墨辞道:“师兄想做什么官?”   墨辞大言不惭:“官嘛,越大越好!”   “钦天监管天,还不够大?”魏瑄笑道。   墨辞罕见地一噎。   魏瑄的笑容微敛了些:“是玄首让墨师兄来的罢?”   “阿季,映之他是好意。”   “玄首对朕还是不放心啊!”魏瑄淡淡叹了声,然后看向墨辞。   帝王心深似海,墨辞在这意味深长的目光中隐隐看到了刀光剑影。   眼前的君王已经不再是以前的阿季了。   他立即明白过来,便取出了占卜之物置于案上,“既如此,我就当这太卜令罢,陛下想问什么?家事国事还是心事?” 雨吸湪队-   “都有。”魏瑄一笑,拂衣坐下,“朕想问皇叔和萧将军此番北伐的运势。既是国事,亦是家事,更是心事,师兄可知?”   墨辞心领神会,他净手焚香,再摇卦开卜。这一看之下,墨辞神色一紧。   “如何?”魏瑄见状立即问。   墨辞道:“萧将军有险。”   魏瑄的心猛地一沉:“险在何处?可有破解?”   墨辞点了点卦象道:“这是十面埋伏之阵。”   他说着蹙眉不解道:“映之怎么也不阻止他?”   魏瑄眸光一闪:“玄首在他身边?”   “陛下吃醋了?”墨辞说笑道。   魏瑄沉声道,“有玄首在,彦昭应该无虞。”   “陛下倒是说对了,此番决战最艰险之处并非是十面埋伏之阵,而是北地的广袤和严寒。”墨辞罕见地一本正经起来,“北宫达军惯于严寒作战,还有人马都披挂重甲的熊豹营,而萧将军的锐士营,魏将军的飞羽轻骑都是轻兵,负重雪地作战方面有明显的劣势。所以,如果我做军师,就会选择将北宫达军放入雍州之后,实行本土作战,则气候适宜,山川地理也会熟悉很多,这样可以发挥我军的优势,先歼灭其主力,再攻入幽燕占其地就容易了。陛下也赞同这策略罢?”   魏瑄点头,“但是将北宫达军放入雍州,将雍州作为战场,百姓又要流离失所了。彦昭、玄首、皇叔他们都不会答应。”   “兵家最忌仁慈,所以他们这一战必然艰险。”墨辞道。   魏瑄沉默不语,他如今身为天子,责任重大,已经不能再像当年那样一腔热血地跟随那人东征西战,他要做的是重建朝廷、稳定雍州,做好后勤保障,让萧暥可以心无旁骛地作战。   ***   漠北   入夜,单于穹帐里。   金皋在羊皮地图前伫立良久,最后幽幽叹了口气,对一旁的鹰卫道,“昆勒,我还是老了,雄心不再,只想守着漠北这片家园,可是总有人唯恐天下不乱啊。”   “大单于说的是那个风先生。”侍立在旁的鹰卫昆勒道。   他身高九尺,长相极为雄武,金皋很是器重他。   金皋忧心忡忡:“他蛊惑了敖登。”   昆勒道:“有大单于在,绝不会允许我们的勇士变成那种半人半兽的怪物。”   金皋转过身,在昆勒的搀扶下,疲惫地在胡椅上坐下,边道:“但是我老了,等我被鹰神召唤去后,敖登就要继承大位,他很可能会经不住引诱,把我们草原的勇士变成怪物,甚至他自己也可能会成为那个风长离的傀儡。”   昆勒眸中精光一闪,道:“大单于想让我做什么?”   金皋的声音低沉沙哑,一字一句道:“我要你杀了他。”   说话间,他浑浊的眼中射出罕见的果决,“现在就去!做得干净些!”   “是!”昆勒应诺道,转身就出了大帐。   金皋这才了却了一桩心事似的,坐在胡榻上,两名侍女端着木盆进来,在盆里倒上热水,再小心地替金皋脱去皮靴,将他的脚浸泡在热水中缓缓揉按,金皋就随着她们摆弄,他的老寒腿每晚都要泡脚。   夜已深,穹帐只朔风凄厉的呼嚎声。   月黑风高,是个杀人的好时机。   金皋心里莫名地有些不安,忽然觉得这样暗杀一个远道而来的客人,不是为王者应该做的,况且那位风先生还气质绝伦,焕然若神,但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他摇摇头,自言自语道果然是年纪大了,越发心慈手软起来了。   他正心神不宁犹豫不决之际,一道黯淡的人影映在帐门之上。   他蓦一怔:“昆勒,那么快?”   朔风带起了穹帐一角,露出一断寒光闪闪的刀尖,一滴血珠顺着刀尖淌下。   “父王,是我。”   “敖登?”   还没等金皋反应过来,长刀掠起一道锋利的弧度,鲜血激溅。   ***   大帐里   阿迦罗正坐在火盆前,粗糙的大手在火光下摩挲着那枚宝石戒指。这是除了单于铁鞭外,他从漠南带出来的唯一物件了。自从单于铁鞭也献给了金皋,最后和那人有点联系的就剩下这枚戒指了。   他笨拙地将戒指扣在指尖,试了试,他的手指太粗,根本套不进去。   现在才发觉那狐狸的手指是那么修长那么纤细,这戒指戴在萧暥的手指上就大小正好,赏心悦目。而他自己的大手,既粗糙又粗壮,就算勉强箍在小拇指上,也显得那么格格不入。   阿迦罗苦笑,究竟是他的尺寸太大,和萧暥不得契合,连十指相扣都做不到,又怎么能身心交融?   但尽管如此,他依旧握紧了那枚戒指,他自己都不知道是出于灭国之恨还是刻骨之爱。他的爱和恨都如这烈火一般。   就在这时,帐帘猛地被掀起,一阵朔风扑面而来,吹得火星飞舞。   阿迦罗立即警觉地站起身,就见朝戈急匆匆进帐,眼角似乎还挂着泪痕,她神色紧张,急促道:“赫连因,快走!敖登杀了父王,要嫁祸给你!” 第450章 空城计   阿迦罗先是一惊,随即就恢复了镇定,他道:“我若跑了,我的部众怎么办?”   朝戈一时语塞。她知道敖登的脾性,如果赫连因逃走了,那些女人和孩子都会沦为敖登的奴隶。   “我不会抛下我的部众的。”阿迦罗沉声道。   朝戈还想再劝,就在这时,帐外响起了一片嘈杂的马蹄声,火光闪动。   “是敖登的人!”朝戈紧张地拔刀出鞘,正要出帐,却被阿迦罗一把拦在身后。   “我的事,我来解决!”说罢他大步流星走出帷帐。   只见一队骑兵踏着夜色杀气腾腾而来,为首之人正是敖登。   敖登一身皮甲,手持弯刀厉声道:“赫连因恩将仇报,弑杀大单于,罪不容诛,拿下!”   “敖登!赫连因没有杀阿达,是你杀了他!”朝戈被阿迦罗挡在身后,大声道。   敖登冷哼一声,“朝戈,父王就是因为信任这些外来人,方才遇害,现在我已继位,你竟敢诬陷大单于,把她一起拿下!”   话音刚落,他的骑卫长马格率领一队鹰卫纵马而来,寒冷的朔风中,雪亮的弯刀迎风挥起。   阿迦罗夷然无惧,他站在原地不动如山。就在呼啸的战马逼近眼前,扬起的铁蹄正要重重踏落时,他猛然纵身跃起,闪电般探出两条铁臂钳住了战马的脖子,错力一扭,马格跨下的战马顿时发出一声凄惨的悲鸣轰然倒地,烟尘扬起间马格被连人带马掀翻在地。   这是什么怪力?!其余的骑兵心胆俱震。   紧接着阿迦罗手中弯刀掠过一道锋利的弧光,利落地斩下了马格的首级。   就在这时,栾琪的骑兵也到了。   敖登知道此番杀不了阿迦罗了,他调转马头,夺路飞奔。其余的鹰卫紧随其后。   阿迦罗不慌不忙,沉声道:“赫连御(赫连因给自己起的代名)率本部人马,追击敖登。”   “乌提若,率五百骑,前往乌兰山口,截断敖登东向去路。”   “是!”   “鞮奴,率兵三百,烧毁浮桥,切断敖登南向去路。”   “是!”   至于向西北方向,那是苍冥故地海冥城,是被风沙掩埋的一片死城。敖登就算去了,也是自投死路。   最后,阿迦罗又恭敬地对栾琪道:“北小王,请留守营寨。”   “遵命!”栾琪道。   朝戈静静看向阿迦罗,他指挥若定的样子,完全不像是一个养马的。   ***   清晨雨后,秋风萧瑟,黄叶飘零。   萧暥站在城头上,目送谢映之带领百姓离开。乱世中的相逢别离总是那么匆忙。   “主公,我们接下来去哪里?”云越问。   “我们留下拖住追兵两天,两天后,映之就能带百姓抵达蒲县,那是西去凉州的关口。”追兵也就远远地被抛在身后了。   “可是昌辽城的北军赶到这里也就半日的路程。”   他们只有八百人,孤城难守。   这时,一名斥候小校飞奔上城楼:“主公,五十里外见大队人马。”   这么快!萧暥一惊。   “有多少人?”云越立即问。   “五六千人。”   云越面色一紧,看向萧暥。   萧暥凝眉,北军初来,锐气正盛,更兼敌众我寡,不可正面交锋……   深秋的寒风卷起他的披风猎猎飞扬,他以拳抵唇轻轻地咳了声,眼梢微微地撩起,眸光一闪。   ***   一个时辰后,昌辽郡守张奉和郡司马蒋膺率五千士卒赶到方城外。   只见城门大开,仅有几名老弱士卒在扫水扫地,城楼上旌旗飘扬,却空无一人。城中隐约有烟尘弥漫,看不真切。   张奉和蒋膺面面相觑。难道说贼兵已退?   “大人,我去看看!”   蒋膺刚要催马上前,却被张奉一把拉住,他举鞭向前一指道:“敌军大开城门,以老弱示之,此乃诱兵之计,城中隐现烟尘,恐有伏兵!”   他话音未落,只听林中传来一阵扑棱翅膀的声音,一群山雀从林中掠起。   “大人!”蒋膺看向张奉。   张奉心中咯噔一下,“飞鸟惊林,果然有伏兵!”   “后队改前队,撤!”他一声令下,当先拨转马头。   蒋膺见状,也不多想,跟着调转马头,一时间,方城前尘土飞扬,人沸马嘶。   一直驰出了三十多里地,张奉才扶住头盔,堪堪问道:“追兵至否?”   蒋膺上气不接下气地拍马赶上来,“大人,没、没见伏兵!”   张奉这才猛然意识到不对劲。   莫非贼兵早就撤离了方城,方城是一座空城!他中了贼兵的空城计了!   一念及此,张奉顿时打了个激灵,恼羞成怒地大喝一声:“跟我杀回去!”   此刻,经过三十几里路没命的奔波,北军将士个个跑得灰头土脸丢盔弃甲。但是郡守的命令不能违抗,这些倒霉的士兵们只有晕头转向地再往方城方向进军。   等到张奉再次赶到方城的城楼下时,已经是傍晚时分了。   斜阳冉冉照着城廓,城门洞开,城门前洒水扫地的老卒都不见踪迹了。   张奉心中一沉,果然是空城计!   他懊恼不已,一马当先率军踏过吊桥,冲入城门。   此时偏斜的日光正好落在瓮城的一角,薄暮冥冥间,女墙上森冷的寒光一闪。   张奉忽然激灵灵地打了个寒颤。还没等他看清楚,一排排锋利的羽箭矢便从城墙上漫天泼洒下来。   北军士兵顿时在此起彼伏的哀嚎声中,狼奔豕突、四下奔逃。   “中计矣!撤!”张奉面目狰狞地大叫,   城外,密林间。萧暥巍然跨在马背上,拔出长剑向前一指,五百骑兵如潮水般杀出。将蒋膺的援军一分为二包了饺子。   北军士兵经过这一趟来来回回的奔波和折腾,早就跑得疲惫不堪,晕头转向,士气涣散,哪里还有斗志?顿时全军溃散。   ***   涿鹿   大帐里静得令人窒息,北宫达望着面前的舆图神色沉郁,左袭、邓隆、淳于泷等将领肃立左右。   北宫达率大军在涿鹿和魏西陵军对峙已经十天了,战事却毫无进展,魏西陵虽说只有十来万军队,但是他指挥若定,攻击快如雷霆,防守无懈可击。使得北宫达的八十万大军在涿鹿竟然寸步难行。而八十万大军每天的粮草就所耗甚巨。   北宫达看向左袭:“眼下僵局,将军可有计议?”   左袭道:“我听闻魏旷在江州颇有爱民之贤达,如今幽州四处流民为患,我军可裹挟流民百姓于阵前,魏旷若击之,则是戕害百姓,自毁名声,若不击之,则我军便可将其一举拿下!”   北宫达眼光一亮,这计狠是狠,但是管用。   “就这么办,本公倒想看看魏旷如何抉择。”   就在这时,帐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只见谋士钟纬手执一卷书简急步进帐,“主公,幽州急报!”   北宫达从容接过来,展开一看之下却脸色骤变,什么?方城被劫!   “方城乃幽州腹地,如何能被劫?”   而且,方城粮仓一旦被劫,八十万大军的军粮就堪忧了。如今只能从燕州调粮了,虽说燕州存粮颇丰,但是路途遥远,补给线就要拉得很长……   左袭问:“可知何处人马?”   钟纬道:“不知。据传是山匪贼寇。”   “有多少人?”左袭又问。   “七八百人。”   左袭眸色一沉,仅凭区区几百人,就能在幽州腹地搅起这么大的风浪,是何种‘山匪’如此彪悍。   他道:“主公,幽州乃襄侯(北宫梁)地界,还望襄侯助我一起剿匪。”   北宫达皱眉,“但是将军若离开涿鹿,此间战事如何?”   左袭道:“魏旷兵少,作战沉稳,不会轻易进攻。”   北宫达:“区区贼寇,何必将军亲往。”   左袭:“彼非寻常贼寇,主公试想,方城有高墙深垒,又有昌辽侯城为护翼,可谓固若金汤,若单是山匪贼寇,如何能击败张奉、蒋膺等几路人马拿下方城?”   北宫达捋须沉思。   “且我接到前方军报,萧暥率军十五万北上接应魏旷,曾在平稷逗留。”   北宫达眼皮一掀,惊疑道:“莫非将军以为萧暥在平稷分兵,孤军深入我大后方?”   “这只是我的猜测。”左袭道:“我曾细究过彼之战术。萧暥最擅长野战奇袭。”   “若当真是萧暥小儿,此番必要一举成擒!”北宫达暗恨磨牙,“将军可有破敌之法?”   左袭道:“萧暥兵少,即使占了方城,亦不能守,他必然会沿渝水南下,经过候城、江阳、再与魏旷合兵,那么,末将就在他南下之路上层层埋伏、道道截杀,让他有来无回!”   ***   一只鹞鹰拍打着翅膀停在中军大帐前。片刻后,一名小校将一封插着翎羽的书简送至魏西陵案头。   书信中,萧暥洋洋得意地吹了一通牛皮,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他如何神勇地英雄救美神兵天降般拿下了齐侯北宫靖,夺取方城粮仓,开仓赈济,将粮食全给了流民,然后又摆了空城计诱击了张奉、蒋膺一干人等,最后大尾巴一甩,无赖道,“五天后,来接我!”   “野够了,要回来了?”刘武伸头偷瞄了瞄。   魏西陵放下信笺,默然看了他一眼。刘武赶紧缩回脖子。   “擅自离队,贻误军机,如何处置?”魏西陵面如冰霜。   但是军规有一百零一条,刘武哪能条条记得,而且魏西陵哪次真的处置过萧暥?   刘武挠着头,试探道:“关起来?”   魏西陵冷哼了声,随手抄起了马鞭,疾步如风往外走去。   刘武张大嘴巴:“这次要真捆啊?” 第451章 伏击   方城,郡守府   萧暥一手支颐斜倚着凭几,唇间含着半口酒,侧着头慵懒地听着曲儿。   想不到北宫靖随军还带着乐师歌姬。   北宫靖向来是个能屈能伸的人,如今身为阶下囚,不得不低头。借着忍痛割爱,献出自己最喜欢的歌舞姬,他得以被暂时被去掉枷镣,放出囚笼。   也如他所料,是男人都好酒色。尤其是这乱世里,及时行乐的观念颇为盛行,萧暥也不例外。   他一边殷勤地给萧暥斟酒,一边察言观色。   酒意微熏间,萧暥双眼微微眯起,眸色氤氲迷离,灯下看来更是流转多情。   北宫靖深吸了一口气,随即又暗恨得心痒,此番若得以摆脱囚笼,定要将此人纳入帷中,一报今日阶下囚之耻。   他心里想着,目光便不由自主地滑向萧暥的腰间,萧暥的腰间佩着一柄短刃,应该是近身格斗用的。一般这种护身短刃都锋利异常,只要趁萧暥酒醉后,以此刃挟持了他,凭自己的身手就能逃出升天……北宫靖一向对自己的武艺颇为自信。   他心里暗暗盘算着这些,狼一般的目光便从萧暥迷离的醉眼沿着笔挺的鼻梁,流畅的下颌线,滑向那如玉的颈项,手正要探向他腰间的短刃。就在这时,一阵冷风灌进,门忽然开了,就见云越疾步进堂。   北宫靖探向萧暥腰间的手来不及缩回,情急之下顺势一把揽住萧暥的腰身,假意道:“将军喝多了。”   他嘴上说着,心脏却砰砰直跳,无论是那精窄柔韧的腰身,还是近在咫尺的短刃,对他都是巨大的诱惑。   他的指尖已经碰到了短刃冰凉的刀柄,只要瞬间抽出短刃抵在那白皙的脖颈上……但云越犀利的目光已经牢牢地锁定了他。并将右手按上了剑柄。   “小云?来得正好,一起喝……” 萧暥话没说完,身子一歪,酒爵咣当一声翻倒在地。   北宫靖顺势赶紧缩回手,假模假势地去拾起酒爵。   云越冷锐的目光终于从他身上移开,转向萧暥,揖道: “主公,末将有军情禀报!”   萧暥也喝得差不多了,便屏退了歌舞姬,醉醺醺地站起身扶着云越的肩:“走,去内室说。”   大堂和内室之隔了帷幔和一道纱门。   等到他们一走,北宫靖见四下无人,赶紧悄悄跟了过去。他侧身在帷幔后,隔着纱门,看到隐隐绰绰的两道人影。   云越搀扶着萧暥在靠榻上坐下,道:“主公,我们兵少,方城不宜久留,得赶紧转进了。”   萧暥抬起惺忪的醉眼:“转进?去哪儿?”   “主公不是打算沿渝水南下,经过候城、江阳,与魏将军会师吗?”   “谁说我要去候城、江阳的?”   云越一愣。   “这里有吃有喝,先让将士们修整几天。”萧暥懒洋洋道,   修整几天?   云越下巴差点惊掉,真是酒色误人,他还想赖在这方城不走了?等等,他这样是要放魏西陵鸽子了?   就听萧暥不紧不慢道:“左袭料我兵少,不能久守方城,只能沿渝水南下与西陵会师,他势必会在我南下之路上重重设伏。我们现在去候城、江阳,岂不是自投罗网?”   云越神色一紧:“若不南下会师,那眼下该怎么办?”   萧暥道,“左袭料我会弃方城而南下,方城必定空虚,他必亲自来收复方城粮库。”   云越一惊,“主公要伏击左袭?”   萧暥眸中幽光一闪,“彼时,他的军队大多派遣南下拦截我,身边兵力空虚。”   “我们可分出一支偏师佯装南下,主力则埋伏在方城内和城外的密林里,等到左袭进入方城之后,内外夹击,一举成擒。”   云越深吸一口气,许久才反应过来,心折道:“一旦拿下了左袭,我们再南下,就畅通无阻了!”   萧暥举起酒爵轻抿了口酒,云里雾里地一笑。   次日,方城。萧暥升帐。   “云越,你率一支偏师,于傍晚出城南下,记住,声势越大越好。”   云越上前一步,朗声道:“喏!”   “丙南,你率一百人隐于城中百姓,等到左袭进城,则夺下城门,点燃烽火。”   丙南高声道:“喏!”   “余下众人随本将埋伏于城外密林之中,等到城头火起,便里应外合,擒拿左袭!”   “喏!”   黄昏,云越率军大张旗鼓地率军南下。萧暥则亲率五百人去了城北密林埋伏,留下方城一座空城,静待左袭入瓮。   ***   左袭军营   午后,左奔急匆匆直入大营, “兄长,斥候刚刚回报,前夜有大军开出方城,沿渝水南下,直奔江阳而去!”   萧暥果然来了!   左袭眸中精光一闪,又问道:“多少人,消息确切吗?”   左奔道:“斥候看得很清楚,鼓角齐鸣,声势不小,看那阵仗得有千人。”   旁边的副将周涣大吃一惊道:“萧暥只有七八百人,哪来的上千军队?”   左奔则立功心切,迫不及待道:“兄长,下令罢,我立即率军去江阳伏击他们!定让他们有去无回!”   左袭却略一沉思,疑道:“萧暥狡诈如狐,若真是萧暥带兵,他为何要大张旗鼓地南下?你们想过没有?”   “这……”左奔与周涣面面相觑。   周涣立即道:“难道将军怀疑有诈?”   他话音刚落,帐外忽然传来杂沓的脚步声和喧闹声。   “侯爷,不能进去,上将军正在议事!”   “混账!本侯正有重要军情来通知他,贻误了军机你担当得起吗?滚开!”   左奔恼道:“这些个北宫家的侯爷,竟敢在军营里吆三喝四,我去教训教训他!”   说罢他转身就要出帐。   “德威,不得无理。”左袭眉头一皱,沉声道,“听声音好像是齐侯。”   “齐侯?”左奔一愣,疑惑道,“他不是被贼兵捉拿了吗?怎会来此?”   左袭道:“随我出营看看便知。”   说罢左袭大步走出大营。只见营中已是大乱,北宫靖单人匹马长刀挥舞如电,突破重重阻截直奔中军而来,所到之处竟无人能阻。   “退下,统统退下!”左袭立即喝住士兵,上前揖道:“不知侯爷来军中,多有得罪。”   北宫靖跑得发髻散乱,灰头土脸,但气势尤在,他冷哼了声,毫不客气道,“有酒吗?”   左袭立即下令道,“备酒菜!”   片刻后,大帐中,北宫靖一番狼吞虎咽后,终于徐徐出了口气。   前些日子,他不断殷勤讨好萧暥,换得了去除枷锁的待遇,他本就武艺高强,两天前,夜黑行军趁人不备,他窃取一匹军马,就逃了出来。   吃饱喝足之后,北宫靖终于恢复了点精神,随即他就将萧暥令偏师佯装南下,主力则在方城四周布下陷阱,等着左袭率军来收复方城,自投罗网。   听到惊险处,周涣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不由折服地看向左袭道,“将军真是料事如神呐!”   北宫靖一诧,“怎么?莫非左将军已经料到了萧暥的诡计?”   左袭沉声道:“萧暥只有区区数百人,却佯装千人大张旗鼓地南下,乃是诱敌之计。”   看到北宫靖脸上隐有不虞之色,他又谦逊道:“但我并不知道萧暥在方城布下罗网等着我,多谢侯爷及时提醒。否则我率军收复方城之时,必遭不测。”   又道:“侯爷身陷敌营,却临危不惧,从容脱险,还为我探得重要军情,我敬侯爷一觞。”   北宫靖大手一挥道,“将军言过了,萧暥小儿狡诈狠毒,将军要早设对策。”   左袭正襟一揖道:“萧暥心计如此狠辣,多谢侯爷及时提醒。”   随即又道:“传令,撤回侯城、江阳的军队,大军明日集结,随我前往方城,围剿萧暥!”   ***   月黑风高之夜,一支数百人的骑队正沿着渝水南下,向着江阳疾进。   萧暥一马当先,云越策马紧跟在后。   过了侯城,离开江阳还剩不到五十里地了。云越渐渐松了口气。果然如主公所料,这一路上畅通无阻,他们没有遇到任何的埋伏和阻截——左袭的大军已经被调到在方城围剿他们了。   而等到左袭反应过来,他们早就已经到达涿鹿与魏西陵会师了。   ***   入夜,单于穹帐。   羊脂火把照得大帐内影影重重。   “将他带上来!”朝戈道。   赫连因推搡着捆得结结实实的敖登押入大帐中。   敖登双眼通红,一路上横冲直撞,还不停地谩骂,就像一头桀骜不驯的蛮牛。   “敖登,你为何要杀父王?”朝戈问道。   敖登昂起头,“因为他老了,他的怯懦和胆小阻碍了部落的振兴!”   朝戈目光锐利,“你想怎么振兴?将我们的勇士都变成怪物吗?”   “错了!这是让我们的勇士变得更强悍!”   “我们是征服者!是草原上的雄鹰!草原上的雄鹰不能由一只年老的秃鹫来带领!”   “所以你就杀了阿达?”朝戈强压下怒火哽声道。   “那个老家伙只会守着漠北这三分之地,而坐失进取中原的大好时机!他老了,已经没有征服天下的雄心了!”   “三分之地?这是我们的家园,无论富饶还是贫瘠,阿达都会守护着我们的家园。”   “这就是你们鼠目寸光!”敖登说着激动起来,他额头青筋暴起, “天下正处于弱肉强食的乱世,只有强者才配生存!阿达不信任我,反倒相信一个养马的……”   话没说完就被赫连因狠狠按在地上。   这时,左贤王若侯且上前躬身道,“公主,大单于已跟随鹰神去了,如今只有由公主主持大局了。”   “左贤王有话直说。”朝戈道。   若侯且道:“敖登有罪,当由公主宣判。”   “朝戈,我是你的哥哥,是未来的大单于,你敢处置我!”敖登被按在地上尤叫嚣道。   朝戈看向满脸戾气的敖登,眸光深沉。出人意料的,她看向了阿迦罗:“敖登是赫连因捉拿回来的,当由他来宣判。”   敖登直起脖子吼道:“朝戈,你竟然让一个养马的来宣判我!”   阿迦罗也不推脱,他断然道:“敖登弑杀大单于,当杀!其党羽一个不留,全部处死!”   若侯且一愣,其余大臣也倒吸了一口冷气。   全部处死,一个不留,这人好快的刀!   “赫连因!你敢杀我!” 敖登目睁欲裂,挣扎着想要冲上前来。   阿迦罗喝道:“带下去,斩了!”   几名鹰卫立即上前,将敖登押了出去。   朝戈一言不发地看着敖登被拖出去的背影,这是她的兄长,也是她的杀父仇人。于公,敖登弑杀大单于,罪不可赦,而且只要敖登还活着,即便他在牢狱之中,也会有人打着他的旗号反对自己。但是于私,她若下令杀敖登,她的兄长,她将背上杀兄的罪名。   赫连因为她解决了这两难的处境。   待到所有人都退出了大帐,她将阿迦罗留下了。   “赫连因,我要感谢你。我想封你为左谷蠡王。”   左谷蠡王是北狄权力仅次于左右贤王的爵位。   阿迦罗当即道:“多谢公主好意,但加封左谷蠡王绝对不可。”   朝戈道:“为何?”   阿迦罗道:“我只是一个都尉,又是漠南的败兵,我下令斩杀王子已经逾制,还会招人愤恨,公主若再重用我,就难以服众了。”   说完,他躬身一礼,转身就要离开。   “阿迦罗!”朝戈情急之下脱口道。   阿迦罗赫然回首。   这一回首,他才凛然意识到他已经曝露了身份! 第452章 十面埋伏   方城   城外是莽莽苍苍的丛林,深秋层层的红叶上覆着霜,林间落叶缤纷。   一支千余人的军队穿过密林之间的官道,开进了方城。战旗上赫然绣着一个左字。   左奔策马走在最前面,他和左袭本来就有三分相似,傍晚昏暗的天光下,任是谁都会以为是左袭亲自率兵前来收复方城。   同时,蒋祎、刘肃等将领各率三千人于四面城门外设伏。等到萧暥率军发动突袭,埋伏尽出,则城中烽火燃起,四面围攻!   可是,转眼间,夕阳已经下山了,天边晓月如钩。   接着,几个时辰倏忽间过去了,方城内外都一点动静也没有。   ……   入夜。左奔在郡府大堂上焦急地来回踱步。   先前扮做百姓派出去打探的斥候也都陆续回来了,并没有发现城内有什么可疑之人。   此时,绵延数十里的原始森林里也是静悄悄的。   随着悉悉索索一阵翻动长草的声音,一个人影从蒿草间窜了出来,是蒋祎的偏将许进。   蒋祎蹲在蒿草丛里大半天,冻得手脚僵硬,嘴唇青紫,牙齿咯咯直碰,话都说不利索了,“城中、可、可有动静?”   “将军,尚无。”   蒋祎紧了紧裹在甲胄外的大氅,皱眉道:“莫非、萧暥要等更深夜半再动手?”   许进也冻得脸色发紫,忍不住道:“ 将军,我们在这里挨冻,等着他伏兵尽出,再围而击之,太被动了。”   “你说怎么办?”   “他们只有几百人,依我看不如放火烧林,逼他们出来。”   蒋祎听后直摇头:“这片丛林莽莽苍苍,四通八达,哪里烧得尽,再说,一旦放火烧林,反倒是打草惊蛇,让他们遁走了。”   ……   一夜过去,天边已露出鱼肚白。无事发生。   清早,左奔正靠在案几上打瞌睡,忽然听得堂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他乍然睁开眼,就见一名斥候小校匆匆进得堂上,“将军,侯城急报!”   左奔猛然就清醒了,立即有种不好的预感,赶紧道:“说!”   “前夜侯城遇袭,郡守周雍被俘!”   “什么?!”左奔大惊, “敌军多少人?”   “七八百骑,现已沿着渝水南下江阳。”   左奔心中猛地一沉,可恨,中了调虎离山之计了!   他当时就怀疑,如果真是萧暥率军,怎么可能让北宫靖逃出来报信?   但是看着兄长笃定的样子,他没有将自己的疑心说出来,现在果然中计了!   如今兄长将主力都调集到方城伏击萧暥,渝水沿线兵力空虚,萧暥将畅通无阻地直下江阳了!   ***   江阳   广袤的原野上,一骑如飞疾驰而来。及到城下,斥候小校猛地勒住马,马蹄踢打扬起一阵烟尘。   片刻后,江阳郡大堂   江阳郡守蔡休正和郡司马赵洪议事。   “报——十里坡外发现一支骑兵!”   “什么?!”蔡休闻言惊起,此处为幽州腹地,怎么会有敌军?   “有多少人?”赵洪立即问。   “七八百人。”   才七八百人?赵洪嘴角不由划过一抹轻鄙,遂振声道:“大人,待末将率兵前往迎击之,不出片刻,必取敌酋之首!”   ***   低沉的号角声划破了寂静的长空。北军在赵洪的率领下从城中开出,一队队列阵于城外的空地上。   重甲兵在前,轻兵居中,长弓手、辎重队在后。弓箭上弦,刀戟林立,黑压压的一片甲胄反射出阴冷的天光。   萧暥勒住马,胯下战马打了个响鼻慢慢放缓四蹄,停驻在北军阵列前十几步外。   他原本是想绕开江阳径直南下的,但是连续转进数百里后,军士疲惫,所携带的干粮也不多了。所以想拿下江阳,修整军队,补充粮秣。   目前看来江阳的北军似乎要比侯城的精锐不少。但再精锐也不过是郡兵,并非北军主力。北军精锐此刻已经被左袭调到方城去了。   随着阵阵战鼓声响起,萧暥长剑一指,“出击。”   汹涌如潮的铁骑迅速向两翼展开,纷乱的铁蹄重重叩击在旷野上,卷起草屑尘土飞扬。   云越、丙南各领左右两路,从两翼包抄,如两柄锋利的尖刀,从不同的角度插入北军阵中。   赵洪的郡兵长期处于大后方,哪里遇到过这阵势,一时间宛如波分浪裂,纷纷后退,无人能阻兵锋。   “稳住阵脚!不许退!”赵洪声嘶力竭地大吼,手起刀落间连续斩杀了两名从他身边逃跑的士兵,也没有止住溃败之势。   中军,萧暥面沉似水,冷漠地看着北军狼奔猪突,四散奔逃。   他知道这只是江阳郡的郡兵,远不是北军精锐,北军精锐早已经被诱至方城。所以他这一路南下畅通无阻,即使遇到零星的阻力,也都是些郡兵,战力不强。   只是……这一路上太顺利了,顺利地让他有点不真实的感觉。   一念及此,他冷不防打了个激灵,——倘若左袭那么容易就上当了,还是北宫达帐下的第一名将吗?   未及细想,敏锐的战场嗅觉让他当即下令:“停止追击,撤!”   这道命令下得非常突兀,云越和丙南都懵了,眼看已经击溃赵洪所部,拿下江阳进城补给了,为什么忽然要撤军了?但是主公的命令,执行就是了!   另一头,赵洪被败兵裹挟着不断后退,尘土飞扬间他被撞翻在地,眼看着战马扬起的前蹄就要重重踏落,就在他闭目等死之际,座上骑兵忽然勒住马缰,调转了马头,紧接着的场景就宛如做梦一般,敌军忽然如洪水般退去,只留下滚滚烟尘。   他懵然颓坐在地,还没有来得及为劫后余生庆幸,紧接着他就听到了隐隐的马蹄声,不过这一次,是从他身后传来的。   他骇然回首,惊见身后的桦树林里烟尘翻滚。   一支数千人的精锐骑兵从树林里骤然杀出,马蹄翻滚,泥草飞溅。   当先一名大将,手持一支大槊朝他一指:“贼兵何在?”   寒光流过三角锋刃,森冷的杀气扑面而来。   赵洪本能地就要去摸兵器,却被匆忙出城的蔡休阻止了。   蔡休小跑着迎上前去,深揖道:“贼势凶悍,多谢屠将军援手。”   自庞岱被俘后,屠琼就成了左袭麾下前锋,他立功心切,急问道:“萧暥去哪里了?”   “萧……萧暥?”赵洪这才反应过来,不由倒吸一口冷气。可是刚才性命攸关之际,他哪还顾得上敌军往哪里撤。   还是蔡休的反应快,道:“萧暥要南下与魏西陵合兵,当是往南去了。”   庞岱大槊一挥,“给我追!”   ***   江阳城北的树林里,萧暥驻马望着滚滚烟尘往南而去。   云越不解道,“主公,你怎么知道屠琼会率兵突然杀来?”   萧暥思忖道:“侯城的胜利只是诱饵,左袭是想等我军长途跋涉疲惫之际,再来收网。他不在江阳附近埋伏,是怕被我军斥候探知,我猜他应该是埋伏在江阳郡北十几里处的密林里,只是没想到江阳郡兵太不禁打。连拖住我军等待援兵都做不到。”   “他也没有料到主公会突然撤兵吧?”   萧暥在战场上有一种近乎野兽般的敏锐直觉。如果刚才他没有撤兵,放弃进城的计划,等到屠琼兵至,前后夹击,后果不堪设想。   “主公,我们接下来去哪里?”丙南问。   他们只有几百人,眼下行踪已露,再南下涿鹿必定重重阻截。   萧暥道:“我们去江阳。”   什么?!云越和丙南同时一惊,还回去?   但一想就明白了萧暥的用意。   屠琼率军往南追去,南下之路必是十面埋伏。但左袭不会料到他们竟杀了个回马枪。   进江阳可以补充粮草,修整军队。将士们可以睡个好觉,养足精神。   果然,如萧暥所料,蔡休他们根本就没料到萧暥会回戈一击。早就已经被击溃的郡兵顿时土崩瓦解。萧暥擒获蔡休赵洪等人,同时下令驻扎江阳。   入夜,士兵们吃饱喝足后进入了梦乡,明天一早,等待他们的又是新的跋涉征程。必须养精蓄锐。但萧暥、云越、丙南等将领都没睡。   连枝铜灯将郡府大堂照得通明,萧暥站在幽州舆图前陷入了沉思。   他们兵少,江阳不能久守,必须尽快转进。目前有两条路可走。   一、出江阳后,转向东北,进入祁岭山脉,利用复杂的地形进行大迂回,这样可摆脱左袭的围追阻截,但是这条路线逶迤曲折,跋涉颇废时日,恐怕不能按时赶到涿鹿,与魏西陵会师。   二、出江阳后沿着渝水南下,直奔涿鹿。路线最短,两天内足以赶到涿鹿。但这条路上左袭必定布下了重兵,可以说是十面埋伏,等着他往里钻。   在走那条路线上云越和丙南意见相左。   云越认为应该迂回前行,借助地形抛开追兵。而且他们人数少,只有几百人,都是轻兵,没有辎重,进了山转进灵活,甚至可以隐去无踪,而左袭大队人马,进山后,粮草辎重拖累,行动迟缓,转进困难。进山是最好的摆脱追兵的方法,只是时日上,要比走直道迟上三五日。   丙南则认为,左袭根本不用率兵进山,他只要在祁岭山口设一支伏兵,等到他们翻山越岭出来,以逸待劳,便可一举击溃。   两人争执不下,都看向了萧暥。请主公定夺。   萧暥道:“既然走两条道都有被伏击阻截的风险,那就走近道。”   而且,他有一个更大胆的想法,反正狐狸皮左右是保不住了,不如干脆把魏西陵惹怒得更彻底些。   他这一念还未转过,忽然有低沉的号角声从城楼上传来。   已是更深夜半,萧暥顿时一惊,北军竟然那么快就反应过来,不愧是左袭!   当下他立即道:“全军集结!”   然后他快步走出,登上城楼,只见城南、北、西的密林里都已经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火光,唯有东门不见动静。典型的围三阙一!——围住三门,只留下东门让敌军逃跑,再在东门附近设下伏兵,一举成擒!   在火光的照耀下,黑暗中,密林间隐约可见无数的北军士卒的身影,不用多久,这些北军就要蜂拥而到城下了。   已经没有时间给萧暥思考了,当下只有抢在在几股北军于城下集结之前,集中兵力击溃其中一路,以为最快的速度突围出去!决不能让北军集结起来!   “传令,全军出南门!”萧暥拔剑断然道,杀出一条血路!   沉重的城门嘎吱声中打开,黑暗中一支骑兵驰出城门,马蹄踏过吊桥,踏碎一地月光。   出城之后,萧暥率军直奔城南的密林。   林间,落叶缤纷。   沉闷的铁甲撞击声中,北军如萤火的洪流般从四面八方合围过来,一排排刺目的刀尖映着火光,晃得目眩。   萧暥自任前锋,云越丙南领左右翼,组成一个三角锋阵,迎着林间纷乱的萤火般的火光,如一支利箭,破开寒风,一头扎了进去。   铁蹄重重踏下,长剑斩落处,血光激溅。   此刻没有任何技巧可言,只有竭尽全力的拼杀。   月光下,一只夜枭展翅掠过天际,冷漠地俯瞰着地面。捕捉着潜藏的猎物。   只见茫茫大地上,一支骁骑如箭穿过莽莽苍苍的林海,冲散无数如萤火般的火光。   但那星星点点的火光散开了,又聚集起来,如影随形地跟上去。   萧暥麾下的骑兵都是马术百里挑一,时不时来一个大回旋,大漂移。甩开身后衔尾紧咬住的北军。   ……   左袭大营   左袭正在升帐点将。方才斥候来报,江阳城外发现敌军踪迹。   “ 潘让。”   “末将在!”一名黑脸大将昂然出列。   “命你率三千骑兵前往渝水西岸拦截,截断萧暥渡河脱围!”   “是。”   “刘显,张盎。”   “末将在。”刘显和张盎同时出列,悍然立于帐中。   “你们各率本部精兵为左右两翼,截断萧暥东西向溃逃之路。”   “得令!”   “孙礼,曹霸。”   “在!”   “各率本部人马,衔尾追击萧暥,并将其往驱赶至平沙谷。”   “喏!”   “褚丰,王钦各率本部人马,随我大军出征,各部在平沙谷完成合围,此番必要一举成擒,活捉萧暥!”   ***   经过一夜激战、追逐。清早萧暥率军抵达渝水之滨时,云越、丙南及数百骑都已经血染战袍。只要渡过渝水,就可以彻底把追兵暂时抛在身后了。   在经历了连续的激战,再加近百里的长途追逐之后,他们已经人困马乏,锐士们的体力都严重透支,   在左袭找到渡河的船只前,他们可以停下来找个地方修整,再不修整,恐怕是经不起又一轮的激战和追逐了。   但左袭这样的狠人是不会给他们修整的机会的。   果然,还未及萧暥下令寻找渡河船只,渝水沿岸又传来了滚滚马蹄声。正是潘让所率的三千铁骑!   “上马,撤!”萧暥当机立断道。   一时间,马蹄滚滚,尘土飞扬。   萧暥知道,左袭已经盯上他了,在前方,很可能还有更多的北军在重重截杀,而身后,潘让所率的三千精骑正紧追不舍!   左袭已经布下了十面埋伏之网,只等抓捕他这只狐狸。   就在这时,左前方的林子里又扬起了滚滚烟尘。   “主公!你看!”云越紧道。   萧暥心中一沉,果然是前有堵截,后有追兵。   他并没有调转马头向右撤退,而是一夹马腹,向前迎头冲去。   左边有堵截,右边必然也有,左袭帐下兵多将广,如今布下天罗地网,又怎么会有疏漏的地方?   萧暥深吸了一口气,策马急行,如今之际只有走中路,直奔平沙谷而去。   ***   平沙谷是一片黄土塬,山势嶙峋,沟壑纵横。三面环山,只有一面朝着沙洲平原。   左袭一身精甲,迎风屹立于战旗之下,神容冷肃,目光如炬。   斜阳照着广袤的平原,高坡下忽然扬起烟尘。   只见一支数百人的骑兵如同一支离弦的箭呼啸而至,而在他们身后,是密密麻麻的北军骑兵,他们从各个方向围追堵截,如同狂风席卷,而萧暥就是那风暴的中心。   眼看萧暥就要驰至谷前,左袭巍然肃立,举起的右手重重挥下,顿时数千重甲骑兵如潮水般从谷中涌出。   前有重重截杀,后有如潮的追兵。   “西陵,接我!”   他一夹马腹,战马驰出如电,迎着森然如林的矛戟,呼啸而去。   他话音未落,只见谷中又尘土扬起,紧跟着大地开始震荡。   左袭心中猛地一沉,眯起眼睛望去。   迎着斜阳他隐隐看到了烟尘漫卷中一道银线快速地推进,那是铠甲上折射出的寒芒!   “是骑兵!敌袭!”他身边的副将周涣骇然色变道。   左袭满面阴霾,没想到谷中竟另有埋伏!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选择了平沙谷伏击萧暥,没想到萧暥竟以自己为饵,将他的军队纷纷诱至此处,再设下反包围。   “魏旷。”左袭眸光一厉,断然下令道,“拒敌!”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或者说褚丰,王钦之流根本不是对手。   那支骑兵席卷起一道银色的波浪冲来,势不可挡,无数纷乱的铁蹄踏起荒原上尘土飞扬。   斜阳照着魏西陵一身银甲熠熠,散发着炫目的寒芒。   鏖战。   ……   此役,左袭败,被歼数千人。   战后,魏西陵率军追缴残部,收拾战场,萧暥则在营中美滋滋地洗了个热水澡,然后享用大餐——他已经好多天没有吃上一顿饱饭了。   山鸡炙烤地很入味,如果再来一壶小酒就完美了!只可惜这是魏西陵军中,这人自己酒量差,还不让别人喝,萧暥哼哼唧唧地啃着鸡肉。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隐约的说话声。   萧暥嘴里正叼着个鸡腿,警觉地竖起耳朵,就听到魏西陵的声音冷冷传来:“刘武,守在外面,不许任何人入内。”   “喏!”   门外传来了沉稳的脚步声。   完蛋!要算账了!   萧暥叼着鸡腿,掀开被褥,一头钻了进去。   然后他听到身后,门开了。   魏西陵径直走到榻前,“阿暥。”   萧暥立即装虚弱,“西陵,咳咳”   魏西陵淡淡看了眼桌案上一片狼藉的骨头——胃口还挺好。   “我有事问你。”   “咳咳,西陵,我受伤了,要休息,唔……过几日再说罢。”   “是么?”魏西陵冷道,随即一把掀开被褥。   就见萧暥衣衫完整地窝在被子里,爪子里还攥着一只荷叶包着的鸡腿。   萧暥有点尴尬,刚想狡辩,就听魏西陵淡淡道:“脱了。”   萧暥蓦然一怔,没反应过来:啥?   魏西陵剑眉一蹙,马鞭挑起他的下颌,声音低沉地迫近:“让我看,伤哪里了。” 第453章 挨揍   烛火映着魏西陵雕刻般的侧颜,将刚冷的线条染得柔和。   仿佛初夏剥一枚鲜美的荔枝,掀开紫绡薄衣,露出莹白如雪的瓤肉。   魏西陵做事一丝不苟,此刻尤为认真。   寒夜里,灯光下,他的目光明明是冰冷的,落到萧暥光洁的肌肤上,却好像带了灼热的温度。烧得萧暥脸红心跳。   魏西陵翻来覆去地检查了一遍他全身,并没见伤口,目光就落到了仅余之处。   萧暥红着老脸一卷被褥,“这里就不用查了!”   “我保证完好无缺,没当东方不败!”   魏西陵当然不知道东方不败是谁,但见这狐狸尾巴都卷了起来,也不坚持,仔细检查全身后,没见伤口,让他微微松了口气,但还是问道:“何处负伤?”   萧暥硬着头皮厚着脸皮憋出两字:“内伤。”   魏西陵眉心一蹙。   萧暥:卧槽,他不会真相信了吧?   这人太有趣了,怎么这么好骗啊!   他忍不住做坏的心思又起来了。   “西陵,我腰痛,大概是伤到了脊柱。”   魏西陵神色一紧。   萧暥见状憋着笑,一边胡扯,一边不老实地细细撩起眼稍,偷瞄着魏西陵神情,还得寸进尺道:“要是映之在,替我揉揉腰,就不痛了。”   魏西陵蓦一怔,随即明白过来,神色略沉,“谢先生医术高明。”   萧暥还不知趣,往外挪了挪,“不用医术多高明,只要劲儿大,就挺舒服的。”   “谢先生是文人,不想力气也那么大。”   “谢先生不但力大,而且用劲巧,可舒爽了。”萧暥惬意地眯起眼睛,完全无视魏西陵逐渐沉冷的神色,继续道:“不过,他跟你风格应该不一样。”   然后他还掀起被子,露出白皙柔韧的一截腰线。   表示要试试。   魏西陵想偏开头,但那让人目眩的莹白在烛火下仿佛有珍珠般的光泽,直晃到他眼皮底下,让他终究无法熟视无睹,气息也微微凝重了起来。   温热的肌肤光洁细腻,仿佛握着一束轻柔光华的锦缎。他深吸了口气,骨节分明的手指不轻不重地按下腰眼。   唔,舒服!   “西陵你不是手艺很好嘛,以前还不肯给我按。”   萧暥一边不满地咕哝,一边把被褥往下扯了扯,表示还可以再往下一点。   魏西陵隐忍地眉宇深蹙。只见饱满挺翘的山丘间,一道玉沟若隐若现。偏偏萧暥还浑然不觉,得意地狐狸尾巴都要搔到他手背上了。   见他许久不动,萧暥回头看了他一眼,喃喃道:“西陵你要放得开些。”   魏西陵嘴角肌肉微微抽动了下,问,“谢先生很放得开么?”   “映之啊,他会的就多了。”某人火上浇油道,   魏西陵闻言默然。骨节微微紧绷。   过了一会儿,萧暥显然感到了气氛有点冷。他扭过头,“西陵,想什么呐?”   魏西陵凝声道:“你信里说,你孤军深入,英雄救美。是谢先生罢。”   某人被侍候地舒服得很,大咧咧道:“哦,齐侯是头色狼,想用流民胁迫映之就范,被我拿下了。”   “那为何又放了?”   “我需要齐侯替我去给左袭报信。”   “将渝水沿路的伏兵引到方城。”魏西陵蹙眉道。   “对,唔……再用力点,对对,就这个力道,唔……舒服”   “左袭兵多,他若在渝水沿线和方城同时伏兵。”魏西陵神色沉冷,“你就插翅难逃了。”   “嘶……”萧暥也不是没想到,但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他死狐狸嘴硬,“那我就遛遛他。”   千军万马他不是没遛过。   他还得意了。   魏西陵蹙眉,这狐狸没有半点悔改之意。   “如若被俘,你该当如何?”   “他抓不到我,大丈夫战死沙场,马革裹尸,再说了,我有把握。”   魏西陵听到战死两字,心中猛地一抽痛。   此人还在逞英雄。看来今后还敢。   他想了想,忽然道:“你说谢先生很会?”   “他会都会哪些?”   萧暥没反应过来,“嗯?”   魏西陵忽然压下身,贴着萧暥的后颈,用低沉盈耳的嗓音道,“我们也来试试。”   什么?!萧暥听得心头一跳。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魏西陵利落地抽出马鞭,一圈一圈缠在他雪白的腕子上。   萧暥一时被整懵了,“西陵,呜,这是做什么?”   此刻他被马鞭缚着双手趴在床上,光洁的身躯上只搭了条薄被,怎么样都觉得诡异。   西陵,这不是你的做派啊?你被夺舍了吗?   “刘武!”魏西陵厉声道。   “在!”门外高声应道。   “无视军纪,擅自行动,如何处分!”   “五十军棍!”   萧暥:卧槽!这才像他嘛!   但是,他个老弱病残可挨不了五十棍,屁股都要开花了吧。   他这一念还未转过,魏西陵一把搂住他的细腰,啪—— 的一声清响,那饱满挺翘的桃瓣微微震颤起来。   真打啊,嗷!   萧暥屁股上火辣辣的。   他映像中只有小时候那一次,他要魏西陵篡位称帝,大逆不道,被揍了一顿。   五十棍,扇五下。打得雪白的双丘一片绯红,其实还是放水了。   末了,魏西陵捡起床头荷叶包着的鸡腿,递给那只哼哼唧唧的狐狸,看起来还是打不服。但至少短期内能让他长点记性,沙场生死,不要再肆意妄为。   ***   涿鹿,北宫大帐   北宫达麾下几乎所有的谋士武将悉数在座,众人皆愁眉不展,神色沉郁。   钟纬思忖良久,叹道,“如今萧暥和魏西陵已然合兵,形势于我非常不利。”左袭兵败平沙谷就是例证。   北宫梁也道:“方城粮草被劫,我军恐怕要从燕州调粮了。”   钟纬道:“燕州到涿鹿千里迢迢,补给线太长,不利于战。”   北宫达神色凝重地点了点头,问:“先生可有良策?”   钟纬沉思片刻,道:“不如从涿鹿撤军。”   撤军?北宫达脸色微不可查地一沉:“我军最近确实作战不利,但主力并未受损,先生为何急于撤军,示弱于敌?”   北宫梁也忍不住道:“兄长所言极是,我们虽有失利,但兵力仍是萧暥的三倍,且其他各路诸侯也还在赶来涿鹿的路上,现在撤军,岂不是长他人之气焰,未败先输了?”   帐下其他谋士武将也皆有忿忿之色,唯有左袭默然问道:“先生打算撤到哪里?”   钟纬伸出根削瘦的手指在舆图上一点,“广衍。”   北宫达皱眉:广衍城市=位于幽州腹地,退守广衍就等于后撤五百里地,主动放弃武进、乐成等十余座城池郡县!也就是说萧暥兵不血刃,就能白捡二十余座城池。   “我军未败,为何要撤?”他隐隐不悦道。   钟纬道:“此乃以退为进之策也。”   “主公你看,武进位于幽州腹地,离燕州不过百余里,撤到武进,可以极大缩短补给线,此其一。其二,撤走时我们将带走所有百姓和粮食,留给萧暥的也不过是十余座空城,萧暥还要耗费兵力去据守,这就能分散萧暥本就不多的兵力,其三,如今已是十月底了,幽州腹地已经飘雪,不用多久,便是冰天雪地。萧暥的士兵以南军为主,不惯寒冷气候下作战,必然战力大损,便是我们的时机。”   北宫达沉思片刻,看向左袭:“上将军以为如何?”   左袭道:“钟先生此计亦是诱敌深入之策,萧暥只是暂时占据了武进等十余郡县罢了。我听说萧暥还有畏寒之疾,一旦深入茫茫雪原,必将有来无回!”   北宫达目光森然一闪,“好,就依先生之计。”   “同时,主公可以再让铁鹞卫渗透入大梁城,使得萧暥后方不稳。”   北宫达点头,“我让徐放亲自去大梁。大梁那小皇帝继位未稳,还镇不住场子,如果后方一乱,萧暥就首尾难顾了。”   钟纬又道:“主公英明,同时还可联系外援。”   北宫达浓眉一抬:“你是说,北狄?”   “先生忘记了?北狄王庭不是已经覆灭了吗?”   “北狄王庭虽然覆灭,但灭国之仇恨尤在,传闻赫连因率领漠南王庭余部翻越沙漠戈壁去了漠北,现在很可能已经和漠北的金皋等部落联合,我们可以派人前往试探情况。”   ***   漠北   寒冷的深秋里,王庭大帐前燃起熊熊的篝火,北狄汉子们三五一群地在篝火前喝酒吃肉,吃喝地兴起了,就围着篝火又唱又跳载歌载舞,甚是欢腾。   隆重的仪式后,是丰盛的筵席,朝戈身着精干的猎装,接受诸部落首领的祝贺。酒过三巡后,一群曼妙的女子如穿花蝴蝶般翩翩入帐,陪各位首领亲王当户们喝酒。就在众人酒酣耳热之际,朝戈则悄悄离席而去。   冷月如钩,照着一望无垠的草原。   打铁铺子里,熊熊的火焰映着阿迦罗魁梧如山的身形,火光下,古铜色的肌肤油光水亮。   “你没有参加我的庆典。”朝戈道,“我当首领,你不服?”   阿迦罗没有回头,只道:“大单于需要称手的兵器。”   朝戈看向铁砧上,这是一杆长枪的锋刃。阿迦罗正奋力地挥动着手中的打铁锤,一颗颗汗珠顺着他肌肉虬实的脊背流淌下来。   “礼物我收下了,但我不是大单于。我只是日逐部的首领朝戈。”   阿迦罗什么也没说,只是挥动着手中的打铁锤,火星四溅。   朝戈继续道:“阿达成为大单于的时候,我就觉得这会给他带来不祥,他并不是能当大单于的人,贸然坐到那个位置上,只会引起纷乱。”   “如果阿达不是大单于,风长离就不会找到他,也不会诱惑了敖登。阿达就不会被杀。”说到这里朝戈的声音微微发涩。   “首领想为大单于报仇么?”阿迦罗问。   朝戈摇了摇头,“风长离那个人,他不在乎生死,杀死他毫无意义。”   “而且阿达也曾让昆勒去杀风长离,但你看昆勒现在。”   阿迦罗手中的铁锤一停,原来如此,怪不得昆勒这几天像个失了魂的傀儡一般。   “那首领想要我做什么?”   “风长离在谋划这一件大事,我却觉得他会毁了草原,我希望你能阻止他。成为我们的大单于。”   阿迦罗目光一凝: “首领忘了么,我是个失败者。如果不是我,漠南王庭不会覆灭。”   “我没忘,但我更清楚即使在那样的绝境下,你率领部众从战败的阴影中开辟了一条生路!”朝戈道,“如今,阴影再次笼罩了草原,只有真正的大单于才能带我们走出魔鬼的圈套。”   阿迦罗默然不语,琥珀色的眼瞳注视着寒风中翻飞的火星。 第454章 不速之客   冻云黯淡,苍茫的草原上一片霜白。   王庭前搭起了一个数丈的高台。高台前的三重台阶上铺着猩红的氍毹,台阶两旁燃起熊熊的火把照亮了黯淡的天空。   高台下,左右贤王,谷蠡王、大都尉、大当户、骨都侯等恭敬地肃立两旁,而他们身后是漠北草原上的五千精骑,能参加这次大单于的加封典礼的都是草原上最强悍的勇士。他们身着崭新的皮甲,跨着雄骏的战马。再外围起伏的草丘上站满了前来观礼的部众,人头攒动,一眼望去,乌泱泱的一片。   风长离一身黑袍远远地站在人群中,几乎被人群淹没,只有那过于苍白的容色和迥异于常人的美貌,使他透出一股不祥的气息。   片刻后,苍凉的牛角号声响彻了草原。朝戈双手托着单于铁鞭踏上中央的锦毯,走到高台中央,朗声道:“漠北八部的勇士们,日前我的父王,你们的大单于被敖登所害,是赫连因平定了敖登的叛乱,还草原以安宁。日逐部首领朝戈愿奉赫连因为大单于!”   阿迦罗身披华贵的大氅,只手接过单于铁鞭。   “洛兰部首领栾琪拜见大单于。”栾琪立即出列,单膝下跪道。   “休荼部首领且鞮拜见大单于”休荼部首领紧跟着道。   “乌羊部首领拜见大单于!”   ……   人群沸腾了,为他们的大单于而欢呼。   阿迦罗站在高台上接受着漠北八部首领的朝贺,寒风卷起细雪纷纷扬扬落在他眉宇间,风雪中他魁伟的身躯屹立如山。   上一次,他登基为大单于,是在漫天灰烬中,尸山血海里,戴上荆棘的王冠,而这一次,他头戴金冠,深沉的目光越过山呼的人群,看向远处苍茫的地平线。那是土崩瓦解的漠南五部,是灰飞烟灭的千里王庭,是沉寂的热血,是不屈的斗志。   早晚有一天,他要带领他们翻越戈壁荒漠,打回王庭,马踏中原。   朔风卷起他的披风啪啪做响,就在他视野中,远处苍茫的旷野上,隐约出现了一支骑队。   风长离嘴角微微勾起,悄无声息地退出了人群。   幽燕的使者终于来了。他们将带来战争的邀请。   中原的大门将向他们打开。   ***   从涿鹿到广衍,尽是广袤的平原和起伏的丘陵。这十日来,魏西陵和萧暥引军进逼,在武进、乐成等郡县亦不停留驻军,目标只有一个,北宫达的主力。   大雪纷飞中,二十多万大军行进在白茫茫的原野上。直到傍晚时分,终于到了广衍,扎下营寨。   天气寒冷,加之长途行军疲惫不堪,萧暥早早地窝在了被褥里,肩上披着件棉袍,将地图摊在膝头。边沉目思索边低低地咳着。   从地图上看,北宫达北宫梁的主力驻扎在广衍,留侯北宫茂在原平,韩侯和赵侯分别率军五万驻扎在成宜,三处形成一个相互呼应三角形,进可攻,退可守。可见左袭是知兵的人。   “西陵,我军远来,天气寒冷,补给线漫长,不宜久战。”   魏西陵点头:“嗯。”   说罢他俯下身,端拿起苦涩的汤药尝了尝,再端给萧暥,自己则静坐在榻前剥蜜橘。   萧暥的身体畏寒,必须想办法尽快结束战争。等到辎重棉服抵达,就出击。   ***   夜阑人静时分,微风轻轻掀起窗帘,四下静悄悄的。朱璧居里已经许久都没有听到熟悉的丝竹之声了。由于前线需要大批的棉服,容绪便让府中的歌姬乐师都参与棉服的缝制中去。   花窗外,月如霜,一点寒灯淡淡地照着朱案上微微泛黄的绢帛画纸。   容绪提笔舔了舔墨,俯身细心勾画着。——前番的护心甲受损,被裁去了一部分,余下的金鳞貂皮也不能浪费了,于是萧暥请他修补。他便把护心的背心再改短了些,只护住胸口,至于做成什么形状好呢?翻飞的蝴蝶……   就在他提笔心猿意马间,老掌柜吴坤轻手轻脚地走进书房。   容绪设计构思时不喜被打扰,但是,这一批军需棉服不日就要发出,还是要请家主过目。   “家主……”   容绪蓦然抬头,方才将思绪收回,搁下笔,接过样衣。翻来覆去地看了看,道:“幽燕天寒,棉料要更厚实些。还有,针脚要用双根的棉线,结实。”   吴坤有些为难,“家主,这成本可不就上升了。”   “这不是做生意,不计成本。”容绪道。   吴坤还是有些想不通,“家主虽然是陛下任命的中散大夫,但是也没见哪个朝廷官员掏自家腰包,为朝廷办事的啊。”   “千金散去还复来,只要朝廷的仗打赢了,花些钱财又如何。”容绪不以为意地笑了笑,“舍不得花钱,我岂不就成守财奴了?”   说罢,他坐回案边,用细狼毫在帛纸上继续描画起来,一边道,“哦,对了,吴坤,再去库房将我的天丝大氅取来。”   什么?吴掌柜一愣,天丝大氅薄如羽翼,是夏季穿着的,现今都入冬了,还要天丝大氅作甚?莫非家主已经缺钱至此?   他心疼地看着容绪:“家主,库房还有些余银,不需要当大氅。”   容绪一懵,反应过来,苦笑了下,“非也,我是想取些天蚕丝来用。”   老掌柜瞥了一眼案上的图纸,才明白过来,不由就有些心酸。   偌大一个盛京商会,富甲天下,想要用一匹天蚕丝如今都拿不出了。   就在吴坤叹了口气,转身去了库房后,管家快步进来,躬身道:“家主,蒙庄主来了。”   “哦?”容绪微微蹙眉,入夜来访,不知道是何要事?   “快请。”   少顷,院子里就传来一道洪亮的嗓音:“容老弟,许久不见啊!”   容绪快步迎出门道:“蒙兄,别来无恙。”   说话间,他注意到蒙仲身后站着一个仆人,双手托着一个锦盒。此人瘦削精干,一双眼睛目光犀利,鹰视狼顾。   “近日我得了几匹上好的幻彩锦,我是个粗人,留着也没用,想着老弟雅好风流,就给你送来了。”蒙仲豪爽道。   容绪接过锦盒时手下不经意一滑。要看着锦盒就要坠地,只见那仆人抬腿一勾,再膝盖一顶,锦盒就稳稳当当地回到容绪手中。   好身手,容绪心中暗暗道。   锦盒里是三匹流光溢彩的天丝缎,无论鲜丽的色泽还是轻柔的触感都是上品,价值倾城。   容绪不由地就想到,若是用这天丝给小狐狸做一套衣裙,风中飘逸柔软,若隐若现着一双修长的腿……   他禁不住浮想翩然,好一会儿才回过神道:“蒙兄漏夜前来,又送上厚礼,是有什么事罢?”   蒙仲直截了当道:“不瞒老弟,这些天丝缎是燕国公所赠,我只是借花献佛。”   燕国公北宫达,容绪立即心中一沉,这礼不简单。   “既是燕国公赠予蒙兄的,我岂可夺爱啊。”他说着作势就要还。   “哎哎,别,我是个粗人,这东西放我这里也是暴殄天物,而且燕国公让我带个话,他仰慕老弟才情多年,只是无缘结交,此番老弟若肯助燕国公,必当另有厚赠。”   原来如此,容绪心中沉冷地想,北宫达惯会笼络士人,恐怕收了这礼,就要替他办事了。   “不知燕国公想让我做什么?”   “很简单。”蒙仲身边那个精干瘦削的‘仆人’走前一步道: “只要容绪先生筹备北上的棉服军帐辎重时不那么上心,棉里可以掺一些谷草,使之又重又空,工期进度也可以再缓上一些……”   容绪委婉道,“可我按照足下所说去做,陛下怪罪下来,我承担不起。”   “陛下不过是黄口小儿罢了。”蒙仲大咧咧道,“老弟,愚兄劝你认清形势,北宫将军据百万雄师,朝廷兵微将寡,胜负不是一目了然的吗?”   容绪微微笑了下,道:“若燕国公胜券在握,还需要笼络你我吗?”   闻言徐放眉峰一挑,阴恻恻道,“容绪先生,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容绪彬彬有礼地端起锦盒,也不客气道:“不是在下不识抬举,我如今是中散大夫,食君之禄,圣命难违。请转告燕国公,他的好意我心领了,但这礼物,我无功不受禄。”   徐放只手接过锦盒,骨节微微突起,五指猛地发力,锦盒咔地出现一道裂痕,随即便四分五裂,流光华彩的锦缎零落了一地。   “礼物已经送出,就是毁了,也没有收回的道理!”   容绪明白了,今日之事,没有商量的余地。   要么收下,替北宫达办事,要么死。   徐放森然道:“实不相瞒,贵府上下都已在铁鹞卫的掌控中了,如果容绪先生不接受主公的好意,明日一早京兆府的人就要登门了(收尸查案)。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   “容绪先生不为自己考虑,也不为阖府上下的七十二口人考虑吗?”   容绪额角不由地渗出冷汗,他兵不是什么誓死不屈的人,就在他脑中紧张地思索,该当如何周旋之际,大门外头传来一道尖利的嗓音,“圣上驾到,中散大夫接驾。”   容的绪心中猛地一沉。这下糟了!陛下怎么在这个时候驾临。   再看向徐放,果然,他那鹰一般的眼中精光一闪。   “容绪先生应该知道该如何应对吧?”徐放狞笑着擎出了手弩,在容绪胸前拍了拍,随即和蒙仲避入了帷幔之后。   烛火下,帷幔的缝隙里露出了冷森森的箭镞。 第455章 磨剑   幽冷的箭镞从帷幕后像毒蛇般探出。   容绪知道,此刻他说错一句话,做错一件事就是死路一条。   “臣参见陛下。”容绪欠身下拜之际悄然瞥了眼皇帝身后,暗自心道不妙,皇帝身后只跟了一名抱着猫的侍卫。这也太大意了。   魏瑄抬手随意道,“朕微服来此,中散大夫不必多礼。”   容绪不动声色地瞥了眼帷幔,低声暗示道:“陛下万金之躯漏夜出宫,还需加强戒备。”   他话音未落,帷幕后弓弦骤然绷紧,森冷的箭镞直指容绪的咽喉,只要他再多说一句……   “大梁乃朕的都城,能有什么危险?”魏瑄不在意地用手指梳着苏苏柔软的毛道,又轻描淡写道,“何况朕还有羽林护卫。”   羽林卫?帷幕后,徐放的嘴角忍不住微微勾起,这小皇帝太大意了。   羽林卫是皇帝新招募的军队,虽说都是功勋世家子弟,但是一群新兵蛋子,根本无法和身经百战的铁鹞卫抗衡。   这真是意外之喜啊,他原本只想利诱或者挟制容绪的,没想到小皇帝正好这时来朱璧居了,若能生擒或者射杀小皇帝……   幽冷的箭镞从容绪身上缓缓地转向魏瑄,弓弦紧绷,勒得徐放指节发疼,过度的紧张和兴奋让他的手几乎微微颤抖。   就在他瞄准了皇帝的咽喉,正要放开弓弦,射出这致命的一箭的瞬间,小皇帝忽然好奇地弯下腰,敲了敲案头的图纸。   “哦?这是什么?”   只见朱漆案头铺着的绢纸上,精心描绘着一件薄纱小衣,如同一只展开翅膀、翩然欲飞的蝴蝶。   “是女子的诃子(类似肚兜)?”魏瑄好奇问。   就听容绪赶紧解释道:“不,是男子的。”   徐放:……   魏瑄不由一愣,又道: “男子穿着是不是短小了点?”   容绪:“面料不够了,可以当胸衣穿。”   徐放背后升起一阵恶寒。   就在这时,侍卫青霜怀里的苏苏仿佛感觉到了什么,忽然一纵而下,窜入了帷幔后。   黑暗中,徐放来不及多想,一把拉住蒙仲,迅速藏进了帷幔后一口樟木立柜里。顿时只觉得香气扑鼻。   黑暗中他什么也看不清,被滑溜溜的缎面扑了一脸,好像掉进了脂粉堆里。   “啊嘁!”蒙仲被一件粉色的吊带兜头罩住,浓香熏得他憋不住打了个喷嚏,   “什么声音?”青霜敏锐道。   “大概是有耗子。” 容绪的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   一方面他担心天子的安危,另一方面,如果在他家中找出铁鹞卫,他就说不清了。   “哦?我倒要去看看这耗子大不大?”青霜说完,快步走过去,抬手就拨开帷幔。   就见幽暗的烛光下,苏苏蹲在一口立地的樟木衣柜前,用前爪刨着柜门发出呲呲的声响。看到他进来,很乖巧地闪到一边。   青霜回头看了眼容绪,冷笑道:“容绪先生的立柜里莫非是藏着鱼?”   容绪顿时掐了把冷汗,但他还来不及解释,青霜已经一把拉开了柜门,顿时愣了下。   扑面而来的熏香气中,满目琳琅的衣裙,姹紫嫣红层层叠叠。   他忍不住回头看了看满脸尴尬的容绪,没想到年过半百风流不减的容绪先生居然还有这种癖好?   就在他不忍直视地挑起一件襦裙的下摆时,鹅黄粉绿间忽然寒光一闪。   刹那间,一柄锋利的长刀劈开丝帛破风而出。   几乎是同时,青霜敏捷地提剑一格,当的一下,那电光火石的一刀就劈在了剑鞘上。   紧接着,背后又是一阵劲风带起,蒙仲手中的阔背大刀带着摧金裂石之力向他劈来!   青霜敏捷地一个抽身,锵的一声金铁交鸣的激响,厚背大刀狠狠撞在了徐放的长刀之上。   同时,埋伏在朱璧居内外的十几名铁鹞卫也纷纷拔刀出鞘,和皇帝的护卫羽林激战起来。一时间刀光剑影,血色飞溅。   另一头,魏瑄却像没事的人一般,弯下腰抱起逃窜过来的苏苏,俯身饶有趣味地翻开案头的一沓绢纸,“这些都是容绪先生的设计?”   容绪脸色尴尬,额角冷汗都冒了出来,只见皇帝手中是一幅蕾丝吊带背心和绣花透纱亵裤的样稿。——那是夏日的时候,萧暥让他帮忙设计一套运动背心和短裤。   皇帝的语气喜怒莫辨,“给谁设计的?”   容绪只有硬着头皮道:“臣闲来无事的消遣……”   “你不说,朕就替你说罢。”皇帝慢条斯理地深处一根手指在纸上敲了敲,“这腰身只有一个人能穿上罢?”   容绪紧张地脸色煞白。   皇帝却不以为意,边说边饶有趣味地往下翻:下面的设计造物就更丰富了,有流苏耳坠,白玉荷苞灯台,一对儿镂空金铃……   容绪的脸色五色斑斓:“陛下恕罪。”   “先生何罪之有?”皇帝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先生奇思妙想,今日让朕大开眼界。”   此刻,书房外,火光缭乱,剑影纷繁。   外围的铁鹞卫已经冲进了院中,刀光剑影间杀声一片。   一名铁鹞卫手中长刀向着一名羽林军的颈项劈摧金断石般劈来,那羽林军夷然无惧举剑格挡。当的一声金铁交鸣声响,羽林卫的长剑竟承受不住如此迅猛的一击竟脱手飞了出去。   铁鹞卫的钢刀去势犹疾,从他肩上冰寒地扫过,顿时头颅抛飞,血光激溅。   一名铁鹞卫军官大喝一声,如虎入羊群般冲入羽林军之中,沉重的阔背大刀舞成耀眼的眩芒,羽林军毕竟没有上过战场,一时间纷纷如砍瓜切菜般倒下,但是前排的倒下了,后排又悍不畏死地冲上来,为了护卫他们的陛下……   书房内,魏瑄抱着猫怡然坐在案前,一张一张地揣摩品评着容绪的作品,偶尔会问几个问题。   容绪冷汗涔涔地回答,一边忍不住见缝插针地悄悄提醒:“陛下,青霜将军……”   “青霜如果连这点事都处理不了,朕的安危还能交给他吗?”魏瑄冷漠道。   约莫一盏茶的工夫后,在羽林军付出了惨重伤亡后,十七名铁鹞卫尽数被歼。蒙仲被擒。只剩下徐放负隅顽抗。   徐放自知已难以脱身,最后他大吼一声,整个人腾空而起,如巨鹰掠食般向魏瑄杀来。   容绪大惊。   魏瑄却面不改色,夹起帛绢的两指轻轻一弹,柔软的帛纸竟利如裁刀般飞切而出,直取徐放咽喉。   徐放猛地惊出一身冷汗,一个铁板桥往后仰去,顿时只觉后颈一凉,被青霜一剑抵住咽喉。   徐放被擒。   皇帝这才不紧不慢地放下绢稿道:“徐都尉,久违了。”   闻言容绪心中却暗暗一震:莫非皇帝早就知道铁鹞卫埋伏在朱璧居?   听闻皇帝手下有一支绣衣卫,专营暗查刺探,几乎无所不知……   他正冷汗涔涔地想着,皇帝已站起身往外走去,容绪赶紧屏息跟在他身后。   书房外,庭院里,雕栏回廊间横尸遍地,假山楼阁上鲜血淋漓,看得容绪眼皮发跳。从书房走到花园,每一步都踏在层层叠叠的尸体上,几乎无落脚之处。   皇帝终于问道:“伤亡如何?”   青霜道:“羽林新军战死二十七人,负伤三十五人。”   “好。”魏瑄淡淡道。还有三十五人活着,已经超出他的预期了。   容绪肩头微微一颤。   “怎么?”魏瑄道。   “臣……无事。”容绪赶紧道,   见皇帝依旧静静看着他,只好硬着头皮道:“臣只是从未见过这样的场景,有点晕血。”   魏瑄深邃的目光仿佛能看到人心底,“不,你刚才是在想,京城里有萧将军留下驻守的五千锐士,既然朕知道铁鹞卫今日埋伏在你的府邸,朕为何不选择身经百战的锐士护卫,却带了一批从未上过战场的羽林新军?这不是让他们来送死吗?”   “臣不敢腹诽陛下。”容绪赶紧道。   “无他,磨剑罢了。”魏瑄淡淡道。   磨剑?容绪骇然。   正因为羽林新军缺乏实战经验,所以皇帝这是把铁鹞卫当做了磨剑石,羽林新军中所有战力不足的,临阵胆怯的,就会被杀,被淘汰。   去弱存强,经历过这一番生死危机的训练,活下来的才是精锐。这是残酷的筛选和成长。   ***   广衍,两军相持第十天。 语希圕兌8   一队盛京商会的车马顶风冒雪地进入营地。将御寒物资和军粮运送道大营。军需物资终于送到,这就是意味着可以出击了。   既然要出击,便要有一个目标。   此刻北宫达北宫梁的五十万大军驻扎在广衍,留侯北宫茂在原平驻军十万,韩侯和赵侯分别率军五万驻扎在成宜,三处形成一个相互呼应三角形,无论攻打哪一处,其他两成援军即至,内外夹击。三城几乎形成一个攻防一体的战阵,无懈可击。   怎么样才能突破这个三角战阵?   萧暥脑中忽然灵光一闪,想到了以前书上看到的一个故事。   说的是某国宇航局里的航天飞机上的一个零件总是出故障,怎么修都修不好。就在大家都一筹莫展之时,一个工程师提出:既然修不好,那我们把这个零件拆除可以吗?事实证明拆除了这个零件之后,对航天飞机没有任何影响。事情也就圆满解决了。   “我们不和左袭死磕。”萧暥道,“我们绕过广衍。”   “绕道?”众人具是一惊。   只有魏西陵默契地看了看他,道:“绕过广衍,直击武邑!”   ***   三天后,幽州首府,武邑   夜深了,北宫浔酒足饭饱,打着嗝睡得正迷糊,梦中忽然听到一阵悠长的牛角号声,他乍然惊醒,刚睁开眼睛就看到窗外火光四起,“来人,来人呐!出了什么事?”   一名侍从匆匆跑进来,躬身问道:“世子有何吩咐?”   北宫浔问道:“外面何事?”   侍从赶紧道:“敌军攻城,是皇甫忠将军在拒敌。”   “据敌?”北宫浔大吃一惊,这里是幽州腹地怎么会有敌军?   他一把揪住侍从问道: “何处敌军?”   侍从慌张道: “我看到战旗上写着一个魏字。”   “魏旷魏西陵!?”北宫浔大惊失声道:“魏西陵不是和左袭在广衍对峙吗?怎么会突然率军出现在武邑?这怎么可能?”   “快!将我铠甲拿来。”北宫浔将那侍从一耸,“快去!”   那侍从刚刚急步跑向前室,紧接着,房门就被人一把推开,魏西陵大步而入,火光映着他冷俊的脸容,“北宫世子,得罪了。带走!” 第456章 暖床   广衍,郡府大堂里   北宫达召集诸将议事,有人建议应该断敌粮道,耗死敌军,有人建议应该全军出击,以绝对的兵力优势碾压敌军,众说纷纭。北宫达坐看右顾,觉得都有道理。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名校尉面色紧张、步履仓促地叩门进来。   北宫达被打断了议事,不满道:“何事慌张?”   校尉立即单膝跪地:“报主公,皇甫忠将军来了!”   “什么?!”旁边的北宫梁顿时一惊。   皇甫忠是武邑守将,他怎么突然来这里了,莫非武邑有失?   “让他进来!”他急道。   片刻后,皇甫忠披头散发满脸血污,跌跌撞撞地跑进府邸,一看到北宫梁就惨然下拜,涕泪横流:“主公,末将无能,武邑丢了!”   “什么!”北宫梁霍然站起身。   皇甫忠战战兢兢道:“魏旷趁夜奇袭,末将不敌……”   “那世子呢?”   “世子下落不明。”   “混账!”北宫梁几步上前一把将他揪起,“你再说一遍?”   皇甫忠结结巴巴道:“末、末将无能,没有保护好世子……”   北宫梁双眼通红,一把将皇甫忠摔在地上,“来人,拖出去,斩了!”   处理完了皇甫忠,他心急如焚地跟北宫达告别。   广衍战事僵持,十天半月的都结束不了,北宫达一时也没法挽留,只能让北宫梁率大军回援武邑。   北宫梁前脚刚走,钟纬就像一条影子般幽幽上前道:“主公,不能让襄侯率军离开啊。”   北宫达叹了口气,“本公也知道,襄侯率军离开会使得军心不稳,但是,魏旷攻陷了武邑,总不能不让他率军回救妻子儿女罢。”   还有一层意思北宫达没有说,就是他也拦不住北宫梁回军。   他属下的熊豹营只有精兵二十五万,加上十万关锁军,也就三十五万,所谓的拥兵八十万,号称百万雄师,乃是幽燕所有北宫氏家主的兵力加起来的联军。如果这些家主要带兵退出联盟,他北宫达也阻止不了。   ***   武邑,风雪交加。   刘武站在城楼上望着如棉絮一样纷纷扬扬的大雪:“主公,大雪封冻,道路难行,我们是不是在城内修整两日?”   “不,即刻出发。”魏西陵断然道。   武邑陷落的消息传到广衍,北宫梁必然会率领大军回援。魏西陵倒不是不能胜北宫梁,而是他没有工夫和北宫梁纠缠。按照计划得尽快转进。   “我们去哪里?”刘武问道。   “上都。”   “什么?”刘武下巴都要惊掉了。   上都城,那是北宫达的首府。   即使现在北宫达将主力都抽调到了广衍前线,上都城内兵力空虚,但是上都城作为燕州首府,城高墙厚,壁垒森严。也不是那么容易攻克的。   “我们的目标是瓦解诸侯联军。”魏西陵道,   如果上都被袭,北宫达势必也要率军回援,那么广衍前线,失去了北宫梁和北宫达之主力的联军就自然瓦解了,   ***   三日后,上都城南门,大雪纷飞。   风雪中,魏西陵一身银甲横剑跨马,面如寒霜,身后数千铁骑向两翼展开,巍然肃立于冰天雪地间。   一时间,阴沉的天空下,旌旗飞扬,刀戟出鞘,森冷的利刃反射出耀眼的寒芒,浓烈的肃杀之气在旷野上弥漫。   悠长低沉的号角声响起。   上都城楼上顿时炸开了锅。   “快!迎战!”   “所有人都上城楼!”   上都守将周盛也是久战宿将了,他一声令下,负责防御南门的五千士卒纷纷涌上城头。   双方都清楚,这是一场攻坚战和防守战,没有花巧可言。   军阵中,魏西陵举起的右臂重重挥落。   “出击!”   一排排重甲武卒踩着整齐的步伐汹涌向前,幽冷的铁甲和厚重的大盾组成一堵堵令人生畏的坚墙,向着上都城南门排山倒海般推进。   城楼上,周盛神色一紧,厉声喝道:“放箭!”   嗖嗖嗖——在接连不断的破空声中,密集如蝗的箭矢从城楼上倾泻而下。   “竖盾!”   前锋宁济一声令下,重甲武卒将手中的大盾往地上狠狠一顿,随着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一面面坚固的大盾连接成片,赫然形成一堵坚不可摧的盾墙,如雨点般泼洒而来的箭矢发出笃笃的闷响,都插在了大盾之上。   “放箭!” “快放箭!”   大雪中,周盛不断地厉声喝道。   魏西陵冷漠地下令,“长弓手,出击!”   严阵以待的长弓手从后阵迅速跑出,直至盾墙后方列阵,然后娴熟地张弓、搭箭、满弦、松手,顿时密集如雨的羽箭伴随着刺耳的尖啸声掠过长空,带着冰冷的杀机倾泄而下。   激战。   ***   广衍,郡府大堂   北宫达据案而坐,旁边站着谋士钟纬。   钟纬捋着颌下柳须道:“襄侯已回军数日,也该有消息了罢?”   他话音未落,“报——”   廊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报主公,襄侯已收复武邑,现修整军队北上。”   “北上?”北宫达脸色一沉,不悦道,“他不立即回师广衍,北上作甚?”   “大约是世子还未找到。”钟纬道,他又问那小校:“此战伤亡如何?”   小校道:“未有伤亡,襄侯赶到武邑时,敌军已经撤离。”   撤离?钟纬当下倒抽了一口冷气,不妙,敌军夺城而不据,选择继续转进,所谋甚大啊。   他这一念还未转过,门外又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报——”   又一名小校急步进入大堂,单膝跪地道:“报主公,上都城……”   “怎么了?”北宫达惊地探身而起,“上都城有失吗?”   小校气喘吁吁道:“尚未失陷,但是魏西陵亲自率军猛攻上都,周盛将军不敌。”   “魏旷!”北宫达霍然站起身,“他竟到上都了?!”   “周将军请主公火速援兵!”   北宫达不假思索道:“左袭将军,你立即率精兵十万回援上都!”   左袭却没有动,“主公,魏旷率精兵前往上都,此刻,城外大营必然空虚,我们先不急于救上都,而集中兵力攻其大营,一战必克!”   这话虽然有道理,但是北宫达却心中还有顾虑,他皱眉道:“本公家小都还在上都城。”   钟纬躬身上前道:“主公这倒不必担心,魏西陵素有君子之贤名,又是皇室宗亲,即使他拿下上都,也不会慢待主公家小。”   左袭亦点头道: “主公,战机不可失。且魏旷所长乃轻骑野战破敌,并非攻坚夺城,上都城高墙厚,更兼周盛是老将,沉稳持重,善于防守,城内粮草充足,我料他固守一月不成问题。”   北宫达依旧犹豫道:“即使魏旷率大军北上,大营兵力空虚,但还有萧暥驻守营中,萧暥狡诈如狐,恐怕也不容易攻克其大营罢?”   左袭眸中精光一闪:“那就看是他魏旷先拿下上都城,还是我先活捉萧暥!”   ***   夜深了,朔风呼啸,大雪纷飞。   军营里滴水成冰,天寒地冻。   大帐里,一点青灯照着萧暥清削的侧颜。   他正抬手从竹筒里取出绢纸,那是一封来自西北的信。   信是谢映之写来的,字迹清秀,笔意洒脱。   信中谢映之言道,他已经带灾民抵达朔州,这些灾民将由玄门朔州分部的弟子带往凉州,由曹璋安顿。他自己则不日即可返回幽州阵前。   除此以外,在信中谢映之还细心嘱托萧暥,幽燕天寒,要注意保暖,帐中多置火盆,按时服药云云。   信不长,看似随手写就,但谆谆嘱咐,字字入微,隔着纸张也有如沐春风般的暖意。更何况,纸张上还有淡淡的墨香,又似他衣袖上如云散雨霁的淡香,沁人心脾。好闻!   云越进帐的时候,正看到萧暥轻嗅着绢纸。   “主公?”   “额……这个……”萧暥尴尬了下,灵机一动,“香帕!姑娘送的。”   云越挑眉:“手绢上怎么还有字啊?”   萧暥:“这就叫情书。”——军情书报,没毛病嗷!   云越:……   “小云啊,给我碾磨,我要回信。”萧暥打岔道。   接下来萧暥在信中将广衍的局势说了一番,写着写着他不由想到这次北上奇袭,深入敌境,更兼天气恶劣,风险甚大,原本他想自己去的,   但魏西陵决不同意。   一方面燕州酷寒,长途远征,萧暥的身体吃不消。   另一方面,上都城乃燕州首府,不比武邑,将是一场硬仗。谢映之说过他的身体恢复不久,还需调理,不得疲累,以免复发。   所以魏西陵让萧暥留守大营,自己率五万精兵北上。   也不知道现在战况如何了?   萧暥看着闪动跳跃的烛火,一时间思绪万千,等到一封信写完,萧暥才发现洋洋洒洒写了上千字,一半都在说魏西陵。   此时,云越已经给他铺好了床榻,“主公,夜深寒重,早点休息罢。”别瞎琢磨了。   萧暥看了眼又冷又硬的行军床,就觉得寒入骨髓。   魏西陵在时,都是和他一起睡,两个人暖和。先在空床冷褥的……   “主公。”云越欲言又止地看着他。   “怎么?”萧暥不解。   云越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咬了咬唇,红着脸主动请命道:“我也可以给你暖床!”   靠!萧暥一摔,连连摆手:“不不,我不搞潜规则这一套。”   “潜规则?”云越懵了。   萧暥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迎着云越真挚的目光,他硬着头皮打岔道:“那个,小云啊,先陪我出去巡视一下营寨罢。”   夜深天寒,各营的将士大多已酣睡,只有辕门后的望楼上守夜的哨卒,以及营中负责巡逻的夜巡队。   雪悄无声息地飘落,四周万籁俱寂,只有脚下积雪发出的咯吱声。   眼见夜深寒重,云越劝道:“主公,回罢……”   萧暥却忽然抬手,止住了他的话音。   就在方才,他隐约听到了辕门外的树林里传来一丝声音,仿佛是雪压弯了树枝折断的声响。再仔细聆听又没有了。   他不动声色地朝云越打了个手势,云越立即会意地取来弓箭。   萧暥一手接过来,迎着风雪挽弓搭箭,锋利的箭镞指向辕门外无尽的黑暗,眯起眼睛,微微偏首,一箭离弦。   “呜啊!”黑暗中响起一声凄厉的惨叫,紧接着辕门外的雪地里传来倒地的闷响,带落雪花纷纷。   “什么人!”云越警觉地手按剑柄。   紧接着,低沉的牛角号声幽灵般响起。大营外星星点点野兽般的火光在闪烁,火光下,无数的身影晃动,北军如同成千上万的蚁群般密密麻麻地从四面八方蜂拥而来。   “敌袭!” 第457章 冰城   “敌袭!”   急促而凄冷的号角声响起,正在酣睡中的将士们纷纷惊醒,迅速地穿衣披甲,拿起各自的武器涌向营垣。   营垣是简易的夯土墙,四周挖有壕沟,壕沟里布满尖锐的鹿角。   此时北军已经冲到了大营前。   “放箭!”   丙南一声令下。密集如蝗的箭雨漫天泼洒下来。   “竖盾——”前锋荆籍高声道。(庞岱被擒后,荆籍为北军前锋)   一面面大盾被搞举过头顶,顷刻间筑起一堵严密的坚垒。   锐士营的羽箭是锋锐无比的破甲箭,乃褚庆子当年专门为应对黄龙城的重甲武卒设计的。   连续不断的闷响声中,一支支锋利的羽箭穿透重盾。最前排的重甲士不时有人中箭倒下,哀嚎此起彼伏。   “不许退缩!”左袭坐镇中军,目光森然:“胆敢退缩者,后队斩前队!”   在严酷的军令下,城下的重甲士排山倒海般涌向营寨。   木梯架在了壕沟上,荆籍铿然拔出刀,完全无视头顶上交织如蝗的羽箭,身先士卒地冲向大营。   荆籍身后,蒋祎、刘肃各领一支精兵,如一群嗜血凶残的恶狼,嚎叫着从左右两路冲向营垣。   密集的箭雨中,不时有北军士兵中箭翻落壕沟,被锋利的鹿角洞穿身体,鲜血迸溅。   眼看着北军就要冲过壕沟,萧暥断然下令:“云越、丙南守住两翼!滚木檑石准备!”   刹那间,沉重的滚木和硕大的檑石已经从墙头倾泄而下。   冲到垣下的北军士兵来不及闪避,顿时便被滚木、擂石砸得血肉模糊。   激战。   从深夜一直打到破晓。   滚木礌石都快用尽了,仍旧无法阻止北军前赴后继的冲锋。   北军仗着兵多,密密麻麻地倒下一批又涌上一批,营寨外的壕沟几乎要被层层叠叠堆积的尸体填平。   “轰——轰——”在攻城车沉重的撞击下,夯土的墙面被砸得凹陷了下去。   随即墙体上出现了一道可怕的裂纹,如同蛛网般迅速向四周蔓延,整堵城墙都开始剧烈地颤抖。   “散开!”   轰然巨响中烟尘弥漫,千疮百孔的垣墙终于垮塌下来。   荆籍扬刀跃起,犹如发了狂的野兽: “杀——”   震耳欲聋的喊杀声中。北军重甲兵如潮水般涌向垮塌下的断墙缺口。   “堵住缺口!”   萧暥话音未落,云越已率先踏着断垣残壁跃上缺口,他身后丙南率数百锐士蜂拥而至,还有更多士兵从各个营帐后奔涌出来。   惨烈的厮杀。   “杀!”丙南大喝一声,手中长刀闪电般切开了一名北军士兵的脖颈,鲜血飞溅如注间露出了森森白骨和血淋淋的喉管。   紧接着一支锋利的长矛如毒蛇吐信般从北军阵中攒射而出,他赶紧侧身一避,但已经太迟了,冰冷的矛尖刺入他的右肩,剧烈的疼痛让他头皮发麻,但也更激发起他的狠劲!   他不顾肩上的剧痛,反手一刀砍断矛杆,刀风去势尤疾,扫过那北军士兵的肩上,顿时一颗头颅凌空抛飞。   另一头,云越一剑刺入一名北军步卒的胸膛,利刃割裂骨骼的刺耳声中,那北军忽然手一扬,一柄锋利地匕首已经向着他的颈项刺来。   云越想要躲避已经来不及了,只听“叮”的一声,一点寒星闪过,一支疾射而来的羽箭将匕首击飞了出去。   “萧暥!那是萧暥!”   只有萧暥才有这么精准的箭术!   荆籍浑身的血液顿时燃烧了起来,眼中迸射出野兽般狂热的光芒,提刀便率军向这边杀来。   萧暥也看到了荆籍,他随即奋力一脚踹在一名北军士兵的背后,借力一撑,整个人凌空飞起,跃过人海,登上了营墙,弯弓搭箭一气呵成。还没等荆籍逼近,嗖的一声,一箭携风雷之势,破空而出!   荆籍想要举剑格挡已经来不及了,只听 “扑”的一声响,冷森森的箭簇便已经从他眉心射入,直透脑后,荆籍魁梧的身躯顿时直挺挺地倒了下去,箭尾的翎羽尤自震颤不停。   前锋已死,北军顿时士气大挫,左袭被迫收兵。   萧暥也收兵回营,救治伤员,清理战场,修复墙垣。   但是夯土松软,不比砖石,即使修复了,北军用冲车一撞,又要垮塌。   萧暥抬头望着漫天的风雪,忽然有了个想法。   “取水来!”   云越立即率士兵凿冰取水,依照萧暥的意思,每一层夯土上都浇透了水。   从午后到夜里,风雪交加,萧暥也不休息,指挥将士们顶风冒雪地筑墙,再层层浇水。   北风呼啸,刮在脸上宛如刀割。   云越看着萧暥苍白失血的唇,道:“主公,风雪太甚,你还是进帐休息罢。”   “我无事。”萧暥在冰天雪地中咬牙道,城垣尚未筑好,让他如何休息。   等到暴风雪一停,左袭很可能又会发动新一轮的进攻。必须在此之前将城筑好。   一夜猛烈的朔风。   浸透夯土层的水已经结成了坚冰,将夯土冻得结结实实。   等到天明,暴风雪渐小,左袭再次挥师而来的时候,一座坚固的冰城赫然横亘在眼前! 休说是冲车,连攻城云梯都无处搭置。   左袭望着那巍峨又光滑的墙面,只能望之兴叹。   ***   广衍城内,郡府大堂   听完了左袭的回报,北宫达满面阴霾,“现今一夜风雪,让萧暥铸起一座坚不可摧的冰城,如之奈何!”   左袭面色森冷,一言不发。   北宫达又转向钟纬。   钟纬想了想,上前道:“萧暥大营一时既不可破,我们可绕过其大营,轻装疾进奔袭高邑、平县,切断其粮道!”   断其粮道,困死萧暥!   ***   雪一连下了五天,中军大帐外,冰冻三尺,积雪没胫。   大帐里虽然烧着火盆,但也感觉不到什么暖意。   云越进帐的时候就见萧暥正坐在案前,一言不发地看着舆图,他便轻手轻脚地将朝食置于案上。但还是被萧暥察觉到了。   “云越,营中存粮还够吃几天?”   “五天”云越道,   萧暥的眉头又微微蹙紧了些。   五天,从上都到广衍都需要七天,未必能撑到魏西陵回兵。   而且,即使魏西陵回兵,广衍城高墙固,北宫达主力未损,面临的也将是一场攻坚战,一场恶战。一切又会回到最初的原点上。   局势对他还真是不利啊。   “云越,从今天起,每人每天只吃两顿。一顿干,一顿稀。”   这样还可以坚持十天,等到魏西陵兵到。其他的事,再慢慢筹划。   “喏!”   “朝食撤去。本将也不能例外。”   “可是主公,你身体……”   “这是军令。”   云越咬了咬唇:“喏!”   然后不情不愿地撤去了早点。走到帐门前,又忍不住回头担心地看向萧暥清瘦的身形。   见萧暥已经复在案前坐下,看着舆图继续蹙眉凝思,只好一声不吭地掀开帐帘出去了。   中午,萧暥喝了几口稀粥,见粥里有云越悄悄给他多加的山雉肉,于是搁下了碗。   如今减少了将士们半日的口粮,长此以往,哪有力气打仗。更何况面对的还是左袭养精蓄锐的虎狼之师。   想到这里,萧暥愁眉紧锁,连那一碗稀粥都喝不下去。   必须想个办法,突破这僵局……   片刻后,云越无奈地端着粥饭退出大帐。刚一出帐就被人叫住了。   “云副将!”   云越回头就见丙南快步向他走来,看到他小声问道,“主公有什么军令吗?”   云越摇头。   丙南又道:“现在将士们一天只吃一顿干的,这样下去,就怕北军来袭,将士们饿着肚子上阵顶不住啊。还不如现在杀出去,把粮道夺回来!”   云越看了他一眼,心道这些大老粗想得太简单了。   “左袭也在等着你杀出去。”云越道。   丙南被说得一噎。想想也是,左袭既然断了他们粮道,怎么会不防着他们把粮道夺回呢?   云越见他愣着不走,道:“正好,你来了,饿的话把这粥拿去吃罢。”   丙南看了眼碗中剩下的大半碗粥和肉干, “这是你给主公准备的,我不饿。”   “不饿就给别人。”   见丙南杵在原地还不走,云越又无奈道,“主公说了,将士打仗更需要力气。”   “说起辛苦,还是主公最辛苦。整天在大帐里苦思对敌之策。”   “你若不吃,就给别人,我还有事。”云越显得略不耐烦道。   说罢他就把粥硬塞给了丙南,踏着雪快步回帐。   丙南默默地看向他的背影,阴沉的天空下,中军大帐前积了一尺厚的雪,云越掀开厚重的帐帘时,隐隐可以看到里头跃动的烛火。   他沉默地看了一会儿,想象着那烛火下清寒的身形,苍白如削的脸容……   然后他一咬牙转过身,回到自己营寨,当即召集了十几个士兵,“走!跟我去征粮!”   当天傍晚,一碗香喷喷的粟米饭,白面馒头,还有一碟腊肉干放在了案台上。   “怎么回事?”萧暥惊讶道,   “哦,丙南带了十几个人去征粮了。”云越随口道。   萧暥眸光一沉:“让他来见我。”   ***   “主公。”丙南憨笑着一进帐,就发现气氛不对。   桌案上放着已经凉了的饭菜,笑容顿时在他脸上僵住了。   “征粮?向谁?”萧暥劈头就问。   “额……广衍附近村庄的百姓。”丙南如实道。   “征?还是抢?”萧暥眸光犀利。   丙南顶不住剧烈的压力低下头来,嗡声道:“主公,我、我就是借,打胜仗了再给他们还回去……”   “云越,骚扰劫掠百姓,该当何罪!”   “主公……”   “说!”   “其罪当诛。”云越小声道。   “主公?”丙南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   “押下去!”   “主公,丙南此次犯了军法,我也有责任,请主公一并责罚!”云越说完下跪道。   “主公,丙南是为了让大家吃饱饭好打仗!”   “主公,请饶了丙南将军罢!”   帐下将士闻讯而来,纷纷求情道。   萧暥冷道,“你们都要违背军法吗?”   “主公,大敌当前,不宜斩将,还请主公给丙南将军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   在众人的求情下,萧暥最终目光落到了丙南身上。   “丙南,你抢掠百姓粮秣,依照军法本应该处斩,本将念你初犯,且为军情所迫,杖责八十军棍!”   “主公!”众将色变道。八十军棍打下去,再结实的汉子也只剩半条命了。   萧暥一抬手。   众人的声音戛然而止。   接着,丙南被押解了下去。剥去上衣,漫天大雪中,赤膊趴在一条长案上,右肩上的箭伤狰狞。   军令官在旁边计数,“一!”   “扑!”结实的木棍打在皮肉上发出沉闷的声响,瞬间在丙南黝黑的脊背上留下一道醒目的血痕。   “二!”   “三!”   ……   周围传来一片低低的吸气声。   不到十棍,丙南肌肉厚实的背部已经皮开肉绽。丙南牙都要咬出了血,愣是不吭一声。   “十一!”   “十二!”   ……   “主公,别打了!”众将士纷纷跪地求情,“丙南将军有伤在身,再打下去怕是支撑不住啊!”   “没事,我扛得住!”丙南咬紧牙关硬撑起身道,背后已是一片血肉模糊。   萧暥看了他一眼,冷漠地一甩披风转身进帐。   外头传来军令官军令无情的计数声:“三十!三十一!”   ……   等到八十军棍打完,丙南被众将士抬回营帐,后背已经没有一块完整的皮肉了。   军帐中,裨将张凤皱着眉头替他擦着药,看着那血糊拉茬的背脊颇是不忍睹目,忍不住轻声道:“主公下手未免狠了点。将军只是向百姓借粮……”   “有、有水吗?”丙南声音沙哑道。   “哦,有,我去倒。”张凤赶紧站起身,倒来了一杯水,送到丙南破裂的唇边。   丙南却没有喝,颤抖的手忽然一把抓住了张凤的手腕,水微微泼洒出来。   “将军,你这是……”张凤道。   丙南压低声音,一字一句道:“我想让你替我去办一件事。”   ***   广衍城,   入夜时分,城头的哨卒正在换岗。   就在这时,只听城外浓重的暮色中传来嗖的一声,一支羽箭仿佛一点流星穿过夜色抛空而来,正好钉在了城楼上的椽柱上。   “什么人?”   “敌袭!”   低沉的号角声正要吹响。   “等等,这好像钉着什么东西。”一名当值的军官一路小跑上城楼,走近椽柱,道:“火把来!”   立即有士卒递上了一支松脂火把。   火光闪烁中,他霍然拔出箭矢,目光一凝,“有文书?”   ***   郡府大堂上,北宫达正在和众人议事。   钟纬捋须道:“传闻萧暥强征了广衍附近郡县百姓的粮食充作军粮,上将军这断其粮道,使其自损自乱之计恐怕要落空了……”   就在他话音未落,   “报——”   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名城门小校一路小跑到门口,咚地一声单膝跪地,双手将手中的羽箭举过头顶。   “报主公,有人将此书射上城楼。”   北宫达眸光一沉,道:“呈上来。”   立即有侍从从小校手中接过羽箭,呈于北宫达案前。   北宫达解下绑在羽箭上的绢帛,一目十行看罢,霍然一掌拍在桌案上:“好!真乃天助我也!萧暥帐下的都尉丙南私自向百姓征粮,被萧暥打了八十军棍,差点处斩。”   他将书信交给一边的钟纬传阅,一边道:“此人欲为内应,与本公约定,本月下旬他寻机打开营门,入夜举火为号,内外夹击,必能大破萧暥!哈哈哈!”   “诸位怎么看啊?”   左袭目光森然道,“既然有人愿做内应,自然求之不得。” 第458章 决战   入夜,雪停了,一轮寒月照着茫茫雪原。朔风呼啸,卷起雪沫飞扬。   城南的一片密林里,积雪压弯了树枝。密林中默默地矗立着一支无声的军队,人衔枚,马摘辔。   “将军,你看!”部将蒋祎一指前方道。   只见惨淡的月光下,辕门上一盏风灯幽幽地左右各晃动了三下。随即营门悄无声息地打开了。   左袭激动地一夹马腹:“丙南已经得手!随我出击!”   随即,他一马当先地冲入营中,他身后,五千铁骑组成一股洪流涌入敞开的大营中。   月光照着积雪,营地里静悄悄的。只有中军大帐里依旧亮着灯火。   “冲进去,活捉萧暥!”左袭大喝一声,引刀向前。   话音刚落,一声隐隐的尖啸划破长空,他赫然抬头看去,就见一支火箭掠空而起,在空中划出一道耀眼的光,照亮了白茫茫的雪地。   茫茫雪地上,无数的士兵如鬼魅般从营帐后冒了出来。冰冷的箭镞密密麻麻地对准了他们。   “不好!有埋伏!”左袭一勒马缰,“撤!”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第一波密集如蝗的箭已经凌空泼洒下来。   霎时间就有百余名毫无防备的北军士兵倒在了血泊之中。   就在左袭手忙脚乱的格挡之际,激烈的杀伐声从东南西北四面同时响起。   “杀——”   震耳欲聋的喊杀声中,丙南率领数千锐士冲杀了出来。   “丙南!贼子!”左袭大怒,正要拍马冲上去,被部将蒋祎一把攥住马缰,“将军,敌军早就防备,此处不宜久留!赶紧撤兵!”   左袭狠狠剜了丙南一眼,一咬牙拨转马头,厉声大喝道,“不要慌,稳住阵脚,把盾牌举过头顶,冲出营去!”   “冲出营去!”五千熊豹营铁骑毕竟训练有素,很快镇定下来,跟随左袭身后向着前方的营门奔涌而出。   可刚冲出营门不过几里,右前方的密林里陡然响起一声清越的断喝, “左将军哪里去!”   左袭赫然抬头,惊见林中杀出一支骑兵挡住去路,为首一将横剑立马:“我等在此等候多时了!”   “萧暥!”左袭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   萧暥长剑一指,断然道:“出击!”   “杀——”   排山倒海般的呐喊声中,数千锐士从密林中冲杀出来,与向前突围的北军迎面相撞,刹那间血光飞溅,马嘶人沸。   左袭一见到萧暥,浑身的血液都仿佛燃烧起来了。他拍马提刀,不顾一切地直冲萧暥而来。   眼看就要冲到萧暥近前,就在这时,他胯下战马突然前蹄一沉,将他从马背上重重地摔了出去。   绊马索!   左袭灰头土脸地摔倒在地,被人按住肩膀艰难地抬起头,忽然桀桀地怪笑了起来。   “这……这不是左袭!”云越擎起火把道。   在火光照耀下,那是一张和左袭非常像的脸,暗夜里几乎分辨不出。——这是左袭的胞弟左奔!   萧暥心中猛地一沉,左袭果然是狠!竟以自己的亲弟弟来试探陷阱……   他这一念还未及转过,就听远处的雪坡上传来隆隆的马蹄声。霍然抬头,就见碎雪纷纷滚落。无数地火把从山坡上燃起,在火光照耀下,雪坡上肃立一道高拔的身影,正目光森然地凝视着他。   左袭,这才是左袭!   只见左袭缓缓地抬手拉下兽首面具,手中那柄锋利的长剑用力往前一引。   刹那间,数千精锐的熊豹营骑兵像潮水般从山坡上冲杀而下,如雷的马蹄杂乱地叩击雪原,锋利的钢刀在昏暗的天空下反射出冰冷的寒芒。   ***   山梁上,北宫达坐镇中军,得意洋洋地看着排山倒海般的骑兵冲阵,慢条斯理问道,“留侯、赵侯、韩侯怎么还没来啊?”   钟纬策马趋前道:“诸位侯爷应该在率兵赶来的路上了。”   “好。”北宫达点点头,“此番诸军合围,料那萧暥插翅难逃!”   ***   原平城,留侯北宫茂正在披挂甲胄,“快点,再快点!”   这时,一名部将推门进来,躬身道:“主公外面有一位先生求见。”   “都什么时候了,不见!”北宫茂不耐烦道。   “这位先生说今晚是主公最好的时机。”部将小声道。   “什么时机?”北宫茂眼皮一掀, “算了算了,让他进来罢!”   再急也不差这几句话的工夫。   片刻后,谢映之施然进屋,笑盈盈问道:“侯爷这是要去哪里?”   “先生不是明知故问吗?当然是要去助我堂兄围剿逆臣萧暥!”   谢映之莞尔道:“依在下看,侯爷不用急着去。”   北宫茂不解:“先生这话好生奇怪,战场如火,我不急着去,我还慢条斯理地去,贻误了军情该当如何?”   谢映之淡淡一笑,道:“此战无非两个结果,燕国公若胜,侯爷成全了左袭之功,若燕国公败……”   “还会败?”北宫茂不信,“萧暥都已落入包围,在左袭掌中了。败从何来?”   “战场之事瞬息万变,可不好说。”谢映之微微摇首,“若燕国公败了,侯爷若不去,尚可保存实力,且,一旦燕国公兵败,幽燕之地群龙无首,就是侯爷的机会了。”   北宫茂一念心动。   一想也是,若北宫达兵败,上都城就群龙无首,后继无人——北宫皓早就死了,北宫氏的家主总不能由北宫敏这个小娃娃来当。   届时,韩侯和赵侯实力过弱,齐侯的兵团早就被萧暥灭了,只剩下北宫梁,如此,他就可以跟北宫梁一争家主之位了!   谢映之又道,“此战若胜,侯爷无功,首攻乃是上将军左袭,侯爷为何要助左袭功成名就?此战若败,侯爷参战,便成了左袭的垫背,无论胜负,侯爷参战,都对侯爷有害无利。”   北宫茂闻言深吸一口气,默默地做了个请坐的姿势,“请先生赐教。”   然后他自己端正地跪坐在谢映之对面,恭敬道:“先生,但是我若不出兵,而韩侯、赵侯及时发兵,不就显得我有意延误军情了吗?”   谢映之一笑,淡然道:“韩侯图利,侯爷只要许重金,我便可说服韩侯,至于赵侯,其人胆小,见你两家都不出兵,他亦不会出兵。”   “如此,有劳先生了。”北宫茂谦恭地给他斟上茶。   “事不宜迟,我这就出发。”谢映之道。   ***   月光照着一望无际的雪原。   月光下,战马奔腾,钢刀挥舞,雪尘飞扬,沉重的铁骑挟裹着无可阻挡的冲势从山坡上席卷而下。   “稳住阵脚!”萧暥从容道,“全军就地结阵!”   “长矛兵居前,列拒马阵!弓箭手靠后,放箭!”   密集如蝗的羽箭凌空泼洒下来,冰冷地攒射在铁骑的重甲上,一阵人仰马翻后,并不能阻止重甲铁骑前赴后继的冲锋。   转眼间重甲骑兵已经冲到了近前,狂飙的战马带着强大的惯性狠狠地撞上了锋利的拒马刺。   噗的一声,随着一声悲惨的嘶鸣,血光飞溅,尖锐的长矛扎入了战马的脖颈。   马背上的骑兵被凌空甩了出去,尚未落地就被从盾牌后攒射出冰冷的长矛洞穿了身体。   “跃过去!”   跟在后面的重甲铁骑随即拉高马头,战马腾起四蹄,凌空越过拒马的尖刺。   “长矛兵准备!” 萧暥一声令下,最前排的锐士立即将手中的木盾往地上重重一顿,顷刻间形成了一道厚重的盾墙。盾墙之后一支支锋利地长矛竖起,寒光闪烁的矛头斜指前方,汇成一片密集的死亡森林。   重甲铁骑刚越过拒马阵就狠狠撞上了锋利如林的长矛。   “咴聿聿”战马的凄惨的嘶叫声中,鲜血激溅,人仰马翻。   “全军突击,后退者斩!”左袭冷冷地下令。   前面的骑兵倒下了,后面的骑兵蜂拥而上,悍不畏死地发动疯狂的冲刺。翻腾的铁蹄激溅起雪尘飞舞,金属撞击声,战马嘶鸣声交织成一片。   在重甲骑兵接二连三不要命的猛烈撞击下,沉重的木盾开始裂开了缝隙,执盾的锐士们也在巨大的撞击力下不断地后退,阵型开始松动……   云越紧张道:“主公,北军全军出击了!”   萧暥的眼梢微微一撩,眸中霎时掠过一丝冰凉的寒意。北宫达的主力终于忍不住要发起全军冲击了吗?那就来罢!   “传令,刀盾兵护住两翼。骑兵出击!”   紧接着,披挂着重甲的铁骑就像一柄锋利的剔骨刀冲出了阵地,与汹涌前进的北军迎面相撞,如同两股巨浪狠狠地碰撞在一起,刹那间血光飞溅。   激战。   这一战毫无花巧可言,短兵相接,就是一场以命搏命的硬仗!   “可恶,留侯韩侯赵侯之兵何在?”北宫达恨恨道。   ***   残月如钩。   谢映之站在城头,韩侯北宫祁恭敬地站在他身后,手中抱着暖炉,问道:“先生,在看什么?”   他话音未落,就见西北方雪尘滚滚。   紧接着,一名望楼的哨卒跌跌撞撞地冲到 惊慌失措道:“主公,不好了!有骑、骑兵向北门杀来了!”   啪的一声,北宫祁手中的暖炉惊地摔落在地,炭火滚了出来,烫得北宫祁踮着脚尖跳了几步,差点跌倒在地,被谢映之一手搀起。   “先生,本、本侯失态了。”北宫祁尴尬道。   “侯爷放心,这不是冲着侯爷来的。”他说罢从袖中取出一面小旗,对那哨卒道,“把此旗插于城西北,对方将领一看到这面旗,便知道我在这里。”   “这……”哨卒接过来看向北宫祁。   “快、快去啊!”北宫祁恨不得照着那呆头呆脑的小卒屁股上踹一脚。   “喏!”哨卒赶紧双手托着小旗飞奔而去。   ***   天光破晓之际,旷野上,激战正酣。   张凤大喝一声手中长剑疾刺而出,一名北军铁骑来不及举刀便被刺中咽喉,从马背颓然摔落。   另一头,丙南的钢刀重重地劈在蒋祎的长枪上,激起一阵金铁交鸣的巨响,丙南伤势未愈手劲不足,刀被狠狠地反震回来撞在胸口,哇地喷出了一口鲜血。蒋祎见机提枪欲刺,就在这时,他忽然隐约听到西北方的天际有滚滚的惊雷声传来。   不!不是雷声,是滚滚而来的马蹄声!   是骑兵!援军终于来了吗?   但很快他就发现不对劲。这不像是留侯、韩侯、赵侯的军队,或者说他从来没有面临过如此剧烈的压迫感!   只见苍茫的雪原上,那支骑兵席卷起一道银白色的波浪冲击而来,势不可挡,无数纷乱的铁蹄踏起荒原上雪尘滚滚。   中军阵中,左袭最快反应过来,大喝道,“后军改前军,据敌!”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在幽北苍寒的冰原上,九州最锋利的剑已经出鞘,剑之所指,所向披靡。   当左袭看到寒风中绣着魏字的战旗的一刻,他整个人如遭重击,“不可能!这不可能!”   ——魏西陵竟然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拿下了上都城,回军杀来!   另一边,萧暥顿时精神一震。魏西陵果然准时!   原来,他和谢映之、魏西陵约好,就在今夜,丙南诈降,举火为号,诱北军劫营,进而围歼自己,将北军诱出广衍城,然后和魏西陵前后夹击,谢映之则说服留侯、赵侯等按兵不动。趁这个时机,瓦解北宫氏联军,歼灭北宫达的熊豹营主力!   “云越,率三千精兵拦截北军后撤之路!”   “喏!”   “余下诸将,随我全军出击!”   备战了那么久。就是为了这一刻!   雪尘滚滚间,一波波银甲铁骑就像一柄柄锋利的剔骨尖刀剖开了北军的军阵。血光飞溅、人仰马翻。北军几十万大军全线溃败,北宫达受伤落马被擒,左袭只率少量残部往西北溃逃。   东方微明时,金色的晨光斜照着茫茫雪原。   初升的朝阳映着魏西陵一身银甲熠熠,散发着炫目的寒芒。   “西陵!”   萧暥纵马奔去,两匹战马在雪原上引颈交踏。   ***   此战,北宫达主力被歼,余者皆降。除了溃逃的左袭。   谢映之道:“左袭应该是去武邑投奔北宫梁了。”   萧暥立即道:“那我们乘胜追击,拿下武邑。”   “不用如此。”谢映之微笑着摆手道:“左袭为人傲慢,对北宫梁多有不屑,而北宫梁也信不过左袭,此二人难以相容,小宇若出兵武邑,反倒逼得他们联合了。”   萧暥一想,是这么个道理,但是放任不管,又怕他们再次做大。   “不若由我去罢。”谢映之说着抬手理了理萧暥鬓角的乱发,“此战下来,小宇你也劳累了……”   冰玉般的指尖拨开凌乱的发丝,如一点落花,随风滑落脸颊。   萧暥被他摸得脸颊有些痒,有种捉住那只手的冲动,刚要有所动作,就听魏西陵道:“先生是想去游说北宫梁。”   “正是。”谢映之很自然地收回手,展开折扇,轻轻摇着,“将士们都累了,不宜再战。”   微风阵阵,拂过萧暥脸颊,刚刚理到耳后的发丝又缭乱飘飞,搔得他眼睛痒。   萧暥:草……   “正好陛下劳军的酒菜也送到了。”   什么?萧暥一听到酒,鼻子动了动,出征这么久可馋坏他了。到底是阿季贴心啊,亲侄子!   谢映之又转向魏西陵,“君侯和小宇也许久未聚了,我就不打扰了。”   魏西陵:“先生费心。”   “等等,映之!”   他怎么就那么善解人意啊!   ***   午后,大锅的羊肉烧起来,营地里热气腾腾。除夕将近,倒有一番过年的气氛。   刘武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些灯笼和红绸,大营里张灯结彩,甚是喜气,把他个中军大帐也搞得像洞房花烛一样。   萧暥:就缺个媳妇了……   晚上,营地里篝火升起,将士们喝酒吃肉,气氛甚为热烈。   酒酣耳热之际,唱歌的,划拳的、吹牛皮的推推搡搡,吆五喝六。   萧暥让云越弄来几粒圆滚滚的小石子置于战鼓上,猜大小玩博局,又整了一堆花生米做筹码,一群人玩得不亦乐乎。   刘武挠了挠头:“哎,这个?军营里是不是不许有博戏?”   魏西陵道:“今晚算了。”   大敌已除,今夜大家高兴,再提军规,他不想扫了兴。   刘武一听,三步并两步跨过去,高声道:“我押大!”   魏西陵转身进了帐。   中军大帐里红烛高照,张灯结彩,不时能听到外头传来的吆喝声和大笑声。   魏西陵不像萧暥,能很轻松地融入到这种热闹的氛围中,和士兵们打成一片。他只能在灯火阑珊处静静看着那热闹繁华,听人笑语。   他坐在案前,展开纸,提笔舔了舔墨。   另一边,萧暥正提着酒壶大杀四方,“西陵,你说我以后回永安城开个博馆怎么样?”   一转头,咦?人呢?   萧暥东张西望地寻了番,拍了拍刘武的肩膀,“你主公呢?”   “哦,回帐了。”刘武随口道,“喂,还有筹码没?”   萧暥抓了一把花生米,“都是你的。”   然后站起身来。   ***   “西陵,写什么呢?”   魏西陵笔一顿,抬起头,就见萧暥站在红烛边,烛光映着一张白皙的脸,酒晕宛如桃花。   “给太奶奶和澈儿他们写封信,告知此间战事已结束,让他们放心。”魏西陵道。   “哦”萧暥一拍脑门,“我怎么把这茬忘了。”   其实直到现在他还像做梦一般。   战事已经结束了。强大如北宫达,就这么败了,从此以后中原一统,天下平靖。   “阿暥,班师后跟我回家罢。”魏西陵沉声道。   “回家……”萧暥心中一颤,仿佛触动了记忆深处的一根离弦,铮然的清响牵连起了久远的旧伤。   “草庐……”他低声喃喃。   “阿暥,你说什么?”魏西陵一诧。   “啊?”萧暥眨眨眼睛,恍惚看着他。   “阿暥,你还记得草庐?”   前世隔江而望,梦魂归故里。   望着魏西陵深切的眼神,萧暥有点心虚,“额……我大概是又馋青梅了。”   魏西陵的心中泛起难言的苦味,“那一回,你没等到青梅熟就走了,我看到留下的诗。”   “什么诗?”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那诗句用那他低沉盈耳的嗓音念来,就好像是许下了一生的承诺。   “阿暥,我心悦你,从前世到今生……”   前世,他只留给他了一封信。短短的十几个字,换了他一世白头。   “今生我只想与你朝暮与共,白首不离。”   草,这人从来不说情话,这一说起来就要人命。   萧暥听得老脸一红, “提那些伤感的往事做什么。”   趁着夜色正浓,仗着三分酒意,萧暥上前一步,将魏西陵压到书案上。   “不如干点实际的。”   说着一手撑在桌案上,低头就吻了下去。   耳畔传来帐外士兵们的吆喝笑闹声,唇瓣是彼此温柔的缱绻,唇舌交错里亲密无间地舔舐斯磨,在这个北国寒冷的冬夜里,他们在热烈的交吻中,在仓促的摸索里索取彼此的温暖。   在一个绵长的吻后,萧暥忽然发现这姿势好像不对啊?   此刻,他两颊浮着红晕,薄唇鲜艳水润,挺着纤细的腰身,裈裤松松垮垮地滑落膝下,露出两条雪白修长的腿,正跨坐在魏西陵的大腿上。   萧暥:草……   “我要在上面!”   “你不是在上面吗?”   萧暥:…… 第459章 兄弟   大帐外,军士们吆五喝六地喝酒划拳、热火朝天地玩博局。   刘武手气不错,连赢了三局后,就见云越起身欲走。   “哎,云小公子,怎么输了就跑啊?”   云越心神不定道:“主公许久没回来,我去看看他。”   “借口,输不起是吧?”刘武大咧咧道。   旁边一群军士跟着起哄。   “谁说的!”云越一张俊脸涨得通红。   “那就再来一把,你赢了才能走,怎么样!”   “再来就再来!”云越不甘心地看了看中军大帐,又在众人的哄笑声中坐下来。   ……   大帐内,萧暥脑子里还晕乎乎地想着,他这是在上面吧?但是哪里不对啊!   晚来风雨中,案头的书信早就飘落在地。   玉龙吞吐,乍浅乍深间,他目光迷离地看着椸架上置的银甲在颠簸的视野中剧烈晃动着。   魏西陵的风格犹如他作战快准狠,大起大落间,萧暥恍若置身于千军万马的战场,被冲撞得欲生欲死。   大帐外,雪悄悄地下了起来。   清早,晨曦透过深垂的帐幔,朦胧中肤光如雪,玉白的胸膛上蜿蜒起娇艳的花蔓,一夜绚丽地盛放。   魏西陵轻轻俯身,深情地沿着那妍丽的枝蔓一路轻柔地吻下去。将那妖娆的花蔓含得更为鲜艳。   萧暥睡梦中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就觉得浑身酸软,像打了一场大战筋疲力尽。然后他才慢慢想起来,昨晚他喝多了……然后……打住!   他猛地睁眼睛,一时有点懵。   魏西陵见他醒了,便取出了那串玲珑的金玉手珠,“阿暥,太奶奶给我这串金玉手珠,让我自择心悦之人……”   说着抬起他的手腕,沉声道,“我说过,愿与你偕老田园,白首不离。”   “不是,西陵,你误会了!”萧暥赶紧缩回手,这会儿他完全清醒了,他对不起义父,对不起太奶奶,他居然几杯黄汤下肚,胆大包天地把义父种的白菜给拱了!   他昨晚只是一时冲动,但没想到魏西陵要向他求亲的啊!   魏西陵是君侯,真要跟他一只野狐狸成了亲,算是怎么回事?太奶奶那里怎么交代?   想到这里,他赶紧起身,赖兮兮道:“西陵,昨天我喝多了,做了什么都忘了,你不要当真啊。”   “我们还是好兄弟!”   好兄弟?魏西陵愕然。   他嘴角的肌肉微微抽搐着,想说什么,最终一言不发地坐在榻前,手心用力地攥着那串金玉手珠。   沉默良久,他的声音静静传来:“这种事情,军中也有,常年征战需要纾解,我一般不管。”   “军规也没有禁止。”   萧暥消化了一下:所以这是合规的嗷!   那就没事了。   “昨晚就是一时冲动。你不要往心里去。”萧暥混蛋地说着,还要伸手去够榻前的衣袍。   被魏西陵一把擒住手腕,“等等。”   “怎么了?”萧暥眨着眼睛。   “你……”魏西陵神色复杂,“淌出来了。”   ***   武邑   郡府大堂   左袭灰头土脸地坐在案前大口地嚼着羊腿肉,他已经奔逃了三天三夜,才从广衍逃到武邑,终于能喘口气了。   北宫梁一边让侍从给他添酒加菜,一边满面愁容道,“如今兄长已败,大军已失,武邑孤城难守,如之奈何啊?”   左袭就着水酒咽下羊肉,道: “侯爷麾下尚大军二十万,若能联合诸侯,或能有所为。”   “兄长新败,萧暥已经做大,天下还有哪家诸侯可以敌之?”北宫梁皱眉道。   左袭道:“豫州虞策,麾下有沙蛇十五万,又盘桓豫州多年,根基深厚,实力不可小觑,若将军能与虞策联合,南北夹击,大事可成!”   北宫梁眼睛一亮,随即又摇头道: “虞策见我失势,又如何愿与我联合?”   左袭放下手中酒盏,道:“我听闻虞策有一女儿,而侯爷有子。”   闻言北宫梁满面阴霾,“浔儿已陷于敌手,将军不知吗?”   “末将所说并非侯爷嫡子,乃是侯爷侧室郑夫人所出之公子涟。两家若结姻亲,则虞策必会发兵。与侯爷南北夹击。”   “听说虞策之女虞秀姝奇丑无比。”北宫梁嫌道。   左袭道:“主公许下这桩联姻,先度过此危局,今后趁势做大,灭了萧暥后,公子三妻四妾也是正常。”   北宫梁思忖片刻,终于下决心道:“既如此,好,本公这就下聘!”   ***   御书房   墨辞懒洋洋地靠在凭几上,将一粒榛果酥扔入口中道,“萧将军就要回来了罢?”   “彦昭来信,战事大抵已经结束,只待北宫梁降了,便可归朝。”   墨辞搓手道:“那岂不是要盛大庆祝一番?”   皇帝长眉微蹙,道:“还不到庆贺的时候。”   “怎么了?”墨辞心不在焉道。   魏瑄道:“想当年西征,从九月打到腊月,打了将近半年,才得以获胜,而此番北伐只两个月便结束了,师兄以为为何?”   “苍冥族。”   “对,苍冥族没有参与其中。”魏瑄凝眸道。   当年西征曹满,踏平漠北也只用了两个月时间,但之后就陷入了苍冥族无穷无尽的险恶算计之中,月神庙的妖耳尸胎、千煞大阵,溯回地的层层幻境,阴兵鬼火,各种阴谋诡计、邪门暗术层出不穷,凶险无比。   “但此番,苍冥族主君显然抛弃了北宫达。”   “因为他并非雄主,不是成大事的人。”墨辞琢磨着道,“风长离是要找的是雄主,所以他找过你,但被你拒绝了,接下来他会找谁?换言之,普天之下,还有谁是雄主,谁能做你的敌手?”   “皇叔?”魏瑄道。   墨辞睁大眼睛:“魏将军,情敌罢?”   “朕只是随口一说。”魏瑄目光幽然闪烁了一下, “若说雄主之才,普天之下也就只有皇叔了。但风长离是不会找皇叔的。”魏瑄话锋一转,淡淡岔开了话题,“天下诸侯尚有豫州虞策,渑州张鹞,巴蜀赵崇皆在。”   “巴蜀山高地险,赵崇只是偏安一方,渑州不过方寸之地,张鹞诚不足虑。”墨辞顺着他的话道,“唯有虞策,占豫州膏腴之地,所辖六郡五十八县,颇有实力,麾下还有十几万沙蛇军……”   就在这时,“报——”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殿外传来,紧接着一名绣衣卫快步跑到殿前,单膝跪地, “陛下,北境军报。”   皇帝沉声道:“呈上来!”   立即有黄门侍郎上前接过军报,然后一路趋步小跑到御阶之下,双手交给曾贤,再由曾贤转呈御前。   皇帝接过来,也不避讳墨辞,展开密书一看,眉头微微蹙起。——北宫梁欲为其子涟求亲虞策之女。   “这可不好办了。”墨辞抱手道,“北宫梁若和虞策联合。北宫梁尚有二十万军,加上虞策的十几万沙蛇,南北夹击不是不可能,到时局势又会有翻覆。”   魏瑄闻言略一思忖,便有了主张,“传旨,诏中散大夫觐见。”   墨辞懵了下,“容绪又不会带兵打仗,你诏他做什么?”   “说亲。”魏瑄道。   “啥?”墨辞蓦然一怔,“给谁说亲?”   “朕。”   墨辞一摔,“你要跟北宫涟抢媳妇?别闹了,你是皇帝!”   魏瑄淡淡看了他一眼: “那又如何?”   “喂,虞秀姝是个出名的丑女你知道罢?” 第460章 下聘   “臣参见陛下。”容绪抬起头,就见灯火煌煌的大殿里陈放着玉璧绢帛、玛瑙珍珠、红绸下还压着一箱箱的马蹄金,遂小心翼翼地问道,“宫里可有喜事?”   魏瑄道:“朕亲政业已有些时日,如今北疆平定,天下一统,朕该考虑大婚之事了。”   大婚?这就有点突然了。   但容绪反应极快,他立即很自然地问起:“不知谁家闺秀能得陛下青睐?”   “乃豫州牧虞策之女虞秀姝。中散大夫以为如何?”   “这……”容绪错愕了一下,不由看向丰神俊朗的新君,“虞秀姝可是个出名的丑女,陛下可知?”   魏瑄毫不在意道:“市井百姓皆知,人不可以貌相,朕是天子,岂会以貌取人?朕闻古之无盐奇丑无比,却是一位难得的贤后,虞氏女安知不是无盐?”   “虞策为人狡诈,毫无信义,又能教导出什么样的……”说到这里,容绪话音一顿,“陛下是得到什么消息了?”   魏瑄赞赏地看着他,道:“中散大夫果然敏达。”   “陛下过奖。”容绪谨慎道:“莫非北宫梁要联合虞策?”   “不错,北宫梁欲结亲虞策。”皇帝边说边徐徐步下御阶,“如今北宫达虽败,然北宫梁手中还有二十万军,虞策麾下亦有十多万沙蛇,其势不小,若虞策和北宫梁联合,南北夹击,天下局势恐怕还会有翻覆。朕决不能让北宫梁和虞策达成联姻,否则……”   “此番北伐,将军夙夜筹谋,将士浴血杀敌之战果,将付诸东流。”他眸光一沉,“朕决不容许。”   容绪低头道:“相比势危的北宫梁,若能和皇室联姻,虞策必然求之不得。”   魏瑄指尖拂过红绸,淡淡道:“虞秀姝嫁给北宫梁之子,只能是一方公侯夫人,若嫁给朕,便是母仪天下的皇后。虞策心中应该有斟酌。”   “但陛下就不想求一位相知相伴的眷侣么?”容绪忍不住轻道。   闻言魏瑄抚着红绸的手微一顿,眸色瞬间黯淡。   “臣失言。”容绪见状赶紧道。   “无妨。”皇帝转身向御阶上走去,边道:“朕是天子,国事即家事。这件事要成,还需要中散大夫去豫州跑一趟。”   “臣遵旨。”   “中散大夫。”   “陛下还有何吩咐?”   “此去途远,保重。”   “谢陛下关心。”   腊月将近,殿外下着小雪,容绪拢着手趋步走过,不知为何,皇帝最后那句关心的话语却让他感到了透骨的寒意。难道这次去豫州说亲还会有什么危险?   ***   雪后初晴,中军大帐   正中的桌案上铺着羊皮地图,萧暥站在桌案前琢磨着,如今北宫达已俘,幽燕将定,九州之内余下的就只剩下豫州虞策、渑州张鹞、巴蜀的赵崇了。所以,先攻下哪个呢?   就在这时,帐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报——”一名斥候小校急步进帐,“将军,淳于泷率领关锁军退回辽州了!”   辽州地处燕州以北的蛮荒之地,与北狄的漠北部接壤。   淳于泷本是辽州刺史,实力一般,当年秋狩猎场,魏西陵论天下诸侯时都没有把他算在内,可见只能算三流。但他手下的关锁军这几年却吸收了不少山夷力士、东瀛刀客,总共有八万人,具有一定的战力。   当年萧暥赴潜龙局之时,淳于泷为北宫达所收编,现今北宫达败,淳于泷乘机逃回辽州,想继续做他的土皇帝。   辽州在燕州北境,气候严寒,如果淳于泷龟缩在辽州不出来,还确实让人头疼。   “我这就带兵北上,直击辽州!”萧暥当即道。   “阿暥,我去罢,你身体畏寒,不宜去北境酷寒之地,而且。”魏西陵有些内疚地看着他,“你要多加休息。”   “主公怎么了?”云越立即察觉到他话中有话。   “那啥,没事。”萧暥赶紧摆手道,也就那晚大胜之后,纵欲过度,几天了还没缓过劲来,没想到这娇病的身子这么经不起运动。让他以后怎么大展雄风。   他悄悄瞥了眼魏西陵挺拔的身形,难度系数9.0。   ***   漠北。   夜半朔风呼啸,大雪飞舞。   一队鹰卫押着一个人走向王庭大帐,那人凌乱打结的头发上满是霜雪,冻僵的脸上斑驳着血污,嘴唇破了,眼裂上的血已经干涸,看起来是经过了激烈的抵抗。   他看上去并不服气,即使被押解着,也走得横冲直撞。   单于大帐里,火烧得很旺。   阿迦罗大马金刀地据坐中央,沉声道:“带上来。”   帐门掀起,赫连因被五花大绑地押了上来。   “为何私自出兵?”阿迦罗问道。   “因为我不甘心!”赫连因直着脖子道,“中原人自己内乱,北宫达主动邀请我们进兵,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大单于就打算这样放弃了吗!”   阿迦罗道:“中原人阴险狡诈,本单于不与他们联合。”   赫连因直着脖子道:“大单于谨慎不愿意出兵,那就让我所部去冒这个险,成功了,大单于踏马中原,失败了,损失的也就是我麾下的五千人!”   “你还是没有明白我的意思。”阿迦罗道。   “请大单于赐教!”赫连因不服气道。   “夺回王庭,马踏中原,这是我的事,不用中原人来插手,我也不和阴险狡诈之人为伍。”   “可是大单于光有勇武,而不善于计谋,是无法战胜阴险狡诈的敌人的!王庭之战不就是例子吗?”   “赫连因,你大胆!”栾琪道。   “北小王,难道我说错了吗?王庭之战,我们不是输在不够勇敢上,而是输在了中原人的阴谋诡计上!他们……或者说是他,萧暥把我们诓骗地团团转,让我们十几万人的部落,被他们区区几万人打败了!大单于能说这是因为我们不够勇敢吗?不是的!我们上当了!我们中了他们的奸计!” 赫连因咬了咬破裂的嘴唇,又阴鸷地看向阿迦罗,“可能还是美人计!”   “闭嘴!”栾琪霍然站起来,就要上前。   “让他说。”阿迦罗道。   “谢大单于。”赫连因继续道,“王庭没了,只要我们还有人活着,只要大单于还能带领我们,我们就能赢回过往的一切!但是大单于,如果我们不在失败中吸取教训,那么下一次对战,我们还要栽在同一个山坳里吗?”   “赫连因,你这是在跟大单于说话吗?”栾琪怒道。   “杀了他!”“杀了他!”大帐里的胡人统领们群情激奋。   只有余先生沉默不语地站在角落的阴影里,几乎没有人察觉他的存在。   “赫连因,你说完了吗?”阿迦罗问。   “说完了。”   于是阿迦罗从胡椅上站起来,走到赫连因身前,拔出佩刀,架在他的脖颈上,问,“赫连因,你相信驰狼神么?”   赫连因怅恨道:“王庭之战,驰狼神并没有保佑我们!”   阿迦罗道:“赫连因,你因为一次的失败就没有信仰了吗?”   赫连因一愣。   “因为一次失败,就失去了作为一名勇士的骄傲了?”阿迦罗接着问,“如果是这样,你不配让我杀你。”   阿迦罗收刀入鞘。   他要赢,也是赢在明刀明枪的战场上,不然虽胜尤辱。   “与小人为伍,用阴谋诡计求胜,打赢的也许是这一仗,但折损的是我们草原勇士的士气!失去的是草原勇士的骄傲!一支没有骄傲、勇气和士气低落的军队,是不会获得最终胜利的!”   赫连因低着头,紧抿着嘴唇。   这个道理赫连因不会懂,他只着眼于眼前的胜负,目光短浅。   阿迦罗不想与他多言,就在这时,大帐外,急促的马蹄由远及近。   “报——”   一名探马匆匆进帐,“报大单于,幽州传来消息,北宫达战败被俘。”   赫连因一愣,双肩顿时塌了下去。   “大单于英明!” 余先生尖声道。   “大单于英明!”众人跟着高呼。   “把他带下去罢。”阿迦罗道。   立即有两名鹰卫上前,将赫连因押出了大帐。   余先生看了眼赫连因的背影,转而对阿迦罗道:“大单于怎么知道北宫达会败?”   “因为那是萧暥。”阿迦罗皱起浓眉,问道,“余先生认为本单于比起北宫达如何?”   “北宫达好大喜功,优柔寡断,非雄主也。怎么能和大单于相比?”   “那萧暥如何?”   “萧暥,世之枭雄也。”   阿迦罗沉声道:“当年我尤败于萧暥,何况北宫达?”   余先生哑声道:“大单于当年是为情所惑啊!”   “不,即使我不娶他,我也未必能赢。胜负不可预料。”   这只狐狸的诡计层出不穷,他一定会有另外的办法,夺下王庭。   余先生幽幽道:“如今北宫达败,萧暥并吞幽燕,一统九州只是时间问题了,大单于要早做应对啊。”   阿迦罗嗯了声,火光映着他金色的眼瞳,像一头蛰伏的猛兽。   大帐外朔风呼啸,赫连因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在雪原上,寒风吹得他睁不开眼睛,睫毛上都凝着冰霜。这一刻望着苍白的轩辕,他心里一片迷茫。   就在这时,风雪中传来泠泠琴声。 第461章 天下   容绪到达豫州首府锦城后,表明了自己为天子说媒下聘的来意,果然,虞策闻讯大喜过望。   就地位而言,北宫梁只不过是一方诸侯,其嫡子北宫浔被擒,次子北宫涟并非嫡出,乃是庶子。将来若北宫浔回来,这襄国公的爵位还得是北宫浔来继承。而皇帝就不同了,在三十二路讨伐萧暥的时候,他就看出当今皇帝颇有魄力。能中兴大雍皇室也未可知,那么他就是未来的国丈了。   虞策立即回绝了北宫梁的求亲,并请容绪下榻馆驿,还派去侍从侍女各十名,好生侍候。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锦城张灯结彩,虞策宣布取消宵禁半个月。让锦城的士人百姓宴饮狂欢。   其实,皇室此次联姻的举措,也使得虞策心中的一块石头落了地。他原本担心萧暥并吞幽燕之后,下一个要对付的诸侯就是他,毕竟张鹞兵少,赵崇远在巴蜀,豫州却是中部膏腴之地,萧暥的下一个目标很可能就是他。   但是皇帝的联姻打消了他的疑虑,看来萧暥并不打算攻打他,而是采取拉拢的手段。虞策暗度,萧暥和北宫达一战之后,士卒疲敝,实力也大损,无力南下,所以想和自己媾和。   既如此,他又何必淌北宫梁这趟浑水呢?有安稳的日子过,谁都不想大动干戈。北宫梁自己自身难保,还想拖他下水,门都没有。   ***   腊月下聘,正月迎亲,春暖花开之际正好成婚。   按照礼法,容绪便在豫州住下,等待送亲之时,随新皇后的凤驾一起回京。   豫州气候温润,又盛产绢帛锦缎,容绪在豫州停留之际,正好参观了民间锦缎工坊的织造工艺。   入夜,隆盛织行,在签订了五千匹锦缎的订单后,容绪正和工坊的老东家在后堂谈论染色织造工艺,两人本就想差不了几岁,相谈甚是投缘。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纷沓的脚步声,接着,铺门被一阵急促的叩门声敲响了。   老东家赶紧差遣伙计出去看看什么事。   伙计刚转身出去,一股不安的直觉就笼罩了容绪,他立即站起身,揖道:“若是来找我的,麻烦老哥哥说我去花月楼听曲了。”   老东家虽然不解,但也没有多问,便答道:“好。”   “多谢老哥哥。”容绪说罢便转身藏入了装绢帛的柜子后面。   片刻,一队杀气腾腾的士兵冲进铺子,领头的那个伍长满脸络腮胡子,面目不善道:“容绪呢?去哪儿了?”   老东家赶紧答道:“容绪先生适才刚走,去花月楼听曲子了。”   “搜!”那伍长并不相信,一挥手,众士兵拿着兵器到处翻箱倒柜,胡戳乱捣,不时传来刀劈开绸缎的撕裂声。   容绪藏身在柜子后面的黑暗里,心惊肉跳间,一道刀光骤然映在了他的脸上,顿时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随即他听到老东家的声音传来,“军爷,我这里都是绸缎,可经不起这般搜查,还请军爷通融。”   说着,老东家悄悄地塞给那伍长沉甸甸的一锭金。   伍长掂了掂,满意地揣进了胸前的兜里,随即一摆手:“这里没有,走!去搜花月楼!”   等那些士兵走后,容绪方才惊魂未定地从藏身之处钻出来,感激道:“多谢老哥哥。”   老东家道:“老弟你到底是犯了什么事,那些当兵的为何要抓你。”   容绪也是一头雾水。   他此番替皇帝说媒成功,这段日子,虞策一直待他奉如上宾,怎么忽然就要派兵抓他?   但事到临头他也来不及多想,对老东家道:“此事一言难尽,等他日我必当重谢老哥哥。”   说罢他告别了老东家,也不敢回馆驿了,直奔城门而去。   ***   锦城东门,火光冲天,杀声四起,守城士卒正惊慌失措地用肩背顶住城门。   东门外,漆黑的原野上,一条火龙正汹涌而来,人沸马嘶、杀声震天。   火光晃动中,城门轰然倒塌,城外的大军如潮水一般涌入……   兵荒马乱里,容绪正要避入城墙下的角门后。忽然背后一冷,卷起一道劲风,惊回首间,只见一柄厚背钢刀撕裂了空气向他劈来。   容绪顿时手脚冰凉,腿下一软摔倒在地。   紧接着,噗的一声利刃破开血肉的闷响,滚烫的鲜血喷溅而出,刹时迷乱了他的双眼。   那名守军剧烈地抽搐了几下,低头不可思议地看了看洞穿胸口的长矛,随后在他面前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容绪死里逃生心惊肉跳间,就听黑暗中,一道声音道:“这莫不是中散大夫?”   容绪一惊,抬头看去,就见瞿钢拨马而来。   “果真是中散大夫,你怎么会在这里?”   “瞿都尉?”容绪也是一头雾水,“我奉陛下之命,前来锦城说亲。” 喁稀団Y   “说亲?”瞿钢愕然,“陛下急诏,令我率军攻打锦城,正月前务必破城,拿下虞策!”   什么?!容绪心中猛地一震,皇帝不是要联姻吗?怎么他刚说媒成功,皇帝就突然发兵攻打虞策了?   再一想,他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   皇帝从来没有联姻的意思,所谓联姻只是为了麻痹虞策,让他放松戒备,乘着虞策以为高枕无忧,等着当国丈之机,发动突然袭击,一举歼灭虞策。   难怪虞策恼羞成怒下令要追杀他!   如果他今晚不是去拜访老东家谈生意,而是呆在馆驿,恐怕现在已经凉透了!即使虞策没有杀他,他也很可能死在城破之际的兵荒马乱里。   难怪皇帝要让他‘保重’。   真是君心深似海啊……他们这位皇帝从来都不按套路出牌,剑走偏锋,稍有不慎就伤亡难料。   豫州一战后,虞策兵败被擒,豫州收复。随即魏瑄又佯装安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下渑州,兵峰直指蜀中。并下诏书于赵崇,言要南巡巴州,游猎蜀中,言外之意,皇帝要御驾亲征,吓得赵崇赶紧上表归顺朝廷,并送其嫡子赵瀚前往大梁为质子。如此西南收复。   同月,谢映之说服北宫梁降,幽燕尽归朝廷。北宫浔留在大梁作为质子。   腊月末,魏西陵深入辽州,于风雪中北逐八百里,大败淳于泷,收服山夷部落,开疆扩土,兵锋直抵瀛洲海岸。   自此,九州一统,四海滨服。   ***   正月初,萧暥班师,皇帝亲自迎至郊外,并当日于长乐宫大宴群臣为将军接风。宴后,又留萧暥于偏殿。   “彦昭不必多礼,此处你我只叙旧情,不道君臣。”魏瑄随即屏退了左右,拉着萧暥的手到案前,“做了几道小菜,彦昭尝尝是否合口味?”   萧暥:有小灶!   再看朱漆案头,金灿灿的烤鱼,香气四溢的肥羊炖,这比中看不中吃的宫宴强多了嗷!   军旅艰辛,他好久都没吃这么丰盛的菜肴了,好吃!   席间魏瑄一边给他添菜,一边道:“可惜此番朕不能随军出征,彦昭可给朕讲讲?”   萧暥随即一边吃一边侃侃而谈,当说到他把左袭的十几路的联军遛得飞起时,魏瑄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彦昭,太过弄险了。”   弄险?萧暥眨眨眼,当年谁弄险起来,路子比我还野?   可再看琉璃宫灯下,魏瑄正抬手斟酒,一举一动姿态雍雅,眉目间深沉蕴秀,已颇有帝王气了。再不是当年一身孤勇的少年了。   想到这里,萧暥竟有些慨然。   此次回来,他发现魏瑄个子都比他高了。现在萧暥跟他说话都要略微抬起头来。孩子长大了,已经是天子了啊,只有那衣袖间温暖幽寂的宫香,还让他想起当年少年……   他有些出神地看着年轻的君王。   魏瑄微笑了下,道:“此番北伐,彦昭辛苦了,听说得胜之后,还卧床了半日。”   唔——萧暥一口酒差点噎住,靠,那是大胜之后一时冲动就和魏西陵睡了……   他心虚道:“那晚是喝多了,睡了一上午。”   好在魏瑄也没有追问的意思,转而道:“彦昭今后可有什么打算?”   “我想要储备粮草,训练军队,将沧州城建成军镇,最多两年,就以沧州为基地,实现跨漠远征,一举歼灭赫连因。”   皇帝微微蹙眉:“彦昭又要远征?”   “嗯。”萧暥点头:“阿季你不想永除边患吗?”   魏瑄徐徐道:“自兰台之变后,十年来天下纷争,诸侯割据,百姓流离失所,饱经战乱,如今,天下一统之后,朕以为应该先与民修养,鼓励耕种。短期内不宜再战。”   “陛下仁厚,乃百姓之福。但延迟远征,恐赫连因做大。”萧暥道。   “彦昭,来日方长,今后之国策我们可以慢慢商议。”魏瑄说着挽袖给他添汤,不紧不慢道,“我在大梁城北修建了一座甘泉宫,宫室不大,但冬暖夏凉,可以养颐,我打算后天就移驾,届时,彦昭和我一起去……”   “阿季。”萧暥垂下眼眸,道,“我要回江州了。”   魏瑄闻言一愣,清亮的眸光瞬息黯淡下来。   萧暥原本想过几天,挑个合适的时机再告诉他的,没想到话到嘴边,就这样说了出来。   想他十几岁离家,孤身北上,十年戎马,终于天下一统。   如今九州安定,朝堂清明,京中也已经没有再让他放不下心的事情了,皇帝也长大了,又有云渊等一群贤臣辅佐。而他,也该急流勇退了。回到江州,和魏西陵一起准备最后的远征。   只是这才见面,就又要别离……他正想如何宽慰魏瑄几句,人生没有不散的筵席,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两情若在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打住,好像哪里不对?   就在他脑子里乱七八糟的念头此起彼伏时,魏瑄已经释然地笑了下, “彦昭打算什么时候走?我为你送行。”   萧暥:这孩子怎么这么豁达善解人意啊!   他道:“正月初五,西陵回朝之后,就一起南下。”   “那么急?”魏瑄微微一怔。   说着他眼中的光霎时黯淡下去,就像雨雾溟濛了山色,萧暥又觉得他要哭出来了。赶紧道:“也不是那么急。”   “如此,彦昭可愿等到上元后再走,临行前再陪朕看一回灯节?”他期盼地看向他,一双春水寒玉般的眼中流光盈盈。   这目光谁抵得住啊,不就是迟几天南下嘛,萧暥当即满口答应。   魏瑄这才微笑着送萧暥出宫。   等到萧暥走后,魏瑄独自踱回深宫,幽长的御道上光影交错,香炉里冉冉升起寂静的香雾。   “你就这样让他走了。”那声音在黑暗中道。   “彦昭已经离家十年了。”魏瑄道。   “他和魏西陵在一起了,你怎么办?”   没有萧暥的日子,就只剩下深宫中这萦萦烛火、心魔执念、与血印之术的毒和他相伴,日夜煎熬,不复见天日。   “朕扛得住。”他咬紧牙关。   “真的吗?”那声音窃笑起来,“那你想想上一次,谢映之为他治病时……”   “闭嘴!”   “魏西陵、谢映之、还有云越,嘿嘿……”   帐中朦胧的灯光里,他乌黑的鬓发映着水润的肌肤,白皙的脸上浮着薄如春色的红云,柔软的唇潋滟鲜润,如夏末一场霖雨后,梅子熟透的香味,甘甜又鲜嫩……一时间混乱的念头如海潮般涌上来,香艳入骨,又残酷至极,似一头凶兽般撕扯着他的神智。   哐地一声,他撞在兰锜上,指节突兀的手紧紧抠住剑屏,才勉强控制住自己。   “陛下,怎么了?”青霜听到动静急匆匆赶来。   魏瑄脸色苍白,冷汗涔涔地吸气道:“青霜,诏徐放来。朕有一件事要他去做。” 第462章 暗流   上元节前的几天,萧暥天天忙得不可开交,今天约了江浔、闻正打桌球,明天约了宋敞、上官朗玩棋,后天容绪请他春暖阁泡泉按摩……整个正月里都忙得找不着人。魏西陵也知道他在大梁住了十年,也有许多不舍,便由着他去玩。   大梁城里的人都知道萧将军要回乡了,舍不得他走,天天给他送土特产来,等到打点行装的时候,萧暥这才发现,他已经不是孑然一身了,他有好几车的东西要带上,光御林赐的糕点小食,够他吃上几个月了。还有容绪送的锦被,绸缎,面脂,衣裳(毕竟还有几件是能穿出去的),以及江浔送的宝弓、宋敞送的古玩……就连闻正也送给他了书卷。除了云渊先生并没有送他什么——人家可是把唯一的儿子都送给他了啊!   云越是铁了心要跟萧暥去江州,云先生倒也开明,抚着背嘱咐云越要好好照顾萧将军的生活起居。   这几天云越和徐翁一直在给他整理行装,各种礼物和土特产装了好几车,都是大梁百姓的心意,搞得他像个满载而归的土豪似的。   正月十四,萧暥约了江浔他们几个在杏花楼喝酒,吃散伙饭,席间大醉了一场,是被云越扶着回的府,说到底都是舍不得。   只可惜古代没有飞机高铁朝发夕至,从大梁到江州骑快马走直道转舟楫也要走上半个多月。   他又想到了魏瑄,这孩子这些日子出奇的安静,也没有召见他,也没有来将军府,看来魏瑄现在毕竟是皇帝了,出宫多有不便……他脑子里想想这个,想想那个,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睡梦中渐渐觉得冷。   正月里,窗台上、窗外的梅树上都积着雪,夜里静到能听到积雪压断树枝声和北风穿过窗户缝隙的呜呜声。   自从上次一时冲动之后,他实在没法厚着脸皮再让魏西陵陪他睡了,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两人都默契地不再提及。   此刻萧暥卷着被子在榻上翻来覆去:大梁的冬天冷,冬夜尤其地冷,那个……谁来给他暖个床,来只猫也好啊,苏苏……   就在他迷迷糊糊之际,门悄无声息地开了,飘进一缕若有若无的浅香,孤灯淡影间白衣如流水拂眼底。   那香气高旷玄远,又清雅孤逸,萧暥半梦半醒间朦胧地想:莫不是那院中的白梅成了仙?   梅枝上还沾着晶莹的雪珠,那花仙手指轻点,梅梢微微一颤,便抖落几点雪珠在那柔润的唇上,沁凉甘冽,萧暥舔了舔,仿佛唇畔含一抹料峭的春寒,激得他酒意朦胧中心头一荡,顺势便把那做坏之人揽进了怀里。借一场大醉,抱梅而卧,幽香入梦。   缥缈的梦中,暖玉温香,冰肌玉质,手如柔荑,腰如约素,分不清男女质感的修长双腿……   清早,萧暥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就见谢映之侧身一手支颐微笑看着他。   卧槽!   “映之!”   萧暥吓了一跳,“昨晚我没做什么罢!”   谢映之饶有趣味地问:“小宇想做什么?”   “还是。”修长的手指漫不经心地挑起几缕乱发理到他耳后,“我不在的时候,你做过什么?”   “我不是,我没有!”萧暥想起和魏西陵的‘兄弟情’,顿时老脸一红,心虚地赶紧转移话题,“倒是映之,你去了武邑城怎么那么久才回来?”   “北宫氏想要联合漠北的北狄部落,对我们实行东西夹击。但不知为何,派出的使节迟迟不回。我猜测北狄内部必有变乱。于是就在那里留住了一段时间等待消息。结果果然不出所料。”   萧暥立即问:“北狄发生了什么变故?”   “大单于金皋被杀,赫连因接任了单于之位。”谢映之静静道。   什么!?萧暥骤然一惊,赫连因已经是大单于了!   果然此人不是等闲之辈啊。   赫连因成为了大单于,又统一了漠北八部的话,接下来莫不是就要进攻中原了!   萧暥躺不住了,赶紧坐起身,“我这就去准备跨漠远征之事!”   “小宇倒也不必那么着急。”谢映之止住他道,“跨漠远征艰苦异常,各方面都要有充足的准备,你方才北伐归来,身体疲累,再战恐怕力有不行。”   “我不行?”萧暥不干了,一个翻身将谢映之压在下方,“你看我行不行?”   谢映之被他闹得,笑到喘不过气,遂慵懒地抬起手理着他鬓角乱发,“起来罢,乖,魏将军来了。”   卧槽!   萧暥顿时懵了,这个时候!?   再一想,今天是上元节啊!   他赶紧放开谢映之,手忙脚乱地披衣起身,嘴上叼着根发绳奔到寝居门口,远远就见魏西陵正迈步过厅堂。   随即,魏西陵就见他和谢映之一前一后走出寝居,微微愣了下,“先生回来了?”   又见谢映之一边系着腰带,遂沉默地看向萧暥,你们……也做兄弟了?   萧暥狐狸毛都要炸了:“不是,西陵,我们谈论要事起的晚了。”   你不要误会嗷!   谢映之笑道:“魏将军来得正好,我确有事要与两位商议。”   片刻后,书房里,   谢映之简要地讲了此次北上所获的消息。   魏西陵听后神色沉凝,“跨漠远征刻不容缓。”   萧暥道:“我也是那么想,但是阿季认为长途远征劳师动众,而中原刚经历了十年战乱,百姓流离,军士疲惫,应该先与民休养生息,整顿军队,等到国力强盛了再兴兵远征。”   魏西陵想了想,“亦有道理,先生怎么看?”   谢映之道:“大单于金皋突然被杀,赫连因成为大单于,我推测此事幕后有人设计。”   “难道是风长离?”萧暥道。   谢映之点头,“如果我猜得不错,风长离布了内外两步棋,一步是赫连因成为大单于,联合漠北八部进攻中原。”   “那么另一步呢?”萧暥问。   “如今晋王登基为帝,也是在我们意料之外的。”   萧暥微微一怔,“先生说阿季?”   萧暥随即就想起谢映之说过,魏瑄心绪不稳,不宜为国君。魏瑄本身也不想当这个国君。——原本他们也是计划北伐之后,再在宗室子弟中选择一人为国君。   但是没想到桓帝的暴崩引发了三十二路诸侯的联合讨伐,魏瑄不得已才临危登基,稳住了局势。   如今魏瑄为帝已成了定局,也是出乎他们计划之外的。   “之前风长离三番五次想要蛊惑陛下,都没有成功,那是因为陛下心志尤坚。”   萧暥点头:“阿季是个很有原则的孩子。不会轻易被他人怂恿。”   谢映之轻叹了声。心道:他心如磐石,志如坚冰,那是因为有小宇你在他身边,但是你走后,他是否还能坚守下去呢……   可是想到萧暥已经离家十年了,如果告诉他这些,他一定不放心南归。又于心不忍。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   ***   午后,御书房,花梨木书格上摆满了书简,御案旁的鎏金香炉里正升起氤氲的香雾。   桌案上叠着一摞批到一半的卷宗,魏瑄一手支颐靠在案头,睡梦中只觉得鼻尖有些微痒,细细软软的像春风卷起柳叶儿,他朦胧地睁开眼睛,就见萧暥笑眯眯地弯着腰,手中拿着根斗蟋蟀的牛筋草。   某人妨碍公务是有前科的。   魏瑄一见他,所有的慵困疲乏就烟消云散了,他顺势握住那只做坏的手,讶然道:“彦昭,你不是回江州了吗?”   “阿季,睡迷糊了吧?这里就是江州啊。”他眨眨眼睛,“今晚上是春夕,我带你出去逛逛!”   魏瑄懵了,他不是在大梁么,怎么忽然又到了永安城。   萧暥道:“阿季,你忘了,你让位给元熙,随我们一起回江州了。”   魏瑄蓦然一怔,随即心中涌起巨大的喜悦,忍不住鼻子一酸。   萧暥猝不及防:“怎么又哭了?”   魏瑄吸了吸鼻子,“朕……不,我是高兴的。”   但他按抐住心中的欣喜,还是小心翼翼问:“皇叔呢?”   “西陵在训练军队,准备远征。”萧暥边说,边拉着他往外走。   湖边,一轮圆月升起。杜蘅堤上,游人熙熙攘攘。   湖水中飘荡着点点莲花灯。   夜风中,有人在低吟,有人在抚琴,有人在相恋。   天下起了小雨,人们纷纷打起了伞。   湖边有一株老柳树,冠盖如荫,枝干遒劲。   萧暥就牵着他的手到树底下避雨。   树枝上面扎满着红绸,挂着了一玫玫精巧的小铜锁,风一吹琳琅声响。   他好奇地抬手摘下一枚小锁。   “这是同心锁。”萧暥眨眨眼道,   “嗯?”魏瑄脸一红,   萧暥使坏地往他身边挨了挨,“传说相恋的两人会相逢在这棵树下,将写着名字的同心锁用红绳挂在树上,表示永结同心,白头到老。”   他笑嘻嘻道,“我们要不要也挂一枚?”   什么?魏瑄拽着小锁的手心顿时出了汗,一时没反应过来,被萧暥握着手,拉近了。   他感到他的手按在萧暥胸前,能清晰地感到他平稳的心跳。   魏瑄脑中嗡地一声,整个世界仿佛都在雨中旋转、飞升,树枝上的红绸飘荡着,轻拂着他的脸庞,他被突如其来的巨大的喜悦砸懵了。   他还没有从那惊涛骇浪般情绪中醒转过来,就在这时,咻的一声,一道锐利的破风声穿破雨幕疾射而来。   魏瑄只觉得掌心一热,柔滑殷红的鲜血染了一手。   只见一支狼毒箭穿透了萧暥的胸膛,箭尾的翎羽尤在风雨中震颤不休。   “彦昭!”魏瑄一把将他抱在怀里。   大雨中,他猛的抬起头,就见呼延钺森然站在他面前。身后跟着十几个苍炎。   呼延钺居然还在江州!   刀尖刮过青石地板发出刺耳的声音,呼延钺一步步向他走来。   魏瑄静静抱起萧暥,转身将他放在树下,然后抄起长剑,连人带剑疾刺而去!   当的一声金铁交鸣的清响,锋利的剑尖刺在呼延钺胸口,火星激溅而出。   金身?!刀枪不入!   魏瑄一剑落空,来势尤烈。   激战。   大雨倾盆而下。   “噗”魏瑄吐出一口血,长剑支地。残破的身躯在风雨中摇摇欲坠,漆黑幽凉的眼瞳依旧顽强地盯着呼延钺。   呼延钺步步逼近,“你杀不了我,没有人能够击破我的金身。”   他话音未落,魏瑄手中忽然一道白光炸起。   玄火!   一时间,不灭的玄火化作燎天的烈焰,向呼延钺席卷而去。   天空大雨如瀑,杜蘅堤上亮如白昼。玄火将呼延钺和苍炎化为灰烬的同时,也不可阻挡地蔓延开去。   烈火焚城。   永安城中哭喊声,尖叫声,落水声此起彼伏,仿佛当年的海溟城。   魏瑄站在瓢泼的大雨中,泪流满面,又放声大笑。成痴入魔。   ……   “阿季,阿季?”   魏瑄猛地惊醒,一抬头就见萧暥站在桌案对面,微微欠身,好奇地看着他。   魏瑄御赐萧暥金鱼袋,入宫不需要禀报,可在宫中随意走动。   “彦昭?”魏瑄一时间竟有些恍惚。   梦中那柄小小的同心锁尤似在手中,但一箭的血色模糊了他的眼睛,痛得锥心刺骨。   他深吸一口气,用力揉着眉心道:“朕无事,只是看奏章不小心睡着了。”   萧暥见他眼中有血丝,“阿季,你也不要太辛苦。”   说完他无意间瞥到了案头的卷宗,心中微微一动:“这是什么?”   “哦,这件事,朕正要跟彦昭商议。”魏瑄道,“锐士营经历了十年战争,士兵疲惫,前番彦昭说准备跨漠远征,朕仔细想了想,觉得该训练一支新军。”   魏瑄从案牍堆抽出一份简册,递给萧暥,道:“这是一个名单。”   “朕派人调查过,这些士兵都已经碾过六旬,有些人十多年都未曾还家了。”皇帝微微叹道,脸上有悲悯之色,“所以朕想让六十岁以上的士兵卸甲还乡,回到户籍所在郡县,每人领良田十亩,加封两等爵位,凭爵位可免除一切徭役税负。朕都想好了,有家的还家,没有家的,由户籍所在郡县官府赡养,务必使英雄老有所依。”   萧暥听得一愣,不由心头发热,立即揖首道,“臣替锐士营的老兵谢陛下体恤!”   “将士十年浴血,朕只是做了该做之事。”皇帝抚着萧暥的背道,“来,彦昭,我们再商议招募新兵,以扩充进锐士营的编制……”   这一说就到了傍晚,君臣都意犹未尽。   如果不是要回永安城,萧暥真想和魏瑄一起开创这个朝气蓬勃的新朝。   魏瑄也感叹道,“彦昭,以后你离开了,朕真不知道还能找谁商议?”   萧暥宽慰道:“还有云先生,以及江浔、宋敞、闻正、上官朗他们都是栋梁之臣。”   “满朝文武,无一类卿。”魏瑄轻轻道。   萧暥被他说得心中五味杂陈,一时不知该怎么宽慰魏瑄。   就在这时,一道灰绒绒的东西嗖地窜了进来,一下扑到萧暥怀里使劲地蹭。   “苏苏!”   萧暥撸着苏苏柔软的毛,果然是当御猫好啊,毛都不秃,居然变得浓密了!   苏苏舔着他修长的手指,喉咙里是不是发出咕噜咕噜的撒娇声。   魏瑄看得有趣,道:“苏苏,彦昭要回江州了,你是跟他走,还是留在这里?”   苏苏一愣,回头看看魏瑄,又看看萧暥,一蓝一紫两只眼睛里充满了茫然,懵懵地在原地打着圈,嗅嗅这个,又蹭蹭那个,简直就像父母要分居了,问孩子跟谁?   苏苏一个也舍不得。   看着它纠结地毛都要打结了,萧暥心里一软,可是他已经离家十年了,他答应了西陵,答应了太奶奶,答应了澈儿,等到九州一统,就回家去。   魏瑄看出了萧暥的心结,淡淡地笑了笑,“彦昭决意要走,朕也不能强留,曾贤,带苏苏下去罢。以后它就半年留在江州,半年在大梁,彦昭你看可好?”   萧暥:更像父母分居了……   老内监上前抱走了苏苏,皇帝站起身来,“彦昭,离入夜灯会还有些时辰,陪朕在宫里走走罢。将来这空旷的宫殿,也就不那么孤寂了。”   ……   ‘嘿嘿,你真可怜啊。’   寂静中那道声音又在魏瑄脑内响起,‘身为皇帝,如此低声下气求人留下,他也不为所动。’   魏瑄:闭嘴。   ‘你现在招数出尽了罢?你还有什么办法?’   ***   上元夜灯会,车如流水马如龙。   沿街的商铺前都张灯结彩,各种锦灯争奇斗艳。入夜,吃完了团圆饭的人都携家带口地出来逛夜市,街上人头攒动,熙熙攘攘。   “美食街?!”萧暥一诧,古代的美食街?   栀子巷位于尚元城内,南起清颐楼,北至倾颜阁,巷内商铺林立,食客盈门。灯笼下照耀下一家挨着一家的招牌,各种美食琳琅满目。   萧暥点了羊羔肉、酿皮子、烧卤鸡、胡辣汤、麻花油茶等等,从这家吃到那家,从西北风味吃到江南小食,只愁肚子装不下那么多。   小魏瑄实在是太了解他了,这美食街上能吃到各地的风味小吃,狠狠抓住了他的胃。   他坐在一个烧烤铺子里,魏瑄娴熟地烤着鱼,萧暥吃着香喷喷的烤鱼,眼睛还瞄着隔壁桌的桂花糖芋头,正想着那啥,回头跟西陵商量一下,要不延后两三天再走?   就在这时,忽然感到身后有人擦身而过,萧暥回头就见一个戴着幞头的男人低头快步走过去了。   萧暥有点纳闷,虽然这里人多路窄,但也还没到摩肩接踵的地步,想到这里,他心中忽一沉,一摸腰间,果然,金鱼袋不见了!   “阿季,你在这里等我!”他说罢,来不及解释,快速追了上去。   那贼人见他追来,像只猫一样躬身一跃,敏捷地上了屋,在积雪的檐宇间健步如飞。   萧暥身手也是极好的,紧跟着跃上屋脊,急追而去,看得下面接上的游人们发出阵阵惊呼。   萧暥追着那贼人在屋脊横梁间上下奔跃,眼看就要追上了,谁知那贼人纵身一跃,竟抓住一大宅门前的锦带从一丈多高的围墙上荡了下去,落到了街上,瞬间钻入人群。   可还没等他行匿踪迹,就一头撞上了堵坚硬的山岩,登时整个人被撞得退了几步摔倒在地,惊抬头,就见一个身材异常魁伟的胡人汉子正俯视着他,刚才他竟是一头撞在那人坚实的腹肌上。   那人伸出手来,用生硬的中原话道:“偷的东西,拿出来。”   那贼人顾不上脑袋撞得眼冒金星,腾地跃起,一记刁钻的飞踢就袭向那异族汉子方正的下颌。   阿迦罗纹丝不动,就势擒住那贼人的脚踝,手腕轻轻一提,那贼人惨叫一声,像一条活鱼被凌空拎起,又重重地摔翻到地上。   阿迦罗一脚踏在他后背,“东西,拿出来。”   周围的游人都纷纷围上来叫好。   “我们不能在这里暴露。”随从鞮奴刚要上前,却被余先生拦住了,后者静静摇了摇头。   萧暥拨开人群追到的时候,就见游人们正围着一名威壮的汉子喝彩。   那汉子皮肤黝黑,容貌堪称英俊,但额角眉心却有深深的风霜刻痕,像坚硬岩壁上的裂缝,不多,却深,每一道都像灵魂深处的刺青,写满刻骨的爱与恨。   萧暥被他的样貌震惊住了,一时竟有些恍惚,他似乎在哪里见过这个胡人。   但那是一张陌生的脸,样貌既年轻又沧桑,唯有那双琥珀金的眼睛看过来的时候,他似乎能看到其中不熄的烈焰,几乎要将他吞没。   “这是你的吗?”阿迦罗极力克制着沉声问。   “多谢壮士。”萧暥感激地接过金鱼袋,这东西丢了,若到鬼市卖了去,被心怀叵测之徒混进宫,就大事不妙了。   等等,心怀叵测之徒,萧暥忽然倒吸了一口冷气,阿季!小皇帝现在还一个人等在烧烤铺子里。   他一念及此,来不及道别,赶紧拨开人群往回奔去。   烧烤铺子里,魏瑄正和摊主攀谈着,看到他回来,笑着站起身。   也就在这时,旁边广聚酒楼的屋顶上,闪出一道鬼魅般的黑影,黑暗中反射出一点寒星般的幽芒。   萧暥头皮都炸了,“阿季,小心!”   他话音未落,嗖的一声,一支狼牙羽箭带着锐利的破风声从侧面疾射而来,霎时射穿了魏瑄的右肩,滴血的箭镞从肩胛透出, 箭尾的白翎尤自震颤不已。   殷红的鲜血从伤口涌出,彻骨的冰寒如蛛丝般漫延,魏瑄顿时感到整个右侧身躯变得麻木沉重。被萧暥一把扶住。   听到动静,附近巡逻的京兆府的都尉项冲立即率军赶到。   就见魏瑄脸色苍白,薄唇紧抿,一只手捂着右肩,鲜血已经浸透了衣衫。   “快!封锁整个街道!”“护驾!” 第463章 围捕   此刻,清察司陈英也已率军闻讯赶来,配合京兆府的府兵封锁了整个栀子巷,一时间,街巷里孩子的哭闹声,女子的惊叫声此起彼伏。   阿迦罗站在拥挤推搡的人群里,灼热又深沉的目光穿过人群专注地盯着萧暥。目送着他搀扶着皇帝上了马车。   在就要跨上马车的时候,魏瑄忽然微一侧首,锐利的眼风暗暗掠向身后。   两个人的目光短暂地隔空一碰,深藏不露的敌意。   “怎么了,阿季?”萧暥问。   魏瑄阴沉道:“无事。”   遂面色寒白地转身上了车,马车辚辚驶出街巷。   ***   长乐宫,寝殿里灯火通明。   内监们躬身端着铜盆和热水紧张地进进出出,又端出一团团浸透血渍的纱布。   “还是让映之来看看罢。”萧暥关切道。   魏瑄裸衣坐在榻上,面色苍白:“只是皮外伤,御医就能处理,不必劳烦谢先生漏夜进宫了。”   烛火下,老御医用手中的铁钳夹紧了箭杆,殷红的鲜血顺着胸膛上结实的肌肉淌下。   魏瑄眉头轻轻一蹙,箭杆被拔出,随着叮的一声,箭镞落在了铜盘里,一股鲜血飚溅而出。   老御医却长出了一口气,抬袖揩了揩了额角的冷汗,躬身道:“箭头无毒,陛下洪福齐天啊!”   魏瑄神色如常,道:“青霜,朕中箭的消息对外封锁,还有,告诉殿外等候的众臣,朕已无恙,让他们退下罢。”   说完他又看向萧暥:“彦昭也累了罢。”   “不累,阿季,你在发烧。还是让映之来看看。”说罢他就要站起身,   “彦昭,朕无事。”魏瑄艰难地撑起身,雪白的纱布上刹时浸出一点猩红。   “哎,你别动。”萧暥只好再度坐下。   “彦昭,你在这儿陪我说说话,伤口就不疼了。”魏瑄说着轻轻往他身边靠了靠。   这孩子真是腻歪啊……萧暥心想。   冬夜里寒冷,但是魏瑄‘烧’得滚烫,让萧暥觉得好像倚着个火炉,温热舒适。这一夜又是捉扒手,又是皇帝遇刺,折腾得他又累又困,疲惫之余竟然不知不觉睡着了。   ***   殿外已是夜半,宫灯照着积雪一片皑皑。   曾贤提着灯笼一边小步引路,一边道,“陛下将群臣都屏退了,独让君侯进去,看来在陛下心里,只有君侯是自家人。”   魏西陵关切道:“陛下伤势如何?”   曾贤道:“羽箭刺穿了右肩下,御医说是穿透伤,箭镞不会留在体内。已是万幸。”   魏西陵微微蹙眉,看来射箭之人臂力极好,竟然一箭穿透肩胛。   “萧将军呢?”他又问。   曾贤道:“老奴出来的时候,将军正陪陛下说话。”   ***   长乐宫中烟雾弥漫,馥郁的宫香掩盖了浓重的血腥味。魏西陵环视一周没有看到萧暥,最后把目光投向寝殿的丝帛屏风,其后隐约可见烛光人影。   “皇叔来了么?近前说话。”皇帝的声音静静地从屏风后传出。   魏西陵遂移步向前,就见御榻上铺着锦被,朦胧的烛火透过半垂的帐幔,勾勒出暧昧的虚影。   魏西陵心中微微一跳。   魏瑄道:“彦昭疲累过甚,今夜就留在宫中休息了。”   魏西陵揖首道,“陛下有伤在身,需要修养,且外臣留宿内宫怕是不妥。”   魏瑄道:“古人云,君臣如鱼水、似夫妻。同宿同栖也没什么不妥。”   魏西陵剑眉微蹙。   就听魏瑄又道: “朕今夜召皇叔来,是想要有劳皇叔替朕办一件事。”   他抬起头,目光深而静, “今夜行刺之时,有一胡人形迹极为可疑,朕想烦请皇叔立即率兵前往排查捉拿。”   魏西陵心中微微一沉,隔着纱屏,不放心地看向榻上熟睡之人。   就见萧暥靠着魏瑄宽阔的肩头,微微垂着头,长睫如落羽般在雪白的脸颊上挑出一弯疲倦的淡影……   “皇叔有难处?”魏瑄眉心微蹙   “臣遵旨。”   “有劳皇叔了。”皇帝说罢看了曾贤一眼,后者立即会意地前来提灯送客。   魏西陵看向萧暥,想说什么,但在皇帝无声的注视下终究是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   夜还很长,灯笼照着殿前残雪一片寒凉。   ***   魏西陵走后不久,殿后便传来了轻轻的脚步声。   魏瑄小心翼翼地将萧暥安放在龙榻上,盖好被褥,然后披衣起身,转到后殿,就见一道黑影正单膝跪地。   “没有人看到你进来罢?”魏瑄冷然道。   “罪臣绕过前殿,从后殿潜入,没有遇到君侯。”徐放道。   “好。”魏瑄对他的懂事很满意。   “今夜罪臣刺伤圣驾,死罪。”徐放说完低头磕地。   “起来罢。”魏瑄漫不经心道,“你的箭法很好,下手也利落,不愧是前铁鹞卫的都尉,这次任务你完成得不错,接下来,朕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要你去做。”   “陛下吩咐。”   “朕决意从绣衣特使中遴选身手出众者,组建绣衣卫,这支军队就交给由你来训练。”   徐放一愣,这可是天大的信任,顿时叩首颤声道,“罪臣遵旨!”   ***   栀子巷   阿迦罗抡开了硕大的铁拳,猛地锤向迎面挥刀冲来的士卒,只听噗的一声闷响,那士卒厚实的胸甲竟被整个砸得凹陷了下去,阿迦罗就势夺下他手中钢刀。   “抓住他!”陈英厉声喝道。   又有数十名悍不畏死的士卒提刀冲了上去。   阿迦罗大喝一声,如猛虎撞入羊群,沉重的厚背钢刀舞挥舞如狂,所向披靡,周围的士卒如砍瓜切菜般纷纷倒地。一时间竟无人能敌。   这胡人竟如此勇武!陈英锵然拔出长剑,杀入阵中。   阿迦罗右劈一挥,手中沉重的厚背钢刀已经挟带起一股旋风迎面劈来。   陈英厉吼一声举剑猛力格挡,黝黑的钢刀与雪亮的剑芒顿时撞击在一起,火星四溅,激烈的金铁交鸣声响彻长街,陈英的长剑竟被硬生生磕开,脱手而出,陈英倒吸一口冷气,这是什么怪力!   紧接着厚背钢刀旋斩而至,直劈陈英脖颈,就在这时,阿迦罗耳畔陡然响起一阵破风的锐啸,锋利的箭镞撕裂了空气激射而至,叮地一声,竟弹开厚重的钢刀。   好箭法!阿迦罗惊回首,就见一锦衣绣袍的清俊公子,正傲然跨马看着他。   “拿下!”魏西陵一声令下。   顿时无数森冷的箭镞密密麻麻指向了阿迦罗。   “我好像见过你。”魏西陵策马向前。   阿迦罗抬头看着他,困兽一般的眼中几乎要迸出火来。 第464章 刑审   “名字?”魏西陵问。   “鞮奴。”   “我是问真名。”魏西陵目光一寒。   就在这时,长街上忽然传来杂沓的脚步声。   魏西陵霍然回首,就见青霜率一队羽林正向这边赶来。   “君侯。”青霜勒马揖道,“陛下派我来押送人犯。”   魏西陵剑眉一蹙,押送、审理人犯向来是清察司之职责,羽林卫只负责皇帝的安全。   “押往何处?”他问。   “大内,掖庭狱。”   陈英一惊,脱口道:“掖庭狱乃是关押宗室宫妃之处。这不合规矩罢?”   “此番不一样,是行刺天子之罪。” 青霜看向魏西陵,“陛下要亲自审理。”   魏西陵隐隐有种感觉,他们这位陛下处事似有点随心所欲,无视规则。   “陈英,交人。”   ***   阴冷的监狱里滴水成冰,阿迦罗袒着膀子铐在砖石嶙峋的墙壁上,火盆里窜起的火苗忽明忽暗地映在他的脸膛上,他一双眼睛如同一头蛰伏的独狼。   阿迦罗没想到,他来到大梁的第一天晚上就在监牢中度过。   此番他来中原本是为了打探虚实。   这段时间,北宫达败,北宫梁降,虞策被灭,张鹞、赵崇相继归顺……中原的局势变化快得让人眼花缭乱,他需要确切的消息。   他原本完全可以派遣属下装作商贩潜入中原打探消息,但是在漠北的无数日日夜夜里,那不熄的爱,和难灭的恨如野火般炙烤着他的内心,他很想亲眼见一见大梁到底是一座怎样的城市,能让萧暥不惜一切为之奋战。   没想到,来到大梁的第一天他就撞见了萧暥。   然后,他就被关押到了这里。   沉重的牢门打开了,走进一个精瘦的男人,窄额鹰钩鼻,一双阴鸷的眼睛在黑暗中牢牢地锁定了他。   一个毒蛇一样的男人,阿迦罗在心里默想。   “叫什么名字?”徐放问。   “鞮奴。”   “北狄人?”   “山夷人。”阿迦罗道。   山夷人本是北狄十八部落的一部,早在景帝年间就迁居到了辽州,成了辽州的山夷部落,兰台之变后军阀混战,淳于泷占据辽州,收编大量山夷力士进关锁军。   阿迦罗来之前就打听过,魏西陵此番击败淳于泷的关锁军,定鼎辽州,有大量的山夷人涌入中原。所以他们才决定以山夷商贩的身份潜入大梁。   “山夷人?”徐放斜睨着他,“来中原做什么?”   “贩兽皮。”   “听说你本事很好?打伤了好几名清察司的人。”   “原是淳于泷将军旧部。”   “一派胡言!”徐放阴声打断他道,“淳于泷归降后,所部名册上,千夫长以上共三百六十二人,里面根本没有一个叫做鞮奴的人。”   阿迦罗暗惊,没想到这个酷吏有点本事,竟然把淳于泷的投降名单都查过了。   “我只是个士兵,不在名册上也是正常。”他面不改色道。   “区区一个关锁军士兵,就有那么好的身手,淳于泷也不会那么轻易就败了。”   “对手是你们的战神。” 阿迦罗目光森然道。   “看出来了。”徐放凑近了阿迦罗,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你忌惮他。”   阿迦罗不答。   徐放冷笑了下,“再告诉你一件事罢,今晚将你捉拿的就是魏将军。”   “魏西陵?!”   ‘啪’一声皮肉的清响,徐放手中的皮鞭狠狠地抽到阿迦罗脸上,留下一道醒目的血痕。   “君侯的名讳是你可以直呼的?”   阿迦罗吐出一口血沫,牵起破口的唇狰狞地笑了下。总有一天,会击败他!   “看来你是不肯招供了。”徐放阴恻恻道,“你知道铁鹞卫罢?”   “蛇鼠。”   徐放眼中凶光一闪,“被蛇鼠咬住了可是很疼的,不扯掉你一块血肉,是不会松口的,我这就让你尝尝,动刑!”   ***   大梁城,千家坊   鞮奴低着头匆匆走过陋巷,七拐八弯之后,来到了一间低矮的棚屋前,谨慎地叩了三下,门开了一条缝。   余先生戒备地靠上门缝,见到是他,才向屋内招了招手,阴暗的屋子里十几条大汉纷纷放下了手中的兵刃。   鞮奴快速钻进屋,接过凉水猛灌了几口,就把打听来的消息捡要紧的说了。   “大单于被关进了掖庭狱,那是中原人皇宫里的监狱。”   “就是说,我们要救大单于,就要闯进皇宫?”   “怕甚,就是我们都死了,也要把大单于救出来!”   “但是就算我们都死了,也救不出大单于呢?”余先生淡淡道。   “这……”   “先生,你说怎么办?”   余先生摸着下巴道:“现在,只有一个人能救大单于。”   ***   阿迦罗的双手被钉在木架上动弹不得,藤条编的刑鞭,一鞭下去,倒刺就深深扎进血肉里,再连皮带肉掀起一片,几鞭之后,阿迦罗健壮的胸膛上已经血肉淋漓。   “你是谁?”   “你们有多少人?”   “来大梁做什么?”   豆大的汗珠沿着阿迦罗脸膛淌下,阿迦罗一言不发。他闭起眼睛,眼前火光晃动,那是上元夜的灯火。   长街之上,喧闹的人海中,琳琅满目的华灯映着那人眉间风月、眸底流光,相逢间仿佛整个世界都明亮了……不知不觉阿迦罗嘴角微微牵起。   “果然是条硬汉,看来一般的刑罚对你没用。”徐放阴恻恻道,“但是任凭你是钢筋铁骨,我们铁鹞卫有的是办法让你开口。取绣银钉来。”   紧接着就有绣衣卫拿来一只铁质的小匣,打开匣子,里面有十几枚大小不一的银钉。钉子的两头还有繁复的花纹,看得人牙痒,有些钉子下还穿着还一根细细的铁链。   这是什么东西?   阿迦罗还没弄明白,就见徐放取出一对银钉,将其中一支在蜡烛上烧红了。然后就将火烫的银钉穿入他宽阔的胸膛前饱满的露珠里。   “唔!”阿迦罗猛地咬紧牙关,几乎咬碎了钢牙。   徐放一点点拉扯牵动着银钉,阴鸷道:“说!你是谁?”   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鞮奴。”   “你来中原做什么!”   “贩兽皮。”   尖锐的疼痛钻入肌肤,阿迦罗眼中暴起血丝。   “看来还是不肯老实招供。”徐放阴声下令将另一枚烤红的银钉也穿入阿迦罗另一侧。   冷汗滚滚淌下脸膛,咸湿的汗水流过伤口,火辣辣地又麻又疼。   徐放的手指吊在两枚银钉之间的铁链上,又问:“你是谁?”   “你老子。”一字一字地从牙关里咬出来。   徐放狞笑一声,猛地一抽链子。   “嗯!”阿迦罗浓眉骤然紧皱,两粒殷红的血珠瞬间顺着银链滚落到深古铜色的胸膛上。   还是不招,徐放倒是有点刮目相看了。   他眯起眼睛,阴暗地凑近阿迦罗的下巴,道:“没事,我们还有手段。”   阿迦罗如独狼般的目光森森地看着他,又让他不敢凑太近。   “铁鹞卫不会让你无聊的。”   随即打了个响指。就有一名绣衣卫拿来了一个状似裈裤的铁疙瘩。   “给他套上!”徐放一声令下。   阿迦罗顿时觉得身下冰冷地一沉。随即要害处被密密麻麻的狼牙钉顶住了。   接着徐放命人取来一册露骨的春宫画本,在他面前一页页展开,尽是婀娜多姿的女子。   阿迦罗鄙夷地看了他一眼,面不改色。   渐渐的,徐放有点搞不懂了,这人是不近女色吗?还是说有阳瘘之症?   但是那么威壮的一个人,看不出来居然是功能障碍?   这时,一名铁鹞卫侧身上前,在徐放耳边低语了几句。   徐放皱起眉,“不行,那张画可是被禁了的。”   “只是明面上查禁,但坊间流传的仿画很多,查不完的。”   “你私藏了?”   那铁鹞卫嘿嘿两声,眼中流露出贪色,“这图可绝了……”   徐放拧眉,又看向阿迦罗,“这人声色不近,也只有试一试了。”   片刻后,一幅工笔精描的孔雀美人图送到了阿迦罗面前。   随着卷轴的徐徐展开,幽暗的监狱里仿佛窥见一缕旖旎的春色,暗香萦绕间,莹莹的火光照着画中美人如脂玉般的香肩,他侧身坐在美人榻上,背后的衣衫敞落,浓密丰盈的波浪卷发垂下来,若隐若现后背优美的线条……   阿迦罗看得热血喷张,只觉勃然骤紧,狼牙钉瞬间刺入血肉,疼得他浑身一个激颤,他猛地拧紧眉头,困兽般的眼睛狠狠地盯着徐放,切齿道:“这画,哪里来的?”   话音未落,牢门咣当一声打开了。   两名狱卒提着灯笼在前引路。   徐放回首一看,赶紧躬身上前,叩首道:“刑狱之地污秽腌臜,怎敢教陛下亲临。”   皇帝不予理会,信步往里走去,看到那张孔雀图微微一诧,随即神色骤沉,目光从那张孔雀图移到阿迦罗硬处,眸中含而不露的愠怒:“朕的画,你倒是得其妙用啊。”   徐放赶紧惶恐地叩拜道:“陛下,嫌犯嘴硬得很,故而卑职才出此下策。卑职死罪!”   “你退下,朕要亲自审他。”皇帝淡淡道。   “喏。”徐放如释重负地退下。   皇帝走近阿迦罗,目光阴冷地打量着他:“你想知道这画的来路?好,朕告诉你,是朕画的。”   “什么时候!”铁链锵挣响,阿迦罗目眦欲裂。   魏瑄不动声色道:“你认识他。”   “不认识。”阿迦罗道:“但他让我想起我的妻子。”   “好大的胆子。”皇帝不怒反笑,“朕的人你也敢觊觎。”   然后他走近两步,幽声道:“你知道宫刑么?”   阿迦罗眼皮一跳。   这时狱门轻轻打开了,徐放躬身上前,低声道,“陛下,萧将军在外求见。” 第465章 报答   萧暥是第一次来到掖庭狱。走过一条阴风恻恻的狭长甬道,便是掖庭狱幽深斑驳的门庭。   相比寒狱高耸的院墙,这个宫中秘狱显得更加险恶阴森,有一种说不出的哀缠诡怨。   今天刚出宫门,萧暥的车马就被一个胡人拦住了。来人自称是昨夜帮他制服扒手的高大胡人的伴当,他的同伴被当做刺客给抓进掖庭狱了,求萧将军出手相救。   于是萧暥又匆匆折回皇宫。   “是有这么回事。”魏瑄道,“此人身手极好,形迹可疑。”   “阿季,昨晚就是那胡人帮我抓住了扒手。应该不是他们一伙的。”   魏瑄狐疑地微微眯起眼睛:“彦昭认识这个胡人?”   萧暥如实道: “不认识。”   魏瑄微笑:“那为何维护与他?”   萧暥道:“他帮我抓住了扒手,我不想连累无辜。”   “无辜?”魏瑄阴晴莫测地牵了下嘴角,转而问:“那扒手审出什么了吗?”   萧暥摇头:“那扒手就是大梁城里的泼皮,收了钱扒窃我的金鱼袋来引开我,其余的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魏瑄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萧暥见他心事重重,又道:“阿季你放心,此事我必然追查到水落石出。”   “不必了。”魏瑄眉头轻蹙,道:“幕后主使朕已经知道是谁了。”   “谁?”萧暥讶道。   “风长离。”   听到这个名字,萧暥陡然暗吸了口冷气。   细想起来,确实也只有此人有这能耐,也有这疯狂劲儿,敢当街行刺皇帝。   而且,一旦皇帝遇刺,大梁局势动荡,已经归顺的诸侯恐怕再次蠢蠢欲动。九州局势难料。   看来这些苍冥族余孽是如离离野草生生不息,扑不灭啊。   魏瑄见他眉头紧锁,便道:“彦昭,此事朕会妥善处理,你明天还要启程回江南,就不要再挂心这些琐事了。”   琐事?天子遇刺这等大事,如何说是琐事?   萧暥摇头:“大梁局势不稳,我怎么能放心南下?”   魏瑄眼神不易察觉地一亮,眼稍微微弯起。刚想说什么,就听萧暥又道,“既是风长离所为,那个胡人应是误抓,还请陛下放了他罢。”   魏瑄刚才还舒展的眉梢一挑,“既然彦昭如此牵挂这个胡人……徐放。”   “卑职在。”   “放了那个胡人。”   “喏!”   萧暥道:“谢陛下。”   “彦昭,你先别急着谢我,那个胡人受了点刑伤,徐放是铁鹞卫出身,你知道的,就会那些手段。”   片刻后,阿迦罗踩着残雪踉跄地走出掖庭狱,早春耀眼的阳光中,他终于又见到了那个让他魂牵梦绕又爱恨交织的人。   下一刻,他一个趔趄,摔倒在了雪地里。   ***   清格茶寮临湖的阁楼里,打开轩窗,隔着三两枝腊梅,就可以看到早春碧浪湖的粼粼波光。   阳光照着湖岸的残雪,早春的薄寒透帘而入。   墨辞掀开竹帘走进最里头的一间雅室,谢映之正坐在窗前喝茶,高缈的茶香里萦绕着一缕幽淡的梅香,令人心旷神怡。   “还是映之你逍遥。”墨辞脱了鞋,大咧咧走进去,在谢映之对面坐下,“皇宫里太无聊,都快把我憋死了。”   “听说陛下昨夜遇刺了。”谢映之道。   “这里中了一箭。”墨辞指了指右肩下,“御医看过了,穿透伤,箭镞不会留在体内,没什么大碍。”   谢映之微微点头,“还有呢?”   “听清察司的报告称,刺客应该是躲在广聚酒楼的屋顶上,这会儿酒楼已经查封了。”   “嗯?”   “还有……”墨辞挠了挠头,“陛下抓了一个胡人,说是嫌犯。”   “嗯。”   墨辞寻思着,“没了啊。”   谢映之拿起茶盏,低头抿了口茶,很有耐心地等着。   墨辞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哦,对了,萧将军昨夜留在宫里照顾陛下。”   谢映之搁下茶盏,轻叹道:“看来小宇是回不了江南了。”   墨辞一愣,立即反应过来,“映之你什么意思,你是说陛下此番遇刺是自导自演的?目的是为了留住萧将军?”   “皇帝于京城遇刺,大梁局势动荡,小宇便无法安心回江州。”谢映之淡淡道,“不过,那个胡人倒是出乎我的预料,去查一查此人底细。”   ***   辚辚马车声里,阿迦罗用生硬的中原话问,“去哪里?”   “我家,先给你疗伤。”萧暥道。   “皮外伤,我扛得住。”   萧暥见这个胡人固执逞强,也不客气了,干脆道:“我把你从哪牢里捞出来,你不该报答我什么吗?”   这下阿迦罗愣住了,“报答?”   萧暥看着他以身相许的眼神,略略略……赶紧道:“给我打十天长工!”   阿迦罗道:“可以,这很公平。”   然后就闷不吭声地盯着萧暥,看得萧暥有点发毛,“你叫什么名字?”   “鞮奴,主人。”   ***   谢映之不在,萧暥临时找来的郎中,一见这血淋淋的刑伤就手抖。萧暥只好自己动手,给他新入门的长工疗伤。   手上、身上的伤口都好处理,清洗之后,敷上药,再扎好绑带就行。萧暥常年行军,处理创伤是颇有经验的。   让他觉得棘手的是胸前的银钉,这什么玩意儿?怎么摘除啊?   宽阔的胸膛上肌肉厚实而有弹性,两颗鲜红欲滴的露珠被银钉穿过,银钉四周还围绕着一圈太阳形的火焰纹。古铜色的肌肤映着花纹璀璨的银钉……   萧暥暗暗吐槽了一下铁鹞卫的重口味,抬手去摘银钉。   阿迦罗没想到萧暥握剑的手竟也那么轻巧。   随着银钉一点点地抽离,胸前又痛又麻又痒。   阿迦罗一低头就看到萧暥纤长的睫毛像两面浓密的羽扇似的,在雪白的脸颊上落下两弯淡淡的虚影,再往下是秀挺的鼻梁和弧度诱人的唇,有温热的气息拂到他胸前,又酥又软又痒,激得他耳根都热起来了。   萧暥小心翼翼地一点点推着银钉,随着‘叮’地一声一枚银钉终于坠地,他还来不及松一口气,就被一只大手揽入了个炙热的怀抱里。   “主人。”阿迦罗压抑着暗哑低浓的嗓音,   此刻萧暥坐在他身上,鼻间能闻到阿迦罗胸前淡淡的汗味和血腥味。   他还以为是自己毛手毛脚拆银钉弄疼了对方,算了,抱着就抱着吧,他继续很负责任地一边继续拆另一侧的银钉。但另一侧的银钉不仅扣着铁链,而且似乎锈住般死死地固定在阿迦罗胸口。   再一看,他心中一惊,只见阿迦罗的衣袍下亦有斑驳的血迹,泥煤的铁鹞卫,到底干了什么!   就在萧暥一时无措之际,阳光下,一只飞蛾合上翅膀静静地停落在窗沿上……   ***   长乐宫,魏瑄目光幽沉地喝着酒。   ‘嘿嘿,如果不是你,那胡人还没这机会罢?’   ‘闭嘴!’   魏瑄转着酒盏,皱起眉,但那恼人的声音还是在脑海中萦绕不去。   ‘那银钉可不是那么好拆的,萧暥手是真巧,拆得那胡人热血充胀,接下去他怎么解决啊?’   魏瑄眼中幽光一闪,‘你想说什么?’   那声音诡谲地笑了笑,‘我是说萧暥,他是用手,还是用嘴?’   咔地一声,魏瑄手中的御杯四分五裂,鲜血随着酒液流淌下来。   “陛下。”曾贤惊慌失措,“来人,招御医!”   “不必了。”魏瑄阴恻恻道,“叫徐放来。”   ……小可爱们,本章被删除了上百字,导致字数不够无法提交,在此补足一下字数,还请小可爱们谅解…… 第466章 敌意   长乐宫,徐放进去的时候,两名小太监正跪在地上打扫酒杯碎片。   魏瑄坐在御座上,神色阴晴不定,一只手搁在凭几上,御医正在谨慎地包扎。   徐放调整了下呼吸节奏,他知道皇帝现在心情恐怕不好,于是更加小心翼翼道,“卑职参见陛下。”   “起来罢。”魏瑄沉声道,“你昨日抓的那个胡人,朕要你去查一查他的底细。”   “他不可能一个人来中原,肯定有随同伴当,把他们都逮捕了,一个个给朕仔细审。”   “喏。”   话音未落,黄门侍郎进报道:“陛下,太卜令求见。”   “宣。”皇帝又对徐放道:“你下去罢。”   “卑职告退。”   ***   墨辞走到御书房前的廊下,正好跟徐放狭路相逢,匆匆一个照面,墨辞笑了笑,“徐都尉。”   “太卜令。”徐放谨慎地拱了拱手,低头走开。   入殿后,墨辞有些散漫地行了礼,便径直到魏瑄对面坐下,拿起剩余的一个酒杯,自己倒了杯酒,“陛下喝闷酒怎么不找我?我陪你一起喝。至少不会伤了手。”   “那师兄岂不是错过了和玄首喝茶。”   “茶哪有酒好喝。”墨辞笑笑。   “昨晚的事,谢先生什么都知道了罢。”魏瑄道。   墨辞问:“陛下指什么?”   “昨夜闹市行刺的,是徐放。”皇帝淡淡道:“是朕让他去的。”   墨辞了然,道:“陛下遇刺受伤,大梁局势不稳,萧彦昭才无心回江南。可是……”   “可是彦昭已经离家十年了,朕何必硬是不放人走对么?”   “阿季,你也知道,萧彦昭他很疲惫了,让他回家休息一阵也无妨,一两年后,你再找个借口招他回京不就行了。”   魏瑄忽然问:“你觉得朕是否不近人情?”   墨辞坦率道:“有点。”   魏瑄道:“那朕请问师兄,九州一统后,天下就太平了吗?”   墨辞思忖道:“如今四海归一,朝堂清明,诸侯滨服。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你那老对头不知所踪了。”   “也是玄首的老对手罢。”   风长离。   “只要风长离一日不被擒,九州大地就一日不会止戈。现今的风平浪静之下,何尝不是暗流汹涌。”魏瑄道,“如今风长离行踪无定,朕怎么放心让彦昭回江南?”   “虽然风长离的目标是朕,但是如果他没有机会对朕下手,他会如何?”   墨辞:“伤害或者挟持你最重要的人。”   魏瑄:“彦昭便是朕的弱点和软肋。所以朕不能让他回江南。京城目前是最安全的。”   墨辞:“江南还有玄门保护……”   “玄门?”魏瑄轻笑了声,“风长离在玄门的眼皮子底下发展苍炎军就算了,把人都安插到玄门里头去了。”   墨辞有点尴尬:“孙适这家伙,以前居然没看出来。”   魏瑄道:“而且江南还有太奶奶,阿澈,皇姐,如果风长离没有机会对彦昭下手,也对他亲近的人下手。”   他轻叹一声,“彦昭再经不起失去亲人了。”   墨辞道:“照这么说,萧彦昭留在京城确实最为安全,那你为什么不跟他直说呢?他会答应留下的。”   “因为朕在等一个机会。”   “什么机会?”   “引蛇出洞。”   “风长离希望朕走火入魔,朕越是偏执,越是丧失理智,就越是风长离想看到的。”   墨辞恍然,此番,从表面看,皇帝因为偏执的爱而自导自演了一出刺杀来挽留萧暥,这比说清楚利害关系,留萧暥在大梁,更可以麻痹敌人,让风长离以为皇帝渐渐走火入魔……   引鱼上钩么?   “此番心思还望谢先生知晓。”魏瑄恳切道。   墨辞道:“陛下苦心,我会转告映之。映之远离宫廷,不知陛下此举的难处,陛下也不要介怀。”   魏瑄道:“朕怎么会因此介怀,朕还在想,以谢玄首之能,若能出山辅佐朕,朕必无忧啊。”   “陛下想要任命映之为帝师?”墨辞蓦地一怔。   “历代玄首皆是帝师,不知谢玄首意下如何?”魏瑄微笑道。   ***   将军府,   早春,阳光正好,照着轩窗外三两枝梅花。   萧暥俯下身,就在他无从下手之际,忽觉身后清风漫过,一只玉白的手指悄然握住了他的手,   “小宇,我来罢。”   随即那人向阿迦罗点头微笑。   阿迦罗心中却猛地一震,甚至不及顾及到自己还光着。他刚才竟完全没有察觉到有人进来,他可是有着在黑暗中都能敏锐地察觉到敌人逼近的野兽般的洞察力。   但来人却悄无声息的,像一片雪花轻轻飘落到轩窗上。那般轻灵自然,如风拂帘动,让人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到来的。   阿迦罗不由倒吸一口凉气,如果此人想杀他,他早就死了。只是这个人身上没有丝毫的杀气,无论他做什么都轻盈而优雅,让人感到信任和亲切,乃至于让人都忽略了他的美貌。那竟是与萧暥不相上下的美貌。   随着谢映之如玉的手指轻点阿迦罗胸前几处穴位。又痛又麻的感觉就消失了。随即谢映之将纱布浸透药油,滴入银钉中……   阳光下,他右手食指上那枚寒光流溢的银戒灼到了阿迦罗的眼。   阿迦罗清楚地记得,两年前,在王庭大帐里,大婚之前,萧暥手指上戴的正是这枚指环!   他们究竟是什么关系?   谢映之倏然抬眸,正碰上阿迦罗的目光,阳光下清若琉璃的眼睛里漾着笑意,“我感到你对我有敌意。”   阿迦罗暗暗一惊,连他自己都没有注意到情绪微妙的变化,对方居然已经察觉出了。   他立即意识到,面对这样的人,掩饰是没有意义的,于是他干脆也笑笑,道:“我们这种粗人不大喜欢你这样斯文白净的先生。”   谢映之微笑:“其实你大可不必如此,小宇交游甚广,我也只是他的一个知己。”   小宇?阿迦罗一愣,随即反应过来,闷声问道,“先生这样的知己,他还有很多?”   谢映之扎好绑带,施施然起身:“以后你会认识的。”   “阿翁,把外房整理出来就给客人住吧。”他一边吩咐,一边闲闲走着,俨然是这个家里乐于待客的主人。   “我不是客人,我是这里新来的长工,先生。”阿迦罗站起身道。   “哦?”谢映之回身,饶有趣味地看向某地主老爷。   萧暥挠头:“咳,那个,先把伤养好再打工罢。”   “是,主人。”阿迦罗低沉道。 第467章 互市   阿迦罗就在谢映之的安排下住进了将军府的偏房(仆人住所)。   因为他伤还没好,干不了重活,谢映之先让他做一些端茶倒水的简单活计。   午饭可谓丰盛,肥羊炖,红焖肘子,还有宫里送来的紫金醇。   萧暥的爪子刚刚探出去,谢映之微笑,“中午不喝酒。”   “哦。”萧暥老实地应了声,然后乖巧地看谢映之拂袖切肉。   阿迦罗颇为吃惊,萧暥竟然会那么听话。   这位谢先生说话柔声轻语,眼神中也总含着淡淡的笑意,却似乎有一种让人无法抗拒的力量。   阿迦罗寻思着,这大概就是中原人所说的以柔克刚,一物降一物?   中原人吃饭也很讲究。这种肘子,草原上是直接整个拿起来吃。而谢映之却将它切成薄薄的肉片,刀工均匀精巧。   当然谢映之自己不吃,他辟谷,但对萧暥的饮食控制得很严格。什么菜要多吃,什么菜少吃,什么菜要配着什么一起吃,之类之类……   萧暥:绝对是营养学专家!   午饭后,庭院里阳光正好,萧暥晒着太阳,喝着山楂茶。   谢映之则在一旁摇着纸扇,亲切地询问阿迦罗来中原做什么生意?家里还有些什么人?   “我来大梁贩兽皮,换茶叶和布匹。”阿迦罗大咧咧道,“至于家中……”他顿了顿,脸色略沉了下来,不经意地看向萧暥,“原有个妻子。”   “原有?那现在呢?”萧暥好奇道   “被掳走了。”   “被强盗?”萧暥不明所以。   “也不算,小白脸。”阿迦罗愤懑道。   “那是被骗走的罢?”萧暥恍然,难怪鞮奴不喜欢谢映之这种‘斯文白净的先生’。原来是被小白脸带了绿帽子,老婆跟人跑了。   阿迦罗盯着他的眼神像一头野兽。   萧暥刚想安慰他几句: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不对,大丈夫何患无妻?也不对……   谢映之却笑问:“你妻子离你而去,你是否有家暴?”   啥?萧暥一摔,看向阿迦罗。   阿迦罗一脸懵然。家暴?什么意思?   “就是,你有没有打过你妻子?”萧暥帮忙解释道。   “我们都是对打,我没打过他。”   卧槽!萧暥一口茶差点喷出来,佩服佩服,这么彪悍嘛!草原上的女人果然不一般。   “确实彪悍。”谢映之颇有意味地看了萧暥一眼,又问,“那你来中原是否也是来找你的妻子?”   阿迦罗点点头。   “找到后,还家暴吗?”谢映之莞尔,   “不打了,学先生的。”阿迦罗真诚道。   “那你岂不是要挨打?”萧暥道。   谢映之终于忍不住哈哈笑了。   阿迦罗也憨然笑了。   这位谢先生虽也是小白脸,却也豪爽。实在让人讨厌不起来。   “你既然是行商又要要寻找妻子,我介绍你去认识一个人。”谢映之敲着折扇道。   “谁?”   “小宇认识的,容绪先生,他在中原的商界颇有盛名,又乐于助人……”   萧暥一愣,乐于助人吗?   “你去找他,他对通商互市颇有兴趣,在大梁人头也熟络,应该能帮上你的忙。”   “互市?”阿迦罗第一次听说这个概念。   “就是相互做生意,就像你将北境的毛皮贩卖到中原,换取中原的茶叶布匹。”萧暥解释道,然后又看向谢映之,“映之你想在边境开放互市?”   谢映之点头。   “沧州城建成以后,我想以沧州城为根基,在城外开放互市,北狄人西域人都可以用毛皮、马匹、珠宝、香料来换取中原的茶叶、丝绸和生活物资,各取所需,那样边境才能止戈休战,长久安定。”   他看向阿迦罗,徐徐道:“以往北狄屡屡犯边,其民勇武斗狠是一方面,但根本原因却是草原上缺乏陶器、棉麻、盐铁等生活物资,使得其南下劫掠。若能开通互市,游牧部落可以用马匹、牛羊等换取生活物资,就能实现边境通商交好……”   阿迦罗听得很认真,这位斯文的先生,不仅风度翩翩,而且很有见解。   “但是前往边境开发商贸,非有雄厚的资财和开拓意识者不行。”   “容绪先生?”萧暥道。   谢映之点头:“小宇有凿通西域,建成丝绸之路之愿,实施者非容绪先生不可。”   阿迦罗眼皮一掀,问道:“这位容绪先生可在大梁?”   ***   盛京商行   库房里层层叠叠的樟木箱,里面铺着富丽的锦缎,茶仓里装着各种品目的茶叶……   容绪带着萧暥一个个库房地参观,阿迦罗沉默地跟在后面,此处的富足让他暗暗吃惊,随便的几箱盐铁,都够他的部落用上几年。   和谢先生的潇洒旷达不同,这位容绪先生言谈间有一种优雅的世故。   他轻揽着萧暥的腰,举止亲昵又体贴,看似有心却又随意自然。   这让阿迦罗心里有如百蚁噬咬般,却又挑不出毛病。   “这些都是要运往沧州城的,在沧州城交付驼队,再运往西域各国,换取他们的金银、珠宝、香料和器物。”   萧暥脑海中不由浮现出长河落日,大漠戈壁,驼铃声声飘向远方。   随即他看到旁边的博古架上放置着不少精巧的物品。   “这些都是西域的商货罢?”   容绪笑笑,遂耐心地一样样介绍过来,“这是波斯国的壁毯,这是西夜国的琉璃灯,这是浩罕国的夜明珠……”   “这剪刀怎么是弯的?”萧暥好奇道。   “这是精山国的翦子……”说着他牵着萧暥的手坐下,“这里还有整套的。”   立即有侍女拿来了一个精致的彩绘漆匣,打开匣子,里面整齐地放着指甲刀、指甲锉、打磨条、镊子、水晶钳、鬃毛刷子、指甲油等等。   萧暥:卧槽,古代的美甲!   容绪很自然地握着萧暥的手,托在自己掌心轻抚,只觉得骨格匀秀,肌肤光滑。   “做什么!”阿迦罗两步上前一把掰开容绪的手,粗声粗气道。   容绪一惊,赶紧展开手中的指甲翦,对萧暥道,“彦昭的护卫不会以为我想行刺吧?”   萧暥苦笑,“鞮奴,容绪先生就是给我修个指甲,没事哈。”   阿迦罗懵然:修指甲?   只见容绪托起萧暥的手,指甲刀沿着指尖细细修剪出光润的弧形。   萧暥的手指本来就白皙修长,这一番修剪打磨,指甲更是晶莹润泽。   阿迦罗愕然:中原的男人都是这样心灵手巧的吗?   参观完了仓库后,萧暥让阿迦罗将他带来的五张兽皮给容绪先生过目。   容绪看后非常满意,赞道,“毛皮厚实,柔软光泽,是上等的好料,我愿出两百贯钱,不知壮士肯割爱否?”   阿迦罗一愣,“能换三十斤盐铁吗?”   容绪大笑:“何止三十斤盐铁,还可以在城郊换一间房子。”   萧暥:卧槽,京城户口这就到手了!   他随即道:“我想在沧州城外,原狼火市之旧址开放互市,中原的织品茶叶能直接与草原民族的牛羊马匹,西域的珠宝香料进行交易。”   在沧州城外设立边市,吸引胡商前来交易买卖,不仅可以增加边郡的人口,还能促进边境地区的商贸流通。西域胡地的珠宝、香料、毛皮等就能以低出很多的价格拿到手,再贩运到中原,卖给富家贵胄们,这其间更是有大利可图。   容绪一听,立即来了兴趣,不知不觉就聊到了日色西斜。   傍晚,一缕夕光斜映在案几上。   展开的卷轴有些年月了,丝帛泛着陈旧的色泽。   卷轴中详细记述了血印之咒的由来,但是此术无解,除非施术之人死去。   谢映之长眉微蹙,看来只能亲自回一趟玄门了。   就在这时,徐翁轻轻叩门而入,“先生,太卜令来了。说是有事要找先生。” 第468章 任命   帝师?   书房里,谢映之合上诏书,淡淡道:“陛下是想让我离开京城。”   “映之你何出此言?”墨辞不解道。   “自潜龙局后,陛下与我心意渐远,间隙日生,怎可能想要我朝夕伴驾,他只是借此暗示我离开京城罢了。我也恰好有一事要离京数月。顺水推舟而已。”   墨辞并没有问是何事,谢映之向来行踪无定,这回在大梁定居一年有余已经是罕见了。   于是他问道:“那大梁之事,映之你有什么要交代的?”   “倒确有一事。”谢映之说着取下了自己右手上的玄门银戒,郑重其事道:“子言,我意让你接任玄首之职。”   虽然早有思想准备,但这么突然,墨辞仍不由惊诧,“映之你要辞去玄首?”   “你接任玄首,方便调度雍州的玄门子弟,保护小宇。”   墨辞并没有推辞,立即正色起身,恭敬地双手接过指环,“弟子遵命。”   又问道:“映之你预感到萧彦昭有危险?”   谢映之道:“陛下恐怕中了风长离的血印之术。”   闻言墨辞心中一震。   血印之术是以施术者自身的鲜血结印,以引出人内心的黑暗面,产生幻听或幻视,用于支配和蛊惑人的精神的邪术。   结印之人血脉越强大,血印魔魇就越难以破解,对中术之人的影响就越深重。皇帝本来就有心魔执念,又接触到以风长离的血脉所结结的血印魔魇,恐怕……   谢映之蹙起长眉,“晋王如今已是帝王了,从古到今,帝王心术猜忌多疑,即使陛下心志弥坚也难以避免。伴君如伴虎,帝师不好当啊。”   墨辞道:“映之你言重了,我怎么能和你当年临危受命相比。”   “你与我不同。”谢映之道,“我当年面对的是即将到来的乱世,而你要面对的是一个心智强大的帝王,如果他走向黑暗面,你作为帝师,将是最后一道防线。”   这个盛世的汹涌暗流,恐怕比乱世更为危机四伏。   ***   ‘你竟然逼走了谢映之,倒是让我刮目相看了。’空旷的大殿里,那幽昧的声音又在脑海内响起。   魏瑄皱眉道: “朕的心思他都能猜到,让他留在京城,朕就被动了。”   ‘现在墨子言是玄门之首了。他成为帝师后,玄门就在你的掌控中了吧。那下一个是谁?’   “什么?”   ‘让你忌惮的人,不止是谢映之罢,或者说让你嫉恨的人,你皇叔?’   “皇叔乃东南屏障,社稷柱石,朕不会动皇叔。”   ‘是吗?魏西陵是战神,他麾下十几万的飞羽营轻骑就驻扎雍州,你就那么放心?’   “如果皇叔想要这天子之位,朕让给他便是。”魏瑄从御座里站起身,断然道。   ‘如果他想要的是人呢?’那声音幽幽地笑了笑。   “你说什么?”魏瑄眸光一沉。   ‘江山可以共享,人可以吗?你知道我说的是谁……’   魏瑄神色暗沉,薄唇紧抿,沉默许久,他道:“如果风长离就擒,天下安定,彦昭的去留便随他愿。”   “是么?”那声音狐疑道。   ‘但你已经离不开他了,换言之离开他,你就会疯的,嘿嘿,到时候天下大乱,这不是正遂了风长离之愿么?’   一道斜阳落在御座上,魏瑄凝视着扶手上淡金色的龙首,目光幽沉莫测。   ***   次日,谢映之进宫辞行。魏瑄几番挽留后才勉强许谢映之南归,并于当日拜新任玄首墨辞为帝师,官授太傅。   傍晚,谢映之南下,萧暥和魏西陵、云越等送他至长亭。   晚风中,萧暥执手慨然道:“映之此去,路途迢迢,不知何日能再相见?”   谢映之微笑:“归去来兮,我们江南再见。”   说罢翻身上马。   早春日暮,杨柳依依,青衫白马,踏破烟尘而去。   ***   谢映之离开后,天色已晚,魏西陵送萧暥回府。   刚刚进门,就见阿迦罗正在灶房外挥舞着斧头劈柴。早春的天气寒凉,阿迦罗却只穿了件短打,单薄的衣衫下鼓起虬实的肌肉。   他弯下腰把劈好的柴火收拢起来,抬头时正对上魏西陵凌厉的目光。   阿迦罗心中剧烈地一震,眼中迸出掩饰不住的敌意。 鱼餏湍堆   “我见过你。”魏西陵道。   阿迦罗道:“皇帝放了我,我没有行刺他。”   “那么是我抓错了。”魏西陵冷道。   “西陵,他是我最近收的长工,叫鞮奴。”萧暥也感觉到了两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道,“你们大概有点误会。”   “主人。”阿迦罗低着头,上前就要接萧暥的披风,被云越抬手拦住。他挑起半边细眉,嫌弃地看着阿迦罗一身的柴灰。   阿迦罗脸上的肌肉微微抽了抽。   “鞮奴,你伤还没好,不忙着干活。先去吃饭吧。”萧暥道   “是,主人。”阿迦罗瞥了云越一眼,低头走开了。   “你这个仆从可不是那么驯服。”魏西陵道。   “蛮人嘛,总有些野性。”萧暥说着把披风交给云越,往里走去。   ***   入夜,千家坊   派出去打探消息的探子还没回来,一阵又轻又急的脚步声在阴窄的巷道里响起。   “定是鞮奴他们回来了,不知道有大单于的消息吗?”门边上一名壮汉喜形于色,就要上前开门。   “且慢。”余先生站起身,谨慎地听了片刻,立即道:“左大都尉,带他们从后门出去!”   “带上兵器。”   左大都尉乌提若立即警觉起来,“那先生你呢?”   “他们是来找我的,你们留下我反倒说不清了,快走!”   乌提若见他神情紧迫,不敢耽误,于是抄了家伙,一挥手,“跟我走!”   屋子里的十余条北狄汉子都鱼贯跟他从后门出走了。   紧接着,呯地一声,门被踢开了。   余先生眼皮微微一跳。   几名绣衣卫率先进入屋内,见屋内光纤昏暗,只有一个干瘦的老宦者,眯着眼睛逆光看过来,浑浊的瞳仁仿佛看不清人影。   “几位上官,来寒舍何事啊?”他沙哑着嗓子问   徐放挥手弹去眼前飞舞的扬尘,皱着眉低头进了屋,问:“这里只有你一个人住?”   “就小老儿和两个胡人伴当住在这里。”   “你伴当呢?”   “出去打听消息,还没有回来。请问官爷发生了什么事啊?”   这时一名绣衣卫校尉上前道:“大人,里里外外都搜过了,没有人。”   徐放点点头,瞥向那老宦者,“跟我走一趟罢。”   余先生问:“敢问上官,是去哪里?”   徐放阴沉道:“宫里,掖庭狱。”   没想到,这几个字非但没有吓到老宦者,那老宦者倒颇有些怀念道,“老朽以前也是在宫里伺候贵人们的。”然后他叹了口气,“那掖庭狱里关的都是皇室宗亲和失宠的妃嫔,老奴进去了,还是抬举我咯。”   徐放一听,立即留了个心眼,问道,“不知公公伺候的是哪位贵人?”   “老奴有幸侍奉过孟婕妤。”   “谁?”徐放心中暗暗一震,   “孟婕妤,当今陛下的母妃。”   徐放心中暗暗一跳,还好多问了这一句,看来这老宦者有点来头啊。   余先生又道:“两年前老奴有幸在北狄王庭见过陛下,不知如今陛下可安好?”   ***   长乐宫,昏暗的宫灯照着鎏金香炉里升起氤氲的香雾。   魏瑄斜倚在凭几上,神色阴晴不定,“余先生,久违了。”   余先生上前叩拜道:“老奴参见陛下。”   “起来罢。”魏瑄漫声道,“先生不是随赫连因远走漠北了,怎么又到大梁来了?”   余先生从容道:“老奴给陛下带来一个消息。” 第469章 叛乱   大殿里,昏暗的宫灯照着余先生脸上纵横的沟壑,他躬身垂目道:“禀陛下,赫连因已经统一了漠北八部,成为了大单于。此次他派我来中原打探消息。其志不在小,陛下要早做准备。”   “那么说,你倒是想要投效朕了?”皇帝漫不经心道。   “老奴本是绛雪阁宫人,受孟婕妤旧恩,愿报效陛下。”说完他双手举过额头,叩拜在地。   “那朕问你,你此来可有随行?”   “赫连因派给我两名护卫,鞮奴和乌提若。”   “那个叫鞮奴的,什么来历?”魏瑄似随口提及。   “鞮奴是漠南王庭的赫连因旧部,很得赫连因信任。老奴听说他被绣衣卫逮捕了。是不是他鲁莽冲撞了陛下?”   “没什么,他让我想起一个人。”魏瑄若有所思道,“算了,你刚才说赫连因已经统一了漠北八部?”   “是。”   魏瑄目光一凝,问:“那你的主君风长离呢?”   ***   漠北,早春   冰雪初融,山峦上就已经遍布了细细的绿草。碧蓝的天空倒映在湖水里,微风粼粼。   “驾——”一支猎队踏马过冰湖,马蹄溅起雪尘滚滚。   春日下,枝头还结着晶莹的积雪。   栾琪看到一丛低矮的沙棘树后,有一头麋鹿的身影一晃而过。   他立即挽弓搭箭,‘嗖’的一声,一箭离弦而去,穿过了矮树丛。   “啊!”树丛后传来一声低低的女子惊呼声。   栾琪心中猛地一沉,莫不是伤了人?   他赶紧驱马上前,就见一个年轻女子摔倒在雪地里,旁边的雪地里插着一支箭,篮子里的赤松茸滚了一地。   “姑娘,伤到你了吗?”栾琪赶紧翻身下马,就要替她查看伤势。   贺紫湄怯生生道:“无事。”   说完就扶着树干站起来,但刚走出一步,就痛苦地闷哼一声,又跌倒在雪地里。   “姑娘!怎么了?”栾琪上前一把搀起她。   贺紫湄秀眉紧蹙,轻声道:“许是崴了脚。”   “我带你回大帐,让巫医给你看看。”栾琪焦急道。   ***   当天夜里,一道窈窕的黑影悄悄地潜入大帐,栾琪在睡梦中隐约闻到一缕幽冷的暗香,紧接着,一把冰冷的短刃就抵在了他的咽喉处。   ……   大营门口,夜风拂过,吹落云杉上细细的雪沫。   冰凉的月光底下,树丛后忽然窜出了一条条黑影。   嗖的一声。一支冷箭带着早春的寒意穿透了守护营门的兵卒的咽喉。   那人一声不响地从眺望楼上栽倒下来。   紧接着,嗖嗖嗖——又是一阵接连不断的破空声。   几名守夜的士兵一个接一个地幡然倒地。尸体砸落在下方的篝火里,顿时火星四溅。   这时,营地四周巡逻的北狄士兵才发现有情况,赶紧大叫起来:“有敌——”   他的话没说完,一冷箭将他的后半句话永远封在了口中。   “冲进去——杀——”赫连因一声令下。   忽然无数黑影从四面八方掩杀过来。   ***   夜半,朝戈听到营中有动静,立即警觉地起身,拔出佩刀,挑开一点点帐幕往外看去。   就见惨白的月光照着雪地,无数穿着赤袍赤甲的士兵蜂拥而来,月光下,他们面目狰狞,状如恶鬼,扑面而来的腥臭味让人作呕。   她倒吸一口冷气,紧接着,帐门被一把掀开。   朝戈迅速闪身帐后,不假思索地一刀劈下。   一颗带血的头颅咕噜噜地滚落在地。   那是一张狰狞的脸,肌肉翻起,眼珠爆凸,不断有腥臭的黏液从那家伙的嘴角流下,失去头颅的身体尤自在地上蹒跚爬行,拖出更多的黏液。   看来这些红甲的士兵都是所谓的苍炎军!   紧接着,她心中猛地一沉。北小王!不知道栾琪现在怎么样了?   但是外面都是苍炎军,她这样贸然出去必然会被擒。   于是她心一横,伸手扒下那苍炎士兵的盔甲穿上,混出帐外。   大帐外,一片刀光火影,北狄士兵节节败退,黑压压的苍炎军如潮水般漫卷而来。   赫连因一马当先,举起栾琪的佩刀道:“北小王已经被擒,投降不杀!”   “老子宁死也不变成那种东西!”一名北狄战士狂吼道。   赫连因暴怒,他刚刚转头看去,就在这时,一支羽箭迎面破风而来,正中赫连因左眼!   “啊!”赫连因痛呼一声,捂着左眼,从马背上栽落下来。局面一时混乱。   朝戈利落地翻身上马,“我是逐日部首领朝戈,跟我走!”   纷乱的北狄士兵忽然找到了主心骨。   趁着赫连因受伤坠马,朝戈率领余部杀出了重围。   次日清早,朝阳照着起伏的雪原草坡。   朝戈清点了一下,此番从王庭跟她逃出来的部众只有五千余人。也就是说驻扎王庭的数万精锐骑兵和蒲陆、车师、单桓三部的十多万部众都已经落入赫连因之手。   “首领,我们接下来我们怎么办?”她的鹰卫长阿依扎问。   朝戈道:“先去青羊部我的舅舅那里,然后联系漠北各部首领,通知赫连因已经叛乱,让他们防范赫连因,之后我们再设法联系上大单于。”   ***   将军府,春日烂漫,阳光灼眼,庭院里花木葳蕤。   亭子里铺着席,席上摆放桌案,凭几,一壶小酒和一碟兰花豆。   清早,萧暥洗完澡,只穿了一件纯白的丝袍,散着带着水汽的长发,在凉亭里吹着小风看话本。   阿迦罗挑完水,提着桶,拿着浇花的瓢走到庭院里,微风拂面,隐隐吹来一缕淡淡的芜兰香,阳光下氤湿的乌发映着雪白的容颜。   阿迦罗顿时看得怔住了。   以前他只知道萧暥野性彪悍,像一只皮毛漂亮的狐狸。   可是此刻,那如春风般的容颜融入了晨光中。他慵懒地靠在凭几上,敞开的衣襟里肌肤莹白润泽,散发着淡淡的水色光华。仿佛一座温润剔透的玉雕,皎洁清宁,恍若天神。   这一刻,阿迦罗只觉得神魂都被夺走了。   察觉到身后滚烫的注视,萧暥忽然回过头,手忙脚乱间话本就从膝盖上掉了下去。   卧槽,他正在看最新一期的《梦栖山词话》,何琰先生写得那是个香艳大胆!   众所周知,看这种书的时候警觉性是很强的。所以阿迦罗一盯着他,萧暥就察觉了。   天晓得,他还以为是云越。被他看到自己一大早又看这种低俗小说,有损他的光辉形象。   阿迦罗走上前捡起那本话本,“我打扰主人看书了吗?”   萧暥见是他,暗暗松了口气,因为他不识字啊!   萧暥接过书,装模作样地合上,放好。表示你可以退下了。   可阿迦罗大概是没听懂,却还不走,阳光下,这魁伟的男人正用一种热忱到接近虔诚的目光看着自己,看得他还怪不好意思的。   “那个,鞮奴,我来教你写字吧?”   “写字?”阿迦罗蓦然怔了怔。   “对啊,写字。”萧暥突然来了兴致,“阿翁,给我们拿些纸笔来!”   萧暥把纸张在几案上铺开,压上铜虎钮镇纸,阿迦罗笨拙地在长案边坐下,然后拿起墨石研墨。   墨研地很匀,萧暥提笔在纸上写下鞮奴两个字。   “这是什么字?”阿迦罗问。   “你的名字,来。”萧暥把笔递给他,“写写看。”   阿迦罗生硬地抓过毛笔,学着一笔一划地在白纸上画这两个字。   但是中原文字的笔画过于繁杂,阿迦罗画来画去,画成了一团乱麻。   “来,我教你。”一只白皙的手搭在了他粗糙的大手上,萧暥贴近他后背,俯下身,有温热的气息缓缓地拂到他颈侧。   近在咫尺,阿迦罗只觉得脑袋里嗡地一声,全身的热血都涌了上来。   他以前也不知多少次强抱着萧暥,但结果都不免要打架,没有一次像今天这样,即使不带欲望,也让他如此怦然心动。   “手不要抖。”萧暥认真道。   他靠在阿迦罗背后,握着他的手,一笔一划地在纸上写字。   写着写着,怎么越来越热了?   春衫单薄,两人又贴得很近,在若即若离的碰触中,萧暥感到阿迦罗身上出了汗。   “别紧张。”萧暥道,“写错了也没关系,我们多试几次。”   淡淡的芜兰香萦绕鼻间,晨风吹拂,带起缕缕清凉的发丝拂到阿迦罗脸颊。让他心猿意马。   “别走神。”萧暥轻声提醒。   半个多时辰后,阿迦罗已经能写出整首的鹅鹅鹅,曲项向天歌了。   萧暥觉得有趣,阿迦罗看着案上刚才萧暥看得津津有味的话本,试探问:“主人,能教我读书吗?”   “当然能了,我什么都能教。”萧暥甩着大尾巴道。   大殿里,魏瑄眉心猛地一沉。   ——什么都能教?   他居然对那个蛮人说什么都能教?   他以后还想教那蛮人什么?   魏瑄想了想,“传旨,即刻诏大将军与皇叔入宫议事。” 第470章 恳求   御书房   “彦昭,朕此时诏你进宫,没有打扰到你休息罢?”魏瑄微笑道,那笑容清润明亮,眼神里却似埋着一根针。   萧暥大咧咧道:“我闲着呢。教鞮奴写字。”   “哦?”魏瑄说着淡淡看向魏西陵:“蛮人连握笔都不会罢,教起来是否辛苦?”   “没事,我把着他手写,他已经能写一首诗了。”   魏西陵冷白的脸上霎时间仿佛凝固了千年的冰霜。   魏瑄意味深长地收回目光,微笑道,“这蛮人倒也聪慧,还是彦昭教习得当。”   魏西陵剑眉微蹙,道:“不知陛下此番诏我们进宫,有何要事?”   魏瑄敛了笑意,正色道:“是有一件事,朕获得了一个消息。风长离投靠了赫连因。”   什么?萧暥蓦然怔了怔。风长离去了漠北?   此人深谙秘术,更兼诡计多端。如果他和赫连因联合。是为心腹大患。   “看来跨漠远征刻不容缓。”   魏瑄看向魏西陵,“皇叔怎么看?”   魏西陵道:“欲跨漠远征,也不是不可,我们要做充足的准备:一名骑兵需要配备三匹马,两匹马交换骑乘,另一匹马驼载物资,这就需要足够的马匹和粮草。我刚才初步估算了一下,一万的军队,实现跨漠远征,至少需要有三万马匹和五万石黍米。”   萧暥明白,要远征漠北,拿下赫连因的老巢,旷日持久,光一万人的军队是不够的,至少也要十万大军,十万军队就需要三十万匹马,和五十万石的粮食谷物。   九州初定,战马是有的,但是五十万石粮食却是个难题。   而且风长离已经和赫连因狼狈为奸。   这让萧暥不由想起前世,风长离投靠赫连因后,便将大量的北狄军队变成不畏伤痛、不知疲倦的苍炎军。   此战不能再拖延了。   他想到了一个主意,能够迅速提升国力和战力,但是副作用也很明显。   “耕战。”他道。   简单的说,在屯田备战的基础上,就是仿效秦国当年,建立一套耕战的体系。重农抑商,唯有农耕和参军能获得爵位,这能极大促进农业发展和军事的强大。   但是一个国家如果长期只有农战,没有商业的繁荣,没有市民经济,是难以长久的,秦朝的迅速亡国在某些方面也佐证了这一点。   魏西陵道:“此法虽能短期促进国力,但是有伤民力,天下初定,正待休养生息。继续以此急进之法提升国力军力,恐为不妥。”   “皇叔说的对,要用此法强国强军得极为谨慎,稍有不慎就有覆国之祸。”魏瑄道,“但是现今赫连因与风长离已经联合,战事急迫,朕意,这两年先以此法强军,待到北狄覆灭,再废止耕战体系不迟。”   萧暥看向魏西陵,后者默默点了下头,为今之计,别无他法。此法虽然有不妥之处,但却能在一年之内迅速强军强国,完成远征的准备。   这一商讨就到了午后,魏西陵和萧暥走后,魏瑄独自在宫中点了一株清心香,疲累地揉了揉眉心。   ‘更易国策?明□□会你又要和那帮子老臣周旋了罢?’那声音又在耳边窃窃响起。   ‘与你何干?’魏瑄厌烦道。   ‘我是同情你,你把所有重任都扛在自己肩上,而他的心里却只有别人。’   “住嘴。”魏瑄的手指骨节突起,   那声音沉默了一刻,又不怀好意地响起:‘就算谢映之被你逼走了,可他心里是你皇叔,身边是那个叫鞮奴的蛮人,没有你的位置了。’   魏瑄眼前不由又浮现出萧暥细心地教那蛮人写字的场景,他痛苦地闭上眼睛,一股无名的业火灼烤着他的神智,每一个字都像染了毒的透骨钉,钉入他的心中,他一只手猛地掐进了太阳穴,抑声道:“诏太傅进宫。”   ***   少顷,墨辞进殿后,就见魏瑄倚在凭几上,脸色苍白,目光晦暗,不无担忧道:“阿季,你现在的情况,最好是去玄门清心静养。”   魏瑄摇头:“眼下远征在即,朕如果离朝前往玄门,谁来稳定朝中弹压群臣,支持彦昭备战远征呢?”   “可是你中的是血印之术。”墨辞忍不住脱口而出,血印之术会引出人的黑暗面。以一己之力如何同时与心魔和血印之术对抗。   魏瑄霍然抬起眸,眼中幽光闪烁,低哑道:“谢先生告诉你的?他已经知道了?”   “你放心,他只告诉了我。”   “他还说什么了?”魏瑄疲惫道。   墨辞叹了口气:“血印之术无解,除非施术之人死去。”   杀了风长离吗?   魏瑄感到绝望,想当初他费尽心机接近风长离,跟他学习秘术,不惜搭上满朝文武的命,最后也没有刺杀成功。还被他用血印之术反噬。   如今他身心饱受心魔和血印之术的摧残,还怎么可能杀风长离呢?   “也许还有别的解决之法,映之会想办法的。”墨辞看向皇帝衣袖下绷紧的手指,安慰他道。   别的解决之法?   得偿所愿,便不会疯。这句话忽然像魔咒一样萦绕在他心头。   他忽然攥住墨辞的手,声音低哑道:“太傅,如果有一天,朕真的坚持不下去了,你应该知道你的立场,替朕保护好他。”   ***   漠北   王庭大帐内,赫连因焦躁地来回踱步,“怎么?人还没抓到吗?”   “回左大都尉,还没有找到朝戈首领。”鹰卫长胡格尔道。   赫连因愁眉紧锁,此番兵变实乃里应外合,趁阿迦罗不在,才一举拿下了王庭,可没想到竟然还有漏网之鱼。   风长离道,“朝戈应该是去投奔她的舅舅青羊部首领萨力漠了。”   “那我们立即率兵北上!”赫连因急切道。   “无妨。”风长离悠然道,“一来,大都尉的伤势还未痊愈,二来,我们现在更迫切要做的并不是追击日逐部残部,捉拿朝戈。”   “那是什么?”赫连因不解。   “我们凭一场兵变拿下了王庭,以及王庭附近的蒲陆、车师、单桓等三部,人心尚且不稳,倘若这个时候,大都尉离开王庭,率兵去追击朝戈,讨伐青羊部,若王庭的部落首领们趁机作乱,大都尉该当如何?”   “这……”赫连因眉心一跳。   他深知,风长离借给他的苍炎军其实只有两千多人,那夜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下王庭,全靠奇袭获胜,各部落首领内心并不服他,一旦他离开王庭,率兵去追朝戈,恐怕王庭生变。   “先生言之有理,那么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   傍晚时分,斜阳照着茫茫起伏的草场,山上残雪未融,斑驳的泥土地里已经冒出了青青的草尖。   夜空下,几个青羊部的士兵正围成一圈烤火。   就在这时,远处的原上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有敌袭!”伍长脸色一变,习惯性抓刀起身,   “上马,迎敌!”   其余北狄士兵铿然抽出了弯刀。最外围的士兵们迅速上箭,锋利的箭尖指向日暮暗沉沉的旷野。   一个士兵高声喊道,“前方何人?哪个部落的?报上名来!”   “日逐部首领朝戈。”   伍长赶紧一挥手,让士兵们退下。   片刻后,青羊部首领大帐。   青羊部首领萨力漠将朝戈迎进大帐,他见朝戈风尘仆仆,战袍上尽是血污,惊问道,“朝戈,我的孩子,发生了什么?”   “舅舅,赫连因背叛了大单于,夺下了王庭。我们得立即通知其他三部首领,并设法告知大单于。”   萨力漠闻言大惊:“赫连因背叛了?”   接着他想了想道:“我可以立即派人通知其他三部首领,但是中原辽阔,大单于说过他去哪里了吗?”   ***   漠北王庭,大帐中气氛凝重。   赫连因高据上座,两边分别是左右贤王、左右谷蠡王、大将、都尉、当户、骨都侯以及蒲陆、车师、单桓等三部首领。   “大单于不在,日逐部首领朝戈乘机叛乱,想要夺取大权,现已被镇压。”赫连因高声道,“为了避免再发生这样的事,大单于不在期间,由本都尉暂为管理王庭事务。”   “请问左大都尉,北小王何在?” 右谷蠡王问道。   “北小王在此次叛乱中受伤,正在修养。”   “那大单于何时回来?”   “大单于在中原有要事,归期未定,若他回来本都尉必会通知你们。”赫连因的独眼阴冷地扫视着大帐内,“你们还有什么疑问吗?”   见没人再提出异议,赫连因满意道,“没有了,那很好,每部遴选两万名士兵,充作王庭卫队。”   “大都尉是要把我们的战士变成怪物吗?” 蒲陆部首领巴罗道。   “不,我是要让他们成为真正无惧生死,不畏伤痛的勇士!”   “勇士还是傀儡?”   赫连因独眼一眯,“看来巴罗首领并不相信风先生的法术,那么让你亲自试一试罢,来人!将他带下去!”   “谁敢!”巴罗弹身而起,拔刀出鞘。   “拿下!”赫连因一声令下。   一座小山般的影子遮住了巴罗的视线。那是前任大单于金皋的鹰卫昆勒。   此刻他的面目扭曲,双眼通红暴突,嘴边挂着涎液,踏步上前,扳过巴罗的手臂一拧,随着‘咔咔’的骨骼断裂声,巴罗一声惨叫,手臂折成一个怪异的角度。   帐中众人皆屏住了呼吸。   “赫连因!你篡权夺位,丧心病狂!”巴罗撕心裂肺地低吼。   赫连因激动地高声道,“我这是为了我们的部落,你们就不想夺回家园,马踏中原一雪前耻吗?”   “大单于太仁慈了,他做不到的事,我替他做罢了!”   “带下去!”   片刻后,“嚎呜——”凄厉的叫声远远地传来,让人毛骨悚然。   阴暗的山洞里腥臭扑鼻,放着一排血迹斑驳的木架。巴罗被锁在木架上痛苦地挣扎,在挣扎中目光逐渐变得狰狞而混乱,脖颈上隆起蚯蚓一样的青筋,涎液不自觉地从大张的嘴中淌下。 第471章 深渊   荒原上天昏地暗,狂风席卷着暴雪扑面而来。   沉闷的铁甲撞击声中,苍炎军如洪流般从四面八方合围过来,一排排刺目的刀尖映彻阴沉的天空。   萧暥自任前锋,将仅有的七名锐士组成一个小型的锋矢阵,如同一支疾射的利箭,穿入了密不透风的苍炎军阵。铁蹄重重踏下,强大的惯性冲击将前排的士卒几乎撞飞,长剑斩落处,血光激溅。   但这些苍炎士兵,不知疲倦,不畏伤痛,即使被马蹄踩碎了肋骨,依旧如野兽般嚎叫着扑咬上来,前赴后继不死不休。   激战至此,萧暥手下的锐士都已经浑身浴血,执剑的手也已僵硬沉重,蓦然回首间,劲风荡起他鬓边几缕长发凌乱飞扬。   ……   三个月后,大梁城,漫天飞絮如雪。   空旷的大殿上,魏西陵身着甲胄,躬身下拜,坚硬的铠甲磕击着金石地面,激起清冷的声响久久不息。   “皇叔,怎么只有你回来了,彦昭呢?”   “陛下,阿暥战死于漠北。”   魏瑄蓦地从御座上站起来,不敢相信地凝视着魏西陵。   “那彦昭何在?”   魏西陵静静道:“臣将他葬于漠北的翡翠湖畔。”   “你把彦昭留在漠北了?”魏瑄感到撕裂般的痛楚,一时间眼前发黑,天旋地转,踉跄了几步倒了下去。   “陛下!” “陛下!”   魏瑄睁开眼睛时就见曾贤跪在身旁,正用汗巾给他拭汗,“陛下是做噩梦了吗?”   曾贤不知道,自从被心魔所困后,他就再没有睡眠了,有的只是无尽的幻梦,在他疲惫时趁虚而入,不分昼夜地摧残着他的神智。   那些幻境光怪陆离,折射出他心中最深的恐惧和无尽的欲念 将他拖进绝望的漩涡中。   殿外阳光正好,照着朱墙杏花。魏瑄却觉得浑身阴寒,冷汗涔涔。   “曾贤,有火炉吗?”他恍惚道。   “陛下,这都三月了?”曾贤被他苍白憔悴的样子吓到了,“陛下莫不是生病了,老奴这就去传太医。”   “不必了。”魏瑄断然道,太医治不好他,玄门也治不好他。他只能靠自己撑着,与心魔血印做殊死搏斗。   “朕没有病,朕也不能病。”他倔强地撑起身,狠狠地咬紧牙关,幽声道:“朕可以死,但不能病。”   魏瑄深吸了一口气,“诏余先生觐见。”   ***   御书房   “陛下气色不好,要不要老奴给陛下点支清心香。”余先生俯首道。   “不必了。”魏瑄揉了揉眉心,随口道:“依先生看,朕若要兵发漠北,有几成胜算?”   余先生察言观色道:“那就要看陛下以何人为将了。”   “皇叔如何?”   “若大将军和贤国公联手对敌,漠北之战,必然势如破竹。”   “但朕不想让彦昭出征。”   “哦?”余先生眸中幽光一闪,“为何?”   “功高震主,赏无可赏。”魏瑄随便找了个借口。   “陛下恕老奴直言,派谁出征,有时可不由得陛下。”   魏瑄冷笑了声,“先生这是有未尽之言啊?”   “老奴不敢。”余先生叩首道。   魏瑄隐怒道:“你哪里不敢,你这是暗指萧将军会抗命。”   余先生低头道:“陛下,恕老奴直言,现今锐士营掌握在萧将军手中,一旦君侯出征,萧将军必然要同往,难道陛下看不出他们之间的默契吗?”   魏瑄的眼神渐渐沉敛,“所以朕更不能让他参战了。”   “陛下所虑甚是,君侯乃一方诸侯,在江南拥兵数十万,陛下不得不防啊。”余先生浑浊的眼睛里埋着一丝阴诡,“陛下若让君侯率部远征,其此战之后,他必声望日重。”   魏瑄沉默片刻,问,“那先生以为除了皇叔和萧将军,还有谁能堪当远征之重任?”   ***   将军府   “什么?左袭被任命为车骑将军?左奔被封为骁骑将军?熊豹营参与远征?”萧暥手里的小松子差点惊掉了。   有没有搞错啊!   “阿季到底在想什么?”   他们两个可是降将,虽然萧暥也并不反对给他们一个下岗再就业的机会,但是一上手就当大领导,这就有点不靠谱了。   也不是说萧暥心里酸得慌,他都一快退休的老员工了,怎么会跟新人争先进。   退一步说,熊豹营里都是一群虎狼,小皇帝把他们放出来,镇不镇得住他们还两说。   “鞮奴,准备车驾,我进宫一趟。”   “主人,你午饭还没吃。”   “回来再吃。”萧暥又从盘子里顺了尾香酥小黄鱼,叼着就往外走。   ***   长乐宫   一听说萧暥来了,魏瑄放下手中的公文,立马进了御膳房。才片刻,几道清新的小菜就做好了。   萧暥:这可比香酥小黄鱼好吃多了。   饱餐一顿后,御膳房又上了各色点心,萧暥忽然觉得,他进宫不是来谈事的,是来蹭饭的。   他赶紧言归正传,道:“阿季,我听说你任命左袭为车骑将军,左奔为骁骑将军了?”   魏瑄一边给他倒杏仁茶一边道:“是有这么回事,我还想让左袭率熊豹营远征漠北。”   什么?萧暥一口桂花糖糕差点噎住,派左袭挂帅远征漠北?   魏瑄意味深长道:“彦昭,漠北苦寒,熊豹营则久在幽燕严寒之地作战,颇有经验。再者,关锁军中的山夷力士本就是北狄部落的士兵,对漠北的环境也比较熟悉。”   萧暥道:“话是这么说,可以让他们参与远征,但是不宜居主帅之位。”   “彦昭,你还是对左袭有偏见,漠北苦寒,熊豹营长期在幽燕的林海雪原中作战,颇有经验。”   萧暥想说,虽然漠北苦寒,环境严酷,但他的锐士营和魏西陵的飞羽营哪一次不是在严苛的条件下作战?从广原岭的绵绵大山到塞外戈壁荒漠,再到幽燕冰天雪地里,他们哪一次不是在严酷的条件下作战?   他刚想反驳,却听魏瑄叹道,“彦昭,刀再锋利,用久了也会钝。”   萧暥心中有点不是滋味:嫌他钝了……   但是他还是厚着脸皮争取:“那可以再磨一磨吗?”   魏瑄微笑,“彦昭,作为将帅,不仅在于懂得拔剑,也懂得收剑入鞘。”   萧暥:说得好有道理,竟无力反驳。   小皇帝是要让他收剑,说到底还是嫌他钝了……喝到嘴里的杏仁茶也没有滋味了。   他一个老弱病残,本来就是即将离退休人员,再争就显得没器量了,而且魏瑄说的也有道理,漠北环境严苛,熊豹营常年在幽燕极寒之地作战,比他的锐士营更容易适应漠北的环境,而要镇得住这群虎狼之兵,也只能让左袭统帅。   “彦昭尽管放心,左袭不敢生出异心。”魏瑄静静道,“朕扣留了他全族为质。”   萧暥暗暗吸了口凉气,不得不说,这一手真是狠辣,充满了帝王心术。   他静静看向御座上的这位年轻的天子,举手投足间依旧矜雅从容,处变不惊,这种镇定自若本身就令人生畏,但更可怕的却是那含着笑意的眼神,藏在那淡定的眼神背后,仿佛是一个无底的深渊。   萧暥发现,他渐渐开始看不透魏瑄的心思了。   ***   出了宫,萧暥心事重重地踏上玉带桥,既然皇帝已经决定了让左袭做主帅,那么他也不争了。副帅就副帅,萧暥只有安慰自己,虽然不是主帅,但好歹还是让他参与远征的。职务不分高低贵贱,都是为人民服务。   过了玉带桥,远远的就看到鞮奴牵着马等在宫门外。看到他出宫,就赶着马车过来。   “嘿,这不是大将军吗?”一道声音在背后响起。   萧暥回头,就见左奔跨于马上,昂首看着他。   萧暥拱了拱手,“骁骑将军。”   左奔敷衍地回了礼,问道:“不知陛下诏大将军进宫何事?”   萧暥心道,这关你什么事?   但表面上他还是好言道:“自是商议国事。”   左奔显然不满意这样敷衍的回答,道:“我兄长将要率军远征,还望大将军与君侯鼎力相助,切莫记着旧怨啊。”   “只要车骑将军调度有方,锐士营愿听调遣。”萧暥道。   左奔冷笑,“调度是否有方陛下自有圣裁,将军只需服从军令即可。”   自从北伐之战被俘以后,他心中憋着的一口怨气,终于可以扬眉吐出来了,他怎么会放过这个机会。现在,显然皇帝已经不信任萧暥了。所谓兔死狗烹,鸟尽弓藏。   锐士营和飞羽营的功劳太大,已经触了逆鳞了。   在他看来,魏西陵至少还是皇叔,贤国公,还可以退回江州,当一方诸侯,萧暥则孑然一身,又让皇帝忌惮,恐怕日子不久了。   “告辞。”萧暥不想再和他多言,转身便走。   左奔碰了一鼻子灰,“萧将军,还未出征,你就这样轻慢主将,拦住他!”   随即熊豹营的士兵还来不及上前,阿迦罗已经几步跨到左奔马前。   左奔看到他魁伟异常的身形,心中一紧,大声喝道:“拦住他!”   两名熊豹营的士兵随即拔刀劈来。阿迦罗夷然无惧,迎面避开刀锋,左手闪电般探出,一把握住刀背。   那熊豹营士兵奋力一抽竟是浑丝不动,被阿迦罗拉近一脚踹飞。   那一脚力度刚猛,那士兵的身子竟腾空而起,直直砸向了马背上的左奔,左奔大惊失色,来不及闪避,两人撞在一处,滚翻在地。另一名熊豹营士兵惊地愕然呆愣在原地,竟没了动作。 第472章 狩猎   “陛下——”   魏瑄撸着猫,忍着笑,看着左奔鼻青脸肿地跪在地上哭诉,这也是活该了,萧暥什么时候能吃这亏。倒也省得他出手了。   左奔一把鼻涕一把泪道:“陛下刚刚任命臣的兄长为主帅,他就让家奴打了末将,他这是对陛下的决定不满啊!”   魏瑄淡淡道:“朕听闻左将军出入都带着两名熊豹营的壮士护卫,怎么还是被一区区家奴打了?萧将军的一个家奴都能将左将军打得丢盔弃甲狼狈不堪……”   他笑了笑,“左将军这战力也未免太不耐打了。”   言外之意,是你太没用。   左奔尴尬得一噎。没想到皇帝的切入角度如此清奇。   皇帝又道:“如此说来,朕还要再考虑考虑左将军的主将之位了?”   “陛下,真非末将无能,实乃萧将军的家奴是个胡人,那胡人身形如铁塔,有一股怪力,末将的部下就是被这个胡人所打败。”   “胡人?”魏瑄目光一冷,刚才还漫不经心的脸上,浮现了一层阴霾。   “他一直跟着萧将军吗?”   “是啊,寸步不离。”左奔添油加醋道,“看起来是萧将军的亲信之人。”   魏瑄的嘴角开始往下挂: “那胡人叫什么名字?”   “鞮奴。”左奔道。   魏瑄神色一沉。又是他。   左奔抬起头,暗中观察着皇帝的神色,继续道:“老百姓常说,打狗也得看主人,末将受辱并没有什么,但是折损了陛下的天颜乃末将之罪也。”   “别说了。”魏瑄沉声道,“这个胡人,朕自有惩处之法。”   说罢他若有所思地摸着苏苏柔软的毛。   不用他亲自出手,也不会让萧暥难堪,就能让这个鞮奴销声匿迹,再也不会碍自己的眼。   ***   次日,春光明媚。   萧暥吃完朝食,在凉亭里嗑着小松子看阿迦罗浇花,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某老弱病残向来喜欢妨碍别人工作。   “鞮奴啊,在你们老家,草原上开春了一般干什么呀?”   阿迦罗不假思索道:“回主人,找媳妇。找到了就去草垛子里。”   萧暥老脸一红:约小树林是不是?   略略略……   “除了找媳妇,还有啥活动?”   “那多了,唱歌,赛马,打猎。”   “打猎?”   萧暥一想,他倒是好久没有打猎了。现在开春,正好打猎散散心。他稍了个信给魏西陵,随后带着阿迦罗去了京郊的山野。   山间桃花流水,春意烂漫。   萧暥走马观花,倒也无心打猎,闲闲射了只野雉,挂在马背的携行袋里。倒是阿迦罗颇有所获,打了两只野兔,三只雉鸡。   春日耀眼,半个时辰后,萧暥就觉得背后出了汗。   他放马到溪边饮水,自己坐在石滩上吹着山风。想起这半生戎马,如今皇帝打算重用左袭,他倒是闲下来了。一时间竟有点不适应是怎么回事。   他正胡思乱想着,忽然感到背后腥风骤起。惊回首间,只见一头一人多高的棕熊向他扑来。   他的箭囊不在身边,刚要拔出剑,就见阿迦罗一个翻滚跃到萧暥面前,拔刀就向棕熊砍去。但是熊皮厚实,阿迦罗一刀砍去竟然只能砍入表皮。   受伤后的棕熊暴怒扑倒阿迦罗,就要发狠地撕咬,阿迦罗举刀与之拼杀。   趁着这个机会,萧暥敏捷地取过弓箭,一箭离弦而出,正中棕熊脖颈。可是那熊皮实在太厚,竟然无法射穿。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道寒光凌空激射而来,噗地一声狠狠扎入那棕熊的后心,顿时鲜血激溅。   萧暥惊抬头,就见魏西陵跃马而来。春日耀眼的阳光照在他肩上,一身黑色猎装,衬得线条极为清拔。   魏西陵跳下马走过来,一把拔出佩剑。   阿迦罗推开棕熊站起身,喘着气道:“这头熊算你的!”   魏西陵径自从他身边走过,“阿暥,没事罢?”   “无事。”萧暥道,“刚才多亏了鞮奴。”   魏西陵点点头,回头对阿迦罗道:“这头熊就赏给你了。”   阿迦罗暗暗切齿。   “哦,对,鞮奴,回头我让人给你做件熊皮大氅。”萧暥道。   阿迦罗这才展颜道:“谢主人。”   接下来的狩猎,萧暥怎么感觉这两人像是在较劲。   丛林中一头獐子身形刚刚隐现,嗖嗖两支羽箭齐齐飞出。一支穿透咽喉,一支竟命中两眼当中!   魏西陵看了看,淡淡道:“这头獐算你的!”   随即他在马背上蓦地一仰身,开弓如满月,一箭离弦而出,穿透一只山雉的脖颈,羽箭余势未消,疾飞而去,又凌空命中一只野雁。   萧暥:卧槽,一箭双雕!   奥运会比赛也没这精彩罢?   就在这时,林间一道灵活的身影闪过。   两人齐齐拉弓,但是一看清是什么,竟然默契地互相看了一眼,不约而同都放下了弓箭。   萧暥定睛一看,原来是一只火红的狐狸。   萧暥:谢谢你们?   由于这两人精彩绝伦的竞技,猎物一出现就被抢射下,此次打猎,猎获最少的就是萧暥了,竞争压力太大啊!   ***   将军府   萧暥出门打猎后,云越负责留下来,替他整理各地呈上的军报公文。   有襄州诸郡呈报上来的屯田军粮收入,有黄龙城上报的刀剑弓弩的产量,有各地的军马数量,还有新春招兵计划等等,十分庞杂,都是云越替他分门别类地整理好,供萧暥批阅。   每次,徐翁都会给他沏一杯松萝茶,提神醒脑。   今天也不例外,云越刚端起茶碗喝了一口,就在这时,一道灰影从窗台上窜了进来,撞了他一个满怀后。   茶水泼溅到了卷宗上,洇湿了一片。   “苏苏!”   苏苏见势不妙,夹着尾巴就往外逃窜,云越赶紧拔腿追去。   那贼猫被他追得满院子乱窜,最后急了,双腿一蹬窜进了外院的一处窗台。   云越记得这屋子是那胡人长工住的,便也没什么顾忌,推门而入。   屋子虽然简陋,但收拾地非常整齐。云越一眼就看到了床榻上叠好的被褥下一截灰溜溜的尾巴尖儿。   这猫把养得太肥,蠕动着圆滚滚的身躯往被褥里挤。   云越嫌弃地走过去,这贼猫也真不嫌那胡人有味儿,竟然钻到这地方去了。   他想着,上前一把掀起铺盖,随着苏苏圆溜溜的身子,还有什么东西掉了出来。   云越眉头一皱,这胡人还藏着什么?   他不去管苏苏,蹲下身好奇地捡起来一看。   这一看,他顿时勃然色变。   那是一幅旖旎的孔雀图,画中人侧身斜倚在香榻上,薄透的春衫半敞,毫无遮掩地露出后背流畅的线条来。   云越大怒。这该死的胡人,竟敢暗中觊觎主公! 第473章 春醉   清早,阿迦罗又提着水桶,拿着花瓢在庭院中浇花。   已是春深四月,庭院里的海棠开得正好,落英缤纷,台阶上积了一层粉红的雪。   萧暥斜靠在屋檐下的香榻上,看着话本睡着了,长发如流墨般柔顺地披在肩头,风中微微拂动。发间还有点点粉色的花瓣。   阿迦罗看得出了神,抬手就小心翼翼地去取乌黑的发丝间一点柔红的花瓣。   就在这时,院外传来了轻轻的脚步声,他猛地收回手,转身就见云越跨过院门而来。   他挑眉看了眼阿迦罗,阿迦罗原以为他又要呵斥自己,但是这一次却没有,云越仅仅是偏了偏头,示意他走开。阿迦罗便知趣地转身拎起水桶走开了。   随即云越走上前,小心翼翼地取下萧暥手中的话本,放在旁边的矮桌上,然后进屋拿了条薄毯轻轻地给萧暥盖上。   最后走到花圃前,拍了拍阿迦罗的肩膀,努了努嘴,示意跟他出去。   阿迦罗也没有多想,放下水桶,在布衫上擦了擦手,就跟出去了。   走出院子,云越道:“鞮奴,主公醒了要吃锦福记的果仁饼,你去买回来。”   说罢给了他一包银钱。   阿迦罗应了声,接过银钱,就出门去了。   云越看着他的背影,眼中寒光闪烁。   ***   锦福记在灯楼巷,位于仁安坊东,和将军府只隔了两个里坊。   阿迦罗刚踏进灯楼巷,忽然眼前一黑,被兜头用布袋蒙住了,就被人往旁边的暗巷里拖。   阿迦罗明白,不管对方是什么人,显然这是要下黑手了,一旦被拖进了巷子里,恐怕凶多吉少。   他像一座铁塔般的身躯伫立在原地岿然不动。   “小五、小八,你们几个快上。”百夫长赵统一声令下,巷子里又窜出三条黑影,就要上前拖拽阿迦罗。   阿迦罗力大无穷,抓住一个上前拖拽他的人轻轻一推,那人就倒退出好几步,栽倒在地。   赵统一看几个人也拽不动阿迦罗,急忙道,“算了,就在这里打!”   紧接着如雨点般的拳脚就往阿迦罗身上招呼。这些人身手矫捷,出拳有力,看起来是练家子。   阿迦罗身手也非常了得,他肌肉壮实,拳头打到他胸口就像打到充气垫上。他顺势抓住一个黑衣人的手腕一拧,咔地一声关节错开的脆响,那人惨叫抱着手腕,然后他抬腿一记横扫,又撂倒了两个黑衣人。   阿迦罗虽然看不见,但在此时他也意识到了这几个人似乎并不想杀他,只是想教训教训他,因为他们没有带兵器,所以他也没有下死手,不想和对方结仇太深。   但就在他这一念还未转过时,忽然腰间一凉,他猛地一个后仰避开刀锋,撕拉地一下,衣衫划拉了一个口子,他腹部也多了一道血痕。   “小八,做什么!说过不杀人!”赵统急喝道。   但那个叫做小八的锐士似乎并不听赵统的命令。   小八手中一把森寒的手戟,尖锐的刀锋直刺阿迦罗的咽喉,阿迦罗一把握住锋刃,顿时左手鲜血直流,他顾不上疼痛,一脚踹在对方腹部,那刺客倒退出几步站定,又一个鹞子翻身杀奔而来。战斗忽然变得激烈了起来。   赵统一时愣住了,这变化太快出乎他的意料了,云副将只让他们教训教训这个胡人,并没有要他们杀人啊?   再看之下,他便发现不对,他明明只带了五个人出来,这这么好像多了一个人?   这个人不是小八!只是身形相似罢了!可是大家都蒙着面,一时间他也弄不清楚状况了。   那刺客身手极为诡谲,打斗中,街旁铺子前的炉子翻倒了,火星点燃了店招。一时间火焰腾地窜了起来。   “走水啦——走水啦——”   附近的清察司巡逻兵立即往这里赶来。   赵统看到情况不妙,赶紧一挥手,“撤!”   几个黑衣人立即遁入暗巷中。   阿迦罗扯下头上的布袋,再看,风助火势,熊熊火焰已经吞没了铺面,正向街边的商铺蔓延开去。他顾不上伤口疼痛,赶紧冲向水井,和清察司的士兵一起取水救火。   此次大火烧去了整条的灯楼巷,焚毁五六个铺面,好在救火及时,大火没有蔓延到后面的民居,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   此事传到宫里,皇帝震怒,责令清察司陈英彻查此案。   案件很快就有了结果。肇事的是锐士营百夫长赵统,以及他属下的五名士兵。   当市行凶纵火,按律当斩。但在云越出面承认了他是幕后主使后,这就使得事情变得复杂了。   且不说云越是中书令兼大学士云渊之子,跟随萧暥西征北伐,立下汗马功劳,按照军功可以得爵抵罪,所以最终的处理结果是革去云越一切爵位和官职,禁足家中思过一年。而肇事的赵统等人,则发配沧州戍边三年。   同时,云渊引咎辞官,朝野一片哗然。   魏瑄则干脆取消了中书一职,各部司丞长官直接向皇帝汇报工作。   因为云越是萧暥的副将,此事之后,萧暥引咎辞去大将军,在家里闲居。锐士营由青霜代管。   之后的日子里,云越不在,但其实萧暥被停职,也再没有什么军报公文要批阅了。他去看过云越两次,都被云渊以让云越静心悔过为名,没见着人。   日子久了他倒是看得开了,停职就停职,不让见就不让见,干脆放了假整天在尚元城里打球听曲。   “阿暥,跟我回去罢。”魏西陵劝说道,“你若喜欢打球,永安城里也可以建桌球馆”   皇帝已经对锐士营动手了,萧暥现在手下无兵无卒,云渊和中书台的大臣们也都去职的去职,外派的外派,朝中形势也对萧暥极为不利。   “至于成亲之事……”魏西陵沉声道,“你若还没有此念,我便不再提及。我可以等。”   等你开窍……   “西陵……”萧暥心中怦然一动,“不是因为这个。”   他想回江南,每天都想,但是……   说到底,还是放不下心大梁。   “西陵,我总觉得云越派人袭击鞮奴这件事背后透着蹊跷。”   魏西陵道:“你是说那第六个人。”   “对。”萧暥俯下身击球,一球稳稳掉落角袋。   “据赵统说,第六个人身手诡谲,身形又和小八相似。就是他踹翻的火炉。”   “有意为之?”魏西陵目光一锐。   萧暥点头,“但锐士营如今本就有嫌疑,我不方便调查。”   魏西陵心领神会,点头道,“我去查。”   ***   午后,萧暥坐在凉亭里,一个人喝着闷酒。魏西陵这几天都没来找他,也没有给他消息。看来这事棘手。   大梁的环境已经对他越来越不利了,他感觉到有一股无形的力量一点点地包围上来,压得他透不过气。   但是他如今连找个商议的人都没有。   谢映之走了,云越被禁闭,云渊引咎去职,宋敞、闻正、上官朗他们纷纷被外派。他身边的故人越来越少了……   这时,正好阿迦罗挑完水,经过花圃。   “鞮奴,能喝酒吗?”他突然问。   阿迦罗回头,憨笑,“草原上我们都喝马奶酒。”   马奶酒……萧暥不由想起了两年多前西征的时候,西风黄沙烈酒,何等豪气冲天。而如今锐士营被裁撤,他只能窝在这府邸里,借酒消愁。   不过,一个人喝酒是闷酒,苦酒。两个人喝,这酒喝着就带劲了。   而阿迦罗是适合一起喝酒的人,爽利。   春深四月,凉亭外梨花开得正浓。   萧暥斜倚这朱漆凭几,乌发如瀑,雪白的脸颊染了酡红,映着那迷离的醉眼,犹如优昙慵懒的花瓣,开在氤氲的雾气里。   席上飘洒着落花,东倒西歪地滚着五六个酒坛。   萧暥晃着手中的酒杯,“来,鞮奴,喝酒!”   阿迦罗二话不说,一口焖了,然后沉声道:“主人,你觉得皇帝不好,那我把他拉下位来,你来做皇帝。”   做皇帝?萧暥大笑:“有酒喝,当什么皇帝!”   酒香浓郁,糅合着花间树下的芳香,催人欲醉。   ……   萧暥只觉得觉得身子酥软,迷迷糊糊间手中的酒杯已滚落在地,随即便被被轻轻抱了起来。   “主人,你酒醉了。”阿迦罗沉声道,说罢往寝居里走去。   萧暥喝了太多,酒力上来只觉得体内热涌,阿迦罗的胸膛宽阔健壮,肌肉弹性十足,萧暥的脸靠在他胸前,能闻到茶油淡淡的清香,   “唔,热……”他用脸颊蹭了蹭。   阿迦罗身上微凉的茶油香气让他觉得清凉舒适。越是靠近,那气息就越浓郁。   阿迦罗小心翼翼地将他放在软榻上,还未来得及起身,就被他探手抱住了脖颈。   萧暥仰身凑上去,轻轻地嗅他的脸颊。   阿迦罗顿时怔住了,那淡淡的芜兰香萦绕鼻间,纤长的睫毛扫在他脸上,又柔又痒,如同耳鬓厮磨。   阿迦罗的热血顿时上涌,浑身发烫,大手着迷地捧起他的脸,情不自禁地就要贴上那色泽柔润的唇。   这时候,萧暥却忽然推开了他。   因为阿迦罗身上变烫了,像抱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不舒服。   但是浑身的燥热又让他难以忍受,他想了下,抬手扯开了衣带。   阿迦罗脑中轰地一声,残存挣扎的理智顿时崩塌了。   雪白的丝袍如云散开,露出修长如玉的颈项和线条流畅的锁骨,再往下是匀实的胸膛,精窄的腰身,皎洁的肌肤美如琢玉,一览无余地展现在眼前。   阿迦罗只觉得血脉喷张,这哪里克制得住。   “主人……” 他像一头猛兽埋首在他胸前寻花觅香起来。   萧暥微微仰起脖颈,语声呢喃,“西陵,这回……我在上面。”   阿迦罗脑子里顿时嗡地一声,他说什么?这回?难道还有上回?   阿迦罗嫉火攻心不禁探指一试,温软紧致却没有推压感,随之心头像挨了重重一记闷拳,他掰起萧暥的下颌,沉声问:“你有过男人了?”   这时,门外传来匆匆的脚步声。   阿迦罗心猛地一沉,赶紧放开萧暥,匆忙起身的时候,却不慎带落了案头的文书。他赶紧弯腰捡起。   借着房内昏暗的天光,他发现这是一张舆图。   阿迦罗识字不多,但是地形图他是非常熟悉的,这是漠北的舆图!   阿迦罗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难道萧暥准备跨过戈壁,进军漠北?要将他们赶尽杀绝?   他不由得低头看向榻上酒醉熟睡的人,剑即使藏在匣中,也锋利依旧。并狠狠刺破了阿迦罗的梦幻。   就在这时,徐翁走了进来,“主公,陛下来了。”   阿迦罗蓦然抬头,随即便对上了皇帝冰冷如刀的目光。 第474章 帝王心术   徐翁连连给阿迦罗暗使眼色,让他赶紧下拜,不要这样直直回视皇帝。   皇帝侧首淡淡道:“阿翁你先去忙罢。”   徐翁只好担忧地看了阿迦罗一眼,躬身告退。   皇帝上前替萧暥拽好薄毯,目光晦暗莫测,“好个奴仆,竟敢僭越。”   阿迦罗凝视着皇帝,眼神坚硬有如实质,——就是这个人处处施压孤立萧暥!   但是理智告诉他,他现在却什么也做不了,皇帝不是左奔,他作为萧暥的家奴,对皇帝动手还会连累萧暥。   他最后低下头,用低哑着嗓音道,“主人喝得多了,云副将不在,我抱他回寝居。”   “抱他回寝居?那让你解他衣衫了吗?”魏瑄质问。   “主人酒醉发热。”   “狡辩,分明是图谋不轨!”   皇帝阴郁道,“看在彦昭的面上,朕暂不惩处你,但若让朕再看到你出现在将军府,定斩不赦,滚!”   阿迦罗嘴角的肌肉抽搐了下,最后深深看了榻上熟睡的人一眼,转头离去。   ***   “鞮奴走了?”萧暥醒来惊诧道。   皇帝道:“彦昭,他趁你酒醉,潜入寝居,居心叵测,朕训斥了他,他大概是潜逃了。”   萧暥心里顿时空荡荡的,阿迦罗刚才还陪他喝酒,现在就忽然走了。   这些日子,他已经习惯了这个沉默踏实的胡人替他驾车、浇花、提水、劈柴,他习惯了看到那胡人高大的身形。突然就那么走了,他心头就像少了什么。   毕竟这是一个能陪他喝酒的人,陪他大醉的人。   魏西陵不喝酒,谢映之不许他喝酒,魏瑄以前没有成年,不能喝酒,所以一直以来都没有人陪他喝酒,陪他大醉。   结果才刚喝出些主仆情义,鞮奴就不辞而别了。他有点难以接受,坐在榻上愣了许久。   就听魏瑄沉声道:“喝那么醉,酒还没醒?”   萧暥委屈:又怪他喝醉……   但是他也知道,皇帝对云越和锐士营已经从轻处罚了,毕竟云越闯了那么大的祸。   魏瑄安慰道:“此事因那胡人而起,现在那胡人走了,倒也是好事。”   萧暥心里不是滋味,细想来这一阵,他身边的人都渐渐离开了,谢映之走了,云越在家禁闭,现在鞮奴又走了……   不但如此,朝中随着云渊的辞官,宋敞、闻正、上官朗等云渊的弟子也纷纷被外派。江浔是京兆尹,事务繁忙,京城里他想找个打桌球的人就只剩下魏西陵了,只是魏西陵这几天也忙于调查,不知道查出什么了吗?   “彦昭,朕此来有件事要跟你说。”皇帝道,“朕昨日刚接到消息,巴蜀赵崇叛乱。”   萧暥心中一沉。   他听闻最近皇帝诏赵崇进京,有可能是想削去兵权,圈养之。毕竟天下尚有实力的诸侯就剩下赵崇、张鹞和魏西陵了。张鹞地少兵寡,不足为虑。而赵崇占据巴州,巴蜀作为西南粮仓,又和北狄相接,如果赵崇聚蜀中之粮,和北狄暗中勾结,就会成为大患。   所以皇帝想在远征之前先解决赵崇,这本没有错。但是前些日子皇帝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瓦解了萧暥的兵权,让赵崇警觉了。   毕竟前车之鉴摆在那里,赵崇实力尚在,他于是烧毁栈道,据守巴蜀天险,铤而走险,抗拒皇命。   “那我现在就……”率兵平叛几个字,萧暥刚要脱口而出,忽然意识到他属下除了百来个人的将军府卫署军队外,已经无兵可调。   皇帝道:“彦昭,朕已经请皇叔率军前往平叛了。”   萧暥蓦然怔了怔,什么?西陵要去巴蜀?   他紧接着问:“西陵什么时候出发?”   魏瑄想了想,静静道:“战事紧迫,此刻应该已经出城了。”   !   萧暥的心猛地一沉,来不及多想,脱口道:“陛下恕罪,臣失陪了!”   说罢连忙辞别皇帝,匆匆往门外走去,“阿翁,备马!”   徐翁愕然:“主公,陛下还在……”   魏瑄平静地站起身,浓密的睫毛垂下,遮住幽晦莫测的眼神,“阿翁,让他去。”   ***   萧暥策马一路狂奔出城,待到郊外长亭,只见古道上细柳如茵、烟尘漫漫,大军早已远去多时。   斜阳依依,萧暥勒住马缰怔怔望着那空荡荡的远路,眼神怅然而辽远,似乎想透过此刻沉沉的暮色,望见那远去之人的背影。   就在这时,远方的地平线上忽然扬起一股烟尘。   马蹄声疾,由远及近,就见夕阳远影下一骑踏破黄尘而来。   萧暥心中不可遏制地一颤。   是刘武!   刘武勒住马缰,“萧将军,主公让我把这封信交给你!”   萧暥心中慨然,虽然皇命难违,但西陵知道自己必然会追来郊外的!   他赶紧拆开信笺,字迹略显潦草却刚劲依旧,看得出魏西陵是接到命令后即刻出发,所以这封信是他倚马而书的。   信中除了关照他好好修养,不要喝酒外,还提到了最关键的一件事:魏西陵已经查到了那混在赵统属下的第六个黑衣人是谁了,竟是徐放!   萧暥背后不由生出一股彻骨的寒意来。   徐放是前铁鹞卫的都尉,投降后被魏瑄收用,训练绣衣卫。   如果说这个持手戟的刺客就是徐放,那么他不单要趁乱杀了鞮奴,还想把闹市杀人的罪名嫁祸到赵统、锐士营、云越的身上。   但是没想到,鞮奴的身手极为了得,使得徐放没杀得了他,于是急中生智,踢翻火炉,造成大火,以嫁祸给锐士营。   再究其目的,深春四月里也让萧暥倒吸冷气。   杀鞮奴或者火烧灯楼巷只是表象,其根本的目的是借此机会把事闹大,激起民愤,以达到裁撤锐士营,让他引咎辞职,交出兵权。   同时,又嫁祸给云越,让云渊引咎退隐。一箭双雕!   再想到云渊退隐之后,宋敞等人纷纷被外派。萧暥心里更是拔凉拔凉的,帝王心术,乃至于此!   萧暥终于意识到,阿季已经再也不是那个给他做饭的乖巧少年了,他已经是真正的帝王了。而他这个权臣,可能已经在皇帝眼里非常扎眼了。   所以,魏西陵在信中劝他回江州,急流勇退。不要再留在大梁是非之地。   可是他可以急流勇退,但是魏西陵怎么办?皇帝派他去巴蜀平叛,怕是另有所图!毕竟魏西陵也是诸侯。皇帝是想让他们两败俱伤!   想到这里,他赶紧对刘武道:“转告西陵,此行恐有蹊跷,让他小心!”   ***   大梁城,千家坊   阿迦罗回到千家坊的老屋,推门进去。   “谁?”鞮奴紧张地把刀拔出一寸,贴上门缝,一见是阿迦罗,顿时大喜。   “大单于,你总算回来了!”   阿迦罗凝眉道:“鞮奴,怎么只有你?余先生和乌提若他们呢?”   “余先生进宫当了内官,让乌提若他们转移到了城外的客栈,怕大单于回来找不到我们,就留下我接应大单于。”   阿迦罗点头,余先生还是安排得滴水不漏。   “你设法联系上余先生,让他择机出宫一趟,我有重要之事要与他商量。”阿迦罗道。   ***   城外客栈,夜里,下起了雨。   阿迦罗抱着刀靠着墙,凝视着那飘忽的烛火。沉思片刻,他从怀里取出几张帛纸,这是他离开将军府唯一带出来的东西。那是萧暥教他写的字。   就在十天前,他握着他粗糙的大手一笔一划地教他写字。他的字刚劲修逸,即使阿迦罗识字不多,也觉得好看。   他和他之间难得的静谧温暖的回忆……   就在这时,门轻轻地叩响了。   阿迦罗眼皮一掀,警觉地把纸张揣回怀里站起身,鞮奴已经闪到了门边,门开了道缝,飘忽的烛火照见余先生皱纹遍布的脸,他披着一件灰褐色的斗篷,被夜雨沾湿。   “大单于。”余先生一进屋躬身行了个礼。   阿迦罗也不废话,直接道:“萧暥要远征漠北,先生可知。”   这话一出,屋内的北狄士兵都大惊失色。   鞮奴愤然道:“我们已经远走漠北了,萧暥还要穷追不舍!?”   “萧暥夺了漠南王庭,还不善罢甘休吗?还要将我们赶尽杀绝!”   阿迦罗一摆手,止住众人的议论,看向余先生道:“先生有何计议?”   余先生反问:“大单于以为,中原人要实现跨漠远征,最重要的是什么?”   阿迦罗道:“主帅。”   “大单于是王,看到的总是最高处。”余先生道。   “那先生以为是什么?”   “马匹和粮草补给。”   阿迦罗若有所思。   余先生继续道,“中原战乱方止,战马不缺,缺的是粮食。”   鞮奴道:“先生的意思是,我们要设法烧了中原人的粮草?”   “眼下就有一个绝好的机会。”余先生的小眼睛中幽光一闪:“巴蜀为西南粮仓,如今赵崇叛乱,皇帝派魏西陵前往平叛。我们的机会来了。” 第475章 入蜀   春雨绵绵的天气,长乐宫里灯火绰绰。   皇帝崇尚节俭,认为偌大的宫殿都照得灯火煌煌的没有必要,所以只在宫殿一角,点着一盏宫灯。   袅袅的香雾里,皇帝正在伏案批阅奏疏。他看得极快,一目十行,并迅速判断,做出批示。若非如此高的效率,云渊去职,宋敞等人都外放后,中书台那铺天盖地的公务都能把人淹没。好在皇亲勤政,数百个人的工作,他能一个人挑下来。而且不知疲倦,事必躬亲。   由于皇帝极为高效的办公,官署臣工们都不敢怠慢,个个兢兢业业。   此时,皇帝从满桌的书案中抬起头,欣然道:“师兄来了,正好,朕很久没有跟师兄下棋了。”   一边回头对曾贤说,“把案上的公文收整好,朕晚上再批阅。”   “喏。”   墨辞直截了当道:“陛下,臣此来是有些话想跟陛下说说。”   魏瑄笑了笑,在棋案前坐下,并一延手:“恰好了,朕也有件事,想要跟太傅说。”   墨辞大咧咧道:“臣比较啰嗦,不如陛下先说。”   魏瑄也不推辞,执黑先行,落子天元,道:“太傅既是玄首,应知玄门有假死之密药。朕想借来一用。”   这一手墨辞倒是没想到,不由问,“不知陛下有何用途?”   “飞鹰岭乃入蜀必经之处,朕要让徐放埋伏于此,行刺皇叔。”   墨辞蓦然一怔,“陛下想让君侯假死?”   魏瑄挽袖提子,意味深长道:“漠北远征,劳师动众,靡费国力,当今天下初定,若不能一战而胜之,九州将会再次陷入乱世,朕赌不起。所以朕必须一战而胜。”   “而风长离所忌惮者,唯皇叔而已。”   墨辞思忖:“若风长离以为君侯身故,就会放松警惕。”   魏瑄点头:“不但如此,朕这些日子,裁撤锐士营,提拔左袭、左奔,以熊豹营为主力远征,都是为了让风长离和赫连因轻敌。”   墨辞恍然:“风长离以为主帅是左袭,主力乃熊豹营,便会掉以轻心,而陛下却暗中易帅,让君侯率飞羽营远征漠北。”   魏瑄将黑子一扔,发出叮的一声,“至于熊豹营,只是朕扔出去的一枚诱饵。”   墨辞明白了。熊豹营即使全军覆没,皇帝都不会眨一下眼睛的。   墨辞又问:“那云渊先生呢?”   “他们太仁厚,仁厚之人治国是长处,云先生想以交流互市解决边患问题,朕也不是没有想过,但风长离和赫连因皆有虎狼之心。若不除此二人,边患永不止息。”   “朕决心打这一仗。”皇帝说罢轻叹了一声,“唯有彦昭,是朕的私心,朕不想让他再回刀光剑影的沙场了。”   “所以陛下裁撤了锐士营?交于青霜代管?”   “裁撤了锐士营,他手下无兵无将就不能……”说到这里皇帝语气一顿,忽然想到了什么,眉心微蹙。   就在这时,青霜匆匆进殿:“禀陛下,萧将军率所属百余名侍卫出城去了。”   什么!魏瑄豁然从御座中起身。   萧暥无论什么时候都能让他出乎意料。   一想到萧暥只率百余侍卫奔赴蜀中,他就急火攻心,眼前阵阵发黑,刚才的举棋若定,胸有成竹顿时土崩瓦解。   “阿季”墨辞一把搀住皇帝的手肘。   魏瑄清瘦的手指狠狠掐进眉心,沉默半晌,他道:“任命徐放为监军,即刻前往蜀中,保护彦昭安全。务必把人给朕带回来,彦昭若有闪失,朕灭他全族!”   ***   锦都城,赵崇府邸   自从知道魏西陵亲自率兵前来平叛,赵崇像只惊弓之鸟似的终日里惶惶不安,每天要下属汇报多遍魏西陵的大军动向。   谋士贾昧道:“听说魏西陵大军驻扎在南安,正在修复入川的栈道。”   赵崇稍稍松了口气:“蜀道难行,想要修复入川栈道,没有三五个月是完不成的。”   贾昧点头:“但我们也不能懈怠,还需加紧备战。”   “你和北狄联系若何了?”赵崇问,如果将来巴蜀不可守,还能抄小道北上投奔漠北。   贾昧道:“主君说了,如今的大单于是大有为之主,大单于愿意和主公联合,逐鹿中原,瓜分天下。”   “那就好。”赵崇惴惴不安道,   瓜不瓜分天下先不说,他先给自己战败后潜逃北狄留一条后路。   就在这时主簿田喜匆匆进门,“主公,八百里加急军报!”   什么?!赵崇从座椅里弹起来,匆忙上前接过来一看,顿时脸色煞白。   ——魏西陵已夺下青帝城,正往剑门关进发!   原来,魏西陵一边让大军驻扎在南安,装作修复入蜀栈道,以迷惑赵崇。另一边率轻兵沿江而上,从水路袭取青帝城,迅速打开了入川通道。   贾昧看着赵崇呆若木鸡的样子,赶紧上前劝慰:“主公,青帝城虽失,然蜀道天险,剑门关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即便魏西陵用兵如神,也没有办法。”   赵崇的脸色这才有了一点颜色,慢慢地缓过神来,“对对,还有剑门关,下令郝晟率八千大军据守剑门,不容有失!”   ***   剑门关是九州有名的雄关险隘。它紧紧扼守住了川东古道,关隘的两侧峭壁林立,堪称鸟兽绝迹、猿猴难攀。   当魏西陵率军抵达剑门关下时,关上的守军已经严密防备。   魏西陵望着剑门关高达数丈的雄伟关城时,眸中不由掠过一丝阴霾。如此险绝之地,奇袭恐无可能,如今之际,就只有强攻了。   就在这时,刘武引着一名蓝衣青年来到了魏西陵跟前,那蓝衣青年是玄门在蜀中的联络人。负责蜀中的情报工作。   “在下季源,见过君侯。”那清秀的青年向魏西陵一揖。   “先生不必多礼。”魏西陵道:“先生可知这剑门关上有多少守军?”   季源道:“剑门关上原本只有两千守军,不过日前赵崇调平夷将军郝晟率八千军队前来驻守,现在,关上守军已有一万。”   魏西陵神色严峻,望向直入云霄的关城,如今关上守军足有一万,而他轻装急行,带来的轻兵只有五千。兵法云,十而围之,倍而攻之。而如今要以五千兵力强攻一万守军驻守的险关要塞,是犯了兵家之大忌。他向来作战稳准,这一次看来是要兵行险招了。   就在这时,山谷间传来几声高亢的唳声,一抬头就见一只鹞鹰在山间盘旋。   玄门的鹞鹰!   季源立即戴上皮质的臂鞲,鹞鹰徐徐停落在他手臂上。   鹞鹰带来了一封信,上面只有寥寥几个字。   当魏西陵看到那熟悉的字迹,当场脸色就沉冷了下来,那个人,太乱来了!   ***   次日夜里。   剑门关一侧的峭壁之下,萧暥抬头仰望。   月色黯淡,照着壁立千仞的山崖,峭壁犹如刀凿斧劈一般,只有在山顶横生出几株虬劲的老松。山间飞鸟盘旋,发出声声令人胆寒的孤唳。这是连猿猴都难以攀爬的绝壁。   萧暥抬手接过天狼弓,搭上破甲箭,破甲箭有食指粗,天狼弓则是用龙骨神木打造,硬比铜铁,开弓至少需有五石之力。更何况此刻破甲箭的箭杆上还系了一枚玄门特制的玄铁钩,这使得箭的重量略有增加,发箭的臂力就需要极大。   萧暥深吸了一口气,面色苍寒,春夜里额角沁出细细的汗珠,夜色中他张弓如满月,随着一声尖利的破风声,羽箭带着长长的麻绳射向了峭壁顶端。落下一道抛物线,箭杆上的铁钩恰好抓住了峭壁顶上的一株老树。   随即一名川中籍的锐士便背着一捆麻绳快步两步,灵活地攀着垂下的麻绳上了崖顶。   然后他在崖顶上,又将带上来的麻绳一端牢牢系在树干上后,一端抛下悬崖。   萧暥当即率几名锐士背着绳索攀上了崖顶。   ***   夜半,燃烛照影。   雨声淅沥,照影香幽冷的气息中,阿迦罗沉沉睡去。   门咯吱一声打开了,枯瘦的身形如一抹鬼影般闪进了屋。   一只如同干柴般的手从灰褐色的衣袖里探出,从阿迦罗怀里取出那几张还带着体温的帛纸。在案头仔细摊开。   帛纸上秀劲的、朴拙的两种笔迹映入眼帘。   就着客栈黯淡的灯光,余先生细细地模仿着纸上萧暥的字迹写了一封信。   出门后,他轻轻摇醒了鞮奴,把信交给了他,“此信事关重大,任何人都不要说,包括大单于。”   鞮奴惴惴不安地接过来,“可是……”   余先生鹰一般的目光紧盯着鞮奴,冰冷的手用力地握了握他的手,“这件事你若做成了,对北狄有天大的好处!” 第476章 入狱   夜半,剑门关。   峭壁下传来了清冷整齐的脚步声,一队七人的巡夜士卒打着火把巡逻。   就在他们刚刚走过之后,漆黑的夜空中,十来条绳索从峭壁的上悄无声息地垂了下来,随即一条条黑影便顺着麻绳从峭壁上滑落了下来……   剑门关外,冷月如钩。   飞羽营的三千士兵已经严阵以待。魏西陵一身银甲,神容冷峻地眺望着高耸入云的关隘。   就在静默的等待中,月轮从树梢转到了崖上。关内静悄悄的,时间在无声无息中流逝。   魏西陵心中甚是煎熬,一想到萧暥要攀岩数十丈丈高的绝壁,他就觉得透不过气来,实在太弄险了。这一战之后,不管那人是否愿意,一定要把他抓回江州去,关起来。   在漫长的等待中,春夜里,魏西陵背后的衣衫已经汗湿了一片,目光却纹丝不动地望着关上。   不知道等了多久,终于关内传来了嘈杂的喧嚣声。紧接着火光四起。   “得手了!”刘武兴奋道:“主公,萧将军已经得手了!”   魏西陵暗自长舒了口气,神容却冷峻依旧,他当即拔出长剑往前一指,“出兵,攻城!”   早就严阵以待的数千士兵如潮水般涌向城门。   ***   剑门关内。   郝晟在睡梦中被突如其来的喊杀声惊醒,起身疾声喝道,“外面出了什么事?”   他话音未落,门被一脚踹开,一队穿着蜀军战袍的士兵冲了进来,其中一人大步而入。   “放肆!”郝晟怒喝道,“你们是那个营的?”   “你是谁?”萧暥挑眉道。   “平夷将军郝晟是也!”   “好,带走!”萧暥一偏首。   雪亮的剑就抵在郝晟的脖颈上了。   此战剑门关破,郝晟被擒,余者皆降。   消息传到锦都城后,赵崇携家小亲信仓皇北上,出逃北狄。魏西陵率军追击,萧暥入驻锦都城。   ***   此时的锦都城里已是一片混乱。世家大族打点行装,商贾百姓四散奔逃,更有不法之徒乘乱劫掠,闹哄哄一片。   萧暥进驻后,一边立即下发安民告示,一边惩治盗贼、擒拿不法。   因为没有副将,什么事都要他亲力亲为,正当他忙着安定城内百姓,恢复秩序之际,徐放面色阴郁地出现在了他面前。   “萧将军先不要忙于公务了,先来解释一下这个罢。”说完徐放扬了扬手中的信笺。   徐放自进入锦都城后,第一件事就是查抄赵崇府邸,搜集证据,看看赵崇与那些朝廷官员有私相往来,——就在赵崇书房的暗格里,他搜到了萧暥写给赵崇的秘信。   在信中,萧暥鼓动赵崇起事造反。   萧暥愕然,他什么时候给赵崇写过信?   但是信上的字迹分明就是自己的!   “萧将军还是随下官一起到京城,向圣上解释罢。”徐放阴郁道。   话音刚落,他身后几名绣衣卫跨步上前团团将萧暥围住。   萧暥从容道:“此事必有蹊跷,我自然会跟你回京向陛下解释,但现在还不是时候,锦都城未定,城中乱象横生,多有劫掠不法,百姓惊惶奔逃,等我安定了锦都城,便跟你回去。”   “萧将军还是不要再找借口拖延了,我安知你不是伺机逃走呢?”徐放冷笑道,“还是请萧将军立即随我北上还都罢。至于这锦都城的治安,陛下自然会派官吏来治理。”   萧暥道:“那就等陛下所派官吏抵达锦都城,我再随你还都。”   “萧将军!”徐放提高了声调,“你这样拖延到底是何居心,拿下!”   五六名绣衣卫噌地拔出了佩刀。   萧暥见状也不客气,长剑如虹贯出,一剑荡开一名绣衣卫的攻势,然后手腕一番,顺势挑落了另一人的刀。   徐放见势抽出长刀,奋身杀入。   与此同时,外面的虎贲锐士也听到动静,持剑杀入。双方一时之间陷入了混战……   就在这时,城北忽然冒起了滚滚浓烟。   两人都同时看到了。   萧暥眉梢一挑,一剑劈开徐放。   不妙!城北是瀚仓的位置,那里存储着蜀郡巴州大部分的粮食!   他再顾不上跟徐放缠斗,奋力杀出重围,打一个呼哨,凌霄敏捷地踏步奔来。萧暥翻身上马,直奔城北而去。   “萧暥休走!”徐放也赶紧夺下马匹,直追萧暥而去。   ***   城北,瀚仓   浓烟滚滚。   萧暥赶到的时候,瀚仓里已是一片混乱。   “走水啦!”“快救火!”   仓卒们提着水桶,抱着树枝,拼命地扑火。   萧暥刚跃下马,在混乱中,他隐约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鞮奴!”他大声叫道。   阿迦罗蓦然回首,隔着火光看向萧暥。   “是你……”萧暥猛然间意识到了,“你烧了瀚仓的粮草!”   阿迦罗没有说话,只是隔着火光深深地看着他。琥珀色的眼睛里映着熊熊的烈火,犹如那绵绵不熄的爱与恨。   这一刻似曾相识,两年前,月神庙的火光刀影里,他看着那人雄伟的身躯在眼前倒下……   萧暥浑身一震,脱口道:“你不是鞮奴!”   阿迦罗转身就走。   “慢着!”萧暥正要疾追而上,就在这时,只觉得背后寒风掠过,他本能地一偏身,锋利的刀刃险险划过身侧。   “你还勾结蛮夷,烧毁瀚仓!”徐放怒道。   萧暥一时间百口莫辩,一剑格开徐放:“先救火!”   ……   好在蜀中正是春深潮湿的天气,大火最终被扑灭了,但也烧毁了瀚仓的一半粟米。损失惨重。   此事传到京中,朝野震惊。   皇帝下令调豫州牧章和抵达巴州代理州牧。同时诏萧暥回朝述职。   ***   一个月后,大梁城已是暮春时节,满地落花飘零。   萧暥风尘仆仆地进京,还来不及解甲,就被新任廷尉赵倬请到了廷尉府。随后他便被以勾结北狄、撺掇赵崇谋反的罪名下狱。   满朝哗然。   秦羽当先为萧暥上书,被皇帝驳回。   云渊不顾已经在野的身份,为萧暥上表申诉,也被皇帝按下。   江浔等人又联名上表,亦如泥牛入海。   御书房   看着这一天来案头积累的厚厚一沓朝臣们为萧暥申诉的折子,魏瑄神色沉凝。   日色偏斜,余先生一边替皇帝研磨,一边道:“萧将军的声望很高啊。今天这是第三十个折子了,陛下不看看?”   皇帝淡淡道:“朕在等一个人。”   余先生恍然:“算日子,君侯快要回京了罢。”   ***   寒狱   暮春的斜阳从高窄的天窗里照射进来,在砖石地上投下清晰的影子,空气中隐隐有花香浮动。   但萧暥看不见,此刻他的眼前蒙着一条红布,看什么都像隔着朦胧的红云,只能隐约看到个轮廓。   草啊,为什么是红布?给囚犯蒙眼睛的不该都是黑布吗?搞得他像个坐在榻上,盖着红盖头等待新郎的新娘一样。   不但如此,他身上还捆绑着绳索,因为他的身手太好,怕他越狱?   萧暥坐在榻上,既看不见,又动不了,只好一条条地回想这几天发生的事,伪造的信件,火烧瀚仓……还有鞮奴,不,那根本不是鞮奴,那双眼睛里交织着深切的爱与恨,分明就是那个人才有的。   难道阿迦罗还没死吗?这个念头让萧暥吃了一惊。当时他们确实没有来得及检查阿迦罗的尸体,莫非……   就在这时,牢门悄悄地打开了。吹进一股阴冷的风。   萧暥春衫单薄,没由来暗暗打了个寒颤。   随即他听到很轻的脚步声悄然靠近,空气中糅合了一缕暗暗的宫香。 第477章 囚禁   “你是宫里来的?”萧暥问。   来人不答,将什么东西轻轻搁在案头,随即他闻到了久违的饭菜香气,肚子很配合地咕了一声。   风尘仆仆一路赶到京城,萧暥是真的又累又饿。这会儿能喝上一口热汤,简直是雪中送炭。   来人静静挽袖,碧玉勺里舀了一勺香浓的羹汤,递到他唇边。   温热的浓汤触到微凉的唇,他轻轻含住,火腿的香气和着鲜汤的美味缠绕上舌尖,浓而不腻,香而不浑,似还能品出一缕淡淡的愁怅。   红布前明烛摇曳,温软的唇像江南的醉梦,漾着潋滟的水色春光。   来人沉默地看着许久,然后轻轻抬起手,修长的手指捋开他几缕鬓发,露出清致的下颌,在四周沉沉的乱红中,如冰雪般皎洁又鲜明的亮着。   来人沉默地凝视着,在梦魂萦绕里,化作无声轻叹。   “阿季?”   魏瑄手指微微一颤。终究还是被他察觉了。   “朕不放心来看看,彦昭这里可还住得惯?”   随即萧暥感到有一双温热的手穿过他腋下,替他解开绳索。   “徐放他们也太过谨慎了,彦昭你不要介意。”温雅的宫香轻柔地贴近脸颊,蒙眼的红布被摘下了。他终于看清了四周,这是个牢房?   等等,这特么是牢房吗?这是新房罢!   地上铺着华丽的西域氍毹,屋子里靠枕、茶案、凭几、文房四宝,趣玩零嘴一样不缺,这牢房还有点眼熟,这不就是两年多前,他给北宫浔准备的VIP总统套房吗?!   只不过里面的软装都换新了,显得雅致舒适,衣柜里也换了新的衣裳,——粉色囚服?还特么是芭比粉。略略略,萧暥看着衣柜里那一排色彩斑斓充满着春天气息的‘囚服’,太阳穴微微发跳。   谁特么那么变态,随即他就看到了魏瑄。   魏瑄道:“事情查清之前,就要委屈彦昭在这里住上一阵子了。”   “陛下,臣没有勾结赵崇。也没有跟他写信。”萧暥解释道。   魏瑄为难道:“朕当然信你,但是朕怎么跟臣工们解释,皇叔出征那天,你为何急着策马出城,直奔巴蜀,在外人眼里,难道就不是给赵崇通风报信么?”   “我是担心西陵……”萧暥一顿,看着魏瑄深邃的眼睛,他没法直说,他是担心皇帝对西陵下手。   “彦昭,你是不是不信任朕?”魏瑄目光幽然问   “不,不是。”萧暥违心道。然后拿起碗筷没滋没味地扒饭。究竟是谁信不过谁还真不好说。   趁着这个间隙,皇帝蹲下身,抬手去解他脚踝上的镣铐,由于铐的时间久了,白皙的脚踝上箍出一道红痕。   皇帝一边吩咐青霜打来了热水,一边把他的脚浸到热水中,不轻不重地揉着。   卧槽!皇帝给洗脚!   萧暥一口米饭差点噎住。而且他现在一身汗味儿,自己都嫌弃。   “陛下,臣不敢!”   皇帝见他抗拒,倒也不坚持,“也罢,彦昭先沐浴休息,朕就不打扰了。”   这牢里还能沐浴?萧暥愣了。   皇帝见他一脸懵然,微微笑了笑,执着他的手,带他到屏风后,香木制的浴桶和脚凳,还有一面铜镜,镜子是什么鬼?   皇帝让青霜加了热水,水雾立即弥漫起来。   替换的衣衫他挑挑拣拣的,找了身杏色的中衣裤,挂在屏风上。   然后走到屏风后,开始脱衣洗澡,昏黄的灯光打在屏风上,勾勒出他修长的身形,袅袅烟雾中,颀长的颈项,后背流畅的线条,精妙的腰身,饱满的臀瓣皆纤毫毕现……宛如一幅线条流丽的工笔。   皇帝神色莫测地凝视着屏风,直到屏风后传来水声,才转身悄无声息地开门离开。   “徐放,封锁外界一切消息,除朕之外,不许任何人见他!”皇帝道。   “喏!”   ***   入夜,云府厅堂内灯火通明   秦羽焦躁地来回踱步,浓眉紧拧,“云先生,我敢以项上人头担保,这些信笺绝对是伪造的,彦昭怎么可能勾结赵崇!”   云渊凝眉道:“我亦不信,但为萧将军解释的上书,都被陛下按下不表。”   江浔道:“我听闻陛下少年时,便跟随萧将军东征西战,照理不应该会怀疑将军之忠诚,如此说来,陛下按下我等的奏疏,并非怀疑萧将军之忠心,而应该是另有打算。”   “他能有什么打算,趁人之危罢了!”云越愤然道。   “越儿!”云渊喝止道,“不得胡言。”   云越扁扁嘴,吞下一口气。   云渊又看向江浔道:“若真如寄云所说,陛下另有圣裁,我等若再继续上书,反倒会给陛下以施加压力之感,有结党之嫌,对萧将军不利。”   秦羽闻言焦虑道:“那我们就什么也做不了吗?”   众人皆面色凝滞。   秦羽不禁郁郁长叹:“想彦昭半生戎马东征西讨,所图唯家国安宁,如今天下一统,他终于好放心南归了,却身陷囹圄。”说到这里他不由有些怨气,“难道陛下跟随他那么多年,就不知道他的心意吗?为何还要因一些莫须有之事就猜忌于他,还是说,人一旦到了那个位置,都会变得疑心重重?”   云越气得骨节紧绷,忿忿道:“真是伴君如伴狗!”   云渊严厉地看了他一眼,云越不甘地咬了咬唇。   江浔道:“云副将别急,我们也不是全无办法,等到魏将军回师,将赵崇押送至京,当堂对证,真相便能大白。到时候我们再联名上书。”   但云越还是忧心忡忡,“蜀中离大梁千里迢迢,魏将军回军少说也要月余,这段时间主公身陷囹圄,那狗……小皇帝会不会对主公不利?”   ***   萧暥泡在浴桶中,水雾氤氲中,睡意渐渐袭来,隐约中远远有空灵的风铃声,一阵阵地仿佛从天际传来。   这监狱中还有风铃?   他好奇地站起身,走到镜前,正要拿取棉巾擦拭身上的水珠。无意间瞥了一眼镜子,水雾氤氲间昏暗的灯光隐隐约约勾勒出流畅的轮廓,肌肤水光润泽,宛如玉琢般的身躯。   萧暥颇为无语:浴室里搞那么大个镜子做什么?   “朕喜欢。”随着耳畔轻柔的低语,温热的气息拂到脸颊上,不知什么时候皇帝已经站在了他身后。   萧暥一惊,随即老脸一红,“陛下?”   魏瑄从身后贴着他的背,拢住他的肩膀,低下头轻啄着他的脖颈耳垂。   萧暥只觉得耳后又痒又酥,一只手悄悄握住了他的手,顺着那如绸缎般的肌肤向下滑去。   从匀实的胸膛,平坦的腹部,越过柔韧的腰线,暧昧的热度蔓延到小腹,融入雾气氤氲中隐秘的山林间,技巧高超地揉捏起那青涩的果实。   “陛下,不可。”萧暥低喘着道。   魏瑄不以为忤,轻笑了笑松开他,“彦昭,朕带你去一个地方。”   说罢脱下自己的冕袍给他披上,牵着他的手,走出屏风。   随即萧暥惊讶的发现,这不是在监狱,而是在湖畔的一间草庐。   轩窗开着,可以听到窗外传来的湖水拍岸的波涛声。草庐外青山隐隐,桃红柳绿,春夜里落英缤纷。   草庐的檐角下挂着风铃,铃声就是从这里传来的。   “这里彦昭可还满意?”   萧暥:这牢坐得……怎么像是离世隐居啊。   “彦昭说对了,此处名为隐庐。这一年彦昭就委屈住在这里罢。”   萧暥心中猛地一沉,一年?那和软禁有什么区别?而且,一年后远征都结束了。   他当即道,“陛下,臣不可。”   “彦昭不喜欢这里?”皇帝眸色不易察觉地微微一沉。   “不是,阿季,远征在即,你和西陵都在筹备战事,我怎可一人在此赋闲?”   “彦昭,朕不想你再上战场了。”皇帝轻叹了口气道,“在远征结束前,你就安心住在这里,朕也会每日来看你。”   “陛下!”   萧暥猛地惊醒,原来是南柯一梦。   他浑身冰凉地坐在浴桶里,泡澡的水也已经凉了。那奇怪的风铃声也消失了。   铜镜上挂着一件纯黑的冕袍,萧暥暗暗倒吸了一口冷气。皇帝想将他软禁在这里,直到战争结束。   ***   初夏的阳光照着山墙,翠竹幽幽间,露出客堂的一角飞檐。   “赵崇的口供陛下都看过了罢?”魏西陵问。   墨辞道:“都看过了,但陛下说,萧将军还有勾结北狄的嫌疑没有洗清。”   魏西陵道:“便是说我要拿下鞮奴。”   墨辞摇头:“天下茫茫,哪里去找,我若是鞮奴,烧毁粮草,早就遁走了。”   “不,我料他在京城。”   “哦?”墨辞一惊,“为何?”   魏西陵剑眉微微一蹙,这是来自对手的直觉,   他淡淡掠过,只道:“不说这个,即使拿下鞮奴,陛下恐怕也不会放阿暥。”   墨辞泄气地长叹了声,“那我们怎么办?抢人?”   魏西陵神色略沉。   前世的事是他深埋心底的一根刺,今生,哪怕覆了这山河天下,他也再不会让阿暥孤独地死于寒狱。一想到萧暥此刻正在阴寒彻骨的寒狱里,他就片刻也不想等待。   但是率兵劫狱抢人却是不明智的,这不仅胜算很低,而且是等于宣布了谋反,宣布了江州七十二郡和中央的对抗,一场内战在所难免。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闹哄哄的声响。   “不能进去!站住!”“拦住他!”   魏西陵站起身来,走到院中,就见一名身材魁伟的壮汉正大步流星穿过庭院而来,身后跟着五六个人试图拦截,都被他如老鹰捉小鸡般地扔开了。   “鞮奴,你还敢来?”魏西陵作色道。   “皇帝不会放人。”阿迦罗直直看向他,道,“魏西陵,劫狱,你敢不敢做?” 第478章 劫狱(上)   墨辞道:“这不是敢不敢的问题,是能不能。”   “寒狱是京城戒备最为森严的监狱,就我们这些人手根本劫不了。”   阿迦罗看向魏西陵:“但他手中有军队。”   “动用军队便不是劫狱了,那是战争。”墨辞无奈道,“这是要发动内战,要造反。”   搞得不好又是一场九州大乱!   魏西陵凝眉。   阿迦罗见他沉默不语,怒道,“既然你们不救他,那我自找人去。”   “站住!”魏西陵道,“寒狱戒备森严,若要劫狱,需周密计划。”   “那你说,怎么计划?”   魏西陵道:“我们的目的是救人,不是劫狱。”   “不劫狱,怎么救人?”阿迦罗问。   墨辞闻言却眼睛一亮,“说难,其实也不难,寒狱是最近才划归绣衣卫管的,原来寒狱是归清察司负责,清察司陈英乃是萧将军属下,如果我们能设法让寒狱重归陈司察所辖,那么里应外合,就能将萧将军救出来。”   魏西陵道:“既然陛下方才将寒狱划归绣衣卫,又怎么可能朝令夕改。”   墨辞道:“那就要看谁去说,怎么说了。陛下最近颇为信任一个叫做余先生的老宫人”   “谁?”   “余先生,你认识?”   阿迦罗道:“我要去找的人,就是余先生。”   ***   隐庐。   风铃声中,落英缤纷。   白皙的脚踝悬着金色的铃铛,一半浸在湖水里,轻轻一动就发出清脆的声响。   杏花树下,朦胧的月色漫在他眼底,映出一双似懂非懂的眼眸。   魏瑄已经忍了太久。他倏然垂首,倾身压下,幽淡温雅的宫香整个笼罩了他。有力的手指抵开他的指缝,与他十指相扣。   铃铛乱晃,湖水激荡起来……   隐秘的沉沦,荒诞的举止,他已沉溺其中,不可自拔。   当最后一丝残存的理智如琴弦般崩断,早已汹涌的浪□□薄而出,冲散了噬骨的痛苦和绝望,只留下眼前的缱绻爱欲。   他可以忍受心魔之锢,血印之毒的煎熬,却根本无力抵挡这情热温柔。   “陛下,陛下?”   “哦,余先生。”魏瑄方才收回心神,揉了揉太阳穴,“何事?”   “正如陛下所料,鞮奴来找老奴了,想要让老奴谏言陛下,让陈英重掌清察司。”   魏瑄长眉一蹙:“看来,他们终究是要劫狱了。”   “陛下要早作准备。”余先生躬身道。   “既如此,朕就等着他们来。”魏瑄冷道。   “传旨,调徐放追查鞮奴下落,让陈英接管寒狱设防。”   “喏。”余先生躬身退出。   寂静的大殿里,魏瑄提笔作画。笔下如走龙蛇,一派黑云压城,山雨欲来之景……   ‘你让陈英接管寒狱,是想故意露出破绽,引魏西陵来劫狱,然后设下埋伏,一网打尽罢?’   魏瑄笔端微微一顿,“风长离最忌惮皇叔,皇叔若陷囹圄,风长离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他一定会怂恿赫连因出兵的。”   要想把风长离从漠北钓出来,只有用苦肉计!   ‘嘿嘿,你真的只是想对付风长离么?你就没有一点私心?’   魏瑄搁下笔,按了按太阳穴,“你到底想说什么?”   那声音幽幽地窃笑着,‘如果能把魏西陵和风长离一起除掉,岂不是更好?’   “闭嘴!”魏瑄手背青筋梗起,“朕不会对皇叔下手。”   ‘只要魏西陵还活着,他就不会长久留在你身边,除非你把他禁锢一生,你能吗?嘿嘿……’   ***   漠北   夏日,起伏的山峦上遍布一片青青碧草,风吹草低,时而能看到成群的牛羊。   而在草坡后的岩崖下,则充斥着血腥、暴戾和残酷的搏斗。   一名苍炎嚎叫一声,手中长剑撕裂了空气,发出锐利的尖啸长剑,毫不费力地刺穿了另一名苍炎的身体。那苍炎士兵却忽然探手握紧了锋利的剑刃,任凭对手奋力抽剑,他的左手死死握住了剑身,手背上青筋暴起,有粘稠腥臭的血液从他的指缝里溢了出来。右手一刀回荡,锋利的钢刀斜斩而过,猩红的切口边沿露出两排森森白骨,白骨间赫然一颗搏动的心脏……   格斗场上,金属撞击声、骨骼碎裂声、惨叫声交织成一片。   风长离漠然站在看台上,这些苍炎还需要训练,彻底摆脱残存的人性,才能成为一支足够凶残、战无不胜的军队。   就在这时,一只渡鸦在岩崖间打了几个盘旋,落在了看台的兽骨扶手上。   风长离取下信笺,阅毕淡淡道:“看来大都尉的机会就要到了。”   “什么机会?”赫连因迫切问   “萧暥入狱。”   “好!兔死狗烹,他也有今天!”   “皇帝心念萧暥,将他下狱不过是诱饵罢了。”风长离若有所思道,“依我看,他是想诱使魏西陵等人劫狱,从而一网打尽。”   “皇帝和魏西陵不合?”赫连因搓手道,这倒是个好消息。   “试想,倘若当年萧暥拥立魏西陵为帝,又会如何?为君者,很少能做到用人不疑的,更何况他们还是情场之对手。于情于势,皇帝迟早要对付魏西陵的。这就是我们等待的机会。”   “但魏西陵向来沉稳,他真的会去劫狱?”赫连因不相信道。   “心之所属,情之所困,他也会做不理智之事。”风长离思忖着,“机会难得,倘若魏西陵真的事败下狱,就是我们入主中原的时机。”   ***   “伍胜,看,前面好像有个人!”叫做王睿的士兵推了推同伴道。   半年前,他们被魏西陵派到漠北刺探军情,却因为在茫茫戈壁上迷了路,直到最近才找到北狄人的营地。   “走,过去看看!”   草丛里脸朝下倒着一个人,衣衫褴褛,像是徒步走了很长的路。   伍胜将他翻了过来,想探探他的鼻息。   这一看之下,纵使是沙场上见惯了血肉横飞的士兵也不由悚然心惊。   这是一张被剥去了面皮的脸,五官模糊成一片。   “水……”魏燮低声□□道。   “这……这是个活人吗?”王睿瞪大双眼,满脸惊骇。   伍胜已经反应过来,取下水囊给他灌了几口。   魏燮这才悠悠醒转过来,仰面躺在草地上深吸了一口气,睁开眼睛,就看到蓝天下飞翔的苍鹰。   “我……还活着吗?”   原来,前一阵赫连因叛乱,魏燮乘乱逃出了北狄大营,他一路向南狂奔,直到力尽昏厥。   “你会说中原话,你是何人?”伍胜问道。   魏燮顺势攀着他的肩坐了起来,“破虏将军魏燮,带我回沧州城,我有重要军情禀报君侯。” 第479章 劫狱(下)   “我总共有十八个人,虽然人不多,但都是草原上的勇士。”阿迦罗道。   魏西陵点头,“辛苦诸位了。”   就在这时,刘武走了进来揖道:“主公,参加行动的人已到齐。”   “好,我们去看看。”魏西陵起身,和阿迦罗带来的人一起离开客堂,来到后院一处隐蔽的小屋。   屋子里云越带着三四十锐士,正围着几张舆图研究。   那是寒狱的地形图。   从地图上看,寒狱类似一个小型的堡垒,最外层是高达丈余的院墙,正门进入后是一条长廊,两侧都戒备严密,长廊的末端是书吏房,再往里走是另一层院落,左右两边各伸出两排牢房,是一般的囚犯关押场所,再往里走又是一重院落,此处戒备更为森严,每隔半刻钟就有巡逻的队伍经过,这里是寒狱关押重犯的地方。   “我们要突入的就是这里。”魏西陵道,   “行动的时间是端午休沐之日,也就是明日,届时,陈英会调开值班的巡逻。并设法带你们进大门……”   ***   第二天午后,墨辞进宫。请安之后,照例和皇帝手谈一局,皇帝闲敲着棋子,淡漫道:“宫里新进了江南的梅坞清雪,太傅尝尝?”   墨辞揖首道:“谢陛下。”   曾贤一招手,一名小宦官恭恭敬敬地端上茶盘。   墨辞遂挽袖取了杯,轻轻吹了吹茶叶,抿了口,茶香入喉。   皇帝笑道:“这梅坞之茶要配着江南的青梅味道更佳。如今夏初,青梅也要熟了罢。”   墨辞心中微微一动,道:“陛下言尤未尽啊。”   “那朕便直说了。”皇帝搁下茶盏,意味深长道,“彦昭喜好美食,今日端午,朕特许了陈英做寒狱的狱长。亦不会少了角黍五黄。”   “至于青梅……”他眸色一沉,别有意味道:“今天有人会给他送去罢?”   墨辞怔了怔,不解道:“陛下何意?”   魏瑄眸色静静地看过来,不动声色道:“皇叔决定在今天劫狱,对么?”   ***   寒狱。   在陈英的配合下,阿迦罗率十八名草原勇士一路畅通无阻地进入了寒狱,寒狱里黑暗潮湿,污浊的空气使得火把只剩幽森的一团鬼焰。   阿迦罗走在最前面,火把照过,只见廊道的两边都是监室,阴森森的砖石地面上残留着不知何年的血污。黑暗中,幽深的廊道里传来哒哒的脚步声,陈英面色一沉,随后向众人打了个手势。   阿迦罗等人迅速闪身到旁边阴暗的石壁后。   很快,一队身穿铁甲,手持长戟的守卫从他们身边经过。   在看到陈英时,这些守卫简单的行了个礼,便继续巡逻去了。   等到巡逻的卫队走过,陈英带着他们继续前行,在黑暗中七拐八弯走了片刻,来到一条黝黑的石道前,阿迦罗在地图上看到过,这两边都是关押着囚犯的监舍。   气氛阴暗压抑,不时有痛苦的□□声传入耳际。就在他们走过阴森的廊道时,忽然,旁边的一座监舍中幽光一闪。   “小心!”阿迦罗低喝一声,一把推开陈英。   嗖嗖嗖——黑暗中淬毒的飞影针如雨点般撒来。   紧接着,数十个装备精良,身手敏捷的绣衣卫从黑暗中闪出,锋利的长刀反射出森冷的杀机。   阿迦罗大喝一声,沉重的厚背钢刀劈开幽冷的空气,斜斩向徐放右肩,徐放举剑格挡,当的一声,剧烈的金铁交鸣声响起,强悍无比的力度如潮水般倒卷而回,震得徐放双臂酸软,这蛮人好大的力气!   ***   “陛下说什么?劫狱?”墨辞愕然道。   “当然是劫彦昭了。”魏瑄神容冷定,目光锐利地看着墨辞,道,“但是寒狱戒备森严,可不好闯啊,如果没有陈英接应,皇叔是不敢动手的罢。”   墨辞理了理衣袖,认真问道:“陛下这几日清心香还在点吗?”   “你说什么?”魏瑄隐隐蹙眉。   “如果说之前将萧彦昭入狱,还有几封不知由来的书信,那么现在,陛下毫无凭据就将劫狱这样重大的罪名加给君侯,臣只能认为,是陛下被心结所困,臆想之症怕是更加重了啊。”   “这么说,还是朕误解他了?”皇帝冷笑,“他会弃彦昭于狱中而不顾?那可不像皇叔的做派。”   墨辞道:“再说君侯也并不傻,就算他有心救萧将军,但寒狱戒备森严,龙潭虎穴,他会贸然闯吗?”   “所以他设法让朕调离了徐放,让陈英做寒狱的狱长,陈英是彦昭的属下,引开守卫,放他们进去,不难办到吧?只可惜此刻寒狱里并没有彦昭,只有事先布好的火龙油。”   “你把萧将军转移到别处了?”   “没错,就在方才……”说到这里,魏瑄心中猛地一沉,不妙!如果墨辞说的没错,魏西陵根本就没有去劫狱!   ***   钟楼巷,两边都是僻静的民居。   午后,一部马车辚辚驶入长巷,马车前后都是身着劲装的持刀护卫,看上去像是哪个京城贵胄出行的车仗。但是看这些‘家兵护卫’稳健的步伐,走路脚下生风,都是训练有素的绣衣卫。   阳光下,树影斑驳落了一地,风吹过如水波粼粼。   就在他们走到巷子的转角处,只听嗖的一声,一枚铜钱大小的丸子滚落到路中央 随即孜孜冒出火星和滚滚白烟来。   “不好,有埋伏!”青霜神色一变,拔剑出鞘。   他话音未落,民居中遥遥有人喊道,“走水啦!”“快救火!”   随即,不知道从哪里冒出了一群清察司巡逻的士兵来,好像他们早就准备好似的,提着水桶,扛着云梯,带着火钩一拥而入。场面顿时混乱了。   就在这些巡逻的士兵中,忽然窜出几条身手矫捷的汉子,都蒙着面,抽刀出鞘,趁着滚滚浓烟直奔马车而去。   青霜眼疾手快,挽弓搭箭,一箭射中带头那人的后肩, “截住他们!”   云越咬牙忍痛,利落地反手一剑砍断了箭杆,当先攀上了马车,一剑就斩断了锁链。   一道阳光照入昏暗的车厢,萧暥眯起眼睛,就听到一道熟悉的声音,   “主公!”   但云越话音未落,只听身后又是嗖地一道尖利的破风声传来。   “小心!”萧暥一把拽过云越,笃的一声,一支锋利的羽箭钉入车厢的木板上。   青霜一箭未中,正要挽弓搭箭再射。   萧暥当机立断,利落地拔出车厢上的羽箭,反手一箭,正刺在了拉车的马的臀部。   “咴聿聿——”那马吃痛,顿时拉着马车,放开四蹄,向前狂奔而去。   “当心!”青霜躲闪不及,被撞倒一边,趁着这个机会,萧暥率人杀出了重围。在清察司的士兵接应下,直奔南门而去。   ***   大梁城郊,别园。   夕阳西下,魏西陵容色寒峻地站在窗口。   此番劫狱只是虚张声势,救人的唯一机会不是劫狱,而是趁着皇帝转移萧暥的路上动手,算时间,顺利的话现在应该已经得手了。   就在这时,远处的地平线上扬起一股黄尘。斜阳下,几匹快马飞驰而来。   魏西陵心念一动,立即快步下楼。   玄门的童子已经开了篱门。   “西陵!”   萧暥不待勒马止步,就从马背上翻身跃下, “这里有大夫吗?云越受伤了。”   “快上楼。”   ***   别园是玄门在大梁城郊的庭院,玄门的弟子多半都会一些医术。更何况这位孟书先生曾经还在西征事当过军医,彼此间都是熟人了。   好在箭镞刺入不深,拔出后包扎好伤口,云越咬紧牙关,一声不吭。   “虽是皮外伤,也要好生修养,否则肌肉劳损,以后便再难使剑了。”孟先生道。言外之意,云越需要留下来休养,不能够跟随萧暥奔走了。   而萧暥现在是逃犯,不能在这里久待。明天一早就要出发南下。   “小云你就留在这里修养,有孟先生照顾,我放心。”萧暥道。   云越一听要让他留下,顿时急眼了,挣扎道:“我没事!我能骑马!主公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云小公子,我们接下去走的可不是坦途大道,这一路上风吹雨淋,千难万险的。”刘武大咧咧道,“你这伤,你主公一路还要担心你。”   被他这么一说,云越红着眼眶低下头,咬着唇不说话了。   南下路远,千里迢迢,即使他能坚持下来,萧暥也必然会为他分心。   魏西陵知道他想通了,沉默地轻拍了拍他的左肩,站起身来,朝刘武使了个眼色。刘武识趣地跟他走了出去。   萧暥在榻前坐下,轻声安慰道:“小云,你现在这里修养好了身体,就来江州找我。”   云越低着头,吸了吸鼻子。   萧暥见他都要哭出来了,温声道:“不会太久的,等到你来江南,我们一起去桃花渡泛舟喝酒听曲子。”   “真的?”云越抬起眼,然后又扁了扁嘴道,“听曲er就算了,主公你看姑娘的眼力实在不怎么样。”   萧暥失笑,忍不住捏了捏云越的下巴。   云越刹地脸红了半边,眼神都不知道该看哪里了。   就在这时,童子端着粥进来。   由于云越右肩受伤,手不便动。萧暥接过来,舀了一勺,在唇边轻轻吹了吹,“来,先喝粥,吃饱了才有力气来江南找我。”   ……   那一晚云越睡得很香甜。梦里是江南的梨花院落、小桥流水。   第二天清早,细雨蒙蒙中,萧暥和魏西陵一行人策马扬鞭,向南而去。 第480章 落草   一行人扮做客商,马不停蹄一路南下,直到襄州地界。   午后,初夏的绵绵细雨中,两人并辔而行。   “西陵,就送到这里罢。”萧暥忽然勒马道。   魏西陵蓦一怔,“阿暥,你不回江州了?”   “西陵,我骗云越的,我不能跟你回江州。”萧暥怅然道。   “我是越狱的囚犯,陛下一定以为我会去江州。到时候若大军压境,西陵,你是战与不战?”   魏西陵毫不犹豫道:“自然是战。”   这一生,为你而战。   他转过身深深凝视着他,沉声道:“阿暥,江州是你的家,也是你的后盾。哪怕你要与天下为敌,江州和我都站在你这一边。”   萧暥心头不可遏制地一震,胸中涌起一股热意,他不禁仰头吻住了魏西陵的唇。   细雨纷纷里,柔软的唇舌融化了彼此。   “西陵,这场仗你不能打。”在漫长缠绵的斯磨后,萧暥喘息道,“你是一方诸侯,一旦你和朝廷开战,势必掀起内乱,正中了风长离的下怀。”   魏西陵抵着他的额,蹙眉道,“阿暥,你想怎么做?”   “我去广原岭。”萧暥轻啄着他的唇畔,“那里山高林密,足够与他们周旋。你回江州找映之,映之说过,他给我准备了一条后路,这个时候应该用得到了。”   ……   雨渐渐停歇,阳光从乌云后透出来,照在雨后的树林里一片晶莹,刘武等人也策马赶了上来。   两人在马上揖别,各自远去。   ***   两天后,萧暥抵达广原岭。   初夏的山林苍翠欲滴,雨后,空气中有木叶的清香。   萧暥带着五六个亲卫,刚入山就遇到了值守的岗哨,那小卒揉了揉眼睛:“大统领?”随即欢呼道,“快,快去报告当家的,大统领回来啦!”   接着,萧暥在一群山匪的前呼后拥下进了山。当年当山大王的感觉又回来了!   片刻后,萧暥威风凛凛地坐在黄龙寨的虎皮大椅上,“伏虎,山中现有多少兵马?”   伏虎出列道:“回大统领,步卒一万,骑兵三千,弩兵三千,重甲两千,统共一万八千人。”   萧暥点头,即使朝廷要来围剿,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他们可以仰仗地形,予以周旋。再说,小魏瑄真的会对他赶尽杀绝吗?   至多派个大将,象征性地围剿一下?   他只要往这莽莽大山里一钻,周旋个把月不是问题,这时,也该等到谢映之的消息了。   萧暥正思忖着,伏虎道:“说起谢先生,一年多前,他来过山寨,还在这里住了一阵。”   伏虎说话间还看得出对谢映之深深的敬服,不过话说回来,大过年的,谢映之上山到山匪窝子里,总不会是旅游罢?   萧暥忽然起了兴趣,又问,“先生做了些什么?还记得吗?”   “哦,种桑养蚕。”伏虎记忆深刻,脱口道。   开发副业了?萧暥更加好奇了,“带我去看看。”   黄龙寨,玉鼎峰。   夏日苍翠的青山间,一堵万仞绝壁拔地而起,从半山腰有一道瀑布如银链挂下,飞流千尺,奔腾浩荡,落向脚底的万丈深渊。   好壮观的瀑布!萧暥心中道。   “大统领,此处名叫白马涧。”伏虎道。   萧暥心想,确实像。   奔腾而下的水流就像万千匹白马向崖底冲去,撞在崖底的巨石上水花飞溅。   再看崖壁两边尽是绿意盎然的桑叶。   “这就是先生让我们种的。”伏虎道。   萧暥环顾四周,把桑树种在这险峻的悬崖绝壁之畔,他也是第一回看到。   只是在这么险峻的山崖上种桑养蚕,谢映之到底在想什么?   白马涧往上走,便是悬剑崖,此处山势雄浑巍峨,往下看就是数十丈的深渊,白马涧水声涛涛,站在崖顶都能感到阵阵充满水汽的山风自崖底吹来。   伏虎遥遥一指山顶道:“顶上这亭子也是先生让建的。”   萧暥翘首望去,就见崖顶上果然有一茅草亭,孤悬在绝壁瀑布之上,风景绝胜。   “我们去看看。”萧暥道。   众人顺着山间石道攀岩而上。趋近了,就见茅亭上还书了一幅对子:三千世界,归去来兮。   萧暥正心中慨然,伏虎又道,“哦,先生还说了,这亭子叫做归来亭。”   归来亭,是预示着他如今归来吗?   ***   大梁城,长乐宫   魏瑄倚在御座里,目光漫无目标地游弋在空旷的大殿里。   萧暥走了,他的心也彻底冷了。   最后一丝不切实际的妄想终究破碎一地,只剩下心魔梦魇如影随形。   大殿里,徐放久久地跪在金石地上,一动都不敢动,像一座凝固的石像。   他低头用低哑的声音道:“卑职让萧暥走脱,有失职之罪,请陛下给卑职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   “哦,你想怎么将功折罪?”魏瑄回过神来,目光幽幽一闪。   “萧暥此番出逃,只有两个方向,西逃凉州,出塞到漠北,或者南下江州。”徐放振振有词道。   “徐放啊徐放,你真以为他会勾结蛮夷?”魏瑄手指轻叩着扶手,语调寒凉道。   “那就是南下江州了。”徐放赶紧改口道,“君侯素来和他交厚,他必然会去寻求庇护。”   “不,他不会去江州。”魏瑄的目光微微一沉,“因为他怕连累皇叔。”   “彦昭和皇叔的情义真是令人羡慕。”皇帝意味深长道,   徐放不敢抬头,暗暗吸了口冷气,附和道:“陛下圣明。”   然后硬着头皮问:“那陛下以为他会去哪里?”   “广原岭。”皇帝道。   “落草为寇?”徐放一惊,一抬头正对上皇帝微微眯起的眼睛,目光幽沉,如深渊,似浓云,层层包围上来,让人透不过气,无法动弹。   徐放赶紧战战兢兢地又低下头。就听皇帝的声音淡淡传来,“广原岭他经营了两年,兵匪不分,有一定实力,更兼山高林密,颇难围剿。”   “传令,以车骑将军左袭为先锋,起五万大军。”   “朕要亲征广原岭。” 第481章 太墟   御驾亲征?   萧暥蓦地一怔,碗里的小松子都要惊掉了,天晓得他区区一介山匪,有必要那么大排面吗?魏瑄是要对他赶尽杀绝了?   “走!去看看!”萧暥当即道。   他随即带着伏虎狍子等一干头领出了山门,登上近旁的一座高崖,拿起自制的望远镜向山外望去。   只见远处道路上尘埃漫天,旌旗猎猎,不知道有多少大军。   萧暥想了想:“伏虎!”   “在!”伏虎跨前一步。   “你带上十人小队前往山下侦察一下。”   “喏!”伏虎抱拳道,冲身后的弟兄道:“跟我走!”   一行人随着山路鱼贯而下。   伏虎他们走后,萧暥又巡视了山寨。并整顿了兵力布防。   他将大大小小山头的兵力集中布防在黄龙寨、黑云寨、赤峰寨三处,以免兵力太过分散,被官兵各个击破。   同时三寨的布防兵力互为犄角,呈鼎足之势,组成一个牢固的防卫三角。皇帝若调兵攻打一处,另外两处便能旋即呼应支援。   ***   初夏谷深林密,山涧流水潺潺。   伏虎等人猫着腰在半人多高的野草间潜行,他们对广原岭附近的山路非常熟悉,很快就摸到了大营附近。   只见营地里尘土漫天,左袭正指挥士卒们修筑堡垒,围起栅栏,挖开壕沟,设下鹿角。   “看样子皇帝小儿要在这里常驻了。”伏虎皱眉道。   “那正好,我还没见过皇帝长什么样,让大统领给咱捉来看看?”一名山匪笑嘻嘻道。   伏虎眼珠一转,“这还要等大头领来抓,老子今天就让你们瞧瞧皇帝长个什么三头六臂的!”   那山匪一愣:“三当家,不是,伏都尉,我们的任务时打探军情,没说让我们抓皇帝吧?”   “怂了?”伏虎一瞪眼。   “这哪能啊,待会儿我来打先锋!”   话音未落,脑门上啪地挨了一下,“先锋轮得上你,当然是老子在前面开路,兵法上说出其不意,老子跟大统领那么多年,也不是白混的!”   伏虎仔细观察了一下道:“趁他们现在刚进岭子,还没安顿好,立足不稳,乘乱就把皇帝给劫上山去!”   “大统领都四房了。”   ***   大帐中   魏瑄靠着凭几,漫不经心地喝着酒,余先生在一旁跪侍。   “余先生,你是前朝的故人,趁着现在无事,不如跟朕讲讲前朝的事儿罢?”   余先生躬身道:“陛下,大军刚刚进山,立足未稳,更兼山匪狡诈,善于翻山越岭,陛下怎么能说此间无事?”   魏瑄若无其事地晃了晃酒樽,“剿匪之事,就留给左袭他们了。敲打敲打就是了。”   言外之意,不过是给萧暥施加点压力,虚张声势,围而不攻。等他自己要来谈判。   余先生立即领会了皇帝的意思,“喏。”   他耷拉着眼皮,然后用低哑的声音问道,“陛下想听什么?”   魏瑄随口问道:“昔年孝景皇帝为何要灭夏?”   余先生想了想,谨慎地答道:“此事说来话长,老奴空口无凭,说了陛下也未必相信,不如请陛下屈尊移步,亲眼目睹。”   “亲眼目睹?”魏瑄有了些兴趣,“莫非你有三生石?”   “正是,这是老奴遍访所得。”说着余先生从袖中取出五枚晶莹剔透的三生石,在地上布下一个五芒星状的法阵。   “溯回阵。”魏瑄道。   “陛下好眼力,此乃当年大夏国进贡给大雍皇帝的三生石,正好记录下了当年的人和事。”余先生道。   “送三生石,也是想刺探情报罢?”魏瑄淡淡一笑,话音未落,他的眼前就出现了一座大城。”   “这不是大梁。”魏瑄敏锐地察觉到了区别,这座大城的街道比大梁更为宽阔,街道两边雕楼广厦鳞次栉比,灯火通明连到天边。   “这是百年前的盛京?”   “陛下圣明。”余先生道。   就在这时,一部雅致的檀香车驰入城中,四周的民众纷纷聚拢来驻足观看,直到目送车辇进入皇城。   “这是何人车驾,竟走的御道?”魏瑄问。   余先生道:“那是帝师虚瑶子的车驾。景皇帝特许让他进宫可使用皇帝的御道。入朝不趋,参拜不名。”   “虚瑶子?当年的玄首?”魏瑄心中一惊,再看去便是了然。   几乎和谢映之出行时如出一辙的引人注目,百姓们纷纷驻足而望,只是和谢映之出行时万人空巷,街道簇拥地水泄不通相比,虚瑶子的车驾行过时,有一种静默的威仪。百姓们自动地纷纷避让,屏息凝神远远翘首而望,而不敢接近。   画面一转。便到了皇宫里。   宽大的氅衣拂过金石地面,沉重的宫门徐徐打开,峙立宫门两侧的金吾卫低头见礼,目光不敢僭越丝毫。   御书房里,面有倦容的中年帝王刚刚从一场唇枪舌剑的御前会议中解脱出来,坐在御座里微微揉着眉心。   “陛下,国师来了。”   皇帝眼中的疲倦一扫而空,从御座里站起身。   “臣参见陛下。”虚瑶子躬身道。   “先生免礼。”皇帝赶紧道,“赐座。”   立即有内侍搬来坐席。   虚瑶子拂衣坐下,问:“远征之事,陛下可有决议?”   皇帝面有愁容:“大夏国在戈壁腹地,跨漠作战的方略还在商议。”   “臣请率弟子随军出征。”   “沙场矢石交攻,先生怎可轻易冒险?”   “此番远征不仅是开疆拓土,也是救大夏国生民于疯王之治,尽我玄门除魔卫道之首任,成陛下百岁千秋之功业,臣不辞劳苦。”   ……   魏瑄心一沉,这句话中包含了太多的意思,他正要分辨就听余先生苍老的声音响起:“这一战玄门打着救大夏国生民于疯王之治的旗号,一开始便势如破竹,攻陷皇都海溟城时,都城的百姓欢欣鼓舞,但是他们很快就发现这支军队不是为了解救他们而来的,而是为了掠夺和征服。”   “所有修炼秘术的人都要逮捕,上千人被捕,严刑拷问。最后一批具有秘术天赋的人也就在这一次逮捕中损失殆尽。使得我族从此以后人才凋零。”   “这个时候,苍冥族几大长老决定率领残部奋起反抗,结果战败,逃亡到溯回地后,余下的数千族人皆被杀。使得溯回地成了如今的积尸之地。”   ……   “很多年后,我才知道,虚瑶子亲自来海溟城是为了寻找太墟宫的秘密,而这个秘密随着疯王之死,也埋葬在火海之中。”   魏瑄想起来,他以前听苍青说起过,大夏王朝建立前,苍冥族有一座太墟宫,那里高阶秘术之上的终极,可以让时间倒流,让人死而复生,在那里三千世界不过一片叶,一滴水。   “但也有一种说法是虚瑶子在皇宫的废墟中发现了线索,此后,他便不知所踪了。”   就在这时,魏瑄忽然看到虚瑶子站了起来,兴许是他和皇帝的话说完了。   “愿陛下得以长生,臣也能久伴君前。”   长生?魏瑄一惊,莫非景帝让虚瑶子所求的是长生不老,千秋万岁?   他一念未转过,就见虚瑶子已经信步走出御书房,初晨的阳光落在他雪白的襟袖上,光影斑斓间,他忽然回首淡淡地向着深宫禁院瞥了一眼。   魏瑄顿时感到自己的心跳都漏了半拍,惊人的美貌震撼了他,   那一瞥仿佛是看向虚空中的他。即使魏瑄明明知道他看不见自己,心脏便不由自主紧张地狂跳起来,这种感觉只有面对萧暥的时候才有过。为什么他会为虚空中的另一个人而意乱,甚至被那人看一眼便心跳加速?   魏瑄深吸一口气,难道说虚瑶子和萧暥有某种遥远的联系?   就在这个念头刚刚闪过时,帐门外传来左袭的声音,“陛下,巡逻队拿获一队贼兵细作!”   “带进来。”魏瑄道。   片刻,伏虎等人就被五花大绑押了大营。   ***   “什么?伏虎被抓了?”萧暥着实怔了一下。只是让他们下山侦察敌情,怎么就被抓了!   “大统领,那狗皇帝要明天午时处斩伏虎他们,怎么办?”狍子急道。   还能怎么办?   “救人!”萧暥当机立断道。   “大统领,这怕是个陷阱。”黑柱子谨慎道。   “怎么?十来号兄弟呢?这就见死不救了?!”狍子急眼道。   黑柱子道:“明知道是陷阱,还要往里踩,只会折进去更多兄弟!”   萧暥明白,这是个陷阱。皇帝必然设下埋伏,等着他去救人。   但即使是陷阱,狍子说的没错,都是兄弟,他绝不会见死不救。   他当即道:“狍子,明晨下山,带长弓手于密林间远程攒射,击鼓呐喊,声势越大越好。”   “喏!”狍子急吼吼地应命道。   “黑柱!”   “在!点三千人,绕道敌后…… 第482章 交换   正午的阳光照在雪亮的长刀上,反射出锋利的寒芒。   被俘的山匪们跪在地上一字排开,头上都蒙着黑布袋。午时将至,刀斧手已经擦亮了长刀。   左袭八风不动地坐镇中央,冷酷的目光扫视着全场。   “将军,时辰到了!”一名小校道。   左袭点了点头,刚刚抬起右手,就在这时,密林间忽然鼓声大作,箭如雨下。   “将军,匪兵前来劫囚!”   左袭不屑一顾,嘴角掠过一丝冷笑,“安知不是诱饵,再等等。”   紧接着两侧的山坡上烟尘腾起,密林间窜出无数山匪,沿着山坡,漫山遍野地如潮水般冲了出来。   “将军,贼兵已进入山谷!”   左袭这才霍然站起身,不慌不忙道:“伏兵出击。”   ***   大帐里沉香袅袅,魏瑄斜倚着凭几,神色莫测地看着伏虎:“没想到彦昭为了你,明知是陷阱也要来跳。”   “狗皇帝,有种堂堂正正地决战,搞这些阴谋诡计算什么好汉?”伏虎直着脖子吼道。   “你不知道兵不厌诈吗?”魏瑄冷笑了声。   “你心术不正,奸诈阴险,不会有人效忠于你,也不会有人真心待你!”   “不会有人真心待朕?”皇帝神色霎地一沉,“彦昭说过,他永不会弃朕。”   当年在月神面的废墟里,萧暥凝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我养你。”   即使你以后变成了石人,我养你。   即使你以后疯了,我不会离开你。   一句话,半生温柔。   这是他最后残存的一丝清明。   “哈哈哈哈哈。”伏虎却爆出一阵大笑,“大统领唬你来着,你还当真了。哈哈哈,太好笑了!”   “你说什么?”魏瑄眼中泛起一缕杀机。   伏虎道:“狗皇帝你心机叵测,大统领如果对你这样的人还抱有情义,猪都上树了,哈哈哈!”   ‘忽’地一声,伏虎的身体突然凌空飞起,狠狠地撞向大帐中心的圆柱,额头上顿时撞得鲜血淋漓。   还没等他落地,魏瑄不动声色地勾勾手指,伏虎笨重的身躯又猛地弹起,摔出大帐,重重砸在大帐前坚硬的台阶上,   伏虎在黄尘中艰难地抬起头,吐出一口血和半颗碎牙,破口大骂,“狗皇帝,你除了邪门妖术你还会什么!难怪大统领看不上你!有本事堂堂正正地跟老子单挑一百回合!”   魏瑄幽红的眸中寒光一闪,正要再次举起右手,就在这时,营外忽然杀声大震。   一名小校跌跌撞撞地跑来报告:“陛下,不好了,贼兵包围辕门了!”   “慌什么,他们人少。”魏瑄话音刚落,忽然想起来,萧暥以往以少胜多的战例不多吗?   他问:“左袭呢?”   小校胆战心惊道:“左将军追击贼兵,不慎被俘。”   什么?魏瑄眉心一蹙,这倒是有点意外了。   他让左袭设伏于法场,等待萧暥来劫人。设伏的人怎么反倒被擒了?   “到底怎么回事?”魏瑄问。   小校细声答道:“那萧暥先以弓箭手远程攒射和小股兵力击股猛进,造成大军前来劫囚的假象,等左将军伏兵尽出,他又突然率主力绕道背后杀了过来,打了左将军一个措手不及。”   魏瑄眉头微蹙,果然是萧暥惯用的打法,是自己疏忽了。   “贼首萧暥现在辕门外,要和陛下谈条件。”   魏瑄恍然,这才是萧暥的策略,用左袭来交换伏虎。   这个伏虎真的这么重要?萧暥为了救他竟然不惜冒险劫持左袭。莫非在他心底,自己竟还不如一个粗鄙的山匪。   嫉恨与绝望,痛苦和不甘撕扯着他,在内心卷起狂暴的巨浪,撞击着摇摇欲坠的理智堤防。当眼底最后一丝温存和希望乍然破碎,他的目光坠入幽暗的深渊,眉心的焰芒若隐若现。   ***   辕门外,狍子押着左袭分开闹哄哄的山匪们上前,仰头高声道:“皇帝陛下,用你的车骑大将军换我们一个弟兄,这笔买卖不吃亏罢!”   魏瑄不理会他,从一开始他的目光就牢牢盯着萧暥。   在一群粗野彪悍的山匪中,萧暥显得格外引人注目。   十几天不见,脱离囚笼的他,一双眼睛更显得流光摄人,神采飞扬,好像他是天生做山大王的,回到老林子里,便如游龙入海。   看着这样的他,魏瑄的眼睛像是被刺痛了,许久才徐徐道:“彦昭,你还是不了解朕。”   然后他唇边居然勾起了淡淡的笑意,眼神却沉冷了几分,“朕从不受人威胁。”   说罢他右手一抬,立即有一名将校递上弓箭。   萧暥心中一沉,还没明白他要做什么,就见皇帝挽弓搭箭,嗖地一箭已离弦而出。   “狍子,小心!”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这一箭快如闪电,精确地命中了左袭的眉心,透颅而过,一滴殷红的血珠尤自从箭头滴落,箭尾的白羽尚在微微震颤,左袭的身体已经像个破布袋一样颓然滑落。   狍子瞪大双眼,满脸惊骇,天子亲自阵前射杀大将,而且还是作为人质的大将!   魏瑄放下弓,神容淡淡地问萧暥:“彦昭,你手中还有什么筹码?尽管放出来。”   萧暥心中骇然,说实话,他这次就是赌用魏瑄最看重、被任命为车骑将军,即将作为主帅率兵远征的左袭作为筹码,跟魏瑄交换伏虎。   谁曾想魏瑄根本不按常理出牌,竟在阵前射杀了左袭,他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抓了个假的左袭了?   见萧暥不说话,魏瑄继续道:“彦昭,你倾巢而出来劫朕的大营,有没有想过自己的后院会不会起火呢?”   闻言萧暥心中猛地一沉。   他率兵亲自前来劫囚,狍子,黑柱子都跟着他前来围营,山寨守卫空虚,如果这个时候魏瑄派兵反抄了他的老巢……萧暥当即倒抽了一口凉气。   就在这时,后军一名小校仓皇地奔来,“报——大统领,黑云寨、赤峰寨失守,官兵现正在围攻黄龙寨!”   萧暥猛地看向魏瑄。这才是真正的陷阱!   皇帝太了解他了,他知道伏虎被抓,萧暥一定会亲自率兵前来劫囚,那么此刻山寨空虚,他派青霜率军围攻赤峰寨,左奔进攻黑云寨,之后两人合兵夺下萧暥的黄龙寨老巢。   只是未料黄龙寨地形如此险要,黄龙寨守军仗着地利之险抗击官兵。乃至于一时之间竟拿不下来!   萧暥明白,如果黄龙寨失守,他们这一支孤军就难逃被围捕的命运。   “彦昭,投降吧,朕既往不咎。”皇帝逼视着他,刚要走下台阶,就在这时,一把冰冷的刀刃抵住了魏瑄的咽喉。   只见满头是血的伏虎如怒目罗刹般忽然出现在魏瑄身后,用不知哪里夺来的短刀抵住了皇帝。   他大喝道:“放他们走!不然杀了这狗皇帝!”   “伏虎!”萧暥震惊。   而周围的羽林军遇到这变故一时间都僵住了,赶紧让出了一条路来。   魏瑄却从容不迫地被伏虎挟持着,缓步往前走,阳光下他眼眸如幽深的潭水,嘴角微微地勾起一道诡异的弧度。   “小心背后!”萧暥大喝。   但已经来不及了,伏虎只觉得背后一道劲风掠过,徐放的长刀从他的左肩斜切到肋下,猩红的切口里露出惨白的肋骨!   萧暥只觉得眼眶一热。   “大统领,快走!夺回山寨!”伏虎目眦欲裂道。   萧暥只觉得胸口一痛,用力咽下一口鲜血,“冲出去!”   ……   半个时辰后,萧暥率军赶回黄龙寨,里应外合之下,击退了青霜和左奔的联军,夺回了黄龙寨。   ***   数百余里外的丛林间。   “驾!”   “快!再快点!”   阿迦罗率领十几名草原勇士正风驰电掣般往广原岭赶去。 第483章 坠落   次日,山林间阴云密布,黄龙寨前架起了木柴,伏虎的尸体被送了回来,尸体上盖着黑布。   萧暥面色苍白如雪,他默然举起松脂火把点燃了柴堆,熊熊燃烧的火焰灼痛了他的眼睛。   伏虎当年没有死在西征的战场上,没有死在北狄人之手,最终竟是死在了中原!   “大统领,要为伏虎兄弟报仇啊!”狍子哭嚎着道。   “我们反了!杀了狗皇帝!”立即有人响应道。   只有黑柱子默默看向萧暥,“大统领,你来说,我们都听你的。”   萧暥心中恸然,胸口血气翻涌。   但他知道这仇没法报,且不说他们现在自身难保,就算他有这实力造反,一旦举兵,天下大乱,百姓再次陷于离乱的苦难中,那么这些年东征西战换来的天下清平就将无存,无数将士的热血也将白流。   而且现在黑云寨和赤峰寨都被攻占,他们孤寨难守,别说是复仇了,就这数千号人的性命都难以保全。   逝者已矣,他现在最重要的是保全余下的兄弟们。   萧暥道:“守住各个山口,一有动静即刻报我。”   皇帝的追兵来得很快,比他想象的更快。   午后,闷雷滚滚,山雨欲来。   萧暥登上悬剑崖,只见阴沉的天空下,黑压压一片大军,人头攒动,旌旗飞扬,刀戟如林。   襄州军!萧暥心中猛地一沉。   襄州军是当年拿下黄龙城后,魏西陵替他训练的一支劲旅。没想到现在却被皇帝调用,将他围困在了山上。皇帝是想让他们自相残杀啊!   但是人群中,萧暥没有看到瞿钢的身影。   萧暥可以想象,皇帝调襄州军前来‘平叛’时,瞿钢一定抗命不遵,应该是被就地免职了。   回头望,是狍子、黑柱等一班广原岭的兄弟,往下望是魏西陵一手带起来的襄州军。萧暥感到进退维谷的绝望。   皇帝太清楚他的心思了。他知道他绝对不会和襄州军开战。他要逼他下山投降。   萧暥明白,这一次自己输了,输在魏瑄了解他,但他却并不了解魏瑄。   皇帝派来的使者很快就到了,那是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宦官,余先生低哑道:“陛下有书信给将军。”   在信中,魏瑄措辞真诚,先为伏虎的死感到惋惜,还保证他回来之后既往不咎。   但萧暥看不透魏瑄,看不透那幽沉的目光下复杂的心机,他不敢相信一个让他看不透的人,——一旦他再次入狱的话,谁知道魏瑄会不会用他来挟制西陵?   萧暥沉默地想了想,对余先生沉声道:“我亦有件东西想让公公转交陛下。”   那是一枚古拙的玉璧。皇帝曾经给他的‘丹书铁券’。   三年前的那一晚,夜空中无数烟花如雨点般炸开,缤纷的焰火照亮了河面,也照亮了魏瑄年轻英俊的脸庞。   魏瑄捧着那玉璧,一双清亮眼睛里熠熠生辉,像是发下什么誓言般正色道,“我愿以性命护此玉完璧无缺,也必然会以性命护持璧之人安然无恙。”   此言如昨,物是人非。   萧暥将玉璧交给余先生:“请转告陛下,臣之过错,臣一人承担,但愿以此玉佩换山寨众人无恙。”   余先生躬身道:“必为将军把话带到。”   ……   悬剑崖上山风猎猎,吹起萧暥耳畔的发丝凌乱飞舞。   风雨中,萧暥踏上归来亭。   他抬起头,无声地仰望亭上匾额,三千世界,归去来兮……   原来,这就是谢映之为他准备的后路了。   也不知自己若在这个世界身死之后,还会回到现代吗?   归来亭外是苍翠的群山,飞流的瀑布。   萧暥站到飞瀑之上,耳畔水声隆隆。   往下望去,万丈深渊。   再往远处,是密密麻麻的大军,旌旗飞扬,刀戟如林。   “彦昭!朕立即撤军!”皇帝终于明白过来,遥遥向他呼喊道。   可是萧暥听不到,耳畔只有隆隆水声。   他站在悬剑崖边,对不起,西陵,我也许不能跟你回江南了……   山风猎猎吹起他战袍飞扬。   那身影如一只断线的纸鸢,坠落万丈深渊,淹没在涛涛的水声中。   魏瑄彻底懵了。   他太自信了,自以为掌控了一切,却万没料到萧暥的决绝。   他宁可选择死亡,也不愿意和他在一起吗?   窒息的痛如潮水淹没了他。他狂乱地一把推开青霜等人,步履踉跄地狂奔到崖下,只见涧水涛涛,滚滚奔流,哪里还有那人的影子。   风雨中他失魂落魄地伫立在涛涛山涧边。   五年多前,鹿鸣山猎场,萧暥抱着少年的他从悬崖上一跃而下。   而这一次,那人却独自从崖上飞身而下。   一行血泪从魏瑄眼中淌出,“来人!给朕打捞!”   ***   一道闪电过后,大雨倾盆而下。   “萧暥!”   刚刚赶到的阿迦罗,在马上遥遥望见了那一道身影如秋叶之飘零。   他来不及勒住马,从战马上一跃而下,跌跌撞撞地就要奔到山涧下。   “大单于!你不能过去!这是自投罗网!”鞮奴和乌提若死命地拽住阿迦罗,被阿迦罗一把甩开。   他踉跄着在湿滑的丛林间奔出几步,忽然口喷鲜血,魁梧的身躯轰然倒下。   他的星辰和月亮。   陨落了…… 第484章 回家   “阿暥,阿暥!”   他迷迷糊糊中听到有人在叫他,树很高,树下站了好几个孩子。   风雨中,他抱着风筝摇摇欲坠地趴在树枝上,单薄的身躯随风摇晃。   这是魏西陵给他做的风筝,被风刮到了大树上。   他爬上去摘,结果就下不来了。   魏西陵赶到的时候,树下已经围了五六个人,七嘴八舌的。   有人取来了梯子,但是萧暥伸出一只小脚丫踮了踮,那梯子高,他害怕。   魏西陵当即解下外袍,攀上梯子,在半空中张开手臂,沉声道:“阿暥,不要怕,跳下来,我接住你。”   萧暥心一横,闭上眼睛往下一跳,便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他猛地惊醒,才发现他在一个湖边的竹舍里,夏日粼粼的波光倒映在房梁上。   睁开眼睛就看到魏西陵坐在榻前,抬手搭在他额前关切道:“阿暥,你醒了。”   那声音温暖低沉,在萧暥心中荡起层层涟漪。   “西陵。”他握住那只手,起身抱住了他。就像梦中那样。   劫后余生,方知此情难再。只想紧紧抱住那人,再不松开。   “阿暥。”魏西陵把他拥入怀中,轻抚着他的背,“跟我回家罢。”   回家……萧暥喃喃。   倏忽之间,他已经离家快十年了。   多少次隔江遥望,梦魂归故里。   “我们回家。”他轻轻道。   从此隐姓埋名。放马南山。   天下再没有权臣萧暥,只有永安城外的打渔郎……   就在这时,门被一缕清风荡开,一袭青衫映入眼帘。   萧暥赶紧松开魏西陵,“映之?”   谢映之施施然走来,似笑非笑地在塌边坐下,抬手给他搭脉。   “怎么样?先生?”魏西陵关切道。   “这是空中加速坠落造成的暂时性昏厥,没有大碍。”谢映之说着探手拿起软垫,给萧暥垫在背后,“但小宇体虚,我开个增补的膏方。”   “有劳先生了。”魏西陵道。   谢映之没有立即起身,偏头微笑着看向萧暥:“你有话要问我?”   萧暥:怎么什么都瞒不过他……   “映之,我记得我从崖上跌下时好像是被什么东西托住了?”   他回忆起来,他从悬崖上坠落到一半,意识迷糊间好像落入了一个软绵绵的蛛网上。   “这是天蚕吐出的丝。”谢映之道。   “蚕丝?”萧暥一愣。   “这种天蚕丝晶莹剔透,又富有韧性,可在半空结网。”   “所以两年前映之你就在广原岭种桑养蚕时就料到,我会退到广原岭。”萧暥讶然道。   谢映之点头,“三千世界,归去来兮。”   萧暥:“你就不怕我悟不出来吗?”   或者跳错一个位置,不是从归来亭跳下去的。   其实当时萧暥往下跳崖时,也没有多少把握,只不过是赌一把谢映之的筹算和他自己的理解。   “小宇,你我心意相连,我相信你悟得出来。”谢映之微笑道,“之所以先前不告知你,因为这是我布下的一条后路,万不得已才会用到,而我本希望永远用不到它……”   说到这里他轻叹了声,“伏虎,可惜了。”   想到伏虎,萧暥心中恸然,哑声道:“阿季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他很可能中了风长离的血印之术。”   “血印之术?”   “血印之术乃以施术之人的血结印,用于引出人内心黑暗面的秘术。”   “阿季的心中,有黑暗面?”萧暥倒抽一口冷气。   他千防万防,魏瑄还是黑化了吗?   ***   白马涧滚滚东流,波涛汹涌,奔向楚江。根本不可能捞起尸体。即使这样,皇帝仍在崖底搜寻了十几天,尤不肯放弃。   魏瑄每天失魂落魄般徘徊在涛涛山涧边。   “陛下,外面风大。”山崖下,山风刮起涧水如暴雨般浇下,青霜打着伞艰难地跟在魏瑄身后。   魏瑄的冕袍已经湿透,面色苍白,神容颓废,如痴如癫地孤立在风中,抬头仰望那万丈高崖。不时有树叶飘零而下。   “为什么不带我一起……”他喃喃道,   三年前,他轻轻在他耳边道:“殿下,相信我吗?”   魏瑄心里没由来地有了底气,重重嗯了声。   寒夜里他轻笑了笑,“那么臣就要带着殿下赌一把了。”   说着他忽然低下头,双臂将魏瑄拢到了自己怀里,声音近乎温柔,“抱紧我。”   “抱紧我”……   皇帝落寞地喃喃自语,“为何不等朕……”   ***   夜雨敲窗,黄龙城的一家客栈里,地上滚落着七八个酒坛。   阿迦罗背靠着长榻,喝得酩酊大醉。   “萧暥,来,我陪你,喝酒!”   他大笑着仰起头,咕咚咕咚地灌下。烈酒入喉,仇恨就像柴薪上的火,焚尽一切般地熊熊燃烧。   “大单于,酒多伤身啊。”一只干枯的手捡起地上的酒坛,余先生尖利的声音刺入耳膜,“中原的皇帝害死了你的阏氏,大单于却在这里伤害自己的身体,这不但不能为阏氏报仇,更中了敌人的下怀啊!”   阿迦罗抬起头看向他,眼中射出孤狼般的光。   他一口干尽了坛中的酒,呯地一声,酒坛在墙角砸得粉碎。   第二天清早,大雨倾盆,阿迦罗率领他的十八勇士策马在山间奔驰。   他要回草原召集所有部落,发动倾国之战,到时候中原的大地上将燃尽烽火,每一寸土地都将在草原的铁蹄下呻吟。 第485章 议娶 ——喁稀団□   阴雨绵绵的天气,空气中有初夏的栀子花香。   魏西陵端坐在书案前,一边浏览这些日子积压下来的公文,一边听魏曦的汇报。   当他听到匠作坊今年的铠甲军械生产状况时,眉头不经意地蹙了蹙。   “漳侯说这个月梅雨连绵,工匠们多有懈怠,三千套铠甲,五千柄横刀,一万弩箭完成了不到一半,漳侯想将期限再宽裕到七八月间。”魏曦道。   魏西陵面色微沉,拖延到七八月,天气炎热,工匠们更为懈怠,转眼就是九月,今年怕是就完不成这批铠甲军械的生产,再拖延下去,明年的跨漠远征也要被搁置。   就在这时,管家吴坤在门外报道:“君侯,太夫人请你堂上说话。”   魏西陵点头:“知道了。”   又对魏曦道:“元熙,你先回去,军械铠甲之事我再想办法。”   ***   懿德堂。   魏西陵进去的时候,方太夫人正和漳侯方胤说着话。漳侯不知道说了什么,哄得太夫人眉开眼笑,道:“西陵,我跟漳侯正说起你呢。”   方胤立即接话道:“西陵啊,你家宴上曾经说过等到九州一统就成婚,现在海内一统,天下平靖,你也该考虑婚事了。”   魏西陵点头,郑重道:“多谢漳侯关心,我已有心仪之人了。”   方胤蓦然怔了怔,不由问:“是哪家的闺秀?”   魏西陵道:“并非哪家闺秀,乃是与我同甘苦之人。”   方胤的脸色立即沉了下来:“西陵,你是君侯,娶妻并非个人之事,乃关乎到家族的兴盛,不能率性而为。”   他又转向太夫人:“姑母你看这……”   太夫人叹了口气,道:“西陵这孩子从小肩头就担子重,这些年江州的大小事务都是他一人决断,担子重,主意也大,既然他有了心仪之人,这婚姻之事,我们也不能强求。再说了,两家联姻,这曦儿不是已娶了娴儿。”   方胤道:“可若将来西陵有了孩子,这君侯的爵位又该谁来继承……”   言外之意,魏西陵如果和一个平民女子结婚,之后有了孩子,是这个出身低微的孩子继承公侯府,还是魏曦和方娴的孩子继承君侯之位?就难办了。势必会引起争端。   魏西陵道:“漳侯放心,自然是元熙继承爵位。”   方胤脸色更加难看,魏西陵这是决定把爵位传给魏曦了。   魏曦娶了方澈的姐姐方娴,使得方澈这一支在方氏家族中异军突起,很快方澈就担当了重任,眼看着就要继承方家的族长之位。这让他如何甘心?   可是再看自己的几个儿子,嫡子方宁面目被毁,庶长子方炀是个武夫,三子方姣虽然颇有头脑,但他们都是庶子,不可能和魏氏联姻。   他本来想再博一局,只要魏西陵娶了他的女儿,那么将来的孩子便是公侯府的继承人,没想到魏西陵竟然已经有了意中人,还不知道是哪家的平民小户。这让他如何咽下这口气。   他嘴角的肌肉抽搐了下,勉强地挤出一个笑容,“既然西陵已有钟情之人,老夫就祝你们早结连理了。”   漳侯走后,太夫人不无忧虑道:“西陵,你两次拒婚漳侯,他这是心有不甘啊,今后你需防着他些。”   魏西陵道:“太奶奶放心,江州不会乱。”   太夫人点头:“你的能力我是知道的。”   然后她站起身,魏西陵赶紧上前搀扶,太夫人握着他的手,慈和道:“西陵啊,你心悦之人是阿暥罢?”   ***   “映之懂我!”萧暥这几天蹲在府中装死憋坏了。   菱粉糕甜爽可口,香喷喷的葱油烧饼仿佛让他闻到市井熙熙攘攘的味道。   他有好一阵没有出门了。   自从假死以后,他就一直老老实实待在公侯府中,待得都快长蘑菇了。   三口两口就吃完了烧饼,谢映之笑盈盈地抬手,玉白的指尖揩去他嘴角的芝麻粒儿,道:“马车已经备好。”   “去哪里?”萧暥心中一动。   “白蘋洲。”   ……!花间吗?喝酒听曲子,想想就很美。   “可是会不会被认出来?”他现在可是在装死期间。   “不会。”谢映之莞尔,随即跟随的童子拿来一个精致的檀木匣子。   打开匣子,就见一套缀着珍珠的大红喜服。   大雍朝经历乱世,喜服的制式就比较简洁,没有繁缛的装饰,男女皆是上襦下裳,外罩大氅,只是新娘的大氅后摆稍长,委及地面。   萧暥愕然睁大眼睛:“这是做什么?”   “试试合不合身?”谢映之微笑道。   ***   魏西陵微微一诧:“太奶奶已经知道了。”   太夫人语重心长道:“阿暥这孩子这些年在外头吃了不少苦,以后你要好好待他。”   “是,太奶奶。”   “阿暥是不是还有什么顾忌?”太夫人忽然问,   魏西陵眉头微蹙,“他没有答应我的求亲,许是我做的不够好。”   太夫人拍了拍魏西陵的手,“我看呐,他是顾忌我这老太婆。”   魏西陵恍然。   “这样,我去跟他说。”   “不必劳烦太奶奶了。”魏西陵立即道,“我会和他解释清楚。”   “也好,你跟阿暥好好说说。”太夫人嘱咐道。   片刻后,内院。   魏西陵凝眉看着桌案上的信笺,信笺上只有寥寥几句话,表达的中心意思是我出去一趟嗷!   他随即看到桌案上的果盘,“有什么人来过么?”   吴坤道:“方才,谢先生来了。”   “怎不报我?”   “君侯正和漳侯说话,而且谢先生说他小坐片刻就走,不用打扰君侯。”   魏西陵眉头微蹙,不但是小坐片刻,还把人给拐走了。   ***   江州水网密集,往来迎亲送嫁常常是驾彩船。   萧暥靠坐在车厢内,一身层层叠叠的大红婚服。   他不知道玄门用了什么办法偷梁换柱,他们为什么又要这样混上送嫁的彩船。   檀香马车穿过街巷,很快就到了白蘋洲渡口。   谢映之扶着萧暥下了马车,萧暥隔着红绸,朦胧间就见一条装饰奢华的彩船静静泊在水面,有船工正在往船上搬运一个个硕大的樟木箱子,看起来‘嫁妆’还不少。   他注意到这些船工个个脚步矫健,走路带风,有一股训练有素的劲道。   随即他听到谢映之轻轻地疑了声。   “怎么了?”   “这船的吃水很深,几乎及舷。”   萧暥心中咯噔一下。   送嫁的无非是金银珠宝、绫罗绸缎,怎么可能会有这么沉?还是说这船上装的根本不是绫罗珠玉,而是什么更为沉重的东西?   “军械,粮草。”谢映之轻道。   萧暥心中暗暗一震,那么说,这艘船是在打着送嫁的幌子,把军械粮草偷运出港。   但这一船的军械粮草,他们要运到哪里去? 第486章 登岛   船行了大半日,入夜抵达一个浩瀚的大湖,茫茫地望不到边际,月光下烟波浩渺。湖心有大片的芦苇丛随着水波起伏。   彩船行入芦苇丛中,水道变得狭长而蜿蜒,靠得近时,几乎可以听到芦苇擦过船舷的哗哗声。   船在九曲回肠般的水道间穿梭。萧暥眼尖地发现,芦苇深处藏着一条条黑黢黢的影子,在月光下随着水波起伏。   再定睛一看,竟是一艘艘的艨艟战舰!   他心中不由一沉,这里不是江汉大营水师,那这伙人到底是什么来路?   “这正是我们此行要查清的。”谢映之静静道,“这些人是何身份?又是谁人在为他们提供补给?”   他话音刚落,船已行至码头,抬眼望去,夜幕中渐渐显露出起伏的山形轮廓,那是一片星罗棋布的岛屿。幽暗的山中有点点的火光分布其上。   随着水声哗哗,船行靠岸,芦苇丛中赫然显出一座辕门,萧暥定睛一看,竟是个布局俨然的水寨!   此水寨向南分为三座城门,都设有望楼岗哨,以艨艟战舰列为城郭,其间又分布有走舸来往穿梭,起伏有序,颇得水军排兵布阵之精妙。   萧暥不禁心中暗惊,不知是什么人在此间布下这军寨。   他正思忖着,船帘被掀起一角,水面的凉风穿入船舱,随着一道刚硬的声音:“岛主有请庄先生。”   谢映之站起身倏然抬手,萧暥立即会意,遂搭手在他腕上,移步下船。   迎接他们的是个精壮的汉子,阔面浓眉,一双眼睛目光炯炯。他身后跟着十几名全装束带的士兵,手按刀柄,杀气腾腾,丝毫不像迎亲的队伍。   萧暥搭着谢映之的手腕下了船,那汉子上前一步,看都不看萧暥,对谢映之道:“庄先生辛苦了。”然后一摆手,“验货!”   船工们忙碌地开始往下搬运箱子,在岸上一字排开,然后一口口打开给那汉子验看。   那汉子拔出刀,挑开上层的绫罗,赫然显露出森然的甲胄兵械。   “货验明了,可以见岛主了么?”谢映之道。   “等等。”那汉子忽然转头,面目不善地看向萧暥,   还没等萧暥反应,一道雪亮的弧光已经掠起。   锋利的刀风荡起红绸,划断了他鬓边几缕青丝,飘掠过冰削雪凝般的下颌和线条优美的唇。   萧暥夷然不动,连后退一步的举动都没有。   那汉子没想到他如此镇定,明显一愣,喉结略微起伏了下。随即阴郁地打量着萧暥。   “我们算是通过考验了吗?”谢映之淡淡道。   那汉子这才收刀入鞘,后退一步,粗鲁地一延手,“敝人刘渝,有请新夫人。”   ***   红灯笼照着崎岖的山路,沿着山路向上,两边都是茂密的树丛,树丛里时不时隐现出点点灯火。萧暥眼前蒙着红绸,看不真切,心里猜度这约莫是分布的军寨。也不知道岛上藏兵多少,又是什么来头?   月光如霜,照在一片层层叠叠的屋檐上,走过高低错落的一段阶梯,他来到一座挂着红绸的屋子前。   这时,一扇门吱嘎地打开了,就听接引的侍女道:“还请新夫人在此稍等。”   随后侍女便恭敬地关上门出去了。   屋子里点着一对红烛,光线昏暗。   萧暥立刻脱了碍事的大氅,甩了红盖头,打量起四周的环境来,   屋子不大,装饰素朴,只有一幅简单的桌案、空无一物的案上积着薄薄的一层灰,案后置一坐具,又冷又硬,看起来是要让他在这里枯坐一夜了。   与其说这是个洞房,倒不如说是一个禁闭室。看来这个岛主丝毫不懂得怜香惜玉。送嫁娶亲也完全就是个幌子。   困在这里,枯等天明不是萧暥的做派。   于是,他趁人不备,当机立断闪出了黑屋。   ***   另一边,刘渝正招呼着士兵们将军械粮草等各种物资搬运上山,囤积于山上的仓库。   谢映之则闲闲看着,似不经意问道:“不知此间屯兵多少?此番的军粮够吃多久?”   “两千余人,都是水师精锐。”刘渝粗声粗气道,“主家客气,此番的黍米肉干够吃到秋末了。”   谢映之点头,又问,“有舰船多少?”   刘渝道:“水寨里有艨艟五十余艘,走舸三十余艘。”   “如此实力,我便放心了。”谢映之道,“那前番岛主答应我主家之事如何了?”   刘渝浓眉隆起:“永安城高墙深垒,魏西陵的江汉水军又有大型楼船战舰,我等艨艟虽然优势在于灵活,但是对战大型船舰就会有翻覆之险。岛主说了,如果主家能提供大型战舰,我等便能拿下永安。”   “这有何难?我倒是有个主意。”谢映之悠然打着折扇,道:“你们将艨艟战舰十条一组,首尾用铁链相连,不就能积小为大,在水中乘风破浪,再无翻覆之虞了。”   刘渝眼睛一亮,“铁索连舟?这倒是个办法,我这就报与岛主。”   “岛主新婚,正是洞房花烛之时,再说这么点小事,刘统领还做不了主吗?”谢映之微笑道,“事不宜迟。”   ***   夏日岛上树丛茂盛,山路上时不时有巡逻的士兵经过。于是萧暥干脆地弃了山路,钻进丛林里,一路往上攀爬,不知不觉就攀到了山顶。月光如银,惊涛拍岸,   他发现自己置身于一片断崖边,山顶上风很大,吹低伏草一片。再往上走是一片嶙峋的巨石,巨石间映出隐约的火光来。   萧暥轻步靠近,这才发现崖顶倾斜的巨石搭起了一个天然的屋檐,形成了一个避暑通风的石室。   室内幽暗阴凉,借着月光和暗如萤火的一豆灯光,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石室正中的一张大案,案上铺开了一幅江州七十二郡的舆图。   萧暥一看就注意到了,这不是普通的舆图,图上详细地标注着各州郡的布防兵力。舆图旁边则赫然摆放着永安城的兵力布防图,江汉大营水师布防图等等,分类杂陈,均是各类的机密军事图纸,萧暥看得暗吸了口冷气,这些机密图纸是怎么被盗出来的?又怎么会出现在一个小岛上的一间石屋里。还有,这个岛的主人究竟是个什么人?   他随即环顾四周,看到靠墙有一张粗粝的石床,石壁都生了青苔,床上整齐地叠着几件衣物。石床前则放置着一个简朴的木柜。   山顶洞人?萧暥心里正不着调地想着,回头就差点撞上什么东西。   再仔细一看,幽弱的灯光下,石壁间似悬荡着什么东西,晃晃悠悠地挂着,靠近了一股腥苦味扑鼻而来。   卧石尝胆?   萧暥不禁有点佩服了,看来住在这里的兄弟是个狠人。   他心里一边想着,一边又俯身打开床头的木柜,里面放着一些简单的生活用品和几封帛书。看来应该是往来的信笺。   他随即抽取一封,又擦亮了点火折查看。   只见信囊上书:平伯亲启——方胤谨呈   漳侯方胤?   萧暥心中一诧,正要拆看,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了纷沓的脚步声。他来不及多想,赶紧将帛书揣入怀中。   随后,就听身后传来一道低沉含磁的声音:“居然是位郎君?”   郎君是对花楼里从事某种特殊行业的男子的称呼。   萧暥霍然回头,就见一身材高拔的男人斜靠在石门前,阴郁中带着三分雄俊,正颇有意味地打量着他。   萧暥心中微微一震,这人莫非就是岛主?   而且,这个人他还认识! 第487章 沙蛇   虞非!   此人是豫州牧虞策的族弟,当年在大梁城郊的马球赛时,萧暥曾远远见过他一面。   半年前魏瑄假意结亲,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拿下豫州,虞策兵败被俘,虞非率领残部的沙蛇退到了这里。   萧暥暗自庆幸,好在当年只是球场上的一面之缘,加上此刻他有易妆术加持,虞非应该认不出他。   果然虞非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萧暥随口道:“子衿。”   “萧子衿?”虞非眸光一闪,随即颇有意味地打量着他,“潜龙局中的彩胜美人?”   草!萧暥心中微摔,没想到他萧子衿竟然已经名声在外了。   虞非眉头随即一凝,问:“潜龙局后,你不是跟了魏西陵么?”   萧暥反应极快,道:“君侯要联姻大族,就将我送到了白蘋洲。”   说到这里,他不由想起魏西陵迟早是要成婚的,到时候他又何去何从?   他微微叹了口气,颇有点身若飘萍之感。   这念头只是一瞬间,就听虞非道:“既然你跟了我,必不会亏待你。”   萧暥:……啥?   他还没反应过来,虞非手中刀光一闪,烛火被齐齐切去。   一时间,山洞里月光如洗,倾泻在石床上,抬头就可以看到闪烁的星空。   “子衿,今夕洞房花烛,莫负良辰。”虞非收刀入鞘,抬手轻揽过他的腰。   萧暥穿着层层叠叠的嫁衣本来就热得炸毛,此人还要搂住他,滚滚滚!谁跟你在这里当山顶洞人!   他轻轻一个旋身避过,道:“岛主,你不是好此道之人。”   虞非也不生气,悠悠地收回手,慢条斯理道:“以前确实不好,但是一见你,方知流年枉付,想必魏将军也是如此罢?”   萧暥头大,这人没毛病罢?干嘛老是跟魏西陵比。   他这一念未转过,只觉得脚下一轻,一阵天旋地转,就被虞非托着腰身仰面躺在了石床上。   抬头望是星空下虞非棱角分明的脸,狭长的眼眸在幽暗中寒光流溢。   “告诉我。”他用整个胸膛压着他,低沉的嗓音萦绕在他耳畔:“你以往是怎么侍候魏西陵的?”   两人凑得很近,虞非下巴上的胡茬扎地萧暥脸颊又痛又麻,低磁的声音轰地他头晕,萧暥不耐烦地一把擒住他的手,利落地一个翻身,就跨坐在了虞非坚硬的腹肌上。   虞非猝不及防,一时懵了下:什么?魏西陵居然是在下面的?!   再看萧暥,眼梢飞挑,正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又野又辣,顿时刺激得虞非血气上涌。   他强压着捉住他的冲动,耐着性子给他顺毛,“你嫁予我,今后便是岛主夫人。”   萧暥挑眉看了看悬挂在眼前的蛇胆,“卧石尝胆,你不会只想当个岛主。”   虞非闻言眼中精光一闪,他坐起身,抬手拈起萧暥的下巴,“那就要看你想当什么了?君夫人够不够?”   萧暥顿时想起了他在书房里看到的永安城兵力布防图。   他撇开头,“你要发兵永安城?”   从水路上走,这里到永安不过只有一天的路程!   虞非阴郁地挽起嘴角,“我说过不会亏待你。魏西陵给不了你的,我都能给你。”   “永安城戒备森严,你们怎么夺?”萧暥话一出口就想起来了,他们有内应!   方胤。   永安城的兵力布防图很可能也是方胤交给他们的。   “是漳侯?”   “你怎么知道?”虞非眼睛一眯。   “漳侯和君侯有隙,我看得出来。”萧暥脑子转的飞快。   “哦?那你还看出什么?”虞非饶有兴趣问。   “漳侯不可信。”   “为何?”   “漳侯在江州掌财货商业,不涉兵事,他所提供的情报并不准确。且水上作战在于风向水势,如今入夏刮东南风,逆风行船,作战多有不利。”   “看不出你还懂水纹兵事,你让我越来越感兴趣了。”虞非低沉地一笑,猛地翻身压住了他,   “告诉我,你究竟是什么人?”   潮热的气息中,萧暥微微后仰,感觉腰都要被勒断了。   这时,山洞中骤然闪过一道耀眼的光芒。   虞非惊抬头,只见一支火箭略过头顶的夜空,留下一道明亮的轨迹。   敌袭!   他顾不上再询问萧暥,疾步出了山洞,   山洞外夜风很大,他站在崖顶上往下眺望,只见远处黑沉沉的湖面上浮现出点点火光。是战舰群!   虞非心中一沉,果断道:“传令下去,备战!”   随着低沉的号角声响起,他一矮身进了山洞,对萧暥道:“子衿,你先去暂避一下,等我得胜回来。”   接着他果断下令道,“刘渝,你带几个人护送子衿到鳌鱼洞,余下之人,准备作战!” 第488章 求婚   萧暥没想到这么个小岛上还有这么险峻的山势。沿着一条陡峭的山路走了约莫一刻钟左右,就攀爬到了鳌鱼洞。   此处地形奇险,从鳌鱼洞探身往出去,正是一个山坳。两边峭壁如刃,可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萧暥明白虞非为什么要刘渝守住这里了。扼守住这个险关,即使有千军万马也过不去。   洞并不大,只能容纳十来个人,里面堆放着滚木礌石,还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松香味。萧暥太熟悉这股味道了。是火龙油!   “夫人,外面危险,请移步洞中。”刘渝粗声粗气地一延手。   萧暥嘴角勾了勾。   刘渝只觉得一晃眼,还没反应过来,面前一道寒光掠起。   ***   湖面上雾气缥缈,魏西陵按剑站在船头迎风而立,月光下战袍如雪。在他身后,十多艘战舰组成一个楔形攻阵,劈波斩浪而来。   “分散迎敌!”虞非当即下令道。   虞非是老沙蛇了,战斗经验丰富。面对大型楼船战舰,最好采用狼群战术,分散游击,灵活机动,骚扰袭击对方。   可刚一下令,他就发现了不对劲。他的艨艟战舰以五艘一组,被用铁链钉在了一起!   “谁干的!?”虞非大惊道。   “刘统领下令的铁索连舟……”   虞非神色顿时猛沉,嘴角的肌肉微微抽搐。但是现在再分开战船已经来不及了。   “传令,铁索连舟全线出击!”他只有硬着头皮道。   随着低沉的号角声,五排铁索船迎着波浪推进。试图包围魏西陵的旗舰。   魏西陵从容地一抬手,士兵立即放下两舷拍杆的绳索,一时间,数百块硕大的石块已经高高抛起,挟带着凄厉的呼啸声,翻翻滚滚地砸向敌舰。   由于虞非的战舰都被铁索相连,调头缓慢,躲避不及,顿时陷入混乱之中。   此战虞非大败。   “撤!退到鳌鱼洞去!”   ***   山路崎岖,虞非带着数百败兵奔走在乱石丛中。   穿出丛林,眼前的山壁间出现一扇巨大的寨门。   “快开寨门!”一名士兵大声喊道。   但山顶上静悄悄的。   虞非立即感觉到蹊跷,当即道:“攻上去!”   他话音未落,咻咻咻——   一排排锋利的箭矢掠空而起,交织成密集如蝗的箭雨冰冷地倾泄而下。   一时间山谷内惨叫声、惊呼声响成一片。   “刘渝!竖子,竟敢叛我!”   此刻,刘渝已经被缚在洞中,口被塞着,只能怒目瞪着萧暥。   “滚木伺候!”萧暥断然道。   几名士兵将浸了火龙油的滚木点燃,推了下去。   “将军小心!”   山下,一名亲兵猛扑向虞非。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燃烧的滚木碾压过他的身体后,又重重撞翻了虞非。   当虞非挣扎着从硕大的滚木下爬出来,随即就觉得颈间一凉,寒光闪闪的刀尖勾起了他的下巴。   他不甘地抬起头,就看到了一张好看得让人牙痒的脸。   ***   库房打开时,萧暥睁大了眼睛,没想到虞非这耗子洞里竟然藏了那么多东西。   谢映之道:“此间有铠甲约两千副,横刀、长剑,弩箭数量尚在统计。”   魏西陵凝眉,是何人暗中养匪?   “西陵,映之,我有些东西要给你们看。”萧暥道。   走进虞非的石洞,魏西陵脸色渐沉。   只见桌案上铺着永安城、江汉大营水师布防图等等机要图纸。旁边还有各种作战方案的草稿。   “不自量力。”魏西陵冷冷评论。   “以永安城的布防,虞非这点兵力想要突袭得手,确是痴心妄想。他或有内应。”谢映之道。   “是漳侯。”萧暥掏出了方胤写给虞非的书信,“漳侯暗中克扣了备战的军械粮草,以蓄养私兵,这是证据。”   魏西陵接过来,只掠了一眼,便道:“这不是漳侯的笔迹。”   啥?萧暥一愣。   这下事情又复杂了,难道是有人冒充,故意陷害方胤?   “此事我会查清。”魏西陵默默将信收起,   随即他看向萧暥。就见他一身大红的喜服,衬得一张俊脸霞明玉映一般。   魏西陵剑眉微蹙,沉凝片刻道,“阿暥,你随我来一下。”   ***   月光如霜,惊涛拍岸。   沿着草坡往上走,不多时就到了崖边。远处可以看到舰船上的点点火光随着水波起伏。   这里四下无人,只有江风吹起萧暥乌发间的红绳飘飘荡荡。   魏西陵凝视着他,沉默许久才迟疑地开口,“阿暥,这婚服,谢先生的?”   萧暥点头。   “你喜欢他?”   “喜欢。”萧暥脱口而出。   魏西陵容色骤寒。   萧暥这才发现说漏了,赶忙道:“我对映之只是知己的那种喜欢,西陵你不要误会啊!”   魏西陵眸色深沉:“那天你回决了我,是因为谢先生?”   “不是,西陵!”萧暥顾不得老脸了,急着解释道,“我对你和对映之的喜欢是不一样的,我喜欢映之,是喜欢他的性情,我喜欢你,是想和你在一起,想和你白头到老,但你是君侯,你迟早要联姻的,我不想你因为我,让太奶奶为难!”   “阿暥,太奶奶已经知道了。”魏西陵沉声道。   啥?萧暥蓦然怔了怔。   魏西陵从怀中取出那串金玉手珠,“这是相思树上连理枝,千年化做金玉,太奶奶让巧匠将其制为手珠,作为你我定情之物。”   “西陵……”萧暥心潮翻涌,一时不知言语。   月光下,崖壁千仞,涛声拍岸。   魏西陵垂眸看着他一身嫁衣红霞,郑重道:“阿暥,你愿意与我结为连理么?”   ***   漠北,月如钩   阿迦罗策马疾驰在连绵起伏的草原上,身后紧随着十八勇士。   而此刻的索格部大帐里,首领乌籍正神情严肃地坐在胡凳上,“大都尉叛变?不会吧?”   朝戈道:“左大都尉经不住风长离的蛊惑,想用秘术将我们北狄的勇士都变成怪物。”   “怪物?”乌籍闻言颇为不以为然,“我这辈子经历大小百余战,手中弯刀砍下的人头比小山还高,可就是没见过什么怪物,啊?哈哈”   他说着环顾帐中,其他人都面露戏谑之色。   乌籍似好言安慰道:“朝戈首领毕竟是姑娘家,是不是夜里没看清,把野狼棕熊当成怪物了?”   朝戈没有笑,她神容冷峻道:“纳珠,拿上来。”   紧接着就有一名女兵提着一个灰黑色的皮囊,里面像是装着什么跳动的活物。   乌籍笑道:“朝戈首领,这里面莫非是只野兔?”   朝戈冷冷看了他一眼,一言不发接过皮囊,抽去袋口的皮绳,然后拎住袋底就是一抖。   啪地一声,一截干枯的小臂落到了地上。   那五指刚刚着地,就如同蟹脚般灵活地爬行起来,一把抓住了站得最近的一名士兵的皮靴。   那手臂青筋突起,腐烂的肌肉散发出阵阵的恶臭,断口处还能清晰地看到凝固的血液,力度却非常之大。   “这,这什么东西?!”那士兵惊地脸都白了,拼命地踢打着那只手。   但那枯手如同鳄鱼的嘴,一旦咬住了也就不松开,并顺着皮靴往上爬去。   那士兵顿时吓得面无人色,拔出刀就劈砍了下去,将那枯手齐腕切掉。可尽管如此,那残余的五指依旧像毒蝎一样,就要钻进他的皮靴里,尖锐的指甲眼看就要割开他的小腿。   “小心!”朝戈利落地拔出弯刀,一剔一挑,那断手就被挑飞了出去。   随即她几步上前,一脚踩住那手掌,那五指尤在她脚下曲起指节,挣扎不休。在泥地上抠出五道深深的指印。   “这、这什么东西!?”那士兵摔倒在地,大口地喘着气。   “苍炎士兵。”朝戈面色严峻道,“风长离用秘术将普通的士兵炼制成这种苍炎兵,他们不知疼痛,不知疲惫,没有意识,即使砍下的手脚,依旧能抓挠袭击敌人。”   乌籍也看得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问道:“现在有多少人已经变成这种怪物了?”   朝戈道:“现在风长离已经控制了王庭,以及附近的蒲陆、车师、单桓三部共十几万人马,这些人都有可能变成苍炎!我这次来,就是想和首领商讨,在风长离将王庭部众们都变成苍炎之前合兵抵抗!”   乌籍面色凝重,思忖了片刻后,他又问道:“大单于有消息了吗?”   朝戈道:“已经派人去中原了,但目前还没有消息。”   乌籍当即变了脸色,为难道:“没有大单于的命令,我部不敢擅自出兵啊。”   朝戈闻言急了,道:“索格部和青羊部唇齿相连,若我们不联合起来与之对抗,迟早会被各个击破,吞吃蚕食,我们的战士和部众也会变成这种没有情感、不分是非的怪物。”   乌籍面露犹豫之色,“这样罢,给我五天,五天之内还没有大单于的消息,我就出兵与你们汇合!”   朝戈知道这已经是最后的条件了,只有道:“好,希望首领信守承诺。”   说罢,她将那枯手烧毁,掀开帐门,跃上马背。   “朝戈首领不休息一晚再走?”乌籍道。   “我要去丹林部。我在这里多耽搁一刻,就会有更多的勇士变成怪物!”说罢她一扬马鞭,紫骕骝如风驰电掣一般奔向茫茫暮色中。 第489章 大婚   良辰吉日,公侯府的懿德堂里张灯结彩,红烛高照。   由于萧暥已假死避世,婚礼只能低调秘密地举行。没有邀请宾朋,方澈为司礼,嘉宁公主则作为陪侍。   太夫人满头银发,高坐堂上,欣慰地看着嘉宁捧着红烛,引着一对新人入堂。   “阿暥、西陵,你们走到今天历尽坎坷,终成连理,太奶奶愿你们从此琴瑟和鸣,白首与共。”   萧暥和魏西陵互望一眼,前世今生,尽在不言之中。   当年,江陵渡口,决义而去,江风呼啸,卷起他鬓角发丝凌乱飞扬。   数年后,燕北苍原,千里驰援,漫天风雪,映出魏西陵银甲如霜。   却不料,飞鹰峡里,紫叶李下,落花如雪,一箭断恩义,素车白马出城去,从此,生难死易,后会无期。   萧暥望着魏西陵,仿佛又见他鬓染秋霜的孤独。三十年间,独守山河。   ……   萧暥恍惚地抬起手,细细地理着魏西陵鬓角乌发,一时仿若梦中。   魏西陵静静握住了他的手,按在心口,郑重地为他戴上那串金玉连理珠。   前世已矣,今生共结连理,白首不离。   沃盥同牢之礼后,魏西陵亲手为萧暥斟上合卺酒。两人各执红线,交颈而饮。   一樽合卺酒,共饮两世情缘。   “行结发之礼。”方澈高声道。   两人从怀里取出锦囊里当年各自珍藏的一束发,用红绳细细绑在一起,寓意从此两人相互扶持,永不分离。   “行拜堂礼——”   “一拜天地。”   这一拜,往事如烟,旧梦无痕。   “二拜高堂。”   太夫人坐在堂上,眼中泛起欣慰的泪光。   “夫妻对拜。”   萧暥与魏西陵各执红绳,前世今生,终于守得斯人归来。   大礼毕,入洞房。   ……   那一夜,凤烛高照,春潮带雨,被翻红浪。   ***   洛云山   栖云湖畔,泠泠琴声清悠而旷远,如松风入梦,似流水潺潺。   卫宛在竹下静立片刻,忍不住道,“映之,萧彦昭今日大婚,你却在这里抚琴?”   谢映之微笑:“小宇今日大婚,我遥寄祝福,不好么?”   “你跟他不是已经结契了么?”卫宛蹙眉道,“他怎么又与别人成婚。”   谢映之被他逗得大笑,“那师兄觉得我该如何?抢亲?”   “嗨!”卫宛急得一甩袖子,“就你这种不上心的态度,他才会跟别人走了!”   谢映之淡淡一笑:“我与他之缘,不在结发,而在相知,不在缱绻羡爱,而在流年不尽,山高水长。”   ***   呯的一声,一只茶盏在案角砸得粉碎。   “逆子!”方胤气得发抖,“备战的军械粮草你也敢私吞?你还有什么不敢的?!”   方姣微微一怔,“魏西陵已经查到父亲了?”   方胤没好气道:“他革除了我长史的职权,让我回家养老,你哥哥方炀也被调到岭南剿匪。”   方姣闻言眉头一皱,阴声道,“虞非太没用了,白费了我这些粮食。”   “你还勾结虞非?”方胤一听脸色骤变,“你想做什么?造反吗?”   “魏西陵又不是君王,我造的谁的反?”方姣辩解道,“父亲看不出来吗?皇帝和魏西陵之间有嫌隙,就算我们真的占领了永安城,坐了江州之主,皇帝也会默认。”   “你以为区区虞非手底下这数千沙蛇,就能拿下永安城吗?”方胤气得眼袋乱颤。   “不试试怎么知道。”方姣道。   “你想把我们整个方家都搭进去吗?到时候连姑母都保不住你!”方胤气急,   “信是我写的,私兵也是我蓄养的,军械物资也是我扣下的,魏西陵要查,查不到父亲头上。”   “你!”方胤气得一阵晕眩,连忙抚案。   “父亲!”方姣赶忙上前搀扶,缓了神色,好言劝道,“父亲难道还看不出来吗?魏旷是铁了心要扶持方澈当族长了。难道父亲就甘心吗?”   “那也有别的办法。”方胤重重地咳道。   “还有什么办法?”方姣撇嘴道:“父亲三番两次低声下气地求他联姻,他可为所动?”   方胤按着胸口,胸腔里呼呼地喘着气,“你真是比你兄长的胆子还要大!你想怎么样?除掉他?”   “也不是不可行。”方姣阴郁道。   “逆子!你想害死我吗?”方胤抄起案上的书卷就向方姣抽去。   方姣不避不让挨了这一记,道:“父亲,以魏旷之能,必然已经知道我们所图,现在他隐而不发,仅仅是削了父亲的权,无非是顾忌太奶奶。怕她老人家伤心。但太奶奶已是耄耋之年,早晚有一日是要驾鹤西去的,到时候,魏旷跟我们秋后算账,父亲该当如何?”   方胤脸色铁青,握着书卷的手微微颤抖着。   “眼下却有一个绝好的机会。”方姣道,“若把握得好,我们就可以彻底翻盘。”   “什么机会?”方胤皱眉问。   “魏旷新婚,按照习俗婚后三天就要去新婚妻子家拜门,届时魏旷陪伴娇妻,一定疏于防范……”   方胤脸色骤变,“你想要做什么?”   ***   长乐宫   大殿被帷幔纱幕遮蔽地犹如深夜。只有风吹荡起帘角偶尔漏进一线微弱的天光。   地上点着九百盏鲸油灯组成的招魂大阵。魏瑄日夜坐在阵中,不束髻,无冠冕,而是一身素衣,黑发垂地,四周铺满了招魂的诗文。   然而十几天过去了,了无音讯。他换了好几组法阵,无论哪里都招不到哪怕一丝游魂。   大殿前的广场上,聚集着大批方士术士,皆念念有词。   墨辞侧身穿过其间,觉得这里不像皇宫,倒像是个道观庙宇。   “陛下这是打算出家了?”一进宫门,墨辞就问道。   “朕这样的人,恐怕神佛不收。”   皇帝坐在大阵中央,乌黑的长发如乱云垂地,遮蔽了眉眼,只露出刀削般的下颌,他漠然道,“朝臣们让你来的?”   “陛下辍朝半月有余,臣工们担心陛下的情况。”   “他们是不是以为朕已经疯魔了。”   “陛下以为呢?”   “朕清醒得很。” 皇帝站起身,漆黑的袍服逶迤落地,隐隐露出苍白清瘦的脚踝。   他赤足走过灯烛丛中,手指轻轻一弹,指风掠过,覆盖在巨大屏风上的绸布倏然落地。显露出一幅恢弘的山川地貌图。   墨辞蓦然一怔:“西域三十六国图?”   再仔细看,这舆图颇为详尽,山川、地貌、河流、村镇城郭都一一标注,其绘制的细致程度,竟然不输谢映之。   “这些日子,朕召见那些方士、行者,你以为朕只是问鬼神之道吗?在他们的参详下,朕绘制了这张西域舆图。”   “陛下想通商西域?”墨辞搞不清皇帝在想什么了。   “商道可行最好,若不可行,便行兵道。”   “远征西域?”墨辞蓦然一怔,“陛下怎么突然想征伐西域了?”   难道皇帝这段时间,一边设坛招魂,沉溺于伤痛中,一边想的竟是征伐之事。他有些跟不上魏瑄的思路了。   “朕听说在沙漠戈壁深处之大夏国故地,其中有太墟宫,可以让时间倒转,逝者重生。”   墨辞恍然,皇帝招魂无果,想要到苍冥故地寻找使萧暥重生之法。   “陛下要寻找太墟宫,臣自带几名弟子前往即可,不必大动兵戈,行征伐灭国之战罢。”   “出使西域,景皇帝等了多少年?”魏瑄不耐烦道,“从太初三年,他派了张谦率使团前往西域,到元光五年,整整十三年,才等到他们回来。”   “张谦被扣在了温宿几年,后又被北狄人劫持,所以误了行程。”墨辞道。   “朕等不了那么久。”魏瑄目光幽沉,“此番远征,沿途各国,顺则存,逆则亡。”   “陛下真的要为寻找一座传说中的宫殿,发动一场灭国之战吗?”   “如何不可?”皇帝神色顿时猛沉,   “如今我大雍朝海内一统、国力鼎盛,如高飞的雄鹰冲霄直上!”他一拂广袖勃然道,大步流星地走出翻飞的帐幔,“怎么?连区区一个西域都征服不了吗?!”   烛火明灭间,墨辞倒吸了一口冷气。皇帝突如其来的怒火,如天威难料。   “打通西域三十六国,也可以在战略上对北狄漠北部落形成孤立。朕意已决,太傅去准备罢。”   ***   漠北,青羊部营地   朝戈风尘仆仆地策马奔入大营,刚一跳下马背,就急问道:“舅舅,这几日有没有首领率军前来汇合?”   萨力满长叹了口气,“各部只是派了信使前来表示联合的意愿,提到出兵,都是语焉不详。”   朝戈眉头紧皱,她知道此次情势严峻,若不能及时得到各部首领的支援,光靠他们是根本没法阻挡苍炎军的进攻的。   “孩子,辛苦你了,看来,我们只有等大单于回来了。”萨力满忧虑道。   他话音未落,远处一股烟尘扬起,一骑如飞奔进大营,报信的骑兵还来不及勒住马,就在马背上急报道:“报——十里外发现敌军!”   萨力满与朝戈神色皆是一紧,随即登上附近的高坡。   只见茫茫夜幕下,腥风扑鼻,赤红的铠甲如同燎原的烈火,铺天盖地地向前涌来。   苍炎军!   片刻后,朝戈站在青羊部营地的阵前,眼前的景象让她无法置信。夜幕下面目狰狞的士兵如潮水般涌来,他们眼睛暴突,肌肉外翻,口中流淌着令人作呕的黏液,浓郁的腐烂气息扑面而来。   青羊部的战士们被眼前的景象吓得不知所措,手中的武器颤抖不已。连萨力满都惊地说不出话来。朝戈深知,如果他们不能抵挡住这一波攻击,整个部落将陷入灭顶之灾。   朝戈极力稳定自己的情绪,高声喝道:“勇士们,这些东西曾经也是人,只是被秘术变成了这样!它们也不是杀不死的怪物!随我杀了它们,保护我们的家人!冲!”   朝戈的话语激起了战士们的勇气。一时间,金属撞击声、铁蹄破空声、箭矢呼啸声交织成一片。   两支军队就像洪流般狠狠撞击在一起,转瞬间漫天血雾飞扬。   一名士兵一刀大力横扫,将一名苍炎兵齐腰削去,谁料长刀余势未消,那名苍炎的上半截身躯乍然暴起,如饿虎般猛扑上来,铁钳般的手狠狠掐住了他的喉咙。士兵大惊,用刀疯狂地捅向苍炎的胸口,刹那间那苍炎的胸部已变得血肉模糊,但它仍然怒目圆睁,双手紧紧勒住那士兵的咽喉不松,鲜红的血液从他裂开的眼角流淌下来,满面狰狞,如同恶鬼。   一名苍炎兵腹部插着把断裂的长刀,一截肠子拖挂在外,血红的双眼中尤自闪烁着凶猛的光芒,仿佛野兽一般。这让与之对敌的北狄士兵心胆俱寒,这到底是些什么怪物!就在他扭头想要逃之时。被那苍炎兵一刀砍下了头颅……   这场血腥的战斗让北狄士兵们心胆俱寒。他们面对着这些看似无法被杀死的苍炎兵,不禁感到绝望和无力。   大风席卷着满天的阵雨,猛烈地击打着朝戈冰冷的面庞,她的内心与这雨夜一般透凉。这些苍炎军竟如此强横,不畏伤痛,不知疲倦地撕咬着任何一个活人。   ***   索格部   入夜,乌籍高坐帐中,身边众将领分列两旁,肃立于席,大帐中气氛凝重。   “报——左大都尉率两千苍炎军猛攻青羊部营地!”   “再探。”乌籍道。   这时,一名部将忍不住道:“首领,我部与青羊部毗邻,唇亡齿寒,如果青羊部被赫连因歼灭,接下来可就要轮到我部了。首领真的就不去驰援吗?”   “驰援?让本首领和那些怪物作战?”乌籍阴声道。   他探听到,除了违抗赫连因命令的蒲陆部首领巴林被变成了苍炎,其他已投降的车师、单桓两部,首领和大将们都安然无恙,赫连因只是将他们的军队变成苍炎军。   他要静观其变,坐看青羊部集举部之力和苍炎军血战,如果他们赢了,说明苍炎军战力不过如此,他就和青羊部联合,共抗苍炎。   但是,如果青羊部输了,那么草原上就再没有青羊部了,他不仅可以吞了青羊部的妇孺牲口,同时,投降风长离,成为青羊索格两部的首领。即便自己麾下的军队会被变成苍炎,那又如何,这只会让他的军力变得更强罢了。   乌籍正打着如意算盘着,就在这时,帐门被掀起,一名士兵进来报:“报——首领,大单于来了。”   “什么?”乌籍一惊。   这么快?大单于不是在中原么?   他略一思忖,道:“你们几个埋伏帐中,听我号令!”   “是!” 第490章 还乡   乌籍热情地迎出大帐,“大单于亲来我部,真是意外之喜啊!”   说话间他的目光却带着几分狡黠:“不知大单于此次光临,有何要事?”   阿迦罗道:“乌籍首领,现在苍炎军正猛攻青羊部,我想调三千军队随我击退苍炎。”   乌籍眼珠一转:“这个是自然的,大单于先进帐,我们研究一下具体的战术。”   “好。”阿迦罗说罢大步跨入大帐,随后乌籍也跟着进入,指示亲兵将帐门拉上。   大案上铺着一张羊皮地图,乌籍装模作样地讨论兵力部署和作战方略,眼看着半个时辰都要过去了。   阿迦罗道:“战术已定,首领请即刻出兵。”   乌籍阴笑道:“大单于莫急,倘若这次我部击退苍炎,能有什么奖赏?”   “奖赏?”阿迦罗从地图上抬起头看向他。   “大单于加封我为左贤王,再赐予我五千头牛羊。” 乌籍眼中流露出毫不掩饰的贪婪。   阿迦罗琥珀色的眼瞳微微眯起:“王庭沦陷,并没有那么多牛羊给你。”   “青羊部日逐部有啊。”乌籍嘿声道,“让我当三部的首领,我就出兵相助,大单于你看……”   他话音未落,颈项间一道雪亮的弧光掠过,一飚鲜血当即溅落在羊皮地图上。   阿迦罗站在原地,手中的短刀闪耀着寒光,他出刀之快,犹如闪电划破夜空,四周埋伏的亲卫都来不及拔刀,眨眼之间,乌籍首领已经倒在地上。   帐中的亲卫这才反应过来,慌张地拔出弯刀,但阿迦罗速度更快,只见帐内刀光闪烁,血光四溅,顷刻间帐内已是尸横遍地。   阿迦罗冷冷地扫了一眼倒地的乌籍,一刀砍下其头颅,提在手中出了大帐,对闻讯聚集过来的部众大声道:“乌籍意图谋刺本单于,已被正法,余者不咎!”   ***   旷野上风雨交加。   朝戈望着排山倒海般涌来的苍炎士兵,眼中终于流露出了英雄末路的绝望。   赫连因举起长刀,正要下达最后格杀的命令,就在这时,一道锐利的破空声响起,一支火箭拖着长长的焰光掠过长空。   赫连因惊抬头,就见远处的山坡上火光闪烁,杀声盈耳。   “援军!”“是援军到了!”   朝戈逐渐模糊的视野里,只见阿迦罗一马当先,率军冲入战场。   他一身皮甲,手持弯刀,琥珀色的眼中流露出浓烈的杀机,足以劈波斩浪的力量瞬息间汇聚于双臂之间,沉重的厚背弯刀在手中游刃有余,如同疾风呼啸般在空中挥舞出一道明亮的轨迹,朝着一群迎面而来的苍炎士兵飞斩而下。   当地一声金铁交鸣的清响。   一名苍炎小头目举剑迎击,与阿迦罗的弯刀迎面相撞。   刹那间火花飞溅,巨剑竟被大力被反弹回来,那苍炎头目还来不及反应,阿迦罗的弯刀已经旋斩而至,带着摧枯拉朽的气势劈开了他的头盔。   在一声清脆的破碎声中,他眼睛暴突,鲜血与碎骨横飞,洒满了战场。   “呯——” 紧接着,阿迦罗手中的厚背弯刀又以疾风骤雨之势接连劈开了几名苍炎士兵的胸膛,巨大的力量横空倒灌而来,这几名士兵从马背上被抛飞出去,翻滚着撞倒了一片苍炎军,苍炎军密集的战阵竟然被生生撕裂出了一道缺口!   “大单于……” 赫连因看得心惊胆战,他知道阿迦罗勇,但没想到这么勇!   紧接着阿迦罗以数百铁骑形成锐利的楔形冲阵,他自己为刀尖,将苍炎军阵生生剖开,转瞬之间,距离赫连因所在的中军竟只剩下数十步之遥!   赫连因惊得面无人色,正要调转马头,一道锋利的白光旋斩而至,   “赫连因,休走!” 阿迦罗凌空掷出弯刀。   锋利的弯刀化作一道弧光,在赫连因脖颈间轻轻一掠,他一颗头颅就滚落了马下。   阿迦罗一刀斩了赫连因,又拔出腰间短刃,在苍炎军中几进几出,所向披靡。   此战歼苍炎军两千余人,斩首赫连因。   战后,阿迦罗合并日逐、青羊、索格三部,并发出单于金令,召集余下部落前来青羊部汇合。   ***   楚州   推开虚掩的柴门,一道阳光照进古旧的屋子里。屋子里弥漫着岁月的气息,尘埃在阳光下飘散。一张破旧的木床占据了房间的一角。   斑驳的墙壁边摆放着一张古朴的木桌,桌上有一盏油灯。   萧暥走进屋子,这是他小时候居住过的地方。回忆如海潮拍岸,层层翻卷上来……   按照江州的习俗,新婚后要回娘家一趟。萧暥却不知道该去哪里,转念一想,忽然想去小时候居住的地方看看。魏西陵便放下手头的事务陪他来了。   “大个子他们都已经在镇上定居了,这屋子就空置下来。”魏西陵道。   当年萧暥跟随他去公侯府,他的小伙伴们,大个子,小六,小八等人就被安顿住到了镇上。   屋顶漏了,露出一角天空。   “西陵,我没骗你罢,这里晚上躺在床上就能看到星星。”萧暥笑道。   魏西陵仰头看了看屋顶,“嗯。”   然后径直走到屋后去打水,井水甘甜可口,他将镇上采买来的瓜果浸在里头。   “西陵,你怎么知道这里有口井?”萧暥奇道。他怎么好像对这里熟门熟路似的。   就在这时,柴门吱嘎一声开了。   一个面目憨实的汉子探进半个身子,看到萧暥明显一愣,犹疑着道,“阿晏?!”   那是一张质朴的脸,晒得黝黑,阔面方颐。   萧暥蓦然一怔,不可思议道:“大个子?”   那汉子的目光顿时亮起来了,激动道,“果然是阿晏回来了!”   “你是吕荣。”魏西陵道。   大个子吕荣立即反应过来,“草民拜见君侯。”   “不必多礼。”魏西陵道,“这些年你一直在修护着这里?”   吕荣道:“回君侯话,草民也不知道阿晏哪天会再回来,想着留着这屋子,就时不时来打扫一下。”   魏西陵点头,看向萧暥。   萧暥急切问,“大个子,这些年你还好吧?小六,小八他们都好吧?”。   “我挺好的,在镇上开了个客栈,这些年托君侯的照拂,小六,小八他们也都搬到了镇上,日子过得挺好。”   说到这里他还有些不好意思,“想当年年少无知,还冲撞了君侯。”   “也算是不打不相识。”魏西陵爽然道。   “什么什么?你们还打过?”萧暥好事之心顿起。   十七年前……   “你要带走阿晏!?”吕荣勃然道。   “我会照顾好他。”魏西陵道。   “照顾好他?你知道阿晏平时喜欢什么,讨厌什么吗?”吕荣怒目道。   “这就是我今天来的目的,我想知道他的一些习惯和喜好,以及我答应他,会安顿好你们。今天来也是……”   魏西陵很少说那么多话,可他这次话没都说完,就听呯的一声,吕荣一拳砸在桌上,横眉怒目道:“我们再穷也不会卖阿晏的!”   魏西陵向来不喜跟人争执,闻言只淡淡看了他一眼,转身道:“我改日再来。”   “站住!”吕荣被他冷然的态度激怒了,几步上前,一把就揪住魏西陵的袍服。   “你们这些贵公子,觉得阿晏有趣就要带走他,阿晏不是谁的玩物!”   “我会视他如弟。”魏西陵道,说着眉头一蹙,“松手。”   可吕荣哪里肯松开,他不依不饶道:“你不把阿晏送回来,今天就别想走出这扇门!”   ……   “所以你们就打起来了?”萧暥好奇道。   吕荣挠头憨笑,“我哪里是对手?”   “是君侯手下留情了。”   魏西陵道:“你们也没有以众欺寡。”   吕荣被说得不好意思了,“就我们几个,一起上也不是君侯的对手。”   萧暥恍然:“所以西陵你早就来过这里了?”   魏西陵点头。   吕荣道:“君侯,哦,那时还是少将军,在这里待了大半天,仔细询问了你的习惯喜好,我才相信,他是真的要照顾好你。”   萧暥这才恍然,难怪他跟魏西陵回府后,府里的厨子做菜偏甜,屋子里到处摆放着零嘴糕点,抽屉里有弹弓陀螺等玩意,晚上彻夜点着灯烛,因为他去了陌生的地方会怕黑……   他看向魏西陵,原来那人早就知道他的习惯偏好。魏西陵从小就了解他,护着他,信任他,他不由默默握住魏西陵骨节分明的手。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一道脆生生的童声:“阿爷。”   “大个子,你当爹了?!”萧暥惊喜道。   吕荣挠着头,“翎儿的爷娘没了,我收养的他。”   “翎儿,快进来,叫叔叔。”   翎儿奶声奶气地叫了声叔叔。   老屋陈旧,不便居住,吕荣就邀他们住在了自己家里。   屋后的菜地里种着瓜藤、豆角、莴苣。傍晚,萧暥和魏西陵并肩走在绿意盎然的菜地里,晚风拂过,吹动衣袂。田园生活的宁静让萧暥忘记了曾经的恶战,曾经的铁马冰河。   这一住就是数日,很快就又到了沐兰会。最近的一处市集就在庆春县。   入夜,街道两边店铺前的灯笼高高挂起,弥漫着暖黄色的光线,照亮了青石路面。街道上,各色摊位纷繁错落,摆满了琳琅的货物。   为了避人耳目,萧暥戴着幕篱,牵着翎儿,和魏西陵站在一起,就像一家三口。   萧暥也没办法,他这个人特别招小孩子欢喜,才几天,翎儿就寸步不离地跟着他。   “花灯。”翎儿踮起脚尖。   魏西陵弯腰抱起翎儿,他身材颀长,在人群中如鹤立鸡群,翎儿高兴地拽着花灯长长的流苏,一张小脸照得通红。   就在这时,长街那头忽然传来了哒哒马蹄声。   紧接着,一片惊呼声响起。   他们抬眼望去,就见一匹受惊的马拉着一部马车,横冲直撞地穿入了街市。   马蹄踏在石板路上,激起一片尘土。车厢疯狂地摇晃,车轮飞速旋转,擦出一道道火花。   来往的游人见状纷纷四散逃跑,摊贩急忙抱起货物,尖叫声和马蹄声交织在一起,   混乱中,魏西陵将翎儿交给萧暥,“阿暥,在此等我。”   说罢,他疾步上前,迎着狂奔而来的马车,敏捷地一偏身,矫健地跃上了马背,操起缰绳,用力一抽马鞭,就调转了马头。   另一边,萧暥抱着翎儿,走在拥挤的人群中,忽然感到身后一寒,一柄冰冷的刀刃抵在了腰间。   他抱着孩子一时腾不开手,就听一道低哑的声音在他脑后响起:“夫人请移步。”   不远处,沿街的一座茶楼的二层,轩窗开着。   方姣站在窗前,摸着下巴不无嘲讽道,“没想到罢,魏旷和他的小狐精孩子都生了,父亲还在做联姻的美梦。”   他身后的阴影里,方炀吸了口冷气道:“我们挟持了君夫人,若让君侯知道……”   “怎么?大哥怕了。”方姣轻描淡写道,“我赌魏旷为了这小狐精,会就范的。” 第491章 告密   街上的火光人影渐渐地远去,进入了一条偏僻的巷子,两边都是店铺的后仓,没什么人来往。   萧暥牵着翎儿,不动声色地往前走,一边细听身后的动静。   脚步沉稳有力,应该是练家子。听脚步声,有三人,一人在前,两人跟在后方。   如果没有埋伏,这几人他对付得了。   他正思忖着,就听身后的汉子粗声道:“夫人,请上车。”   萧暥抬头就见巷子深处停了一辆马车。   他弯下腰,抱起翎儿,轻声道:“翎儿乖,上马车去。”   翎儿听话地爬上马车。   借着这个机会他悄悄地从地上抓起一枚石子。   “夫人也请上车”一条汉子跨上前一步,做势就要挟住他。   可他还没有碰到萧暥,就见萧暥眼梢微微一挑,目光流转间看得人心中一荡。   他还没反应过来。萧暥手指一弹,掌中石子已如流星疾火,直射那汉子面门。   那汉子顿时大惊失色,一个铁板桥向后一仰,险险避过,才要起身,忽觉腰间一轻,佩刀已经锵然出鞘,落在了萧暥手中。   “小心!”后面的汉子大叫一声,挥刀劈向萧暥后背。   萧暥不管后背的刀风,一刀轻轻荡过那汉子咽喉,同时凌空跃起,又反手一刀削去,鲜血激溅。   “叔叔~”翎儿听到动静,拉开车帘,摇摇晃晃地要下车。   另一条大汉一见,眼中凶光乍现,提刀就要扑向翎儿。   但萧暥的身法更快,宛如夜空中翻飞的雨燕,几乎看不清他的身形,转眼已掠至翎儿面前。一道新月般的弧光掠起,那大汉只觉得一股冷透全身的寒意自左肩涌入,透后背而出。   与此同时,萧暥利落地翻手将幕篱一挡,遮住了翎儿的视线。   月光下,一蓬鲜血激溅而起染红了雪白的幕篱。   只片刻,地上已躺着三具尸体。   萧暥抱起翎儿,正要往外走去。这时,长巷那头传来了纷沓的脚步声。   不妙,对方还有人?   紧接着,月光下的深巷里,无数森寒的箭镞指向了他们。   方炀从人墙后走出来,扬声道:“君夫人,末将没有恶意,只是想请你和小公子……”   他话没说完,就看到了月光下一双流光逼人的眼睛。   “萧暥?!”   方炀顿时退了半步,愕然看着他,“你、你个乱臣贼子,你不是已经死了吗?”   随即他又想起什么,君夫人?娇妻?还有个孩子?   “不可能,君侯怎么可能跟你……” 他一时错乱了,大声道:“拿下他!带回去拷问!”   霎时间,数十柄锋利的横刀出鞘。森寒的刀光映亮了夜空,向萧暥包围上来。   萧暥此刻抱着孩子,要跟正规军打,没什么胜算。得想个办法,至少保证翎儿的安全。   就在他心念电转之际,一道冷峻的声音越众而出,“卸刀!”   那声音并不响,却低沉有力,带着不容违抗的威严。   刹那间,所有士兵齐齐收刀。   “君侯!?”方炀转身,就见魏西陵面若寒霜疾步而来,按剑的手骨节突起。   方炀当场腿一软,单膝跪地道,“君侯,末将只想拿下这罪臣萧暥,并无异心!”   “他是我护的人。”魏西陵的声音不响,但字字清晰,“谁敢动他。”   方炀脑子里轰然一响,豆大的汗珠顺着脸颊流下。   “拿下。”   几名士兵一拥而上,将方炀押下。   临街的一扇窗悄然关闭。   方姣背靠着窗户,脸色惨白,心脏呯呯直跳。   ***   大帐里,风长离正坐在案前在独自对弈。   深夜,帐门悄悄掀开,贺紫湄端着茶轻移莲步进来,她走到案前,搁下茶盏,欠身低声道:“主君,赫连因死了。他带去的两千苍炎也全军覆没。”   “看来阿迦罗回来了。”风长离淡淡道,“好。”   贺紫湄一愣,不解道:“主君,敌军实力增强,好什么?”   风长离悠然道:“赫连因惧怕阿迦罗,只要阿迦罗现身,别说我只给他两千苍炎,就是给他两万,他也打不赢,如今赫连因死了,呼延钺便成为苍炎军的统领。很好。”   “但是阿迦罗归来,收拢了漠北五部,我们的手中却只有三部兵马,这一战于我们不利啊!”   “普通人的战力不能与苍炎相比,此战之败,完全是因为赫连因临阵脱逃。而且,谁说我们要与阿迦罗决战了?”风长离轻轻一笑,摇首道:“我们退兵。”   “退兵?”贺紫湄蓦然怔了怔,更为不解:“要退去哪里?”   风长离拿起案头的羽扇,在手中悠悠摇道,“我们去西域。”   “可阿迦罗不会追击过来吗?”   “不会。”风长离笃定道,“萧暥坠崖,阿迦罗现在的眼中只有仇恨,他急于复仇,只要我们把他的兄弟栾琪放了,退兵而去,他便顾不得和我们决战。中原的万里江山才是他的目标。而且……”   说着风长离站起身道:“况且,苍炎军的训练还需要时间,我也要等一个机会。”   ***   方姣跟在曾贤身后趋步走着。满目所见,恢弘的宫室,连天的殿宇,铺天盖地般地向他压来,更让他心中忐忑不安。   沐兰会那件事之后,他不敢继续留在江州,便逃到了大梁。他要见皇帝,用手中仅有的一点筹码博一条出路。   大殿里幽暗寂静,金砖地面光可鉴人,烛火的倒影如粼粼水波,他小心翼翼地踏入。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来之前他已经听过不少关于皇帝的传闻。   传说皇帝修秘术入魔,喜怒无常,杀伐随意,心思更是不可捉摸。他不知道他这一次告密会有什么结果,又能得到什么?   就在他心中盘算不定时,一道幽冷的声音从殿后飘来,“就是你有机要禀报朕?”   方姣打了个激灵,赶忙叩首道,“陛下万寿金安。”   “金安?朕当年在江州时,承蒙你父兄关照,可不怎么安。”魏瑄淡淡道。   方姣赶紧匍匐在地道:“草民父亲愚鲁,兄长蠢笨,冒犯了天颜,如今父亲被革职剥爵,两个兄长,一个下狱,一个面貌被毁,都已经遭到了惩处……”   “行了。”魏瑄不耐烦地打断道,“朕不是来听你诉惨的,说罢,你有什么机要禀报朕。”   方姣赶紧膝行上前几步,抬起头,正对上皇帝居高临下的眼神,心中不禁一个寒颤。   只见一双幽沉暗昧的眼睛映着苍白如玉的脸颊,俊美的容颜犹如午夜里盛开在黄泉彼岸的花,诡丽凄艳。   “怎么,见到朕,不会说话了?”魏瑄蹙眉道。   方姣猛地回过神来,赶紧叩拜:“回禀陛下,草民慑于陛下天威,一时忘言,陛下恕罪。”   “恭维的话就不用说了,你有何机要?”   方姣低头道:“草民见到了罪臣萧暥。”   什么!魏瑄心中猛然一震,霍地站起身:“谁?”   方姣紧张地咽了下口水,低哑道:“萧暥他没有死,他潜逃到了江州。”   皇帝神色猛沉,“你若敢欺君,朕决不轻饶!”   “草民亲眼所见,萧暥还杀了草民派去追捕他的士兵。”   魏瑄幽沉的眼睛顿时明亮了起来,眼中浓重的黑暗一扫而空,脸上千年的冰封崩然碎裂。   他喜不自胜来回踱步,喃喃道:“他还活着?他果真还活着!”   方姣一时不知皇帝是喜是怒,试探道:“萧暥大逆不道,陛下不怪罪?”   魏瑄方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遂肃容道:“萧暥潜逃江州,朕要亲自惩处他,他现在哪里?”   方姣道:“他藏在了公侯府里,君侯保下了他。”   “皇叔?”魏瑄目光微微一凝。   “君侯不仅包庇窝藏罪臣萧暥,他们两个还……”方姣颇为不齿,“还成了婚。”   !   魏瑄顿时被一道闪电击中了,勃然色变道:“你敢欺君!”   “草民不敢!”方姣吓得匍匐在地,颤声道,“沐兰会时,草民亲眼看到君侯陪萧暥一起逛街,还带着一个孩子。”   寂静的宫殿里,灯烛默默燃烧着,映着皇帝脸色如被冰霜。   刻骨销魂的痛如利刃剖心,嫉妒幽愤烧毁了他。   魏瑄的声音也如料峭的寒冰,“你从头说来,你说的每一个字,朕都会让绣衣卫查实,你若有半字诳语,朕诛你九族。”   方姣吓得缩紧了身子,道:“草民不敢欺瞒陛下,草民的父亲因为一些政事和君侯有隙,想趁着君侯大婚后,前往君夫人家拜门之际,请君夫人从中调和,因此草民派人暗中跟随了君夫人,却不料被草民撞见君夫人居然是罪臣萧暥!”   “君侯窝藏罪臣,草民不敢隐瞒,所以千里迢迢来报告陛下。”他一边说一边隐去自己绑架萧暥的意图,一边暗暗观察着皇帝的举止。   就见皇帝垂下的手骨格突起,骨节隐隐泛着青白色,估计已是怒极。   方姣见状,添油加醋道:“不知道他用了什么狐媚手法,迷住了君侯,竟娶了他当君夫人。”   “想那萧暥生得那般模样,天性魅惑,专擅勾人……”   他话音未落,忽见皇帝手一扬,一道黑雾腾空而起,如巨蟒般将他卷到半空,随着一声凄厉的惨叫,漫天血雨中,内脏碎肉横飞。   青霜闻讯急忙赶至殿门前,只见金石地上洒落一片四分五裂的断肢残骸。   他惊愕道:“陛下?”   魏瑄面无表情地踏过血迹斑斑的地面,漆黑幽沉的双眸深不见底,仿佛正在酝酿着一场风暴。   “传诏,朕要巡幸江州!” 第492章 迎战   日色西沉,暑气未消,夕阳斜照着永安城熙攘的街巷。   从楚州回来之后,魏西陵一方面拔除了方炀在军中的所有势力,软禁了方胤,同时调查方姣的去向。   另一方面,在方胤彻底交出江州的财政之权后,没有了阻碍,备战也快速推进起来。   公侯府,书房里,魏西陵神色深沉,正凝目看着舆图。   谢映之轻摇折扇道:“拿下西域三十六国,就能对漠北形成包围之势,战略上说,陛下这一步并没有错,只是……”   “只是左奔为统帅,不大靠谱。”萧暥道,这人飞扬跋扈,勇猛有余,头脑不足。   魏西陵点头,看向谢映之:“听说墨子言是军师?”   谢映之道:“陛下让子言前往西域,寻找太墟宫。”   “太墟宫?什么地方?”萧暥好奇道。   谢映之道:“传说太墟宫可使时光倒转,逝者重生,但位于西域腹地,茫茫未可知也。”   萧暥黯然心叹:阿季……   就在这时,管家吴坤快步进门,“君侯,外头有个行商求见,说有要事禀报。”   行商?魏西陵眉心一蹙,道:“让他去前厅稍待。”   由于萧暥不便露面,魏西陵让他和谢映之在屏风后等待。   那青年二十来岁,身材消瘦,皮肤晒得有些黑,一身行脚商的打扮,他看起来有些急切,进来后就在厅堂里来回踱着步。   萧暥见他脊背后一大片汗水浸渍的痕迹,可见远道而来风尘仆仆,但声音却很清朗,“见过君侯!”   萧暥:咦?这声音有点耳熟?   “小云?!”   云越蓦地回首:“主公?”   “真是小云!”萧暥大喜,忙从屏风后绕出来。   云越一见他,双眼霎得明亮起来,几乎有火花在闪动,“主公,我终于见到你了!”   萧暥见他眼下青黑,嘴唇干裂,看上去是日夜兼程赶路,赶紧一边拉他坐下,一边倒茶道:“小云,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   “我易妆成了行脚商,方便行动。”云越接过水杯咕咚咕咚灌了几口,一抹嘴急道:“主公,陛下要南巡江州了。”   什么?!萧暥心中一沉。   “我一听到消息就快马加鞭赶来报信,小皇帝这会儿应该已经在途中了。”云越道。   “我这就离开江州。”萧暥不假思索道。   “主公,我跟你一起去!”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小宇,你们想避去哪里?留在江州还有个安生之处。”谢映之道。   魏西陵点头:“不会让你再去落草了。”   “但是我留在这里,会累及你和江州百姓。”   “我若连你都护不了,谈何护江州百姓?”魏西陵断然道,“陛下若前来巡视,我自当迎驾,但陛下若是兴兵征讨,我也不惧一战。”   “现今还未到这个地步。”谢映之道:“陛下目前只是巡视,未率军前来,我们就还有转圜之地。”   魏西陵凝眉:“先生已有计议?”   ***   三日后,皇帝抵达江州,青霜率羽林随行护卫。   魏西陵亲自前往江陵渡口接驾。   天空下着细雨,猎猎江风中,魏瑄一袭黑色的冕袍遥立船头。   见到魏瑄的一刹那,魏西陵蓦然一怔。   在魏瑄的眼底,他看到了无尽幽魅的黑暗,仿佛潜藏了太多东西而显得空寂而莫测,深邃又哀凉。   “臣参见陛下。”   “皇叔免礼。”魏瑄淡声道,“朕此番南巡,沿途所见土地肥沃,荠麦青青,商贾往来,络绎不绝,江州之繁华富庶,你功不可没。”   魏西陵道:“都是臣职责所在,不敢居功。”   魏瑄:“跨漠远征准备得如何了?”   魏西陵:“十万飞羽营轻骑,战马二十万匹,铠甲弩箭军粮皆已经备妥,等到今秋即可北上出征。”   魏瑄点头,感慨道:“此去黄沙百战,家国万里,临阵思良将,更让朕想念起一个人。”   魏西陵心中微微一跳,沉声道:“陛下,阿暥已经不在了。”   魏瑄轻叹了口气:“是啊,不在了,也许是朕思念过度,总觉得他尚在人间。”   说罢他静静地看向魏西陵,目光中含义无限。   魏西陵对皇帝暗藏机术的目光不避不让,道:“阿暥坠崖时,陛下亲眼所见。”   这话字字如冰锥扎入皇帝心底,一时间绝望、痛苦、思念、懊悔、嫉怒,交织成复杂到难以言说的情绪。   魏瑄垂下睫毛,底下幽寂的眼神让人悚然心惊。   沉默许久,他忽然展颜道:“听闻皇叔新婚,朕还没有恭喜皇叔。婶娘可好?”   魏西陵道:“多谢陛下关心,他一切安好。”   魏瑄笑意森凉:“朕南巡若入住公侯府,不会打扰你们新婚燕尔了罢?”   魏西陵道:“他日前探访亲友未归。不能拜见陛下,臣替夫人向陛下谢罪。”   魏瑄心中猛地一沉,但微笑道:“朕还没祝你们鸾凤和鸣、白头偕老。来人。”   他话音刚落,曾贤便捧着一个镂金错彩的漆匣上前。   “朕南巡仓促,也没有准备厚礼,仅以此赠予婶娘。”   “臣替内人谢陛下恩赐。”魏西陵接过漆匣,里面是一枚皎洁的玉璧。   只听皇帝静静道:“纵风雨如晦,朕初心如故。”   ***   次日皇帝一行抵达永安城,住进公侯府。   太夫人携众人参见皇帝。   “太奶奶免礼。”魏瑄赶紧上前搀扶,笑道:“大梁炎热,就想来江南转转,匆忙决定,思虑不周,太奶奶不要见怪。”   “陛下驾临,老身高兴都来不及。”太夫人笑道。   “太奶奶,你们还是叫我阿季罢。”魏瑄道,“已经很久没有人这样叫我了。”   太夫人感慨道:“阿季当年来江州时还是个孩子,恍惚间好像还在眼前,转眼都已经是天子了。”   魏瑄不好意思道:“当年在江州还闯了不少祸。”   “这不能怪你,是西陵没护好你。”太夫人慈和道。   魏瑄摇头,眼中波光轻漾:“我还挺想念那时候,白蘋洲的曲子,醉仙楼的酒。”   “他还带你去逛花楼?”嘉宁讶然,遂低声嘟囔,“暥哥哥真是的,没点儿正经。”   “是我自己要跟去的。”魏瑄笑道。   “你跟着他不是冒险就是受伤。”嘉宁扁扁嘴道。   “能和他一起,就算冒险、受伤,回忆起来都是甜的。”   “阿季……”   魏瑄勉强地笑了笑,“好久不见阿姐,今天我下厨做几个拿手的菜肴罢。”   晚上家宴,魏瑄吩咐家仆把几台长案拼成一个方桌,摆了满满一桌的菜。   太夫人笑道:“这样吃饭好,热闹。”   方澈也道:“还是阿季想得周到。”   “不是我想的。”魏瑄寂寂道,“以前在襄州,彦昭就喜欢大家一起围着吃饭,挨得近。”   太夫人轻叹了声:“阿季啊,阿暥如果知道你现在这样思念,也会不放心的。”   魏瑄凄然地笑了笑:“太奶奶,不用担心我,我只是那么多年的一些习惯改不了,就好像他还在一样。”   嘉宁鼻子一酸,“阿季,他其实……”   太夫人轻敲了一下她的木箸,“嘉宁,好不容易阿季回来吃个团圆饭,就不要说伤心的事了。”   鱼洗湍堆   “是啊,阿姐,吃菜。”方澈赶紧夹了一大筷鱼肉。   嘉宁吸了吸鼻子。   菜肴偏甜,鱼肉都细心地剔了刺。都是以前的习惯,改不了。   即使人不在了,习惯还是留了下来。   ……   之后的几天,魏瑄不是巡访江汉大营,兵械工场,就是去乡间亲事农桑,体察民情,每天都很晚回府。   入秋初寒,嘉宁捧着秋衣给魏瑄送去。   秋风中木门虚掩着,黄昏时分,魏瑄寂落落坐在窗前,手中捧着一副破碎的狐狸面具,那是当年他和魏西陵在灯下一点一点地拼起来的。   “阿季……”   察觉到她的到来,魏瑄抬头笑了笑,笑意凉如落花。   “阿姐,我明天就回大梁了。”   嘉宁猝不及防,“这么快?”   她心中乍然空荡荡的,这一去又不知道何时才能再见了。   传言都说魏瑄喜怒无常,阴鸷偏执。可这些天来,她看到的分明看到的是一个爱贤念旧的皇帝,一个重情重义的弟弟。莫非是众人都对他误解了,或者阿季有什么难言的隐衷?   她正想着,就听魏瑄寂寂道:“阿姐,我想再去雁荡湖边看一看。”   ***   秋意向晚,杜蘅堤上游人熙攘。   一轮初生的明月浮动在波光粼粼的湖面上,湖中的荷花已开始凋零,一条条采莲子的小舟穿梭在田田的荷叶间。   魏瑄举目远望,仿佛要把这湖光山色都收进眼底,烙在心间。   “卖莲子咧,鲜嫩的莲子~”清脆的叫喊声在长堤上传来。   “小哥,一包莲子。”魏瑄喊住货郎,   付了银钱,那货郎笑道:“公子去年春夕夜也在我这里买过松子糕。”   “两年了,你还记得?”嘉宁奇道。   “公子风仪出众,见过就忘不了,我记得当时还有一位更俊秀的公子,买了好多松子糕,他还好吗?”   魏瑄脸色一白,嘉宁赶紧道:“他出去行商了。”   那货郎道:“今年的松子比去年的更饱满,他该是喜欢的,公子给他带一包罢。”   魏瑄眸色微动,正要付钱。就在这时,湖岸边忽然传来一片喧响声。   几人同时循声望去,   秋日里天干物燥,长堤旁的几间房子不知怎的起了火。   “走水啦!”“走水啦!”   顿时湖岸上惊叫声、哭喊声响成一片,一时间人影纷乱。   看清起火街道的位置,那货郎脸色骤变,扔下担子直奔过去。   嘉宁赶上前,一把拉住他,“火烧那么旺,进去不要命了!”   “小妹还在里面!”那货郎顿足道。   “我去。”魏瑄当机立断,把莲子塞到嘉宁手里,   “阿季,别胡来!”   “火烧不到我,放心,阿姐。”   “阿季!”   屋子里浓烟滚滚,但魏瑄的眼睛可在黑暗中视物,就见一个小小的身影被火焰包围,正惊恐地哭泣着。   在她身侧,热浪滔天,一根烧断的椽柱缓缓地倾斜下来。   魏瑄眼疾手快,飞身跃起,一把抱起那孩子,敏捷地纵身从窗口跳出了屋子。落地后,就地一滚,熄灭了身上的火苗。   ……   公侯府,入夜。   “水盆放这里,下去罢。”嘉宁打发走了仆人。   “阿姐,我没事。火烧不伤我。”   “让我看看。”嘉宁坚持道。   魏瑄无奈,只得脱下衣服。就见肩背上多道深深浅浅的旧伤痕纵横交错。   嘉宁眼圈顿时红了,“阿季,你怎么一身的伤……”   “沙场征战,难免的。”魏瑄不在意道。   “肩膀还在流血。”   “大概是刚才被倒下椽木压到的,皮外伤,不碍事。”   嘉宁立即取来了伤药。   药膏渗入伤口有些许刺痛感。   “阿季,你身为天子,怎能如此冒险?”   魏瑄垂着长睫,寂寂道:“如果彦昭还在,也一定会救人的。”   “阿季,你不要学他……”嘉宁鼻子一酸,“他也不想见你现在这样。”   魏瑄倏然抬眸,目光深沉无声地看向她,“阿姐,你告诉我实话,彦昭是不是还活着?”   ***   洛云山云遮雾绕。   走出书房,穿过回廊,又经过几进庭院,移步上山,踏过云雾袅绕的百步天梯,来到了山崖下一处幽深的院落,雾气氤氲,仿佛建在云间。   院门前有两棵参天古树,左右分立,遮天蔽日的树冠伸入云间,再往前走几步,他仿佛碰到了一根细细的冰凉的弦,风中轻轻一颤。   “小心。”谢映之轻道   话音未落,萧暥忽然感到头顶凉飕飕的,有一种被什么盯着的感觉。惊抬头,就见上方古树苍虬的粗枝上,绿叶如水波般哗啦啦地摇动,绿叶间快速地游出一条青鳞鳞的巨蟒!   “小九,没事了,他是自己人。”谢映之道。   那烛九阴额头上的一只独眼盯着萧暥看了片刻,吐出信子嗅了嗅,才慢吞吞地游走了。   “它是这里的守护者。”谢映之边走边道,“你刚才碰到的蛛网,是他吐出的丝,它知道有陌生人来这里了。”   萧暥见周围渺无人踪,又有巨蟒守护,问道:“这里是玄门的禁地吗?”   他是不是不该来这里啊?   谢映之道:“这里面存放这历代玄首的手稿,如今我卸任了,自然要把在任几年的经历,所知所为都撰写下来,存放于此。”   萧暥默默理解,所以这里存放着历代玄首的履历,谢映之在没有卸任之前,这地方也是不能来的。   所以这个地方在玄门的机密级别很高,这么机密的地方,他一个外人是不是更不方便进来了?   谢映之微笑:“你并非外人,如果你是外人,小九是不会让你进去的。”   并非外人?萧暥有点懵逼,他连玄门弟子都不是,怎么就不是外人了?难道是因为他和谢映之结契了?怎么连条蛇都知道他们已经结契了?   就在他胡思乱想之际,谢映之已经推开了院门。   庭院古朴幽深,满地落叶,石缝里长满了青苔,看起来已经有多年无人来过了。   虽是白天,但是庭院里被那参天的古树遮得幽暗阴凉,谢映之点了一盏雁足灯,执在手中,走上了阁楼。   楼梯又高又陡,七转八弯后,来到了一间古朴的雅室。   谢映之挑开了轩窗,不时有云雾阵阵从廊下窗外飘入,室内摆置的一排排放满竹简的格架仿佛半隐在云雾间。   “小宇,坐。”   萧暥在窗前坐下,这里的视野极好,甚至可以看到远处缠绕在树枝上打盹的烛九阴。   “小九?”萧暥轻唤了句。   那烛九阴便顺着树枝游了过来,但不敢靠近窗户,只是在窗外冲他摆了摆尾巴。   这蛇还是自来熟?怎么跟狗似的?   “我说过,你不是外人。”谢映之莞尔,手捧着一摞卷宗走过来。   “这是什么?”萧暥问。   “师祖的手记。”   虚瑶子!   谢映之道:“师祖在手记里记述了苍冥秘术的副作用,心魔所成。”   萧暥讶异道:“虚瑶子前辈对苍冥族的秘术这么了解?”   这就是所谓的知己知彼?   谢映之道:“当年为了在战争中胜大夏国,师祖曾在海溟城住过一段时期。”   靠!这可是第一手资料啊!   萧暥赶紧接过卷宗翻了翻,可是看了半天,这上面的字他都认识,拼在一起他就看得云里雾里。   他只好放弃思考,问道:“照虚瑶子前辈的意思,阿季的心魔还能化解吗?”   谢映之摇了摇头,“陛下不仅饱受心魔执念的煎熬,还有血印之术的毒痡,恐怕入魔已深。如今我也不知该如何应对,所以只能让你暂避玄门。”   “阿季……”萧暥的手不由暗暗抚着那枚白璧。   魏瑄把这块玉璧还给他,是想告诉他,他心如初。   可是一想到魏瑄日夜饱受心魔血印摧残,在绝望和痛苦中挣扎着维持一丝灵智的清明,萧暥想想就觉得窒息。   就在这时,窗外传来树叶的哗哗声,烛九阴沿着树枝快速得向下滑去。   有外人闯入!   谢映之从容道:“小宇,你在这里稍候。”   庭院前,青锋紧张地以手按剑,做防卫之势。   那烛九阴吐着鲜红的信子正盘旋而下。   这时院门嘎吱一声开了,谢映之施然出门,“子靖,何事?”   青锋急道:“师叔,山门被围了!师父让我来报信!”   ***   山门前,卫宛肃然道:“此处没有陛下想寻之人,还请陛下还驾。”   魏瑄道:“有没有,朕看过之后自有论断,卫夫子请让开。”   卫宛岿然不动,凌厉的目光不避不让:“玄门清修之地,不能接待贵客。”   “朕倒要看看,这普天之下,还有朕去不了的地方?”说罢他一拂袍袖,一道无形的力量震开了山门的御界。   “青霜,进山。”   话音未落,卫宛拔剑出鞘,一股强劲的气流随即扑面而来,席卷起落叶纷纷,化作无数道飞刃泼天洒来。   前排的羽林躲避不及,被劲风掀翻在地,脸上身上都挂了彩。   魏瑄眸色一凝:“卫夫子,你要拦驾吗?”   卫宛冷叱道:“邪魔外道!”   魏瑄面色骤沉,随即手掌一翻,一道黑雾腾空而起,在空中凝成一头张牙舞爪的巨兽,呼啸着向卫宛扑来。   卫宛正要挺剑刺去,就在这时,面前一道清风悠然拂过,一时间云开雾散,阳光如雨洒落山门。   谢映之折扇轻摇,施然步出山门而来。   “谢先生。”魏瑄收了黑雾,目光阴沉道。   “参见陛下。”谢映之执扇浅浅一礼,“不知陛下此来何事?”   魏瑄道:“朕来此只想见一个人。”   谢映之道:“想必卫夫子已经告知陛下,玄门清修之地,恕不接待外客,陛下还请回。”   外客?魏瑄刚想问:彦昭就不是外客吗?   随即他便想到萧暥和谢映之已经结契,所以他们是什么?道侣?   想到这里,他心绪翻涌,眉心的焰芒若隐若现,“如果朕今天非要上山呢?”   谢映之轻叹:“那玄门只有尽全力阻拦陛下了。”   “既如此。”魏瑄目光幽沉,“朕今天就要闯一闯山门了!青霜!调军上山”   “喏!”   羽林军得令,挥戈疾进涌向山门。   “青锋,剑阵!”   卫宛话音刚落,就在这时,山路上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他蓦然回首,只见滚滚烟尘中猎猎飞扬的魏字战旗。   “皇叔?”魏瑄眉头一蹙,扬声道:“皇叔这是何意?”   魏西陵战袍银甲,在马背上肃然揖首道:“臣请陛下撤军。”   魏瑄目光一沉:“朕若不撤军呢?”   魏西陵恭声道:“那臣就唯有兵谏了。”   他话音刚落,魏瑄举目望去,就见远处山道上旌旗飞扬,马蹄滚滚,一队全装束带的将士纵马踏步,汹涌向前。   他嘴角肌肉微微抽动一下,目光森寒,他很清楚,他随行的羽林只有几百人,和魏西陵在这里相持他没有胜算。   权衡之下,他果断下令撤军,并轻兵快马直奔江北大营。   三天后,皇帝调十万大军于江陵渡口集结,旌旗蔽日,樯橹连云。   并同时下诏,诏萧暥过江受封武成侯,恢复大将军衔及锐士营统帅。   ***   江州,永安城。   公侯府大堂上,谢映之蹙眉道:“陛下这是恩威并施啊。小宇若渡江受封,则身陷囚笼,若拒不奉诏,陛下便有理由挥师南下了。”   “既如此,迎战便是。”魏西陵道。   萧暥一惊,道:“西陵,你要迎战王师?陛下定会给你扣个反叛之名!”   谢映之也道:“此战之后,魏将军一生忠义之名,贤国公府百年声望都将不存。”   魏西陵低头看向萧暥,沉声道:“若护卫江州,护卫心爱之人便是反叛,今日我便是反了。”   再不会像前世那样,空守一生忠义,却让你孤独地死于寒狱里。   萧暥心中慨然,“西陵……”   可是这一战打不得。   “西陵,倘若你和陛下开战,势必给风长离与赫连因提供了机会。”   谢映之也道:“若中原大战,北狄趁虚而入,恐怕重蹈兰台之变的覆辙。”   魏西陵眉目深凝,家国两难。他并不惧一场大战,让他深感无力的却是不能出兵。   萧暥道:“西陵,陛下受心魔血印所影响,未必是他本心,若他神智还有一线清明,我们能不能和他试试谈和?”   谢映之点头:“如此,我们两手准备,魏将军负责整军备战,我负责北上和谈,如何?”   魏西陵抿唇,清俊的容颜沉在烛火暗影里,看不清神情,半晌,点了点头   次日,大江南岸千里凌波,铁索横江,大江北岸厉兵秣马,云帆蔽空。   双方隔江对峙。   ***   沧州城   炎炎烈日下,一队披甲执锐的士兵在城楼上来回巡逻,警觉的目光时不时游梭在城池内外。   这时西北官道上忽然传来一阵叫喊声,城门卫霍然抬头,就见几名士兵正从官道上向着沧州城奔来。   “开门!”“快开城门!”   伍胜仰头朝城墙上高喊道,“我是魏将军所派斥候,我有紧急军情禀报!”   城门卫心里陡然一惊,“快去报告将军!”   片刻后,孟秩站在城楼上往下看去,就见伍胜背后架着一人,那人身材魁梧,带着半张铁面具,可不就是面目被毁的魏燮!   孟秩不敢怠慢,赶紧道:“快开城门!”   在一阵刺耳的嘎吱声中,沉重的城门缓缓打开。   伍胜架着魏燮正要进城,忽然听到了天边隐约传来了滚滚的闷雷声。   久经沙场的直觉让魏燮悚然心惊,大喝道:“快!进城!”“关城门!”   也就在他们前脚刚踏进城池,城门轰然关闭之时,数十丈远的荒原上腾起一道烟尘,正快速地向城门移动。   震耳欲聋的马蹄声踏碎了荒原的寂静,溅起碎石挟裹着尘土,随风扬起。   “蛮子!”“是北狄蛮子!”   阿迦罗一马当先,挥舞着弯刀,琥珀色的眼中流露出浓烈的杀机,在他身后,八千草原雄师汇聚成一道滚滚铁流,将沧州城团团包围。 第493章 激战   “报——北狄大单于阿迦罗攻破沧州城,兵峰直逼凉州!孟秩将军退守陇上!”   大帐里,魏瑄神色幽沉,骨骼清致的手一把揉皱了案头的加急塘报。   阿迦罗居然没死……   江州。   “阿迦罗果然没死!”萧暥深吸一口气。   “沧州失陷,直接威胁到陇上、雁门、凉州之防卫,需尽快收复。”魏西陵道。   “我和你一起去!”萧暥道。但话刚出口,他就想到眼下的困境怎么办?   如今两军隔江对峙,大战一触即发,这个时候他们抽兵北上凉州,那江州谁来守卫?   谢映之道:“为今之计,我立即北上和谈。”   “陛下能同意议和?”魏西陵疑道。   “外夷寇边关系家国大防,在大局上我相信陛下还是清醒的,但是。”   “但是他会提出让阿暥渡江,作为议和的条件。”魏西陵蹙眉道。   “不可,小皇帝不会放过主公的!”云越急插话道。   谢映之略一思索,道:“无需过江,我们江上和谈。”   ***   “陛下不可涉险!”青霜焦急道,“君侯既已反叛,便有不臣之心,陛下贸然上了彼之战船,若被挟持扣留,陛下该如何应对?”   魏瑄从容道:“皇叔行事磊落,要战便战,不会行此等卑劣之举。而且,只要能见到彦昭,朕冒点风险又算得了什么?”   “那我带上大队羽林随行护驾!”青霜道。   “不必了,朕见彦昭,从不带护卫。”   次日,阴云万里,江面烟波浩渺,初秋的江风中,两军战船都默契地退到数仗外,沿江排列待命。   江心,一艘三层的恢弘楼船上,船舱里灯火通明。魏瑄微服登上楼船。   君臣见礼后,谢映之便道,“之前陛下与两位将军有些误会,如今北狄寇边,大敌当前,还望同仇敌忾,共御外敌。”   魏瑄恳切道:“先生所言及是,之前是朕年少气盛,误会了萧将军,将军一心为家国,朕却横加猜忌,乃至于兵围广原岭,这都是朕的过错,朕已下诏罪己,并抚恤广原岭一战中伤亡的将士。”   他说话时目光一直没有离开萧暥。那目光既深炽又幽沉,如海潮般层层叠叠翻卷上来,几乎要把萧暥吞没。   萧暥微微避开魏瑄的目光,道:“臣替将士们谢过陛下。”   魏瑄注意到他的避让,垂下眼睫,继续道:“如今朕知错,故而想重新拜彦昭为大将军,统领锐士营将士,助朕平定外患……”   他的言语谦逊又恳切,放下了皇帝的威仪和尊贵,显得克制又忍让,反倒让萧暥不知如何作答   他看向魏西陵,问:“西陵,你以为如何?”   魏西陵道:“以臣愚见,北蛮拿下沧州后,将会兵分两路,一路沿刚氐河谷南下,经朝曲草原直取陇上,一路经茶路古道,往东取雁门郡。我和阿暥各率兵马分援陇上、雁门,而后会师于沧州。”   魏瑄点头:“皇叔之战略甚妥,但此番朕要御驾亲征。”   御驾亲征?   萧暥一摔,赶紧道:“陛下身系社稷安危,岂能亲冒矢石。”   魏瑄道:“当年朕随将军西征讨虏,此情此景记忆犹新。”   萧暥一愣,什么什么?小皇帝的意思是他两一起北上征虏?   如果是以前的魏瑄他当然欣然接受,但如今的皇帝城府深沉,不知又存了什么心机和算计。   “陛下……”他刚要想辙逃脱,就听魏西陵道,“陛下,臣请护驾左右。”   魏瑄神色略沉:“皇叔是不放心朕和彦昭同行么?”   “是。”魏西陵干脆道。   魏瑄没想到他会应得那么直硬,一时无言,眉心蹙起,“皇叔如此不信任朕,又如何共同对敌?”   说罢,他站起身,“既如此,我们各自为战。”   “陛下且慢。”谢映之施然上前道,“阿迦罗此番寇边,恐怕不仅是为了劫掠中原土地。”   魏瑄闻言神色一沉,“先生何意?”   “踏破万里江山,只为一人。”   魏瑄手指骨骼格格一响。   魏西陵蹙眉:“为谁?”   “看来皇叔还不知道当年王庭之事吧?”魏瑄眸中幽光一闪。   当年?   魏西陵只记得当年萧暥只身潜入北狄王庭与阿迦罗周旋,乃至于私下和自己见面时还穿着胡服,束着小辫。他当时就很担心萧暥在王庭的处境,他到底怎么样周旋于虎狼丛中的?   现在想来,当时只有魏瑄跟在萧暥身边,他可能知道一些自己不知道的情况。   他刚要发问,“咳咳。”萧暥赶紧打断,“都不要争了,我们兵分三路!”   兵分三路?众人同时看向他。   萧暥硬着头皮道:“西陵走中路,兵出上谷,直奔沧州,我走刚氐河谷,过陇上郡,陛下走雁门郡,最后我们会师于沧州。”   之所以这样安排,萧暥是有考虑的,魏西陵走中路可以最快抵达、收复沧州,稳定局势。而这三处中,雁门离中原最近,也最为安全,让魏瑄走这条道,他基本上遇不到什么敌军,而陇上郡情况就复杂了,北狄兵至,扎木托很可能会再叛,如果扎木托和北狄人里应外合,那么陇上郡就危险了。所以陇上他亲自去。   “至于哪一路军会遇上阿迦罗,那就看运气了!”萧暥道。   ***   陇上郡   北狄左贤王车牙缇身披皮甲出现在阵中,弯刀用力向前一引,“出击!”   无数如狼似虎的北狄士兵汇集成一道无可阻挡的洪流向城门涌去。   “放箭!”孟秩一声令下,密集如蝗的利箭掠空而起,挟带着尖利的锐啸声,如疾风暴雨般倾泄而下。   ……   攻城战从早晨一直打到傍晚,双方各有死伤。   城头上,女墙下,护城河里层层叠叠阵亡将士的尸体。   北狄军队仍无法攻进陇上郡的坚城高垒。   车牙缇遂下令撤军。在城外十里处安营扎寨,明日再攻。   入夜,陇上郡大堂。   “孟将军,我们和北狄人对峙已有五天了,城中粮草逐渐不济,这样消耗下去不是办法。”魏燮道。   孟秩点了点头,雄壮的身躯站在地图前,浓眉紧锁。   “要不由我率一千人马,夜袭北狄大营。”魏燮提议道。   “不可。”孟秩当即道,“魏将军伤势未愈,不便出战。且此行也太过冒险。我们还是固守待援稳妥。”   “曹璋文弱,守城都勉强,就别指望他驰援了。”   “君侯定有决断。”   “江州离这里千里迢迢,就算西陵来援,也是半个月之后了,那时我们粮草早已告竭。”   “唉。”孟秩重重地叹了口气。   就在两人都无计可施之时,扎木托见机讨好地上前:“两位将军,我有一计,可以败车牙缇。”   蛮夷之人不懂兵法,能有什么妙计,魏燮没有搭理。   孟秩不抱希望道:“说。”   “我的计策说来也简单,刚氐河谷狭长险要,利于伏兵,我们可以在河谷两岸的断崖上设伏,再佯装让运粮车从刚氐河谷经过,诱车牙缇率兵前来劫粮。”   孟秩心中一动。看向魏燮,“魏将军,你觉得如何?”   魏燮颇为刮目相看地打量起扎木托:“都说北狄人不会兵法,你这兵法倒是运用得很是熟稔。”   扎木托挠了挠头,粗声道:“其实也不是我的计策。当年我就是在刚氐河谷中了萧将军的埋伏,吃了大亏。”   “萧将军也来过这里?”孟秩微微吃惊道。   “是。”扎木托点头,“当时他只率几千兵马,就把我和崔平将军调得团团转。   孟秩暗暗叹了声。   “怎么了?将军?”扎木托不解问,“我说错什么了?”   孟秩想到萧暥已经不在了,心下黯然,道,“无事,传我将令,三天后,在辎重车里载上茅草树枝等引火之物,上铺油布,诱车牙缇进入刚氐河谷,其余士兵随我埋伏崖上!”   ***   深夜,乌云闭月,随着沙沙的风吹树叶声响,一骑鬼魅般地从草坡后冒了出来,一名机警的拓尔图部士兵悄悄拍马直奔北狄大营而去。   片刻后,左贤王车牙缇大帐里升起营火。   车牙缇看过信后拍案道:“扎木托此计甚妙!”   “传令,让掳来的中原百姓穿上我们北狄士兵的衣甲,由都尉乌拖率领,驱赶他们三天后进入刚氐河谷,诱孟秩出城设伏!”   “是!”   “余下大军随我去夺陇上郡!”   ***   夜色如黛,两边黝黑的山峦隐在夜幕中只余下起伏的轮廓。   萧暥策马奔驰在骑队最前方,道上烟尘扬起,大队骑兵踏过古道,蹄声如雷。   “吁——”   在一处水塘边,萧暥忽然勒住战马。   “主公,为何不赶路了?”云越催马上前不解道。   “这样赶路来不及。”萧暥蹙眉道,大队人马速度快不了,赶到陇上也要十多天后,恐怕局势有变。   “云越,挑选精壮锐士十人,战马二十匹,随我直奔陇上,余下大军由瞿钢统帅,随后而来。”   两匹战马轮着骑,马歇人不歇,昼夜兼程,五天就能赶到陇上郡了!   ***   魏瑄大营。   “报——”一名绣衣卫急驰而至,不及战马停稳就翻身跃下,“陛下,萧将军抛下大部队,率十余骑昼夜兼程,先行前往陇上!”   魏瑄眉心一蹙,彦昭又要弄险了!如果半途遇到阿迦罗大军,岂不危险。   “陛下,我们要不要也加快行军,抄小路前往雁门?”   “不。”魏瑄思忖道,“传令,大队走官道,打出天子旗帜御驾亲征,声势越大越好。”   青霜不明所以,只有道:“喏!”   ***   三天后,刚氐河谷,流水涛涛,浊浪翻腾。   一队装满柴草的‘粮车’悄悄行进在戈壁荒滩上。   就在他们刚刚进入河谷不久,只听幽深的山谷间隐约响起了一声尖利的哨子声。   紧接着夜色中传来一阵呜噜噜噜的呼号声,伴随着石滩纷乱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北狄人来了!”“快跑!”   为首的百夫长慌忙扔下‘粮车’,丢盔弃甲,落荒而逃。   月光下,一小队身穿皮甲,挥舞着弯刀的北狄骑兵踏破浊流而来,他们身后,黑压压一片穿着北狄士兵皮甲的百姓被驱赶上了河滩,浓重的夜色中,只能隐约看到山谷中乌泱泱一片‘士兵’涌入了河谷。   “将军,北狄人已经进入河谷!”   “嗯。”孟秩浓眉隆起,拿起望远镜看去。   只见河谷中黑压压的一片,人头攒动。目测有千人左右。   “将军,北狄人已进入伏击圈!”副将道。   “不,北狄人骑兵居多,而这些人都是步卒,我若猜的不错是掳掠来的沮县、祁县的百姓。”   副将神色一变:“那我们还放箭吗?”   他话音未落,孟秩已经缓缓举起右臂,“放!”   紧接着,数十支火箭抛空而落,扎在车上的柴草油布上,火焰顿时腾空而起。   山谷间惊叫声,惨嚎声,落水声响成一片。   孟秩接着道:“摇旗呐喊。鼓噪声势!”   山谷中,火光映着乌拖脸上扭曲的肌肉,他仰天大笑,“哈哈哈,中原人终于中计了!”   ***   陇上郡城,天边几颗疏落的星子在夜空中幽暗地闪烁,秋夜寒凉的月光照着女墙一片森冷。   郡城北门,守城的士卒慵懒地打着呵欠,走到女墙根下,一边对着墙角撒尿,一边本能地扫视了一眼前方夜幕笼罩下的旷野。目力所及之处,隐约看到远方地平线上涌现出一片模糊的黑影。迅速在旷野上散了出来,从四面八方向城门围拢来。   他使劲揉了揉眼睛。骑兵?   他心中一寒,睡意骤然散去,“敌袭,呃——”   他还来不及出声示警,只觉喉间一凉,月光下,锋利的弯刀利落地抹过,将他后半句话永远封在了口中。   随后扎木托率一队北狄士兵迅速控制了北门,在刺耳的吱嘎声中,沉重的城门缓缓打开。   城楼下,左贤王车牙缇眼睛一亮,举起弯刀朝前一指,“扎木托已经得手!北狄的勇士们,随我冲!”   数千骑北狄骑兵如潮水般涌入城中。   “杀——”   火光下,一队如狼似虎的北狄士卒冲入一处大门紧闭的民居,刚要烧杀掳掠,突然发现屋子里空空荡荡的……   “报——左贤王,城东没人!”   “报——左贤王,城北没人!”   城西、城南也没人。   车牙缇心中猛地一沉,糟糕,这是一座空城!   他狠狠地转过头,狼一样的目光投向扎木托,“怎么回事?”   扎木托愕然,他还来不及反应,头顶上忽然传来一声凄厉的尖啸,霍然抬头,就见一支火箭掠空而过,落下一道明亮的抛物线。精准地插进城门口准备好的干草垛里。火焰顿时腾地跃起,照亮了城内。   只见城墙四周布满了的弓箭手,弓弦绷紧,森冷的箭镞密密麻麻地指向了他们!   城墙上站着一员头戴狰狞的铁面具的大将,大笑道,“车牙缇,你中计了,还不束手就擒!哈哈哈。”   这会儿就算是傻瓜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扎木托,竟敢欺我!”车牙缇目眦欲裂,不由分说搭弓上箭,向着扎木托一箭疾飞出去。   扎木托也是个狠人,他手中弯刀翻飞,叮的一声弹开了羽箭,转身拍马就直奔城门而去,趁着火势还没有蔓延开来,策马夺命飞跃火海。   “扎木托,休走!”   车牙缇正要提刀追去。就在这时,嗖嗖嗖——随着密集的破风声,城楼上无数支锋利的羽箭已掠空而起,在空中交织成一片箭雨,困在城中的北狄士兵就像是被割倒的麦子般,一片片地倒伏在地。   “冲——冲出去!”车牙缇大喝道,   下一刻他忽觉得胸前一凉,低头一看,他愕然发现,胸前插着一支锋利的羽箭,殷红的鲜血正从皮甲间涌出,箭尾的翎羽还在兀自震颤。   陇上郡城外,扎木托正不顾一切地向着拓尔图部的方向夺命奔逃,奔出十余里外,突然前方杀声四起,一支精锐骑兵从右侧密林里杀出,清一色的黑衣玄甲,无数松脂火把骤然亮起映红了天际。   熊熊火光照着萧暥身后猩红的披风,他一身肃杀的黑衣,横剑立马清喝道:“扎木托,我在此等你多时了!”   “萧暥?!你不是已经死了吗?”扎木托心中不可遏制地一颤。   火光下,萧暥一双眼睛流光逼人,看得人魂飞天外。   不可能是别人,正是萧暥无疑!   咣当一声,扎木托手中弯刀锵然落地,残存的侥幸和斗志如潮水般退去。   此战,左贤王车牙缇被杀,扎木托再次被俘虏,麾下数千北狄士兵一半被箭雨横扫,余下尽皆被俘。   清早,孟秩、魏燮收兵回营,再次见到萧暥,心中不由暗暗佩服。   原来,昨天晚上,就在孟秩要率军前往刚氐河谷设伏的时候,萧暥正好轻装赶上。   萧暥一眼看出扎木托想要诱孟秩去刚氐河谷设伏,然后和车牙缇里应外合夺取陇上的诡计,决定将计就计。   入夜后孟秩率少量军队前往刚氐河谷,注意拉开行军间距,扬起尘土,造成大军出城的假象。   扎木托见孟秩率军出城设伏,以为城内防守空虚,遂夺取陇上郡北门,与车牙缇里应外合,妄图拿下陇上郡。   谁知魏燮早已率弓弩手埋伏在城墙上,只等车牙缇进城……   此刻,想起以往的种种,孟秩满面羞愧,上前几步,忽然屈身单膝跪地。   “孟将军这是做什么?”萧暥惊道。   “萧将军,我以前对你误会太甚,今天给你赔罪了!”   “误会?什么误会?”魏燮疑道。   “当年萧将军冒着风雪千里驰援老将军,我却误会他害死了老将军,还在江州率兵冒犯他和陛下,孟秩是个粗人,愚钝鲁莽,还请萧将军见谅。”说罢低下头,无颜面对。   旁边的魏燮一时懵了,一把揪住孟秩,狰狞道:“你说什么?”   孟秩道:“君侯亲自审讯的曹满,曹满吐露,老将军是被先帝和王戎设计害死的!”   魏燮浑身猛然一震,退了两步,“怎会如此?”   “怎么?你还不信?”云越看不下去了,挑眉道:“当年主公刚拔除噬心咒,大夫说不能受寒,主公硬是顶着风雪前去救援,最后落下了寒疾。”   “云越,住口。”萧暥哑声道。   魏燮像是当头挨了一闷棍,愣愣道:“那……那姑姑……”   孟秩道:“北狄蛮子破城,方皇后腿脚受伤无法上马,将嘉宁公主托付萧将军后,投火海自尽,萧将军单骑救公主杀出重围。”   旧事又被重提,萧暥面色苍白,黯然道:“是我无能,没能救出姑姑。”   魏燮浑身剧烈地一震。   沉默片刻,他忽然一言不发地脱下铠甲,露出一身伤痕累累的肌肉。   萧暥蓦然怔了怔,脱衣服这是干嘛?   就见魏燮在路边的荆棘地里砍了根带刺的藤条,走到萧暥面前,咚地跪下。   “阿暥,魏燮是个莽人,今天给你赔罪了!”   说罢双手举起荆条。   萧暥明白了,这是负荆请罪。   他拿起荆条一甩,荆条如鞭抽在泥地上,发出啪的一声清响,折成两断。   “好了,元举,起来罢。”   魏燮却不肯起身,执拗道:“阿暥,你抽我一顿,我心里才好受些!”   萧暥道:“元举,如今北狄犯边,你若想为义父、为姑姑报仇,不如杀寇立功!”   这句话提醒了魏燮,他脱口道:“对了,阿暥,那个北狄首领,对你图谋不轨。”   云越脸色一变,不由自主地握紧剑柄:“北狄蛮子也敢?!”   萧暥一摔,赶紧按住云越,岔开话题道:“元举,你在北狄数月,探听到什么军情吗?”   魏燮道:“有,北狄人好像在把士兵淬炼成力大无穷的怪物。”   苍炎!   萧暥心中猛地一沉,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北狄人本来就野蛮彪悍,能征善战,一旦成为不知伤痛、不畏生死、力大无穷的苍炎军,其战斗力还要翻倍!   不过,就目前的状态来看,北狄人苍炎化的进度也许还比较低?因为车牙缇率领的这支军队里并没有苍炎。   但也有可能这只是一支偏师。若是如此,阿迦罗的主力去了哪里?   就在这时,急促的马蹄声踏破了旷野的宁静,城门外一骑如飞冲了进来,云越定睛一看,道:“主公,是斥候回来了。”   “报——”   片刻后,斥候已经急驰而至,不及等坐骑停稳就翻身落马,“主公,雁门急报。陛下率大军至雁门,旌旗蔽日,仪仗数里。”   “什么!?”   云越不屑地哼了声:“陛下这是打仗,还是秋狩围猎?”   萧暥心中却是一沉。   不妙!魏瑄这是故意大张旗鼓北上,想把阿迦罗的主力引到自己这里去!   ***   清早,太阳初升,照着秋日的旷野上一片金黄。   秋风荡起,两军阵前碎草尘土漫天飞扬。   北狄阵中,阿迦罗横刀立马,琥珀色的眸子在阳光照射下呈现耀眼的金色,灼热的杀意烈烈燃烧。   七千精骑在他身后缓缓展开,他们身披皮甲,头顶兽角,威风凛凛地肃立原上。   两军阵前一片肃静,只有西风刮过旷野的呼啸声,和此起彼伏的战马响鼻声。   与北狄军阵相对,数丈开外是大雍朝的羽林新军。   两千名重甲武卒排成三列,每列六百余人,踏着整齐的步伐往前行进数百步,将手中大盾重重往地上一顿,轰然巨响中,铸成三道厚重的坚墙,两千名长枪兵与弓箭手快速紧随其后。   当鲜红的朝阳从云层后喷薄而出,五千羽林军已列阵完毕。   一望无际的旷野上,黑压压的重甲武卒森然肃立,秋风吹过,荡起旌旗猎猎飞扬,阳光下凄艳如血。   魏瑄一身戎装伫立于中军高台上,刀一般的目光掠过军阵,最后冰冷地落到了跃马阵前的阿迦罗身上。   “鞮奴?”他微微眯起眼睛,目光森然,“你就是阿迦罗?”   阿迦罗驱马前行几步,高声道:“正是本单于。”   然后他扬鞭一指:“中原皇帝听着,你抢占、逼死我的阏氏,本单于此番南下,就是要踏平九州,为我的阏氏复仇!”   青霜听得一愣,看向皇帝,陛下什么时候和北狄大单于有了杀妻之仇、夺妻之恨了?   但见魏瑄目光幽沉,嘴角勾起一丝冷酷的嘲笑:“你的阏氏?阿迦罗你听好了,他是朕的人。”   阿迦罗闻言目光顿时变得像狼一样狰狞,他一夹马腹,手中弯刀往前用力一引,率先策马冲出。   身后七千铁骑迅速跟上,刹那间,沉重的马蹄声漫卷过空旷的原野,腾起滚滚烟尘漫天飞扬,潮水般冲向大雍军阵。   大雍军阵中,魏瑄举目远眺,只见前方无边的旷野上滚滚烟尘冲宵而起,无数北狄骑兵如蝗蚁般从地平线上席卷而来。   “差不多了。”魏瑄眸子里杀机流溢。他冷冷地看了一眼青霜。一直侍立左右的青霜立即挥动手中的三角令旗。   顷刻间,整个庞大的军阵开始井然有序地运转起来。   “重甲武卒,前进——竖盾——”   一千名重甲武卒往前疾进数百步,然后将手中的厚重大盾往的上重重一顿。   “弓箭手,前进——”   两千余名弓箭手小跑着越过长枪兵,来到重步兵盾墙之后列阵。   他们娴熟地卸下长弓置于身侧,然后将冰冷的目光投向了肃立于阵前的青霜身上,他们在等待军令。   “杀——”   阿迦罗挥舞着弯刀一马当先,身后复仇的北狄勇士们争先恐后地如潮水般向着前方严阵以待的羽林军掩杀过去。   大军后阵,青霜看准时机将手中的令旗重重挥落。   “放箭——”   霎时间,盾墙后等候多时的上千名弓箭手张弓如满月,无数锋利的羽箭掠空而起,在空中交织成密集的箭雨,铺天盖地得攒落下来。   顷刻间,冲锋的北狄士兵像被收割的麦子般从马背上栽落了一片。   “展开队形!”阿迦罗大喝道。   他一边催马疾进,一边挥舞着弯刀格挡着肆虐的箭雨。   在他身后七千草原铁骑随即拉开了队形。   “嗖嗖嗖——”又一波箭雨抛空而下。   这一次只有稀稀落落数十骑栽落马下。   眼看北狄骑兵就要冲到阵前,青霜将手中的令旗狠狠往下一挥。早就严阵以待的长枪兵踏着稳重的步伐缓缓向推进,摆好拒马阵等待汹涌而来的北狄铁骑。   阿迦罗一声大喝,跃马疾进,手中弯刀旋斩而至,一刀劈断锋利的拒马枪,胯下坐骑带着强大的惯性,狠狠撞进了大雍军阵中,大盾后的几名士卒瞬间被撞飞出去,紧接着阿迦罗挥舞着弯刀,掠过这几名羽林士兵的咽喉,瞬间鲜血激溅。   “呜嗷嗷嗷——”   在鲜血的刺激下,复仇的北狄骑兵疯狂地嚎叫着冲向大雍军严密的盾墙。   刹那间,锋利的拒马枪将无数北狄骑兵连人带马刺成对穿。   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血腥味,充斥着刺耳的金戈声、骨骼断裂声和惨嚎声。   在北狄骑兵一波波猛烈的冲撞下,坚固的盾墙开始松动,许多士兵被撞得连人带盾往后倒飞出去。   羽林新军毕竟不是锐士营的百战老兵,北狄骑兵排山倒海般的气势和悍不畏死的冲击让他们心胆俱震。   虽然锋利的拒马枪能把前排的北狄骑兵戳死,但无法阻挡后续的骑兵一波波如海浪般连绵不断的冲锋。原本整齐的拒马阵已经出现了混乱,被奔涌而来的北狄骑兵冲撞得支离破碎。   一千步、五百步、三百步……   阿迦罗几乎可以看到魏瑄脸上冰冷的表情。眼前又浮现出萧暥从悬剑崖上一跃而下的身影,刻骨的仇恨燃起灼热的杀意,他不等驰到近前,就在马背上张弓搭箭,嗖的一箭如疾火般破风而出。   “陛下!”青霜揉身扑上前,却被魏瑄一把推开。   他站在原地岿然不动,只微微偏开头,锋利的羽箭擦着他的眼下飞去,在雪白的脸颊上留下一道鲜红的血口。   好箭术!   魏瑄心中一凛,眸子里杀机涌现,一缕鬼魅般的黑雾从指缝间暗暗流出。   与此同时,北狄大军已经突破羽林军的防线,向中军杀来。   阿迦罗再次挽弓搭箭,这一次冰冷的箭镞瞄准了皇帝的咽喉。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大军斜后方忽然传来如闷雷般隆隆的声响,紧接着脚下的大地开始震荡起来。   阿迦罗心头一震,霍然回首,只见远处茫茫的旷野上,烟尘冲宵而起。   不妙,有援兵!   紧接着沉重的马蹄声叩击着大地,滚滚烟尘中,一支百余骑的精锐骑兵像一柄锋利的剔骨尖刀,从北狄军团后阵斜斜切入,劈波斩浪一般杀来,所到之处,一片人仰马翻。   阿迦罗大惊,立即调转马头,挥舞着弯刀策马迎上。   “锵”的一声金铁交鸣的激响,火星四溅。   在迷乱人眼的黄尘间,他赫然看到了一双清利的眼眸。   “萧暥!”阿迦罗心中猛地一震,急忙收刀,“你没死?”   “鞮奴?”萧暥蓦然怔了怔,随即长剑一横,“为何寇边!”   “他不是鞮奴。”魏瑄清冷的声音遥遥传来,“他就是阿迦罗。”   “他是来找朕复仇的。”   “为了他的阏氏……”   什么?!   萧暥顿时被一个雷劈到了。   再看阿迦罗,他戴着单于的鹰顶金冠,粗犷的脸庞桀骜不驯,阳光照射在他琥珀色的眼瞳里,充满了原始的野性和征服欲。   再也没有在将军府中时的驯服。   “萧暥,你难道还要为这个是非不分的皇帝效命吗?”阿迦罗道。   萧暥长剑一指:“阿迦罗,中原是我故土,谁要是敢寇边犯境,我决不客气!”   说罢一夹马腹,催马向前。   “当”的一声金铁交鸣的激响,两马瞬息间交错而过,森寒的剑锋划过刀刃,如闪电般掠过,直逼阿迦罗心口。   阿迦罗在马背上猛地一侧身,险险避过。   生死攸关之际,阿迦罗眼中催发出烈烈战意,他舔了舔干燥的嘴唇,这次一定要捉住这只皮毛漂亮的狐狸!   他拍马回身,双手奋力一抡,锋利的弯刀撕裂了空气,带着摧金裂石的力度劈斩而下。   当的一声清响,萧暥长剑剧烈地一震,猝不及防间竟被生生磕开。   阿迦罗一刀斩落,巨大的惯性下一时没有收住力,锋利的刀锋在空中划出一道明亮的弧线,堪堪擦着萧暥下颌掠过。   阿迦罗陡然惊出一身冷汗,“萧暥!”   萧暥半身悬于马背,摇摇欲坠之态,也不知有没有受伤。   “萧暥!没事吧?”   阿迦罗赶紧拍马赶上,刚要抬手去搀,忽见萧暥低垂的眼底流光一闪,   不好!   电光火石间,萧暥舒柔的腰身在马背上灵活地一翻,手中长剑一荡,掠起一道锋利的弧光。   阿迦罗只觉得寒风扑面,急往后仰,凛冽的剑风从下往上,破开了他的皮甲,在他胸前堪堪掠过。   他按着咚咚直跳的心脏,惊魂未定。   好精湛的马术!   好生狡猾的狐狸!   他按捺不住兴奋,大声道:“萧暥,跟我回草原!”   萧暥目光一厉:“休想!”   就在这时,远方的旷野上又传来了隆隆的闷雷声。   阿迦罗策马回首,只见身后一望无际的地平线上再次扬起滚滚烟尘。   阿迦罗顿时眉头一皱,知道萧暥此番必是率轻兵先行,后面还有大军压阵,不可恋战。   “萧暥,今天看在你面上,我就放过小皇帝一马,下次我亲自来娶你!”说完一夹马腹,战马发出咴律律一声嘶鸣。   “我们走!”   数千北狄士兵如退潮般汹涌而去。   萧暥并没有下令追击,一来,他知道阿迦罗之勇武,马战非他强项,想拿下阿迦罗不大可能。二来,两军阵前,他也不想阿迦罗再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来。   “主公!”云越策马率大军驰近,只见滚滚烟尘间,阿迦罗已经率军远去。   “我刚才好像看到鞮奴了?”   萧暥面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走上前拜见皇帝:“臣护驾来迟。”   “彦昭快平身。”皇帝诚恳道,“都是朕急于求成,想在此诱捕阿迦罗,所幸彦昭及时赶到,不然朕势危矣。”   云越不屑地低哼了声。   “陛下受伤了。”萧暥道。   魏瑄这才想起来似的,抬手摸了摸脸颊,“无事,一点小伤。”   “不处理恐怕会留疤。”   哪里见过脸上有一道疤的天子?   ***   大帐里。   魏瑄坐在案前,长而密的睫毛垂下,在白皙的脸颊上落下两弯淡淡的虚影,遮住了幽邃的眼神。   萧暥抬手用自制的棉签蘸了药油,轻轻地点在魏瑄脸上的伤口处。   那人清郁的气息近在咫尺,魏瑄长睫微动,像风中扇动双翼的蝴蝶。   “疼么?”   魏瑄轻轻摇头,垂下的眼眸看起来人畜无害。   那双眼狭长深邃,流转时眸光逼人,含而不露的威仪,沉凝时却又纯净若渊,仿佛蕴藏着深郁的愁绪。   萧暥看得一晃神,不留意间手就被温暖的握住了。   萧暥的手微凉,而皇帝的掌心温热,激得他微微一颤。   刚想抽回来,就听魏瑄轻道:“彦昭,我们君臣能一直这样多好。”   “就像以前……”   萧暥心中黯然,自从兵戎相向后,以前怕是回不去了。   魏瑄已经是真正的皇帝了,再不是当年的那个一腔赤忱的少年了。   他悄然放下手道:“陛下,风长离已经在将北狄士兵淬炼成苍炎,决战刻不容缓。”   魏瑄闻言,点头道:“朕已经派左奔率军攻打西域,若拿下西域,就能对北狄形成合围之势。”   萧暥蹙眉,刚想问魏瑄,左奔靠谱吗?   就在这时,大帐外传来一阵清脆的马蹄声响,转瞬间已至大帐之外。   一名风尘仆仆的士兵出现在帐外,咚得单膝跪地,将背负的信囊解下,双手高举过顶。   “陛下,西域捷报!”   余先生立即上前,从士卒手中接过信笺,一路小碎步进献到皇帝的御案前。   魏瑄一目十行地阅罢,交给萧暥,道,“左奔一路西行,连攻下西夜、温宿、姑墨、卑陆、浩罕等二十九国,现驻扎在漠赫古堡城外。”   漠赫古堡是精山国的都城。   作为西域最大的国家之一,精山国扼守于东西交通的要道,易守难攻。   “精山国怕是不好打。”萧暥蹙眉道,   魏瑄很有把握道:“左奔能拿下来。”   萧暥其实倒不是担心左奔拿不下精山,而是他常年的战场直觉,隐隐觉得这一战会出事。   ***   精山国都城漠赫古堡,富丽的皇宫里,精山国王布尔汗坐在高高的王座上,正召集大臣议事。   布尔汗五十多岁,身着长袍,手握黄金权杖,鹰钩鼻上,一双幽深的小眼睛里透露出不安的目光,看着殿上的大臣。   “雍朝的骁骑将军带着七万军队已经打到了我都城外,诸臣有什么办法御敌?”   国尉巴希是个魁梧的汉子,他立即出列道:“我愿为王出战!”   “不可。”国相道,“中原人势大,连西夜、温宿这样的大国都被攻克了,姑墨、卑陆、浩罕也都投降了,我们恐怕也打不赢,不如投降,做大雍朝的属国,换取百姓的安宁。”   布尔汗皱着眉头,他知道单凭他精山国的两万军队,根本就不是中原军队的对手,但是举国投降雍朝,他又不甘心。   就在他左右摇摆,犹豫不决的时候,殿外有侍从来报告,“国王陛下,城外有一位先生求见,说是有办法解开陛下现在的困境。”   布尔汗眼前一亮,从王座上站起身来,道:“快快有请。”   片刻后,风长离一袭黑袍,悠然进城。 第494章 套路   三天后,左奔大军兵临城下,精山国降,国王布尔汗亲率众臣迎至都城外。   见布尔汗如此识趣,左奔心情大悦,骑着马就趾高气昂地领兵进了漠赫古堡。   布尔汗对左奔确实非常地客气,不仅带他参观了精山国华丽的皇宫、堆金积玉的国库,还叫出自己的女儿梅莎拜见将军。   左奔一眼就被梅莎的美貌吸引了。   布尔汗察言观色道:“寡人想将小女许配给将军,不知将军肯纳否?”   左奔简直求之不得,搓着手喜形于色道:“陛下如此抬爱,末将真是感激不尽啊!”   布尔汗又道:“将军与小女择日完婚后,就是我精山的下一任国王了。寡人精力日衰,也有意早日传位。”   左奔闻言眼睛一亮。不由自主地看了眼金碧辉煌的国王宝座,神色犹疑不定,“可是我不能背叛皇上。”   “异国君主,谈何背叛呢?”一道清冷的声音从殿外悠悠传来。   “何人?”左奔警惕地闻声看去。   就见风长离漫步走进大殿,朝布尔汗抚胸一礼,“陛下。”   然后他转身对左奔道:“见过将军。”   “风先生?别来无恙啊。”   风长离微微一笑,“左将军好记性。”   “当年主公不听先生之言,遭至败北。”左奔罕见地谦虚道,“如今先生有什么可以教我的?”   风长离道:“左将军率七万大军,拿下西域诸国,所谓功高难赏,若班师回朝,难免会遭陛下猜忌,乃至削去兵权,身陷囹圄,萧暥就是前车之鉴。”   左奔闻言倒吸一口冷气,“先生可有应对之策?”   风长离淡淡道:“左将军麾下七万熊豹营精锐,又有西域诸国之富庶,何不自立称王?”   左奔脸色骤变,“先生不要妄言,若如此,陛下必兴兵征讨!”   风长离:“将军差矣,如今北狄大单于阿迦罗南下犯边,陛下顾之不暇,左将军拥西域之众,若能和阿迦罗联合,则大事可成。”   见左袭依旧犹豫不决,风长离冷笑一声,道:“陛下多疑猜忌,喜怒无常,将军还记得令兄之事么?”   这句话让左奔猛地一个激灵。   ——当年左袭被皇帝一箭射杀于辕门。   他锉了锉后槽牙,手指咯咯一响,反了!   但还有一件事。   左奔:“监军墨辞是玄门的玄首,他带了十个玄门弟子随军,这些人怎么处置?”   风长离微微一笑,从袖中取出一根尖细的骨针,道:“此乃透骨针,上有秘术,只需刺入印堂穴,无论修为多高,也会全身麻痹丧失反抗。”   “如此就多谢风先生了。”左奔走上前伸出手,两人相距不到一尺,   就在接过骨针之际,左奔忽然手掌一翻,骨针化为一道白光从掌心射出。   由于两人距离太近,风长离还来不及闪避,只觉得眉心一凉,尖锐的灼痛感刺入皮肤,一滴鲜血顺着鼻梁滴落。   他立即抬手试图封住身上几处大穴,但是已经来不及了,麻痹感迅速蔓延,他身形晃了晃,脸色极致的苍白。   墨辞从容取下胡须和假面,戏谑道:“本来是要用玄门的伏魔印来着,没想到主君自备了法器,也省了我好些事儿。”   “玄门向来行事光明磊落,你居然暗算?”风长离道。   “我这人不讲什么规矩。”墨辞大咧咧道,“再说了,你本来不也是要暗算我?”   他吊儿郎当地看了看沾血的骨针,有些嫌弃地扔在地上,“这玩意儿不能用了吧?”   风长离弓着背,瘦削的手捂着额头,有殷红的鲜血从指缝里淌出。   此刻,布尔汗已经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就在他茫然不知所措时,沉重的宫门缓缓打开。   左奔大步踏入,一见风长离,便挥手喝道,“拿下这妖人!”   立即有几名熊豹营的士兵拥上前来。   “等等。”墨辞道。   “太傅,怎么了?”左奔回过头,不解道。   墨辞漫不经心地上前,懒洋洋地抬起手,就去掀风长离的衣袍。   “你居然还要搜身?”风长离愕然。   “我怕你老人家藏着点什么杀伤性的法宝,你伤人或者自伤都不是我们想看到的,我们优待俘虏。”他一边说,一边手底下没闲着,从上到下,里里外外都仔细搜去,一边摸索,一边为了不显得尴尬,他嘴里还不消停,“你老人家经常锻炼罢?这胸肌,这腰身,体格真不错。”   “咦?这是什么?又长又硬的。”   风长离冷道:“无礼。”   “您老想哪儿去了,我这人向来尊老爱幼,但不包括对您这种破坏份子。”说着就见他从风长离衣袍下取出一卷古朴的驼皮卷轴,“我说是这玩意儿,这是啥?”   风长离不予理睬。   墨辞便好奇地展开,上面都是奇异的山川地貌   “这是什么图?”   “太傅,下边有字。”左奔提醒道。   那字迹斑驳模糊,墨辞仔细辨认后,心中不由一震。   竟是大夏国都海溟城的舆图!   从舆图上看,海溟城就在精山国以西广袤的戈壁沙漠中,背靠沧岚山。   相传百年前,大雍朝的军队攻入海溟城后,朔王一把火烧了宫室。如今的海溟城已是赤地千里,掩埋在沙海戈壁中了。   传闻海溟城中藏有太墟宫的秘密,也许找到海溟城,就能寻到太墟宫的踪迹。   “这幅舆图我就收下了,多谢风先生。”墨辞收起卷轴,藏入怀中,然后彬彬有礼地一延手道:“风先生还请在此处安心住下,待我归来再叙,请。”   随即就有两名虎背熊腰的士兵大步上前,探手就要挟住风长离的双臂,但见风长离回首微微一笑,那笑意如雾,却沁凉入骨,那两名士兵陡然一个寒颤,竟呆若木鸡,直到风长离一拂衣袍,洒然走出门,他们才赶紧讷讷跟上。看上去不像是押送他的,倒像是他的护卫。   一旁的左奔看着他们的背影,许久才回过神来,问道,“太傅要去哪里?”   墨辞道:“找太墟宫。”   ***   三日后的清晨,漠赫古堡城郊。一支驼队整装待发。   左奔送出城门,问道:“太傅此去何时归来?”   墨辞道:“早则半月,迟则秋末。”   “我离开之后,城中大小事宜就要劳烦将军了。”   左奔粗声道:“职责所在,谈不上劳烦。”   “还有一件事。”   “太傅尽管吩咐。”   墨辞搭着他的肩背走到路边,嘱托道:“大狱中关着的那个人身份特殊,需严加戒备。”   左奔道:“都用碗口粗的铁链锁着,还有玄门的伏魔印,料他插翅难逃!”   墨辞点了点头,又道:“此人极擅蛊惑,任何人都不要与他接触。”   左奔满口答应:“放心吧太傅,一只苍蝇也飞不进去。”   当天夜里,漠赫城地牢里。   一点幽暗的烛光照亮了漆黑的石牢。   在烛火的照射下左奔凹凸不平的脸看起来有些抽搐扭曲。   此刻,他右手提着一盏风灯,谨慎地一步步走下石阶。   牢门在轻微的吱嘎声中打开了。   风长离从容地站起身,“左将军,你迟到了。”   左奔眼中有贪狼一样的目光:“先生真的能让我当上西域之王?”   风长离微微一笑,“如你所愿。”   “那太傅这些人怎么办?”左奔问。   “任何闯入海溟城的人都会被它吞噬,他们回不来了。”   说完他抬起一根苍白的手指轻轻一弹,沉重的铁锁轰然落地。   “以为这种东西也能困住我,还是太天真。”风长离说罢漫步走出牢笼,牢门上封着的森严的伏魔印如一片脆弱的枯叶般倏然飘落。被他踏在脚下。   ***   十月初,萧暥与魏瑄率军北上,在沧州城与魏西陵会师。   郡府大堂正中悬挂着大幅的舆图。   “以刚氐河为界,王庭北部的格尔沁草场已经被阿迦罗夺取,南部沧州城一带还在我们的掌控中。”萧暥说到这里,不得不佩服魏西陵当初重建沧州城之决定的远见。   如果没有沧州城的阻挡和缓冲,不仅王庭将会完全被阿迦罗夺取,北狄铁蹄还将毫无阻挡地长驱直入,寇掠凉州。   “如今之势,西陵你有什么看法?”   魏西陵道:“固守沧州,寻找战机。”   萧暥明白了,以沧州为前沿阵地,再伺机出击。进可攻,退可守,符合魏西陵一向稳重的战术。   “还请陛下坐镇沧州,我和阿暥出城,合击北狄。”   魏瑄立即道:“皇叔之安排虽妥,但朕却不擅守城,还劳烦皇叔坐镇沧州,朕与彦昭出城包抄北狄王庭。”   魏西陵道:“陛下岂可亲自涉险。”   “只要彦昭无恙,朕即无恙。”   萧暥脑阔疼:怎么又争起来了?   就在这时,大堂外响起一声急促的脚步声,   “报——”一名神情紧张的小校出现在众人视野之中,咚的拜倒门外,“陛下,城外发现敌情!”   萧暥一惊:阿迦罗来得那么快!   沧州城外二十里,一望无际的地平线上腾起一道烟尘。   随着“呜噜噜噜”的呼喝声连绵不绝响起。滚滚铁蹄从翻腾的烟尘中跃出,狂乱地叩击着枯黄的大地,踏起碎草激溅。   ***   洛云山   入秋,栖云湖畔,烟雨蒙蒙。   凌虚阁里,卫宛微微一怔:“你要去西域?”   他立即放下手中的书卷,严肃道:“西域距此千里迢迢,子言去西域寻找太墟宫是迫于皇命,你去又是为何?”   谢映之道:“陛下派左奔为将征伐西域,我料此人必叛。子言与他同行,我不放心。”   “以子言的机智,他还对付不了左奔?”卫宛毫不在意地摆摆手。   接着他想到了什么,“等等……你哪里是不放心子言,你是不放心萧彦昭罢!”   谢映之拂衣坐下,道:“此番阿迦罗寇边,实为小宇而来。”   “什么?”卫宛眉头一皱,愕然道:“还有胡人?”   随即他面色立即沉了下来:“这个萧彦昭,真够乱的!”   谢映之无奈地笑了笑,道:“即使没有小宇,以阿迦罗的野心,北方草原也不会安定。”   “即使如此,他也是主要原因。”卫宛眉头紧锁。   谢映之不再和他争辩,转而道:“此番小宇、魏将军、和陛下同行北上平虏,我觉得似有不妥。”   “是不妥,还不得一场混战。”   “所以我更要北上去调和。”谢映之微笑道。   “你……”卫宛一甩袖子,“就你好脾气。”   “而且此番战事,我隐隐觉得幕后别有蹊跷,恐怕有人会利用魏将军、陛下和阿迦罗之间的矛盾。”   卫宛警觉道:“你是说有人布局?”   “请君入瓮。”谢映之静静道。   卫宛立即道:“那我和你一起去。”   谢映之摇头:“师兄还记得富春、南野县之事吗?”   卫宛眉心一跳。   当年风长离在江州训练苍炎,富春、南野等县至今可能还有苍炎的残余,甚至玄门内都或许不止一个孙适。   “师兄留守玄门,我才能放心远行。”谢映之道。   “我让青锋率众弟子与你同行。”   “不必,我一个人自在惯了,不过师兄可否借我一件东西?” 第495章 约战   低沉的牛角号声在旷野上悠长地响起,午后阴沉的天空下,两支庞大的军队隔开数百步距离赫然对峙。旌旗飘扬,刀戟如林。   魏西陵倏然高举右臂,嘹亮的号角声嘎然而止。天地间骤然一片寂静,只有甲片碰撞的金铁声和此起彼伏的战马响鼻声。   阿迦罗双腿轻轻一挟马腹,战马一路小跑到两军阵前,高声道:“魏西陵,还记得我们的约战否?”   魏西陵冷道:“此战,你我之战。”   “好!”阿迦罗扬刀一指,“今天我就要赢娶回我的阏氏!”   萧暥一摔:什么什么?   怎么感觉像是决斗啊!   魏瑄目光幽沉地看向萧暥,“有这约定?”   两军阵前,激烈的战鼓声响彻云霄。   阿迦罗眸子里燃起灼热的杀意,低沉的号角声中,他挥舞着弯刀率领北狄骑兵从漫卷的烟尘中杀出。   如雷的马蹄声铺天盖地卷来,大地似乎都在震荡,锋利的弯刀在天空下反射出冰冷的寒芒。   中军阵中,魏西陵岿然不动,静静道:“放箭。”   肃立于他身后的传令兵立即将手中的令旗重重挥落。   紧接着,无数冰冷的箭矢掠空而起,如疾风暴雨般向着冲锋的北狄骑兵倾泄下来。   顷刻间冲锋的北狄士兵像被收割的麦子般,一波波从马背上栽倒下来。   “展开队形!”阿迦罗挥舞弯刀,连续格飞了数支羽箭。   冲在最前面的北狄骑兵立即拉开了间距。   “嗖嗖嗖——”又一波箭雨抛空而下。   在付出了百余骑的代价后,北狄骑兵已经冲到了阵前。   “拒马阵!”传令兵手中高举的令旗再次狠狠挥下。   近千长枪兵踏着整齐的步伐上前,将手中的长枪一端支于地上,枪尖呈四十五度直指天空,锋利的枪刃在阳光下闪烁着冰冷的寒芒,顿时形成一片森然的拒马枪阵。   如潮水般汹涌而至的北狄骑兵狠狠地撞上了密集的拒马阵,近千支长枪组成的死亡森林瞬间将冲在最前面的数百骑北狄骑兵连人带马刺个对穿。   “跃过去!”阿迦罗大声道,猛地拉起马头,凭着精湛的骑术高高越过拒马。   接着,战马带着巨大的惯性从空中狠狠踏落下来,顷刻间,数名士兵便被沉重的马蹄踩在了地下,骨骼碎裂,血肉抛飞。   “呜嗷嗷嗷~”   眼见大单于如此英勇,北狄骑兵纷纷嚎叫着拍马冲前,如汹涌的巨浪般狠狠地撞击着大雍军队的中军,眼看着大雍军阵已经开始动摇、收缩、后退……   在城上观战的萧暥不由心中一震:这莫不是凿穿战术!?   在历史上,成吉思汗就非常善于运用凿穿战术,利用骑兵击穿敌军中路。一旦阵线被凿穿,军队就被截为两段,被分别吃掉。[1]   他立即紧张地看向魏西陵。   中军,魏西陵跨于马背上,冰冷的目光掠过沸腾的战场,沉声道,“传令!第一列队力战不退,第二列队、第三列队准备!”   肃立在他身侧的传令兵狠狠地挥动令旗,紧接着,两千名长枪兵齐刷刷地顶了上来,尖锐的长枪直指虚空。重甲武卒则将手中的大盾往地上重重一顿,以自己的身躯顶住北狄士兵狂暴的冲击。   战马的嘶鸣声中,沉重的铁蹄凌空踏落。狠狠地践踏在一名重甲武卒的胸口,发出刺耳的骨骼碎裂声,与此同时,长枪兵手中锋利的长枪也洞穿了战马的脖颈。   “咴律律”战马轰然倒地,马背上的北狄骑兵被重重甩落下来,立即被数支森然的长枪洞穿。   激战,血肉横飞。   “全军出击!”阿迦罗高声道。   面对大雍军队顽强的抵抗,阿迦罗不得不发动全军的攻击。   也就在这时,战局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阿迦罗隐隐感觉到,北狄军队猛烈的进攻就像是巨石带着千钧之力狠狠砸在了水中,荡开粼粼波纹。   魏西陵的防线看似摇摇欲坠,其实却柔韧有余。第一列队刚刚有松动,立即有第二列的士兵补上。   而且北狄军队越是往里突入,就越深陷进大雍的军阵中,不仅不能凿穿,越往里突进,大雍军的人数越多。   更让他心惊的是,不知什么时候起,敌军两翼的轻骑兵如同悄然展翅的蝴蝶般,波分浪裂般向两边展开。倏忽间,竟如潮水般反卷过来!   阿迦罗心中一震,不妙!紧接着就听到了他的后军传来了嘈杂声。   霍然回首,只见他的左右后方扬起了两道悠扬的曲线,那是阳光照耀在银甲上反射出的幽冷的寒芒。   来了!萧暥精神一振。飞羽营轻骑!   夕阳的余晖映着魏西陵战袍似雪。   只见他亲率数千精骑兵从两翼斜插入北狄军阵中。在旷野上荡起一道悠扬的曲线,如琴弦般切入了北狄军阵中。   仿佛是用最优雅的手法,进行最精确而无情的切割、包抄、绞杀。   而此时的阿迦罗已经深陷在了大雍军阵中,惊回首时,身后竟只剩下栾琪、朝戈等寥寥数十骑跟随。   夕阳的余晖照在他的眸子里,燃起野兽般的光芒,就在他要死战到底时,不远处的山梁上忽然扬起滚滚尘土。   紧接着,隆隆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一支鬼魅般的军队从山梁后冒了出来。   哪来的军队?!什么来路?   萧暥一念未转过。就见夕阳下,两点寒芒带着尖利的破风声,一前一后疾射而出。   “西陵,小心!”   他话音未落,魏西陵手中长剑早已飞斩而出,叮叮两声,两点寒芒被击飞出去,坠落于地,竟是两枝狼毒箭。   狼毒箭是苍炎军专门制作的,箭头有毒,触之伤口溃烂,不日即死。   竟然还有伏兵暗算!   萧暥当即清喝道,“云越,跟我出城!”   “彦昭,危险!”魏瑄霍然站起身。   萧暥也顾不得臣礼了,头也不回道:“陛下,臣去去就回!”   说完疾步下了城楼。   魏瑄目光幽沉地看着萧暥离开的背影。沉思片刻,他忽然低声道:“青霜,你率军绕道敌后,给朕抓一个弓手来!”   城外。   秋日枯黄的蒿草丛中突然冒出来无数的熊豹营骑兵,在左奔的率领下,如潮水般漫山遍野地向着飞羽营骑兵掩杀过来。   魏西陵一时之间就陷入了腹背受敌的处境。   但他面不改色,率领飞羽营面对数万人的骑兵冲阵,左突右击,时不时还来个惊心动魄的大旋转,大漂移。将敌人甩得晕头转向。   于此同时,萧暥率虎贲锐士,如一柄剔骨尖刀切入敌军阵中,所到之处劈波斩浪般,将汹涌而来的敌阵生生破开了一条血路。   那一头,左奔一看战场形势不妙,赶紧拍马大喊道:“大单于,我是来驰援你的,我们里应外合杀出去!”   阿迦罗正疑惑,这支军队看上去是中原人,却口口声声称是援军。   他高声喝道:“你是何人?”   “我乃西域国主左奔,风先生让我率军来驰援你!”   风长离?   阿迦罗半信半疑间,又是一道锐利的尖啸声,带着刺破空气的风声,迎面疾射而来。   阿迦罗瞳孔骤然紧缩。   “大单于!”   旁边的栾琪不顾一切飞扑向阿迦罗,用自己单薄的身躯挡在了他面前。   咻的一声,栾琪的身躯一震,一支狼毒箭穿透了他的肋下。   “栾琪!”   阿迦罗大叫一声,一把抱住他。   只见栾琪明亮的眼神迅速黯淡下来,生命如潮水般流逝。   “左奔!”阿迦罗抬起头来,充血的眼中射出野兽般凶悍的光芒。   左奔一时懵了。   原本风长离让他率军来支援阿迦罗,是为了赢得阿迦罗的信任,以便结成联盟,共同对敌。没想到栾琪竟然被苍炎的狼毒箭所杀。   他还没有回过神来,阿迦罗已经挥舞着弯刀已经冲进熊豹营阵中。   只见他面目狰狞,冰冷的眼窟里流露出浓烈的杀机,足以劈波斩浪的力量瞬息间汇聚于双臂之间,沉重的弯刀在空中挥舞出一道明亮的轨迹,朝着一群迎面而来的熊豹营士兵飞斩而下。   “当!”   一名熊豹营将领首当其冲,手中的重剑撞上阿迦罗锋利的弯刀,竟被大力反卷地倒弹而回,还来不及反应,阿迦罗的弯刀便已呼啸而至,挟裹着碾碎一切的声势从他的左肩斜劈而下,清晰的骨骼碎裂声中,鲜红的切口中露出两排森森肋骨,下一刻,滚烫的鲜血激溅而出。   ……   城楼上,魏瑄面沉如水地放下弓。   刚才只差一点就射死阿迦罗了。   可惜了,那个栾琪替他挡了一箭。 语澙   阿迦罗如果被狼毒箭射死,北狄部落从此将分崩离析,不仅如此,他们必定会和风长离势不两立。   城下,激战正酣。   “杀!”阿迦罗一声暴喝跃马疾进,胯下铁骑带着强大的惯性,狠狠地撞进了熊豹营阵中,两名熊豹营骑兵竟被撞得连人带骑横飞出去。   目睹阿迦罗如此声势,左奔不由倒吸一口冷气,拨马就逃。   眼见左奔就要避入熊豹营军阵后,阿迦罗大喝一声,将手中的弯刀奋力掷出,锋利的钢刀劈开空气旋斩而至。   “噗”的一声,左奔一颗头颅凌空抛飞,鲜血喷溅而出,余下无头的身躯在马背上晃了晃,颓然栽落下来。   ……   这一战,在魏西陵、萧暥、和阿迦罗的三方夹击下,左奔所率两万熊豹营骑兵被全歼。左奔自己也身首异处。   傍晚时分,残阳如血,照着沧州城外荒凉的草原上遍地尸骸。   ***   精山国   漠赫古堡城前火光亮如白昼,黑压压一片熊豹营将士举着火把森然肃立,枪戟如林。   呼延钺赫然屹立高台上,大声道:“士兵们,你们的统帅左奔已经战死,你们被中原的王朝抛弃了!”   这些熊豹营的降兵本来就心有怨言,仿佛积压已久的怨怒被点燃了。台下顿时一片沸腾。   呼延钺高声道:“但我知道你们是真正的勇士!”   “你们曾经在冰天雪地里跟敌人鏖战。”   “你们征服了西域三十六国,踏平了大漠戈壁!”   闻言台下的士兵们纷纷目露激昂之色。   “你们没有失败,你们只是没有遇到明君。”   “你们需要一个睿智的长者,英明的统帅,来带领你们离开这蛮荒之地,杀回中原,席卷天下!”   他的话像一点火星落入了干柴堆上,刹那间点燃了士兵们心中的火焰,他们的眼神顿时变得炽热起来,“杀回中原!席卷天下!”   在一片如雷的喧声中,风长离漫步走上城楼,淡淡俯瞰城下的三军将士。   他的声音很轻,却如密语般随风飘到每个士兵的耳畔,“秘术会让你们变得更为强大,你们将所向披靡……” 第496章 谈判   陇上郡   魏燮站立在城楼上放眼望去,就见旌旗猎猎遮天蔽日,枪戟如林寒彻长空。   呼延钺身披重甲出现在阵中,战马背上亦覆裹着沉重的铁甲。   只见他缓缓拉下了狰狞的狮头面具,只留下两道幽深的眼窟隐隐射出森冷的杀机。长戟向前一引,“出击!”   如潮水般的熊豹营军队汇集成一道无可阻挡的铁流向城门推进。   “放箭!”魏燮一声令下,如蝗的利箭掠空而起,挟带着尖利的锐啸声,如疾风暴雨般向着重甲军阵倾泄而下,却攒射不透重甲兵身上坚硬的厚甲。   “破甲箭,弩兵!”魏燮大喝道。   但破甲箭需要用专门的强弩发射,无法造成密集的箭雨。   很快重甲兵已经拥着冲车推进到城墙下。   “轰!”震耳欲聋的巨响中,冲车重重地撞在城门上。   厚重的城门剧烈地晃动了下,有碎石泥灰从城门上纷纷落下。   “顶住!”魏燮大声道。   ***   沧州城   “陇上急报——”一名小校飞奔至大堂外,单膝跪地,报道,“呼延钺帅熊豹营猛攻陇上,魏燮将军告急!”   什么?!萧暥心中一沉。   陇上郡是他们的大后方,也是粮草供给线。若陇上郡被夺,不仅沧州会成为一座孤城,苍炎军还将长驱直入中原。   但是倘若现在立即率军支援陇上,那么正面的北狄大军怎么办?阿迦罗很有可能乘机来攻打沧州!   萧暥脑中一念闪过,“我有个不成熟的想法。”   “嗯?”几人同时看向他。   “我们可以与阿迦罗议和。”   “不行!”这一次魏西陵和魏瑄出乎意外地统一。   “阿迦罗对你图谋已久。”魏瑄道。   魏西陵点头,也道:“胡人不可信。”   “你们听我说,我在北狄王庭住过一阵子,我了解阿迦罗。”   这话一说,两人的脸色同时沉了下来,魏西陵眉心微微蹙了蹙,魏瑄则目光幽沉。   萧暥顾不得他们内心复杂的情绪了,继续说道:“栾琪是他的兄弟,对他来说非常重要。苍炎射杀栾琪,阿迦罗必然和风长离势不两立!”   ***   北狄营地   大帐前架起了木柴,栾琪的尸体被抬到木架上。巫师念念有词地在他口中放入一枚银币。   阿迦罗举起松脂火把,默然走上前,点燃了柴堆,熊熊燃烧的火焰灼痛了他的眼睛。   他唯一的兄弟,跟随他艰苦跋涉,一路走来的兄弟,如今没有了。   “哥哥!”栾琪的幼弟,只有十二岁的伊若哭喊着。   阿迦罗蹲下身,粗糙的大手擦了擦他的脸,“伊若,不要哭,你的哥哥收到了驰狼神的召唤,前往遥远的天国了。将来,你要成长为一名勇士,才能让他放心。”   伊若重重点头。   然后阿迦罗站起身,大声道:“栾琪是我的兄弟,他的血仇本单于必报!”   “报仇!”“报仇!”“呜嗷嗷嗷~”   周围的北狄士兵呼号着,声震寰宇。   就在这时,营地外忽报:“报大单于,中原皇帝有使者到。”   “中原皇帝?”阿迦罗眉头一皱,“让他进来。”   片刻后,北狄大帐中,阿迦罗据坐中央,冷道:“余先生,好久不见。”   “大单于安好。”余先生躬身上前,双手将信函举过头顶:“陛下有书信请大单于亲启。”   阿迦罗只手拿起来,一目十行地看罢,道:“告诉你们的皇帝,要谈判本单于只和萧暥谈!”   ***   “痴心妄想。”魏瑄断然道。   萧暥道:“阿迦罗那么说,说明他有和谈的意愿,我可以去试试。”   “不可。”魏西陵道,“阿迦罗对你蓄谋已久,怎能自投罗网?”   “西陵,你放心,我当然不会去北狄大营。”萧暥道,“我们上山。”   “什么?”众人均是一愣。   ***   谈判的地点在山梁上。山梁不高,山下双方的大军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山上的情况,同样,山梁上也能居高临下地随时看到山下的情形。   秋日金黄的草坡上摆放着一张胡桌,胡桌上有一壶酒,桌案两边各置一个胡凳。   面对阿迦罗灼灼逼人的目光,萧暥大马金刀地往胡凳上一坐,开门见山道:“大单于,风长离占领了西域诸国以及漠北三部,势力日盛,不仅近逼中原,也对漠北草原形成包围之势,他现在是我们共同的敌人。我们不如联合对敌。”   阿迦罗道:“你们要联合也可以,但本单于有两个条件。”   他说着伸出一根手指,“第一,你们把侵占的漠南王庭还给我们。”   “不行。”萧暥当即道。已经吞下嘴的肉,怎么可能让他吐出来。   阿迦罗道:“漠南王庭都是草场,你占领了这片土地也没用。”   萧暥知道阿迦罗讲的有一定道理。漠南王庭千里草场,又不能变成耕地,没有收成不说,他还要派兵来守卫。   “但这是我锐士营将士浴血奋战得来的领土,我寸土不让!”萧暥道。   “你们的领土?那是我北狄人祖祖辈辈生活放牧的土地,是你们侵入了我们的家园,夺走了我们的土地。”   “那你们以前纵马寇边,夺取我大雍领土,杀戮我大雍百姓的时候还少吗?”萧暥针锋相对道:“我这是礼尚往来。”   气氛顿时变得僵硬。这谈判一开始就陷入了僵局。   阿迦罗知道这狐狸锱铢必较、寸土必争,吞下去的肉哪有再吐出来的道理。但是漠南王庭故地是他的家园,他答应过他的部众们,会带他们重返家园。   如果不能在谈判桌上获得,那么他只有夺取了!   “那我们就没什么好谈的了。”阿迦罗一口干了杯中的酒,正要起身。   “大单于且慢。”萧暥眨了眨眼睛:“其实我有个两全其美的主意。”   “你们可以回到家园生活,我呢,也能有些收成。”   阿迦罗半信半疑地看着他。   “我把漠南王庭的土地租给你们放牧。”   “什么?!”阿迦罗愕然。   他们自己的土地,自己的家园,居然要付租金了?!这几乎是耻辱!   偏偏萧暥还没意识到危险,得意地摆着大尾巴继续道,“也就是说,土地所有权是我的,你们每年交给我马匹、牛羊作为租金,就可以继续在漠南王庭生活,我也能创点收入。”   他算盘打得是哐哐响,每年收的租金正好给沧州城的戍边将士改善生活,升级装备。而北狄人每年要付出大额租金,就可以很大程度上削弱敌人的实力。   阿迦罗气的几乎将牙齿咬碎,恨不能立刻把这只狡猾的狐狸按倒在胡桌上连皮带肉囫囵吞了!   “不要冲动,大单于。”萧暥终于察觉到他眼中的怒火,谨慎地瞥了眼山下。   山下,魏西陵率军巍然肃立。   阿迦罗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的野火,哑声道:“萧暥,你不要欺人太甚。”   第一条看来是谈不拢了,萧暥表示不如搁置争议,先说第二条。他这个人向来很好说话。   “好。”阿迦罗道,“第二,你是我的妻子,你要跟我回草原生活。”   萧暥一口老血:“不行!”   “为什么不行?”阿迦罗道。   萧暥耐心解释,月神庙那次我不知道是结婚,你那行为属于骗婚,不能算的嗷!   “而且我已经和西陵成婚了!”   “什么!”阿迦罗额头青筋突起,霍然站起身,“那个小白脸?他把你睡了?!”   萧暥拖起大尾巴,纠正道,“是我睡了他。”   呯的一声,面前的胡桌顿时被砸地稀碎。阿迦罗眼中爆起火苗,大步跨到萧暥面前。   山梁下,魏西陵见状一声令下,飞羽营跃马而上。   与此同时,朝戈手一挥,数百北狄战士弯刀出鞘。   双方顿时剑拔弩张。   “大单于,不要冲动!”萧暥手暗暗扣上腰间短刃,赶紧道。一边向山下挥手,表示没事,不要紧张。   此刻,阿迦罗琥珀色的眼睛里几乎要喷出火来,“我喜欢你,超过世间一切,你是我的星辰和月亮,你却背着我和别人成婚?”   萧暥道:“阿迦罗,我喜欢他,也超过世间一切的喜欢,你想和我在一起,我也想和他在一起,所以我们是不可能的。”   阿迦罗一愣,随即脸上流露出挣扎痛苦之色,“但我不接受三个人在一起。”   萧暥被一个雷劈到了,他也无法接受啊!   “所以我允许你,半年生活在草原,半年和那小白脸在一起。”阿迦罗郑重道,“这已经是我此生最大的让步了。”   萧暥:……   但第一个条件谈崩了,若是第二个再谈崩,萧暥知道那就没得谈了。   这就意味着在面对苍炎大军前,他们要先和阿迦罗决战,这正中了风长离的下怀。   考虑到这些,他只好硬着头皮道,“也不是不可以,但是半年住在草原有点久,要不这样,每年我抽两个月来草原,其他月份就留在中原。”   谁知阿迦罗闻言眉头一皱,问:“萧暥,除了那个小白脸,你在中原到底还有几个男人?”   ***   朔风呼啸,沙尘漫天   自从离开精山国后,向西北行五百余里就是一望无际的戈壁滩。墨辞一行十余人,已在戈壁摊上跋涉了数日。   到了第五天,戈壁滩上下起了雪。茫茫风沙,漫漫飞雪,迷糊了视线。   “玄首,你看那里!”就在这时一名探路的弟子站在岩石上,举鞭遥指西北方。   墨辞凝目望去,就见苍茫的天穹下,隐隐露出一片黝黑的山脊,如一条黑龙横卧在戈壁滩上。   墨辞心中一惊,这莫非就是沧岚山?   传说当年景皇帝兴兵西征大夏国,行至沧岚山前陷入险境,差点全军覆没,多亏随军的帝师虚瑶子,才得以化险为夷。   “走,看看去。”墨辞道   入夜时分,众人终于到了山脚下。   雪已经停了,月光照在嶙峋的山石上,反射着青粼粼的幽光。   “咴律律~”   就在这时,墨辞胯下的战马忽然喘着粗气,焦躁不安起来。   墨辞心忖:前面的山口莫非有什么东西,让马匹受惊不肯进前。   就在这时,他右手上的玄首指环也开始闪烁着幽幽的绿光。   他眉头一皱,“拿冷焰来。”   片刻,一支冷焰掠空而起,在夜幕中划出一道明亮的抛物线。   火光照处,就见山口前的黑暗中无声地坐着几个人。   墨辞跨下马,当先走上前去。   那几个人都穿着波斯长袍,看模样像是西域的商贾。   他们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惨白的脸色,眼睛惊恐地大睁着,眼窝鼻孔里都流出黑色的污血。   是几个死人。   一名玄门弟子看到一具死尸手中握着通关文谍,就要探手取看。   “这几个人死法诡异,不要靠近!”墨辞喝令道。   但是已经太晚了,他话音未落,那死者的嘴巴诡异地张,窜出一条手指粗的火红色蜈蚣。   “闪开!”墨辞一剑扫过,当空将那条蜈蚣一断为二!   与此同时,那具死尸就像一个盛满脓血的皮袋子般垮塌下来。   无数火红的蜈蚣从腥臭扑鼻的脓血中爬出来。密密麻麻地让人头皮发麻。   “血蜈蚣!举火!”   一团火焰在山口腾地燃起。   “快!撤进山谷去!”   众人赶紧从山口进入,踏着积雪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不知走了多久,就听见脚下的沙石发出簌簌声响。   “玄首,沙子在流动!”   墨辞立即擦亮一个火折。   火光下,就见沙地像沸腾的水般翻涌起伏。   流沙下仿佛有什么东西?   墨辞又擦亮一个火折正要细看,冷不防身子一沉,整个人仿佛被什么东西吸进去一般,消失在了翻涌的沙涡中。 第497章 联军   清晨,城门缓缓打开,魏西陵亲率五千铁骑驰援陇上郡,萧暥站在城楼上,目送着滚滚烟尘消失在苍茫的旷野。   大堂上,魏瑄正站在展开的地图前。   “风长离让呼延钺率军攻打陇上,漠赫古堡此刻必然空虚,不如引一军西去,夺下精山国。”   萧暥道:“风长离得漠北三部之众,又新增熊豹营的数万重甲,实力已非当初可比,我们现在还不知道其主力在何处,不可妄动。”   “彦昭怎么变得如此保守了?”魏瑄笑道,“这不像你啊。”   萧暥心里苦:这两年经历了那么多,能不老成稳重点么。   “兵者凶险,还望陛下慎重。”   魏瑄道:“机不可失,朕自引羽林军出战。”   “陛下,那还是臣去罢。”萧暥脑阔疼,皇帝毕竟作战经验有限,万一漠赫古堡里有什么陷阱,也不能让皇帝去趟啊。   魏瑄倒也不坚持,欣然道:“那就有劳彦昭了。”   ***   次日,秋高气爽,旷野上一片漠漠苍黄。   低沉的号角声中,沧州城前旌旗猎猎,刀戟如林,初晨的阳光照耀着将士们头顶殷红的盔缨,凄艳如血。   萧暥翻身上马,执鞭一引,“出发!”   他话音刚落,身后忽然响起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萧暥蓦然回首望去,就见滚滚黄尘间一支彪悍的骑兵汹涌而来,为首之人,正是阿迦罗。   “萧暥,你要攻打精山?”阿迦罗勒住战马,气喘吁吁道。   “是又如何。”   “那正好,我也要去!”   萧暥立即明白了,他这是要为栾琪找风长离报仇。   萧暥道:“既如此,便是联军,谁为统帅得先说清楚了。”   阿迦罗倒也爽快:“你当统帅,怎么样?”   萧暥很满意,“跟上。”   说完一扬马鞭,凌霄撒开四蹄,风驰电掣般疾驰而去。   ***   精山国在沧州以北,王庭草原以西八百里。   三天后,联军抵达漠赫古堡城外。只见漠赫古堡城高数丈,壁垒森严,城头敌楼密布,到处肃立着披甲执锐的士兵。   纷沓的脚步声中,国王布尔汗带着将军巴希及十余名亲卫登上城楼。   虽然此刻大雍军已兵临城下,但他却毫无畏惧。因为城内不仅有充足的滚木、礌石、箭矢、火油,还驻扎着熊豹营的万余重兵。   只要坚持到主君率兵回援,他就是大功一件。主君答应过他,将来大夏国复兴,他将仍旧是精山国的王。   “士兵们,都给我打起精神来!此战若得胜,你们都是大功一件,寡人重重有赏!斩一名敌军者赏十金,斩首五名敌军者赏百金!”   不得不说,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士兵们被他这一打气,纷纷嗷嗷叫了起来。   “那斩十名敌军呢?”一名士兵大声道。   “斩十名敌军者封……”布尔汗的话没说完,咻的一声,冷不防一支羽箭从城外攒射而来,瞬息就洞穿了他的咽喉,鲜血从他口中不断涌出,锋利的三棱箭刃在阳光反射出了森冷的寒芒。   巴希大惊,立即拔剑怒吼起来:“敌袭!吹号示警!”   低沉的号角声在城楼上响起。   几乎是同时,阿迦罗放下弓,手中弯刀一扬,黑压压的铁骑从旷野上潮水般涌了过来。   “复仇!”“复仇!”“呜呜嗷嗷嗷~”   目睹北狄军队如此之声势,城楼上的军队开始骚动了起来。   巴希挥舞着剑厉声大喝:“不要慌,蛮子一时半刻攻上不来,放箭!”   一波波冰冷的箭雨交织而下,北狄战士纷纷中箭落马,如被割稻草般一片片倒下。随即又前赴后继地汹涌而上。   激战中,朝戈拍马阵前道,“大单于,雍军没有动静!”   阿迦罗蓦然回首,果然,大雍阵中一片寂静。士兵整齐肃立于后阵,鸦雀无声。   “大单于,萧暥这是让我们充作箭靶!”朝戈急道。   阿迦罗浓眉紧皱,他就知道一旦结盟,那就是你冲锋、我殿后,萧暥这狐狸非但不出兵,指不定心里还打着让他们充作炮灰,消耗敌人的主意。   “不去管他,为栾琪复仇是我的事,就算没有他萧暥,这仇我照样要报!”说罢阿迦罗一夹马腹当先冲上吊桥。身后,北狄士兵们纷纷纵马跟上。   激战。   在付出了数百骑的代价后,北狄士兵终于冲到了城墙下,一部部云梯树立起来。   “滚木、礌石,放!”城楼上,巴希大喝道。   一时间,滚木礌石倾泄而下。   “轰轰轰——”   攀爬在云梯上的士兵惨叫着从半空中摔落,很快又被紧接着而来的滚木、礌石砸得血肉模糊。   不远处,萧暥放下望远镜,看来城上军队反应迅捷,箭矢、滚木、礌石都很充裕,要想通过急袭一举拿下不大可能。   而且他还有一重顾虑,若最后真被阿迦罗一举攻下漠赫古堡,那么精山国随之会被北狄占领,对大雍的边境来说是个不利因素。   “传令,鸣金收兵!”   “轰——”又一块巨石从天而降。   “大单于!”鹰卫长胡格尔拼命扑上身去。瞬间被巨石砸烂了脑袋,鲜血激溅在阿迦罗脸上。   “胡格尔!”   阿迦罗面容狰狞,正要亲自叼着弯刀,爬上云梯,就在这时,后军却传来了急促的金声。   阿迦罗气得几乎将牙齿咬碎,“撤兵!”   ***   中军大帐前   阿迦罗怒气冲冲地一把掀开帐门,大步如风地踏入,就见萧暥正站在地图前,背影清修峻拔,胸中的邪火更是腾得燃起。   他几步上前,庞大的身影挡住了火光,把萧暥整个人笼罩在阴影中,怒目道:“为何撤兵?”   萧暥回过头,挑眉看向他:“我是主帅,你要服从军令。”   “在这大帐之中,你是我的妻子!”阿迦罗阔步上前,将他压在地图前狭隘的空间里,低下头,鼻尖相抵,粗重的气息拂到萧暥脸上,“阏氏,你今天所为,折损了一位大单于的锐气!”   “鞮奴,我还是你的主人。”萧暥毫不退让道。   “你……!”阿迦罗骨节咯咯一响。   “上次你给我打工,才七天便不辞而别,尚缺三日。”萧暥撩起眼梢,眸中寒光逼人,“所以,我是你的主帅,也是你的主人,阿迦罗。”   阿迦罗凝目注视着他,不知为什么,这个人越是可恨,就越是撩得他心中热火难耐。   他一把掐住了萧暥的腰,喘着粗气道:“今天我的鹰卫长胡格尔战死了。”   萧暥略一怔。   “你下令撤军,是让我部那么多勇士都白死了吗?!”阿迦罗声音嘶哑。   萧暥镇定道:“今日之战已经挫了敌军锐气,消耗了他们大量的滚木礌石,让其军心疲惫,已经达到我的作战目的了。”   阿迦罗心中猛沉,果然朝戈说的没错,这狐狸在拿他们当炮灰来消耗、拖垮敌人!   他牙齿咯咯一碰,“那你打算什么时候进攻?”   他话音未落,后背便被冰冷的剑刃抵住了。   “阿迦罗,你胆敢擅闯中军!出去!”   阿迦罗毫不理会云越的剑,紧盯着萧暥。   萧暥道:“今晚。”   阿迦罗蓦地一怔,“今晚就拿下漠赫古堡?”   不是说不能强攻么?怎么拿?   萧暥笃定道:“今夜你们猛攻东门,替本帅吸引火力,本帅自有办法拿下漠赫古堡。”   阿迦罗半信半疑,但萧暥诡计多端,说不定真有办法拿下漠赫古堡。   “得令!”阿迦罗转过身,撞开云越,大步走出了营帐。   ***   入夜。   漠赫古堡东门。   “杀——”   排山倒海般的吼声中,阿迦罗双目通红,如暴怒的野兽般冲向城楼。在他身后,数千北狄士兵汹涌向前,如决堤的滔滔洪水般向着城门席卷而来,火光下森寒的弯刀映亮了夜空。   这一回,北狄军队的攻击比下午更为凶猛而持久,城头的守军已经渐渐坚持不住了,箭矢、滚木、礌石也都消耗了不少。   北狄军队的强悍超乎想象,连连恶战之中,巴希累得近乎虚脱,而他的守城卫队一万余人已经死伤大半,余下的也是身上负伤或者体力不支了。   再这样下去东门迟早要被北狄军攻破,巴希只得道:“传令,再从各门抽调三千人,前来增援东门!”   漠赫古堡南门。   黑暗之中,瞿钢率五十名锐士,趁着夜色潜入了护城河中。   与激战得沸反盈天的东门不同,南门这边静悄悄的,远远能看到东门那边映照的火光。   城楼上,一队卫兵正持着火把在巡夜。他们刚刚走过,城外忽然传来了噗嗵一声轻响。   “什么声音?”一名士兵立即警觉地回过头。   瞿钢赶紧闭气潜入水中。   头顶传来脚步声响,一道火光照射到水面。   那士兵猫着腰,正要仔细查看,就在这时,领队的伍长不耐烦吼道:“班图,你他娘的在磨叽什么?将军召集我们即刻去支援东门!快跟上!”   那个叫班图的士兵不敢怠慢,赶紧抄着腰刀,屁颠颠地跟了上去。   看来,阿迦罗在东门猛攻,迫使巴希不得不四处抽调士兵前去增援,现在仍旧守卫在南门内的士兵已经不足千人了。   瞿钢浮出水面,带着五十锐士悄然往排水口方向游了过去。   但凡王都大城皆有排水道通向护城河。瞿钢在冰冷的河水里游了一阵,就摸到了排水道的铁栅。   铁栅年久生锈,浸泡在浑浊的河水中,瞿钢提刀用力一撬,铁条便崩裂开来。   瞿钢和五十名锐士鱼贯游过排水道,悄无声息地摸进了城内……   南门外,冷月如钩。   锐士营的五千士兵已经严阵以待。萧暥一身戎装,横剑跨马。神色冷峻地凝望着关城。   城楼上静悄悄的,时间在无声无息中流逝。   在黑暗中不知道等了多久,忽然,一支燃烧的火箭在城头掠起,在夜空下划出了一道明亮的轨迹。   紧接着火光四起,南门内响起了喧嚣的嘈杂声。   “得手了!”云越兴奋道:“主公,瞿钢已经得手了!”   只见紧闭的城门缓缓打开,高悬的吊桥也降落了下来。   萧暥一声令下,“出兵,攻城!”   早就严阵以待的数千士兵如潮水般涌向城门。   ……   战后,萧暥走过精山王宫前长长的台阶,满地都是横七竖八的尸骸,鲜血顺着台阶流淌下来。   “此战歼敌八千余,收降精山国甲士及熊豹营士兵万余人。”云越跟在他身后着禀报道,   “有无苍炎?”萧暥脚步一顿。   云越想了想,“没有。”   萧暥容色瞬息沉了下来。   看来漠赫古堡的守军只有精山国甲士和万余熊豹营士兵,没有苍炎。也未见风长离。   那么苍炎军都去哪里了呢?   想到这里,他忽然心中一沉。   不妙,沧州城!   此刻他率军在外,皇帝身边只有一万没有经历过多少战事的羽林。   ***   沧州   魏瑄登上城楼,放眼望去,只见城下黑压压一片苍炎如潮水般向城门涌来。   苍炎军阵后,风长离坐在战车上,从容地轻摇羽扇。 第498章 焚城   萧暥顿时从头凉到脚,如果攻击陇上郡是风长离为了引开西陵,那么苍炎主力真正的目标就是沧州!   魏瑄必然是看破了这一点,才故意将他调开,让他去攻打精山国!   皇帝想要留下来独自对敌风长离的苍炎主力吗?   可沧州城里只有一万没有经历战事的羽林,根本没有胜算。   皇帝究竟是怎么想的?   萧暥的心猛地揪紧了。   “瞿钢,留守精山,云越,立即随我率军回沧州!至于阿迦罗……”   萧暥眉头一皱,“也一起走吧!”   ***   沧州   嘹亮的号角声冲霄而起,密密麻麻的苍炎军如同决堤的洪水,向着沧州城门漫卷而来。   “放箭!”城楼上,青霜一声令下   密集如蝗的箭雨掠空而起,铺天盖地攒落下来。   咻——   一支羽箭狠狠扎进了一名苍炎的胸前,箭尾的翎羽兀自震颤不已。   那苍炎只是微微愣了愣,便无知无觉般挥舞着钢刀咆哮着向前冲去。   苍炎军不知伤痛、无畏生死,有些苍炎身上插着几支箭仍在蜂拥向前。   青霜眉头紧皱,关上羽林军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怪物,个个神色骇然。   转眼间,苍炎军已经冲至沧州城前,十几架云梯搭上了女墙,数十名苍炎口衔钢刀手脚并用攀了上来。   “滚木、礌石!”青霜大声道   轰——   一块块巨石从关墙上凌空砸下,攀在云梯上的苍炎无从闪躲,被砸个正着,嚎叫着翻落下来。但余下的苍炎仍旧前赴后继地冲杀出来,悍不畏死地继续攀登而上。   一名苍炎百夫长率先攀上了一架云梯,强壮的身躯如猿猴般左右腾挪避开坠落的石块,数息之间就攀上了城头。他手中钢刀横扫而出,寒光一闪,两名围攻而来的羽林守军就被拦腰斩为四截,血液激溅、内脏抛飞。   紧接着,噗的一声,一股脓血飚溅而出。   那苍炎百夫长愣了愣,遂低下头,就见一截锋利的剑刃透胸而出。   在他身后,一名年轻的羽林拔出剑,锋利的剑刃深深切进那名苍炎百夫长的背部,猩红的切口里露出森森的肋骨,一颗搏动的心脏赫然可见。   谁知那苍炎百夫长不但没有倒毙,口中发出一声狂怒的狼嚎,反手一刀横斩过去,人头抛飞。   这可怕的场景让旁边的两名羽林惊得浑身发憷。他们还来不及举不起手中的长剑。   寒光掠过。又是两颗人头抛飞。   ……   随着越来越多的苍炎攀上了城头,逐渐被赤色的汪洋淹灭。   城楼下,随着一声巨响,沉重的城门轰然倒塌,苍炎军如潮水般蜂拥而入。   “保护陛下,退往内城!”青霜大喝道。   然而汹涌而来的苍炎很快就包围了内城。   青霜已战至浑身浴血,他单膝跪地急道:“陛下,臣率一支羽林精锐保护你杀出城去!”   魏瑄从容道:“不必了,打开城门,朕要召见苍冥主君。”   ***   沧州城下,密密麻麻的苍炎军阵让开了一条路,风长离乘坐的战车缓缓通过。   城中,猎猎旌旗下铺着临时的氍毹,遮盖了地上的血迹。   魏瑄旒冠冕袍,巍然肃立。   风长离抚胸一礼,“外臣见过陛下。”   “风先生别来无恙。”魏瑄淡淡道。   风长离感慨道:“上次见面陛下还是皇子,如今已经是至高无上的天子了,外臣琐事缠身,未及觐见陛下,还请陛下见谅。”   “风先生指的琐事是训练苍炎,率军叩边么?”   风长离坦言道:“陛下,如今沧州城内外都是苍炎,换言之,陛下和您的羽林已经被包围了,还请陛下看清形势。”   “风先生就那么胜券在握?”魏瑄笃定道。   风长离心中微微一沉,随即他就注意到地上有点湿。   一开始他以为是血迹,但细闻起来,在浓重的血腥味下还暗藏着一缕淡淡的松香味。   这是……火龙油!   他暗吸了一口冷气,当即下令道:“撤!撤出去!”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魏瑄一声令下,四周的城墙上掠起数十支火箭,如飞蝗流星般攒落到地上。   一时间城中数十处火苗腾地窜起,火势迅速漫延,片刻间,整个内城就燃成一片火海。   苍炎军不知伤痛,却并非不避水火。在肆虐吞吐的烈火中,苍炎士兵被烧得焦头烂额,奔逃哀嚎、翻滚挣扎,像无头苍蝇般狼奔豕突。   外城中堆放着大量浸透了火油的木头、干草等杂物,一时间火势迅速蔓延开来,滔天的大火吞没了沧州城,映亮了夜空。滚滚浓烟冲霄而起。   无数人影在烈火中哀嚎、挣扎,整座沧州城宛如人间地狱。   烈焰吞吐中,风长离隔着火光凝望着魏瑄,不解道:“陛下定要做得如此决绝吗?”   “以整座沧州城和我的苍炎同归于尽!”   魏瑄幽然一笑,“只要能杀了你。”   风长离叹了口气,道:“陛下非要一意孤行,那外臣也只有得罪了。”   他话音刚落,天空开始飘落细小的雪花。   渐渐的,四周熊熊的烈焰竟以他为中心变成了幽森的绿焰。   冥火!   幽幽冥火随风飘散,城中温度骤降,地面开始结出细小的冰花。冰花快速蔓延,凝结成无数纤细的冰线,攀上魏瑄的手足,封住了他的行动。   风长离一步步向他走去,“当年在建章宫前,外臣就对陛下说过,论秘术造诣,你还不是我的对手。”   “我一直很想培养你……”   “可你却屡屡想要杀我。”   “这让我很伤心。”   “阿季,你让舅公很伤心。”说完,他手指一勾,骤然抽紧的冰线如无数刀丝,缠绕上魏瑄的四肢关节。   魏瑄的关节顿时扭成一个诡异的角度,痛苦地摔倒在雪地里。   风长离蹲下身,“阿季,这是你逼我的,惟其如此,才能让你听话,再不会伤舅公的心了。”   说罢,他就要抬手去拈起魏瑄的下颌,就在他俯身的一瞬,一滴殷红的血落在雪地上。   风长离抬手一抹,才发现自己脖颈上不知何时竟有一道锋利的伤口,再一看,他才愕然发现那无数的刀丝并没有拧断魏瑄的筋脉,反倒将他浑身捆绑了起来,刀丝嵌入手足,割裂肌骨,鲜血顺着他苍白的皮肤流淌下来。   “你什么时候?”风长离愕然抬头,就见魏瑄站在风雪中,猛地收拢五指,刀丝骤然绞紧。一瞬间将风长离的身体绞地四分五裂。   风长离惨然一笑,鲜血激溅而起。迷乱了魏瑄的双眼。   四周的冥火映着魏瑄的脸色鬼气森森。   他步履蹒跚着向风长离的尸体走去。   死了么?   魏瑄心底忽然空荡荡的。   雪地里四分五裂的断肢残骸,鲜血从惨白的切口涌出,在冰面上蔓延出一片殷红,倏忽之间,竟然形成了一个巨大的血池。   血浪翻涌,几乎将他吞没。   接触到风长离的血,魏瑄只觉得一股摄人的阴寒侵入体内,意识瞬间的恍惚。   风长离的声音如幽魅般传来:“你中了我的血印之术,忘了么?”   蒙蒙血雾中,魏瑄仿佛看到了萧暥站在悬剑崖上,纵身跃下。   “彦昭!”   锥心刺骨的痛让他浑身颤栗,他捂着额头,眉心的焰芒若隐若现。   耳边窃窃私语再次如恶咒般响起。这些个月来的疑虑、恐惧、担忧、嫉怒、忌惮化作一股汹涌的暗流将他席卷。   “他爱的是魏西陵。”   “就算是敌人,他还护着阿迦罗。”   “谢映之是他的知己。”   “云越是他的心腹。”   “他心里有很多人,唯独没有你。”   “所以,上一世,你害死了他,这一世,你逼死了他……”   “住口!”魏瑄狠狠地掐着太阳穴,眼中流下两行骇人的血泪。   差不多了。   风长离步履略微踉跄地走到魏瑄跟前,破败的黑袍下露出伤痕累累的皮肤,他捡起地上的长剑,抵在魏瑄的下颌。   “阿季,到此为止罢。”他神色默然,轻叹道:“为我苍冥族之大业,我不得不杀你。”   锋利的剑刃划破颈部纤薄的皮肤,拉出一道细细的血线。   生死关头,魏瑄倏然抬起头,苍白的脸色映着血红的瞳仁幽魅深邃,额头的焰芒如一丛阴邪的鬼火。   他忽然用一种陌生的语气森然道:“你要杀本尊?”   ***   城中,诡异的绿焰映亮了夜空。   到处都燃烧着寒焰冥火,青霜只觉得手脚冰冷发麻,他率羽林残部退守到城西一隅。   紧接着,从长街两端蜂拥而来的苍炎便将这数百残兵团团围住。   山呼海啸的呐喊声中,青霜脸色苍白,发髻散乱,脸上尽是血污,他奋力劈开一个咆哮着冲上来的苍炎,却冷不防身后一股冰寒的杀机骤然袭至,霍然回首间,就见又一名苍炎高举钢刀劈斩而来。   他心中一沉,想举剑格挡,但双臂酸软,竟疲不能兴。   就在他自忖必死时,嗖的一声,一支羽箭破风而来,瞬间击穿苍炎的咽喉,狠狠将他钉在廊柱上。   天边隐隐有闷雷声滚滚而来,尘土飞扬间,战马扬起的铁蹄已经狠狠踏下,清脆的骨骼碎裂声中,一名苍炎整个胸腔都被践踏地凹陷下去。   紧接着,萧暥手中的长剑带着锐利的风声飞斩而下,利刃在空中划出一道耀眼的轨迹,刹那间血光激溅,人头抛飞。   激战。   但苍炎不知疲倦,无惧伤痛,锐士营和北狄战士轮番击杀,直到天光破晓,才平息了恶战。   冥火渐渐熄灭,沧州城内外尸横遍野,护城河里的水都染成了赤红色。   东方露出一线鱼肚白,萧暥巡视战场。只见城墙内外尸骨累累,羽林军的,苍炎的,即使烧得焦黑都保持着至死不休的缠斗姿态,其中还有少量的商贾百姓……   萧暥容色寒凉,哑声问,“还没有找到陛下吗?”   云越道:“还没有。”   “继续找。”   “主公,你休息一会儿罢。”云越看着他清癯的背影担忧道。   “我无事。”他疲惫地摆摆手。   整整五天,萧暥亲自指挥清理战场,救助伤员。   傍晚,如血的夕阳照着残破的城垣。   “主公,找到了!”云越急匆匆踏过满地乱石。   “陛下在何处?”萧暥急道,   就见断壁残垣间两名军士架着一个衣衫褴褛面貌焦黑的人踉跄而来。   “他是什么人?”萧暥问。   余先生落魄地抬起头,一见到萧暥,眼睛里幽幽亮起浑浊的光,他沙哑道:“萧将军,老奴大概知道陛下去了哪里?”   ***   海溟城,无量殿   十八根高耸入云的盘龙石柱撑起大殿巍峨的穹顶,四壁的鲸油灯幽幽地燃着火光。   幽凉光滑的墨玉石座上,魏瑄正以手支颐,凭几假寐,寒玉般苍白的脸颊上还残留着血污。   纱帘轻拂,贺紫湄端着铜盆和巾帕悄然走来。   风长离无声地制止了她。   “尊上正在休息,切莫打扰。”   “喏。”贺紫湄低低应了声,躬身退了出去。   风长离朝王座上毕恭毕敬地望了眼,然后悄然地垂下帐帘退下,他到这时候还有些恍然。   魏瑄竟真是邪神。 第499章 寻龙   萧暥赶紧让云越搀扶余先生在一截残墙上坐下,问:“公公知道陛下去向?”   余先生沙哑道:“有舆图吗?”   萧暥当即道:“拿舆图来!”   片刻,一幅西域舆图就铺在了地上。   余先生颤巍巍地走上前去,趴在舆图上眯着眼睛一番寻找,最后犹豫着伸出一根枯朽的手指在翰海旁点了点,“如果老奴猜的不错,就在这里。”   “这里?”云越不解道:“这是戈壁荒漠啊。”   千里无人烟,魏瑄怎么会去那里。   余先生抬起浑浊的双眼,遥望着远方道:“瀚海戈壁深处就是海溟城,是大夏国的旧都所在。”   萧暥心中一紧,难道说魏瑄被苍炎掳到海溟城去了?   “海溟城不是在百年前就已经被疯王烧毁了吗?”云越问。   余先生道:“海溟城乃是由沧岚山运来的巨石铸成,当年朔王一把火烧毁的只是木质的雕栏宫室。”   萧暥明白了,烧掉的都是软装,石筑的大殿城墙应该是无法烧毁的。   他低头看向舆图,眉头随之微微蹙起。   海溟城距离沧州一千余里,前往海溟城还要经过卑陆国、西夜国、浩罕等国,现在这几个国家都已经被风长离所控制,很可能有苍炎或者熊豹营驻扎,军队无法通行。   除非是一国一国打过去。   但萧暥此时又不能调动大军去攻打。   沧州城刚经历战火,羽林军所剩无几,他还要留下足够的军队修缮城防守护沧州。   “云越,挑选两百锐士,今晚好好休息,明天随我出发!”   两百人?云越一怔。   “对,扮做商队,经过西夜、浩罕等国,找到海溟城,潜入敌后,救回陛下!”萧暥果断道。   这任务就相当于解救人质,人多未必有用,反倒容易暴露行迹,搞不好对方狗急跳墙了还会撕票。   不如组织一支精悍的特种小部队,潜入对方老巢,救出人质!   如此,大军还能留在沧州城驻守。   但还有个问题,西去茫茫戈壁荒漠,千里无人烟,极易迷路。需要一个熟悉西域地理的向导。   这时,余先生躬身上前道:“将军此举魄力非凡,老奴愿为向导。”   萧暥点头,如此就剩下最后一件事了,阿迦罗。   阿迦罗属下的三万北狄勇士就驻扎在沧州附近,他率军远去戈壁,如果阿迦罗趁他不在的时候攻打沧州……不可不防。   ***   北狄大帐   左大都尉乌提若道:“大单于,我们不如趁羽林军新败,沧州城被毁之际,起大军一举拿下沧州,生擒萧暥,夺回王庭!”   生擒萧暥,夺取王庭?阿迦罗心中一动。他不是没想过。   如今魏西陵率军远去陇上郡,沧州城中的羽林军新败,城墙也尚在修缮之际,若出动大军,很有可能一举拿下沧州。   可是这样做,他和萧暥之间那点一戳即破的塑料情谊就荡然无存了,而且,他了解那狐狸的性子,若是被擒,萧暥就算搅得他北狄天翻地覆,也不会就范。   更何况,他若此时进攻沧州很有点趁人之危的意思,这不是他的做派。再退一步说,萧暥那么狡猾,未必没有防备。   凝眉思虑再三,他叹了口气,摆摆手道:“既然是盟军,趁人之危是为不义。”   “大单于,狼和羚羊是天生的敌人,怎么可能成为盟友,即使联盟也是暂时的,一旦共同的敌人消失,是狼就要龇出獠牙,是羚羊就要露出尖角了,对敌人没有必要仁义!”乌提若说完看向朝戈。   朝戈点头,“大单于,你想想,如果你是萧暥的处境,萧暥会不会跟你讲仁义?”   阿迦罗心中一沉,朝戈说的没错,如果换位而处,萧暥绝不会对他手下留情。   “大单于,你忘了吗?是谁让你兄弟相杀,父子相残的,又是谁递的刀子?!”乌提若道。   阿迦罗握拳的手骨骼咯咯一响,“但他是我妻子!”   这话一出大帐中顿时安静下来,乌提若和朝戈相视一眼。都不说话了。   阿迦罗深吸一口气道:“你们容我想想。”   就在这时,帐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报,大单于,营外有雍军使者前来!”   “大单于,不要再想了,等到风长离兵败,萧暥的剑就要指向你了啊!”乌提若焦急道,“依我看一不做二不休,斩了使者,立即发兵攻城!”   “不可!”阿迦罗断然道,   “那我带兵埋伏在大帐周围,以防不测!”   阿迦罗看了他一眼,“去吧。”   然后大手一挥:“有请雍军使者。”   片刻后,云越带着两名随行的锐士昂然进帐。   一见大帐中紧张的气氛,云越挑眉道:“末将就三个人,大单于如此严阵以待,实在太看得起末将了。”   阿迦罗沉色,挥手退了伏兵。   云越是萧暥的亲信,能派云越前来,说明萧暥对自己没有戒心。   “云副将前来何事?”他问。   “联军主帅请大单于前往城中议事。”云越道。   “大单于,不能去!”朝戈不假思索道。   帐中诸人也纷纷道:“大单于,此行有诈,不能去!”   云越淡淡扫视了他们一圈,道:“既是联军,大单于理应听从主帅的安排。难道北狄大单于说的话不算数?”   “那么萧将军为何不来我北狄大帐中议事?”朝戈反问道。   云越挑起细眉,掏出手帕捂着鼻子,轻轻咳了声,“这里通风不好。”   什么意思?帐中北狄诸将都不明就里。只有阿迦罗脸顿时黑了,这是嫌他们有体味!   云越冷笑一声,又道:“末将都敢只身前来,大单于若是害怕了不敢去的话,末将如实回禀主公便是。”   说罢转身就要走。   “等等。”阿迦罗腾地站起身。   “大单于还有什么要末将转达的?”   “本单于赴约。”阿迦罗道。   “大单于,不能去,只恐有诈!”   阿迦罗一字一句道:“我信我妻。”   云越闻言脸色一变:“你乱说什么?”   阿迦罗爽朗道:“他是我在月神庙,在大祭司的祝福下迎娶的阏氏,身为副将,你不知道?”   云越脸色铁青,手不自觉地握紧了剑柄。   “云副将。”身后的锐士小声提醒,“主公还在等着。”   云越咬了咬薄唇,转身一延手:“大单于,请!”   ***   沧州城,郡府大堂   萧暥没想到阿迦罗会单刀赴会,连一个随从都没带,倒是有几分佩服他的胆量。   如果这时候,他要扣留阿迦罗只是一句话的事,但是朝戈等人还手握重兵驻扎城外,他若对阿迦罗动手,彼方必会攻城,他也不能妄动。   “大单于,本帅今日请你来是得到一个重要的军情,你我既是联军,理当告知。”   阿迦罗豪爽道:“有何军情?”   “我知道风长离的主力在哪里了。”   阿迦罗目光凝起:“何处?”   萧暥走到舆图前,抬指点了点,“此处。”   阿迦罗眉头隆起:“我知道这里,这片荒漠在瀚海深处,是被神遗弃的地方。闯入之人都出不来。”   萧暥道:“这里就是大夏国的都城海溟城故址,我若猜得不错,这也是风长离的老巢。”   阿迦罗目光一沉。   萧暥知道他在想什么,不失时机道:“大单于想为栾琪报仇么?”   “当然。”阿迦罗目露凶光,“本单于必要手刃风长离,以告慰我的兄弟!”   萧暥点头:“那我们就可以谈了。”   阿迦罗:“你有什么计划?”   萧暥:“我想让大单于率军攻打海溟城。”   阿迦罗皱眉道:“要攻打海溟城,就要先拿下拦在路上的浩罕、西夜诸国,风长离在这些国家都有不少驻军。”   萧暥嘴角略微勾起:“本帅相信以大单于的勇武,拿下此等区区小国不在话下。”   “阏氏这是在夸本单于?”阿迦罗忽然俯下身,琥珀色的眼睛凝视着他。   烛火下那皎洁如玉的脸颊仿佛莹莹闪着光,更衬得他眉目如画风流蕴藉,看得阿迦罗深吸一口气,“冲着阏氏这句话本单于也无悔了。”   “拿下西域诸国后,大单于就可以进攻海溟城,为栾琪报仇了。”   “是么?”阿迦罗靠得极近,清凉的茶油气息冲入鼻端,带着野性的冲动。“那本单于率大军进攻海溟城了,你做什么?”   萧暥不习惯被这样浓烈的气息包围着,转过身,皱了眉头,“我率一支奇兵从背后直扑海溟城。”   阿迦罗低沉地一笑,上前圈住了他的腰,大手叠在他腰腹间,隔着衣料感受着他线条紧致的肌肉:“原来阏氏是让我吸引开风长离的主力啊?”   萧暥一把掰开他乱摸的手,心中暗骂:草,这厮学聪明了!   “阏氏,你到底还有多少没有告诉我的内情?”阿迦罗也不生气,低头在他耳边道,“对了,你们的皇帝呢?”   萧暥心中咯噔一下,立即道:“区区西域小国何劳陛下亲征,陛下已经回京了,此处战事全权交给本帅。”   好在阿迦罗倒对魏瑄的行踪不怎么上心,他嗤了声,“这小子不在最好,省得打仗起来还得防着他。”   “大单于这是决定要攻海溟城了?”萧暥挑眉。   “我的军队可以配合你攻城,吸引风长离的主力。”阿迦罗豪爽道,“但是我,要和你一起。”   什么?萧暥心中一沉,这是什么套路?   阿迦罗道:“我会让朝戈率大军攻打西夜、浩罕等国,我自率小股精锐和你同行,绕道奇袭海溟城。”   “大单于是信不过我。”萧暥道。   “对。”阿迦□□脆利落道,“阏氏,你一个人冒险,我不放心。这是让我出兵的条件。” 第500章 远征   秋日的原野上,莽莽苍苍一片金黄,风吹草低间,一支百余人的商队出现在山坡上。   朔北的风掀起萧暥身上厚重的斗篷,露出一袭潇洒清拔的劲装。   阿迦罗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那隽逸的身形所吸引,直到云越纵马上前,挡住了他的视线。   云越斜睨了阿迦罗一眼,对萧暥道,“主公,那胡人一直盯着你看。我们为什么要带着他?”   萧暥心道,不带着阿迦罗他也不放心。就怕他不在沧州城的时候,阿迦罗在他后方搞出什么幺蛾子来。防人之心不可无。   “我们是盟友,是盟友就要相互信任。是吧,鞮奴?”萧暥扬声道。   “是,主人。”阿迦罗沉声道。   既然是装作商队,那么就都用了化名。阿迦罗化名鞮奴,是萧暥的跟班。这让他有种仿佛回到了大梁,住在将军府时的错觉。那段日子让他毕生难忘,但那短暂的温情就像一个不真实的梦,很快就被眼前的漠漠黄尘所湮没。   从沧州城一路向西北,沿途都是枯黄的高山草甸。   碧空如洗,远山皑皑,大雁南归,秋日的阳光照在荒草间,视野里一片苍凉。   从清早到傍晚,队伍马不停蹄地急行了一整天,到夕阳西下时分,抵达山的垭口处,萧暥下令队伍原地休息。   深秋的塞外,夜寒霜重,月光照着远处山顶的积雪,凛冽的寒风透骨而入。   萧暥烤着篝火,也没感到身上有一丝暖气,云越温了马奶酒,他就着肉干心事重重地吃着。   魏瑄音讯全无,这一路上,连个标记也没有留下。   如果魏瑄是被掳走的,以他的能耐,定会设法在途中逃脱,至少会留下标记。可是现在,魏瑄就像是毫无抵抗地跟他们走了,难道他受伤了?还是遇到了什么危险?   萧暥正在胡思乱想间,鼻间忽然闻到一股诱人的香味,霍然抬头,就见一根红柳枝上串着烤得金黄的兔肉,正滋滋冒着烟。   他不由自主咽了下口水,浑身的疲劳都被这热气腾腾的烤肉驱散了一半。   “刚打的。”阿迦罗话不多,在他身边坐下,用魁梧的身躯为他挡风。   兔肉烤得肥酥流油,萧暥接过来:香!   不得不说阿迦罗烤肉的手艺是没得挑,若是在现代,在美食街里开一个网红烧烤铺,肯定人气爆棚。   萧暥吃着烤兔肉,脑子里又开始不着边际地游思乱想起来。   阿迦罗见他气色微微好转,便从腰间抽出一管胡笛,悠悠地吹了起来。   明月当空,星垂四野。   苍凉悠长的胡笛声随着夜风飘散开去。   萧暥烤着篝火,喝着马奶酒,在苍凉的胡笛声间,思绪也仿佛随着夜风飘到了千里之外。   在那戈壁黄沙,崇山峻岭之外,是江南的点点渔火,秋水拍岸。   不知何处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沉沉的梦里,是永安城湖畔的脉脉余晖,杜蘅堤上桂花飘香。魏西陵白马金冠,踏着纷纷落叶而来。   “西陵……”他睡梦中喃喃道。   阿迦罗放下笛子,琥珀色的眼中有深沉未明的情绪。   云越走到他对面坐了下来,抬手用树枝拨旺篝火,充满敌意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阿迦罗。   “他有心事。”阿迦罗忽然道。   云越半边的细眉挑起。   “你们那么着急赶路,不只是要奇袭海溟城罢?”阿迦罗琥珀色的眼睛微微眯起,“出了什么事?”   云越当然不能让阿迦罗知道,皇帝被掳走了。   见他不说话,阿迦罗慢条斯理道,“苍炎攻下沧州城时,抓走了什么重要的人,你们要把他救回来?”   说这句话时,阿迦罗眼中机锋暗藏。   云越心中立即警觉起来,这胡人好生厉害,应对不当的话,恐怕被探出了底。就十分危险了。   云越想了想,干脆道:“主公的儿子被苍炎掳走了。”   阿迦罗蓦地一怔。   儿子?!   萧暥什么时候连儿子都生了?   这简直是当头一棍,一时将阿迦罗砸蒙了。   他不可思议地看了看萧暥,“几岁了?”   云越说得有模有样,“都十来岁了,那臭小子从来不听话,跟主公对着干,都是主公宠的,换是我恨不得一棍子抽死他。”   “现在好了,被掳走了吧,还要主公费心劳力地去找他!”   阿迦罗沉默许久,皱着眉头似乎经历了心理挣扎,最后他道:“既然是他的儿子,便也是我的儿子,我们一定会找回他。”   “什么?”这回换云越怔住了,他大睁着眼睛,像看怪物般看着阿迦罗一脸释然。   就听阿迦罗郑重道:“我既然已经接受他有男人,就能接受他还有孩子。”   ***   三天后,队伍抵达了浩罕国,将在这里停留半日,补充食物和清水。   浩罕国的市集繁华热闹,琳琅满目的摊铺里摆满了地毯、香料、瓜果、珠宝,南来北往的商贾络绎不绝,在一众骑着骆驼的旅人,坐着软轿的豪商,带着面纱的波斯贵妇间,他们中原人的面孔很是显眼,尤其是萧暥。   此刻,他骑在马背上,阿迦罗牵着马走过熙熙攘攘的集市。   灰暗的斗篷不仅没有让他失了颜色,反而衬得他雪白的脸庞上,隽妙的眉目宛如墨画,眸色流转间,神光逼人。引来行人纷纷侧目,一个金发碧眼的浩罕国小伙一路弹着胡琴,热情地向他唱起,“我心爱的姑娘。”   歌声吸引了更多的人,连路旁忙碌的商贩都纷纷扔下货品,拔足前来围观。   萧暥心下暗暗叫苦,这样下去不大妙。   就在他一念尚未转过时,熙熙攘攘的集市忽然起了骚动。   “让开!”“都让开!”   一队士兵蛮横地驱开众人,横冲直撞地进入集市。为首一条络腮胡子的大汉,看装束像是城门令。   他大步走到萧暥马前,抬起浓眉不怀好意道,“哪里来的?”   萧暥听不懂胡语,云越道:“中原来的,到波斯经商。”   “雍朝人?雍朝正在和本邦交战,你们不知道吗?”   云越心中一沉,就知道这城门令怕是要讹诈了。   于是他便见机取了锭金饼,“官爷,我们千里迢迢做生意也不容易,行个方便吧。”   谁知那城门令看都不看他手中的金子,目光一直盯着萧暥胯下的骏马。   云越心道不好。这城门令是识得相马的。   只见那城门令浓眉扬起:“真是匹宝马!”   萧暥虽然听不懂胡语,但是从他贪婪的眼神中看出来,这城门令看上了凌霄。   这时,跟随而来的浩罕国士兵已经将他们重重包围了。   阿迦罗谨慎地看了看四周,压低声道:“主人,不如把马给他,我们不能在这里跟他们起冲突!”   不过就是一匹骏马。   萧暥默不作声地握紧缰绳,这是魏西陵送给他的马。   阿迦罗以为他舍不得马,便道:“这样的好马我以后送你几百匹!”   “鞮奴,你送不了。”萧暥轻轻道,   然后他俯身,抬手爱惜地摸了摸凌霄的鬃毛。   灰暗的斗篷随着他的动作滑落,一阵风吹过,乌黑的发丝拂过雪白的脸容。   美人骏马。   那城门令看得眼睛都直了,他深吸了口气,大声道:“马和人全都扣下!”   周围士兵们顿时蜂拥而上。   萧暥敏捷地一个仰身,矛尖从他胸前闪电般掠过,同时他长剑出鞘,在空中劈出一道新月般的光芒。   那士卒只觉得寒风扑面,身体顿时一轻,一颗头颅已经堪堪抛飞。   与此同时,阿迦罗一连撞翻好几名士卒,双手一拧,竟生生捏碎了一名士卒的颈骨。   城门令见势不妙,夺路而逃。一边跑一边大喊:“敌军袭城!快关城……”   他话音未落,萧暥于马背上挽弓搭箭。   羽箭急如星火,呼啸着掠过市集上空,一箭穿透了那城门令的咽喉。   在刺耳的吱嘎声中,沉重的城门缓缓合上。   “冲出城去!”   萧暥一声令下,战马风驰电掣般疾跃而去,卷起尘土飞扬。   身后,狼烟滚滚燃起。   驻扎在最近处营地的熊豹营领军司马黎啸瞥见狼烟,当即翻身上马:“敌袭,随我出击。”   三千熊豹营骑兵如潮水般涌出寨门,向西北而去。   萧暥在颠簸的马背上,远远看到山梁后烟尘扬起。接着,密密麻麻的黑点在翻腾的烟尘间跃出。是骑兵军团!   他们只有百余人,被追上是迟早的事。   一场恶战眼看难以避免。   “主公,敌众我寡,怎么办?”   萧暥目光掠及河边的白桦林,忽然心生一计。   他当即对阿迦罗道:“鞮奴,你率五十人于桥头拒敌!记住,不要主动出击。”   “其余的人,跟我来!”   接着萧暥下令众人砍伐树枝,系在马尾上,于林间迂回奔跑,扬起滚滚烟尘。   片刻后,黎啸率军来到河边。   就见阿迦罗横刀立马立于桥上,威风凛凛。   他身后的河边伫立着数十骑,再往远处的树林里,只见烟尘扬起,看不真切。   “将军,林中似有伏兵?”一名小校倒吸冷气道。   黎啸抬起右手让大军停驻,他不知敌军深浅,不敢贸然追击。但是就这样率军退去,又不甘心。   就在他进退两难之时,阿迦罗厉声大喝道:“北狄人鞮奴在此,谁敢来战!”   他声音洪亮,如雷贯耳。   黎啸脸色煞白,双肩明显地一颤,还来不及应答,就听阿迦罗又怒喝道,“战又不战,退又不退,你要如何?”   他双眼圆睁,声如惊雷。   此时,又当风吹林动,树叶哗哗,飞鸟惊起,风声鹤唳。   黎啸只觉得毛骨悚然,心肝俱裂,竟哇地一口吐出胆汁,栽下马来,倒地而亡。   旁边的小校见主将竟被吓死,顿时慌了神,“撤!快撤!”   三千兵马落荒而逃,如海潮退去。   ***   海溟城   珠帘深垂,火光忽明忽暗地映着幽暗的大殿上。   风长离单膝跪地,身影被火光映得狭长。   “尊上,雍朝北狄联军已拿下西夜,现正猛攻温宿国,温宿国王求援。”   “知道了。”魏瑄一手支颐,心不在焉道,“还有什么消息?”   “还有,一件小事,属下不知当不当报。”风长离慎重道。   “说罢。”魏瑄似乎心情不错,他闲闲地一抬手,贺紫湄立即上前躬身斟酒。   风长离禀报道:“据浩罕国驻军来报,有一支百余人的商队和驻军起了冲突,领军司马黎啸被吓死了。”   “吓死?”魏瑄从靠椅里支起身,饶有兴趣地转着酒杯。   “是,传闻是被一北狄大汉吓死的。”   魏瑄默默抿了口酒,神色莫测。   风长离又道:“尊上,雍狄联军在东线猛攻,若西夜、温宿国相继被攻下,将威胁到大夏在西域的统治。是否要派苍炎军前去救援。”   魏瑄轻轻一笑,“不用管它。”   不管?风长离微微一怔,“但如果东线防线崩溃……”   “不会。”魏瑄笃定道:“我了解萧暥,魏西陵不在,萧暥不会全线进攻。”   “我料他会亲率一支小队,迂回到我们后方,发动袭击。他这个人惯会弄险……”说到这里他轻轻地叹了一声。   “萧暥要袭击海溟城吗?”贺紫湄惊地樱唇半开,“就率一支小队?”   “因为我在这里。”魏瑄静静道,“萧暥是不放心魏瑄的,他一定会来救他。我们只要等他来自投罗网。”   他说着眸光一冷,“传令,苍炎军兵分三路,由海溟城南、西、北三个方向,翻越戈壁,截击萧暥!”   风长离俯首道:“尊上英明。” 第501章 围剿   幽深的宫殿里妖雾弥漫,围着魏瑄盘旋环绕,凝聚成一头杀机凛然的巨蟒,森森的鳞甲上反射出青粼粼的烛火。   “阿季……”萧暥正要走上前。   魏瑄手指微微一勾,那巨蟒忽地腾空而起,张牙舞爪向他扑去。   “主公小心!”云越拔剑跃进挡在他面前,长剑凌空如电挥出。剑尖在硕大的蟒身上刮出粼粼火星。   那巨蟒吃痛,猛地怪躯一翻,云越被凌空甩了出去,后背重重撞在石柱上,顿时吐血如崩。   “云越!”   萧暥不及多想,挽弓搭箭,一箭如流星疾火,穿透了巨蟒的前额。   黑雾顿时散去。   只见魏瑄孤零零地伫立在断壁残垣间,心口插着一支羽箭,箭尾的白翎还在兀自震颤。   此刻,他的眼神已经恢复了清明,墨澈的眸子里映着残落的星河。   “将军……”他轻声道,一缕苦笑绽放在苍白的脸上,沾着鲜血的嘴唇像枯萎的花瓣。   “阿季!”   萧暥猛然惊醒,就感到有人推了自己一把,睁开眼睛,只见头顶冷月如钩,照着山梁上的皑皑白雪,四周一片荒寒寂静。   “做噩梦了?”阿迦罗注视着他,随即递过皮囊。   “哪有!”萧暥大咧咧接过来,仰头灌了几口马奶酒,一抹唇,平复了下心跳,懊恼道,“没什么,正在掀盖头呢,哪个没眼色的推了我一把!”   “什么?盖头?”阿迦罗不解。   云越挑起眉,解释道:“中原娶媳妇,新郎要揭新娘的红盖头。”   阿迦罗的眸色立即就沉了下来,这人竟然一点为人妻的自觉都没有,都这时候竟还做梦着要娶媳妇。如果不是他们身处险境,阿迦罗当场就想把他压下,将他的狐狸皮里里外外扒个干净。在这山洞里就把他收拾了。   这边阿迦罗被这念头燎得心怒火烧,那边萧暥还莫知莫觉地躬身探手去取篝火上的烤肉。   他刚睡醒,纯澈的眼眸带着朦胧的雾气,墨玉一般映着闪烁的火光,潋滟又单纯。   阿迦罗忍不住从背后一把搂住他,趁他一拳挥过来前,快速蹭了蹭他的后颈,赶紧放开他道:“烤肉还没熟,别急。”   萧暥才炸毛了一半,懵然眨了眨眼睛,随即去看架子上的烤肉。   在中原时阿迦罗就发现了,这狐狸凶则凶,心眼子也多,但在情感上却单纯得很。尤其是他肚子饿的时候,运用好食物,就很容易和他套近乎。   阿迦罗娴熟地翻着烤肉,有金黄的油滴落下来。   萧暥闻着香味儿,眼巴巴地等着。   如今的情况下,想要将阿季营救出来,他得先吃饱睡好,积蓄体力。   这几天,他们为了躲避熊豹营和苍炎军的连翻追击截杀,只有翻越渺无人烟的戈壁雪原,这里不仅海拔高,而且寒冷刺骨。   深秋的戈壁荒漠,天寒地冻,四野苍茫。   这种极端的环境下,作为统帅,要带领军队生存下来,打赢仗才是最重要的。   萧暥吃着滋滋冒油的烤肉,眼神开始左顾右看起来。   阿迦罗知道他已完全醒了,便谨慎地往后靠了靠,让出使他舒适的距离。   此刻离开天亮还有点时间。萧暥便让云越去探一探路,等到天亮再开拔。   “你再睡会儿罢,我来守夜。”阿迦罗看他眼下有淡淡青黑。   “不困。”萧暥强打起精神道,刚才的噩梦,他并没睡好。此刻脸色苍白如纸,火光映照下难掩的憔悴。   “你放心睡,就当我是鞮奴。”阿迦罗道,   “但你不是鞮奴,你是阿迦罗,是北狄的大单于。”   “我是你的大单于,阏氏。”阿迦罗认真道,   他琥珀色的眼睛深深地映着他的倒影,一字一句道:“你是我的妻子,是我的星辰和月亮。”   “阿迦罗……”萧暥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直至现在,他尚能和阿迦罗相安无事,维持着塑料友谊,全是因为要共同对敌,等到共同的敌人消灭了,就是他们兵戎相向的时候。   想到这里,他眉头微微一蹙。   “怎么了?”阿迦罗立即注意到他细小的神情变化。   “蝴蝶?”   只见一只黑色的蝴蝶在幽暗的火光下徐徐展开双翅,翩翩飞过。   这么寒冷的天气,这戈壁荒漠上居然还有蝴蝶?   它的出现显得诡寂又妖异。   ***   无量殿里,清脆的一声响,夜光杯碎裂,琼浆玉液顺着清修白皙的手腕流淌下来。   “尊上息怒!”贺紫湄和一众舞姬赶紧伏跪在地。   贺紫湄屏住呼吸,谁都无法预料这位尊主喜怒无常的性格。   魏瑄看都不看她们,他站起身,纯黑的长袍掠过乌金石地面。   大殿外,呼延钺正躬身跪在雪地里,等待诏命。   “传令,呼延钺立即率军前往洛伊古格川擒拿萧暥。”   “其他的人,格杀。”   ***   “主公!”云越一猫腰钻进山洞,带进一股夹带着雪气的寒风。   “有何情况?”萧暥立即道。   “未见敌军,但是西北方天际发现大片乌鸦。”   “乌鸦?”萧暥眉头一蹙,   阿迦罗当即站起身道:“这是魔国的使者,是不祥的预兆,这地方不能久留。”   萧暥当然不相信这些神魔之说,不过他听谢映之说过,苍冥族有御兽之术,刚才反常的蝴蝶和现在的鸦群,让他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   他当机立断道,“不等天亮了,立即开拔!”   ***   山洞外,残月孤悬,朔风呼啸,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   两百余人的小队沿着干涸的河床急行,头顶乌云如墨,群鸦蔽月。   两边是大片的雅丹地貌,各种奇形怪状的岩石在黑暗中影影憧憧,风穿过石缝呜呜作响,仿佛万鬼夜哭。   不妙,这里的地形太险恶了!   就在萧暥一念之间,一道黑影闪电般从嶙峋的岩石后掠出,森冷的刀光刺破了黑夜,带着尖利的风声向他颌下逼来。   萧暥在马背上敏捷地一闪身,长剑如流星掠出,‘当’的一声清响,剑峰划过刀刃,挑起一道犀利的弧线,脓血激溅。   随着一股腥臭味扑面而来,一颗面目狰狞的头颅滚落在地。 羽曦犊+7   但是那马背上的北狄骑士并没有倒毙,他狂乱地挥舞着钢刀,盲目地在空中劈砍。   苍炎!   萧暥心中猛沉。   再看四周,突兀的岩石后杀出无数骑着黑马,身披黑色斗篷的骑士,宛如来自地狱的鬼魅般,在这黎明之前浓重的黑暗中,从四面八方向他们涌来。   阿迦罗眼中暴出浓烈的杀机,沉重的厚背弯刀如同疾风呼啸般,朝着一群迎面而来的苍炎骑兵飞斩而下。   另一边,云越长剑挥舞如电,炫目的剑光不断刺出,不多时,已战至浑身浴血。   然而越来越多的苍炎军从岩石后冲杀出来,风中腐臭扑鼻。   而他们只有不到三百人!   被围剿只是时间问题。   此刻,天已经蒙蒙亮了。朝阳将第一缕曦光斜斜照在前方皑皑的雪山上。   萧暥心中一动,他忽然有了一个疯狂的想法!   再看原野上越来越多,如蚂蚁般黑压压地包围上来的苍炎军,也只有赌一把了。   成则以少胜多,败则全军覆没!   “阿迦罗,你的鸣镝还带在身边吗?”他猛然回头问道。   鸣镝是王庭用来联系信号用的响箭。射出后,会在空中发出尖锐的呼啸声。   “带着,怎么了?”阿迦罗道。   “全军撤进雪山,跟我来!”说完,他一剑劈开一名冲上来阻截的苍炎,一骑绝尘向雪山的方向奔去。 第502章 盟约   雪是两天前新下的,比起山顶常年的积雪,并不算深,他们沿着山道攀越,风卷起雪尘飞扬。   到了晌午的时候,众人就已经翻越到半山腰,这里有一片巨大的岩石,站在此处往下望去,可以看到山对面雪坡上密密麻麻的黑点,那是追击而来的苍炎军。   “全军避入岩石后。”萧暥下令道,然后转向阿迦罗,“鸣镝借我一用。”   阿迦罗隐约明白了他的意图,愕然道:“你不能那么做,这会触怒山神的!”   “那就看山神站在哪一边罢!”萧暥说完挽弓搭箭。   一箭离弦而出,鸣镝带着尖锐的呼啸声向着对面雪峰的山尖直射而去。   阿迦罗顿时屏住了呼吸,掌心渗出了汗。   时间一息一息地流逝。   沉默中,耳边遥遥传来了一声闷雷般的巨响,如同天崩地裂的轰鸣,大地都跟着震颤。   崩塌的积雪宛如千万匹白马奔腾,浩浩荡荡地席卷而下。   飞雪激荡,怒潮翻涌,掀起狂暴的气流。   刚攀到山腰的苍炎军根本来不及逃跑,就和林木、碎石一起被卷进了混乱的旋涡中,顷刻间被咆哮的冰雪湮没。   ……   雪崩持续了大约一刻钟,等到四周重归寂静,萧暥抖了抖身上的落雪,从岩石后站起身。只见眼前一片茫茫白雪覆盖了一切。   云越不可思议地睁大眼睛,“主公,成功了?!”   阿迦罗从震惊中回过神来,默默地单膝跪地,向山神祈祷。   片刻后,他站起身,凝眉道,“虽然雪崩埋了苍炎,但是我们现在也出不去了。”   这确实是个问题。   原路返回是不可能的,且不说来路已经被积雪所阻断,四周望去,都是连绵起伏的雪山,海溟城在哪个方位都不知。   就在这时,一道低哑的声音道:“老奴愿为将军、大单于带路。”   就见余先生佝偻着背,颤巍巍走到队伍前。   ***   冻云黯淡,雪花飞舞,朔风呼啸。   之后的几日,他们一边在冰雪间跋涉,一边躲避鸦群的监视。   雪山上空气稀薄,寒风刺骨,他们艰难地走在结冰的雪地上,小心地绕过陡峭的冰壁和危险的冰裂缝。朔风卷起雪尘飞扬,扑面而来。   “主公!”云越眼疾手快,一把搀住萧暥。   “怎么了,阏氏?”阿迦罗赶紧折回头,就见萧暥脸色苍白如纸。   严寒、劳累、高海拔稀薄的空气,将他的寒疾催发。   “无……无事,继续前进。”他挣扎着推开云越,就要去牵战马。   结果才走出两步,只觉得一阵头昏目眩,身形微微晃了晃。   “萧暥!”阿迦罗一个箭步上前,也不管他愿不愿意,一把将他抱起。   就在这时,天边飘来了一片乌云。   “是鸦群!”云越倒吸了口冷气。   “快!”   阿迦罗抱着萧暥避入一块突起的岩石下,众人也纷纷闪避。   入夜,为了避免被鸦群发现,他们没有生篝火。   冷月照着周围皑皑的白雪,四周一片荒寒。   不能生火,也就不能烤煮食物。冷酒入喉,只觉得五脏六腑都冻结了。萧暥靠在岩壁上以拳抵着唇低声地咳着。   阿迦罗搂过他的肩膀,给他挡风,为他取暖。   他身上有茶油清爽的气味,那怀抱温暖又有力。   萧暥靠着他厚实鼓起的胸肌,迷迷糊糊地半寐半醒。   即使当年在王庭新婚,萧暥被迫和他同塌而眠,这狐狸也是充满敌意地藏起了尖牙利爪,随时准备咬他一口。   而此刻萧暥安静地靠着他,让阿迦罗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仿佛一不留神,怀里的人就会如冰雪般消融了。   他握着萧暥冰寒的手,反复摩搓着,尽力地能使得他暖和一点。   “阿迦罗。”萧暥忽然道,“我们、是盟友吧。”   “嗯。”阿迦罗应道,“你好好休息,不要说话了。”   但萧暥没法休息,此时他的脑子转得飞快。   他很清楚,在雪山高原上发病是很危险的,退一步说,他的战力还剩下多少?更何况此去海溟城凶险万分,万一他挺不过去,或者此行有什么意外……他必须为将来做打算了。   “阿迦罗,既然我们是盟友,此番也算是过命的交情了。”他的声音低弱,像一根纤细的弦一触即断。   阿迦罗低下头,下巴上的短须轻轻摩挲着他的额头,“你是我的妻子,我的命都可以交给你。”   萧暥垂着眼睫,长睫上凝着细小的雪珠。只听他静静道,“只要你不进犯中原,我可以把王庭草原归还给你。”   阿迦罗眉头簇起:“萧暥,为什么突然说这些,你会没事的。”   萧暥默不作声。   他先来个以退为进,试探阿迦罗的态度。   如果阿迦罗毫不犹豫地接受了,流露出半点寇掠中原的意图,那么……他暗暗看向站在阿迦罗身后目光深峻的云越。   他道:“阿迦罗,此番远赴海溟城,我们谁也不能保证能全身而退。将来的事,最好有个安排。”   阿迦罗沉默了,他明白萧暥说的是事实。   越往西行,环境气候越恶劣,加上苍冥族邪魔鬼魅层出不穷,苍炎大军层层截杀,前路凶险无比。   “萧暥,你想说什么?”   “我让出沧州城西北的格尔沁草场,换你北狄三十年不能进攻中原。”   这是萧暥这几天深思熟虑后的结果。   其一,格尔沁草场背靠山川,看似一块好地,但一旦阿迦罗接受,他就可以在山上置哨所,让北狄王庭置于大雍军的监视下,阿迦罗在此无法做大。   其二,如果阿迦罗举部迁往格而沁草原,那么势必会造成和漠北北狄部落的分裂,实力将削减一半。   其三,阿迦罗说的没错,王庭草原不能耕种,他还要派兵守卫,得不偿失,不如用一块不能耕种的土地换来将来三十年安宁。   如果阿迦罗接受,三十年后,阿迦罗也老了,无力再进攻中原,如果不接受,他睫毛微微一颤,杀机暗藏。   阿迦罗沉默片刻,道:“格而沁草场已被我所占,你要来夺,也不是那么容易。”   萧暥眼睫霍然挑起,云越匣中之剑出鞘半寸。   周围休息的北狄勇士察觉气氛不对,纷纷站起身。   萧暥抬起手,示意云越按兵不动,然后他看向阿迦罗,眼睛微微眯起:“阿迦罗,风长离之乱后,你的部落还余下多少战力?”   阿迦罗凝眉,他知道萧暥说的是实情,海溟城之战后,双方恐怕都精疲力竭。   许久,他沉声道:“我答应你。十年。”   “十年之内,我不南下中原,所以,萧暥,你一定要活下去,我们还有一场决战。”   十年,萧暥暗暗握拳,十年厉兵秣马,恢复国力也够了。   他再看向四周,阿迦罗的士兵已有所察觉,动手的时机也过了。   萧暥眼稍微微挑起:“如何保证你不会食言?”   阿迦罗静静抬手,拔出佩刀,在掌心割开一道血口,郑重道:“我,北狄大单于阿迦罗以驰狼神之名起誓,我和萧暥在此结为同盟,以沧州为界,十年内决不进犯中原。若违此盟,神明弃之!”   ***   清早,雾气弥漫,霰雪蒙蒙。这种天气,群鸦不会出巡。   云越生了火,萧暥喝着温热的马奶酒,身体稍微缓转。   吃完朝食,众人翻身上马,继续顶风冒雪地沿着山坡前行。据余先生说,只要再翻过面前这座大山就是开阔的洛伊古格川平原了。   从早上到午后,都没有见鸦群巡逻,众人顺利地翻越了雪山,到了傍晚的时候,坡度变缓,隐约可以看见群山外茫茫的雪原和起伏的小山丘。   斜阳被冻云遮蔽,黯淡的天光下,风雪更紧。   萧暥率军出了山谷,只见茫茫飞雪中,对面的山坡上密密麻麻地矗立着苍炎骑兵。   呼延钺手执长戟,沉默地立于风雪中,像一座肃杀的雕塑。 第503章 勇士   朔风呼啸,雪尘飞扬。   呼延钺一夹马腹,战马悍然抖动鬃毛,稳健地迈出几步,径直走到一块陡峭的岩石边上立定,居高临下地望着他们。   阿迦罗目光一动不动地盯着呼延钺,头也不回对萧暥道:“你率军先行,这里交给我。”   萧暥心中一沉,阿迦罗此番带来的北狄战士只有七十二人,而对面山坡上密密麻麻都是苍炎军,众寡悬殊。   虽然他知道以阿迦罗的勇武,也未必不能取胜,但是呼延钺不是普通人。   他凝眉道,“此人有金身护体,不好对付。”   “正好取他头颅,祭奠我的兄弟!”阿迦罗说罢,大喝一声,“勇士们,随我屠灭这些妖魔!杀!”   说罢他一马当先,挥舞着弯刀就向密密麻麻的苍炎军阵冲去。   “呜呜嗷嗷嗷!”属下七十二名北狄骑兵嚎叫着紧随其后,声如炸雷。   萧暥深深地忘了一眼阿迦罗策马远去的背影,断然挥鞭道:“走!”   ***   茫茫雪原上,阿迦罗挥舞着弯刀策马狂奔,大地在马蹄下震颤,如潮水般向后倒退。   七十二勇士如影随形紧跟其后形成一个锋利的三角冲阵,铁蹄搅起漫天雪尘飞扬,挟裹着踏碎一切的气势,向苍炎军席卷而去。   “迎敌。”呼延钺手中长戟往下重重一压。   顷刻间,严阵以待的苍炎士兵立刻开始移动起来,一支全身赤甲的步卒从阵中杀出,列成前后三排,尖锐的长矛向上斜刺长空,迎向滚滚而来的北狄铁骑。   “杀!”阿迦罗纵骑如飞,如一柄锋利的尖刀从正面狠狠刺进了苍炎军阵,他手中弯刀横斩而出,一刀破开一名苍炎士兵的胸腔,脓血激溅。   在他身后七十二勇士誓死相随,奋力冲杀。   激战。   阿迦罗眼中爆出浓烈的杀机,如雷霆般的力量凝结于双臂之上,将数十斤重的厚背弯刀挥舞如电。   一名苍炎百夫长纵马迎上,手中的铜锤与阿迦罗的弯刀猛烈相撞,瞬间就被大力反震回来,他还来不及反应,阿迦罗的弯刀已经带着风雷之势席卷而至,只听“嘭”的一声响,头盔被一劈为二,骨骼碎裂,头颅抛飞。   紧接着,阿迦罗手中的厚背弯刀又以疾风骤雨之势接连劈开了几名苍炎士兵的胸膛,巨大的力量横空倒灌而来,这几名士兵从马背上被抛飞出去,翻滚着撞倒了一片苍炎。   呼延钺心中凛然:阿迦罗果然勇猛!   “轰——”又是一声巨响,阿迦罗胯下的战马势不可挡地撞向一名苍炎将领的座骑,那苍炎将领竟连人带骑被撞得斜飞出去。   阿迦罗的弯刀紧接着旋斩而至。   当沉重的厚背弯刀就要斩下那苍炎将领头颅时,阿迦罗的耳畔陡然响起一阵锐利的尖锐,有什么东西撕裂了空气,疾射而至!   赫然回首,就见一道犀利的暗影如破风的利箭疾射而来,直刺他心口要害!   阿迦罗一惊,手中弯刀被迫旋斩折回,劈开那支疾射而来的利箭。   “咣”地一声,他虎口被震得发麻,定睛一看,竟是一截粗重的松枝。   阿迦罗琥珀色的眼睛微微眯起,相隔如此之远的距离,竟将随手折下的树枝作为羽箭袭击,这是要有何等可怕的眼力和臂力!   只见呼延钺冷冷地一抬手,黑压压的苍炎军就向两边让开了一条路,呼延钺解下披风,一夹马腹,战马咴律律一声嘶鸣,撒开四蹄,向山坡下冲去。   铁蹄滚滚,雪尘翻腾间,锋利的长戟劈裂了空气,直斩阿迦罗面门。   阿迦罗厉喝一声,策马相迎,锋利的弯刀旋斩而至,与长戟耀眼的寒芒瞬间撞击在一起,火星激溅,剧烈的金铁交鸣声响彻云霄。连两人胯下战马都几乎承受不了这巨大的撞击力,不约而同地昂首嘶鸣起来,随即交错而过。   阿迦罗冲出数十步方才勒住狂奔的战马,心中凛然,苍炎军中竟有如此人物!   呼延钺的眸子里亦是一片冰寒,阿迦罗之勇猛竟让他感到了一丝前所未有的震撼。   “杀——”   阿迦罗纵马回身,手中弯刀再度扬起,眸子里凶光毕露,昂首发出一声狼嚎,锋利的弯刀旋斩而下。   呼延钺夷然不惧,闪身避开着千钧之力的一击,长戟挥舞如电,直扫阿迦罗左下空档。   两人杀得难解难分,而两人身后,无数苍炎军蜂拥而至,与阿迦罗的七十二勇士缠斗起来。   “杀——”   激战从傍晚持续到入夜。   夜里,大雪纷飞,气温骤降。   但苍炎士兵不知疲惫,不觉伤痛、寒冷。   一名北狄勇士一刀大力横扫,将一名苍炎兵齐腰削去,谁料长刀余势未消,那名苍炎的上半截身躯乍然暴起,如饿虎般猛扑上来,铁钳般的手狠狠掐住了他的喉咙。   一名苍炎兵腹部插着把断裂的长刀,一截肠子拖挂在外,血红的双眼中尤自闪烁着凶猛的光芒。   ……   “当”的一声震耳欲聋的激响,阿迦罗的弯刀和呼延钺的长戟再次狠狠地撞在一起,火星四溅。这已经不知是第几次硬碰了!强悍如阿迦罗也感到了双臂酸麻。   就在这时,一名苍炎将领见有机可趁,锋利的长矛如毒蛇般刺向阿迦罗后背!噗的一声刺穿了他的肩胛。   一截染血的矛尖从锁骨下透出时,阿迦罗奋力格开呼延钺,反手一刀,将那苍炎整个胸膛斜剖开,脓血内脏激溅。   冰寒的感觉如蛛网般蔓延,阿迦罗举刀的手臂变得麻木、沉重。   趁着这个机会,呼延钺手握长戟,利刃直逼阿迦罗胸腹,眸中燃起浓烈的杀机。   “阿迦罗,受死!”   阿迦罗对劈向自己身前的长戟竟是视若无睹,他大喝一声,厚重的弯刀已毫无花巧地照着呼延钺的胸前劈下,一刀携千钧之力挥出。   只听当的一声激响,呼延钺的胸甲竟被劈做两半,弯刀斩落胸膛,火星激溅而起。   巨大的反震力倒卷而来,阿迦罗只觉得虎口发麻,呼延钺竟毫发未伤!   金刚之身?!   几乎是同时,他肋下一凉,呼延钺的长戟迅如龙蛇,挑开他的皮甲,狠狠地戳了进去,直透后背!   一股咸腥顿时涌上喉头,朦胧的血色中,阿迦罗看到跟随自己的七十二名勇士已经剩下了不到半数,余下的人正被乌泱泱的苍炎军包围。   北狄勇士虽然骁勇异常,但在这严寒的风雪中长期作战,已经手脚麻木,疲不能兴,而苍炎军不畏严寒,不知疲倦,如一群疯狂的野兽般撕咬着敌人。   “受死罢!”   呼延钺沉重的长戟再次飞斩而至。锋刃割裂了空气,发出刺耳的尖啸。   阿迦罗瞳孔骤然收缩,咬牙举刀相迎,当的一声激响,巨大的反震力倒灌而回,撕裂的伤口鲜血激涌,阿迦罗额头沁出豆大的汗珠,威武的身形也不禁晃了晃。   他自知再战难胜,一夹马腹,战马发出一声嘶鸣,如离弦的箭飞射出去。   呼延钺怎肯罢休,当即率军拍马追去。   此时天色已经全黑了,朔风裹挟着雪花扑面而来。   阿迦罗纵马奔上雪坡,霍然回首,就见呼延钺率领苍炎军如潮水般涌进了山谷,上千铁蹄搅起漫天碎雪。   呼延钺一马当先,纵骑突进,在风雪中冲向阿迦罗。   阿迦罗横刀回马,巍然不动。   瞬息之间,阿迦罗已近在咫尺,呼延钺正要举起长戟。只见阿迦罗从容地挽弓搭箭,箭镞却没有指向他,而是指向他身后巍然的雪峰。   他要做什么?   呼延钺一念还未来得及转过,鸣镝已经带着尖锐的呼啸声刺破空气,向雪峰飞去。   紧接着,天边传来一阵沉闷的隆隆声。   呼延钺猛然惊觉,顿时大惊失色,“你要同归于尽吗?”   阿迦罗不答,凝目望向山巅。   只见山巅的积雪开始裂开、翻滚、咆哮、逐渐成了一场狂暴的白色洪流,带着摧枯拉朽之力席卷而下。   苍炎军根本来不及躲避,就被裹挟在白色的巨浪中,被无情的冲击、碾压、淹没。   巨大的雪云随着雪崩的推进腾空而起,遮蔽了天日,将周遭投入了一片纯净的白茫茫之中。   片刻后,当雪崩终于平息,那滔天巨响随之沉寂,留下的只有被彻底改变了面貌的山谷。   勇士与邪魔都被埋葬在积雪之下,同归沉寂。   ***   “主公,快看!”   萧暥勒马回首,就见天边连绵的雪山上腾起巨大的雪云。   他眉头一皱:“阿迦罗……”   阿迦罗只带了七十二勇士,面对金刚之身的呼延钺和漫山遍野的敌军,莫非是……   他不愿往下想,这个时候也不容他继续想。萧暥一夹马腹,头也不回道,“进军!”   ***   深夜,雪停了。   月光照着宁静的山谷,如一望无际的海洋,风吹过雪坡,掠起雪尘飞扬。   就在这时,平整的雪地上忽然裂开了一道深深的缝隙,数息之后,一柄寒光凛冽的长戟从雪缝里破土而出。 第504章 无敌   月光如银,照着广袤的雪原,一片云杉边是冰冻的洛伊古格川。厚厚的冰层下激流奔涌。   一支赤甲的苍炎大军静静立于雪原上,月光下矛戟森然,闪烁着死亡的冷焰。   为首的苍炎将领身形魁梧,面如锅底,浓眉下一双野兽般的眼睛,风雪中,他袒露着上身,手臂虬起的肌肉块垒分明,布满蚯蚓般的青筋。   这是曾经的蒲陆部首领巴罗。而如今他已经是这支五千人的苍炎军队的统领。   “萧暥会来这里吗?”巴罗低沉道。   一名苍炎骑将道:“余先生会带他来的。”   巴罗眯起眼睛,像一头蛰伏的野兽,在风雪中等待猎物。   ***   风席卷碎雪飞扬,士兵们的面庞被寒风刮得生疼,飘飞的碎雪打在裸露的皮肤上,如无数针刺。   茫茫的雪原像是看不到尽头。云越深吸了一口气,只觉得寒入肺腑,冻得手脚麻木,他担忧地看向萧暥。   只见萧暥忽然勒住了马,抬起右手,示意队伍停下。   在他们前方的雪原上,月光下出现黑森森一片密集的暗影,刀戟林立,杀气腾腾。   苍炎?!   云越神色骤变,他们只有两百余人,在这茫茫无际、无倚无凭的雪原上,迎面撞上苍炎大军,可以说是自投罗网也不过分。   他看向萧暥,只见萧暥骑于马上,面色苍寒,目光冷毅,道:“出击!”   ***   “首领,雍军发动进攻了!”   只见眼前苍茫的雪原上马蹄奔腾,雪尘滚滚。   “两百多人就敢发动攻击,真是找死!”巴罗冷哼了声,“记住,活捉萧暥,其余人,格杀!”   “是!”   嘹亮的牛角号声响彻长空。苍炎军立刻开始移动起来,列成前后三排,尖锐的长矛向上斜刺长空,迎向滚滚而来的大雍铁骑。   马蹄奔腾,大地如海潮般飞速倒退。   一千步,五百步,三百步。   “迎敌!”   最前排的苍炎士兵将直指虚空的长矛压了下来,寒光闪烁的矛头刺破凛冽的朔风,形成一片密集的死亡森林。   后几排的骑兵则将手中的弯刀高举,月光下反射出寒烈的光芒。   眼看雍军的骑兵就要狠狠撞上密集的长枪阵,就在这时,变故陡生。   巴罗惊讶地发现,冲在最前方的大雍骑兵突然间从中间裂了开来,仿佛汹涌奔流的海潮被礁石倏然切割成两股,避开严阵以待的中军,竟向着苍炎军的两翼席卷而去!   巴罗猝不及防,连忙调军去增援两翼,但是已经迟了。   只见斜切两翼的大雍军堪堪冲过苍炎军的正面,下一刻,一波波箭雨凌空掠起,铺天盖地地扎落下来。   “竖盾!竖盾!”巴罗大叫着。   可还没等苍炎军稳住阵脚,萧暥和云越各率一百锐士,犹如两柄锋利的剔骨尖刀,剖开苍炎军混乱的两翼,苍炎军猝不及防,宛如波分浪裂。   转瞬之间,距离巴罗的中军阵仅只数十步之遥。   巴罗赫然回首,还来不及提起钢刀,一道锋利的寒光掠过脖颈。   巴罗只觉得身体一轻,紧接着无尽的黑暗就将他淹没。   萧暥一把提起巴罗血淋淋的头颅,高声道:“首领已死!”   苍炎军一见巴罗被杀,顿时六神无主,四散逃窜的、负隅顽抗的、不知所措的,乱成了一锅粥。   萧暥正要下令追杀。   就在这时,天边响起了一阵凄厉的战马嘶鸣声。   萧暥霍然抬头,就见苍茫的雪原上,一个黑点正快速地移动。   阿迦罗?!   萧暥的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   他纵马上了雪坡,举目望去,就见朔风卷起漫天碎雪飞扬,茫茫天地间,一人身披黑甲,手提长戟,纵马而来。正是呼延钺!   萧暥心中猛地一沉。   朔风如刀,割得他皮肤生疼,雪尘迷乱了他的视线。   阿迦罗终究没有来。   萧暥目光凝定地看着呼延钺由远及近的身影,此时不知道自己是何心情,他哑声道:“呼延钺,阿迦罗何在?”   “他死了。”呼延钺阴声道,   随后扬起长戟,高声道:“尊上有令,有请萧将军。余者格杀!”   萧暥切齿道:“尊上何人?”   “你去了便知。”   话音未落,萧暥手中长剑已呛然脱鞘而出,一剑迅如流星,锋利的剑尖划过呼延钺的咽喉,迸出火星四溅。   金身!   萧暥心中猛地一沉。   当年在襄州之战,萧暥就知道呼延钺是金刚之身,刀枪不入。谢映之曾指导他射中呼延钺全身五处命门,得以暂破其金身,但显然这一招只能使一次。   萧暥一剑未中,在马背上往后一仰,避过呼延钺风雷般的一戟。长剑迅速转而劈向呼延钺后心。又是当的一声金铁相击的激响,火星爆裂。萧暥只觉得虎口震得发麻,呼延钺却毫发无伤。   此人难道真的是无敌的吗?   而此刻,四周的苍炎军一见呼延钺来了,立即停止了奔逃,疯狂反扑起来。形势开始逆转。   萧暥所率锐士毕竟只有两百余人。此刻这区区两百余人陷在五千苍炎军阵中,如几片浪花被汹涌的海水吞没。   “嗖嗖”两支冰冷的长矛同时闪电般刺出,狠狠地扎进了战马的胸腔。   “咴律律~”战马昂首发出一声悲鸣,轰然倒下。   云越被大力狠掼下马背,他敏捷地就地一滚,但还未来得及站稳,一柄锋利的钢刀紧跟着劈空而至。   “受死!”   一名苍炎骑将目露凶光,钢刀带着千钧之力挥斩而下。   “云副将!”一名锐士大叫一声,奋不顾身地挡在云越跟前,同时将手中长剑狠狠向那骑将掷去。   “噗~”   刀光闪过,锋利的刀刃剖开了那名锐士的胸膛,但他临死前的一剑亦刺中了那名苍炎骑将。   “赵庆!”云越大叫道。   一缕殷红的鲜血从赵庆的胸膛喷出,激溅的热血洒了云越满脸。   他一把抹去脸上的血,眸子里露出狼一般的凶光,提剑迎向蜂拥而上的苍炎军。   “死战不退!”一名锐士胸前插着数支长矛,猛地昂起头颅声嘶力竭地大吼,鲜血顺着冰寒的长矛汩汩流下。   一名锐士背后插着两支长矛,挣扎着从血泊中爬起身来,犹力战不息,直到被围攻而来的苍炎军砍下头颅。   ……   萧暥强咽下一口血,举剑奋力一格,当的一声震耳欲聋的金铁交鸣声,锋利的长戟割裂了空气,重重嗑在剑刃上,激起火星四溅。   “萧暥,你胜不了我,还是降了罢!”呼延钺道。   “做梦!”萧暥目光寒烈,一剑挑开呼延钺的长戟。   此刻萧暥手下的锐士已经只剩下数十人了,皆浑身浴血。   密密麻麻的苍炎军正漫山遍野地包围上来。   鏖战。   风卷起碎雪漫天飞扬。   黑夜终于褪去,黎明的薄光透过厚重的云层,给茫茫雪原镀上一层黯淡的金色。   萧暥以剑支地,一口鲜血喷洒在雪地上。   “萧暥,还要战吗?”呼延钺长戟一横,森冷道。   萧暥抬起头,眸中两点寒焰寂寂燃烧。   这时,天边隐隐传来了滚滚闷雷声。   呼延钺霍然回首,眯起眼睛望去。   只见远处茫茫的雪原之上隐约出现一道银白的波浪,在喷薄的朝阳照射下,折射出耀眼的寒芒。   紧跟着大地开始震荡,马蹄踏破滚滚雪尘,风驰电掣般席卷而来。   “西陵!”萧暥心中大振。   初晨的曦光映着魏西陵一身银甲熠熠。   魏西陵麾下两千精锐在奔驰中分为左、中、右三股,像三把锋利的尖刀剖开了密密麻麻的苍炎军阵。熟练得分割、包抄、绞杀。   整个战场顿时犹如一锅烧开的水,霎时翻腾起来。   呼延钺跨上战马,眼中精光乍现,终于来了吗?九州最锋利之剑! 第505章 斩将   呼延钺一夹马腹,战马昂首发出一声嘶鸣,如离弦之箭向前冲去。   脚下的雪原如潮水般倒退,雪尘滚滚。转瞬之间,魏西陵已近在咫尺。   呼延钺眼中暴起浓烈的杀气,锋利的长戟高高举起,带着摧金裂石之力,狠狠地劈斩了下来。   魏西陵冷然举剑相迎。   ‘锵’地一声激越的金铁交鸣声,两马错身而过。   强劲的反震力如潮水般倒卷而回,震得呼延钺双臂发麻,他的瞳孔骤然紧缩,好强劲的臂力,竟与自己不相上下!   呼延钺拍马回首,眼中杀机四溢,重约百十斤的长戟在空中抡了个大圈,借着强大的惯性再次向魏西陵狠狠地扫来。   魏西陵在马背上敏捷地身形一避,锋利的长戟如惊雷般擦着他的腰线滚过。   随即他反手一剑,直取呼延钺眉心。   又是当的一声金铁交鸣声,火星激溅。呼延钺的头盔被凌空挑飞。   “嗯?”魏西陵一诧。   “西陵,他有金刚之身,刀枪不入!”萧暥大声道。   话音未落,呼延钺整个身形陡然从马背上腾空而起,接着闪电般探出手,一把握住锋利的剑刃。   魏西陵被他一带,两人同时翻滚在地。滑落在洛伊古格川的坚冰上。   呼延钺眼中迸发出喷薄的战意,一柄长戟汇聚着炽烈的杀伐之气如雷霆般劈斩而至,连掠起的雪风,都带着凛冽的杀意。   魏西陵身法极快,在呼延钺的长戟下周旋,矫若游龙,看得萧暥气都透不过来。   “受死!”呼延钺的长戟呼啸而来,锋利的刀风下碎雪飞舞。   魏西陵身形一闪,嗤的一声,背后的披风被斩去一角。   呼延钺一戟落空,狠狠地劈斩在脚下的坚冰上。眼看着那一角布料随风荡去。   又只差了一点!   呼延钺抬眸看向魏西陵,眼中迸露出残忍的杀机,手中长戟挥舞如狂,席卷起不可遏制的跋扈之气,向魏西陵反复劈斩。   魏西陵身法绝伦,长剑如银蛇飞舞变幻莫测。   十几个回合后,呼延钺失去了耐心,他不明白魏西陵既然无法破他金身,为何又和他继续缠斗。   他手中长戟蓄力贯出,当的又是一声金铁交鸣的激响,长戟划过剑刃,带着摧金裂石之力重重劈落。   连脚下的冰原也跟着颤了颤。   呼延钺一戟贯出,还未来得及收势。   魏西陵眸光一凛,手中长剑已如流星飞虹射出。   凌厉的剑风呼啸着掠过呼延钺,却劈向了呼延钺脚下的冰原!   紧接着,咔的一声刺骨的冰裂声。   呼延钺脚下早就被长戟劈得四分五裂的冰层终于承受不住这最后的一击,乍然碎裂。   呼延钺身躯猛地一沉,他来不及反应,就坠入了冰下深不见底的激流中。   紧接着魏西陵迅速率军剿灭余下苍炎。等到太阳完全升起,照在雪原上时,战斗已经结束。   朝阳下,他策马奔向萧暥,不等战马停住就跃下马背,“阿暥,怎么样了?”   萧暥此时已缓过来,“我无事,西陵,陇上形势如何?”   “陇上已收复,我留刘武率军镇守,后返回沧州,听青霜说,你率队去找海溟城了。”   “西陵,陛下被苍炎掳走。”   “我已知晓。”魏西陵沉声道,   萧暥急切道,“陛下安危难测,且他心绪不稳,落入风长离之手,恐为其利用。”   魏西陵凝目看着萧暥。   所以他居然仅率两百人就要潜入海溟城,太弄险了!如果有个闪失……魏西陵想想都感到后怕。   这些日子来的紧张、担忧、焦虑一时间涌上心头,但他什么都没说。   他看着眼前的人苍白的容颜,抬手将他鬓角凌乱的发丝拨到耳后,道,“明白了,我们一起去找回他。”   萧暥的心顿时定了下来。   然后他想起来,“还有一件事。”   “嗯?”   “西陵,你这一路赶来,看到阿迦罗了吗?”   即使到现在,萧暥也无法相信阿迦罗真的死了。   ***   斜阳照着广袤的雪原,一片苍茫无际,朔风卷起碎雪飞扬。   “首领,找到了!”   朝戈快步翻过厚厚的积雪,就见几名士兵正从数尺深的积雪里抬出了阿迦罗。   他双目紧闭,脸色铁青,眉睫都凝着冰雪,身体已经冻僵。   朝戈赶紧伏倒在他胸前,贴着他心口。   片刻后,她激动地泪流满面,“驰狼神保佑我北狄,大单于还活着!”   两天后,他们到了岗勒城,这里是最近的有人烟的城镇。   医馆里。   “老朽无能,救不了。”大夫摇着头道。   “大夫你只要能救得了他,我不惜代价,金银、土地都可以给你!”朝戈急切道。   大夫叹气道,“哎,非是老朽不肯尽力,实在是他四肢全都冻伤了,但如果把坏死的手脚全部截肢,他也活不了多久。”   “实在是无能为力啊!”   朝戈喉咙里哽了哽,她也知道,在积雪下压这么久,换是普通人早就死了,大单于还活着,就已经是个奇迹了。   她相信驰狼神既然让大单于活下来了,就一定能有办法救他。   ***   沿着洛伊古格川一路向西,翻过高山雪原,就到达了一望无际的沙漠戈壁。沿途有好几拨苍炎军的截杀,都被击退。   黄昏时分,夕阳斜斜地照在寂静的沙海上,残雪未融。   “主公,你看那里好像有人!”云越扬鞭远指道。   萧暥也看到了,前方斜阳下,浩瀚的沙海中有七八个人静静地站立着,看装束像是军人。   萧暥眉头一蹙,“走,过去看看。”   “且慢。”魏西陵道,“这些人有古怪。”   他话音刚落,只听‘啊’的一声惊叫,一名士兵翻身滚落马背,身体在流动的沙中急速下滑。   “沙下有东西!”   萧暥眼疾手快,一把拽过绳索,飞甩出去,套住了那名士兵的上身。   随即他就感觉到一股大力在往下拉坠。仿佛是一场拔河,沙子下面有东西在死死地将那士兵往下拖去。   与此同时,魏西陵已策马飞奔而出,长剑插入沙下一勾一挑,一条墨绿色的藤蔓如蛇一般扭动着弹了起来。   那藤蔓周身长着蟾蜍一般的疙瘩,看得人头皮发麻。   只见那藤蔓在空中扭动了几下摔落沙地上,其中一个疙瘩忽然从里向外裂了开来。   “西陵小心!”   他话音未落,一个暗红的球体就攒射了出来,在空中展开,竟是一条血蜈蚣。   魏西陵手中长剑如电,寒光闪过,当场将那血蜈蚣一劈为二!   萧暥心下骇然,这沙子底下竟藏着这种阴毒的东西?再看不远处静静站着的‘人’,莫非都是被血蜈蚣寄生后的人皮俑?   他这一念未过,忽见脚下的沙地如沸水般翻滚起来。   糟了!   “快上马!”萧暥一声令下。   与此同时,整片沙地都如海浪般翻涌起来。一时间,满天沙尘扬起,遮天蔽日,分不清方向。   “咴律律~”一匹战马被毒藤卷住后腿,轰然倒地,马上的骑兵被掀了下来。   “丙南!”萧暥纵骑跃过,在藤蔓将他缠住前,一把将丙南拽上马背。   这时,沙子又探出两条藤蔓,如毒蛇般向凌霄的后蹄卷去。   “抓紧了!”萧暥猛地一夹马腹,战马腾空跃起,在两条藤蔓交错之间闪电般掠过。   才堪堪落地,再看四周,沙漠已如滚沸一般。无数墨绿色恶毒的藤蔓从沙地下探出,张牙舞爪地席卷过来。   昏天黑地中,战马早就没了方向。   就在这时,一道清越的声音在烟尘中响起,“将军,跟我来!” 第506章 角力   那声音颇有些熟悉,似乎是……子言!   只见天昏地暗中,一道青色的身影如一阵清风拂开沙尘。   墨辞纵马出现在前方,扬鞭一指,“随我来!”   众人立即拍马跟上。   马蹄滚滚,黄沙漫漫。   空中,一群乌鸦盘旋而过。   从天空俯瞰下来,数千人的骑队如疾风利箭飞射出去,沸腾翻滚的黄沙如海浪般紧随其后。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大约驰出了十几里后,漫天沙尘间出现了一片营地。   营地的四周放置着栅栏、鹿角,上面挂着经幡和符文,已经字迹黯淡,有些年头了。   再看营地辕门俨然,大帐前还有点兵台,这里以前是个军营?   墨辞径直驰入辕门,翻身下马。   立即有一名弟子迎了上来,“玄首回来了。”   墨辞点头,“营帐收拾出来了么?”   “早就好了。”   墨辞转身对萧暥和魏西陵微笑道:“将军,君侯,随我来。”   这时,再回头看那尾随而来的滚滚烟尘,已经渐渐消散退去,那鬼手藤蔓并没有追过来。   一定是营寨四周的那些符文,萧暥心想。   营寨很大,容纳十数万人没有问题,士兵们分营驻扎。   越往里走,萧暥心中的疑惑就越大。这里看起来驻扎过十数万人的军队,应该发生过一场规模宏大的战役。   “此处莫非是孝景皇帝当年驻扎之所?”魏西陵问。   墨辞道:“君侯明见,正是当年景皇帝营寨。”   萧暥顿时想起来,百年前,景帝曾率大军征讨大夏国,并将大夏一举灭国,苍冥族也从此流离,其族人分散在西域各国,也有部分流落中原。   “当年师祖也随景皇帝远征,周围的这些符文就是师祖所布。”墨辞道。   “难怪这些藤蔓不敢靠近,原来是虚瑶子前辈留下的。”云越道。   墨辞点头。   这时,炭火已经生好。   沙漠中昼夜温差很大,入夜寒冷刺骨。   墨辞一掀帐帘,“我们入内说。”   大帐里炭火烧得很暖,萧暥冻得麻木的身躯终于缓了过来。   坐下后环顾四周,大帐内不仅有炭盆火炉,还有屏风桌案和各类生活用具。   墨辞道:“当年景皇帝调动了二十万大军,这里是一个前敌指挥部。”   “莫非此处已靠近苍岚山?”魏西陵问。   “仅有十里路程。”   “原来如此。”   “苍岚山,不就是苏苏的老家吗?”萧暥道,   “苍岚山是苍冥族的神山,当年朔王迎娶羲和公主便是在此处。”墨辞慨叹道,“却不想几十年后,景皇帝大举进攻大夏国,大军驻扎也是在这里。”   云越道:“墨玄首,有件事我一直不大明白。”   “云副将请讲。”   “我记得父亲说,景皇帝将自己的姐姐嫁给朔王,可见他一开始是想采用和亲之策徐徐图之的,但怎么到了后期,却一改长期以来的和亲之策,要发动这样一场举国之战?”   “因为不能等了。”墨辞静静道,   魏西陵眸光一沉:“何意?”   墨辞看向众人,凝眉道:“景帝一开始确是想以和亲之策逐步稀释大夏皇族的血脉,代代削弱其秘术天赋,只是后面等不得了。”   “因为羲和公主病逝了。”   “公主和朔王极为恩爱,公主故去后,朔王逐渐把自己关闭在深宫中,沉溺于秘术。”   “后来师祖接到密报,朔王在万象宫中炼制极为诡谲邪厉之秘术,若让他炼成,恐有毁天灭地、苍生倒悬之祸。所以师祖认为不可姑息,要速速率大军剿灭之。”   之后的事,萧暥也听说过,景帝调集大军远征大夏国,在付出了伤亡半数的代价后,终于将大夏灭国。   他好奇问:“大夏灭国后,可找到那个能毁天灭地的秘密武器?”   墨辞摇了摇头:“战后,师祖派人搜遍了万象宫的废墟,但什么也没找到。”   萧暥:……   这就尴尬了。   这有点类似于九十年代某西方大国一直怀疑某中东小国秘密研制杀伤性生化武器,发动战争打败了那小国后,最后就没有发现什么杀伤性武器。   “是不是烧毁了?海溟城破之时,朔王一把火烧毁了万象宫,就是为了掩盖那个武器吧?”云越道。   墨辞:“当时人都是那么认为的。”   所以朔王也被传为疯王。   这时,热腾腾的饭菜上来了,墨辞一边招呼大家用饭,一边道:“说这些,是要让诸位明白,我们已经进入大夏国的领域了,此后不仅是苍炎军,还不知道会遇到什么邪魔鬼怪,大家要做好应对的准备。”   萧暥喝了一口温酒,“说到这个,白天沙漠底下那些藤蔓到底是什么?似乎不是靡荼花藤。”   墨辞道:“这是九头蛇蔓,专吸食脓血为养料,苍冥族将血蜈蚣与之共养,血蜈蚣寄生在九头蛇蔓上。当蛇蔓卷住生人,血蜈蚣就能钻进其躯体内,化其血肉,供蛇藤吸食,两者互为依赖,共生同存。”   萧暥听得头皮发麻,所以这就类似于共生系统?   这玩意儿怎么对付啊?   “火攻。”魏西陵道。   “嗯?”众人都看向他。   “要灭其枝蔓,唯有火攻。”   云越道:“可是君侯,那东西藏在沙子底下。”   “我去引它出来。”萧暥脑子转得飞快,“明日我率小队人马入沙地,然后四散分开将它引出,你们就用火箭射之!”   “不可,太弄险了。”魏西陵断然道。   萧暥道:“九头蛇蔓遍布沙下,只有将它引出来,才能铲除它。”   魏西陵道,“那么我去。”   “西陵,弓箭手都是你的亲兵,你来指挥更为得力,换是我指挥他们就不那么如臂使指了,而且,你来指挥,我放心。”   “阿暥。”魏西陵凝眉。   萧暥大咧咧道:“就这么说定了,西陵,明天就拜托你了。”   ***   海溟城   阴暗的偏殿里,火光下影影重重。   呼延钺躺在石棺中,双眼仍不瞑目地大睁着。   “主君,呼延钺已经死了。”   “我知道。”风长离从贺紫湄手中接过长柄勺,打开青铜鉴,舀起一勺深红色的液体。   贺紫湄立即闻到一股刺鼻的腥味,像是腐败的脓血,她暗暗皱了皱眉,“这是什么?”   “痋术的一种。”风长离慢条斯理道,“将虫卵浸泡于血浆之中。”   就见风长离挽袖将这深红的血浆缓缓浇淋于呼延钺身上,边淡淡道:“你来。”   贺紫湄忍住欲呕的冲动,硬着头皮,接过长勺。   “怕什么。”风长离微微一笑,“这种蛊虫食腐,只寄生于死人的体液中,对活人无害。”   贺紫湄学着风长离刚才的举动,小心翼翼地将血浆浇灌于呼延钺身上,不解道:“主君还想要呼延钺做什么?”   “若是普通尸首,毒虫钻入人体只需片刻,但呼延钺乃金身,只能浸泡慢慢渗透,等到虫卵钻入血液,进入脑髓,大量繁殖后,就能操控其扑咬生人。”   贺紫湄听得头皮发麻:“主君,非要这样吗?”   不管怎么说,呼延钺曾经也是效忠于尊上的将领,人都死了,尸体还要被蛊虫寄生,死了都要继续战斗吗?   “你是不是觉得我不近人情?”风长离淡淡道。   贺紫湄壮着胆子:“有,有点。”   “如果我告诉你,魏西陵、萧暥已率军抵达了苍岚山大营,即刻就要进攻海冥城了呢?”   贺紫湄倒吸一口冷气:“那么快!这一路主君不是派了苍炎前去拦截吗?”   风长离静静看了眼躺在石棺里已成了血尸的呼延钺,道:“拦住了么?”   贺紫湄哑然。   风长离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道:“紫湄,决战的时刻就要到了,海溟城将再次成为战场,我们不能重蹈百年前的覆辙。这一次,无论活人、死人都要为苍冥族而战。”   他深吸一口气:“一切为了尊上。”   ***   无量殿里,燃着千年鲛人油点的长明灯。廊下钟鼓雅乐齐鸣。   魏瑄轻摇着酒杯,问道:“风长离何在?”   肃立在旁的侍者安达立即躬身上前道:“主君在冥寂堂,为呼延将军主持还魂仪式。”   然后他小心翼翼地提问:“尊上要召主君来吗?”   “不必了。”魏瑄站起身,径直往殿外走去。   安达赶紧跟上,道:“尊上要去哪里,奴婢为尊上引路。”   “也好。”魏瑄随口道,“朔王自焚的万象宫可还在?”   安达乍然一惊,“在。”   然后又赶紧低头道:“但是那片宫室全都烧毁了,什么都没留下,没什么可看了。”   “你怕什么?”魏瑄嘴角勾起一抹嘲笑,“抬起头。”   安达战战兢兢地抬头,正对上魏瑄的眼睛。   那眼眸深邃如渊,仿佛要把人的魂魄都吸进去。   那一瞬间,安达的意识就被看不见的力量,不可阻挡地席卷进了那深不见底的漩涡里!   随即他便听到自己的声音完全不受控制地在嗓中溢出:“尊上,万象宫被主君下了死命令,任何人不能靠近。”   “为何?”魏瑄问。   “传说先王的亡灵还被锁在万象宫下的地宫里。”   “还有地宫?”   安达听到自己的声音不受控制地传来:“万象宫下有一座地宫,地宫里有先王为先王后造的九幽玄塔,埋葬着先王后,和先王的亡灵。”   “主君说任何人进入地宫,触怒了先王的亡灵,恐有毁天灭地之祸。所以,但凡擅入地宫者要用痋术处死,死后制为痋人,钉上销骨钉,永世不得超生。”   魏瑄听完冷笑,这些都是吓唬凡人的托词,他淡淡道:“带路。”   安达立即感到自己的身躯完全不受控制地站起来,木纳地往前走去。   ……   半个时辰后,地宫的大门缓缓关闭。   魏瑄走出地宫,若有所思。   难怪百年前玄门的人在万象宫的废墟里什么都没找到,谁都不会想到,朔王怕是把那东西藏在了王后的陵寝中。   玄门的人做事古板,还自诩清高,盗坟掘墓之事是万万做不出的。   朔王应该也看准了这点,算是个颇有头脑的疯子。   他收回思绪时,正见安达低着头,脸色惶恐目光躲闪地跟在自己身后,便淡淡看了他一眼。   安达立即听到自己的声音又不受控制地溢出:“主君下令,让奴婢早晚都跟着尊上,尊上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都要向他禀报。今天这事,奴婢不知要不要禀报主君,禀报了,奴婢擅入地宫是死罪,不禀报,知情不报也是死罪……”   他刚说完就捂住自己的嘴,满脸惊恐。   “哦?原来你在犹豫这个啊?”   “尊上恕罪!”安达吓得扑通一声跪下。   魏瑄冷笑,风长离还跟他耍这些心眼。   “你今天说的,看到的,风长离都不会知道。”一只如羽毛般的手轻轻落在他头顶,安达只觉得毛骨悚然。随后,他脑中混沌一片,什么都不记得了。   ***   夜深人静,军帐中一灯如萤。   魏西陵听到身边人轻轻的翻了个身。   “还没睡?”   “西陵,我担心阿季。”萧暥静静望着帐顶道,   “都是我大意,中了风长离调虎离山之计,没有保护好他,才让他被掳走。”   “阿暥,他已经长大了。”魏西陵沉声道,“他能保护好自己。”   萧暥微微一怔,是了,魏瑄早就已经长大了。早就不是那个给他做饭,和他一起逗猫的孩子了。   只是他是他一手带大的,在萧暥心理总不自觉的认为他还是个孩子,心中总还残存着些老父亲的念想。   “可海溟城是龙潭虎穴,风长离手段又阴厉诡谲……”   “阿暥,以陛下之能,即使身处敌境,他亦不会受制。”魏西陵静静道。   魏瑄的手腕,萧暥已经是深有体会了。   这一年多来,魏瑄对他屡屡相逼,层层削权,手段老辣,做事果决。他早已经是一个真正的帝王了。   “阿暥。”魏西陵侧过身,沉声道,“我甚至有一种猜测,陛下是有意被风长离挟持,以便潜入海溟城。”   萧暥心中微微一震,却有这种可能。   如果是这样……   “陛下的心思非常人所能意料。”他越来越看不透魏瑄了。   这不由让他心中隐隐升起一丝寒意。   如果打败了风长离后,清除了外患,魏瑄接着要对付的可能就是他们了。   魏瑄是不会放他走的。   他的心魔,他的执念,都是他。   他上一次假死不成。只要他还活着,魏瑄哪怕翻覆了这天下,也要将他困在那紫玉金都。   就像前世,白雪寒梅,铁窗旧梦,错付一生。   可那一世世一重重,回乡的路总是那么遥远而漫长。   “阿暥。”魏西陵见他微微失神,“怎么了?”   “江南现在也入冬了罢。”他轻轻道。   湖面结着薄冰,窗外飘着细雪,风中有梅花的暗香……   “等大战结束,我们就回家。”魏西陵静静道,“至于陛下,那会是一场持久的角力,我不会松手。”   “西陵……”   萧暥心中涌起暖意,他静静地握着他的手:“好,大战后,我们就回家。”   那一夜,帐外风吹雪漫,月照荒沙。   萧暥却睡得很安稳。   他做了一个梦。   梦里是江南的杏花烟雨,杨柳春风。 第507章 火藤   清早,淡薄的曦光照在寂静如雪的沙地上,天边还悬挂着一轮残月。   之所以选择清早,是因为沙漠清早气候寒冷,血蜈蚣还处于蛰伏状态,不能出来伤人。   透骨的寒风中,萧暥遴选了十五名锐士,五人一队,相互照应。分为三组,他和云越、丙南、各率一队,进入沙地。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工夫,平静的沙面就开始流动起来。   “来了!”萧暥一挥手,众人立即各自率队散开。   与此同时,随着沙地的翻涌搅动,墨绿色的藤蔓像无数条毒蛇,鬼魅般地破沙而出。   “跑!”萧暥当即一声令下。   战马撒开四蹄,向着营地方向狂奔而去。   马蹄滚滚,卷起黄沙漫漫。他们身后,九头蛇蔓如一只巨大的章鱼,在翻涌的狂沙间,张牙舞爪地紧追不舍。   营地前,魏西陵的三百名弓箭手已经严整待命,三千步,两千步,一千步……   魏西陵高举起右臂。   八百步,五百步!   “放箭!”他高举的右臂重重挥落。   三百名弓箭手纷纷挽弓如满月,向着天空攒射。   瞬息之间,数百支锋利的羽箭已挟带着锐利的尖啸掠空而起,在半空中划过一道道明亮的抛物线。   密集如蝗的箭雨越过萧暥他们骑队的头顶,向着他们身后的九头蛇蔓铺天盖地攒落下去。   九头蛇蔓挥舞的枝藤顿时着了火,寄生在藤蔓里的血蜈蚣,还来不及苏醒,就被烧成了焦炭,纷纷蜷曲着坠落沙地。   但很快众人就发现情况不对。   那着火的藤蔓并没有随之枯萎蔫落,九头蛇蔓有着超乎想象的韧度和生命力。   烈火非但没有阻止藤蔓攻击的速度,反倒将藤蔓变成了灼热的火藤。再次张牙舞爪地向众人扑去。情况顿时变得危急万分。   萧暥只觉得身后热浪滚滚,浓烟冲霄。   魏西陵见状立即下令停止射箭,可是此刻,沙地上已经是浓烟滚滚,九头蛇蔓仿佛被激怒了,更加疯狂地扑扫向众人。   “鸣金,撤退!”魏西陵当机立断道。   急促的金声响起。三支骑队迅速靠拢。   一千步,五百步,眼看着离开大营只剩下三百步,萧暥忽然兜转马头,对身后的云越急速下令道:“你率队回大营!”   “可是主公你?”   “我再陪它遛遛!”   说完他一夹马腹,凌霄如离弦之箭向着狂舞的火藤飞驰而去。   风助火势,燃烧的火藤如一条张牙舞爪的巨龙瞬间向萧暥席卷而来。   萧暥纵骑如飞,和火藤保持着若即若离的距离,巧妙地避开火藤的缠绕抽打,还时不时来一个惊心动魄的大漂移。   他要做什么?众人看得呼吸都凝固了。   “备马!”魏西陵当即道。   “君侯,你不能过去!”墨辞一把拽住马缰,“这里需要你坐镇,也只有你在这里,萧将军才能全心对敌。”   魏西陵握紧了马鞭,眉心凝出汗来。   只见沙地上,火藤犹如一条暴怒的巨龙,呼啸着追逐着萧暥的身影。   萧暥身形矫捷,仿佛在烈火中翻飞的雨燕。   他腰身柔韧,身子忽地向后仰去,一根火藤从咽喉上掠过,火光将他雪白的面庞映得犹如透明,同时他手掌一翻,一道剑光闪电般掠过,那藤蔓还来不及回卷就被凌空斩断。   紧接着,数根火藤从南北两面左右夹击,突袭而来。   萧暥身体前倾紧贴马背,猛地纵骑一跃,竟从火藤交错之际,在燃烧的火圈中穿过!   就这样几番纵马穿梭后,再回头看时,那火藤已经绕成了巨型的麻花,还在兀自挣扎扭动。   此时,朝阳已经升高,萧暥抹了把额头上的细汗,拍了拍凌霄的脖颈,才纵马小跑着向大营驰去。   云越早就迎了出来,快步上前牵住马。萧暥翻身下马,发现他眼眶都急红了像个小媳妇似的。忍不住拍了拍他的肩,逗他道:“怎么啦?担心你主公光荣了,要守寡?哦不,要失业?”   云越脸登时红了,什……什么守寡?   萧暥见他脸红,还想再作弄作弄他,就在这时,他感到一道冰寒的目光注视着他。看得他一个激灵。   霍然抬头。就见魏西陵神容严峻地看着他。   他赶紧收敛了姿态,道:“西陵,刚才咱们配合默契,这次的军功章上也有你的一半!”   魏西陵静静走过来,抬起手,沉默地抹去他脸上的焦灰,“有没有受伤?”   “没事,我是谁啊!”萧暥大咧咧道。   魏西陵见那人竟没有半点后怕,狐狸毛都差点烧焦了,还在沾沾自喜。   “西陵,厉害罢?”萧暥抬头笑嘻嘻地看着他,“那狗尾巴花都被我遛成麻花了!”   快,快夸我!   魏西陵嘴角微微抽动,哑声道:“闻金不退,该当如何处置?”   萧暥一愣,吸了吸鼻子,这人怎么这样啊。   随即他赖皮道:“西陵,我又不是你下属,咱们是盟军。这不算违纪的哈。”   然后,他趁魏西陵不备,灰溜溜地从他身边钻过去,“早饭我想吃南瓜饼子,再加个鸡腿!”   打得他肚子都饿了。   ***   海溟城   阴暗的晦暝宫里,传出泠泠琴声,幽涩而凄凉,让人毛骨悚然。   安达颤抖着跪在冰冷的石地上,“主君,我说的都、都是实话……”   琴声穿入耳膜,钻入大脑,似一根锐利的丝线切开脑髓,又如无数毒虫噬咬。   “尊上昨晚并、并未离开过无量殿,奴婢一直、一直服侍在侧。”   风长离指尖微微一勾,琴弦铮然一响,终于落下了一个尾音。   安达已经冷汗涔涔地摔倒在地,被人拖了下去。   看来不似作伪。   可是风长离总觉得心里不那么踏实。魏瑄太擅于伪装了,如果他当日是为了保命故意装作邪神……   但那慑人的威严和漠视众生的从容又不像是装出来的。   ——他曾经想培养魏瑄,所以魏瑄的眼神他再熟悉不过了。   魏瑄的眼睛里,从前是星河流淌般的清澈,坚定又决绝,后期则充满了野心和欲念,孤独又忧郁,但都不像现在这样,那漆黑的眸子里像一个深不见底的旋涡,冷漠地看着大千世界,十万众生。   “主君,你……怀疑尊上?”贺紫湄屏息道。   “我岂敢怀疑尊上,我疑心的是魏瑄。若尊上被魏瑄利用了……”这话说出来,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可是魏瑄这个人本来就每每让他出乎意料。   他说过,他是全局中的变数。   风长离自诩算无遗策,可是他却不知道魏瑄在想什么,他是为了保命,故意让邪神占据了躯体?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但是,他不相信魏瑄会就这样认输。   “主君,魏瑄中了你的血印之术,他逃脱不了的。”贺紫湄小声道。   风长离蓦然一个激灵,是了,他怎么会忘了这件事。   他曾经拼着命悬一线也给魏瑄种下了血印。血印之术会让魏瑄的心魔疯长,爱被欲所取代,责任被野心所蒙蔽,他会变得偏执、嫉怒、疑心重重,当记忆里的温暖和爱被血印封闭,他荒凉的心底就只剩下了野心和欲念。   这样一个人是不可能还有反击之力的,他只能是邪神的容器和傀儡。   就在这时,一名苍炎弯腰低头,小步进殿,跪报道:“报,主君,魏西陵和萧暥率军已经突破了九头蛇蔓的阻击,进逼苍岚山。”   风长离微微一怔,不愧是魏西陵,但是他们也将止步于此了。   苍岚山,将是他们的葬身之地。 第508章 陷阱   阴沉沉的天空下,一只鹞鹰翱翔于天际,它飞过山巅,越过峡谷,像一支利箭展翅呼啸而过。   大帐里竖起一个沙盘。沙盘里是绵延起伏的苍岚山。   “我们侦察到东、西两边都有苍冥族的堡垒。”墨辞抬手指道,“东壁垒名为狼蛛堡,西壁垒名为巨蝎堡,都是依山而建。”   萧暥摸着下巴:“居高临下,扼守要塞,遥相呼应,互为犄角。颇懂用兵之道。”   “主公,我们先打哪个?”云越道。   萧暥不假思索点了点东边的狼蛛堡,“背靠峭壁,易守难攻,西陵,我们先把最硬的骨头啃下来。”   魏西陵点头。   墨辞道:“我们已经探得,守护东壁垒的是北狄单桓部首领莫赫及其部众五千人。”   五千人,他们两边人马加起来都不足五千人。   而且在攻防战中,防守方凭借地利和堡垒依托,具有天然的优势。   在兵书里,这种攻防战的双方兵力配比一般是三比一。也就是理论上说,他们需要一万五千人才能拿下东垒壁。尤其山间地形复杂,草木丛生。   萧暥正寻思着怎么夺下东垒壁,魏西陵已思定。他用马鞭指了指东垒壁南边的狭窄山道。   “我们在此处发动小规模袭击,以战略佯攻使莫赫误判我们的进攻方向。”   “其次,分散攻击,诱使莫赫分散兵力,应对多个方向的威胁。打乱其防御布局。”   “再者,集中突破,确认莫赫防线最薄弱的之处后,集中兵力进行突破。”   “最后协调进攻,全面压制,在突破点发动全面攻击的同时,协调其他方向的进攻,形成合围之势。”   萧暥心赞,干净利落,完全经典派的战术。但是,其实也不用那么复杂,这会儿他也想到了一个主意。   “莫赫不是苍炎罢?”他问墨辞。   苍炎那些家伙除了杀人,无欲无求的,比较难搞。   墨辞道:“莫赫和他的直属鹰卫几百余人都不是苍炎。”   “那就好办了。”萧暥道,“北狄人的天性到哪儿都改不了!”   ***   东壁垒也叫狼蛛堡,它矗立在一座陡峭的山峰之上,沿着崖壁开凿出来。   高耸的城墙由巨大的黑色花岗岩石块砌成,城墙宽厚,其上布满了箭孔和瞭望台,巡逻着执戟持戈的苍炎士兵。   午后,莫赫靠在躺椅里无所事事,他四十多岁,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一年多前他还在草原上率领着他的军队策马驰骋,而如今,他却被迫窝在这么个地方。   看着肚子上已经叠起的赘肉,不由要感慨宝刀易老,岁月是把杀猪刀。   他原有军队两万,现在都被风长离变成了苍炎,只留给他五千人,让他在这里守山头。   而且就这五千人,还隔三差五地有逃兵。他才在这里驻守了一年,五千号人,就逃了五六百。   再也没有美酒佳肴,再也没有大帐中风情万种的西域舞姬,金戈铁马驰骋草原的日子一去不复还了。在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守着这么一座冰冷的古堡。   就在他昏昏欲睡之际,门外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报首领,山下发现一队商贾。”   “什么?商贾?”莫赫眼皮一掀。他都多久没有遇到商队了。   但随即他就疑心顿起,这种地方怎么会有商贾?   “他们多少人?”他立即问。   “就二十来个人,用马载着货物。兄弟们仔细看了,队伍里还有女人,俊的很,嘿嘿。”   “哦?”莫赫眼睛一亮,色心顿起,在这个鬼地方,他都多久没有碰女人了!而且商队只有二十来人,还有女人随行,看来不会是敌军。   这还不抢他丫的!   ***   云越穿着裙装浑身都别扭,再转头看墨辞,这人却一脸悠哉地骑在马背上。他本就生得桃李春风般模样,穿了件烟色罗裙,更是昳丽风流。   云越皱眉看了看他,回到重点:这厮怎么做到这么随遇而安的?   说起来也不服气,就因为他们两身高比其他人略微矮一些,又生得白俊,萧暥觉得,为了引北狄人前来截胡,装女子正合适。   云越又不由看向前方领队萧暥的背影,清飒秀逸,说起来,不是他那身段扮女装更合适吗?翩若游龙,婉若惊鸿,若流风之回雪,若轻云之蔽月……想到这里,脑子里又不由回想起当年在千家坊,跟阿青说起的他‘媳妇’时的样子,一时间不知身在何处。   就在他胡思乱想之际,前面的山谷中忽然传来了一阵悠长的号子声。   紧接着马蹄滚滚,弯刀的寒光映亮了长空。   莫赫亲率三百鹰卫,堪堪拦住了去路。一时间,山道上尘嚣飞扬。   “把女人和货物留下!不然杀光你们!”   萧暥挑眉:“货物能给你,女人不行,这是我媳妇!”   他说什么?云越脑子里嗡地一声。随即就听到莫赫大喝一声,“杀!”   刀光闪烁,剑影纷繁。   萧暥一剑扫落一名北狄骑兵,在马背上一个漂亮的翻身,又一剑挑飞一人。   “不要管货物,先抢了女人!”莫赫见势不妙,趁着几名北狄骑兵拖住萧暥之际,绕过他催马就向云越他们逼来。   萧暥一剑劈开一名士兵,百忙中眼梢回挑看过去,讥诮地一笑。   莫赫满脑子抢个美人上山暖暖炕,催马直逼云越和墨辞而来。   还未来得及靠近,云越长袖下剑如闪电般掠出。   “首领小心!”一名鹰卫挺身迎上,被云越一剑挑断脖颈,鲜血激溅而出。   莫赫抹了把脸上的血,眼中凶光毕露,好辣手的美人!随即手中弯刀势如风雷,向云越斜劈而来。   “当”的一声金铁交鸣的清响。   “嗯?”莫赫一愣,这姑娘好大的力气。   云越心里正憋着股狠劲儿,一剑格开莫赫后,剑光如万千银链劈斩而来。   于此同时,周围的北狄骑兵也围攻上来。   “喂!”墨辞险险避开一名北狄士兵的弯刀,“云副将,你得保护我,我是文人。”   云越:……   就在他回身翻手一剑,荡开那名鹰卫的同时,后背却暴露在敌人面前。   莫赫的弯刀紧跟着追斩而至。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道寒光掠过,叮的一声,火星激溅。莫赫刀锋被弹地一偏,差点脱手。   一箭之力,乃至于此。   萧暥放下弓,眼中锋芒毕露。   与此同时,魏西陵已经率军切断了莫赫的退路,前后夹击,莫赫三百余鹰卫被尽俘。   战后,魏西陵和萧暥迅速率军占领了狼蛛堡,并让莫赫写信,言狼蛛堡遇袭,引西壁垒巨蝎堡的守将诺哈扎率苍炎来救,好趁机歼之,并袭取巨蝎堡。   从东壁垒到西壁垒间走的都是山路,往返要三个多时辰。在此期间,萧暥下令调五百人扼守狼蛛堡要塞各处。余下的士兵则在林间驻扎休息,养精蓄锐,准备伏击。   然后他便负手进了狼蛛堡。   狼蛛堡古朴浑厚,墙壁近两米厚,让萧暥想到以前去欧洲游历时看到的古堡。作为一个军事堡垒,狼蛛堡没有窗户,只有极小的箭孔,透出点天光进来。整个垒壁内部昏暗阴郁,火光映照着坚冷的石壁上,雕刻着阴森的双头蛇,影影重重。   萧暥看了看垂头丧气的莫赫,开始有点理解他了。这哪像个堡垒啊,简直就是个监狱,呆在这地方就是坐牢!   “常年驻守在这里很枯燥罢。”墨辞也颇为同情道,   莫赫愤愤不平,“想当年老子在草原上何等威风,若不是被赫连因那小子卖了,我怎么会落到这个境地,嘶……”   莫赫一激动,扯动了伤口,疼得龇牙咧嘴。   “小心。”墨辞抬指给他包扎起伤口。   不得不说,玄门的人很善于做思想工作。墨辞一边给莫赫包扎伤口,一边套他的话。很快就和他混熟了。   莫赫于是放下了戒备,道:“这个堡垒分为指挥中心、战略室、武库、兵营、储备室……”   他对于被俘这件事还是很看得开的,非常配合地开始介绍起堡垒内部。   狼蛛堡内部空间很大,驻扎个几千人不成问题。   “这里就是指挥中心。”莫赫推门道。   进门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墙壁上悬挂着的大幅的军事舆图。舆图前有个大案,案上置有沙盘。狼蛛堡的位置很是显眼。   魏西陵问:“可有堡内构建图纸?”   “有。”莫赫立即弯腰从桌案旁的柜子里取出一份卷轴。   魏西陵接过来,就见图纸上清楚地标明了狼蛛堡的各处关节,哨所、箭楼、武库等。   萧暥则正在翻看堡内的重要文书,战争日志。以往的文书都是大夏文撰写,最近的又是北狄文书写,他都不大看得懂。   但翻着翻着,一张帛片从文卷里飘落了下来。   他好奇地捡起来,就见那是一张画,运笔虽然有些笨拙,但是好在笔笔落墨恰到好处,一个身段曼妙的女子栩栩如生。   “你还有这手艺?”萧暥愕然看了看莫赫。   莫赫糙脸一红低头搓手指。   再往下翻看,不仅是这一张,战略日志上隔几页就画着姿态不同的女子。   萧暥:这不就是以前读书的时候在课本上涂涂画画的既视感?   萧暥表示理解,“这里生活是太枯燥了。”   莫赫闻言简直感动涕流,正要跟着诉苦几句,就听到走廊外面墨辞的声音传来,“咦?这里还有机关术?”   萧暥心中咯噔一下,本能道:“别碰!”   话音刚落,他立即感到地面似乎轻微地震了震,当即快步走出指挥室。   就见墨辞站在一面罗盘似的木屏风前,悬着两只手,表示:“我什么也没碰。”   紧接着众人就听到了咯吱咯吱刺耳的机扩声。   不妙!萧暥心中一沉,来不及说什么,直奔门口。   就见夕阳斜斜地照进堡内,背光下,余先生阴暗的脸上皱纹如深犁的沟壑,他站在堡垒门外桀桀一笑,硕大的石门轰然落下。   “主公!”云越听到响动,飞奔至堡垒门口。厚重的石门已经全然封闭,连一根针也插不进去。   ***   海溟城   风长离抬起手,几只乌鸦拍打着翅膀落下,争啄着他手中的黍米。贺紫湄跟在他身后,端着食罐。   “要抵达海溟城,必经过苍岚山,要过苍岚山,必先拿下东西壁垒。”他漫不经心道,“可是他们光以为狼蛛堡和巨蝎堡是壁垒,却不知更是陷阱,无论他们先拿下哪个壁垒,余先生都会择机关上石门,将他们困死在里面。”   贺紫湄道:“但堡垒外面还有几千士兵呢?”   “失去了统帅的士兵,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罢了,诺哈扎会率军收拾了他们。”   贺紫湄讶异道:“主君已经下令诺哈扎率军去狼蛛堡了?”   “不必,他们自己会通知诺哈扎的。”风长离冷笑,“夺下狼蛛堡后,萧暥一定打着引诱诺哈扎率军来救,再在狼蛛堡周围埋伏他们的主意。”   “然而诺哈扎率军却是来清扫战场的。”贺紫湄巧媚一笑,佩服道,“主君算无遗策。”   “这没什么。”风长离洒下最后一把黍米,拍了拍手,悠然道,“他们只是棋局上的棋子,对弈之人还没有来。”   贺紫湄微微睁大杏目:“主君是说?”   “谢映之。”   ***   斜阳冉冉,大漠黄沙。一支三千余人的骑队正踏破沙尘,马蹄滚滚,向西北而去。   五天前,岗勒城。   鹰卫长阿依扎一掀门帘,快步进屋,欣喜道:“首领,城里来了一位先生,住在四海客栈里,据说医术极为精湛!鞮奴已经去请了。”   朝戈眼前一亮,赶紧站起身,责道:“阿依扎,怎不早报,我当亲自求见!”   她话音刚落,院外传来一道清雅的声音:“伤者是住在这里吗?”   朝戈仓促整理了下衣冠,快步走到门口,掀起门帘,只见庭院里,一位年轻的先生正和鞮奴边说话,边往这里走来。   冬日黯淡的天光下,他一身素雅的青衫,手持一柄玉骨折扇,侧首含着浅淡的微笑倾听着。   朝戈从来没有见过如此人物,如月华照眼,似春风拂面,连黯淡的冬日都仿佛变得明媚起来了。   “这位便是朝戈首领了,果然是不让须眉。”   朝戈这才回过神来,赶紧道:“先生过奖,快请进。”   谢映之微笑颔首,飘然进屋,在榻前坐下,探出如冰玉般的手指按在阿迦罗冻僵的手腕上。   朝戈紧张地屏息凝神。   片刻后,见他眉头舒展,她才赶紧问:“大单于可还有救?”   谢映之点头,“只消费些工夫。”   “只要先生能救得了大单于,金银、土地,朝戈能给的,先生尽管开口!”   谢映之微微一笑:“我倒确有件事,要拜托朝戈首领。”   “朝戈愿为先生驱使!” 第509章 机关   哐的一声,余先生干瘦的身躯狠狠地撞在堡垒坚硬的石壁上。   云越抡起拳头,“把门打开!”   余先生嘿嘿一笑,裂开的嘴角渗出血来,慢条斯理道:“打不开的,就算打开了,他们也已经是死人了。”   “你说什么?”云越目眦欲裂。   “狼蛛堡内遍布机关,一旦石门关上,里面的机关就会启动,他们聪明的话,最好呆在原地不动,还能多活几天。”   他得意地看云越,阴森森地笑道:“但他们一定会试图寻找出路,嘿嘿,找到的却是死路。”   “哇啊——”一声惨叫,   云越拔出短刃,笃地一下,将他的手掌钉在了树干上。余先生佝偻的身子痛地缩成一团,嘴里嘶嘶抽着凉气。   云越狠狠道:“狱吏的手段我也见识过,你不说出路在哪里,我一样样轮着让你尝过来。”   ***   堡垒内,随着石门轰然落下,门缝间无数支蓝光熠熠的毒针激射而出。   “小心!”墨辞话音未落。   萧暥脚尖轻点在墙壁上,凌空一个翻身,避过暴雨般的毒针。   还没等他落地,廊道四周的的青铜双头蛇口中已吐出缕缕白烟。   一股幽冷的异香钻入鼻腔。顿时脑中一阵晕眩。   不妙!这烟有毒!   他一念还未转过,嗖嗖嗖,又是一波毒针泼洒而至。   萧暥来不及多想,腾空而起,人在空中只觉得神志恍惚,身体变得沉重,眼看三支毒针已近在眼前,避无可避。   电光火石之际,他只觉腰间一紧,随即凌空一个飞旋,就被人护在怀里,挡在身后,接着叮叮几声,魏西陵长剑出鞘,剑光如电,扫落数枚毒针。   两人稳稳落地,迅速避入指挥室,墨辞将几颗黑丸扔进廊道,然后立即关上指挥室的大门。   “阿暥,怎么样?”魏西陵焦急道。   萧暥刚才在半空吸入了一点毒烟,只觉得四肢沉重,意识缥缈。   “无事。”他硬撑道,“就是味儿有点冲。”   “你吸进去的烟雾是不是觉得有点熟悉?”墨辞道。   嗯?被墨辞那么一说,是有点……好像是留仙散!   这玩意儿吸入之后会让人浑身燥热,飘飘欲仙,吸得多了,就会意识恍惚,乃至发疯。   他刚才这半口,不算多吧?   墨辞扶额:“别忘了,这里是大夏境内,风长离不是东方冉,他炼制的留仙散纯度大概就是千金不换。”   萧暥:草。   “你现在立即散衣。”   萧暥明白,这是要行散。   他吸入的不多,只要及时行散,就能排出燥热,清醒意识。   他于是一边脱衣,一边急问,“那堡内的将士怎么办?”   进堡之时,他安排了五百名士兵驻扎堡垒各个要害位置。   墨辞皱眉道:“我刚才扔出了几颗水凝珠,可以化烟,但是他们已经吸入多少烟,我就不知道了。”   萧暥想了想,一把拽过莫赫:“堡内可有凉水。”   他记得行散清神最好是凉水。   莫赫连忙道:“有,堡内有水池,供驻军饮用。”   魏西陵道:“拿地图来。”   一名亲兵立即展开地图。   莫赫上前,在地图的左下方点了点。   “这里就是水源地。”   萧暥凝眉。   从地图上看,从指挥室到水池要经过武库、储藏室、军营……这一路上就不知道还有什么机关陷阱了。   此时他一边想着,一边只觉得燥热难耐,不知不觉间,白皙的脸上灼出氤氲的桃花晕,映着一双波光流转的眸。单薄的白衫被汗水湿透了贴在身上,勾勒出流畅的肌肉线条,汗水洇湿的肌肤在火光下泛着莹莹珠色……   魏西陵不由地微微侧过眼去,却正看到莫赫喉咙咕噜地咽了下口水。   魏西陵目光一凛,莫赫赶紧道:“我,我有个办法。”   “什么?”   “我们每往前走一步,就扔一只靴子,看看有没有机关。”他一边说一边就脱鞋,   众人立即闻到了一股感人的气味。   “快,快穿上!”墨辞捂着鼻子从袖中取出几枚玲珑的各色珠子,“这是探路的琉璃珠!”   ***   约莫小半个时辰后,众人打开门,外面的毒烟已化作了水。   墨辞走在前面,一边走一边甩出琉璃珠探路。沿途几处零散的机关,都被避开。到了一处厅堂,墨辞还未来得及抛出琉璃珠,只见迎面踉跄地奔来一名士兵。   “主公!”他话音未落,咔地一下,脚下不知踩中了什么,只听天花板上咯吱咯吱的机括声响起。   紧接着三支弩.箭如闪电般射出。那士兵也算敏捷,连忙就地翻滚,笃、笃、笃,羽箭纷纷钉在地板上,但他还来不及起身,又是嗡嗡嗡的弓弦震动声响。   “小心!”萧暥快步跃出。   嗖嗖嗖——一波箭雨紧跟着袭来。   与此同时,两边的墙壁忽然裂开,十数把明晃晃的长刀错落着拦腰切来!   萧暥凌空一个翻身,脚尖轻踏在薄刃上,身如飞燕惊鸿,踩着刀片避开箭雨,宛若在刀锋上游走。   同时,魏西陵手中长剑凌空掷出,长剑飞旋而过,一剑断下了屋顶的弩机。   最后一波箭雨落地前,萧暥一把提起那士兵,就地一滚,避开刀阵。   两人喘息着坐在地上,那士兵脸色惨白,才回过神来,“报主公,刚才我们在武库驻守,我出去解了个手,回来见他们就发了疯,自相残杀起来!”   萧暥心中一沉,糟了,果然还是中了留仙散的毒!   ***   “受死!”   一名士兵目眦欲裂,大力一刀斜斩,钢刀挟带着锐厉的尖啸,向着另一名士兵的头顶斩落。   另一名士兵眼中杀机大盛,长剑奋力挥出,与钢刀狠狠的撞在一起,发出当的一声震耳欲聋的激响。   “住手!”一道寒峻的声音传来。   一时间那些正在混战中的面目狰狞的士兵都僵在了原地。   “收剑。”魏西陵沉声喝道。   他话音刚落,百余名士兵齐刷刷收剑入鞘。   “列队,跟上!”   那些士兵面色潮红,面容狰狞,但都仿佛用极大的定力克制住了自己,竟真的列队手脚僵硬地缓缓跟上。   萧暥看到这里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果然是魏西陵的军队,就算是中了留仙散的毒神智紊乱,只要一听到主帅的声音,就毫不犹豫地执行命令。   此时正是十一月底。魏西陵一声令下,上百条汉子就眼都不眨一下地跳进了冰冷的水里。   ……   解决了留仙散的问题,他们就要考虑怎么出去了。   这么沉重的石门,从里头破开是完全不可能的。而且还不知道有什么险恶的机关在等着他们。   “水。”萧暥脑中灵光一现,“这个池子的水是活水!”   墨辞无奈道:“你该不会是想让我们从这里游出去罢?”   且不说不知道这水道有多曲折,能不能闭气那么久,这寒冬腊月的,就算不淹死也得冻死。   “阿暥,你想到什么了?”魏西陵问。   “这里没有其他动力,机括很可能是流水驱动的,而水是往下流的。”   墨辞恍然:“你是说,这些机关的控制中心在地下层!”   他话音未落,轰的一声巨响远远传来,连墙壁都仿佛跟着微微震了震。   “是云越!”   堡垒外,天色已黑。   初升的月色下,几十名士兵用砍伐的巨木做成一个简易的冲车。缓缓撞向严丝密缝的石门。   “轰——”又是一下,地面都仿佛跟着震动了。可是石门依旧纹丝不动。   余先生哈哈大笑。   此刻他遍体鳞伤地被钉在树干上,嘴上还挂着阴毒的笑意,“他们出不来了,但你放心,储藏室里有足够的食物,够他们吃两个月的,嘿嘿嘿。”   云越一扬手,啪地一马鞭狠狠抽在他脸上,泛起一道狰狞的血痕。   他一把提起余先生的衣襟,拔出短刃抵住他的脖颈:“我再问你一遍,怎么打开石门!”   “嘿嘿。”余先生笑道:“云副将,与其关心他们,你还是先想想自己……”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听身后嗖的一声破风的利响。   云越敏捷地一闪身,一支羽箭擦着他的耳后飞过,正中余先生额头,穿透了头颅,钉在了树干上,把他的后半句话永远封在口中。   云越霍然回首,就见林间杀声四起。诺哈扎率苍炎军趁着黑夜在丛林中窜出,漫山遍野地向他们杀来……   ***   往下的通道越来越黑,伸手不见五指。不像是个堡垒,倒像是个天然的洞窟,火把的光只能照见脚下几步距离,嶙峋的石壁上布满如絮的蛛网。   走着走着,萧暥心中也不由泛起了嘀咕,虽然说他推测这里的机关是由水力驱动的,所以主控室应该在地下。   可既然是主控室那么重要的地方,他们这一路走来,既没有遇到机关,也没有遇到守卫,这就有点不合常理了。   事出异常必有妖。按照苍冥族的尿性不可能让他们这么轻易就找到控制中心。   就在他一念及此时,“到了!”走在前面探路的墨辞将手中的火把往前一掷,精准地点燃了石厅前的火盆。   火苗窜起,照亮了地下大厅。   只见整个大厅呈圆形,四周立着三十六根盘蛇石柱,石柱中央有一个像浑天仪般的巨型装置。   咯吱咯吱声中,硕大的齿轮机构相互咬合,缓慢地运转。   这就是驱动机关的动力系统了罢?!   萧暥来了精神,抛下之前杂七杂八的念头了,赶紧一挥手。   立即就有几名锐士上前,用力掰住齿轮的转盘。   可是那齿轮巨大沉重,在激流的推动下,丝毫不受影响地运转着。   很快,人数加到了数十人,将□□都围住了,可是无论怎么使劲,那□□都纹丝不动。   难怪这主控室没有防守,原来这齿轮这么沉,根本没法扳动。萧暥心道。   他看向墨辞:“子言,玄门可有办法?”   “既然不能用硬力,看来是要用巧力了?”墨辞思忖着,就召唤两个学机巧的弟子来商量一下。   一名弟子刚走出几步,忽然感到肩膀湿漉漉的。   他用手一摸,肩上不知什么时候沾上了一坨透明胶质的东西。黏糊糊带着股腥臭味道。   霍然抬头,幽暗的穹顶上忽然浮现出一张狰狞的怪脸。 第510章 狼蛛   “啊!”他还未来得及惊呼出声,只觉得喉间一紧,整个人悬空吊了起来。   “修远!”墨辞眼疾手快,从袖中抛出一段长索,套住了修远的脚踝。   与此同时,萧暥挽弓搭箭,一箭离弦,射向黑暗的穹顶。   修远重重摔回地上,捂着脖子不住地喘气。   “这是什么东西?”萧暥用剑挑起一抹   “蛛丝。”魏西陵道。   说完他将手中的火把往穹顶扔去。   只见火光掠过之处,头上的穹顶布满了大大小小的窟窿,窟窿里还塞着一个个包裹得像蚕蛹似的人,有些蛹从窟窿里滑落出来,在空中悬荡着。刚才看到的人脸就是这些蚕蛹。   这时,火把烧断了其中一簇蛛丝,一个‘蚕蛹’重重落地。   魏西陵上前提剑挑开,露出一张北狄人的面孔,已经死了多日了。   “隋侯提?”莫赫愕然道。   “你认识他?”   莫赫:“他是我的传令兵,五天前失踪的,他娘的,我还以为他当了逃兵!”   原来这一年来,少了的几百号人,根本不是什么逃兵,都在这里喂狼蛛了。   苍冥族不仅让他们在这里驻守,还让他们当饲料啊!   想到这些莫赫不由得咬牙切齿,大吼道:“风长离你这混蛋,别躲在暗处鬼鬼祟祟的,有种给老子滚出来!”   他话音未落,四周响起了淅淅索索让人头皮发麻的声音。   他心底顿时又虚了,“玄首,这……这是什么?”   墨辞点燃了一枚玄门冷焰向黑暗的穹顶上扔去。   只见,穹洞顶的窟窿里爬出了一头头硕大的狼蛛,毛茸茸的长腿上布满尖利的倒刺,正快速地攀爬,在墙壁上如履平地。同时尾部射出数股蛛丝,向下面的众人卷来。   “放箭!”   魏西陵一声令下,   无数支羽箭掠空而起。箭雨中,狼蛛被射得吱哇乱叫,不时有中箭栽落下来。   但更多的狼蛛快速地顺着石壁攀爬下来,从四面八方向众人包围上来。   萧暥一剑劈开一头狼蛛,又身形轻巧地翻上另一头狼蛛背上,一剑从顶掼入。   这时又一头硕大的狼蛛沿着崖迅速地壁攀爬而下。   “给我把刀,我不想被那些东西当点心!”莫赫大叫。   魏西陵正举剑斩杀狼蛛,头也不回地脚跟一蹴,就将地上一柄重十余斤的弯刀踢得直飞起来,凌空急旋而过时齐齐削去了一头狼蛛的四足,才飞掷到莫赫手中。   “好身手,痛快,哈哈哈!”莫赫举刀挥砍,周围的狼蛛被砍地浆汁四溅。   ***   堡垒外,夜色如墨。   黑暗的丛林里窜出无数苍炎,铺天盖地地涌来。   “迎敌!”云越一声令下,   他话音未落,诺哈扎大喝一声,策马狂奔,沉重的弯刀抡圆了掠空而至。   “受死吧!”   云越轻巧地向后一仰,刀锋从他的下颌堪堪掠过。同时反手一剑,直取诺哈扎咽喉。   激战。   ……   诺哈扎杀气腾腾,钢刀每一次挥动都带起一阵狂风,似乎连空气都被撕裂。   云越灵巧地在刀锋下游走,每一个动作都透露着猫科动物般的敏捷。   “当”的一声金铁交鸣的激响,诺哈扎的钢刀划过长剑,去势尤疾,一刀劈在粗壮的树干上。   趁着这个机会,云越手中剑如游龙,直取诺哈扎后心。   就在这时,他眼中忽然沁入了什么冰凉刺骨的东西,他抬手一抹,居然是雪花。   也就这瞬息间,诺哈扎已经转过身来,云越一剑刺偏,只砍下了他左边的吞肩兽。   林间纷纷扬扬地下起雪来。   ***   地穴中,狼蛛的数量越来越多,密密麻麻地蜂拥而来。   墨辞一剑劈开一头狼蛛,还未来得及拔剑,又一头狼蛛尾部一撅,一股蛛丝疾射而来。   墨辞一个铁板桥向后一仰,只觉得腥风扑面而过,堪堪避过。   “我是个文人啊,为什么要应付这些东西!”   他话音未落,只见眼前黑影一闪,一头狼蛛的大螯已近在咫尺。   莫赫见状双脚一蹬,整个人像长蛇般贴地滑行,锋利的弯刀剖开狼蛛腹部,将它当场开膛破肚!   “先生,没事吧?”他刚站起身,   噗的一声。狼蛛腿上的倒刺如利刃穿透了他的胸膛,莫赫被整个人挑了起来,一蓬鲜血激溅而出。   “莫赫!”墨辞奋力拔剑去刺向狼蛛,但激战至此他早就手臂酸麻,根本砍不进狼蛛的厚壳。   “闪开!”萧暥凌空一跃避开锋利的尖刺,翻上蛛背,反手一剑,贯穿那头狼蛛。   莫赫重重摔到地上。   “老子终究还是老了,换是两年前,这些东西都不够老子下菜的!哈哈——噗——”莫赫口中血如泉涌,狰狞道:“风长离,老子到那头等你!”   说罢手中的弯刀垂落了下来。   墨辞心情复杂地阖上他的眼,就在这时,他食指上的玄门指环散发出幽幽蓝光。   萧暥和墨辞同时抬头,就见穹顶上一头比圆桌还要大的巨蛛顺着蛛丝迅速地滑落下来。锋利的大螯如铁钳般大张着。   卧槽!这该不会是这些狼蛛的祖宗罢?   萧暥一把将墨辞推到安全之处,自己就地一个滚翻,敏捷地避入石柱后。   “轰”地一声响,那狼蛛的腿扫过,石柱裂开了一道可怕的缝隙,穹顶上的泥尘纷纷散落。   趁着巨蛛一击不中之际,萧暥轻巧地翻上蛛背,举剑就刺。谁知那狼蛛的后背又硬又厚,仿佛穿了铠甲,长剑掼入如一根细针,根本没法贯穿。   吃痛了的狼蛛咆哮起来,猛地一甩。   萧暥被抛飞出去,后背狠狠撞上石柱,只觉得喉中涌起一股咸腥,被他用力咽下。   这狼蛛好大的劲道!随即他脑海中一念闪过。   但来不及细想,那狼蛛尖啸着张开一对锋利的大螯向他爬来。   千钧一发之际,魏西陵凌空跃起迅如流星,在空中挥出利剑,直刺那狼蛛腹下的纺器。   巨蛛被一剑从后掼入,疼得疯狂甩动,猛地回转身向魏西陵扑来,撞得地宫里飞沙走石。   趁着这个机会,萧暥几个翻滚,捡起地上的绳索,一头系在齿轮上,另一头凌空抛出,“西陵,接着!”   魏西陵立即会意,接过绳索一个滚翻,绕过狼蛛腹部,敏捷地翻上蛛背,稳稳地打了个结。   那狼蛛疯狂甩动,魏西陵骑在蛛背上,一手紧握住绳索,一手持剑对准狼蛛头腹连接处的软肋狠狠掼入。   狼蛛疼得一声尖啸猛地向前挣动。   只听咯吱咯吱的机括声传来,转动的齿轮愣是被大力勒停了。   成了!   随着整个堡垒微微震动,布满的机括陷阱都回归原位。   但众人还来不及庆幸,“轰”又是一声巨响,整个地宫都跟着震了震。   狼蛛疯狂地横冲直撞,意图甩开绳索的牵制。   “快撤,这地宫要塌了!”   众人一边劈砍残余的狼蛛,一边向外撤去。   好在堡内的机关已经全部关停,一路畅通无阻地回到了地面。   此时,石门已经打开了一半,寒风夹带着雪花从门底下飘进来。 第511章 巨蝎   朔风呼啸,大雪纷飞,转眼间漫山遍野一片银白。   冰天雪地中,云越衣衫单薄,冻得浑身僵硬,手脚麻木,连手中的剑也变得沉重不堪。   而苍炎军无知无觉,在纷飞的大雪中,更为凶悍地叫嚣着扑杀过来。   诺哈扎穿着厚实的熊皮大氅,他大喝一声,沉重的弯刀挟千钧之力向云越砍来。   云越举剑奋力格挡,“当”的一声震耳欲聋的金铁交鸣声,长剑与弯刀毫无花巧地磕在一起。   巨大的反震力如潮水般倒卷而回,云越震得虎口发麻,长剑脱手而去,插在了雪地里。   “受死吧!”诺哈扎狞笑着抡起弯刀。   千钧一发间,一支羽箭如电光疾火破风而来。   一箭直透诺哈扎眉心,残忍的笑意顿时凝固在了他脸上。   他高举着弯刀直挺挺倒下,箭尾的翎羽仍在寒风中震颤不已。   云越霍然抬头,喜极道:“主公!”   萧暥放下弓,一剑劈开冲上来的苍炎,伸手把他拽起,“云越,没事吧?”   云越摇摇头,起身拔出了地上的长剑。   诺哈扎已死,但是苍炎进攻的势头非但没有减弱,反倒来势更猛。   不知什么时候起,寒风中传来了幽诡的琴声。   那琴声寒厉惊颤,如万鬼夜哭,听得让人心魂动摇,而那些苍炎听到了琴声,仿若疯狂的恶鬼般扑杀向众人。   “不妙,控音术!是风长离!”墨辞急道。   萧暥奋力劈开一个扑咬上来的苍炎,“你是玄首,你有什么办法吗?”   “办法倒不是没有,不过你们要忍一忍。”墨辞说着从怀里取出一支短笛,拿到嘴边,信口吹了起来。   那笛声尖利又突兀,就像一颗石子投入了平静的湖面,扰乱了一池春水。   “你吹的什么曲子?”云越头皮都要炸了。   墨辞:“贺新郎,迎亲的!”   萧暥:……   魏西陵静静看了他们一眼,转身砍杀苍炎。   因为墨辞的捣乱,风长离的曲声一断,林间苍炎攻势暂缓。   但是此刻林间的积雪已经没过了脚踝,剑刃上都结了霜花。   夜深雪重,寒透骨髓。众人一个个都冻成了雪人。   萧暥眉睫上结着冰霜,心口又隐隐作痛起来,他奋力举剑劈翻一个苍炎,还来不及收势,两杆长矛像毒蛇般从左右两侧攒射至胸前,萧暥往后一仰,只觉身体沉重僵硬,堪堪避过的同时,长剑奋力一扫,一剑劈断矛杆。   激战。   一名锐士将一名苍炎奋力砍翻在地,正要举剑斩断它的脖颈,这时数支冰冷的羽箭戳穿了他宽阔的肩背,他举剑的手一僵,双眼瞬间黯淡下去。   “子元!”丙南一剑劈开一名苍炎。   “将军,我想、回家……”一缕殷红的鲜血从他的嘴角缓缓溢出。   丙南阖上了他的眼睛,将他放在雪地里。   就在这时,他身后一片隆起的雪堆似乎动了动,雪花淅淅索索地落下。   他霍然回首,只见一条漆黑的尾鞭如疾风般从雪堆下甩出!   锋利的尾钩穿过他后肩,刹那间将他当空提了起来。   紧接着那雪堆轰然塌落,下面竟然蛰伏着一头硕大的毒蝎!   “丙南!”萧暥挽弓搭箭,嗖嗖嗖,三箭连发,直射那毒蝎头部。   那毒蝎挥舞着双钳,当、当、羽箭尽被弹飞,火星四溅。   趁着这个机会,丙南反手一剑割断披风,跳落到毒蝎背上。   但是那蝎子背覆坚硬的黑甲,闪着粼粼幽光,长剑根本刺不进去。   紧接着那巨蝎脊背一拱,就将丙南狠狠地掼落在地。   他还来不及爬起身,周围的雪堆一个接一个崩裂开来,七八只硕大的毒蝎破雪而出,向他们包围上来。   萧暥头皮发麻:这些玩意儿是从巨蝎堡来的吗?   这些东西甲壳坚硬,怎么对付啊?   他一念未过,一只毒蝎挥动着巨钳就向他扑来。   严寒中,萧暥身体冻得麻木,胸中血气翻腾,只有勉力举剑相迎,当的一声,长剑撞上巨钳,震得他虎口生疼。   紧接着,毒蝎猛一个转身,蝎尾如同一杆锋利的长枪,夹带着雪沫向萧暥甩来。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嗖的一声,一段绳索掠空而来,精准地套住蝎尾的毒钩。   紧跟着绳索一收,毒蝎被倒吊着悬在了树上。   萧暥见机,飞身上前一剑剖开了蝎子薄弱的腹部。   与此同时,林间又是两根绳套甩出,套住了一只蝎子的双钳。   两匹战马同时向左右奔驰,当场将那毒蝎扯裂为两半!   好凌厉的手段!   凛冽的风雪中,就见一身穿裘皮的女将策马回首。朝戈?!   只见朝戈率领北狄士兵熟练地用绳套套住毒蝎。   日逐部善于游猎,对付这些东西颇有经验。   “多谢朝戈首领!”萧暥拱手道。   朝戈道:“朝戈为先生驱使,萧将军不必谢我。”   “先生?”萧暥一愣,莫非是映之?   朝戈回头望去。   只见朔风中,谢映之一袭青衫映着皑皑白雪。   果然是映之!   萧暥惊喜间正要上前。   “小宇,当心。”谢映之脚步轻移,也不觉得他有多快,却恰到好处地在毒液飚射而来之际,挡在萧暥面前,广袖荡起一阵清风,那剧烈的蝎毒就像春风化雨一般被散落在了朔风里。   萧暥蓦地抬头,就见大雪漫漫的林间,风长离闲坐于一头巨蝎背上,微笑道:“谢先生,别来无恙?” 第512章 硬仗   风雪中,谢映之见萧暥衣衫单薄,道:“此处交给我和朝戈首领,你们速去海溟城。”   萧暥此刻已经冻得手脚僵硬了,知道再战下去无益,便对谢映之道:“映之,那你们小心。”   随即便和魏西陵撤军西去。   “海溟城里必有秘术围障,子言,你们一起去,以防不测。”谢映之道。   墨辞点头,“映之,这边拜托你了。”   便和余下的十多名玄门弟子紧追大军而去。   风长离倒没有阻截的意思,等到众人离去,他淡淡道:“既然清完场了,就该我们好好谈一谈了。”   谢映之洒然道:“风先生在此设下重重陷阱,不是想和谈的意思吧?”   “玄门率众入侵我大夏,难道我不该自卫吗?”   “若非贵国劫走了我大雍的皇帝陛下,也不至于如此。”   “掳走?先生差矣。”风长离幽冷一笑,“陛下是自愿来此的。如今,他已经是我大夏的尊神。”   “尊神?”谢映之眸色微变。   “不错。”风长离从容道,“他将指引我们恢复国土,重建家国,再修信仰。”   谢映之静静道:“可你们的目标是鲜血铺路,白骨做墙,你们的信仰是蛇虫当道,人如草芥。”   “住口!”   蝎尾一摆,一股毒液激射而至。   谢映之展开折扇,轻轻一拂,“怎么,主君听不得实话?”   “既然谢先生要辩,那我们就好好论一论。”风长离不紧不慢道,“修炼秘术或玄法本是修炼方式不同,你们却以先王在深宫中修炼阴诡之术为借口骇然进攻我大夏国,乃至于赤地千里,生灵涂炭,到底是谁草菅人命?”   “当年朔王是否修炼邪厉之法门姑且不论,焚烧海溟城,使得生灵涂炭的到底是谁?难道风先生不知道吗?”   风长离眉头微微一蹙。   “至于修炼秘术是否为邪术,修炼法门本没有错,但是你们为保血统纯正,族内通婚,导致天才和疯子各半,其行事越来越偏激诡谲,所以,景皇帝以通婚调节之,已是非常温和的手段了。”   风长离冷笑:“调节?难道不是你们惧怕秘术修炼一日千里,可远胜玄法之循序渐进,这才设法削弱之。再说你们的温和之手段,尊师玄清子与我族高修青冥君相知相携,表面上琴箫相和,实则却是潜入我族内,探听机密,勾结乱党,里应外合才至我王兵败,玄门如此做派,还算得上光明正大吗?”   “当年玄门或许却有私心。”谢映之坦言道,“但你们采取暗杀毒害羲和公主之偏激手段,乃至于公主身陨,朔王最终成为疯王,这才是这场战争之导火索,这一切难道不是你们造成的吗?”   羲和公主是被暗杀的?   风长离眸色微变。   这细微的表情没有逃过谢映之的眼,“看来你不知道了,但你不会不知道你们族内有一股潜流,野心勃勃地吞并西域三十六国,乃至于图谋中原,他们最不愿意见到的就是中原和大夏联姻,所以他们暗杀了公主,景皇帝兴大军以伐之,这才将其歼灭。”   “只是没想到他们以千万无辜百姓的性命为祭,抵抗王师,这才造成溯回地里浮尸遍野,这种动辄杀人为祭的,如何不是邪术?”   风长离眉头一凝,“那些人都是自愿为神牺牲的。”   谢映之:“说到神,你们原本有两位神罢,一位代表光明和圣洁的天神,一位代表黑暗与惩罚的邪神,而如今,你们只信奉邪神。”   “只有邪神能带领我们复仇。”风长离冷道,“如今邪神已经降世,谢先生,你若现在投诚,玄门或许还有一线生机,我不会赶尽杀绝。”   谢映之轻轻叹了口气:“看来我们是没什么可谈了。”   他话音刚落,一股凛冽的风雪卷起他青衫飞扬。   风长离幽冷的声音遥遥传来,“既如此,是非对错,我们实力说话。”   ***   离开苍岚山后,气温迅速回升。又西行了三十里地,远处的地平线上隐隐出现一片起伏的山峦。城市的残骸仿佛巨兽的骸骨横亘在苍茫的荒原上。   这就是海溟城了!   神殿依山而建,神殿前是宫城区,宫城前是一片开阔的广场,两边是市民的生活区,早在上一次战争中就夷为了平地,只余下烧得焦黑的断壁残垣,依然突兀地伫立着。   此刻,北狄左贤王夷屠闾,也是风长离封的北狄大单于,正率一支两万余人的苍炎精锐严阵以待地静候在广场上。   夷屠闾五十多岁,年富力强,也是北狄诸王里最有军事头脑的。   他的军阵布地颇有章法:以重装步兵形成坚实的前线,抵挡中路攻击,以骑兵保护步兵的两翼,防止被两侧包围。最后,以弓弩手压阵,提供持续的远程火力支持。   这个安排无懈可击,中路、两翼、远程皆非常强韧。   云越放下望远镜道,“主公,夷屠闾是想要仗着兵力优势,跟我们正面来一场硬仗了!”   “主公,末将愿为先锋,领兵破阵!”丙南请缨道。   但是,三千骑兵对两万苍炎,众寡悬殊,而且……   萧暥凝视片刻,道:“夷屠闾怕是不在阵中。”   什么?不在?!   云越和丙南皆是一愣,“那他的主力在哪里?”   魏西陵引鞭一指:“那里。”   那是一片建筑的废墟,和荒草树木长在了一起。   魏西陵道:“夷屠闾在城前摆阵,引我们去攻,他自己却率主力伏击在废墟,等到我们陷入阵中,再两面夹击。”   云越倒吸一口冷气:“这厮好狡猾!”   萧暥道:“我们不如将计就计。”   魏西陵点头,道:“丙南,你率五百骑,斜切北狄军右翼,攻击步兵和骑兵的接缝处,切断其右翼,诱使其中军回援。”   “喏!”   魏西陵又看向萧暥:“阿暥,等到其中军移动之时,你率一千骑压上,注意拉开骑兵间距,造成我主力出击的假象。”   “好!”   “小心。”魏西陵凝眉道。   “放心吧。”萧暥大咧咧道,“弟兄们,随我打野去!”   ***   巨蝎挥舞着大钳,带起疾风飞雪呼啸而来。寒风吹地谢映之身形一记飘摇。   “轰”的一声,巨蝎的大钳撞在山岩上,岩石崩裂,散落积雪漫天。   巨蝎一击不中,长尾一甩,如一根铁枪携风雷之势再次向谢映之扫来。   谢映之身轻若羽,凌空飞旋而起,青衫在风雪中如云散开,未及落地,一根锋利的琴弦从斜前方割开空气斜切而来。   谢映之在空中抬起下颌,风雪中纤细的琴弦掠过咽喉,秀致的颈项仰成一道白皙漂亮的弧线。   紧接着,风长离指尖拂起水波般的旋律,琴弦如无数锋利的刀丝向谢映之激射而来。   同时巨蝎张开大钳,挥舞着长尾,向谢映之奔袭而来。   谢映之身法流畅,在巨蝎和琴弦间游走,如若无人之境。   琴声愈来愈激越,如急雨、似惊雷,琴弦在空中交织成密集的罗网,铺天盖地地席卷而来。   眼看谢映之就要被困在罗网中,风长离猛地收紧手指。   无数锋利的琴弦瞬间绞紧,谢映之忽然身形一晃,人已飞升至一株雪松的枝尖上,青衫迎风飘摇,来不及躲避的巨蝎霎那间被琴弦割得四分五裂!   风长离微微一愕,随即微笑,“好手段。”   话音刚落,他袍袖一挥,带起一股寒流,在空中凝成一支锋利的冰箭,向谢映之疾射而去。   眼看冰箭就要穿透谢映之心房,就在这时,青衫下探出一根玉白的手指,在箭尖轻轻一点,冰箭去势一挫,随着一声尖啸,竟风驰电掣般向风长离倒射回来,顿时穿透了黑袍,一股阴毒的暗沙激扬而起。   谢映之当即展开折扇,清风荡过,吹散沙尘,黑袍之下,空空如也。   聚沙成影术!   地宫中,风长离眉心微微一蹙。   “主君?”在旁护法的贺紫湄轻声道,“怎么了?”   风长离缓缓睁开眼睛,谢映之果然不好对付。   “无事,你去门外守着即可。不要让任何人进来打扰。”他淡淡说罢,再次打坐入定。   苍岚山,风雪中。   谢映之蓦然回首,就见风长离遥立于山巅,手指成决,随之一道凛冽的冰霜之气扑面而来,仿佛要把一切冻结。   谢映之折扇轻摇,荡起一阵清风,温润的气流如春风化雨破冰而出,化作一股和煦的暖流向风长离冲荡而去。   “这样还不行。”风长离傲然微笑。抬起右手对着席卷而来的暖流隔空挥掌。   一股磅礴的寒气从掌心奔涌出去,所触及的每一寸空气都被强劲的寒流所冻结,凝固成一头狂躁的巨兽扑杀而来,激起漫天雪尘飞舞。   与此同时,谢映之手中的折扇化作一道明亮的白光,凌空斩去,夹着风雪之势将兽首整个劈裂开来!   冰雕的巨兽发出一声惨啸,周身顿时裂开了数道缝隙。   裂缝如蛛网蔓延,随即骤然爆开!碎成无数晶莹的冰渣,从天而降。   碎冰被朔风一吹,竟化作漫天飞舞的灼灼冥火,飘散开来。   谢映之心中一沉,不妙!   只见那幽灵般的冥火随风飞散,无孔不入地飘入战士们的铠甲缝隙,衣领袖襟,甚至眼耳口鼻。   林中激战的北狄战士顿觉肢体麻木,浑身僵硬,逐渐丧失了战力。   趁此机会,苍炎军疯狂反扑。   朝戈双手持剑,奋力劈开一个苍炎,只觉得身体沉重不堪,连视力都逐渐模糊起来。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阵和煦的暖风穿林而过,席卷起如流萤般的漫天冥火,倏然随风荡去,林间顿时一清。   朝戈揉了揉酸痛的眼睛,霍然回首:“先生?!”   只见幽幽冥火如星海般围绕着谢映之形成了一个旋涡。   随着冥火不断地汇流,火光越来越炽,围绕着谢映之烈烈燃烧,翻腾不息,激得他衣带如流云翻飞。   与此同时,谢映之周身笼罩着的光华也被冥火激荡起来,犹如碎银霰雪,又像散落漫天的月华。看得人惊心动魄。   风长离钦佩道,“看来谢先生是要替苍生受这烈焰焚身之苦了。”   “但是。”他微微提高了声音,“你以为你能撑得住多久?”   ***   战场上,朔风呼啸,卷起黄沙漫漫。   一群乌鸦在战场上空盘旋。   从空中俯瞰,丙南率领的五百轻骑如一支利箭,射穿滚滚黄沙,向苍炎军阵冲去。   “放箭!”中军代指挥右贤王羌渠大声道。   无数锋利的羽箭掠空而起,在空中交织成一片密集的箭雨,向着疾驰而来的轻骑兵攒射而下。   “重甲准备!”   重甲步兵将大盾往地上重重一顿,压下长矛,形成一片密集的死亡森林。   羌渠得意地看着这支五百人的小队,不是被射成刺猬就是狠狠撞上锋利的矛林!   眼看铺天盖地的箭雨就要落到头上,丙南一个急转,在战场上荡起一道悠长的弧线,率队忽然斜切苍炎军右翼,中军严阵以待的苍炎军重甲兵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飞羽轻骑从他们面前奔驰而过。   苍炎军后阵,羌渠的眉心猛跳了一下,大叫道:“快,右翼轻骑兵迎敌!”   军阵右翼快速动了起来,战马的嘶鸣声中,苍炎骑兵挥舞着锃亮的弯刀,风驰电掣般冲杀过来,马蹄翻飞,烟尘滚滚。   眼看两军就要冲撞在一起,就在这时,变故陡生,奔腾向前的飞羽轻骑骤然间波分浪裂,一股与苍炎骑兵短暂相交,一股狂飙突进,直刺步骑接缝处。   羌渠见状赶紧大叫道:“重甲兵快顶上!刀盾手包抄,骑兵回撤!”   一时间,军阵右翼步兵变阵,骑兵回防,中军驰援,人喊马嘶,一片混乱。   而丙南的数百骑兵早就穿透军阵右翼,冲入毫无防备的弓箭手中。   与此同时,趁着中军重甲兵移动的转瞬之机,萧暥率一千骑如潮水般涌来,沉重的马蹄叩击着大地,漫卷起黄沙飞扬。   苍炎军驰援右翼的重甲兵正在移动中,来不及回调,中军短暂地出现了一个缺口,苍炎步兵毫无保护地显露在冲锋的飞羽营轻骑面前。   抓住这片刻机会,萧暥的一千铁骑如潮水般席卷而来,带着强大的惯性狠狠地撞上了苍炎步兵军阵,瞬间激起浪花翻涌,不少苍炎士兵被直接撞飞了出去,战马嘶鸣声中,冰冷的剑光刺破阴暗的天空,殷红的鲜血浸染了沙漠。   “报——大单于,敌军主力出击了!”   “大单于!左贤王就要撑不住了!”   废墟里,夷屠闾猛地攥紧马缰,终于来了吗?!   ***   地宫外,幽幽烛火在墙壁上映出高大男人的影子。   “安达,你怎么来了?”贺紫湄惊疑道。   “尊上担心主君安危,让我来看看。”安达木讷道。   贺紫湄恭敬道:“请回报尊上,主君安好,请尊上放心。”   “好。”安达说着转过身,   眼底寒光一闪,一记利落的手刀落下。 第513章 浴火   “传我号令,全军出击!一口吞掉他们!哈哈哈哈!”   夷屠闾一马当先,同时将手中弯刀往前狠狠用力斩出。   “呜呜嗷嗷嗷”   排山倒海的呐喊瞬间冲霄而起,八千苍炎铁蹄紧随夷屠闾身后,从废墟里冲出,纷纷纵马向前。   驰骋的战马汹涌如潮,狂乱的铁蹄叩击着大地腾起黄沙滚滚,遮天蔽日,无数锃亮的弯刀在空中翻腾飞舞,刺破了阴暗的天空,沉重的战马响鼻声,混乱的铁蹄声,苍炎军狂野的嘶吼声瞬间交织成一片,声振寰宇。   “主公!你看!”骑将庄瀚激动道。   魏西陵望向沸反盈天的战场,眸中凝起一丝凛冽的肃杀,“出击。”   顷刻间,一千精骑刀剑出鞘,如同潮水般向山坡下的海溟城倾泻而去。   当的一声激响,夷屠闾的弯刀重重磕开一名锐士的长剑,就在他要举刀再劈的时候,他身后传来了滚滚的闷雷声。   霍然回首,只见翻腾的烟尘中,一支千余人的铁骑狂飙突进,在战场上漫卷起一道华丽的弧线。   魏西陵兵分三路,如三把尖刀穿插而过,顿时将苍炎军切割成了无数凌乱的小块。   与此同时,萧暥率军回击,前后照应,顷刻间苍炎军阵里一片人仰马翻。   ……   ***   “先生!”朝戈奋力举剑劈开几名苍炎,就要冲过来。   风长离手掌轻轻一翻,如同赶走只恼人的飞虫。   一股强劲的寒流扑面而来,将她重重掀翻在地。   她顽强地在雪地里爬起身,探手一摸,眼前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一堵透明的冰壁,将她隔绝在外。   这堵无形的冰墙,仿佛在昭示着他们之间的战争,凡人无法介入。   此刻,林间的冥火以谢映之为中心形成了一个旋涡。   他站在重重烈焰中,长眉微蹙,火光映照下,玉白的脸容泛着幽幽的青色。像九幽之狱中临难受苦的谪仙。   冥火焚身。   谢映之立于火中,如孤松修竹。   风长离淡淡道,“放弃吧,他们不值得你救。”   谢映之不语。骨格清致的手暗暗握紧。   随着时间的推移,冥火越来越烈,烈焰中,谢映之的容颜宛如一尊即将破碎的冰雕玉像。他的坚忍超乎了风长离的想象。   风长离不明白,他完全可以抛下这些士兵,置身事外,他为什么不走?他为什么要在这里忍受烈火焚身之苦?   “没想到谢先生为了苍生,做到这个程度,可是,也到此为止了。”   他轻叹了声,“我不忍看你倾世风华,受此摧折,渐渐枯萎凋零,不如给你个痛快罢。”   说完他踏前一步,双手交替上扬,暴烈的寒气咆哮着从掌心涌出。   此番他施尽全力,滂沱的冰霜之气在空中化作猛烈的冥火,势不可挡地向谢映之扑杀过去。   几乎是瞬间,谢映之周身的火焰猛地腾起,眼看就要将他整个吞噬!   千钧一发之际,谢映之轻轻抬起了右手,如拈花一般,掌心骤然亮起一朵金色的火花。   那光芒浩大而柔和,顿时将周身的幽幽绿焰都映成了金色。   一瞬间,仿佛无数淡金色的羽翼随着火舌舒展开来,猛地振翅而起!   风长离瞳孔骤然收缩,这是……?!   耀眼的焰光中,那是玄门的神鸟,浴火而生!   随着一声清啸,烈火凝成的淡金色羽翼脱离了谢映之周身,冲霄而起。   但它却不是冲向眼前的风长离,而是划破了天空,呼啸着向远方飞去。   “西陵,你看!”   海溟城里,魏西陵仰起头,就见天空中划过一道流星般,如玄凤飞舞,如烈焰燎天,转瞬而过,消失在了天际。   “轰”的一声巨响,烈焰穿透了大殿的穹顶,直透地宫。   风长离只觉得一股浩大之力从上掼下,周身寒气尽散,血脉翻涌,猛地呛出了一口鲜血来。   他脸色苍白,不可思议地跌坐在地,居然是隔空攻击他的真身?谢映之的实力竟恐怖如斯!   风雪中,风长离的化影如同一面镜子,顿时裂成万千碎片,随风飘散。   随之,朝戈面前的冰壁也崩然碎裂。   “先生!”她赶紧冲到谢映之身边,一把搀住了他。   只见谢映之面色寒白,双手冰凉,已是耗尽了全部的精神力。   “我无事,打坐一番即可。”他虚弱道,身体却如一片羽毛般轻轻下坠。   ***   地宫里,风长离还未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壁上的烛火忽然晃了晃。   有风。   “什么人?”风长离仓促抹去嘴角的鲜血,   只见一道斜斜的影子拖到了墙壁上。   他霍然回首,就见一个高大的人影立在背光的阴影里。   “安达?你怎么进来的?”   “地宫门震塌了,我来看看主君。”安达站在门口,木讷道。   “我无事,你出去罢。”风长离疲惫地转身。他不能让人看出他身受重伤,已形同废人。   可他话音刚落,忽然得胸口一凉。   他脚下踉跄了一步。愕然低下头。   只见一截白刃穿透了他的身体,有殷红的血珠凝在刀尖。   “你已经输了。”背后一道阴郁的声音道。   风长离头也不回,长袖一甩,安达的身体猛地腾空飞起,后背狠狠地撞在石壁上,顿时骨骼暴裂。   接着,风长离拔出胸前的长刀,蹒跚着走到安达面前,用刀尖挑起他的头颅。   只见他逐渐散开的瞳孔下有一道黑线。   人傀……   长刀垂落在地,风长离恍然。   他口中泛起一丝苦味,抬起头,眸中仿佛有两点鬼火,幽幽燃烧着。   他捂着心口,缓缓地站起来,向地宫深处走去,身影完全融入了门后噬人的黑暗之中。   ***   海溟城   “刚才那是……火烧云吗?”萧暥望着天际道。   魏西陵道:“看方向,是来自苍岚山。”   萧暥心中一沉:“映之他会不会有危险?”   “放心,谢先生一向很稳。他留下对敌,自是有把握。”   萧暥点点头。在他的印象里,谢映之一直是玄门大佬,强大得超乎他的想象。他和魏西陵一样,都让人感到安心。   谢映之一定会没事的。   接着他下令军队进驻海溟城。   海溟城早在百年前已是一片废墟。到处是断壁残桓,乱石荒墩。   废墟东边便是圣山神殿。   神殿建在山巅,山势险峻,四周有深堑,深堑上仅有一座吊桥。   魏西陵下令全军修整片刻,傍晚攻打圣山。   另一边,墨辞和几名玄门弟子正在给伤员医治。   这一战歼灭苍炎八千余人,俘获万余。但锐士营及飞羽营也付出了七百骑伤亡的代价。   “大壮,忍一忍。”修远用棉线缝合一名士兵肋下可怕的伤口。   那士兵暗暗握紧拳头,爽朗道:“没事儿,只要头还在,就都不是事儿,哈哈”   鲜血渗出,沾染在白皙的手指上。修远凝起秀眉,专心致志地穿针引线。   “先生你手真巧,针脚比我妹子还好。”大壮憨道。   但话一出口他就觉得不妥,赶紧挠头道:“先生,我不是说你像妹子,我是说”   “先生比妹子还秀气,还细心。”旁边的士兵趁机探头打岔道。   修远被说的有点不好意思了,“绷带用完了,我去拿点。”   “喂,你这嘴碎的,把先生说走了罢!”大壮抬起胳膊就要拍他,结果拉扯到肋下的伤口,痛得咧了嘴。   “你们在说什么?莫非看上我们家修远了?”墨辞笑嘻嘻地走过去。   “我们在说修远先生,人长得俊,医术又好。”   “脾气也好。”   “那是,我们修远最温和了。”墨辞拍了拍大壮的肩膀,“年方二十四,还没成亲,你们有什么姐姐妹妹要介绍吗?”   修远隔着堵断墙还听到他们在打趣,脸更烧红了,不留神脚下被什么绊了一下。   低头一看,是一具阵亡士兵的尸体。   只见他的后背被利刃斜剖开一道长约数寸的伤口,深可见骨。死状甚为惨烈。看铠甲应该是锐士营的。   修远轻叹一声,心中不忍,便想把他抬到路旁。   也就在他俯身的一刹那,那阵亡士兵的双臂忽然像铁钳般探了出来,扼住了他的咽喉。   刺耳的骨骼碎裂声中,修远的眼睛猛地大睁,有殷红的血丝从他嘴角溢出,转瞬之间,那明亮的眼眸就已黯淡下去,头颅也无力地耷拉下来。   那士兵扔下修远,捡起了他的佩剑。向人群走去。 第514章 寂灭   剑尖在石板地面上刮出刺耳的声响,士兵的身影在夕阳下拖出长长的影子。   “吕顺?”丙南愕然道,“你不是已经战死了么?”   他话音未落,吕顺手中的长剑已经狠狠地劈落下来!   当的一声金铁交鸣的激响,丙南举剑奋力格挡,“吕顺?怎么了?发生了什么?”   吕顺双眼通红,面目狰狞扭曲,他咆哮一声,一剑磕开丙南的长剑。   丙南就势敏捷地一个旋转,飞身跃起,在空中挥出利剑,直取吕顺咽喉。   但就在他举剑欲刺的一刻,他犹豫了一瞬。   吕顺跟随他出生入死了五年。曾经为他挡过刀,挨过箭。   也就这一瞬的犹豫差点要了他的命。   吕顺一把抓住了剑刃,不顾鲜血直流的手掌,猛扑上去一口咬住了他的脖颈。   周围的人都惊呆了。   这时一道寒光掠空而至,在吕顺的脖颈上轻轻一荡,血花飞溅,吕顺的头颅顿时颓然垂落下来。   魏西陵收剑入鞘。   丙南摔倒在地,捂着脖颈惊魂未定地大口喘着气,他到现在都不敢相信刚才的一幕。   吕顺居然要杀他?   “是痋术!”墨辞蹲下身沾了一点血闻了闻道。   “痋术?”魏西陵蹙眉。   “一种利用蛊虫寄生在尸体脑中,使其攻击扑咬生人的邪术,可是吕顺怎么感染的呢?”墨辞摸着下巴,边想边道,“难道是兵器!”   魏西陵剑尖一挑,一柄苍炎的弯刀就落到墨辞手中。   墨辞低头闻了闻,“是了。”   “这把弯刀在饲养蛊虫的血液里浸泡过,如果我军将士被此刀砍杀,蛊虫就会渗入血液,尸体就被寄生控制,成了痋人!”墨辞脸色凝重,罕见地正经起来。   这么说,所有被苍炎砍杀的士兵都成了痋人……   萧暥和魏西陵同时心中一沉。   再看四周,废墟间无数已经战死的将士又摇摇晃晃地重新站了起来,他们捡起地上的刀剑,面目扭曲而狰狞,挥舞着刀剑疯狂地砍向周围的同袍。   转瞬之间,曾经的袍泽就变成了敌人。   而锐士营和飞羽营的士兵面对那一张张熟悉的面孔,昨天还在一口锅中吃饭,而此时却成了死敌,一时都无法狠下杀手。   “噗噗噗”刀光亮起,鲜血飞溅。不停有士兵倒在血泊中,倒在自己袍泽的屠刀之下。   萧暥见状急跨上战马,举起长剑断然道:“兄弟们,他们已经是痋术控制的尸体,不再是我们的袍泽,杀了他们才能保护我们的兄弟!”   “这是一场生者和亡者之战,拿起你们的剑,保护你们的袍泽!”   士兵们纷纷跨上马背,流着泪,开始挥舞着手中的长剑。   都是曾经的袍泽兄弟,死后却被痋术变成了这种东西。   每一剑下去,激起的都是自己曾经袍泽的血。   丙南怒喝道:“风长离,老子跟你拼了!”   ***   幽暗的地宫深处有一道沉重的万劫之门。   门后是一片虚空的深渊,墙壁上燃着九百九十九盏鲸油灯,也照不亮十世轮回的深渊洞底。   这是朔王发疯后耗尽心血的最后一件作品。传说中三千世界的终点,万物寂灭之轮。   所有生命都无法逃脱,这轮回之力。   鲜血顺着青铜祭台上雕刻的血槽流到阵眼中,古老的阵图缓缓地启动。   风长离坐在祭台上,日月周天仿佛都围绕着他运转。   随着血流的加速,他的脸色越来越苍白,以残生为祭,开启这万物寂灭之轮……   地宫外,贺紫湄捂着后颈,挣扎着站起身。推开地宫的石门,往下走去。   大厅里倒毙着安达的尸体,地上插着一柄长刀,周围有大片的血迹。   她的心顿时揪紧了,“主君?”   空荡荡的地宫中只有她自己颤抖的声音在回响。   她壮着胆子,沿着血迹往下走去。   眼前是看不到尽头的深渊,漆黑中盘旋下行的石阶仿佛通往地狱深处。   她咬紧牙关一步步往下走去。   不知道走了多久,深渊底下隐约出现一线光亮。   “主君!”她欣喜地往下奔去。   可还没等她跑出几步,轰的一声巨响,强劲的气流伴随着一团耀眼的光雾冲霄而起,携带着撕裂一切的力量从深渊中呼啸而上。   她手中的烛台幡然落地,来不及发出一声惊呼,她的身体就被强光吞噬,消失于无形。   ***   夕阳残照着王城的废墟,朔风呼啸,沙尘飞扬。   萧暥一剑砍去一名亡者的头颅。   他曾是锐士营的一名百夫长,萧暥还记得他的名字,记得那漆黑的眼睛里曾经闪耀的光彩,而如今只剩下空洞和疯狂。   但即便如此,一剑砍去他的头颅时,萧暥仍觉得手中的剑沾染了袍泽的血有千钧之重。   这一刻,他骤然想到了前世,在他死后的三十年,风长离将程牧及锐士营的将士们都制成了苍炎,驱使他们进军青帝城,魏西陵临危渡江,北上拒敌,当时他会是怎样的心情?   那一战,他保住了江南,自己却战死沙场。   他是战神,他怎么会败?他为什么会败?   想到这些,萧暥的内心狠狠地抽痛了一下。   他望向乱军中魏西陵奋身杀敌的身影,他神容冷峻,银甲上已沾满鲜血。   萧暥握紧手中之剑,这一世再不会让你孤军奋战!   激战。   如血的残阳照着宫殿的废墟,随着战斗的推移,不断有阵亡士兵加入了亡者的大军。   萧暥一剑格飞两支狼毒箭,霍然回首,忽见傍晚的天空渐渐亮了起来。   紧接着脚下的大地微微震动,废墟里的蛇鼠虫蚁纷纷地从石缝里钻出来,潮水般往神殿所在的圣山方向爬去。   “不好!”墨辞立即有种不祥的预感。   他用力格开一名亡者,回头望去,就见万象宫的方向升起一道耀眼的白光,白光逐渐扩大,形成一个风暴的旋涡,一时之间,沙尘飞扬。   “这是什么?”萧暥讶异道,   古代的氢弹?!   “朔王!是朔王留下的那件邪厉之物!”墨辞面色惨变。   “那件毁天灭地的武器?”萧暥愕然。   “我也不清楚究竟是什么,但是,快撤!”墨辞急道,“撤到神殿去!那里也许会有御界!”   墨辞一边说,一边率领余下的弟子往吊桥边撤。   但是他们稍一后撤,亡者军团便蜂拥而上,声嘶力竭地挥舞着手中钢刀。   魏西陵一剑劈开一名亡者,转身道,“阿暥,你们先撤,我来断后!”   “那我和你一起……”   “阿暥,放心。”魏西陵沉声道,“我有把握。”   说罢便率数十名亲兵,纵马迎向汹涌而上的亡者军团。   萧暥知道这个时候必须有人统兵压阵。   他深吸了一口气,“撤!”   说罢他率领余下的军队徐徐退到吊桥东。   吊桥有十来步宽,桥下是深不见底的天堑。走在桥上,仿佛是踏足于神界和人间的界限。眼前是高耸入云的圣山,和依山而建的巍峨的神殿。   另一边,魏西陵率领二十八骑,组成一个锋利的箭矢冲阵,如同一柄尖刀在密密麻麻的亡者军团中来回突刺、碾压,将蜂拥而上的亡者们包抄、分割、斩首。   亡者军团一时被冲散。   趁着这个机会,魏西陵率军击破阻截,向吊桥的方向突围而去。   一千步,五百步,三百步,眼看吊桥近在咫尺,就在这时,一道鬼魅般的黑影在吊桥前一闪。   紧接着,锋利的长戟荡起沙尘、携带着摧金裂石之力向魏西陵横扫而来。   当的一声刀剑相撞,爆发出雷霆般的金属撞击声。   夕光下他看到一张森冷桀骜的脸。   呼延钺!   只见呼延钺脸上爆起蜈蚣般狰狞的青筋,浑身赤红如血,简直就是一个血人,连挥舞的长戟也带着一股浓郁的血腥味。   魏西陵在马背上倏然仰身,避过这暴烈的一击,随即手一翻,长剑回荡,直扫呼延钺后心,当的一声激响,火星四溅。   金身。   就在他们激斗之际,刚才散开的亡者军团又迅速聚拢,包围上来。瞬间把这二十八骑围堵地水泄不通。   士兵们奋力挥剑劈砍,砍得手臂酸麻,剑都豁口了。   萧暥在那一头看得惊心动魄,不假思索地就要翻身上马。   墨辞一把拽住缰绳:“萧将军,你不能过去,你过去了,君侯还要分心。”   他话没说完,嗖的一声,一柄锋利的弯刀凌空掷来。   萧暥一把推开墨辞,长剑横扫,当的一点寒星闪过,弯刀被弹开,插入了地面。   霍然抬头,就见亡者们已蜂拥上了吊桥,声嘶力竭地挥舞着手中钢刀冲杀过来。   千钧一发之际,魏西陵一剑格开呼延钺,趁着这间隙,在马背上挽弓搭箭一气呵成,嗖嗖两箭连发,悬挂吊桥的麻绳应声而断。   吊桥震动,亡者们东倒西歪地滚做一团,紧接着整个吊桥连同上面的亡者们都坠入了深不见底的天堑。   “西陵!”萧暥不顾一切冲到悬崖边。   不远处,耀眼的强光已化作一片巨大的光雾,带着吞噬着一切的力量,席卷而来。飞沙走石间,巨大的石柱被连根拔起,急旋着坠进光的旋涡中。   隔着天堑,斜阳下,魏西陵最后深深遥望了他一眼,便转过身,面对强敌。   在他身后二十八骑誓死追随。   激战。   萧暥站在悬崖边,眼看着他的背影渐渐融入了那耀眼的光芒中,越来越淡,最终消失在无尽的斜阳里。 第515章 造物   夕阳落山,天边一片黯淡的墨蓝,四野垂着几点寒星。   萧暥站在悬崖边,凝望着光雾过后那一片死寂的王城废墟。   烟消云散,万物寂灭。   终于他的身形微微晃了晃,一股鲜血涌出口中。   “主公!”云越一把搀住他。   萧暥面色苍白,吐血如崩。   云越急地眼眶发红:“墨玄首,怎么办?”   墨辞手忙脚乱地一通翻找,找出一枚青玉小瓶:“这是续元丹,可以暂时压住病势,激发体能。但是这药力生猛,后患……”   萧暥不等墨辞说完,拿取丹丸,不假思索地吞了下去。   这个时候他还不能倒下。   然后他抹去嘴角的残血,以剑支地挣扎着站起身来,沉默的目光掠过这余下的一千多人。   许多人都眼眶通红,泣不成声。   “将士们,战争还没有结束!”他高声道,“即使君侯不在,你们依旧是我军的主力,是不败的精锐!”   “主公!”骑将庄瀚也是魏西陵的负剑士,红着眼眶单膝跪地,“君侯有过嘱托,他不在时,让末将等听候萧将军调遣!”   “从今往后,萧将军就是我们的主公!”   “主公!”上千将士齐刷刷单膝跪地。   萧暥只觉得胸口气血翻涌,被他强咽下去,勉力道:“将士们,请起。”   “喏!”庄瀚抹了把眼睛,率众人站起身来。   “主公,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萧暥望向远处巍峨的神殿,深吸一口气:“进军!”   ***   无量殿里,长廊上月光如霜,夜风卷起纯黑的袍袖如水波般拂动。   魏瑄抚栏凝望着墨蓝的夜空,天边那耀眼的光芒早已消失,寂寂的天幕上,有流星划过。   “尊上。”一个年轻的侍从站在幽暗的壁灯下,躬身轻声禀报道,“主君,不在了。”   “我知道。”魏瑄漠然道,“以风长离之死,换魏西陵的陨落,这一步,不亏。”   “尊上,萧暥和墨辞他们已经登上了圣山。”   “也该来了。”魏瑄淡淡道。   “苍炎军全军覆没后,我们无兵可用”侍从小心地忧声道。   整座圣山并没有苍炎驻守,魏瑄不喜欢那些肮脏的东西沾染他的神殿,因此,所有的苍炎都在夷屠闾那一战中被歼灭了。   此刻的神殿,乃至圣山都处于完全不设防备的状态。   魏瑄漫不经心道:“研墨罢。”   然后,他从容走到案前,提笔饱蘸了墨汁,信手画下几支利箭,随即衣袖轻轻一拂。   瞬息之间,无数锋利的羽箭从纸上掠空而起,带着刺耳地尖啸声飞出宫外,穿透云层,在空中交织成一片绵绵不绝的箭雨,凌空攒落下来。   “叮叮叮”萧暥手中长剑横扫,一连格飞三支羽箭。   “竖盾!”   数百名剑盾兵将手中的圆盾高举过顶,与此同时,在盾牌阵的中心,墨辞率十几名弟子各占星位,组成一个小风凌阵。   一时之间,山道上狂风席卷,扰乱了箭矢的方向。   另一边,魏瑄笔端一凝。   居然用风凌阵,有意思。   随即他笔走龙蛇,寥寥几笔,一支黑甲大军,便从纸面上跃然而出。   造物术。   山道上,森冷的钢刀映寒了天空,一排排身披厚重铠甲的武卒踏着整齐的步伐汹涌而前,冰冷的铁甲、沉重的大盾交织成一堵堵令人窒息的铁壁,势不可挡地向前推进。   “迎敌!”萧暥一声令下,千余士兵刀剑出鞘。   这是魏西陵离去后,他们的第一战,所有人心中都憋着股悲恸的狠劲。   潮水般汹涌而前的重甲武卒狠狠地撞上严阵以待的锐士营军阵,刹那间激起璀璨的浪花,人体横飞,战马嘶鸣,刀剑的寒光刺破夜空,殷红的鲜血浸染了冰冷的石阶。   一名锐士身上插着两支折断的羽箭,仍激战不休,赤红的眼眸里燃烧着野兽般的光芒,一刀横扫劈开了一名黑甲士的头颅,那无头的黑甲士倏然化作一蓬黑烟,消失不见了。   一名黑甲士刀法狠辣,一刀横扫将一名锐士齐腰削去,可他还来不及收刀,那名锐士仅余的上半截身躯乍然暴起,如饿虎般猛扑上来,铁钳般的手狠狠掐断了他的喉咙。又是一蓬黑烟荡起,黑甲士消散无踪,那名锐士也颓然垂下了头颅。   激战   ……   月光静静照着大殿,魏瑄颇有意味地停笔凝思。   哀兵必胜,果真是如此。   这一次,他下笔之前想了想,眸中闪过一丝异色。   ***   最后一名黑甲士烟消云散,巍峨的大殿也遥遥映入眼帘。   几名锐士当先冲入殿中,就在这时,一阵腥膻的飓风扑面而来,紧接着,一股狂暴的力量横空而起,直接将最前面的几名锐士掀地倒飞起来,撞上粗重的石柱,顿时筋断骨折。   随着腾起的烟尘散去,只见幽暗的神殿里飘动着六点冰冷的鬼火。   后面的将士还没来得及看清楚是什么东西,就呆滞地立在原地,化作了石像。   墨辞猛然意识到,大声示警道:“那是犀龙,不要看它的眼睛!”   犀龙是传说中的巨蛇,据说身长可达到五六丈,有三头六目,和它对视的人都会变成石像。   原本墨辞只以为是传说杜撰的,没想到真的存在?!   可是这时已经迟了,除了萧暥、庄瀚以及十几名锐士和玄门弟子外,其他人都化作了石像。 第516章 犀龙   随着鳞片碾压过碎石的滚动声,一条比水缸还粗的巨蟒蛇行而来,月光下浑身漆黑的鳞片像宝石般闪闪发光。几丈长的蟒身直立起来,比神殿的穹顶还高出许多。   由于墨辞的警告,众人皆不敢与它对视,只能压低视线,处于完全不能还击的防备之中。   就在这时,蛇身猛地弓起,张开血盆大口,如闪电一般咬了过来。   电光火石之际,萧暥猛地推开庄瀚,凌空旋起迅如流星,巨大的蛇头险险从他身侧穿了过去,带起一阵腥膻的狂风席卷。好比蟠龙一样的巨尾猛地拍在石柱上。石柱轰然倒塌,众人急走躲避之际。硕大的蛇头转而径直朝前面的墨辞吞咬而来。   萧暥和庄瀚想去救他却根本来不及了,只见墨辞反应奇快。不知何时,已破指写下一片符文,凌空打出,符文流转形成一面圆形的巨伞撑在面前,犀龙的大口被圆弧打开的伞顶一挡,强大的咬合力完全施展不出。   趁着墨辞阻挡住巨蟒的片刻机会,几名玄门弟子手中成决,念动精神力,周围的空气凝结成一面圆弧形的护盾,罩住了余下的众人。   护盾外,飞沙走石,狂怒的巨蟒一次次以粗壮的蟒身冲撞着护盾,地动山摇一般。   “这样下去不行!”萧暥道。   转瞬间,护盾已经出现了道道裂缝。   萧暥环顾四周,看到了神殿前的一座侧殿,高度正好。   “子言,能不能送我上去!”   墨辞一看那数丈高的神殿檐顶,冷汗都冒出来了:“太危险了!你要做什么?”   “把它射下来!”   墨辞倒吸一口冷气,这太疯狂了!   “看到它的眼睛就会石化,怎么射?”   “我有办法,送我上去!”   墨辞知道为今之计,也没有别的计议了,不然大家都得交代在这里,于是手指成决,打出一道上升符。   萧暥脚尖轻点,纵身一跃,如飞燕般翻上了神殿的檐角。   月光下,他利落地割下一截披风,蒙住双眼,挽弓搭箭。   屋顶,狂风呼啸,犀龙巨大的身躯猛地一翻,蛇行而来。   众人的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   只见那蟒身猛地弓起,张开血盆大口,蟒头犹如闪电般一弹向萧暥咬了过去。   几乎是同时,一箭疾如星火,带着破风的尖啸声离弦而出,正中巨蟒张开的大口,穿颅而过!   一股黑烟腾空而起。   “射中了!”墨辞激动道。   余下两首的巨蟒狂怒,怪躯一翻,猛地撞向神殿。   轰的一声巨响,本来就不结实的侧殿顿时分崩离析。   夜空中,萧暥身形仿佛被巨风吹得一记飘摇,如一片秋叶,轻轻落到一根残立的石柱上。   同时反手一箭射出,羽箭如流火疾风破空而去,又中犀龙一首!   犀龙吃痛暴怒,如狂风一样席卷过来,长尾如铁鞭狠狠一甩。石柱顿时裂开了一道可怕的缝隙。   萧暥脚下已经摇摇欲坠。   “主公!”庄瀚不顾一切冲出护盾。拔剑就去砍向蛇尾。   巨蟒猛地转身,一口咬住了他的右肩,就要将他卷到半空。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萧暥闻着风声,微微侧头,猛地张弓,又是一箭离弦而出,呼啸着穿透巨蟒额心!   趁着巨蟒吃痛挣扎之时,萧暥一把扯开蒙眼的布料,拔出长剑,借着从石柱上飞身跃下之力,一剑劈开巨蟒粗壮的身躯,连人带剑顺势滑落,将它当场开了膛。   又是一股黑烟腾起,巨蟒消失无踪。   与此同时,庄瀚摔倒在地,右肩血流不止。   “庄瀚!”萧暥收剑,急奔过去。   “主公,一点小伤,不碍事。”庄瀚咬牙道。   再看刚才被犀龙化为石像的云越等人,也渐渐恢复过来。只是大部分人都手脚麻木,丧失了战力。   时间紧迫,萧暥让他们原地休整,自己和墨辞率余下的数十人率先向大殿走去。   ***   无量殿   巍峨的大殿前有一座石筑的拱门,拱门上镌刻着枝蔓缠绕的靡荼花,花开彼岸,碧落黄泉。 虞兮正里X   跨进拱门,倏忽之间,一座繁华的街市映入了眼帘。   长街上灯火通明,车水马龙,熙熙攘攘。   街道两边开着各色的铺子,琳琅满目。   正是春夜,暖风拂面,杨柳依依。湖水轻轻拍打着堤岸。   风中有卖莲藕糕的姑娘清脆的嗓音……   萧暥一阵恍惚,这里好像是……永安城?!   就在他茫然四顾时,长堤上传来了阵阵马蹄声。   他蓦然回首,就见一人白衣骏马,踏着一地落花而来。   “西陵?!”萧暥身形微微一晃,恍若梦中,眼眶不由自主有些湿润。   魏西陵也看到了他,勒马俯身,向他伸出手来,温声道:“阿暥,回家罢。” 第517章 蜃楼   回家……   轻轻说出的几个字,一瞬间所有的疲惫如海潮般席卷上来,让萧暥的身形不由地晃了晃。   但却他没有立即握住魏西陵伸过来的手。   “怎么了?”   “西陵,战争还没有结束,陛下还被挟持着。我不能回去。”   魏西陵蹙眉道:“阿暥,你在说什么?战争早已结束,阿季也回府了,你若不信,跟我回去看罢。”   公侯府里张灯结彩,一改平日的肃穆。大堂上传来丝竹之声,回廊上穿梭着托着果盘珍肴佳酿、衣着华彩的侍女。   “暥哥哥回来了!”嘉宁飞奔出来,拉着他的手絮絮叨叨着,“阿季早上就在厨房里了,说是你这次北上御敌辛苦,要做几个好菜犒劳你!”   厅堂里,华灯如昼,照着满桌丰盛的菜肴,蜜渍梅花、绣球虾仁、鹿尾蟹黄、金丝酥雀,琳琅满目。   太奶奶坐在中央,精神健硕喜笑颜开道:“今日家宴,是祝贺阿暥和西陵凯旋,此后再无战事,家国无忧。”   晚宴其乐融融,嘉宁和方澈兴致勃勃地问了很多西域的风土人情、战事情况,魏西陵和萧暥都一一答来。   华灯下,魏西陵一身雪白衣袍莹莹辉映,他静坐如渊,俊秀雅正,宛若不染尘烟的世家贵公子。   而魏瑄还是少年时的模样,坐在萧暥身边默默地听,小心翼翼地替他剔除鱼刺。   一切仿佛回到了从前,温暖地让他眼睛酸痛。一时不知身在何处。   晚宴后,春夜浓如酒。院子里开满了垂丝海棠。   月照花影,风入林稍。   房间里扎着红绸,燃着凤烛,榻上铺着大红的锦被,一切都如他们离开之前。   新婚燕尔,正伉俪情深。仿佛这几个月的征战从来都没有存在过。   萧暥走进屋子,一时出神,恍惚之际,身后被人环住了。   魏西陵胸膛轻抵在他背上,低头啜着他鬓边,温热的气息拂到他耳畔,激起轻轻的战栗。   萧暥仰起头,他的唇近在咫尺,柔软的触碰间,那人清爽的气息整个笼罩了他。   窗外夜风吹拂不息,魏瑄站在黑暗的屋檐下,落花如雪沾了一身。   纸窗上透出缱绻交错的人影,黑暗中传来低沉压抑的喘息声。   少年眸中闪动着波光,骨骼清致的手揉碎了一朵海棠。   灯下,魏西陵沉默地一遍遍吻着萧暥,吻得他唇上鲜红潋滟。让他不知今夕何夕。   萧暥双手拢着他的脸颊,极尽可能地回应,仿佛要把浓稠的思念都融化在这温软的唇舌间。   “阿暥,永远留在这里,留在我身边。”魏西陵拈起他的下巴。   烛火映出一双流丽的眼眸,被情潮濡湿的眼尾染着一抹烟霞,微微撩起,便是让人情迷的勾引。   萧暥眼睛里起了雾,“若我要走呢?”   “那么我就把你关起来。”他说着猛地抬起他的腰,近逼的眼睛里抑着灼热的温度。   那是萧暥从未见过的目光,有着剧烈如海的力量和压迫感。   魏西陵抵着他的额头,把他压在窗前,低沉盈耳的嗓音中带着诱人的磁性:“我们多久没舒缓了?”   萧暥似懂非懂地看着他,烛火下迷离的眼波风流天成,说,“那你想不想?”   最后一丝矜持如紧绷的琴弦铮然断裂,汹涌的潮水勃然涌出,魏西陵托起他的腰,猛地挺身压紧了他。   几乎同时,他的后肩一凉。   魏西陵把着萧暥的手忽然松开,一柄寒光闪闪的短刃正插在他的右肩上。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萧暥,愕然道:“你要弑神吗?”   “也未尝不可!”萧暥说罢拔出短刃。   只见眼前的魏西陵仿佛一道破裂成千百面的镜子,瞬息之间,碎成无数片,倏然消散了。   与此同时,周围的屋子、烛火、桌案都乍然碎裂。   破境!   漆黑的大殿里,只有四周悬浮在空中的长明灯幽幽燃烧着。   一道悠远的声音在大殿上空响起,“你什么时候发现这是海市蜃楼的?”   接着,刚才散于空中的无数碎片又重新凝结起来,成了一道修长的人影。遥遥立于王座之前。   萧暥道:“西陵是不会迫我的,更不会说要求我永远留在他身边这样的话。你根本不懂他,也模仿不了他。”   没有人能模仿他,取代他。   他们之间的默契不需要任何语言的承诺。   即使他不在了。   他依旧、也永远是他心底不能分割的眷念。   “原来如此。”那道声音道。   萧暥:“还有,里面所有人的衣衫都是左衽。”   “怎么?”   “在大雍朝,衣衫穿着都是右衽,左衽是胡人的穿着。”萧暥道,“所以,所有的人都是镜像。”   “是我大意了。”那身影道,“但是既然你早就发现了,为什么还陪我演到现在?”   “我在揣度你的意图,你为什么要制造这个境,直到我想到了阿季。”   “嗯?”那声音颇带欣赏,“他怎么了?”   “你在蜃楼里跟我纠缠,是为了让阿季看到这一幕,以增强心魔对他的控制罢。”   “同时,你也想把我困在这里,是不是?”   永远都走不出海市蜃楼,永远困在这无量殿里。   “花神选中了你,你本来就是我的。”   萧暥挑眉:“那狗尾巴花?”   对方沉默了一下,皱眉道:“放肆。”   随即手指轻轻一点,一道无形的力量如海潮般向萧暥压来。   紧接着,黑暗的大殿中掠起一道明亮的火链,火链转瞬间化作无数符文,在萧暥面前流转成一面圆形的护盾,顶住了席卷而来的风暴。   “子言!”萧暥霍然回首,不知什么时候,墨辞也已经从蜃境中醒来。   “我说老妖怪,装神弄鬼地欺负一个不会玄法的人算什么本事!”墨辞说罢手一扬,无数枚流转的符文瞬间化为一支支利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射出去!   那王座前伫立的修长身影却一动不动。连一根手指都没有抬起。   漫天激射而来的利箭在他面前忽然凝住。随即瞬间炸开,散做无数火花落下。   一时间,大殿里被照得明亮如昼。   也就这片刻,萧暥看清了那人的模样,顿时一惊:“这不是阿季吗?”   “以前是。”墨辞道,“现在被老妖怪夺舍了。”   萧暥发现,此刻魏瑄的容色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苍白,那是一种没有温度的,仿佛冰雪凝结成的雕像,晶莹剔透,衬得他的眸色极黑,一点光都透不出来。   那眼神也是萧暥从来没有见过的,既不像他少年时光华流淌的清澈,也不像他登基后辗转深思的莫测。而是虚无缥缈的,深邃又透彻。   “老妖怪?你说谁?”魏瑄目光一沉。   随即大殿中的空气炸起一股狂澜,向墨辞铺天盖地地压来。   墨辞身形轻捷,凌空飞旋而起,堪堪避过狂暴的气流,同时在空中甩出火链,无数燃烧的符文流转成一道金色的锁链,就向魏瑄席卷而去!   魏瑄缓缓抬起手指,隔空轻轻一点。   那火链就像被击中了七寸的蛇,去势一挫,随着一声尖啸,竟风驰电掣般向墨辞倒卷回来。霎的勒住了他的手足脖颈,墨辞额头的青筋顿时梗起。   火链灼灼燃烧着,他白净的手腕烧出了红痕,有皮肉焦灼的青烟冒起。   “子言!”萧暥来不及多想,挽弓搭箭,一箭乘风,离弦而去。   魏瑄像刚才一样,轻抬手指,正要隔空拦截。   谁知那羽箭去势尤疾,竟掠过他的指尖,如闪电般擦着他的颈项飞去。留下一抹浅浅的血痕,一滴鲜血顺着苍白的肌肤滑落下来。   魏瑄抬手抹了一把脖颈,不可思议地看向萧暥,竟以凡人之身伤神!   “你到底是什么人?”魏瑄袍袖一扬,一股铺天盖地的力量向萧暥卷来。   萧暥感到头顶的空间仿佛急剧膨胀一般,有千钧之重向他压下来。   他以剑支地,喉中涌起一股熟悉的咸腥味,被他强咽下去。   他抬起头,不屈的目光看向魏瑄。   魏瑄淡淡道:“臣服我,就放过他。否则……”   说罢漫不经心地收拢手指。   锁链瞬间收紧,墨辞的身体顿时绷直了,鲜血沿着锁链滴下,眼看就要被扯得四分五裂!   “住手!”萧暥急道。   就在这时,嗷呜——一声地动山摇般的巨吼,如霹雳惊雷,仿佛大殿都跟着震动。   魏瑄眉头一皱,抬眼望去。   就见大殿前出现了一头巨兽,体型像马,矫健似豹,头上有锋利的犄角。浑身毛色漆黑如鸦羽。   正是雷戟兽!   魏瑄冷哼一声,仅目光微微一凝。   四周的气流立即卷起一股磅礴的力量,狂飙而去,地面片片掀起。   刚才还威风八面的雷戟兽嚎呜一声,转头就逃。   接着,殿前一道清风荡过,如融冰化雨般,那狂暴的气流倏忽之间就被打散,消失于无形。   月光下,霜白的衣袍翩然浮动。   雷戟兽怯怯地躲在来人身后,露出半个头看向大殿里。   “玄清子。”魏瑄的声音遥遥传来,“你终究还是来了。” 第518章 天神   萧暥蓦然回头看去,只见来人如芝兰玉树,秀极雅极。   他轻轻手指一点,就去掉了萧暥身上的禁制,同时解开了墨辞的束缚。   “师尊?”墨辞勉强地站起身。他失血过多,脸色苍白,玄清子让他先打坐恢复元气。   然后看向萧暥:“看来噬心咒之伤还是没有痊愈。”   萧暥认出,他就是当年在离雁岭替自己拔出噬心咒的高人。   “当年多谢先生相救。”   玄清子轻叹了口气,“当年我替你强行拔除噬心咒,使你久病缠身,没想到你还能统军作战,到底是师尊的后人啊。”   什么什么?师尊?玄清子的师尊,岂不是?   信息量太大,萧暥脑子短暂地断片。   “原来如此,竟是虚瑶子的后人。”王座上魏瑄淡淡道,“难怪能一箭穿透我的御界。”   “但是,以凡人之力伤神,终究是太放肆了!”   说罢他手一扬,一股凶煞的黑雾腾空而起。在空中凝成一条杀机凛然的黑龙,张开大口就扑向萧暥!   玄清子几步上前,隔空写下一片符文,长袖一挥,那符文瞬间在半空中连成一条流动的火链,缠绕住了狰狞的黑龙。   魏瑄手指成决,黑雾不断涌出,翻腾的黑龙身形突然暴长了到数丈,它猛地挣断了火链,咆哮一声击穿大殿的琼顶,巨木碎石纷纷砸下。   月光照进大殿里,月光下一股温和的力量托住了下落的巨石。萧暥和墨辞得以带众人纷纷躲避。   就在玄清子护住众人之际,黑龙猛一摆尾,向他们扑杀而来。   玄清子长袖一扬,面前竖起一堵风凌御界,无数符文如流光转动,组成一面无懈可击的盾墙。   暴怒的黑龙狠狠撞击在御界上,地动山摇一般,卷起的狂风震得他衣袍飞舞。   玄清子静立于风暴中心,闭目默念心决,神殿上空顿时雷云滚滚,遮蔽了月光。   一道闪电劈开天幕,照亮了大殿。   墨辞愕然抬头:“莫非是……天极雷火!”   他话音未落,黑龙庞大的身躯就被雷电击中,痛苦地翻腾挣扎起来,搅得大殿里飞沙走石。   风雷声动间,石柱断裂,墙体坍塌,大地龟裂。   裂开的地缝里翻腾起滚滚岩浆,热浪滔天,直冲云霄。   萧暥愕然,这圣山居然是座火山吗?   “撤到外面去。”玄清子道。   萧暥和墨辞赶紧带众人撤出神殿。   另一边,天极雷火不断劈落,交织成一张火网铺天盖地罩住了黑龙。   眼看那黑龙被雷电包围,魏瑄终于认真起来。   他走下王座,双手交替扬起,一股更为磅礴的黑雾呼啸着从掌心蹿出。   网中的黑龙身体顿时暴长了数倍,火网顿时崩裂,散做无数电光雷火。与此同时,黑龙庞大的身躯吞噬了雷火,竟成了一条妖光熠熠的雷龙!   妖龙张开大口,喷出雷火,向玄清子扑杀而去!   雷击之下,风凌御界顿时碎裂成无数残破的符文,飘然散去。   然而此时的玄清子已经施尽了法力。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道寒光掠空袭来,锋利的长剑刺中了妖龙的下颚。   “彦昭?”玄清子惊道,“快走,你会被撕裂的!”   雷火映照下,萧暥面色白得近乎透明。   妖龙浑身覆盖坚硬的鳞甲,他手中的青霜长剑只刺进了甲片的缝隙,就被雷电击中,瞬间寸寸断裂!   紧接着,妖龙撇下玄清子,咆哮一声,向萧暥扑杀而来!   电光火石间,一道淡影挡在了萧暥面前。   他的出现仿佛初冬一片雪花轻盈地飘落窗前。那样自然而悄无声息地替萧暥挡下了这致命的一击。   “映之!”   谢映之身形踉跄着倒退了几步,被萧暥一把接住。   “映之,怎么样了?”萧暥急切道。   魏瑄静静地看着他们,眼中忽然浮现晦暗不明的情绪,随后他嘴角勾起一抹不屑的冷笑,“既然你们这么相惜相爱,本尊就送你们一程!”   说罢,那妖龙张开大口,喷出一股炽烈的雷火,燎天而来。   “主公,接剑!”庄瀚解下背负的王剑凌空掷去。   萧暥一把接过,横剑一挡。   燎天的雷火直冲剑身,焰光映得萧暥容色犹如寒冰般透明。   魏瑄微微眯起眼睛,“嗯?帝王之剑竟能挡住龙焰?”   随即他走下王座,双手展开,全力施术。   妖龙身形再次暴长。萧暥头顶、背后全变成了鳞片的墙壁,黑粼粼犹如宝石,将他包围其中。   萧暥紧握王剑,向前冲出几步,迅捷地跃向空中。剑身上的云雷纹在龙焰照射下光华流动,宛如射穿了云层的月光。   妖龙猛地转身,向空中挥出利爪,带起的巨风割裂了空气,发出雷动般的轰鸣,卷起飞沙走石,   萧暥凌空一个翻身,如惊鸿掠影般,避开这致命一击的同时,乘风而起跃上了龙脊!   但他并不停留,在盘绕回旋的龙身上不断地纵跃翻飞,以惊心动魄的方式攀上了龙首。一剑刺入妖龙铜铃般的眼睛!   妖龙顿时发出一声高亢的哀嚎,随即翻滚腾跃起来,萧暥的身形被巨风吹得一记飘摇,倏然一闪消失了。   独眼的妖龙视力受阻,暴怒咆哮着,吐出炽热的龙息,狂乱地寻找着猎物。   那个胆敢刺伤它的人在哪里?!   就在它癫狂无措之际,大殿顶上闪过一道耀眼的寒光,如流星划过夜空。   半瞎的妖龙茫然地抬起头,一只独眼在模糊的血色中看到一道黑影从殿顶一跃而下,长剑挟风雷之势劈空斩至,借着纵身下跃之力,将龙头整个的劈裂开来。   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以凡人之力屠龙!   魏瑄愕然。   就在他出神的刹那,萧暥的王剑已劈开重重黑雾,雪亮的剑尖直指向他。   “你要杀我吗?”魏瑄赫然回过神来,   “放开阿季,我饶你不死。”   “我和他是一体的,你要灭我,就要先杀了他的肉身。”   “怎么?下不去手了?”他微笑着。   乌云散开,月光照射进来。   月光下,眼前之人有着初雪清霜一般干净的容颜,正含笑看着他。   恍惚间萧暥眼前又出现那个少年,他站在绿柳如茵的河边,手中捧着玉璧,就像捧着自己的心。   空中无数烟花如雨点般炸开,缤纷的焰火照亮了河面。也照亮了少年的脸庞。   魏瑄一双清亮眼睛里熠熠生辉,像是发下什么誓言般正色道,“我愿以性命护此玉完璧无缺,也必然会以性命护持璧之人安然无恙。”   手中的王剑变得沉重,就在萧暥心念起伏之际,一缕凶煞的黑雾却如鬼魅般悄无声息欺近他身后。   ‘彦昭,小心!’   他恍然间听到一道熟悉的声音在虚空中响起。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黑雾凝作一柄森冷的长剑,刺入他的后背。   一蓬鲜血飞溅而起。   溅在魏瑄雪白的脸颊上。   他的血温热柔滑,如融化的玛瑙般。   接触到萧暥的鲜血后,魏瑄容色骤变。   “彦昭……?!”   “阿季。”萧暥一开口,鲜血就顺着清削的下颌淌下。   鲜血流淌到魏瑄手上,魏瑄面色煞白,没有血色的唇紧抿着,他挣扎着抬起了手,握住了萧暥的剑刃,竟将剑尖指向了自己的咽喉。   怎么回事?   邪神愕然,魏瑄的身体居然在抗拒他的意志!   他怎么敢?!   他们一个个都要以凡人之力对抗神吗?   邪神正要再次凝聚元力,就在这时,大殿上方又一道惊雷照亮黑暗。   只见玄清子为首,谢映之和墨辞各站星位,三代玄首联手铸成了伏魔大阵!   大殿上空顿时乌云滚滚,无数道闪电劈空而下,地缝里烈焰滔天。   魏瑄仓促之中来不及凝聚起黑雾抵挡。一道明亮的雷火劈开了地面,他心神大乱之际,坠下无底的深渊里。   “阿季!”   千钧一发之际,萧暥跟着纵身跃入地缝。   在急速下坠中,他一把抓住魏瑄,同时长剑猛扎入岩壁。   地火燎天,脚下岩浆滚滚。   两人坠在半空,魏瑄仰起头,挣扎道:“彦昭,放手!”   “阿季,我不会放。”萧暥握剑的手骨节突起,两人如纸鸢般悬在崖壁上。   “邪神是邪神,你是你,一定有办法让你摆脱他!”   西陵已经不在了,他不能再放弃阿季。   “哪怕九死一生,我也要把你带出去。”他说着用力拽住魏瑄往上提,“踏着我肩膀上去!”   魏瑄咬住唇,喉中哽了哽。一滴泪缓缓淌出眼角,周身的黑气开始散去。   可就在这时,嚓的一声,支撑剑身的岩石忽然崩裂。   萧暥只觉得身体一沉,就往地渊中急坠下去。   炙热的岩浆扑面而来,他感到有一丝遗憾的苦味,终究没能救得了阿季。   耳边热风呼啸。   在急速的下坠中,他闭起眼睛,这尘世的种种,人生苦恨,前尘因果,乱世雄心,都在这一刻远去了。   心中渐渐生出前所未有的安宁。   很快,就能再见到西陵了罢……   就在他的意识逐渐飘远之际,他的身体却被一团轻柔的光雾托住了。   像羽毛一般。轻盈又温暖。   不知什么时候起,魏瑄周身被淡淡的银辉所笼罩,仿佛万千星光将他们从地缝中徐徐托起。   光渊中,魏瑄的容色犹如晨雾里缓缓绽放的莲花,静谧清宁,他抱着萧暥,垂眸深望着他。   这一刻他不再是邪神,而是光明与守护的天神。 第519章 重生   阳光照在碧绿的草原上,远处雪山皑皑。   宁静的湖边,萧暥叼着根草茎,枕着魏西陵身上,哼着军中的小曲。   魏西陵背靠草坡,静默地抬头望去,天空中有大雁飞过。   沙场征战,金戈铁马都远去了,只余下空气中淡淡的花香……   ***   轻暖的阳光照在军帐里,玄清子坐在榻前,替萧暥把完脉息,长眉微蹙。   “师尊,如何?”谢映之问。   云越和魏瑄同时紧张地看过去。   玄清子轻轻摇了摇头,“他身体衰弱已极,全靠意志力支撑,噬心咒之伤没有恢复,又中了黑雾之毒,恐怕是醒不来了。”   闻言谢映之向来淡定的脸上掠过一瞬茫然失色,身形竟轻轻晃了晃。   “主公!”云越发出一声悲亢的呜咽,扑跪到榻前,流着泪握紧他的手。   魏瑄呆立在原地,明澈的眼眸霎时变得深邃如渊,如两点寒焰般,在黑暗中燃起烧尽这尘世的疯狂。   谢映之立即注意到了他的眼神变化,知道他的魔性又压制不住了。   他轻叹了口气:“其实还有个办法,不妨一试。”   刚才他心乱如麻,竟自忘记了。   他说着从袖中取出一枚晶莹剔透的宝石。这是他临出发前,向卫宛要来的。   “萤石?”魏瑄眸中幽光一闪。   谢映之点头:“灵犀宫里有苍冥族历代典籍,小宇的病源自噬心咒,或许能找到解救之法。”   ***   灵犀宫   青苔蔽阶,寂静的石殿里传来清冷的脚步声。   苍青百无聊赖地坐在五色池边,猛地回头,惊喜道:“魏瑄?!我就知道你会回来!”   自从西征以后,他已经有好多年没有见到他了。这些年,没有人来过灵犀宫,他都快长蘑菇了。   “你都那么高了!”苍青跳起来,比划着,激动道:“你已经是个英俊的青年了!”   “你说说,你为什么那么久不来看我?我等了你那么久,你有没有想过我?”   “你一直在等我吗?”魏瑄不由心中一热,   苍青认真点头,“你是我唯一的朋友”   魏瑄心中颇为感慨,苍青是少年时除了萧暥,唯一陪伴过他的人,也是他唯一的朋友,虽然苍青只是一只妖。这么多年他有无数话想要跟苍青讲,但是他现在有更重要的事。   “此事说来话长,苍青,我要你帮我个忙。”   ……   ***   大帐外,玄清子负手风中,遥望着旷野上满目枯黄的蒿草和远处苍茫戈壁   谢映之轻轻掀开帐帘,走到帐外,从袖中取出玉骨折扇,双手捧上:“这是师尊的折扇,弟子擅自借用,还望师尊不怪。”   玄清子回首,淡道:“你都知道了。”   “师尊与青冥长老相惜之谊,令人慨叹。”   玄清子轻叹:“相惜么?终究是我害的他。”   “师尊肩负使命,也是不得已。”   “你既然清楚,你我玄门中人,要以肩负使命为重。”他接过扇子,道:“虽然是为了救彦昭,然陛下心性不稳,你把萤石交还给他,妥当吗?你不若自己前往灵犀宫,或者交于为师,寻找治病之方法。”   “师尊,恕我直言,我们都是常人,陛下已入神境,他更能寻到治病之法,而且根据以往种种,他总是能于山穷水尽处另辟蹊径,峰回路转中柳暗花明,我相信他这一次也能做到,况且他和苍青也更加默契。”   玄清子沉思片刻,点了点头。   谢映之又道:“他虽是邪神,也是天神,谁能想到,这个时代苍冥族的邪神和天神降临在同一个人身上。他是正、是邪,就看如何引导了。”   “既是邪神,又是天神。”玄清子蹙眉,“你不怕他以后更疯吗?”   “只要小宇在,他就不会疯。”   玄清子闻言长叹了声:“萧宇……原来你已知道他的来历。”   谢映之恭身道:“师尊用心良苦。”   “不,设计这一切的是你的师祖。我只是个执行者。”   谢映之诧然抬眸。   就听玄清子徐徐道:“师尊他以自己之后人入世,就是想要守护九州天下万世安宁,可是没想到前世,彦昭身死,陛下入魔,从此九州动荡,战火燎原,生灵涂炭,所以今生,师祖自从百年之战后,就在寻找一种途径,如何破解这个死循环,而在几十年前,他终于悟出了。”   谢映之罕见地神色一动。   “太墟宫。”玄清子静静道,“万物寂灭之地,亦是重生之所。”   “传闻太墟宫,可以让时间倒转,逝者重生。”谢映之道:“师祖找到太墟宫了,并让小宇重生于京城流血夜之后?从而改变之后大势至走向?”   玄清子道:“其实时间倒转,逝者重生之说乃是误传,太墟宫之所以被称为轮回之地,乃是因为它是时空的节点和交叉处,是……”   他说到这里,大营门前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两人回眸看去,就见一大汉来不及勒住战马就急匆匆跳下马背,大步流星地直闯营寨:“萧暥在哪里?他怎么样了?”   ***   灵犀宫,一排排书架浩如烟海,望不到尽头。   苍青跟在魏瑄身后,看着他不知疲倦地一卷卷浏览密密麻麻的书籍,点滴锱铢都不放过,不由苦着脸道:“已经三天了,魏瑄你休息一下罢。就算你是神,你的肉身也要吃不消的。”   魏瑄站在书海里,一边埋头看书一边道:“彦昭已经昏迷了三天了,他更等不得。”   “魏瑄,但你这样漫无目标地找,也未必能找到方法。”苍青央求道   魏瑄神色一顿,抬起头:“苍青,你是不是瞒着我什么?”   “没有。”苍青眼神忽闪,避开了他的目光。   “还是你藏了什么?”   苍青不敢和他对视:“魏瑄,我就是着急你……”   “苍青,你是我的朋友,这么多年,你应该了解我的心意。他是我最重要的人,我愿意为他赴汤蹈火。”   “所以我才不能给你看!”苍青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一涉及到他,你就心神大乱,这样会害死你的!”   魏瑄恳切道:“苍青,我很冷静,我也清楚我在做什么,如今他生命垂危,如果我救不了他,即使不追他而去,余生也将活在痛苦和悔恨里,你希望我怅恨一生吗?”   “魏瑄。”苍青鼻子一酸:“不是我要隐瞒你,是这个方法不好,我们再继续找找,一定还有其他办法。”   魏瑄凝视着他的眼睛:“苍青,只要能救他的,就是最好的方法,让我看看。”   苍青沉默半晌,才极不情愿地从袖中取出了一幅卷轴闪电般展开又立即合拢,“好了,你看过了。这些乱七八糟的秘术,也不知道是那个秃老头抠着脚指头想出来的,根本没什么用!”   魏瑄却微微松了口气般笑了:“苍青,谢谢你,我知道该怎么办了。”   苍青才想起来魏瑄有一目十行之能,顿时眼眶都急红了:“魏瑄,你该不会真要用什么劳什子移星换月术吧?就算你把一身的修为全渡给他,也未必能救他!很可能你一身修为尽毁,他依旧醒不来!”   “苍青,别忘了,我是神。”魏瑄笃定道。   “用了此术,即使你还有神的灵魂,你的肉身就成为凡人了,会和凡人一样生老病死。”苍青急得眼泪都流下来了,“这么多年的修炼,吃了这么多苦。最后一无所有,他又不爱你……”   “苍青,如果不是为了救我,他也不会闯无量殿,更不会中这一剑。”魏瑄静静道,“而且,我当年修炼秘术,就是为了能在这个乱世里护他助他,结果我自己却成了……”   “魏瑄,不要说了,不是你的错,你中了风长离那老妖怪的术。”苍青流着眼泪道,“现在老妖怪已经死了,咒术也解除了,你不要再提了好不好?”   “好,我不提了。”魏瑄苦笑:“至于他是不是爱我,我不该强求,我曾经在洛云山修行时就想好了,纵然天涯路远,山水相隔,只要知道他一切安好,便是春和景明。”   “时至如今都是我的错,将来只求能弥补万一……”他话说到一半,忽然眉头一皱,一股鲜血涌出口中。   苍青慌了:“魏瑄,你怎么了?”   大帐里,阿迦罗青筋暴起,一拳狠狠砸在魏瑄腹部。   魏瑄一连倒退几步,后背重重撞在柱子上。   阿迦罗一把甩开青霜,几步上前提起他的衣襟,“如果不是这个狗皇帝,萧暥怎么会变成这样!”   魏瑄抹了一把嘴角的鲜血,“你要打我,什么时候都可以,我决不还手,但不是现在。”   “什么?”阿迦罗抡起拳头。   魏瑄静静道:“我找到治好他的方法了。”   ***   暮色四沉,远处传来苍凉的胡笳声,风中仿佛有人低吟着离歌。   魏西陵轻轻拈去他发间的碎草,道:“阿暥,天晚了。”   “嗯?”萧暥抬起头,迷蒙的眼神看着他。   “你该回家了。”   回家……萧暥蓦地一怔,伸出双臂揽住他的脖颈,探起身道:“西陵,这里就很好。”   有他在的地方就是家。   斜阳映着草原湖泊,一片淡淡的金色。   夕光落在魏西陵额角眉梢,把料峭染得柔和,“阿暥,这是梦境,梦境以外,还有很多人等你回去。”   萧暥还想说什么,却被魏西陵俯首掠去了唇。   温柔的轻触中,他们额头相抵,气息相缠,魏西陵垂着眸,沉声道:“阿暥,我希望你今生喜乐安康,长岁无忧。”   ***   “西陵……”萧暥睁开眼睛,感到夕阳的余晖正照在脸上,仿佛是那个人温暖的手掌,正轻轻拭去他眼角的湿意,他抬起手按在脸上,却空无一物。温柔闪逝。   “主公醒了!”云越喜极而泣,   阿迦罗睁大眼睛,不可思议道:“没想到这方法果然有用。”   他激动地大力垂了把魏瑄的肩膀:“你小子可以!刚才你如果觉得不服,就打回来,我决不还手!”   “什么……方法?”萧暥迷迷糊糊问。   “没什么。”魏瑄面色苍白,神容疲惫,赶紧避开他的视线,转身对谢映之道,“麻烦先生了。”   谢映之在榻前坐下,抬手搭脉,只觉得脉象平稳,道:“无碍了。只是昏迷数日,身体虚弱,需要颐养。”   众人都长舒了口气,云越赶紧给萧暥倒了温羊奶。   萧暥接过来啜了口温热的羊奶,抬头就见云越脸上还挂着泪,不由拍了拍他的肩膀,虚弱地笑了笑:“怎么跟个姑娘似的,哭什么,我就是睡了几日,没事了。”   除了肚子有点饿。他答应过魏西陵要吃饱睡好。   “那啥,有吃的吗?”   魏瑄赶紧从旁边的铜鬲中盛了碗热气腾腾的肉粥。   软糯可口的粥里拌着鲜香的肉糜,再洒上几簇碧绿的葱花,简直让人食欲大开。   萧暥三口两口喝完了肉粥,抹了把嘴看向阿迦罗,眼梢微微撩起,“大单于,该谈谈我们的盟约了。”   ***   盟会订在两天后,大帐里气氛凝重。   北狄方面是阿迦罗、朝戈、左大都尉乌提若。大雍方面是谢映之、魏瑄、萧暥。   阿迦罗环顾了一圈大帐内,首先道:“你们的战神呢?”   萧暥的心猛地揪紧了,就听谢映之从容道:“魏将军乃我九州最锋利之剑,剑不出鞘,是我方对此乃议和之会的诚意,若谈得成,皆大欢喜。若谈不成,也能让大单于尽情一战。”   “好,痛快!”阿迦罗击案道,“那我们就先谈一谈,谈不拢再打!”   萧暥道:“在洛伊古格川时,我和大单于有一个口头上的约定,我大雍将格尔沁草原归还北狄,大单于许诺十年之内不南下中原。”   “十年!?”乌提若大惊:“以往我们每年秋天都要去中原边郡取些布匹盐粮,十年不许狩猎,让我们穿什么?吃什么?”   云越挑了挑眉:“你们可以茹毛饮血。”   “你说什么!?”乌提若拍案而起,   “简直可笑,难道我们中原边郡的百姓就合该被你们掠夺?”   “草原上本就是弱肉强食!”   “谁是强,谁是弱,一战才见分晓!”   乌提若拔出弯刀:“你要试试我的刀锋吗?”   云越:“我的剑也未尝不锋利!”   “乌提若,够了!”阿迦罗出声喝道,“出去!”   乌提若愤恨地一掀帐帘大步走了出去。   萧暥也示意云越不要再说。   眼看谈判一开场就陷入僵局,朝戈赶紧道:“愿听先生之意。”   谢映之向她微微颔首,道:“休战期间,我们将在格尔沁草场开通互市,双方可以交换商品,贵邦可用牛羊马匹换取我国的布匹粮盐和生活物资。”   朝戈道:“这倒是个好办法。”   他看向阿迦罗。   阿迦罗点头:“那就在格尔沁草场试开互市,我方就由朝戈负责。”   谢映之道:“我方的负责之大臣还没有到场,等他赶到,便让他前往王庭拜会大单于。”   接下来双方就细节进行了一些你来我往的磋商,萧暥注意到魏瑄一直没有说话,便问道:“陛下以为如何?”   “朕只是在想一件事,你们北狄人言而无信。朕如何才能相信你们不会毁约犯境?”   阿迦罗:“皇帝陛下想要如何?”   魏瑄:“大单于派质子质于我大雍。”   什么?!   这回连朝戈脸色也变了。   阿迦罗却哈哈大笑:“本单于也想啊,可惜了,本单于虽已大婚,却还无子可质。除非阏氏给我生一个?”   魏瑄的脸色顿时一沉,乌沉的双眸中浸出两点让人胆寒的冷意。   此次谈判基本确定了今后十年大雍和北狄的格局,双方各自收兵,回去休养生息。   之后,魏瑄又在西域建立都护府,设西域都护,管辖西域三十六国及原大夏国的领土。   次年开春,魏瑄在海溟城以东重建新城,收留回迁的苍冥族人。渐渐的,这片荒凉的土地上又开始焕发生机。   就在这时,玄门的鹞鹰带来了一条令人不安的消息,太夫人病重。   萧暥急返江州。 第520章 昭雪   窗外梅破新蕊,细柳垂丝。   药炉里传来微沸声,嘉宁守着药炉旁低低啜泣。   府门前,萧暥来不及勒停战马,就一跃跳下马背,风尘仆仆进了府,恰好和刚出府门的魏曦撞了个正着。   “阿暥?!”魏曦喜出望外,拉着他的手就往里走,“你可回来了,太奶奶天天念叨着你!”   然后他左顾右看,“西陵哥呢?他没跟你一起回来吗?”   萧暥喉中一哽,沉声道:“西陵他,不在了。”   闻言魏曦脸色霎得白了,身形晃了晃,仓促间扶住门廊才没有摔倒。   他不相信道:“西陵哥他战无不胜,他怎么会不在了?”   “风长离启用了朔王留下的大阵,魏将军与属下二十八骑为大军断后,皆为国临难。”谢映之缓步上前道。   魏曦眼眶泛红,赶紧抬袖子擦了擦眼角,道:“这消息可不能让太奶奶知道。”   萧暥点头,“听说太奶奶生病,先请映之给她诊治一番。”   “谢先生请!”魏曦赶紧延手道。   ***   房间里   太夫人皱着眉头喝完药,把药碗递给方澈,“开春了,西陵和阿暥也不知道仗打到哪里了?”   方澈道:“太奶奶,要不我写封信去问问?”   “不,不要打搅他们。以免他们分心。将军为国征战艰辛,我们帮不上忙,也不能给他们添乱呐”   这时,就听到外头传来咣当一声,药炉打翻的声音。   太夫人笑嗔道:“嘉宁这丫头怎么还毛手毛脚的。”   她话音未落,嘉宁飞一般地跑进来,“太奶奶,暥哥哥回来了!”   “谁?”太夫人顿时眼泪就盈满了眶,她以为自己耳背听错了,又偏了偏头,重复道:“阿暥,回来了?”   “太奶奶。”萧暥一进屋,就见方澈扶着太夫人在病榻上坐起身来。   她白发苍苍,正老泪纵横地看过来。   萧暥顿时心头一酸,跪在榻前,“太奶奶,孙儿回来晚了。”   “回来,回来就好了。”太夫人激动地握着他的手,问道:“仗打赢了?”   萧暥点点头:“但是西陵要留在沧州训练新军,等新军练成,沧州稳固,才能回江州。”   这是他进门前和魏曦商量好的说辞。   太夫人闻言先是一怔,然后沉默了片刻,道:“将军为国戍边,也是份内之事,转告西陵,好好练兵,不要急着回来。老身我硬朗着呢。”   萧暥心中恸然,却不能表现出来,赶紧转身道:“太奶奶,映之来了。”   “太夫人安康。”谢映之躬身礼道。   “此番征战,先生也辛苦了,快快请坐。”   “谢太夫人。”谢映之在榻前坐下,替太夫人诊脉看病,之后又让太夫人宽心养病,便起身前往侧屋开药方。   萧暥赶紧跟了过去:“映之,如何?”   谢映之蹙眉道:“太夫人年事已高,此番患病怕是耗尽余力,风烛残年,恐非药石可医。”   萧暥顿时伫在当场,眼前阵阵发黑,浑身冰凉。   魏曦颤声道:“谢先生,那太奶奶……”   谢映之默然摇了摇头,“我开几个增补的药方,许可再延续些时日。”   ……   两个月后,清明时节,春寒料峭。   清早,太夫人感觉精神好了些,便由萧暥推着到廊下院中。   天空下着如茵的细雨,太夫人望着那漫天的雨幕,喃喃道:“不知道边关这会儿也是这样雨水连绵吗?”   萧暥知道她想念西陵了,道:“沧州城的天气干爽,很少下雨。”   “天气冷吗?”太夫人关切道。   “冷,远处能望到茫茫大漠,皑皑雪山,但是在大帐里,将士们一起烤着篝火天南海北地聊,热火朝天地喝酒,就一点都不冷。”   太夫人听得出了神,许久她笑着道:“雪山大漠,真是个好地方。西陵留在那里也好。”   萧暥心中隐痛,忽觉她似话中有话。   就见太夫人回头对魏曦道:“曦儿,西陵临行时给你的那件东西,拿出来罢。”   “太奶奶?什么东西?”魏曦抬起微红的眼睛,懵然道。   “不要给我装糊涂,西陵出发前曾经留给你一份亲笔书信,嘱咐道,他此番若不回来,就让你以他的名义公布天下。”她闭起眼睛,两行浊泪淌下沟壑纵横的脸庞:“现在是时候了。”   魏曦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太奶奶,您老知道了……”   “西陵啊,已经默默把一切都做好了。”太夫人叹了口气,“当年葬马坡之事,乃是先皇帝与王氏合谋害了子涛(魏淙的字),阿暥背负罪名这么多年,此事也是我心头多年块垒。”   “太奶奶……”萧暥喉中哽咽,一时说不出话。   “阿暥,你不要怪西陵,他原本是想亲自给你正名的,只是他已远去,老身我就替他做完这件事。”   “这也是老身最后放不下心的事了。”   次日,公侯府太夫人发布昭告,以公侯府和魏西陵的名义,将当年葬马坡之战的真相、并曹满之证词公布于众,江州人心震动,百姓无不唏嘘。   三天后,永安城里春雨连绵,太夫人溘然长逝。   ***   京城,长乐宫   魏瑄站在御阶前,望着檐下连天的雨幕。   曾贤抱着披风走到他身后:“陛下,春寒雾重,还是回去罢。”   魏瑄沉吟道:“公侯府的太夫人不在了。”   “老奴记得,陛下少时曾经在公侯府住过一阵子。”   魏瑄点头:“老夫人慈祥,对朕多有照料,如今她一走,彦昭又失去一位至亲之人了,岂不悲伤?”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名小黄门低头快速趋步进殿:“陛下,燕州八百里红翎急件。”   曾贤赶紧上前接过来,交到皇帝手中。   魏瑄立即展开一看,眉头微蹙,道:“诏太傅、大司马来御书房议事。”   片刻后,太傅墨辞、大司马秦羽到御书房觐见。   曾贤将燕州急件递给两人,两人看后面色皆变。   辽州以北的山夷部落作乱,竟聚集起七万大军,以萨尼古里为首领,猛攻辽州边境诸郡。   山夷为燕州北部夷狄,常年居住于雪原森林,善骑射,以游猎为生,颇为彪悍。当年淳于泷曾收编山夷力士组成关锁军,是北宫达手下的一支劲旅,在萧暥北伐荡平燕州后,淳于泷乘机逃回辽州,想做土皇帝。后来魏西陵深入辽州,于风雪中北逐八百里,大败淳于泷,收服山夷部落。   如今魏西陵不在了,山夷部落立即又叛。如此反复无常,实乃北境之大患。   墨辞道:“此战最好是萧彦昭率锐士营北上,陛下为其保障军需粮秣,就像当年北伐时一样。只是……”   “太夫人刚过世不久,彦昭心中悲痛,朕实不忍让他再披甲杀敌。”   “陛下,臣愿带兵前往辽州。”秦羽道。   “大司马腿有不便,若此番北上有什么闪失,朕如何向彦昭交代?”   “可是”   “陛下心中是否已经有所决意。”墨辞道。   魏瑄点头:“朕想让大司马镇守大梁,太傅负责粮秣军需,朕要御驾亲征。”   御驾亲征?   墨辞和秦羽大惊失色,墨辞立即道:“陛下的羽林新军在沧州城之战中折损过半,且羽林新军缺少战场经验,战力有限。”   秦羽亦道:“陛下,还是让臣去罢,臣必清缴贼寇,荡平燕北。”   魏瑄一抬手,道:“朕意已决,两位爱卿去准备罢。”   墨辞和秦羽告退后,魏瑄又道:“宣中散大夫觐见。”   在北上前,还有一件事让他放不下心。 第521章 质子   六月的草原一片郁郁青青,连绵起伏的草坡望不到尽头,碧空下风吹草低见牛羊。   左大都尉乌提若大步走向王庭大帐,人未到,声先至:“大单于,好消息!”   阿迦罗从羊皮地图上抬起头来,旁边朝戈、伊若等也同时转头向他看来。伊若是栾琪的幼弟,只有十二岁,阿迦罗将他带在身边培养。   乌提若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思绪,道:“大单于,山夷的萨尼古里造反了,皇帝亲自率军北上,我们的机会来了!”   “机会?”阿迦罗琥珀色的眼眸里微光一闪。   “对!”乌提若指着地图道:“如果我们此刻举兵入沧州,和萨尼古里遥相呼应,雍朝人必然是首尾难顾,此战必胜!”   “但我们有盟约在,十年内不狩猎边境。”朝戈道,   “去他娘的盟约!”乌提若打断她道:“都是骗人的把戏,如果我北狄遭了荒,你信他们不会趁机攻打?”   “但边境互市正要开放,在这个时候撕毁盟约,进攻雍朝,之前的努力不都白费了。”   “互市?做生意哪有抢来的快?”乌提若讪讪道:“朝戈首领,你们日逐部以前可是草原上翱翔的雄鹰,怎么这会儿尽帮着中原人说话,你不会是被中原那位斯文的先生迷了心窍吧?”   “你胡说!”朝戈锵然拔出弯刀。被阿迦罗拦下。   阿迦罗一脚将乌提若踹翻在地,冷声道:“乌提若,谢先生救过本单于的命,我和朝戈首领都尊敬他,你若再出言不逊,本单于当场就要你的脑袋!”   “是。”乌提若低垂的眼中闪过一丝阴鸷。   阿迦罗又道:“况且在洛伊古格川时我就答应过萧暥,十年之内,不狩猎边境,本单于对驰狼神发过誓,岂能出尔反尔!”   “可是大单于,眼下千载难逢的机会我们就这么白白放过吗?”乌提若不甘心道。   阿迦罗目光深凝,   “我倒有个主意,大单于不用背盟,便能击垮中原人。”   阿迦罗狐疑地看了他一眼。   “我们可暗中派出一支军队,支援山夷人,助他们夺下辽州。”乌诺提得意道,“盟约上只说我们不能进攻大雍边境,没有说我们不能帮助山夷人罢?”   “夺下北境后,山夷人占据土地,我们只要财物人口即可”   火光下,阿迦罗眼中闪过一丝野兽般的光芒。   他忽然问:“你刚才说大雍皇帝此番亲征燕北?”   乌提若点头,“是,那小皇帝这次……”然后他猛然反应过来,愕然道:“大单于的意思是……掳了那小皇帝?”   他当即吸了口气,“大单于英明!是属下目光短浅了,只想着抢掠财物人口,若把小皇帝抓来,要什么没有?让大雍朝给咱们年年进贡!”   阿迦罗没有理会他,目光专注地看着羊皮地图。   就在这时,帐外有士卒来报。   “报,大单于,大雍通商使团到了!”   ***   容绪进帐的时候,就察觉到帐中的气氛不善,周围的北狄人的目光像狼一样盯着他们。   但他多少大风大浪间走过来,也是见过世面的,从容迈步进帐,揖道:“见过大单于。”   阿迦罗爽朗道:“容绪先生,我们又见面了!”   然后他对帐中众人介绍道:“这位是容绪先生,盛京商会的会首,在大梁时,本单于就很欣赏先生的眼界见识和先生开拓西域、通商四海的胆略。”   一旁的伊若好奇道:“先生是从中原来的?”   容绪温雅地一笑:“是的,我从都城大梁来。”   “都城?就是王庭吧,大梁有什么?”   “大梁有恢弘的皇宫,繁华的街道,连天的屋宇,广厦鳞次栉比,街上熙熙攘攘,车水马龙……”   伊若听得瞬间出了神。   容绪微笑道:“北小王有兴趣,容外臣与大单于商榷完通商之事,再与北小王细细道来。”   伊若满口答应:“好,你一定要来,我在大帐中等你!”   接下来,容绪与众人商议了开辟互市的细则。他条理清晰,娓娓道来,从市场的选地到双方贸易的细则之类都化繁为简,让北狄众人一听就能明白。   这次不但是伊若,连阿迦罗、朝戈等人都不由地听得出了神。这一商议,不知不觉就到了晚间。   阿迦罗留容绪在大帐中用餐,席间不由就问到萧暥的近况。   容绪道:“萧将军这两个月一直在江州,外臣也没有见过他。”   阿迦罗有些失望,但同时又略微松了口气,在他看来,魏西陵至少还算正派,只要那小皇帝没有机会接近萧暥。   之后帐中众人又问了些互市的事,容绪皆一一作答,伊若早就等得不耐烦了,没等宴会结束,就拉着容绪去了他的大帐。   乌提若看着他们的背影道:“大单于,北小王如此喜欢这位容绪先生,不如我们将通商互市之事拖着,把他留下来。”   “容绪见多识广,知道很多雍朝内部的消息,对我们颇有帮助。”   阿迦罗浓眉紧凝,不置可否。   自从栾琪死后,伊若一直沉默寡言,郁郁不乐。已经不知道多少日子没有见过他那么高兴了。   大帐里,   伊若睁大眼睛道:“这是什么?”   “桌球。”容绪和蔼可亲道:“来,我教你怎么打。”   不得不说,少年人的精力就是旺盛,伊若玩了大半夜的桌球还不知困倦。   “这又是什么?”伊若新鲜道。   “这是叶子牌。”   “快教我!”伊若兴致勃勃。   容绪又教他很多中原的玩意。什么幻戏、六博、九连环等等,看得伊若目不暇接。   容绪道:“大梁城每年七月还有沐兰会,届时江南的龙舟,蜀中的百戏,北境的火花等等齐聚大梁……”   说着说着伊若却开始忧郁起来:“容绪先生,听说你们北境正在打仗,很危险,你不要去。”   容绪立即敏锐地察觉到了他话中的端倪,他抓住这一点蛛丝马迹,循循善诱道:“北小王怎么知道的?”   伊若道:“我听左大都尉说的。”   容绪心中一沉,他不动声色地拿起马奶酒轻啜了口,笑道:“左大都尉怎么看?”   “他劝大单于出兵,大单于拒绝了,但是他问起你们的皇帝在哪里。”   容绪手中的杯盏微微一颤,但表面上依旧优雅淡定,他笑道:“陛下当然在宫里了。”   他微微一笑:“北小王想见吗?”   ***   “容绪这个人表面上看温文尔雅,实际老谋深算。”乌提若道,“现在我们就要对雍朝进行军事行动,这个节骨眼上更不能让他回去。”   朝戈道:“容绪先生是互市通商的主理大臣,我们扣留他,等于是背盟。”   “谁说我们扣留他了,我们是保护他。”   “什么?”   “明天我让部下率一小部分士兵内讧,造成骚乱的假象,大单于就可以保护使团安全为由,派兵将他们围起来!”   阿迦罗皱眉,“容我再想想。”   “大单于,当断不断,反为其乱啊!”   就在这时,帐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什么事?”阿迦罗喝道,   就见一名鹰卫慌里慌张地进帐,阿迦罗立即认出了他是伊若身边的人,顿时神色一变:“什么事,说!”   那鹰卫不敢抬头,颤声道:“北小王不见了!”   “什么?”阿迦罗勃然道。   乌提若抢道:“他不是跟容绪在一起吗?”   那鹰卫瑟缩道:“那中原来的先生也不见了!”   “什么?给我搜!”   一时间,草原上火光闪动,人沸马嘶,一片混乱。   片刻后,巡逻的游骑急报,“报——大单于,北小王星夜往沧州方向奔去,属下等拦截不住!”   ***   “快!再快一点!”容绪紧张地催促道。   马车在草原上奔驰。后面紧跟着数十骑护卫。   好在此番魏瑄将自己的驭手派给了容绪,马车也足够牢固,这一路颠簸下来竟然还没散架。   天已经蒙蒙亮了,一轮残月挂在城头。   就在他们远远地看到沧州城的轮廓时,身后传来了如雷的马蹄声。   “容绪先生留步!”   草原上火把闪烁,映出刺目的刀光。   “快!快进城去!”容绪敦促道。   沧州城的城门大开,城里的士兵早有准备,接应马车驰上了吊桥,卷起烟尘滚滚。   等到阿迦罗率军冲到城前时,吊桥正缓缓升起。   容绪从马车上下来,扶着车辕就是一通狂吐,简直要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了。他从来没有坐着这么颠簸的马车夺路狂奔过。   为了完成皇帝交代的使命,他这一次也是豁出去了。   城门前,阿迦罗高举弯刀,大声道:“容绪先生出使我北狄,为何非但不告而别,还挟持了北小王,是为何故?”   “若今天不把伊若交还本单于,本单于这就攻下城池,杀你们个鸡犬不留!”   “呜呜呜嗷嗷嗷~”北狄士兵们挥舞着兵器狼嚎响应。   沧州城头,魏燮紧张地按剑伫立,数百名弓弩手箭上弦,弓拉满。   就在这时,容绪缓了过来,他扶着墙上了城头,分开执戟持戈的士兵,迎风向城下道:“大单于,此番不辞而别是外臣的疏忽,只因北小王仰慕我大雍都城之繁华锦绣,欲随我同归……”   “一派胡言!”阿迦罗大怒:“既为同盟,却劫持我的兄弟,这就是你家天子的诚意?”   容绪道:“大单于问得好,外臣也想问大单于,一边和我互市通商,一边厉兵秣马要助山夷攻我,这就是大单于的诚意?”   阿迦罗脸色顿沉:“你们若不放了伊若,信不信我立即拿下沧州?”   容绪不紧不慢道:“大单于还记得否,我朝陛下曾向大单于提及过质子之事。”   阿迦罗:“你要作甚?”   “十年之内,大单于若遵守盟约,既不犯我境,也不助我敌,则北小王必安然无恙,否则……”   “否则如何?”阿迦罗怒目斜扬。   “陛下可是对自己的兄长都下得去手的。又何况是北小王呢?”   阿迦罗牙齿咯咯一碰:“你们敢!”   容绪慷慨道:“敢与不敢,在大单于一念之间。若大单于现在攻城,我军将士必誓死抗敌,不惜玉石俱焚!”   阿迦罗攥紧马鞭,盯着城头的目光简直要滴出血来。   伊若是栾琪唯一的弟弟,是他的兄弟。王图霸业也不能和兄弟相比。   他狠狠地一挫后槽牙,“撤!”   初升的朝阳下,几千北狄大军如潮水般退去。   望着滚滚烟尘越来越远,容绪近乎虚脱地靠在墙上。刚才太惊险了。   经历前番风长离攻打沧州后,沧州城只有两千守军,如果阿迦罗真的率军全力攻打,以沧州城此时的兵力,城破是迟早的事。   魏燮道:“先生辛苦了。”   容绪掏出丝帕吸了吸额头上的冷汗,“魏将军,麻烦你备车马,我要去一趟江州。” 第522章 泄密   北境辽州   阴沉的天空下,战马奔腾,钢刀挥舞,沉重的铁骑挟裹着无可阻挡的冲势从山坡上席卷而下。   望楼上,青霜神情冷峻地注视着营寨前,如潮水一般冲来的山夷人,高举的右臂狠狠挥落。   “放箭!”   嗖嗖嗖——密集如蝗的羽箭凌空泼洒下来,冰冷地攒射在铁骑的皮甲上,一片人仰马翻。   山夷人赶紧从马背上取下一面小圆盾,把身体尽量蜷缩于圆盾之后,借着战马的阻挡,转瞬间已冲到了雍军营寨前。   “列拒马阵!”青霜高声道。   突进的战马带着强大的惯性狠狠地撞上了锋利的拒马。   噗的一声,随着一声战马的悲鸣,马背上的骑兵被凌空甩了出去,尚未落地就被从盾牌后攒射出冰冷的长矛洞穿了身体。   “跃过去!”   跟在后面的铁骑随即拉高马头,战马腾起四蹄,凌空越过拒马的尖刺。   “长矛兵准备!”青霜一声令下,最前排的羽林立即将手中的木盾往地上重重一顿,顷刻间形成一道厚重的盾墙。盾墙之后一支支锋利地长矛汇成一片密集的死亡森林。   山夷骑兵刚越过拒马阵就狠狠撞上了锋利如林的长矛。   “咴律律”战马的凄惨的嘶鸣声中,鲜血激溅,人仰马翻。   “可恨!”山夷后阵,萨尼古里狠狠一刀砍在树干上,咬牙切齿地想,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季思楚到底是什么来头,不仅用兵神出鬼没,连这种短兵相接的阵地战也无懈可击!   这半个月来,萨尼古里经历了粮草被烧,被夜袭,被水淹,七万大军折腾地只剩下三万,这次他好不容易找到对方主力决战,可是今天都已经冲锋了十几次了,除了丢下几千具尸体外,竟寸步难进。   部将蒲磊道:“首领,强攻不行,不如由属下率本部人马,出山阳关,绕到季思楚的营寨背后,两面夹击,必能攻破雍军。”   萨尼古里闻言眼前一亮,当即道:“好,我再拨给你五千骑兵,绕到雍军营垒后,前后夹击!”   ***   大雍营寨   青霜手指着地图道:“陛下,萨尼古里正面久攻不下,一定会设法出山阳关,绕道我军背后,两面夹击,不可不防。”   魏瑄眼中掠过一丝冷色:“好得很,朕等的就是他来偷袭。”   青霜一愣,“陛下已有谋划?”   魏瑄凝视着地图道:“我们将计就计,佯装败退,把他引到丹霞山谷,再以火攻之。”   此时正是六月夏初,丹霞山谷,谷深林密,正好设伏。   大帐外,一名小黄门贴着帐幔窃听了片刻,便悄身隐于黑暗中了。   片刻后,一只渡鸦趁着夜色拍翅而起。   ***   幽州,北宫梁府邸   北宫梁正在用饭,就在这时北宫涟急匆匆进来,“父亲,辽州的消息!”   北宫梁赶紧放下碗筷,接过来展开一看,不由脸色大变:“这个萨尼古里,当真是愚蠢!”   “父亲,怎么了?”   “你自己看吧。”北宫梁气地跌坐在椅子里,“萨尼古里一旦败亡,小皇帝若查他的往来信笺,就会知道是我们给他的消息!”   “那兄长在京中为质,岂不是危险了?”   “何止是你兄长,陛下歼灭了萨尼古里之后,班师途中很可能顺便把我们也收拾了!”   北宫涟顿时脸色煞白:“那父亲,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就逃到北狄去罢!”   “北狄和我朝正在和谈,你想让他们拿我们父子的头颅来做和谈的筹码么。”北宫梁露出恨铁不成钢之色,“你看看你,遇到点事就想跑!”   “父亲,那我们怎么办?”北宫涟神色惊惶。   “俗话说,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北宫梁面色阴沉,眼中凝起一抹狠色,“趁皇帝和萨尼古里大战之际,干脆一不做二不休。”   北宫涟大骇:“父亲要弑君么?”   北宫梁冷笑:“他化名季思楚,谁知道他是皇帝!”   ***   五天后,深夜,乌云遮蔽了月光。   随着一支明亮的火箭划破了夜空,紧接着雍军营寨后响起悠长的号角声,杂乱的马蹄声,呐喊声充斥云霄。   萨尼古里心中大喜,蒲磊已经得手了!   他举起沉重的钢刀,狠狠往前一引,“杀!”   “杀——”   山呼海啸般的呐喊声中,数万山夷力士纷纷举起钢刀,眼中燃烧着炙热的杀机,如扑向猎物的饿狼般,露出了森森的獠牙。向着混乱的雍军大营席卷而去。   雍军显然没有防备,在短暂的抵抗后,雍军被迫弃营西撤,一头钻进了丹霞山谷茂密的丛林里。   “追!追上去!”杀红了眼的萨尼古里歇斯底里地大叫:“生擒季思楚!我要将他千刀万剐!哈哈哈!”   一口气冲出十几里后,雍军的残兵隐入丛林,忽得不见了。   萨尼古里这才发现情况有些不对。与生俱来的野兽般的警觉性让他打量起这周围的地形。一看之下,顿时倒抽了口冷气。   只见两边山石陡峭,草木茂密,太适合埋伏了!   “不妙,撤出去!” 他话音未落,头顶上数十支火箭横空而出,在黑暗中掠起炫目的轨迹。   箭矢落处,轰然一声巨响,事先埋在山谷里浇透火油的枯草顿时被点燃,烈焰熊熊腾空跃起,顷刻间在山谷间形成了一堵燃烧的火墙,阻断了归路。   “放箭!”山岗上,青霜一声令下。   咻咻咻——连绵不绝的破空声响起。   无数支支锋利的箭矢从两侧山岗上掠出,在空中交织成密集的箭雨,向着山谷内的山夷士兵攒落下来。一时间,山谷中火光冲天,人仰马翻。   萨尼古里冷不防后肩中了一支羽箭,痛得他龇牙咧嘴,他忍着痛反手一刀砍断了箭杆,“冲!突围出去!”   密集的箭雨中,余下的山夷骑兵不顾一切地向火势稍弱处的缺口夺路逃命。   但迎接他们的锋利的长矛和拒马枪形成的森然死地!   萨尼古里急勒住马缰,紧随其后的蒲磊却没有那么幸运,一时没有防备,冲了出去,顿时被锋利的长矛穿透了身躯,挑在半空。   直到这时,这名坐拥几万部众的山夷首领萨尼古里,在烈火和箭雨的包围中,终于感到了穷途末路。   “投降!我等投降!”萨尼古里大声道。   在中原人的观念中杀降不祥。所以,只要投降就会被收编,萨尼古里依旧可以继续当他的山夷首领,再蛰伏几年,等到大雍内乱,或者北狄入侵的时候,他再从北境直下京城,一口咬住雍朝皇帝的咽喉。   果然,魏瑄道:“准了。”   “传令,让他们放下兵器,在山岗下列队。”   一轮残月挂在树梢。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   余下的一万多山夷士兵在雍军的监督下,放下了兵器,在山岗下列队站好。   山崖上,乌云遮蔽了月光。   山风呼啸,黑暗中数千弓箭手整齐地跨步上前,长弓张满,无数支森冷的箭镞指向山岗下。   青霜猛然反应过来,“陛下,杀降不祥啊!”   他话音未落,魏瑄高举的右臂已重重挥落。   咻咻咻——   密集如蝗的羽箭像暴雨般劈头浇下。   “哇呀!我们上当了!”谷中传来山夷士兵的惨叫   “天杀的雍朝人,他们要把我们赶尽杀绝!”   眼看着山夷士兵像被割倒的麦子般一茬一茬地倒下,萨尼古里的眼睛里几乎喷血。   他挥舞着钢刀拼命格开飞掠的箭矢,歇斯底里地嚎叫:“季思楚,老子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血色黎明。   也就在谷中一片沸反盈天时,一支鬼魅般的军队悄悄出现在东方初现的黎明里。 第523章 和谈   夜色如墨。   谷中惨叫声、怒骂声、箭矢的破风声响成一片,宛如地狱。   但是一万多山夷士兵,就是屠杀也颇为耗费时间。   青霜转过身,不忍去看,也就在他扭头的瞬间,他眉心猛地一跳,像是从黑暗的旷野上发现了什么。   只见前方无尽的黑暗里骤然出现了一片冰冷的寒光,那是一支鬼魅般的骑兵。   他们穿着青金色的铠甲,那点点森冷的寒光正是火把照在青粼粼的铠甲上的反光!   正是北宫梁的幽州军!   青霜愕然:“莫非北宫梁反了?!”   魏瑄眉宇深蹙。   难怪萨尼古里会忽然叛乱,幕后必然有人撺掇。   只见海潮般幽州军从四面八方包围上来。青霜急道:“陛下请先行撤退,我来断后拖住他们!”   “不。”魏瑄的目光幽冷地看向谷底。   谷中,萨尼古里还在做垂死挣扎。   这个时候撤军,不仅萨尼古里就能率部逃出升天,他们还会面临山夷人和幽州军合兵一处的危险。   “你在此继续包围、处决山夷人,幽州军交给朕。”   说完他跨上战马,仅率三千骑便迎击了上去!   ***   幽州军阵中,北宫梁神情一震,“什么?小皇帝亲自率军迎战老夫?”   然后他抚掌大笑:“真是天助我也!传令全军压上,此战务必生擒魏瑄!”   如潮水般席卷而来的两支铁骑狠狠地相撞,霎时间迸溅起璀璨的浪花,人体横飞,战马嘶鸣,冰冷的刀光刺破黑暗的天空,殷红的鲜血浸染了大地。   魏瑄一剑劈开一名幽州兵,手腕一翻,长剑回转,分挑三人。   激战。   一名羽林背后插着两支羽箭,犹力战不息,通红的眼眸中杀机四溢,与之对敌的幽州军士心胆俱裂,被一刀斩下头颅。   一名幽州军士剑法纯熟,一剑刺入一名羽林的腹部,殷红的鲜血顺着剑刃滴落,那名羽林眼睛霎地通红,竟双手死死握住剑刃往回一带,长剑顿时透体而出,那名幽州军士也被带到了他面前,羽林的眸子里溢出潮水般的杀机,猛地探出铁钳般的双手掐住了幽州军的咽喉。   ……   羽林军的顽强出乎了北宫梁的预料。眼看着越来越多的幽州军横尸疆场,北宫梁眼皮发跳,大声道:“斩获一名敌首者赏十金,斩获一名敌将赏百金,斩获魏瑄首级者赏千金,封万户侯!”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激战中的幽州军顿时精神一振,眸子里纷纷流露出贪婪的神情,就像看着羊群的饿狼,张开血盆大口,露出森冷的獠牙。   在幽州军前赴后继的轮番强攻下,羽林军的阵脚终于开始动摇。   处决完山夷人的青霜率军回援,却发现魏瑄所部已经被幽州军围得像铁桶一般。   包围圈中,魏瑄已经杀至浑身浴血,他一剑回扫,将一名幽州骑将从肩膀斜劈至肋下,猩红的切口里赫然露出一颗搏动心脏,滚烫的热血喷溅而出,霎时迷乱了他的视线,就在这时,身后两支长矛从左右两侧如毒蛇般窜出,锋利的矛尖破开血肉。   魏瑄脸色一寒,反手一剑砍断矛杆,随即指尖一弹,长剑疾射出去,在那名长矛兵脖颈上划过,一蓬鲜血溅起,人头抛飞,同时他凌空跃起,于空中抄住长剑,轻巧一个转身,一剑挟风雷之势又闪电般击杀一人。鲜血激溅。   魏瑄连杀三人,苍白的脸上溅着殷红的血滴,森寒的目光掠过沙场,幽沉的瞳孔里深蕴着一股蛰伏已久的疯狂。   幽州军竟不敢轻易上前。   北宫梁知道此刻已是殊死搏斗,他大声道:“重甲兵推进,弓箭手准备!”   随即八百名手持大盾的重甲武卒缓缓推进,将手中沉重的大盾狠狠顿在地上,连接成一堵堵坚实的盾墙,将魏瑄所部包围在中央。   紧接着千名弓箭手从盾牌的缝隙间挽弓搭箭,无数森冷的箭镞指向了皇帝。   北宫涟被这阵仗惊得脸色煞白,哆嗦着道:“父亲,真的要弑君吗?”   盾墙中央,魏瑄抬眸,黑沉沉的眼中燃起两点幽冷的寒焰。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天边隐隐传来了滚滚闷雷声。   北宫梁霍然回首,瞳孔猛地紧缩。   只见远处苍茫的山野间隐约扬起了一股烟尘。   紧跟着大地开始震荡,无数沉重的马蹄叩击着地面,溅起碎草泥尘飞溅。战马响鼻声、铁蹄轰鸣声、和低沉的号角声交织在一起,响彻山野。   喷薄的朝阳照耀着萧暥一身肃杀的玄甲,清晨的山风荡起他背后披风猎猎飞扬,翻卷起暗红的里衬,在朝辉下凄艳如血。   彦昭!?魏瑄心中巨震。   “是萧暥!”“锐士营!”幽州军阵中顿时骚动起来,相视骇然。   “稳住,稳住阵型!”北宫梁歇斯底里地大叫。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萧暥麾下的数千精骑狂飙突进,转瞬之间,已如一柄锋利的尖刀剖开了密密麻麻的幽州军阵。   ……   此战,幽州军大败,北宫梁负隅顽抗,死于乱军,北宫涟被擒。   战后,大帐中。军医端着铜盆和染血的棉布匆匆出帐。   魏瑄袒着上衣,烛火照着他宽阔的肩背,肌肤泛着淡淡的蜜色。   萧暥蹙眉看着他背后纵横交错的伤痕,如今又添一道。   他边替他绑扎绷带边道:“陛下亲冒矢石,非社稷之幸。”   “是朕鲁莽了。”魏瑄垂着眼帘,拉拽上衣衫时悄悄握了下他的手,转而问:“彦昭怎么会忽然北上的?”   “容绪先生来报的信,说陛下身边可能有奸细。此战或有危险。”   “嗯?容绪,倒是出乎朕的意料。”   然后萧暥就把北狄的事情说了一遍。   魏瑄听完笑道:“朕只让他带个人回来,没想到他预见到了朕的身边伏有奸细。”   然后他一敛笑意,沉思道:“余先生在宫中服侍多年,儿孙颇多。”   “来人,传令将朕身边的内侍宦官一律处斩。”   萧暥赶紧道:“陛下且慢,宫中内侍宦官多达数百人,大部分都是无辜之人,只要处置与余先生有涉之人即可。”   魏瑄失笑:“将军戎马半生,沙场上动辄尸山血海,怎么却连处置几个寺人都于心不忍?”   萧暥:“正是看多了血雨腥风,才更不忍杀戮无辜。”   魏瑄闻言轻叹了口气,眼神又变得温缓起来:“就如彦昭所愿罢。”   说话间他已穿好了衣衫,站起身来,问道:“北小王伊若现在哪里?”   “容绪先生已经送他去大梁了。”萧暥道。   魏瑄点点头,“让容绪先生好生接待北小王,等朕回去。”   “陛下此举还有更深远的用意吧?”萧暥忍不住问。   “知我者还属彦昭啊。”魏瑄意味深长道,“北小王伊若才十二岁,之后的十年,他一直生活、居住在大梁,朕会视他如弟,亲自为他选择老师,教授儒学、道学等我大雍百家之学说。”   萧暥明白了,十年后,北小王伊若就二十二岁了,届时放他回草原,他的脑海中已经根深蒂固的都是中原的文化传统,他就是一个中原人了。如果他成为阿迦罗的继承人,那么边境才算真正的和平。   他道:“但是互市通商刚开始,就发生这样的事,阿迦罗那边还需斡旋。”   魏瑄点头:“朕会派人……”   “我去罢。”   “不行!”魏瑄断然道,“阿迦罗对你图谋不轨由来已久,你去,朕不放心。”   “阿季,我不仅是去和阿迦罗和谈的,我还想去海溟城,看看西陵……”他静静道,宫灯的明光倒映在他眼底,在瞳孔深处晕出一片温沉寂静来。   倏忽之间,海溟城的大战就已经过去半年多了。尘归尘,土归土。 ——澞口兮口湍口√P   但有些人却好像还在,从来不曾离去。   仿佛就会在哪一天,落花满地,细柳拂槛时回来。   ***   八月的格尔沁草原骄阳似火,一片绿油油的草场连绵起伏。   阿迦罗走进大帐的时候,萧暥正大马金刀地坐在胡凳上,目光不善地看着他,不像是来和谈的,倒像是来找茬的。   阿迦罗被他的目光灼到了,心头就像燃起一把野火,但此刻只能强压下去,沉住气在萧暥对面坐下。   “既然已立盟约,为何还勾结山夷,图谋我辽州?”萧暥劈头就问。   阿迦罗被问得一愣。   萧暥又道:“不仅图谋我辽州,还想掳掠我国皇帝,这就是贵邦和平的诚意吗?”   “狼是不需要和平的,只有羊才需要。”阿迦罗针锋相对道,“我答应十年不狩猎,都是因为你,你却替那个小皇帝来兴师问罪?”   说着他猛地站起来,逼近萧暥:“那小皇帝对你什么心思,你不知道吗?”   一柄鹿皮短刃抵在了阿迦罗胸前,刀没有出鞘,但生生把阿迦罗推开了几寸。   “我和陛下如君臣兄弟,陛下的心思,也不劳大单于挂念。”   “兄弟?哼”阿迦罗冷笑:“谁家的弟弟午夜梦回想着爬他兄长的床?”   “阿迦罗,你放肆!”   “萧暥,你天真!”阿迦罗道:“他现在把自己伪装成温顺的绵羊,你就忘了他曾是一条狼了!他早晚会吞吃了你!所以我要把他掳到草原来,你们可以另立一个皇帝!”   “阿迦罗,如果你这么做了,你等来的将是我大雍的铁蹄!”   “萧暥,你真的要为了他和我开战?”阿迦罗被他眼中咄咄逼人的光芒灼痛了。他最爱他的野性和彪悍,可是他现在却是为了另一个男人。   “我说过,中原是我的故乡,你敢染指中原土地,掳掠中原的皇帝,我们就只有兵戎相见!”   阿迦罗盯着他的眼睛,沉默了许久,道:“萧暥,你说我染指中原土地,可分明是你们占领了我们的家园,你说我掳掠你们的皇帝,背盟弃约,但分明是你们掳走了我的兄弟。”   萧暥一噎,好像……是这么回事?   掳走伊若这件事是他理亏。   “伊若还好吗?”阿迦罗沙哑道。   萧暥道:“他很好,只要你们信守承诺,他必安然无恙,十年后,我们就送他回草原。”   提到伊若,阿迦罗的目光柔缓下来:“他还是个孩子,孤身在异国,替我照顾好他。”   萧暥点了点头:“这你放心。”   阿迦罗看着萧暥,凝眉道:“萧暥,我们之间就只能有利益,不能有感情了吗?”   萧暥道:“阿迦罗,如果你是鞮奴,我们可以一起打猎,一起喝酒。”   阿迦罗蓦然一怔,思绪仿佛又飘回到将军府的那段日子。那短暂的和睦与美好,让他毕生难忘。   就听萧暥道:“阿迦罗,你有酒吗?”   阿迦罗一愣,随即爽朗地大笑:“来人,上马奶酒!”   之后的几天,萧暥与阿迦罗在草原上喝酒打猎,直到九月初,互市正式开放,他向阿迦罗辞行,前往海溟城。   阿迦罗道:“今年三月火山爆发,那里已经被火山灰掩埋了。”   萧暥微微出神。   “怎么了?”阿迦罗见他神色有异,   “无事。”萧暥深吸一口气。   阿迦罗见他恍然若失,“你非要去的话,我和你一起去。”   “阿迦罗,不必了,那里,我一个人去就可以了。” 第524章 山河孤守   九月的海溟城,秋风萧瑟,飞灰似雪。   他独自走在茫茫灰烬里,秋日的阳光干燥而温暖,就像回忆默默地燃烧。   他们曾经约好,等到海内无事,天下清平,就铸剑为犁,放马南山。从此阡陌黄昏,归老田园。   可他终究没有等来和他放马南山之日,归老田园也成了一个遥不可及的梦。   一场乱世过后,梦烬成灰。   萧暥在石阶前坐下,他带来了酒。但魏西陵不喝酒。他就不勉强了。独自倚柱喝着。   酒入愁怀,在肺腑里烧出了思念的毒。蓦然回首时,风中已有一缕白发飘零。   前世,他给魏西陵留下了十几个字,成了他三十年孤守山河的寄托。   而今生,换了他,来独守他离去的岁月。   “西陵,你放心,陛下很好,家国平安。”   “山夷的叛乱已经平定,北狄也签订了盟约,通商互市……”他边喝酒,边说着最近发生的事件。   夕阳西下,朦胧的目光中,他仿佛又见他执剑跨马,深深地回望过来。   ***   十月京郊,满山红叶间停着一部六驾马车。   长亭外,薄暮冥冥。   魏瑄站在一地斜阳里,曾贤抱着披风站在他身后,道:“陛下,天色已晚,暮气寒重,还是先回宫罢。”   魏瑄道:“彦昭初七抵达凉州,算脚程,今日应该到大梁了。”   曾贤道:“兴许是回江州了呢?”   魏瑄心中霎得一空。是啊,也许萧暥是回江州了,下次见面又不知道要等到何时了。   曾贤见他的眸色瞬息黯淡下来,赶紧道:“老奴瞎说的,老奴就是心疼陛下,前阵子刚着了风寒,还没好利索,现在又在这郊外挨冻。”   魏瑄苦笑了一下:“曾贤,你说的对,他许是回江州了。”   他深深吸了口秋暮的凉气,“大梁对他来说,或许就像牢笼……”   他也许不会再回来了。   “陛下你别那么说,嗨,都是老奴这张嘴”   “曾贤,回宫罢。”魏瑄最后望了眼空荡荡的古道,寂寂道。   曾贤赶紧上前,提灯引路走向马车。   就在他要蹬车之际,古道上忽然传来了清冷的马蹄声。   “陛下,你看!”曾贤惊喜道。   魏瑄蓦然回首,循声望去,就见远处的古道上卷起一股尘土,两匹骏马一前一后,飞驰而来。   云越一边驾马一边抱怨道:“主公,我们为什么还要回来?”   萧暥打趣道:“怎么?在草原上还没待够,莫不是看上北狄的姑娘了?”   “我有喜欢的人了。”云越赌气道。   萧暥正在策马飞奔,便随口问,“哦,哪家的姑娘?”   “他是我此刻,也是我一生跟随的人!”   骑术一流,马背上从来岿然不动的身影微微晃了晃。   萧暥老脸顿时一红,趁着云越没看见,赶紧一夹马腹,窜出半个马身,竟是落荒而逃。   云越还是第一次见到主公这么狼狈,不由偷偷抿了下嘴角,策马跟上。   最后一缕斜阳消失在天际,马车前挂起了宫灯。照着四周一片幽幽红叶。   萧暥勒住战马,“陛下?”   他立即跳下马背:“臣怎敢让陛下亲迎。”   “彦昭,朕政事繁缛,来郊外散散心,听说你要回来了,就在这里……咳咳”一阵低咳打断了他的话。   “阿季,怎么了?”萧暥关切道。   “无事,偶染风寒,已经好了。”说罢,曾贤赶紧上前,为他搭上貂皮披风。   萧暥记得以前他修玄火真气,体温总是比普通人高一些,腊月里都一袭单衣,是从来不怕冷的。   入城的时候正是华灯初上时分,马车沿着街市驶过,放眼看去,街上车水马龙,人流熙攘,铺子前琳琅满目,在魏瑄治下,大梁城已恢复了昔日的繁华。   宫宴依旧丰盛。萧暥一边吃,一边向皇帝汇报了此次西行的经历。   魏瑄听得聚精会神,仿佛要把他这段时间内点滴锱铢的变化都记在心里。   用完晚膳,魏瑄道,“彦昭,你这次回来,朕还有件东西要给你。”   说罢便牵着他的手来到侧殿。只见灯烛照耀下,漆绘兰锜上搁着一柄寒光凛凛的长剑。   “青霜!”萧暥惊诧道。   这正是当初在无量殿大战中碎成无数段的青霜剑!   “朕花了些时间修复此剑,彦昭,试试称不称手?”   萧暥当即举剑迎风挥舞,剑气如虹。   他心头一热,“谢陛下!”   ***   “主公,别小皇帝一柄剑就把你收买了。”出宫后,云越撇着嘴道,“我们什么时候回江州?”   江州……萧暥心底轻轻地叹了口气。   他以前想回江州,魂牵梦绕。   可是如今,西陵走了,太奶奶也不在了。只剩下偌大的公侯府,空空荡荡的。一花一木、一点一滴都似那人的旧影。   每当前厅传来脚步声,他总是有一种恍惚的错觉,仿佛魏西陵回来了。   蓦然回首间,却只有风静静地穿堂而过。   终是梦断人遥。   “主公?”   萧暥回过神来,道,“小云,你家就在京城,让你上班路程近点不好吗?”   “什么上班?”云越一愣,“是当值的意思吗?”   就见他歪着头像只小狗般一脸懵逼地看着他,萧暥终于笑起来,当先进了府。   徐翁迎上前来,接过马鞭,道:“主公,大司马来了。”   “大哥?”萧暥心中微微一震,疾步向客堂走去   从去年秋远征到今年,他已经整整一年没有见过大哥了!   一进门,秦羽几步上前就是一个熊抱。两人各叙了离别之情后,秦羽痛彻道:“魏将军的事我知道了,折了我九州之利剑啊!”   萧暥沉声道:“沙场百战,归梦家山,西陵没有遗憾。”   “阿暥,你要保重身体,不要太过悲伤。”秦羽关切道。   “大哥放心,我的病已无碍,倒是陛下,这次回来,见他气色更苍白了些。”   秦羽:“自从亲征北境受了寒,回来陛下就病了一场,但陛下的性格你也知道,非但没有歇着,还秋风扫落叶地处理了北宫家的诸侯。”   萧暥眉心一跳:“陛下怎么处置的?”   “北宫达、北宫靖、北宫祁等北宫氏五侯全部腰斩于市,其子弟亲眷部从牵连被杀者多达三百余人,快刀入鞘,利落着呢。”   萧暥倒吸了一口冷气。   他不由想起了玄清子说过,这个时代邪神和天神降临在同一个人身上,魏瑄既是光明与守护的天神,同时也是黑暗与惩罚西的邪神。   他体现出哪一面,就要看如何引导了。   秦羽也道:“陛下虽是明君,但杀伐过重。”   “我会劝劝陛下的。”萧暥道。   秦羽点头:“不说这些了,彦昭,你这次回来,准备待多久?”   萧暥看着他殷切的眼神,知道他担心才见面,又要分别,便道:“怎么也要等到秋末罢。”   “那好!”秦羽陡然松了口气,兴致勃勃道:“还有十天就是秋狩了,各路诸侯齐聚鹿鸣山,热闹着呢,以你的箭术,肯定又是魁首!”   “大哥,秋狩我就不去了。”萧暥默然道。   秦羽一诧:“为何?”   “我不喜热闹。”   ***   十天后,鹿鸣山。   秋日的阳光照着莽莽苍苍的山间,层林尽染。   山道上旌旗飞扬,马蹄滚滚,各路诸侯纷纷开赴鹿鸣山。   傍晚,大帐中烛火幽幽。   青霜一掀帐帘,躬身进入,禀报道:“陛下,各路诸侯除了江州牧魏曦,凉州牧曹璋外,都已到鹿鸣山。”   “很好。”魏瑄挽弓搭箭,   “江州牧魏曦,凉州牧曹璋都手握重兵,陛下为何独独不诏他们来?”青霜不解道。   “江州是彦昭故乡,曹璋是彦昭旧部,朕不会动他们,但是余下的诸侯……”他微微偏头,眯起眼睛瞄准靶心,眸中精光暗敛,“就没必要留着了!”   这些诸侯拥兵自重,各占一方,萧暥多年来南征北战,终于将北宫达、曹满、朱优、禄铮等几大诸侯平定,余下的诸侯如张鹞等人虽然实力上不如前者,也表面上归顺了朝廷,但内心依旧不服,一旦朝廷有什么变故,他们随时蠢蠢欲动。北宫梁就是先例。   所以魏瑄打算趁此次秋狩,将诸侯们都召集到鹿鸣山,削其兵权封地,将其软禁大梁。   “他们既然来了,就不用回去了!”   魏瑄说罢,一箭离弦而出,正中靶心。   ***   大梁城下着雨。街道上静悄悄的,湮没了人声。   入夜时分,一队快马踏破雨幕,进了城,直奔将军府。   “元熙?”萧暥于睡梦中惊醒,来不及更衣,便将魏曦迎至内室。   “元熙,你怎么来大梁了?”   魏曦一见面就急迫道:“阿暥,诸侯密谋趁此番鹿鸣山秋狩,联兵逼宫,废了陛下,改立我为新君。我日前收到张鹞邀我北上的密函,就立即赶来了。”   萧暥一惊,来不及多想,道:“元熙,你日夜兼程辛苦了,先在府中休息,我这就去鹿鸣山!” 第525章 诸侯联军   深夜,张鹞大营。   张鹞和他的三个儿子正在营中谋事。   长子张岚不解道:“此番逼宫事成,父亲占最大功劳,为何便宜那魏曦小儿?”   “这你就不懂了,若把皇帝拉下马后,老夫自己称帝,恐怕天下诸侯都要不服,而魏曦文弱,便于控制,同时他又是魏西陵的堂弟,有个好名声,可以服众。老夫届时可监国辅政,可当个无冕之王,又有何不好?”   次子张猛赶紧道:“还是父亲想得周到。”   张鹞目露阴鸷之色:“若不是魏瑄咄咄逼人,老夫又何必兵行险着!”   “诸侯们那里有什么消息吗?”   张岚道:“列侯们都准备好了,明日两千诸侯郡兵皆听候父亲调遣。”   “好!他们总算也硬气一回了!”张鹞击掌道,“明日开狩大典,诸侯同时发难,兵逼夺宫!”   ***   清早,山间薄雾蒙蒙。一只山鹰穿过云层,发出一声高亢的鹰唳。   大帐前旌旗飞扬,十八路诸侯各就其位,身后肃然站着子弟部将,皆身着猎装,手按剑柄,杀机暗藏。   “陛下驾到——”随着一声唱喏,诸侯们起身迎驾,谦恭的身姿下,各怀心思的目光从眼皮下暗暗翻起,咄咄地盯着年轻的皇帝。   魏瑄泰然自若地在御座前坐下,对周遭的杀机熟视无睹。   君臣见礼后,大行令廖原宣读了此番秋狩的各项规则。   魏瑄问:“诸位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么?”   张鹞率先道:“陛下,狩猎场上,每人不能带超过一百名披甲士,太少了罢?”   他环顾四周:“诸侯们可都带了本州的精锐,少说也有三五百人,要猎场上一决高下。人少了,不带劲!”   云渊道:“张将军,我朝自太祖时期就有规定,秋狩诸侯不得带超过两百名士卒,在座诸位又有谁遵守了?”   冀侯钟鑫道:“云中书,上次秋狩,北宫达率众两千余人浩浩荡荡参加,当时先帝也没见说什么,怎么这会儿我等带三五百人就成违制了?”   云渊道:“三年前尚是乱世,天下刀兵四起,沿途也不太平,诸侯们多带兵马以防乱贼流寇,陛下也能体恤,如今,天下太平,就不必带那么多兵马了,所谓时移世易矣。”   “云中书说得好。”魏瑄道,“时移世易,有些规矩是要改一改了。以适应新的形势。”   张鹞眼皮一跳。就听魏瑄道:“朕以为诸位列侯多年来驻守封地,多有苦劳,如今天下平靖,久不需要诸侯再屯兵驻守了,朕以为,秋狩之后,列侯们可迁到京都,以享太平。”   张鹞粗声道:“陛下,老夫在穷乡僻壤待惯了,怕是进了京城繁华之地,水土不服!”   魏瑄冷笑道:“朕会教你服。”   淮侯刘博高声道:“祖上留下的封地,不守到老死,是为不孝!”   魏瑄道:“自古忠孝不能两全,当以忠君为先。”   “陛下是想要兔死狗烹了么?”张鹞目光一横。   魏瑄从容笑道:“想当朕的鹰犬,张将军怕还不够格。”   张鹞脸上掠过一抹狠色:“陛下,你可不要后悔。”   随即他举起酒杯,狠狠摔落在地。   大帐后立即传来密集的脚步声,绵绵不息的金属碰撞声中,无数披甲执锐的郡国兵从四面八方杀出,矛刃森森,反射出冰冷的天光。   与此同时,羽林军也从两翼包抄上来,将皇帝与诸大臣护在中央,嗡嗡的弓弦绷紧声中,一张张长弓拉成了满月。   双方剑拔弩张之际,闻正喝道,“张鹞,你要造反吗?”   “是君逼臣反,我等也是不得已!”随即他爆喝一声,“还等什么?冲!”   他话音刚落,营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朝阳下,烟尘翻滚中惊见一支三十人的骑兵从南方的树林利狂飙而来。   “大将军到——”随着宦官尖利的嗓音。沉重的蹄声敲击在每个人心头。   萧暥只带了三十骑,清一色的锐士营玄甲,风驰电掣般纵马而过,密密麻麻的诸侯士兵竟似波分浪裂般让出了一条路来。   这是沙场百战腥风血雨中杀出来的劲旅,不是他们这些郡国兵能抵挡得住的。   随着凌霄昂首一声嘶鸣,萧暥跃下马背,他身上还带着长夜凛然的寒意,疾步如风走过诸侯军阵,连看都没有看他们一眼。   张鹞脸色却已是煞白,萧暥,他不是不参加秋狩吗?他怎么来了!?   其余诸侯也相视骇然,都按兵不敢妄动。   哪怕萧暥只带了三十人,也有种率领千军万马的气势。   魏瑄迎上前道:“彦昭,你怎么来了?”   萧暥道:“臣是来献策的。”   献策?   在场的人又是一愣,不由低声交头接耳。现在已经是剑拔弩张,还有何策可解?   萧暥刀一样的目光掠过整个校场,山间劲烈的风荡起他身后猩红的披风,露出一袭冰冷玄甲。   所有人的眼睛仿佛都被刺到了,场内的嗡嗡低语声顿时凝固,甚至没有人敢直视他冷冽的双眼。   只听他清亮的声音在场上回响,“我有一策,可解今日之困。既保留诸侯封地,也能让陛下安心。”   刘博不信道:“不褫夺我等的封地?有这样的好事?”   马上就有人响应道:“只要陛下保留我们的封地,我等立即退兵!”   萧暥道:“陛下不仅不褫夺诸位的封地,还要下令推恩分封。”   “推恩?”魏瑄细细品啧着这两个字,向来明睿的目光也露出了一丝疑惑。   “正是,推恩。”萧暥道,“诸侯的封地不仅永不褫夺,而且从只由其长子继承,改为其长子、次子、三子共同继承,这样陛下的恩泽可惠及所有诸侯子弟。”   这话一出,诸侯们大松了一口气,而那些诸侯子弟们更是掩饰不住内心的欣喜。   “陛下以为如何?”萧暥问。   魏瑄已经全然明白过来了,欣然道:“甚善。”   “传朕旨意,即日起颁布推恩令,诸侯世家可永享封地,惠及子孙。至于今日之事,朕赦诸侯无罪。”   “陛下英明。”已有按捺不住的诸侯山呼道。众多诸侯子弟更是感念皇恩,几乎涕零。   诸侯联军顿时瓦解,一场兵祸消弭于无形。   秋狩如期举行。   大帐内,魏瑄挽袖给萧暥夹菜,“没想到彦昭要来,未尝准备,彦昭将就着吃点。”   萧暥一看,这叫没准备?挂炉山鸡、生烤狍肉、秘制鹿脯,还有一坛紫金醇。   他奔波了一夜,正是又累又饿,狼吞虎咽地吃喝起来。饭后便靠在胡椅里睡着了。   魏瑄起身轻轻将他抱到榻上时,发现他鬓角竟生出了一丝白发。   魏瑄的视线被灼痛了,心生忧惧,想俯下身悄悄替他摘去。   刚伸出的手却被握住了,萧暥睡梦中喃喃道:“西陵……”   魏瑄的手微微一震,目光深凝。   接着又听他含糊道:“说说话。”   好安静,好孤独啊。   “说什么?”魏瑄问。   榻上的人又不做声了,两锋隽秀的眉微微蹙起。   魏瑄想了想,遂在榻前坐下,轻拢住了他的肩,悠悠说起当年在洛云山的岁月。点滴锱铢,娓娓道来,皆是思念。   直到榻上的人传来了均匀的呼吸声,他才替他悄悄拽好毛毯。然后无声地出了大帐。   ***   张鹞营帐。   张鹞烦躁地在大帐内走来走去。   张岚道:“父亲,皇帝既然不夺我们封地,你还焦虑什么?”   “你不懂,这推恩令是一把软刀子,渑州一共才五城之地,你有三个兄弟,这就分成了三份,依照这推恩令,你们兄弟再往下推封,将来你们的子嗣每人所占据的封地不过几个县,一个郡守就能把你们拿下!这是要将诸侯层层瓦解啊!”   张岚脸色大变:“这……父亲,这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这推恩令狠就狠在,它使得本来没有机会继承土地的诸侯子弟们都有了继承权,这些人欢欣鼓舞,哪里还会联合起来对抗皇帝。至于钟鑫之辈,本来就胆小怕事,见魏瑄不褫夺他的封地,巴不得夹着尾巴这就逃回冀州去。”   “父亲,那就不如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罢!”张岚眼中掠过一丝狠色。   张鹞脸色一变:“你要做甚?莫非你要刺杀皇帝?”   “我们收买的八十名东瀛刀客都是一等一的好手。现在皇帝小儿以为安抚了各路诸侯,正是放松之际,我们正好杀他个出其不意。”   “不可。”张鹞谨慎道:“萧暥在此,如何动手。”   张岚道:“萧暥只带了三十人来,而且他还能十二时辰片刻不离地陪在皇帝身边吗?”   张鹞面色阴沉。   ***   这一觉睡得昏天黑地,萧暥醒来时,正是黄昏时分。   “陛下呢?”他问。   曾贤道:“陛下要自个儿去山间走走,让老奴留下照顾将军。”   萧暥心中一沉,不祥的预感笼罩了他。 第526章 华发   鹿鸣山绵延数十里,秋日山间一片莽莽苍苍。   魏瑄走在火红的秋叶和雪白的芦苇间,仿佛回到了六年前。那个时候,他还年少,只一心一意地想对那人好。   少年心性,就如碧空万里,朗朗秋日。却经不起这乱世的雨打风吹,这心魔执念的轮番摧折。日月挫磨,蓦然回首,已错了太多。   前世今生的怅悔,三千世界的遗恨,到如今,只剩下萧瑟西风,立尽残阳。   他独自在一人多高的芦苇丛中走着。就在这时,风吹过芦苇,哗哗倒伏一片。黯淡的夕阳下光影陆离。   魏瑄注意到那芦苇摇动地有些怪异,并非随风而倒,而是整片微微地移开了。   “既然来了,就不要藏头露尾!”他扬声道。   话音刚落,土层炸开,数十条鬼魅般的影子从地下冒了出来。   魏瑄微微一诧,竟是东瀛的土遁术!   只听嗖嗖嗖的破风声连续响起,如雨点般的毒镖疾射而来。   魏瑄于电光石火间卸下大氅,一卷一兜一收,行云流水般一气呵成,泼天而来的毒镖全都消失不见了。   紧接着,锋利的武士刀破开了空气,如疾风般向他劈斩而来!   魏瑄腰间长剑锵然出鞘,当的一声清响,刀剑相格,火花飞溅。   魏瑄一剑荡开一名武士,然后反手一剑,直挑另一名武士的咽喉,谁知那名武士的关节好像可以任意扭动,忽得向后一折,同时手一甩,一股白烟炸开。   魏瑄感到眼睛一阵灼热的刺痛,顿时什么也看不清了。   随即身后风声掠起,一柄武士刀刺破空气像毒蛇般蹿出,魏瑄微微偏了偏头,听着声音辨别方向,手腕一翻,长剑掠起一道锋利的弧度,将偷袭的东瀛人连刀带手臂齐齐切下!   激战。   天色逐渐黑了下来,芦苇地里冒出的东瀛刀客越来越多,将魏瑄包围在中央。几十支手弩指向了他。   魏瑄抹了一把脸上的残血,扬声道,“张刺史,事到如今也不必再藏了,出来见个面吧!”   月光下,树林微动,一道瘦长的黑影从树丛中悠悠踱了出来。   “陛下怎么知道是我?”张鹞皮笑肉不笑道。   “钟鑫胆小,刘博鲁莽,只有你,比虞策更像毒蛇。”   “多谢陛下夸奖,不过堂堂大雍天子在狩猎中,竟被一支鹿角给顶死了。怎不让人叹息。”他说着眸色一厉,“还等什么!”   话音刚落,只听嗖的一声,一道犀利的寒芒伴随着刺耳的破风声呼啸而来,冰冷地穿透了他的咽喉。   张鹞身躯猛地一震,不可思议地低下头,就见自己的咽喉上插了一枝羽箭,箭尾的白翎正在风中微微震颤。   “父亲!”张岚惊叫一声,倒退了几步。   紧接着,沉重的马蹄声叩击着大地,四周的东瀛刀客还没反应过来,黑暗中战马雄壮的身躯横空出现,两只前蹄重重踏落,刺耳的骨骼爆裂声响起。   几名东瀛刀客来不及躲避,被撞翻在地,紧接着,锋利的长剑劈下一道新月般的孤光,鲜血激溅而起。   “阿季,手给我!”萧暥清越的声音在黑暗中传来。   魏瑄的心猛地一跳。握住萧暥的手,被一把拽上了马背。   “咴律律”战马昂首发出一声嘶鸣,纵身一跃,就跳出了包围圈。   飞驰的马背上,魏瑄紧抱着萧暥的腰,他什么也看不见,却能感受到此刻彼此剧烈的心跳。   夜风带起萧暥耳后几缕长发,飘飘洒洒,他身上凛冽的金戈之气在黑暗中弥漫。   耳畔风声如雷,身侧的密林中不断有鬼魅般的骑士杀出。   萧暥骑术绝伦,一边在山间纵马疾驰如履平地。一边张弓搭箭,嗖嗖嗖——随着尖锐的破风声响起,不断有拦截的骑兵摔落马下。   大约过了小半个时辰,耳畔传来了哗哗的水流声。   月光下,萧暥急勒住战马,只见眼前山石峭立,水浪滔天。   竟是当年的断崖!   这时,张岚的追兵也赶到了,近百横冲铁骑将他们团团围住。   张岚颤着嗓子后退几步道:“他们只有两个人,怕什么!上!”   萧暥横剑立马,霜刃一般的目光掠过众人。   竟无一人敢上前。   就在僵持之际,嗷呜——暗夜中一声凄厉的狼嗥打破了寂静。   四周点点幽灵般的绿光浮现。   “狼!是狼!”   战马骚动起来。   紧接着,无数条黑影从林间窜出,腥风扑面而来。锋利的獠牙撕开血肉。一时间惨叫声,搏斗声,此起彼伏。   萧暥握紧了剑柄。   这时,一只骨节清致的手轻轻覆在了他的手背上,只听身后魏瑄静静道:“彦昭,不用担心,是朕让它们来的。”   月光下,他一双漆黑的眼睛暗魅幽诡,“这是朕在鹿鸣山的一支伏兵。”   等到云越率军赶到,山崖前已是一片血肉狼藉,满目断肢残躯,近旁,几头饿狼还在啃噬着士兵流出的脏腑。这血腥的场面连久经沙场的云越也惊呆了。   张岚吓得精神失常,竟抱住云越的腿嚎哭不已。   此时已过半夜,山间地形复杂,萧暥下令原地扎营稍歇,等天亮再回大营。   ***   泉水滴进眼中,清润中带着微微的刺痛感。魏瑄枕在萧暥膝头,空濛地睁着眼睛。   此刻他看不见,但却从心底感到宁静和安心。   “陛下今日太冒险了。”萧暥用山泉水给他清洗眼睛。   “朕若不孤身外出,怎么引得出他们。”魏瑄仰着头,眯着眼睛静静道,“彦昭,朕不是乱来,这山里的生灵朕都能驭使。”   萧暥想起来,他是神。   “彦昭,你放心,朕有把握。”他轻声道,“不会像当年那么莽撞了。”   风过林摇,火光映着他沉静的容颜,他闭起眼睛,仿佛沉浸在悠远的思绪中。   “当年……也是在这里,将军带着我纵马穿越火海,好像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是能阻拦你,让你害怕的。”   “我当时就想,我要成为将军这样的英雄,纵马沙场……”   萧暥恍然意识到,原来他的一生都在追随自己的足迹。   他喜好弄险,敢于搏命,善于骑射,他爱好喝酒,甚至喜欢穿黑色衣服,全都是在学他。他就是他的一个影子。   直到有一天,他要离开他,于是他疯了。   此刻,篝火前,魏瑄恍惚失神的眼中浮现出些许寂寞来,他沉浸在过去的回忆里,仿佛又成了那个澄澈的少年,与他对待诸侯时的狠辣深沉判若两人。   他把少年的明朗和纯澈全给了他。像在乱世的尘埃里悄悄开出温暖的花。   只是没有阳光雨露的浇灌,唯有寂寞的噬咬,心魔的摧折,枯萎成了嫉妒的颜色,点燃疯狂的业火烧尽黑暗。   “可是最终我却成了那样的人,一个偏执自负一意孤行的皇帝。”魏瑄迷离的目光孤独而空远。   萧暥心中涌起说不出的滋味,“阿季,作为皇帝,你已经是个明君了,如果说你有缺点,人谁无过,我们可以慢慢改。”   “彦昭,我还有机会吗?”他看不清他,只能茫然地睁着眼睛,偏过头尽力地聆听他的声音。   然后他感到一只手静静覆在了他的手背上。   那是执剑的手,并不细腻柔软,但握住他冰凉的手时,传递出一股透入肌骨的温热和力度。   “阿季,你才十九岁,一切才刚刚开始,让我们重新来过,你定能成为一位贤明的皇帝。”   魏瑄眼中盈盈闪着光,重重点了点头。   篝火寂寂燃烧着,映着他苍白的脸容也添了分暖色。   他们就像黑夜里互相倚靠,相互扶持的两个人,共同度过这漫长孤独的寒夜。   清早,魏瑄回到猎宫大营,第一件事就是处置了张鹞的子弟部众,张鹞长子张岚斩首,次子张猛,三子张劲皆入狱,其余部众不咎。至于渑州,则收归中央。   几天后,秋狩落下帷幕,各路诸侯皆各回封地。   入夜,萧暥大帐。   魏曦低头喝了口茶道:“阿暥,我明天就回江州了。”   萧暥微微一怔,沉默片刻,遂默然道:“元熙,江南路远,你多保重。替我照顾好嘉宁、澈儿。”   魏曦讶然道:“阿暥,你不随我一起回去吗?”   萧暥摇首道:“我想留在大梁辅佐陛下,而且……”   有他的地方才是家。   如今,他不在了,江南的四时光景,花开花落,潮起潮息,都是空寂。   雨落檐下,风过林稍,月满西楼,雪漫阶前,皆是伤怀。   他想回江南,魂牵梦绕。他怕回江南,物是人非,梦断人遥。   终究是归去何处?   次日清晨,一场秋雨后。   萧暥站在长亭外,目送着魏曦的车队辚辚远去。   ***   三十年后。   暮春,将军府。   云越悄然走进庭院,就见院中一株晚樱下,那人正倚在凭几上小憩,手中的文书摇摇欲坠。   夕光中,那娴静的容颜犹如妙笔镌刻般,数十年几乎没有变过。   由于移星换月之术,魏瑄将神性渡给了他,岁月没有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迹,唯有那如流墨般的一头青丝被凝成了霜雪。   云越轻轻抬起手,拾起他银发间点点柔淡的落花。   “嗯?云越啊。”萧暥醒来,睫毛如振翅的蝶翼微动,“何事?”   “北狄大单于派使者来,邀请我朝遣大臣参加少狼主的加封典礼。”   萧暥想起来,伊若回到草原也已经二十年了。这二十年来,随着互市通商的发展,两国边境得到了持久的和平。   前些年,魏瑄册立魏曦之子魏辰为太子,阿迦罗也派人入朝祝贺。   云越道:“容绪先生年迈,车马劳顿,恐怕去不了。”   “我去罢。”萧暥道。   这些年,由于朝中推行科举、税制、田制等各项改革,朝堂上争执不休,诸事繁多,他也有好几年没有去塞北,没有去海溟城了。 第527章 刺杀   初夏,六月的草原上郁郁青青。   蓝天白云间,碧绿的草场上散落着大大小小的毡房,有袅袅炊烟升起。   一位盲了的老人静坐在一截树桩上拉着胡琴,吟唱起古老悠长的曲子,几个五六岁的孩子趴在柔软的草地上,正听得聚精会神。   不远处,几个少妇正在在羊圈里挤羊奶,看着乳白的羊奶盛满木桶,红扑扑的脸上尽是欢喜。   再远处的草坪上,一名牧人唱着歌谣赶着膘肥体壮的马儿到市集上去给妻子换中原鲜亮的布匹和好看的首饰……   互市通商三十年,草原上一片生机勃勃。   王庭大帐里,昏暗的羊脂火把照耀下,阿迦罗坐在狼皮大椅里,他老了,年轻时的艰苦跋涉和常年累月征战留下的重伤摧毁了他的健康,使他衰老的速度要比常人快一倍,当年棕褐色的卷发已经灰白,如岩石般苍峻的脸上,是岁月无情的刀刻。   年轻时能徒手掀翻一匹雄骏战马的威壮汉子,如今却已经拉不开一张硬弓了。岁月催人老,哪怕是北狄的大单于也无法逃脱。   他皱着眉头喝完巫医配的药,问道:“乌提若部有什么异动么?”   朝戈道:“左大都尉支持大单于的决定,拥护北小王为少狼主。”   阿迦罗眉宇深凝:“乌提若是一条狼,就算他现在假装驯服,也总有一天会露出森森的獠牙。”   “大单于为什么还要留着乌提若呢?”朝戈不解道。   “因为他有一颗狼心,他麾下的狼骑是我们北狄最能战的军队了。”他深吸一口气,“我每天喝这么苦的药,就是要多撑几天,让伊若再积累点威望。将来能够驾驭他,控制他。”   他话音刚落,一名侍从低头进了大帐:“大单于,雍朝祝贺的使臣到了。”   阿迦罗闻言对朝戈道:“容绪先生这把年纪还车马劳顿,不容易,请他到新建的毡包。”   “这次来的不是容绪先生,是大将军萧暥。”   “你说什么?谁来了!?”阿迦罗猛地从狼皮宝座中惊坐起来,激动地嘴唇微微颤抖。有那么一瞬间,朝戈仿佛看到他琥珀色的眼睛里闪烁着晶莹的光华。   他大概以为这辈子可能再也见不到他了。   ***   左大都尉大帐。   乌提若身披皮甲,居中而坐,部将额布楞、琉延等分开两列。   “左大都尉,你将来就真的甘心居于北小王之下吗?”额布楞粗声道。   “伊若从小生长在大梁,他已经没有北狄人的勇气和血性了!一旦他成为将来的大单于,我们就会成为大雍朝的附庸!”   “去他娘的通商互市,我的弯刀已经三十年没有饮血了!”琉延额头青筋梗起,   “中原人的战神都已经死了,大单于还在犹豫什么?”   乌提若抬起手,示意他们噤声,然后用狼一样的目光环顾四周,道:“大单于老了,已经没有当年的雄心了。”   “难道我们北狄就这样偏居一隅,就这样衰弱下去吗?”额布楞道。   乌提若没有说话,幽沉的眼睛里闪烁着阴鸷的光芒。   ***   格尔沁草原,刚氐河畔。   阿迦罗戴上单于金冠,披上大氅,率各部首领,以最隆重的礼仪接待了萧暥。   一见面,萧暥就毫不客气道:“阿迦罗,你老了。”   阿迦罗哈哈大笑:“萧暥,你不也满头白发。”   阳光下他的长发如银,霜华流转,映衬得那秀美的脸容宛如皓月优昙,明光中隐隐地慑人。   萧暥亦大笑:“你敢不敢再跟我一比骑射?”   “好,正合我意!”阿迦罗跨上战马,背上长弓,一夹马腹,战马如离弦之箭疾射出去。   萧暥跨马扬鞭,紧跟上去。   碧空烈日下,在初夏起伏的草原上,他们纵马驰骋,挥洒着热血与豪情,一如当年。   一口气驰出了十几里,两人才勒住战马,萧暥从马背上取下酒囊,仰头猛灌几口,扔给阿迦罗,阿迦罗接过来仰头就喝。   两人坐在柔软的草地上,就这样你一口我一口地喝着酒。说着话。   风吹过湖面,掠起他耳畔的几缕银发,飘荡飞扬,苍凉又潇洒。   阿迦罗还记得他发间淡淡的芜兰香,即使岁月染尽了他的长发,当他静静看向他时,眼中热烈的爱意依旧如当年般灼烫。   入夜,阿迦罗在王庭大帐里举办了隆重的宴会,迎接萧暥一行。之后的日子,除了喝酒,打猎,阿迦罗还带他参观了边市。   三天后,阿迦罗为伊若在月神庙举行了加封典礼。典礼结束后,萧暥便告别阿迦罗,前往海溟城。   傍晚,斜阳冉冉。阿迦罗牵着马,和他并肩而行。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狭长。   “阿迦罗,你的属下乌提若不是个驯服的人。”萧暥道。   “我欣赏他的野心和魄力。”   “你以为将来伊若能驾驭他么?”   阿迦罗眯起眼睛,望着无尽的斜阳,道:“北狄将来的命运,就由驰狼神来决定。”   “那你的命运呢?”   “萧暥,你在关心我?”   萧暥跨上战马:“阿迦罗,你这样的对手,不是每一世都能遇到。”   阿迦罗爽朗道:“萧暥,与你相遇,与你为敌,我不负此生!”   “我也是!”萧暥一夹马腹,“阿迦罗,回来我再找你喝酒!”   夕阳下,战马撒开四蹄,绝尘而去。   阿迦罗站在无尽的斜阳里,望着他的背影最后消失在茫茫草原上。   终于,他魁梧的身形晃了晃。从来岿然不动的高大如山般身躯终于轰然崩倒。   “大单于!”朝戈急奔上前。   夕阳下,阿迦罗琥珀色的眼睛闪着晶莹的光,他遥望着辽阔的草原和那人消失的方向,忽然哑声道:“朝戈,我老了,以后就葬在这里罢。”   ***   当夜,单于大帐。   黯淡的火光下,阿迦罗昏昏然倚靠在狼皮大椅中,艰难地喘着粗气。   巫医尹古眉头紧皱:“纵酒过度,又体力透支,大单于这病怕是很难再好转了。”   朝戈责道:“大单于身体不好,就不该强撑着跟萧暥喝酒骑马。”   阿迦罗大笑:“男人不喝酒、不骑马,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朝戈还想再劝,就听阿迦罗道:“朝戈,这几天你也累了,早点休息罢。本单于要睡一会儿。”   “是,大单于。”朝戈担忧地看了他一眼,退出大帐。   巫医也退到帐外煎药。   大帐里,只剩下阿迦罗孤寂的身影。   他靠在宽大的座椅里,从怀中摸出一枚靛蓝色的宝石戒指。   那是三十五年前他和萧暥新婚时,他给萧暥挑的戒指,那么多年他一直随身携带。   火光下,一枚鸽子蛋大的靛蓝色宝石格外醒目,仿佛银河遥落,洒下无数星光散落在海面。   “给我的星辰和月亮。”他低头喃喃道。   昏暗的火光中,他沉沉地睡去了。   也不知睡了多久,他感到夜晚的凉风吹帐而入。   “尹古,药煎好了?”他于昏睡中皱起眉头问。   “尹古已经去见驰狼神了!”   话音刚落,一柄冰凉的短刃刺进了他宽阔的胸膛,   鲜血激溅在乌提若阴狠的脸上。   阿迦罗睁开眼睛,琥珀色的眸子里倒映出乌提若扭曲的面孔。   “乌提若,果然是你。”他沉声道。   乌提若不说话,更不敢跟他的目光对视。只有发疯似的拔出短刃再狠狠扎下。   长期压抑的忌恨、此刻巨大的恐惧、喂不饱的野心使得他一刀,两刀,连刺了十数刀,直到阿迦罗手中的宝石戒指滚落在地。他才惊魂未定地跌坐在旁,满脸血色,紧张地喘着粗气,活像修罗界的恶鬼。   帐外天色微明。   额布楞一掀帐门入内,也被帐内血腥的场景震惊了,他深吸了一口气,唤道:“左大都尉?”   乌提若这才从噩梦中回过神来,眼睛里渐渐燃起复仇的怒火,大声道:“传令下去,中原人刺杀了大单于,我们与他们势不两立!” 第528章 平叛   黎明前浓重的黑暗里,北狄王庭前火光闪动。   杂乱的脚步声,凄厉的呼喝声中,如雷的马蹄呼啸而至,数千王庭狼卫蜂拥而来,无数支熊熊燃烧的火把将空旷的草原照地亮如白昼。   乌提若跨上马背,大声道:“勇士们,就在刚才,卑鄙无耻的中原人刺杀了大单于。”   听闻阿迦罗遇刺,北狄人群情激愤,乱哄哄地嗷嗷叫起来。   “所以本大都尉要为大单于报仇!”   “报仇!”“报仇!”北狄士兵们狼嚎响应。   伊若被人群裹挟,艰难地出声道:“中原人昨天傍晚就离开了王庭,我认为这事有蹊跷,我们应该先查明大单于的死因。”   “怎么?少狼主害怕了?”乌提若高声道,狼一样的目光掠过伊若,扫视全场,“难道三十年的安逸生活,让你们的刀生锈了吗?你们的热血凉去了吗?”   “没有!”北狄士兵立即嗷嗷叫道。   “好!那就擦亮你们的弯刀,随我一起出征!横扫九州,踏平中原!杀光他们的男人,让他们的女人成为你们的奴隶,让他们的田地成为你们的牧场!”   “呜呜嗷嗷嗷!”北狄人狼嚎响应。   然后乌提若看向面色惨白的伊若,“少狼主,你就待在王庭,等我们的捷报吧。”   “左大都尉。”额布楞上前抚胸一礼道,“大单于归天后,我们不能没有首领,我提议由左大都尉代领大单于,统帅我草原勇士。”   “愿奉左大都尉为大单于!”部将琉延立即响应。   “左大都尉!”“左大都尉!”众人挥舞着兵器齐声道。   “单于铁鞭何在?”乌提若看向朝戈。   朝戈冷然道:“不知道。”   乌提若眼中掠过一抹阴鸷之色,“是你把单于铁鞭藏起来了吧!”   朝戈狠狠地啐了他一口:“乌提若,你弑杀大单于篡位!还敢讨要单于铁鞭?”   乌提若冷笑着抹了一把脸,“我说过,是中原人刺杀了大单于。”   然后他高声道:“本单于十天后登基,通知各部首领,来王庭集结。”   初升的朝阳照在草原上,鞮奴驾着一骑快马向着西北辽阔的草原奔去。   ***   十天后,王庭大帐前。   乌提若头戴金冠,身披大氅,坐在狼皮大椅里,狼一般的目光扫视全场:“除去在王庭的三部,余下的五部首领为什么只来了两部?”   额布楞道:“回大单于,或许还在途中。”   “不等他们了。”乌提若大手一挥,“开始罢。”   低沉的号角声悠长地响起。   “把叛逆朝戈,及其部众押上来!”   日逐部的数千人被反捆着双手,押到王庭前,黑压压地跪倒一片。   “朝戈,本单于最后再问你一次,单于铁鞭在哪里?”   朝戈傲然斜睨了他一眼。   乌提若眼中掠过一丝狰狞,“看到你这些部众了吗?”   他话音未落,数百名刀斧手疾步上前,各自按住了一名日逐部士兵的头颈,锋利的钢刀高高举起。   朝戈脸色骤变:“你要做什么?”   乌提若从牙缝里冰冷地挤出一个字,“杀!”   寒光闪过,数百柄锋利的钢刀狠狠劈下,顷刻间无数人头滚落在地,日逐部人的鲜血,染红了碧绿的草场。   乌提若面无表情地重复着命令,锋利的钢刀再次高高举起。   “住手!”   “等等。”乌提若一抬手,阴森地咧嘴:“朝戈首领肯说了?”   朝戈充血的眼瞳死死盯着他,“单于铁鞭已经不在王庭了。”   “在哪里?”乌提若眼中露出狼一样的贪婪。   “鞮奴将它带走了,带到能杀你的人手中。”   “什么?!”乌提若暴怒,抽出弯刀抵在了朝戈咽喉上,恶狠狠道:“看来你要追随大单于而去了?”   他话音刚落,天边响起了滚滚的闷雷声。紧接着大地开始震荡。   乌提若赫然抬头,只见西北方幽暗的天穹下,漫卷起一道黑线,扬起烟尘滚滚,沉重的马蹄踏起泥草飞溅。   只片刻功夫,战马已经开始全速冲刺。   萧暥将手中的单于铁鞭往前重重一挥,身后数千锐士并三部铁骑如风卷残云般向着王庭草原掩杀过来。   一时间刀光闪烁、马蹄翻腾。在滚滚铁骑的冲击下,王庭卫队和乌提若的狼骑营先后崩溃。   乌提若见势不妙,扔下朝戈,夺过一匹战马,翻上马背,战马撒开四蹄,向着远处的草原狂奔。   与此同西时,萧暥于马背上挽弓搭箭,一箭追风而去。   亡命奔逃的乌提若只觉得后颈一凉,眼睛猛地鼓出,眼前一阵天旋地转,便从奔腾的战马上颓然栽落。   王冠滚落在地。   无主的战马发出一声悲鸣,向着远处的草原小跑而去。   ……   战后。   萧暥横剑纵马,长驱直入单于王庭,八部首领紧随其后。   草场上的血迹被冲洗掉,铺上了猩红的氍毹。伊若在众人的拥护下,登上了单于的宝座。   萧暥按剑坐在新单于左首,朝阳下,银发玄甲映着一袭暗红战袍,似神似妖。   ***   傍晚,萧暥提剑带酒来到阿迦罗长眠的那片草原。   晚风吹拂,酒已凉,洒在柔软的草地上,天边残阳似血。   不知什么地方传来苍凉的胡笳声,萧暥蓦然回首,就见暮风中,朝戈策马而来。   他站起身:“朝戈首领。”   朝戈跃下马背:“萧将军,听说你明天就要回中原了。”   萧暥点头。   接着她从怀中取出一个锦包,“这是大单于留下的,当个纪念罢。”   打开锦缎,里面是一枚靛蓝色的宝戒。   萧暥识得这枚指环。   三十五年前,阿迦罗抬起他的修长的手指,郑重地给他戴上。   指环被细心收藏,反复盘磨,隔了三十多年依旧光可鉴人。   夕阳下,指环上镌刻的字清晰可见:我的星辰与月亮。 第529章 一生   京城,秋雨潇潇。   “从此塞北无患矣。”魏瑄轻叹道。   萧暥道:“伊若请陛下再派使臣前往北狄,同时,还请求陛下恩准他遣北狄贵族子弟来大梁求学。”   魏瑄点头:“准了。”   然后他微笑道:“听说你平定了乌提若之乱后,北狄人奉你为神威天将军。中原之战神。”   萧暥凝目望细雨中的宫阙,静静道:“在我心里,战神只有那一个人。”   三十多年过去,记忆里那人的模样已经模糊不清,可一想到他,他的心底就会生出温暖和安宁来,就仿佛那人还在身边,从未离去。   ***   二十年转瞬而逝。   又是一个梨花似雪的早春。   这些年秦羽、江浔、宋敞、闻正这些兄弟旧友陆陆续续地都走了,他这将军府也越来越冷清了。   清早,雨后初晴,萧暥站在窗前,明媚的春光映着他清寒的身形。   “云越,把昨夜陛下御赐的那坛紫金醇带上。”   云越正在整理文书,高兴道:“主公,是去锐士营么?”   他念叨着想去锐士营看看那帮老兄弟已经有一阵了,但是萧暥考虑到天冷路远,云越前阵子又卧病方愈,一直没答应。   如今春暖花开,倒是可以走一趟了。   ***   郊外青草离离,轻烟漠漠。   萧暥依旧是一袭肃杀的黑衣,带着酒就进了军营。   自从五十年前的大战后,九州平靖。大部分士兵都退伍还家,娶妻生子了。余下那些已经没有家的士兵,就把锐士营当成了家。   老兄弟们一见到他们,都激动万分。   还是和以前一样,大家席地而坐,一坛酒轮着喝。   三月梨花如雪,纷纷扬扬。   辛辣的酒液沿着喉咙如一团火焰灼烧进肺腑,回忆开始燃烧。   一个军校喝多了,拍着同伴的肩膀道:“我跟随主公五十八年,打了大小三十七战,这辈子值了!”   另一名军校道:“我虽是西征那会儿跟随主公的,但月神庙,千煞阵,溯回地,那叫一个惊险。”   “那我比你早,我还跟随君侯在广原岭打过山匪!哈哈!”   “要说早,我们谁都没有云副将跟随主公早。”   “云副将,跟我们说说,你是什么时候跟随主公的?”   云越拿起酒碗喝了一口,回忆寂寂燃烧起来。   “那是六十三年前了。”   六十三年前,初见他时,云越才十五岁。当时桓帝刚刚登基不久,王氏专擅朝政,朝堂腐朽黑暗。士人们抨击朝政,很多人因此下狱。   于是秦羽联络各路英豪,欲图起事。推翻王氏,重立社稷。   时任相国的云渊前往秦羽大营游说斡旋,试图平息战事。一旦起事,天下动荡,黎民倒悬。   彼时,云越跟随父亲一同前往。   这是他第一次来到军营。   嘹亮的号角声中,旌旗飘扬,遮天蔽日,整齐划一的步伐里,锋利的长枪直刺天空。   金戈铁马的场景看得他心怀激荡。秦羽军容整肃,纪律严明,也让他暗暗佩服,可就在这时,辕门外却忽然传来一阵闹哄哄的声音。   “平虏校尉回来啦!”   士兵们欢呼雀跃,蜂拥上前。   云越眉头一皱,“什么人竟在军营里喧哗?”   “哦,小公子别见怪,这是平虏校尉,他在大营里闲不住,将军便让他打几个山匪解解手痒。”   话音刚落,就见辕门外腾起的烟尘中,一名丰神俊朗的少年驾一匹黑色骏马疾驰而来。   正午阳光下,青绿的衣衫映着少年雪白的容颜,鲜红的发带随着乌黑的发丝在风中飞扬。   云越从没见过这么炽烈耀眼的少年。一时竟出了神。   “上山打狼,没想到抓到猴了。”萧暥爽朗道。   云越这才注意到少年的骏马后似乎还用绳子栓着一个灰头土脸的人。   而这个人他竟然认识!   栓着的这人叫做孙玢,任安阳太守,云渊曾多次上表,奏其盘剥乡里,欺压百姓。但因为孙玢是王氏一党,奏折不仅全被压下。孙玢还反咬一口,说云渊纵容义军,勾结不法。   云越一时气涌,疾步上前,一脚踹在孙玢浑圆的腰上,将他踹翻在地。   萧暥于马背上回过头,促狭地冲他眨了眨眼。   然后一抖绳索,干脆把人扔给了云越处置,扬鞭而去。   云越望着那意气风发的少年的背影,禁不住问:“他是谁?”   “这是萧彦昭,江州魏将军的义子。”   云越再次见到萧暥时,已经是半年后。兰台之变,他率家兵保护京中士人百姓往南退去。   夜色如墨,漆黑的官道上,车辚辚、马潇潇。惊慌失措的百姓拖家带口,疲于奔命。   就在这时,黑暗中传来了呜噜呜噜的号子声。   “是北狄人!”   霎时间,惊惶失措的人们争相逃命,物资和财货散落满地。   “呜呜嗷嗷嗷!”震耳欲聋的呼喝声中,沉重的马蹄叩击着大地,腾起滚滚烟尘,无数的北狄骑兵从黑暗中漫卷而出,潮水般淹没过来。   “迎敌!”   一百名家兵在云越的率领下,立即开弓搭箭。   “放!”随着云越一声令下。   “嗖嗖嗖”   近百支羽箭轻飘飘地抛向空中,毫无力度。有些家兵射箭的手都在颤抖。   稀稀拉拉的箭雨从天而降,被北狄人用弯刀轻易格飞。   眼看着北狄骑兵沉重的铁蹄已近在咫尺,云越拔出长剑,厉声喝道:“儿郎们,和这些北狄土狗拼了!”   然而只有寥寥数十名家兵响应,其他人早就吓得魂飞魄散。   那数十名悍不畏死的家兵拔出佩剑,追随着云越身后,迎向汹涌而来的北狄骑兵。   “噗噗噗”   寒光掠过,数十柄锋利的北狄弯刀同时劈下,血光激溅。这一小股人马就像一点水花,立即被淹没在了汪洋大海中。   当的一声金铁交鸣的激响,一名北狄骑将沉重的弯刀劈空斩下。   云越举剑奋力格挡,巨大的反震力震得他虎口发麻。   那北狄人强劲有力的胳膊上肌肉块块虬起,狂暴的力量如海潮压来,霎那间,那狰狞又丑陋的嘴脸近在咫尺。   “去死吧!”   冰冷的钢刀抵住云越的脖颈,眼看就要砍下他的头颅。   电光火石间,只听咻的一声犀利的破风声响。   一支锋利的羽箭从那北狄骑将的后颈狠狠贯入,直透咽喉,一滴殷红的鲜血顺着森冷的三棱箭镞缓缓滴落。   云越惊抬头,就见夜色中,跃动的火光下,来将一袭黑衣玄甲,横剑跃马。   正是当日的少年!   只是曾经那骄阳般的少年已变成暗夜中出鞘的利剑。   如果说第一次见面,他鲜衣怒马,惊尘绝艳,那这一次却如寒剑孤星,摄人心魄。   ……   战后,萧暥将众人安顿在官道旁的大营。等候秦羽派兵接应士人百姓南下大梁。   入夜,军中的医官给受伤的士人百姓治伤,廖原这些士大夫虽只受了轻伤,但他们哪里吃过这种苦,军中一片鬼哭狼嚎声。纷纷讨要乌麻子。   云越也没有多想,冒冒失失地掀开帐门一头撞了进去,“将军,军中有没有……”   灯光下,萧暥静静抬头看过来。   他卸了铠甲,散着长发,里衣也敞落着,烛火映照出少年清削的身形,线条精致流畅,肌肤细腻如绸,却并不是寡淡的苍白,而是一种脂玉般的白,莹润柔韧,在朦胧的大帐内闪着微光。   云越心脏砰砰直跳,脑中嗡然作响,“将军,我唐突了。”   话没说完他就发现萧暥左腹有一道狰狞的伤口,他竟是正在灯下自己缝合!   云越喉中一涩,哑声道:“将军,你受伤了?”   “无妨。”萧暥不在意道,“你有何事?”   “这个角度,你的手不方便够着,我学过一些医术,我来给你缝。”   云越说着,就不容分说走过去,取过他手中的针。在灯下认真地替他缝针。   “有点疼,将军,忍着点。”   “无事。”灯光下萧暥静静看着他,道:“你让我想起一个人。”   “嗯?”   “我少时顽劣,经常受伤,都是他替我包扎伤口。”   “他一定是个很温和的人罢。”   萧暥笑了下,眸中终于流露出些许柔暖来。   次日,秦羽率军来接应士人百姓南下,萧暥则率军继续北上逐敌。   目送着士人百姓浩荡南下,萧暥微微出了下神,伤口又隐隐作痛起来。   那个少年已经走了吧,希望他一路平安。而他也要准备下一场恶战了。   他回到空荡荡的大帐,想给当时的大梁太守写封信,却发现帛纸找不到了,除此以外,凌乱的大帐变得整洁了。   “往来文书在左边第三个格子里,帛纸在右边第二格里。”一道熟悉的声音从帐外传来。   萧暥抬起头,就见云越正抱着一摞文书进来。   “你怎么没走?”   “你的伤还没好,我留下,能帮上忙。”云越俯身,熟门熟路地将文书归纳整理。   萧暥见他年纪轻轻却处事娴熟,问道,“你会做什么?”   “那就多了,我会收集往来军报,分析军情,我会整理军帐,缝补衣物,我会驾车、会驯马,我会医术、剑术、骑射也还行,我还会按肩揉背……”   “留下吧,当我副将。”   “是!主公!”云越眼中闪着点点星光。   这一声主公,就叫了一辈子。   “我跟随主公戎马半生,东征西战,此生无憾!”   大帐里,云越一口干尽了碗中酒,抹了把嘴,激动的眼中有点点泪光。   他这一生,经历了乱世诸侯混战,也经历了朝堂暗潮汹涌,他自始至终跟随着那人的背影,相依相伴,无怨无悔。   待到白发苍苍时,归去一场大醉,是大欢喜,亦是大悲伤。   回程的马车上,落花如雪,飘进车窗里。   车声辚辚间,云越轻轻地靠在了萧暥肩头,安然地阖上了眼,仿佛是睡着了。   萧暥蓦然一怔,然后无声地拢他入怀。白发相依,不禁潸然。   “以往每一世都是你送我,也轮到我送你一回了。” 第530章 还乡   一年后,新春,芦园。   “我要吃枣仁糕!”   “我要吃桂花糖酥!”   “我也要,我也要!”   五六个孩子围着萧暥,雀跃着抓糖吃。   “不要抢,都有。”他笑着给孩子们分糖。   八宝匣子里装着尚元城新进的果品糕点。   “我要糖人将军!”   “好。”萧暥笑着探手去取,不留神指尖轻触到一个纸包。   熟悉的薄棉纸的质感,隔着五十年的岁月在指尖化开,让他微微一怔。   纸包里装着一颗颗清脆饱满的梅子。   云越走后,新来的副将不知道他的习惯,在采买果品的时候,买了蜜糖腌制的梅子。   “公父,你怎么了?”一个孩子奶声奶气地问。   “我不吃青梅。”他轻轻道。   “不好吃吗?”孩子歪着头问。   “好吃。”萧暥笑了笑,“只是我年轻时吃得太多,把这一生的甘甜都吃完了。”   余下的只有漫长的沉苦与孤涩。   他把清脆的梅子从绵纸包里取出来,分给孩子们。   “酸酸甜甜的,真好吃!”   “公父,你也吃。”一只软糯的小手举着一颗饱满的梅子。   “你们吃。”他笑着摸了摸孩子的发顶,然后坐在一旁。   五十年了,他再没有吃过青梅,也不记得是什么滋味了。大概是回忆里江南细雨的味道罢……   屋外传来了鞭炮声,孩子们兴奋地涌到窗口张望。   “我想去城里看烟花!”不知谁叫了一声,萧暥这才想起来,今天是大年初一,大梁城里有烟花会。   ***   入夜,尚元城里火树银花,车水马龙。   沿街铺子前的柳树上都挂着各色的花灯,把整条朱雀大街照得亮如白昼。   萧暥和小彘带着六个孩子,缓慢地行走在拥挤的人流中。   孩子们东张西望,兴奋不已。   “你们看座高楼!”一个孩子忽然惊呼道。   众人循声看去,就见尚元城正东一座高楼拔地而起,楼高五层,灯火辉煌,仿佛琼楼宝殿,玉阙天宫。   “那是撷芳阁。”萧暥仰头道。   撷芳阁最早是桓帝所建,当年烛火之夜撷芳阁被毁,之后由容绪先生重建,取名倾颜阁,十几年前,容绪先生临终将倾颜阁又还给了皇室,魏瑄将其重新改名撷芳阁。   五十多年过去了,撷芳阁几经沧桑,依然如故,只是当年的人,早已寥落。   此刻,撷芳阁上,魏瑄正静静地凭栏倚望,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默默凝视着那人的身影。   恰好萧暥也回眸望过去,两人的目光隔着漫天的烟花相遇,相顾一笑间,温暖如初。   ***   “魏瑄,你为什么不请他上楼来观灯?”苍青道。   魏瑄摇了摇头,“朕老了,不久于人世,即便现在朕能弹压群臣,可是朕千秋之后呢?”   苍青明白了,在前朝极尽荣宠的臣子,容易遭人嫉恨,等到皇帝驾崩,新君登基,下场都不大好。   所以这两年,魏瑄是有意在疏远他。   苍青鼻子一酸:“魏瑄……”   魏瑄知道他想说什么,眼中映出温暖的火光来:“他陪伴了朕一生,今生夫复何求?只是……”   他眉头渐渐凝起:“太子忠厚文弱,将来恐难以护他周全。”   “那怎么办?”苍青担忧道,   “朕在等一个人。”魏瑄静静道。   人群中,萧暥和孩子们的身影已经消失了。   魏瑄依旧凭栏而立,夜风拂起他耳边白发飞扬,苍凉又寥落。   迟暮的皇帝独自伫立高楼上,长久地望着那喧闹又寂寞的街市……   夜至中宵,灯会进入高潮,朱雀大街上已是一片华灯的海洋,走马灯、荷花灯、鳌头灯各色花灯交相辉映,喧闹声,吆喝声,欢笑声此起彼伏,灯光人影交织成一片繁华盛景。是那人最爱的市井烟火。   空中,星星点点的祈愿灯如萤火漫天飞舞。   烟花散落,照亮了夜幕。   魏瑄仰起头,一滴浊泪缓缓沁出眼角。   那人终究是红尘中一个缈远的梦了。   三个月后,大梁城的暮风斜阳里,魏瑄驾崩于长乐宫,谥号昭武。   ***   又是一个清早,第一道曦光照在大梁城湿漉漉的青石路上,一部驴车悄悄地驶出了朱雀大街,直向南门而去。   那个与他相扶西相伴五十多年的人已经离去,大梁城中再无羁挂。   满目熟悉的街景海潮般退去,车声辚辚中,大梁的城廓在萧暥的视野里逐渐远去。   他把芦园的孩子们交给小彘照顾,并把自己所有的积蓄都留给了他们。   和当年一样,他孑然一身地驾一部驴车,驶出了大梁。   一路走走停停,黄昏的时候,他投宿一家客栈。   晚上,他点了碗面,在大堂里找了个角落慢慢吃。   大堂里汇聚着天南海北的来客,其中有个说书人,摇着扇子道:“要说那昭武皇帝,十五岁从军,东征西战,驱逐蛮夷,收复沧州,十七岁登基,扫平诸侯,远征漠北,夷狄是闻风丧胆!”   “彩!”众人喝彩道。   阿季……萧暥心中默念,   他一边吃着面,一边听着说书人将魏瑄的一生娓娓道来。   火光烛影里,恍惚间他仿佛又看到那个少年笑盈盈地坐在他对面,将自带的浇头添到他碗里。鲜美的虾仁、香嫩的牛肉、碧绿的葱花……   吃着吃着,视线被面汤的热气熏得一片模糊。   “怎么馋哭了?”一道清雅的声音微笑着道。   靠!萧暥赶紧抹了把眼睛,“哪有!被汤面熏的!”   然后他霍然抬头,就见一片青衫悠然落下。   谢映之坐在他对面。他的到来依旧如一片雪花般轻盈无声。   “映之?”萧暥又惊又喜,眼中不由涌起一阵热意。   他已经五十年没有见谢映之了!   当年海溟城大战之后,谢映之身受重伤,闭关修行,之后就再也没有他的消息了。   再看谢映之,五十年的岁月没有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迹,仿佛昨日刚刚告别。   谢映之看着他,却轻叹了口气:“小宇,你头发白了。”   萧暥毫不介意道:“我已是古稀之年了,也是自然的。”   谢映之摇头:“朝为青丝暮成雪,五十年了,相思愁断,人间白发啊。”   萧暥淡淡笑了笑,没有答话。   谢映之点了一壶茶,徐徐斟来,边道:“小宇打算去哪里?”   萧暥一愣,去哪里?他也不知道,也许四海为家罢。   谢映之见他一脸茫然,莞尔道:“既然你不知道去哪里,不如送我去洛云山如何?”   萧暥欣然答应。   次日,萧暥便驾着驴车,一路南下而去。   五十多年前,他也是从这里南下安阳城的。   当年遍地疮痍、满目焦土。而如今,田野间尽是郁郁葱葱的绿色。   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   他们在江陵渡口过了江,经过永安城,再去葭风郡的洛云山。   清晨,天空下着蒙蒙细雨,郊外浅草青青。   他已经有五十年没有还乡了。   五十载光阴过去,江南的春雨依旧温润,江南的春风依然缱绻,吹拂起游子的衣衫,沾湿他如雪的长发。   他们在永安城郊的一家早茶铺子里,点了份朝食,刚要动筷。   就在这时,官道上传来清脆的马蹄声。   萧暥倏然抬头,就见细雨中一队轻骑飞奔而来,云旗猎猎,马蹄雷动,似是哪家的世家公子正打猎归来。   为首的青年锦衣玉带,雕鞍长弓,细雨中英姿飒爽。   萧暥霎地愣住了。   隔着五十年光阴,记忆中模糊的容颜骤然变得清晰起来。让他不知身在何处。   西陵?!   当他恍然回过神来,马队已经在他们面前飞驰而过。   就听谢映之轻道:“魏将军两个月前就归来了。”   “寂灭之地,亦是重生之所,当年朔王设此阵,只为于三千世界中重逢公主。所以万象宫下深藏的并不是外界传言的邪戾之阵法,而是时空交错之处,太墟之地。五十年的岁月,在那里也许就是须臾转瞬之间,只是,归来之人……”   “如何?”萧暥恍惚道,   “会忘记以往的一切。所以,陛下和我没有立即告诉你。”   细雨中,萧暥怔望着魏西陵离去的方向,任雨雾模糊了视线。   一生戎马,半世风霜。   归来,江南杏花烟雨依旧,故人未老。 第531章 结局   萧暥隐姓埋名,在永安城郊租了个小院,院子不大,两间房,门口有一块小菜地。自给自足也够了。   他自己洗衣做饭,浇菜种地,每日粗茶淡饭,日子过得平淡,但饴然自足,也不觉得清苦。   谢映之每次来看他,都会给他带小松子,山核桃,各种蜜饯干果,但萧暥现在闲了,嗑起来没个完,几天的存粮一上午就吃干净了。   闲的没事时,他就给街坊的孩子们讲故事,再混些零嘴吃,运气好了的话,还能混一顿早饭。   在街坊眼里,他就是个好吃懒做不求上进的二癞子。   萧暥表示:他以前经历的太多,努力的岁月也过去了,他现在属于退休,退休懂不懂?   街坊们:不懂。   故事不能一次性讲完,不然以后就没零嘴吃了,好在他这一生经历够多,肚子里的料也多,今天讲一段,明天讲一段。   一个小男孩托着下巴,坐在门槛边:“那个草原大单于最后接受和平协议了吗?”   萧暥点头:“昭武皇帝设计将大单于的弟弟伊若攥至大梁为质,换来了边境数十年的和平。”   那男孩皱起眉头,歪着头道:“可我怎么听说大单于是为了大将军萧暥,才接受议和的。”   “萧暥?”一个扎着双鬟的女孩睁大眼睛,俏丽的脸蛋红扑扑的,“就是先皇陛下衷情一生的那位大将军?”   萧暥扶额:“阿雅,你又看了什么杂书?”   小姑娘被他一问,低头羞赧道:“先生,我也没看什么,就是家兄前几日带回来的《梦栖山词话》本子里面说的,昭武皇帝一生不立后,不纳妃,唯独对萧将军言听计从……”   “什么什么,你也看《梦栖山词话》?”另一个十来岁的少年眼睛发亮。   萧暥:靠,误入书友圈了!   只听那少年道:“何止是言听计从,当年北狄大单于阿迦罗率铁骑南下,昭武皇帝为了萧将军,与大单于在沧州一场大战!”   “噫——”   叽叽喳喳叽叽喳喳……   萧暥的狐狸尾巴好像被谁踩到了。   院子前种着菜。前几天闹虫子,菜枯萎了一大半。某人苦哈哈地想,要不要再多接点活儿,正好再过两个月就是沐兰会,有大量的灯笼要制作。   午后,他坐在树荫下编着竹灯笼,这时,院门被人轻轻磕开了。   他抬头看去,是个粉面桃腮的小姑娘,今天似乎还特意施了粉黛,显得明艳又娇俏。   那是住隔壁的阿雅,今年刚满十二岁,正是金钗之年,阿雅每天都和街坊的孩子们一起听他讲故事。   只见她红着眼眶道:“先生,我家要搬到镇上住了,以后就不能听你讲故事了。”   说完,她往他怀里塞了一大包好吃的,还没等萧暥反应过来,她就红着脸,抱着他的脖颈,在他脸颊上亲了一口。   萧暥只觉得香香软软地一下,老脸一红,天可怜见,他活大半辈子,还是第一次被姑娘亲,顿时懵了。   等他回过神来,那小姑娘已经转身跑出了院子。   “阿雅,你等等。”萧暥急忙道。   然后他转身回身到屋子里,从柜底下摸出一枚凤尾金钗。当年容绪送他的首饰,如今也就剩下这个了。   他追出院门,在乡间小路上赶上了阿雅,把金钗塞给她,“以后当嫁妆,嗯?”   小姑娘含着泪,抱着金钗,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萧暥望着田间阿雅远去的背影,心中忽然涌起一股黯然神伤,他这辈子经历了太多悲欢离合。   他幽幽叹了口气,往回走去,觉得自己脸上仿佛写着:空巢老人,鳏寡孤独。   门前溪水淙淙流淌,初夏的阳光洒落在菜地里,篱笆小院斑驳一片。   他走过竹篱,就见树荫下停着一部马车,风吹过,树影水波般浮动。   院门前站着一个人,衣袍似雪,日光下挺直的背影孤峭如松。   萧暥的脚步一顿。一时间无数念想涌上心头。   西陵……两个字在口中千回百转,最终出口却还是叫了一声君侯。   魏西陵蓦然回首,微微一怔。   树下篱边,那人含笑而立,已发如霜雪。   五十载光阴如长风吹过,在魏西陵冰湖般沉凝的双眸底,翻卷起层层波浪来。   最后他沉声道:“先生。”   “君侯请。”萧暥走上前,推开虚掩的竹门,请他进到院里小坐。   院子里堆放着十几个灯笼,魏西陵拾起一个,手指抚过那纤细的竹篾,便被竹上的刺柴扎到了,那人生活如此不易。   “不想先生正在忙碌,是西陵打扰了。”   “无碍,刚才邻家姑娘给我送了些吃食,正闲聊着。”萧暥在他身边坐下,拆开那包果仁递过去,表示:吃不吃?   他穷,也没有其他东西待客。   魏西陵没有接,目光略带复杂地看向他,问:“邻家姑娘?”   萧暥一怔,恍然意识到什么,赶紧抹了把脸,没有口红印吧?再一闻,发间衣上还隐约沾着一缕香粉味。顿时老脸一红。   魏西陵见他手忙脚乱的样子,剑眉微蹙,从袖中取出巾帕递给他。   帕子素面无纹,也不够柔软,带着那人身上冷冽的气息。   萧暥接过来时,手指似有似无轻掠过他温热的掌心。指尖微凉,如初春花瓣上瑟瑟的细雪。   魏西陵骨格修长的手微微痉挛了下,然后不自然地垂下,暗暗握紧。   萧暥却浑然不觉,一边拿帕子擦脸上沾的脂粉汗水,一边问:“不知君侯此来有何事见教?”   魏西陵此次是来接他回家的,却没想到那人一口一个君侯,生分地不得了。   偏萧暥还后知后觉得很:“君侯不是来买灯笼的吧?”   魏西陵:……   萧暥心里苦,最近他的菜地里遭了虫灾,手头紧得很,连酒钱都快没有了。   “沐兰会快到了,君侯是给自己买,还是送给姑娘?自己买的话推荐这盏鱼龙灯,威风凛凛,送姑娘推荐这盏锦鲤灯,五彩斑斓,女孩子都喜欢。”他说话间眼梢微微撩起,观察着魏西陵的神情。   “我给自己买。”魏西陵淡淡道。   萧暥无由来地松了口气。   就见魏西陵走到院子角落里,拾起一盏最朴素的没有描花的八角宫灯。   什么?萧暥睁大眼睛,这种是最便宜的。没想到魏西陵也缺钱吗?没道理啊?   不过这难不倒某奸商,他脑中灵光一现,夸道:“君侯好眼力,这个灯是最贵的。”   魏西陵面露疑惑。   “这是定制款!”   “定制?”   萧暥猛点头:“就是这个灯上的花饰文字君侯可以指定,什么吉祥如意啊,飞黄腾达啊,君侯想写什么就写什么,还可以写诗歌灯谜,现场制作,童叟无欺。”   他一通天花乱坠的吹夸,魏西陵耐心地等他说完,道:“就这个。”   “好好好,”萧暥心花怒放,“十两纹银!”   一个月的酒钱到手了!   他当即提着灯笼请魏西陵到客堂兼书房,坐下拿笔舔了舔墨,问:“君侯想写什么?”   魏西陵站在案前,言简意赅:“写诗。”   “好!”这个他最拿手了,   “适合君侯的诗词那就多了,什么黄金装战马,白羽集神兵,什么弯弓辞汉月,插羽破天骄……君侯想写哪句?”萧暥悬笔等着。   魏西陵忽然俯下身,清朗疏旷的气息压了下来,萧暥后背无由来地一绷,就听那低沉的声音缓缓拂到耳畔,“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啪的一声,毛笔落在雪白的灯笼上,晕出一片突兀的墨迹。   “西陵……你记得?”   萧暥蓦然回头,正对上魏西陵深沉的目光,“阿暥,还要躲着我么?”   萧暥:……   其实萧暥原本是打算着,既然魏西陵不记得他了,他也不介意,我们可以重新认识嘛!   所以他在永安城郊租了房子,先安顿下来,再考虑什么时候,以什么身份去见魏西陵。他这满头银发,这五十多年的经历,可以毛遂自荐去当老师?转念一想,不好,当老师固然可以倚老卖老欺负一下魏西陵,但凡事总要端着,也很心累。那么当门客?等等,魏西陵好像没有蓄养门客的习惯?一来二去,没想到魏西陵先来了。   此刻,他搓着爪子有些尴尬,连忙拿出库存不多的小松子故技重施:“西陵,吃不吃?”   松子剥了壳,金黄饱满,还带着他手心的温热。魏西陵低眉从他掌心里拾取了一颗松子。放入口中细嚼,香甜的味道在唇齿间一点点融化。   环顾四周,暗黢黢的房中只有几件朴拙的家具。   他凝眉道:“这两个月,你就住这里?”微微压低的声音显得温沉低蕴,“怎不来找我?”   “西陵,我以为你忘记我了,所以我……”   “我怎会忘?”魏西陵凝视着他深切道。   这五十年来,他走遍了三千世界,寻遍了茫茫人海,只为找到那个独属于他的、不可替代的阿暥。但当他终于找到他时,他已发如霜雪。   魏西陵的手微微颤抖地落在他如雪的发间,抚过他光洁的脸颊,那么多年来的思念、寻找和艰辛,此刻只化作一句,“阿暥,随我回家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