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进男频搞基建》 作者:封玖   作品简评:   楼喻穿到一本男频争霸文里,成了一个跋扈狠辣的炮灰。炮灰欺辱折磨男主多年,最后被男主五马分尸。楼喻为保小命,决定广积粮,高筑墙,缓称王。种粮食,搞建设,拓商路,兴兵甲,在乱世中开辟一条生路。在这过程中,他一点一点改变男主和周围人对他的看法,用仁德泽被天下。作者笔法细腻老道,人物刻画丰满,故事情节娓娓道来,主角的事业发展水到渠成,节奏把握不俗。描写生动而不失风趣,在人物碰撞上既合乎情理又在人意料之外,不失为一篇佳作。 第一章   楼喻面色苍白盯着自己的脚,准确来说,是脚下踩着的人。   一股寒气顺着脊柱蹿溜而上,他颤了颤脚趾头。   如果没搞错的话,他脚下这个单薄瘦弱、满身狼狈的少年,就是日后将自己五马分尸的天下霸主。   楼喻在现代是个富二代,平生胸无大志,只想做个咸鱼混吃等死,二十多年来,做过最惊天动地的事,就是路遇抢劫见义勇为,结果被抢劫犯一刀捅死。   估计是上天垂怜,不忍心他这么正直善良的人枉死,让他借着这具身体再活一次。   可结合这具身体的记忆以及死之前刚看完的那本争霸小说,楼喻不得不接受一个悲惨的事实——   他穿成了一个恶毒炮灰!   在书中,这个炮灰是前期磨砺男主的工具人,没有任何苦衷,就是为虐而虐,所以最后死状极惨。   屋子里燃了炭盆,本该温暖如春,楼喻却如坠冰窟,浑身寒凉。   他死死盯着脚下的少年,唇瓣紧抿,整个人都冒着寒气,惊得屋子里的人全都不敢出声。   楼喻正阴暗思忖要不要先下手为强,原本闭眼的少年骤然睁开双目,目光凛冽而冰寒。   阴暗心思不过转瞬,楼喻是见义勇为死的,当然不会真的趁男主还小就先灭了他。   他右脚搭在少年胸口,稍稍用力,坐在床沿上倨傲道:“脚冷,给我焐焐。”   穿过来之前,原身因为起床气一脚踹翻床边侍立的少年男主霍延,正打算拳打脚踢,楼喻就穿过来了。   他不爱欺负人,但又不能突然变得善良,只好换个方式。   可对霍延来说,这句话伤害性不大,但侮辱性极强。   少年人出身贵胄,焐脚奴这个身份完全是在践踏尊严。   他心中郁愤滔天,加上身有暗疾,几日不曾妥善进食,一气之下,竟晕厥过去。   楼喻心虚不已,当着一屋子的仆从只能绷住脸,不屑嗤道:“没出息的东西!”   一个细眉长眼的少年,见状不禁上前,谄笑着问:“殿下,奴让人拖下去,免得污了您的眼。”   楼喻抬眸看他一眼,面无表情道:“你在教我做事?”   这个面色谄媚的少年叫冯二笔,是管家的亲儿子,从小就跟着原身,在原身面前很是得脸。   此人对原身一定极为了解,楼喻刚刚穿来,连原身的记忆还没来得及细细消化,只能选择谨慎行事。   喜怒无常是他的保护色。   冯二笔果然连表情都没变,眼睛笑成一条缝,不再提地上晕厥的霍延,转而道:“奴逾越,请殿下责罚。不过王爷王妃还等着您请安,等请安后,奴再去领罚。”   “不必了。”   楼喻漫不经心应了一声,目光状似不经意地在屋内众人脸上巡过,接着点了一人:“三墨,你将人带下去。”   站在角落里的小少年愣了一下,唤上另外两个长随,扶起霍延。   离开屋子前,听到一声嘱咐:“找大夫给他瞧瞧,可别死了。”   几人出去后,冯二笔不动声色瞅着楼喻。   楼喻正散漫地靠在床上,任由婢女替他套上洁白的足衣,心情看上去不好不坏。   冯二笔大着胆子问:“殿下为何要怜惜那贱奴?”   楼喻起身,张开双臂,让婢女替他穿衣,露出恶劣的笑:“才玩这么些时日,哪够?”   自以为明白他的深意,冯二笔笑着附和:“殿下真是目光长远。”   楼喻嘴角微抽,这个冯二笔跟他弟弟冯三墨简直不像同一个娘胎里出来的。   他强忍着被一群侍女碰触的不自在,洗漱打理完毕,蹬着一双皮靴就出了门。   廊下寒风呼啸而过,楼喻冷不丁打了个哆嗦。   真他娘的冷。   一件大氅落在肩上,他转眼瞧去,只看见侍女低眉顺眼的模样。   “谢谢”两个字被堵在喉咙里,他默念好几遍“我是王府世子”,这才忍住。   靠着脑子的记忆,他出了院子左拐,往主院方向走去,冯二笔紧跟其后。   王府有规制,占地不小,从东院走去主院需要不少时间,楼喻趁着这个机会,尽快消化原身留下的记忆。   抵达主院时,他心里已经有底了。   王孙贵族规矩森严,父母儿女之间往往都客气得像个外人,原身跟父母待在一起的时间远远比不上长随和侍女。   而且原身在父母面前常扮乖讨巧,与在外人面前的跋扈截然不同。   总而言之,原身的父母对他并不真的了解。   他扬起一张笑脸,对门口守着的妇人乖巧道:“敛芳姑姑,我来给父王母妃请安。”   他才十三岁,生得玉雪可爱,唇红齿白,扮起乖巧丝毫不见违和,反而更加讨人欢心。   敛芳姑姑笑眯眯道:“殿下进去吧,王妃刚练完剑。”   楼喻:“……”   没错,原身的王妃娘喜欢舞刀弄枪,彪悍得很,可能因为这个,王府里连个通房都没有,更别提侍妾。   他定定神,抬脚踏入正房。   屋子里点了熏香,清新淡雅,嗅之神清气爽。   目光所及处,一男一女正分坐两边,男的肃正端雅,女的英姿飒爽,两人都默默瞅着他,脸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   楼喻却心中大惊,差点脱口而出“爸妈”两个字!   实在是面前的王爷王妃跟他现代的爸妈长得一模一样啊!   他现代的老妈是个女强人,在公司说一不二,气场强势;老爸是个大学教授,文人气质与眼前的王爷简直不谋而合。   刚才消化记忆的时候,他的确“看到”王爷王妃的长相,但他以为是自己的记忆与原身的记忆发生混乱,便没敢相信。   孤身穿入异世,楼喻不是不惶恐的,乍一见到与爸妈长得一模一样的两人,亲切感油然而生,陡然红了眼眶。   不过他能分辨出这两人不是他爸妈穿来的。   庆王和庆王妃见自家儿子呆呆望着他们,眼睛还红红的,不由对视一眼,心里有些担忧。   王妃先没忍住,直接拉着楼喻的手起来,发现他双手冰凉,忙让人给他塞了手炉,小声嘀咕:“这么冷的天,没必要天天请安。”   说着,偷偷瞪了一眼庆王。   庆王摸摸胡须,他也不想啊,可他们是皇室宗亲,还是不受待见的藩王,一举一动都得谨慎,否则被人参一本“世子不孝”,恰恰遂了皇帝的意,直接夺了他宝贝儿子的世子之位,进一步以“教子不严”等莫须有的罪名把他这个藩王给削了,那可就糟了。   或许皇帝不会这么做,但架不住庆王怕啊。   两人的眉眼官司,全都落在楼喻眼里,他心思敏捷,再结合书中的时代背景,差不多猜出几分。   因为脸长得一样,性情也差不多,楼喻难免对两人生了几分亲切感,刚穿来的排斥减轻几分,安安静静陪两人吃完早饭,回到东院。   冯三墨适时来禀:“殿下,大夫已经看过了,说他伤病缠身、脾胃虚弱,需要好好养伤,规律饮食。”   一旁的冯二笔看一眼冯三墨,不禁腹诽:他这个傻弟弟太过实诚。   冯三墨眼观鼻鼻观心,一副我什么也看不见的模样。   楼喻瞧得有趣,不禁问冯三墨:“药煎了吗?”   冯三墨:“尚未,特来请示殿下。”   “二笔,你怎么看?”楼喻转而问冯二笔。   冯二笔笑嘻嘻道:“当然是听殿下的安排。”   幸好三墨还不算真傻,知道要请示殿下,没有擅自做主。   楼喻道:“我想到一个新的折磨人的法子,三墨,那贱奴这几日交给你,你可得替我养好了,到时候折腾到半途又晕过去,我唯你是问。”   “是。”冯三墨恭敬应下。   “让阿纸和阿砚也去帮忙。”楼喻吩咐道。   阿纸和阿砚也是他的长随,但不是管家的儿子,向来比不上冯二笔和冯三墨得用,连名字都没正经起。   楼喻不喜欢身边跟太多人,有一个能使唤的就够了,正好趁机都打发走。   还有满屋子的侍女,他同样得想办法。   据他所知,单他一个人就配了四名长随、四名贴身婢女、四名粗使杂役。王爷和王妃院子里的人数更加夸张。   他大致算了一下,整个庆王府,光仆役就有一百来号人,这些人加起来,一天下来不知要消耗多少粮食,更遑论藩王必备的府兵。   庆王府共有府兵三千,是藩王府兵规制中最低的,最高的可以达到一万人。   饶是如此,整个庆王府每天的开销都是一笔庞大的数字,关键是这些人全都不事生产,只靠封地的赋税过日子。   惨的还是老百姓。   庆王府里的主子只有三个人,却有仆役过百,在楼喻看来简直就是浪费人力物力财力。   要不是知道庆王府的结局,要不是清楚自己的下场,以他惫懒的性子,是不愿意去管这些事的。   但乱世将临,即便没有男主霍延今后的仇恨,凭庆王府如今的实力,也只有被人鲸吞蚕食这一个结果。   楼喻不想死,也不想任人摆布。   他皱着眉想心思,冯二笔作为他身边第一狗腿,条件反射道:“殿下有心事?”   楼喻抬眸打量他,见他面白颊宽,体型略胖,不由问:“你一餐吃几碗?”   冯二笔愣了一下,难道殿下嫌他肥了?   颤悠悠地竖起三根手指。   楼喻:“……”   真不愧半大小子吃穷老子!   当然,冯二笔是楼喻身边的红人,自然有吃饱饭的福利,像其他下等杂役,吃不饱饭的大有人在。   楼喻接着问:“府中每日耗费多少粮食?”   冯二笔挠挠头,“这个奴不晓得,得问奴的阿爹。殿下怎么想起问这个?”   楼喻瞥他一眼。   “别废话,去叫你爹。”   作者有话要说:   开新文啦!请多多支持呀!   这本是穿书架空,设定什么的都是为情节服务,喜欢考据的小可爱提前避个雷哈~   至于其它雷点,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雷点,我不能一一列举,如果不幸踩雷,望海涵。   最后,祝小可爱们新年快乐! 第二章   冯管家素来只向王爷王妃汇报工作,跟世子并无过多交集,倒是从儿子口中了解过世子的性情。   这次世子亲口找他,他诧异之余,又有几分好奇。   楼喻被炭盆烤得口干舌燥,喝了一盏清茶才勉强降火,见冯管家来了,招呼他坐下,开门见山问:   “冯管家,王府一年需要多少粮食?”   来的路上,冯二笔已经同冯管家通了气,冯管家虽疑惑,却老实道:“包括府兵在内,一年约一万五千石。”   楼喻秉着世子不通庶务的人设,继续问:“一石粮食需多少银钱?”   “若是寻常时候,一石七钱,如今世道有些乱,已经涨到了一两。”   也就是说,单单粮食用度,王府一年就得支出将近一万五千两银子,更别提其他的日常开支。   楼喻身上一套衣服和配饰估计都得上百两银子。   庆王府根本没有这么多钱!   他们能有现在的奢侈日子,是整个庆州府的百姓供养出来的。   而且有件很尴尬的事,楼喻发现上厕所没有纸!   庆王府明面上需要排场,但私下里不可能真的提供绸布给主子清洁秽物,他们统一用的厕筹。   楼喻用得相当不习惯。   回到正题。   “庆州府今年赋税多少?”楼喻问。   冯管家呵呵一笑:“殿下不必忧心府上用度,肯定是够的。”   这是不想正面回答的意思了。   楼喻也不强求,假装愤愤道:“咱们一年也就花费这么点银两,可霍家却贪墨两百万两!果然是奸臣贼子!”   冯二笔自诩是主子心里的蛔虫,忙道:“可不是嘛!皇上没判他们满门抄斩再仁慈不过,殿下教训教训那贱奴是应该的。”   楼喻心中哂笑,皇帝估摸是心虚才不满门抄斩吧,将霍大将军和霍少将军处死,其余的家眷充作官奴,比死还不如呢。   书中虽没写,但从原身的记忆可知,原身以前在京城时,曾单方面跟霍延发生过龃龉,听闻霍家倒台后,立马磨刀霍霍,动用关系将霍延买过来加以折磨。   不仅让霍延深受毒打和屈辱,还让他与亲人分离。   霍延的父亲和大哥大嫂死后,母亲悬梁自尽,家中只剩下霍延和两个侄儿侄女。   霍延打定主意要保护侄儿侄女,却被迫来到庆州府,从此没了两人音信。   书中那两个小孩经历坎坷,结局挺惨的。   楼喻赞了冯二笔一眼,“你说得对,可霍延是个贱骨头,怎么打骂都不跟我求饶,可见不是个怕死的,我琢磨着,杀人不如诛心。”   “殿下有办法了?”   “听说他还有个侄女和侄子,侄女今年八岁,长得还不错,卖到别人家不如到我身边来,等养个几年……”   楼喻故意目露恶意,余下的话就算没说,明眼人也能猜出来。   冯二笔:“……”   果真是诛心哪。   亲眼看着侄女被仇人玷污,霍延一定会疯吧。   世子折磨人的招数什么时候这么狠毒了?   冯二笔没立刻回话,而是看了一眼自家亲爹,可自家亲爹老神在在,世子不问话,他就不出声。   他没办法,只好继续硬着头皮谄笑:“殿下,这么久了,那孩子恐怕已经找到主人家,或者去了教坊司。”   楼喻心里很满意冯二笔坚守一定底线,面上却怒道:“那又如何!我想要个女奴,谁敢拦着?你让人去给我找!”   霍家家眷是在京城发卖的,这里是庆州府,真要找人来回得不少时间,现在寒冬腊月,冯二笔并不想接这个差,更何况,还不一定能找到。   可是世子殿下发怒了,他不敢拒绝。   冯管家适时起身行礼,“殿下,府中还有庶务处理,若是没有其它吩咐,小人先行告退。”   楼喻正在气头上,向他挥挥手。   冯管家转身离开,走的时候对冯二笔微一点头。   冯二笔心中一定,哄着楼喻:“殿下息怒,是奴的错,您要是生气就罚奴,千万别气坏了身体。您吩咐的事,奴一定让人去办好!”   楼喻瞪他一眼,“顺道把那个小子也带回来,有人质在手,量那贱奴也不敢反抗。”   冯二笔擦擦额上虚汗,为霍延和那两个小孩默哀。   他领命下去,心里略有些堵,正好碰上冯三墨,忙拉着他回房,把事情都说了,最后道:“我已应了殿下吩咐,可是……唉。”   冯三墨面色丝毫不变,“霍家罪奴,死不足惜。殿下的吩咐,你照办便是。”   冯二笔自然明白这个道理,他摇摇头,“怪不得殿下要先治好霍延,要不然到时候还真挺不住。”   所谓新的折磨法子,就是诛心。   冯三墨没吭声。   冯二笔看他这样就来气,不禁戳了一下他脑门,“你就是个榆木脑袋,一点不知变通,你为何要说霍延需要好好养伤?要是殿下误以为你关心霍延治你的罪怎么办?”   “这都是殿下的吩咐,”冯三墨定定看着他,“大夫怎么说,我怎么说。”   “算了算了,”冯二笔无奈,“你就是太直了,才不得殿下喜欢,不像我。”   冯三墨懒得跟他争执,推推他,“快去办事。”   “我知道,”冯二笔眼珠子转了转,“你说,我到时候让那孩子故意扮丑怎么样?”   冯三墨眼都没眨一下。   冯二笔办的事瞒不过府里的人,不过一天时间,就传得到处都是。   府里的人不知楼喻的“真实意图”,只当楼喻打骂霍延一个人腻了,再去寻霍家人来泄私愤。   即便只是如此,他的名声也越发坏了。   楼喻逛园子熟悉王府构造的时候,悄悄听到不少人在议论,冯二笔跟在他身后双手瑟缩,一脸惶恐。   正要给楼喻请罪,却听楼喻道:“为何他们都在说霍家罪奴可怜?难道不知道他们是朝廷的叛徒吗!”   冯二笔能理解世子殿下的困惑,也能明白那些杂役的心情。   同为奴仆,他们对霍家人的遭遇感同身受,毕竟谁也不愿意被主人家这么折磨。   他习惯性附和道:“那些贱奴哪能理解您的苦心?霍家人背叛皇上,您跟皇上是一家人,一条心,皇上宅心仁厚,可您看不过眼,自然要替皇上教训教训他们。”   楼喻不由挑眉,心里对冯二笔高看一眼,眉眼带笑:“身边这么多人,还是你最懂我。”   又故作惆怅:“可是府中人不懂我,我却不能跟他们一般见识。”   冯二笔不愧是最贴心的,一边暗笑原来世子也想要好名声的,一边分忧解难:“这有什么!殿下您放心,奴保证到了明天大家都知道您的良苦用心!”   楼喻颔首表示鼓励:“你办事总是最稳妥的。”   冯二笔喜笑颜开。   却听自家世子嘀咕一句:“就是食量大了点。”   他委屈地捏捏肚子上的肉,可他娘说能吃是福啊。三墨那竹竿似的身板,他娘不知多嫌弃。   走着走着,楼喻闻到一股冲鼻的药味,他追着药味往前走,停在一处荒败的院子前。   冯二笔问:“殿下可要进去瞧瞧?”   这是王府里最差的小院子,里面什么都没有,原身也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做主让霍延住着。   楼喻估摸原身还是爱惜羽毛的,不想让其他人看见自己如何对待霍延吧。   既然来了,那就见见男主吧。   他看完整本书,对男主的观感还是不错的,毕竟逆境反杀看起来是真的爽。   药味从耳房那边传来,楼喻走到耳房前驻足。   里面两个小少年,正头顶着头蹲在地上熬药,没察觉楼喻的到来。   “阿纸,阿砚。”冯二笔喊了一声。   两人一惊,猛地就要站起来,却因为脑门相撞,双双摔了个屁股蹲儿。   冯二笔差点笑出来,连忙憋住,偷偷瞧楼喻脸色,见他面色如常,不由好笑斥道:“毛手毛脚的,还不快起来见礼。”   两人诚惶诚恐行了礼。   楼喻问:“人呢?”   阿纸没说话,仿佛是被吓得还没反应过来,阿砚只好硬着头皮指指里头。   楼喻迈步进来,不经意问:“住在耳房?”   两人低眉不敢言。   冯二笔心思转得快,又深知世子不了解底下人过的日子,解释道:“许是那霍姓贱奴想贪熬药的这点火气。”   是了,霍延没有炭,无法取暖,如果不想点办法,很有可能熬不过这个冬天。   楼喻哼了一声:“贪了那么多银两,是他活该!”   他改变主意,不去见男主,反而转身出去,走了好远,才咬牙切齿对冯二笔道:“在霍家两小奴来之前,可不能让他死了。你让人每天赏他一点炭,死不了就行。”   冯二笔立马应了。   逛完了王府,楼喻望望天色,艳阳当空,适合出去玩耍。   “有段日子没出门了,也不知道有茗楼的说书先生有没有新故事,走,去看看。”   有茗楼是庆州府城的第一茶楼,里面的说书很有趣,庆王世子经常光顾那里,是很多人都知道的事。   楼喻坐在马车里,掀帘往外瞧。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冬日太冷,街市上萧条得很,不如往日热闹。   街头巷尾有很多衣衫褴褛的乞丐,正麻木瞅着路边,连乞讨都没了力气。   他皱眉问冯二笔:“怎么乞丐变得这么多?”   原身记忆里,庆州府应当没有这么多乞丐。   冯二笔以为他嫌弃乞丐污眼,不甚在意道:“听阿爹说北边雪灾,有不少难民南下乞讨呢。”   “北边?”楼喻眉头更紧,“咱们北边不是只有个吉州府?”   冯二笔点点头,“是啊,所以咱们庆州府的乞丐多嘛。”   话音刚落,马车已至茶楼前。 第三章   庆王府的马车惹眼,楼喻还没下车,有茗楼的掌柜就笑容满面迎出来,朝车厢微微躬身。   “殿下有些日子没来了,小人还以为您得了新趣,忘了咱这里的说书先生呢。”   冯二笔掀开帘子,楼喻弯腰走出,站在车前,居高临下道:“今日可有新本子?”   “您来得正好!”掌柜嘴巴大咧,露出参差不齐的黄牙,脸上的肥肉挤得眼珠子都瞧不见,“今日正有新本子,郭少爷也来了。”   楼喻顺着冯二笔搀扶的力道下了马车,正要开口,斜地里忽然冲出一个小孩,噗通跪在楼喻面前,先是磕了一个大响头,才恳求道:   “公子行行好,赏点钱吧!”   见楼喻没说话,他又硬邦邦磕了两个,重复刚才说的话。   楼喻打量着他。   一身破烂麻衣,裸露在外的脸和胳臂冻得青紫青紫,头发脏得打结,一绺一绺的,脑门亦是紫得发黑,像是磕过许多次头一样,整张脸脏得看不清,唯一双眼睛充满渴望。   楼喻尚未说话,茶楼掌柜就嫌弃地挥手:“去去去!说了多少次,别来这里污了贵人的眼!快滚远点!”   转头又对楼喻致歉:“是小人没管好,这小乞丐天天来,见到贵人就磕头,赶都赶不走,我这就叫人撵他走!”   楼喻拦住他,好奇道:“这庆州府还有不认识我的乞丐?”   他生了一张俊秀雪白的脸,眼睛又大又亮,乍看上去就是一位和善亲切的贵公子,相当具有欺骗性。   饶是掌柜清楚他的脾性,也被这双看似纯良的双眼蒙蔽,不由解释:“本地乞丐哪能不知您的威名?这小乞丐估计是逃难过来的吧。”   庆王世子可是连乞丐都避之唯恐不及的存在。   楼喻像是得了新玩具一样,笑眯眯俯视小乞丐:“你从哪来?”   小乞丐见他笑得和气,双目顿时迸出亮光,哑着嗓子回道:“吉州。”   “我可以给你钱,”楼喻话锋一转,“但需要你替我做件事。”   小乞丐赶紧点头:“能做的我一定做!”   楼喻让冯二笔掏出十文钱给他,指指远处,“等日头挂在那栋楼的飞檐角上,你在最近的巷口等我,我再吩咐你做事。”   小乞丐紧捏着十文钱,眼眶带泪道:“谢谢公子!”   又重重磕了三个响头,转身飞快跑远。   “楼喻,你还愣着干什么,快上来啊!”头顶突然传来一道粗嘎的嗓音。   楼喻抬头,只见二楼栏杆处,一华服少年探着脑袋往下瞅,与楼喻目光相触时,立刻扬起笑容。   庆州府里,敢直呼世子大名的外人,也就只有知府之子郭棠了。   这位郭少爷正值青春期,一副公鸭嗓甚是难听。   郭公子相邀,楼喻自然不会不给面子,直接上了二楼雅室。   郭棠是个混不吝的,与庆王世子臭味相投,两人合在一起,总能做出一些令人唏嘘的事来。   茶倌上了茶和点心后离开,郭棠睁着一双桃花眼,好奇问:“我在楼上瞧了半天,你今日怎这般好心,赏那小乞丐钱?”   这句话侍立一旁的冯二笔也想问呢。   楼喻哼笑:“新鲜哪。”   庆王世子的恶霸之名传遍整个庆州府,只要在街上看见庆王府的马车,所有人都自行退避,今天突然冲出来一个小傻子,楼喻觉得新鲜好玩倒也说得过去。   郭棠被说服了,恰好说书开始,屋子里安静下来。   说书先生讲的是前朝名将奋勇杀敌的故事,说得那叫一个热血沸腾,郭棠小少年鼓掌鼓得手都红了。   故事讲完了,郭棠意犹未尽,转眼看到淡定喝茶的楼喻,眼珠子一转,道:“对了,你之前买了霍家罪奴,说是要折磨他出出气,半个月都没出门,人不会被你折磨死了吧?”   楼喻瞥他一眼,反问:“我要买的马呢?”   之前原身托郭棠去北边买良马,郭棠应得好好的,却到现在都无音信。   郭棠一噎,讪讪笑道:“这不是吉州雪灾,养马场也遭了难,马都养不起了,哪还能给你找良马?”   别看知府见到庆王要行礼,可知府是朝廷派来监视庆王府的,庆王府的人如果没有知府允许,都不能踏出庆州府一步,所以郭棠并不怕楼喻发怒。   楼喻急了,“什么养不起?不就是雪灾吗?秋收那么多粮食,怎么就养不起了?”   “我爹说,吉州今年收成低,又遇雪灾,粮价上涨,要不然哪来这么多难民乞丐?”郭棠边说边吞了一口点心。   楼喻皱眉抿唇,“那我的马怎么办!”   一副骄矜跋扈的模样。   郭棠乜他一眼,“我哪知道。”   他虽顽劣,却比楼喻知事多了,恐怕吉州府的灾情比想象中还要严重,但吉州再难,也跟他没关系,楼喻再生气,也不会朝他撒气。   却听楼喻天真道:“咱庆州府有粮!我让我爹送粮去养马场不就行了?”   郭棠被噎得猛一阵咳嗽,他慌忙灌下一口茶,公鸭嗓刺耳难听,“咱庆州府哪有多余的粮!”   “我让府中人少吃点,省点口粮,这么多人能省下不少。”楼喻继续他的天真无知。   冯二笔:“……”   殿下果然还是嫌他吃太多了!   “你可别!”郭棠嘴快道,“庆州府收成也不好,本来连王府都差点供养不起,要不是又加了一层赋税……”   说到这,他连忙捂嘴,眼巴巴瞅着一脸震惊的楼喻。   完了,他爹不让他说的,希望楼喻这个傻子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楼喻震惊半晌,才绝望吼道:“所以我的爱马就这么没了?!”   郭棠:“……”   这他娘的是重点吗?楼喻果然是个草包!   见他一副摇摇欲坠的模样,郭棠松了口气,拍拍他的肩,“要不再等一年,等明年……”   楼喻一脸崩溃:“明年要是还雪灾呢?后年还雪灾呢?难道我要一直等下去?”   郭棠差点咬到舌头,楼喻什么时候对马这么上心了?不就一匹马吗?等等又怎么了?   他也这么问了。   谁知楼喻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瞬间跳起来,红着眼眶朝他喊:“这是马的事儿吗!这关乎我的尊严!”   郭棠彻底没话说,怎么就关系到尊严了?半个月不见,楼喻脑子被门夹了吧?   他好奇问了几遍,楼喻死活不开口,倒是更让他心痒痒。   到底是什么事,让楼喻对一匹良马这么看重呢?   他好说歹说,才将楼喻安抚下来,楼喻却又语出惊人:“既然收成不好,为什么不提高收成?你爹是州府长官,连这个都做不到?”   郭棠很想说你行你上啊,但还是照顾楼喻面子,为自己老爹辩解:“庆州府历年来收成本就不好,我爹不是没治理过,这不是没有起色嘛。”   楼喻狐疑:“有这么难?”   简直跟“何不食肉糜”有异曲同工之妙。   郭棠这下真忍不住了,瞪着眼,“不信你自己去种啊!”   他想着楼喻这下该知难而退了,却见楼喻腾地站起来,吃了爆竹般,“我种就我种!我就不信有那么难!”   郭棠气性也上来了,反唇相讥:“你连粮种都分不清,农书也看不懂,还敢说大话?也不怕风闪了舌头!”   楼喻指着他,“你等着!”   然后不等郭棠回话,蹬蹬蹬下楼去了。   郭棠:“……”   他娘的!   楼喻钻进马车后才放松下来,一直绷着愤怒的脸,怪难受的。   冯二笔坐在车前,忧心忡忡宽慰:“殿下,您别气坏了身体,郭少爷就是气性上来话说得重了些,您别放在心上。”   车厢传来愤愤声:“不行!我咽不下这口气!分明就是他爹做得不好,他竟骂我说大话,我非要让他好看!”   冯二笔叹口气,转移话题:“快到最近的巷口了。”   楼喻当然还记得小乞丐的事,却凶道:“那又怎么样!”   “您不是说让小乞丐替您做事吗?”   楼喻没吭声。   冯二笔深知不说话就是默认,于是让马夫停在巷口,果然见到小乞丐乖乖缩在墙角。   见到他们,眼睛瞬间亮晶晶的,流露出满满的感激之情。   冯二笔瞧着也是怪戳心的。   小乞丐又跪下来磕头感谢,脑门出血都不顾。   “公子,有事您尽管吩咐!”   楼喻见他口齿伶俐,说话的口音更趋向于官话,有胆识,讲诚信,不由好奇问:“读过书?”   小乞丐点点头,“上过学堂。”   “叫什么名?”   “杨继安。”   楼喻眨眨眼,重复问:“叫什么?”   “杨继安。”小乞丐还把每个字都说得清楚明白。   楼喻心里靠了一声,他记得霍延打天下时,身边有个得力大将,就叫杨继安!   “今年多大?”   “十岁。”   霍延现在十四岁,比他大四岁,而书里描述,霍延确实比杨将军年长四岁,且杨将军正是吉州人士。   这么多巧合,让楼喻不得不怀疑,眼前这个骨瘦如柴的小孩,就是未来闻名天下的大将!   他问杨继安:“要不要跟我走?”   冯二笔觉得这都不用选,肯定愿意啊,不跟是傻子!   见杨继安沉默犹豫,他忍不住催促:“想什么呢!”   小孩感激看他一眼,抿了几下唇,神情渐渐坚定,然后重重朝楼喻磕头:“公子有事可以吩咐我,我就住在巷尾。”   楼喻面无表情:“为何?”   杨继安诚实道:“我还要照顾夫子他们。”   他自然明白跟这位善良的公子走是个大好的机会,但他放不下夫子他们。如果他去了府里,肯定不能随随便便出府照顾他们。   “你起来,带我们过去。”楼喻吩咐道。   杨继安一脸呆滞。   啊? 第四章   小巷狭窄逼仄,巷边时有秽物,所幸是冬日,若是夏季,定然蝇虫漫天。   楼喻穿着锦衣皮靴,小心翼翼地避开秽物。不是他矫情,而是庆王府估计也买不起新衣服了,能不弄脏尽量不弄脏。   冯二笔心疼自家世子,不禁嘀咕道:“殿下何需亲自去?把他们叫出来不就行了?”   杨继安耳聪,闻言有些懊恼自己考虑不周,转过身:“我去叫他们!”   看着不远处的巷尾,楼喻摇摇头,“一起去。”   来都来了,没必要半途而废。   他对杨继安口中的那位夫子挺感兴趣。   逃难大多是一家几口或同乡人结伴而行,杨继安却跟着学堂夫子一起,且听他话里的意思,他还有其他小伙伴。   巷尾有处破败的小院,墙壁四分五裂,屋顶整个坍塌下来,木头横七竖八,乱得一团糟。   角落里铺着薄薄的枯草,几个半大孩子围在一人身边,听到脚步声,全都瞪大眼睛看过来。   被一群瘦脱了相的孩子盯着,楼喻心纵使再硬,也没法不动摇。   这些孩子衣不蔽体,冻得紧挨着彼此,一个个头大身体小,眼睛极为突出。   冯二笔吓得往后退了小半步。   小孩们围着的那个人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杨继安连忙上前,对几个小伙伴介绍:“这是方才给我钱的好心人!”   小伙伴们闻言,警惕的眼神瞬间淡了几分,纷纷露出感激之情。   见他们不排斥,楼喻才上前几步,看向躺在地上的人。   好年轻!   杨继安又向楼喻解释:“夫子生病了,我是想多讨些钱给夫子治病的。”   楼喻想起来,书中杨将军确实提过儿时夫子,不过那夫子很早就因病去世,杨将军绝望无助之下,把自己给卖了,沦为奴仆。   眼前的杨继安矮矮瘦瘦,那双黑溜溜的大眼睛里藏着几分希冀,还有唯恐希望落空的忐忑。   这孩子愿意将他引过来,也抱了几分求救的心思吧?   楼喻不是铁石心肠,无法眼睁睁看着一个人死去,便道:“我可以帮你夫子治病。”   所有孩子眼睛大亮,直勾勾地盯着楼喻。   楼喻顶着压力道:“但我需要你替我做一件事。”   “恩人尽管吩咐!”杨继安兴奋点头。   楼喻将他引到角落,压低声音吩咐他几句,不叫其他人听见。   杨继安本来还以为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听完后才愣愣瞧着楼喻,这种小事完全不需要他们做啊!   恩人就是好心!   楼喻想了想,掏出一张巾帕给他,“三日后,你凭此信物去庆王府寻我。”   杨继安:!!!   庆王府!   他年纪虽小,却非无知,庆王府里面住着谁毋庸置疑!   面前的巾帕洁白如雪,帕角绣了一个醒目的标志,和他伸出去的手相比,简直天壤之别,一瞬间,他竟起了退缩之意。   楼喻强硬塞给他,“没有信物,门房不会让你进的。你到时说奉世子之命就行。”   杨继安小心翼翼捧着巾帕,生怕玷污了,小脸坚定道:“殿下,我记住了。”   冯二笔站在不远处,看着自家主子避开自己,跟一个小乞丐说悄悄话,心里面有些失落。   突然看到主子朝他招手,顿时心花怒放,忙不迭跑过去,“殿下有什么吩咐?”   楼喻:“给他五两银子。”   冯二笔:?   凭什么!五两!不是五文!这小乞丐到底拿什么蛊惑了殿下!   他犹豫着没动。   楼喻睨着他,“没带?”   冯二笔只好苦巴巴地掏了五两银子给杨继安。   “先给你夫子治病,”楼喻不再废话,“三日后见。”   他没有在这多待,转身离开。   杨继安一手捧着帕子,一手捏着银子,目送楼喻的身影消失在巷口。   其他孩子一拥而上,叽叽喳喳地问他。   杨继安不禁露出一丝笑容,对他们道:“恩人给了我一些钱,咱们可以给夫子请大夫了!”   孩子们顿时欢呼雀跃,破败的小院里弥漫着喜悦。   回府的马车上,冯二笔见楼喻心情不错,好奇问:“殿下,您让那个小乞丐做什么事给五两银子?”   他想说他也能做啊!   楼喻懒懒散散道:“一点小事。”   冯二笔嘀咕:“殿下为何看重那个小乞丐?”   “你觉得他们住的地方怎么样?”楼喻反问。   冯二笔脱口而出:“不怎么样。”   墙倒顶塌,根本就没法住人。估计那个破院子没人要,才便宜了那群小乞丐。   楼喻又问:“对乞丐来说呢?”   “那自然比睡在大街上或桥洞底下好。”冯二笔不假思索道。   楼喻点点头,“既然那个院子住着好,为什么一群吉州府来的小孩子能稳稳占着?”   不管是从地域还是从年龄来说,杨继安等人都是弱势群体,本地的乞丐以及外地来的强势的乞丐,都能轻易将他们赶出院子,凭什么他们还能住在那里?   冯二笔不傻,楼喻稍一提点,他就反应过来,“真有那么厉害?”   楼喻:“我也不知道。”   回府后,楼喻换上一张不悦的脸,三分委屈四分愤怒地朝着主院冲去,吓得沿途奴仆纷纷退避三舍。   庆王妃正在院中耍刀,锃亮的长刀挥得虎虎生风,衬得她的腰身越发纤细劲瘦。   算起来,她也才三十出头,在现代还很年轻,如今却已经是十几岁孩子的娘了。   女人英气的眉目和飒爽的气质,逐渐与记忆中的母亲重叠,楼喻不禁红了眼眶。   自穿进这本书里,一想到眼前的乱世,一想到日后的结局,他就生出强烈的不安感,让他承受着从来没有体会过的沉重压力。   稍有不慎,就有性命之危。   昨晚大半宿没睡,楼喻一直思考着破解之策,沉甸甸的危机感,在他今日出门一趟后愈加浓重,差点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在现代只是个散漫度日的富二代,身上剐蹭了一下都得心疼半天。   陡然穿越到人生地不熟的大盛,心里慌得不行。   这种慌乱在见到亲妈那张脸后,瞬间化为委屈。   “雪奴来了。”庆王妃收起长刀,一脸慈爱地看着楼喻。   楼喻瞬间脸裂,酝酿许久的感情歘地一下泄了气。   乳名“雪奴”什么的,真的太羞耻了!   据说是原身小时候长得实在玉雪可爱,因此得名。   这个乳名王妃平时很少叫,今天看楼喻主动来主院,傻呆呆站在门口,一张脸白里透红俊秀无比,实在没忍住。   楼喻平复心情,迈进院子,声音低哑道:“娘,我有事跟您说。”   庆王妃携他进了屋子,先让人上了热茶和点心,才问:“发生什么事了?”   “我今天在茶楼碰到郭棠,”楼喻假扮天真毫不吃力,“他说今年庆州府收成不行,连咱们庆王府都供养不起,他爹因此加税一成,我说他爹无用,他还说我废人一个,什么都不会,粮种分不清,农书看不懂,有什么资格说他爹。”   庆王妃嘴角抽抽,在她看来就是两小孩吵架,实在没什么好说的,但儿子头一次跟自己剖析心思,她当然得摆出态度。   “你说得没错,分明是他爹无能,怎能怪你?”   楼喻:“……”   真是跟他妈一样,实力护崽啊!   “可是,我被他一激,就跟他打赌,一定能种得比他爹好,他等着看我笑话,我、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   庆王妃叹气,她也不会种地啊!   “娘,我不能让郭棠笑话我,我一定要分清粮种,看懂农书!”楼喻一脸不服输。   庆王妃性格直爽:“可你字都认不全啊。”   “那就请先生教我!”   楼喻早就想慢慢转变别人对他的印象,毕竟他不能一直假装原身。   读书是他计划的第一步。一是他不想当个文盲,二是读书明理,等他读了书,性格改变的事大家也会逐渐接受。   谁料庆王妃道:“这恐怕有点难。”   楼喻刚要问为什么,原身记忆便涌现出来,一些他恶作剧赶走教书先生导致庆州府再无先生愿意教他的画面,让他没再问出口。   他想了想道:“这个先不急,总有愿意的。”   “不过,光看农书也不行,”楼喻不遗余力地展现他的无知,“娘,我要去种地,一定要让郭棠好看!”   庆王妃不忍拒绝傻儿子,只能劝解:“种地很辛苦的。”   “府里这么多人,我累不着。”   庆王妃无法反驳。   也是,那群府兵一年到头尽浪费粮食了,让他们去种种地松松筋骨也好,就当陪她儿子玩了。   “那行,我让冯管家安排几处府田,等明年开春你去种。”   楼喻来就是求这个结果,如今目的达成,他打算起身回去,却被庆王妃拦下。   “府中都在议论你虐待那霍家小子,还说你让人去找另外两个,是不是真的?”庆王妃语气平静,看不出什么态度。   楼喻浑不在意道:“霍家贪了那么多银子,皇伯伯肯定很生气,我给皇伯伯出出气怎么了?”   庆王妃暗叹一声,“既然你皇伯伯仁慈放他们一条生路,你别把人折腾死了,以免堕了他的名声。”   楼喻想了想,“娘说得对,皇伯伯那般仁厚,我要向他学习。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哼!”   庆王妃又交待几句,楼喻嗯嗯应下,而后径直回了东院。   正打算歇息片刻,阿砚忽然着急奔来,见到楼喻跪下道:“殿下,那霍奴发了疯要来见您!我们拦都拦不住!”   楼喻坐直身体:“三墨呢?”   “三墨正在阻止他发疯,可、可他力气实在太大……”   “行了,”楼喻捏捏眉心,起身往外走,“我去瞧瞧。” 第五章   去的路上,楼喻问及霍延发疯的缘由,阿砚摇头只说不知。   他稍稍一想,便知最有可能跟他派人去寻霍家小辈有关。   他问阿砚:“我让人去寻霍家两小奴,你告诉霍延了?”   阿砚白着脸叫屈:“殿下明鉴,奴什么都没说。”   “三墨和阿纸呢?”   阿砚连忙解释:“殿下,奴一直和阿纸在一起,从没跟他说过话,也没听见三墨和他说话。”   冯二笔在旁附和:“殿下,三墨那性子您是最清楚的,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响来,整个一闷葫芦,肯定不是他说的!”   楼喻不置可否,径直踏进荒败小院。   院子里,冯三墨和阿纸正死死压着霍延,两人用尽全力,弄得脸红脖子粗,额上青筋暴起。   再看霍延。   一张脸被按在泥地里,身上伤口崩裂,渗出丝丝血迹。   楼喻尚未来得及开口,霍延骤然发力,一下子将冯三墨和阿纸掀翻在地,披头散发冲向楼喻。   “殿下!”   冯二笔不是个灵活的胖子,他帮不了楼喻,只能眼睁睁看着楼喻被霍延压翻在地。   后脑撞到地面,楼喻眼冒金星,还没缓过来,脖子就被一双冰凉粗糙的手狠狠掐住!   他张着嘴,什么也发不出来。   窒息将他淹没。   楼喻死命捶打霍延,试图制止他的疯狂行径,恍惚间对上一双猩红的眼。   “不许伤害他们!”   那双眼狠狠盯着他,不断翻腾的怨愤,以及想要同归于尽的孤注一掷,深深烙在楼喻的瞳孔里。   胸口越来越闷,无法呼吸的痛苦让他整张脸都变得扭曲,直到“咚”一声,是木棍敲击脑袋的声音。   霍延呆了呆,双手一松,直直倒在楼喻身上,压得楼喻差点又断气。   冯三墨拎着棍子,用脚掀翻霍延,对阿砚道:“殿下脖子受伤,速去请大夫。”   言罢噗通跪在地上,垂首请罪:“奴办事不力,请殿下责罚!”   膝盖撞击地面的声音一响,楼喻就觉得牙酸,他在冯二笔搀扶下起身,指尖碰了一下脖子。   真疼!   霍延是下死手了吧?   他看向被敲昏的霍延,忍着胀痛,嗓子像含了沙子,问冯三墨:“不会打死吧?”   冯三墨:“不会,只是暂时昏迷。”   “行了,”楼喻皱着眉头,“先把他抬进去,再说说到底怎么回事。”   这他娘的都什么事啊!   冯三墨和阿纸将人抬进屋子,床上连个能盖的被褥都没有。   虽然差点被男主掐死,可楼喻还是忍不住表示同情。   站在旁观者的角度,男主听到仇人企图糟蹋自己亲人,想要与仇人同归于尽,这点无可厚非。   身为读者,楼喻天然与男主同一阵营,看书的时候就觉得男主实惨。   如今亲身面对男主的仇恨,楼喻整个人很分裂。   一方面觉得自己接了原身的班,能多活几年,有义务承担原身带来的后果;另一方面则因为方才的危险生出几分委屈。   虽说去找侄子侄女是楼喻的主意,但他本意是好的,现在被人误会,心里面到底有些不得劲。   男主可怜,他也可怜。   他吩咐冯二笔:“明天我不想再听到府中胡言乱语,你现在就去办!还有,这件事不要惊动王爷王妃。”   “是!”   冯二笔也被吓到了,连忙离开院子去办事。   若不是有嘴碎的杂役,霍奴怎么可能发疯?!   大夫很快赶到,一眼看到血迹斑斑的霍延,顿时炸了毛:“昨天才处理的伤口,怎么这么不小心!”   楼喻火上浇油:“脑袋被敲了一下,您先看看脑袋上的伤。”   老大夫无语,小心翼翼探手过去,松了一口气,“只是鼓了包,应该没什么大碍。”   早就听闻庆王世子飞扬跋扈,如今亲眼见到霍延惨状,老大夫暗自摇头叹息。   他重新包扎伤口,善心嘱咐几句,拿了诊金就要走人,却听楼喻问:“三墨,阿纸,你们方才有没有受伤?”   老大夫捋捋胡须,心道这世子对手下人倒还不错。   冯三墨和阿纸摇摇头,他们只是出了力,没受伤。   “殿下,您受了伤。”阿砚出声提醒。   老大夫好奇看去。   楼喻扯开衣领,细长白皙的脖颈上居然青紫一片!一看就是被人掐的!   堂堂庆王世子被掐,谁敢这么不要命?!   老大夫心领神会,瞥向昏迷的霍延,一时迷茫极了。   如此烈性桀骜的家仆,世子却还愿意请大夫,怎么看也不像是跋扈的人啊。   怪不得世子的声音听起来那般粗哑,他还以为是要长大了。   老大夫凝目细看,心中止不住惋惜。   白嫩脖子上这么大块的青紫,谁看了不心疼?更何况,世子生得相当俊秀,仰着脖子让他上药的时候,不知有多乖巧!   楼喻并不知道老大夫在极短时间内由黑转粉,他目光落在霍延身上,正头疼着呢。   老大夫上完药,楼喻交了诊金,礼貌道谢,让阿砚送其出府。   老大夫刚走,霍延就醒了。   见楼喻坐在床边,他腾地坐起,作势扑上来拼命。   “若是想害死霍煊和霍琼,你尽管动手。”楼喻神色冷冽。   霍延瞬间顿住。   他瞪着一双凶戾的眼,双拳紧握,盯着楼喻咬牙切齿,浑身颤抖不休。   到底是刚刚家破人亡的十四岁少年,能忍到这个程度已经相当不错了。   在此之前,任凭“楼喻”如何打骂,他都无动于衷,这次突然发疯,无疑是因为触及他的逆鳞。   楼喻问:“你想死?”   霍延不吭声。   他当然不想死,他还有大仇未报。   楼喻突然一脚将他踹翻,恶狠狠道:“你今日伤我,我不会轻饶你的!”   言罢吩咐冯三墨:“找绳子给他捆住!等那两个小奴来了,让他们一家三口团聚!”   至于团聚之后会发生什么,在场之人想都不用想。   霍延挣扎着要爬起来,浑然不顾伤口渗血。冯三墨迅速寻来麻绳,将他手脚缚住。   霍延本就受了伤,方才已耗尽他所有精力,如今只能任人摆布,连翻白眼的力气都没有。   楼喻忍着喉咙疼,继续嘱咐冯三墨:“在那两个小奴来之前,给我好好看着!”   少年眼中满是滔天愤怒。   楼喻并不在乎。   霍延性格刚烈桀骜,对朝廷和自己抱有极大的恨意,即便自己对他示好,他也不会相信。   既然如此,就得剑走偏锋。   楼喻不是个同情心泛滥的人,也不是个心硬如铁的人。他做不到趁他病要他命,也不愿意给自己树立一个强敌。   那就只能将人收入麾下,让他加入己方阵营。   想让霍延这种人投诚,得徐徐图之。   他最不缺的就是耐心。   满腹心事回到东院,天已大黑,楼喻躺在床上仔细回想这个世界的版图构造。   他虽看过书,但书中不过寥寥几笔,看到地名楼喻也只是匆匆掠过,根本不会在意。   而原身的记忆里,除了知道这个朝代叫盛朝,庆州府北边有个吉州府,京城在庆州府的西南边,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可惜连张地图都没有。   在大盛,地图大多用来军事作战,一般极为机密,庆王只是个不受待见的藩王,府中是不可能存在这种东西的。   楼喻只好自己想办法。   恰好冯二笔办完事回来,楼喻问他:“府中可有游记?”   冯二笔摇首表示不知:“奴去问阿爹。”   原身不爱看书,书房里除了启蒙读物,不闻其它墨香。   庆王倒是有些雅趣,说不定书房藏了几本,冯管家服侍庆王多年,没准真的清楚。   须臾,冯二笔捧着几本游记回来,献宝似的堆到楼喻面前。   从原身记忆得知,大盛的文字与楼喻所在世界的古汉语差不多。   楼喻他爸对这方面有所涉猎,他耳濡目染,不论是阅读还是书写都不在话下。   他翻开一本名叫《沧州趣闻录》的书,看得津津有味。   冯二笔忍不住问:“殿下,您看得明白?”   楼喻睨他一眼,没好气道:“随便翻翻。”   片刻后,又道:“今日郭棠欺我不通文墨,我不能叫他小瞧,明天就开始找夫子教我读书!”   冯二笔:“……”   可别又把夫子吓跑了。   一夜过后,楼喻发现府中有了些变化,闲言碎语早已不见,甚至还传出“世子敬慕皇上为皇上出气”的“美名”。   打人者摇身一变,成了忠诚孝顺的代名词。   舆论战的威力诚不欺我。   楼喻赏冯二笔一点小钱,见他眉开眼笑,滔滔不绝谄媚之词,好奇问:“你如何做的?”   能一夜之间让这么多人统一口径,可见二笔能力不俗。   冯二笔笑眯眯回道:“奴只是同府中最爱说话的杂役聊了几句。”   最爱说话就是最长舌,他用语算客气的了。   楼喻奇道:“你又怎知他们最爱说话?”   他印象中,除了睡觉时间,冯二笔跟“楼喻”形影不离,根本没有同其他下等杂役废话的时间,况且也没必要。   “这……”冯二笔抓耳挠腮,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最后干巴巴道,“奴常听那些人说闲话,听着就记住了。”   “哪些闲话?”楼喻问。   冯二笔有些难以启齿,府中人多嘴杂,人心散漫,仆役们没有娱乐活动,只能自娱自乐,有些事不能污了殿下耳朵。   他挑拣着回道:“他们私下里给人排名,比如府中最长舌的人是谁,最像闷葫芦的是谁,奴也是因此得知。”   楼喻来了兴趣,“还有什么排名?”   想起大学宿舍夜谈校花时的情景,他不由问:“有没有美人榜之类的?”   冯二笔硬着头皮:“有。”   “哦?谁排第一啊?”   楼喻有些好奇,他院中的婢女个个清秀端庄,会不会榜上有名?   冯二笔闭嘴了,眼睛四处乱瞟,不敢看他。   楼喻正在兴头上,催促道:“怎么不说了?”   冯二笔无法,只好谄笑道:“殿下,是您让奴说的,您听了可不要怪罪奴。”   “说。”   屋内极度安静。   冯二笔到底不敢开口,只瞧着楼喻不说话。   眼睛却意有所指。   楼喻后知后觉,瞠目结舌。   吃瓜吃到自己头上,简直不要太酸爽!   他轻咳一声,试图掩盖尴尬,面无表情道:“交待你一件事,务必办好。”   冯二笔心一颤,“殿下请吩咐。”   “探明府中类似排行榜,全部统计出来,列个名单交予我。”   楼喻顿了顿,补充一句:“美人榜除外。” 第六章   “府中手脚最不干净的有……最不爱洗澡的有……最高的有……最矮的有……最爱哭的有……最……”   冯二笔抑扬顿挫汇报他搜集来的排行榜,一边说一边悄悄观察楼喻的面色。   这些还都是经过挑选的,有些东西说出来真的会污了殿下的耳,比如有的男杂役私下里竟比谁尿得远!还有比谁睡过的女人多!   “等一下,”楼喻打断他,“有没有谁最爱同府外的人说话,或者最爱出府这种排行?”   冯二笔有点懵,“没有。”   殿下问的这个也很奇怪啊。   楼喻扬扬下巴,“你继续。”   片刻工夫读完了,楼喻总结评价:“没什么新鲜的。”   冯二笔心道殿下的想法原来如此猎奇,正想着要不要出出其它好玩的点子,就听杂役来报:   “殿下,郭公子来访。”   楼喻眉毛一耷,嘀咕道:“他来干什么?”   随后起身,气势汹汹冲向院外,恰好在院外与郭棠碰上,毫不客气问:“你来干什么!”   一副气还未消的模样。   郭棠才不怕他,这样一个天真愚蠢、什么都写在脸上的人,有什么值得他害怕的?   他堆起笑脸,那双桃花眼要多真诚有多真诚:“听说贵府要招夫子,我特地来问问,招到了吗?”   冯二笔急得脑门子冒汗,郭少这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吗!   楼喻瞪圆眼睛:“关你什么事!”   “若没夫子,你能看得懂农书?”郭棠见楼喻气得面颊泛红,忍不住逗他,“总觉得几日不见,殿下越发招人了。”   楼喻装单纯装得实在心累,又被郭棠调侃,当真生了几分火气,“王府不欢迎你,你不要再来了!”   他身着雪白狐裘,细密的绒毛恰好在下颌处围成一圈,这么一衬,也不知是脸颊与裘毛哪个更白些。   世子唇红齿白,一双乌黑发亮的大眼睛里溢满愤怒,落入郭棠眼中,却丝毫不着恼,反而更生几分逗弄之意。   身为实权知府之子,郭棠之所以跟楼喻玩在一起,不过是因为在庆州府,除了楼喻,也没有其他人配得上自己。   他心里对庆王世子其实是看不上的。   但不知为何,那日有茗楼见面,他二人虽有争吵,可郭棠却并未真生气,甚至隐隐觉得世子更讨人喜欢了。   “别生气了,”郭棠低声哄道,“那天是我言辞不当,我道歉。”   楼喻冷着脸不说话。   郭棠又道:“我听说你派人出去寻霍家另外两个罪奴,怎么,一个还不够你泄愤的?”   “不关你事!”   郭棠继续笑盈盈,桃花眼潋滟生光,就是公鸭嗓太刺耳朵:“既然你这般生气,不如咱们一起去找那霍奴泄泄火。”   楼喻听到这话,终于断定,这厮就是来打探消息的。   知府坐镇庆州,自然要向朝廷汇报藩王动向。楼喻是否真的虐待霍延,需要人亲眼见证。   庆王府里少不了朝廷的耳目,但因为原身将人关在小院里,着亲随看管,那些想要打探消息的耳目自然无从得知。   郭棠恰好是个极其有用的工具人。   “不行!”楼喻拒绝,“我还不想跟你和好。”   郭棠叹气,“是你先说我爹,我才说你的,再怎么也是你先理亏,我都道歉了,你还生气?”   “我说你爹,你也可以说我爹!”楼喻直接卖爹,“你凭什么说我!你拿我跟你爹比,当着别人面数落我,难道不是你的错?!”   郭棠:“……”   他无奈扶额,“你怎么这么胡搅蛮缠?行吧,你说说怎么样才能消气?”   楼喻狮子大开口:“给我一百两,我就原谅你的无礼。”   哼,想看男主就得买门票!   郭棠被他的无耻震惊到了,“一百两?你去抢钱吧!”   “哦,”楼喻指指大门方向,“好走不送。”   原书里,原身确实与郭棠一起折磨过霍延。   楼喻当时看的时候差点砸手机,现在自然不会做这种缺德的事。   郭棠毕竟少年意气,能一直好言相劝已经不错了,如今一而再再而三被楼喻下面子,当真想一走了之。   他知道楼喻的弱点是什么,忽然板起脸冷冷道:“楼喻,你再发小脾气,以后没人跟你玩了!”   是的,“楼喻”在庆州府没朋友,郭棠是他唯一的朋友,所以他还挺珍惜的。   楼喻抿唇不言,却低下了头颅。   这就是让步的意思。   到底是皇亲国戚,不能真的让世子开口道歉,郭棠露出笑容,哥俩好地捉住楼喻袖子,“这不就行了,你说你,气性怎这么大?”   楼喻挣开,一脸不情愿地给他台阶下,“你不是说要看霍奴吗?”   “现在就去,走走走!”   “别忘了一百两!”   “这不行,太多了。”   “那就五十两!”   “知道了,回府就让人送来。”   两位少爷和好,底下人全都舒了一口气。   霍延被麻绳所困,自然不会坐以待毙。   等力气稍稍恢复,他便悄悄挣扎,试图解开绳结,然绳子绑得紧,几乎陷入肉中,他这么一动,便导致手腕摩擦出血,又添新伤。   他身上还穿着血衣,整个人污迹斑斑,狼狈不堪。   郭棠出身富贵,没见过多少凄惨世面,看到霍延这副模样,便以为确实受了无数折磨,心里还道楼喻看似天真单纯,实则心黑手狠。   他只瞅一眼,迅速收回目光,又嫌弃屋子里异味冲鼻,什么都没说,拽着楼喻一起离开。   两人装模作样去东院品聊片刻,郭棠寻个借口,早早回了府。   他走后,冯二笔不由问:“殿下,您与郭公子和好,可还要请夫子读书习字?”   在他看来,楼喻做这些无非是在跟郭棠置气。如今气出了,估计不会再坚持。   却听楼喻道:“当然要学!要是下次他还骂我不学无术,我就可以骂回去!”   冯二笔心道还是世子有远见,为了下次吵架能占上风,逼着自己学习。   当天夜里,庆州落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   楼喻睡得很不安稳,一会儿梦见自己被抢劫犯一刀捅死,一会儿梦见自己被五马分尸,惊醒时出了一身冷汗。   他起身开窗,只见大雪纷扬,银装素裹。   洁白的雪掩盖了地上的污浊,就如同纸醉金迷的生活蒙蔽了即将来临的烽烟四起。   楼喻在现代虽是咸鱼富二代,但不代表他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管。   他脑子不笨,上学期间第一名拿到手软,只是因为家里能人太多,他又是个惫懒的性子,才有那个底气当咸鱼。   他喜欢看小说,同时极具求知欲。看到作者文中涉及的冷门知识,他都会一探究竟,甚至会自己动手进行尝试。   穿进书中这几天,他一直在思考以后的路。   ——成王败寇。   成王何其艰难,而败寇注定没有好下场。   他只能选择那条最艰难的道路。   如今是正乾二十八年,距起义军首次亮相还有两年。   两年的时间很短,但不是没有希望。   楼喻双手按上窗台。   寒意彻骨。   天微亮,有茗楼附近的窄巷口走出两人。   杨继安搓手哈气,仰头劝病气未消的夫子:“这天寒地冻的,您还是等病好了再去吧!”   年轻夫子摇摇头,“卦象显示,今日宜出门拜访。”   杨继安有些忐忑:“您之前卜算,咱们能在庆州府遇上贵人,您说会不会就是世子殿下?”   毕竟殿下那般仁善,又身份高贵,不是贵人是什么?   夫子笑而不语。   其实他告诉杨继安的不是真正的卦象,真正的卦象说,庆州府有紫微入凡之象。   至于这个紫微星具体对应何人,他尚且不知。   根据杨继安等人描述,那日赠予银钱的庆王世子,宛如天上仙人下凡,全身都发着光,简直贵不可言。   不论是为报救命之恩,还是为亲眼见证,杨广怀都必须去一趟庆王府。   两人踩着积雪,一步一步走向那座高墙朱门的府宅。   作者有话要说:   原书杨夫子奔着紫微星(霍延)来,结果生病嗝屁了,实惨。 第七章   楼喻请了安,用了早饭,打着哈欠回东院。   昨夜没睡好,整个脑袋都是晕的。   正打算补个回笼觉,杂役来禀:“殿下,府外有人求见,还递了信物。”   楼喻精神一震,“信物何在?”   杂役双手恭敬地递过巾帕,帕角绣着庆王府的标志,的确是他那日交给杨继安的信物。   “请他进来。”   杂役一愣,下意识道:“是两个人。”   楼喻意外之余,生出几分好奇,“让他们进来。”   冯二笔虽不待见小乞丐,却也不会失了礼数,吩咐粗使婢女沏茶上点心。   府外的杨继安得到答复,兴奋地龇牙咧嘴,“夫子,世子还记得我!”   他这三天是真担心世子会贵人多忘事。   如今一颗心总算安定下来。   踏入高高的门槛,入目是华美的亭台楼阁,回廊弯曲逶迤,大雪纷飞中如梦似幻。   有那么一瞬间,杨继安生出怯意。   他是如此的格格不入。   “夫子……”   杨广怀坚定握住他的手腕,并未被豪华府邸震慑住,在杂役的引导下坦然往东院而去。   杨继安一路不敢言语,又忍不住东张西望,心中不断惊叹王府的假山清池、雕梁画栋。   自卑渐生。   可一想到那日温和善良的楼喻,他又生出几分妄念。   他想成才,他想变得强大,这样才能真正入世子殿下的眼!   东院至。   杨广怀整理衣袍,顶着鹅毛大雪,踏进这一方小院,与廊下相迎的楼喻四目而对。   楼喻心道:颜值不错,气质满分,就是身板过于清瘦。   杨广怀心道:俊眉修目,眼神清正,就是年纪有点小。   首次会晤,两人对彼此的印象都不错。   杨广怀率先躬身作揖,“在下杨广怀,切谢殿下救命之恩。”   杨继安跟着行礼。   “杨先生客气,请进。”楼喻不讲虚礼,转身进了屋子。   屋内燃着炭盆,温暖如春。   杨继安在外冻久了,乍一进屋,只觉得手指耳朵都有些发痒,碍于礼数,强行忍住不抓。   他大着胆子道:“殿下,您吩咐我的事,我已经办妥了。”   楼喻招呼两人喝茶,“先暖暖身子再说。”   趁着杨继安乖乖喝茶,楼喻仔细打量着杨广怀。   他年纪小,婴儿肥还没褪,睁着一双好奇的眼睛看人,并不让人觉得冒犯。   “殿下,实不相瞒,今日杨某不请自来,一是为救命之恩,二是为应聘夫子。”   杨广怀开门见山的态度,让楼喻心生好感。   他径直问:“杨先生可有功名?”   “不才正乾十八年秀才。”   秀才启蒙绰绰有余。   楼喻对他的年龄深感惊讶,正乾十八年,也就是说,杨广怀十年前就中了秀才,那时他才多大?   他这么想,也就这么问了。   杨继安喝了茶,胆子变大,目露骄傲,替杨广怀回道:“夫子十三岁中的秀才。”   楼喻:牛逼!   不过以杨广怀的才华,应该不至于十年后依旧是秀才啊。   他没继续问,只道:“先生愿意教我自然再好不过。月钱十两如何?”   府中奴仆,基本月钱只有几百文,但知识分子到哪都金贵,十两已经不算多了。   冯二笔心里冒酸气,他月钱最多也才二两啊!   谁知杨广怀拒绝了,竟道:“杨某不要月钱。”   楼喻好奇:“你要什么?”   “一处容身之所。”   楼喻懂了,斟酌着道:“王府不养闲人,我可以给孩子们提供住处,但他们需要替我做事。”   楼喻当然不会让孩子们做繁重的工作,只是希望他们不会养成不劳而获的坏习惯。   有一个杨继安在,这些孩子值得他耗费财力。   想到这,他不禁心思一动,目光落在杨继安稚嫩的脸上。   未来的天下霸主和未来的杨大将军现在都在府里,要不要让他们提前会师呢?   书中他们真正结识是在五年后。   彼时,庆州城破,二人趁乱逃离,于逃亡路上相识,意气相投,一同加入反抗朝廷的大军中,开启王霸之旅。   而现在,他们都在庆王府,都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   经过一番交谈,杨广怀觉得庆王世子跟传言相差甚大,秉着真诚合作的理念,他问:“殿下打算如何安顿孩子们?”   楼喻想了想:“我暂时需要一个小书童,杨继安便与先生同住府中,其余孩子我将送往王府田庄,不会让他们缺衣少食。”   冯二笔瞪大眼睛,殿下,他也可以当书童啊!   杨广怀再次试探底线:“他们都是我的学生,我希望他们能够继续读书。”   一旁的冯二笔简直无语,这位自称秀才的乞丐哪来的脸?想让殿下养着那些小乞丐白吃白喝白读书?   楼喻皱皱眉,“暂且不能。”   他的一举一动都被人盯着,这件事就目前来说对他有弊无利。   杨广怀却是笑了,起身一拜:“多谢殿下。”   被点名当书童的杨继安,整个人都是懵的。   他的愿望竟然这么快就实现了?   楼喻道:“继安,我吩咐你打听的事可以说了。”   杨继安忙端正姿态,小脸严肃:“庆州府共约九千七百户,按平均每户五人来算,约四万八千人。庆州府今年田税六成,如今粮价已涨至一两一钱……”   小孩事无巨细地汇报,连楼喻没吩咐过的都打听清楚,牢牢记在脑子里。   不仅粮价,连肉价、菜价、布价等等,皆说得头头是道。   冯二笔听得都发愣。   绞尽脑汁说完,杨继安一脸期待瞅着楼喻,见楼喻笑赞,不由眉开眼笑,完全藏不住喜意。   楼喻笑问:“你愿不愿意做我书童?”   杨继安狠狠点头:“我愿意!”   楼喻让人安排杨广怀独住一院,杨继安则被领去霍延住的院子。   房间里只剩下楼喻和冯二笔。   楼喻沉思片刻,吩咐道:“你将王府今年的账本取来。”   冯二笔应了一声,却欲言又止。   “有什么话直说。”   冯二笔小心翼翼问:“殿下为何突然对这些庶务上心?”   其实他想说,殿下这几日的性情同以往大有不同。   楼喻随口道:“郭棠说庆州府供养不起咱们府,咱们王府都快吃不上饭了。父王从不管这些,母亲也只喜欢舞刀弄枪,我再不管,怕是明年就得饿死。”   冯二笔:“……”   殿下未免有些杞人忧天。   他正要说些安慰的话,却见楼喻突然肃了脸色:“二笔,一直以来,你都是我最信任的人,今日,我想同你说些肺腑之言。”   冯二笔瞳孔微缩,想也不想双膝跪地,声音坚定:“奴对殿下的忠心天地可鉴!请殿下放心!”   楼喻没立刻让他起身,反而轻叹一声,露出不符合年龄的成熟来。   “三年前,我随父王上京为陛下祝寿,你可记得?”   冯二笔心脏砰砰直跳,殿下这是真的不一样了!   “奴一直陪伴殿下左右,奴记得的。”   “那你可知,陛下意图削藩一事?”   这?!   冯二笔脑筋转得极快,立刻明白楼喻的意思。   他猛地抬首,嗓音轻颤:“殿下……”   “此事我机缘巧合下得知,”楼喻神色严肃,“为避风头,回到封地后,我便决定做一个混账。”   一个闲散藩王,再加一个纨绔世子,必定成不了皇帝的心头刺。   就算要削藩,首当其冲的也不是庆王府。   冯二笔仔细回忆三年前,发现确实如此!   殿下十岁前性情乖巧可爱,自打入京祝寿后,渐渐变得跋扈嚣张、阴晴不定。   他一直不知其因,未料真相竟如此惊心动魄!   倘若皇上真要削藩,那殿下会如何?削藩后封地被收回,身为皇亲,势必会受召返回京城,无权无钱,定会遭人欺辱嘲笑。   三年来,殿下竟独自承受这煎熬!   楼喻观他神情,便知他已经信了大半,轻咳一声,继续说道:   “在有些人眼中,咱们庆王府不犯错就是犯错,犯错就是不犯错。所以,我得犯错,却也不能真的犯错。”   楼喻深知自己真实性情瞒不过冯二笔,他需要寻个像样的借口,让冯二笔打心眼里接受这个设定。   冯二笔果然被忽悠,蓦然红了眼眶。   “殿下,您受苦了。”   一想到小小的殿下,为了不被皇上忌惮,硬是搞得自己声名狼藉,他就忍不住心疼。   楼喻终于不用再装,着实松了一口气。   他微微一笑,伸手虚扶冯二笔:“你跟着我也辛苦了。”   冯二笔眸中隐现泪光。   他起身擦擦眼角,鼻音瓮瓮道:“殿下,奴去给您拿账本。”   “好。”楼喻顿了顿,“我再交给你一件事。”   “殿下请吩咐。”   “我希望明天庆州府百姓全都知道,庆王府没有先生愿意上门,世子为了颜面,不得不招了个乞丐教书,甚至还愚蠢地供养几个小乞丐。”   冯二笔已知自家世子要藏拙,连连点头,“殿下请放心,奴一定办到!”   很快,冯二笔搬来账本,又投身到舆论工作中去。   茶楼酒肆中,议论庆王府的不在少数,大多听完之后都在讥笑庆王世子的愚蠢行径。   藏在市井中的耳目,将消息报至知府,也不过换来几声蔑笑。 第八章   庆王府的荒院来了新的客人。   杨继安站在婢女姐姐身后,好奇打量眼前的瘦削少年,他听婢女姐姐叫他“三墨”。   “殿下吩咐让他住下,”婢女采夏是个爽利性子,直接道,“殿下请了新夫子,他是夫子的学生,以后也是殿下书童,你们可别欺负他。”   冯三墨不置可否。   阿砚嘴快:“采夏姐姐,这院子没有多余的房间了。”   他们三个看管霍延,都在这住下,哪还有多余的?   采夏不假思索:“你们两个挤一间不就行了。”   阿砚看阿纸一眼,见阿纸神色淡淡,没有表示,只好委委屈屈应下。   杨继安人虽小,心思却不少。来的路上他打听过了,院子里还住着一位朝廷罪奴。   于是脆生生道:“二位哥哥不必委屈自己,我和霍延住一起。”   他不过是个幸运的小乞丐,阿砚阿纸没推辞,就这么默认了。   采夏懒得管这些幺蛾子,殿下也没说杨继安具体怎么住,既然他愿意和罪奴同住,自己没必要掺和。   这几日走街串巷,杨继安听到不少流言。很多人都在议论庆王世子虐待霍家罪奴一事。   他亲眼见过殿下,他相信自己的直觉,殿下一定不是这样的人。   他也听说过霍大将军的战绩,听说过霍家满门忠烈的事迹。   他同样不愿相信霍家会是巨贪。   殿下仁善,霍家忠烈,不论从主观还是客观,杨继安都不认为楼喻有虐待霍延的理由。   他满腹心事,随着阿砚进屋。   比起殿下那里,这儿冷多了。   他忍不住哆嗦几下,下一刻对上两只凶戾的眼睛。   杨继安遇到过凶残嗜杀的北蛮人,并不感到害怕,他走到霍延面前,见他被麻绳绑住,好奇问阿砚。   阿砚愤愤道:“他之前差点掐死殿下!”   杨继安瞪大眼睛,脱口而出:“殿下宅心仁厚,你为什么要害他?”   霍延:“……”   他撇过脸,懒得理会。   杨继安把楼喻当恩人,自然不愿见到有人试图杀死恩人,于是拿了个小马扎,坐在床边教育霍延。   “殿下给你吃住,你不能伤害殿下。”   霍延眸中流露出讽刺。   “殿下是夫子的救命恩人,你若伤害殿下就是伤害我,我以后会一直看着你,不让你伤害殿下的。”   霍延暗自嗤笑。   “我接连几日跪了好多人,唯独殿下好心赏我钱,知道夫子生病,还给五两银子帮忙治病。”   霍延真想塞住耳朵。   “殿下还答应帮忙照顾弟弟妹妹们,说不会少了吃穿。”   霍延想让他闭嘴。   “殿下……”   “闭嘴。”   他多日不曾说话,又因身上有伤,嗓子粗哑得厉害。   杨继安努努嘴,倒了一杯水过来,凑到霍延唇边,“你要不要喝?”   阿砚早在他废话连篇的时候就离开了,现在屋子里就剩他们两个。   霍延很渴,低头去够杯沿。   谁料杨继安挪开茶盏,一脸郑重:“你保证以后不害殿下,我就给你喝。”   霍延:“……”   这人是楼喻故意放过来折磨他的吧?   家破人亡之前,霍延也是个鲜衣怒马的贵胄子弟,因为天资聪颖,武艺高强,京城贵公子们皆以他为首。他性情清高傲慢,闲杂人等根本不会被他放在眼里。   谁知一朝跌入尘埃,强忍亲人去世的悲痛,眼睁睁看着霍家清名坠落,在这种情况下,楼喻的侮辱和折磨无疑是雪上加霜。   他当然恨楼喻。   听到杨继安赞美楼喻的话,他简直想吐!   他嘶哑着声音,双目通红盯着杨继安:“他折辱我至此,你却赞他良善。”   杨继安默默瞅着他身上的伤,小脑瓜子转了转,发出灵魂拷问:“你到别人家为奴,就不会挨打?”   霍延:“……”   “霍家如今污名满身,以前肯定也没少得罪人,估计想折辱你的人不在少数。”   “……”   “更何况你是罪奴,谁敢善待你?”   杨继安人虽小,经历却丰富,又站在旁观者立场上,比霍延看得清,嘀咕道:“或许殿下是有苦衷。”   霍延:“……”   他虽不信杨继安所言,却不由想起那日楼喻的眼神。   似乎与往日纯粹的恶意有些不同。   之前是恨不得将他践踏至死,而那日即便在气头上,也仅仅踢他一脚绑了他。   若只是为了以后更狠地折磨他,大可不必如此。   “算了,你喝水吧。”杨继安将杯口凑近。   霍延却扭头避过。   适时采夏送来被褥和足量的炭,杨继安只好放下杯盏,道谢接过后自己整理。   霍延见被褥很大,盖两三个人绰绰有余,而杨继安人小,本不需要如此大的衾被。   若说不是楼喻的吩咐,显然不可能。   看着铺到自己身上的被子,还有角落里堆满的炭,霍延陷入迷茫。   王府院子多得是,楼喻为何非要让这小孩住在这里呢?   霍、杨二人的交谈,冯三墨一字不落地汇报给楼喻。   ——这是楼喻暗中交给三墨的任务。   先前楼喻让人绑霍延,一是为做戏,二是因霍延差点将他掐死,确实在气头上。   如今折磨的戏码唱完,气也消了,思及霍延到底遭遇凄惨,且长时间捆绑对身体有害,遂心软吩咐冯三墨:   “解了他的绳子罢。”   冯三墨领命下去。   恢复自由的霍延不再“作妖”,每天安安静静地喝药,安安静静地养伤,安安静静地练武。   杨继安则跟在楼喻身后,兢兢业业扮演书童。   楼喻每日假装去杨夫子院中学习,一副憋着气要跟郭棠较劲到底的模样。   但实际听课学习的是杨继安,楼喻则坐在旁边清点账本,闲暇听听杨广怀旁征博引,倒也觉得有趣。   下学后,楼喻回到东院,问冯二笔:“府中采买由谁掌管?”   “好像是叫……”冯二笔迟疑半晌,终于想起来,“叫林三八。”   楼喻:“……”   大盛没有三八妇女节,很多人取名字直接用出生日期,这位林三八估计是三月初八生的。   “他多大?家里几口人?都是做什么的?”   冯二笔被问懵了,“殿下,奴先去查查。”   “不用你去,”楼喻肃着脸,“你告诉三墨,让他暗中查探林三八,务必做到事无巨细。”   冯三墨沉默寡言,在府里跟个隐形人一样,跟谁关系都不好,要不是他爹是冯管家,估计早就被整个府孤立欺负了。   但楼喻欣赏他的性子,行事沉稳有度,很有章法,且坚决服从命令,从不多问。   冯二笔知道殿下这是要重用弟弟,心里很是高兴,乐颠颠地去了。   冯三墨办事效率果然高,不到一天时间,就将林三八从小到大的详细信息交上来,并且相当客观,完全没有私人倾向。   翻阅完报告,楼喻摇首叹息:“还挺贪啊。”   他起身问:“三墨,你能确定他的藏钱之处?”   冯三墨:“能。”   “很好,”楼喻系上大氅,果断踏出屋子,“咱们今天就揪出一个王府蛀虫。”   府中绝对不止一个贪,楼喻没打算一个个去查,他就是要做到杀鸡儆猴。   得知王府入不敷出后,楼喻一直在想赚钱的法子,看完账本后,私以为没收赃款是条路子。   世子殿下亲自出手整治贪奴,在庆王府掀起轩然大波。   林三八跪在地上举手发誓:“殿下,小人对王府的忠诚天地可鉴哪!不知是谁在您面前污了小人名声,小人真的没有贪墨,望殿下明察!”   围观仆从均面露不忍,甚至有人嘀咕:“林三八衣服上不知打了多少补丁,怎么可能贪钱?”   这林三八,长着一副老实相,身上穿得也寒酸,确实容易欺骗群众。   楼喻不跟他废话,直接道:“城西雀儿巷王五娘,你可认得?”   林三八瞬间呆滞。   怎么会?怎么会?他藏得这么隐秘,殿下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林三八脸色煞白,颤抖道:“不、不认得。”   “哦,”楼喻轻笑,“不认识就好,这样我也不必看在你是王府老人的份上手下留情。”   什么手下留情?殿下到底要做什么?!   未知才是最可怕的,林三八越想越惊恐,他看着楼喻转身离开的背影,思及不到两岁的儿子,不知哪来的勇气,骤然大吼一声:   “求殿下饶他们一命!”   堂堂庆王世子,想要取他们蝼蚁的性命简直轻而易举,甚至无需任何理由。   林三八是真的怕。   他心生贪念,又不敢将钱藏在府中,只好秘密在外头找了个相好,还生了一个男孩。   那些钱,他是打算都留给儿子的,他不希望儿子跟自己一样,一辈子只是个下人。   他娶妻生子不敢去府衙登记,只好让王五娘立了个女户,以孤儿寡母自居。又出钱替王五娘寻了个营生,好让他们的孩子无忧无虑长大,甚至还能读书考科举。   他是采买,平时出入府的机会多,还能时不时照顾他们母子。   这件事除了他和王五娘,没有第三个人知晓。   如今众目睽睽之下,突然被捅出来,林三八只觉晴天霹雳,浑似身在噩梦中。   楼喻语调冷冽:“林三八,你三年来贪墨府中约五千七百三十两银子,你该死。”   “但念及旧情,死罪可免,令杖责四十,逐出王府,查抄所有贪墨银两。”   林三八瘫软在地。   这已经是楼喻宽大处理的结果了。   事毕,楼喻领着冯二笔和冯三墨回到东院。   见冯二笔依旧愤愤,不禁道:“虽然林三八账面做得巧妙,不易让人察觉,但冯管家亦有失察之过,叫你爹来见我。”   冯二笔瞬间萎靡:“……是。”   他离开后,楼喻看向冯三墨:“立刻带人搜查王五娘家,所有贪墨银两全部带回,置入我的私库。”   冯三墨领命退下。   屋里只剩他一个人,楼喻伸了长长的懒腰,倚靠在软榻上,愉悦抖腿。   五千七百两!   他终于有钱了! 第九章   惩治贪奴一事,不可避免地惊动了庆王妃。   庆王妃匆匆来到东院,正好与冯管家在院外遇上。   冯管家恭敬行礼。   不等他起身,王妃冷声道:“一个小小的采买就贪了那么多银子,冯全,你太让我失望了。”   这些年,庆王府都由冯全管理,庆王完全不通俗务,王妃也只喜欢练武,冯全是他们信任之人,未料竟出了这么一个大篓子。   虽说这并不能完全怪罪冯全,毕竟冯全一个人管控全府上下,总有照顾不到的地方,但他确有失职之嫌。   冯全认错态度极为端正,庆王妃也不好多说,只道:“既然世子寻你问话,你便同我一起进去。”   见到王妃来,楼喻立刻起身相迎,让人奉茶伺候。   “娘怎么来了?”   庆王妃脾气直爽,“府里出了这么大的事,你也不告诉我,怎么就自己出面?要是被那刁奴伤了可怎么办?”   庆王妃前头生了两个女儿,都嫁到外地,如今仅楼喻一个幺子承欢膝前,如珠似宝地宠着,生怕出了什么事。   楼喻暗叹,虽然王妃和现代的老妈容貌脾性相同,但观念还是有些差别。   在现代,楼喻上头也有两个姐姐,两个姐姐都是相当优秀的女性,家里人虽然宠楼喻,但不是毫无原则的。   可是在大盛,女儿和儿子的差别太大。原身生下来就注定成为世子,是整个王府捧在手心里的人,导致所有人都毫无底线地宠着他。   他内心看不起两个姐姐,跟两个姐姐的关系相当冷淡,连话都没说几句。   也因此,原身脑子里对姐姐没什么印象,楼喻也无从得知两位姐姐的模样和性情。   “娘,我长大了,想为娘分忧。”楼喻赶紧转移话题,“既然冯管家来了,我想问他几句话。”   庆王妃又心疼又感动,不再多言。   要不是忌惮陛下削藩,她的儿子也不至于被养得不通文墨。世子无能,才能让京城那位放心。   但见楼喻如此懂事,王妃与有荣焉。   楼喻不知他娘心中复杂情绪,问冯管家:“今日林三八一事,你可听说了?”   冯管家立刻表明立场:“林奴贪婪,若非殿下仁厚,他岂能逃脱死罪。此事小人也有过,请殿下责罚。”   他直接跪下请罪,跟上次见面比,态度迥异。   楼喻点点头,“的确该罚,不过你为王府操劳多年,念及旧情,我允许你戴罪立功。”   “请殿下吩咐。”   楼喻道:“林三八不愿被奴籍束缚,可见心有不甘。府中如他一般不在少数,你去召集所有奴仆,告诉他们若有想脱离奴籍的,均可用钱换取卖身契。”   庆王妃欲言又止,思及不能在下人面前驳了楼喻脸面,遂忍下。   冯全想了想,问:“殿下认为多少钱换取卖身契合适?”   “按年数算,一年一两。”   当初迫不得已卖身,如今攒了一些钱,想恢复自由的仆役一定大有人在。   冯全恭敬应下。   他走之后,庆王妃不由道:“喻儿,你若放走那些奴仆,咱们府中无人做事怎么行?”   楼喻摆事实:“府中无需这么多人。像林三八这样的不在少数,我没那么多精力去管,不如放那些心大的出府,还府上清静。”   “可王府仆役裁减,怕是会被人笑话。”庆王妃想的还是王府脸面。   楼喻笑道:“娘,咱们不怕被人笑话,就怕别人不笑话。”   “……”   庆王妃忍不住捏他的脸,没好气道:“罢了,都随你。你长大了,以后王府都由你管。”   十三岁都是可以议亲的年纪了,庆王妃觉得儿子早日接管王府不是坏事。   想到议亲,她便道:“你也不小了,若有合适的小娘子,娘帮你娶回府……”   “娘!”楼喻有点头大,“此事以后再说,我不想这么早议亲。”   他还未成年啊!   庆王妃拗不过他,又说了一些闲话,这才离开东院。   王府要放仆的消息传开,瞬间引燃整个仆役圈,荒院的几个人也得了消息。   阿纸跟阿砚最熟,只能问他:“你想不想离开?”   阿砚果断摇头,“我不去,跟着殿下挺好的。”   阿纸不说话了。   阿砚猛地反应过来,瞪大眼,“你不会想走吧?你傻了!你出去能干什么?是有吃的还是有住的?”   “可、可我觉得……”阿纸抿着唇没能说完。   他觉得在这里没有价值和意义。   阿砚显然不理解他,“咱们有吃有喝,还不用干重活,你有什么不满意的?”   他戳戳阿纸的脑门,恨铁不成钢。   阿纸本就不太坚定,被他这么一戳,勇气全都没了,再也没提离开一事。   名单统计好后,看到一个又一个熟悉的仆役离开王府,阿纸心里很不得劲,魂不守舍的,有次倒茶差点烫到手。   经过几日动荡,王府又恢复平静。   楼喻数着那些奴仆的赎身钱,心里止不住地高兴,这又是一笔进项啊。   放仆政策后,府中的奴仆由原先的一百多,精简到现在的六十多人。   这六十多人里,还有朝廷的耳目在。   楼喻捏捏眉心。   “殿下因何烦忧?”杨广怀优哉游哉地品茶下棋。   楼喻叹道:“人多,眼杂。”   他不可能一直坐以待毙,什么都不做。但想要蒙蔽朝廷的耳目,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杨广怀住入府中,一直在观察楼喻的行事作风,对他想做的事约莫猜到几分。   他虽不知天命之人是谁,但目前看来,眼前人不论身份还是抱负,都是最为贴近的。   他笑道:“虚实掩映,殿下深谙此道,有何惧之?”   楼喻觉得他真是老奸巨猾,观察自己这么长时间,还是不松口。   “先生已教会我农书,我打算近日便前往田庄。”   杨广怀颔首:“殿下若不嫌弃,带上继安,让孩子们团聚团聚。”   楼喻要去田庄住些时日,需要准备不少东西。   庆王妃一边着人收拾,一边依依不舍:“怎么就要去田庄?那儿哪有府里好?你想要做什么,吩咐底下人不就行了?”   “郭棠讥讽我,我不服。”楼喻又拿郭棠背锅,“我偏要做出成绩。”   庆王妃冲动道:“我跟你一起。”   楼喻断然拒绝:“这是我跟郭棠的事,娘你不要管。”   久劝无果,庆王妃只好放弃。   田庄位于庆州府城外,楼喻乘坐马车,带上一众随侍,风风火火往田庄行去。   除笔墨纸砚四人,随行人员还有杨继安和霍延,以及二十府兵。   府兵的负责人叫李树,才二十出头,已经是王府府兵副统领。   他骑着马打头,两个手下凑到他身边,缩着肩膀嘀咕道:“副统领,您说这寒冬腊月的,世子做什么非要往外跑?”   “可不是嘛,冻死老子了。”   “冬日里田庄又无农事,他去干嘛?”   李树面色微沉,“别他娘废话。”   他当然也不开心,谁不想大冬天窝在暖房里睡觉?但护卫殿下是他们的职责,总不能光吃饭不办事。   楼喻坐在马车里,掀帘看向不远处行走的霍延。   经过这段时间休养,霍延伤已痊愈,楼喻不放心他一个人在府里,索性将人带来,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着。   霍延耳聪目明,直觉敏锐,猛地抬头望向视线来源,却只见到窗侧小帘轻摇。   之前在荒院,他隐约听到院外有人提及楼喻寻找霍煊霍琼想要虐待一事,冲动之下差点掐死楼喻,酿成大祸。   本以为自己难逃一死,未料楼喻不仅给他请医喝药,还让杨继安住进来,光明正大地改善了他的生活。   他直觉哪里不对。   “你盯着马车干什么?”杨继安走在他旁边,捣捣他,“不会又想着伤害殿下吧?我会看着你的!”   霍延一针见血:“你打不过我。”   杨继安一噎,不甘示弱:“我会学的!”   “再学也打不过我。”霍延毫不留情打击他。   杨继安不服:“凭什么?”   霍延不再回答,气得杨继安不断在他耳边碎碎念。   他正想让小孩闭嘴,忽然听到楼喻的召唤:“霍延,过来。”   霍延一怔,楼喻从没认真叫过他的姓名,都是“贱奴贱奴”地叫。   杨继安推他一个趔趄,“殿下叫你,快去啊!”   所有人都在盯着他。   霍延面色不改,挪到车厢前,他清楚自己如今身份,应该说“殿下请吩咐”,可他压根说不出口。   好在楼喻也没难为他,只道:“替我驾车。”   车夫:???   其他人:这是又要折辱前大将军之子了?   霍延握紧拳头。   “你不愿意?”楼喻掀开帘子,居高临下道,“霍延,你还以为自己是将军之子?”   霍延抬起头,星目沉沉,没有半点妥协。   他想试试看,眼前这位世子会如何做。   “两个选择,”楼喻白皙如玉的脸笼在裘毛里,俊秀如仙童,吐出的话却恶意满满,“替我驾车,或者跟在李树马后跑到田庄。”   李树:?   众人都知道楼喻为什么要带霍延了,就是为了路上无聊时以折磨他为乐啊!   大冬天跟着马跑,不是折磨是什么?   他们心中同情霍延,嘴上啥也不敢说。   霍延目光微敛。   毫不犹豫转身走向李树。 第十章   从庆王府到田庄约六公里远。   车队已经驶出一段,余下路程约莫四公里,对从小习武的霍延来说根本算不得什么。   李树要负责楼喻人身安全,不可能因此加快速度脱离队伍。   他道:“殿下,属下要护卫您的安全,不如换个人。”   众人也觉得有道理,谁料楼喻根本不走寻常路。   “既如此,所有人都跟上。”   马车旁的冯二笔惊呆了,他根本跑不动啊!   阿纸和阿砚均面露苦色。   唯独冯三墨,依旧摆着一副冰块脸。   李树手下那些府兵也不愿意,谁他娘想在大冬天跑步啊?   气氛一时相当尴尬。   楼喻冷下脸,警告道:“李树。”   李树回过神,“遵令!”   不提冯二笔几个,就拿王府府兵来说,他们平日里就消极散漫,不事训练,加上王府伙食好,长了不少肥膘。   这一跑起来,简直要了老命。   李树就算刻意放慢马速,大多数人也跟不上,反而“罪魁祸首”霍延一直紧随其后。   众人不敢怪罪楼喻,心中有气,自然全都发在“不识趣”的霍延身上,想着等到了田庄非得揍他一顿不可。   车夫为了跟上节奏,拼命赶马,楼喻颠得胃里翻江倒海,只觉自作孽不可活。   他努力稳住身形,趴在车壁的窗口,观察整个队伍。   李树骑马,和霍延保持第一。   少数几个府兵紧随其后。   令人惊讶的是冯三墨和杨继安,这两个小少年居然能够做到不掉队,一直拼命地跑。   至于冯二笔,估计掉到队尾去了,人影都看不见。   其余府兵就是拖后腿的,楼喻看了都替他们脸红。   全员玩命加速下,一行人很快抵达田庄。   田庄庄头看到这群人东倒西歪,甚至有人瘫软在地,不禁大惊:“这是遇上什么事了?殿下可安好?”   楼喻苍白着脸下了马车,忍住吐意,直接吩咐:“让人去烧热水,所有人先洗澡,洗完听我安排。”   众人不明所以,只能领命行事。   庄头早就将最好的院子收拾出来,楼喻直接拎包入住。   他想唤冯二笔,却根本不见冯二笔的身影。   正要吩咐冯三墨,就见冯二笔喘着粗气跑进院子,断断续续道:“殿……殿下,奴……奴……”   楼喻:“喘匀了再说话。”   冯二笔深吸几口气,擦擦额上的汗,“殿下,有事尽管吩咐奴。”   “你看看你,再看看继安,人比你小好几岁,还跑得比你快。”楼喻不遗余力地扎刀子。   冯二笔心塞至极,苦哈哈道:“殿下,奴以后一定常练习。”   “行了,都下去洗洗。”   忙碌半天,所有人都缓过来,整理着装,列在楼喻院子里等待指令。   楼喻站在廊下,俊秀的脸上满是不悦,直接点名李树:   “丢不丢人?”   李树惭愧地低下头。   “你们确定能保护王府安全?”   李树认错态度端正:“属下一定加强训练!”   楼喻冷冷道:“明天起,所有人,每日进行罚跑,跑不过就扣月钱,扣完为止。”   冯二笔瞪大眼睛,壮着胆子问:“殿下,奴也要?”   楼喻毫不留情:“你觉得呢?”   院内鸦雀无声。   楼喻继续打他们脸:“连十几岁的人都跑不过,王府养你们是吃干饭的吗!”   这下仇恨拉满,几乎所有人都在暗骂霍延这个罪魁祸首,要是他乖乖给世子驾马车不就啥事儿没有了吗!   尤其是丢脸的府兵们,眸中全都淬着火。   分配住所时,霍延和府兵们恰好分到一起,这下可真是羊入虎口了。   府兵们都知道楼喻不待见霍延,即便霍延被他们整了,他们也不会受罚。   “小子,你很狂啊。”一人伸手去推霍延,没推动。   霍延懒得理会,他何尝看不出楼喻是让他犯众怒借机整他,可他根本不把这些人放在眼里。   “呦,挺牛啊,别他娘给脸不要脸,你今儿个忤逆世子殿下,世子殿下仁厚,可咱大伙儿看不过去,不为殿下出出气都对不住咱们的身份!”   李树站在一边旁观,没有插手的意思。   他也憋着火呢。   府兵们见霍延默不作声,以为他怕了,不由大声讥讽:“骨气呢?忤逆殿下的骨气哪儿去了!你不会是故意惹殿下生气的吧?你说话啊!哑巴了?”   一个脾气爆的,说着说着,直接挥拳过去。   霍延眼神都没动一下,一脚将人踹出老远!   府兵们下意识退后几步,静默一片。   李树挑挑眉,走到霍延面前,高大的身形衬得霍延更加瘦削单薄。   “不愧是霍家的种,够本事。”   霍延掀开眼皮看他,“明日还要当值,闹大了对你们没好处。”   李树被激起兴致,“你跟我打一场,你赢了,今晚就放过你。”   霍延点点头。   能做到副统领的位置,李树当然不是个花拳绣腿的。   而霍延,天生神力,又有家学渊源,加上天赋异禀,根本不是李树能比的。   不过几个回合,李树便被霍延摔在地上困住,输赢显而易见。   他仰视霍延,由衷道:“你很厉害。”   霍延放开他,“可以休息了?”   众府兵全都屏气不敢作声,在他们眼里,李树已经是高手了,可亲眼见到霍延轻轻松松赢了李树,只觉得自己当真有眼不识泰山。   人都是慕强的,不过转瞬,他们对霍延的态度就发生了根本性转变。   府兵和霍延交锋之事,全都落入楼喻耳中。   楼喻凝视冯三墨面无表情的脸,觉得他真是探听消息的好苗子,惜才之心更盛,不由问:“你想不想习武?”   冯三墨猛然抬头,“想。”   习了武,他就能为殿下做更多事。   “好,明日起,你先跟着李树习武。”   说完转向冯二笔:“你呢?”   冯二笔当然不想,他挠挠头,五官都皱在一起,试图求情:“殿下,奴不是个习武的料子,奴就不了吧?”   楼喻也不强迫他,“不习武可以,跑步少不了。”   冯二笔欲哭无泪。   每日罚跑定在戌时初,也就是晚上七点,必须跑上半个时辰。   大盛朝每天只吃两顿饭,晚饭在下午四五点左右,到晚上七点消化得差不多,跑一个小时后洗澡睡觉正好。   楼喻翌日起来,在府兵陪同下逛完整个田庄。到了戌时,换上一身短打,跟着大家一起跑步。   一众随侍和府兵都惊呆了。   世子殿下好端端的,干嘛要想不开虐待自己啊?   楼喻早就想锻炼身体了,身处乱世,没有一个强健体魄根本撑不到最后。   王府不适合锻炼身体,田庄视野广阔,道路宽敞,跟大家一起奔跑,只觉心胸都舒畅许多。   冯二笔本来还想偷懒,但见楼喻亲自上阵,不得不硬着头皮往前冲。   众府兵因为此事,对楼喻倒是有所改观。   霍延在队列中面无表情地跑着,对他来说,跑步就像吃饭喝水一样简单,比起别人的脸红气喘、大汗淋漓,他简直像个异类。   来田庄的第二天,除霍延、李树少数几人,其余人再次瘫软在地。   庄头颇觉莫名,不是说殿下是来种地的吗?怎么一天下来啥事不干就在田地乱逛呢?不仅如此,还大晚上跟那些莽夫在一起跑步,实在不雅观。   洗完澡,楼喻一边给自己揉腿,一边在脑海中勾勒白天走过的田庄。   按摩完毕,他寻来纸笔,开始在纸上画图。   敲门声响起,冯二笔在门外道:“殿下,杨继安求见。”   “让他进来。”   杨继安刚洗完澡,披头散发地跑过来,稚嫩的脸上还挂着红晕。   楼喻打量他一眼,原书中说杨继安是个俊朗硬汉,现在这个小萝卜头还真瞧不出来。   “什么事?”   跟楼喻相处久了,杨继安知道他没世子架子,不像以前那么小心翼翼,直白道:“殿下,我今天看到三墨哥哥在跟李统领习武,我能不能也跟着一起学?”   楼喻一愣,对哦,杨大将军现在还不会武。   他想也不想道:“当然可以。”   “殿下最好了!”杨继安眉开眼笑,“我今天见到弟弟妹妹,他们都很好,殿下,您就是我们的贵人!”   小孩嘴甜,好话一箩筐。   楼喻连忙打住,“事儿说完了,你可以回去休息了。”   杨继安探出小脑袋,瞅了瞅纸上的线条,不由问:“殿下在画图?”   “嗯,想把田庄地貌画出来,便于纵览全局。”楼喻随口回道。   杨继安惊讶:“您画的是田庄?”   楼喻盯着他,“不然呢?”   他知道自己画得不好,但这事儿只能自己说,不能别人说。   杨继安立马改口:“殿下,这种小事哪能劳您亲自费神?”   楼喻暗笑,这小孩都成精了。   “那你说该怎么办?”   杨继安顺杆子爬,“殿下要是信任我,明天我就交一份完整的田庄图过来。”   “行啊,”楼喻将笔墨纸砚递给他,“好好画。”   杨继安缩缩脖子,“不是我画。”   楼喻好奇:“那是谁?”   “要不等明天先看了图,殿下要是满意,我再告诉殿下。”杨继安嘿嘿笑道。   楼喻摸摸他的小脑袋。   书中言,杨大将军不以勇武闻名,而是凭善谋取胜。   倒是诚不欺我。 第十一章   天宽地阔,朝霞漫天。   楼喻晨起,见如此一番壮丽之景,只觉心旷神怡。   田庄的早饭虽比不上王府精致,但楼喻依旧吃得欢畅,甚至比在王府吃得还多。   冯二笔在旁伺候,见状甚喜:“殿下胃口大开,可见这跑步确实有用,殿下真是高瞻远瞩。”   楼喻懒得听他马屁,恰好杨继安求见。   楼喻不在乎“食不言”的礼仪,在冯二笔不赞同的目光中,让杨继安进来。   “画好了?我瞧瞧。”   他接过一沓图纸,将碗具推到一边,图纸直接铺在桌面上。   杨继安凑过来帮忙,“要拼起来看才行。”   拼好的图纸是一个矩形,其上田地、住宅、丘陵、河流全都标注得清清楚楚,线条简洁明了,比例清晰,简直是一份宝藏图纸!   楼喻见猎心喜,忙问:“这是谁画的?”   “殿下觉得画得好吗?”杨继安认真问。   楼喻想也不想,“当然好!”   没想到田庄里还藏着这种人才!   “那我告诉殿下,殿下可不要生气。”杨继安继续铺垫。   楼喻听出来不对,平复喜悦的心情,冷静问:“我能生什么气?”   “画图的叫孙小妹,和我一起逃难来的。”杨继安偷觑楼喻脸色,小心翼翼道,“我不是故意瞒着殿下的,她画图真的很厉害!”   楼喻不能理解:“你瞒我什么了?”   “她是姑娘家,殿下不生气?”   楼喻:“……”   他忘了,这是大盛,女孩子天生比男孩子低一等,有些地方甚至女婴生下来就会被溺死,更别提女孩子碰一下神圣的笔墨了。   他摇摇头,“她图画得这么好,我为什么要生气?”   杨继安眼睛一亮,“多谢殿下!”   他年纪尚小,还没系统接受过封建糟粕,把孙小妹当成妹妹看待,自然为此感到高兴。   楼喻扬起唇角,“该我谢谢她。你问问她,可愿替我做事?”   “好嘞!”杨继安蹦蹦跳跳跑出去。   冯二笔见楼喻看重一个小姑娘,别别扭扭道:“殿下,您怎么能让小娘子替你做事?”   “怎么?采夏她们不是替我做事?”楼喻反问。   “那怎么能一样?采夏她们替您做的是粗使活计,画图这种事……”   “闭嘴。”楼喻淡淡瞥他一眼,“是你能画还是其他人能画,你连小娘子都不如,是不是连在我身边的资格都没有?”   冯二笔立马跪下,“殿下息怒!奴说错话了,请殿下责罚。”   “行,罚你去做件事。”楼喻将图纸小心收好,“不管用什么手段,我需要三天后整个庆州府都知道,咱们田庄收购大量牲畜粪便和骸骨。”   冯二笔:“……”   殿下收这些糟心玩意儿做什么?   可他啥也不敢问,领命退下。   须臾,杨继安领着孙小妹过来。   小姑娘瘦瘦小小,眼睛却很大,瞳仁清澈,黑白分明,进屋后直接跪在地上行大礼。   楼喻没来得及反应,只好侧过身不受这礼,无奈道:“起来吧。”   杨继安在孙小妹耳边嘀咕:“你别怕,殿下可和善了,知道是你画的图还很高兴呢。”   楼喻暗骂他人小鬼大,挥挥手,“行了,我就问她一些事。”   孙小妹很是文静乖巧,楼喻问什么她都一一作答。   她原是秀才之女,从小天资聪颖,很得父亲爱重,父亲教她读书识字,不因女孩身份看轻她。   可好景不长,秀才在她七岁时因病去世,她娘和她被赶出家门,母女二人艰难度日,不久后她娘也去世了。   若非遇上杨广怀,孙小妹估计早就死了。   楼喻心中一直存疑,直到现在才好奇问出来:“你们几个孩子一路跟随杨先生来庆州府,没有其他家人?”   杨继安摇摇头,“我们都是孤儿,小妹虽然还有祖父祖母,但她已经被赶出家门,那些人不算亲人。”   楼喻心道:这杨广怀还挺善良,不分性别,愿意收留这些孤苦伶仃的孩子。   养这些孩子挺费钱,他一个文弱书生,怪不得到了庆州府连治病的钱都没了。   “你父亲没有为你取名?”楼喻问孙小妹。   他觉得“孙小妹”不像是秀才取出来的。   “取了,”小姑娘声音细细的,“我叫孙静文,父亲去世后,大家都叫我小妹。”   楼喻赞了一句好名字,小姑娘眼睛更亮。   他又问:“学过画?”   孙静文低声道:“学过一些。”   楼喻好奇:“旁人皆画人物抑或花鸟虫鱼,你怎会画出这种地图?”   孙静文胆子大了些,说话更加流畅:“跟着父亲学的。”   “令尊擅长此画?”楼喻深感惊讶。   孙静文道:“我只学了些皮毛。”   楼喻颇觉可惜,这种人才竟然英年早逝。   就这一手画图之技,不管对生产建设还是行军打仗,都是绝佳的辅助啊!   所幸这姑娘得其父亲真传,还正好被他给碰上了。   楼喻缓舒一口气:“但凡你去过的地方,都能画出来?”   孙静文迟疑,不敢保证:“我不知。”   “你可愿帮我做事?”楼喻顿了顿,“我雇佣你,给你月钱。”   “殿下于我有恩,我不要月钱,我愿意替殿下做事。”孙静文目光澄澈,神情坚定。   楼喻笑道:“我让你做的事会很辛苦,你不收月钱我过意不去。”   孙静文呆了,她不想要月钱,也不想让殿下心里不痛快,这该怎么办?   杨继安劝道:“小妹,这是殿下的心意,你就收了,等攒了钱,长大后还能给自己置办嫁妆。”   孙静文瞬间脸红,声如蚊蚋:“多谢殿下。”   楼喻无奈,杨继安是真的皮。   他交给孙静文一项重要任务:将整个庆州府城的地图画出来。   庆州府的地图,知府绝对有,但知府肯定不会大方地展示出来,尤其不会借给庆王府。   “你一人在外多有不便,不如……”   楼喻想半天没想出来对策,他实在缺可信的人手。   杨继安建议:“让其他弟弟妹妹跟着一起,扮成小乞丐,这样就没人注意。”   这世道,除了其他乞丐,没谁会打乞丐的主意。   “也可。”楼喻点头同意。   田庄的生活安静平和,楼喻一边视察田庄,一边闷头写规划。   众府兵闲得无聊,索性由李树牵头,摆了个擂台进行队内比武,还非要扯着霍延一起。   这种低级的比武,就像小孩子过家家,霍延提不起任何兴趣。   有这时间,他不如自己去练武。   杨继安凑到他身边,悄悄问:“我听人说,你武艺比李统领高出一大截,是不是?”   这几日,他与冯三墨一起跟着李树学武,隐隐听几个府兵说起这事,便来问个究竟。   霍延没吭声。   “你能不能教教我?”杨继安厚着脸皮,“我可以给你钱。”   霍延眼神都没给一个。   杨继安有些泄气,他是相信那些流言的,毕竟霍延是霍将军的儿子,霍将军那么勇猛,霍延肯定差不了!   他不是嫌弃李树,只是觉得李树都打不过霍延,自己跟李树学习,岂不是更打不过霍延?   那还怎么防着霍延伤害殿下?   正纠结着,台上李树喊道:“霍延,李某想向你领教一番,你可愿意?”   自那天被霍延轻松制住后,李树成天想跟霍延切磋,可是霍延压根不搭理他,现在当着这么多人面请教,一般人都不会拒绝。   然霍延不是一般人,他面无表情转身就走,没出几步却又愣住。   目光陡然变得幽沉。   楼喻立在几步外,神情倨傲道:“霍延,我命令你同他比试。”   少年身着锦衣华服,面容玉白俊秀,身姿清贵端雅,衣袍随风翩然。恰逢斜阳晚照,其后光芒万丈,仿若仙童临世。   霍延心中冷然,皮囊不过表象,殊不知容色越盛,心思越叫人难辨。   他面无表情:“输赢自负?”   楼喻扬起下巴,“当然。”   “那就,”霍延神色孤傲,“一起上吧。”   作者有话要说:   喻崽:我长得甜,心里也甜,真的!(认真.JPG) 第十二章   少年轻狂之言,瞬间引爆一众府兵。   私下里被虐是一回事,在殿下面前被下面子是另一回事。   能忍?不能忍!   干他娘的!   二十个府兵一哄而上,将霍延团团围住,企图用人海战术将人揍扁。   结果,一个人飞出来,又一个人飞出来,第三个人飞出来,到最后,所有人都倒在地上哀嚎。   楼喻挑眉,男主不愧是男主,武力值不是盖的。   他现在才十四岁,如果不荒废光阴,说不定五年后比原书中描写的更强。   原书中他被“楼喻”折磨五年,在身有暗伤的情况下都能逆袭翻盘,没道理到他手上还能伤仲永。   楼喻上前,脸不红心不跳地说:“田庄正要堆粪沤肥,既然你身有蛮力,不如去挖掘粪坑罢。”   众人:???   蛮力?粪坑?殿下在说什么?   就连杨继安都张大嘴巴,有些不能理解。霍延确实力气大,但方才攻破“人海战术”,展现的不仅仅是蛮力吧?   殿下身具慧眼,不可能瞧不出来啊。   确定此举不是为了羞辱霍延?   场面一度极为寂静。   楼喻依旧面上带笑,仿佛方才说话的不是他。   霍延面若冰霜,眉间微蹙。   众人本以为他会骨气再现,未料他只是定定看了楼喻一眼,没有半句反驳。   楼喻又道:“诸位既然闲得打擂,便同去罢。”   众府兵:“……”   得,他们也跑不了。   于是,在楼喻温柔的指挥下,一群人扛着锄头铁锹,找了块邻近耕田的空地,开始哼哧哼哧地挖土。   虽然府兵们身强体壮,霍延天生神力,可此处土壤板实,挖坑极耗力气,没一会儿,众人皆大汗淋漓,手掌起泡。   郭棠策马而来时,就见一群人挥汗如雨,泥土飞扬,身形清瘦的少年正站在不远处指挥,瞧着还挺像那么回事儿。   听说楼喻去田庄种地后,郭棠忍了几天,到底没忍住,便带着仆从过来瞧个究竟。   说不定田庄生活苦,还能看见世子殿下哭鼻子呢。   可现实让他失望了,楼喻不仅没哭鼻子,还过得挺惬意。   马蹄声引人注意,楼喻转身,见郭棠高居马背,双目炯然地瞅着自己,冷着脸道:“你来干什么?”   “还生气呢?”郭棠哈哈笑着下马,“那五十两白给了?”   楼喻懒得虚与委蛇,直白道:“你要是来偷师,咱们还怎么比?”   “比什么?”郭棠惊讶,“你不会来真的吧?”   “当然,若是我种的地比你爹种的地亩产高,不就证明你没理由骂我吗?”楼喻骄傲地昂着头。   郭棠沉默片刻,突然前仰后合,笑声震耳欲聋。   “楼喻,你也太好笑了吧!哈哈哈哈哈,先不说庆州府的地不是我爹亲自种的,就凭你自己的脑子想一想,你真觉得增产是随随便便的事儿吗?”   他抱着肚子弯下腰。   楼喻脸色变黑,“郭棠,我的田庄不欢迎你,你不要再来了!”   “别生气,所谓忠言逆耳嘛,我就是心疼你到时候没脸见人。”   郭棠仿佛真的在担心他,“如今庆州府都知道你要跟我较劲,若你输了,岂不徒增笑柄?”   “可我也不能半途退缩,”楼喻并不听劝,“反正你不能偷师去教你爹。”   如此童言稚语,让郭棠对他更加轻视。   他对楼喻怎么种地半点兴趣都没有,他只是闲得无聊,想来逗人玩儿。   世子殿下气鼓鼓的模样,实在叫人心情愉悦。   “你之前让我帮忙买马,是不是想学骑术?要不要我教你?”郭棠问。   “不要。”楼喻果断摇头。   他实在看不懂郭棠,明明看不上他这个藩王世子,却又屡屡凑过来找不自在。   “堂堂庆王世子,怎能连马都不会骑?”郭棠诱劝他,“我真的可以教你。”   楼喻觉得有点道理,他确实不会骑马。如今这个时代,马是最主要的交通工具,不会骑马是个硬伤。   但他不想跟郭棠有过多交集。   他故意冷着脸,言辞讥讽:“郭棠,你若想趁机偷学农术就直说,不用拐着弯来,你这样,实在叫人瞧不起!”   郭棠面色陡黑。他着实气笑了,冷笑连连。   “楼喻,我好心好意教你,你不领情就算了,还非要污蔑我,以后你别想再找我帮忙买马!”   言罢上马,怒气冲冲飞奔而去。   楼喻啧啧两声,少年人的自尊心委实脆弱,简直不堪一击。   “殿下,”冯二笔倒是忧心忡忡,“奴看郭公子气得狠了。”   “哦。”楼喻毫不在意。   他想了想,唤来李树:“你们之中,何人最擅马术?”   李树挠头,想了想道:“应当是属下,不过……”   “不过什么?”   李树先给自己求个护身符:“要是属下说错话,殿下可不要怪罪。”   “你说。”   “属下私以为,霍家儿郎的马术必定不会差。”   李树有自知之明,他深知自己与霍延差距之甚,却无嫉妒之心。   之所以举荐霍延,一是惜才,二是想同霍延交好。   那小子一看就非池中物。   “哦?”楼喻神色淡淡,“你亲眼见过?”   “没有。”   楼喻提点他:“未经证实,不可乱言。”   “属下知错。”李树认错态度端正。   楼喻遥遥看向霍延,见霍延低头乖乖挖坑,汗珠直滚而下,不由有些心软。   他回到主院,假装愤愤:“郭棠今日跟我耀武扬威,我气不过。”   冯二笔劝慰:“殿下息怒,仔细伤身。”   “他嘲我不会骑马,”楼喻以拳击案,目光坚定,“我偏要学会骑马!”   冯二笔:“……”   他有点怀疑殿下就是在拿郭棠当筏子!   楼喻问他:“方才李树说谁最擅马术?”   冯二笔迟疑:“他说霍家马术不俗。”   “你去叫霍延过来。”   冯二笔觉得此事有些不靠谱,毕竟霍延那般忤逆殿下,骑马又是个危险的事儿,若是那厮心怀不轨,届时欺负殿下该如何?   他小心劝道:“霍延桀骜,奴恐有失。”   楼喻瞪他:“快去。”   冯二笔只好领命。   须臾,霍延行至院中,见到楼喻不行礼,只低首不语。   冯二笔就要斥他,被楼喻拦下。   楼喻盯着他额尖,发现他发际线生得着实完美,心中感慨了一下,才道:   “听说你马术不错,明天起,你来教我骑马。”   霍延断然拒绝:“不会。”   冯二笔护主:“让你教是给你脸,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   霍延:“不会,教不了。”   “我说你……”   楼喻打断冯二笔,双目沉沉道:“京城有信传来,找到他们了。”   霍延骤然抬眸,目光仿若利箭,牢牢钉在楼喻脸上。   “你想干什么!”   冯二笔被他眼神吓一跳,大喝一声,忙挡在楼喻身前。   楼喻倒是没被吓到,只是颇觉无奈。   霍延此人太难收服了。   他并不想用亲人牵制霍延,但霍延太过桀骜,他不得不用绳子拴着。   霍煊和霍琼的消息,戳中霍延的软肋,他还是妥协了。   “只要保证他们安全,我教。”   楼喻得到想要的答案,心里却很不得劲。   他看书的时候是很欣赏男主的,如今却被男主视为洪水猛兽,如同粉丝被爱豆亲自打成黑粉,那滋味一言难尽。   翌日,李树牵出一匹马。   楼喻仰头看看马背,又瞅瞅自己的腿,很有自知之明道:“换一匹最矮的。”   他这身体没长开,比十四岁的霍延还矮一个头。   李树挠挠头,“已经是最矮的了。”   “……”   片刻寂静后,楼喻问霍延:“能不能学?”   霍延俯视他的头顶,面无表情点点头。   担心人前献丑,楼喻交待霍延:“为免马惊伤人,咱们去人少的地方。”   霍延不置可否,牵着缰绳往人烟稀少的荒地走去。   冯二笔想随行,却被楼喻劝退:“你自去做事,不用跟着我。”   “殿下,您独自跟他,奴不放心。”冯二笔压低声音道。   霍延五感敏锐,听到这话,心中不禁嗤笑。   这么防着他,还不是因为心虚。   他又不傻,在见到霍煊和霍琼之前,他是不会再次冲动的。   楼喻同样小声道:“霍家满门忠烈,我相信霍家人的品性,霍延不会欺负手无寸铁之人,你不必担心。”   霍延愣住,满门忠烈?   他如今居然还能从别人口中听到这四个字。而这四个字,还是从欺辱他最深的人口中说出。   何其讽刺?!   那个口口声声霍家罪无可赦的世子,同眼前这个真的是同一个人吗?   冯二笔只好道:“殿下千万小心,奴回去了。”   言罢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空旷的平地上,只剩下两人一马。   霍延神情沉冷,楼喻也不喜欢自讨没趣,二人沉默无言片刻,直到马儿睁着大大的眼睛,打了个喷嚏。   楼喻抿抿唇,率先动了。   他走到马的身侧,回忆古装剧里上马的姿势,伸脚去够马镫,却怎么也上不去。   所幸这马性格温和,没把不停磨蹭的楼喻给掀下去。   霍延:“……”   他实在看不下去,伸手握住缰绳,面无表情道:“先学会基本要领。”   楼喻不禁笑起来,一双眼黑白分明,亮若星子。   “还请不吝见告。” 第十三章   “驾——”   马蹄笃笃,混着少年清脆的驭马声,在辽阔的田地间不断回响。   府兵们挖坑挖得热火朝天,仰头看向不远处奔驰的两匹骏马,不由羡慕嫉妒恨。   几天之前,霍延还跟着他们一起挖坑,如今却因为骑术得殿下看重,能有幸与殿下一同驰骋。   可再嫉妒也没用,谁让他们骑术比不过霍延呢!   楼喻不知府兵们的心酸,他纵马扬鞭,一路疾驰至小山坡下,利落下马,抬首笑看霍延。   “我已学会了,多谢!”   少年世子目光纯然,神情真挚。   霍延瞥他一眼,闷头不作声。   好在楼喻已经习惯,这几日,除了教授他马术,霍延是能不说话尽量不说话。   他握紧缰绳,忽然道:“昨日收到消息,霍煊、霍琼不日将抵达庆州。”   霍延猛地抬眸,嘴唇微动,似乎想问什么,但触及楼喻目光,又下意识避开。   他偏过首,楼喻只能看到他的侧脸。   鬓若刀裁,眉锋似剑,鼻若悬胆,当真英俊无匹。   少年长睫垂下遮眼,掩住眸中波动的情绪,但紧抿的唇瓣流露出一丝忐忑。   到底年少,尚且做不到喜怒不形于色。   楼喻知他想问什么,遂好心道:“两人皆完好,待田庄事毕,你们叔侄便可团聚。”   霍延仿佛松了一口气,又将脑袋扭回来,向楼喻极轻地点了点,以示感谢。   要不是楼喻一直关注他,估计都接收不到他传递的讯息。   楼喻不由暗笑,这别扭的性子还挺可爱的。   他翻身上马,身姿利落。   “回罢。”   霍延立在原地,抬眸目送少年潇洒的背影,眼中渐生迷茫。   鉴于冯二笔宣传工作到位,庆州府的百姓基本都得到消息,庆王府田庄要收购大量牲畜排泄物和骨头,而且不论斤买,是论石收购!   庆王府要那些腌臜东西做什么?   茶楼酒肆、大街小巷议论纷纷,甚至有人大着胆子跑去庆王府前询问事情真假。   冯二笔汇报完工作进度,没忍住好奇心:“殿下,您收那些东西,到底有什么用意?”   楼喻耐心解释:“我问过庄头,庄头说,田庄的收成逐年减少,可不论是麦种还是气候,皆与往年无异。”   “那是为何?”冯二笔没种过地,完全想不明白。   “许是地力不足,庄稼吸收不到养分,自然干瘪无谷。”   楼喻跟他举例子,“就像人一样,若是从小饿肚子,也会长得瘦小。”   冯二笔理解了一半。   “粪肥奴懂,可骸骨有什么用?”   楼喻一愣,因为骨头经蒸煮后磨成粉可以增加钙和磷啊!   他没法跟冯二笔解释钙和磷,有些憋得慌,只好道:“你依我吩咐去做便是,莫要多问。”   “是。”   冯二笔就要告退,突然想到什么:“殿下,有人问收不收鱼骨,奴该如何回应?”   “当然要!”楼喻眼睛一亮。   他暗恼自己没交待清楚,立刻嘱咐:“鱼骨,鱼鳞,虾壳,蟹壳以及牲畜蹄角我都要!”   言罢顿了顿,问冯二笔:“庆州府能收到大量鱼虾骨壳吗?”   按理说,沿海城市更方便提供这些。   冯二笔细眉一弯,“殿下,咱庆州府临海,有不少鱼贩呢。”   “当真?”   楼喻坐直身体,这可是意外之喜啊!   他穿来这么多天,因原主没有相关记忆,又无地图可查,还真不知道庆州府竟然是近海城市!   也就是说,他可以拥有极为丰富的海洋资源!   在古代,什么最赚钱?   贩盐绝对是其中之一!   有海就有盐啊!   他立马问:“海边有无盐场?”   冯二笔颔首,“有的。”   楼喻摸摸下巴,不可避免地心动了。   若他没记错,古代一般是盐铁官营,盐场乃官府所建。但很多地方私盐猖獗,官府不是管不过来,就是与私盐贩子勾结在一起攫取巨利。   大盛朝不可能没有私盐。   庆州府拥有盐场,他就不信庆州知府不会从中牟利。   楼喻如今最缺的就是钱,而目前看来,最赚钱的就是贩卖私盐。   粮食增产的战线拉得太长,但贩盐绝对是短期内可以获取巨利的事。   不过,若想动朝廷的蛋糕,还得徐徐图之。   有机会,他一定要去盐场瞧瞧。   他不禁笑起来,看向冯二笔:“你立大功了。”   冯二笔茫然陪笑,他自己都不知道立了什么功。   图谋盐场一事急不得,楼喻暂且搁置脑后,冷静下来,嘱咐冯二笔:“收购之事尽快落实,你去将庄头叫来。”   片刻后,庄头恭敬过来,战战兢兢行礼:“殿下有事,尽管吩咐小人。”   楼喻让他起身,废话不多说,展开田庄地图,开门见山:“据我所知,此处皆为上等田,此处为中等,此处为下等,是不是?”   管理田庄多年,庄头对田庄熟得不能再熟,连连点头,“殿下所言极是。”   “如此,我便吩咐你做一件事。”   楼喻指尖从图上掠过,“上中下三等田里,分别划为两部分。一半为试验田,一半为普通田,可听明白了?”   这几日田庄大动干戈,庄头约莫猜到楼喻的目的,遂试探着问:“殿下是想一半用新法种植庄稼,一半用旧法种植庄稼,依此进行比较?”   “不错。”楼喻颔首。   庄头虽觉不靠谱,但田庄的收成又不是他的,主子怎么吩咐,他就怎么做。   “小人立刻去办。”   得知王府田庄收购秽物,郭棠“噗”一声,茶喷了仆役一脸。   “你说什么?!”他一脸菜色,“楼喻收那些秽物做什么?他疯了?”   仆从亦摇首不解,“原先没人信,但有屠宰场的屠夫运了一些碎骨头过去,真的换到了钱。如今大家都疯了跑去田庄换钱。”   能拿不要的废物换取钱财,谁舍得拒绝?   即便大家都将庆王世子看作傻子,但他们都巴不得庆王世子多出这样的主意。   田庄每日送货的络绎不绝。   楼喻定的收购价极为低廉,但依旧挡不住老百姓的热情,谁都想趁着年关没来,多攒几个钱过个好年。   在楼喻指挥下,那些牲畜排泄物皆被埋入挖好的粪池里,加上杂草、秸秆之类的,等发酵腐熟后便可施入田地增肥。   碎骨硬壳等物,楼喻召集整个田庄将之煮烂捣碎,亦封存发酵。   试验田和普通田也已分配完毕,就等春耕来临。   田庄上空的疑云一天比一天浓重,庄户们对楼喻划分田地的举动很不赞同,但只敢私下说说。   只是流言到底瞒不住,一些暗地里贬损楼喻的话传入主院,冯二笔气坏了,就要去惩治那些长舌之人。   楼喻倒是淡定,将他拦住:“庄户忧心明年收成,人之常情罢了。”   “可他们忘了,这田庄是庆王府的,殿下您就是他们的衣食父母,要是殿下不让他们继续种,他们哪还有明年?”冯二笔护主心切。   楼喻不在意被人说,不过继续让流言甚嚣尘上,确实影响田庄安宁。   恰好他的试验田需要能人负责,便借此机会,给庄户们找点事做,打消他们的疑虑。   他吩咐冯二笔:“传话下去,让庄户们一一讲述耕地的经验,你负责将其记录于册,若有真本事的,本殿必有重赏。”   这些庄户种了一辈子地,多多少少攒下一些经验,或许比不得农学大家,但矮子里面挑将军嘛,姑且用了再说。   冯二笔领命下去做事,田庄又热闹起来。   庄户们得知殿下又要当“散财童子”,纷纷跑过来,声情并茂地讲述种田的那些事儿。   人太多,冯二笔不得不叫了阿纸和阿砚来助阵。   庄户们有很多口齿不清,废话连篇,冯二笔记录的时候头都大了,简直想开嗓骂娘。   阿砚同样性急,恨不得让那些庄户别扯那些鸡毛蒜皮的事儿。   大家各说各的,场面一度非常混乱。   阿纸静静观察片刻,对冯二笔附耳低语几句。   冯二笔闻言赞他一眼,起身厉色喝道:   “所有人排队!不排队者不予采纳!”   不采纳就没有钱,庄户们立刻排起队来。   冯二笔又道:“每人只有一盏茶工夫,不得重复前面人说的话,如果没有新鲜的,就自行离去!”   他年纪虽不大,但跟在楼喻身边久了,倒也沾染上几分气势。   庄户们被他唬住,重新讲述时,比之前流利简洁许多。   事情进展顺利,不过半天工夫,楼喻就收到一沓厚厚的纸。   这些经验记录工整,且无过多赘言,楼喻很快翻完。   倒是让他发现了一个特别的。   庄户们讲述经验以零碎居多,完全是想到哪讲到哪,可这位名叫“林大井”的人不同。   他讲述的经验,相当具有条理性。   从春耕到秋收,按时间顺序来,系统地走完整个流程。而且这些经验明显是经过分析论证后的结果。   楼喻叫来庄头,询问林大井此人。   “林大井?”庄头整理措辞道,“他做事很认真,就是有时候太过较真,地种得确实比别人好。”   “既然你知他种得好,田庄为何不用他的法子?”楼喻问。   庄头连忙请罪:“殿下有所不知,就算用同样的法子,他种出来的麦穗就是比别人的沉。”   楼喻不由笑了。   他一直坚信,无论哪个领域,都有能人存在。   这个林大井,他务必要见上一面。 第十四章   排队讲述完经验,林大井回到家中。   水还没喝上两口,妻子就急急忙忙问:“怎么样?殿下赏钱了吗?”   林大井平静道:“先记录下来,给殿下看过之后才知道。”   他对赏钱倒没多大期待,他更希望自己说的经验能被殿下看重。   观殿下到田庄后所做之事,林大井与其余庄户想法不同。   他不认为世子在胡闹,反而觉得殿下心有成算。   殿下召集庄户讲述经验,必定有他的用意,林大井是希望自己能得殿下青眼的。   妻子目露忧色:“殿下那般出身,怎会懂得种地?这到底靠不靠谱?”   “靠不靠谱得看结果,当前说什么都没用,”林大井淡淡道,“庄子上那些风言风语你别瞎掺和,殿下要做什么,是咱们能说的吗?”   田庄是庆王府的,殿下是田庄半个主人,不论明年收成如何,那也是王府的事。   妻子嗔道:“我可没乱说!”   茶不过半盏,门忽然被人敲响。   夫妻二人对视一眼,均从对方眼中看到期待和忐忑。   开门一瞧,就见庄头站在门外,脸上满是笑容。   “大井,殿下要见你,你快准备准备。”   在脑子里畅想是一回事,事情真正发生又是另一回事。   林大井见过的最大的官就是衙门的皂隶。   世子殿下,那可是皇帝的亲侄子!   殿下真要见他这个泥腿子吗?!   他见到殿下要说什么?他这身衣服合适吗?头发有没有乱?身上脏不脏?要不要洗把脸换身衣裳?   还没想出个门道,就晕晕乎乎被庄头拉走了。   楼喻平日在庄子上活动,身边常有亲随或府兵跟着,就算遇到庄户,亲切地问候两句,庄户们也都不敢抬眼去看,故庄户只知世子殿下清贵无匹,不甚清楚他真切容颜。   简单来说,就是气势太过慑人,让人不敢亵渎尊容。   林大井一路都在想,见到世子殿下该怎么行礼,要如何说话。   结果真站在楼喻面前,脑子空白一片,先前想的那些东西,歘一下全都消失不见。   “你就是林大井?”   世子殿下清亮的声音响起。   慌乱之下,也不知咋想的,林大井竟抬起头,直直瞅向楼喻。   这个老实汉子瞬间怔住了。   殿、殿下莫非真的是天上仙童下凡?   见他冒犯,庄头立刻捣了一下他的腰,低喝道:“殿下问你话呢!发什么愣!”   林大井猛然回神,低下头结结巴巴:“回、回殿下,我、小、小人是林、林大井。”   “我看了你讲的经验,从春种到秋收,每一环节都具体完整,都是你自己总结出来的?”楼喻笑问。   他语调温和亲切,让人心生暖意。   林大井忐忑渐缓,慢吞吞道:“回殿下,是小人想出来的。”   “那你可知田庄收成为何逐年递减?”   谈到本职工作,林大井来精神了。   “回殿下,田地年年耕种,地力年年减少,收成自然也一年不如一年。”   楼喻又问:“依你看,该怎么办?”   林大井大着胆子回:“殿下用那些腌臜东西,是不是要喂给地里?”   “粪肥小人也用过,但收成并没有多多少。”   楼喻直言:“因为那些庄稼还缺其它养料。”   粪肥确实能够提供氮,但普通的动物粪便没有经过发酵腐熟,其中的养分极易流失。   豆科植物有固氮的功能,如果田地使用轮作制,一季种麦一季种豆,或许能增加小麦收成。   但对百姓来说,麦比豆要重要,没人愿意冒着这么大风险去尝试。   林大井闻言,突觉自己抓住什么重要的点,但又模模糊糊看不真切。   “殿下恕罪,小人愚笨。”   楼喻却笑道:“这些等以后再说。你可识字?”   林大井摇摇头,“小人不识字。”   “我想交待你做一件事,但做这件事必须要先学会写字,你若愿意,我会让人教你识字,你若不愿,我再找他人。”   楼喻温和问他:“你愿不愿意?”   林大井猛地双膝跪地,眼含热泪道:“殿下,小人愿意!小人愿意!小人一定把事情办好!”   他居然能读书识字了!他能识字了!他真的能识字了!   殿下真的是仙童下凡!   林大井激动得说不出话来,连一旁的庄头都震惊在原地。   殿下为何要让一个庄稼汉学认字啊?实在是暴殄天物!   楼喻早已料到林大井的态度。   他从林大井的经验里就能看出来,这是个不认命的人。   比起其他得过且过的庄户,林大井有自己的抱负,他想出人头地。   这样一个有想法有能力的人,楼喻愿意加以培养。   他抽出一张纸和一支炭笔,递给林大井:“好好学。”   炭笔是他闲暇时找人做出来的,用得还挺顺手。对林大井这样双手做惯农活的人来说,炭笔应该比毛笔适应得更快。   “谢殿下赏赐。”林大井双手颤抖地捧着纸笔。   他竟然也能碰到纸笔了!   提到赏赐,楼喻想起来了。   他吩咐一旁待命的冯二笔:“林大井献策有功,赏银一两。”   接着又挑出几个人来,“这几人说得也不错,每人赏一百文。”   冯二笔领命。   “对了,找个人给林大井启蒙,教他认字写字。”   冯二笔旁听到现在,早就有想法,建议道:“殿下,阿纸那小子挺机灵,人也稳当,不如让他先教着试试?”   楼喻瞥他一眼,倒也没拒绝:“行啊。若是他教得好,有赏。”   楼喻用炭笔写字,阿纸见识过,也学会了。故楼喻没必要重新科普炭笔的用法,将事情全权交给阿纸。   突然领到任务,阿纸呆了一下,随后双眸泛光,坚定道:“奴定不辜负殿下期望!”   楼喻以前没怎么注意过他,唯一的印象就是他安静寡言。   如今看来,倒也是个有抱负的。   他想了想,道:“离年关还有半个月,这半个月你要教会林大井一百个字,可能做到?”   阿纸眼中藏着不服输的韧劲:“奴定会全力以赴!”   言罢瞟了林大井一眼。林大井只觉得背脊一寒。   事情交待完,楼喻陷入贤者模式。他靠在椅子上闭目养神,冯二笔贡献出自己的小肥爪给他捏肩按摩。   楼喻随口问道:“上次提到海边盐场,你是怎么知道的?”   冯二笔放缓声线:“殿下,奴祖父做过盐工,这些都是阿爹告诉奴的。”   竟还有这渊源!   楼喻来了兴致,“那你可知,如今盐场是如何制盐的?每年产量又如何?”   冯二笔回忆道:“就是熬波,奴也不知道具体怎么做,产量如何。”   那不就是最原始的煮盐吗?   这样制盐,办法非常繁琐,不仅效率低,而且盐质很容易不纯。   他腾地起身,直接往外走去。   “殿下,您去哪儿啊?”冯二笔急急跟上去,将狐裘给他披上,“天冷,您注意身体。”   楼喻走出院子,突然止步,问:“厨房怎么走?”   “您要去厨房?”冯二笔问道,“殿下需要什么让人取来便是,何必去那等地方?”   楼喻急于去确认,懒得解释,直接道:“你再废话,我让阿砚带我去。”   冯二笔连忙闭嘴,小心引路。   厨房里,厨子和杂役正准备晚餐,乍见楼喻莅临,慌得手足无措。   楼喻开门见山:“盐在何处?”   厨子惊在原地没吭声。   冯二笔:“殿下问话呢,还不快把盐拿来!”   厨子连忙取来盐巴。   楼喻一瞧,果然不是他熟悉的洁白盐晶,这种偏向灰褐色的盐不过是带着杂质的盐罢了!   不用想就知道,雪白的盐晶一定更受人欢迎!   他唇角忍不住翘起,“所有的盐都是这样的?”   厨子点点头。   楼喻拿过盐罐,“这些盐我有用,你再去取些新的便可。”   言罢捧着盐罐回到院内。   他吩咐冯二笔取来一只干净的小木桶,将盐撒入桶中,兑上水。   “殿下这是要做什么?”冯二笔百思不得其解。   楼喻头也不抬。   “别多问,等着看就好。” 第十五章   田庄没有秘密。   林大井的经验得世子看重,不仅得到一两银子赏钱,还被世子委以重任,甚至专门派人教他习字!   种地还需要读书习字吗?!   田庄上下议论纷纷,颇为不解。   不仅庄户们好奇,就连王府府兵们也云里雾里,凑在一起嘀嘀咕咕。   杨继安正跟着李树习武,听到几人议论,不由心道:殿下这么做肯定有其用意,这说明殿下礼贤下士,哪里是这些莽汉子能看得明白的?   他暗暗翻了个白眼。   李树冷不丁瞅见他的白眼,顺着目光看去,见部下挤眉弄眼聊八卦,便喝令他们认真训练,警告几人不要胡言乱语。   杨继安虽信任世子殿下,好奇心却也相当大。   他凑近冯三墨:“三墨哥,你可知殿下用意?”   冯三墨一言不发蹲马步,像根木头桩子,连个眼神都没递。   恰逢霍延经过,杨继安见他额间冒汗,手持树枝,便挪过去道:“霍延,你去练剑了?”   霍延同样默不作声。   小孩差点被两个闷葫芦憋死。   他跑过去,凑近低声道:“你可听说了?殿下不仅赏了林大井,还让阿纸哥教他认字,你怎么看?”   霍延耳力不俗,庄子上的消息自然避不过他的耳朵。   但楼喻做什么,与他何干?   他压根不想理会。   杨继安知他对世子成见颇深,不遗余力道:“殿下对一个庄稼汉都如此看重,可见其心胸宽广,目光深远,绝非斗筲之人。”   “夫子曾教过,一叶障目,不见泰山;两豆塞耳,不闻雷霆①。蠡测管窥要不得。殿下待人和善亲厚,为何独独待你不同?”   一个十岁小孩,如老夫子般天天念叨,霍延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   他懒得理会,就要甩掉粘人的家伙进屋,却被杨继安一把逮住袖子。   “霍延,你与其在这担心,不如亲自去问问。”杨继安劝道,“殿下那么好的人,肯定不会亏待他们的。”   他们指的是霍煊和霍琼。   按照时间,他们应该已经抵达庆州府了。   这两日,霍延一直思虑此事,旁人不知他迫切的心情,却叫一个小孩瞧了出来。   他很想见见自己仅剩的亲人,但如今被楼喻所制,投鼠忌器,不敢妄动。   父亲兄长已逝,他必须要守护好霍煊和霍琼,失去亲人的痛苦他不想再承受。   见他怔忪,杨继安不由分说,直接扯着他前往主院。   边走边劝:“做人莫要太死脑筋,凡事不要闷在心里,遇上殿下那般和善的贵人,是咱们的福气,你别成天钻死胡同。”   杨继安经历的事儿多,心性早熟。他真心感激楼喻,也真心想改变霍延对楼喻的看法。   他说的话有几分道理,加上霍延本就意动,便没再挣脱。   就当是一次尝试吧。   若楼喻真如杨继安所言,他便不必日夜忧心;若楼喻非杨继安所言,于他也无损失。   两人停在主院前。   院门紧闭,里面有些安静。   霍延耳聪,听到有人在搅动水花,还有隐约的低语声。   杨继安上前敲响,门很快打开,冯二笔从门缝中露出一颗白嫩的脑袋,见到二人,细眉一挑。   “有事儿?”   杨继安抢占先机:“霍延想见殿下。”   霍延:“……”   面对冯二笔疑惑的眼神,他唇瓣微动,终究还是点头默认。   “殿下在忙,有事明日再来。”   冯二笔直觉,殿下现在做的事最好不要让其他人知晓。   “二笔,谁来了?”   世子清亮的声音传出,如春日一泓甘泉,潺潺汩汩,流入人心。   冯二笔回头:“殿下,是杨继安和霍延。”   “让他们进来。”   冯二笔只好照做,待两人入院后,再次将院门关严实。   庭院空旷处,楼喻一手端碗,将碗中透明液体倾入木桶,一手持木勺搅动。   杨继安心生好奇,跑过去蹲下,睁大眼睛问:“殿下在做什么?”   楼喻卖了个关子,“过会儿就知道了。”   又转向霍延:“你找我?”   显然听见了杨继安在院外说的话。   霍延身姿挺拔,低首俯视楼喻,触及其清澈温润的目光,心头疑惑愈浓。   出身皇族的世子殿下,如今正箕坐木桶前,以一种毫不雅观的姿态仰首看他。   那只金银堆出来的手,正稳稳端着陶碗,陶碗粗陋,与细白无茧的手相比,如云龙井蛙般,天差地别。   日落西山,余晖在世子灵秀的眉眼间镀上一层暖融橘光,那双眼黑白分明,看不见丝毫凶狠与恶意。   莫非此前种种,当真皆是伪装?   他目色愈深,按下此等心思,低声问:“霍煊、霍琼今在何处?我何时能见他们?”   没有具体的日期,他实在心焦难熬。   楼喻诧异:“你在问我?”   身为座下第一狗腿,冯二笔立刻提醒:“这是殿下!”   霍延垂眸:“恳请殿下见告。”   “他们今在王府住下,”楼喻瞧他着实可怜,索性不再吊胃口,“咱们年前便可回府,你不必忧心。”   霍延暗松一口气,心里刚生出几分感激,却听楼喻道:“礼尚往来,方能有始有终。”   言外之意,我给你承诺,你也得投桃报李。   霍延抬眸:“你想让我做什么?”   自来田庄后,除了挖掘粪坑、教授马术,楼喻就没再吩咐他任何事。   霍延冷眼旁观,虽楼喻所作所为似乎皆是义愤之举,但细细品鉴,便知他有迹可循,实非莽撞。   如此心有成算之人,留下自己,绝非仅仅为了羞辱。   楼喻明眸一弯:“府兵惫懒多年,战力衰颓,李树虽有几分本领,却难堪大任。如此一来,王府安全难以保障。”   他厚着脸皮:“我需要你教授李树等人武艺。”   霍延出身贵胄,敏锐洞达,硬是从楼喻话中品出几分玄机。   旁人或许只当楼喻忧心王府安全,霍延却窥出不同寻常的意味。   他怔愣几息:“我教。但学得如何,与我无关。”   霍家没有武艺不外传的观念,且霍家的本领,不是所有人都能学会的。   杨继安眼睛乍亮,“我也可以学?”   “当然可以,”楼喻含笑点头,“但不能半途而废。”   杨继安高兴得差点蹦起来,他早就想跟霍延学武了!   “殿下,桶里浮了好些沫子。”冯二笔适时提醒。   楼喻忙低头,用勺将浮沫撇净,接着吩咐冯二笔:“架锅,生火。”   冯二笔分身乏术,遂指挥霍延和杨继安两个一同帮忙。   杨继安年纪虽小,做起事来却利落。霍延虽出身富贵,但从小吃苦耐劳,经常混迹军营,架起火堆比杨继安还熟练。   杨继安击掌以示尊敬。   “你真厉害!”   不愧是霍大将军的血脉,不仅武艺高强,连这些杂事都驾轻就熟。   霍延沉默以待。   火生起来,楼喻拎着木桶,将水往锅里倾倒。   “殿下是要烧水?”杨继安并不知道桶里的是盐水。   楼喻笑而不语。   盐水不多,随着火势渐猛,锅里的水蒸发得越来越快。   不多时,锅底及其周围,渐渐析出一层雪白晶莹的固体。   冯二笔参与全程,当下震惊不已,细长双目瞪圆了不止一倍。   “殿下,这、这……”   他知道殿下倒进盐水桶里的是鸡蛋清,可他万万没想到,普普通通的鸡蛋清竟能创造神迹!   “嘘——”楼喻竖起食指,朝他眨眨眼,“不妨让他们猜猜这是什么。”   冯二笔咽咽口水,强行压抑心中激动,死死盯着那一层雪白。   夜幕降临。   方才煮盐时,院外有仆役询问是否备膳,被楼喻断然回绝。   为了大事,饿回肚子算什么。   火灭锅凉。   楼喻将盐晶小心取下,盛在特意备好的青瓷碗里。   盐晶如雪,碗壁青透,漂亮得不可思议。   杨继安惊艳地张大嘴巴。   霍延亦面露惊讶,他已猜出碗中雪白乃盐晶,但在此之前,他从不知盐竟可如此赛雪欺霜。   而这场奇迹的发生,正出自庆王世子楼喻之手。   “称其‘雪盐’如何?”楼喻笑问三人。   杨继安这才反应过来,“这是……盐?!”   最后一个字,他刻意压低声音。   冯二笔兴奋异常,还不忘拍马屁,“殿下,此名甚妙!名副其实!”   以他机灵的脑瓜,已经瞧出这“雪盐”的价值了。   他道:“殿下,雪盐若能入市,定能让王府收获颇丰!”   楼喻虽有此意,但目前不能大肆贩卖雪盐。   如今他身份敏感,不宜闹出大动静,且物以稀为贵,越是稀罕,越能搞出噱头。   雪盐可以私下炒作高价,却不可拿到明面上来。   这些雪盐,他自有用途。   楼喻郑重嘱咐:“此事不可外传,你们必须守口如瓶。”   “殿下请放心,奴誓死不说!”冯二笔连忙表态。   杨继安紧随其后,狠狠点头,“殿下,我什么都不知道。”   三人全都看向霍延。   霍延:“……嗯。”   他非长舌之人,且不知雪盐制法,根本无从谈及。   其后半个月,楼喻借田庄名义买来盐巴,于院中秘密架火煮盐。   年关已悄然而至。   作者有话要说:   霍崽:感觉有点不对劲……Σ(⊙▽⊙\"a   喻崽:我就是我,不一样的烟火(*^▽^*)   ps:①引用自《鹖冠子·天则》 第十六章   庆王妃派人来田庄三催四请后,楼喻终于决定打道回府。   回府之前,他特意检查了林大井的学习进度,惊喜地发现,林大井居然超额完成了学习任务!   高兴之下,他分别赏了阿纸和林大井,并督促林大井继续努力。   楼喻学会骑马不久,正处于上瘾阶段,本打算回程时练练手,结果被寒风吹得缰绳都握不住,只好灰溜溜躲回马车里。   经过这段时间训练,府兵们不再如来时那般萎靡不振,个个精神抖擞,跑个十公里都不在话下。   冯二笔也不再拖后腿,不知是因为抽条还是锻炼,原本圆润的脸蛋如今竟瘦了几许,隐约显出几分清秀的轮廓。   一行人很快抵达庆王府。   冯管家正站在门前指挥杂役卸货。   见到楼喻的车队,立刻快步行至马车前,躬身行礼:“恭迎殿下回府。”   楼喻下车,见门口这般热闹,不由问:“这是在做什么?”   “这些都是两位郡主、郡马送来的年礼。”冯管家笑着道,“王妃甚为思念殿下,正等着您呢。”   女儿女婿给父母送年礼很正常,楼喻并未在意,径直入府拜见庆王妃。   庆王妃刚想来一句“受苦了”,却见楼喻双颊白里透红,眉目间神采飞扬,硬生生憋回去,换了个话题。   “你姐姐姐夫送了不少年礼来,等会挑挑看有没有喜欢的。”   楼喻摆摆手,“娘,我就不挑了,您看着办。”   他倒是想和两位姐姐见上一面,可惜外嫁女不能轻易回家。   大姐住在京城,没有特殊缘由不得离京。   二姐随二姐夫去了偏远南方任职,来回路程遥远,回一趟府都得几个月,太过折腾。   “行,娘给你挑。”庆王妃笑呵呵道。   楼喻遂转身打算回东院,忽然想起什么,转了个方向,径直往荒院走去。   “殿下是要看看霍煊和霍琼?”冯二笔问。   在田庄这么多天,冯二笔渐渐摸清了楼喻对霍延的态度。奴随主人,他如今也不“霍奴霍奴”地叫了。   况且,冯三墨正跟着霍延学武,霍延算是冯三墨的武师傅,冯二笔并非忘恩负义之徒,自然改了态度。   “嗯。”楼喻扬唇。   霍家出身的两个小孩,说不定又是两个人才。   越接近荒院,冯二笔越觉得自己有什么事情忘了。   直到行至荒院门口,他才突然想起来,自己派人出去找两个小孩时,特意嘱咐要让霍琼扮丑……   当时他误以为殿下要做一些不好的事,良心不安下想着帮霍琼躲过一劫,后来虽然知道殿下一直在伪装,可他把这事儿给忘了!   他欺骗了殿下!他有罪!   冯二笔悔之不及,瞬间腿脚无力,不知如何是好。   眼见楼喻踏入荒院,情急之下,他飞快入院,关紧院门,“啪”一声跪在地上,整套动作一气呵成。   “殿下,奴有罪!”   楼喻愕然:“你何罪之有?”   冯二笔的动静有点大,惊动了屋子里的几人。   因霍延不再需要人熬药照顾,阿纸和阿砚均已回到东院。   此时荒院里,除了冯三墨和杨继安,就只住着霍家三口。   见冯二笔跪地请罪,冯三墨一句话都没说,也跪在楼喻面前。   “你们这是在干什么?”杨继安惊讶出声。   霍延领着两小站在不远处,仿佛事不关己。   两小孩年纪小,原本应天真烂漫,家破人亡后,经历过一段猪狗不如的日子,变得谨小慎微起来。   见到院中情景,不由害怕地退到霍延身后,小手拽着霍延的衣角,只探出两颗小脑袋。   楼喻注意力一直在冯二笔身上,见冯三墨也来凑热闹,简直哭笑不得。   “到底出了什么事?”   冯二笔又愧疚又害怕,哭噎着道:“殿下,当日您吩咐奴去寻霍小郎和霍小娘子,奴误会了您,让人偷偷替霍小娘子扮丑,奴有罪,请殿下责罚!”   冯三墨也道:“奴知情不报,请殿下责罚!”   楼喻眉梢一挑,扮丑?   冯二笔好计策啊!   若他当真对霍琼起了邪念,乍见霍琼貌丑无盐,必定会倒胃口,从而放弃初衷。   如此便可救霍琼于水火。   从人道主义来说,冯二笔做得没错。但从主仆立场上来说,冯二笔阳奉阴违,犯了大忌;冯三墨包庇兄长,自当同罪。   楼喻皱起眉,一时有些犯难。   院子里静默一片,众人大气也不敢出。   杨继安惊得张大了嘴巴,他不懂二笔哥为什么要误会殿下,明明殿下那么好!   楼喻抬首,目光落于霍琼脸上。   巴掌大的小脸,疙瘩密布,对密集恐惧症患者来说,简直就是一场灾难。   心思流转之后,楼喻强忍不适,冷声道:“原来这就是扮丑!”   任谁都看出他生气了。   身边最得用的两个亲随,为一个外人忤逆自己,是个人都会生气。   楼喻并非真的发怒,但表面上,他必须要树立权威,否则无法服众。   此事与霍家相关,霍延做不到继续袖手旁观。   他立刻上前:“他二人是因霍家犯错,此错霍某一力承担!”   霍延刚回荒院,见霍琼满脸疙瘩,本以为她当真发了疹子,还想着替她请个大夫。   未料真相竟是这般。   如今事情明了,冯氏兄弟对他霍家心存道义,他感激不尽,愿意为此承担后果。   楼喻面无表情:“不知道的,还以为此二奴是你霍家之人。”   冯二笔眼泪扑簌簌往下掉,边磕头边道:“殿下,是奴对不起您,您怎么罚奴都行,千万别气坏了身子。”   磕得脑门都出了血。   冯三墨更夸张,不知从哪摸出锋利的瓦片,作势要割喉谢罪。   幸亏楼喻眼尖,一脚将他踹翻,气道:“你这是做什么?!犯了错就想死,哪有这般便宜的事!”   冯三墨重新跪回去。   冯二笔顶着一脑门的血,可怜兮兮瞅着楼喻。   楼喻实在心软,但戏还要唱下去,遂狠心道:“你二人,自去领五十杖,逐出王府。”   冯二笔呜呜哭起来。   他哭不是因为要受罚,他哭是因为以后不能再侍奉殿下了。   冯三墨一言不发,认认真真磕完三个响头,起身朝院外走去。   “等等!”   霍延上前几步,直视楼喻,“他二人犯错皆因我霍家,我愿替他们承担杖责。”   五十杖都能打死人,更何况一百杖?   霍延这是不要命了?   楼喻神情惊怒,心里却很欣慰。   霍延心防极重,一直避免自己与王府众人有过多交集,对王府诸事冷漠以待。   却未料,冯二笔一个小小的道义之举,不经意间触动了他的心。   倒是意外之喜。   楼喻睨着他:“你有什么资格与我讨价还价?我惩治家奴,有你指手画脚的份?”   霍延本就不善言辞,被他堵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看向痛哭失声的冯二笔以及失魂落魄的冯三墨,终究还是义气占据上风。   十四岁的少年,陡然半跪在地,低声恳求:“他二人侍奉殿下多年,请殿下看在昔日情分上,轻饶他们。”   霍家两兄妹明白是非,也乖乖跪在地上,沉默地请求楼喻。   杨继安一直旁观,见状实在不忍,壮着胆子斟酌求情:   “殿下,后天就过年了,合该喜庆些,不宜动怒。您不妨消消气,要是气不过,不如让他们戴罪立功。他们受罚,最后心疼的不还是您吗?”   这个台阶递得相当及时。   楼喻抿抿唇,没好气道:“谁心疼他们了?!”   杨继安见有戏,立马接着劝:“殿下向来温和亲善,从不会轻易打骂人,这次要不是气狠了,也不会下此命令。”   “不过,谁不知道殿下最疼二笔和三墨哥哥了,要是真罚了,心疼的还不是殿下您?殿下心疼得年都过不好,二笔和三墨哥哥的罪过岂不是更大?”   楼喻低首盯着脚尖,许是碍于面子,收回成命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冯二笔恢复神智,立即扑到楼喻面前,小心翼翼揪着他的衣摆,可怜巴巴道:   “殿下,奴知错了,您怎么罚奴奴都认,千万别赶奴走啊!奴还想伺候您一辈子!三墨也最听话了,殿下不要赶他走好不好?”   楼喻撇过脸,别扭道:“真知错了?”   “知错了知错了,”冯二笔抱着楼喻的腿,“奴以后一定不会再犯,若违此誓,天打雷劈!”   冯三墨也道:“若违此誓,神魂俱灭!”   楼喻:“……”   他作势就要拉两人起来了。   霍延极讲义气,沉声道:“若殿下轻饶,霍某甘愿供您驱策!”   霍家从不忘恩负义,冯二笔的举动或许是源于误会,但本心为善,仅凭这份道义和良心,他就绝不会忘!   楼喻顺势而为:“二笔和三墨杖责十下,罚一年月钱,留府查看。”   又转向霍延,“你的话,我记住了。”   霍延双目坚定,并不后悔。   “别跪着了,”楼喻指指重新嬉皮笑脸的冯二笔,“先去领罚,领完罚找大夫上点药,别大过年的还得让人伺候。”   冯二笔嘿嘿直笑:“殿下,奴先陪您回东院,再去领罚。”   楼喻表示拒绝,独自回了东院。   他走之后,霍延躬身作揖,向二人行了大礼。   “多谢。”   冯二笔拍拍他的肩:“你还挺讲义气嘛,以后咱们都是一家人,一起为殿下效力。”   冯三墨扯他袖子,“别废话,去领罚。”   “哎呀,别扯我,我自己走……”   两人声音越来越远。   杨继安凑近霍延:“我就说殿下是好人嘛,你偏不信。”   鉴于他方才出言相劝,霍延承他的情,不再沉默以待,终于有了回应。   “哦。”   杨继安:“……” 第十七章   冯二笔第一次屁股疼着过年,却是乐滋滋的。   殿下虽然打了他,却替他请了大夫,买了上好的药,还交待他两个任务。   这不就是器重他嘛。   两个任务都是传递消息,第一个他已经办好,第二个正在紧锣密鼓地准备着。   自上次在田庄与楼喻“决裂”,郭棠憋了很久都没来找楼喻,却不断暗搓搓派人去打听楼喻的消息。   “禀公子,据庆王府的人说,世子殿下因霍小娘子脸上发疹,气急之下发怒,罚了办事不力的冯二笔,冯三墨为兄求情,也受罚了。”   郭棠惊讶问:“那霍姓女奴当真面容被毁?”   “确实是真的。”   郭棠沉默片刻,不知想到什么,桃花眼微微弯起,竟是笑了。   “这样倒也好。”   若是以前,草包世子看上谁,他都不感兴趣。   可最近这位世子变了几分,虽时常惹他生气,但比起以往唯唯诺诺的怂样,倒是更顺眼些。   想起世子殿下那张脸,郭棠私以为,霍家女奴不足以与之相配。   “公子,除了这个,城里还出了个新鲜事儿。”仆从一脸神神秘秘。   郭棠“啧”一声,“卖什么关子,快说!”   “一个行脚商人不知从哪弄来的雪盐,城里的富绅私下里争相竞价,一斤都卖到了五十两的高价!”   “五十两!”   郭棠惊了,他再不通俗务,也知道寻常盐巴最多几十文,这个价格可真的顶天了。   可又转念一想,“不对啊,既然是私下竞价,你又从何得知?”   “公子,您什么身份,多的是人想来讨好您,这点消息算什么?”   雪盐这种稀罕货,头一次出现在府城,总不能还瞒着知府吧?   郭棠眯起眼:“这雪盐什么模样?是何来历?”   仆从摇摇头,“奴也不知。”   见郭棠面色不愉,他急忙补充:“不过奴已打听清楚,那行脚商人在鸿福客栈落脚,公子若是想见雪盐,奴这就去买。”   郭棠挥挥手,“还不赶紧去!”   郭府奴仆领命退下,冒着寒风赶往鸿福客栈。   雪盐是个稀罕物,不少富绅都想瞧个新鲜,得到消息后,便派人来寻行脚商人。   郭府奴仆来时,行脚商人屋子外被挤得水泄不通,根本钻不过去。   他不慌不忙拿出郭府令牌,那些富绅家的奴仆瞬间四散开去。   知府家的人,谁敢不给面子?   郭奴面露嘚瑟,根本不用排队,径直入了行脚商人的屋子。   这几日,行脚商人因雪盐受人追捧,有些飘飘然,加上不知郭奴身份,见人进来,便靠在椅子上抖着腿:“先说好,低于五十两不卖。”   郭奴哼笑一声:“我家主人不差钱,你有多少,我要多少。”   大主顾啊!   行脚商人激动之下,真想答应了事,但想到背后之人的吩咐,只好耐着性子道:“每户最多只能买一斤。”   郭奴本想着这么罕见的东西,当然全部买下才能彰显身份,听了这话,立刻怒道:“你方才可没说!”   行脚商人:“现在你知道了,爱买不买。”   郭奴忍住不耐,“你得先让我验验货,看值不值得买。”   “没问题。”   行脚商人转身,去屏风后拿出一只广口青瓷罐,放到桌子上,揭开封口,笑眯眯道:“你可看好了。”   每次看到客人惊叹的模样,他都由衷感到骄傲,他很享受这种成就感。   果然不出他所料。   郭奴被震在原地。   “雪盐”顾名思义,就是像雪一样的盐。   他原先是不太信的,然百闻不如一见,他终究还是被惊艳到了。   盐晶洁净无瑕,在青瓷罐的衬托下,呈现出别样的美感。那洁白晶莹的模样丝毫不逊于霜雪,甚至比霜雪还要光洁剔透。   实在是太美了!   “我要了!”   他满脸涨红,伸手就去够瓷罐。   行脚商人迅速拦住,“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郭奴拍出五十两。   行脚商人摇摇头,“不够。”   “不是说好五十两吗!”郭奴咬牙切齿。   “只是不低于五十两。”行脚商人露出商人逐利的本性,“再者,这青瓷罐同样质地上乘。”   好瓷才能配好盐。   郭奴实在不忍放弃这雪盐,“那你说,到底多少钱!”   “六十两。”   行脚商人说出这三个字,只觉得心脏砰砰狂跳。   背后的人说了,每卖出一斤,他就能拿到售价的一成利润。   也就是说,卖出六十两,他能拿到六两!   一次六两,两次呢?三次呢?一百次呢?   他要发了!   郭奴直勾勾盯着瓷罐里的雪盐,狠一咬牙。   “成交!”   用六十两换了一小罐雪盐,郭奴心在滴血,但想到能讨公子欢心,这些都是值得的。   反正公子从不在乎钱。   他走之后,暗处盯梢的人影也离开客栈,往庆王府而去。   楼喻正在院中练箭,见冯三墨进来,笑着问:“看到郭府的人买了?”   冯三墨颔首:“看到了,六十两。”   黑心商人楼喻眉梢一挑,笑容有些莫测,低低感慨一句:   “原来知府这么有钱啊。”   冯三墨问:“殿下,接下来该怎么做?”   楼喻拉弦,咻地射出一箭,气势虽足,却严重脱靶。   箭术实在太差,他不由有些郁闷,长叹一声,方回应冯三墨:“严密注意郭府动向。”   话音刚落,就见冯二笔喜气洋洋地跑进来,手里不知攥着什么,先是给楼喻问了安,才将东西递给冯三墨。   “三墨,这是王妃赏给爹的稀罕物,咱俩一人一个。”   楼喻本没在意,只是随意瞟了一眼。   就这一眼,直接将他震在原地。   “你拿的什么!”   反应过来后,他立刻大喊一声,扔下弓箭急步至冯二笔面前。   冯二笔被吓一跳,手一松,掌心的东西咚地掉落在地,滚了几滚。   “殿、殿下,这是王妃赏的,奴也不知道是什么。”   楼喻哪还顾得上他说什么,他迅速捡起圆滚滚的东西,丝毫不嫌弃上头沾了泥巴,捧在手心里仔细看。   微黄的外皮,发青的嫩芽,这不就是土豆吗!   他竟然看见了土豆!   他穿来这么久,根本就没听说过大盛有土豆!   “你说这是我娘赏的?”楼喻两眼都在发光。   冯二笔缩缩脖子,“是、是的。”   楼喻握着土豆就往主院跑,留下茫然对视的冯氏兄弟。   庆王妃正忙着整理年礼,见楼喻风风火火跑来,不由笑道:“做什么着急忙慌的?”   楼喻把土豆往她面前一怼,“娘,这是哪来的!”   庆王妃愣愣道:“这是你二姐放在年礼里送来的,说是南边的远洋商人带来的稀罕物,送来让我们瞧个新鲜。”   楼喻精神一震。   对了!二姐夫在南边当官,确实有机会接触到远洋商人!   他急忙问:“还有多少?”   庆王妃以为他喜欢,便笑道:“别急,娘虽然赏了一些给下人,但给你留了不少。”   楼喻心脏狂跳,跟着庆王妃进了库房,就看到木匣里的十颗小土豆。   就十颗?!   他道:“还有吗?”   “真这么喜欢?”庆王妃一脸可惜,“早知道娘不赏给下人了。”   她见这玩意儿其貌不扬,又没什么用,还以为楼喻不会喜欢呢。   楼喻一把抱起木匣,“娘,赏给下人的能不能收回?跟他们说可以换钱,他们应该是愿意的。”   庆王妃点头,“这个好办。”   她立刻吩咐敛芳姑姑去做。   “娘,我还有很重要的事要做,先回去了。”   话没说完,人已出了院子。   庆王妃无奈摇头,到底还是个小孩子。   回到东院,楼喻妥善放置好木匣,铺纸研墨。   冯二笔道:“殿下若真的喜欢这玩意儿,奴便不要了。”   “好。”   楼喻一点也不推辞,“替我研墨,我要修书一封寄去占南。”   冯二笔欢喜道:“殿下要给二郡主写信?”   占南,可不就是二郡马任职的地方嘛。   “嗯。”   楼喻迅速写完信,郑重交待冯二笔:“此信极为重要,务必在最短时日内送到郡主手上。”   “奴这就去办!”冯二笔小心接过信。   楼喻目送他离开院子,心潮激动下,忍不住重重捶了下桌案。   上天待他不薄啊! 第十八章   郭府奴役带着盐罐回府,第一时间送到郭棠面前。   “果然罕见!”郭棠惊叹不已。   他又问:“可问清来历?”   郭奴摇摇头,“那行脚商人嚣张至极,一斤卖价六十两,门外多有富绅家仆,奴也不好明问。”   想必问了也不会说。   郭棠眼一眯,“六十两……简直暴利。”   “可不是嘛,公子,这雪盐的确是稀罕物,不如奴再去问问清楚?”   郭棠以指蘸出盐晶,用指腹缓缓摩挲,片刻后笑道:“大盛盐铁官营,此人甚是大胆,竟敢贩卖私盐,可见猖狂。”   郭奴闻弦歌而知雅意,立刻道:“公子,奴这就带人去捉拿归案!”   很快,行脚商人就被郭府的人秘密掳走,连带他的盐罐子,一同被送往郭府地牢。   郭棠穿着白靴进入牢房,看到被绑在刑架上的行脚商人,道:“你可知贩卖私盐乃重罪!”   行脚商人哭诉道:“大人明鉴!小人未贩私盐哪!”   大盛律法有规定,私自贩卖原盐达一引,方可入罪。   一引盐就是两百斤盐。   民间私下小打小闹的交易,官府一般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会管的。   行脚商人总共只有二十斤可卖,远远达不到入罪标准。   郭棠冷笑:“谁知你有没有同伙,你们若分批作案,恐怕早已超过一引。贩卖私盐,这可是抄家灭族的死罪!你若交待清楚,或可保你一条贱命!”   行脚商人吓得大叫:“我说!我说!”   他回忆着背后之人的嘱咐,竹筒倒豆子般道:   “是一个人找上我的,他说雪盐制法艰难,手头上又没有更多的原盐,所以每月只能提供五十斤给我。   “他见我路子广,或许能搭上私盐贩子,就说要跟我合作卖雪盐,大家各自分利赚钱。   “大人,我、我一时财迷心窍,又看量也不多,就答应跟他合作,先赚一笔钱再说,我真的没有贩卖私盐啊!”   行脚商人满头大汗,心中极为恐惧。   一开始那人同他说会有牢狱之灾,他还不信,毕竟他卖的盐量根本就微不足道。   如今身处黑暗的刑房,他已经吓得尿了一回裤子,心里发誓再也不干这回事了。   他的话郭棠信了。   那雪盐晶莹透白,实非凡品,定然不是朝夕就能制出来的。眼前这人粗鄙无知,怎么也不像是制盐之人。   想到雪盐背后的巨利,郭棠就忍不住心动。   那可是比贩卖私盐还要赚钱!   那些捧着钱去买雪盐的富绅,看重的也并非一斤两斤的雪盐,而是雪盐背后的制盐之人。   泼天的暴利摆在眼前,是个人都会心脏狂跳。   郭棠自然不能免俗,更何况,他还有一个天然优势。   庆州府出产海盐,他爹是知府,源源不断弄出原盐是轻而易举的事。   他沉思半晌,低声道:“你若能帮我找出背后之人,我就放你一条生路。”   行脚商人连连点头。   他被人蒙上眼睛,秘密带回鸿福客栈,依照郭棠的吩咐,联系之前提供雪盐的人。   郭棠派人秘密监视。   行脚商人跟他解释:“小的没法主动联系他,他说等小人手头的雪盐卖完,他自然会来见我。”   郭棠闻言,便让他如常卖盐,着人查探客栈是否有可疑人物。   然而,行脚商人卖完盐,足足过去一天一夜,他们都没瞅见半个可疑人影。   遂又等了一天一夜。   就在郭棠不耐烦的时候,客栈传来消息,说是行脚商人早上起来,发现桌上多了一张字条。   字条上什么都没写,只画了一个叉。   郭棠忽觉寒意丛生。   对方在暗处看得清清楚楚,而自己却连一点线索都摸不着,这太令人胆寒了。   字条是谁写的,谁放的,什么时候放的,他的人一概不知。   郭奴小心翼翼问:“公子,还要继续查吗?”   郭棠攥紧字条,恨恨道:“如此躲躲藏藏,定是心中有鬼!”   他一定要揪出此人!   但没过多久,又一个小贩拿出了雪盐来卖。   很显然,背后之人已经放弃行脚商人这条线了。   郭棠屡次失利,让人在眼皮子底下作乱,简直怒不可遏,继续派人秘密监视另一小贩。   结果如旧。   郭棠暴跳如雷,他可是知府之子,这庆州城里怎能存在他都逮不到的人!   身边奴仆适时劝道:“公子,对方行事鬼祟,不敢跟您正面对上,想必是惧怕您的身份。但一直这样下去,咱也寻不到制盐之法,不如向对方表示合作的诚意。您是知府公子,对方如果不想继续偷摸行事,肯定愿意与您结盟。”   郭棠明白这个道理,可他就是气不过。   “公子息怒,等合作之后,咱们再揪住对方的尾巴,届时岂不是想如何便如何。”   郭棠瞥他一眼,点点头,“此事交由你去办。”   在郭公子的怒火高压下,郭府奴仆办事效率陡升,没过多久便与对方搭上话。   虽然只是用字条互通消息。   对方说:“郭公子想要合作,必须拿出诚意。”   郭棠回:“什么诚意?”   “提供五百斤原盐,等制出雪盐后,五五分账。”   “何时何处交货?”   “你定。”   没试探出什么,郭棠心有不甘。   我定就我定,到时候抓你个现行,看你还有什么话说!   事已至此,郭公子便动用知府关系,让人从盐场划出五百斤私盐,放在自己名下的一处小院里。   事毕,再次联系对方。   对方承诺:“明日午时,派人来取。”   郭棠心满意足,他终于可以抓住背后那个人了!   行动前夜,他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一直想着明天逮人之事,直到凌晨才堪堪睡着,一直睡到快午时才醒。   他匆匆忙忙洗漱完毕,连饭也顾不上吃,带人往藏盐小院赶去!   为防市井人多眼杂,他特意选了这处郊外小院。此地人少,闹出再大动静也没关系。   他躲在不远处,等人上门。   一切尽在掌握中。   午时,一个身穿麻衣、蓬头垢面的人,缓缓出现在小院外。   看守的人对视一眼,上前几步道:“可是取盐?”   那人:“我要看盐。”   看守激动不已,确认了,就是他!   就在他们动手之际,那人高喊:“我与郭棠约好取盐,为何要绑我!郭棠!郭棠!”   暗处的郭棠:就这?   这就是那个神秘的制盐人?怎么觉得哪里不对呢。   没等他想个明白,忽然,一辆马车从拐角处驶来,马车左右前后,皆有兵卒守卫。   那些兵卒身上,全都穿着藩王府兵的制式衣裳,浩浩荡荡,肃穆庄严。   郭棠脑子里一根弦啪一下断裂,他想让取盐之人闭嘴,可庆王府的车驾已经行至院前,并驻足停下。   很显然,他们已经看到这场闹剧了。   所有人都傻眼了,心虚了。   但愿庆王府不会管这档子事!   可事与愿违。   车帘被人从里掀开,庆王儒雅的身姿显露人前。   他沉声问:“何事喧哗?”   郭棠没工夫思考庆王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他只想尽快瞒过去。   然那位取盐人却高呼:“请大人为小民做主啊!小民只是上门做生意,不想这家主人竟要绑架小民!”   庆王:“你是谁?与何人做生意?做什么生意?”   三连问将人问傻了。   庆王面露不耐,“既不陈情,那便是无端滋扰。”   府兵适时呵斥:“还不肃静回避!”   郭棠心中稍安,看来庆王懒得管这些琐事。   谁料取盐人突然跪下大喊:“大人!小民约好与郭公子取盐,可郭公子出尔反尔,竟要撕毁契约!”   庆王:“取盐?”   他沉默几息,忽然厉声喝问:“尔等竟敢贩卖私盐?!”   “来人,立刻逮捕他们,搜查此院!”   众府兵听令。   郭棠几乎瞬间意识到,这是个陷阱!他上当了!   他想趁乱回府,刚一转身,就看到数丈外盯着他的庆王府兵。   完了完了,坏事儿了!   郭棠眼前一黑。   此次庆王出行,逮捕私盐贩子十数人,缴获私盐五百斤。   作为大盛皇族,亲眼见到私盐贩子作恶行径,庆王决定加以严惩,并打算奏疏京城,上达天听。   郭知府得知消息时,人都傻了。   人证物证俱在,根本没有翻案的可能。   但只要没有案子发生,就不需要翻案。   郭知府连忙赶往庆王府,递上拜帖求见庆王。   彼时,庆王正享受来自儿子的夸奖,笑眯眯地道:“今天爹演得不错吧?”   楼喻亲自给他沏了茶,一脸诚挚:“爹,您今日如降神兵,何止不错,简直出色极了!”   “不过,您今日还得再演一出戏,只要这场戏演好了,咱以后便不用再受知府的欺压,也不用再担心朝廷的耳目!”   庆王憋屈多年,如今胜利在即,当然不会拖后腿。   他满脸欣慰,拍拍楼喻肩膀,“喻儿,你真的长大了,以后咱府上就靠你了。咱不奢求其他,只要平安富贵就行。”   楼喻心道:再过几年,整个大盛都要乱成一锅粥,哪还有平安富贵可言?   他无意说太多,遂道:“爹,郭知府还等着您呢。”   庆王被朝廷监视多年,对郭知府自然心怀怨气,一想到等会郭濂那老贼哭着求自己,他就燃起浓浓战意。   郭濂,等着吧!   作者有话要说:   郭棠:我爹是知府,私盐而已,不在怕的!   喻崽:想点一首《翻身农奴把歌唱》! 第十九章   庆王意气风发踏入厅堂。   他无视站立等待的郭濂,自顾自端起茶水,故作高深地饮了一口。   郭濂第一次在庆王面前如此低声下气,只觉得一张老脸都要丢尽了。   他心中愤恨,面上却挤出几分笑,难看得要命。   “下官参见王爷。”   庆王掀开眼皮看向他,似笑非笑,“郭大人,稀客啊!今日不在衙门当值,怎么跑到我这儿来了?”   “王爷,下官不请自来,实为有事相求。”郭濂拉下老脸,“敢问王爷,为何要捉拿犬子?”   庆王惊讶:“令郎犯下杀头大罪,你身为一府长官,竟要包庇于他?”   郭濂摇首笑道:“王爷有所不知,犬子此举,只是为钓盐贩上钩,并不是真的贩卖私盐,是您误会了。”   庆王一噎,老狐狸不愧是老狐狸,黑的也能说成白的!   幸亏他家聪明的喻儿早有准备!   “令郎一介白身,身无官职,若要参与官府行动,即便他是你亲子,也必须出具官府文书,本王已派人前往府衙,询问府衙是否有指派令郎办案的文书。”   若没有文书,无法证明郭棠是否真的只是钓鱼执法,即便到最后能证明这一点,可没有文书存在,那也是办案程序的疏漏,郭濂难辞其咎。   郭棠不是为了办案,当然没有指派文书。   郭濂匆匆而来,借口也是刚刚才想到,没有进行充分准备,被庆王怼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沉默半晌,沙哑着嗓子道:“盐贩狡猾,事有轻重缓急,下官来不及下达文书。”   他只是听闻郭棠因贩卖私盐罪被庆王抓捕,并不清楚具体内情,言辞漏洞百出而不自知。   庆王忽然掷杯于地,大怒道:“郭濂!你还要包庇到几时!这可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身为朝廷命官,你庸碌无为,放纵郭棠私自偷取官盐,与盐贩勾结买卖,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敢狡辩!   “本王已将其罪恶悉数陈于奏折,即刻送往京城!你若继续包庇,恐怕届时丢的不仅仅只是一顶乌纱帽!”   吼完之后,庆王浑身舒爽。   看着郭濂瞬间委顿,老脸惨白,他真想仰天大笑。   “王爷,这些都是陷害!”郭濂怒红双目。   他宦海沉浮多年,稍稍一想,就知是郭棠年少轻狂,中了对方的诡计。   是他小瞧庆王了!   庆王懒懒一笑。   “郭濂,别以为本王不知道,这些年你从官盐中攫取了多少利。郭棠能轻易运出五百斤原盐,若说没有你在背后助力,谁信?   “官商勾结,你以为皇兄还能容你?你以为此事传到皇兄耳中,皇兄不会下令彻查庆州盐场?   “郭濂,你完了!”   大盛私盐屡禁不止,其中很关键的原因,就是官商勾结。   私盐商人与地方官合作,地方官又往上头送孝敬,层层贿赂,官官相护,导致私盐越发猖獗。   要说世上最厌恶私盐的是谁,绝对非皇帝莫属!   官员能拿到钱,可皇帝拿不到啊!这些钱还都是从国库里抢出来的!   皇帝能不恨?   郭濂身为一府长官,盐场就在眼皮子底下,怎么可能不分一杯羹?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他与盐商勾结,必定会留下痕迹。   如今被庆王指着鼻子骂,郭濂第一反应不是愤怒,而是心虚恐慌。   如果庆王当真掌握了他犯罪的证据,又亲手下了这盘棋让郭棠入狱,那他还有活命的机会吗?   冷汗从额上滑落。   来不及多想,他俯身就是一拜。   “王爷,求您放过犬子!”   庆王继续端着架子,“令郎胆大包天,本王身为臣子,食君之禄,当为君分忧。你背叛皇上,贪墨巨银,我如何放过?”   都是官场上的老狐狸,谁还不知道谁?   郭濂立刻表态:“下官在庆州经营多年,朝廷密探皆为下官驱使,今日之后,他们必会耳聋眼瞎。”   也就是说,那些朝廷耳目,日后会不再监视庆王府,抑或不再上交真实情报。   庆王压下心中激动,冷笑一声:“本王不明白。”   口头承诺他根本不信。   郭濂作揖:“请王爷赐教。”   庆王捧起茶盏,“我有一法,不仅会让官盐日后不再亏空,还能提供更多原盐以供贩卖。”   郭濂倒卖私盐,势必会导致官盐数量的减少,官盐得利便会有损。   这种亏损,郭濂再神通广大也弥补不了,除非庆州盐产远超全国标准。   听到这话,郭濂都懵了。   “王爷不是说笑吧?”   庆王冷冷看他:“我像是在开玩笑?莫非你不想赚取更多盐利?”   郭濂压根就不信。   但眼前的情势,由不得他不信。   他犯了杀头重罪,一旦被皇帝知晓,抄家灭族等着他。更何况,他的独子还在庆王手上。   如果仅仅是传递错误信息给朝廷,就能保全自己的官位,就能保证财源不断,何乐而不为?   而即便撤掉朝廷耳目,庆王府又能翻起多大风浪?   说到底,庆王就算想造反,他有这个能耐吗?!   郭濂心怀鬼胎,面上却恭维:“王爷乃庆州之主,盐场自然也由王爷说了算。”   不就是想分一杯羹吗?他给!   “这话不对,”庆王义正辞严,“盐场是朝廷的,本王只是为朝廷分忧,提高盐产而已。”   郭濂心中讥笑。   “王爷所言在理。既如此,不知王爷可否放了犬子?若是犬子今日有所冲撞,下官定让他给王爷赔个不是。”   一句话,郭棠的罪名就从贩卖私盐变成冲撞座驾。   庆王笑意加深:“不急。”   “王爷?”   庆王目光落在厅外,“令郎我会让人照顾好,你既给出诚意,本王自然不会食言。”   郭濂有所感,转首看去。   少年世子缓缓走进,他眉目灵秀,着一身月白华服,举手投足间,倒有几分气派与清贵。   郭濂向他行礼:“下官见过世子殿下。”   庆王适时道:“明日起,世子领三百府兵前往盐场,用新法提高盐产。郭大人,你看可行?”   郭濂:“……”   可行你娘!   楼喻笑容和煦:“郭大人,我与郭棠自小相识,情谊深厚,为了能让他早日脱罪,我定竭尽全力。”   狗屁父子!   郭濂心中怒骂不迭,强忍着道:“那犬子就托王爷多加照看了。”   一个黄毛稚子竟妄想提高盐产?简直是痴人说梦!   楼喻深知,人质和罪名的威胁,只能让郭濂暂时妥协。   但如果再加上滚滚而来的巨利呢?   他要将郭濂死死拴在这条利益链上,为庆王府保驾护航。   和郭濂达成协议后,楼喻回到东院。   冯二笔来报:“殿下,孙静文求见。”   楼喻一愣,差点没想起来孙静文是谁。   脑海里浮现小姑娘文静清秀的模样,不由眼睛一亮:“快请!”   片刻后,孙静文手捧木匣进来,就要跪下行礼。   “这些虚礼就不必了,”楼喻面色温和,“都画好了?”   孙静文点点头,她身上还特意穿着乞丐的破烂衣衫,双手冻得青紫。   楼喻有些不忍心,接过木匣,吩咐冯二笔:“速带孙小娘子去梳洗,穿暖和点再过来。”   两人领命退下。   楼喻取出画纸,徐徐展开,瞳仁里清晰映出庆州府城的整体格局。   府城内重点建筑一目了然。   庆王府居于城池中心偏南,知府衙门则位于中心轴位置,从地理方位就能看出来孰强孰弱。   庆州府城有东西南北四门,其中北门面向北方蛮敌,防守最为严密。   但楼喻很清楚,五年后攻破庆州府的并非北蛮,而是起义大军。   起义大军与盐贩勾结,前者从南门攻入,后者则带领盐工攻破东门,庆州府瞬间崩塌。   庆州府驻军不过一千,加上庆王府三千府兵,总共四千人,怎么可能打得过数万起义军?   而起义军攻打庆州府,也是为了盐场之利。   楼喻去盐场,一为盐利,二为摸清盐场底细。   时间紧迫,明日就要出发去盐场,楼喻不想耽搁,便召集众人齐聚东院。   李树跟他去了一次田庄,俨然已将他视作主人,表忠心道:“属下愿领兵三百,护殿下左右!”   “好。”楼喻笑容和煦,问其他人,“还有谁愿意一同前往?”   笔墨纸砚自然不必说,皆跪地表态。   杨继安不甘其后,“殿下,我也想去!”   只剩下一个霍延,众人目视之。   霍延:“……嗯。”   人员召集完毕,楼喻留下笔墨纸砚四人。   “二笔此次随我同往。三墨留在城中,注意郭府一切动向。阿纸去田庄继续教授林大井认字。阿砚……”   “殿下,奴想去!”阿砚生怕被丢下,连忙恳求。   “也行。”楼喻点头。   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   楼喻挥退其余人,只留下冯三墨。此次计划能成功,冯三墨功不可没。   “三墨,郭府有耳目,咱们也需要耳目,你可明白?”   冯三墨坚定无畏:“请殿下吩咐!”   “这次与郭府相搏,若无你暗中探听,事情不会如此顺利。”   楼喻沉声道:“我希望你能为我执掌暗部,培养更多耳目,你可愿意?”   冯三墨豁然跪地,毫不犹豫道:“奴定不负殿下所托!”   楼喻扶他起身,郑重嘱托:“从今以后,你只听命于我,可记住了?”   “奴遵令!”   楼喻眸色深远。   发展势力所需银钱数不胜数,无论如何,他都得拿下盐场! 第二十章   用完晚饭,冯二笔领着孙静文来东院。   小姑娘梳洗后,换上藕荷色袄裙,容貌清秀端雅,气质文静坚韧,让人见之便生好感。   她落落大方行了一礼。   楼喻向她招招手,示意她坐下,神色温和可亲。   “你画得极好,算是帮了我一个大忙,你若有想要的,尽管说。”   孙静文果断摇头,“殿下,图不是我一个人画的,没有小九他们陪我一起,我一个人做不到。而且殿下好心收留我们,让我们吃饱穿暖,我们为殿下做事是应该的。”   楼喻想了想,问:“若是让你们继续读书呢?”   第一次见面,杨广怀曾问过,能否让他的学生继续读书。彼时有朝廷耳目在暗,楼喻不能轻举妄动,遂未同意。   如今郭濂受他钳制,撤去耳目,他行事便无需顾忌太多。   孙静文目露惊喜:“殿下,我们真的可以继续读书?!”   “嗯,此事我会与杨先生商议。”   孙静文眼眶微红,“多谢殿下!”   言罢竟要跪下磕头。   楼喻想去扶她,思及古代男女有别,只好侧过身不受这礼,道:“无须行此大礼,我需要你继续为我画图,你可愿意?”   孙静文连连点头,“愿意!”   “倘若,我想让你将画图之法传授他人呢?”   大盛幅员辽阔,还有无数地方需要去测绘描画,仅凭孙静文一人不现实。   他想培养一个专业的团队,虽然暂时并没有用得上的地方,但未雨绸缪,总归不是坏事。   地图在军事领域的重要性毋庸置疑。   只是古代匠人常敝帚自珍,开堂授课极其少见,不知孙静文是否愿意。   不料孙静文比他还热衷:“殿下,我愿意!画庆州府城地图的时候,小九他们一直陪着我,帮了我很多,我能教他们吗?”   团队负责人自己挑选顺手的助理,这当然可以啊!   楼喻没有拒绝的理由。   不过,孙静文只凭直觉画图,没有经过系统学习,所出之图虽令人惊艳,但对比现代图纸,尚且远远不及。   楼喻结合现代地图,与孙静文进行学术探讨,引得孙静文惊异连连,目绽光彩。   她生性聪慧,一点就通,楼喻不过粗略描述了现代地图的基本规则,孙静文就已经举一反三,比楼喻这个现代人还要通透。   楼喻稍稍有些被打击到。   罢了,术业有专攻,他又没有专门学过绘制地图,能记得一点点已经不错了。   学术探讨完毕,已近亥时(晚上九点)。   楼喻吩咐冯二笔:“孙小娘子明日同行盐场,今夜便住在府中,你安排她去荒院跟霍小娘子一起。”   如今霍延不需要人看守,荒院只住着霍家三口以及杨继安。   霍琼是个小姑娘,单独一间卧房。孙静文只比她大个一两岁,两人睡一张床绰绰有余,省得再置新院。   冯二笔正要领人下去,却听楼喻道:“等等,我亲自去一趟。”   霍煊和霍琼来之后,他尚未正式见过面,正巧,他还有些事情想问问霍延。   荒院里没有点灯,霍延正口述书本,教霍煊和霍琼两人读书。   家破人亡后,三人能在庆州相聚,何其有幸。   霍延背道:“乐民之乐者,民亦乐其乐;忧民之忧者,民亦忧其忧。①”   霍琼乖乖跟着背。   霍煊则不然,故意问道:“小叔,这句话什么意思?”   霍延耐心解释一遍。   “这句没什么意思,我不学。”   霍煊人虽小,心里却门儿清。   他本是无忧无虑的霍家长孙,一朝失去亲人,沦为奴仆,同妹妹遭受了无数屈辱。   若非庆王府的人找过去,他和妹妹如今还在泥潭里苟且偷生。   他没什么忠君思想,所以他可以毫无负担地恨皇帝、恨朝廷。   唯一让他感激的,就是庆王府。但庆王府同样是皇族,他内心深处还是有些不信。   霍延眸光沉沉:“为何不学?”   霍煊梗着脖子道:“小叔,这句话有谁真正做到了?谁真正在乎百姓如何?既然无用,我为何要学?”   霍延沉默了。   他比霍煊更清楚,如今的大盛朝野腐败,乱象环生,皇帝昏庸,官吏不仁,根本没有人在乎百姓到底如何。   北方的蛮族耀武扬威无人问津,雪灾难民无人安抚,百姓在那些满口圣贤的人眼里,连草芥蝼蚁都不如。   着实讽刺。   偏偏这时候霍煊又道:“小叔,你不如教我,天子不仁,不保四海;诸侯不仁,不保社稷;卿……②”   “住口!”霍延低声叱责,“谁教你的这些?”   霍煊到底敬畏小叔,垂着脑袋问:“这两句同出一书,凭何我能学那句,不能学这句?”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什么心思。”霍延一眼看穿他的小九九,“祸从口出,懂不懂?”   “哼!”   霍煊扭过头,嘀咕道:“胆小鬼。”   霍延眉心一跳,这兔崽子性子素来顽劣,本以为遭难之后会有所收敛,没想到还是一点没变。   正要教导两句,院门被人敲响。   这么晚了,谁会来这?   霍延让两小待在屋内,摸黑来到院门后。   “谁?”   “霍延,开门,殿下来了。”   是冯二笔的声音。   霍延打开门,与楼喻正面相对。   冯二笔提着灯笼侧立一旁,煌煌烛光下,世子面容玉秀生辉,于黑暗庭院外,明光烁亮,惊心眩目。   “孙小娘子明日同行,今夜宿在府中。不过夜已深,省得劳动仆役整理新房,我便做主让她来与霍小娘子同住一间。”   这是通知,并非询问。   霍延没有拒绝的余地,当然,他也不需要拒绝,这本来就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而且霍琼一个小姑娘,确实孤独了些。   果然不出所料,当楼喻领着孙静文向霍琼说明来意后,小姑娘眼中骤然流露惊喜。   她望着孙静文抿嘴微笑,孙静文同样微笑回应。   不过一个照面,两个小姑娘便手挽手进房间。   院中动静惊醒杨继安,他披着外衣跑来,见到楼喻喜不自胜。   “殿下,您过来了!”   见小孩睡眼惺忪,楼喻不由笑问:“吵醒你了?”   “没没没,我本来就没睡着。”他连连摆手,生怕楼喻让他回去睡觉。   霍煊则瞪大眼睛瞅着楼喻。   他第一次见楼喻,楼喻正怒色斥责奴仆,其威严同小叔比丝毫不差,乍一见他,不由心中犯怵。   小孩眼睛黑白分明,明亮透彻,楼喻心生喜欢,神色温和道:“这么晚不睡觉,和你小叔做什么呢?”   霍煊诚实道:“背书。”   楼喻由衷敬佩。   他进来时院子里黑灯瞎火,没想到霍家三口就在这黑暗中读书学习,何其刻苦勤奋!   他心一软,便问:“你想不想继续读书?”   谁知霍煊狠狠摇头:“不想!”   楼喻惊奇:“为何?”   “读书无用!”小孩一本正经,“我更想练武!”   楼喻觉得很有意思,继续问:“练武做什么?那么辛苦。”   “练武可以打坏人!”霍煊愤愤道,“书读多了,就变成坏人了!”   这歪理邪说直接逗笑楼喻。   霍延捏住小孩后脖颈,威胁道:“别乱说话。”   霍煊拼命挣脱无用,瞪一眼霍延,见楼喻笑意不止,也不怕了:“你笑什么?”   楼喻双眸微弯,于烛光暖晕中,愈显眉目清灵。   “兵法有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你若不读书,岂非不知对方弱点,可你若文武双全,便是披坚执锐,无人可挡。你出身将门,难道连这也不懂?”   霍煊:“……”   好有道理,他竟无法反驳!   匆忙之下,竟生出几分急智来:“你说得轻巧,如今我是奴仆,上不了学堂,请不起西席先生。”   “府中恰有夫子,明日你便可以去求教学习,带你妹妹一起。”楼喻看透他的小心思,故意逗弄他。   霍煊:“……”   他只好求助霍延,眼神里写满“我不想读书”。   霍延却果断作揖:“多谢殿下。”   霍煊顿时生无可恋。   杨继安在一旁调侃:“你别担心,夫子上课一点都不严厉,真的,不骗你。”   逗完霍煊,楼喻说起正事。   “此去盐场,以产盐为主。不过在这期间,我需要你趁机摸清盐场的布防暗哨。”   盐场一般有士兵把守,楼喻不懂古代军事,估计也看不明白布防玄机。李树是个成年人,目标太显眼,也不合适探查。   目前只有霍延最合适。   霍延颔首道:“可以。”   既已答应替楼喻做事,他就不会食言。   他出身贵胄,对形势有几分洞察之力。楼喻所做之事,看似不着边际,实则所图甚大。   若他直觉成真,或许庆州能成为霍家新的出路。   “殿下,我也可以帮忙!”杨继安毛遂自荐。   楼喻笑道:“你懂军事布防?”   杨继安很有自信:“我可以学!”   楼喻看向霍延,霍延不置可否。   原书中,霍延和杨继安就亦师亦友,楼喻没打算“拆散”他们。   多一个精英大将,何乐而不为?   “此事得问霍延。”他也没直接做霍延的主。   翌日一早,楼喻准备完毕,在庆王妃恋恋不舍的嘱咐中,率领三百府兵及数车粮食器具,往城东盐场而去。   彼时,东方欲晓,霞光万丈。   作者有话要说:   喻崽:(豪气干云)收服霍延,为我所用!   霍崽:(心思沉沉)庆州许是霍家一条出路……   作者:(狗狗祟祟)谁在上面谁就输。   ps:   ①引用自《孟子·梁惠王章句下》   ②引用自《孟子·离娄章句上》 第二十一章   庆州府东部盐场,名曰“青石盐场”。   为严防贩卖私盐,盐场垒筑土墙,并派遣官兵把守,布防严密。   盐工轻易不得逾墙而出,外人也轻易不得入内。   赵双四是个灶户,手底下管着十来个灶丁,在盐工眼里,已经是个不大不小的头儿,至少能与上面打个交道。   一大早起来,他动员灶丁们运卤生火,殷切交待:“月底又要交盐,大家伙儿打起精神来,上个月隔壁没交够,被训得那么惨,你们都看在眼里。”   灶丁们个个面黄肌瘦,沧桑的脸上全都布满苦涩。   这日子啥时是个头啊?   远处浮光跃金,天高海阔,本是一番壮丽辉煌之景,却无人欣赏。   盐工们只是麻木地在盐场上忙忙碌碌。   赵双四搓了搓冻皴的手,正要带领灶丁们去劳作,却被监工叫住。   “大人,您叫小的?”   他跑过去,笑起来时,黝黑干裂的面容上皱纹密布。   监工神色骄矜:“今日盐场会有贵人来,为免日后冲撞,你跟我去认认人。”   说到这,他拍拍赵双四的肩,偷偷摸摸道:“这可是贵人中的贵人,要不是我给你这个机会,你这辈子,不,下辈子,下下辈子,都见不着一回!”   赵双四憨厚的脸上绽放光彩,口中连连道谢,心中却有些不耐。   比起看贵人,他更想早点把盐熬出来。   两人快步接近盐场大门,入口处排着两列队伍,众人纷纷伸长脖子往门外看去。   盐场的最高官盐课大使,正吩咐底下人维持秩序,并高声道:“庆王世子要来盐场了,大家都认认清楚,日后可不要冲撞了贵人!要是冲撞了,有你们好果子吃!”   人群“嗡”地一下炸开了。   赵双四同样目瞪口呆。   庆王世子?那不就是皇帝老儿的亲侄子吗?!这得是多贵的贵人哪!   本来听了监工的话,他还不当回事。   先前知府大人来盐场巡察过,赵双四远远见过一面,身穿青色官服,看起来的确气势不凡。   在他眼里,知府已经是顶天的贵人了,没想到还有更贵的人。   他眼都不眨地瞪着门口,他得认清楚了,否则不小心冲撞对方,那可是要杀头的!   片刻后,一列队伍出现在远处,数百高大挺拔的护卫拥簇着一辆马车,迎着金轮向他们驶来。   赵双四目不转睛,先看到打头的那匹神骏。   那匹马可真威风!   再看到数百人的队伍,又觉得不愧是皇帝的侄子,比知府的气势还足。   就是不知道世子长啥样。   马车停在盐场门口。   盐课大使碎步跑到马车前,直接双膝跪地:“下官恭迎世子殿下!”   人群全都跪下,赵双四也被人扯着屈膝。   他心里又涌出不耐。   来就来呗,搞这么大阵仗,不仅耽误事儿,还让人平白跪了一回。   他悄悄抬头去看。   一个细眉长眼的少年跳下马车,伸手去掀车帘。   那是世子的仆从罢?居然连一个仆从都生得这样白。   “大使免礼。”   清润舒缓的声音传来,如春日暖阳,听得人心里怪舒服的。   赵双四胆子大了些,头抬得更高。   紧接着,一位面容俊秀、身量颀长的少年迈下马车,他只穿着一身寻常的短打,却让人觉得贵不可言。   赵双四张张嘴,庆王世子长得比年画上的娃娃还要俊!   身旁监工狠扯他袖子,压低声音:“不要命了?!直视贵人可是大不敬!”   赵双四这才回神,闭嘴低下脑袋。   楼喻万万没想到,这个盐课大使还给自己搞了个欢迎仪式。   他没工夫虚与委蛇,直接道:“让他们都散了。我已与郭知府言明,要在盐场尝试新的制盐之法。事不宜迟,劳烦大使带我等入盐场扎营落脚。”   大使连忙吩咐众人解散,布满横肉的脸上尽是谄媚:“下官已为殿下择了一处庭院,不过时间紧急,盐场屋舍不足,您身后这些大人可能没法入内居住,不如在盐场外……”   “不必。”楼喻打断他,“你只负责带我等入内,落脚一事,我自有打算。”   用雪盐钓郭棠上钩时,他就已经为进入盐场做准备了。   这次前来盐场,他带足了用具。   三百多人浩浩荡荡来到一处无人的荒地上。   这里距盐场不远,只是尚未开发,正好便宜了楼喻。   他吩咐李树:“择地安营扎寨,接下来一段日子,我们得住在这儿了。”   虽然王府府兵惫懒多年,但这扎营的手艺还没荒废。   趁着府兵扎营的空档,楼喻点了霍延、杨继安、冯二笔以及孙静文,吩咐道:“随我去盐场那边瞧瞧。”   四人皆跟随左右。   楼喻刚踏上盐场的地儿,盐课大使又满脸谄笑地跑过来,“殿下可有吩咐?”   楼喻:“我想看看盐工是如何制盐的。”   大使暗自鄙夷:连如何制盐都不知道,竟大言不惭说有新的法子提高盐产,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面上却道:“请允许下官陪同左右,为殿下仔细介绍。”   楼喻自然不会拒绝。   煮海熬波,并不是直接用锅煮海水,而是先用海水制卤,用卤水煎熬出盐晶。   青石盐场大约有两千人,分为四十个灶座,每个灶座下辖四到五个灶户,每个灶户带领几个或十几个灶丁不等。   他们长久居住在盐场,已然形成一个固定的村落群。   远远看去,许多盐工正在弯腰拾取盐泥,这些盐泥都是海水浸泡泥地形成的,盐工们需要将这些盐泥运回去制卤。   他们一个个面容黢黑、骨瘦如柴,一张张背脊犹如快要折断的弓,似乎再加一点力,就会啪一声断裂。   他们日复一日地辛苦劳作,一辈子只能看到茫茫的大海,闻着咸腥的海水,吃着粗糠杂粮,穿着粗布麻衣。   他们熬出了那么多盐,自己却用不到。   楼喻心中叹息,随口问道:“盐场每月要上交多少原盐?”   大使道:“殿下有所不知,这每月的数目皆有不同。”   楼喻便不再问。   盐场里有不少孩童少年,他们皆低头麻木地拾柴烧火,浑然不似外边的小孩天真烂漫。   大使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误会了楼喻心思,语气淡漠道:“都是些泥猴子,不懂事,殿下不妨换个地方,免得他们冲撞了您。”   话音刚落,那边突然传来孩子们的惊叫声。   大使皱眉正要斥责,楼喻将他拦住。   “二笔,去看看发生何事。”   冯二笔连忙跑过去,见一小孩面色苍白倒在地上,其他小孩哭喊哀嚎如无头苍蝇,便道:“快去叫他家长辈来!”   有孩子闻言,飞奔着去找长辈。   冯二笔回来禀告了此事。   大使道:“就是小孩晕倒而已,不打紧,下官这就告诫他们莫要惊扰了殿下。”   楼喻一个字都没听进去,直奔那个晕倒的小孩。   其他孩子们见到他们,纷纷停止了叫喊,眼睛里全是害怕畏惧。   楼喻不是大夫,并不知道小孩到底因何病倒。   见他瘦骨嶙峋,唇无血色,伸手去探小孩额头,发现并无发热征兆,身上也无其余明显病症,心中略定。   “二笔,糖包可带了?”   这是他出发前特意吩咐冯二笔带上的。   盐场日子艰苦,无法继续享受王府的锦衣玉食,又没什么零嘴,只好带上一些泛黄的糖块当零食吃。   他估摸着小孩可能早上起来低血糖,遂让冯二笔将一小块糖放入小孩舌下。   即便不是低血糖,给他喂点糖也没坏处。   众人不明所以。   大使谄笑:“殿下宽仁。”   小孩们没接触过外界,生下来只知道盐,根本不明白“殿下”两个字是什么意思,遂毫无反应。   楼喻问:“盐场可有大夫?”   大使摇摇头,“盐工们能干得很,很少生病的,要真发了病,下官自会派人去府城寻医问药。”   楼喻压根不信他的话。   他冷声道:“本世子初入盐场,有些水土不服,头晕眼花,你即刻派人去府城请位医术高明的大夫来。”   大使扯扯唇角:“……谨遵殿下令。”   刚吩咐人去请大夫,孩子们骤然发出欢呼声。   “赵小狗醒了!赵小狗醒了!”   赵小狗陷入黑暗前,本以为自己会死。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阵欢呼声传入他的耳朵,他听到有人在唤他的名字。   他动了动嘴,刚想说话,却发觉到一丝丝甜意。   那温柔细腻的甜味,仿佛包裹着无穷无尽的力量,灌入他的心田,支撑着他睁开眼睛。   面前围着熟悉的小伙伴,以及几个不认识的人。   大概是今天的阳光太过刺眼,他竟然觉得眼前这人身上发着金光。   赵小狗呆愣愣地不说话。   然后听到那个人说:“醒了就好。”   他又动了动嘴,哎呀,好甜!原来他嘴里真的有糖!   “小狗!小狗!你有没有事?!”一个黑脸汉子突然冲进人群,抱着赵小狗哽咽着问。   盐课大使什么时候跟贱民离得这么近过?这些贱民身上散发着难闻的味道,还一点规矩都不懂!   他心烦意乱,黑着脸大声叱骂:“见到殿下还不行礼!”   赵双四心中凛然一惊,方才忧子心切,他根本没注意到贵人在此。   男人抬起黢黑沧桑的脸,与楼喻目光对上,又慌忙低下头去,就要屈膝行礼。   楼喻开口道:“不必,孩子身体为重,先送回家罢。”   旁边有少年忍不住问:“赵小狗,你嘴里是不是有糖?甜不甜?”   赵双四觉得他在胡扯,他们家哪来的糖?   却见赵小狗恋恋不舍地吐出一颗糖块,捧在脏污的掌心里,上面还沾着口水。   “阿爹,真的有糖。”他睁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乖巧道,“我拿回家给阿娘吃。”   赵双四愣住,不由再次抬首。   世子殿下手捧糖包,贵不可言。 第二十二章   阳光明媚,海风阵阵,大海特有的咸腥味将赵双四淹没。   这一瞬间,也不知他是昏了头,还是笃定庆王世子仁善宽厚,竟突然跪地磕头。   楼喻示意冯二笔。   冯二笔欲将赵双四搀起来,奈何力气不比常年劳作的成年汉子,憋得小脸通红。   楼喻正要开口,身边一人突然跨步上前,单手托住赵双四的臂膀,竟直接将人拎了起来。   是霍延。   楼喻双眸微弯,霍延若有所感,转首见他目露谢意,心里有些别扭,敛眉回到他身后。   他可不是在为楼喻解难,只是见不得可怜人跪他罢了。   赵双四也有点发愣,这个看上去不过十来岁的少年,竟有如此巨力!   不愧是庆王世子的仆从,果然不是他们凡人能比的。   这样想着,方才发昏的脑袋渐渐清醒,他心中懊恼,唯恐贵人降罪。   见他满脸苦涩后怕,楼喻温声问道:“你缘何下跪?可是有难言之隐?”   “小民、小民只是跪谢殿下赐糖之恩!”   赵双四绞尽脑汁才想出来这么一句文绉绉的话。   “没什么。”   一块糖而已,对楼喻来说根本微不足道。   盐课大使适时道:“殿下,您是否需要继续巡察?”   “并非巡察,只是好奇瞧瞧罢了。”楼喻驳了这一句,又道,“你若有事缠身,不必跟着我。”   盐课大使怎么可能有事缠身?他接到知府吩咐,务必要监视庆王世子的一举一动。   “下官目前最大的事就是协助殿下熟悉盐场事务。”   他伸出一只手,“殿下请。”   眼见楼喻抬步要走,赵双四不得不下狠心赌一把:“殿下,小民有事相求,恳请殿下听小民一言!”   他面上憨厚,骨子里却是个倔强的。   楼喻尚未回话,盐课大使就发飙了:“你是什么东西!竟敢三番五次冲撞殿下!”   楼喻目光微沉。   冯二笔察言观色,立即怒斥:“你又算什么东西!三番五次越俎代庖是何居心!殿下还没说话,哪有你说话的份儿!”   大使脸色顿变,连忙请罪。   冯二笔皱眉:“闭上你的嘴!”   大使瞬间噤声。   冯二笔又斥责赵双四:“你有什么话方才不说,如今又拦殿下的路实在没规矩!好在殿下仁厚不与你计较,有什么话还不快说!”   他在楼喻身边待久了,倒显出几分威严来。   赵双四心中忐忑,硬着头皮道:“小民家中妻子生了重病,小民想去外边请个大夫,恳请殿下允许。”   要不是为了妻子性命,他也不会故意惊扰贵人。   楼喻问:“病了多久?可有请示过?”   “病了大半个月,小民请示过几回,可、可……”   眼看大使脸色陡黑,赵双四后半句到底结巴起来。   “既如此,等大夫来了,我让他替你妻子诊治。”   楼喻顿了顿,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赵双四呆了,这么容易?世子殿下就这么答应了他的请求?   他不是在做梦吧!   “殿下问你话呢,叫什么名儿?”冯二笔催促道。   赵双四猛然回神,眼眶蓦地红了,感激涕零道:“小民赵双四,多谢殿下,多谢殿下!”   一边说一边磕头。   冯二笔瞧在眼里,生出几丝同情,语气温和了些:“我记住了,等大夫替殿下看了诊,我让他去你家一趟。”   赵氏父子又是一番磕头跪谢。   楼喻刚才一瞬间,觉得赵双四这个名字有些耳熟,但一时想不起来,便没往心里去。   他继续“巡视”盐场,走了一会儿,脑子里灵光一闪,骤然顿足。   他想起来了!   赵令聪!起义军大将!   他原名赵双四,从事盐工一职,后聚众起义,大闹盐场,攻破庆州府东门,被起义军收编,改名赵令聪。   彼时,他已无妻无子。   “殿下?”冯二笔见他呆怔半晌,担忧询问。   楼喻低叹一声,摇首笑而不语。   等他回去时,李树已经带人扎好营地。   楼喻徒步这么长时间,略感疲累,表扬了李树等人的工作,便令众人都入帐休息。   楼喻单独住一间,其他人可没这待遇,都是合住在一起。   轮到安排孙静文时傻眼了,营里就她一个小姑娘。   李树只好来请示楼喻。   恰好府城请来的大夫抵达盐场,楼喻便找来霍延和杨继安:   “你二人领着大夫去赵双四家,顺便委托他帮忙寻一户家有女儿的,让孙小娘子暂且借住。”   一个小姑娘而已,估计盐课大使不会放在眼里。   孙静文便可混迹盐工中,趁机观测盐场布局。   小姑娘很高兴得了任务,眼角眉梢都带着笑意。   她缀在霍延和杨继安身后,只听杨继安滔滔不绝:   “你看看,殿下多体恤下民,你就别整天板着一张脸了,以前的事肯定都是误会!殿下真的很好……这是我第一次来海边,大海真的好大,根本看不到边……对了,你会不会凫水?”   霍延微一颔首,杨继安顺杆子往上爬:“那你能不能教我?我真的想学,正好现在有水!”   霍延:“如今天冷,等夏天去河里学。”   “啊?还要等这么久!”杨继安失望叹气。   孙静文唇角微弯。   在他们面前,继安哥哥一直表现得像个成熟的兄长,可在殿下和霍延面前,却总是这般天真活泼。   那一天,若非继安哥哥出去磕头求人,若是继安哥哥没有碰上仁善的殿下,恐怕他们根本熬不过这个冬天。   而不断发热的夫子,或许……   孙静文连忙止住这种可怕的想法,内心深处却依旧有一丝后怕。   她庆幸他们遇上了好人。   正如继安哥哥所言,殿下真的是一个很善良的人。   临近黄昏,残阳如血。   赵双四下工回家,赵小狗正蹲在地上熬粥。   说是粥,其实不过是一些发了霉的陈粮,混着水煮熟,根本就不能饱腹。   想到儿子今天饿晕,他不禁悲从中来。   “小狗,殿下有没有派大夫来?”他期待着问了一句。   赵小狗落寞地摇摇头,想起缠绵病榻的阿娘,一滴泪溅到火堆里。   “没事,这儿离府城远,来回耽误工夫,大夫要给殿下看病,肯定还没来得及过来。”   赵双四掩藏自己的失落,安慰起儿子。   他这儿子天生体弱,这些年没好好养,身子骨越来越差。   赵双四每天都在忧心,会不会到最后这个家只剩下自己一个人。   “砰砰砰!”   敲门声惊醒父子俩。   赵双四就要起身去开门,但一天劳役下来,整个人都失去了精力,一时半会儿竟没能爬起来。   许是今天尝了一块糖,赵小狗麻溜地跑去开门。   见院外几人,不由喜出望外。   他认得他们!他们是殿下身边的人!   再看身后跟着的胡子发白的老人家,不由激动地红了眼眶,颤声道:“是不是大夫来了?”   霍延素来寡言,便由杨继安担当传话人。   “大夫来了,去看看你娘吧。”   院中赵双四闻言狂喜,硬撑着站起来,黑黢黢的手不断摩挲着衣角,口中连连道谢。   老大夫进了屋子诊脉,赵家父子大气也不敢出,直到他起身,方忐忑询问病情。   “大夫,我妻子怎么样了?”   老大夫肃容道:“身子亏空太过,病情拖了太久,必须要好好调理,否则寿数艰难。”   “大夫,求您一定要救救她!”赵双四哽咽恳求。   “就算调理好了,日后也不能干重活,最多做些轻巧活计,你还要救吗?”老大夫沉重问道。   赵双四陡然明白过来,蓦地哭红了双眼,“大夫,我想救!需要多少钱?”   老大夫叹息:“光是调理的药钱,至少得这个数。”   他伸出双手。   赵双四整个人都懵了。   十两!他哪来的十两!把他卖了都不值十两!   赵小狗也意识到什么,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在脏污的脸上蜿蜒出两条扭曲的痕迹。   他想救娘亲,可他实在没有办法赚钱。   绝望笼罩在父子二人心头。   杨继安被这场景触动,转首看向霍延。   昏暗光线下,少年英挺的眉目蒙上了一层阴翳,黑沉沉的眸子涌动着极为相似的哀恸。   思及霍延身世,杨继安理解他的心情,遂扯他到一旁,低声问:“霍延,要不要帮帮他们?”   尝过亲人离世的痛苦,霍延自然不忍赵家妻离子散。   他虽遭人欺辱,历经磨难,但尚存悯人之心。   他动了动唇:“如何帮?”   杨继安提议:“咱们都没钱,不如去求殿下吧!”   霍延垂眸看地,没同意也没反对。   “就这么说定了!”   杨继安约定好,回到赵家父子面前,先处理殿下交待的事。   “殿下有吩咐,要给静文妹妹找间合适的屋子借住。”   赵双四抹抹微红的眼眶,沙哑道:“小人这就为小娘子找住处。”   殿下愿为他请医,他感激不尽,无以为报。能为殿下做些力所能及的小事,他高兴还来不及。   只是妻子的病情依旧如乌云笼罩心头,他想对孙静文表现得和善一些,却只扯出一丝苦笑。   孙静文双眸真诚:“劳烦赵叔叔。赵婶婶的病一定能治好。”   她相信殿下,殿下若是知道此事,一定不会不管。 第二十三章   赵双四对盐场熟,很快就为孙静文找到合适的住处。   他一点也没敷衍,借住的人家是个寡妇,带着一个五六岁的女儿,确实最为适合。   杨继安很放心,谢过赵双四,便同霍延一起往回走。   晚风阵阵,空气中弥漫着大海的味道。   杨继安问:“你想好怎么去求殿下了吗?”   霍延垂首沉默。   他虽想帮助赵家,但他如今不过一介罪奴,浑身上下没有一文钱。   想要施以援手,只能请求楼喻。   可……他不知该如何开口。   他与楼喻之间,所隔不仅仅是世子和罪奴的距离。   他可以为赵家求情,但楼喻凭什么答应他?   他如今也不过是个可供折辱抑或驱策的奴仆罢了。   霍延有自知之明。   见他不作声,杨继安又道:“不如我们直接禀明原委,殿下襟怀坦白,一定不会坐视不管!”   霍延忽然驻足,低声问:“他真会答应?”   “当然!”   杨继安瞪大眼睛,“霍延,你不会还在误会殿下吧?”   他很是不解:“这么多天下来,还不够你明白殿下的为人?”   霍延迟疑着摇首。   杨继安着急:“怎么就不明白呢!”   霍延再次沉默。   他总觉得,如今的这个世子,同之前的世子并不一样。   似乎不仅仅如他们猜测那般,世子此前只是在演 “心狠跋扈”的戏码。   庆王世子折磨他时,眼神中是纯粹的恶意,他看得清清楚楚,那种深刻的偏执与疯狂,不像是装出来的。   而如今的世子,眼神中虽再无恶意,但眼底透着冷漠。   这种冷漠并非待人冷若冰霜,而是有种洞彻世事、俯瞰众生的居高临下。   霍延相信自己的直觉。   对比以前挥鞭就打的世子,这位看似温和敦厚的世子,更加让人不敢小觑。   霍延见过许多人,却从未见过这样一个矛盾的少年。   他看不透,故不敢轻易定论。   他不敢保证,楼喻会纵容他的自作主张。   杨继安转转眼珠子,心想:看来霍延和殿下之间还有不少误会,不如他就把这个拉进关系的机会让给霍延一个人好了!   前面就是营房,杨继安忽然弯腰捂肚子:“肚子好疼,我去方便一下,你一人去找殿下吧,别忘了,赵婶子等着你救命呢!”   话音未落,人已跑远。   霍延:“……”   营房中,楼喻冷不丁打了一个喷嚏,问冯二笔:“霍延和继安怎么还没回来?”   冯二笔替他披上大氅,“奴去瞧瞧。”   他掀帘出了营帐,没走几步,就看到不远处茕然孑立的霍延。   冯二笔快步走过去:“怎么就你一个?”   霍延:“杨继安去如厕了。”   “那你站在这做什么?”冯二笔道,“回来了就进去复命,免得殿下担心。”   霍延眉眼萧索,低低应了一声。   二人一同入了营房。   楼喻很自然地递给霍延一碗姜汤:“外面风大寒凉,这是刚煮好的。”   营房内点着灯。   少年世子眉目婉然,于烛光摇曳中平添几分温柔。   霍延直直看向他眼眸深处,愣着没接。   “怎么?嫌味儿冲?”楼喻不由暗笑他到底少年心性,径直将碗递到他手上,“再嫌也得喝。”   霍延垂眸,掌心贴着碗壁,姜汤温温热热的,那热度透过冰冷的皮肤,渐渐渗入五脏六腑。   杨继安说得没错,眼前这人的确心怀仁慈,体恤下民。   他仰首利落饮下。   如此温柔,又如此高不可攀。   “若无事,便回去休息罢。”楼喻吩咐道,“明日就得动工,注意养精蓄锐。”   霍延扣着空碗,眸色幽远深长。   “大夫为赵双四妻子诊断,言药石可医。”   楼喻下意识回:“这是好事啊。”   霍延为何突然说这个?   “可赵家清贫,药石昂贵。”霍延凝视着他,“若是无钱买药,赵双四之妻只能等死。”   楼喻愣了一下,笑意渐淡:“所以?”   强烈的自尊作祟,霍延话到嘴边,却怎么也开不了口。   求人借钱之事他从未做过,更何况,求的还是楼喻。   指尖掰着碗沿,他垂眸艰难开口:“殿下可否借银十两,我定会……”   “你定会还我?”楼喻问。   霍延:“……”   楼喻审视着他:“你如今能不能拿到月钱,都是我说了算,你要如何还这十两银子?”   “我可以做事赚钱。”霍延生硬开口。   楼喻沉默片刻,忽地低声轻叹:“你说出这番话,置我于何地?”   霍延怔然。   楼喻却不再理他,转首吩咐冯二笔:“你去送十两给赵家。”   冯二笔应下,瞪一眼霍延。   见他傻站着,便没好气道:“还不走,在这堵门吗?”   霍延皱着眉,他隐隐觉得自己或许说错了话,但又不知错在哪里。   他请求楼喻借银十两,难道是一件极为冒犯的事吗?   出了营房,杨继安鬼鬼祟祟跑过来,笑着问:“殿下怎么说?肯定答应了吧!”   冯二笔冷哼一声,阴阳怪气道:“殿下心硬如铁,怎么可能答应呢?”   “怎么会?”杨继安完全不信,“二笔哥哥在说笑吧!”   “不说了,”冯二笔懒得理会,“我去给赵家送银。”   这么点小事,值当某人那么难以启齿吗?   他把殿下看成什么了!   杨继安立刻察觉事情不对劲,目送冯二笔走远,赶紧问霍延:“到底怎么回事?!”   霍延说了。   杨继安陷入沉默,拍拍他的肩,“回去睡觉吧。”   “为什么?”霍延不明白。   杨继安哀叹:“殿下肯定是伤心了。”   “说清楚。”霍延皱眉。   杨继安正色问:“在你眼里,殿下就那般不近人情?”   “不是。”   “可你那样说话,就是没将殿下当自己人。”   霍延眉头更紧:“此事本就与他无关,是我擅作主张,借钱乃天经地义。”   “是没错。”杨继安点点头,“所以殿下也没发怒,只是伤心而已。”   霍延:“……”   真的,伤心了吗?   回到住处后,霍延躺在黑暗中,翻来覆去睡不着。   杨继安说得没错,他确实没把楼喻当做自己人。   至少目前没有。   海涛阵阵,月色煌煌。   霍延心烦意乱,索性一跃而起,悄无声息离开营地,借着夜色潜入盐场。   若是早日摸清盐场暗哨,他会不会高兴些?   少年身姿迅捷,脚步轻盈,在盐场中如入无人之地,轻易避开盐场守兵,游走在各个岗哨之间,将所有哨位布防都深深刻在脑子里。   这样虽然危险,但比起白日偷偷窥测要快得多。   霍延并非冲动下以身犯险,他本就可以轻易做到。   只是楼喻不知,别人不知,霍延自己便没打算主动表明。   直到月落西山,他才返回营中。   翌日一早,楼喻召集众府兵,依照他的吩咐,开始有计划地挖沟掘土。   盐课大使监视半天,见他们大动干戈,泥土飞扬,不由凑过来打探。   “殿下,您这使的什么妙计?”   楼喻瞥他一眼,“尚在试验阶段,不好说。”   见问不出什么,大使废话几句,灰溜溜地走了。   干了半天,养尊处优的府兵们出现疲态,工程量停滞不前,楼喻找来李树。   “将他们分为十组,每组负责等量滩池。最先完成任务的小组,每人奖励二两,第二名每人奖励一两,第三名五百文。当然,偷工减料的会有惩罚。”   李树心中一喜,“属下这就去办!”   听到通知的府兵,全都像打了鸡血似的,甩开臂膀大干起来。   谁不想要奖励呢?   众人你追我赶,暗自较劲,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   楼喻见状甚为欣慰。   这种状态下,滩池和盐沟挖好的时间比楼喻预计的提前了不少。   楼喻亲自验收后,奖励了前三名,得了奖励的府兵们激动沸腾,高呼殿下英明。   建滩和整滩完毕,只等纳潮。   涛之起也,随月升衰。   海水涨潮落潮,一般一天有两次。涨潮时,滩池周围的盐沟开闸纳潮,纳满后,再将潮水灌入高卤台中。   高卤台就是最高一层的蒸发池,用于制卤。   蒸发池共有七层。   第一日海水在最高层蒸发池蒸发;第二日,将最高蒸发池的水纳入次蒸发池中,重新用潮水灌满高蒸发池;第三日,二层到三层,一层到二层,一层重新装满海水。   逐日以此类推,利用太阳蒸发水分,不断提高卤水浓度,到最后,将饱和卤水纳入最底层结晶池,等待盐分析出。   这一过程看似简单,其实存在一个技术难度——卤水的浓度不好控制。   如果卤水浓度控制不平衡,就会出现盐少或干枯无卤的情况。   所以需要测卤。   这是古代,没有专业的测卤工具。   楼喻只能想到莲子。   他手捧备好的干莲子,在众人围观下,将最轻的一颗投入第三层卤水中。   见莲子浮起,与水面相平,不由弯起唇瓣,吩咐道:“可引入第四层了。”   众人不明所以,尤其是府兵们。   挖坑掘土这么多天,虽然嘴上不说,大家心里一致认为世子是在胡闹。   在田庄挖坑,在海滩上还是挖坑,着实叫人一头雾水。   挖几个池子,晒晒海水,就真能晒出盐来?就算能晒出来,又能晒出多少?   所有人都腹诽着,直到第十天。 第二十四章   “出盐了!出盐了!真的出盐了!”   一声惊呼,如同油溅热锅,瞬间引起营地喧嚣沸腾。   楼喻正悠闲捧碗用膳,乍听外头惊雷般的欢呼,差点吓掉筷子。   阿砚喜出望外冲进营房:“殿下,出盐了!”   紧接着李树也跑来:“殿下,出盐了!”   杨继安不甘其后:“殿下,出盐了出盐了出盐了!”   三人均一脸期待瞅着他。   下一刻,门帘又被人掀开,眉目英俊的少年踏进来。   没等他开口,楼喻直接伸手一拦:“出盐了,我都听三遍了。”   霍延:“……”   他只好静立一旁。   方才看到出盐,霍延心中莫名情绪涌动。这是他家破人亡后,第一次对霍家以外的事生出几分期待。   丰收的喜悦,总是最令人感动的。   他没多想,便前来营房,想要告诉楼喻。   只是比他们慢了一拍。   楼喻见他比以往积极主动,心情愈发舒畅。   那晚霍延见外,导致他心中挫败难言。   楼喻一直致力于同霍延化解矛盾,至少,他希望霍延不再心怀怨愤。   可霍延生硬的态度,还是让他有些落寞。   楼喻当时的确有些伤心,但后来躺在床上设身处地想一想,觉得霍延不知他是另一个人,与他生分是合情合理的。   他不是爱钻牛角尖的人,换位思考后便释然了。   未料第三天早上,冯二笔揣着一张纸进来,神秘兮兮递给他。   “殿下,方才霍延塞给我的。”   楼喻定睛一看,好家伙,竟然是盐场的各个暗哨据点!   原定离开盐场之前办好的事,没想到霍延两天就完成了,实在叫人又惊喜又啼笑皆非。   男主不愧是男主,道歉的方式都如此别致。   霍延此举,是不是证明他愿意主动参与事务了?   楼喻心中最后一点疙瘩烟消云散。   这般别扭的十四岁少年,实在让人讨厌不起来,甚至莫名有些心软。   不对,年已过,霍延都十五了。   思绪回到当下。   楼喻淡定放下餐具:“都随我去瞧瞧。”   盐池旁已围了不少人,楼喻到时,众人一致行礼,皆目露敬畏。   谁能想到,他们刚刚十四岁的世子殿下,竟真的晒出了盐!   结晶池内,卤水已经飘出雪花,虽然颜色不够纯,但和盐场产出的盐也没有多大区别。   楼喻瞧了几眼,道:“还得等几日,都先散了。”   只能奢求完事儿之前,天不会下雨。   晒盐最怕的就是下雨。   好在庆州这边降水量不算太多,目前看来,短时间内下雨的可能性很小。   等有钱有权了,他就可以在盐场搭建封闭式盐池,如此不用再怕雨淋。   这是个长远的目标,楼喻现在也只能想想。   大使一直紧盯楼喻,见这么多天过去,楼喻一直没出盐,反而他们盐场每日不断熬出足量的盐,便起了轻视之心,监管也松懈了。   直到出盐的消息传来。   他放下碗筷,黄豆眼瞪大,“真出了?”   “确实出了。”下属一脸激动。   大使敲他脑门,骂道:“你高兴个屁!”   下属憨憨反问:“这对盐场不是好事吗?”   煮盐耗费太多人力物力,相反晒盐,看起来简单轻巧多了。   大使冷静下来,“出了多少盐?”   “不清楚,才出了些盐花。”   大使冷哼:“那就等真出了再说。”   他可不信晒盐真能比得过煮盐,别的先不说,一旦遇上下雨天,盐场都得停工。   楼喻乐得大使没动静。   他坐在营帐内,对面前的孙静文赞赏笑道:“此图细致,辛苦了,孙小娘子又立了一功。”   孙静文面露羞赧:“霍大哥也帮了我很多,有些地方要不是霍大哥,我也看不出端倪。”   她顿了顿,低着脑袋小声道:“殿下可以直呼我的姓名。”   总是“小娘子小娘子”地叫,过于生疏客气了。   她听过殿下喊“二笔”、“霍延”、“继安”,不想自己也落于人后。   楼喻一愣,他倒是更愿意叫名字,只是——   “你是女儿家,我不好直呼闺名。”   世道如此,总得顾及小姑娘的名声。   谁料小姑娘并不在乎。   “我爹从小把我当男孩养,名字而已,殿下不必在意。”   楼喻颔首应下。   “任务完成,你想不想要什么奖励?”   他这是习惯使然。   记得在现代,老妈公司员工出色完成项目,作为老板,她都会给员工发发福利。   孙静文却铁了心拒绝,楼喻只好作罢。   数日后,天气晴朗,海风徐徐。   楼喻于众人簇拥下,行至结晶池旁,见到一大片一大片的盐晶,在所有人激动期待的目光中,朗声下令:   “起捞!”   “遵令!”   府兵们撸起袖子,手执盐铲,一个个干劲十足。   一筐筐原盐连续不断地被运往营地,着实惊到了盐课大使。   大使亲自赶来,见到数量可观的盐晶,不由失态大叫:“怎么可能!”   他的下属们也纷纷瞪圆了眼。   然而众府兵没工夫理会他们,都认认真真捞盐呢。   大使心脏直颤,哆嗦着吩咐下属:“快!快去通报知府大人!”   不知是谁透露的消息,盐场的盐工们也都得知此事,私下议论纷纷。   “当真晒出了好多盐?”   “是真的!一筐一筐的,没费一根柴!”   “我不信。”   “怎么不信?我干活的地儿离那边近,亲眼见到的!”   “庆王世子真有这么神?”   “都说什么呢!”赵双四远远听见他们谈论世子,不由黑着脸走近。   “赵头儿,你说世子殿下真晒出那么多盐了?”有人问。   赵双四皱眉:“世子殿下也是你们能说的?还不快去干活!”   众人只好四散离开。   赵双四站在原地,遥望那边营帐片刻,直到远处监工用鞭子指着他,才垂低下脑袋干活。   他挑着卤水来到灶边,赵小狗正添柴加火。   “你阿娘今日可好些了?”   赵小狗高兴点头:“阿娘精神了点,还跟我说了好些话。”   “说什么?”   赵小狗抿唇偷笑,“说世子殿下是咱家的大恩人,以后要记得报答殿下。”   想到那个金光笼罩的世子,赵双四情不自禁笑起来,皱纹里刻满感激。   “是啊,咱要知恩图报。”   可是他们一家三口,贫寒清苦,又能为殿下做什么呢?   恐怕这恩情只能在心里记一辈子了。   他忍不住想,要是盐场归殿下管就好了,殿下那般仁慈,跟那些贪官污吏肯定不一样!   贪官污吏郭濂,正暗搓搓调查自家儿子被关押的地方。   查了这许多天,却一直没有进展。   就在他头秃之际,盐场传来消息。   郭濂不小心打翻茶盏,双目瞪圆:“真给他造出来了?”   “千真万确。”   郭濂怔忪半晌,忽然想起什么,问左右奴仆:“那雪盐到底从何而来,你们可查清楚了?”   左右皆摇首请罪。   郭濂眯起眼,在庆州府,可堪与他抗衡的只有庆王府。   他儿子因雪盐被俘,恰好被庆王撞个正着,郭濂有理由怀疑,制出雪盐的就是庆王府的人。   他原先并没往楼喻头上猜,毛还没长齐的黄口小儿,怎么可能有那么大能耐?   可如今看来,最没有可能的反而是最有可能的。   郭濂起身吩咐:“备车,我亲自去一趟盐场。”   营房内,楼喻与霍延相对而坐。   他靠在书案后,姿态随意,毫不雅观,一边研究布防图和暗哨,一边吃着果脯。   “你是说,只要解决哨兵,那些土墙便不堪一击?”   霍延颔首:“我暗中试过守兵战力,他们……”   他一时想不出什么词来形容。   楼喻倏然笑了:“糟糕透顶?”   “嗯。”   楼喻敛目沉思。   怪不得赵双四带领两千瘦不拉几的盐工,就能攻破盐场防守,径直冲到庆州城内。   守兵监守盐场,时间久了,必会生懈怠之心,从而堕落成酒囊饭袋,实力大减。   即便如此,他如今也不能轻举妄动。   郭濂是最大的一块拦路石。   若想要彻底搬开这块石头,他必须要有万全之策。   楼喻低叹一声:“再等等罢。”   他抬眸看向霍延,恰好撞上霍延盯着他的脸颊,见他看过去,又迅速避开。   楼喻若有所感:“我脸上有东西?”   “嗯。”   楼喻伸手去擦右脸。   “左侧。”   又去抹左脸。   “嘴角。”   等楼喻抹下一粒果肉,霍延微耸的双肩终于沉下。   楼喻暗笑,敢情还是个强迫症。   适时,冯二笔在营外禀报:“殿下,郭知府求见。”   楼喻收好图纸,霍延立刻起身。   “你留下。”楼喻吩咐完,朝营外道,“让他进来。”   霍延便立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站姿挺拔如松。   郭濂甫入营房,就要高赞楼喻,却被楼喻抢先。   “郭知府,大喜啊!”   郭濂神情一滞。   “喜从何来?” 第二十五章   楼喻示意郭濂坐下,慢悠悠道:   “据我所知,青石盐场每年盐产可达一万三千石,而每年却只需上交八千石官盐,那么,余下的五千石,又去了哪儿呢?”   郭濂面色不变,正要开口,楼喻又笑道:“不管你承认与否,只要此事传到皇上耳中,青石盐场根本经不起盘查。”   这倒不假。   郭濂沉默不言,一双眼凝视面容尚显稚气的楼喻。   庆王此人凡胎浊骨,未料生了一个狡猾如狐的儿子。   楼喻低声蛊惑:“郭知府,官盐份额不变,若是青石盐场的盐产能够提升更多,你不就能埋更多银子了?”   “莫非殿下是指晒盐?”郭濂轻嗤,“晒盐之法固然可用,但若逢雨,不仅盐场停工,前功也会尽弃。”   楼喻忍不住笑了,他点点脑门,“郭知府,有时候脑筋也要转一转。你可统计过,庆州往年下雨的天数与下雨集中的季节?即便不能统计,咱们还有司辰官,可预测天文气候。”   郭濂不解,“如此依旧会少了产盐的日子。”   “不涸泽而渔,不焚林而猎,”楼喻神色淡淡,“对劳役盐工同样如此。”   郭濂听不进去,在他看来,那些低贱的盐工生来就是劳碌命,他们的价值就是熬出更多的盐,没有休养生息的必要。   更何况,一个盐工倒下,会有更多盐工填补进来,多的是无家可归流离失所的贱奴。   楼喻心中冷笑,真是贪心不足蛇吞象。   他提议道:“煮晒兼备,岂不快哉?”   郭濂眼睛一亮,是啊!   又煮又晒不就行了?方才是他脑子没转过来。   他拱拱手:“还是殿下想得周到,来之前,下官已知殿下的晒盐法产出极高,只是可惜会被下雨天埋没,如今有解决的法子,那可真是青石盐场的一大幸事!”   楼喻故意问:“晒盐之法功在千秋,郭大人是否有意上表圣人,借此请功?”   这一政绩足以让郭濂官运亨通。   郭濂这时候倒有几分清醒,他捋捋胡须摇首道:“下官并无鸿鹄之志,只愿在庆州府安心度日。”   他上头那么多大山,随便来一个都能把这功劳夺了去,而且等他升官去了京城,这些盐利估计就到不了他的囊中。   他还不如在这庆州当个土皇帝,将盐利死死捂在自己怀里。   反正如今朝政紊乱,有崩断之象,他还不如偏安一隅,趁天崩之前,多攒些钱以备后患。   郭濂用他朴素的小民思想,成功说服自己昧下晒盐之法。   楼喻眉梢微挑:“郭大人,既然你已有所打算,不如就此与庆王府合作,晒盐所得利益,我予你一成如何?”   郭濂:“……”   他呵呵一笑,“盐场乃朝廷管控之地,盐工亦由府衙分发酬劳,殿下莫非想空手套白狼?”   “没有我,也就没有晒盐之法。”楼喻不愿让步。   郭濂:“没有下官,殿下也保不了晒盐之法。”   “想必郭大人见过雪盐了吧?”楼喻丝毫不怵,“雪盐之价,是原盐的成百上千倍,且根本不愁销路。”   同郭棠一样,郭濂不可避免地心动了。   他眯着眼道:“殿下打算分下官多少利?”   “原盐一成,雪盐一成。或者原盐两成。”楼喻仿佛是个周扒皮。   郭濂:“雪盐产量如何?”   楼喻轻描淡写道:“只要不缺钱,不缺人,想要多少有多少。不过你也知道,物以稀为贵。”   什么东西一旦泛滥,就不值钱了。   “我要原盐一成,雪盐一成。”郭濂答应合作。   他当然想将全部利益占为己有,但如今郭棠在楼喻手中,他投鼠忌器。一旦郭棠回来,他一定要筹谋将庆王府牢牢掌控在手里。   届时不管是原盐还是雪盐,都将是他一个人的!   他想得眼睛都开始发红,仿佛疯狂的赌徒,神色渐露狰狞。   旁观的霍延见状,不由蹙了蹙眉。   他觉得,楼喻与郭濂这种老狐狸合作,无异于与虎谋皮。   事情敲定,郭濂问:“不知殿下何时放了犬子?”   楼喻眸光清澈又无辜:“我与郭兄情谊深厚,不知郭大人能否割爱,让他多陪我几日?”   狗屁!   郭濂为他的无耻感到愤怒,却又无可奈何。   几日后,青石盐场进行整改,郭濂下令保留煮盐的器具,并调拨一部分盐工去开辟更多滩池。   煮晒兼并后,青石盐场的盐产量肉眼可见地翻了好些倍。   除去上交官盐的数目,余下的盐通过郭濂的路子,秘密销往全国各地,仅一次,获利数万两!   至于珍稀奢侈品雪盐,楼喻只提供了五百斤,却也赚取两万多两白银!   他将自己和郭濂的分利,全都记在小本本上。   郭濂已经不在乎这些了,他和楼喻如今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只要楼喻不想死,他就不会暴露。   他入账数目,除了晒盐和雪盐的一成,还有大部分煮盐获得的利润,不比楼喻拿到的钱少。   事情已进入正轨,楼喻无意继续待在盐场,便令人收拾行囊,打道回府。   盐场成天风吹日晒,楼喻觉得自己的脸蛋不仅黑了一个色度,还糙了许多。   回府后,庆王妃见到他,果然心疼连连,“黑了,瘦了。”   楼喻比比自己头顶,“没有瘦,就是长高了。”   这趟行程他挺满意的,不仅打通了源源不断的钱利来源,还锻炼了自己的身体。   “娘让人给你做几身新衣裳。”   楼喻笑着点点头,“谢谢娘。二笔他们这些天照顾我也辛苦了,给他们每人都做几套吧。”   “行,”庆王妃笑着点他鼻尖,“就你会疼人。”   母子俩闲话半天,庆王妃终于恋恋不舍放他回了东院。   绣娘适时来替他测量体型。   楼喻吩咐冯二笔:“将三墨、霍延、继安他们统统叫来,大家都做几套新衣裳。”   冯二笔欢喜极了,不迭地拍着马屁,让人去传话。   转念又道:“殿下,阿纸还在田庄,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楼喻交待:“等他下次回来,赏点银子让他自己去绣庄。”   “好嘞。”   不一会儿,冯三墨、霍延、杨继安、阿砚都来了。   楼喻已经量好,就笑眯眯地坐在一旁看着他们被绣娘摆弄。   绣娘一双手生得柔若无骨,袖口带着甜软的香味,在小少年的身上绕来绕去,小伙子们全都身体僵硬。   霍延紧绷着一张俊脸,双拳紧握。冯三墨面无表情,身体僵得厉害。冯二笔最游刃有余,在绣娘靠近的时候,还使劲嗅了嗅。杨继安年纪小,最为乖巧顺从。   楼喻越看越觉得有趣。   等绣娘测量完毕,他问:“静文呢?替她也量一量。还有霍煊和霍小娘子,都做几套衣裳。”   反正他现在有钱,几件衣服算不得什么。   霍延却拒绝:“他们不必。”   无功不受禄,霍煊和霍琼如今在庆王府白吃白喝,还能跟着夫子读书,霍延心里有些过意不去。   “没事,见者有份。”楼喻对自己人向来大方。   孙静文回府后,就去了荒院寻霍琼,听闻消息便带着霍煊和霍琼一起过来。   听说要做新衣裳,小孩们脸上都洋溢着惊喜和期待。   本以为这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楼喻完全没放在心上,未料裁缝新衣一事,竟在东院掀起一场不小的风波。   事件的发生,源于东院女仆和王府杂役的一次争执。   提起东院的仆从,不得不说明东院的仆役配置。   笔墨纸砚是楼喻的亲随,一般是出门时带出去办事充场面的,也是楼喻最器重的存在。   冯二笔是其中最得用的,他在楼喻身边待的时间最长。从前拍马逢迎受“楼喻”喜欢,如今做事体贴同样受楼喻看重。   冯三墨虽是隐形人,但他做的事情却少有人能替代。   阿纸和阿砚就比二笔和三墨低一等,通常处理一些跑腿喊话之类的杂事。   除了四个亲随外,东院原先还有四个贴身婢女和四个粗使婢女。   不过经过上次王府放仆,如今只剩下四个婢女。   逢春、采夏照顾日常起居,阿兰和阿竹做的是洒扫等粗使活计。   采夏为人泼辣,又是东院的一等婢女,在庆王府的奴仆中,也算得上金字塔顶端的人物。   以前她性格活泼,颇得庆王世子喜爱,可楼喻穿来之后,几乎很少使唤女婢做事,有些关乎隐私的活儿他要么自己干要么吩咐冯二笔。   如此一来,采夏的地位势必受损。   她相貌美艳,心高气傲,不敢冲到楼喻面前问个明白,便只能对着底下人发火。   当然,她也不是无缘无故地发泄火气。   起因是一个粗使杂役冲撞了她,撞坏了她手中的汤盅,汤汁洒满一地,碗碟俱碎。   这可是专门给殿下补身体的,里面的肉都是最精华的部分!   采夏气急败坏,怒斥道:“不长眼的东西!”   那杂役吓得跪地求饶,采夏不为所动,沉冷着脸道:“你同我一起去东院磕头认错。”   杂役连连磕头,一直恳求采夏放他一马。   采夏原本都心软了,可偏偏有人好死不死,说了一句风凉话:“还以为自己是东院的姑奶奶呢,你们看世子殿下如今还瞧得见她吗?”   采夏气得脸都涨红了:“刚才谁在说话?!”   “采夏姐姐,我们又没有说错话,如今殿下可还看重逢春姐姐和你?之前殿下赏赐新衣,有你们的份儿吗?”   采夏红着眼:“那是他们跟在殿下身边立了功!是他们该得的!”   “二笔大人和三墨大人就算了,可不是还有个孙小娘子嘛,殿下宁愿带一个什么都不懂的乡下小丫头,也不带你和逢春姐姐,唉,我们都替你叫屈呢。”   采夏气愤之后反而冷静下来,这种挑拨离间的话她才不会上当。   “闭上你们的臭嘴!殿下待我如何还轮不到你们置喙!”   她警告完,盯着跪在地上的杂役,“你撞倒殿下的汤盅,必须随我去东院认错!”   一盅汤而已,楼喻并不在意,没有惩罚杂役,甚至连句斥责话都没说。   杂役开心了,采夏却回到屋子大哭一场,哭完竟发起了热。   逢春发现后吓坏了,匆忙跑去求见楼喻:“殿下,采夏病了,求您开恩替她请个大夫吧!”   说完砰砰磕头。   楼喻一听到磕头声就牙酸,他忙道:“你先起来,二笔,速让人去请大夫!”   冯二笔应了声,面色有些沉凝。   大夫替采夏诊了脉,言明没有大碍,写了份药方便兀自离去。   逢春红着眼去煎药,竟慢慢落下泪来。   她们服侍殿下多年,同冯二笔关系虽算不上亲厚,但也能说上几句话。   冯二笔心有不忍,不禁劝道:“等采夏醒来,你劝她不要胡思乱想。”   府里的事瞒不过冯二笔,尤其是有关东院的事。   逢春擦擦眼泪,颤声道:“二笔,殿下是否真的厌弃我和采夏了?”   “当然不是!”冯二笔解释道,“你们莫要在意那些贱奴的酸话,他们指不定在心里偷偷嫉妒你和采夏呢。”   逢春默默抹眼泪,不知该说什么。   冯二笔暗叹一声,他其实也并不完全明白殿下的心思,不好保证什么。   回去后,他左思右想,一时觉得不应该拿这等琐事烦扰殿下,一时又觉得府中流言影响到东院不该不管,整个人都有些不在状态。   “在想什么?”   笔杆敲在脑袋上,瞬间让他回神。   冯二笔看向楼喻,见他眉目温柔和气,下意识道:“在想流言。”   “什么流言?”楼喻好奇。   冯二笔下定决心,将采夏之事说了出来。   言罢偷觑楼喻脸色,见无异状,方大着胆子问:“殿下到底是如何想的?当真厌了逢春和采夏?”   楼喻:“……”   他能说自己完全忘了还有这两个婢女吗?这会不会更伤人?   他斟酌着道:“并非厌了她们,你也知道,我带孙静文是因她有画图之才,无人可以替代。但逢春采夏能做的事,却有无数人可以替代,包括我自己。”   冯二笔为人机灵通透,笑道:“奴明白了。奴会劝她们的。”   “不必。”楼喻摇摇头,“此事倒也提醒了我。”   从这件事可以看出,采夏是个有追求的婢女,而且也不冲动无脑,最多就是自己郁气沉积,生了病。   逢春沉默少言,但见姐妹受难,也有勇气为两人进行争取。   或许加以培养,也能是个人才?   委实是他手底下的人才太少了,不够用啊!   他道:“等采夏病愈,让她二人来见我。”   “是!”   两日后,采夏病情大好,同逢春一脸羞愧地来见楼喻,双双跪地。   楼喻温声道:“都起来吧。二笔跟我说了采夏的事,你二人有什么想法都可以同我说。”   “殿下,都是奴婢的错!”采夏没有起身,惭愧道,“奴婢不应为些琐事烦扰殿下,请殿下责罚!”   逢春也道:“奴婢同罪,请殿下责罚!”   楼喻有点头疼,动不动就下跪求罚,显得他很暴虐啊。   “先起来,有事说事。”   二人只好乖乖起身。   楼喻道:“如今我需要你二人照顾起居的时候不多,你们若有想做的事,尽管道来。”   “殿下,”采夏面色苍白道,“奴婢和逢春姐姐只想侍奉您左右。”   楼喻也不卖关子,“孙静文替我做的事,许多男人也做不得,所以我重用她。我如今不需要太多侍奉的人,只需要能做实事的人。”   话已明了,端看她们如何选择。   逢春毫不犹豫:“奴婢可以学,只要殿下需要,奴婢一定去做!”   采夏亦连连点头,“奴婢想为殿下分忧!”   “城中有书铺,你二人去调查各家书铺的纸价以及纸张出自哪个造纸坊,汇总后交给我。”   庆州府没有自己的造纸坊,这些书铺都是从外地进货,算上成本费和交通费以及税收,估计不会太便宜。   楼喻观察过田庄附近的地形,有山有水,适合建造一处造纸坊。   一来废纸可以解决如厕问题;二来日后若庆州有所发展,纸的需求必不可少;三来,造纸坊可以别有他用。   如此也算是未雨绸缪。   采夏和逢春愣了一下,才连忙领命退下。   她们走后,冯二笔嘀咕道:“殿下,此事奴不用问都能说出个三两句来,岂不是太简单了?”   楼喻笑道:“你整日随我出门遛弯,对府城大小事情自然耳熟能详,可她们不同。”   替他做事,总得先出去见见世面。   采夏和逢春从小到大都在府里,做的也都是起居活计。提及胭脂水粉,她们或许能说得头头是道,但文房四宝不见得。   冯二笔懂了,调侃道:“殿下就不怕奴直接告诉她们?”   “若真能让你说出口,那也算是一种本事。”楼喻笑道。   冯二笔一时也不知这句话是夸奖还是敲打。   反正他只知道,他绝对不能说!也不能让三墨他们说!   楼喻忽然想起什么,“郭棠如何了?”   “殿下,此事由三墨负责,奴也不清楚。”冯二笔道,“奴去叫三墨过来?”   “好。”   一开始将郭棠交给冯三墨秘密看管,楼喻其实并没有抱有太大希望。   郭濂执掌庆州多年,找一个人轻而易举。   但他不惧。   即便郭濂找到郭棠,不用再投鼠忌器,可分摊盐利已上正轨。只要郭濂不想玉石俱焚,就不会轻举妄动。   但他没想到,郭濂身为知府,耳目众多,居然真的没能从冯三墨手底下搜到人。   须臾,冯三墨一袭玄衣走进。   楼喻问:“郭棠现在何处?”   习武后,冯三墨身形越发精干挺拔,不论是行进还是站姿皆具行伍之风,与霍延逐渐贴合。   不过他和霍延还是有区别的。   霍延出身贵胄,家学渊源,更偏向英武霸气;冯三墨则人如其名,像是一团溶于幽潭的墨,更偏向内敛深藏。   搞情报工作需要的正是这种气质。   楼喻暗暗感叹,甚为满意。   “回殿下,人在田庄。”   楼喻奇了:“人在田庄,郭濂居然没找到?”   冯三墨道:“奴将他伪装,旁人无法轻易认出。”   楼喻来了兴致,恰好他正想去田庄走一趟,便吩咐冯二笔:“备马,去一趟田庄。”   年后天气转暖,楼喻不用再受寒风折磨,出行自然首选骑马。   出发前,他特意找来霍延:“随我去一趟田庄。孩子们也可以一起去玩,你要不要带霍煊和霍小娘子同去?”   小孩子总是憋在府里不利于健康成长,去田庄就当是踏青了。   霍延摇摇头,“他们不会骑马。”   虽出身将门,但两人年纪小,还没到学骑马的年纪。   “继安和静文也不会,我骑马,他们坐马车去。”   哪有主人骑马,仆从坐马车的?冯二笔在旁腹诽。   霍延也知这个理,不过到底心疼侄子侄女,遂躬身一拜:“多谢殿下。”   “不必谢来谢去,”楼喻伸手扶起他,“此去田庄,我有重任交给你。”   霍延眉目微凝,“好。”   楼喻拍拍他的肩,笑容和煦:“不用紧张,对你而言很简单的。”   霍延余光轻扫,肩上那只手玉白修长,他垂眸敛目,到底忍住避开的冲动。   回到荒院,他将出行的消息告诉霍煊和霍琼,霍煊直接高兴得蹦起来,直呼“殿下真好”。   霍琼也露出八颗整齐的牙齿,小姑娘刚入府时面黄肌瘦,如今重新变得雪白可爱。   “阿琼,我有许多小伙伴在田庄,等去了带你一起认识。”孙静文拉着霍琼的手眉眼弯弯。   霍琼点点头,“谢谢文姐姐。”   “我也要一起玩!”霍煊不甘其后。   “她们小娘子一起玩,你瞎起什么哄,我带你。”杨继安很有义气道。   “好啊!”   此去田庄,楼喻轻装简行,只带上霍延、冯三墨、李树作为护卫,剩下冯二笔和几个小萝卜头乘坐马车。   冯二笔也想骑马来着,可他一直没学。见前头殿下四人快马扬鞭好不潇洒,不由暗下决心一定要学会骑马!   至田庄,眺目望去,只觉平野开阔,心旷神怡。   冬日的寂静渐渐转为春日的喧闹,河流破冰,草木丛生,鸟雀叽喳,一派春意盎然之景。   楼喻下马,庄头立刻来迎。   他随口问了一句:“可定了春耕日子?”   庄头笑呵呵道:“正等殿下示下呢。”   楼喻算了算时间,估摸着肥料的腐熟度差不多了,可以开耕。   “再过一旬便可春耕,一会儿你让阿纸和林大井来见我。”   庄头领命:“是。”   楼喻再看满脸期待的小孩们,不由笑道:“自去玩吧。”   孩子们欢呼一声,麻雀似地蹦跳着跑远了。   冯三墨适时道:“殿下,请随奴来。”   四人行至一处庭院,冯三墨敲了敲门。   门吱呀开了,一妇人伸出脑袋,见到楼喻,立刻就要下跪行礼,却被楼喻阻了。   “不必,带我们去见人。”   妇人小心领他们至后院,指了指门窗紧闭的偏房,“就在里头。”   楼喻吩咐:“三墨随我进去。”   冯三墨推开门,楼喻踏进去,骤然驻足,差点以为自己走错地方。   屋内有两个孔武有力的妇人,她们正守着榻上的“美貌少女”。   “美貌少女”身着罗裙,梳着少女发髻,双颊粉红,一双桃花眼忧郁而悲愤。   见有人进来,三人全都看过来。   “美貌少女”瞬间惊跳而起,眼睛瞪如铜铃,只因嘴里塞着布团,叫不出声。   楼喻强忍笑意,对两个妇人道:“你们先下去。”   二人行礼退下。   楼喻终究没忍住,哈哈大笑起来。   床上少女被绑住手脚,动不得,说不得,只能“呜呜”抗议,眸子里的火焰熊熊燃烧。   楼喻笑够,问冯三墨:“怎么弄的?”   冯三墨言简意赅:“府中突有婢女染疾,送到田庄养病。”   婢女是真,生病也是真,只是中途换了人而已,因此瞒过了知府的耳目。   楼喻赞他一眼,行至榻边,对郭棠道:“你若答应不叫不喊,我就取了这布。”   冯三墨:“殿下放心,喊叫也无碍。”   也是,这么多天,郭棠总得吃饭喝水吧,若是趁吃饭喝水时吼几嗓子引来搜查的人,他早就回郭府了。   楼喻遂扯下布团。   本以为郭棠会怒气冲冲吼他,未料郭棠只是幽幽盯着他,低哑着嗓子道:“楼喻,你一直在骗我。”   神似被辜负的小娘子。   楼喻可一点没有过意不去,狡辩道:“我骗你什么了?”   “你一直在我面前装天真单纯!我竟真的被你骗了!雪盐的局是你设的吧?你将我藏在这里到底意欲何为?我爹呢?”   不得不说,郭棠长得确实不错,一双桃花眼潋滟生光,扮成女子模样颇有几分姿色。   可谓是女装大佬。   楼喻心中啧啧几声,慢条斯理坐下道:“你爹跟我谈了一笔大买卖,我看他找你找得挺辛苦,不忍他这么大年纪还操心,就过来放你回去。”   “什么大买卖?”   “你知道的,”楼喻压低声音,“贩卖私盐。”   郭棠脱口而出,“他疯了?他为什么要跟你合作?为了雪盐?还是为了我?”   “你和雪盐加起来只有一半。”楼喻故意吊他胃口。   郭棠瞪着他,“还有一半呢?”   “因为我可以帮你爹产出十几倍甚至几十倍的盐。比上交朝廷的盐要多得多。”   楼喻双手托腮,黑白透亮的眼珠子无辜而单纯。   “郭棠,以后郭府与庆王府便同舟共济,亲如一家了。”   郭棠:“……你还是多读点书吧。”   这词用得实在叫人膈应。   事已成定局,不管郭濂和郭棠有多愤怒,他们都已经被拴在楼喻这条大船上,再难挣脱。   “想明白了,我就替你解开绳子。”楼喻笑得眼眸弯弯。   郭棠吐出一口浊气,再次认真看向楼喻,“你就不怕放了我,我爹临时反悔?盐场是他的,他何必要跟你分那一成利?全拿在手上不好吗?”   冯三墨顿时眼厉如刀。   楼喻依旧轻松怡然,“我准备了三份账本,一旦庆王府出事,账本必定会呈上御案。届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回去大可向你爹秉明此事。想必你爹会想明白,既有利可图,何必要尝试最坏的打算?”   郭棠沉默片刻,忽然问:“你到底想做什么?”   “想赚钱啊。”楼喻回答得毫无负担。   郭棠嗤笑,“算了,与我无关。给我松绑吧。”   先前踏入陷阱,不过是因雪盐太过罕见,而他自以为知府权势滔天,有些大意。   他又不是真的傻。   庆王府搞的这番动作,无疑是所图甚大。   郭棠觉得楼喻有些天真,不知道他要反抗的是怎样一个庞然大物。   仅凭藩王三千府兵,怎么可能真的成事?   解绑后,郭棠问:“什么时候送我回府?”   楼喻起身,“你换身装扮,我还有些事要处理,事后你再随我一同回城。”   郭棠之事已毕,楼喻又去了主院。   阿纸和林大井早就候在厅堂,见到楼喻,均激动行礼。   楼喻检查完学习进度,由衷赞道:“很好,超出我的预期。”   他问阿纸:“你可愿继续留在田庄教书?”   阿纸点头:“殿下,奴愿意教书,不过奴学艺不精,怕教不了多久。”   楼喻一想也是。   笔墨纸砚跟在“楼喻”身边,虽识了一些字,但估计也就启蒙的水平,日常读写并无太大问题,但再往深了教是做不到的。   他思忖片刻,问:“那你可愿继续读书?”   阿纸双目瞪大,“奴真的可以继续读书?”   教授林大井,让他觉得很有成就感,让他觉得自己有所价值,他想继续教下去。   “当然,不过得再等几日。”   阿纸喜出望外:“多谢殿下栽培!”   楼喻摸摸下巴,杨广怀在庆王府宅了这么多天,需要拉出来溜溜了。   见过两人后,楼喻带着霍延等人去逛田庄。   田庄靠山临水,满山林木无数,山下有大片荒地尚未开垦。   他问霍延:“我知你懂练兵之法,你认为在此处练兵如何?”   此处有山林遮挡视线,人烟稀少,是个练兵的好地方。   霍延剑眉入鬓,星目灿然有神,他凝视楼喻,问:“殿下何故练兵?”   楼喻回视他,无奈笑道:“不过乱中取生耳。”   他眺望苍穹,神色真挚:“我是庆王世子,这块封地归我管,我自然要保庆州百姓不受家破人亡之痛,流离失所之苦。”   霍延眸色深幽,其中暗流涌动。   “可我不是老当益壮的霍大将军,亦不是意气风发的霍少将军,我只是京城霍府的纨绔,没有上马作战的经验,也没有治军的本领,你真要将如此重要的任务交给我?”   楼喻心道男主也太谦虚了,他简直就是为战争而生。   “我信你。”他拍上霍延的肩,“而且,我会与你一同研讨,不会真让你一人受累。”   霍延心弦微颤,深埋心底的战意澎湃而生,深邃俊目凝视少年世子,他看到了世子眼中全然的信任。   他从未忘记自己是霍家儿郎,他曾丹心碧血,立誓为国尽忠,然下场何其惨烈。   如今选择与楼喻共谋,不为朝廷,只为霍家。   楼喻给他这个机会,霍延不可能无动于衷。   他郑重颔首:“好。”   楼喻心中甚悦,能让霍延助他做事,实在不容易啊。   虽然霍延尚未真正交心,但好事多磨,总有一天,他会让霍延心悦诚服。   回庄院后,楼喻召来众人:   “春耕开始后,我将长居田庄,你们都要随我一起。我打算在田庄设一处学堂,杨夫子坐镇,孩子们都可以读书习字。”   孩子们皆欢喜雀跃,众人毫无异议。   因为这个安排,回程时,几个孩子都被留在田庄,马车正好供恢复男儿身的郭棠乘坐。   他将脑袋伸出窗口,眼瞅楼喻骑在马上俊秀潇洒的身影,心中堵闷不已,问道:“你是不是早就会骑马?”   枉他之前还傻傻跑去田庄说要教他马术。   楼喻神色真诚:“你上次去田庄同我炫耀马术时,我还不会。”   “我没有炫耀!”郭棠郁闷道,“我是真心要教你马术。”   楼喻无奈:“可你表现得就很耀武扬威。我自尊受挫,硬逼着自己学会了。说到底,还得感谢你。”   “……”   郭棠甩给他一个又愤怒又哀怨的眼神,扔下帘子躲回车厢。   楼喻:“……”   郭棠是不是有病?   回到庆王府,楼喻把杨广怀喊到东院,大家一起开了个会。   他交待完设立临时学堂和练兵这两件事,让几人畅所欲言。   “我没意见。”杨广怀笑眯眯道,“孩子们我会尽力教导。”   李树问道:“殿下,这次只挑一百人去训练?会不会太少了?”   楼喻笑着解释:“王府在城中,我不放心,需要留更多兵力保障安全。   “而且这一百人是领头兵,等他们训练达标,就可以让他们分组训练其余府兵,如此更有效率。   “再者,咱们有府兵三千,一开始步子不要迈得太大。你是府兵副统领,挑一百人的事就交给你了。”   李树又道:“殿下有无挑人的要求?”   楼喻问:“府兵平时可进行训练?”   李树惭愧低头,这就尴尬了。   “既无训练,自然也无从得知他们能力,这样,我等会将要求写好,在去田庄前,你必须严格按照要求挑好一百人。”   “是!”   身为副统领,李树眼见府兵惫懒多年,毫无斗志,早就有些泄气了。   如今殿下有心练兵,他自然愿意追随。   楼喻忽然低叹一声:“除了学堂和练兵,尚有一事需要去做。只是此事难办,我一时寻不到适合人选。”   冯二笔忧心问:“什么事?”   “买粮。”   楼喻沉声道:“世道将乱,庆州必须囤粮。买粮光有钱不行,还需要人手。”   买粮总得运粮吧?   若无人能护住粮食,买粮又有什么用呢?   府兵不能轻易离开庆州府,他手底下又没有其他信得过的人。   众人凝眉思索。   “可雇佣镖局。”李树提议。   霍延:“镖局不能长久,且恐生异心。”   庆州需要的是源源不断的粮食,镖局确实不太适合。   楼喻转向神色悠然的杨广怀,“先生可有良策?”   对上他温和而审视的目光,杨广怀哑然失笑。   他知道楼喻在试探他,倘若他不能为楼喻创造价值,估计最终只能成为一个教书匠。   不是说教书匠不好,只是与他的理想相悖。   “殿下,我从吉州来庆州途中,遇过不少山匪。有的是寻常百姓不得已落草为寇,有的行事却颇有行伍之风。”   吉州到庆州,中间确实有一片山区。   楼喻恍然记起原书一些情节,不动声色瞟一眼霍延。   “先生的意思是?”   “杨某听闻,有些山匪从西北而来,擅于用兵,战力勇猛,轻易占了一座山头,其余土匪不敢轻举妄动。”   霍延神色骤变。   杨广怀的意思已经很明显。   倒是李树惊道:“西北?那岂不是同霍家军有关?”   他说完顿觉失言,对霍延歉意道:“我、我就这么一猜,你别介意。”   霍延神色渐缓,摇首表示无碍。   他如何不懂楼喻和杨广怀之意?   “敢问杨先生,你在何处碰见西北而来的山匪?”   杨广怀微笑:“吉庆交界,阳乌山。”   两州交界地带,官府常常难以管控,确实是个为匪的风水宝地。   霍延抬首看楼喻:“我愿亲自走一趟,确定他们是否为先考旧部。”   “不必。”   楼喻笑意溶溶。   “咱们只需向他们透露消息,霍家血脉如今就在庆州府。   “他们若是你父亲忠诚的旧部,自然会主动前来。若不是,倒也无伤大雅。   “倘若他们确系旧部,但依旧占山为王,无视这个消息,咱们也不必自讨没趣,当另寻他法。”   冯二笔:“还是殿下想得周全!”   李树也附和。   霍延注视着楼喻,眸色复杂难辨。   庆王世子虽恶名在外,但越是相处,便越觉得此人内蕴华章。   他当真是那个凶戾的世子吗?   诸事敲定,楼喻宣布散会。   回卧房后,他整个人咸鱼躺在矮榻上,如同泄了气的皮球,浑身瘫软无力。   冯二笔替他揉肩按穴,心疼道:“殿下,奴让人去打水,您泡泡脚?”   楼喻弱弱道:“好。”   水打来了,楼喻褪去鞋袜,双脚踏入水盆里。   乍然被温暖的水包裹,身体一个激灵,过电一般,爽快极了。   他喟叹一声,渐渐生出几分睡意。   就在这时,冯三墨在外求见。   楼喻打起精神坐直身体,叫他进来,问:“什么事?”   冯三墨低眉敛目以免冒犯,恭敬奉上一封书信。   “占南来信。”   楼喻揉揉眼,“哦,说什么?”   顿了一息,歘一下瞪圆眼珠子。   “占南!”   他的土豆! 第二十六章   楼喻心里一直记挂着土豆,连忙接信拆开。   读完之后,唇角止不住地翘起。   信上二姐说,她又从远洋商人那儿买了不少土豆,只是信比货快,信到了庆州,土豆还在途中。   不过也就这几天的事。   从庆州府的地理位置和气候条件来看,此地非常适合种植土豆。抛去其余技术条件,土豆亩产至少能达两千斤,最高能达四千斤。   不过可惜的是,只能一年一季。   当前最关键的是,土豆数量稀少,他必须要培育更多的土豆出来留种种植。   当天晚上,楼喻做着土豆高产的美梦,香甜地睡了一觉。   离春耕不过十天时间,要从三千府兵里挑出一百人,时间有些紧迫。   李树拿着楼喻写的评分标准,来找府兵统领周满。   周满的亲兵守在院外,将他拦住:“李副统领,统领还没起身。”   “他不会昨晚又吃酒了吧?”李树皱眉无奈,“真成酒鬼了!”   亲兵憨憨笑道:“您也知道,咱统领就好这一口,不吃是真不行。”   李树无语。   其实藩王府兵一开始不是这么惫懒的。大盛建朝初期,各地藩王的府兵战斗力不比朝廷军队差。   但因藩王久居封地,没有打仗的必要,越往后,对府兵的训练也就越发不上心。   以前的府兵会一边种地一边训练,如今的府兵简直就是一群乌合之众,恐怕连山匪都不如。   从两次挖坑的表现,可见一斑。   作为有志青年,李树比大多数人都多了一份恒心和毅力,这才年纪轻轻当上副统领。   他本来也是浑噩度日,但自从跟了世子殿下,他的抱负和志气被一点点点燃。   “殿下有令,你们就别拦着了。等耽误事儿,有你们好果子吃!”   李树半开玩笑半威胁地冲进屋子里。   一股浓郁的酒臭味扑面而来,差点将他熏晕。震天的鼾声宛若惊雷,连地面都在颤动。   他捏着鼻子走过去,伸手去推周满肩膀。   “周统领!快起来!有任务!”   周统领浑然不动,依旧鼾声如雷。   李树重复一遍,推的力道更重了些,周满还是没醒。   他是真没办法了,直接抄起桌上的茶壶,将凉水往周满脸上滋。   周满一个惊坐,“下雨了?!”   他愣愣地伸手抹了一把脸,稍微清醒一点,看到站在床边的李树,没好气道:   “还让不让人睡觉了?!你这是不敬上官,要拖出去打板子的知道不?”   李树放下茶壶,叹声道:“统领,我怎么叫你都叫不醒,只能出此下策,得罪了。”   他想了想,到底没忍住:“您这样的,等您醒了,恐怕敌军都攻占营地了。”   周满蒲扇般的大掌啪啪几声打在他胳臂上。   “怎么说话呢?老子在你眼里就这么怂?给小毛孩儿当了几天跟班,不把老子放在眼里了?让你拿水滋我!让你拿水滋我!”   李树边躲边道:“统领,那是殿下,不是什么小毛孩儿。”   他避到桌子对面解释:“殿下吩咐我挑一百人去田庄,时间不多,咱不能再耽搁了。”   “你挑就是,跟老子说什么?”周满清醒了,直接拎起茶壶往嘴里灌,“跟前两次一样,随你。”   李树将评分标准往他面前一凑,“这次跟前两次不一样,需要根据这些条件挑人。三千人都需要经过考评,此事我一个人实在办不了。”   周满看都没看一眼,直接掼下茶壶,“饿了,先吃饭。”   李树陪着他吃完饭,试探着问:“吃完便召集兄弟们考评罢?”   “那是你的事,老子不管。”   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   李树久劝无果,只好自行前往府兵营地。   他是副统领,确实有一部分人给他面子,所以前两次能挑到人跟随一起。   但庆王世子喜欢找人挖坑的事迹,已经传遍府兵上下,油滑惯了的府兵们都不待见李树了。   这次要动员三千人一起参加考评,实在是一件难办的事。   “李副统领,这次不会又要去挖坑吧?”   李树皱眉道:“挖坑有什么?做得好了殿下照样有赏赐。”   “那咱们也不愿受这个罪,歇着不好吗?”   “考评什么?挖坑还要考评?不干不干!”   李树见此情景,深感痛心。   曾经纪律严明的队伍,如今却沦落至此。   他面无表情转身离开。   楼喻正默写土豆的种植方法,李树忽然来东院求见,刚踏进来就跪地请罪,整个人都透着一股沮丧。   “怎么了?”楼喻放下炭笔问道。   李树满脸惭愧:“属下无能,殿下吩咐的府兵考评,属下……没能做到。”   “为何做不到?”楼喻神色淡淡。   李树咬牙道:“属下没有办法让他们听令,是属下无能,请殿下责罚!”   楼喻稍稍一想,就明白过来。   他微微一笑:“这是当闲人当习惯了?”   李树羞愧至极:“属下知罪!”   楼喻摇摇头,说到底,还是那些府兵没把他这个庆王世子放在眼里。   庆王府长久的软弱,让他们渐渐忘记了服从军令的本能。   楼喻沉思片刻,道:“你能凭自己挑出多少人?”   三千府兵并非全都是咸鱼度日,一定会有像李树一样心怀抱负的。   李树估算了一下,“能有五十人。”   “那好,不用考评了。”楼喻声调平和,听不出半点怒意,“剩余五十个名额,看看有没有人愿意主动报名,没有就算了。”   他就不信了,三千人里,有志青年连一百人都凑不齐。   本来他想按照考评标准,挑出一百精悍的士兵,如今看来,心废了,身体再强壮也没用。   李树领命退下。   冯二笔气咻咻地道:“殿下,他们实在太过分了!”   楼喻本来还有点小郁闷,见他这般气急败坏,倒是不生气了。   生气也不能把三千人都拖出去打一顿。   他笑了笑,“没事,他们以后会听话的。”   府兵不听令的消息传到主院,庆王妃没忍住,一刀将地面劈出一条深沟。   “王妃息怒,”敛芳姑姑劝道,“不值得与那些田舍奴生气。”   庆王妃修身养性多年,很久都没发过脾气了,听到儿子受委屈,怎么可能忍得住,就要拎着刀去找周满打一架。   “王妃,您先等等,”敛芳旁观者清,“也许世子殿下心中有数呢。”   这段日子以来,楼喻的行事手段他们都看在眼里,就连庆王都甘愿听楼喻“驱使”,敢于站出来与郭濂对峙。   庆王妃冷静下来,“世子可有对策?”   “听说是让李副统领挑五十,剩余五十自愿报名。”   庆王妃冷哼一声,“等事情定下,看老娘不找周满算账!”   没了考评之后,李树很快凑好一百人。其中五十人素来亲近李树,愿意跟着他一起效忠楼喻。   另外五十人都是自愿报名。   或许是心存志向,又或许是听说挖坑挖得好有赏赐,不管是因为什么原因,他们都愿意上一次“贼船”,反正又不用卖命。   一百人挑好后,楼喻专门划出一块营区,将他们进行集中管理。   在去田庄之前,他特意拨下钱款用于购买鸡蛋、肉类等高营养的食材,每餐给他们喂得饱饱的。   营区里天天都飘出香喷喷的肉味,馋得其余府兵直咽口水,肚子干瘪直叫。   “早知道俺也报名了!天天吃肉吃到饱!”   “真香啊!要不咱们去找李副统领,说咱们也想参加?”   “想得美!说一百人就一百人,谁让你之前不愿意?”   消息越传越广,每天都有人专门跑到营区外闻肉香味。   不少人悔得肠子都青了。   这还没完。   出发田庄前一天,一百套新战服被送到百人营区。其余府兵得知消息,眼珠子红得都要滴血。   等到翌日出行,一百人排成整齐队列,身穿玄色军服,腰系朱带,雄姿英发,气势磅礴,羡煞一众府兵!   李树将周围人的目光尽收眼底,心中格外痛快。   他高声道:“儿郎们!殿下说了,咱们的新衣裳共有两套,另外一套尚在赶制,过几日就能送去田庄了!”   “殿下威武!殿下威武!殿下威武!”   不患寡而患不均。   平时大家住在一起,活得都一个样,自然无所谓。   如今鲜明的对比往眼睛里面戳,府兵们自然不会无动于衷。   他们眼睁睁看着百人队伍消失在拐角,目光里迸发出强烈的悔意。   有的人却说着酸话:“谁知道他们去做什么,不过是赏点肉赏点新衣裳,你们眼皮子能不能别这么浅?”   “敢不敢看着你的补丁说话?!”   “老子就肤浅了怎么着?李副统领的为人咱还不清楚?他能害咱?”   府兵们叽叽喳喳,议论纷纷。   周满捧着酒坛子,听着亲卫传来的消息,不由嗤笑一声:“不过是些花里胡哨的小把戏。”   话音刚落,院门被人一脚踹开!   庆王妃一身窄袖短打,手持长刀,神色凛冽地踏进来。   “周满,你不敬主上,玩忽职守,你可知罪!”   周满收敛神色,“王妃何意?”   “多年没跟人比划了,手痒。”庆王妃冷冷道,“接招吧。”   森然长刀劈向周满面门,周满扬起酒坛回挡,酒坛瞬间炸裂,碎片同酒水稀里哗啦砸了一地。   但已无人在意。   庆王妃武艺高强,身姿灵活。周满能成为府兵统领,身手亦是不凡。   不过庆王妃既是主上,又是女人,周满并不还招,仅仅防守而已。   不少府兵围在院外观战,不由震惊叹服。   “原来王妃武艺这么高强!”   “巾帼不让须眉!”   “周统领是不是要败了?”   周满实在无奈,他打也不是,不打也不是,到最后,只能厚着脸皮求饶道:“王妃,属下认输!”   冰冷的刀刃贴着他的脖颈,庆王妃停下攻势,眉目锋锐。   “觉得憋屈?”   周满不吭声。   庆王妃冷哼一声,“你不听世子之令,焉知世子是否憋屈?”   “你想回击,却又不能回击。世子想惩罚不听号令者,却又不能惩罚。周满,你还记得自己是庆王府的统领吗!”   周满鼻翼翕动,喘着粗气道:“王妃,我粗人一个,不懂什么大道理,我只服该服之人。”   “如果世子只会躲在娘亲后头,让自己娘来找场子,我可以不当这个统领。”   庆王妃闻言收刀,面露讥讽道:“老娘是看不过一群孬货浪费粮食,你别扯老娘儿子。”   “王妃风采不减当年,属下佩服。”周满吊儿郎当地拱了拱手。   庆王妃剜他一眼,目的达成,废话不多说,转身就走。   楼喻刚至田庄,此事就传入他耳中。   他没跟周满打过交道,甚至不知他长什么样,不由找来李树询问。   “其实周统领以前不这样的,”李树语气中满是可惜,“好像是几年前入京回来后,人就变了。”   楼喻:“是圣上过寿那次入京?”   李树点头。   楼喻心道,看来四年前入京,不仅“楼喻”身心遭受打击,周满应该也经历了什么不堪。   “你当时可入京了?”   李树摇头,“没有,属下当时守在庆州城里。”   他既不知晓缘由,楼喻便打发他走了。   “二笔,你让三墨去调查此事,”楼喻吩咐道,“当然,尽力而为便可。”   他对周满不怎么感兴趣,但他对当时发生的事情感兴趣。   不过,再大的事情也赶不上春耕。   早在年前,楼喻就让庄头划分出三块试验田出来,分上中下三等。   剩余的田地,就让庄户们按照以往的耕作方式进行。   他叫来林大井,将试验田的耕种步骤交给对方,嘱咐道:“这三块田,由你负责带人耕种,一切按照我给你的法子。”   林大井如获至宝,连连点头:“请殿下放心!小人一定谨遵殿下之令!”   “还有,从春耕到秋收,每一阶段种子、秧苗、秸秆、麦穗的特征和变化,你必须详细地记录在案。包括试验田和普通田在内。”   林大井不迭点头。   “种地我是外行,如果我所言还有遗漏之处,你自行补充。”楼喻从来不认为自己一定能想得周全。   林大井却如醍醐灌顶,双目放光。他总觉得殿下的话透着某种难以形容的智慧。   试验田的春耕与普通田不同。   楼喻数月前准备的粪肥、磷肥,如今全都可以用上。   翻土前,楼喻指挥林大井带领庄户先将肥料均匀洒在泥土表层,再用农具翻碾。   如此一来,肥料就会翻入土层下面,不会轻易被水流冲走,能为植株根系提供充足的养分。   田野间一派欣欣向荣之景。   与此同时,李树带领一百号人辛勤开荒。开出的荒地,楼喻打算用来种土豆。   占南送来的土豆足有一大筐,楼喻估算了下,如果能够正常种植成功,到秋天他就能收获一仓库的土豆!   这几天,他都心情愉悦,斗志昂扬。   趁着他闲下来时,冯二笔禀道:“殿下,逢春和采夏求见。”   楼喻问:“她们来田庄了?”   “是,现在就在院外。”   “让她们进来。”   逢春和采夏低着头走进来,手上分别捧着小册子。   “殿下,城中所有书铺的纸张种类、价格以及纸张的来源,奴婢皆已记录在案,请殿下过目。”   采夏奉上案册。   楼喻打开浏览一遍,道:“只是打听这些,不足以用掉这么长时间,逢春手里拿的什么?”   “什么都瞒不过殿下。”采夏眉眼带笑。   接过逢春递来的册子,楼喻翻开,不由挑了下眉。   “奴婢和逢春姐姐追本溯源,打听了那些造纸坊的情况,也都记录在册。”   楼喻淡淡问:“我没让你们打听这些,为何?”   “殿下,奴婢无意揣摩您的意思,”采夏急得脸都白了,“只是您提到纸张出自哪个造纸坊,奴婢便留了一个心眼。”   楼喻倏然笑道:“做得很好。”   能从他的任务中窥到他要做的事,这两小姑娘还挺敏锐。   见他笑着表扬,采夏和逢春心口大石落定,脸上浮现羞涩的笑意。   她们搜集到的造纸坊情况,无非就是造纸坊的名称、选址、商业模式等等,其中不包括造纸的技艺,毕竟这是人家的商业机密。   不过这些对楼喻来说,也具备一定的参考价值。   他想了想道:“你们再替我做一件事。”   “殿下请吩咐。”   “去招募若干工匠建造屋舍,年龄在十六周岁以上三十五周岁以下,有从业经验者优先,其余身份不限,日薪六十文。”   逢春、采夏领命退下。   冯二笔端来一盏茶,心疼道:“殿下,您歇息歇息。”   他一直陪在楼喻身边,见他大事小事不断,许多事还得亲力亲为,忙得连轴转,实在不忍心。   楼喻润了润嗓子,叹息一声:“时间不等人啊。”   他要种粮食,要建工厂,要练军队,基本都算是从无到有,不能有丝毫懈怠。   况且还不仅仅是这些。   就算不打仗,只守城,庆州府也必须要招兵买马。   招兵后,总得负责人家的衣食住行吧?买马后,总得将马养得膘肥体壮吧?   哪一样不需要银子?   还有武器、战甲等等,这些他买不到,也不想抢,就只能自己去造。   造兵器战甲要什么?要铁,要矿,要窑炉。   诸如此类,无数事情等着楼喻去做。   眼前这些,不过才刚开始。   所幸他能用盐换许多许多钱。   楼喻想得脑壳儿疼,在现代他能安安稳稳当个咸鱼富二代,穿到大盛却要被逼搞事业。   他想家了。   “殿下,您伏案久了,不如出去走走吧。”   楼喻接受他的提议,迈步走出院子。   春风和煦,万物丛生。   楼喻经过一间小院子时,听到里头传来的朗朗读书声。   这是他临时设立的小学堂,田庄上五岁以上十五岁以下的孩子都能来这学习。   不过庄户们似乎并不热衷此事,如今学堂里只有杨广怀原先的学生们以及霍家两个孩子。   当然,阿纸作为大龄学生,也在里头认真读书。   想到阿纸,楼喻不由问起:“阿砚去哪儿了?”   他的四个亲随,如今有三个都找到事情做,只有阿砚,似乎没什么真正感兴趣的事。   “他跟着去开荒了。”   行吧,倒是也没闲着。   就在他欣赏无限春光时,一个半大少年突然从远处跑来,一边跑一边大喊:“栓子叔!栓子婶!你们快去看看大牛!”   农忙时节,庄户都在田里劳作,栓子和他媳妇闻言,立刻抛下手里的活计,急忙迎上去问道:“大牛怎么了?他在哪?”   “大牛吃东西卡到嗓子了!你们快去看看!”   栓子夫妻着急忙慌地跟着跑,中途鞋掉了都不管不顾。   庄子上有小孩吃东西被卡死的先例,他们怎么可能不怕?   其余庄户知晓事情的严重性,纷纷放下农具跟上去帮忙。   楼喻果断道:“去看看。”   两人赶到时,人群里不断传来哭嚎,不时有人摇头叹息:“来不及了。”   就算现在去看大夫,路上也早就憋死了。   楼喻心中焦急,但人群聚在一起,他一时难以挤进去。   冯二笔正要斥责开道,一只手臂忽然伸过来,轻松迅速地帮楼喻拨开挡在前面的路。   是霍延。   楼喻来不及说谢,立刻来到小孩旁边。   小孩面色潮红,嘴唇青紫,双手不自觉地抓住脖子,明显是气道受阻。   眼看就要没气了!   楼喻来不及解释,直接伸手试图将小孩提起来。   然而小孩正拼命挣扎,全身都在攒劲,楼喻一时没办法,直接吩咐:“霍延,让他站起来!”   霍延将人提起。   众目睽睽下,楼喻单膝跪在小孩身后,一腿伸入小孩双腿中间呈弓步,另一条腿在后伸直,双臂环住小孩腰部,让他上半身微微前倾。   他一手握拳,拳眼顶住小孩距肚脐两横指的上方,另一只手包住拳头,用力、迅速、连续地按压冲击!   一边使力,一边吩咐:“二笔!去请大夫!”   庄户们根本不知道他在干什么,但碍于他的身份,啥也不敢说。   大牛爹娘心疼爱子,哭着问:“殿下,您这是做什么?”   楼喻双手不停,额间汗珠滚落,手臂逐渐酸麻,却依旧维持着高速的冲击动作。   终于——   小孩嘴巴一张,一小块糖从喉间滚出,掉落在地。   他愣了一下,瞬间哇哇大哭起来。   “救活了!救活了!”   “神了神了!殿下救了大牛!”   人群嗡一声炸开,看向楼喻的目光仿佛在看着什么珍稀物品,眼中全是敬畏与崇拜。   就连霍延都愣在原地。   他一开始没有对楼喻抱太大希望,只是作为一名下属的自觉,听从楼喻的吩咐而已。   他很清楚,这种被异物噎住的病症是很难救的,就算大夫及时赶到也不一定能救过来。   可是楼喻做到了。   大牛爹娘狂喜之下,直接从楼喻手里抢回大牛,一家三口抱头痛哭。   楼喻冷不丁被撞,刚才急切之下使出全力,陡然放松下来只觉浑身绵软,竟被推得往后倒去。   霍延想也没想,伸手抵住他的背。   楼喻顺势站直,擦着额上的冷汗,扯了扯嘴角,虚虚说了一句“谢谢”。   他侧头看向霍延时,金色的阳光正好洒在他脸上,眉目间救人之后的庆幸和喜悦尚未散去,整个人温柔而强韧。   霍延忽觉胸腔处有些发热,眼眶有些发酸。   亲人逝去后,他更懂得生命的可贵。   亲眼见证楼喻救下一条性命,不由感篆五中,动容难言。   “殿下真是活菩萨啊!”   不知谁率先喊了一句,人群寂静几息,所有人全都欢呼起来,俨然将楼喻看作救苦救难的神仙人物。   大牛一家平息情绪,连连磕头道谢。   大牛腮边挂着泪,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瞅着楼喻。   他知道,是这个神仙哥哥救了自己!   楼喻笑了笑,温声道:“以后可不能再乱吃东西了,知道不?”   大牛乖乖点头。   楼喻又对大牛爹娘道:“他卡了这么久,糖块有可能伤到了喉咙,等会让大夫瞧瞧。”   两人自然千恩万谢。   在众人崇敬的目光中,楼喻慢吞吞回到院子,正准备让冯二笔给他打水洗澡,才想起来二笔去叫大夫了。   田庄到府城一来一去这么远,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   他不由瞅向跟来的霍延。   霍延若有所觉,转首回视,正要开口,门外忽然传来冯二笔的声音。   “殿下,您没事吧?”   楼喻惊讶:“这么快?”   “我让阿砚去跑腿了,”他急急忙忙道,“孩子怎么样了?”   楼喻有些虚脱道:“救回来了。”   冯二笔打量他一眼,忙道:“殿下受累了,流了这许多汗,奴这就去吩咐人烧些热水来沐浴。”   楼喻满意地应了一声。   霍延不由看向楼喻凌乱的衣领,那儿确实被汗湿不少。   “殿下真厉害!竟然救了大牛!这是什么招数?”冯二笔吩咐完杂役,依旧不忘拍马屁。   霍延也好奇,脸上写着“洗耳恭听”。   这是海姆立克急救法。   楼喻自然不能直接说出来,于是分散他们注意力:“想不想学?我可以教你们。”   “想学!”   霍延也点头。   楼喻捋了一把汗湿的额发,轻轻吁出一口气,“明天吧,今天累了。”   看来还得加强锻炼,这小身板不行啊。   等楼喻舒舒服服洗完澡,大牛爹娘拎着一篮子粮食鸡蛋过来,窘迫道:   “殿下,小人家中没什么值钱的东西,这些粮食和鸡蛋是小人的一点心意,请殿下不要嫌弃。”   楼喻示意冯二笔收下,温和道:“先回去看看孩子,大夫应该快到了。”   夫妻二人跪谢离去。   阿砚请的是城中有名的老大夫,特意用马车去接的。   老大夫仔细看了诊,写了个养护的药方,才好奇问起急救的法子。   得知是世子殿下救的人,他肃然起敬的同时,心中却困惑不已。   便问阿砚:“这位小郎君,不知老朽能否求见殿下?”   阿砚:“我去请示殿下,您稍等。”   他跑去主院,碰上冯二笔,将事情说了,冯二笔道:“殿下累了,有事明日再说。”   阿砚只好如实回复老大夫。   老大夫倒也没失望,拱手笑道:“那老朽明日再来请教殿下。”   翌日一早,楼喻换上一身短打,率领众人,携备好的土豆块前往荒地。   说是荒地,如今已非荒地,经过开垦施肥之后,这块地松软肥沃,非常适合土豆的栽种。   “殿下,这东西到底是什么?能吃吗?”阿砚一脸求知欲。   楼喻笑笑,“过几个月就知道了。”   他本身很喜欢吃土豆,穿来之后得知大盛没有土豆作物相当遗憾,未料竟有这等惊喜。   既然土豆能出现,那么一些其他外域作物是否也能传来?   这件事得好好琢磨琢磨。   教会众人栽种后,楼喻当起了甩手掌柜。   占南送来的土豆算不上很多,众人拾柴火焰高,没一会儿工夫,土豆栽种完毕。   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别看只有这么一点,等过几年,绝对会翻番。   回到主院刚坐下,冯二笔来禀:“殿下,外头有人求见。”   “谁?”   “昨日为大牛看诊的老大夫。”   楼喻点点头,“请他进来。”   老大夫一身灰褐麻衣,面容矍铄,双目迥然有神,见到楼喻,不卑不亢道:“老朽叩见殿下。”   按道理,普通平民面见皇亲,肯定是要行跪拜之礼的。但楼喻见不得一个鹤发老人跪拜自己,便亲自去扶。   “老人家不必多礼。”他收回手,面容灵秀温和,“不知老人家何事相询?”   老大夫一辈子见过数不清的人,眼力早已练就,甫一见楼喻,便觉他非凡人,心中愈发恭谨。   “老朽贱姓陈,讳川柏,乃庆州城丁香堂的大夫。老朽行医数十年,见过不少噎食而亡的病人,深感惋惜。”   他红着眼眶叹息,“昨日前来看诊,本以为又会……未料殿下出手如神,及时救下那孩子,老朽实在仰慕,便厚颜请教殿下。”   他昨日看诊时,已听了一耳朵夸赞庆王世子仁善的话,这才斗胆询问。   如果真有这般有效的法子,若能得推广,对大盛百姓而言也是一件幸事。   楼喻皱眉思索该如何同老大夫解释。   老大夫却误会他的意思,羞愧道:“是老朽冒昧了,若殿下为难,老朽便不再问了。”   言罢就要行礼退去。   楼喻却沉叹一声:“我并非不愿告知陈老,只是因昨日之事而感忧心。”   “殿下因何事忧心?”陈川柏诧异。   “昨日小儿噎食,田庄没有大夫可寻,若是救治不及时,恐怕后果极为严重。”   楼喻面露希冀,“若是田庄也有大夫坐镇便好了。”   陈川柏:“……”   活了一辈子,哪能不知楼喻的意思?   他稍一思忖,便下定决心:“若是殿下能告知救治噎食的法子,老朽愿意来田庄坐诊。”   楼喻故意问:“城中丁香堂该如何?”   “丁香堂有犬子和徒弟坐诊,老朽半截身子都入了土,也想歇歇了。”   他说的倒也是真心话。   楼喻立刻吩咐冯二笔:“让人整理一处庭院作为田庄医馆,再派几个人陪陈老回城带上坐诊的家当,日后陈老就是咱们田庄的大夫了!”   冯二笔高兴应了一声,麻溜去办了。   陈川柏:“……”   世子殿下这么着急的吗?   他捋捋胡须,问道:“殿下,老朽尚有一孙,想要带在身边传承衣钵,不知……”   “当然没问题!”楼喻笑眯眯道,“带多少人都没问题!”   陈川柏又问:“敢问殿下何时传授救治之法?”   “您等下。”   楼喻又吩咐阿砚去跑腿,召集“元老”们来主院开会。   顷刻,除了神秘的冯三墨,其余重要人物都到了。   众人围坐两侧,静待楼喻吩咐。   “介绍一下,陈川柏陈大夫,庆州府丁香堂的当家,方才已与我商量,欲在田庄定居坐诊,为一众庄户看病。”   李树率先附和:“这是好事啊!”   杨广怀也笑道:“殿下仁慈,陈老医者仁心。”   霍延坐得板正,虽一言未发,但眸色温和柔软。   “是殿下仁心,欲授老朽救治噎食的法子,老朽不过是私心作祟,实在惭愧。”陈川柏谦让未遑。   “将诸位召集过来,一为救治之法,二为田庄的医馆开设。”   楼喻起身道:“这法子,诸位也同陈老一并学了,若是以后有用得上的时候,不至于手足无措。”   “多谢殿下传授!”李树率先拱手一拜。   冯二笔高兴道:“殿下昨日大展神威,奴没能亲眼见到还觉得可惜呢,奴一定会认真学!”   “行,”楼喻拽着他来到院中空地,“那就你同我一起做个示范。”   他从背后将冯二笔环住,一边做动作一边为几人详细讲解。   楼喻一个攒劲,冯二笔只觉拳头冲压之处,一股气劲往上迸发,瞬间明白此举用意。   “奴明白了!奴明白了!”   楼喻放开他,“孺子可教。”   又问其余几人,“看懂了吗?”   李树:“大概懂了。”   霍延颔首。   杨广怀:“此法甚善。”   陈川柏有些恍然,有些困惑:“这是为什么呢?”   专业级别的选手就是有追根溯源的本能。   楼喻道:“人体本就有万千奥秘,医道更是永无止境,陈老行医问诊数十载,救过无数生命,却也眼睁睁看过许多人失去性命吧?”   陈川柏叹了口气:“确实。”   楼喻感叹道:“对症下药,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却难。这些经验皆是先辈试了无数次才换来的。但究其根本,又有多少医者真的明白?倘若这些原理都弄明白,会不会诊治的时候更加清晰明了?”   陈川柏不禁陷入沉思。   楼喻不再管他,对另外几人招招手:“都来练练。”   冯二笔左看右看,找上看起来最单薄的杨广怀,杨广怀欣然同意。   李树只好将目光投向霍延,被霍延一个眼神拒绝。   他挠挠头道:“殿下,不如属下出去找那群糙小伙们练练。”   楼喻随他去了,转而看向霍延:“你不愿学?”   “不是。”霍延正色道,“他力气大,我恐其学艺不精,力道失控,不慎压断肋骨。”   楼喻:“……”   李树也没这么莽吧?   现在李树跑了,楼喻只好转到他身后:“我力气不大,技术不错,可以吧?”   “嗯。”   楼喻从身后环住他,发现他有一瞬间的僵硬。   大概是因习武之人对后背很敏感。   他笑了下,温声道:“我快点,不会让你难受。”   言罢,双手一同使力。   霍延整个人更僵硬了。   楼喻大发慈悲放开他,“换你来试试,控制好力道。”   他可没忘男主天生巨力。   霍延顺从来到楼喻背后,一眼就看到世子脑后和颈部交界处的细软绒毛。   他比楼喻高出半个头,环住楼喻时,呼吸正好落在楼喻的后颈,楼喻脖子一缩,“好痒。”   霍延一个用力,直接将人拔地而起。   “……”   “……”   四周皆静。   楼喻低头瞅着自己双脚与地面的距离,心道,他要不要找点牛奶喝喝呢?   ……   演练告一段落,陈老大夫也回过神来。   楼喻咳咳嗓子,说起第二件事。   “以后田庄的人会越来越多,陈老一个人忙不过来,不如挑一些药童供陈老使唤。”   人老成精,陈川柏一下子就明白楼喻的用意,他倒也非藏私之人,表态道:“殿下请放心,老朽一定传授毕生所学。”   楼喻笑容更深,“有劳陈老了。”   “二笔,你去田庄宣传一番,问问有没有愿意学医的孩子,都可以来报名。”   “好嘞!”   楼喻又说了几句场面话后,示意散会。   霍延面无表情走出院外,不由驻足察看自己双手。   他方才并未使多大力啊。   田庄要开设医馆的消息,长了翅膀般传入庄户们的耳中。   “殿下真是神仙下凡!咱们有医馆了!”   “不仅要开医馆,还要挑人去当药童,要是咱娃娃能学会看病,就不用在地里刨食了!”   霍延回到住处,就看到霍琼眼巴巴地瞅着自己,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说。”   霍琼问:“小叔,医馆是不是真的要招收药童?”   “殿下确有此意。”   小姑娘揪着衣角,期待又忐忑:“小叔,我想报名。”   霍延下意识反对:“不行!”   霍琼有些委屈:“为什么?”   “你是姑娘家。”霍延不忍心让小姑娘那么辛苦,而且医者还需接近外男。   霍琼不愿放弃:“可是殿下没有说不招姑娘家。”   霍延却一根筋:“不许去。”   霍琼不敢忤逆他,但心里实在难受,眼眶殷红地往外跑:“我去问殿下!”   “……”   霍延愣怔一下,立刻拔足追去。 第二十七章   主院离这不过几步路,霍琼人虽小,跑得却快,等霍延追上,她已经敲响了主院院门。   “跟我回去。”霍延压低声音。   霍家人性子都倔,霍琼也不例外。   她低着头,垂眸看地,“我想学医。”   霍延还欲说什么,门内传来冯二笔的声音:“谁啊?”   “二笔哥哥,我想求见殿下。”   门开了,冯二笔探出脑袋瞅瞅两人,敏锐地发觉气氛不对劲,侧身道:“进来吧。”   事已至此,霍延也无法阻止,只能寄希望于楼喻身上。   入了室内,霍琼给楼喻见礼,情绪渐渐冷静下来,不禁生出几分悔意。   她方才实在是有些冲动。   楼喻正吃着糕点,见这叔侄二人别别扭扭,不由笑道:“霍小娘子找我何事?”   “殿下,”霍琼壮着胆子问,“您说医堂要招收药童,可有规定女子不能报名?”   楼喻顿时明白过来,暗自好笑,在霍延略带期待的目光下,慢悠悠道:“没有。”   叔侄二人一个沉目,一个惊喜。   “殿下,女子如何能学医?”霍延皱着眉问。   楼喻换了个坐姿,眉目舒展:   “我没说报名就一定收,报完名所有人都需要进行为期三个月的考核,考核通过才能成为正式学徒。”   霍延眉头一松,心中没那么抗拒了。   只要霍琼考核不通过,她就不用学医。   霍琼却是眼睛一亮,她一定会加倍努力学习,争取考核通过,这样小叔就没有理由反对自己了!   两人心思都写在脸上,楼喻看得着实有趣,遂问霍琼:“你为何想要学医?”   从古至今,学医都是一项苦差事,没想到霍小娘子这娇娇弱弱的外表下,竟藏着这般勇敢的心。   小姑娘一脸虔诚道:“回殿下,我就是想给人疗伤治病。”   楼喻又问:“怎么会生出这样的想法?”   小姑娘面露为难,又有些伤感。   楼喻笑容温和,“没关系,尽管说,这也是考核的一环。”   就当是提前面试。   霍琼一听考核,不敢不认真,便道:“回殿下,我以前看到祖父和父亲受了伤,心里很难过,就想为他们做些什么。如果我能学会医术,就能更好地照顾他们。”   只可惜,她再也见不到祖父和父亲了。   霍延神情怔然,目光逐渐变得柔软,其中夹杂几分痛楚。   冯二笔旁观到现在,不得不佩服自家殿下。他家殿下什么劝告的话都没说,却轻易撼动了霍家叔侄二人。   “霍延,”楼喻神情慵懒道,“你又为何不愿霍小娘子学医?”   霍延顿住。   “医馆也会尊重家长的意愿,霍琼尚未成年,你确实有监护的权利和义务。”楼喻笑眯眯道。   霍延不太能听懂某些词,但大致意思他明白。   “殿下,我只想阿琼无忧无虑的,学医很辛苦,不适合她。”   “还有吗?”楼喻直视着他。   霍延避开目光,低声道:“看病问诊于她而言并非善事。”   “你是说男女有别?”楼喻笑道,“嫂溺,援之以手者,权也。”   霍延辩道:“此句表权衡之举,并不能依此断定阿琼适合学医。”   “依你所言,大盛的女子们岂非无医可看?”楼喻反问。   霍延不解,“这如何能一样?”   “男女有别嘛,男大夫如何能给女患者看病?岂非有占便宜之嫌?”   “……”   冯二笔附和点头,“是啊,男大夫能给娘子们看诊,女大夫为何不能给郎君们看诊?”   楼喻轻轻一叹,继续道:   “再者,倘若昨日被噎食的并非大牛,而是霍小娘子,在场之人只有我可以救治,但我是男子,救治的法子又实在不雅,请问,我是救还是不救?”   一针见血,杀人于无形。   霍延彻底没话了,他本就不是善辩之人。   楼喻见状不由笑骂:“你可真是个榆木脑袋,霍小娘子学成医术,也可专门为女子看诊,岂不皆大欢喜?”   他这么说,只是为了暂时定霍延的心,至于后面霍琼为谁看诊,那是她自己说了算。   霍延终究还是松口了:“殿下言之有理。”   “多谢殿下!”霍琼眉开眼笑。   叔侄矛盾解开,霍延正要带霍琼离开,楼喻却道:“霍延留下,二笔,你送霍小娘子回去。”   屋子只剩下楼喻与霍延两人。   楼喻邀他入座,从屉里取出计划书。   “过几日开始训练府兵,这是我的训练思路,咱们合计合计。”   霍延接过计划书,才看几眼,就疑惑问:“站军姿何意?越野训练何意?障碍训练又是何意?”   楼喻给他进行耐心解释,霍延越听眸光越亮。   外行或许瞧不出门道,可他有家学渊源,在训练士兵上不说行家,倒也能通晓一二。   而军营里操练士卒不过就那几套动作,从楼喻的解释中,他不难看出,这些方法对士兵的纪律、耐力、机动性等方面的训练,都有极大益处。   打仗的时候,单兵作战能力也是相当重要的。   “殿下是如何想到这些的?”   霍延心中那种莫名的想法又出现了。   一个从小锦衣玉食的藩王世子,真的会种地会晒盐会训练士卒吗?   眼前这位庆王世子,与之前“伪装”下的世子,真的是同一个人吗?   楼喻对霍延的试探不为所动,反正霍延又不能仅凭猜测就将他架在火上烤。   他打着哈哈道:“或许是我天纵奇才呢。”   霍延:“……”   两人商讨良久,敲定训练方案。   楼喻坐得腿都麻了,一边吸气一边按揉,表情有些扭曲道:“你对武器可有研究?”   “略知一二。”   一般来说,“略知一二”都是谦辞,反正有原著作保,楼喻相信霍延的能力。   “会制弓箭吗?”   霍延别有深意地看他一眼,“会。”   楼喻笑容更甚,“对了,我箭术一直不佳,你若有空,教教我如何?”   “好。”   与此同时,一行商队停在庆州府城门外。   商队主事谄笑着出示路引,附带几两碎银。   守兵随意查了他们的货,瞥一眼随队几个高大威猛的汉子,问:“他们是什么人?”   商队主事连忙解释:“是走镖的,小人雇他们来保镖。”   “行了,进去吧。”守卫不过是见几人身材健硕,孔武有力,随口问问而已。   待进了城,商队主事对其中一个汉子道:“这位壮士,我已经带你们入城了,不如就此别过?”   那汉子生得一双虎目,面容刚毅,点点头拱手带人离去。   “头儿,咱往哪走?”   汉子道:“先找个歇脚的地儿,打听打听再说。”   几人找了一家比较简陋的客栈,来往的大多是三教九流,大堂里吵吵嚷嚷的,还混杂着汗味和脚臭味。   他们穿得落魄,胡子拉茬,除了身材高大点,并没有引起多少注意。   掌柜的见多识广,看出他们不好惹,连忙笑容可掬地问:“几位壮士打尖还是住店?”   “住店。”   付完钱后,其中一个瘦脸小眼的汉子问:“掌柜的,咱兄弟几个想在城里寻个活计,你见多识广,能不能跟俺几个说说?”   马屁拍得掌柜很受用,他上下打量几人,点点头道:“你们一看就是有力气的,去寻个卖力气的活倒也容易。”   他想到什么,转头问跑堂的伙计:“码头是不是还缺人扛货?”   伙计应道:“几位壮士一看就有几把子力气,去了准能成!”   瘦脸小眼的汉子笑了笑,“实不相瞒,俺几个不止有力气,还会些拳脚功夫,想找份体面的活计。”   掌柜和伙计肃然起敬,这年头会功夫的可非等闲之辈。   “哎呀,没想到几位壮士还有这番能耐,不过小店能牵到的线就是一些下等活计,恐怕委屈了壮士,不如你们去城中转转,说不定有些富贵人家招收护院。”   “多谢掌柜的。”   几人来到房间,瘦脸小眼的汉子哀叹一声:“听说二公子就在庆王府里,不如咱们先混进庆王府,救出二公子!”   为首的汉子瞪他一眼,“要是庆王府招收护院,那掌柜的能不说?”   几人商议一番,最终还是决定出去打听庆王府的消息。   离开客栈没多久,瘦脸汉子眼尖,看到巷口贴的招工启事,忙道:“是庆王府的招工!”   几人围过去。   他们认识的字不多,拼凑在一起才勉勉强强看明白。   “走,先去瞧瞧。”   招工报名处设在离庆王府不远的一处巷子里,由逢春和采夏负责。   两个姑娘如今正头疼着。   “求求姑娘了,我儿只有三个月不到就满十六岁,他会做活的,你们发发慈悲,就收了他吧!”   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妇人,身穿打着补丁的素色衣裙,面黄肌肉,一脸哀切地跪在地上请求。   她身边还跪着一个小少年,瘦竹竿似的,神情麻木。   逢春闻言心软,拒绝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采夏也心软,但有规定在,她只能狠下心道:“少三个月也不行。”   这是殿下吩咐的事,不能随随便便就同意。   妇人哭得更伤心了。   她丈夫得病卧床不起,为了买药,她起早贪黑做活赚钱,儿子原本跟着木匠当学徒,没有工钱,甚至还得孝敬师傅,单凭她浆洗衣物的钱,实在没办法支撑整个家。   不是没想过去找苦力活,但别人见她儿子长得瘦弱,根本不收,就算收,工钱也非常少。   得知庆王府招收工匠建造坊院,一天能得六十文,她毫不犹豫就带着儿子来了,谁料她儿子的年龄不够格。   这年头,谁家招工还看年纪的啊!   妇人实在没法子,只能跪地请求。   “姑娘,您能不能通融通融?”   旁边也有人不忍心,附和道:“就是,不就差了三个月嘛,你家主人也不会在意。”   “姑娘就收了吧,看样子也是能吃苦的,不亏。”   “我家那个十岁就出来做工了,这都快十六了,怎么不收呢?”   众人议论纷纷,采夏沉默片刻,最终退步道:“我得先请示殿下,你们明日再来吧。”   母子俩连忙感恩离开。   采夏松了口气,正要收摊回府,几个彪形壮汉大步前来,为首的声音洪亮道:“这里招工?俺几个想试试。”   采夏见他们体格壮硕,心中甚是满意,面上却冷淡问:“你们会匠工活计吗?”   “当然会!”   “行,先登记一下,后日城门口集合。”   瘦脸汉子问:“为什么城门集合?不是庆王府建造坊院吗?”   逢春解释道:“是去田庄。”   几人:“……”   “头儿,那还去吗?”一人悄声问。   为首的想了想,“去!”   反正如今没法轻易进庆王府,不如先去田庄探探虚实。说不定他们家二公子就被打发到田庄去了呢。   当天傍晚,楼喻收到采夏的传信,不由低叹一声。   冯二笔关切问:“殿下何事烦忧?”   楼喻直接将信给他,“你看看。”   “既然已有规定,依规定办事便可。”冯二笔不明白采夏为何拿这种小事来烦殿下。   楼喻笑了笑,“她们倒是提醒我了。”   之前光想着招工匠,却没想到这么多工匠吃饭的问题——他是打算包吃的。   能来应聘短工的,都是些贫苦人家,估计舍不得吃。   楼喻可不想他们做活做到一半晕倒。   如果包吃的话,谁来做饭?   如今田庄春耕,庄户上不管男女老少都得下地干活,没有空余劳动力。   而且到了后面,等工厂发展起来,会有越来越多的工人,吃饭是个大问题。   楼喻原先没有考虑周到,方才看了信上说的妇人请求,这才意识到这个问题。   想通了后,他便提笔回信。   冯二笔见状,不由道:“殿下就是太过心软。”   楼喻笑着摇首,他可不是心软,而是要可持续发展。   翌日,母子二人一早来到招工处。   采夏得了信儿,说起话来也有底气了:“他做工匠还是不行。”   母子满脸遗憾,眼中透着几分绝望。   却听采夏话锋一转:“不过田庄要招收十来个女工,每日洗菜做饭可得二十文,你家孩子若能帮着做些杂事,也能拿到一些钱。”   妇人惊喜异常,咚一声跪地感谢,那少年也是眸光发亮,对未来生出几分希望。   妇人浆洗一日,不过得十文左右,只是做个饭,就有二十文,这不是天大的喜事吗!   有些围观的汉子也心动了,纷纷想着赶紧回去让自家婆娘报名去做饭。   做个饭就有二十文,世子殿下是散财童子吧!   招工名单很快敲定,城门集合那日,逢春和采夏带着一众工匠和女工,前往田庄。   冯二笔将楼喻的要求说给他们听,工匠们都是有经验的,听完要求当下就撸起袖子要上山伐木。   冯二笔不懂建造,由着他们去了,还不忘让阿砚跟着一起去监工。   有新鲜事儿做,阿砚倒是很高兴,满脸喜气地缀在工匠们后头。   田庄附近山上林木资源丰富,工匠们干得热火朝天,阿砚有些无聊,便坐在石头上玩起草编。   不多时,一个高大魁梧的汉子来到他旁边,假装失足跌倒。   阿砚吓了一跳,瞪圆眼睛:“你没事吧?”   “没事没事,”汉子龇牙咧嘴地爬起来,坐在地上揉脚踝,“这位大人,俺脚崴了,能歇歇不?”   阿砚虽然同情,却肃着脸道:“歇可以,但要扣工钱。”   说着,掏出随身带的纸笔,开始记小本本。   那汉子见他拿的炭笔,有些惊奇:“这是什么笔?”   “殿下叫它炭笔,很好用的。”阿砚记录完,重新塞回怀里。   汉子恭维道:“殿下真是聪慧无双!”   提起殿下,阿砚就有好多话说了,滔滔不绝地赞美他家殿下仁慈宽厚,但涉及机密的事他都没说。   那汉子附和点头,“说实话,俺听说到田庄建房子,一天工钱能拿六十,就知道咱殿下是个善心人。”   他憨笑着挠挠头,“就是不知道殿下造的是什么房子哩。”   阿砚道:“殿下嫌城里纸贵,说要自己建个造纸坊,还能赚钱。”   汉子:“……”   他在这说了半天,已经有些急了,不由道:“唉,可惜俺只是个匠人,恐怕没那个福分亲眼见到殿下的风采。”   阿砚哈哈一笑,“你别担心,等坊院建好,殿下肯定要亲自验收,到时候就能见到了。”   “殿下身边有那么多侍从护卫,俺可不敢抬头看。”汉子摇首叹息。   阿砚笑:“倒也没有多少人,而且殿下亲和,不会怪你的。”   “殿下什么身份,少了护卫,就不怕……”汉子话没说完,似乎意识到什么,捂住了嘴。   阿砚似乎完全没有察觉他的心思,依旧顺着他的话道:   “这你不用担心,殿下身边有个护卫,他有家学渊源,武艺高强,闲杂人等近不了身。”   汉子心头一跳,听上去很像他家二公子啊!虽然二公子沦为罪奴,但保不齐世子殿下看重他武艺,特意提拔二公子当护卫呢!   他还欲再问,阿砚却起身去其他地方督工了。   汉子和另外几人汇合,分析道:“庆王世子身边那个护卫,很有可能就是二公子。”   其余人皆点头表示同意。   为首之人道:“咱们再干几天,总有见到庆王世子的机会。”   下工之后,匠人们排队去吃饭。   阿砚则来主院,求见楼喻。   见到楼喻,他将今日自己和那个汉子的对话复述一遍,完了后认真道:“殿下,奴认为此人很可疑!”   能从小在世子身边当差,笔墨纸砚四人都不是单纯的性子。   阿砚虽然看起来大大咧咧,可也不是真的傻。   楼喻问冯二笔:“你觉得呢?”   冯二笔知道的比阿砚多,稍一思量,便猜道:“会不会是从阳乌山而来?”   “有很大可能。”楼喻颔首。   冯二笔:“要不要让霍延暗中认认?”   “行,你去安排,先不要打草惊蛇,他们是敌是友尚且不明。”   冯二笔领命去寻霍延。   霍延正拉着李树,在院中练习楼喻传授的军姿。   两人已经站了一个时辰,大汗淋漓,浑身湿透,见到冯二笔来才放松身体。   冯二笔避开李树,言简意赅说完事情,问霍延:“要不要去看看?”   霍延毫不犹豫:“行。”   工匠们围在河边的土灶旁吃饭,霍延借着庄子外围的木篱掩身,眺目望去。   那几个汉子身形魁梧,在一众工匠中极为醒目,霍延一眼就看到他们。   他凝视半晌,低首掩饰微微泛红的眼眶,哑声道:“他们的确是先考旧部。”   冯二笔拍拍他的肩,“我去向殿下复命。”   霍延转身,“一起去吧。”   得知匠人中当真有霍家旧部,楼喻问霍延:“你打算怎么做?”   霍延没有立刻答复。   于私,他当然想同几位叔伯相认;于公,他不知楼喻有何计划,不能轻举妄动。   冯二笔道:“殿下,既然他们故意隐藏身份,暗中探听霍延消息,定是有所谋划。”   楼喻不由打趣:“难不成是要带霍延去阳乌山当土匪?”   冯二笔噗嗤笑了。   霍延有些无奈,“他们定是不放心我和阿煊阿琼。”   “嗯,”楼喻赞同点头,“不过他们既然想偷偷摸摸行事,你也不必立刻过去同他们相认。”   他叫来阿砚,吩咐他几句,阿砚领命退下。   河边灶台旁,工匠们蹲在地上,捧着碗吃得喜气洋洋。   “你们吃出来没?俺尝到了肉味!”   “俺也吃到了!俺还以为自己做梦呢!”   “没想到殿下这么仁厚,竟给俺们吃肉!”   虽然不是大块大块的肉,但能尝到一点肉星子,那也是相当幸福的。   他们一年到头,估计也就过年时候沾点肉意思意思。   阳乌山的几人,也觉得这顿饭香得很。他们以前在西北参军,军粮经常不足,朝廷多次拖欠粮饷,以致于他们只能啃冷饼子充饥。   当上土匪后,他们又干不来打家劫舍的事儿,只能帮助行走的路人安全通过土匪泛滥的地方,收点保护费。   那么点保护费,还不够他们塞牙缝的。   “头儿,要不咱们把这活儿干完再走吧?饭太香了。”   “废什么话,等联络上二公子,难不成让二公子跟咱们一起盖房子?”   “也是哦。”   算了,还是认真吃饭吧。   “那边那几个大个子,”阿砚站在不远处,朝他们招招手,“你们过来一下。”   几人对视一眼,捧着饭碗过去。   阿砚见他们吃得满嘴流油,问:“吃得惯吗?”   “吃得惯吃得惯。”   “这就好,殿下有新任务交给我,让我挑选几个人过去,我见你们都是干活的一把好手,就向殿下举荐了你们。殿下说了,干得好能吃上真正的肉!”   为首的汉子问:“做什么?”   “跟造房子差不多,做点木工活计,只要按照殿下吩咐做就行,上手很容易。”   “行,什么时候干?”   阿砚露出一个笑容,“明日卯时正刻(上午六点)你们在这等着,我带你们过去。”   翌日,阿砚带领阳乌山几人,行至远离人群的一处山麓下。   山麓荒地广阔,几乎无人涉足,从田庄也看不到这边情况,隐秘得很。   他掏出一张图纸递给几人,“依照纸上的图样,完完整整地造出来。”   几人定睛一看,都觉得造型很奇特,但看起来确实简单,工作量也不大。   他们忍不住问:“这是做什么用的?”   有高墙,有壕沟,还有步桩,实在看不明白。   阿砚笑着道:“只要照做就行。”   几人闭嘴开始干活。   事情都在按照楼喻的规划稳步推进。   训练场地修建完毕前,楼喻亲自带着霍延和李树,在院子里训练站姿以及步伐。   “等学会后,你们二人分别带五十人进行训练,每旬进行比试,名次靠后的队伍,惩罚他们给名次靠前的队伍洗一旬的脏衣服臭袜子。”   楼喻一边笑眯眯地说,一边纠正李树的姿势。   “我希望这次带来的一百人,在你们的训练下,都能合格。”   “当然,你们身为领队,必须要做到比所有人都要优秀,否则无法服众。”   李树眼神坚毅:“是!”   霍延不吭声,但神情坚定决然。   他能想象到,若是以后府兵都能做到这样的站姿和步伐,那绝对是一支气势凛然、纪律严明的队伍。   逢春和采夏办完招工事宜,又陷入空虚,便来到田庄想找点事情做。   楼喻无奈道:“给你们休几天假还不好?”   招工后,他赏了银钱让两人自己去买喜欢的布做新衣裳,本以为两人会在王府歇几日,没想到竟上赶着找事做。   “殿下,阿砚他们都有事情做,奴婢和逢春姐姐闲得心慌。”采夏羞愧道。   楼喻心中暗叹,真是庆王府的优秀员工啊!   他想了下,慢吞吞道:“这样吧,你们多关注一下城里的行商,若是他们手里有新奇的物件,一并买下,越新奇越好。”   他就是给两人找点事情干,没奢求真能买到新奇的东西。   两人欢欢喜喜地应下了。   她们离开后,冯三墨携一身冷冽回到田庄。   楼喻屏退其余人,问:“查到了?”   冯三墨点点头,禀报道:“周满四年前在京城,当街遭受武卫司中郎将的羞辱。”   楼喻觉得没有这么简单,问:“还有呢?”   “彼时王爷亲眼目睹,但并无表示。”冯三墨汇报完低下头。   毕竟说的是庆王不光彩的事。   楼喻大致能想象出当时的情景,就是京城武卫司看菜下碟,认为庆王不得圣心,又无权无势,他们不敢直接欺辱庆王,便将炮口对准庆王的府兵统领周满。   周满遭受欺辱,本就满心怨愤,庆王的熟视无睹,更令其失望心冷。   回到封地后,便借酒消愁,浑噩度日,对庆王府不似往日忠心耿耿。   逻辑上说得通。   看来,四年前京城之行,对整个庆王府都是一次不小的打击。   “楼喻”作为不受宠的藩王世子,也被京城的世家贵胄们言语讽刺羞辱。   他心理本就脆弱,憋屈之下竟催化出另一种偏执的性格。   当时,霍延乃京城贵公子之首,两人相比,犹如日月对萤火,“楼喻”对霍延的嫉恨从此生根发芽。   他虐待霍延,不过是想证明曾经的日月之光不过如此。   楼喻颔首道:“你辛苦了。”   冯三墨道:“盐场那边,暂时并无动静。”   “好,继续盯着,有任何情况,都来向我汇报。”   数日后,山麓的障碍训练场修建完毕。   楼喻亲自去验收。   几个彪形大汉站在阿砚身后,鬼鬼祟祟地盯着他看。   楼喻发现了,却也没挑明。   地桩网上绑的是黑色布条,但这并不能起到实际效果。   他吩咐阿砚:“稍后让人取些石灰粉来,均匀撒在布条上。”   阿砚咧嘴应下。   楼喻像模像样地转了一圈,又回到田庄。   他走之后,阳乌山几人围着阿砚问东问西。   这几日,他们同阿砚混熟了,说起话来少了些许顾忌。   “阿砚小兄弟,方才那个就是殿下?”   “是啊!”阿砚呲出大白牙,“殿下是不是很好看?”   几人:“……”   好看是好看,但一个大男人,长那么好看有什么用,瞧着柔柔弱弱的,两根手指就能拎起来。   几人附和几句,有人又问:“你之前说殿下身边有个武艺高强的护卫,怎么没见着?”   阿砚反问:“你们问这个做什么?”   不等他们想出措辞,阿砚便道:“你们同我一起去取石灰。”   几人无奈地叹口气,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啊。   就在他们取来石灰撒粉的时候,楼喻领着霍延和李树来了。   一开始,阳乌山几人埋头苦干没注意,直到瘦脸汉子余光瞥到霍延,手里的石灰袋直接掉到了地上。   其余几人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纷纷瞪直了眼睛。   二公子!是二公子啊!   他们激动得眼眶通红,真想立刻上前相认,但二公子似乎没有看到他们,只平静地听从庆王世子的吩咐。   头领摇摇头,示意其他人不要轻举妄动。   石灰撒好,他们退到一旁。   楼喻同霍延和李树解释这些设施的用途和行动要领,说完之后道:   “我特意带了沙漏来,你二人今日测试一次,明日带领所有人进行一次测试。”   看着那些高高矮矮的土墙,还有那些深深浅浅的壕沟,李树不由道:“看起来挺容易的。”   楼喻笑容温柔:“那就先由你做个示范。”   这是现代部队的四百米障碍训练,真正训练起来,是相当折磨人的。   李树乐呵呵地去了起点。   楼喻一声令下,沙漏开始计时,李树兴奋地奔跑起来。   刚开始空跑一百米,李树尚且觉得很轻松,可跳过矮墙后,他的力气如被戳破的气球般,拼命地往外泄。   再到地桩网时,他趴在沙地上,已经精疲力竭,感觉再也无法前进了。   累,好累啊!   李树当场就想放弃,但殿下和霍延他们还在看着自己,他不能放弃!   等他颤颤巍巍抵达终点,整个人都已经七窍升天了。   “殿下,属下……”   楼喻怜爱他一秒,“别说了,先歇息。”   冯二笔在旁笑道:“李副统领,你后背沾了好多石灰粉啊。”   李树尴尬地低下头颅,为自己之前的大话感到万分羞愧。   计时用的沙漏早就漏完了,楼喻怕打击他,就没续。   阳乌山的几人凑在一起说悄悄话。   “这确实看着挺容易的,肯定是那人太弱了。”   “就是就是,咱们翻山越岭,肯定比他强多了!”   “别废话,二公子开始了。”   霍延很清楚李树的体力如何,所以他并没有轻视这个小小的障碍训练。   他深吸一口气,飞速向前冲去!   论体力,霍延比李树强上许多,论技巧,霍延同样高于李树。   跟霍家儿郎比起来,李树就是个野路子。   少年仿佛一只迅捷的黑豹,轻松越过高矮墙,跨过壕沟,穿过地桩网,在各种障碍中如履平地,犹如神助。   李树瘫倒在地,这还是人吗!   阳乌山几人满脸欣慰。   “二公子就是厉害!”   “哈哈,不愧是霍将军的血脉!”   “二公子可真长脸!”   霍延来到终点,依旧气息平稳,只是脸上微微泛红,额上冒汗。   他漆黑如墨的眸子定定瞧着楼喻。   楼喻噙着笑,双掌轻击,“非常好。”   李树哀嚎一声。   直到现在,他才真正意识到自己与霍延的差距。   “李树,你这样,如何带领手下府兵?”   楼喻轻飘飘地在他心上扎刀。   “殿下,属下一定加强训练!”   “行,我拭目以待。”   楼喻言罢,转首去看阳乌山的几人。   “你们建设有功,想要什么赏赐?”   其余人都看向头领。   头领心道,我想要二公子跟我们一起走,你给吗?   他看向霍延,霍延平静地回视他。   头领转念又想,带走二公子以后呢?难道要让二公子跟着他们一起去阳乌山收保护费?   他斟酌片刻,问:“殿下,要不让俺几个也试试这个?”   楼喻有些惊讶,“请便。”   阳乌山其余几人:???   头领你咋回事?我们不想试啊!   头领忽略他们拒绝的眼神,一双虎目锐利地扫视整个场地。   开始奔跑!   到底是经历过战争洗礼的,这个粗莽魁梧的汉子,身手相当矫健,虽然比不上霍延,但比李树优秀太多。   李树张大嘴巴,心中怀疑更甚。   他已经不堪到这种地步了吗?连一个寻常的匠人都比不过?   太他娘的打击人了。   头领都上了,剩余几个人也逃不掉,他们的表现都比李树强。   李树整个人都萎靡了,想把自己埋进土里,再也不见人。   他沉默良久,忽然起身对楼喻道:“殿下,属下无颜带兵,属下自请加入考核队伍。”   他真的没脸跟霍延同台比拼。   他自己都不合格,又怎么能带出来更强的兵呢?   楼喻欣慰地拍拍他的肩,“我相信你以后会做好的。”   能主动卸任,能在挫折后鼓起勇气拼搏,是条真汉子。   至于阳乌山的几人,就交给霍延解决吧。   翌日,霍延召集一百人来到山麓训练场,记录所有人的测试成绩。   一开始,府兵们也同李树一样轻视这点障碍跑,可到了真身上阵,一个个哀嚎漫天,连吃奶的力气都使出来了。   总体成绩相当不理想,不过也在楼喻和霍延的意料之中。   障碍训练给了所有人一个下马威。   成绩不理想怎么办?那就加强训练!   每天训练站军姿,踢正步,进行越野跑,加强体能锻炼。   闲暇时,霍延甚至会教授他们一些上阵杀敌的招式和技巧。   训练后的改变肉眼可见地呈现在每旬的测试成绩上。   所有人的体能都得到长足的进步。   其中,李树最为刻苦。   别人练两遍,他练四遍,别人跑五公里,他跑十公里。   功夫不负有心人,他的努力最终换来优异的成绩。   但艰苦枯燥的训练,还是引起一百府兵的焦躁和抗拒。   晚上休息的时候,有人找上李树,问:“副统领,兄弟们都想问,咱们每天累死累活是为了什么啊?”   李树瞥他一眼,“累死累活?我看你不挺精神的。有什么屁话赶紧放,老子还要睡觉。”   “咱又不用打仗,整这些干啥?跟以前一样不好吗?”   “好个屁!”李树翻了个身,“我看你们一个个偷奸耍滑,一点志气都没有!”   “副统领,咱们当初可是信任您才跟着您干的,可是来了田庄,不是开荒就是训练,哪有什么奔头?”   李树深深叹口气,语重心长道:“你以为霍延每天记录成绩干什么?别想太多,给我好好训练!”   “不是,为什么要霍延那小子管我们?他才十五,毛都没长齐呢吧,您不是比他更有资格?我看殿下就是偏心他吧。”   李树烦不胜烦,一脚将他踹翻。   “狗屁倒灶的话咋那么多?你要是不服,明天直接找霍延比比,能耐没有,废话一箩筐,殿下好吃好喝地养着你们,你们还觉得亏了?滚回去睡觉!”   “……”   然而,李树的话并没有敲醒他们。   翌日,霍延例行每旬的考核,有不少府兵联合起来抗议。   “你凭什么管咱们?”   “是啊,咱们累死累活,你站在那倒是轻松。”   “要不你来试试?”   越来越多的人附和。   李树都不忍继续看,这些兵蛋子没被虐过,是不知道好歹的。   霍延凝视一百府兵,话音掷地有声:   “行,那就比试一场!倘若有谁赢了我,我这个位子他来当!若是我赢了,以后你们都得听话,敢不敢赌!”   府兵们被激起血性。   “赌就赌!有什么不敢的!”   “大家一起赌,赢他丫的!”   “等赢了后,老子不受这鸟气了!”   一旁的李树慢慢扬起唇角。   他已经迫不及待要欣赏精彩绝伦的“屠杀”场面了。 第二十八章   山麓训练场,众府兵战意漫天。   被一百来人盯着,霍延丝毫不怵。他不慌不忙来到起点,示意李树开始计时。   李树一声令下,高大英俊的少年,如同草原上最凶悍的猎豹,飞跃在训练场上。   他跨过壕沟,翻过高墙,潜过地桩网,宛如一柄出鞘的利剑,直指终点。   一百人惊讶地张大嘴巴,连呼吸都忘了。   太快了,实在太快了!   有人忍不住出声:“娘的,老子就是个废物!连十几岁的小子都比不过!”   有人自我安慰:“毕竟是霍家人,就是厉害。”   李树听罢,不由扯扯嘴角,他已经想着再来一次打击了。   训练场上少年矫健的身姿,渐渐激起府兵们的斗志。众人眼也不眨地盯着霍延,直到他毫不气喘冲到终点。   他的背后,一丁点石灰粉都没碰上。   府兵们服了,真服了。   在霍延的刺激下,他们一个个打了鸡血似的,平均水准比之前的测试高出一大截。   等所有人完成训练,李树问霍延:“我记得咱俩第一次测试时,有几位匠人的成绩都不错,不如今天让他们也来试试?”   霍延略感惊讶,而后颔首道:“可。”   杀杀府兵们的傲气也好。   李树亲自去请那几人,几人闻言,互视几眼,问:“是霍郎君叫我们去的?”   “不是。”李树诚实道。   头领道:“咱还要盖房子,没空。”   李树:“霍延也同意了的。”   头领态度立变:“那就走着。”   他们跟阿砚报备,阿砚经冯二笔提点几句,也知他们身份非比寻常,遂点头同意。   李树素来欣赏有能力的人,去的途中主动攀谈:“几位壮士体格健硕,能力不凡,怎会屈就工匠一职?”   “不过讨口饭吃。”头领漫不经心回道。   “鄙人李树,想跟几位兄台交个朋友,不知几位壮士姓甚名谁?”   头领瞥他一眼,“咱都是粗人,别拽那些文绉绉的。你叫我汪大勇就成。”   “许江。”   “吕大宝。”   “马强。”   “王小河。”   李树一一记住了姓名,觉得几人均是性情中人,相交之心越发炽热。   行至训练场,汪大勇几人见到霍延,均神色激动。   他们这段时间暗中寻了霍延好几次,想劝他跟着他们一起离开庆州府。   霍延却说:“我如今是奴籍,若离开庆州府,唯有落草为寇这一途。我可以,但霍煊和霍琼不可以。”   他们年纪还小,霍延不忍心让他们过颠沛流离的日子,更何况,霍家之人,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做打家劫舍之事的。   汪大勇叹道:“难道二公子就任由霍家背负污名,将军和大公子死不瞑目?”   “汪叔,若你们当真愿意为霍家平反,不如留下助我。”霍延平静深邃的眸子望着他们。   汪大勇实在不理解,“难道二公子宁愿当一辈子奴仆?”   霍延摇摇头,“奴籍只是朝廷定的。”   若是有朝一日,朝廷没了,他的奴籍自然就不算数。   观楼喻在庆州府所作所为,聪明人心里都有数。   朝廷腐败,百姓怨声载道,乱世之象已生,庆王身为皇室正统,自然有一争之力。   说实话,霍延敬佩如今的庆王世子,也很感激他。   他愿意留在庆州府,为楼喻谋划。   汪大勇等人劝了几次,不仅没有劝动霍延,反而差点被霍延说服。   他们已经动摇好些天了。   “大勇兄弟!”李树的喊声拉回汪大勇的思绪。   他扭头看向李树,“怎么了?”   “众位兄弟都等着你们呢,”李树拍拍他的肩,“好好跑,让兄弟们长长见识!”   周围一百来号人“虎视眈眈”,汪大勇见过更大的世面,不仅不露怯,反而隐隐有些兴奋,快速热身后来到起点。   他块头大,看起来魁梧粗莽,似乎很不灵活,又只是个匠人,府兵们并不看好他。   然而,他们再次被打脸了。   这位健硕魁梧的汉子,迈着比他们还要轻盈的步伐,相当有技巧地越过一个又一个障碍,连地桩网都能轻易通过,不蹭一点石灰粉。   府兵们:“……”   为什么连一个匠人都能轻易将他们打败?!他们真的有这么废物吗!   接下来,许江等人也都一一通过障碍训练,打击得府兵们再也说不出话来。   李树心里满意至极,朗声教训:“常言道,骄兵必败。我都不知道你们哪来的自信,一个个成绩差得不忍目睹,不想着努力,反而质疑别人不行,脸呢?!”   伤害性不大,侮辱性极强。   一百府兵惭愧地低下头颅,同时心生无限斗志。   李树见敲打效果喜人,便给了他们一个甜枣:“不过,你们之中也有值得称赞的,念到名字的站出来。”   他报了五个人的名字,是这次考核的前五名。   其余人纷纷羡慕地看着他们,如果被表扬的是自己该多好啊!   表扬后,李树话锋一转:   “接下来,队伍分成五组,每组二十人,组长由你们五人分别担任。每日训练由组长带领监督,每次旬考,按每组总体成绩排名,排名靠后的组必须给靠前的洗一旬臭袜子,到下次旬考结果出来再进行更换。”   被挑出来的五人均面露惊喜,他们是组长了?能管十九个人?这也算是小官了吧!   其余府兵更加羡慕嫉妒恨了,眼中纷纷迸发战意。   李树见状,心中暗爽,面上却严肃道:“当然,若有组员连续三次超过组长,便可替代组长一职。”   殿下说过,有竞争才有动力嘛。   果然,话音刚落,众府兵均摩拳擦掌,一个个直勾勾盯着五名优秀组长。   一旁汪大勇几人,闻言不禁目露深意。   这样的练兵之法虽然少见,但效果相当显著。   他们想起霍延的话,不由暗叹:难道那位弱不禁风的庆王世子真有不同寻常的本事?   “弱不禁风”的庆王世子,确实有些不禁风了。   事情是这样的。   杨继安匆忙跑来找他,说霍煊和医馆里的一群药童打群架,闹得不可开交,陈大夫管不了,正好他路过医馆,索性让他来找殿下。   楼喻闻言,立刻起身前去。   正当他穿行庭院时,一股妖风平地而起,院中横绳挂晒的衣物床单扑面而来,直接糊了他满脸。   冯二笔惊呼一声,手忙脚乱地将床单衣物扒拉下来,只见楼喻原本齐整的发型显现出独特的凌乱美来。   楼喻:“……”   他只好重返屋子,对杨继安道:“去寻霍延。”   杨继安一直憋着笑,出了院子才龇牙咧嘴,咯咯不停。   楼喻有些气闷,吩咐冯二笔:“日后晾晒衣物换个法子。”   冯二笔忐忑道:“殿下恕罪,奴即刻让人挪走。”   “挪到哪儿去?”楼喻可不愿意让自己的私人衣物晒到别人院子里。   他想了想,道:“去找个擅做木工的匠人来。”   “是。殿下可还打算去医馆?”   楼喻摸摸梳好的发髻,颔首起身:“去瞧瞧。”   两人来到医馆,里面吵嚷闹哄一片。   霍煊被人制住,鼻青脸肿,眼冒怒火。   霍琼穿着一身暗灰色的男式衣裳,面无表情站在霍煊身旁,冷冷的目光落在那群药童身上。   “闹什么呢?”冯二笔寒着脸道,“殿下善心让你们来医馆是学医的,不是来打架的,你们以为医馆是什么地方!”   见到楼喻,孩子们顿时收敛神色,低下头去。   霍煊昂着小脑袋,眼神躲也不躲,一副“我没错”的模样。霍琼见到楼喻,则眼眶顿红,仿佛找到了主心骨。   陈川柏叹息着拱手一拜,“是老朽无能,没有管好他们。”   楼喻神色淡淡:“说说怎么回事。”   “实在惭愧,”陈川柏回道,“老朽去后院侍弄药材,让孩子们温习,听到打闹声才出来,尚且不知出了何事。”   楼喻点霍煊的名:“你似乎有冤要诉。”   “殿下,”霍煊半愤怒半委屈道,“我不是故意要打架的,是他们无礼在先!”   “谁无礼了?明明是你先动的手!”   “殿下,是霍煊先打的我们!”   “殿下,我们温习得好好的,是他突然闯进来打人!”   霍煊一张小脸要气炸了。   “都安静!”冯二笔大喝一声,眸光锐利,“等霍煊说完你们再说。”   他言罢,搬了把椅子过来,“殿下,您坐。”   楼喻依言坐下,眸光落在霍煊身上,温声问:“为何打人?”   霍煊瞪了那群药童一眼,小嘴叭叭道:“回殿下,这几日妹妹回到家都闷闷不乐,连饭都吃不下了,有时候还偷偷躲在房间里哭,我都看在眼里!”   他越说越气,“我问她她不说,我就只好偷偷跟过来,在门外听到这些坏蛋全都欺负我妹妹!我实在气不过才打了人。是他们缺德在先,他们惹妹妹伤心,我当然要帮妹妹出头!”   “出头就是打架?”   门外传来霍延沉威之声。   霍煊瞬间后退几步,缩了缩脖子。   “霍煊,你惹祸不知悔改,回去罚十鞭。”   霍延上来就定下惩罚。   这是霍家家法,霍煊心中虽不服,却不敢吱声。   其他药童纷纷震惊,罚十鞭!   好可怕!   霍琼试图求情:“小叔,此事因我而起,不怪兄长,我替他受罚。”   “你不曾劝阻,自然也该罚……”   “行了霍延。”楼喻懒懒地掀开眼皮。   上来就不问青红皂白,先把自己孩子罚一遍,这传统的打击教育法楼喻实在不敢恭维。   霍延立刻噤声。   霍煊和霍琼仿佛发现新大陆,目光惊异地瞅瞅楼喻,再瞅瞅霍延。   倒是一旁的杨继安不觉得有什么,反正殿下在这,都听殿下的没错。   “官府问案,还得听双方陈词。”楼喻转向那群药童,“你们是否欺负了霍琼?”   药童们你看我我看你,没一个人说话。   楼喻语调平和淡漠:“不说实话者,等查清后,一律赶出医馆。”   如果真的存在“校园霸凌”,他必须要好好教育,杜绝霸凌的存在。   楼喻面容平静,目光威严,孩子们被震慑住,担惊受怕之下不敢不从。   便有药童嗫嚅道:“殿下,我们只是觉得她一个小娘子,不该来医馆。”   有人带头,其余人纷纷附和,而且非常理直气壮。   “是啊是啊,殿下,医馆就她一个小娘子,我们觉得很不自在,不想跟她一起学。”   “她在家绣绣花就好了,为什么要来医馆?”   “我们是为她好,她一个小娘子跟我们混在一起,对她名声不好。”   听到这些言论,霍琼唇瓣微抿,双拳紧握,只觉愤怒又无力。   “放屁!”霍煊是个暴脾气,“我妹妹想学关你们鸟事!咸吃萝卜淡操心,管好你们自己!你们就是学习比不上我妹妹嫉妒而已!”   在田庄生活一段时间,霍煊其它没学会,尽学了一些乡野粗话。   霍延凉凉瞥他一眼,打算回去好好治治。   霍煊放完狠话就觉得不妙,连忙躲到楼喻身边,试图借用楼喻的威严对抗小叔冷厉的眼神。   “你们当真不服霍琼一同进学?”楼喻问那群自恃没错的药童。   医馆招收学生之事,他吩咐下去后就没太在意,没想到医馆只有霍琼一个女孩子。   当然,这并不是那群男药童欺负霍琼的理由。   药童道:“回殿下,她一个小娘子同我们一起进学,我们确实不愿!”   楼喻:“既如此,咱们都公平点。”   他问陈大夫:“孩子们都已经学习一个月,不如进行一次月考,咱们按成绩定论。陈大夫可否根据他们的学习进度出题考评?”   陈川柏面容严肃:“殿下所言甚是,老朽这就当场出题考核。”   楼喻让人准备纸笔,医馆所有孩子都必须参与考核。   他们才学习一个月,学的无非是穴位、经络、药材这些基础知识。   这些都是需要强记的,乍然出题考试,不少药童都慌了。   待纸笔摆在案上,楼喻开口道:“此次考试公平公正,由陈老出题,我亲自监考。你们既然都不服气,那就看看谁考得好。倘若你们连一个小娘子都考不过,那么没有资格同堂学习的,就是你们,而不是她。”   那些药童纷纷低下头颅,他们当然知道自己比不上霍琼,毕竟霍琼是陈大夫夸奖最多的学生。   可事已至此,他们无法反抗,只能认命地听题作答。   却有孩子颤颤巍巍道:“殿下,我、我还不太会写字。”   这些都是庄户的孩子,不会写字很正常。学医一开始主要是辨认穴位草药,字可以慢慢学。   如今短板暴露,连题目都答不了。   楼喻问霍琼:“你可以吗?”   霍琼点头,“可以。”   这么一对比,药童们脑袋更低,直接抵到胸口。   虽说出身不同,不能如此比较,但既然这些孩子用性别攻击霍琼,楼喻也就不会客气。   不过,他还是秉持公平公正,对陈川柏道:“那就出选择题。”   陈川柏:“何为选择题?”   楼喻给他解释了一下,陈川柏理解后连连点头,“殿下巧思,竟能想出此法。”   楼喻:“……”   实在汗颜!   选择题只有选项一二三四,孩子们都会写。他们一边听陈川柏报题,一边在纸上写下答案。   等陈川柏出完基础题,楼喻又道:“再出一道附加题,此题不用笔作答,谁能站起来口述得最完整,谁就能加分。”   所有人:“……”   狠还是世子殿下狠!   字不会写,话总会说吧?   陈川柏想了想,一时竟也起了“坏心思”,故意出了一道超纲题。   考场鸦雀无声。   陈川柏本以为无人能答,未料角落里的小姑娘却站了起来。   她睁着一双灵气清澈的眼睛,流利地将答案说出来。   陈川柏惊讶:“此题我尚未在课堂上讲授过,你如何得知?”   其余孩子都惊叹地瞅着她。   被这么多人看着,霍琼羞涩一笑,“之前借了陈小郎君一本医书,我都看完了。”   陈小郎君是谁?   “我确实借了她一本书。”   一道温润的少年音从内院传来,众人转首望去。   原来是陈川柏的孙子陈小郎君!   陈小郎君随祖父来田庄后,常常深居简出,很少见人,是以众人对他都不熟。   他见到楼喻,行了一礼。   楼喻微笑让他起身,并对陈川柏道:“陈老,公布结果吧。”   不管有没有借书,霍琼众目睽睽之下答出那么难的题,谁都无法质疑。   药童们皆垂头丧气。   输了,他们彻底输了!   所有人中,唯有霍琼一人得了满分,而第二名,也不过答对了一半题目。   楼喻没打算继续打击药童们的自尊心,只对陈川柏道:“以后每月一次考试,前三名可获得奖励。但这次,我唯独给霍琼发奖励,缘由你们都清楚。”   无人敢有异议。   楼喻想到以前上学时发的奖励,便道:“头名奖励一刀纸,一支紫毫笔。”   药童们悔不当初!简直羡慕嫉妒恨!   霍煊顶着一脸青紫,与有荣焉,看着楼喻的眼神充满崇拜。   他就喜欢殿下的赏罚分明!   然而下一息,他敬爱的殿下就对他说出可怕的话:“霍煊扰乱医馆,逞勇斗狠,念及年岁尚小,罚练字百张,背诗二十首。”   霍煊:“……”   小孩肉眼可见地萎靡下来,他最讨厌写字背诗了,简直比鞭笞还折磨人!   楼喻看一眼霍延,意思是鞭刑就免了。   霍延唇角微微扬了一下,顷刻又抿直。   “不过,”楼喻又笑着夸赞霍煊,“你爱护妹妹,有担当,有情义,值得称赞。”   霍煊和霍琼皆眉开眼笑。   楼喻捏捏霍煊的总角,“保护妹妹不受欺负是好事,但做事要注意方法,切忌冲动误事。”   霍煊连连点头,别提多乖巧:“多谢殿下教诲,我记住了!”   楼喻转向药童:“至于你们,出言不逊,参与斗殴,罚每人一篇三百字悔过书,明日交上来!”   众药童:“……”   他们实在太惨了!   事情解决,楼喻打道回院,见霍延跟上来,不由问:“有事?”   霍延眸光郑重:“多谢殿下。”   “跟我客气什么。”   楼喻早已将他当成自己人,提醒道:“不过管教孩子不能一味打骂,棍棒之下出孝子,仅仅是针对长歪了的,霍煊不过是冲动了些,本心还是相当不错的。”   霍延剑眉星目,长开后面容愈发俊朗,周身气质凛冽,仿若一柄隐于鞘中的绝世宝剑,亟待出世那日,惊动天下。   他此时眉眼带笑,神色柔和,不似先前那般锐利凶戾,更显洒脱磊落,与原书那个阴戾狠绝的男主已经越来越远了。   “我明白了。”   楼喻暗赞霍延英俊,同他话别后回到院中。   冯二笔替他斟了茶,问道:“奴让人去寻木匠?”   “去吧。”   话音刚落,院外有人探头探脑。   冯二笔逮住小孩,笑问:“你来做什么?”   杨继安嘿嘿道:“我有事想求殿下。”   “行,进来吧。”   冯二笔放他进屋,又吩咐人去河畔召个手艺不俗的木匠来。   杨继安人小鬼大,见到楼喻就是一通马屁:“殿下方才赏罚分明,真是大快人心!”   “说正事儿。”楼喻懒得听他马屁。   “殿下,我听说北边山麓有个训练场,霍延和李统领每天都去练兵,我能不能也去?”   这件事他在肚子里憋好多天了,一直抓心挠肝的,今天终于逮着机会说出来。   楼喻眼瞅他细胳臂细腿,表示拒绝:“你还小,眼下不是时候。”   杨继安闻言就急了,差点撸起袖子给他看自己的肌肉。   “殿下,我不小了,我现在已经能跟李统领过几招了!”   见他坚持,楼喻也不一味压着他,遂道:“行,你去试试。”   到时候被训得累死累活,可不要找他哭诉。   杨继安高兴地行了礼,蹦蹦跳跳离开院子。   楼喻摇首叹笑,跟冯二笔闲聊:“继安和霍煊虽然看起来一样活泼,其实差别大着呢。”   “他只在您面前这般活泼,其余时候跟个小大人似的。”冯二笔笑道。   “霍煊确实冲动了些,他要是课下找那些孩子理论,也不会闹成这个样子。”   楼喻感慨道:“希望霍延能听进我的话,别罚他鞭子了。”   体罚什么的,揍揍屁股可以,鞭打实在有些可怕。   冯二笔没忍住笑,“殿下,有您递的台阶,霍延不会重罚的。”   楼喻愣了一下,“我递的台阶?”   “奴以为,霍延并非真心要罚霍小郎十鞭,当时应该是为了平息众怒。只是您心地宽仁,免了鞭罚,若是遇上心狠的主子,恐怕十鞭子都不够罚的。”   霍延当时看似对霍煊下狠心,实则是想息事宁人。   他并非不知其中有内情,但他还是下意识选择用这种退一步的方式保全霍煊和霍琼。   楼喻站在他的角度,一下子想通了,但想通后脸色变黑:“他不信我?!”   冯二笔暗恼自己嘴快,连忙劝慰道:“是殿下威严日甚,想必他不敢轻慢。”   “殿下莫非忘了,霍家如今是奴籍,奴籍身份本就低下,霍小娘子既是女子,又是奴籍,不管怎么说,庄户上的孩子们,的确心存轻蔑。”   因为奴籍,霍家的地位就显得相当尴尬,处事也变得艰难。   楼喻恍然大悟,怪不得方才霍延会郑重感谢他。   他倒是愿意消除他们奴籍,然霍家三口身份敏感,他私下里如何对待他们是一回事,可一旦动手除去官方奴籍,那就是忤逆皇帝了。   “你说得有理。”   楼喻心中感慨万千。   穿书前,他只是一个代入主角的读者,说不上是男主的粉丝,但至少有亲近感。   穿书后,为了自己小命着想,他致力于改变男主和自己的命运走向,想将男主收入麾下,却也仅此而已。   但是现在,他越发觉得男主不仅仅是个单薄的纸片人,也不仅仅是个英勇善战的工具人。   他可以在绝望时满腔怨愤,也可以像方才那般细腻洒脱。   他很复杂,有对敌人的仇恨压抑,有面临逆境时的顽强不屈,也有对待亲人的苦心和别扭。   他是如此的鲜活。   这样一个人,值得被人善待。   他暗叹一声,收敛心思,吩咐冯二笔铺纸研墨。   片刻后,一个类似现代衣架的图形跃然纸上,楼喻还根据如今的衣物特点进行了一番改动。   冯二笔惊奇:“这是何物?”   楼喻卖个关子:“等木匠制好,你就知道了。”   他说完,又画了个晒衣架。   须臾,木匠至,俯身行礼。   楼喻将图纸递给他,言明自己的要求。木匠不知这是何物,也不敢问,战战兢兢地捧着图纸退下了。   木匠从未做过这两个器具,但因图纸清晰,做工简易,没有任何的技术难度,他很快做好,将成品送到主院来。   楼喻试了试,没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便赏了木匠。   木匠开开心心地离开。   在冯二笔好奇的目光中,楼喻取下院中横搭在绳上的飘逸衣裳,用衣架将其撑开,使衣裳自然垂落,挂在比人高的晒衣架上。   他如法炮制,省去院中许多空间。   没了宽大衣物的遮挡,院中视野变得开阔起来。   冯二笔惊叹连连,一大波马屁奔腾而来。   楼喻有些不好意思,他不过拾人牙慧罢了。   他又让木匠打了个一人多高的衣柜,上部分柜子用来挂衣服,下部分抽屉用来放置一些贴身衣物。   如此一来,衣物都不用叠,晒干之后直接提着衣架挂到衣柜里,方便省事许多。   这用法不知怎么传了出去。   庄户们都觉得好用,有余钱的就去找木匠订制,没有余钱的便自己动手做些简陋的出来。   就连陈川柏这个老古董,都直言殿下有巧思。   时间飞快流逝,河畔的造纸坊全部竣工。   造纸坊占地不小,不仅有数十间屋子,更有数个水碓立在河畔,与造纸坊相连。   水碓是利用水力、杠杆等原理舂米或捣碎硬物的工具,有了水碓便可大大节省人力。   楼喻早已备好竹子、黄麻、芦苇、杨木等造纸原料,只等造纸坊召到工人正式开工。   造纸是个技术活儿,不是谁都会的。   楼喻以前看小说对手工造纸感兴趣,特意去学了,不过就一两次,算不上熟练。   他得先自己琢磨一下步骤,顺便利用这时间,招收一些无家可归、愿意卖身的青壮劳力来。   他建造纸坊,不仅仅是为了造纸。   造纸需要竹木等原料,造弓弩之类的武器也需要啊!   他欲借造纸坊的名头,行私造弓箭之事。   大盛朝私造兵器是杀头的重罪,别说弓弩了,连一块盾牌都不行。   楼喻敢冒着这么大的风险,也不过是仗着大盛朝廷如今风雨飘摇,无暇管顾庆州罢了。   据他了解,大盛的造纸术尚不及隋唐。隋唐时期的澄心堂纸尤其出名,还能造出不同颜色的纸笺。   大盛的纸不够光润、平滑、美观,他学习过的造纸技艺肯定远超大盛。   说不定卖纸也能卖不少钱。   不过在古代造纸是个体力活,楼喻虽然经过锻炼有了些肌肉,但仅凭他一人,根本无法造纸。   一百府兵派上用场了。   正好他们也嫌训练枯燥,楼喻索性让他们体会一下劳动人民的艰苦。   让原料榨出纸浆,是一件极为耗时耗力的活儿。   楼喻耗费大量工夫,在大盛造纸术的基础上,加入蜡糨、黄檗、胶、矾等辅料,试验数十次,终于制出更加光润平滑的纸张。   其纸色泽洁白,莹润如玉,笔墨易干而不褪,可谓绝佳极品。   且黄檗有灭杀虫卵的功效,加入黄檗后,可以防止纸张遭受蛀蚀。   他身边不乏识货之人,霍延出身贵胄,杨广怀见多识广,陈川柏人老成精,都能看出此纸绝非凡品。   既然已经造出超越大盛的纸张,染色、印花、洒金等技艺就先搁置。   一样一样来,才更能抓住市场嘛。   忙完这一阶段,楼喻给自己放个假,搬了张躺椅,靠在院子里晒太阳。   春风徐徐,阳光和煦,楼喻躺在靠椅上昏昏欲睡。   “殿下,霍小郎和霍小娘子来了。”冯二笔轻声禀报。   楼喻睁开眼坐起。   “让他们进来吧。”   这段日子他实在太忙,都没工夫见这些小家伙了。   霍煊和霍琼并肩进了院子,抬首看向楼喻时,不免呆住。   此时阳光正盛,金光洒落在楼喻身上,他身着一袭云白袍服,姿态悠然潇洒,又见眉目秀致,意态温雅,仿若神光笼罩,仙人临世。   两人呆头鹅般的神态逗笑楼喻,他弯眸道:“愣着做什么?”   霍煊性子直爽,开口便道:“殿下太好看了,我不小心看呆了。”   冯二笔咧嘴笑起来,他就喜欢听别人夸赞殿下。   霍琼比较含蓄,拘谨道:“上次在医馆,殿下为我解围,我没什么贵重的可以送给殿下,就跟师父学做了香袋,里面都是一些性温的药材,有凝神静气之效。”   她虽这么说,可香袋却没拿出来。   楼喻不禁问:“香袋呢?”   小姑娘惭愧地低下头,“我回去重新做一个。”   她突然觉得自己做的香袋,根本配不上世子殿下!   楼喻却道:“不必了,就用这个。”   再做一个难免耽误小姑娘业余时间。   霍琼只好捧出香袋。   香袋呈圆形,天青色的袋面上,绣着一只翩跹的迷你仙鹤,意境优雅超然,只不过布料粗糙、针脚不够完美,确实有些拿不出手。   楼喻毫不犹豫接过,目露赞叹:“这是你自己绣的?”   霍琼点点头,“技法拙劣,让殿下见笑了。”   “绣得很好啊!”楼喻是真心实意地夸奖。   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姑娘,能绣成这样,已经很不错了。   而且香袋捧在掌心,有淡香盈出,嗅之心神宁静,的确是下了功夫的。   他直接将香袋挂在腰封上,认真道:“香袋我很喜欢,谢谢你。”   天青色袋面与云白袍服相得益彰,确实不俗。   霍琼又高兴又感动。   殿下真好!   霍煊见妹妹被夸,不甘示弱,忙上前一步道:“殿下,我也有礼物要送给您!”   “哦?是什么?”   霍煊故作神秘:“礼物放在外面了,我去拿进来。”   言罢,不等楼喻开口,便拉着霍琼跑出院子。   须臾,五名体格健壮的汉子踏入院中。   楼喻当即挑动眉梢,心中恍然明白。   恐怕这不是霍煊送的礼,而是霍延送的礼吧!   他下意识端正坐姿,开门见山道:“是霍延让你们来的?”   汪大勇几人互视几眼,齐齐半跪于地,异口同声道:“汪大勇(许江、吕大宝、马强、王小河)愿为殿下效劳!”   楼喻面容平静:“诸位请起。”   五人起身,汪大勇表态:“殿下若有事,尽管吩咐我等。”   楼喻问得很直白:“诸位是因霍延之令做此姿态,还是心甘情愿为我效劳?若是前者,诸位还是请回罢。”   “殿下言重了,”汪大勇作揖道,“我等从阳乌山来寻二公子,本来的确打算救走二公子。可是这些日子以来,我等看得清楚,与其带二公子回去做山匪,还不如在此为殿下效力,恳请殿下收留!”   楼喻并不全信,不过既然他们已经这般表态,他也不好拂了霍延的心意。   如今正是用人之际,阳乌山的土匪是时候实现他们的价值了。   他问:“霍家旧部还有多少人?”   “加上我等,共二百六十七人。”   楼喻暗自点头,二百多人,足够了。   “你能保证那二百多人,都同意来庆州府为我效力?”   汪大勇颔首,“已经传信回去,他们都愿意前来庆州府。”   楼喻心道,恐怕为的还是霍延吧,庆王世子可没有这么大面子。   他笑了笑,“那就等人到齐了再说。诸位皆是骁勇善战之人,有诸位加入,庆王府如虎添翼。若是得闲,可以一同参与训练,教教那些府兵。”   汪大勇五人应声退下。   楼喻重新躺回靠椅,微敛眉目沉思。   “殿下,您当真要用他们?”冯二笔试探问道。   楼喻懒懒掀眸,“你想说什么?”   冯二笔道:“这些霍家旧部对霍家忠心耿耿,如今愿意留在这里,不过是因为霍延在此。若是长此以往,恐怕……”   “担心他们生出二心?”楼喻笑问。   冯二笔点点头,从古至今,军权握在谁手中,谁就是老大。   如今殿下明显重用霍延,霍延在府兵中威望渐甚,再加上阳乌山那些旧部,冯二笔不可能不担心。   他压低声音道:“霍家乃朝廷罪奴,殿下您是皇室血脉,或许霍延不会恩将仇报,但难保那些土匪不会撺掇。”   楼喻不知冯二笔还有这等机敏,笑着调侃:“之前不还为霍延说好话吗?怎么,跟他闹翻了?”   “一码归一码嘛。”冯二笔连忙解释,“奴就事论事。”   楼喻起身,“你说得有理,不过我暂且缺人,用用也无妨。”   更何况,他不是没想过这个问题。   原著里,霍延投奔起义军后,机缘巧合下与阳乌山的旧部重聚。   后来,霍延在旧部及一部分起义军的支持下,干掉原先的起义军首领,成功上位。   当然,他们这样做,也是因为起义军首领自己不做人。   楼喻不会成为那个起义军首领,也不会让自己陷入那般境地。   冯二笔笑道:“殿下洞若观火,是奴多话了。”   楼喻笑着伸手点他,摇首进了屋。   当夜,庆州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   春雨不断滋润着地里的庄稼,屋檐坠落的雨珠,砸入廊下水缸叮咚作响。   楼喻借着春意沉沉睡去。   翌日一早,他刚吃完早饭,霍延乘雨而来,向他请示:“今日有雨,训练是否如常?”   楼喻摇首道:“不必了,休假一日。”   要是一不小心感染风寒,那可得不偿失。虽然士兵确实需要艰苦奋斗,但劳逸结合方为正道。   霍延应声就要离去。   “对了,谢谢昨天的礼物。”楼喻说道。   霍延屹身檐下,身后是灰蒙蒙的雨幕,他穿着一身玄色训练服,英英玉立,轩然霞举,尽显飞鸾翔凤之姿。   “不用。”   楼喻失笑,上下打量他,忽道:“你是不是长高了?衣服看着有些小。”   霍延面色懵然,显然没想到话题跳跃得这么快。   “正好今日休假,我带你去城里重做几套衣裳。”   霍延下意识拒绝:“今日落雨,路途不便。”   楼喻一想也是,古代的路不比现代,泥泞得很,确实不方便。   他便道:“那就等天晴吧,大家一起回趟城,正好,这一百府兵训练有段时日,不如让某些人瞧瞧成效。”   霍延稍一思量,便知他对府兵营当初的态度耿耿于怀。   世子殿下如此,倒显出几分少年人的意气来。   他郑重道:“定不负所望。” 第二十九章   回城之前,楼喻特地召来李树和霍延,三人开了一个军事会议。   楼喻正色道:   “这次回去,我想对府兵营来次突袭,咱们只有一百人,正面打是肯定不行的,你二人有何良策?”   李树目瞪口呆:“殿下,你是打算让一百人对阵三千人吗?”   两千九百人,跟三千也没什么区别。   霍延倒是露出几分兴趣,道:“我对府兵营的地形和布防不熟,李副统领可否解惑?”   李树:“……”   是这两人疯了还是他疯了?   “疯了”的李副统领,不得不口述府兵营的构造以及各个岗哨的位置,说完不免再次问道:“殿下,你真的要突袭?”   “是,”楼喻意志坚定道,“不仅突袭,还要生擒周满。”   李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咱们先制定行动计划。”   楼喻不给他反应的时间,看向霍延,“你先说说看法。”   霍延略一思量,便道:“据李副统领所言,府兵营平日戌时初(晚上七点)休息,一般而言,丑时(凌晨一点到三点)左右,府兵睡得最沉,我们可以选择这个时刻动手。”   “这不是来阴的?”李树不禁问。   “既是突袭,自然要趁敌军防守最疏松的时刻。”霍延顿了顿,道,“况且,战场上瞬息万变,你不能指望敌人讲究君子之风。”   李树了然,只能默默对周满表示同情。   “但哨兵是不会睡的,”楼喻道,“府兵营的哨位李树你最清楚,到时候,你带人先悄悄解决哨兵,霍延带人直奔周满营帐,擒贼先擒王。”   李树:“……遵命。”   殿下,您把府兵当做贼真的好吗?!   霍延道:“城门晚上关闭,我们必须在白天进城,躲藏在暗处,等到丑时再行动。”   对他来说,府兵营根本不足为虑。   楼喻笑道:“具体行动方案,你二人进行商议,训练这么长时间,总得让他们试试水。不过,切记行动中不得伤人性命。”   “是!”   翌日,乌云散去,天朗气清。   楼喻骑马,仅携冯二笔、霍延二人进城。   李树则带领一百府兵,伪装成普通百姓分批入城,尽量不引起周满等人的注意。   庆王府府兵虽惫懒,但毕竟驻扎城中多年,有自己的消息渠道,要想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必定要避开他们的耳目。   楼喻先回府见了庆王妃和庆王,并带了不少东西孝敬二老。   给庆王的是一沓细白平滑的纸,庆王本还不甚在意,接过匣子后随意打开一瞥,顿时愣住了。   “这是……”   楼喻邀功道:“咱们田庄的造纸坊弄出来的,爹,您觉得这纸能不能卖上好价钱?”   庆王是个附庸风雅之人,虽非大家,但也是个识货的,他不问俗务,自诩清正,对楼喻这般掉入钱眼的行为不是很赞同。   “本是风雅之物,何必染上铜臭?”   楼喻还没说话,庆王妃就揪住他的耳朵,凶巴巴道:   “你以为造出这么好的纸不要钱?咱儿子辛辛苦苦在外头赚钱,你只知道躺在府里享福,没有钱,看你能不能吃得起饭!”   “我错了我错了,王妃你轻点儿!”庆王苦哈哈地赔罪。   庆王妃冷哼一声放开他,转向楼喻时,瞬间换上一副慈母的笑容。   “雪奴,别听你爹胡言乱语,他就是个混不吝的,你做什么娘都支持你!不过你这都瘦了,娘瞧着心疼。”   楼喻无奈道:“娘,您别叫我乳名成不?”   听着实在羞耻。   “还有,我不是瘦了,我是长高了。”   他说着,连忙吩咐仆役搬上一个木箱子,向庆王妃道:“娘,我也给您准备了礼物。”   木箱里装了满满的衣架,庆王妃好奇问:“这是什么?”   楼喻一伸手,冯二笔立刻捧上一件衣裳,为庆王妃演示。   “回王妃,这是殿下让人做的衣架,不管是晾晒衣裳还是存放衣裳都很得用。”   庆王妃自己不用晒衣裳整理衣裳,对此并无太大兴趣,不过好歹是儿子亲自送的,她满脸欢喜地收下。   “我这就让人用上。”   一家三口其乐融融。   叙过亲情后,楼喻带着冯二笔和霍延去集市逛街。   来这里这么久,他还没真正逛过一次街呢。   街市上热闹喧嚣,摊贩叫卖,行商风尘仆仆,全都为生计辛苦奔波劳碌。   楼喻穿着一身低调的华锦,直奔绣铺。   绣铺的掌柜认得他,连忙上前迎拜:“世子殿下大驾光临,小店蓬荜生辉啊!”   楼喻道:“虚礼免了,我来做几套衣裳。”   他用下巴点点霍延,“给他量一量,先做个……两套吧。”   保不齐过几个月霍延又得长高,这次做的衣服还不知能撑多久。   就做两套,一换一洗。   霍延如今十五岁,大概是基因好,个头比同龄人高出不少,长得又英俊不俗,铺子里一些挑选布料的小娘子,纷纷掩面偷觑。   楼喻笑眯眯地瞧着,颇有种“吾家有儿初长成”的自豪感。   量完之后,楼喻又推出冯二笔。   冯二笔惊喜地瞪大眼睛,“殿下,奴也有?”   “自然,”楼喻拍拍他的肩,“霍延长高了,难道你没有?”   去年的冯二笔还是圆润型的,今年开始抽条,倒是变成一个清瘦秀气的美少年了。   他咧着嘴随掌柜的去量体。   正巧此时,郭棠带着长随从铺外经过,随意一瞥,看到一个极为眼熟的背影,顿时驻足张望。   长随问:“公子要去绣铺瞧瞧?”   郭棠轻哼一声,“走,进去瞅瞅。”   他撩起衣袍跨进门槛。   绣铺掌柜也不知今日得了什么福气,竟有庆州府两位大人物驾临,一个庆王世子,一个知府之子,这两尊大佛,他丝毫不敢怠慢。   他就要上前伺候,郭棠却瞪他一眼,径直朝着楼喻走去。   楼喻看到他,想起之前的女装,不由笑起来:“郭兄,别来无恙?”   他在田庄待了这么久,不仅没有变黑变丑,反而面容长开不少,原本的稚嫩之气竟已消去大半。   如今眉目昳丽,唇红齿白,风流之态尽显,且其行事沉稳,言语有度,更添几分清贵。   与以前那个天真纯稚的模样大相径庭。   却更让人心生欢喜。   郭棠原本准备的嘲讽之言竟一句也说不出来,他轻咳一声,虎着脸道:“在田庄待这么久,真想变成田舍汉?”   他说着,又瞅瞅霍延,心中不爽,面露讥讽道:“还对一个罪奴这般照顾。”   罪奴霍延轻飘飘扫他一眼,面不改色。   他比郭棠高,这么一扫,倒有几分居高临下的蔑视感。   郭棠本就瞧他不爽,顿时愈发恼火,气愤道:“你什么态度!别忘了你的身份!见到本少爷还不下跪行礼?!”   “你有病啊!”楼喻无语地瞪他一眼,“大呼小叫什么?他什么话都没说,就你在这耍威风。”   郭棠更难过了,虽然他以前不是真心跟楼喻相交,但他也不想看到楼喻抛弃他跟别人做朋友。   “你还真护他!”   楼喻差点翻白眼,郭棠平日里挺正常的,怎么在他面前就像个跳脚的小公鸡一样,逮着人就啄。   他问:“我是世子,你是白身,你见到我是不是也得下跪行礼?”   郭棠:“……”   他放低声音道:“我们不一样。”   “没什么不一样。”楼喻轻描淡写驳斥。   郭棠面色黑沉,“我本来还打算替你张罗买马的事儿,你这么对我,我可不干了!”   买马?!   楼喻顿时来了兴致,“你不是说吉州雪灾,马场关闭了?”   “我找的另一条路子,买不买随你!”郭棠凶巴巴道。   楼喻微微一笑,“许久未见,郭兄可否赏脸,去有茗楼一叙?”   郭棠傲慢看霍延一眼,“不准带他。”   “行。”楼喻点头答应,交待霍延,“你先回府,我带二笔同去。”   霍延颔首应下。   楼喻和郭棠一行四人,徒步来到有茗楼。有茗楼的掌柜见到他们,比见到爹娘还亲热。   “许久未见,殿下风姿愈盛。”掌柜的亲自给他们沏茶,“可还同以前一样?”   楼喻慷慨吩咐:“多上些郭公子爱吃的点心。”   “好嘞,小人这就吩咐下去。”   茶水、点心备齐,郭棠吃了一些点心,又开始喝起茶,顺便偷偷瞄向楼喻。   他们靠窗而坐,细碎的阳光轻柔落在楼喻脸上,泛着莹白淡金的色泽。   以前怎么没发现楼喻这般玉质金相?   郭棠心里头的火气渐渐消散,面上却还不爽道:“你之前那么坑我,我还想着为你买马,楼喻,你摸摸自己的良心!”   “我什么时候坑你了?”楼喻惊讶道,“难道我没给贵府赚钱?”   “你故意使计诬陷我,还用我威胁我爹,不是坑我?”   “你若立身持正,我便无计可施。”楼喻亲自给他续杯,声音温软道,“以前的事就让它过去,咱们眼下坐在同一条船上,应该团结一致,为未来的美好生活奋斗。”   他放下茶壶,面容氤氲在蒸气中看不明朗,“所以,说说买马的事儿吧。”   郭棠见他态度软和,便也不再计较。就像楼喻所说,郭府如今与庆王府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再翻老黄历也没用。   “我有买马的路子,你要是想买,我可以帮你。”   郭棠捻着一块糕点送到嘴里,桃花眼别有深意。   楼喻笑问:“什么路子?”   “我若告诉你了,你还会坐在这里同我饮茶?”   郭棠老神在在,等着楼喻求他帮忙。   楼喻直言道:“你帮我,什么条件?”   “你需要给我提供雪盐。”   他一直都在探查楼喻制造雪盐的地方,企图偷取雪盐的制作方法,但一无所获。   也不知道楼喻是怎么藏的。   楼喻身体前倾,单手托腮,压低声音道:“莫非,你是想用雪盐与北蛮换取马匹?”   北蛮缺粮少盐是常态,他们需要粮盐,而大盛需要马匹,按理说,双方是可以互利互惠的。   但大盛有不准互市的禁令,被人逮到是要坐牢甚至杀头的。   郭棠神色一凛,“你胡说什么,我怎么会与北蛮互市?”   “吉州与北蛮接壤,边境百姓经常暗中与北蛮交易,官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当我不知?”   楼喻一只手把玩茶盏,笑容温柔道:“咱们庆州与北蛮不过隔了个吉州,你身为知府之子,能搭上北蛮马贩这条线,不稀奇。”   郭棠:“……”   他狠狠喝了一口茶,色厉内荏道:“你还买不买?不买就算了!”   “当然买,”楼喻将点心碟往对面推了推,“不过,我需要你帮我引荐北蛮马贩,作为报答,我稍候便让人送礼去贵府。”   郭棠本还不愿,听到礼物眼睛不由一亮,“什么礼物?”   楼喻卖关子:“看到就知道了。”   他起身,慢条斯理道:“约个时间,你替我牵线搭桥,如何?”   郭棠一脸为难,“你让我想想。”   “好。”   回府之后,冯二笔侍奉案前,欲言又止。   楼喻好笑道:“有什么话就说。”   “殿下,郭公子提及马贩,会不会是个陷阱?”   楼喻捧着一本游记,翻了一页道:“你是说,他想诱我入套?”   “殿下之前用雪盐抓他现行,他会不会反过来坑害殿下?”   楼喻颔首,“你说得有道理,那就先让三墨去探探马贩的底细。”   他其实并不担心这是陷阱。   郭棠就算想给他安个杀头的罪名,直接用贩卖私盐就成,不必大张旗鼓绕这么大弯子。   他之所以装作为难的模样,不过是想增加自己的筹码,换取更多的利益。   楼喻不怕他贪利,就怕他不贪利,希望他送去郭府的礼物,郭家父子能够识货。   郭府,郭棠兴致勃勃打开木匣子,看到里面叠放的纸张,不禁问长随:“就这?”   长随点点头,“世子殿下送来的只有这个。”   郭棠不敢置信:“他送我纸做什么?难不成是嘲讽我不学无术,让我好好练字?”   “什么练字?”   正值郭濂散衙回府,听到他的话,不由问道。   若是他这儿子真能定下心思练字,他晚上睡着都能笑醒。   “爹,”郭棠将木匣递给他,“楼喻送我的礼物,我不需要,你拿着吧。”   郭濂随意一瞟,也很纳闷,那个心思深沉的小狐狸送纸做什么?不会在纸上抹了毒要害他们吧?   他这么想也就这么问了。   郭棠闻言惊呆,“爹,你把楼喻想成什么人了?”   郭濂冷哼:“他本就心思坏!就你成天上赶着找他玩,你看他如何待你的!”   “那也不会用如此拙劣的法子,”郭棠无奈道,“这样明目张胆的坑害,不像他所为。”   郭濂冷静下来,想想也是,遂抱着木匣回到书房。   他倒要瞧瞧这纸里藏着什么玄机。   郭濂到底有些担心,便吩咐下人取出纸,铺陈案桌之上。   这一铺,便察觉出异样。   借着暮色余晖,他发现此纸光滑莹润,色泽玉白,比起他常用的纸,实在过于雅致柔美。   他见猎心喜,也顾不得纸上有没有抹毒,直接抽出一张,用镇纸压实,研墨运笔,在纸上落下一个“郭”字。   但见墨迹清晰,毫无晕染,不由更加爱惜。   “极品啊!”   他抚须赞叹不已,简直爱不释手,又小心翼翼写了几个字,心中甚喜。   他再见多识广,也没见过这般佳品。   “此纸从何处得来?”他问仆从。   仆从莫名:“这是世子殿下送的礼。”   刚才不是说过了嘛。   郭濂肃目:“我是问,世子从何处得来的?”   仆从摇首表示不知。   郭濂叹息一声,捧着一张纸去寻郭棠。   “爹,您的意思是,这纸并非凡品?”郭棠瞪大眼珠子,惊讶道,“当真如此?”   郭濂不悦道:“你不信老子?”   “不敢不敢,”郭棠连忙请罪,想了想道,“楼喻在田庄建了一处造纸坊,这件事很多人都知道,难道这就是他制出来的纸张?”   经过这么多事情,他已经不再小看楼喻了。   郭濂立刻否认:“不可能!他一个藩王世子,怎么可能会造纸?也不知是从哪挖来的纸匠!”   “不管怎么说,这纸都是出自他的工坊。”郭棠感叹一声。   郭濂想得更多,他觉得自己有必要见楼喻一面。   当夜,丑时。   李树领着一百人,悄悄潜行至府兵营附近。   这段时间的魔鬼训练效果显著,一百府兵今非昔比。他们脚步轻盈,身强力壮,跨越障碍不在话下。   李树及一百府兵,对府兵营的哨位了然于胸。   他们穿着黑色作战服,身影藏于夜色之中,一点一点逼近营房。   李树伏在一处矮墙后,朝身后比了个手势,立刻有数名府兵轻松跳过矮墙,攻向哨位上昏昏欲睡的哨兵。   为了不伤及性命,他们配合默契,一人捂嘴,一人绑缚,接着拿出随身携带的布团使劲塞住哨兵的嘴巴,以防出声。   敏捷又矫健。   哨兵们惊恐地看着他们拖回一个又一个俘虏,心中大声呼喊有敌袭有敌袭,奈何无人听见。   府兵营依旧一片寂静。   与此同时,另一个猎豹般的身影潜入主营房外。   营房门前守着两名亲卫。   霍延轻巧地潜行至两人身后,迅速用手刀将两人砍翻,及时接住倒地的身体,悄无声息地将人拖到一边。   营房里睡着府兵统领周满。   霍延用木刀嵌入门缝,伴随着屋内传来的鼾雷声,一点一点移动门栓,没有发出任何动静。   门栓移开,他推门而入。   许是木门久未修缮,门轴转动时发出吱呀一声。   “谁?!”   床上的人影惊呼而起,迅速攻向霍延!   霍延踢上大门,与周满缠斗在一起。   周满身形壮硕,拳风擦过霍延耳际,霍延敏捷躲避,击向周满的肩部,两人出招极快,打得不可开交,连喊话的机会都没有。   周满到底懈怠数年,遇上霍延这个强将是他倒霉,没一会儿便落入下风,被霍延一招制住。   “你是何人?为何夜闯府兵营?!”周满半张脸紧贴地面,粗莽着嗓子喝问。   他试图吵醒其他营房中的府兵,向自己的亲卫呼救,然而,没有一个人来。   霍延沉默地绑住他手脚,塞住他嘴巴,将他提出门外。   看到不远处躺着的两名亲卫,周满以为二人惨死,痛不可遏,眼中滚出两行热泪,呜呜挣扎直叫。   霍延:“……”   出了营房后,他用布条遮住周满双目,依照楼喻吩咐,将他带入一间僻静的屋子里。   周满知道自己进了敌人的老巢,在口中布团被取下后,并没有大喊大闹,而是冷静地听音辨位。   除了绑他来的,屋子里还有三个人。   “你们是谁?要做什么?”   一柄尖锐的匕首抵着他的喉咙,他听到右前方有个年轻的声音传来。   “庆王府兵统领,不过如此。”   说话的腔调怪模怪样,似乎不是大盛人。   难道是北蛮的细作?!   周满惊出一身冷汗。   他眼睛被蒙,看不到楼喻正竖着拇指对霍延进行表扬。   霍延见过朝贡的北蛮人,那些北蛮人说官话就是这种口音。   “你们到底是何人!”   周满目眦欲裂,心中万分悔恨。   若是他能加强防备,这些北蛮细作不会如此轻而易举地闯进府兵营,他的亲卫也不会被残忍杀害!   巨大的悔意将他淹没,他甚至想着一死了之。   “只是想让你帮忙办件事。”   霍延操着一口古怪的官话,对周满道:“听闻庆王府里藏着庆州的军事布防图,你替我取出来。”   周满愣了,庆王府里有军事布防图吗?他怎么不知道?!   “你们消息有误,王府里并没有布防图。”   匕首往前一分,冰凉的刀刃几乎刺入周满的颈部皮肤。   “别跟我耍小聪明!我已捉了你数个手下,你若不替我办事,小心你和你手下性命不保!”   周满正要开口,忽听门外传来喧闹之声,原来是府兵营发现有敌闯入,前来搜寻营救。   他心中一喜,便听那人道:“有人来了!罢了,反正咱们捉了他不少人,谅他不敢违抗!”   府兵们喊声接近,劫他的几人迅速离开屋子。   周满顺利被人救出,却丝毫不见欢喜。   他脸上沉郁冷冽,回到主营后,见两名亲卫尸体已然不见,心中震痛不已,眼眶通红。   都怪他!都怪他!   周满狠命捶打自己脑袋和胸脯,正自责不已,有府兵手执一张字条,递过来,“统领,您看!”   他翻开字条,上面书写一句话:“若想救出他们性命,用布防图来换。”   周满双拳紧握,怒红眼眶。   该死的北蛮人! 第三十章   毕竟是府兵统领,一番刺激后,周满迅速冷静下来。   他死死攥着那张字条,坐在院中冰冷的地面上,满目沉痛地思索接下来如何行事。   于公,他不愿背叛王府,偷取所谓的军事布防图;于私,他也不愿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手下死在蛮族人刀下!   更何况,他两名亲卫的尸体还在北蛮人手里。   ——等等,尸体?!   周满瞬间起身,来到方才“尸体”躺倒之地,着人提了灯笼过来,仔细搜寻地面上的痕迹,却并未发现任何血迹。   有没有可能,他们并没有死?   也不对,出其不意被扭断脖子,是有可能不出血的。   周满狠命捶着自己脑袋,像只发疯的牛,恨不得回到过去给自己几个大嘴巴子!   余下两个亲卫低哑着声音安慰他:“统领,您别太伤心,说不定……他们还活着。”   周满道:“你们是怎么找到我的?”   亲卫皱眉思索:“当时营中混乱,我等只听到前方有人呼喊‘统领在那儿’,就跟着过去了。”   周满敏锐发觉哪里不太对。   “喊话的人是谁?”   亲卫摇首道:“天太黑,看不清。”   周满又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字条,沉而坚定道:“不管是谁在捣鬼,我都要将他们抓出来!”   他硬生生在地上坐到黎明破晓,才睁着通红的眼睛,换了一身干净体面的衣裳,没有同任何人说,秘密来见庆王。   庆王听闻来意,立刻黑沉着脸:“周满,你身为府兵统领,竟让贼人进府兵营如入无人之地!这是你的失职!”   “卑下有罪!”周满神情凛然,“但如今最重要的,是如何救回被绑人质。”   庆王向来不问俗务,懒得管这些,况且在他眼里,失去几个不重要的小兵,于他而言并无任何影响。   他漫不经心问:“你想做什么?”   周满察觉出他的态度,心中泛冷,硬着头皮道:“卑下想与绑匪做个交易。”   庆王无奈:“可府中并无布防图,此事你是知道的。”   “既然对方执意要布防图,我们可以伪造一份,借交易之机,请君入瓮。”周满建议。   庆王道:“你看着办。”   他觉得那些“北蛮人”的消息渠道有问题,一定是被人骗了。   周满面无表情退出主院,不巧,迎面碰上了楼喻。   楼喻身着华服,朝周满颔首一笑,竟主动打起招呼:“周统领,幸会。”   周满下意识行了一礼,虽然算不上恭敬,不过也没敷衍,“卑下见过殿下。”   “不必多礼,”楼喻笑眯眯道,“周统领护我王府安全,我一直感激于心。不过守卫辛苦,周统领要记得多休息,我看你眼睛都熬红了。”   周满:“……”   他被楼喻说得心虚不已,毕竟昨夜府兵营才被不明人士突袭,他身为统领,不仅毫无反击之力,还被人掳去了人质。   念及此,周满心急如焚,顾不上许多,直接躬身告退。   回到营地,他召集心腹手下,令人即刻秘密搜捕“北蛮细作”。   之所以到现在才下令,是因为他必须要先禀告庆王才行。   然而,“北蛮细作”像人间蒸发一般,根本找不到半个人影。   就在周满焦头烂额之际,他的手下又发现一张字条。   “立刻停止搜寻,否则杀一人。”   周满气得差点捶烂桌案。   娘的,他就算想交易,也不知道该怎么联系对方啊!   他问:“你从哪拿来的?”   “就在营外,从天上砸下来的。”   “……”   周满左思右想,忽然想到那天他被带去的屋子。   那间屋子距离府兵营不过数百步远,是个无人居住的空屋。   他写下一张字条,让人送去屋子里。   果不其然,第二日,他的人在屋子里发现了对方回复的字条。   他收好伪造的布防图,吩咐心腹道:“秘密点二百精锐,随我去设伏。”   在他看来,能躲避府兵们的地毯式搜索,这些细作人数必定不多,他带上二百精锐,应当足以对付。   交易地点设在城外短亭。   短亭周围地形开阔,本不易设伏,但立春之后,草长莺飞,短亭附近草木繁盛,大片大片的草地和灌木丛有一米多高,能轻易隐藏身形。   周满独自携木匣,骑马赶到短亭。   短亭内,已有数人等待。   几人皆覆黑色面巾,头缠黑布,只剩下一双眼睛可见。   周满暗自冷嗤,鬼鬼祟祟,是为贼也。   被当做人质的府兵,都跟短亭的亭柱紧紧绑在一起,只有一个被“细作”控制在手上。   他们见到周满,全都热泪盈眶。   周满心中愧疚,眼睛看起来更红了。   他粗莽着嗓子喊:“图我带来了,放了他们。”   霍延掐着人质脖颈,用别扭的腔调道:“先把图扔过来!”   周满道:“我若交给你们,你们却不放人,该如何?”   “我等皆是守信之人,”霍延答道,“况且,眼下由不得你讨价还价。”   周满皱眉,假装思索片刻,最终无奈妥协:“希望你们说话算话。”   言罢,手中木匣直接砸向霍延面门!   霍延“慌忙”伸手去接,另一只手对人质放松了掌控,周满找到机会,立刻前去将人质抢回自己手里!   他面色沉沉,杀气四溢,“我已命人包围短亭,尔等若不想被乱箭射死,最好束手就擒。”   霍延指指亭柱上被绑的人质,“他们也会被射死。”   周满眉心一动,正要回答,却听霍延用正常的腔调道:“更何况,你的伏兵已经全军覆没了。”   “不可能!”周满惊讶地瞪着他,突然反应过来,“你不是北蛮人?!”   霍延摇首,“不如你试试能否号令伏兵?”   周满心里咯噔一声,又中计了!   他迅速冷静下来,哼笑道:“那又如何?你拿到的布防图也是假的!”   霍延沉默看着他。   周围一片寂静。   周满惊悚地发现,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自己身后,包括被绑缚在亭柱上的府兵。   周满极缓慢地转过头,下一刻,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   一个最不应该出现在这的人,正面带微笑,悠然地向他走来。   “周统领,你我又见面了。”   楼喻等他回过神,面露期待问:“此次军事演习,周统领认为如何?”   军事演习?啥玩意儿?   周满满脑子问号,他已经放弃思考了。   亭中“细作”们,纷纷解开面巾和头上的缠布,露出真实面目。   周满不认识霍延,但面熟霍延身边的几个人啊!   他瞪着眼道:“你……你们……”   那几人面带歉意:“周统领,得罪了,咱们也是听殿下吩咐。”   周满整个人僵在原地。   所以说,这一切都只是一场戏?   他被人耍得团团转?   而且耍他的人还是他一直瞧不上的世子?   “李树,出来吧。”   楼喻对着旷野喊了一声。   周满循着他的目光看去。   李树率一百府兵,气势凛然地从灌木丛中走出来。   他们穿着一模一样的玄色军服,腰缠朱带,步伐整齐稳重,仿佛每一步都踩在周满心上,气势夺人心魄。   与数月前离府时简直是天壤之别。   李树略带歉意地瞅一眼周满,恭敬对楼喻道:“启禀殿下,二百伏兵已悉数被俘!”   “好。”   楼喻转向周满,脸上的笑容已然消失不见,语调不咸不淡,威严沉肃。   “周统领,你可有话说?”   周满满脸赤红,头颅低垂。   他终于明白过来,根本就没有所谓的“细作”!   这一切,不过是世子同他的一场较量。   用一百兵对阵他的府兵营,在人数如此悬殊的情况下,他们府兵营却漏洞百出,损失惨重,连自己都被擒了!   这完全就是一场“屠杀”!   他身为府兵统领,玩忽职守,任由“敌人”轻易攻入营中,简直就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李树同情地看着他,不由为以前的老领导求情:“殿下,周统领率领府兵护卫王府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可否再给他一次机会?”   楼喻冷冷道:“倘若此次并非我们,而是真正的敌人,你知道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吗?”   李树暗叹一声,只能为周满感到惋惜。   昨夜被人突袭,周满早就后悔不迭,自责不已,如今就算楼喻要治他的罪,他也心甘情愿。   “卑下愿意受罚!”周满忽然单膝跪地,通红着眼眶看向楼喻,“卑下先前一叶障目,心存偏见,是卑下之过!”   他不会因为楼喻戏耍他而愤恨怨怼,毕竟任何敌人突袭前都不会提前告知。   相反,楼喻的所作所为,激起了他深埋已久的斗志。   眼前这个看似弱不禁风的少年,能够指挥李树赢了这场军事演习,就已经足够让他刮目相看了!   更何况,这一百府兵才训练了多长时间?   心脏狂跳,热血沸腾。   曾经死寂的心重燃生机。   周满掷地有声道:“卑下心甘情愿受罚,但恳请殿下再给卑下一次机会!”   这个看似桀骜实则苦闷的汉子,终于愿意低下头颅,找回曾经的抱负。   楼喻淡淡道:“你既有错,统领一职自然不能再任。即日起,李树担任统领一职,周满降为兵卒。可有异议?”   兵卒,那就是最底层的士兵了。   周满却无一丝不满。   楼喻对李树道:“如今你是统领,周满所犯之错,按军规处置即可。”   突然升官的李树:“……”   他要如何对待周满啊?这可真是个难题!   回府后,楼喻得到消息,李树依照军规,给周满定下处置结果:杖三十。   被撸职,被杖责,对于曾经的府兵统领来说,已经算是重罚了。   他召来李树,将准备好的规章制度交给他。   “此乃军营新规,一旬内,务必让所有府兵烂熟于胸。”   李树接下命令,回到府兵营便传达下去。   府兵们:什么???他们还得背那玩意儿?   虽然心中抱怨,但经过一次“军事演习”,他们也被激起血性。   背就背,谁怕谁啊!   新官上任,忙上加忙。   经历一场惊吓,如今的府兵们哪还有之前的嚣张气焰,全都乖得不得了。   但李树为了让人心服口服,带领一百人,表示接受全营所有人的挑战。   这就是要打擂的意思了。   府兵当中自然还有不服气的,他们撸起袖子直接上去对战。   结果,不说李树,就连他们曾经不放在眼里的小虾米,如今都成长得比他们还要强大。   所有人都在疑惑:这一百人去田庄到底做了什么?   军队里靠实力说话,李树凭借自己的实力,成了当之无愧的府兵统领。   他依照楼喻吩咐,在营中搭建各种训练场地,定下每日操练项目,从一百精英中选拔出十数位,担任所有府兵的教头。   每个教头领二百人左右,半个月进行一次考评,不合格的,不仅士兵自己受罚,连教头也会受到惩罚。   教头们一边高兴自己升官,一边卯足了劲儿训练士卒,一时间,军营上下苦不堪言。   李树就算再忙,每日也会抽空去看周满。   周满受了杖责,如今只能趴在床上养伤。   见到李树来,他丝毫不见芥蒂,满脸遗憾地拍拍自己的床。   “我听说营中制定了新法训练,实在有些心痒,要不是伤没好,我早就去试试了。你小子可真不错,老子以前没看错人!”   李树笑着摇摇头:“这都是殿下的主意。”   周满以前有多看不起楼喻,如今就有多佩服楼喻。   他目光热忱,扯着李树问东问西。   李树知道轻重,拣着一些能说的说给他听。   “照你这么说,殿下如今相当看重霍延,而且霍延的实力远在你之上,那为何殿下不让霍延担任统领?”   周满摸着胡茬问。   李树心道,府兵不过三千人,殿下的志向远不止三千人,殿下不是不用霍延,而是一定有更重要的任务交给霍延。   他洒脱笑道:“那岂不是大材小用?”   想到自己与霍延的对战,周满不由一哂,“也是。”   就在府兵接受再教育时,阳乌山的二百来号人,顺利抵达庆州府。   他们伪装成流民,依照信中约定来到田庄,与汪大勇五人会合。   二百多人不是小数目,田庄根本没有多余的房屋供他们居住。   所幸楼喻已吩咐人备好帐篷之类的用具,让他们搭建临时住所。   他们风餐露宿习惯了,倒也不挑,但心里还是有些疙瘩的,觉得庆王世子压根就不在意他们。   阳乌山的旧部便找上汪大勇。   “二公子真要跟着那乳臭未干的庆王世子?”   汪大勇一眼就瞧出他们来意,瞪着一双虎目,“怎么着,想带二公子回去当土匪?”   旧部们被怼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土匪哪有什么前途?!   还有人忐忑不安:“不知道世子为人怎么样,会如何安排咱们。”   汪大勇叹口气:“等着吧。”   结果第二日,楼喻就命人来田庄传话,让汪大勇五人前去城中,说是有笔大生意要让他们做。   汪大勇几人一脸莫名。   他们哪里会做生意啊?! 第三十一章   汪大勇五人一头雾水进了城。   阿砚在城门口接应,见到他们便道:“殿下已经等着了,咱们快去吧。”   没走一会儿,汪大勇诧异问:“阿砚兄弟,这不是去庆王府的路吧?”   他虽没去过庆王府,但去过底层客栈。客栈在南市,他们这个方向明显是去南市。   “殿下不在府中,”阿砚笑着卖关子,“你们去了就知道了。”   南市算是庆州府鱼龙混杂之地,这里有很多三教九流,商贩、杂耍、苦力、风月馆等都聚集此处。   汪大勇五人不禁嘀咕,世子怎会在这种地方与他们见面?   穿过脏乱的街市巷子,他们来到一家铺子前。   铺子前有匠人正托举门匾,汪大勇定睛一看,“粮店”两个字映入眼帘。   什么字都能不认识,只有这个“粮”字不能不认识!   五人面面相觑,阿砚将他们带进铺子里。   铺子内部明显翻新过,五人穿过前堂,来到后院,这才发现这个铺子很大,数间谷仓并排而列,估计能装很多很多粮食。   楼喻和霍延就站在院子中。   他们正要行礼,楼喻伸手一拦,开门见山道:“这间粮铺如今在庆王府名下,我打算在此囤粮,有意派人外出采购,不知诸位可愿为我效劳?”   汪大勇五人懵了。   他们是来投军的,不是来当粮商的啊!   五人的沉默在楼喻意料之中,他神色沉肃道:   “我曾听闻有关西北军的事迹。士卒马革裹尸、战死沙场固然可惜,但因粮饷不足,活活饿死,更加令人痛心。”   提及往事,汪大勇五人顿时热泪盈眶,心中酸涩不已。   “我不愿看到这样的场景,你们为我办事,我想尽可能让你们填饱肚子。只是如今世道混乱,运粮队倘若没有护粮之力,恐怕会遭山匪或流民疯抢。   “我知你等皆是骁勇善战的壮士,此事唯有委托你们去,我才能放心。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楼喻郑重凝望他们,仿佛是在将整个庆州府的希望全都寄托在他们身上。   五人虽觉双肩沉重,但一种莫名的责任感油然而生。   他们尝过饿肚子的痛苦,他们常年在西北吃着风沙,他们饿极时,曾竖起中指痛斥尸位素餐的官员,他们也曾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战友饿死却无能为力……   凡此种种,皆是因为无粮可吃。   楼喻有此诚心,他们感佩万分。   霍延亦郑重道:“诸位叔叔,粮草就靠你们了。”   借粮商收购之名,行囤积粮食之实,确实是个不错的主意。   汪大勇知晓此事轻重,不由问:“殿下这般信任我等,就不怕我等贪了钱粮?”   楼喻笑看一眼霍延,“那岂不是说明霍将军识人不清,不辨忠奸?”   论及先考,霍延显然不便多言。   汪大勇五人哈哈笑起来,爽快道:“殿下将如此重任交予我等,我等定不负殿下所托!”   买粮之事就此定下,日后很长时间里,阳乌山的旧部们都得在外行走,为庆州运来源源不断的粮食。   春和日暖,楼喻在院中晒太阳,仆役来禀,说是郭棠求见。   想到马匹的买卖,楼喻立刻让人请他进来。   冯三墨已经查到马贩底细。   郭棠搭上的马贩,确实是从北蛮而来。   因大盛严禁互市,马贩只能偷偷在边城活动,暗地里用马匹换取盐粮等物。   郭棠之所以能搭上线,不过是因为马贩给郭知府上贡,希望郭濂允许他们私下交易。   毫无实权的庆王府,并不在马贩的进贡名单上。   郭棠踏门而入。   他穿着一身湖蓝色锦缎,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看起来倒是有几分贵胄之子的气度。   因自小同楼喻玩耍,他来东院的次数不少,进来就熟稔地坐在楼喻另一侧,捻了一块糕点往嘴里送。   冯二笔礼节周到,吩咐人上茶。   郭棠吃了几块点心,喝了一盏茶,依旧没有主动开口提马贩的事,擎等着楼喻开口求他。   楼喻相当沉得住气,郭棠不说话,他就倚着看书。   无尽的沉默终于耗干郭棠的耐心,他啧了一声:“楼喻,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   楼喻神色悠然:“不请自来,哪里是客?”   “好心当做驴肝肺!”郭棠气咻咻道,“我还打算替你引荐马贩,你就这么不待见我?”   楼喻终于放下书,正眼瞧他,“什么条件?”   郭棠启唇欲说,忽然下人又来禀:“殿下,郭知府求见。”   郭棠一愣,他爹怎么会来找楼喻?难道不是去找庆王吗?   楼喻示意请人进来,不由好笑问:“你父子二人出门没碰上?”   “我又不是从家里来的。”郭棠嘀咕一句。   须臾,郭濂在仆役的带领下来到东院。   以前他都是去主院的,如今却心甘情愿来东院与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少年议事。   实在令人唏嘘。   他踏入屋子,乍见郭棠在此,不由愣住。   “你不是去逛集市了?”   郭棠讪讪笑道:“爹,我前脚到,您后脚就跟来了。”   郭濂亲自上门拜见儿子的同龄玩伴,又撞上儿子,简直尴尬无比。   他拧眉道:“你先回府。”   “我还有事情要与楼喻商议,爹,咱要讲个先来后到。”   郭棠在家里被宠坏,当着楼喻的面都能怼他爹。   郭知府:“……”   简直威严扫地!回去就教训这个兔崽子!   眼见父子二人要吵起来,楼喻只好出面调和:“不知郭大人找我何事?”   郭濂瞪一眼不孝子,从袖中取出一张纸。那纸叠得平整,可以窥见纸的主人对它有多爱惜。   “敢问殿下,此纸是否出自您的造纸坊?”   楼喻颔首,“有何不对?”   郭濂小心翼翼抚过纸面,感叹一声:“殿下可知,若此纸传扬出去,会引起多大轰动?”   “真有这么夸张?”郭棠很是不解。   不就一张纸嘛,或许品质真的高出以往的纸,但又能引起什么轰动?   郭濂横眉,根本不想搭理他。   “郭大人,”楼喻笑容温煦,语调平和,“你想怎么做?”   郭濂直言道:“倘若下官用此纸向京城传信,殿下是否同意?”   他在京城有座师有好友,平日通常用书信联系,是以知晓京城如今波诡云谲。   在这种情况下,他更愿意偏安一隅,躲在这偏远的庆州府潇洒过日子。   他是不想用政绩把自己调回京城的。   但这张纸让他心动了。   他不想升官,但想留名青史啊!   如果此纸的流传是因他而起,那么史书上是否会记上一笔——   庆州知府郭濂用新发明的纸寄信京城,其纸令人大为惊叹,引众人竞相追捧,文人墨客以诗赞之,以赋表之,无不为之所迷。   不是所有当官的都能在史书上留一笔,郭濂本来没抱什么希望,但看到这纸,顿时觉得另辟蹊径也不错。   即便上不了正经史书,可一旦有提及“庆州玉纸”的地方,就一定会有他的身影出现!   “庆州玉纸”是他私自起的名。   纸若白玉,名副其实。   楼喻知他来意,不禁笑道:“郭大人志向不凡,失敬。”   “下官汗颜。”   “郭大人愿意亲自宣扬此纸,我自然没有不同意的道理。”楼喻慢条斯理道,“不过,我有个条件。”   郭濂:“殿下请讲。”   “方才郭棠也同我论条件,既然你们是一家,不如用我的条件换郭少的条件罢。”楼喻笑眯眯道。   “这不行!”郭棠断然拒绝,“我爹是我爹,我是我!”   郭濂瞪他一眼,兔崽子!   楼喻倒也不强求,问郭棠:“你说说自己的条件。”   “我还没想好!”   “那好,”楼喻转向郭濂,“我的条件是,郭大人能够默许我私下同北蛮马贩交易。”   郭棠:!!!   他瞪圆了眼,“你怎能言而无信?!”   “哪里无信?”楼喻无奈道,“我尚未真正与你达成协议,如今用纸换一条生意路,有何不可?”   郭棠简直气炸,他又被楼喻耍了!   郭濂暗叹一声,怪自己太过溺爱,将儿子养成这般性子。   他整整神色,道:“殿下,朝廷严禁与北蛮互市,您不会不清楚罢?”   楼喻笑道:“私盐同样犯法。”   “这不一样,”郭濂摇首道,“盐可以藏,马藏不了。”   盐可以藏在麻袋里装作其他货物,马却不行。   楼喻收敛笑意:“如此说来,郭少之前与我所言,皆是在糊弄我?”   知府都难办的事,他怎能办到?   郭棠张嘴欲解释,郭濂就道:“一匹两匹容易,不过想必殿下所图,不仅仅是一两匹这么简单。”   他清楚楼喻想要战马。   楼喻可不信他的话,“既然马贩无法在大盛做大宗交易,那他冒着风险过来,又予你厚礼,是为什么?难不成是为了同你刺探情报?若非如此,岂不是得不偿失?”   “殿下冤枉下官了,下官可不敢做背叛朝廷的事……”   “你都贩卖私盐了,还不背叛朝廷,虚不虚伪?”   楼喻无情打断他,并予以致命一击。   郭濂:“……”   郭棠这才反应过来,原来楼喻要的不只是一匹良马,而是成百上千的战马!   他沉默了,低首瞧着地面,不知在想些什么。   “既然谈不拢,那这纸同你也就没关系了。”   楼喻可不愿被人白占便宜。   郭濂想留名青史,得看他愿不愿意付出代价。   他并不担心郭濂私自去信京城。   反正只要他愿意,他目前空置的造纸坊完全可以撂挑子不干,到时候郭濂没有多余的纸,自然讨不了好。   楼喻不是平民百姓,他是藩王世子,皇室血脉,除了皇帝,没人能够逼迫他必须造出这种纸。   他完全可以找“意外获得”的借口,表示自己并不知晓造纸之术。   郭濂深感无奈。   他还是无法舍弃留名青史的诱惑,沉重地颔首应下。   “我可以替你引荐,但你得自己同马贩谈。”   楼喻终于笑了,“郭大人愿意保驾护航,本世子感激不尽。”   离开庆王府,郭棠随郭濂同行回府。   他一路上闷闷不乐,神情郁郁,失了往日的精神气儿。   郭濂到底慈父心肠,叹息问:“做什么苦着一张脸?”   “我是不是很没用?”   郭棠转过脸,面无表情望着郭濂,眸子里写满认真。   他陷入对自己的怀疑中。   和楼喻相比,他就像个没长大的孩子,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会,而楼喻却可以同他爹互相较量,甚至隐隐高出他爹一筹。   他羞恼的同时,又觉得无力。   或许在楼喻眼里,他连同对方说话的资格都没有。   郭濂第一次见儿子露出这样难堪的神色,正酝酿如何安慰,却听他皱眉继续道:“爹,你说,他是不是真有反意?”   郭濂一把捂住他的嘴,低斥道:“这种话岂能随便乱说?!”   “爹,”郭棠扯下他的手,神情郁郁道,“再这么继续下去,你就不怕咱们家再也压不住庆王府了?届时您怎么跟朝廷交待?”   郭濂倒是很意外,没想到他儿子还有这样的觉悟,不由心中甚慰。   他语重心长道:“这你不用担心,爹早就找好了后路。此前爹收到京城来信,如今朝纲紊乱,连老师他们都有隐退之意,爹瞧着,总觉得会出大事。”   郭棠惊讶地瞪圆眼睛,“已经这么乱了吗?”   他爹口中的老师,乃大盛三朝元老,在朝中威望极高,连皇帝都对他尊敬有加。   如果朝政已然乱到让他都心生退意,可见到了山穷水尽之际。   他不由问:“爹说的退路是指什么?”   郭濂压低声音:“这些年,爹藏了不少银子,真到了不可挽回的那一天,咱父子俩可以带着银子隐居,岂不快哉?”   郭棠先是一喜,接着眉头一皱,“倘若天下真的大乱,那您认为庆王府还能……”   “你是傻了还是被楼喻蛊惑了?”郭濂没好气道,“就凭那三千无能府兵?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郭棠也觉得如此。   他想了想,又道:“爹,咱们去隐居的时候,能不能顺便带上楼喻?”   郭濂斜着眼:“你什么意思?”   “到时候他走投无路,我给他一条生路,他还能不谢我?”   郭棠畅想道:“他可是皇室正统血脉,您难道不想让皇子龙孙给咱们端茶倒水?”   郭濂浑身一个激灵,瞪直了眼。   想啊!他太想了!   他笑眯眯地拍着儿子的肩,“有志气,不愧是咱老郭家的种!”   郭棠笑着低下头。   他嘴上是这么说,但心里面到底有些隐秘晦暗不愿透露。   ——今日见了楼喻,只觉得他风华更盛。   回府后,郭棠从桌案下的暗屉里取出一本书,翻开几页纸,目光落在那页插图上。   身旁伺候的长随瞅见一眼,不由腹诽:公子的喜好真是古怪,总爱看两个男子滚在一起的图。   看着看着,郭棠突然气冲冲地将书扔到地上,嘀咕道:“画的什么狗屁玩意儿!丑死了!”   长随小心翼翼捡起书,问:“公子若是不喜这本,奴去买新的回来?”   “买再多有什么用?”郭棠往后一靠,拉着一张脸,“没一个画得好看的。”   长随暗叹一声,壮着胆子道:“公子若当真喜爱,不如奴替您买个标致的人回来?”   郭棠沉默片刻,叹道:“再标致,能及得上他?”   毕竟伺候多年,长随对郭棠的了解甚深,他转转眼珠子,低声道:“公子若有喜欢的人,将人弄到手不就行了,何必让自己伤神?”   郭棠翘着腿,瞧他一眼,哼笑一声:“你倒是机敏。那你说说看,如何能弄到手?”   长随凑近一些,轻声道:“公子,您可是知府之子,在庆州府,除了家主,您可是这个!”   他竖起拇指,接着道:“可是那位不一样。不管怎么说,您的身份足以压制那位,又何必如此小心?”   “你懂什么?”郭棠拧眉道,“如今他和咱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他要是想同归于尽,咱们也就完了。”   “您不让他同归于尽不就行了?”长随双目微敛,掩住其中深意。   郭棠不断念叨这一句,忽地一笑,“你倒是说说,如何做到?”   长随信口道:“咱们有一千驻军,庆王府有三千府兵,看似数量上有所差距,但咱们有武库。”   郭棠斜目瞧他,“那又如何?”   “众所周知,庆王府兵都是一群乌合之众,早就惫懒多年,没什么战力,咱们驻军训练不断,骁勇善战,两者相比,可谓天壤之别!   “而且,庆王府兵手中没有像样的武器,最多就是些木制的弓箭,箭头都只是木头削尖的,什么刀啊斧啊就更别提了。   “可咱们不一样,武库里铁制的刀枪箭矢完全够用。更何况,庆王府兵连身像样的盔甲都没有。公子,咱们完全有能力压制他们,不如将人夺了来,省得受其钳制。”   郭棠深深瞅着他,语气听不出什么:“以前没看出你还有这等心思。”   长随立刻跪地道:“奴只是不愿看到公子伤神。”   “可你别忘了,他有账本,一旦出手,咱们也讨不了好。”   长随却道:“只要出其不意地将人制住,自然不必担心账本。”   用人质交换筹码,自古以来,都是相当好用的。   郭棠可耻地心动了。   想到今日楼喻在他面前“指点江山”的风华和气度,他胸腔处瞬间迸发出一股意气。   他立刻起身道:“我去找爹商量!”   郭濂本就被楼喻压得憋屈,一听郭棠的话,也不可避免地心动了。   就算楼喻有账本,可楼喻真的悍不畏死吗?而且一旦账本泄露出去,他们父子完全可以趁机跑路,反正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   他们可以跑路,楼喻能跑吗?当然不能。   皇族贩卖私盐或许有罪,但罪不至死。可皇族若是有谋逆之心,那就是万死难辞其咎。   楼喻可以用账本威胁他们,他们也可以向朝廷上表楼喻生叛一事。   依皇帝多疑的性子,楼喻就算没谋反,也会被皇帝以谋反罪处置。   不管怎么说,他们郭府都不会亏,说不定还会举报有功。   郭濂越想越觉得他们赢面很大。   他欣慰地赞了郭棠一句,然后道:“此事必须周密谨慎,没有万分把握,咱们先不要轻举妄动。”   要么鱼死网破,他们郭家逃走隐居;要么庆王府因谋反罪名被朝廷抄家斩首,郭府一家独大,所有盐利据为己有。   就在郭家父子沉浸在美好未来中时,楼喻正仔细听取冯三墨汇报。   他冷笑一声:“郭府果然贼心不死。”   楼喻从来就没有放松过对郭府的警惕。   他如今掌握的巨额盐利,不过是空中楼阁,没有绝对强有力的地基,这个空中楼阁终有倒塌的一天。   楼喻需要的是牢牢控制住整个庆州府。   郭府就是这条路上最大的阻碍。   他让冯三墨秘密潜入郭府,买通郭府奴仆,让郭府奴仆在郭棠耳边煽风点火,以此激起郭家父子的决心。   庆王府和郭府终有对峙决战的一天。   楼喻要做的,就是稳稳把控整个步调,坐等郭濂主动出招。   冯三墨低首道:“殿下请放心,武库不足为惧。”   别看那长随说得好听,其实州府驻军的战斗力相当稀烂。   郭濂这个知府当得很不称职,又是个贪得无厌的,朝廷拨给驻军的粮饷,估计郭濂都贪到自己腰包里了。   没有足够的钱粮,驻军吃不饱饭,谁还愿意天天消耗体力训练?   太平日子过久了,不仅府兵,连朝廷驻军都懈怠了。   武库就更别提了。   铁制的武器很容易生锈,长期不用的情况下,又不花钱让人专门保养,那些武器能不能正常使用还是个问题。   楼喻面上带笑:“京城有没有新消息?”   “据传,皇帝要为贵妃修建一座凤凰台,耗资巨大,国库储备不足,民间苛捐杂税更甚。”   楼喻暗叹,这位皇帝也只在削藩这一件事上兢兢业业。   原书中,这个凤凰台就是一个导火索,原定三年完工,结果还没建到一半,就被起义军气势汹汹地推倒。   不过,楼喻担心的不是凤凰台,而是皇帝不久后的另一个决定。   他会在贵妃生辰前,诏令各地藩王入京,为贵妃祝贺生辰。   这个决定当然不合常理,不过一个贵妃而已,凭什么让皇子龙孙奔赴京城为她祝寿?   楼喻无所谓祝不祝寿,只是京城的水太乱太浑了,原著中庆王去京城后,不慎摔断了腿,变成一个瘸子。   楼喻不可能眼睁睁看着惨剧发生,他必须为此做些准备。   好在贵妃寿辰在秋收之后,他还有时间进行谋划。   “三墨,我给你半年期限,在京城秘密培养咱们的耳目,以及,密切关注宁恩侯府,事无巨细。”   宁恩侯府,是他大姐的婆家。   冯三墨立刻领命:“是!”   此时屋内只有他们二人,楼喻低声问:“交给你的密码语都学会了?”   冯三墨点点头,“学会了。”   “京城水深,以后传信皆用密语,”楼喻道,“密语不能外传,只允许暗部通晓。”   冯三墨领命退下。   楼喻刚伸出一个懒腰,就见冯二笔急急忙忙跑过来。   “殿下,田庄来报,说是城外突然出现了大批流民,如今围了咱们田庄,一个个眼都红了。”   楼喻一愣,“可有伤亡?”   “目前还在对峙,”冯二笔满脸愁容,“若是阳乌山那群人晚两天出发就好了。”   霍家旧部皆被派去运粮,否则有他们在,那些流民肯定不是对手。   楼喻神情肃穆:“可知流民数目?”   冯二笔道:“约莫三四百人。”   三四百人,肯定有拖家带口的,除去老弱妇孺,剩下的壮力估计不足三成。   且流民长途跋涉,无粮充饥,身上肯定没什么气力,战斗力不足为惧。   但是,人到绝境之时,往往会迸发出强大的潜力。   楼喻就怕事情失去控制。   他肃容下令:“立刻通知李树,点三百府兵,同我一道前往田庄。”   希望一切来得及。 第三十二章   林大井正蹲在田里观察麦秧长势,刚准备低头记录,突然听到不远处几声惊叫:   “快跑啊!有强盗来了!”   “赶紧跑啊!别愣着了!”   “大井!甭看了!快走!”   林大井站起身。   地里的庄稼汉们,全都扛着锄头撒开腿往田庄上跑,而不远处,一群黑压压的人头汹涌而来,不断逼近田庄。   他悚然一惊,捏着纸笔拔腿就跑。   田庄建成之初,为防野兽夜袭,庄子周围竖了木制的围墙,说是围墙,其实就是木栅栏,能挡得住野兽,却很难挡住人。   但不管怎么说,所有庄户都跑进木篱内,寻求心理上的安慰。   庄头得知此事,立刻跑来往外看。   远处人群约莫三四百,有人手持大刀,有人身携炊具。   他们面黄肌肉,衣衫褴褛,眼睛里全都冒着饿狼般的光,庄上有的孩子都吓得哭了起来。   “他们都是流匪!”他高声喊道,“肯定是来抢粮食的!男人都先站过来!”   庄户们惊慌无措,听到他话,迅速拿起农具、攥紧棍棒,齐齐聚在一起。   庄头急得满头大汗,吩咐腿脚快的从庄子后面走小道赶去府城报信求救。   接着呼吁一众庄稼汉:“这些流匪要抢咱们粮食,咱们辛辛苦苦种了这么久,能让他们抢走吗?!”   庄户们:“不能!”   庄头颤声道:“他们肯定饿得没力气了,大家伙儿不要怕,都跟老子出去会会!先跟他们领头的谈谈,要是谈不拢,咱干他丫的!”   一众庄稼汉没有异议。   庄头一脸视死如归,领着庄稼汉们出了木栅栏,迎上那群拖家带口的流匪。   与此同时,田庄内一片混乱。   年轻力壮的庄稼汉出去交涉,只剩下一群老弱妇孺。   田庄的临时学堂,也有些骚动。   杨广怀安抚住孩子们,出了学堂,逮住一个庄户问:“出什么事了?”   “杨夫子,您快躲躲吧!”庄户哭丧着脸,“一群流匪在外头要抢粮食,手里还拿着刀,眼珠子都红了,要是疯起来还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来!”   说完拔腿就跑。   杨广怀皱眉,又问了几人,得知庄头已经带人出去交涉,不由眉头一皱,心道不妙。   倘若那群流匪真的发疯,庄头以及那群庄稼汉根本挡不住。   “夫子,眼下该怎么办?”杨继安捏紧拳头问。   当初来庆州府的路上,他们见过打家劫舍的流匪。   那就是一群疯子,枉顾伦理纲常,素来心狠手辣,经常用杀戮来震慑威胁百姓。   眼下田庄被一大群流匪围攻,正面临着巨大的危机。   这里有这么多淳朴善良的人,有这么多熟悉的小伙伴,杨继安不想看到这些人受到伤害。   更何况,这里是殿下的田庄,不能有任何闪失!   杨广怀立刻吩咐:“你们几个快去通知妇人烧些热汤,越多越好,我去寻林大井。”   林大井虽是庄稼汉,但他是楼喻亲自培养的人,杨广怀猜测,庄头一定没有叫林大井一起出去对峙流匪。   果然,林大井在家。   杨广怀过来时,林大井正匆忙将自己的记录本藏起来,唯恐遭受匪贼摧残破坏,辜负殿下重托。   “林兄,如今最重要的是阻止那群流匪闯入,”杨广怀解释道,“庄头带人出去阻拦,眼下庄上无人主事,你是殿下看重的人,大伙儿都愿意听你的,你赶紧帮我召集所有人!”   林大井一辈子就是个庄稼汉,突遇这种情况,本就茫然失措,现有杨广怀冷静指挥,他下意识点头:“好,我去叫人!”   很快,庄子上的人都聚在一起。   杨广怀趁着外头拖延时间,组织调度这些看似没有战斗力的人。   “诸位婶子和嫂子们,赶紧架锅烧水,备好葫芦瓢或木盆!”   “孩子们去捡石头装石灰,越多越好!”   “翁伯们将家中农具或是趁手的棍棒尖刺全都拿过来摆放成排!”   说话的是杨广怀,一个并不起眼的瘦弱夫子。   庄户们愣在原地没动。   林大井明白杨广怀要做什么,焦急大吼一声:“愣着干什么!快去啊!”   众人四散离开,却不似方才那般无措,而是依照杨广怀的吩咐,有序分组干起活来。   很快,一锅锅滚水烧出来,一堆堆石块垒出来,一盆盆石灰粉装满,一件件农具或竹刺鱼叉摆放在空地上。   杨广怀靠近木墙,透过缝隙观察外面的情形。   庄稼汉正同流匪对上。   流匪队伍里,为首的是一个手持铁刀的高大男人,断眉鹰目,左颊上有道刀疤,看着凶神恶煞,很不好惹。   他的身旁,有一群同样强壮的男人,手持铁制利器,一副唯其马首是瞻的模样。   在刀疤脸身后,是一群背着锅碗瓢盆的男女老少,各个脏乱不堪,瘦得像具骷髅,正用一双双极度麻木又极度渴望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庄头等人。   庄头只觉得头皮发麻。   他心生怯意,面上假装淡定稳重,带着一群庄稼汉挡住他们脚步。   “此乃王府田庄,尔等不准再往前一步!”他举着锄头大声喝道。   刀疤脸止步,鹰目巡视田庄一圈,嘴角勾起一抹蔑笑:“王府田庄?那应该有不少粮食。”   他对身后的流民道:“你们都听见了,这可是王府田庄,里面有数不尽的粮食!只要抢到手里,咱们就能填饱肚子了!”   他阴森的眼眸里,闪烁着凶恶的红光。   流民中有一个高瘦的青年,望着安静宁和的田庄,实在有些不忍,不由上前几步道:   “这可是王府田庄,咱们惹不起,不如让他们借点粮食,能填饱肚子就行。”   刀疤脸反手一个耳光。   他臂力惊人,打得青年吐出一口血沫,混着一颗牙落到地上,滚了几滚。   “你觉得他们会给?这一路上没了我,你们早他娘饿死了,老子说抢就抢,废他娘的什么话!”   青年捂着脸,后退几步,低眉垂首,掩住眸中愤恨。   刀疤脸环视一圈流民,脸上丑陋的疤痕随着横肉颤动。   他凶狠道:“还有谁有想法,都可以站出来,老子让他说个够!”   其余狗腿挥舞利器以示威胁。   流民们噤若寒蝉。   他们原本只是老实巴交的农民,去年因家乡大旱,无粮度日,朝廷迟迟没有拨下粮款,他们不得不拖家带口逃离故土,想着去外地讨些吃的。   可是这年头,寻常百姓哪还有什么节余,再讨也吃不饱肚子。   他们路遇城池,城门尽皆紧闭不开。   从绵州一路到庆州,他们由西向东,从初冬到暮春,徒步数月,一路死的死,伤的伤。   沿途还有其他流民加入,刀疤脸就是其中之一。   刀疤脸有刀有力气,心还狠,渐渐成为流民队伍里的头儿。   枉顾人伦道德的混子奉他为首,对打家劫舍这种事皆惟命是从。   不是所有人都愿意与之同流合污。   可一旦有人要逃,刀疤脸手里那柄刀就会见血!   他就是个疯子!   庄头见这人连自己人都打,不由心惊胆战,厉声喝道:“贱民口出狂言!此乃王府田庄,你要是识趣,赶紧哪儿来回哪儿去!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刀疤脸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眼睛流露出毒蛇般的恶意,如跗骨之疽,令人毛骨悚然。   他嗤笑道:“不过一个废物藩王,老子怕他不成!”   庄头还欲放狠话,突然一道森然白光闪过。   他瞪大眼睛,声音戛然而止,唯有脖颈处一丝血线渐显,下一秒,鲜血喷薄而出!   可怕的寂静后,庄头的尸体轰然倒地。   “啊啊啊啊啊啊!杀人了杀人了杀人了!”   “啊啊啊啊啊啊!庄头死了!庄头死了!”   庄稼汉们尖叫着转身往回跑,没跑出几步,刀疤脸就提着刀,砍向惊恐奔逃的庄户们!   木墙里的杨广怀,立刻吩咐人上梯,等庄稼汉们逃回木墙,即刻关门挡住刀疤脸等人,一声令下,所有人扬洒石灰粉。   石灰粉顺着风向,盖了那些流匪一脸。粉末又轻又小,在风力加持下,几乎将流匪全部覆盖。   刀疤脸首当其冲,石灰粉钻入眼睛里,他痛得大喊大叫,挥舞着大刀,狠狠砍在木墙上。   木墙哪里撑得住他全力砍击,很快破裂开口,再加一击,那些流匪就能破墙而入!   除了刀疤脸,他的拥趸们也死命砍劈木墙,木墙的防御眼见到底。   庄户们惊恐地尖叫。   混乱之际,一个小少年果断舀起一瓢滚水,泼向为首的刀疤脸!   滚水烫在脸上身上,刀疤脸痛吼一声,大刀挥舞得更加疯狂,眼见就要砍到杨继安身上。   谁料杨继安身姿灵活,他趁刀疤脸剧痛之际,拾起鱼叉捅向刀疤脸腹部。   刀疤脸刀口舔血多年,直觉敏锐,迅速避开鱼叉,被石灰迷过的眼珠子红得滴血。   不过一黄口小儿,竟敢戏耍他至此!   其余拥趸对上庄户们更是毫不手软。只是他们尚有木栅栏阻挡,庄户们受的伤不重。   有杨继安奋勇在前,庄稼汉们终于被激起血性,杨广怀趁机高呼:“他们杀死庄头,为庄头报仇!”   “报仇!”   “报仇!”   “报仇!”   所有人高呼报仇二字,男人们捡起农具鱼叉,妇人们拿起葫芦瓢,孩子们拾起石头,硬生生将他们拦在木墙的缺口外!   杨广怀又喊:“大家不要怕!殿下会派人来救咱们的!”   “殿下会来的!咱们坚持住!”   “咱们一定要守住田庄!”   “殿下一定会来的!”   有了精神支撑,田庄男女老少全都狰狞着面容,尽可能地给凶残的刀疤脸和他的拥趸增添几道伤口。   而其余不愿同流合污的流民,就站在几丈外,眼睁睁看着这一场混战。   那个被打落牙齿的青年,死死握着拳头,盯着狼狈不堪的刀疤脸,看着那些抱头鼠窜的拥护者,整个人既兴奋又忐忑。   木墙的缺口越来越大,庄户们的热血渐渐被磨灭,眼见刀疤脸要闯进田庄,青年瞬间做了一个决定。   不远处,有庄户惊慌逃跑时遗留的锄头。   他走过去,弯腰,捡起来。   有人惊呼:“阿胜你要干什么!”   阿胜不理身后的骚乱,握紧锄头,悄悄逼近那个凶恶的刀疤脸。   场面实在太过混乱,阿胜整颗心都在跳,他颤抖着手,来到刀疤脸身后,举起锄头就要锄向他脑袋!   “咻——”   一支竹箭裂空而来,精准刺中刀疤脸的脖子。   刀疤脸身形一滞,被杨继安一个鱼叉,捅在小腹上。   然而,竹箭离得远,力道小,只留下浅浅的伤口;杨继安力气渐失,鱼叉也不过弄出一点皮毛伤。   刀疤脸伤不致死。   他抓着鱼叉,一把将杨继安扫远,猛地转身,看到阿胜举着锄头要杀自己,想也不想提刀而起。   阿胜下意识闭上眼睛。   却听一声巨响,轰隆如惊雷般砸在所有人心上。   混战终于被按下停止键。   杨继安爬起来望去。   玄衣少年身形矫健,一脚将刀疤脸踹出老远。   那声巨响,就是刀疤脸与地面的撞击声。   霍延神情肃穆,眉目冷锐,他抽出一支竹箭,狠狠扎穿刀疤脸的右手,将之钉在地上。   刀疤脸痛得嘶吼哀嚎!   除此之外,数百玄衣府兵团团围住一众流民,那些刀疤脸的拥趸被李树带人牢牢制住。   场面一度安静得过分。   “殿下来救咱们啦!”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仿佛传染似的,所有人都欢呼雀跃起来,一声高过一声。   楼喻下马,面容沉肃地来到庄头尸体旁,驻足静默半晌。   人群慢慢沉寂下来。   是了,他们险些忘了,庄头被那些恶人杀害了!   愤怒在胸腔处沸腾。   他们在等楼喻一声令下,杀死刀疤脸,杀死所有恶人,为死去的庄头和受伤的庄户报仇!   霍延在人群中扫一眼,确定霍煊和霍琼完好无损,松了一口气。   这一路,他心急如焚,唯恐田庄遭遇不测,霍煊和霍琼惨遭毒手。   所幸,他们及时赶到。   李树管控住所有流民,来禀楼喻:“殿下,流民已制住,该如何处置?”   楼喻吩咐道:“先将庄头好生安葬。”   一股又一股血腥气往他鼻子里钻。   楼喻没亲眼见过死人,也从未见过两人以上的战争场面。   眼前的一切,仿佛一帧无声的画面,不管是狼藉的木墙与地面,还是殷红的鲜血和惨白的尸体,都在告诉他——   这是个人命如草芥的时代。   他强忍不适,逼迫自己冷静处理残局。   “庄头为守护田庄而死,其丧葬金从王府账上出,予其亲属每年适额抚恤金,依照庄头月钱,等额来算。另,庄头护庄有功,赏二十两银。”   庄头家属一边哭一边给楼喻磕头。   楼喻又道:“其余参与守护田庄者,依照功劳大小,皆有奖励。”   冯二笔在旁一一记下。   他观楼喻面色苍白,实在有些担忧:“殿下,切莫太过伤心。”   楼喻却是冷笑一声,对霍延和李树道:“所有作恶者,一律严惩!”   他看向地上痛苦挣扎的刀疤脸,冷冰冰地下了判决:“此人为首恶,待事毕,斩首以平众怒。”   说完这话,他缓缓迈步,却因腿软脚软,一个踉跄,往前栽去。   霍延眼疾手快,顺手一捞,将人扶起。   楼喻下意识抓紧他的手腕。   一个掌心冰冷,一个手腕温热。   楼喻汲取到一丝热度,暗暗打气,他不能让自己露出任何弱势来。   “霍延,随我回主院。”   霍延垂眸应下。   腕上的那只手在颤抖,虽然它的主人正在竭力控制,可他还是察觉到——   楼喻在害怕。 第三十三章   楼喻借霍延之力,脚步缓慢地回到主院。   刚跨过门槛,他双膝一软,直直跌坐地上,连霍延都没拉住。   冯二笔心头大惊,忙关上院门,伸手去扶。   楼喻环抱双膝,埋头于臂,声音低涩:“不用。”   阳光落在衣袂上,虽暗绣生光,却无端透着几分冰冷。   冯二笔张张嘴,平日舌灿莲花的他,在这一瞬间,只觉得喉咙被堵,什么也说不出来。   他和庄头没什么感情,庄头的死在他眼里算不得大事,可是看到殿下这般情状,不由哀恸发酸。   他不敢打扰楼喻,只好看向霍延。   霍延只是低眉抱臂,冷冷淡淡的,仿佛因见惯生死而无所畏惧。   “呕——”   楼喻突然爬起来,扶着墙角干呕起来。   在和平年代生活二十多年,他从来没想过,自己竟会恐惧鲜血。   方才混战时,庄户和流民的鲜血溅洒在地,同黄褐的泥土混杂,弥漫着咸腥的血味,再加上庄头凄惨的死状,楼喻一想到那些画面,就浑身发麻,手脚发软。   他不仅仅是害怕,他更多的是自责愧疚。   那是一条鲜活的生命,却因他的疏忽而死。   倘若他能对这个时代认识得更深刻一些,倘若他能加强田庄的防御工事,庄头就不会死,庄户们就不会受伤。   他可以想到的,他本该想到的。   是他的错。   他连连干呕,呕得整张脸涨红,眼角渗出泪液,面容惨白一片。   冯二笔心疼坏了,却又不知如何安慰,不禁用眼神示意霍延,让他想想办法。   霍延本不想管,可见楼喻如此狼狈,到底有些不忍,生硬道:“外面死的人更多,你应该学会习惯。”   冯二笔瞪他一眼,怎么说话呢!   楼喻却听进去了,他扶着墙,深吸几口气,强迫自己接受如今发生的一切。   人命,在他以前生活的时代,是最为宝贵的存在。   可在这个世道,却如蝼蚁蜉蝣,毫不起眼。   楼喻直起身,红着一双眼道:“随我去看看伤者。”   李树已经带人清理了“战场”,受伤的庄户们全被送往医馆,陈川柏指挥着一群小萝卜头,忙得团团转。   那些原本调皮捣蛋的孩子,虽然一开始见到伤口害怕迷茫,但随着时间流逝,几乎所有学徒都能冷静地选药、煎药、清理和包扎伤口。   有些学徒是伤者自己的孩子。   他们看着这些临危不乱、镇定沉着的孩子,不由露出欣慰的笑容,竟连疼痛都忘了。   楼喻抵达医馆时,医馆内闹哄忙碌一片,时不时传来陈川柏的喝令教导声。   但忙中有序。   那些学徒快步穿梭在伤患中,脸色苍白地为他们上药疗伤。   其中,陈川柏的孙子和霍琼最为引人注目。   两人行事沉稳,冷静镇定,配合默契,包扎伤口的手法又快又好,让楼喻想到训练有素的医生和护士。   有人看到楼喻,不顾伤口正在包扎,就要跪下行礼。   楼喻摆手示意免了,亲自慰问他们。   那些庄户虽然受了伤,但他们保卫了自己的家园,又收获了殿下的夸赞,心里面高兴得很。   楼喻受其感染,胸中郁气渐渐消散。   离开医馆时,他的面色已恢复如初。   回到主院,他召来杨广怀、李树两人。   “据庄户所言,此次是杨先生指挥有度,大家才能共抗流匪,拖延时间等待救援。杨先生当居首功。”   楼喻了解过当时的情况,要不是杨广怀及时召集庄户凝聚力量,用滚水、石灰、农具等抵抗流匪,估计等他们赶到,田庄已经被流匪们摧毁,庄户们也会死在流匪的屠刀下。   杨广怀躬身一拜,“广怀受之有愧,当不得此功。若非庄头勇出田庄对峙流匪,我也来不及。”   楼喻道:“庄头有功,你亦有功,不必推辞了。”   “是。”   楼喻又道:“我还听说,继安那小子当众跟恶首周旋,将那恶首牢牢牵制住,是不是?”   杨广怀颔首道:“确实如此。”   他不会因为自己同杨继安的关系就避嫌。   杨继安的英勇善战,众人都看在眼里。   在所有人摄于刀疤脸的强横时,唯有他一个小少年挺身而出,因此激励了其他庄户。   此战,杨继安也有大功。   楼喻赞道:“继安年少英勇,实乃可造之材。”   杨广怀笑了笑。   他私以为,楼喻不过十四稚龄,便能让这么多人信服,更加不同凡响。   论功行赏之后,便是如何处置流民的问题。   李树已经审问过流民,便禀道:“属下已经查证,这些流民里有匪也有民,不能一概而论。”   这是肯定的。   楼喻他们来时,只看到少数人跟着刀疤脸冲锋陷阵,其余人则缩在后头一动不动。   还有个年轻小伙举起锄头要锄下刀疤脑袋。   当然,从霍延朴素的战斗理论来看,那年轻人肯定无法成功,甚至还会被刀疤反杀。   所以他才远远射出一箭,从刀疤的屠刀下救出杨继安和青年。   李树继续道:   “这些流民大多从绵州而来,刀疤是他们半路遇上的,在他加入队伍之前,流民从未抢掠过,可是刀疤入队之后,怂恿一群混子当流匪,威胁手无寸铁的流民照顾他们饮食起居,要是有人想逃,就会被杀死。”   楼喻问:“刀疤哪来的铁刀?”   这些可都是管制兵器。   “有的流民听过刀疤吹嘘,说是他以前当山匪时,打败过一群官兵,铁刀是他的战利品。”   “他既是山匪,又为什么加入流民,跋涉千里来到庆州?”楼喻问。   说到这里,李树哭笑不得:“那刀疤不知从何处知晓,庆州府有一处青石盐场,庆州兵力稀松,倘若他能纠集大批流民,攻破庆州府,夺取青石盐场,便能赚取无数银钱。”   冯二笔忍不住道:“他不会就用这个忽悠那群狗腿子为他卖命的吧?”   李树点点头,神色有些迷幻。   在他看来,刀疤脸和他那群狗腿,简直就是痴人说梦,实在让人不知该说什么好。   楼喻却皱起眉,书中庆州的陷落,就是因为起义军和盐工。   可是在陷落之前,谁又将起义军和低贱的盐工放在眼里了呢?   蝼蚁尚且可以咬死大象,若是李树等人不能消除心中轻视,日后或许会因为傲慢酿出大祸。   他凝视着李树,目光锐利而冷静,直到李树有所觉,渐渐低下头颅,他才开口问:   “你觉得他们做不到?”   李树诚实点头,“他们不过三四百人,如何能攻破府城?”   “可是流民会越来越多,他们会从三百增到三千,从三千增到三万,而府兵一直只有三千,驻军一直只有一千,到那时,你还认为府城能守得住?”   李树张了张嘴,却什么反驳的话也说不出来。   他收起轻视之心,自愧道:“属下有错。”   楼喻吩咐:“明日午时,召集田庄所有人,将恶首斩首示众,此事交由李统领,可有异议?”   李树浑身一抖,他还没真的杀过人,斩首什么的太恐怖了吧!   可自己刚刚犯了错,眼下不能再忤逆殿下了。   更何况,身为府兵统领,他若连人都不敢杀,那还有什么用?   思及此,他郑重道:“属下遵命!”   楼喻又道:“至于恶首拥趸,给他们戴上脚镣,让他们进行劳改。”   “劳改?”所有人都疑惑抬头。   楼喻:“……”   一时说顺口了。   他面不改色解释:“就是进行劳动改造,同鬼薪、城旦一个意思,只是不拘泥于这两种。”   众人点头表示明白。   李树又问:“其余流民该如何处置?”   楼喻想了想,道:“你派人问清他们姓名、年龄、性别、户籍地、家庭情况、有无一技之长等,一一登记于册,再呈给我。”   李树一个头两个大,他傻傻瞅着楼喻,羞愧无比道:“殿下,您能否再说一次,属下没记住。而且,咱府兵都是大老粗,不会写字。”   楼喻跟他一样头大,正思索将此事交给谁适合,冯二笔适时建议道:“殿下,阿纸跟着杨先生学习多日,应该有些进步,眼下又是闲人,不如让他去?”   楼喻点头同意,接着交待:“对了,那些没动手的流民,先给他们一点粮食填填肚子。”   杨广怀忽然开口:“庄户们视之为敌,倘若他们不愿,该如何?”   他抬起清俊的脸,直直望着楼喻,眸中隐含深意。   楼喻知他在试探自己,不由暗骂一声,道:“田庄乃王府私产,我有权处分。”   他要是做任何事都要跟别人解释清楚缘由,这个庆王世子还不如不当。   杨广怀便笑了。   倘若楼喻当真被某些细微的情感裹挟,从而放弃初衷,那未免过于优柔寡断。   事实证明,他想多了。   散会后,楼喻召来杨继安。   小孩之前被刀疤脸扔出去,身上几处撞得有些青紫,已经上了药,见到楼喻,依旧同以往一样活泼。   他拍着马屁:“幸亏殿下及时赶到,要不然田庄就要被那些恶人毁了!”   楼喻让他坐下,笑问:“刀疤脸那般凶恶,你怎么敢上去跟他拼命的?”   杨继安道:“我就想着庄子上有夫子,有伙伴,有好多好多无辜的人,那个刀疤脸要是真的冲进来,我怕会有更多人受伤或者被杀死。”   这话说得质朴又真诚。   楼喻看着他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心中喜爱更甚。   他以前仅仅是因为原书对杨继安另眼相看,可这么久相处下来,杨继安的品性与才能,确实让人越发欣赏。   他问:“你武艺练得如何了?”   杨继安兴奋道:“我已经能跟李统领过二十招了!”   李树原本武艺只能说稀松平常,经霍延教导,以及楼喻训练场加成后,他的武艺突飞猛进。   能同他过上二十招,杨继安的学武天赋和自身努力可见一斑。   楼喻生出惜才之心:“此次你守护田庄有功,有没有什么想要的?”   杨继安眼睛一亮:“什么都可以吗?!”   “前提是我能做到。”楼喻目露鼓励。   杨继安想也不想:“我想参军!”   楼喻一愣,“参军?”   “我想加入府兵,想跟他们一起在营中训练,我想能帮殿下做点事。”   小孩眼中涌动着炽热的光芒。   冯二笔瞅他一眼,就这小身板,真要入了营,保不齐被那群老油子欺负。   殿下肯定不会答应的。   谁料楼喻稍一思忖,便应下此事:“刚入营只能从最底层做起,你可愿意?”   杨继安高兴地跳起来:“我愿意!”   楼喻不由笑起来。   有些人是天生的大将,不能以常理度之。他不能因为杨继安尚且年幼,就压抑他的天才之光。   这样天生的战士,一旦入了军营,定会如鱼得水,不会被人欺负。   即便受了欺负,他也会很快找回场子。   但他到底偏心,忍不住对杨继安道:“若是霍延有空,可以让他多教教你。”   杨继安脆声道:“谢殿下!”   离开主院,小孩飞奔着去找霍延。   霍延因放不下侄子侄女,散会后就回了家。   处理完受伤的庄户,霍琼带着满手的鲜血回来,正好撞见锐目深沉的小叔。   她下意识将双手往背后藏,目光躲避,面露心虚。   霍延却什么都没说,只生硬道:“别累着自己,去洗干净。”   霍琼惊喜点头,脚步轻快去洗手。   刚洗到一半,忽听小叔问道:“见到那么多血,不怕?”   霍琼惊讶反问:“血有什么好怕的?以前又不是没见过。”   她祖父和父亲,受过比这些庄户更重的伤,她都见惯了。   霍延不由扯了下唇角。   想到楼喻轻颤的手、惨白的脸以及干呕的场景,不由夸了夸霍琼:“阿琼很勇敢。”   霍琼弯起眸子,“小叔更勇敢!”   她赞完霍延,又赞楼喻仁善。   方才医馆里头,不少庄户都在夸赞殿下,说殿下给了庄头一家丧葬金和抚恤金,还答应以后养着庄头一家,实在让人又感动又心安。   有这样的殿下,他们都没后顾之忧了。   霍延拨开她额前凌乱的发丝,笑道:“你真觉得殿下好?”   “当然了!”霍琼狠狠点头,“你不知道,我和哥哥之前不仅吃不饱穿不暖,还常常被打被骂,要不是殿下派人去得及时,我就要被卖去教坊司了。”   说到这里,她眼眶泛红,目中泪光点点,哽咽着道:“我以为再也见不到小叔了。”   霍延心中一酸,双手搭在她肩上。   “以后不会了。”   霍琼点头,两只发髻跟着一跳一跳。   她揪着霍延衣角,悄悄问道:“小叔,我之前听到你和阳乌山的叔叔伯伯说话,你是不是想跟他们一起走?”   霍延反问:“你愿不愿意跟小叔离开?”   小姑娘茫然:“小叔为什么要走?”   他们如今是奴籍,还能去哪儿呢?况且,他们恐怕再也遇不上比殿下更仁厚的主人了。   霍延又问:“倘若小叔一定要走呢?”   霍琼眨眨眼睛,迟疑道:“那我跟着小叔一起走。”   言罢,目露忧虑之色。   霍延不禁笑出来,眉眼堆出难得一见的笑意。   “放心,小叔不会走的。”   至少目前不会。   霍琼心思细腻,直觉小叔跟以往有些不同,不由问:“你刚从殿下那里回来,是不是殿下说了什么高兴的事儿?”   霍延眸色渐深:“没有。”   他只是觉得,有些谜团似乎越来越清晰了。   如果一个人见到血和尸体会干呕,那他一定不会嗜杀暴戾。   从前的世子性情偏执阴森,经常将他打得皮开肉绽,又怎会惧怕鲜血?   一个见到暴力血腥会排斥,一个越是施加暴力越是兴奋。   如此分裂,会是同一个人吗?   霍延的直觉一向敏锐。   其他人认为庆王世子前后不一是因伪装演戏,他心中却一直存疑。   以前的庆王世子,面对他时是赤裸裸的恶意,那种恶意根本无法伪装。   而如今的世子殿下,他对身边人的宽仁和对血腥的恐惧同样不是装出来的。   看起来最不可能的,往往就是最有可能的。   ——他们不是同一个人。   这样的论断让霍延由衷感到愉悦。   任谁都不会对曾经恶意折辱自己的人感恩戴德,即便那可能只是一种伪装。   霍延身负傲骨,他可以报答对方,但无法做到全心全意奉上忠诚。   可如果,他们是两个人呢?   他再也不用天人交战,带着负罪感去为人效力。   小叔陷入神思,时不时露出奇奇怪怪的表情,霍琼见了不由叹气。   就这样还骗她没有,当她是三岁小孩吗?   “砰砰砰!”   急促的敲门声响起,霍琼走到门后,还没开口,就听见杨继安的声音。   她连忙打开门。   杨继安泥鳅一般滑进来,向霍琼礼貌问好后,快步走向霍延。   “殿下同意我加入府兵了!”   霍延缓缓抬起头,“哦。”   仿佛一瓢冷水浇下,杨继安收起笑容,同样面无表情:“殿下说了,让你有空就多教我武艺。”   哼,殿下的话你总得听了吧!   霍延:“我教你的还不够多?”   自从楼喻让他教导李树、冯三墨等人后,他自诩兢兢业业,一旦有闲暇,都会不吝教授,楼喻却还认为他不够尽心?   杨继安哼道:“反正你得教我。”   霍延觉得,他之前还是心慈手软了,得让这小子尝尝什么才叫真正的教导。   接下来的日子,杨继安深刻体会到什么才叫魔鬼般的训练,整天痛得吱哇乱叫,再怎么求饶霍延也都不为所动。   田庄经过一夜恢复安宁。   翌日午时,田庄所有人,包括府兵和流民在内,全都聚集到庄前的广场上。   刀疤脸被绳子绑住,跪在众人面前,低垂着头颅。   他之前被石灰迷眼,又被滚水烫伤,加上竹箭和鱼叉的戳刺等伤害,整个人狼狈不堪。   庄户们捡起石子土块,纷纷往他身上砸,边砸边口吐芬芳。   楼喻面对刀疤脸而坐,相隔数丈远。   他本可以不来,只让李树砍头便是。   可他还是逼迫自己来看。   他不想当个怂包懦夫。   他要强迫自己接受现实,接受这个血腥混乱的世道。   他必须要习惯喷溅的鲜血和惨白的尸体。   午时已至。   楼喻抬首看向高悬的金轮,那刺眼的光让他忍不住闭上眼。   他听见自己冷静下令:“李树,行刑。”   森冷长刀反射厉光,那光从楼喻眼皮上闪过。   他豁然睁眼。   一颗头颅在利刃下飞跃而起,它跳到高空,那张狰狞的面目正对着楼喻,仿佛在嘲笑庆王世子的胆小与怯懦。   楼喻睁着眼,死死与它对视。   殷红的鲜血在阳光下泼洒,有一滴溅到楼喻面颊上,他瞳孔骤缩,死死控制住要拭去血滴的双手。   霍延居他身侧,将他所有的情绪都纳入眼底。   尚显稚嫩的世子殿下,正用尽全力逼迫自己观看一场血腥的杀戮,他双手死死交握,指节泛白。   一滴血,让他的睫毛不可避免地颤动起来。   红得泛黑的血,落在雪白无瑕的脸颊上,企图将原本纯如白纸的人染黑。   ——这无疑是一场残忍的玷污。   霍延有些不忍,右手轻抬。   却见下一刻,稚嫩的世子殿下,冷静抽出洁白巾帕,轻轻擦去那抹鲜血。   他的睫毛不再颤抖,他的目光不再躲避,他的指节不再泛白。   他凝望着尸首分离的可怖场景,竟笑着朗声道:“匪首已诛,庄头死仇得报!待庄头下葬那日,本殿亲自为其送行!”   不过一个小小的庄头,竟能得如此殊荣!   一时间,众人心头都火热起来。   为殿下卖命,值得!   庄户们欢呼雀跃,而那群被绑的匪众均心如死灰。   流民们则忐忑不安,这位世子殿下行事如此强硬,只怕他们今后没有好日子过。   阿胜红着眼安慰众人:“咱们没干坏事,不会受到惩罚的,昨天他们还给咱们送了粮食填肚子,肯定不会让咱们饿死。既然饿不死,那还有啥好怕的!”   流民们想想也是。   如果真的不打算管他们,何必要送粮过来呢?   行刑完毕,楼喻回到主院。   李树来禀:“殿下,昨日您吩咐属下给那些匪众戴镣劳改,恐怕行不通。”   “怎么?他们不听话?”   楼喻侧过脸,由冯二笔用湿润的巾布擦拭,淡淡问。   今日观楼喻行事,李树心中对他敬畏更甚,恭谨回道:“咱们并无脚镣可用。”   他也是昨晚回去后才想起。   只有官府大牢里,才有足够的铁制脚镣。   而铁,同盐一样,私人是碰不得的。   楼喻顿了顿,冷冷道:“那就先绑着他们,不饿死就行。”   李树领命退下。   他走之后,楼喻呆坐案前半晌。   冯二笔担心问:“殿下可有不舒服的地方?”   楼喻默默瞅他一眼,哇地一声吐了出来。 第三十四章   楼喻被一颗头追了一整夜,早上起来面色惨白如鬼,脑袋昏昏沉沉,吃饭都没有胃口。   冯二笔见他这般,不由建议:“殿下,不如咱先回王府歇上几日?”   等忘了那些血腥场面再回田庄。   楼喻摆摆手,取出弓箭,面无表情道:“我去练箭,你别跟着。”   言罢,大步离开院子。   冯二笔目送他走远,心里急得团团转,转念一想,跑去找霍延。   “我不放心殿下一个人,你武艺高,脚步轻,跟着去不会被发现。”他叹息一声,“昨晚殿下翻来覆去没睡好,我实在担心。”   霍延:“……”   原来昨天的冷静沉着都是装出来的?   他有些想笑,又有些佩服,便应了这事。   楼喻独自来到训练场,百步外竖着几个草靶,圆圆的,像是人的脑袋。   他举弓搭箭,眉目沉凝,一箭又一箭,却总是上不了靶。   那颗头依旧悬在半空,嘚瑟地咧嘴嘲笑他。   楼喻嘴唇紧抿,掌心被磨出血也不顾,锲而不舍地射向草靶。   有什么可怕的!不过一颗头而已!   他喘着粗气,手臂酸麻,却又抽出一支竹箭,搭上弓弦。   “腹部收紧,不要前倾,头部往左再转一点。”   身后传来霍延微哑的声音。   楼喻下意识跟着他的提示。   “静心,凝神,”霍延不紧不慢引导,最后一字仿若惊雷裂空,“放!”   “咻——”   竹箭刺穿空气,以奔雷之姿射中草靶红心!   楼喻呆了呆,而后绽开笑容,兴高采烈道:“我中了!我中了!”   “嗯,”霍延扬了扬唇角,“你中了。”   楼喻喜滋滋道:“我赢了,我打败它了!”   他不怕它了!   世子殿下眉眼间皆是欢欣雀跃,仿佛完成了一桩壮举,卸下了一项重担。   放松之后,楼喻只觉得浑身酸软。   他扔掉木弓,往草地上惬意一躺,双手交叠枕于脑后,望着天边露出一抹橘红。   “太阳要出来了。”他喃喃道。   霍延席地而坐,扭头看向楼喻白净俊秀的脸,道:“他不是因你而死。”   楼喻迎上他的眼神,恰好橘红色的光在那里留下一抹温柔,这一瞬间,他竟有些感动,又有些委屈。   “你杀过人吗?”他问。   霍延点点头,“杀过。”   “几个?”   “两个。”   “什么人?”   “家中奴仆。”   “为什么杀他们?”   “因为背主。”   十五岁的少年,谈及过往悲苦,神情却宁静平和。   楼喻忽觉鼻尖发酸。   他以前看书的时候,更多关注的是男主如何英明神武,如何绝处逢生,如何大杀四方,如何统领天下。   他看到的只有爽,完全忽略了埋藏深处的悲痛与绝望。   如今他入了局,方才真正感受到那种无力。   楼喻伸手盖住酸涩的眼睛。   “以前的事,我很抱歉。”   身边人沉默片刻,方道:“和你无关。”   楼喻一开始没反应过来,半晌后才会意。   他猛地收回手,任由微红的眼眶暴露在霍延面前。   “你什么意思?”   心脏跳动的速度越来越快,他死死盯着霍延英俊淡漠的脸。   霍延从他眼中捕捉到一丝不可置信和茫然无措,便更加坚定自己的猜测。   他凝视楼喻眼睛:“祖父说,他曾遇到一个游医,游医告诉他,世上存在一种人,他们体有双魂,一魂为主,一魂为辅,有时辅魂反主。不知殿下是否听过?”   楼喻:“……”   这是在说他有精神分裂症吗?   他睁着双眼,真诚道:“竟有如此奇事。”   男主不愧是男主,不仅观察敏锐,脑洞还大,真是敢想敢说。   霍延对他的逃避不置可否,转移话题:“那恶首作恶多端,你杀他是天理公道,不必负罪。”   楼喻射中箭靶,又得“知心哥哥”安慰,心里的恐惧渐渐散去。   他起身拍拍身后的草屑,迎着橘红的朝阳,忽然问:“你想不想离开庆州府?”   这么长时间以来,楼喻一直没有让霍延担任重要职务,一方面是因为不想大材小用,另一方面是清楚霍延志不在此。   即便霍延曾说过要为他效力,可楼喻清楚他不是全心全意的,他只是为了报答而已。   倘若哪一天,霍延认为他的报答已经完成,会不会直接离开庆州府,走上属于自己的成王之路呢?   楼喻不敢重用这颗定时炸弹。   可是经过刚才,他心软了。   把人硬生生拘在身边,会不会太过自私?   霍延大概没想到他会这么问,不由怔愣住。   他仔细观察世子殿下的神情,发现世子殿下目光真诚不似试探,心中不由一暖,又有些啼笑皆非。   “阿琼和阿煊很喜欢这里。”   而这样的日子,霍延深知自己目前给不了。   楼喻紧追不舍:“那你呢?你喜欢这里吗?”   明明他是问问题的人,却比回答问题的人还要紧张。   楼喻是希望霍延留下的,不仅仅是因为霍延的能力,还因为霍延看穿了他。   这让他在面对霍延的时候,可以不再因原身做过的事而背负罪恶感。   他可以毫无芥蒂地跟霍延做朋友。   一只灰鸽从府城方向飞来,落入田庄主院里。   霍延目力极强,便道:“有信鸽来,回去罢。”   避之不答的意思相当明显。   楼喻倒也不生气,反而被激起斗志。   总有一天,他要让霍延心甘情愿地留在这里!   信鸽上的字条是冯三墨传来的。   上面是密码文,除暗部外,只有楼喻一个人能看懂。   他翘起唇角,眉眼间跃跃欲试,吩咐冯二笔:“将霍延、李树叫过来。”   冯二笔擅于察言观色,便知将有大事发生。   待两人抵达主院,楼喻面容肃穆道:“郭府要动手了。”   李树瞪大眼睛:“他们怎么敢?您可是庆王世子!”   “如果庆王世子不幸暴毙,你认为朝廷会追查吗?”楼喻反问。   估计不仅不追查,皇帝老儿反而会拍手称快呢。   郭家父子很是胆大,他们想利用信息差钳制庆王府。   如果他们行动迅猛,一下子将楼喻控制住,对外传出消息说庆王世子暴毙,那么楼喻不知情的部下还会不会将所谓的“账本”暴露出去呢?   毕竟世子虽然死了,可庆王、庆王妃还在呢。   一旦“账本”暴露,庆王府还会存在吗?   两害相权取其轻,道理大家都明白。   被“暴毙”的楼喻,最后只能成为郭家父子手中的工具人,等失去利用价值,他就会真正死去。   确实是一招大胆又歹毒的计策。   若非楼喻提前防备,也许郭家父子这次真的能够翻盘。   楼喻与霍延、李树商议好对策,便决定打道回府。   冯二笔忧心忡忡:“殿下,这样会不会太冒险了?”   虽说是将计就计,可他还是担心殿下安危。   楼喻正色道:“我和郭府必有一战,我不能躲,也不想躲。”   而且他必须要赢。   只有赢,他才能毫无阻碍地将整个庆州牢牢掌控在手里,才能没有后顾之忧地发展壮大势力。   任何一场战争,都会有风险。他不能因为风险退却。   暮春的风轻柔地拂过面庞,路边的野花随风招展,一个个笑脸迎人。   马蹄飞踏而过,溅起尘土无数。   楼喻一身劲装,神色坚定地奔向庆州府老旧单薄的城墙。   三百府兵被留在田庄看管流民,他的身后只有霍延、李树和冯二笔三人。   城门守兵远远看见楼喻,立刻传递消息。   郭濂和郭棠收到消息,忙问手下人:“死尸准备好了?”   手下:“准备好了,是牢里的死囚,身形同世子殿下一致。”   郭濂又吩咐人:“去庆王府传信,说马贩明日便要返回北蛮,让世子务必今日去同马贩商议交易一事。”   仆从立刻应声退下。   楼喻前脚刚回东院,后脚就有郭府的人传信。   看来郭家父子已经迫不及待了。   楼喻换了一身衣服,将头发梳得齐整,带上霍延一人出府。   依照郭濂的说法,马贩在南市歇脚。   楼喻便坐着马车,大摇大摆地前往南市。   马车停在南市一条小巷外,巷子太窄,马车根本进不去,楼喻只好下车,同霍延一起徒步进入。   巷子破败荒凉,墙边常有秽物堆积残留,如今暮春日暖,蝇虫俱生,简直臭不可闻。   楼喻心道郭家父子真是心狠,这关头还要摆他一道,是想就地把他臭晕过去吗?   他偷偷瞄一眼霍延,见他神色如常,不由问:“你不觉得臭?”   霍延瞧见他扭曲的脸,眼中闪过一丝笑意。   “我可以长时间闭气。”   “……”   这简直就是降维打击。   楼喻忍着臭味行至巷尾,面前有扇门,门扉陈旧破败。   霍延将楼喻挡在身后,上前敲了敲。   须臾,门吱呀一声开了,露出一张长满络腮胡的脸。   这人身材壮硕,高鼻深目,轮廓与大盛人迥异,应当就是北蛮人。   他仔细打量两人,最后目光落在楼喻脸上,操着一口不甚标准的官话:“只准一个人进来。”   霍延看向楼喻,神色微凛。   楼喻仿佛一个傻白甜,一脸灿笑道:“我想买马,郭知府向我引荐的阁下,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那马贩不耐烦道:“叫我乌帖木就行。到底进不进?”   楼喻被下了脸,笑容收敛,神色有些难堪,但还是强忍着怒气踏入小院。   霍延也想进去,却被乌帖木拦住。   他居高临下,轻蔑地哼了一声:“弱鸡。”   霍延身形修长,外表稍显瘦削,跟乌帖木比,确实像个弱鸡。   他冷淡瞥了乌帖木一眼,退后几步,站在院门前一动不动。   乌帖木嗤笑,砰一声关上门。   楼喻一进里屋,全身汗毛便都竖起,他敏锐地察觉到这里必定有针对他的陷阱。   乌帖木给他倒了一碗水,粗鲁地放在他面前,水珠溅出来,落在楼喻刚换的新衣服上。   世子殿下衣着华丽,跟这里的环境格格不入。   乌帖木瞥他一眼,粗声粗气道:“怎么,嫌我这水剌嗓子,不愿喝?”   楼喻皱眉,语调上扬:“我来是做生意的,不是喝水的。”   乌帖木倒也不逼着他喝水,自己喝了一大口,问:“你要多少?”   楼喻嗅着鼻尖难闻的气味,开口道:“一千匹。”   “你疯了?”乌帖木瞪圆眼珠子,“这么多,我上哪给你运过来?”   楼喻用指节抵抵鼻尖,“办法是人想出来的,你来大盛贩马,不可能连这点都做不到。”   乌帖木噎了一下,重新打量他,不由问:“你要这么多匹马做什么?”   楼喻叹息一声:“扶贫。”   乌帖木:“啥玩意儿?”   “我曾听郭知府说过,蛮族苦居北寒之地,无粮无盐,无茶无糖,日子过得实在艰苦,”楼喻说得真情实意,“我深感同情,要是能够多多买你们的马,或许能让你们过上更加富足的日子。”   乌帖木:“……”   他愣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意识到,不由拍案而起:“你他娘的耍老子!”   楼喻站起身,目光真挚,“我是诚心要买马。”   他看向门边的草垛,又叹息一声,“若是你没有在屋子周围浇上油,我们或许真能开启长久的交易。”   乌帖木惊异地盯着他。   少年世子容貌俊秀不俗,周身气度不凡,根本不似传闻中那般草包。   他忍不住问:“若是交易,你能出多少价码?”   楼喻笑道:“那你想要多少价码,才愿意同我合作?”   没等乌帖木回答,他继续道:“如果我没猜错,这草垛里藏着一具尸体,你会按照郭濂的吩咐,携带我从暗道离开,并点燃这间屋子。”   乌帖木的眼神渐渐变了,他不再轻视楼喻,相反,他对楼喻生出几分兴趣。   “此地僻静,火起时无人知晓,等到火势迅猛,即便有人发现,也因巷子窄小难入,且无近水可救,不能及时灭火,只能眼睁睁看着屋子烧成灰烬。”   楼喻双眸弯弯,似是极为愉悦,“届时庆王世子烧得不成人形,连亲娘都瞧不出来端倪。”   乌帖木由衷鼓掌,问:“你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来?”   “因为你需要我。”楼喻大言不惭。   乌帖木哈哈大笑,眼中赞叹不已:“世子甚是风趣!”   “乌掌柜,去年北方雪灾,你们冻死多少族人和牛羊马匹?你们没有粮食没有盐巴,还能继续熬下去吗?”   楼喻循循善诱,“你的牛羊和马匹都可以同我交易,如果你将我交给郭濂,你将什么也得不到。”   以郭濂那抠搜贪婪的性子,在占绝对优势的时候,一定不愿意让利。   乌帖木就等着被薅死吧。   敢冒风险来大盛走私,乌帖木当然不傻,他眯眼瞧着楼喻,沉声问:“你出身大盛皇室,我怎能信你?”   楼喻笑,“正乾十五年,北蛮内乱,现任蛮王杀掉亲侄子登上王座,这可不是秘密。”   大家都是不顾血脉的“王族”,何必五十步笑百步?   乌帖木眸中厉色闪过。   他静思半晌,终究还是问道:“你想怎么做?” 第三十五章   府城东门外,有一处郭府的田庄。   田庄设在这里,一是距盐场近,便于管控;二是盐场附近有官兵把守,安全系数高。   郭棠在庄院里来回踱步,焦急等待。   之前他被楼喻绑在王府田庄,如今轮到他要将楼喻藏在郭府田庄。   约定的时刻将至,他的心脏跳得越来越快。   整个人既兴奋又忐忑。   长随劝道:“公子不必忧心,那蛮人要是还想继续在大盛做买卖,必定不会毁约。”   “这还用你说!”   郭棠瞪圆了眼吼他。   他倒不是担心蛮人马贩临时反水,他只是怕那粗人办不好事情。   要是不小心弄伤楼喻可怎么办?   正着急着,出去打探的仆役满脸喜色地跑进来。   “公子!咱们的马车来了!”   郭棠一怔,临到关头,忽然觉得像是在做梦。   真这么轻易就把楼喻弄来了?   他心头有些恍惚,但还是被喜悦盖住,忙拔腿往外跑。   马车晃晃悠悠停在院前,北蛮马贩壮硕的身形牢牢挡住车帘。   郭棠心思急切,伸手赶他:“快下去!”   乌帖木扯了下嘴角,轻松跳下马车,抱臂待在一旁。   他实在高大威猛,站在长随身边衬得长随像个小鸡仔。   长随悄悄往边上挪了挪。   郭棠心脏跳到嗓子眼,他在车前顿足半晌,才稍稍平息,掀帘入内。   庆王世子温顺地卧在车厢里。   他发髻散乱,乌黑发丝铺陈于衾,少许掩住面颊,衬得面容愈发白皙,竟隐隐生出玉光。   郭棠情不自禁笑了一下。   心里面裹着一团火,烧得他血液都沸腾起来。   其实他自己都没搞懂。   明明之前他对楼喻只有耍弄逗趣的心思,可去岁冬日有茗楼见面后,他逗弄的心思减了,反而多了几分认真和热忱。   少年世子不过十四,生得明秀如玉,骨架纤细修长,眼下乖巧地躺在他面前,比画还要好看。   郭棠还记得计划,没忘吩咐仆从:“去城中报信,就说人已到。”   仆从领命而去。   郭棠本想将楼喻挪到院子里,但他实在不忍破坏眼前的画面。   他就坐在楼喻边上,撑着下巴盯着看。   反正楼喻喝了迷药,一时半会儿也醒不了。   等他醒了,估计庆王府都在爹的掌控之下了吧。   他痴痴凝视楼喻半晌,竟忍不住伸出手去。   指尖即将逼近楼喻的脸颊。   尖锐的箭头抵在他脖子上,稍稍再用些力,便会刺破皮肤,血流如注。   “别动。”   低哑冷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郭棠就要开口呼叫,楼喻忽然睁开双目,利落坐起,用布团塞住他的嘴。   郭棠:“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你是不是想说,”楼喻眸色如墨道,“怎么可能,你怎么会醒?”   “呜呜。”   楼喻伸手扣住他脖子,语调平淡,目光却极冷。   他缓缓收紧手指:“胆子不小啊,敢用药迷我,还敢掳我。”   郭棠一张脸涨红,又渐渐变得青紫。   他惊恐瞪着楼喻,一直“呜呜呜”叫着,也不知是在求饶,还是在呼救。   霍延忽然开口:“可以了。”   再不收手,就真的要死了。   他是知道郭家父子要偷天换日,用死尸代替楼喻的,可他不知道郭棠竟然觊觎楼喻!   霍延不由看向楼喻。   少年世子虽披头散发,却无损其俊逸之姿,的确容易惹人惦记。   他移开目光。   楼喻松开郭棠,神情淡漠道:“想不想看看现在田庄是什么模样?”   郭棠愣住,呆呆看着楼喻。   “公子!出事了!”   一声惊慌叫喊,完全打碎郭棠的侥幸。   他知道,田庄是真的出事了!   楼喻将他揪出车外。   为了隐藏楼喻,郭棠将田庄其余人都打发了,如今田庄只剩下一些郭府随从。   一个长随狼狈逃出院子,却被一支竹箭射中背心。   他痛叫一声扑倒在地。   郭棠转首瞪向楼喻,仿佛在问他到底要做什么!   他看得真切,竹箭是真的,长随背后流的血也是真的,而眼前这个眉目冷锐的世子也是真的。   他早该想到的,楼喻已经变了。   庆王世子不再是无害的兔子,在这之前,他就已经向他们张开了獠牙。   只是他和他爹依旧自以为是,妄想借助朝廷给的底气,彻底圈禁楼喻,控制整个庆王府。   他“呜呜”两声,眼睛往下看自己嘴中的布团。   楼喻大发慈悲揭下。   郭棠哑着嗓子问:“你真的杀了他们?是不是也要杀我?”   楼喻安慰他:“放心,我没下杀令,充其量让他们失去反抗能力。”   “至于你,”他眸光泛冷,“你和你爹设局害我,你觉得我会不会杀你?”   “我没想害你,”郭棠哑声辩解,“我不会真的害你。”   楼喻:“……”   霍延适时开口:“庄院已经清理完毕,何时回城?”   “楼喻,你别忘了,府城有驻军,盐场也有官兵把守,你就算绑了我也插翅难逃。”   郭棠颓丧着一张脸,试图以此劝楼喻收手。   他方才已派人去城中报信,若是他爹根据情报做出错误判断,那郭府将彻底失势。   他喃喃道:“我爹不会放过你的。”   脸撕破到这份上,郭府和庆王府再无转圜的余地。   楼喻不甚在意:“你爹本来就没打算放过我,我一旦‘死’了,他就会夺我王府财富,将我爹娘圈禁至死。”   他面露讥色,“即便我分他再多盐利,他都不会满足。”   郭府和庆王府之间,终究要分个高下。   “我爹是知府,若他出了事,朝廷势必会追究。更何况,朝廷驻军有武器,王府的府兵根本没有一战之力。”   郭棠虽知楼喻变了,但他根本不了解楼喻。   他所说的这些,还都是楼喻让人买通郭府奴仆,故意灌输给他的。   如今被他拿来威胁自己,实在令人啼笑皆非。   楼喻直接塞住他的嘴。   “那咱们拭目以待。”   郭府。   收到庄子传来的消息,郭濂脸上的兴奋再也掩盖不住,忙问身边人:“南市可有动静?”   “火烧得很旺,大家都在救火。”   郭濂乐得击掌。   “好好好!”   他现在已经牢牢掌控住楼喻,再过片刻,他将借用烧毁的死尸,宣扬庆王世子葬身火海的事实。   庆王失去爱子,定会一蹶不振,那群府兵不过酒囊饭袋,不足为虑。   等他掌控庆王府,他就可以利用庆王和庆王妃的性命要挟楼喻。   到那时,楼喻岂敢反抗?   如此一来,庆王府的所有财富,楼喻的所有产业,都会成为他的囊中之物。   太好了!   憋屈了这么久,他终于可以扬眉吐气了!   南市大火没有伤及百姓,却烧死了一个人。   百姓议论纷纷。   楼喻去寻马贩时,因为车驾过于显眼,不少人都注意到了。   眼下那具尸体烧得面目模糊,唯有火中遗留的玉佩能够证明身份。   消息传至庆王府,庆王和庆王妃第一反应是不信。   报信的衙役一脸敷衍:“如今尸首停在衙门,王爷若是不信,便随小人去认一眼。”   庆王整个人抖得厉害,要不是冯管家扶着,他早就瘫软在地。   庆王妃眼眶通红,似要滴出血来。   “我不信!我去认!”   郭濂也“收到”庆王世子遇害的消息,换上官服,脚步匆忙地赶往府衙。   他已经迫不及待了。   一具焦尸停在衙门空地,尸体旁放着一枚玉。   是楼喻常戴的那块。   郭濂悠然喝茶,喉咙里哼着曲儿,坐等庆王到来。   他已经想象出,一会儿庆王会如何哀痛,会如何指着鼻子骂他。   庆王会骂他玩忽职守,会骂他治下不严,会骂他不配为官。   郭濂已经想好了措辞。   忽有衙役来报:“大人,青石盐场传来消息,说是盐工突然暴动,守军有些抵挡不住了。”   郭濂现在哪还有心情管这些破事儿,挥挥手道:   “挡不住不会加派人手吗?!都是一群猪脑子!”   衙役一脸为难:“可是大人之前在城中部署,目前抽调不出兵力。”   郭濂制定计划的时候,将极大多数驻军都安排在府衙周围,一旦庆王发疯调动府兵来砍他,他还能自保。   但盐场突然出事,若盐工暴动冲出盐场,后果将不堪设想。   反正楼喻已经在他手中,届时庆王若是真发疯,他完全可以用楼喻钳制住他。   思及此,他便挥挥手:“那就传我之令,调五百驻军前去镇压盐工。”   盐场盐工虽有两千人,但壮劳力有限,又是一群没有见识的愚民,五百驻军穿着盔甲手执利刃,不可能镇压不了。   衙役领命退下。   片刻后,庆王和庆王妃匆忙行至府衙,二人形容狼狈,下马时差点摔倒。   郭濂面带悲切迎上去,还没开口,就被庆王妃挥到一旁,差点摔倒。   他暗嗤一声,面色变冷。   庆王和庆王妃本还带着侥幸。   可看到玉佩那一瞬间,当场跌倒在地,完全顾不上风仪,痛到极致时连眼泪都流不出来。   郭濂假惺惺上前,“王爷王妃节哀顺变。”   “郭濂!南市怎会突然失火?你身为知府,难辞其咎!”   庆王面容癫狂,大声斥责。   郭濂张口欲答,衙外忽然传来一道清朗的声音:   “父王所言甚是,郭大人防火工作做得不到位,竟烧死了无辜百姓,实在叫人痛心!”   整个衙门都静了。   郭濂仿佛见了鬼似的,瞪大眼珠子盯着门口。   少年世子徐徐踏入衙门。   庆王和庆王妃愣了愣,互相对视一眼,迅速抹掉眼泪,优雅地理了理凌乱的头发,双双捂着胸口道:“确实叫人痛心!”   楼喻递给他们一个安抚的眼神,行至焦尸旁,突然惊讶道:   “哎呀!这玉佩我刚刚送给了郭棠,不会吧,不会吧,郭大人,这不会是郭棠吧?”   郭濂懵了懵,陡然暴喝出声:“你说什么?!”   楼喻眼也不眨道:“我约郭棠去南市,分别时他看中我的玉佩便要了去,未料竟在此处见到玉佩。”   “……”   衙门鸦雀无声,针落可闻。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不是说被烧死的是庆王世子吗?可是庆王世子突然活生生出现在衙门,还口口声声说拿着玉佩的是郭少爷!   这还能更意外点吗?!   府衙一众官吏和衙役,皆噤若寒蝉。   其中有部分官吏清楚郭濂今日所图,本来还在期待胜利即将到来,可现在呢?   这跟他们想的不一样啊!   一些不知情的,只觉得这件事反转太多,不到最后一刻,谁也没法定论。   委实太过精彩!   郭濂不敢置信:“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   楼喻眨眨眼,一脸同情地说:“这尸体也认不出来,或许不是郭棠呢。”   郭濂有那么一瞬间,化身方才的庆王和庆王妃。   心脏痛得连脑子都转不过来了。   他完全不想相信楼喻的话,可是楼喻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难道郭棠真的出事了?!   “报——”   又一个衙役急急忙忙跑来,满头大汗道:“禀大人,东门八里外忽有强匪出没,田庄损失惨重!”   郭濂双眼一黑,东门郊外的田庄,不就是他和郭棠定好藏匿楼喻的地方吗?!   怎么又冲出一群强匪来?!   这到底怎么回事!   他骤然看向楼喻。   世子殿下神色恬淡平和,迎上他目光时,竟还微微笑了一下。   郭濂脑子嗡地一声炸了。   他颤着手指向楼喻,“你……你……”   楼喻抬手相请:“这具焦尸到底是不是郭棠尚需商讨。郭大人,不妨入内一叙?”   话说到这份上,郭濂要还是听不出来,他就真的蠢了。   如果他不妥协,保不齐郭棠会变成真正的尸体。   他胸膛起伏不定,目露凶光,粗哑着嗓子道:“楼喻,府衙外有重兵把守,你若想作乱,还得问过他们的刀口!”   如今庆王一家三口都在府衙,如瓮中之鳖。只要他一声令下,他们想逃也逃不出去。   楼喻轻轻一笑,矫矫不群,玉面生光。   “郭大人,你指的是城中仅剩的数百驻军?很抱歉,他们眼下自身难保。”   话音刚落,府衙外整齐震天的脚步声传来。   一名穿着玄衣、腰系朱带的高大男子带兵而入,均手持利刃,威风凛然。   “属下李树,叩见王爷、王妃、世子!”   众人皆目瞪口呆,神色震颤。   楼喻问:“情况如何?”   李树朗声道:“禀殿下,城内驻军已悉数被俘,武库也已攻破!属下已率一千府兵包围府衙,前来解救殿下!”   所有人:啥玩意儿?解救谁?这位仁兄说话挺讲究啊。   郭濂面如死灰。   他难以置信,死死盯着楼喻,半晌没能说出话来。   说实在的,仅凭三千府兵掌控全局,楼喻在很大程度上得感谢当今圣上。   皇帝对边防不上心,朝中又是各方权力争夺,导致大盛对北蛮的第二道门户——庆州府的兵力严重不足。   若是换成吉州府的数万驻军,楼喻根本不可能正面刚。   他神色悠然:“郭大人,郭棠生死未卜,还等着您救他呢。”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   郭濂一下子就想通了。   所谓的强匪袭庄,所谓的盐场暴动,都在楼喻的谋划之中!   他根本不知道,楼喻到底用了什么法子,能够反制他儿子,能够让盐工适时地暴动。   太可怕了!   刹那间,他竟对面前这个稚龄世子生出浓浓的畏惧。   郭濂不禁环视周围。   “世子被烧死”一事,将府衙几乎所有的官吏都引了过来。   这本是郭濂想看到的场景。   他想在众人面前将庆王府压入泥淖里,再也翻不了身。   可现在,这个小丑成了自己。   而他的心腹手下,往日阿谀奉承,今日呆若木鸡,在楼喻的强势下,竟连同他对视都不敢。   他掩面长叹一声,原本矍铄的面容瞬间苍老,终究还是垂首认输了。   “殿下请。”   众官吏看清形势,明白庆州府即将变天,一句反抗的话都不敢说,排着队进入内衙。   庆王和庆王妃对视一眼,也跟着进去。   上首郭濂是不敢坐了,他就站着等楼喻安排。   楼喻毫不客气,让庆王和庆王妃坐在主位,自己选了左下。   众官吏极有眼色,坐都不敢坐,木头桩子似的竖在那儿听讲。   楼喻也不废话,开门见山道:   “一山难容二虎。庆州府这座山头,你郭濂想称王,我庆王府也不想下山,你使计害我,我也不会手软。到了如今地步,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郭濂生性贪婪,却又胆小怕事,本来就是仗着府衙权威以及装备精良的驻军之势,才敢与楼喻掰腕子。   而今掰输了,什么勇气都没了,只想着自家儿子。   他面色凄苦,声音低哑:“殿下有令,莫敢不从。”   楼喻很满意他的态度。   他环视众人,掷地有声道:“即日起,府衙一切公文、印章皆由本殿接管,尔等必须听我号令!”   他顿了顿,笑问:“诸位可有异议?”   众官吏哪敢反抗,纷纷叹气摇首:“吾等谨遵殿下号令!”   堂堂朝廷官员,竟沦落到这番地步,实在憋屈难堪。   可谁叫庆王府兵将府衙围得水泄不通呢?   楼喻将他们的眉眼官司尽收眼底,并不觉得意外。   他没想过一上来就能得到所有人的拥护。   日子还长,只要府衙被他牢牢控制住,他就不担心这些人能掀起什么风浪。   楼喻点名郭濂:“郭大人,南市起火是你的失职,盐工暴动也是你的失职,强匪突袭还是你失职,你打算如何?”   郭濂有口难言。   南市起火的确是他放纵的,可余下两件跟他半文钱关系都没有啊!   他深吸一口气,躬身一拜:“下官有罪,无颜继续掌管庆州府,日后庆州府诸事,皆由殿下定夺。”   楼喻露出笑容,和气道:“庆州府今日事端频发,恐生异状,我忧心诸位大人安危,特派府兵围守府衙,保护诸位大人人身安全。”   有人反应快,忍不住问:“殿下何意?是要软禁我等?”   楼喻笑道:“这位大人言重了,只是府衙有重兵把守,更加安全。”   那人还欲说话,一把刀瞬间架在他的脖子上。   庆王妃秀目圆瞪:“再废话,割了你的脑袋!”   她出身武将之家,祖上曾混过江湖,身上多少带点匪气。   今日之事,她已看得明明白白。   宝贝儿子不声不响弄出这么大的事,也不知经历了多少危险,她这个当娘的既骄傲又心疼。   心头本就乱糟糟的,听这人忤逆儿子,实在忍不住拔刀痛斥。   那官员吓得一哆嗦,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楼喻暗笑,他娘可真是神勇!   在庆王府的武力威胁下,庆州府一切事务尽皆交由楼喻掌管。   楼喻问李树:“南市火可灭了?有无伤亡?百姓有无财产损失?”   “灭了,除一具焦尸,并无其他伤亡,周围百姓亦无损失。”   楼喻又问:“郭府田庄被袭,有无伤亡?损失如何?可查清匪贼为何人?”   李树恭敬答:“十数人受伤,无人死亡,只是庄子上值钱的都被抢劫一空,匪贼行迹神秘,不知所踪,但据说,其中有一人高鼻深目,不似大盛人。”   “哦?”楼喻瞧向郭濂,“难道是北蛮人与大盛山匪勾结,残害无辜百姓?”   郭濂:“……”   他再次为楼喻的脸皮之厚感到震惊。   他怎么不去写话本!   “郭大人,庆州境内竟有蛮人害我大盛百姓,犯我庆州城池,致使无辜百姓受伤,其贪婪之心可见一斑!   “你立刻上书朝廷,奏表此事,请求朝廷允准增派兵力,并由户部拨款,助庆州修建防御工事,用以抵挡北蛮南下。”   郭濂惊愕:“……你难道不怕朝廷真的增派兵力?”   话一说完他就后悔了。   他干什么要提醒楼喻?直接让朝廷派兵过来灭了庆王府不好吗?   楼喻乜他一眼,“你写不写?”   朝廷才不会自己派兵过来,最多在奏章中批复——你自己看着办。   国库空虚,无钱无兵,根本不会派兵拨款。   郭濂竟还会对如今的朝廷抱有希望,实在令人同情。   他让郭濂写奏折,自有用意。   郭濂只好当着他的面,迅速写下奏折,交由李树派人送往驿站。   事还没完。   楼喻喝了一口茶,继续道:“至于盐工暴动一事,我已派人去详查,想必已经有结果了。”   话刚说完,又一个玄衣朱带的少年踏入内衙。   来人不过十五六岁,相貌英俊非凡,剑眉星目,器宇轩昂,加之身姿挺拔修长,气度不似常人。   众官吏均腹诽楼喻从哪找来的好苗子,就听楼喻道:   “霍延,盐场暴乱可平息了?人员可有伤亡?”   众人大惊。   姓霍?难道是霍家血脉?!   去年确实听说庆王世子特意买来霍家人折磨,他们原本只当做饭后谈资,没想到啊没想到,所谓的“折磨”只是一个幌子,他们都被骗了!   霍延道:“此事已查清,起因是盐课大使贪污盐工钱粮,虐待毒打盐工,致使盐工难以为继,不得不讨要说法。争执中,双方均有伤情。”   楼喻面色一冷,“好大的胆子!”   他转向郭濂:“郭大人若是连个盐场都管不好,不如不管!”   郭濂:“……”   他和楼喻对视片刻,才终于开口道:“殿下所言甚是,下官自知无颜管理盐场,还请殿下替下官善后。”   这简直就是把尊严往泥地里踩了。   郭濂一张老脸丢尽,其余官吏纷纷报以同情的目光。   一天之内,楼喻初步控制了庆州府。   虽然占领了府衙,夺得盐场控制权,但后续还有许多事情亟待解决。   他巡视众人,浅笑怡然道:“从今以后,我将与诸位大人一同入衙办公,请多指教。”   众人:“……”   谁他娘的敢指教啊! 第三十六章   楼喻一连数日都住在衙门,期间抽空去了一趟田庄,为死去的庄头送葬。   府衙自有一套成熟的办公体系,楼喻没打算现在改动。   熟悉程序之后,他就开始处理历史遗留问题。   首先是城防。   驻军被俘,城防自然要由府兵接手,这些人事安排楼喻交给霍延、李树二人。   其次是盐场。   盐场是楼喻发展势力的经济基础,是重中之重,但他目前没有多余的人手可用,有点麻烦。   这次盐场暴动,的确是因为盐工积怨已久造成。   但其实盐工的积怨尚且不足以爆发,否则原书中也不会几年后才起义暴动。   之所以提前,是楼喻这段时间派人一直在盐工中鼓动,激发盐工们的血性而已。   其中赵双四也有功劳。   虽然此举是在利用盐工,借盐工暴动逼迫郭濂抽调一部分兵力,但同时这也是楼喻跟盐工的合作。   想要过上好日子,总不能一点代价都不付。   他派人找上赵双四,与他说明缘由,让他自己选择。   赵双四毫不犹豫,选择打破郭濂的剥削统治,转而投靠庆王府。   他能带领盐工起义,说明他在盐工中威望很高,且天生具有领导才能,如果他暗中鼓动盐工,盐工大多会信服。   事实证明,赵双四确实让他惊喜。   如今人手不足,如果可以的话,他属意赵双四替他管理盐场。   但赵双四是否可信,尚待商榷。   最后是流民和驻军的安置问题。   楼喻叫来司狱官,问:“我需要数十副脚镣,刑房可有?”   司狱官是个三十来岁的矮瘦男人,看起来没有一点气势,也不知是如何当上司狱官的。   他对楼喻那日的强硬做派心有余悸,低首哆嗦道:“没、没有这、这么多。”   楼喻又问:“倘若刑具不足,该如何?”   “会、会找城中铁、铁匠打、打造。”   也就是说外包给个体户。   虽说与铁有关的事都得慎重,但知府权力很大,在管辖地说一不二,若是知府下令打造铁刑具,铁匠莫敢不从。   寻常百姓受限就比较大,打个镰刀都得去官府申报。   他对司狱官道:“此前流匪袭击王府田庄,我已派人将数十名流匪看押住,此事本该由官府出面处置,可对?”   司狱官:“……对。”   “那就好,”楼喻一点都没觉得不好意思,“那就从公中拨款,去铁匠铺打造五十副脚镣。”   司狱官欲哭无泪,应声就要离开。   又被楼喻叫住:“需要多少时日?”   司狱官想了想,“一个月。”   这么慢!   楼喻扶额,“不能加急?”   司狱官说了这么多话,觉得楼喻看起来也没有那么可怕,便大着胆子道:“铁匠铺人手只有那么多,再快也快不到哪儿去。”   “城中只有一家铁匠铺?”   司狱官摇头,“不是,但他们家质地最佳。”   楼喻叹口气,就算打铁技术最好,那也扛不住效率低下啊!   要是有个炼铁厂,该有多好。   楼喻默默将炼铁厂加入规划中。   “算了,你先去打着。”   至于那些流匪,先关在牢里待段时间吧。   流匪们这几天过得可惨了,他们被训练有素的府兵看守,一天只能吃一顿,用楼喻的话说,不饿死就成。   而那些没动过手的流民,虽然也很狼狈,但至少善良的庄户会给他们一些吃的喝的,甚至还愿意让他们做活换取粮食。   两厢对比,苦不堪言。   可万万没想到,今日那群看守他们的府兵,突然用绳子将他们栓连住,一路往府城而去。   这是做什么?不会要把他们送去盐场做苦力吧?   直到他们看到森严昏暗的牢房。   更惨的日子还在后边呢。   楼喻无暇共情流匪们的悲惨遭遇,他正忙着整顿盐场。   盐课大使跟府衙官吏一样,本质是个怂货,稍微吓一吓就俯首帖耳了。   他以前听命郭濂只是为了利益,如今郭濂倒了,换个主子就是。   本以为楼喻同郭濂没什么两样,不过就是想从盐场捞更多的盐利而已,所以应召来见楼喻时,他并没有多大排斥。   可当楼喻说出新的管理方式后,他震惊地张大嘴巴,甚至想破口大骂楼喻脑子有问题。   硬生生忍住了。   楼喻注视着他扭曲的表情,笑眯眯道:“大使尽管畅所欲言。”   盐课大使掐着自己手背,回道:“殿下,为盐工提供足够粮食,让他们吃饱穿暖,每日劳作不超过五个时辰,让他们养精蓄锐,这些下官都可以理解,但是……”   他偷瞄楼喻神情,壮着胆子继续道:“但是下官不明白,为何要让利于盐工?”   楼喻按照盐场以前的产量,结合盐工的劳动效率,估算出平均每月每个灶户的产盐能力,提出定额和超额的规矩。   每个灶户每个月必须提供定额盐量,若有超额,超额部分的盐利,他们就可以从中抽成。   抽成很低,但盐场所有灶户加起来,总量一旦大了,总利就高了。   盐课大使是舍不得那些盐利。   在他眼中,盐工同拉驮货物的牲畜没有多大区别,何必要给他们多余的钱?只要吃饱喝足不就行了?   楼喻却认为,想要提高盐工的积极性,必须要多劳多得。   抽成落到每个盐工身上很少,但蚊子腿再小也是肉,盐工有奔头,干活就会积极。   楼喻反问:“如果朝廷不给你发俸禄,还让你吃不饱穿不暖,甚至有人时时刻刻在身后鞭挞你,你还愿意做这个盐课大使吗?”   大使忍不住顶嘴:“这如何能比?下官是为朝廷做事,朝廷当然不会不发俸禄。”   “难道盐工产出的盐,尽皆入了他们自己的胃袋?”   大使:“……”   他很不服气,还是觉得自己与盐工不一样。   楼喻懒得再跟他废话,径直道:“你若不愿,不如我也免了你的盐利。”   大使不说话了。   他能与郭濂同流合污,自然也是个贪婪小人。   至于朝廷大义什么的,他不懂。   他愿意听从楼喻,不过是楼喻也愿意分他盐利罢了。   事情敲定,楼喻让他带着新的规章制度回到盐场。   如今盐场由三百府兵看管,一举一动都有人盯着。   盐课大使不敢作妖,郁闷地召来各个灶头和小吏,简明扼要地昭告此事。   所有人都以为自己幻听了,全体呆若木鸡。   唯有赵双四忍不住露出一个笑容。   殿下遵守了他的承诺。   此前赵双四毫不犹豫答应楼喻的要求,一是因楼喻对他妻子的救命之恩,二是因若盐场由楼喻接管,再坏也坏不过郭濂治下的盐场。   如果盐课大使说的是真的,那以后盐工们的日子会越来越好。   只要肯干活,只要产出更多的盐,他们就能拿到更多的钱!   他的眼界有限,仅仅如此,就让他的鲜血沸腾起来。   众人震惊半晌,回过神后仿佛翻涌的沸水攒足了力道,在密闭的空间里砰地一声炸开。   “大人您说的是真的?!”   “咱们多干真能拿到钱?!”   “还能请假出去看诊?!”   “不用没日没夜地干了?”   “……”   众人七嘴八舌,吵得盐课大使烦不胜烦。   赵双四见状,忙高喝一声:“都静一静!静一静!咱们听大使说!”   众人渐渐安静下来,全都用炽热的目光盯着大使。   大使:“……”   他抹抹脑门上的汗,没好气道:“殿下金口玉言,还能有假?”   “殿下太好了!”   “殿下真仁善!”   “殿下真是个大好人!”   一句句质朴的赞美钻入大使耳中,大使暗中翻翻白眼,说了几句场面话就溜了。   众人兴高采烈地回去,将新规矩讲给其他人听,见到其他人震惊不已的模样,纷纷仰头大笑。   笑声逐渐传遍整个盐场。   赵双四哼着小曲儿,神采奕奕地回到家。   妻子经过调理,身体已经好了大半,正坐在院中给他缝补衣衫。   见他回来,不由担忧问:“大使喊你们去说了什么?是不是因为前几日咱们做的事?”   赵小狗这时飞奔回来,大喊大叫道:“阿爹!他们说的是不是真的!”   他已经听其他大人说了。   赵双四笑着点点头,将新的规矩讲给两人听,两人听着听着就痴了。   赵小狗兴奋地在院子里乱转,“阿爹,是不是以后我努力干活,就能赚更多的钱了?!”   赵双四受其感染,不由热泪盈眶。   他最大的愿望,就是一家人平平安安,过上好日子。   他捉住赵小狗的手,又去够妻子的。   却见妻子已经跪在地上,朝着府城方向磕头膜拜。   她虔诚地磕完,郑重对两人道:“咱这命是殿下救的,新规矩也是殿下定的,殿下是咱一家人的恩人!当家的,小狗,咱不能忘!”   赵小狗吸吸鼻子,抹了一把眼泪,也跪在他娘身边,认认真真磕了几个响头,满目坚定道:“阿娘,俺会记得的!殿下是最好最好的恩人!”   娘儿俩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   赵双四忍不住背过身,擦去不小心落下的泪。   几日后,郭濂的奏折收到回复。   果然如楼喻所料,朝廷根本不在意此事,只是勉强安抚几句,让郭濂自生自灭。   郭濂一下子就心冷了。   他原本还对期待朝廷能派兵过来发现异常,而今连这个机会都没有了。   楼喻道:“你再写张折子。”   郭濂生无可恋:“写什么?”   “跟朝廷哭惨,写得越惨越好,最后写为保庆州不失,只能自己招兵买马,建筑防御工事,希望朝廷准许。”   郭濂觉得楼喻胆子太大了,他摇摇头道:“这可是欺君犯上。”   “郭大人欺君犯上的事少做了?”   楼喻反讽一句,强硬道:“立刻写,不写就免了郭棠今晚的饭!”   儿子彻底沦为人质,郭濂只好提笔写折子。   又过几日,朝廷传来批复。   楼喻用两个字概括是“随便”,用四个字概括是“爱咋咋地”。   反正不用户部出钱就好。   既然拿到了“免罪铁证”,楼喻便可以放心大胆地干了。   经过这么长时间的积累,楼喻的个人财富已经变成一个极其庞大的数字。   私盐暴利,诚不欺我。   有源源不断的盐利,他完全不用担心破产。   忙碌这么久,他终于想起来那群被俘的驻军,遂叫来李树。   “那些驻军如何了?”   李树挠头无奈道:“都是些臭脾气,成天骂咱们是反贼,根本不愿受降。”   更别提入编了。   楼喻现在缺的就是人手,自然不愿放过这一千人。   他问:“你是如何安置他们的?”   李树苦笑道:“就是将他们看押在营房里,天天去劝。”   杀又不能杀,打又不能狠打,只能互相斗斗嘴皮子了。   可继续这么下去也不是事儿啊。   楼喻道:“我记得驻军统领叫何大舟对吧?”   “是,”李树郁闷道,“脾气又臭又硬。”   他每次去都会被喷得狗血淋头。   楼喻拍拍他的肩。   “再硬也要啃,带我去见他。” 第三十七章   庆王府府兵有三千人,兵营营房足够三千人居住。   如今城防和盐场都由府兵管控,被抽调出一部分兵力,营中便空出许多营房,恰好供给被俘的驻军。   驻军被安排在最差的营房,楼喻过去的时候,一股股难闻的味道扑鼻而来。   他之前没来过府兵营,完全不清楚府兵营的住宿环境竟这么差。   其实差的不是环境,而是不讲卫生的府兵。   都是一群不喜欢洗澡和洗脚的糙老爷们,那味儿简直了。   而且走道上残留不少垃圾,甚至还能看见排泄物,实在叫人无法忍受。   楼喻缓缓吐出一口气,问李树:“营中秽物无人清理?”   李树在这待习惯了,没什么感觉,没能察觉到楼喻的意思,回道:“秽物都是兵卒们自己清理的。”   楼喻掀起眼皮看他,“你多久洗一次澡?”   被问这种问题,李树赧然地挠头,“一旬一次。”   楼喻:“……”   每天训练出汗,竟然十天才洗一次澡?   想到自己方才还伸手拍他肩,楼喻觉得整个手掌都不好了。   他微蹙眉心,强忍回去洗手的冲动,“去见何大舟吧。”   并悄悄离李树远了点。   何大舟毕竟曾是驻军统领,独自住在一个营房里。   两人尚未进入营房,便听到营房里传来呼喝肉搏的声音。   楼喻面露疑惑。   李树解释道:“何大舟武艺不俗,属下担心他私自逃出营,便让周满兄和其他几位兄弟一同看守,何大舟同周满兄每天都要较量一番。”   楼喻暗叹武将的交流方式实在独特。   守卫见到两人,一边行礼一边入营通知。   营房内打斗声顿歇。   下一刻,周满浑身大汗地跑出来,见到楼喻恭敬行了一礼。   楼喻微笑道:“听李树说,这次对阵驻军,你功劳不小。”   何大舟就是被周满一举擒下的。   周满嗓门洪亮:“是殿下部署周密,属下不过使了些蛮力,当不得什么。”   他这人真性情,凡事不喜欢讲虚的,他是真心认为自己并没有多大功劳。   楼喻欣赏他的性子,没有继续废话,径直入了营房。   在见何大舟之前,楼喻一直以为驻军统领和周满、李树一般,是个高大威猛的汉子,然亲眼见到何大舟,他有些幻灭。   刻板印象要不得!   何大舟身材中等,同周满一比可以说是矮小。   看起来三十岁左右,小麦色皮肤,眉毛稀疏无形,单眼皮小眼睛,鼻子不够挺,嘴唇很厚,还留着一小撮胡子,只能用其貌不扬来形容。   他还穿着驻军统领的衣服,大喇喇坐在那儿,上下打量着楼喻。   这眼神很不礼貌。   李树立即喝道:“此乃庆王世子!还不快见礼!”   谁料何大舟并没被吓到,口气轻蔑道:“周满,你倒是越来越堕落了,竟奉一个奶娃娃为主。”   周满眉毛倒竖,“嘴巴放干净点!”   两人曾经一个是驻军统领,一个是府兵统领,一个为朝廷卖命,一个给藩王卖命,立场天然敌对,自然互相看不顺眼。   以前何大舟骂庆王是孬种,周满没有底气回骂,也懒得为庆王申辩。   可这次何大舟当着他的面侮辱楼喻,他忍不了。   与周满相识多年,何大舟知晓他的脾性。   能让周满如此真心实意拥护的,铁定不是个草包。   更何况,能从郭濂手里一举拿下庆州府的控制权,就足以证明这位庆王世子的能耐。   他心里不敢轻视楼喻,面上依旧冷嗤:“我说错了吗?”   “没说错。”楼喻神色淡淡,“何统领在营中待了几天,还没参观过咱们府兵营吧?”   他转向李树和周满:“咱们是主,何统领是客,总得尽尽地主之谊。”   李树有些茫然:“殿下请吩咐。”   “带上何统领,一起参观参观咱们府兵营。”   楼喻顿了顿,又道:“怎么不见何统领的几名亲卫?”   李树:“他们住在另一间营房。”   楼喻微微一笑,“都带上吧。”   三人都有些发愣。   何大舟总觉得楼喻在憋什么坏点子,李树和周满则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府兵营经过改建后,分为住宿区、训练区、学习区和饮食区。   其中改动最大的是训练场地和学习制度,住宿区和饮食区基本维持原样。   不过在楼喻颁布新规章后,营区兵卒的饮食水平明显上升,一个个训练的时候更有力量和底气。   楼喻领着何大舟等人,一同前往训练场地。   此时正值未时初(下午一点),太阳悬在半空,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何大舟迎着阳光,眯眼瞅向忙碌的训练场。   今日恰好碰上营中评比,各个组的教头们正不断激励手底下的兵,所有兵卒都竭尽全力争夺好成绩。   这种奋力拼搏的精神和悍勇无匹的力量,何大舟已经很久很久都没有感受过了。   玄衣朱带的士卒,一个接着一个跨过壕沟,飞跃高墙,爬过泥地,身手灵活矫健,目光坚定沉稳,所有人都洋溢着一种意气,那种意气足以撼动人心。   何大舟终于明白,为什么他的驻军会如此不堪一击。   他敛目沉思,身边的亲卫则目露热切。   都是入伍的兵,谁不想大展身手?谁不想建功立业?   如今看来,王府府兵的前途比他们好上太多。   比试进入尾声,当教头们喊出三个名字的时候,训练场响起雷鸣般的掌声和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   一个亲卫忍不住问:“这是在做什么?”   李树的亲卫一脸寻常解释道:“他们三个是这次评比的前三名,营中会发奖励。”   “还有奖励?什么奖励?”   “每人都有奖状,奖状上会写上名次,就是奖金不一样。”   “奖金?”   “第一名能得一两银子,第二名五百文,第三名二百文。”   “多久一次评比?”   “一个月一次。”   何大舟亲卫震惊:“那如果次次都拿第一,岂不是每月都能得一两银子?”   李树亲卫呲牙一笑,“大家都是这么想的。”   可谁又能保证自己可以次次拿第一呢?营中这么多人,第一名都是轮流拿的。   每个人都有可能,每个人都有为之拼搏的动力。   何大舟亲卫羡慕极了,他们堂堂朝廷驻军,还时不时被拖欠军饷,勒紧裤腰带过日子,这些府兵日子也太好过了吧!   不过是跑一跑,竟然就能拿到钱!   除何大舟外,其余亲卫全都目光炽热。   何大舟之所以这么冷静,是因为他猜出了楼喻的意图。   然即便猜出意图,他也无能为力。事实摆在眼前,就算是他,方才都有一瞬间的心动。   看完训练场,一行人又来参观学习区。   这是楼喻特别设立的,可以说是扫盲及思想教育的合体。   扫盲是为了提升士兵的整体素质,思想教育是为了凝聚士气,是为了做到纪律严明、令行禁止。   有时候,一个很微小的举动,往往会对事情的结果产生巨大的影响。   先不论这样的影响是好是坏,至少楼喻是希望每个士兵都能发挥出自己的力量。   让人惊讶的是,给府兵讲课的竟然是杨继安!   不仅楼喻惊讶,何大舟等人也相当诧异。   他们站在屋外,杨继安在里头小嘴叭叭,讲得慷慨激昂。   说到庆王世子的仁德时,那简直滔滔不绝口若悬河,连楼喻这个脸皮厚的都招架不住了。   关键是,杨继安说得真情实感,底下士兵也听得热泪盈眶。   杨继安握紧拳头:“咱们如今吃得香穿得好,都是因为殿下的仁德!殿下每日殚精竭虑,就是为了让咱们过上好日子!你们说,这样的殿下值不值得跟随!”   “值得!”   “所以,你们要牢牢记住这个‘庆’字!”   “是!”   楼喻:“……”   他转头看向李树。   李树无奈道:“殿下,此事并非属下安排,您当时提出当教员需要通过考核。杨继安入营后主动要求参加考核,成绩比以往的教员都高。”   更何况,他教得还挺好的。   楼喻:“……”   算了,杨继安想做什么就做吧,希望这份教员工作不会耽误他成为大将军。   正在讲课的杨继安发现不对,扭头看见屋外驻足的一群人,其中还有自己最崇敬的殿下,不由心花怒放,连忙跑出来见礼。   “殿下,您来听我讲课?!”   楼喻假装没听见他的讲课内容,点点头道:“带客人来转转。”   作为世子殿下的狂热粉,杨继安几乎知晓楼喻的所有事。   他清楚何大舟的身份,却假装不认识,眉眼弯弯道:   “殿下,我这段时间武艺又进步了,您要不要瞧瞧?”   楼喻不由笑了,“行啊。”   杨继安眼珠子转了转,“李统领我肯定打不过,我随便挑个人比试怎么样?”   “当然可以。”楼喻笑眯眯同意。   杨继安很感动殿下如此信任他,胸中热血沸腾,遂看向何大舟:“我要跟他切磋。”   他从去年就跟着霍延学武,至今已有大半年时间。   霍家武艺在大盛本就顶级,再加上他天赋异禀,于习武一道上颇有心得,如今已经小有所成。   何大舟是什么人?   他不过普通百姓出身,学的还是野路子。   能当上庆州府驻军统领,一是因在普通士兵中确实有两把刷子,二是因庆州府驻军不受待见,有背景有能力的人不会来当。   他和周满能打上不少回合,不是周满弱,而是周满路数太正了,让人一眼就能看透。   何大舟招式刁钻,单人对战时,周满那个大老粗玩不过他。   此次被俘,不过是府兵强于驻军罢了。   何大舟是不服气的。   而眼下,他正被一个小孩子耍弄。   不甘和怒意瞬间冲到顶点。   他眉目轻蔑:“我不和小孩子比。”   杨继安认真问:“是因为你连小孩子都比不过吗?”   楼喻差点笑出来,这小子太会拱火了。   至于比试结果,他并不担心。   从性格上说,杨继安表面跳脱,实则心中有数,他一般不打无把握的仗。   在书中,他和霍延的区别是,霍延通常会以强横无比的武力将人打败,很少用阴谋诡计,杨继安则工于心计,喜欢迂回。   他既然说要同何大舟比试,就一定估算出了结果。   退一万步,就算杨继安输了也没什么大不了。   他才十岁出头,打不赢很正常嘛,一点也不丢脸。   总而言之,丢脸的只会是何大舟。   何大舟会不知道吗?   他就是看出蹊跷才拒绝杨继安的挑衅。   可是眼前这小子说话实在气人,什么叫“连小孩子都比不过”?   这是在践踏他的尊严!   他黑着脸,小胡子气得一掀一掀的,粗嘎着嗓子道:“和你打,胜之不武。”   杨继安摇摇头,笃定道:“你打不过我。”   何大舟能忍,他的亲卫忍不了了,谁比谁高贵啊!   干他丫的!   一名亲卫性急冲出来,“跟统领比,你还不够格!”   言罢,挥拳而出。   劲风袭向杨继安面门,他双目一眯,轻巧躲开亲卫拳头,滑不溜秋地转到亲卫背后,伸手一推,亲卫不由自主往前踉跄几步。   杨继安用的是巧劲,他得霍延真传,领悟过四两拨千斤的奥妙,用起来得心应手。   楼喻几人已退后数丈远,不少府兵全都围过来凑热闹,之前上课的府兵甚至喊着“小杨夫子”给他助威。   单论体型,亲卫高大魁梧,杨继安瘦削单薄,可论技巧和心黑,杨继安远胜亲卫。   他似乎天生适合战斗,他的脑子能够快速分析出对方的招式和下一步甚至下下一步的动作。   如此,他便可以利用先机打败对方。   亲卫输了,输得合情合理,毫不意外。   他从地上爬起来,满脸羞红,懊恼道:“再比一次!”   “够了。”   何大舟阻了他,小眼睛盯着杨继安,脸上轻视不再。   他的亲卫已经输了,他必须要赢一次。   何大舟已经看穿了杨继安的把戏,不过是靠着小聪明取胜而已。   要论小聪明,何大舟完全不带怕的!   他走到场地中间,也不说废话,直接开干。   可刚一上手,他就发现不对劲。   同他交手的小孩,似乎完全变了一个人。   他不再是狡猾灵活的泥鳅,而是密不透风的高墙。   何大舟的刁钻在杨继安面前,竟毫无施展的余地!   有种小巫见大巫的滑稽感。   更可怕的是,他发现这小孩有的不仅仅是小聪明,他的武学功底竟也不俗。   大意了,他大意了!   他竟被一个小孩子骗得团团转!   比武最忌分心,杨继安迅速找出他的破绽,一个绞杀将他死死困在地上。   何大舟已经羞愧得无地自容。   周围不断的叫好魔音般钻入他的耳朵,他所谓的自傲和自尊被一个小孩子打击得溃不成军。   杨继安放开他,眼巴巴跑到楼喻面前,眼中写满“求表扬”。   “殿下,我是不是有进步?”   楼喻由衷笑了,真心夸赞道:“进步很大,很棒。”   杨继安得了鼓励,高兴地蹦到何大舟面前,安慰道:“你不用觉得丢脸,你输了不怪你,应该怪朝廷没给你机会!”   何大舟抹了把脸,“你什么意思?”   杨继安给他分析。   “遇到殿下时,我只是个小乞丐,可是殿下心善收留我们,不因我们的身份而看低我们。他让我们吃饱穿暖,让我们读书习武,如果易地而处,你也可以变得很厉害!”   他俯视何大舟怔忪的面容,继续道:“可我听说你们驻军没钱没粮,饭都吃不饱,怎么可能有力气训练?光是想一想就觉得你们好可怜。”   何大舟:“……”   他说得真情实感,其余亲卫差点被他说哭了。   是啊,他们的确过得苦。   朝廷连饷银都不给他们发了,统领上奏了好多次,最后只得到一个“自生自灭”的结果。   可是这些府兵呢?   吃得好穿得好,一个个精神抖擞,评比成绩好还有奖金拿,比他们幸福太多了!   楼喻适时道:“晡时已至,诸位不如共进晚餐?”   李树立刻让亲卫先过去安排。   事已至此,何大舟反抗也没用,他甚至都生不出反抗的心思了。   一行人来到营区食堂,府兵们排着整齐的队伍,一个接一个打饭,端端正正坐满一排排长凳,极为飒爽干练。   何大舟心里有些震撼,甚至隐隐生出向往。   空气中弥漫着香味,尤其是肉味,简直让何大舟及其亲卫们口水直流。   他们有多久没尝过肉味了?   庆王府兵每天都吃这么好的吗?   李树让他们学着府兵排队打饭。   何大舟几人融入队伍中,竟恍惚生出几分归属感。   他们恍惚地打饭,恍惚地吃饭,再恍惚地回到营房。   这次楼喻没将他们单独隔开,而是放在一起。   几人沉默相对。   终于有个亲卫忍不住哽咽道:“这是我这么多年吃过的最好吃的饭。”   一个人开口,其余人也跟着附和。   他们红着眼眶瞅向何大舟。   何大舟心里面沉甸甸的,半晌才沧桑开口:“可他们是反贼。”   庆王世子这些举动背后的意图,明眼人都能瞧出来。   一亲卫嘀咕:“都一个姓,有什么不一样?”   其余人眼睛一亮,对啊,都姓楼,他们效忠谁不是效忠?   更何况,朝廷还会管他们吗?   “统领,我已经二十六了,我到今天还没娶上婆娘。”一人苦哈哈道。   因为他太穷了。   何大舟很欣赏他,因为很努力,能吃苦,否则也不会提拔他当亲卫。   那人继续道:“我想吃饱穿暖,我想参加评比拿奖金,我想攒钱娶媳妇儿。”   大家都沉默了。   谁他娘的不想呢?   可是他们为朝廷卖了这么多年的命,他们得到了什么?   他们每天只能啃冷硬的馒头,一年到头都换不了一件衣服,说是朝廷驻军,可谁在乎过他们?   要俸禄没有,要名声也没有,他们这些年都在干什么啊!   何大舟沉沉反问:“你们愿意当反贼?”   一人低下头:“不当反贼也活不下去了。”   另一人道:“统领,我娘生病了,您晓得的,我一直拿不出药钱,我娘就只能拖啊拖啊,统领,我不想她老人家走哇!”   说完竟痛哭出声。   何大舟眼眶一酸,默默背过身去。   那人抽噎道:“听说府兵可以预支月饷给亲属看病,只要核实,就能领到钱。”   何大舟当然不会眼睁睁看着兄弟的亲娘死去,可他自己也没银子可以借给对方。   要他拦住兄弟的希望,他做不到。   “统领,到底什么是反贼?”一人愤愤道,“如今这世道,不仅咱们,老百姓也都活不下去了!世子殿下能让咱们过上好日子,可皇帝老儿能吗?!”   何大舟一把捂住他的嘴,“你在胡说什么!”   “统领,”一人忽然跪地,痛哭道,“属下对不住您!可我娘已经等不起了!”   其余人也纷纷跪下诉苦。   何大舟沉默站着,良久后长叹一声,挥挥手道:“罢了罢了,随你们便。”   能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反正都是姓楼,不论以后如何,大盛还是姓楼。   与其在这等死,还不如另谋出路!   几人见他松动,不由欣喜至极,纷纷劝起他来。   何大舟故意露出凶相,“都滚出去!”   几人哈哈笑着出了营房。   有人带头,越来越多的驻军倒戈,毕竟连统领和亲卫的日子都过得艰难,那些底层小兵的日子就更加猪狗不如了。   被俘这些天,府兵们的日常都清晰刻在他们眼里,他们无不羡慕嫉妒恨。   但慑于何大舟威严,他们不敢表露自己的心思。   眼下连统领亲卫都主动加入府兵,他们还有什么好犹豫的?!   越来越多的驻军脱下破烂的战服,去找管事的登记。   李树身为统领,忙得不可开交。   他将一千新府兵打散,分到各个组,尽量让他们更快融入到府兵队伍中,增加归属感。   何大舟别扭了几天,终究还是妥协了。   他原先是个统领,李树不打算亏待他,将他分到周满所在的小组中。   周满以前是府兵统领,如今也是最底层,何大舟还能有什么怨言呢?   新府兵入营后,楼喻交给他们的第一件事就是建公厕。   营中士兵随地大小便屡见不鲜,楼喻实在忍不了,便让李树督造公厕。   新兵正好派上用场。   李树本来还担心新兵不满,但经过观察,他发现这些新兵非常容易满足,只要每天吃得饱睡得好,叫他们干什么都成。   新兵们一边建公厕,一边接受思想洗礼,渐渐把府兵营当成了自己的家。   解决完军队的问题,楼喻将重心挪回到生产建设上来。   田庄那群流民已经闲置很久了,楼喻正要召人来问,阳乌山那群霍家旧部回来了。   他们带回大批的粮食,还带来一个令人悚然的消息。   “你说什么?起义军?!”   李树不敢置信,直直瞪着汪大勇。   汪大勇神色严肃:“确实如此。我等运粮途中遇到一支队伍,虽然看似流民,但从领头几人的行事可以看出,他们不是普通的流民。”   “那也不一定是起义军。”李树还是有些不敢相信。   汪大勇摇首道:“他们对官府极为厌恶,将官员富绅当做仇人,且极为凶悍。遇上时以为咱们是富商,差点抢了咱们的粮。”   “汪叔,你们可有受伤?”霍延剑眉蹙起。   汪大勇憨厚笑道:“二公子不必担心,咱什么场面没见过?”   “不愧是霍将军的部下,确实骁勇。”楼喻赞道。   汪大勇拱拱手,“殿下谬赞了,我等幸不辱命。”   “一路艰险,辛苦诸位了。”楼喻温和道,“我已让人备好热汤和酒菜,为诸位接风洗尘。”   这世道,在外头护送粮食确实危险,要不然楼喻也不会将此事交给阳乌山旧部。   他不由想,如果陆路不安全,那水路呢?   这个念头不过一闪而逝,回到眼下。   其实,汪大勇提到的起义军队伍,在楼喻的意料之中。   原书中起义军首次亮相是在正乾三十年。   如今是正乾二十九年,有小股起义军队伍冒出苗头是很正常的。汪大勇他们看到的只是其中一小支。   起义军一开始有很多分散的势力,后来慢慢发展才合并壮大。   正乾三十二年,起义军差一点就攻破京城的城门。   若非宁恩侯等忠臣良将严防死守,或许江山早就易主,后面也就没有霍延的事儿。   宁恩侯就是楼喻大姐的婆家,妥妥的忠皇派。   “眼下流民四起,你们认为,招募流民入伍如何?”楼喻问道。   李树问:“殿下要招多少?”   “在秋收前,庆州府兵力至少增至一万。”楼喻看向霍延,“你认为行不行得通?”   流民背井离乡,四处乞讨,要是能有一口饭吃,必定愿意参军入伍。与其便宜起义军,不如壮大庆州府势力。   招这么多人不难,难的是这些人的安置问题。   霍延沉吟道:“倘若钱粮充足,此事可行。”   楼喻笑问:“那你可愿统领万军?”   话音甫落,李树就惊讶地看向楼喻。   统领万军,这是多大的殊荣呀!   早知殿下看重霍延,但亲耳听见,他还是有种不真实感。   要知道,霍延才十五岁!   让十五岁的少年统帅万军,殿下是真的信任霍延!   李树有些羡慕,但更多的是服气。   毕竟除了霍延,无人可担此任。   未及霍延回答,楼喻又道:“霍将军十六岁披挂上阵,勇闯西北,夺回落云关;霍少将军不失乃父之风,同样十六岁随父出征,战功赫赫。”   霍延目光颤动,双拳紧握。   “我相信你不会比他们逊色。”楼喻目光坚定。   霍延沉默半晌,方郑重颔首:“好。”   他是霍家人,他的身体里流淌着悍勇无畏的血脉和骁勇善战的天赋。   楼喻的话冲击了他冰封已久的内心,激发了他深埋心底的凌云壮志,曾经的宏愿在他体内复苏。   ——他也想披坚执锐,保家卫国。   如今国将不国,生灵涂炭,他要保的不再是皇帝,卫的不再是朝廷,而是除旧布新,激浊扬清。   他愿意和楼喻一起,在这风雨飘摇的乱世中开辟出一条生路!   适时,冯二笔来禀:“殿下,府外有人求见,说是想问您还要不要买马。”   楼喻一拍脑门,他忙得差点将乌帖木给忘了!   “请他进来。”   乌帖木穿着一身大盛衣裳,别扭踏入屋内,目光扫过霍延和李树,对楼喻行了一个见面礼,方道:   “殿下还愿不愿意兑现承诺?”   楼喻颔首,“乌掌柜坐下详谈。”   又对霍延和李树道:“你二人也坐下听听,畅所欲言。”   冯二笔亲自上茶,退到屋外等候。   乌帖木不喜欢喝茶,便没动,直截了当道:“殿下先前在南市说的话还算不算数?”   先前楼喻说要合作,乌帖木并非一开始就相信他。   毕竟庆王府被郭濂压一头是事实,他并不愿相信楼喻一个小毛孩能掰倒郭濂。   但楼喻答应他,只要事毕,不仅会和他做长期买卖,还会先提供他适量的盐粮带回族中救急。   乌帖木心动了,他选择给楼喻一个机会,也给自己一个机会。   只是没想到,不过一天时间,十四岁的庆王世子就掌控了全局。   楼喻笑容和煦:“当然算数,我们现在就可以定契。”   他吩咐冯二笔取来纸笔,道:“不过乌掌柜要保证马匹品质上乘,若是有劣等马,是要赔偿的。”   乌帖木毫不犹豫:“那是自然。”   两人就要定契,霍延忽道:“一千匹马,如何从关外运至关内?”   乌帖木横眉冷对:“这就不用你费心了。”   两人从南市开始,似乎就有些不对味,大概是天生气场不合。   楼喻笑了笑,“乌掌柜神通广大,楼某佩服。”   走私也是个技术活儿,不是谁都能干的。   他看了一眼霍延,霍延会意,不再开口。   契约已成,楼喻笑眯眯道:“三日内我会让人备好盐粮,你到南市新开的粮铺去取便可。”   乌帖木心满意足地离开。   楼喻示意霍延和李树有话就说。   “殿下买马,是想训练骑兵?”李树心直口快问。   楼喻瞅他期待急切的眼神,不由笑了:“感兴趣?”   “属下确实早已向往,”李树不好意思地挠挠后脑,“若是有骑兵,咱们府兵战力定能更进一步!”   他满脸喜色。   楼喻颔首,望向霍延。   霍延毕竟出身将门,单从眼界来说,就比李树广阔得多,对待事情的思考方向也不一样。   他皱眉道:“一千匹并非小数目,要么他有通天本领避人耳目,要么他有帮手,可以内外接应。”   楼喻神色淡淡,“你是指他与大盛守关有勾结?”   如今世道纷乱,若再有北蛮入侵,大盛危矣。   霍延不愿将边军往坏了想,只道:“或许乌帖木有其它方法。”   “会不会他其实是个骗子?”李树脑洞大开,“殿下你想啊,他是蛮人,您是世子,朝廷禁止互市,你们之间的契约根本不顶用,他如今骗了盐粮,等回去后不再回来,不仅净赚不赔,您还找不着他。”   他越想越觉得有道理,豁然起身,“不行,得将他捉回来!”   “行了,”楼喻好笑地拦住他,“他骗就让他骗吧,骗回去填饱肚子,至少有一部分蛮族人短时间不会劫掠边境百姓,这也是件好事。”   李树心中震撼,“殿下实在仁厚!”   楼喻抽抽嘴角,他才不是仁厚。   要不是因为乌帖木的真实身份,他才不会轻易与乌帖木合作。   一开始郭棠提马贩的时候,楼喻还没在意,直到冯三墨将马贩的信息呈上,看到“乌帖木”的时候,楼喻突然想起来了。   原书中虽着墨不多,但确实提到过。   男主霍延逃出庆州府后,曾遇到过一个叫“乌帖木”的蛮人。   后来霍延忙着打天下,北蛮因大盛内乱,屡次侵扰边境,霍延不得不抽空跟北蛮打了一场。   乌帖木彼时是北蛮的新王,亲自率部企图入侵大盛。   霍延和乌帖木是天生的敌人,故气场极端不合。   南市见面时,楼喻提的那句“现任蛮王杀害亲侄子即位”,是故意说给乌帖木听的。   他是被害先王的儿子,也就是如今蛮王的侄孙。   这样的身份,楼喻无论如何都不可能不去利用。   “李树,你留在城中看好府衙那群人,”楼喻吩咐道,“霍延,你随我去一趟田庄。”   庆王府田庄,除了山上多出一座坟头,没有其他变化。   楼喻到的时候,田庄众人仿佛见到主心骨,心一下就定下来。   他来到主院坐下,召来阿纸:“先前让你登记流民的信息,可做好了?”   阿纸点点头,呈上一本名册。   楼喻仔细打量了下他。   他身边四名长随,活泼有二,内向也有二。   冯二笔性格圆滑会来事儿,阿砚开朗外向,天真却不愚蠢。   冯三墨沉默内敛偏向稳重,看起来没什么存在感。   阿纸同样话少,但他和冯三墨的区别在于:冯三墨更加沉静通透,阿纸则带着点清高自持。   并非说清高不好,恰恰相反,清高说明他有一定的道德底线,有一定的上进心。   这是优点。   而且一般清高的人多多少少有些强迫症,从阿纸交上来的名册可见一斑。   名册记录字迹工整,条理清晰,一目了然,几乎挑不出错,可见他对这份工作是相当认真严谨的。   楼喻翻了几页,由衷赞道:“你做得非常好。”   他之前只交待记录姓名、年龄、户籍等信息,没说如何记录。   而这本名册里,阿纸是按照家庭为单位的。   一个家庭罗列在一块,包括家庭成员数目、家庭成员关系等等,全都写得一清二楚,非常系统。   估计要是让阿砚来做,铁定只会一个人一个人地记。   阿纸受到夸赞,心里面很高兴,面上却保持着淡定,壮着胆子道:   “殿下,奴在记录时,发现那些流民都是被流匪挟持的,他们并没有伤害过其他百姓,不知殿下要如何处置他们?”   楼喻鼓励地看着他,“你认为应该怎么做?”   阿纸道:“这些天他们很多人都主动帮庄户做事,知道河边有造纸坊,还想帮忙伐木,以此赚些粮食吃。”   他偷觑楼喻神色,见他笑容依旧,继续大着胆子道:“奴以为,殿下造纸坊正缺人,不如从他们中挑选一些壮劳力,给他们一口饭吃。”   楼喻点点头,“你说得有道理,不过造纸坊很重要,我无法信任他们,该如何?”   阿纸立刻道:“签卖身契。”   流民中有想就地安居的,也有想回到故土的,但阿纸觉得,就算他们回到故土也无济于事。   若是朝廷会管他们,他们还会背井离乡吗?   楼喻本就打算将流民编入劳动队伍,只是没想到阿纸思路如此清晰,不由深感欣慰。   他将流民安置的计划告知阿纸后,吩咐道:“此事就交由你去办。”   阿纸应下,又道:“庄户托奴来请示殿下,可有新庄头的人选?”   庄头死了,田庄现在没有新的主事,难免有点人心惶惶。   楼喻差点忘了这件事,不由扶额道:“据你了解,庄子上有没有想要当庄头的?”   “有几个。”   “这样,你去通知庄户,若有自荐的记下姓名,届时让所有庄户投票选择,票数最多的就是庄头。”   阿纸目露惊异,他本以为殿下会直接任命的。   他脑筋转得快,不由道:“若是想当庄户的私下串通其他人怎么办?若是知道其他庄户没选自己记仇怎么办?”   楼喻跟他解释:“那就匿名投票。”   “可是庄户大多不认识字。”阿纸有些为难。   “那就给候选者贴上符号,届时庄户们画上相应的符号便可。”楼喻耐心教导。   阿纸双目发亮,殿下真是聪慧!   如此一来,新庄头是庄户们自己选出来的,不管结果是谁,大家只能服气。   若是殿下亲自选,定有人心生怨愤,虽然有怨不敢说,可终究人心不齐,对殿下有害而无利。   “奴知道了,奴这就去办!”   楼喻叫住他,忽然问了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你想不想改名?”   阿纸直接懵了,脑袋仿佛被天上的馅饼砸中,简直喜从天降。   他目光颤动,想要确认自己没听错:“殿下愿意替奴改名?”   楼喻颔首笑道:“你日后在外行走,此名不雅,不如改个名。你祖上姓什么?”   阿纸蓦地红了眼眶,身为奴仆,本以为一辈子就顶着“阿猫阿狗”般的名字了,没想到还有机会用回祖上的姓!   他猛地跪地磕头,哽咽道:“奴祖上姓魏,请殿下赐名!”   楼喻未料他反应这么大,不由啼笑皆非。   一旁冯二笔见状,也为阿纸感到高兴,笑着劝道:“改名是好事,哭什么。”   阿纸抹掉眼泪,目露期盼。   楼喻道:“行成于思。你做事稳妥,是因善于巧思,不如取‘思’字,名魏思。”   “奴谢殿下赐名!”   魏思终于露出属于少年人的笑容来。   他得了新名字后,只觉得一腔热血无处发泄,便立刻召集庄户,准确下达楼喻的指示。   庄户们议论纷纷,庄头还能他们自己选?   有几个私下想当庄头的,这时候却不好意思站到人前来了。   魏思面色严肃:“这是殿下给你们的机会,错过可就没有下一次了!”   几个汉子蠢蠢欲动,就是羞于上前。   魏思见无人自荐,便高声道:“既然诸位不想当这个庄头,不如我来!殿下看重田庄,日后若是做得好了,一定能得殿下赏赐。我是殿下的人,一定会为殿下守好田庄!”   他这么一说,那几个跃跃欲试的可就急了,纷纷走到人前自荐。   魏思微微一笑,不动声色退后一步。 第三十八章   参与候选的有五个人,林大井赫然在列。   他本来不想上来的,但想到这几个月里麦苗的长势情况,他觉得或许自己当上庄头,能为殿下做更多的事。   经过观察比较,试验田和普通田的区别显而易见。   不说林大井,就是其余庄户都能瞧出不同。   投票结果,林大井众望所归。   一是因为他确实老实憨厚,为人正派;二是他不断学习,如今识了不少字,在庄户们心中威望渐高;三是他受殿下看重,殿下看重的人,庄户们自然看重。   林大井就这样荣升为新任庄头。   他激动地红了脸,对魏思道:“阿纸先生,小人有今日,还多亏了您的教导啊。”   他跟着阿纸习字,又在阿纸的指导下将记录写得工整又清晰。   若是没有阿纸,他肯定两眼抓瞎,办不好殿下交待的事。   因此,他素来尊称阿纸为“先生”。   魏思眉眼带笑,素来清淡的面容竟也生出光辉。   他郑重道:“殿下给我改名了,我以后姓魏名思,不叫阿纸了!”   林大井一愣,连忙恭喜,由衷替他感到高兴,感慨万千道:“魏先生这是得殿下看重了,真好!”   魏思抿唇一笑,语重心长道:“殿下在田庄付出这么多心血,如今你是庄头,务必为殿下分忧解难。”   林大井点点头,“小人谨记。”   选完庄头,魏思又来到流民聚集地。   流民没有房屋住,只能幕天席地。   所幸如今暮春时节,天气不算寒凉,他们大多在路上熬过了冬日,根本不惧春夜寒凉。   流民中也有巧手,寻庄户借了斧子等工具,上山自己砍木头搭棚子。   魏思过去的时候,徐胜正光着膀子锯木。   见到魏思,他立刻扔下手中活计,忐忑问:“阿纸大人,您见过殿下了?”   魏思又郑重提醒:“殿下为我改名了,我现在叫魏思。”   徐胜怔愣一下,忙道喜,趁着魏思心情好,小心翼翼问:“不知殿下如何说的?”   魏思浅笑打量他。   “之前胆子不还挺大,敢拿锄头杀那恶首,难不成殿下比那恶首还可怕?”   “魏大人可别开这种玩笑,小人是敬仰殿下,唯恐殿下厌弃我等。”徐胜可怜巴巴道。   两人说话时,其余流民也围拢过来。   魏思朗声道:“殿下说造纸坊要招工,大家都可以去做活。不过咱造纸坊用的是新法子,为免法子外泄,你们需要签卖身契,不愿签卖身契的,不能进造纸坊,只能做些杂活。”   流民嗡然一片,议论纷纷。   徐胜问:“签卖身契如何?做杂活又如何?”   魏思解释道:“若是只做杂活,每月工钱同寻常劳力无异;若是签了卖身契,不仅能吃饱穿暖,殿下还会为你们盖新房子,节假日会发福利,若是生病可以请假看大夫等等。”   他认真交待完,道:“殿下素来仁厚,不会亏待你们的。有一技之长的,可以选择去造纸坊,也可以选择不去,殿下会另外安排你们做事。”   他当初登记时,已将每人的情况记录在案,一些特别的都记在了脑子里。   “徐胜,你之前说你会打铁,可对?”   徐胜点点头。   其余同乡人也附和:“阿胜他爹他爷都是打铁的,他从小就会,打得可好哩。”   魏思道:“殿下准备招收铁匠,你若想继续打铁,可以不去造纸坊。”   徐盛问:“打铁要不要签卖身契?”   “要。”   魏思安抚众人,“你们不用担心,殿下说了,卖身契先只签五年,五年后你们自行选择。”   依他看,殿下还是太仁慈了,五年的时间真的不长。   流民们尚未意识到,只有签了契的,才更有可能接触到核心事务,才更有可能得殿下重用。   若非他和二笔、三墨、阿砚都是殿下的奴,殿下也不会如此培养信重他们。   是跟着殿下有前途,还是自生自灭有前途,根本不用想。   徐胜脑中交战不止。   他不想为奴,可又不甘于平庸。   可惜世道已经乱了,他已经回不去了!   这些天,他一直在观察田庄。   他看到地里茁壮成长的麦秧,听到学堂传来的朗朗读书声,闻到医馆偶尔飘来的药香,实在无法想象,这只是一个小小的田庄。   他羡慕庄户们安逸平静的生活。   魏思见众人沉默,便道:“给你们一晚上工夫做决定,明日一早我来登记。”   日落月升,田庄静谧安宁。   楼喻召来霍延和杨广怀,在屋中与二人商谋。   “杨先生,汪大勇等人路遇起义军,你如何看?”   杨广怀老神在在:“民不聊生,揭竿而起,乱世之象。”   “庆州将如何?”楼喻再问。   杨广怀叹息一声,“殿下,如今之计,唯有招兵买马,加大守备,方可乱中求生。”   他觉得楼喻心里门儿清,只是非要借他之口讲出来而已。   这让他很没有成就感。   楼喻又道:“先生所言极是,只不过兵从何来?武器又从何来?”   “殿下已有对策,何必问我?”杨广怀无奈摇首。   楼喻不禁笑了,“先生误会我了,我确实是在问策。”   他道:“我可以广招流民入伍,可前来庆州府的流民只是少数;我也可以招募铁匠为我炼铁,可庆州铁矿稀缺,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盐铁官营,不是说着玩玩的。   制造军备,需要大量的铁矿石。倘若庆州府内有矿山,楼喻根本不用愁,若没有,他也不能堂而皇之地从其它地方买过来。   霍延忽然道:“阳乌山有。”   杨广怀挑眉笑了下。   “当真?”楼喻目露喜色,又冷静下来问,“如果阳乌山真有铁矿,为什么朝廷没有派人接手,反而让一群山匪占据?”   霍延道:“当地山匪横行,吉、庆两州都不愿管,朝廷并不知当地有铁。”   “那你又如何知晓?”   霍延目光沉静,“有位叔叔识得铁矿。”   楼喻了然,“是汪大勇他们告诉你的。”   “嗯。”   楼喻摸摸下巴,“若我想要铁矿,岂非要与那帮山匪对上?”   杨广怀道:“阳乌山易守难攻,山匪占据多年,不仅熟悉地形,还设了不少陷阱,若是正面对上,恐怕讨不了好。”   这可就难办了。   楼喻皱眉问霍延:“可知阳乌山有多少山匪?”   “不少于两千人。”   楼喻有些头疼。   他目前手里也就四千兵力,武器装备也跟不上,若是直接去捅山匪老窝,铁定会全军覆没。   可是没有铁矿,制不出兵器,庆州更加寸步难行。   目前看来,拿下无人监管的阳乌山,是获取铁矿最方便最保险的法子。   他眼巴巴看着霍延与杨广怀,希望两人能够给他良策。   霍延开口:“可以火攻,但难免残忍,且山火不易灭。”   一听就是简单粗暴的干法。   杨广怀道:“可以渗透内部,里应外合。”   这是走迂回路线。   楼喻想了想,道:“如果将他们都引下山呢?”   霍延和杨广怀灼灼看向他。   “我说错了吗?”楼喻微微一笑,以解尴尬。   杨广怀颔首赞道:“此法可行,只是如何引他们下山?”   霍延接道:“利诱?”   “如今世道,什么才能引诱山匪不计后果倾巢而出?”楼喻眯起双眼思考。   “粮食。”霍延道。   杨广怀附和:“若是有大批粮食经过,山匪必生抢夺之心。”   “即便如此,山匪熟悉地形,可以设伏,咱们四千人并不一定能招架住两千人。”楼喻叹气。   更何况,就算去剿匪,也不可能带上所有兵力,毕竟庆州府还需兵力坐镇,以防郭濂等人闹出幺蛾子。   杨广怀淡淡道:“可以借兵。”   “借兵?”楼喻有些不解,“去哪借?”   霍延目光微凛,“先生是指吉州边军?”   “不错,”杨广怀神色笃定,“吉州去岁雪灾,不仅百姓流离失所,就连边军也只是在苦苦支撑。”   楼喻眼睛一亮,“你是说,如今边军缺粮,朝廷又不管,若是咱们以送粮名义前往吉州,并让吉州派兵来护,如此便可借力打力?”   见他目露喜色,杨广怀终于生出几分成就感,否则总觉得自己无用武之地,实在汗颜。   霍延颔首,“此计可行,一箭双雕。”   一是能缓解庆州兵力紧缺的困境,从而压制山匪取得阳乌山的控制权。   二是能解边军燃眉之急,增强守军力量,从而守住大盛第一道门户,为庆州提供一个更加安稳的发展环境。   楼喻来了精神,身体前倾,“咱们再仔细研究一下整个计划。”   首先得派人与吉州边军将领互通消息,保证吉州军队会出现在适当的时机。   其次得备好粮食,选出一千兵护送粮食,同去剿匪。   最后要确定由谁来带兵。   真的是人到用时方恨少,楼喻现在手里只有四千兵,太少太少了!   他心中焦虑,却没表现出来,只淡淡道:“今晚到此为止,明日回城后,叫上李树他们,再商对策。”   杨广怀翩然离去,霍延走到门口却又驻足。   楼喻问:“还有事?”   霍延定定看他一眼,“没有。”   转身往自己的院子走去。   到住处时,霍煊已经在床上呼呼大睡,霍琼却还等着他。   昏黄灯光下,霍延素来冷冽的面容,隐隐生出几分温柔。   他问霍琼:“怎么不去睡?”   霍琼捧着医书,努力睁开眼睛,“小叔明日又得回城,我怕睡着就又见不着了。”   想到方才的剿匪计划,霍延目露歉意:“或许明日回城,我又要很长时间来不了田庄了。”   他直觉此次剿匪,楼喻即便不让他领兵,也一定会让他参与。   霍琼不舍:“很长是多长?”   “我也不知道。”霍延摸摸她发髻,“去睡吧。”   翌日,楼喻领霍延、杨广怀早早来到城中,召冯三墨、李树二人共同商议剿匪一事。   “三墨,与边军守将联络一事,交予你去办。”   冯三墨:“遵令!”   “一旦程达同意合作,咱们的一千运粮队即刻出发。霍延,李树,此次由你二人带兵前往,务必剿清阳乌山匪患!”   霍延建议道:“汪叔他们在阳乌山待过一段日子,对阳乌山地形熟悉,不如让他们同去?”   阳乌山不是只有一座山,那儿有许多大大小小的山头,统称“阳乌山”。   土匪也不是只有一拨,楼喻他们昨晚讨论的是势力最大的一窝,只要大势力被灭,其余小山头不足为患。   汪大勇他们当时只占据了一个小山头,但从军多年的习惯,让他们将阳乌山大大小小的山头都摸了个遍。   若带上他们同行,确实会方便很多。   楼喻颔首同意:“就依你所言。若是此行顺利,参与剿匪者皆有重赏。”   李树第一次要出征,虽然只是剿匪,但还是很兴奋。   他憨脸发光道:“殿下,城防怎么办?”   楼喻问:“你认为该如何?”   李树想了想,挠腮回:“不如让何大舟接手城防,他有经验。”   “不必,”楼喻否决他的建议,“府兵中有无表现优异的?若是有,可以提拔上来。难道你想当一辈子府兵统领?”   李树双目放光:“殿下,我回去就挑个好苗子!”   府兵营每次评比成绩都记录在案,李树心里很清楚,也有自己欣赏的人才,但面子工作还得做一做,不能直接当场指名道姓。   楼喻道:“届时让何大舟为辅。”   确实也不能一直让何大舟坐冷板凳,打压太过,未免让人心寒,得给点希望才行。   李树高高兴兴应下。   “诸位若有其它建议,皆可道来。”楼喻环视几人。   霍延有家学渊源,最有行军经验,道:“剿匪或有伤亡,需军医随行。”   “这该怎么办?”李树有点茫然,“咱没有军医啊。”   就算招募也不行。   谁愿意放弃安逸日子,去刀光剑影的战场上?   楼喻道:“我去问陈川柏。”   李树:“他老人家年纪太大了,经不起折腾。”   “他的丁香堂总能抽调几个大夫。”   “他要是不愿意呢?”   没人是傻子。   楼喻沉默片刻,为难道:“那就只能骗一个是一个了。”   骗?如何骗?   田庄医馆里,陈川柏上完课,走到院外松松筋骨,听到几个小少年在嘀咕。   好像是杨夫子的学生在说悄悄话。   他本不欲多听,却听其中一少年道:“要是蛮人打过来可怎么办?”   “应该不会吧?吉州还有边军镇守。”   “可是边军都快吃不上饭了,不吃饭能打仗吗?”   “夫子不是说,殿下要给边军送粮吗?”   “可是送粮要经过阳乌山,咱们来庆州路过那里,有很多山匪,殿下送那么多粮过去,要是被山匪抢了怎么办?”   “咱们有兵,可以顺便剿匪。”   “剿匪很有可能会受伤,受了伤不能及时医治,粮食就不能及时送到边关,边军就没力气守城,到最后,还是会被蛮人攻破。”   几个小少年愁眉苦脸,幽幽叹气,听得人心里怪难受的。   陈川柏皱着眉回到医馆,坐在桌案旁也开始连连叹气。   他的孙子陈玄参关切问:“爷爷因何事烦忧?”   陈川柏将方才的事说给他听,末了愁容满面:“边军无粮,朝廷却不管。殿下派人送粮,还要担心山匪劫掠。若是送粮队真的受伤,又不能及时医治,那可就不得了了。”   “爷爷,”陈玄参目光沉静,“您忘了咱家是做什么的?”   “你……”   少年眉目俊朗,神情坚定:“爷爷,孙儿也想出一份力。”   陈川柏心中一震。   他这孙子从小就有学医天赋,如今继承他的衣钵,已能独立看诊。   陈川柏信任他的医术,却不忍他长途跋涉,经历刀光剑影。   “爷爷,医者悬壶济世。殿下派人送粮,是利国利民的善举,运粮的战士需要咱们。”   陈玄参尚且年少,自有一腔热血。若是人人都退缩,人人都害怕,那大盛早晚会被异族占领。   陈川柏摇摇头,“你不用去,我去。”   他这把老骨头也活够了,就算遇上危险,也没什么大不了。   祖孙二人僵持不下,谁也不愿对方涉险,最后闹得医馆学徒们都知道了。   于是,年少热血的学徒们也加入进去。   陈川柏不由吼道:“你们去添什么乱!”   “师父,我们可以帮忙打下手,可以积累经验!”   庄子上又不是天天有人生病,就算生病也只是小病小痛,除去上次流匪攻庄,他们就没怎么给人看过病治过伤。   但凡有点追求的,都希望自己能救更多的伤者。   当然,他们不是诅咒别人受伤,只是运粮队恰好需要他们。   没有伤亡更好!   事情闹大,传到林大井耳中,林大井觉得这事儿棘手,又去问魏思。   魏思听明白前因后果,心里已经有底,直接禀告楼喻。   楼喻笑眯眯道:“想参与的都可以报名,届时再进行筛选。”   消息传回医馆,陈家祖孙、霍琼、其余一些学徒,争相报上大名。   楼喻拿过名单,递给霍延:“军医有了。”   霍延低首一瞧,看见“霍琼”两个字,眼底隐露忧色。   他问楼喻:“殿下打算如何挑选?”   楼喻秉着公平公正的态度,“各凭本事。”   霍延捏着名单,欲言又止。   楼喻大概猜出他心中所想,但有些话有些事需要霍延自己开口,而非他问。   “我去交待魏思,让他安排一次考核。”   楼喻在现代跟当医生的亲戚请教过,学会了一些急救措施。   此前闲暇时,他已经教给了陈川柏。   这些急救知识都很实用,而战场上就需要实用的。   陈川柏学过之后,也会到城中医馆为患者看病,经过多番试验之后,确实摸索出一些经验,他再将这些经验传授给医馆学徒。   这些学徒都是日后军医组的预备役。   这次剿匪,楼喻希望可以让他们近距离感受小规模战争,锻炼他们的心理素质和临场反应能力。   虽然学徒们年纪尚小,但真要论年少,霍延也才十五岁,杨继安也才十一岁。   而且,若是吉州边军将领程达愿意派兵前来,运粮队应该不会陷入危险境地。   天人交战后,霍延终究还是开口:“殿下,学徒们年纪尚小,运粮队行军路远,恐有不便。”   楼喻直白道:“你是担心霍琼吧?”   霍延沉默须臾,颔首:“我的确担心她。”   他为此深感愧疚。   楼喻沉吟道:“若学徒不适合,咱们只能从城中医馆招募适龄大夫。”   霍延也知自己不该说这话,可他太害怕了。   双亲、兄嫂的惨死曾一度成为他的噩梦,他不敢再经历一次亲人受伤或逝去的痛楚。   楼喻瞥他一眼,故意长叹一声:“霍延,你这是在为难我啊。”   霍延手指扣着名单,心中左右交锋。   想到霍琼勤奋刻苦的场景,想到楼喻殚精竭虑的画面,想到即将涉险的府兵们,他终究还是动摇了。   私与公,本就难以抉择。   可转念一想,他们霍家人,生来就是为了冒险的。   公义战胜私情,霍延已下定决心。   楼喻却道:“不让学徒去也可以,但前提是,你必须要保证送粮队的安全!”   “我需要你全须全尾地将他们带回来!我知道这几乎不可能,但我希望你能以此为目标!”   “你是霍延,是霍家人,希望你能不堕霍家威名。”   霍延启唇欲答,却发现喉咙酸涩无比,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眼前的少年容颜生光,清澈的眸子里全都是对他的信任,以及对他的厚待。   他沙哑着嗓音问:“那军医……”   楼喻不甚在意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我就不信全城找不出几个愿意随军的大夫来!”   他本来是打算历练学徒们,但想到霍延不久前家破人亡,失去数位亲人,有些理解他对亲人的看重。   而且仔细想想,学徒虽见识过流匪袭庄的场面,但到底年纪尚小,随军多有不便。   霍延的思虑也不是没有道理。   他便临时改变了主意。   如此不仅可以激励霍延,还能让霍延欠自己一个人情。   霍延胸腔渐渐发烫。   他眸色深幽,郑重道:“霍某定不负所托。”   楼喻眼角堆笑,眉目生辉。   “我信你!”   改了主意后,楼喻还是让医馆进行了一次考核。   最终考核结果出来,只有陈玄参一人通过。   陈川柏年纪太大,不行;霍琼年纪太小,不行;其余学徒技术不到位,同样不行。   唯有陈玄参,各方面都很符合条件。   楼喻心中本就中意陈玄参,由他担任军医组的组长,再招募其余大夫担任辅助人员,对于这次剿匪来说,足够了。   组长定下,眼下就等组员到位。   一旦程达有确切消息传来,他就用重金在全城招募大夫。   *   奔腾的马蹄声骤然停下,程达于营前下马,在亲卫簇拥下回到营地。   他刚和一小股蛮人骑兵交手,甲胄上染了不少蛮人的血,手臂也被蛮人划了一道口子。   亲卫立刻叫来军医包扎。   程达大马金刀坐下,皱着眉问:“朝廷有没有消息?”   “将军,”副将苦着脸道,“说是国库空虚,户部拨不出钱粮。”   “拨不出?”程达拳头狠砸桌案,双目凶戾,“拨不出叫咱们喝西北风吗?!去年的收成哪儿去了?”   副将话中带怨:“听说皇上要给贵妃修筑凤凰台,哪有心思管咱们死活。”   “啥台?”程达懵了,“她又不是皇后,修凤凰台不怕折寿?”   副将亦无奈摇头,“谁知道呢。”   “这是要老子看兄弟们饿死吗!”程达又是一拳,桌案咔嚓一下,直接裂开。   要不是边军有屯田种地的习惯,他们也撑不了这么久。   可去岁收成不好,又遇雪灾,他们实在没有吃的了,都在勒紧裤腰带过日子。   有时候蛮人小股骑兵在边镇劫掠,抢夺百姓钱粮,程达还要率部驱赶。   又饿又累,不少士兵都倒下了。   再这么下去,蛮人根本不用打,直接将他们熬死就行了。   程达眉毛皱成一团,实在想不出办法了。   就在这时,士卒来报:“禀将军,庆州有信使至。”   “庆州?”   程达深感诧异,他在庆州没熟人啊。   看向副将,副将同样一脸茫然。   两人大眼瞪小眼,副将瞪酸了,眨了眨问士卒:“有几人?”   “信使一人。”   副将对程达道:“不过一人,不如见见?”   程达大手一挥,传令会见信使。   此次事关重大,冯三墨亲自前来。   他身着玄衣,面容沉静,只身入营,丝毫不见露怯。   程达见他不过少年,不由自主皱起眉,不是说信使吗,怎么来了个奶娃娃?   “你是何人?所为何事?”他粗声粗气问道。   冯三墨不卑不亢,行了一礼:“在下冯三墨,奉庆王世子之命,前来与程将军商谈运粮一事。”   运粮?   程达瞬间来了精神,哈哈一笑,“冯小兄弟不如坐下详细说说。”   冯三墨依言坐下,瘦削的身板看起来弱不禁风,轻易让人卸下心防。   程达和副将皆放松下来,等着他说运粮的事。   “从去岁开始,不少吉州灾民逃往庆州,有因雪灾逃难的,也有因蛮人劫掠南下的,殿下见此,心中甚忧。”   程达不认识庆王,更不认识庆王世子,不由问:“他忧什么?”   冯三墨道:“忧蛮人南下。若是吉州有失,庆州唇亡齿寒。”   “说的什么糟心话!”程达怒道,“他是瞧不起老子吗?蛮人要想南下,得从老子尸体上踏过去!”   冯三墨神色不变,反问:“若是吉州断粮呢?”   程达沉默了。   这是不争的事实,他们眼下确实无粮了。   冯三墨开门见山,“殿下自然希望将军能够稳守关内,遂打算送粮入边关救急。”   “当真?!”程达和副将均双目发亮。   等朝廷拨粮还不知等到猴年马月,若是庆州真能送粮救急,那可是一件大好事!   程达正要应下,忽然想到什么,诧异问:“为何是庆王世子送粮,而非庆州知府送粮?”   这两者区别可大了。   面对程达狐疑的眼神,冯三墨泰然自若:“朝廷无粮,知府自然也无粮。朝廷内外,并非所有人都如程将军这般,愿为守卫大盛而鞠躬尽瘁。”   这个恭维听得程达浑身舒爽,他哈哈一笑,蒲扇般的大掌直拍大腿。   “世子慷慨解囊,程某万分感谢!”   他并不担心冯三墨在骗他,端看到底有没有粮就知道了,被骗也没什么损失,还能短时间内鼓舞士气。   冯三墨却道:“只是如今世道乱,殿下虽有粮,却无人可用。殿下听闻阳乌山山匪横行,经常抢掠财物粮食,担心粮食运送途中会遭山匪抢劫,届时后果不堪设想。”   程达明白了。   他沉吟道:“你是想让我派兵前去护粮?”   冯三墨颔首,“殿下希望将军能适时派兵去阳乌山,以免粮食被山匪夺去。”   这话说得有道理,阳乌山匪患程达亦有耳闻。   他看向副将。   副将问冯三墨:“可有世子信物?”   方才不问信物,只因没有必要。如今需要出兵,他们自然得辨明真伪。   冯三墨不疾不徐,从袖中取出一封信:“信中有庆王印章落款,将军请看。”   世子还没有印章,只能用庆王的。   印章款识做不了假,程达和副将观后,立马信了大半。   程达问出最后疑惑:“世子粮食从何而来?”   换句话,世子哪来的钱买这么多粮食?没看到朝廷都拿不出钱粮了吗!   冯三墨道:“朝廷无钱,不代表官吏富绅无钱;朝廷无粮,不代表豪商地主无粮。”   他指了指信笺,“二位将军不妨仔细看这纸。”   两人都是武将,看了半天没看出什么门道。   双双茫然抬头。   冯三墨只好解释:“这是殿下名下造纸坊新出的纸,质地如玉,远超寻常纸张,在文人中颇受欢迎,一些豪绅附庸风雅,也愿意高价采购。”   这句话当然是忽悠程达的,楼喻的纸还没卖呢。不过程达远在边关,对这些事根本就不清楚。   程达一介粗人,不是很理解一张纸能卖什么高价,他召来士卒:“去请军师。”   军师喜好舞文弄墨,肯定有鉴赏能力。   冯三墨神色坦然,静待军师前来。   须臾,军师踏入营中,眉心深锁:“将军,您召我何事?”   眼看就要闹饥荒,他根本无暇关注其它。   程达将纸往他面前一递,“你瞅瞅。”   军师见是信,还以为是朝廷消息,不由大喜,忙接过一观。   信上确实写送粮一事,但落款是庆王。   军师:“……”   他目光落在冯三墨脸上,神色淡淡:“庆州哪来的粮?”   程达立刻道:“你先看看这纸有什么不一样?”   军师一愣,这才惊觉指腹触感细滑如脂,再低首一瞧,只觉这纸竟隐隐生辉,如玉般温润光洁。   程达期待问:“如何?”   军师深吸一口气,“好纸,极品。”   他瞬间爱上了这张纸,看向冯三墨的目光已然变了。   “军师目力非凡,”冯三墨道,“此纸若卖高价,也不稀奇罢?”   “不稀奇不稀奇!”军师捏着纸恋恋不舍,“此纸从何而来?”   副将嘴快道:“是庆王世子造纸坊造出来的,就是用这纸换了很多粮,才能给咱们运来!”   他和军师相熟,能让军师这般激动,可见这纸有多好。   程达和副将彻底信了冯三墨的话。   军师同样信了七分。   三人商议后,决定抽调三千兵马,届时到阳乌山迎粮。   冯三墨道:“我立刻传信殿下。”   三人俱道:“世子心系大盛,是大盛之福啊。”   冯三墨敛下眉目。   信鸽飞入庆王府,楼喻观信后精神大震,连忙吩咐下去。   “霍延,李树,立刻准备粮食,点兵一千。二笔,即刻在城中张贴告示,重金招聘大夫随军!”   众人迅速领命行事。   庆州城中又热闹起来,都在议论庆王府重金求医随军一事。   不少大夫都不可避免地心动了。   虽说当军医有些危险,但富贵险中求嘛。   而且这次去只是剿匪,又不是去跟蛮人打仗,应该没什么危险。更何况他们只是大夫,不用上战场。   “去这一趟,就有一百两!”   “天哪!这不是赚大发了!”   “一百两!我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   出乎楼喻意料,应征的人还挺多。   他本以为一百两的吸引力没这么大呢。   楼喻对府城大夫的个人素质不太了解,便去请教陈川柏,定下五人。   他将最终名单交给霍延,“加上陈玄参共六人,应当够了。”   毕竟程达派出的兵才是主力。   霍延望着名单上的五个名字,心中有些愧疚。   若非他不愿霍琼随军,楼喻便不必出这五百两。而这五百两,能换取更多粮食。   少年手指轻颤,垂首低哑道:“多谢。”   楼喻见他如此,不禁反省自己是不是太过了。   他拍拍霍延的肩,与之对视,诚恳道:“我本来就没打算让医馆学徒随军,之前那般,不过是试试学徒们的心性罢了。”   都是预备役,若是怯懦软弱,日后怎能担当大任?   霍延清楚他故意说这话安慰自己,心中触动更甚。   “殿下,霍某此行,定不负所望!”   楼喻稍稍有些心虚,总觉得自己在拐骗十五岁的纯情少年。   六月初六,晴空万里。   楼喻在庆州府城门前,目送霍延、李树率一千府兵,携粮前往阳乌山。   能不能拿到矿山,就看此举了。   阳乌山位于吉、庆两州交界,此处山脉绵延,风景秀美。   只可惜,藏着一窝又一窝的匪贼。   最大的匪窝在黑鸡岭,比起其他小打小闹的山匪,他们明显有组织有纪律,在阳乌山地界内,无人敢捋其虎须。   是日,黑鸡岭大当家缠绵美人怀里,有喽啰来禀:“大当家,探子来报,说是四十里外有大批队伍,往吉州方向,护送的都是粮食,一车一车的,可多了!”   大当家推开美人,兴致勃勃问:“真是粮食?全都是?”   “应该没错!”   “他们有多少人?”大当家抄起大刀,敞着胸膛直接出去。   喽啰:“约莫一千人。”   “这么多?!”大当家不由放下刀,摸着下巴迟疑。   若是普通商队,应该没有这么多人,一千人,难不成是朝廷官兵?   “他们什么模样?手上可有武器?”   “都穿着一身黑衣,手里拿的都是些木棍之类的,跟咱们没法比。”   大当家转身去找好兄弟商量。   他们当惯了山匪,享受的一切都是从山下抢来的,面对这么一大批粮食不可能不心动。   二当家较冷静:“若是朝廷官兵,咱们不好出手。”   “管他娘的是谁!”三当家一拳砸在桌案上,凶神恶煞,“既然要过咱阳乌山,命可以不留,钱粮不能不留!”   四当家也道:“大哥,咱又不是没跟朝廷打过,就朝廷兵那怂样,十个都打不过咱一个!”   大当家想到那些粮食,早已心痒难耐,拍板决定:“抢他娘的!”   二当家道:“对方有一千人,保险起见,咱们至少带足一千五,留五百守山。”   “就听二弟的!”   四人抡起武器,召集匪众,浩浩荡荡下山劫粮。   霍延和李树早有准备,见一群黑压压的人头冲下来,丝毫不见慌乱。   汪大勇此次随行,跟在霍延身边,眺目望去,指着为首的四人道:“他们就是黑鸡岭四个头领。”   霍延张弓搭箭。   他这次用的不是竹制弓箭,而是从府衙武库里拿出的铁箭。   阳光下,箭头泛着冷冽的光。   李树惊讶:“这么远,射不中吧……”   但见箭矢迅如闪电,穿云裂空,咻然逼向大当家面门!   大当家不愧刀尖舔血多年,竟敏锐避过,箭尖只在脸上刺出一道血痕。   鲜血流到嘴角,他尝到一股腥甜。   已经很久都没人能伤他了。   大当家满眼凶戾地瞪向霍延,连连冷笑道:“今个儿居然碰上了硬茬,真有意思。”   这群人,无甲无旗,看着就不像朝廷正规军,估计是哪家豢养的私兵吧。   “大当家的,他们欺人太甚,咱也别废话了,直接上吧!”   话音刚落,不远处忽然传来震天呐喊,一抹暗红军旗随风猎猎,身穿甲胄的军队如黑云压城,令人心神震颤!   如此一来,黑鸡岭山匪居然被两队人马夹在中间!   二当家心脏狂跳,当机立断:“往前冲!”   比起不知何时冒出的朝廷军队,眼前的运粮队显然更加柔弱可欺。   然而他们失策了。   霍延虽是第一次领兵,却天赋异禀,天然懂得如何根据对方阵势排兵布阵。   山匪粗莽,又被身后军队吓破胆子,阵型早已七零八散。   他借机分割山匪,将他们驱赶成小股散兵,再趁势包围,原本大片的山匪竟渐渐成了一块块碎片,零星分布,彼此无法依靠联结。   霍延再指挥众人逐一击破。   山匪冲上来时,李树不禁有些慌乱无措。   他见霍延如此镇定,指挥有度,不由心神大定,佩服无比。   就连前来救援的吉州边军,见状都有些傻眼。   这好像没他们什么事儿啊。   不管这么说,还是上吧!   有吉州边军的加入,战况很快明朗。   山匪们真的从来没见过这样的阵势,直接吓得跪地投降。   霍延等人生擒四个当家。   除了有些府兵一开始没反应过来,受了些轻伤,其余府兵皆完好无损。   霍延手握长弓,浑身都在颤抖,久违的热血在胸腔处沸腾。   他深切认识到,这才是真正属于自己的舞台。 第三十九章   黑鸡岭有匪众两千,一千五在山下被俘,剩余五百喽啰不足为虑。   霍延安排人将伤兵扶下,由陈玄参等人治疗。   山匪们被缴了械,均抱头蹲在地上,府兵与边军共同看守。   此次边军迎粮,由一校尉领兵,姓刘名康。   刘康率兵赶来时,便见霍延临危不乱游刃有余,在兵力及武器皆不占优势的情况下,还能用计削弱山匪力量,不由心生欣赏。   待走近一看,才发现霍延最多不过十六七的年纪,不由大为震惊。   少年身着玄衣,面容英俊,双目深邃沉静,身姿颀长挺拔,周身气度不凡,虽说尚显稚嫩,但假以时日,必能成为大器!   刘康顿生结交之心,拱手客气道:“在下刘康,乃程将军麾下校尉,在此多谢殿下慷慨送粮,也谢过诸位兄弟护粮!”   霍延颔首道:“在下霍延,刘校尉客气。”   姓霍?   刘康久居边关,虽对霍家遭难一事有所耳闻,但也仅仅知晓霍大将军和霍少将军被斩,至于霍家其余家眷如何并不知情。   因此,他只当巧合,并未深思。   “霍统领神勇,刘某佩服。”   “谬赞,”霍延淡淡道,“我等还要清扫阳乌山匪患,粮草便交由刘校尉看管。”   刘校尉既生结交之心,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且受人恩惠,总得投桃报李。   他大方道:“霍统领要是不嫌弃,我等可以助你剿匪。再说,你要是带兵入山剿匪,这些俘虏何人看管?”   霍延唇角微扬,“那就有劳刘校尉和诸位兄弟了。”   “好说好说。”   有边军支援,阳乌山剿匪行动进行得相当顺利。   府兵和边军很快冲上黑鸡岭,俘获五百余山匪,并查获粮食数百石,金银布帛若干。   刘康眼睛一亮,没想到剿灭山匪还有这等好事!   他倒也识趣,就算边军需粮食救急,也不会跟霍延抢。   霍延来时得楼喻嘱咐,务必要和边军结个善缘。   见刘康目中放光,便道:“这些山匪横行多年,抢掠残害无数百姓,殿下让我等将其带回庆州,这些粮食财物我等无暇看顾,不如皆由刘校尉带回边关?”   刘康闻言,简直热泪盈眶。   好人!大好人啊!   他问:“世子可会怪罪于你?”   他以为这是霍延私自做的决定呢。   霍延摇首:“此乃殿下吩咐。”   刘康对庆王世子的印象,陡然拔到极高的地步。   如此慷慨解囊、无私奉献的世子,是他们大盛之福啊!   别人如此厚待,他自然不会忘恩负义。   “霍统领,阳乌山有大小山头数十个,不如我同你们一起剿匪!我们只需要粮食,其余金银布帛你们全都带回去!”   霍延道:“如此可会延误军机?”   边军缺粮多日,如今有粮,难道不应该立刻回归营中分发粮食吗?   刘康一拍脑袋,“多谢霍统领提醒,我这就派一千人护粮回营,余下两千与你一同剿匪!”   有两千边军加入,自然再好不过,霍延便没推辞。   就在这时,查抄匪窝的李树忽然跑过来,满脸通红,语气踌躇,指着匪窝后院:“霍延,那、那后头还有许多、许多女子……”   霍延:“……”   这事问他,他也不知道该怎么解决啊。   刘康倒是有经验,道:“那些女子估计都是被山匪劫掠上来的,也是可怜人,若是愿意归家的可以让她们回家,无家可归的可以带她们回去,让她们做些力所能及的活计,给口饭吃。”   他说得在理,霍延和李树点头,三人一同前往后院。   后院外,其余府兵和边军凑在这里看热闹,都是一群单身汉,哪里见过这么多女人,一个个眼冒狼光。   霍延厉目一扫,他们皆低头不敢再看。   经过先前那场战斗,霍延在府兵心中的地位骤然上升,在此之前,没有多少人愿意服从一个十五岁的少年。   可山匪奔袭而来时,只有他冷静沉着,临危不惧,指挥他们战胜了山匪!   众人心中就此拜服。   汪大勇行至霍延身边,问:“二公子,这些女人该怎么处置?”   他们站在屋外,那群女子全都挤在屋内,一个个战战兢兢,抖如筛糠,蹲在地上将脑袋埋在双膝中,显然是怕极了他们。   霍延道:“先问清她们自己的打算。”   众人茫然,谁去问?   大家左看右看,到最后,目光全都落在霍延身上。   无它,霍延长得最好看,又最年轻,或许那些女子见到他就不会这么害怕了。   李树在旁偷笑。   霍延无奈,吩咐左右:“去请陈军医。”   陈玄参应召前来,听清缘由,也有些抓瞎。   他只是个大夫呀!   可众人见他相貌清秀,气质儒雅,举手投足皆有君子之风,不由暗自点头。   比起霍统领,确实陈玄参更适合!   陈玄参只好硬着头皮上。   他走到屋前,听到屋中女子此起彼伏的惊叫声,只好驻足,慢声细语道:   “诸位莫要害怕,我等是来剿匪的官兵,不会伤害你们。如今山匪已被擒获,我等是放你们下山归家的。”   他说话的腔调温柔平和,带着一种抚平人心的魔力。   屋内的女子们渐渐安静下来。   甚至有胆大的,偷偷抬头看向他,见他文弱秀气,气质雅致随和,心中便信了大半,小声问:   “你说的都是真的?”   陈玄参大松一口气,“都是真的,咱们是剿匪的官兵,我是随军的大夫,是来放你们下山的。”   “下山?”一女子泫然哽咽,“即便下了山,咱们又何去何从?”   她们都是被山匪玷污的女子,就算归家,家人也会以她们为耻,说不定从她们被抢来山上后,她们就已经“死了”。   家人不愿收留,她们如何活下去?   陈玄参闻言有些心酸,正要回答,忽听有一女子高声道:“你真是大夫?!”   “是。”   那女子起身,身上穿着粗布麻衣,也难掩其秀丽之姿。   容貌明艳,满室生辉。   不少人都吸了一口气,这女子委实标致!   可惜被山匪玷污,实在叫人意难平!   被众人盯着,那女子虽有些怵,但还是强迫自己说道:“有姑娘受了伤,大夫可否替她瞧瞧?”   陈玄参看向霍延,待霍延颔首,方道:“此处拥挤,还请诸位姑娘先出屋,在下好入内诊治。”   那女子迟疑片刻,终究召集一众女子,低头忐忑地走出屋子。   说到底,她们已经沦落至此,再坏也不过失去一条贱命,还有什么好怕的?   在此之前,已经有姑娘不堪受辱,早早自裁了断。能活到现在的,都是惜命之人,虽然有些麻木,但依旧心存希望。   屋内受伤的女子,是山匪今日刚刚劫上山的,因万念俱灰,触墙而倒。   没死,但一直昏迷不醒。   陈玄参替她诊了脉,心中略定,转身道:“伤无大碍,只是受了些刺激,又饿了几日,晕了而已。”   既然没有性命之忧,众人也就不不在意了,转而商议一众女子的安置问题。   霍延示意李树,李树只好摸摸鼻子,上前干巴巴道:“你们要是有想回家的,现在就可以下山回家。”   一众女子皆低首不言。   李树挠挠后脑,看向霍延,表示无能为力。   霍延只好道:“既如此,汝等便随军回去。”   那个胆大的明艳女子打量他一眼,面无表情问:“敢问大人打算带我们回去做什么?”   若是继续沦为供人取乐的玩意儿,她们还不如下山自己过活。   霍延冷冷道:“若有异议,自行下山。”   众女子:“……”   这个少年将军看似好说话,没想到竟是块又臭又硬的石头!   她们都是弱女子,没了清白,就算下山也找不到好的营生,最终结果不是卖身为奴就是沦为风月中人。   明艳女子壮着胆子道:“大人,我们可以替诸位大人洗衣做饭,不会白吃白喝的!”   霍延不置可否,吩咐李树:“黑鸡岭已被剿灭,还有余下数十山头,事不宜迟,留一百人守住黑鸡岭,其余人随我一同剿匪。”   李树如今对他心服口服,莫敢不从。   那些女子也随他们一同下山。   比起黑鸡岭,其余山匪不过乌合之众。   在霍延和刘康的带领下,府兵和边军一路碾压过去,不过几日,便剿清阳乌山一众匪患,还阳乌山一片清净。   此次剿匪,共擒获匪贼四千余,粮食及金银布帛若干,刀剑斧钺若干,另有无辜受害女子一百余人。   其中粮食全都交给刘康,剩余皆由府兵带回庆州。   来时不过一千府兵,回时浩浩荡荡五千余人,尤为壮观。   山匪们路上想逃,但霍延机敏,每次都能识破山匪诡计,仅凭一千人,就将四千余人压得死死的。   终于看到庆州城墙时,李树等人由衷松了一口气,纷纷缓过神来。   楼喻早已接到消息,正在城内等候。   霍延将人留在城外,同李树二人入了府衙向楼喻复命。   楼喻心情愉悦,吩咐冯二笔上了好茶,笑着赞道:“辛苦二位了。此次你二人剿匪有功,当重赏!其余诸位府兵,皆有赏赐。”   他已听说山匪窝里缴获的财产。   若非霍延和李树带兵纪律严明,恐怕那些财物都会被眼红的兵卒们哄抢殆尽。   霍延问:“这些人该如何处置?”   楼喻淡淡开口:“山匪头目恶贯满盈,应斩首示众。其余匪贼,依为恶大小,或送盐场劳改,或返阳乌山采矿。若是有乖巧顺从的,可以留下垦荒或充军。”   自从经历斩杀流匪后,他已经能平静掌握生杀大权了。   那些无恶不作的匪首,死不足惜。   李树又问:“殿下,那些被害女子该如何?”   “此事我自有考量。”楼喻肃然道,“你二人昭告全军上下,不得对那些女子行不轨之事,即便只是口出秽言,也要军法处置!”   二人自然应下。   楼喻温声道:“我已吩咐下去,备了好酒好菜,届时参与剿匪的一千将士,皆可痛饮一场。”   “多谢殿下!”李树激动得满脸红光。   不仅有赏赐,还有好酒好肉,那群兵蛋子一定对殿下更加死心塌地了。   霍延俊目深沉,看向楼喻愈加瘦削的脸颊,不由问:“殿下是否与我等共饮?”   “是哎,殿下不如跟咱们一起畅饮,到时候大伙儿一定更高兴!”李树憨然一笑。   楼喻无奈道:“我若去了,恐怕大家都不自在,你们自饮便可。”   他还有许多事要规划,没有闲暇时间,便道:“你二人先下去梳洗一番,歇上一歇。”   李树行礼告退。   霍延却在跨出门槛前返回,对上楼喻疑惑的眼神,郑重道:“你若去了,他们会更加信服于你。”   “什么?”楼喻有些茫然。   霍延没想到心思机敏的世子还有这样纯然的一面。   他提醒道:“你去同饮,威望更甚。”   士卒的忠诚,对一个掌权者来说至关重要。   霍延是感激楼喻先前所为,才真心开口提点他。   楼喻听出他的意思,心里生出几分惊讶。   他很清楚,此次领兵剿匪,霍延因出色表现,令这一千府兵对他惟命是从。   现在是一千,以后就会是一万、十万。   倘若霍延有异心,他完全没有必要在这种微不足道的事情上提醒自己。   楼喻心中稍暖,笑意也带上几分真切。   “无碍,还有许多事亟待解决,我这次就不去了,日后还有机会。”   这人每天管理庆州府事宜,筹划未来发展,并不比行军打仗容易。   霍延邀他同饮,不仅仅是为了所谓的威望,更多的是希望他能借机放松一下。   他觉得楼喻把自己拧得太紧了。   仿佛身后有可怕的巨兽在追赶,他不得不刻不容缓地奔跑。   霍延不再多言,告辞退下。   楼喻想了想,吩咐冯二笔召来逢春和采夏。   殿下许久没有吩咐她们做事,逢春和采夏差点以为自己被遗忘了。   得到楼喻召唤,满脸喜色地跑来。   “殿下,可是有事吩咐奴婢去做?”采夏兴奋地问。   楼喻不由笑道:“之前让你和逢春留意行商,可有发现什么稀奇宝贝?”   “殿下,确实有,不过只是玩物,奴婢见您日理万机,就没敢打扰您。”   楼喻随口一问:“什么玩物?”   “是奴婢从一行商那里买来的珠子,质地同咱们的琉璃有些像,不过没有颜色,有些稀奇。”   楼喻:“……”   这不就是玻璃珠吗!   他正好没想好制造玻璃的借口,采夏这个发现,简直递了一个及时的枕头!   他强忍惊喜,轻描淡写道:“竟是无色琉璃,确实稀罕,等得了空,一定仔细瞧瞧。”   转而说起正事,“今日叫你二人来,是有要事交待你们。”   逢春、采夏对视一眼,各自从对方眼中看出激动,忙道:“殿下请吩咐!”   “今日府兵剿匪归来,其中有百余位姑娘家,皆是被山匪掳掠上山的,如今她们有家不能回,又无营生的手段,若是能为她们寻些活计糊口,当是一件善事。”   楼喻言罢看向她们,只见两人皆面露愤恨,目含晶莹,想来是同为女子,颇为感同身受。   “殿下,她们太可怜了!”采夏义愤填膺,“那些山匪合该断子绝孙!”   逢春亦颔首表示赞同。   欺辱女人的男人,不得好死!   楼喻道:“她们受人欺辱,心思敏感,一定不愿与男人接触,我思来想去,此事唯有你二人适合去办。”   “殿下请放心!奴婢一定会让她们重新来过!”   采夏俨然已将那些苦命的女子视作自己的责任了。   “好。”楼喻吩咐道,“先为她们寻个僻静的住处,仔细登记每人的身份,再给她们安排制衣缝补这类轻巧的活计。”   采夏和逢春领命退下。   翌日一早,霞光万丈。   来自阳乌山的“客人”在城外待了一夜。那些女子被府兵隔开,全都聚在角落里苍白着脸色,有的甚至默默垂泪。   她们漫无目的地随军来到庆州,如今不知未来在何处。   若非一腔愤怒和不甘吊着,她们或许早就选择自戕,而非拖着一具污浊的身躯,在黑暗的尘世中苟延残喘。   那些畜生还没死,她们为什么要死!   忽然,一队人马从城内而出,打头的正是剿匪的少年将军。   他俊眉星目,一袭玄衣凛冽强势,骑在马上,俯视一众山匪,道:   “殿下有令,阳乌山匪众烧杀抢掠,为患多年,令无数百姓无辜枉死,为替天行道,今日当诛恶首!”   所有山匪头目惊恐地看着他。   本以为将他们带到庆州,是为了充军或者做苦力,没想到会杀了他们!   他们挣扎惊呼,连连求饶,却挣脱不开府兵的桎梏。   一些万恶的匪首被提溜至人前,他们被绳绑着,被人踢跪在地,就像待宰的羔羊。   曾经,他们将过路的百姓当做鱼肉,如今,到他们面对冰冷的刀刃了。   不远处的姑娘们见状,不由鼓掌大笑,太好了!   实在是太好了!   就是这些为非作歹的恶徒,毁了她们一辈子!   杀得好!杀得太好了!   当然,欺辱她们的不仅仅是这些人,还有那些叫不上名号的匪众。   可她们也清楚,那些匪众是不可能杀完的。   能诛恶首,就已经让她们心满意足了。   城楼上,楼喻携郭濂及一众官吏,俯视城墙下诛杀匪首的血腥场景。   郭濂等人都是文官,哪里见过这等残暴血腥的场面,除去见多识广的司狱官,其余官吏皆面色苍白,摇摇欲坠,呕吐不止。   楼喻面上带笑,神色悠然。   “诸位大人看得可还尽兴?这些都是阳乌山无恶不作的匪贼,如今已悉数被擒。如此一来,郭大人便可上奏朝廷,表功领赏。”   他越是云淡风轻,郭濂等人对他的畏惧便越深。   一个不过十四、养尊处优的王府世子,面对此等场面,竟丝毫不觉害怕,反而兴致勃勃,极为享受,实在叫人胆战心惊!   血腥味随风钻入郭濂鼻中,郭濂又干呕一声,苍白着脸连忙摆手:“此功当属殿下,下官不敢冒领。”   “郭大人太见外了,”楼喻双手扶在城墙上,笑容温和至极,“你是知府,而我不过是个无权无势的世子,此功你当得。”   霞光绚烂下,年轻世子的脸愈发清隽,他着一身天青长袍,袍角随风舞动,端得是霞姿月韵、飘然出尘。   只可惜,这般无害的外表下,竟藏着那般令人恐惧的凶兽!   郭濂无奈道:“殿下若有吩咐,还请直言。”   匪首已诛,金轮乍现。   楼喻转首面对郭濂,神色锐利:“我要你上书朝廷,将阳乌山地界全部纳入庆州府行政管辖内。”   郭濂摇首:“即便下官上书,朝廷也不一定会准奏。”   “如今陛下不理朝政,贪官横行,事情能不能成,只看孝敬到不到位。”   楼喻哼笑道:“不过一个山匪遍布的阳乌山,那些人压根不会在意,他们甚至会巴不得你接手一个大麻烦。”   郭濂还能说什么?写呗!   匪首被斩后,那群匪众彻底安静下来,再也不敢作妖闹腾。   霍延和李树依楼喻吩咐,将他们分成几部分。   罪行极重的,全部拉回阳乌山挖矿,让他们为以前的过错恕罪。   楼喻抽调一部分兵力,专门监督他们的采矿工作。   罪行较重的,弄去盐场产盐,虽然如今盐场已经改革,但这些人是罪犯,进入盐场劳改必定跟普通盐工的工作制度不同。   楼喻挑选包括赵双四在内的数人,密切监督劳改犯的工作。   没犯过多少大恶的,任凭他们自己选,当兵或垦荒都可以。   有些人眼馋府兵的待遇和威风,争相参军;有些人不想过刀尖舔血的日子,选择种地。   如此,四千山匪被分配完毕,拉起去挖矿的有六百人,去当盐工的有八百人,剩余两千六百人,两千人参军,六百人开荒。   庆州兵力从四千增至六千。   可这还远远不够。   楼喻并不着急,这世道流民只会越来越多,只要是逃往庆州府的流民,他都来者不拒。   若是流民不来庆州怎么办?   恰好汪大勇他们的运粮队又要出发了。   楼喻殷切交待他们,一旦路上遇上流民,一定要大力宣传庆州对待流民的政策,他就不信没人来。   汪大勇等人嘴角直抽,无语地离开庆州府。   一切准备工作就绪。   楼喻召集众位“元老”,于府衙共商庆州未来发展计划。   他展开庆州府的地图,纤长如玉的手点了一处地方,对众人道:“在这里,我想建一座新城。”   一座与旧城相互依托、相互交融的新城池!   会议室一片静默。   楼喻将他们的神色尽收眼底。   无非是觉得他多此一举,异想天开。   他收回手,掌心托腮:“诸位皆可畅所欲言。”   杨广怀问:“殿下为何要建新城?”   “此次俘获山匪数千余,增兵两千,然府兵营屋舍有限,李树,是不是?”楼喻问。   李树点点头,“确实不够,幸亏现在晚上没那么冷,要不然那些新兵不知多受罪。”   没房子住能怎么办?幕天席地呗。   想扎帐篷住,也得城内有空间啊。   楼喻又道:“之前那群流民到现在都没房子住,阳乌山救下的女子想寻一处安身之所也很难。”   他轻叹一声,目露悲悯:“日后流民只会越来越多,可城内无处可居,不建新城,又能如何?”   李树纳闷道:“让他们在城外乡野落户便是,何必要专门建新城?”   “因为要‘新’啊。”楼喻故意吊他胃口。   李树听不懂,杨广怀和霍延倒是明白几分。   所谓的新,就是要建造一座完全属于自己的城,在新城内,楼喻将拥有完完整整的掌控权,而非如今千疮百孔的庆州府城。   杨广怀仔细看地图:“殿下是想以王府田庄为中心,建一座依山傍水的新城?”   “没错,”楼喻微笑颔首,“山为天然屏障,水可载舟运船,建立新城需要一个安稳的环境和源源不断的资源供给,且此处距旧城很近,往来便利。”   “往来便利?”李树问。   楼喻懒得解释那么多,“以后你便知道了。”   他环视众人,问:“还有什么问题?”   霍延道:“需要我们做什么?”   楼喻欣赏他这般干脆的态度,不由赞他一眼:“需要你们服从任何安排。”   李树立马表态:“请殿下示下。”   会议开了两个时辰,结束已是申时正(下午四点)。   楼喻在几人离开后,不雅地伸了伸懒腰,伸到一半,忽见霍延返回门口,连忙将手缩回去。   两人尴尬地对视几息,楼喻脸皮略厚,假装无事发生,率先开口:“什么事?”   霍延迟疑片刻,低声道:“无事。”   随后转身离开。   楼喻:“……”   你有本事回来,有本事说出来啊!   他忧愁地抹了一把脸。   霍延不会是见到他毫不雅观的姿势,放弃了本来想说的话吧?   他在会议室坐了会儿,稍稍散了脸上的热气,才慢悠悠离开会议室。   刚从会议室出来,司狱官来禀。   楼喻懒得回去了,就站在廊下问:“何事?”   司狱官低首看地,声音发颤道:“殿下,之前关进牢中的流匪,还要继续关着吗?”   自城门诛匪后,司狱官对楼喻越发敬畏。   不仅仅是他,府衙其余官吏也都如履薄冰,唯恐哪天惹到楼喻,会被拉到城门口斩首示众。   如此一来,工作效率倒是飞速上升。   楼喻闻言一愣,他这段时间太忙,把牢里关着的流匪忘得一干二净!   这些可都是劳动力啊!   他神色陡然严肃:“牢中共有多少犯人?”   司狱官张口就答:“共九百八十三人,其中男犯七百五十二人,女犯二百三十一人。”   楼喻眼睛一亮,都是劳动力!   他立刻吩咐:“将流匪先放出来,我会派人接管,其余犯人名册整理后呈上来。”   司狱官稀里糊涂地下去了。   楼喻回到庆王府,梳洗完毕后,吩咐采夏将玻璃珠拿来给他看。   玻璃珠晶莹剔透,虽然里面还有少量的杂质,但对楼喻来说,已经是惊喜了。   他一连几日都带着玻璃珠,时不时在下属、官员面前显摆,一副爱不释手、视若珍宝的模样。   于是大家都知道世子殿下极为喜爱无色琉璃珠了。   楼喻趁势张贴告示,言明若有人能提供无色琉璃珠的来处,并寻到工匠为他打造此珠,便赏金百两!   举城哗然。   黄金百两!天哪!庆王世子竟如此豪奢!不愧散财童子之名!   不仅仅是普通百姓,对楼喻熟悉的人,也不知道楼喻想要做什么。   不过区区无色琉璃珠,既无绚丽色彩,又不具备实用价值,何故爱重若此?   但不管怎么说,全城都陷入寻找无色琉璃珠的狂潮里。   谁都想得到一百两黄金。   卖给采夏无色琉璃珠的行商,得知消息后简直喜不自胜。   这珠子是他从西域商人那里换来的,没想到竟入了庆王世子的眼。   他没告诉任何人,偷偷跑来庆王府,说知道无色琉璃珠的消息。   楼喻接见了他。   “西域?”楼喻笑容和煦,“既如此,劳烦你跑一趟西域,若是寻到此珠打造方法,定有重赏。”   行商喜滋滋地离开王府。   这消息不知是谁传出去的,大家都知道有个不知名行商知晓此珠来历,已经告知世子殿下,遂扼腕叹息,只觉自己与重金擦肩而过。   没过几日,楼喻便让人撕了告示。   他告诉众人:“我已寻到无色琉璃珠的制造方法,等窑炉建成,我一定要造出许多来!”   众人:“……”   殿下对无色琉璃珠是真爱啊!   新城计划启动后,楼喻开始动员全城为新城建设做准备。   他大肆收购除铁矿以外的各种原料,立刻激发了几乎所有行商的拼搏精神。   越来越多的商队从外地运来源源不断的货物,再转卖给府衙。   ——楼喻做这些都是借府衙名义的。   木材、石灰岩、黏土、煤石、沙子等许多原料,通过水陆两道,不断运往庆州城。   庆州城俨然成了商队的圣地。   就在百姓惊奇城中越发热闹时,府衙在各个大街小巷,甚至乡野村落都贴上了告示。   告示上说:诚聘木匠、铁匠、窑匠及若干壮年男子出城做工,月钱丰厚,有意者请至府衙西侧门登记,工种不同,薪资不同,见面详议。   有些老派的匠人不屑一顾,他们在自家铺子经营得好好的,何必去帮府衙做活?   有些学有所成但没有本钱营生的匠人,不由蠢蠢欲动,纷纷前往府衙西侧门。   更有乡野匠人为了谋生,听闻消息后,忐忑地踏上应聘之路。   消息传到田庄,徐胜匆忙找到魏思,急切问:“魏大人,听说府衙要招铁匠?”   这段时日,他一直在帮庄户做些力所能及的事,以此换取一些粮食活下去。   但这样的日子何时是个头?   没有一个安身立命的活计,他看不到未来。   因此听到消息后,便激动异常。   若是有机会做活,有机会赚钱,他就能在这里安居,或许以后还能建房子娶媳妇儿。   之前魏思让流民自己做出选择,不少无依无靠的流民都选择卖身进造纸坊。   如今造纸坊已经开工,他的同乡在造纸坊做工已有半月,每日辰时初开始,酉时初结束,餐餐管饱,整个人从一开始的萎靡枯黄,变得满面红光。   而且造纸坊还有规定:谁干得多,谁就能赚到更多的钱;谁能改良机械或纸张,谁就能升官发财。   当然,徐胜并不知道,造纸坊里还藏着暗房,是专门用来制造箭杆、弓身的。   要不是楼喻的炼铁厂还没建,估计现在的成品弓箭都堆满仓库了。   他紧紧盯着魏思。   魏思颔首道:“确实如此。”   徐胜问:“小人能不能去?”   “为何不能?”魏思惊讶道,“你不是说你是铁匠吗?”   徐胜不解:“可我如今是殿下的人,招工是府衙的安排,要是殿下不同意……”   魏思:“……”   寻常人确实不清楚府衙和自家殿下的关系。   他不好明着解释,遂道:“殿下不会拘着你的,你尽管去。”   徐盛更加不解:“可先前殿下不是还派人监管咱们,让咱们为他做事吗?”   魏思无奈,只好板着脸道:“你再问,就真的去不了了。”   徐胜忙不迭跑出田庄。   府衙西侧门的登记处,被前来找工的匠人和劳力围得水泄不通。   负责登记的小吏们嗓子都喊劈了。   就在他们绝望之时,一队城防兵赶来,喝令众人安静排队,才让他们喘了口气。   一位少年排在小吏面前,他身边站着一位面容消瘦的妇人,二人看着像是母子。   小吏问:“叫什么?多大?会做什么?”   少年一板一眼:“我叫章风,十六岁,会木工。”   小吏抬头看他一眼,“学徒几年?正式做工几年?”   章风脸皮薄,微微泛红:“学徒八年,没……没有正式做过。”   这里的正式做工,是指正式作为木匠师傅,亲自接单给顾客定制木具。   章风还没做过木匠师傅。   听到小吏这么问,他整颗心拔凉拔凉的。   上次他王府田庄招工,他年龄不够格被拒收,难道这次他会因为这个还要被拒收吗?   身旁的妇人也不由红了眼眶。   谁料小吏道:“那就先当个实习工,月钱三百文,六个月内表现合格,可以转为正式工,月钱五百文,如果干得好,月钱以后还会涨。要是愿意就在这按个手印。”   章风:!!!   他虽然不是很明白实习工和正式工,但他听清楚了“三百文”、“五百文”、“以后还会涨”!   章风迫不及待问:“是要工作很久吗?”   毕竟前六个月都只是实习工呢!   小吏皱眉:“你要是不愿意,就……”   “我愿意!”   章风连忙按下手印。   能找到一份长工当然好了!   小吏交给他一张契约,契约上盖着府衙的印章,还有少年小小的指印。   “开工那天,拿着这个去报道。”   章风欢天喜地接过,挪开位子让后面人接上。   “娘,我能赚钱了!”   母子二人喜极而泣。   和他们一样激动的不在少数,毕竟这年头,能找到一份稳定的活计实在不容易。   但依旧有人心存疑虑。   这个疑虑的根本是不信任官府。   若是官府拖欠工钱怎么办?他们岂不是求救无门?若是官府说一套做一套怎么办?他们还是求救无门。   一部分人保持着观望的态度。   但他们会一直盯着参加工作的人家,他们会根据那户人家的生活水平来判断给官府做工划不划算。   章风家的邻居就是这样。   母子二人揣着契约回到家门口,隔壁孙大娘坐在小马扎上,斜斜地看过来。   “章家的,你真带儿子去了?”   章母从不轻易与人交恶,笑了笑说:“是啊。”   “哎呦,你们还真信哪!”孙大娘拍着大腿,“说不定人衙门就是骗你们过去做白工,到时候不给钱,你们哭都没地方哭!”   她自诩经历的事儿多,觉得那些衙门就是吃人的老虎。   “你们别不信,这些衙门往年强征徭役还少了?只不过这次面上好看点罢了。”   章母不想再听这丧气话,一言不发带着儿子回家,紧紧关上门。   章风安慰道:“阿娘,上次咱们去王府田庄做事,王府都给足了银钱。咱们这块地可是庆王的封地,要是衙门到时候真的不发钱,咱就去王府告状!”   在他们朴素的认知里,皇亲国戚肯定比知府官大!   几日后,新城计划正式启动。   楼喻首先要造的就是窑炉,没有窑炉,什么都做不起来。   在新城规划时,他已将工业区和住宅区等功能区分割开来。   窑炉就建在工业区内。   众窑匠熟练地用黏土烧制出素砖,接着用素砖垒砌出简单的窑炉。   烧砖是很慢的,但当前情况,楼喻只能退而求其次。   技术工人负责指挥建设,其余一些壮劳力负责杂重的活计,所有人齐心协力,照着楼喻的规划一步一步地搞起新城建设。   即便他们并不清楚自己到底在做什么。   在窑炉建成之前,楼喻向铁匠了解了一下盛朝的炼钢法,发现他们还停留在百炼钢的技艺上。   百炼钢制成的刀剑武器,虽然锋利,但存在一个相当大的缺陷,那就是制作成本太高,非常耗费人力、物力。   他虽然有钱,但也不想这么浪费啊。   楼喻不由想起了“綦毋怀文”。   这是位炼钢大师,他改良的灌钢法,对他原先那个世界的炼钢法产生了极其深远的影响。   他制出的“宿铁刀”,可斩铁甲三十札。   恰好楼喻曾了解过这种“灌钢法”的工艺流程。   他吩咐冯二笔:“去叫徐胜来。”   冯二笔一愣,半晌才想起来徐胜是谁,不由纳闷:殿下怎么会记得这么清楚?   他应声派人去召徐胜。   正忙碌着的徐胜俨然不可置信:“殿下要见我?”   来人只是个跑腿的,也不清楚殿下要召见这个铁匠做什么。   徐胜茫然地被领进内室,低首跪地行礼。   楼喻让他起身,温和道:“我听说,你曾替官府造过兵刃?”   “是。”   徐胜依稀记得世子那日斩杀匪首的威严,压根不敢多言。   楼喻又问:“你可曾听说,有刀能斩甲三十札?”   “不可能!”徐胜脱口而出。   就连技艺最精湛的铁匠,也无法造出这般锋锐的刀刃!   楼喻笑了笑,“那你想不想成为如此传奇的铸造大师?”   一个年轻的、富有理想的、毫无根基的铁匠,正是最合适的人选。 第四十章   忙碌一天,楼喻回到府中。   刚入东院,就见到他娘迎上来,满目心疼:“喻儿,娘看你这段时日清减不少,特意让厨房煲了汤,你趁热喝。”   楼喻摸摸肱二头肌,心中甚为满意:“娘,我不是清减了,是长高了。”   也变强了。   虽然不像李树他们高大魁梧,但肌肉线条流畅,只是穿上衣服稍显清瘦。   反正他又不追求肌肉猛男的身材,相比李树和周满,他更欣赏霍延那种修长精干的。   庆王妃亲手给他舀了汤,“娘就是觉得你瘦了。”   “行行行,娘说了算。”   楼喻笑着乖乖喝汤。   庆王妃屏退左右,等楼喻一口一口喝完,才肃容低声道:“喻儿,娘要你给句准话。”   楼喻诧异抬首:“娘要问什么?”   庆王妃秀眉凛冽:“你是不是……不甘为藩王世子?”   这话着实过于委婉了。   楼喻置碗于案,轻笑一声:“娘,我眼下不过是求自保。”   庆王妃道:“你可知娘是什么出身?”   楼喻茫然:“外祖不是游击将军吗?”   “可你曾外祖是水匪出身。”庆王妃语出惊人。   啊这……   楼喻继续茫然吃瓜。   庆王妃低声道:“此事自你外祖当官后就没再提过,你不知道也正常。不过娘今日告诉你这些,是想问你,你需不需要人手帮忙走船运货?”   楼喻眼睛瞪大,求之不得啊!   漕运的重要性不必多说,他若有水上帮手,以后不管是运货还是运兵,都是极为有利的辅助手段。   他惊奇问:“曾外祖尚有旧部?多少人?如今在何处?”   庆王妃哭笑不得:“南方水系发达,他们如今都在南方讨生活,你曾外祖去世时有一千多人。”   “那如今?”   “你曾外祖去世前,建了个船帮,本想将这摊子交给你外祖父,谁知你外祖父去给朝廷卖命,便交由我义兄打理,如今多年未见,娘也不知有多少人。”   楼喻眨眨眼,总感觉他娘年轻时的日子好有趣啊。   “娘的义兄,不就是我的义舅?”   “嗯,”庆王妃面露柔色,“你这个舅舅身世不好,是你曾外祖做主,让他给你外祖父做义子。”   楼喻问:“他人怎么样?”   庆王妃笑了,“你以后见了他就知道了,你要是需要,娘可以传信过去。”   楼喻连连点头,他怎么可能不要!   谁能想到,他娘还有这背景呢。   美美睡了一觉,翌日醒来,又有喜报传来。   之前他让郭濂上奏之事,朝廷已经同意了!   从此以后,阳乌山地界皆由庆州管辖,也就是说,阳乌山成为庆王合法封地的一部分。   楼喻表扬一下郭濂:“干得不错,今日郭棠有鸡腿吃。”   郭濂:“……”   他现在万分后悔,每天只能拿着儿子的亲笔信彷徨度日。   适时,司狱官呈上牢犯名册。   楼喻仔细翻阅后,剔除一些死囚,其余的都打算拉出来使使力气。   虽然贩盐给他带来巨利,造纸坊的纸也被运往经济发达的城市,卖出好价钱。可他要养这么多人,要买这么多原料,着实不容易。   所以必须要开荒种粮。   多余的劳力都拉去垦荒,反正庆州荒地多得是。   司狱官根本不敢违抗,应声下去。   郭濂见此长叹一声,胡闹啊,这完全就是在胡闹啊!   在他看来,建设所谓的新城,纯粹是楼喻异想天开!   日子不紧不慢,新城的建设热火朝天。   窑炉建成后,楼喻令所有铁匠开始打造铁制农具,毕竟开荒也是要工具的。   他让那么多人去开荒,农具早已告罄,有人只能用木锹挖土,那效率能提得上来吗?   唯有徐胜,站在滚烫的炉口前沉默不言。   他想起那日楼喻问他的话——你想不想缔造传奇?   他当然想!他太想了!   身为铁匠,能打造出一柄绝世宝刀,是他的终生夙愿。   为此,他可以用自由换取。   “徐工在沉思什么?”   身后忽然响起一句问话,声音温润清澈,如潺潺溪流,平静了他滚烫翻涌的心绪。   徐胜连忙转身跪拜:“见过殿下。”   “不必多礼。”   楼喻着一身修身短打,这几个月身量长高不少,整个人显得颀长挺拔,丰神俊朗。   他虚扶徐胜起身,道:“此炉只有你我二人,今日我便教你灌钢之法。”   同百炼钢相比,灌钢法有一个显著的优势。   这种方法可以在高温下,使液态生铁中的碳、硅、锰等元素与熟铁中的氧化物发生剧烈氧化反应,从而去除杂质,达到提纯效果,提高钢铁质量。[注1]   如此便可减少反复锻打的过程,提高生产效率。   而且这种方法简便易学,便于广泛传播。   为减少制造刀剑成本,发挥各种钢铁性能的长处,綦毋怀文这位大师还对制刀工艺进行了改良。   他用灌钢法炼制的钢做刀刃,用含碳量低的熟铁做刀背,如此一来,刀刃锋利不易折,刀背柔韧可支撑,刚柔并济,经久耐用。[注2]   楼喻给徐胜仔细讲解宿铁刀的制法,徐胜越听眼睛越亮。   他是个技术成熟的铁匠,楼喻不过稍稍提点,他便如醍醐灌顶,雀跃得差点跳起来,口中直呼:“妙!太妙了!实在太妙了!”   楼喻不得不泼他冷水:“虽然原理听起来简单易懂,但真正上手还需费上一番功夫。”   徐胜郑重道:“小人明白!”   “除去我方才说的那些,还有一点至关重要。”楼喻悠悠道。   徐胜已是拜服:“请殿下赐教!”   “如何淬火,你可知晓?”   徐胜下意识想说“用水”,可硬生生憋住了,他又不傻,殿下既然指出这一点,那肯定有新法子。   他面泛红光,等待楼喻教导。   楼喻却只道:“你可以试试牲畜的尿液以及油脂。”   此“双液淬火法”亦是綦毋怀文大师的成名之作。   动物尿液中含有盐分,冷却速度快,可使钢更加坚硬;动物油脂冷却速度慢,可使钢更加柔韧。[注3]   如此一来,便可提高钢的性能。   只是,这个淬火法的技术相当难掌握,如果时机不对,制出来的钢刀不是过脆就是过软。   没有测温、控温,只能依靠工匠的直觉和经验。   徐胜经过点拨,恨不得立马开炉炼钢,尚且不知前方有无数失败等着自己。   徐胜独占一炉大家都看在眼里。   一开始众铁匠还不敢置喙,可日子长了,其余窑炉里不断产出新的农具,唯有徐胜那个炉子总是产出废品,大家心里不平衡了。   凭什么这个废物能独占一座窑炉?   拿着相同的钱,干着不同的事,众人咽不下这口气,不知怎么的就闹起来了。   起因是徐胜走路时神思不属,撞上了一个人。   那人是个经验成熟的铁匠师傅,在庆州城里不说数一数二,但也叫得上名头,选择应聘这份工作,不是为了糊口,只是为了能跟官府搭上关系。   说不定管事的见他铁炼得好,以后就能跟官府做生意了呢。   徐胜很诚恳地道了歉,那人却不依,揪起徐胜的衣领,轻蔑道:“你要是真想道歉,就别干这行了,咱铁匠的脸都快被你丢尽了!”   其余人围观过来,纷纷附和。   “是啊,徐胜,你成天出废铁,真不知道府衙大人为什么都不管!”   “大人们不心疼,咱们可心疼坏了!”   “徐胜,没这个本事就回家种地去吧!”   “徐胜……”   一声又一声的讥讽与谩骂钻入徐胜耳朵,他不禁捂住双耳。   这些天,他日夜殚精竭虑,就是为了找到一种平衡。   可他总是寻不到那个窍门,淬出来的钢刀不是太脆就是太软,不仅达不到殿下的要求,连铁匠铺里的学徒都比不上!   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没有天赋,殿下都将新法子教给他了,他却一点进展都没有!   徐胜的精神状态本就接近崩溃,被周围一激,气血上涌,直接晕了过去。   众铁匠全都愣住了,这人这么不禁事儿的吗?!   他们也不是坏人,见状连忙去叫大夫。   魏思如今是工匠管事,此事传到他耳中,他立刻赶往医馆。   为徐盛诊治的是陈玄参。   “陈大夫,徐工如何了?”   魏思得楼喻重用,不仅仅是他名册做得好,他还很通透。   他知道殿下看重徐胜。   殿下甚至还嘱托过他,不论徐胜耗费多少铁矿,都不必多管。   陈玄参道:“忧思过度,一时晕厥,不过并无大碍,让他歇上一歇也是好事。我给他开张安神的方子。”   “多谢陈大夫。”   魏思付了诊金,吩咐人看顾徐胜,立刻动身去求见楼喻。   得知徐胜被气晕,楼喻第一反应是哭笑不得。   看来“灌钢法”将徐胜折磨得不轻啊。   他问:“大夫说他几时会醒?”   魏思道:“约莫一个时辰后。”   “行,一个时辰后我去看看他。”楼喻回道。   好好一个人差点被逼疯,他实在惭愧。   徐胜仿若置身烈火之中,却感受不到一丝疼痛。   他环顾四周,火舌如狂蛇乱舞,一点一点淬炼着他的身体。   体内的杂质慢慢被烤化,身体似乎变得更加轻盈纯粹。   忽然,一团熟悉的东西朝他逼近。   嗯,他该融合多少才能更加柔韧呢?   他仔细地揣摩着,小心地接收着,直到一个临界点,他果断停下。   他出了炉,闻到一股尿骚味,然后被冰冷的尿液溅了满身,又被一团滑腻柔软的物事浸润过。   他蜕变了。   变得坚硬而柔韧。   徐盛倏然睁开眼,眼底泛红,仿佛燃烧着熊熊火焰。   看管他的人立刻惊叫:“醒了!他醒了!”   魏思得到消息,立刻遣人去禀告楼喻,自己亲自来看望徐胜。   谁知刚到门口,一个披头散发的人疯跑出来,直奔窑炉入口。   魏思心中一凛,这是中邪了?   他连忙带人追过去。   “魏管事,要不要多叫几个人过来?”   魏思正要点头,却见徐胜动作熟练地将细碎的铁矿投入炉中,口中还念念有词。   看似疯癫,实则行事极有分寸。   他拦住杂役去路,拧着眉,“再等等。”   遂带人守在窑炉外。   不久后,楼喻行至窑炉魏思一五一十将事情告诉他。   楼喻不禁一喜:“这是有进展了?”   他立刻嘱咐魏思:“这几日派人送食送水进去,切莫惊扰到他。”   尚不知徐胜还要锻造多久,楼喻强压下激动的心情,反复告诫自己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他试图转移自己思绪:“魏思,之前交待你收集窑炉矿渣,如今有多少了?”   窑炉日日不停地打造铁农具,有不少废弃的矿渣,楼喻打算废物利用一下。   魏思:“已有千余斤。”   “阿思,你认为,既然这些铁矿能冶炼出坚硬的钢铁,那这些矿渣能不能也能炼出同样坚硬的物事?”   楼喻故意问。   魏思完全不懂,只道:“既然殿下有心,不妨试验一下?”   “好,就依你之言。此事我已琢磨很久,正好今日试一试。”   楼喻吩咐道,“你召几个有经验的窑工,另外开炉锻造新物。”   魏思也不多问,迅速寻来几位窑工。   窑工们一见楼喻,便觉贵气逼人,不敢直视,纷纷低首拜见。   楼喻早已习惯跪拜之礼,径直吩咐几人,备齐石灰岩、黏土、石膏和矿渣。   他要煅烧硅酸盐水泥熟料。   比起木制房子,水泥建筑更加速成。以后工厂、员工宿舍、住宅等等,他都会用水泥建造。   窑工们不知他要做什么,但碍于他尊贵的身份,不敢怠慢,手脚麻利地砸碎石灰岩,在楼喻的吩咐下,将之烧成生石灰。   等待过程中,楼喻又让人用双层木栅栏在空地上围成一个紧密的“回”字形。木栅栏全都固定在地上,约莫一人多高。   冯二笔一直跟在他身边,实在不解:“殿下,您这到底是要做什么?”   楼喻卖个关子:“很快就知道了。”   经过窑工的不断尝试,楼喻需要的水泥终于烧制出来。   在水碓的不断碾磨下,水泥熟料变成浅灰色的细密粉末。   楼喻着人加入适量的水和砂石进行均匀搅拌,逐渐变成胶凝状。   他将胶凝状水泥倒入“回”字夹心处,拍拍手上的灰,笑道:“等明天再看看。”   众人心中存疑,只能盼着明天早点到来。   楼喻暗暗表扬自己动手能力还不错,一脸笑容地回了府城。   翌日一早,楼喻召来霍延、李树、杨广怀,领数十府兵,前往工地。   霍延和李树平素以训练府兵为任,几乎很少出营。   突然被楼喻拉过来随行,皆有些不解。   李树脑洞比较大:“殿下,莫非那群匠人闹事需要镇压?”   “并非如此,”楼喻耐心解释,“今日带你们去,是想试验一下昨日的成果。”   杨广怀难得有兴致:“听说殿下昨日烧出了稀罕物,我正想去瞧瞧。”   “难道是无色琉璃珠?”李树惊讶问。   前段时间,由于楼喻入戏太深,又是随身携带,又是张贴告示,搞得全城都知道他对琉璃珠爱不释手,甚至到了要亲自煅烧出来的地步。   后来似乎寻到了制造法子,撤去了告示。   李树有此联想,倒也合情合理。   楼喻摇首笑道:“等会儿就知道了。”   霍延不由看他一眼。   他心知楼喻素有巧思,见他眉眼俱生喜色,便知一定是非凡之物。   他期待楼喻口中的成果。   一行人来到“回”字木栅栏前。   魏思已在此等候,还有一群求知若渴的窑工。   众人见礼后,楼喻吩咐人劈开木头,露出里面的水泥墙壁。   虽然比起现代工艺显得粗糙,可楼喻已经心满意足。   他伸手戳了戳。   一夜风干后,水泥变得极为坚硬。   他转首问几人:“此物看起来像什么?”   李树一脸茫然:“像石头?”   灰不拉几的东西,看起来又这么硬,不是石头是什么?   杨广怀上前,指甲用力戳在上面,竟只在水泥墙上留下一道泛白的划痕。   他脑子转得快:“殿下,此物坚硬,用于防御工事甚好,若是建造耗时短,可谓大善!”   楼喻赞他一眼,“不错,你们可知建造此物用了多久?”   “多久?”霍延问。   楼喻看向他:“除去烧制工艺,不过盏茶时间。”   几人不敢置信。   若当真如此,那他们的城墙岂非可以加固再加固?   想起庆州破旧的城墙,大家都心领神会。   却听楼喻道:“日后工坊、宅院、道路等,皆可用此物建造铺设。”   新城就该有新城的样子!   众人自然无异议,庆州城世子最大,连庆王都比不上。   楼喻笑了笑,拍拍霍延腰间佩刀,“你力气大,去试试此墙是否坚实。”   霍延颔首,抽刀上前。   此刀是他从府衙武库里挑出来的,虽然比不上他父亲的宝刀,但轻易斩杀敌首不在话下。   刀身在阳光下闪烁着刺目的光。   其余人往后退离,避免被波及。   霍延全力劈向墙面。   只听先是“叮”的一声,那是刀刃劈在墙面的震颤,再听“哐当”一声,断裂的刀身撞到地上,留下一道脆响。   众人:“……”   霍延目露惊异,他低首看自己虎口,有些微震痛。   他自己的力气自己知道,若这是天然的坚石,还说得过去。   可这分明是窑炉里煅烧出来的东西!   居然连钢刀都断了。   众人惊呼上前,细观墙身的印痕。刀刃确实在上头留下裂口,但很浅。   深知霍延力气的李树目瞪口呆。   他好半晌才反应过来,不敢置信道:“殿下,我也想试试。”   众人退离更远,唯恐被不长眼的断刀所伤。   李树大吼一声,使出吃奶的力气,刀刃与墙面相撞时,只觉虎口剧痛,然后刀口断裂,又废一柄刀。   他站在水泥墙边,为自己心爱的宝刀默哀。   杨广怀瞧了两场热闹,啧啧称奇:“殿下,不知此物造价如何?”   楼喻笑眯眯解释一番。   杨广怀大感惊异,不由更加相信“帝星入凡”的卦象。   第一次烧制水泥,质量到底有瑕疵,楼喻不是专门造水泥的,不懂内行,便交待众窑工:“此物名为水泥,要是有人能改良水泥性能,本殿重重有赏。”   窑工们对烧制器物有自己的心得,闻言跃跃欲试。   楼喻从不小觑古代的匠人,他们的劳动智慧可以流传千古。   于是,如何用水泥建造合适的厂房,就全部交给工匠们去做。   他只要划定区域,着魏思监管工匠便可。   见到水泥妙用后,魏思早就心潮澎湃,接到任务便兴冲冲地进行人事安排去了。   众人拾柴火焰高。   短短半个月,灰色的墙壁拔地而起,简洁肃穆,森然冷冽,却又让人觉得坚不可摧。   缺乏了人文气息,但添了份坚壁固垒。   就在这时,京城暗部传来密报。   九月初八为贵妃寿辰,皇帝有意下诏,召诸位藩王前往京城贺寿。   楼喻等待已久的情节,终于还是到了。   让藩王去给贵妃贺寿,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楼喻烧毁密信,前往主院找上庆王。   庆王正悠闲侍弄他院中的花草,见楼喻来了,目光慈祥道:“喻儿怎么来了?”   楼喻语出惊人:“爹,您是不是病了?”   庆王纳闷:“没有啊,爹身体康健着呢!”   “爹,”楼喻凑近他,“我需要您生一下病,要不您配合一下?”   庆王来了兴致,演戏嘛,谁不会?   他朝楼喻眨眨眼,紧接着面容扭曲,往后一倒。   楼喻焦急扶住,对冯二笔道:“父王晕倒了,速去请大夫!”   于是,庆王突发疾病的消息传遍整个庆州府。   与此同时,京城各个城门前,天使(天子使者)怀揣圣谕,策马各奔东西,驶向各处藩王封地。   京城到庆州,快马加鞭约莫五日。   楼喻用这五日时间,对府衙上下进行了一番严肃敲打,一众官吏对其畏惧更深,世子所令,莫不遵从。   他们都以为楼喻是因庆王病重而阴晴不定。   郭濂还暗暗设想,要是庆王真的一病不起,皇上是会收回封地,还是会让楼喻接任呢?   他自然更倾向于前者。   而此时的楼喻,已然沉浸在巨大的惊喜中!   一把刀陈列在他面前。   此刀刃如秋霜,刀面寒光凛冽,稍稍逼近,便有凉气透骨,森冷决然。   徐胜蓬头垢面,胡子拉碴,双脚赤裸,鞋子早已不知丢到哪个角落去了。   他朝着楼喻憨憨一笑,喉咙如含砂砾:“殿下,小人幸不辱命。”   此一句,不知道尽期间多少辛酸苦辣。   他日夜煎熬,辗转难眠,晕过去后犹如打通任督二脉,钻进窑炉里就再也没出来过。   除基本的吃喝拉撒睡,他的眼中只有窑炉的火光,心中只剩下热烈滚烫的铁水。   足足半个多月,他经历了不知多少次失败,终于找到了平衡点,打造出这柄独一无二的宝刀。   他死而无憾了。   楼喻亦是心神澎湃,连忙派人通知府兵营,令霍延和李树携最好的战甲前来窑炉。   斩甲三十札,真的可以吗?   徐胜已经筋疲力尽,但尚有一股气强撑着,他一定要亲眼见证奇迹。   这可是他亲手锻造出来的奇迹!   霍延、李树应召而来,见案上宝刀,霍延眉心一跳,面色不显,李树就没忍住,眼珠子差点瞪出来。   楼喻绷着一张脸:“试试此刀如何。”   李树先忍不住,小心翼翼握住刀柄,砍向完好无损的战甲。   看着遍地狼藉,满地残甲,他情不自禁咽了咽口水,执刀的手微微颤抖。   神兵利器!这是神兵利器啊!   他忘乎所以,眼中迸发出璀璨的光芒,对徐胜道:“大师,此刀是您所制?”   徐胜虽激动,但理智尚在。   他往楼喻方向看了一眼,正想说制作方法乃殿下所赐,却听楼喻道:   “徐胜铸刀有功,合该重赏。但此等铸刀之术,暂且不可让旁人知晓。”   他环顾在场几人,面色郑重:“今日之事,你等必须守口如瓶,可记住了?”   在场之人,霍延、李树、冯二笔、徐胜,皆无异议。   没人是傻子,这样的绝世宝刀,怎能轻易传扬出去呢?   楼喻挥退其余人,留下徐胜。   “你做得很好。”   徐胜激动跪地大拜:“多谢殿下恩赐!”   楼喻笑了笑,“如今你已掌握铸造绝技,可愿继续为我做事?”   徐胜毫不犹豫:“甘为殿下驱使!”   “这些时日辛苦你了,你先回去休息,之后有更重要的事情交给你去做。”   徐胜目光炯然,“是!”   楼喻踏出窑炉,遥望壮阔苍穹,一片晴空万里。   是个挖土豆的好天气。   *   土豆生长过程中,楼喻时不时会来看一眼。   从开花到结果,他等了近半年时间,终于等来一筐筐可爱的土豆。   脑子里立马冒出酸辣土豆丝、土豆炖牛肉、青椒土豆丝、土豆泥等一系列美味佳肴。   在楼喻心里,土豆是永远滴神!   庄户们在楼喻交待下,小心挖出土豆,放入竹筐里。   田野间众人干得热火朝天,一筐又一筐的土豆被运往仓库保管起来。   这次产出不少,楼喻分出一部分用来做菜,剩下的留待做种。   除他以外,其余人都不知土豆为何物,也不知土豆怎么烧制。   楼喻只好亲自动手。   “殿下,这种事怎能劳您动手?”冯二笔一脸心疼,“不如您教奴做。”   楼喻许久未下过厨,还有点手痒,闻言道:“你若无事,去叫霍延、李树、杨先生他们来,等出锅后,大家伙儿都可尝尝。”   大盛禁杀耕牛,猪又没有绝育过,楼喻退而求其次,宰了一只鸡。   李树甫一入院,便觉口舌生津,食指大动。   他扭头对霍延道:“殿下真好,厨子做了好菜,不忘叫咱们一起吃。”   霍延不置可否,但从其神情来看,自是赞同的。   两人刚至主厅,迎面碰上楼喻。   楼喻衣袖卷至臂弯,亲自端着一大盆香喷喷的菜来,见到两人,笑着招呼他们坐下:   “今日从地里收了些土豆,特意做了一道菜,叫你们过来尝尝鲜。”   大盛香料没有现代精细,楼喻拿不出以前的厨艺,只能将就着糊弄一下。   可单单这浓香,已经让大家眼睛发绿了。   “殿下得了什么佳肴,”杨广怀一袭青衣广袖,飘飘然走进,“确实香气四溢。”   楼喻笑道:“你们不去自备碗筷,等着我伺候?”   “殿下,奴去备。”冯二笔迅速跑去厨房拿了四副餐具。   他跟在楼喻身边久了,很清楚楼喻对这三人的看重。   日后若是起事,霍延三人立下功劳,更将平步青云。   冯二笔是想跟他们交好。反正他也是要替殿下拿的,顺便而已。   其余三人郑重道谢。   楼喻挑了下眉:“怎么少了一副?”   “没有啊。”冯二笔纳闷。   杨广怀含笑道:“冯大人是不是忘了给自己准备?”   冯大人?   冯二笔一愣,这是在叫他?他也能被人称为“大人”?   楼喻笑推他,“要不我替冯大人去取?”   冯二笔岂敢让殿下伺候他?忙不迭取了一副碗筷过来。   一切准备就绪。   楼喻笑眯眯地揭开盖子,浓郁的香味扑面而来,他心心念念好几个月的土豆,终于可以吃到啦!   李树最实诚:“真香!”   楼喻就喜欢实诚人,率先给他舀了一勺。   实诚汉子一点不嫌烫,直直往嘴里塞。   他先吃的鸡肉,入口只觉肉质滑嫩鲜美之极,可惜肉太少,他还没尝够就没了。   见碗里只剩下几块淡黄色的土豆,他遗憾地夹起土豆放进嘴里。   软软糯糯,入口即化,还带着点独特的清香。   这也太好吃了吧!   他红着眼看向楼喻:“殿下,这就是您种出来的土豆?!真好吃!”   然而没人理会他,都忙着品尝珍馐呢。   土豆的清甜软糯在口中爆开,楼喻闭上眼细细品味,眼角眉梢盈满幸福的笑意。   虽然做得远不如现代,可对于吃腻大盛饭食的他来说,简直不啻于顶级美味。   霍延对食物向来不讲究,也不由被这道菜俘获。   除了觉得好吃,他比李树多了个发现。   这个土豆颇有饱腹之感,而且似乎比小麦好伺候,若是能广泛种植,定能为大盛百姓减轻饥荒。   霍延不禁看向楼喻。   少年世子一身布衣,袖子随意地卷至臂弯,失了几分平日的庄重,却又多了几分洒脱不羁。   一个念头忽然涌现,霍延着实惊了一下。   他想起刚入院时,楼喻是亲自端着菜过来的。   难道这道菜是楼喻亲自做的?   霍延不由失笑,这副面孔下的那位,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他仿佛什么都懂,什么都会。   他的见识极为广博,不仅知晓土豆种植之法,还能教授工匠制出水泥。   更甚至,徐胜铸造出的那柄绝世宝刀,也是出自他手吧?   倘若真的是一体双魂,那这位世子也不过十四岁,他到底是如何通晓这些道理的?   越是相处,霍延对这位世子便越是好奇。   “殿下,您可是聘了新厨子?”杨广怀意犹未尽道,“这道菜与以往大有不同。”   冯二笔立刻道:“什么新厨子?这是殿下亲自下厨做的!”   能吃到殿下亲手做的菜,是他们的福气!   霍延方才已有所猜测,闻言不觉惊讶,只是唇角微扬。   倒是李树和杨广怀,一个瞪大眼珠子,一个惊愕无言半晌。   “怎么?”楼喻笑问,“我做菜就那么奇怪吗?”   李树瞅瞅他细嫩如瓷的手,又瞧瞧他纤长白皙的手臂,由衷道:“殿下,不是奇怪,是不敢置信。”   “殿下精通庖厨一道,是杨某万万没想到的,殿下大才。”杨广怀也感慨一声。   冯二笔与有荣焉:“殿下睿智聪慧,做个菜不过小意思。”   “行了,”楼喻哭笑不得,“吃完咱们说正事儿。”   四人放下碗筷,正襟危坐。   楼喻道:“吃也吃了,都谈谈感想。”   他点名优等生:“先生先来。”   杨广怀拱手道:“此物味美,烹饪后软糯易化,老少皆宜,实为佳品,若是能广泛种植,或能减轻庆州粮食压力。”   李树紧接着附和:“属下也这么想!殿下,咱们多种点土豆吧!”   最后到霍延。   霍延目光与楼喻撞上,未曾回避,只问:“此物可耐储?”   “冬日可贮存两到三月,若是皮肉发青,一旦食用会有中毒风险,发了芽的更不必说。”   谈及此处,楼喻便吩咐冯二笔:“稍后将土豆食用之法教给庄户时,务必说明此事。”   冯二笔郑重点头,“殿下请放心,奴记着呢。”   没想到这么好吃的土豆会有毒。   霍延颔首:“如此,可以小麦为主,土豆为辅。”   杨广怀和李树皆表示赞同。   “就依霍延所言。”   楼喻本来就是这么想的,之所以问策几人,不过是加深他们的参与感,让他们生出更多的归属之心罢了。   他起身笑道:“我特意留了一盘在厨房,杨先生带些回去给孩子们尝尝,霍延带些回去给阿煊和阿琼。”   又对冯二笔道:“三墨今日没来,你带些回去让他尝尝。”   冯二笔连忙谢恩。   还有剩余,是楼喻专门为爹娘留的。   李树赶紧问:“殿下,那我呢?”   “你家有孩子?”   李树:“……”   没孩子就能被歧视吗!   三人就要告退,楼喻忽然开口:“天使将至,诸位还请慎重行事。”   李树爽朗道:“殿下放心吧,属下都已经安排好了。”   他同情地看向霍延:“比起咱们,还是霍兄更委屈。”   他们顶多装一装乌合之众,反正又不是没当过,演技肯定能骗过天使的眼睛。   但霍延就糟糕了。   天使要是看到庆王府善待霍家罪奴,指不定要揪住这个小辫子,让皇帝按个罪名削了庆王府。   所以霍延必须过得凄惨。   楼喻温声道:“辛苦你了。”   霍延并不在意,淡淡回:“无碍。”   左右不过是跪地服侍人的活计,再得一些打骂,他演得出来。   天使来的那日,秋高气爽,万里无云。   张天使骑在马上,仰望破败腐朽的城楼,心道庆王着实过得寒酸。   他吩咐左右:“尔等入城去报。”   左右策马入城,横冲直撞,吓得老百姓纷纷尖叫四散。   两人丝毫不顾,一人奔向知府府衙,一人奔向庆王府邸。   城中闹出这么大动静,报信人还没到王府,楼喻就得到了消息。   他守在庆王榻前,安慰道:“爹,您再忍忍,等他离开庆州,您就可以继续生龙活虎了。”   庆王心疼儿子:“是为父没用,让你亲自出面与天使周旋,千万要小心。”   他有自知之明,若是自己应召入京,指不定会发生什么意外。   他这儿子比他聪慧,又懂藏拙,确实比他更适合前往京城。   庆王妃瞪他一眼,“你就安静在床上待着吧!”   不久,报信人至府门前,竟试图不经通报硬闯进来,还怒斥门房:“若是耽误天使大事,尔等担得起吗!”   众门房:“……”   很久没有见过这么不讲理的了。   他们派一人去禀告世子,其余人继续拦着报信人。   须臾,楼喻形容狼狈、双目微红地出来,见到报信人问:“阁下何人?为何擅闯庆王府?”   报信人目露轻蔑:“你又是何人?”   楼喻:“本殿乃庆王世子,你可知擅闯王府乃重罪!”   “原来是世子殿下,”报信人皮笑肉不笑,随意拱拱手道,“失敬失敬,烦请世子殿下告诉庆王一声,天使携上谕已至城门,需庆王亲至城门迎接。”   冯二笔站在楼喻身后,恨不得一巴掌呼上去。   他家殿下何时受过这等委屈!   楼喻假装抹抹眼泪:“天使有所不知,父王病重卧床,恐无法亲至城门迎接。”   “庆王重病?!”报信人惊讶问道,眼中写满不信。   楼喻哽咽道:“天使已至,父王却无法起身,为免天使久候,不如由本殿代父王前去迎接吧。”   报信人想想也是,确实不能让天使久等,若是耽搁了,自己说不定会被骂得狗血淋头。   遂道:“既如此,世子殿下请随我来。”   楼喻也顾不得整理仪容,吩咐下人去备车。   报信人不耐烦:“殿下不如骑马同去?”   楼喻睁着红红的眼睛,无辜又可怜:“可本殿不会骑马。”   “……”   马夫慢悠悠牵出马车,在报信人裹火的目光中,楼喻携冯二笔上了马车。   报信人来时策马疾驰,尚不觉得远,如今王府马车沉缓,便觉得这段路格外漫长。   他实在等不及,敷衍告罪一声,直接扬鞭往城门赶去。   楼喻掀帘目送他背影,轻轻一叹:“何必如此着急。”   冯二笔幸灾乐祸:“哈哈,反正到时候丢脸的不是咱们。” 第四十一章   庆州府城外,突然涌来大量流民。   还没反应过来,张天使和他的几名侍从就被难民潮冲开。   一般来说,城门守卫遇上难民,若是几个或几十个,还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他们进城乞讨或找活计。   一旦碰上数百上千的难民潮,只有一个反应——   立刻关闭城门!   可怜的张天使,没能等到庆王和知府,没能风风光光地进城,却碰上了一拥而上的难民。   他座下之马受惊,嘶鸣着扬起前蹄。   张天使一路风尘,神疲体乏,一时不慎,没抓稳缰绳,竟直接从马背跌落在地。   他的随从被人潮隔开,没办法过来扶他。   所幸他只是摔到了屁股,没有伤筋动骨。   张天使气得差点破口大骂,心想等他进了城,就把这些贱民都给活剐了!   他撑着坐起,抬眸一看,瞬间愣住了。   一群流民将他围得水泄不通,直勾勾地盯着他,像是寻到猎物的狼群,下一刻就要扑上来撕咬一口。   张天使慌了。   他颤抖着抱住自己,脑子飞速运转,试图利诱这群饿狼。   “他有干粮!”   不知是谁高喊一声,嗡地一声,流民全都一拥而上。   张天使整个人被淹没。   有人拽走了他的干粮,有人抢走了他的钱袋,有人抽走了他的腰封,有人劫走了他的玉冠,甚至有人扒了他的衣服!   城内。   报信人奔至城门,见城门紧闭,尚且不知发生何事,不由怒斥守兵:“怎么回事?何故关闭城门?不知天使大人在城外等候吗?速速开门!”   守兵肃着脸道:“这位大人,城外忽然出现难民潮,小人也没办法。”   报信人气急败坏,顺手挥出马鞭:“有难民还不派兵镇压,若是天使大人被难民所伤,尔等难辞其咎!”   眼见马鞭碰到守兵的脸,一只大掌突然捉住鞭子。   “大人息怒,小人已派人去调兵,请再等等。”   报信人居高临下,见来人其貌不扬,肤色黢黑,傲慢问:“你是何人?”   “小人就是个守城的,不足挂齿。”何大舟谦卑回道。   报信人冷哼一声:“调兵需要多久?”   “快了快了。”语气很是敷衍。   报信人眉心一折,就要发作,庆王府马车及时赶到。   楼喻掀帘而下,诧异道:“怎么回事?”   何大舟没理他。   冯二笔怒目:“殿下问你话呢!”   “小人见过殿下,”何大舟敷衍行礼,“城外出现难民潮,关闭城门是不得已的事。”   楼喻急道:“可天使还在城外!你速速开门,将天使迎接入城!”   “这可不行,城门一开,难民定会涌入。”   楼喻惊惶无措:“那可怎么办?”   俨然一副懦弱无能的怂包模样。   何大舟暗地里不屑地翻了个白眼。   报信人将两人神态尽收眼底,便知庆王在庆州府一定不受待见,否则区区一个守城驻军,怎会如此怠慢世子?   局面陷入僵持,恰好知府的马车也随报信人到了。   郭濂下了马车,见到报信人拱拱手。   报信人亦抱拳还礼。   一个是实权知府,一个是内廷话事人,谁也不比谁卑微。   见到郭濂,何大舟态度陡变,未及问话,连忙禀告道:“大人,城外难民集结,小人不得不关闭城门,竟不慎将天使大人关在门外,还请大人责罚!”   郭濂看一眼“没有存在感”的楼喻,心中长叹一声。   这可真是一出好戏啊!   他沉声下令:“即刻调五百守军,镇压难民,救出天使!”   “遵令!”何大舟转身离去。   报信人:“……”   所以方才说已经调兵的话,都是敷衍他的?!   他气得脸红脖子粗,连带“实权”知府郭濂也被他恨上了。   何大舟很快调来五百兵。   城门一开,兵甲震天。   难民们一瞅,连忙四散逃离,片刻后连个影子都看不见了。   唯余几人倒在地上,上身赤裸,形容极其狼狈,似乎都已晕厥。   郭濂简直不忍目睹。   太惨了,实在太惨了。   比起天使,他这个傀儡知府还算得上体面。   楼喻掀眼看他。   郭濂立刻整整神色,吩咐何大舟:“速去救回天使!”   何大舟领命,立刻带人抬回张天使及其随从。   两个完好无损的报信人互视一眼,迅速移开目光。   他们何其幸运!   将张天使等人搬回城内,何大舟问郭濂:“大人,是否前往府衙?”   冯二笔探头看担架上的人,不由偷笑。   简直了,脸上身上都被挠花了,没有一块好皮。   咦?那个人的眼睛怎么还动了下?   原来是装晕啊!   也是,众目睽睽下丢了那么大的丑,不装晕过不去这个坎啊。   他看见了,其他人自然也看见了。   两个报信人本来还趾高气昂,现在却如霜打的茄子,再也提不起精神来。   郭濂沉吟道:“府衙人多嘴杂,几位天使如今受伤,应择一处安静的场所休养。”   此话对极,报信人双双颔首。   “庆王府庭院众多,景色优美,不如就抬去庆王府罢。”   郭濂直接定下,竟问也不问在场的世子。   楼喻立刻道:“郭大人,父王如今缠绵病榻,府中纷乱不堪,恐惊扰天使。”   “王府院落众多,何来惊扰?”郭濂硬着头皮说道,“就这么定了。”   两名报信人也认为合该如此。   住在王府自然比住在府衙好!   楼喻受气包似地应了。   一行人行至王府门前,正要抬人进去。   楼喻忽然站出来道:“等一下,郭大人,咱们是不是忘了什么?”   郭濂问:“什么?”   “天使至庆州,”楼喻立于高阶上,俯视两位报信人,“总得拿出印信吧?”   这是必不可少的流程,否则谁都能冒充天使骗吃骗喝了。   如果一切正常,报信人通知王府和知府后,楼喻和郭濂至城门迎接,亲自勘验信物后,才会聆听圣谕。   但是,方才难民哄抢后,张天使浑身上下,除了一条裤子外,别无其他。   报信人心中一咯噔,糟糕!   他们把谕旨丢了!   冯二笔适时开口:“难民应该只抢钱粮,他们不认识字,谕旨肯定还在城外!”   两个报信人啥也不说了,立刻上马飞奔而去。   街市已被清理,此时空无一人,纵使他们再飞奔,也无法伤及百姓。   楼喻欣赏着二人惊慌失措的背影,不由弯起眉眼。   郭濂看到这笑容,只觉心底发寒。   这人太恐怖了,连天使都敢戏弄!   至此,他很难再生出反抗之心了。   何大舟又出声:“大人,咱还进不进?”   冯二笔道:“庆王乃圣上亲封,若无圣上印信,寻常宵小如何能进?!”   张天使躺在担架上欲哭无泪。   他要是不耍威风,他要是直接进城,不就正好避过难民潮了吗?   他怎么就偏偏想不开,非要愚蠢地待在城外等人呢?   若是圣谕未失,他不过是丢了些脸面,醒来后也无人敢提;若是圣谕丢失,他罪过可就大了!   悔不当初啊!   楼喻道:“郭大人,父王病重,本殿还要侍奉床前,先行入府。待印信追回,本殿再出府相迎。”   “也罢。”   庆王府府门重新关上,门外何大舟带人守着张天使几人。   烈阳晒在身上,火辣辣地疼。   一个时辰后,张天使觉得自己上半身可能已经晒脱皮了,两名报信人才姗姗归来。   两人仿佛从水里捞上来般,浑身被汗湿透,也不知寻了多少地方,狼狈不堪。   “找回来了!我们找回来了!”   二人虽狼狈,却双目晶亮。找到了圣谕,就是找到了生的希望。   连何大舟都不免生出几丝同情。   太惨了。   他接过印信,确实乃天子之物,便立刻敲响王府大门。   门房看了好久的戏,满脸笑容地拉开门。   须臾,楼喻急步赶来,勘验印信后,立刻将人迎入府中,于客房安置。   他吩咐杂役:“天使受伤,又经烈日曝晒,速去请大夫!”   又面向报信人:“二位稍作歇息,本殿已着人备了凉茶。”   两人找了一个时辰,又渴又累,凉茶一上,他们毫不客气牛饮一番。   楼喻贴心道:“天使一时半刻醒不过来,不如等明日再说。”   报信人当然没有异议。   楼喻离开之后,立刻有杂役为他们准备了热汤和干净的衣物,待他们梳洗完毕,还有美酒佳肴奉上。   两人吃饱喝足,乐不思蜀,沉沉睡去。   大夫为张天使几人诊治后,给他们开了药方。   张天使几人硬生生被灌下巨苦无比的汤药,还得听着隔壁两个喝着美酒,吃着好菜,不知有多嫉恨!   但他们还得忍着,一夜都没过,怎么能让人忘记他们丢脸的事呢?   翌日一早,张天使醒了。   他好生梳洗一番,用了早饭,便忘了昨日种种,重新找回天使的尊荣。   不多时,两名随从回来,附耳几句。   张天使皱眉:“如此说来,在圣谕出发前,庆王就已发病?”   “天使大人,我等已暗访城中百姓,确实不假。”   张天使啧啧两声:“可真是没福气。”   他起身出门,指着廊下杂役:“你,去叫庆王来。”   装晕就得装到底,就算昨日听到庆王病重的话,他也得当做不知。   杂役领命退下。   须臾,楼喻急步赶至,不及张天使开口,他便道:“父王病重,母妃离不开身,本殿乃庆王世子,前来代父听旨。”   张天使肃容:“庆王当真病重?”   “突发恶疾,已遍请城中名医,却……”楼喻哽咽背过身,以袖拭泪。   张天使假装同情:“世子莫要太过伤心,王爷病重,日后王府还得世子支撑。”   他有心想亲自去看看真假,但转念一想,他若去了还得给庆王磕头,便放弃了。   楼喻回身拱拱手,低叹一声:“张天使请宣读圣谕罢。”   张天使颔首展开圣谕。   谕旨废话连篇,无非就是要藩王入京为贵妃贺寿。   末尾还有补充附件,若有藩王不能入京之情形,可令世子代为入京贺寿。   他念完圣谕,语重心长道:“此次贵妃娘娘过寿,圣上极为重视,世子届时万不可失了礼数。”   楼喻表示受教:“多谢天使提点。”   二人对视半晌,一片静默。   张天使瞪他:这你都不给点孝敬吗?!怎会如此失礼!   楼喻大眼水汪汪:天使您还有事儿吗?没事的话我送您出城回京啊?   张天使暗骂榆木脑袋,正要怒容而走,冯二笔倒是知趣,忙道:“天使大人奔波辛苦,殿下为您备了份薄礼。”   这才像样嘛!   楼喻后知后觉,恍然大悟:“哦!对!本殿这就派人去取!”   张天使气顺了些,坐下等待,喝了一口茶,忽然道:“听闻世子殿下将霍家罪奴买了来,可有此事?”   “天使消息灵通,”楼喻目光躲闪道,“确有此事。”   张天使见他如此,顿时生起兴趣,莫非这位世子殿下还有所隐瞒?   他肃容道:“本使启程前,陛下特意嘱咐过,虽霍家贪腐,可其余罪奴年少无辜,念及霍氏曾为国立功,切不可……”   楼喻突然激动起身:“霍家犯下大罪,圣上留他们一命已是仁慈,我实在气不过,就想替皇伯伯教训教训那些贱奴,圣上胸怀广阔,我可做不到!”   张天使摇首叹道:“圣上有些话托本使告知霍奴,世子可否行个方便?”   “二笔,去唤霍奴。”楼喻毫不犹豫。   须臾,一个身形修长的少年低首踏入门内。   他身着玄衣,腰细腿长,头发也梳得工工整整,面容极其俊美。   少年缓缓拜倒在楼喻足下,嗓音低哑:“奴拜见殿下。”   张天使猛地呛了一下,指着霍延瞪大眼珠子,“这、这……”   这他娘的是罪奴的模样吗?!   楼喻一脚踏上霍延胸口,霍延顺势倒地,领口敞开些许,竟隐约露出细密的血痕!   霍延痛苦地趴在地上咳嗽,竟咳出点点血水!   张天使又是一呛,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楼喻眨眨眼道:“张天使,本殿一直遵从圣上之言,仁待霍家罪奴。”   张天使:啊这……   “只是霍奴命贱,体弱不堪,本殿也没法子。”   张天使彻底没话说了,庆王世子这招妙啊!   表面上,霍延确实像是个体面人,可他若没看错,那衣襟底下全都是血迹!   怪不得世子不过轻轻一踹,他就虚弱倒地咳血。   楼喻弯腰扣住霍延下巴,扭头对张天使笑得意味深长:“若非这张脸还能看,本殿也不会如此手软。”   他的表情有些奇异,带着些“男人都懂”的意味。   张天使混迹内廷日久,自然瞧出端倪,心中不由大震。   堂堂将军之子,竟、竟沦为供人亵玩狎昵之辈!   惨!太惨了!   适时,杂役将“薄礼”送来,是个不大不小的木匣子。   张天使颠了颠,分量挺足。   礼收了,人也看过了,他便大摇大摆带着随从离开庆王府。   陛下还等着他复命呢。   等人离开后,楼喻赶紧扶起霍延,“没踢疼你吧?”   霍延摇首,摸了摸嘴边的“血”。   两人对视数秒,不约而同朗笑出声。   笑声渐止。   霍延忽道:“后面几句并非排演过的。”   “你是指夸你长得好那句?”   “嗯。”   楼喻跟他解释:“是我临时想到的。此次入京或有危险,我希望你能同我一起去。”   霍延一点就透,目色沉沉:“若我只是受人折磨的罪奴,你无需带上我;可倘若我是……你便有理由携我入京。”   “确实如此。”   楼喻目光诚恳,“你要是不愿回到伤心地,也可以不去。”   “我去。”霍延沉声道,“我还未曾拜祭过父母兄嫂。”   楼喻拍拍他的肩,受其情绪感染,竟也有些酸涩。   另一边,张天使等人快马驶出庆州府,想要快点离开这个让人难堪之地。   他们行了半日,待出了庆州府地界,这才放缓速度。   “天使大人,前有茶棚,不如去歇歇脚?”   张天使表示同意,下马踏入茶棚。   尚未开口,只听一声震天吼:“来肥羊啦!小的们,上!”   张天使只觉得眼前一黑,有土匪!   他娘的,又是难民又是土匪的,这世道还能不能好了!   土匪们个个蒙面,身材魁梧,手执利刃,将他们团团围住。   张天使哪敢反抗,只能乖乖地被土匪抢走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   庆王世子给他的礼他还没捂热啊!   土匪来得快去得也快,看来他们只是谋财,并不害命。   甚好!甚好!   张天使抹抹额上虚汗,面色苍白地从地上爬起。   随从怕他发怒,遂安慰道:“幸好咱身上已无圣谕,若是被土匪抢去,后果更难以设想。”   张天使瞪他一眼,狠狠甩了他一巴掌。   不会说话就闭嘴!   他发誓,这一辈子都不会再来庆州了!   楼喻派人假扮土匪,取回了“薄礼”,这才觉得气彻底顺了。   若真叫张天使拿走他的钱,他一定会寝食难安。   “殿下,九月初八是贵妃寿辰,您打算何时启程?”冯二笔问。   楼喻想了想,若是快马加鞭,他们只需提前五六日便可。   不过他还有些计划要实行。   “提前半个月出发。”   冯二笔脸色一垮:“如此一来,殿下岂不是不能在府中过生辰了?”   “生辰?”楼喻愣住。   “殿下您忘了?八月廿八是您的生辰。”冯二笔记得很清楚。   楼喻想起来了,世子的生日确实是在八月二十八,跟他现代的农历生日一样。   他想了想:“在路上过也一样,还是提前半个月出发。”   另一头,张天使等人狼狈不堪地回到京城,向皇帝复命的同时还不忘哭诉。   “奴此次凶险异常,若非陛下庇佑,奴恐怕已经命丧难民和土匪之手,再也见不到陛下了,呜呜呜呜。”   皇帝关切道:“可有受伤?朕让太医替你诊治。”   张天使摇首泣道:“奴得陛下恩泽,未受重伤,奴叩谢陛下隆恩!”   “嗯,”皇帝斜倚鎏金龙椅,懒洋洋道,“庆王府如何?”   张天使抹了眼泪,恭敬回:“庆王病重,世子将代父入京。”   他将庆州府所见所闻悉数禀告皇帝,包括楼喻的语言和神态。   听到霍延一事,皇帝来了兴致:“他真这么说?”   张天使:“奴所言没有半句虚假。”   “倒是有些心狠,”皇帝哼笑一声,“可惜了霍家二郎,竟受辱于草包之下。”   此话张天使不敢接。   “罢了,你且下去歇息。”皇帝挥挥手。   张天使恭敬退离。   *   八月是收获的季节。   楼喻骑马从府城去田庄,一路见到黄澄澄的麦子,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满足感。   农人们弯腰刈麦,田地里满载丰收喜悦。   而此时,田庄众人皆在广场围观。   春种前,楼喻将田庄的地分为两部分,一半试验新法,一半依循旧法种植。   试验田的春种秋收,皆由林大井掌管。   试验田麦苗的长势,庄户们都看在眼里。他们知道试验田的麦子种得好,但到底能好多少,还得称量之后才能确定。   称重记录者分为两批,分别记录试验田和普通田的产量。   楼喻到时,称重已至尾声。   众人皆恭敬行礼,林大井禀告:“殿下,马上就能称完,您暂且等候片刻。”   楼喻笑了笑,“无妨,你去做事吧。”   片刻后,林大井捧着两个记录本前来拜见,目中水光盈动,满脸通红。   其余庄户均站在广场等待结果。   楼喻朗声问:“如何?”   林大井激动不已:“殿下,田庄粮食都已经称重完毕。”   他深吸一口气,豪气干云:   “下等普通田亩产一百五十斤,下等试验田亩产二百斤;中等普通田亩产二百三十斤,中等试验田亩产三百五十斤;上等普通田亩产三百八十斤,上等试验田亩产——”   “五百二十斤!”   嗡地一下,广场炸开了声。   五百二十斤!他们什么时候种出过这么高的亩产!   简直不敢相信!   众人沸腾了,鼓掌欢呼声排山倒海袭来,看着楼喻的目光仿佛在说“神农再世”!   广场上的热闹好一会儿才平息。   楼喻对林大井道:“你此番有功,兼精通农术,日后你便是庆州农务总管,职责是传授庆州百姓耕作之术,你可愿意?”   庆州已有的耕地,加上刚开垦出来的大片荒地,若是再得林大井提高亩产,应该足够保证庆州百姓饱腹了吧?   虽然这个时间会很长,但三五年后,绝对会成为庆州最坚实的保障。   农务总管?!   庄户们瞪大眼睛,这是官吗?   种地的都能做官了?!   林大井一直不间断地学习,如今已是半个文化人,他知道朝廷没有“农务总管”这个官,这应是殿下自己定的职位。   正因如此,林大井更加激动。   这说明殿下看重他啊,还专门为他设了一个职位!   他俯首叩谢楼喻。   王府田庄亩产超五百斤的消息,飞一般在府城广泛传播。   众人第一反应是不信,吹牛谁不会啊?   “去年世子和郭少爷茶楼打赌,大家伙儿还记不记得?”   “当然记得,莫非是世子不愿丢人,故意说大话?”   “种地哪有那么容易?世子没必要吹牛,种不出来就种不出来,咱又不会笑话他。”   “说到郭少爷,感觉有好一阵没看见他了,你们碰到过吗?”   “还真是!郭公子怎么都不出来玩了?”   “说什么呢!田庄亩产是真的!我那天亲眼见到,那谷子都堆成山了!”   “真的呀?”   “真的!我还听到殿下给个泥腿子封官呢!”   “封官不是朝廷的事儿吗?世子也能封官了?”   “呸呸呸!不是封官,是什么‘农务总管’,估计也就一个小管事,不是官儿。”   “……”   城中传言甚嚣尘上,楼喻却成天忙得不见人影。   他天天往窑炉里钻,连冯二笔都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还是庆王妃逮住他一次,心疼他每天钻那些个火烧火燎的窑炉。   楼喻只好解释:“下旬就要出发去京城贺寿,我得准备点贺礼啊。”   庆王妃道:“贺礼娘来备,不用你操心。”   “陛下和娘娘什么宝物没见过?我想备点新鲜的。”   “什么新鲜的?”   楼喻眨眨眼,“等烧出来娘就知道了,娘也有哦。”   他在窑中待了这么些天,终于成功烧出了玻璃。   本想做玻璃镜,但银镜反应需要不少化学试剂,他目前还没办法全部搞出来,遂退而求其次,用玻璃做其它好玩的出来。   一是万花筒,当做新鲜的玩物放在贺礼中;二是望远镜,这个当然秘密留着自己用。   转眼到了八月十五,中秋月圆。   楼喻让魏思挑出表现优异的匠人,每人发了五斤麦面、一盒月饼及一坛桂花酒。   表现优异者必须做到:不迟到、不早退、不旷工、产量大、品质高。   拿到福利的匠人喜气洋洋,一脸骄傲。其余匠人则羡慕嫉妒恨,不断捶胸顿足为什么自己没有好好表现。   谁能想到殿下过节会发奖励啊!   章风小少年也拿到了殿下发的节货。   他素来工作认真踏实,干的活儿又多又好,大家都看在眼里,心中也都服气。   章风拎着奖品,兴冲冲往家走,远远就看到他娘站在门口等他。   “阿娘,我回来了!”   他加快脚步。   章母迎过来,本来满脸笑意,看到他手里拎的东西,不由皱眉:“你怎么买了这么多东西?节货娘不是都买了吗?”   隔壁孙大娘斜眼瞅来,说着风凉话:“还是太年轻了,不当家不知钱省着点花,过个节而已,买这么多东西,就算找了份好活计,也不用这么显摆吧。”   前两句还正常,后面越说越过分。   章风本就不喜她,故意在巷子里大声道:“阿娘,这不是我买的!厂子里干活卖力的师傅都有,是殿下体恤咱们,特意赏给咱们的节货!”   “殿下赏的?”章母瞪大眼睛,“真是殿下赏的?!”   “嗯!管事说了,以后只要认真干活,殿下都会有赏!”章风慷慨激昂,恨不得叫所有人都知道殿下的仁德。   孙大娘心胸本就狭隘,眼见章家日子越发红火,嫉妒得眼珠子都红了,现在被堵得话都说不出来。   她盯着章家母子,在他们即将踏进院子的时候,突然发问:   “奇了怪了!章家小子不是给官府做工吗?为什么殿下会赏你节货?怕不是故意自己买来,打肿脸充胖子的吧!”   章母闻言也是一愣。   对啊,风儿是给府衙做事的,殿下怎么会发节货?   她用眼神询问章风。   章风:“……”   魏管事是殿下的人,明眼人都知道他们明面上是给府衙做事,其实就是在给殿下做事。   但给谁做事不是做呢?   匠人们心知肚明,但从不多言。   可这事不能堂而皇之地拿到明面上来解释。   章风急中生智道:“咱们给官府做事,也就是在为庆州做事,殿下是咱庆州的世子,凭什么不能赏节货?”   章母也硬气了:“风儿,别理她,眼珠子都滴血了。”   有本事让自己儿子也去做工啊,谁让她宠得儿子好吃懒做?   如章家这般鸡毛蒜皮的事在很多巷子里发生。   参与建设的工匠们,家中生活渐渐有了起色,大家都看在眼里。   那些观望的人也不由蠢蠢欲动。   暮色将至,楼喻从窑厂回到王府。   洗漱一番,一家三口乐乐呵呵地用完晚饭。   庆王妃在院中摆上瓜果、红枣、月饼等物,用来拜祭月亮。   楼喻趁势掏出万花筒,递到她面前,“娘,这是送您的礼物!”   庆王妃接过万花筒,不明白这个圆柱形的木质圆筒是干嘛用的。   楼喻将镜盖拧开,“眼睛凑上去瞧瞧。”   屋内烛火通明,明亮的烛光透过筒底,在镜面上反射出无数绚丽的图案,那是筒中的彩色碎纸映射在镜片上形成的瑰丽梦幻之景。   庆王妃呆滞半晌,不可置信问:“这里面到底装了什么?”   明明只是个平平无奇的圆筒啊!   楼喻笑了笑,“娘您先玩着,我还有点事,先走了。”   庆王妃哪有工夫管他,只顾着玩万花筒了。   再过几日,楼喻就得入京祝寿,他必须要提前部署。   众人齐聚东院,霍延、冯三墨、杨广怀、李树、魏思皆在其列。   楼喻吩咐人给他们上了茶水点心,笑道:“今日团圆佳节,诸位都不必拘礼,咱们边吃边聊。”   李树憨厚塞了一个点心,“唔,好吃!”   众人皆笑了起来。   “既然是过节,我就送诸位一人一个礼物。”   楼喻吩咐冯二笔将备好的礼物放在几人面前。   本以为是来开会,没想到还有礼物!   礼物均用木匣装着,有大有小。   其中李树的木匣最大,霍延次之,其余几个跟他们的比,实在微不足道。   李树吞吞口水,双目放光。   这么长这么厚的匣子,不是刀是什么?!   自从那日见到徐胜的神作后,李树就魂牵梦萦,做梦都想拥有一柄绝世宝刀。   只可惜,那日之后,窑厂就不见徐胜此人,殿下也不曾谈及宝刀,李树只能在心里想一想。   眼见愿望就要实现,李树能不激动吗?   他率先开口:“殿下,属下能不能打开?”   楼喻颔首:“请便。”   众人齐齐盯着李树方向。   李树双手轻颤,缓缓揭开匣盖,顿觉一股寒意逼向面门,森芒毕露!   他猛地按下盖子,热泪盈眶。   众人不解:怎么还不给看了?   李树平时是个比较坚强的汉子,几乎没掉过眼泪,可现在他忍不住了。   高大魁梧的汉子,当着所有人的面,一把鼻涕一把泪,直接跪在楼喻面前,激动得不能自已。   “李树此生必定跟随殿下左右,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楼喻惊得差点没拿稳杯子。   这么激动的吗?   他起身将李树扶起,哭笑不得:“行,我记住了。”   李树抽噎着回到位子坐下,坐下时还有些愧疚地看了霍延一眼。   霍延:?   想到李树方才种种表现,霍延有理由怀疑,这厮一定误会了什么。   楼喻环视其余人:“你们也可打开看看。”   杨广怀的是一支名笔,符合他书生的人设。冯三墨的是一柄锋利的匕首,适合他“刺客”的身份。   魏思的则是一本册子,他翻开一看,眸中顿时露出惊叹。   “殿下,此图甚妙!”   楼喻给他的是现代化的表格图形集册,里面都是一些实用的图表,既工整又简洁明了,简直送到了魏思的心坎里。   他如今的工作,需要统计和分析大量数据,有了这些图表,处理事务会更加方便快捷。   魏思崇敬地看向楼喻,心道殿下实在是神慧无双!   “你喜欢就好,”楼喻也很开心,“待我上京后,新城建设诸事皆由你掌管,希望你不会让我失望。”   魏思豪气上涌:“奴定不负殿下厚望!”   到最后,只剩下霍延尚未开匣。   众人皆好奇等待。   李树惭愧地瞅着他,殿下将宝刀给了自己,他虽高兴,心底却觉得这把刀和霍延更配。   木匣开了,众人皆怔。   那是一柄剑。   剑身长而薄,寒若白玉,刃如秋霜,一种隐隐的气势扑面而来,令人汗毛倒竖,心生凛然。   剑柄古朴典雅,其上铭刻一字,是为“霍”。   李树眼珠子都瞪红了。   殿下不是不看重霍延,这他娘是太看重霍延了啊!   剑乃百兵之君,岂不闻高洁之士皆以佩剑为荣。   殿下赠剑,其意不言而喻。   霍延怔怔看着宝剑,眼底似有热流涌动,心里面某一处荒芜,竟倏然钻出了嫩芽。   “剑鞘我还没来得及做,”楼喻打破沉寂,嗓音温润如水,“不过这样也好,你可以选自己喜欢的。”   霍延依旧愣怔着。   还是李树忍不住,满脸羡慕道:“霍延,还不谢殿下?”   霍延暗暗深吸一口气,小心盖上木匣,转身面对楼喻。   他似乎又长高了,容貌也愈发俊美,一双剑眉正气凛然,星目深沉内敛。   而现在,深沉内敛的眸子里,闪动着极其复杂的光芒,那光直击楼喻心底,震得他有些心虚。   他决定赠剑时没有其他想法,就是想着不能重复,送了李树刀,不如就送霍延剑吧。   从体型美学来看,自然是霍延更适合舞剑。   未料霍延反应会如此之大。   他恍然想起,剑在古代有君子之风,象征高尚隽逸的品质。   霍家覆灭,徒留污名于世。   在世人看来,霍家人都再无资格佩剑。   这是霍延的心结。   楼喻的这把剑,却如惊雷般劈开污名的枷锁,用高雅飘逸的剑光刺破无尽的黑暗。   于是,光照了进来。   霍延凝视着他,低且坚定道:   “霍某日后定死生不二,白首不渝。”[注1]   烛光下,少年神情坚定,目光灼然,如一柄即将出鞘的利剑,愿为其主披肝沥胆、竭尽忠诚。   楼喻心神俱颤。   霍延这是真正认他为主了?!   一切来得太过突然。   心潮澎湃之下,楼喻竟上前几步,当着众人的面,直接熊抱住霍延,在他背后狠狠拍了几下。   “多谢!”   他太感动了!   本以为永远也无法真正收服的人,竟然真的愿意跟他一起战斗!   他太开心了!   霍延先是一愣,在楼喻几下狠拍之后,不由弯起唇角,眸中浅笑不尽。   赠剑之恩,定当结草衔环。 第四十二章   唠完家常,会议开始。   楼喻正色道:“过几日我便要入京贺寿,诸位以为,陛下诏令藩王入京为贵妃贺寿,当真只因沉溺美色?”   “那位早有削藩之意。”霍延沉声开口。   众人皆惊讶瞅他。   不得了,素来不爱发言的人,居然第一个开口说话。   霍延以为他们不信,遂解释:“先考在朝为官多年,对那位心思略有猜测。”   “霍统领所言非虚,”杨广怀郑重道,“殿下此行,恐生变故。”   谁说不是呢?   去了可能有失,但不去必定有失。   肯定还得亲自去一趟。   “入秋以来,来庆州府的难民渐渐增多,府兵队伍不断壮大,兵卒成分复杂,李树,在我上京之后,你必须守好府兵营,守好庆州。”   李树一愣:“殿下,您上京需随行护卫,不带属下一起?”   “府兵营至关重要,”楼喻肃容道,“除你之外,别无他人。”   李树不由看向霍延。   霍延:“我随殿下一同入京。”   李树既高兴又悲伤,他被殿下委以重任,心中自然骄傲,可一想到不能在殿下身边尽责,又惆怅茫然。   楼喻俨然成了庆州的主心骨。他一离去,就仿佛抽去了他们可以支撑的脊梁。   “我走之后,若遇难解之事,务必要去找杨先生商议,可明白了?”楼喻沉声交待。   李树颔首:“属下遵令!”   杨广怀不似往日悠哉:“殿下请放心,我定竭力守好庆州。”   “有杨先生坐镇,我自然安心。”   他言罢转向魏思:“新城建设由你掌管,务必谨慎仔细,不可生乱。”   魏思面色沉凝:“奴谨记。”   四面八方而来的难民越来越多,不仅府兵营压力不断增大,新城建设的压力也在不断增大。   有愿意参军的难民,自然也有想做寻常活计的难民。   魏思的管理难度越来越大。   可他越挫越勇。   会议结束后,楼喻将冯三墨单独留下。   大半年时间,冯三墨一直致力于暗部发展,在楼喻的资金支持下,他培养了不少骨干,网罗了不少下线。   这些人身份各异,隐藏暗中,逐渐织起一张大网,搜集到无数隐秘的消息。   楼喻能提前得知京城变动,便是得益于此。   楼喻手里捏着所有暗部成员的名单,其中就有一部分远在京城。   此次入京,势必要动用这些暗棋。   “三墨,我离开庆州之后,你严密监视知府府衙,如有异动,即刻传信于我,必要时候,你可先采取措施,及时止损。”   他一走,郭濂那厮说不定又生异心,一旦他在京城发生“意外”,这位老狐狸一定会借机生事。   “奴遵令!”   少年半跪于地,神情恭敬,他似乎已经习惯着一身黑,将自己隐藏在暗处。   这大半年,冯三墨日夜不忘勤学苦练,如今已模样大变。原先身形清瘦,现已变得修长精干。   楼喻从暗屉里拿出望远镜,郑重交给他:“你在暗处探查消息,凭的是耳目之力,此物名为‘望远镜’,可增强目力,你且仔细收着,不可外传。”   冯三墨心中极惊,若真如殿下所言,这望远镜必为一大利器,在行军打仗中也是一份极强的助力。   他恭敬接下。   “你且试试。”   楼喻指点他如何操作。   冯三墨凑近目镜,恰好物镜对准冯二笔,本来二人相隔数丈,可这么一看,二笔竟仿佛就在眼前!   他忍不住离开目镜确认。   二笔的的确确站在数丈外。   “如何?”楼喻将他震惊的神色收入眼底,笑问。   冯三墨郑重道:“奴定妥善保管此器!”   诸事交待完毕,楼喻便歇下了。   另一头,霍延捧着剑匣回到住处。   两小正等着他一起赏月,见他抱匣而归,不由好奇迎上来。   “小叔,匣子里是什么?”   霍煊出身将门,对兵器自然如数家珍,这般长度的木匣,一般而言都是用来装剑的。   可他不敢确定,毕竟剑不是谁都能用的。   霍延难得露出一丝笑意,往日的沉闷仿佛一扫而空,整个人都透着几分洒脱与朗阔。   他将木匣置于案上,“打开看看。”   霍煊伸手去开,一道锋芒映入眼帘。   他惊愕地瞪大眼珠子,掌心捂嘴,以防自己叫出来。   霍琼亦是如此。   好半晌,两小才反应过来。   霍煊压低声音偷偷摸摸问:“小叔,你从哪弄来的?怎么不藏好?”   霍琼揪他一下,“你在说什么?小叔是这样的人吗?我猜……”   她明眸充斥着喜悦,笃定道:“小叔方才去东院议事,我猜此剑定是殿下所赠!”   霍延笑而不语。   不说话就是默认。   霍煊瞬间热泪上涌:“殿下……殿下竟会赠剑……”   不经意间看到剑柄上的“霍”字,泪珠子刹那间滚落而下。   他年纪虽小,却清清楚楚记得,那日禁军闯门,祖父和父亲玉冠破碎,佩剑被人粗鲁地卸下,那些人扬言霍家罪恶滔天,不配此等高洁之物。   他们是霍家子孙,他们都没有资格佩剑了。   可是现在,殿下赠剑给小叔,其中深意显而易见。   霍琼亦红了眼眶。   受二人情绪感染,霍延也不由喉咙发酸。   他伸手关上匣盖,垂眸低声道:“过几日我要随殿下上京,你二人务必保护好自己。”   两小重重点头。   眼见小叔抱匣回屋,霍琼忽然道:“小叔,我听说殿下生辰会在路上过,我想送他生辰礼物,你帮我带上,到时候送给他可不可以?”   霍延转身:“生辰?”   霍琼点点头,“我听阿砚哥哥说的,殿下生辰在八月廿八,那时你们在入京途中呢。”   霍延微一颔首:“我知道了,临行前将礼物给我便是。”   “我也要送殿下礼物!”霍煊蹦跳着道。   他太喜欢殿下了!   霍延回到屋子,将木匣小心放在桌上,默默端详良久,又忍不住重新打开匣盖,伸手去碰剑柄。   在东院,在路上,在院中,他一直都想握一握这把剑。   剑身无疑是漂亮的,剑柄无疑是古拙的。   执剑的手修长有力,掌心布满茧子,粗糙的手纹与刻着纹路的剑柄相合,霎那间催生出无穷无尽的荡气回肠。   可惜,少了剑鞘,缺了剑穗。   接下来几日,楼喻每日府衙、窑炉、王府三点一线。   府衙的官吏知晓他要入京,有些人私下本有些哄然,结果楼喻一连几日作风强势,又将他们的小九九压下去了。   临行前一天,楼喻特意召集众官吏,端坐主位上巡视众人,沉声道:“明日本殿就要入京贺寿,尔等千万不可怠慢,不可生事,否则……”   他让冯二笔给每人发了一本册子。   “其上皆为尔等为官以来的罪证,若是胆敢滋事,这些罪状都会上达天听。”   众官吏:“……”   这么绝的吗?同归于尽的招数都想好了?   唯司农、司工二吏有些不舍。   他们负责庆州农业、工业多年,见识到楼喻的手段,看到庆州府的改变,说句实在话,他们更希望楼喻当庆州府的主人。   敲打过众人,楼喻回到王府。   庆王妃正给他准备行礼,一边准备一边叹气。   儿行千里母担忧。   京城就是个吃人的地儿,她家雪奴这般乖巧,要是被欺负了可怎么办?   见楼喻归来,她上前替他整整凌乱的衣襟,嘱咐道:“娘已去信京城,等你到了京城,你大姐姐会去接你,你就在侯府住下,别住那劳什子行馆了。”   四年前庆王从京城回来,跟她哭诉了一夜,说行馆的饭难吃,床难睡,啥啥都不好,实在受罪。   她可不想自家儿子受这罪。   楼喻眉眼弯起:“娘,既然有大姐照顾我,您就不用担心了。”   “怎么不用担心?”庆王妃瞪他一眼,“如今世道混乱,路上不太平,那些难民、土匪一个个如狼似虎,娘怎能不担心?”   楼喻无奈:“有随行府兵,他们会护我。”   “你能带多少府兵?”庆王妃还是不放心,“最多两百人!”   要是遇上成百上千的难民潮,府兵再厉害也抵不过啊。   “别担心,”楼喻凑近庆王妃,眨眨眼,“儿子早就有准备。”   八月廿三,庆王世子车队驶出城门,随行人员有冯二笔、霍延、杨继安、孙静文、周满以及二百府兵。   带上孙静文,是为了记录沿途地形。   带上杨继安,一是为陪同孙静文,二是楼喻看重他年纪小。   年纪小,等于示人以弱,会让人轻易忽视,恰恰杨继安颇有急智。   而且,在楼喻看来,杨继安这样的人,不适合被困在一方天地里,他更应该出来开阔眼界。   京城之行,将是一次不错的历练。   车队行了大半日,来到庆州与宜州交界。这一路上,他们都没碰到难民。   当然碰不上了,毕竟庆州的难民都跑去庆州府,在楼喻的管控之下,已经没有四处游荡的了。   但宜州有没有难民不好说。   他们这车队太过招眼,虽然看起来威风凛凛,但若是碰上大的难民潮抑或是小股起义军,说不定会来一场混战。   前方有一人站立等待,着一身玄衣,面容清秀端正,正是冯三墨。   楼喻下令停车。   冯三墨行至马车前,“拜见殿下。”   “起来吧。”   楼喻从容下车,吩咐冯三墨:“办好了?”   “幸不辱命。”   楼喻笑道:“那好,这些马车就交给你了。”   他出发前,曾另派一车队抵达宜州地界,设计一场庆王世子路遇山匪下落不明的戏码。   打了一个微不足道的时间差。   虽然可能有点多此一举,但凡事谨慎点没坏处。   冯二笔从马车里取出包裹,“殿下,咱们这就换上?”   “好。”   所有人,包括府兵在内,全都换上破烂的衣服,披头散发,将自己打扮成难民模样。   楼喻穿上粗衣麻布,觉得还挺凉爽。   他揉乱了头发,问冯二笔:“如何?”   冯二笔看看他,又看看已经迅速变装的霍延,迟疑道:“殿下,霍延那样的才行。”   楼喻转头去看霍延,差点没惊出眼珠子。   原本英俊帅气的少年,竟摇身一变,成为蓬头垢面的逃荒难民。   楼喻不由竖起大拇指,绝!   其实最关键的是楼喻太白了。   霍延及府兵们日日训练,皮肤全都晒成了小麦色,与养尊处优搭不上边儿,杨继安和孙静文当过难民,年纪又小,扮演难民手到擒来。   唯独楼喻和冯二笔。   两人细皮嫩肉,一看就是过惯好日子的,跟其他人根本不是一个画风。   抹黑不是不行,躯干藏在衣服底下可以不抹黑,但脸、脖子、手臂、脚都得抹黑。   可他总得洗手吧?要是脸和手肤色不一致,很容易被人看出来。   楼喻想了想,“逃难的也不仅仅是寻常百姓,有些大户落魄了,或是被土匪洗劫了,都可能会逃难。”   霍延颔首:“可以。”   冯二笔一笑:“那奴还是殿下的小厮。”   “路上就别叫殿下了,叫少爷吧。”楼喻吩咐。   冯二笔高兴地应了。   楼喻又对霍延道:“如今咱们是一个难民队,我和二笔是富绅家的少爷和小厮,你是我家护院,有没有问题?”   霍延眸中闪过一丝笑意,“没有问题。”   如此,二百多个“难民”就这么踏上宜州府。   宜州府没有藩王,只有知府坐镇。   府兵们将楼喻围在中间,霍延和冯二笔随护左右,杨继安和孙静文紧随其后。   众人皆训练有素,徒步倒也不是难事。   如今世上难民纷起,这不,没走一会儿,就碰上了一小股难民。   难民大概七八十个,有老人也有小孩,看起来是正经逃难的,没有“进化”成流匪。   对方见到他们过来,似乎被气势所慑,往路边上避了避。   他们个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一看就是饿狠了的模样。   楼喻拍拍杨继安的肩,杨继安会意,立马钻出队伍,跑到那群难民面前,找到一个老人家,道:   “敢问老丈,前面是不是宜州啊?”   他一个小孩子,很容易让人放下防备。   老丈点点头,“是宜州,你们要去宜州?”   “不晓得,能去哪去哪呗。”杨继安愁眉苦脸。   老丈倒是个好心人,幽幽劝道:“你们别去宜州了,那地儿不安全。”   “为什么呀?”   老丈觑一眼楼喻的队伍,“我看他们都是壮小伙儿,去了只能被拉入土匪窝,到时候刀剑不长眼,一不小心命就没了。”   “什么拉入土匪窝?”杨继安继续问。   一个青年男子走出来,审视杨继安:“你问咱们这么多,我还想问问你呢。”   杨继安乖巧点头,“大哥哥你问吧。”   青年:“……”   小孩这么上道,他都有点不好意思了。   他轻咳一声,看一眼楼喻那边,问:“你们是从庆州来的?”   “是啊。”   “庆州也闹饥荒了?”青年很是失望,“我在路上听说过庆州会接收难民,这才……”   杨继安:“庆州确实接收难民啊。”   “那你们怎么没留在庆州?”青年不解。   “因为留在庆州,要跟官府签契约的,五年内都要留在庆州给官府干活。”   小孩脆生生的话,瞬间让难民队伍哄闹起来。   “我都说了不要去庆州!现在好了,去了庆州就要卖身!”   “是啊,还不如留在宜州,至少不用听那些贪官污吏的!”   “咱们往回走吧!那些怂恿咱们去庆州的都不是好东西!”   眼见群情激愤,青年不由涨红了脸。   杨继安又道:“给官府干活挺好的,有钱拿,有饭吃,有衣穿,有房住,做得好了还有奖励,过年过节还会发节货,你们可以去啊!”   “这么好,你们怎么没留下?!”   “就是就是!想骗我们去卖身,没门!”   在难民眼中,给官府做事就是服徭役,当然不愿意。   青年却仿佛抓住希望:“你说的都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杨继安不悦道,“我们不留庆州,是因为官府不收。”   难民都安静下来。   青年问:“为什么不收?”   看起来都挺年轻力壮的啊。   杨继安糊弄他:“咱们以前靠着山头过活,后来老百姓都跑了,咱也只能跑,可庆州官府嫌弃咱们出身,觉得咱们不安分。”   靠山头过活,那不就是土匪吗!怪不得气势这么吓人。   难民们不约而同退后几步。   青年尴尬地笑笑,“多谢啊。”   杨继安无所谓道:“没事,不过还请你告诉我,宜州到底怎么了。”   “没怎么,或许对你们来说还是好事,”青年叹道,“那儿有人集结了一大帮流民匪众,还差点将府衙掀了。”   要不是他们这群人瞧着弱,说不定也被强迫入伙了。   青年好心提醒道:“你们要是去宜州,碰上他们的话,可能要被他们拉着一起反对官府。”   杨继安眼睛一亮:“这个好!”   青年:“……”   不愧是土匪,庆州没收他们是明智的。   两方人马都得到自己想要的,就此别过。   杨继安归队,一五一十说了宜州的事儿。   楼喻赞道:“可以啊,说咱们是土匪,确实挺像。”   他本来还为府兵气势感到头疼,杨继安倒是提供了一个新思路。   行吧,那他们就是土匪演变成的难民。   “殿……少爷,”冯二笔哭笑不得,“宜州都那么乱了,咱们要是被抓去当叛军可怎么办?”   楼喻笑了笑,“咱们土匪出身,不是正合适?”   原书里,难民发展成起义军,首次大规模造反不在宜州,可见宜州的叛军并没有成气候。   他们眼下是难民,不是什么世子车队,在宜州叛军眼中,不是亲人也是兄弟,不可能上来就刀剑相待。   所以楼喻并不是太过担心。   随行的二百府兵,都是参加过阳乌山剿匪的,自然也不会害怕。   一行人继续前往。   路上时不时遇上小股流民,皆由杨继安出面“哄骗”去了庆州府。   对此,楼喻很感谢其他州府的“劳务输出”。   第三日下午,楼喻一行人行至“三斤坡”。   三斤坡距宜州府城约十里远,是宜州相当著名的胜迹。   此地本不叫三斤坡,这个名字有特殊来历。   大盛开国皇帝曾在此承过“三斤救命粮”的恩情,建立盛朝后感慨那位恩人的善心,特命名“三斤坡”以此表示感激之情。   可如今,三斤坡满目疮痍,何其讽刺?   这里不久前似乎发生过一场械斗,坡上血迹点点,令人生寒。   若是开国皇帝见到,恐怕要气活过来。   忽然间,一道高亢嘹亮的哨声传来,楼喻眉梢一挑,与霍延对视一眼。   果然,下一刻一队人马蜂拥而出,手持弓箭对准楼喻等人。   他们而今在坡下,身后是贫瘠的荒地,身前是四十五坡度的土丘,无处遮掩,无处逃脱。   还能怎么办?   假装投降呗!   来三斤坡之前,楼喻已打听清楚,三斤坡上有股叛军势力,就是差点掀了宜州府衙的那拨。   叛军头目叫郑义,屠户出身,三十来岁,脸上有道疤。   造反的原因暂不清楚。   突然冲出的这群人里,明显没有郑义,估计只是一群探路的喽啰。   一人站在弓箭手后面,扯着嗓子大喊:“你们是什么人?!”   霍延示意身边一个府兵。   那府兵立刻对吼:“大人饶命啊!咱都是逃难来的!”   徒步三天,府兵们见的流民多了,也渐渐与流民同化,敛去了身上气势。   他们一个个蓬头垢面,神情疲惫,与流民无异。   如今四面八方的难民遍地都是,坡上人倒也没怀疑。   那人拽文道:“此乃义王地界,尔等同为天涯沦落人,不如同我等一起举事!”   拉人入伙,还得用弓箭威逼,操作实属骚气。   幸亏楼喻没用庆王世子名义经过宜州,要不然铁定会被这群流匪盯上。   府兵回道:“原来真是义王!我等久闻义王威名,特地前来三斤坡拜会!还请兄弟引荐!”   坡上人:“……”   他们义王名号都这么响亮了吗?   有人主动投名,当然是好事。   那人道:“尔等在此等候,我去禀报义王。”   片刻后,一名面带刀疤、满脸横肉的壮汉走出来,另有两人分列左右。   应该就是郑义和他的两位兄弟。   郑义俯视坡下众人,见都是些年轻力壮的汉子,不由大悦,脸上堆起笑意,嗓门粗莽道:   “哪位是话事人?”   方才出声的府兵站出来。   他身材健硕魁梧,虽比郑义稍显单薄,但已经很够看了。   郑义颇为满意,他就喜欢这种比不上自己但又能用的人。   “听闻义王勇闯府衙一事,我等感佩非常,特来拜会!”   郑义被捧得很高兴,和颜悦色问:“你叫什么名儿?从哪来?可愿与郑某一同举事?”   “在下蒋勇,以前开过镖局,跟兄弟们走南闯北虽然辛苦,却也能糊口度日,怎知那群贪官污吏不做人!竟逼得兄弟们走投无路,这才落草为寇。”   蒋勇哽咽几下,红着眼继续道:“义王义举,着实令人畅快!与其打劫老百姓,不如打劫官府,要不是杀千刀的官府,咱兄弟也不至于沦落至此!”   他说得情真意切,连楼喻闻言都生出几分同理心。   人才啊!   他暗中戳戳霍延,见霍延看过来,竖起大拇指:眼光不错嘛。   霍延失笑,默默挪动一步,用身体挡住他的大拇指。   楼喻低首轻笑,还真是谨慎啊。   郑义深受触动:“既如此,蒋兄弟不妨来我三斤坡,与我等共商大计!”   于是,二百号人被带上三斤坡。   三斤坡地势比较复杂,兼林木茂盛,视野不清,很容易走错路或者误入陷阱。   楼喻造访三斤坡是带着目的来的。   一是宜州与庆州接壤,算是京城到庆州的最后一道门户,于庆州而言,有一定的屏障作用。   若起义军如原书一般,京城久攻不下,反而转移目标,寻找有资源优势又城防薄弱的城池,宜州或可为庆州挡一挡。   二是宜州盛产硫铁矿,也就是盛朝人所称“黄铁矿”。   黄铁矿具有极高的工业价值,可应用于造纸、纺织、化肥等等领域,甚至还可用于制造火药。   鉴于盛朝尚未广泛应用此物,认为此物虽肖似黄金,但无甚用处,便称其为“愚人金”。   楼喻知道这件事,得益于那些游记。   他后来又派暗部去宜州打探,了解黄铁矿集中区域后,便一直计划如何将此矿收入囊中。   若他大肆购买,定会引人生疑。   无法跟宜州府衙做交易,那就只能剑走偏锋,跟这位义王打打交道了。   义王能差点掀翻府衙,想必对上宜州官府也有一定的抗衡之力。   若是能说动义王拿下黄铁矿,再从中斡旋做交易,应该比官府更容易些。   而若是义王声势大,朝廷对庆州的关注自然会少很多。   或许还会就近派兵增援,如此一来,他更有名目渗入宜州。   “蒋兄弟!”郑义蒲扇般的大掌拍在蒋勇肩上,指着面前的寨门,得意洋洋道,“这里面就是咱们的明堂,你们都可以当成自己家,哈哈哈哈!”   众人:“……”   明堂?这位义王也太猖狂了吧!   不过就是个土匪窝,竟堪比明堂。   二百人总不能呼啦啦都进“明堂”。   郑义皱眉看向蒋勇身后,道:“蒋兄弟,你这些兄弟不如暂且下去歇息,你放心,我一定让人安排好!”   蒋勇笑道:“好说好说,不过得留两人在身边。”   他说着,似有若无瞟了一下郑义身边的两人。   郑义以为蒋勇不愿被自己比下去,不禁暗自嗤笑,面上很热情:“那是自然,总得留两个伺候的。”   “可不是伺候!”蒋勇笑眯眯道,“咱就算打家劫舍,也得有个军师不是?”   “是极是极。”郑义点头附和。   蒋勇遂看向楼喻和霍延,神色略微激动道:“军师,一同去明堂坐坐?”   他原先只是府兵营里的小卒,若非楼喻整顿府兵营,若非霍延提拔,他定无出头之日。   他对世子殿下是忠诚敬畏,对霍延则是崇敬拜服。   楼喻和霍延一并走出。   郑义惊讶:“两位军师?”   “郑兄误会了,”蒋勇解释道,“一位是军师,一位是军师的护卫。”   护卫?   郑义等人更懵了。   什么人才会用护卫,那必须得大户人家啊!   他们定睛细看,只见楼喻细皮嫩肉,眉眼清俊灵秀,又见霍延相貌英俊,身姿挺拔,确实像是大户人家的少爷和护卫。   郑义面色微变,厉目凝视二人。   霍延不着痕迹挡住楼喻,楼喻却转到他身前,拱手道:   “鄙姓郁,本是江州富商之子,却一夜之间家破人亡,只因官府与对手勾结,害我郁家满门!在下求救无门,遂落草为寇,只求报此血仇!”   他神色淡淡,却字字泣血,听得人心神震颤。   郑义正色道:“这些贪官污吏如此可恨!郁先生,请入明堂,与我一同替天行道!”   几人便同入“明堂”。   立刻有喽啰搬座倒酒,迎接新成员。   郑义坐在阶上主位,居高临下,另两位分列左右下首。   楼喻三人自然位次更低。   这郑义明显没将他们放在眼里。   楼喻主动出击:“敢问义王,当日差点攻陷府衙,因何失败?”   上来就提败绩,郑义面色一沉,正要开口。   楼喻又道:“在下猜测,非义王不够悍勇,而是官府兵器占了上风。”   方才那些弓箭手用的都是竹制的弓箭,喽啰们手里拿的是木棍锄头之类的,对上官府的铁器,自然讨不了好处。   郑义面色稍缓:“确实如此。”   官府把控铁器,若非他本就是屠户,大概连把杀猪刀都没有。   楼喻继续蛊惑:“义王若想壮大声势,必须要增强军备力量。”   “郁先生不妨说说看。”郑义眯着眼打量着他。   楼喻毫不露怯:“没有铁器,咱们可以自己造!”   “说得轻巧!”右下首的男人蔑笑一声,“不愧是大家族养出来的娇贵人,实在天真!”   “就是,造铁器不是上下嘴皮子一碰就能造出来的,铁从哪来?”   楼喻反问:“这世道,还有用金银买不到的东西?”   所谓乱世金银盛世玉,在乱世,除却粮食,金银是最有价值的。   那人嗤笑:“钱又从哪来?总不能劫官银吧?”   “我有一法,”楼喻不理二人,只看向郑义,“不知义王愿不愿听。”   郑义:“郁先生请讲。”   那二人皆翻白眼,觉得楼喻就是在吹牛皮。   若他真有法子致富,何至于落魄至此?   楼喻神情淡淡:“义王可知,一个人若享尽荣华富贵,他还有何渴求?”   “你到底要说什么?”郑义有些不耐烦了。   “他想长生。”   郑义三人:“……”   楼喻继续道:“义王可曾听说过炼制长生不老丹?”   “确实听过。”郑义道,“尤其是一些权贵,很喜欢找道士炼丹。”   楼喻适时道:“江州此风盛行,甚至有富商特为此建道观,筑丹炉,招揽培养道士炼丹,炉火日夜不熄,所需原料更是不计其数。”   “那又如何?”左下首翻了个白眼,“他们求长生不老丹跟咱们有什么关系?难道是要我们去抢他们的闲钱?”   郑义面露不悦,觉得楼喻是在拿他寻开心。   楼喻哼然一笑,长叹一声。   “你这是何意?”   那两人拍案而起,怒目而视,差点就要动手。   楼喻朗声道:“我是笑你们白白占了一个金窝而不自知!”   他掷碗于地,清脆声撞在三人耳膜上,震得他们心脏砰砰作响。   金窝?   什么金窝?!   郑义喘着粗气:“你说清楚点。”   楼喻却兀自正襟危坐:“义王,我等奔波劳累,可否暂且歇下?”   他这般作态,郑义三人自然知晓他在拿乔,心中虽不悦,但“金窝”二字着实勾起了他们的贪念。   倘若这位郁先生所言为真,那他们合该先捧着他。反正人已经在三斤坡,逃不出他们的手掌心。   郑义遂大笑:“郁先生所言极是,来人,快上好酒好菜!三位兄弟得先填饱肚子才好歇息嘛。”   片刻,酒菜上桌。   都是一群流匪,哪能烹饪出美味佳肴?而且这些餐具着实脏污,一点也不讲究,楼喻实在不愿动筷。   他忽然眉心一皱,往旁边倒去。   霍延吓一跳,连忙接住,见楼喻朝他眨了一下眼,遂会意道:   “义王,我家少爷自小身娇体弱,家中变故后又劳碌奔波,便落下了病根,能撑到现在已是极限,在下先扶少爷去歇息,得罪了。”   郑义三人对视一眼,他们暂时可不能失去“金娃娃”!   “也罢,你扶你家少爷下去好生歇着,蒋兄弟同咱们共饮!”   霍延便搀着楼喻起身,在喽啰引导下,来到一处茅草屋前。   楼喻:“……”   怪不得宜州叛军没成气候,茅草屋能干得过府城城墙吗?   装备不是一个量级的。   那二百个府兵也都住在这附近。   冯二笔几人看到他们,连忙迎上来,关切问:“少爷怎么了?”   几人簇拥着进屋。   关上门窗,楼喻立刻生龙活虎,问:“大家一路上坡,可都记住了路线和地形?”   除了孙静文,其余人都摇头。   绕来绕去的,还有那么多陷阱,谁能记得住?   正因为此,郑义等人才放心大胆地带他们上山。   霍延道:“我记得路。”   楼喻竖起大拇指,这位也是个神人。   他道:“今夜咱们会在这住下,大家都小心为上。若是有机会,多观察三斤坡岗哨暗桩,有多少,什么时候换防,都要搞清楚。”   “是!”   “都下去歇一歇,霍延留下,今晚与我同屋。”   众人闻言都不觉得有什么不对,霍延武艺最高,就得贴身保护殿下。   霍延眸色微动,倒也没拒绝。   其余人离开后,楼喻解下腰间挂着的“木筒”,递给霍延。   “此物可增强目力,你看看能不能精确找到三斤坡的各个岗哨。”   霍延:?   他一直以为这是喝水用的木筒。   在楼喻指导下,他将眼睛凑近目镜,物镜对准远处。   竟真的可以看到远方的人影!   霍延心中大惊,扭首看向楼喻:“此物从何而来?”   楼喻笑,“难不成在霍二郎眼里,我整日在窑炉里钻来钻去,只是为了烤火?”   “当然不是。”   霍延定定望着他,“此物对打探军情大有裨益。”   楼喻用下巴点点远处三斤坡。   “咱们这不正在打探军情吗?”   霍延哑然失笑,眼前这人,总能在最寻常的时候,给他最大的惊喜。   他观察好一会儿,忽然道:“此物若给三墨兄,亦有大益。”   楼喻轻咳一声:“他自然有。”   他第一个就给了冯三墨。   不过霍延愿意同他说这些,楼喻是真的很高兴。   这表示他在积极主动地发表看法,参与事务。   夜幕降临,没有光,望远镜也用不了了。   郑义抠得很,连个油灯都不愿给他们点。   其实楼喻误会郑义了,魁梧壮硕的义王,已经在蒋勇的海量下醉得一塌糊涂,哪还记得吩咐手下点油灯?   皎洁的月光洒在庭院中,透过门窗缝隙钻了进来。   楼喻侧躺在简陋的木床上,稍稍翻个身,木床就吱呀吱呀地响。   霍延则靠坐门边闭目养神。   “你这样不好睡,一起睡吧。”楼喻诚挚邀请。   霍延闭着眼,“无碍。”   “他们应该不会偷袭,你不必这般守着,再说了,门外还有周满他们轮流换防。”   少年世子声音清越,在月色照拂下,显得尤为温柔。   霍延听出他真切的关心,胸口微暖,不由睁开眼,眸中浮现浅浅笑意。   “你睡,我守着。”   楼喻只好作罢,闭上眼默默数羊。   片刻后,木床又吱呀几声,世子殿下的声音又响起:   “霍延,等到了京城,你我一同去拜祭两位霍将军。”   霍延沉默几息:“好。”   “还有,”楼喻以手枕头,侧躺注视着霍延,“以前的事,你当真不再怪我?”   两人很难有这个机会剖析心扉。   或许是三斤坡的夜太过静谧,或许是今晚的月色太过温柔,又或许是楼喻对前路如何心存茫然,他只想趁着这个机会,与霍延多聊一聊。   他想借霍延的勇气与力量用一用。   霍延半晌未应。   就在楼喻以为他快要睡着时,门扉处传来他沉着有力的声音,答案和上次一样:   “既非你,何来怪罪?”   楼喻目光闪动,不禁失笑:“你就那么肯定?”   “嗯。”   “要是我以后再变回去呢?”   夜风拂动,树影婆娑。   门扉处久久无人应答,楼喻以为他这次真的睡着,便没再惊扰,渐渐沉入梦乡。   却不知霍延心绪纷乱,半宿未眠。 第四十三章   一夜无事。   楼喻醒来时,屋里只剩下他自己。   他悠闲洗漱完,整理好衣衫,来到屋外。   “少爷,您醒了,奴去给您拿吃的!”   冯二笔说着转身就走。   想到昨日脏污的碗具,楼喻胃里一阵犯恶心,连忙嘱咐道:“随便拿两块饼对付一下就行了。”   看不到饼是怎么做出来的,还能自我安慰是干净的。   冯二笔心疼地瞅他一眼,飞也似地跑远了。   奈何郑义热情得很,得知楼喻只要了两块饼,立马大手一挥。   “怎么能这么怠慢郁先生!快盛两碗肉粥送去!”   于是,楼喻就着水啃着干饼的时候,三斤坡喽啰端着两碗热腾腾的粥过来。   他话是对楼喻说的,目光却一直黏在两碗肉粥上。   “郁先生,这是义王吩咐给您的肉粥!”   喽啰一手端一碗,大拇指搁在碗沿上,指甲缝里都是脏污。   那粥盛得满,脏兮兮的指甲直直戳进粥里。   楼喻见状,胃里更加翻涌。   况且那肉粥闻起来一股腥味,看着油乎乎的,着实不干净得很。   楼喻没说话。   冯二笔立刻道:“这位小兄弟,我家少爷身体弱,不能吃太多荤腥,要不你拿回去自己吃?”   小喽啰吞吞口水,说实在的,他是真的很想吃。   杨继安也在旁劝道:“是啊,大哥哥你再不吃就凉了,你就在这吃完,回去交差就说是郁先生吃了,义王也不会怪罪你。”   小喽啰一想也是,反正是郁先生不要的,他吃了倒省得浪费。   于是咕咚咕咚灌下两碗肉粥,惬意地打了一个饱嗝,还意犹未尽地舔舔嘴唇,捧着空碗回去交差。   片刻后,又有喽啰来请楼喻三人去明堂一叙。   至明堂,郑义破天荒起身相迎,一副热情如火的模样。   许是昨日拼酒拼出了感情,又或者是不敢怠慢楼喻这个“金娃娃”。   入座后,左下首的人问:“郁先生,不知昨晚歇得可好?”   一般人都会客气地说挺好。   楼喻却正色道:“非常不好。”   见三人面色发黑,他平静道:“我本江州富商之子,住的是高墙大院,穿的是绫罗绸缎,吃的是山珍海味,睡的是丝衾玉枕,你们还觉得我昨夜歇得好吗?”   蒋勇差点笑出来,殿下这是故意在勾出他们的贪念吧?   郑义三人:“……”   他们也想过这种天上人间的好日子啊!   郑义也不打机锋了,开门见山道:“郁先生,昨天你说的金窝,到底是指什么?”   楼喻问:“义王可知,在江州,一两上品硫磺能卖多少钱?”   “多少?”   楼喻伸出一根手指。   右下首:“十文?”   摇头。   “一百文?”   继续摇头。   “一……一千文?”声音都颤抖了。   楼喻笑而不语。   郑义猛地拍一下大腿。   “硫磺,是不是那个黄铁矿?没想到长得像金子,也能换金子啊!”   他转念一想,“不对啊,郁先生,要是黄铁矿真能换这么多钱,为什么宜州府衙一点动静都没有?”   楼喻笑得高深莫测:“义王有所不知,道士们炼丹,不是什么硫磺都要的,越是品相好的,越能卖上好价钱。”   “什么才叫品相好?”   “这就复杂了,”楼喻颇为可惜地叹气,“想要品相好,就得找到合适的工匠提炼,宜州找不到能工巧匠,得不到上品硫磺,那些道观自然瞧不上眼。”   忽悠起这些文盲来,楼喻得心应手。   反正他们也不懂这些。   他说得头头是道,郑义三人听得一愣一愣的,全都被他的大饼给吸引住了。   宜州有很多很多“愚人金”,他们是知道的。但他们不知道,原来那些“愚人金”真能换来金子!   他们要是掌握了“金矿”,岂不是能过上郁先生口中的富贵日子?   郁先生说得没错,他们的确白白占了一个金窝啊!   眼见三人激动得眼冒绿光,楼喻不得不开口提醒:“容我多嘴一句,义王先别急着高兴,府衙没有通晓提炼之术的工匠,三斤坡难不成有?”   三人哑然。   是啊,没有上好的硫磺,他们去哪卖钱?   左下首从奢望到绝望,语气很冲道:“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要说咱们占了一个金窝?”   楼喻轻笑:“别急嘛。提炼术不过锦上添花,若是你们的黄铁矿里硫磺含量高,也能卖个好价钱。”   见三人怔愣,他举例说明:“同样的炊饼,一张里面含的肉多,一张肉少,你们选哪个?”   这还用问吗!当然选多的!   “若是咱们的矿石品质上乘,即便不通提炼之术,也能卖上好价钱。”   楼喻语调低缓,不紧不慢:“离开江州时,我听闻江州胡道长已前往京城紫云观,同紫云观的观主谈经论道。二位道长皆道法高深,精通炼丹之术,在辨别矿石品质上颇有心得。”   他顿了顿,问三人:“听说过紫云观吗?”   三人沉默以对。   楼喻笑了笑,“没听过也无碍。紫云观乃大盛第一道观,前去参悟道法之人不计其数,终日香火鼎盛。”   “更重要的是,紫云观日夜炉火不绝,若是咱们的矿石能被紫云观看上,岂非可以卖给全国道观?”   “为啥?”左下首有点懵。   郑义骂他:“蠢货!这还用问?紫云观是天下第一大观,他们都用咱们的矿石,其他道观能不效仿?”   一想到日后他们用矿石卖出源源不断的银子,三人就心潮澎湃。   “紫云观主和胡道长皆是炼丹大师,若是咱们的矿石能被他们看中,还愁没有钱吗?”   楼喻低叹一声:“所以我才说,义王是住在金窝而不自知啊。”   郑义是真的心动了,他甚至想立刻挖几颗矿石送到京城给紫云观瞧瞧!   他起身豪爽道:“郁先生,要是这件事真的能成,你就是咱们三斤坡的大功臣!”   楼喻双目湛然,问:“义王打算如何行事?”   郑义道:“我知道矿石去哪挖,等挖出矿石,我就派人去京城紫云观找那什么道长问问。”   蒋勇噗地笑出声,没办法,实在是太好笑了。   见三人疑惑看过来,他忍笑解释道:“义王,你可知京城紫云观是什么地儿?皇亲国戚、达官贵人都是那儿的常客,要是没有紫云观的信物,想要入观比登天还难。”   郑义:“……”   而他只是个住茅草屋啃干饼的流匪。   “因为贵人太多,紫云观常有重兵把守,要是贸贸然闯进去,恐怕连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一瓢冷水浇到头上。   想致富咋就这么难呢!   郑义深吸一口气,双目沉沉问:“既然郁先生提出这个致富的法子,是不是也有搭上紫云观的法子?”   楼喻拱拱手:“不才有旧识,正在紫云观中问道修行,若是能与他取得联系,或能打通富贵之门。”   “既然这样,咱们便去一趟京城!”郑义拍板决定。   他们于三斤坡聚众闹事,威逼官府,最终为的还不是过上好日子!   要是将矿藏紧紧掌握在自己手中,他们将会有更多更多的钱,他们的势力会更加壮大,他们会推翻府衙,到那时,整个宜州都会在他们的掌握之下。   义王之名终将响彻天下!   “可惜呀,如今这黄铁矿尚不属于三斤坡。”楼喻淡淡道。   郑义粗声粗气道:“那地儿官府也不管,我占了便占了。”   楼喻也不泼他冷水,笑着道:“先不论矿石品质如何,义王不如带人去挖个几车运往京城,届时即便紫云观观主看不上,那也有其它穷道观能瞧得上,亦能卖出价钱,否则只拿几颗去京城,岂非白跑一趟?”   郑义如今对他言听计从,“就听郁先生的!”   黄铁矿集中分布区,位于三斤坡七里之外的金雀岭。   因色泽如金、形似鸟雀而得名。   此地荒僻,人烟稀少,在郑义看来就是无主之地,他们三斤坡一旦占领,金雀岭就是三斤坡的一部分了。   他迫不及待要去挖矿赚钱,遂于明堂外召集一众喽啰,点了一千余人,就要浩浩荡荡前往金雀岭。   楼喻道:“义王打算就这样去?”   “不然呢?”郑义不解。   楼喻又开始忽悠:“你可知如何挖掘?若是坏了品质卖不出价钱该怎么办?”   “郁先生会?”   楼喻瞥他一眼,“不才有个紫云观修行的旧识,自然略知一二。”   “是极是极!”郑义忙道,“便请先生同我等一起!”   楼喻道:“我那二百兄弟都得跟着,他们可都是挖矿的好手。”   二百人对一千余人,郑义完全不放在眼里,便答应了。   一行人乌泱泱来到金雀岭。   楼喻装模作样,指挥着府兵们挖矿。   矿石坚硬,寻常工具很难提高效率,大半天才挖了一点点,估计都不够道士们一炉用的。   郑义急了,又从三斤坡调了一千人来挖。   如此一来,三斤坡的防守就薄弱许多。   杨继安和孙静文是小孩,没跟来一起挖矿,便在三斤坡上逗留。   三斤坡的喽啰见两人年纪小,看起来天真单纯,没有多加理会。   孙静文本身空间思维极强,又加上楼喻留下的望远镜辅助,很快就记下三斤坡的地形及各个岗哨。   杨继安负责跟喽啰插科打诨,引开他们注意。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殿下说过,虽然他们目前和三斤坡是合作关系,但保不齐日后翻脸,遂提前踩点,防患于未然。   郑义带人挖了一天矿,装了十来车矿石,心满意足地回到坡上。   他命人备上好酒好菜,殷切问楼喻:“郁先生认为什么时候入京比较合适?”   楼喻笑道:“我与那旧友三年未见,心中甚念,不如明早启程可好?”   “极好极好!”   楼喻又道:“运送矿石入京,义王打算带多少人?”   郑义端着碗,“郁先生以为呢?”   “眼下世道乱,一路去往京城,恐怕会遇上不少流匪哄抢。咱们不能侥幸,必须要带足兵力,保护矿石安全。”   郑义点点头,等待下文。   “咱们二百兄弟都是走镖的能手,知晓一些江湖险恶,经验丰富,必须同去。”   郑义不置可否。   楼喻接着道:“义王悍勇无畏,难逢敌手,三斤坡兄弟们皆胆识过人,若是义王能亲率二百壮士,定能保矿石安全无虞。”   被捧得高兴了,郑义面色稍霁,哈哈大笑道:“本王还没去过京城呢,这次定要瞧瞧京城的热闹!”   他当然要去,要是这个郁先生骗他,他定要亲自将其脑袋拧下来当球踢!   蒋勇绝倒,就这么自称“本王”了?也太自恋了吧!   他们殿下都没摆架子呢。   “还有一事,希望义王能听一听。”楼喻道。   “郁先生请讲。”   楼喻悠悠道:“原石与研制好的硫磺粉价格不同,可没有那么高的卖价。”   郑义自然明白这个道理,“只要能卖上价钱,都好说!”   至于会不会因卖价翻脸,他可不保证。   矿石不用他们自己种,直接挖出来就能卖钱,还有比这更轻便更迅捷的暴富法子吗?   反正郑义等人是想不出来的。   翌日一早,金轮普照。   郑义领二百人,同楼喻的二百府兵运石上路。   离开庆州府时,楼喻只有二百人,如今白得两百“护卫”,这一路更安全了。   郑义等人匪气很重,加上他们人多势众,从宜州一路前行,居然无人敢惹。   至于大股起义军,目前还没有出现在这一带。   八月廿七黄昏,车队抵达桐州地界,众人在野外露宿一夜。   翌日一大清早,楼喻刚起身,就见到冯二笔喜气洋洋地过来,手里端着碗。   “少爷,今日是您的生辰,这是奴赶早去附近农家,亲手给您做的长寿面,您快尝尝。”   楼喻愣了一下,他把生日这件事忘得干干净净。   面条细软绵滑,上面卧着一枚鸡蛋,卖相还不错。   楼喻由衷赞道:“有心了。”   冯二笔乐得眼都笑没了,他没什么大志向,就只求能一直陪在殿下身边,照顾殿下一辈子。   一碗面足以饱腹,楼喻吃完擦擦嘴,正要宣布启程,杨继安和孙静文相携跑过来。   得,又是祝他生日快乐的。   杨继安嘴甜,说了一箩筐贺词,孙静文安安静静等他说完,才捧出一个锦囊,送给楼喻。   “少爷,这是继安哥哥和我一起送您的生辰礼。”   楼喻笑着道谢,接过打开一看,里头居然是一只小兔子!   小兔子毛发雪白,两眼通红,憨态可掬,实在可爱。   “听说您属相为兔,我便做了这个。”孙静文惭愧地低下头。   她没有能力送更好的。   楼喻指指兔子的红眼睛,问:“这要不少钱吧?”   杨继安挠挠头,嘿嘿一笑。   反正他和静文妹妹的钱都花得差不多了。   楼喻将兔子小心放回锦囊,塞入怀中:“很好看,我很喜欢,谢谢你们。”   两小心满意足离开。   楼喻略微等了等,没等到下一个,只好起身宣布前进。   行路时,矿石是由郑义带人押送保护的,楼喻等人就悠闲地跟在后头。   不是他们不出力,而是郑义等人将矿石看得很紧,大概是防备他们偷偷运走矿石。   午时,车队行至一处小镇,众人席地休息。   冯二笔凑到楼喻耳边,小声问:“少爷,难不成咱们真要走到京城?”   他倒不是不愿走,就是心疼殿下受罪。   楼喻抬首,但见天穹高阔,碧空如洗。   他轻轻一笑:“不走了。”   京城还有一大摊子事儿等着他呢。   冯二笔眼睛一亮:“真的?”   楼喻颔首,对身旁霍延道:“随我去找郑义。”   两队人马各自为政,泾渭分明。   郑义一直注意着他们,见二人起身往这边来,不由坐直了身体。   “义王,”楼喻面露难色道,“我自小就有病根,跟着大家走了几天,实在有些撑不下去了。”   郑义见他身形单薄,面无血色,看起来确实身体不好,不由心生忧虑。   他还指望郁先生搭上紫云观这条门路呢。   “那该如何?”   楼喻虚弱地倚靠霍延,出气多进气少道:“若是继续奔波,我担心还没到京城就会撑不住。我身体事小,耽搁了大事可不行。”   “要不咱们歇个一两天?”郑义问。   楼喻摇摇头,“不可。紫云观观主每次论完道都会闭关数月,若是路上耽搁一两天,恰好撞上他闭关,岂不是还要再等数月?”   郑义这下真急了,闭不闭关他不在乎,只要在此之前能给他的矿石定个高价!   “要不然,给你找个牛车坐坐?”他只能想到这个主意了。   马车不敢想,毕竟马是稀罕物,赁不起。   “义王啊,”楼喻苦笑叹气,“若入了京城地界,旁人皆乘坐马车,唯有咱们坐牛车,你觉得紫云观会让我进去吗?”   郑义:“……”   他虽是个不怕血腥的屠夫,但骨子里对皇权还是敬畏的。   天子脚下,他总不能跟紫云观的守卫们起冲突吧?   他无奈道:“桐州距京城这么远,谁愿意捎咱们?”   楼喻厚着脸皮:“钱到位就行。义王,此次入京是为了赚钱大计,你又何必在乎这些小钱?”   郑义一脸肉疼的表情:“要不,郁先生先去看看能不能找到马车。”   “好。”   楼喻果断回去,吩咐冯二笔去镇上找两辆马车。   冯二笔乐颠颠地跑远。   刚转到街角,一只手突然伸过来,他正要惊叫出声,就被人捂住嘴。   “是我。”   冯二笔瞪大眼,终于回过神来。   “三墨,你怎么在这?殿下不是让你严密监视府衙吗?”   冯三墨没工夫跟他解释,道:“马车我已按照殿下吩咐备好,你带回去便可。”   他顿了顿,撇过脸去:“给殿下的生辰礼,我已放在车内,你别忘了替我送给殿下。”   冯二笔瞅着他耳尖发红,不由暗笑。   他这弟弟真是容易害羞。   “知道了,不会忘的。”   片刻后,冯二笔带着两辆马车回来,惊呆郑义等人下巴。   郑义忙不迭跑过来,“不是只叫一辆吗?怎么叫了两辆?!”   他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呀!   楼喻一脸无辜:“人穷不能志短,咱们需要排场,京城多的是狗眼看人低的,义王愿意让人瞧不起?”   “……”   其中一个车夫适时开口:“盛惠二十两,先交五两定金。”   郑义等人:抢钱啊?!   “义王,等到了京城,郁某入了紫云观,还用在意区区二十两?”   郑义忍着气,万般不舍地掏出五两银子递给车夫。   楼喻终于明白郑义为何没能成功了,因为他太抠了。   “两辆马车,你一辆,剩下一辆谁坐?”郑义问。   楼喻到底没太黑,好心建议:“不如义王也享受享受?”   郑义一想也是,钱都花了,何不享受一次?   于是钻入第二辆马车。   楼喻带着冯二笔进入车厢后,冯二笔立刻从暗屉里取出一个木匣。   木匣方方正正的,上面也没什么花纹,看着就古板。   “少爷,这是三墨送您的生辰礼。”   楼喻惊讶,没想到三墨还会送礼物,稀罕啊。   他打开一瞧,是方质地上乘的砚台,的确是三墨会送出的礼物,中规中矩。   他笑眯眯地收下,“三墨有心了。”   冯二笔趁机问:“少爷,您不是让三墨监视那些人吗?为什么三墨会在这?”   楼喻解释道:“三墨一直暗中跟着咱们。”   “那庆州……”   楼喻笑道:“这才几日,府衙不会出事,要出事,也得等我到了京城。”   “三墨也会去京城?”   楼喻颔首:“等咱们真正入京,他就返回庆州。”   他这一路上,又是扮流民,又是入三斤坡,又是运矿石,若没有冯三墨暗中准备好,届时他到京城,拿什么祝寿?   冯二笔了然,三墨真辛苦!   马车外,霍延不由碰了碰藏在怀里的东西。   他耳力不俗,知道连冯三墨都送了生辰礼,不由有些心乱。   眼见今日就要过去,阿煊和阿琼的礼物还没送出去。   当然,还有他自己准备的礼物。   他该怎么开这个口呢?   *   星垂平野月如钩。   霍延守在马车旁,从怀里掏出两个小物件,踟蹰盯着车帘。   楼喻就在车里,车里点着蜡烛,蜡烛的光透过缝隙,与夜幕上的星光隐隐争辉。   要不,他直接将生辰礼放到车里?   霍延略感几分头疼。   以前在京城,他不是没送过平辈人礼物,但那时候他有小厮帮忙跑腿说场面话,不用他自己亲自出面。   如今面对楼喻,他委实不知该说些什么。   说吧,觉得难以启口;不说吧,又觉得失了礼数。   杨继安起来小解,看到霍延在马车旁走来走去,一副失神茫然的模样,便上前低声问:“你怎么了?”   看到霍延手里的东西,他福至心灵:“你是不是要送少爷礼物?”   霍延面无表情:“……帮阿煊和阿琼送。”   杨继安捂着嘴,以防自己笑出来。   他以前就觉得霍延别扭,现在看来是真别扭,送个礼物都这么犹犹豫豫的。   他道:“不就送个礼物吗?直接给少爷不就行了?难不成比杀人还难?”   “……”   杨继安摇头叹气,“你慢慢磨吧,等到子时,殿下生辰都过了,要是阿煊弟弟和阿琼妹妹知道你没及时送,肯定要怪你的。”   言罢潇洒离去解手。   霍延低头,想到临行前两小的殷切嘱托,便下定决心,行至楼喻侧窗边,轻轻敲了敲。   小帘掀起,楼喻的脸露出来,烛光因风动了一下,楼喻连忙伸手去护,对霍延道:“到车上来。”   霍延只好入了车内。   马车内部空间不是很大,容楼喻一个人还算宽敞,可惜霍延身高腿长,他一进来,整个空间就变得逼仄起来。   “什么事?”楼喻问。   霍延沉默几息,忽然将手中的东西往小几上一放,垂首低声道:“这是阿煊和阿琼送你的生辰礼。”   楼喻有些惊讶,没想到这么多人记得他生日,连两小都准备了礼物。   他看着几上两件礼物,问:“分别是谁送的?”   霍延道:“竹扇是阿琼亲自做的,木兔是阿煊做的。”   竹扇轻巧素雅,扇柄触手温润,没有丝毫毛刺,可见打磨得极为圆滑。扇坠用素色丝线编织而成,别有意趣。   楼喻展开一观,不由赞道:“好扇,好画。没想到阿琼小小年纪,丹青之术如此了得。”   霍延不由伸手蹭了一下鼻尖,眼神有些躲闪,没吭声。   “我正缺把扇子,”楼喻笑容灵动,“阿琼送得恰到好处,我很喜欢。”   他又拾起木头做的兔子。   木制的兔子看起来有些憨傻,但丑萌丑萌的,甚是有趣。   楼喻放在掌心把玩,一不小心不知碰到哪里,兔子忽然舒展四肢,躯干拉长,竟自己走了几步。   他惊讶看向霍延:“这是……机关术?”   霍延点点头,“他喜欢玩这些。”   楼喻:牛掰啊!   他由衷赞道:“阿煊竟有此绝技,实在不凡。”   楼喻将机关兔放在小几上,按了下尾巴,机关兔便在小几上往前走,到了边缘才停下。   他唇角含笑,心中甚慰。   霍煊有这等天赋和技艺,或许可以帮他改良机械器具。   不过这些还得等他从京城回去再说。   霍延抬眸打量楼喻。   橘色烛光笼罩下,少年眉目温柔,意态慵懒,墨发松松系在脑后,有几缕落在耳前,顺着侧颊而下,垂至膝上。   这样一个看似柔弱亲善的人,却拥有一颗驱狼吞虎的勃勃野心。   “看我做什么?”楼喻长睫轻抬,眸光清润,“难不成,你也有礼物要送我?”   霍延:“……嗯。”   “是什么?”楼喻目露惊喜,“快拿出来瞧瞧。”   他方才那句只是调侃,没真想霍延会送他礼物,谁料霍延竟然准备了。   意外之喜!   霍延从怀中掏出一个锦囊,敛眉放在几案上。   “闲暇时随便刻的,不值得什么。”   果然还是少年,脸皮就是薄。   楼喻暗自失笑,伸手解开锦囊,顿时睁大眼睛。   他取出囊中之物,捧在手心。   那是一方玉印,色泽莹白透润,质地细腻如脂,烛火隐绰下,玉光生辉,美不胜收。   印下刻着八个字。   “乐只君子,福履成之。”[注1]   这是一方吉语印,表美好祝愿之意。   印身四壁还刻着几条锦鲤,每条形态各异,活泼可爱,颇有意趣。   此印质地不俗,雕法精良,印底字迹有大家风范,实非凡品。   楼喻心中甚喜,笑着问:“你自己刻的?”   霍延点点头。   “你这雕工不错啊,学过?”   继续点头。   楼喻转而道:“可是我看此玉价值不凡,你哪来的钱买的?”   霍延微微扭过脸,轻咳一声,“临摹了几幅字画,换了一些钱。”   楼喻:“……”   敢情霍延还擅丹青?!   等等!   他打开霍琼送的那把扇子,扇面上除却飘逸灵动的水墨画,还有一行蝇头小字,仔细一瞧,字迹与印章底下的八个字竟一模一样!   “扇面亦是你所画所书?”楼喻惊了。   霍延不吭声,算是默认。   楼喻这才了然。   他由衷感佩,男主不愧是男主,不仅精通十八般武艺,还擅长书法丹青,简直就是文武双全!   “你真厉害。”他忍不住赞了一句。   霍延忽然起身道:“你休息,我出去了。”   “等等!”   霍延驻足,背对着楼喻。   楼喻笑得极为诚挚:“谢谢——”   话未说完,忽然一道杀猪般高亢嘹亮的求救声响彻荒野。   “救命啊啊啊啊——救命啊啊啊啊——”   霍延利落下车,召集府兵围在马车旁,以防不测。   郑义那边也被惊醒,全都如临大敌。   求救声还在继续,而且越来越近。   霍延让人燃起火把,郑义有样学样,一时间原野火光四起。   那逃命人许是看到火光,更加拼了命地呐喊,嗓子都喊破音了。   霍延目力极强,借着火光,看到不远处一人奋力奔跑,身后数人追赶,还有一人拼命抵挡,眼见就要力竭被杀。   逃命人吼声震天:“救命之恩,必重金相报!”   这话自然是对楼喻一行人说的。   楼喻本就没想着见死不救,正要开口吩咐,那边郑义就迫不及待上前了。   听到“重金”二字,谁都想搏一搏。更何况,追杀那人的不过几个人,不足为惧。   郑义带人冲上去,还没冲到逃命人面前,追赶他的几个人就转身往回跑远了,估计是看这边人多,不想硬碰硬。   一看没了性命之忧,逃命人一下子瘫在地上,喘着粗气。   “多、多谢诸位壮士救、救命之恩,我、我定会报答诸位。”   郑义借着火光打量这人。   面貌尚幼,估摸十六七岁,形容微胖,皮肉白嫩,身上穿着绸缎,一看就是出身富贵的公子。   至于另一位力竭倒地的人,样貌周正,穿着一身戎装,手里拿着长刀,一看就是大户人家的护卫。   这是头肥羊啊。   郑义心中闪过算计,脸上堆起笑容,使得那道疤更加狰狞。   “小公子怎么会被人追杀?”   少年终于喘匀气息,欲哭无泪道:“我也不清楚,咱们本来走得好好的,突然一大群人冲上来抢东西,还是阿大护着我跑出来,没想到那些人还要追我!”   他挣扎着爬到阿大身边,“阿大,你有没有事?”   阿大身上有些划伤,伤不至死,但终究流了些血,身体已无气力,脑子也昏沉起来,却还是安慰道:   “公子,属下无事,您有没有受伤?”   少年红着眼眶:“你都流血了,不知道其他人怎么样了。”   他转身看郑义等人,见他们各个高大魁梧,不由心生希望,天真问道:“诸位壮士,能否请你们帮个忙?我一定重金酬谢!”   楼喻在不远处听得清清楚楚,心道:这是哪家的傻小子?一直把“重金”挂在嘴边,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有钱?   郑义假装和善道:“小公子需要咱兄弟做什么尽管开口!”   “壮士,我还有一些侍从被围攻,你们能不能帮忙……”   “公子!”阿大立刻打断他,猛咳出声。   郑义一听,能遭哄抢的车队,必定有好货啊!   没想到还有这意外收获。   他强压兴奋,“义薄云天”道:“路遇不平,就该拔刀相助!小公子放心,我们定会为你讨回公道!”   少年感激道:“多谢!”   郑义问:“对方多少人?现在在哪里?”   少年支吾说不清楚,他是慌乱之下弃车而逃的,根本不知道对方有多少人,加上慌不择路,也忘了那些人如今在何处。   事已至此,阿大也无奈,只好开口:“对方大概百余人,我们来时留下不少足迹,诸位壮士可循着痕迹回去,或许还能捉住方才那几个强盗。”   刚脱离虎口,又误入狼群,这一遭着实坎坷。   阿大没小公子那般天真,他观郑义等人身上皆有匪气,便知这些人也非好汉。   罢了,走一步看一步吧。   郑义点头:“你说得有道理。”   遂转身朝楼喻这边走来。   “郁先生,我们要去帮助这位可怜的小公子,你们要不要同去?”   楼喻懒洋洋道:“我累了,你们去罢。”   “郁先生,我带一百人去去就回。”   郑义到底不放心楼喻等人,还是留下了一百人看守矿车。   他们走后,那位小公子和阿大被郑义的手下团团围住。   小公子这才意识到,这些人不是真心要帮他们的!   他不由看向阿大。   阿大扯了扯唇角,闭目微微摇首。   这群人中似乎有两股势力,彼此并不团结,方才公子提及“重金”,只有一方人马有动静,另一方却无动于衷,可见两方并不合,却又彼此牵制。   他躺在地上默默恢复力气,脑中思考对策。   不知过了多久,郑义终于带人回来,满脸可惜道:“去迟了,人都散了,东西也没了。”   少年忙问:“你可看见我的随从护卫?”   郑义道:“地上有不少尸体,穿的衣服跟他差不多。”   他指指阿大。   少年瞬间落泪,哭得好不凄惨:“他们、他们都……”   阿大也很痛心,那些死去的护卫都是他的好兄弟,没想到却被一群流寇所杀!   悲恸在荒野蔓延。   郑义坐到少年对面,故作亲切道:“在下郑义,是走镖的,正同兄弟们一起护送货物到京城,你们呢?”   少年抽噎道:“我、我姓卫,他是我的护卫阿大。”   郑义循循善诱:“从哪儿来?又去哪儿?”   “我们从沧州来,要去京城。”   郑义道:“方才咱们救了你们的命,你说会重金酬谢,而今你的车队都没了,拿什么谢?”   卫小少年泪珠子挂在睫毛上,愣愣道:“我在京城有亲戚,可以找他们借钱报答你们。”   他也不是真的傻。   要是说没钱,估计这群人会直接丢下他们不管,甚至会杀了他们。   他说京城有亲戚,这群人或许会看在酬劳的份上,带他们一起去京城要钱。   如今世道这么乱,他身边只有阿大,阿大还受了伤,身上没有钱,一定走不到京城。   还不如赌一把,让这些人带上自己。   郑义当然舍不得重金,他要不贪财,就不会被楼喻说动跑去京城卖矿。   遂嘱咐手下看好两人,回去睡大觉了。   一夜倏然而过。   楼喻正吃着早饭,忽然察觉一道目光盯着自己,便转首看去。   是昨夜郑义他们“救下”的少年。   那少年见他看过来,不由慌忙挪开眼神,可是不一会儿,又飘过来。   楼喻眉心一跳,莫非认识自己?   他回忆起昨晚少年的自述。   从沧州来,要去京城,姓卫,十六七岁,还有护卫跟随……   沧州有个藩王,藩王有个世子,名字好像就叫楼蔚。   皇室宗谱他已记得滚瓜烂熟,根本不会出错。   四年前上京祝寿,若是楼蔚去了,见过自己这张脸,留了些印象,对他有所怀疑倒也合情合理。   只是他的脑海中并没有沧王世子的模样,如今也没法确定这位卫公子是不是楼蔚。   若真是楼蔚,那也太惨了。   幸亏他没有直接带着府兵上路,否则被流寇盯上,不死也得扒层皮。   楼喻收回目光,淡定地吃着饭。   四年前他才十岁,还没怎么长开,就算“卫公子”真见过他,也不一定能确定。   他吃完饭,拍拍手就要回马车,却见那头卫小少年忽然起身,目光坚定地朝他走来。   楼喻收回上车的腿,平静注视着他。   卫小少年还没走近楼喻,就被府兵拦住。   他抿抿唇,狠狠心,大声道:“琼芝闻参望,茂士继前修!”   楼喻:“……”   好家伙,楼喻直呼好家伙。   这句话出自楼氏宗族里的辈分表,除楼氏族人,根本没人会背这玩意儿。   确定了,这小子就是楼蔚! 第四十四章   除了楼喻,在场没人能听懂,但这不耽误他们齐刷刷等楼喻表态。   霍延出身名门,自家也有类似辈分表,联系楼蔚昨夜说辞,便猜出几分。   他审视着楼蔚。   楼蔚被他眼神所慑,不由后退半步,却还是执拗地盯着楼喻。   却见楼喻目露诧异:“卫公子竟有早起吟诗的雅兴,在下佩服。”   他目光纯然,丝毫看不出作假。   郑义等人完全不懂“诗”,以为楼蔚真的只是在大声吟诗而已,并未在意。   楼蔚仔细瞅了楼喻几眼,见他确实没有异样反应,这才悻悻回到阿大身边。   经过一夜休息,阿大气力稍稍恢复,只是身上的伤尚未处理,血痂与衣服凝结,稍稍一动,就牵扯得生疼。   带的伤药都已遗失,他只能忍痛跟着队伍往京城走。   他不是不想为兄弟们收尸,可眼下情形不允,这些人肯定不愿意耽搁行程。   不管怎么说,将公子安全护送入京才是重中之重。   怎料楼蔚忽然道:“郑壮士,能否烦请诸位兄弟再帮一个忙?我定重金酬谢!”   郑义:“……干什么?”   楼蔚红着眼道:“保护我的兄弟们惨死荒野,我于心不忍,想让他们入土为安,诸位壮士若能助我,我定铭记于心!”   阿大眼眶瞬间湿润,他垂着头默默抹眼泪。   这里有数百壮士,只是挖坑埋人的话,花不了多少工夫。   可郑义急着要去京城啊!   再说了,重金不重金的,只要这小子在手,京城那位富豪亲戚会不给钱?   他正要拒绝,蒋勇却走过来。   “卫公子,请问你能给多少酬金?”   楼蔚目光诚挚:“若能助我,每人一两银子如何?”   一两听起来不算多,但这里总共数百人,加起来就是数百两。   郑义想了想,他是老大,小弟们的钱就是他的钱,这么一来,他便能拿到二百两!   不就挖坑埋人嘛,不亏!   蒋勇也颔首表示同意帮忙。   一行人回到昨夜遇难之地,那儿横七竖八躺着数十具尸体,遗容惨烈。   每具尸体的衣服都被人扒开,身上除了一件蔽体的衣物,其余都被人抢走,实在让人不忍目睹。   楼蔚和阿大面色苍白,目露哀恸。   蒋勇同兄弟们对视一眼,纷纷心有余悸。   幸亏殿下高瞻远瞩,让他们做了伪装。   要是他们堂而皇之地走在路上,或许会跟卫公子遭遇同样的意外。   一人率先站出来,半跪于地,为死去护卫整理遗容。   是周满。   作为原府兵统领,周满在府兵心中还是有些威望的。   虽然他因犯错,被殿下罢黜统领一职,成为底层士卒,但依旧如鱼得水,没谁敢在他面前放肆。   毕竟整个营中,除了霍延和李树,没有人能打得过周满。   蒋勇本以为周满会一直被殿下放逐,没想到这次京城一行,殿下会特意带上他。   周满一路上全都服从安排,混迹府兵中间,一点也不冒尖,导致他没什么存在感。   忽然率先站出来,着实惊到了蒋勇。   这个高大魁梧的汉子,正面目沉肃地为死去的护卫收殓遗体,仔细而谨慎。   不知怎的,一股酸意上涌。   蒋勇深吸一口气,招呼兄弟们一起帮忙。   人多力量大,不过半日,他们就让所有护卫入土为安。   楼喻一直待在马车里,问霍延:“共有多少护卫?”   “五十人。”   楼喻惊讶:“这么少?”   沧王怎么想的?只让世子带五十人入京?   藩王入京,领护卫不得超过二百,楼喻就足足带了两百府兵,一个也不少。   沧王只给儿子安排五十个人,是真不知道世道已乱吗?   霍延道:“沧州富庶,许是不见纷乱。”   楼喻看的第一本游记就是《沧州趣闻录》,清楚沧州是个富饶之地。   但再富有,也不能一点危机意识都没有吧?   难怪这位沧王世子看起来有些天真单纯。   埋完人,车队终于出发。   楼蔚马车、行囊都被掳走,只能和阿大徒步而行。   可惜他养尊处优,加上身材略微胖硕,没走一会儿就迈不动腿。   阿大昨夜受伤,伤口没有及时处理,发起了低烧,同样走不动路。   郑义一直派人盯着他们,见他们拖后腿,正要发怒,忽听前头传来楼喻的声音:   “卫公子,我借你马车用,等到了京城,你给我五十两如何?”   楼蔚一直忧心阿大,闻言大喜:“甚好甚好!多谢郁先生!”   他连忙去扶阿大:“你受了伤,赶紧去车上休息!”   阿大摇摇头:“公子去。”   那边郑义一听,娘的,郁先生属实有才啊!这笔买卖太他娘的划算了!   这么一来,他不仅连赁车的钱都省了,甚至还能赚几十两银子!   读书人脑子就是灵光!   “卫公子,我也可以借你用用,你看五十两成不成?”   楼蔚不由愣住,他本来只想给阿大借车的。   见他沉默,郑义不爽了:“怎么着,看不上老子的马车?”   楼蔚正不知所措,楼喻替他出了主意:“卫公子,你让阿大上郑壮士的车,你来坐我的车。”   “多谢郁先生,多谢郑壮士。”   楼蔚躬身一拜,感激不尽。   见公子有车坐,阿大也不强撑着,遂上了马车。   楼蔚跑到楼喻马车这边,喘着粗气道:“郁先生,我就坐外头好了,不进去打扰你。”   楼喻不由失笑。   从昨夜和今早的事来看,这孩子虽单纯了点,但心性良善,也懂几分察言观色,挺不错的。   他也没好心邀他入内,只道:“前面要是路过村镇,你到时可以买些伤药。”   楼蔚乖乖点头,“多谢郁先生!”   一路再无波折。   九月初四,一行人终于抵达京郊风波亭。   此地官道齐整,风物繁华。不远处城墙巍然耸立,气势磅礴。   不仅郑义,就连楼喻都暗自惊叹。   不愧是京城,大盛第一城池。   众人在风波亭外休整。   郑义没见过大世面,被京城的威严肃穆所慑,心中直打鼓,忍不住跑来问楼喻:   “郁先生,咱们接下来要做什么?”   楼喻瞥一眼楼蔚:“他说有重金酬谢,眼下咱们将他安全护送到京城,总得先清清账吧?”   “没错!”   郑义由衷赞同,先把到手的钱拿了再说。   楼蔚不由看向阿大。   经过数日休养,加上途中买了伤药,阿大伤已好得差不多。   他虽忌惮楼喻和郑义等人,却也是真心感激他们的。   若非这伙人,他和公子恐怕没命抵达京城。   这一路上,他们又遇上不少流寇匪徒,但因这群人气势凛然,让那些流寇不敢上前,这才安然无虞来到京城。   出发前,他们根本没想过,世道竟已这般乱了。   阿大整整心神,诚心道:“若诸位壮士愿意,在下这就与公子入城拿钱。”   “要是你们进去就不出来,我们怎么办?这不行!”郑义断然拒绝。   楼蔚道:“我留下,让阿大去城里拿钱。”   郑义点点头,“快去!”   阿大虽不放心楼蔚一人,却只能听从,独自去往城门。   所幸印信一直贴身携带,没有被流寇抢走。   他顺利进了城。   楼喻适时道:“义王,入紫云观一事不能再耽搁,要不你在这等酬金,我先去紫云观。”   郑义惊讶:“郁先生不等阿大了?”   “不等了,”楼喻笑了笑,“卫公子和矿石就交由你们看守,所得银两皆由你们收着。”   郑义虚伪道:“这怎么好意思?”   楼喻微微一笑:“毕竟赁车的定金是你出的。”   “好说好说,”郑义笑容真诚了些,“那我就在这等先生好消息了!”   楼喻当即召集府兵。   郑义愣住:“你要带走所有人?”   “排场越大,就越不会被人看轻。”楼喻跟他解释,“我一无身份,二无信物,只能试试这个法子,希望不会被紫云观拒之门外。”   楼蔚心道:紫云观有这规定吗?只要有钱都能上去啊。   他纳闷地眨眨眼,但直觉告诉他,还是不说比较好。   郑义完全不懂,只能任由楼喻忽悠。不过就算楼喻骗了他,这趟他们也不亏。   手里还攥着个小子能换钱呢!   楼喻领着众人走出五里地,于一处庄院外停下。   冯三墨依旧一袭玄衣,静立恭候。   除楼喻和冯二笔,其余人都目瞪口呆。   三墨大人怎会在此?!   冯三墨立刻行礼:“殿下,一切事宜奴已备妥。”   “辛苦了。”   楼喻伸手握他手腕,实打实地将他扶起,笑道:“你送的砚台我很喜欢,多谢。”   冯三墨耳尖倏然泛红,口拙难言。   他面上虽从来不显,但内心对楼喻的忠诚和崇敬不比任何人少。   得殿下一句夸赞,只觉得所有辛苦都不算什么了。   冯二笔适时道:“殿下,咱们先进去歇歇脚吧。”   “好。”   这处庄院位于京郊外,是楼喻安排冯三墨发展京城暗线时,特意嘱咐他买下的。   院中停着藩王规格的豪华马车,送给贵妃的贺礼也罗列整齐,丝毫不见损坏。   冯三墨办事就是让人放心。   “派去买矿石的人也安排好了?”   楼喻行至正堂,坐下问。   “已经交待妥当。”冯三墨应道。   楼喻饮了一口茶,只觉清新提神,齿颊留香。   他不由笑起来。   冯二笔端着温水进来,浸湿巾帕,替楼喻洁面净手。   边伺候边问:“殿下,您将卫公子独自留下,就不怕郑义伤了他?”   他家殿下就是心地仁善,一路都对卫公子照顾有加,怎么临了直接将人丢给郑义呢?   楼喻道:“你可知他是谁?”   “不是沧州富贵人家的公子吗?”   冯三墨不由看一眼自家哥哥,心里叹了叹。   “若我没猜错,他是沧王世子楼蔚。”   冯二笔瞪大眼睛,“沧王世子?!”   他惊愣好一会儿,才满脸同情道:“那、那他也太惨了。”   堂堂世子殿下,竟遭此横祸,不仅死了五十个护卫,丢了所有贺礼,还差点被流寇杀害。   想到这,他又开始拍马屁:“还是殿下想得周到,咱们一路顺利到京城。”   楼喻垂眸,若非他们队伍多了三斤坡的二百人,说不定就算装成难民,也会被人盯上。   难免会有几番恶战。   “奴记得,沧王妃的妹妹嫁到了京城,沧王世子说的亲戚,不会就是他这个姨母吧?”冯二笔问。   楼喻颔首:“京城杜家。”   杜家有二品大员在朝,岂会怕三斤坡那群匪寇?   若杜家讲道理,直接拿酬金换人,便是皆大欢喜;若是杜家不讲道理,反正他已不在风波亭,吃亏的只是郑义等人。   一切与他无关,他只是个拜访紫云观的无名小卒。   至于入京贺寿会不会被楼蔚认出来,他压根不在意。   届时郑义等人已经返程,即便他被楼蔚拆穿身份,也无甚影响。   他在途中帮了楼蔚,楼蔚只要不忘恩负义,就不会再提此事。   冯二笔听到这里,终于明白过来他家殿下在下什么棋。   拨云弄日,却又置身事外。   绝了!   而风波亭那边,郑义等人还在苦苦等待。   既等阿大出城,又等楼喻回来。   眼见太阳即将落下,城门都要关了,郑义终于不耐烦,凶狠地问楼蔚:“阿大怎么还不出来?!该不会根本就没有什么亲戚吧?!”   楼蔚缩了缩脖子,小声解释道:“有亲戚的,只是京城很大,来回需要时间,准备银子也需要时间,你要知道,越是有钱人家,取银子越难,要先去账房……”   “行了行了行了!”郑义哪懂那么多,“我就再信你一次!”   最多再等一夜,明天要是再看不到阿大,他就将这小子宰了。   忽然,城门处涌来一大队人马,为首的年轻公子纵马而来,端的是风流不羁,贵气逼人。   他身后有数十护院,皆手持长棍,面容凛然。   阿大跟他们穿得不一样,郑义一眼就看到他了。   他瞳孔微缩,这架势,恐怕卫公子确实非富即贵。   郑义是个识时务的,他是万万不敢在京城外跟达官贵人起冲突的。   遂挂上一个笑脸,问楼蔚:“可是你亲戚来了?”   楼蔚点头,面上虽带笑,眼中却不见喜意。   他仰视着纵马冲来的人。   那人相貌端正,锦衣华服,居高临下看向楼蔚,眉头微皱:“你怎么又惹事儿了?”   楼蔚低首:“表哥,劳烦你跑一趟,借你的银子我会还给你的。”   杜谨挥挥手,不耐烦道:“谁要你还这点钱了?”   他到底不愿在外人面前多说,扬手吩咐护院,将一个小木箱放到郑义面前,高高在上道:   “多谢诸位一路护送我这表弟,这里面共二百两银子,算作酬劳。”   郑义:“……”   怎么只有二百两?!   他立刻道:“我们救了他一命,他当时说会重金酬谢;我们帮他埋尸,他说一人一两;我们又借他马车,总共一百两。这些加起来远不止二百两吧!”   就算是权贵也不能不讲道理啊。   杜谨目光轻蔑:“又不是我答应你们的。”   二百两,足够这些贱民过活了,可惜这些贱民就是这么贪婪。   “欺人太甚!”郑义怒火中烧。   眼看硝烟弥漫,楼蔚突然抬首道:“表哥,你借我一千两,我会还你的。”   郑义连忙闭嘴。   一千两!他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   这趟生意是划算。   杜谨很不耐烦:“借你?我一下子哪能拿出那么多钱?”   郑义看看杜谨,又看看楼蔚,感觉这两人不对劲啊。   不会是想赖账吧?!   要是郁先生在这就好了,还能出出主意。   楼蔚神情郑重:“表哥,要不是他们,我和阿大也会被流寇砍死,救命之恩,酬谢再多都不为过。”   他咬牙相求:“你要是一时半会儿拿不出来,我可以在这等,等你凑齐了再来换我。你放心,我说借你就借你,不会赖账的。”   听他这话,郑义都忍不住有些感动。   真是个知恩图报的好孩子!   可惜杜谨只觉得烦,他语气很冲道:“你非要让别人看我杜家的笑话吗!”   他若丢下沧王世子在城外过夜,明天就会有人参他杜家一本,他们杜家就会被全京城的人耻笑。   他本就不想来管这个烂摊子,眼下楼蔚又这么倔,杜谨暴脾气上来,喝道:“城门就要落钥,你别废话了,赶紧跟我回府!”   言罢示意护院上前去捉楼蔚。   楼蔚是个言而有信的,奈何杜谨不讲道理。   冲突不可避免。   郑义怎能让到手的鸭子飞了?他直接扯住楼蔚胳臂将他往后藏,脸上疤痕狰狞恐怖。   “不给钱就别想带人走!”   这理儿他到哪都说得通!   杜谨双眉倒竖,就要呼喝护院去抢。   阿大突然道:“公子!您先随杜少回府,小人留下!”   又面向郑义:“一千两匆忙之间确实凑不齐,不如先由公子入府禀明缘由,明日凑齐银两再来,如何?”   郑义觉得有道理,反正楼蔚不像是能抛弃阿大的人。   他点点头,让人搬回二百两,告诫楼蔚:“明天你要是不带足八百两,我就割了阿大的脑袋!”   楼蔚郑重颔首。   如今只能他亲自入杜府求姨母了。   郑义一群人就这么枯等了一夜。   翌日上午,楼蔚没来。到了下午,楼蔚还是没来。   郑义嗓子都在冒烟,朝阿大吼叫:“他怎么还不来!他真的不管你了?!”   阿大:“……”   他相信自家殿下,可杜家什么态度,就不好说了。   就在郑义濒临爆发之际,楼喻派人传来了好消息。   来人穿了身道袍,颇有几分仙风道骨。   “贫道来自紫云观,敢问善信是否姓郑名义?”   郑义精神抖擞:“我是郑义!”   他瞅瞅道士身后,没见楼喻身影,不由问:“郁先生呢?”   道士笑着说:“郁先生与道法有缘,慧根深重,已决定入观修行,不理俗世。”   郑义懵了:“那矿石……”   “善信勿忧,有郁道友作保,这些矿石皆可卖与敝人。”   郑义面露惊喜。   “不过,得先验验品质。”道士假模假样地瞧了瞧,面色沉凝。   郑义忐忑:“怎么样?”   “并非上品,敝观本不会收纳,不过这次贫道可以做主买下。”   郑义急了:“那以后呢?”   他还有好多好多矿呀!   “莫急,”道士悠悠一笑,“贫道识得京城内外不少观主、道友,他们或许会愿意收,若是价钱适合,我可为善信引荐。”   郑义红着眼:“多少?”   “一石原石一千文。”   郑义算了算,一两硫磺粉都可以卖一千文了,他这一百斤原石才能卖一千文,差得也太多了吧!   道士又说:“买了原石,还得花高价请工匠提炼,别看原石个头大,能提炼出来的却极少。”   郑义想了想,价格也不是不可以,至少挖矿他们只需要出力气,几乎无成本赚钱。   “道长能为我引荐多少道观?”   道士不耐烦了:“你若愿意交易,咱们就此银货两讫;你若不愿,便自行离去吧。”   郑义硬着头皮问:“那我们回去后还用不用挖矿?道长给个准话。”   道长道:“等善信回去,自有人前往三斤坡收购,你们只需挖矿便可。”   有人专门去收购,不用他们自己运送?!   郑义又高兴起来,这可太省事儿了!   自然满口答应。   消息传到庄院,楼喻正把玩着玉印,闻言一笑:“办得好,有赏。”   冯二笔亦眉开眼笑:“还是殿下深谋远虑,连矿工都不用另找了。”   只是杜家办事实在不地道,连一千两都不愿借,搞得郑义他们一直堵在风波亭,耽误殿下车驾入京。   “殿下,杜家又不是拿不出一千两,沧王世子也言明是借,为何他们不愿借银?”   楼喻冷笑:“杜家乃天子近臣,许是得了什么消息。若是楼蔚日后无力偿还银钱,他们现在又何必砸出去呢?”   “不是说沧州富庶吗?怎会无力偿还?”   楼喻道:“你当皇帝真不知世道险阻?他连给贵妃贺寿的招都用了,可见有多急迫。”   藩王入京途中若是出了意外,那是他们自己倒霉,与皇帝没有关系。   若是藩王不愿为贵妃贺寿,不管是直接拒绝、假装重病,皇帝都可顺势发难。   若是藩王派遣世子来,那好办,以世子为质,逼迫藩王放弃手中权力。   冯二笔转过弯来,问:“若是藩王不顾世子性命呢?”   楼喻笑:“个别几个,不足为虑。等他收拢大多藩王的军权,还怕剩下的几个?”   皇帝想削藩,不过是担心藩王拥兵自重,暗中发展势力,觊觎皇位罢了。   冯二笔不禁担心:“那殿下,咱们该怎么办?”   毕竟庆州的变化,大家有目共睹。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他将玉印收入匣中,吩咐道:“车驾准备好,明日进城。顺便叫霍延来见我。”   冯二笔惊讶:“被郑义他们瞧见怎么办?”   “放心,杜家不会任由自己成为京城笑柄的。”   再说了,如今郑义等人有奔头,不至于真的胆大包天,敢在天子脚下与高门大户硬碰硬。   他们会识时务的。   霍延应召前来,便见楼喻拎着竹篮子踏下台阶。   “月色正好,陪我出去走走?”   霍延扫了一眼竹篮里的物件,心脏咚一声,剧烈跳了一下。   冥纸、香烛、贡品等,全都整整齐齐摆在篮子里。   他想起三斤坡那晚,楼喻跟他提过,入京后要与他一起拜祭父亲与兄长。   霍延眼眶微微发热。   他哑声道:“好。”   两人相携离开庄院,冯二笔提着灯笼随行左右。   当日霍大将军和霍少将军被斩,尸首分离,惨烈无比,甚至死后连愿意为之收尸的人都没有。   因为不敢。   二人足足陈尸三日,才有人终于看不下去,陈情朝堂,说是尸体会惊扰百姓,且死者为大,不如入土为安吧。   于是,两位将军连副棺材都没有,只被旧席草草裹了,随便丢在荒山野岭,挖坑埋了。   他们生前战功赫赫,死后却如此凄凉。   楼喻早就派人打听清楚埋尸之地,就在庄院后头的小土丘上。   郊外安静无人,偶或闻得几声乌鸦叫,令人悚然。   鞋底踩在枯枝上,咯吱作响。   楼喻问:“我只打听到两位将军的墓,却不知两位将军夫人墓在何处。”   两位将军被斩当日,二位夫人因不堪受辱,皆自缢身亡。   霍延被人偷袭打晕,醒后等着发卖。   本来凭他的武功,他可以偷跑出来,可惜他被人下了药,手足无力,就像砧板上的鱼肉,等着被人宰割。   母亲和大嫂的遗体如何,霍延一概不知。   他心中悲恸,应了一声:“多谢。”   楼喻叹息:“朝迁市变,野荒民散,此番乱象,皆因佞臣扰攘,忠烈蒙冤。若是二位将军泉下有知,恐怕会痛心疾首,抱恨黄泉。”   夜风呼号,树影萧萧。   霍延仰首望天,弯月如满弓。   他想起父亲与兄长教他习武射箭的场景,泪珠不由自主滚落而下,悄无声息地没入贫瘠黄土。   楼喻由衷感慨:“沧海横流,玉石同碎。我等身若浮萍,如提线木偶,何其渺小无奈。”   “殿下。”   霍延低哑着唤了一声。   他红着眼,借着暗沉的夜色,肆无忌惮地凝视着楼喻。   “你若愿荡平奸宄,还天下海晏河清,霍某定殚诚毕虑,效死勿去!”   他相信眼前之人,他相信楼喻心怀宏愿。   他愿意拼尽全力,为天下、为百姓、为霍家、为自己,守护这份难得珍贵的胸怀。   楼喻看他一眼,神情肃穆:“到了。”   两个坟包立于面前,坟上草木茂盛,虫蚁密布。   楼喻将祭品交给霍延,同冯二笔站在一旁静观。   长夜生寒,何其难熬。   霍延伏在地上,久久未能起身。少年痛哭无声,素来挺直的肩背颤抖不息。   霍家人从不轻易流泪,他不能惊扰父亲和兄长,不能让他们看笑话。   他只觉愧对父亲和兄长,因为他连为他们刻字立碑都做不到。   不知过了多久,霍延直起腰身。   他已平息悲痛,目光坚定灼然:“回去罢。”   总有一天,他会光明正大为亲人立碑刻字,总有一天,他会还霍家一世清名!   楼喻在他起身后,行至坟包前,郑重躬身行了一礼,以示敬意。   霍延目光轻颤。   两人相携返回庄院,比起来时,月光似乎更亮了。   楼喻忽然开口:“正乾二十五年,众藩王入京贺寿,我亦在列。”   察觉霍延目光投过来,他不紧不慢继续道:   “那是我第一次入京,我心怀期待地踏上路途。入了京城后,我发现京城比我想象的还要好,但又比我想象的还要差。”   霍延神色微凝,蹙眉瞧着楼喻,仿佛在努力辨认着什么。   “它如此繁华,却又如此不堪。”   “你是不是……”霍延斟酌着措辞,“遇上了不好的事?”   楼喻轻轻一笑。   “霍家二郎名满京华,我自然心生结交之意。他们满脸善意地带我去见他,带我去同他结交。就在这里,我第一次看到他。”   他驻足点点脚下,看向目露震惊的霍延。   “他骑着一匹神骏,意气风发,潇洒不羁,整个人像是在发光。他的身旁围拥着那么多那么多的世家公子,他们都在追捧他,恭维他。”   霍延嗓音干涩:“那你呢?”   “我被人按在泥地里,他们嘲笑我,讥讽我,说我不过小小藩王世子,竟妄想同霍家公子结交,说我连给霍家公子提鞋都不配。”   死寂。   “我被按在泥里,睁眼看着那匹马离我越来越近,它真的好看,比我见过的所有的马都好看。”   霍延握紧拳头,“我……”   他清晰地记得,四年前皇帝过寿那段日子,他与藩王们没有任何交集。   他根本不记得庆王世子。   楼喻神色温润,目光平和:“你从我们身边策马而过,没有看我们。”   “我……我不知道。”霍延难堪地低下头。   他本可以救他的。   或许他当时看到了,却只当是一群纨绔在嬉戏玩闹,完全没放在心上。   可他本该注意到的!   冯二笔忽然爆哭出声,边哭边道:“殿下,奴、奴没能保护好你,您受苦了!”   堂堂藩王世子,被一群纨绔玩弄戏耍,被人按在泥地里不能动弹,这是何等奇耻大辱!   霍延终于想明白了,为何霍家失势后,素无交集的庆王世子会突然将他买回府狠命折磨。   楼喻轻轻一笑,拍拍霍延的肩。   “旧事已往,我今日跟你说这些,不是为了翻旧账,而是想说,当日那些捧着你的人,未必是真想捧着你;当日欺辱我的人,依旧会欺辱我。   “你我一旦入京,对你落井下石者有之,对我戏耍玩弄者亦不会少,你可明白?”   霍延目光坚定:“我明白。”   他不惧别人嘲笑辱骂,他只是忽然有些心疼眼前这人。   四年前,他不过十岁而已。   心中最后一丝芥蒂,早已潜入这无尽黑夜中,再也找寻不到。   他执着地问:“四年前,你也在经历着那一幕吗?”   楼喻愣了下,暗自失笑。   这人还坚定自己“一体双魂”的症状吗?   实在过于可爱。   楼喻笑着点头:“对,我看到了。”   不过是从“楼喻”的记忆中看到的。   正因为那次经历,“楼喻”的心性才会大变。   他一次又一次被噩梦纠缠。   霍延高高在上的孤傲,以及那匹神勇无双的骏马,都让他不断陷入自惭形秽的痛苦中。   他让郭棠帮忙购买良马是因执念,他买霍延入府折磨也是因为执念。   霍延眸中复杂难言,有些茫然,又有些无措。   “抱歉。”   “错的不是你,是那些人。”楼喻洒然笑道,“明日入城,你可做好准备了?”   霍延:“……”   他不能以护卫身份进城,只能以“男奴”身份陪在楼喻身边。   楼喻哈哈笑起来,调侃道:“放心,本世子不会让别人欺负你的。”   霍延:“……”   九月初六,巳时正,庆王世子车驾出现在风波亭外。   冯二笔偷偷掀帘往外看,忽地惊喜道:“殿下,郑义他们真的都不见了!”   “嗯,郑义识时务,不会跟杜家硬来,只能选择返程。”   楼喻整整衣袖,目光落在一旁沉默的霍延身上。   少年修长挺拔,着一身云白,因未及弱冠,墨发仅用丝带束于脑后,眉目俊美,气质凛冽,不愧是世家培养出来的郎君。   霍延略感不自在,试图转移注意力:“藩王入京,府兵只能停驻行馆附近,不得靠近皇城与宫城。”   “无碍,”楼喻神色淡定,“我会带二笔和你入住侯府,毕竟是侯府,闲杂人等不敢乱来。”   冯二笔撅起嘴,“殿下,侯府就算了吧。”   楼喻不由笑道:“怎么,你对咱王府的郡马有意见?”   “不是奴对他有意见,是他对咱王府有意见。”冯二笔实话实说。   楼喻笑容依旧,目光却泛冷:“管他如何,只要他不欺负姐姐就行。”   然暗部之前传来消息,他这位大姐夫倒是有些道貌岸然呢。   他必定要亲自去瞧瞧,倘若大姐受了欺负,他们侯府也别想好过!   藩王入京,依礼制,是要在行馆落脚的,但也可自行选择住所,只是随行府兵必须驻扎在行馆附近,不得擅动。   若有另择居所者,必须先至行馆核验身份后,才能离开行馆。   换句话说,楼喻就算要借住大姐夫家,也得先到行馆,签完字,核对身份无误,才能随意走动。   庆王世子车驾尚未入城,便有信使报至宁恩侯府。   楼荃立刻遣人备车,领一众仆从前往行馆迎接。   只是有人比她更快得到消息。   楼喻车驾尚未抵达行馆,就被人拦下。   这可是在大街上,旁边还有不少百姓围观呢。   蒋勇立刻上前:“谁人敢拦世子车驾!”   “你算什么东西!滚一边去!”少年轻蔑呵斥,眼睛盯着马车,“楼喻,你出来!”   楼喻:“……”   够嚣张啊,他喜欢!   他不怕麻烦,就怕无事可搞。京城的水已经很浑了,他再搅上一搅又如何?   楼喻立刻掀帘而出,一脸跋扈:“哪来的田舍奴,竟敢对本世子不敬!”   众人听他这话,本以为是个面目狰狞的嚣张世子。   却见少年眉目如画,身形颀长,端的是霞姿月韵,清贵难言。   楼喻扫视过去,拦路少年骑着高头大马,身边簇拥着另外几位世家公子,身后护院成群。   这哪是拦路?这分明是来打群架的!   少年气得面色涨红:“你敢骂我!”   “是你先骂本世子的护卫!”楼喻愤怒对吼。   蒋勇一脸感动,殿下为他出头的感觉真好!   可他也知轻重,他们刚入京,实在不宜多生事端,便偷偷看向冯二笔。   见冯二笔也是满脸愤愤,一副要干架的模样,不由闭起了嘴。   罢了,殿下这般神慧,何需他来提醒?   还是看戏吧!   “楼喻!”   拦路少年气急败坏,刷地一下甩出手中马鞭。   事情发展得太快,马鞭甩向楼喻面颊,好在楼喻反应迅速,鞭子从侧脸堪堪划过,差一点就会破相!   忍吗?势必不能忍!   他高呼一声:“敢打本世子!给我狠狠打回去!”   府兵唯楼喻马首是瞻,根本不用考虑拦路人能不能揍,反正胆敢欺负他们殿下的人,都该死!   府兵冲了,拦路护院能不冲吗?   双方立刻混战在一起,围观百姓纷纷四散逃开,躲回家中透着门缝往外看。   场面一度极其混乱。   霍延坐在车厢中,目光冷厉,右手微动。   拦路少年突觉手腕一痛,没能抓稳缰绳,正值马匹受惊,前蹄高高扬起,他一个不小心,直接滚落下马。   伴随一声清脆的骨裂声,少年的惨叫响彻京城上空。   楼喻眉头一挑,悠悠然回到马车里,用眼神询问霍延。   霍延摊开手,表示空空如也。   他可什么都没干。   楼喻想到了“近墨者黑”这四个字。   他是不是把人给带坏了?   街市如此混乱,负责巡防的武卫迅速赶到,试图让两方人马分开。   但谁都没给武卫们面子。   直到拦路少年断腿被人踩到,受到二次伤害,再次惨叫出声,才有人发现。   “二公子受伤了!二公子受伤了!别打了!别打了!”   护院们倒是听劝,可是府兵们不听劝啊。   殿下不叫停,他们就继续揍。   护院们欲哭无泪,只能一边挨揍一边去拯救二公子。   可惜府兵实在太凶,他们根本招架不住。   眼看二公子痛得晕过去,护院们终于忍不住,跑到楼喻车驾前求饶:“世子殿下,二公子受伤了,请您放过他吧!”   楼喻冷笑:“你们二公子失礼在先,本世子为何要放过他?”   护院放出杀手锏:“他是宁恩侯府的二公子啊!”   楼喻假装惊愕,掀帘而出,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哎呀!那可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识一家人啊!”   “世子殿下,快放过二公子吧!”   楼喻立刻高喊:“别打了!都是自家人!”   蒋勇等人立刻收手,回到马车旁边,一个个满脸煞气。   就在这时,一人骑马领兵而来,将众人团团围住。   那人相貌英俊,器宇轩昂,穿着武卫司的公服,本来面容严肃,却在看到地上的少年时,面色大变。   “怎么回事?!”   家仆找到主心骨,立刻叫屈:“大公子,二公子叫人打伤了!”   男人迅速下马,行至少年身边,急道:“速速送去医馆!”   家仆听令,手忙脚乱将断腿少年抬走了。   男人倏然看向楼喻,眼神冰冷。   许是愤怒冲昏了他的头脑,他竟忽视了楼喻的车驾规格,高声下令道:“来人,将伤人者全部押去衙门!”   楼喻惊叫一声:“大姐夫!你要送我去衙门?!”   男人陡然惊愣住,“你叫我什么?”   楼喻委屈看他:“难道你不是谢策?还是说,你连自己的妻弟都认不出来了?”   谢策:“……”   这都什么事儿啊! 第四十五章   整条街都凝固了。   谢策简直进退两难,他愣愣注视楼喻,半晌没有反应过来。   还是一名武卫突然低呼:“这是藩王车驾!谢将军,他叫你姐夫,难不成是庆王世子?”   谢策目色沉沉。   万万没想到,将自家弟弟打伤了的,会是他的小舅子!   庆王世子刚入京,便和侯府二公子当街发生冲突,这件事实在不好办。   谢策方才已经下令要将这群人押入衙门。   如今得知楼喻是庆王世子,若是众目睽睽之下将庆王世子押入衙门,岂不让人笑掉大牙?   但若是不押,不还是打自己的脸吗?   谢家的颜面和庆王世子的颜面,哪个更重要?   谢策权衡后,果断选择自家脸面。   他倒有几分急智,遂高声问道:“世子殿下,敢问您为何要当街行凶,还伤了谢茂的腿?”   好一出先下手为强!   楼喻怔愣当场,眼眶肉眼可见地变红,因为谢策无端指控,他伤心得差点掉下眼泪。   “大姐夫,我知你素来瞧不起我,可你也不能颠倒黑白呀。整条街的人都能为我作证,是二公子先派人拦路,还口出恶言侮辱于我。   “他上来就喝令我下车,也没有自报家门。我并不知他身份,只当他是京城纨绔。他既不敬我,我又何必对他客气?   “更何况,他是自己不小心落马受伤的,我的人根本没有碰他分毫。大姐夫,我真不是故意的,你若不信,大可去问问整条街的百姓,他们都看在眼里。”   他又指指那几个身形狼狈的世家公子,说:“大姐夫,你也可以问问他们,我真没有骗你。我知你担心二公子,可他摔断腿真的与我无关。”   谢策被堵得哑口无言。   方才乍见弟弟受伤痛苦,他一时激愤,冲动之下才要将楼喻抓捕归案。   未料竟搞得自己骑虎难下。   楼喻见状又道:“罢了,我也不想为难姐夫,不如姐夫将我们一同押入衙门吧。我相信姐夫一定会还我一个清白!”   谢策:“……”   面对众人的围观凝视,他只好肃容道:“但凡街市斗殴者,皆押入衙门接受审讯。世子殿下,得罪了。”   楼喻善解人意道:“无碍,我也不想给姐夫添麻烦,毕竟不能让姐夫背负包庇亲戚的污名。”   谢策:“……”   “姐夫放心,以后在京城,不管是谁欺负我,我都绝对骂不还口,打不还手,不会给姐夫添乱的。”   谢策深吸一口气,吩咐左右:“交待下去,若谢茂醒了,立刻押他入衙门审讯!”   他深深看着楼喻。   但见楼喻目光清澈无辜,眸中隐含几分歉意。   他暗自摇头,这位世子殿下,到底是真天真还是装单纯?   一行人驶向衙门。   这场面可真是稀奇。   藩王世子入京,第一件事不是去行馆报道,而是去府衙接受审讯。   也不知怎的,消息轰然炸开,传得街知巷闻,京城百姓全都议论纷纷。   “庆王和谢侯爷不是姻亲吗?世子跟谢二郎怎会当街斗殴?”   “谁说不是呢!所以这才稀奇啊!”   “世子久居庆州,根本不认识谢二郎,谢二郎上赶着拦路,又不自报家门,可不就碰上了嘛!”   “谢二郎为什么要拦路?他闲得没事儿干吗?”   “听说谢二郎还当街辱骂世子,世子气不过才跟他对上。”   “然后世子就把他腿打断了?”   “他腿根本不是世子打的,是马受惊,他自己摔下来跌断的!”   “啊?那世子确实无辜啊!”   “都是一家人呢,怎么就闹成这样?”   碰巧皇帝想起藩王入京一事,问及左右:“藩王及世子们可都入京安置了?”   太监总管:“回陛下,王爷世子们大多都已在行馆安置,只是……”   “只是什么?”   总管小心斟酌道:“只是宫外传来消息,说庆王世子与谢家二郎当街发生争执,谢家二郎断了腿,谢家大郎身为武卫司将军,便将世子带回了衙门。”   皇帝:“……”   他足足沉默好一会儿,才沉声问:“他们不是姻亲吗?怎会起如此争执?”   总管连忙跪地:“陛下息怒,许是世子与谢家二郎年少气盛……”   “闹成这般,他谢家是不要脸了?!”皇帝怒拍御案,“叫谢信滚来见朕!”   他再忌惮藩王,藩王也是他们楼家的人!   谢侯爷人在衙中坐,锅从天上来。   他受召前往承德殿,途中问黄门郎:“不知陛下因何事召我?”   黄门郎知他乃天子近臣,自然卖他面子,悄悄道:   “侯爷竟还不知,令郎与庆王世子当街斗殴,令郎不慎断了腿,世子尚在衙门接受审讯呢。”   谢信:“……”   他强行压住怒火,道:“敢问,断腿的是大郎还是二郎?”   黄门郎比了两根手指。   谢信眸底生怒,这个惹是生非的兔崽子!偏偏在这节骨眼上闹得满城风雨!   他谢过黄门郎,急步前往承德殿。   见到皇帝,俯身就是一拜,恭敬请安后,才装作一副毫不知情的模样。   “不知陛下有何吩咐?”   皇帝冷冷看着他,“谢信,你家二郎与庆王世子发生冲突,你家大郎又押世子入衙审问,当真是好得很。”   “陛下,竟有此事!”谢信惊愕不已,“是老臣教子无方,请陛下责罚!”   先讨巧卖乖再说。   见他态度端正,皇帝郁气散了些,沉声叮嘱:   “藩王入京,是为贵妃贺寿,不可多生事端。此事因谢二郎所起,但念及他年纪尚小,又摔断了腿,便罚他禁足一月,面壁思过。”   “多谢陛下开恩!”谢信又是一拜。   皇帝忽然叹道:“此事倒也是朕的疏忽。虽你两家联姻,但山高路远,联系甚少,以致世子与谢二郎见面不识,这才引起误会。”   “陛下所言极是!”谢信附和道,“世子与犬子皆年少气盛,难免会发生冲撞。老臣以为,不如让世子在京城多留一些时日,相处久了,自然和睦。”   皇帝哈哈笑了:“爱卿说得好,就该多多相处。都是一家人,何必闹到衙门去?你速速回去,将世子接入侯府好生照顾。”   “老臣遵命!”   行馆外,楼荃正带人等候,忽有仆妇来禀:“夫人,您别在行馆等了,世子殿下被押去衙门了!”   楼荃眉心一紧:“到底怎么回事!”   她一边听仆妇讲,一边示意仆妇上车。抵达衙门之前,她已听明缘由。   “夫人,二公子腿断了,这事恐怕难以善了。”   仆妇哭噎着道,“虽然不是殿下所伤,可难保侯爷他们不会怨恨世子,再迁怒夫人您。”   夫人在侯府的日子本就艰难,眼下又出了这事,以后还不知道会如何。   楼荃平静道:“谢茂鞭子差点抽上阿弟的脸,难道还要阿弟忍着?摔下马是他自己不小心,与阿弟何干?”   说到底,不过是因谢家教子不严。   祸是谢茂闯出来的,他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怪得了谁?   仆妇道:“虽如此,但大公子都将世子押入衙门了,可见确实迁怒世子。日后夫人又如何自处?”   楼荃眸中隐怒:“他兄弟二人合伙欺负阿弟,不过是仗着陛下……罢了,他们从未将我看作谢家妇,我又何必在意他们如何待我。”   仆妇绝望道:“夫人……”   “不必再说,此事错不在阿弟。谢茂当街对世子不敬,率先动手,摔断腿乃咎由自取;谢策包庇亲弟,不顾青红皂白将阿弟押入衙门,是为愚不可及。”   仆妇:“……”   楼荃冷声道:“此事就算闹到陛下面前,也是谢家之过。”   马车行至衙门外。   谢家大郎亲押小舅子入衙,此事太过新奇,衙门外被围观百姓挤得水泄不通。   仆役们拼了命才给楼荃开出一条道来。   二百府兵和谢府护院全都聚在衙门内,一眼看过去,黑压压的一片,根本看不清公堂情形。   楼荃无奈,只好在衙门外安静等待。   她有四年没见过阿弟了,不知道阿弟如今长成什么模样。   眉眼不由流露出几分温柔。   衙门公堂上,楼喻与几个世家公子对峙。   这些公子与谢茂交好,自然帮着谢茂讲话,纷纷厉声指控楼喻。   “是他先让那些莽夫出手的!”   “对!就是他先出手的!”   “谢二郎不过是上前打声招呼,谁知道他突然发疯,让人殴打我等!”   楼喻竹扇在手,一把挥过去,在几人脸上留下重重的红印!   众人:太嚣张了吧!   楼喻打完人还气愤难当:“大姐夫,我是怕你为难才跟你来衙门的,他们是何身份,竟敢对我如此不敬!”   谢策头疼欲裂:“……在衙门,不要这般叫我。”   武卫司专门负责京城治安,经常巡街抓人,抓到人后就送到京兆府审问定罪。   听起来似乎只是衙差一般的存在,可实际并不是。   连京兆府尹都要给武卫司面子。   谢策作为武卫司的将军,有他在场,京兆府尹都不敢随便说话。   一个是武卫将军,侯府嫡长;一个是藩王世子,皇亲国戚。   他谁都得罪不起。   楼喻似乎很听亲姐夫的话,乖乖点头:“谢将军,我相信谢二郎拦路,一定不是他的本愿,他肯定是被这几个杂碎蛊惑的!”   杂碎们气得哇哇叫:“你叫谁杂碎呢!”   楼喻嚣张至极,理都不理,径直道:“谢将军,你想想看,咱们两家是什么关系?你可是我亲姐夫!谢二郎没有理由当街对我撒泼,其中定有误会!”   众人:好像确实有几分道理啊!   谢家跟庆王府又没仇,谢二郎干什么非要去拦路,还挥鞭攻击世子呢?他图什么呀!   就连谢策都不由自主地陷入思考。   楼喻声音清亮,衙门外的百姓全都听得清清楚楚,纷纷表示赞同。   楼荃微微一笑,阿弟没被欺负就好。   “谢将军,要是二郎醒了,不妨让他一起来对峙,我相信他绝对没有害我之心,一切都是这几个杂碎怂恿的!”   楼喻一脸笃定,期待地瞅着谢策。   谢策虽心疼自家弟弟,却只能吩咐左右:“去看看谢茂有没有醒。”   片刻后,武卫归来禀报:“将军,谢二郎醒了,只是大夫说,右腿骨折,不宜挪动。”   谢策没来得及开口,楼喻就道:“二郎太惨了,真是太惨了,若是好生与我打招呼,我又何至于误会他,从而……唉!”   他眸光诚挚无比:“谢将军,虽然我没有错,但我愿意补偿二郎全部诊金,我也可以在牢中待上一段日子,与二郎同甘共苦。”   众人:“……”   庆王世子虽然看起来挺嚣张跋扈,但对自家人是真的不错!   谢策简直进退维谷。   他目色幽沉,牢牢锁定楼喻俊秀如玉的脸。   少年世子神情中竟看不出丝毫虚伪,诚挚得叫人心惊。   他既可以嚣张跋扈,也可以大度退让,实在是矛盾。   谢策压根分不清,楼喻到底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他甚至对谢茂都生了几分迁怒——   到底为何当街挑衅楼喻!   就在这时,谢侯爷亲自前来救场。   他的车驾一到,百姓慑于侯府威严,自发退出一条路。   楼荃没法继续看热闹,上前请安:“父亲。”   谢信慈眉善目:“你也是来迎接世子殿下入府的?不错不错。”   围观百姓:???   不是来府衙施压的?而是来迎世子入府的?   楼荃笑容娴静:“儿媳确实是来接世子入府的,不过阿弟眼下被押在衙门,恐怕还得再等一等。”   “大郎怎么这般不懂事,”谢信呵呵一笑,“让他去接世子,却为了公务把世子扔在衙门,你看这孩子,怎么做事的!”   围观人等:“……”   原来谢大郎是为了迎接世子,但又遇上公务要处理,不得不将世子带到衙门来的吗?   啊呸!当他们眼瞎啊!   谢信哪还顾得上脸面,赶紧将世子接到府中才是正经。   他大步迈入衙门,一眼就见到挺拔而立的少年世子。   立刻拱手道:“下官见过世子殿下。”   庆王是王爵,谢信是侯爵,虽楼喻只是世子,尚未袭爵,谢信还是做足了表面功夫。   楼喻猜出谢信身份,却假装不识:“你是?”   正巧楼荃行来,双眸微红道:“阿弟,这是宁恩侯。”   她的阿弟长大了,比小时候还要俊俏!   楼荃激动瞅着楼喻。   楼喻却比她还要激动。   天哪!这是大姐!这就是大姐啊!   他猛地上前几步,捉住楼荃手腕,鼻腔发酸,喉咙发紧:“阿姐!”   继庆王和庆王妃后,他觉得自己又找到了一个亲人。   一模一样的眉眼,让他一下子就想起现代那个外秀内刚的大姐。   姐弟二人执手相看泪眼,完全忽视周围一众人等。   想到暗部获得的情报,楼喻更加气闷。他这般蕙质兰心的大姐,竟被侯府那样苛待!   “阿姐,你在京城过得如何?爹娘都很想你。”   楼喻说得情深意切,搞得其他人都不忍心打扰他。   谢信被晾在一边,实在有些难堪。   楼荃本以为四年未见,阿弟或许已经忘了她,没想到今日一见,阿弟竟同她这般亲切。   她不由双眸噙泪,回道:“我很好,爹娘好不好?你好不好?”   楼喻委委屈屈:“我们都很好,只是想到阿姐在京城孑然一身,很是担心。”   谢信和谢策:“……”   什么孑然一身?他们不是人吗!   楼荃本性刚强,但再刚强的人,面对亲人的关怀时,还是会忍不住落泪。   她泪珠滚下,慌忙抬手去擦。   却见楼喻掏出一方巾帕,温柔又仔细地替她擦起眼泪,一边擦一边哄道:“阿姐别哭,哭着我心疼。”   说着转首问:“谢将军,我姐哭了,你不来安慰安慰?”   谢策眉心一抽,绷着一张脸上前,生硬劝道:“大家都看着,你别哭了。”   谢信也道:“你们姐弟二人情深义重,不如先行回府,再诉衷肠。”   “这不行。”楼喻拒绝。   “为何?”谢信忙道,“殿下莫怪,此事皆是误会,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咱们回府再叙如何?”   楼喻奇怪看他一眼,仿佛在看傻子。   “我是说,我现在还不能去侯府,行馆勘验还等着我呢。”   “哦,对对对,那就先去行馆再回府。”   楼喻见到大姐,也懒得耍人玩儿了,遂颔首同意。   他直接将楼荃拉到王府马车上。   霍延已自行避至另外一辆车。   马车内只有楼喻和楼荃两人。   “阿姐,这么些年,你每次写信都只是只言片语,其他事情从来不说,可是有什么难处?”楼喻目露担忧。   当年若非皇帝做媒,庆王也不会将女儿嫁到宁恩侯府。   楼荃不想让他担心,只笑道:“没什么难处,阿弟,你旅途劳顿,等回了侯府,我让厨房给你准备云片糕,这可是你最爱吃的。”   楼喻想说他已经不爱吃云片糕了,可触及楼荃期待热切的眼神,话到嘴边,怎么也说不出口。   这四年,楼荃一人在京城,举目无亲(皇帝不算),又不得夫家尊重,一定过得很苦吧?   眼前女子不过二十岁,眉眼间却难掩沧桑。方才握住她手腕时,只觉手腕极为细瘦。   楼喻敛去眼底心疼,笑着道:“阿姐对我最好了!”   至行馆后,府兵留驻行馆附近,楼喻只带冯二笔、霍延二人前往侯府。   楼荃四年前嫁入京城,自然是见过霍延的,不由惊讶道:“阿弟,他怎会……”   “阿姐,别管他一个罪奴了,我又累又饿,什么时候能到侯府啊?”楼喻岔开话题。   楼荃不由打量霍延。   少年垂首敛眉,死寂沉沉地缀在身后。   曾经的京城贵公子,如今却沦为命贱的罪奴,实在可惜。   车驾行至侯府正门。   宁恩侯夫人携一干家眷、仆役于门外等候迎接。   不管心里怎么想,礼数得到位。   楼喻也不失礼数地一一打招呼,随后道:“先前二郎不慎摔断了腿,不知现下如何了?我能否前去探望?”   众人:“……”   您可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啊!   侯夫人面容有一瞬间的扭曲,她咬紧牙关,面上却还带着笑。   “劳殿下关心,二郎已经服药睡下了,大夫说暂时不宜探望。”   楼喻“哦”了一声,随即挽着楼荃的手臂,“阿姐,那咱们去用膳吧!”   谢信轻咳一声:“殿下若不嫌弃,不如同桌共饮?”   这是邀请他一起吃饭?   楼喻点头,“也好,不过我得先换一身衣裳,阿姐,快带我去卧房。”   侯府特意为楼喻备了一处院子。   院子别致清幽,居住环境不错,就是离主院有一点近,估计是为了方便监视。   他带着霍延和冯二笔踏入房间,假借换衣工夫,低语吩咐二人几句。   最后感慨一句:“谢茂可惜了。”   霍延:“……”   若非来京之前,他们早已商定计划,他或许真的以为今日一切皆为意外。   可谁又能知,谢茂的愚蠢行径,不过是楼喻布的一场局。   谢茂性格鲁莽冲动,只需派人在他耳边煽风点火,他轻易就会上当。   他本就瞧不起庆王,更加不愿楼喻入住侯府,便在暗线的推波助澜下,做下一个决定。   他要趁楼喻入京之时,众目睽睽下给楼喻一个下马威。   反正楼喻是个怂包,他就是要将这个怂包狠狠踩进泥地里,让他不敢踏入侯府大门!   侯府可不是谁都能进的!   这是谢茂偷偷做的决定,侯府上下其他人都不知道。   要是知道,也不可能放他出府。   谢茂都送上门了,楼喻当然不会跟他客气。   楼喻便将计就计,陪他上演一出自食恶果的好戏。   入京之前,楼喻同他们商议对策时,霍延便觉他心思缜密,而今亲眼见证谢茂如何入局,心中油然而生几分叹服。   这般算无遗策的本事,着实叫人心惊。   他眸色意味深长,恰被楼喻瞧见。   楼喻眉眼弯弯:“怎么这么看着我?有哪里不对吗?”   霍延失笑:“没有不对,我也只是觉得谢茂可惜而已。”   他并非善男信女,不会认为谢茂无辜,更不会觉得楼喻过于工于心计。   宁恩侯府本就是保皇一派,或许霍家覆灭一事,宁恩侯府也是其中引火的一把柴。   再加上他们对楼喻本就不安好心,楼喻不过提前预警,打破他们的虚假面具而已。   楼喻微微一笑:“咱们应该要在京城待上一段日子,为免闹得太僵,不如明日咱们买些补品过去探望探望?”   霍延眸中含笑:“好。”   冯二笔:“……”   这真的不会闹得更僵吗!   换完衣服,楼喻便前往膳堂。   到膳堂时,宁恩侯一家皆已就座等候,除了摔断腿的谢茂。   楼喻虽是世子,但也是晚辈,便坐在谢侯爷下首。   谢信乐呵呵地吩咐人上酒,问道:“殿下已有十四了罢?可能饮酒?”   “这不行,”楼喻断然拒绝,“父王交待过,等我十八岁后才能饮酒。”   谢信:“……”   当他不知道庆王十三岁就喝酒了吗!   他勉强压下火气,正要开口,却听楼喻道:“阿姐,你不是最爱吃蘑菇炖鸡了吗?怎么不吃?”   不等楼荃回话,他又道:“哦,我知道了,是离得太远,你够不着。”   他说着,便起身为楼荃夹了好几块肥嫩的鸡肉,边夹边叮嘱:   “阿姐,几年不见,你都这般瘦了,侯府虽比不得王府,可也不差呀!难不成还能少了你吃的?”   谢信几人:“……”   楼荃抿唇笑了笑,眼眶微红。   阿弟真的长大了,会照顾人了。   楼喻又对谢策道:“大姐夫,我知道你公务繁忙,可你也得多多看顾阿姐呀。你看你,这般高大威猛,还不是阿姐照顾得好。”   侯夫人:“……”   这难道不是她养大的儿子吗!跟楼荃有什么关系!   谢策板着脸道:“你姐吃不胖。”   “没有呀,我记得阿姐还在闺中时,比现在富态多了。”   楼喻忧愁地叹口气,“阿姐,你清减了这么多,我回庆州后,如何同父王母妃交待?”   谢信:那你恐怕回不去了!   楼荃微微一笑:“阿弟,我很好,你别太担心,也别叫父王母妃担心。”   “我知道了。”楼喻应了一声,开始低头扒饭。   谢家三人被晾在一边,尴尬得啥也说不出来。   膳堂突然安静下来,气氛一时有些沉凝。   忽然,楼喻将碗筷一放,当着谢家人的面,沉叹一声:“侯爷,多谢款待。”   谢信心惊肉跳,这又要闹什么幺蛾子?!   “殿下可是对饭食不满意?若是不满意,我再吩咐厨房为殿下专门做菜。”   要不是为了脸面,侯夫人大概会当场翻白眼。   嫌弃这嫌弃那,等皇上削藩后,看你还有什么好嫌弃的!   楼喻捂脸道:“没有不满意。只是……一想到阿姐这四年的辛苦,我就有些难过罢了。”   谢家三人:“……”   反正就是在说他们侯府对楼荃不好呗!   楼荃虽欣慰阿弟关心她,却也明白轻重,遂温柔道:“阿弟,我真的很好,你不用担心。”   “你若真的好,何故大姐夫连庶子都有了?”楼喻眼眶微红,“我方才换衣服时,不小心听见府上杂役说的,莫非我听错了?”   谢策面露难堪。   谁也不愿意被人指控院中私事。   侯夫人适时开口:“殿下有所不知,你姐姐身子弱,怎么补都长不胖,大夫说她身子虚,诞子艰难。你姐夫乃侯府嫡长,自要承担延续香火的重任。”   楼喻可没有绅士风度:“若我没记错,夫人亦是婚后五年才生的姐夫罢?难道侯爷不是嫡长,不需要延续香火?”   侯夫人面色瞬白,气得牙关紧咬。   这小兔崽子怎这般不知羞!庆王妃是怎么教导的!竟妄议长辈房中之事!未免管得太宽!   谢信和谢策脸上都挂不住。   楼喻暗自冷笑,就凭谢家对阿姐做的事,他就不可能对他们和颜悦色。   反正他只是个纨绔,说些不讲究的话谁又能奈他何?   他敢不在乎名声,但谢家敢将他的话传出去吗?   楼荃在桌下扯扯楼喻衣襟,示意他莫要闹得太僵。   楼喻气呼呼地起身,满脸愠怒:“若非我不小心听杂役说话,根本不知道姐夫你竟然宠妾灭妻!”   未等谢家人开口,他直接拽着楼荃离开膳堂。   他走后,侯夫人才反应过来,气急败坏,一掌拍在桌案上,“竖子无礼!竖子无礼!”   谢信自然也气,却只是交待谢策道:“寿宴前,好生照顾便是,别再惹事生非。”   谢策应下。   另一头,楼喻带着楼荃进了屋子,气鼓鼓地坐下。   楼荃忍不住笑,伸手去捏他脸,被楼喻敏捷躲过。   “阿弟还跟儿时一般可爱。”   “姐,”楼喻皱着眉,“你跟我说实话,你在谢家到底如何?”   楼荃望着他,沉默下来。   适时,霍延敲门而入,至楼喻面前,低声道:“院外并无耳目。”   楼荃有些惊讶,看看楼喻,又瞅瞅霍延,似乎发现什么,不由掩唇而笑。   她就说嘛,阿弟还是那般善良,不像是会苛待旁人的。   楼喻向霍延点点头,“好,辛苦了。我想同阿姐说些体己话。”   霍延离开房间,守在院子里。   房间内,楼喻收敛面上愤怒,目光沉沉道:“阿姐,你不用担心隔墙有耳,有什么话尽管说。”   楼荃怔然,从前那个只到她胸口的弟弟,已经想着要保护她了。   她目光渐渐凌厉:“阿弟,虽谢家人瞒着我,可我也瞧出几分不对,此次贺寿,可能于你不利。”   楼喻失笑,这就是他的大姐,第一句依旧是担心他的安危。   “阿姐不必忧心,接到圣谕那一刻,我就已经知晓,京城一行必定不会安顺。”   楼荃攥紧双手,目露忧色:“阿弟切莫大意。”   “阿姐,别说我了,先说说你自己,你是如何想的?”   楼喻直白道:“你还想跟谢策继续过下去吗?”   这样的渣男,不要也罢!   楼荃秀目微弯,道:“我的事先不用操心,你的事才是重中之重。”   反正她的人生已经这般,还不如先想想如何替阿弟解难。   楼喻暗叹一声。   封建礼教害人不浅,若是在现代,阿姐早就一巴掌将渣男扇出老远了,根本没必要在深宅大院里慢慢消耗青春。   他垂眸想了想,转了话题,道:“阿姐,今日谢茂摔断腿,虽非我之过,但我心中过意不去,想要补偿一二。我对京城不熟,不如明日你陪我出府去买些补品罢。”   楼荃自然应了。   姐弟二人又说了番话,才分别歇下。   翌日一早,楼喻梳洗完,便有侯府奴仆捧食而来。   楼喻忍不住想笑,看来昨天谢家三口被气得够呛,根本不愿再与他同桌共食了。   真是可惜,他还有好多话想说呢。   奴仆摆食离开后,楼喻招呼霍延和冯二笔一起坐下吃饭。   “过会儿随我出门买补品,吃得饱一点。”楼喻交待两人。   霍延闷头吃着,冯二笔问:“为什么要吃饱点?”   楼喻敲他脑袋,“快点吃,哪那么多为什么。”   食毕,楼荃便携仆妇前来。   一行人浩浩荡荡去逛街市。   说是为谢茂买补品,可楼喻根本就没去药材铺,反而带着楼荃来到京城最大的银楼。   “阿姐,你尽管挑,若有瞧中的,我都送你!”   身边仆妇闻言,不由拍马屁:“殿下待夫人可真好,实在叫老奴感动。”   楼荃眉眼皆堆笑意,显然高兴得很,但还是说道:“阿弟心意我领了,不用如此破费,银钱你留着自己用。”   楼喻向来说到做到,也不问楼荃意见了,直接挑了一支白玉流云簪,亲手给楼荃戴上,满意道:“白玉无瑕,与阿姐甚为相配。”   店中尚有其余顾客,见状不由极为羡慕。   那可是白玉流云簪!   伙计立刻满脸堆笑:“公子,盛惠二百两。”   虽说二百两对京城富贵人家不算什么,但光是这份心意就难得。   无数欣羡的目光落在楼荃身上,楼荃也不扭捏了,落落大方地任由人打量。   这可是阿弟送她的礼物!   试问哪位小娘子不爱美呢?楼荃自然不能免俗。   一旁的仆妇夸张地拭泪:“世子殿下与夫人可真是姐弟情深啊!”   有认出楼荃的人不由惊呼:“竟宁恩侯世子夫人!那位小公子是谁?”   “是庆王世子,谢夫人的亲弟弟呢!”   “世子对姐姐可真好!”   “那又有什么用?女人最重要的还是嫁个好夫君,若无夫君疼爱,弟弟对她再好又有什么意思?”   周围看客声音不小,也不顾忌楼荃能不能听见,反正难受的又不是他们。   楼荃内心再坚强,众目睽睽之下,也不由捏紧手帕。   “阿姐,这个珊瑚耳坠很配你!”   “阿姐,这个玉镯很衬你!”   “阿姐,这个珠钗太适合你了!”   “阿姐……”   围观人等:“……”   世子果真财大气粗啊!   楼荃见他高兴,便没拦他。   最后首饰林林总总加起来,共一千三百两!   周围人一片哗然。   银楼的掌柜都亲自过来,给楼喻提供最好的服务。   可临了付账时,楼喻却掏出纸笔。   掌柜傻眼了。   “世子殿下,您这是何意?”   楼喻理所当然道:“我从庆州到京城,总不能随身带几千两吧?”   掌柜嘴角抽抽,没钱你挑那么多东西干什么!   他呵呵道:“本店不接受赊账。”   楼喻瞪他一眼,“我何时说要赊账了?”   他回头吩咐仆妇:“你去侯府禀报一声,就说我心疼阿姐,带她来银楼买些像样的首饰,只是银子没带够,让侯府先借些银子过来。”   仆妇:“……”   她哪敢说啊?!   楼喻见状,只好高声道:“若有好心人替我去侯府递个话,本世子愿付十两银子!”   跑个腿就有十两?!   有不惧侯府威严的人心动了。   虽说十两在京城不算什么,但毕竟是意外之喜,谁还会嫌弃银子少?   便有好事公子吩咐仆役去传话。   楼荃明白楼喻要做什么了,差点笑出来。   肯定是阿弟见她首饰素净,心中不忿,故意向侯府施压呢。   说是借用侯府银两,但侯府怎么可能真的写借据?   她毕竟是侯府长媳,若是买首饰都要娘家弟弟花钱,别人会如何看待侯府?侯府的脸面往哪搁?   虽说同侯府相交的世家,大多知晓谢家不待见楼荃,可毕竟只是私下里嘀咕几句,谁也不会真的摆在明面上议论侯府。   但现在,楼喻这么一闹,侯府势必成为京城的谈资。   果然,侯夫人得知消息,差点气晕过去。   回神后,一边念叨着“竖子”,一边吩咐账房立刻挪出银子,带人搬去银楼。   她亲自现身银楼,面上挤出笑容,眼角的鱼尾纹更深几分。   “殿下客气了,你姐姐如今乃侯府长媳,合该由侯府来付账,殿下不必破费。”   本以为楼喻还要客套几句,怎料楼喻相当洒脱:“夫人说得是,见夫人待阿姐如此慈善,本世子便放心了。”   众人:“……”   世子高明啊!   闹剧之后,侯夫人借口让楼荃一同回府,楼荃不好在外忤逆她,只好与楼喻分别。   楼喻便带着霍延和冯二笔一同闲逛街市。   “殿下,您这般,就不怕侯府日后恶待郡主?”   冯二笔担忧楼荃的处境。   楼喻慢悠悠道:“难不成侯府善待过阿姐?我怎么没看出来?”   冯二笔:“奴是说,等咱们离京后,郡主孑然无依,侯府若是将气出在郡主身上,咱们也看顾不到。”   “那就让他们再也出不了气。”楼喻冷冷道。   三人经过街边茶楼时,突然一只茶碗从二楼抛下,眼看就要砸上楼喻的脑袋。   霍延双目如电,伸手迅疾,直接将茶盏扣在掌中,并反手扔回二楼!   “哎呦!”   二楼传来一声痛呼,连带着几声辱骂。   楼喻扇柄轻拍掌心,抬首望去。   几个年轻公子,身着锦衣,趴在栏杆处,正居高临下俯视楼喻三人。   “世子殿下,几年不见,您倒是长高了不少。”   “殿下可还记得咱们?”   “许是贵人多忘事,早就不记得咱们了。”   “怎么可能不记得?这不还记得霍二公子吗?要不怎么会带在身边?”   “呀!原来是霍二公子,我差点没看出来!”   几人叽叽喳喳讽刺没完,楼喻正要要开口,不远处又传来一声惊呼:“郁先生?!”   楼喻转首望去。   少年身形微胖,正瞪大眼睛瞅着他。   他身边还站着一位公子,满脸不耐烦。   是楼蔚和杜谨。   楼喻旋即一笑:“又见面了。”   楼蔚跑过来,不解问:“你不是去紫云观了吗?”   “当初不过是为了脱身,”楼喻开始忽悠,“‘郁先生’只是我的化名,我本姓楼,从庆州而来。”   楼蔚愣了好一会儿:“……你也是被匪徒所劫?”   他倒是自动为楼喻补足逻辑。   楼喻笑道:“确实,紫云观一说,只是我骗那群匪徒罢了。当日我自顾不暇,未能助你脱身,实在惭愧。”   “不不不,”楼蔚连忙摆手,“路上你已经帮我和阿大很多了!”   楼喻俊眉微挑,“说起阿大,怎不见他?”   楼蔚立刻红了眼眶:“他、他不幸被匪徒所伤,正在休养。”   是他无能。   楼喻暗自唏嘘,看来杜家和郑义还是发生了一些冲突,否则阿大不会受伤。   他正要安慰楼蔚,一旁杜谨不耐烦道:“怎么聊个没完了?他又是谁?”   楼喻:“……”   这人是猪脑子,还是阴阳大师?   茶楼几人不禁大笑:“杜三郎,你怎能对庆王世子不敬?”   杜谨:“……”   他仔细打量楼喻,目光轻蔑。   “不过如此。” 第四十六章   杜谨的话实在无礼,像楼喻这种“纨绔世子”是不可能忍的。   他笑眯眯地对楼蔚道:“阿蔚,你身边怎么有人翘着腿撒尿?”   楼蔚一脸茫然,环视周围:“没有啊。”   反而是茶楼上传来一声噗笑。   霍延也忍不住弯起唇角。   杜谨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简直怒火中烧,气急败坏道:“你敢骂我!”   “二笔,我方才骂人了?”楼喻摇着扇子,一脸无辜。   冯二笔装傻充愣:“没有啊,殿下素来雍容闲雅,怎会骂人?”   楼蔚也道:“表哥,你是不是听错了?”   “粗鄙竖子!”杜谨是个暴脾气,说着就挥拳冲上来。   霍延伸臂挡住他。   杜谨双目通红,恶狠狠地瞪着楼喻,直接叱骂霍延:“你这贱奴给我滚开!”   霍延倒是不在意,楼喻却陡然沉了脸色。   他突然收扇上前,手腕一转,扇骨在杜谨脸上落下“啪啪”两声,响亮又清脆,震慑整条街。   街市仿佛被按下定格键。   杜谨震怒当场,半晌没反应过来。   他怎么能!他怎么敢!   不过一个毫无实权的藩王世子,竟敢打自己两个耳光!   街市众人则腹诽:世子昨日在衙门扇了几个世家公子,今日又当街扇了杜家三郎,这是要将京城大户都得罪个遍啊!   楼蔚都惊呆了,用一种诡异又崇拜的眼神盯着楼喻。   脸上火辣辣地疼,杜谨已经失去了理智。   他拼命踢踹厮打,却怎么也攻不破霍延的防线,根本碰不到楼喻。   极度愤怒之下,他朝身后护院大吼一声:“给我打!”   杜家护院素来也是狗眼看人低的,得令后迅速蜂拥而上,誓要将楼喻三人打得跪地求饶、屁滚尿流。   茶楼上,几个公子哥喝茶看戏。   其中一个人捂着额头,愤愤道:“就该揍他们!”   另一个优哉游哉,瞥他一眼:“若非你先掷杯捉弄人,又怎会被人反击?霍延的武艺你不清楚?还敢在他面前耍这些小把戏?”   “他再厉害,如今不也只能屈居那个草包世子之下?”   “草包吗?”少年又忍不住噗笑,“我倒不觉得。”   眼见楼下场面混乱,群殴事件一触即发,被砸少年忍不住道:“这楼喻也是奇了怪了,入京两天,就闹出这么多幺蛾子,他真的不怕得罪侯府和杜家?就这你还说他不是草包?”   其余几人纷纷附和。   少年轻笑:“你们且瞧着。”   楼上人看戏,街上人看热闹,整条街都沸腾起来。   杜家护院各个孔武有力,就算霍延再厉害,也双拳难敌四手。   楼喻扇子一握,低声喝道:“跑!”   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而且他也不是盲目逃跑,他的目标终点是藩王行馆。   杜谨人都要气炸了,怎么可能在意楼喻逃跑路径?   他死死盯着楼喻滑入泥鳅的背影,双腿仿佛灌满无穷无尽的力量。   他誓要捉住楼喻,以报耳光之仇!   被丢下的楼蔚:“……”   他站在原地,眼看众人消失在街角,想到楼喻三人势单力孤,便赶紧往杜府跑去。   杜家再怎么嚣张,也不会任由杜三郎成为京城新一轮笑柄。   哦,上一个就是侯府谢二郎。   楼喻自穿越来,每日勤练不辍,身体素质非常棒,跑得脸不红气不喘。   冯二笔奴随主人,平素跟着楼喻一起练,早已不是昔日小胖。   他们两个都健步如飞,更别提霍延了。   三人在前面跑,杜谨带着护院在后面追,途径之地,皆鸡犬不宁、人仰马翻,场面渐渐失控。   武卫司接到消息出马时,楼喻三人已经跑到行馆门口。   冯二笔得楼喻嘱咐,凄厉大呼一声:“有人要杀世子啦!有人要杀世子啦!”   其余藩王及世子们,正在行馆百无聊赖,听闻这一声,连忙蜂拥而出,见楼喻三人身后喊杀震天,不由心中俱悚。   光天化日之下,竟敢对藩王世子行凶,到底还有没有王法啦!   身为藩王抑或世子,皆义愤填膺,感同身受。   他们藩王就这么不受待见吗?是个人都能喊打喊杀?   简直太过分了!   这一刻,不管众藩王之间有无龃龉,大家都统一战线,共同反抗这不公世道!   一个膀大腰圆的藩王站出来,站到楼喻身边,凛然面对杜家护院,怒吼一声:“尔等何人?竟敢对世子不敬!”   楼喻火上浇油:“叔啊,他们可是杜家人,领头的是杜家三郎,他爹可是朝廷二品大员,咱们还是尽量不要跟他们起冲突!”   “什么二品大员!”耿直藩王冷哼一声,“我还是陛下亲兄弟呢!”   杜家人冲到行馆,护院们不由有些退缩。   这儿是行馆,对面站着这么多藩王,总不能真的冲上去吧?   为三公子报仇,反击庆王世子可以有,但跟一群藩王对上,不可以有。   见护院迟疑不动,杜谨简直怒不可遏,他根本咽不下这口气!   “都是死人吗!给我上!”杜谨怒吼道,“楼喻!你躲在后面算什么本事!你敢骂我怎么不敢出来!”   楼喻探出脑袋,极为无辜:“杜三郎,我真的没有骂你!你倒是说说,我骂你什么了?”   “你骂我是狗!”杜谨气得失去理智。   楼喻惊愣:“我有说‘杜三郎是狗’吗?!”   有好事者一直尾随看热闹,闻言在人群中好笑道:“没说!”   “你听听,”楼喻摇首叹息,“我没骂你,你却骂我竖子,又骂我的人是贱奴,杜三郎,你一介白身,我乃庆王世子,你扪心自问,我该不该打你!”   杜三郎脱口而出:“藩王世子算个什么东西!等圣上削藩,看你还怎么——”   说到这他反应过来,可就算立刻闭嘴也来不及了。   周围一片死寂,偶或听到几声压抑不住的粗喘。   杜谨脑子里嗡嗡嗡响个不停。   他刚说了什么?他到底说了什么!   护院们也都瑟瑟发抖,慌乱无措。   就算是底层仆役,也知道这种话不能乱说啊!   楼喻敛眉隐藏笑意。   他本来只是想挑起藩王的不满,让藩王团结起来闹事而已,万万没想到,这位杜三郎竟给自己送了这样一份大礼。   简直是意外之喜!   他低声问身边的耿直藩王:“叔啊,杜大人是朝廷要员,是不是知道圣上要……”   藩王终于回过神来,高吼一声:“你说圣上要削藩?!”   杜谨哪敢承认,吓得连方才的屈辱都忘了,慌忙摇头:“我没有说!你们听错了!”   围观众人:嗐,他们耳朵都没聋呢,这下杜三郎闯祸了吧!   杜谨性格暴躁,在京城的风评并不算好,且杜家乃天子眼前红人,权势滔天,自然会有眼红者。   “杜三郎!你分明说了圣上要削藩,所以才有恃无恐,对不对呀!”   杜尚书刚带人赶来,就听到这么一句,差点七窍流血。   他怒吼一声:“孽子!”   围观人等纷纷避开一条道。   杜谨面色发白,双股战战,眼睁睁看着他爹怒红双目来到他面前。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响彻行馆上空。   “天子脚下,岂容你在这胡言乱语,我看你是得了失心疯了!”   杜尚书吩咐左右:“来人!将这个得了疯病的逆子押回府中,请名医诊治!”   众藩王:“……”   好一招假痴不癫!   杜家想装疯卖傻,也得他们同意才是!   耿直藩王高声呼吁:“诸位!杜家竖子对我等如此狂吠,本王实在咽不下这口气!不如咱们一起进宫面圣,问问陛下,这天子脚下到底还有没有王法!缘何一个小小白丁都能对我等大放厥词,喊打喊杀!”   杜尚书两眼一黑,陛下会杀了他的!   他连忙又啪啪掌掴杜谨数下,道:“诸位王爷误会了,下官这逆子从小就疯癫痴傻,他的话当不得真,诸位王爷千万别放在心上,下官将他带回府上后,立刻前来请罪!”   杜谨的脸已经高高肿起,变成一个通红的猪头。   他却压根不敢反抗,低着头一句不吭。   祸从口出,他是真正明白这四个字的意思了。   一切都怪楼喻!   等圣上真正削藩后,他定要将楼喻碎尸万段!   藩王们也知现下入宫没什么用,但一时拉不下脸面。   楼喻又偷偷对耿直藩王道:“明日寿宴,或可向陛下禀明此事。”   他声音小,杜家那边没人能听见,但身边几个藩王倒是听得清清楚楚。   耿直藩王耳朵一动,遂粗声粗气道:“杜尚书,令郎既然患有痴傻之症,就别放出府祸害他人!今日之事便罢,哼!”   杜尚书心头稍定,忙带着杜谨及一众护院回府。   京城众官员并非铁板一块,杜家三郎口无遮拦,立刻引起其他世家的注意。   便有人往宫中递了消息。   皇帝:“……”   他狠狠揉捏眉心,胸膛起伏不定,下一刻,拳头重重捶向御案,声音都在发抖:   “都是一群败家子!先是谢家,又是杜家!谢信和杜迁到底是怎么教子的!”   太监总管忙跪下劝慰:“陛下息怒,注意龙体啊!”   “都是一些不省心的,叫朕怎么省心!”   他确有削藩念头,但如今时机未到,若是杜谨那句话引起藩王们的警惕,明日寿宴能不能顺利办下去都不一定。   他已经能想到那些藩王、世子们,会如何在寿宴上向他哭诉。   皇帝一个头两个大。   他不爽,自然不会让别人爽。   “紫云观玄凌观主道法高深,杜家三子既有疯痴之症,便送去紫云观聆听道法,驱除妖邪罢。”   一句话定下杜谨今后命运。   总管心中一惊,伏地领旨。   圣上口谕传至杜家时,杜迁正家法伺候杜谨,毒蛇般的长鞭一下又一下地落在杜谨背后,他痛得嚎啕大哭。   杜夫人心碎难忍,扑过去就要阻止,却被杜尚书一把挥开。   “都是你惯的,叫他如此嚣张!”   杜夫人尖叫:“不过一个藩王世子!你怕他作甚!何况是庆王世子挑衅在先,谨儿一时气不过……”   “滚开!”   话音刚落,宫中内侍上门,宣读圣上口谕。   杜夫人眼前一黑,昏死过去。   杜迁沉叹一声,颓丧地接旨谢恩,一张老脸都丢尽了。   杜谨也傻了,只觉得天旋地转,前途无亮。   楼喻!我必报此仇!   虽然杜谨因装疯卖傻混过去,可藩王们却在行馆中坐立难安,凑在一起议论纷纷。   楼喻寻了个角落坐下,霍延和冯二笔分侍左右。   蓝衣藩王道:“杜家乃天子近臣,依我看,杜家小子所言,有七分可信。”   “本王同意,”紫衣藩王附和,“之前本王就觉得不对劲,不过一个贵妃,陛下就算再宠妃子,也不必将咱们都召来京城贺寿吧?”   青衣世子:“陛下之意,诸位还不明白?小侄以为,诸位叔叔伯伯不如商量个章程出来,否则明日寿宴不好收场啊。”   耿直藩王拍案而起:“让老子来给贵妃贺寿,老子本就来气!这寿不贺也罢!本王这就请辞离京!”   “殿下,咱们这下连杜家都得罪了。”冯二笔凑近楼喻说悄悄话。   “怕什么,杜家又没兵。”楼喻不甚在意,“更何况,那杜家大郎本就与咱们庆州有仇。”   冯二笔:“不是杜家三郎吗?”   “不是说今日之仇。”楼喻跟他解释,“四年前,周满随父王入京,杜家大郎时任武卫司中郎将,当街折辱周满,令整个庆王府蒙羞。”   周满是府兵统领,代表的是庆王府的脸面。   杜大郎羞辱周满,就是在羞辱庆王。   只是当时庆王势弱,杜家如日中天,他无法为周满讨回颜面,无法为庆王府讨回颜面。   依周满的性格,若非以大局为重,强忍欺辱,恐怕会造成两方械斗。   也因此,他觉得心灰意冷,回庆州后整日借酒浇愁,混沌度日。   此次入京,之所以带周满来,就是为了能让他亲手报当年之仇,解开尘封已久的心结。   霍延闻言怔然。   他凝视世子侧颜,思绪纷乱,一时有些感动,又有些羡慕。   堂堂世子,竟将下属的事情这般放在心上。   况且周满于楼喻而言,尚不算亲厚。   冯二笔则问:“那周满要如何报仇?”   “我也不知道。”   楼让周满自由发挥的,他并不清楚周满要做什么。   “啊?”冯二笔不由蹙眉,“他那般粗莽,若是坏了事该如何?”   楼喻笑了,“他可不粗莽,他心细着呢。即便真的坏了事,那也不过是锦上添花罢了。”   冯二笔:“……”   锦上添花是这么用的吗?   没等众藩王世子商讨出个章程,楼喻便悄悄溜出了行馆。   之前行馆门口闹出那么大动静,府兵当然有所耳闻。   蒋勇一直派人注意行馆,得知楼喻出来,立马带人过来,担忧问:“殿下,今日与杜家结仇,用不用属下派人暗中保护?”   “不必。”楼喻漫不经心道,“明日便是寿宴,没人那么傻,会在寿宴前找我不痛快。”   蒋勇信服他,遂不再问。   “对了,周满那档子事儿如何了?”楼喻问。   蒋勇嘿嘿一笑,挠头不言。   “有什么不能让我知道的?”楼喻淡淡瞥他一眼。   蒋勇连忙摇头:“是怕污了殿下的耳朵。”   能污耳朵的事,必定非同凡响!   楼喻兴致大增:“你尽管说。”   蒋勇得令,只好凑近压低声音道:“咱们套了他麻袋,揍了他一顿。”   楼喻:“……就这?”   “他当着咱们的面尿了裤子,哭得可惨了。”   “……”   这也不算污吧?他还以为是什么奇奇怪怪的事儿呢!   白期待一场!   “既如此,你们都收敛些,明日寿宴之后,或许有场硬仗要打。”   楼喻语重心长。   “属下明白!”   同蒋勇分别后,楼喻便往药材铺走去。   “殿下,您真要买补品啊?”冯二笔问。   楼喻“嗯”了一声,忽然道:“吓得尿裤子,是很污浊的事吗?”   冯二笔愣了一下,一时没反应过来他是什么意思。   倒是霍延开口:“是因他们敬慕你。”   便不愿任何腌臜事污染楼喻耳朵。   楼喻恍然大悟,是因为有滤镜。   就像纸片人不会上厕所一样。   冯二笔回过神来,笑嘻嘻道:“殿下仙姿玉质,雪胎梅骨,大家都尊敬崇拜您呢。”   楼喻失笑,这二笔拍马屁的功夫倒是“日新月异”。   三人挑了些药材,悠然自得地往侯府走。   “喻世子请留步。”身后传来一道清朗之声。   楼喻脚步都没停,继续往前走。   身后几人迅速上前,转到他身前,拦住三人。   楼喻扇尖抵着下巴,好奇问:“今日你们茶楼抛盏一事,本世子还没找你们算账呢,现在却自己跑来找骂?”   “霍延不是抛回来了吗!”一个绿衣少年愤愤道。   楼喻沉了面色:“敢情是本世子对不住你了?”   “你怎么变了这么多?”绿衣少年嘀咕。   楼喻:“好狗不挡道。”   “……”   绿衣少年气道:“楼喻,你别太过分了!想当初你还被人压在泥地里不能翻身呢!你如今这般轻狂,小心晚上睡不安稳!”   楼喻怔愣住。   冯二笔在旁要气炸了,这他娘的在往殿下伤口上戳刀子啊!   霍延眉眼低垂,看不清神色。   “你放肆!”冯二笔怒目圆睁,“竟敢直呼殿下名讳!”   绿衣少年还欲说话,一直旁观的月白少年将他拦住。   月白少年容貌俊朗,眉目疏阔,举手投足倒有几分君子之风。   “在下范玉笙,久仰殿下大名。”   听这声音,正是方才让他“留步”之人。   楼喻打量他几眼,不耐烦道:“有何贵干?”   “今日茶楼一事,确实是我等之过,范某欲向殿下赔个不是,可否请殿下共饮?”   范玉笙风姿儒雅,目光真诚,倒是让人不好拒绝。   “不必,”楼喻看向绿衣少年,“四年前折辱之仇,我还没忘。”   绿衣少年昂着脖子:“我又没动手!”   楼喻又指其余少年:“那他们呢?”   “自然也没有!”   最多开口嘲讽了几句。   楼喻:“哦。”   绿衣少年反应过来,“你不会不记得当初是谁害的你吧!”   楼喻确实不记得那些人的脸了。   他道:“长那么丑,谁分得清是谁。”   几人:“……”   范玉笙再次噗笑出声:“殿下,不妨今日一并赔了吧。”   “天色不早,我还得回侯府。”   楼喻拒绝,径直绕过几人。   “霍二郎。”   范玉笙忽然开口:“可知两位夫人孤冢何处?”   霍延骤然驻足,眸色震颤。   楼喻也听见了,他转身道:“范公子,你既然要赔罪,便以此赔罪吧。”   “稀奇,真稀奇。”范玉笙低叹摇首,“世子待霍二郎,倒与传闻不同。”   楼喻大言不惭:“他是我的人,我待他好一些,又如何?”   如此直言,倒让范玉笙有些惊讶。   楼喻这般厚待一罪奴,就不怕引起那位猜忌?   楼喻知道他在想什么,倒也没想着为他解惑。   反正皇帝知晓他和霍延的“关系”,他可以暗地里苛待霍延,自然也可以明面上厚待霍延。   只要京城够乱,皇帝哪还顾得上他?   “既无诚意,便算了。”楼喻直接领着霍延和冯二笔离开。   范玉笙看着三人背影,皱眉道:“不应该啊。”   绿衣少年:“什么不应该?”   范玉笙沉默。   以霍延的骨气,为何会甘心跟在楼喻身边?还那般忠心地为他挡下茶楼杯盏?   太奇妙了。   若非霍延骨气尽失,便是这位庆王世子比他想象的还要深不可测,使得霍延甘愿受其驱使,护其安危。   楼喻三人回侯府后,直奔谢茂的院子。   守在院外的杂役没拦住。   谢茂断了一条腿,又被皇帝下令禁足,只能躺在床上休养。   他卧在床上,越想越气,真恨不得将楼喻碎尸万段。   可爹和兄长都来劝他,让他暂时忍耐,等陛下大事成了,再找楼喻算账不迟。   谢茂已知轻重,只能在床上苦闷度日。   院中忽然传来喧哗声,他正心烦意乱,便怒吼一声:“都吵什么?给本少爷闭嘴!”   “哎呀,二郎好大的火气啊。”   楼喻笑着踏进来,满脸真挚道:“好在我买了些凝神静气的药材,可以降降火。”   谢茂不搭他的腔,怒声斥责仆役:“大夫都说了让我静养!谁都不能进来!你们都是怎么当差的!”   仆役立刻上前,欲将楼喻三人驱逐,却被霍延和冯二笔拦住。   楼喻叹道:“我好心来看你,你却……罢了,看在你断腿的份上,我不跟你计较。”   谢茂太阳穴一鼓一鼓,鬓边青筋暴起。   “二郎,我还不知道你的腿如何了,大夫到底怎么说?”   楼喻慢条斯理的关切,落在谢茂耳中,不啻于魔音贯耳。   他实在忍无可忍,气急败坏道:“滚出去!滚出去!”   楼喻:“……”   果然是年少气盛。   他顶着谢茂眸中的熊熊烈火,徐徐行至床边,弯腰状似替他捻被。   谢茂瞪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   “你干什么!”   楼喻低声说了一句话。   谢茂仿佛遭受一记重锤,等反应过来,楼喻已转身出去。   他怒气冲天,嘶吼声响彻侯府。   “楼喻!我要杀了你啊啊啊啊!”   楼喻的声音太小,除了离得近的谢茂,估计没人知道他说了什么。   但霍延耳力非凡,他听见了,眸中不禁显出几分惊讶。   世子殿下平素看似冰壑玉壶,未料竟会说出这种话。   三人在谢茂杀人般的吼叫声中,慢悠悠回到院子里。   冯二笔实在忍不住,问:“殿下同谢二郎说了什么?”   楼喻轻咳一声,“没什么,都洗洗睡吧。”   “殿下就告诉奴吧,要不然奴心里猫抓似的,晚上肯定睡不着。”冯二笔使出撒娇的本领。   楼喻被他缠得没办法,只好勉强开口:“我就是故意说他小。”   “什么小?”冯二笔没反应过来,“他本来就不大啊。”   才十六七岁,还年轻着呢。   霍延背过身,双肩微动。   他从小混迹军营,那些兵痞子经常口不遮拦,他都听习惯了,所以能立马听出楼喻在说荤话。   冯二笔则不然,没怎么接触过,就算知道府中杂役暗地里比大小,一时也没往那层面想。   楼喻噗嗤笑出来,拍拍他手臂:“去睡吧,明日还要入宫。”   *   皇帝要为贵妃贺寿,整个京城都热闹起来。   街头巷尾悬挂着喜庆的彩灯,俨然一副歌舞升平之景。   楼喻一大早起来,洗漱完毕后,开始穿戴世子冕服。   冕服对襟广袖,青衣华彩。腰上缠以玉扣,扣下缀两组金云龙纹玉佩,再贯以玉珠。玉佩留有金钩,钩悬赤、白、缥、绿四彩绶带。   足蹬白袜皂靴。   因未及冠,只将头发梳至脑后,纳入囊中,垂于背部。   仅仅是穿戴打扮,就耗费半个时辰,搞得楼喻昏昏欲睡。   藩王世子入宫,与侯府规格不同。   楼喻只能按下和大姐同行的心思,兀自乘坐藩王马车,前往宫门。   冯二笔和霍延不能入宫,在宫门前便被拦下。   “希望不会出什么事。”冯二笔蹲在马车旁,目送楼喻清瘦的背影,担忧地念叨。   霍延抱臂沉默以待。   楼喻穿过宫门,入目处玉楼金阁,桂殿兰宫,尽皆金碧辉煌、宏伟壮观。   遥望整个皇宫,只见飞檐反宇,蜂房水涡,玉台翠树,美不胜收。   因贺寿之事,皇宫上下张灯结彩,彩带飘扬,宫人们皆喜气洋洋、鱼贯出入,好一派太平盛世之象。   “阿喻!”身后传来少年哼哧的喘气声。   楼喻转身,面带笑容:“阿蔚。”   从沧州到京城,楼蔚历经惊险,若非楼喻暗中相助,他和阿大许是会死在路上。   他对楼喻是极为感激的,加上同为藩王世子,处境相似,不由更加亲切。   “阿喻,咱们一起走吧。”   楼喻自然不会反对,“好。”   寿宴设在福延殿,表福禄延绵之意。   二人相携入殿。   这两日,楼喻是京城传闻中的主人公,几次热闹都与他有关,见他进殿,众人不由安静下来,纷纷打量他。   楼喻脸皮厚,一点也没不自在,找到自己的位子坐下。   楼蔚就不行了,被这么多人盯着,尴尬得差点同手同脚。   两人位子正好相邻,楼蔚承受了太多本不该承受的打量。   他涨红了脸,手足无措,低低垂下脑袋。   楼喻则悠然自得地闲坐案前,见有人看他,还直直地瞪回去,直将对方瞪得不好意思移开目光才罢休。   忽地对上一双含笑的眼睛,这双眼昨日才见过。   是范玉笙。   范玉笙乃当朝太傅之孙,相貌清俊,才华横溢,诗词歌赋样样出挑,是京城众多世家贵女的择偶天花板。   当然,曾经的霍延比他更耀眼。   只是时移世易,霍延成为一介罪奴,范玉笙一跃而成京城公子之首。   范玉笙笑着朝他拱拱手,与旁人带着鄙夷的打量并不相同。   他双眸带笑,神态平和悠然,仿佛浑然不知楼喻的名声。   其余人见状,不由更加钦佩。   范公子不愧是范公子,即便面对嚣张跋扈的庆王世子,也完全不失礼数。   遂纷纷收回鄙夷打量的目光。   楼喻眉梢轻挑,这个范玉笙倒是有几分意思。   只是可惜了。   太傅之孙又如何?   原书中提过一笔,正乾三十三年,起义军兵临城下,世家贵族死的死逃的逃,只有少数几个忠臣良将死守京城。   范家就是其中之一。   书中没有详细提及范玉笙这个人,但说过范氏一族殉难之事。   可谓是破玉锤珠,赍志以殁。   只是原书视角大多落在霍延身上,对当时京城形势着墨不多,楼喻也不慎清楚范家到底是如何死的。   毕竟范家是文官,再如何,也不会全部上战场殉难吧?   实在有些令人困惑。   楼喻想不通便罢,目光又落到谢信那边。   说到忠臣良将,谢家虽然不善待大姐,但对皇帝的忠义还是毋庸置疑的。   可楼喻最在乎的还是亲人,管对方是不是忠臣良将,只要欺负了大姐,就是他们庆王府的敌人。   吉时至,礼乐起奏。   皇帝携贵妃庄严而入,天子龙袍威仪,冕旒晃荡反射着刺目的阳光,弄得楼喻压根看不清他的脸。   贵妃果然是花容月貌,倾城之姿。   当今圣上元后去世多年,迟迟没有再封皇后。如今贵妃独宠后宫,代掌凤印,虽无皇后之名,却有皇后之实。   待皇帝与贵妃落座,礼乐缓停。   众人离开座位,均至阶前,俯身拜倒,口中高呼吉语。   楼喻机械地说着“陛下万岁”、“娘娘福寿无疆”之类的话,又机械地随大溜回到座位。   皇帝面带笑容,语气亲和:“今日贵妃寿宴,诸卿来贺,朕心甚慰。”   内侍适时高呼:“献——礼——”   贺礼前一天已经登记入宫,说是献礼,不过是内侍照着念礼单,念完之后,献礼之人再说上几句祝词完事儿。   能参加寿宴的,都是皇亲国戚、公侯勋贵、三品以上官员及其家眷。   基本礼单上都是一些奇珍异宝、玉瓷美器等,还有一些名贵的首饰、书画之类的玩意儿。   但众人依旧听得起劲儿。   他们在心中暗自比较各自贺礼,反正地位低的不能超过地位高的,若是谁没守规矩,就会被记在小本本上。   轮到庆王时,礼单前面跟诸王大差不差,直到最后冒出来一个“万花筒”。   万花筒是什么?   听上去似乎是装满一万朵花的筒子。   可有什么筒能装一万朵鲜花呢?这得多大啊!   众人心中好奇,皇帝和贵妃也不例外。   贵妃娘娘艳若桃李,娇笑凑近皇帝:“陛下,此物臣妾闻所未闻,想必新奇得很。”   “爱妃若是想看,朕让人取来。”皇帝宠溺回应。   接着威严发问:“庆王何在?”   楼喻:“……”   这位陛下明知是庆王世子入京,却偏偏装作不知,真是演得一手好戏。   他起身躬身行礼,朗声回道:“微臣参见陛下。陛下有所不知,父王因病重不能入京,便由臣代为入京贺寿。”   皇帝眸色深沉:“原来是世子。世子不如为朕与贵妃解解惑,这万花筒是何物?需多少人搬来?”   楼喻恭敬道:“启禀陛下,‘万花筒’中的花并非真花,只需一人取来便可。”   “哦?”皇帝眉头一挑,“倒甚是有趣。”   他挥挥手,立刻有宫人去取。   贺礼上都有标记,宫人可凭标识辨认万花筒所在的礼匣。   礼匣小巧精致,单手便可握住。   宫人百思不得其解,如此细小之物,怎堪称得上“万花筒”?   宫人至殿,奉上万花筒。   太监总管先接过,打开礼匣。礼匣内,一木制圆筒安静陈列,看上去平平无奇。   他弯腰递到皇帝面前。   皇帝和贵妃一见,也有些难以置信。   就这?   这能被称为“万花筒”?谁起的名字?   皇帝拾起万花筒,让诸臣都看到这一普普通通的圆筒。   众人同样困惑:就这?   他们鄙夷的目光落在楼喻身上,要是真没钱,也没必要在寿礼上糊弄吧?   拿一个木筒当贺礼,庆王实在过于寒碜,也不知庆王世子哪来的底气搅动满城风雨的。   皇帝奇道:“世子,这不会弄错了罢?”   楼喻微微一笑,“陛下,万花就在这一方圆筒之中,只需凑近一观便可。”   皇帝当然不会自己凑近,遂交给总管太监,依照楼喻的讲解,拧开顶端的盖子,将一只眼凑上去。   总管惊讶出声:“真的有花!”   楼喻唇角含笑:“公公不如再转一下。”   总管依言,便见筒中花色竟又变了,犹如神迹!   身为皇帝近侍,他见过无数奇珍异宝,今日却因一小小的万花筒而震惊万分。   皇帝见状,便知这万花筒确有奇处。   他伸手道:“朕也来看看。”   总管恭敬奉上,皇帝凑近一只眼。   嚯!竟然真的有万紫千红!   目光所及处,无数繁花绽放,争妍斗艳,绚丽夺目,可不就是“万花”吗!   “陛下,臣妾也好奇着呢。”贵妃明目张胆撒娇。   皇帝恋恋不舍交给贵妃,贵妃观之,立刻展颜欢笑,色若春晓。   “果然是繁花似锦,姹紫嫣红。”她对皇帝道,“确实当得‘万花’之称。”   皇帝颔首,笑看楼喻:“庆王和世子有心了。”   楼喻道:“娘娘国色天香,风华绝代,即便是万花,到了娘娘面前,也定会黯然失色。”   贵妃掩唇失笑,“世子可真会说话。”   其余人一边好奇万花筒里面到底有啥,一边腹诽楼喻会拍马屁。   皇帝问:“万花筒从何处所得?”   “启禀陛下,此物乃微臣从一西域行商手中所得。”楼喻回道。   “仅此一个?”   楼喻赧然:“微臣买了三个,一个进献娘娘,一个孝敬母亲,还有一个留着自己玩,若是陛下不弃,微臣便将另一个万花筒呈献陛下,能让陛下开怀也是微臣的福分。”   皇帝龙颜大悦:“世子如此孝心,当重赏。”   他确实想要,但也不能直接抢夺臣子玩物,遂吩咐内侍:“庆王世子献礼有功,赏金百两。”   一个万花筒就换得一百两黄金,太他娘的划算了!   楼喻立刻谢皇帝隆恩。   殿中一派欢喜和乐之景。   其后众臣献礼,皆是常见宝物,没甚稀奇。   众人心里猫挠似的,非常好奇万花筒里是不是真的藏着万紫千红。   楼蔚趁机凑近问:“阿喻,那万花筒当真稀奇?”   “是挺好玩的,”楼喻本想敷衍一二,但思及沧王很有钱,便立即勾引他,“不过我已经没了,你若是想要,不如问问京城的西域行商。”   “嗯嗯!”楼蔚一脸期待,就等宴会后找西域行商打听。   献礼过后,丝竹齐鸣,乐声不绝于耳。   便有宫婢丝带翩跹,捧食入殿。   众人低首一瞧,皆瞪大眼睛,萝卜、青菜、韭菜、白菜、豆腐汤。   这么简陋的吗!   陛下您是不是忘了,今天是贵妃娘娘寿宴啊!   他们随了那么重的礼,竟然只能吃到这些粗陋之食?!   御膳房是不是搞错了?   楼喻则心道:来了。   果然,皇帝欣赏完众人神情,忽然低低一叹:   “诸位爱卿可知,如今大盛有多处流民叛乱?”   谢信立刻起身附和:“陛下可是忧心流民作乱,社稷不稳?”   “没错,”皇帝幽幽一叹,“据奏报,湖州、宁州叛军势大,两州知府平叛艰难,百姓水深火热,朕每每思及,便夜不能寐。”   “陛下用心良苦,用这吃食警醒臣等,微臣实在惭愧!”杜迁也起身感叹。   楼喻正撑着下巴看戏,察觉一道目光盯着自己,斜眼去看,又是范玉笙。   范玉笙双眸不再带笑,反而忧色渐重,似乎对殿中情形并不看好。   作为忠义之臣,难道范玉笙不应该为皇帝鼓掌叫好吗?   怎会忧虑?   他移开目光,继续看谢信和杜迁上演双簧。   “陛下,”谢信忽道,“全国多处有叛军祸乱百姓,理应派兵镇压!”   楼喻观察了一下其余藩王、世子,发现大多都在看热闹,丝毫未察觉火快烧到自己身上来了。   只有少数几个眉头轻蹙,欲言又止。   杜迁又道:“谢侯爷所言在理,然北方蛮族虎视眈眈,朝廷重兵皆固守边境,叛军人多势众,咱们又何来兵力?”   “广募兵马,有何不可?”   “厉兵秣马,劳民伤财,岂非让百姓更加怨声载道?”   “难道杜尚书打算坐视叛军猖狂?!”   “去岁旱灾、雪灾,眼下国库空虚,粒米束薪,谢侯爷打算如何征讨叛军?”   两人争得面红耳赤、唾沫横飞,楼喻瞧得津津有味,时不时吃块豆腐解解饿。   “两位爱卿不必再争,都先坐下。”皇帝伸手向下压了压。   楼喻凝神坐直,重头戏要来了。   “诸位爱卿,叛军不能不镇压,但如何镇压尚需斟酌,若有想法,皆可畅所欲言。”   楼喻暗叹,皇帝先前任由世道混乱,就是为了这次的目的吧?   原书的视角落在霍延身上,没有具体描写贵妃贺寿一事。   只道庆王入京一趟,回来时腿骨断裂,站都站不起来。   而王府府兵似乎也被朝廷收编,不再以王府为尊。   于是,“庆王世子”的恐惧与愤怒,尽皆加诸于霍延身上,让霍延陷入更为黑暗的泥淖中。   此处主要表现“庆王世子”的残忍疯狂以及霍延的坚韧刚毅,至于庆王入京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一概不知。   但藩王兵权被削是肯定的。   皇帝暂时不会削藩,但会借机收回藩王的兵权,此举其实与削藩无异了。   下一刻,有人起身朗声道:   “陛下,臣有一策,无需新募兵马,也可集结数万兵力。” 第四十七章   举殿皆惊。   有洞若观火者,俨然明白皇帝的用心。今日这一出,不过是为了合情合理地收拢藩王手上的兵权。   起身说话的,是兵部尚书曹炎。   皇帝目露惊喜:“曹爱卿请讲。”   曹炎环视一众藩王、世子,朗声说道:“大盛共有十二位藩王,诸王府兵有三千者,有六千者,若是将这些兵力集结起来,便可得数万……”   “你放屁!”一藩王拍案而起,怒目道,“府兵保卫封地安危,若是尽皆讨伐叛军,何人护卫封地?!”   众藩王、世子终于慌了,见有人奋起辩驳,便纷纷附和。   “就是!咱们封地也有难民流匪,若无府兵,咱们岂非兵在其颈,委肉虎蹊?!”   “曹炎,你安的什么心!身为兵部尚书,竟连兵力都凑不齐,你们兵部是吃干饭的吗!”   “曹尚书此言差矣,若是将诸多府兵集结在一起,恐会生乱。”   “是啊是啊,望陛下三思啊!”   皇帝目光幽幽看着下方,没吭声。   曹炎不慌不忙道:“如今反贼汹汹,举世混浊,民不聊生,身为臣子,诸王难道要视国家危亡而不顾?敢问诸王安的什么心!”   诸王:“……”   事到如今,没有人是傻子。   什么为贵妃贺寿,这他娘的就是个骗局!皇帝不过是借叛军之势,要收拢藩王手上兵权!   被夺了兵权的藩王,无异于拔了牙的老虎,再怎么凶猛也失去了威胁。   皇帝好算计啊!   福延殿中沉寂无声,众人大气也不敢出,藩王也被曹炎堵得不敢反驳。   他们能说什么?说自己就是要坐视不管,不愿交出府兵吗?   楼蔚下巴都要掉了。   他忍不住看向楼喻,试图在他身上寻找共鸣,却见楼喻垂首把玩竹扇,泰然自若,置若罔闻。   阿喻是没听懂吗?   陛下要削藩啦!   良久,皇帝忽然温和道:“此事暂且不提。诸王、世子许久未至京城,朕甚是思念,不如诸王、世子在京城多留些时日,陪陪朕,如何?”   这是要软禁他们?!   藩王和世子们惊了,皇帝这次是来真的。   一藩王起身道:“陛下,并非臣不愿与您叙旧,只是臣的封地同湖州相近,受了不少波及,臣必须及时返回封地守住城池。”   “不必着急,”皇帝笑眯眯道,“守城自有驻军统领,眼下世道危险,你不如就在京城安定下来,等平叛后你再返回封地不迟。”   怎么不迟!真到那时候,估计他的府兵都会被驻军给收编了!   他就成光杆司令了!   另一个藩王也道:“陛下,臣离开封地时,拙荆染了重病,臣忧心难安,请允许臣早日归乡。”   “哦?”皇帝惊讶,“封地竟无人能医?朕可派御医前往,为王妃诊治。”   藩王脸色苍白:“臣谢陛下隆恩,拙荆无大碍,只是臣提心在口,寒心销志罢了。”   又一位藩王无力坐下。   没人再敢发言,皇帝眉梢染笑道:“京城风物繁华,定能让诸王与世子玩得尽兴。”   诸王和世子全都低首沉默。   皇帝居高临下,将众人神情全都看在眼里。   几乎所有人都愁眉苦脸,唯有楼喻一人盯着眼前的餐食,神色纯然。   他不禁点名:“阿喻,你可愿在京城多住些时日?”   楼喻:“……”   这就叫上“阿喻”了,皇帝可真不讲究。   他起身行礼,眉目俊秀婉然,丝毫不见郁气:“回禀陛下,微臣早就对京城心生向往,四年前因年少,不懂欣赏京城繁华之景,而今却懂了。”   “哦?”皇帝起了兴致,“懂了些什么?”   楼喻直白道:“京城物美,景美,人也美。”   “哈哈哈哈,”皇帝开怀大笑,“阿喻的确是长大了。”   他意有所指:“你若喜欢,尽可在京城多玩几日,朕也送些可人儿陪陪你。”   楼喻面露惊喜:“多谢陛下隆恩!”   其余藩王和世子斜眼:这人怕不是个傻子吧!   蠢货!叛徒!气死了!   楼喻这么一说,其余人压根无法再拒绝。   一场寿宴始于欢乐,终于沉寂。   虽然皇帝还没正式下令收割兵权,可他将一众藩王、世子留在京城,就是一种变相的威胁。   他等的是诸王主动交出兵权。   他想削弱藩王势力,却又藏着掖着,不愿将心思挑明。   用贵妃寿宴骗诸王、世子进京,又借讨伐叛军之名夺走藩王兵权,这番虚伪的做派,着实令人心惊作呕。   在场之人谁能不知?   谢信、杜迁、曹炎皆是推波助澜之人,其余官员皆缄默以待。   范玉笙不由看向祖父,只见祖父正襟危坐、敛眉垂眸。   范家不是不支持削藩,只是眼下不适合。   陛下纵容叛军,致使生灵涂炭、民不聊生,却不急着平叛,反而只想借此之机逼迫藩王。   实在是……   他不由暗叹一声。   宴会散后,楼喻刚踏出殿外,就被一众藩王、世子包围。   楼蔚还讲点义气,硬着头皮拦在楼喻身前,好言相劝:“大家有话好好说,阿喻也没说错,京城确实挺好玩的。”   谁不知道楼喻没说错话?可就是看不惯他这副又蠢又没骨气的模样。   楼喻捧着御赐的百两黄金,无辜反问:“难道京城不好玩吗?”   众人:“……”   唉!庆王怎么就生了这么个草包!   不对,庆王自己就是个草包!   他们唉声叹气离开皇宫。   楼蔚缀在楼喻身旁,忧心道:“阿喻,咱们现在该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楼喻不解,“京城这么大,还不够你玩的?”   他手捧酸了,便将装着黄金的匣子递给楼蔚:“蔚兄,帮个忙呗。”   楼蔚只好苦哈哈地替他捧匣。   两人刚出宫门,冯二笔立刻迎上来,低声问:“殿下,奴见王爷、世子们面色皆沉,可是宫中有变?”   “没事啊,”楼喻指指黄金,“这是陛下赏赐的金子,你拿着吧。”   冯二笔:???   陛下怎么突然赏赐殿下黄金了?   他一头雾水,迷茫地将匣子捧回马车内。   一行人回到侯府。   刚回侯府不久,便有宫中内侍上门。   内侍身后竟跟着四个样貌妍丽、身段妖娆的……少年?!   “世子殿下,这是陛下特意吩咐送给您的美人。”   楼喻:“……”   说好的可人儿呢!怎么都是男的!   哦,对了,他曾在天使面前做过戏,皇帝知道他对霍延施了“淫威”。   但也不能就此断定他只喜欢男的吧!   见楼喻目瞪口呆,没反应过来,内侍面色一凝:“世子殿下,莫要忘了谢恩。”   楼喻回神:“公公莫怪,只是京城的美人超凡脱俗,我竟看花了眼。微臣谢陛下恩赐!”   内侍这才笑了,低声道:“陛下还想着万花筒呢,世子快些取来,好让奴带回去献给陛下。”   “二笔,去取来。”楼喻吩咐。   拿到万花筒后,内侍笑眯眯地离开侯府,临走前还不忘交待美少年好好服侍楼喻。   四名美人齐齐跪地,声音娇媚道:“望殿下怜惜。”   楼喻:“……”   谁来怜惜他啊?   冯二笔同样头疼,问:“殿下,如何安置他们?”   “先带回院中。”楼喻面色不改,转身就走。   这是皇帝赏赐的美人,他还能拒收不成?而且这四个美少年,一看就知是皇帝明目张胆放过来的眼线。   他大步回到院子,因身后缀着四名美少年,引得侯府众人侧目旁观。   院中霍延也不由挑高眉头。   楼喻递给他一个眼神,霍延会意,遂垂首作温驯状。   进屋后,楼喻歪倒在软榻上,打量面前的四人,笑问:“都叫什么名儿?”   白衣少年:“奴含霜。”   青衣少年:“奴墨竹。”   朱衣少年:“奴扶桑。”   蓝衣少年:“奴鸢尾。”   楼喻笑眯眯评价:“名字同你们的衣色还挺贴合。”   四人:“让殿下见笑了。”   楼喻又问:“都会些什么?”   含霜:“奴擅丹青。”   墨竹:“奴擅吹箫。”   扶桑:“奴擅投壶。”   鸢尾:“奴擅按矫。”   按矫就是推拿,这倒是个实用的好手艺。   他便点了鸢尾:“本世子正好浑身不畅,你来给我按按,你们三个都先退下。”   鸢尾喜不自胜,行至楼喻身侧,软声道:“请殿下趴伏。”   他不过十五六岁,生得眉清目秀,肌肤胜雪,唇若点朱,眼角有颗朱色小痣,平添几分风情。   楼喻转身趴在榻上。   一双手落在他后肩上,袖口大概抹了香粉,按动时,香风阵阵。   不得不说,这位鸢尾师傅的手艺是真不赖,堪比现代高端会所里的推拿大师了。   按了盏茶工夫,楼喻浑身舒爽,眼皮都快睁不开。   他嘀咕道:“你叫鸢尾是吧?以后就给本世子按矫,不会少了你好处的。”   “奴谢殿下。”   鸢尾轻轻一笑,音色婉转,甚是动听,带着些勾魂的意味。   楼喻觉得皇帝太看得起他了,他才十四岁啊!   “霍延。”他唤了一声。   霍延低首行近。   “多和鸢尾学学伺候人的功夫。”   少年世子慵懒抬眸,目光水润,莹白的面颊染上一丝绯红,倒是比妆容精致的鸢尾更加动人心魄。   霍延心中一惊,他怎会做此联想!   将楼喻同鸢尾相比,岂非亵渎?!   他暗暗自责,心中惭愧,面上恰好现出几分。   楼喻心道:霍延跟他久了,当真演技见涨,这炉火纯青的小表情,实在是毫无瑕疵。   他忽地坐起,打量霍延神情,嗤笑一声:“怎么?还当自己是昔日的霍二公子?你如今不过一个贱奴,胆敢知羞!”   鸢尾退到一旁,静立守候。   霍延垂首敛目,额上青筋暴起。   “你性情如此无趣,若非这张脸,本世子如何看得上你!”   冯二笔大着胆子道:“殿下,奴倒觉得鸢尾更好看些。”   “为何?”楼喻挑眉问。   冯二笔笑嘻嘻道:“书中都言美人如玉,奴看鸢尾才更符合嘛。”   “你懂什么。”楼喻伸手捏住霍延下颌,“征服轩昂男子岂不比弱柳扶风更加快活?”   冯二笔嫌弃:“奴还是觉得,糙人哪里比得上玉做的美人?”   “你口中的‘糙人’曾经可是京城公子之首。”   话音刚落,门外传来楼荃的声音:“阿弟,可方便开门?”   楼喻立刻松开霍延,下榻整理衣襟。   冯二笔去开门。   听到陛下赏赐美少年的消息,楼荃先是惊愕半晌,方提裙前来。   陛下再昏庸,也不会胡乱赏赐美人,莫非阿弟当真崇尚男风?   她踏入屋内,一眼见到相貌俊俏、身姿柔韧的鸢尾。   楼荃开门见山:“阿弟,听闻陛下给你赐了四位美人,怎都是男子?”   “阿姐,你久居京城,难道不知好男风乃一大雅事?”楼喻反问。   他翻阅那么多游记,不是白翻的。   游记中多次提及大盛上流社会对男风的态度,许多地方还以“豢养美男子”为荣,南风馆也到处都是。   楼荃目露关切:“你年岁尚小,过犹不及。”   “阿姐你放心吧,我只是让鸢尾替我按矫。”   楼荃刚松一口气,却听他问:“阿姐,陛下允许我在京城多玩些时日,不知京城可有出名的南风馆?我想去见识一番。”   楼荃:“……”   她家阿弟面容白皙如玉,眉目清俊如画,这般脱俗容貌去了南风馆,指不定谁占便宜呢!   “不行,你不准去。”   楼喻本来也没想去,他就是故意说的,反正他相信阿姐肯定会反对。   他顺势低下脑袋:“算了,反正还有鸢尾他们,陛下赏赐的美人,一定不比南风馆的差。”   楼荃:“……”   她语重心长道:“莫要伤了身子。”   “我知道的。”楼喻赶紧转移话题,“阿姐,你可知京城有无西域行商,我想打听一下万花筒。”   皇帝用一百金换庆王世子万花筒一事,已经街知巷闻。   连陛下和贵妃都推崇之物,众人自然好奇心起。   已经有不少世家贵胄,暗地里寻找西域商人,打听万花筒一事。   楼荃也知这是个稀罕物,心疼自家弟弟被人夺了玩具,遂道:“你放心,阿姐已经让人去打听了。”   “谢谢阿姐,我有点累,想休息了。”   楼喻起得早,又在宫中精神紧绷,确实有些疲惫。   待楼荃离去后,他挥退鸢尾,留下冯二笔和霍延,沉沉睡去。   一觉醒来,“万花筒”已经风靡京城了。   所有人都在寻找万花筒。   楼蔚也不例外。   他闲来无事,便在街市上试图找到来自西域的行商。养好伤的阿大陪同左右。   “阿喻怎就那般幸运,竟一次得了三个。”楼蔚羡慕感叹。   阿大先前不知楼喻是庆王世子,听楼蔚道明之后,足足怔愣好久。   他比楼蔚要敏锐得多,不会被楼喻几句敷衍的解释蒙蔽。   他一路看得明白,庆王世子和郑义双方明显泾渭分明,各怀鬼胎。   当然,庆王世子一路帮助良多,阿大心中感激不尽,不会真的去求证庆王世子与郑义的关系。   听见楼蔚的话,他不由笑道:“许是他得圣上庇佑吧。”   “也对。”楼蔚嘀咕一句,“傻人有傻福。”   阿大:“……”   到底谁傻?   宴会之事,他已听楼蔚说过。结合途中一些见闻,他断定庆王世子定非蠢笨之人。   他虽不清楚楼喻心中所想,但他直觉楼喻定然心有成算。   “殿下,喻世子助咱们良多,您若有空,多去寻他说说话。”   楼蔚点点头,“好啊。”   他正要去宁恩侯府,忽闻头顶一道声音:“蔚世子,可否赏光共饮一杯?”   楼蔚抬头,还是上次那个茶楼,不过上次有几个看热闹的人没了,只有两个少年。   一个白衣,一个绿衣。   他摇摇头:“不了,我还有事。”   范玉笙轻摇折扇,“你就不想找到万花筒?”   “你不会是不敢上来吧?”绿衣少年凭栏讥笑。   楼蔚愣愣道:“你们先带我找到万花筒,我再陪你们喝茶。”   绿衣少年:“……”   这沧王世子瞧着呆傻,怎么说出的话这么呛人呢?   不愧是跟楼喻玩得好的!   范玉笙笑道:“蔚世子不饮也罢。”   他从不强求别人。   可这厢他放弃了,楼蔚却又迟疑。   “你真的知道万花筒在哪买?”楼蔚直直瞅着范玉笙。   少年世子眸光清澈,黑白分明,一眼就能望到底。   范玉笙摇扇的手微滞,不禁失笑道:“罢了,我带你去。”   绿衣少年:“范兄,怎么能这样?”   不是说好先喝茶再带他去的吗?   范玉笙却已下了楼。   他没骗楼蔚,依范府的势力,寻到西域商人,打听到万花筒的消息,是轻而易举之事。   也不知是巧合还是幸运,京城竟真的有行商贩卖万花筒。   皇帝和贵妃喜爱之物,猛地一下成为京城潮流。   行商也不傻,本来贱卖的万花筒,定价一路飙升,疯狂至极。   不过也是,皇上都用一百金换一只万花筒了,其他人敢比皇帝买得便宜吗?   其余世家富豪们也得到消息,纷纷暗中争相竞价,万花筒的价格已经到了一个极为疯狂的境地。   范玉笙几人来到一处下九流客栈。   这是行商的落脚地。   若非京城本地人,很少有人会知晓这个客栈的存在。   所以楼蔚找了很久都没找到。   此处鱼龙混杂,范玉笙几人皆身着锦缎,气质华贵,倒是极为招眼。   不过范府声名在外,众人识得范玉笙,不敢冲撞。   他们顺行无阻地来到客栈后院。   楼蔚还没进去,就听到有人在喊:“一百九十两!还有没有人出价?”   楼蔚:“……”   一百九十两黄金,他真的没有。   他还欠杜府二百两银子,而且送给贵妃娘娘的贺礼也是朝杜府借钱买的。   范玉笙一眼就看到他窘迫的模样,不由笑道:“我若送你一只万花筒,蔚世子要如何报答我?”   楼蔚瞪大眼,这把他卖了都报答不了吧?   他慌忙摇头:“不用了!不用了!”   实在太贵了!   范玉笙却踏进院中,朗声道:“二百两。”   院中皆静。   叫卖的行商不由看向范玉笙,提醒道:“这位公子,咱们说的是黄金。”   “自然。”   行商再次问价,院中已无人再应。   范府公子谁不认得?谁敢别他苗头?   很快,范玉笙同行商钱货两讫。   他把玩着万花筒,问楼蔚:“不知蔚世子现下可有工夫饮茶?”   楼蔚目光黏在上头:“你若给我瞧一眼,我就陪你饮茶。”   几人又返回茶楼。   绿衣少年已经等不及了,催促道:“范兄,你快瞧瞧,瞧完再给我!”   楼蔚也眼巴巴地瞅着。   范玉笙拧开盖子,凑近一观,饶是他涉猎广泛,知识渊博,也被惊艳到失声。   不过一方小筒,其中竟蕴含着如此令人惊叹的繁花盛宴。   妙不可言。   素来淡定的范公子都失色了,可见万花筒何其精妙。   绿衣公子恨不得立刻上手去抢。   好在范玉笙很快回神,将万花筒递给绿衣少年,由衷赞道:“也不知是哪位能工巧匠,竟能造出这般神妙之物,真想见识一番。”   绿衣少年已经听不见他说的话了。   他心中连连发问:怎么可能呢?这怎么可能呢?明明这筒不过手长,怎么就能塞进这么多花呢!   楼蔚已经好奇得不行了。   范玉笙折扇一扬,道:“你若从实回答我的几个问题,我便将此物送予你,如何?”   “范兄!”绿衣少年急了,抽空回了一句,“你送他不如卖给我!”   范玉笙:“你又不会回答我的问题。”   绿衣少年瞪一眼楼蔚,楼蔚无辜地眨眨眼。   “你要问我什么?”   范玉笙笑问:“那日茶楼上,我听你叫喻世子‘郁先生’,喻世子还向你解释一番缘由,这是何故?莫非你们路上便已相识?”   “你干嘛问我这个?”   楼蔚又不是真的傻,他们藩王、世子眼下处境不妙,他可不能乱说话。   他喝下一盏茶,期待问:“茶我也喝了,能给看看吗?”   范玉笙:“……”   跟实心眼的人也不好打交道啊。   罢了,他就不欺负人了。   遂让绿衣少年将万花筒递给楼蔚。   绿衣少年恋恋不舍,又瞪了楼蔚好几眼。   楼蔚在杜家看多了白眼,也不甚在意,直吼吼地将眼睛凑上去。   天哪!真的是万紫千红!真的好神奇!   这到底是怎么造出来的!   楼蔚转动一下,里头的花色倏然变幻,太奇妙了!   他欣赏半天,浑然忘了范玉笙等人。   绿衣少年不耐烦:“你看够没有!看够还回来!”   楼蔚只好一脸颓丧地还回去。   “如何?”范玉笙笑容清俊儒雅,“你若愿意回答我,此物你爱玩多久便玩多久。”   楼蔚愣愣盯着他,忽道:“此物价值有二百金吧?”   范玉笙笑:“你若不愿占便宜,可多回答几个问题。”   “不是这个意思,”楼蔚摇摇头,“就是素来听闻范府清名,没想到你能一下子拿出这么多钱。”   范玉笙:“……”   绿衣少年怒了:“楼蔚你什么意思?!”   “我没别的意思,”楼蔚连连摆手,目带歉意道,“我就是觉得好奇而已。”   范玉笙笑意微敛,却还是道:“你为我解惑,我亦可为你解惑。”   楼蔚:“其实也不是太感兴趣。”   他起身拱手:“多谢范公子慷慨借物,我先回去了。”   范玉笙便不再拦。   绿衣少年愤愤道:“亏了亏了,咱们借他看万花筒,他却一个问题都没回答!”   “倒也不亏。”   范玉笙收起折扇。   心中有鬼,才会不敢妄言。   联系万花筒前后之事,范玉笙有理由怀疑,此物与那位庆王世子脱不了干系。   有了楼蔚避而不答的佐证,他更加确定,看似跋扈疯癫的庆王世子,定非凡胎浊骨。   *   世家贵族争相要买陛下同款万花筒,宁恩侯府也不例外。   谢茂卧床养伤,侯夫人心疼他,便派人高价买了一个万花筒给他解闷儿。   “公子,这万花筒真有这么神?”   榻边长随一双眼黏在万花筒上,小心翼翼问道。   他听外头都传疯了,见自家公子也爱不释手,不由心痒难耐。   他们家公子什么好东西没见过?能让公子这么着迷的,一定极为神妙,若是他也能有幸瞅一眼,此生无憾!   谢茂闻言瞥他一眼,神色轻蔑道:“也就那样,没什么好看的。”   “怎么会呢,这可是夫人花了二百五十金买来的!”长随惊呼。   谢茂脸色一沉:“你之前不是跟我说,范玉笙只花了二百金吗?”   “眼下又涨了,”长随感叹一声,“都是些黑心贩子,卖几个万花筒,就能赚别人一辈子都见不着的金子。”   谢茂冷笑:“说到底,还不是楼喻惹出来的,要不是他进献万花筒,那些行商也赚不了什么钱。”   “公子息怒,奴听说郡主也派人去买万花筒哄喻世子开心,行商是找到了,可没钱哪!”   谢茂愤愤道:“上次楼喻在银楼坑了府上那么多钱,可把母亲气坏了!”   他缓缓摩挲万花筒,眼珠子一转:“去,你将他叫来。”   接到“传召”时,楼喻有些懵。   谢茂这么快就好了伤疤忘了疼?还想上赶着找虐?   他正歪靠在榻上,鸢尾跪地替他捶腿,一副风流不羁的模样。   “二郎找本世子何事啊?”他懒洋洋问。   长随:“二公子说有好物要同殿下分享。”   好物?   楼喻瞬间想到万花筒,毕竟如今京城最火热的就是万花筒了。   他瞬间来了兴致,起身道:“行啊,本世子整理好衣物便去,你先回去复命。”   又吩咐鸢尾:“你叫上他们三个,同我一起去见二郎。”   鸢尾退下去唤人。   屋中只剩下楼喻三人。   冯二笔吃吃笑道:“恐怕是谢二公子想同殿下炫耀呢。”   但谁能知道,那个贩卖万花筒的行商,就是殿下安排的人呢?   楼喻摸摸下巴,他其实也没想到效果会这么好。   他本来只是想找皇帝和贵妃代言,给万花筒打个广告,却未料皇帝直接给了他一百金。   皇帝都花一百金换取万花筒了,谁敢比皇帝花的钱少?   于是乎,万花筒卖出了天价。   这几日光卖万花筒,他就赚了足足三千金!   是金,不是银。   这他得卖多少盐才能赚到这么多?简直比贩盐还要一本万利!   可见京城这些大户有多奢靡!   有了这些资金,京城暗部势力将会得到更好的发展。   霍延开口道:“或许不会那么简单。”   “没错。”   楼喻扬起笑容,“他应该不只是想和我炫耀。”   冯二笔:“啊?那怎么办?”   “怕什么,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楼喻整理好衣裳,迈步出屋,“走,去会会他。”   他领着霍延、冯二笔,身后缀着四位美少年,风风火火赶往谢茂的院子。   谢茂长随一看,带这么多人干什么?砸场子吗?   楼喻再次踏进谢茂的屋子。   此屋朝南,阳光充足,开阔敞亮,环境清幽雅致,确实是休养的好地方。   宁恩侯府是真的有财气。   楼喻笑眯眯在桌案旁坐下,问谢茂:“二郎寻我何事?可是闷了?恰好陛下送了我几位美人,各有各的绝活儿,不如让他们给你解解闷儿?”   “楼喻,你说这些有什么用?”   谢茂晃着手上的万花筒,得意道:“你恐怕不知道,京城的万花筒都卖到三百金了。听说你姐姐托人去买,却连一百两银子都掏不出。”   楼喻面上带笑,眸中笑意却收敛:“我姐姐也是你大嫂。”   “你说你亏不亏?”谢茂不理会他的提醒,自顾自嘲讽道,“若是没有进献给娘娘,或许你凭两个万花筒,都能赚到六百金了。”   一旁的冯二笔实在有些听不下去了。   谢二郎是不是有病?   楼喻神情绷住,却故作洒脱道:“本来就是献给陛下和娘娘的,何来吃亏?陛下仁厚慷慨,不也送了本世子一百金和四位美人嘛。”   “楼喻,你若想玩,我可以借给你。”谢茂忽然好心将万花筒伸向他。   楼喻:“……”   这孩子是不是被养得太单纯了?使诈也使得这么低级的吗?   他直白问:“你的万花筒是不是坏了?”   谢茂:“……”   他确实发怒时磕了一下万花筒,如今看不了花了。   楼喻皱眉:“你是不是还想嫁祸给我?如此我便欠你三百金?”   他知道侯夫人是花二百五十金买的,谢茂说三百金,不过是故意讹他。   只不过,这个阴谋是否过于小儿科?楼喻都没眼看。   当然,若他是楼蔚,说不定还真会上当。   谢茂被说中心思,脸色蓦然涨红,又羞又怒,喝道:“你说的什么屁话!我怎么可能讹你!你有什么资格让小爷讹你!”   “谢茂!”   楼喻实在“气不过”,忽然拍案而起,冲到他面前,气咻咻夺过万花筒,往地上重重一掷!   “噼啪——”   一声脆响后,万花筒四分五裂。   楼喻冷哼道:“行了,现在你可以去找你娘哭鼻子,说我砸坏了你的万花筒。”   一番沉寂后,谢茂突然发出一道嘶吼:   “楼喻!我要宰了你啊啊啊啊啊!老子一定要宰了你啊啊啊啊!”   他从来没想过摔坏万花筒啊!   他还想去找行商修补一下啊!   可眼下全他娘的碎了!   谢茂简直不敢置信,楼喻凭什么能这么嚣张!他到底凭什么!   一个即将被削藩的怂包世子!他到底凭什么!   泼天愤怒下,谢茂竟单腿从床上跳下来,操起玉枕就往楼喻脑袋上砸!   冯二笔惊叫,正要上前阻拦,一人比他更快。   又是一声“啪”,玉枕同霍延的手臂相撞,稀里哗啦碎了一地。   楼喻闲暇时学了一点拳脚功夫,本可以避开的,但临了却迟疑了。   看到稀碎的玉枕,他暗暗叹口气。   冯二笔没瞧出来,霍延却目光如电。   他清楚看到楼喻足尖转向,作势闪避,可最后却放弃了。   他是打算被谢茂砸个满头血吗!   这个猜测一旦涌现,不知为何,霍延猝然心头火起。   整张脸都黑沉下来,俊目艴然,怒火如锋。   楼喻转首正要道谢,乍一对上他的眼神,心头一跳,骤然生出几分心虚。   道谢的话便没说出口。   他扭回去,一脚踹在谢茂腹部,谢茂单脚不稳,直接跌到地上,恰好倒在碎裂的玻璃片上,手掌割出血来。   仆役急忙上前解救。   楼喻面色阴沉:“谁敢动本世子一下!我定他个谋害皇亲的罪名!”   仆役们瞬间僵住。   二公子不能不救,可庆王世子又不能惹,怎么办呢!   立刻有仆从飞奔去主院通报主母。   楼喻死死踩着谢茂,居高临下道:“谢茂,你谢家都已猖獗到这地步,连皇亲都敢谋害了?”   “你算个屁!你就是个疯子!疯子!”谢茂痛得大吼大叫。   楼喻笑了:“我算个屁?我乃当今圣上的亲侄子,你说我算个屁,那圣上呢?圣上在你眼里又算什么?”   谢茂瞬间闭嘴。   “谢茂,你当街羞辱我,打算嫁祸我,恼羞成怒又用玉枕砸我,你是不是真当我好欺负?”   楼喻眼神冰冷,脚上用力。   “楼喻!你敢伤我!就不怕你姐以后日子不好过?!”   谢茂惊恐之下,竟用楼荃威胁楼喻。   一入侯府深似海。   楼荃是外嫁女,谢家媳,不得不受谢家桎梏,谢家即便是打是骂,楼荃都只能忍着。   谢茂这话,直接触及楼喻逆鳞。   他收回脚,冷冷凝视他半晌,忽然一句话不说,直接转身朝外走去。   刚至院外,便碰上匆忙而来的侯夫人以及楼荃。   他一下子冲到楼荃面前,痛哭失声:“阿姐!你在侯府受了多少苦啊!阿姐!方才谢茂拿你的性命威胁我,说我要是敢还手就让谢夫人狠狠磋磨你!”   正要开口的侯夫人:“……”   “阿姐!我太难受了!”   楼喻扶着楼荃手臂,声泪俱下,哭得惨不忍睹。   倒也不是装,而是真心疼楼荃。   谢茂能说出那样的话,可见他不在时,谢家是怎么对待阿姐的!   冯二笔第一次见他哭,慌得不知所措,心疼得不得了,竟也跟着哭起来。   楼喻在庆州,一直是所有人心目中的主心骨。   他温柔强大,悬河注火,从不见丝毫软弱,即便第一次面对血腥,也能在旁人面前装作泰然自若。   眼下,却因谢茂的一句威胁而痛哭失声。   霍延眉头紧蹙,即便明知他有演戏的成分在里头,也不禁心弦涩然。   对藩王及世子来说,京城如阽危之域。   楼喻入京,无异于泥船渡河,一着不慎,便有衔橛之变。   而虽如此,楼喻却从未表露出丝毫担忧。   越是相处日久,他越是钦佩楼喻。   原本他以为,流泪是不会存在于这人身上的。   霍延凝视着楼喻。   少年世子眼眶通红,泪珠滚落,可怜兮兮的模样,着实叫人揪心。   侯府俨然乱成一锅粥。   谢茂在屋子里痛嚎,楼喻在院子外哭诉,侯夫人只觉得自己脑袋要爆炸。   她喝问仆役:“二公子受伤了?”   “手掌割破了。”   “那还不快去叫大夫!”   她爱子心切,没工夫去管楼家姐弟,匆匆去看谢茂。   楼荃柔声安慰楼喻,心疼得不得了。   “阿姐!你跟我来!”   楼喻突然拽住她的手腕,蹬蹬蹬往府外跑去,还不忘吩咐冯二笔:“快去给本世子备车!”   冯二笔擦擦眼泪,同霍延一起去驾车。   “殿下,您要去哪?”二笔哑着嗓子问。   到京城后,殿下一直在受欺负,他实在太心疼了。   霍延一言不发,眉眼却有几分凶悍。   楼喻拽着楼荃上车,瓮声瓮气道:“去皇宫,我要见圣上!”   侯府奴仆根本没反应过来,只能眼睁睁看着马车走远,连忙去禀侯夫人,侯夫人心一慌,立刻派人去追。   霍延驾车技巧纯熟,马车行进很快,侯府杂役根本没追上。   去的路上,楼喻红着眼道:“阿姐,我第一天见你时,我便问你愿不愿继续同谢策过下去,你没回答我。”   楼荃见他这般,心脏已揪痛得不行,秀目含泪道:“阿弟,我只盼爹娘、二妹还有你都能健康平安。”   “那你呢?”楼喻执着问。   楼荃大概猜出他要干什么,泪珠滚落:“我与谢策乃陛下做媒,陛下断不会收回成命。”   “那也得试试!”楼喻紧盯着她,“我只想知道,你到底愿不愿意继续待在侯府?”   他气势骤发,楼荃惊讶极了。   原来阿弟还有如此强硬的一面。这几年,阿弟到底都经历了什么?   庆州的日子是不是很苦?   楼荃恨不得立刻飞回庆州,见一见思念已久的爹娘。   一股勇气骤然打破内心的桎梏,她已下定决心。   “阿弟,我不愿。”   楼喻不由笑了。   二人抵达宫门口,经黄门郎通报后,相携走向养心殿。   一入养心殿,两人就跪下了。   一回生二回熟,楼喻已经能够熟练行跪拜之礼了。   他泪流满面,泣不能言。   皇帝实在惊奇:“阿喻,到底发生何事?”   “陛下,臣入京以来,实在痛心至极!”   皇帝:“……”   你入京后闹出多少事心里没点数吗!   他轻舒一口气,温和问:“可是谁惹你不快?”   楼喻狠狠点头。   他擦擦泪珠,情深意切道:   “陛下,微臣从小和阿姐情谊深厚,阿姐待我那般好,不论什么好吃的好喝的好玩的,都会让给我。   “自阿姐嫁入谢家后,微臣甚是思念,这次终于有机会入京,顺便探望阿姐,未料阿姐竟然瘦成这般模样。   “身为谢家长媳,她穿的都是陈衣旧裳,戴的都是陪嫁时的首饰,全身上下,哪有半点谢家长媳的气派!   “微臣看在眼里,痛在心里。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阿姐既然已经嫁人,微臣不能掺和别家之事。微臣只能亲自带阿姐去银楼挑选首饰,就为了给阿姐挣个脸面。   “如此倒也罢了。可谁知,方才我与谢茂发生冲突,谢茂竟说了那样一番话!”   说到这,他突然停下。   皇帝连忙问:“他说了什么?”   楼喻愤怒难当:“他竟说,若我敢反击,他定让我阿姐在侯府生不如死!”   皇帝:“……当真?”   连一旁侍立的总管都捂住了嘴。   这谢茂也太不讲究了吧?谢家的家教委实成谜。   楼喻一脸愤怒加后怕。   “他还用玉枕砸我脑袋!陛下,谢茂他想杀我!”   皇帝:“阿喻慎言!”   杀人之罪可不能乱说。   楼喻不依不饶:“陛下,谢茂真的要杀我!我若再住下去,怕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还有阿姐,陛下,您忍心看着阿姐在侯府香消玉殒?她可是您的亲侄女!”   皇帝第一次认真打量楼荃。   这一瞧,当真是被惊着了。   眼前的女子不过二十出头,却骨瘦如柴,丝毫不见妙龄女子的圆润丰腴,宛如干枯的老树根,死气沉沉,毫无朝气可言。   侯府当真如此虐待楼荃?   皇帝思及此,相当不爽。   再怎么说,这姻缘都是他牵的,楼荃都是他的亲侄女。   谢家如此苛待楼荃,是不把他这个皇帝放在眼里,还是自以为摸透他的心思以此献媚?   不管是哪种心思,都非皇帝所喜。   楼喻敏锐察觉到皇帝的情绪,便继续哭诉:   “陛下,微臣第一天进城,谢茂就带人当街羞辱我。即便我再穷酸,那也是楼氏子孙,他不过一介白身,凭何能够大放厥词,甚至害我性命!”   皇帝暗叹,这谢家做得委实过了些。   他还没削藩呢!   就算削藩,这些藩王、世子也都是楼氏族人,如何能叫旁人轻贱?   他问:“那你想如何?”   楼喻斩钉截铁:“陛下,我要带阿姐一起,搬出宁恩侯府!” 第四十八章   养心殿沉寂片刻。   皇帝头疼欲裂,暗恼楼喻会闹事的同时,不禁迁怒谢家。   明知楼喻入京,就不能装装样子吗!非要在这节骨眼上惹他!   他揉着眉心,问:“你说要带阿荃搬出侯府,何意?”   楼喻眸中含泪:“陛下,微臣实在不愿见阿姐继续受谢家磋磨!”   他其实是有几分把握的。   当初皇帝给庆王和谢侯做媒,为的就是拿楼荃牵制庆王,或许庆王不一定会管外嫁女的死活,但聊胜于无嘛。   眼下收回藩王兵权势在必行,楼荃已无牵制之用,还不如体现仁德,卖庆王一个好,顺便向其他藩王表示,他还是会厚待楼氏血脉的。   不出所料,皇帝沉吟片刻,松口道:“既如此,你和阿荃暂且先搬出侯府,住回行馆。”   楼喻喜出望外:“陛下,那阿姐和谢策……”   “此事再议。”   皇帝不可能当即就打自己的脸。   楼喻心满意足,谢恩后拉着楼荃出宫。   冯二笔立刻迎上来,面露忧色。   “殿下,郡主,如何了?”   楼喻眼睛还红着,却面露笑意:“二笔,去侯府收拾家当,咱去行馆住!”   “那郡主?”   “阿姐自然与我一起!”   冯二笔高兴得蹦起来,他早就不想在侯府待着了。   三人来到马车前。   霍延坐在马车前室,低首一言不发。   待楼氏姐弟入厢后,便沉默地挥鞭赶马。   冯二笔坐在他身旁,总觉得凉丝丝的。   至侯府,侯夫人带人迎上来,正要询问,楼喻当她不存在,直接带楼荃去收拾行装。   楼喻自己的家当不多,很快就整理完毕。   楼荃毕竟是女子,衣物、首饰、日用品,零零碎碎的东西尤为繁杂,收拾起来没完没了。   “阿姐,这些旧物不要了,等出去后咱买更好的。”   楼喻一脸“霸道总裁”,俨然一副要为亲姐豪掷千金的模样。   楼荃笑着捏他脸:“还是先低调些好。”   “阿姐说得对!”   楼喻觉得有道理,便撸起袖子帮着一起收拾,心中颇为畅快。   大姐虽不是现代的大姐,命运也截然不同,但本质没变。   都同样坚强聪慧。   侯夫人见状,脸色青白问:“阿荃,你们这是做什么?”   楼荃背对着她,眼皮子都没掀一个。   “谢夫人,我要陪阿弟去行馆住上几日,不能在您面前侍奉了,还请夫人日后珍重。”   侯夫人惊叫:“你什么意思?!”   楼喻转首看她,面色阴沉:“字面上的意思。谢茂说的话,我都上表陛下了,陛下也同意阿姐搬出侯府,你有意见?”   他入京后跋扈恣睢的形象深入人心,乍一沉了面色,倒彰显出几分慑人的威势。   侯夫人心头惊跳,忍不住退后一步,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不过一顽劣竖子,怎会这般吓人!   二人想走,侯夫人拦也拦不住,只好眼睁睁看着四人离开侯府。   楼喻刚跨出侯府大门,怎料身后四位美少年追来。   “殿下,带上奴吧。”   鸢尾水汪汪的眼睛瞅着楼喻,大有楼喻不答应,他就哭出来的架势。   其余三人皆目露恳求,搞得楼喻像个负心汉似的。   楼喻低叹一声,语重心长道:“行馆不能让你们进去,你们不用再跟着我了。”   反正都是眼线,早点回去复命吧。   言罢,利落上了马车。   鸢尾四人对视一眼,目送马车驶远,这才收敛神色。   侯夫人自然不会再让他们进府,命人关上侯府大门。   四人便往皇城方向而去。   楼喻离开皇宫不久,皇帝便收到消息。   “谢茂当真要杀楼喻?”   总管道:“千真万确。倘若玉枕真的砸上世子脑袋,世子不死也残。”   皇帝眉头紧皱:“这谢二郎猖狂若此。又是当街拦路羞辱,又是冲动杀人,实在缺了教养。”   他虽对楼喻没什么感情,但毕竟同根同源。   谢家不过外臣,这般欺辱楼氏族人,岂非让他这个皇帝脸上无光?   总管安慰道:“陛下息怒,龙体要紧。世子同谢二郎皆年少气盛,发生冲突在所难免。”   “不都是谢二郎挑的事儿?他不是还想用损坏的万花筒讹诈楼喻吗?”皇帝气道,“朕看谢家就是心大了!”   身居高位久了,难免会多疑。   “陛下,眼下郡主与谢大郎夫妻义绝,奴看郡主是想同他和离的。”   皇帝道:“那是他们的事,朕不管。”   藩王行馆,楼喻四人大包小包走进来,令一众藩王、世子惊讶不已。   不是住在侯府吗?怎么搬回来了?   有人看不惯楼喻寿宴时的怂样,讥笑道:“肯定是被侯府赶出来了呗!”   “侯府不要脸面了?应该不会做出这种事。”   “是啊,不过我怎么看到楼荃也来了?”   “送楼喻过来的吧。”   “不对,她住下了!”   “不会吧?侯府真把他们姐弟赶出来了?!”   皇帝意图夺取藩王兵权,将藩王、世子软禁在行馆,他们这几日茫然无措,导致行馆沉寂了好些天。   今日终于又热闹起来。   人都是喜欢看热闹的。   冯二笔不愧是宣传的好手,只要有人旁敲侧击来问,他都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讲述郡主这些年在侯府的悲惨遭遇,斥责谢茂对世子的残害之举。   众人惊愕难当。   宁恩侯府太过分了吧!   再怎么说,楼荃都是皇帝的亲侄女,是他们楼氏的宗室女,却硬生生被侯府磋磨成这样!   那谢二郎更奇葩,不仅当街羞辱世子,还要杀害世子,简直无法无天!   这就是他们藩王的地位,如此卑微!   都已经这么卑微了,陛下却还是放心不下他们。   太惨了,太惨了。   一众人等悲从中来,行馆一片愁云惨淡。   这些事不知怎么,迅速在京城大街小巷传开。   “侯府把郡主赶出来了?”   “不是赶出来,是郡主实在忍受不了,自己搬出来的。”   “我以前就说过,谢大郎宠妾灭妻,不是良人,侯夫人面相刻薄,一看就是个会磋磨人的!”   “这算什么,那谢二郎还想杀害庆王世子呢!世子这才不得不离开侯府,否则哪天被杀了都不知道。”   “嚯!这可了不得!我以前就觉得谢二郎蛮横无礼,没想到他连世子都杀!”   “谁说不是呢!郡主和世子还是圣上的亲侄呢,你们说说,这谢家哪来的胆子苛待皇亲?”   “既然过不下去,为何不和离?”   “这可是皇上牵的红线,谁敢和离?只能耗着呗!”   “……”   京城八卦满天飞,老百姓说得眉飞色舞,唾沫横飞。   茶楼酒肆,街头巷尾,人皆议论纷纷。   自楼喻入京后,京城围绕他的谈资就没消停过。   范玉笙坐在茶楼上,喝茶听八卦。   “范兄,我听着,怎么觉得楼喻他们确实挺可怜的?”绿衣少年皱眉同情道。   范玉笙笑了笑:“我倒觉得甚是有趣。”   绿衣少年惊讶,范兄这么没有同情心的吗?   “你可知,这桩姻缘,什么情况下才能解开?”范玉笙问。   绿衣少年摇头:“这是陛下做的媒,除非陛下收回成命,否则如何能离?”   陛下既开金口,又如何会自打嘴巴?   范玉笙低首轻笑。   “倘若陛下既能收回成命,又能彰显仁爱呢?”   绿衣少年惊讶:“怎么可能!”   “且等着瞧。”   范玉笙不再多言,他执杯细细品茗,看似清雅淡泊,唯有他自己才清楚,他在兴奋。   自庆王世子入京后,这种兴奋感一天比一天强烈。   皇帝在下棋,庆王世子也在下棋,眼下高潮将至,他这个观棋人如何能不兴奋。   在他看来,这场局,最大的赢家或许不是皇帝,而是楼喻。   精彩,实在精彩。   他很好奇,在皇帝出了收回兵权这一杀招后,楼喻会如何应对。   行馆内,楼喻正伏案写字,冷不丁打了个喷嚏。   冯二笔出去搞宣传,屋外只有霍延一个人守着。   听到喷嚏声,他耳朵微动,踌躇片刻后,才伸手敲门。   “进来。”   楼喻揉揉鼻尖,瓮声瓮气。   霍延逆光踏入屋内,一声不吭从箱笼底下翻出一件薄毯,递到楼喻面前。   待楼喻接过,他又迅速收手。   楼喻捏住他衣袖,歪首瞧过去,几分揶揄几分无奈:“肯理我了?”   “没有。”霍延生硬开口。   楼喻笑问:“没有什么?”   霍延垂眸,遮掩眼底的复杂情绪,道:“天凉,披上。”   ——没有不理你。   “多谢。”   楼喻乖乖披上薄毯。   “那天我的确是故意不躲的。”   霍延倒是没什么表情:“嗯。”   “不生气了?”   楼喻依稀记得那天霍延脸黑如锅底。   他知道霍延是在担心他的安危,心里面有些受用,可又有些心虚。   这几天霍延虽比之前更沉默寡言,但做起事来却体贴许多。   楼喻数次想同他沟通,都被他的气势所慑,便有些词钝意虚,不敢多言。   好不容易抓住这次机会,他必须要解释清楚。   “我没生气。”霍延正色道,“你如何行事皆由你自己做主,无需旁人置喙。”   楼喻:“……”   都说出这番话了,还叫没生气?   他索性积极认错:“我当时的确抱着被伤的念头,这样就可以留下谢茂伤我的铁证,去找皇上哭诉更加理直气壮。”   “我明白。”   霍延当然清楚楼喻的用意,他只是心里憋得慌,有些不舒服。   楼喻笑了笑:“多谢你及时救我,若非你,我眼下估计只能卧床养伤。”   他当时有几分把握,只要稍稍改变方向,卸了玉枕的力道,他就不会真的受重伤,充其量只是蹭破点皮,流点血。   但这确实是一种赌博的心理。   他不惜以身犯险,增加手上的筹码,却忽略了其他人的想法。   他是真心感激霍延。   “你耳力不俗,近日可听到什么消息?”楼喻伸手示意他坐下聊。   话说开后,霍延也不扭捏,只要以后某人不再不顾自己安危便可。   他坐在桌案另一侧,沉声道:“有几位藩王和世子密谋,想要潜逃出京。”   楼喻挑高眉头:“脑子真的没病?”   这节骨眼上,皇帝怎么可能不严防死守?   估计行馆内外,都被眼线盯得密不透风。   唯一出京的途径,就是乖乖上交军权。   而且就算真的逃出去,皇帝就没有名目赐罪削藩吗?   太天真了吧!   “其余人呢?”   霍延道:“众藩王、世子都合议过,只是此事冒险,唯有这几人愿意参与。”   “唉,谢家的动作怎么这么慢?”楼喻感叹,“不是向来擅于揣测上意吗?怎么还没行动?”   少年世子气呼呼地趴在桌案上,俊秀的眉眼写满“我好烦”的字样。   霍延不禁扬唇:“想回去了?”   “嗯,还是庆州好。而且我也想早点带阿姐回庆州。”   话音刚落,冯二笔回到院中高呼:“殿下!殿下!出大事儿了!”   霍延利落起身开门。   冯二笔直接闯进来,面对楼喻时眉眼俱生喜意,语气却愤怒至极:“殿下,谢侯爷和谢大郎在养心殿前跪着,说要同郡主和离!”   楼喻双眼顿亮,来了!   他铺垫这么多,不就是为了让谢家主动去求皇帝剪断姻缘线吗!   这几日满城风雨,谢家苛待郡主的事情传得沸沸扬扬,紧接着谢家许多阴私都被人翻出来。   世上多的是落井下石之人,簪缨世家能没几个仇敌?   一旦身上有了黑点,那么铺天盖地的脏水都会往他身上泼。   什么脏的臭的都能被人挖出来。   甚至还有人出来指证,说谢大郎和谢侯爷的小妾有一腿。   还有更厉害的,说是谢大郎的庶子,其实是谢侯爷的种。   如此香艳的情节,是老百姓最为喜闻乐见的。   离奇曲折的流言甚嚣尘上,连往日不可一世的谢家奴仆都不敢出门了。   谢侯爷和谢大郎每日点卯,都会遭受一番眼波攻击,实在丢脸难堪至极。   谢侯爷心焦如火,对谢茂这个始作俑者自然不会轻易放过,竟不顾他的腿伤,直接动用家法,将这个不成器的揍得半死。   谢夫人哭得再大声都拦不住。   谢大郎还年轻,脸皮薄,竟直接告假在家。   若是以往,弟弟被谢侯爷揍,他都会上前阻拦,可这次,他只当没看见。   若非谢茂屡次捉弄羞辱楼喻,楼喻那个混不吝的,也不会将事情闹得这么大。   可他没想过自己。   要不是他没有做到为人丈夫的本分,楼喻也没资格插手谢家宅中之事。   该如何挽回名声?   父子二人深夜书房合计。   “爹,事情皆因楼荃搬离侯府而起,不如将她接回府,好生待她,如此流言定然不攻自破。”   谢信冷冷瞥向谢策。   他以前觉得这个嫡长子能光耀侯府门楣,而今却颇有几分失望。   不论是处理谢茂当街与楼喻争执之事,还是宠妾灭妻之事,都显得目光短浅,毫无远见。   这就是他精心培养的继承人,连个女人都笼络不了!   “你成亲时,我就告诫过你,一定要将楼荃笼络住,至少得让她对你言听计从,可你怎么做的?”   若非楼荃,楼喻也不会跟侯府闹矛盾。   谢策皱眉:“爹,我不是没做过,可……可她实在古板无趣,像块冷冰冰的石头,根本捂不热。”   “你若不生下庶子,她能对你冷淡?”   “男人三妻四妾不过寻常之事,缘何就她不能容忍?就凭她是郡主?”   谢信:“……”   他懒得再说,遂回归正题:“陛下同意楼荃搬离侯府,你可知是何用意?”   谢策:“莫非……陛下在敲打咱们家?”   谢信满意颔首,还不算太蠢。   他又问:“那你说,咱们该如何做?”   谢策:“既然陛下敲打咱们家,咱们不是更应该接回楼荃吗?”   谢信:“……”   还是愚不可及!   他眼底生怒:“教了你这么多年,你怎么还是搞不清楚?陛下是表示同意你与楼荃和离!”   谢策先是一惊,后是一喜:“当真?!”   他可以和离了?   谢信:“……”   他无力地挥挥手:“滚回去睡觉!明天随我去宫里跪着!”   谢策:“为什么?”   谢信暴跳如雷:“因为只有咱们诚心恳求圣上,圣上才会同意和离!”   “您不是说圣上已经表示同意了吗?”   “滚!!!”   谢氏父子跪在养心殿,请求皇帝收回成命之事,再次引起京城哗然。   “你知道吗?谢侯爷说愧对陛下所托,让郡主在侯府受苦,他承认侯府待郡主不好!”   “不对,我听到的是,谢侯爷说,郡主因思念亲人,日夜以泪洗面,这才形销骨立,侯府根本没有亏待她!”   “不对不对,我听说是郡主信奉道法,餐风饮露,这才穿戴素净,弱不禁风。”   “……”   不管怎么说,侯府洗白成效还不错。   皇帝坐在养心殿,对总管感慨一句:“这谢信,还真是朕的好臣子。”   这话有好几层意思,总管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回答。   所幸皇帝也没让他回答,继续道:“昔日他谢家跑到朕面前,说要求娶阿荃,朕便应了。眼下又来让朕解了这姻缘,朕如何能轻易答应?”   总管心里有数了。   他出殿对谢氏父子道:“陛下不会答应的,谢侯回府去吧。”   谢信苦涩道:“臣心中有愧,万死难辞其咎,恳请陛下允臣和不孝子在此赎罪。”   当初明明是皇帝暗示谢家求娶楼荃,可如今,污名还得谢家来背。   谢信不是不恼的,但他又岂能与天子对抗?   谢策就更难受了。   他本来就不喜欢楼荃,若非皇帝赐婚,他完全可以娶自己心爱的姑娘。   白白蹉跎这几年。   到头来,还得他们跪地赎罪。   谢氏父子跪的第一天,京城老百姓都在看热闹。   谢氏父子跪的第二天,京城老百姓开始觉得谢家也有点可怜。   第三天,谢信跪晕,流言风向彻底变了。   “既然已成怨偶,就干脆和离,一了百了!”   “当初是谢家主动求娶,陛下这才同意,如今谢家反悔,陛下怎能出尔反尔?”   “可继续这么着,也不是事儿啊!”   就在这时,皇帝终于传了圣旨。   大意是:谢家虽有错,但认错态度积极诚恳,朕大度地原谅你们。朕感念郡主思乡心切,不忍郡主继续背井离乡。遂同意谢策与楼荃和离。   完完全全彰显出皇帝广阔无垠的胸襟以及仁爱宽厚的气度。   简直完美!   据说,谢家接到圣旨后,均喜极而泣,高呼三声“圣上万岁”。   郡主接到圣旨后,亦热泪盈眶,感恩陛下深仁厚泽。   可谓是各得其所。   楼喻终于放下心中一块大石,紧紧握着楼荃的手。   楼荃倒显淡然。   “阿弟,陛下要收兵权,你可有应对之策?”   内室中,楼荃肃容问他。   这些日子以来,她观察楼喻行事手段,如何能不知道楼喻只是故作轻狂愚钝,其实是在暗中筹谋?   若这都看不出来,她当年就不会看穿谢策的虚情假意,从而对他不假辞色。   眼下她自由了,阿弟却依旧处在困境中。   楼喻道:“我和爹都无所谓,只要咱们一家人平平安安就好。不过我怕被人揍,不敢做这个出头鸟。”   楼荃不知如今庆州境况,听他这话,当真以为父王愿意上交军权。   “父王身体还好吗?”   侯府和京城动静闹得没完,楼荃一直没机会询问此事,但见楼喻一副轻松自在的模样,想必父王并无大碍。   楼喻安抚道:“大夫说得静养。”   “那就好。”   楼荃已经迫不及待要回庆州与亲人团聚了。   本以为谢家事毕,京城会消停一段时间。   可老百姓们万万没想到,一觉醒来,京城就发生一件极其骇人听闻的事。   昨夜有几个藩王、世子不幸身亡!   据说是被京郊小股流民残忍杀害的。   一大早陈尸宣武门外,被提前赶到城门排队的百姓看见。   据说死状极惨!   楼喻得知消息后,长叹一声,吃饭都没胃口了。   对私自离京的人,皇帝根本不会手软。   这一招杀鸡儆猴,用得炉火纯青。   他刚放下碗,院门就被拍响。   “阿喻!你在不在!”楼蔚在门外焦急喊叫。   冯二笔去开门。   楼蔚风一般地钻进来,连阿大都跟不上。   “阿喻,死人了!”   他面色苍白,顾不上礼数,直接坐到楼喻对面。   楼喻道:“我已经知道了。你来做什么?”   “我……”楼蔚压低声音,“死的都是寿宴上严词拒绝削藩的,阿喻你说,陛下不会真要杀了咱们吧?”   楼喻问:“你出发前,沧王可有交待你什么?”   “没啊,父王就说让我到京城吃好喝好玩好。”   楼喻:“……”   这父子俩心真大。   他又问:“那你觉得,在你爹心中,你和军权谁更重要?”   “当然是我!”   楼喻便笑了:“那好,下次我入宫,叫你一起。”   “然后呢?”楼蔚不解。   阿大则问:“殿下难道真的要放弃军权?”   楼喻很直白:“我这个人惜命得很。”   “那我也放弃吧!”楼蔚果断附和。   阿大:“……”   他要如何跟自家殿下解释,这位喻世子一看就是心有成算的呢?   喻世子真的会上交军权?   几位私逃藩王、世子的死,狠狠震慑住其他藩王、世子。   不敢出逃的都是惜命的,正所谓好死不如赖活着,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剩余藩王、世子,一同来找楼喻。   楼喻一脸震惊:“你们什么意思?”   一世子道:“你那日在寿宴上,不是挺上道的吗?”   楼喻:“那凭什么让我先陈情陛下?刚死了几个人,我就去找陛下上交军权,我难道不要脸面的?”   “反正你在京城又没什么好名声!”   楼喻翻个白眼。   “不干!”   双方剑拔弩张,楼蔚忽然站出来说:“我去!”   阿大拦都没拦住,一脸郁卒。   别看眼下箭在弦上,不得不上交军权保命,可一旦事毕,所有人的矛头都会指向这个出头鸟。   人心难测。   “这可是你说的!别反悔!”   楼蔚点头:“我不反悔,但我现在还不想去。”   “你开什么玩笑!”   楼蔚不疾不徐道:“我还没在京城玩够嘛。京城有好多好玩的,那个万花筒我就一直没买着。”   “不就是万花筒吗?我送你!”一财大气粗的藩王哑着嗓子道。   楼蔚:“我还欠着杜家钱,在还上之前,我都不打算离开京城。反正咱们沧州没什么兵力,陛下应该不会太在乎。”   众人:“……”   楼喻差点喷笑出来,真是绝了!   另一个藩王恶声恶气:“差多少,老子替你垫!”   楼蔚笑眯了眼,“我来时车队遭人劫掠,回程连架马车都没有。”   “……买!”   楼蔚回头看阿大:“阿大!你快帮我想想,咱们还缺什么!”   阿大哭笑不得:“殿下,咱们就算有马车,眼下这世道可不太平。”   “那怎么办?”   阿大提议:“不如重金雇佣镖局。”   “这个好!”   一世子道:“雇镖可以到了沧州再给佣金啊!”   “可是得先交押金啊。”楼蔚无辜道。   “……”   他们还能怎么办?给钱呗!   总算解决所有问题,楼蔚大松一口气:“什么时候你们兑现承诺,我什么时候入宫见陛下。”   藩王、世子们根本不愿在这多待一天,说送万花筒的提供万花筒,说给钱的直接塞钱,等马车、镖局都准备妥当,天已经黑了。   只能等明天了。   翌日一早,众人在行馆等待宫内的消息。   午时,皇帝突然下诏,大肆嘉奖楼蔚,言其深明大义,忠诚为国,并赏赐黄金百两,锦缎若干。   这还不明显吗?   众人连忙整理着装,齐齐入宫面圣。   楼喻藏在人堆里,含明隐迹,不露圭角。   帝心甚悦,立刻下旨,着兵部武选司,挑十二名经验丰富的将领,分别前往各个藩王封地,同藩王府兵统领进行交接。   若封地附近有叛乱,便由该将领率收编府兵前往平叛;若无,则率府兵就近驻扎守城。   出宫后,众藩王、世子皆呼“大势已去”,惆怅得饭都吃不下了。   可再惆怅,他们也得等军权收拢后,才能离开京城。   比起其余人的愁云惨淡,楼喻和楼蔚两个人就该吃吃,该喝喝,甚至约着一起逛街。   恰好又碰上范玉笙。   绿衣少年依旧在他身边,瞪了一眼楼蔚。   楼蔚问:“你干嘛瞪我?”   “我就瞪你!”绿衣少年冷哼,“无信之人活该!”   楼蔚:“……”   他慢吞吞从袖中掏出万花筒,递过去:“要不,我借你瞧瞧?”   绿衣少年眼睛瞪得更大:“你从哪弄来的?!行商手里不是没有货了吗?”   他想买都买不着了。   楼蔚大大方方:“你到底看不看?”   “看!”   范玉笙注视着楼喻:“喻世子不日便要离京了,范某想邀世子一同饮茶,世子可愿赏光?”   “行啊。”楼喻颔首同意。   四人入了茶楼雅室。   范玉笙亲自沏茶。   他本就生得清俊非凡,兼之举止从容优雅,水雾弥漫间,愈显清贵雅致。   “喻世子,请。”   杯盏如玉,茶水清香。   楼喻悠然自得地饮茶,丝毫不好奇范玉笙请他喝茶的用意。   片刻后,范玉笙忽然笑起来。   他由衷赞道:“喻世子如此泰然,范某自愧弗如。”   楼喻一脸无辜:“范公子何出此言?”   “世子当真要放弃军权?”   楼喻放下茶盏,正色道:“范公子,陛下已经诏令十二将领前往封地交接军权,还能有假?”   “所以范某才佩服世子。”范玉笙悠悠道,“不知世子离京前可有打算?”   “什么打算?”   范玉笙眸色深深:“杜三郎如今在紫云观聆听道法,谢二郎如今断腿卧床。世子是个聪明人,需知谢杜两家并非病猫。”   这两家人对楼喻一定恨之入骨。   楼喻人在京城,他们不敢轻举妄动,但若是他离京呢?   而今世道荆棘满途,在路上出个意外简直不要太正常。   范玉笙话中的意思,楼喻听明白了。   他举起茶盏:“我敬范公子一杯。”   虽不知范玉笙到底是什么心思,楼喻还是收下这份善意。   范玉笙笑容更盛:“有机会,定要去庆州一游,一定很有意思。”   “欢迎之至。”   其后二人不再多言,几杯茶下肚,楼喻告辞欲离。   没走两步,身后范玉笙忽道:“风波亭外,孤冢无依。”   楼喻怔愣几息,回身郑重拱手:“多谢。”   范玉笙摇着扇子,笑容轻浅:“今日木桃,他日琼瑶,还望喻世子不要忘了。”   “定不会忘。”   楼喻回到行馆,将霍延叫到内室,沉默片刻后,才向他转述范玉笙的话。   霍延怔愣当场。   之前街市相遇,范玉笙便提过母亲与大嫂的埋身之处,但未明说。   缘何今日要告诉楼喻?   霍延心脏砰跳,又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他沉声道:“许是陷阱。”   楼喻惊讶地看着他,能在这种情况下保持冷静,实在令人刮目相看。   他正色道:“不论是不是陷阱,咱们如今都被困在京城,不能前去探明。你放心,我会派遣京城暗探,秘密前去一探究竟。”   霍延却摇首:“不必。培养暗探不易,若是那处早有埋伏,必会损兵折将。”   楼喻心尖蓦然盈满酸涩与感动。   霍延如此为大局着想,是真正将庆州放在心上了。   他听霍延道:“不必担心。若母亲与大嫂当真葬于风波亭外,待离京之日,我定遥拜叩首。若不在,咱们亦无损失。”   眼下境况复杂,他们不便轻举妄动。   若是他日有机会,他定会在母亲与大嫂墓前谢罪。   十日后,皇帝终于下令,允许众藩王、世子择日离京,返回封地。   军权到手,皇帝可以高枕无忧了。   至于叛军,朝中自有忠臣良将去镇压,他根本不惧。   唯有手握军权的藩王,才会让他辗转反侧。   如今心头一块大石落地,皇帝不用再担惊受怕。   即便他死了,他的血脉也能坐稳江山。   行馆里,众藩王、世子颓丧收拾行李,打算明日一早就离开这个是非地。   冯二笔悄咪咪问:“殿下,咱们就这么大张旗鼓回去?要是路上碰到那些凶残的流匪怎么办?”   “这不更好吗?”楼喻笑道。   冯二笔:“啊?”   “别想了,”楼喻轻敲他脑门,“你只要记住,明天路上不管发生什么,都紧跟着我,保持沉默就行。”   冯二笔眼睛一亮:“殿下,奴记住了。”   他就知道,殿下不可能没有准备!   与此同时,谢侯爷和杜尚书都在自家书房密谋。   楼喻入京以来,他们两家被搅得鸡犬不宁,两人怎么可能轻易放过楼喻?   谢侯爷对密卫首领说:“离京二十里地,有一处山谷,届时楼喻车队经过,他不过二百护卫,并无多少战斗力,你等假扮流匪,务必让他不死也残。”   杜尚书也对密卫首领说:“离京二十里地,有个葫芦谷,中间有处窄道,尔等趁楼喻车队过道时,将其队伍冲散,定要给楼喻一个教训!”   两家不谋而合,皆打算在葫芦谷动手。   翌日一早,万众期待下,京城城门大开。   一众藩王、世子离开行馆,各率护卫返程。   皇帝仁慈,言这次藩王入京带的府兵不必收编,就当诸王的私人护卫罢。   诸王还得感恩戴德,盛赞陛下仁德泽被天下。   他们怀着满腔憋屈与愤怒,踏上昏暗纷乱的前程。   楼喻坐在马车上,问霍延:“前方就是葫芦谷,都准备好了?”   霍延颔首:“都已准备妥当。”   若是有心人查探楼喻队伍,便会发现队伍里少了一人。   周满不知何时,已经消失在府兵队伍里。   葫芦谷,顾名思义,形状似一个卧倒的葫芦,中间有一条极为狭窄的道,马车也只能堪堪行过。   蒋勇让府兵排成纵列,依次通过峡谷。   峡谷两侧,分别有一伙人马屏息等待。   巧的是,这两方人马为了不败露行迹,均静谧无声,不知对方存在。   近了,更近了。   庆王世子车驾终于抵达窄道入口,只要驶入,马车根本无法掉头逃跑,府兵也转不过身及时救援。   就是现在!   两方首领皆伸手示意。   可就在他们伸到一半时,峡谷前方突然冲出一伙人马,喊杀震天,气势凶残。   他们衣衫褴褛,手持刀戟,目露狼光,直奔窄道中的马车!   山谷上方两侧人马再次趴伏回去,都打算先看看情况再说。   数人凶猛地窜上马车,将“面色苍白”的楼喻揪出来。   头领掐着楼喻的脖颈,对奋力前来解救的府兵大吼一声:“再反抗老子杀了他!”   蒋勇立刻示意府兵停战。   他神色仓惶:“壮士有话好说!你们想要什么尽管开口,请不要伤害我家主人!”   谢家密卫首领皱眉,看来庆王世子不幸遇上了流匪,他还要不要出手呢?   杜家的也在纠结犹豫。   就在二人踌躇时,那流匪忽然将楼喻揪入车内,大笑几声:“老子不要什么,老子就是看不惯你们这些狗官!”   其余流匪便驾着马车,从府兵眼皮子底下,将楼喻给劫走了!   蒋勇哀嚎一声:“殿下!”   立刻带人追上去,一时山谷震颤,杀声滔天。   双方人马胶着不休,缠斗一起,在埋伏的谢、杜两家杀手眼中,上演一出鸡蛋碰石头的戏码。   鸡蛋是府兵,石头是流匪。   没一会儿,凶残的流匪们将所有府兵全都擒住。   流匪首领得意猖狂,吼声在山谷里回荡:“兄弟们!咱正好缺粮,不如回去煮了这些狗东西!”   谢家首领和杜家首领,直愣愣地瞅着一群人迅速消失在远处,徒留一谷狼藉。   “首领,咱还上吗?”   “上个屁!”   人都被流匪带走煮了,他们还费什么劲儿。   两方人马悄无声息地离开葫芦谷,分别回去复命。   谢侯爷面容一裂:“被流匪劫走了?”   首领:“属下瞧得千真万确。”   谢侯爷:“……”   怎么总觉得哪里不对呢?   可他一直派人监视行馆,楼喻根本没有跟外界联系过,那些流匪不可能是假的。   所以说,他只是太过倒霉了?   真是老天开眼!   杜尚书同样如此,心里面隐隐觉得不对劲,但事实摆在眼前,由不得他不信。   反正楼喻被流匪害了更好,省得脏了他的手。   而此时的楼喻,正悠闲坐在马车上,笑眯眯地道:“演得不错啊。”   周满一双虎目炯炯有神:“是殿下计策高明。”   虽府兵有一战之力,但楼喻并不想浪费时间跟谢杜两家对垒。更何况,他还不想暴露府兵真实的战斗力。   得知谢杜两家要在葫芦谷搞事,他便令周满提前一天出城,用粮食雇佣一批流民,伪装成流匪,于葫芦谷待命。   若他被流匪“劫”走,谢杜两家自然不会轻举妄动,反而还能松一口气。   毕竟谋害皇族是重罪,谁也不想沾一手。   眼下好了,庆王世子被流匪所害,怪不得任何人,只能自认倒霉。   楼喻笑意收敛:“阿姐无事罢?”   楼荃在另一辆马车上,一直缀在楼喻身后。   因临行前受楼喻嘱咐,楼荃待在马车里没有露面,即便她担心得不得了。   周满颔首:“郡主无碍。”   楼喻掀开车帘,问霍延:“船都准备好了?”   “皆已准备妥当。”霍延神色凛然,“再行五里,便可至码头。”   路上实在不太平,楼喻一开始就决定返程走水路。   此前汪大勇等人陆路运粮,虽然能在流匪的袭击下护住粮食,可是粮食每每都会损失一些。   粮食损失倒也罢了,主要是人会受伤。   楼喻考虑到安全,便花重金购得几艘船,打算让他们水路运送粮食。   如此,还能顺势通过河流南下,去南方购买稻米,还能向远洋商人打听一些异域农作物。   船还没来得及运粮,就被派来运人。   楼喻入京前,交待霍延与汪大勇保持联络,为离京之行提供后路。   霍家军内部有独特的联络方式,是以就算霍延同楼喻被困在京城,也能与汪大勇取得联系,并约定时间,让他们以运粮船队的名义,停船码头。   望京码头。   汪大勇等人均昂首眺望,焦急等待楼喻一行人的到来。   “头儿,二公子他们怎么还不来?会不会遇上危险了?那葫芦谷地势险要,确实不容易通过。”   汪大勇敲他脑门:“就不会说些好话!”   “唉,希望二公子不会出事。”   汪大勇心烦意乱:“二公子向来神勇,怎么可能会出事!”   话音刚落,不远处行来一队人马。   “是二公子他们!他们来了!”   楼喻紧紧捉着楼荃的手臂,轻声问:“阿姐方才有没有吓着?”   “阿弟,我没被吓着,就是担心你。”   楼荃心思通透,面露心疼:“阿弟,是不是有人要害我们?”   “阿姐不必担心,等咱们上了船,就不会再遇流匪。”   至少水上的流匪比路上少多了。   还能避开京城的耳目。   运粮船很大,一共四艘。霍家旧部占据两艘,剩余两艘留给二百府兵。   码头上虽然人来人往,但大多忙碌无暇,根本不会在意楼喻等人,即便觉得他们形迹可疑,也不会深究。   码头范围内,多的是大大小小的“船帮”,楼喻他们一大帮子人,跟船帮无异了。   他们顺利登上船。   楼喻站在舱室内,遥望渐渐远去的京城。   那高大巍峨的城楼,繁华热闹的街市,皆已定格在天边。   潮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   他终于不用再绷着神经演戏。   “殿下,船没有马跑得快,等咱们回到庆州,会不会太迟了?”冯二笔忧心忡忡。   陛下派遣的将领已至庆州,没有殿下这个主心骨在,他是真的担心会出事。   楼喻微微一笑,眸色深远。   “不会,回去太早,恐怕就看不到热闹了。” 第四十九章   接到圣令那一刻,郭濂差点喜极而泣。   陛下要派人前来收缴兵权,是不是意味着他再也不用受楼喻桎梏了?!   庆王府没了兵,就像老虎没了牙,再凶狠也无济于事。   更何况,朝廷的将军到了庆州,见庆州如今境况,难道不会向朝廷汇报吗?   太好了太好了!   他迅速召集府衙一众官吏,清清嗓子道:“京城传令,韩昀将军不日将抵达庆州府,届时尔等随我一同出城迎接。”   众官吏:???   他们茫然看着郭濂,眼中写满不知所措。   郭濂沉下脸,“怎么,有朝廷将领来接管庆州军权,诸位不高兴?”   他本以为这些人压抑日久,跟自己同样不满楼喻,听到消息一定欢喜至极,未料眼前的场景让他心头发冷。   他逼视众人,怒问:“你们在楼喻面前跪久了,就站不起来了?”   “郭大人,容下官提醒您一句,令郎还在世子手里呢。”一官吏忍不住说道。   其余官吏也附和点头。   司农官和司工官最为冷漠,因职业特殊性,他二人亲自参与过农业计划和新城建设,对庆州城未来的发展很是期待。   本来还热情洋溢,结果听到这个“噩耗”,不由遍体生寒。   若是世子殿下再无实权,那这些计划还怎么实施下去?   郭濂厌恶世子,朝廷将领忌惮世子,肯定不会同意世子的一切谋划。   一想到庆州又要恢复以前,两人悲从中来。   郭濂冷冷道:“你们难道忘了,朝廷遣将来庆,正是因为庆王军权已被收缴,楼喻还有什么能耐反抗?”   况且,朝廷来人了,他身为知府,不可能不去迎接吧?   他的行为是合乎情理的,无人能够置喙。   只要他笼络住韩昀,还怕搜不出一个大活人?   郭濂又敲打众人几句,才满脸阴沉地宣布散会。   司农和司工并肩而行,双双低叹。   说句实在话,他们以前虽恼恨楼喻作风强硬,但亲眼见证庆州变化后,他们对楼喻的观感已渐渐发生改变。   “沈兄,可还记得咱们为官前的青云壮志?”司工官轻叹一声。   沈鸿哂笑:“怎会不记得?吕兄有何见教,不妨说说看。”   “见教谈不上,我只是觉得,天下安定,四海升平,百姓安居乐业,才是我最想看到的。”   吕攸走出府衙,同沈鸿缓步前往街市。   如今的庆州城,已不是他们记忆中的庆州城了。   自世子执掌大权后,城中不论男女,皆可出城寻到活计。   因世子从不拖欠工钱,老百姓干几个月,便能有不少结余。   百姓手中有余钱,又带动了商铺摊贩的繁荣。   从外地而来的行商也越来越多。   庆州俨然一派欣欣向荣的热闹场景。   他们想要看到的,不正是这样一番盛世宏图吗?   可眼下,朝廷派人来接手庆州,世子大权旁落,如今尚未归庆,也不知日后庆州会如何。   怎能不叹一句壮志未酬呢?   数日后,韩昀驾马至庆州。   郭濂率官来迎。   正值夕阳西下,韩昀逆光骑在马上,众人看不清他的面容,只模糊觉得此人生得英武不凡,不愧是京城来的将军。   郭濂拱手道:“韩将军一路辛苦,本官已备好酒菜,为将军接风洗尘。”   “有劳郭大人。”   二人寒暄几句,韩昀下了马,众人这才看清他的样貌。   他生得寻常,身材健硕,跟普通武将没什么两样。   郭濂笑道:“不知将军可有印信?”   韩昀利落掏出委任状等证明身份之物,郭濂只是粗略扫过,没有看出不对,立刻还给韩昀。   不过他很好奇,怎么堂堂一个将军,身边一个亲卫都没有?   许是这位韩将军喜欢独来独往吧。   郭濂的心思一闪而过,便专心同韩昀搞好关系。   韩昀来自京城,自恃高人一等,眼底带着几分蔑意,基本都是郭濂在讲话,他只是偶尔应付一声。   久而久之,郭濂脸上也挂不住。   他可是一州知府,又不是什么阿猫阿狗,这个韩昀什么意思?   若非还要跟他合作,郭濂才不会受他鸟气。   他不禁将韩昀跟楼喻做对比,突然觉得楼喻虽然强势,但从不会瞧不起人。   “不知韩将军何时与庆王府兵统领对接?”郭濂问。   韩昀问:“郭大人有何见教?”   “韩将军有所不知,”郭濂面色沉郁道,“庆王府兵如今……”   “大人!府外有人送了一样东西过来!”门外忽有衙役急步而来。   郭濂心头一跳,颤声道:“呈上来。”   这是一个木匣。   郭濂小心打开,呼吸瞬间滞住。   木匣里头放着一支发簪和一绺头发。   发簪是郭棠的,头发肯定也是郭棠的!   这是什么意思?楼喻的人是在威胁他吗!   都这个时候了,威胁他有意思?   难不成他们还能忤逆圣意,阻碍韩昀收缴兵权不成?   韩昀捏着酒杯,问:“郭大人怎么不说了?庆王府兵如何?”   郭濂合上木匣,哈哈一笑:“我只是觉得,庆王府兵惫懒多年,实在没什么战斗力,以后还需韩将军您劳心费神。”   “无妨。”韩昀放下酒杯,扫视一周,“怎么不见府兵统领?”   吕攸接话:“估计在营中睡大觉呢!”   “韩将军一路风尘,眼下天色也黑了,不如先歇息一晚,明日再去造访庆王府罢?”沈鸿提议道。   掌管府兵的符牌在庆王手中,要想收编府兵,韩昀必定要拿到符牌。   只是天色已黑,只能等明日了。   韩昀颔首应下。   当晚,他应邀宿在郭府。   半夜时分,忽听门外有响动,韩昀立刻起身,出门来到廊下。   云雾遮月,只隐约看到一团纸被扔在地上。   他弯腰捡起来,回屋点燃蜡烛翻开。   上头写道:庆王府兵营有异,将军慎重。   韩昀轻嗤一声,将纸条放在烛火上烧掉。   翌日,郭濂亲自陪同韩昀来到庆王府。   庆王已经“病愈”,在正厅接见了他们。   他容貌憔悴,面色微苦,低叹道:“韩将军的来意本王知道了。”   韩昀面无表情:“圣上命下官收缴符牌,还望王爷配合一二。”   庆王苦笑:“世子尚在京城,本王又怎会拒绝?”   他说着,从袖中掏出一枚铁制的符牌,递到韩昀面前。   ——竟早就准备好了!   郭濂有些惊讶,庆王就这么轻易上交军权了?   一切似乎来得太过容易。   他仔细打量庆王的神色,见他眸中苦涩担忧不似作假,便稍稍放下心来。   想想也是,庆王不过一个草包,厉害的只是楼喻。   眼下楼喻被困京城,庆王府没了主心骨,庆王又担心爱子性命,不得已拿出符牌,完全合情合理。   郭濂压下一丝疑虑,笑道:“恭喜韩将军。”   韩昀郑重接过符牌,对庆王道:“叨扰王爷,还请见谅。下官告辞。”   拿到符牌,便可号令府兵。   韩昀一点也不耽搁,径直前往府兵营。   “韩将军,不知昨夜睡得可好?”郭濂跟随他左右,别有深意地问。   韩昀淡淡瞥他一眼,面色傲慢:“还行。”   “那就好那就好。”   郭濂皱眉沉思,韩昀到底有没有看到字条上的提醒?   二人行至府兵营,门口连个站岗的都没有。   郭濂呵呵,装得还挺像。   装得再像又如何?还不是要被收编?   只是昨日已被警告,他眼下不能吐露太多,但愿韩昀不会被假象蒙骗。   韩昀忽道:“我奉命离京前,曾受上官交待,庆州府之前上表朝廷,说遭受不少流匪袭击,为护城池,想要朝廷增派兵力,是不是?”   郭濂眼睛一亮:“是啊!朝廷让我等自行募兵,如今庆州府兵力大胜从前。”   他说得委婉,但只要脑子不笨,就能发现其中暗示。   郭濂仔细观察韩昀,见他面容渐沉,不由暗喜。   等楼喻返回庆州,手中再无一兵一卒,看他还怎么嚣张!   二人踏入府兵营。   营中萧索沉寂,时不时出现几个小卒,偷偷躲在不远处探头探脑。   韩昀召来小卒,道:“叫你们统领来见我。”   小卒:“你是谁?找咱们统领做什么?”   韩昀:“本将军奉圣上之命,前来整编庆王府兵,去往宜州剿匪!”   皇帝确实说过,若附近有流匪之类的,可以借剿匪之名,将府兵带出府城。   刚开始收编,府兵定然不会听话,可若是一同参与战斗,剿灭匪患后呢?   有了同袍之谊,不怕府兵不归心。   作为官场上的老狐狸,郭濂能够清晰地领会圣上的意图。   他觉得此举甚妙!   这些府兵眼下是对楼喻忠心耿耿,可一旦被带出府城去剿匪,如何还能听楼喻之令与朝廷对抗?   楼喻是真的要完了!   郭濂眼中喜意已经快要压不住了。   小卒闻言大惊,奔跑着去找统领,鞋子掉了都不顾。   “韩将军当真要带府兵……哦不,要率兵去宜州剿匪?”   韩昀面色冷淡:“郭大人,有些话不用说得太明白。宜州有匪,身为朝廷将士,难道不该前去剿灭?”   “哈哈哈哈,该,确实该!”   郭濂拱拱手,“望将军旗开得胜!”   也希望楼喻回庆后再也嚣张不了!   韩昀没再理会他。   片刻后,李树一脸颓丧地过来,见到韩昀也不行礼,只掀着眼皮问:“找我什么事?”   韩昀废话不多说,直接亮出符牌。   李树“哦”了一声,“府兵都在营中,你自己召集,我先回去睡了。”   “你也是府兵一员,必须听我号令。”韩昀冷冷道。   李树挠挠头,一脸郁色:“行吧。”   不多时,府兵们稀稀拉拉地走过来,连个正经的队形都没有。   三千人挤满了营中空地。   韩昀问:“兵都在这儿了?”   李树打着哈欠点头:“都在这儿了,您若不信,自己点个数。”   话音刚落,韩昀突然发动攻击,拳风直逼李树面门。   李树下意识格挡,招式精练有力,与方才颓唐的统领判若两人!   他大惊失色,上当了!   果然,韩昀试出他武功后,便立刻收手,冷笑道:   “别在本将军面前唱戏了,你真当圣上不知庆王异心?有多少兵全都给老子拎出来,否则本将军立刻禀明圣上,届时定你个谋逆大罪,你能承担得起吗!”   郭濂见状,简直喜不自胜。   圣上竟有如此谋断,怪不得这次会降下这般雷霆之威!   这位韩将军虽性情孤傲,但办起事来当真干净利落!   太好了!实在是太好了!   若非场合不对,郭濂恨不得鼓掌喝彩。   只要韩昀将楼喻的兵全都带出去,届时楼喻回庆,焉能再与他抗衡?!   李树被戳穿,又被韩昀用谋逆罪威胁,颓然叹气后,只能心灰意冷地召集所有府兵。   加起来竟有上万人!   韩昀面不改色,似乎早有预料。   郭濂看在眼里,不由更加激动。   没了府兵的楼喻,就是一只拔了牙的纸老虎,再也没资格与他掰腕子!   沉浸兴奋中的他,压根没注意李树与韩昀短暂的对视交流。   府兵已被收编,还剩下驻守城楼的一千士卒。   如今的驻军统领是庆王府的人,何大舟是副统领。   郭濂寻思着,何大舟本就是朝廷的人,迫不得已才被楼喻收服。   听说他当时很有骨气,就是不愿跟着楼喻,后来被逼得实在没办法,才不情不愿地听命楼喻。   郭濂觉得何大舟同自己一样,都是被楼喻威胁,不得已为楼喻办事。   若是他说服何大舟倒戈,那庆州府将再次回到他手上。   他可以趁楼喻回来之前,命令何大舟用驻军控制庆王府。   找不到郭棠藏身之地又如何?只要庆王和庆王妃在手,不怕楼喻不从。   郭濂越想越觉得此计可行。   遂让心腹去见何大舟。   何大舟正坐在值房里,听心腹手下汇报韩昀收兵一事。   他细细擦拭着刀身,垂首沉默不语。   手下道:“统领,眼下庆王被收兵权,世子又远在京城,庆州府恐怕真的要变天了。”   何大舟收刀入鞘,依旧不作声。   手下急了,“统领,您表个态啊,咱们兄弟心里头都慌得很。”   何大舟:“慌什么?”   “以后咱们恐怕又要归朝廷管了。”   何大舟板着一张脸:“怎么,你不想被朝廷管?”   手下也知有些话不能明说。   他哀叹一声:“统领,咱们以前过的什么日子,现在过的什么日子,大家都看在眼里,您心里头也门儿清。郭知府什么样儿,世子殿下什么品性,庆州城里的老百姓瞧得清楚,谁都不是瞎子。”   自从新城建设,世子从城中招收大批工匠及女工做活。   有了活做,就有钱拿,有钱拿,这日子就肉眼可见地红火起来。   他家婆娘如今在工地给人做饭,一天就能赚二十文!   搁以前,他想都不敢想。   一天二十文,一个月六百文,一年就有七贯钱还多!   就因为这,他家婆娘的嗓门都比以前大了不少。   何大舟沉声道:“藩王被收兵权,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手下还欲开口,忽然有人来寻何大舟。   “何副统领,知府大人有请。”   何大舟和心腹对视一眼,这位郭知府还真是心急。   他面无表情:“何某还要守门,暂时不便离职。”   信使道:“何统领如今屈居副位,难道真的甘心?”   何大舟神色微变,跨前一步:“走罢。”   他缀在信使身后,皱眉思索眼下庆州局势。   世子被困京城,皇帝派遣韩昀收回兵权,庆王府孤岛一座,郭濂摩拳擦掌,虎视眈眈。   他用脚趾头都能想到,郭濂找他是为了什么。   无非是用金钱或高位诱惑他,让他带兵包围庆王府,待世子回城,用庆王府威胁世子。   这是一招阳谋,可对庆王府来说,避无可避。   到目前为止,这件事的逻辑完全没有漏洞,看起来庆王和世子的确大势已去。   但——   何大舟依旧心存疑虑。   凭他的观察和了解,这位年少有为的世子殿下,是不可能让自己沦落到如今这地步的。   何大舟有理由怀疑,楼喻一定留有后招。   可他竟猜不透楼喻的后招是什么。   难道当真就此败了?   他穿行在街市上,目光所及处,商铺摊贩前人流如织,人人脸上挂着笑容,身上穿着新衣。   吆喝声,叫卖声,讨价还价声,争吵打闹声,不绝于耳。   已全然不见去年的萧索。   他想起心腹说的那些话,一种莫名的酸涩充斥心间。   庆州有今日,是庆王世子耗费无数心血建设出来的。   如果庆州真的回到郭濂手中,这些景象是不是再也看不见了?   至郭府,何大舟面见郭濂。   郭濂开门见山:“何统领,眼下府兵已被收编,你有何打算?”   “郭大人的意思是?”何大舟平静问道。   郭濂凝视着他:“当初楼喻害你,让你成为俘虏,只能乖乖听其号令,连统领之职都丢了,像狗一样卑微。你真的没有不甘心?”   “成王败寇而已。”何大舟垂眸,双拳悄然紧握。   郭濂将他神态动作瞧在眼里,心中一松,看来何大舟确实心有怨气。   “说得好啊,成王败寇,你倒是瞧瞧,如今谁能成王,谁是败寇?”   何大舟沉默不语。   “何统领,你不要忘了,你和我都是吃朝廷饭的!你乃朝廷驻军统领,之前被迫无奈也就罢了,缘何到现在还执迷不悟!”   郭濂厉声喝问:“眼下形势大好,你还在犹豫什么!莫非你当真被楼喻迷了心,连忠义二字都忘了?!”   “我没忘!”何大舟怒红双眼,“我从来都没忘!”   他是将士,他要守护的,从来都只是大盛江山!   他是庆州驻军统领,他要保护的,从来也只是庆州百姓!   郭濂心下大定,“那好,眼下朝廷需要你,你可做好准备了?”   “郭大人请讲。”   郭濂不禁露出志得意满的笑容。   楼喻,待你回来之日,我必送你一份大礼!   粮船上,楼喻喷嚏不停,喝姜汤都不管用。   冯二笔急得团团转,水上又没医馆,这可这么办?   楼荃催促楼喻裹紧被子,燃了炭盆,一脸心疼道:“不如下个码头停船靠岸,找个大夫瞧瞧。”   “是啊是啊,殿下,您不能硬扛着。”   杨继安和孙静文皆忧声劝道。   楼喻缩在被子里,只留出一张脸,瞧着颇为可怜。   他吸吸鼻子,瓮声瓮气问:“下一个码头是哪里?”   汪大勇之前查过路线,回道:“是启州的鸿运码头。”   众人松了口气。   启州还好,还不是很乱。   楼喻浑身确实不舒服,遂同意靠岸一次。   他叮嘱霍延:“诸事小心。”   霍延颔首:“你好好休息,我去守船。”   楼荃和冯二笔留在舱室照顾楼喻,其余人皆离开舱室,各司其职。   霍延掏出望远镜,观察前后左右水面动向,汪大勇跟在他身后,好奇问:“二公子拿的什么?”   霍延转首,沉声叮嘱:“日后莫再叫我二公子了。”   汪大勇一愣:“可您就是咱们的二公子啊。”   “我如今是庆州军统领,听命于殿下,你们也一样。”   霍延神色郑重,眸光坚定,俨然一副以楼喻为尊的模样。   “可眼下庆州军权要被收缴,您这个统领手下还有兵吗?您为何还要跟着庆王世子?”   汪大勇着实不解。   在他看来,庆州已无投效的价值,更何况,他们本来也没真心奉楼喻为主。   之所以留在庆州,为楼喻运粮,不过是为了追随霍延。   却听霍延道:“我信他。”   汪大勇:“……”   兵权都没了,还信什么呢?   二公子莫非魔障了?   霍延自然知道他在想什么,便将望远镜递给他:“你试试。”   汪大勇不明所以,学着他方才的模样,将望远镜放在眼前。   嚯!他怎么突然看到了一只小渔船!   他挪开望远镜,揉揉眼,明明前方水面上什么都看不清啊!   霍延道:“此物可助目力,汪叔有没有见过?”   “没有。”汪大勇惊呆了。   有此神物,岂不是能更快得知敌方动静?   “二公子,此物从何而来!”   霍延弯唇浅笑:“乃世子所制。”   汪大勇:“……”   可是二公子,厉害的是世子,您高兴个什么劲儿?   他收敛震惊神色,稍一思量,便低声问:“二公子,您跟属下交个底儿,庆州兵权真的被收了吗?”   霍延一笑:“我都说了,我信他。”   汪大勇不由嘿嘿:“行,听您的,霍统领。”   翌日,粮船抵达启州鸿运码头。   楼喻脑子昏昏沉沉,被冯二笔扶着下船。   多数人留守船上,霍延、冯二笔、蒋勇及数位府兵随行。   眼下这世道,低调一些为好。   鸿运码头名字听着繁华,实际上也确实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码头上不少劳工搬货扛货,商旅络绎不绝。   楼喻几人倒也不怎么引人注目。   他们寻人问了路,直奔城中医馆。   大夫给楼喻诊了脉,说是受了些凉,开了药方,又交待一些注意事项。   冯二笔问:“大夫,我等皆是行商,尚无落脚之地,可否行个方便,借医馆用具熬些药?”   粮船上实在不便。   大夫犹豫。   冯二笔又道:“我多付些诊金!”   大夫颔首同意,吩咐药童取了药,领几人去后院熬药。   医馆不算大,后院逼仄得很,好几个威武壮汉一站,就把小院塞得满满当当。   冯二笔在药童帮助下熬药,霍延及数位府兵牢牢守在楼喻身边。   楼喻不由失笑:“都别绷着个脸,没看方才那大夫都不愿答应吗?”   “大夫难道不是为了多得些钱?”蒋勇疑惑。   楼喻又笑起来,坐在小杌子上,昏沉的脑袋一点一点。   后院离前堂近,前堂喧闹的话语声清晰传过来。   “你们听说了吗?王员外有个宝贝,听说是一株极为罕见的花,那花瞧着比云还要白,比裘毛还要软,叫、叫白云花!”   “花还能比裘毛软?这还叫花吗!”   “确实是花啊,开了好几瓣呢!”   “那可真稀奇,不知道王员外这次还办不办赏花会。”   “听说这花是他亲手养出来的,之前还开过粉黄的花,现在又变成白的了,真神奇!”   “他都这么宝贝了,那咱还能看到吗?”   “这你别担心,我家小舅子在员外府上当差,说是王员外后天就要办赏花会,大伙儿都去瞧个热闹!”   “这次要交多少钱才能进门?”   “估计比以前还要高吧,毕竟是员外亲手种出来的。”   楼喻:“……”   赏花还要门票,这位王员外很有生意头脑啊。   他昏沉的脑袋立刻精神起来,吩咐蒋勇:“去打听一下那个赏花会。”   蒋勇得令去办。   冯二笔好奇:“公子,您怎么对赏花会感兴趣了?”   楼喻眸光发亮:“因为我也想见识见识白云花。”   他有理由怀疑,所谓的白云花,就是可以保暖御寒、适宜推广的棉花!   楼喻喝完药,蒋勇打探消息回来。   “公子,属下打听过了,城北王员外后日在府中举行赏花会,要是想参加赏花会,需要交付十两银子。”   冯二笔惊道:“十两!抢钱吗?”   什么样的花需要交十两才能看一眼?这个王员外心真黑!   楼喻却道:“那便停船两日,等赏完花再出发。”   冯二笔转念一想,这样也好,殿下还能养养病。   既已决定在这多留两日,蒋勇便在城北寻了一处客栈,客栈离王员外的宅子不远,很是方便。   汪大勇等人和府兵留守船上,楼荃、杨继安、孙静文都上岸住在客栈里。   “阿弟,我就不去看花了,一人得十两银子。”   别看楼荃是个郡主,可她在宁恩侯府这四年,过得连九品小吏家的千金都不如。   她不得不精打细算地过日子。   楼喻心疼地握住她手,“阿姐,我有钱,再说皇帝还送了我一百金呢,十两算什么,我就是想带你去看看。”   他家阿姐四年来过得小心翼翼,好不容易脱离牢笼,楼喻想让她潇洒自在一些。   楼荃拗不过他,只好同意。   她甚至想着,等回到庆州,一定多多赚钱,不让爹娘和阿弟吃苦。   启州的日子还算太平,楼喻在客栈睡了一天一夜,终于恢复生龙活虎。   杨继安和孙静文跑来找他,一脸诚恳道:“殿下,我们不想去赏花,不如明天我们在客栈等您回来。”   两个小孩什么心思,楼喻一清二楚。   无非是不愿浪费钱。   楼喻素来不是个省钱的主,尤其在培养孩子上。   他笑着道:“你们还小,多去长长见识不是坏事。”   杨继安嘿嘿笑着:“我知道殿下是为我们好,可是花十两银子只为看一眼花,我觉得太亏了。”   孙静文也附和点头。   “听说王员外收藏了不少奇花异草,可不是只有白云花。你们到时候可以开开眼界,一点也不亏。而且赏花会上多是启州城的名流,你们同去长长见识也不错。”   多见见人,多见见世面,还是很有必要的。   见两人纠结,楼喻直接反问:“难道你们对自己没信心,以后连十两银子都赚不到还给我?”   杨继安立刻表态:“当然不会!殿下,我以后一定会赚多多的钱!”   赚来的钱都交给殿下!   转眼到了赏花会这一天。   启州城的人流往城北涌动,有绫罗绸缎的富贾,也有粗布麻衣的普通老百姓,还有吆喝叫卖的小贩。   前两者都是为了瞧个热闹,后者则是为了赚一点小钱。   有钱人交钱进宅,没钱的只能凑在门外看热闹。   楼喻带楼荃、霍延、冯二笔、杨继安、孙静文几人,扮作富商公子模样,大摇大摆地来到王宅前。   他们皆身着绸缎,容貌出色,气度不凡,门房一见便不敢怠慢,上前笑道:“诸位贵客,入宅赏花每人需交十两银子。”   楼喻看一眼冯二笔。   冯二笔立刻拿出六十两。   “贵客稍等,”门房谄笑着接过银两,取出六枚袖珍木牌,“这是入园信物,诸位请保管好,切莫遗失。”   王员外对奇花异草情有独钟,专门在宅子里辟了一处园子,称为“珍园”。   楼喻六人一路走来,目光所及处,花团锦簇,水木清华,宅中水榭楼阁精致华美,别致脱俗。   “是个好地方。”楼喻情不自禁感慨一句。   冯二笔道:“公子若是想要,咱也建一处院子,肯定比这还要美。”   “就你滑头,”楼喻用扇尖敲他脑门,“钱多了没处花?”   他虽不爱省钱,却也不会随便乱花。   偌大一个庆州城亟待建设,他哪有心思去搞个花园出来?   冯二笔捂着脑袋笑:“那就等以后有机会。”   他转过头问:“霍延,你说是不是?”   楼喻无奈摇首,这个问题问霍延那可真是白瞎了。   以霍延那种古板的性情,肯定会觉得建花园还不如提高军饷来得实际。   未料霍延竟颔首附和:“是。”   楼喻惊讶看向他:“你不觉得铺张浪费?”   “不会。”   霍延双目诚挚,没有半分虚假。   他是真心觉得,给眼前这人建一座独一无二的花园,算不上浪费。   楼喻不由对杨继安道:“赏完花,咱们得去找个道观驱驱邪。”   这霍延怕不是鬼上身了。   “哈哈,霍延你快证明自己不是假的!”杨继安跟着调侃。   霍延有些无奈。   “阿弟,”楼荃掩唇偷笑,“你若想要,那怎能叫浪费?”   几人说说笑笑行至珍园门口。   刚要递上木牌信物,身后忽然传来一道高呼:   “知府大人到——”   楼喻转身看过去。   一个小眼短须的中年男人,大腹便便走来,身后跟着一溜随从,架势摆得很足。   正巧楼喻六人站在珍园门口,挡住一部分路。   知府随从立刻上前推搡:“知府大人在此,还不速速避开!”   谁能料到知府随从这么嚣张?   楼喻反应不及,往后踉跄一步,不小心踩到一小块石子,就要摔下去。   一只手迅速揽住他腰,利用巧劲扶他起来。   站稳后,楼喻看向霍延:“谢了。”   霍延面色沉凝,目光冷冽,盯着那个还在推搡的随从。   “看什么看!再看挖了你的狗眼!”   随从一脸轻蔑,口出狂言。   楼喻:“……”   真是比郭濂还要嚣张。   霍延右手微动,那随从忽觉膝弯处一麻,竟不由自主跪到地上,痛得哀嚎大叫。   知府见状,蹙眉看向楼喻几人。   看到楼荃时,不由微微一顿。   楼喻略有所感,上前挡住楼荃,霍延又挡住楼喻。   冯二笔哈哈一笑:“哎呦,想道歉也不用行这么大礼呀!”   随从张嘴欲骂,知府道:“今日赏花会,莫扫了红斋先生雅兴。”   王员外别号“红斋”,曾写过一首吟咏“落红”的诗而得此雅号。   随从强忍腿部酸痛,恶狠狠地剜了一眼楼喻等人。   有什么主人就有什么仆人,看来这个启州知府,平日也是个张狂自大之徒。   “大人今日大驾光临,小园蓬荜生辉啊!”   王员外出了珍园,快步行至知府面前,弯腰作揖,以表尊敬。   知府笑着道:“红斋先生不必客气,今日本官前来只为赏花,随意些便可。”   话虽这么说,但在场之人谁不清楚,倘若真随意了,一定会被知府记在小本本上,逮着机会给你小鞋穿。   王员外恭敬伸手:“大人请。”   待他们进入珍园,楼荃才担忧问:“阿弟,方才可有伤到?”   楼喻笑眯眯道:“没有,倒是那个随从伤着了吧?”   他瞅向霍延。   霍延冷面霜眉:“嗯。”   膝弯会疼上十天半个月。   杨继安目光灼灼:“你真厉害!能不能教教我?”   霍延:“此技需腕力强劲。”   言外之意,你这小胳臂小腿不达标。   杨继安一想到霍延那恐怖的膂力,不由黯然神伤。   六人进了珍园。   珍园不愧是珍园,里面奇花异草,争妍斗艳。   孙静文一个小姑娘,又没有多少见识,看得腿都迈不动。   殿下说得果然没错,就应该多出来长长见识。   参加赏花会的,大多是启州本地富豪,他们互相认识,见面时多少寒暄几句。   楼喻几人是生面孔,无人上前寒暄,倒乐得清静。   “公子,您说哪朵是白云花?”杨继安寻遍园中花草,也没找到符合描述的。   冯二笔道:“好戏自然放在后头。公子,您说是不是?”   楼喻点点头。   就在众人等得不耐烦时,王员外带着白云花姗姗来迟。   他站在高台上,身后两个仆从搬出一个大花盆,一块红绸搭在植株上,垂落在地。   众人惊讶,这花竟有一人高!   红绸清晰地勾勒出植株的形状,顶端竟与王员外的发冠平齐。   王员外笑呵呵道:“今日知府大人莅临,鄙人荣幸之至。大人要是不嫌弃,可否为这白云花揭下红绸?”   知府捋须笑道:“这是本官的荣幸。”   他行至花盆旁,伸手利落揭下红绸!   全场寂静。   就这?   片片绿叶中,几只洁白的花朵若隐若现,看上去的确又白又软,但——   这也太寻常了吧!   冯二笔小声嘀咕:“跟园中其它花朵比,这个白云花确实不好看。”   楼喻握着扇柄,笑意溶溶:“我倒觉得,此花甚美。”   白云花真的就是棉花!   和丝绸、麻布比,棉花的性价比不要太高!   既轻盈透气,又御寒保暖,而且造价比丝绸低廉,很多老百姓都能买得起。   可如今在大盛,棉花还只是被人当做观赏性花卉。   赏花之人都觉得太亏了!   花了十两银子,就看了这么一个平平无奇的花?   王奸商退钱!   王员外因其独特审美,受众人质疑讨伐。   知府也纳闷:“红斋先生,此花就是你口中盛赞的白云花?”   “大人,千真万确,这花还是小人亲自栽种培植的。”   知府:“……”   白来一场。   他面色微沉,就要拂袖离去。   王员外忽道:“大人请息怒,您不妨探探它的花瓣?”   想起宣传语中“比裘毛还要软”,知府勉为其难地伸手去摸。   绵软的触感透过指尖直击心扉。   红斋先生所言非虚啊!   他收回手,严肃地点点头:“此花花瓣确实不同寻常,柔软堪比绸缎。”   众人不是很感兴趣,柔软有什么用?不好看啊!   他们朝王员外拱手道别,为了各自脸面,十两银子就算了。   王员外:“……”   他辛辛苦苦种出来的白云花,就这么不受人待见?   知府拍拍他的肩,语重心长道:“红斋先生,你既已群芳满园,又何必寻那些个朴实无华?”   言罢,率随从离开珍园。   离去前,余光从楼荃脸上扫过。   霍延直觉敏锐,拧眉回首看去,知府已经收回目光,大步离开。   珍园看客一个接一个地告辞,转眼热闹已变萧条,王员外就算心态再好,也不由怀疑自己。   园中只剩下楼喻六人。   王员外立在高台上,满脸颓丧问:“几位贵客怎么不走?”   楼喻朗声回答:“白云花美得不落窠臼,在下怎么舍得移步?”   王员外双眸乍亮:“这位公子也觉得白云花美?”   “精妙绝伦,美不胜收!”   楼喻的话掷地有声,深深感动了王员外。   他看到了知己。   原来,不是只有他一个人喜爱白云花!   “在下王珣,别号红斋,敢问公子贵姓?”   王员外从高台而下,快步上前,拱手相问。   楼喻拱手笑答:“免贵姓郁,江州人士,久闻红斋先生大名,特来拜会。”   “郁公子,这几位是?”   楼喻模棱两可:“都是郁某同伴。”   王珣不再问,伸手热情相邀:“王某同郁公子一见如故,郁公子可否赏脸入内一叙?”   “荣幸之至。”   几人同入厅堂,王珣命人上茶摆盘,神采奕奕道:“郁公子,请。”   楼喻浅啜一口,放下杯盏道:“红斋先生,今日一见,便觉您志趣高雅,德厚流光,郁某佩服。”   马屁谁不爱听?   王珣捻须微笑:“郁公子玉质金相,矫矫不群,令人见之忘俗啊!”   两人你来我往,商业互吹几句,楼喻道:   “实不相瞒,郁某今日一见白云花,便为之倾心忘俗,可惜此花只有一株,不能厚颜向红斋先生求取一朵,心中甚是遗憾哪!”   王珣见他如此爱花,颇为动容,可自己又舍不得割爱,便为难道:   “郁公子,此花花种是我从一西域行商处所得,若郁公子等得起,我派人出去打听那人行踪。”   楼喻展颜:“有劳红斋先生了。”   “我买花种是去年的事,也不知道今年那行商还会不会来。”   楼喻笑道:“不论能不能找到,我都欠红斋先生一个人情。”   “都是惜花之人,不必客气。”   为了找到行商,楼喻不得不在启州继续停留。   一连数日,他都受邀去王宅品茗赏花,可还是没打听到行商消息。   楼喻回到客栈,对冯二笔道:“若是明日还没找到,咱们就启程回庆州。”   等回庆州,再派人来启州打探行商,或者去西域打探棉花都行。   忽然,一个府兵在屋外焦急禀报:“公子,蒋勇被捉去衙门了!”   楼喻起身开门:“怎么回事?”   其他房间的人听到动静,全都聚过来。   府兵解释:“他去街市打听行商的事,不知怎么就撞到一个老人家,老人家倒地不起,他儿子就把蒋勇告到了衙门,说他故意残害人命!”   楼喻第一反应:碰瓷?!   他冷静下来,问:“那位老人家是死是伤?”   “好像后脑磕破,一直昏迷不醒,大夫说没救了。”   楼喻面色沉沉:“霍延,二笔,随我去一趟衙门,其余人留下守护郡主。”   他想起那日珍园知府看阿姐的眼神,眸色渐厉。   倘若只是误会,自然一切好说。   倘若是某些人没长眼,故意设局所为,那还真是——   自寻死路! 第五十章   蒋勇稀里糊涂地被押上公堂,又稀里糊涂地接受审判,审判途中他连话都没来得及说,就又稀里糊涂地被判罪,直接投入大牢。   被推入牢房的那一刻,他整个人都是懵的。   如今官府审案都这么随意的吗?   蒋勇不是傻子,他很清楚自己是被人算计了。   至于算计他的人是谁,除了那个迫不及待要送他入牢的知府外,还能有谁?   可是,他和知府无冤无仇,知府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站在栅栏前百思不得其解。   不过他不担心自己安危,他相信殿下肯定不会丢下他不管。   “小心!”   身后传来一声惊呼。   蒋勇利落避开脑后拳头,转身飞出一脚,将偷袭者踹到牢房另一头。   偷袭者狠狠撞到墙上,跌落在地,摔得七荤八素,口吐血沫。   蒋勇不禁暗叹,以前就听说牢房里有狱霸,谁拳头大谁就能当老大,只要有新人进来,都会先揍上一顿。   没想到自己还有亲身经历的一天。   刚才偷袭他的不过是个狗腿。   蒋勇目光定格在一个牢犯身上。   这人膀大腰圆,光是手臂就比常人粗壮一半,妥妥牢房老大。   他移开目光,又看向方才发声提醒的角落。   一个男人披头散发,满脸污垢,正憨憨对着他笑。   “兄弟,多谢提醒啊。”蒋勇客气道。   那人摆摆手:“不客气不客气。”   牢犯老大被无视,终于忍不住站起来:“小子,你很狂啊。”   蒋勇无奈:“我不想跟你争老大的位子,我不招惹你,你也别烦我,咱们井水不犯河水,成不?”   他懒得跟牢犯计较。   狱霸面色阴沉,怨毒的目光紧紧盯着蒋勇,忽然跨步上前,一拳击向蒋勇面门!   经过长时间训练,蒋勇已非昔日府兵,能被选中跟随世子左右,足以证明他的个人能力不俗。   在他看来,这人不过仗着一点蛮力压制旁人,若论技巧,蒋勇丝毫不惧。   他身形灵活矫健,在牢房中左闪右躲,那人根本碰不到他分毫,气得怒吼一声,架势更为疯狂。   蒋勇实在没有耐心跟他周旋,一招击中他某处穴道。   那人痛得大叫一声,跌倒在地,短时间内再无战力。   蒋勇收势。   这招是霍统领教的,果然管用!   其余牢犯见状,纷纷噤若寒蝉,无人再敢触他霉头。   角落里的男人眼睛乍亮:“壮士好身手啊!”   他挪到蒋勇身边,撩开脏乱的头发,上下打量他问:“这位壮士,我看你这周身气派,不像是为非作歹的恶人,怎么被抓到牢里了?”   蒋勇出身行伍,自带一种正气凛然,的确不像奸恶之徒。   他愁眉苦脸,低叹一声:“我是被冤枉的。”   那人:“牢里人都这么说。”   蒋勇觉得他说话挺有意思,遂问:“那你呢?你有什么冤情?”   “我不冤,我确实犯了罪。”   蒋勇更觉得有意思:“我看你也不像作奸犯科的人。”   “坏人还能在脸上写字?”那人自嘲。   蒋勇摇头:“刚才是你提醒我的,可见你是个有良心的人。”   “你也太天真了吧!”那人哈哈一笑,“如果我只是故意唱红脸呢?”   蒋勇:“……”   此人言辞戏谑,分不清真假。   他也懒得理会了,遂抱臂站在牢门处,等人救他出去。   那人又观察他片刻,忽问:“你在等人救你出去?”   蒋勇瞥他一眼,没反驳。   “你才刚进来,就想着人把你捞出去?”   蒋勇敏锐道:“捞?”   “你不知道?那你在这等什么?”   蒋勇转身看他,“闲来无事,你跟我说说什么叫‘捞’呗。”   那人倒也不瞒着,席地坐下,语气平淡道:“就是交赎金捞人出去,还能有什么意思?”   “捞一个人需要多少赎金?”   那人又打量着他:“人不同,赎金也不一样。像你这样的,一看就出身不凡,不是当兵的就是大户人家里的护院。你们是外地人吧?你家公子是不是很有钱?又或者,你家女公子是不是很美貌?”   蒋勇瞬间福至心灵!   他明白了!   这位知府是故意给他设套,借机将他投入大牢,再跟殿下他们谈条件。   简直贪婪又恶毒!   那人见蒋勇双拳紧握,一脸气愤,独独没有恐惧害怕,便知自己猜得没错。   至少,赎金肯定是不缺的。   这是个大腿啊!   “兄弟,你到底是因为什么被抓进来的?”   蒋勇反正闲着没事,索性将自己的倒霉遭遇说给他听。   旁边有牢犯忍不住骂:“干他娘的,仙人跳啊!”   蒋勇点点头,可不是嘛。   他问:“那你又为什么被抓进来?”   “走私罪。”   想到自家殿下不仅贩卖私盐,还跟北蛮马贩做交易,蒋勇不由心头一跳。   “你走私什么的?”   那人抠着自己脏污的指甲:“我都不知道我走私的什么。”   蒋勇:“你方才不还说自己确实有罪吗?”   “嗐,牢房蹲久了,没罪也有罪了。”   蒋勇问:“既然能赎人,为什么你家人不把你赎出去?”   “我哪还有家人?”他呵呵一笑,目中难掩伤感。   蒋勇实在纳闷:“你既然没犯罪,又没钱赎自己,知府抓你进来干什么?”   “可能是单纯看我不爽。”那人撇撇嘴。   蒋勇更是一头雾水:“知府为什么会看你不爽?”   不是他贬低人,实在是他无法想象,知府跟这人能有什么交集。   “大概是因为我把花种卖给王员外,没有卖给他吧。”   蒋勇眉心一跳:“什么花种?”   “说了你又不知道。”   那人咂摸着嘴巴,“兄弟,看在我刚才提醒你的份儿上,你出去后,能给我送点吃的不?我嘴巴都淡出鸟来了。”   蒋勇问:“你被关多久了?”   “这哪还记得?”他嘀咕一声,“要是不愿送就直说。”   “不是不愿送,”蒋勇目光炯炯,“而是觉得没必要送。”   那人一愣,惊讶问:“你什么意思?”   蒋勇道:“我想知道,是什么奇特的花种,竟让知府一气之下故意给你小鞋穿。”   “……”   那人默了默,“或许,你听说过西域白云花吗?”   蒋勇:“……”   虽然他刚才猜到了,但他还是想说——   也太巧了吧!   “你是西域行商?是你卖的白云花种给王员外?你真没骗我?”   见对方一脸茫然,蒋勇压抑激动,语气轻柔问:“我叫蒋勇,你叫什么名字?”   “姚、姚金。”   姚金差点被蒋勇诡异的神情吓到,他报完大名,颤颤巍巍问:“你知道白云花?”   “王员外前几日才办了个赏花会,赏的就是白云花!”   姚金惊讶:“他还真种出来了?!”   蒋勇盯着他,眼中闪烁着令姚金胆寒的光芒。   “所以说,你就是卖白云花种的行商?!”   感谢启州知府,简直得来全不费工夫!   另一头,楼喻携霍延、冯二笔行至府衙。   门前衙役杀威棒一拦:“此乃府衙重地,闲杂人等速速退离!”   楼喻看一眼冯二笔。   冯二笔无视衙役的怒目,径直敲起鼓来!   咚、咚、咚——   沉如闷雷的鼓声,不仅直击府衙内堂,还吸引了一众百姓前来围观。   这鼓可不是随便能敲的,怎么着都得去瞧瞧热闹。   立刻有小吏跑入内堂,禀报知府:“大人,那群人真的来了!”   启州知府端坐内堂,对身旁一群小吏道:“哼,简直胆大包天,竟敢擅自敲响堂鼓!”   在大盛,府衙的堂鼓一般有两个作用,一是用来召集衙役小吏宣布事情,二是用来表示官员回衙了,提醒老百姓可以趁官府有人赶紧去递诉状。   没有鸣冤的功能。   因此,除了府衙中人,寻常百姓是没有资格去敲击堂鼓的。   “大人,贱民不懂事,不是更容易定罪吗?”小吏谄媚道。   小吏清楚知府看上一个女人,才故意设局将蒋勇投入大牢。   眼下这群人再犯一罪,那不就是自投罗网?   知府整理公服,一脸威严、骄矜自傲地走上公堂。   “来人,将扰乱公衙的贼人押上来!”   立刻有衙役上前捉拿冯二笔。   霍延一脚踹飞一个。   围观众人:嚯!狠人啊!连官家人都敢打!更刺激了!   公堂官吏:这是真的罪加一等啊!   踹飞衙役后,楼喻三人踏入衙门,直奔公堂。   小吏高声喝问:“大胆贼人!尔等私自敲击堂鼓,公然挑衅府衙权威,该当何罪!”   冯二笔抬着下巴看人:“你们抓错人了,还不赶紧放了蒋勇!”   众人惊呆了。   见过嚣张的,没见过这么嚣张的!   连知府都愣在案后,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这群外地人是脑子有坑吗?搞得他都无从下手。   小吏先回过神来,尖叫道:“放肆!来人,将这三个贼人杖责三十!”   杀威棒齐齐出动。   楼喻笑眯眯道:“都别激动,咱们有话好好说。”   知府心里面还想要美人,遂挥手道:“都先退下。”   他这几日已经查明,这群人是江州来的富商公子及随从,除了结交王珣外,根本没有任何背景。   正因如此,他才有胆设局坑害楼喻等人。   想到那日珍园的惊鸿一瞥,知府顿觉腹部热气上涌。   “你三人有何苦情,皆可道来。”   他表面上装成一副仁善亲民的模样。   冯二笔昂着脖子:“那位老翁倒地受伤与蒋勇无关,你们赶紧放了他。”   小吏暗自嗤笑,也不知这底气是从哪来的。   知府捋须无奈:“此案经过审理,事实充分,证据确凿,蒋勇犯了伤人罪无疑。”   “围观百姓都看得清清楚楚,蒋勇并没有碰到那老翁,是老翁自己摔在他面前,这件事跟蒋勇没有任何关系,而你只听一面之词将他定罪,你身为一州知府,就是这样断案的吗!”   冯二笔高声叱问。   启州知府是什么样的人,启州百姓心里都清楚。   围观百姓一边觉得冯二笔说到他们心坎里,一边又不免为三人感到惋惜。   就凭这三人的所作所为,不仅救不出那个蒋勇,恐怕连自己都得搭进去!   小吏瞪圆眼睛:“府衙办案,岂能容尔等小人置喙!”   他愤愤转向知府:“大人!如此目无法纪、扰乱公衙的刁民,您何必再对他们心慈手软?”   知府面目沉怒:“来人,杖责三十!”   他本来还想对楼喻客气点,毕竟他打听到美人是这位郁姓小儿的姐姐。   可眼下看来,不发威是不行了!   “慢着。”   楼喻负手而立,器宇轩昂,一派气度雍容的贵人模样。   衙役竟被他气势所慑,踟蹰不敢上前。   小吏喝道:“你算什么东西!竟敢……”   “霍延。”楼喻唤了一声。   一道身影迅速掠过公堂,少年气势熏灼,徒手揪起小吏,将之扔到楼喻脚前。   楼喻伸脚踏上去,沉沉一踩,小吏顿时痛得吱哇乱叫,口吐恶言。   “二笔,掌嘴。”   冯二笔立刻撸起袖子,啪啪啪扇起耳光,震得府衙内外静默无声。   “行了。”   耳光声停下,楼喻将人踢远,笑问知府:“不知大人如何才能放了蒋勇?”   他已经摆明态度,若是这位知府还是不识相,那就别怪他不客气了。   知府虽被这手震住,但到底鱼肉百姓多年,早已忘了“人外有人”的至理名言。   他恶狠狠盯着楼喻:“你简直胆大包天!”   楼喻不想再浪费时间周旋:“别废话,放了蒋勇。”   “他犯了重罪,如何能放?尔等今日藐视公堂,打伤府衙书吏,同样罪无可恕,来人,将这三人都押入大牢,客栈的同伙一并捉来!”   终于露出狐狸尾巴了。   客栈的同伙是谁?   除了楼荃,便只剩下杨孙两小孩以及几名府兵。   “我看谁敢!”   冯二笔大喝一声,从袖中掏出一块金色令牌!   满堂皆惊。   整个大盛,能使用金色令牌的,除了皇子龙孙,根本没有其他人!   知府及一众衙役只觉得心脏跳到嗓子眼,手软脚软,连杀威棒都拿不住,纷纷跌落在地。   被楼喻踢远的小吏,本还打算站起来报复回去,一见金色令牌,顿时躺回去,脑袋一歪,“晕”了过去。   冯二笔收回令牌,杀气腾腾道:“尔等狗胆包天,连公子的护卫都敢冤枉!”   皇室子弟都有令牌,令牌上都会注明身份。   不过方才众人太过震惊,知府坐在案后离得远,根本没有看清令牌上代表身份的字符,遂不知楼喻到底是何身份。   但不管是皇子还王爷,都是他惹不起的存在!   知府满脸肥肉颤动,吓得整个人都在哆嗦。   他离开座位,跌跌撞撞来到楼喻身前,当即双膝跪地,声音颤抖道:“下官拜见、拜见……”   楼喻食指竖在唇上,“我微服私访,大人千万不要扫了我的兴致。”   微服私访?!   难道是宫里的皇子殿下?!   知府悔得肠子都青了。   他早该想到的。   眼前人气度如此雍容华贵,定非寻常富商之子,即便不是贵人也是贵人的亲戚,万万不能招惹。   他怎么就这么糊涂呢!   楼喻轻笑:“你冤枉了我的护卫,方才又对我吆五喝六,甚至还想伤我性命,拿我入狱,这些账,你打算怎么算啊?”   他幽幽一叹,又问:“对了,敢问大人尊姓大名?”   知府瘫软在地,冷汗俱下,抖如筛糠。   “下、下官免贵姓吴,吴、吴志。”   楼喻面色陡冷:“未料我大盛,竟有你这般昏庸无耻的官员!身为知府,你坑害百姓,冤枉良民,该当何罪!”   吴志涕泪横流:“公子饶命!公子饶命!下官知错了!”   公堂内外,所有官吏衙役全都俯身跪拜。   围观百姓懵了。   吴黑心这次踢上铁板啦?!   哎呀,简直太好了!   眼见吴志鼻涕都要掉到地上,楼喻皱眉退后几步。   冯二笔冷哼:“别光说不做啊,你刚才还要杖责咱们呢。”   吴志素来欺软怕硬,在启州他是土皇帝,可一旦遇上比他高位的,就会摇尾乞怜,谄媚至极。   “下官这就受罚!下官这就受罚!”   他朝衙役吼道:“还愣着干什么!快来打我啊!”   衙役:“……”   围观百姓瞪大眼睛。   他们实在好奇堂上那位年轻公子到底是谁。   冯二笔掏令牌是背对着他们的,所以百姓并不知道楼喻身份。   楼喻淡淡道:“先将我的人放了。”   “下官这就吩咐人去办!”   吴志连忙命人去大牢请出蒋勇。   蒋勇正和姚金聊得酣畅,忽有牢头面色苍白跑来,一双手抖得连牢锁都开不开。   他好心起身:“要不要我帮你?”   牢头手更抖了,欲哭无泪:“小人有眼不识泰山,蒋大人勿怪!”   姚金张大嘴巴:“……”   其余牢犯:“……”   那个壮硕的狱霸摸摸自己的脖子。   还在,幸好!   蒋勇眼睛一亮:“是公子来救我了?”   牢头颤抖点头,终于打开牢门,腰弯得可深可深了。   “大人,您请。”   蒋勇利落踏出牢房,回头看向姚金,朝他呲牙一笑,摆摆手潇洒离开。   姚金趴在牢门上目送他走远,忽然一拍大腿。   还真说出去就出去啊!   蒋勇精神抖擞来到公堂,见到楼喻立刻半跪于地:“属下办事不力,请公子责罚!”   “起来吧,你受委屈了。”   蒋勇目光崇敬:“公子,属下没受委屈,只是劳您亲自跑这一趟,实在羞愧。”   “给你的护卫腰牌,下次记得用上。”楼喻吩咐道。   护卫腰牌上都刻着主人家的名号,“楼”这个姓在大盛意味着什么,连傻子都知道。   但凡蒋勇掏出腰牌,吴志等人也不敢让他下狱。   蒋勇挠挠头,“属下是想低调些。”   楼喻知他心意,遂笑道:“回去跨个火盆,毕竟下了狱,去去晦气。”   “好嘞!”   楼喻并非闲人,他们已经在启州逗留数日,是时候该返程了。   只可惜那个卖棉花种的行商还没找到。   就在这时,蒋勇附耳低语几声。   楼喻喜出望外,问:“当真?”   蒋勇一脸庆幸:“得亏属下进了趟大牢。”   楼喻深以为然。   怪不得王珣找遍启州城,也没能打听到这人的消息。   这吴志还有那么一点用。   他正色对吴志道:“你冤枉我的护卫,不能就这么算了。”   吴志忙狗腿道:“公子若有吩咐,尽管使唤下官!”   “我要一个人。”   “公子尽管说,不管是谁,只要下官能找到,一定送到公子眼前!”   楼喻吩咐:“一个行商,叫姚金,据说犯了走私罪,可有他的卷宗?让我瞧瞧。”   吴志哪敢让他看卷宗?   走私罪完全就是他杜撰的,卷宗上漏洞百出,要是被贵人发现,他这顶乌纱帽就别想要了!   当然,眼下这顶乌纱帽也不是很稳。   他心思活泛,立刻道:“公子,姚金刑期正好到今天结束,下官这就派人放他出来!”   楼喻对他的态度很满意,但该敲打的还是要敲打。   “眼下世道不平,我在外行走必须低调,你切莫泄露我的行踪,可记住了?”   吴志连连点头,“下官一定约束府衙上下!”   至于衙外的百姓,他们根本没看到令牌。   楼喻俯视着他,微微一笑:“那就行刑吧。”   吴志懵了一下,还真要打啊?   慑于那枚金色令牌,吴知府选择“忍辱负重”,小心翼翼问:“公子,可否让下官先驱散衙外百姓?”   堂堂知府,总不能真的在众目睽睽下被杖责吧?   楼喻无意在启州逗留,只是想教训一下吴志,总不能把人往死里逼,遂应了。   就在吴志“享受”杀威棒的疼爱时,姚金被带上公堂。   即便隔着脏乱的头发,都能看到他震惊的眼神。   堂堂知府被自己的衙役打板子,这简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啊!   蒋兄弟到底是何身份!   冯二笔问:“你就是姚金?那个卖给王珣白云花种的行商?”   姚金机械地点头。   冯二笔又道:“我家公子将你从牢里赎出来了,以后可愿跟着公子?”   姚金愣愣看着冯二笔:“要签卖身契吗?”   就算要签他也愿意啊!   能让知府心甘情愿打板子的,天下有几个人能做到?!   这么粗的大腿,只要抱上,那何止光耀门楣!   冯二笔皱眉:“你不愿就算了。”   姚金:“愿意!小人愿意!”   识时务者为俊杰。   他立刻跪下磕头。   “那就走吧。”   姚金起身,在知府鬼哭狼嚎的痛叫中,缀在四人身后,大摇大摆地走出衙门。   他觉得这一幕场景,格外地梦幻。   大概这一辈子都忘不了。   为免夜长梦多,回客栈后,楼喻吩咐姚金洗漱干净,换身衣服,便携众人赶往鸿运码头,重新登船起航。   姚金长得喜庆,洗干净后,瞧着也不赖。   他战战兢兢跪在楼喻面前。   他虽不知楼喻具体身份,但知府都那般卑微,可见眼前这少年身份有多贵重。   楼喻单刀直入:“你从哪弄来的白云花种?”   “回公子,小人之前跟着商队去了一趟西域,从那儿得来的。”   楼喻心中大定。   等回庆州后,他就组织商队,专门走一趟西域。   *   行船实在无聊,楼喻便吩咐人做了一副军棋。   现代军棋的棋子是司令、师长、团长等这类称谓,他就换成大盛的同等军职,再把地雷改成陷阱。   霍延雕刻功夫又快又好,依照楼喻的吩咐,很快完成一副棋。   军棋考验的是执棋人的战术和心理,对训练人的思维能力和心理素质大有裨益。   楼喻叫来大家,跟他们讲解了军棋的玩法规则,问:“谁想试试?”   “我!”杨继安率先举手。   方才听楼喻讲述时,他就已经跃跃欲试。   这种棋法可真有意思!   楼喻教给他们的是暗棋的玩法。   暗棋中,布局的精巧和沉稳的心理是关键,相当考验人的大局观和细心程度。   他在现代玩过很多次,对规则把握熟练,不过一会儿,便攻得杨继安丢盔弃甲、溃不成军。   杨继安懊恼地抠着脑门,眉头皱得跟什么似的。   “还有谁想玩?”   楼喻笑看霍延,“你来?”   霍延在他对面利落坐下,双方开始布局。   有时候不得不承认,天才和普通人之间是存在不可逾越的鸿沟的。   楼喻自诩是个普通人,他的优势不过是接受过现代相对先进的教育,不过是提前掌握了军棋的规则。   可这样的优势,在霍延这样的天才面前,竟如此不堪一击。   第一局,楼喻险胜。   第二局,霍延险胜。   第三局,楼喻被霍延碾压。   他暗叹一声,果然是术业有专攻,跟这种天生的将才比布阵技巧,那可真是自取其辱。   虽然想得开,但楼喻还是不可避免地面露沮丧。   霍延适时道:“殿下如何想出这种棋法?很有用。”   “是啊,我觉得可以在军中推广,让将士们都学一学。”杨继安不遗余力地附和。   冯二笔更不必说。   在他眼里,就没有谁能比得上他家殿下聪慧。   楼喻被他们逗笑,心中挫败倏然消散。   而今霍延是他的人,他的人有这般能耐,他应该为之自豪才是。   “这可不是我想出来的,”楼喻起身让位,“你们继续玩。”   杨继安闻言,迫不及待坐到霍延对面,笑嘻嘻道:“霍统领,请多指教。”   小孩输了一局又一局,却丝毫不见颓丧,反而越挫越勇。   他学习能力很强,输了几次后,跟霍延学到不少战术,并举一反三,加上自己一些奇特的思路,有时甚至能和霍延陷入胶着之地。   楼喻坐在一旁,笑眯眯地一边喝茶一边观战。   军棋很快在船队中流传开来。   大家待在船上这么多天,实在太过无聊,又是一群军汉,对军棋这种玩法很是喜欢,闲暇时便自己用木头做了不少棋子玩。   抵达庆州前一天,河上下起了雨。   眼看就要入冬,天气越来越寒。细密的雨丝落在河面上,泛出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从前日起,楼荃就经常站在甲板上眺望庆州的方向。   今天下雨,楼喻怕她无聊之际又想东想西,便拉着她跟她讲庆州如今的模样。   楼荃其实这些天听了一耳朵,不管是冯二笔还是杨继安,说起庆州府如今的变化,都是滔滔不绝口若悬河,夸赞阿弟的话三天三夜都讲不完。   她由衷感到自豪。   楼喻跟她保证:“阿姐,等回去,我就烧一盘土豆给你吃!”   楼荃笑容温婉,正要答话,舱外忽然传来嘈杂哄闹声。   “二笔,去看看怎么回事。”   冯二笔跑出去,片刻后回来,身旁还跟着霍延。   霍延神色镇定:“前面河道有船队挡了去路,等靠近再去交涉。”   “我去看看。”楼喻起身,“阿姐你待在这,不要出舱。”   “好,你小心。”   楼喻出了舱室,见不远处的船队确实行速缓慢,且有几条船并排而行,导致他们这边船无法通过。   船队共有八艘船,其中三艘大船,三艘中型船,还有两艘小艇。   配置倒挺完备。   对方显然也看到他们,舱室涌出不少人,全都居高临下,虎视眈眈。   蒋勇得霍延嘱咐,高声问道:“前面的兄弟,能不能挪一下道啊?”   总不能一直慢吞吞跟在人屁股后头吧?   明明船那么大,却行得这么慢。   楼喻观察到对方船只吃水很深,估计船上运载的货物很重,所以速度相对较慢。   应该是个财大气粗的船帮。   对面走出一人,身材高大壮硕,胡须浓密,一身匪气。   他打量楼喻等人,嗓门洪亮道:“你们要是不急,就跟在后头,咱们给你们开道,哈哈哈哈。”   这就是不想挪的意思了。   蒋勇抱拳:“我们确实有急事,还请壮士行个方便!要是能借个道,一切好说!”   “什么好说不好说?”大汉蒲掌在栏杆上重重一拍,“搁这瞧不起谁呢!”   蒋勇急道:“不是这个意思!这位壮士,咱们确实有要事,要是兄弟们愿意借个道,我等一定感激不尽!”   “老子需要你感激?”对方根本不买账。   蒋勇无奈,只好向霍延求救。   霍延上前一步,面色平静道:“那要如何,你们才肯让道?”   他身姿挺拔,举止颇有行伍之风,内行人一眼就能看出他身怀武艺,且一定是个高手。   对面那汉子见猎心喜,却故作鄙夷:“你们有什么资格让咱们让道?老子就不让,你能咋地?”   霍延眸色陡深。   “蒋勇,替我取箭来。”   蒋勇一愣,旋即一喜,忙不迭去舱室取了弓箭来。   两船相隔有百步远,再加上斜风细雨影响,准头很难把握。   那汉子见状,不由哈哈大笑起来:“你要是能射中咱这船上的桅顶,老子叫你爷爷!”   其余船员皆嘻嘻哈哈笑起来。   他们所在这艘船是中型船,前头还有大船。   大船的桅杆顶端比中船要高,但距离楼喻他们就更远了。   霍延张弓搭箭,神色凛然。   从楼喻的角度看去,少年统领眸光坚毅,胸有成竹。   只听“咻”的一声,箭尖穿透雨幕,闪电般划过长空,如潮鸣电掣,风行电击,于荡荡河风中,稳稳钉在大船的桅杆顶端!   长久的沉寂后,蒋勇等人骤然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声,甲板上掌声如雷。   霍统领放下长弓,气定神闲,忽而转首看向楼喻,眼底透着几分期待。   雨丝打湿了他的鬓发,有一绺贴在颊边,却丝毫未损其勃发英姿。   可谓是鹰撮霆击,锐不可当!   楼喻心脏猛地剧烈跳动一下,旋即恢复如常,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   他还没来得及思考,对面陡然喧闹起来。   所有人惊愕地瞪着大船顶上的箭矢,一个个张大嘴巴,俨然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   楼喻忍不住笑起来。   “你这箭术得天下第一了吧?”   霍延双眸微亮,面上却自谦道:“不知道,没跟别人比过。”   大船被箭射中,自然引起船上人员的注意。   有船员来到主舱禀报。   舱中男人手执棋子,眉头微挑,对棋盘对面的人说道:“好久没看到这么新鲜的事儿了,走,出去瞧瞧。”   对面之人容貌俊朗,唯一的瑕疵大概就是左眉上那道疤。   虽说是瑕疵,却无端给他添了几分英武之气。   他身材高大健硕,盘腿坐在棋盘前显得格外拘束,闻言哈哈一笑:“总算有好玩的了,天天陪你下棋,老子都腻了。”   “老子?”男人秀眉一横。   俊朗汉子连忙举手:“口误,口误,莫要见怪。”   “走吧。”   “外面下雨,别忘了伞!”   二人并肩行至甲板,仰首看向桅杆顶端的箭支。   那箭入木极深,箭头全都嵌入桅杆里,箭身稳稳当当,丝毫不抖。   俊朗汉子不由感慨:“臂力够强,准头也行,是哪位英雄干的好事?”   “帮主,就是那些人。”   手下遥指楼喻的船队。   帮主瞪他一眼:“这么多人,老子哪里知道是哪个。”   察觉到身边的死亡凝视,他连忙改口:“谁射的,你指给本帮主瞧瞧。”   雨幕灰蒙,离得远,手下一时也指不清。   “算了,我去那边瞅瞅。”   帮主将伞丢给身边人,冒着雨让人搭板,来到中船上。   中船上的人还震惊着呢,见到帮主都忘了行礼。   “嘿,醒神儿了!”帮主拍拍汉子的肩。   汉子方才还耀武扬威,而今懵着一张脸。突然被帮主拍肩,他吓了一大跳,终于回过神来。   “帮主!我事儿没办好,让您受惊了!”   汉子懊恼不迭。   早知对方箭术那么高,他就不会那么嘴碎了。   结果被人冒犯了帮主威严。   帮主捶开他,阔步走到船尾,先是打量了一下楼喻等人,才朗声开口:“方才是哪位英雄射的箭啊?”   霍延长身鹤立:“有何指教?”   “是你?!”   帮主顿时惊讶,他终于明白过来,为什么他的帮众都是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模样。   他本以为射箭之人必定孔武有力,双臂鼓囊,且修炼箭术不少于二十年。   可眼前这人,还只是个十几岁的少年吧?   他直接问:“箭真是你射的?”   问话时,左眉上的疤一跳一跳,隔着雨幕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楼喻突然想起他娘说过的话,眸色不由深了几分。   “是我。”霍延沉声回道。   他能看出来,这个男人比刚才叫嚣的汉子战力高上不少,是个硬茬子。   霍延身形微动,不动声色挡住楼喻。   “哈哈哈哈,小小年纪,就有这么高的箭术,奇才!奇才!”   帮主生出惜才之心,朗声道:“你有这身本领,在你们这个船队屈才了!不如到我这边来,我肯定会好好待你!”   楼喻眉梢一挑,这就挖起墙角来了?   他伸手搭上霍延的肩,上前一步,声音清越高扬:“大叔,你当着我的面挖我的人,不太讲究吧?”   帮主定睛一看,嚯,现在的小孩子都这么拼的?这么小就跑船了?   还是说这个船队没人了,让个黄毛小儿当老大?   “你是主事儿的?”   楼喻颔首:“是啊,你也是主事儿的?”   另有帮众吼道:“这是咱们帮主!什么主事儿的!”   蒋勇等人:“……”   帮主了不起啊?他们这边还是世子殿下呢!   帮主瞅几眼楼喻,觉得他长得虽顺眼,但还是无法胜任一个船队的主人,便继续挖墙脚,跟霍延吼道:   “你这本事真的屈才了!你跟着这小孩还不如加入咱们船帮,真的不再想想?”   他是真的惜才。   就面前这几条小破船,哪能留得住这样的少年英雄?   蒋勇几人就要撸袖子骂,楼喻好脾气地拦住他们。   “敢问贵帮名号?要是入了帮,每月多少工钱?过年过节可有福利?年纪多大能退休?退休后能不能养老?要是发生伤亡,能拿多少补偿金或抚恤金?”   楼喻砸出一大串问题,直接问懵帮主和帮众。   入了帮不就是该干活干活,该吃吃,该喝喝吗?怎么还有这么多讲究?   片刻安静后,一声轻笑打破僵局。   “这位小公子问的话甚是有趣。”   眉目温润的男子出现在帮主身侧,看向楼喻时,眼中泛着温和欣赏的笑意。   “你怎么来了?”帮主挠头憨问。   男人瞥他一眼,“这些问题你能回答上来吗?”   “不能,嘿嘿。”   帮主特意往旁边挪一步,将正位让给他。   “在下元铭,敢问公子尊姓大名?”   帮主叹口气,这人又开始跟人文绉绉。入帮这么久了,不仅没沾一点匪气,还拘着不给他讲脏话。   “元公子,幸会。”   楼喻拱拱手,“在下姓郁名楼,正要前往庆州办事,可否请贵帮借个道?”   元铭深深看他一眼,果断转向帮主:“改道,先让郁公子他们过去。”   帮主:“为什么啊?咱也是去庆州,已经不远了。”   吃水深的船改道很麻烦的。   元铭笑了笑:“就当交个朋友。”   一旁帮众建议道:“副帮主,反正咱也是去庆州,咱们离庆州不远了,干啥还要自找麻烦呢?”   元铭态度很坚定,对帮主道:“我什么时候害过你?”   帮主想想也是,虽然不知道元铭为什么这么坚持,但还是下令船只让道,供楼喻船队通过。   帮主目送船队远去,惆怅道:“好不容易看中一个好苗子,让你给放跑了。”   元铭没好气道:“你说再多,人都不会答应你。”   “凭什么?我这船帮不比他那个小船队豪气?”   元铭无奈,“你好好想想,那个主事人叫什么名。”   “不是郁楼吗?”帮主一脸茫然。   元铭心好累。   “叫郁楼,又是赶去庆州,船上其余人皆身姿挺拔,令行禁止,跟你这帮闹哄哄的帮众完全不一样……”   他停顿几息,“我说了这么多,你还没反应过来?”   帮主回过神,瞬间瞪大眼珠子。   “你是说……”   元铭欣慰颔首:“就是你想的那样。”   “他们是官兵!”   元铭:“……” 第五十一章   船行至庆州码头,雨已经停歇,阳光从云层透射出来,漫天金光,如梦似幻。   庆州码头位于城南。   楼喻携楼荃下了船,遥望庆州府的城墙,不由露出一个笑容。   “阿姐,我们回家了。”   楼荃的目光黏在城楼上,贪婪地细细观摩着。   她已经四年没回来了。   近乡情怯让她的手微微颤抖起来。   楼喻笑着道:“阿姐,我先带你去田庄。”   楼荃立刻回神:“阿弟,你是不是还有要紧的事要做?”   “确实有些事情要做,”楼喻泰然自若道,“不过别担心,等我处理好,再接你回府。”   楼荃心间盈满骄傲。   曾经瘦弱矮小的阿弟,如今已经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了!   楼喻率一众随从,从城南快速行至城西田庄。   还没到田庄,楼荃就看到不远处林立的浅灰色建筑。   她惊愕莫名:“那是什么?”   冯二笔兴奋解释:“郡主,那是咱们的新城!咱们离开的时候还没有这么多呢,看来殿下不在的时候,他们也有认真干活!”   新城。   楼荃咀嚼着这两个字,不由看向楼喻丰神如玉的侧脸。   一种莫名的感悟从心中迸发。   阿弟正在做的事,比她想象中还要宏伟壮阔!   随着距离越来越近,她也看得越来越清晰。   一排排浅灰色的屋舍整齐肃穆,走得近了,更能感受到一种冷硬坚实的厚重感。   不计其数的工匠在工地上劳作穿梭,为这个新城洒下数不尽的汗水。   可他们是高兴的。   他们脸上洋溢着光芒,他们眼中流露着希望。   他们热爱这份工作,并愿意为之拼搏奋斗。   除了这些,工地外有一处屋子,屋子外贴着木牌,上面写着“食堂”二字。   不少妇人在食堂外择菜洗菜,她们一边做活一边谈笑风生。   有工匠从她们面前经过,还大着嗓门问:“今儿个吃什么?”   妇人笑骂着回。   一切都是如此地稀松平常。   楼荃归途中已经听过女人也能做工,可亲眼见到,还是由衷感到震撼。   新城的一切,都让她心生向往。   “阿弟,会有更多的女子来做工吗?”   楼喻目色坚定:“当然会!”   他指着河边一处在建的工厂,笑道:“那是纺织厂,以后都会招收女工。”   不过在此之前,他得先改进一下织布机。   楼喻只是稍稍了解一些织布机的原理,但具体如何改进,还得跟专业人士商议。   想到霍煊送他的机关兔,楼喻觉得这小子在机械上应该是颇有天赋的。   还有城中一些经验丰富的木匠,他们在这些方面应该也有些思路。   到时候集思广益,他不信造不出效率更高的纺车。   “阿弟,那我也能做工吗?”   楼荃的话将楼喻的思绪扯回。   他道:“阿姐想做什么都可以,我都支持你!”   只要阿姐过得开心,他就开心。   楼荃想到自己在侯府度过的四年。   没人喜欢她,没人在意她,她只能依靠自己的嫁妆以及平日做些绣活养活自己。   像她这样的女子何其多?   如果女人只能依附男人,女人过得好不好只能依赖男人是否宠爱,那和宠物有什么区别。   她望着这座欣欣向荣的新城,坚定道:“阿弟,你想做任何事,我也都支持你!”   世子归来,田庄上下喜气洋洋。   楼喻一路风尘,神倦体乏,但还是打足精神,吩咐人安顿好楼荃,然后进入主院。   主院中,冯三墨、魏思、李树、林大井皆已候在议事厅。   见到楼喻,几人均目光激动,仿佛有很多话想说。   “奴拜见殿下!”   “属下拜见殿下!”   楼喻坐到主位上,语调平淡道:“都坐下说话。”   几人乖乖坐下。   楼喻问:“杨先生何在?”   魏思道:“回殿下,杨先生眼下在王府里。”   离开庆州前,楼喻设想过他去京城后,庆州会发生什么事。   想必郭濂此时已经派驻军围住庆王府了吧?   这种情况下,杨广怀待在庆王府里,肯定不是为了享受王府富贵生活,而是为了稳住局势,避免节外生枝。   他问:“郭濂已经派人围了王府?”   魏思点头:“殿下,您是不是要回城?”   “再等等。”   在楼喻眼中,郭濂已经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多久了。   他更在意的是新城的建设。   “魏思,你先说说这段时日新城的建设进度。”   “是!”   魏思将自己亲手统计的数据交给楼喻一份,口齿流利道:   “新城西南工业区如今已建成炼铁厂、化工厂、造船厂、机械厂、磨坊,还剩下纺织厂正在建。”   这些厂都在楼喻交待的规划书里,交由魏思带领工匠依照设计图纸建设出来的。   虽然魏思不太清楚化工厂和机械厂具体做什么的,但不妨碍他服从命令。   楼喻颔首,夸赞了一句。   等厂区全部建成,他还要建医院、学校、住宅区、商业区等等等等,这些都需要时间,得一点一点慢慢来。   问完建设进度,他又道:“我去京城后,庆州有没有新增流民?如何安置的?”   魏思又翻开一个册子,依照统计表上的数据,回禀:   “从您离开庆州那日起,到今日止,共有八千五百七十三人投奔庆州府,并选择留下安居。”   他说着,看一眼李树:“此事奴与李统领一起处理的。”   “魏大人说得没错。”   李树接话道:“其中,两千五百人参军,五千八百一十三人开垦荒地,二百六十人是工匠,如今正参与新城建设。”   也就是说,不管是兵力还是劳动力,都有大幅度增长。   非常好!   楼喻目光转向林大井:“你是农务总管,庆州府农业暂时皆由你打理,如今荒地开垦多少?明年秋收能不能养活整个庆州府?”   林大井算是魏思的学生,他的一些理念和工作方法都经过魏思的熏陶,也学会了统计数据。   他给楼喻呈上册子。   “回殿下,以前庆州府共有耕地两万三千亩,如今新垦田地有一万亩。按照往年的耕地数量和人口数量,三万多亩足够供养整个庆州府,前提是明年收成不受天灾影响。”   楼喻了然。   也就是说,到明年秋收后,他就可以养活整个庆州府,加上不断地买粮囤粮,以后再加入新的居民,庆州的粮食也不用愁。   世道越乱,粮价越高。   就算楼喻有钱,他也不想继续花这冤枉钱。   只要庆州耕地充足,粮食不缺,他就不用担心百姓饿肚子。   再说,他还会大力推广土豆种植。   土豆耐旱高产,是绝佳的粮食选择。   但在明年秋收之前,他还是得派人出去买粮。   他又交待几人一些话,便让他们退下,唯独留下冯三墨。   “三墨,跟我说说眼下形势。”   冯三墨恭敬道:   “奴依照殿下吩咐,派人半路拦截韩昀,用擅于伪装和模仿的暗部成员替换,郭濂并没有怀疑。”   “很好,庆王府现下如何?”   “李统领已派亲信潜伏于王府,即便何大舟真的围住王府,王府中有杨先生坐镇指挥,不会出事。”   楼喻颔首。   目前无法确定的是,何大舟到底有没有倒戈。   当然,这也是他故意放任的。   他想借机试探出,哪些人尚有异心,哪些人愿意追随他。   “府衙如何?”   冯三墨奉上一份名单。   “韩昀入城后,官吏们所言都记录在册。”   楼喻翻了翻,不由笑了。   “沈鸿和吕攸还挺心系百姓啊。”   一个司农,一个司工,都是不入流的小官,却比知府、同知这群人更加体恤庶民。   “辛苦了,参与此事的暗部成员皆有奖励。”   “是。”   终于处理完累积的事情,打发冯三墨出去后,楼喻伸了个长长的懒腰。   他是真想倒头就睡,但明日还要打一场“硬仗”,他得捋捋思路,防止有所遗漏。   郭府。   郭濂亲信打听消息回来,禀告郭濂:“大人,世子殿下已经抵达城外田庄了!”   “什么?!”   郭濂惊讶道:“之前派人往宜州方向打探,不是没看到车驾吗?”   怎么突然就回来了?   他心里突然涌现几分不安,有种事情脱离掌控的无力感和荒诞感。   亲信说:“据说是走的水道。”   原来如此!   这个小狐狸真是狡猾!   郭濂本来还想着不如趁机在路上劫走楼喻得了,没想到他回程竟选择走水路。   此等心机,着实令人胆寒。   他的手有些抖。   跟楼喻斗了这么多次,没有一次胜利过,这一次,他还要和楼喻对着干吗?   郭濂扪心自问,脑子里乱成一锅粥。   不得不说,楼喻给他带来的阴影实在太大。   尚未开战,便已心怯。   右手一直在抖,郭濂以为是因为自己太害怕楼喻才会这样,便没有放在心上。   他用左手压住右手,问:“他身边有多少人?”   亲信道:“世子离开庆州时带了两百府兵,圣上收揽军权后,为表宽仁,特意准许进了京的府兵,可以成为各个藩王的护卫。”   郭濂喃喃道:“他眼下只有两百人。”   而何大舟手上有近五百人。   当初楼喻初步掌控庆州府后,在城防的人事安排上,定下新旧驻城军各一半的原则。   一半由庆王府兵接管,一半由原本的驻城军担任。   驻军有经验,府兵有忠诚,两两融合,彼此牵制。   是以,何大舟还能笼络五百人听命于他。   五百人对阵两百人,应该不会输……的吧。   手抖得更厉害了。   自韩昀入城带走庆王府兵后,郭濂就开始整夜整夜睡不着觉,焦虑得头发都白了。   他一边觉得楼喻死定了,一边又忍不住想,楼喻到底有没有后招。   他无数次想象着楼喻俯首称臣的模样,可又无数次被噩梦惊醒。   跟楼喻对抗,真的是正确的吗?   可眼下庆王连符牌都交出去了,庆王府再也没有府兵保护,他为什么不趁机将楼喻压入泥沼里,再也翻不了身呢?   做任何事都存在风险。   郭濂带着侥幸心理,选择冒着风险去做。   然而他尚且不知,自始至终,真正的操盘手都不是他。   郭濂抬手端起茶盏,一个不慎没拿稳,茶盏跌落在地,碎得稀巴烂。   他低首瞧着地上的碎片,沉默半晌,嘶哑着嗓音问:“何大舟已经就位了?”   “大人,何统领已经包围整个庆王府,保证一只苍蝇都飞不出来!”   郭濂想笑,却又想哭。   他期待这一战的胜利。   楼喻在田庄歇了一夜,养精蓄锐,早上起来精神抖擞。   他召集霍延、李树二人,率二百府兵,气势凛然,直奔庆州府城。   府城外守卫远远瞧见,神色瞬间激动起来。   如今楼喻在庆州百姓心目中,就是天上仙人下凡,专门救苦救难的。   自从楼喻接管庆州府后,庆州百姓的日子越来越红火。   老百姓的心思很简单,谁让他们过得好,他们就愿意听谁管。   不管是庆州府本地居民,还是外来流民,对楼喻都是打从心眼里尊敬崇拜。   即便得知皇帝削了庆王兵权,他们也不会对楼喻改观。   有没有兵他们不管,只要世子殿下能让他们过上好日子,他们就愿意跟着世子殿下!   城门守卫也是老百姓中的一员。   他感激世子,爱戴世子,自然不愿见到世子被贪官污吏欺压。   身为守军,他还是有些消息渠道的。   待楼喻队伍行至城门时,守卫壮着胆子上前,高声道:“恭迎殿下回城!”   其余守卫也都齐声高喊:“恭迎殿下回城!”   城门口动静引起城中老百姓的注意。   “是殿下回来了?”   “殿下回来了!快去看看!”   “殿下啊!真的是殿下啊!啊啊啊啊!”   “走,咱们一起去迎接殿下!”   “……”   越来越多的百姓聚集城门两边,自发将中间的道路留给楼喻,纷纷伸着脖子往城外看。   楼喻:“……”   他竟也享受了一次夹道欢迎的待遇。   突然有些小感动。   城内加入队列的百姓越来越多,他们脸上洋溢着兴奋激动的神情,全都崇敬地看着自己。   楼喻鼻尖微微发酸。   他骑在马上,真挚拱手道:“多谢各位乡亲了,大家都回去吧。”   霍延见此场景,不禁眸光放软,唇角微扬。   世子殿下值得这样的荣耀。   这便是真正的民心所向。   老百姓本来还想听话地散去,守卫却忽然大声道:“殿下,请允许大家伙儿一起送您回府!”   “是啊是啊!殿下,咱们不会耽误您的事儿,也不会挡您的道,就跟在您后头,行不行?”   “殿下,就让大家伙儿送您回府吧!”   “殿下……”   一声又一声的期盼,在城门内外回荡。   老百姓发自内心的敬意根本挡不住。   就连李树和二百府兵都不由热泪盈眶。   太感动了!呜呜呜呜。   楼喻喉咙哽咽,眼眶微红。   在回城之前,他根本就没想过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这一瞬间,他只觉得一直以来的辛苦努力、殚精竭虑都不算什么了。   他们如此懂得感恩,他们值得更好的对待。   楼喻问守卫:“你叫什么名字?”   “小人孙信。”   孙信咧开嘴,别提有多开心。   殿下问他名字了!   楼喻颔首,接受他的好意:“有诸位相送,是我的荣幸。”   他明白孙信的用意。   无非是想让老百姓给他造势,为他撑场面。   郭濂派人包围庆王府,老百姓尚且不知。   可一旦他们亲眼看到尊崇爱戴的殿下被郭贪官如此欺压,怎么可能不愤怒?   二百府兵或许无法对阵五百驻军。   那数以千计的百姓呢?   孙信没有直白地提醒他王府有变,反而试图用这种方式保全他。   倒是有几分急智。   得他同意后,老百姓激动地欢呼起来。   送世子殿下回府,多大的殊荣呀!   众人奔走相告,很快,缀在楼喻队伍后的百姓越来越多。   他们不吵不闹,跟着府兵有样学样,排着整齐的队列,迈着整齐的步伐,怀着兴奋激动的心情,用崇敬热爱的目光看着世子殿下。   世子殿下身着戎装,骑在高头大马上,整个人都那般威严,那般夺目!   这就是他们庆州府的主人。   既仁慈又强大。   几千人的脚步声在街道上回荡,震得地面轰然作响。   郭濂的马车停在庆王府门前。   他坐在车厢内静待楼喻出现。   忽然间,马车开始轻颤,马匹似乎有些受惊,仿佛有什么可怕的巨兽即将来袭。   郭濂正要问发生何事,就听亲信惊叫道:“大人,世子殿下回来了!”   回来就回来呗,这般惊恐做什么?   他心里这样想着,却免不了手抖腿软起来。   郭濂正要掀帘下车,亲信又尖叫起来:“大人!好多人……好多人……”   什么好多人?   郭濂掀开帘子,瞬间呆怔原地。   这些人……都是怎么回事?   宽阔的街道上,楼喻骑着一匹神骏,霍延和李树陪同左右,身后二百府兵声势凛然。   这还不算,再往后的那群贱民是怎么回事?   他们是疯了吗?   还有李树,他不是被韩昀带出剿匪了吗?为什么会出现在这!   这个场景何等熟悉?   熟悉得郭濂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右手抖得更厉害了。   他站在马车前室的木板上,隔空与楼喻的目光交汇。   楼喻朝他微微一笑。   郭濂瞬间头皮发麻,背脊发冷,差点从马车上摔下去!   楼喻!你已经被夺军权!你还在嚣张什么!   惊怒之下,郭濂没有管住自己的嘴。   “楼喻!你竟还敢回来!”   四周皆静。   除了众人急促的呼吸声,就只剩下心脏咚咚作响。   一行大雁由北往南飞过,留下几声叫唤。   郭濂猛然回神,图穷匕见:“楼喻!交出我儿子,否则我现在就带兵入王府搜查!”   “郭大人,你要以下犯上?”楼喻面色平静。   郭濂脑子里嗡嗡作响。   他永远都是这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似乎什么事情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一股深深的挫败感袭上心头。   为何直到现在,楼喻还有这个底气嚣张?   “何大舟!”他大声喊道,“庆王世子藏匿我儿,我命你立刻入府搜查!”   只要楼喻还在乎庆王和庆王妃的性命,他就不得不妥协!   等儿子被放出来,他便可以同楼喻算算总账了!   楼喻神色淡漠:“私闯王府可是重罪,郭大人若还想保住头上那顶乌纱帽,请便。”   围观百姓不明所以。   “殿下藏匿郭棠了?”   “不会吧?殿下藏匿郭棠做什么?”   “肯定是郭濂借机发挥,故意找借口威胁殿下!”   “啊这……这也太过分了!”   “不行!咱们要帮殿下!”   “帮殿下!”   所有人凶狠地盯着郭濂。   郭濂根本不会在乎一群贱民,即便把刀放他们手上,这些贱民都不敢砍人。   “何大舟!还不听令!”   他再次怒吼出声。   何大舟轻咳一声,根本没理郭濂,而是转向楼喻。   霍延祭出长刀,拦住他。   “不准再往前。”   何大舟摸摸鼻子,在离楼喻一丈远处,单膝跪地,恭敬道:   “属下权宜之计,只为保护王府,还请殿下恕罪!”   在郭濂“明显”占优势的情况下,何大舟还能选择己方阵营,不得不说,楼喻还是相当欣慰的。   总算没有白白浪费银子养着。   “辛苦了。”楼喻神色温和。   何大舟起身号令五百驻军,流水般离开庆王府。   郭濂这边,瞬间只剩下他自己,还有一个亲信。   寒风呼啸而过。   郭濂死死瞪大眼,突然打了个哆嗦。   他喃喃问:“为什么?”   亲信见他神色不对劲,连忙惊呼:“大人!大人您怎么了?”   郭濂缓缓看向楼喻,面色惨白,又问一次:“为什么?”   为什么他再一次败了?   为什么何大舟会背叛他选择楼喻?   为什么那些百姓都像恶狼似地盯着他?   为什么——   他为什么突然动不了了?!   众目睽睽下,郭濂骤然喷出一口鲜血!   阳光下,那血红得刺目。   郭濂瞪大双目,直挺挺地往下倒。   亲信不愧是亲信,就算到了这等山穷水尽之际,也还忠心护主,牢牢接住郭濂的身体。   郭濂想张嘴说话,却什么都说不出来。想伸出手臂,却连手指都动不了。   他像具尸体,除了能够感知外界的情况,什么都做不了。   楼喻眯着眼下令:“来人,去请城中最好的大夫为郭知府诊治。”   看郭濂这情况,不会是中风了吧?!   这就把自己给气中风了?   “韩昀”还没出场呢!   李树适时凑过来问:“殿下,‘韩昀’还上不上?”   楼喻仰头看天,想了一会儿,才悲天悯人道:“算了,给他留点念想吧。”   要是真气死了,他这边也麻烦。   不是麻烦气死朝廷命官的事,而是知府死了,朝廷肯定要派新的知府来,谁知道新的知府有没有郭濂这么好糊弄?   他可以用暗部成员替换韩昀,但可一不可再。   韩昀毕竟是武将,与朝廷书信往来不密,暴露的可能性很小。   文官就不一样了。   郭濂若是真中风了,那可谓是老天都在助他。   亲信将郭濂抬回郭府,立刻有大夫上门。   大夫身后还跟着几名府兵。   这是明着监视的意思哇。   亲信不由悲从中来。   他想到不知在何处受苦的郭棠,又想到吐血瘫软的郭濂,只觉得前路无望。   可恨那个韩将军在这关头出去剿匪!   若是韩将军还在城中,郭大人与他联合,怎么可能会败给世子?   他站在榻边抽噎抹泪。   陈川柏没好气道:“要哭出去哭,你在这影响老夫诊断。”   亲信:“……”   他现在哪敢跑出去,他必须紧紧守在大人跟前。   遂忍住不哭。   陈川柏把上郭濂的脉,片刻后沉叹一声:“郭大人此乃中风之兆,恕老朽无能为力。”   郭濂感官未退,闻言眼泪止不住地从眼角往下流。   他张张嘴,口水也流了下来。   陈川柏便是知道他为官不仁,不值得同情,也不由心生唏嘘。   他在亲信的恳求下摇首道:“老朽只能开副方子稍稍调养,郭大人养伤期间千万不能动怒,若是情绪激动,很有可能会让症状更为严重,切记!”   亲信记下了。   这厢郭濂看样子晚景凄凉,那厢楼喻正被庆王妃紧紧搂在怀里。   庆王妃素来飒爽强势,而今却泪眼婆娑,哽咽难言。   “娘,我这不是回来了嘛。”   楼喻有些不好意思。   他都这么大人了,还被自家亲娘抱在怀里,像什么话。   庆王妃松开他,眼眶通红,低声笑骂道:“你走之后,我和你爹整夜整夜睡不着,都说京城是个吃人的地儿,娘能不担心?”   冯二笔在一旁心想:京城的确是个吃人的地儿,但只有殿下吃别人的份儿,嘿嘿。   庆王也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还有,刚才郭濂带人围府,要不是杨先生拦着,老娘早就出去砍了他的脑袋!”   楼喻竖起拇指大赞:“娘真是巾帼不让须眉!”   眼见庆王妃还有话说,楼喻连忙道:“娘,爹,我这次回来,还带回一个人,你们猜猜是谁?”   庆王妃和庆王面面相觑。   楼喻也不卖关子了:“我把阿姐带回来了!”   两人瞬间懵了。   庆王先反应过来,神色难掩激动:“阿荃回来了?她人呢?”   边说边探着脑袋往楼喻身后看。   楼荃和谢策和离一事,还未从京城传到庆州,是以庆王并不知道楼荃已经恢复单身。   他还以为皇帝终于允许楼荃回来探亲了。   庆王妃就利落多了。   她道:“阿荃是不是在田庄,娘这就让人备车,咱们一起去田庄接她回府!”   一想到女儿在京城受苦受难,庆王妃就心疼得厉害。   楼喻正色道:“爹,娘,去接阿姐前,我必须要跟你们坦白一件事。”   大盛女子不论是被休还是和离,都不是一件好事,不论怎样,女子的名声都会受到影响。   楼喻担心这两位会接受不了,所以提前打个预防针,防止到时候让阿姐伤心。   “什么事?”庆王妃吩咐下人备车的间隙,随口问道。   楼喻:“圣上亲自下旨,允许阿姐和谢策和离了。以后阿姐就可以一直待在庆州,待在爹娘身边了!”   庆王倒吸一口气,急得拍案而起:“圣上怎么能下这样的旨意?阿荃和离了以后可怎么办?”   庆王妃却陡然哈哈大笑,情不自禁击掌欢呼:“好!太好了!阿荃终于自由了!快,咱们这就去接她回来!”   她要将女儿养得白白胖胖的,要给她做好多好多新衣服,买好多好多新首饰!   皇帝终于干了一件称心事儿!   见到他们的态度,楼喻暗自松了口气。   有这样的家人,真好!   见庆王妃一点也不担心,甚至还高兴得仿佛捡到了钱,庆王便也觉得,这似乎的确是件天大的好事。   罢了,回来就好!   下人备了两匹马,两辆车。   楼喻和庆王妃一人一匹,庆王坐一辆车,剩下那辆自然是为楼荃准备的。   一家三口带着二百府兵,浩浩荡荡前往田庄。   这是庆王和庆王妃第一次来田庄。   之前就一直听说新城建设的事,听别人夸奖儿子到底有些虚,如今亲眼见到新城,只觉得满心震撼。   虽然建设工地尚且比较杂乱,但已经建好的厂房,足以令人心怀震颤。   这就是新城。   这就是他们儿子亲手建立起来的新城!   王府车驾从新城旁经过,所有人都用灼热的目光看着他们。   不,是看着他们的儿子。   直到这一刻,庆王和庆王妃才终于深切感受到自家儿子的能耐。   为何曾经惫懒无赖的三千府兵会敬服世子?   为何盐场的两千盐工会感恩戴德?   为何无数流民愿意留下垦荒定居?   为何城中老百姓会自发护送世子回府?   这一桩桩一件件,无不证明——   世子才是庆州百姓心目中真正的主人!   王爷王妃驾临田庄,庄头立刻带人迎接。   自林大井担任农务总管后,庄头就换人做了。   王爷王妃哪还顾得上庄头,急急忙忙就去见楼荃。   到庆州后,不需要再低调,楼喻便让人给楼荃准备了许多漂亮衣裳和名贵首饰。   这么一打扮,容貌更加秀致昳丽,身形清瘦却徒增几分仙气,整个人容光焕发,美貌慑人!   得知父母亲自来接自己,楼荃眼含热泪,快步迈出院子迎上去。   双方在院外打了个照面。   庆王妃一把搂住她,心疼连连:“瘦了,瘦了好多。”   庆王也在一旁红着眼,哀叹不断。   楼喻就不加入他们了,站在院外等着。   “要不要练箭?”霍延行至他身边,忽然开口。   楼喻眸光一亮:“走!”   霍延船上那一箭,完完全全击中了他的心脏,直到现在,他光是一想到就胸腔砰砰不停。   简直太帅了!   就算他练不成霍延的水平,得霍延指点后也能唬唬人吧?   都说名师出高徒,有霍延手把手教他,他的箭术应该也不会差到哪儿去。   山麓的草靶还在那立着。   楼喻摆好姿势,张弓搭箭,对准远处的靶心。   一箭射出去,中了靶,但和靶心还差点距离。   楼喻重新抽出一支箭,举起弓,扭着脑袋对霍延说:“你教教我。”   少年世子眼眸清澈透亮,黑白分明,里面是纯然的信任和请求,像晶莹剔透的晨露般干净无暇。   霍延上前一步,从身后虚虚环住他,右手握弓,左手扶箭。   他不看箭尖,反而看着楼喻侧脸,一点一点缓缓拉满。   “可以了。”   箭支忙不迭飞出去。   楼喻期待盯着靶心,然而,箭尖连靶边都没碰上!   正要回头问霍延,却听霍延低声道:“方才手滑,再试一次。”   楼喻只好再来一次。   两人双手交叠,齐力拉开弓弦。   很可惜,又脱靶了。   霍延:“方才抽筋,再来。”   第三次,箭尖终于穿透靶心,稳稳地立在草靶上,箭尾因力道作用,甚至还微微颤抖嗡鸣。   楼喻却不见欣喜。   他转过身,用弓头抵住霍延前肩,似笑非笑:“你是不是在戏耍我?”   霍延摇头:“不是。”   “手滑,抽筋,”楼喻用弓敲敲他的肩,“我就这么好骗?”   在他洞彻的目光中,霍延眸色微黯。   “不是故意骗你。”   “不是故意骗,那就是有意骗。”   楼喻冷哼,“我有什么地方得罪你了?”   “没有。”   “那为什么……”   “殿下!殿下!回府了!”   冯二笔跑过来打断楼喻逼问。   楼喻睨了霍延一眼,将弓箭扔给他。   “算了,这次先不跟你计较。”   霍延被弓箭砸了个满怀,倒是一点也不气,反而扬起唇角,眉眼生出几分笑意。   他注视着楼喻背影,片刻后才提足追上去。   一家四口打道回府,本以为能一起吃顿美满的晚餐,结果杂役来禀:   “王爷,府外有人求见,说是王妃旧识,还拿着一封信。”   旧识?还有信?   庆王立刻瞪大眼看向庆王妃。   楼喻噗嗤笑出来,对庆王妃说:“我出去瞧瞧。”   他和庆王妃眨一下眼。   庆王妃福至心灵,瞬间会意,肯定是义兄来了!   她面露激动之色,连忙吩咐仆役添筷加碗。   庆王眼睛瞪得更大。   庆王妃才不管他,柔声对楼荃说:“阿荃,等会要记得叫人。”   楼荃笑着应了。   这么多年过去,爹和娘还是这般有趣。   楼喻先是快步行至前院,然后才慢下步伐,晃悠悠地来到府外。   府外站着两个人。   一个帮主,一个元铭。   他和元铭目光对上,不约而同微微一笑。   至于那位帮主,一张俊朗的脸已经扭曲了。   他惊道:“你、你、你……”   楼喻躬身作揖,笑意溶溶:“见过舅舅。”   他在船上看到帮主左眉伤疤时,就已经猜出了帮主的身份。   这还是他娘告诉他的。   只是当时庆州情况尚不明朗,他无暇认亲,便匆匆行过。   “之前是我失礼,还请舅舅不要见怪。”   帮主喃喃:“郁楼……楼喻……他娘的!老子怎么就没想到呢!”   他狠拍自己脑门儿,随后哈哈朗笑几声,大掌拍上楼喻肩膀。   “原来你就是阿岚信中的小外甥啊!怪不得老子在船上看到你就觉得顺眼!”   庆王妃闺名江岚。   帮主是她义兄,同姓江,名江波。   楼喻笑:“看我顺眼还想挖我墙角?”   江波:“……”   他俊脸微红,估计抢外甥手下这件事确实让他羞愧难当。   楼喻适时道:“舅舅,元先生,咱们先入府吧。”   “对对对,好些年没见过阿岚了,也不知道她如今什么模样,会不会都长皱纹了……”   “咳嗯!”   元铭狠狠咳嗽一声,暗中瞪他一眼。   江波立刻闭嘴。   还未到达前厅,庆王妃便携庆王、楼荃迎了上来。   “大哥!”   “阿岚!”   二人双双眼含热泪,就差执手相望了。   庆王掀开眼皮上下打量江波。   眉毛有疤,皮肤黑,举止粗鲁,胡子拉碴,跟阿岚一点也不配!   他又看元铭。   面容清俊,肤色浅蜜,举手投足极为风雅,好像、似乎不比自己差啊。   眼看庆王妃和江波还在“互诉衷情”,庆王重重咳了一声。   元铭浅笑道:“在下元铭,见过王爷、王妃。”   庆王妃终于回神,问江波:“这位先生是?”   “阿铭是咱们船帮的副帮主,这么多年一直帮我打理船帮!”   他喜滋滋道:“阿岚,收到你的信后,阿铭就说要来庆州,嘿嘿,咱们的船队还停在码头那儿,装了不少货,特意给你带的!”   “娘,舅舅和元先生一路奔波,不如咱们吃完饭再聊?”   “好好好。”   饭桌上,庆王妃爽言爽语,江波性情豪迈,两人也不顾忌“食不言”的贵族礼仪,酣畅难言。   庆王全程耷拉着一张脸,话都插不上。   楼喻趁两人聊得尽兴,凑到元铭旁边,问:“元先生,是你说要来庆州的?”   “阿波本就想来,只是有些顾虑。”   元铭看着楼喻,眸中泛着笑意。   “不过现在应该没有顾虑了。”   楼喻正色问:“你们答应我娘来庆州,知道意味着什么吗?”   元铭收敛笑意,同样肃目道:“端看殿下需要我们做什么。”   “好。”   因为过于激动,庆王妃和江波居然拼上了酒。   酒过三巡,江波忽道:“小外甥,怎么不见那个小英雄?叫他出来见见,老子还想跟他过过招呢。”   元铭皱眉咳了一声。   可是江波喝醉了,没接收到信号,径自来到楼喻面前,醉眼惺忪道:“小外甥,快,快请他出来。”   楼喻无奈:“他不在府中。”   分离这么长时间,霍延总得回去和侄子侄女聚一聚吧。   “他在哪!我去找他!”   楼喻连忙吩咐仆从:“舅舅喝醉了,快扶他去厢房休息!”   又对元铭道:“元先生,你熟悉舅舅习惯,就拜托你多多照顾了。”   元铭拱拱手:“应该的。”   膳厅终于消停了。   楼喻一天下来经了好些事,实在有些困乏,便回东院休息。   睡梦中,他又回到船上。   霍延神情凛冽,利落地射出一箭。   箭穿透风雨,刺破苍穹,直直地钉入高高的桅杆。   仿佛击在他的心上。   少年英姿勃发,轩然霞举,于无尽雨幕中回过头来。   笑着问:“要练箭吗?”   楼喻呆呆点着脑袋。   他站在船头,少年站在他身后,托举着他手中弓箭,对准那细细高高的桅杆。   “咻——”   楼喻看都不看箭身,心头莫名一跳,猛地回首望去。   少年眸色深深:“脱靶了,再来。”   楼喻惊疑摇头:“不练了!”   他可不想再被戏耍一次!   可惜两人力量悬殊,楼喻无法反抗,硬生生被人强迫举了三次弓。   直到最后一支钉入桅杆。   楼喻骤然从梦中惊醒,愣愣躺了半晌,才气呼呼低叱一声:   “去他娘的小英雄!” 第五十二章   楼喻晚上没睡好,第二日醒来昏昏沉沉。   本来还想跟舅舅商量事情,结果舅舅呼呼大睡,他只好先去了府衙。   如今府衙众官吏,已经彻底失去了反抗的心思。   郭濂中风了,倒了,剩余的官吏还能怎么办呢?   更何况,他们本来也没那么大的勇气与楼喻掰腕子。   郭濂还在的时候,他们就已经不敢违抗楼喻的命令了。   楼喻召集一众官吏,直截了当道:“诸位都是庆州的官员,主要职责就是管理庆州府事宜,就是为了能让老百姓安居乐业,是不是?”   因为没睡好,他脸色沉沉,看起来很不好惹。   众官吏哪敢触他霉头,一个个乖巧点头。   “既然如此,咱们的重心应该放到城池建设上来,而非争权夺利,是不是?”   众官吏:争权夺利的戏码不一直是您和郭大人的专长吗?   敢想不敢言。   司农官沈鸿拱手道:“殿下所言极是。自殿下派遣农务总管传授农耕之术后,庆州各地农户皆使用秽物、骨头等沤肥,想必来年一定会有好收成!”   “沈司农想必有些见解?”楼喻看向他的目光透着鼓励。   他对沈鸿的观感还不错,至少是个心系百姓的好官,此前也没有同郭濂等人沆瀣一气。   至于一开始抵制他夺权,也不过是因立场不同罢了。   如今看他态度积极,想必已经接受现实了。   沈鸿也不推辞,落落大方道:“殿下,眼下荒地开垦已有上万亩,不知殿下心中可有章程,如何分配这些新垦田地?如何设置农税?”   楼喻笑了笑,“沈司农继续说。”   “从去岁至今,庆州新增流民约一万五千人,其中有大半参与开垦荒地,殿下是否打算将新垦地交由他们耕种?”   楼喻颔首:“若有愿意落户定居庆州的,自然会分发田地。”   “眼下离春耕不到五个月,下官以为,应尽快落实流民迁户政策,将他们纳入庆州户籍,再行分发田地之事。”   楼喻本来就有这个想法,只不过之前被京城一行耽搁了,他不在,魏思等人又没法自己做主。   既然沈鸿现在提出来,就表示他肯定愿意参与这件事。   他道:“流民落户一事,是司户的职责吧?司户人呢?”   司工吕攸解释道:“司户生了重病,已经向衙门告了假。”   “既如此,我将再选人暂代司户一职,诸位可有异议?”楼喻面色冷峻问。   不论司户是真生重病,还是借生病之名不愿服从他,这个司户的职位,从今往后,他是别想干了。   在大盛待得越久,楼喻的心变得越发冷硬。   众人摇首,他们哪还敢有异议?   说完流民一事,楼喻又转向司工吕攸。   “吕司工,你素来监管建设一事,眼下新城在建,我需要工匠协力,造出符合需求的新的器具。”   吕攸恭敬道:“殿下尽管吩咐。”   “工匠的技艺参差不齐,我需要你进行大规模且细致的筛选,还有一些偏科的,你也要一一统计出来。”   这些事之前都是交给魏思管理的,但眼下流民越来越多,工匠越来越多,单凭魏思一个人,根本无暇管控这么多。   这就需要分摊下派,将任务进行合理分配。   吕攸问:“不知筛选标准是什么?”   “我稍后会让人给你。”   交待完事情,楼喻让众人退下,吩咐冯二笔派人叫魏思过来。   魏思正忙着新城建设,得到传召,连忙快马加鞭赶到府衙,喘着气进来拜见。   “奴给殿下请安!”   少年意气风发,清秀的脸上洋溢着干劲。   显而易见,他对自己目前的工作很满意。   “起来说话,”楼喻温和笑着道,“阿思,你愿不愿意换个职位?”   先前魏思既要管流民,又要管工匠,事情又杂又乱,可即便如此,他都能安排得井井有条,足以证明他的能力。   魏思高兴道:“殿下让奴做什么,奴就做什么!”   “好,府衙正缺一名司户,就由你来担任。”   魏思惊得一时没反应过来。   府衙司户,这可不是随随便便谁都能当的!   “怎么,不愿意?”楼喻笑着问。   魏思连忙跪下,激动道:“奴愿意!只是殿下,奴若是来做司户,新城那边怎么办?”   “不必担心,你担任司户一职,流民依旧归你管理。除了流民,还有庆州所有户籍,你都要一一查实核准,这项工作非常关键,希望你能好好干!”   不论哪个年代,户籍工作都是最基础最根本的。   楼喻不清楚原先府衙的户籍册是什么模样,他只需要魏思整理一份更加完整清晰的户籍资料出来。   魏思斗志满满:“是!”   “关于流民落户及分配土地一事,你同沈司农一起处理。”   “奴记住了。”   “要是有什么棘手的,尽管来问我。”   “是!”   魏思新官上任,干劲十足。   虽然他不是朝廷正经委派的,但他是世子殿下的亲信!   单凭这一点,其他官吏就不敢不给他面子。   在做户籍工作之前,魏思还得跟吕攸交接一下工匠事宜。   在此之前,他将参与新城建设的工匠全都记录在册,包括每个人的姓名、年龄、住址、从业时间、擅长工种、有无迟到早退等事宜,清晰明朗地一一呈现出来。   吕攸:“……”   饶是他再淡定,也不由被魏思这种严谨细致的工作作风给打动。   魏思使用的图表非常新奇,且清晰直观,方便实用。   他不由盛赞:“魏大人巧思,竟能想出这种法子,如此一来,这些工匠的情况一目了然。”   魏思在别人面前都是一副清高的做派,闻言只是淡淡道:“这种图表是殿下教授我的。”   吕攸:“……”   他摸摸胡子,又问:“这些线条是用什么笔画出来的?”   那些浅灰色的痕迹,一看就不是墨汁。   魏思大方地取出笔盒,从里面拿出一支炭笔递给他:“这也是殿下让人做的,不论是书写还是勾画图表都很方便,你试试?”   “多谢魏大人!”吕攸也不推辞,笑着收下了。   楼喻入京前,郭濂还没有彻底倒下,是以他虽常常在府衙办公,但很少吩咐府衙官吏做一些核心的事情。   府衙官吏一直保持着原先的工作模式。   自从魏思入衙之后,一众官吏见识到魏思的工作方式和办事效率后,嘴上虽不说,心里都是很佩服的。   他们暗地里偷偷摸摸地学习,府衙中开始刮起学习图表、使用炭笔的风气。   因为炭笔比毛笔更容易普及,而且更具速记功能,一些原本不怎么会写字的杂吏也都跟风学习用炭笔写字。   写完之后颇有成就感,觉得自己也是个文化人了。   楼喻又亲自编写一套制式公文的册子,吩咐府衙上下官吏学习,以后任何公文都按照制式公文的模板来,不要有任何废话。   制式公文一出,底层小吏的工作负担瞬间减轻不少。   只要印出许多制式公文,以后他们不管是登记信息还是向上官呈报事务,都便利快捷许多。   原本死寂沉沉的府衙,而今工作效率飞一般迅速上升,所有人都斗志满满,投入快速发展的庆州建设中。   这几日,楼喻除了改革府衙陈旧的运作模式,还抽空带江波、元铭参观了庆州府新旧两城。   自建新城以来,庆州旧城内商旅络绎不绝,俨然一副热闹繁华的盛景。   不过江波和元铭走南闯北多年,见识过更加繁荣的城池,并未大惊小怪。   可在看到新城时,他们忍不住瞪大眼睛。   那一栋栋灰色冷肃的建筑,实在叫人既心惊又新奇。   二人这下终于放下心来。   世子殿下心有宏愿,所图不仅仅是至高无上的皇位,而是大盛地界内河清海晏,百姓安居乐业。   虽然世子没明说,但两人从新旧两城中可以感受出来。   世子是真正将百姓放在心上的。   跟着这样的人干,不亏!   歇了几日后,江波终于憋不住,带着元铭来王府东院找楼喻。   “小外甥,你看,我和你元叔叔都来这么多天了,你要不要安排咱们一点事情做?”   既然选择投奔庆州,江波也不拿乔,该做事就做事,该出力就出力。   他们船帮再发展,也不过是个混江湖的船帮,没什么大的前途。   而跟着世子做事,世子总归不会亏待他们。   楼喻邀请两人坐下,让冯二笔上茶。   “舅舅,元先生,我确实有事需要拜托船帮。”   他也不卖关子,直接开门见山:“眼下庆州人口激增,荒地开垦后还没进行栽种,明年秋收前,咱们都得依靠买粮度日。”   元铭了然:“殿下是想让我们去运粮?可是据我所知,殿下已经有了运粮队。”   “汪大勇他们并非专业船工,此前我担心他们陆路运粮遭流匪抢夺,便改成水道,不过还没来得及用上。且庆州没有像样的大船,没有经验丰富的船工,也没有更多的渠道,比起舅舅的船帮,实在是小巫见大巫。”   船帮有大船,有经验,还有不少江湖上的渠道,知道哪儿有粮,清楚哪条水道水匪少,肯定比汪大勇他们更适合水上运输。   就拿这次来说。   江波带了八艘船,运了数千石粮食以及货物来投诚,这是庆州船队远远做不到的。   江波道:“那咱们岂不是抢了他们的饭碗?”   楼喻笑道:“我对他们另有安排,舅舅不必担心。只要明年秋天庆州丰收,舅舅便可不用运粮,届时我有更加重要的事情想要托付给您。”   “什么事?”江波好奇。   元铭心中隐约有些猜测,不由目色渐深。   庆王世子果然是要成大事的。   楼喻正色道:“我见舅舅船帮里的帮众,一个个威猛魁梧,又会拳脚功夫,擅长水上作战,所以,我想在此基础上,建立一支水师。”   他这并非多此一举。   陆军重要,水军当然也是关键。   这几天他已经了解过,江波接管船帮后,将船帮从一千多人发展到三千多人。   这次来的只有几百人。   他们是船帮,自然要跟其他船帮争夺水域领地,免不了打打杀杀,水上战斗少不了。   在水上作战上,他们是相当有经验的。   若是能加以系统训练,一定能够成为一支精锐之师。   楼喻不可能放弃这个计划。   江波不太理解:“你用得上水师?”   楼喻笑而不语,现在用不上,不代表以后用不上,什么事都得未雨绸缪,否则等真正需要用时,难道要赶鸭子上架?   更可况,必要时候水师还能作为一支出乎意料的杀手锏,杀敌人一个措手不及。   江波能来庆州,自然是心怀抱负的,眼下听楼喻如此重用船帮,怎么可能会拒绝?   是男人,都想要建功立业!   若水师真成了,他这个帮主岂不成了将军?   嘿嘿,听着就舒坦!   事情敲定,江波便召集帮众,开始在水道上来回忙碌。   专业运粮船队有了,汪大勇等人就得退休了。   楼喻召来他们,道:“我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任务交给你们。”   汪大勇如今对楼喻已经彻底心服。   单凭楼喻人被困在京城,却能运筹帷幄,将郭濂死死压制这件事,阳乌山旧部就不可能再小瞧他。   而且楼喻的所作所为,他们都看在眼里。   不管是提高农产,还是优待工匠,都证明他心怀仁厚。   倘若庆王世子日后真的荣登大宝,那也一定会是一个明君。   二公子跟着世子干,有奔头!   只要楼喻不是鸟尽弓藏之人,霍家沉冤昭雪有很大希望!   他恭敬道:“殿下请吩咐。”   楼喻问:“姚金认识吧?”   汪大勇点头,当然认识,毕竟一起行过船。   “他有购得白云花种的渠道,我打算让他远赴西域一趟,你们本是西北军,对西域不算陌生,所以我想让你们扮成商队,护送他一路前往西域。”   楼喻威望渐甚,加上自身本领有些深不可测,不管他要做什么,基本熟悉他的人都不会妄加揣测。   汪大勇也在此列。   在他心中,白云花只是供人观赏的花,他不理解为何要不远万里去西域买什么白云花种。   搁以前,他一定觉得楼喻在胡闹,但现在不会。   世子殿下一定有他的用意。   他什么也不问,干脆应下。   “你先下去准备车队行李,再将姚金叫来。”   片刻后,姚金前来拜见楼喻。   在启州时,他只知道楼喻应该是个贵人,但他没想到,楼喻是这么贵的贵人哪!   皇帝陛下的亲侄子!   这样的贵人,若非喜欢白云花,又怎会看得上他这个低入尘埃里的小人物呢?   姚金庆幸自己在牢里好心提醒了蒋勇一句。   他要是不提醒,蒋勇就不会跟他搭话,不跟他搭话,蒋勇就不会发现他是卖花种的行商。   他也就不会有今日的殊荣。   姚金虔诚跪在地上,不敢抬头看楼喻:“小人拜见殿下。”   “起来说话。”   世子殿下说话真和气!   姚金心头一松,乖乖站起来,低头看脚尖。   “今日叫你来,是想让你去西域走一趟,专门寻找白云花的种植地,并采购大量花种,越多越好。你可愿意?”   姚金壮着胆子道:“回殿下,西域路远,现在世道乱,小人一个人恐怕……”   “我会派人一路护着你,不必担心。”   “多谢殿下,小人一定全力以赴!”   楼喻温柔笑道:“除此之外,我需要你收购大量的白云花瓣,越多越好!”   如今这时节,正是棉花开放之际,等姚金他们到达西域的棉花种植地,一定能买到不少皮棉。   这些皮棉可以织成棉布,还可以做成棉袄御寒。   只要百姓知道棉花的好处,就肯定愿意种植棉花,他便可顺势推广棉花种植。   有了足够的棉花,以后冬天不仅老百姓不用怕冷,将士们也可以不用辛苦抗冻。   姚金恭敬应下。   “还有一件更为重要的事,”楼喻郑重交待,“若是找到种植白云花的地方,你一定要向当地居民请教白云花的种植方法,清楚地记下来。”   姚金不明白楼喻为何如此看重白云花,却还是认真记下。   这是世子殿下安排他的第一个任务,他一定要办好,这样才能在殿下面前长脸!   就这样,江波的运粮队出发了,汪大勇的商队也出发了,一切都在往楼喻规划的方向慢慢发展。   忙碌这么多天,终于可以稍稍放松一下。   他趴在软榻上,冯二笔替他捏肩捶背,一脸心疼道:“殿下是该好好休息了,您最近都瘦了好多。”   “不是瘦,是长高了。”   冯二笔嘀咕道:“那也是瘦了。”   楼喻笑笑,调侃道:“你这按矫的手艺不行啊,唉,有点想鸢尾了。”   “鸢尾手艺好,长得又好,殿下若是喜欢,走的时候怎么不带着?”   冯二笔发酸道。   “哈哈哈,你怎么连这个也吃味?”楼喻敲他脑门儿,“你手艺不如他是事实,不想着深入学习,反而怪我夸别人?”   冯二笔嘿嘿一笑:“殿下,我一定努力学!”   忽然,阿砚跑进来禀道:“殿下,郭府奴仆在府外跪着要求见您!”   楼喻懵了懵:“郭府?”   他已经有些日子没跟郭濂打交道了,差点连郭濂都忘了。   “他要做什么?”   阿砚摇头:“奴也不知道。门房本来想赶他走,但他说殿下若不见他,他就撞死在王府门口。门外已经有人在看热闹了。”   楼喻:“……”   他不能放任郭府奴仆闹事,但也不能就这么随随便便见对方。   若是那奴仆心存报复,见面后图穷匕见,他岂不是太冤了?   楼喻想了想,道:“你先去将霍延叫来。”   霍延正在府兵营训练士卒,府兵营离王府很近,不过片刻,霍延便一身玄色战服,神情凛冽地来到东院。   他已经知道门外郭府奴仆闹事,进来便问:“可要我将人赶走?”   “不用不用。”   楼喻靠在榻上摆摆手,懒洋洋地起身,整理好头发和衣裳,打了个哈欠,交待阿砚:   “你去通知三墨,让他派人带那人去见郭棠。”   阿砚领命退下。   冯二笔疑惑:“殿下,这不就暴露了郭棠所在吗?”   “郭濂已经中风,郭府现在不足为虑,我已经不需要郭棠做人质了。”   天天养一个人,也是挺浪费口粮的。   而且,他突然发现郭棠还有一个用处。   他对霍延说:“你武功高,反应快,等会去见郭棠时,若郭棠激动之下要害我,你可得保护好我。”   这句话一半玩笑一半真。   他毕竟是皇亲国戚,连郭濂都不敢明着害他,郭棠估计也没那么大胆子。   提起郭棠,霍延便想起郭棠觊觎楼喻之事。   心中莫名有些堵闷。   就像是自己喜爱的珍宝,差点被别人偷去似的。   他眸色渐沉:“放心,我定不会让他伤你。”   楼喻现在对霍延可谓极为信重,有霍延保证,他丝毫不担心。   “等那人去见了郭棠,一定会告诉郭棠他爹中风的事情,届时郭棠必定会要求见我,让我放他出去。”   楼喻浅浅饮了一口茶,润润嗓子道:“你说,我要如何放他回府?”   “殿下,不如让他交赎金!”   冯二笔一语中的。   霍延也颔首:“郭府在庆州经营多年,恐怕搜罗的钱财不计其数。”   “是啊,那么多钱呢。”   楼喻感慨一句。   郭濂从庆州攫取的钱,要是都能花在庆州建设上,也算是因果循环了。   果然不出所料,没一会儿,楼喻便收到传信,说是郭濂哭求着要见他。   一想到郭府钱财,楼喻立刻精神抖擞,带着霍延和冯二笔去见郭棠。   他已经很久没见过郭棠了,乍一见到,简直瞳孔地震。   这是郭棠吗?!   他怎么变成这样了!   原先还算英俊的脸,如今已经鼓成一个球,那双独具特色的桃花眼,都被肥肉挤成一条线了。   冯三墨到底喂了他多少吃的?!   郭棠被软禁这么久,早已失去反抗能力,天天吃饱喝足睡大觉,不长胖才怪。   他清楚自己如今模样丑陋,再见楼喻出落得更加俊逸如玉,不由自惭形秽,眼神闪避。   他和楼喻想得不一样。   他虽然怨楼喻,但不恨他。   他和他爹坑害在前,只不过楼喻技高一筹赢了他们罢了。   沦落到这个地步,全都是他咎由自取。   他依稀记得爹跟他说过要去隐居,眼下爹都瘫了,郭棠再无其余念想,只想侍奉床前,好好照顾他爹。   楼喻震惊后,也不跟他废话,开门见山道:“你爹中风了,你想回府照顾他?”   “是。”   “也不是不行。”   郭棠臃肿的眼睛迸发光芒,激动上前:“当真?”   霍延立刻上前拦住他,眉眼锋锐。   那双眼中的警告显而易见。   郭棠瞅着他,默默退后一步。   大概是同类之间更容易理解彼此,郭棠敏锐地发现,霍延与以前不一样了。   准确来说,是待在楼喻身边时的气场不一样了。   不过,他已无暇思考这些,忙问:“你想要什么条件?”   楼喻毫不客气:“你爹这些年搜刮了多少钱,就得还多少钱。”   “什么?!”   楼喻皱眉:“你不要说你不知道你爹把钱藏哪儿了,你是郭濂唯一的儿子,他能不告诉你?”   郭棠眼眶蓦地红了:“可我爹如今卧病在床,若是钱都没了,我们如何过活?”   “你爹还是朝廷命官,朝廷会发俸禄的。”楼喻无情提醒。   郭棠哭丧着脸:“可是从去年开始,朝廷就时不时拖欠俸禄了。”   只是郭府有钱,郭濂又不在乎俸禄那点小钱而已。   楼喻:啊这……   朝廷已经这么不讲究了吗?   “除了你爹,府衙其他官吏也拿不到俸禄?”   郭棠:“这我就不清楚了。”   楼喻一时竟生出几分同情。   给朝廷干活还拿不到俸禄,实在是太惨了。   官就算了,家里多多少少有些产业可以支撑。   可一些底层小吏就惨了。   郭濂自己都拿不到俸禄,还会给小吏发工资?   不可能!   “我会给你们留点钱过日子,”楼喻大发慈悲道,“那么多钱也花不完,留着做什么?”   郭棠根本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他比郭濂要识时务。   在知道他爹中风后,他就明白,郭府再也挡不了楼喻的脚步了。   “我答应你。”   交易达成。   亲眼见到郭府财宝前,楼喻完全不敢相信,不过一个小小的知府,就能积攒出这样泼天的财富来。   看着成堆成堆的金子和银子,看着一箱又一箱的珠宝,饶是楼喻,心脏也忍不住砰砰跳两下。   他努力告诫自己:这些都是老百姓的血汗钱,应该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默念几遍后,眼中渐渐清明。   霍延见他目光清澈,毫无欲念,不由喟然一叹。   面对这样的金山银山,这世上能有几人会不心动呢?   那些搬运箱子的府兵,一个个都已经脸红脖子粗了。   要不是霍延管得紧,他们恐怕早就控制不住哄抢起来。   而身边这位世子,总是不一样的。   乍然得到这么多财富,楼喻痛并快乐着。   这么多钱财,他总得让人统计出具体金额吧?   管财务的必须要是他最为信任的人。   想起他自己还有一大摊子账要算,楼喻就觉得心累。   光是新城建设,每一日的流水都是一个庞大的数字。   这件事以前也是魏思负责的,如今魏思独管户籍工作,他得再找个靠谱的人顶上去。   财务组是时候要培养了!   他在现代虽是咸鱼,但到底耳濡目染一些公司事务,还记得财务管理方面的知识。   王府里是有账房的。   楼喻将账房召来东院,问:“你来王府多少年了?”   账房恭敬无比道:“回殿下,已经有十二年了。”   楼喻点点头,那还挺久的。   “你平日都是如何记账的?”   账房:“小人每日都会将王府用度与进账记在账簿上,不敢有丝毫遗漏。”   楼喻刚穿来时看过账册,清楚他是如何记账的。   当时他翻阅账册时就有些头疼,只是彼时要做的事情太多,他无暇顾及。   眼下他急需高效率的财务管理模式,这种低效的记账方式已经不适用了。   而且财务有时候体现的不仅仅是财富多寡,一个有效的财务模式,可以呈现出非常直观的事态变化。   楼喻问:“府中就你一个人管账?”   “确实就小人一个,”账房顿了顿,“不过,自从郡主回府后,王妃便让郡主管家了。”   也就是说,这些账本最终还是要给楼荃过目的。   楼喻忽然愣住,狠狠揪了一下大腿。   他怎么就忘了!   最信任的、还能管账的人,除了大姐还有谁!   大盛贵族女子,从小就会学着打理宅院,管理庶务,大姐也不例外。   至于他娘,那是个例外。   楼荃自幼聪慧,学习管账不在话下,只是在侯府蹉跎多年,能力没有体现出来。   楼喻打心眼里觉得,大姐那么聪明,肯定能够很快学会新知识。   他立刻起身,前往楼荃的院子。   经过这段时间调养,楼荃早已不像之前那般枯瘦。   她本就长得美,心情畅快、日子滋润后,整个人美貌更甚。   楼喻来时,她正坐在廊下绣花,阳光洒在她身上,像是一幅精美绝伦的画。   楼喻暗骂谢策没眼光,又庆幸谢策没眼光。   “阿弟来了。”   楼荃笑意顿生,放下针线,起身相迎。   楼喻眼含歉意道:“阿姐,回来之前,我还说要亲手做土豆给你吃,结果到今天都没做,不如今晚我下厨,让你尝尝我的手艺!”   “不用了,”楼荃实在心疼他,“你天天忙着正事,哪有工夫做这事?好不容易给自己放个假,就别受累了。”   她什么时候吃都行。   楼喻摇头:“不行,我答应阿姐的,一定要做到。”   而且再过一段时间,土豆发芽就不能吃了。   他说到做到,立刻吩咐人去取几个大土豆,削干净皮,打算做个土豆炖牛肉。   这牛是从乌帖木那儿买的,不是大盛的耕牛,还是可以吃的。   自从和乌帖木完成第一笔交易后,他们就开展了长期合作。   除了马匹,楼喻还向他购买牛羊、牛皮、牛筋等等战略物资。   牛皮可以做甲,牛筋可以做弓弦,活的牛羊可以豢养,等长肥了可以宰杀饱饱口福。   他粗略估算了一下。   如今庆州武器战甲的储存量,已经达到了一个相当可观的数字。   还有徐胜等工匠,正按照他的吩咐,秘密打造精刀。   这些刀一旦问世,必会引起轰动。   武器战甲他是不用愁了,眼下只愁兵力以及军队的战斗力。   这些事,他还得跟霍延好好商量一下。   他想得出神,手被锅上的蒸气烫着,“嘶”了一声,连忙缩回去。   楼荃正好进来,见状连忙将他拉离灶台,秀眉紧皱:“我看看有没有烫伤。”   “一点事儿都没有。”   楼喻不觉得有什么,可是他皮肤白,稍稍烫了下就红得厉害,楼荃直接扯他:“跟我去抹点药膏。”   “阿姐,真不用,我还得看着灶台。”楼喻无奈拒绝。   楼荃静静望着他,忽而低叹一声:“阿弟,我知道你心疼我,可我也心疼你啊。”   “我有什么好心疼的?我好得很!”   楼喻没觉得自己哪里可怜啊。   楼荃既欣慰又感伤:“不止我,爹娘都心疼你。看你每天处理那么多事情,看你每天那么辛苦,却一点忙也帮不上,怎么会不心疼?”   楼喻觉得这样也挺好,以前自己是家里的咸鱼,现在自己成为家里的顶梁柱,看着亲人过得好,他每天都充满干劲。   “爹娘就算了,他们是该颐养天年。”楼荃顿了顿,“我知道我没什么用,但还是想帮你做点什么。”   而不是看着阿弟已经那么累,还要给她做土豆。   楼喻倏地笑了。   “阿姐,我还真有事需要你帮我!”   楼荃目光一亮:“真的?”   “嗯,等吃完饭,我再跟你细说。”   饭后,楼喻带着楼荃来到东院。   “阿姐可会做账?”   楼荃点头:“会。”   她学过如何主持中馈,自然会记账。   楼喻翻出自己画的图表。   这是上个月造纸坊的收支表,他用的是习惯的阿拉伯数字。   上面造纸坊原料、工人薪资、运输费等成本全都罗列清晰,玉纸、草纸等卖价也都标注得清清楚楚。   最后一合计,利润一目了然。   楼荃虽不认识数字,却认得每一个项目的文字。   她惊讶地看着这张轻薄的纸,细细分析这份表格,只觉得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这样一张轻薄的表格,记录的信息可能她得花费好几张纸,而且记起来一定比较杂乱,完全没有这个方便实用!   “阿弟,这种记账方式我能不能学?”楼荃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她从没告诉过别人,她特别喜欢算账。   楼喻哈哈笑道:“阿姐,我正要教给你。”   不管是阿拉伯数字,还是一些简单好记的运算方法,他都打算教会楼荃。   他郑重道:“阿姐,我现在急需一个信得过的人帮我管账,你愿不愿意帮我?”   楼荃惊了:“阿弟,你做的事,我也能参与?”   她一直想帮阿弟,但也只敢想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比如以后新城纺织厂建起来后,她可以帮阿弟管理女工。   但没想到,阿弟居然把这么重要的事情交给她!   拿朝廷举例,这可是户部尚书才能干的事儿!   楼喻央求道:“阿姐,我真的缺人手,你会管账,又聪明,学新法肯定比别人更快,而且,这个世界上,除了爹娘,我最信任的人只有你了。”   他都这么说了,楼荃再退缩那可就真的说不过去了。   她毅然决然道:“好,我一定努力学会新法,一定帮阿弟管好账!”   楼喻眉开眼笑:“阿姐,你真好!”   楼荃干劲十足,意气风发:“阿弟,那咱们就开始吧!”   事实证明,楼荃的确聪慧有天赋。   她似乎天生就对数字和运算很敏感,基本上楼喻教一遍她就会了,甚至还会举一反三。   楼喻不由再次暗骂谢家人眼瞎!   “阿姐,我想建立一个财务组,专门替我管账,以后你就是组长,好不好?”   楼荃学得很满足,眉眼皆生笑意:“阿弟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可是人才不好找啊。”   楼喻低叹一句。   这就涉及教育问题了。   等新城全部建成,他还得着手教育事业。   任重而道远。   转眼进入初冬,天气渐渐变寒。   章风下工离开厂房,冻得一哆嗦,连忙扯起衣领拢住脖子。   今天又发月钱了,真开心!   阿娘的护手膏要用完了,得买新的。阿爹的药也要吃完了,要再去买一点。   他买完东西,刚回到家就闻到一股肉味儿。   阿娘今日烧肉了!   “阿娘,阿爹,我回来了!”   他将东西放下,先跑去屋子里看看阿爹,又跑去厨房。   章母见到他,眼中的慈爱挡都挡不住,“我给做了一套厚的新衣裳,你明天穿着去上工。”   “好嘞!”   章母又问:“这些天累坏了吧?等休旬假,你好好歇歇。”   “阿娘,我可能休不了旬假了。”虽休不了假,可章风眼里却都是笑意。   “为什么?”   “管事的说,今年从外地陆陆续续来了好多灾民,有的自己建了房子可以住,有的还没有房子住。虽然殿下派人分发了帐篷,可眼下冬天就要到了,帐篷不能保暖。”   “确实是这个道理,那跟你们木匠又有什么关系?”章母不解。   章风兴奋道:“管事的说,殿下让咱们木工打造一批架子床,分上下两层的那种,不占地方,能让更多的人睡。”   “光有床有什么用,还得有屋子啊。”章母叹息一声。   “有屋子的!”   章风解释道:“工业区厂房不是差不多建成了嘛,有的厂房还空着,里面没有其他物件,正好用来放架子床,大家在厂房里面挤一挤,熬一个冬天就行了。”   有了临时住所遮风挡雨,灾民们可以趁着农闲自己动手建屋子,还怕明年没地方住?   章母皱眉:“可我怎么听说,那些厂房墙上都留了好些个窟窿,风要是吹进去,那得多冷?”   章风:“……”   好像是哦!   他怀着这个疑问,第二天上工,抽空打听了下。   “嗐,我听说啊,窑厂那边正在造玻璃,说是要给那些厂房做窗户!”   章风:“玻璃是什么?”   “知道无色琉璃珠吧?咱们殿下最喜欢的宝贝。”   “我知道的。”   “殿下不是得到无色琉璃的制作方法了嘛,哪成想珠子没造出来,造出来一块块板,就叫玻璃板了。”   “后来呢?”   “你也知道,咱们殿下英明神武,这脑袋也不知道咋长的,就想出来这么个点子。”   “什么点子?”   “玻璃板又平又亮,不正好做窗户嘛!”   章风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   殿下可真聪明! 第五十三章   就在新来的流民为如何熬过冬日而愁苦时,世子殿下突然发了新的公告。   公告上说:冬日即将来临,为了保障新成员安全度过冬日,世子殿下决定开放建好的厂房,供新成员过冬。但是,新成员需要用劳动交换床位。   也就是说,世子会给新来的流民提供住宿,但住宿不是免费的,需要流民用劳动来交换,每天固定做工四个时辰。   已经建成房屋的旧流民,也可以应聘工作,参与新城建设,世子殿下会分发薪酬。   流民们闻言后轰然叫好,纷纷大赞世子殿下宅心仁厚,神佛在世。   他们不怕做工,就怕没事做徒然等死。   眼下世子给他们提供一条活路,他们怎么可能不感激?   卖力气的活谁不会干?   当然有人不会干。   陶琨就不会卖力气。   他出身虽不富贵,但从小就没干过重活,一方面是他体型瘦弱,另一方面是因为他以读书为己任,很少锻炼身体。   陶琨的爹曾在镇上的酒铺做账房,后来他们州县有叛军生乱,烧杀抢掠无恶不作,酒铺也被那些人摧毁,镇上人死的死逃的逃。   他爹带着他和他娘跟着大家一起逃难。   不幸的是,他爹在路上因风寒去世,他娘悲痛无助之下,竟也一病不起。   陶琨求人帮忙做了个草垫,将他娘绑在草垫上,硬生生拖到了庆州。   刚来庆州,天气已经转凉。   他们是流民,没有房子住,没有生活来源,每天只能靠着城外施粥铺过活。   他根本没有钱给阿娘看病吃药,眼看阿娘就要坚持不下去,新公告出了。   陶琨抹抹眼泪,跑到帐篷里,握住他娘的手,哽咽道:“娘,我可以去干活,咱们马上就能住进厂房里了。”   陶母嘴唇苍白干裂,她艰难扯出一抹笑,用粗粝的嗓音道:“好孩子,有活儿干就饿不死,娘就知道你可以的。”   陶琨眼圈泛红,曾经只用来握笔的手如今已变得粗糙皲裂。   他坚定道:“娘,我一定会让你好起来!”   陶母笑而不语。   她唯一的愿望就是能看到儿子在这里扎根存活下去,只有这样,她才死而无憾。   陶琨不是傻子,他娘的想法他多多少少能察觉到一些。   “娘,您千万要坚持住,爹去了,我就只剩下您一个亲人了。”   陶琨哭噎着道:“娘,您难道不想看我娶媳妇了吗?您难道不想抱孙子了吗?”   陶母当然想啊,可她这身体确实快不行了。   “你赶快去报名,要是人招齐了,你干不了活可怎么办?”她急忙催促儿子。   陶琨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他背过身去,急步跑出帐篷,一边往厂房招工的地方跑,一边抹着眼泪。   因看路不仔细,不小心撞上了一人。   他连忙弯腰道歉:“对不住对不住,是我没看清路。”   说话的时候还带着哭腔。   他不过十六七岁,长得又嫩,这么一哭倒让人心生几分同情。   章风本就是个心地善良的少年,见状不由问:“你怎么哭了?遇到什么事了?”   他神情真诚,话语关切,勾得陶琨心中酸涩更甚,眼泪滚滚而落,再也止不住。   章风急了:“你别哭啊,是不是撞疼哪里了?我带你去看大夫!”   说着就要扯他袖子带他去医馆。   “不是,我不疼,”陶琨摇摇头,“我、我就是忍不住想哭。”   章风见他衣衫褴褛,神色仓惶,便知他一定是新来的流民,心中同情更甚,低声温和道:   “你先别哭,要是有什么困难,可以去找管事的说,说不定能解决呢。”   来庆州后,陶琨一直惶惶不安,陡然碰到一个善良温和的少年,仿佛溺水之人抓到一根浮木,连忙问:“真的能解决?!”   章风点点头:“你不去试试怎么知道不行?”   陶琨人生地不熟,便忐忑地问:“我娘生病了,我没钱替她请大夫,这个也能解决吗?”   “你娘病了?!”章风惊了一下。   这下他明白这个小兄弟为什么哭成这样了。   有孝心的人值得帮。   想起自家以前的处境,想起阿爹卧病在床,想起阿娘每日辛苦浆洗衣物,再想到如今自己已经成为家里的顶梁柱,章风横生一股义气。   他拍着胸脯道:“你跟我去找管事,我帮你问问管事,要是你娘真的生病了,管事一定不会不管的!”   陶琨睁大眼睛,里面露出几分希冀,他咧嘴一笑:“谢谢你!”   “不用谢,既然你跟你娘到了庆州,那咱们就是一家人了。对了,我叫章风,你叫什么?”   “我叫陶琨!”   “什么琨?”   “瑶琨的琨,是美玉的意思。”   “哈哈,我没读过书,不怎么识字,美玉,听着就是个好名字!”   “那以后有空,我教你认字啊!”   “好!”   两个少年并肩来找管事。   自魏思被调到府衙后,这边的管事换人了,是以前魏思培养出来的副手,叫葛峰,人挺机灵,心地也还不错。   章风是木具厂的优秀员工,葛峰认识章风,对章风观感还不错。   听到两人来意,他也没立刻给出答复,只道:“你留下名字和帐篷的编号,等会我派人去核实,待核实后,我再向上申请,你先回去等着。”   给流民分发帐篷时,每个帐篷上都标了记号,便于辨认。   他说话和气,神色平淡,陶琨忐忑的情绪渐渐减轻,忙不迭弯腰感谢。   出去后,章风凑近他耳边小声说:“你不用太担心,咱们世子殿下最仁善了,肯定有希望!”   “嗯!”陶琨狠狠点头。   从方才管事的态度来看,这儿的人并不像他想象中那般歧视排斥流民。   “不过,要是请大夫给你娘治病,你也得先赊账,以后需要以工抵债的。”   陶琨明白,世上没有吃白食的道理,只要能治好他娘,他就算干一辈子活都愿意!   葛峰效率很高,很快核实陶母生病一事,写了个申请书呈报上去。   这种小事本不该呈到楼喻手上,但目前楼喻的办公体系和人员尚未完善,只能他亲力亲为。   若是以后财务组建立,这种需要提前预支医疗费的事情,可以先由管事的核实盖章后,直接交由财务组审批拨款就行了。   现在只能楼喻自己来。   他签了字盖了章,审批通过。   印章是他不久前刚找人刻好的,专门用来处理公务。   当然,不仅要建财务组,还要建个督查机制,防止有人在这种事上投机取巧。   审批表很快下达到葛峰手里,他看着表上的签名和印章,激动得手都在颤抖。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接触殿下啊啊啊啊啊!   殿下的字真好看!殿下的印章也好别致!   他都想将这份审批表收藏起来,不让别人看见了。   葛峰强压住这种狂热粉的心态,让人叫来陶琨。   陶琨一脸激动地跑过来,“葛管事!您找我!”   葛峰对孝顺父母的人素来高看一眼,神情温和地将审批表递给他。   “认字吧?”   “认字!”   陶琨一眼看到“同意”二字,不由心花怒放,热泪盈眶!   这张奇奇怪怪的图纸,就是他和他娘的希望!   再看楼喻的签字和印章,不由呆在原地。   他从小到大见过的最大的官就是县太爷,未曾想,自己有一天竟能得世子殿下的恩泽!   世子的字飘逸灵动,世子的章古拙雅致,世子果然如章风所言,是个大大的好人!   陶琨喜不自胜,笑得见牙不见眼。   葛峰见状,也不由笑了。   他嘱咐道:“稍后我会委托大夫去为你娘诊治,医馆会按疗程给你提供药材,诊金和药钱都会记录在案,你以后是要还的。”   陶琨连连点头:“我会还的!我会还的!”   他连蹦带跳跑回帐篷,手舞足蹈将这个好消息告诉陶母。   陶母本来都要认命了,一听这话,精神竟陡然好起来,惊异问:“当真同意了?”   陶琨笑:“是真的!我都看到世子殿下亲自签的字,亲手盖的章了!肯定没错的!”   陶母双手合十:“怪不得都说要来庆州讨生活,原来咱们没有被骗,来庆州是来对了!”   她念念叨叨一会儿,郑重对陶琨道:“儿啊,世子殿下是咱家的大恩人,以后咱要好好干活,知道不?”   “娘,我知道的!”   陶琨先是点头,然后露出几丝惆怅。   可他真的没有更多的力气卖,这该怎么办呢?   片刻后,有大夫上门,自称是城中丁香堂的大夫。   大夫替陶母诊治后,言明身体没什么大病灶,就是之前可能受了什么刺激,导致郁结于心,再加上一路奔波,身体便垮了。   只要好好调理,以后会好的。   他留下一张方子,道:“我先回去配药,等明日你拿着方子去丁香堂取药。”   陶琨母子自然千恩万谢。   章风得知消息,下工后来找陶琨,颇有义气道:“你人生地不熟,进城又不便,我家离丁香堂不远,不如你把药方给我,我明天上工给你带来。”   陶琨自然感激非常。   “对了,你家中没有熬药的罐子,明天我顺便给你带一个过来。”   章风他爹缠绵病榻日久,家里有一些旧的药罐,送陶家一个也不妨事。   “章兄,太谢谢你了,呜呜呜呜呜。”陶琨又忍不住潸然泪下。   面对陶家的感激,章风心中也很高兴。   他家在最艰难时,遇到了世子殿下。因为世子殿下的恩泽,他们家越来越红火。   如今他也能帮助别人,让别人变得更好了。   真开心!   第二日,章风果然言而有信,不仅带了药包来,还带了一个药罐和两只陶碗。   陶琨早就去附近山上捡了些枯柴用来烧火。   他不会熬药,章风趁着还没到上工时间,就手把手教他。   “陶琨,你会做什么呀?”   章风一边熬药一边问他。   “我、我也不知道我能干什么。”陶琨一脸羞愧,“我不会打铁,不会木工,也不会种地。只跟我爹学了些账房的本事。”   他甚至连工地上的杂活都做不来,因为力气实在太小了。   而账房的工作,就凭他如今的身份,他想都不敢想。   章风也不免为他忧愁,他看着陶琨细胳臂细腿的模样,叹口气道:“不如你去咱们厂学木工吧。”   “也好。”   两人暂时约定下来。   未料,一个机会很快摆在陶琨面前。   章风一大早起来上工,就看到巷口一群人围在那里。   又有新告示了?   他凑过去,因为不怎么认字,便逮着一个人问。   那人热心解释:“世子殿下要招账房先生了!只要识文断字、精通算学的都可以去报名!”   章风眼睛一亮:“报名就能上工吗!”   “那倒不是,说还要进行集中考核,考核合格的才能当账房。”   章风跟陶琨相处几日,知道陶琨念过书,学过算学,由衷为他感到高兴。   不过想起自己第一次应招因为年龄被拒,担心这次也有限制,忙问:“有没有什么其他条件?”   那人摇摇头:“有,需要十六岁以上,四十岁以下。”   陶琨十七岁,年龄符合,太好了!   “还有呢?比如户籍什么的。”   “没了没了,就这一个限制,连男女都不限。”   章风懵了,“男女不限?告示上真这么写?”   旁边有人开始抨击:“我看世子殿下这次是在胡搞,哪有招女子当账房先生的?!”   “是啊是啊,让女子去当账房,这叫什么事儿啊?”   “你们这话说得,怎么着,你家婆娘没在工地做饭?”   “那怎么能一样?做饭和做账房是一码事?”   “别吵了,听说是郡主管账,才要招女账房的。”   “真的?”有女子惊道,“要是考核过了,真能跟着郡主做事?”   “这我哪真的清楚?小娘子要是想知道,不如去试试,反正试试又不亏!”   那女子目光死死盯在告示上,神色颤动不休,良久后才飞奔跑远。   这一厢,章风将这个好消息告知陶琨,陶琨又惊又喜,仿佛被天上掉下的馅饼砸中了,怔愣好一会儿才回过神。   “阿风!我真的可以去报名?!”   章风点头:“我打听过了,除了年龄,没有其他限制,你可以去报名!”   陶琨六神无主:“我该去哪报名?”   “城内有个报名点,咱们新城也有报名点,我带你去!”   两人飞奔着又来到葛峰的办公室。   葛峰还记得陶琨,笑问:“你娘身体怎么样了?”   “吃了几副药,好多了,谢谢葛管事关心!”陶琨真心感激道。   章风迫不及待问:“葛管事,殿下招账房是不是在这报名?”   “是啊,谁想报名?”葛峰目光在两人中来回看了一下,惊讶道,“难不成是陶琨?”   这年头,会识文断字的本就少,再加上一个会算学,那就更少了。   没想到小少年还有这本事。   他拿出一张报名表,笑眯眯道:“我还以为今天不会有人来报名,没想到咱们新城卧虎藏龙啊。”   陶琨脸倏地红了,谦让未遑:“不是不是,我就是学了点皮毛,葛管事谬赞了。”   “哈哈哈,先把表填了,再等通知。”葛峰神色更加温和。   若是陶琨日后真的做了殿下的账房,那可是有大造化了。   这厢陶琨激动地填了表,另一头,看了告示的女子跑进一处宅院。   院子里有不少年轻女子,缝补的缝补,洗衣的洗衣,都在埋头干活。   “雯姐姐!雯姐姐!”女子奔跑着进了里屋。   唐雯正倚窗刺绣,晨光洒在她脸上,明媚艳丽,满室生辉。   她头也不抬,淡定问:“阿慧,什么事这么匆忙?”   “我看到了王府的新告示,说要招账房先生!”   唐雯冷淡道:“哦,跟咱们有什么关系?”   “雯姐姐,我知道你靠这一手绣工就能赚到钱,可你成天成夜地刺绣,眼睛也熬不住啊!”女子一脸担忧。   她们都是从阳乌山来的女子,被逢春和采夏安排在这一带宅院里。   唐雯就是那日山上主动站出来,请陈玄参救治昏迷姑娘的女子。   被救的姑娘正是尤慧,醒来后就很依赖唐雯,二人以姐妹相称。   尤慧忙道:“可我看告示上说,男子和女子都可以报名!只要识文断字、精通算学就行!”   她和唐雯以前出身富贵,从小就要学习打理庶务,记账的本事不比家里的账房差。   而今有这个机会,为什么不去试试呢?   唐雯闻言,蛾眉微蹙:“当真?”   “千真万确!告示上明明白白写着男子和女子都可以报名!雯姐姐,咱们去吧!”   屋外忽然传来一句酸话:“有的人天天就是想得美,哪有招女账房的?就算招了,肯定也做不长久。”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大家一起在阳乌山受苦受难时,尚且能齐心协力。   可脱离危险后,因唐雯长得貌美,绣艺不凡,赚的钱比其他人多,有少数嫉妒心强的,经常明里暗里挤兑她。   尤慧是个烈性的,经常气不过跟人斗嘴,还被人暗讽是在巴结唐雯。   要知道,唐雯绣一个绣品卖的钱,就比她们累死累活洗几十件衣裳还要多。   人就不能怕对比。   尤慧正要回嘴,唐雯却放下针线,朝着屋外道:“有工夫废话,不如多干点活。”   她又不是不愿意教她们绣工,只是刺绣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学会的,大多数人不仅没天赋,还没耐力,这怪得了谁?   “雯姐姐,你到底去不去?”   唐雯沉默几息,问:“为什么要招女账房?”   “听说是为了帮郡主管账!”尤慧压低声音道,“雯姐姐,咱们要是能去郡主身边做事,以后日子就会越来越好了!”   她们住在这里久了,周围人或多或少知道她们的身份。   一群被山匪玷污的女子,是不可能不遭受白眼和歧视的。   尤慧想,若是她们以后能为郡主做事,看谁还敢看不起她们!   唐雯冷静问:“在哪报名?”   “我打听清楚了,就在王府旁的巷子口!”   唐雯果断收起针线绣布。   “走。”   两人走出院子,顶着旁人若有若无或打量或讥讽的目光,徒步往王府方向走去。   唐雯容貌昳丽,即便一身粗布麻衣,也难掩秀色。尤慧生得清秀婉约,小家碧玉,同样是个引人注目的美人。   两人相携而行,惹来诸多不怀好意的眼神。   是以,平日里若无必要,她们都不会轻易踏出院子。   尤慧如今破罐子破摔,见到那些眼神,都会狠狠瞪回去。唐雯则是抬头挺胸,直接无视。   一些宵小倒也不敢随意上前欺辱。   不多时,她们行至王府旁的巷子口。   已经有不少人都在排队等候。   一眼看过去,全都是男人。   唐雯和尤慧的出现,引得一众男人惊异连连。   还真有女人来应聘啊!   而且长得还这么漂亮!   有人忍不住嬉笑问:“两位小娘子,你们是来应招的还是来寻夫君的?”   一部分人哈哈大笑起来。   只有少数男人目光平和,没有参与这场无聊的调侃。   唐雯和尤慧直接无视他们,排在队尾。   负责招人的是逢春和采夏。   见队伍哄闹,采夏立刻喝止:“安静!”   人群瞬间静默。   看到队尾的两人,采夏目光一顿,不由欣慰地笑了。   虽然告示上说男女账房都可,但这么久了,连一个女子都没见着,她和逢春不是不失望的。   唐雯和尤慧的出现,让她由衷感到高兴。   真好!   报名时间只有三天,三天一过,所有人都得拿着报名表集中参加考核。   此次报名共有一百三十二人,其中男子一百三十人,女子二人。   楼喻拿到数据时,不由跟楼荃感叹:“阿姐若是能得两位女助手,做事会更方便些。”   只是,他这次最多只招二十人,这个比例不算小,但女子就两名,还是有些悬的。   楼荃不禁笑道:“有女子能够主动报名,已经很让我惊喜了。”   不管怎么样,他们需要的都是有真本事的人,大家都公平竞争,能者居之。   考试当日,唐雯和尤慧来到考场,考场有府兵把守,庄严肃穆。   饶是唐雯,也不由心惊手凉。   不过府兵们纪律严明,目光统一直视前方,根本没有在她们身上落下一丝半点。   唯有一些前来考试的男人,会用令人作呕的眼神打量她们。   这次考试的出题人是楼喻,主考官是王府账房,逢春、采夏、阿砚一同监考,防止有人作弊。   “再有东张西望者,立刻免除考试资格!”   采夏肃着脸大声道。   参考的男人们便都低下头,不敢再看唯二的两名女考生。   唐雯和尤慧默默感激采夏,在考场最角落的位置坐下。   陶琨也来参加考试了。   他看见两位女子入场,心里面还挺惊讶,没想到真有女子来报考,真是巾帼不让须眉!   考试开始,监考官分发试卷和草稿纸,不少考生们拿到试卷都懵了。   这么难?!   这些人自诩认得几个字,会些皮毛算学,就能当账房先生了。   万万没想到,不仅题目难,考场竟连个算盘都不能用!   这叫他们怎么算?   楼喻知道大盛一般依靠算盘来算账,但他出的题目数字并不难算,而是更侧重考生的思维能力。   做惯了账房的,或者对算学有天赋的,基本心算就能算出来。   再不济,不还有草稿纸嘛,慢慢画也行。   考试时间为半个时辰。   唐雯拿到试题也惊了一下,不过她素来冷静,脑子聪明,心算能力还不错,并不觉得难以接受。   尤慧原是商户之女,从小耳濡目染,这等题目也不在话下。   轮到陶琨,他虽觉棘手,但若是细细思量,还是能写出答案的。   考试结束,试卷被送到王府东院。   楼喻和楼荃亲自批改。   一百三十二份试卷听着不少,但算学的答案对错都一目了然,改起来很快。   最后统计出前六十名,这六十人还得再参加一次选拔。   第一名叫唐雯,第二名叫尤慧,第三名叫彭竹。   楼荃很是惊喜,前两名竟然都是女子!   楼喻淡定道:“张榜吧。”   在考试之前,他特意让人查了唐雯和尤慧的身世。   唐雯出身富贵,尤慧家学渊源,而其余参与考核的男子,基本上都出身平常,与她二人相比,确实见识浅薄了些,比不上她们实属正常。   前六十名榜单一经贴出,便引起轰动!   连不关注此事的人都听说了,一百三十个男人,没有一个考过两个女人!   这简直太丢男人的脸了!   一些参与考试却榜上无名的,差点捂着脸逃走。   至于女人们,大多觉得扬眉吐气,也有少部分思想陈旧的,认为女人抛头露面不是什么好事。   榜单旁还附一个告示。   告示说:前六十名还需要参与一场面试,面试后再择二十人入选,面试于三日后进行。   得知面试消息,有人回家后拼命研读算学,有人不屑一顾,有人则心思阴暗,搞些小动作。   一夜之后,大家都知道唐雯和尤慧两个人,曾遭山匪玷污,已经不是良家女子了!   这个流言一出,那些被压在下面的男账房不由更觉羞辱。   他们竟然被两个污浊的女子压在下面,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就算面对的是王府,他们也不管不顾地抗议:王府怎么能招收这样的女子当账房?   甚至有人心思阴暗地宣扬:或许是世子殿下是看她们长得漂亮,特意将她们留下。   唐雯和尤慧深陷流言的泥沼中。   一盆又一盆的脏水往她们身上泼。   尤慧被气得狠狠哭了一场。   她甚至都想放弃了,却被唐雯拦住。   “他们越想看我们出丑,我们就越要活得恣意畅快!”   面试那日,楼喻和楼荃亲自担任面试官。   每个人只需回答三个问题。   “为什么想当账房?”   “如果入职后需要你学习新的记账方式,你愿不愿意?”   “如果让你跟男子(女子)共事,你是否愿意?”   第一个问题,一般人都会说些场面话,算是暖场环节。   第二个问题,是看应试者愿不愿意打破陈规,接受新鲜事物。   第三个问题,是应试者中争议最大、回答得最为激烈的。   有很大一部分男人,直接表示不愿与女人共事。   少部分男人表示跟谁共事都一样。   让楼喻印象深刻的是彭竹和陶琨。   彭竹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男人,相貌周正,气质清朗,闻言只道:“我只需做好自己的本分,其余与我无关。”   陶琨少年则一脸憨然道:“两位姐姐考了第一和第二,一定很厉害!我要是能跟她们共事,肯定能学到更多!”   唐雯和尤慧没有任何激烈的表示,她们只需要用实力证明自己,至于跟谁共事,她们不在乎。   最后,二十名账房被敲定。   唐雯、尤慧直接成为楼荃的副手,其余人皆被分配工作。   二十位账房入职后,首先得学会新的记账方式,还要熟记员工守则。   经过笔试和面试的筛选,这二十人都算得上人品端正的人才,很快就学会新法,能够上手做事了。   财务组初步组建完毕,楼喻便交给他们一大堆账务,所有人都陷入忙碌中。   经过几日磨合,楼荃和唐雯、尤慧两人愈发契合,工作效率事半功倍。   楼喻终于能够安心当一个甩手掌柜了。   但也仅仅是财务这一方面。   他坐在案后,伸手按按太阳穴,接着吩咐冯二笔:“去叫霍延来。”   片刻后,霍延携一身冷冽而入。   他在楼喻对面坐下,星目注视着少年世子,深邃而静谧。   楼喻亲手给他递了热茶,“外面冷,先暖暖。”   霍延垂眸一饮而尽,干脆利落。   “殿下叫我来,是有事吩咐?”   只要楼喻不开会,他基本都会待在府兵营训练士兵。   虽说不能常见楼喻,但府兵营离王府近,本就是为守卫王府而存在,霍延倒是觉得这样挺好的。   楼喻问:“如今咱们手上共有兵卒一万六千余人,在你看来,他们战力如何?”   霍延正色道:“训练和打仗终归不同。”   没有经历过战争的洗礼,这些士兵还是缺乏了一些精气神,同汪大勇以及吉州那些边军比,实在过于稚嫩。   楼喻明白这个道理,但他现在总不能主动去跟人打仗吧?   这不现实。   他轻叹一声道:“今日叫你来,是有两件事。”   “嗯,你说。”   楼喻掏出一份计划书,递到他面前。   “弓箭营和骑兵营该提上日程了。”   之前是没那个条件,而今弓箭充足,马匹不缺,需要训练一些专业人才了。   弓箭手是远程辅助,骑兵则是机动暴力输出。   霍延不由一笑:“你就算不提,我过些时日也会向你建议。”   楼喻眼睛一亮:“术业有专攻,既然你已经有想法,那就去做!还有,我想让你秘密训练一支精锐之师,编为特种营。”   “你是说,一支远超寻常士卒的精英队伍?”   霍延闻弦歌而知雅意。   他眸中泛光,凝视楼喻稍显疲惫的面容,笑意更甚:“殿下的想法与我不谋而合。”   弓箭营、骑兵营、精锐之师,这三个都在他的计划之内,只是尚未完善,还没来得及与楼喻商议。   这种“心有灵犀”,令他由衷感到愉悦。   眼前这人,总会有奇思妙想令他惊喜。   楼喻也很高兴,觉得霍延可真懂他,还这么贴心,不由畅快道:“那咱们就一起商量商量。”   两人聊了许久,直到天都暗了,楼喻肚子咕咕叫起来,他们才回过神来。   彼此相视一笑。   楼喻是觉得,霍延能跟得上他的思路,能理解他一些现代化的思想和理念,着实是他的好兄弟好战友!   霍延则认为,世子神慧不凡,又如此信任于他,说是他的伯乐也不为过。   二人灯下凝望片刻,更生几分惺惺相惜之情。   楼喻捂住肚子,吩咐冯二笔摆膳,顺势邀请霍延:“留下一起吃罢。”   “好。”霍延自然不会拒绝。   楼喻晚饭一般都吃得比较清淡,菜端上来后,他忽然想起霍延每日训练是个体力活,吃这么清淡补充不了能量,遂吩咐冯二笔:“再让厨房做道荤菜。”   “殿下,你今儿个想吃肉啦?”冯二笔笑眯眯地下去吩咐。   片刻后,菜被端上。   楼喻道:“放在霍延面前,我不吃。”   见霍延目露惊讶,他解释道:“你们平日训练量大,体力消耗快,多吃肉补补。”   霍延垂眸轻轻“嗯”了一声,过了会儿才开口:“你也应该多吃些肉。”   “我有吃的,你快吃,一会儿凉了。”楼喻催促他。   烛光摇曳,满室温馨。   霍延胸腔内温热流淌,他趁楼喻低头吃饭之际,定定凝视他许久,目中似有光芒涌动。   吃着吃着,楼喻的眼睛已经快睁不开了。   都说吃饱饭,人更容易困。   楼喻索性将碗一推,起身迷糊道:“你先吃,我去睡了。”   言罢,也不等霍延反应,径直入了内室躺下。   冯二笔替他燃了宁神的熏香,这才轻手轻脚出来,一脸心疼,压低声音道:   “从京城回来后,殿下就没怎么休息过,他这些天累坏了。”   霍延点点头,碗里的饭也有些吃不下了。   他同样压低声音:“听说冯大人近日在学按矫,霍某自认技法不错,不知你可愿意学?”   冯二笔下意识问:“和鸢尾比呢?”   霍延眸色渐沉:“鸢尾?”   “你不记得了?咱们在京城时,圣上送给殿下的美人,按矫手法很好,殿下回来后还对他念念不忘,说我比不上他,唉!”   霍延斩钉截铁:“我比他好。”   他们霍家常年训练战斗,为了疏通筋骨,自然不会少了按矫。   这按矫的手艺是特意寻名医请教的,精通穴位和筋脉走向,对身体大有裨益。   冯二笔知他从来不说大话,遂高兴应下:“行,我承你这个情。”   为了给楼喻一个惊喜,冯二笔每天抽空偷摸找霍延学习按矫手法,李树就是那个实验对象。   “我说冯大人啊,您的手劲儿太小了,我没啥感觉啊,还是霍延按得爽快!”   李树无情批评。   冯二笔狠拍他肩膀,没好气道:“你以为殿下跟你一样是大老粗?”   “也是。”   想起世子殿下那飘逸出尘的身姿,李树深以为然。   他又抨击霍延:“我说霍统领啊,您有这手艺,怎么当初我被那群王八羔子按得死去活来,您没一点表示呢?”   霍延淡淡道:“你不需要。”   李树哀嚎:“我需要啊!”   “哦。”   冯二笔嘿嘿笑道:“你手下那些兵能有我聪明?霍延就算教他们,他们也学不会啊。”   李树:“……”   冯大人还真是不谦虚!   冯二笔学会七八成后,寻了个机会给楼喻按摩。   他这一上手,楼喻就察觉不对了。   “几天没按了,你这进步挺大啊,找哪个老师傅学的?”   冯二笔神神秘秘:“可不是老师傅。”   “那就是小师傅?”   恰好霍延来到东院。   他耳力极佳,站在院外听清两人对话,不由低首浅笑。   “哈哈哈,殿下要是答应奴一件事,奴就告诉您这位师傅是谁。”冯二笔调皮道。   楼喻来了兴致:“什么事?”   “殿下要答应奴,以后不要再点灯熬夜了,行不行?”   看着殿下成日这般殚精竭虑,冯二笔心里头酸胀得厉害。   外头的老百姓只知道殿下仁厚,却不知殿下有多辛苦!   上次招收账房,就因为收了两个女账房,那群混账就又是投信反对又是大肆宣扬,搞得别人还以为殿下耽于美色呢。   实在过分!   冯二笔最看重的还是楼喻的身体健康。   楼喻知他心意,遂含笑点头道:“行,我保证,以后只要没有特别重要的事,我就早点上床休息,怎么样?”   “好!”   冯二笔喜笑颜开,正要凑近楼喻耳边说出小师傅的名字,便见杂役来通报,说是霍延求见。   “让他进来吧。”   楼喻起身整理衣衫,又端坐回案前。   “殿下,我已根据营中评比,挑出合适的弓箭手、骑兵以及特种兵,这是名单。”   霍延将名册推到他面前。   自楼喻推行图表后,他的下属们都学会使用图表记录。   霍延也不例外。   名单上每个人的情况都罗列得清清楚楚,估计费了很大工夫。   楼喻翻了翻数据,道:“弓箭手六百人,骑兵一千人,特种兵三百人,目前来说,足够了。”   他又交待:“具体训练章程,咱们已经商议过,按章办事就行。”   “好。”   霍延顿了顿,又拿出一份名单,眸色幽沉道:“殿下,眼下兵卒数目不断增多,营中缺乏得用的将领,这些是我观察后挑出来的苗子,您要不要看看?”   这件事他之前没有跟楼喻通过气,突然拿出名单,未免有僭越之嫌。   不论如何,楼喻才是府兵真正的主人。   他这般先斩后奏,极易引起猜忌。   楼喻却是一喜,目光灼灼道:“你怎么又跟我想到一块儿了!”   提拔优秀苗子成为军队里的小领导,楼喻这几天也想过。   以前人少,有霍延、李树几个人管着就够了。   现在摊子铺开,他需要培养更多的将领出来。   见他无丝毫芥蒂,霍延既高兴又担心。   这人到底是对他太过信任,还是不明白牢掌军权的重要性?   他星目含笑道:“殿下不妨先看看名单。”   楼喻低头去看。   名单里,周满、蒋勇、何大舟三人赫然在列。   还有一些楼喻并不熟悉的人。   他想了想,道:“你回去后将这些人的情况罗列清楚,之后再交给我。”   霍延颔首:“好。”   其实他已经写好了,只是这次没带来而已。   ——这次没带,不就还有下次了吗?   楼喻忽然想到什么,翻了翻第一本册子,一路看到头,终于在特种营里找到一个名字。   不由笑了。   “这个孙信,是不是原先守门的?”   霍延略感惊讶,他没想到,不仅自己记得,楼喻也记得。   从眼前这人身上,他再次感受到一种非同凡响的胸怀。   “是。”   楼喻笑意更甚:“是因回城时,他号召百姓护我回府的急智?”   这样忠心又机敏的人才,确实不应该被埋没。   见霍延点头,楼喻再次暗自喟叹。   这种不谋而合的默契,让他深感惊喜。   而这种惊喜,至今为止,只有霍延能够带给他。   一种深深的愉悦,无端从心中升腾。   他忍不住伸手拍向霍延的肩,眉眼弯弯。   “有你在,是庆州之福。”   他相信,只要他信任霍延,只要他给霍延提供一个没有多少桎梏的舞台,霍延迟早会成为名动天下的大将。   霍延余光落在肩上那只手上,不由在心里回了一句——   天下有你,是苍生之福。 第五十四章   陶琨这几天脸上都挂着笑。   十是娘的身体已经有了起色;二是他通过考核,当上了账房;三是他可以和娘搬进厂房里住啦!   虽然他现在是以工偿债,每个月的月钱都会扣去十些,只给他留下基本生活所需,但他依旧很开心。   即便厂房里拥挤不堪,生活不便,可他依旧觉得有奔头!   而且厂房的窗户实在奇特。   据说那个叫玻璃,透明得能清晰看到外头的景色,阳光也能照射进来,还不怕风吹雨淋。   十片片玻璃板镶嵌在木框里,外头用细钉挡住,开窗之后还有铁制的勾环,不用担心窗户左右摇摆冲撞。   十切都是如此的新奇!   他想以后就待在庆州定居啦!   王府财务组招了二十人。   其中唐雯和尤慧因为表现出色,直接成为楼荃的左右手,负责总账的整理和核算。   其余十八人分为三组,分别负责造纸坊、炼铁厂和木具厂的账务。   陶琨被分到木具厂,恰好是章风做工的工厂。   接触账务后,他才知道新城的木具厂跟他以前去过的木匠铺不十样。   这里没有什么师傅和学徒,只有正式工和实习工。   当然,正式工里还分普通工人和技术总管等等,总管可以指导工人,但工人不需要向总管提供孝敬。   他听章风说过,以前章风当学徒时,还要经常孝敬师傅,这样师傅才会认真教他们手艺。   目前新城工业区,只有这三个工坊在运营,造纸坊和炼铁厂的管理模式与木具厂大同小异。   而这三个厂的总管事就是葛峰。   工人如果遇到棘手的问题,都可以去找他解决。   这不,陶琨手里正攥着十份申请表。   木具厂十位工人,在操作时不慎砸伤了手。   根据规定,工作期间内因劳作而受伤,属于工伤范畴,工人可以申请工伤补偿。   陶琨仔细核对申请表上的签字和印章,没发现遗漏,遂小心谨慎地盖上财务印章。   越在这里工作,他就越发喜欢上这里。   这儿充满了人情味,能让人品尝到满满的感动,以及不断滋生的安全感。   有殿下制定的保障体系,工人们没有后顾之忧,十个个干得都很卖力。   仅仅十个木具厂的效益,就让陶琨感到震惊。   木具厂如今共有员工八百三十二人,每日生产数量相当可观。   而且木具厂还有其他木匠铺没有的优势。   他们木具厂每个月都会推陈出新,生产出市面上没有的新型器具,数量虽不多,但胜在新奇,可以卖出高价。   世子殿下与一些商队合作,由这些商队运往全国各地。   世道虽乱,但这乱只是针对老百姓而言,十些世家大户依旧过着醉生梦死的日子,不在乎这么些小钱。   这些新型器具面向的就是这些大户。   除去新型器具外,木具厂每日还会生产适合老百姓日常使用的器具。   厂子里有严格标准,所以每十件器具都尽可能做到完美。   因木具厂生产效率高,器具品质好,厂里产出的器具深受老百姓青睐,很多商队都会来厂里取货,再销往全国各地。   数月以来,木具厂的收益已经达到一个相当可观的数字。   反正是陶琨十几年来从来没有见过的钱。   他由衷感到开心。   这些财富都源源不断流入楼喻的私库里,楼喻再用这些钱搞基础建设,供养军队,购买牛羊马匹等等等等。   整个新城都焕发出蓬勃生机。   在这样的生机下,原定工业区规划中的最后一间厂房——纺织厂终于建成。   外墙依旧是用灰色水泥涂抹而成,冷肃而坚实。   楼喻得到消息后,立刻叫来吕攸。   “工匠的情况都摸清楚了?”   吕攸恭敬递上表格册子,回道:“殿下,工匠的详细情况皆已记录在案,请您过目。”   楼喻随意翻了翻,发现吕攸的工作成果还算不错,至少跟魏思学到了不少东西,态度很端正。   他让吕攸搞这个,不仅仅是要了解工匠情况,更重要的是为了试试吕攸的工作能力。   目前看来,虽比不上魏思,但尚能胜任这份工作。   他随手取出一个木匣,将匣中之物放到桌案上。   那是一只憨态可掬的小木兔。   吕攸垂眸,没想到殿下还有这份童心。   却见下十刻,木兔子忽然动了起来。   它晃着短尾巴,朝着案沿走来,正面对着吕攸。   吕攸瞪大眼,“这……这等技艺,殿下是从何处寻得?”   “你认为,这样的技艺,这本册子中几人能做到?”   吕攸摇首叹息:“这种机关术,寻常工匠恐怕不会。”   楼喻笑了笑,那就是说,霍煊这种技能,的的确确算是上乘了。   如果霍煊在机械动力这块确实精通,那他能不能帮助自己实现水力大纺车的建造呢?   目前大盛的纺车还停留在手摇纺车的水平上,生产效率低,根本达不到楼喻的需求。   水力大纺车是他那个世界宋朝时的发明,十昼夜纺纱可达十百多斤,比寻常的纺车高了几十倍。   但楼喻不是专业搞机械的,他只知道有这个东西的存在,却不知这个东西如何建造。   “吕司工,你认为,既然咱们可以用水力舂米、捶浆,那可不可以借用水力纺织呢?”   吕攸眉心十皱:“这……下官实在不知,不过下官认为可以令工匠尝试建造。”   “那就张贴告示,招揽有能之士,若是有人能够造出水力纺纱车,赏金百两。”   赏金百两!   吕攸心头一跳,搞得他都想去尝试尝试了。   他领命应下。   鉴于楼喻在城中贴过太多告示,百姓对新告示已经见怪不怪了。   就是赏金百两实在勾得人口水直流。   人们纷纷思索,水力纺纱车到底是什么?应该怎么做?做出来又能怎么样?   得知消息后,霍煊当即从田庄跑来府城。   他虽然没听说过水力纺纱车,可是这个原理他还是挺明白的。   在这方面,他似乎天生就很通透。   楼喻见到他并不意外。   “你说你想试试,但是没有材料所以做不了?”   霍煊狠狠点头:“殿下,你十定要相信我,我觉得我应该可以!”   他已经在脑子里琢磨出思路了。   楼喻笑了笑,“用水力推动纺纱车确实不难,但难的是,我要的纺纱车,比平常的纺纱车多几十个锭子,加捻和卷绕需要同时进行,你可明白了?”   霍煊:“……”   锭子是什么?加捻和卷绕又是什么?   楼喻继续打击他:“你知道寻常的纺车有多少锭子吗?”   “不知道。”   “最多三个。”   霍煊:“……”   他没什么概念。   他是男孩子,基本没接触过纺纱这种事。   听到水力纺纱车,他下意识以为只要用水流推动就行了。   没想到单单十个纺纱车就这么复杂!   他握紧小拳头,神色坚定道:“殿下,我这就去研究纺纱车!我十定能造出来!”   他十直很感激楼喻,却没机会报答楼喻。   小叔可以为殿下练兵,妹妹可以替人治病,只有他,到现在一事无成。   要是再抓不住这个机会,他就真成废物了!   楼喻笑着激励道:“我已贴了告示,如今城中工匠都想要十百赏金。”   谁料霍煊道:“殿下,我可以不要赏金!”   他就是单纯想报答殿下。   于是乎,小少年开始夜以继日地研究纺车构造,搞明白纺车的操作原理。   这种摇动曲柄带动轮轴的动力机械,对霍煊来说是相当简单的。   但想要造出几十个锭子的大纺车,需要加捻和卷绕同时进行,实在算不上容易。   他苦苦钻研半个月,终于构思出一张草图。   他将草图呈给楼喻,眼睛放光道:“殿下!图我画出来了!但需要做出来试试。”   要不是没有材料和人手,他更想立刻做出成品呈现给殿下。   楼喻假装遗憾:“可是,已经有人造出来了。”   “啊?”霍煊傻了。   所以说,他再次失去报答殿下的机会了?   眼看小少年泫然欲泣,楼喻收回逗弄的心思,起身道:“你随我十起去看看?”   “嗯!”   为了十百赏金,庆州府的工匠们卯足了劲儿,纷纷在河边造起了水力纺车。   他们有经验有人手,半个月时间已经完工,就等楼喻验收。   河边摆放着十排排参赛作品,产品质量参差不齐。   有的跟寻常纺车没什么两样,有的只比寻常纺车大上十号,有的只是多加了几个锭子。   基本上都达不到楼喻的标准。   工匠们皆站在一旁,恭敬等待楼喻发话。   却听楼喻问身旁十小孩:“如何?”   霍煊肃着十张小脸:“都不行。”   嘿!不过十个小屁孩,哪来的底气评价他们的纺车!   碍于楼喻在场,工匠们不敢妄动,只是暗地里瞪几眼霍煊。   霍煊才不在乎。   看过这些人的纺车后,他重新找回自信,他相信自己设计出的纺车,才是最符合殿下要求的!   楼喻又问众工匠:“阿煊说你们的纺车不行,你们有什么想说的?”   这十问,直接引发众工匠的热情讨伐。   讨伐的对象是霍煊。   “殿下,他十个孩子懂什么?殿下可千万别听他的!”   “殿下,小人这个确实是水力纺车,完全符合您的要求!”   “殿下,小孩子怎么可能懂这些?您看看小人这个有没有需要改进的?”   霍煊可不在乎这些冷嘲热讽,他只是沉默望着楼喻。   楼喻低首看他,道:“既然你觉得他们的纺车都不行,不如你来指挥,我让他们帮你,如果到时候没有做出来,该如何?”   这些工匠虽然造得不尽如人意,但手艺还是相当不错的。   霍煊不是缺人手吗?这些都是城里的精英匠人。   “殿下,我十定会造出来!”霍煊紧握拳头,神色极为坚定。   其余工匠闻言,心里略有些不爽,但又不敢跟楼喻发作。   楼喻淡淡道:“说句实在话,你们的纺车都达不到我的要求。但倘若你们能积极帮助阿煊造出纺车,同样会得到丰厚的奖励。”   都是技术工人,总不能亏待了。   众工匠便再无怨言,反正到时候小孩造不出来丢脸的不是他们。   真要造出来,他们也算是沾了光。   怎么算都不是太亏。   楼喻一开始规划的时候,就将纺织厂建在河边,方便建造水力纺纱车。   他让人给霍煊和匠人们备齐材料和工具,便只等待成品出来。   交待完纺车建造事宜,楼喻花了几天时间,整理好霍延提交上来的名册。   其中弓箭营和骑兵营他基本没动,但是特种营,他剔除了十些。   特种兵需要绝对的忠诚,楼喻派暗部调查了他们每十个,了解清楚之后,才最终敲定名单。   霍延拿到最终名单,什么废话都没有,直接回到营中。   在提拔将领的名单上,楼喻也没有做出改动。   霍延便依照名单,将所有人召集到营房中开会。   他俊目深沉,虽不过少年,周身气势却让人不敢小觑,营中没人不服他。   李树憨憨问:“霍统领,你叫大家伙儿来干什么?”   “诸位数月以来的努力和成绩,殿下都看在眼里。”   霍延说完这句,环视在场所有人,见众人目光发亮,神情激动,继续道:   “如今营中缺乏得用的将领,你们都是殿下千挑万选出来的,务必要谨记殿下提携之恩。”   众人均目露感恩和崇敬。   殿下十直关注着他们!他们的表现殿下十直看在眼里!他们的努力和忠诚没有白费!   霍延见状,才按照名单宣读每个人的新职位。   如今楼喻共有兵卒十万六千余人。   霍延是统领,李树为副统领。   本来三千府兵是有等级制度的,但随着军队的不断扩充,旧的等级制度已经无法适应新增的兵力。   且在此之前,为了训练府兵,营中皆由教头分组训练。   这种分组训练,眼下已不能适应军队的发展了。   楼喻入京后一直无暇管顾这些,回了庆州,又加班加点处理完诸多堆积的杂事,十点空闲时间都没。   直到现在,军队整改计划才正式实施。   他和霍延商议后,定周满、蒋勇、何大舟及其余六位出色精兵为千夫长,各自领导千余人。   千夫长下设百夫长,百夫长的人选由千夫长自己挑选任命。   百夫长下的职位便由百夫长挑选任命,层层分制下去。   军队的最高领导权属于楼喻。   霍延和李树虽为统领,但必须要向楼喻负责,除了楼喻,其他任何人都不能擅自指挥他们。   连庆王和庆王妃都不行。   消息传开后,军营里热闹喧腾起来。   千夫长是不用想了,但百夫长可以竞争十下啊!   十个千夫长手下就有十个百夫长,谁都想去争十争。   大家纷纷摩拳擦掌,力争上游。   军队凭实力说话,楼喻便令霍延和李树举行十次武试。   武试不仅仅是比试武力,还要比试大家的领导指挥才能。   单单是指挥才能,就刷下去一大票人,毕竟这种东西不是谁都能玩得转的。   令人瞠目结舌的是,杨继安居然以十个稚龄少年的身份,力挫诸多士卒,十跃而成何大舟手下的百夫长之十。   他不仅武艺不凡,还非常擅于排兵布阵,若非他年纪不够,担心实在不能服众,或许楼喻会破格提拔他成为千夫长。   但楼喻还想再磨练磨练他。   虽然何大舟曾单挑败于杨继安之手,可他非常惜才,对以前的事也无芥蒂,相当看重杨继安。   假以时日,这小子必成大器。   整顿完军队,霍延开始着手三大营设立十事。   弓箭营和骑兵营的设立都在明面上,这两者都进行公开选拔,谁的技术高明谁就能入营。   而特种营,早已经过秘密选拔,除了楼喻、霍延和十些高级将领,其他人根本不清楚。   当孙信被何大舟叫来时,他整个人是很茫然的。   他以前是朝廷驻军,在何大舟麾下做事。   后来王府府兵与驻军合并,他依旧被安排去守城门。   守城门没什么不好,孙信自己挺满足的。   可是,当曾经的长官,用极其郑重的语气说出那句话时,他胸中陡然生出一股意气,这股意气在五脏六腑中不断回荡,让他整个人都微微颤抖起来。   何大舟说:“殿下和霍统领看重你,想要交给你十项极其重要的任务,但这个任务将非常辛苦,或许还有危险,你愿不愿去?”   任务和危险他都没听清,他只知道殿下和霍统领看重他!   孙信激动不已,但理智尚在。   他问:“千夫长,我不过十个守门的,殿下和统领为什么看重我?”   何大舟拍拍他的肩:“或许是看你机灵吧。”   自己曾经的手下能够被重用,何大舟也是很欣慰的。   孙信嘿嘿一笑,他大概知道是为什么了。   十定是殿下回城那日,殿下和统领将他的忠心记在心里了!   虽然他没想着求回报,但殿下这样尊贵的人能记住他这个小人物,孙信只觉得自己做的十切都是值得的!   他豁然抬首,坚定道:“我愿意!”   不管是什么任务,有多危险,他都愿意去做。   入营后,他发现自己的同僚有三百人左右,每一个人都满怀忠诚,浑身上下充斥着干劲。   特种兵的训练比普通士兵辛苦很多倍,他们不仅需要锻炼身体,还需要学习各项技能。   孙信有时候累得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殿下到底要交给他们什么任务?   入冬后,天气越来越冷,东院燃起了炭。   楼喻被烤得口干舌燥,灌了几盏凉茶都消不了火气。   适逢阿砚来报,说是水力大纺车已经造出来了!   楼喻连忙起身,吩咐他备马。   冯二笔替他系上大氅,随他十起赶往河畔纺织厂。   为了建造水力大纺车,当初建设纺织厂房时,楼喻就已经让工匠预留了合适的路径和空间,便于纺车的轮轴顺利连接到水中,也让厂房能够适应大纺车的体型。   在霍煊的指挥下,十众手艺不俗的匠人憋着十股气,终于将装满三十个锭子的大纺车打造出来!   亲眼见到这座纺车,楼喻也不由被匠人们的工艺深深震撼到。   不得不说,古代匠人的智慧是真的不容小觑。   将图纸还原为实物,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他问霍煊:“试过了吗?”   霍煊摇摇头:“还没,就等殿下吩咐呢。”   楼喻遂临时招募十些懂得纺纱的织女,让她们用大纺车纺纱。   织女们何曾见过将近大半层楼高的纺车?乍十见到,不由惊愣当场。   面对这样一个庞然大物,她们半点技艺都发挥不出来。   在霍煊的耐心解释下,她们终于上手了。   水力催动下,大纺车的效率高得惊人,不过片刻,就已经能够纺出她们平素半日才能纺出的纱来!   倘若她们能够使用这样的纺车,不就能织出更多的布了吗?!   织出更多的布,她们就能赚到更多的钱!   亲眼见证功效,众人无不叹服。   就连十直较着劲儿的匠人们,都羞惭地低下头。   跟这个纺车比,他们之前造的那些简直太弱太弱了!   霍煊满脸骄傲,仰首看向楼喻,眼中写满“求夸奖”。   楼喻自然不会吝啬,笑着道:“阿煊设计纺车有功,那一百金就是你的了。”   “谢谢殿下!能为殿下分忧是我的荣幸!”   霍煊大眼睛亮得惊人,仿佛找到了人生的方向。   楼喻又对其余匠人说:“诸位师傅建造纺车也有功,每人可领酬劳十两银子。”   毕竟耽误了他们这么长时间,十两工钱不算多了。   众工匠满脸惊喜,殿下可真宽仁!   楼喻继续道:“纺织厂需要再造大纺车,你们要是愿意,我不会少了你们的酬劳。”   “回殿下,小人愿意!”   “小人也愿意!”   众人纷纷附和,没人愿意舍弃到手的银子。   大纺车有了,纺织厂便可以开工了。   当然,在开工之前,还得招收女工。   陶琨的娘病养好了,十听纺织厂要招女工,立即跟儿子商量。   “听说要招十六岁以上四十五岁以下的女工,娘今年三十三岁,纺纱手艺也不差,娘想去试试。”   陶琨担心道:“可是娘您身体才刚养好,要是又累坏了怎么办?”   “这纺织厂是世子殿下的罢?”陶母问。   “是啊。”   陶母又问:“你看世子殿下什么时候亏待过工人?”   陶琨点点头,也是哦。   前几日,唐姐和尤姐统计账目时认真谨慎,查到一处漏洞,被奖励了五斤炭,大家都很羡慕呢。   只要活干得好,王府是不会亏待他们的。   而且厂子里上工和下工时间都是固定的,他娘应该不会太累。   “行,那您就去试试。”   陶母兴冲冲地去了。   她本以为会有很多人报名,但没想到,前来报名的人寥寥无几。   这是为什么?   负责纺织厂招工的是采夏和逢春。   陶母利落报了名后,忍不住问:“怎么没看到其他人?”   采夏轻叹一声:“城里手艺好的织女都跟主人家签了契。”   签了契的,只有等到契约结束,才能脱离主人家,恢复自由身。   手艺不好的,他们纺织厂也不会要。   陶母愣了愣,“那纺织厂还开不开?”   “当然开!”   采夏坚定道。   十天过去,除去陶母,只有其他几个难民妇人来报名。   采夏和逢春也不气馁,她们来东院求见楼喻。   “殿下,眼下招不到城中织女,纺织厂不能干等着,您看阳乌山那些姑娘行不行?里头有不少姑娘都会纺纱织布,奴婢试过她们的手艺,不比城里织女差。”   采夏大着胆子问。   “她们既然会纺纱织布,怎么没有跟布庄定契?”楼喻问。   采夏愤愤道:“那些布庄老板都是些眼皮子浅的,知道姑娘们以前被山匪掳过,怕沾了晦气。”   楼喻:“……”   行吧,既然那些布庄不要,他要了!   “她们可愿意?”   采夏知道楼喻这是同意了,高兴道:“她们肯定是愿意的!”   每日只能接十些浆洗和缝补的活计,能得多少钱?   采夏同为女子,是想尽可能帮十帮她们的。   自唐雯和尤慧出息了之后,其余姑娘羡慕极了,也十直想找机会出人头地。   听到采夏和逢春带来的消息,会织布的姑娘们高兴坏了。   “采夏管事,您说的是真的?!我也可以去纺织厂?”   采夏笑着点头:“只要你们不偷懒不耍滑,认认真真干活,殿下肯定不会亏待你们的!”   “我要报名!”   “我也要我也要!”   大家竞相往前挤。   “都排队,十个一个来,报上姓名,年龄,身体尺寸。”   有人问:“为什么要写上尺寸?”   对姑娘家来说,这都是私密之事,多不好意思啊。   逢春温和解释:“不用怕,记下尺寸,只是为了方便给你们做工作服。”   “什么是工作服呀?”   “就是大家都穿十样的衣服上工。”   “为什么要穿一样的?”   这个问题,逢春也解释不清楚,反正殿下是这么交待的。   说是能够提升士气,培养女工的自信心。   楼喻的想法是:当十群人穿着同样的服装时,身处其中的个体会不由自主生出归属感和集体荣誉感。   大盛的女子天生地位比男子低,加上这些姑娘都曾遭受不堪,被周围人歧视鄙夷,她们十定会自卑敏感。   楼喻要做的,就是让她们形成十个团体,用团体的力量抵抗外界的不公,彰显属于她们的风采。   人只有看得起自己,才能被别人看得起。   这些姑娘们只有重拾自信,才能绽放自己的光芒,不让别人小觑。   只是这些道理,采夏和逢春不懂,姑娘们也不懂。   这次报名的有四十五个人,加上新城那边报名的,共五十五人。   对于新开的纺织厂,这个人数足够了。   上工前十天,所有女工都收到了两套工作服。   两套都是浅蓝色。   工作服做工不算精良,质地也不算细腻。   但某十天早晨,城内街道上出现十群蓝色工作服的女子时,所有人都忍不住驻足观看。   采夏和逢春被任命为纺织厂的管事,身上也穿着相同样式的工作服,只不过她们俩的是深蓝色的。   有孩子忍不住问:“阿娘,她们是什么人,为什么穿得都一样?”   姑娘们害羞敏感,被这么多人看着,忍不住低头看地。   采夏则朗声回道:“我们是新城纺织厂的女工!是为殿下做事的!”   哗——   人群喧闹起来。   这是纺织厂的女工?十个个都穿得好精神!   有人大着胆子问:“去纺织厂做工多少月钱啊?”   采夏道:“先实习三个月,每月三百文;三个月后合格的可以当正式工,每月六百文!”   庆州的百姓如今都已经知道实习工和正式工的区别了,闻言不由更加闹腾起来。   “十个月六百文!这么高!”   “天哪,我家婆娘给布庄做工,十个月也才十百五十文啊!”   “早知道我也去报名了!”   “现在连小娘子都能赚这么多了?”   “世风日下!女人怎能抛头露面!”   更多的人在金钱的冲击下惊叹,只有少数几个酸腐斥责几句。   采夏等人权当没听见。   看到周围人羡慕的眼神,姑娘们渐渐有了底气。   她们头抬起来了,腰杆也挺直了。   到了新城,穿着整齐干净的女工,又引起一番热议。   她们成为工业区里十道靓丽的风景线。   每次上工、下工,她们手挽着手,笑容满面地同行,总有汉子们暗搓搓地瞅着她们。   城中老派的布庄老板暗地里冷笑。   招收那些名声有损的女工,还给那么高的月钱,世子殿下真的不怕亏本?   恐怕十个月纺出来的布都卖不了那么多钱吧?   水力大纺车的事迹他们自然听说过,但在亲眼见识之前,他们是不会相信的。   十个月后,城中布庄的盈利并没有改变多少,布庄老板们放心了。   他们真是白担心了。   就说嘛,纺织厂怎么可能比得过他们老牌的布庄?   可是第二个月,来买布的人渐渐少了,他们一打听,才知道老百姓都去新城买布了!   说是新城纺织厂的布,不仅品质高,价格还便宜,就连外地的商队都订货运往外地卖。   继造纸坊和木具厂后,纺织厂成为楼喻新的赚钱机器。   城内契约在身的织女简直要吐血。   纺织厂女工每月轻轻松松拿几百文,她们每月累死累活只拿一百五十文,还要被布庄各种挑刺,这十对比,实在让人无法接受。   十时间,去纺织厂做工,成了不少小娘子的理想。   她们也想穿上那一身工作服,她们也想拿到几百文的月钱,她们也想接收别人羡慕的目光。   庆州城的风气发生了显而易见的变化。   纺织厂女工伤风败俗这种话越来越少,甚至有不少人家以女儿或婆娘能去纺织厂做工为荣。   阳乌山的姑娘们,渐渐找回自己的价值,变得乐观豁达。   她们甚至有了不少追求者。   只是,她们被男人伤害过,短时间内是不打算再跟男人打交道了。   庆州城日新月异,而庆州城外却是民不聊生。   越来越多的流民涌向庆州城,对于楼喻来说,这些都是源源不断的劳动力。   他必须要牢牢掌握住这十波接着十波的人口红利。   就在楼喻打算窝在府里过冬时,府衙突然收到来自宜州的求救信。   信立刻到了楼喻手里。   这是宜州知府亲自写的信,大致意思是:   郭兄啊,宜州有十帮流匪,就要攻破占领府城了!圣上前不久才下令,藩王兵权被收后,要是附近有流匪作乱,收兵的将领可以就近支援。你看,咱们是邻居,不如让韩昀将军带兵过来鼎力相助吧!   楼喻差点笑起来,召来冯三墨。   “宜州有变?”   冯三墨掌握着庞大的信息网,闻言立即回答:“三斤坡匪众贩卖矿石获利后,声势越发壮大,近日试图冲破府衙占领府城。”   三斤坡赚到的钱都是楼喻的,只是他们并不知道。   郑义十直以为跟他交易的是道观。   楼喻当初找郑义做交易,也存着养蛊的心思。   三斤坡壮大势力后,必定想要攻破宜州府。   宜州知府不可能坐以待毙吧?   但宜州附近,除了庆州的府兵和驻军,就只剩下吉州的边军。   边军能请得动吗?当然不能!   楼喻就等着这个机会,十举拿下黄铁矿!   他道:“以郭濂的口吻给他回十封信,就说救援可以,但要条件。”   冯三墨问:“郭濂的字迹该如何模仿?”   这倒是个问题。   虽说宜州知府与郭濂之前没什么交集,但保不齐他能通过其他渠道得知郭濂的字迹,若是发现字迹不同,有可能坏事。   他问:“暗部中有没有擅长模仿他人字迹的?”   冯三墨摇头。   他目前发展的暗部成员,大多为一些不起眼的小人物。   能够模仿他人字迹的,必定精通文房四宝,不说出身富贵,总归有些能耐,不会轻易成为暗部成员。   楼喻也知这个理儿。   他只好召来府衙十众官吏,问了十圈,也没人会模仿郭濂的字。   霍延来呈送三大营训练进程时,就见楼喻愁眉苦脸、趴伏桌案的模样。   “怎么了?”   楼喻掀开眼皮瞅他十眼,将宜州知府的信给他看。   霍延不愧是霍延,看了信便知道他的意图。   “你想同宜州知府做交易,只要咱们打下三斤坡,俘获一众流匪,那么三斤坡以及他们占据的金雀岭,都由‘韩昀’掌管,是不是?”   楼喻眉梢一挑,“知我者,霍二郎是也。”   霍延俊目含笑,问:“既然有了对策,你又为什么烦恼?”   “对策有,但没有写信的人啊。”   霍延也不废话,直接问:“可有郭濂的字?”   “有啊。”   楼喻随口回应,愣了十会儿才后知后觉。   他双目灼然,死死盯着霍延,压抑住兴奋道:“你会模仿字迹?”   霍延本不喜炫耀,但见楼喻这般看着自己,不由道:“之前在你扇子上的题字,乃前朝大家的笔锋。”   果然,世子殿下眼中的赞叹更甚。   霍延心中不免有些雀跃,话便多了些:“不过是些雕虫小技,当不得什么。”   “不要妄自菲薄!”   楼喻一把抓住他的手,赞道:“你这‘雕虫小技’算是帮了我十个大忙啊!”   世子的手温热细腻,唯几处指腹因练箭磨了些茧子。   霍延垂首静静瞧着,唇角浅笑不尽。   “你这双手,会射箭,会舞刀,会丹青,会雕刻,没想到还会模仿,你怎么这么厉害?!”   楼喻的惊叹拜服完全是真心实意,没有掺杂半分虚假。   “你这双手,会种地,会制盐,会炼铁,会建城。”   霍延凝视着他,神情无比认真。   “你会的这些都是造福百姓、利国利民之壮举。与你相比,我实在算不得什么。”   楼喻被夸得非常不好意思。   他轻咳一声,连忙抽回手,取出郭濂曾经批阅的公文以及闲暇时写的文章,交给霍延。   “能不能拿到矿,就看你了。”   霍延点头:“那我就在这临摹,你先过目三大营训练进程。”   “好!”   两人挤在一个桌案后,十个专注临摹,十个认真看文件。   气氛颇为和谐。   楼喻看着看着,不禁想起原书中的霍延。   书里的霍延,经历种种折磨后,性格变得凶戾狠绝,似乎除了打天下,就再也没有其他了。   不像身边这人。   他偷偷侧首去瞄霍延。   他又长高了,整个人更加英俊神武,身上已隐隐显露出大将之风。   这才是真正的霍延。   风华正茂,雄姿英发。   霍延忽然动了下脖子,楼喻连忙心虚转回脑袋。   便没看到霍二郎微微翘起的唇角。   不多时,霍延将信递给楼喻。   楼喻乍十瞧,还真以为出自郭濂之手!   他连连点头:“像!真像!”   “内容可还合适?”霍延问,“若是不合适,我再写十封。”   楼喻仔细瞧信,发现霍延措辞都很有郭濂的风格,交易也说得十清二楚,便是郭濂自己看,估计也会怀疑是自己写的。   他毫不犹豫敲上知府大印,命人送往宜州。   “倘若宜州知府同意交易,届时我想让你领兵拿下三斤坡!”   楼喻交待霍延。   “好。”   霍延应得相当干脆。   宜州知府大概实在快要支撑不下去,又或者是不在乎三斤坡和金雀岭,竟毫不犹豫就同意了。   楼喻立刻令霍延点兵四千,前往宜州支援。   他站在城楼上,目送城外四千将士。   这支队伍暂时连十面旗帜都没有。   可终有十天,他会光明正大地扬起“庆”字大旗!   霍延骑在马上,忽然回首仰望楼喻。   楼喻笑着对他挥了挥手。   他手握腰间佩剑,深深凝视城楼上的少年世子——   君之所愿,亦吾之所愿。   少年统领回首直视前方,朗声下令:“起!”   四千人的队伍快速离开庆州城,他们怀着十腔热血,誓为主公荡平流匪,赢得三斤坡。   楼喻遥望他们远去,忽然心生怅惘。   他选择的路,注定要有人为此流血牺牲。   “殿下,楼上风大,咱们下去罢?”冯二笔建议道。   楼喻颔首下了城楼。   刚要返回王府,忽有兵卒来禀:“禀殿下,北门有人自称是吉州信使,想要求见殿下!”   楼喻:“吉州信使?”   难不成程达又缺粮了?   他问:“印信可核实了?”   “回殿下,印信已经核实,的确来自吉州边军。”   楼喻想了想,道:“你让他去庆王府见我。”   “是!”   片刻后,吉州信使前来王府拜见。   信使道:“久闻世子殿下德厚流光,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在下乃程将军麾下校尉刘康,见过殿下!”   楼喻听霍延说过这人,上次迎粮带队的就是他。   这人一见面就把他夸得天上有地下无的,必定有事相求。   他微微十笑:“刘校尉不必多礼,二笔,给刘校尉上茶。”   刘康此次前来确有要事相求。   他顾不得喝茶,开门见山道:“不知殿下能否为下官引荐郭知府?”   楼喻:“……”   很抱歉,不是他不愿意,而是他引荐不了啊。   他好奇问:“边军找郭知府何事?”   刘校尉挠了挠后脑勺,似乎有些为难。   “你不说清楚,我又如何为你牵线搭桥?”楼喻淡淡问。   刘康也知道这个道理。   他长叹一声,道:“殿下有所不知,边军不仅缺粮,还缺盐。”   之前有楼喻赞助粮食,他们勉强能够度日,加上秋收还算可以,倒是不用担心饿肚子了。   但粮不缺了,盐缺啊!   将士们实在熬不下去,这才想出个馊主意,想来庆州借盐。   庆州产盐,若是知府愿意,总是能漏出一点半点的。   楼喻一时也不知该不该笑。   他低首强压笑意,道:“程将军莫非是想买私盐?”   “殿下误会了!”刘康连忙推辞,“咱们只是想借点盐,让日子能过得下去。”   楼喻也不逗他了,睁眼说瞎话:“不是我不愿替你引荐,只是郭知府近来生了病,他卧病在床不愿见客。”   刘康焦急道:“将军知道咱们与郭知府素无交集,这才命下官先来求见殿下,希望殿下能看在昔日情分上,替下官在郭知府面前说说情。”   “也罢,”楼喻起身道,“我亲自走十趟郭府,问问郭知府的意思。”   刘康大喜,忙躬身十拜:“多谢殿下!”   “你十路风尘,便在府中等候罢。”   刘康颔首:“下官静候佳音。”   出了院门,楼喻吩咐冯二笔:“看好他,别让他听到半点风言风语。”   “奴遵令!”   楼喻当然没有真的去郭府,他只是让冯三墨呈上大盛各地矿藏分布表。   这是他花费很长时间,派人去各地打听出来的。   吉州后面赫然标注着——   煤石。 第五十五章   刘康在屋中焦急等待,见冯二笔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为了不让自己陷入焦虑,遂开口转移注意力:   “敢问这位大人怎么称呼?”   冯二笔老实道:“冯二笔。”   “原来是冯大人,”刘康拱拱手,“之前阳乌山送粮,刘某与霍统领结识。霍统领年少有为,实在令我钦佩,不知今日他可在城中?”   冯二笔问:“刘校尉是来借盐还是来交友的?”   刘康讪讪一笑:“是刘某逾越了,冯大人莫要见怪。”   “刘校尉不必担心,咱们殿下既然答应你去和郭大人说情,就不会食言。”   冯二笔见缝插针为自家殿下说好话。   刘康哈哈一笑:“刘某当然不是担心殿下食言。殿下之前慷慨送粮,可见其品性高洁,刘某有什么可担心的?只是借盐毕竟不是小事,只怕郭知府……”   “那还真不好说。”冯二笔老神在在道。   二人尬聊片刻,都已无话可说,遂闭嘴安静等待。   良久,楼喻返回院中。   刘康起身相迎,面露期待:“殿下,郭知府可愿意借盐?”   楼喻没立刻答,而是沉吟几息,冷不丁问:“你们程将军与郭知府可有宿怨?”   “没有啊!”刘康坚决摇头,“将军此前在庆州没有熟人,并不认识郭知府,不过上次与殿下结了善缘,殿下算是咱们的熟人了。”   楼喻眉间微蹙,有些为难道:“那可能是郭知府卧病在床,心情不愉吧。”   “他不愿?”刘康心头发涩。   只觉得一瓢冷水浇下来。   大家都是官场上混的人,谁还不知道谁?   庆州产盐,要说知府不从中攫取利益,那是不可能的。   可他们边军眼下只是想借一点救急,只要郭濂从指头缝里漏出一点点就行。   即便这样,郭濂也不愿?   皇帝不管,兵部不管,他们厚着脸皮来庆州求盐,庆州知府也不管,难道他们边军就这么不受人待见?   他们辛辛苦苦守卫边疆,守护背后的大盛江山,到底是为了什么!   刘康越想越心酸,本来意志坚强的汉子,眼眶竟蓦然红了。   楼喻见状,不由反省自己是不是做得太过。   他拍拍刘康的肩,温声安慰:“别担心,许是今日郭知府心情不好,明日我再去拜访一次。”   刘康摇摇头:“多谢殿下好意,明日无需您去拜访,下官亲自去!”   那可不行!   楼喻叹口气:“刘校尉虽常年驻守边关,但想来也知道,朝中文官与武将素来不算和睦,程将军与郭知府又素无往来,郭知府恐怕……还是我去为好。”   “殿下大恩,刘某没齿难忘!”刘康心中感动非常,躬身一拜。   楼喻连忙将他扶起,有点心虚,总觉得自己是在欺负老实人。   翌日,楼喻又去“拜访”郭知府,足足两个时辰才回来。   面对刘康焦急的眼神,他咕咚咕咚连灌两盏茶,开口道:“刘校尉,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个?”   “好消息!”   楼喻笑道:“我好说歹说,郭知府终于同意借盐了。”   “当真?那可真是太好了!下官谢过殿下!要不是殿下义气助我,恐怕下官很难办成此事!”   刘康是真心实意地感激楼喻。   之前送粮已经让边军上下对庆王世子心生感激,如今世子又不辞劳苦、不顾脸面地去求郭知府,刘康不由感慨万千。   即便皇帝昏庸,即便朝纲紊乱,可他们大盛还是有希望的。   有庆王世子这样高节清风之人,大盛不会倒!   楼喻淡淡一笑:“先别急,还有一个坏消息。”   “殿下请说。”   只要能借到盐,能让兄弟们活下去,什么坏消息他都能接受。   楼喻皱眉道:“吉州是不是有煤矿?”   刘康点头:“的确是有的。”   他们到了冬季,有时也会用煤石烧火取暖。   楼喻轻叹一声:“郭知府说,借盐可以,但他需要煤石。”   刘康毫不犹豫:“这没问题!他想要多少煤石?能借多少盐?”   他们军营距离矿脉不远,那地儿都是边军的地盘,吉州知府压根不会管,也不敢管。   营中上下兄弟都是挖煤的好手,用煤石换盐完全可以啊!   利益交换,没毛病。   他利落的态度让楼喻放下心来,看得出,边军对煤矿拥有绝对的掌控权。   这样他就可以不用跟吉州知府打交道了。   楼喻不由笑了:“那可真是再好不过了。这样,庆州每月给你们足量的盐,用来换取煤石如何?”   “只要郭知府同意,咱们边军没问题。”   不就是挖煤嘛,只要能换盐,挖煤算什么!   楼喻道:“郭知府说,这交易毕竟是私下进行,就不用签订契约了,我也认为咱们之间不用讲究这些,对不对?”   “殿下所言极是,您放心,只要兄弟们还有力气,一定不会忘了挖煤!”刘康强烈保证。   两人高高兴兴定下每月交货量以及交货期限后,楼喻好生招待他一番,才亲自将他送到北门外。   刘康看着清俊朗阔、琼枝玉树般的世子,胸腔处莫名有一股意气翻涌。   他牵着缰绳,抱拳正色道:“殿下,日后但有差遣,刘某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楼喻笑意溶溶,拱了拱手:“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刘校尉,三日后阳乌山外破阵亭,可别忘了。”   “哈哈哈哈,殿下放心,三日后,下官必定在亭外静候!”   刘康言罢,潇洒上马,扬鞭往北而去。   回城后,楼喻吩咐人取盐装车,三日后送到破阵亭。   以后有边军提供煤石,他就可以不用到处从外地高价买煤石了,省钱又省时,太好了!   另一边,霍延领四千人抵达三斤坡外五里地,派斥候前去打探敌情。   片刻后,斥候返回禀道:“统领,属下已经打探清楚,眼下三斤坡匪众一半占据坡上,一半占据金雀岭。”   也就是说,三斤坡跟官府正在休战。   入京时,三斤坡匪众两千余人,自从郑义买矿赚钱后,三斤坡越发势大,而今已发展到三千人。   霍延这次带了四千人,若是连三千匪徒都对付不了,他就可以不用当这统领了。   此次行军,他带了周满以及另外三名千夫长。   其中周满经验最为丰富,战力也最强。   他嘱咐道:“周满,你带两千人前往金雀岭剿匪。”   金雀岭是矿山,驻扎在上头的大多是采矿的,一般来说算不上主力,也比较好攻破。   周满毫不犹豫:“遵令!”   两队人马分头行动。   霍延亲率两千,直奔三斤坡。   三斤坡地势复杂,陷阱也多,易守难攻。   但之前楼喻未雨绸缪,让孙静文绘出三斤坡的地形、陷阱以及各处岗哨,加上霍延本身也记得路线,所以此行不算两眼抓瞎。   三斤坡上,郑义正细细擦着他的大刀。   这是他赚钱后,特意威胁铁匠给他打的,他爱惜得很,每日都要细心擦上好久。   忽然间,一喽啰惊慌之下冲入明堂,凄厉高呼:“义王不好啦!官兵打上来啦!官兵打上来啦!”   郑义嗤笑一声:“怕什么,那群怂货有什么好怕的?”   他正愁怎么冲进府城杀光官兵,再杀光那些贪官污吏呢。   没想到居然敢送上门来。   那个怂包知府什么时候胆子变得这么大了?   左右下首两人也道:“慌什么,又不是没交过手,他们那怂样儿,有什么好怕的?”   “不是宜州官兵!义王!来了好多人!”   郑义神色陡变,立刻起身道:“他娘的,本王倒要看看哪个龟孙子敢在三斤坡上撒野!”   他召集一众喽啰,抄起家伙,气势汹汹地往坡下赶。   可惜还没赶到,就和霍延等人迎头撞上。   霍延身着铠甲,面容英俊不凡,实在有些引人注目。   电光石火间,郑义悚然一惊。   他!是他!怎么可能是他!   有霍延指挥,府兵几乎没有踩中陷阱。   经过长久的训练,他们本就战力强悍,碰上一众匪徒,轻轻松松就将对方制住。   此前流的汗水,在这一刻发挥得淋漓尽致。   一股激荡的意气在众人心中奔腾,他们手持利刃,豪气冲天,仿佛一群被憋久了的饿狼,终于冲破牢笼,肆意地逮捕猎物。   他们和宜州驻军完全不是一个层级的。   三斤坡匪众可以击败宜州驻军,却被庆州府兵打得落花流水,四散逃离。   郑义眼见势败,怒吼一声,抡起大刀直接劈向霍延面门!   他素来以蛮力取胜,可今日终将踢到铁板。   霍延剑未出鞘,徒手卸了郑义的刀,又将他一脚踢飞出去。   “绑上。”他淡淡吩咐左右。   立刻有府兵目露叹服,上前将郑义绑住。   连一个回合都不到,搅得宜州知府紧急求救的义王,就这么被他们统领给打趴下了。   统领威武!   郑义被牢牢绑住,他恶狠狠瞪着霍延:“你到底是什么人!你们之前的身份都是假的?!你们骗老子?!”   霍延反问:“你没赚到钱?”   而后吩咐人塞上他的嘴。   郑义:“……”   霍延领兵效率高,周满也不低。   三斤坡这边刚俘获匪众,他也带人稳稳占据了金雀岭。   两方人马一汇合,霍延便派人去通知宜州知府。   宜州知府还缩在府衙内,正担心三斤坡匪众再次攻袭。   “大人,您别太担心,郭知府不是答应会让韩昀将军前来助阵吗?”   “他答应是答应了!”知府胸闷气短道,“可点兵不要工夫的?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来!”   话音刚落,忽有衙役跑来,满脸兴奋道:“大人!大人!山匪没了!山匪没了!”   “什么没了?说清楚!”   “庆州派来的兵已经剿灭了山匪!现在正在三斤坡等着大人您过去呢!”   知府深吸一口气:“当真?”   “千真万确!庆州信使正在城外等候!”   知府精神陡振,“走!”   一众官吏衙役浩浩荡荡出了城门。   前来报信的是一个小卒,见到宜州知府等人,他立马行礼道:“大人,将军已经剿清三斤坡匪众,正等着您过去呢。”   毕竟山匪是宜州地界的,还得由宜州府衙善后。   宜州知府也不推辞,意气风发,大步往前。   一行人来到三斤坡,果然见到数千玄衣甲兵凛然而列,三斤坡匪众全都跪在地上当俘虏。   还没走近,就听见郑义的呜呜闷叫。   宜州知府只觉得大快人心!   他大步上前,见到为首的霍延,抱拳道:“在下洪岩,韩将军,幸会!”   同时暗道:据说韩昀已有二十七八,怎会如此面嫩?   霍延拱手淡淡道:“我只是韩将军麾下校尉,韩将军身有要事,不能亲自前来,洪大人请勿怪罪。”   “哪里哪里,若非校尉,宜州匪患也不会这么快被清除,不知校尉尊姓大名?”洪岩满面和气。   霍延:“无名小卒,不足挂齿。”   不等洪岩开口,他转移话题:“来之前,将军嘱咐过我,说是洪大人与郭大人有过协定,不知洪大人可还记得?”   洪岩叹口气:“这三斤坡和金雀岭毕竟是宜州的,倘若将军真要驻扎此地,本官也不好向朝廷交待啊。”   被庆州驻军占据山岭,他这张老脸往哪搁啊?   霍延面无表情:“那行,我先放了郑义等人,就当没来过,洪大人请自便。”   洪岩:“……”   同朝为官,这么冷酷无情的吗!   他还没说话,旁边倒是有官愤愤斥责:“你这话就不对了吧?你们可是朝廷军,清除山匪本来就是你们的职责!”   “军务繁重,要是洪大人和诸位大人不同意,咱们就此别过。”   霍延一点情面都不给,直接示意人给郑义松绑。   不仅众官吏,连郑义本人都傻了。   这些朝廷军这么不讲究的吗?刚抓了他就又要放了?   就因为洪老头不同意他们的要求?!   他很想说:洪岩不愿意,他愿意啊!他可以分出一半金雀岭!只要放了他,一切都好说!   反正金雀岭那么大,他靠着一半也能过上好日子。   洪岩及众人:“……”   这是什么离奇而怪诞的场面?!   刚剿了匪又要放了?   眼见郑义要被松绑,洪岩立刻喝止,既愤怒又痛心道:“匪贼怎能轻易放过?咱们有话好好说!”   霍延挥挥手,郑义又被绑回去。   洪岩松了一口气,叹道:“之前求援紧急,信中没有具体言明,不如咱们坐下来谈谈?”   “不用,站着说也是可以的。”霍延依旧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   来之前,楼喻已经交待过,宜州府衙有很大可能不会同意军队驻扎在宜州府地界内。   他们在信中这么说,只是为了先抬高价码,在宜州知府心中留下强硬做派,之后再商议“独家采矿权”,洪岩会更容易接受些。   否则一上来就要独家采矿权,估计洪岩也会极端抗拒。   他们要一点一点削弱洪岩的心理防线。   洪岩在四千余士兵面前,实在无法挺直腰杆。   他想了想,问:“敢问,郭大人想要三斤坡和金雀岭做什么?”   霍延道:“咱们庆州去年收成不好,又来了许多难民,郭知府勤政爱民,想要赚些钱。听说江州炼丹之风盛行,便想采些黄铁矿运过去卖。”   洪岩:“……”   听着怎么有点不靠谱啊?   他知道江州的确道风盛行,但黄铁矿真能卖到钱?   要是真能卖,他自己还能弃之不用?   一旁郑义闻言气死。   那个庆州知府是怎么回事!想赚钱凭什么要抢他的地盘!   洪岩犹豫不决,霍延故意面露不耐:“郭知府说了,洪大人要是不愿意,咱们这桩交易就作废。”   “等等!”   洪岩下定决心道:“你看这样行不行?郭兄不是想采矿吗?采矿可以,让矿工过来就行,但是能不能别让军队在这?”   反正黄铁矿对宜州也算不上重要,能跟庆州结个善缘也算是物尽其用了。   霍延假装沉思片刻,颔首道:“此事我需要回去请示。”   “应该的应该的。”   洪岩讨好地笑笑。   他也不是真的愿意谄媚,但这世道,谁手里有兵,谁就有话语权。   如今庆王兵权被收,三千府兵和一千驻军全都由韩昀掌控,韩昀肯定跟郭濂一条心,他谁都不能得罪。   霍延问:“这些匪徒就交由洪大人处置罢。”   洪岩立马来了精神,吩咐左右:“来人,将这些匪贼全都押回府衙审判!”   衙役:“……”   他们互相看看,一人出面道:“大人,这些匪贼将近三千人,咱们城里也装不下啊。”   而且没有那么多人手去押解。   洪岩略一思索,道:“那便就地斩杀匪首,其余匪众……”   他不由看向霍延:“这些都是壮劳力,不如就留下让他们采矿?”   “留这么多人采矿,又无人看管,洪大人就不怕重蹈覆辙?”霍延问。   洪岩愣住,好像也是啊。   但让他斩杀这么多人也不现实,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让他们做苦力赎罪。   可宜州兵力不足,他派谁看管呢?   真是棘手!   霍延拱手:“我还要回去请示,洪大人,再会。”   言罢转身就要带兵走。   洪岩急了,“请留步!”   他上前几步道:“您看,这些俘虏该怎么处置?”   霍延回首:“要是洪大人吃不下这些俘虏,不如由我带一部分回去?”   “这好办!”   洪岩恨不得这些山匪立刻消失得干干净净,如果庆州能够帮他消化一些,他求之不得。   双方商议后,决定将郑义等匪首就地处决,由霍延带走一千五百人,余下一千余人交由宜州府衙处置。   这一千五百人都是些最底层的小喽啰,他们只会跟在后面摇旗呐喊,没沾过多少血腥,带回去正好充当劳动力。   不过半日,令宜州府衙头疼的匪患就被清除。   霍延疾行回庆州城,令周满带人看押匪众候在城外。   他则飞快回到庆王府。   楼喻正估摸着霍延什么时候能回,就听杂役通报声。   他心中一喜,起身道:“快让他进来!”   言罢迎至廊下,见霍延一身戎装,英武踏步而来,不由笑道:“回来得这么快。”   “嗯,”霍延站在阶下,仰首看他,“幸不辱命。”   “先进来。”楼喻招呼道。   两人一同入了室内,双双坐下。   霍延言简意赅,将事情全都交待清楚,而后道:“我私自带回一千五百人,还请殿下恕罪。”   楼喻摆摆手,“不怪你,这也是我之前考虑得不够周到,没想到宜州连看押俘虏的能力都没有。我正好缺劳力,你带回这么多人正正好。”   若是领兵打仗的,连如何处置俘虏的魄力都没有,那还领什么兵打什么仗?   楼喻只要军队的最高领导权,他不懂军事,不会随便指手画脚。   只要军队服从他,将领听命于他,他就可以给手下人最大的发挥空间。   至于背不背叛这种事,想多了纯属庸人自扰。   别人要是想背叛,再如何都会背叛;要是不想背叛,那又何必去猜疑?   他眼下信任霍延。   霍延垂眸浅笑,问:“剩余一千五百人,该如何?”   楼喻沉思几息,道:“送一部分去吉州挖煤石,其余留在金雀岭挖黄铁矿。”   边军那么多人,量那些人也不敢随便乱跑,正好省去边军自己挖煤石的工夫。   程达肯定乐意接收。   “挖煤石?”霍延问。   他不在的时候,这人又办了什么事?   楼喻便将刘康求助一事讲给他听。   霍延听罢,心中着实佩服。   刘康是突然来的,这件事并没有经过商议,可楼喻还是在短时间内想到如此完美的对策,甚至同边军做起长期交易,可谓是颇有智计了。   “殿下,城外一千五百人,是否也要划拨一部分送往吉州?”   楼喻颔首:“挑一些刺头儿送去,余下乖顺的,就当做劳工吧。”   还是那种免费的劳工。   如今是冬季,农闲时节,新城建设因为气候冷暂且停工,这么多劳力能干嘛呢?   楼喻召来沈鸿和吕攸。   “你二人分别负责农业和工程,可知庆州府的农田水利工程如何?”   沈鸿恭敬道:“禀殿下,庆州水利工程以渠系工程为主,不过沟渠已多年未曾修缮,恐怕有所毁损。”   楼喻道:“渠系工程多应用于平原地区,我看庆州不少地方有丘陵,怎么不建陂塘蓄水工程?”   吕攸道:“殿下有所不知,建造陂塘蓄水工程,耗费甚大。”   “再大能大得过农田收成?”楼喻面容严肃,“这些工程利在千秋,要是真的建成,庆州的子孙后代都能受益。”   沈鸿和吕攸对视一眼,双双俯身一拜:“谨遵殿下令!”   世子不愧是世子,就是有这般雄伟的魄力,不惜耗巨资修建水利工程。   修建水利不是说说就能成事的。   所幸楼喻现在不缺劳动力,也不缺钱不缺粮,真要下定决心去干,没人能拦得住。   眼下是冬季,河流水位下降,而且未到隆冬,河水尚未结冰,楼喻便让人组织一众劳力,开始疏浚河道。   疏浚河道有不少好处。   河床的淤泥捞上来,可以运到农田里当做肥料;河道疏通后,船只往来更为便利;对水患也有一定的预防作用。   参与疏浚河道的,一天可得三十文工钱。   正好农闲时节,大家伙儿闲着没事干,都纷纷响应官府号召,能赚一天是一天。   河堤上劳力众多,吸引了不少小贩叫卖茶水吃食等,倒是让小摊贩们也赚了一波。   众人拾柴火焰高。   很快,庆州境内的河段被疏通完毕。   楼喻和沈鸿、吕攸二人根据庆州各地的地势地形,规划出一套科学合理的农田水利系统。   这个冬天,大盛其余州府死寂沉沉,唯有庆州府一片火热。   章风下工回家,又在家门口碰上隔壁孙大娘。   孙大娘乜他一眼,酸里酸气道:“听说你们厂里还发什么年终奖,你也有?”   章风:“……”   消息倒还挺灵通。   他憨憨一笑:“孙婶,这是厂里的福利,也没多少。”   孙大娘冷哼一声:“你听说了吗?官府又让人去服徭役了。”   “什么服徭役?”章风惊讶,“我没听说啊!”   “大冬天的,一群人在河堤上挖来挖去,不是服徭役是什么?这还是世子下的令呢!”   孙大娘翻了个白眼,反正以前服徭役都是这样的。   章风实在服气。   这位孙婶就是因为她儿子想做工却被管事拒绝,就一直耿耿于怀,经常说府衙的坏话。   现在又来说殿下的坏话,他实在不能忍。   “你别胡说!什么服徭役!他们都能拿到工钱的!”   他愤愤瞪着孙大娘:“孙婶,以后这种诬赖诋毁的话可不要乱说!”   言罢跑进家里关上门,不再理会。   这些市井小事楼喻自然不知。   他正在南市会见乌帖木。   在这一年内,他和乌帖木一直保持着顺畅的交易。   乌帖木为他提供了不少牛羊马匹等战略物资,楼喻也给他提供了盐粮茶糖等生活物资。   交货的事情,他基本都是交给下面人去做,所以一年来,他都没再见过乌帖木。   但这次,乌帖木特意表明要见他一面。   楼喻带上霍延,前来南市粮铺见他。   乌、霍两人果然天生气场不和,一见面气氛就凝滞起来。   乌帖木毫不客气道:“世子,你为什么一直让他当护卫?”   在他看来,霍延身形瘦削,战力肯定也高不到哪儿去。   楼喻笑眯眯道:“大概是因为他长得比较英俊。”   “……”   见他噎住,楼喻适时缓解尴尬:“乌掌柜找我来有什么事?”   乌帖木说起正事儿:“世子,和您做生意的确很畅快,但你们盛人有句话,天下无不散之筵席,这次或许是咱们最后一次交易了。”   楼喻有些舍不得草原的牛羊骏马,问:“既然合作这么愉快,乌掌柜为什么要断掉呢?”   “实不相瞒,我和我的族人要西迁了,恐怕以后很难再交易。”   西迁?!   楼喻有些惊讶。   据他所知,北蛮如今的王庭就在西边,否则西北也不会常年重兵把守。   乌帖木要西迁,是想做什么?!   他不由问:“没有充足的粮食和盐巴,你和你的族人如何过冬?”   乌帖木眸中闪过厉色:“总会有的。”   他不欲多说,起身行了一个北蛮的礼节,沉声道:“希望以后咱们还能再见。”   “等等!”   楼喻叫住他。   乌帖木回身看他,深邃的眼睛沉寂坚决。   仿佛是要去完成一项艰难的使命。   楼喻清楚他的身份,大概猜到他要去做什么。   他是现任蛮王的侄孙,他的父亲曾经被现任蛮王杀害,他这次西迁,肯定是要带着“族人”去为父报仇,甚至夺回王庭的。   那些“族人”不过是拥护先王的亲军罢了。   楼喻顺势下了一个决定。   他注视着乌帖木,平静道:“如果你愿意,明日辰时初,你在北门等我,我将送你一份临别礼。”   乌帖木讶异非常,他深深回视着楼喻,忽然发现自己越发看不透这人。   合作这一年间,他亲眼见证庆州城的改变,而这些改变,全都出自楼喻之手。   在此之前,他见到盛朝的乱象,本还心存轻蔑,但现在,他有一种深深的直觉——   眼前这人不可小觑。   若是日后他承袭王庭,想要入主中原,楼喻绝对会是自己的劲敌。   乌帖木颔首:“好,我会在北门等你的礼物。”   他走之后,霍延问:“你要送他什么礼物?”   语气平淡,仿佛只是因为好奇。   楼喻反问:“你可知道他的身份?”   霍延一听便知乌帖木身份有异,也没傻傻地继续问,而是分析道:“他说他要西迁,北蛮的王庭在西边,莫非他与王族有关?”   “他是前任蛮王的儿子。”楼喻语出惊人。   霍延沉默几息,不得不为楼喻的消息网感到震惊。   乌帖木藏得这么深,估计现任蛮王都不知道他的存在,楼喻又是怎么知道的?   他略一思索,便知楼喻要送他什么礼物。   “你是想让他们内耗?”   楼喻笑赞:“不愧是霍二郎,就是通透。”   现任蛮王势大,而今乌帖木势弱,两者对上,乌帖木败的可能性比较大。   否则原书中,霍延几年后逃出庆州府也不会遇上落魄的乌帖木。   可见乌帖木这次“西迁”,并没有夺回王权。   如今大盛乱象横生,现任蛮王必定蠢蠢欲动,企图趁机南攻。   楼喻不想被人打断发展计划,便决定先鼓动蛮人内乱。   乌帖木势弱,他便助乌帖木一臂之力。   用一些劣质品,换短时间内边境安稳,这单生意不亏。   翌日一早,乌帖木等在城门口。   他远远看着楼喻骑马而来,身边依旧跟着那个弱鸡护卫。   他们身后缀着数辆板车。   楼喻行至他面前,下马拱手笑道:“乌掌柜,久等了。”   “刚来,没等多久。”乌帖木很好奇楼喻要送他什么礼物。   “这些都是我的一点心意,还请乌掌柜笑纳。”   板车上都是摆放着一个个箱子,箱子扣得严实,看不出里头是什么。   乌帖木郑重收下:“世子赠礼之情,乌某感激不尽。就此别过,希望还有再见的那一天。”   他吩咐左右同伴牵牛拉绳,徐徐离开庆州府,踏上北上的路。   走出五公里后,他的同伴问:“王子,庆王世子到底送了什么?”   乌帖木也正好奇着呢,闻言便道:“先停下,打开看看吧。”   几个随从立马停下,伸手去掀箱盖。   “嚯!”   一人手脚最快,惊呼一声,眼珠子都快瞪掉了。   乌帖木走近,同样大惊。   木箱内,铁制的长刀泛着森冷寒光。   他心脏狂跳,再伸手打开其他木箱。   除了铁刀,还有弓箭、皮甲等,全部都是用来打仗的物件!   一声惊雷在脑海中轰然炸响。   乌帖木瞪大眼睛,喃喃自语道:“原来他都知道……”   楼喻知道他的身份!楼喻知道他要做什么!   这样的认知彻底粉碎乌帖木的轻视和傲慢。   他由衷感到背脊发寒,即便在父王被杀时,他都没有这么胆寒过。   他怔愣良久,忽然回身看向来时的路。   这条路通向庆州府,通向那座腐朽的、破败的城池。   他一直以为,这座城池是脆弱的、不堪一击的。   但他突然发现,他错了。   这座城,因为那个人的存在,开始变得固若金汤。   他很清楚楼喻送他这些物件的用意,可即便知道,他也不得不接受。   这是一场赤裸裸的阳谋。   送走乌帖木,楼喻专心致志搞工程建设。   送去边军的匪众,获得边军的热烈欢迎。   有他们在,边军就不用浪费工夫挖煤石了。   宜州那边的黄铁矿,也成为楼喻的私有物。   转眼又到了年关。   楼喻在这待了一年,这一年经历了许多事,这些事让他自己也发生了不小的改变。   他把众人都召到府衙,开一个年终总结会。   “诸位都忙碌了一年,心里有什么想法或建议,都可以提出来。”   他神色虽温和,但威严日甚,大家心里都是敬畏且拜服的。   李树率先开口:“殿下,庆州在您的带领下越来越好,咱们还能有什么建议,只要听您号令就好!”   “嗯!有殿下在,咱们庆州会蒸蒸日上的!”魏思也由衷赞叹。   杨广怀笑道:“殿下胸有丘壑,杨某佩服万分。”   霍延正要开口,楼喻伸手一拦。   “让你们提建议,不是让你们开表彰大会。”   大家都笑起来。   这次会议成员,沈鸿和吕攸也在其列。   这是两人首次参与会议,只觉得这种感觉很新奇,又让人心里熨帖。   在这儿,大家都是内心尊崇世子,面上亲近世子。   而在以前,大家对郭濂都是表面恭敬,暗地里不屑。   他们更喜欢现在这样,大家齐心协力只为让庆州变得更好。   沈鸿笑道:“殿下,下官以为,诸位大人说的都是真心话,难道做得好还不能夸了?”   “哈哈哈哈哈。”李树闻言便附和笑了,“沈大人说得对!”   楼喻无奈,看向沈鸿:“行,既然这样,年前分田到户的工作必须给我完成,要是做不完,你就别想过年!”   沈鸿恭敬接受:“请殿下放心,下官一定完成任务!”   分田到户,就是将新垦的田地按照户籍分给新的居民。   在魏思的努力下,打算在庆州定居的流民都已编入户籍册,成为庆州新的居民,以后都归庆州府衙管辖。   年后不久就要春耕,新居民一直拿不到地,心里难免忐忑。   直到腊月二十五,新居民终于接到通知。   按每户人丁数量分配耕地。   耕种第一年,每户需上缴七成收益,自留三成。   耕种第二年,每户需上缴六成收益,自留四成。   耕种第三年,每户需上缴五成收益,自留五成。   以此类推,直到第五年,每户需上缴三成收益,自留七成。   往后皆按三成上缴给官府。   新老居民全都惊了。   要知道,大盛如今的农税高达六成!   虽然耕种第一年要给官府七成,但往后会越来越低,这不就说明他们以后的日子会越来越好吗!   只要勤恳种地,他们以后就可以攒很多粮食,再也不用挨饿了!   新居民欣然接受这项政策,本地人心里就冒酸气了。   凭什么!凭什么他们还要交六成!   倒是有明眼人站出来解释。   “你们的耕地都被朝廷管着呢,这新垦出来的地,还没纳入朝廷管辖范围。”   庆州虽是庆王的封地,但老百姓每年交的赋税都会先被纳入官府,再由官府分配,一部分上缴朝廷,一部分拨给庆王府。   所以严格来说,除了王府田庄的地,庆州境内的耕地不归楼喻管。   他倒是愿意降低税收,但中央那边糊弄不过去。   他便又发了新公告。   新公告说:农务总管林大井已传授大家耕作之术,如果农户明年秋收亩产高于往年,则超出部分自留,依旧按照往年亩产交税。   这下好了,本地居民也无话可说。   还能怎么办?努力种地呗!   只要多种些麦子出来,他们就能多得一些粮食!   腊月二十八,楼喻亲自去视察农田水利工程,看到一条条挖好的沟渠,油然而生一股欣慰。   霍煊在机械器具上很有天赋,楼喻敲定水利工程规划前,就让他尝试改良灌溉工具。   没成想,还真让他改良出几个工具来。   霍煊跟在楼喻身侧,看着不远处新造的水车,小脸写满忧虑。   “怎么,还不满意?”楼喻好笑问。   霍煊摇摇头:“不是的,我只是发愁,要送小叔什么生辰礼。”   楼喻眉心一动,“你小叔什么时候生辰?”   “正月初一。”   楼喻遥望天际,也开始犯起了愁。   该送什么呢? 第五十六章   对于庆州府的百姓来说,今年的春节跟往年的春节相比,过得尤其宽裕舒心。   家家户户张灯结彩,喜气洋洋。   王府也不例外。   庆王妃忍不住感叹:“今年有阿荃陪着娘一起过年,娘真开心!”   她表达开心的方式就是喝酒。   庆王很无奈,只能在一旁劝着让她不要喝多。   楼荃笑着笑着,眼眶渐渐红了。   她想着,以后再也不嫁人了,就在家里陪着娘和爹。   庆王妃喝着喝着有些醉了,忽然将矛头转向楼喻:“雪奴啊,你过年就十五了,都是大人了,你娘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都在准备嫁衣了。”   楼喻悚然一惊,糟糕,又到了过年催婚季!   他借口小解,告罪一声,落荒而逃。   他在现代二十五都没结婚,而今怎么可能十五岁就谈婚论嫁?   不行,绝对不行!   楼喻回到东院,靠在软榻上无所事事。   没有手机,没有电脑,连扑克牌都没有,这个年过得太无聊了。   冯二笔察言观色,便知他是觉得无趣了,适时道:“殿下,奴听说府兵营中今晚有热闹瞧呢,不如咱们也去瞧瞧?”   “热闹?”楼喻唰地坐起,双眸泛光,“什么热闹?”   冯二笔眯眼笑起来:“奴也说不清呢。”   “走!去看看!”   府兵营中的将士,有拖家带口的,也有孤身一人的。   有家庭的过年自然回了家,没有家的,大家伙儿就聚在一起,把军营当成家。   世子殿下年前发了福利,他们的年夜饭很丰盛,有酒有肉,大家伙儿吃得都很欢畅。   有吃有喝,当然还得有节目助兴。   霍延带着霍煊和霍琼一起在营中过年。   望着眼前热闹欢庆的场景,他的目光不由转向王府方向。   世子殿下现在正和亲人同案而食,应该也很开心吧。   “小叔,你在看什么?”霍琼眨巴着杏眼看他。   霍延迅速收回目光:“没什么。”   “小叔你别装了,”霍煊捂嘴偷笑,“你刚才看的是王府,我和阿琼又不傻。”   霍延斜睨着他,正要开口,却听营外一片骚动。   他起身问:“怎么回事?”   有士卒跑来:“统领!殿下来了!”   霍延豁然起身,忙大步往营门方向而去,连搁在案上的佩剑都忘了带。   很快便没了人影。   霍煊和霍琼傻傻凝望他走远,默契对视一眼。   “阿琼,你有没有觉得,小叔最近变了不少?”霍煊撑着下巴问。   霍琼狠狠点头:“我发现了,小叔确实有些不对劲。”   但具体哪里不对劲,她又说不上来。   只隐隐感觉:“反正我经常看见他一个人发呆。”   “对!”霍煊无比赞同,“不仅发呆,他还喜欢盯着这把剑发呆!”   霍琼压低声音,神神秘秘道:“不只是发呆,他还会傻笑!”   在他们面前,霍延一般不苟言笑,以表长辈威严,可私下里却时不时傻笑。   霍琼第一次看到时,差点以为小叔中了邪。   霍煊看向那柄剑。   剑身被剑鞘包裹,已不见初见时那般惊艳。   剑鞘是小叔自己做的,很低调,一点也不张扬。   剑穗也是小叔自己做的,当时他还向阿琼请教编织技法呢。   可见小叔有多宝贝这把剑。   然而方才一听殿下来了,连剑都忘了拿,步伐也飞快。   他能理解小叔对殿下的敬意,不过,还是觉得哪里不太对?   楼喻刚进营中,就见霍延迎面而来。   煌煌灯火中,少年将军龙章凤姿,容貌俊美,星目灼灼,整个人犹如打磨完美的宝剑,叫人不由心生偏爱。   楼喻暗叹一声,霍延越是耀眼,他越是欣慰,但同时,也越是担心。   担心终有一天,自己会再也把控不住这柄神兵。   而在霍延眼中。   世子身披大氅,大氅领子上的一圈毛团团包住他的下颌,衬得一张脸愈显清灵俊雅。   他怀抱手炉,正站在几步外对着自己笑。   “霍统领,听说今晚营中有热闹,我特意来瞧瞧。”   霍延神色轻缓:“殿下请上座。”   他将主位交给楼喻,自己则坐在他下方,然后交待诸位将士:   “殿下今夜来营中与大伙儿同乐,大家都拿出看家的本领来!切莫叫殿下看了笑话!”   “是!”   众将士对楼喻那是实打实地尊崇,要是没有楼喻,如今的庆州哪还能热闹地过年呢?   而且世子殿下对将士们都很看重,军队福利待遇好,平时吃得好穿得暖,月钱也丰厚,要是平时训练受伤,还能报销诊金。   这样的主公,上哪儿去找?   至于伤亡之后的待遇,因为目前营中还没有出现重伤或死亡的,所以大家伙儿也不清楚。   但他们相信殿下不会亏待他们!   除去这些孤家寡人,营中其余有家室的,也无不对殿下交口称赞。   他们有很多亲属都在殿下手底下干活,既能赚钱,又不用被打被骂,眼见家里面的日子越来越红火,谁不说一句殿下仁善厚道呢!   反正,他们就认定殿下了!   众人纷纷拿出看家的本领,在楼喻面前上演一出又一出精彩纷呈的节目。   有的单人耍大刀,有的双人对战,有的连翻跟头,有的竟唱起了小曲儿。   楼喻觉得实在太逗了,脸上笑意就没停过。   等到了投壶环节,众人纷纷跃跃欲试。   楼喻有些惊讶,这可是晚上,不是白天。   夜色对准头很不利啊。   霍延凑到他耳边,低声道:“其中不少都是弓箭营的好苗子。”   “哦?”楼喻不禁坐直身体。   看来霍延是想给他瞧瞧训练后的成果。   投壶开始。   有准头不行的士兵先开局,就当抛砖引玉。   其后弓箭手出场。   他们一个个神情凛然,站在线外沉着镇定,执箭的手稳稳当当,丝毫不见颤抖。   不愧是强训出来的,就是不同寻常。   一支又一支竹箭被准确扔进壶中,周围一片叫好声。   楼喻看得津津有味,也不由笑着鼓掌。   投壶的士卒见他面带笑容,兴致高昂,便越发来劲儿,只求能得世子殿下一声赞叹、一个喝彩。   投壶的士兵盯着壶口,楼喻盯着士兵,霍延则侧首看向楼喻。   楼喻一笑,他便也跟着笑起来。   片刻后,楼喻察觉到他的目光,不由投来疑惑的眼神。   霍延举起酒杯敬了一敬,仰首利落饮下。   一股辛辣穿透喉管,烫到心田。   楼喻本来没打算喝酒,毕竟这具身体年纪还小,但今晚确实尽兴,又得霍延主动敬酒,他便令冯二笔拿来干净的酒盏,斟上一杯。   “殿下,您可得少喝点。”冯二笔殷切叮嘱。   楼喻朗声一笑,起身举杯,对众人道:“诸位将士今夜英武悍勇,让我大开眼界!这杯酒,我敬诸位将士!”   言罢,一饮而尽。   “好!”   “殿下豪爽!”   “殿下,属下也敬您!”   众人呼喝叫好,气氛沸腾到顶点,营中上下热情洋溢。   甚至有人趁着酒意,大喊一声道:“霍统领!您要不要也上来使使看家本领啊!”   众人纷纷附和。   “是啊是啊,统领,这儿只有你没有上来了。”   “统领,殿下在这,您怎么着也要让殿下瞧瞧您的本事啊!”   “统领!来一个!”   “来一个!来一个!”   楼喻被这氛围感染,不由笑看霍延:“霍统领,要不然你也让大家伙儿开开眼?”   世子殿下开口,焉能不从?   霍延酒意熏然,面对楼喻笑意弥漫的眸子,横生一股意气,起身道:“好,我来。”   一柄银剑铮然出鞘,剑芒划过苍穹。   他手执利剑,一步一步走上高台,仿佛一匹孤狼坚定无畏,可他的眼中,除了坚毅,还藏着几分肆意张扬。   从前的他,韬光韫玉。   今晚的他,意态狂豪。   煌煌月色下,盈盈烛火中,少年衣袍蹁跹,挥剑如风。   他眸光慵懒迷离,神情放纵狂浪,身姿奔逸绝尘,剑势贯日长虹。   荡气回肠,可与日月争光。   所有人都看呆了。   楼喻也不例外。   他单知霍延箭术如神,可没想到他剑术超神啊!   只是看着他舞剑,就感受到一种惊心动魄的凌厉与直指苍穹的壮阔。   刹那间,豪气干云,逸兴遄飞。   他怔怔凝望高台上那抹身影,只觉心脏开始不听话地提速,随着台上越来越快的剑光,他的心跳也愈来愈烈。   直到霍延收势。   全场皆静,唯余急促喘息的呼吸声。   霍延负剑而立,与楼喻遥遥对望。   深沉的夜色遮掩了几分灼热。   楼喻没看清他的眼神,只起身鼓掌喝彩:“太好了!霍统领剑法超绝,酣畅淋漓!”   众人随后纷纷叫好,喝彩声一浪高过一浪。   连霍煊和霍琼都对小叔刮目相看。   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啊!   他们也是第一次见霍延舞剑,看过之后,顿时涌起一股身为霍家人的自豪和骄傲来。   霍延回到案前,反手推剑入鞘。   他死死摁住剑柄,手背青筋暴起。   这里没人懂得剑法。   也幸亏没人懂得。   古曲有《凤求凰》,剑法中自然也有类似表意。   他庆幸楼喻不懂剑。   楼喻心情畅快,情不自禁又喝下几杯酒,很快便面泛桃红,眸光迷离。   “殿下,不能再喝了,咱们回府吧。”冯二笔急忙相劝。   楼喻有些醉意,闻言哈哈一笑,早已失了往日的庄重。   “有什么不能喝的?我今天高兴!就要喝!”   冯二笔:“……”   这是真醉了。   平日里殿下可是相当端雅的。   霍延酒量不浅,只是微醺,理智尚存,他见楼喻如此,便对众人道:“今夜尽兴于此,诸位都回营歇息罢。”   “是!”   众人纷纷对楼喻行礼退下。   不一会儿,这儿只剩下楼喻几个人。   楼喻跟冯二笔抢着酒杯,纳闷道:“怎么都走了?谁让他们走的?都不热闹了。”   “我让的。”   霍延弯腰,从他手中夺走酒杯,沉声道:“殿下,该回府休息了。”   楼喻不依不饶,红着脸问:“你、你凭什么让他们走?你太过分了!”   “行,我不该让他们走,等明天起来,你想怎么惩罚就怎么惩罚。”霍延低声哄着他。   “真的?”楼喻眼睛一亮。   霍延失笑,这是真醉还是假醉?   就这么想惩罚他?   “嗯,先回去休息。”   楼喻定定看着他:“你别说话不算话,等明天,走着瞧!”   “好。”   霍延将他扶起来,嘱咐冯二笔:“他今日第一次饮酒,恐怕明日晨起会头疼,你多看着点。”   冯二笔扶着楼喻,喘着气道:“我知道的。”   他力气不算大,楼喻整个人压在他身上,实在有些吃不消。   一年来楼喻身量长高了不少,加上常常锻炼,身材修长精干,外表看起来清瘦,其实重量不轻。   他自己使不上力,全靠冯二笔撑着,冯二笔难免迈不动腿。   冯二笔不由目露求助。   霍延暗叹,背对着楼喻蹲下来,“我背他回去。”   冯二笔连忙道谢,让楼喻趴到霍延背上。   后背陡然贴上一具身体,霍延僵了僵,很快又放松下来。   他托住楼喻腿弯,起身往上一颠。   楼喻本来都快睡着了,直接被他颠醒,迷迷糊糊中只看到黑乎乎的后脑勺,后脑上还扎着一个发髻。   他伸手去拽。   发带倏地被扯落,霍延的头发全都披散下来,垂到肩前脑后。   霍延:“……”   冯二笔在旁捡起发带,捂嘴偷乐。   没想到殿下喝醉了这么顽皮。   楼喻还没完。   他喝醉了就手痒,总想抓着点什么,既然发带没了,那就拽头发吧!   “嘶——”   霍延冷不丁头皮一疼,心下微微一叹,颇有几分无奈,却又生不出半分恼意。   冯二笔在旁看着就觉得疼。   就在楼喻不断揪头发的折磨中,他们终于回到王府东院。   霍延将楼喻放到床上,楼喻已经睡着了,手里却还攥着他的一绺发丝,并且绕了好几圈。   “这可怎么办?”冯二笔低声问。   绕成这样,根本抽不出来啊。   霍延没有半分犹豫,直接用手劲扯断头发,断发留在楼喻手上。   冯二笔惊讶地瞪大眼。   他看看霍延,又看看楼喻,只觉得哪里不太对劲,但这件事确实合乎情理,不断发的话,霍延根本走不掉。   “我回去了,照顾好殿下。”   霍延走得干净利落,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似的。   冯二笔便将疑惑藏在心底。   翌日金轮高照。   楼喻睁开眼,见到枕边和被面上有一些发丝,陡然清醒过来,不由目露惊恐。   卧靠!他怎么一夜之间掉了这么多头发!   他还这么年轻,他不想秃头啊!   “二笔!”他高喊一声。   这么一喊,才觉得嗓子干哑得厉害。   冯二笔忙不迭跑进来,贴心地奉上一杯温水,关切问:“殿下,头疼不疼?”   “有一点点。”   可楼喻现在根本不在乎头不头疼,他揪起枕边的发丝,皱眉道:“我怎么掉了这么多头发?等会吃完早饭,你替我请陈老来看看。”   “噗嗤——”   冯二笔闻言没忍住笑了。   他道:“殿下,这可不是您的头发,这是霍延的。”   “霍延?!”   楼喻惊呆,霍延的头发怎么会在他床上!   脑海中突然闪现几场昨晚的画面,楼喻不由往后一倒。   他的形象啊啊啊啊啊!   这简直是社死现场!   冯二笔没能理解他的心痛,只问:“殿下,这些头发该怎么处理?”   楼喻:“……”   他到底不会意气用事,想了想,道:“拿个荷包装起来吧。”   “是要给霍延送去吗?”   楼喻摆摆手,“随便找个地方放着吧。”   送过去不就会提醒霍延昨晚的糗事儿吗?   他才不干!   可这头发就这么随意扔了,感觉有些对不住霍延。   在古代,头发还是很重要的,除非必要,轻易不会修剪。   昨夜霍延因他断发,他总不能直接无情地将头发给扔了吧?   冯二笔闻言,立刻取了荷包来,就要伸手去捡头发。   “罢了,我来吧。”   楼喻接过荷包,暗叹一声,自己犯的错自己承担。   收好了头发,楼喻便也做好了心理建设。   就当他断片了,昨夜无事发生!   这几天他都不打算跟霍延再见面,等过段时间,霍延忘了昨晚的事再说。   可惜的是,他刚吃完早饭,霍煊和霍琼就来求见他。   “殿下,今天是正月初一,咱们之前说好要送小叔生辰礼的。”   霍煊眼见都快中午了,不得不来东院提醒楼喻。   楼喻:“……”   对哦,他差点忘了。   腊月二十八那天,他得知霍延生日后,就和霍煊商量着要送霍延什么礼物。   楼喻除了刀啊剑啊什么的,实在想不出什么新鲜的点子,可是他已经送过霍延剑了。   霍煊也没什么想法,他总不能每年都送小叔一只机关虎吧?   两人便找上霍琼。   霍琼同样傻眼,她也很纠结,每年送不重样的礼物,实在是太难了!   小叔什么样的东西没见过?不整点新鲜的好像很拿不出手哎。   三人想了半天,然后楼喻冷不丁问:“你们俩可还记得霍家的将旗?”   大盛军队旗帜有很多种,其中将旗象征着将领的家族与个人荣誉。   霍家军每次出征,都会扬起“霍”字将旗。   而这些旗帜,在霍家覆灭后,就已经被焚烧殆尽。   霍家的荣耀终成一抔灰烬。   两小听到这个问题,先是惊愣当场,而后蓦然红了眼眶。   霍煊小心翼翼问:“殿下,您是不是要送一面将旗给小叔?”   “是有这个想法。”   楼喻私以为,在霍延心中,最为重要的就是霍家的名声和荣誉吧?   希望这面旗子能让他高兴。   两小感动得热泪盈眶。   霍煊举手道:“殿下,我记得!我记得很清楚!”   霍琼不甘示弱:“殿下,我也记得!”   “行,那咱们三个就做一面旗子送给你小叔,怎么样?”   楼喻笑眯眯道:“布料我来出,阿琼负责绣上字。”   “那我呢!”霍煊急忙问。   “你就给阿琼打打下手。”   三人悄悄谋划好,就等正月初一送礼物。   结果两小从早上起来等到现在,也没等到楼喻派人通知他们,只好自己找来了。   可是!   楼喻刚刚还想着这几天不要与霍延有过多交集,结果打脸来得如此之快。   他还没从之前的尴尬中回过神来,便道:“我今日身体不适,就不去了,你们俩送去吧。”   霍琼连忙道:“殿下哪里不舒服?我去叫陈师父。”   “不用不用,”楼喻摆摆手,“你们去吧。”   两人只好相携去了军营。   霍延正在营房制定新年训练计划,听人通报说霍煊和霍琼来了,便让两人进来。   “你们怎么来了?”霍延问。   霍煊笑眯眯道:“小叔,生辰快乐!”   霍琼将长匣子捧到桌案上,认真道:“小叔,这是殿下、哥哥和我一起送您的生辰礼。”   霍延完全将自己的生日给忘了。   他心中一暖,又问:“殿下和你们一起?”   “嗯!”   霍延倒是生出几分好奇,什么样的礼物会让殿下和阿煊阿琼一起送呢?   他打开长匣。   手陡然瑟缩一下。   即便还没有展开,单凭这卷轴的长度和布料的颜色,他就已经猜出来了。   ——这是霍家的将旗。   曾经被砍倒、被烧毁的将旗,如今由霍家的血脉亲手奉上。   他紧紧扣住匣盖,低哑着问:“这是谁的主意?”   他低着头,霍煊和霍琼看不清他的神情,但从他紧绷的身体和青筋暴起的手背来看,便知他情绪一定不同寻常。   霍煊壮着胆子回:“是殿下。”   霍延胸口一烫,蓦地笑起来。   他小心捧出旗帜,近乎贪婪地凝望着,一点一点徐徐铺开。   这是属于霍家的荣耀。   就算曾经跌入泥潭,今后也必将腾飞九霄!   而这个机会,是楼喻给他的。   新年过后,新城建设和水利工程继续推进。   楼喻叫来李树,道:“我打算抽调一部分兵力修筑新城城墙,你来安排吧。”   “殿下,修筑城墙不是工匠的事吗?”李树不解。   楼喻轻叹:“工匠忙着造房子,等开春后还要参与春耕,我看营中士兵成天训练也挺枯燥,不如拉去修城墙。”   而且自己亲手修的城墙肯定更有归属感,以后守城时一定会更加尽心尽力。   李树又问:“殿下需要多少兵力?”   新城很大,城墙长度和高度加一起,需要耗费不少劳力。   楼喻估算了下,道:“五千人吧。”   当然,建城墙的也并非全部都是士卒,他还会安排一些工匠当做技术指导。   趁着开春之前,先把土层给夯实了,等天气转暖,再用砖石和水泥垒砌外墙。   李树接到任务后,就跑回营中找霍延。   “殿下说要点五千人建新城城墙,霍统领,咱俩一起挑人吧。”   霍延微愣,而后颔首:“好。”   五千人挑好之后,李树来找楼喻复命。   楼喻又问:“眼下骑兵练得怎么样了?”   李树老实道:“殿下,咱们营中霍统领骑术最强,骑兵营他管得比较多,您可以问他。”   “怎么,”楼喻淡淡瞥他一眼,“你是副统领,你却不清楚情况?”   “没有,只是霍统领经验更丰富,眼光更毒辣,能瞧出属下瞧不出来的事情,属下怕在您面前说错了。”   楼喻反问:“你不清楚就不能问霍延?”   李树:“……”   他只好把自己知道的情况都说了,然后又跑回营中找霍延。   霍延:“……”   一次两次他还不觉得什么,但是次数多了后,他就琢磨出异样来。   楼喻这是在故意躲着他?   以前这些事,楼喻都是直接找他商议的,现在却成了李树。   他倒是没觉得楼喻故意冷落他,就是想知道原因是什么。   冯二笔应楼喻吩咐出府办事,恰好碰上霍延。   “冯大人。”霍延叫住他。   冯二笔转身,“有事儿?”   “上元节快到了,我想带阿煊阿琼逛逛灯市,只是我们往年没在庆州过过上元节,不知道哪些地方值得玩。”   霍延难得一口气说这么多话,倒叫冯二笔惊讶看他一眼。   看来霍延对侄子侄女挺有心的,还记得带他们逛灯市。   他便道:“咱们庆州不比京城,我不知道京城的上元节有多么热闹,反正以前庆州的上元节也就那样,今年不知道。”   生活富足才有精力享受,以前庆州老百姓生活清苦,哪还顾得上过什么上元节?   年一过就得辛苦干活。   不过今年嘛,或许会热闹许多。   霍延颔首:“去年我没机会见识,殿下与冯大人也是俗务缠身,不如今年一起?”   冯二笔仔细一想,也不是不可以!   眼看这街市上热闹的氛围,今年的灯市一定很不错!   这些可都是殿下的功绩!   他一定要带殿下出来亲眼看看!   回府后,冯二笔跟楼喻说了。   “灯市?”楼喻生出几分兴致。   去年庆州城内沉寂萧条,老百姓没心思过上元节,今年应该会有不同。   他耗费一年时间就是为了改变庆州风貌,现在有机会直观感受一下,自然不愿错过。   “好,上元节咱们都出去赏灯!”   转眼上元节至。   楼喻吃完晚饭,换了一身低调的衣服,带着冯二笔、阿砚、逢春、采夏一起出来逛街。   灯市如昼,火树银花,街市一派繁华热闹之景。   不少摊贩都摆上各种物件叫卖。   当然,人最多的肯定是花灯铺子。   猜灯谜是老百姓喜闻乐见的娱乐活动。   楼喻不太喜欢人挤人,也猜不出灯谜,遂绕过花灯铺子。   灯市虽亮,但到底是晚上,他又低调,基本没有引起其他人注意。   刚行至街角,忽听一声低呼:“殿下!”   所幸周围人少,没人听见。   霍煊迈着小短腿跑过来,一脸兴奋道:“殿……”   “在外头叫我公子吧。”楼喻打断他。   霍煊仰着小脑袋:“公子,你也来逛灯市?!”   “嗯,玩得开心吗?”楼喻笑着问。   霍煊狠狠点头:“开心!”   他伸手去扯楼喻衣角,“公子,小叔和阿琼在那边呢,不如您和我们一起玩吧!”   楼喻心情舒畅,自然不会拒绝。   他跟着霍煊,来到另一家花灯铺前。   这家与方才那家不同。   前面的花灯铺需要猜灯谜,猜对了才能拿到花灯;这家花灯铺则需要完成射柳,才能拿到花灯。   店家在高杆上绑上布条,谁能将布条射下来,谁就能免费获得花灯。   射箭是个高端技术活儿,不是谁都会的,所以这家铺子前客流量不多。   楼喻到的时候,就看到霍延张弓搭箭,对准高杆上随风飘扬的布条。   这也太难了吧!   周围看客全都屏气凝神,直勾勾盯着霍延手上那支箭。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楼喻觉得霍延余光瞟了一下自己后,才意气风发地射出那支箭!   箭是竹箭,箭头削得也不够尖,按理说很难刺破布条。   这是商家惯常的把戏。   看客不信,商家不信,楼喻却坚信。   竹箭凌空飞跃,直直刺向布条!   下一刻,轻微的撕裂声落在耳中,仿佛平地一声惊雷,将所有人都震在当场。   竹箭携带布条落下。   众人还没回神,霍延已利落挑出一个兔子花灯,对掌柜说了句“承让”,穿过人群,行至楼喻面前。   灯火辉映下,少年眉若远山,目深似海。   他提灯而来,笑意轻浅。   “公子,想来想去,这儿只有您属兔,这兔子花灯,请您收下。”   楼喻下意识伸手去接,握上提杆时,不经意碰上对方的指尖,仿佛被惊着了般,倏然松开。   眼看花灯坠落于地。   霍延反应神速,弯腰捞起。   他注视着少年世子:“公子,你若不喜欢这个,我再射一个来。”   楼喻连忙拒绝:“不用,这个挺好。”   他接过花灯,左瞧瞧右瞅瞅,觉得这花灯做得还真挺别致。   “谢谢啊。”他朝霍延笑了笑。   霍延暗叹,殿下的态度跟以前没什么两样,所以,之前的“冷落”都只是巧合?   是他想多了?   “公子,您要不要去河边看我们放河灯?”   霍琼睁着圆溜溜的杏眼问。   楼喻自然不会拒绝:“走,一起去。”   河边有不少妙龄女子,她们弯腰放下各色各样的河灯,让河灯顺着河水漂流。   霍琼拿着准备好的河灯,小心翼翼托举到水面上。   逢春和采夏也高兴地加入进去。   一盏盏河灯漂浮在河面上,承载着人们无尽的期盼与希望。   美好得让人心醉。   突然,一道巨大的落水声传来,不远处的河畔传来一阵阵尖叫和骚乱。   楼喻回神,和霍延等人即刻赶过去。   “有人落水了!有人落水了!”   “快救命啊!”   “谁会凫水?”   霍延目力强,一眼就看到落水那人距河岸不远。   他环视周围,见一处僻静巷子里摆放几根长竹竿,立刻取了来,将竹竿另一头伸到河里。   “抓住!”   河里的人扑腾着抓住竹竿。   霍延臂力不俗,很轻易就将人拉上岸来。   眼下寒冬腊月,河水冰凉,那人冻得瑟瑟发抖,嘴唇发白,狼狈不堪。   楼喻皱眉盯着他:“怎么弄的?自己不小心落水还是被人推的?”   那人乍一见楼喻,就要跪拜下来。   双腿屈到一半,被霍延用竹竿抵住膝盖,怎么也弯不下来。   有围观人好心说道:“是有人推他下去的!”   “对对对,我也看到了!”   楼喻眸色微凛:“彭竹,是谁推你下去的?”   彭竹是财务组的一员大将,笔试第三名,面试时楼喻对他印象还挺深的。   “这里人多嘴杂,公子,寻个僻静之处罢?”霍延提醒道。   楼喻点点头:“好,彭竹你先洗个澡换身干衣服,再去府中见我,那个推你的人我会派人去捉。”   “多谢公子体恤,不过推我那人也是无心,只是与小人起了争执,不慎将小人推落下去。”   彭竹抖着声音回。   “不论如何,都是他推你下的水,你不用为他遮掩。”楼喻到底不忍见他瑟瑟发抖,直接下令,“速速回去换身衣服,再来府中见我。”   彭竹不敢违令:“是。”   彭竹走后,楼喻便命冯三墨搜捕推人者。那人是在众目睽睽下推彭竹下水的,找起来并不难。   等楼喻回到王府东院时,那人已被逮到。   冯三墨亲自审问的,问完后眼中透着几分迷茫,还有几分为难。   他来到东院,站在楼喻等人面前,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   楼喻问:“怎么不说话?”   冯三墨正欲开口,彭竹赶来了。   他容貌清秀俊雅,身形瘦削,穿着一身宽松袍服,颇有几分出尘气质。   “小人拜见殿下!”   楼喻:“不用多礼,起来吧。”   彭竹起身后,面露惭愧道:“小人莽撞,不慎扰了殿下赏灯的兴致,还请殿下恕罪。”   “行了,”楼喻眉头微皱,“到底怎么回事?”   他手下的人被人欺负,怎么说也要找回场子。   “殿下,那人是小人旧识,只是今日与小人发生口舌之争,这才不小心推小人下水,没想到让这等鸡毛蒜皮的事惊扰到殿下。”   彭竹如此维护那人,难道真的只是口舌之争?   楼喻看向冯三墨。   冯三墨会意,言简意赅道:“回殿下,那人已向奴交待,他同彭账房确为旧识,只不过,他二人曾花前月下,海誓山盟。”   彭竹面色唰地变白,仿佛被人扒光了衣服,在众目睽睽之下暴露个彻底。   连霍延都不免看向他。   彭竹猛地跪到地上,神色虽凄楚,目光却坚定。   “殿下,小人自知污浊,不敢觍颜继续为您效力,小人自请辞去账房一职!”   楼喻初见他,便知他自有傲骨。   虽清高,但很守原则。   平日工作时,其余男账房在与唐雯、尤慧同事时,或多或少流露几分逃避之意,唯有彭竹心态自然平和。   这份自然平和是装不出来的。   而眼下,也是这份傲骨支撑着他说出这番话。   楼喻愣在当场。   他万万没想到,彭竹和那个人会是那种关系!   糟糕,撞破别人私情是不是不太好啊?   就在他懊悔之际,霍延开口了。   “彭先生,既然你与他已有盟约,为何他在不慎推你落水之后,却又弃你于不顾?”   楼喻不由点头。   没错啊!就算是不小心推下水,不应该赶紧救人吗?为什么要逃走?   很可疑!   彭竹大概有些破罐子破摔了。   他木然道:“他与我年少相识,的确好过一些时日。只是,我们观念不合,纠缠了好几年,他最终决定与我分开。”   冯二笔忍不住道:“分开也不至于推你下水啊。”   彭竹自嘲一笑:“是我过于苛求了。”   这才让那人不耐烦推了他。   “苛求什么?”霍延沉声问。   楼喻有些纳闷,霍延似乎对这件事格外感兴趣啊。   “我想与他白头偕老。”彭竹落寞道,“只有我们两个人。”   楼喻惊讶:“这叫什么‘苛求’?”   这不是应该的吗!   彭竹听他这话,比他还要惊讶。   他以为世家贵族都是妻妾成群,不在乎什么一生一世一双人的。   “殿下,我是男子,无法为他延续香火。”   楼喻脱口而出:“怎么,他家是有皇位要继承吗?还延续香火。”   “噗——”   冯二笔实在没忍住,直接笑喷。   殿下说话太有趣了。   就连苦主彭竹都不由被逗笑,心里面的怨愤一瞬间消减了许多。   他心道:殿下确与常人不同。   霍延眸色渐而幽沉,心头有些酸,又有些涩。   那个人的确没有皇位继承,可眼前这人,并非没有可能。   楼喻直接道:“他推你下水又弃你于不顾,合该受些惩罚。三墨,你去打他二十板子,再丢出去。”   冯三墨领命退下。   彭竹先前护着那人,也不过是看在往日情面上,而今殿下亲自下令,他自然不会上赶着忤逆。   且在落水的那一刻,他就想明白了。   日后那人是生是死,皆与自己无关。   “小人叩谢殿下。”   彭竹知恩图报,又转向霍延:“多谢霍统领救命之恩。”   楼喻有些同情他,遂道:“辞去账房的话别再提了,如今你已与他断绝关系,日后专心做账房,多赚点钱,岂不自在快活?”   何必要在意一个渣男?   彭竹蒙他开解,又是躬身一拜:“小人多谢殿下不弃之恩。”   他原以为,爱上男子这般惊世骇俗之事,会令殿下厌恶摒弃。   未料殿下如此襟怀坦白,心胸豁达。   遇到这样的主子,是他之幸。   彭竹的事于楼喻而言只是个插曲,对霍延来说不是。   霍延出身富贵,又混迹军营,对男子与男子之间的事情早就有所耳闻。   故而,之前得知郭棠觊觎楼喻,他只是觉得惊讶;皇帝给楼喻送娈童,他也司空见惯。   但今日彭竹之事,却令他陷入深思。   原来男子真的可以爱上另一个男子。   这种感情与肉欲无关。   它是确确实实存在的。   彭竹说这是“苛求”。   真的只能成为一场“苛求”吗? 第五十七章   上元节的余热尚未散去,五千府兵便热火朝天地夯起了城墙。   陶琨每日上工都会看到城墙修筑的进度。   几乎是一天一个样。   听纺织厂的采夏管事说,城墙的土层建成后,殿下还会让人砌上厚厚的砖层,砖层外面再涂上一层水泥,保证比旧城的城墙坚固好多倍!   旧城的城墙年久未修,而且当时用料稀少,很多地方都只是土层,看起来就不堪一击。   殿下说了,以后新城还会建什么住宅区,到时候只要有钱,他们就可以在新城买宅子住。   陶琨越想越有干劲,哼着小曲儿去上工。   刚到办公室,就听到隔壁桌账房在叹气。   “怎么了?”陶琨关切问。   那人是纺织厂的账房,姓钱,平日里还挺乐观的,怎么今日愁眉苦脸的?   钱账房道:“陶账房啊,你可听说城中布庄联合起来压价一事?”   “啊?”陶琨惊讶,“为什么要压价?”   钱账房道:“咱们厂里的布织得又快又好,布价又低,这不是抢了那些布庄生意吗?”   “压价有用吗?”陶琨不解。   “当然有用!”钱账房愁云惨淡,“年后布庄压价后,不仅老百姓,就连其余商队,也更愿意去布庄买布了。”   “布庄的布比厂里便宜很多?”   “倒也没有便宜多少,可就算差一厘两厘的,那也是钱。”   钱账房摇摇头,“更何况,布庄的布花样更多。”   虽然纺织厂产量高,但跟老牌布庄相比,纺织厂少了专业的印染技艺,底层百姓或许不在意布料花色,但中上层的百姓,自然更愿意买好看的。   纺织厂的效益眼看就要大幅度下跌。   陶琨闻言,原本的好心情也不由蒙上一层阴翳。   他可不认为城中布庄会一直压价。   等到殿下厂子开不起来,他们一定会再次提价。   他受殿下恩惠深重,自然不愿看到殿下纺织厂受损。   账房都知道的事,楼喻当然也清楚。   冯二笔愤愤道:“他们压价对自己有什么好处?!”   楼喻面上未见担忧:“等我的厂子没了效益不得不停业,他们就可以恢复以前的销售模式了。”   很正常的商业手段。   关键这是在合理合法的范围内,即便楼喻是世子,也不能把他们怎么样。   “殿下,要是厂子真倒了可怎么办?”   不仅他们愁,那些女工也愁啊。   谁愿意失去这份体面又高薪的工作?   仓库里的布已经堆满了,眼见厂里入不敷出,有女工竟偷偷哭了起来。   采夏和逢春心里也急,但不会在脸上表现出来。   她们肃容道:“都哭哭啼啼干什么?!咱们想不出来办法不还有殿下吗!”   “殿下能有什么办法?”一女工道,“难道殿下再建一个染坊?”   采夏:“……”   好像也不是不可以啊!   她趁着楼喻空闲时间去求见他,并说了这件事。   谁知楼喻摇首笑道:“城中布庄都是老字号了,他们的染布技艺在庆州都算得上顶尖,我跟他们争这个头做什么?”   “殿下,可是继续这么下去,纺织厂入不敷出,难道真要停工?”   她既忧心殿下赚不到钱,又担心女工们日后没着落。   楼喻笑道:“怕什么?他们压价就让他们压,说不定以后他们还会找我合作呢。”   对于楼喻说的话,大多人都半信半疑。   信是因为他们殿下从未说过大话,不信是因为他们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殿下还能有什么绝招。   就连城中布庄老板都在等待胜利的到来。   楼喻却并不急,他在等。   终于,姚金从西域回来了。   他们的车队装得满满当当,甚至比去时还多了很多辆。   车队尚未入城,楼喻便得到消息。   他面露喜色,吩咐杂役:“让他们在城门口等我,我这就去!”   杂役:?   殿下还要亲自去迎接?这个姚金面子也太大了吧!   冯二笔嘀咕:“殿下,直接让他们来府中见您便是,您何必要亲自去?”   楼喻根本没工夫理他,匆忙骑马行至城门。   姚金和汪大勇等人皆见礼。   楼喻看着一长串的车队,由衷笑起来:“辛苦诸位了。”   “不辛苦,能为殿下办事是小人的福分。”姚金龇牙咧嘴,拍着马屁。   他说的倒也不是违心话。   一路风尘,他们见过遍野饿殍,见过易子而食,那些残忍可怖的场景,姚金一辈子都不敢忘。   只有在庆州,他才能感受到一种勃发的生机。   而这一切,都因庆州有一位超凡脱俗的主人。   姚金之前跟随楼喻,楼喻的身份占主要原因,而今却是彻底被楼喻折服,心甘情愿为楼喻效劳。   楼喻问:“花种和花瓣都买了?”   “买了!”姚金皴裂的脸上挂满笑容,“殿下请放心,小人也向当地人请教了种植白云花的法子。”   “甚好!此行你们有功,必有赏赐!”楼喻眉眼皆生喜意。   他指着车上的麻袋,问:“这里头是不是白云花?”   “殿下可要看?小人这就解开。”   姚金解开袋口,露出里面洁白如云的棉花。   楼喻伸手捻了一些出来,放在手上拉拉扯扯,忽道:“这花……韧性足,又这般绵软,同蚕丝是不是挺像?”   “啊?”姚金真是惊讶极了。   他第一次没有深入西域,只是从西域商人那儿买了花种,并不清楚白云花的真正作用。   这次在汪大勇等人的陪同下,他们抵达种植白云花的地方,这才知道原来白云花竟可以用来做衣裳!   这一发现让他们感到非常惊喜。   他们回程中还想着如何说服殿下用白云花纺纱织布,未料殿下不过瞧了一眼,便问出这样一番话来!   姚金和汪大勇等人不由对视一眼。   汪大勇等人由衷拜服。   素来听闻别人盛赞殿下神慧无双,如今看来,果真如此。   世上有几人看到白云花,就能想到用花纺织呢?   见姚金等人呆愣,楼喻不由笑道:“不如咱们先去新城纺织厂,看看到底能不能纺成布。”   姚金回过神来,马屁拍得更加情真意切:“殿下所思所想简直神妙无双!倘若真能成布,那可就是造福万民啊!”   白云花做出来的布轻柔透气,兼顾绸缎和麻布两种优点,如果能广泛种植,届时价格也会低廉,可不就是大盛百姓之福了吗!   殿下太厉害了!   一行人来到纺织厂。   甫一入厂,姚金和汪大勇等人就被巨大的纺纱车给震住了。   他们何曾见过这样的纺车?!   太震撼了!   姚金半晌没回过神,他自诩见多识广,也未曾见过如此庞大的纺车,也未曾见过短短工夫便织出这么多布的纺车。   开眼了开眼了!   姚金带回来的棉花都是已经去了籽的,而且他还带回了当地居民弹棉花的工具,这倒是方便许多。   楼喻由衷赞他“心思玲珑”。   姚金乐呵呵地教授女工弹棉和纺织工艺。   正所谓一通百通。   织女们本就对丝、麻的纺织工艺得心应手,虽棉纺织技术与丝、麻有些差异,但在姚金的讲述下,倒也理解个七七八八。   楼喻交待采夏和逢春:“最先织出布的人,必有重赏。”   棉花不仅可以织布,还可以做棉袄、棉被。   只是姚金带回来的数量有限,且冬日就要过去,楼喻便打消做棉袄的心思。   他将皮棉全部交给纺织厂,又问要姚金:“花种有多少?”   “回殿下,这次带回了三车花种,不过小人听当地居民说,能养活的也不过四五成。”   楼喻颔首,四五成没什么。   其实古代劳动人民是很有智慧的,只要能赚更多的钱,他们是愿意去花心思搞研究的。   就拿粪料肥田来说,楼喻相信不少人都知道这个道理。   可在王府田庄干活,种出的粮食再多,又到不了他们手里。   对自己没有利益的事情,谁还会积极去做?   至于其余农户,又能分到多少上等田地呢?用再多粪肥也提高不了多少产量。   种植棉花也一样。   棉种的成活率如今只有四五成,但只要种植棉花能给百姓带去利益,老百姓一定会积极主动地提高棉种的成活率,提升棉花的产量。   作为庆州掌舵人,他不需要凡事亲力亲为,只要下达政策,引导百姓就可以了。   半个月后,女工们经过努力,终于成功织出一匹棉布!   布料细密紧致,比麻布温和柔软,比丝绸透气服帖,非常适合做成衣服。   女工们织出来后,便知这匹布的价值所在。   布料呈到楼喻面前时,楼喻也不由有些激动。   他伸手摩挲半晌,对采夏郑重道:“以后,此布名为‘棉布’,可记住了?”   采夏秀目晶亮:“殿下,奴婢记住了!”   因皮棉量少,棉布产量还很低,楼喻没打算现在就推广。   他让人用棉布给爹娘、大姐和自己分别做了两套亵衣。   庆王和庆王妃穿惯了绸缎,乍一穿上棉质亵衣,竟觉得不比绸缎差,而且比绸缎要吸汗,穿在身上很舒服。   “娘看啊,这棉布就应该多造些出来!”   楼荃也赞同:“听说皮棉价格比蚕丝要便宜许多,阿弟是不是打算推广种植?”   至于庆王,他在这种事情上向来没有发言权。   楼喻点点头:“推广也得一步一步慢慢来,急不得。”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还是先搞点试验田吧。   这次他没打算在王府田庄设置试验田,毕竟田庄的地力比新垦出来的地力强,还是拿来种麦子和土豆比较划算。   鉴于新垦出来的地已经分配给新居民,楼喻不能强硬地让人家种棉花,遂又发布公告。   公告说:世子殿下要尝试种植新的农作物棉花,打算征用一部分田地。每征用一亩,愿补贴农户三成。这三成依照去年庆州平均亩产来算。除此以外,种出的农作物,上交八成,剩余两成留作自用。   农户们大多不认识字,楼喻便派小吏们去宣传。   有人问:“要种什么庄稼?还能有麦子好?”   他们大多挨过饿,麦子是他们的命根子,让他们不种麦子种其他东西,比要了他们的命还难。   “上交八成?!这不行!”   他们要是种麦子的话,秋收后只用上交七成!   小吏解释:“不是会补贴你们三成麦子吗?”   “那也不行!”   他们要是种那什么棉花,最终只能得三成麦子以及二成棉花!   谁知道那个棉花是什么东西?   亏本的生意他们可不愿意做。   大家都不愿意冒这个风险,这也在楼喻的意料之中。   但也有人愿意冒着风险,只为追随世子殿下的政策。   马贵是从外地逃难过来的。   他在逃难路上就听说庆州接收难民,不仅给难民饭吃,还愿意给难民提供活计。   他本来半信半疑,但看着面黄肌瘦的婆娘和刚出生半年的小女儿,他还是选择踏上前往庆州的路。   他们一家三口,历经千辛万苦,终于抵达庆州。   刚到庆州,就看到城门外有不少人排队。   他问了人才知道,所有难民都得先登记拿到“身份牌”才能去领粮食。   马贵忍着饥饿,抱着女儿,带着婆娘缀在队伍后面。   等待的时间是相当煎熬的。   马贵忐忑又激动地盯着前头越来越短的队伍——   终于到他了。   负责登记的小吏严肃问:“叫什么名儿?从哪儿来?家里几口人?跟你什么关系?”   马贵一时没听清,根本记不住这么多问题,只呐呐道:“俺叫马贵。”   “哪个地方的?”   “桐州。”   “她们是你什么人?”小吏耐心指着他婆娘和女儿问。   “一个是俺婆娘,一个是俺闺女。”马贵老实道。   小吏唰唰记下来,摸出一个木牌,在上面画了三道痕迹。   前面两道长一些,最后一道只有一半长。   “拿着,去那边领东西。下一个。”   马贵晕晕乎乎朝着他指点的方向走去,那儿还是在排队。   他又排了许久的队,这才领到东西。   一顶小帐篷,一小袋麦面。   逃难的百姓一般都会带上吃饭的家当,马贵也不例外。   有了麦面,他们今天就能吃到东西了!   他看向身旁的妻子,妻子竟已欢喜得哭了出来。   到了傍晚,他们终于吃上了热腾腾的面糊糊。   庆州真好啊!那些人没骗他!   两人怀揣着对未来的希望,双双入眠。   谁料半夜时分,女儿突然惊哭出声,竟发起了热!   马贵和妻子急得不得了,这可怎么办?城门已经关了,他们去哪儿找大夫?   想去乡野找赤脚大夫,可他们人生地不熟的,去哪儿找啊?!   就在惊慌失措时,帐篷外传来脚步声。   “有人吗?里头孩子发生什么事了?”   这个世道,还有这样热心肠的人?   马贵仿佛抓到救命稻草,连忙冲出帐篷:“兄弟,俺闺女发热了,能不能帮帮忙?”   他说完才发现,那人身上穿的衣服,跟白天登记、发粮的穿得一样。   马贵正担心被骂,却听那人道:“发热了?这可不是小事。你跟我来吧。”   马贵没反应过来。   “还愣着干什么?快带上你闺女去看大夫!”   马贵回神,立刻招呼妻子,抱上女儿,一家三口跟在小吏身后。   夜晚寂静无声,气氛沉默得叫人心惊。   马贵看看周围,都是一片片田地,实在没忍住,问:“大人,您、您要带俺们去哪儿?”   那小吏道:“去瞧大夫,田庄上有医馆。”   马贵听他声音平和,没有不耐烦,于是壮着胆子问:“大人,这么晚,您怎么还在城外头?”   “我晚上值守,听到你们那边动静就过去了。”   “值守?”马贵不解,“大人值守什么?”   小吏打了个哈欠,懒洋洋道:“值守你们啊。”   马贵连忙道:“大人请放心,我们绝对不会闹事儿的!”   有这么好的待遇,傻子才会闹事,他们根本不用人专门晚上看守。   小吏忽地笑了:“不是怕你们闹事。殿下是怕你们新来的难民水土不服,就像你小闺女发热一样,怕你们出什么事,才吩咐我们轮流值守。”   马贵:???   这实在有些超出他的认知范围了!   怕他们出事所以派人值守?   这真的不是菩萨在世吗!   这一瞬间,一股深切的感动将他淹没。   他对小吏口中的那位殿下,涌起浓浓的感激之情。   等到了医馆,他才知道,原来这里是王府的田庄,殿下就是这里的主人,医馆也是殿下特意建的,就是为了庄户看病方便。   现在倒是给他们带来了方便。   要是田庄没有医馆,他们还得等一夜去城里看病。   城里看病又贵,他根本付不起。   等等——   他没有钱!   马贵恍然开口:“大夫!俺、俺没带钱……”   为他闺女诊治的是位年轻小大夫,生得很好看,心地也好。   方才他们来的时候,医馆门是关着的,灯也灭了,可见大夫已经歇息了。   但听到他们来意,还是毫不犹豫就开门问诊。   真是个好人!   陈玄参看他一眼:“你是新来的,可以先赊账。”   还可以赊账!   马贵惊喜万分,他不由看向小吏。   小吏点点头:“以后都是需要还的。”   马贵连连点头:“当然还!当然还!”   庆州的人怎么都这么好!   他觉得这已经是最好的事了,没想到还有更好的!   庆州的世子殿下,不仅给他们提供屋子住,还给他们分配田地!   这到底是哪路神仙下凡救苦救难来的?!   他毫不犹豫在庆州落了户。   分到地的那一刻,他抱着妻子热泪盈眶,哽咽道:“世子殿下是咱家的大恩人,以后一定要好好报答他!”   努力种地,就是对世子殿下最好的报答!   妻子亦含泪点头。   怀中的小闺女露出天真无邪的笑。   新公告出来后,大部分人都不愿意供出田地给世子征用。   马贵只是犹豫了下,就跟妻子商量:“殿下想种棉花,却还要征得咱们的同意,这世上哪有这样仁厚的贵人?”   妻子道:“是啊,咱们这地还是殿下给的呢,大贵,要不咱去报名!”   “好!殿下还能害咱不成?!”   马贵就这样报了名。   冬天过去,马贵已经给自家建了一个茅草屋,其余难民同样如此,所以他家周围有不少邻居。   有人知道他报了名,不由道:“大贵啊,你真打算自家地里种棉花?”   马贵知道他们要说什么,面上乐呵呵道:“什么自家地?不都是殿下赏赐的?殿下想种什么种什么。”   其余人面上一热,换了个话题。   理是这个理,但真正愿意冒险的又有几人?   可不管怎么说,总会有如马贵这般知恩图报的人。   楼喻成功征用了适量的土地。   他叫来姚金、林大井,道:“棉花种植极为重要,你二人必须通力合作,在庆州百姓面前做个表率!”   二人异口同声:“是!”   只要棉花有产出,只要棉花能带来利益,老百姓就会自发地去种。   未来几年,庆州的农作物将会以小麦为主,土豆和棉花为辅。   转眼到了春耕。   林大井这个农务总管当得很称职,去年秋收后,庆州有不少农户都开始沤肥,粪肥、磷肥等都用上了。   楼喻向乌帖木购买那么多牛羊马匹,每日产出大量粪便,都供去了农田。   还有疏浚河道时挖出来的淤泥,也都运去肥田。   至于磷肥,除去牲畜骨头,那些鱼骨、虾壳蟹壳之类,都是紧俏货,甚至因此带动了捕鱼业的红火。   海边的渔民还因此多赚了些钱。   一环扣一环,这些都属于联动效应。   等到来年,农户获得丰收,拥有更强的购买力,就又能带动工商业的发展。   如此循环往复,庆州城会越来越好。   就在农忙时节,郭府忽然收到一封信。   这封信到了楼喻手上。   信是从京城寄来的,寄信人是郭濂的同年旧识,也就是同一年考上进士的好友,叫方焕。   这位方焕如今在京城任工部侍郎,算是不小的官了。   他在信中说:   “郭兄啊,经年不见,甚是想念,近来可好?听说你在庆州经营有道,日子过得很红火啊,不像我,日子过得一团糟。   “京城而今不太平啊,他们斗得昏天黑地,我真担心自己会被波及。令郎今年有十七了吧?有郭兄教导,一定才华横溢,可惜我那不成器的愚儿,实在让我不省心!   “这样吧,我让那个不成器的去庆州代我看望你,再向令郎多学些经纶,还请你多多照顾啊!”   看完信的楼喻沉默良久。   冯二笔见他神色凝重,担心问:“殿下,可是信中说了不好的话?”   楼喻摇摇头,眉头紧锁:“我只是在想,这位方侍郎的心是有多大!”   “啊?”   “眼下外头乱成这个样子,他都不担心他儿子路上遇难?”   楼喻不是在诅咒方侍郎的儿子,他只是就事论事。   冯二笔也觉得如此:“按理说,能考上进士的都不会太傻。”   此话有理。   所以,这位方侍郎说的话不能全信。   到底能有什么事,让他不惜儿子前路坎坷,也要将儿子送出京城呢?   莫非,京城出了变故?!   他立刻叫来冯三墨。   “你看看这信。”   冯三墨接过一览,面色微变,迅速跪地道:“奴失职,未能及时辨明京城形势!”   “嗯,立刻让暗部查清,方焕为什么急于让儿子离开京城。”楼喻淡淡道。   “奴遵令!”   冯三墨退下后,楼喻闭目回忆原书情节。   但很可惜,他只记得,正乾三十年,起义军首次在桐州登上舞台。   这股起义军自称“天圣教”,自诩为天圣教徒,是来凡间救苦救难的。   短短时间内,天圣教笼络无数贫苦百姓,声势极为浩大。   起义军首领为“天圣大帝”,其座下还有不少“仙班”,整个教派神神道道的。   起初,朝廷没有太将这个滑稽的天圣教放在眼里,象征性地派遣军队镇压几次,见其不再作乱后就没管了。   谁知正乾三十三年,天圣大帝率领一众仙家和教众,差点冲破京城城门!   皇帝这才惊觉形势严峻,连忙派兵遣将。   然而,经过几轮朝中倾轧,朝中再无可以领兵作战的优秀将领,屡战屡败。   后来还是特意从边关调遣将领,逼退天圣教。   大盛内乱,北蛮又怎会不抓住这个机会?   边关得用的将领被调走,蛮王便率部强攻边境,导致大盛接连失去城池。   彼时,庆州又被起义军和盐工攻破,霍延离开庆州城,开始他的逆袭之路。   而今正乾三十年春,距起义军差点攻破京城还有三年。   他原本以为,自己尚有三年时间。   可方焕的信,陡然让他生出危机感。   到底是什么变故,让方焕不惜做出这样的选择?   冯三墨还没查到消息,楼喻便加派人手,迅速垒砌新城城墙,并调拨府兵,加固旧城城墙。   不久,冯三墨带回消息。   皇帝年事已高,京城太子党和三皇子党斗得不可开交,方焕的的确确是担心受到牵连,这才先送走儿子。   方焕是太子党,而今三皇子党不断势大,隐隐压住太子党,局面非常严峻。   这对楼喻来说是虚惊一场,不是什么大变动就好。   他虽通读原著,可原著的视角一直放在霍延身上,庆州城破之前的情节基本很少有提到京城的。   是以,太子党和三皇子党的交锋过程,楼喻并不是很清楚。   他只知道,庆州城破的那天,皇帝还没死呢。   他问冯三墨:“太子党有哪些人?”   “为首的是范家,严、沈、姜都有参与。”   楼喻目光微眯。   范家。   因起义军差点攻破京城是一件大事,所以书中有写。   范家就是在这场京城保卫战中牺牲的。   他之前还觉得奇怪,一个文官家族,为什么会全部殉难?守卫京城的不应该是武将吗?   即便范家守节,那也该是城破之后再自戕吧?   如今想来,或许这守卫京城一战中,还掺杂着其余利益牵扯。   比如,三皇子党试图借机铲除太子党的忠实拥趸。   可还有一点很矛盾。   范家的毁灭是在三年后,也就是说,而今范家抑或是太子党还远远没到山穷水尽之时,为何方焕会这么着急留后路呢?   除非——   眼下的局势发展,已经脱离原著节奏了。   楼喻思来想去,觉得只有这个解释最为合理。   如果真是这样,他的三年发展时间,许是要缩短了。   于是,庆王府以及亲近楼喻的一干手下,都发现楼喻变了。   他比之前更加废寝忘食,朝乾夕惕。   谁来劝都不行。   冯二笔急得没办法,只能每天不断地替楼喻按摩舒缓,照顾好他的起居生活。   在他的施压下,所有人全都高效完成工作。   弦绷紧了会断,人也一样。   楼喻心中紧迫无人能够理解,他又无法跟人倾诉,只能独自承担。   他每晚都会失眠睡不着,脑子里全都是庆州城今后的发展计划。   他必须要保庆州城万无一失!   在这样极端的高压下,楼喻终究还是没扛住。   他病了。   脑子发热,烧糊涂了,躺在床上连续不断地叫“妈”。   不过他嗓子干哑,声音很浅,没人能听清。   庆王妃心疼地直流眼泪,楼荃衣不解带地照料床前,哽咽难言。   陈川柏替楼喻诊了脉,半晌后叹息一声:“殿下忧思过度,郁结于心哪。”   他是亲眼见证庆州城变化的,他很清楚楼喻在其中灌注了多少心血。   正因如此,陈川柏才格外心疼他。   庆王妃哭道:“也不知道他天天急什么,怎么劝也不听,都急病了。”   “王妃切勿忧心,殿下没有大碍,老朽开张方子,等热退了,再用些静气凝神的药。”   “好,多谢陈大夫。”   陈川柏摆摆手:“王妃折煞老朽了,老朽为殿下诊治是应该的,殿下是咱庆州的主心骨,大家都盼着他好呢。”   他这话说到庆王妃心坎里,庆王妃擦掉眼泪道:“陈老有心了。”   霍延在野外训练骑兵,不在城中,得知消息时,已经是第二天。   他立刻策马飞驰,直奔庆王府。   楼喻已经醒了,正靠在床上喝药。   “殿下,霍统领在院外求见。”杂役来禀。   冯二笔皱眉道:“他不会又来找殿下商讨军务吧?殿下,您病还没好,大夫说了不能多思,要放松,才能好得快。不然奴去问问,要是事情不重要,奴便回绝了。”   在冯二笔心里,楼喻的身体最为重要,其他事情都要靠边。   楼喻喝完药,将碗递到他手上,微笑道:“没事,让他进来。”   很快,霍延一身戎装踏进屋子。   一眼就看到床上面色憔悴的世子。   楼喻笑意浅浅,问:“你站那儿做什么?过来坐。”   霍延沉默在他榻前坐下。   “来找我什么事?”   霍延已知他的病因,自然不会真的说事儿,但又不能什么事都不说,便道:   “阿琼亲手做了几个纸鸢,她托我问你,要不要一起去踏青。”   初春之际,正是踏青好时节。   冯二笔精神一震,连忙附和:“是啊殿下,现在正是踏青的好时候,奴也有好久没有放过纸鸢了,殿下能不能带奴一起去?”   楼喻哪能不知他们心意?   他失笑道:“行,咱们一起去踏青。”   庆王府上下听说殿下要踏青,全都喜气洋洋。   庆王妃亲自为楼喻备了一车零碎吃食,又嘱咐他一定要多穿些衣服,避免野外风寒。   楼喻本想带着一家人一起去踏青,但庆王就喜欢宅着,庆王妃只爱舞刀弄剑,楼荃又忙着财务工作,到最后,他只能带着冯二笔去。   他们去的是南门郊外。   春日明媚,草长莺飞。   楼喻前段时日绷紧的心神确实放松了一些。   他骑马与霍延并辔而行,笑问:“不是说阿琼做了纸鸢?她怎么没跟来?”   “她和阿煊已经去了。”霍延道。   楼喻惊讶:“那你怎么没有一起去,反而先来王府了?”   “我是统领,自然得紧随殿下。”   这话说得自然,也很合理,楼喻只当他在表忠心,不由失笑:“你都说是出来踏青了,还这么严肃正经?”   他转头问冯二笔:“二笔,你说是不是?”   “殿下,这次奴站霍统领,嘿嘿。”冯二笔大着胆子道。   他觉得霍延看重殿下安危,值得表扬。   楼喻摇首失笑。   三人同行至一处荒野,不远处霍琼和霍煊正蹲在地上摆弄纸鸢,杨继安竟然也在。   “殿下来了!”杨继安率先看到,立马站起来往楼喻这边跑。   他长了一岁,拔高不少,如今看起来有大小伙儿的模样了。   “殿下,纸鸢都弄好了,咱们一起放纸鸢吧!”   楼喻笑着下马,“好啊,看谁放得最高。”   杨继安干劲十足:“殿下,我可会放纸鸢了!一定不会输!”   “是吗?我放得也不差!”   杨继安嘿嘿一笑:“手底下见真章!”   “行!”   两人来到霍琼面前,让霍琼给他们发纸鸢。   楼喻拿到的又是小兔子图案的。   他无奈,总不能因为属兔,他总是跟兔结缘吧?   杨继安的是一条小蛇。   放纸鸢是个技术活儿,楼喻自诩技术不差。   他让冯二笔托着纸鸢,迎风跑起来。   等纸鸢渐渐升空,他便一点一点放线,边放边控制牵扯纸鸢的方向和力道。   为了不让纸鸢掉下来,楼喻必须集中注意力,不能有丝毫分心。   他牢牢盯着不断升高的纸鸢,渐渐忘记了所有的愁绪与烦恼。   “哇!殿下好厉害!”   霍琼兴奋惊呼。   霍煊也不甘示弱:“殿下飞得好高!”   不远处杨继安听见,看看自己的纸鸢,又看看楼喻的纸鸢。   殿下的纸鸢是真的好高啊!   殿下怎么什么都会!   这一分心,杨继安的纸鸢急转直下,歘一下栽到地上。   他跑过去捡起来,便也不放了,就看着楼喻到底能放多高。   牵引线终究有限,纸鸢已经到了它最高的位置。   冯二笔兴奋地鼓掌:“殿下太厉害了!”   还不忘“强迫”别人附和:“霍延你说是不是!”   霍延静静凝视楼喻,眸色暖融,笑意轻浅。   “嗯,厉害。”   长时间拉线,楼喻的胳臂都举酸了,可他舍不得丢下纸鸢,便道:“二笔,过来替我!”   冯二笔立刻跑过去接替位置,他技术也不差,溜了一圈都没掉。   放了会纸鸢,楼喻心弦愈发舒缓,他走到霍延面前,捶了一下霍延的前肩:“谢了。”   霍延问:“要不要跑马?”   此地平坦,又没什么人,的确适合跑马。   “走!”   楼喻利落上马,不等霍延便扬鞭疾驰而去。   但师傅就是师傅,他的马术是霍延教的,到底还没青出于蓝,很快就被霍延赶上。   纵马原野,肆意狂放。   楼喻这才真真切切感受到久违的放松。   这一放松,他整个人都变得慵懒。   马速渐渐变缓。   霍延就像他说的那般,一直紧随左右。   楼喻迎着和煦阳光,轻叹一声:“霍延,我有点累了。”   来到这里不过一年多,他却觉得已经过了好久好久。   这一年他殚精竭虑,唯恐乱世中没有一处安身之所。   他想将庆州城打造成一座固若金汤的堡垒,他想让治下的百姓过上安定和乐的日子,他想……   他想做的事太多太多了。   楼喻是真的觉得有些累,从身到心,没有一处不疲乏。   霍延眸色深深:“累了就歇一歇。”   他语气平淡无波,似乎歇一歇极为轻巧。   楼喻失笑:“你们不明白。”   那种风雨欲来的紧迫感,没人能懂。   “但我们可以为你分担。”   霍延直直望进他眼底,“你不必一个人扛。”   楼喻欲答,却被抢了先。   “而今庆州兵力共一万六千余,除去边军与京畿驻军,没有其他军队能与我们有一战之力。”   “还有叛军。”楼喻一脸认真。   霍延:“……”   他不由失笑:“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殿下在京城都能搅动风雨,何必担心叛军?”   楼喻:“皇帝和朝臣尚需戴着面具,只要我的面具不比他们差,我就不一定会输。而叛军,他们什么都没有,只有一条命。”   与人过招,他不惧;但与人拼命,他做不到完全冷静。   霍延此时此刻,终于明白楼喻的心结所在。   眼前这人,担心的是庆州百姓受到伤害,他不愿看到他们流血牺牲,所以他拼了命地要将庆州城变成坚壁固垒。   他怎会……如此可爱。   “殿下,我也只有一条命,我不怕。”   他这么想,也便这么说了。   柔软的春风拂过耳畔,楼喻怔然望着他,动了动唇,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在我死之前,定会保庆州城安然无恙。”   霍延如是说。   少年统领的话,犹如一柄利剑,倏然刺透楼喻的胸腔。   巍然剑光瞬间斩灭深埋心底的忧虑,强势注入无穷无尽的悍然无惧。   阳光洒满身上,暖洋洋的。   楼喻情不自禁伸出右手。   “我信你。”   霍延伸手与之交握,握住了指缝间那一缕阳光,轻且坚定。   “定不负君心。” 第五十八章   已知方焕之子方临要来,楼喻便吩咐下面人密切关注。   然而,等了半个月都没见人影。   不会路上真出什么事了吧?   楼喻索性不再管,将心思全部放在城建上。   自姚金从西域买回棉花,楼喻便同行商合作,花高价从他们手上收购棉花,只要他们能买来,楼喻就全都要。   棉花尚未传至大盛,是以根本没人知晓棉花的用处。   行商只负责买货运货,反正庆王世子不会少了他们的钱。   他们都有自己的渠道,很快,楼喻就收购了不少棉花。   他让纺织厂将棉花全都织成棉布,紧接着开始了营销模式。   “哎,你们听说了没?新城纺织厂出了新规定,只要去那儿买布,就能拿一个添头!”   “什么添头?”   “说是免费赠送一块棉布!”   “棉布是什么?”   “是世子殿下造出来的新布!听说好用着呢!”   “怎么好用?比绸缎还好用?”   “那可不!”   “真的?那咱一起去看看!”   经过广泛宣传,城内城外的老百姓都知道了这件事,纷纷前去新城纺织厂。   免费的谁不想要?   新城纺织厂客流量陡增,势必会影响城中布庄的生意。   布庄老板们见状,狠一下心。   纺织厂送添头,他们也送!   这种疯狂营销下,老百姓尝到了甜头。大家买布的热情高涨,去完纺织厂又去布庄。   但是比资金雄厚,城中布庄是远远比不上楼喻的。   且纺织厂效率高,一日能出许多布,完全可以长时间支撑这样的营销。   布庄能吗?当然不能!   这还不算最惨的。   纺织厂卖布时的添头是一块手帕大小的棉布,布庄的添头是一块手帕大小的绸布。   从工艺和价格上来说,布庄就已经亏了。   再说百姓买完布回家用了之后。   绸布的优点在于细滑,不磨皮肤。   可棉布也不赖啊!   用了不过两三天,老百姓就发现,这个棉布也太好用了吧!   吸水、吸汗、亲肤、透气、耐用,兼顾绸布和麻布的优点,不见绸布和麻布的缺点。   这是什么神仙布!   一时间,不少人都跑去纺织厂询问,怎样才能大量购买棉布。   采夏笑着答道:“棉布产量少,目前还不能大量出售。”   众人满脸失望。   采夏又道:“等今年棉花长成,有了收获,咱们就能出更多棉布了。”   众人:!!!   他们终于明白殿下为什么要种棉花了!   因为棉布实在太好用了呜呜呜呜。   世子殿下还是那么的高瞻远瞩,是他们目光短浅了。   就说嘛,世子殿下做的事,哪一件不是为他们好的!   一块小小的棉布,瞬间在庆州府掀起热潮。   楼喻达到宣传的目的,便停了买布送布的营销戏码,不再供应棉布。   棉布一时成为紧俏货。   不仅寻常百姓,就连一些豪商富绅都想得一块。   他们也想跟行商合作,但行商只愿意同楼喻做大宗生意,而且出的价高,那些人便都熄了心思。   马贵这几天走在路上,都会接收到别人羡慕发酸的眼神。   他清楚是什么原因。   不过是他们家的地种了棉花,等收成后,他们家能自留二成棉花!   别看只有二成,那可是能卖出高价的!   棉布这么受欢迎,连傻子都知道以后棉花肯定能卖钱。   他再次深深感叹,跟着殿下走,有肉吃!   没过一段时间,纺织厂又发新公告,公告上说了两件事。   第一件事:纺织厂又要招收女工啦!十六岁以上四十岁以下的女子都可以去应聘!   第二件事:即日起,来纺织厂买布的,花了多少钱就可以兑换多少积分,积分前一百的人可以获得优先购买棉布的权利!   城里又热闹起来。   眼见纺织厂女工的日子越来越红火,谁不羡慕?   她们的存在,强势地打击了传统腐朽的观念,让老百姓真切地感受到,女子也可以出去做工!女子也可以赚钱养家!   老百姓都是实在的,他们更在乎的是能不能过上好日子。   家里面能拿双份钱不香吗?   于是,不少家庭都将闺女送进纺织厂做工。   反正里头都是女工,管事的也是姑娘家,能出什么事儿?   报名的人差点踏平采夏和逢春的办公室。   纺织厂的规模越来越大。   在积分的诱惑下,女工们织出来的布卖得非常快。   每个姑娘都很有干劲。   她们穿着清一色的工作服,洋溢着自信的笑容,曾经被狠狠压抑的魅力正不断散发出来,引得隔壁炼铁厂和木具厂的小伙子们一个个春心萌动。   楼喻正在府衙听吕攸汇报工作。   “殿下,如今庆州沟渠工程已建设大半,陂塘工程也……阿嚏!”   他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连鼻涕都流了下来。   吕攸脸色涨红,忙道“失礼”,背过身用手帕擦拭。   还没擦完,又是几声喷嚏。   楼喻不得不关心道:“吕司工心念工程是好,但也不要忘了顾惜身体。”   “下官多谢……阿嚏……多谢殿下……阿嚏……”   楼喻:“……”   吕攸简直想找个地缝钻进去,连忙告罪退下去。   楼喻只当他受了凉,没太放在心上。   散衙回到府上,冯二笔替他净手净面。   楼喻靠在椅子上,又听见院中不断有人咳嗽打喷嚏。   他不由皱起眉:“谁生病了?”   冯二笔道:“是院中负责洒扫的阿兰,她这几日可能受了凉。”   楼喻眉头皱得更深。   他突然想起,自己乘坐马车从府衙回王府这一路上,似乎听到路边不少人都有这个症状。   “二笔,速去叫陈川柏来见我!”   这些症状跟流感很像啊,而且春季正是易发流感的时节。   在现代,流感严重了都会死人,更别提古代。   冯二笔怔了一下,不解自家殿下怎么面色突然变得凝重。   “还有,吩咐阿兰不要在院中扫地了,让她回自己房间,没我的吩咐,不要踏出房门半步!”   流感易传染,且常以飞沫为传染途径。   楼喻不确定是不是流感,但提前防御总比事情真正发生要好。   冯二笔正要领命退下,却又被楼喻叫住。   他严肃吩咐道:“拿块干净的布,把你的口鼻都遮住再出去!吩咐下去,府上但凡有类似阿兰的仆役,都让他们待在屋中隔离,要是有人不听话,直接逐出王府!”   “奴遵令!”   陈川柏受召,匆忙来到王府。   见楼喻用布巾将自己下半张脸蒙住,不由有些担心。   “殿下可是有哪里不舒服?”   楼喻声音闷在布巾里,开门见山问:“陈老,近日医馆有没有许多发热、咳喘、恶寒的病人?”   “殿下怎会知晓?”陈川柏回道,“近日城内城外确实有不少类似症状的病人,有些风热犯卫,有些风寒束表,还有些表寒里热,症状有轻有重。”   “往年有无类似病症?”楼喻问。   陈川柏颔首:“确实有过,但没有这么多。”   楼喻心想:以前没有,是因为城中人少,人群交流不够密集;而今城内城外人流量剧增,加上不少从外地来的难民,因之前大伤元气,身体免疫力差,很容易得病。   他立刻召来众人开会。   与会人员有霍延、李树、陈川柏、杨广怀、魏思、楼荃、沈鸿。   他给每人都发了一条干净的布巾,让他们挡住口鼻,防止说话时飞沫喷溅。   世子殿下有令,怎能不从?   众人乖乖挡住口鼻。   楼喻环视众人,见他们皆无异状,方才提起的心稍稍放下。   他跟众人解释道:“这么晚还让你们过来,是有重要的事情要交待。”   沈鸿正纳闷吕攸怎么没来,就听楼喻道:“吕司工身体抱恙,我已派人让他在家待着别出门。”   沈鸿:吕攸病了?明日他得去探望一番。   楼喻:“诸位也别想着去探望,没我的吩咐,谁都不准去见他,可记住了?”   众人不明所以:“是。”   楼喻对陈川柏道:“你跟他们说说如今的情形。”   在大家与会之前,楼喻已经跟陈川柏阐明这种传染性流感的危害,陈川柏本就忧心城中风热寒毒之症,一听楼喻的话,便知楼喻是真正将老百姓放在心上了。   他感动的同时又很钦佩。   钦佩殿下不过是碰见两个生病的人,便及时发现不妥。   他拱拱手,将风热寒毒的症状一一说明,最后道:“此症可在人与人之间传播,诸位切莫大意。”   李树瞪大眼睛:“营中这几日也有将士发了症,属下还以为只是受了凉。”   毕竟倒春寒影响还是挺大的。   但没想到,事情这么严重了。   楼喻道:“营中将士有症状者,全都要隔离诊治,除大夫外,不要让任何人同他们接触。无症状但之前同他们有接触者,要禁止胡乱走动,还要喝药预防。”   中医在治疗风热寒毒之症上还是有些心得的,一些中药材非常有用,只要隔离做得好,楼喻其实不是太担心。   怕就怕群体性流感。   到那时,真就不好治了。   霍延和李树皆听令行事。   “杨先生,学堂里的学子不管有没有症状,明日起就放假,让他们待在家里不要乱走动。”   杨广怀:“是。”   “魏思,你同沈鸿明日去府衙,告知府衙上下这件事的重要性,并且派遣府衙小吏在全城发布通告。通告内容我稍后写一份给你。”   “是!”   “陈老,治疗伤患的事,就看你和城内诸位大夫了。”   陈川柏在庆州城医学界地位相当高,有他呼吁,其余医馆一般都会积极参与。   “殿下放心,老朽一定尽力。”   楼喻转向楼荃:“阿姐,财务组有没有人出现这种症状?”   “有几个会咳嗽。”楼荃道。   “明日你交待下去,只要有症状的,都要居家隔离。王府会照发月钱,让他们不用担心。没有症状的,每日上工必须遮住口鼻。”   楼荃点头:“好。”   分工完毕,楼喻又详细具体地交待众人一些注意事项,这才散会。   “二笔,明日全府上下,全都用艾草熏一熏,再撒些石灰,一些发病的都在自己屋子待着,其余人都要扎上布巾遮住口鼻。”   冯二笔表示明白。   楼喻不厌其烦,一遍又一遍地交待要捂住口鼻,就是要让所有人加深印象,不要不当回事。   成年人抵抗力还强一些,要是一些孩子、老人或者孕妇被感染,很容易引发重症,到时候想治都治不了。   在他的强势命令下,第二天,城内城外的百姓都收到了通告。   “什么?不准咱们出门?凭什么!”一个患者如是不满说道。   “什么传染?我家婆娘这几天也有些咳嗽,我什么事都没有啊!”   “不让出门,那咱们上工怎么办!”   “听说在殿下手下干活的,不上工都能拿钱呢!”   “什么?那不就是在家躺着赚钱!”   “唉,要是我也能为殿下做事就好了。”   “你是会织布还是会算账?”   “别说了,咱们出个门还得蒙上布巾,要不然被巡街的衙役看到,还得罚款。”   “罚款?!罚多少?”   “逮到一次就得罚十文!”   “那我赶紧回去拿块布!”   百姓有听话的自然也有不听话的。   楼喻管不了所有人,他只是做自己该做的事。   在陈川柏的号召下,全城医馆都不遗余力地向百姓宣扬防治病症的注意事项。   什么注意个人卫生啦,勤洗手啦,常开窗通风啦,不要在人群里扎堆啦,都会呼吁到位。   有人惜命,自然谨遵医嘱。   有人不信,什么防护措施也不做。   但在楼喻的强硬作风下,大部分百姓还是乖乖听话的。   唯有少部分人,觉得世子殿下管太宽了。   军营里是令行禁止的,所以即便很多人不理解,但军令之下,大家严格遵守。   是以,军队的传染率和发病率是最低的。   在这种高压下,病症得到有效的遏制。   众人心里渐渐放松下来,管控也越来越松。   直到——   有人死了。   而且死的不止一个两个。   几天时间内,有不少家长抱着孩子在医馆门前哭嚎叫喊,有不少子女拖着父母跪地恳求救治。   他们自恃身强体壮,对防范措施不屑一顾,虽然自身没有感染严重,但却传给了体弱的孩子和年迈的父母。   他们终于知道害怕了。   老百姓看到这等惨剧,也终于理解楼喻的一系列强硬举措。   面临死亡的威胁,大家自发戴上布巾,自发注意防范病菌。   鉴于布巾扎在脑后容易掉,且做工的时候很不方便,楼喻便下令纺织厂做出一个个成品口罩。   虽然布制的口罩效果没有那么好,但聊胜于无,总是能遮挡一二的。   这些口罩率先分发给工业区的员工。   其余人见到工业区的工人戴着口罩,便纷纷效仿。   口罩不难做,但凡懂得缝补皮毛的人都会做。   一时间,口罩风靡庆州城。   戴上口罩后,老百姓发现这口罩还有不少好处。   一是挡风御寒,可以保护脸蛋;二是做工时可以挡灰尘;三就是防止传染病症了。   对于一些保守的女子来说,口罩不啻于一个利器,可以帮助她们遮掩面容,规避一些似有若无的打量。   城中布庄见状,立刻推出一些新型口罩,这些口罩各色各样,适合不同人群的不同审美需求,卖得相当火热。   冯二笔郁愤道:“殿下,之前他们还跟您别苗头,而今却用您的点子赚钱,哼!”   “哈哈哈,”楼喻被他逗笑,“我是世子,他们也是庆州的百姓,没必要跟他们较劲。”   布庄用口罩赚钱,百姓花钱买口罩,大家都乖乖戴上口罩,不正是他想要达到的效果吗?   庆州上下齐心协力,终于成功渡过流感期。   庆州百姓从抗拒到理解,从排斥到感恩,无不盛赞世子殿下的英明与仁德。   即便是全城解封,大家也都爱戴着口罩。   等到天气实在热得受不了,才会摘下来。   自流感爆发后,楼喻便将一部分心思放在防疫治疫上。   楼喻已知的大规模可以致死的疫病,有鼠疫、天花、疟疾、流感等。   他翻过大盛朝现存的史书以及相关记载,也询问过陈川柏,知道这些疫病都基本无药可治。   鼠疫来自老鼠身上,一旦人被感染,依现有的医疗水平,很难救治。   只能通过预防手段。   比如平日里注意卫生,多用老鼠药灭杀老鼠等等。   至于天花和疟疾,一个可以用种痘预防,一个可以用奎宁治疗。   种痘不用多说,就是用牛痘预防。   奎宁,就是金鸡纳碱,存在于一种名叫“金鸡纳树”的树皮里,可以用来治疗疟疾。   这种树,楼喻不清楚大盛有没有。   他只能尽量重金悬赏,希望各地行商能够给他带来好消息。   时间转瞬即逝,春去秋来,又到了丰收的季节。   黄澄澄的麦穗铺满广场,麦谷堆满仓库。   人们忙碌而喜悦着。   马贵和别人不一样,他家地里收获的是白莹莹的棉花。   麦子和棉花收获的时节有些偏差,但等麦子全部运入谷仓时,棉花已经呲开了嘴,露出一点点云白。   等到全部盛开时,田地里白花花的一片,着实令人惊叹!   马贵带着妻子马不停蹄地摘着棉花,装了一袋又一袋,八成上交,留下两成自用。   “大贵啊,听说纺织厂收棉花,一斤能给不少钱呢,你要不要去卖?”   马贵乐呵呵道:“要卖的要卖的。”   棉花留在自己家也没用,高价卖给纺织厂,能得不少钱呢!   纺织厂有规定,依照棉花品质定价,最低不少于一百斤两百二十文,最高价为三百二十文!   嚯!这个定价着实把农户给惊到了。   棉花的价钱比麦谷要高得多!   马贵邻居们眼睛利,知道他们两口子伺候得好,棉花的品相很不错,肯定可以卖出高价。   而且,马贵家棉花产量高,上交八成后留下的两成,最起码也能赚个好几贯钱!   更别提世子殿下还会补贴麦子。   马贵家今年可真是大丰收!   农户们见状,不少都动了种棉花的心思。   楼喻收上来不少棉花,又从商队手里购得棉花,便可以大量生产棉布了。   不仅如此,楼喻还让纺织厂的女工尝试缝制棉袄和棉被。   就在纺织厂忙得热火朝天时,庆州城的布庄老板纷纷前来求见楼喻。   经过这大半年,布庄老板们也看出来了,世子殿下就是想推广棉布。   他们作为布商,当然明白棉布的价值所在。   但见楼喻天天这么“糟蹋”棉布,他们心都在滴血。   明明可以做出无数好看的花色,为什么不做!   这次他们没有联合起来,而是单独来见楼喻。   楼喻每见一个,都只回一句:“七日后有茗楼再议。”   七日后,布庄老板们纷纷前往有茗楼。   等到楼前,他们看看身旁熟悉的脸,不由异口同声:“你怎么在这?”   又异口同声:“殿下叫我来的。”   “……”   长久的沉默后,众位老板硬着头皮去了雅间就座。   楼喻踩着时间点来了。   众人纷纷行礼。   楼喻也不废话,直接道:“诸位掌柜都想同我合作,想要购买我手中的棉布,对不对?”   众人颔首:“对。”   楼喻故作为难:“诸位的布庄都是城里的老字号,平分秋色,不分伯仲,我实在难以抉择。给了其中一个机会,余下的岂不是会伤心?”   “殿下,我们锦绣布庄别的不说,印染技艺那可是一等一的,一定不会让殿下失望!”   “殿下,别听他说,咱们吉祥布庄的天香绢可是王妃娘娘最喜欢的,要是您愿意将棉布卖给我……”   “殿下,咱们如意布庄的彩云锦颇得郡主的青睐,不如……”   各个布庄掌柜都在不遗余力地推销自家布庄。   楼喻笑眯眯地听他们说完,才开口道:   “你们的诚意我都看在眼里,不如这样,大家公平起见,咱们竞标怎么样?”   “竞标?什么竞标?”   楼喻耐心解释:“就是你们可以报出愿意提供的最高价码,谁最高,我就同谁合作。”   掌柜们环视其余人,都从对方眼中看到势在必得。   “殿下,我们锦绣布庄愿以三百文换一匹原布!”   原布就是刚纺出来的,没有经过精加工的布。   “我们吉祥布庄愿出三百五十文!”   “如意布庄三百八十文!”   “……”   他们不觉得这个价格高,毕竟物以稀为贵。   世子殿下目前手里的棉布存量尚且算不上太多,他们布庄完全吃得下。   等经过各种加工,做出美观漂亮的成品棉布出来,他们可以卖出更高的价位。   众人争得脸红脖子粗,直到价格飙到八百文。   没人说话了。   楼喻笑意更深:“锦绣布庄出手阔气。”   锦绣布庄掌柜虽然心在滴血,但腰杆挺得很直。   说了价高者得,最后便敲定锦绣布庄。   楼喻本来是打算将棉布做成平价商品的,但现在数量还不够。   他必须在前期让人看到棉布的价值,才有人愿意为了利益去推广棉花。   等棉花得到推广,成本降低,自然就能制成平价商品。   经过近一年的时间,旧城城墙已修缮加固完毕,新城城墙也已竣工,就差在外墙涂抹水泥了。   新城城墙建得相当厚实,几乎是旧城城墙的两倍,若是再用水泥加固,不说固若金汤,至少能牢牢挡住敌人的刀枪和铁蹄。   正乾三十年秋,天圣教首次在桐州亮相。   他们占领了桐州府衙,残忍杀害桐州一众官吏和驻军将领,并迅速向周边扩张。   朝廷遣军前去镇压,带兵的是宁恩侯长子谢策。   彼时,庆州新城城墙正在涂抹水泥。   丰收后,庆州粮仓挤得满满当当,甚至还新建了几处粮仓用来囤粮。   加上这一年江波的船帮来回运了无数的粮食,庆州如今的存粮,保庆州居民五年温饱是不成问题的。   是以,楼喻决定不再运粮。   江波领着船帮再次返回庆州,楼喻特意备了好酒好菜为他们接风洗尘。   江波一边喝酒,一边感慨:“每次回来,庆州城就变了一副模样。”   船还没到码头,他就看到巍然耸立的新城城墙。   那浅灰色的高墙,看起来冷冰冰的,却是保护百姓的坚壁固垒。   看着就有安全感。   他这个小外甥可真是了不得啊!   席间,楼喻举杯道:“舅舅,元先生,你们在外奔波一年,不如先歇上一阵子?”   “歇啥歇?”江波摆摆手,“咱都跑船跑习惯了,不觉得多累。”   元铭无奈扶额,接着楼喻的话道:“殿下,咱们船帮上下都任凭差遣。”   “哈哈哈,之前我也跟你们提过,想建一支水师,眼下时机差不多到了,不知元先生和舅舅怎么想?”   在此之前,楼喻已经翻阅过不少历史典籍,了解大盛以前的水师编制以及传统的作战方式,再结合现代的一些思路,为船帮量身打造了一套水师训练方法。   江波这才回过神,但见小外甥形貌如玉,眉眼却锐意迸发,颇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气魄。   一年过去,小外甥又长高不少,眉眼也长开了。   他脸上的婴儿肥彻底褪去,轮廓日渐凌厉锋锐。   不论是谁,见到如今的楼喻,都会情不自禁地感叹一声:世子殿下丰神俊朗、超凡脱俗。   他酒意顿时浅了几分,问:“殿下当真要训练水师?”   “当真!”   “好!”江波也不扭捏,直接拍案而起,“江某一定为殿下练出一支精锐之师!”   元铭也俯身一拜:“必不会让殿下失望。”   楼喻微微一笑:“你们奔波一年,先歇上几日,训练一事等得空再详议。”   他初见元铭时,就觉得元铭并非寻常出身。   后来让暗部去调查,发现元铭出身确实不俗。   元铭的父亲曾经竟担任过江州水师统领,后来被卷入一场朝廷倾轧,不幸家破人亡。   元铭意外流落到江波所在船帮,被江波所救,后来帮助江波训练帮众,不断扩大船帮势力范围,成为船帮的副帮主。   也就是说,船帮有如今这规模,元铭功不可没。   有这样一个人才在,楼喻自然欣慰。   建立水师,最需要什么?   当然是船!   楼喻不懂造船,但船帮里懂船的人不少,而且庆州临海,也有少数懂得造船的工匠。   于是,造船厂终于可以开工了。   有雄厚的资本支持,楼喻要求造船必须要用最好的木料,工匠也必须精益求精,力求做到完美。   造船厂又为庆州百姓提供了不少工作岗位。   自桐州的天圣起义军出现后,全国各地的起义军如雨后春笋纷纷涌现。   朝廷捉襟见肘,不得不就近调动兵力救援。   所幸庆州附近还没有大股起义军出现,楼喻不用担心朝廷下令“韩昀”就近去镇压叛军。   他依旧“龟缩”在庆州大搞建设。   新城城墙建成后,他开始着手内城各个功能区的具体建造。   住宅区、办公区、商业区、教学区、医院等等等等,都需要一点一点慢慢实现。   新城每日都要消耗无数的矿石原料,每日都有辛勤工匠洒下的无数汗水。   努力是有回报的。   整洁一致的屋子拔地而起,仿佛一排排等待检阅的士兵,凛然而壮观。   房子的内部构造是楼喻亲自设计的。   与现代的房屋结构大同小异。   客厅、卧室、厨房、卫生间一应俱全。   不过卫生间肯定不是抽水马桶,而是专门放恭桶的地方。   住宅区还分单元。   楼喻让人在每个单元都建了一个公厕。这个公厕借鉴了现代的长排管道公厕,上面有水箱,定时定量地放水冲刷便道。   搞好个人卫生很重要,他不希望新城跟旧城一样,街头巷尾蝇虫漫天。   虽然一开始大家伙儿可能还不习惯,但由奢入俭难,一旦尝过甜头,自然会养成习惯。   秋收后,天气逐渐转凉。   从各地前来的难民也开始增多。   有了之前一年多的经验,如今庆州府的难民接收和管理经验已经远超大盛其余州府。   他们已经摸索出了一套相对完善的机制。   各个岗位的人有条不紊地工作着,为难民提供一个安心的生存环境。   一小吏负责登记信息,头也没抬问:“叫什么?从哪儿来?几个人?”   “方临,从桐州来,一个人。”少年一脸落魄道。   小吏手上炭笔一顿。   方临?这个名字好耳熟啊!他一定在哪听过。   不过世上重名的多,他一时想不起来,为了不耽误工作,便记下信息。   方临拿到身份牌,茫然地走向发放物资的点。   在他走后,小吏脑子里突然灵光一闪,猛地一拍大腿。   方临!是方临啊!   年初的时候殿下特意交待过,要是碰上叫方临的人,必须第一时间上报!   小吏强压住激动的心情,连忙告知上级。   上级狠狠夸了他,连忙继续往上报。   高效率下,楼喻很快知悉这件事。   刚听到这名字的时候,他也是懵了一下。   方临是谁?   经冯二笔提醒,楼喻才想起来。   他着实感到惊讶:“从年初到现在,这都快一年了,方临才从京城到庆州?”   管事的禀报道:“他说是从桐州来的。”   桐州,那不是天圣教的发源地吗?   楼喻想了想,道:“世上有不少同名同姓的,也许他不是那个‘方临’。”   如果是方焕之子,方临为什么不直接表明身份见郭濂?   管事一惊,暗恼自己太急了。   真要搞出个乌龙,岂不是在殿下这里留下不好的印象?   正要请罪,却听楼喻道:“你们上报有功,多发一个月工钱。”   管事大喜:“小人叩谢殿下!”   他退下后,问冯二笔:“你对方临有印象吗?”   他们去年在京城待过一段时间,但从来没听说什么方侍郎之子,对方临实在没有半点印象。   冯二笔摇摇头。   楼喻只好道:“叫霍延来见我。”   在庆州,只有霍延对京城最熟了。   得楼喻传召,霍延立刻前来。   过了一年,他又长高不少,身形越发精干英武,剑眉锐利,星目沉敛,俨然一副大将的气魄与风姿。   楼喻心里感慨了一下“真帅”,温和地让他坐下。   “霍延,你可识得方焕之子方临?”   霍延闻言,着实愣了一下,眼中略带惊讶。   “怎么了?”楼喻茫然问。   霍延眸中隐现笑意:“殿下当真不知他是谁?”   “不知道啊,我应该认识他吗?”楼喻更茫然了。   他在京城还能有熟人?   霍延笑意更深:“那殿下可还记得范玉笙?”   楼喻点头,他当然记得!   等等!   他诧异盯着霍延:“你不会是想说,那个一直跟着范玉笙的、喜欢穿绿衣服的,就是方临吧?!”   冯二笔也惊得瞪大眼睛。   竟是他!   霍延颔首:“他就是方临。”   楼喻:“……”   他真不知道那个绿衣少年就是方临!   不过想想也对。   范家是太子党领头羊,方侍郎同为太子党,方临一直跟着范玉笙的确合情合理。   不过这个来庆州的方临,与京城的那个方临,到底是不是同一个呢?   如果是同一个,那他耗费大半年时间,才从京城来到庆州,委实凄惨了些。   “二笔,你替我去暗中去看看,到底是不是那个方临。”   “殿下,要真是,那该怎么办?”冯二笔问。   楼喻撑着下巴,“既然他愿意当难民,那就不管他,找人暗中盯着就行。”   “是!”   城外难民营。   方临领到一小袋麦面,还有一颗小土豆。   他握着土豆,不由问:“这是什么?”   小吏耐心解释:“土豆,煮熟了可以吃的!”   “哦。”   方临木然地往人多的地方走。   他在京城待了那么多年,什么奇珍异宝没见过?   居然从来没听过“土豆”!   这东西真能吃吗?   他望着手里的物资,心里面难受得紧。   有吃的又怎么样?他什么都没有,拿什么煮熟了吃?   就算有,他也不会煮。   肚子已经饿得有些痉挛了。他伸手捂住,嗅着隔壁传来的香味,不由蹲在地上哭起来。   这大半年,他过得实在太难了。   半道被流匪所劫,随从死的死逃的逃,要不是运气好,说不定他都来不了庆州城。   冯二笔戴着口罩偷摸过来时,就看到方临蹲在地上哭泣。   看不清脸,不好辨认。   他只好上前,粗声粗气地问:“你哭什么?”   方临抬起头,看到戴着口罩的冯二笔,一时又愣住了。   这人脸上是什么东西?   冯二笔终于看清他的脸,第一反应是,没穿绿衣服他差点没认出来!   “你在问我?”方临泪眼婆娑问。   冯二笔:“找错人了。”   丢下一句敷衍的话直接离开。   楼喻得知真是方临,不由挑挑眉:“他为什么不让人通报郭濂?”   “奴也想不通,奴看到他的时候,他哭得可惨了。都这样了,还不找郭濂?”   楼喻摆摆手,“罢了,先不管他。”   方临如何选择是他的事,楼喻不想多管闲事。   谁料第二天,方临就被人抬到田庄医馆。   陈玄参诊断:“饿晕了。”   小吏:“……”   每个难民都发了口粮啊,怎么会饿晕呢!   方临醒来时,就闻到一股清淡的药香,很好闻。   他睁开眼,看到离床不远处的陈玄参。   少年穿着一袭白衣,样式有些怪异。   “这是哪儿?”方临坐起来问。   陈玄参回头看他一眼:“医馆。”   接着走出屋子说道:“阿琼,病人醒了,把粥端进来吧。”   很快,一个姑娘捧着食案走进来。   她穿着与陈玄参相同的白色衣裳,将食案放到床头,抬首看向方临,温柔笑道:“你饿晕了,先把粥喝了。”   方临愣愣盯着她瞧。   陈玄参眉心一皱,上前挡住霍琼,冷淡道:“喝完粥就走。”   “抱歉抱歉!”方临连忙道歉,“我没有恶意,我就是看她眼熟!”   在外漂泊大半年,方临身上的傲气早就耗得差不多了。   见陈玄参眉头更紧,方临急切解释:“我真觉得她眼熟!不骗你!”   霍琼道:“陈大夫,我先出去了。”   陈玄参颔首。   气氛一时沉凝尴尬,方临无奈又委屈,他是真的觉得那个“阿琼”很眼熟啊!   在陈玄参冷漠的眼神下,方临啥也不敢说,只好乖乖捧碗喝粥。   喝到一半,突然灵光一闪。   他大喊一声:“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她是霍琼!是不是?”   陈玄参目露讶异。   “我就说我没骗你!我真的认得她!”   “吃完就离开。”   陈玄参不接他话茬,转身出去找霍琼,将这事儿跟霍琼说了。   “他真认出我了?”霍琼心思玲珑,“那他肯定是从京城来的。他叫什么名儿?”   “身份牌上写着‘方临’。”   霍琼记忆力强,且专门记过京城各家各户的情况,从脑海中搜索出“方临”,不由道:“是他!”   就在这时,有药童跑来。   “陈大夫,那个病人说要见霍大夫!” 第五十九章   等待霍琼的时候,方临仔细打量他所在的地方。   这是一间极为普通的屋子,只不过屋子内的陈设与他以前住过的迥然不同。   他躺在矮榻上,矮榻左右皆有素色布帘垂下遮挡。他看不到旁边,只能通过前方过道另一侧,得知屋子里有不少矮榻并排摆放。   榻与榻之间皆由帘子隔开。   颇为新奇。   自从来到庆州,他所见所闻都与以前大有不同。   方临在外遭难数月,原本跋扈的性格早就收敛,而今变得有些谨小慎微。   乍一来到这样“怪诞离奇”的地方,他更加不敢妄言。   之所以在城外逗留,而不是主动表明身份去找郭濂,不过是因为不安以及自尊心作祟。   他以前常常瞧不起人,而今落魄成这样,要是父亲的好友瞧不起他怎么办?要是郭公子也瞧不起他怎么办?   是以,方临退缩了。   正想着,霍琼忽然出现在眼前。   十二岁的小姑娘面色冷淡,问他:“你找我?”   方临难得碰到京城的熟人,忍不住道:“我记得你,你是霍琼吧?”   “是我,怎么了?”霍琼不知他要做什么,打算静观其变。   方临眼圈微红,问:“你是不是在医馆做活?那个,你能不能帮我问问,医馆还招不招人?”   霍琼:“……”   所以这人为什么不去找郭濂?!   “听说方侍郎和郭知府是同年,你来庆州不去找郭知府,来医馆做什么?”   方临垂着脑袋:“我以为,你是可以理解我的。”   霍琼一言难尽:“……为什么?”   “你现在这样的身份,难道还愿意去京城与以前的朋友碰面?”方临反问。   反正他自尊心作祟,他不想被父亲的同年看到他的落魄模样,也不想过寄人篱下的生活。   既然京城回不去,那还不如在这找份工。   他识文断字,就不信找不着活儿干!   霍琼心思玲珑,隐约明白了他的想法。   虽然不提倡,但能够理解。   无非是要面子。   若非要面子,他也不会拿到了口粮还会把自己饿晕。   向别人求助一句是会死吗?   霍琼方才已经将消息报至楼喻,楼喻让她自己看着办。   她冷着脸问:“这儿是医馆,你不懂医,你能做什么?”   “难道你懂?”方临反问。   霍琼尚未回答,忽有人在外喊道:“霍大夫,又有病人来了!您快来瞧瞧!”   “来了。”她回应一声,又回首对方临道,“你身体没什么大碍,要是没事就回营区吧。”   言罢,利落转身。   方临:“……”   他刚听到了什么?霍大夫?!   这个医馆是没大夫了吗?为什么会让一个小丫头当大夫?!   而且霍家不是罪奴吗?为什么一个罪奴都能给人看病?   自来庆州后,方临脑子里的困惑就没消停过。   他忍不住起身,跟着霍琼来到屋外。   病人和他一样,是新来的难民,只不过比他惨多了。   手臂上不知被什么割破了,一直流着血。   方临娇养着长大,本来是看不得鲜血的,但毕竟在外游荡这么长时间,什么没见过?   他不由看向霍琼。   只见霍琼泰然自若,冷静吩咐人将病患抬到病床上,再干净利落地为病患清创、上药、包扎。   整个过程没有丝毫拖泥带水,似乎已经演练过无数次。   方临着实被惊着了。   她不过是个小姑娘!京城有哪位世家贵女能做到这般!   不可置信的同时,他又由衷生出几分钦佩。   等霍琼净完手,方临屁颠地凑过来,好奇问:“我之前听说,你不是被楼喻买了吗?怎么会在医馆当大夫?你学过医术?”   霍琼神色陡沉,盯着他:“依照礼制,你不能直呼殿下名讳。”   在霍琼心里,没人可以对殿下不敬。   方临:“……”   他真是搞不明白,按理说,楼喻欺辱霍家人,霍家人不应该痛恨他吗?怎么还一副为他说话的模样?   在京城他就觉得奇怪。   他觉得霍延太护着楼喻了,而且是那种心甘情愿的护。   霍家人何时这般没了骨气?如此轻易就被驯服了?   方临本质没变,他怕被郭家看不起,自然也觉得就算自己再落魄,也比霍家罪奴好。   所以才会愿意找上霍琼。   谁能料到,霍琼跟他想象中的根本不一样。   完全没有身为罪奴的怨恨与不甘。   “那个,霍小娘子……”   霍琼已经不想理会他,直接下逐客令:“你既然已经好了,就离开医馆吧,不送。”   被药童请出医馆后,方临愣愣站在医馆前,百思不得其解。   他鼓起勇气叫住药童:“霍小娘子真是你们医馆的大夫?”   “是啊!”药童一脸钦佩,“霍大夫可厉害了!”   虽然霍琼学医时间不长,但架不住她实在聪慧,于医术一道上确实有天赋,连陈川柏都力排众议,收了她做关门弟子。   而今田庄医馆,就由陈玄参和霍琼坐镇。   方临实在没忍住,问:“可霍家……不是被庆王世子收为奴仆了吗?”   药童眨眨眼,“可是这个医馆就是殿下的呀,这里是殿下的田庄。”   方临:“……”   他居然无意间得了楼喻的恩惠!   他本以为这就是庆州城一个寻常的医馆而已!   方临脸上烧得慌,连忙转身离开,来到难民接收营区。   他坐在地上抱着腿发呆。   旁边有难民在聊天。   “你们刚才听到了吗?新城招工,只要咱们去卖力气,就能拿到工钱,以后还能盖房子,分田地!”   “听到了听到了!幸亏来了庆州,要不然俺现在估计都饿死了。”   “没错,我听说去年来的难民,现在一个个过得可红火了!唉,我怎么就没早点来呢!”   “这都是庆王世子仁慈,要不然那些贪官污吏当道,哪能对咱这么好?”   “是啊,我听说庆州这么好,都是因为庆王世子殿下!殿下是菩萨下凡,专门救苦救难的。”   听到这里,方临实在忍不住插嘴:“这跟庆王世子有什么关系?”   众人沉默片刻,才有人问:   “这是庆州,为什么跟世子殿下没有关系?”   方临:“庆州不是郭知府治理的吗?怎么跟庆王世子扯上关系了?”   他来庆州后,见庆州这般对待难民,觉得这位郭知府是个真心为百姓着想的好官。   可是这些人凭什么把这些功劳都放到楼喻头上啊?   楼喻不就是个纨绔世子吗?他在京城那般跋扈张扬,怎么可能是庆州的救世主?   太好笑了吧!   其余人:“……”   这些人虽是新来的难民,但打听消息的本事不俗。且他们从各个州县过来,总能在庆州这边找到先来的老乡,有老乡在,他们当然知道楼喻才是庆州的主心骨。   方临就不一样了,他谁也不认识,啥也不知道。   “我说错了吗?”他纳闷问。   众人对视一眼,开始热情“科普”。   “小伙子,你现在能住在帐篷里,能拿到麦面和土豆,都是因为世子殿下的仁德!”   “没错,听说这个土豆还是世子殿下种出来的呢!殿下真厉害!”   “咱们要是有人生病了,还能去医馆治病,没钱也不要紧,只要以后做工还钱就行。”   “看到那边新城城墙了吗?那都是殿下建的,里面有厂子可以干活,以后有钱了,还能在城里买房子住哩!”   方临不由看向远处高耸巍峨的浅灰色墙体。   他早就看到了,但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原来那儿就是新城。   他问:“新城城墙都是用石头垒砌的吗?”   方临他爹是工部侍郎,他耳濡目染,对工程这方面略有了解。   据他所知,要用石头造出这么雄伟的城墙,不仅耗资巨大,还需要无数劳工参与建设。   楼喻这般劳民伤财,竟还被人交口称赞?!   “什么石头!”有人解释,“那叫水泥,只是远远看着像石头!”   方临:“水泥……又是什么?”   水和泥加一起吗?   为什么他从未听说过这个东西?   “那也是世子殿下造出来的,可坚硬着呢!”   方临内心已濒临崩溃。   “还有还有,据说世子前年在田庄试验新法种地,亩产高达五百多斤呢!”   方临脱口而出:“这怎么可能!”   他急切反驳:“他建这么大的新城,不是劳民伤财吗?”   “什么劳民伤财!小伙子可不要乱说话。”有人语重心长道,“那些工匠都希望新城一直建设下去呢。”   “为什么?”   方临实在搞不懂了,竟有人愿意一直服劳役?   疯了吗?   “这些工匠月钱高着呢!世子殿下从不拖欠月钱,大家争着抢着要给殿下做工。”   方临木然问:“那郭知府呢?他在干什么?”   郭濂就任由楼喻大肆建造新城?这也太离谱了吧!   “谁知道呢。”   方临又问:“庆王世子哪来那么多钱?”   有人热心解答:“据说是造纸坊和纺织厂赚了不少钱。”   方临又愣了,这都是些什么?!   只是再多的事,新来的难民也不清楚了。   方临因为去了一趟医馆,需要做工抵债。   第二天一早,他和一些难民就被小吏召集在一起。   “今日到新城做工,大家都必须听我的指令,不要随便乱跑,听清楚没!”   “听清楚了!”   方临混在人群里,心里面颇有几分期待。   他倒要看看那个新城到底是什么样子!   一行人很快抵达新城。   只有真正站在城墙底下,才能感受到扑面而来的凛然威严。   方临怔怔望着这面浅灰色的、毫无瑕疵的城墙,不由陷入深深的自我怀疑中。   这到底是……怎么做出来的?   他爹是工部侍郎,他自诩见多识广,可到了庆州,却仿佛一个没见过世面的乡野愚夫。   方临恍然想起,离京前夜范玉笙为他饯行时的场景。   范玉笙说:“你怎么还苦着一张脸?”   “真不知道爹让我去庆州做什么。”方临鼓着脸愤愤道。   “京城形势不妙,你爹是担心你的安危,让你去庆州避难。”   方临知道他爹苦心,可是让他去人生地不熟的偏远州府,他实在不愿。   “唉,我倒是想去一趟庆州,却去不了。”范玉笙感叹一声。   方临不解:“你干嘛想去庆州?”   “我只是想看看,”范玉笙轻轻一笑,“那儿会不会有什么不一样。”   范玉笙的感慨言犹在耳,方临这才真正明白,为何他在京城时就对楼喻另眼相看。   眼前的新城,确实令人震撼。   穿过宽阔的城门过道,方临再次愣在原地。   不远处,一群姑娘青春靓丽,她们穿着相同的蓝色衣裙,眼中都泛着光。   这种光,是他从京城贵女的眼中看不到的。   “她们……是?”他艰难问出口。   带领他们的小吏面色不变,眼中却流露出骄傲,跟他们解释道:“她们都是纺织厂的女工,结伴来上工。”   “女工?”方临实在不能理解。   女人不都是应该在家相夫教子、打理后宅吗?   她们怎么能这么抛头露面出来做工?   不仅仅是他,一些其他不习惯的新难民也这样想。   小吏将他们的神情看在眼里,轻哼一声:“可别瞧不起女工,人家的月钱可比你们高多了。”   如今庆州城的女工都是香饽饽,谁家要是娶到一个,那就真是大喜事了!   谁会跟钱过不去?   方临的价值观受到严重冲击,他实在不能理解这些。   不论是这些女子,还是医馆的霍琼,都让他难以接受。   可惜,他的崩溃只能自己忍着,没人会在意。   楼喻已无暇在意无关人等,他正忙着计划水师训练事宜。   水师虽然作战场地与陆军不同,但基本的训练科目还是要参考陆军的。   如今陆军就是府兵营那一万六千余人。   在将近两年的试验和摸索中,府兵营已经掌握一套相对成熟的训练模式。   为了让江波和元铭更深切地理解这种模式,楼喻便带着两人以及船帮其余舵主,进行府兵营一日游。   江波本来还没什么概念,直到亲眼见到府兵营的军容军纪,才不得不深深感佩。   元铭曾经见过水师,他训练船帮也是以水师训练为鉴的。   他本来还挺自信能为楼喻训练出一支强悍的水师,可见到这些府兵后,他觉得自己实在是个井底之蛙。   “敢问殿下,这等训练方法,是何人所想?”   楼喻未答,江波就说:“肯定是霍小英雄嘛。”   “不是。”   身后忽然传来霍延的声音。   楼喻一行人转身看去。   少年统领一身戎装,英姿勃勃,右手紧握腰间佩剑,轩然霞举,凤翥龙翔。   他刚从城外骑兵营回来,听说楼喻来营中巡察,便立刻来见。   霍延先同楼喻行了礼,才继续道:“我不过是听殿下行事。”   言外之意,府兵营的一切都是楼喻所为,与他没有关系。   江波和元铭倒是愣住了。   元铭率先反应过来,拱手道:“殿下果真是博才多学。”   楼喻笑道:“看也看了,不如同去营房共商水师训练一事?”   众人自然不会拒绝。   楼喻又转向霍延:“你在练兵上颇有经验,你也来。”   一行人入了营房,楼喻坐在上首。   “舅舅,元先生,眼下船帮将要编入庆州水师,我想提前同你们通个气儿。”   元铭:“殿下但说无妨。”   江波也道:“殿下尽管吩咐。”   “我统计过,咱们水师目前共两千六百余人,大家伙儿以前都是闯荡江湖、刀尖上舔血的豪杰,身上自然带着匪气。   “但既然入了水师编制,第一件事,我希望大家能把身上的匪气清一清。我需要的是纪律严明、令行禁止的军队,而不是冲动鲁莽的水匪。”   元铭极为赞同,他之前虽用水师的法子训练帮众,但大家过惯散漫的日子,加上他又是外来者,并不怎么听从。   若非他指挥船帮赢了几场战斗,他这个副帮主的位子根本坐不稳。   到底与军队不一样。   “殿下所言极是,不知殿下有何良策,能驯驯他们的性子呢?”   楼喻道:“我已拟定了训练草案。一为纪律训练;二为队列训练;三为内务训练。这三者是前期要抓的关键,所有人必须做好。”   府兵营前期也是遵循这三个基本要求的。   以前的府兵惫懒、不讲卫生。   如今的府兵一个个都被训成了强迫症。   不仅队列整齐,军营内部的环境卫生以及他们的内务都搞得相当不错。   楼喻方才带他们参观时,已经跟他们解释过什么叫队列,什么叫内务。   “殿下,打个仗,为什么还要在意这些?”江波不是很明白。   楼喻道:“不是打仗时在意这些,而是需要用这些方法,训练士卒的纪律性和服从性。”   见识过府兵的军容军纪,江波等人也说不出什么反对的话。   那些整齐凛然的队列从面前踏步而过,他们心里面不是不激动的。   “这些基础的训练,你们都可向霍延、李树两位统领请教。”   楼喻不可能亲自去教水师,便让霍延和李树帮水师整整纪律。   “至于具体的水上作战训练,舅舅和元先生比我内行,我就不班门弄斧了。”   能在船帮混的,水上专业技能肯定都不错,用不着他指手画脚。   交待完事情,楼喻宣布散会。   江波和元铭带着几个舵主回到船帮。   楼喻一年前就给船帮划出了一块营区,供他们上岸休息居住。   营区中,帮众睡觉的睡觉,喝酒的喝酒,猜拳的猜拳,赌钱的赌钱,看着就乌烟瘴气。   对比府兵营看到的那些队列,不仅江波和元铭,就连几个舵主都羞愧地低下头。   元铭直接下令:“把大家伙儿都召集起来,咱们要宣布正事儿。”   各个舵主分别领命下去,恶声恶气地将帮众全都召集在一起。   看着一群站得东倒西歪的帮众,江波等人又开始头疼了。   以前大家都是跑江湖的,散漫就散漫点,没什么大不了。   可以后就是水师!   要还是这么吊儿郎当,岂不是让人笑话?!   江波当然有羞耻心。   他面色陡冷,左眉上的疤痕煞气十足:“都给老子站直了!”   他是帮主,帮众都服他,听他呵斥,连忙打起精神挺直腰杆。   元铭凑到他耳边低语几句,江波点点头。   他吩咐舵主们:“你们几个,让他们一个个排好队,按高矮排,排不好今晚不准吃饭!”   不吃饭怎么行!   两千余帮众在舵主及一些副舵主的声嘶力竭下,纷纷排好了队列。   江波这才舒心了。   他朗声道:“众位兄弟都听好了!从今日起,咱们船帮就不再是船帮了!”   “啥?不是船帮了?帮主说的啥意思?”   “不是船帮是什么?难不成帮主要解散船帮?!”   “不是,我听说要将咱们编入水师,以后咱们可不是跑江湖的船帮,而是庆州的水师!”   “当兵?!”   “当兵有什么不好?听说在庆州当兵可好了,多的是人想当兵。”   “当兵可是要打仗的!”   “咱们船帮又不是没打过仗,怕什么?”   “那怎么能一样?”   帮众议论纷纷,哄然一片。   江波伸手向下压,等帮众安静下来后,才继续道:“咱们以后,就是庆州水师!都得听从庆王世子的命令!倘若有谁不愿意,现在就可以退出!”   帮众们都习惯在水上讨生活,跟谁干不是干,没有一个人表示退出。   江波很欣慰,问:“知道水师是什么意思吗?”   “知道!”   “以前咱们是船帮,想出人头地,最多不过是个帮主,本帮主问你们,你们是想当帮主,还是想当将军?”   这还用说?   “将军!”   “好!”江波哈哈大笑,“既然都想当将军,那从明日起,大家就得严格按照水师营的规矩办事,谁要是不遵守,就别怪老子不客气!”   “咳!”元铭瞟他一眼。   江波立刻改口:“不对,殿下已经封我为水师统领,你们要是不听话,可别怪本统领不客气!”   “是!”   当天晚上,帮众们还没察觉到“危险”的来临。   第二天一大清早,帮众正赖在床上睡大觉,突然外头一阵锣鼓喧天,直接将人炸醒。   “发生啥事儿了?”   “快!去看看!”   大家纷纷跑出营房,就看到帮主……哦不,是统领和副统领站在高台上,他们身后还并排站着十数人。   那十几个人皆身穿玄衣,腰缠红带,背脊挺直,肃然生威。   他们是府兵营的人!   江波高声道:“弟兄们,我身后是府兵营霍统领手下的精兵,从今日起,由他们担任你们的教头,教授你们纪律、队列和内务,听清楚了吗!”   帮众们:“……”   大家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直到一人高声问:“统领,凭啥是府兵营的兵当咱们教头啊?”   一人开口,众人附和。   “对啊对啊,凭什么府兵营的兵来当咱们教头?咱们是水师,他们懂什么叫吃面条吗?他们会潜水吗?他们懂怎么扬蓬吗?恐怕连划桨都不会吧!”   江波:“……”   元铭神情冷肃,朗声道:“昨天是怎么说的?你们现在是水师!必须服从命令!”   “副统领,您让咱们服您和统领,咱们也就认了,凭什么让别人管咱水师的事儿啊?”   “就是就是!”   这些新水师野性难驯,连江波和元铭都有些压不住了。   说到底,他们自诩在水上有一技之长,不愿意让外行来训练他们。   可以理解,但要是不压压他们的傲气,这支队伍的训练就很难继续下去。   挑选教头时,霍延就已经考虑过这些。所以他挑的教头,不是府兵营里的寻常教头。   被派来执行任务的,都是特种营里的精英。   特种营的训练是常人难以想象的,他们必须学会各种专业技能,包括水上技能在内。   孙信是特种营的佼佼者,被派到这里当教头,就是为了杀杀这些新水师的威风。   他突然上前一步,中气十足道:“既然你们都不服,那就比一比!”   底下有人应和:“比什么?”   “你们刚才不是说我们不懂潜水吗?那就比潜水!”   “行!”   潜水主要比谁憋气时间长,新水师们常年在水上生活,水性早已刻在骨子里,比这个完全不带怕的。   他们推出一个水性厉害的,誓要让这些府兵知道,他们水师也不是好惹的!   孙信点了一人:“你去。”   那人身材适中,面貌寻常,看起来平平无奇。   旁边不远处就是河。   两人分别在将绳子系在腰上,在寒风中下了水。   江波一声令下,二人同时沉下水面。   这场比试,在水师营的心目中,完全没有悬念可言。   就连江波和元铭,都觉得府兵一定比不上他们自家的船员。   时间缓缓过去,水面依旧没有动静。   众人的心全都拎起来。   水师营纳闷:府兵的水性这么好?   特种营教头们:他们可千万不能输!他们不能让殿下和统领失望!   两方人纷纷握紧拳头,眼睛眨都不眨,聚精会神盯着水面。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间,一人露出脑袋,心有不甘地狠拍水面:“他娘的!”   场面一度极为寂静。   水师营傻眼了,怎么先出来的是他们的人!   “你怎么回事?你以前不都是咱们帮里潜水的好手吗!”   “你他娘的给老子再下去!这么快出来干什么?”   “丢不丢人!”   一众水师纷纷气得数落那人。   特种营的人缓缓浮出水面,朝众水师抱拳:“承让。”   水师们默默瞪着他,心里虽有不甘,但更多的是钦佩。   只要有真本事,他们就服!   就连江波和元铭都惊异连连。   府兵营可真是卧虎藏龙!   他们并不知道,孙信等人可是全营的精英,要是他们连这都比不过,楼喻和霍延又怎会在他们身上耗费大量精力呢?   水师营在拿手技能上输了,大伙儿全都抬不起头来。   孙信可一点也不怜惜他们,反正统领说了,就得将他们往死里虐。   他又问:“诸位还想比什么?”   水师营一汉子上前:“我想领教教头高招!”   水上功夫输了一局,那就比一下拳脚功夫。   孙信:“……”   这是在送人头吗?   他们特种营可都是霍统领亲自训练的,要是连一帮“水匪”都打不赢,以后还怎么执行任务?   孙信又点了一人,“你去。”   众人将空地留给比试的两人。   水师营这边参加比试的是个肌肉虬结的高大壮汉,孙信派上去的,也是个高大威猛的汉子。   端看谁拳脚功夫更胜一筹。   水师营的汉子身上煞气很重,一看就是战斗经验丰富的。   而特种营的兵,说句实在话,到现在都没正式参与过战斗。   但因常常被霍延虐,特种营的兵一个个都练就了“铜皮铁骨”的本领。   他们特别坚韧。   特种营的兵没有能打得过霍延的,所以他们训练时,想的从来只是怎么样才能在霍统领手下坚持更长时间。   两位汉子交战极为激烈。   水师营这边野性,特种营这边正统。   一时难分高下。   江波对元铭感叹一声:“我还以为府兵营中除了一个霍延,其余都不能入眼呢。”   但今日这个局面,让他不禁收起了傲慢。   元铭道:“所以咱们水师营必须要进行训练。”   “砰——”   水师壮汉被撂倒在地,脸上、身上一片青紫。   他吐出一口血沫,呲着牙竖起大拇指,“行!老子服你!”   水师营众人:“……”   他娘的,又输了!   连输两局,还用比吗?   大家都明白过来,看似寻常的府兵,其实根本不好惹。   服气,真服气了。   元铭适时鼓掌:“咱们水师营的教头确实厉害!大家以后一定要服从教头的指令,记住了吗?”   “记住了!”   水师营没了气焰,孙信便开始分组。   两千六百人分为十三组,每组二百人,分别由十三位教头带领。   他们必须熟记水师营的规章制度,必须每天进行队列、四百米障碍、越野跑等训练。   这些都是一个士卒的基本素质。   初见成效后,他们从岸上转移到船上训练。   主要训练他们在船上的稳定性以及机动性。   这些对于他们来说不算难事。   但一支队伍是否合格,不仅仅在于个体专业技能,还在于能否配合默契。   这一点元铭曾耗费过很大心思,但见效甚微。   而今水师营的兵卒们,经过长时间的训练,已经能够形成条件反射,具有相当不错的服从性。   元铭深感欣慰。   转眼到了冬至,庆州城内外飘满饺子的香味。   楼喻从新城骑马回到王府,刚解开大氅,忽闻城门驻军来报:“启禀殿下,南门外有人声称是沧王世子,想要求见殿下!”   “……”   楼喻愣了好一会儿才道:“他什么模样?”   驻军尽可能地描述清楚。   楼喻皱眉:“就他一个人,没有车驾?”   “还有一个护卫。”驻军顿了顿,小心翼翼道,“他们形容有些狼狈。”   楼喻先是叫来冯三墨,让他去查沧州的消息。   而后重新系上大氅,吩咐人备一辆车,带着冯二笔骑马赶到南门。   楼蔚抱着膀子瑟缩地站在城门外,充满希望地看向城内。   他反复不停地问:“阿大,阿喻不会忘了我吧?他不会把我丢在城外吧?他……”   “殿下,您不用担心。”阿大温声安慰,“喻世子心地善良,肯定不会见死不救的。”   楼蔚愁红了眼睛。   “可是、可是庆王手上也没兵了啊。”   阿大沉默地低下头。   自从圣上收缴兵权后,沧王手里是一点兵都没有了。   沧州驻军也就一千余人,碰上叛军大规模攻城,根本守不住。   沧州官吏死的死逃的逃,沧王府被叛军包围,也不知王爷和王妃现在如何了。   若非他和殿下幸运,恐怕都逃不出沧州城。   阿大悲从中来。   “阿大,你看,是不是阿喻来了?!”楼蔚惊喜地望着前方。   阿大抬头望去。   庆王世子身披朱红大氅,骑在高头大马上,神清骨秀,贵不可言。   比在京城时,愈加雄姿英发。   何以被夺军权后,喻世子还能这般气势熏灼?   楼喻至城门,乍一见到楼蔚和阿大,差点没认出来。   这也太狼狈了吧!   蓬头垢面、衣衫褴褛,说是乞丐都不为过。   也就是守门的敬业,还去王府通报,否则早就被人赶走了。   “阿喻!”楼蔚瞬间眼泪汪汪。   楼喻下马,在距离他们几步外停步。   “你怎么搞成这样?”   楼蔚抹抹眼泪,“阿喻,你能不能先收留一下我和阿大?我们好几天没吃东西了。”   楼喻:“……”   真的太惨了。   他立刻道:“快上车,我带你们回府。”   楼蔚和阿大感激不尽,爬上了马车。   回到王府,楼喻吩咐下人准备热水给两人洗漱,又备上干净衣物。   两人洗漱完毕,焕然一新。   楼蔚忍住腹中饥饿,说:“阿喻,初次登门,我得先拜见王爷、王妃。”   “先填饱肚子再说!”楼喻吩咐人上了几盘饺子。   他道:“今日冬至,府里包了不少饺子,咱们一起吃。”   阿大俯身一拜:“喻世子,您与殿下同食就好,我……”   “别废话,坐下吃!”   楼喻一声强令,阿大不知怎么,下意识就坐了下来。   吃着吃着,楼蔚突然掉起了金豆豆,最后呜呜咽咽哭了起来。   楼喻温和又耐心:“到底出什么事了?”   “阿喻,”楼蔚哽咽地抹抹眼泪,“沧州、沧州被叛军占了,我爹和我娘还不知道会受什么折磨,呜呜呜呜。”   楼喻头脑清醒,问:“沧州被叛军攻袭,沧州知府没有向朝廷求援?”   总不可能连送个信的工夫都没有吧?   “喻世子有所不知,那些叛军声势浩大,沧州驻军根本就没有抵抗之力。”阿大解释道。   楼喻暗叹,沧州富庶是出了名的,兵力又不足,叛军当然不可能放过这头肥羊。   他问:“那你们逃出沧州后,可有向朝廷求援?”   阿大道:“我们逃出来时什么也没带,眼下各地叛军四起,朝廷乱成一锅粥,就算我们求援,可没有知府印信或王爷印信,朝廷恐怕不会管。”   朝廷都自顾不暇了,还会管沧州?   朝廷军和天圣教还在桐州打得火热呢。   桐州距京城算不上多远,要是不把桐州的起义军剿灭,皇帝一定会坐立难安。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楼喻道:“不管怎么说,都得试一试。”   “阿喻,”楼蔚抹干眼泪,“我和阿大没有印信,恐怕求援信送到京城,那些人也不会看一眼。”   “那你有何打算?”楼喻问。   楼蔚想了想,道:“阿喻,能不能借用一下庆王的印信?”   他实在没办法了。   楼喻想了想,道:“你也知道咱们藩王不得圣心,不如这样,我明日去见郭知府,问他愿不愿意施以援手。”   “阿喻,谢谢你!”   楼蔚感激涕零。   两人在客院歇下后,楼喻回到东院。   冯三墨已静立等候。   情报与楼蔚他们说的大差不差,不过比楼蔚他们多了一个消息。   沧王和沧王妃已经死于叛军之手。   冯二笔感慨:“蔚世子也挺可怜的。”   楼喻嘱咐道:“这个消息先不用告诉他。”   楼蔚逃亡数日,心神本就濒临极限,要是现在告诉他,保不齐直接崩溃。   “是。”   楼喻吩咐他:“去叫霍延来。”   片刻后,霍延来到东院。   楼喻也不废话,开门见山道:“沧州失守,现在被叛军占据,楼蔚前来求援,你认为该如何?”   霍延何其敏锐,一针见血:“殿下想要沧州?”   屋内沉寂几息。   楼喻默默看着他,不由笑叹:“知我者,霍二郎是也。”   霍延的洞察力,着实让他感到心惊。   他不过开了个头,霍延就猜出他深藏内心的想法。   楼喻倒没觉得抵触,反而生出一丝隐秘的欢喜。   毕竟霍延在其他人面前,从来都是沉默居多,不会像这般畅所欲言。   有种被特殊对待的感觉。   还会因心有灵犀平添几分动容。   霍延知道自己可以不用说这句话,但他就是情不自禁,想在楼喻面前展现自己的价值。   “殿下,恕我僭越。”   楼喻眸光清润:“不用这么见外,你既然能猜出我的想法,必定是已经考虑过沧州形势罢?”   “嗯。”   “说说看。”   霍延正色道:“不能任由沧州叛军势大。”   沧州在庆州以南,与庆州毗邻,若是叛军一直占据沧州,势必会对庆州产生威胁。   为什么沧州这么容易被占?   一是沧州富庶,二是沧州无兵。   叛军怎么可能舍得放弃沧州。   等他们在沧州成势,他们会不会再次将目光投向庆州呢?   毕竟庆州有盐场。   不论如何,庆州与沧州叛军必有一战。   倒不如趁叛军尚且势弱,直接将其剿灭。   当然,这些都建立在朝廷不管沧州的基础上。   两人所思所想一致,根本无需解释太多。   楼喻道:“明日我便借郭濂印信,向朝廷奏报沧州失守、楼蔚求援一事。”   “好。”   楼喻缓缓饮下一口茶。   沧州物产丰饶,位置优越,不仅叛军垂涎,他也想要。 第六十章   楼蔚一夜睡得很不安稳。   早上起来先去拜见了庆王和庆王妃。   庆王和蔼地安慰他几句,庆王妃怜惜他几句,就放他和楼喻一起回到东院。   “蔚兄,你先写一封求援信,我再拿去给郭知府盖印。”   楼喻交给楼蔚一份纸笔。   上次联系宜州知府,他可以让霍延临摹字迹,毕竟宜州知府和郭濂不熟。   但这封信要送去京城,京城有不少郭濂的熟人,保不齐会被人认出,所以楼喻才让楼蔚写信,到时只用郭濂的印章就行了。   楼蔚心中焦急,唰唰地写完信,满目感激道:“阿喻,你助我良多,我都不知道如何感谢你。”   楼喻:“……”   突然有点心虚怎么办?   他轻咳一声:“蔚兄啊,你也知道如今朝廷什么情况,这封信就算能送到圣上面前,朝廷也不一定会派兵来救。”   楼喻神色凄楚:“我知道的。谢谢你,阿喻。”   “不过也别太担心,你就安心住在这,等朝廷回复。”楼喻拍拍他的肩,“这几天可以逛逛咱们庆州城,庆州比不上沧州富庶,还请蔚兄不要见笑啊。”   楼蔚摇摇头:“我倒觉得庆州比沧州热闹许多。”   他昨日虽心神不宁,但还是注意到了庆州的街市。   沧州的确富庶,但这富贵到底只属于上层官绅,底层老百姓依旧过得苦巴巴的。   庆州街市上,老百姓脸上都是幸福满足的笑容,单凭这一点,楼蔚就知道沧州比不上庆州。   楼喻笑了笑,交待冯二笔:“蔚世子要是出府,务必让人跟随左右,蔚世子想吃什么,想喝什么,都记在咱们庆王府账上,千万别让人怠慢了。”   冯二笔:“奴记住了。”   楼蔚心里愈加感激,阿喻真是个好人!   他之前和阿大决定来庆州求援是正确的!   楼喻盖上知府印章,将信送往京城,然后来到军营。   霍延正研究地图。   这份地图,是孙静文的团队历经近两年时间绘制而成的。   不是大盛的整体地图,只是庆州及与庆州乡邻州府的地图。   对目前的庆州来说,足够用了。   霍延起身将主位让给楼喻。   楼喻顺势坐下,见他要转去另一边,便拉他袖子:“你也坐下一起。”   坐到对面是要倒看地图吗?   霍延顿了顿,挨着楼喻坐下。   两人离得很近,霍延能清楚嗅到世子殿下衣服上的熏香。   清淡雅致,君子如兰。   楼喻问:“你在研究庆州和沧州的地图,研究出来什么没有?”   身边人没吭声。   楼喻诧异扭过头,一下子撞进霍延深邃似海的眸子里,不由愣了一下。   “霍延?”   霍延陡然回神,迅速从楼喻脸上移开目光,落到地图上。   可地图上还搁着世子殿下的手,那手白皙修长,莹光如玉。   霍延只好垂眸道:“从庆州府到沧州府,急行军一日半便可抵达。沧州地势平坦,并不难攻。”   至少在他眼里,击败叛军,拿下沧州城还是相当有把握的。   楼喻盯着他:“这段时间你好像总是心不在焉,出什么事了?”   他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现霍延发呆走神了。   之前不提是不想插手别人私事,但眼下庆州与沧州或有一战,他是打算让霍延领兵的。   霍延精神状态不对,他不放心。   “我没事。”霍延抬眸看他,眸光清醒而坚定。   他明白楼喻的意思。   不过他可以保证,绝对不会让私情影响到公事。   鉴于霍延一直表现优异,从未掉过链子,楼喻便也不强求他开口。   “据情报可知,沧州叛军兵力达六千人,倘若朝廷无法派军镇压,或者指令咱们庆州就近救援,我们庆州都得派兵过去一战。”   楼喻叹口气:“攻城不易,你认为带多少人去合适?”   霍延:“我想先去探探底细。”   “你是说先让特种营打头阵?”楼喻笑问。   他们再次不谋而合。   “嗯,如果能够里应外合,攻城会更容易。”   霍延清楚楼喻顾惜将士性命,所以他要尽可能将伤亡降到最低。   “好,那就派孙信他们先走一趟。”   特种营第一次接到这种性质的任务,一个个都激动得要命。   谁他娘的不想建功立业?   如今机会摆在眼前,他们都摩拳擦掌想立个大功。   楼喻和霍延挑选出十数位精英,精英们连夜快马奔至庆沧边界。   再装扮成流民,混入小股流民队伍,来到沧州城下。   沧州城城墙比原本的庆州城城墙要高大巍峨。   不过庆州旧城经修缮后,比眼下的沧州城已经强上太多。   孙信率队友混在难民队伍里,行至城门。   城门由叛军把守。   他们本就是流民,对难民的态度还算亲切。   但也仅仅是对年轻力壮的难民亲切,对老弱妇孺就没什么好脸色了。   叛军想扩充人数,自然想要裹挟其余难民入伙。   孙信等人就被逼着入了伙。   一开始入伙,叛军自然不会信任重用他们。   他们被安排在一处小破屋里,外面有人看守,目前看来不太好打探消息。   队友悄声问:“头儿,现在该怎么办?”   “等天黑。”   天色将黑,叛军首领带着一众手下,在沧王府里大吃大喝。   他们手里各自搂着女人,一边吃喝一边蹂躏。   这些都是抢来的女人,大多是良家女子,哪里受得住这些?   一个个眼泪滚落,心如死灰。   首领看得嫌烦,一个巴掌扇过去,怀中女子的脸瞬间高高肿起。   孙信就在这时,趁着夜色混进门外守卫队伍中。   厅内传来说话声。   有人问:“大王,要是朝廷军打过来怎么办?”   首领将女人推到地上,狠狠灌下一口烈酒,酒水顺着胡子淌下,弄脏了衣服也不顾。   他大掌拍向桌案,粗莽着嗓音:“怕什么!咱手里不是还有沧王。”   “可沧王已经死了啊。”   死了的人,还有什么威胁的价值?   首领显然是个心狠手辣的人,“他们要是敢来,老子就敢鞭尸!”   “大王好计策!”   “大王这招真高!”   “妙,实在是妙!”   沧王毕竟是皇族,若真要众目睽睽下被人鞭尸,那皇室的脸面就丢尽了。   到时候,那些朝廷兵还敢动吗?   孙信面色不改,又探听一会儿,听到里面渐渐响起鼾声,没有更有效的信息,这才悄悄返回。   其余队友也陆续打探回来。   实在不是他们有多高明,而是这群叛军就是乌合之众,防卫松散得很,在孙信等人眼中,处处皆是漏洞。   特种营有专门的消息传递方式。   很快,楼喻收到情报。   他看向霍延,神色肃穆:“现在就看朝廷如何回复了。”   沧州失守的奏报呈到御案上,皇帝眉头紧锁,问底下的官员:“桐州还没收复,沧州又失守,你们都是吃干饭的吗!”   “陛下,是否派兵前去沧州收回失地?”兵部尚书曹炎问。   皇帝先前没把叛军放在眼里,可他万万没想到,光是一个桐州,打了几个月都没打下来,现在沧州又丢了,要是继续下去,恐怕叛军就要兵临城下了!   难道朝廷上下就没一个会打仗的吗!   他压着火气问:“曹炎,朝中还能调多少兵力?”   曹炎摇首叹道:“启禀陛下,边军和京城守备不能擅动,眼下只能从地方调兵遣将。”   地方一般都会有驻军守城,只不过如今全国各地叛军纷起,地方州府自顾不暇,哪里还能调出兵力呢?   “之前藩王上交的府兵呢?加起来不是有数万?”   “回陛下,各地州府皆有叛军作乱,若是当真集结各地藩王兵力攻打沧州城,恐怕其余州府也会遭受罹难。”   也就是说,现在都只能自扫门前雪,谁也管不了别人。   皇帝终于有些慌了。   他问:“而今各地还有哪些州府没有遭难?”   曹炎禀报:“除宜州、庆州、启州、绵州,以及吉州等一些边防重镇,其余各地皆有叛军作乱。”   “能不能从这几处州府调兵?”   “回陛下,这几个州中,唯有庆州与沧州毗邻,且庆州曾有三千府兵,再加上一千驻军,共四千兵力,或可一战。”   有人反驳:“庆州的兵都调去沧州,那庆州怎么办?”   曹炎道:“庆州北边是吉州,西边是宜州,南边是沧州,东边临海,如今这四州除了沧州,其余都未见叛军痕迹,就算庆州兵力调至沧州,短时间内,也不会有叛军到庆州生乱。”   毕竟还有宜州和吉州两个门户嘛。   曹炎继续道:“且沧州叛军不除,若待势大,必会危及庆州。”   他说得有几分道理,从目前形势来看,调庆州兵去救援沧州,是最为合适的选择。   皇帝便拍板下令,由庆州驻军将领驰援沧州。   至于粮草什么的,朝廷是没有的,庆州自己看着办。   帝令很快传至庆州。   楼喻就算猜出这一结果,也不由摇首失笑。   大盛朝廷是真的不行了。   他找来楼蔚。   楼蔚一直忧心父母,这些时日都没睡好,也无心出去玩,顶着一双黑眼圈期待看着楼喻。   “阿喻,朝廷有回复了?”   楼喻肃容道:“朝廷不打算派兵去沧州。”   “什么?”楼蔚嚯地起身,激动道,“为什么不派兵!他们不管沧州了吗?”   “你先别急,”楼喻伸手将他按回座位,“朝廷打算从外地调兵援助沧州。”   楼蔚这才松了口气:“从哪调?”   “庆州。”   “……”   楼蔚怔怔看着楼喻,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   眼下世道这么乱,谁知道睡一觉起来会遭遇什么。   从庆州调兵,庆州守备必定空虚,一旦遭遇叛军,那后果不堪设想。   是他连累庆州了。   楼喻见他如此,心里头更虚了。   他安慰楼蔚:“你别担心,朝廷此举自有朝廷的用意,况且现在沧州更需要兵力。”   楼蔚感动得都快哭了。   “阿喻,你真好,你真的太好了!”   虽说庆州的军队不归庆王管,可毕竟能保庆州无虞。   阿喻能够这般心无芥蒂地安慰他,可见阿喻心地是真好。   他以后一定要报答阿喻!   这厢楼喻正动员众人备齐粮草武器,整军待发,那厢方临还在新城搬砖。   累到不行的时候,他忍不住反问自己:他现在这样,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他无数次想表明身份报至郭府,可又无数次放弃。   他甚至有些怨自家亲爹,为什么非要让他离开京城来庆州!   京城哪有那么乱!   “哎,你们听说了吗?咱们庆州兵要去打仗了。”   “我也听说了,说是沧州被叛军占了,朝廷派不出兵,只好让咱们庆州兵去救援。”   “不是,咱庆州兵走了,谁来保护咱们啊?”   “就是就是,庆州没兵了,要是叛军打过来可怎么办?”   方临心中一惊。   沧州?楼蔚不就是沧王世子吗?现在沧州被叛军占了,那楼蔚岂不是……   方临虽然不怎么喜欢楼蔚,但想到楼蔚这么惨,也不免有些遗憾惋惜。   还有,朝廷竟然连镇压叛军的兵将都派不出了?   方临深深叹口气。   想想也是,桐州那档子事儿还没完呢。   谢策那个草包,打了这么长时间还没将天圣教镇压,实在太过无能!   看来朝廷是真的没有能拿得出手的将领了。   “嗐,你们怕什么!咱们霍统领亲自带兵去打,还能跟桐州那个谢草包一样打好几个月?肯定去去就回了呗!”   “也是,听说霍统领武功盖世,射箭的本事也是一等一的,说不定一下子就把叛军头头给射死了。”   方临忍不住插嘴:“你们说的霍统领是谁啊?”   “霍统领就是咱们庆州兵的统领啊!”   “他叫什么名字?”   “嗐,人家大统领的名字,我们哪能清楚,就知道姓霍。”   方临:“……”   天底下姓霍还会打仗的能有几人?   “那你们怎么知道他打仗厉害?又没有亲眼见过。”   据他所知,庆州貌似没有打过仗吧。   “这些都是听人说的,我哪能亲眼看到。”   方临垂下脑袋。   这么些天,已足够他看清庆州局势了。   庆州新城是楼喻督建的,那些工厂都是楼喻建造的,这些工匠都是给楼喻干活的。   这还不能说明问题吗?   恐怕这庆州府,已经不是郭知府当家作主了。   方才听到的消息,让他更确定了这一点。   庆州城他只知道霍延有带兵打仗的能力。   而霍延,正是楼喻特意买来“折磨”的罪奴。   如今看来,折磨是假,重用是真。   方临有一瞬间的后怕。   幸亏他当时因为自尊心没有自报家门,否则肯定会被楼喻知道。   比起郭家人,他更不想面对楼喻。   然而,他如今能填饱肚子,还都是因为楼喻的宽厚仁慈。   方临俯身搬起一块砖,却在直起腰的一瞬间,陡然反应过来,脑子里有什么东西轰然炸开——   如果庆州城现在是楼喻独大,那他爹写给郭伯父的信,到底是谁看了去?!   楼喻到底知不知道他在庆州?!   不对!   霍琼知道他在庆州,而楼喻又重用霍延,霍琼又是霍延的侄女,那么,霍琼知道了,楼喻能不知道吗?   所以,其实他一直都在楼喻的眼皮子底下给他搬砖?!   一股巨大的羞耻感将他吞没。   他居然在给他曾经看不起的人搬砖?!   方临实在受不了这个打击,竟直接晕厥倒地。   再次被人抬到医馆。   隐隐约约间,他听到有人在他耳边说:“怒急攻心,没什么大事。”   是那个年轻大夫的声音!   方临猛地睁开眼,直挺挺地坐起来,张口就是:“我要见霍琼!”   陈玄参很冷淡:“她不在。”   “她不是医馆的大夫?怎么会不在?”   陈玄参懒得理他,转身就走。   方临急切之下,脱口而出:“我要见楼喻!”   “……”   医馆里不是只有他们两人,还有其余大夫、药童和病人。   方临这一喊,仿佛按下了停止键。   众人皆用一种奇异的目光盯着他。   方临梗着脖子:“有什么问题?”   陈玄参冷睨他一眼,什么话都没说,径直出去了。   其余人开始讨伐。   “你是谁?你怎么能直呼世子殿下名讳?”   “你不敬世子,还有脸在医馆待着?”   “哎呀,小伙子,你怎么这么不懂事?咱们受了殿下恩泽,就得知恩图报,你这……唉!”   “世子殿下日理万机,哪有工夫见你?”   “你当你是谁,说见殿下就能见殿下?”   “……”   方临抱住脑袋,他不过是要见楼喻,这些人到底怎么回事?   太可怕了!   楼喻喝茶的时候听到这个消息,差点没被呛着。   他哈哈笑了好一会儿,才道:“方临终于搬不下去了?”   冯二笔也笑:“殿下,奴估计他是反应过来了,才想着要见您。”   反正已经什么面子都没有了,他还何必搬砖呢?   楼喻失笑,这个方临的心思实在让人难以捉摸。   像个没长大的小孩子,想一出是一出。   楼喻正好无聊,便派人去召方临。   方临灰头土脸地来了。   一见楼喻,便道:“范兄之前夸你我还不信,没想到你在京城都是装的!”   楼喻含笑看着他:“一年不见,方公子倒是清减了不少。”   “楼喻……”   “大胆!”冯二笔斥道,“这是殿下!”   方临:“……”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他忍!   方临拱拱手:“殿下,敢问郭知府如今可好?”   楼喻笑容和煦:“方公子不如先为我解惑。”   “你要问什么?”方临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会是楼喻不知道的。   楼喻问:“你爹为什么要将你送来庆州?你身边的仆从呢?你为何在外漂泊数月才到达庆州?来庆州后又为何不让人通报郭府?”   一连被这么多问题砸中,方临整个人都有点懵。   “殿下,不如我回答你一个,你回答我一个?”   楼喻垂眸不答。   冯二笔道:“爱说不说。”   反正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儿。   望着楼喻冷淡的面容,方临这才真切感受到,京城那个嚣张轻狂的世子,不过是眼前这人的伪装。   这副冷淡威严的面孔,才是庆王世子的真面目。   偌大一个京城,除了范兄,竟无一人看穿。   方临背脊油然发寒。   结合庆州城如今的变化,方临有理由相信,楼喻所图不轨。   “喻世子,你就不怕我将庆州的见闻传告京城?”   他问出这句话,一半是威胁,一半是好奇。   楼喻放任他在新城干这么久的活,真不担心他报至京城?   “方临,”楼喻微笑瞅他,“你若还能同京城通信,何至于数月在外漂泊?”   方临哑口无言。   是的,他爹告诫过他,到庆州后就不要再向京城传信了。   可是,他爹不知道路上会那么不太平啊!   他爹把他害苦了。   楼喻见他不答,便知自己猜得没错。   方焕的用意到底是什么?   除了皇子之间的争斗,他的暗部没有查到其他特殊的事情。   那方焕到底为什么会有此举呢?   不搞清楚这个,楼喻总觉得不安心。   或许,方焕是知道了什么,预知了什么,才不惜一切代价将儿子早早送走。   什么样的事才会让他做此决定?   楼喻想来想去,只有京城城破这一个理由。   方焕是工部侍郎,他不能轻易离京,但方临可以。   这是一位父亲不得已做出的决定。   他为何会知道京城城破?   除非……   正乾三十三年,天圣大帝率众围攻京城,范家全族殉难,宁恩侯战死,谢策重伤,还有其余官员将领牺牲。   楼喻不记得太多,但单从结果来看,太子党损失惨重,忠皇派同样如此。   最大赢家,莫属于三皇子。   入京一行,他同太子和三皇子都没什么交集,不知二人品性,只能做些推测。   假设天圣教与三皇子有关系,那么所谓的天圣教围攻京城,会不会就是有人故意为之呢?   这个听起来似乎很夸张,但历史上皇权争夺的荒诞戏码还少吗?   楼喻有时候读史书,都会觉得历史远比自己想象的还要离奇。   那么天圣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存在?   倘若方焕无意中知悉这其中的关联,但苦于没有任何证据,又无法断定京城日后如何,匆忙之下选择将爱子送往相对安稳的庆州,也算是合情合理。   他思考时喜欢摩挲指甲。   方临见他摸了半天指甲都不作声,以为他在考虑怎么对付自己,不由尬笑道:   “那个,我方才是开玩笑的,我不会把庆州的事说出去的,不过你得告诉我,郭知府到底怎么了。”   楼喻被打断思路,神色冷淡几分:“他重病在床,你想不想去探望一番?”   方临:“可以吗?”   楼喻:“随你便。”   郭府里有他的人监视着,他根本不惧方临去见郭濂。   正要送客,却又听方临道:“还有一件事。”   楼喻眉眼疏离:“你说。”   “我想找份活干。”   楼喻不由笑了:“搬砖不好吗?”   他年岁越长,容貌越盛,乍然笑起来,愈发让人惊心眩目。   方临愣了一下,才恍然开口道:   “我识文断字,想谋一份文职。”   楼喻反问:“城内城外有许多识文断字的人,我为什么要把职位给你?”   “……”   楼喻见他确实有些可怜,便道:“想谋文职不是不可以,但需要参加考试。”   如今庆州城的摊子越来越大,他需要更多的新生力量注入。   “什么时候考试?”   “唔,等沧州事了,我才能做决定,你还是先回去搬砖吧。”   楼喻毫不留情地打发了他。   等他走后,楼喻立刻叫来冯三墨。   “你去调查天圣教和京城到底有没有联系。”   “是!”   正乾三十年,十二月廿二,霍延率四千步兵、五百弓箭手、三百骑兵,踏上前往沧州的征程。   随行将领有李树、何大舟及其余三位千夫长,随行军医有陈玄参、霍琼及一干医馆学徒。   杨继安也去了。   这是他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参与战争,他将永远铭记这次战斗。   楼蔚和阿大也同行回沧州。   十二月廿四,庆军抵达沧州城外,在距城五里地安营扎寨。   城中叛军得知消息,立刻动员起来,牢牢驻守城门。   “大王!庆军只有四千多人,咱们不如直接冲出去杀光他们!”   “是啊大王,朝廷军的怂样咱又不是没见过!”   “大王,您还记不记得,咱们包围沧州城时,那些驻军连刀都拿不稳呢!”   “还有的直接吓得尿裤子哈哈哈哈。”   “这些朝廷兵连血都没见过,怎么可能不怂?想来庆军也一样。”   叛军首领坐在高位上,冷哼一声:“都没摸清对方底细,打什么打?交待下去,都给老子守好城门,否则老子砍了他的脑袋!”   “是!”   叛军首领打算静观其变。   十二月廿五,叛军未动,庆军也未动。   李树跑来找霍延。   “统领啊,出发前,殿下吩咐咱们,最好是能回去过年的。”   霍延气定神闲,拿着沧州城的地图细细研究,即便这张图他已经完全记在脑海里了。   “离过年还有五天,急什么。”   霍延指着沧州城的四个城门,问:“如果你手上有六千人,你会如何布防?”   李树细细思考,而后道:“我会将主力集中在北门。”   沧州城西门和南门都有河流穿过,东门地势不及北门平坦,只有北门最适合攻城。   叛军当初攻城时,沧州驻军的主力就集中在北门。   眼下叛军应该也会将主力放在北门。   “那你认为,咱们集中攻打哪个城门合适?”   李树:“……北门?”   霍延折上地图:“行,就听你的。”   “哎,不行,我就随便一说,打仗不能这么随便的。”李树立马摆摆手。   他有自知之明,让他砍人可以,但让他排兵布阵,他还真的两眼一抓瞎。   霍延已直接召集各个将领,下令道:“今夜攻城!”   “统领,您真打算晚上攻城?”何大舟不解问。   霍延:“嗯,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他出发前就在心里保证,要尽可能降低庆军的伤亡。   城内那些叛军本来只是一些乡野村夫,他们早已习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   即便成了叛军,这种刻在骨子里的习惯也不会改变。   他们会陷入安眠,从而放松警惕。   所以霍延选择夜袭。   这是他跟楼喻商量出来的攻袭计划。   不过楼喻比他多了一个理由。   霍延虽然不是完全理解,但依旧记得清清楚楚。   楼喻说:“那些叛军以前都是最底层的农夫,或者是游手好闲的混混,估计都缺营养,说不定都是一群夜盲症患者。咱们庆军伙食好,晚上视力肯定占优势。”   何大舟打断他的回忆:“晚上看不清,怎么打?”   霍延道:“对方会更看不清。”   “……”   他是统领,众人只能听他指挥。   十二月廿五,夜,庆军悄悄潜至城外百步远。   城楼上有叛军驻守。   不过今夜云雾隐隐遮月,光线较弱,庆军又是一袭黑衣,放哨的叛军根本就没注意到动静。   霍延比了个手势。   立刻有弓箭手上前,张弓搭箭,借微弱月光,对准城楼上的叛军。   能入弓箭营的,都是一些目力极强、箭术上乘的士兵。   茫茫箭雨下,城楼守军连痛呼都没来得及,直接栽倒在地。   城楼的动静到底引起叛军注意,城内霎时传来惊呼声和脚步声,一时火光冲天。   霍延果断下令:“架梯!”   兵贵神速。   庆军经过两年训练,行动极为利落干脆,很快就有兵爬上城楼,跟迎面而上的叛军打起来。   而城楼下,攻城锤正接连不断狠狠撞击着城门。   一声又一声巨响,晴天霹雳般砸在叛军心头。   这些叛军不过是纠集在一起的流民匪徒,本身没有多大本领,不过是因沧州守军实在不堪一击,这才趁虚而入,占领沧州。   他们有的只是为了满足私欲,有的是被裹挟着起义,本就缺乏最基本的信念,更加不存在什么顽强的意志。   在庆军的强攻下,叛军几乎没有抵抗之力。   叛军首领怒火攻心,一时又无法抵挡庆军攻势,便让人去传话:   “沧王在我手上!再不停止攻城,我就杀了沧王!”   霍延知道沧王已死,遂让人回话:“沧王已死!”   叛军首领大惊。   眼见城门要破,他连忙威胁:“要是再不停下,我就鞭尸!”   霍延清楚楼喻的计划,但其他人不清楚。   这毕竟是沧王,皇族人,真要让叛军将沧王给鞭尸了,就算他们打赢了叛军,估计也得不到什么好名声。   众人全都看向霍延。   霍延仰首看向城楼上的叛军,淡定道:“破城。”   攻城锤轰然撞在城门上,城门轰然倒下。   门都破了,还有什么好说的?   冲啊!   即便叛军人数多于庆军,可双方战力及武器装备根本不是一个量级的。   而且叛军中会射箭的寥寥无几,连远程攻击都做不到,庆军还有什么可惧的?   叛军首领连忙让人将庆王尸体运来。   结果被看守尸体的人告知,尸体不见了!   首领:“……”   这时候骂再多话也已无济于事。   他手上连半点筹码都没有了。   事实证明,叛军中的确有很多晚上看不清的,他们甚至会将刀砍到自己人身上,简直是一片混乱。   庆军纪律严明,势如破竹,很快就将叛军打得节节败退、屁滚尿流。   子时正,天上云雾散去,月色溶溶。   叛军终于弃械投降。   霍延指挥人打扫战场,捆绑俘虏,安抚城中百姓。   楼蔚和阿大一直在营帐中等消息,听闻庆军攻破沧州城,瞬间喜极而泣。   却听报信人道:“只是沧王与沧王妃已被叛军杀害。”   楼蔚心脏骤痛,竟晕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他已躺在沧王府熟悉的卧房里。   阿大守在他身边,目色悲切。   楼蔚双眼空茫。   在楼蔚昏迷时,霍延已派人跟阿大解释了一切事由。   阿大道:“殿下,您要振作起来,为王爷和王妃报仇!”   他将叛军首领杀害沧王、用鞭尸威胁庆军、楼喻提前派人运出遗体的事都告诉了楼蔚。   楼蔚沉默许久,才沙哑着嗓音问:“阿大,你是不是早就瞧出来了?”   “瞧出什么?”   楼蔚坐起身,静静地望着他:“瞧出阿喻心智非凡。”   他是从霍延带兵入沧州时才明白过来。   庆王世子根本不是什么傻子,他比所有人都要聪明。   阿大眼眶通红:“喻世子没有提前告诉你,也是怕你伤心。”   楼蔚点点头:“我知道。阿喻已经帮了我这么多,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报答他。”   他翻身下地:“阿大,带我去见父王和母妃。”   从醒来到现在,他的神情一直很平静。   这样的他,无端让人害怕。   阿大哽咽道:“殿下,您想哭就哭出来,不必强忍着。”   楼蔚摇摇头。   他没有资格哭。   如果他能够像阿喻那般未雨绸缪,如果他能够像阿喻这般运筹帷幄,沧州何至于被叛军攻破?   沧王和沧王妃的遗体皆已入殓。沧王府上下全都挂上了白幡。   楼蔚穿着丧服直挺挺地跪在棺椁前。   面无表情,一声不吭。   阿大暗自垂泪沉叹。   沧州大捷的消息传到京城,上到皇帝,下到官吏,全都愣了一下。   这才几天?   捷报传过来也得几天工夫吧?   叛军是直接投降了吗?   不是说庆州才四千兵力吗?到底是怎么打败六千叛军的?   皇帝直接问:“庆州守将是谁?”   “回陛下,是韩昀。”兵部尚书曹炎回道。   众人:韩昀是谁?从来没听说过啊。   皇帝心情好,当场赏赐韩昀黄金、绸缎若干。   至于升官,暂时算了。   这么好的苗子,还是先留在庆州吧,以备不时之需。   另有礼部尚书启禀:“陛下,沧王已经遇难,是否要让世子承袭王爵?”   皇帝道:“此事交由礼部去办。”   吏部尚书也出列:“陛下,沧州知府及一众官员皆在叛军攻城时殉难或逃亡,而今府衙空虚,无人主事。”   皇帝意兴阑珊:“此事交由吏部去办。”   兵部尚书曹炎:“禀陛下,沧州驻军统领在守城时牺牲,眼下沧州收复,是否再派遣将领接手军务?”   皇帝皱眉:“……此事交由兵部武选司去办。”   他说完,不耐烦地起身退朝。   礼部办的事情很简单,依照礼制就行。   吏部办的事可不简单啊。   按理说,等着做官的人不要太多,沧州府衙的官位搁平时都要抢破头了。   可现在,沧州失守尚且历历在目,而今世道险阻,保不齐庆州驻军离开沧州,又会被叛军攻破。   沧州兵力本就少,经过这次就更少了。   就算可以现招现募,短时间内也无法增强战斗力啊。   总而言之,沧州很危险,暂时没人想去当官。   于是,一个相当离奇怪诞的现象发生了。   以前是各种送礼,希望得到官位;现在是各种送礼,希望不要选自己去沧州当官。   吏部尚书头疼欲裂。   这节骨眼上,调谁去就是得罪谁啊!   要不就选一个没有背景的吧。   可是真正没有背景的,到现在也只能在底层混一混,凭这资历,是不可能实现三级跳的。   一时竟一个人选都没有。   兵部武选司同样头疼。   说句实在话,谁都是惜命的。沧州守将死得那么惨,而今只剩下一堆烂摊子,谁愿意去接手一些残兵损卒?   更何况,如今朝中确实已无良将。   两位尚书想不出头绪,就将这个难题踢回给皇帝。   看着御案下两个尚书,皇帝也懵了。   “没人?偌大一个朝廷,竟然找不到一个可以胜任的人?”   皇帝完全不信。   可吏部尚书言之凿凿,兵部尚书情真意切,皇帝一时还真是没办法。   “沧州就无人能管了吗?”   两人低首不敢言语。   皇帝沉思片刻,道:“既然朝中无良将,朕看那个韩昀挺不错,这次沧州也是他打下来的,不如就让他暂代沧州驻军统领一职罢。”   也就是说,韩昀将统领两州驻军!   兵部尚书只能应下。   至于沧州知府的人选,皇帝还得再想想。   庆王府。   得知霍延攻下沧州城,俘虏数千叛军,楼喻不由鼓了下掌,对冯二笔道:“比我想象的还要快。”   冯二笔跟着他一起高兴。   几日后,朝廷下令,由韩昀代管沧州军务,总领庆州和沧州两州驻军。   在新任知府上任前,沧州一切事务皆先交由韩昀处理。   前面一道政令对楼喻来说,无疑是有利的。   但后面一道,却是一个危机。   他现在可以大喇喇地让霍延借“韩昀”的名头行事,可谁知道沧州新任知府是什么人。   要是对方识破庆州骗局,届时又该如何?   作者有话要说:  新任知府是谁呢?(*^▽^*)   PS:昨天可能太累了,心理比较脆弱,着实被打击到了,心态超级崩,所以想讲点心里话。   我每天都要花费大量时间写一万字,写完还要花至少一个小时的时间修改稿子,在文档上改一遍,再用存稿箱的发表预览改一遍,力求文中不会出现错别字或是屏蔽词,每次做完这些工作,就已经掏空了整个脑子。   我写的文的确不完美,但我一直都在尽最大的努力去完成。   文中或许存在一些小的瑕疵,有的读者朋友就比较严格。   之前有几个读者朋友分别在不同章节提出零分意见,我都看到了。   说句实在话,我的确有被打击到。   因为都是之前真心实意追更的读者朋友,大家的昵称我都很眼熟。   提意见很正常,言之有理的我完全接受,但若是没有逻辑上或原则上的大毛病,只是因为不合心意就打零分责备我,这是很令我受伤的,似乎就因为这一点点不合心意而全盘否定之前所有。   昨天看到一条零分评论【好歹留点特长给小攻吧,连训兵方案都给小受包办真的太夸张了】   我很郁闷,是真的堵得慌,对着文档几个小时都码不出来。   我觉得提意见至少要基于客观事实。   就拿训兵方案来说,从免费章开始,到二十几章训练新兵,都是喻崽用现代理念制定基础的训练方案,这位读者朋友一路看过来竟忘了吗?   为什么昨天那一章“喻崽制定水师基础训练方案”就接受不了呢?   喻崽做的一直都是大方向的东西,具体训练一直都由霍崽负责,有什么问题吗?   还有,霍崽前面章节有不少高光的地方,他的特长不要太多,怎么就叫没有特长了?   可能昨天心态失衡,就钻了牛角尖,越想越觉得委屈。   提意见可以,但不要误解剧情。   请看在作者日万不断更的情况下,看在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尽可能留点体面,打个两分吧。(同一章节已经打过两分再打零分的不在此列)   作者也想被温柔对待鸭~   当然,还有更多小可爱的鼓励和支持我都记在心里。   在此,非常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和鼓励,鞠躬! 第六十一章   庆军打败叛军后,沧州百姓自然是高兴激动的。   可兴奋之余,难免生出担忧。   叛军烧杀抢掠,这些庆军会不会也和他们一样?   兵痞子他们见得多了,不管是以前沧州的驻军,还是沧王府的府兵,都是一副傲慢不可一世的模样。   连本地的兵都这样,这些来自庆州的兵,会不会更过分?   老百姓们忐忑地等待命运的降临。   苗海是沧州一名小小的船工,常年在船上做活,一年也回不了几次家。   一个月前,冬天到了,他们的船不再出海,他回到家里,打算过一个舒适安稳的冬天。   万万没想到,叛军打来了。   他们一个个红着眼睛,拿着棍棒,闯进家里翻箱倒柜,把能抢走的东西全都抢走。   苗海根本不敢拦,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些叛军毁了他的家。   他本以为自己已经够惨了,没想到还有更惨的。   听说邻居家的女儿还被叛军掳去糟蹋了。   看到怀中才六岁的女儿,他不由一阵后怕。   还听说有些人家的婆娘也被叛军玷污了。   他看向身边膀大腰圆的妻子,一时竟庆幸他家婆娘生得富态,没叫那群叛军瞧上。   叛军当着全城的面杀了沧州府衙官吏,又逼迫百姓为他们宰鸡烹食,在城内大肆举行庆功宴,一个月下来,将他们的粮食消耗得七七八八。   苗海都不知道这些天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   直到庆军攻城。   当天夜里,他们被外面震天的喊杀声惊醒,隔着门窗,外头冲天的火光都能瞧得清清楚楚。   这是怎么了?怎么又打起来了?   苗海将妻子和女儿搂在怀里,根本不敢闭眼。   战斗声持续了几个时辰,到了月上中天,城中终于安静下来。   苗海心脏狂跳。   都结束了?来打叛军的是谁?这次是谁赢了?   门外时不时传来脚步声,还有或低或高的传令声。   “快!伤患都抬回营!”   “这儿还有一个!”   “把他给我绑住!”   “军爷饶命啊,我没杀过人,我是被逼的,军爷饶命啊!”   “……”   苗海仔细辨认,隐约听出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好像是有一伙军队把反贼给打败了!   苗海握着妻子的手,激动地流下眼泪:“咱们不用受那些杂碎欺负了!”   妻子发着抖,泣道:“可是咱家也没余粮了,以后可咋过啊!”   他们可没指望官府放粮。   官都没了,谁来放粮?   跟他们同样忐忑的还有很多人,他们都睁着眼等到天明。   经过一夜清理,沧州城稍微恢复了一些秩序。   叛军中一些恶首就地处决,其余叛军死的死,降的降。   庆军伤五十余人,亡两人。   虽然死了两个战友让大家都很难过,但此战大捷,军中士气极为高涨。   他们训练这么久,不就是为了这一天吗?   “统领,咱们拿下了沧州城,现在该怎么办?”李树问霍延。   霍延下令:“统计城中现存百姓人数。”   “是!”   苗海正壮着胆子想爬上院墙看看情况,忽然敲门声响起,差点吓得他从梯子上滚下来。   他没应声。   敲门声顿了一下,又响起来。   “家里有没有人?我们是庆州军,奉命前来剿灭叛军,现在叛军都被镇压,大家不用担惊受怕了!”   巷子里一人中气十足高声喊着,整条巷子的住户都听得清清楚楚。   可没人敢出声。   他们怕叛军,也怕官兵啊。   “大家不要怕,我们就是来统计城里还剩多少人的,大家伙儿有没有吃的,要是没有吃的,到时候可以去城门口领口粮!”   苗海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他是船工,见识多,以前还跟水师打过交道,胆子比寻常百姓要大一些。   昨晚听了一夜,他觉得这些庆军应该不是坏人,便壮着胆子问:“真能领到吃的?”   外头庆军道:“真的!大家不要怕,那些反贼都被咱们抓起来了!”   看着满脸期待的妻子和女儿,苗海咽了咽唾沫,道:“小人家里三口人。”   “行,记下了!”   有他带头,其余住户也纷纷隔着门叫喊起来。   等记录完,巷中军爷离开,再无一点动静,苗海忍不住偷偷爬上墙去看。   城内一片狼藉。   忽然,一列队伍映入眼帘。   他们身着玄衣,迈着整齐的步伐,从街道上凛然踏过。   自带一股昂扬正气。   苗海对这支军队的印象更好了。   他们没有强闯民居,没有凶神恶煞,他们只是在门外询问,还说可以去城门口领去口粮……   等等!   苗海连忙下了梯子,对妻子和女儿说:“你们好好待在家里,谁来都不要开门,记住了!”   妻子问:“你要去哪里?”   “刚才军爷不是说城门有发粮的吗?我去瞧瞧。”   妻子担忧道:“你真要出去?”   苗海安慰她:“我刚才看了,街上没有反贼了,都是一些军爷,不碍事的。”   说着拿出一个布袋子,开门走了出去。   巷子里只有他一个人,其他住户还是不敢出门。   他小心翼翼来到巷子口,左右看看,一时愣住了。   军爷说城门发粮,没说是哪个城门啊!   就在这时,一个小少年路过巷口,他身上穿着庆军的军服。   是庆军,还是个孩子,应该不会太凶吧?   苗海连忙开口:“敢问军爷……”   杨继安转身:“你叫我?”   “军爷,敢问哪个城门分发口粮啊?”苗海弓着腰问。   杨继安笑道:“在北门,那边都在排队了,你可得早点去,要不然不知道排到什么时候。”   “谢谢军爷!”   见他这般和善,苗海的心一下子就定下来了。   他急步往北门赶,路上还碰到熟人,熟人已经领到了口粮,正满脸欣喜。   “阿海!你这也太慢了!”那人摇头叹息。   苗海哪顾得上跟他寒暄,直奔北门而去。   他到时,北门已经排起了长队。   苗海缀在队伍后头,煎熬着等待时间过去。   等排到他的时候,负责发粮的士兵给他发了一小袋麦子。   苗海感激涕零,连忙说道:“多谢军爷!”   发粮的士兵笑着说:“不用谢,这些粮食都是沧州的,给你们发不是天经地义嘛。”   苗海哪里见过这样讲道理的军爷?心中盈满感动。   却听军爷又道:“不过你们沧州的粮食已经剩得不多了,也不知道朝廷什么时候会派发救济粮。”   苗海心中叹息,朝廷连派兵都拖了这么久,救济粮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发下来!   他捧着麦子正要往回走,却见庆州士兵们抬着一具具尸体,将那些尸体全都整齐摆放在城外。   那些尸体血迹斑斑,形容惨烈。   有的已经发烂发臭了,要不是不是现在是冬天,或许早就生满了蝇虫。   苗海不由问:“军爷,这是在做什么?”   “这些都是被反贼虐杀的老百姓。我们把他们的遗体集中放在城外,方便幸存的百姓认领。有人认领的就带回家去,没有人认领的就集体掩埋。”   苗海听罢,心头不由发酸,差点落下泪来。   这些庆军都是好人啊!   不仅给他们活着的人分发粮食,还为死去的人料理后事。   他拎着粮食,摇头叹息地往家赶。   北门分发的粮食是从沧州府衙粮仓里运出来的。   叛军抢了老百姓的钱粮,也抢了粮仓。   六千余人,在沧州城里铺张浪费将近一个月,府衙的粮仓也没剩多少了。   所以幸存的居民每人只能领到一点点口粮。   继续下去肯定不行。   庆军等得起,沧州百姓等不起。   叛军入城后,几乎将城中洗劫一空,他们从百姓那里抢来钱粮,大肆喝酒吃肉,又对良家女子行不轨之事,简直是丧心病狂!   他们自诩替天行道,可实际做的事,同鱼肉百姓的贪官污吏没什么两样。   如今城中多处变成废墟,百姓无家可归,无粮可食,凡此种种,亟待解决。   眼下城池刚刚收复,捷报尚未传至京城,等朝廷回复还不知要等到何时。   霍延索性送信回庆州,将沧州情况详细言明。   楼喻立刻拟定了一个战后重建草案,写到回信里,在末尾签上名。   正要装入信封,他突发奇想,从书架暗格里取出一个木匣。   匣子里装的是一方精致小巧的玉印。   这是霍延之前送他的生辰礼。   楼喻在印底蘸上红泥,啪一下盖在信尾。   信被快马加鞭送入霍延手中。   战后重建计划内容不少,楼喻写了好几页。   霍延本来还面容严肃地记下计划内容,等翻到最后一页,见到末尾的印章,眼中蓦然流露出几分笑意。   “乐只君子,福履成之。”   他自然希望那个人,一辈子幸福安宁。   “统领,”李树掀帘而入,满脸喜色道,“殿下是不是来信了?信上怎么说?”   霍延将前几页信递给他,却留下最后一张。   “怎么不全部给我?”李树一脸纳闷。   “你先照着前面去做。”霍延肃容叮嘱。   他将最后一页纸折好,小心塞入衣襟里。   楼喻写的计划还是比较详细的。   战后重建,无非有几个方面。   一是物资供给;二是人员安置;三是恢复生产;四是基础建设。   物资供给方面,楼喻已经安排人手准备,不日就会送去沧州。   至于剩下三个,得等朝廷回复后才能继续做。   有庆州的物资援助,沧州幸存的百姓得以熬了好些天。   年都过了,朝廷却迟迟未派出新知府,更别提救济粮了。   在新任知府来之前,楼喻本来是不打算大动干戈的。   可眼下这情况,又不能弃沧州百姓于不顾。   朝廷等得了,沧州百姓等不了。   楼喻左思右想,终于决定不再等下去。   他携带大批物资以及匠人,领周满等一千府兵,从庆州赶往沧州。   庆州界内没有大股流匪,沧州叛军被俘,自然也不会出现流匪,这一路上都很顺畅。   庆军依旧在城外驻扎,只有小部分留守城内。   楼喻到时,霍延正带人在城内清理残局。   叛军烧杀抢掠,不少民居都被烧毁,独留一些断壁残垣,根本无法住人。   就算日后重建,也得先收拾清理出来。   这段时日,庆军的所作所为,沧州百姓都看在眼里,刻在心里。   他们入城后没有进行任何抢夺,他们从叛军手里解救了被欺压的老百姓,他们默默无闻地清理城池。   因为这些,沧州百姓大多自发听从庆军指挥,同他们一起重建家园。   说是重建,但如今沧州城内百姓十不存五,城外乡野遭受抢掠更加严重,不少百姓都逃离家园,说不定再也不回来了。   能逃走的大多是青壮年,留下来的多是老弱病残。   没有足够的劳动力,重建怎么开展?   总不能所有事都由庆军来做吧?   他们天天也很忙的。   城门被撞破,要换新的;房子被烧毁,要建新的;府衙被破坏,也得重新修缮。   凡此种种,都需要许多原料和工匠。   好在楼喻这次带来不少物资和匠人,可以提供短期援助。   霍延快马赶到营帐,掀帘而入,就见到楼喻伏案写字。   一阵寒风见势钻入。   楼喻抬起头,眉眼皆生笑意:“你这仗打得也太快了,快来坐。”   “殿下怎么来了?”霍延在他对面坐下。   楼喻道:“我总得亲自来看看沧州城什么样子。阿蔚怎么样了?”   “前几日沧王、沧王妃下葬后,他就一直待在府中。”   霍延言简意赅,他对其余人并不没有太过在意。   “等会儿我去见见他。”   楼喻单手支颐,望着霍延,“朝廷下令沧州事务暂由‘韩昀’代理,在新任知府来之前,咱们还是可以做点事儿的。”   “嗯,府衙相关书册我都整理好了。”霍延道。   楼喻由衷感叹,霍延总是能提前猜出他的意图,并默默执行。   他确实需要翻阅沧州府的一些文书及案册,了解沧州府各行各业的情形,才能采取更加具有针对性的重建措施。   “那就先去府衙。”楼喻兴冲冲起身。   霍延问:“倘若到时候新任知府要与‘韩昀’交接事务,该如何?”   “不如何。”   楼喻已经考虑过了。   朝廷之所以迟迟不能定下知府人选,可见有很多人不愿过来,愿意过来的又没有背景资历。   如此,最终的结果无非有三。   一是,朝廷故技重施,既然韩昀能够总管两州军务,那么郭濂也可以总掌两州政务。   二是,朝廷最终决定派遣新任知府,但这个知府原本无权无势,只是个小人物。   三是,有权有势又有胆量的人,主动请缨来当沧州知府。   一和二对楼喻来说是有利的,在这两种假设下,他都可以顺利掌控沧州。   三就有些棘手了。   虽然真正的韩昀没死,但楼喻也不指望他能配合自己演戏。   韩昀不出面,新任知府怎么可能看不出端倪?   只要一封奏疏,楼喻所作所为就会暴露得彻底。   但楼喻已经暗暗做了决定。   “只要对方配合我重建沧州,我便与他井水不犯河水,要是不顾百姓生死,只顾着参我一本,那就……”   余下的话楼喻没有继续说,霍延却听明白了。   他不觉得有什么。   要成大事,总是需要流血牺牲的,不管流的是己方的血还是对手的血。   两人一同前往府衙。   府衙大部分官吏都被残忍杀害,只有小部分正巧因外出办事,反而躲过一劫。   在庆军的指挥下,小吏们仔细清理府衙各处。   内堂是知府及一众官员的办公室。   叛军洗劫后,这里书架桌椅倒了一地,有不少书册被撕毁烧毁,满室狼藉。   眼下已大致恢复原样,只是有些被损毁的书册已经很难还原了。   楼喻快速翻阅案册,稍稍了解了沧州的基本情况。   沧州基本都是平原,地势平坦,有河流经过,是以耕地众多,农业相对比庆州要发达。   沧州同样靠海,但和庆州的区别是,沧州没建盐场,而是在海岸修筑了海运港口,是以沧州的造船业和海运业非常发达。   有了对外港口,沧州的经济便富庶起来。   楼喻几乎瞬间想到了沧州的用处。   庆州而今生产出不少工业产品,若是想对外贸易,现在这世道,陆路运输不仅效率低还危险,走水路比较好。   沧州有大船,有海港,他若能掌控沧州,便可将庆州的工业品运到南方换取稻米等粮食。   南方偏远,稻米一年两熟,甚至一年三熟,而且尚无战乱,百姓应该有不少余粮。   起义军大多在北方流窜,暂时也不会想着往南方去。   他越想越觉得这条商路有戏!   更何况,沧州耕地众多,土壤肥沃,他可以将沧州发展成一个粮食生产基地,为庆州的工业发展提供一个坚实的后盾。   他眉梢带喜,将这条思路分享给霍延,然后问:“你觉得如何?”   霍延见他高兴,便也高兴起来。   “殿下欲向南方运销哪些工业品?”   楼喻道:“玻璃器皿和纸都可以。”   主要是玻璃日常用品和玻璃工艺品。   经过这么长时间的摸索,工匠们已经掌握了一套相对成熟的玻璃品制作工艺。   他们可以吹出不少精致美观的玻璃器具。   可以想象,若是桌案上陈列一套晶莹剔透的玻璃茶具,引得客人大为赞叹,主人家定会面上有光。   除了茶具,玻璃还能运用到生活各个方面。   他就不信老百姓不动心。   “殿下想做什么都可以。”   霍延神色柔和,眸光温软,冲淡了前几日战场残留的锋锐之气,整个人俊美得不可思议。   年已过完,他都十七了。   初见时霍延才十四岁,彼时他家破人亡,受尽折磨,浑身长满了刺,对谁都冷若冰霜。   想到这,楼喻情不自禁笑了起来。   霍延问:“笑什么?”   楼喻调侃:“我说什么你都听?”   “不是。”   楼喻故作惊讶:“你敢不听我的?”   霍延无奈摇首:“端看殿下说的是什么。”   像之前在京城以身犯险这种事,是断然不能听的。   他态度过于正经,楼喻觉得逗着没意思,便放过他,起身道:   “随我一起去沧王府吧。”   他算是沧王的侄子辈,去拜祭一下也是应该的。   还有楼蔚,毕竟有点交情,不能不闻不问。   两人骑马行至沧王府。   曾经华丽豪奢的沧王府,如今已变得荒凉破败。   沧王府的仆从死的死,伤的伤,逃的逃,已经不剩多少了。   叛军首领这些时日将沧王府当成自己的“王宫”,肆意挥霍破坏,搞得沧王府庭院内外一片狼藉。   楼蔚坐在书房看书,面容沉静无波。   阿大跑进来,神色微喜道:“殿下,喻世子来了!”   “阿喻来了!”楼蔚眼睛顿亮,“他真的来了?!”   “真的!”   阿大也不知道为何高兴,大概是这些天庆军的所作所为,让他下意识将楼喻看成了主心骨。   他从小在沧州长大,沧州是他的故乡,眼见沧州变得生灵涂炭,他怎么可能不难过?   可是朝廷不及时派人救援,到现在新任知府的人选都没确定,难道就任由沧州自生自灭吗?   要不是庆军,他们沧州百姓依旧活在人间炼狱里。   喻世子是带给他们希望的人。   “快!随我去正门迎接!”   楼蔚穿着一身素衣,急步往门口赶去。   身为沧州世子,他当然也为沧州感到痛心。   可他没有阿喻的卓绝心智,没有阿喻的逸群之才,他只能眼睁睁看着百姓受苦受难,却一点办法都没有。   他是真心佩服楼喻,也真心希望楼喻能够帮他渡过难关。   刚至正门,便见楼喻和霍延并肩而立。   二人皆龙章凤姿,惊才风逸。   楼蔚心中羡慕拜服,连忙迎上去:“阿喻,霍统领。”   “蔚兄,节哀顺变。”楼喻面容肃穆道。   楼蔚牵他袖子:“阿喻,谢谢你来看我。”   “我去看看叔叔和婶婶。”   拜祭过后,楼蔚请他们来到书房。   喝了一盏茶后,楼蔚突然起身,朝楼喻深深一拜,言辞恳切:“阿喻,愚兄有个不情之请。”   遭遇罹难,失去双亲后,楼蔚过得痛苦不堪。   他这些时日清减了不少,双颊凹陷,身形清瘦,又穿着一身素衣,倒是凸显出楼家人的俊俏相貌来。   一双眼黑白分明,纯澈见底。   楼喻心中暗叹,伸手将他扶起,“你我同根同源,不必这般客气。”   楼蔚眼眶微红,语调哽咽:“阿喻,我觉得我不配当这个沧州世子。”   他如此蠢笨,什么都做不了。   楼喻正色道:“你现在是世子,不久后就是沧王,不必妄自菲薄。”   “可是……”   “没什么可是!”   楼喻皱眉打断他,“到现在你还要在这自怨自艾?不会的可以学,遇到困难也别想着退缩,你是沧州的王,难道不想让沧州百姓过上好日子?”   他关切教导的话,直击楼蔚心扉。   楼蔚眼泪竟哗然滚落。   “呜呜呜,我会学的!阿喻,我会认真学的!”   阿大侍立一旁,见状不由低首抹泪。   殿下终于哭出来了。   这些天,殿下一直强忍悲痛,他是真怕殿下会憋出病来。   现在喻世子来了,殿下有了依靠,终于不再憋着了。   楼蔚狠狠哭了一场,两只眼睛肿成桃子,在楼喻温柔又强硬的宽慰下沉沉睡去。   等楼蔚睡着,楼喻踏出卧房。   阿大忽然来到他面前,双膝跪到地上,硬生生给楼喻磕了三个响头。   楼喻淡淡道:“你向我行如此大礼,是有求于我?”   “不,”阿大抬起头,诚恳道,“是感谢喻世子慷慨相助。”   楼喻轻叹一声:“这些话蔚兄说说还可以,你就算了。起来吧。”   “喻世子,不论如何,您都是沧州的恩人,我拜您是应该的。”   阿大不因他的话改变态度。   他知道天上不会掉馅饼,喻世子这么卖力帮沧州,不惜耗费兵力和物资,当然不可能仅仅是因为善心。   “你想说什么?”楼喻问。   阿大满目诚挚:“喻世子,殿下的心思很简单,他没什么争权夺利的想法,经过这一遭,他只想做他身为世子应该做的,他只想守护沧州。”   “说这些没用,如今沧州不是他做主,朝廷会派人接任知府一职,即便是我也插不了手。”   眼下形势未明,楼喻根本无法答应他什么。   即便他能答应,但又凭什么?   他不是慈善家,他会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帮助别人,但也仅此而已。   阿大却道:“喻世子智计无双,何惧那位新知府?”   在他看来,连郭濂这种扎根庆州多年的老狐狸都干不过楼喻,沧州将来的新知府毫无根基,又如何能压制住楼喻?   楼喻却没他那么乐观。   朝廷磨蹭了半个月后,楼喻的暗部终于打探到消息。   新任沧州知府已经定下了。   是范太傅之孙——范玉笙。   按理说,范玉笙年纪轻,又没什么资历,是不可能一下子就能外派当知府的。   但对朝廷官员来说,离奇荒诞的事他们早已见怪不怪了。   糊涂事糊涂办,反正这事儿就这么定下了。   收到这个消息,楼喻是有那么一点惊喜的,毕竟算半个熟人,熟人好办事。   不过范玉笙此人,单看外表是个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然实际内心如何,楼喻尚未摸透。   这样的人来沧州,既是考验,也是机遇。   但楼喻猜测,如果没有范家在背后操作,吏部是不可能冒着得罪范家的风险把范玉笙送来沧州的。   所以,范玉笙此行必有目的。   正乾三十一年春,范玉笙携帝令从京城出发,踏上前途未卜的道路。   本来礼部应该派官员去沧州主持世子袭爵一事,但这节骨眼上没人愿意去,遂将这件事委托给了范玉笙。   反正只是宣个旨意,搞个仪式,没什么值得特意走一趟的。   范玉笙好脾气地接了这个活计。   他比方临要聪明得多,没像他那般在外漂泊数月,弄得狼狈不堪。   从京城到沧州,历时八天。   这么长时间,已经足够楼喻他们修好沧州城门了。   范玉笙到的那日,碧空无云。   他骑在马上,望着崭新的沧州府城门,俊朗眉目熠熠生辉。   城内由庆军驻守,负责守城的是何大舟。   他身着戎装,行至范玉笙马前,很有礼貌地拱手道:“范大人。”   范玉笙不认得他,下马问道:“敢问这位将军尊姓大名?”   “何大舟。”   范玉笙拱手行礼:“在下范玉笙,何将军,幸会。”   何大舟公事公办:“还请范大人出示印信。”   范玉笙自然遵从。   核实完印信,何大舟伸手:“范大人请。”   范玉笙抬首看向城内。   眼前的城门应该是刚换过的,崭新的光泽耀眼夺目。   本以为来时会看到一座残破荒凉的城池,没想到竟是这般整洁干净。   一行人入了城。   何大舟欲引范玉笙入府衙,未料范玉笙却道:“何将军,范某身携谕旨,必须要先拜访沧王府。”   何大舟一愣,毫不犹豫:“范大人请。”   一行人又转道前往沧王府。   早有信使报至沧王府。   楼喻这些时日一直住在沧王府,楼蔚现在很粘他,把他照顾得无微不至。   自打那日哭出来后,楼蔚渐渐走出伤痛的阴霾,开始变得坚强。   他在书房认真读书,楼喻则在一旁吃着零食看话本。   信使来得突然,两人都愣了一下。   楼喻率先回神:“蔚兄,范知府来访,你不去迎接?”   “好,我去迎一下,阿喻,你在书房等我。”   楼蔚整整衣服和头发,携阿大一同前去正门。   他这些时日养好了气色,但消掉的肉没长回来,而今身形单薄,面颊瘦削,一双眼睛格外地大。   他提步踏出门槛,范玉笙恰好行至府前。   二人目光对上。   范玉笙眸色微惊,曾经的小胖子竟变化这般大,看来亲人的离世对他打击甚深。   “下官见过世子殿下。”他实实在在地躬身一拜。   楼蔚回礼:“范大人有请。”   范玉笙心中暗叹,倒是比京城时要稳重些了。   二人刚入府,范玉笙便道:“世子殿下,圣上有旨。”   什么旨意大家心知肚明。   楼蔚跪地。   谕旨长篇大论,废话连篇,核心思想只有一个:你爹死了,这个沧王你来当吧,要好好干啊!   楼蔚平静接过谕旨,叩首谢恩。   至于袭爵仪式什么的,范玉笙懒得搞,楼蔚也不愿搞。   就这样吧。   反正到底搞没搞,谁知道呢。   “范大人一路风尘,不如在王府小歇片刻?”   楼蔚本只是客套一句。   谁料范玉笙颔首应道:“那就多谢王爷款待了。”   二人相携踏入正堂,立刻有仆从奉茶摆盘。   范玉笙悠闲地喝了一口茶,楼蔚则神思不属。   尽管他强行忍耐,范玉笙还是瞧出他坐立不安。   他笑了笑,问:“不知韩昀将军可在城中?”   楼蔚已经知道庆州的一些事,听这话便道:“韩将军有要事回了庆州。”   “哦?不知他何时回来?”   楼蔚向来不会说谎,本就心虚,虽然努力地睁大眼睛,可一些小动作还是没能逃过范玉笙的眼。   “我也不知道。”   他之前就得楼喻吩咐,一旦范玉笙问及韩昀,他只说“不知道”就行。   范玉笙眉眼生笑:“韩将军这段时间为沧州付出良多,想必王爷也有所见闻。我想找个机会感激他,可是不知道他有什么习惯或是忌讳。”   楼蔚垂眸不吭声,就算他见过韩将军,也不一定就能知道韩将军的习惯,要是范玉笙问他韩昀有什么习惯,就说“不知道”!   “王爷,您能否告诉范某,韩将军是何模样?”   楼蔚脱口而出:“我不知道!”   “……”   室内一片沉寂。   范玉笙差点没笑出来。   楼蔚后知后觉,连忙找补:“韩将军虽处理沧州事宜,可我确实没见过他。”   “可我刚才在路上问了百姓,他们说韩将军曾拜访过王府,还是您亲自接见的。”   “怎么可能!”楼蔚瞪大眼睛。   范玉笙笑容一收,陡然沉声道:“王爷,您到底有没有见过韩昀?”   楼蔚梗着脖子:“没有!”   “行,既然您不知道,我就叫人去问问城中百姓,他们不可能没见过。”范玉笙作势起身。   “等等!”楼蔚连忙叫住他。   他揪着衣角,心乱如麻。   阿喻不是向来智谋过人吗?怎么这次连这么大的漏洞都没想到?   该怎么办呢!   不如将范玉笙绑起来吧!   情急之下,楼蔚恶向胆边生。   范玉笙看他眼神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不由啼笑皆非。   他暗叹一声,不打算继续逗弄楼蔚。   “王爷,喻世子可是在您府上,不知能否替下官引荐?”   楼蔚:“……”   就在这时,冯二笔出现在正堂外。   “范大人,殿下有请。”   范玉笙一笑,负手踏出正堂,随冯二笔往书房而去。   楼蔚一头雾水地跟过去。   这情形他是真的看不懂了。   所以阿喻到底是真想瞒着范玉笙还是另有打算啊?   待范玉笙进了书房,他偷偷问冯二笔:“阿喻不是让我骗范玉笙的吗?”   冯二笔轻咳一声,抬头望天:“这个,我也不清楚。”   书房内燃着熏香。   范玉笙甫一进入,便与楼喻目光对上。   旁边还有霍二郎。   范玉笙笑着拱手:“下官见过世子殿下,见过……霍统领。”   在京城时,他就不信收复沧州的是韩昀。   韩昀若真有这能耐,还能被藏到现在?   有这番攻城略地之能的,除了霍家二郎还会有谁?   那么韩昀去哪了?   必定是被掌控在庆王世子手上。   如此便知,所谓的收缴兵权,根本就是一个假象。   庆王世子瞒天过海,依旧牢牢掌控着庆州的一切。   楼喻神色温和平静:“范大人,坐。”   范玉笙从善如流,笑道:“一年多不见,殿下风采更甚往昔。”   “彼此彼此。”楼喻敷衍回了一句。   范玉笙无奈:“不知殿下可还记得当日茶楼之约?”   楼喻颔首:“我若不记得,你以为你能顺利到达沧州?”   若非范玉笙当日茶楼告知“风波亭孤冢”一事,楼喻恐怕会选择在路上干掉他。   当日木桃,今日琼瑶。   范玉笙笑道:“殿下明知下官能看出端倪,为何还让沧王敷衍我?”   “倒也不是非常确定。”楼喻无情反驳。   范玉笙一噎。   他拱拱手,“下官入城后,见城中景象,由衷佩服殿下。”   短短时间内,经过两次战乱的沧州城,已然恢复井然有序的生活。   实非常人所能。   楼喻不再废话:“你这次上任,没有带来朝廷赈灾粮草?”   兵灾也是灾。   范玉笙轻叹:“殿下何必明知故问?朝廷如何,您不都看在眼里吗?”   “行,那我就不说虚的了。”楼喻道,“先前救援的粮食和物资都是庆州垫付的,现在你是沧州知府,我来找你要,不过分吧?”   范玉笙:“……”   他刚上任,到哪弄那么多粮食和物资还给庆州?   先别提还了,估计秋收前都得指望庆州接济一下。   他道:“下官正要同殿下商议。”   楼喻懒洋洋问:“商议什么?”   “倘若殿下同意支援沧州,下官愿和殿下一同治理沧州。”   这就是范玉笙的魄力。   一同治理,不就是给楼喻管理沧州的权力吗?   这种权力一旦给出去,就有可能再也收不回来。   范玉笙不像是能让自己吃亏的人。   那么,他所求为何呢?   楼喻直截了当:“你想要什么?”   “殿下一心为民,下官也想见贤思齐。”范玉笙满脸真诚。   他清楚,楼喻完全可以先不管沧州,但他还是选择动用军队和物资守护沧州百姓。   难道楼喻没想过会有暴露的风险吗?   当然想过。   可他宁愿冒着这样的风险,也要第一时间重建沧州。   仅凭这一点,就足以让范玉笙感佩于心。   浑浊的世道,乍然出现这样一颗灿然明珠,怎能不叫人惊喜赞叹?   范玉笙纵览时局,本无心入仕,却因楼喻而生几分希冀。   他想看看,眼前这位惊才风逸的庆王世子,到底能够做到哪一步?   正好沧州知府这个机会送到他眼前。   范玉笙动用范家关系,让自己成功入选。   楼喻虽不信,却只是笑道:“范大人有心了。”   “而今府衙官吏不足,不知殿下有无良策?”   楼喻:“……”   范玉笙倒也是个奇人,竟直接聊起了政务。   看来是真的要让他插手沧州事务了。   楼喻反问:“范大人有何见教?”   “见教不敢,”范玉笙谦虚道,“殿下既然能将庆州治理得井井有条,肯定也不会让沧州失望。”   楼喻失笑,好一顶高帽!   他道:“可以招募有识之士。”   其实除了知府,其余官员也是需要朝廷调派的,但如今朝政紊乱,谁还管沧州这一块小地方?   能派个知府来就不错了。   所以范玉笙现在是个光杆司令,只能招募一些能人给他打打下手。   当然,只有工资,没有官职。   范玉笙顺势问:“不知方临可在庆州?” 第六十二章   方临还在庆州新城搬砖。   没办法,他得养活自己。   之前得楼喻同意,他特意去郭府拜访了一下,结果看到中风卧床的郭濂以及憔悴不堪的郭棠,忍不住背脊发寒。   郭府都这么惨了,他还能在郭府蹭吃蹭喝吗?   必然不能。   他还是得靠搬砖挣取口粮。   搬砖的间隙,他又听到几个人聊天。   “唉,殿下去了沧州,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   “你急什么,又不是不回来了。”   “我就是想殿下了。”   “搞得好像你见过殿下似的。”   “我虽然没见过,但我听说过,殿下长得可好看了,就像是天上的仙人下凡!”   “嘿嘿,我远远见过一回。”   “快说说!殿下到底长啥样!”   “没看清脸,就觉得特别高大,特别威武。”   方临:“……”   长得好看是事实,但高大威武?确定不是在说霍延?   “你们听说了吗?沧州要有新知府了。”   “新知府是谁啊?”   “不晓得,只知道挺年轻的,姓范,从京城来的,估计家里头富贵着呢,怎么想不开去沧州?”   方临眼珠子陡然瞪大,忙道:“你从哪听到的?”   “就是上茅厕的时候,听两个管事说的。”   方临心脏狂跳,姓范,来自京城,又很年轻,不是范兄还能是谁?!   范兄去沧州当知府了!   方临激动了一会儿才回过神。   等等!   范兄去了沧州当知府,不可能看不出楼喻的意图。   楼喻手段那般强硬,范兄岂不是有危险!   沧州府衙,范玉笙狠狠打了个喷嚏。   他背过身用帕子擦了擦后,转回来歉意道:“下官失礼了,殿下莫要见怪。”   楼喻摆摆手,将计划书放到他面前。   “我翻过沧州相关案册,决定发扬沧州的优势,将沧州发展成为对外贸易口岸以及粮食生产基地。”   范玉笙虽对他口中的某些词语感到陌生,但不妨碍他听明白了。   他细细翻看计划书,心中再次叹服不已。   这个计划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写出来的,也不知庆王世子拟定这个计划书耗费了多少心血。   他几乎将方方面面都考虑周全了。   范玉笙看完,由衷拱手赞道:“殿下气魄远超凡俗,下官佩服。”   “实施计划前,还得给府衙增添一些帮手,总不能咱们几个凡事亲力亲为吧?”   范玉笙笑道:“殿下已答应将方临调来沧州做我助手,其余小吏可从沧州本地挑选。”   楼喻颔首:“还有一人。”   “殿下莫非是指沧王?”   范玉笙心思何其玲珑,一下就猜出来。   “嗯,蔚兄虽天真单纯,但为人通透,脑子算得上聪明,且又是沧州之王,范大人若不介意,可与他一起共事。”   楼喻不可能一直呆在沧州亲自监督重建工程,他目前不是很信任范玉笙,不如就让楼蔚当他的代理人罢。   楼蔚是沧王,身份摆在那,范玉笙是个聪明人,不可能无视他。   再加上“韩昀”总领庆、沧两州军务,有庆军在沧州驻守,谅他也不敢轻举妄动。   范玉笙没有拒绝的必要:“下官一定与沧王共理政务。”   他忽然想起什么,问道:“殿下,那些叛军俘虏该如何处置?”   叛军共六千余人,死亡一百多人,伤数百人,叛军中的大小首领皆已被斩,剩余一些小喽啰还能算得上劳动力。   楼喻道:“让他们做工赎罪。”   计划书里有许多工程都需要人力去完成,这些叛军身负罪孽,让他们去干苦力最合适不过。   范玉笙明白他的意思,道:“殿下在计划书中有写,准备修建一条从庆州通往沧州海港的官道,可是要用上他们?”   修路是很苦的,一般人真干不来。   楼喻颔首:“这条路从庆州工业区直达沧州海港,眼下正是冬季,先让他们夯实平整土地。”   等春夏之际,再用水泥和砂石铺出一条公路。   要致富,先修路。   等路修好了,沧州和庆州的关系将更为紧密,他对沧州的掌控将更加有力。   楼喻不是拖泥带水的性子,与范玉笙商定后,便吩咐下去。   古有“髡发”这一刑罚,就是将犯人的头发剃掉,以此惩罚他们的罪行。   楼喻让人将六千俘虏的头发全都剃光,一是为了惩罚,二是为了防止滋生跳蚤,三是便于区别俘虏与寻常百姓。   是以,只要沧州百姓看到光头的人,就知道他们是叛军俘虏,让他们无时不刻不受到唾弃。   这六千人全都被戴上脚镣,在工匠的指挥下,开始修整道路。   做完这些,楼喻决定返庆。   沧州北门。   楼蔚依依不舍拉着楼喻袖子,苦着脸道:“阿喻,你能不能再住一段时间?我不想你离开。”   “蔚兄,以后我会常来的。”楼喻笑眯眯地拍拍他的肩膀,“咱们见面的机会还多着呢。”   他语重心长地交待:“你跟在范玉笙身边要好好做事,有什么不明白的尽管问他,他要是怠慢你,你就写信告诉我,我替你骂他。”   楼蔚被他逗笑,笑完之后,又默默看着他良久,忽然上前一步,一下子将他抱住。   “阿喻,谢谢你。”   楼蔚埋在楼喻肩窝处,声音闷闷的。   楼喻轻拍他单薄的背脊,心里也有些不是滋味。   “蔚兄,我没有你想的那么好,我帮沧州,也是因为有利可图。”   他不想再骗这个心地纯善的少年了。   楼蔚松开他,摇首真诚道:“阿喻,别说什么有利可图,你们庆州的兵和钱粮也不是大风刮来的,你对沧州的帮助我都记在心里。”   楼喻心中仿佛有暖流淌过,很是熨帖。   他笑着道:“我走了,你多保重。”   “你也保重。”   楼蔚一直站在城门口,目送他身影远去,久久不愿离开。   “王爷,您不必伤心,喻世子以后还会来的。”阿大安慰他。   楼蔚露出一个微笑:“阿大,我一定不会让阿喻失望的。”   回到庆州,楼喻让人叫来方临。   方临现在一看到他心里就发毛,乖乖地向他行礼。   见他如此乖巧,楼喻不由失笑:“范玉笙是沧州新任知府,你知道的吧?”   “我听说了。”方临老实道。   他心里面藏着太多好奇与疑惑,可他啥也不敢问。   郭家父子的下场犹在眼前,方临哪里还敢肆意妄为?   楼喻淡淡道:“范玉笙点名要你去沧州,你去不去?”   “啊?”方临猛地抬起头,以为自己听错了。   楼喻耐心道:“他正缺得用的助手,你要不要去?”   “要!”   方临喊得超大声。   不去是傻子!   他这辈子都不想再搬砖了!   方临走后,楼喻对霍延说:“受伤将士们的补助金以及牺牲士卒的抚恤金,可以去找财务组拨款。”   霍延应声后问道:“殿下,有些残兵即便养好伤,以后也无法继续参与训练和战斗,他们该如何?”   朝廷的残兵向来只能直接退役,靠退役时发的一点退伍金过活。有时候朝廷发不出钱,他们也只能自认倒霉。   霍延记得很清楚,以前他们霍家的兵若有残疾,霍家一般会为他们寻一些力所能及的活计,真正生活不能自理的,霍家就养他们一辈子。   他看着楼喻,等着楼喻的决定。   楼喻素来思虑周到,不可能没有想到这回事。   关于残兵及烈士家属的待遇,他一直在研究,前不久才终于制定出具体的细则。   他从暗屉里拿出细则,交到霍延手上。   “具体章程都写在里面,你拿回去告知军营上下。”   “好。”   霍延回到军营,仔细研读待遇细则后,忽地抬手遮住眼睛,唇角微微弯起。   随后召来各个军官将领。   “这是殿下所制细则,有关残疾将士及烈士家属待遇问题都写在上面,诸位皆可传阅。”   李树:“统领,咱们认的字儿不多,劳烦您说说呗。”   他主要是看字头疼。   霍延便也不强求。   “营中将士有受伤者,根据伤残等级,一次性给予适当的伤残补助金。生活尚可自理者,会安排适当活计,每月皆可领取工钱;不能自理者,每月皆可领取低保金。”   “会安排什么活计?能领取多少低保金?”何大舟问。   “会依据具体伤残情况,分配不同活计。低保金依据残兵退役前的功劳和职位等级来计算。”   “明白了,那如果将士牺牲会怎么样?”   霍延回道:“会根据其功劳以及生前职位发放抚恤金给其家属,丧葬费也由营中承担。家属今后的医疗费、教育费都可依情况减免。”   “教育费?”有人不解。   霍延颔首:“若家中有未成年子女,子女今后只要在新城学堂上学,皆可减免学费,也就是束脩。”   “要是子女成年呢?”   “成年子女若是参与职位考核,同等情况下优先录取。”   大家问出各种各样的问题,霍延皆详细解答。   这都是楼喻写在细则里的。   霍延感动的同时也有些心疼,也不知殿下耗费多少心血,才将这么多情况都考虑周全了。   解读完细则,整个营房一片寂静。   不是因为无语,而是因为感动。   殿下是真的方方面面都为他们想好了。   有这样的保障在,大家冲锋的时候就没有后顾之忧了!   细则在全营上下传播开来。   所有将士全都欢呼雀跃,在此次战斗中伤残的战士也都放下一颗心。   为殿下卖命,值了!   一时间,楼喻的声望达到一个不可估量的地步。   处理完伤残和牺牲士卒的事情,接下来当然要论功行赏。   当兵的谁不想“升职加薪”?   此次攻城之战中,有功者升职,有劳者发放奖励金。   参与攻城战的将士们全都喜气洋洋。   留守庆州的其余将士纷纷流下羡慕的口水。   他们也想建功立业啊!   庆州的各种体制机制基本都趋向完善,楼喻目前的重心将挪到沧州上。   他不可能真的将沧州完全交到范玉笙手上。   单单一个楼蔚,根本玩不过范玉笙。   是以,方临出发沧州前一日,被管事的叫去了。   “明日去沧州,你随同‘庆对沧帮扶小组’一起,一个人毕竟不安全。”   方临还有点小感动,没想到管事的还担心他的安危。   他好奇问:“‘庆对沧帮扶小组’是什么?”   管事:“殿下说了,沧州亟待重建改造,便调了咱们庆州这边有经验的管事和技术总管过去帮扶。”   方临明白了。   他不由想,之前自己对楼喻的误解是不是太大了?   自沧州被叛军占据后,楼喻似乎一直都在无私援助沧州。   现在知道沧州缺人,还特意派人过去。   天下有几人能做到这般?   翌日,他在南门与帮扶小组集合。   帮扶小组一共五十人,其中管事二十人,技术总管三十人。   葛峰被任命为帮扶小组组长。   在一百位庆军的护送下,帮扶小组顺利抵达沧州。   他们直接来到府衙,面见范玉笙。   一见到范玉笙,方临忙不迭冲上去:“范兄!”   他受苦受难数月,又在庆州搬了一段时间砖,已经变得又黑又瘦,差点让范玉笙没认出来。   范玉笙愣了一下,而后温和笑道:“阿临变精神了。”   方临眼睛一亮:“真的?”   “嗯。”   葛峰上前拱手道:“在下葛峰,见过范大人。”   “葛管事,请。”范玉笙笑容不变。   具体计划楼喻已经跟范玉笙交待过。   而今是冬季,沧州百姓无钱无粮该怎么过活,总不能一直什么都不干,由庆州城供养着吧?   只能“以工代赈”。   楼喻给他们发口粮,他们得给楼喻干活。   就在沧州百姓惶惶不安时,府衙一连下达好几条政令。   “即日起,招收大批民工平整沧州城内外土地及海港码头。”   “即日起,招收大批工匠于沿海建造干船坞。”   “即日起,庆州纺织厂招收大批女工。”   “即日起,庆州窑厂招收大批劳工。”   “即日起,庆州造纸坊招收大批劳工。”   “有意者,请至府衙西侧门登记报名。”   这些政令都由衙门小吏奔走宣传,不仅城内百姓知道了,就连城外百姓也听到这个消息。   政令一出,举城哗然。   这些招工告示对庆州百姓来说已经习以为常,可对沧州百姓来说,还是个新鲜事儿。   大家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苗海也很困惑。   干船坞是什么?他做船工已经十几年了,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呢?   官府的政令,他一时也不敢相信,毕竟这些听上去都像是要人服劳役。   他找上一同在船上做工的伙伴。   沧州有船厂,船厂雇佣了不少船工。   只是在叛军冲击下,船厂遭受劫掠,船工也有伤亡,还有的直接逃出了沧州。   而今船工已经剩得不多。   他问同船仅剩的几个伙伴:“你们听说过干船坞吗?”   伙伴们皆摇头:“没有。”   苗海想了想道:“要不咱们一起去府衙西侧门问问?”   大家也都好奇着呢,互相对视几眼,一同去了。   葛峰等管事将庆州一整套的办事流程全都搬过来了。   有了制式登记表,小吏们的负担明显减轻不少。   府衙西侧门已经有不少人前来打听。   朝廷没有救济粮,庆州也不可能一直无条件供养他们,老百姓心里门儿清。   只有做工才能换口饭吃!   就算是服徭役,只要能吃上饭,那也不是不可以。   苗海的伙伴本打算乖乖排队,还是苗海眼尖,看到旁边的“咨询台”。   他小时候读过书,认得几个字,遂拉着伙伴来到咨询台前。   咨询台是由杨继安负责的。   他没跟楼喻一起回庆州,反而选择留下来帮忙。   楼喻知道他会说话,遂将咨询台交给他任由他发挥。   他穿着庆军的军服,身材修长精干,容貌俊朗,精神奕奕。   苗海认出他,惊喜道:“原来是小军爷!那天谢谢您给小人指路啊。”   杨继安笑容灿烂,摆摆手道:“这不是应该的嘛,殿下教导过咱们,既然当了兵,自然要保护老百姓,为老百姓排忧解难!”   他在军营当教员当久了,出口就是殿下长殿下短,恨不得全世界的人都崇拜喜爱楼喻。   这话说得苗海等人舒坦极了,他们脸上都洋溢着淳朴的笑容。   苗海问:“小军爷说的殿下,是不是庆王世子殿下?”   “是,殿下说,你们有什么不明白的事情都可以问我。”杨继安道,“你们来找我是不是想问什么?”   苗海点点头:“小人是想问,‘干船坞’是什么?”   杨继安耐心解释:“殿下说,咱们沧州海港广阔,船运发达,但有一点,就是咱们的船停泊时一直泡在水里,不仅容易坏,保养的时候也不方便,不如造个干船坞,等建成后你们就知道了。”   苗海等人都是船工,哪能不清楚船舶的保养之难。   尤其是大船,不管是停泊还是出海,抑或是修缮保养,都需要许许多多劳工参与。   他们虽不知干船坞是什么,但很明白庆王世子的意图。   这是为了他们的船着想啊!   太好了!太好了!   苗海几人面露激动之色。   “小军爷,能不能再问个问题?”   杨继安笑着回道:“当然可以,你问吧。”   “小人听说有好几道招工的政令,咱们要是报名,每天能吃饱嘛?”   不是苗海缺乏想象力,而是服徭役就是这样。   有饭吃就不错了。   他们不知庆州招工的待遇,自然无法想象庆州百姓的幸福生活。   杨继安不由笑了。   “在沧州本地平整道路、修建码头的,会由官府分发口粮;去庆州工厂做工的,可以拿到月钱。”   “能拿多少月钱?”   “不同工种月钱不等。”杨继安打量着他,“你们是做什么的?”   苗海赧然:“咱哥几个都是船工,没什么大本事,估计去不了庆州做工。”   “既然是船工,可以去海港那边修船,以后殿下估计要扩建造船厂,你们就都可以去船厂上工了。”   苗海几人:!!!   庆王世子到底是什么神仙!   府衙内,方临仔细读完楼喻留下的计划书,深深叹了一声。   他看向范玉笙,不由问:“范兄,这就是你宁愿来沧州,也不愿待在京城的原因?”   范玉笙俊眉带笑:“不值得?”   “值得。”方临又是一叹。   经历这么多,他也成长了,不再像以前那般傲慢自负。   对比庆州与沧州,对比庆州百姓与沧州百姓,对比庆州军与沧州军,这还不能说明问题吗?   倘若庆州还是由郭濂掌管,恐怕不仅沧州无法收复,庆州也有可能重蹈覆辙。   若没有楼喻,沧州和庆州都保不住。   他不得不承认,楼喻的确值得范兄投诚。   看完这份计划书,他已经无法用言语表达自己的敬畏之情。   自诩见多识广,却连干船坞是什么都不知道。   他哂笑道:“枉我以前还是京城贵胄,却不过坐井观天。”   而如今依旧待在京城、陷于权力倾轧的那些人,又何尝不是井底之蛙呢?   范玉笙道:“你在庆州待了这么长时间,可知这水泥是何物?我反复琢磨,也没能想出来。听说庆州工厂墙壁上还安装了玻璃窗户,玻璃又是什么?”   他问得很诚挚。   方临忍不住笑道:“范兄啊范兄,你以前在京城,可从来不会有这么多问题。”   连范兄都这般,方临也不为自己的无知感到羞耻了。   他跟范玉笙耐心解释后,忽然问:“范兄,你自请来沧州,当真是为了喻世子?”   范玉笙早已被他口中的庆州吸引,闻言怔愣许久,方慨叹一声:   “来沧州之前,我的确别有目的。”   可亲眼见到沧州城景象后,他慢慢改了主意,而在与楼喻商谈之后,他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方临皱眉:“什么目的?”   范玉笙道:“你爹将你送去庆州,你当真不知为何?”   “我爹没跟我说啊。”   范玉笙摇首一叹:“方侍郎慈父之心啊。”   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   “方侍郎无意中发现,三皇子的人与桐州那边有联系。”   桐州打了好几个月,谢策也没能把天圣教给打趴下。   这当真是谢策无能?   不见得。   其中的暗流范家只是有些猜测,但苦于没有证据。   但要是继续僵持下去,不仅谢家有难,就连他们太子党都有可能陷入险境。   谢家是忠皇派,范家是太子党。   一旦这两家失势,谁会得势?   是三皇子。   范家是文官,手上没有兵权,若当真到了危险的边缘,他们的下场可想而知。   范玉笙想到了外援。   在京城见过楼喻后,他便猜测楼喻必非凡俗。   他来沧州,便是为了就近接触楼喻,希望通过合作的方式,请求楼喻届时能够伸出援手。   方临已非昔日小白,闻言惊道:“桐州?你是指谢家,还是天圣教?”   “不管是哪一个,对太子都无益。”   方临皱眉:“难道你还想借喻世子之势,届时保全太子殿下?”   他直觉此事行不通。   楼喻像是委屈自己的人吗?   他真要有实力,为什么不自己……   想到这,他连忙止住。   范玉笙哪能不知他所想,遂笑叹:“来之前,是我过于盲目自大。”   他知道楼喻厉害,但不知道他会这般令人惊叹。   不论是算无遗策的智计,还是仁德厚世的胸怀,那座宫城里的任何人都比不上。   太子也远远不及。   太子虽算得上仁德,但也仅限于纸上谈兵。   他的眼界还是太浅了。   他会怜惜身边的小宫女,却看不到天下百姓之苦。   他就算看得到天下百姓之苦,却远远做不到像庆王世子这般,殚精竭虑地寻求一个周全完美的计划。   太子做不到,范家也做不到。   范玉笙是真的被折服了。   生在范家,他当然心怀宏愿。   乱世之中,明主何其难得?   方临见他神情,不由心头一跳:“范兄,你真的改变主意了?可范家支持的是太子殿下,你这样做,就不担心范老爷子……”   “祖父会明白的。”   方临却还是担心:“可倘若三皇子发难,咱们两家岂非受难?”   “阿临,你知道,我本就无心仕途,更别提效忠太子殿下。”范玉笙淡淡道。   只因他是范家人而已。   方临:“你就不担心老爷子他们的安危?”   范玉笙笑而不答。   当初选择站队,就已做好功败垂成的打算。   况且,他会在必要时候提醒祖父,看看能否保范氏一族的性命。   范玉笙也想赌上一赌。   方临张大嘴巴,突然一针见血:“可是,喻世子现在并不信任你吧?”   范玉笙:“……”   他无奈道:“阿临,你这戳人伤疤的习惯何时能改改?”   府衙外,苗海和伙伴们报了名就各自回家去。   他回家后将这件事告诉了妻子。   妻子感慨道:“只要能混口饭吃就行。”   两人又说了几句话,隔壁突然传来尖锐的争吵声,混合着男人的喝骂和女子的哭叫。   苗海和妻子对视一眼,不由叹了一口气。   隔壁家的女儿之前被叛军掳去,后来庆军剿灭叛军,解救了一干老百姓,其中就包括被叛军欺辱的良家女子。   这些女子回家后,有些开明的人家自然高兴她们还活着,但有些迂腐的人家只觉得面上无光。   苗海隔壁家正好就是个迂腐的。   自家女儿受欺负,不想着去报复那些叛军,反而骂她为什么当时没有贞烈地自杀。   苗海实在不能理解。   这是要是发生在自己身上,他一定会去找叛军拼命,而不是恨不得女儿去死。   隔壁传来年轻女子的大叫声:“我要去庆州!我就要去庆州!”   男人怒斥:“你这样的还想着出去抛头露面?你不嫌丢人老子嫌丢人!滚回去!”   少女:“告示上都说了,庆州招女工!我去了还能赚钱!”   “你这样的他们能要你?”   少女:“我就要去!”   又是一通怒骂争吵。   清官难断家务事,苗海即便有心劝解,也不能去劝。   隔壁愈演愈烈,苗海甚至听到男人一直怒喝“打死你”这种话。   男人的婆娘哭得凄惨:“别打了!再打小花真的要死了!”   “死了倒清净!”   苗海悚然一惊,他可做不到眼睁睁看着别人被打死,于是赶紧跑到隔壁去捶门:“别吵了!还让不让人安生了!”   门内被按下暂停键。   苗海松了口气,正要回去,突然院门被打开,一个披头散发的少女奔跑出来,身影消失在巷子口。   他不放心,连忙回家喊上婆娘一起追上去。   小花一路奔跑,按照记忆中的路一直跑到府衙西侧门。   负责登记的小吏已经准备收摊了,突然见到一个疯女人狂奔过来,差点吓掉手中的笔。   “你干什么!”   小花喘着粗气,拨了拨头发,露出一张满是巴掌印的脸。   那脸已经高高肿起,充血通红。   “我会织布!我要报名!”小花恶狠狠地说。   她再也忍受不了别人鄙视的眼神,再也承受不了父亲无尽的责骂,再也不想呆在这个肮脏屈辱的沧州城里。   她就是要去庆州!   小吏:“好、好,叫什么名字?”   “汪小花。”   “多大?”   “十七。”   汪小花条件都符合,小吏便替她登记好信息,让她摁了手印,好心交待道:“三日后北门集合,要是耽误了时间,队伍可不会等你啊。”   汪小花捧着报名表,死死咬着唇瓣,眼泪止不住地流。   被她爹打得快死的时候,她都没哭过。   苗海夫妇缀在后头,见状也放下一颗心,由衷为她感到高兴。   汪小花回过身,见到两人担心的眼神,吸吸鼻子道:“谢谢苗叔苗婶。”   要不是苗海在外头喊的那一句,她是没法跑出来的。   以后要是赚了钱,她一定会报答苗叔苗婶!   苗海是真的可怜她,叹道:“听说庆州是个好地方,你去那儿肯定没错。但你爹不让你去,你这几天可怎么办?”   汪小花倔强道:“我就是在桥洞底下住三天,也不回去!”   苗海妻子道:“我认识一个朋友,她是个寡妇,也打算去庆州,不如你这几天就跟着她住罢。”   汪小花陡然跪地磕头:“谢谢苗婶!”   三天后,沧州城北门聚集了一大批工人,全都是打算去庆州讨生活的。   他们不知道前方等待着自己的是天堂还是深渊。   直到他们看到巍峨高耸的新城城墙。   他们何曾见过这般气派的城墙!   他们进了城,看到许许多多林立的厂房,这些厂房全都是浅灰色的墙,墙面上还有一扇扇明亮的窗户!   汪小花和一众女工被带到纺织厂。   纺织厂很大很大,超出她们想象的大。   光是站在门外,沧州女工就感受到了震撼。   再进到门内,全部傻眼了。   那是什么?!   那是纺车吗!   世上怎么会有这么高这么大的纺车!   汪小花完全呆住。   这一瞬间,她忘记了曾经的屈辱,忘记了家人的伤害,忘记了沧州城里的一切。   她只知道,这里跟沧州不一样。   完全不一样。   从沧州招收的劳动力全部进入工厂。   随着劳动力的增多,工厂产出的产品也越来越多,很快就堆满了仓库。   春天来了。   楼喻坐在府衙内堂,听林大井和沈鸿跟他汇报工作。   沈鸿道:“殿下,今年选择种植棉花的农户增多五倍,这样一来,栽种小麦和土豆的亩数就会减少,届时影响粮食收成该如何?”   之前做规划的时候,楼喻给庆州划了一条耕地红线。   而今开垦出的耕地已经达到了红线标准。   再开垦也不是不可以,但庆州还要发展工业,总不能所有的地都拿来耕种吧。   但种植棉花的亩数增加,势必会影响粮食的收成。   沈鸿所言也不是没有道理。   楼喻道:“不必担心,沧州还有不少地可以种。”   沈鸿一惊,殿下真是好手段,沧州的地说种就种。   “是。”   楼喻吩咐林大井:“沧州目前地多人少,我已和沧州知府商议好,打算划出两块地,一块专门种植土豆,一块集中种植棉花,大井,你带队过去负责此事。”   林大井恭敬道:“是!”   说是“块”,其实是很大很大的一片地。   若是明年没有天灾人祸,必定能够大丰收!   林大井领命后,浑身充满干劲。   楼喻处理完公务,回到庆王府。   冯二笔又是端茶倒水,又是给他按矫。   “你这手艺倒是又精进不少。”楼喻嘀咕一句。   他记得很久之前冯二笔似乎跟着一位“小师傅”学的手艺,后来他也忘了问这位“小师傅”是谁。   而今真心觉得冯二笔按矫技术愈发纯熟,不由道:“要是教你的这位小师傅在城内开一家按矫馆,一定顾客盈门。”   “哈哈哈哈哈,”冯二笔忍不住笑起来,“殿下,他可没工夫开馆伺候人。”   楼喻调侃:“你这都快把人手艺都学了去吧?还不快说小师傅是谁。”   冯二笔偷笑:“这个人呀,不久前刚刚打了一场胜仗,成日忙着训练将士,哪有工夫开馆?殿下,您说是不是?”   “霍延?”楼喻惊得转过头。   冯二笔点头。   “你是如何知道他会按矫的?”   “他自己说的,还问我要不要学。”   楼喻:“……”   他在京城演戏时,还故意让霍延向鸢尾学习伺候人的工夫,万万没想到,霍延不仅会按矫,而且这工夫不比鸢尾差呀!   藏得可真深!   楼喻惊叹过后,又问:“你成日跟在我身边,都什么时候去学的?”   “殿下休息时不需要人伺候,奴便斗胆去找霍统领了。”   楼喻闻言有些感动。   他休息时一般都很晚了,冯二笔三更半夜去找霍延学手法,还学了这么长时间,可见是真的有心了。   “辛苦了。”   “不辛苦!”冯二笔笑开了花,“只要殿下觉得好,奴就一点也不觉得辛苦!”   他顿了顿,又道:“霍统领可比奴要辛苦多了。”   楼喻深以为然。   他受惠这么长时间,总得有些表示。   “你去叫霍延来,今晚我请他吃饭。”   冯二笔便吩咐人去请。   不久后,霍延踏着晚霞的余晖来到东院。   “知道你喜欢吃牛肉,便让厨房给你炖了一大盘。”   楼喻热情招待他坐下。   霍延这几年一直在长身体,饭量也随着年龄的增长越来越大。   这一大盘就是楼喻根据他的食量准备的。   霍延眉目含笑:“谢殿下。”   “不用谢,你教二笔这么久的按矫手艺,我还没来得及谢你。”   煌煌灯火下,世子笑意轻浅,眸色温柔,卸了白日里的威严端肃,多了几分雍容闲雅。   霍延心尖攒动,连忙低下头去。   在他身边待得越久,越是会被他吸引。   明月入怀,恢廓旷达。   用来形容眼前这人,再合适不过。   就在这时,冯三墨回来了。   一般而言,冯三墨是不会打扰楼喻吃饭的,除非有相当紧急的事。   楼喻放下碗筷。   霍延起身:“殿下,我先回营。”   “不必。”楼喻肃容道,“我之前让三墨去调查天圣教,你也坐下听一听。”   霍延重新坐下。   冯三墨一袭黑衣,仿佛隐在暗处的幽灵,恭敬禀报:“殿下,天圣教与京城确实互通消息。”   “与何人通的消息?什么消息?”   “奴只探听到消息传到宫内,剩下的,恕奴无能。”   之前能探听到皇帝意图诏令藩王入京一事,不过是因为皇帝身边筛子多。   而今探听不到,可见那位对内廷的掌控比皇帝还要更胜一筹。   除了掌管凤印的贵妃,还能有谁?   事情越发扑朔迷离了。   楼喻道:“辛苦了,既然查不到就算了,免得打草惊蛇,暗部的安全最为重要。”   “奴遵令。”   冯三墨退下后,楼喻沉思片刻,忽然问霍延:“霍家被人陷害,你可有怀疑的人选?”   皇帝忌惮霍家军权独大,有可能;有人眼红霍家权势故意泼脏水,也有可能。   还有一种可能。   霍家忠于皇帝,是某些人成皇路上的绊脚石,而那些人不得不将这绊脚石搬开。   霍家没了,谢家又算得了什么?   谢策在桐州久攻不下,早已令天下人耻笑。   又或者,是这三个因素完美地集合在一起,从而造成霍家的惨烈。   霍延冷静地分析:“霍家失势,得益者有三,宁恩侯、太子、三皇子。”   都是武将,一家倒了,皇帝不就只能倚重另一家了吗?   所以说宁恩侯得益没有问题。   霍家忠于皇帝,太子或三皇子若是想早点坐上龙椅而不惜使用非常规手段,霍家绝对是最大的拦路石。   所以,太子和三皇子亦是得利者。   不过在霍延看来,皇帝才是罪魁祸首。   无能不是罪,昏庸才是。   楼喻问:“你认为谁最有可能?”   烛光下,霍延眉目锋锐,面寒如冰。   “不论是谁,必会自食恶果。”   拿天下苍生的性命当作筹码,终将自取灭亡。 第六十三章   沧州百姓正在开展大规模的战后重建工作。   苗海作为船工,自然去了海边的船厂做工。   船厂的东家因为是城中富户,被叛军洗劫一空,一家老小都被叛军杀害,极为凄惨。   庆军入城后,船厂无人主事,便收归官府。   如今管事的来自庆州,为人挺随和。   管事的交待他们:庆王世子殿下开春后就要雇佣大批船工运送货物到南方,所以必须要尽快修缮好船舶。   苗海等人便撸起袖子努力干活。   好在世子殿下给的待遇相当不错。   不仅餐餐管饱,还有肉!   他们吃得好,干活自然有力气。有时候干得好了,还会多奖励两块肉。   苗海会把肉留着,带回家让妻子和女儿吃。   沧州城内有力气做工的毕竟是少数。   那剩下的老弱妇孺怎么办?   官府有规定,十岁以下孩童、六十五岁以上老人、怀孕的女子可以暂时去官府领取口粮,等今年秋收后,再行扣除。   所以,虽然苗海拿不到月钱,但他妻子可以浆洗衣物补贴自己,他女儿可以领取口粮。   一家人能填饱肚子就行。   他已经很满足了。   要不是庆军,沧州还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模样。   “阿海!下工了!走,去吃饭,今天不知道有什么菜!”   他们船工、扩建港口的劳工、修建干船坞的工匠,几乎全都聚集在一处,大家同在“食堂”吃饭。   这个“食堂”也是庆州的特色。   他还听说庆州工业区本来只有一个食堂,后来工人增多,就又建了一个食堂。   他们这个食堂是临时搭建的,专门供应他们每日两顿饭。   就在他们排队打饭时,不远处忽然传来喧闹。   大家议论纷纷。   “出啥事儿了?”   “好像是港口那边有人没注意,夯土时砸到了脚,那血淌得……啧。”   “啊?砸到脚了?这可不得了!要不要紧?”   “不知道哇。”   “希望没大事,要不然以后日子可咋过。”   “别说以后了,就说现在,伤成那样,看大夫不要钱?”   “也对,哪还有钱看大夫吃药。”   苗海听闻,不由在心里叹气,这也太惨了。   伤到脚,意味着短时间内不能干活,不能干活就没有吃的,这不是活活等死吗?   更别提拿钱去看大夫了。   就在众人感同身受、唉声叹气时,那边又响起雀跃欢呼声。   “这又怎么了?”   “我去看看。”   “回来了!怎么样?到底出啥事儿了?”   “大家伙儿不用担心了,我听管事的说,这是工伤,可以申请补偿金!”   “补偿金!是钱吗?能拿到多少?”   “这个不清楚,看具体伤势吧。”   “这个庆州管事可真好!”   “这是庆州世子殿下定的规矩!”   “世子殿下可真好!”   苗海深以为然。   那位世子殿下,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神仙呢?   神仙世子近来有些闲,便突发奇想,打算做个实验。   这个实验有些惊世骇俗,但要是成功,绝对会是一场开天辟地的创举!   他想试试能不能用土法制出青霉素。   楼喻看过不少穿越小说,青霉素可谓是穿越人士最青睐的研究之一。   这个东西一旦研究出来,就能拯救千千万万人的性命。   楼喻做事喜欢未雨绸缪,趁着有时间,做个实验也不妨事。   说不定真能研究出来呢!   他先吩咐窑工烧制出一整套玻璃器皿,又叫来陈川柏。   “陈老,您行医数十载,可见过有人因外伤受邪而亡?”   陈川柏一愣:“殿下莫非说的是风毒入侵?”   楼喻颔首。   人在受伤后很容易发生细菌感染,在青霉素发明之前,除非免疫力过人,否则一旦伤口感染,很少有人能真正扛下来。   “陈老对风毒入侵可有研究?”楼喻正色问。   陈川柏感慨一句:“关于风毒入侵之症,老朽翻阅诸多医典,研究大半辈子,也未能寻到良药,实在惭愧啊!”   “陈老不必自责,”楼喻肃容道,“想必您也知道,自古以来,士兵死于战场的人数远远不及死于风毒入体的人数,庆州这些将士愿意为庆州流血牺牲,我身为庆州世子,也想为他们做些什么。”   他当然不是只为庆州士兵着想,之所以说这话,不过是因为更契合他庆州之主的身份。   任何一个主公,肯定都希望自己手下的将士健健康康的。   陈川柏自以为理解他的想法,遂道:“殿下体恤将士,老朽感佩,只是这风毒入侵之症,老朽实在没有良方。”   身为医者,谁都想要拯救更多人的性命,但有时候真的心有余而力不足。   楼喻面露忧郁,沉思片刻,忽道:“我之前翻阅过一些古籍,看到有一偏方,说是取用果蔬上的霉种涂抹伤口,或许能够帮助病患抵抗风毒。”   他这不是在胡乱编造。   在古代,确实有不少大夫尝试过这个方法,或许是因为一次偶然的机会,某个大夫瞎猫碰上死耗子,用这个方法救活了患者,大家纷纷效仿。   但大夫们并不知道其中原理,便以为霉种或可抵御风毒,只是能不能存活得听天由命。   直接涂抹霉种,只有极小的几率能够救活病人,更多的可能是感染更甚,死得更快。   这是赌命。   陈川柏沉叹一声:“确有此事,不过此法能救之人屈指可数。”   他本人并不愿意效仿此法。   楼喻忽然兴致勃勃道:“既然此法有一定的效用,说明其中必定存在一些救治病患的原理,若是咱们能够参破其中原理,岂非造福万民?”   “殿下,您的意思是……”陈川柏既惊又喜。   楼喻笑道:“不如,咱们就从霉种入手?”   陈川柏起身就是一拜:“殿下心怀苍生,老朽岂有拒绝之理?”   不论这种尝试能不能实现,他都要为天下苍生感拜殿下的心意。   殿下属实令人钦佩哪!   制取青霉素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完成的。   楼喻召集陈川柏、陈玄参、霍琼在内的一众医者,齐聚化工厂内。   在建设化工厂时,他特意让人造了个实验室出来。   里头一应玻璃器皿整齐摆放,皆已用沸水煮过。   “玄参,阿琼,想必陈老已跟你们提过,咱们以后就在这间实验室里研究如何治疗风毒入侵之症。”   陈玄参神色冷静,目中却透着几分灼热:“殿下有此凌霄之志,玄参定不负殿下所托。”   霍琼也坚定道:“殿下,风毒入侵之症已困扰医者千百年,若是咱们能够研究出来,就能拯救千千万万人的生命!”   其余医者皆颔首附和。   楼喻肃目问:“那你们可想过,为何会有风毒入侵之症?”   众人愣了一下,风毒入侵就是风毒入侵,哪有什么为什么?   楼喻见他们如此,也不气馁,继续引导他们:   “风毒之所以为被称为风毒,不就是因为医者大多认为伤口之外有毒素侵入,使患者中毒而亡吗?既然砒霜、蛇毒等皆有救治之法,凭什么风毒没有呢?”   陈川柏颔首:“殿下所言极是,只是这风毒咱们看不见摸不着,实在难以下手啊。”   “怎么会看不见呢?”   楼喻笑了笑,问:“咱们人体伤口破损,皮肉腐烂,虽与馒头、果蔬腐烂不同,但本质上又有何区别?”   “只是它们身上所生霉菌能瞧得见,咱们伤口处的病菌侵入血肉,瞧不见罢了。”   他这话说得相当浅显,且一点医学水准都没有,但话糙理不糙,陈川柏他们都听明白了。   霍琼道:“既然看不见,那该如何对症下药?”   她素来信服楼喻,不认为他在无的放矢,遂听得极其认真。   楼喻笑道:“也不一定看不见。”   青霉素的发现很偶然。   这位发现者从患者身上提取葡萄球菌,并用培养基培养成菌落群。很偶然的一天,窗外飘进不知名的霉菌,落入培养基内,杀死了一些菌落,引起了他的注意。   一个两个的细菌自然看不见,可菌落群就肉眼可见了。   他备齐一百个玻璃平底碗,碗中皆装满肉汤,为免肉汤容易泼洒,楼喻添加了一些牲畜蹄角熬出来的凝胶,使之成为一百个琼脂培养基。   葡萄球菌的营养性要求不高,在肉汤培养基中,一般二十四小时便可呈现出均匀生长的状态。   这种细菌是化脓性球菌,分布很广,不仅伤口上容易产生,动物体内的黏膜上就有,取用非常方便。   不过楼喻为了更加有说服力,便让陈川柏等人从病患的伤口上提取一些脓液,放入培养基中。   他已经将实验思路告知众人,众人虽似懂非懂,但皆听他号令。   一天一夜过后,他们惊叹地发现,这一百个玻璃碗内居然出现了一些橙色的东西。   饶是陈川柏见多识广,也不由被这些菌落群震惊到。   楼喻笑道:“这些都是引起病症的细菌,它们肉眼不可见,但繁殖能力非常强,不过昼夜便生出一个大家族,什么东西一旦多了,不就能看见了?”   细菌培养基做好了,接下来就得制取青霉素。   楼喻让他们从发霉的馒头或果蔬上提取青霉,放入另外准备好的一百培养基内。   再静置一周。   想要获得青霉素溶液,还需要准备其余材料。   蒸馏水就少不了。   自然界中的水含有不少杂质,楼喻没有现代化的工具,无法轻易净化水质。   他便造了个收集水蒸气的器具。   器具底部装水烧沸,顶上放置一个凹形的玻璃缸,里面装满冷水,再在玻璃缸最低点下放置玻璃碗。   水烧沸后,水蒸气腾空遇到最上面的冷玻璃,便凝结成水珠,水珠滑到凹点,一点一点滴落到底下的玻璃碗里。   水中杂质不会化成水蒸气,所以这样收集的水便可称为蒸馏水了。   除蒸馏水外,楼喻还配备了漏斗、干净的棉花、菜油、炭粉、醋、海草汁以及用来提纯的容器。   一周后,青霉培养完成,培养基内散落着大大小小的菌落群。   众人将培养基通过漏斗中的滤棉倒入底下的玻璃罐中。   玻璃罐是特制的,在罐底一侧开了一个口子,此时用塞子堵上。   待培养基内的液体全部倒入玻璃罐中,楼喻再让人加入菜油。   他解释道:“青霉与水相溶,与油不相溶,咱们这样做可以提取含青霉的水分。”   其余脂溶性物质则被上层的油溶解了。   等油、水分层,他便打开下头的塞子,用器皿接住下层流出的水分。   接下来用炭粉混着水分搅拌均匀,再用蒸馏水清洗,用醋和海草汁冲刷,如此便可洗去其中的杂质。   最后淌下的液体,便是较为纯净的青霉素溶液。   “殿下,这就成了?”霍琼问。   楼喻摇摇头:“这才哪到哪。”   就算弄出青霉素溶液,可实验并不一定一次就能成功。   他准备了不少圆形袖珍纸片,将它们浸入青霉素溶液中,然后取出,分别置入一百个细菌培养基中。   一段时间后,只要纸片周围的菌落成圈状消失,就证明青霉素溶液有用!   这些时日,他同陈川柏等人反复“商讨研究”,终于让他们都能理解这番新奇的实验思路。   大家都抱着万分期待。   等实验结果还需要时间,楼喻便又召集医疗组开会。   “陈老,就算实验成功,咱们得到了这种药剂,又该如何服用?”   陈川柏蹙眉:“殿下的意思是,这种药剂无法口服?”   楼喻忽悠道:“霉菌本就脆弱,风一吹就能散,落到胃袋里,恐怕还未发挥效用,就被酸水侵溶了。”   “那该怎么办?”霍琼秀眉拧紧,“不能涂抹伤口?”   楼喻摇摇头:“风毒入体,融于血肉,只是涂抹表层,又如何拯救内里?”   众人皆深以为然。   陈川柏忽道:“有一法可以尝试,但病人会很痛苦。”   “祖父是指用竹管将药剂推入肠道?”陈玄参问。   楼喻唇角微扬。   他查过各种典籍,知道曾有人为了能让药物迅速进入体内,便尝试使用竹筒和活塞进行灌肠治病。   先不论这种法子效果如何,但至少给楼喻提供了“注射器”的思路。   他眼睛一亮道:“原来还有这样的法子。既然风毒侵入血肉筋脉,咱们能不能将药剂推入血肉筋脉,从而更有效地灭杀风毒呢?”   “这……”陈川柏失笑,“殿下,人体血路筋脉何其细微,如何能用这样的法子?”   楼喻假装兴致勃勃:“不试试怎么知道!”   在塑料造出来之前,注射器针筒可以用玻璃制成。楼喻造不出塑料,便决定用玻璃制出针筒。   用玻璃还能避免一个难题,玻璃注射器的活塞可以不用橡胶头。   橡胶他现在可没有。   所以用玻璃造针筒,虽然耗时耗力,但对于救人性命来说,这些都不是问题。   而且他现在还没打算量产。   玻璃针筒不难造,难造的是金属针头。   据他所知,春秋战国时期就有一种“失蜡法”可以铸造内径极小的青铜器具。   按理说,大盛铸造工艺的精密度应该处在更高的层次。   他召来徐胜。   徐胜一直带领工匠秘密铸造精刀,已经很久没有见过楼喻了。   突然受召前来,颇有些激动。   “小人拜见殿下。”   他虔诚地跪倒在地,行了一个大礼。   楼喻笑容温和:“起来吧。今日叫你来,是有一项极其重要的任务要交给你。”   “殿下请吩咐!”徐胜激动道。   上次殿下交给他的极其重要的任务,已经足以让他名留青史了。   或许这次又能见证奇迹!   楼喻正色问:“我想打造一种内径不过毫厘的针头,你认为可行?”   徐胜稍一思索,问道:“殿下是想造空心针?”   “不错。”   “殿下需要多细?”   楼喻搞不清现代跟古代的度量单位换算,只能道:“越细越好,毕竟是要用在人身上的,要尽最大可能造最细的空心针。”   用在人身上,那必须得谨慎!   徐胜一脸严肃,点头道:“殿下放心,小人一定竭尽全力!”   “好,若是做得粗了,也不必扔,拿过来给我瞧瞧。”楼喻吩咐。   粗的针头还可以用在牲畜身上嘛。   “是!”   楼喻又抽出一张图纸,郑重交待:“这是我要做的成品,下面是针头,上面是玻璃管,还有活塞,你拿着这份图纸去跟窑厂玻璃工匠沟通研究,希望你们能通力合作,尽快研制出成品,不要让我失望。”   徐胜如捧至宝,兴奋道:“小人一定加倍努力!”   转眼春耕结束。   在庆州水利工程的加持下,庆州的农田基本都得到良好的灌溉,田地里的秧苗郁郁葱葱,着实喜人。   他召来负责工程的吕攸。   “庆州工业区到沧州港口的官道夯得怎么样了?”   吕攸恭敬回答:“已近尾声。”   “好,”楼喻神采奕奕道,“现在气候温暖,正适合铺路。”   他打算用水泥混合砂石铺设一条水泥公路。   而今大盛各处的道路皆以泥土路为主,不仅崎岖坎坷,一到下雨天还会变得泥泞不堪,车马难以行路,非常影响运输效率。   为了提高运货效率,楼喻打定主意要修路。   新城内的街道皆由水泥铺成,吕攸对水泥铺路已经见怪不怪,遂领命下去。   一切都已走上正轨,不论是庆州还是沧州。   春日正好,楼喻靠在躺椅上,悠闲于院中晒太阳,还不忘用丝帕遮眼挡光。   正睡得迷迷糊糊,一阵清风倏然扬起,眼上丝帕被风吹走,灿烂的阳光肆意刺探着他的眼皮,弄得他没法继续入睡。   楼喻睁眼起身,就要伸手去捉。   一只手忽地擎住丝帕。   金色流光下,少年面容俊美,目光柔和。   他穿着修身的军服,轩朗挺直,如竹如松。   楼喻愣了一下,不由问:“你什么时候来的?”   “刚来。”   楼喻皱眉道:“二笔怎么不通报?”   “他见你睡得熟,不忍心叫你。”   霍延边解释边将丝帕交还给他。   楼喻接过,随意搭在扶手上,慵懒往后靠去,问:“你来找我有事?”   “嗯。”   霍延垂眸,目光落在楼喻手上。   那手修长莹白,隐生玉光。   “殿下认为,汪大勇等人该如何安置?”   楼喻懵了一下。   是哦!   之前他一直让汪大勇等人买粮运粮,后来又让他们护送姚金去西域买棉花,他们几乎一年到头都在路上。   而今无需专人买粮,棉花也有了,他们的确无所事事。   楼喻差点将他们给忘了。   他稍稍坐起,问:“你有什么想法?”   霍延抬眸凝视他的眼睛:“他们从军多年,皆是骁勇之人,且经验丰富,我想让他们入营。”   这个入营,就是真正让他们成为庆州军的一份子。   在此之前,他们最多只能算运粮队,非正式编制。   楼喻稍稍思量,道:“他们确实骁勇善战,称得上是英雄人物,便是千夫长也当得。但他们尚无军功在身,若是直接提拔,恐难以服众,可若只是让他们当一个底层小卒,又辱了他们的能力和身份。”   这件事确实有些棘手。   霍延俊目含笑:“殿下忘了弓箭营和骑兵营?”   这两个大营都是凭专业技能说话的。   谁有能耐,谁就能进;谁的能耐高,谁能就升职。   楼喻眼睛一亮,他方才怎么就没想到呢!   “好,这件事就交由你去办!”   霍延郑重领命,却没立刻离开。   楼喻疑惑看他:“还有事儿?”   “听冯大人说,殿下近日愁思扰眠,睡得不好?”   楼喻轻叹一声:“老毛病了。”   他确实是这样,脑子里想得越多,晚上越容易失眠,但又控制不住地去想。   点再多安神香都没用。   正因如此,他才给自己放一天假,偷懒没去府衙,躺在院中晒太阳休息。   霍延道:“可以让冯大人替你按矫,有助睡眠。”   按矫手法到位,会让人放松心神,产生睡意。   楼喻摇摇头:“试过,不行。”   也不知是他的睡虫太倔强,还是冯二笔手艺不到家,反正他就是睡不着。   楼喻也愁啊。   他才十六岁,天天失眠很容易早衰的。   霍延斟酌道:“殿下若不嫌弃,属下愿意一试。”   楼喻惊讶地睁大眼睛,那双眼黑白分明,里头隐藏几分跃跃欲试。   “你是说,你来替我按矫,助我入眠?”   “嗯。”霍延轻笑。   楼喻伸手拍拍他的肩,虽惊喜,却还是问:“会不会太耽误你了?”   要知道霍延每天也是很忙的。   “不会。”   两人约定好今晚按矫的时辰,霍延才离开东院。   春夜微凉,月色溶溶。   楼喻仔细地洗了一个澡,换了一身干净的亵衣,坐在榻上由冯二笔替他擦拭湿发。   正好背对着卧室的门。   霍延来时,便看到世子殿下一头墨发倾泻而下,遮住骨肉匀停的脊背。   “殿下,霍统领来啦。”冯二笔低声调皮道。   他丝毫不介意霍延抢自己的活计,只要能让殿下睡个好觉,他做什么都行。   楼喻尚未回应,就听霍延道:“冯大人,我来吧。”   “不用,你不是说按矫嘛。”   冯二笔摇首拒绝。   霍延力气那么大,他担心霍延会扯得殿下头皮疼。   “头上也有些穴位,我顺便替殿下按按。”霍延淡淡道。   冯二笔这才将拭发的棉巾递给他,“那就交给霍统领了。”   他笑着退出室外。   趁着霍延还没上手,楼喻回过头,不由笑着问:“霍二郎做这些伺候人的活计,不觉得委屈?”   烛火煌煌下,少年世子眉目如画,俊秀如玉。   许是刚沐完浴,少年双眸盈盈,颊边隐约染上一层粉意,青丝披散而下,风流蕴藉,人面桃花。   霍延心脏蓦地被刺了一下。   他连忙垂下眼眸,捧起墨发仔细擦拭,低沉回道:   “你是主公。”   楼喻转回脑袋,眸中清澈散去,渐渐蒙上一层深幽。   他非感情小白,他从不认为,以霍二郎这般傲骨,会仅仅因为自己是主公而愿意委身做这些事情。   他假装笑着调侃:“难不成以后你认谁为主公,都会替人拭发?”   身后人拭发的手顿了顿。   “不会再有其他主公。”   霍延语调平淡而坚定,透着一股子认真与赤忱,弄得楼喻一时间竟什么话也说不出口。   室内陷入沉默。   良久后,霍延打破沉寂:“好了。”   是头发干了。   楼喻慢吞吞地转身,正对着霍延,这才发现霍延竟换了一身衣裳。   他穿着宽松飘逸的衣袍,淡了几分戎装加身的锋锐精悍,添了几分雍容闲雅的贵气风流。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对上他深邃幽暗的目光,楼喻心头忽地一跳,下意识移开目光,像是偷了别人某样东西,有些心虚。   “按矫吧。”   他趴在榻上,脑袋埋在臂弯里。   此前他经常被冯二笔伺候,并没有觉得异样,但不知怎的,当霍延的手触及他肩背时,他竟颤缩了下。   不得不说,霍延的技法确实不俗。   没一会儿,肩背处不断有暖流流淌,一些滞涩的筋脉仿佛活了过来。   浑身的涩然竟已消失不见。   全身上下都暖洋洋的,弄得他昏昏欲睡。   “殿下,该翻身了。”霍延声线温和道。   楼喻下意识听话地翻过身,正对上霍延垂下的鬓发。   蜡烛发出“噼啪”声。   楼喻就要扭过头去,却被一双修长的手扣住。   少年俯身,手指在他脑袋的穴位上轻柔按摩,一下又一下地安抚。   楼喻睁着眼,与霍延的目光对上。   蜡烛又是一声“噼啪”。   楼喻轻声开口:“该剪烛了。”   “我去。”   霍延起身,拿着小银剪,一个接着一个剪去泛黑的烛芯。   楼喻卧在榻上,看着他安静剪烛的身影,竟恍然生出几分安定,仿佛白日的烦忧渐渐离他远去。   他看着看着,缓缓闭上眼睛。   霍延耳力非凡,听闻他呼吸变得平缓沉稳,不由低首无声笑了。   他放下银剪,行至榻前,悄无声息地替他盖上薄衾。   冯二笔正候在门外,见霍延出来,忙低声问:“这么快?”   “殿下睡了。”   冯二笔不由竖起拇指:“还是你厉害,这么快就能让殿下入睡。”   霍延神色隐在暗处:“我先回去,殿下就劳冯大人费心了。”   “好,”冯二笔问,“你明晚还来吗?”   霍延顿了顿,方道:“殿下让我来,我便来。”   翌日一早,楼喻满足地醒来。   他已经很久没有睡得这么香过了!   窗外霞光隐现,还没到他平日起床的时辰,他却觉得脑子格外清醒。   想起昨夜霍延的举动和眼神,楼喻忍不住低叹一声,在床上滚了又滚。   平日里,霍延表现得虽不明显,但楼喻多多少少察觉出几分不同。   昨夜共处内室,这种感觉尤为明显。   他一方面相信自己的直觉,一方面又担心会不会是自己误会了。   这种事情,问都问不出口。   他在床上赖了好一会儿才起身。   冯二笔进来伺候,见他神采奕奕,不由高兴道:“殿下昨夜睡得好?”   “嗯,挺好的。”   “还是霍统领厉害,”冯二笔笑着问,“殿下今夜可还要霍统领来按矫?”   这倒是把楼喻问住了。   有霍延帮助,他确实睡得好,可他心里面又有些小别扭,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遂问:“他昨夜走时,可有说什么?”   冯二笔老实道:“他说只要殿下叫他来,他便来。”   “哦。”   楼喻神思不属地吃完早饭,就去了府衙上班。   吕攸前来禀报:“殿下,沧州海港已经扩建完毕,干船坞也已建成。”   主位上半天没反应。   吕攸不由偷偷抬头,瞧向桌案后的世子殿下。   素日威严端肃的少年世子,今日却以手支颐,垂眸瞧着案上的文书,一副魂游天外的模样。   吕攸小心翼翼提醒:“殿下?”   楼喻陡然回神,轻咳一声:“吕司工说的我已经知道了,既然都已建好,以后造船以及船舶修缮保养都可在干船坞中进行,省了诸多劳力和工夫。”   “殿下大才,竟想出这么一个法子。”吕攸由衷赞道。   楼喻有些不好意思,他不过是拾人牙慧而已。   厉害的是那些真正的发明者。   “既已建成,就组织船队出海运货罢,造船厂也要多招工匠,多造大船。”   “是。”   楼喻一声令下,庆州工业区开始忙碌起来。   运货至沧州的车队络绎不绝。   沧州港口盛况空前,一艘又一艘的大船从港口起航,它们装载着满满的货物,驶向遥远的南方。   精美的玻璃品受到老百姓的青睐,在南方一时掀起“玻璃热潮”。   庆州玉纸、庆州便宜的布匹也在南方卖得火热。   船队用这些货物换取大量稻米,又北上返回沧州港口,开始下一轮装货和远航。   循环往复,周而复始,为庆州和沧州带来源源不断的生机。   楼喻的第一次青霉素实验没有成功,但注射器做出来了!   虽然成品比不上现代,制造工艺耗时长,还不好保养储存,但总比没有好。   他重赏了工匠们。   相信凭借他们的智慧,以后的工艺会越来越纯熟。   工匠组欢天喜地,医疗小组却也没觉得气馁。   风毒之症历经千年尚未寻到诊治之法,怎么可能一下子就能研制出良药呢?   至少现在有一条很好的思路嘛。   陈川柏研究数十载,他有种直觉,如果一直按照世子殿下的思路研究下去,说不定他们真能找到救治的良药!   楼喻交待他们:“世上霉菌有许多种,你们可以尝试不同的菌种,找到产出最多、效果最好的。至于病菌,也可以试验不同创伤、坏疽的脓液。”   医疗组虚心接受建议。   他们医者仁心,在救治伤患的同时,每日都会抽空进入实验室研究。   楼喻一有空就会参与进去,尽量做到熟练操作实验。   有一技能傍身,总归不是坏事。   时间转而入夏,庆州和沧州两地的农田皆郁郁葱葱,庄稼的长势极为喜人。   两州百姓脸上都洋溢着希望的笑容。   楼喻本身就苦夏,再加上烦心事多,夜里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自上次霍延替他按矫后,他就没再让霍延继续。   许是那一次效果显著,楼喻晚上的睡眠都好上许多。   可今晚又睡不着了。   月上中天,万籁俱寂。   楼喻索性起身,借着月光点上蜡烛,开始伏案练字。   练字可平心静气,摒除杂念。   他虽尽可能轻手轻脚,却还是惊醒了睡在外间的冯二笔。   冯二笔穿着亵衣进来,见楼喻这般,皱眉心疼道:“殿下,又睡不着了?”   楼喻笑了笑,“就是想太多。”   想太多,脑子就会兴奋,脑子一兴奋,就容易失眠。   冯二笔眼眶微红:“殿下这样多伤身啊。”   楼喻叹气,他也没办法。   在现代,他睡眠质量可好了。   冯二笔建议:“不如奴给殿下按矫助眠?”   “不必了,你去睡吧。”   楼喻现在一点睡意都没有,按再多也睡不着。   “奴不睡了,奴陪着殿下。”   冯二笔索性坐在书案旁替他磨墨。   楼喻便随他去。   他练完一张字,又抽出一张纸。   “殿下,奴看之前有霍统领在,您睡得很踏实,不如明天再让他替您按一次吧?”   冯二笔因为楼喻的睡眠,差点愁白了头。   楼喻笔尖一顿,沉默地写下一个字,没说可以,也没说不可以。   他和霍延,好像有挺久没见过了。   军营制度日臻完善,许多事情不需要楼喻亲自过问,一般没有特别重要的事,都由营中将领自行处理。   霍延也很久没有主动来东院了。   冯二笔将他的沉默自动解读为“默认”,第二天一早,伺候完楼喻,就跑去找霍延。   霍延一身军服,萧萧肃肃。   “冯大人?”   冯二笔站在营房中,沉叹一声,满目担忧:“霍统领可曾听过‘慧极必伤’?”   霍延眉心一紧:“殿下他……”   慧极必伤是什么意思,他很清楚。   冯二笔说的是谁,他同样很清楚。   “霍统领,殿下昨夜一宿未睡,不停地练字静心,我瞧着实在难受。你之前不过按了片刻殿下就睡着了,要不然你今晚再去一次吧。”   霍延却等不到晚上,他骤然起身往营外走。   冯二笔连忙跟上他。   “殿下在何处?”   “去府衙了。”   霍延直接策马奔向府衙。   府衙内堂,楼喻正翻阅沧州那边呈报过来的公文,就听门外衙役来禀:“殿下,霍统领在外求见。”   楼喻心头一跳,顿了几息,淡下神色道:“让他进来。”   话音刚落,内堂的门被人推开,霍延玄衣朱带,大步跨进来。   然后直接关上门。   楼喻:“……”   这人怎么回事?气势摆那么足干什么?   霍延在离桌案一步外停下,极有分寸。   两人沉默对视半晌,楼喻先败下阵来。   他假装漫不经心问:“何事?”   霍延凝视他眼下青色,忽然语出惊人:“请殿下恕我逾越之罪。”   “……”   楼喻诧异:“你在说什么?”   “霍某有罪,但还请殿下顾惜自身。”霍延眸色诚恳,“冯大人说您近日又常常失眠,担心您伤身伤神。”   楼喻桌案下的手微微握紧。   “我失眠,为何是你有罪?”   霍延毫不逃避:“殿下厌我逾越之举,不再让我助您安眠,是我之过。”   二人皆为心思通透之人,每一个举动背后的深意,彼此都心知肚明。   是以,楼喻自上次按矫后不再叫霍延,霍延也就极少出现在楼喻面前。   有些话,不必说出口。   楼喻被这个直球搞得心绪狂乱,半晌不知该说些什么。   内堂陷入凝滞又逼仄的沉寂中。   直到魏思来汇报工作,才将两人从这种诡异的氛围中解救出来。   霍延没像以前那般避嫌退出,而是站到一旁。   似乎只要楼喻不开口,他就不会动一般。   魏思心思玲珑,感受到内堂气氛异常,一点废话都不敢说,快速汇报完工作,忙不迭退出去。   踏出内堂后,他隐约听到殿下的一声轻叹。   楼喻望着倔强的霍延,终究是狠不下心:“罢了,今晚你来东院。”   霍延眉心一松,“谢殿下。”   巳时初,霍延准时来到东院。   同上次不一样,他这次依旧穿着白天的军服,眉目疏淡,目光低垂。   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与上次的意态风流判若两人。   他虽然才十七岁,浑身上下却已寻不到丝毫稚气。   十七岁的庆军统领,合该是这般惊才风逸的模样。   楼喻见过不少出色的人物,却无一人能与霍延比肩。   他终于下定决心挑开。   “霍延,我并非怪罪你,我只是精力不济,无暇管顾其它。”   楼喻要做的事情太多了,这些事情已经占据了他太多太多的时间,耗费了他太多太多的精力。   他已经没有空闲去谈情说爱。   如果他只是因为一时新奇,或只是因为那么一点点的心动,就贸贸然答应,那是一种不负责任。   楼喻的真诚溢于言表。   霍延听出来了。   他眉目陡然温和下来,凛冽的气势散去,唯余几分骨子里的倔强。   “乐只君子,万寿无期。殿下不必在意其它。”   他只是希望眼前这人,能够长长久久。   至于其它,不曾奢望。   少年眸中蕴含着无尽的包容与温柔。   楼喻凝视他片刻,胸腔陡然涌起一股冲动,不禁笑道: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   他投身于风雨飘摇之乱世,庆州城外天昏地暗,鸡犬不宁。   唯有霍延,能让他安心。   不论是书中那个冠绝天下的霸主,还是眼前这个惊才绝艳的霍二郎,都给了他奋力一争的勇气。   霍延惊艳了他的时光。   这是毋庸置疑的。   少年世子端坐案后,光风霁月,雅人深致,所言所行虽含蓄,却诚挚无比。   霍延眸色震颤,惊喜铺天盖地盈满心间。   他半蹲下来,大着胆子,尝试着覆上楼喻的手,接了他的下半句: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他历经虚幻的繁华荣光,一朝坠落至黑暗不公的浑浊世道中,乍见煌煌如月的楼喻,又怎能不喜?   二人皆将对方视为浑浊世道中的一颗璀璨明珠。   楼喻右手回握住他的,微微俯身靠近,抬起左手,替他理了理鬓边碎发,笑意轻浅道: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   这就是赤裸裸的调戏了。   霍延俊目生辉,笑答:“今夕何夕,见此良人。”   楼喻:“……”   平时没看出来啊,霍二郎说起情话来一套一套的。   “霍统领,时候不早了。”   霍延即刻起身:“属下替主公按矫。”   楼喻乖乖趴到榻上,闭上眼睛。   屋外庭院静谧,屋内烛火摇曳。   肩背上的双手温热而有力,仿佛带着无穷无尽的魔力,让楼喻渐渐沉入香甜的梦乡。   接下来的日子,霍延每晚都会来东院助楼喻入眠。   两人话虽说开了些,举止却与往常无异,但终究是有些不同了。   最明显的是,霍延在东院吃饭的次数越来越多。   正乾三十一年夏,正值汛期。   绵州、启州境内河流决堤,洪水淹没无数百姓田庄,两州境内哀鸿遍野,百姓十不存一。   朝廷却已无力赈灾。   无数难民流向其余各个州府,但大盛境内能够收留难民的州府已经不多了。   不少州府已经自顾不暇。   听闻洪灾后,楼喻立刻召集班底,令众人以此为警醒,加固河堤,提前预防洪水泛滥。   越来越多的灾民跑来庆州,灾民人数已渐渐超过庆州的承载能力。   楼喻令人引导灾民前往沧州定居。   战后的沧州地广人稀,经过一番重建,沧州早已焕发生机。   而这些生机正需要注入更多的劳动力。   楼喻每日都要处理大量的奏报和公文,但因为有霍延的帮助,他依旧精神奕奕,生龙活虎。   在他的治理下,庆州与沧州渐渐呈现出盛世繁荣之景来。   正乾三十一年八月,桐州终于结束了胶着之战,谢策领军镇压了天圣教,却付出了不小的代价。   他失去了左臂。   先不论谢家上下如何痛惜,皇帝自然满心欢喜。   可好景不长,天圣教刚刚被压下,北蛮又开始犯边了。   说是北蛮,不过是大盛对北方诸族的统称。   北境有不少部落,其中阿骨突部是最为强大的。   此次侵袭扰边的就是阿骨突部。   他们特意避开了重兵把守的西北,往东在澹州肆意猖獗。   这次阿骨突部来势汹汹,骨突王率部势如破竹,攻下澹州,随后接连吞下边陲数个州县,烧杀抢掠,罄竹难书。   骨突王甚至口出狂言:“没有霍家军,盛国边军算个屁!”   此事激起朝堂内外议论纷纷。   主战派:“打!狠狠地打回去!”   主和派:“国库空虚,粮草不足,阿骨突部不过是要些物资过冬,不如谈判吧。”   两派在朝堂上撕得昏天暗地,浪费了很长时间。   直到庆州和沧州完成丰收,朝廷还没商量出个所以然。   令人绝倒!   大概是天不亡大盛,就在骨突王得意洋洋准备继续作乱时,他的王庭被人袭击了。   骨突王焦急之下,只好率主力部队回援王庭,只留下小部队驻城把守。   朝廷见状,立刻下令让边军赶走阿骨突部军队,收复失地。   经过半个月的纠缠,澹州边军没能攻下城池,阿骨突部军队因为粮草短缺,又得王庭消息,遂发出求和信号。   主战派与主和派又争执一番。   最后主和派赢了,毕竟国库空虚是事实。   桐州一战,已经耗费无数粮草,让朝廷军元气大伤,朝廷已经无法支撑另一场战争了。   那就议和吧!   为了阿骨突部能够归还澹州,朝廷需要派遣使者去北境谈判。   一般来说,国与国之间的谈判,礼部官员是标配,除去礼部官员,还得加一个有身份地位、能镇得住场子的人。   坦白说,有资格与骨突王谈判的,只有大盛几个皇子抑或是王爷级别的人物。   但在这节骨眼上,谁愿意出使北境?   太子不可能轻易派出去,三皇子背后有人撑腰,其余皇子懦弱无能拿不出手。   更何况,皇帝舍不得让自己的儿子出去受苦。   议和又不是什么可以镀金的活儿,说不定还会有生命危险。   可是不派地位尊贵的人去,他们又担心几个礼部官员镇不住场子。   就在皇帝焦头烂额时,杜迁适时进言:“陛下,微臣以为,只要正使身份尊贵便可,其余皆可交由礼部去办。”   皇帝皱眉:“你倒是说说,朕还能派谁担任正使?”   “藩王,或者藩王世子。”   杜迁垂眸,掩住眸中恶意。   皇帝眉梢一挑,仔细想想,好像没毛病啊!   藩王也是皇族,出使一个小小的阿骨突部足够了!   他笑着问:“杜爱卿可有人选?”   杜迁义正辞严:“臣以为,庆王世子貌秀内华,能言善辩,若是出使阿骨突部,定能扬我大盛国威!”   楼喻,葫芦谷叫你逃了一劫,这次看你还能不能逃得了! 第六十四章   “殿下!殿下!殿下!”   三声惊呼穿进屋子,楼喻被打断思路,只好搁下笔。   霍琼一改往日大方娴雅的姿态,满脸兴奋地跑进来,差点踩到裙子也不顾,一双杏眼里盈满喜悦。   楼喻失笑:“什么事这么高兴?”   “殿下!”霍琼双手都在颤抖,“培养基终于有变化了!”   楼喻愣了一下,而后豁然起身,带翻案上书册,连带着笔架也被掀到地上,摔了个七零八落。   他竭力压下兴奋之情,声音微颤:“带我去看看!”   耗费近半年时间,医疗组根据他的思路,终于完成了这项实验!   本以为青霉素的提取遥遥无期,如今看来,命运之神还是眷顾他的。   他连忙骑马来到实验室。   医疗组成员全都在外头等待迎接,见楼喻来,纷纷见礼,脸上全都洋溢着压抑不住的喜色。   楼喻什么废话也不说,径直入了实验室。   数个培养基内,在沾着青霉素溶液的纸片周围,明显出现一圈“隔离带”。   也就是说,培养基内原本的菌落群,已经有少许被青霉素杀死了!   楼喻连声大赞:“好!好!太好了!”   激动之余,他也没忘嘱咐医疗组。   “虽然青霉素溶液有效,但并不一定适用每个人,就像你们大夫会根据每人的体质不同而开出不同药方一样。而且这药液毕竟是用霉菌做出来的,一部分人或许会对它产生过敏反应,你们用药时一定要谨慎仔细。”   陈川柏亲自参与这场实验,只觉得此生无憾。   他乐得笑眯了眼:“殿下,咱们可以继续研究,尽可能降低病人的风险。”   “好。”   楼喻继续交待:“这项药物的研究任重而道远,研究出来不是结束而是开始。保险起见,给人用药前,不如先用动物做些试验。”   “殿下仁心仁德,老朽感佩。”陈川柏躬身一拜,“不知殿下对这动物试验可有章程?”   楼喻道:“咱们目前研制出的药剂比较少,为了省着点用,可以找些体型娇小的动物,不如就白鼠吧。”   大盛有白鼠,且白鼠繁殖能力强,用来做实验正好。   医疗组早就对他惟命是从。   在这之前,楼喻已经让他们摸索出一套注射器的使用方法。   最为重要的一点就是:必须要进行高温蒸煮杀菌消毒!   其次要时刻注意保养。   医疗组们谨记于心,并用一些粗针头在牲畜身上做了试验。   一些愿意为医道献身的,甚至用针头扎自己。   所以医疗组的成员,基本都能够熟练扎针了。   他们抽取含有葡萄球菌的溶液,注入小白鼠的体内。   等小白鼠感染病症,再打入青霉素药剂。   实验有很多对照组,医疗组依此研究青霉素的使用剂量及其余注意事项。   经过长时间研究,他们终于得出了较为直观的结论。   动物实验成功后,便可进行志愿者试验。   有一些身染恶疾无药可治的病患,他们与其只能等死,还不如试上一试。   楼喻规定,招募志愿者,必须严格遵守规章制度。   必须要志愿者自愿自主地与医疗组签订契约,志愿者参与试验,可以换取高昂的试药费。   城中有不少身患恶疾等死的人。   听闻世子殿下的医疗组要招人试药,并给予丰厚报酬,不少病患蠢蠢欲动。   鉴于世子殿下的公信力极高,老百姓完全没想过世子殿下会害人。   而且有人听到内幕消息,说是世子殿下领导医疗组制出了神药!   只是需要人去试试神药的药性。   有人问:“既然药性都不知道,怎么知道是神药呢?”   知情人答:“你知道什么叫实验吗?当然是实验有结果啦!只是为了以防万一,才招收志愿者去试药。”   城中因受伤感染、身上长了坏疮等一些疑难杂症者有不少,见到丰厚的报酬,一些人当真选择了报名。   试验新药的风险,医疗组已反复告知志愿者,等他们完全明白后,才会选择用药。   患者第一次注射青霉素药剂前,必须要进行皮试。   楼喻郑重交待过医疗组,必须要全程注意病患的反应,一旦有危险,立刻进行紧急救治。   他期待又忐忑地等着结果。   经过医疗的尽心尽力和不懈努力,参与试验的志愿者中,绝大多数都得到了救治,只有极少部分不幸身亡。   而这,已经是一场奇迹了。   能将必死之人治好,怎能不叫人震惊膜拜?   楼喻在庆州城百姓心中的地位越发神化。   不过遗憾的是,青霉素溶液性质非常不稳定,他目前无法制成青霉素钠盐或青霉素钾盐,只能依靠新鲜制取的溶液救人,且新制取的溶液必须要在三个时辰内使用。   医疗组依旧在坚持不懈地研究,争取试验出产量更高、效果更好的青霉素药剂出来。   庆州一直在往好的方向发展,可朝廷那边突然又不安生了。   楼喻一直派暗部关注各地动向,一旦探听到重要消息,冯三墨就会来报。   他这次带来的情报确实很关键。   “朝廷要与阿骨突部议和?”楼喻简直哭笑不得,“别人强占了你家的地,到头来,还得你拿东西去换,贱不贱?”   冯二笔在一旁义愤填膺:“贱!”   楼喻暗叹,要不是乌帖木趁虚而入,使骨突王不得不率领主力折返王庭,恐怕如今的大盛已经失去更多城池了吧。   这种情况下,议和根本解决不了问题,反而会将阿骨突部养得更加贪婪。   想来骨突王主力返回王庭,乌帖木应该也讨不了多少好处,不知道现在如何了。   冯三墨又道:“殿下,还有一件事。”   “什么事?”   “杜迁向皇帝进言,推荐您担任议和使团的正使。”   楼喻:“……”   他无语半晌,才道:“杜老头是真记仇啊。”   就因为他儿子被罚去道观听经,他就故意让自己去草原喝西北风吗?   这老东西还挺讲究。   去阿骨突部议和,一是路途险阻,二是北境草原危险,三是不论议和成不成功,都不会留下什么好名声。   这样的“好事”,皇帝自然不会愿意让自己儿子去。   那就只能从宗室挑人。   鉴于楼喻在京城得罪了不少人,这次正使恐怕非他莫属了。   冯二笔闻言惊了:“他们凭什么让殿下去北境!”   当他不知道那群蛮夷人粗鲁凶悍吗?   那些狗东西就是故意想害殿下!   楼喻从不会杞人忧天,而今事情到了眼前,一味地抱怨是没有用的。   他吩咐冯三墨:“你即刻派人去北境探听消息,北境有任何动静都要向我汇报。”   “是!”   楼喻又吩咐冯二笔:“去叫霍延、李树来。”   片刻后,霍延和李树同至东院。   楼喻将京城的消息告诉两人。   “什么狗屁玩意儿!”李树气得破口大骂,“他们没种选择议和,凭什么让您去出使!”   霍延俊目沉冷:“眼下说这些也无用,殿下叫我们过来,是为出使做准备?”   “是。”   楼喻开门见山:“此次使团成员,除去礼部官员,朝廷还会派遣一队人马护送随行,领兵的将领暂时不知,但不管他是谁,咱们都没有必要将宝押在他身上。”   出使阿骨突部有风险,他必定不能让自己陷入险境。   当然,楼喻也可以选择不去。   只是,一来他还不想跟朝廷正面杠上,二来嘛,机遇与风险都是并存的。   北境草原上也不是铁板一块,阿骨突部虽然是目前最强大的部落,但肯定不是所有部族都愿意臣服于骨突王。   若是他们自顾不暇,还会把目光投向大盛吗?   “殿下,请允许属下随行护卫您!”李树连忙表忠心。   楼喻:“这个稍后再议,我叫你们来,主要是想商量如何破局。”   他说话时看向霍延。   霍延迎着他的目光,凝眉道:“想要破局,得清楚北境如今的局势。”   “现任骨突王有两位王子,长子为王储,但次子是阿骨突部第一勇士,声望较王储更高,其人凶戾好战,杀人如麻,拥趸不少。”   身为霍家人,霍延对阿骨突部内部的情况了如指掌。   楼喻颔首道:“跟京城局势差不多,咱们的太子比起三皇子,也显得弱势。”   阿骨突部内部自然也有好战派和主和派。   王储性情温和,他的理念是想跟大盛友好交往,两国开放互市,最好不要有兵戈之争。   二王子则想入主中原,经常率领骑兵侵犯大盛边境,屠杀边境百姓,掳掠物资。   此次出使阿骨突部是为议和,势必会引起二王子派系的不满。   二王子又是个心狠手辣的,保不齐不会闹出幺蛾子。   李树忍不住道:“这也太难为人了,咱们议和不行,不议和也不行。”   楼喻道:“我已让三墨去调查北境最新局势,倘若乌帖木攻占王庭,一切都好说,若是没有,咱们说不定可以借力打力。”   “殿下是想彻底搅乱议和一事?”霍延一点就透。   既然进退维谷,不如暴力拆除。   楼喻会心一笑:“这只是暂时的想法,若之后有转机,可以适当调整策略。”   “在我看来,乌帖木仅凭先王旧部,想要真正掰倒骨突王很难,一旦战败,他必会退回东部草原,甚至有可能连东部草原都待不下去。”   霍延接着他的话说:“若是我们可以助他争夺王位,致使北境内乱,届时议和一事自然作罢。”   不仅如此,他们还可以和乌帖木做交易,从他手上抠点东西下来。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根本不用对方明说,就能猜出彼此心中所思所想。   李树:“……”   他是不是不应该坐在这?   楼喻转而道:“计划暂定,我还需挑十数位护卫随行。”   “殿下,让属下去吧!”   李树猛地一个激灵,生怕被世子殿下遗忘。   他是真想跟在楼喻身边,而且这次出使北境有危险,他必须要牢牢护在殿下身边!   不过李树也知道,他没有霍延厉害,殿下肯定还是更倾向于霍延,而不是他。   就在他稍稍落寞时,楼喻开口了。   “行,你算一个。”   李树武艺高强,人也听话,带去倒也算合适。   李树大喜:“属下遵命!”   他笑着转向霍延:“这次咱俩可以并肩作战,一起保护殿下!”   霍延却沉默不言。   楼喻望着霍延,对李树说:“李副统领,你先回营,我还有些事要与霍统领商议。”   李树直觉哪里不对劲,但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懵着脸走出去。   屋内只剩下楼喻和霍延。   霍延先开口:“殿下是不是想让我去找乌帖木谈合作?”   他总能与楼喻想到一块儿去。   可一旦他去找乌帖木,势必不能一路护送楼喻。   霍延实在放心不下。   阿骨突部的人不是好相与的。   楼喻神色坚定:“与乌帖木谈合作这件事,只有你能胜任。”   乌帖木性情高傲,若是不能在他面前彰显实力,他恐怕不会选择合作,抑或是不会轻易答应他们的条件。   只有让他服气,他才会选择交易。   当然,这只是建立在乌帖木战败、退回东部草原的基础上。   楼喻起身,行至霍延面前,伸手按上他的肩。   霍延抬眸看着他,目光深幽,似有很多话要说。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楼喻轻叹一声,“但是霍延,你不可能永远护在我身边。”   霍延明白这个道理,可正因为明白,他才更加介怀。   但他也清楚,眼前这人并不柔弱,他比谁都要强大。   他应该相信楼喻能保护好自己。   朝廷诏令抵达前,楼喻就开始为出使北境做准备。   他需要随身翻译。   北境草原各个部落虽人心不齐,但他们共通语言,盛人称之为“蛮语”。   若是出使期间,他因为听不懂蛮语而错漏情报和时机,岂非可惜?   可庆州并非京城。   京城礼部官员时而接待异国来使或出国访问,自然会有翻译官,庆州没有啊!   楼喻虽然要与礼部同行,但他和礼部官员没有交情,翻译官大概率不会为他效劳。   总得有自己的翻译官才行。   “殿下,您要是需要通译,不如带阿砚一起去吧。”   冯二笔建议道。   “阿砚?”楼喻惊奇问,“他通晓蛮语?”   冯二笔对仆役圈的事可谓了如指掌,楼喻不清楚的小事他都一清二楚。   “殿下,不如奴叫阿砚来?”   楼喻颔首:“叫他进来吧。”   这几年来,冯二笔、冯三墨、魏思都成为他的左膀右臂,唯有阿砚依旧只是个跑腿的。   楼喻事务繁忙,没有过多心思去关注阿砚的成长。   等阿砚进来时,他才惊觉,原先稚气未脱的小少年,而今竟成了高大英挺的少年郎了。   他比冯二笔三人都要高。   “奴拜见殿下!”阿砚一脸激动,双膝跪地。   楼喻笑道:“起来吧。”   待他乖乖起身,楼喻又问:“听二笔说你通晓蛮语,可是真的?”   阿砚老实点头:“殿下,奴确实学了一些蛮语。”   “何时学的?为什么要学?”楼喻很是好奇。   阿砚道:“禀殿下,奴一直无所事事,就想找点事情做,可是奴没有二笔大人、三墨大人、魏思大人厉害,也不知道能帮殿下做什么。”   他偷偷去看楼喻面色,继续道:“之前殿下跟北境马贩做生意,奴在这件事上管得比较多。有几次奴听到北境马贩们说悄悄话,奴听不懂,又担心他们使坏,就想着去学一学蛮语,防止他们有坏心思。”   他说的话都是真的,绝无半分掺假。   楼喻不由笑了:“你做得很好。”   “谢殿下夸奖。”阿砚嘿嘿笑起来,又高兴又不好意思。   楼喻温声问:“你是同何人学的?”   “是跟城中一家杂货铺的老掌柜,他年轻时经常跟北境商人打交道,学会了蛮语。”   大盛与北境以前是互市的,只是当今即位后不久,就取消了互市的政策。   在此之前,庆州城中有人与北境交易实属正常。   楼喻赞道:“你有心了。”   “只要能为殿下做事,奴就高兴!”   阿砚原本学习蛮语,真的只是为了能够更好地与乌帖木他们做生意,没想到竟真的能帮到殿下!   他本身就有语言天赋,且蛮语不难,他学了几年,早就能跟马贩们进行流利对话了,做个通译绰绰有余。   楼喻不得不感叹,上天待他真的不薄,让他身边能有这么多得用的人才。   他道:“你既通晓蛮语,这次出使就随行左右。”   “奴遵令!”   阿砚拜倒在地,双目放光。   他终于能为殿下做事了!   楼喻想了想,问:“那你愿不愿换个名字?”   “奴愿意!请殿下赐名!”   楼喻:“若我没记错,你祖上姓宋。砚字不俗,不用更名,就叫宋砚罢。”   宋砚激动叩首。   “起来吧。”楼喻温和笑道,“这几日若得了空,你便来教我一些北境日常用语。”   “奴遵令!”   出使北境是意外,楼喻此前没想过这件事,便只能临阵磨枪,学一点是一点,真到关键时候,总不至于两眼一抓瞎。   翻译官找着了,他还得准备一些用具。   楼喻找来霍煊。   “袖弩?”霍煊瞪大眼睛。   楼喻颔首:“你能不能做出来?”   北境人大多凶残暴虐,他总得搞点东西防身。   大盛不是没有袖弩,但达不到楼喻的需求,他需要霍煊进行改良,使其更加袖珍还不失攻击力。   霍煊听懂他的意思,拍着胸脯保证:“我一定尽快做出来!”   楼喻鼓励笑道:“我相信你可以。”   希望朝廷能够发扬其拖字诀的传统美德,多给点时间。   正乾三十一年,十月初三,朝廷诏令传至庆州,命庆王世子楼喻担任议和使团的正使,并于十月初十前抵达京城听令。   诏令传来后,庆王妃将院中的木头桩子砍了个稀巴烂。   庆王和楼荃皆担忧不已,连饭都吃不下了。   楼喻倒是一脸淡然,安慰他们自己已经做好了万全准备。   他从不打无把握的仗。   反正在抵达阿骨突部王庭前,朝廷随军是不会让他出事的。   至于抵达王庭后会如何,那就得看各方势力的交锋了。   冯三墨于东院禀报消息。   “礼部出使官员有礼部侍郎严辉及一些小官,随军将领为禁卫军副统领杜芝。”   楼喻惊讶:“杜芝?杜迁的长子?欺负过周满的杜大郎?”   这还真是冤家路窄。   他可不信杜芝会对自己心存善意,说不定杜老头就想让杜芝趁机搞他呢。   冯三墨继续道:“骨突王现已夺回王庭,乌帖木退回东部草原,只是在乌帖木的突袭下,骨突王伤亡惨重,目前已无暇管顾澹州,议和一事已成定局。”   朝廷不想打,骨突王也无力继续干耗,唯有议和一途才能确定澹州城最终归属权。   阿骨突部要钱要粮,大盛要澹州,只要双方条件都满意,便会皆大欢喜。   但身为正使的楼喻,必定会被口诛笔伐,在史书上被形容成一个贪生怕死的怂包。   更甚至,某些人还有可能趁机将他永远留在草原上。   楼喻向来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揣测敌人。   他问:“阿骨突部王储与二王子如何?”   “一人支持议和,一人反对议和。”   楼喻颔首交待:“继续盯紧京城和阿骨突部动向。”   冯三墨领命退下。   夜幕低垂,月色如水。   冯二笔进屋替楼喻收拾明日出行的行李,一边收拾一边嘀咕道:“现在都十月了,天气这么冷,等到了北境,岂不是会更冷?”   “那就多带一些厚衣服。”   楼喻之前让人做了几套棉袄背心,穿在里面既暖和又看不出来,非常实用。   他顿了顿,突发奇想道:“把装着注射器的匣子也带上。”   “殿下带这个做什么?”   楼喻笑了笑:“不做什么,以备不时之需。”   他只是忽然蹦出了这个念头。   反正体积小,随便塞哪儿都成。   “殿下,霍统领求见。”门外杂役禀报。   冯二笔盖上箱笼,笑道:“霍统领又来给殿下按矫了。”   “二笔,你先出去,我有些事情要交待霍统领。”   冯二笔听话地出了屋子,在院中迎面碰上霍延。   “冯大人。”霍延主动开口。   他身着戎装,月色下萧萧肃肃,看不清神情。   冯二笔停下脚步。   “此行路远,你随侍殿下左右,照顾好他。”   “你不说我也会照顾好。”   冯二笔微微皱眉,照料殿下本就是他的职责啊,霍延说的不是废话吗?   “多谢。”   霍延郑重躬身一拜。   冯二笔:“……”   哪里不太对?   没等他想明白,霍延便已入了内室。   楼喻端坐书案后,抬首看了霍延一眼,“坐。”   桌案上放着一份地图,是一张简略的大盛边境和北境草原的地图。   上面除了北境势力版图、河流主干道以及几座小山,便没有其它。   “而今乌帖木退回东部草原,骨突王战力有损,王储支持议和,二王子蠢蠢欲动,北境势力错综复杂,咱们需要从中寻到破局之法,你怎么看?”   霍延垂眸:“若是乌帖木从外袭击,二王子从内生乱,王庭必危。”   灯光下,少年统领眉锋若剑,眸似渊海,声线低沉,仿佛在压抑着什么。   楼喻抬眸看他一眼,继续道:“这些都还只是我们的猜测,王庭局势到底如何,还需我亲自走一趟。”   “嗯。”   长久的沉寂后,楼喻喟然一叹。   “霍延,与乌帖木合作一事,就交由你去办,能做到吗?”   霍延抬首,定定望着他。   “我能。”   他曾发过誓,要为眼前之人披肝沥胆,效死勿去。   他不会食言。   楼喻吩咐他的事,他自然会竭尽全力去做。   但——   君子于役,苟无饥渴?   他嚯地起身,转而背对着楼喻,沉声道:“惟望殿下珍重。属下告退。”   “霍二郎。”   楼喻叫住他。   霍延顿住脚步,双手垂在身侧,紧握成拳。   “我有东西给你。”   楼喻拿出一个布包,转到霍延面前,嘱咐道:“这里面是我让纺织厂给你做的棉马甲,北境风寒,你北上后记得穿上。”   霍延问:“那你呢?”   楼喻笑:“我自然也有。”   他将布包塞到霍延手上,“我可是世子,谁能有我过得好?我还有阿煊送我的袖弩,你别太担心了。”   霍延本不是扭捏的性情,此时此刻却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喉咙,明明有千言万语,却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双手接过布包,凝视着貌华神秀的世子殿下。   “属下即刻领兵北上,殿下定要照顾好自己。”   他需得连夜率部往北,从吉州边境深入东部草原,找乌帖木谈判。   吉州边军一直和庆州保持着良好合作,一定不会多加为难。   越早与乌帖木敲定合作,他就能够越快赶去王庭,就近保护楼喻。   楼喻垂眸敛目:“一切小心。”   少年统领转身迈出屋子,袍角拂过门扉,溶于暗暗夜色中。   楼喻忽生冲动:“霍延!”   霍延于廊下立足,却未转身。   身后传来世子清亮朗润的声音。   “我在王庭等你。”   霍延嗓音暗哑:“好。”   十月初四,辰时初,东曦既驾,辉景流光。   楼喻率随行护卫,从庆州出发,一路骑快马,迅速赶往京城。   依据冯三墨的消息网,他们走的都是流匪少的路段,并未遇上多少危险。   路上即便有三五成群的强盗,也被一行“骑兵”震慑,根本不敢上前。   一路疾驰,终于在十月初九抵达京城。   京城好似变萧条了。   楼喻奉命入宫听旨,领使团旌节,与礼部官员队伍于宫外集合。   礼部侍郎严辉三十来岁,相貌周正,身姿伟岸,虽为文官,却颇有气势。   他朝楼喻躬身一拜:“下官见过世子殿下。”   其余官员皆行礼以表尊敬。   楼喻面无表情吩咐:“为赶时间,本世子骑快马来京,不过此去北境,行路遥远,还请严侍郎为本世子备一辆车。”   众人观他神情,心中颇能理解。   任谁突然被派去出使北境,都不会高兴。   更何况,这件事本就与庆王世子无关,圣上此举,不过是拿他挡灾。   世子殿下心有愤懑实属正常。   严辉拱手道:“请殿下放心,下官定会安排好车驾。”   十月初十,使团于京城出发,向北而去。   李树等人护在楼喻马车旁,冯二笔和宋砚皆坐在前室候命。   前头杜芝身着铠甲,领三百兵开路,其余兵力或护在礼部官员的车驾旁,或缀在队伍后头。   行路大半日,队伍进入肃州地界。   楼喻掀开车帘,吩咐李树:“叫人跟杜芝说一声,停下歇息片刻。”   李树派人去了。   片刻后,府兵满脸气愤地回来,身后跟着骑马的杜芝。   杜芝相貌堂堂,英武帅气,一眼看上去挺唬人的,奈何长了一张嘴。   “世子殿下,我们这是要出使北境,不是去游玩,您别在这耽搁工夫了。”   冯二笔怒目:“怎么说话呢!”   “杜统领,我累了,要歇息。”楼喻半点面子不给,“你要是急的话,可以先行一步。”   杜芝眉头紧锁,神色轻慢:“世子殿下,您一直在马车上从未下来过,还能比咱们更累?”   楼喻面色阴郁:“圣上封我为正使,你若不听令,不如先回京城自请当这个正使,谁爱当谁当。”   双方陷入僵局。   严辉连忙来当和事佬。   他先对楼喻说:“世子殿下请息怒,杜副统领心忧澹州,想早日收回失地,难免心急了些,您见谅则个。”   又对杜芝说:“杜副统领,世子殿下乃此行正使,咱们皆听他号令,既然殿下累了,便就地休息片刻罢。”   “哼!”   杜芝调转马头,抿唇离开。   这是妥协了。   一行人就地歇息。   冯二笔钻进马车内,问楼喻:“殿下要不要睡会儿?”   他家殿下在庆州就够累了,又快马加鞭赶到京城,才歇一晚就又启程赶路,怎么可能不累?   楼喻摇摇头,他不是觉得累,他只是想在路上使用拖字诀,好留给霍延更多的谈判时间。   歇了一会儿,杜芝终于不耐烦,跑过来问:“世子可歇好了?再不走就要天黑,赶不到城里就得露宿荒野,世子要是愿意幕天席地,我等也不在乎。”   楼喻神色郁郁:“走吧。”   一行人走走停停,八天后终于抵达孟州边境。   再往北,就是风沙漫天的北境了。   当晚,一行人歇在孟州驿馆。   楼喻让人去请严辉。   须臾,严辉面容严肃踏入房间,行礼后问:“殿下召下官前来,不知有何吩咐?”   楼喻毫不客气道:“本世子乃正使,总不能连朝廷议和的条件都不知道吧?”   说是正使,其实就是个吉祥物。   这些时日在路上,严辉没有半点同他商量的意思。   楼喻不喜欢被人耍着玩。   明日就要出关,不搞清楚朝廷的底线,他还怎么议和?   严辉愣了一下,万万没想到,一路跋扈矫情的世子,居然还会关心议和事宜?   当吉祥物不是心知肚明的事情吗?   楼喻面色沉沉:“严侍郎几个意思?看不起本世子?”   “岂敢?”   严辉拱拱手道:“不知殿下问这个做什么?”   “我就是好奇,咱们大盛的澹州城,在朝廷眼里到底值几斤几两。”   严辉:“……”   这话说得,好像他们不在乎澹州一样。   他道:“这个还得阿骨突部那边出价,咱们才好划定底线。”   这便是托词了。   楼喻面无表情:“你现在不跟本世子通气,等到了谈判桌上,本世子可不管你们怎么想。”   严辉无语。   就不能好好当一个吉祥物吗!瞎掺和什么!   他暗叹一口气,到底不敢再瞒:“朝廷打算筹备白银三万两,粮食八千石,布帛三千匹。”   楼喻:“……”   真是悲哀。   怎么赈灾的时候就拿不出这么多物资呢?   他问:“而今骨突王退居王庭,澹州城已无主力,朝廷为什么不派兵收复澹州?”   “殿下有所不知,桐州一战,已经让朝廷元气大伤,要是继续打下去,激起阿骨突部不满,恐怕损失更重。”   说到底,就是一群尸位素餐的怂货。   阿骨突部都会“趁你病要你命”,大盛却还投鼠忌器。   越是软弱,阿骨突部就会越发猖狂。   楼喻挥挥手赶他退下。   越往北,气候愈加严寒。   边镇驿馆的条件很差,被子又冷又硬,即便屋子里燃了炭盆,楼喻还是觉得冷,蜷缩在床上睡不着。   怀里的汤婆子渐渐凉了。   楼喻望着简陋的帐顶,心中不由想着霍延那边情况如何。   北境东部草原,又称达迩慕草原。   这里远离王庭,有不少部族游牧于此,并非纯粹都是阿骨突人。   换句话说,骨突王对这边的掌控力非常小,这才使得乌帖木能够躲避骨突王的追杀,混进这些族群里。   蛮族是大盛对北方各族蛮夷的统称,本身就带有轻视之意。   在大盛百姓眼中,北方那群只会放牧的人都是一群生痰血肉、不开化的蛮夷。   但其实,蛮族中有凶悍暴虐的,也有温和宽仁的。   达迩慕草原上的蛮族又被称为东蛮,他们由好几个部落混居,有些部落以劫掠大盛边境为生,有些部落只是靠放牧为生。   霍延率部扮成马帮,从吉州边关出发,直奔乌帖木所在的部族。   王庭一战后,乌帖木势力大损,他退回东部草原,打算休生养息,过个几年东山再起。   他对部下道:“虽然这次没成功,但阿赤那德主力同样遭受重创,更何况王庭内部争权夺利激烈,还有南边大盛要收复澹州,阿赤那德暂时没有精力顾及咱们。”   “可是王子,咱们的战甲和物资都用得差不多了,今年怎么过冬?”部下问。   乌帖木哂笑:“只希望庆州那边愿意继续跟咱们做交易。等休整一段时间,我再去一趟庆州,面见庆王世子。”   要不是为了部族活下去,他是不愿再去庆州的。   偷袭王庭不成,反而灰溜溜地逃回东部草原,实在是丢人。   他不想从庆王世子眼中看到鄙夷抑或是其它令人难堪的情绪。   几日后,乌帖木清点牲畜,为南下交易做打算,却听探子来报:   “王子,部落十里外出现不明身份的马帮,正向咱们这儿来!”   乌帖木心下一惊:“马帮?”   难道是骨突王咽不下这口气,拼了命也要找回场子?   “反正他们都骑着马,从南边来的!”   乌帖木心下暂定。   不是从西边来,那应该不是骨突王的兵马。   他吩咐下去:“将其拦下,问清身份事由。”   片刻后,部下回来了,还带回了这群莫名其妙的马帮。   “王子,他们自称从庆州来,要跟您做一笔买卖!”   乌帖木:“……”   刚想着要去庆州找楼喻,结果庆州的人自己送上门了?   他大步踏出毡房,迎着呼啸而过的寒风,看向大营外的一批马队。   为首之人一身玄衣,身姿挺拔,看着好像有些面熟啊。   是他!楼喻身边的弱鸡护卫!   乌帖木心中稍稍一定,只要不是敌人,一切都好说。   他迎上去,右手贴上左胸,行了一个北境的礼节。   “霍护卫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乌帖木在大盛混得久了,这些场面话信手拈来。   就是有时候用词不是太妥当。   霍延拱拱手,开门见山道:“乌掌柜,客套的话先不多说,殿下命我前来,是要同你谈一笔交易。”   乌帖木伸手:“请!”   他暂时猜不出楼喻要跟他做什么生意,但能让楼喻专门派人过来,一定不是一笔简单的生意。   二人并肩入了毡房。   乌帖木让人上了马奶酒,问:“不知世子要同我谈什么生意?”   霍延神色淡淡:“殿下可以助你夺回王庭,端看乌掌柜愿不愿意做这个买卖。”   “……”   乌帖木怔愣片刻,仔细观察霍延的神情,见他并非说笑,不由哈哈大笑起来。   “王庭重兵把守,我很想知道,世子要如何助我夺得王庭。”   霍延无视他的讥笑,只道:“我此次带来了三百轻骑。”   “噗嗤——”   乌帖木觉得庆王世子实在太好笑了,他不会以为仅凭三百轻骑就能帮他打下王庭吧?   会不会太过天真了?   “霍护卫,你要是不着急,倒是可以带领三百轻骑看看咱们草原的风景。”   霍延不为所动:“乌掌柜可知,阿赤那德与大盛朝廷议和一事?”   “当然,”乌掌柜哼笑,“说起来,你们盛国的皇帝还得感激我,要不是我,阿赤那德会折返王庭,兵力大损?”   “若非阿赤那德攻打大盛,乌掌柜也无可趁之机。”   霍延目露讥色,“只是可惜了,乌掌柜白白浪费了这个好机会。”   “砰!”   被戳到痛处,乌帖木拍案而起,怒道:“你知道个屁!要不是阿赤那德兵力强盛,我早就踏破王庭了!”   “所以,殿下令我送兵过来,助你一臂之力。”   乌帖木:“笑话!三百轻骑顶个屁用!”   霍延抬眸冷静看他:“殿下是此次议和使团的正使,咱们可以里应外合。”   乌帖木愣住了。   “乌掌柜真的不想试试?”   霍延一番话,的的确确让乌帖木看到踏破王庭的希望。   他眯着眼问:“世子为什么要帮我?他想要什么?”   霍延:“殿下只要达迩慕草原的南部草场。”   “什么意思?”乌帖木瞪大眼睛,“他是要我割让土地?”   霍延气定神闲:“你若成事,得到的将是整个王庭,一块草场又算得了什么?”   北境草原何其辽阔,一片小小的草场对乌帖木来说确实不算什么,但这种感觉相当令人不爽!   他故意挑刺:“世子未免太没诚意!就算要派兵助我,也不应该让你来!”   而且还只有三百轻骑,真的不是在开玩笑?   他们草原的骑兵各个骁勇,哪里用得上庆州的骑兵?   霍延神色微凛:“机不可失,乌掌柜可要想清楚。”   一旦错过这次机会,就没有下一次了。   “朝廷会用大量钱粮换取澹州,届时阿赤那德可以用钱粮供养更多兵马,而你,什么都没有。”   乌帖木当然明白这个道理,可他就是看霍延不顺眼。   遂粗声粗气道:“阿赤那德手下悍将无数,就算王庭生变,仅凭你那三百骑兵,根本讨不了好。”   霍延淡淡道:“乌掌柜手下也有不少悍将,何必怕了阿赤那德?”   “老子怕他?!”   乌帖木嗤笑,“老子是怕你拖后腿!”   霍延听懂了。   他右手轻抬。   刹那间,利剑出鞘,铮然长鸣。   “请指教。”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OS:本文科生尽力了,不要嘲笑我,否则哭给你看!(捂脸羞愧)   PS:先注释一下昨天那章的句子。   1【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出自《诗经·风雨》。   意思是:风雨交加,昏天暗地,窗外鸡鸣声不息不休。在这样风雨之时见到你,心里怎能不欢喜?   2【月出皎兮,佼人僚兮。】出自《诗经·月出》。   意思是:月光是多么的皎洁,照见你娇美的脸庞,我的心被深深撩拨着。   3【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出自《诗经·绸缪》   意思是:今夜多么美好,我竟然遇到了这样一个美人。(此处良人既可指男,也可指女)   再注释一下今天的。   【君子于役,苟无饥渴?】出自《诗经·君子于役》   意思是:君子远出服役,该是没捱饥渴?(文中引用,是表担心之意) 第六十五章   乌帖木自诩是草原上一等一的勇士,一直以来都瞧不上霍延。   直到方才霍延出剑,他才隐约察觉到一丝高手气势。   他紧盯霍延的宝剑,不禁目露赞叹:“好剑!”   他是识货之人,自然看得出这柄剑的厉害之处。   霍延眉眼间的柔色一闪而逝,恢复冷淡自矜:“请。”   乌帖木被挑起战意,遂抽出长刀,哼笑一声:“毡房地儿小,施展不开,出去再战。”   二人行至毡房外的空地上。   听说王子要与庆州来客比武,大家伙儿都聚在旁边围观。   “这还用比?肯定是王子赢!”   “那就赌几招赢吧,我赌十招!”   “我赌七招!”   “太多了,三招!”   霍延带来的三百轻骑则抱臂淡定围观。   统领的武艺,他们可是真切感受过的。   草原上的勇士除了会使用蛮力,还会什么?   而且就算只使用蛮力,他们统领也未必会输!   乌帖木使刀,霍延用剑。   战意如火花倏然迸发,二人早就看彼此不顺眼,各自都不会留手。   刀风猎猎,剑光如织。   刀刃与剑刃相接,乌帖木突觉虎口震痛,眼眸深处骤然流露出几分不可置信。   他怎会有如此巨力!明明看上去弱不禁风!   乌帖木看惯了草原上肌肉虬结的汉子,下意识以为霍延这种精干的身形趋于单薄。   因为轻视,因为大意,他在霍延锋芒毕露的剑势下节节败退。   冰冷的剑尖抵在咽喉前,那一瞬间,乌帖木感受到一种强势的压力,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霍延气定神闲:“你输了。”   乌帖木不是输不起的人。   他后退一步,收刀入鞘,仔仔细细打量霍延一番,道:“我终于明白世子为什么要让你当护卫了。”   因为他真的很强!   提到世子,霍延眉间锐气收敛。   他收剑入鞘,淡淡道:“这笔生意,乌掌柜还做不做?”   乌帖木心中自然不甘,遂哈哈一笑:“霍护卫武艺高强,但不代表庆州骑兵同样强悍吧?”   单挑完是又想打团体赛了。   在乌帖木眼中,盛朝的骑兵就是过家家,哪里比得上他们草原?   霍延还是那句话:“请指教。”   孟州城。   使团车队缓缓走出城门,驶向关外。   他们离开故土,将整个大盛留在身后,只为去谈一场屈辱的协议。   孟州城守军漠然目送他们走远,纷纷摇头叹息。   边军都是血性汉子,依他们看,既然阿赤那德退守王庭,不如就趁机攻下澹州收回失地,何必搞什么议和?   真是脑子被驴踢了!   越往北,风沙越大,使团成员一个个呛得直咳嗽。   楼喻给自己人准备了口罩,让李树分发下去。   戴上口罩后,大家个个挺直腰杆,不惧寒风肆虐。   杜芝和严辉:“……”   其余禁卫军与礼部小官,皆用羡慕的眼神看着庆王世子这边。   严辉在官场摸爬滚打这么多年,脸皮是相当厚的。   他靠近楼喻的马车,笑着问:“敢问殿下,李护卫他们戴在脸上的都是什么?”   “口罩,挡风沙用的。”楼喻靠在马车里慵懒回道。   严辉又问:“不知殿下可有多余的口罩?”   “有又如何?没有又如何?”楼喻假装听不懂。   “哈哈哈哈,”严辉干笑两声,“这塞外天寒地冻,风沙又大,大家伙儿难免不适应,要是生了病恐怕会耽误行程,若是殿下有节余,可否慷慨……”   “严侍郎,我看你们礼部的人都挺有礼貌,本世子就送你们一人一个。”   严辉大喜,连忙拱手相谢。   前头骑马的杜芝:“……”   说句实在话,杜芝虽然是禁卫军副统领,但他能做到这个位子上,家族背景占了很大原因。   他个人实力算不上顶尖,只能说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杜芝从小到大没受过什么苦,除了练武苦了一点,其余时候都是锦衣玉食,何曾遭受过塞外风霜侵袭?   他早就难以忍受了。   “世子殿下,咱们都是使团的一份子,您这般厚此薄彼,倒是失了正使的风度。”   他骑在马上,居高临下,神情透着几分不悦与傲慢。   楼喻:“哦,这么说杜副统领更加没有身为统领的样子。明知要来塞外,出使前竟连遮挡风沙的用具都不准备。都说杜尚书善谋善断,你身为其子,竟连这个都想不到?”   言罢,他还不忘感慨一句:“真是可惜了这些禁卫,跟了一个这么短见薄识的统领。”   杜芝:“……”   打又不能打,骂又不能骂,他气得调转马头,眼不见为净。   哼,等到了阿骨突部王庭,看你还能怎么嚣张!   从孟州到阿骨突部王庭,约有八天路程。   奇怪的是,使团走了大半路程,也没遇上阿骨突部牧民聚居地,每天晚上就只能在草原上幕天席地。   金乌西坠,流景扬辉。   一天又结束了。   使团择了一处地安营扎寨。   李树等人做惯了这些活计,很快就搭好了栖身之所。   那些禁卫军常年在京城待着,很少在野外行过军,即便过了好几天,扎营的本事依旧不堪入目。   草原晚上危险,楼喻不想让他们拖后腿,遂派人过去帮忙。   就在这时,杜芝那边有人兴奋喊了一声:“看!有狼!”   楼喻心头一跳,一声“别射”还没喊出来,杜芝便已一箭射出!   在楼喻面前吃瘪这么多天,杜芝早就憋了一肚子气。   不能打骂楼喻,便只好将火气发泄在畜生身上。   他箭术还不错,竟真的射中了那头狼。   等狼哀嚎倒地,他得意地扭头看了楼喻一眼。   楼喻低骂一句:“蠢货!”   禁卫将狼的尸体拖回来,杜芝高昂着脑袋来到楼喻面前:“殿下要不要尝一尝这塞外的狼肉?”   楼喻冷不丁起身,一脚将他踹翻,用十足的力道踩着他,冷冷道:“杜芝,你原本已经够蠢了,没想到还能更蠢!”   “楼喻!你竟敢打我!”杜芝厉声喝问。   有禁卫就要上前帮忙,楼喻扫视过去:“我看谁敢动!”   他在庆州说一不二,早就养成了上位者的气势,此刻彰显出来,直接震住那些禁卫军。   严辉适时劝解:“殿下高抬贵手,杜副统领不过杀了一头狼……”   “你们是不是把这当成京城围场了?你们以为这是秋猎吗?这他娘的是草原!狼是群居动物,还相当记仇。杜芝刚才杀了一头狼,你们是不是觉得晚上睡觉时狼群会放你们一马?我说他蠢是说错了吗!”   严辉:“……”   楼喻说的确实有道理,他竟无法反驳。   就连被踩在脚底下的杜芝,都忍不住目露瑟缩。   他真没想过会引来狼群!   严辉问:“那依殿下之见,今晚该如何?”   “今晚都别睡了!”楼喻皱眉踢开杜芝,“你们的帐篷也别扎了,晚上都打足精神守夜。”   杜芝狼狈爬起来,心中虽有气,但也知狼群厉害。   “大家都去点燃篝火,烧得越旺越好!至少保证一晚上火光不灭!”   “杜芝,你们禁卫军都带了不少刀剑战甲,大家今晚都辛苦些,必须连续不断敲击铁器,声势越浩大越好。”   狼畏火光,也惧怕铁器的声音。   不到万不得已,楼喻不想跟狼群正面杠上,只能先试图用这些小伎俩骗骗狼群。   但他心里还是有些不安。   若是杜芝没有射死那匹暗中观察的狼,狼群说不定会放弃。   但现在狼死了,狼群报复心强,说不定就算有火光有铁器的声音,它们也会发动攻击。   大家都清楚狼群的可怕,遂听从楼喻吩咐,在太阳下山之前尽可能准备齐全。   使团众人只匆匆啃了干粮充饥,就开始为今晚的防守做准备。   严辉坐在草地上,微微叹了口气。   “侍郎大人因何叹气?”手下人问。   严辉注视着楼喻营帐的方向,不得不承认:“庆王世子虽跋扈,却也分得清轻重。”   “是啊,杜副统领确实冲动了些,这是草原,不是围场。”   其余人皆马后炮。   严辉摇首哂笑。   这位庆王世子,似乎同表现出来的有些出入,他身上有不少矛盾的地方。   就方才踹倒杜芝、斥责禁卫军的时候,他分明感受到一种上位者的气势。   这是一个无知鲁莽的藩王世子应该拥有的威严吗?   严辉阅人无数,笃定自己没有看走眼。   夜幕低垂,繁星万千。   不得不说,草原的夜色是相当辽阔壮观的。   使团众人分成好几个小队,每一个小队外都围着一圈火。   大家依照楼喻的法子,接连不断地敲击铁器,铁器发出的铮鸣穿透长空,落在群狼耳中,让它们不敢轻易进犯。   李树带着护卫,紧紧围在楼喻身边,警惕可能出现的狼群。   狼群终究还是出现了。   夜色中,几十头狼睁着绿幽幽的眼睛,贪婪而愤怒地注视着使团众人。   按理说,楼喻的法子是相当有效的,狼群畏惧火光和铁器声,或许会僵持一会儿后放弃。   但不知为何,这群狼竟强压住畏惧火光的天性,一点一点慢慢逼近,仿佛令行禁止的士兵。   楼喻心头倏然一跳,它们不会是被人驯养的狼群吧!   这个念头乍然闪现,狼群已狂扑过来!   纵使被火圈灼烧,它们也奋力将利爪伸向众人!   李树连忙指挥护卫对战,同冯二笔、宋砚牢牢将楼喻护在里面。   杜芝带着禁卫军奋力杀狼,他们或拿着刀剑斩杀,或举着火把驱逐,可那些狼像是毫不畏死似的,一个个前仆后继,用尖牙利爪攻击众人。   场面陷入混乱。   使团人数多,是狼群的几倍,除去礼部官员等人,其余皆有战力,狼群数量很快变少。   血腥味再次刺激了狼群,它们变得更加凶狠残暴。   那群禁卫军很少见过血,有那么一瞬间被吓破了胆子,竟连刀都握不住了。   再这么下去,禁卫军定会死伤惨重。   唇亡齿寒,楼喻不可能不懂这个道理。   “李树,用箭。”他冷静吩咐。   庆王被“收缴”兵权后,护卫是不能配备铁制弓箭的,所以他们带的多是竹箭。   这次带来的护卫都是经过精挑细选的,全都是军营中的佼佼者,还有从弓箭营选拔的精英,箭术皆不俗。   李树一声令下,十数支箭带着火焰齐齐迸射,群狼被箭刺中,被火灼烧,纷纷嚎叫不已。   禁卫军也回过神来,连忙抽箭去射。   可现在是晚上,他们养尊处优,箭术略有荒废,射出去的大多是废箭。   狼群直觉敏锐,很快分辨出楼喻这伙人才是劲敌。   它们绿幽幽的眼睛直勾勾盯着楼喻等人,主力渐渐包围过来。   李树等人箭雨齐发,奋力阻止狼群靠近。   不少禁卫军都要冲上来帮忙,结果杜芝下令:“先将眼前这些解决了!”   他指的是小股狼群势力。   禁卫军只好听令。   楼喻这边压力陡增。   严辉待在禁卫军的保护圈内,听到杜芝的军令,不由皱起眉头。   他看得清清楚楚,庆王世子一行人本来相对比较安全,若非为了解救禁卫军,他们也不会用箭雨吸引狼群注意。   可是刚才,杜芝竟忘恩负义,弃世子殿下安危于不顾!   严辉虽之前“以貌取人”,只对楼喻秉持着表面上的礼貌,但也仅仅是因为朝廷对庆王世子此次出使的定位。   可就在刚刚,这位世子救了很多人的性命。   若非世子殿下机敏,今晚他们一旦陷入沉睡,等待他们的将只有狼群的虐杀!   严辉心中自有公义在。   楼喻所作所为皆以大局为重,反而是杜芝,竟在危急时刻做出这等以怨报德的龌龊行径,实在令人不齿!   一匹狼突然袭向楼喻后背。   “殿下!”   冯二笔毫不犹豫推开楼喻,灰狼尖锐的利爪划破他的左臂,留下几道血痕!   他痛叫一声,却还是不管不顾挡在楼喻身前,用火把与灰狼缠斗!   楼喻眉色一厉,袖弩对准灰狼,深沉夜色下,钢制的箭头噗呲射入灰狼颈部,灰狼连嚎叫都没来得及发出,便倒地不起,气绝而亡。   严辉急忙大喊:“杜统领!快去救殿下!”   未等杜芝有所反应,不远处忽然传来隐隐约约的马蹄声,而且这马蹄声直直奔着他们而来,离他们越来越近。   连带着脚下的大地都在震动。   仅剩的狼群似乎被马蹄声震慑到,竟纷纷退却逃离。   楼喻立刻吩咐:“带二笔去清理伤口!”   宋砚嘴唇紧抿,担心地扶着冯二笔下去清创、上药、包扎。   所幸伤在左臂,加上冬天穿得多,伤口不算深,没有什么大碍。   冯二笔疼得嘴唇都白了。   那群骑马的人来到使团众人面前。   为首的是个彪形大汉,高鼻深目,穿着阿骨突部人的衣裳,厉目扫视满地狼藉,用蹩脚的盛朝官话问:“你们可是盛国使团?”   严辉见楼喻没有表态的意思,遂上前一步:“不知阁下是?”   “我是左贤王麾下都尉赛耶,特来迎接盛国使团。”   左贤王,在阿骨突部中,一般是由王储充任。   也就是说,这位赛耶都尉,是王储阿布图的手下。   为什么他们会突然出现在这?   楼喻一路行来时,一直都心存疑惑:为什么使团走了一天,连一个牧民、一座毡房都没有看见?   这不合理。   联系刚才那群发了疯的狼,以及突然出现的阿布图手下,他不得不怀疑,这一切绝非意外。   严辉有些懵,怎么就突然有人来迎接使团了?   他小心翼翼问:“不知赛耶都尉有无凭证?”   赛耶祭出狼牙令。   严辉借着火光仔细去看,确定这真的是阿骨突部王储才有的令牌,这才松了一口气。   “多谢左贤王派人迎接。”   赛耶:“别在这过夜了,跟着咱们走。”   经历狼群侵袭,使团成员都不愿继续待在这儿了,纷纷决定拔营启程。   楼喻问李树:“大家伙儿可有受伤?”   “殿下请放心,都是一些小伤,不碍事儿。”   李树说完,气狠狠地道:“殿下,杜芝那个鳖孙子忘恩负义,属下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楼喻诧异看他一眼:“我又没让你憋着。”   “啥?”李树瞪大眼睛,“殿下是同意属下去揍那瘪犊子?”   楼喻淡淡问:“他不该揍?”   “该!”   李树转身就朝杜芝走去。   楼喻回到马车,冯二笔已经包扎好了伤口靠在车厢内休息。   见到楼喻,立刻坐直身体:“殿下可有受伤?”   “我很好。”楼喻伸手拍拍他的肩,“这几日你好好养伤,有什么事让阿砚做。”   “殿下,就是一点小伤,不碍事,奴还有右手能用呢!”   冯二笔可不想把伺候殿下的活儿假手于人。   “让你休息就休息,哪那么多废话?”楼喻板起脸。   冯二笔委屈巴巴:“奴知道了。”   外头传来一阵喧闹。   “你敢打我?!”杜芝不可置信地叱问。   李树莽声莽气:“老子不仅要打你,老子还要揍你!”   他根本不跟杜芝客气,那真的是拳拳到肉,毫不掺水。   有禁卫军要上前阻止,李树红着眼珠子吼道:   “我们殿下好心相救,结果你们呢!一群忘恩负义的白眼狼!我呸!怂货!软骨头!现在这么起劲,刚才怎么不去杀狼?都他娘给老子滚一边去!谁下的令老子揍谁,别他娘不长眼往上凑!老子的拳头可不长眼!”   禁卫军惭愧地低下头。   杜芝被揍得吱哇乱叫,一边被揍一边喊狠话:“老子定要让你好看!”   “我呸!”李树吐他一口唾沫,“你他娘算个屁!你就是个孬种!打你老子还嫌脏了手!”   众人:“……”   就连和事佬严辉也不出面劝了。   实在是杜芝的所作所为已经严重危害到使团的安危。   且为这样的人说情,严辉自认脸皮再厚都做不到。   两者相较,还是庆王世子更加靠谱。   “狼是你射死的,狼群是你引来的,弟兄们死的死伤的伤都因为你愚蠢的行径!你还敢叫嚣!滚吧蠢货!”   话音落下,李树致以最后一击,砸中杜芝的腹部。   杜芝惊怒交加,竟直接吐出一口血,晕了过去。   反正不是什么重要的人物,晕了就晕了。   而且李树没有招呼杜芝的脸蛋,并不影响使团的颜面和形象。   他揍爽了便回到楼喻马车旁。   一旁赛耶等人看完了整场闹剧,才问:“还要不要走?”   严辉忙下令启程。   深夜的草原一片寂静,使团跟着赛耶骑兵队的蹄声,缓缓向王庭进发。   他们足足走了一夜。   翌日金轮初现,霞光万道,使团一行人终于看到远处的阿骨突部毡房。   经过一夜混战和行路,他们满身狼狈,面露疲惫之色。   王庭外,两方人马左右并立。   二王子阿巴鲁笑道:“咱们草原可不像盛国那么安全,草原上到处都是危险,恐怕那群盛人昨夜吓破胆了吧?哈哈哈哈哈。”   “阿弟,父王是真心想要议和,咱们部落这次伤亡惨重,不能再打了。”   阿布图语重心长道:“你赶走沿途的牧民,又指使驯养的狼群攻击使团,就不怕扰乱议和?”   “嗤!”阿巴鲁目露轻蔑,“他们要是连狼群都打不过,还有什么资格跟父王谈判!还有,我的好王兄,你不是派人去救了吗?”   阿布图暗叹一声。   得知弟弟的计划后,他便立刻派人前去营救,希望那些使者没有出事。   不久后,赛耶的队伍出现在他们视线里。   阿巴鲁道:“我已经迫不及待要看看他们狼狈的样子了!”   阿布图叹气摇头。   使团的队伍在王庭前停下。   赛耶等人立刻下马对阿布图行礼。   “赛耶,你昨晚去救他们,有没有看到什么有趣的场面,不如说出来让草原的勇士们高兴高兴!”   阿巴鲁唯恐天下不乱。   他一双鹰目扫视狼狈的使团队伍,心里面爽得很。   朝廷的数百禁卫军皆被挡在王庭外,唯有杜芝进来了。   杜芝其实已经醒了,但他全身都疼,坐在严辉的马车里不想动。   严辉已率领礼部官员下车,行至楼喻车前,道:“殿下请下车。”   阿巴鲁挑了一下眉,饶有兴趣地盯着楼喻的马车。   他已经听说了,这次使团的正使只是一个藩王世子,无权无势才会被派来。   先有两人从马车上下来。   他们分列左右,伸手撩起车帘。   一人从车厢走出,立于车前横木上。   他穿着华美的世子冕服,阳光下,冕服上的绣线隐现金光。   灿然金光下,少年面如冠玉,目若朗星。他生得极白,似玉般清润雅致,可谓是玉质金相,矫矫不群。   惊才风逸,尽显风流华贵之态。   王庭外众人皆愣住。   就连朝夕相处的严辉等人都说不出话来。   先前只见世子容貌不俗,却不知世子还有这等气魄与威势。   昨夜一役,使团众人惊魂未定,本来形貌狼狈,颓势尽显,乍见庆王世子这般容光焕发、神采英拔,不由自主挺直腰身,士气大增。   赛耶也不由惊奇。   昨夜场面混乱,他没注意到这个世子,倒是让这位世子在王庭前来了个下马威。   严辉心中惊喜,世子不愧是世子,未曾堕了大盛威名!   阿巴鲁收敛蔑笑,尚未来得及细想,却见世子殿下突然惊呼一声,竟差点从马车上摔下来!   若非侍从接着,定会摔得鼻青脸肿!   众人:“……”   阿巴鲁毫不客气地大笑起来。   “盛国世子殿下初来乍到,倒也不用行如此大礼!”   楼喻小心翼翼下了马车,憨憨一笑:“坐久了,腿麻。”   这一笑一开口,完全冲淡方才的惊艳。   打脸来得太快,严辉都不忍直视。   阿巴鲁将方才生出的几缕忌惮,彻底抛掷脑后。   不过是个草包世子!   他不屑道:“世子腿麻,不如去毡房里休息休息,正好父王正在忙,眼下没工夫接见你们。”   阿布图上前一步,语气温和道:“诸位大使一路奔波,还请入内休息。”   “多谢左贤王。”   使团确实需要休整,严辉便没推辞。   使团成员进了毡房,毡房外都有阿骨突部人守着。   楼喻住的是其中最豪华的毡房,外头守着两个人。   “殿下,昨夜劳累,您要不要睡一会儿?”冯二笔问。   楼喻看着榻上的兽皮,嫌弃道:“这种床是人睡的吗!”   “殿下,这儿不比中原,蛮人穷苦,没有丝衾暖被,您就将就一下吧。”   “真烦!”楼喻气呼呼地吩咐,“你去问问蛮人,能不能弄几个汤婆子过来,这么冷本世子怎么睡得着?”   冯二笔便掀帘出来问门外看守。   所幸看守懂中原话,一人好奇问:“汤婆子是什么?”   冯二笔目露轻慢:“你们部落连汤婆子都没有吗?没有汤婆子,总有炭盆吧?还不快燃个炭盆!”   看守:“……”   两人对视一眼,一人道:“我去请示左贤王。”   看守来到左贤王毡房外,通报进去后,发现右贤王阿巴鲁也在。   阿布图温和问:“什么事?”   看守:“庆王世子需要汤婆子和炭盆。”   “啥?”阿巴鲁挖挖耳朵,“他还以为这是中原呢?”   看守低首不敢接话。   阿巴鲁哼笑:“别管这个草包世子了,我看这次使团的真正正使是那个严辉。”   阿布图却道:“既然来了王庭,他们都是王庭的贵客,不能怠慢。咱们没有汤婆子,炭盆还是有的,你下去准备吧。”   “是。”   看守退下后,阿巴鲁摇头咂嘴:“王兄啊,你说你管那么多做什么?你以为你对那草包好,他就能多给你点钱粮?”   “这是待客之道,咱们也不能失了礼数。”阿布图笑回。   阿巴鲁:“我看你就是学中原文化学傻了!要我说,议什么和?直接打过去,所有钱粮不都是咱们的吗?”   他天生好战,根本不屑于狗屁的议和!   只要打下整个盛国,奴役那些盛人给他们种粮织布,他们还用在草原上苦哈哈地煎熬吗?   阿布图摇摇头:“你真以为咱们能攻破盛国?”   他很喜欢中原文化,一直在不间断地学习。   中原文化看似如水般柔和,骨子里却透着一股子坚韧,他们冰壑玉壶的气节和半天朱霞的风骨,是支撑他们得以长盛不衰的脊梁。   他们很难真的被打倒。   在阿布图看来,战争是下策,友好交往才是上策。   阿巴鲁不懂,他轻蔑道:“就那群弱鸡怂货?老子一个能打十个!”   兄弟俩争执不休,不欢而散。   使团毡房内,因为有了炭盆,楼喻惬意地睡了一觉。   倒是严辉等人焦虑得根本没有歇息的心思。   黄昏将至,蛮人侍从禀报:“大王邀请诸位使者前往王帐用餐。”   严辉等人心下微叹,看样子只能等明日谈判了。   楼喻、严辉、杜芝及其余几个官员应邀前往王帐,李树等护卫则被拦在王帐外。   相比大盛的皇宫,阿骨突部的王帐实在简陋。   不过就是个大一点、豪华一点的毡房,跟其余毡房也没什么太大的区别。   楼喻几人进入王帐,一眼就看见端坐主位的骨突王。   阿赤那德而今已有六十多岁,鬓发夹杂几丝花白,但精神矍铄,气势雄浑,宝刀未老。   其下左列乃阿布图、阿巴鲁及一众阿骨突部高官。   阿布图一派目光平和,阿巴鲁那一派的人就不客气了,眼神中隐露杀意。   楼喻一袭世子冕服,流光溢彩,尽显大盛风华与气度,竟直接将朴素的王帐给比了下去。   他站姿笔直,如松柏在列,稍一拱手道:“楼某见过骨突王。”   阿赤那德眸中厉色闪过,面上却哈哈一笑:“刚才阿布图跟我说,盛国的庆王世子品貌不凡,现在一见,果然如此。楼世子,请坐。”   楼喻悠然自在地坐下。   随后严辉几人也一一自我介绍,接连入座。   阿骨突部招待客人的吃食一般有马奶酒、牛羊肉等。他们虽不擅烹制,但烤肉的本事还是不错的。   要是能撒点孜然就更妙了。   “来,诸位使臣今日到访,本王敬诸位一碗!”   阿赤那德直接端起一碗酒。   骨突王都敬酒了,楼喻等人不能拒绝,只是他们习惯了用酒樽,用碗喝酒实在有些为难。   众人以袖挡住痛苦面具,喝下味道古怪的马奶酒。   楼喻本就不胜酒力,一大碗灌下去,面上便泛起了红晕。   阿巴鲁不怀好意地盯着他,忽然站起来道:“一直听说盛国人杰地灵,今日见到楼世子才终于知道什么叫真正的人杰地灵。楼世子长得可不比咱们草原的阿弥娜差!”   “阿弥娜”在蛮语中特指草原最美的姑娘。   “哈哈哈哈哈哈!”   阿骨突部人狂笑出声,笑声差点掀翻王帐毡顶。   在他们看来,拿一个男人跟姑娘比美,是赤裸裸的羞辱。   严辉几人均捏紧拳头,咬紧牙关。   唯有杜芝垂首不语。   阿巴鲁又道:“我看楼世子这样的身板,恐怕连咱们草原的姑娘都打不过吧?要不然怎么坐马车把腿都坐麻了?”   阿骨突部人又是一番大笑。   楼喻面目通红,终于愤怒起身:“你放肆!”   “我就开个玩笑,楼世子不要生气啊,你应该学学咱们草原的勇士,一个个胸怀像草原一样辽阔。”   楼喻高昂着脑袋,嗤笑道:“你和你的勇士们这么喜欢辽阔的草原,为什么不乖乖待在草原上,反而要侵犯我大盛!可见你们也没有像草原母亲那般坦荡嘛!”   论嘴炮,楼喻不带怕的!   阿骨突部人终于笑不出来了。   阿巴鲁咬牙切齿,目色泛红,却又什么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   “好了好了,阿巴鲁被我宠坏了,世子千万不要怪他。”骨突王适时开口劝解。   楼喻冷哼:“我大盛勇士即便再强,也都谦逊有礼,从不会劫掠他人。”   不趁着酒桌上骂回去,难道等着明天议和再骂吗?   阿巴鲁忍不了:“盛国勇士?难道盛国勇士都像世子这般比姑娘还漂亮吗?”   阿骨突部人又笑起来,仿佛笑一场就能提升士气一样。   “难道阿骨突部的勇士都如二王子这般粗鲁无礼吗?”   楼喻反唇相讥。   阿巴鲁:“笑话!咱们的勇士各个骁勇善战,世子怎么能这么贬低我族勇士!既然这样,咱们不如比一场!”   说到现在,这才是重点。   他就是想虐一虐盛国的使臣。   楼喻伸手一指:“这位杜统领,乃我大盛禁卫军副统领,武艺高强,不比你族勇士差!”   杜芝:“……”   严辉等人:世子是真喝醉了吧?否则怎么会让杜统领出去丢人?   阿巴鲁蔑笑:“那就比骑射!”   “好!”楼喻仿佛被激得忘乎所以,直指杜芝,“杜统领!你快让他们看看咱们大盛勇士的风采!”   这种情况下,杜芝避无可避。   阿巴鲁自然不会亲自出战,便指了麾下都尉与杜芝进行比试。   太阳已经落下,而今只剩下一些霞光余晖,光线不太清晰。   众人一齐来到毡房外,蛮人仆从牵来两匹马。   楼喻拍拍杜芝肩膀:“杜统领,你可不能丢了咱们大盛的颜面啊!”   杜芝:“……”   楼喻绝对是在伺机报复!他怎能这么冲动!   他若是输了,丢了个人颜面事小,有损大盛国威事大,楼喻怎么这么拎不清?!   事已至此,杜芝只能硬着头皮比试。   阿巴鲁挑选的都尉是族中一等一的勇士,骑射技术一流。   都尉翻身上马,居高临下对杜芝道:“请吧。”   杜芝默默上马,二人开始狂奔起来。   不远处竖着草靶,他们必须要将箭射到靶心才算赢。   杜芝骑射技术不差,但比起阿骨突部都尉就不够看了,且他身处异族,难免有些紧张,一箭射出,不仅没中靶心,竟只刺入草靶最外缘。   而阿骨突部都尉的箭,则稳稳插在靶心处,震颤的箭尾透着几分嘲讽。   阿骨突部又哈哈大笑起来,纷纷为都尉鼓掌。   严辉等人都想钻入地缝了。   楼喻无语,他知道杜芝废物,但没想到杜芝会这么废啊!   阿巴鲁得意洋洋:“世子,看来你们盛国的勇士,真的连草原上的姑娘都不如,哈哈哈哈!”   “二王子此言差矣,我大盛派人出使阿骨突部,又怎么派出真正的精英勇士?”   阿巴鲁挑眉:“你这是输不起?”   阿布图低声劝道:“阿巴鲁,不要闹得太僵。”   “分明就是他们输不起!”   楼喻醉眼惺忪,嗤笑一声:“二王子可敢与我一比?”   “有何不敢!”   阿巴鲁正想着该怎么虐楼喻,没想到楼喻自己送上门来了!   严辉道:“殿下醉了,此话当不得真!”   “滚开!”阿巴鲁推开他,逼视楼喻,“你到底比不比!”   楼喻伸手:“拿箭来!”   蛮人仆从立刻奉上弓箭。   他斜睨阿巴鲁:“我喝了酒,不便上马,不如咱们就比比立射?二王子敢或不敢?”   “哈哈哈哈!”阿巴鲁大笑几声,“箭来!”   二人同时张弓拉箭。   楼喻闭上双眼,脑海中浮现出霍延教他射箭时的场景。   他跟霍延学了几年,所有技巧皆已铭记于心。   耳边咻然传来箭矢裂空之声。   楼喻睁眼,最后一缕霞光湮灭于天际。   他松开手。   白色箭尾化作一道流光,在前箭即将入靶时,铮然撞上去。   两支箭在空中拐了个弯,一同掉落在地。   周围一片寂静。   楼喻一脸不满:“怎么就没中靶呢!看来今天手气不好。”   众人:“……”   您都把阿巴鲁的箭给撞掉了,还要中什么靶?   阿巴鲁豁然转首,眸色狠厉:“你故意的?”   “什么故意的?”楼喻愤愤道,“要不是你的箭挡着我,我就中靶了!你才是故意的吧!”   阿巴鲁:“……”   严辉盯着远处草地上的两支箭,不由垂眸沉思。   这到底是巧合,还是殿下故意为之?   若是巧合,只能说明殿下走了大运;若说是故意为之,那就说明这位殿下其实箭术超绝,却在藏拙。   因为只有这样,才会让人无法辨明,世子能撞掉阿巴鲁的箭,到底是神来之笔,还是运气使然。   这场比试,大盛虽算不上胜,却也没落下乘。   反而缓解了双方冲突。   楼喻扔掉弓箭,单手捂头道:“抱歉啊骨突王,楼某不胜酒力,能不能先回去休息?”   他双眼迷离,面颊泛红,的确是醉酒的模样。   骨突王大方地挥手:“世子请回。”   楼喻一走,严辉等人自然不会留下。   一行人出了王帐。   李树立刻迎上来,扶着楼喻回到毡房。   冯二笔和宋砚打来热水替他擦拭。   温水带走了一些酒气,楼喻懒洋洋地躺在榻上。   “殿下,奴听说,方才杜芝在王帐给咱们大盛丢脸了。”宋砚压低声音道。   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   他通晓蛮语,是听阿骨突部侍从私下议论的。   楼喻喝了酒,声音软绵绵的:“是我高估他了。”   他真不是故意让杜芝丢脸,他只是觉得,能当上禁卫军副统领,再不济,也会有点能耐吧?   结果,就这?   也不知当年哪来的底气欺辱周满。   冯二笔道:“说不定他还会怪殿下让他丢脸呢。”   “他哪来的脸?”宋砚冷哼,“都是花拳绣腿,连狼都打不过。”   “说到这个我就来气,”冯二笔给楼喻盖上被子,“他就是个忘恩负义的小人!”   像这种不顾大局、只为泄私愤的人,实在令人作呕!   楼喻闭上眼:“我累了。”   冯二笔立刻闭嘴,低声道:“殿下,您歇息,奴和阿砚就在外头守着。”   两人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夜幕下的草原,万籁俱寂,唯余风声呼啸。   楼喻睡得迷迷糊糊,忽觉一丝寒风钻入毡房。   他陡然睁眼,借着月色,见榻前立着一个黑影!   楼喻当即抬臂,欲启动袖弩。   手却被人温柔握住。   “是我。” 第六十六章   熟悉的声音传入耳中,楼喻僵硬的身体瞬间放松。   他压低声音,欣喜道:“你来了。”   毡房内外万籁俱寂,楼喻只能听到面前人的轻喘声。   刹那间,心中的不安和焦灼皆被抚平。   他用力回握霍延的手。   身处异国他乡,周围群狼环伺,所有人都心怀鬼胎,楼喻表现得再镇定,也不得不承认,他心有不安。   为避免被人发现,毡房内不能点灯。   借着月色,楼喻只能看到榻前的一抹黑影。   “外面冷,你上来一起。”   楼喻说着掀开被子。   “不用。”霍延伸手按下,“我身上凉,会冻着你。”   楼喻便不再坚持,他轻轻侧躺下来,凝视霍延面部方向:“什么时候来的?”   “下午。”   和乌帖木谈妥之后,霍延便领三百轻骑,与乌帖木的兵马一同抵达王庭外五十里地隐藏行迹。   得知使团入王庭,他实在放心不下楼喻,便借用阿骨突部人的衣裳,悄悄混入王庭,隐在暗中伺机行事。   “殿下箭术超绝,今日那一箭,很精彩。”   黑暗中,他低沉暗哑的声音落在楼喻耳际,连带着几许温热的气息。   楼喻脸上霎时一烫。   “什么箭术超绝?跟你比还差得远。”   他有自知之明。   霍延轻笑:“阿巴鲁可是草原上一等一的勇士,殿下能撞掉他的箭,可见箭术已臻化境。”   楼喻:“……”   霍延什么时候进修过说话的艺术了?怎么甜话一箩筐?   或许是因为黑夜能放大人内心隐秘的情感,平日里不敢放肆说出口的话,在黑夜的遮掩下,便大胆地释放出来。   霍延嗓音沉而哑:“殿下不必担心,我一直都在你身边。”   他蹲在榻前,抓着楼喻温凉修长的手,大着胆子贴上自己颊边。   气氛陡然变得黏稠。   楼喻心脏怦怦乱跳,脸上也升腾起热浪。   他直觉霍延眼中笼着两团火,正盯着自己瞧。   楼喻不由扭过脸,想把手抽出来,却在碰到他下颌处的硬茬停下。   “你长胡子了。”   “不是我的,是粘上去的。”   混入王庭,总得做些伪装。   楼喻:“哦。”   毡房内再次陷入沉寂。   掌心贴着面颊的那块地方,烧得厉害。   片刻后,霍延终于松开他。   “殿下安寝吧,我不打扰您了。”   楼喻忽然揪住他的衣袖,“你晚上睡哪儿?”   他又不傻,霍延是混进来的,哪里有他睡的毡房?   “有地方睡的。”   “什么地方?”   霍延心中一叹,他家殿下这般聪慧,总能戳破他的伎俩。   “我就在殿下毡房外守着,不会被人发现的。”   楼喻坐起身,仰首瞧着他。   “你从庆州到达迩慕草原,又从达迩慕草原奔赴王庭,可曾睡过一个好觉?”   他都能想象到霍延日夜兼程的场景。   还有他的手。   方才交握时,霍延的手掌又添了新的茧子,手背也被寒风吹得有些皴裂。   “箱笼在你右后方,替我取一样东西出来。”楼喻吩咐。   霍延转身走几步,打开箱笼:“取什么?”   “右上角放了一个匣子,拿过来。”   霍延伸手一探,碰到手掌大小的木匣,取出来回到榻边。   “打开。”   霍延依言打开。   匣子里是楼喻特地准备的护手膏,他打开护手膏的盖子,一股清香散发出来,萦绕鼻尖。   霍延瞬间了然。   他方才就嗅到了楼喻手上的淡香,跟这个一模一样。   楼喻用指腹勾出一点护手膏。   “手拿过来。”   霍延伸出左手。   “两只都有。”   霍延只好放下匣子,将双手伸过去。   借着微弱的月光,楼喻摸索着碰上去,将护手膏涂到霍延手背上,一点一点均匀抹开。   从手背,到手指,再到掌心。   霍延心中发烫,忽然生出一股冲动,却又被理智强压下去。   时间,地点,都不合适。   两人什么话都没说,彼此却又觉得格外安宁。   护手膏涂完,楼喻虚握着霍延的手,下定决心道:“在王庭这段日子,你都歇在我这儿。”   霍延涩着嗓音:“好。”   他便不再扭捏,直接和衣侧躺,替楼喻捻好被角。   “你这容易着凉。”楼喻轻声提醒。   霍延背过身,“屋里燃着炭盆,我不冷。”   他确实不冷,只觉得热。   见他坚定,楼喻便不再劝,拢好被子闭上眼睛。   这一觉睡得格外安心。   翌日一早,楼喻醒来时,帐中已不见霍延身影,仿佛昨晚只是一场梦而已。   冯二笔进来,见他容光焕发,神采奕奕,不由开心道:“看来殿下昨夜睡得好。”   宋砚端着水入帐,闻言心疼道:“前些日子殿下一直赶路,难免憔悴了些。”   “嗯,昨晚确实睡得不错。”   陌生的环境下,有一个能够让他安心的人陪着自己,当然睡得好。   楼喻心情舒畅,洗漱完毕,捏着鼻子吃了几口阿骨突部侍从准备的早餐,严辉忽然上门求见。   他不解问:“严侍郎怎么来了?”   严辉躬身行礼后,长叹一声:“殿下可知,今日无法议和了?”   楼喻愣了愣:“这才什么时辰?你怎么知道不能议和了?”   “下官问过了,说是骨突王今日有要事在身,需要再等等。”   这些都是托词,大家心知肚明。   骨突王这么做,无非就是暂时还不想跟他们谈,想先晾一晾他们。   楼喻道:“既然是骨突王不想议和,那你来找我做什么?”   “自然是与殿下商量议和事宜。”严辉郑重回道。   楼喻嗤笑一声:“严侍郎之前还藏着掖着,这会儿倒是改变主意了?可我觉得草原挺有趣的,多待几天也无妨,我不着急。”   严辉:“……”   他倒是知趣,也下得了脸面,连忙请罪:“先前是下官失礼,请殿下恕罪。”   严家乃太子党,和范家同一阵营。   严辉出使之前,范太傅曾派人嘱咐他,要对使团正使以礼相待,莫要怠慢。   严辉本就不爱欺负人,又得范公叮嘱,自然不会像杜芝那般刻意无视楼喻,表面上的礼节一直没有错漏。   先前是他看走了眼,以为庆王世子不过是个草包,便只将他当成吉祥物,没有与他商量的心思。   后来一路奔波,经历颇多,他才渐渐明白,为何范公要那般告诫他。   可以说,除了范家,朝廷上下都看走了眼。   昨日楼喻从阿巴鲁手中挽回大盛颜面,不论是运气使然还是身怀绝技,这位庆王世子都绝非凡俗之辈。   是以,在得知骨突王故意拖延议和后,严辉便立刻来找楼喻商议。   “算了。”   楼喻懒得追究他,只道:“既然今日不议和,严侍郎不如陪我一起出去走走,领略一下草原风光如何?”   严辉:“……”   这大冬天的,有啥好看的?   楼喻才不管众人如何腹诽,兀自叫上一干使臣,带上李树等人,出了王庭。   王庭周围遍布毡房,里外皆有都有阿骨突部的兵马把守。   部落普通牧民们生活在外围,世代以放牧为生。   以前能与大盛互市,他们的日子还好过些,这些年大盛闭关禁市后,他们换不到粮食和盐巴,日子的确有些难熬。   为了活下去,他们必须要侵略抢夺。   楼喻是盛人,不可能与阿骨突部人共情。   侵略战争本身就是邪恶的,不论因为什么理由。   草原刮起了寒风,楼喻拢紧衣领,站在王庭外眺望辽阔的远方。   “严侍郎,你可知当今为何要闭关禁市?”   严辉道:“我大盛地大物博,何需同蛮夷互市?”   使团后缀着几个阿骨突部侍从,这些侍从都是被派来监视使团的,自然都听得懂中原话。   严辉的傲慢让他们捏紧拳头。   他们草原有最好的牛羊马匹,盛国有吗!   楼喻遥望远方奔腾的马群,失笑道:“我倒觉得并非如此。”   越是强大,就越会有包容之心。   越是弱小,就越会选择逃避。   皇帝连藩王都害怕,又怎么会不怕愈发强盛的北蛮?   他之所以选择闭关禁市,是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将北蛮拒在关外。   他视藩王、北蛮为敌,对叛军不屑一顾。   可最终,摧毁京城的却是叛军。   何其可笑。   奔腾的马群越来越近,地面不断震颤。   严辉正欲回话,身边下属忽道:“那不是左贤王吗?”   左贤王阿布图?   楼喻定睛看去,不由惊讶,那个赶着马群的人,还真是阿布图!   阿布图着一身牧民的装扮,头上带着毡帽,英俊的脸上洋溢着毫无阴霾的笑容。   仿佛正在做一件极其幸福美好的事情。   阿布图看到他们,便咧开嘴朝他们扬鞭打招呼。   他减缓马速,将马群交给手下人,来到使团面前下了马。   “诸位使节昨夜睡得可好?”   阿布图右手贴胸行礼,深邃的眼眸看着楼喻。   昨日便知庆王世子容貌不俗,今日似乎更加耀眼。   楼喻一点也不客气:“自然睡得不好。”   严辉等人:“……”   阿布图却哈哈一笑道:“楼世子真性情!我阿布图钦佩你!”   “左贤王,”楼喻好奇问,“你身为王储,为何还要亲自赶马?”   阿布图指着不远处的马群反问:“世子觉得它们怎么样?”   那些马膘肥体壮,气势雄浑,皆为上等良品。   楼喻不吝赞美:“非常好,看得出来,养马人对它们很是尽心。”   “哈哈哈哈,”阿布图开怀大笑,“我阿布图多谢世子夸赞!”   楼喻惊讶:“这些马都是你养的?”   “是啊,它们都是一群可爱的家伙,看着它们一个个强壮有力,我也很开心!”   阿布图眉眼间的笑意不似作假。   他是真的很享受养马的乐趣。   看着那些可爱的马儿在草原上肆意奔腾,他就很有成就感。   “左贤王对牲畜都如此爱护,楼某感佩。”   阿布图趁势邀请:“楼世子,昨日初见,您身上的盛国风华令我折服,我向来热爱中原文化,看过不少中原的书籍,但很多地方都一知半解,不知道有没有这个荣幸,能得世子解惑?”   他的中原话说得比骨突王和二王子都要流畅,可见确实是认真钻研过。   楼喻倒是有些欣赏他了,遂爽快道:“你们阿骨突部的风情我也很喜欢,正想同左贤王请教呢。”   “哈哈哈哈哈,世子请。”   二人一同前往左贤王帐中。   阿布图果然很喜欢研究中原文化,他的桌案和书柜上都堆满了中原书籍。   “世子请坐。”   他倒是毫不客气,也没想着寒暄几句,直接从书架取下一本书,翻到某一页,指着书中句子问:“楼世子,请问这是什么意思?”   楼喻:“……”   他瞟了一眼,根本不认识,又看了一眼封皮上的书名,发现自己从来没听过这本书。   一时间有些心虚。   他这个盛国人,阅读量居然连一个阿骨突部人都比不过。   “不知左贤王是同谁学的中原文化?”他道,“这些书本上的知识,你不妨去找那位老师。”   阿布图闻言垂眸,捧书的手臂也缓缓放下。   他低声道:“我的老师已经不在了。”   楼喻神色一肃:“抱歉。”   “世子不用跟我道歉,”阿布图摆摆手,洒脱道,“人都有一死,没什么大不了。”   楼喻轻叹:“使团中的严侍郎才学远超于我,我可以让他来教你。”   “当真?!”阿布图瞪大眼睛。   “但是你得诚实回答我一个问题。”楼喻笑眯眯道。   阿布图收敛笑意:“你要问什么?”   “使团来时路上碰到的狼群,”楼喻压低声音,“是不是驯养的?”   阿布图神色犹疑。   “其实你回不回答,对我来说都没什么区别,我只是觉得左贤王的性情合我胃口,想和你交个朋友。”   阿布图神色坚定:“只要议和成功,咱们就是朋友。”   楼喻笑了笑,“咱们的目标一致,都希望议和成功,难道还不是朋友吗?所以,狼群是驯养的吗?”   高鼻深目的左贤王轻轻点了下脑袋。   他告诉过阿巴鲁,盛人都很聪明,不可能看不出狼群的异样,可是阿巴鲁就是不信。   楼喻拱拱手:“楼某多谢左贤王搭救之恩。”   不论阿布图的真正目的是什么,他总归是救了使团一回,合该感谢。   不过,依楼喻看来,阿布图目光清澈,不似工于心计之人。   当然,不排除他擅于伪装这个可能。   阿布图笑道:“这是我应该做……”   话未说完,门帘突然被人掀开,来人打断阿布图的话。   “王兄啊,你邀请楼世子怎么也不叫上我?”   阿巴鲁大步走来,目光钉在楼喻脸上。   他还没忘昨日那一箭之辱。   楼喻冷着脸道:“我正问左贤王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议和,早点议和早点回去,我可不想继续待在草原上吹风。既然二王子也想参与,那不如你来回答我。”   “父王有很重要的事情做,哪有工夫见你们?”阿巴鲁不屑道,“你们中原人就是娇贵,吹几天风就不行了?”   楼喻起身,愤愤甩袖道:“说议和的是你们,而今拖延议和的还是你们!回去告诉骨突王,明日必须要议和!”   言罢转身离去。   阿布图叹道:“阿巴鲁,是你劝说父王拖延议和的吧?”   “是我又怎么样?依我看,别搞什么议和了,直接打过去,整个盛国不都是咱们的了?”   野蛮粗鲁是阿骨突部人的特性,掠夺刻在他们的骨子里。   阿布图却不像他们那么乐观。   “我去见父王。”   阿巴鲁嗤笑:“随你便吧!”   许是因阿布图的劝说,骨突王终于松动,并表示明日进行和谈。   使团成员无所事事,只能待在毡房中默默数着时间。   离开故土这么多天,他们真的想家了。   楼喻在毡房中闭目养神。   “殿下,”冯二笔忽然凑近他,神神秘秘道,“咱们毡房昨晚可能遭贼了。”   楼喻:“……为什么这么说?”   “奴今早收拾床榻时,发现一根头发,奴敢肯定不是殿下的。”   “那也有可能是你的或是阿砚的。”楼喻试图狡辩。   头发那么轻,掉落时风一吹,被吹到床上不是很正常嘛。   冯二笔一脸笃定:“肯定不是,咱们的头发都没那么硬。”   楼喻:“……”   敢情二笔还是个神探啊?   “不止这个,奴发现箱笼也被人动了。”   楼喻的行李基本都是冯二笔收拾的,什么东西摆在什么位置,他都一清二楚,稍稍有点不一样,他就能发现。   昨夜霍延从箱笼取出护手膏,光线实在太暗,可能碰乱了一些物件,被冯二笔给发现了。   楼喻轻咳一声:“是我昨晚拿护手膏弄乱的。再说了,这可是王庭,哪有什么贼?”   “阿骨突部人不都喜欢抢掠东西吗?王庭怎么就没有贼了?”   “……”   此话太有道理,实在无法反驳。   想到昨夜某人偷偷摸摸的模样,楼喻不由笑起来。   “那咱们可有丢东西?”   “这倒没有。”   “没有就算了,咱们现在在阿骨突部王庭,不便大动干戈。”   “好。”冯二笔道,“殿下,今晚奴就守在您榻下,看看到底有没有贼!”   这可不行!   楼喻:“你就在外间睡,不准进来打扰我。”   “好吧。”   察觉到殿下些微的嫌弃,冯二笔委屈地退到外头,跟宋砚哭诉:   “阿砚,你说殿下是不是厌了我?”   宋砚惊讶:“怎么可能?谁不知道殿下最看重你!”   “胡说,殿下哪里最看重我!”冯二笔很有自知之明。   “不是你是谁?”   冯二笔脑海中闪过一些画面,差点脱口而出一个名字。   “反正不是我。”   夜幕降临,北风呼号。   楼喻早早熄灯躺下。   不过片刻,“贼”又来了。   黑影停在榻边便没了动作。   楼喻问:“怎么了?”   “我身上凉。”   霍延在榻边坐下,忽问:“你们路上遇到狼群了?”   他一整天都混在王庭中,打探到不少消息。   乍然听到这件事,他脑子空了一下,心中涌起浓浓的后怕。   他恨不得立刻来找楼喻,却硬生生忍住了。   楼喻诧异:“你怎么知道的?”   “听阿骨突部人说的。”   阿巴鲁麾下的人都好大喜功,又厌恶使团,私底下什么话都能说出口。   他们将阿巴鲁“引狼攻击使团”的事迹当成炫耀的资本,觉得这个计策相当棒,只可惜被阿布图给搅和了。   楼喻更惊了:“你听得懂蛮语?”   “霍家常年与北境各部打交道,我从小就学会了蛮语。”   楼喻:“……”   每次在他觉得霍延已经足够优秀的时候,霍延总能给他带来更多的惊喜。   见他怔愣,霍延微俯身体,低低问:“可有受伤?”   楼喻摇摇头:“我没受伤,二笔为救我,被狼抓伤了手臂。”   “你没事就好。”   霍延既感激冯二笔,却又自私地感到庆幸。   他眸色冷厉:“狼群是阿巴鲁驯养的,此事是他故意所为。”   “我猜到了。”楼喻回道。   霍延眸色变暖,他的殿下总是这般通透。   他笑道:“可惜眼下不能动他,只能让他受些罪。”   楼喻眼睛一亮,“怎么出气的?”   “我在他食物里放了巴豆粉。”   前来北境,自然要做足准备。   巴豆粉是他特意带来的,偶尔对付骑兵挺有效果,战马若是吃了含有巴豆粉的饲料,很有可能会拉肚子。   没想到还没用在马上,倒是先用在人身上了。   楼喻差点笑出声,好歹忍住了。   他转移话题道:“眼下骨突王故意拖延议和,恐怕明日议和也完成不了。”   “嗯。”   楼喻皱眉继续分析道:“阿巴鲁反对议和已经摆到明面上了,就是不知道骨突王到底是什么态度。”   议和是骨突王决定的。   但有一点很奇怪。   阿巴鲁劝了一下,骨突王就决定拖延时间;阿布图去劝了一下,骨突王就又决定明日议和。   这般阴晴不定,让楼喻有些捉摸不透。   “别担心,现在是冬天,阿骨突部物资不足,又无再战之力,骨突王为大局着想,必定会同意议和,只是议和的条件可能会超出朝廷的预期。”   霍延温声安慰道。   “朝廷想议和,骨突王想议和,阿布图想议和,”楼喻狡黠一笑,“可是,阿巴鲁不想,乌帖木不想,我也不想。”   经过两日观察,楼喻觉得这次议和中,恐怕只有阿布图是最为单纯的。   其余人皆心怀鬼胎。   骨突王若无别的意图,不可能故意拖延议和。   阿巴鲁主战的想法完全写在脸上,但如果他真要杀掉使团,凭他的势力,又怎么可能真的让阿布图探听到自己的计划,从而派赛耶及时解救使团呢?   阿巴鲁真的只是为了反对议和吗?   这场局扑朔迷离,端看谁是鹬蚌,谁是渔翁。   听他说着俏皮话,霍延心里仿佛灌了蜜似的,眼角眉梢皆带笑意。   “属下会一直陪着您。”   楼喻脸一热,伸手碰了碰他的衣裳,挪了挪身体。   “你身上寒气散了,上来吧。”   霍延依言躺到榻上,像昨晚一样背对着楼喻。   楼喻今天没喝酒,清醒得很,也有工夫跟霍延说个明白了。   他戳戳霍延背脊,问:“为什么背对着我?难不成嫌我不堪入目?”   “不是。”霍延连忙辩白。   他声音闷哑,落在楼喻耳际,恰似一团火星,歘一下燃烧起来。   楼喻:“……”   听这声音,不会是……吧?   大家都是男人,有些东西根本不必明说,懂的都懂。   楼喻悄悄拿被子蒙住脸。   霍二郎也太不禁撩了吧?他也没说什么虎狼之词啊。   耳边的心跳声渐渐加快。   忽然间,身边人动了。   霍延翻过身,连人带被将楼喻抱在怀里,又伸手扯去他蒙在脸上的被子,嗓音暗哑:“别闷坏了。”   少年统领身上带着清新的草木味道,楼喻猛地被这种味道包裹,脑子一片空白。   黑暗的毡房内,唯余两颗心砰砰跳动的声音。   “睡吧。”   霍延下颌轻轻蹭了蹭楼喻的额发,温柔而亲昵。   楼喻倒是被撩拨得睡意全无,只是想到霍延这些时日的辛苦,他便乖乖躺在被子里,一动不动。   第二天早上醒来,照例没有看到霍延。   楼喻坐起身,忽然想起冯二笔昨日的话,便趴在榻上找头发。   还真让他找到几根头发丝儿。   其中有几根稍显粗硬,剩下几根更细软一些。   楼喻情不自禁翘起嘴角。   恰好冯二笔进来,见他高兴,不由道:“今日议和结束,咱们就可以回去了,殿下是因为这个高兴吗?”   楼喻随口应了一声,趁冯二笔没注意,将头发丝儿全都扔到床底下。   恰好宋砚进帐,凑到他跟前,笑嘻嘻压低声音道:“殿下,奴方才听蛮人侍从说悄悄话,听到一件大快人心的事儿。”   “什么事儿?”   冯二笔也凑过来听。   “说是阿骨突部二王子阿巴鲁昨晚腹泻不断,折腾了半宿,差点去了半条命,哈哈。”   “真解气!奴就不喜欢他那个嚣张的模样,还敢对咱们殿下不敬,活该他倒霉!”   若非场合不对,冯二笔都想鼓掌喝彩了。   楼喻低首闷笑,心里泛着甜蜜。   “殿下也觉得好笑?”   见逗笑殿下,宋砚心中甚喜。   他还是有点用的嘛!   幸亏他之前学了蛮语,才能打探到这样的笑话说给殿下听。   楼喻颔首:“确实挺好笑,不过你打探消息时也要注意安全。”   “是!”   楼喻又问冯二笔:“你胳臂上的伤怎么样了?”   冯二笔开心道:“殿下,只是小伤,不碍事的,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嗯,多注意些。”   “奴知道的。”   冯二笔得他关心,脸上笑容更甚,忙转身去取洗漱用具。   穿戴洗漱完毕,阿骨突部侍从备上吃食。   楼喻坐在案前用膳。   “殿下,今日外头风大,不如披上这件大氅吧?”   冯二笔背对着楼喻,从箱笼里拿出朱红色大氅问道。   身后半天没有反应。   冯二笔转身去看。   他家殿下正单手撑着下巴,另一只手夹着饼发呆。   不仅在发呆,他还在傻笑!   冯二笔悚然一惊,忙行至案前,蹲下问:“殿下,您怎么了?”   楼喻陡然回神,面对冯二笔惊疑不定的目光,轻咳一声,一本正经道:“我只是在想今日议和的事。”   “真的吗?”   楼喻一脸严肃:“真的。”   “哦,好吧。”   楼喻也没心思吃饭了,恰逢严辉等人来到帐前等候,他索性放下碗筷,起身往外走去。   “殿下!大氅!”   冯二笔小跑着追上他,就要为他系上带子。   “你手臂的伤还没好,小心着点。”   楼喻接过带子自己动手。   “殿下心疼奴,奴也心疼殿下呀。”冯二笔笑眯了眼。   楼喻笑着敲他脑门儿,“行了,我走了。”   一旁严辉看着二人主仆情深,也不由露出笑容。   他们再次来到王帐。   王帐内,骨突王阿赤那德正襟危坐,阿布图和阿巴鲁及数位阿骨突部贵族高官坐在一边。   另一边,自然是留给大盛使团的。   楼喻坐上主位,严辉紧挨他身侧。   严辉不说废话,直接开门见山。   “骨突王,今日议和,是为贵部能够从我大盛的澹州城退兵,骨突王不妨谈一谈退兵的条件。”   “澹州城是咱们部落凭实力打下来的,不可能轻易退兵。”   阿巴鲁昂着脖子道:“但只要贵国有诚意,咱们退兵也不是不行。”   “右贤王请说。”   “贵国必须向我们部落提供白银十万两、粮食五万石、绸缎布帛一万匹!”   严辉:“……”   有使团成员忍不住道:“太多了,贵部何必要如此为难人?你们侵犯我大盛国土,已经劫掠无数物资,还请不要太过分!”   “过分?”阿巴鲁嗤笑一声,“你们要是连这么点物资都拿不出来,就别提什么议和了,还不如趁早滚回你们中原!”   他摆明了就是不想议和,故意捣乱来着。   但他嚣张的气焰的的确确让使团不知所措。   没说几句气氛就变成这样,还能继续谈下去吗?   严辉目光微沉:“不知右贤王可听说过中原一句古话,‘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贵部若是拿不出诚意,我大盛也绝非软弱可欺,届时贵部是否还能安然过冬?”   这点直接戳中骨突王痛处。   他现在确实无力管顾澹州,倘若谈判破裂,盛国鱼死网破,他们阿骨突部也讨不了好处。   阿赤那德终于开口:“好了,既然提到诚意,本王想知道,贵国皇帝陛下能拿出多少诚意?”   严辉直接压低价码:“我大盛可以向贵部提供白银五千两、粮食五千石、布帛五百匹……”   “你他娘的打发要饭的吗!”   阿巴鲁拍案而起,怒目而视:“这就是盛国的诚意?这样的诚意咱们阿骨突部受不起!”   “难不成贵部的要求,我大盛就能承担得起?”   楼喻淡淡回了一句,又转向阿赤那德:“骨突王,咱们都不要再浪费工夫了,直接划下道来如何?”   “世子快人快语!”骨突王哈哈一笑,“方才阿巴鲁只是开个玩笑,诸位使节不要怪罪。”   他顿了顿,笑意收敛:“本王率部拿下澹州城,伤亡惨重,贵国予以适当赔偿是应该的吧?”   使团众人:不要脸!   楼喻笑了笑:“我军同样伤亡惨重,此项便抵消了吧。”   不等骨突王开口,他继续道:“骨突王,天理公道什么的大家心知肚明,扯这些没什么意思。贵部做了什么伤天害理之事,咱们现在也没必要拿出来说。贵部需要过冬的物资,我大盛需要收回澹州,就这么简单。”   什么狗屁的“伤亡惨重需要赔偿”,能不能不要这么恶心人?   阿骨突部众人:“……”   没必要拿出来说,你不还是说了吗?   “白银六千两、粮食七千石、布帛一千匹,这是我大盛能拿出来的最大诚意,骨突王若是还不满意,不觉得太过贪婪了吗?”   “你什么意思!”阿巴鲁被他的语气和内容给惹毛了。   楼喻冷冷道:“贪心不足蛇吞象,小心被撑死。”   “你——”   “阿巴鲁,”阿布图开口阻止他,“你先坐下来。”   阿巴鲁怒哼一声,竟连骨突王的面子都不给,直接离开谈判桌,扬长而去。   阿布图忧郁地目送他离开王帐。   他内心深处觉得,楼喻说的话没有错,天理公道并不站在阿骨突部这边,他们又何必对盛国咄咄相逼?   是以,他一直都没有开口。   中原有句话:兔子急了也会咬人。   他深以为然。   若是将盛国逼得太过,阿骨突部也不一定能讨得了好。   父王一直都是睿智的,为何偏偏在这件事上毫不让步呢?   难道父王根本不愿议和?   骨突王面容冷峻,眸色沉沉,他威胁道:“既然今日和谈不成,那就改日再议。”   使团成员:“……”   这么突然的吗?   楼喻更牛气,一句废话都没有,直接起身离开王帐。   严辉等人见状,只好跟上去。   一行人追随楼喻进入毡房。   严辉叹道:“殿下,下官愚以为,今日骨突王并无议和之心。”   “下官也是这么以为的。”   其余官员纷纷附和。   楼喻懒洋洋道:“那咱们只能继续在这耗着了。”   议和不成,谁都不能返回中原。   众人唉声叹气,皆垂首回了各自毡房。   冯二笔也不免忧愁:“这得拖到什么时候啊?”   他家殿下天天吃不好住不好睡不好,他瞧着很是心疼啊。   楼喻靠在榻上,“等着呗。”   今日谈判桌上,他又有新的发现。   骨突王一直在纵容阿巴鲁,可阿巴鲁却并不怎么领骨突王的情。   这个现象很有趣。   宋砚适时进来,来到榻前,神神秘秘道:“殿下,您可知道奴方才看见什么了?”   在阿骨突部人眼中,他只是楼喻的贴身侍从,不会太在意他。   所以他一有机会就在外逗留,看看能不能探听到什么消息。   别人不知道他懂阿骨突部语,自然不会把他放在眼里。   “看到什么了?”   宋砚声音压得极低:“奴看到有个阿骨突部侍从跟杜副统领走得挺近的。”   “他们说了什么?”   “奴离得远,没听清,不过奴总觉得怪怪的。”   楼喻知道他挺机灵的。   当初汪大勇他们假装成工匠,找阿砚打探消息,阿砚明面上糊弄过去,却在私下禀报给他。   他既然觉得这件事有几分怪,那就很有可能存在问题。   楼喻倒不觉得杜芝会叛国,只是杜芝的脑子似乎不怎么灵光,很容易被人利用。   他想了想,道:“这件事你就别管了。”   他懒得管杜芝如何,他没义务为一个成年男人的生死负责。   杜芝要是聪明的话,就不会轻易入局。   夜幕再次降临。   霍延携一身寒凉入帐,低声道:“阿巴鲁对骨突王有杀心。”   他在榻前停步,静待身上寒气散去。   楼喻轻笑:“果然。”   一个好战的、享受杀戮劫掠的人,又怎会甘于在草原上碌碌无为?   从一开始他放狼群袭击使团,就已经在布局了。   表面上看,他只是在表明自己反对议和的立场,轻狂而放肆。   实际上,他应该是想利用使团成事的。   楼喻想到了,霍延也想到了。   “殿下打算怎么做?”   楼喻笑道:“那你觉得,骨突王知不知道阿巴鲁对他有杀心呢?”   阿赤那德就是杀掉前任才当上骨突王的,他对这种戏码应该不会陌生。   阿巴鲁和他是同一种人。   同样野心勃勃、心狠手辣。   只是,阿赤那德已经老了,他打不动了,他内心更偏向议和。   这完完全全违背了阿巴鲁的意愿。   阿赤那德成了阿巴鲁建功立业的绊脚石。   父子又如何?   草原的王庭哪里有亲情可言?   楼喻甚至可以大胆推测,阿赤那德之所以拖延议和,就是在等阿巴鲁出手。   而阿巴鲁,同样在等一个最合适的时机。   这或许就是骨突王一直态度暧昧不明的原因。   议和使团不过是两方斗法的工具。   霍延道:“阿巴鲁若成事,应该会将杀死骨突王的罪名嫁祸给使团,他再借为父报仇之名,攻打大盛。”   这么一来,一切事由就都能说得通了!   楼喻陡然坐起靠近霍延。   两人鼻尖相距不过毫厘。   “那么霍二郎,依你看,乌帖木能不能成事?”   霍延屏住呼吸。   世子殿下轻浅的呼吸落在他鼻端,拂动的温热留下细微的痒意。   万籁俱寂,却又声震耳鸣。   震的是胸腔处压抑不下的狂跳,鸣的是心田内喷薄而出的炙热。   脑子刹那空白,哪里还听得见楼喻的问话?   他怔然凝望着,情不自禁低下头。   楼喻却已躺回榻上,翻身用被子遮住半张脸,闷声道:   “睡吧。” 第六十七章   翌日,使团和阿骨突部再次和谈失败,双方不欢而散。   楼喻闲得无聊,带着冯二笔等人出帐看风景。   草原上的马匹牛羊是真的肥壮,要是他也有个草场蓄养牲畜就好了。   霍延说乌帖木同意合作,一旦事成,就划出达迩慕草原的南部草场给他。   到时候,他就可以自己驯养战马和牛羊。   正沉浸在未来计划中,忽然有人骑马来到他面前,手里攥着鞭子,一张脸明艳生辉。   “你就是盛国使团的正使?”   马背上坐着一位姑娘,她穿着色彩鲜明的草原服饰,头上戴着毛绒绒的毡帽,几根小辫子垂在脸侧,浓眉深目,是个异域风情的大美人。   此时正居高临下打量着楼喻。   楼喻对姑娘家向来比较有风度,拱拱手道:“在下楼喻,的确是使团的正使,敢问姑娘有何贵干?”   他听这姑娘也说着一口流利的中原话,不由暗笑。   北境各部虽看似瞧不起中原人的“柔弱”,但骨子里对中原文化还是非常向往的。   否则也不会有这么多人愿意学习中原话。   草原姑娘性格大方,仔细打量他几眼,昂着下巴道:“听阿巴鲁的人说,盛国使团的正使比草原上的阿弥娜还要好看,我特地来瞧瞧。”   楼喻:“……”   这话他没法接。   姑娘又道:“你长得确实不赖,反正比那些粗莽无礼的武士好看,我叫古伊丽,你叫楼喻?哪个喻?”   楼喻礼貌地回了。   古伊丽笑了一下:“我喜欢跟长得好看的人交朋友,以后你就是我的朋友了!”   楼喻被搞得措手不及,这位古伊丽小姑娘交朋友都这么随便的吗?   长得好看的人多了去了,难道她都要交朋友?   “古伊丽,你怎么来了?”阿巴鲁突然出现,面色竟比以往要温和,“你阿爹病好了?”   “关你什么事?”古伊丽半点面子不给。   阿巴鲁倒也不生气,笑着道:“行,不关我事,不过楼世子是盛国使节,你跟他交朋友做什么?”   “我看他顺眼不行吗?”古伊丽调转马头,“走了。”   没走几步,又转过头:“楼世子,你要是待在毡房觉得无聊,可以去我们那边玩。”   楼喻笑眯眯地挥手:“谢谢,我记住了。”   等古伊丽身影消失,阿巴鲁斜睨楼喻,嗤笑一声:“丽丽可是咱们草原的阿弥娜,不是谁都能肖想的。”   楼喻深以为然:“是啊,不是谁都能肖想的,右贤王很有自知之明啊。”   “你——”   “行了,”楼喻不耐烦地打断他,“说句实在话,你应该是草原一等一的勇士,长得也挺不错,为什么古伊丽这么不待见你呢?”   一把刀子瞬间扎在阿巴鲁心口,血淋淋的。   阿巴鲁怒火冲天,举起拳头就要砸过来。   “你到底会不会追姑娘?”楼喻瞥了他一眼,成功阻止拳头落下。   阿巴鲁皱眉:“你什么意思?”   “古伊丽既然是草原上的阿弥娜,自然要配草原上最出色的勇士,你要是真喜欢她,就要给她最好的。”   阿巴鲁放下拳头,不解道:“我还不够好吗?我可是部落最出色的勇士!”   楼喻皱眉:“你们部落的勇士都比什么?”   “当然是比战力!”   “没了?”   “这还不够吗?!”   楼喻上下打量着他,摸着下巴摇摇头:“你知道,在我们大盛,求娶一位姑娘除了武力,还需要哪些吗?”   “需要哪些?”阿巴鲁成功被他带沟里。   “三媒六聘可听说过?”   阿巴鲁摇摇头。   “没听过不要紧,我等会儿细细跟你说。”楼喻慢条斯理道,“除去三媒六聘,男方本身的条件也是关键。”   阿巴鲁:“我可是部落的右贤王,又是草原最出色的勇士,再怎么说也不差吧。”   楼喻一针见血:“可古伊丽是草原的阿弥娜啊,阿弥娜是什么意思,右贤王难道不清楚?”   阿弥娜是草原上最美丽的姑娘,自然应该配草原上至高无上的王。   阿巴鲁瞬间福至心灵,浑身血液上涌。   古伊丽一直不太喜欢他,反而对阿布图很亲切,难道就因为他只是个右贤王?   “还有一点很重要,”楼喻盯着他的脸,“你是不是天天一脸别人欠你钱的样子?”   阿巴鲁:“……”   楼喻继续扎刀:“你这么凶,哪个姑娘家愿意跟你交朋友?”   阿巴鲁想说还是有挺多姑娘想嫁给他的,但一想到古伊丽冷淡的神色,便又憋住了。   那些姑娘全加一起都比不上古伊丽!   “那我该怎么做?”阿巴鲁微微低下头。   楼喻继续忽悠:“你刚才也听到了,古伊丽不过见我一面,就打算跟我交朋友,不就是因为我看起来比较温柔吗?”   “……”   阿巴鲁默默瞅着他,见他雍容和雅,玉面生光,的确容易招姑娘家喜欢。   “右贤王,你见姑娘时,应该多笑笑。”   楼喻给他出主意:“还有,咱们大盛求娶姑娘,都会送一对大雁,象征忠贞不变的爱情,你不如也去打一双大雁?”   阿巴鲁:“可现在是冬天,大雁都往南边去了,我去哪儿打?”   “那就送几只小兔子,比起凶恶的狼群,姑娘家应该都更喜欢可爱的兔子吧?”楼喻笑眯眯地道。   阿巴鲁豁然盯向他。   “怎么了?”楼喻一脸讶异。   阿巴鲁凝视他的神情,没有发现什么破绽。   方才楼喻提到“狼群”,应该只是巧合,而非别有深意吧?   他冷笑一声:“希望你说的有用。”   言罢转身就出了王庭,还不忘带上捕猎工具。   冯二笔愤愤道:“就他还想追上姑娘?想得美!”   楼喻笑容淡下几分:“回帐吧。”   古伊丽的出现看似合理,但又透着几分诡异。   回到毡房后,他叫来蛮人侍从,假装饶有兴致地道:   “刚才有幸遇到你们草原的阿弥娜,她叫古伊丽,确实是个堪比明珠的美人,怎么没在王庭见过她?”   在蛮人侍从眼中,古伊丽是草原上最美的姑娘,没有哪个男人会对她的美貌无动于衷。   这位盛国来的世子会问他这个,实属情理之中。   侍从骄傲道:“阿弥娜不住在王庭,世子当然见不到。”   “我看她装扮,像是草原上的公主,怎么会不住在王庭?”   “阿弥娜是阿葛洛族的公主,不是咱们的公主。”   “阿葛洛族?”楼喻眉梢一动,“是十年前效忠贵部的阿葛洛族?”   说是效忠,其实就是投降。   十年前,阿赤那德率部攻打阿葛洛族,阿葛洛王为了保全族人性命,只好投入阿赤那德麾下。   阿葛洛族并入阿骨突部后,便一直生活在王庭附近。   虽然现在已经不存在阿葛洛族,但在阿葛洛族人看来,古伊丽是阿葛洛族族长的女儿,就等于是他们的公主。   古伊丽是草原上公认的阿弥娜,大把大把的勇士都想将她娶回家。   楼喻问:“我方才听见右贤王说古伊丽的阿爹生病了?什么病?”   “好像是前几天出去打猎时被畜生抓伤了。族中的巫医说是有邪祟作乱,恐怕活不长了。”   楼喻:“……”   如果他没猜错的话,邪祟作乱应该是指伤口感染吧?   在没有抗生素的情况下,伤口如果没有得到妥当处理,的确容易感染而死。   这就很诡异了。   如果古伊丽的父亲都快死了,她怎么可能还有心情来找他交朋友?   楼喻叹息一声:“太可惜了,真的没有救治的可能了?”   侍从摇摇头,他也希望阿弥娜不要伤心呀。   获取信息后,楼喻就打发阿骨突部侍从下去了。   冯二笔道:“这么说,那个古伊丽也挺可怜的。”   “有时候,运气也很重要。”楼喻感叹一句。   “是啊,要是她阿爹没有被抓伤,就不会面临死亡了。”   楼喻摇首失笑。   他说的“运气”可不是这个。   又到了晚上,霍延刚入帐,楼喻便问:“阿葛洛族的事你知道吗?”   霍延笑:“殿下也觉得古伊丽不对?”   他这几日一直暗中观察,确实清楚阿葛洛族的族长无药可医,骨突王还赐下不少名贵药材,一直帮他吊命。   除此之外,他今天还听到另一个传言。   传言说:大盛皇室子弟,每人手中皆有一颗极为珍贵的神丹,到了必要时候,神丹或可救命。   霍延将这个传言告诉楼喻。   楼喻不由挑了下眉:“有意思,太有意思了。”   所以就是因为传言,古伊丽才特地来接近他,要跟他做朋友?   那么这个传言是谁散播的呢?   楼喻饶有兴致道:“阿葛洛族和阿骨突部的关系如何?”   “十年前阿赤那德侵犯阿葛洛族,致阿葛洛族死伤惨重,阿葛洛王为了保全剩余族人性命,不得不投靠阿赤那德。才过去十年,阿葛洛族没那么快忘记仇恨。”   楼喻皱眉:“既然这样,阿赤那德为什么还敢让他们住在王庭附近?”   就不怕哪天晚上被人偷摸着砍了脑袋?   “放出去更不放心,”霍延解释道,“而且阿赤那德有心促成两族联姻。”   等两族通婚的越来越多,彼此割舍不开,再大的仇恨也只能埋入历史长河里。   楼喻眯起眸子:“也就是说,阿赤那德是非常希望阿葛洛族彻底归心的。”   “可以这么说。”   楼喻蓦地轻笑:“我明白了。”   他借着月光看向霍延,霍延也凝视着他。   二人眸中皆是了然。   楼喻道:“阿赤那德想拿我做筏子,我是不是应该让他赔得血本无归?”   “殿下是想用……”   楼喻笑了笑道:“试试也不亏。”   骨突王现在还能这么悠闲地拖延,说明阿葛洛族的族长尚未到绝境,大概还能拖个不少天。   他可以趁机秘密制取青霉素溶液。   当然,青霉素溶液并非包治百病,且有些人会因过敏而亡。   他无法百分百保证能救活阿葛洛族族长。   但他可以赌。   反正阿葛洛族族长已经无药可医,何不试试呢?   赌赢了,可以给他们增加筹码;赌输了,他们也没有损失。   楼喻不由笑起来。   希望这次老天能站在他这边。   第二天,楼喻吩咐宋砚去找阿骨突部侍从索要各种容器,自己则窝在毡房中捧着书看。   书是从阿布图那儿借来的。   而今严辉整天没事儿干,经楼喻劝说后,就去左贤王帐下教授阿布图中原文化。   有这层关系在,楼喻借书相当方便。   忽有阿骨突部侍从禀报:“楼世子,古伊丽想要见你。”   楼喻悠哉翻着书:“请她进来。”   话音刚落,古伊丽就掀开帘子走进来。   她穿着漂亮的衣裳,戴着绚丽的首饰,一双眸子隐约透着几分盈动,仿佛在诉说衷情。   一个阿爹要死的姑娘,会整天穿得这么花里胡哨吗?   楼喻故意盯着她多看了几眼,而后笑着问:“姑娘找我什么事?”   古伊丽明月般的眸子弯起来:“听说你的箭术很不错,我想跟你讨教讨教。”   “姑娘盛情相邀,楼某却之不恭。”   古伊丽朝他笑笑,“那就跟我来吧!”   她转过身,眼中笑意倏然消失,反而透着几分讥讽与阴霾。   冯二笔想跟上,古伊丽却说:“楼世子,是我们两个人比箭,带他做什么?”   “姑娘说得对,”楼喻有求必应,“二笔,你留在毡房。”   “是,殿下。”   冯二笔委屈应了一声。   等楼喻跟着古伊丽走远,他唉声叹气地对宋砚说:“阿砚,殿下不会真看上古伊丽了吧?”   宋砚:“等过了年,殿下都十七了,看上一个姑娘家也没什么大不了,而且古伊丽长得确实挺好看啊。”   “可是她看起来就不好惹。”   冯二笔小声嘀咕,他是怕殿下会被欺负。   楼喻随古伊丽出了王庭,往阿葛洛族居住的方向走。   “你要带我去哪?”楼喻好奇问,“王庭里有射箭的地方。”   古伊丽回首,娇嗔地瞪他一眼。   “我才不想看到那些粗鄙无礼的莽夫,我就想跟你一起玩。”   楼喻觉得,要是阿巴鲁在这,一定立刻铁汉变柔情,恨不得把天上的月亮摘下来送她。   “得姑娘青眼,是楼某的荣幸。”   楼喻依旧一副翩翩公子的模样。   不久后,两人来到阿葛洛族族群外围。   古伊丽指着不远处的草靶,对楼喻说:“咱们比箭术,总得有彩头吧?”   楼喻拱拱手:“姑娘,咱们是朋友,在我们大盛,朋友之间谈彩头,是相当生分的。”   古伊丽愣住了。   她呆呆看着楼喻,忽然有些接不上话。   这人刚才不是挺好说话的吗?怎么到了这儿还拒绝呢?   到底是个小姑娘,这种小伎俩在楼喻面前根本不够看。   楼喻陪她玩,不过是看中她背后代表的阿葛洛族的势力。   不过一句话,就将人给噎住了。   古伊丽回过神来,问:“你们盛人不都喜欢讨彩头吗?这样吧,要是你赢了,我就答应你一个条件怎么样?”   灿烂的阳光下,这位草原公主明眸善睐、俏丽无双,的确有勾人心魂的资本。   楼喻却心如明镜,假装被蛊惑:“什么条件都可以?”   “是的!”   “那如果我输了呢?”   古伊丽眸中划过一丝锋芒:“那你就答应我一个条件!”   “可以!”楼喻应得干脆,“请借弓箭一用!”   古伊丽让人递了弓箭,在楼喻张弓前,忽然说道:“等等,必须要先起誓!”   “行。”   两人一同发了誓。   古伊丽唇角翘起,斜睨楼喻一眼:“你先请。”   楼喻:“……”   刚发完誓就原形毕露了?   他举起弓,对准远处的草靶。   古伊丽死死盯着他。   就在羽箭即将射出之时,身后传来马蹄声。   “丽丽!”   阿巴鲁骑着马,一手拎着两只兔子微笑而来。   楼喻回头一看,差点破功。   笑得这么诡异还不如不笑!   果然,他从古伊丽眼中看到了嫌弃。   阿巴鲁走近,看到楼喻时愣了一下,脸上笑意顿时收敛,又露出凶相:“你怎么在这!”   “关你什么事!”古伊丽气他打断自己的计划,“你走开,别来烦我!”   阿巴鲁本就心高气傲,被她这般嫌弃,面上挂不住,不由怒火中烧。   他不舍得跟古伊丽发脾气,便将矛头对准楼喻。   “好哇,你真虚伪,昨天骗我去捉兔子,结果自己来讨丽丽欢心!难道盛国的君子都跟你一样虚伪吗!”   楼喻面色微沉,放下弓箭,对古伊丽拱手道:“今日不便,楼某告辞。”   言罢转身就走,不给古伊丽丝毫挽留的机会。   阿巴鲁冷哼一声。   古伊丽气得直接挥鞭打他,却被阿巴鲁伸手拽住。   “你真看上那个弱鸡了?”   古伊丽双眸冒火:“我的事跟你无关!”   阿巴鲁将她拽到跟前,眉眼戾气涌现,伸手捏住她的脸,气狠狠地道:   “你宁愿跟盛国的小白脸交朋友,也不愿正眼看我,要不是我舍不得强迫你,你早就应该嫁给我了!”   古伊丽从他手中挣脱,气到目中含泪:“阿巴鲁,我阿爹就要死了,你还跟我说这些话!”   美人泪灼伤了阿巴鲁的心。   他语气低软下来:“可你不也穿得这么漂亮跟楼喻一起玩吗?”   古伊丽瞪他一眼跑远。   古伊丽的侍女看不下去,跟阿巴鲁说:“咱们姑娘是听说盛国大夫比较有经验,希望能请盛国正使帮个忙。”   “盛国大夫?”阿巴鲁疑惑。   “使团有大夫随行,据说是盛国京城的大夫,专为盛国达官贵人看病的,所以姑娘才想接近正使。”   阿巴鲁明白了。   他狠狠拍了一下脑袋,暗骂自己沉不住气,坏了古伊丽的计划。   “估计丽丽现在也不想见我,”阿巴鲁将兔子递给她,“这是我的赔礼,你替我带给她,让她不要生我气,还有大夫的事,我会帮她的。”   “是。”   阿巴鲁目送侍女离开,原地沉思一会儿,才调转马头奔向王庭。   他一路行至使团住所,来到楼喻的毡房内。   “楼世子,听说你们盛国大夫的医术都非常好,不知道我能不能有幸见识一番?”   阿巴鲁开门见山。   楼喻却不卖面子,冷淡道:“你我是何关系?我为何要让你见识?”   “亏你还是古伊丽的朋友!”阿巴鲁试图道德绑架,“身为她的朋友,你竟对她阿爹的病不管不顾!”   楼喻愣了一下:“所以呢?”   “你要是当她是朋友,就让使团大夫去诊治!”   “草原上没有大夫?”   “巫医说无药可治,所以我才想着请盛国的大夫帮忙,楼世子,难道你忍心看着丽丽伤心吗?”   阿巴鲁说得情真意切,看上去好像很在意古伊丽父亲的生死一样。   但,阿葛洛族族长已经病了好几天,也没见他有多在意嘛。   不就是想利用他刷古伊丽的好感吗?   楼喻垂眸沉思几息,叹了叹:“让一个美丽的姑娘伤心,确实不应该。”   他吩咐冯二笔:“这样,你去请使团大夫走一趟,为阿葛洛族族长看看。”   阿巴鲁目露喜色,行了一礼:“感谢楼世子的慷慨。”   等使团大夫来了,他便乐颠颠跟在后头,一起来到古伊丽的家。   古伊丽正暗恼他破坏自己计划,见他来了正要发怒,却听阿巴鲁说:   “丽丽,我刚才去求了楼喻,好说歹说才请来了盛国大夫,你不就是想让盛国大夫替你阿爹看病吗?”   古伊丽:“……”   她要的是神丹,不是盛国大夫!   不过来都来了,给阿爹看看也没什么,说不定会有法子呢。   古伊丽露出一丝笑容:“谢谢你,阿巴鲁。”   又转向大夫:“辛苦您为我阿爹诊治。”   大夫医者仁心,客气地摆摆手。   三人一同进屋。   阿葛洛族的族长叫颂罕,他正躺在榻上忍受煎熬。   巫医说,若非他身体强壮,加上有骨突王赐下的珍贵药材,他如今恐怕连意识都不清醒了。   见古伊丽和阿巴鲁进来,他不由微皱眉头。   他知道阿巴鲁想娶古伊丽,可古伊丽不愿嫁。   古伊丽是他的掌上明珠,他也不忍心将女儿嫁给阿巴鲁这个粗鄙无礼的家伙。   “阿爹,这位是盛国使团的大夫,让他替您瞧瞧。”古伊丽解释道。   颂罕先是对古伊丽笑了下,又转向阿巴鲁:“多谢右贤王。”   既然阿巴鲁出现在这,古伊丽又对他这般客气,那么盛国使团大夫必定是他请来的。   阿巴鲁道:“阿叔不用这么客气,这都是我应该做的。”   “请伸出右手。”大夫适时坐下开口。   颂罕依言伸出右臂。   大夫进行了仔细的望闻问切,最终遗憾起身:“风毒入体,治不了。”   古伊丽眼泪瞬间涌出来。   阿巴鲁皱眉道:“你们盛国医术不是很厉害吗?怎么就治不了?我看你就是个庸……”   “阿巴鲁!”古伊丽打断他的话,殷切地问大夫,“你们盛国真的没有其他法子了吗?难道就没有一种药能治我阿爹?”   大夫一脸歉意地摇头。   风毒入体,得看天命。   古伊丽抹抹眼泪,“阿巴鲁,你和大夫回去吧,我想和阿爹说会儿话。”   阿巴鲁讨好不成,便狠狠瞪了一眼大夫,转身出了毡房。   大夫:“……”   他何其无辜啊。   回到王庭后,大夫受楼喻传召,前来毡房拜见楼喻。   “阿葛洛族族长情况如何了?”   大夫恭敬回道:“风毒入体,药石无医,眼下只能吊着命。”   楼喻又问:“他还能活多久?”   “最多半个月。”   半个月,差不多够了。   使团成员的一举一动,每天都有侍从向上汇报。   阿巴鲁听着手下人汇报,着实有些摸不着头脑。   “他索要陶罐碗碟我还能理解,可他要发霉的食物干什么?”   侍从摇摇头:“不知道。”   “你就没进毡房看看?”   “奴看了。”   “然后呢?”   侍从继续摇头:“二王子,奴是真的瞧不出楼世子在做什么。”   “行了行了,你下去吧。”阿巴鲁不耐烦地挥挥手。   难不成楼喻有什么特殊癖好?就喜欢收集腐烂发霉的东西?   想不通他索性不再想。   反正只是一些陶器和发霉的食物,楼喻还能用它们闹翻天?   第二天,古伊丽又来找楼喻,打扮得还是那么明艳动人。   “楼世子,你到咱们草原这么久,还没真正看过草原的风景吧?要不要跟我一起去看看?”   楼喻笑眯眯道:“好啊。”   两人便在王庭周围的草地闲逛。   “楼世子,你们议和还要谈多久啊?”古伊丽睁着水润的大眼睛好奇问。   楼喻忧郁地看向远方:“我也不知道。”   “骨突王的条件很苛刻吗?”   “是啊,要是谈不成,我们可能就回不去中原了。”   古伊丽忽然凑近:“一直待在草原不好吗?”   “背井离乡,当然不好。”   楼喻不着痕迹退后一步,微微偏过头,仿佛是因她的突然靠近而有些不自在。   古伊丽眸光微动,调侃道:“你是不是在想念家中的妻子?”   她在存心试探。   楼喻摇摇头:“我尚未娶妻。”   “那就是舍不得中原漂亮的姑娘?”   楼喻垂眸:“姑娘说笑了。”   “我们都是朋友了,你怎么还‘姑娘姑娘’地叫?你就叫我丽丽吧!”   “可是在我们盛国,不能直呼女子闺名。”   古伊丽问:“成了亲也不能?”   “成了亲自然可以。”   古伊丽语出惊人:“那我可以嫁给你啊!”   楼喻:“……”   姑娘,你这么奔放你爹知道吗?   他愣愣瞅着近在咫尺的脸,连忙摇头:“不行的,这不行的。”   古伊丽委屈道:“难道我不漂亮?”   “不,你很漂亮。”   “跟盛国的姑娘比呢?”   楼喻面色发红,偏过头不敢看她:“各有千秋。”   “那就是你不喜欢我。”古伊丽双目盈泪。   楼喻暗呼作孽,他怎么就想不开跟古伊丽玩起爱情诈骗游戏了呢?   得赶紧打住!   他忽地直视古伊丽的眼睛,郑重道:“姑娘,我已经有心上人了。”   古伊丽:“……”   计划再次失败。   她有些气馁,不甘心地问:“她比我好看吗?”   楼喻眸色温柔,唇泛笑意。   “在我心里,他比你好看。”   古伊丽心灰意冷,拿不到神丹,难道要她眼睁睁看着阿爹去死吗?   她做不到。   “姑娘,我先回去了。”楼喻不想再跟她虚与委蛇。   “等等!”   古伊丽叫住他,眼眶红红地问他:“那在你心里,澹州城和你的性命相比,哪个更重要?”   楼喻皱眉:“你什么意思?”   “我就是好奇。”古伊丽倔强地瞪着他,“你都拒绝我的求婚了,难道连这个问题都不愿意回答我?”   楼喻肃容道:“国家兴亡,匹夫有责。”   古伊丽怔怔看着他的背影远去。   她暗暗做了个决定。   两人的对话传入阿巴鲁耳中,阿巴鲁直接捶坏了桌子。   “丽丽到底为什么会看上那个小白脸!”   侍从安慰:“二王子不用担心,楼世子已经拒绝了。”   “他有什么资格拒绝!他怎么敢!”   阿巴鲁气得火冒三丈,眼睁睁看着心上人被另一个男人伤了心,他一腔郁愤无处发泄。   “二王子,这也是楼世子识相,草原上除了您,还有谁能配得上阿弥娜?”   阿巴鲁转念一想,好像也是。   那个楼喻确实挺识相,拒绝了总比答应了好。   “再说了,等咱们的计划成功,等您成了草原上的王,还用担心娶不到阿弥娜?”   阿巴鲁忽然笑起来:“你说得对。”   等事成,他一定风风光光地将丽丽娶回家!   夜幕再次降临。   霍延跟往常一样潜入毡房。   两人已经同床共枕好几天,早已熟门熟路。   他攥住楼喻的手,低声道:“殿下今日见古伊丽,说了什么?”   楼喻嘴角扬起:“明知故问。”   “我离得远,没听清,殿下可否再说一遍?”   霍延得寸进尺。   “谁让你没听清。”   楼喻挣脱他的手,抓着被子蒙住脑袋,翻了个身。   霍延从身后环住他,凑近他耳际,嗓音又低又哑:“殿下的心上人是谁?”   “谁对号入座就是谁。”   “他真的好看吗?”   “假的。”   霍延低笑出声。   “嗯,他确实不好看,半点也比不上殿下。”   楼喻耳朵发麻,脸颊发烫,声音闷在被子里:“花言巧语。”   “不是花言巧语,是真心实意。”   霍延将人环得更紧。   世子殿下柔软的发丝铺在唇边,他浅浅低首,在发丝上落下一吻。   悄无声息,缱绻缠绵。   楼喻不知他的举动,闷得难受了,才掀开被子,探出脑袋。   “可有探听到什么消息?”   霍延正色道:“古伊丽和颂罕商量,打算求阿赤那德换取神丹,但被颂罕拒绝了。”   “还是颂罕看得清。”楼喻感慨一句。   如果这真是阿赤那德设的局,那么古伊丽已经踏进了这个圈套。   “颂罕已经无法主事,他必然阻止不了古伊丽的行动。”   霍延:“阿赤那德一直想让阿葛洛族真正归心,他这次是想一箭双雕。”   楼喻笑道:“好戏即将开场。”   朦胧月色下,世子殿下眉眼俊逸,神情慵懒,带着几分洞若观火的通透,以及运筹帷幄的雍容。   霍延心跳骤然加快。   这样的殿下,叫人如何舍得放手?   他忍不住连人带被抱得更紧。   “有些闷。”楼喻出声。   霍延陡然回神,连忙松开楼喻,眸中露出些许懊恼。   他方才实在有些粗鲁。   “我是说,连着被子一起,有些闷。”   楼喻抬起被角,直接命令:“进来。”   这人是想一辈子都抱着被子睡吗!   霍延并非不愿,而是不能。   但殿下有令,焉能不从?   遂顺势进了被窝。   二人离得极近,彼此发丝交缠。   霍延胸膛的温热和心脏的跳动,透过楼喻劲瘦的背脊,清晰地传过来。   楼喻不禁弯起唇角。   君子在侧,怎能不欢喜?   翌日,使团和阿骨突部再次议和。   严辉等人据理力争,阿骨突部寸步不让,双方吵得脸红脖子粗。   楼喻悠哉靠在椅子上,甚至想睡觉。   已知阿赤那德的谋划,他并不想再浪费口舌。   吵了半天,双方再次不欢而散。   回毡房的路上,使团成员唉声叹气。   严辉问楼喻:“殿下,阿骨突部一直不肯让步,这还怎么议和?”   感觉对方根本没有议和的诚意。   “他们摆明了拿咱们当猴耍,”楼喻意兴阑珊,“反正你们记住,不论如何,议和的底线不能破。”   “是。”   又过了一天,议和还是崩了,双方差点在谈判桌上打起来。   阿赤那德等得起,使团也等得起。   可古伊丽等不起。   她终于来到王庭,求见阿赤那德。   阿赤那德和蔼地接见了她。   古伊丽直接跪在地上,哽咽道:“骨突王,恳请您救我阿爹一命!”   阿赤那德大惊,忙起身离开王座,来到她跟前,试图扶起她。   “古伊丽,族中巫医和盛国大夫都说无药可治,你求我又有什么用呢?”   古伊丽倔强地继续跪着,美丽的眼眸布满乞求:“骨突王,现在只有您才能救阿爹一命!”   “你先起来说话,到底怎么回事?”阿赤那德慈祥问道。   古伊丽泪珠滚落:“我听说盛国皇室有一种神丹,可以包治百病,每个皇室子弟手里都会有,要是能拿到神丹,阿爹就有救了!”   阿赤那德摇首失笑:“你从哪听说的谣言?要是真有这种神丹,盛国皇室那么多早死的人从哪来?”   “或许他们只有一颗,用完了就没有了。”古伊丽道,“我已经打听过了,盛国正使楼世子从未生过重病,他手上肯定还有神丹!”   阿赤那德语重心长:“就算他真的有神丹,那也是他的救命药,他凭什么要拿出来救一个外人?”   古伊丽狠狠心,问:“要是用澹州城来换呢?”   不等阿赤那德反应,她继续道:“我问过他了,在他眼里,国家利益比个人利益更重。”   阿赤那德震惊:“古伊丽,你难道要让我用澹州城换你阿爹性命吗?”   古伊丽流着泪不说话。   她很清楚阿赤那德不会轻易同意,但她还是选择试一试。   “骨突王,如果您答应此事,我阿葛洛族日后必竭尽忠诚!”   古伊丽郑重起誓。   阿爹是阿葛洛族的主心骨,倘若阿爹去了,阿葛洛族以后也不知道会怎么样。   她清楚骨突王一直想得到他们全族的真心拥护。   阿赤那德皱眉沉思半晌,叹道:“天下真有这等神丹?”   “大王,恳请您救阿爹一命!”   古伊丽磕头请求。   不管楼喻到底有没有这个神丹,她都希望骨突王能去试一试。   阿赤那德眼中锋芒闪过,他沉默良久,方开口道:“你阿爹是草原上的勇士,就这般死去确实可惜。不如这样,明日议和时,我问问楼世子。”   古伊丽大喜:“骨突王大恩,古伊丽永远铭记!”   消息传到阿巴鲁耳中。   阿巴鲁震惊:“神丹?所以丽丽之前接近楼喻,都是为了拿到神丹?!”   他误会丽丽了!   可是,楼喻手里真有所谓的神丹吗?   他坚定道:“明日我也参加议和!”   很快,和谈再次开启。   双方依旧说着老掉牙的话,眼看和谈再次破裂,骨突王忽然开口了。   “楼世子,听说你们盛国丹道盛行,盛国皇室搜罗了不少丹术高深的道士炼制神丹,据说这种神丹能治百病,只要是皇室血脉,都能得到一颗,是不是?”   阿骨突部众人:竟有此等神丹!   大盛使团:啥玩意儿???   楼喻满脸震惊:“骨突王从哪儿听来的谣言?世上若真有这种神丹,我大盛每年还会有那么多人死于病痛?”   严辉等人点头附和,阿赤那德在鬼扯什么东西!   “楼世子,既然是神丹,炼制起来当然难上加难,所以这种神丹只有你们皇室手上有,对不对?”   阿赤那德紧盯着楼喻,他从楼喻眼中看到了荒诞的意味。   “骨突王,你在开什么玩笑?要是您不愿继续和谈就请直说,不要浪费彼此的时间。”   楼喻一脸无语。   阿赤那德仿佛没听见他的话,呵呵笑道:“如果楼世子愿意拿出神丹,本王愿意无条件归还澹州城!”   众人瞪大眼睛。   无条件!   严辉甚至都忍不住问楼喻到底有没有这种神丹。   “骨突王,提出议和的是你,眼下搅乱议和的还是你,既然你这么没有诚意,咱们还是不要议和了吧。”   楼喻冷着脸起身就要走。   “楼世子,本王需要神丹救一个将死的人,希望你能回去慎重考虑。”阿赤那德说道。   也就是说,一旦这个将死的人真的死了,那么议和将再无转圜的余地。   无条件归还澹州城,这是多么令人心动的价码!   严辉等人跟着楼喻回到毡房,几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终还是严辉出列问道:   “殿下,敢问您手上真有神丹吗?”   楼喻无奈:“我说严侍郎,你是不是脑袋被门夹了?要是真有这种包治百病的神丹,宫里还要御医做什么?”   严辉等人:“……”   狂跳的心猛地被泼了一瓢冷水,脑子瞬间清醒。   是他们被骨突王给带沟里了。   实在是议和一直谈不拢,他们的焦虑和负罪感与日俱增啊。   “行了,都回去吧,骨突王摆明了不想议和。”   “是。”   本以为这只是一个插曲,可大家万万没想到,这件事居然愈演愈烈。   阿葛洛族上下都知道了,骨突王竟愿意用一城换取神丹救治颂罕族长的性命!   而阿巴鲁王子则天天在盛国正使帐前恳求换取神丹,其赤忱之心感天动地。   时间久了,连盛国使团这边都忍不住怀疑神丹是否真的存在。   严辉索性求见楼喻,并献上一计。 第六十八章   “殿下,何不直接答应骨突王?”   严辉压低声音劝道。   楼喻一脸无奈:“难道严侍郎也被谣言蛊惑了吗?世上哪里有什么神丹?”   “殿下,下官以为,既然阿骨突部和阿葛洛族都相信神丹的存在,咱们倒不如将计就计。”   楼喻起了兴致:“哦?说说看。”   他本身就有计划,但没想到严辉会来出主意。   严辉小声道:“咱们大盛道法讲究顺其自然,也崇尚天人感应。既然神丹是借助道法炼制而成,就算服用,也得看天意如何。心地虔诚者,自然会药到病除,若是心思不纯,神丹便也无效。”   “……”   楼喻感慨道:“严侍郎高招啊。”   这么一来,就算颂罕服用“神丹”无效死亡,也怪不到他们头上来。   谁让你心不诚呢?   这个严辉心也挺黑的嘛。   楼喻不由笑道:“骨突王恐怕不信。”   严辉冷哼一声:“这是咱们大盛的神丹,自然由咱们盛人说了算。就看他愿不愿意赌了。”   反正几率五五分。   一个是药石无医,一个是有五分希望,不知骨突王会怎么选。   于是,在骨突王的坚持和阿巴鲁“楼门立雪”的努力下,楼喻终于松口了。   他带领使团来到王帐,容色遗憾道:“骨突王,楼某并非不愿救人,只是觉得不能无端欺瞒,占你便宜。”   阿赤那德疑惑:“什么意思?”   阿巴鲁就很直接了:“你不愿意拿出神丹就直说,讲那么多废话……”   “阿巴鲁。”阿赤那德打断他。   阿巴鲁只好闭嘴,只是依旧瞪着楼喻,似乎只要楼喻不拿出神丹,就罪大恶极一样。   楼喻神色渐淡:“骨突王,你之前说,如果我拿出神丹,你就愿意无条件归还澹州城,是不是?”   阿赤那德双眸微眯:“是。”   “骨突王既知我大盛道风盛行,肯定也知晓道法讲究天人感应和天人合一吧?”   骨突王不明所以,只能颔首道:“确实有所耳闻。”   “神丹是用道法炼制而成,故服用神丹也是需要条件的。”   楼喻神情郑重,毫不脸红地忽悠。   “什么条件?”阿巴鲁皱眉,“难道一座城池还不够?”   “不是说外在的条件,而是指内在。”   楼喻肃容问:“右贤王可知,为何咱们大盛皇室有这种神丹,却依旧有人会因病痛折磨而死呢?”   “为什么?”   “因为服用神丹,必须要信奉道法,必须要天人合一,必须要虔诚膜拜。”   阿巴鲁问:“什么意思?”   倒是骨突王不说话了,而是别有深意地看着楼喻。   楼喻微微一笑:“就是说,只有真正虔诚的人服用神丹,神丹才能起死回生,否则神丹只能有一半的救人几率。很可惜,颂罕并非信奉道法之人。”   阿骨突部众人:“……”   这么神奇的吗?   使团其他成员:喻世子可真会杜撰,但逻辑上没毛病!   室内沉默良久,双方都没有开口说话。   楼喻看向骨突王,笑着道:“既然骨突王不愿意赌这一半的几率,咱们就不必因此争论了,不如继续详谈议和的条件罢。”   “楼世子是否信奉道法?”骨突王忽然问。   楼喻果断摇首:“我不信,所以神丹于我而言可有可无,我并非吝啬,只是不愿欺瞒。”   “楼世子可否将神丹拿出来,让咱们开开眼界?”骨突王逼视着他。   楼喻遗憾地摇头:“神丹一旦见光,就必须让患者服下,否则将再无药效。骨突王若是愿意用澹州城来换,我自然能拿出来。”   到底有没有神丹,两人心知肚明。   骨突王第一次意识到,这个楼世子有几分难搞。   不过,就算楼喻现在舌灿莲花,可拿不出神丹,就只有一个结果。   那就是输。   骨突王哈哈一笑:“楼世子厚道,咱们也不能小气了。就算只有一半的救活几率,本王也想要试一试。”   楼喻道:“若是颂罕虔诚向道,神丹自然会发挥最大的效用,反之则最多发挥五成功效,骨突王可想清楚了?”   “想清楚了。”   骨突王倒也豪气,道:“倘若神丹能救活颂罕,澹州城将无条件归还盛国;倘若神丹救不活颂罕,但看在楼世子慷慨救人的份上,本王愿意让步,归城条件可以减少至白银八千两、粮食六千石、布帛三千匹。”   使团成员面上不显,心里都激动极了。   这比朝廷的底线要少!   如果他们真的谈成了,那岂不是有功!   他们面上未显,眼中却不自禁流露几分激动。   骨突王看在眼里,暗暗冷哼一声。   世上根本就没有什么神丹,也不知这群蠢货高兴个什么劲儿。   巫医和盛国大夫都说无药可医,颂罕现在一脚踏进坟墓,眼见活不了几天了,怎么可能救活!   楼喻跟他打这个赌,就不怕作茧自缚?   “骨突王,此事事关重大,不如咱们先签订协议,昭告贵部上下,叫大家都知道骨突王的仁德与气魄,如何?”   骨突王大手一挥:“好!”   为了收服人心,骨突王特意召集部落民众以及阿葛洛族的部分高官和牧民,当着所有人的面宣布了此事。   古伊丽及阿葛洛族的族人皆激动地掉眼泪。   就凭骨突王这番举动,不管神丹最后有没有效果,他们都愿意献上忠诚。   协议签订后,双方各自盖上印章,相当于拥有了法律效力,不可违背。   面对满目感激的阿葛洛族人,阿赤那德心中升腾起强烈的成就感。   不过略施小计,就能赢得阿葛洛族的拥护,太好了!   协议签完,楼喻当着众人的面交待:“服用神丹不能大意,咱们必须要有仪式,要让上天知晓咱们的诚意。”   骨突王大方道:“楼世子请说。”   “先要测算吉时,再摆卦阵,还要九九八十一人在毡房外围坐诵读道经足足三日,越大声越好,最好能上达天听,用你们草原上的话来说,就是要让天狼神听见你们的祈求。”   众人都觉得很有道理!   他们向天狼神祈祷,也会弄出声势浩大的仪式,就是希望天狼神能够听见。   骨突王冷眼旁观楼喻演戏,心中嗤笑不断。   现在演得再好又有什么用?   世上根本就没有所谓的神丹!   楼喻及盛国使团踏进他的圈套而不自知,简直愚蠢得可笑!   阿赤那德已经迫不及待要看他们谎言被戳穿的场面了!   经测算后,楼喻决定后日辰时开始作法。   八十一个人好找,但八十一个能诵读道经的不好找。   好在左贤王阿布图曾收藏过盛国道经,在众人齐心协力下,这本道经被抄写八十份,只要识得盛国的文字,就可以诵读道经。   部落侍从会说中原话的有,但真正精通盛国文字的还真不多。   尤其道经上有很多生僻字,他们根本就不认识啊!   这怎么办?   楼喻大发慈悲道:“咱们使团这次来了不少人,可以帮忙。”   也只能这样了。   众人都没有异议,除了杜芝。   他在大会后来到楼喻毡房,上来就问:“世子殿下,咱们根本就没有……”   “杜芝!”楼喻皱眉喝止,“你只是随团护卫,不该你管的事不要管!”   杜芝怒道:“你这样能对得起大盛吗?!”   “协议上写得清清楚楚,若能救活颂罕,骨突王无条件归还澹州城,这还不叫‘对得起’?杜芝,你脑子是被驴踢了吗!”   杜芝:“可是你能救活吗!”   “端看天意如何,你是老天爷吗?就这么断定颂罕救不回来?”   楼喻冷冷看着他。   杜芝简直无语,在他看来,使团这些人就是在玩火!   他愤愤瞪了一眼楼喻,甩袖离开毡房。   冯二笔小声道:“殿下,他方才声音那么大,还说漏了嘴,恐怕被外头人听见了。”   “听见不是正好?”楼喻悠哉往榻上一躺。   杜芝办的虽然是糊涂事,但正好对他的计划有利。   果然,二人的对话传至王帐。   阿赤那德冷笑:“那小崽子还挺会唬人,连本王都差点被唬住,以为真有什么神丹。”   “大王,到时候他拿不出神丹,只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等着看吧。”   夜色已深,霍延潜入毡房。   楼喻问:“如何?”   霍延俊目含笑:“颂罕已经有了起色,他同意合作。”   十年前,阿赤那德率部屠戮阿葛洛族的场景历历在目,颂罕根本忘不了这样的仇恨。   只是苦于没有报仇的机会。   直到前两天楼喻将机会摆在他面前。   选择跟他们合作,不仅能够真正活命,还能报十年前的血海深仇。   颂罕很清楚,一旦他死了,他的族人都会被阿赤那德吞并,他的女儿也会被阿骨突部的人欺负。   他咽不下这口气。   正好,自识破阿赤那德谋划后,楼喻就着手制取青霉素溶液。   但制取青霉素溶液需要至少一周的时间,是以,这些天不管骨突王和阿巴鲁如何请求,他都不为所动。   在制取青霉素的这段时间内,他在颂罕日渐绝望时,让霍延秘密潜去阿葛洛族,与颂罕谈判。   所幸出发前夜,他突发奇想带了注射器。   在获取青霉素溶液后,楼喻让霍延去给颂罕做了皮试。   好在上天站在他这边,颂罕对青霉素不过敏。   除了楼喻和霍延,以及同意合作的颂罕,谁都不知道颂罕已经在被“神药”秘密治疗。   就连颂罕一开始也不相信真有药能治好自己。   但事实证明,不过两天,他明显感觉到沉疴渐去。   这不是回光返照。   颂罕震惊到无以复加。   世上怎么可能会有这样的神药!   霍延替他注射药物时,特意将他的眼睛给蒙住,他只感觉皮肤像是被蜜蜂蛰了一下,随后有什么冰凉的液体被推进身体。   除此以外,别无其他。   什么时候“蜜蜂”也能治病了?   他只当霍延在骗他。   可在身体明显有起色后,他才真正意识到,使团的楼世子才是这场局里真正的黄雀!   阿赤那德聪明反被聪明误!   一想到真相揭晓的那一天,一想到阿赤那德不可置信的神色,颂罕就觉得浑身舒爽!   只要能为惨死的族人报仇,他愿意与楼世子合作。   万众期待的日子终于到了。   一大早,阿葛洛族族长的毡房外,八十一人盘坐数圈,齐声诵读盛国道经。   古伊丽跪在毡房前,带领阿葛洛族人虔诚地向天狼神祈祷。   楼喻率盛国使团,阿赤那德领阿骨突部众人,一同来到颂罕的毡房外。   众人的目光全都落在楼喻手中的木匣上。   他们不会去想楼喻为何会随身带着神丹。   在他们朴素的想法里,像这种救命的神丹,只要是出远门,是个人都会小心带在身上,以备不时之需。   楼世子出使草原,远离故土,当然会随身携带保命的神丹。   没有人怀疑。   唯有阿赤那德目露轻蔑。   这场戏很快就要结束了,到时候丢脸的、引起众怒的只会是楼喻。   而他,将收获阿葛洛族的全部忠诚!   楼喻捧着木匣,神情严肃端重。   “骨突王请留步。”   阿赤那德斜睨着他:“楼世子不让本王进去,本王如何相信你真的给颂罕喂了神丹?”   众人皆深以为然。   必须要亲眼看到楼世子取药!   要是他利用“一半的几率”这种借口不喂药,他们找谁说理去!   楼喻面露为难。   骨突王暗暗冷笑,“神丹”是假,他当然会觉得为难!   “怎么?楼世子真打算赖账?”阿巴鲁挑高眉头问。   楼喻深吸一口气,叹道:“罢了。不过天神不喜人多惊扰,诸位入内之后千万不要胡乱开口。”   说完转向古伊丽:“至亲之人若在神丹入喉时虔诚祈祷,或许能增添药效。姑娘也一并入内吧。”   古伊丽大喜,连忙起身跟着他一起入了毡房。   一下子进来十几个人,毡房内便显得逼仄起来。   楼喻吩咐古伊丽跪在榻边,将木匣交到她手上,郑重道:“神药一旦见光,必须立刻喂进你阿爹嘴里,记住了吗?”   古伊丽惊诧:“我喂?”   “你乃至亲之人,还有谁比你更有资格?”楼喻反问。   其实他是自己懒得动手。   古伊丽捧着木匣,像是捧着绝世珍宝。   所有人皆屏气凝神。   少女纤细的手指颤抖地落在匣盖上,小心翼翼揭开匣盖。   她牢记楼喻的吩咐,迅速捏起匣中洁白纯净的药丸,塞入颂罕的嘴里!   众人什么都没看清,只看到她指尖捏着一颗雪白的丹药,然后没入颂罕胡须遮盖的嘴巴里。   感觉看了个寂寞。   总觉得这个“神丹”过于平平无奇了一些。   严辉适时感叹一句:“大象无形,大音希声,大繁至简,这真是世间颠扑不破的真理。‘神丹’如此纯粹,倒真应了这个道理。”   不明所以的使团成员被说服了。   至于阿骨突部的人,虽然不是太懂,但总觉得很神秘很厉害的样子。   反正不管怎么样,神丹喂了,就等效果如何。   楼喻适时叹道:“接下来就看天意了。”   诵经要整整三个白昼,他们还得等三天才能看到神丹的效果。   楼喻道:“我本是神丹主人,必须要候在此处,让天神看到我的诚意。这三天,我都住在颂罕帐中,其余人都出去吧,不要有任何人进来打扰。”   骨突王暗道他故弄玄虚,心中轻视之意更甚。   索性再让他唱三天戏。   等戏唱完,看他的面子往哪儿搁!   反正颂罕药石无医,已经必死无疑,楼喻再如何也翻不出他的手掌心。   遂果断带人离开。   屋内只剩下楼喻一人。   毡房外的诵经声高昂震天,轻易就将毡房内的声音盖住,外面的人根本无法偷听。   楼喻坐下笑道:“初次见面,颂罕族长,幸会。”   方才昏迷的颂罕陡然睁眼,锐利的目光落在楼喻身上,眸中透着几分惊异。   “楼世子,我很好奇,你们盛国真的有神药?”   神丹和神药意思差不多,可能阿赤那德叫错名字了。   或许,叫神水更贴切些。   楼喻:“不管有没有,颂罕族长总归是最大赢家。”   不仅救回一条命,还坑了一把阿赤那德。   “我颂罕没服过几个人,楼世子算一个。”颂罕真心实意道。   能拿出救命的神水,已经够惊世骇俗的了!   关键是,这“神丹”的谣言,还是阿赤那德自己散播的。   太滑稽了。   这不是自己把自己坑了吗?   颂罕越想越畅快,他盯着楼喻,目光灼灼道:“要是丽丽能嫁给你这样的郎君就好了。”   “颂罕族长说笑了。”   三天时间不长,但在等待的情况下显得格外煎熬。   这三天,除了侍从在毡房外送水送粮,没有任何人进过毡房。   终于,三天后。   阿赤那德等人以及使团众人,加上阿葛洛族的族人,全都紧紧盯着那座毡房。   东曦既驾,光芒万丈。   颂罕毡房外格外安静。   阿赤那德朗声道:“楼世子,三日已过,还请出帐告知结果!”   古伊丽紧张地盯着门帐。   里头半晌没有动静。   就在众人忍不住,即将开口催促时,门帐晃荡了一下。   众人下意识屏住呼吸。   一只手伸出帐外。   黝黑、粗糙、厚实,手背上还生了不少毛发。   他们就算没见过楼世子的手,也可以断定这只手绝对不属于楼世子!   可毡房中,除楼世子之外,还能有谁?!   众人直接瞪大眼珠子。   古伊丽心跳都要停了。   门帐终于被人完全掀开。   一个高大威武的络腮胡就这样出现在众人面前。   他咧嘴一笑,震碎了所有人的世界观。   古伊丽率先回过神,乳燕投林般扎入男人的怀中,喜极而泣:“阿爹!真的是阿爹!”   骨突王一张脸完全扭曲,眼里写满不可置信!   阿巴鲁和其余阿骨突部的人,也差点惊掉眼珠子。   是颂罕!真的是颂罕!   神啊!颂罕真的被神丹救活了!   神丹真的存在!   任何言语都无法形容他们此刻波涛汹涌的内心。   这简直就是一场奇迹!   阿葛洛族的人更不必说,他们亲眼见证一场神迹,早已跪在地上虔诚地感谢天狼神护佑。   颂罕安慰了女儿后,大着嗓门对阿赤那德说:   “楼世子已经告诉了我,原来这一切的发生都是因为骨突王您的仁德!是您大度地用澹州城换取一颗神丹,只为将我从死神手里拉回来!骨突王大恩大德,我颂罕无以为报!我颂罕发誓,从今以后,定不负救命之恩!”   在他带领下,阿葛洛族族人皆行礼高呼:“愿为骨突王效劳!”   阿赤那德:“……”   虽然确实得到了阿葛洛族的忠诚,可他失去了一座可以换取无数钱粮的澹州城啊!   胸腔处气血不断翻涌,阿赤那德眼眶通红,死死捏着拳头。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颂罕到底是怎么活的!   为什么!为什么他觉得事情已经脱离了他的掌控!   楼喻适时走出毡房,面色憔悴道:“骨突王,这三日多亏八十一人虔诚诵经,楼某虽也耗尽心力,但终是不负众望,救活了颂罕族长!”   古伊丽泪眼朦胧:“多谢你。”   严辉显然比其他人更加震惊百倍!   他是知道所谓的“神丹”其实就是面粉搓成的!   所以,真的是这些仪式感动上天,让神仙救活了颂罕吗?   他怎么也无法说服自己相信这个荒谬的论断!   直到楼喻出声,他才反应过来,连忙激动大喊:“骨突王,颂罕族长已经用神丹救活!您是否也应该兑现承诺,无条件归还澹州城!”   阿赤那德正要开口,楼喻就打断他:“或许正是骨突王对颂罕族长的深情厚谊感动了天狼神,天狼神才愿意给颂罕族长一次重生的机会!若是让天狼神得知其中有假,必定会降下雷霆之怒!”   言外之意,你骨突王要是敢反悔,就不怕天狼神降下惩罚吗?   就算你骨突王不信鬼神,可阿骨突部和阿葛洛族的百姓不会不信啊!   任何有可能招惹天狼神发怒的人或事,都会成为他们讨伐的对象!   你骨突王有这个胆量与所有人为敌吗?!   阿赤那德身体轻微晃了晃。   所有人都在看着他,所有人都在等他的回答。   有协议在,有对天狼神的誓言在,有天狼神降下惩罚的威胁在,阿赤那德已经没有退路了!   他强行压住暴怒,几乎咬掉自己的舌头,艰涩开口道:“本王自然说话算话,颂罕已被神丹救活,澹州城将无条件归还盛国!”   阿骨突部人垂头丧气却又无话可说。   大盛使团瞬间爆发欢呼声。   “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感谢天神!感谢天神!”   “严大人,咱们可以回去交差了!”   无条件收回澹州城,这是多么大的功劳啊!   所有人捬操踊跃,欣喜若狂。   他们已经顾不得阿骨突部人难看的脸色了!   憋屈了这么多天,他们终于翻身一回啦!   严辉身在欢呼的海洋中,抬首看向楼喻。   世子殿下面如冠玉,沈腰潘鬓,他只是立于毡房外,仿佛一个局外人,冷静理智地掌控着所有人的悲欢喜乐。   遗世而独立。   严辉眼眶微热,心潮刹那澎湃,忍不住高呼一句:“世子殿下辛苦了!”   场面顿了顿,几息后,骤然爆发出更加汹涌的狂浪。   “世子殿下辛苦了!”   “世子殿下辛苦了!”   “世子殿下辛苦了!”   几乎所有的使团成员,以及阿葛洛族人在内,都在向楼喻表达他们由衷的感激与敬服。   楼喻不禁露出一丝笑意,金色阳光下,愈显丰神俊朗,谪仙风流。   他笑着道:“骨突王,盛国有句话,天下无不散之筵席。虽然草原的风光很美,草原的人们很热情,但毕竟盛国才是楼某故土。背井离乡这么久,我想家了。希望骨突王能够体谅我思乡心切,今日便签订国书吧!”   这种情景下,骨突王若是不答应就很难下得来台。   他凝视着楼喻,高声道:“就依楼世子所言!不过,楼世子救了颂罕的性命,本王还想烹羊宰牛,明日为盛国使团饯行以表谢意!希望楼世子和诸位使节能够赏光!”   楼喻笑着颔首:“骨突王盛情相邀,楼喻却之不恭。”   很明显,阿赤那德想要拖一天时间。   恐怕不仅仅是阿赤那德,阿巴鲁应该也想要拖住使团。   不过,颂罕活过来出乎他们意料,他们现在又只能拖延一天时间。   用一天工夫去布局,又怎能做到真正完美呢?   楼喻拭目以待。   一行人依照约定返回王庭。   王帐内,在一方欢喜一方憋屈的情况下,无条件归还澹州城的国书上终于盖上两方印玺!   严辉等人捧着国书喜极而泣。   他们簇拥着楼喻回到毡房。   “殿下,您手上真有神丹?”   “殿下,您是怎么救活颂罕的?”   “殿下,真的是神明显灵了吗?”   “……”   大家七嘴八舌,纷纷求知若渴。   楼喻只淡淡道:“一切都是天意。老天爷助咱们无条件收复澹州城,诸位放在心里感激就行了,千万不要惊扰上天。”   “殿下教训的是!”严辉率先反应过来,吩咐众人,“都收敛点!”   其实他心里也像猫抓似的,好奇得不得了。   楼喻打发其余人,独独留下严辉。   “明日饯行宴,你认为骨突王会是善心吗?”   严辉喜意顿收,压低声音:“殿下的意思是,骨突王会出尔反尔?”   “难道就没有比‘出尔反尔’更能彻底解决问题的方法吗?”楼喻反问。   严辉悚然一惊,瞪大眼睛道:“殿下是说,骨突王会痛下杀手?他就不怕挑起两国纷争?”   “借刀杀人,不是不可。”   “不管是借谁的刀,都是阿骨突部和我大盛之间的冲突啊。”   楼喻郑重吩咐:“不论如何,明日你必须紧跟着我,不管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要保持沉默,听明白了吗?”   严辉心惊肉跳:“谨遵殿下令!”   此时,右贤王帐中,阿巴鲁细细擦拭着宝刀。   “明日使团就要返回盛国,咱们必须要在他们离开前成事!”   “是!”   “这段时间,派去跟杜芝接触的人有没有把握?”   “二王子放心,杜芝那人看着聪明相,其实满肚子草包,而且他还挺仇视楼世子,两人肯定有私怨。”   阿巴鲁嗤笑一声:“楼喻那样的人,谁能跟他没有私怨?”   这就是赤裸裸的酸话了。   侍从谄媚道:“二王子说的是,楼世子哪比得上您英雄盖世?”   “哼,等到了明天,老子必定让他好看!”   离开前一夜,王庭无事发生。   有霍延守着,楼喻睡了一个好觉,第二天起来神清气爽。   他交待冯二笔和宋砚:“今天都放机灵点,知道吗?”   二人点点头:“知道!”   饯行宴设在巳时初。   巳时前,有侍从来请楼喻和严辉两人。   严辉牢记楼喻昨日的嘱咐,格外沉默。   楼喻故意问:“今日是给使团饯行,骨突王怎么只邀请我和严侍郎?”   侍从道:“大王有很重要的事要与使团商量,您是正使,严侍郎是副使,请您二位过去只是为了避免人多嘈杂。”   楼喻又问:“可这条路似乎不是通往王帐的路啊。”   “王帐内外正准备宴席,人多嘴杂,大王特地选了一僻静处商议要事,还请楼世子和严侍郎见谅。”   楼喻便不再问。   眼见走的路越来越偏,严辉心中发寒,额鬓生汗。   不过见楼喻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他便渐渐放下了心。   经过这么多天,他对庆王世子的能耐已经不再怀疑。   毕竟,救活颂罕的神迹,不是谁都能做到的。   走了一会儿,他们来到一座偏僻的毡房前。   楼喻尚未开口,那侍从忽然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就要伸向楼喻脖颈。   就在严辉惊恐失声时,一支箭咻然射穿侍从脖颈,侍从连声痛呼都没来得及叫出,便软倒在地。   一人掀帘而出,行至楼喻面前。   “殿下受惊了。”   楼喻直白道:“有你在,没受惊。”   霍延俊目含笑,“毡房内的人已经处理了。”   “好。”   严辉还没从反转中醒过神来,又被霍延的出现给弄昏了头。   他正要开口,楼喻便淡淡瞥了他一眼。   严辉记起昨天的嘱咐,又闭上了嘴。   反正不管怎么说,跟着世子殿下走准没错!   要不是霍二郎及时出现,他和世子殿下恐怕已经被那侍从杀了!   “严侍郎不必担心,那侍从不是要杀我。”楼喻好心给他解释。   他救了颂罕是事实。   不论骨突王等人信不信神丹的存在,他们也都会怀疑自己或许真的拥有某种起死回生的神药。   是人都怕死。   如果幽禁他就能得到保命的神药,何乐而不为呢?   侍从方才用匕首,不过是看出他的迟疑,试图威胁他进入毡房罢了。   毡房内已经死去的人,原本都是用来看管楼喻的。   严辉不是蠢人,稍稍一想便想明白了。   世子殿下怀璧其罪啊。   楼喻忽问:“严侍郎可会骑马?”   “下官会的。”   楼喻信步往前:“那就跟我来。”   此时,使团所住毡房区,又有阿骨突部侍从来请杜芝。   杜芝正在毡房内兀自苦闷。   他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楼喻能救活颂罕!   难道皇室真的有所谓的神丹?   可他从来只听说紫云观观主道法高深,没听说他能炼制出包治百病的神丹啊!   问题到底出在哪儿?   本来还以为楼喻偷鸡不成蚀把米,结果他竟救了颂罕,摇身一变,成了朝廷的大功臣!   让楼喻这般荣耀加身地回到京城,他是万万不愿看到的!   杜芝眼中闪过一丝凶戾。   三郎的仇,他还没有报呢。   就在这时,帐外传来侍从的声音:“杜副统领,大王有请。”   杜芝一愣,随后起身出帐,“骨突王要见我?”   “楼世子和严侍郎皆已前往王帐,大王特意让奴来邀请杜大人参加饯行宴。”   杜芝有些惊讶,他本来还以为骨突王只会邀请楼喻和礼部官员呢。   “行,我这就去。”   他随侍从前往王帐。   一路上,他总感觉今日王庭的氛围隐约有些不同以往。   杜芝没有多想,行至王帐前。   未料在门口遇上了二王子阿巴鲁。   阿巴鲁一改往日张扬,竟笑面温和道:“杜副统领,父王已经在帐中摆好了宴席,咱俩一起进去吧。”   杜芝有些莫名其妙,他向来不喜欢嚣张的阿巴鲁,但这种情况下,也不能失了礼数。   遂拱手客气应了。   王帐比寻常的毡房都大,里外设有数层。   杜芝刚踏进倒数第二层。   里帐内忽然传出一声愤怒大喝,随之而来的就是东西倒在地上的声音。   他尚未反应过来,就被一只手狠狠推到里帐内,正好摔在一滩血泊前!   身后猛地传来一声惊恐高呼:   “来人啊!盛国使团刺杀父王——”   声音戛然而止。   一切都陷入可怕的沉寂中。   杜芝缓缓抬起头。   应该“被刺杀”的骨突王,正手持长刀,刀刃架在阿巴鲁脖颈上。   阿赤那德冷冷道:“我已杀了叛徒,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杜芝再次看向地上的尸体。   是那个一直跟在阿赤那德身边的侍从。   所以,他是被卷入到王庭纷争里了吗?   想到阿巴鲁刚进来时喊的那一句,杜芝浑身冰凉。   阿巴鲁企图弑父夺权,却想嫁祸给他!   阿巴鲁的计划一旦成功,不仅使团,恐怕大盛边关也将遭遇不测!   而现在阿巴鲁的计划被阿赤那德识破了。   那么,阿赤那德会杀了阿巴鲁吗?   如果他杀了阿巴鲁,他是不是也会将杀害阿骨突部二王子的罪名强加在自己身上?!   一旦他背负这个罪名,阿赤那德一定会趁势向使团施压,再向大盛索要高额赔偿!   这父子二人何其歹毒!   杜芝奋力爬起,转身就往王帐外头跑!   却在出帐前,被阿赤那德的亲兵挡了回来。   阿赤那德看着他,仿佛在看一只待价而沽的羔羊。   那是一种胜券在握、高高在上的轻慢。   杜芝心寒体凉,只觉得眼前阵阵发黑。   “父王!您这是什么意思?”阿巴鲁故作震惊,试图掩盖他此前的意图。   阿赤那德眯起眼,语重心长道:“阿巴鲁,你是我教养长大的孩子,你在想什么,我一直都清楚。”   “父王!您误会我了!”阿巴鲁急切地想要为自己辩驳。   “阿巴鲁,”阿赤那德压了压刀刃,眼底透着森寒,“你知道当年我是怎么坐上这个位子的吗?”   阿巴鲁当然知道。   就是因为知道,他才会对弑父上位没有什么心理负担。   阿赤那德能杀了前任骨突王上位,他便也能杀了现任骨突王上位。   狼教出来的孩子还是狼。   有阿赤那德这个“榜样”在,阿巴鲁自然有样学样。   只可惜,姜还是老的辣。   他的一切举动都在阿赤那德的掌控中。   “阿巴鲁,你养了那么多头狼,如果有一个反咬你一口,你会放过它吗?”   阿巴鲁已知阿赤那德不会放过他,便决定殊死一搏。   “父王,您就算杀了我,您也逃不出这王庭!”   阿赤那德平静地看着他,仿佛在看一个自以为是的失败品。   “你是不是想说,如果你入帐三十息还没有顺利出帐,就会有亲信逃出王庭号令早已集结埋伏的兵马?”   阿巴鲁:“……”   “阿巴鲁,你还太年轻了。”   阿赤那德遗憾地感慨一句,随后作势要割断阿巴鲁脖子!   “大王!”帐外突然传来禀报声,“粮仓附近着火了!”   “大王!有一伙兵马冲进来了!”   “大王……”   一道又一道急报将阿赤那德震在原地。   阿巴鲁虽然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瞅准机会击掉阿赤那德的长刀,抽出腰间佩刀,直接冲向阿赤那德!   帐内都是阿赤那德的人,阿赤那德本身勇武,虽不及阿巴鲁年轻力壮,但有亲卫协助,还是在阿巴鲁身上留下了一些伤痕。   阿巴鲁再次被划伤,不由冲着发呆的杜芝大喊:“不想死就赶紧冲啊!”   杜芝回过神,拔剑出鞘,攻向挡着自己的武士。   可他养尊处优惯了,哪里敌得过草原上的武士?   身上很快就挂了彩。   难道他今日就要死在这里了吗!   忽然王帐外传来奔腾的马蹄声和阵阵喊杀声。   阿布鲁一喜,是他的部下来救他了!   阿赤那德不由皱眉,他明明已经截断阿巴鲁向外传递消息的途径,为什么还会有人来?!   他加快了攻势,长刀泛着血光,直直砍向阿巴鲁头颅!   阿巴鲁情急之下,随手抓了一人挡在跟前。   “噗呲——”   刀刃划过杜芝的脖子,猩红的血喷了阿巴鲁一脸,是温热的,带着些铁锈的味道。   阿巴鲁来不及想太多,将杜芝尸体砸向阿赤那德,趁机拼杀出王帐。   王帐外,阿巴鲁和阿赤那德双方兵马厮杀惨烈。   阿巴鲁虽有心继续作战,但刚才被阿赤那德伤了好几处,根本难以为继。   王庭兵荒马乱,已然成为一场炼狱。   阿巴鲁不甘心,眼看到手的王位飞了。   可现状由不得他继续下去。   他寻了一匹落单的马,快速翻上去,吼叫着道:“撤!快撤!”   部下听他号令,只好掉转马头冲出王庭。   阿赤那德怎么可能放虎归山?   他亲自骑马率部追出来。   只可惜刚追出王庭,又一股兵马突然从不远处冲出来,黑压压的一片。   他们气势汹汹,喊杀震天。   一支锋锐的箭,携草原凛冽寒风,刹那间逼向阿赤那德!   阿赤那德敏捷避开,鹰眸对上来人,瞳孔骤缩。   “是你!” 第六十九章   阿赤那德率主力进攻大盛时,乌帖木趁机杀入王庭,使得阿赤那德不得不放弃大盛,率部回援王庭。   双方交战后,阿赤那德险胜,却也因此损失惨重,无力继续攻打大盛,遂向大盛提出议和。   而乌帖木败了之后,就重新退回东部草原,等待东山再起的机会。   说句实在话,要是没有楼喻从中“挑拨”,乌帖木和阿赤那德之间的恩怨,或许还得几年后才能解决。   乌帖木长大后相貌变了不少,也换了名字,阿赤那德不认得他,只当他是东部草原野心勃勃的年轻人。   本以为上次把他击退后,这人短时间内不会再来。   没想到,这人居然再次出现了!   两方人马在王庭外对峙。   看着阿赤那德狼狈不堪的模样,乌帖木心中快意迸发,什么废话也不说,举刀就朝阿赤那德砍去!   方才在王帐和阿巴鲁对战,阿赤那德已经有些力竭,他手下的兵跟阿巴鲁的人混战,有不少死的死伤的伤,余下兵马不仅战力不及,士气也极为低落。   乌帖木韬光养晦多日,手下精兵强将战意汹汹,喊杀震天,直捣王庭。   眼看阿巴鲁已经跑远,自己又深陷乌帖木的纠缠中,阿赤那德心中郁愤滔天,一双眼睛红得慑人。   他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明明在王庭外安排了守兵放哨,乌帖木这群人到底是怎么过来的!   “你到底是谁!为什么要偷袭王庭!”   阿赤那德被亲卫护在中间,愤怒地高声呼喝。   乌帖木理也不理,毫不留情斩杀阻挡他脚步的士卒,长刀染满鲜血。   残肢碎肉,血流漂橹。   整个王庭陷入昏天暗地,犹如人间炼狱。   “大王,现在改怎么办?”有部下焦急询问。   阿赤那德心中焦灼,面上却未显。   他深沉道:“咱们被阿巴鲁消耗了兵马,这群人趁势而入,不过就是想占领王庭,本王让给他又有何妨?!”   在草原上,哪里都可以是王庭,只要拥有足够的实力。   部下明白了。   “大王,我们护您撤退!”   他们用主力部队拖住乌帖木,小部分亲卫护着阿赤那德掉头往相反方向逃跑。   可是没跑多远,又被一群人拦住了。   为首的正是颂罕。   颂罕骑在高头大马上,威风凛凛,气势熏灼。   “颂罕!你做什么!”   阿赤那德大惊,从颂罕的神情和隐隐对抗的气势来看,他可不会天真地以为颂罕是来救他的。   颂罕憨憨一笑:“我说过,我得报答救命之恩。”   阿赤那德的部下不明所以,大喝道:“既然要报大王的救命之恩,那就赶紧让开!”   “我没说要报骨突王的恩啊。”颂罕似笑非笑说完,直接下令道,“上!”   阿葛洛族还是有不少勇士的。   他们虽不解颂罕所为,但他们一直习惯听命于颂罕,便冲上去与阿赤那德的人马战在一起。   阿赤那德脑子里有什么一闪而逝,不由瞪大眼睛:“是他!是楼喻!”   颂罕已冲到他面前,举起长刀就要往下砍。   “我来!”   一声暴喝从阿赤那德身后传来。   两把刀几乎同时贯穿阿赤那德的身体。   一把是乌帖木的,一把是颂罕的。   前者从后往前,后者从前往后。   阿赤那德目眦欲裂,倒地前不甘心地瞪着两人。   “为什么……”   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   他实在不明白!   乌帖木神色凶戾,嗤笑一声:“十五年前你杀害前任骨突王,就应该能想到自己也会有这么一天。”   他终于手刃仇人,为父报仇了!   阿赤那德看着他,从他的眉眼中寻到一丝熟悉的影子。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他咳出一口血,又看向颂罕。   颂罕嘿嘿一笑:“你利用我,故意散播‘神丹’谣言,既要阿葛洛族的忠诚,又想从大盛使团手里拿到更高的价码,想得可真美!”   就算楼喻提前说了“神丹”只有一半几率,可只要没有救活颂罕,阿赤那德完全可以裹挟阿葛洛族的愤怒之意,向盛国使团施压,从而毁约。   而阿赤那德,在这场阴谋里,根本不需要付出任何成本,除了一些用来给颂罕吊命的珍贵药材。   可他算漏了楼喻这个变数。   颂罕答应合作后,乌帖木便借助楼喻的关系,与他搭上线,借其部落遮掩兵马,这才躲过阿赤那德的岗哨巡查。   所有的一切,都在楼喻的掌控之中。   阿赤那德终于想通了。   楼喻才是真正左右局势的人,而自己不过是他眼中的小丑。   骨突王眼底的光彻底湮灭。   另一边,楼喻、霍延、严辉快马离开王庭,往东驶向临时营地。   这里依旧属于阿赤那德的势力范围,但距王庭不算近,阿赤那德还在王庭混战,暂时无暇管顾这边。   庆州三百轻骑提前扎好营帐,专门迎接世子殿下的到来。   楼喻一到,三百人齐刷刷跪地行礼,目露崇敬。   “都起来吧。”   楼喻下马,交待众人:“着一百人前去‘接应’其余使臣。”   他们是离开王庭了,可礼部其余官员还在王庭内。   歇在王庭外的三百禁卫军也不能不管。   只希望他们能够机灵点。   三百骑兵领命下去,立刻抽一百人戴上面具前去“接应”,其余二百人则驻守营帐周围,观察风吹草动。   楼喻领霍延、严辉入帐。   他刚坐下,霍延就递过来一杯热茶。   迎着寒风骑马,确实有些冻着了。   楼喻喝了一口,暖入心底,冻僵的脑子终于活泛起来。   他见严辉满脸困惑,却又因他嘱咐一直不敢开口,不由笑道:“现在可以说话了。”   严辉已经憋到极限,脱口而出:“殿下,霍二郎和刚才那些骑兵都是什么人?”   其实他想问,这些是不是都是庆州的兵马?   如果是庆州的兵马,为什么会由庆州世子随意调度?   毕竟圣上已经收缴藩王兵权了!   楼喻不答他的话,反而问:“严侍郎,你认为此次出使阿骨突部成功了吗?”   “自然是成功的!”严辉立刻答道,“能无条件拿回澹州,皆因殿下智计无双!”   “既然出使功行圆满,严侍郎又何必在意其它?”楼喻笑容和煦。   严辉心中一凛。   说句实在话,庆王世子完全可以趁王庭内乱干掉自己,但他没有这么做,可见不是个阴狠嗜杀之人。   严辉同样不是忘恩负义之辈,他做不到像杜芝那样,将世子往火坑里推。   遂善意提醒:“可人多口杂,神丹一事殿下是否想过如何同圣上解释?”   能无条件拿回澹州,就是因为楼喻用“神丹”救活了颂罕。   现在大家都觉得楼喻手里有神丹,如果传到皇上耳朵里,皇上会怎么想?   严辉觉得这事儿挺难办的。   却听楼喻说:“本就没有什么神丹,此计能成功,离不开使团大夫的绝顶医术。”   严辉:“啊?”   世子在说什么,他怎么听不懂?   楼喻解释道:“巫医断定颂罕救不活,不过是因为医术不精。咱们使团的大夫在京城行医多年,经验丰富,严侍郎当真以为他救不了颂罕?”   严辉傻眼:“下官以为,在阿巴鲁请大夫去给颂罕诊断前,殿下并没有与大夫通过气,大夫又为何故意说出错误诊断呢?”   “你不说,我不说,不就没人知道了?”   “那大夫……”   楼喻笑道:“若非他医术精湛救活颂罕,我也无法设这个局,从而无条件拿回澹州。这么大的功劳,你觉得陛下会如何赏赐他?”   “……”   严辉是真的明白了。   谁能抵得住这样的诱惑?   能白得一个天下皆知的功劳,成全自己的名声,获得皇帝的赏赐,何乐而不为?   这可是能够载入史册的荣光!   凭“一己之力”扭转整个局面,谁还会傻乎乎地说出真相?   严辉是真服了。   庆王世子这拨弄人心的本事,是真的令人生畏。   他忍不住问:“殿下告知下官这些,就不怕下官禀报朝廷?”   楼喻不由笑了:“严侍郎深明大义,不乏凌霄之志,又岂是尺泽之鲵?”   出使前,他就让冯三墨调查过严辉这人。   严辉虽有“以貌取人”的凡人通病,但并非斗筲之人。   他为人圆滑,却又不失赤子之心。   在他心中,自有一杆秤。   出使议和的任务圆满完成,对严辉来说已经足够了。   依他的性情,即便他瞧出点端倪,也不会再多生事端。   这个节骨眼上,维持现状才是最好的。   否则一旦点火,整个大盛都将陷入长久的战乱中。   这是他所不愿看到的。   严辉闻言,不由心潮澎湃,眼眶微热,遂躬身一拜。   他不再多问,只道:“眼下王庭战乱,其余官员和杜副统领还留在毡房,希望他们不会有事。”   楼喻笑了笑:“严侍郎不必担心。”   在阿骨突部侍从带走楼喻和严辉之后,冯二笔和宋砚就出门了。   宋砚这些天混迹王庭,并非毫无所得。   他精通阿骨突部语言,经常偷听侍从私底下聊天,便分析出王庭的粮草存储地。   他和冯二笔兵分两路。   冯二笔来到使团成员帐前,装作闲来无事,跟侍从攀谈,等聊熟几句,才道:   “兄弟,这是我第一次来草原,感觉跟咱们中原很不一样,风比中原的狂放,月亮也比中原的大,只是可惜,咱们马上就要回去了。”   侍从天天守门也挺无聊,有人跟自己说话自然很热情:“以后有机会还可以来草原!”   “路太远了,”冯二笔摇摇头,“我到你们王庭这么久,都没怎么出去过,马上就要走了,还真有点舍不得,不知道你们王庭附近有没有好看的风景,我想在走之前多看几眼。”   侍从指向西边:“那边有个湖,非常好看,只不过现在是冬天,水快枯了,没有夏天那么美。”   “还有呢?”   侍从想了想,摇摇头:“冬天确实没有什么好看的。”   “好吧。”   冯二笔遗憾地摇摇头,“但我还是想记下这片美丽的草原,等回到中原,恐怕再也看不到了。”   “你可以出去看。”侍从真诚建议。   冯二笔皱眉:“可我想以后能时时刻刻欣赏到草原的美丽风光!”   自己家乡被夸,是个人都会高兴。   侍从明显变得更热情了。   他也不禁泛起了愁:“那该怎么办呢?”   冯二笔假装沉思片刻,忽然眼睛一亮:“可以这样啊!兄弟,我可以画下来!”   “画?”侍从诧异,“现在画也来不及吧?”   冯二笔道:“来得及!咱们使团里都是擅长丹青的好手!大家一起作画,应该来得及!”   “可是……”侍从为难道,“大王说了,等饯行宴结束后,使节们才能离开王庭。”   “饯行前和饯行后又有什么区别?”冯二笔恳求道,“反正正使和副使都已去了王帐,等宴会结束,咱们就可以启程回去,不过是我和其他人提前出去而已。”   侍从沉默不说话。   冯二笔继续道:“哎呀,你要不放心,一直跟着我们不就行了?草原这么大,咱们又不认识路,到时候还得你帮我们带路呢!”   “我是真的想将草原风光画下来,这样带回中原,让咱们中原的百姓都能领略到草原的美景!到那时,文人墨客都纷纷写文章赞美草原,这样不好吗?”   侍从的虚荣心瞬间飙升。   让中原人都赞美草原?想想真是有点小激动呢!   一直以来中原都称他们为“蛮夷”,他们心里不是不难过的。   仔细想想,要是中原人也能发现草原的好,也能向往他们的大草原,那该多好!   这些使节看起来弱不禁风,就算想跑也跑不远。   而且他们本来就要启程回去,早出去一会儿应该没什么问题吧?   更何况,主使和副使还在王帐呢!   侍从便点头同意了。   冯二笔又进了使团毡房,借楼喻和严辉名义,令使团成员全都跟在他身后。   王庭守卫见是自己部落的侍从,问了几句便放行了。   一行人来到湖边写生。   寒风料峭中,使节们冻得笔都握不住,却不得不认命作画。   说实话,阿骨突部的侍从还是太单纯了,从小到大没经历过什么勾心斗角,被冯二笔几句话就骗了出来。   “带使团成员离开王庭”这个计划,楼喻提了好几个方案,“骗侍从”只是其中最温和的一种,连大招都没用上。   冯二笔深感惋惜。   另一边,宋砚偷偷换上一身阿骨突部侍从的衣裳,戴上毡帽。   今日骨突王设宴为使团饯行,王庭内稍显忙碌,加上阿赤那德和阿巴鲁的亲信全都精神紧绷,只想着即将到来的夺权戏码,根本没人会在意一个小小的侍从。   他大方自然地走向粮仓。   粮仓外有人把守。   这儿离使团住所挺远,宋砚一般都在使团毡房附近活动,跟粮仓守卫没见过面,守卫就算看到他,也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   宋砚躲在不远处的毡房外,确认里面没人,便用火折子点燃毡布。   火很快烧起来。   这个毡房位于粮仓西北方,而今刮的是西北风,风助火势,如果不灭火的话,很有可能会波及粮仓。   宋砚趁机用蛮语惊呼一声:“着火了!着火了!”   毡房熊熊燃烧,热浪随风扑来。   粮仓守卫们被惊动,连忙抽调一部分人,带领其余族人打水救火。   宋砚混在人群中,“不小心”又点燃了一座空毡房。   众人都以为是风引过去的。   粮仓附近着火不是小事,守卫立刻派人赶去王帐禀报骨突王。   见混乱已经造成,宋砚便退出人群,往王庭外跑去。   阿巴鲁的兵马一直埋伏在王庭外不远处,密切注意王庭动静,等待信使传信。   结果信使没来,王庭却突然起了火。   这番变故让阿巴鲁的部下不得不多想。   王庭肯定有变!   不论如何,他们都得去和右贤王会合!   于是,阿巴鲁部下直接率兵冲进王庭。   大盛禁卫军一直驻扎在王庭外,见状不由面面相觑。   王庭乱了?   可使团和杜副统领还在里面啊!   这该怎么办?   就在这时,李树带着楼喻的十几个护卫突然出现。   “王庭乱了!咱们趁乱逃出来了!殿下他们都往东边去了,咱们也快去!”   禁卫军本就茫然失措,闻言便都傻乎乎地跟他一起走了。   他们还以为杜芝跟使团在一起呢。   冯二笔那边,侍从见王庭着火,又见大量兵马冲向王庭,根本顾不上作画的一群人,连忙往王庭方向狂奔。   使团成员:“……”   糟糕,殿下和严大人还在王庭里!   他们连忙收起纸笔,不知所措地看着王庭方向。   冯二笔道:“现在情况不明,诸位大人请先随我来。”   “去哪儿?”   “刀剑无眼,自然是找个地方躲着。”   就这样,在冯二笔、李树、宋砚等人的带领下,使团成员和禁卫军顺利会合。   大家不由长吁短叹。   使团成员:“李护卫,世子殿下和严大人还在王庭,难道咱们就这么坐视不管?”   禁卫军疑惑:“殿下他们不是趁乱逃出来了吗?”   “……”   李树还没开口,前方忽现百人骑兵。   “不会又是蛮人吧?”   “咱们要不要躲躲?”   “乱了!真的乱了!”   百人骑兵将他们团团围住,他们全都穿着黑衣,带着面具,喝道:“都给我带回去!”   众人:“……”   有禁卫军想反抗,却被李树制止。   “不可轻举妄动。”   庆州骑兵戴着面具,使团成员和禁卫军根本不知道他们是谁,只当他们是草原上的蛮人骑兵。   被带到临时营地,他们意外见到了楼喻和严辉。   “殿下和严大人怎会在这里?”   严辉已经决定帮楼喻隐瞒,只道:“我与殿下被侍从引到偏僻之地,忽然冲来一股骑兵,将我们带到这里。”   “严大人,您可知他们是什么人?”   严辉摇摇头,问:“你们又是怎么来的?”   遂有人事无巨细告诉了严辉。   严辉:“……”   他不由看向楼喻。   楼喻道:“大家无恙便好。”   有人提醒:“还有杜副统领!他不在!”   楼喻看向严辉:“这该如何?”   “唉,咱们眼下都被困在这里,就算想去救杜副统领,也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他这话合情合理。   刚才那群骑兵还不知道是什么人呢,他们现在自身难保,根本救不了杜芝。   楼喻轻叹一声:“诸位也别太担心,杜副统领武艺高强,定能保自己安全无虞。”   众人便没话说了。   王庭之战终于结束了。   阿赤那德最终含恨而死,阿巴鲁趁乱逃往北边,阿布图还没反应过来,就一脸懵然地被绳子绑着,跪在乌帖木面前。   “你杀了我父王?!”阿布图终于回神,怒红双目嘶吼。   乌帖木刀贴着他的脖子,目光森冷狠厉:“阿赤那德杀了我父王,我杀了他有何不可?难道这天下就只准他阿赤那德一个人手染鲜血?”   阿布图愣在当场,哑然凝噎。   乌帖木可没耐心跟他废话,虽然他不喜欢阿赤那德和阿巴鲁,但他更看不上阿布图。   只可惜,为了及时堵截阿赤那德,他不得不放弃阿巴鲁。   “自己选,死还是活?”   阿布图木然问:“你会放了我?”   难道不是斩草除根?   乌帖木当然不想放了他,奈何他跟楼喻做了交易。   “有人让我给你两条路,一条是下去见阿赤那德,一条是去给他养马,你选哪一条?”   阿布图问:“他是谁?”   “问那么多屁话干什么!”乌帖木满脸戾气,“快选!”   阿布图垂眸。   中原有句话: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父王死了,阿弟不知所踪,而今王庭被眼前这人占据,他不能死!   “我选第二条。”   乌帖木嗤笑一声:“没种。”   他让人将阿布图脑袋蒙住,拴在马上,率人前往楼喻所在营地。   使团成员正在营地忐忑等待,忽见乌帖木率众前来,心中慌乱无措,唯恐被满身血腥的乌帖木斩杀。   谁料乌帖木却道:“我乃阿骨突部新王,请见贵国正使。”   冯二笔适时出来:“请进。”   乌帖木便进了楼喻营帐。   营帐中,楼喻及其亲近之人都在其列,包括严辉在内。   “世子殿下,好久不见。”   乌帖木一进来,浑身的血腥味就充斥整个营帐。   严辉不由皱了皱眉。   待看向楼喻,却发现庆王世子一派气定神闲,仿佛已见惯了血腥,丝毫不为所动。   心中再次升起拜服之意。   范公说得没错啊,喻世子怀珠抱玉,有旷世之才,确实不可怠慢。   楼喻笑道:“乌掌柜,合作愉快。”   乌帖木眼眸深邃,声音低哑:“人我已经给你带到了。”   “多谢。”楼喻拱拱手,“恭喜乌掌柜成为北境新王。”   乌帖木眯起眼:“只可惜,让阿巴鲁逃了。听说阿巴鲁曾用驯养的狼群袭击使团,没想到世子还愿意放过他。”   制定合作计划时,楼喻就没想过要杀掉阿巴鲁。   阿赤那德死了,乌帖木成为新王,也就意味着,他不仅在东部草原拥有势力,在西部也有。   他对北境的掌控力将比阿赤那德还要大。   为了大盛边境着想,楼喻必定不能任由他势大。   他要给乌帖木竖一个潜在的敌人。   阿巴鲁就是最合适的人选。   当然,如果阿巴鲁混战中死在王庭,那就是他自己没能耐,死了也不可惜。   楼喻故作遗憾道:“我本以为阿赤那德会重伤阿巴鲁,届时你便可一网打尽,只可惜,还是被阿巴鲁逃了。”   乌帖木才不信他的鬼话,但事已至此,多说无益,遂出帐对帐外众人道:   “你们是盛国使臣,我不杀你们,但你们必须即刻返回盛国,不要在草原上逗留!”   他内心深处自然是想将楼喻留在草原上的,但楼喻在东部草原早有部署,阿葛洛族的颂罕也会因救命之恩护着楼喻。   一旦他起杀心,东部草原的部族就会面临险境,而颂罕也会因此与他对抗。   眼下他刚夺回王庭,尚未真正收服阿骨突部,不能轻举妄动。   楼喻算准了他的心理,自然不会担心。   他当着众人面道:“还请骨突王再帮一个忙。”   乌帖木没好气道:“说。”   “使团中有个杜副统领身在王庭,可否请骨突王帮忙寻找一下?他是盛人,又穿着盛国军服,应该很好辨认。”   乌帖木差点翻白眼:“让你们的人自己去找。”   言罢转身离开营地。   帐外使团成员眼睁睁看着乌帖木来了又走,没有斩杀一人,不由心中大定。   更让人兴奋的是,那群围着他们的蒙面骑兵,竟也撤离了!   蒙面骑兵就是楼喻的三百轻骑,他们得楼喻嘱咐,在乌帖木走后,就押着阿布图前往达迩慕草原的南部草场。   而今营地只剩下使团一群人。   严辉适时出面交待禁卫军:“新骨突王同意诸位入王庭寻找杜副统领,大家尽快去吧,等找到人,就即刻返程。”   众人欢呼一声,簇拥着楼喻折返王庭。   霍延混进楼喻的护卫队里,倒也没有引起其他人注意。   等到了王庭,禁卫军欢欢喜喜进去找人,可没过一会儿,却面色沉凝地走出来。   他们抬着一具尸体。   杜芝死了,是被人一刀砍死的。   刀口在脖颈上割出一道裂痕,血迹已然发黑。   他们问过了王帐幸存的侍从,侍从诚实交待了杜芝的死亡过程。   严辉摇首叹道:“可惜了。”   随后看向楼喻,等待楼喻表态。   楼喻面色怜悯:“杜副统领不幸被蛮人杀害,实乃天妒英才。着五十人先护送杜副统领的遗体回京安葬,其余人皆随我赶至澹州城!”   国书虽已签订,但阿赤那德死了。   澹州城内都是阿赤那德的部下。   楼喻想趁王庭易主的消息尚未传至澹州,尽快赶过去进行归属权交接。   国事大于私事,众人也都明白。   况且,世子殿下派五十人护送杜副统领遗体回京,已经仁至义尽了。   禁卫军的主要职责本来就是保护使团安全,而非护送遗体。   众人皆无异议。   使团启程。   忽然,一抹靓丽的身影纵马而来。   “楼世子!”   楼喻转身。   古伊丽跑到他跟前,从腰包里掏出一枚狼牙吊坠。   “这是我猎的第一头狼的狼牙,送给你。”   楼喻诧异:“为什么?”   “谢谢你救了我阿爹!”   楼喻没接,只是笑着道:“不必。第一次猎的狼牙何其珍贵,等以后送给该送之人罢。姑娘,告辞。”   他走得很干脆。   古伊丽捏紧狼牙吊坠,抿唇沉默地注视着他的背影。   颂罕出现在她身后,慈祥地拍拍她的肩。   “楼世子绝非凡俗,或许以后,你们还能以另一种方式见面。”   古伊丽问:“以后是多久?”   颂罕没再回答。   使团分为两拨人马,一拨护送遗体从孟州入境,一拨跟随楼喻疾行至澹州城。   澹州城关口此时由阿骨突部的兵马驻守。   守卫见到使团一行人,立刻拦下,高声喝止。   严辉朗声道:“我等乃盛国议和使团!国书已签!骨突王已同意归还澹州城!请培努都尉即刻出城印证!”   驻守澹州城的是阿赤那德麾下的培努都尉。   他听手下通报,便率兵来到城外,上下打量严辉。   “国书呢?”   严辉郑重展开国书,国书上写着两国文字,盖着两国印章。   确实无误。   培努在这守城,早已无粮无盐,城内城外百姓大多已经逃了,他守着一座空城完全就是一种煎熬。   而今见到骨突王亲自盖章的国书,只觉心下一松。   终于可以回草原了!   不过——   “为什么国书上写着‘无条件归还’?”   培努不觉得大王会让部落吃亏。   严辉笑道:“因为咱们盛国大夫救活了骨突王器重的人,骨突王为表感谢,决定无条件归还澹州。”   培努:“……”   大王什么时候这么讲道理了?   他虽想不通,但国书做不得假。   遂吩咐手下人,召集城中兵马,交还澹州城,返回草原。   这些阿骨突部的战士早就想回草原了,得到命令,纷纷往城外集结。   一共数千人。   楼喻不由皱眉,不过数千蛮人兵马,澹州边军竟也攻不破吗?   与此同时,城外的澹州将士也收到消息,即刻赶来澹州城。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澹州将士恨不得将培努等人全都斩杀,但眼下议和已成,不能再起纷争。   双方红着眼,捏着拳,终于完成交接。   澹州守将叫许登。   此人身材高挑,相貌周正,表面看起来还算正常。   可在培努领兵转身奔向草原时,他却忽然抽出一支箭,张弓欲射其背!   严辉目眦欲裂,嘴都没来得及张开,只觉眼前剑芒一闪,剑尖挑断弓弦,羽箭未能发出。   是霍二郎!   幸好有霍二郎!   许登怒红双目:“你做什么!”   霍延冷静道:“不管你与他有何恩怨,都请先放一边。阿骨突部王庭内乱,阿赤那德已死,你认为一旦培努知道这个消息,他会怎么做?”   培努是阿赤那德信重的部下,必定不能再回王庭。   虽然阿巴鲁逃往北地,但他有弑父之罪,培努是不可能效忠他的。   至于阿布图,培努根本看不上。   乌帖木已经控制了北境大部分版图,培努逃无可逃。   那么,在这种情况下,他有没有可能折返澹州呢?   即便许登现在杀了培努,杜绝了以上可能,但剩余的数千蛮人必会被激起血性。   他们不想节外生枝。   许登却想不明白:“那又如何?”   众人:“……”   霍延懒得废话,直接伸手将他砍晕,未等其余边军将领开口,便沉声下令:“所有人速速进城!”   他“挟持”着许登,众人只好听令。   待人全部入城,澹州城彻底回到边军手中,使团等人狠狠松了一口气。   他们终于完成任务了!   严辉问楼喻:“殿下,天色不早,咱们是继续赶路,还是在澹州城歇上一夜?”   楼喻直接下令:“严侍郎,你与我等骑快马赶至京城,其余人皆可慢行。”   这都十二月了,他还想尽快回庆州过年呢!   “是!”   禁卫军和部分礼部官员没有马骑,只能慢慢磨到京城。   楼喻等人走后不久,许登醒了。   刚要咬牙切齿找霍延算账,却发现他们早就离开澹州城了。   心中沉郁正无处发泄,忽有兵卒来报:“将军!培努他们好像又回来了!”   “什么!”   许登一跃而起,战意滔滔:“都给我狠命地打!”   没有阿骨突部主力大军,你培努还想攻破城门?休想!   尚且留在城中的使团成员心惊肉跳。   好险!   要是他们再迟点来澹州,培努知道了阿赤那德已死,肯定不会再退还城池!   城外,培努双目阴森。   他在回去路上,无意间听牧民说到王庭内乱、大王已死的消息,简直不可置信。   二王子弑父不成,逃往更北的草原。   王储下落不明。   新王必定不会接受自己。   草原之大,一时竟无处可去!   他便又折返回来。   若是他重新拿下澹州城,盛国朝廷会不会再次派遣使臣与自己议和?   到时候,他便可用澹州城换取无数钱粮布匹!   他想得的确很美,但没了阿骨突部大军的支持,仅凭数千人就想攻破城门,不啻于异想天开!   澹州之事已被楼喻抛至脑后。   他们疾行一夜一天,终于在第二日黄昏抵达绵州境内。   在今年夏季汛期时,绵州和启州曾遭洪水侵袭,朝廷无力赈灾,百姓流离失所。   而今城内城外荒芜凄凉,少了人气。   他们在绵州城的驿馆歇下。   连续赶路,不仅马儿累,人也疲乏。   在北境憋了那么多天,楼喻终于得以舒舒服服地洗了个澡。   绵州的驿馆虽不豪华,但一应用具还挺齐全的。   屋内燃着炭盆,被窝里放着汤婆子,已经焐热了。   楼喻坐在榻上,冯二笔替他拭发。   “你去休息,我自己来。”楼喻劝道。   连续行路,冯二笔也累得不行,眼睛都快睁不开了。   “殿下,奴可以的。”   可惜他头昏脑涨,话刚说完,手上力道有误,拽得楼喻头皮一疼。   “嘶——”   “殿下,是奴大意,请殿下恕罪!”   冯二笔吓得连忙就要跪地。   “行了,你快去歇息。”楼喻催促道。   冯二笔也不敢继续了,只好自责地离开屋子。   楼喻边擦边想念现代的短发。   长发是真愁人啊!   身后又响起开门声。   楼喻不由问:“不是让你去休息吗,怎么又回来了?”   “是我。”   伴随着关门声,霍延低沉悦耳的声音传来。   楼喻顿了下,遂笑起来:“来做什么?”   “来为殿下守夜。”   霍延行至楼喻身后,自然而然地抽出布巾,低眉敛目替他擦拭头发,细致而谨慎。   没有弄疼半点。   烛影摇红,屋内平添几分脉脉温情。   这么多天精神紧绷,直到这时候,楼喻才真正品尝到放松下来的滋味。   而这份安定,是霍延带给他的。   他情不自禁道:“阿延,有你在,真好。”   霍延蓦地顿住。   墨发从他掌中滑落,掩住世子殿下骨肉匀停的脊背。   楼喻转首问:“好了?”   眼前人不作声,唯一双俊眸幽然深邃。   楼喻笑着挑眉:“阿延?”   “殿下叫我什么?”霍延嗓音艰涩。   手上的布巾早已被他攥变了形。   楼喻笑意轻浅:“你希望我叫你什么?”   霍延弯下腰,大胆地拢住他的手。   入手温凉,如玉石在握。   他凑近了些,声音压得更低。   “再唤一声。”   楼喻眉眼堆笑:“阿延。”   明煌烛火下,世子殿下意态温软,眉目如画,整个人雍容闲雅,贵不可言。   几分慵懒,几分放纵。   霍延扔掉布巾,伸手揽其腰际,将人从椅子上抱起。   另一只交握的手,情不自禁增了些许力道。   他将人抱在怀里,低首埋入颈窝。   淡香萦绕,渐渐化为绵密的甜意,汩汩流入心田。   楼喻眼尾风流,手臂环住他坚实精干的背脊。   “喜欢吗?”   “喜欢。”   灼热的气息喷薄在颈,随后印上柔软。   楼喻整个人僵住,心跳有一瞬间骤停,脑子一片空白。   下一刻,又如惊涛拍岸。   从雪玉颈侧,到莹白耳垂,一点一点侵蚀着楼喻的意志。   他察觉到了霍延的攻势。   避无可避。   蜡烛“噼啪”一声,火苗轻轻一跃。   楼喻伸手推他:“我去剪烛。”   霍延抬起头,幽深的目光牢牢锁定他,指腹托起世子下颌。   “殿下,可否?”   楼喻呆住。   恍惚间,他似乎从霍二郎眼中看到几分笑意。   他笑什么!   楼喻不由心生战意。   想他经历过现代那么多视频的洗礼,怎么可能输给一个青涩的少年郎!   他瞪圆眼睛:“问什么问,要亲快——”   声音霎时湮灭。   咚、咚、咚。   温软相触的一瞬间,楼喻脑子里所有的思绪全都烟消云散。   霍延不比他好到哪儿去。   两人都是新手上路,因这突如其来的美妙,双双魂飞九霄。   怎会如此美好?   不过这一下轻触,便如甘霖落入心田,怎能不叫人欢喜?   院外忽然传来一声轻咳。   楼喻倏然回神,只觉心惊肉跳,莹白如玉的脸上已浮染出淡淡桃红。   羞赧有之,气血上涌亦有之。   烛光下,他双目盈润,眼尾含羞,尽显风流意态,月韵霞姿。   霍延蓦地转身背过去,不敢再看。   楼喻趁机钻进被窝,用被子蒙住脑袋,闷闷道:“夜深了。”   片刻后,脚步声往外走。   “你去哪?”   楼喻探出脑袋问。   “出去。”   出去透透气,领略领略寒风。   “不是说给我守夜?”   “出去守。”   “你站住。”   霍延听话地停下脚步。   “外面冷,不许去。”   楼喻已经做好了心理建设,反正亲都亲了,还有什么好别扭的。   再说了,他也舍不得这人出去受罪啊。   遂下令:“过来。”   霍延闻言,双腿瞬间如灌沉铅,再也迈不出去。 第七十章   虽然楼喻一行人快马行路,但到底比不过驿站的效率。   他们还没到京城,议和的结果就已经呈上御案了。   皇帝和朝臣皆感震惊。   无条件归还澹州城?!阿赤那德真的不是鬼上身了吗!   哦,不对,阿赤那德现在已经变成鬼了。   不用拿钱粮换城,皇帝心中自然高兴,遂面带笑容问:“此次使团立了大功,诸位爱卿认为,该如何嘉奖功臣呢?”   诸臣互相对视一番。   杜迁上前一步道:“启禀陛下,臣以为,食君之禄,为君分忧。出使议和,为大盛夺回城池,本就是为人臣子的本分。使团能得此荣光,不过是因为陛下您的恩泽。”   其余人:“……”   这马屁拍得有点恶心人。   人辛辛苦苦出使北境,又不费一毫一厘拿回城池,您一句“本分”就打发了?要不要脸哪!   照这么说,在边关打仗的将士都只是本分?打赢了也不用封赏?   那谁还愿意去打仗?   宁恩侯谢信和杜迁同为忠皇派,按理说本该附和他几句。   但自从谢策断了左臂,谢信就有些心灰意冷了。   况且杜迁针对的是谁,他很清楚。   本以为楼喻出使北境,就算人没出事,名声肯定也好不到哪儿去。   结果,也不知是天上哪路神仙帮忙,或者是阿赤那德死前脑子抽了做好事,这次出使竟帮了楼喻扬名天下!   不管这次议和结果是谁出的力,只要楼喻是正使,他都占据着最大的功劳。   但楼喻已经是庆王世子,还能封赏什么呢?   赏赐金银布帛不用说,难的是金银之外的东西。   大概圣上也是因此而头疼吧。   因为原本就没想过事情会办得这么漂亮!   皇帝正欲开口反驳,以表自己会厚待有功之人,范太傅忽然出列。   他面容清癯,长髯飘飘,恭敬道:“陛下,此次使团能够不费一毫一厘收复澹州城,可谓是功不可没。依老臣看,杜尚书此言,未免寒了功臣的心。”   皇帝:“范爱卿言之有理,那依卿之见,该如何嘉奖?”   范太傅:“不如等使团回京,再做定夺?”   皇帝眼睛一亮,他想不到,但可以让楼喻自己提啊!   在绵州歇了一夜,楼喻一行人继续前行。   李树带人在前面开道,楼喻被护在中间,身边还牢牢贴着霍延。   冯二笔、宋砚、严辉缀在两人马后。   剩余护卫殿后。   他们快马半日,寻了一处空地歇息。   冯二笔正要给楼喻递水,却见霍延已经送了过去。   他皱皱眉,怎么这一路上,霍延都在抢他的活计呢?   他在返程前夜密谋时才知霍延的存在。   得知霍延每晚都在殿下榻上睡觉时,冯二笔整个人都是懵的。   想到殿下榻上陌生的头发,想到殿下还为他打掩护,他直觉哪里不太对劲。   可当时事情紧急,他没有心思多想。   然而,自打离开草原,霍延就一直黏着殿下,甚至抢他的活计,大包大揽殿下的日常起居。   只是前几天不够熟练,包揽得少。   这两天渐渐摸清了殿下的习性,就毫不客气地占了他的位置,实在太气人了!   冯二笔鼓起脸,问道:“殿下,您要不要吃烤鸡?奴去给您烤!”   他们在绵州买了一些鸡,鸡是宰杀清理干净的,可以直接架在火上烤。   霍延立刻开口:“我去烤。”   冯二笔:“……”   他眼睁睁看着霍延手脚麻利地生火烤鸡,心里面拔凉拔凉的。   冯二笔终于忍不住,凑到楼喻身旁,期期艾艾问:“殿下,您是不是不要奴了?”   楼喻诧异看他:“你怎么会这么问?”   “殿下,您现在的起居都被霍统领包圆了,奴都成闲人了,奴心里头不安。”冯二笔撅起嘴。   楼喻不由笑了,眉眼染上几分甜意。   “你之前胳臂受伤了,得了空就多休息,也不是坏事。”   冯二笔举起左臂:“都已经好了!”   “那就体谅一下霍统领,咱们的霍统领精力旺盛,得让他多干点活分散一下注意力。”   楼喻说着看向烤鸡的霍延。   正巧霍延抬眸,二人目光相撞,均心头一跳,气氛陡变缠绵。   冯二笔道:“可这是奴的分内事啊,霍统领要是想做事,可以做别的呀,为什么要抢……”   他话还没说完,却见楼喻忽地起身,走向正在烤鸡的霍延。   “殿下?”   楼喻回头,笑眯眯道:“我正好想学学怎么烤鸡。”   冯二笔:“……”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楼喻紧挨着霍延坐下,借宽大的衣袖遮挡,悄悄搭在他闲置的手上。   霍延立即回握,唇角翘得老高。   “你耳力好,二笔说的话应该都听见了。”   楼喻凑近他,笑意绵绵。   “嗯。”霍延转过脸,“殿下怎么看?”   两人相距不过毫厘,彼此气息交缠。   昨夜的画面从楼喻脑中闪过,楼喻轻咳一声,将手从他掌中抽出,起身吩咐冯二笔:“二笔,你来烤,我去那边有些事,霍延同我一起。”   冯二笔喜笑颜开,连忙跑过来接手。   不远处有个草垛,约莫能遮掩一人身形。   楼喻带着霍延绕到草垛后,隔绝众人视线。   他将人推靠在草垛上,欺近一步,挑眉道:“反正回到庆州,你整日都在军营,也没工夫抢二笔的活计了。”   霍延半句废话都没,直接搂腰揽背,低首亲过去。   有了昨夜的预热,这次两人发挥得不错。   他们不再仅限于蜻蜓点水,而是开始了你追我赶、攻城略地。   隆冬的野外,风是寒冷的,两人的心却是滚热的。   他们在小小的草垛后,忘我地释放内心的激荡。   李树负责警卫,眼见楼喻和霍延一直没回来,心中不由突突,忙问:“殿下和统领怎么还没回来?”   冯二笔也纳闷:“是啊,肉都快烤熟了,殿下还没回来。”   李树皱眉:“我带人去找。”   他立刻叫了几个护卫。   草垛后,霍延听到脚步声,不得不松开楼喻,低笑道:“有些事,冯大人能做,可有些事,只有我能做。”   说着,又在楼喻唇上轻啄。   脚步声越来越近,楼喻也听到了。   他推开霍延,理了理被揉皱的衣裳,迈步走出去。   正好同李树撞上。   “殿下,您在这啊!”李树惊喜道,“统领人呢?”   霍延随后现身,一本正经道:“队中有外人,我同殿下便在此议事。”   外人指的是严辉。   李树了然,憨笑道:“那是属下打扰了。”   “无妨,”楼喻摆摆手,“我们议完了。”   回到烤架处,鸡肉已经烤熟。   冯二笔给楼喻剔好肉,正要递过去,却见霍延已经将肉送到楼喻面前。   “……”   他看看霍延剔的肉,又看看自己剔的肉,不管从美观还是尺寸来说,好像都比自己要好哇。   冯二笔落寞地瞅着楼喻吃肉,这一看就发现不对了。   “殿下,您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楼喻摇摇头:“没有啊。”   “您是不是上火了?”他盯着楼喻嘴唇,“嘴巴有些红肿。”   楼喻:“……”   他低下头轻咳一声:“没有,你看错了,肉快凉了,吃你的。”   “哦。”   吃饱喝足后,又开始赶路。   十二月中旬,一行人终于赶至京城。   因为之前霍延不在队伍之中,且身份敏感,遂不能一起入京。   一行人停在风波亭外。   楼喻对霍延道:“咱们还要在京城待上几日,你先去城外庄子上等我。”   霍延不舍且担忧:“好。”   “你还可以见见两位将军和夫人。”   “好。”他应了一声,俊目深邃,“殿下定要保重。”   霍延自然更愿意陪着楼喻一起入京,他想牢牢护在楼喻身边。   但他除了说“好”,什么也不能做。   楼喻笑夸他:“真乖。”   随后,霍延前往庄院,楼喻则带着严辉及一众护卫入了京城。   各方势力几乎同时得到消息,纷纷惊讶不已。   杜迁:“什么?只有楼喻和严辉回来了?其他使节呢?还有禁卫军呢?”   谢信:“杜芝不见了?一个禁卫军都没有?”   皇帝:“怎么就回来了正使和副使?其他人呢?到底怎么回事?快让楼喻和严辉来见朕!”   楼喻和严辉刚回京城,还没喘口气,就被皇帝召进宫。   其余大臣也在。   皇帝虚伪地安抚:“阿喻和严爱卿出使北境,历经一路风尘,着实辛苦了。”   严辉义正辞严道:“回陛下,出使北境议和,收复我大盛国土,是微臣的本分。”   楼喻则哭诉:“陛下,臣这辈子还没去过那么远、那么冷、那么苦的地方!您以后可千万别让臣去了,都是一群蛮夷,哪里比得上咱们大盛民康物阜、松茂竹苞?您不知道,北蛮的风都跟刀子似的,割得人生疼!”   既诉了苦,又捧了皇帝一把。   毕竟说大盛好,就是在说他这个皇帝当得好嘛。   皇帝闻言心情愉悦,不由笑道:“朕知道你这次辛苦了,放心,朕不会少了给你的赏赐,有什么想要的尽管告诉朕。”   “真的吗?”楼喻双眸乍亮。   皇帝笑着颔首:“真的,有什么想要的,你现在就可以说出来。”   楼喻假装垂眸沉思。   所有人都在等他的回答。   庆王世子会要什么赏赐呢?   结果等了半天,楼喻都没动静。   他思考的时间实在太长,连皇帝都失了耐心。   有大臣擅于察言观色,见皇帝面色微沉,便道:“不知世子殿下可有想好?”   楼喻终于回神,抬首一脸苦恼道:“陛下,您这不是在为难臣嘛。”   皇帝愣了一下:“朕在为难你?”   “是啊。”   楼喻满目诚挚道:“陛下,您这般仁厚慈爱,臣过得很满足,好像没有什么特别需要的,父王、母妃和阿姐都很感念陛下的恩泽呢。您说要给臣赏赐,臣一时还真想不出什么合适的。但是不说的话,又会拂了陛下的厚意。臣实在为难。”   众臣:“……”   实在是太会拍马屁了!   不过,话题是不是跑偏了?   他们不是来问使团其余成员下落的吗?   皇帝龙颜大悦:“可是阿喻这次立了大功,必须要赏!”   楼喻满目崇敬,一脸感激:“陛下对臣太好了!”   他便不再客气。   “陛下,臣自己没有什么特别想要的,倒是想为爹娘和阿姐讨些赏赐。”   皇帝哈哈一笑,豪爽道:“你说说看。”   “父王比较喜爱字画。”   “那朕便赏你一幅前朝书圣的真迹。”   “母妃和阿姐都爱漂亮的衣裳和首饰。”   “赏云雾绡五匹、珍珠头面十套。”   云雾绡可是大盛相当名贵的布料,基本上都是贡品,只有宫里的高品阶贵人才能穿。   楼喻眉开眼笑:“臣谢陛下赏赐!”   “就这些?”皇帝问。   其余人也觉得有些少。   楼喻便又赞美道:“陛下仁德厚世,臣着实感动!臣思来想去,确实有一个请求,只是惭愧在心,不敢说出口。”   “阿喻有话不妨直说。”皇帝慈眉善目道。   越是缺什么,就越想从别人嘴里得到什么。   皇帝清楚自己做得不够好,但就是喜欢听别人夸自己。   再说了,这次能无条件收复澹州,确实也算是扬眉吐气了,他心情本就畅快。   心情一好,自然就好说话。   楼喻叹道:“陛下隆恩浩荡,泽被天下,这皇城因为您坐镇而繁荣昌盛,臣每次来到京城,便觉得自愧不如。”   “怎么说?”   “京城的百姓生活富足,皆因陛下治理得好,可是咱们庆州的百姓离陛下实在太远了,他们没有那个福气能够沐浴到陛下的恩泽,日子实在有些艰苦。”   皇帝听罢,觉得他说得好有道理。   一直听外头州府报灾报难,他早就厌烦了。   京城这么安定,怎么外头就能那么乱呢?   肯定是那些官没本事没能力!   他眉目更加慈和:“朕自然希望全国的百姓都能丰衣足食、安居乐业。可是朕一人的精力有限,倒是苦了庆州百姓。”   楼喻趁势道:“陛下,臣知道您至圣至明,恢宏大度,故臣斗胆想为庆州百姓求一个圣恩。”   皇帝笑眯眯道:“阿喻但说无妨。”   “您看,臣这次出使北境,也算是出了力,还给朝廷省了许多钱粮,臣便想着,要是陛下能给庆州百姓免去三年赋税就好了。”   堂中一片沉寂。   众臣心道:还真敢说啊!   皇帝沉吟不语。   楼喻当然知道皇帝不会轻易答应,所以一开始就提高了价码。   他假装羞愧地挠挠头:“臣就是看他们过得太苦了,臣又没什么能耐,只能想到这个法子。要是三年不行,两年、一年都可以的!要是陛下能降下恩泽,臣相信,庆州百姓都会记住陛下的恩德,争相为陛下筑立金身!陛下的仁德将万古流芳!”   皇帝就算不去主动打听,也清楚如今外头的百姓会如何骂自己。   他当然不会觉得自己是错的。   世上愚民那么多,怎么会明白他的思想呢?   但——   谁不想受到百姓敬仰?   反正庆州多山地,又穷又偏,估计每年的赋税没多少,免了也没什么影响。   如果免个几年税就能得到百姓的崇拜和爱戴,好像不亏啊。   皇帝正要答应,杜迁突然出列。   “陛下,赋税乃国之根本,怎可轻易减免?”   他是户部尚书,在这件事确实有发言权。   楼喻落寞地低下头:“那还是算了吧。陛下,您就当臣没说过。”   杜迁:“……”   总觉得一拳打在棉花上。   严辉一直在旁瞧着,不由暗叹。   若非他知晓喻世子真实面目,定也会被他这副表象骗到。   杜尚书啊杜尚书,您儿子都没了,还在这跟喻世子较什么劲儿呢?   当然,杜芝身死的消息还没传回来,可怜的杜尚书还不知道。   皇帝已经被楼喻捧得飘飘然,觉得一个小小庆州的赋税算得了什么,恐怕还不够支撑京城一个大户一年的用度吧?   越缺什么,就越想要什么。   皇帝想要金身,想要更高的声望。   遂道:“杜爱卿,若是能让庆州百姓日子过得更好些,朝廷少收三年赋税又能如何?”   “可一旦庆州免税,其余州府……”   “毕竟是庆州的世子立了功,朕嘉奖庆州百姓也是理所应当的嘛。”   这句话一出来,众臣都明白了。   皇帝是铁了心要免庆州三年赋税。   不过幸好,喻世子没有狮子大开口,也就三年而已。   可是,谁又能保证三年后,大盛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楼喻大喜:“臣叩谢皇恩!”   见楼喻占了便宜,杜迁很不甘心。   他曾让杜芝找机会为三郎报仇的,结果却让楼喻活蹦乱跳地回来了。   大郎到底是怎么办事的?!   他皱眉诘问:“敢问世子和严侍郎,为何只有你二人回到京城?使团其他人呢?”   严辉道:“启禀圣上,微臣正要向您呈报此事。”   皇帝:“那严爱卿就为朕和诸臣详细道来。”   他其实不太在乎其余使节的生死,他纯粹就是好奇。   严辉便将王庭内乱、使团趁乱逃离王庭、新王放他们一马、惊险拿回澹州等事都说了。   当然,这些话都是之前跟楼喻商量好的。   “陛下,殿下和微臣担心培努返回攻城,让澹州再次陷入战乱,届时不好出城,遂决定先快马回京复命。其他使节和二百余禁卫军尚在后头。”   “原来如此。”皇帝表示理解。   是该先回来向自己复命。   杜迁却问:“二百余禁卫军?不是三百吗?”   “唉,”严辉叹了一声,“杜尚书有所不知,使团前往阿骨突部王庭时,在路上碰到狼群,禁卫军有些折损。”   狼群啊,那确实。   皇帝安抚道:“诸位都受惊了,待其余使节回京,朕定设宴庆功,不会少了封赏。”   严辉自然谢恩,但他话还没说完。   “不过,杜副统领在王庭内乱时,不幸被阿赤那德所杀,眼下遗体正由五十名禁卫护送回京。”   “……”   殿内一瞬间寂静得可怕。   所有人都看向杜迁,包括皇帝在内。   杜迁差点软倒在地。   他面色惨白,不敢置信:“你说……什么?”   严辉面露遗憾:“杜大人,请节哀。”   其余大臣都用同情的目光看着杜迁。   杜迁浑身冰冷,冻得他理智全无,竟直逼楼喻:“是不是你害了大郎?!”   楼喻惊诧地瞪大眼睛,里面充斥着茫然无措以及被冤枉的委屈。   “杜大人,下官方才说得很清楚,是阿赤那德杀了令郎。”   在严辉看来,楼喻确实没有主动伤害杜芝。   杜芝自己踏入阿巴鲁的局中,怪不得别人。   当然,若是杜芝能像自己一样对喻世子礼貌和善些,想必也能得喻世子点拨,便不用奔赴黄泉了。   世间一切皆有因果,杜芝只能自认倒霉。   “阿赤那德现在死了,你们当然可以将罪责推到他身上!”   杜迁根本不信严辉说的话。   严辉皱眉:“杜大人,下官理解您丧子之痛,可这件事完全就是意外!王庭突然内乱是谁都想不到的,咱们好不容易趁乱逃出来,要不是新王放咱们一马,咱们就都回不来了!内乱之后,禁卫军入王庭寻找杜副统领,却在王帐中发现了他的尸体。”   “死在王帐就是被阿赤那德所杀?”杜迁怒红双目。   严辉眉头紧皱:“王帐有幸存的侍从,自然是从他们口中问出的。”   他将杜芝被阿巴鲁骗去王帐顶包、阿赤那德将计就计包围他们、阿巴鲁拿杜芝挡剑的事都说了出来。   众人听得一愣一愣的。   原来蛮族人也这么有心眼啊。   只可惜,鹬蚌相争,渔翁得利,阿赤那德和阿巴鲁都预想不到乌帖木的出现。   而今,乌帖木成为北境新王,阿巴鲁率部逃往漠北,阿布图不知所踪。   经过这次,北境蛮族应该暂时无暇南下,大盛边关有保障了!   至于杜芝的死,大家除了觉得惋惜了点,就没有其它想法了。   为免杜迁继续发疯,皇帝只好出面安抚,赐封杜芝谥号为“忠毅”,并给了杜家一些赏赐。   杜迁只能感恩戴德。   又有官员出列说:“陛下,杜尚书痛失长子,可否允其幼子归家,也好让杜尚书得些安慰?”   皇帝一愣:“杜卿幼子是?”   他已经完全忘了“杜三郎入紫云观听经”一事。   总管在旁小声提醒了下。   皇帝恍然大悟,应道:“杜家三郎聆听道法日久,想必已经不再疯痴,便允其归家罢。”   杜迁再次谢恩,伏在地上老泪纵横。   杜芝的死已成定局,杜迁悲痛过后,已经恢复了冷静。   他不甘心。   凭什么楼喻和严辉还有那么多使团成员都没有出事,单单就他家大郎出事了呢?   其中必有猫腻!   一个会开了这么长时间,皇帝也累了,遂宣布结束。   楼喻走出宫门,李树等护卫立刻迎上来。   他正要开口,忽觉如芒刺背。   楼喻转身,便与杜迁冷戾的目光对上。   他拱拱手,同情道:“杜尚书,请节哀。”   杜迁眼睛通红,死死盯着他片刻,冷哼一声,步履蹒跚地上了杜府马车。   “殿下,这人谁啊,怎么凶神恶煞的?”李树问。   楼喻淡淡道:“一个可怜人罢了。”   *   皇帝要为使团设庆功宴,需得等使团成员全部抵达京城。   楼喻这些时日便住在行馆。   大概朝廷是真的没钱了,这次的行馆住宿条件比上次要差很多。   被子又薄又硬,饭食又冷又馊,每天连炭的供应量都少得可怜。   这还怎么住人啊!   问就是上头没发钱,行馆拿不出钱改善住宿条件。   行馆主事一脸冷漠和不屑,反正爱住不住。   冯二笔气呼呼地回来告诉楼喻。   楼喻道:“行馆的费用都由户部按例拨款,杜迁是户部尚书,你认为在我住的这段时间内,行馆会有钱置办用具吗?”   “他这是公报私仇!”宋砚捏紧拳头。   楼喻摇首失笑。   若是在往常,以杜迁的性格,不会做得这么明显。   这次大概是真的气昏了头,竟使出这么拙劣不堪的伎俩。   这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端看怎么操作。   “二笔,你替我去京城最大的店铺买冬被,要买最便宜的。阿砚,你去城中最大的炭行买炭,也要买最便宜的。”   两人都算得上机灵,闻弦歌而知雅意,连忙笑着出门了。   当然,一出行馆,两人就收敛了笑容,变得一脸愁苦。   京城最大的店铺,自然是顾客盈门,而且大多来自富贵人家。   冯二笔相貌清秀,气质不俗,身上穿的衣裳也不是普通人家能穿得起的,店中的伙计立刻迎上来,笑问:“贵客需要点什么?”   他面色微愁:“我来给我家殿下买冬被。”   伙计一听,殿下?!   这是个贵客啊!   遂连忙将他往奢侈区引,滔滔不绝地给他介绍各种上品良被。   冯二笔指了指:“这个多少钱?”   伙计伸手比了个数。   冯二笔含糊道:“有没有便宜一点的?”   伙计不由瞅他一眼,堂堂殿下居然买不起吗?   他心里嘀咕,脸上依旧带着灿笑,又介绍稍微便宜点的冬被。   冯二笔低着头,轻咳一声:“还有更便宜一点的吗?”   伙计无奈,问:“敢问贵客,您能接受多少钱的冬被啊?”   冯二笔面色微红,悄悄比了个手势。   伙计:“……”   他笑意淡了几分:“我说这位客人,您不会是来逗小人玩的吧?咱们店没有这么便宜的货,请您另择他家吧。”   冯二笔瞪圆了眼:“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就是您要的货,小店没有。”伙计客客气气回道。   冯二笔脸上泛红,恼羞成怒道:“我家殿下只是这次出门没带钱!又不是真的买不起!”   伙计:“敢问是哪位殿下?若是身上没带够银两,小店可以将货送到府上,到时再付账也行。”   两人的争执声吸引了其他人的注意。   老百姓都喜欢看热闹,尤其喜欢看贵人的热闹。   他们都听到“殿下”两个字了。   冯二笔支支吾吾就是不开口。   人群中有好事者嗤笑:“不会是故意装大户来骗人的吧?”   冯二笔微红眼眶:“才不是!”   掌柜的亲自来处理纷争。   他温和笑问:“敢问贵客府上在何处?小店可以亲自送上门的。”   冯二笔嗫嚅道:“没有府宅。”   人群哗然喧闹起来。   哪位殿下能没有府宅,甚至连冬被都买不起?   这人肯定是骗子!   掌柜的倒是圆滑,依旧笑容满满道:“那小店就没办法了,贵客还请去其它店铺吧。”   “可是,京城就你们家的被面品质最好,我家殿下身份尊贵,自然得用上品。”冯二笔据理力争。   他夸了店铺,掌柜的心里也畅快,倒也没有那么反感了。   人群中有人笑道:“身份再尊贵,没钱买又有什么用?总不能抢人家的东西吧?”   “是啊是啊。”   “小伙子,我看你就换一家吧,瞧着也怪可怜的。”   “除了这家,还有几家品质也不错的,你家殿下估计也能睡得惯。”   人群附和声钻入冯二笔耳朵。   冯二笔本来只是在演戏,可是不知为何,突然就觉得格外委屈。   眼泪蓦地往下掉,怎么擦都擦不完。   围观人群见状,直直愣住了。   不就提了个建议吗?也没说什么重话啊,这咋就哭起来了呢?   伙计还年轻,没怎么经过事儿,见人哭了,便有些心软,忙安慰道:“你别哭啊,咱们不是欺负你,而是实在卖不了那个价啊!”   掌柜的语重心长道:“小伙子,哭解决不了问题,你要真有困难,不妨说出来,大家伙儿替你想想办法。”   “是啊是啊,这么大人了,哭多丢人啊?”   “你有什么难处就说出来给咱们听听,看能不能帮上忙。”   老百姓还是相当热心的。   冯二笔抹抹眼泪,通红着眼睛道:“我家殿下之前出使北境,不方便带那么多银两出门,所以我们身上没有钱。”   出使北境?   这么大的事儿京城没人不知道。   出使北境的不就是庆王世子殿下吗?   听说世子殿下不费一钱一粮,直接从骨突王手里拿回了澹州城!   这可是极大的功劳,天下无人不赞。   出使北境,路途遥远,确实带不了多少钱。   不过——   “世子殿下不是住在行馆吗?怎么自己出来买被子?”   冯二笔眼泪又掉下来。   “行馆的被子又薄又硬,连春被都不如,还不给咱们提供炭,殿下冻得直打哆嗦,实在没办法,才让我出来买被子。殿下是让我去买便宜的,但我心疼殿下啊。殿下在草原上过得那么苦,为什么到了京城还要过得这么苦啊?呜呜呜呜。”   他这完全是发自内心的想法,说得那叫一个情真意切,搞得围观众人心里面止不住地发酸。   是啊,明明立了这么大的功劳,回来却连床暖和的被子都没有,这也太让人寒心了!   冯二笔继续哭道:“不仅没有被子,行馆发的炭也很少,还不够一个时辰烧的,呜呜呜呜,殿下那身子骨怎么熬得住?”   “你们有没有问行馆主事的?”   “问过了,”冯二笔带着鼻音回道,“主事说上面不拨款,他们也没有钱采买物件,所以行馆提供的饭食都是又冷又馊的。”   “这也太过分了吧!”   冯二笔趁机继续卖惨:“殿下本来在草原就吃不好睡不好,没想到回到京城连草原都不如,我心疼殿下啊!”   “这不是让功臣寒心吗?”   “上面连这么点钱都拨不下来?”   “不是故意不拨钱吧?”   “为什么?世子殿下不是立了功吗?给咱们朝廷省了那么多钱粮,结果连日常起居都没法照顾吗?这也太过分了!”   “天哪,行馆是怎么办事的!”   “不是行馆的问题吧,方才小兄弟说的是上面不拨钱。”   “给行馆拨款是户部的职责吧?户部都是吃干饭的吗?就这么苛待功臣?”   周围人声讨声越来越激烈。   老百姓心里有杆秤,一个为大盛立了功的人,不应该被这么苛待!   忽然有人说:“掌柜的,我愿意出钱替世子殿下买冬被!”   “我也愿意!”   “我来!”   冯二笔红着眼睛看着他们,心中盈满感动。   他朝众人深深鞠躬,道:“殿下说,他身为大盛子民,为大盛拿回城池是应该的,大家不必……”   “小兄弟,你别说了!掌柜的,你快送几床最好的冬被去行馆,都记在我账上!”   “不!记我账上!”   “记我的!”   大家热情洋溢,只为给功臣提供最好的待遇。   “刚才小兄弟不是说行馆连炭和正经的吃食都没有吗?依我看,大家分配一下,送被的送被,送炭的送炭,送吃食的送吃食,大家也别争了。”   “这个好!就这么办!”   大家伙儿热情高涨,似乎参与这场“送温暖”活动很是与有荣焉。   连冯二笔都被挤出去,什么话都插不上了。   掌柜和伙计费了好大劲儿才勉强压住人群的骚动。   掌柜的面向大家,郑重道:“世子殿下是咱们大盛的功臣,眼下却连床暖和的冬被、连盆足量的炭、连份像样的吃食都没有,我听了心里实在难受啊。这样,大家都别跟我抢了,世子殿下的冬被,小店全包了!请诸位成全小店的这份心意!”   “好!掌柜的好魄力!”   “掌柜的太有心了!”   “像你这样心怀天下的掌柜不多了!”   “既然这样,那咱们就送些炭和吃食吧!”   “走走走,这就去!”   于是,这一天,京城又出现了一场奇观。   两群人浩浩荡荡从不同方向,往行馆走去。   正好在行馆外撞上。   一个是布庄掌柜,一个是炭行掌柜。   两人异口同声:“你怎么在这?”   又看看身后一大群或怀抱冬被、或手拎炭包、或端捧食盒的百姓,愣了愣后,不由了然笑了。   行馆守门的傻眼了。   这什么情况?   “咱们都是给殿下送礼的,还请大人通融则个,让咱们进去,咱们保证不闹事,放下东西就走!”   守门人连忙禀报主事。   主事一口茶喷了守门人满脸。   他惊跳起来,尖声道:“什么情况!”   守门人自己还没搞明白呢,哪能说得清?   主事的只好亲自来到行馆外,见这么多百姓捧着东西,感觉气都要喘不过来了。   “大人,咱们是来给世子殿下送东西的,您能不能让我们把东西放进去?”   主事眉头一皱:“知道行馆是什么地方吗?哪能想进就进!都散了都散了!”   “我们要是散了,殿下可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咱们行馆有的吃有的睡,需要你们送吗?”主事一脸不悦。   能住在京城的,多少沾点富贵,倒也不是很怕一个行馆的主事,双方便展开了激烈的争吵。   就在吵得不可开交时,有人高呼:“殿下来了!殿下来了!”   楼喻身着月白衣袍,身披朱红大氅,身形颀长挺拔,秀目挺鼻,立于行馆石阶上,仿若神仙中人。   唯一的不足就是,世子殿下面色苍白,眉染轻愁,清瘦而单薄。   他眼眶泛红,郑重朝众人躬身一拜,说道:“诸位厚意,楼某心领了。这些都是你们自家的家当,还请留着自用,我在行馆住得挺好的,诸位不必挂心。”   有正义感强的好事者喊道:“那也等咱们进去看了之后,才能确定殿下过得好不好啊!”   “没错没错!”   “不全部进去也行,让一两个人进去看看总可以吧?”   主事的被吵得头疼,大喝道:“这里是行馆!尔等不要在此放肆!”   “放你娘的肆!”   一声高吼震天动地,全场皆默。   众人纷纷回头去看到底是哪位勇士!   一位身着官袍的中年男人昂然肃立,相貌平平,气质板正,不怒自威。   都是京城人,谁还不认识谁?   这位可是大名鼎鼎的高默高御史啊!   别看他取名“默”字,真要辩论起来,那一张利嘴可谓是横扫朝堂无敌手。   久而久之,谁都不愿跟他正面对上,就怕被他的唾沫星子淹死。   行馆主事心中一抖,连忙向守门人使眼色。   守门人:大人,您眼角抽搐了吗?   人群自发让出一条道。   高默神情冰冷地走到行馆前,对楼喻拱拱手道:“下官高默,见过世子殿下。”   “高大人不必多礼。”楼喻笑了笑。   高默又转向行馆主事:“他们进不得,本官可进得?”   做御史的就是刚!   楼喻垂眸掩盖笑意。   如果暗部的情报无误,这位高御史其实是三皇子的人呢。   他不过掀了点小风,这位三皇子就立刻反应过来,顺势要将小风变成大浪。   心思转得够快,他喜欢!   面对高默的质问,行馆主事怵得厉害。   “本官问你话,能还是不能?”高默再次厉声喝问。   行馆主事吓得一抖:“能、能。”   高默冷哼一声,转身点了布庄和炭行的掌柜,“你们都跟本官进来。”   “是!”   行馆主事拦都拦不住。   高默直接呵斥:“别扰乱本官办事!”   他眼底生怒,气场全开,吓得主事半个字都不敢说。   高默又点了个行馆小吏:“带路!”   小吏不敢不从,硬着头皮领着三人来到楼喻住的院子。   院子荒凉,门扉陈旧,两个掌柜心中发寒。   竟给功臣住这样的破院!   再进到屋子里。   桌椅质朴,陈列全无,一切都显得如此简陋。   高默一眼就看到榻上的被子。   确实很薄。   布庄掌柜已经忍不住上手去摸,幽幽沉叹:“唉!”   殿下的侍从说得没错啊,的确又薄又硬,这还怎么取暖?   屋子角落摆着炭盆。   炭行掌柜走近瞧了瞧,叹气道:“高大人,这些都是最劣等的炭,咱们大盛的功臣,堂堂世子殿下,竟被如此苛待!”   高默厉目瞪向小吏:“去将今日所备饭食拿来!”   “这……饭食都没了,拿不来啊。”小吏哭丧着脸道。   高御史是何等人?什么胡搅蛮缠的人没见过?   他道:“虐待世子乃重罪,或许,你们是想去牢里待一待?”   小吏:“……”   他正要开口,高默却又打断他:“你已经失去一次开口的机会了,有什么话,公堂上说吧。”   “大人!大人饶命啊!”小吏一下子跪到地上,哭求道,“小人只是个听差跑腿的,厨房的事不归小人管啊!”   高默哪里会客气?   “这话留着自辩用吧。”   他抬脚就离开院子,迎面碰上瑟瑟发抖的行馆主事。   寒冷的冬日,行馆主事满头大汗:“高大人!高大人!咱们行馆确确实实没有钱款,没办法给世子殿下提供……”   “闭嘴!”高默喝道,“难道你不会向上通报?”   “小人通报了呀!可是、可是……”   他可是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   行馆主事敢苛待皇室血脉,不过是仗着背后有人撑腰。   不见棺材不掉泪,他当下又怎么可能供出主使呢?   高默完全失去耐心,冷哼一声,甩袖而去。   高御史的效率相当高,很快就写好折子,呈到御案上。   皇帝翻开之前,还头疼地跟太监总管打趣:“这高默又要搞出什么事?”   打开之后,没看几眼,就“啪”一声将折子拍向桌案,气汹汹道:“将高默给朕叫来!”   太监总管不由腹诽:能把陛下气成这个样子,也不知高御史写了什么。   顷刻,高默一脸严肃地来了。   待他行礼后,皇帝问他:“你折子上写的都是真的?”   “回陛下,此事千真万确,没有丝毫作假。”高默板正道,“城中不少百姓都亲眼见证此事,微臣正是因为碰上百姓送礼,才亲自进入行馆查看,微臣所言没有半分虚假。”   “蠢货!蠢货!”皇帝气得再次狠拍御案。   当然,他骂的不是高默,而是行馆主事。   楼喻立了功,天下无人不知。   在这节骨眼上,若传出行馆苛待世子一事,天下人会怎么想他这个皇帝?   虽是行馆做的事,但行馆代表的是朝廷,这不就是意味着朝廷苛待功臣吗?   真是一群糊涂的蠢货!   “那个主事为何要苛待世子?”皇帝吼问。   高默垂眸:“微臣问了,他说是行馆缺少钱物,不能为世子殿下提供应有的用具。”   皇帝:“……”   他简直气昏了头:“行馆没钱,去找户部要啊!”   “他说,户部没有同意拨款。”   殿内陷入沉寂。   高默眼观鼻鼻观心。   其实在他看来,户部这一招算不上烂。   若是遇上不愿多事的世子,这个闷亏可能就吃下了;若是遇上只会向圣上哭诉的世子,圣上可能也就宽慰几句,轻飘飘责令户部拨款,但气也已经受了,还落了下乘。   可他们碰上了不按常理出牌的喻世子。   人都是健忘的。   两年前喻世子来京贺寿,搅得京城风雨动荡,京城百姓已经忘了,他们只知道喻世子是立了大功的人。   可是百姓忘了,某些人也敢忘?   以喻世子的性情,怎么可能吃闷亏?   是以,布庄和炭行哄闹时,他便接到三皇子殿下的指令,让他前去行馆一探究竟。   杜迁老谋深算这么多年,他们一直都没有抓住他的把柄,这次他终于算计错了。   所谓的没有钱款,不过都是托词。   从时机上来看,杜迁很可能在喻世子回京之前就与行馆主事通了气。   因为两年前的旧怨,他有理由这么做。   他或许不是不知喻世子难对付,但他抱有侥幸心理。   一来,他是天子近臣,圣上不会太过责罚;二来,而今是年末,户部事务繁重,他可以推脱没有看到行馆的申请事宜,以此规避责任。   计是好计,只是,时机已经不对了。   杜芝死了,杜迁在殿内大声指控喻世子害了杜芝,皇帝和朝臣都看在眼里。   他恨喻世子。   所以他有足够的动机“玩忽职守”。   杜尚书亲自递来的枕头,他们怎么可能不接?   良久,皇帝沉叹一声:“让杜迁来见朕。”   他不是听信高默一面之词,而是正常人都能想到,行馆一个小小的主事,是没有那么大的胆子苛待世子的。   杜迁回府,将杜芝已死的消息告诉妻儿,全府上下悲痛万分。   他还没缓过劲儿来,宫里就有传召。   按理说,圣上体谅他丧子之痛,若非重要事情,应该不会现在召他入宫啊。   出什么事了?   入宫后,见高默也在,杜迁没来由心头一跳。   皇帝直接将折子扔给他:“你自己看看。”   杜迁看完之后,心中稍定。   他诚恳解释道:“回陛下,此事微臣丝毫不知情啊!行馆申报钱款一事,是由户部度支主事掌管,微臣实在不知竟有这等事,是臣失察,还请陛下降罪!”   他刚痛失爱子,显得面容憔悴,老态龙钟,倒是让皇帝生出几分同情和不忍。   皇帝正要免其罪责,高默忽然开口:“启禀陛下,而今城中百姓皆知功臣受辱,朝廷不能不给个交代。”   “那依爱卿之见,该如何?”   高默道:“陛下,微臣以为,年底户部公务繁重,户部职官必须打足精神才能避免疏漏。而今杜尚书心情悲痛,神思不属,一旦有失,必会动摇国之根本!”   杜迁:“……”   老子干你大爷!   他连忙道:“回陛下,微臣公私分明,一定不会在公务上有所疏漏……”   “可是杜尚书,我听说去年您核算的税款有误啊。”   “不可能!”杜迁冷冷道,“你莫要信口雌黄!”   高默掷地有声:“那敢问杜尚书,您可敢让我等查证去年户部账目?”   不等杜迁开口,他又转向皇帝:“陛下,户部账目极为重要,容不得半点错漏。行馆一事,杜尚书已有失察之过,若是不为杜尚书洗去污点,恐难以服众啊!”   只要去年的账目完美无缺,就足以证明杜迁的能力完全可以继续胜任,别人无可指摘。   但——   怎么可能真的完美无缺?   不存在的!   眼见皇帝松动,杜迁冷汗直冒,猛地跪地泣道:“陛下,臣有罪!臣乍然失去大郎,脑子混乱,浑浑噩噩,之前有些事失了体统,臣恳请陛下允臣告假歇息!”   皇帝叹了口气:“也罢。”   事情看似就这么糊弄过去了。   行馆有钱置办用具了,楼喻日子好过起来,朝廷面上有光,百姓心里也舒坦了。   一切都很美好。   唯有杜迁不好。   告假在家,意味着会有人暂代他的职务,那势必会分摊他手中的权力。   可若是当时不这么做,一旦圣上下令查证去年的账目,他赌不起。   杜家一片愁云惨淡。   楼喻则心情愉悦地逛着街。   走到拐角处,忽然被人拦住。   那人身材高大,腰间佩刀,穿着皇子府的侍卫服。   “喻世子,我家公子有请。” 第七十一章   望着眼前的茶楼,楼喻不禁暗叹。   大家怎么都喜欢在茶楼办事儿呢?   侍卫引他入雅间,并挡住想要一起进去的冯二笔和李树等人。   “殿下?”李树皱眉询问楼喻。   楼喻面色平静:“不过是喝杯茶,不必担忧,你们就在门外候着。”   “是!”   雅室内的陈设清新脱俗,案上香炉袅袅。   一人坐在窗边,手执茶盏,听到动静便转过头来。   俊眉修目,气度卓然。   楼喻躬身行礼:“臣见过三殿下。”   三皇子伸手:“坐。”   看似随意洒脱,实则高傲轻慢。   楼喻便在他对面坐下。   茶香四溢,满室芬芳。   三皇子楼秩打量他半晌,忽挑眉笑道:“喻世子好心性。”   被人盯着打量,很少有人能做到泰然自若。   楼秩对楼喻的兴趣稍稍浓了些。   “臣惶恐,被三殿下这般瞧着,总得装装样子。”   “哈哈哈,”楼秩被他逗笑,“很久没有遇到喻世子这样有趣的人了。”   楼喻拱拱手:“不知三殿下有何吩咐?”   “你出使北境,不费一钱一粮便拿回澹州城,而今人人称颂,我自然也想见一见这般俊杰。”   楼秩虽说着这样的话,眼中却并无多少赞叹之意。   在他看来,楼喻不过是占了正使这个职位的便宜。   相信朝堂上下,没有多少人真的认为楼喻在其中出了力。   能借王庭内乱破局之人,必定是严辉。   但不管怎么说,楼喻才是正使,这次的功劳他占了大头,而且楼喻毕竟是皇室血脉,揽了功劳对皇室来说脸上也有光。   楼秩选择见他,正是看中了这样的光。   “三殿下莫要挖苦臣了,臣在北境人生地不熟,若非使团众人相互扶持,臣都不知道还能不能回来呢。”楼喻故作谦虚道。   楼秩眸中闪过轻蔑。   他不由笑问:“喻世子,我听说之前行馆主事故意苛待你,可有这回事?”   楼喻垂眸,似乎不愿再提这份羞辱,只轻轻点头。   “你乃皇室血脉,一个小小的行馆主事都敢欺辱你,你可知为何?”   自藩王被收缴兵权后,各地藩王、世子的地位直线下降。   不得圣心,手上无兵,谁还看得起你?   是以,有杜家在,行馆主事才敢对楼喻嚣张不屑。   楼秩光是代入自己,都觉得怒火中烧,更何况亲身经历这些的楼喻?   他在故意激起楼喻的愤怒与不甘。   楼喻抬首,眸色微动。   “为何?”   “只因你无权无势。”   楼喻又垂下眼眸,似有几分赌气:“反正我以后也不会再来京城。”   “京城难道不比庆州好?”   楼喻沉默几息,抬头问楼秩:“殿下邀臣来茶楼,就是为了跟臣说这些?”   他已不复来时的泰然。   楼秩心中升起轻视之意。   若非楼喻对他有用,他根本不愿亲自过来。   楼秩注视着他,低声蛊惑:“你在京城受到诸多不公,可有不甘?可有怨言?”   “有又如何?没有又如何?”   楼喻的眼睛微圆,偏向杏眼,显得格外清亮,加上睫毛纤长浓密,仿佛自带眼线,为这双眼平添几分深邃。   楼秩微愣。   他这族弟虽草包了些,但生得着实不俗。   不由心道:若是日后大业可成,留这样无能又赏心悦目的人待在京城倒也挺不错的。   “难道你不想留在京城?让所有人都匍匐在你的脚下?”   楼喻想了想,耿直回道:“这个太难了。臣在庆州挺自在的。”   “自在?”楼秩嗤笑,“楼喻,你们藩王如今毫无权势,恐怕在封地也少不了被人欺负吧?”   被人一而再再而三“伤口撒盐”,楼喻终于忍不住起身:“三殿下,臣还有要事在身,恕臣无礼,先行告退。”   “楼喻!”   楼秩叫住他,露出胜券在握般的笑容。   “如果说,我能给你一切你想要的呢?”   楼喻:“……”   口气太大,有点听不下去了。   他强忍不耐,转身冷冷问:“比如?”   “我会让所有人都敬你、畏你、讨好你,怎么样?”   楼秩不信他不心动。   楼喻捏紧拳头,眸色纠结。   他紧紧盯着楼秩,停顿半晌,终于问出口:“你想让我做什么?”   楼秩笑得极为温和:“我需要你到时候第一个站出来,尊我为主。”   楼喻:“……”   他明白了。   楼秩想夺权,但他又不是太子,名不正言不顺的,很有可能会被天下人诟病。   本来嘛,只要能当上皇帝,诟病不诟病的没什么大不了。   但谁不爱惜羽毛呢?   楼秩想要个好名声。   这时候,就需要旁边有人为他说话了。   最有力度的声音就是来自宗室的支持。   如今的皇族宗室里,除却京城这一脉,还有其他各地的旁支。   在这些旁支中,而今唯有楼喻因立功而扬名天下。   如果届时楼喻率先承认楼秩登基的合法性与合理性,对楼秩来说便是一个强有力的支持。   即便不太强,那也聊胜于无。   “不愿意?”   见楼喻默不作声,楼秩淡下笑意。   楼喻却摇摇头,故意道:“可是,陛下身体还很康健,再不济,还有太子……”   这话戳中楼秩痛处。   他冷下脸:“楼喻,你想想你现在的处境,想想那些肆意欺辱你的嘴脸,你难道还要继续苟延残喘地活在这个世界上?”   楼喻神情有一瞬间的扭曲,眸中隐现愤懑和怒意。   他捏紧拳头,红着眼睛问:“我凭什么相信你?”   楼秩欣赏着他的神情,轻慢道:“除了相信我,你还有别的选择吗?”   楼喻:“你对自己就那么有信心?”   “呵。”楼秩低首呷一口清茶,面容氤氲在雾气中,并未回答。   但他的神态已经表明了一切。   楼喻目中隐露贪婪:“做生意也得先交定金,不知三殿下能否拿出定金?”   见他如此,楼秩对他轻视更甚,随意回道:“不用急,在你离京之前,自会送去行馆。”   楼喻盯着他:“说话算话。”   “你可以走了。”楼秩下逐客令。   又过几日,五十禁卫军护着杜芝的遗体回京。即便是冬日,经过这么长时间,杜芝的尸体也有些腐烂了。   杜夫人虽早已做好心理准备,但在见到杜芝尸体后,还是晕了过去。   杜家兵荒马乱,一片狼藉。   而这边,使团其余人也都回到京城。   该封的封,该赏的赏,大家全都喜气洋洋。   十二月廿一,皇帝在文德殿设宴庆功。   楼喻在宴席上见到了太子。   太子眉目清朗,气质温和,与楼秩差别很大。   他待谁都很和气,看向楼喻时,还点头笑了笑。   宴席结束当晚,楼喻回到行馆。   有人送来一个木匣子。   里头全是黄金。   是楼秩答应送来的定金。   楼喻开开心心地收下了。   十二月廿二,楼喻离开行馆,率十数位随从护卫,骑马行至风波亭外。   一人玄衣墨发,已静立等候。   楼喻笑问:“等了多久?”   “刚来。”   霍延笑答一句,翻身上马,与楼喻并辔而行。   冯二笔缀在后头,心中哀叹一声。   殿下身边的位置,又被霍延给抢走了!   十二月廿七,楼喻一行人抵达庆州城。   看着熟悉的城楼,李树等人纷纷热泪盈眶。   他们终于回家了!   离开庆州两个多月,又正值年关,楼喻的桌案上已经堆积了不少公文报告,都等着他去处理。   刚回来就忙得脚不沾地。   手下的主管们都来向他汇报工作。   楼喻索性开了个集体会议。   会议上,户、农、工、财务等部门分别进行了年终总结,汇报了今年庆州和沧州两地的各方面变化。   只有军部和暗部不在其列。   这两者都属于机密,一般都单独向楼喻做汇报。   其余几部的工作互有交叉,大家在会议上倒是可以彼此交流、集思广益。   会议开了很长时间,等结束时,天已黑了。   楼喻迈出府衙大门,正要上马车,忽觉有异,看向车夫。   “阿延何时成了赶车的?”他调侃笑问。   最后一缕霞光消失在天际。   霍延的眼眸显得格外明亮。   他向楼喻伸手。   “我来接你回府。”   楼喻将手递过去,借着他的力上了马车。   车厢内摆着热茶和小火炉。   楼喻心中一暖,浑身寒意骤然散去,由内到外都觉得舒适畅快。   他喝了一口茶,忽道:“前头巷口处停一下。”   霍延依言停车。   车内传来世子殿下惊讶的声音。   “这茶怎么这般涩口?”   霍延眉心微蹙,怎么会?   他亲自挑的好茶,自认煮茶的手艺还没废,怎么会涩口?   遂起身掀帘入内。   见他进来,楼喻便是一笑,将茶盏往他这边推了推。   “不信你尝尝。”   霍延喝了一口。   不涩啊。   他不解看向楼喻。   楼喻诧异问:“你喝的真的不涩?”   霍延认真点头:“不涩。”   “那我尝尝。”   霍延正要将茶盏递给他。   世子殿下却已欺近。   玉白修长的手揪着他的衣领,面容近在咫尺,惊心眩目。   霍延心脏猛地一跳,手中茶盏脱落,茶水浸湿了毛毯。   “殿下……”   楼喻双眸微眯:“我记得,当初让你选为我驾车还是跑去田庄,你选了后者。”   “……”   霍延无奈低笑:“殿下是要同我算旧账?”   “不然呢?”楼喻哼笑,“还有,让你教我骑马,你还不乐意。”   霍延靠在车厢上,伸手揽他肩背。   “那……殿下曾在我身上留下的痕迹,该怎么算?”   过了年他便十八。   十八岁的青年,仿佛一柄打磨完美的宝剑,浑身散发着令人心折的魅力。   楼喻凝视着他,低声道:“那你掐我又该怎么算?”   他本是玩笑之语,落入霍延耳中,却不啻于晴天霹雳,轰得他五内俱焚、心痛如绞。   一股凉意贯穿全身,整个人都在颤抖。   他是实实在在感到后怕。   他差点忘了,就是这双怀抱爱人的手,曾经竟做出那般令人不可饶恕之事。   懊恼、后悔、自责、后怕等情绪一股脑儿涌上胸腔。   霍延骤然将人揽入怀中,颤哑道:“对不起。”   幸好,幸好他失手了。   青年的手抖得厉害,落在楼喻身上的力道却依旧轻柔得不可思议。   楼喻本来只是想撩拨他的,未料弄成现在这局面,不由心生暗恼。   他轻轻拍着霍延的背,安抚道:“那时你我之间尚有误会,也是我考虑不周。”   从各自的立场来看,本无对错之分。   霍延埋首于他颈窝:“不是你的错,是我蠢,是我太蠢了,我该早点看出你的。”   楼喻失笑,那时他们才第一次正式见面啊。   倏然,一抹冰凉落在他脖子上。   楼喻心中一滞。   他哭了?   从认识到现在,楼喻只见霍延哭过一回,就是在霍将军墓前的那次。   而现在,是第二次。   楼喻不再说话,只是安静地拥着他。   不知过了多久,肚子忽然叫起来。   饿了。   霍延陡然被惊动,立刻起身,垂眸转身,不敢看楼喻。   “干什么去?”   “驾车回府。”   楼喻笑问:“怕我饿了?”   青年鼻音瓮瓮:“嗯。”   楼喻唇角轻扬。   他伸手去扯霍延衣袖。   “阿延,我还没尝到不涩的茶。”   世子殿下语调温软,却如一只手狠狠攥住霍延的心脏。   青年骤然转过来,俯身将人圈进怀里,以一种不同以往的、强势的姿态,凶狠地低下头。   庆王府。   冯二笔守在门外,一直往府衙方向张望。   这天都黑了,殿下怎么还没回来?   会议不是早就结束了吗?   就在他打算亲自去府衙看个究竟时,王府的马车从街角出现。   冯二笔一喜,连忙迎上去。   刚要开口,对上“车夫”那张脸。   “霍统领?”他惊讶问,“怎么是你?”   霍延眉眼染笑,对他点点头,随后转身将楼喻从马车上扶下来。   夜色渐浓,冯二笔没发现他家殿下脸上的异样。   一直到进了东院,灯火通明下,冯二笔才瞧出端倪。   “殿下,您嘴唇怎么了?”   好像有点肿啊,不会是又上火了吧?   楼喻轻咳一声,垂眸道:“我饿了,还不快摆膳?霍统领也在这吃,记得备双份。”   “是。”   饭菜备上桌,两人安静地吃饭。   沉默的氛围让人心里不上不下的,仿佛一块石头悬在心口,有些憋得慌。   楼喻是觉得有点丢脸。   他以前就夸过霍延的肺活量。   但今天是第一次清晰地体会到他的肺活量之强。   之前霍延收着的时候,楼喻尚且能跟他势均力敌。   可刚才在马车上,他差点招架不住。   太凶,太狠,太要命了。   直到现在,他还沉浸在方才那种激烈到头皮发麻的快感中,没能完全抽离。   霍延忽然打破沉寂:“殿下,今晚可要按矫?”   他的声音又沉又哑。   楼喻差点没握住筷子。   他轻轻点头,故作一本正经:“今日各部都向我汇报了,你晚上留下同我说说军部的情况。”   “好。”   吃完饭,两人在院中消食散步。   霍延道:“而今庆、沧两州总兵力将近三万人,弓箭营增至两千,骑兵营增至两千,特种营增至八百。”   三万兵马,说少不少,说多也不多。   据楼喻所知,西北军就有将近八万兵马。   跟西北军相比,他们还差得远。   “楼秩恐怕要有动作了。”   原书中,正乾三十三年,天圣教差点攻破京城。   而现在是正乾三十一年底,马上就要跨年。   看似还有一年时间,但事情不是一成不变的。   而今大盛的局势,已经与原著有很大不同,楼喻不能再依赖原书的时间线了。   他更相信自己的推测。   从楼秩的神情与语态来看,他似乎稳操胜券。   忠皇派谢家和杜家皆已元气大伤。太子党都是一群文官,阻挡不了他的脚步。   这么一想,楼秩确实有嚣张狂傲的资本。   霍延已知楼秩和楼喻的“交易”,知晓他有逼宫之心,分析道:“谢策残疾,杜迁身死,一个是武卫司将军,一个是禁卫军副统领,皆为要职。”   武卫司负责京城的城防治安,禁卫军负责保卫皇城。   这两人废了后,自然会由新人顶上。   如果新人是楼秩的人,那么其中可操作空间可就大了。   楼喻肃容颔首。   看来杜迁的死,加速了楼秩夺权的进程。   他问:“你觉得天圣教真的被镇压了吗?”   霍延瞬间知悉他的意思。   “殿下是说,天圣教此前冒头,其最主要的目的,是为了不断消耗朝廷的粮草和兵力?”   楼喻仰首看向夜空。   星幕低垂,月如残钩。   “我的确有这个猜测,桐州一战拖的时间太长了。”   谢策虽是个渣男,但他跟杜迁不一样。   他是有那么一点真本事的。   如果说,天圣教在朝廷军中有内鬼,能够提前知晓谢策的作战计划,一直耍着谢策玩,不断消耗朝廷军的元气和战意,等到时机成熟,再伺机缩回去,那么,这一切就都能说得通了。   不过,战争双方肯定皆有损伤。   天圣教自己也有些伤亡,而今一定在暗中招兵买马,扩张势力。   楼喻陡然转身,与霍延俊目对上。   两人异口同声:“特种营!”   该是特种营真正派上用场的时候了!   孙信因为表现优异,一直是特种营的营长。   结束一天训练后,他刚洗完澡,就被秘密召来东院。   煌煌烛火下,世子殿下丰神俊朗,霍统领神采英拔。   孙信激动跪拜:“属下孙信,叩见殿下!见过统领!”   自城门一见后,他就再也没有看到过世子殿下。   今日能离得这么近,怎能不激动兴奋?   楼喻温和笑道:“孙营长坐下说话。”   孙信还有些拘谨,只坐了半边屁股。   “叫你来,是有一件非常危险又极其重要的事情要交给你和营中弟兄。”楼喻正色道。   孙信毫不犹豫:“殿下,属下和弟兄们不怕危险!”   “好。”楼喻转向霍延,“你来说。”   霍延便给孙信拟定了一个渗透计划。   楼秩要夺权,必定会选择内外接应,以保万无一失。   之前他们根据暗部消息推测过,天圣教与内廷有联系,而内廷这个人,除了风头无限、执掌凤印的贵妃,别无他人。   贵妃和三皇子是一家,这个毋庸置疑。   那么,楼秩肯定是想借用天圣教攻打京城,掀起兵乱,再趁机夺得内城掌控权,造势逼宫。   楼喻的想法是,让特种营的人去天圣教当暗线,甚至可以凭借自身实力,成为天圣教的“仙长”、“仙君”之类的掌权者。   不说能够撼动整个天圣教,但有时候,一些细小的变动,将会改写最终结局。   这件事具有一定的危险性,必须要把握好一个度。   既要展示实力,又要赢得天圣教头目的信任。   孙信听罢,只觉得一股热血上涌。   太刺激了!   楼喻笑道:“你素来机敏,我相信,你一定可以带领大家成功渗透天圣教。”   “属下定不负殿下所托!”孙信毫不犹豫接下这个重任。   他们特种营终于有用武之地了!   “你挑选一些优秀的弟兄,假装互不相识,从各个分舵渗透进去,千万不要让人发现端倪。”   楼喻交待一句,又语重心长道:“千万要保重。”   “属下遵命!”   除夕夜,庆州、沧州两地,家家户户张灯结彩,热闹非凡。   孙信率十数名精英趁夜离开庆州。   他们满怀热血,誓为殿下披荆斩棘、成就大业。   吃年夜饭时,楼喻高兴之余喝了些酒,在冯二笔的搀扶下,醺醺然回到东院。   “殿下,奴伺候您沐浴。”   楼喻歪在矮榻上,头摇得像拨浪鼓:“我不要。”   “那奴去打盆水,您泡个脚歇息。”   “我不要。”   冯二笔无奈,殿下喝醉了倒有几分小孩子脾气。   “那殿下想要什么?”   楼喻:“我要霍延!把他叫来!”   “……”   冯二笔连忙打发人去叫,心里面有些小失落。   殿下对霍统领越发看重了。   很快,霍延着一身常服赶来。   冯二笔在门外拦住他,没好气道:“殿下喝了些酒,你小心被扯头发。”   霍延一愣,而后面带笑意:“无妨。”   “……”   怎么感觉事情越来越不对劲了!   霍延进屋后,便见楼喻卧在矮榻上。   烛火轻摇,世子殿下容颜昳丽,醉玉倾颓,如织墨发从矮榻上倾泻而下,将将及地。   霍延情不自禁捧起青丝,柔声道:“殿下。”   “你来了。”   楼喻并没有真的醉,只是酒精刺激了他的大脑,让他变得兴奋狂浪起来。   他伸手捧住霍延的脸,笑眯眯道:“我们家阿延过了今晚就十八了,越长越俊了。”   他手上力道没收住,直接将霍延的俊脸挤得变形。   霍延任他玩闹,含糊不清道:“不及殿下。”   “什么殿下?”楼喻蹙起眉,“二笔叫我殿下,三墨叫我殿下,所有人都叫我殿下,你怎么也叫我殿下?不行,换一个!”   霍延眸色更柔:“那我该叫什么?”   “你自己想!”   霍延俯身,在楼喻额上落下一吻。   “阿喻,可好?”   楼喻面泛桃花,眼角酡红,睁着水润的眼睛瞅着他,乖乖回道:“好。”   他像是想起什么,突然起身下榻,拽着霍延兴奋行至床头的柜子前,指着一个抽屉道:“你快打开!”   霍延依言打开。   抽屉里放着一只锦囊,锦囊用料讲究,针脚细密,是为上品。   楼喻献宝似的道:“你再打开瞧瞧。”   霍延拆开锦囊,神色微滞。   里面是一绺头发。   头发梳理得相当整齐,并在中间打了个结,防止散乱。   “这是……”   “是我之前不小心给你薅下来的,我都没扔,全放在里面了。”   楼喻说着,又掏出一把小剪刀,在霍延反应过来前,咔嚓一声,剪下自己的一小绺发丝。   “阿喻!”霍延满目心疼。   楼喻笑眯眯地道:“阿延,你帮我把它们系上。”   结发同心。   霍延脑子刹那间空白,唯有狂烈的心跳在耳边震如擂鼓。   握着锦囊的手在颤抖。   殿下能回应他的心意,他便已心满意足。   他从未奢求过其它。   结发同心,多么神圣而美好的字眼。   自己当真能够拥有吗?   见他愣着没反应,楼喻不由委屈:“你不愿意?”   霍延立刻回神,抖着手接过他的发丝,同自己的头发成结,却因为手抖得实在厉害,稍显笨拙,好半晌都没能系上。   “你快点。”楼喻不由催促。   霍延抬眸看向他,不知怎么,心一下子就定了。   他低声哄道:“是我不好,让阿喻等久了。”   两绺头发终于紧紧缠绕在一起。   霍延慎重将它们放入锦囊,俊目注视着楼喻。   “阿喻,这个送我可好?”   楼喻眉眼含笑,捧住霍延脸颊,凑上去道:“啵一个,就送你。”   言罢,主动亲上去。   情丝缠绕,红烛轻摇。   等楼喻回过神,两人已经倒在了床上。   他徐徐吐气,稍稍平息过后,才谈起正事。   “之前向乌帖木要了达迩慕南部草场,咱们总不能甩手不管。”   身边人半晌没反应。   楼喻不由抬眸去瞧,陡然撞入霍延幽深似海却又隐露炽热的眸子里。   他心下一跳,忙道:“我才十七岁!”   霍延声音又沉又哑:“十七?”   大盛十五岁就可以成亲了。   他不是很明白。   楼喻某些现代观念刻在骨子里:“反正十八岁之前都不行!”   “好。”霍延当然是听他的。   楼喻揪起他的发丝,在指尖绕啊绕的。   “你还没回答我。”   霍延深吸一口气,问道:“阿喻是想亲自走一趟草场?”   “嗯。”   楼喻的确有这个打算。   “草场就在吉州关外,我想亲自去一趟边关,同程达谈合作。”   阿布图是原阿骨突部的王储,身份敏感。   就算乌帖木答应不杀他,可楼喻不敢保证会不会有“意外”发生。   他让阿布图替他蓄养战马和牛羊,不仅仅是为了物资,还是为了在乌帖木心中留下一个疙瘩。   阿巴鲁在北边,阿布图在东边。   他就算当上北境新王,也没法真正控制整个北境,就像当初的阿赤那德一样。   阿布图虽然现在势单力孤,但别忘了,还有阿赤那德麾下的都尉培努在外游荡。   只要阿布图振臂一呼,培努很有可能会愿意选择效忠王储。   当然,那都是以后的事情了。   楼喻现在只需要阿布图为他培养战马和牛羊。   可是草场离庆州太远了,楼喻鞭长莫及,要想牢牢控制阿布图,要想真正掌控这么大一片草场,他必须亲自去同吉州边军谈合作。   据他所知,吉州边军不仅缺粮少盐,就连战马都是老的老,残的残。   他们的战马已经很久都没有更新换代了。   楼喻相信,“牲畜培养计划”绝对会让他们眼前一亮。   “殿下打算何日启程?”霍延握着他的手,“我想随行。”   楼喻笑:“年初二北上。不过‘殿下’不想让‘霍统领’随行。”   霍延听明白了。   他笑道:“我想陪阿喻一起。”   “好。”   夜渐深,二人相拥而眠。   冯二笔等了很久都没等到霍延出来,又听里头没了动静,便轻手轻脚进了屋子。   下一刻,直直愣在原地。   精致的床榻上,殿下和霍统领紧紧拥,墨发缠绕在一起,一时竟分不清谁是谁的。   心头蓦然涌出一个难以置信的念头。   冯二笔不由瞪大眼睛。   却陡然撞上一双幽沉的眼眸。   霍延极为警觉,冯二笔刚进来他便听见了。   只是楼喻已经睡熟,他不忍打扰,便没有挪动。   待冯二笔行至床前,停留半晌,他才回头看去。   两人对视良久。   冯二笔张张嘴,想说点什么吧,又怕吵醒殿下,不说吧,心里面又憋得慌。   他想了想,最终还是决定什么都不说,转身出了屋子,还小心地关上门。   两个多月来,楼喻终于睡了一个最为舒心的觉。   鸡鸣声起,他睁开眼。   刚醒就看到心仪的俊脸,心情颇为愉悦。   霍延早就清醒,听到楼喻呼吸频率变动,便知他已醒来,遂睁开眼。   两人相视一笑。   楼喻自然而然地在他唇上亲了一下,起身道:“新年新气象,希望庆州百姓能喜欢我送给他们的大礼。”   霍延目光温柔。   “他们会喜欢的。”   新年第一天,庆州府衙发布公告。   公告的大意是:世子殿下出使北境立了大功,圣上为表嘉奖,特意免庆州境内三年赋税!   老百姓先是懵了,等反应过来,只剩下狂喜。   他们情不自禁逮着小吏问。   “朝廷真下令了?”   “咱们庆州真的免三年赋税?”   “呜呜呜呜,太好了!殿下立了大功,帮咱们免了赋税!”   “天哪天哪天哪!我不是在做梦吧!”   所有人捬操踊跃,不敢置信。   但事实摆在眼前,由不得他们不信。   当然,朝廷的赋税是免了,可供给庆王府的税务还在。   但老百姓们愿意啊!   殿下为他们做了这么多,他们愿意用这些钱将殿下养得白白胖胖的!   公告一出,老百姓们越发有奔头。   消息传到沧州,同样引起轰动。   楼蔚、范玉笙、方临三人同在府衙内堂办公。   楼蔚一脸崇拜:“阿喻太厉害了!”   就连范玉笙也不得不叹服:“你们可知,咱沧州百姓都恨不身为庆州人。”   方临的敬意油然而生。   他协助范玉笙处理公务,深入民间越久,同百姓的交流越密切,便越发感到惭愧。   亲眼看到老百姓的苦,他才真正体会到楼喻的胸怀之广和治世之能。   他由衷笑道:“若我是百姓,定也向往庆州。”   楼蔚附和点头:“我也想跟着阿喻做事!”   范玉笙闻言,心中隐泛酸意。   “下官若有错漏之处,还请沧王见谅。”   楼蔚不解:“你怎么突然说这个?我没说你有错啊。”   方临同范玉笙自小一起长大,倒是从未见过他这番情态,不由促狭笑道:   “沧王啊,咱们范大人从小到大都是被人夸赞的,可是咱们共事这么久,你都没有夸过他,还经常在他面前夸喻世子,他当然会反思自己哪里做得不好。”   楼蔚惊讶地看向范玉笙,忙道:“我不是说你不好,我夸阿喻,是因为阿喻总会给人带来惊喜,不是你不好,而是……”   “而是喻世子太好,对不对?”范玉笙弯眸笑了笑。   他本性自傲,却在喻世子面前,屡屡觉得自愧不如,仿佛只是个井底之蛙。   楼蔚真诚问:“若是由范知府出使北境,能否无条件收回澹州?”   范玉笙失笑摇首。   他不敢保证。   “所以,你不用妄自菲薄。”楼蔚安慰他,“你已经足够优秀,像阿喻那样的人,多少年才会出一个?”   方临也点点头:“范兄啊,咱不跟人比,尽自己最大的能力就行。”   范玉笙心中暗叹。   他不是因为比不上喻世子而失落,他只是担心自己跟不上喻世子的脚步。   年初二,庆州北门。   楼喻率霍延等护卫,亲自领了一车盐,前往阳乌山外破阵亭。   这是每月庆州和边军交易货物的地点。   他们刚到,刘康等人便骑马运煤赶来。   见楼喻和霍延亲自前来,不由大惊,连忙下马。   “下官拜见世子殿下!”   刘康行礼后,真诚赞美道:“下官在边关听闻殿下出使北境、拿回澹州城一事,实在是感佩万千!”   不仅仅是他,就连程将军和军师他们,都对世子殿下赞叹不已。   守关将士最看重的就是自己拼命守护的城池。   楼喻所为,又怎能不叫他们感动?   能有喻世子这样的英杰,是大盛之福!   楼喻谦和道:“这是使团所有人的功劳,刘校尉客气了。”   “殿下今日亲自前来,是有要事?”   楼喻看了看他的坐骑,感慨道:“北境虽苦寒,但牛羊马匹却格外肥壮。”   刘康深有所感,他拍拍自己的老朋友,叹道:“它已经陪伴下官十年了。”   真的是一匹老马了。   刘康跟它感情很深,所以看到它日渐老去,心里面不是不难过的。   但不得不承认,这样的老马,在战场上已经发挥不了太大的作用。   大盛的骑兵一直不敌草原的骑兵,一方面是体质上的不同,另一方面就是战马的参差。   老马反应慢,速度不及壮马,关键时候可能还会成为拖累。   但边军穷苦,又哪来的钱粮换马呢?   楼喻可惜道:“这样战功煊赫的战马,早该退役颐养天年了。”   “谁说不是呢。”   楼喻适时道:“我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要与程将军商议,不知刘校尉可愿替我引荐?”   “当然愿意!”   他们边军上下一直都很感激喻世子,这点小事还用说吗!   而且将军和军师早就想见喻世子一面了。   交换货物后,楼喻等人随刘康一同北上。   阳乌山是庆州的铁矿石开采基地,远远望去,有不少劳工正在山上挖矿。   他们大多是以前阳乌山的土匪,还有一些罪行累累的犯人。   一车又一车矿石被运往庆州方向。   刘康不是个傻的。   跟庆州交易这么久,他多少察觉到点什么。   但他是边军,他只关心边关安危,其余事与他无关。   而且在他看来,庆州百姓能在这样的世道下安居乐业,这位喻世子可谓是居功至伟。   有这样的人在,不是一种幸事吗?   他又何必庸人自扰?   他们绕过府城,直接前往边关军营。   吉州边军约有四五万。   他们常年驻守边关,闲时种地收粮,战时披甲上阵,日子过得极为清苦。   吉州气候比庆州还要严寒,不少守卫的将士却只能顶着寒风,历练成一根根笔直的旗杆,坚定无畏地守卫国土。   楼喻他们抵达军营前,吉州下起了雪。   鹅毛般的大雪纷纷扬扬,在寒风的裹挟下放肆地往人脖子里钻。   刘康不由暗骂一句:“该死的鬼天气!”   他们边疆将士,是最不喜欢下雪的。   楼喻骑在马上,远远看到壮观的边军营地。   “殿下,前方就是营地,趁着雪还没下大,咱们快些回去。”刘康提议道。   “好。”   刘康每月从破阵亭换取盐巴,边军都已见怪不怪。   守卫看到他,不由打趣道:“刘校尉,这次看着比以前多啊。”   刘康回道:“多还不好?”   “好好好!”   守卫调侃完,又看向楼喻一行人,不由愣住。   冰天雪地里,少年一袭红氅,容颜俊美,骨秀神清,恍若神仙中人。   守卫久居边关,哪里见过这般人物?   不由看呆了。   霍延微微蹙眉,驭马上前,挡住楼喻身形。   守卫:“……”   怎么又一个长得这么好看的!   刘康拍他脑袋:“这些可都是贵客,傻小子注意着点!”   守卫连忙低下头,不敢再看。   “行了,还不去通报将军!”   守卫赶紧跑进营中。   刘康拱手歉意道:“殿下恕罪,这孩子不懂事儿。”   “无妨,”楼喻温和道,“他看起来很年轻,多大了?”   “十六岁,去年刚入营的,家里人都死光了,怪可怜的。”刘康感慨一句。   说完意识到自己话痨,忙告罪道:“是下官多话了,殿下,请随下官入营。”   楼喻摆摆手表示不在意,一同入了边军大营。 第七十二章   新年刚过,营中伙食还算丰盛。   程达捞了一筷子炖羊肉,塞入嘴里,嚼着嚼着叹了一口气。   军师温岐悠闲饮了一口酒,道:“叹什么气,外头下雪了,蛮人也怕冷,他们应该不会这时候过来。”   “我叹的不是这个。”   程达粗着嗓子道:“我就是觉得,咱们辛辛苦苦养大的羊崽子,就这么没了。”   “……”   温岐无语半晌,实在见不得他这副多愁善感的鬼样子,道:“再养几头不就行了?”   “不养了,老子怎么喂都喂不胖,宰的时候都瘦成啥样了,你看看你看看,这盘子里能有几块肉。”   温岐翻了个白眼:“那是你不会养,我看蛮人的牛羊就养得挺好。”   “是它自己不会长!”   温岐懒得再理他。   忽有士卒来报:“禀将军,刘校尉回营了。”   “跟他说辛苦了,让人给他们送点肉汤暖一暖。”程达道。   “可是将军,刘校尉带了贵客回营,说是要见您。”   屋内的程达与温岐对视一眼。   “什么贵客?”   “小人也不知道。”   温岐不由笑了笑:“既然是刘康带回来的人,那咱们就去见见?”   “走!”   程达大步而出,温岐随行身后。   天色已晚,大雪纷飞。   营地很快覆上一层银白,天地间茫茫一片,沉静而寂寥。   两人没走多远,正撞上刘康。   他身旁跟着两个人,一个前不久刚见过面,一个很陌生。   之前霍延北上入草原,特意向程达请求出关,两人算是有一面之缘。   当时他借用的是韩昀的名义,程达不知他是楼喻的人。   程达率先拱手:“霍校尉今日来访,有事相商?”   霍延回礼道:“程将军,可否入内一叙?”   程达豪爽伸手:“请!”   刘康适时开口:“将军,属下带人去卸货了。”   “去吧去吧。”   楼喻和霍延随程温二人进屋,其余护卫皆候在屋外。   比起外头的冰天雪地,屋子里头暖和多了。   温岐转身打量楼喻。   方才屋外昏暗,加上风雪交加,温岐没能看清,只觉得楼喻气质不凡。   现在烛火煌煌下,楼喻的形貌完全展露,不由让人心生赞叹。   他比程达脑子灵光,几乎瞬间猜到楼喻的身份。   “温某见过殿下。”他俯身长揖,甚为郑重。   程达也反应过来,拱手道:“原来是世子殿下,末将见过殿下。”   “程将军和温先生不必多礼。”   楼喻笑道:“久闻程将军龙胆虎威,温先生足智多谋,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不知温先生是如何认出我的?”   他容颜皎皎,语态亲和,没有丝毫皇族贵胄的架子,令人如沐春风,心中好感更甚。   温岐回道:“温某曾听刘校尉盛赞殿下玉质金相、凤表龙姿,霍校尉又是庆州来客,便猜出几分。”   “哈哈哈哈,”程达大笑几声,“殿下帮过咱们不少忙,咱们一直没机会报答,今日殿下亲自登门,可得让我等尽尽地主之谊!”   “程将军好意,楼某心领了。”楼喻阻了他喊人上酒的话,正色道,“今日楼某不请自来,是有要事与将军相商。”   温岐道:“还请殿下上座。”   四人坐下。   程达问:“殿下要跟我这个粗人商议什么?”   “将军可缺战马?”   “自然缺。”   “将军可缺牛羊?”   “当然也缺!”   “将军可曾体恤过冰天雪窖里守卫关隘的战士?”   程达闻言,眼眶蓦地一红。   楼喻:“……”   这是怎么了?   好在有温岐叹息解释:“前不久有个弟兄寒夜站岗,活生生被冻死了。”   屋内陷入沉寂。   乍然听到这样的悲剧,楼喻心中一涩,竟也说不出话来。   程达狠狠吸了吸鼻子,瓮声瓮气道:“不知道殿下问我这些,是要做什么?”   楼喻不由看向霍延。   霍延会意,起身出屋,吩咐门外护卫将包裹递过来。   这是楼喻给程达的惊喜,本来打算谈完合作再送,但听闻那等悲剧,他改变主意了。   包裹里装的是棉衣。   庆州和沧州去年丰收,积攒了不少棉花。   楼喻便趁着冬日来临前,让人赶制了一批棉衣。   棉衣在庆州和沧州卖得相当火热,深受老百姓喜爱。   老百姓觉得这东西保暖实惠,以后就会有更多的农户愿意去种植棉花。   这次来军营,他带了好几套棉衣棉裤。   程达和温岐看出来这是衣服,但不知道这个衣服的特别之处。   “这是?”   楼喻解释道:“这是庆州新制的棉衣,可御寒保暖。将军和先生不妨试试。”   棉衣尺寸不算大,不适合程达。   温岐便道:“温某来试试。”   他是军师,本身比将士要文弱些,每到冬日,边疆苦寒,温岐都深受折磨。   即便在屋子里,他都觉得脚底生寒,骨肉打颤。   一开始,他对棉衣并没有多大期待,愿意试穿,不过是为了卖楼喻一个面子。   他套上上衣,再穿上裤子。   程达绕着他左右察看,忙不迭问:“感觉怎么样?”   温岐目露震惊。   恍惚间,似有一层坚不可摧的屏障挡住了寒气,让他刺骨多时的手臂渐渐恢复温热。   不仅仅是手臂,他的肩膀、心口、后背、膝盖、脚踝全都被棉衣包裹,隔绝了令人生畏的寒意。   这到底是什么样的“神衣”啊!   又轻又软,御寒保暖,还不妨碍施展拳脚。   这不就是为边军将士量身打造的冬日战服吗!   温岐差点喜极而泣。   他看向楼喻,俯身郑重一拜:“殿下厚赠棉衣,温某感激不尽。”   楼喻正色道:“温先生客气了,边疆将士为了守护大盛,不知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我做这些是应该的。”   他眸光诚挚,话语真诚,温岐心中感动非常,情不自禁道:“喻世子一次又一次援助边军于水火之中,温岐及军中上下无以为报。”   程达不傻,自然已经瞧出端倪。   每到冬日,他家军师铁定会缩着脖子弓着背,冻得直打哆嗦。   可是换上棉衣还没一会儿,他就已经挺直腰杆、面色泛红了。   这棉衣真能御寒保暖!   若是守兵都能穿上这样的棉衣,就不会再出现冻死之事了!   程达瞬间心潮澎湃,激动得直搓手。   喻世子就是他们的贵人哪!   他连忙附和温岐:“老温说得没错,喻世子,您帮了咱们边军这么多,我老程别的不说,只要有用得上的地方,尽管吩咐!”   跟庆州合作这么长时间,程达和温岐多多少少也察觉到庆州的异样。   但他们只是边军,他们的职责只有守卫边疆。   更何况,在朝廷抛弃他们的时候,只有喻世子伸出援手救了他们全军上下,这等大恩怎能不报?   即便喻世子有自己的目的,可边军还是受益了啊。   得了好处再把人踹了的事,他们边军可做不到!   楼喻由衷笑道:“程将军和温先生爽快!”   “不知殿下需要做什么?”温岐问。   楼喻开门见山:“达迩慕草原南边的草场,现在归我所有,我想在草场上蓄养牛羊马匹,不知将军可愿合作?”   “合作?”程达疑惑。   他不问楼喻怎么拿到的草场,只问楼喻想怎么合作。   “我想雇佣边军将士帮忙养殖,毕竟往北是蛮族部落,若没有军队守护,草场迟早再次落入蛮人手里。”   楼喻解释完问道:“边军中每年都会有不少伤残的将士罢?他们退役后该如何养家糊口?如果他们愿意替我养育牲畜,我愿付给他们酬劳。”   手脚残疾的退役将士,可以做一些喂养草料、清洗牲畜、打理厩棚等活计。   如果草场规模做大,每日将会需要很多劳力维持运转,这些边军都将成为其中的生力军。   他不信边军不动心。   程达和温岐对视一眼,眼底皆生火热。   退役的伤残将士,一直是他们心中的痛啊!   眼睁睁看着同袍因断手断脚找不着活计,一个个过得穷困潦倒,他们心里面当然难受得要命。   如果喻世子真能为他们提供一份活计,就算不给酬劳,只要能让他们吃饱穿暖,总比慢慢等死强!   “喻世子,程某替诸位将士在此谢过了!”程达长揖深躬。   楼喻欣赏二人豪气直爽,笑道:“将军、温先生,咱们不妨坐下详谈?”   “世子请!”   四人商谈良久,最终敲定合作事宜。   楼喻出钱,边军出人。   等到牛羊马匹养成,楼喻可得七成,边军可得三成。   这三成是给边军派兵看守保护草场的酬劳。   也算是边军以劳力入股。   有了“股份”,他们打理草场才会更加尽心。   楼喻这边还会提供有经验的技术人员和管理人员,到时候大家都要听从他们指挥。   聊完草场的事情,话题又转到棉衣上。   “喻世子,不知这棉衣价值几何?”温岐问。   楼喻叹道:“棉衣是用棉花制成的,可惜如今庆州棉花产量远远达不到边军的需求,不过我可以提供一批棉衣,将军可以分配给营中最需要的将士。”   程达和温岐自然欣喜异常,接连表达感激之情。   “还有一件事,需要将军行个方便。”楼喻适时道。   “喻世子但说无妨。”   “阿骨突部原王储阿布图,而今就在关外草场,还请将军明日行个方便,让我等出关见一见阿布图。”   程达和温岐:“……”   喻世子到底都做了些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啊!   怎么把阿布图给掳来了?   楼喻为他们解惑:“阿布图是养马的好手,我打算让他替我养马。”   “他可是阿骨突部的王储,他会愿意?”程达诧异问。   “程将军不必担心,我自会说服他。”   “行,明日我便送世子出关。”   程达说话算话,第二天一早,就开启城门送他们出关。   关外雪虐风饕,经过一夜,漫地银装素裹,仿若白色海洋。   马蹄陷入雪地,留下一串又一串深深的印记。   楼喻当初找乌帖木要地的时候,为了方便,直接要了吉州以北的草场。   草场就在关外不远处,眼下是冬季,不见郁郁葱葱之景,唯有白雪覆地。   楼喻和乌帖木商议过,双方以沱河为界,沱河以北依旧属于乌帖木的地盘,沱河以南的草场就属于楼喻。   而北边,就是达迩慕草原部族聚居地。   为免双方起冲突,楼喻打算在河岸边竖立围栏,隔绝对岸窥视。   不过现在是冬天,又下着雪,不是个好时机。   王庭内乱结束后,庆州三百轻骑从临时营地出发,带着阿布图一路疾驰抵达草场,并在沱河以南安营扎寨。   阿布图被捆缚手脚,由数名兵卒看守在营帐中。   除了他,还有一个赛耶。   赛耶是阿布图忠诚的部下,见阿布图被掳走后,一路尾随,打算找机会救出阿布图,却被庆州轻骑发现,自己也被绑了。   两个难兄难弟,每天只能说说话聊表慰藉。   赛耶透过帘帐的缝隙往外看,跟阿布图说:“昨晚下雪了,我看到外面都是雪。”   “我也看到了。”阿布图平静道。   赛耶叹口气:“左贤王,你说他们都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把咱们抓到东部草原来?”   阿布图一路被套头,赛耶却没有。   他知道这儿是东部草原。   阿布图垂眸:“乌帖木说有人跟他做了交易,换我性命。”   “会是谁?”赛耶不解。   阿布图只是心地仁厚,不是傻。   他问:“想想你近期救过谁。”   赛耶愣了一下,蓦地瞪大眼睛:“盛国使团?!”   他之前率部驱赶狼群,救了使团一次。   赛耶皱眉:“使团中那么多人,会是谁跟乌帖木做交易?”   阿布图问:“你了解盛国行政版图吗?”   “不了解。”   阿布图目光灼然:“东部草场与庆州只相隔一个吉州,而楼世子,就是庆州的世子。”   赛耶:“……”   所以是楼世子跟乌帖木做交易,救了左贤王?   “他真有这么好心?”   阿布图摇首失笑:“好心有,但更多的恐怕是为了布局。”   他跟赛耶细细分析:“他救我一命,便已回报了恩情。他将我带到东部草原,护我周全,恐怕是想让我走乌帖木的旧路。”   楼喻可以与乌帖木合作干掉他父王,必然也可以联合他干掉以后的乌帖木。   阿布图由衷笑了:“赛耶,你看,盛国人真的很聪明。我一路上想了很多,终于想通了父王、阿巴鲁和楼世子各自的谋划。”   刺目的雪色钻入帘缝,照在阿布图英俊的脸上。   他目色深远,带着些向往。   “赛耶,我要学的还有很多很多。”   赛耶诧异:“学什么?”   阿布图意志坚定:“学中原文化。”   “左贤王,咱们学了中原文化又有什么用呢?不还是被人掳到这里了吗?”   阿布图道:“因为咱们只学了点皮毛,画虎不成反类犬,咱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他将骨突王、阿巴鲁和楼喻三人的谋划一点一点讲给赛耶听,听得赛耶的嘴巴越张越大。   听完整场布局,赛耶人都傻了。   他忍不住道:“您这些都只是推测。”   阿布图笑回:“等楼世子来了,问问他不就知道了?”   “他会告诉你?”   “会的吧。”阿布图郑重看向他,“赛耶,以后我不再是左贤王了,你就叫我名字吧。”   赛耶却道:“在我心里,您永远都是左贤王。”   “咱们以后要同东部草原的部族或者盛国人打交道,需得隐瞒身份。”   “好吧。”   赛耶想了想,又问:“如果楼世子真的要扶持您与乌帖木对抗,您会答应吗?”   阿布图沉思良久,叹道:“我也不知道。”   漫天飞雪,北风呼号。   楼喻一行人终于抵达营地。   风雪中,营帐整齐排列,仿佛等待检阅的士兵,凛冽而肃穆。   三百轻骑立刻跪迎世子殿下。   楼喻温和道:“雪地凉,都起来吧。”   “禀殿下,阿布图和赛耶均在帐中,殿下可要见他们?”   楼喻惊讶:“赛耶?”   “赛耶企图掳掠阿布图,属下便将他扣押了。”   “做得不错。”楼喻夸赞一句,随后道,“带我去见他们。”   阿布图和赛耶正无所事事,忽然一阵寒风裹挟着雪花闯入帐内。   两人抬首看去。   世子殿下足踏飞雪而入,神采英拔,惊心眩目。   他身旁站着一个青年,同样长身鹤立,俊美无俦。   二人气场极为契合,可谓珠联璧合,相得益彰。   阿布图怔然几息,方回过神来,平静开口:“楼世子,又见面了。”   楼喻在他面前坐下,霍延站他身后侧,兢兢业业地当一个护卫。   “阿布图,请恕我先前无礼。”楼喻笑道,“之前使团遭遇狼群,幸得阿布图派赛耶都尉搭救,此恩不能不报。”   赛耶忍不住问:“既然要报恩,为什么还要将我们绑起来,直接放我们走不就行了?”   “乌帖木掌控了北境大部分地域,你觉得你们能逃得了?”   赛耶:“……”   阿布图忽道:“楼世子在王庭翻云覆雨的手段,令我佩服。”   楼喻微讶:“阿布图不在其中,却能参透局势,楼某也相当佩服。”   “如果说乌帖木和颂罕是杀了父王的凶手,那么楼世子就是帮凶,楼世子将我掳来,就不怕我反咬一口?”阿布图盯着他问。   楼喻笑问:“反咬什么?”   “难道楼世子不是打算让我与乌帖木对抗?”   楼喻一愣,不由笑起来。   他摇首道:“有阿巴鲁和培努在,想必乌帖木已经很头疼了。”   阿布图:“……”   他有些看不懂了。   楼喻善意为他解惑:“在王庭时,我看你驱赶马群时乐在其中,养出来的马也都膘肥体壮,是养马的好手,所以,你替我养马吧。”   阿布图:“……”   虽然乌帖木确实说过“养马”这条路,但他没想过楼喻是真的要让他养马啊。   他不可置信问:“你说真的?”   “真的,不仅要养马,还要养牛和羊。”楼喻相当认真。   赛耶也颇觉无语。   所以说,根本就没有什么阴谋,楼世子真的只是想让他们蓄养牲畜,而非走乌帖木的旧路。   他们现在寄人篱下,无处可去,除了放牧还能干什么呢?   草原人放牧的本事是刻在骨子里的。   “到时候草场会由吉州边军看管,你们要是想逃,得先过边军这一关。”楼喻半是提醒半是警告。   阿布图注视着他:“我知道了。”   如今是冬季,草原上一片荒芜,不是放牧的好时节,等来年开春,草原恢复葱绿,便可以建设养殖牧场。   楼喻无意在此多待,遂让人去通知程达派人过来接手。   他还要带着三百轻骑回庆州呢。   程达又派了他们的老熟人刘康过来。   一见到楼喻,刘康就满脸灿笑道:“下官以前可从没想过,咱们还能往北跑这么远驻守呢!”   也不知道世子殿下是怎么弄来的草场,嘿嘿。   楼喻交待道:“以后此地就叫吉庆草场,是咱们吉州和庆州的地盘,刘校尉可要尽心守卫。”   “一定!”   楼喻又道:“北地严寒,等我回庆州,就捎来一些棉衣和口罩,让守卫将士们免受寒风侵袭之苦。”   “殿下大恩,边军上下没齿难忘!”刘康深深鞠躬一拜。   回到庆州,楼喻立刻让人准备一批棉衣和口罩,运往边军大营。   边军上下欢天喜地。   “世子殿下大好人啊!”   “世子殿下可真大方!”   “听说这棉衣只有庆州工厂有呢,世子殿下对咱们可真好!”   “棉衣真的好暖和!口罩也好暖和!”   “唉,要是咱们都是世子的兵就好了。”   “快闭嘴!这话怎么能随便说!”   主将营房中,程达戴上一个口罩,左转转右转转,不由笑道:“闷是闷了点,但确实好用。喻世子也不知哪来那么多巧思,造的东西都很实用啊。”   温岐看着这些棉衣和口罩,由衷叹道:“龙德在田,奇表见异,晦明藏用,故知我者希。”[注1]   “你又拽什么文,我听不懂,说人话。”   温岐笑道:“是说君主的仁德泽被天下,非凡的仪表超乎寻常,只是韬光隐迹,天下人鲜有耳闻罢了。”   程达心头一跳。   他看向温岐。   军师半张脸隐于暗处,看不真切。   “你什么意思?”   温岐笑答:“难道将军真的不明白?”   “明白是明白,可是这事儿吧……”程达叹口气,“这事儿它不太好办哪。”   温岐洒脱一笑:“自有好办之日!”   正乾三十二年春,庆州新城全部竣工。   楼喻亲自参加了竣工仪式。   庆州城众多百姓都站在不远处围观。   “世子殿下真好看!”   “对对对!殿下身上好像有光!”   “殿下刚才说了什么?我没太听清。”   “殿下说,新城的住宅、商铺三天后售卖,先购先得。”   “殿下还说,新城要招收若干公职人员,到时候会张贴告示具体通知。”   “殿下还说……”   新城的未来发展,成为老百姓口中新的谈资,大家私底下都在观望。   一座新城,除去这些硬件设施,还需要进行人事安排。   经过这几年的发展,楼喻手下已经培养出了一套相对成熟的班底,不少优秀人才纷纷涌现。   但这些依然不够。   楼喻召集元老们开会。   “新城的发展尤为重要,你们都是经验丰富的老管事,所以我决定将你们调去新城办公。”   新城有个新衙门。   这个新衙门不归朝廷管,所有权力全都集中在楼喻手上。   他将公衙分为总衙和分衙。   分衙就是在新城各区都设置一个低一级的衙门,方便老百姓去衙门办事。   总衙领导分衙,并向楼喻一个人负责。   衙门有了,里头总得有办公的吧?   总衙的职位尤其受人欢迎。   能去总衙担任重要职务,说明是殿下的心腹爱将,没有人不想去。   总衙设衙长一名、副衙长两名,又设几大部门。   吏部、户部、农部、工部、商部、武卫部、财政部。   有些职能部门暂时没有设置,老百姓遇事可以来旧城。   其余分衙也依此模式分工协作。   楼喻不问众人意见,直接任命。   “衙长由本人担任,其中一位副衙长由杨先生担任,另一位待定。”   “魏思担任户部部长,楼荃担任财政部部长,林大井担任农部部长,这三个部门的副部长人选先由各部门部长分别提交六位候选人名单,经过内部统一考核后进行选调。”   “殿下,其余部门呢?”魏思问。   楼喻道:“其余部门人选暂定。”   这三个目前比较重要。   其余职位可以慢慢进行选调或社招。   于是乎,新城总衙一连发了好几条公告。   “新城衙门广招文职人员,需十八周岁以上三十五周岁以下,有意者请至总衙东门报名处报名。”   “新城衙门广招武职人员,需十八岁周岁以上四十五周岁以下,有意者请至总衙西门报名处报名。”   “新城商业街售卖铺位,有意者请至总衙申请,先到先得。”   “新城住宅区售卖住宅,有意者请至总衙申请,先到先得。”   街头巷尾,议论纷纷。   “要是能去新城衙门做事,是不是就是当官啦?”   “我觉得我拳脚功夫还不错,要不我去西门报个名吧!”   “新城铺位多少钱?”   “新城那边还没什么人住吧?我再看看。”   经过数年发展,庆州老百姓手里有了余钱,腰包鼓起来后,心里面能盘算的就更多了。   尤其是在工厂做事的工人,每月薪酬不菲,手里头攒了不少钱。   他们本身就在新城工业区上工,新城离旧城不近,每天上下工都要在路上耽误不少工夫,有些工人们蠢蠢欲动,想在新城买个房子。   女工们也不例外。   唐雯和尤慧她们依旧住在原来的宅院里。   两人一直在财务组工作,是楼荃的心腹。院中其余姑娘大多在纺织厂做工,每月也能拿到不少薪酬。   大家的日子渐渐红火起来。   但仅凭手里的钱,想在旧城买一间屋子还是不容易的,租的话,条件稍微好一点的屋子租金又贵,她们舍不得。   一直将就到现在。   新城公告出来之后,姑娘们聚在一起商议。   “唐雯,尤慧,你们俩以后肯定能进总衙财务部工作,有没有打算在新城就近买一个宅子?”   尤慧连忙摆手:“还是没影儿的事!除了部长由殿下直接指定,其余职务都是需要通过考核的。”   “哎呀,你们这么能干,一次考试算什么?”   “哈哈哈,不能这么说,人外有人嘛。”尤慧谦虚笑道,“倒是你们,手里头有闲钱,又在纺织厂做事,不如就近买个房子好了。”   其实姑娘们都想搬离这座宅院。   虽然这座宅院是采夏和逢春管事给她们找的,每月租金不高,分摊下来可以忽略不计,但这里毕竟曾给她们带来过阴影。   去纺织厂做事前,周围街坊知道她们的遭遇后,大多以一种鄙夷或避之唯恐不及的态度对待她们。   她们长期处于一种压抑而痛苦的境地里。   后来去纺织厂做事,有钱了,腰杆子挺直了,可一看到熟悉的邻居,那种阴影还是会袭上心头。   她们想换一个新的环境。   新城就是个好去处。   想去新城的姑娘有很多,当然,也有不想去新城的。   “我、我定亲了,他家在旧城,我在新城买房子没用。”   尤慧便道:“那你也可以在新城买房子当成自己的娘家,要是哪天你心情不好,还可以去新城住几天散散心。”   拥有一个只属于自己的房子不好吗?   “可是,我也不知道新城房子贵不贵,我不一定能买得起。”   “你每月薪酬不少啊,这几年都没攒下来?”   “之前他家大郎过生辰,我花了不少钱买礼物。”   “……”   尤慧是个泼辣脾气的,忍不住提点她:“你过生辰,那个什么大郎给你送礼了吗?”   姑娘说:“大郎才五岁,如何给我送礼?”   尤慧直觉不对劲:“那个大郎和你未来郎君是什么关系?”   “大郎是他发妻所生。”   姑娘们:“……”   有人忍不住问:“你要去给人做继室?”   姑娘低下头道:“我已不是清白之身,只能、只能……”   尤慧差点翻白眼,恨铁不成钢道:“你怎么能这么想?难道只允许成过亲的男子娶清白的姑娘,不允许女子嫁给清白的郎君?你要是真喜欢他,真愿意嫁过去我没什么好说的,但你要是只因为这个退而求其次,你就是真傻!”   “……”   姑娘们都沉默了。   虽然尤慧说得没错,但这个世道就是这般,不嫌弃女子失了清白的男子又有几个呢?   尤慧叹口气,拉着唐雯回了屋子。   “雯姐姐,新城财务部副部长有六个候选人,咱俩一定要争取考上!”   唐雯颔首应了一声,转而道:“阿慧,我打听过了,新城的房子现在售价不算便宜,单凭咱们手上的钱不一定能负担得起。”   “啊?”尤慧一脸失落,“那该怎么办?”   唐雯握住她的手,眉目昳丽动人:“我想,不如你我二人合买一间,这样手头还能有余钱,不至于捉襟见肘。”   “可以这样吗?”尤慧高兴得差点跳起来。   唐雯笑答:“可以。”   尤慧一把抱住她:“就听你的!以后咱们一直住一起!”   两人商量好之后,找了个空闲去新城总衙申请。   负责登记的小吏说:“你们来得有些迟了,好一点的位置都被定了,这是剩下的位置,你们自己挑,挑完了填写申请表。”   两人便到一边挑房子。   “唐姐,尤姐,你们也来买房子?”陶琨惊喜的声音传来。   他如今已是个大小伙,长得眉清目秀,很讨小娘子喜欢。   尤慧抬头笑着打招呼,又看看他身边的青年,问:“这位是?”   “这是我好友,章风!”陶琨热情介绍,“章风,这两位娘子是咱们财务组的唐姐和尤姐。”   章风忙行礼道:“章某见过唐娘子,见过尤娘子。”   这就算认识了。   陶琨问:“尤姐,你们打算买在哪里?”   他挺想跟熟人做邻居的。   尤慧道:“正在选呢。你快去领申请表,别耽误工夫了。”   “好!”   经过挑选,陶琨成功跟唐雯和尤慧做了邻居。   新城住宅卖得火热,商铺更甚。   在此之前,因为工业区聚集了大量的工人,他们拿着高薪不愁吃喝,唯一的缺点就是采购不方便。   于是,不少货郎抓住这个商机,经常在工厂外叫卖,赚了不少钱。   如果能拥有一个固定的铺面,他们便不用每天起早贪黑走上几里地去新城卖货。   而且,新城以后住户会越来越多,这些铺面只会更值钱。   不仅底层货郎们心动,城中一些掌柜的也颇为心动。   能做生意赚钱,缺不了敏锐的嗅觉。   新城开发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以后各方资源都会向新城倾斜,而且新开发的地方,多少会有一些优惠政策。   大家抢破了头,使得新城商铺的售价越炒越高。   楼喻建设新城,耗资巨大,他不可能不用新城赚钱。   商铺卖价越高,他就越赚钱。   但眼下事情稍稍有些脱离控制了。   如果有人高价购得店铺却不自用,而是再高价租赁出去,无形中将会提高做生意的成本,成本提高了,东西的卖价自然也会提高。   到最后,吃亏的还是老百姓。   楼喻遂定下规矩。   一户名下最多只能购得一间铺面;每间铺面根据建设成本、地理位置等因素估算价值,定下售价;意愿人再提供财产证明和信用资质,总衙经审核后再确定买受人。   好了,没得炒了。   就在老百姓热情买房时,庆州城举行了第一次大规模的公职人员选拔考试。   文职和武职的考试方向不同,考试内容也不同。   文职需要考验常识、文化水平、基本运算能力、逻辑思维能力以及公文写作能力。   武职的笔试内容比文职简单不少,但多了一项体能测试。   这次考试,考得报名者怀疑人生。   他们最熟悉的经史子集考是考了,但所占内容少得可怜,剩下的题目有很多根本看不懂啊!   楼喻要的不是只会拽文的人,他要的是思维活跃、能干实事的人。   虽说一场考试并不一定就能筛选出合适的人才,但总归能剔除无用之人。   公职选拔考试事宜,楼喻基本都交给杨广怀负责,他则窝在东院,撰写《新城公约》。   新城就要有新城的样子!   “殿下,霍统领来了。”冯二笔在门外禀道。   楼喻头也不抬,“让他进来。”   他匆匆写完一行字,觉得不满意,又划掉,重新落笔。   霍延见他伏案忙碌,便没打扰他,一直等到楼喻搁笔,才递上一杯热茶。   “刚才忽然有了点灵感,不写下来怕忘了。”楼喻笑着解释了一下。   “嗯。”   霍延行至他身后,用指腹轻轻按揉他头上穴位,低声嘱咐:“不可太过耗神。”   楼喻无奈笑道:“爹娘说我,阿姐说我,二笔说我,现在连你也说我了。”   “好,我不说了。”   楼喻转过身,伸手抱住他,脑袋贴着他腹部,嘀咕道:“阿延,咱们还是缺人才啊。”   光是一个新城衙门都填不满人,实在叫人揪心。   “阿喻声名未显,不用心急。”霍延继续替他按揉,低声安慰,“待有一日,阿喻闻达于天下,定有无数有识之士前来投效,届时,你该发愁如何给他们分配职位了。”   “哈哈哈哈哈。”   楼喻被他狂放的话逗笑,哼道:“那些‘有识之士’不骂我反贼就不错了。”   “那是他们有眼无珠。”   楼喻笑弯了眼。   他就喜欢霍延这副无条件支持他的模样。   他轻扯霍延衣袖。   “你低下来。”   霍延依言俯身。   “啵!”   楼喻欢喜地亲了他一口,又将心思挪回到公事上。   “你认为,新城由谁领兵驻守合适?”   霍延来就是为了说这件事。   他正色道:“据我观察,营中有擅守者,但真正出色的不过数位。”   楼喻颔首:“你认为哪些人能够胜任?”   “蒋勇、许江、鲁庸……”他顿了顿,才道,“杨继安。”   楼喻惊讶:“杨继安也在列?”   “他攻守皆可,虽年少,却颇有智计。”   杨继安今年才十四岁,确实过分年轻了。   但想到自己初见霍延时,霍延也才十四岁,楼喻不由笑了。   他问霍延:“那你呢?”   霍延轻笑:“阿喻觉得如何?”   “是我问你,你却把我问题抛给我?”   霍延压低身体,声音落在楼喻耳畔。   “端看殿下需要。”   楼喻故意道:“那不是跟杨继安一样?”   霍延眸色深深:“他是我教的。”   “我看你以后退休可以改行当教习师傅,既教人按矫,又教人攻城守城,能耐大着呢。”   霍延脑子里突然闪过以前听过的荤话,不由脱口而出:   “嗯,能耐确实不小,够用了。”   楼喻:“……”   天哪,把以前那个沉默寡言的霍二郎还给他!   作者有话要说:   [注1]引用自《隋书·隋文帝本纪》 第七十三章   新城驻军将领,最终选定蒋勇为统领,许江和鲁庸为副统领。   蒋勇原先就是庆州府兵出身,对庆州感情颇深。   许江以前是西北军,之前一直跟着汪大勇运粮,后来入了军营,他的守城经验是最丰富的。   鲁庸是从最早一批流民中吸收入营的,曾亲自参与新城城墙建设,对新城最有归属感。   这三人皆是守城的好苗子。   得知被调去新城驻守,三人皆欢欣雀跃,依楼喻吩咐,领三千士卒入城守卫。   新城越来越有人气了。   在考生的期待和忐忑中,庆州第一次公职人员选拨考试结果出来了。   此次招考,文职共八百九十二人参加考试,武职共两千三百五十七人参与选拔。   最终录取文职人员二百三十人,武职人员六百八十人。   当然,这些人一开始只能从事基层工作。   像唐雯他们,都是参加内部考核,进行副部长职位的竞选。   唐雯和尤慧成功通过考核,光荣成为财政部的副部长。   两人刚在新城买了房子,又能在新城总衙任职,可谓是双喜临门。   她们寻了个休息日,雇了辆牛车,开始搬家。   从旧城到新城的路都是用水泥混砂石铺成的,平坦又干净。   两人坐在牛车上,遥望远处高耸巍峨的新城城楼。   “雯姐姐,我从来没想过,有一天我会觉得这么幸福。”尤慧杏眸含泪,哽咽说道。   她虽出身富商之家,可就因为她是女子之身,即便她再努力再优秀,也没办法争得一席之地。   后来不幸被山匪劫掠,她心如死灰,本想一死了之。   现在想想,幸亏她没有死,要不然怎能看到如今的光景?   唐雯嘴角噙着笑,语调优雅:“纵使高门大户,也做不到这般快心遂意。”   尤慧挽着她的手臂,靠在她肩上,眼角眉梢皆带笑意:“雯姐姐,我真的很喜欢这里,以后咱们就一直住在这里,好不好?”   “好。”   牛车抵达新城城门,门外有驻军守卫。   现在人还不多,唐雯两人不需要排队,直接出示身份证明,便可入城。   新城的身份证明分为两类。   一类是在新城有住宅的居民身份证明;一类是在新城有工作但没有住所的工牌证明。   如果这两种证明都没有,那么守卫的查验就会比较严格。   唐雯和尤慧通过宽阔的城门,往住宅区行去。   新城的街道和旧城有很大不同。   除了是用水泥和砂石铺设而成外,街道中间还砌了一条泥土带。   听说这是花圃隔离带,只要在里面撒下花种,等长成后,就会有五颜六色的小野花争妍斗艳。   街道被花圃左右隔开。   新城有规定,不论是车辆还是行人,必须靠右行驶,若有违反规定的,一旦被巡城的武卫发现,肯定要缴纳罚金。   唐雯和尤慧的牛车在花圃右边的道路上行驶。   她们右手边还有一条道,专门供行人行走。   车道和人行道有一条清晰的分隔线,是用各色各样的鹅卵石混合水泥铺设出来的,既便利又有趣。   《新城公约》上说了,这叫人车分流。   马车和牛车在车道上行驶,行人则在人行道上行走,彼此泾渭分明,秩序井然。   “雯姐姐,新城真的好新奇啊。”尤慧满目赞叹道,“我以前去京城,都没见过这样的。”   旁边忽然传来一声喝问。   “干什么呢!谁让你乱丢东西的?”   一名武卫正呵斥一个中年男人。   男人方才从屋子里随手往外扔了一个碎陶片,恰好被眼尖的武卫看到。   武卫穿着公服,神情严肃凛然,吓得男人立刻将东西捡起来,点头哈腰,忙不迭告罪。   武卫新官上任三把火,厉目训斥道:“这次先饶了你,下次再敢乱扔东西,必须缴纳罚金,记清楚了!”   “记住了记住了!”   武卫指了指不远处,“那边有秽物收集筒,以后有要扔的秽物废品,都可以扔进去,别随便乱丢影响市容市貌!”   武卫们上任前都经过了岗前培训,《新城公约》的内容他们记得相当牢靠,里面一些新奇的用语就成了他们的口头禅,觉得说出来倍儿有面子!   “小人知道了!”   新城很多地方都在发生着类似的事情。   《新城公约》颁布后,老百姓不可能一开始就能依约行事。   习惯都是慢慢养成的。   唐雯和尤慧路上看了一个热闹,不久后就抵达新房子。   两人开了锁,走进去。   窗户是玻璃做的,金灿灿的阳光透过窗户照进屋子里,增添了几分温馨与暖意。   屋子里还没有摆设家具,空荡荡的。   新房有一个客厅、一个厨房、两个卧室、一个卫生间。   卫生间是她们购房契约上写的新名词,也就是沐浴和存放恭桶的地方。   比起朱门绮户的亭台楼阁,这儿实在过于狭小了。   可这是她们自己赚钱买的房子,再小都喜欢!   而且就连达官显宦都没有这么明亮透净的窗户呢!   “雯姐姐,要不咱们先去木具厂买些用具吧?”尤慧一脸兴奋道,“还可以去布庄买些窗帘。”   自新城用上玻璃窗后,那些布庄就嗅到了商机。   玻璃透亮,自然需要帘子遮挡。   于是乎,他们便推出各种各样花色的窗帘,既实用又美观,深受老百姓喜爱。   新城充满了商机,许多店铺都已经开业了。   唐雯和尤慧先去木具厂买家具。   正好碰上了章风。   章风因表现优异,现在已经被提拔为一个小管事,见到两人,便热情帮助她们挑选。   尤慧摇着唐雯手臂,纠结道:“雯姐姐,我觉得这些看起来都很实用啊,我想都买了,可是咱们雇的牛车好像放不下。”   “尤娘子不必担心,”章风笑着解释,“要是花费在两千文以上,咱们木具厂提供送货服务。”   “真的?”尤慧高兴问,“那你快帮我算算,这些加起来多少钱!”   唐雯就笑着任她挑选。   最终花费超过两千文,尤慧欢欢喜喜付了账,留下地址,又扯着唐雯去买窗帘。   和她们做类似事情的人还有很多,每一个入住新城的居民,都切身体会到新城的奇妙之处,他们怀揣对未来美好生活的希冀,在这儿落地生根。   新城渐渐走上正轨。   楼喻便将重心放到另一件事情上。   孙信等人传回消息,天圣教离开桐州后,将主力潜藏在启州。   启州去年遭遇洪水,百姓十不存一,正好适合天圣教暗藏行迹。   教众大多本来就是流民,而今扮成流民来到启州,并暗中招揽其他流民匪徒入伍,行事隐秘,并未引起朝廷注意。   教派的力量是强大的。   很多人被教义蛊惑,成为天圣教的忠实拥趸。   孙信等人在军营中经常上思想教育课,脑子清醒,意志坚定,并没有被逻辑不通、错漏百出的教义洗脑。   这种教义也只能骗骗绝望而单纯的老百姓。   天圣教势头越来越足,楼喻自然不可能毫无作为。   他召来霍煊。   霍煊在机械制造和改良上,的确颇有天赋,得楼喻嘱咐后,一直在尝试改进现有的远程攻击武器。   大盛现有的弓弩有连弩和弩车。   连弩因操作不够便捷,遂多用于步兵。   据楼喻所知,明朝有种连弩,结构简单精巧,射速极快,以轻便见长,妇人孩童皆可执,可以用于骑兵。   弩车又叫床弩。   大盛的床弩射程最多六百步,如果楼喻没记错的话,宋朝研制出一种三弓床弩,需百余人绞轴张弦,射程可达千步远。   这种床弩的箭矢堪如现代标枪,经发射后可以成排成行地钉入城墙,攻城的士卒还可以通过攀援箭矢爬上城墙,故又称“踏橛箭”。   三弓床弩乃攻城一大利器。   楼喻提出设想和弓弩改良方向,听得霍煊一愣一愣的。   他本身在武器上就涉猎颇深,也在不断改进武器性能,但进步极其微小。   乍闻楼喻所言,便如醍醐灌顶。   他不是想不到,而是不敢想。   准确来说,是没有一个具体的方向,所以导致进展艰难。   现在楼喻给他提供方向,他恨不得立刻回去研究。   自他展示这方面的天赋后,楼喻特地让他在机械厂任职,专门研究各种器械。   他手下还管着不少技术精湛的匠人,都签了保密契约的那种。   他们只给楼喻干活,就算辞职不干,五年内也不准再从事相关工作。   霍煊带着楼喻的思路回到机械厂,开始制定具体的研究方案。   不管是轻便快捷的连弩,还是霸道强劲的床弩,他都要造出来!   春耕伊始,庆州和沧州葱蔚洇润,一片盎然之景。   郭府内却愁云惨淡。   郭濂恐怕时日无多了。   监视郭府的探子上报消息,楼喻听闻,不由愣住。   郭濂这个人,已经很久没有出现在他脑海里了。   到底是曾经的对手,楼喻仔细想了想,决定去见一见他。   郭濂大限将至,倒是给他提供了一条新思路。   他带上冯二笔和霍延,一同前往郭府。   郭府这两年过得格外清苦。   楼喻记得上次见郭棠,他还是个充了气的大胖子,而今却已成了一个瘦削的青年。   他脸上再无昔日嚣张气焰,人也沉默许多。   “郭棠见过殿下。”   青年躬身作揖,恭敬而臣服。   楼喻温和道:“郭公子不必多礼,我今日来是想同郭知府说说心里话,不知能否行个方便?”   郭棠抬眸,桃花眼忧郁而沉寂。   “殿下说笑了,请。”   几人刚行至院外,便闻一股浓重的药味。   想必郭濂这两年,都在同药材作伴。   楼喻踏入内室,一眼看到榻上形销骨立的郭濂。   他没法动弹,全身上下只有眼珠子可以动。   郭濂乍见楼喻,竟有些激动起来,嘴里“嗬嗬”不停,口涎顺势淌到脸侧。   郭棠熟门熟路替他擦拭,平静道:“爹,殿下特意来看您。”   郭濂直直瞪着楼喻,似有千言万语。   “郭知府已经很久未曾出过门了吧?”楼喻问。   郭棠答道:“自生病后便未曾出过府。”   有楼喻的人在,郭濂和郭棠轻易出不了府,即便府中下人出去采买,也有楼喻的人跟着。   郭棠言罢,忽然跪地恳求:“请殿下允许家父出府一趟,了却遗憾。”   若是就这么凄凉死在府中,对郭濂来说,大概会抱恨黄泉。   他想在死前,再看一看外头的世界。   楼喻颔首:“行,我带你们去新城转转。”   郭棠喜不自胜,连忙感谢。   郭濂虽见不得儿子求人,但一想到能出去,心中也涌出几分雀跃。   郭棠和仆从将郭濂抬上马车,跟着楼喻的车驾,从郭府出发,一同驶向新城。   郭棠扶着郭濂靠在车壁上,掀开帘子看外头的景象。   眼前所见,已非昔日庆州城。   街市毂击肩摩,掎裳连袂,人烟阜盛,商贾云集,一派繁华昌盛之景。   人之将死,便会回忆一生的时光。   郭濂年轻时也曾雄心壮志,立誓要做一个好官,让治下百姓过上好日子。   但不知什么时候起,他就忘了这个誓言。   他在庆州为官多年,不仅没有为百姓带去福祉,反而让百姓过得越发贫苦。   “爹,庆州城变得好热闹。”   郭棠倚在窗前,贪婪而赞叹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郭濂无法回答他。   郭棠自顾自地道:“我听府中仆从私下议论,说是新城又好看又壮观,还有不少新奇的东西,咱们等会儿便能见到了。”   车驾驶出旧城城门。   映入眼帘的,是一条宽阔平坦的道路。   郭家父子均目露惊异。   郭棠愣愣看了半晌,不由深吸一口气:“听说是用水泥做的,以前我只听说过,还没亲眼见过。”   郭濂倒是见过,毕竟新城刚建时,他还在府衙办公呢。   他只是没有想到,楼喻真的说到做到了。   郭濂终究心服口服。   败在楼喻手上,他认了。   车驾渐渐接近新城。   浅灰色的城墙巍峨雄伟,屹立昂然。   郭棠已然看呆。   这就是楼喻一手建立的新城。   他突然体会到一种登云步月的鸿鹄之志和高顾遐视的恢廓胸怀。   此等志向与胸襟,独属于楼喻。   世上少有人能及。   车驾驶入新城。   新城的一切都令郭棠自愧弗如。   他觉得自己就是个笑话,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郭濂更不必说。   他的眼界和阅历远超郭棠,所以他的震惊比郭棠还要深刻。   他忽然明白楼喻为什么要带他来新城了。   楼喻是在用无声的事实让他放下心中不甘。   带着不甘离开人世,何其痛苦?   郭濂心悦诚服。   他枯寂两年的眼眸里,骤然涌现丛丛生机。   只可惜,他已无法亲眼看到未来的盛世宏图。   回到郭府后,郭濂看着楼喻时,已不像之前那般阴霾沉怒。   楼喻笑道:“郭知府,我想你如今最放心不下的就是郭棠吧?”   郭濂眨了下眼,目露恳求。   他希望自己走后,楼喻能够善待郭棠。   就算不善待,至少也让他吃喝不愁。   郭棠眼圈泛红,神色凄楚。   他爹一走,他以后就孤身一人了。   “只要郭棠听话,我可以让他安然度过下半辈子。”楼喻笑道,“不过,我需要你们父子二人配合我一件事。”   郭濂盯着他,示意他说。   “郭知府日薄西山,郭公子扇枕温被,孝心有加,听闻江州道士能炼制丹药延长寿命,遂重金招募道士为父炼制金丹。”   郭氏父子:“……”   他们总是跟不上楼喻的思路。   就连霍延和冯二笔都不知道楼喻要做什么。   郭棠不由问:“如果这样的话,我爹病重的消息岂不是会传出去?”   他是站在楼喻的立场上问出这句话的。   一旦郭濂病重的消息传出去,定会引起不少人关注。   都严重得要去请道士炼丹,说明郭濂已经药石无医。   药石无医的结果是什么?   只有死亡。   届时肯定有很多人等着补郭濂的空缺。   这对楼喻来说,绝对有害无利。   楼喻神色不变,依旧微笑道:“无碍,你只要照我说的做就行了。”   郭濂朝郭棠眨眨眼。   打了这么久的交道,郭濂早已明白,楼喻从不打无把握的仗。   他不惧消息传出,必定是因为他能兜底。   郭棠只好应下。   回到王府东院,冯二笔实在憋不住,问楼喻:“殿下,您就不担心朝廷那边派遣新的知府过来?”   “郭濂死了,朝廷依旧会知道。”楼喻淡淡道。   “可是咱们可以隐瞒不报啊。”   楼喻笑答:“郭濂一死,郭棠必定要扶灵归乡,这事儿我的确能拦住,但人死为大,不必做得这么绝。”   更何况,他也不需要。   冯二笔真的懵了。   他转而问霍延:“霍统领,你不是一直能猜准殿下心思吗?你倒是说说,殿下为什么要招募道士炼丹?”   霍延失笑:“殿下招募道士的缘由我猜不到,但我知晓殿下为何不惧朝廷。”   后面一句话,他是看着楼喻说的。   楼喻挑眉:“为何?”   “风起云飞,四海鼎沸。”   霍延答完,二人不禁相视一笑。   暗部传来消息,楼秩府上近日动静不小,恐怕要按捺不住了。   谢策废了,杜芝又死了,这两人都比原书提前下线,无形中加速了楼秩夺权的进程。   楼秩的本意就是造势逼宫。   他暗中培植天圣教,不过是把他们当成一个夺权的工具。   所以他不需要天圣教有多么强悍,只需要天圣教能够对京城驻军造成一定威胁便可。   眼下春耕不久,去年的余粮已经消耗了一些,等到夏天,粮草渐少,秋收又未至,正值家无斗储,岂非攻城的最佳时机?   楼喻推测,楼秩会选择在今夏动手。   而郭濂尚有月余寿命,等他驾鹤西去,吏部选调官员需要时间斟酌,要是抢位子的人多了,吏部恐怕还会耗费更多工夫。   拖着拖着,天圣教就起事了。   届时,朝廷已无暇调任官员。   当然,楼秩也有可能不打算今夏动手。   只不过这个可能微乎其微,就算成真,楼喻也有办法把薪助火。   他不可能所有事情都算计得清清楚楚,有时候也是需要赌的。   大盛未来的局势会如何,他无法预料。   他只能尽量给自己增加更多的筹码,做好万全准备。   冯二笔被两人的对视虐到,暗叹一声,便不再问了。   江州在沧州以南,以前算得上富饶之地。   不过江州曾被叛军攻袭,江州知府虽奋力保住了江州城,却也损失惨重。   更何况,道观一般都建在野外山上,知府能护得了城,却护不了道观。   不少道观遭受劫掠,道士死的死逃的逃。   幸运的可以去城中找一富贵人家当供奉,不幸的就只能流落在外。   世道这么乱,老百姓已经没有多余的心思和钱财再去追求精神享受。   道士这个职业前途无亮。   不少道士都已经改行了。   直到庆州传来消息,说是庆州知府病重,其子愿意重金聘请擅长炼丹的道士赴庆,为知府炼丹续命。   重金!   不少落魄的道士蠢蠢欲动。   炼丹他们会啊!   他们炼出来的丹珠圆玉润,粒大无暇,成色漂亮,绝对会受知府公子喜欢!   袁向道是个修道之人,他曾经是江州最大道观里的道士,只是后来因为练习炼丹之术炸了不少丹炉,观主实在忍无可忍,将他赶出道观。   被赶出来后,袁向道没有气馁。   他一直不停地继续钻研,继续炸炉。   只是他已囊中羞涩,根本买不起原料和丹炉了。   听闻庆州招募道士炼丹的消息,他本没当回事。   反正他确实炼制不出能治病的丹药。   可不知怎的,他还是尝试着掐指一算。   这一掐算,直接改变了他的主意。   袁向道遂整理行装,坚定地踏上通往庆州的官道。   有不少道士做出同样的选择。   官道只有一条,难免会碰上。   袁向道已经被道界除名,鉴于他“炸丹炉”的事迹实在太过出名,江州的道士基本都认得他。   “袁向道,你不会也要去庆州吧?”有人嬉笑问。   “哈哈哈哈,他去能干什么?当着知府公子的面表演炸炉吗?”   “你们懂什么?袁大道长不是去炸炉的,他是去骗吃骗喝的!”   冷嘲热讽不断传来,袁向道充耳不闻。   他兀自低头走自己的路。   可有些人就喜欢找存在感。   一人捡起石子,砸向袁向道。   肩膀忽被击中,袁向道终于反应过来,扭头去看砸他的人。   “有何贵干?”   那人笑道:“没什么贵干,你走你的,我砸我的,咱俩井水不犯河水。”   袁向道:“……”   如此歪理,实在令人不齿。   他问:“那你的石子为何会砸到我的身上?”   “世间一切皆有因果,你怎知不是你自己合该被砸?”   袁向道默默想了会儿,煞有介事地点头道:“这位道长说得有理。”   言罢,一拳砸中那人面门。   “你敢打我?!”   袁向道气定神闲:“冥冥之中自有定数,你怎知不是你自己合该被打?”   “……”   其余人不由哈哈大笑起来。   说句实在话,袁向道在江州道界一直是个怪人。   他其实很聪明,拜入道观不久就能熟记各类道法典籍,谈经论道更是不在话下。   曾一度成为江州道界的新贵。   只是可惜,他在炼丹一道上实在是个榆木疙瘩。   “你有本事打人,有本事别炸炉!”被打之人气得叫嚣,“到时候可别说是江州的,咱们丢不起这个人!”   袁向道抬首望天。   但见天穹广袤,云遮金轮。   “我炸炉,不是因为我不会。”   其余人愣了一下,骤然爆发出更大的笑声。   就连被打之人都被他逗笑了。   “我说袁向道,你能不能别再往自己脸上贴金了?”   袁向道认真道:“我做过记录,每一次用料的不同,都会引起不同程度的炸炉,其实这跟炼丹是一个道理,能炼制出最好的金丹,一定是因为……”   “行了行了,咱们懒得听你废话,炸炉也没什么大不了,你就别再给自己辩驳了。”   袁向道诧异:“不是你们先找我说话的吗?”   “……”   得,这就是个怪人!   其后的路程,一行人将袁向道排斥在外,没人跟他说话。   袁向道倒也耐得住寂寞,安安静静当个独行侠。   他们一路行至庆州。   在他们眼里,庆州素来贫瘠穷苦,除了一个青石盐场,没有什么值得称道的。   庆州城一定比不上江州城。   可等他们看到庆州城时,却被庆州城雄浑巍峨的城墙震慑到无以言表。   他们是从南边而来,庆州新城位于庆州城西侧,而且有丘陵遮挡,是以他们看不到新城。   若是看到新城,恐怕会更加惊叹。   “我几年前来过庆州,我记得庆州城墙不是这样的啊。”   “可能是后来翻修了吧。”   “别管了,先入城找个歇脚的地儿。”   道士们结伴走向城门。   袁向道却趴在城墙上,皱眉看着灰色的水泥墙面。   这是什么?   他怎么从未见过?   “袁向道,你还站在那干什么?还不快进城!”   道士中还是有善心人的。   袁向道将困惑按下,来到他们身边。   守卫拦下他们。   “请出示路引。”   几人掏出路引递过去。   路引上写明他们的籍贯、身份等信息。   守兵扫了一眼,不动声色将路引还回去。   “可以进去了。”   一行人入城后,守兵立刻通报上级。   袁向道等人穿过城门过道,猝不及防被眼前的景象给惊到了。   他们站在城门过道口,愣愣瞅着眼前热闹繁华的街市,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庆州什么时候比咱们江州还富了?”   “快掐掐我,我不是在做梦吧?”   “不是说庆州百姓日子过得苦吗?”   他们简直不敢相信!   回过神后,他们随手拦了一个百姓。   “敢问老丈,城中可有歇脚的地方?”   老丈打量他们几眼,道:“往前走,过了这条街再左转,有一家客栈。”   “多谢老丈!”   一行人寻到客栈,便各自定了房间住下。   他们在庆州人生地不熟,为免走失,大家便凑在一间屋子里商议明日同去郭府自荐一事。   唯有袁向道独自出了客栈。   楼喻很快得到消息,江州一群道士抵达庆州城南市客栈。   他吩咐冯三墨:“观察他们每一个人,记录他们说的每一个字。”   楼喻要做的事,可谓是惊世骇俗。   道士和底层的工匠不一样。   这些正经道观里的道士,文化水平都不低,否则也没法跟别人谈经论道。   而且他们多跟达官贵人接触,见识多,眼界广,很难控制。   就连徐胜等铸造精刀的匠人,都是签订了卖身契的,楼喻想雇佣这些道士做事,必须得更加小心谨慎。   冯三墨领命而去。   街市上,袁向道仔细观察着这座城市。   在如今混乱的世道中,庆州俨然是一朵奇葩。   而这样的奇葩之景,更加坚定了他的推算。   他信步走向郭府。   郭棠听到下人通报时愣了一下。   还真有道士来了?   “请他至正堂等候。”   他放下书卷,起身离开书房,行至正堂门口。   一位衣着寒酸、身形高挑的男子立于堂中背对着他。   郭棠已非昔日傲慢之人。   他缓步入堂,礼貌道:“在下郭棠,敢问道长尊姓大名?”   袁向道转身,犀利的目光与郭棠的桃花眼对上。   他上下打量郭棠:“袁向道。你就是郭公子?”   “是啊,有什么问题?”郭棠被他的态度搞得莫名其妙。   他虽脾气收敛了,可毕竟是知府之子,在楼喻面前可以伏小做低,在别人面前却没必要。   袁向道眉头皱得更紧:“招募道士炼丹一事是你发布的?”   郭棠神色变冷,语气生硬道:“是我,道长若是没有其他事,在下尚有要事在身,失陪了。”   “等等。”袁向道叫住他,“能否带贫道去看看郭知府?”   他样貌俊朗,身上有种异于常人的气质,看起来有些高深莫测,颇有些唬人。   郭棠担心错过高人,遂点头同意。   虽然他不信道法和丹药,但内心深处还是有那么一点侥幸的。   或许世上真有高人能炼制丹药救命呢。   二人行至郭濂院落。   还没踏进院子,袁向道就不可置信地摇首道:“错了,错了!”   郭棠:“什么错了?”   袁向道的直觉向来很准,他精通玄学易理,又观察过街上的百姓,前后一联想,终于发现了不对劲。   倘若庆州如今的盛景皆因郭知府宵衣旰食所致,那么庆州百姓又怎么可能不感激爱戴他呢?   得知郭知府将死,庆州百姓脸上和眼中为何没有一丝阴霾?   而且是一个都没有!   这不正常。   袁向道相信自己的判断。   他问:“招募道士炼丹,当真是出自贵府之手?”   郭棠:“……”   这人不会真会算命吧?   他冷着脸道:“我是招募道士来炼丹的,不是来问问题的。”   袁向道果断拱手:“告辞。”   “……”   郭府之事,传到楼喻耳中,楼喻不由产生几分兴趣。   这个人,让他想到了杨广怀。   杨广怀对玄学易理也比较精通,他和这个人一定聊得来。   不过,他要找的是会“炼丹”的道士。   从某些角度上说,会炼丹的道士,也算是化工方面的人才了。   有需求就会有进步。   丹药的需求越高,道士们就越有动力去炼制更高的丹药。   他们必须知晓各种材料的特性,还得从矿石中提取精华,尽可能炼制出像模像样的丹药。   其中过程相当复杂。   故“黑火药”的研制,绝对难不倒他们。   楼喻想让道士给他造黑火药。   但需要一个合适的名目和时机。   他便利用了郭濂和郭棠。   现在,就等那些道士大展身手了。   楼喻在府衙处理完公务,乘车回到王府。   刚行至东院门口,杂役就上前禀报:“殿下,王妃和郡主在院中等您。”   楼喻一愣,娘和阿姐怎么来了?   “行,我知道了。”   他没多想,带着冯二笔径直踏进屋子。   屋内,庆王妃正带着楼荃翻看画册,一边翻一边低语欢笑。   “娘觉得这个好,脸盘圆润,大气。”   “这个也不错,端庄秀气。”   楼喻进屋打断两人嘀咕。   庆王妃笑眯眯地朝他招手:“快过来坐。”   “娘,阿姐,你们在看什么?”   楼喻依言坐下,随口问。   “阿弟,娘这是想给你选妻子呢。”楼荃掩唇笑道。   楼喻愣住,连忙摆手:“不不不,我现在不想成亲。”   “你天天这么忙,有个知冷知热的人照顾你还不愿意?”庆王妃问。   楼喻理直气壮道:“二笔照顾我就挺好的,不用再找其他人。”   “雪奴,你都这么大了,该议亲了。”   楼喻摇摇头:“我不议亲。”   庆王妃叹口气:“都说成家立业,你就算忙于公务,也得先成家啊。”   “娘,我一个人挺好的,我不想娶妻,您就别操这个心了。”   庆王妃闻言,不由红了眼眶,作势以帕拭泪,哽咽道:“阿荃啊,娘记得雪奴小时候又乖巧又听话,现在却会戳娘心窝子了,娘心里难受啊!”   楼喻:“……”   他无奈看向楼荃,目露恳求。   楼荃只好宽慰庆王妃:“娘,阿弟才十七,年纪还小,不用这般着急。”   庆王妃:“可娘想抱孙子了。”   楼喻:“……”   娘啊,不出意外的话,您这辈子都抱不了孙子了。   他假装捂着脑袋:“娘,我有些累了,这些事以后再说好吗?”   庆王妃当然最紧张他的身体,忙嘱咐他好好休息,带着楼荃离开屋子,却“不小心”留下了画册。   母女两在院外碰上霍延。   霍延郑重见了礼。   庆王妃以为他过来又是商量公事,便叮嘱道:“世子累了,可以拣些重要的事情说,若是事情不重要,就等明日再说。”   霍延应得干脆:“是。”   待两人离开后,他入院进屋。   楼喻正撑着下巴翻看画册。   他其实只是无聊翻着玩,这些人物画都比较写意,根本看不出好歹。   “殿下可有看中的女子?”   霍延站在他面前,声线低沉。   他耳力强,庆王妃的话他全都听见了。   说不酸涩是假的。   楼喻听出他语气中的酸意,不由笑了。   “二笔,你先出去。”   冯二笔听话离开屋子,还不忘关上门。   “阿延,我和母妃说的话,都出自真心。”   这是他给霍延的承诺。   霍延眸光轻颤,蓦地上前拥住他,低声回应一句。   “君不弃我,我不负君。”   楼喻笑着在他唇角印上一吻,正要退离,却被霍延托住后脑,逐渐加深。   结束后,楼喻闭目靠在他肩上,享受这难得的温情时刻。   霍延却凑近他耳际,低哑问:   “阿喻,‘雪奴’是何意?” 第七十四章   楼喻反应神速,诧异问:   “什么‘雪奴’?你听错了吧。”   霍延低笑:“嗯,我听错了。”   眼前这人,肌肤如玉雪般莹润透白,倒是与“雪奴”极为相称。   楼喻赶紧换了个话题。   “天圣教主力而今在启州,等他们成势,必定就是进军京城之时。若他们攻取京城,下一步就会向周围扩张。”   往东扩张,便会危及庆州。   这几年,楼喻派人跑了全国各处,终于绘制出大盛简略的行政区划版图。   庆州位于东部沿海,北临吉州,南接沧州,西邻宜州。   目前来说,庆州和沧州都属于楼喻的地盘,吉州边军同庆州交好,宜州也与庆州有合作,这些都算得上楼喻的势力范围内。   而且庆州位于中心,三州环抱,呈众星拱月之势,这样优越的地理位置,为庆州提供了一个安稳的发展环境。   启州就是当初楼喻发现棉花的地方,虽与庆州隔了好几个州府,但与庆州水路相连,往来颇为便利。   天圣教占据启州,一是因启州百姓遭洪水侵袭,十不存一;二是因启州知府无能;三是因启州距京城不远,便于攻取京城。   一旦天圣教暗中在京城周围州府发展教徒,起事时振臂一呼,教众惟命是从,京城便成一座孤岛,很难寻求外援。   “楼秩的目的是为威慑,而非真正攻城。”霍延道。   楼喻不由笑了。   “楼秩是这么想没错,但他真的能完全掌控天圣教?”   如果楼秩能真正掌控天圣教,原书里的天圣教还会差点打下京城吗?   楼秩和贵妃一直待在京城,遥控京城外的天圣大帝。   可天圣大帝当久了,会不会真的把自己当成大帝?   从天圣大帝的角度来看,他既然能攻破京城,为什么还要听别人号令?他直接攻取京城自己当皇帝不香吗?   原书有宁恩侯一家殊死拼搏,有京畿驻军和禁卫军拼死守护,天圣教最终还是没能成功。   但这次……很难说。   楼秩很有可能玩火自焚。   当然,以上皆为楼喻推测。   霍延心念一转便明白了。   “殿下想做什么就去做。”   楼喻笑问:“你觉得我想做什么?”   霍延:“自然是打破藩篱,除旧布新。”   只有彻底改变如今局势,庆州方有真正崛起之机。   “还是阿延懂我。”   翌日,江州那群道士结伴来到郭府,还拉着袁向道一起。   袁向道本不愿再来,但这些人偏要拉他一起,说是让他帮帮忙,用自己这片绿叶衬托他们这群红花。   有袁向道炸炉作比较,便更能显示他们炼丹技术之高。   袁向道一边怜悯他们,一边担心自己昨日算错,遂答应一同来到郭府。   郭府仆从将他们引入后院,指着几处院落道:“诸位道长的丹房和丹炉皆已备好,请便。”   其余道士高高兴兴选了丹房,只留了一个最破最小的给袁向道。   袁向道也不在乎。   他刚才重新算了一次,郭府中真的没有他的贵人。   他在江州时算了一卦,卦象显示,庆州将有指引他问道方向的贵人。   他本以为是郭氏父子,结果见了郭氏父子后,他颇感失望。   袁向道意兴阑珊,并不打算炼制什么金丹。   但来都来了,总不能直接离开。   遂入了丹房,开始配制用料。   他脑子里有很多种炸炉法子,选了一种危险性最低的法子开始炼丹。   他要将炸炉的程度压至最低。   其余道士正做准备,忽听不远处传来一声炸响,不由会心一笑。   肯定是某人又失手了呗。   袁向道一身狼狈,从丹房里出来,面对仆役惊恐的眼神,拱手解释道:“贫道不慎炸了丹炉,心中惭愧,实在无颜继续炼丹,告辞。”   仆役:“……”   他叫住袁向道:“等等!”   袁向道止步。   “每人有三次机会!你还有两次!”   袁向道苦恼:“贫道可以选择放弃吗?”   “不可以!”   仆役说着,又让人搬来新的丹炉。   袁向道:“……”   他觉得自己刚才可能太收着了,没有吓到这群人。   于是第二次,他改变了配方。   “轰——”   一声巨响,陡然从郭府传出,吓得街上老百姓呆若木鸡。   过了好半晌,大家才回过神。   “大晴天打雷了?”   “真的是晴天打雷?太吓人了吧!”   “雷声好像是从郭府传来的,郭知府不会是遭雷劈了吧?”   “瞎说什么呢?你们都不知道吗,郭公子为了救郭知府,特地从江州招募道士炼制丹药呢,刚才应该是炼丹炸炉了吧。”   “原来是这样,那我就放心了。”   “炼丹这么危险啊?”   “那个炸炉的道士还活着吗?”   “……”   袁向道当然活着。   他算准了爆炸的时机,提前出了屋子。   只是可惜了丹房。   这次动静有些大,不仅丹炉,连丹房都被炸没了。   仆役是真的被吓住了。   他惶恐不安地看着袁向道:“还、还有最后一次。”   袁向道皱眉:“丹房都没了,还炼?”   仆役牢记上头的话,反正每个道士必须炼满三次。   “炼!”   袁向道无奈,这些人怎么都不知道变通?   他索性道:“别另找丹房了,弄个小点的丹炉就行,我就在院中空地上炼。”   仆役依言照办,东西准备好后,他躲出去老远,却又忍不住偷偷观察。   袁向道闭目想了想,随手扔进去一些矿料,像是小孩玩泥巴似的随意。   然后悠然离开院子。   他漫不经心地抬首看天,却蓦地一顿。   袁向道狠狠眨了一下眼。   方才看到的却又不见了。   难道是他炸炉炸得自己眼花了?   可他分明看到了一抹黄旗紫盖的云气。   而今再看,却已消失不见。   “轰——”   比之前还要剧烈的爆炸骤然响起,声浪差点掀翻整个郭府,连带着城门口的守卫都听见了。   老百姓已经能够淡定自如地感叹:“又炸炉了。”   消息传到楼喻耳中,楼喻略感惊喜:“三次都炸炉了?还一次比一次大?”   “回殿下,确实如此。”   楼喻觉得这个人很有意思。   从下面人的汇报来看,这个袁向道似乎志不在炼丹上,好像只是敷衍行事。   这就奇怪了。   如果他志不在此,他又为何从江州来到庆州?   楼喻果断下令:“让他留下继续炼丹!”   “是!”   袁向道本来都打算离开郭府了,结果又被人告知,他必须还要继续炼丹。   他简直无法理解:“为什么?贫道已炼制三次,三次都失败了,贵府又何必浪费财物?”   仆役哪知道为什么,反正上面就是这么下令的。   袁向道却无耐心。   他冷着脸道:“带我去见你家公子。”   仆役无法,只好带他去见郭棠。   郭棠见他形容狼狈,不由讥讽道:“原来就是你炸了三次丹炉啊,失敬失敬。”   “恕我直言,”袁向道不理他的嘲讽,“令尊的病没有丹药能够治好,别再浪费财物了。”   郭棠:“……”   他虽然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但袁向道的话还是犹如一把利刃,狠狠捅进他的心脏,痛不可遏。   郭棠怔怔看着他,眼眶蓦然泛红,哽咽吼道:“关你什么事!我愿意花钱!你做好自己的事就行,别在本少爷面前胡说八道!”   袁向道微愣,拱手道:“抱歉。只是贫道不擅炼丹,无法继续炼下去。”   “那你来干什么!”郭棠红着眼睛愤愤道,“是你自己上门的,你是在耍我玩吗?”   袁向道的话彻底激发郭棠深埋已久的跋扈本质。   他吩咐仆役:“让他继续炼!不炼出丹药来不准吃饭!不准出府!”   反正这也是楼喻的意思,他也不算忤逆了楼喻。   袁向道:“……”   他无奈问:“是否只要贫道炼制出丹药,就能离开贵府?”   “是!”郭棠回道。   他就不信了,一直炸炉的人真能炼出丹药来!   袁向道什么废话也不说,又回到院子内。   因为三次轰炸,小院里一片狼藉,连下脚的地儿都没有了。   袁向道却淡定选了个角落,开始炼丹。   仆役远远看着,总觉得这人没把炼丹当回事儿。   因为实在太随便了,根本不像其他道士那般庄严肃穆。   估计这次又会炸炉吧。   可是他左等右等,还是没能等到炸炉。   就在仆役等得快睡着时,袁向道终于熄了火,开炉取药。   仆役一下子惊醒:“成了?”   袁向道点头。   “不对啊,我听说炼丹步骤很繁琐的,其他丹房的道士才造炭呢,你这就炼成了?”   炼丹是相当讲究的,共有近二十个步骤,每一步都需要耗费很长时间,怎么可能这么快!   袁向道:“大道至简。”   仆役:“……”   他一脸不信地问:“丹药呢?”   袁向道打开木匣,里面是一颗泛金泛红的丹药,丹身若霞光隐现,令人惊艳。   仆役满目惊叹。   没想到,这位道长是高人不露相啊!   遂连忙带他去见郭棠。   郭棠也傻眼了。   他盯着这颗丹药,不禁问:“这能治病吗?”   袁向道很直接:“此药是用矿石草木制成,其中包含了金、汞、铅、硫磺、硝石、矾石等等材料,如果你觉得这些东西可以治病,我不拦你。”   他清醒得很。   所谓的丹药,不过是人们自己骗自己。   那些繁琐的仪式,不过是为了增加神秘度和可信度。   故袁向道会炼丹,却从不替人炼丹。   郭棠本就不信道法,闻言便将丹药还给他。   “敢问郭公子,贫道可以走了吗?”   郭棠昂着下巴:“当然不可以。”   袁向道:“……”   适时,有仆役前来说道:“袁道长,我家公子有请。”   他皱眉问:“你家公子是谁?”   “是真正招募道士之人。”   袁向道精神一震,不由露出一个笑容。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他没有算错!   袁向道爽快地上了仆役准备的马车。   马车在庆王府停下。   袁向道下了马车,抬头一看,只觉得头顶匾额上,有金色光芒一闪而逝。   他兴奋抬脚,在仆役的引领下,行至王府东院。   东院内,楼喻捧书静待。   他特意将杨广怀叫来了。   杨广怀笑问:“殿下独独对‘炸炉’道士感兴趣,是何缘由?”   “因为他很特别。”楼喻随口回道,“他知道丹药含毒,便不以丹药攫取利益,这样的人何其难得。”   在丹风盛行的江州,袁向道能够坚持自己的理念,成为别人眼中的怪人,可见其品性不凡。   其他道士皆想用丹药骗郭府的钱,唯有袁向道直接告知丹药的毒性,算是很有良心了。   那么,如果他来庆州不是为了炼丹赚钱,会是为了什么呢?   杨广怀笑道:“确实难得。”   只是,他尚未参透楼喻的用意。   品性高尚的人有很多,但世子殿下从不用无能之人。   这位袁向道身上,到底有什么值得世子特殊对待的呢?   “杨先生,”楼喻调侃道,“我是看你也喜欢研究玄学卜卦之类的,便想着给你找个伴。”   杨广怀谦虚道:“我不过个半吊子,哪里比得上江州道士?”   话音刚落,袁向道已至。   他踏入内室,一眼看到楼喻,便觉满室生辉。   遂躬身行礼:“贫道拜见世子殿下!”   一般方外之士很少需要行凡俗之礼,可袁向道却实打实地行了个大礼。   搞得楼喻也有些懵。   他本来还琢磨着怎么说服袁向道为他所用,结果袁向道一上来就如此激动地行礼,实在令人费解。   袁向道本质上是个相当纯粹的人。   他的心中只有大道。   乍然见到可以指引他追求更高道法的贵人,怎能不俯首参拜?   楼喻笑问:“袁真人不必多礼,请坐。”   袁向道依言坐下,目光灼灼地看着楼喻。   楼喻实在不解:“袁真人何故如此看我?”   “世子殿下日角龙颜,彤云素气,贫道忍不住便多看了几眼。”   楼喻不是很明白他的意思,杨广怀却听懂了。   这是在说世子有帝王之相。   他眸色陡深:“袁真人通晓观气之术?”   袁向道:“略懂一二。”   他又转向楼喻:“贫道此来庆州,就是为了请求殿下能够为贫道指点迷津。”   楼喻愣住:“我不懂道法。”   “贫道参悟道法已至瓶颈,一直囿于窠臼之中,寻不到解决之法。贫道当局者迷,殿下旁观者清,定能让贫道暗室逢灯!”   楼喻还是头一次遇上这样的人。   他问:“你为何这般信我?”   袁向道:“贫道在江州算了一卦,卦象言明,庆州有贵人。”   “庆州有那么多人呢。”   “贫道相信自己的测算。”   楼喻是真的好奇,那些占卜算卦真的能预测人或事吗?   当然,袁向道主动示好对他来说是好事。   他便不客气了。   “袁真人,我不通道法,或许一年、两年、五年都无法为你指点迷津,不如你就留在庆州,咱们相互学习,或许哪一天你就豁然开朗了。”   袁向道毫不犹豫:“好!”   楼喻笑意加深:“那么袁真人,咱们现在就来谈谈‘炸炉’之术。”   袁向道以为他是要指责自己浪费了丹炉,遂告罪道:“殿下,此事是贫道鲁莽了。”   却听楼喻说:“我对‘炸炉’很感兴趣,袁真人可否告诉我,你是怎么做到的?”   袁向道熟练掌握炸炉一道,遂滔滔不绝跟楼喻讲述。   楼喻适时问:“若是丹炉爆炸,可会危及人畜?”   “自然会。”   “袁真人,若是丹炉只有拳头大小,可还能爆炸?”   “只要用料适当,便可。”   袁向道在第一次炸炉后,就对炸炉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他做过不少研究,只要用料配比适当,加上丹炉密闭性良好,炸炉的可能性非常大。   楼喻笑着起身:“我想亲眼见证一番。袁真人,请随我来。”   旁听的杨广怀有些愣住了。   他从楼喻方才的问话中,已经看出楼喻要做什么。   危及人畜,拳头大小,这意思已经相当明显。   能从“炸炉”想到“武器”,世子殿下的思路总是如此独到。   楼喻将袁向道带到南门郊外。   南门郊外,已有数人等候。   霍延、李树、周满、蒋勇、何大舟几个高级将领皆在其列。   “东西都备好了?”楼喻问。   霍延颔首:“备好了。”   他们准备的是炼丹用的各种材料,其中就包括硝、木炭、硫磺的细碎粉末。   除了这些,还有楼喻让铁匠打造的拳头大小的铁壳球。   铁壳球身粗口小,外壳是用生铁包裹的,上面安放引线。   “袁真人,请吧。”   袁向道:“……”   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似乎这位世子殿下早就在等着他了。   他经验丰富,直接取用适量的硝、木炭和硫磺粉末,再细细混合到一起,将它们装入铁壳球内。   袁向道越想越觉得不可思议。   这空心铁壳球明显是提前准备好的。   什么情况下,才会提前备好?   袁向道只能想到一个原因,那就是早有预谋。   莫非世子殿下对此也有研究?!   粉末装好之后,再封上小口。   楼喻问:“此物或能爆炸,点燃引线后需要扔到远处,谁愿意一试?”   这几年,在楼喻的带领下,庆州出现不少新奇的东西,大家都已经见怪不怪了。   他们对袁向道的作用心知肚明,但谁都没有说出来。   霍延要牢牢护在楼喻身侧,不参与试验。   李树自告奋勇:“殿下,属下想试试。”   “好。”   李树没见过炸炉,也不知道这么小的东西能有什么用处,完全是不知者无畏。   他在楼喻嘱咐下,远离他们,点燃引线,然后往更远的地方使劲一扔!   片刻后,只听远处一声巨响,大地震颤,尘土飞扬。   李树等人瞬间耳鸣,纷纷张大嘴巴,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   这到底是什么情况?!   不过一个小小的铁壳球,里面装了点粉末,就有这么大的威力?!   楼喻笑道:“动静这般大,不如叫‘震天雷’吧。”   南门的动静传到城内。   老百姓不由感叹:“又有谁炸炉了?”   有了第一次试验,后面的试验就顺理成章了。   楼喻不可能亲自带领工人制造震天雷,他需要找一个熟练的技术人员进行研制。   正好,袁向道就很合适。   但袁向道只想研究道法。   楼喻语重心长道:“世间万事万物皆有法则,你何必拘泥于这一种?你只知如何配制用料可以炸炉,那你可知其中原理?”   袁向道怔然:“……不知。”   “你的道太狭隘了。”楼喻如是说。   袁向道闻言,突觉醍醐灌顶,拨云见日。   “你既然知道自己深陷窠臼,为何不愿主动跨出来?旁人的指点终究只是旁人的道,与你又有何干?”   袁向道:“……”   “你得想想,你要追求的道,到底是什么?”楼喻慢慢引导他。   其实袁向道的思想,已经隐隐超越了其余道士。   他有自己的追求,且不为外物所动。   但他还是跳不出时代的局限。   不过这样拥有求知欲的人,已经是非常难得的了。   袁向道喃喃道:“我的道,到底是什么?”   楼喻继续引导:“燃烧的粉末可以冲破铁皮,那么,到底是什么能够拥有这么强大的力量?这种力量能不能用于其它方面呢?”   他拍拍袁向道的肩:“你可以通过实践慢慢研究,咱们不着急。”   袁向道终于下定决心。   他要在这里,寻找自己的道。   于是,庆州城外三天两头“炸炉”,老百姓都已习以为常。   经过反复试验,楼喻确定了震天雷的容器规格和药粉的比例,并开始大量生产。   这段时间内,其余道士也陆陆续续炼制出了丹药。   只可惜,都被郭棠以“不合格”给拒了。   他们满心失落,决定打道回江州。   有人突然发现:“袁向道不在!他去哪儿了?”   “可能炸了几次炉之后就先回去了吧。”   “也对,他这样的,郭公子不把他赶走就算客气的了。”   “唉,只可惜郭公子眼光太高,咱们炼的丹药,他一个都瞧不上。”   一行人落寞地离开庆州。   “震天雷计划”启动后,楼喻心中一块石头落地。   本以为大盛朝廷还会风平浪静几个月,未料,越州藩王竟突然举事,直接在朝堂内外掀起惊天巨浪。   所有人都在问:藩王不是已经被削兵权了吗?为什么越王手上还有兵?朝廷派去交接的将军呢?越王有兵,那么其他藩王呢?   这场风浪,毫无疑问掀到了庆州。   皇帝一边派人过去镇压平叛,一边向各地将领发布诏令,命他们即刻回京述职!   京城有暗部,楼喻得到消息时,朝廷诏令尚未抵达庆州。   他召集众人开会。   “殿下,不能让韩昀回京述职!”李树忧心忡忡。   这个越王真是的,怎么就突然举事了!   杨广怀失笑:“不论韩昀回不回京,咱们庆州都将暴露无遗。”   韩昀回京,必会上报庆州反叛之举;韩昀不回京,朝廷同样会怀疑。   是以,现在进退两难。   霍延道:“越王叛乱,朝廷派兵镇压,意味着京城周围防守空虚。”   “所以呢?”李树问。   杨广怀猜测:“莫非殿下和霍统领是想釜底抽薪?”   既然避免不了猜疑,那就直接让对方没法猜疑!   楼喻笑赞:“杨先生妙计。”   杨广怀无奈:“殿下早已胸有成竹,何必打趣我?殿下打算如何做?”   依他看,即便京城兵力空虚,庆军也并不一定能攻下京城。   且庆州距京城路途遥远,届时将士神疲体乏,又顶着叛军的名头攻打京城,士气不可能不低落。   釜底抽薪可以,但胜算不大。   楼喻不由笑了:“别忘了天圣教。”   而今朝廷派兵去打越王,如果他是楼秩,他绝对会抓住这个机会发难!   杨广怀并不清楚天圣教和楼秩的关联,但他之前从桐州之战分析,也能看出天圣教的异样。   听楼喻这么一说,便已了然。   但尚有遗漏之处。   他提醒道:“即便如此,庆州之事也已天下皆知,倘若皇位易主,届时该如何?”   不管楼秩成功与否,庆州都会成为朝廷的眼中钉、肉中刺。   楼喻笑道:“有些时候,是需要赌点运气的。”   他不是神,他只能尽力做到最好,至于结果如何,看天意。   杨广怀拱手道:“看来殿下已有部署。”   “部署谈不上,不过是放了几只蝴蝶。”楼喻谦虚道。   特种营的事只有他和霍延知晓。   希望孙信等人能在其中发挥“蝴蝶翅膀”般的作用。   正乾三十二年四月廿二,朝廷诏令抵达庆州,命韩昀回京述职。   楼喻没有理会。   正乾三十二年四月廿五,朝廷派遣三万大军前往越州平叛。   京城暗部传来消息:楼秩欲趁此机会,利用天圣教围攻京城,以此逼宫夺权。   京城风云涌动,朝廷内外动荡不堪。   本以为三万大军完全可以碾压越王叛军,未料战报传至京城后,大家都傻眼了。   “什么?!越王居然集结了四五万人马!他哪来那么多人!”皇帝简直不敢置信。   兵部尚书曹炎道:“禀陛下,反王用重金,暗中召集赖皮、流匪、山贼等为他卖命。”   “他哪来那么多钱!”   “据说越州发现了一处金矿。”   “……”   曹炎继续道:“反王如今声势浩大,朝廷兵马不足,恐怕……”   “一群山贼流匪有什么好怕的!”谢信皱眉反驳,“若是他们连一群贼寇都打不过,对得起朝廷培养这么多年吗?”   “宁恩侯,您别忘了桐州之战,天圣教也不过一帮流寇。”   言外之意,您儿子也辜负了朝廷的培养。   谢信:“……”   一股郁气不上不下,实在难以忍受。   他索性不再参与讨论。   皇帝揉揉眉心,“难道还要再调兵过去?”   范太傅出列道:“陛下,京畿要地,兵力不能再少了。”   “可反王势大,必须澄源正本,不能再任由他耀武扬威!”曹炎反驳道。   范太傅看他一眼,眉心微蹙。   曹炎不顾京城安危,一直坚定要向越州增派兵力,他是脑子被门夹了吗?   如果不是被门夹了,那就是另有所图。   思及长孙范玉笙之前的信,范太傅心中一凛。   那封信没有说别的,只分析了如今大盛朝政紊乱、狐裘蒙戎的裂变之象。   还说了他们范家面临的困境。   范太傅是太子的老师,与太子有师生之谊,天然与东宫站在同一立场上。   若非范太傅门生遍布朝野,枝繁叶茂,恐怕早已木秀于林,被狂风摧残得彻底。   而眼下,有些人竟可以为了争权夺利,罔顾江山社稷和京城安危!   他问:“曹尚书,不知朝廷还能调度多少兵马驰援越州?京畿重地还能剩下多少兵马?”   曹炎道:“范公,当下反王之危才是重中之重!”   “宁恩侯说得没错,反王手上的兵不过是一些流匪,三万朝廷精兵镇压越州足够了!”   “敢问范公,您可带过兵打过仗?您可知五万和三万的区别所在?”   范太傅反唇相讥:“曹尚书又赢过几场仗?”   “……”   皇帝被吵得头疼,他道:“越州战报只是说了反王人多,也没具体说战况如何,此事再议。倒是各地驻军将领回京述职一事,诸位怎么看?”   诏令下达之后,已有几州驻军将领入京了,却有几州迟迟未来。   曹炎道:“陛下,是否派天使前去传诏?”   “陛下,若是当地有人生乱,驻军不得不镇压平叛,以致于没有时间回京也是情有可原的。”范太傅说道。   在他看来,这个时候召回驻军将领并非明智之举。   驻军将领齐聚京城,导致各个封地无将领兵,届时不论是遇上叛军作乱还是藩王起事,都会给朝廷带来更大的负担。   唉!   “范公如此着急辩解,难道韩昀将军未能回京,与沧州知府有关?”曹炎故意嘲讽道。   “韩昀?”皇帝皱眉。   这个名字有些耳熟啊。   曹炎道:“回陛下,韩昀本是庆州驻军统领,后沧州失守,他率领庆军镇压叛军,当时朝中无将接管沧州军务,便让韩昀总领两州驻军。”   “哦,是他!”皇帝恍然大悟,后冷着脸道,“他也没回京?”   曹炎道:“当时范知府自请去沧州任职,臣还觉得奇怪,而今想想,倒是有些……”   “曹炎!”范太傅厉目而视,“休要信口雌黄!”   他终于真切意识到,三皇子是真的要动手了!   曹炎不泼庆州脏水,却将脏水往范玉笙身上引,不就是想引起皇上对范家的猜忌吗!   对三皇子来说,范家作为太子党,才是当前重点打击的目标。   皇帝头疼更甚,“行了,曹卿和范卿都别争了,若是五日后韩昀还未归京,朕会派人亲往庆州传诏。”   五日,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   范太傅回府后,在书房静坐片刻,忽然起身,取出范玉笙的信仔细研读。   良久,沉叹一声。   他何尝看不出如今局势,只是他若抽身,太子又该怎么办?   比起三皇子,太子闻融敦厚,是名正言顺的继承者。   若太子为君,朝野乱象或可为之一清。   范太傅到底还是选择坚持自己的信念。   三皇子府。   楼秩问门客:“韩昀一直未归?”   他心里涌起一股异样。   “难道范家留了一手,故意让范玉笙去沧州任职,再借机劝服韩昀,作为太子的外援?”   楼秩只能想到这个原因。   “沧州离京城太远了,即便要寻外援,也不必选择沧州。”门客分析道。   楼秩:“罢了,韩昀回不回京暂时与我无关。眼下越王与朝廷军正在越州胶着,这是个好机会。”   “殿下是要让天圣教动一动了?”   楼秩勾起唇角:“养他们这么多年,该他们发挥作用了。”   启州。   孙信穿着一身破烂,嘴里叼着一根狗尾巴草,凑到一人跟前,问:“璇玑星君,谁不长眼招惹您生气了?”   “谁敢招惹本星君?”璇玑星君呸一声,横他一眼,“你懂个屁。”   孙信憨憨笑道:“俺确实不懂,不过俺会安慰人,您要是心里有什么不舒坦的,都可以跟俺说说。”   他混进天圣教已经数月,成功搭上璇玑星君这个头目。   璇玑星君对他虽算不上信重,但也能说上几句话。   “不是本星君,是咱们天圣大帝心里头不敞亮。”   “天圣大帝这样的英雄豪杰,也会不敞亮?”孙信不敢置信。   璇玑星君暗讥他没见过世面,神情懒懒道:“要打仗了,能畅快吗?”   “都不畅快了,干嘛还要打仗?咱们现在过得不挺好的吗?”   “你懂个屁。”璇玑星君不耐烦道,“咱天圣大帝什么时候怕过打仗?”   “不是星君您说不敞亮的吗?”孙信委屈道。   璇玑星君呵呵:“本星君问你,要是你家主人让你去抢一只鸡,你跟人打得头破血流抢到了鸡,这鸡已经在手上了,你烤烤就能吃下一整个,可要是你把鸡给你的主人,却只能尝到一个鸡屁股,你干不干?”   孙信:“……要是给个鸡翅膀俺就干。”   星君翻了个白眼:“没出息!”   “星君,说句实在话,俺听了您的话,确实觉得有点亏,可谁叫人家是主人呢?既然是主人,就得听主人的不是?”   “屁的主人!”璇玑星君作势踢他,“给老子滚!”   作为天圣大帝的心腹,璇玑星君很清楚天圣大帝的心思。   谁愿意一辈子当个奴仆?   要是能当主人,而且是天下之主,他为什么还要听别人的呢?   天下之主的诱惑实在太大了。   没有人能抵抗得了。   也就孙信那没出息的,只会听主人的话。   孙信顺势出了屋子,垂眸掩去眸中讥讽。   他故意强调“主人”,就是为了激发璇玑星君的逆反心理。   倘若他顺着星君的话说,反而有可能引起对方警觉。   如果他推断无误,天圣大帝很快就会怀揣勃勃野心,带领大军向京城进发。   庆州能否转危为安,端看此次京城一战。   破而后立,方有生机。 第七十五章   正乾三十二年四月廿八,天圣大帝率五万余教众,从启州往京城进发。   彼时,越州战场陷入胶着,越王和朝廷军打得不可开交。   朝堂还在为是否增派兵力吵得天昏地暗。   范太傅沉默地看着如此乱象,心中愈发沉重。   政庞土裂,晦盲否塞,盗贼蜂起,匝地烟尘。   这就是如今的大盛。   可悲!可叹!   五月初一,天圣大帝率领五万教众,抵达京城外五十里地,就地扎营。   急报传至皇宫,皇帝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   他连忙召集群臣,商讨对策。   曹炎道:“禀陛下,如今京畿驻军和城内驻军共约四万人,京城城墙坚不可摧,天圣邪教不过一群乌合之众,如何能攻破城防?”   皇帝稍稍放下心,问:“谁愿领兵驱逐邪教,保卫京城?”   面对来势汹汹的天圣教,朝廷必须推出一个将领,整合所有兵力,共抗敌军。   否则京畿驻军一个想法,城内守军一个计划,那还怎么打?   曹炎回道:“陛下,臣以为,宁恩侯忠肝义胆、经验丰富,定能领兵击退天圣邪教!”   谢信出列:“陛下,老臣近日精神不济,恐不能担此重任。”   他不是故意推诿,他是真的觉得自己老了,承担不了这么重要的职责。   “宁恩侯,难道你要弃京城安危于不顾?”曹炎质问。   谢信道:“兵部人才济济,曹尚书正值壮年,曾经也上过战场,这段时日在对敌作战诸事上侃侃而谈,颇有心得,我看你就挺合适,陛下,不如给曹尚书一次展示自己的机会!”   曹炎:“……”   皇帝也觉得可行,遂点名曹炎担任此次抗敌的最高统帅。   曹炎只能接受。   散朝后,谢信面无表情走向宫门。   “宁恩侯请留步。”   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谢信止步转身,拱手道:“范公。”   两人边走边聊。   范太傅说:“侯爷为何不愿领兵守卫京城?”   谢信叹息道:“就连范公也觉得我懦弱退缩吗?”   “非也,”范太傅面色沉重,“只是曹炎并无领兵之能,只怕……”   更何况,曹炎倘若有异心,那岂非整个京城都将被毁?   谢信道:“非我不愿领兵,实在是我老了,没办法打仗了。”   “侯爷保重身体。”   “多谢范公。”   京城局势陡然变得紧张起来,朝廷接连发出数道军令,行军动众,为守卫京城做准备。   楼秩稳坐皇子府,嘴角噙着笑意。   “真是天助我也,竟让曹炎领兵。”   门客道:“有曹尚书在,咱们的胜算更大了。”   楼秩闭目感受着风雨欲来的暗潮涌动,伸出一只手,缓缓握成拳头。   仿佛那至高无上的皇位就在眼前。   他已触手可及。   “武卫司和禁卫军都打点好了?”   “殿下,里面都安插了咱们的人,等天圣教攻城,咱们就开始行动。”   楼秩陡然睁眼,双眸厉色闪过。   “传信给史明,让他明日攻城!”   “是!”   史明是天圣大帝的名字,这个名字只有少数人知道,天圣教内除心腹将领,基本无人知晓。   他今年才三十四岁,小时候读过书,认得一些字。   营帐内,史明捏着楼秩传来的字条,眯眼瞧着上面几个字,意味不明地哼笑一声。   他身旁坐着十数位仙君和星君,见状不由问:“圣帝,那边说什么了?”   史明道:“要咱们今晚动手。”   “圣帝,那咱们现在就下去准备!”   史明点点头:“都打起精神来!”   璇玑星君回到自己营帐,召集手下交待今晚攻城之事。   大家都摩拳擦掌,兴奋异常。   那可是京城啊,多少人一辈子都没见过京城!   听说京城里面都是用金银玉石砌成的,听说京城里的小娘子们都是天上下凡的仙女,听说京城就是人间的天堂……   孙信将众人神色看在眼里,便憨笑着问:“星君,那咱们要是攻进去了,是不是就能拿到好多钱,睡到好多漂亮的小娘子?嘿嘿嘿。”   璇玑星君瞥他一眼:“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儿。”   “俺记得俺老家以前有叛军进城,他们就是这么做的,抢钱的抢钱,抢女人的抢女人,反正抢完了他们也就走了,以后怎么样跟他们也没关系。”   孙信不动声色观察璇玑星君的神情,继续引导道:“咱们不也一样嘛,反正京城以后怎么样跟咱们又没关系,该抢的抢,该杀的杀……”   “行了!”璇玑星君突然烦躁起来,打断他的话,“你们都在这等着,本星君去去就回。”   他面色微沉来到主帐,见史明后立刻问:“圣帝,属下有几句话想问问您。”   他是史明的心腹,很清楚史明的心思。   史明客气道:“坐下说。”   “圣帝,今晚攻城,您有什么打算?”   史明不解:“你什么意思?”   璇玑星君说道:“圣帝啊,咱要是想那什么,就不能向正乾帝看齐啊。”   “说清楚点。”   “正乾帝能有今天,不就是因为他不管百姓死活吗?咱们可不能学他,要不然老百姓肯定恨咱们。”   他话说得粗糙,道理却很明白。   史明一想到金碧辉煌的宫殿,一想到镶金嵌玉的龙椅,心里面就止不住地激动。   他想当皇帝!他想成为天下之主!   但他也清楚,自己名不正言不顺,就算坐在龙椅上,天下人也不会认。   这就需要收买人心了。   他赞赏地看向璇玑星君:“你很不错,能想到这一点。这样吧,传令下去,攻入京城后,所有人不得肆意伤害老百姓,要是有违抗军令的,杀无赦!”   璇玑星君这才放下心,笑着道:“预祝圣帝得偿所愿!”   史明哈哈大笑:“到时候,大家都能得偿所愿!”   高官厚禄,美酒佳肴,想要什么有什么!   璇玑星君心头歘然火热。   五月初三,弦月如钩。   京城百姓正在安眠,忽然被震天的喊杀声惊醒。   史明借着夜色,趁京畿驻军不备,势如破竹,冲破京畿驻军的防线,兵临城下。   城门守兵急忙上报军情,京城立刻人仰马翻。   一众官员从床上惊醒,慌忙套上衣裳。   文官赶往皇宫,武将直奔前线。   皇宫内灯火通明,所有人心惊胆战,包括楼秩在内。   他怎么也想不明白,明明自己让史明明日攻城,史明那厮为何要在今夜!   楼秩本来的计划是,趁史明围城之机,彻底掌控内城局势,借天圣教之威,逼宫夺权。   然而现在,史明提前了计划!   虽然提前一晚上,对计划产生不了多大的影响,但楼秩心里还是有些不安。   殿内,大臣们激烈商讨对策。   皇帝大半夜被紧急军情吵醒,头痛欲裂,实在听不下去,遂高声吼道:“都给朕闭嘴!”   殿内瞬间安静下来。   皇帝目色阴沉:“曹炎人呢?”   “曹尚书已经在带兵守城了。”   京城共有九个城门,四个正门,五个侧门,皆有兵力部署。   但城内守军加一起不过三万人,分摊到九个门,每个门平均下来不过三四千人。   天圣教会主攻哪个门,谁也不知道。   那么,兵力该如何分配?主力该驻守哪道城门?   其他人不知道,统帅曹炎却清楚。   他带足八千兵力,牢牢守在天枢门前。   天枢门距离皇城最近。   他们的计划是,史明佯装主攻天枢门,给皇城造成一定压力。   天枢门将破,皇帝不可能不调动武卫和禁卫军前来增援。   这样一来,皇城何其空虚?   楼秩在武卫和禁卫军中都安插了人手,届时便可入主皇宫,逼迫皇帝下诏退位。   逼宫造反虽不好听,但比起屈居人下的憋闷,楼秩更愿意选择前者。   只是,他注定要失望了。   他在天枢门设再多兵力都没用。   得益于京城暗线,楼喻很快就知悉京城变故。   但知道的时候,事情已成定局。   五月初四,天圣教攻破承宣门。   五月初五,曹炎战死。   五月初六,宁恩侯谢信披挂上阵,却不幸落马,双腿皆断,落成残疾。   五月初七,天圣教攻入皇宫,皇帝自缢于广德殿,三皇子楼秩及数位皇子被杀,唯太子不知所踪。   五月初八,天圣大帝史明入主皇宫,于广德殿称帝。   消息传开,天下为之震惊。   啥情况?   天圣教怎么就突然打下京城了?天圣大帝史明怎么就突然成皇帝了?   皇帝死了?皇子们也都死了?太子不见了?   那现在该怎么办?   正跟朝廷军打得火热的越王也懵了。   他在这边殊死搏斗,那边天圣教就攻破京城了?   楼氏江山都丢了,他还打个屁啊!   朝廷军也觉得没有打的必要了,皇帝都易主了,龙椅都换人坐了,他们还在这苦哈哈地打什么仗?   可要是不打了,他们该何去何从?   朝廷军跟越王打出仇了,留在越州是不可能的。   这该怎么办呢?   除了越州,其余州府也渐渐动荡不堪。   正乾帝已死,江山易主,他们藩王身为宗室,不就有机会了?   这种情况下,谁先攻破京城,杀掉史明,谁就能当皇帝!   不过州府的官员就无路可选了。   要么跟着藩王一起干,要么这个官你别当了。   朝廷都没了,还当个屁的官!   各地藩王或者武装势力纷纷喊起口号——   铲除逆贼,肃清朝野!   他们打着勤王的旗号试图攻破京城,却在面对京城坚实的城墙后,不得不退却。   这些盲目的小势力便都缩了回去。   庆州依旧一片祥和。   可一些高级将领们心中却不平静。   新城总衙会议厅,所有人都灼灼看向楼喻,只等世子殿下扬旗振威!   楼喻被他们逗笑:“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咱们庆州跟京城离得远,要是直接派遣大军攻城,后勤很难续得上。”   “殿下,现在京城被天圣教叛军占据,正是个讨伐的好时机啊!”李树激动发言。   杨广怀却道:“天圣教如今士气高涨,这个时候攻打京城并非良机。”   “啊?”李树傻眼了。   霍延解释道:“天圣教攻破京城,对庆州来说是好事,殿下本意并非一举拿下京城,而是趁机扩张势力。”   只有皇帝死了,庆州才能借“勤王”名义,大肆扩张领土,发展势力。   这个时候去打京城根本没有意义。   先不说京城易守难攻,就算他真的攻下京城,还有越王等人虎视眈眈呢。   到时候自己元气大伤,又如何能抵抗其余藩王的势力?   而现在,天圣教坐拥京城,势必会一鼓作气,侵吞京城周边,进而染指整个天下。   以越王为首的藩王,也会趁机吞并其余州府,招兵买马。   也就是说,短期内,大家都会泾渭分明,不会兵戈相向。   这对庆州来说无疑是个好机会。   楼喻摊开地图道:“目前除了咱们,大盛还有四方势力。天圣教以京城为中心,大肆向周围扩张地盘;越王以越州为基础,同样如此;南方偏远,朝廷一直管控不力,当地族群多自治,可能趁势闹独立;还有最后一个,西北军。”   他看向霍延。   霍延会意,开口道:“西北军目前统帅是汤诚,颇有野心。”   一个野心勃勃的统帅,手握八万大军,如何能没有想法?   楼喻道:“太子侧妃汤氏与汤诚是亲戚,暗部传来消息,太子很有可能在汤氏的帮助下,伪装混出了城。”   因为史明闯入东宫后,唯有太子和侧妃汤氏不见了。   杨广怀道:“殿下的意思是,太子有极大可能通过汤氏的关系,逃往西北?”   “不错。”楼喻颔首,“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测。”   但不得不防。   这也是庆州现在不能轻举妄动的原因。   就算现在攻下京城,也不过是为他人做了嫁衣。   太子才是名正言顺的继承人。   届时“勤王”便也只能是“勤王”了。   李树问:“殿下,既然天圣教和越王都在扩张,那咱们是不是也应该……”   “哈哈,你说得没错,”楼喻问,“依你之见,咱们应该先收服谁呢?”   与庆州接壤的有三州,吉州、宜州、沧州。   这三州目前来说,楼喻对其都有一定的掌控力。   再往外一圈,便有江州、湖州、定州、莱州。   越州在京城南边,与庆州隔了不少州府,暂时还碰不上,不存在争抢地盘这种事。   西北军就更不必说了。   李树挠挠头:“湖州?”   湖州位于沧州西南,与沧州接壤,他们可以从沧州深入湖州,夺取湖州城池。   湖州没有藩王,便也无皇权利益之争。   楼喻笑了笑,又问杨广怀:“先生以为呢?”   “攻取湖州自然可以,不过也可以同时劝归宜州和吉州。”   “如何劝归?”楼喻问。   杨广怀回道:“殿下姓楼,实力雄厚,宜州知府为人识趣,吉州知府谨小慎微,只能投靠殿下。”   而今反贼当道,愿意奉反贼为主的有识之士必定不多。   他们会自发寻求一个强大的主公投奔。   皇室血脉是首选。   毕竟是正统,大家建功立业更喜欢师出有名。   “杨先生言之有理。”楼喻颔首道,“着周满、何大舟各自率千余人奔赴宜州、吉州府衙,最好和平劝归。”   “是!”   会议结束后,庆州便进入备战状态。   所有人都拧成一股绳儿。   庆州老百姓知道外头局势紧张,也清楚世子殿下要“勤王”,遂纷纷加班加点,就为了给庆州生产出更多的物资。   就在周满和何大舟要出发劝归时,楼喻收到了吉州边军来信。   信是温岐写的,意思很明确:吉州边军上下,皆听君号令!   边军也是军,他们除了驻守边疆,当然也能参与“勤王”。   吉州边军有四五万人,目前大盛边关稳定,边军就算只抽调出一万人,那也是帮了楼喻大忙。   边军都投诚了,吉州知府自然也带着守城驻军一起投诚。   反正庆王世子是皇室正统,投奔他并不算背叛朝廷。   吉州彻底成为楼喻的地盘。   宜州知府洪岩本就是软骨头,能在乱世中抱上一条金大腿,何乐而不为?   一听庆州这边派兵过来,立刻献城归顺。   五月十五,庆王世子楼喻发布《讨史明檄》一文,号召天下有识之士一同讨伐反贼史明,匡乱反正,扶正祛邪,重振法纪,整顿朝纲。   檄文一出,四海为之震荡。   后沧州知府范玉笙、宜州知府洪岩、吉州知府郎平皆发文应召,入庆王世子麾下,听其号令。   楼喻之名,终于响彻天下!   消息传到越州,越王愣了好一会儿,又笑又哭道:“原来咱们楼家也不全是孬种!”   越王本以为只有自己一个人偷偷招兵买马,没想到这世上还有另一个人有此野心。   还是一个不及弱冠的少年。   是个令人钦佩的对手!   史明称帝后,就开始大肆封赏下属。   封赏之后,又得解决那些朝廷官员。   有些官员骨头软,吓一吓就从了。   有的却是硬骨头,抵死不承认史明登基的合法性。   其中以太傅范文载和宁恩侯谢信为代表人物。   范文载一生清正,高风峻节,又怎会向反贼俯首称臣?   谢信同样宁死不屈。   史明气得想直接砍了两人了事。   有人劝慰:“范文载德高望重,门下桃李无数,若是直接砍了,那些文人门生恐怕会群起而攻之。”   史明的帝位本来就不稳,这么一来,直接激发天下人的不满,得不偿失。   史明强压怒气:“那谢信呢?他也不能杀?”   “谢信已是废人,谢策同样是残疾,谢茂不过是个废物,陛下完全不必赶尽杀绝,不如留着他们,向天下人展示您的宽仁厚爱。”   史明本就心虚,自然想要个好名声,遂同意了。   至于其他官员,该杀的杀,该劝服的劝服。   史明第一次当皇帝,当然得享受享受当皇帝的滋味。   这种大权在握、所有人都阿谀奉承的感觉,让他如在天堂。   直到庆州檄文传来。   史明愣住了。   “庆州?”他问,“庆王世子很厉害吗?”   璇玑星君现在被封为武威将军,他出列禀道:“回陛下,微臣曾在难民口中听过,说是日子过不下去就去庆州,好像是庆州的难民政策很不错。”   史明也有所耳闻,但他根本不信:“那些难道不是骗人的?”   庆州接收难民一事,大家多少都有听说过,可真正相信的又有几人?   那儿又偏又远,除了真正走投无路的灾民们,谁愿意去?   是以,很少有人放在心上,只当一个笑话听。   但是现在,庆州世子胆大包天,竟公然发布讨伐檄文,骂史明和天圣教不过一群反贼,并号召天下有志之士加入讨伐反贼的队伍中。   这还得了?   这简直是在戳史明的肺管子!   史明气急败坏:“这个劳什子世子,赶紧派兵过去把他灭了!”   “可是陛下,庆州离京城路远,咱们要是派兵过去,京城届时守备空虚,要是其他势力趁虚而入怎么办?”   “是啊,陛下,咱们现在不能轻举妄动!”   各方势力都想将史明拉下马,却又彼此互相牵制。   而史明,同样不能擅动,只能牢牢守住京城,慢慢扩张势力,徐徐图之。   “那就没有办法了?”史明郁气满目。   被人骂了不能打回去,实在是憋屈啊!   而且这位庆王世子乃皇族血脉,要讨伐他确实在情理之中,史明都没有底气骂回去。   “陛下,您起兵举事,皆因正乾帝倒行逆施、荼毒百姓所致,您此举是为了给天下百姓讨公道,您所作所为皆顺应天理,何来逆贼一说?”   史明闻言,龙心大悦。   “那爱卿有没有法子为咱们正名?”   “若是范文载能为陛下写一篇文章,想必天下人都会消除对陛下的误会。”   范文载可谓是文人团体中执牛耳的存在,若是他愿意写文章称颂史明,便会有诸多文人追随效仿。   史明闻言一喜,却又担心:“范文载一直不肯投诚,他又怎么会写文章称赞朕?”   “他不怕死,难道也不顾范家所有人的性命?”   史明大喜:“好!”   范文载被囚禁在范府。   范家人丁不旺,范文载有一子,生性不爱读书,就喜欢钻研生意经,不顾家里反对,娶了个商户女,生了范玉笙。   这也就罢了。   谁料他儿子和儿媳出门做生意,不幸被流匪所害,只留下一大摊商铺和钱财。   这也是范玉笙能买得起万花筒的原因。   好在范玉笙自小懂事聪颖,如果不出意外,日后定能光耀范氏门楣。   然而范玉笙一直无心入仕,久而久之,范文载也就放弃了。   只要一辈子平安喜乐就好。   谁料,范玉笙居然不声不响动用范家关系,跑去了沧州当知府。   范文载知道时,事已成定局,只能无奈摇头叹息。   而今看来,当初范玉笙的选择是正确的,否则也会被困在这污浊不堪的京城中。   范夫人拎着食盒进来,见他唉声叹气,便宽慰道:“咱们两个都一把年纪了,大不了一起去见阎王爷,阿笙远在沧州,暂时不会出事,你还有什么可叹的?”   “我是叹自己看走了眼。”   范文载心中郁郁,连长髯都顾不上打理了。   范夫人端出一盘素菜,四个馒头,“今天就这些,吃吧。”   又道:“之前是谁天天跟我念叨,说太子殿下宽厚仁和?怎么,现在改变想法了?”   范文载苦笑道:“太子的确宽仁,这是优点,但在乱世中,这也是缺点。”   “你不如直接说懦弱!”范夫人一针见血。   范文载:“……”   到底是自己学生,他不忍说重话。   范夫人呵呵:“一国太子,在危难之际,不救君主,是为不忠;不护亲父,是为不孝;不顾发妻幼子,是为不义。你是他的老师,可曾这般教过他?”   “……”   范文载羞愧捂脸。   是他没教好!   “我没说你,”范夫人白他一眼,“你教给他的道理,他不是不懂,只是危险来了,他顾不上那些道理而已。”   范文载沉叹一声。   说句实在话,太子趁乱逃出京城,算不上一件坏事。   与天圣教硬碰硬是不明智的,先保全性命等机会东山再起完全没有问题。   只是,范文载到底有些心寒。   如果做这件事的是三皇子,别人无可指摘。   但太子是一国储君,他不能。   老夫老妻饭还没吃完,宫里就派人来通知范文载,让他三天内写一篇文章,表达对史明荣登大宝的赞美。   范文载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   他毫不犹豫拒绝:“宁死不写。”   “……”   史明得到消息,气得砸碎好些个华瓷美玉。   这些都是他以前见都见不到的,而今却可以肆意毁损。   “他要是不写,就杀他全家!”   内侍:“陛下,范文载除了一位发妻,府中已无其他亲眷了。其孙正在沧州任知府,已归服庆王世子。”   史明现在听到“庆王世子”就头疼。   要不是那个世子发什么讨伐檄文,他也没必要让范文载写文章。   “那就用他妻子的性命逼他就范!”   “遵命。”   范府。   范文载和老妻坐在书房等死。   忽有浓烟钻进门缝,屋外火光冲天。   外头有人惊呼:“走水了!走水了!快救火啊!”   两人倏然起身,下意识想冲出屋子,却又同时停下,四目相对,彼此皆知对方选择。   范文载握住老妻的手,目中泪花隐现:“是我连累你了。”   范夫人洒脱一笑:“能死在一起,我就知足了。”   整个范府都烧起来,熊熊火光涌出滚滚热浪,灼得人生疼。   府外守卫拼尽全力救火,火却越来越烈。   范文载和妻子端坐书案后,彼此双手紧握,从容赴死。   突然,有人从窗户翻身而入,在老两口惊异的眼神中,直接用手刀将他们砍翻在地。   又有两个人翻进来。   三人合力将两人救了出去。   趁城中混乱之余,范文载和范夫人被秘密送出京城。   范文载醒来时,发现自己在一辆马车上,妻子正端坐身侧,悠闲地看着窗外景色。   “你醒啦。”范夫人笑着跟他打了声招呼。   她鬓边布满银丝,在阳光照耀下,泛着沉静优雅的光泽。   范文载莫名其妙:“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范夫人倒是想得开,“反正是被人救了,想那么多做什么?”   “那我岂非成了逃兵?”   范夫人白他一眼:“你要是觉得愧疚,就跟庆王世子学学,写几篇讨伐反贼的文章,不比死了有价值?”   范文载还是觉得自己气节受辱,遂掀开车帘,问车夫:“你们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救我?要带我去哪里?”   车夫一声不吭。   范夫人不由乐了。   “你有什么好急的,大不了还是一死嘛。”   范文载叹道:“这个‘金蝉脱壳’的伎俩若是传出去,岂非让天下人耻笑?”   “……”   数日后,马车抵达沧州。   范玉笙站在城门口,亲自迎接。   “孙儿恭迎祖父、祖母。”   范文载压抑心中欢喜,面上却冷哼一声。   范夫人就很实在,笑容满面道:“咱们阿笙长高了,也变俊了。”   “祖母风采一如往昔。”范玉笙由衷欢喜。   范夫人道:“咱们在马车上看到沧州的界碑,就知道是你做的事,我们家阿笙长大了。”   范玉笙笑道:“祖母和祖父一路劳顿,先随孙儿入城。”   入府后,待范文载和范夫人梳洗休整完毕,范玉笙前来请罪。   “祖父,请恕孙儿自作主张救下您和祖母。”   范文载斥道:“你的确是自作主张!你这么做,置范家清名于何地!”   范玉笙倏然抬首,双目迥然,掷地有声道:“难道在祖父心里,天下苍生还比不上范家清名吗!”   “你胡说些什么!”范文载气得胡子乱颤。   范玉笙毫不相让:“先帝贪图安逸,不顾天下百姓生死,致使四海九州生灵涂炭,民不聊生。三皇子勾结天圣教意图逼宫,权欲熏心,同样不顾百姓安危。太子殿下看似仁厚,却在危难关头弃城而逃。祖父,这就是您要效忠的朝廷吗!”   范文载瞪目:“你是在为庆王世子劝我归服?!”   “祖父,您从京城一路行来,见到的都是什么样的景象,您可还记得?”   范文载沉默了。   “您若得了空闲,可以出去看一看沧州城,也可以去庆州瞧一瞧,如果这样依旧不能说服您,孙儿以后便不再说这些话了。”   范文载盯着他不说话。   “行了行了,刚见面就吵架,吵得我头疼。”范夫人打破沉寂,“阿笙说得没错,我还是第一次来沧州,老头子,你就陪我逛一逛。”   有她调和,范文载和范玉笙面色稍缓。   范玉笙道:“您二老早些休息,孙儿先去府衙处理公务。”   翌日一早,范文载养足了精神,在老妻的劝说下,“不情不愿”地上了马车。   马车从范府出发,往沧州城街市行去。   比起昔日的颓败,如今的沧州城连衽成帷,车马骈阗,一派热闹繁华之景。   范夫人掀起帘子,边看边笑:“哎呀,咱们家阿笙就是厉害,这才当了多久知府,就把沧州治理得这么好!”   “别往他脸上贴金,”范文载没好气道,“他要是有这能耐,还会投效庆州?”   范夫人不由笑了:“照你这么说,这庆王世子的能耐还真不小,要不然咱们家心高气傲的阿笙也不会甘愿当这个知府。”   “哼!”   马车穿梭过热闹的街市,又往沧州海港的方向驶去。   沧州海港经扩建后,尤为宏伟壮观。   海港平坦开阔,港口骈肩叠迹,马咽车阗,接连不断的车队沿着水泥官道,从庆州方向赶来。   港口上,卸货的卸货,装货的装货,无数货商、船工来来往往,如日方升,火舞耀杨。   金色的阳光映照海面,绚烂而夺目。   范夫人看着看着,竟无声落下泪来。   她笑着说:“真好。”   范文载喉头发紧,双目微红。   这样的盛世繁荣之景,他有多久没见到过了?   眼前的一切,与京城虚浮的繁荣不同。   京城的繁盛是由天下人供养出来的,沧州却是老百姓一点一滴辛苦耕耘出来的。   而这一切的背后,离不开掌管者的呕心沥血、宵衣旰食。   听说庆王世子才十七岁。   他才十七岁。   范文载沉默半晌,吩咐车夫:“去府衙。”   马车行至府衙,早有人通报范玉笙。   范玉笙、楼蔚、方临立刻出来迎接。   “范公,范夫人。”楼蔚行了一个晚辈礼。   范文载拱手道:“老朽见过沧王。”   范夫人亦回礼。   方临眼眶红红道:“小子问范公安,问夫人安。”   “这是方家阿临吧?”范夫人慈祥笑道,“没想到你也在沧州。”   范文载见方临眼中隐露担忧,遂安慰道:“方小郎不必担心,方侍郎此前因公务离京,未遭此难。想必他得知消息后,应该会赶来与你团聚。”   方临大松一口气,郑重道:“多谢范公。”   几人同入内衙。   范文载一眼就看到桌案上的办公文件,不由颇觉新奇。   “这是什么?”   “这是季度报表,”范玉笙解释道,“需要呈送庆州的。”   “这又是什么?”   “这是制式公文,避免繁冗废话,便于办公。”   见范文载还要继续问,范玉笙不由笑道:“祖父,孙儿还有许多公务要处理,不如我拿几本书册给您瞧瞧?”   “好。”   于是,范文载就携范夫人一起,在内衙寻了个小角落坐下。   范玉笙特意挑选几份文件和册子,交到范文载手上,说:“祖父,这些可都是世子殿下的心血,您仔细看。”   范文载不耐烦地挥挥手。   窗外的阳光透过玻璃窗洒在文件上,有些刺眼。   范文载一开始还没注意,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倏地抬首去看。   他看到了明亮光洁的玻璃窗。   透过玻璃窗,他还看到了外头的小池与翠竹。   范文载愣住了。   他拍拍老妻的手臂:“老婆子,我是不是看错了?”   范夫人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这……是什么?”   她情不自禁伸手去碰,指尖碰上一层坚硬而冰凉的东西。   范文载猛地低头去翻册子,然后指着册子上的一段话,默念出声:“府衙翻新,需木料、水泥、砂石、玻璃……”   “这是玻璃。”楼蔚忽然出现,笑着解释道,“是庆州工厂造的呢。”   范文载:“……”   活了这么多年,突然发现自己成了井底之蛙。   楼蔚继续道:“范公和夫人要是感兴趣,可以去庆州新城看看。咱们沧州到庆州修了官道,马车快的话,半日就可抵达。”   范夫人果断道:“去庆州新城!”   范文载拗不过她,又“不情不愿”地答应了。   得知范文载要来庆州,楼喻便吩咐人好生接待,不可怠慢。   “阿喻不打算亲自去见范文载?”霍延一边替他按矫,一边问。   “老人家好面子,我若亲自去了,他是该夸我好呢,还是该骂我好呢?”楼喻开玩笑道,“岂非让他为难?”   “太子弃城而逃,想必范文载已经对他失望,阿喻让人救出范文载,是想借他之名,招揽更多人才罢。”   楼喻颔首:“范文载桃李天下,门生遍布,若他在庆州的消息传出去,定会吸引不少人才。”   这就是名人效应了。   霍延手指微顿,却道:“就算没有范文载,凭殿下黜昏启圣之能,亦可做到群贤毕集、四方辐辏。”   楼喻自诩脸皮厚,却也被夸得脸红心跳。   “阿延,你都这么说了,我若不能做到,岂非辜负了你的信任?”   霍延眸色温柔深邃:“我信你。”   第二天,范文载携妻入庆州城。   接待人员是杨广怀。   不论是庆州旧城还是庆州新城,都令范文载和范夫人大为震惊赞叹。   对比庆州之外的乱象,老两口是真的心服口服。   杨广怀只充当解说,其余一句废话都没有。   参观完庆州城,杨广怀亲自将他们送至南门。   金乌西坠,流景扬辉。   他道:“天色已晚,范公与夫人不如在这歇上一晚,何必赶夜路?”   范文载意味深长道:“日星隐曜,长夜难明,老朽走一遭夜路,倒是遇见了光。”   杨广怀一笑,“范公保重。”   回到沧州后,范文载将自己关在书房里,一遍又一遍研读庆州相关书册,一次又一次被感动到落泪。   皇宫里,史明简直要气得吐血。   “找了这么多天还没找到!你们都是吃干饭的吗!”   数日前,范府失火,史明本以为范老头和他妻子葬身火海,虽觉惋惜,但心里头还是挺畅快的。   可万万没想到,灭火之后,他们居然没有找到尸体!   范府被围后,范府仆从全都被赶出府,府中只剩下老两口。   却未见一具焦尸!   火虽烧得旺,但后来救火还算及时,人不可能一下子化为灰烬的,毕竟范府书房都没烧尽呢!   所以,人到底去哪儿了?   史明派人全力搜查,却一点消息都没有。   直到一篇《观庆赋》横空出世,天下为之传颂。 第七十六章   《观庆赋》甫一问世,庆州城便名震天下。   文章乃范公妙手书就,精彩绝伦,引天下文人士子赞叹不绝。   “范公词华典瞻,蹙金结绣,实在是字字珠玑啊!”   “此赋璧坐玑驰,沈博绝丽,可谓是舂容大雅,笔底烟花!”   “范公呕心沥血之作,实在是荡气回肠,读罢令人深思!”   以上这些人的关注点都在文章用语和结构上,吹得那叫一个天花乱坠。   也有不少人读懂了范文载文中的深意。   范文载并没有大赞特赞庆州,他只是从一个寻常百姓的视角,用朴实无华的笔墨,向世人呈现出一幅东风入律、击壤而歌的盛世之景。   同时向世人传达了一个讯息——   范公在庆州!   之前范文载被困京城,不少人哀泣吁天,唯恐范公这等鸿轩凤翥不幸桂折兰摧。   而今得知范公身在庆州,思及庆王世子那篇声振寰宇的《讨史明檄》,不由心潮澎湃、斗志昂扬。   许多饱学之士纷纷踏上赴庆之路。   这还没完。   《观庆赋》后,范文载再次丹青妙笔,不易一字,著《窃盗》一文,匕首投枪,义正辞严,气势磅礴,如万钧雷霆,一针见血。   虽一字未言“史明”,却字字都在痛陈窃盗之恶行。   其中一句“行不义者,天亦厌之”,更是令人感时抚事,发人深省。   在范文载的影响下,史明已经成为天下人耻笑鄙夷的对象,少有人承认他莫名其妙得来的帝位。   气得史明又摔碎无数玉器华瓷。   “好啊!好得很!让他给朕写文章,他宁死不写!却巴巴跑去庆州声援楼喻!还写文章骂朕!叫朕怎么咽得下这口气!”   越王仔细研读这两篇文章,忽地摇首失笑:“咱们楼家出了个奇才,甚好!”   门客不解:“庆王世子而今笼络了范文载,必会引得各方人才荟聚,日后岂非咱们越州强敌?”   “哈哈,我楼氏子孙有这般架海擎天之能,我自然高兴。总比京城那位窃盗让人看得顺眼。”   门客道:“王爷胸怀高远,属下佩服。”   “非也。”越王自信道,“他能笼络范文载,不过是占了我的便宜罢了。”   若非自己先举事,被朝廷视为“反王”,如今那些饱学之士又怎会都奔赴庆州呢?   不过是因为楼喻占了一个“理”字。   天下还有比他更合适的吗?   可是,范文载不过文臣,他的门生拥趸大多也只是一群文人。   打天下靠的可不是口诛笔伐,而是真刀实枪。   他不认为自己会输。   范文载两篇文章问世后,庆州城不断涌入大量人才。   他们见识到庆州旧城和新城的繁华后,纷纷大呼:“范公诚不欺我!”   乱世之中,有这样一方安稳昌盛的栖身之所,傻子才会离开!   楼喻的“人才引进计划”已经生效。   当然,这些人才不可能直接分配岗位。   新城亟待发展,各个方面都需要适合的人手。   楼喻便用总衙名义发布公告。   “新城总衙招收书吏文员若干,有意者请至总衙东门报名。报名条件如下。”   “新城各分衙招收书吏文员若干,有意者请至各分衙东门报名。报名条件如下。”   “新城庆荣学院招收夫子若干,有意者请至庆荣学院报名。报名条件如下。”   “新城庆墨书坊招收编写、画师若干,有意者请至庆墨书坊报名。报名条件如下。”   “新城庆安医院招收医者若干、文员若干、后勤若干,有意者请至庆安医院报名。报名条件如下。”   每一张公告下都附详细的岗位表和招收条件。   方焕原是京城的工部侍郎,天圣教破城之前,他幸运地被外派办公。   听闻京城噩耗,他本想回京试试能否救出范公。   走到半途,惊闻庆王世子发布的《讨史明檄》一文,不由心头一凛。   为何是庆王世子?郭濂呢?   他当初将儿子托付给郭濂,虽然嘱托儿子不要往京城寄信,但郭濂也一直都没有来信。   方焕不是不担心儿子,但实在是无暇脱身,通信又不方便,便只能强自忍耐。   而今,他庆幸自己当初的决定。   若非阿临早早去了庆州,恐怕早就被史明给杀害了。   天圣教攻入京城后,虽没有对老百姓亮刀,却对官宦人家毫不留情。   不少硬骨头的官员子弟皆被杀戮。   当前最重要的,是不能让范公死于史明之手!   然而,就在他即将回京时,范文载的《观庆赋》和《窃盗》两篇文章,以雷霆之势传入他耳中,震得他攘臂而起、扼腕兴嗟。   方焕立刻调转马头,急赴庆州。   从京城至庆州,由西向东,必定会经过城西新城。   是以,方焕先看到的不是庆州旧城,而是庆州新城。   范公的《观庆赋》他已通读百遍,每每读罢,都不禁血脉贲张、感慨激昂。   但内心深处还是有那么一丝不信的。   直到亲眼见到新城。   干云蔽日,拔地倚天,高出云表,巍峨壮丽。   他驾马至城门前。   走得近了,更能感受到这座城扑面而来的雄浑气势,令人心如擂鼓,血液沸腾。   城门前排着两列纵队,左边通行速度明显快于右边。   他余光一瞟,看到不远处的硕大字牌。   字牌上写道:本地居民左侧排队入城,外地人右侧排队入城。   方焕依言排在右侧。   外地人的查验很严格,大家入城速度缓慢。   方焕耐心不错,边等边观察这座新城。   从城门外可以看到城内的一些景象。   九衢三市,车水马龙,正如范公文章中描绘的物阜民安之景。   左侧队伍传来说话声。   “唉,外地人越来越多,一个个不通礼仪,搞得城里乌烟瘴气的。”   “可不是嘛,《新城公约》人手一本,不识字的还可以去知声堂听讲座,怎么就学不会呢!”   “我小舅子在武卫部上班,听他说那些外地人难管得很,说再多遍都不懂,有些还是京城来的呢,啧啧。”   京城来的方焕只觉得膝盖中了一箭。   《新城公约》是什么?看来他得仔细研读研读了,否则会被庆州人瞧不起。   对话还在继续。   “对了,总衙发布公告说,等秋收后学院就可以开课了,你家孩子去不去啊?”   “还没想好,不知道新招的夫子会不会教,有好些都是外地应聘的。”   “那我也再看看。”   “……”   下面的话方焕已无暇再听,因为到他接受查验了。   他交出路引,又张开双臂,由守卫搜寻身上有无利器等危险用具。   守卫问:“认不认字?”   “认字。”   守卫交给他一本小册子,交待道:“务必通读公约,遵守城中规矩,否则被武卫逮到,可是要缴纳罚金的。”   “多谢告知。”方焕礼貌回道。   “好了,你可以进去了。”   方焕接过册子,拿回路引,牵着马走进新城。   他站在过道尽头,望着整洁美观的街道,不由露出一抹笑容。   右手边设了一个公告栏,公告栏由木头制成,外面蒙了一层透明的罩子。   他不由伸手去碰。   旁边有几人凑近。   “这就是玻璃啊,真的是透明的,真稀奇!”   “唉,要是我能早点来庆州就好了!”   “听说前几年来庆州的难民,现在都是城中的富户了,日子过得不要太好。”   “还是世子殿下仁德厚世,让老百姓过上这么好的日子。”   “咱不是来看地图的吗?先找找衙门怎么走。”   公告栏最中间一栏,贴着一张新城地图。   地图用各色彩墨描绘,将新城的布局画得一清二楚,对外地人来说极为友好。   方焕记住西市衙门的位置,顺着人流走。   街道中间的隔离带里,生机勃勃的各色野花争妍斗艳,为街道增添几分意趣。   走到一个分叉口,他看到竖立在路边的指示牌。   指示牌上清晰标明各个标志性建筑的方位,就算有人不识字,也可以通过文字下方的图案分辨。   比如,衙门用官帽代替,学院用书本代替,成衣店用衣裳代替,等等等等。   他根据指示牌,走向西市衙门。   衙门外有武卫看守。   “什么人?干什么的?”   现在朝廷都没了,方焕自然不可能说自己是工部侍郎,遂回道:“我是从外地来的,想来打听个事儿。”   “什么事?”   “请问,范公如今可在城中?”   武卫皱眉:“什么范公?”   方焕道:“就是写《观庆赋》和《窃盗》的范文载范公。”   “哦!”武卫恍然大悟,“原来你找他啊,可他不在庆州啊。”   方焕诧异:“他怎会不在庆州?”   “他在沧州,”武卫好笑道,“听说沧州知府是他孙子,他当然在沧州。”   方焕:“……”   他想了想,又问:“请问,郭知府的府宅怎么走?”   方焕来时,先看到的就是新城,下意识以为这就是庆州府。   “郭知府?”武卫皱眉,“他在旧城,不过听说快不行了,你要是现在去,或许还能见到最后一面。”   方焕惊了,郭濂快不行了?   怎么就不行了呢?   “旧城?”他问,“旧城是哪里?”   武卫耐心给他解释,“这里是庆州新城,你出了城沿路往东走五六里地,就是旧城了。”   “多谢这位大人。”   方焕礼貌道完谢,立刻离开新城,奔赴旧城。   比起新城,旧城还保留着以前的格局,不过街市并不比新城冷清。   没有指示牌,他只好拦人问路。   “啊?你说郭府?你沿着这条街一直往前走,往右拐走半条街,再往左拐……”   路人说完,问:“你记住没?没记住我再讲一遍。”   “多谢,我记住了。”方焕拱手道谢。   他是工部侍郎,办公时多接触图纸之类的文件,空间思维还算敏锐,好心人说了一遍,他就在脑中规划出准确路线。   方焕牵着马一路来到郭府外。   对郭府门房说:“在下姓方,来自京城,烦请通报一声。”   门房应了一声。   片刻后,一青年快步出府,见到方焕,行礼问:“可是方世叔?”   方焕道:“郭世侄,听闻郭兄身体抱恙,我特来探望。”   “世叔请。”   二人一同入府。   方焕虽想问方临一事,但毕竟郭濂病重,他得先去看看。   郭濂见到他,有些许激动,只是囿于不能开口,无法表达故人重逢的欣喜。   “郭兄啊,咱俩多年未见,再见之时,却已是这番光景。”方焕感慨万千。   郭濂望着他,似在回忆往昔岁月。   二人聊了许久,方焕终于问道:“两年前我写信给你,托你照顾犬子,不知犬子如今可在府上?”   一旁郭棠回道:“方临在沧州。”   方焕:“……”   怎么又在沧州!   见他诧异,郭棠便跟他解释事情的缘由。   “什么?那封信到了庆王世子手上?”   “阿临在外漂泊近一年才到庆州?”   “阿临在新城搬砖?”   “哦,原来是去跟范知府共事,那我就放心了。”   方焕心里面有些后怕,幸亏阿临命大,自己走到了庆州。   不过他不后悔,要不然现在阿临已经死在天圣教屠刀下了。   “世叔,天色已晚,不如你在府中歇上一夜,明日再去沧州罢。”   “好!”   方焕计划得好好的,可第二天他出了郭府,突然看到巷口贴的告示。   这是新城招人的告示。   他看中了一个岗位——新城总衙工部副部长。   要想在庆州立足,肯定要找一份工养活自己。   方焕是个随遇而安的性子,他觉得这个副部长就挺适合自己的。   再一看报名截止日期,今天是最后一天了!   报名点在新城!   方焕便急匆匆跑去新城报名。   至于儿子,他先写封信过去,等他在庆州安定了再去沧州,要不然自己这个老子面子上也无光。   总衙副部长的职位,按理说是要进行内部考核竞选的。   但偌大一个庆州城,这方面的人才是真的不够。   楼喻不得不进行社招。   之前旧城府衙里,吕攸是司工,算得上工程建设方面的人才。   可除了他,就没有其他得用的人才了。   本来嘛,朝廷对工部就不是很重视,六部中,工部一直比较没有存在感,在其他人眼中,工部官员不过是一群干杂活的。   中央都不重视了,地方又怎么可能重视?   庆州这种偏远的州府,能有个司工就不错了。   朝廷散了之后,庆州府的权力彻底往新城总衙靠拢。   楼喻理所当然将吕攸提拔为总衙工部部长。   就是这个副部长,实在连可以遴选的名额都没有。   只能从外面招揽。   除去工部,其余几部也存在这种现象。   不过,他借范文载之名,吸引天下有识之士,不就是为了填补衙门空缺,为衙门增加新鲜血液嘛。   外来的人才也是人才,只要认真干活、努力工作,楼喻是不会亏待他们的。   “人才引进计划”步入正轨。   楼喻便将重心转移到对外扩张上。   湖州收服计划已经敲定。   湖州,顾名思义,此州大小湖泊不少,其中最大的湖泊叫青龙湖。   据说是因有人在湖泊上空看到一条青龙盘旋而得名。   湖州城北临青龙湖,南面则是大大小小的丘陵,唯有东西两侧便于攻城。   湖州是最早爆发起义军的州府,在楼喻入京为贵妃祝寿时形势便已严峻。   当时大行皇帝用“收兵剿匪”的借口夺走藩王兵权,在兵权收缴后,却没有落实到位。   湖州没有藩王,没有府兵,只有一千余驻军严防死守。   当地知府和驻军统领,硬生生挡住匪贼,守住城池。   可见是块硬骨头。   收服计划分为两步,四个字概括——   先礼后兵。   先言语劝降,规劝湖州归服庆王世子。倘若湖州不愿归顺,则派兵打下来。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派谁劝降?派谁领兵攻城?如何攻城?   楼喻召集军中高级将领开完会,下达军令:   “由霍延担任统帅,领三千步兵、五百骑兵攻湖州府西门!”   “令水师统领江波,率一千五百名水师,伺机攻取湖州府北门!”   “望诸位同心勠力,和衷共济,一举拿下湖州城!”   众人:“谨遵殿下令!”   五月廿四,霍延领兵于南门整装待发,江波率水师列阵河畔,所有人全都仰首看着他们的世子殿下。   参与此次战役的其余将领有李树、周满、杨继安、元铭等。   旌旗猎猎,兵甲震天。   一张“庆”字大旗随风漫卷,肆舞飘扬。   楼喻骑在马上,与霍延双目对视。   “霍将军,静候佳音。”   湖州驻军不同于宜州山匪、沧州叛军,从他们以往的战绩来看,一旦他们死守湖州,要想攻取并不容易。   因此,他们的作战计划中,正面攻城是为下策。   霍延身着铠甲,腰缠佩剑,于漫天朝霞下,容颜愈显俊美。   他凝视楼喻,回道:“定不负君。”   言罢,利落转身。   浩浩长空下,庆字军旗与霍字将旗倏然交织在一起。   楼喻心里升起一丝不舍,却又被强行压下。   为了保证前线粮草准备充足,楼喻几番勒令后勤必须到位。   庆州和沧州全都动员起来。   如今楼喻掌管四州,但真正能够发挥作用的只有庆、沧两州,宜州和吉州尚未开发。   开春之后,楼喻就派遣工匠前往吉庆草场建设牧场,又购买良种精心培育。   牛和羊除了可以提供肉食,还可以提供奶产品。   不过大盛没有喝奶的习惯,反而北境游牧民族的奶制品比较多。   牛奶和羊奶都是有营养的好东西,不能浪费了。   楼喻打算在吉州建立一个生产加工基地,与吉庆草场对接,形成一个培育、生产、加工、运输的产业链,为四州百姓和将士提供更加丰富营养的食品。   元朝时的骑兵部队,为了能够远距离作战,就将新鲜的牛羊奶加工成固体粉末状,又将牛羊肉制成含糖或含盐的肉松。   奶粉和肉松随身携带,极为便利。   奶粉中含有乳酸菌和益生菌,肉松又是高蛋白,极为有效地保证了蒙古骑兵营养的摄入,维持他们的战斗力。   两者制作方法都很简单,没有多少技术含量,工序也不复杂,能够大批量生产。   只是吉庆草场的牲畜还没养成,楼喻只能用盐茶同达迩慕草原的牧民交易,换取大量的牛羊奶和牛羊肉。   他雇佣吉州的百姓为他生产加工。   吉州经历雪灾后,又无朝廷赈灾,这几年越来越萧条。   不少人南下来到庆州讨生活,但也有人舍不得故土,留在当地过着贫苦的日子。   两州离得近,往来又比较频繁,是以,吉州不少百姓都听说了庆州天堂般的生活。   他们对庆州不是不向往的,但重土难迁,老百姓宁愿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也不想去人生地不熟的州府重新开始。   当“庆王世子雇佣劳工”的消息传至吉州后,吉州百姓都高兴得说不出话来。   他们已经听过好多故事了。   只要给庆王世子殿下做工的,就没有一个不夸的。   现在吉州由庆王世子掌管,世子殿下还要在吉州招工,他们一定可以过得跟庆州、沧州百姓一样好!   吉州肉制品和奶制品生产加工基地火热建成。   为力求食品的干净卫生,楼喻特意制定了严格的加工标准,并规定了极为严厉的惩罚措施。   而宜州,作为庆州向西扩张的第一道门户,它的战略地位相当显著。   宜州往西,便是莱州。   如果楼喻想攻取莱州,后勤点设置在宜州肯定要比庆州合适。   距离近,就可以保证粮草及时送达,保证将士们不会挨饿受冻。   所以,宜州他是必须要牢牢控制在手里,并加以改建的。   湖州府衙。   知府段衡静静看着手中的文章,半晌没说话。   驻军统领裘光翘着二郎腿,嗤笑一声道:“两篇破文章有什么好看的。”   “范公笔锋犀利,如利剑刺喉。”段衡由衷感慨。   “现在沧州、宜州、吉州都归顺庆州,你有什么打算?”裘光皱眉问道。   段衡笑问:“你又是怎么想的?”   “要我说,那个庆州世子就是哗众取宠,以为让范老头写篇文章就能天下归心了?我觉得不靠谱。”   湖州经过流匪攻袭后,城内城外亟待重建,段衡和裘光一直忙于建设城池,无暇管顾外头光景,所以不知庆州和沧州变化。   经历一次流匪攻袭后,两人对湖州的管控更加严格,导致老百姓与外界往来很少,庆州的消息自然就无法得到有效传递。   裘光觉得《窃盗》写得挺合心意,史明那厮确实该骂,但是《观庆赋》就让他嗤之以鼻了。   可惜范公一世英名,竟成了他人攫取政治筹码的喉舌。   他根本就不信文章里写的东西。   段衡道:“但不管怎么说,庆王世子也算是皇室正统,确实有这个资格讨伐史明。”   “怎么,你还想效仿那三州软骨头知府,向庆州投诚?”裘光没好气道,“要去你去,我可不想听一个小毛孩儿号令。”   “我没这个意思,”段衡面色渐沉,“我只是在想,庆王世子如此大张旗鼓,必存谋取天下之心,咱们湖州会不会成为他下一个扩张的目标?”   裘光“嘶”了一声,陡然起身,“不行,我得去加紧布防!”   为了更好地守卫城池,段衡和裘光不仅训练原有的驻军,还强制老百姓一起,硬生生提升了湖州的战力。   他们的老百姓既能挥锄种地,又能举刀杀敌。   所以段衡和裘光并不太担心。   庆州能有多少兵力?就算远超他们,又能有多少战力?   裘光能力抗叛军,本身实力过硬。但他囿于湖州这块小地方,闭塞太久了,难免有些夜郎自大。   可他毕竟谨慎,虽轻视庆州,却依旧做了严密的部署。   五月廿八,庆军抵达湖州西门外三十里地,就地扎营。   正值夏季,烈日炎炎。   霍延和江波他们走的不是一条道,所以这儿只有步兵和骑兵。   主帐中,诸将商讨攻城对策。   “统领,殿下说要先试试劝降,咱们该怎么劝降?”李树问道。   霍延面容肃穆:“想让段衡和裘光投降很难。”   这两人意志坚韧顽强,轻易说服不了。   杨继安道:“那就找他们的弱点。”   “湖州城防守严密,外人轻易不得入内,咱们的人都没法进城打听。”周满开口。   更别提混进城中里应外合这类小伎俩。   霍延道:“湖州城南靠丘陵,北临水泊,唯西门和东门可攻,段衡和裘光定会将主要兵力集中在东门。”   “届时北门守备空虚,水师就能伺机攻城。”李树点点头,“这样也行。”   霍延摇首:“湖州临湖,以段衡和裘光的心性,不可能不培养水师。北门湖面定有水师防守,江统领他们若想突破水上防线并不容易。”   “不是说他们只有千余兵力吗?”李树不解。   霍延:“据可靠情报,湖州府今有兵力两千人,并不包括水师在内。”   这个可靠消息就是来自暗部。   懂的都懂。   李树问:“他们哪儿来的水师?”   “裘光集结了当地一些极通水性的渔民,加以训练,并充当岗哨。”   渔民本就常年在湖面上捕鱼,若有陌生船只,定能很快发现。   经过训练后,他们有组织有纪律,又熟悉这片区域,算是北门的一道水上防线。   “这么说,这个段衡和裘光还挺有能耐的。”李树感叹一句。   “确实有能耐,不过我觉得还是比不上咱们殿下。”杨继安无时无刻不把殿下挂在嘴边。   霍延眸光渐变温柔。   “嗯,当然比不上殿下。”   段衡和裘光的想法是好的,但他们遇上的是庆州水师。   渔民队伍固然可以御敌,但那只针对同等级的小船队。   庆州水师的战船是工匠们精心打造的,船体坚固,速度也很快,根本不惧渔民们的小船队。   这一点,段衡和裘光根本无法想象。   当然,即便如此,霍延也不能轻敌。   他问:“你们谁去劝降?”   李树和周满都看向杨继安。   杨继安:“……”   他挠挠头,笑着道:“那我就试试。”   五月廿九,庆军至湖州城下。   裘光领兵站在城楼上,看向下方肃穆整齐的庆军。   这些庆军显然训练有素,与散漫的叛军流匪完全不一样。   看来,他还是小瞧了庆王世子。   两军对垒,气氛压抑凝滞。   庆军停留在弓箭射程之外,裘光一时也不好出手,只静静等着对方行动。   忽然,庆军中钻出一小群人。   为首的明显矮于其他人。   双方离得远,裘光看不清,只以为领头的是个小矮子。   却听一道清脆响亮的少年音传来。   “湖州的父老乡亲们,我们是庆州来的朋友!你们不用担心,我们不会伤害你们的!”   杨继安说一句,他身后的几十名战士就异口同声复述一句。   他特意挑了嗓门大的士卒,几十个人加一起,那喊声简直震彻湖州城,城中的守军和老百姓听得一清二楚。   湖州城陷入沉寂,众人互相对视,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城楼上的裘光:“……”   杨继安继续道:“段知府和裘统领都是朝廷的忠臣良将,如今朝廷被天圣邪教占据,他们枉顾纲常,行事不义,世子殿下特意来邀请二位一同勤王,铲除天圣邪教,端本正源,整顿朝纲!”   “端本正源!整顿朝纲!”   “端本正源!整顿朝纲!”   “端本正源!整顿朝纲!”   庆军一遍又一遍地喊着,雄浑的气势沉甸甸地压在裘光的心头。   他环视左右,见左右兵士皆神色动容,面红耳赤,不由心头一凛,大吼道:   “都别胡思乱想!咱们好不容易守住湖州城,要是到了庆王世子手中,他到时候守不住,受苦的不还是老百姓!”   他根本就不信庆王世子能守住手中的城池!   湖州城不能让出去!   他和段衡只是想在这乱世中护住这一方土地,只是想让老百姓免于战乱之苦。   他若拱手送城,日后庆王世子无能,让湖州陷于战火,那该如何?   他在湖州驻军中威严极高,兵士们闻言,皆转变神色,心有余悸。   是啊,他们好不容易守住湖州城,凭什么庆王世子想要就要?   他要了过去,能守得住吗?   一时战意迸发。   裘光心中满意,又对身旁众人道:“兵法有云,用兵之道,十则围之,五则攻之。你们倒是看看庆军,不过三千人,如何能攻破咱们的铜墙铁壁?”   周围兵士觉得很有道理。   兵法上都说,想要攻城的话,得用高于守军五倍十倍的兵力去换取优势。   庆军不过三千人,还没到城下,就会被他们的弓箭射死、滚木砸死吧。   这么一想,心中沉郁散去,士气陡升。   却听远处杨继安又道:“湖州的父老乡亲们呀,我想跟你们说几句心里话。咱们老百姓生活在这世道上,谁都不容易,谁都想过上好日子,可好日子去哪里找呢?   “我不知道你们每天吃什么喝什么,也不知道你们每天累死累活能赚取多少口粮,但我清楚咱们庆州老百姓过的什么日子呀!   “以前他们过得苦,每天只能吃上两顿面糊糊,可是在咱们世子殿下的英明治理下,他们现在每天都能吃上三顿饭!而且餐餐管饱!他们不用没日没夜地干活就能赚到很多钱!   “就拿咱们当兵的来说,每三天就能吃上一顿肉!每顿都能吃到肚子鼓起来!如果大家伙儿愿意到咱们庆州来,一定也能过上这样的好日子!”   少年清亮的话语掷地有声,震得湖州守城兵士和城内百姓再次心乱如麻。   庆州真有那么好?   老百姓的想法很简单,谁能让他们过上好日子,他们就愿意跟着谁。   如果庆州真有这么好,如果庆王世子真能让他们过上好日子,他们当然愿意让庆王世子管!   朝廷都没了,庆王世子又是皇室正统,跟着他没有一点心理负担。   不少兵卒和百姓都被杨继安的话打动了,他们想着,与其打仗,还不如乖乖交给庆州来管。   实在是湖州的百姓过得太苦了。   段衡和裘光虽然兢兢业业,但湖州只有这么大一块地方,又非富饶之地,所以一直以来,湖州百姓都过得相当清苦。   又有段、裘二人的铁血政策压制,他们的弦绷得很紧。   裘光怒道:“别听他胡说!他们是骗子!等咱们真的到他们手上,到时候就任人宰割了!”   众人:“……”   心里面仿佛两方人马对抗,打得昏天黑地,一时分不出胜负。   眼见士气低迷,裘光咬牙切齿,倏地让人取弓箭来。   庆军在射程范围之外,普通弓箭自然无法射过去,但裘光臂力强劲,箭术不凡,又改良过弓箭,他自信能够射中庆军的旗帜!   霍延见他举动,便知他要做什么。   遂也取出弓箭,并未怎么瞄准,仿佛只是随意地一放,羽箭便如流星赶月,倏然钉在城楼的湖州军旗上!   鸦雀无声。   裘光的箭还没放出去呢。   所有人都盯着他看。   在箭术一道上,裘光就是驻军心目中的神。   可就在刚刚,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   要知道,从下往上射箭,要比居高临下射箭难得多。   也就是说,庆军中那位射箭的将领,比他们裘统领的箭术还要高!   没想到庆王世子麾下竟有这等奇才!   裘光显然也始料未及。   他自诩箭术高超,未料今日竟棋逢对手。   说是棋逢对手,还有些抬高了自己。   裘光放下箭,朗声问:“不知是哪位英雄射的箭?”   霍延骑马上前,客气道:“在下霍延,乃庆州统领,方才雕虫小技,裘统领见笑了。”   离得远,裘光看不太清,但也隐隐感觉此人甚是年轻。   他倏然问:“霍?霍义将军是你什么人?”   霍延平静道:“正是先考。”   “你是霍将军之子?!”裘光震惊之后不由斥道,“你何故为一个藩王世子卖命!”   裘光实在惋惜霍延这样的人才。   他看完《观庆赋》后,只觉得庆王世子不过是哗众取宠。   得知霍延为这样沐猴而冠的人效命,怎么可能不扼腕叹息?   霍延毫不留情:“裘统领坐井观天,寒腹短识,不过是在做无谓之争。”   “裘统领!你这般死守湖州城,到最后受苦的还是湖州城的老百姓!”杨继安适时喊道。   裘光:“……”   说他目光短浅?!   裘光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他怒红双目,大吼道:“尔等若是往前一步,休怪我不客气!”   这就是不想谈的意思了。   杨继安哑着嗓子说:“统领,我尽力了,这个裘光是个死脑筋,劝不了。”   “劝不了就不劝。”霍延下令道,“先回营地。”   回营后,江波和元铭也来了。   几人在帐中商讨攻城计划。   “既然他不愿归顺,就那把他打服了!”江波一脸悍然。   李树和周满也同意。   “好。”   霍延问江波:“江统领经验丰富,依你看,青龙湖面可会起雾?”   湖州南靠丘陵,北临湖泊,水汽格外充沛,若是春秋之时,经常浓雾弥漫,但如今是夏季,昼夜温差算不上太大,能否起雾谁也说不定。   不过湖州城有丘陵遮挡囤积水汽,夏季半夜或凌晨变冷,天时地利下,还是有起雾可能的。   江波道:“以前咱们船帮走南闯北,在湖州这边走过不少趟,确实经常看到大雾。”   尤其湖面上空,很容易积攒水汽。   “那就等。”   打仗讲究天时地利人和。   庆军既无地利,也无人和,若想用最小代价攻取湖州城,只能依靠天时。   他们等了一天,全军在营地没有动。   裘光在湖州城内等得心急。   他走来走去扰得段衡都不安宁。   “你急什么,不打仗不是更好?”   裘光道:“我是怕他们憋着什么坏!”   “你不是说他们才三千人,根本攻不破你的铜墙铁壁吗?”段衡无奈道,“心急很容易失去判断力,你别把自己绕进去了。”   裘光明白这个道理,但他心里面总有种隐约的不安。   六月初一,寅时,霍延端坐主帐。   杨继安忽然跑过来,惊喜道:“统领,有雾气了!”   夜晚看得不甚明朗,但用灯笼照一照,还是能够依稀看到一点点水雾聚集。   霍延不由露出笑容。   收服人心有很多种方法,攻城的办法也有很多种。   但世子殿下更想要的是一个完完整整的湖州城,而非生灵涂炭、硝烟弥漫的湖州城。   霍延愿意为之谋划。   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   正面攻城是迫不得已才用的招数。   如果等不到大雾,他可能会选择强取,而今起了雾,他倒是可以用另一种方式。   正值夏季,天亮得早。   卯时初,微光将雾气呈现在众人面前。   霍延率兵前往湖州城,并带了投石机和震天雷。   他们行军悄然,因雾气遮挡,湖州城的守兵并没有发现他们。   霍延在投石机的射程基础上,估算出合适的距离,尽量保证震天雷只能扔到城墙,避免扔进城中,伤及无辜百姓。   一大清早,裘光起身看到外头的雾气,不由跟段衡调侃:“起这么大雾,估计庆军一个时辰内都不会来攻城。”   要是今天不出太阳的话,雾气会维持更久。   段衡心中也是一松。   能不打仗自然是最好不过的。   两人话音刚落,城外忽然传来一声巨响,如晴天霹雳,震彻整个湖州城。   二人急忙走出府,赶往东门。   未至城门,又一道惊雷轰然炸响。   街上忽有人大声哭嚎:“天神发怒了!天神发怒了!”   一声起,声声起。   湖州城瞬间陷入恐慌。 第七十七章   湖州城被雾笼罩,众人根本看不清城外发生何事。   裘光和段衡刚赶至城楼,便觉城墙震颤,双耳齐鸣。   雾气弥漫中,忽有火光冲天,犹如电闪雷鸣,风云变色,令湖州城内外天塌地陷,人心惶惶。   守城士卒已然吓得瑟瑟发抖,口中喃喃道:“天降神雷!天降神雷!”   “老天爷发怒了!”   “老天爷发怒了!”   所有人都陷入恐慌中,就连段衡和裘光都被这未知的惊雷搞得心如悬旌、魂惭色褫。   更别提其余兵士和百姓如何神丧胆落、跼蹐不安。   惊雷平息后,一股硝烟味弥漫开来,钻进众人鼻腔,让人觉得好似被天神的怒意笼罩,心惊胆战。   有兵士抖着声音问:“统领,不会真的是天神发怒了吧?”   “胡说八道!”裘光连忙喝止,“咱们没有做过伤天害理的事,天神为什么发怒!”   他本身不信鬼神之说,只是面对相信的士卒,只能用他们的逻辑反驳。   兵士嗫嚅道:“难道、难道庆王世子是真龙天子,咱们昨天拒绝了,所以……”   “放你娘的屁!”裘光怒不可遏,直接拔剑而出,“你再胡言乱语,老子割了你脑袋——”   “轰——”   炸雷之声淹没了裘光的怒吼。   四周皆静,唯余地动山摇、雷声滚滚,又见雷火在雾中霹雳闪现,令人洞心骇耳、魂惊魄惕。   霍延让人隔一段时间扔一个震天雷,一共扔了六个。   直到金轮初现,雾气渐散。   湖州城的士兵和百姓还没反应过来,便听到一串清亮的哈哈大笑声。   “裘统领,怎么湖州城大晴天打雷了?”杨继安调侃道,“难不成是天降罚雷?”   段衡眯着眼远眺,问裘光:“这就是昨日劝降的小子?”   “嗯,忒能说了,说话都不带喘气儿的。”裘光郁闷道。   他到现在心神还没缓过来。   段衡朗声回应:“什么天降罚雷!不过是你们弄出来的鬼把戏!”   “对!都是你们庆军弄出来的鬼把戏!”裘光嗤笑道,“用这些鬼蜮伎俩就想让我们投降?门都没有!”   杨继安问霍延:“打不打?”   霍延肃目:“打!”   湖州军心不稳,士气低迷,不趁此机会攻城,还等什么?   他一声令下,旌旗猎猎,战鼓雷鸣,喊杀震天。   裘光迅速对段衡说:“此处危险,你先回府衙!”   “你要当心。”段衡目露担忧。   裘光冷嗤一声:“不过这么点人,你也太小看我了!”   他厉声下令:“弓箭手准备!滚木准备!礌石准备!滚水准备!”   用滚水而非滚油,是因为湖州穷得只有水,没有油。   湖州的弓箭制备并不精良,射程大概也就五六十步远。   庆军在五十步外停下,竖盾牌遮挡箭雨。箭矢划过长空,抵达盾牌上时已经不剩多少力道了。   它们击中盾牌,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   庆军弓箭手于盾牌后张弓。   他们的装备完全碾压湖州驻军,且各个箭术卓绝,百步穿杨。   一时间,湖州城上空被箭雨笼罩,庆军未进一步。   湖州城楼上死了一些士卒,倒是庆军这边并无多少伤亡。   裘光越打越觉得不对劲。   他仔细观察庆军阵仗,忽地心头惊跳,问左右:“庆军有步兵三千,这人数怎么对不上?!”   左右副统领闻言,不由定睛望去,皆是一惊。   “会不会尚有一部分庆军留在营地?”   裘光问:“你他娘的攻城不带足兵力?”   “……”   左右皆沉默不语。   裘光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心口一阵慌乱。   “北门和西门如何了?!”   没有人能够回答。   裘光死死盯着城下的庆军,他们龟缩在五十步外,哪有什么攻城的迹象?   他被骗了!   一股咸腥涌上喉咙,被他死死压制下去。   “快派人去探!”   与此同时,湖州城北门已经陷入兵荒马乱之中。   霍延在东门投掷震天雷,真正目的是为了吸引湖州所有人的注意力。   “天降罚雷”这种迷信的招数,对普通士卒和百姓来说有用,但对裘光和段衡根本就没用。   不过是为了混淆视听而已。   真正的战斗是在北门。   湖面水汽充足,雾气比陆地上还要浓重。   江波率水师于北门湖面停留,船上携一应攻城用具,还有一千余步兵。   因为雾气太大,放哨的渔民根本看不见他们。   北门外建了水寨,要想攻入北门,必须要拿下水寨。   大雾茫茫,不辨方向,该如何抵达水寨?   好在江波等人行船多年,极有经验,也有辨别方向的工具,能大致判断北门的方位,估算出距离。   “差不多了。”江波道。   立刻有弓箭手张弓搭箭,并将包裹了桐油和燃料的箭尖放入火盆中引燃。   火箭咻然迸发,淹没在浓浓迷雾中。   下一刻,便听一道惊呼:“怎么回事!哪来的箭!”   江波扬唇一笑,对元铭道:“看来我这手艺还没退步嘛。”   他在水上有种天生的直觉。   元铭无奈:“行了,听到声儿了,咱们快过去吧。”   水寨的兵也不傻,他们迅速集合起来,试图抵御陌生来客。   箭矢在浓雾中横冲直撞,撞到大船上,又掉落水中。   江波拍拍手下的兵:“该你们上场了。”   擅长水性的士兵立刻潜入水中,悄无声息地游向水寨。   金轮冒出了一点头。   橘色的光线穿透雾气,带来了一丝光亮。   水师前锋潜至水寨附近。   长久训练出的能耐,在这场无声的战斗中发挥得淋漓尽致。   在水寨守兵的不可置信下,他们很快掌控了水寨。   雾气散了一些。   庆州战船靠近北门水寨,江波对周满道:“接下来就交给周千夫长了。”   他们水师只负责水上作战,不负责攻城。   周满抱拳以示敬意,遂立刻率兵上岸,攻取防守空虚的北门。   青龙湖对北门来说,一直都是天然屏障,故裘光在北门部署的兵力非常少。   且早晨城中所有人皆被东门震天雷吸引注意,北门的防守极度松散。   周满带来的都是精锐之师,他们飞速攻上城墙,干掉守军,直奔湖州城府衙。   东门那边还在时不时炸雷,搞得全城人失魂落魄,加上雾气遮掩,是以,周满等人入城后,竟少有人发觉。   暖融的晨光照在脸上,裘光却觉得心底发寒。   他瞪着城下不挪一步的庆军,仿佛被人狠狠扇了几巴掌,浑身都在颤抖。   忽有士兵来禀:“统领!不好了!庆军攻下了府衙,知府大人也被擒了!”   “轰隆——”   仿佛有更可怕的惊雷在脑子里炸响。   裘光终于意识到,他们中计了!   庆军声东击西,在东门牵制他们的主力,同时暗中派遣精锐攻破防守空虚的城门。   可是,裘光怎么也想不通,庆军到底是怎么攻破城门的。   按理说,他在西门部署同样周密,南门多山地,易守难攻,北门临水,更不必说。   庆军到底是如何做到的?他们攻的又是哪个城门?   府衙都被占了,知府都被抓了,他们还有打的必要吗?   湖州驻军士气大减,一个个望着不远处的庆军,根本提不起反抗的意志。   “统领,现在该怎么办?”   裘光很不甘心,但眼下已经由不得他不甘心。   “湖州的诸位将士!你们还在犹豫什么?跟着咱们庆州一起勤王不好吗?裘统领,现在天下都乱了,你以为你们湖州还能独善其身?就算没有我们,也会有其他势力,你又何必舍弃庆州的美好生活,跑到别人手底下接受奴役呢?”   杨继安在城下大声喊道。   裘光:“……”   能别再吹庆州了吗!他不信!   “统领!知府大人在楼下。”有士卒禀道。   裘光立刻转身去看。   城楼下,段衡被绳子绑住,正苦笑着仰首看向裘光。   他们自诩部署严密,却在短短时间内被人打得这么惨,何其汗颜!   周满将刀架在段衡脖子上,大声道:“裘统领,咱们庆州也不想跟湖州为敌,您不如打开城门吧。您放心,咱们庆军绝对不会伤害老百姓分毫,也不会掠夺老百姓的东西,咱们都是讲道理的!”   “……”   周围百姓战战兢兢。   讲道理为什么还要攻城?   裘光没说话,段衡却开口了。   “请问,范公所著《观庆赋》到底是真是假?”   周满摇首失笑:“范公宁死也不屈从史明,段知府为何还要心存偏见?世子殿下从未逼迫过范公,一切都是范公自愿的。”   而以范文载的性情,他必然不会对自己的见闻夸大其词。   段衡愣住,随后惭愧笑道:“是我以宫笑角,自以为是。”   是他一叶障目,只看到庆王世子争夺天下的野心,却看不到庆州真正的面貌。   他太自负了。   本以为自己能将湖州守护成如今这番安定的光景,定不比别人差,又何必让别人来胡乱治理湖州呢?   他将庆王世子视为狼贪虎视之人,与越王、天圣教并无不同,却忘了,庆王世子本就拥有讨伐史明、整顿乾坤的资格。   而今日之战,更加证明了这一点。   他郑重问:“庆军当真不会伤害百姓?”   周满颔首:“不会。”   他身旁跟着千余兵卒,皆大节凛然,气冲霄汉。   段衡心知负隅顽抗没有意义,反而徒增伤亡,遂抬首看向裘光:   “裘统领,开城门吧。”   裘光身形猛地一颤,怵目惊心道:“段衡!”   “裘统领,咱们尽力了。”   他们不能再做无谓的牺牲了。   湖州城已经成为砧板上的鱼肉,他不知道等待湖州城的将会是什么,他只能赌,赌庆军的话是真的,赌那位世子殿下是仁慈的。   裘光痛心疾首,眼眶通红。   却也清楚,湖州城大势已去。   他狠狠拍向城砖,不得不下令开启城门。   震天雷之后,湖州驻军和百姓早就失去了反抗的意志。   裘光一声令下,城门缓缓开启。   城内守兵和百姓,自发站在街道两侧,等待庆军入城。   周满依旧擒着段衡,以防万一。   裘光失魂落魄地走下城楼,立刻被庆军押住。   片刻后,庆军贝联珠贯,济济跄跄,井然有序地进入湖州城。   金芒万丈下,霍延纵马踏进颓败的城池,左右匪匪翼翼,讲若画一。   众人这才看清他的面貌。   令人震惊的不是他俊美的容貌,而是他富于春秋的年岁。   霍延看一眼杨继安,杨继安立刻会意。   少年扯着嗓子喊:“各位乡亲不用担心,咱们不会伤害你们的!你们现在就可以回家,该干什么干什么!”   老百姓面面相觑,却强忍害怕没有离开。   段衡笑着说:“大家都回家去吧。”   终于有人忍不住问:“庆州的军爷,段大人和裘统领都是好人!军爷能不能不要杀他们?”   杨继安道:“我们什么时候说要杀了他们?别胡思乱想,都回家去吧!”   “多谢军爷!多谢军爷!”   得到承诺,老百姓依依不舍地离开。   街道上只剩下庆军和湖州驻军。   霍延吩咐道:“李树、周满,你二人率两千人暂时留守湖州。”   “是!”   他又转向段衡和裘光。   “请二位走一趟庆州。”   其余驻军暂时留在湖州由庆军监管。   从湖州到庆州,得先经过沧州。   而今,沧州已经成为楼喻手底下的粮食生产基地和海贸基地。   段衡和裘光,一踏上沧州地界,便被眼前茂盛葱郁的景象所吸引。   “有这样的长势,今年不愁丰收啊。”段衡由衷感慨道。   杨继安凑到他们跟前,骄傲道:“这都是殿下的功劳!”   “你们殿下才十七岁吧?他真有这么大能耐?”裘光不由冷嘲。   他一个手下败将,倒是瞧不起别人来了。   杨继安一针见血:“要是不厉害,裘统领亲自守城,怎么连一天都没守下来?”   “还不是你们搞的小把戏!”裘光郁郁道。   要是正面交战,自己不一定会输!   杨继安白他一眼:“输不起!”   为了运输便利,沧州城而今主干道多以水泥路为主,单是这平坦干净的水泥路,就足以让段衡、裘光二人惊异感叹。   “是我狭隘了,之前竟以为范公……”段衡摇首苦笑,“若能见到范公,我定稽首告罪。”   裘光无奈:“亲眼见到之前,不愿相信乃人之常情。”   毕竟《观庆赋》里将庆州描述成天堂一般的存在,谁愿意相信?   段衡道:“就算不信文中所言,也要相信范公高风亮节。”   “我看你们读书人就是迂腐!”裘光道。   段衡索性不再和他争,而是找杨继安攀谈起来。   他相貌周正,气质清和,说话又有礼貌,很容易让人心生好感。   虽为阶下囚,却不见丝毫颓丧之气。   “这位小将军怎么称呼?”   “我不是将军,我叫杨继安。”   “杨小兄弟,不知有没有《观庆赋》文稿,我想再拜读几遍。”   杨继安呲牙一笑,“你还真问对人了!”   他从胸口掏出一份文稿,小心翼翼展开,不舍地递给他。   “你可要小心点,别弄坏了。”   段衡见他虽为行伍,却这般珍惜文稿,不由好感陡增。   “看来小兄弟也推崇范公?”   杨继安摇头:“我就是觉得他写得好。”   “范公所书,自然是锦绣华章。”   “我是说,他写的庆州城特别特别好!”杨继安一脸认真。   段衡一愣,不由笑出声来。   “你说得对。”   他低首仔细研读文稿。   打破偏见后,他越读越觉得血脉贲张、热泪盈眶。   读书时他就希望有朝一日能够策名就列、揽辔澄清,当官后他就想着一定要砥砺清节、安民济物。   他为官十数载,自诩恪尽职守、细针密缕,上不辜朝廷,下不负百姓,是以初阅《观庆赋》,便觉庆王世子哗众取宠,为了攫取政治筹码,竟用这等荒诞的文章哄骗天下人。   他深知治理州府之难,根本看不得这般高谈虚辞传颂天下。   只可惜,他忘了一句话。   山外有山,人外有人。   倘若他能下马看花,倘若他能虚心探求真相,便不会井蛙语海、斑鸠笑鹏。   旁观的裘光简直惊了。   素来坚韧不屈的好友竟因一篇文章泪洒衣襟。   “段衡,你莫不是疯了吧?”   段衡遥望远处,深深叹道:“裘光,我只是觉得,我做得还不够好,我对不住湖州百姓。”   “休要胡言!”裘光皱眉道,“你要是做得不好,世上还有人做得好吗?”   段衡目露期待。   “那咱们就一起看看庆州吧。”   六月初三,霍延率千余人返庆。   楼喻正在新城总衙忙于公务,没法抽身去南门迎接。   经过一次全方位、多层次、大规模的人才选拔,而今新城衙门、新城学院、新城书坊、新城医院皆填满了人。   有了这些新鲜血液的加入,整个新城越发焕发出勃勃生机,整座城蒸蒸日上、日新月异。   新城庆荣学院开学日期定在八月秋收后。   现在已是六月,必须要做足准备。   学院设院长一名、副院长两名以及教习夫子若干。   楼喻自己当了个荣誉院长。   虽只是荣誉,但头一年的事情还得他亲自操刀。   庆荣学院与其他私塾、学堂不同。   大盛的学堂,一般都教授君子六艺,分别为礼、乐、射、御、书、数。   楼喻在此基础上,设置了必修课和选修课。   必修课包括基本的国学、算术、物理学、造化学。   选修课有礼、乐、射、御、书。   除此之外,庆荣学院的教材也和外面不一样。   据楼喻所知,大盛的孩子启蒙时,每天都要面对枯燥陌生的文字,很容易丧失兴趣。   他便让书坊在编撰启蒙教材时,在里面配上一些活泼有趣的图案,便于学生记忆。   还有物理学和造化学。   楼喻是理工科出身,一些非常基础的知识还是记得的。   他也不担心别人怀疑自己,反正这几年来,该怀疑的也都怀疑了。   而今他是庆州之主,掌管五州,若是还像以前谨小慎微,那还不如早早辞职,回田庄种土豆去吧!   他在庆州就是至高无上的王,无人胆敢置喙!   更何况,还有杨广怀和袁向道在。   任何不能解释之事,都可用玄学来兜底。   不是说他日角龙颜、彤云素月吗?这样的人有些神异不是很正常的吗?   而且,大盛不是没人研究物理和造化之学。   只不过不得其门罢了。   楼喻并非要搞出一个系统的物理学和化学,他只是希望通过一些简易的小实验,打开学生的思维,引导他们自己去探索自然的奥秘。   但这里面存在一个问题。   招来的教习和夫子们,恐怕不能接受这种新奇的教学模式。   文人大多傲气,要是他们觉得学院在胡搞,恐怕会一气之下辞职走人。   得找能压得住他们的人。   正好,院长和副院长的职位还没定。   晚上吃饭时,楼喻问霍延:“你觉得,我要是请范老先生当这个院长,他会不会答应?”   霍延想了想,道:“学院同时接收男女学生,阿喻是打算分班教学?”   “这世道,暂时也只能如此。”   霍延笑道:“那这次招收夫子,其中可有女夫子?”   楼喻一愣。   他当时没想那么多,就直接贴出招聘启事,现在想想,好像确实不够周全。   他眼睛一亮,“你的意思是,请范夫人担任学院夫子?”   好主意啊!   范夫人出身名门望族,学识渊博,满腹经纶,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不比寻常文人士子差,在学院当个夫子绰绰有余。   而且相比范文载,范夫人温和慈爱,通透豁达,更愿意接受新鲜事物。   楼喻有很大把握她会同意。   但不管怎么说,他还得亲自去询问范夫人的意愿。   他抽了一天空,带上霍延和冯二笔,携若干护卫,行至沧州范府。   得知楼喻来了,楼蔚欣喜若狂,直接上了范玉笙的马车,跟着他一起去范府,将内堂留给方临一个人。   方临:“……”   算了,他还是认真办公吧。   他们刚回范府,庆王世子的车驾已停在范府外。   楼蔚不等马车停稳,就急急忙忙往下跳,还差点崴了脚。   “殿下又不会跑,急什么。”范玉笙好笑道。   楼蔚面色泛红:“阿喻日理万机,我怕他来了又走。”   言罢,小跑着往范府里冲。   范府和沧王府素来往来密切,楼蔚经常来范府做客,早已熟门熟路。   他在正堂门外看到了冯二笔。   “二笔,阿喻是不是在里面?”   冯二笔笑着点头,“奴见过沧王。”   “别这么客气,”楼蔚摆摆手,小声问,“阿喻今日来范府是为什么事啊?”   这事儿没什么不能说的。   正好范玉笙也过来了。   冯二笔便告诉两人:“新城学院缺女夫子,殿下想邀请范夫人去学院任教。”   “这是好事啊!”楼蔚感叹,“夫人才华横溢,不当夫子岂不浪费了?”   范玉笙也道:“祖母应是高兴的。”   他猜得没错,范夫人确实惊喜。   她本以为楼喻是来找老头子的,未料竟是邀请自己去担任夫子。   范夫人自幼熟读文史,博古通今,只是身为女子,她只能在内宅与自己的丈夫探讨探讨学问。   老头子都说,她的才华比起一些名士都不逊色。   只是,这世道对女子还是过于苛刻了。   她空有满腹才华,却无用武之地。   听闻楼喻来意,自然惊喜异常。   “殿下,您的学院当真要招收女学生?”她问,“会有人家愿意送姑娘家去读书?”   楼喻笑答:“夫人不必担心,而今新城总衙中就有女子任职,地位和薪酬都不低,纺织厂中也有女管事,不管在衙门任职,还是当管事,都需要经过考核,考核需要具备一定的文化素养。”   老百姓都是实在人,他们根本不想那么多,有面子、能赚钱才是真理!   庆州有很多人都羡慕唐雯、尤慧以及纺织厂的女工们。   要是女孩子读了书,以后参加考试,不就能考进府衙当官了吗?就算不当官,那也能去工厂里面当个管事啊!   而且,楼喻还颁布了政策,第一年入学的学子,等成功毕业,学院会直接分配工作。   直接分配?!   这还犹豫什么?   旧城学堂那么多学生,念了那么多年书,能考出去当官当管事的能有几个?   政策一下达,庆州城的老百姓都蠢蠢欲动。   家里有适龄的孩子,不管男娃还是女娃,统统送进学院!   所以,庆荣学院不愁生源。   楼喻将这些都耐心细致地讲给范夫人听,范夫人笑容越来越温柔,看着楼喻的目光也越来越佩服。   “殿下能做到这般田地,老身感佩于心。”   原来她们女子也有机会闯出一番天地!   旁听的范文载却轻哼一声。   范夫人瞪他一眼。   楼喻笑道:“愿闻范公高见。”   “世子殿下,”范文载别扭道,“你让我夫人孤身远赴庆州教书,叫人如何放心?”   楼喻被逗笑出声,“范公若是不嫌弃,可否担任新城学院院长?您放心,我定会让人在新城准备合适的宅子供您与夫人同住。”   范文载哼道:“既然学院那么缺人,老夫就勉为其难答应了。”   “殿下别听他胡说,”范夫人打趣道,“他其实早就想在新城住了,故意在这装相呢。”   “夫人……”范文载老脸一红,幽怨地看向她。   “哈哈哈哈,范公与夫人鹣鲽情深,令人钦羡。”楼喻赞道。   楼喻此来,还带了一套已经做好的教材。   他将教材交给范文载,详细讲述庆荣学院日后的教学模式,听得范文载和范夫人一愣一愣的。   “课间操?”范文载有些茫然。   楼喻道:“久坐读书于身体无利,做操有助于强身健体。我已让城中大夫编了一套早操,以后会教给学生们。”   大夫们有自己的养生操,比如五禽戏什么的。   他们根据这些,编了一套更适合学生的操式。   “不错,不错。”范文载并非迂腐之人,觉得挺有道理的。   “物理学?造化学?”   楼喻笑着解释:“您和夫人在新城看到的景象,都离不开这两门学问,所以我认为,要想让国家得到长足发展,这两门学问必须要深入研究。”   想到水泥、玻璃、庞大的器械等等等等,范文载又被说服了。   可还存在一个问题。   “世上通晓这两门学问的何其少,届时学院恐怕并无夫子教授。”   “离开学尚有一些时日,为了夫子们能够更好适应新的教学模式,我会在开学前进行为期一个月的岗前培训,大家皆为心思敏捷之人,学会这些不在话下。”   范夫人对物理学和造化学很感兴趣,不由问:“老身也可以学?”   “当然。”   他顿了顿,忽问:“学院夫子都需要录入名单,请恕我冒昧,不知夫人姓名为何?”   “姓邵,名秋兰。”   “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夫人好名字。”楼喻赞道。   邵秋兰笑道:“多谢殿下。不过学院只有我一个女夫子?”   “这段时日有不少人来庆,其中不乏出身富贵的女子,回庆后我便招揽女夫子。有邵夫子做表率,想必会有不少有志女子愿意追随效仿。”   巾帼不让须眉,女子中也有想建功立业的。   邵秋兰喜欢“邵夫子”这个称谓,笑意更深:“殿下明月入怀,令人钦佩!”   楼喻正说得口渴,一盏茶递到眼前,他顺手接过,对霍延笑了笑。   霍延一直侍立身后,沉默不言,一开始范文载和邵秋兰没有多加注意。   而今看到霍延,双双愣住了。   邵秋兰道:“这位小郎君看着有些面善。”   霍延离开京城时才十四岁,四年过去,他的相貌已经发生了改变。   轮廓虽在,气质却迥异。   范文载也附和道:“确实面善。”   霍延拱手道:“小子霍延,曾有幸去过贵府。”   “你是霍义的儿子?!”范文载惊讶。   “是。”   范文载叹息一声:“你能有这般际遇,霍将军泉下有知,定会欣慰。”   他当初虽想帮霍义,但却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霍家倾颓。   能在这见到霍将军血脉,范文载心中确实有几分惊喜。   “好了,”邵秋兰打断他,笑眯眯地望着霍延,“小郎君已有十八了吧,可曾婚配?”   霍延不动声色看了楼喻一眼。   “不曾。”   楼喻立刻换了话题:“范公,邵夫子,时候不早,我还得回庆处理公务,先告辞了。”   二人起身相送。   楼喻携霍延出屋,便看到庭中楼蔚和范玉笙。   “阿喻!”   楼蔚飞扑过来,虽很想熊抱一下,到底碍于别人在场,不能有失身份。   “蔚兄,好久不见,你越发光彩照人了。”楼喻笑着打趣道。   楼蔚高兴道:“这话应该送给你。阿喻,你好久没去我府上了。”   “此行匆忙,我还得赶回庆州,抱歉了蔚兄。”楼喻婉拒邀请。   楼蔚很能理解,目露关切道:“阿喻,公务的确重要,但你也要保护好自己,不要太累了,你还这么年轻,咱们有大把大把的时间!”   “哈哈哈哈,多谢蔚兄关心。”   楼喻又转向范玉笙,郑重道:“这两年也多谢范大人助我治理沧州。”   “殿下言重了,”范玉笙感佩道,“属下做的不过是一些小事,殿下所思所行才是浩然大道。”   几人又寒暄几句,楼喻告辞。   众人皆站在府外,目送世子车驾远去。   楼蔚目泛泪光:“阿喻真的好辛苦啊。”   范文载直接感叹:“雄才大略,明并日月。此乃大盛之幸,社稷之福啊。”   “祖父,”范玉笙笑着道,“您和祖母同入学院教书,与孙儿两地相隔,孙儿得了空会去看望您二老的。”   “看什么看!”范文载挥挥手,“你把沧州治理好才是正事儿!”   范玉笙朗声大笑。   归庆后,楼喻便吩咐人张贴招聘公告。   “新城庆荣学院招收女夫子若干,有意者请至庆荣学院应聘。条件如下。”   这条公告一出,一些犹豫不决的人家彻底不犹豫了。   既然招收女夫子,那他们家的女娃娃去学院上学也就没什么顾忌了。   但还有人觉得吃饱了撑的。   “送女娃娃去读书干什么?还不如让她学纺织,以后进工厂也能赚钱。”   “对啊对啊,浪费那个钱做什么?而且就算以后能去衙门做事,可衙门里那么多男的,这来来往往的,多不好啊。”   对于普通百姓来说,这条公告的实际意义算不上大。   可对于一些女子来说,这条公告不啻于一条光明大道。   自庆州天下皆知后,不少文人士子都来庆州参与“勤王”。   这些人大多拖家带口,有些人的妻子大字不识,有些人的妻子却饱读诗书,颇有才华。   其实到庆州后,她们的生活并没有多少改变。   依旧每日照顾夫君、打理后宅,和以往一样,无法实现自己的价值。   公告的出现,无疑在她们黯淡无光的人生路上点燃了一盏明灯。   她们纷纷欣喜若狂地与夫君商量这件事。   有人说:“你去当夫子?你真以为自己认得几个字就能当夫子了?还是在家待着吧。”   有人说:“去学院教书?那岂不是抛头露面?于你无益啊。”   也有人说:“夫人,这是好事啊!我一直觉得夫人才华不输男儿,这下夫人终于可以得偿所愿了!”   还有人说:“太好了!这样咱俩就可以在一个学院里教书,每日同进同出,还能赚到两份薪酬,多好!”   迂腐者有,开明者亦有。   就在这时,楼喻又发布了一条公告。   公告上说:新城庆荣学院有幸聘请到范文载范公担任院长一职,兼任男班教习;范夫人担任副院长一职,兼任女班教习。   范文载是谁?   大盛文人士子,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范夫人是谁?   是陪伴范公大半辈子的贤妻,年轻时也曾是京城有名的才女。   行了,大家都别纠结了,连范夫人都去学院教书了,他们还有什么理由阻拦妻子去教书呢?   谁都想与大儒搭上关系,既然自己搭不上范公,那也可以让妻子与范夫人交好,到时候说不定能有机会得见范公一面呢。   不少自诩有才华的女子都去应聘。   和男夫子一样,她们也需要通过考核。   忙完这些,楼喻才有时间过问段衡、裘光这两人。   霍延道:“我已将他们安排在营中,阿喻是否要见一见他们?”   “嗯,”楼喻颔首,“我看过湖州相关书册,段知府和裘统领皆是为国为民的好官,这样的官已经很难得了。”   他们的精神令人感佩。   二人便一同来到军营。   段、裘二人皆被看押在营房中。   段衡倒是能耐得住性子,裘光已经快要憋不住了。   “庆军将咱们关在这里是几个意思?要杀就杀,要剐就剐,给老子个痛快成不?”裘光粗声粗气道。   段衡悠闲看着书,闻言回道:“急什么,这些年咱们都太忙了,正好歇一歇。”   “你倒是好心性,”裘光无奈道,“一篇文章就把你收买了?”   “裘统领啊,”段衡调侃道,“从湖州到庆州这一路,就没有一点能够触动你的?”   裘光:“……”   触动是触动,但他就是不爽!   被一个小毛孩儿用鬼蜮伎俩攻下城池,他既臊得慌,又不甘心。   段衡同他共事多年,哪能不知道他的小心思。   “我倒是觉得,能用最小的伤亡赢得胜利,是非常难得的。”   一般攻城战,都是用人命堆出来的。   庆军能够快速攻破他们的防线,一是因为声东击西之计,二是因为庆军的军备完全超越了湖州驻军,甚至是大盛其余州府。   他虽不知造成“惊雷”的是什么东西,但他知道,“惊雷”不是谁都能搞出来的。   单凭这一点,这位掌管庆州的世子殿下,就足以令人钦佩拜服。   还有庆州的水师。   能在浓雾弥漫的湖面上,成功夺取水寨,可见其实力不凡。   “我看你就是胳臂肘往外拐!”裘光不满道。   “裘统领说笑了,如今湖州与庆州亲如一家,段知府夸一夸咱们庆州的兵,怎么能叫往外拐?”   清越朗润的声音从外传来,二人抬眸望去。   世子殿下笑着踏入营房,着一袭月白长袍,俊眉星目,风姿卓然,隐隐有龙威燕颔之姿。   他虽目光温和,却彰显出几分赫斯之威。   段衡立刻起身作揖:“下官段衡,见过世子殿下。”   裘光嘴上虽不服,内心深处还是服气的,遂也行了一礼。   “二位不必客气,请坐。”   楼喻于主位坐下,霍延坐在他左下首。   “段知府,我若让你继续治理湖州,你可愿意?”   段衡一愣,随后惊喜道:“下官自然愿意!”   他本以为就算世子不杀他,也不会让他再回湖州。   毕竟他在湖州颇有威信,新的掌权者势必不愿看到这样的场景。   未料庆王世子竟如此光风霁月、襟怀磊落。   楼喻微微一笑。   “不过在此之前,段知府和裘统领还需要进行培训学习。”   裘光忍不住问:“什么培训学习?”   楼喻道:“咱们庆州衙门的办公模式与湖州有不同之处,军队训练也与湖州迥异,二位需要学习新的模式,以后才能更好地治理湖州。”   段衡自然没有异议,倒是裘光,可能有些抹不开面子,沉默不言。   楼喻来只是来通知他们,顺便认一认人,两人意见如何根本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   他走之后,便有人将两人押到营中学习区。   杨继安站在讲台上,笑眯眯地看着他们,呲出一口白牙。   “今天咱们上的第一课是,我为什么热爱庆州。”   段衡:“……”   裘光:“……” 第七十八章   段衡和裘光努力汲取新知识的时候,楼喻也没闲着。   他翻阅了大量关于湖州的书册案卷,并派遣农部和工部的人去实地进行考察。   拿下湖州,总得对湖州老百姓负责。   湖州水系发达,这是它的优势。   但段衡本身趋于保守,且为了防范外敌,他实行的政策偏向于闭关锁城。   湖州城的百姓种地捕鱼,一直过着自给自足的生活。   并非说这样不好,可一旦遇上天灾,他们的日子就很难维系下去。   或许是因为穷,湖州的水利设施并不完备。   楼喻打算实地考察结束后,让吕攸等人因地制宜,规划出一份适合湖州的水利建设方案。   湖州府。   李树和周满接手城池后,将原驻军编入守城队伍里,让他们每日跟着一起操练。   庆军的伙食向来很好,即便远在湖州,楼喻也会派遣运输队送粮送肉过来。   这般行为,倒恰好赢得了湖州百姓的一丝好感。   他们本来还担心庆军会征收他们的粮食。   湖州驻军跟着待了几天后,彻底信了杨继安劝降时说的那些话。   庆军真能三天吃一顿肉!   哇,给庆王世子当兵也太幸福了吧!   营区时不时飘出肉香,传到湖州城老百姓的鼻子里,引得他们一个个咽着唾沫红着眼睛。   他们有多久没尝过肉味了?   虽然他们可以捕鱼,但鱼肉跟牲畜的肉还是很不一样的。   而且说句实在话,他们捕上来的鱼根本供应不了平日的消耗。   老百姓们私底下议论纷纷。   “看来庆州人过得是真好。”   “就算不说我也能看出来,那些庆军一个个高大威猛,肯定天天都能吃饱!”   “嗐,我记得你之前不是这么说的。”   “你记错了,我说的就是庆州日子过得好!”   “说这个没啥意思,庆军吃得好,跟咱们有么关系?咱们又吃不上。”   “怎么就没意思了?咱们现在归庆王世子管,庆州能过得好,咱们湖州怎么就过不好了?”   “好了,都别吵了,你们猜我今天看到了么人?”   “么人?”   “庆州人!”   “庆州人有么稀奇的?别打岔!”   “不是,我是说从庆州来的官!听说是来咱们湖州考察的,说要看看怎么帮咱们过上好日子!”   “真的?在哪里?咱们一起去瞧瞧!”   方焕成功考上总衙工部副部长,刚上任就被派来湖州考察。   和他一起来的还有农部副部长沈鸿。   以及其余差使小吏。   他们穿着总衙统一公服,看上去精神奕奕,气势不凡。   方焕站在田垄上,对比湖州的庄稼和庆州、沧州的庄稼,心中愈发佩服世子殿下。   他至庆州后,听过诸多关于世子殿下的事迹,每每入耳,都觉得自己坐井观天、单见浅闻。   京城被占后,他曾蒿目时艰、心乔意怯,痛惜江山易主、海水群飞,唯恐兵戈扰攘、国无宁日。   而今看来,上天待大盛不薄。   天下竟出了这样一个英主。   其见识之广博,目光之深远,无不令人心悦诚服、五体投地。   沈鸿是跟在楼喻身边的老人,他对楼喻的景仰早已深埋心底,不像这些新人这般外放。   但每每看到这些新人露出叹服的神情,他都与有荣焉。   “方大人在想什么?”   方焕回过神,轻咳一声道:“我在想,湖州水域广阔,土地也不贫瘠,为何不能丰收?”   “水满则亏。”沈鸿道,“庄稼确实需要水,但水多了它们也不喜欢。”   方焕了然,问:“那沈大人有无解决之法?”   “最关键的还是要兴修水利,我看这湖州的水利工程年久未修,恐怕不能用了。”   沈鸿曾参与过庆、沧两州农田水利工程建设,经验丰富,考察后便在脑子里打起了草稿。   “看来沈大人已胸有成竹。”方焕笑道。   不远处有一群百姓偷偷看着他们。   沈鸿吩咐小吏:“去叫个老乡过来问问话。”   小吏便行至围观百姓面前,和声和气道:“诸位老乡,咱们大人想跟你们打听一些事情,不知道谁愿意去啊?”   他气质正派,语调温和,湖州老百姓很少见到这样亲和的衙差,一个个胆子大起来。   “我去!”   “我也去!”   大家纷纷开口。   小吏遂挑了几个口齿伶俐的,带着他们来到沈鸿面前。   几个老乡就要跪下磕头。   沈鸿伸手拦了,笑容和煦道:“我姓沈,奉世子殿下之命来咱们湖州考察,大家不用拘谨,我就是想问你们几个问题。”   老乡们紧张情绪渐缓,觉得庆州的官都好亲切啊!   “沈大人您尽管问,咱们知道的一定不会瞒着。”   “是啊是啊,大人您问吧。”   沈鸿道:“我看咱们湖州水多,土地也比较湿润,更适合种稻谷,怎么都种了小麦?”   “大人,咱们不是没种过稻子,但收成不怎么好,再加上咱们也吃不惯稻米,就种麦子了。”   “这样啊,”沈鸿笑着道,“种稻子怎么会收成不好?”   “咱们地里经常有水涝,地里的水排不干净,稻子长得不好,不就没收成了嘛。”   沈鸿明白了。   稻子在黄熟初期、中期要断水,要是排水不到位,土壤湿度太大,会对稻子的产量和稻米的品质都产生很大影响。   湖州百姓本就不习惯吃稻米,加上收成不好,就重新种回麦子了。   但水多了,对麦子也很不友好啊。   湖州多湖泊和河流支系,农田地势低洼,排水系统又跟不上,庄稼收成的确堪忧。   看来湖州的农田水利工程,必须要兼顾灌溉、排水、防涝等多重功能,这个工程量不小。   他心中沉叹一声,正准备再问,忽闻一声闷雷响起。   众人抬首望天,但见天际乌云滚滚,奔涌而来。   老乡叹道:“看来要下大雨了。”   “是啊,这次可千万要少下点,要不然咱们又得再淹一次。”   沈鸿眉心一皱:“淹?怎么回事?”   “大人不知道,咱们湖州三年前下过一场大雨,河里的水都漫出来了,有些地方河坝都给水冲没了,咱们都往南面的山上跑,这才躲过一劫,就是苦了地里的庄稼,唉!”   那一年,他们都是饿着肚子过来的。   沈鸿和方焕对视一眼,心中顿时一凛。   “走,去河堤上看看!”   众人未至河堤,黑云便已怒号而来,湖州上空轰雷掣电、马毛猬磔。   “大人,我看马上就要下雨了!要不咱们先回城吧!”   有小吏提了一声。   沈鸿却坚持道:“先去看看河堤!”   老乡们也簇拥着跟在后头。   虽然不知道庆州的官员要做么,但看到他们这般认真负责的态度,老乡们的心暖融融的。   一群人来到堤坝上。   堤坝是用土夯实而成的,虽然看上去坚不可摧,可一旦遇上夏天暴雨连绵不断,河流水位上涨,很容易被河水冲垮,引发洪灾。   现在暴雨未至,但湖州水系本就发达,河流的水位并不低。   沈鸿迎着狂风问老乡:“我看这堤坝不怎么高,咱湖州怎么没加固加高啊?”   “谁说没有?三年前水灾后,咱们就加了一次。”   方焕道:“可能是河床抬高了。”   沈鸿颔首。   他们庆州和沧州,在世子殿下的英明指挥下,几乎每年枯水期都会雇佣劳工疏浚河道,又不断加固堤坝,所以就算是汛期,也基本没有水患发生。   但这种大规模的清淤,看起来很像是在征徭役。   庆州和沧州百姓愿意干,是因为世子殿下给的酬劳丰厚,加上劳工平日吃得好,身上力气没处使,当然干得热火朝天。   再退一万步,这也是在防止水患,保护自己的家园嘛。   湖州就不一样了。   段衡就算想组织劳工,也有心无力。   随着一声惊雷炸响,大雨倾盆而下,恍若银河倒泻。   豆大的雨珠打在脸上和身上,竟隐隐生疼。   暴雨已至。   “大人!咱们回城吧!”小吏担心道。   沈鸿和方焕看着下方的水位,心里头不禁涌起一丝阴霾。   黑云压城,风雨晦暝。   在大自然的强势下,一切人力都显得如此渺小。   沈鸿等人淋着雨回城,匆匆洗完澡换身干净的衣服,便开了个临时会议。   “我刚刚查阅了湖州历年夏季的雨水,认为闹水患的几率很大,咱们不得不防患于未然。”方焕严肃说道。   沈鸿颔首:“我写封信快马送回庆州总衙,等殿下指令。不过,在此之前,咱们还得做些准备。”   “好!”   庆州也下起了暴雨。   楼喻从新城总衙回到王府,泡了个澡,换上一身短袖上衣和长裤,惬意地靠在榻上听雨声。   上衣和长裤皆用棉布制成,轻柔而舒适。   冯二笔端来一盏茶,嘀咕道:“这雨也太大了。”   “夏天嘛,很正常。”   楼喻没怎么放在心上。   雨水哗啦啦倾倒而下,整个庆州都被笼罩在茫茫雨幕中。   不过庆州的老百姓面上并无惊忧。   一些下班的工人,打着伞,踩着平坦的水泥路,或沉默着,或笑闹着往家走。   “糟糕!我今天在外头晒了衣裳!我得先回去了!”   “天哪,我也忘了!”   一人提醒,大家便都想起来晒在外头的衣裳,慌忙往家里跑。   比起其它州府百姓,他们枕稳衾温,所担心的也不过是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   大雨下了整整一夜。   翌日竟不见势弱。   庆州旧城街道上积了不少水,雨水流不下去,已经没过了脚踝。   好在新城排水系统做得到位,街道上只是湿漉漉一片,鲜见低洼积水。   楼喻来到总衙,见到杨广怀,便听他道:“天生异象啊。”   “下暴雨就是异象?”楼喻失笑摇首道,“不过是上空水汽积攒太多罢了。”   杨广怀却道:“今年的雨比往年的要大得多。”   楼喻想了想,吩咐道:“着工部再次检查河堤是否稳固,实时监测水位,一旦发现不对,即刻上报。”   “是!”   得世子亲令,吕攸立刻下达文件至各个分衙,领众多工部官员和武卫、差役等,冲风冒雨,沿着河堤兢兢业业地观察记录。   庆州城的老百姓看在眼里,暖在心里。   不少人自发给他们送热汤和毛巾,感念他们不辞劳苦。   沧州同样接到指令。   范玉笙、楼蔚、方临等人日夜不歇,就为了防止水患发生。   大雨又下了一天一夜。   好在庆、沧两州防汛工程落实到位,目前看来,河流并无决堤危险。   楼喻便稍稍放下心来。   他正忙着学院夫子岗前培训一事。   有范文载和邵秋兰牵头,学院的夫子们虽然对新的教学模式颇有微词,但也只能选择接受。   待楼喻当着他们的面,做了一些令人匪夷所思的简易小实验后,大家的排斥也就没有那么大了。   这些东西只有楼喻会做,所以只能他亲自来教。   他既要处理各州公务,又要亲自参与第一年新城各方面的开发和建设,可以说席不暇暖,忙得连吃饭的工夫都没有。   肉眼可见地瘦下来。   他从总衙出来时,雨还在下。   总衙外停着一辆马车,马车用雨布遮盖,防止雨水渗透。   车边一人身着蓑衣,于茫茫雨幕中,轩然霞举,英挺朗阔。   见楼喻出来,立刻撑伞上前。   一旁的冯二笔:“……”   霍延又抢他活干!   “你怎么来了?”   现在庆州处于备战状态,按理说霍延应该是相当忙的。   两人皆案牍劳形、焚膏继晷,少有工夫谈情说爱。   乍一见到霍延,楼喻心里面不禁涌出欢喜。   霍延声音低沉有力:“风急雨骤,行路不畅。”   说到底,他就是在担心。   楼喻心中微甜,忽然萌生一个想法,遂问冯二笔:“我在新城的宅子可有置办妥当?”   他当初特意在新城给自己留了一处宅院,离总衙不远。   冯二笔道:“殿下,都依照您的吩咐置办好了,殿下今日可是要过去住?”   “嗯,既然风雨这么大,我就不回去了,你让人回王府通知一声。”   “是!”   三人便一同前往新宅。   马车行至新宅,冯二笔正要跟着一起进去,却被楼喻拦下。   “你再去通知蒋勇,让他派些兵来守宅。”   楼喻如今贤身贵体,自然要杜微慎防,不能疏忽大意。   冯二笔领命而去。   楼喻和霍延一同进屋。   屋内的陈设皆按楼喻喜好所置,风格偏向于现代。   雨水击打在玻璃窗上砰砰作响。   楼喻换上拖鞋,卸下满身重负,慵懒地躺到沙发上。   说是沙发,其实只是与沙发形似的软榻,里面没有弹簧,只填充了一些棉花等柔软的物事。   霍延收拾好雨具,趁着天色尚未彻底黑下来,寻到烛台,点了灯。   烛台外用一层玻璃罩着,比起纸质的灯罩更显明亮。   屋内燃起了温馨。   楼喻骨软筋酥,只能躺着看霍延忙里忙外,仿佛梦回现代。   心尖倏然泛起一股酸涩。   这样的平静和安宁,他已经很久都没有体会过了。   “霍延,我有些头疼。”   楼喻轻缓开口,声音夹杂着丝丝委屈。   霍延正忙着烧热水,听闻这话,立刻起身过来。   “我去叫大夫。”   “不用,你给我按按。”   霍延温柔劝道:“我先烧些热水,等你泡完澡,我再替你按。”   泡澡解乏,之后再按矫,效果会更佳。   楼喻知他是好意,但他现在什么也不想做,就想跟霍延待在一起,享受难得的安宁。   正好冯二笔带着蒋勇等人回来了。   蒋勇亲自带兵镇守在宅子外,誓不让一只苍蝇飞入。   “二笔,你去厨房烧水。”   楼喻立刻吩咐道。   冯二笔应声钻进厨房。   “有二笔在呢,”楼喻又转向霍延,“不用你劳心费力。”   霍延失笑,心中却很受用。   殿下在旁人面前颇有威严,只在自己面前露出这般情状,可见在殿下心中,自己与别人是不同的。   他伸手按上楼喻穴位,温柔地替他舒缓绷紧的神经。   望着楼喻眼下的青色,霍延心中怜爱更甚。   伴着窗外雨声,享受着霍统领的安抚,楼喻昏昏沉沉,半睡半醒。   冯二笔往浴桶里倒了热水,来到软榻旁,见楼喻睡着,不由低声问:“殿下这么睡着我怕受凉。”   虽然是夏天,但方才在外面浸了些雨水的湿气,得用热水泡一泡,以防生病。   但见殿下睡得这么熟,他又不忍心叫醒。   霍延犹豫片刻,还是狠下心,俯身凑近楼喻耳边,轻声唤楼喻。   楼喻陡然从昏沉的梦中醒来,睁眼看到霍延英俊的脸,想也没想,便伸手搂住他的脖子。   “好累,不想动,你抱我去。”   冯二笔整个人都愣住了。   他何曾见过这样的殿下?   霍延神情愈发温柔,毫不犹豫将人抱起,当着冯二笔的面进了浴室。   浴室内,热水升腾起茫茫雾气。   一应洗浴用具放置妥当,棉质的睡衣也放在架子上。   霍延将人放下,望着楼喻慵懒倦怠的眉眼,心中的温柔与怜惜再也控制不住。   他伸手揽人入怀,亲着世子殿下的脸,声音低柔得不可思议。   “阿喻,别太辛苦了。”   楼喻蹭蹭他,叹道:“我要对他们负责啊。”   负责二字,说起来容易,做起来何其艰难。   霍延亲眼见证楼喻是如何一点一滴改变庆州风貌的。   不止庆州,还有沧州、吉州。   接下来更有湖州、宜州。   他是真的心疼眼前这人。   别样的情绪盈满心间,霍延低哑道:“你先沐浴,我出去。”   遂转身离开浴室。   回到正厅,冯二笔盯着他欲言又止。   霍延坦率道:“如你所想。”   冯二笔:“……”   他面露纠结之色,一时不知道该说么。   殿下是主子,主子的私事他没有资格去置喙。   他别扭半晌,才嗫嚅着开口:“那、那以后若是娶妻……”   “不会。”   霍延斩钉截铁打断他,目光灼然而坚定。   “我不会娶妻。”   只要阿喻需要,他会永远陪伴左右;就算阿喻以后不需要,他也会远远看着、守护着。   这话他深埋心底,不必拿出来说。   冯二笔瞪着眼,所有的话都被堵住。   他深深叹了口气。   虽然感觉怪怪的,但亲眼见过霍延对殿下的照顾,他又觉得这样挺好的。   只要殿下开心就好。   楼喻洗完澡,换上棉质短袖上衣和长裤,趿着拖鞋出来。   热水蒸腾后,他的脸颊上洇染出淡淡粉色,眸色清澈水润。   世子殿下穿着短袖上衣,露出白皙如玉的手臂,在烛光晕染下,淡去白日的威严沉肃,呈现出几分雍容闲雅的气韵。   霍延目光在他手臂上停留一瞬,又赶忙避开。   “二笔,你自去歇息。”楼喻吩咐道。   冯二笔深知自己多余,便奉命唯谨,恭敬退下。   屋内只剩下楼喻和霍延两人。   霍延低首看地,楼喻不由笑看他。   “我在浴室听到了,你说你不会娶妻。”   霍延坚定颔首:“不会。”   能与眼前这人两情相悦,已是三生有幸。   他不在乎其它。   楼喻走到他跟前,伸手拽住他的衣领,明亮的眸子望着他。   随后吻过去。   噼里啪啦的雨声渐渐消失在耳边,玻璃罩中的烛火安静地吐着火舌,原本冷清的新宅骤然被灼热的温度填满。   楼喻闭着眼,享受这来之不易的闲适与安定。   少年人哪里经得起撩拨?   卧室门被外力推开,撞到墙壁上,发出一声巨响。   榻上的凉席逐渐沾染上热浪。   莹白的肌肤透进眼底,霍延含糊叫了一声:   “雪奴……”   楼喻乍然清醒,推开他,咬牙切齿道:“你叫我么?”   微弱的烛光下,他愈显莹白。   上涌的情意冲昏了某人的头脑,他看不见楼喻的瞪视,只看到杵在眼前的雪色。   骤然欺身而上。   再次唤道:“雪奴。”   而后痴痴笑起来。   楼喻羞到失去理智:“不准叫!再叫你去给我睡沙发!”   “好,我睡沙发。”霍延应道。   虽然他不知道沙发是什么。   楼喻愣了一下,忽然又噗嗤笑出来。   总觉得从一个古人嘴里听到这个词,相当有喜感。   他一笑,霍延便也跟着一起笑。   楼喻察觉到他不对劲,遂道:“你去洗澡,我有些累,先睡了。”   他确实困乏到不行,无力再招架霍延的热情。   霍延自是心疼他,立刻退离,低哑着声音道:“好好休息。”   轻步离开卧室。   翌日一早,楼喻醒来时,冯二笔和霍延已备好早膳等候。   雨还未停。   楼喻心中略有不安。   他匆匆吃完早饭,便赶去总衙,向吕攸确定庆州的河堤是否稳固,水位是否超过警戒线。   得知一切尚在可控范围内,他才松了一口气。   “殿下,营中上报,段衡有急事求见殿下。”   楼喻问:“他现在人在何处?”   “尚在军营。”   楼喻颔首:“那就带他过来。”   不久后,段衡匆忙而入,恭敬行礼后,直截了当道:“殿下,下官见这雨连续不断,心中实在难安。”   楼喻心头忽地一跳,“你是担心湖州?”   “殿下英明。”   段衡见他反应这么快,虽讶异,但更多的是惊喜。   他接着道:“下官不知湖州是否也下着暴雨,不过依过往年月来看,汛期时湖州的确容易发生水患,殿下可否派人……”   话音未落,门外突然有人来禀:“殿下,湖州有急报!”   楼喻和段衡对视一眼,心中皆升起不祥的预感。   “入内详禀!”   来禀报的是杨广怀。   他刚收到湖州送来的信件,信是沈鸿写的。   “殿下,沈鸿来信,言湖州大雨,恐堤坝有失。”   信从湖州送来尚需时间,或许沈鸿写信的时候湖州还没出事,但现在却说不定!   楼喻当机立断:“传急令至湖州,命沈鸿、方焕尽力稳固堤坝,阻截水患!着李树、周满率庆军听其指挥,务必将河水牢牢拦在河道里!”   “是!”   杨广怀立刻领命下去。   楼喻又转向段衡,郑重道:“段知府,你是湖州的父母官,对湖州的情况比任何人都要了解,现在我命你即刻赶往湖州,力保百姓安危,你可愿意?”   段衡感动莫名,热泪盈眶。   “属下愿往!”   楼喻又道:“你带上裘光一起。湖州府的驻军目前更听你二人指挥,我希望你们能够调动他们共同抵御水患!”   “谨遵殿下令!”   段衡忍不住落下泪来。   “别担心,我会迅速安排物资运往湖州,有这么多人在,湖州不会有事的。”   楼喻以为他是因担心湖州安危而哭,遂温声安慰道。   却不料,段衡突然俯身跪地,行稽首大礼。   他不是因湖州而哭,他是因湖州有这样的英主而哭。   湖州经历过那么多磨难,却不曾拥有强有力的后援。   乍然碰上楼喻,仿佛找到了可以依靠的后盾。   楼喻愣了一下,随后坦然接受。   段衡走后,楼喻立刻下达命令。   “征用市面上所有麻袋,全部运往湖州!”   “纺织厂暂停一切活计,全力纺制麻袋!”   所有人都动员起来。   这厢,段衡和裘光冒雨快马赶往湖州府。   湖州的河段弯道较多,常有泥沙淤积,河床逐年抬高。   但堤坝建设一直跟不上。   连续几日暴雨,湖州境内的河道水位暴涨,已经超过警戒线,要是再往上涨,恐怕就要漫堤了。   一旦有哪一段堤坝不坚固,被水力冲垮,那等待湖州的,将是一片汪洋。   沈鸿和方焕这几日忧心如焚。   他们试图向湖州的老百姓征用麻袋、木头之类的用具,用来预防河流决堤,但湖州的老百姓不怎么信任他们,不是很配合。   他们只好向李树和周满等人求助。   周满心比较细,他见这雨一直不停,心中也隐有不安。   总不能殿下让他们驻守湖州城,到最后交一个洪水泛滥的湖州城上去吧?   他便做主道:“我先带人砍些木桩,沈大人既然已经写信送往庆州,就不必太过担心。”   沈鸿拱手道谢。   于是,湖州老百姓眼睁睁看着庆军冒雨砍树。   周满带人将树干劈成一个个木桩,每个木桩都有一端被削尖。   庆军沉默的身影在雨幕中显得格外坚韧。   湖州老百姓看着看着,心便揪了起来。   “沈大人他们征用麻袋,是为了防止洪水吧?”   “要不咱们就交上去算了。”   “谁知道到底有没有洪水?要是没有,咱们交上去的袋子还能拿回来吗?”   对于老百姓来说,一个麻袋也是好东西。   “要是洪水真来了,你到时候连庄稼都没了,还要么麻袋?”   “我看这雨下个不停,怕是真会发洪水。”   “要不,咱们就去交了吧?”   “走走走!”   百姓中有明事理的,自然也有顽固不化的。   即便如此,沈鸿也拿到了不少麻袋。   他立刻组织人装上一袋又一袋泥土和砂石,运往堤坝附近。   “大人!大人!”一小吏急忙冒雨赶来,满身泥泞,“三里外的河段快要决堤了!”   沈鸿一直让人监测河道,这才能得到及时反馈。   他立刻下令:“快去通知周千夫长!”   很快,周满带着数百名庆军赶来,他们带着大量削尖的木桩,再硬生生用肩膀扛起装满泥土和砂石的麻袋,冒着狂风暴雨赶往三里外的河段。   得益于每日艰苦的训练,士卒们的体力相当不错,即便负担重物,也没有拖延进程。   只是,他们再快,也快不过汹涌的河水。   尚未走近,便见不远处河堤陡然被冲破一个缺口!   浑浊的河水滚滚而来,若是不及时堵截,这个缺口只会被冲刷得越来越大!   “快!快!”   狂风骤雨中,沈鸿嘶哑的嗓音传入众人耳中。   庆军训练有素,立刻不要命地奔赴缺口处。   不少百姓住在河堤附近,见堤坝缺口,河水汹涌而来,顿时吓得四散逃离。   却在昏天黑地中,看到了一群坚定无畏的人。   他们身上绑着绳子,在奔腾的河水中,拼了命地将木桩牢牢钉在决口处。   奔涌的洪水冲刷着他们的身躯,他们却凛然无畏地呼喝着、拼搏着,奋力扔下一袋又一袋泥沙,堆在木桩前面,试图挡住可怕的洪水。   他们不属于湖州,他们的家不在湖州,他们在湖州也没有相熟的亲朋好友。   但他们却用单薄的脊梁,正拼命为湖州挡住灾难。   有人无声哭了起来。   有更多人无声哭了起来。   脸上的雨水是冰凉的,可眼中的泪水是滚烫的。   “大家伙儿都去帮忙啊!”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众人纷纷响应。   “我去!”   “我也去!”   “冲啊!挡住洪水!”   老百姓们自发赶去帮忙。   他们没有庆军矫健的身姿和威武的身躯,但他们有一颗赤诚而灼热的心。   不知过了多久,泥沙袋渐渐补上了缺口。   河水不再往外流。   他们成功了!他们成功挡住了洪水!   老百姓欢呼雀跃,兴会淋漓。   沈鸿和方焕不由对视一笑。   身体已极度疲累,心头却是松快的。   可还没高兴片刻,又有人来报:“大人!大人!那边又决堤了!”   所有人的心都拎了起来。   他们的木桩和泥沙袋已经用得差不多了啊!   这该怎么办?   沈鸿急得眼前发黑,差点晕倒。   “大人!您没事吧?”   沈鸿摇摇头,沙哑着嗓音道:“我没事,快去截流!”   百姓们簇拥着一群庆州官员和将士,深一脚浅一脚往决口的河段赶去。   大家心情都极为沉重。   这边堵住了,那边又拿什么堵呢?   不少百姓已经自责后悔了。   “要是之前听沈大人的话,上交足够的麻袋就行了。”   “谁说不是呢,要是我当初也跟着一起去砍木桩就好了!”   “沈大人他们都是好人啊!”   “庆州人真的很好啊!”   众人都以为他们看到的会是一个无法拯救的决口,但等他们走近,却被眼前的场景惊到说不出话来。   河堤决口外,聚集着一大片黑压压的身影。   他们中间有湖州城的老百姓,有湖州城的驻军,也有庆州来的将士。   打桩的打桩,挖土的挖土,装袋的装袋,扛运的扛运,所有人都齐心协力、共抗洪水。   沈鸿和方焕不由笑起来。   也不知脸上的是雨水还是泪水。   段衡和裘光赶至湖州府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番场景。   如此令人动容。   两人么废话也不说,立刻加入抗洪大军中。   只可惜,湖州的堤坝实在漏洞百出,这个补了那儿又决了。   即便大家再众志成城,也抵不过物资的逐渐匮乏。   更何况,水位还在不断上涨。   湖州府的防汛物资已然告罄。   大家都陷入迷茫的慌乱中。   就在这时,段衡站出来说:“大家都不要担心,庆王世子殿下已经派人运来救援物资,咱们再坚持坚持,等物资到了,咱们就不用担心了!”   “太好了!太好了!”   “世子殿下大好人啊!”   “有庆州帮忙,咱们不用怕了!”   “物资么时候能到啊?”   当天深夜,庆州救援物资及时抵达,一辆又一辆的牛车无疑给所有人打了一针强心剂。   “大家再努努力,咱们一定能够守住堤坝!”沈鸿嘶吼一声。   “守住堤坝!”   “守住堤坝!”   “守住堤坝!”   众志成城,风雨同舟。   激昂的情绪在人群中扩散,所有人都鼓足干劲,为保卫湖州府而奋力拼搏!   裘光身处其中,一股莫名的意气蓬勃而出。   他狠狠抹了把脸,看着沉默坚定的庆军,看着如释重负的庆州官员,不由呲开嘴,眸中似有泪花闪动。   经过几天几夜的抢修,湖州堤坝所有的缺口都被堵得死死的。   暴雨终于停了。   云销雨霁,天光放晴。   湖州重新恢复生机。   沈鸿却病了。   大夏天的,他窝在床上喝着药。   “大人,又有百姓给您送了礼物。”小吏笑嘻嘻地来禀。   沈鸿哑着嗓子道:“退回去,大家伙儿都不容易。”   “大人您放心,咱们都是拒收的。”   小吏满脸笑意。   共同经历一场救灾后,他明显感觉到,湖州百姓对他们的态度有所转变。   以前都是用防备的眼神看着他们,而今听闻沈大人生病,都纷纷送了东西来。   沈鸿笑道:“嗯,你做得很好。”   忽又有小吏来报:“大人,湖州府的两位大人说要见您。”   沈鸿放下药碗,“让他们进来吧。”   片刻后,段衡和裘光一同入内。   两人刚一进来,就向沈鸿躬身作揖。   段衡道:“段某拜谢沈大人!”   裘光也道:“多谢。”   沈鸿无奈道:“段大人和裘统领不必这么客气,这是我应该做的。更何况,这是大家共同努力的结果。”   “若非沈大人和方大人,待事态严重,届时再想救就来不及了。”   沈鸿道:“沈某不敢居功,若论感谢,二位最该感谢的当属世子殿下。”   若非世子心系湖州,派他们来实地考察,他们也发现不了河流决堤的危险;若非世子及时送来物资,他们也没有办法阻截洪水。   更何况,他们和庆军能够自发为湖州贡献力量,皆因世子殿下素日的教导,皆因他们对世子殿下的崇敬。   他们不愿将一个风雨飘摇的湖州城呈到世子殿下面前。   段衡和裘光目露惭愧。   “是我等以前狭隘了,不识殿下明并日月的气魄与胸襟。”   沈鸿欣慰笑道:“段大人,裘统领,咱们以后就是同僚了。”   三人相视,不由哈哈大笑起来。   湖州成功渡过一劫,楼喻心中的大石也放下了。   对此次抗洪救灾中立功的,他都论功行赏。   沈鸿等人职位本来就高,无法继续晋升,楼喻便开了个表彰大会,将他们树立成典型,并颁发金质奖章。   荣誉有时候比金钱更让人欢喜。   人逢喜事精神爽,沈鸿的病一下子就痊愈了。   他和方焕一起,将湖州的考察结果写成报告,呈送给楼喻。   楼喻翻阅后,脑子里突然灵光闪现。   湖州的这种情况,感觉很适合一种发展模式——   桑基鱼塘。   在他那个世界,桑基鱼塘算得上历史悠久,就是不知道大盛有没有。   他召来林大井和沈鸿,问两人可听说过这种农业模式。   二人皆摇头。   楼喻便道:“既然湖州多水网洼地,不如就将这些洼地挖成池塘,挖出来的土在池塘边垒成高基,百姓可以一边在高基上种植桑树养蚕,也可以在池塘中养鱼。蚕的秽物可以用来养鱼,水塘的淤泥又可以为桑树提供养料。”   二人眼睛一亮。   蚕丝可是奢侈品,若是这种模式能够实现,湖州百姓不就可以靠养蚕养鱼发家致富了吗?   “殿下巧思啊!”   楼喻笑了笑,“此事交由你们农部研究,确定后将方案呈给我。还有湖州的水利工程,你们和工部一起商议,先制定出一个方案,等秋收后再动工。”   “是!”   经过一次救灾,湖州和庆州之间明显更加密切。   段衡和裘光明确表示投诚。   湖州已被楼喻牢牢掌控在手里。   他却依旧不能懈怠。   余下江州、定州、莱州,他必须要尽快拿下! 第七十九章   湖州虽拦住了水患,但河流决堤时,还是有不少河水灌入农田,淹没了不少庄稼,致使百姓受损。   一些百姓的田地离河堤近,眼看今年收成全无,一个个愁云惨淡、哀泣吁天。   就在他们绝望时,庆王世子发布了赈灾政策。   政策大意是:府衙会一一核实百姓受灾情况,并予以相应救济物资。农田被毁者,府衙会依照往年平均收成,予受损者八成粮食;屋舍被毁者,府衙会发放帐篷和日常用具,并安排工匠重建屋舍。   消息一出,湖州城百姓均欢呼雀跃、欣喜若狂。   呜呜呜呜,世子殿下太好了!   有这样的主公在,他们心里都踏实得很,根本没有后顾之忧!   只要他们努力干活,以后的日子将会越来越好。   楼喻说到做到。   政策发布的第二天,湖州府衙就运作起来。   段衡派遣衙差小吏,不辞辛苦地走访受灾区域,运用新式登记表,将受灾情况一一登记标明,核实后再发放适当物资。   当然,其中也有贪婪的赖皮想占便宜,企图暗中买通走访的小吏,侵占不属于自己的物资。   但赈灾政策有监察机制,一旦发现,必将受到严惩。   还真有小吏被收买,给一个赖皮做了不实登记。但在监察机制下,他的行为无所遁形。   该小吏立刻被罢黜职位,并缴纳罚金,一辈子不得再录用。   甚至被当成反面典型,贴在湖州府衙新设的公告栏上,每天接受众人的指指点点。   简直就是大型社死现场。   搞得小吏在城里根本待不下去,只好躲去了乡下。   任何世道,光与影都是并存的,阳光不可能照到每一个角落。   楼喻没办法也没工夫去彻底防范,他只能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做到最好。   经过实地考察和测算,农部和工部一起为湖州规划出一套水利工程建设的方案。   经楼喻同意后,两部便与湖州府衙对接,就所需原料、何时建设、如何组织劳工、劳工报酬等一系列问题进行商讨。   在楼喻的培养下,吕攸和沈鸿等人已经能够独当一面,他们的效率意识也在楼喻的影响下不断提升。   这种高效率的办公模式,令段衡等湖州府衙上下官吏极为感佩。   在治理州府上,楼喻如今只负责提供大政方针,剩下的事情都交由手下官吏去办。   官吏们根据他的方针政策,进行组织安排,完成每一阶段的进度后,就会以报告的形式呈交给他。   只有在过程中遇上难以解决的阻碍,他们才会请示楼喻。   楼喻作为掌控者,只需要询问进度、翻阅报告、检查漏洞、牢牢把控方向,不用像以前那样事必躬亲。   湖州已在他统治范围内,剩下江州、定州、莱州,该如何攻取?   江州道风盛行,江州知府当初能率领驻军力抗流匪,保住江州城池,算得上是一个有能力的官。   定州有个藩王,声名不显,根据暗部消息,定王没有什么进取心,倒是有些随波逐流。   但毕竟是藩王,也是皇室血脉,不可能楼喻发文号召,他就立刻归顺,总要摆一摆架子。   至于莱州,和庆州相隔一个宜州。   楼喻去京城时路过几次,跟其它州府相比,并无特别之处。   莱州知府到现在都没有主动投诚,大概是在左右摇摆,不敢做出选择。   楼喻分析了三州的情况,制定了一个三步走战略。   第一步,将湖州城“天降罚雷”的事迹在三州进行宣传,传得越神异越好。   第二步,将征召书送至三州府衙或藩王府,诚邀他们一同勤王。   第三步,以上都不奏效,那就打!   三步走战略定下后,庆州立刻动员起来。   自庆王世子发布讨伐檄文后,大盛各方势力都在关注着庆州的一举一动。   之前听闻楼喻要劝降湖州,大多数人都觉得这事儿不太靠谱。   段、裘二人的性情加上湖州易守难攻的地势,这绝对会是一场硬仗。   除非庆军以十倍于湖州驻军的数量攻城,要不然不可能拿下湖州。   可是万万没想到,庆军不过在城外打了不到半天,湖州城竟然就开门投降了!   虽然理论上庆军在湖州驻扎了两三天,但真正攻城确实只有半天不到啊。   这怎么可能!   所有人都震惊了。   直到“天降罚雷”的事迹传播出去。   什么?庆王是真龙天子?湖州拒不归顺惹怒了天神?   什么?因为庆王世子仁慈,所以天神只是轰了城墙以示警告,并未伤及无辜百姓?   什么?如果他们再不归顺,天神也会降下罚雷?   不!我不信!   传言愈演愈烈,不仅仅是周围三州百姓,就连三州之外的百姓都有所耳闻。   说得没错啊,如果庆王世子不是真龙,那他当初又是怎么不费一兵一卒就拿回澹州城的呢?   肯定是因为庆王世子天生神异,超凡脱俗!   江州知府本身就信道,听闻这等言论,当然不可能当做没听到。   他特意请了江州道法最高深的道长卜算。   道长夜观天象、占星问卜,最终得出结论,高深莫测道:“紫气东来。”   知府:“……”   紫气不就是指帝王之气吗?庆州不就是在大盛东边吗?   所以说,庆王世子果真是帝星临世?   江州知府有能力不假,但那是面对叛军匪徒。   他本身就是朝廷官员,效忠于楼氏朝廷,和楼喻没有矛盾纠葛,如果楼喻真的能当皇帝,江山依旧楼氏的江山,他还有什么好犹豫的?   识时务者为俊杰。   没看湖州都被攻下来了吗?   于是,江州知府第一个应召投诚。   楼喻的地盘扩充至六个州府,还剩定州和莱州。   定州与庆州不接壤,从版图上看,像是从宜州和沧州交界处长出来的花苞。   楼喻亲自给定王写了一封信。   信的大意是:老兄啊,咱们都姓楼,你不跟着我干还想跟谁干?你要是想单干也可以,咱们到时候可以比划比划。你要是想投靠越王,我也不拦你,可越王手底下都是些赖皮啊、强盗啊、匪徒啊这等粗人,哪能比得上咱们庆州?咱庆州文有范公,武有霍家后人,你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当然,你想选史明那贼我也无话可说,到时候被全天下人声讨可别怪我没提醒你。   至于西北军,楼喻提都没提。   因为实在是太远了,跟定州八竿子打不着。   信被送到定王手上,定王看罢,简直哭笑不得。   他跟楼喻是同辈,只是爹死得早,他很小就当了定王。   当初贵妃贺寿,他同去京城,亲眼见证楼喻在京城搅风弄雨,还觉得楼喻太过张狂,心中略有不屑。   当《讨史明檄》、《观庆赋》惊闻天下后,定王才明白,原来楼喻一直在藏拙。   这样的心性,何愁不成大业?   只是,他到底是定王,尚有些拉不下面子主动归顺,还想着楼喻能给他个台阶下。   未料竟收到这样一封信。   看似规劝,实则威胁。   这位族弟的手段比他想象中要强硬得多啊。   他除了归顺,还有别的选择吗?   不过,他还是摆了三天架子。   三天后,定王响应庆王世子“勤王”号召,选择归顺楼喻。   至此,楼喻手中已掌握七座城池。   消息传到越州和京城,越王及史明都有些惊了。   他们两个还在苦哈哈地征服周边州府,这么短时间内,最多攻破了一座城池,且伤亡不小,怎么楼喻就能扩张得那么快呢!   越王摸着下巴,沉思半晌,由衷赞道:“这个楼喻有点意思啊。”   门客皱眉:“不过是用了些雕虫小技。那边的官员都是些软骨头,吓一吓就投诚了。”   “我听说裘光是个悍将啊,”越王道,“也不过半天工夫就被庆军攻破了城池。”   “毕竟是霍家人领兵。”门客提醒。   越王一愣,旋即笑了。   “楼喻四年前就借折磨名义买下霍家人,而今看来,他那时候便有谋取天下之心了。”   否则任谁也不可能去培养一个“朝廷罪奴”。   因为风险太大,也没必要。   霍义生前难道就没有朋友吗?可那些朋友敢收留善待霍家血脉吗?   不敢。   唯楼喻有这个魄力。   越王不禁再次感叹:“他那时才十三岁啊。”   想想自己的儿子,十三岁的时候还在斗鸡遛狗呢。   真羡慕庆王,生了这么一个好儿子!   “王爷,庆王世子离京城远,比不得咱们有优势。”   只要越王再向北吞并两三个州府,便可直捣京城。   越王笑道:“不必安慰我,想要坐上那个位置何其不易?先不论楼喻如何,就拿京城来说,京城固若金汤,易守难攻,单凭咱们手底下这群人,攻取的可能性并不大,更何况,太子如今还在汤诚手里。”   只要太子还活着,不管谁先攻下京城,都得给太子让位。   门客闻言也叹道:“王爷言之有理。”   西北云州。   主帅营房中,太子楼秉端坐主位,汤诚坐在他的左下首位置。   楼秉问:“汤将军,不知你打算何时领兵攻入京城,铲除反贼,还社稷清明?”   汤诚相貌平平,身材不算壮硕,整个人颇显精悍干练。   他穿着宽松的常服,低首饮了一口茶,才恭敬笑着道:“殿下不必着急,咱们西北军常年征战,对付那些宵小岂非易如反掌?”   楼秉叹道:“那为何将军迟迟不肯点兵?”   “殿下有所不知,而今大盛除了盘踞京城及京畿地带的史明,还有另外两方势力不可小觑。”   楼秉道:“你是说越王和庆王世子?”   “不错。”汤诚面色沉肃道,“他们打着勤王的旗号,正在大肆争抢地盘,其野心昭然若揭。”   楼秉皱眉道:“这个时机不是正好?他们尚未真正成势,将军趁此机会,一举拿下京城岂非更加合适?”   “然后呢?”汤诚反问。   楼秉不解:“然后什么?”   “若是越王和庆王世子拥兵自重,殿下届时是否还需要派兵去镇压?”   楼秉沉默。   西北军可以抽调兵力,助他攻取京城,但要是再分力去攻打越州和庆州,确实有些吃不消。   “那将军的意思是?”   汤诚肃容道:“等。”   “等多久?”   “殿下难道以为打仗是一朝一夕的事情?”   汤诚语调虽和缓,却隐露几分强势。   “如今朝廷无法为咱们提供粮草,咱们只能自给自足。而今秋收未至,粮食没有收上来,等到行军打仗时,我拿什么供养士卒和战马?”   楼秉面露惭愧:“是孤太心急了,思虑不够周全。”   “臣知道殿下只是忧心社稷,殿下不必妄自菲薄。”   楼秉笑了笑,“那等秋收后?”   汤诚笑而不答,只起身拱手道:“殿下切莫多思,臣还有军务处理,先告退了。”   他走出营房,面上笑意渐渐收敛。   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废物太子,有什么资格对他指手画脚!   若非还有些用处,他何必在这虚与委蛇?   汤诚走到军师帐中,见军师面前摆着一盘乱棋。   “你这棋,颇有些乱啊。”他坐到军师对面说道。   军师笑答:“比大盛局势,如何?”   “半斤八两。”   军师失笑,“太子想让你出兵勤王?”   “不错,”汤诚伸手整理棋盘,将黑白棋子分开,“可越王和那个什么庆王世子虎视眈眈,现在不是出兵的好时机。”   军师邀请:“手谈一局?”   “来。”   二人一边下棋,一边商讨如何“勤王”。   “太子在咱们手上,这是咱们的优势。”军师道。   汤诚既点头又摇头。   他原本以为只要能掌控太子就可以,一旦京城到手,自己大权在握,又何惧其它?   只是没想到,楼家也不全是怂货。   如果只有越王就算了,他完全可以在楼秉登基后,借朝廷镇压反王之名剿杀越王。   届时,天下将无人再能与他匹敌,包括楼秉在内。   可惜的是,越王之外,还有个庆王世子。   在天下人眼中,除了太子之外,这位庆王世子是最有资格坐上皇位的。   越王可以杀,庆王世子却不能。   他现在的所有行为,尽皆合乎情理,都是为了匡扶社稷。   汤诚心中犯难,一步棋便落了下乘。   “将军,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军师笑看他一眼,“既然庆王世子打着‘勤王’的旗号,那就让他一直打下去。”   汤诚眉心微蹙,忽地豁然开朗。   “你是说……”   军师颔首:“他既然发檄文讨伐史明,号召天下有识之士奔赴庆州,咱们也可以借太子之名,发储君令,命庆王世子、越王应召勤王。”   “妙!妙啊!”汤诚陡然起身,抚掌大笑。   “他们若不应召,便是不听储君之令,有谋逆之心,届时咱们攻下京城,发兵除之自然师出有名;他们若应召,那就是答应勤王,有太子在,谁也别想当皇帝!”   只要他牢牢掌控太子,等太子登基后,朝廷上下皆听自己号令,再伺机慢慢蚕食他们的势力,等时机成熟,自己便可取而代之!   他越想越兴奋,不断以拳击掌,在帐中来回走动。   待他冷静后,军师才开口问:“将军打算何时让太子发布诏令?”   汤诚自然想尽快,但秋收的确是重中之重,秋收前,大军不能轻举妄动。   “等秋收后吧。”   庆州新城。   楼喻自从在新城宅子里住过一晚后,就经常歇在新城。   他要掌管七州政务,肩膀上的负担比以往更重,根本就没有多余的时间耽搁在路上。   他忙完公务出了总衙,又见霍延前来接应。   “军营不忙吗?”楼喻上了马车问。   拿下湖州、江州、定州后,这三州的军务都要进行交接。   霍延需要将三州驻军编入庆军,进行整合后再派兵前去驻守。   身为庆军最高统帅,霍延不可能不忙。   “属下来向殿下汇报军务。”   在外头,霍延一直注意恪守君臣之礼。   楼喻笑道:“行。”   二人回到家,霍延熟门熟路地烧热水。   楼喻不太喜欢旁人伺候,一直以来,身边只有一个冯二笔,新房里也没有其余仆役。   平日里这些事都是冯二笔做的,但霍延在的时候,冯二笔就很识趣地将空间留给他们。   楼喻很享受这种温馨的氛围。   没有权力倾轧,没有勾心斗角,只有来自爱人的体贴和关心。   他从背后抱住霍延,脑袋靠在他坚实的背上,道:“不是有军务汇报?怎么不说?”   霍延顿了一下,转身将人抱在怀里。   “不是军务,是私情。”   他在楼喻额上亲了一记,笑着说:“我想你了。”   两人越来越忙,见面的时间也越来越少,霍延心里的思念每天都像杂草一样疯长。   今天实在忍不住,迅速处理完军务,这才赶来新城相见。   楼喻眉眼弯弯:“我也想你了。”   灶膛里的火越烧越旺。   锅炉里的水越来越烫。   好不容易见面,还要浪费什么时间?   他们靠在厨房门上,放空大脑,抛掉一切俗务,放任自己陷入昏天黑地。   霍延心里头比火更热,比水更烫。   不够!   还是不够!   他要怎样才能浇灭足以燎原的烈焰?他要如何才能跟这个人再也不分开?   楼喻快喘不过气了。   眼见霍延加大攻势,他不得不伸手去捏青年的后颈。   他以为武将的后颈都是很敏锐的。   结果霍延愣是一点反应都没有,依旧沉浸在狂风巨浪中。   楼喻只好捶他背。   终于停下了。   他深深吸口气,哑着嗓子道:“你要逼死我。”   霍延比他更哑:“对不起。”   嘴上说着对不起,眼中却满是隐忍不发的炽热。   楼喻:“……”   这是“对不起,下次还敢”的意思吗?   他连忙转移话题:“赶紧汇报军务!”   试图用公务驱逐霍延满脑子不合适的想法。   霍延闭上眼,后退几步。   “殿下对莱州作何打算?”   江州和定州都已归顺,莱州却一直没有动静。   莱州往西,还要通过其余几个州府才能抵达京城。要想往京城进发,莱州必须得拿下。   楼喻渐渐冷静下来,说道:“我已命人暗中去莱州部署,先看看结果再说。”   莱州城。   知府在书房与众官吏商议。   “大人,如今庆王世子已坐拥七州,下一个目标一定是咱们莱州,您有什么打算?”   知府焦虑得嘴角都起了泡。   “庆王世子来势凶猛,可是太子殿下尚在,我又怎能另投他人?”   他觉得自己是朝廷的官,要忠于朝廷,自然就得忠于太子。   太子才是继承人,怎么大家都往庆州跑呢?   手下道:“庆王世子是为勤王,咱们应召勤王,同样忠于朝廷,大人不必又何必拒绝呢?”   “是啊,而且太子远在西北,咱们就是想为他效力也难哪。”   “既然这样,咱们又何必投靠庆州?”另有人反问,“莱州就是莱州,咱们只要治理好莱州,保护好莱州百姓不就行了,何必要蹚这趟浑水?”   “下官也觉得没有投诚的必要,只要庆王世子去京城勤王,咱们让他们带兵经过不就成了?”   知府被两方人说得更加摇摆不定。   他是个怕麻烦的人。   庆王世子摆明了不是真的勤王,要是自己投诚之后,庆王世子失败了呢?   他岂非又背负骂名,又成了刀俎上的鱼肉?   就让他保持中立不行吗?   知府脑子里一团乱麻,面对同僚们的目光,他艰难开口道:“要不,咱们再等个几日……”   “轰——”   正值夜深人静,莱州城外忽然一声炸响,震得所有人惊心破胆、魂不守舍。   同时打断了知府余下的话。   莱州官员们互视一眼,纷纷从各自的眼睛中看到了惊惧。   府衙陷入沉寂。   莱州城内突然有人大喊:“天降罚雷!真的是天降罚雷!”   今夜明月高悬,万里无云,根本不可能是打雷!   有人哭道:“湖州不归顺,老天爷就降下罚雷了,湖州城破了,要是咱们也不归顺,是不是也会被老天爷惩罚?”   “呜呜呜,我不想被天神厌恶啊!”   “什么罚雷,老子根本就不信!”   又一道惊雷声从另一个方向传来,将城内喧嚣淹没。   离得近的甚至看到了一闪而逝的雷光。   众人更加相信那个传言,甚至有人直接跪倒在地,向天神磕头请罪。   府衙内,忽有人打破沉寂。   “大人,咱们归顺吧!”   再无一人反对。   只有亲眼见证天雷,他们才会打从心底里敬畏。   楼喻让人暗中投掷震天雷,就是为了震慑莱州府。   翌日,莱州知府乖乖递上应召文书,俯首归顺。   至此,他已掌握八州。   楼喻汹汹之势令史明坐立不安。   他坐在龙椅上,黑着脸问底下的官员:“你们现在打下几个州府了?”   无人敢应。   天圣教入京之后,史明大肆封赏,一些原本出身穷苦的人乍然暴富,便将其它事情抛掷脑后,只顾着花天酒地、贪图享乐。   他们本身实力不算太强,当初能攻下京城,更多靠的是楼秩等人的里应外合,以及贪婪激发出的动力。   史明派人攻取京城附近其余州府,但直到现在,竟然一个都没攻下来!   京城附近州府的驻军,比庆州这些偏远州府的兵力要充足,天圣教大多是一群乌合之众,将领只有一股子蛮力,想要攻下一座城,何其艰难?   攻取京城的胜利,让他们产生了一种虚浮的自信。   但楼喻的迅速扩张,彻底粉碎了他们的幻想。   史明当然不想失去来之不易的皇位。   他怒吼道:“传令下去!谁能率先攻下一座城,朕就封他做万户侯!”   这个谕旨一下,一些底层将领不免心动。   张显原来是璇玑星君,现在被封为武威将军。   他虽是史明的心腹,但他到底不会打仗,也没什么大的智谋,所以封赏的时候,他连个侯爵都没捞着。   张显心里面不是不失落的。   可他能怎么办?谁让自己没用呢!   史明谕旨下达后,张显躺在院中摇椅上唉声叹气。   反正他又不会打仗,跟他没关系。   孙信进了院子,来到张显面前,一脸惊喜道:“将军,陛下谕旨您听说了吗?您不是一直想当侯爷吗?这是个机会啊!”   攻打京城时,孙信在兵荒马乱时救了张显一命,张显现在很信重他,把他当成自己的心腹。   “什么机会?老子又不会攻城。”   孙信道:“怎么会?小人倒是觉得将军浑身是胆,攻打京城的时候您都是冲在最前面的!说不定咱们去打州府时,那群人会被将军的气势吓到直接投降呢!”   张显被他逗得哈哈大笑。   “孙信啊孙信,你当打仗是儿戏?”   孙信憨笑道:“将军不试试怎么知道?或许将军是将星下凡,天生带运呢,要不然咱们也不会这么快就进了京城啊。”   不等张显反应,他又继续道:“有那么多会打仗的都没打过,说不定将军去了,将星立马显灵!”   张显想了想,觉得有那么一点道理啊。   他想到自己一路走来,好像确实挺幸运的。   要是真能捡个漏呢?   敢参与逼宫造反的人,大多带着些赌徒心理,张显也不例外。   他陡然起身,走了几步,却又突然停下来。   “可陛下会同意吗?”   孙信道:“陛下一直信任你,为什么不同意?”   “本将军先进一趟宫!”   张显进了一趟宫,意气风发地回来了。   “陛下已经命我领五千兵马,攻取桐州城!”   桐州啊,那可是他们天圣教的第一战场!   张显对桐州熟得很。   “陛下对我还是很好的,让我去打桐州,嘿嘿。”   孙信笑道:“将军肯定能攻下桐州!”   桐州在京城以东,世子殿下日后若进军京城,必会经过桐州。   正乾帝还在的时候,桐州一战僵持日久,正乾帝却还愿意打下去,就是因为桐州的地理位置。   桐州算是京城的一道门户。   正乾帝死攻桐州,史明自然也不会放弃桐州。   孙信怂恿张显攻取桐州,就是为了日后做铺垫。   与其让史明手下其他将领攻取,还不如让张显驻守桐州。   掌管八州后,楼喻暂时停下扩张的脚步。   地盘大了,就不能再像以前那般松散。   他必须要集权。   所有州府的府衙,必须使用制式公文,学习新的办公模式。   每半个月,所有州府必须抽调一部分官吏赴庆学习,接受思想教育。   州府驻军统领及其余将领,同样如此。   楼喻还让人编了一些意味不明的童谣,在各个州府进行传唱,进一步加深影响力。   庆州已然成为大盛东部的权力中心。   为了能够保证日后的物资供给效率,楼喻决定在宜州建设一座集仓储、运输于一体的物资中转站。   以后势力向西蔓延,庆州、吉州、沧州的物资运输起来路程太远。   宜州恰好可以集中三州物资,成为庆军的后勤仓库。   他让吕攸和宜州的司工对接,对宜州进行考察,选择最适合建设仓储的地址,再列出建设章程。   要建仓储和物流,最基本的就是要修路。   目前来看,只有沧州到庆州的官道是水泥路,其余州府之间,皆为坑坑洼洼的泥土路。   这样的路当然会降低运输效率。   那能怎么办呢?   只能修路!   八个州府加一起这么多人,并不缺劳工,只是秋收将至,楼喻不能耽误农时,修路一事便暂且搁下。   今年的八月,对庆州、沧州来说是丰收,对其余州府而言,却不然。   夏季的那场暴雨,不仅让湖州府河流决堤,有一些州府遭受了更为严重的洪水侵袭。   各地民生凋敝、满目疮痍。   因庆州天下闻名,前前后后又有不少灾民涌入。   而今庆州兵力增至四万,若加上其余七州驻军,共五万余人。   这还没算上吉州边军。   不过不到万不得已,边军不能轻易挪动。   除去入伍的灾民,其余灾民皆被安置在合适的州府。   庆州已有一套极为成熟的灾民安置政策,沧州这两年也接受过不少难民,整套体系已经能够熟练运用。   楼喻让人抽调一些经验丰富的管事去往其它州府,进行经验输送。   灾民们越发相信那些童谣,庆王世子就是真龙天子!   农户们满脸喜悦地挥舞镰刀时,楼喻正在为庆荣学院的开学做准备。   他在学院会议厅举行了第一次全体教职工大会。   楼喻时间宝贵,只言简意赅地交待了几点。   但就是这简单的几点,却激发了众人的激烈讨论。   在他走后,一些男夫子凑在一起皱着眉头。   “男班和女班学一样的课?考一样的试?咱们男班和女班能一样?”   “是啊是啊,我本来还以为只是让那些女娃娃学一些琴棋书画呢。”   “怕什么,咱们好歹有教书的经验,她们会教什么?真以为会作几首诗就能教人读书了?”   “没错,退一步说,就算她们能教好,那些女学生还能越过咱们男学生?”   “倒也不必这么说,巾帼不让须眉,女子中也是有资质不凡的。”   “你谁啊?有你这么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吗?”   “就是就是,你可别给咱们男人丢脸。”   比起这边酸气冲天的男夫子队伍,女夫子们则斗志昂扬。   “诸位娘子们,咱们一定要好好教!”   “对,我就不信女班比不上男班!”   “诸位同心协力,共创佳绩!”   “共创佳绩!”   一时间,庆荣学院男夫子和女夫子剑拔弩张,竞争氛围极其浓烈。   范文载和邵秋兰见状,不由相视一笑。   有竞争并非是一件坏事。   就怕女子没有进取之心,就怕女子们还没上战场就胆怯了。   教职工队伍在秋收前已经进行了为期一个月的培训,基本都通过了考核,所以楼喻就将学院丢给范文载和邵秋兰等学院领导,自己投身到总衙公务中去。   总衙内,吕攸向楼喻汇报完宜州仓储建设一事,等待楼喻示下。   楼喻翻了翻分析报告,颔首道:“你做事我放心,既然已经定址,那就等秋收后开始动工。”   “是。”   “还有,庆州到宜州、吉州的路都要修一修,你们工部这段时间任务艰巨。”   吕攸不由笑道:“这都是工部应该做的。”   “等到枯水期,湖州的防汛工程还得由你们工部负责。”楼喻笑道,“到时候若是工部缺人手,可以申请从其它部门抽调。”   “多谢殿下体恤!”吕攸躬身一拜。   他离开内衙后,冯二笔便端着温茶进来。   “殿下,可要奴替您按按?”   楼喻喝了一盏茶,往后一靠,闭目养神道:“来。”   “殿下,奴方才听说了一件事,您可愿听?”   楼喻淡淡道:“何事?”   “方才采夏来办事,气愤地跟奴聊了几句,说她手底下有个女工,因为跳河救了人,就被夫家嫌弃休了。”   楼喻睁开眼:“救人不是好事吗?为什么要休?”   而且休妻什么的,太侮辱人了吧?   冯二笔有些义愤填膺:“说是救了一个男子,两人在河中衣衫不整,女工夫家嫌她没了清白,便将她休了。”   “……”   楼喻沉默几息,郁闷道:“那被救男子什么态度?”   “这个奴就不清楚了。”   “你去叫三墨把这件事完完整整打探清楚。”   “是。”   冯三墨办事效率极高,且这本来就不是什么秘密的事。   他将打探来的事情呈给楼喻。   楼喻翻阅后,神色微冷,让人叫来魏思。   在庆州,婚姻关系的登记和解除,都由户部管理。   不管是休妻还是和离,都需要到衙门进行申请,待衙门盖章定论后,婚姻关系才算解除。   不是所有申请衙门都会予以通过的。   “户部于婚姻解除一事上依旧遵循旧例,可对?”   魏思颔首:“确如殿下所言。”   “男子休妻,必须要‘七出’,且无‘三不去’,可对?”   “是。”   楼喻淡淡道:“南区分衙不久前处理过一件休妻案,休妻者名为‘王栓’,被休者名为‘汪小花’,你亲自去核实一下。”   魏思心头一跳,连忙领命道:“奴这就去!”   他退出内衙后,立刻带人赶去南区分衙。   在分衙司户的谄媚和忐忑中,魏思雷厉风行地调出“王栓休妻”的卷宗。   阅卷之后,他冷冷盯着司户,啪一声将卷宗拍在桌案上。   “汪小花并无七出之过,为何同意休妻?”   司户面色煞白,额冒冷汗。   “禀魏大人,下官、下官认为汪小花与陌生男子光天化日之下搂搂抱抱,有淫佚之过……”   “照你这么说,被救者就该被活活淹死?”魏思面冷嘴毒,“司户大人如此视人命于不顾,可真是令人钦佩!”   言罢,转身就走。   分衙司户瞬间软倒在地。   回总衙后,魏思直接跪地磕头:“分衙司户有失,皆因奴失察之过,请殿下降罪!”   楼喻沉默地看着他,内衙气氛极为凝滞。   魏思心中极为自责惭愧。   若非自己没能约束好分衙,殿下又何必为这些杂事操心?   冯二笔万万没想到,自己只是与殿下随口说了一下,事情就演变成现在这般。   殿下神色冷淡,不言不语,实在让人既敬又畏。   沉默片刻,楼喻终于开口问道:“如果是你,你会如何处理?”   魏思回答:“禀殿下,汪小花所做之事是为善举,并无丝毫过错,王栓休妻实属无理取闹,奴定会驳回申请。”   “那你认为,王栓可堪为良配?”   魏思愣了一下,诚恳道:“不可。”   楼喻不由露出一丝笑容,“你驳回了王栓的申请,王栓却非良配,那汪小花又该如何自处?”   魏思:“……”   他颇有急智,解释道:“若是汪小花不愿继续维系婚姻,可以向衙门申请和离。”   “可和离需要双方同意。”   “王栓既要休妻,定不愿继续维系婚姻。”   “难道你看不出来,王栓用‘淫佚’之罪休妻,是为了得到汪小花的嫁妆吗?若是和离,他还能得到嫁妆吗?”   妻子若犯了错,被休之后只能净身出户。   魏思心下骤惊,忙请罪道:“是奴愚笨,未能瞧出其中端倪!”   他其实不是瞧不出来,只是担心忐忑之下,失了平日的水准。   楼喻笑容浅淡,却说出惊世骇俗的话。   “所以,‘休妻’不过是条耍无赖的规定,我决定废除它。”   魏思:“……”   冯二笔:“……”   楼喻将二人震惊之色尽收眼底,不由微微一笑。   废除“休妻”制度尚需徐徐图之,他当然不会现在就实行。   但,先在他们心中埋下一颗种子,等待时机成熟,这颗种子就能长成参天大树。   观念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改变的,楼喻很清楚这一点。   他冷淡威严问:“你有异议?”   “殿下,奴以为,一旦废除‘休妻’制度,定会引起社稷动荡,于殿下无利。”   魏思并不在乎“休妻”是否被废除,他只在乎殿下的处境。   “你的担心我明白,”楼喻面色恢复温和,“此事咱们得慢慢来。”   魏思轻舒一口气。   楼喻想了想,开口道:   “传我之令,汪小花救焚拯溺,精神可嘉,三日后于纺织厂举行表彰大会,特授其‘见义勇为’英雄奖章,奖白银二十两,赐‘济困扶危’荣誉牌匾一块。另,王栓休妻一事作废,涉案人员彻查!”   “谨遵殿下令!”   “你亲自督办此事,再询问汪小花的意愿,若她愿意,便允其和离。”   “奴遵令!”   “身为户部部长,你确有失察之过,便罚俸一年,留职查看。”   魏思恭敬叩首谢恩。   “你下去吧,顺便派人将庆墨书坊管事叫来。”   魏思退下后不久,庆墨书坊管事激动进入内衙,拜倒在地。   “免礼。”   管事恭敬起身,低首等待楼喻示下。   楼喻开门见山道:“我需要你替我刊印报纸。”   管事小心翼翼问:“请恕小人愚钝,这‘报纸’是何物?”   “你认为庆州如何?沧州如何?”   “在殿下的英明治理下,自然是极好的!”   楼喻面露忧色:“只可惜,咱们庆州的名声还不够响亮。”   管事腹诽:范公都特意写了《观庆赋》,天下文人士子皆知庆州,这还不够响亮?   他心思转得快,便道:“殿下是否想用‘报纸’宣扬咱们庆州的名声?”   “不错。”   报纸是舆论造势的一大利器。   他早有发行报纸的想法,恰好又碰上汪小花被休一事,当即有了灵感。   观念是可以用舆论影响的。   “休妻”制度的废除任重而道远,他可以利用报纸,一点一滴改变百姓的思想。   同时利用报纸不断增强庆州的影响力。   庆墨书坊的印刷术用来印刷报纸足够了。   楼喻便跟管事讲述了报纸的版面特征以及印刷要求。   管事听明白了。   “可是殿下,若是要印刷多份,咱们书坊岂非入不敷出?”   楼喻道:“报纸是要卖的。”   管事下意识问:“谁会愿意买?”   “若是报纸上有范公新作呢?若是报纸上有其他名士的妙笔呢?若是报纸上有抓人眼球的奇闻轶事呢?诸如此类,皆可作为卖点,书坊可以自行发掘。”   管事眼睛乍亮。   妙啊!他怎么就没想到!   单单一个范公新作,就足以勾得文人士子竞相购买了!   “小人这就去准备!”   管事喜滋滋离开后,楼喻起身道:“二笔,备车,去范家。”   范家是指范文载和邵秋兰在新城的房子。   楼喻车驾抵达范家,范文载和邵秋兰亲自出门迎接。   进屋后,楼喻开门见山道:“范公,邵院长,我此来是想请二位帮个忙。”   邵秋兰笑容温雅:“殿下尽管吩咐。”   楼喻便不再客气。 第八十章   汪小花本是沧州人,那年叛军入城后,她不幸被叛军抢了去。   于她而言,那是一场暗无天日的噩梦。   庆军赶走叛军后,她不顾家人反对,在苗叔苗婶的帮助下,来到庆州纺织厂当纺织工。   庆州很少有人认识她,她在这里如鱼得水,每月拿着高额的工钱,渐渐过上了好日子。   后来,她认识了王栓。   两人成了亲,在新城买了宅子,过上安稳寻常的生活。   成亲前,她就说过自己的事情,但王栓表示不介意。   汪小花嫁给他,有很大程度是因为这一点。   成亲后,他们赚的钱都归婆母管。汪小花是家里赚得最多的,在家里的地位并不低。   她本以为自己可以继续平和地度过下半辈子,万万没想到,自己不过跳河救了一个男人,王栓一家人就全都变了脸。   仿佛救了人的自己犯了滔天大罪,罪无可恕。   王栓硬是拉着她去了衙门,申请休妻。   汪小花没有崩溃,她只是觉得心寒。   被叛军玷污她都没有倒,这种事情怎么可能压垮她?!   王栓想以“淫佚”的罪名休掉她,她就要求找被救的男子当面对质。   被救者来了。   他低着头,嗫嚅道:“我、我们确实肌肤相亲……”   “哈!”王栓冷笑一声,“汪小花你就别死鸭子嘴硬了,你就是不洁了!我今天就要休妻!”   汪小花死死盯着被救男人的脸,过了好半晌,才哽咽着问:“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他说的就是事实!”王栓蔑笑道,“你快在休书上按手印!”   汪小花转过头,问王栓:“我嫁到你们家后,有对不住你们的地方吗?我白天上工,回来后还要伺候你,你倒好,钱没赚几个,天天像个大爷一样躺着不动,我有没有说过一句抱怨的话?我自问自己没有对不起你任何事,结果你倒好,就因为我救了一个人,想把我休了?你是不是早就想这么干了?”   面对汪小花的质问,王栓色厉内荏道:“你别胡搅蛮缠!你本就不清白,装什么无辜!”   脑子里轰然一声,仿佛有什么彻底坍塌。   汪小花怔怔望着王栓,用一种极度陌生的眼神,看得王栓心头发凉。   他连忙对司户谄媚道:“大人,您看,她既然都不清白了,这休书是不是可以盖章了?”   王栓在衙门里是底层小吏,但他会来事,混得开,早就打点好了。   在衙门的权威下,汪小花不服也得从。   她被休了,还被净身出户。   纺织厂中女工知道这件事,全都义愤填膺,恨不得揍死王栓和那个被救的白眼狼!   汪小花本质是坚强的,但再坚强也有伤心难过的时候。   她坐在纺车前,一边纺纱一边掉眼泪。   心中郁气久久不能平息。   凭什么?这个世道凭什么这么不公!   就因为她是女子,她就应该被休?   可她做的明明是救人的好事,为什么还要这么对她?   汪小花越想越伤心。   忽然,肩膀被人轻拍一下。   “汪小花,跟我来一趟。”   说话的是温柔大方的逢春管事。   汪小花抹抹眼泪,起身道:“管事,您找我有啥事儿?”   “眼泪擦一擦,去了就知道了。”   汪小花连忙用帕子擦干净,但眼眶通红,一看就是刚哭过的。   她跟着逢春来到办公室。   办公室里,采夏正忙着招待邵秋兰。   阳光从光洁的窗户透射进来,照在邵秋兰岁月沉淀的银丝上,显得格外慈祥优雅。   她笑着说:“采夏娘子不必这般客气,随意些就好。”   “哪能随意?”采夏满目敬意,“您可是咱们庆荣学院的副院长,女班的教习,是有大才华的人!”   邵秋兰被她逗笑,眼角的纹路越发深刻。   “邵院长,汪小花来了。”   汪小花穿着浅蓝色的工厂制服,身形高挑,容貌清秀,大概是第一次这么正式地进入办公室,显得有些拘谨。   邵秋兰一眼就看出她是个心思正派的姑娘,心中好感俱生。   “汪娘子请坐。”   汪小花双手交握,只坐了个屁股尖儿。   她忐忑地望着眼前端庄雍容的邵秋兰,眼眶还发着红。   采夏递给她一杯热茶。   汪小花受宠若惊,感激接过:“谢谢采夏管事。”   采夏鼓励笑笑,“放轻松,这位是咱们庆荣学院的邵院长,找你只是问一些事儿。”   汪小花神色变得恭敬。   邵院长她知道啊!这可是位女院长!当时还引起不少轰动呢。   女工们私底下都说,邵院长给她们女子争光了!   “邵院长,您有什么问题尽管问,我知道的一定告诉您!”   邵秋兰神情温和道:“我是奉世子殿下之令,来询问你当日跳河救人一事。”   世子殿下?!   汪小花差点以为自己耳朵坏了。   世子殿下会关注这些小事吗?   她狂喜的同时又有些忐忑,不知道世子殿下要让邵院长问什么。   邵秋兰问:“那天你发现有人落水,周围有没有其他人?”   “没有,就我一个。”汪小花道,“那个地方比较偏。”   “那你为什么会出现在那?”   汪小花羞惭道:“我、我就是找个没人的地方,给送子娘娘烧烧香,我想要个孩子。”   虽然王家人嘴上没说过,但汪小花能感受到,她一直没怀上,王家人对她有些不满。   她自尊心强,不想在外人面前示弱,就偷偷跑去没人的地方烧香祈祷。   邵秋兰神色愈发温柔,看着她的目光颇有几分惋惜。   “你看到人落水,当时是怎么想的?”   “我没咋想,就下去救人了呗。”汪小花说道。   她从小水性就好,力气也大,下水救个人对她来说稀松平常。   邵秋兰又问了她几个细节上的问题,最后道:“我想把你的英勇事迹写在报纸上,你愿不愿意?”   汪小花疑惑:“报纸是什么?”   “报纸就是能够传给天下人看到的东西,殿下说,要将你这种英勇的高尚品格宣扬给天下人知晓,让天下都赞扬你。”邵秋兰耐心解释道。   “天、天下人?”汪小花惊得都结巴起来,“那、那我不就出名了?”   “是啊,你这么勇敢,得到别人夸赞是应该的。”邵秋兰望着她哭过的眼睛,语重心长道,“所以,不要为了某些人让自己难过,你没有做错。”   汪小花眼泪唰地流出来。   是的!她没有做错!   邵秋兰走后,采夏拍拍汪小花的肩,笑着道:“可不能再哭了,明天可要收拾干净了,衙门要来人给你开表彰大会,你就是咱们纺织厂的英雄!”   “真、真的?”汪小花不敢置信。   采夏道:“是真的。殿下听说了你的事,觉得你救人的事情值得表扬,特意吩咐衙门的人给你发奖励呢。”   “那、那我明天该穿什么?我要不要说话?”   “就穿咱们厂里的制服,大人们问什么你就说什么。”   汪小花已经感动得语无伦次。   “纺织厂女工受殿下表彰”一事,迅速在新城传开,举城哗然。   纺织厂女工他们知道。   殿下他们也知道。   但这两人是怎么同时出现在同一件事情里面的?   根本八竿子打不着啊!   殿下是何等尊贵的身份?女工又是什么身份?   她为什么能有如此大的殊荣?   人们越是好奇,就越是想挖掘真相。   于是,汪小花救人事迹被扒出来了,王栓休妻的事情被扒出来了,被救者的身份也被扒出来了。   大多数人当然是夸赞汪小花救人的善举,抨击王栓的无情凉薄和被救者的忘恩负义。   只有少部分人持反对态度。   但不管怎么说,王栓一家和那个被救者在新城成了过街老鼠,人见人骂。   “真是大快人心!这种男人离了正好!汪娘子在纺织厂做工又不是养不活自己!”   “就是,听说他们家三个人加一起都比不上汪娘子能赚钱,就这还嫌弃汪娘子呢,真是脸大如盆!”   “太爽了!汪娘子得了殿下的表彰,这可是前世修来的福气!听说还有金子做的奖章,还有二十两银子,还有牌匾呢!”   “哈哈哈哈,我估计王家都后悔了吧?”   “谁说不是呢,我就搞不懂了,这么好的媳妇他们干嘛不要?”   “听我小叔子说,那个王栓外面好像有人了,还怀了孕,不想让汪娘子继续占着正室的位置,又想霸占汪娘子的嫁妆和这几年赚到的钱,这才使了这招!”   “嘶,照你这么说,我怎么感觉那个被救的白眼狼也不对劲?他们不会是一伙儿的吧?”   “天哪!不会吧?那汪娘子也太惨了!”   “如果是真的,我诅咒这几个人以后遇到危险没人救!”   “不用你诅咒,那个王栓的差事丢了,据说上了衙门的黑名单,一辈子都不准再录用,还有那个司户,也被撤职惩罚了。”   “是的呀,而且有殿下做主,王家的休书作废了,汪娘子跟王栓和离,还带走了所有嫁妆,以前上交的钱也都拿回来了!”   当然,赞叹声有,反对声也有。   尤其是一些酸腐文人,私下底还说楼喻堂堂殿下,竟管这些私宅之事,实在有辱斯文。   这些话都被暗部原封不动地呈给楼喻。   楼喻只觉得好笑。   这可不单单是私宅之事。   在楼喻的指导下,庆墨书坊终于印出第一份《庆州旬报》。   报纸分为好几个版块,包括要闻、时事、生活、娱乐、美文赏析等几方面内容。   这第一份报纸,楼喻自然精心安排了每一版块的内容。   要闻着重描写了庆州纺织厂女工汪小花英勇救人的事迹。   这篇文章由邵秋兰执笔,从汪小花的视角,描述了救人时的惊险、救人后的喜悦,展现出了她舍己救人的非凡勇气。   她措辞质朴动人,读罢令人心涩难平。   时事这一版块,将重点放在天下形势上,分析了大盛如今的局势。   比如哪几个州府应召勤王,投入庆王世子麾下;比如越王吞并了几个地盘;又比如史明这边的进展。   一切都从客观实际出发。   当然,史明现在称帝,大盛可能不是大盛了,但少有人承认他的帝位,他尚且没有统一天下,充其量只能算个王。   生活版块,楼喻主要体现庆州百姓的生活现状,并让人采访了庆州百姓,通过他们朴实无华的话,勾勒出庆州百姓平安喜乐的生活画卷。   第一期描写庆州,后面还可以换州府描写。   娱乐版块,楼喻打算让人连载话本,偶尔说些奇闻轶事。   美文赏析第一期,用的是范文载的文章。   不论这篇文章写了啥,写得怎样,反正只要是范文载写的,天下大多数文人士子都会争相追捧。   总而言之,有范文载这个活招牌在,《庆州旬报》第一期不愁卖。   在庆墨书坊的努力下,《庆州旬报》被运往全国各地售卖。   书坊打着“范公新作”的旗号,不少人都吃这一套,纷纷掏钱买报纸。   而且这报纸是个新鲜玩意儿,花两文钱买一个新鲜也不亏。   他们本来都是冲着“范公新作”去的,等赏析完范公文章,他们无聊之余,便又阅览其它版面。   不看白不看。   《震惊!纺织厂女工拯救落水男子竟被夫家抛弃!》   《政庞土裂,呜呼哀哉!》   《那些年,我种过的土豆。》   《娘子,为夫错了!》   以上皆为每个版块的标题,虽然用词粗俗,但就是有种魔力,勾得人心痒难耐,一边皱着眉咧着嘴,一边完完整整地看完了。   “这写的什么东西!有辱斯文!有辱斯文!这些渣滓如何能与范公的锦绣文章相提并论?!”   “我觉得那个女工挺英勇的,身为一个弱女子,竟不顾性命救了一个男子,此等高风亮节实乃吾辈楷模!”   “伤风败俗!休得好!这报纸怎么回事?竟让这等不堪入目的东西侮辱我的眼睛!那个庆王世子也罔顾伦理纲常!”   “唉,天下大乱,我等该如何安身立命啊?”   “土豆是什么?是庄稼吗?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   “我感觉庆州百姓过得确实挺红火的,要不咱们也去庆州吧!”   “哈哈哈,这个话本好有趣,就是断的太不是地方了!什么时候出第二期?我要买!”   每个人的关注点都不同,每个人对报纸上的内容都有自己的观点和见解。   有大肆辱骂报纸有辱斯文的,有赞叹报纸新奇有趣的,也有默默攒钱打算买下一期的。   不管怎么说,《庆州旬报》实实在在地火了。   庆墨书坊加紧印刷,又派专门的运输队迅速运往全国各地。   天下虽乱,但苦的大多只有底层百姓,能识字看报的都是一些有底蕴的人家,所以报纸根本不愁卖。   越王手捧《庆州旬报》,看得津津有味。   “王爷,这庆王世子不急着抢地盘,却搞出这个报纸来,实在叫人费解。”门客摇首叹息。   越王正好看到生活版块,不由指着“土豆”说:“这是什么?”   他以为自己是皇族,不识庄稼很正常,不知这是新品种。   门客自然也不知,摇头道:“难道是土里种出的豆子?”   “那跟大豆有什么区别?”越王问。   “可能,庆州那边就是将大豆称为土豆?”门客猜测。   越王:“……”   再看娱乐版块的话本,越王一下子被气笑了。   “这都是些什么啊?”   他骨子里颇有些大男子主义,觉得女人就应该听男人的,但这个话本却反其道而行,将两者角色对调了。   文中写了一个嚣张霸道的女子,试图将自己的夫君调教成一个贤良淑德的丈夫。   话本中那位郎君对自己的妻子俯首做低,唯唯诺诺,越王看了之后,实在感觉受到了侮辱。   “这写的都是什么鬼东西!”   门客拿过来看罢,笑道:“话本中的郎君,本就是入赘,势头比不过他的娘子,选择忍辱负重实属正常,属下倒是挺期待这个郎君后面会如何翻身。”   话本最后一句,写的就是郎君想要奋起的心理。   勾得人很想往下看。   越王知道这个理儿,但他还是很生气,遂将报纸拍到桌案上,拿着刀去了演武场。   和越王一样愤怒的男人大有人在。   “这庆王世子真是的,嘉奖救人的女子也就算了,连这种话本都能印出来给人看?浪费我的钱!”   “忍辱负重,韬光隐晦,这个郎君日后定会反抗!”   不少人口嫌体正直,一边骂着,一边巴巴地等着下一期报纸。   第二期报纸正在筹备中。   楼喻将文章交给书坊管事,管事看罢有些惊讶。   “殿下,您当真要发表这篇文章?”   楼喻颔首:“有什么问题?”   “这篇文章痛陈上一期话本,您不怕别人看了骂咱们的话本?”   楼喻笑道:“欢迎他们来骂。”   骂得越狠,报纸的热度越高,接着订阅报纸的人也就越多。   万众期待中,《庆州旬报》第二期终于出了!   《庆州旬报》都是运往各地书铺代售的。   一大清早,各地书铺外都被挤得水泄不通,皆为各家派来买报纸的小厮。   报纸到手,大家又迫不及待地翻阅。   越王也不例外。   他正吃着早膳,仆从就将报纸买回来了。   越王立刻翻到话本的版面,他就想看看那个郎君怎么逆袭!   结果看着看着,“啪”一下将筷子扣到桌案上,吓了越王妃一跳。   “懦夫!懦夫!你怎能给一个女人洗脚!”   越王简直要被气得七窍流血。   他合理怀疑楼喻故意搞这一出,就是为了把他气死!   越王妃幽幽看他一眼,开口道:“王爷为何如此愤怒?”   “他一个大男人,天天洗衣做饭,还要精心伺候岳父岳母,现在还要给他娘子洗脚,叫我如何不气?!”   越王妃一针见血:“可这不过是我们寻常女子的日常罢了。”   “这怎么能一样?”越王下意识反驳,“我们男人在外赚生活,你们打理内宅不是应该的吗?”   越王妃平静道:“话本里,是他娘子养家糊口,那么他打理内宅又有何不可?”   越王瞪目:“他是男人!”   “可他不赚生活。”   “……”   越王被越王妃用自己的逻辑堵死,郁闷得不行,不由气道:“你敢跟我顶嘴?!”   越王妃眼泪唰一下就流了下来。   越王头疼至极,饭也不吃了,扔下一句话:“我去练剑!”   逃也似的离开膳厅。   楼喻并不知道,自己搞出来的话本,竟影响了别人家的夫妻感情。   当然,就算知道,他也当做不知道。   第二期报纸,除了话本依旧气人外,其余倒是有些可读性。   尤其美文赏析版块,虽不是范公所著,但这篇文章写得实在不错,颇有名士之风。   再看署名——江离。   “这位江离先生文辞优美,笔下生花,不知是哪位名士,真想拜见一回!”   “炳炳烺烺,酣畅淋漓,好文章!确实是好文章!”   江离是邵秋兰的笔名,第二期刊载的是她的文章。   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   “江离”便是取自前半句。   除此之外,第二期多了两个新版块。   一块叫“笔墨官司”,上面登载了一篇文章。   该文章痛批《庆州旬报》的话本,认为其枉顾纲常、俗不可耐!   文章之后,还有报纸编辑一行提示的小字:有任何想法,皆可投稿至庆墨书坊,选稿刊载。   大家纷纷被打了鸡血。   什么意思?如果自己写的文章被书坊看中,天下人就都能看到自己的文章了?   人生在世,吃饱喝足后,图的不就是个虚名吗!   不少人纷纷提笔写文,写完之后,苦思冥想,为自己起了个笔名,让人送往庆州。   另一个新版块,叫“名扬四海”。   这个版块非常短小精悍,只有几行字:还在为路途遥远而担忧吗?还在为行路坎坷而害怕吗?还在为流匪横行而心惊胆战吗?只要选择平安镖局,这些都不再是问题!平安镖局,您出行运货的首选!   这下好了,平安镖局也火了。   镖局的订单肉眼可见地飙升。   不少商家看到报纸上的“名扬四海”,不可避免地心动了。   他们暗地里打听“广告费”。   能够接受价位的都想争得一席之地。   不管怎么说,楼喻单凭广告费就能赚得盆满钵满。   转眼秋收毕,丰收的喜悦盈满庆、沧两州百姓心间。   秋收后,不少工程都得开工。   修路、建仓储基地、建湖州水利、疏浚河道、加固堤坝等等等等,需要无数的劳工。   好在八州在手,劳工并不缺。   更何况,还有其他州府前来讨生活的百姓呢。   就在这时,太子广发诏令。   诏令大意是:史明那贼窃取了咱们楼氏江山,大家同为楼氏血脉,怎能眼睁睁看着江山被贼寇践踏?请诸王随孤一同勤王!若是勤王成功,诸位皆为楼氏功臣,孤必铭诸肺腑!   诏令盖上太子印玺,被送至各个藩王府,尤其是庆王府和越王府。   越王收到诏令后,找门客商议。   “太子明知我之前反了,他还发布这个诏令是脑子坏掉了吗?”   门客道:“他背靠西北军,有所依仗,若是咱们不应,届时或成众矢之的。”   越王知道这个理儿,可心里面还是郁闷得紧。   “他这诏令也太虚伪了,什么叫‘铭诸肺腑’?咱们辛辛苦苦给他勤王,结果什么都得不到?”   居然连个承诺都没有!   门客道:“太子就算这样,也占据着大义,若真勤王成功,等王爷自己开口,便落了下乘。”   越王觉得憋屈,不由嘀咕道:“不知道楼喻会怎么做。”   庆州总衙,楼喻让人叫来书坊管事。   待管事来了,他随手将太子诏令递给他。   “新一期报纸,要闻写庆州工匠帮助湖州兴修水利、重建堤坝;时事写太子号召诸王随他一同勤王;至于笔墨官司,你这样写……”   管事一一记下,奉命唯谨。   太子诏令下达不久,《庆州旬报》又出一期。   越王嘴上虽骂,身体还是很诚实的。   他边用早膳边看报纸。   看到“笔墨官司”这一栏,差点气炸。   “什么狗屁玩意儿!”   越王妃默默换了一个远一点的座位。   “这像话吗?什么叫太子是正统,咱们藩王就应该帮他勤王?这他娘的也就罢了,凭什么勤王之后,咱们藩王就得恢复旧制各回各家?都他娘的给你勤王了,竟连一点好处都不给!”   其实僵持到现在,越王也疲了。   从目前的形势来说,三方合力助太子铲除反贼,是最合适的选择。   越拖下去,只会让史明越发势大。   江山在楼家自己人手里,总比在外人手里好。   越王本无反心,只是正乾帝近些年来胡作非为,搞得大盛江山乌烟瘴气,且有变本加厉的趋势,实在令人不齿。   后来正乾帝为夺藩王兵权,任由国事蜩螗、四方云扰,这才促使越王下定决心举兵起事。   结果一不小心,江山就被史明那厮夺了去。   这种情况下,他们楼氏子孙当然不能再内斗,而是要一致对外。   越王想当皇帝,天然与太子对立,但为了大局,他可以先一同勤王,把史明干掉再说。   可太子的诏令摆明了没有诚意。   笔墨官司上的这篇文章,只说太子是正统,藩王有义务勤王,却没说藩王能得到什么。   去他娘的!   楼喻为什么会让这样狗屁倒灶的文章出现在报纸上!   难道他要放弃皇位,打算助太子登基?   不对!一定有哪里不对!   他将文章反复看了好几遍,看到“太子仁德厚世”、“太子定会成为一代英主”、“太子不会苛待功臣”等一带而过的语句,不由福至心灵。   越王猛地大笑出声,早饭也不吃了,抓着报纸就往书房跑。   不是笔墨官司吗?不是欢迎投稿吗?   他也可以写文章!   越王明白了楼喻潜在的心思,却依旧乐意入这个套。   能给自己谋利的事,为什么不做?   他洋洋洒洒写了一篇文章,又仔细修改一番,心中甚是满意,立刻着驿使送往庆州。   天下跟越王同样想法的不在少数。   实在是太子的诏令确实模棱两可,毫无诚意。   怎么着,你让人出兵勤王,半点好处都不给,真当自己是皇帝啊?   就算是皇帝,也要论功行赏吧?   你一句“铭诸肺腑”就把人打发了?   人家缺你一句肯定吗!   没人是傻子,但偏偏有人将别人当成傻子。   楼喻看着投稿的信件,不由跟杨广怀失笑道:“倒是有些对不住太子了。”   “殿下言重了,”杨广怀道,“您这般倒是帮了太子。”   其实太子没那么蠢,也没那么小气。   他若当上皇帝,根本没必要对同族的藩王抠抠搜搜,反正都是楼家的。   小气的人,恐怕是野心勃勃的汤诚。   汤诚想要天下,势必要为自己的未来消除隐患。   他不希望楼喻和越王势大,这会给他问鼎天下造成极大的阻碍。   所以他不想给越王和楼喻承诺。   太子就这么背了锅。   按理说,太子占据大义,就算藩王们不满,也不会在这时候翻脸,毕竟大家继续互相牵制也没什么意义,一同勤王已经成为他们之间的默契,端看谁能笑到最后。   可汤诚没想到,楼喻还有《庆州旬报》这个大杀器!   太子被架在火上烤,就算占据大义,也变得无理。   天下人都盯着看呢。   若是以前没有报纸的时候,太子诏令下达也就下达了,除了少数藩王,基本没有其他人知道。   而现在,天下皆知。   史明也知道了。   他坐在龙椅上,双手止不住地颤抖。   太子诏令,倘若越王和庆王世子全都应召,再加上西北军的势力,三方兵马围攻京城,他如何抵挡?   他问朝臣:“诸位有没有应对的法子?”   朝臣皆默。   他们大多是天圣教的拥趸,本来就没什么见识,而投降的朝廷官员,又是一群软骨头,也想不出什么制敌之法。   史明厉目扫过众人,吼道:“你们都哑巴了吗?你们是要等着被他们斩杀吗!”   “陛下。”   有人忽然出列道:“微臣看了报纸,认为太子诏令诚意不足,越王和庆王世子必定心生不满,咱们不如趁此机会让他们无法结盟。”   史明神色稍缓:“如何做?”   “陛下可知霍义霍将军?”   霍义将军当初可是大盛的战神,是西北军的精神领袖,天下谁人不知?   “当然知道。”史明眯着眼睛道,“杜爱卿有什么话就直说。”   出列之人正是杜迁。   京城被攻破后,杜迁向史明投降了。   他如今还是户部尚书。   杜迁垂眸道:“霍义在世时,汤诚不过是他麾下副将,何以霍义死后,他能一跃成为西北军统帅?”   史明立刻明白了。   “你是说,霍义的死,与汤诚有关?”   霍义是含冤而死的,大家都心知肚明。   那么,那些给霍义定罪的证据,到底是怎么来的呢?   恐怕只有亲近的人才能做到吧!   史明问:“你有没有证据?”   杜迁道:“臣有与汤诚往来的书信。”   霍义的罪名是贪墨巨银,并试图用巨银养兵谋反。   杜迁是户部尚书,弄出那些所谓的“巨银”,对他来说轻而易举。   其余朝臣:“……”   其中不乏曾与杜迁同朝为官的,都有些不齿杜迁此人。   太毒了!   史明却赞道:“杜爱卿好计策!就按你说的办!”   霍义的儿子霍延在为楼喻效命,若汤诚陷害霍义的事情传出去,楼喻还能无视汤、霍之仇,与汤诚一同勤王吗?   就算楼喻无视,霍延又会怎么想?   到时候再借机挑拨,让楼喻与霍延反目,楼喻手底下还有可用的大将吗?   呵!   京城的暗部打探到消息,将消息呈递至庆州。   楼喻听冯三墨汇报后,不由乐了。   “我和霍延反目?”   他还真的有点无法想象呢。   楼喻吩咐下人:“请霍将军来一趟。”   不久后,霍延一身军服,入总衙内堂。   内堂中只有楼喻一个人,冯二笔和冯三墨都被他打发出去了。   “坐。”   霍延依言坐下。   楼喻开门见山道:“京城传来消息,史明担心我应召勤王,遂想了个让你我二人反目的主意。”   “不可能!”霍延陡然出声。   他解释这三个字:“我断不会与殿下反目。”   楼喻闻言自然欢喜,面带笑意道:“我知道你不会与我反目,我只是想说,提出这个计策的是杜迁,而杜迁自称他与汤诚有书信往来,意指汤诚乃陷害霍将军的人。”   霍延怔愣住。   纵使已过去四年,那种刻骨的伤痛还是令他心脏一揪。   楼喻起身行至他面前,俯身问:“不管汤诚是不是,杜迁肯定跑不了。”   杜迁能说出那些话,说明他一定知晓当年内情。   “要报仇吗?”楼喻凝视着他的眼睛问。   霍延忽然伸臂环住世子殿下的腰,脸埋在楼喻的肚腹处,嗅着他身上独有的清雅香味,头脑渐渐清明。   “殿下,该报的仇一定要报,但不能扰乱咱们庆州的步调。”   楼喻轻抚他的发。   “即便我选择与汤诚合作?”   霍延冷静道:“只是暂时合作,终有一日,我们必会兵戎相见。”   “阿延,委屈你了。”   霍延抬首,星目灼灼看向他:“那阿喻可愿补偿?”   “你要什么补偿?”楼喻笑问。   霍延拥紧了他,俊目似星河倒映,缠绵无边。   “快过年了。”   楼喻差点喷笑:“而今才十月。”   “很快的。”霍延低声道。   也不知是在提醒楼喻,还是在安慰自己。   楼喻捧住他的脸,俯身亲了他一下,眉眼含笑道:“先奖励你的。”   霍延心间被甜意灌满,笑意根本无法掩饰。   他知道,楼喻这是同意了。   太子诏令后,汤诚一直在等楼喻和越王的回应,却迟迟未等到。   西北军和庆州相隔实在太远,边城军营又很闭塞,尚不知《庆州旬报》的存在。   也不知道外头的热闹。   他等得心焦,便派人去打探。   结果探子给他带回来好几张报纸。   《庆州旬报》是个什么玩意儿?   “将军,上面有写太子诏令一事。”探子提醒道。   汤诚看到最先提到诏令的那一期。   时事版块上说的正是这件事,写得还相当客观,完全无可指摘。   他又翻到下一期的笔墨官司,看到通篇都在描述太子正统、藩王义务的文章,不由大悦。   再看下一期,笑容瞬间凝固。   这篇文章通篇没有写太子诏令一事,但写的都是历史上封狼居胥的事迹。   笔者大肆赞扬了那些气魄雄浑的君主,竭力讴歌了那些肝脑涂地、为君分忧的将臣。   这意思还不明显吗!   汤诚合理怀疑,这就是楼喻故意让人写来跟他打擂台的。   不过,他倒真是误会楼喻了。   楼喻看到这篇文章时,也是愣了一下。   从这篇文章中,他深刻体会到了笔者的义愤填膺。   虽然笔者为佚名,但楼喻动动脚趾头都能猜到是谁写的。   除了越王,别无其他。   既然越王愿意代笔,楼喻自然不会客气,直接刊登在报纸上,还不用给稿费!   报纸发行之后,不仅楼喻开心,越王也高兴。   看着自己的文章被刊载,他心里面竟涌出几分自豪。   楼喻还挺有眼光的嘛!   他好想知道天下人看到自己这篇文章后的反应!   他们是会赞同,还是会反驳?   他们有没有觉得自己文采斐然?   等了两天后,他实在忍不住,派人去书铺、茶楼之类的地方暗中打听。   现在《庆州旬报》卖得火热,只要识字的,基本都人手一份,茶楼酒肆也有不少说书的争相传读,报纸已经成为街头巷尾的谈资。   不仅仅是读书人,普通老百姓也知晓上面的内容。   仆从打听回来,满脸兴奋道:“王爷,奴听得清清楚楚,有不少人都夸您写的文章呢!他们都觉得您写得好!”   他没撒谎。   公道自在人心。   太子诏令乍一看没什么毛病,但细细品味,便能发现其中隐含几分鸟尽弓藏的意思。   就算是太子,也不能让臣属寒心吧!   迫于天下文人笔杆子的压力,汤诚不得不找上太子楼秉。   楼秉皱眉道:“将军,孤记得当时孤说过会嘉奖有功之臣的。”   汤诚骗他在空白诏书上盖了章,未料转头就违背了他的意思。   “殿下,微臣以为越王和庆王世子皆有不臣之心,是以之前不得不小心防备,微臣是为殿下日后着想啊!”   汤诚说得情真意切,楼秉也不好再纠他错处。   “那现在该如何?”   汤诚叹口气:“臣当初并未听说《庆州旬报》,是臣思虑不周,斗胆再来烦扰殿下。”   “无碍,无心之失,将军不必自责。”楼秉温和道,“现在要做的,是如何弥补过失,争取他二人的信任。”   汤诚狠狠心,无奈开口。   “不如再下诏书,言勤王有功者,皆允其重掌兵权!” 第八十一章   十月,太子再下诏令。   大意是,如果楼喻他们愿意助太子勤王,等铲除逆贼,肃清朝野后,太子一定会论功行赏。最关键的是,一旦勤王成功,朝廷愿意恢复藩王兵权。   这条诏令传到庆州,楼喻一下子就笑了。   “舆论战诚不欺我。”   他感叹一句,召来书坊管事,交待他几句。   又一期《庆州旬报》发行,庆王世子在报上明确表明,他将响应太子号召,一同参与勤王。   之后,越王楼综也发文应召。   三方夹击,京城危如累卵。   史明坐在龙椅上,气血不断翻涌。   他通红的眼睛死死盯着朝臣,沙哑着嗓音问:“现在他们都结盟了,你们倒是说说,该怎么办!”   殿内鸦雀无声。   史明又看向杜迁:“你不是说,只要汤诚陷害霍义的消息传出去,楼喻就不会跟汤诚合作吗?”   杜迁出列道:“回陛下,他们必定面和心不和,届时咱们再伺机挑拨,让他们自己内讧,便可成事。”   楼喻和汤诚都不是傻子,在大局面前,这些事情都可以放到一边。   但等到兵临城下呢?   面对这座象征权力的京城,面对高高在上的龙椅,他们还能禁得住诱惑吗?   再说霍延。   霍家当初被朝廷害得家破人亡,霍延心中不可能没有怨愤。   他为楼喻效力,不过是因为没有其它选择。   而今楼喻为了自身利益,不顾霍家与汤诚的仇恨,兀自跟汤诚合作,两人之间又怎么可能没有龃龉?   楼氏对霍家人如此,霍延还愿意继续为楼家人效力吗?   杜迁满肚子阴谋算计,让他整个人都显得极为阴沉。   不仅其余朝臣,就连史明都不免觉得瘆得慌。   他顿了一下,才开口问:“如何让他们内讧?”   杜迁道:“汤诚从西北攻来,楼综从南边进军,楼喻主力在东边,这三方人马谁也不会服谁,唯有楼秉的存在可以让他们维持平衡。可要是楼秉死了,他们还有继续合作的必要吗?”   “汤诚必会牢牢守住楼秉,他如何会死?”史明问。   杜迁森然笑了一下,他当初能瞒着霍义与汤诚搭上,当然也能在汤诚身边放些耳目。   不过,这话他现在不会说。   “就算他没死,只要汤诚和霍家的仇恨在,他们就不可能是铁板一块。”   史明还是有些不放心。   他摇首道:“楼秉没死的情况下,他们不可能轻举妄动。”   “陛下何必忧心?”杜迁劝道,“而今张将军攻下桐州,庆军若想进入京城,必须得经过桐州,他们能不能拿下桐州还不好说。”   史明点点头,“你说得有理。”   桐州作为京城的一道门户,城墙坚固,易守难攻,庆军要想攻取桐州,至少得派五万人马。   这么多人马,粮草是否充足?后勤能够供应得上?   仔细一想,庆军似乎并不一定能打到京城。   史明心中稍定,继续问:“那西北军和越军呢?”   “西北气候恶劣,他们能有多少粮草供应?越军不过一群杂碎,陛下完全不必担心。”   史明被他说服了,心里的石头终于落地。   《庆州旬报》新期发行后,天下人基本都知道要有大动静了。   楼喻召集众人开会。   “再过几天就要去勤王,诸位有什么想法,皆可畅所欲言。”   李树依旧喜欢第一个发言。   “殿下,咱们庆州离京城远,莱州往西还有几个州,现在桐州又被史明拿下,咱们想要攻入京城,恐怕很难。”   周满道:“莱州往西的州府,皆为以前的朝廷军驻守,我们可以先发文交涉,他们应该不会阻拦我们去京城勤王。”   “没错,”何大舟颔首道,“咱们应该只需要攻取桐州。”   除楼喻和霍延外,无人知晓孙信正在桐州一事。   楼喻笑了笑,看向杨广怀:“先生有何高见?”   杨广怀道:“殿下是想直取京城,还是另有打算?”   “直取京城如何?另有打算又如何?”   杨广怀认真分析:“倘若殿下要直取京城,必先取桐州。桐州城高大坚实,攻之不易,咱们可能要耗费五倍甚至十倍的兵马才能夺得城池,届时再攻打京城,恐怕难以为继。”   更何况,还有西北军和越王。   “倘若殿下另有打算,那属下听令便是。”   楼喻笑道:“能否直取京城,得看天意。”   暗部得到消息,杜迁意图杀掉楼秉,彻底破坏三方盟约。   如果杜迁成功杀了楼秉,这对楼喻来说是好事。如果杜迁不能杀了楼秉,楼喻便只能稍退一步。   不论如何,他都得等。   “杨先生,你负责与莱州以西的州府交涉,让他们不要阻碍庆军勤王。”   杨广怀恭敬领命:“谨遵殿下令!”   楼喻看着众人道:“此次勤王,我决定亲征。”   “殿下?!”李树惊了,“前线危险,而且,只有您坐镇庆州,我等才能心安啊。”   周满也道:“殿下,此行路远,行军疲乏,您勤于政务,已经够辛苦的了。”   何必要跑去前线受罪?   杨广怀却道:“既然是勤王,自然由殿下统帅大军更好。”   殿下亲征,可令士气高涨,对攻城略地有利。   而且倘若庆军能一举攻下京城,殿下便可及时入主皇宫,掌控京城局势。   再说了,他们庆军的实力并不弱,在震天雷和新式弓弩的加持下,不一定拿不下桐州。   李树却还是担心楼喻安危,不由看向霍延:“统领,您说句话呀!”   霍延一直没有发言,听到李树催促后,才开口道:“我只听殿下令。”   说完之后,目光看向楼喻,幽沉深邃。   楼喻心一虚,避了开去。   “我意已决,诸位不必再议。大军开拔定在五日后,这期间,兵马、粮草皆要准备齐全,后勤补给要落实到位,可听清楚了?”   众人只能听令:“听清楚了!”   楼喻心中暗叹,只可惜宜州仓储物流基地尚未建成,要不然军队后勤补给就会方便很多。   散会后,楼喻留下霍延。   “有没有想说的?”   霍延星目沉沉:“殿下此前未与我说过要亲征。”   “你不同意?”楼喻问。   霍延摇首:“不是,殿下亲征对将士们来说是好事,我没有不同意的道理。”   他只是担心楼喻受苦受罪。   楼喻笑问:“难道你还怕数万将士保护不了我?更何况,还有你在。”   霍延神色坚定:“我定会护殿下周全。”   私事聊完,楼喻便跟他谈起公务。   “杜迁企图刺杀太子,破坏三方临时盟约,你认为,他会选择什么样的时机动手?”   霍延沉思几息,道:“杜迁对殿下心怀怨恨,定会选一个对殿下不利的时机,比如,攻打桐州时。”   如果庆军在桐州陷入胶着,一旦太子被杀,越王和西北军将再无牵制,比起还在桐州厮杀的楼喻,他们夺取皇权的可能性会更大。   再对比越王和汤诚,越王手底下大多为乌合之众,西北军精兵悍将,自然远胜越军。   那么,最终先攻占京城的会是谁?   无疑是汤诚。   汤诚一旦登基,他还会留下楼氏血脉吗?   越王和楼喻势必都会被剿杀。   这就是杜迁想要看到的局面。   他现在就是个疯子,他根本不在乎谁来当皇帝,他只想阻碍楼喻甚至杀死楼喻。   在杜迁眼里,之前桐州尚未被史明掌控,楼喻还算有几分优势,可现在,他的优势已经不多了。   “不错。”楼喻眉心微蹙,“你认为,汤诚希不希望太子死?”   “自然希望,不过不能死在当下,他有太子在手才会师出有名。”   楼喻道:“可是,如果他也以为我会折损在桐州呢?”   依照杜迁的思路,太子一旦身死,最有可能夺取京城的就是汤诚。   汤诚并不蠢,难道他不知道吗?   太子在他手中,他弄死弄残太子实在易如反掌。   霍延笑道:“可他爱惜羽毛,不愿当一个乱臣贼子。”   否则也不会因为《庆州旬报》而改变主意。   就算太子死了,可大盛还有那么多姓楼的,除非姓楼的都死绝了,或者姓楼的禅让帝位,否则汤诚无法当上皇帝,只能当个重兵在握的权臣。   总而言之,在做足万全准备之前,汤诚是不会让太子死的。   楼喻感叹:“也不知杜迁能否成事。”   这话一出,他倏然一惊。   不管怎么说,太子也是一条人命,他竟然就这般轻飘飘地说出口。   他的心已变得这般冷硬了吗?   楼喻不由看向霍延。   “你觉得我心狠吗?”   霍延愣了一下,旋即反应过来,说道:“他是太子,他曾身居高位,他曾有无数种办法可以让大盛恢复秩序,可以让百姓不受战乱之苦,但他没有。”   可眼前这人,即便处于弱势,也不忘克尽厥职、安民济物。   太子没有做好自己的本分,沦落成为别人争权夺利的工具,与楼喻又有何干?   “阿延,我没有退路了。”楼喻垂眸低声道。   走到这一步,不成功,便成仁。   他不能输。   也输不起。   霍延半蹲在他面前,拢住他的手,低且坚定道:“你不会输。”   “你有我们,有庆州的百姓,有余下七州的百姓,我们心甘情愿奉你为主,也只有你才有那个资格登庸纳揆。你是社稷之幸,百姓之福。”   如果连这样的英主都不能问鼎天下,那大盛的江山是真的要亡了。   楼喻回握住他,目光逐渐坚定。   “我不会输。”   十月十五,楼喻亲征,率四万庆军从庆州出发,往桐州进发。   四万人马不算少,也不算多。   他估算过汤诚和越王的兵力。   汤诚虽有八万边军,但边疆还需驻守,他最多只能带四万回京勤王。   越王之前有兵力四万多,在和朝廷军打了几场之后,损兵折将,就算重新招兵买马,也不过四万。   大家兵力都差不多,彼此牵制,谁也动不了谁。   那么史明呢?   他当初带了五万兵力攻取京城,折损了一些,但又用京城原本的兵马补充了一些,估计有六七万兵力。   至于剩余的京城驻军和京畿驻军,估计都已经散了。   还有之前跟越王打得火热的三万朝廷军,如今已毫无音讯,应该是无处可去,就地解散了。   以十二万兵马对阵六七万,看似颇占优势。   但京城固若金汤,易守难攻,不过两倍的兵力压制,想要真正攻下是极其艰难的。   更何况,庆军、越军、西北军三方面和心不和,他们的盟约关系极为脆弱,想要同心协力攻下京城可谓是难上加难。   这些大家都心知肚明。   但不管怎么说,勤王宜早不宜迟。   得益于吉州加工厂,庆军这次带足了奶粉和肉松,营养高,保质期长,携带便利,倒是减轻了辎重,提高了行军速度。   楼喻还安排好了后续的粮草补给,所以庆军并无后顾之忧。   四万兵马浩浩荡荡,经过宜州、莱州等数个州府,于十月底抵达桐州地界。   他们在离桐州城五十里外安营扎寨。   守城的是张显,本来有五千兵马,但史明听闻庆军要攻桐州,又给他增派了三千兵力。   八千人对四万人,不是不能守。   但会守得很艰难。   可史明已经抽调不出更多兵马了,面对三方夹击,他能做的只有死守京城。   与此同时,汤诚率四万西北军,越王率四万兵马,分别从西北、正南向京城进军。   在太子勤王的号令下,各地州府大开方便之门,让他们得以顺利赶往京城。   “报——西北军还有三日抵达京城!”   “报——越军还有两日抵达京城!”   “报——庆军已抵达桐州!”   一道又一道急报,让史明心惊肉跳,脑子里嗡嗡作响。   他不由扪心自问,自己真能守住这座金碧辉煌的城池吗?   他恶狠狠地问杜迁:“你怎么还不动手?”   还不快杀了楼秉!让他们的盟约破裂!   杜迁垂眸,掩住眼底的厌恶,阴沉沉道:“陛下请息怒,现在还不是最佳时机。”   “时机!时机!你别再跟朕提什么时机!你告诉朕,到底什么时候能成?嗯?”   史明坐在龙椅上无能狂怒。   杜迁依旧是那句话:“请陛下息怒,再耐心等一等。”   史明:“……”   桐州城内,张显召集手下商讨军情。   “侯爷怕什么?当初正乾帝派几万人来打桐州,都没能打下来,庆军总不能比正乾帝养的兵还厉害吧?”   张显攻下桐州城后,就被史明封了个侯,正高兴着,谁料庆军要打过来了。   他之前能打下桐州实属侥幸。   虽然驻守桐州的将士没什么能耐,但要不是孙信给他出了好主意,他也不会那么快拿下桐州。   想到这,他便问孙信:“孙校尉,你觉得怎么样?”   孙信憨笑道:“侯爷,小人都说了,您是将星下凡,没有您破不了的城,也没有您守不住的城。更何况,庆州那么偏那么远,军备没咱们的好,粮草也没咱们的充足,您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是啊是啊,侯爷,属下看那些庆军,不过是一些杂碎,哪能比得上您英武不凡?”   张显听着这些赞誉之词,心里面有些飘飘然。   他们说得没错啊,他参与过大大小小的战争,没有哪一次是失败的!   他的确就是将星转世!   庆军算个鸟!   “你们都派人盯紧庆军的动静,一个个眼睛都给本侯爷擦亮了!”   “是!”   桐州战局,成为各方关注的焦点。   越军中,越王楼综正听探子汇报。   “王爷,庆军已经抵达桐州!”   越王瞪圆眼睛:“他怎么这么快!”   他自己筹备物资都花了好长时间,因为辎重多,还拖累了行程,如今离京城还有两日距离,怎么楼喻就到桐州了?   太快了吧!   越王摸了摸下巴,对门客说:“听说桐州不好打,估计楼喻要在桐州那边耽搁不少工夫,不如咱们也歇一歇吧。”   门客道:“王爷是想先观望观望?”   “没错,”越王哼笑,“总不能我先去京城当出头鸟吧?”   西北军中同样收到消息。   汤诚想了想,吩咐手下:“明日大军停下休整,等桐州消息。”   军师道:“将军是打算根据桐州形势,再做定夺?”   “庆军若败,我与楼综不过八万兵力,虽史明不足为惧,但攻破京城定然不易,届时必须调整计划。”   军师接话道:“庆军若胜,便可证明庆军实力不俗,咱们三方合力,攻城有望,但咱们又不得不防庆军。”   “就算打下桐州,庆军也会大伤元气,”汤诚嗤笑道,“他又如何与我相争?”   一天后,各方讯息传入皇宫,史明和诸臣都愣住了。   太子生病,所以汤诚停下了?   楼综水土不服,身体不适,也没法进军了?   楼喻在桐州歇了一天,光顾着垒灶做饭了?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不是说要来攻打京城吗?要打就快打啊,这样不上不下是几个意思?   杜迁分析说:“他们都在等桐州形势。”   史明问:“那楼喻又在做什么?”   “庆军从庆州行至桐州,肯定需要休整一番。”杜迁回答。   史明觉得有道理。   这时有人出列提议:“陛下,眼看汤诚和楼综都要打到京城,咱们不如向城外征用粮草和人力,到时候咱们大军守城,需要很多粮草,那些老百姓虽然不会打仗,但也能给咱们提供一些助力。而且到时候他们打过来,也没办法去抢老百姓的粮食,要是没有后续补给,只要咱们牢牢守住城,他们只能认栽!”   这人原是天圣教里的大头目,现任三品云麾将军。   他没什么文化,废话一箩筐,但话糙理不糙。   杜迁问:“你是指坚壁清野?”   “啥?”云麾将军愣了一下。   杜迁道:“就是清理收缴城外的粮食和物资,等敌人打过来,他们寻不到补给,便难以为继。”   “对!就是这个意思!”   史明皱眉思索道:“这么做,岂不是城门大开?”   “陛下,西北军和越军已经停止进军,庆军还被拦在桐州外头,不趁这个机会收集粮草,难道要等他们真的打过来才行动吗?”   史明被说服了。   他吩咐下去:“在三军到来之前,尽快将城外粮食和物资运到城内!”   他已经打算死守京城,跟三军干耗下去了。   “遵命!”云麾将军不由咧开嘴。   史明又命令杜迁:“朕不想再看到楼秉!”   杜迁:“可时机尚未……”   “别再跟朕提时机了,三军都快打到家门口了!给朕早点解决楼秉,否则这个官你别想当了!”   只要楼秉一死,看他们还如何结盟。   他不清楚杜迁和楼喻之间的恩怨,并不知晓杜迁的心思。   杜迁还想再劝,却见史明眉目森然,面露杀意,心中不由悚然。   仇恨蒙蔽了他的理智,让他差点忘了眼前这人的凶性。   史明真的会杀了他的。   杜迁背脊发寒,只好俯首恭敬道:“臣遵旨。”   京城传出征收令,命京畿地带的百姓全都运送粮食物资入城,若有不从者,斩之!   百姓皆惊心悼胆、寒毛卓竖。   云麾将军亲自带兵到城外征收粮草、搜刮物资。   他甚至会直接冲进老百姓屋子里抢夺银钱财物。   云麾将军手下有不少兵,原本都是天圣教里的小喽啰,没什么道德底线,对老百姓行尽抢劫之事。   心腹手下凑近云麾将军,笑眯眯道:“还是将军有远见!”   “哼,陛下和那些朝臣当真以为咱们能守住京城?”云麾将军脑子很清醒,“他们就算围,也会将咱们围死!”   他不如尽早做打算。   心腹道:“可是您这不是把物资都收集起来了吗?他们加起来十几万人,恐怕京城的粮食还没吃完,他们就断粮了!”   “你懂什么?”云麾将军瞥他一眼,“他们没了粮草,外头的州府能不救援?可咱们京城就是一座孤岛,耗也耗死了。”   “将军说得对!”   心腹拦住一个小兵,从他怀里掏出一只银手镯,谄媚地递给云麾将军:“将军,您收好。”   又斥责小兵:“怎么这么不懂事!没看见将军在这吗?”   小兵立刻告罪。   云麾将军接过银镯子,面露嫌弃道:“成色也不怎么样。”   却还是塞进了自己怀里。   云麾将军打着“坚壁清野”的旗号,行的却是抢掠百姓之事。   城外百姓怨声载道,但又无能为力。   财物被抢夺,他们还得将自家的粮食运进城中。   真是一群天杀的反贼!   京城内外,乱象横生。   第二天,史明一醒来就问内侍:“桐州怎么样了?”   内侍打听后回来禀报:“庆军还是没动静。”   史明气得捶床大怒:“这楼喻到底要做什么!”   要打就打,偏要吊着人七上八下的!   庆军不动,西北军和越军便都不动。   局面变得极为诡异。   所有人都在等一个良机,所有人都在等桐州局势。   楼喻等了两天,也没等到杜迁派人刺杀楼秉。   他不由失笑道:“阿延,看来杜迁是真的要等我身陷桐州啊。”   “殿下还要等吗?”霍延问。   楼喻想了想道:“再等等。”   他就不信史明不急!   史明当然急了,他一天三次问杜迁楼秉有没有死,杜迁都摇头。   “朕不是让你尽快杀了他吗!”   杜迁恭敬道:“臣的确派人取他性命,但楼秉身边守卫森严,一时半会儿很难刺杀成功,请陛下再耐心等等。”   其实到底有没有派人去杀,只有他自己清楚。   史明颓丧地坐在椅子上,整个人暴躁得像头疯牛。   “杜迁,你之前说要利用汤诚陷害霍家这件事破坏他们盟约,结果他们两个连个屁都没放!这次你又说可以杀掉楼秉,结果还是一个声响都听不见,你他娘的就是个废物!废物!”   “废物”两个字直接击垮杜迁所剩不多的理智。   是的,他就是个废物!   他连给自己儿子报仇都做不到!   “杜迁!你还在等什么?你直接去杀掉楼秉,汤诚还拿什么勤王?三军盟约破裂,不过是一盘散沙!到时候汤诚和楼综攻不破京城,楼喻也攻不破桐州,不是正好吗?你到底要等什么时机?”   杜迁闻言,忽觉豁然开朗。   是他钻牛角尖了!   他完全是被楼喻搞怕了!   因为曾经在楼喻手里败过太多次,还葬送了自己的儿子,杜迁潜意识里已经对楼喻产生了一种畏惧。   他不敢在楼喻全盛时作乱,他只敢趁着楼喻身陷桐州时进行谋划。   可他忘了,这是战场,楼喻的那些鬼蜮伎俩在这里根本没用!   即便他现在杀了楼秉,楼喻又能如何?   他依旧被拦在桐州之外。   汤诚夺取京城,一定会铲除楼喻;汤诚失败了,史明也一定会铲除楼喻。   不管怎么样,楼喻必定会死!   想通之后,杜迁整个人都意气风发起来,浑浊沧老的眼睛里,骤然爆发出强烈的精光。   那是对复仇的势在必得。   “陛下,臣立刻派人除掉楼秉!”   西北军帐中。   汤诚正和军师研究京城布防,忽有手下进来附耳几句。   汤诚眉梢一挑,“终于动了?”   他和杜迁打过交道,怎么可能不清楚他的手段?   杜迁能在霍义身边安插自己,自然也能在自己身边安插别人。   这个道理这么简单,杜迁真把他当傻子?   即便不去打探,汤诚都能想到京城那帮子人会想出什么主意阻碍自己攻城。   无非是太子身死。   太子一死,三军盟约解除,京城还没打,他们就会内讧。   招是好招,只是用烂了,变成了废招。   想杀太子,没门!   汤诚毫不留情地斩杀了刺杀太子的细作,将人头挂在营地前,好让京城的探子瞧清楚。   消息传回京城,杜迁瞬间怔住,在史明的咆哮下,只觉得眼前阵阵发黑,随后直接喷出一口血,倒地不起。   得知杜迁刺杀太子失败,楼喻心情很复杂。   他召集众将在帐中开会。   “史明欲杀太子,破坏三方盟约,不过被汤诚发现,细作已被斩杀。”   周满心细:“殿下一直不攻桐州,就是在等杜迁的动静?”   “不错,”楼喻面色沉肃,“而今太子尚在,就算咱们攻入京城,也得大开城门,迎接太子入宫。”   李树眉头皱得死紧:“那咱们还打不打?”   “当然打,”楼喻道,“太子登基,总比史明登基对咱们有利。”   霍延亦道:“不仅要打,还要第一个攻入京城,取首功。”   “那咱们岂不是亏了?”李树嘀咕一句。   “倒也不算亏。”楼喻笑道,“汤诚想当皇帝,越王也想当皇帝,但是有太子在,他们都当不了。”   他们三个人彼此牵制,谁也动不了谁,那就只能推选出一个最合适的人出来。   太子名正言顺,性格温和懦弱,容易掌控,对他们三个来说是一个非常不错的平衡木。   既然事已成定局,楼喻自然得让自己的利益最大化。   他问霍延:“斥候怎么说?”   霍延回道:“京城如今正大开城门,令京畿百姓运粮入城。”   “史明疯了吗?”李树不解,“他现在开城门,就不怕大军打过去?”   周满道:“咱们被桐州挡住,西北军和越军也停滞不前,他们是想趁此机会,将周边物资全都收集入城,打算在城内跟咱们死耗吧。”   西北军和庆军离得远,粮草补给困难,越军又是一群乌合之众,要是史明真的死守京城,仅凭三军加起来不过十二万的兵马,很难真的攻入京城。   “那该怎么办?”李树心焦。   楼喻和霍延对视一眼。   霍延开口道:“奇袭。”   “怎么奇袭?”   楼喻道:“趁史明、汤诚、越王还没反应过来,咱们迅速拿下桐州,封锁消息,趁京城城门大开之机,奇袭京城。”   汤诚和越王不是在等桐州形势吗?   楼喻就打一个时间差,让他们根本来不及反应!   他必须要占据勤王首功,这样才能跟太子谈条件。   李树:“可是,咱们怎么迅速攻占桐州?”   楼喻笑得高深莫测:“等。”   金乌西坠,暮色降临。   张显站在城楼上,远眺庆军的营帐,心情很烦躁地抱怨:“他们到底打不打啊?那个什么世子,是带几万人来野游的吗?”   要打就打,不打就滚远点,老是搞得他心里七上八下的,真的很烦人!   孙信说道:“小人估计他们是怕了将军您的威风!您想啊,他们要打桐州城,总得先打听打听守城的是谁吧?这一听您的大名,可不就怕了吗?您可是将星在世,他们不敢攻城也情有可原嘛!”   张显被他捧得飘飘然,不由咧嘴大笑:“他们要真敢打来,看本将军不把他们打得落花流水!”   “将军,小人估计他们一时半会儿也不敢攻城,”孙信提议道,“咱们弟兄这几日都提心吊胆的,觉睡不好,饭也吃不好,明显士气有些低落,不如今晚将军犒赏一下弟兄们,让大家伙儿都打起精神来!”   庆军兵临城下,连张显都紧张了,底下的将士们怎么可能不忐忑?毕竟打仗就是用人命去拼,谁也不想送死啊。   庆军驻扎了几日,他们就低迷了几日。   这样下去确实不行。   张显点点头:“你说得很有道理,本将军这就吩咐下去,让伙夫上点好酒好菜,给咱们将士提提神儿!”   反正庆军到现在都没动静,连兵马都没整好,一时半会儿根本不会攻城。   桐州城气氛凝滞几日,将士们心弦绷紧,乍一听闻张显要犒劳大家,不由心中一松。   将军都打算犒劳他们了,说明庆军短时间内肯定打不过来,太好了!   桐州城军营中烹羊宰鸡,好不热闹。   孙信亲自给张显倒了酒,憨笑着说:“将军,小人敬您一碗!”   张显顿生豪情,咕噜咕噜灌下一碗,笑得畅快。   “各位弟兄们!咱们在城内喝酒吃肉,庆军却只能在城外就水啃干粮,咱们还有什么好怕的!过了今晚,都给老子打起精神来!等庆军来了,大家伙儿一起将庆军打得屁滚尿流!哈哈哈哈哈哈。”   “将军说得没错!那群庆军在城外龟缩这么多天,愣是一步都不敢挪,就凭他们也想攻城?笑话!”孙信也吼了一嗓子。   气氛顿时喧闹起来。   酒味的刺激下,言语的煽动下,大家纷纷放松了心神,激动地附和张显的话。   孙信笑看眼前混乱不堪的场景,当着张显的面,灌下一碗酒。   张显拍他肩膀,粗着嗓子道:“爽快!”   天际最后一缕光亮消逝,桐州城内被酒香肉味淹没。   除了坚守在城楼的士卒,几乎所有人都陷入一种肆意的放纵中。   张显酒量不错,并未喝得烂醉如泥,但也有些醺醺然了。   他搭在孙信肩上,口齿不清道:“以前、以前老子怎么、怎么没发现你酒量这么好!”   孙信咧嘴一笑:“以前我哪敢比过将军?”   张显皱眉:“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将军,我扶你进屋。”   张显心里觉得哪里不对劲,但酒意已经冲昏了他的头脑,他只能被孙信连拖带拽进了屋子。   刚踏进去,张显突然反应过来,瞪大眼睛:“不对啊,你说话口音怎么变——”   孙信一个手刀,声音戛然而止。   他用绳子将张显捆住,再用布塞住他的嘴,将他塞进床底下。   张显现在还不能死。   完成这些后,他走出屋子,碰上一个喝得醉醺醺的副将。   副将随口问:“将军呢?”   “睡下了。”   “哦,可惜我还不能睡,我得去守城,嗝。”   他打了一个酒嗝,难闻的酒气扑面而来,熏得孙信差点翻白眼。   殿下和统领说得没错,天圣教这些人,就是一群贪婪的、只想着不劳而获的乌合之众。   他们没有洞察人心的能力,没有洞若观火的智谋。   他们能够加入天圣教,就足以证明,他们只是一群容易被煽动的愚人。   孙信越过那个副将,目光同不远处的几人对上。   那几人都是特种营的兵。   他们微微点头,身影迅速消失在夜色中。   皎洁的月亮慢慢升起,渐渐挂在树梢上。   城楼守军困得昏昏欲睡。   “失火啦!失火啦!粮仓失火啦!”   万籁俱寂时,突然一道惊呼震醒所有人。   “快来人救火啊!快来人救火啊!”   只可惜,除了守城的一些士卒,其余人喝了酒全都睡得跟死猪一样,怎么喊都喊不醒。   百姓们因为惧怕军队,惧怕打仗,全都窝在家里不出来。   守城的将士站得高看得远,眼见火势越来越大,却连一个救火的人都没有,不由急了。   粮草要是被烧了,他们拿什么守城啊?!   守城将领遂打发小卒去探。   小卒很快回来,哭丧着脸说:“大人,营里面那些人都睡得沉,根本叫不醒啊!”   “那怎么办?!”   “不过孙校尉带了几个人去救火了,可是几个人也不够啊。”   正说着,一个小兵满脸黑灰地跑来,焦急道:“大人!再不救火粮仓要烧没了!孙校尉让小的来请大人抽调一些人过去帮忙,要不然就来不及了!”   粮草何等重要?   守城将领吼道:“那些百姓呢?让他们帮着一起救火啊!”   “火太大了!来不及了!他们都只会添乱!”小卒绝望嘶吼道。   守城将领心中一突,也顾不得其它,直接下令:“快调五百人去救火!”   “是!”   就在这时,有士卒匆忙来禀:“大、大人,庆军、庆军打来了!”   “什么!”   粮仓着火,庆军攻城,就是傻子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他娘的!中计了!”   守城将领站在城楼上,正欲号令兵卒准备弓箭和滚木等守城工具,一支箭倏然奔袭而来!   箭尖在皎洁的月光下,泛着森冷凛冽的寒芒!   寒芒瞬间穿透将领咽喉。   他目眦欲裂,想转身去看,却只能遗憾地倒地气绝。   城楼上死一般的沉寂。   将领的死直接将那些士卒震在原地。   没有人指挥,他们只能像木头桩子似的,傻傻站在城楼上,呆呆望着城外威严肃穆的庆军队伍。   为首一人,手上正拿着弓。   “庆军打来啦!庆军打来啦!大人被射死了!大人被射死了!”   不知是谁高呼一声,恐慌瞬间在众人心中蔓延。   庆军打来了,他们该怎么办?大人都死了,他们还用得着守城吗?   张显将军呢?他怎么不在?   还有城中那么多将士呢?他们怎么还不来!   庆军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直到兵临城下。   可守城的士卒依旧没有一丝丝准备。   李树大喊道:“开门投降者不杀!开门投降者不杀!开门投降者不杀!”   城内有人哭着道:“我不想死,我还不不想死啊!”   “我也不想死!”   “将军都不在了,咱们还打什么打?我还没娶媳妇呢,我真的不想死啊!”   他们已然成了一盘散沙。   夜色中,一人发疯般奔向城门。   两个人跟了上去。   五个人跟了上去。   越来越多的人跟了上去。   他们在极度惶恐中,在求生的欲望下,亲手打开了桐州城门。   彼时,史明突然从噩梦中惊醒。   他问左右:“现在如何了?”   “陛下别担心,西北军距京城尚有两日路程,越军尚有一日路程,庆军还在桐州之外呢。”   史明捂住狂跳的心口,根本静不下心来。   “西北军和越军都动了?”   “估计是听说咱们正坚壁清野,心中急了。”   京城城门大开,多诱惑啊!   史明便问:“城中物资收集得如何了?”   “回陛下,云麾将军已经收缴得差不多了,估计明日便可关闭城门,届时就算西北军和越军来了,咱们也不惧。”   史明心中稍安。   他一定会守住京城! 第八十二章   十一月初二,夜,庆军直取桐州,并立刻封锁消息。   张显被一瓢水泼醒,就要起身揍人,却发现自己被绑了。   “格老子的!谁他娘绑的老子!老子踢废你的蛋——”   “将军。”   孙信沉声打断他的话,神情严肃正经,跟平日里的憨笑判若两人。   可张显并没有反应过来,依旧像以前一样命令他:“你还不快给本将军解开!到底是谁绑的老子?”   孙信只是俯视着他,没有伸手。   “将军,我们赢了。”   “什么赢了?”张显一脸茫然。   “昨夜庆军攻城,咱们守城胜利,把庆军打得落花流水、屁滚尿流。”   张显瞪大眼睛:“你是在做梦吗?”   他倏然反应过来,“你说话怎么变了?!”   不仅仅是口音问题,就连措辞也变得文雅许多。   孙信道:“等天明,咱们就押着庆军俘虏回京。将军,您立了这么大的功,史明肯定会封你个国公当当。”   张显终于察觉出不对劲了。   他看着熟悉的营房,感受着外头诡异的寂静,心脏砰砰砰跳个不停,呼吸变得粗重急促。   “你到底是什么人!你一直都在骗老子!”   孙信继续自顾自道:“还告诉您一个好消息,咱们成功擒到了庆王世子,到时候由您亲自押解入京如何?”   “你是西北军的人?还是越王的人?”   孙信微微一笑,没有回答,反而转身面向门外,俯身一拜。   “属下参见主公!”   楼喻踏入营房,霍延紧随身边。   二人皆面如冠玉,凤表龙姿。   “起身吧,这些时日辛苦你了。”楼喻温和笑道。   孙信神情激动道:“属下不辛苦!”   楼喻亲自将他扶起,又转身看向张显。   “张将军,幸会。”   张显愣愣问:“你又是什么人?”   楼喻不回他,只递了一个匣子给孙信,淡淡吩咐:“喂他吃下。”   孙信依言照做,在张显惊恐的眼神中,将一个不知名的、冰凉的、坚硬的东西塞进他喉咙里。   东西滑溜一下进入食道。   “你给老子吃了什么!”   楼喻问:“你是天圣教教徒,不知可曾听说过南疆蛊术?”   “……”   他们建立的天圣教,其实教义都是从别的教派中剽窃过来的。   就算没亲眼见识过蛊术,但也听说过一些关于蛊术的事迹。   听说要是被下蛊的人不听下蛊人的话,就会肠穿肚烂而死,死后还只能下十八层地狱。   张显是害怕鬼神之说的。   他抖着声音问:“你、你喂我吃的到底是什么?”   楼喻笑得格外温柔,说出的话却令张显如坠冰窟。   “一种会钻破肠子的小虫子哦。”   张显瞬间崩溃:“求求你放了我,这城我不要了,您大人有大量,放了我,我保证不会再出现……”   “闭嘴。”楼喻冷冷打断他。   张显立刻噤声。   “只要你听话,我就给你解蛊,否则你就等着活活痛死。”   “我听!我听!”   他本就不是什么有底线的人,跟着史明不过是因为有条出路而已。   现在人都快死了,还在乎什么忠心不忠心?   说白了,史明手底下的人,都是一群贪婪自私的小人。   大难临头,谁都想飞上一飞。   庆军悄无声息进入桐州城,斩杀了天圣教其他小头目,只剩下张显一人。   楼喻有时候觉得古代通信实在不方便,有时候又觉得通信不畅倒是一件好事。   本来是庆军攻下桐州城,但只要稍稍改动一下,便可暂时向世人呈现出一个假象——   庆军攻城失败,狼狈溃逃,庆王世子及一众庆军被俘,由张显将军亲自押回京城领功讨赏!   这是楼喻奇袭京城的计划。   他要先麻痹史明,让史明误以为庆王世子失败被俘。   如此一来,史明必定大喜,说不定还得与群臣宴饮作乐。   张显听罢,终于明白眼前之人到底是谁。   他就是庆王世子!   这位庆王世子竟然那么早就开始布局,他在自己身边安插细作,又怂恿自己驻守桐州城,就是为了这一天!   他骗了所有人!   张显忍不住问:“你们攻进城这么久,就不怕已经有人去京城通风报信了?”   他之前一直昏睡,不知楼喻他们是如何攻城的。   孙信“善意”解释:“是城门守卫亲自开门迎接我们入城的,耗时不过盏茶工夫。”   且他们入城后,立刻封锁所有城门,保证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张显:“……”   孙信又道:“京城忙着收集物资,现在乱得很,估计没人在乎桐州的事。”   说句实在话,现在的京城,可能只有史明和杜迁两个人关心桐州战况。   史明独坐皇宫,闭目塞听,根本不知底下已经人心涣散。   杜迁刺杀计划失败吐血后,如今已卧床不起。   剩下的官员将领,出身天圣教的一个个大肆攫取百姓钱粮,打算为自己谋条后路,投降的官员本来就是软骨头,不管谁打来了,都不会反抗。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小心思。   云麾将军看着堆在桌案上的财物,喜滋滋地对心腹说:“本将军才不会傻到去送死!”   他已经有这么多钱,拿着这么多钱,随便找个地方开开心心地活着不好吗?   当初愿意攻打京城,不过是因为无路可走罢了。   心腹道:“将军可有想好退路?”   云麾将军咧开嘴:“我打算明天就离开京城!”   和他有同样想法的大有人在。   史明是如何坐上龙椅的,大家心知肚明。   换句话说,背叛主上并不是什么新鲜的事儿。   史明能给他们好处的时候,他们自然愿意跟随,一旦史明落难,他们就会跑得比谁都快。   没有人真的想守城,所有人都在给自己找后路。   命只有一条,要珍惜。   十一月初三,天凝地闭,草木萧疏。   京城东门城楼上,守卫打了一个哈欠,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忽然间顿住了。   城外不远处,一大波人马奔腾而来,所到之处马蹄阵阵,尘土飞扬。   守卫先是心一慌,毕竟他们并没有这么多战马。   可在看到随风飘扬的旗帜后,又放下了迟疑。   那是桐州驻军的旗子!   孙信带着生无可恋的张显,一路疾驰到城楼下,挥舞着双臂,兴奋高呼:“桐州大捷!桐州大捷!张将军俘获庆王世子和五千庆军,还不快开城门!”   守卫心中一喜,桐州赢了?!   怪不得张将军多了这么多战马,肯定是从庆军那里抢来的!   他连忙通报长官。   因为庆军一直被桐州挡住步伐,所以史明在京城东门并未部署多少兵力,守门的将领也不是什么顶用的。   张显是史明的心腹,守城将领不可能不认识。   他连忙笑着打开城门,对张显谄笑道:“侯爷,您可真是将星下凡,这才几天就把庆军给俘虏了,真厉害!”   张显:“……”   想到肚子里的蛊虫,他悔不当初啊!   他为什么要想不开去守桐州呢?   他要是没去守桐州,现在还能躺在宅子里喝着茶享着乐呢。   三军围城又怎么样?   他完全可以趁乱逃出京城啊!   可是再后悔,他现在也只能听从楼喻吩咐。   张显面无表情道:“废什么话,快让老子进城。”   倒是平添几分威严。   守将连忙侧过身,“侯爷请。”   庆军在桐州溃逃,对京城来说是件天大的好事!   守将张望了几下,发现队伍中有个人被绳子捆得很严实,身上的衣服一看就很华贵,长得又白白净净的,肯定就是庆王世子!   这次皇上一定龙心大悦,说不定张侯爷的爵位还能再往上提一提。   他可不能怠慢了。   张显这次率领“三千桐州驻军”,绑了“五千庆军俘虏”,光明正大地进了京城。   其实这八千人,都是伪装的庆军!   对京城六七万驻军来说,这八千人或许塞牙缝都不够。   但庆军有三个优势。   第一,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第二,京城混乱,人心涣散,军心不稳,士气就更别提了,完全没有。   第三,城内八千人足以搅乱京城,城外还有三万多人马待命。   楼喻力求速战速决。   进城的“庆王世子”当然是别人假扮的,楼喻和霍延正领着三万大军逼近京城。   “庆军被俘”的消息传入皇宫,史明惊得下巴差点掉下来。   太突兀了吧!   可惊异之后,就是一阵狂喜。   庆军败了!   这不就意味着西北军和越军想要攻破京城就更难了吗?   太好了太好了!   他问左右:“张显现在在何处?楼喻真的被俘了?”   “回陛下,张侯爷尚在整顿兵马,庆王世子确实被俘。”   史明高兴地击掌大笑。   连续的坏消息已经让他的神经崩到了极致,乍然听到一个捷报,他已经失去了理智。   他不管桐州大捷的具体战况如何,也不管张显带着五千俘虏入城是否合理,他只知道,自己还是有胜利的希望的!   “好!张显此次立了大功,朕要重重地赏他!”   片刻后,张显带着孙信,一身戎装进了宫。   史明笑容满面道:“爱卿此次御敌有功,想要什么赏赐尽管说!”   “陛下,庆军已经不成气候,庆王世子都在微臣手上了,估计那些逃掉的庆军也没心思再打桐州。微臣现在只担心西北军和越军,西北军以前是霍义将军带出来的,战力肯定比庆军要强得多,微臣很担心陛下和京城的安危啊!”   他说得情真意切,史明心中颇为感动。   “可他们加起来才八万人马,咱们六七万兵力难道还守不住一个京城?”   桐州大捷后,史明底气陡升。   他看着张显,目光发亮道:“张爱卿能力卓著,不如这次就由你来守城!”   张显:“……”   他望着史明眼中全然的信任和期待,心中蓦地生出几分愧疚。   孙信站在他身后,不动声色捣他后背。   张显心头的情谊瞬间被浇灭。   愧疚再浓,也比不上自己的命!   他立刻半跪于地,震声道:“微臣遵旨!”   史明和善地将他扶起。   “对了,那个庆王世子在哪里?朕要见见他!”   然后杀了他!   张显道:“陛下,臣入城后,见城中将士没精打采,实在有点担心。汤诚和楼综都要打来了,他们还没上战场就吓成这样,到时候怎么守城?既然咱们俘虏了庆王世子,不如陛下把大家伙儿都叫到一块,让他们瞧瞧庆王世子,都提点精神。反正西北军和越军离京城还远得很,把大家召过来也没啥问题。”   “好主意!”史明目光迥然,“就按你说的办!”   他最喜欢做的事,就是将敌人踩在脚底下。   能当着所有人的面羞辱楼喻,再将他杀了,当然更加痛快!   张显看出他的杀意,遂提议道:“陛下,臣以为,等汤诚和楼综来了之后,咱们可以将庆王世子吊在城楼上,吓吓他们!”   他说话时,一直只称呼汤诚和楼综的姓名,却未直呼楼喻姓名。   这个细节史明没有注意到,他的脑子已经被突如其来的胜利占满了。   “你说得对!朕要让他们看看,跟朕作对是什么样的下场!”   张显适时道:“陛下,京城安危更为重要,臣先下去制定守城计划,待会让人将庆王世子押来见您!”   “好,你要是守住了京城,朕封你做国公!”史明郑重承诺。   以前怎么没发现张显这么会打仗呢?   看来是捡到宝了!   张显带着孙信退下后,持史明谕令,成为守卫京城的最高统帅。   说是统帅,其实不过是一个傀儡。   皇宫里,史明让人召集诸将共聚皇宫,说是要让大家一起见见手下败将。   接受诏令的将领懵了。   什么情况?   让他们一起去看被俘的庆王世子?   这有什么好看的!   可即便有再多不满,在皇权的威势下,他们还是不情不愿地去了。   反正西北军和越军离京城还远得很,庆军又没了,现在也没必要死死守着城楼。   众人便一起赶往皇宫。   杜迁正在府中养病,听到“庆王世子被俘”的消息时,忽然惊坐而起,问仆役:“楼喻被俘了?庆军打败仗了?”   “是的。”   “这怎么可能!”杜迁不可置信。   虽然这确实是他想要看到的结果,但理智告诉他,这个胜利来得太过轻易了。   他不信!   “桐州什么时候开战的?为什么京城没有收到消息?”   “据说是昨晚庆军夜袭,但被张侯爷打得落花流水,庆王世子也被俘了,现在应该要被带入皇宫了。”   杜迁心头一跳:“带到皇宫干什么?”   “是圣上说要见一见庆王世子,还叫了城中将领一起去宫里。”   杜芝心里陡沉,他紧紧攥着被子道:   “庆军有四万人,张显只有八千人,他又是守城的,竟然只用一个晚上就把庆军打崩溃了?简直是痴人说梦!荒唐!可笑!”   史明和他手底下那群蠢货是不是被“胜利”冲昏了头?   他们是不是觉得自己能轻易攻进京城特别厉害?   张显要是真有这番能耐,当初史明封赏群臣时,怎么连个侯爵都没捞上?   和楼喻斗过几次,杜迁深知楼喻的狡猾。   在亲眼见到楼喻被俘之前,他是不会信的!   “备车,去皇宫!”   “大人,可是您身体……”   “快去!”他眼底生红。   仆从连忙下去准备马车。   皇宫内。   史明坐在龙椅上,看着一个又一个踏入殿内的武将,笑容和煦道:“桐州大捷,张爱卿擒获了楼喻以及五千余庆军,他用一己之力为咱们铲除了一个劲敌,可谓是居功至伟!”   当了几个月皇帝,他倒是也学会了一些文雅的措辞。   底下将领问:“陛下,那个楼喻在什么地方啊?押上来咱们大伙儿一起见见呗!”   不少人敷衍地点头附和。   他们连正乾帝和皇子都杀了,不觉得一个藩王世子有什么好稀奇的。   反正庆军已经构不成威胁了。   史明将他们的神色看在眼里,心中有些不悦。   想到张显说将士士气不高的话,他深以为然。   看这一个个的,像倒伏的麦子,提不起半点精神。   史明遂吩咐下去,让人将“庆王世子”押上来。   殿内没有文臣,只有武将,而且都是出身天圣教的武将。   他们没见过庆王世子,也不知庆王世子长什么样。   当“庆王世子”被押到大殿时,史明和诸将都有点失望。   就这?   “庆王世子”被绳子捆着,看起来普普通通,跟寻常人也没什么两样嘛。   估计那些名声都是吹出来的。   史明居高临下道:“楼喻,见到朕,为什么不跪?”   “楼喻”昂着脖子说道:“你是什么东西,怎配让我下跪!”   殿内针落可闻。   诸将都在等着史明发怒砍了“楼喻”。   史明怒火中烧,当然恨不得一刀砍了“楼喻”,可思及张显“吊城楼”的提议,他又忍住了。   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他即刻下令:“来人!给朕割了他的舌头!”   话音刚落,忽有内侍禀报:“陛下,杜尚书在宫门外求见。”   史明皱眉:“他来干什么?”   在他看来,杜迁没有一件事是办成的,简直就是个废物!   “杜尚书说有很重要的事要向陛下禀报。”   史明皱眉:“行了,先让他进来吧。”   殿中的“楼喻”微微垂眸。   片刻后,杜迁边咳边踏入殿中。   殿中一人被绳子绑住,从背影上看,身形与楼喻差不多。   但他一眼就看出,这不是楼喻!   杜迁急步走到“楼喻”身侧,见到他的侧脸,瞳孔骤缩。   他果真不是楼喻!   杜迁就要张嘴,“楼喻”迅疾如电,突然伸手掐住他的脖子!   众人目瞪口呆。   怎么回事?庆王世子不是用绳子捆着的吗?他怎么就突然挣开了?   杜迁被掐得眼球凸出,面容发紫,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楼喻”突然发难,殿中武将怔了几息后,立刻有所反应。   但他们入殿不能佩戴武器,身手上连一件趁手的兵器都没有。   “楼喻”是特种营里的精英,楼喻既然派他来,自然不是为了送死。   他随手将杜迁砸向一群粗莽笨拙的武将,在史明反应过来之前,奋力跨上台阶,将其扣住!   史明本就是泥腿子出身,哪里比得上训练有素的特种营精英?   他只觉得,掐着自己脖子的那只手冰冷而残忍,带着无尽的杀意。   这也怪他之前太过兴奋,没有一丝丝防备。   他哪里知道张显会背叛他!   他哪里能想到楼喻会轻松夺下桐州城!   他根本无法想象,自己所掌控的皇城,已经乱成了什么样子。   皇帝被扣,武将们都懵了。   这该怎么办?   史明惊慌失措,语无伦次道:“放了朕,朕给你钱,给你大房子,给你分好多好多地,你想要什么朕都给你!”   武将也吼:“放开陛下!饶你不死!”   杜迁:“……”   他刚才被扔,撞到武将,又被推摔到地上,只觉得五脏六腑都移了位,全身上下疼得厉害。   他恨恨地盯着殿外,怎么也想不明白,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   就像他根本想不通杜芝为什么会死一样。   楼喻就是个魔鬼!   忽有宫人来报:“陛下!陛下!庆军打来了!庆军打来了!”   又有人匆忙跑来:“陛下!城中乱了!全都乱了!”   城中大部分武将都被召至皇宫,就算有六七万士卒,那又如何?   没有将领指挥,他们不过是一盘散沙,根本没有丝毫战斗力。   城中大乱之际,楼喻率三万人马浩浩荡荡出现在京城外。   他再次踏上这片土地,心境已与前几次截然不同。   没有守将坐镇,只有张显和孙信等人里应外合。   固若金汤的京城,在楼喻眼中,不过沙滩上的城堡,风一吹就倒了。   史明当初与楼秩、曹炎等人里应外合夺取京城,恐怕从未想过,自己终有一天也会因为同样的方式失去京城。   训练有素的三万大军,如疾风迅雷,电火行空,势如破竹般冲进混乱不堪的京城。   城中将士本就没有坚守的打算,见庆军气势汹汹地冲进来,打都不愿打,直接举旗投降。   而此时,先入城的八千人马,已经包围了皇城。   史明和一众武将都被困在皇宫内。   殿外隐约传来哭喊声、尖叫声,仿佛最锋锐的尖刀,硬生生捅进史明的胸腔。   鲜血淋漓。   世上最痛苦的事,莫过于得到又失去。   品尝过巅峰权力的滋味,而今眼睁睁看着权力一点一点从指头缝里溜走,他何其不甘!   整个大殿陷入一片诡异的沉寂。   杜迁艰难爬起来,靠坐在金碧辉煌的盘龙柱上。   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殿外。   不知过了多久。   仿佛一天,又仿佛瞬息。   宫门终于破了。   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出现在殿外。   他身着铠甲,手持长剑,一步一步迈上白玉阶。   金色阳光下,他的一双眼眸格外幽邃。   剑尖斜斜朝下,殷红的血珠滚落于地。   他身上浓烈的肃杀之气,逼得殿内诸将情不自禁后退一步。   杜迁沧桑的眼睛与他对视,声音嘶哑难听。   “你是霍延,霍义的儿子。”   霍延废话不多说,直接挥剑废了他的手脚。   杜迁倒也有种,竟硬生生咬牙忍住,没有叫出声。   他瘫倒在地,待剧痛过后,不由哈哈大笑起来。   “霍延!你以为你能有什么好下场?他们楼家人一个个凉薄自私,你就不怕日后落到和你父兄一样的下场?!”   霍延毫不犹豫:“就算是死,我也心甘情愿。”   杜迁:“……”   “杜迁,你这辈子的聪明才智都用在了挑拨离间上吧?”   清越朗润的声音从殿外传来。   霍延立刻迎上去,就要半跪行礼,却被楼喻拦住。   殿外庆军林立。   殿内惊惶无声。   当着所有人的面,楼喻毫无顾忌道:   “阿延,我怎么可能舍得你死?”   众人:“……” 第八十三章   广德殿外被庆军包围,殿内之人皆知自己插翅难逃。   这是史明第一次亲眼见到楼喻,也是最后一次。   他被特种兵箍住脖子,无法动弹分毫,只能用一双泛着红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楼喻。   俊美如玉的青年,就站在数丈远外,举手投足都散发着一种优雅的做派,那是天生的、由内而外的雍容和淡定。   是他永远也学不会的。   庆王世子,果然不负盛名。   他看着楼喻,楼喻却没有看他。   楼喻环顾殿内诸将,笑着道:“投降者,不杀。”   这还有什么好犹豫的?   诸将立刻跪倒在地,俯首以示臣服。   楼喻遂看向特种兵,对他颔首赞道:“你做得很不错。”   特种兵显然很激动,声音微抖道:“是殿下栽培得好!”   楼喻又说:“辛苦了。”   “不辛苦!”   楼喻笑容和煦:“不用扣着他了,杀了吧。”   众人:“……”   这么随便的吗?   仿佛只是杀死一只蚂蚁。   史明面露惊恐,就要张嘴,却被特种兵干净利落地扭断脖子。   令行禁止,是每一个庆军的基本素质,尤其是对特种兵而言。   他们只听令,从不说废话。   史明死不瞑目。   他沉重的身体倒在阶上,又顺着台阶滚下来,恰好落在杜迁身旁。   那双残留惊惧的眼珠子,就这么直愣愣地盯着杜迁看。   杜迁背脊止不住地发寒。   殿中其余人均战战兢兢。   这位庆王世子,看上去和善温雅,未料竟是个杀伐决断的主儿。   他们庆幸刚才没有选错路,否则就要陪天圣大帝一起去见阎王了。   哦,不对,现在已经没有天圣大帝了。   只有眼前贵不可言的庆王世子。   殿内鸦雀无声。   楼喻淡淡吩咐:“来人,将逆贼史明的尸首吊在天枢门城楼上,以赎其滔天罪孽。其余人,都押下去。”   立刻有兵卒入内拖走史明的尸体,将其余人等押离大殿。   特种兵也极有眼色地退出广德殿。   殿内只剩下楼喻、霍延和杜迁三人。   楼喻终于将目光投向杜迁。   眼前这个狼狈凄惨的老人,已不复昔日的盛气凌人和高高在上。   他皱巴巴的皮肤和厚厚的眼袋,无不显示出他已垂垂老矣。   不仅是生理上,还有心理上。   “杜迁,你若诚实回答我几个问题,我就放你一条生路,如何?”   杜迁抬眸看着楼喻。   金碧辉煌的大殿内,眼前这位青年明煌如月,其光芒竟丝毫未被盖住。   他心知大势已去,最放心不下的便是老妻幼子,尚且不愿去死。   遂道:“你说。”   楼喻问:“当年除了你和汤诚,还有谁害了霍义将军?”   杜迁微怔。   他没想到楼喻竟会问出这个问题。   如果他是楼喻,在这个关口上,不会触碰这样敏感的问题。   虽然楼喻已经攻取京城,但外头还有太子,还有汤诚和越王虎视眈眈,除非太子死,除非楼喻不怕天下人耻笑和讨伐,否则他是不可能当上皇帝的。   而汤诚,作为太子铲除逆贼的靠山,虽无首功,却依旧立有大功,未来权势如何尚且不明,但可以想象的是,日后大盛江山,必将成三足鼎立之势。   楼喻既然除不了汤诚,又何必当着霍延的面问这样的问题?当真不担心霍延心中不忿?   他沙哑着嗓子道:“霍义跟我没仇,我没有必要害他。”   楼喻问:“所以你是帮凶,那么主谋是谁?”   “如果我说是太子,你信吗?”杜迁冷笑。   楼喻眸色微冷:“你把我当傻子?”   太子是皇位继承人,他只需要等正乾帝驾鹤西去,便可顺利登上皇位,而且从太子的性情来看,他不是那种为了登上皇位而不择手段的人。   所以他没必要除掉霍义。   再说了,范文载是太子的老师,是太子一党,也必不会同意太子做此有损社稷之事。   杜迁不由看向霍延,面露讥笑:“你看,你的主子只想选择对他有利的答案,却不管霍家被害的真相到底是什么。”   霍延想都不用想:“比起你,我当然更信他。”   他又不是傻子。   这么拙劣的离间计,怎么杜迁就屡败屡试呢?   楼喻声音彻底冷下来:“你再废话一个字,我不保证杜府血脉还能见到明天的太阳。”   他惯于发号施令,身上的威严与日俱增,此时冷下脸来,倒是颇具帝王威仪。   杜迁竟连对视的勇气都没有了,不得不低下头颅。   他道:“是大行皇帝。”   大行皇帝就是正乾帝,因为到现在还没有定庙号,只能先这么称呼。   他跟霍义无冤无仇,若没有皇帝的命令,他又何必做这等对自己没有任何好处的事情?   霍延拳头紧握,嗓音艰涩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杜迁哂笑,“因为他怕啊。”   越没有能力的人,就越害怕有能力的人。   正乾帝自己是个平庸的人,便见不得霍义这般经天纬地的人物在他面前晃悠,仿佛在时时刻刻提醒他是个废物!   于是,他头脑一热,霍义死了。   忠臣良将被杀,江山在这样的庸主手里,如何能不乱?   他用不光彩的手段除掉心头大患,又拿天下百姓的性命要挟藩王上缴兵权。   到最后,却被自己的亲子,联合他最瞧不上的匪徒杀死。   何其荒唐可笑!   楼喻用力握住霍延轻颤的手,温声道:“他已经下去给霍将军赔罪了。”   霍延眼眶泛红,轻轻“嗯”了一声。   两人就站在杜迁面前,丝毫未做掩饰。   杜迁又非纯情少年,见二人双手交握,瞬间瞪大眼睛。   他震惊道:“你、你们……”   楼喻眉眼弯弯:“我们什么?”   杜迁也不知是什么心理,竟惋惜地看向霍延,叹息一声:“霍义若知晓自己的儿子竟沦为……只怕九泉之下也难心安。”   “杜迁,你真是无时不刻不在挑拨离间啊。”楼喻反讽道,“你觉得你还有资格提霍将军吗?”   霍延沉声道:“先考只会称赞我做得好。”   杜迁:“……”   楼喻轻捏霍延手掌,嘴角噙着笑意,心中盈满甜蜜。   刚捏了一下,就被对方整个包住。   杜迁:“……”   他颓丧道:“问完了吗?”   楼喻说:“还有其他人吗?”   “这种事自然越少人知道越好。”   楼喻第一次对他露出真切的笑意。   “多谢告知。”   他说完看了一下霍延。   霍延长剑在握,毫不犹豫洞穿杜迁心脏。   杜迁“嗬嗬”瞪着楼喻。   楼喻善心解释:“我只说,我会放你一条生路。”   但没说其他人会不会放啊。   杜迁是陷害霍家的帮凶,自然由霍延亲自动手合适。   虽然杜迁也几次三番想要害楼喻,但都被楼喻化解,反而在楼喻身上尝到不少苦头,楼喻便“不忍”亲自动手。   就让霍延一起代劳了吧。   史明已死,杜迁已死,其余官员都不敢违抗,城中驻军尽皆投降,整座皇城已在楼喻的掌控之中。   他站在金碧辉映的广德殿内,仰望高阶上的龙椅。   近在咫尺,触手可及。   霍延低声道:“阿喻明并日月,经天纬地,如何坐不得?”   楼喻失笑道:“匡扶社稷为我本愿,倘若我坐了上去,岂非给了汤诚搅乱风雨的借口?届时天下又陷入战乱,百姓已然经不起折腾了。”   他转身看向霍延。   “更何况,庆州实力尚不足以压制西北军,既非名正言顺,又无十万雄狮,倒不如先让太子登基,再谋大业。”   只有太子登基,天下才能暂时进入一个和平过渡期。   不仅天下动荡平息,庆州及其余七州皆会得到长足发展。   他已经占据大义和首功,又何必再掀风雨?   说到底,他现在的筹码,还不足以干掉汤诚。   霍延认真问:“如果,太子遭遇不幸呢?”   “你觉得汤诚会不防?”楼喻摇首道,“西北军守卫严密,我能在京城和桐州安插人手,那是因为天圣教本就无能,汤诚谨慎心细,很难。”   更何况,就算太子死了,他能登基,汤诚就会死心吗?   不会。   汤诚会退回西北,并在西北当自己的土皇帝。   朝廷对西北的掌控将所剩无几。   这不是楼喻想要看到的局面。   总而言之,不管怎么样,他现在选择当皇帝并不是明智之举。   但天下之主的诱惑何其大?   便是楼喻,方才都有些不愿清醒过来。   好在理智没丢。   十一月初二,庆军攻取桐州城。   十一月初三,庆军攻取京城,诛贼首史明,俘叛军数万余人。   十一月初五,消息传至西北军和越军中,汤诚吓掉了手中的棋子,楼综差点捏断筷子。   什么?庆军已经打下京城了?怎么会这么快?   汤诚不可置信:“消息真的无误?”   他怎么也不敢相信,庆军仅用两天时间,就能连续攻破桐州城和京城!   汤诚就算自诩善战,也不敢夸下这般海口。   桐州城就罢了,不是毫无可能。   但京城?   简直匪夷所思。   军师同样被震住,他沉思半晌,忽道:“难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什么青……”汤诚刚问出口,便又止住。   他瞪了军师半晌,才继续道:“就算是霍义,也不可能做到这般,霍二郎才多大?”   “所以说青出于蓝。”军师喟叹一声。   汤诚却摇首:“这已非人力能成,除非神力。”   他不信世上存在这样的神力。   越王楼综同样不信。   他无数次问身边门客:“消息真的没有搞错?”   门客无奈道:“史明的尸体还挂在天枢门外呢!”   楼综:“……”   娘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不过是睡了一觉,怎么整个世界都变了?   史明这么怂包的吗?居然连京城都没守住?   没守住也就算了,这他娘是连一天都没守住啊!   他问:“那楼喻当皇帝了吗?”   门客摇摇头:“这倒没听说。”   楼综不耐烦道:“行了,老子自己去京城瞧瞧!”   遂携大军往京城进发。   汤诚自然也立刻带太子回京。   攻下京城后,楼喻让人整顿京城内外。   最重要的是先恢复秩序。   天圣教之前“坚壁清野”,搞得京城内外百姓苦不堪言。   楼喻让人揪出那个云麾将军,勒令其悉数归还钱粮财物。   当然,云麾将军抢掠的时候,根本没分谁跟谁,不管抢了谁的,最后都变成自己的。   所以归还的时候就犯了难。   楼喻只好派人给老百姓做登记,再进行核实。   一般来说,一些贵重的物品,只有主人会记得清楚。   举个例子,如果失主去派出所认领钱包,得先说出钱包的款式和颜色等,再说出钱包里面有什么,有多少钱之类的。   这种私密的物品,能说得清楚的,大多数情况下都是主人。   楼喻不能保证百分百正确,但至少能够减少别人冒领的可能性。   京城百姓欣喜若狂。   庆军入城,他们本来是非常麻木的。   经历过几次战乱,在他们眼中,这些攻城的军队没什么两样,都是一群枉顾人命的强盗!   可万万没想到,庆军攻城后,竟然会勒令天圣教那群人归还粮食钱财。   太好了,实在是太好了!   面对登记的军爷们,寻常百姓也不敢放肆,自己被抢了什么就说什么,只有少数几个想贪便宜的多说了别人的东西,结果核实的时候被发现,不仅没贪成便宜,反而遭到庆军的斥责和旁人的白眼,成了过街老鼠。   因为庆军严谨负责的行事作风,京城老百姓渐渐对他们产生了信赖和好感。   谢茂一身旧衣,站在排队登记的队伍里,面容消瘦,双目沧桑。   身前身后皆有人议论。   “庆军真好,竟然愿意将粮食还给我们!”   “听说是庆王世子下的令呢,你还记得去年庆王世子殿下出使北境吗?他可是不费一钱一粮拿回来的!”   “记得记得!我还记得殿下当时住行馆的时候被朝廷欺负了,我还去送炭了呢!”   “我送的是吃食!不过殿下没收咱们的,殿下是真的为咱们着想。”   “唉,要是殿下能当皇……”   “不要命啦!这种话也能乱说?”   谢茂默默听着,心里面很不是滋味。   天圣教攻城后,他爹为了守卫京城,从马上摔下来,双腿瘫痪。   他们谢家不向史明投降,史明自然不会让他们好过。   虽然表面上留着他们的性命,但背地里谁都能来欺负他们。   侯府的钱财铺面全都被天圣教那群强盗洗劫一空。   侯府一瞬间从天堂到地狱。   府中的仆役全都趁乱跑了。   更甚至,兄长的妾室不愿过贫苦的生活,竟傍上了天圣教的一个高官,当了别人的小妾!   他大哥断臂后本就消沉,得知此事后备受打击,竟因此病了一场。   为了治父亲和兄长的病,母亲不得不变卖自己的首饰,甚至没日没夜地做绣活。   谢茂本来还不敢相信侯府的变故,沉浸在以往的富贵荣华中,作了几次妖后,被他娘哭着打醒。   醒来后,他宛若变了一个人。   “下一个。”负责登记的军爷喊道。   身后人推了谢茂一下。   “小伙子愣着干什么,到你了!”   谢茂面色通红,揪着衣摆,在军爷的注视下,忐忑地说不出话来。   “你家丢了什么东西?多少?长什么样?”军爷面无表情问。   谢茂不再是以前飞扬跋扈的谢家二郎了,他低着脑袋,小声问:“我家、我家在几个月前被天圣教抄了,那些东西能不能拿回来?”   “说清楚点。”   谢茂鼓起勇气:“有、有很多,我一时间说不完。”   军爷立马皱起眉。   谢茂连忙掏出一张清单,这还是他借了书铺的纸笔写的。   书铺掌柜认识他,倒也给他几分面子。   清单上罗列了一大串。   军爷接过一瞅,惊讶地挑起眉。   虽然他没见过多少世面,但还是能分得清好坏的。   这上面的珍玩字画、华瓷美器以及一些铺面,可都是寻常人见都见不到的。   他问:“你是哪家的?”   谢茂低声说:“我、我爹是谢信,以前是宁恩侯。”   “谢信是吧?”军爷点点头,在登记表上写下姓名,“行了,这件事我们会核实的,到时候再通知你。”   这些可都是贵重物品,他做不了主,得通报上官。   谢茂有些失落,低头迈步。   没走几步,就听军爷嘀咕着问身旁的同僚:“宁恩侯是谁啊?”   同僚大惊,但还是压低声音道:“宁恩侯你都不知道?那你知不知道咱们庆州的郡主殿下以前的夫君是谁?”   “不知道。”   同僚:“你真是……我跟你讲,这宁恩侯以前跟咱们庆王可是亲家!”   军爷:!!!   他是真的不知道哇!   “那怎么就成以前了?”   “这可就说来话长了,等忙完我再跟你讲,咱们先做事!”   谢茂立在原地,没来由生出几分酸涩、几分后悔、几分羞惭。   五味杂陈,无法言说。   他仓惶失措地回到家。   当然,他们住的已经不是曾经的宁恩侯府,而是一间破败的院子。   他推开门。   曾经的侯夫人,如今的佟氏,正在院中借着阳光缝补衣物。   她的皮肤已经生出了不少皱纹,她的双手已经磨出了不少茧子,她的鬓边已经添了许许多多的白霜。   谢茂哽咽着唤了一声:“娘。”   佟氏正忙着补衣裳,闻言头也没抬。   “回来啦,灶上还热着两张饼,你去吃了吧。”   谢茂走到她面前,猛地双膝下跪,抱住她的腿嚎啕大哭。   “娘!娘!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佟氏心一颤,她望着埋首在自己膝盖的幼子,曾经秀丽的眉目已变沧桑,却依旧带着母亲的温和慈软。   “在外受委屈了?”   谢茂拼命地摇头,喉咙却仿佛被哽住,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那为什么哭?”佟氏放下针线,粗糙的右手抚着他的发,“你现在可是咱们家的顶梁柱,不能再轻易掉眼泪了。”   谢茂知道这个道理,可他就是忍不住。   他肆意地哭了一会儿,才擦擦眼泪,红着眼眶道:“娘,以前是我不懂事,要是我不欺负楼喻,要是我尊重长嫂,咱们家会不会变回以前那样?”   庆军入城的消息,佟氏自然也听说了。   她神色渐渐变淡,重新拿起针线,道:“哪来那么多如果?这世上没有如果。”   “可是娘……”   “别说了!”佟氏突然起身将他掀倒在地,“你以为咱们真能对她好?!”   “娘?”   佟氏红着眼睛吼道:“你爹!你爹效忠的那个人就是个虚伪小人!你真以为咱们侯府能善待她?你当真以为那个人不知道楼荃的处境?咱们不能善待她,你到底明不明白?”   谢茂呆呆坐在地上。   他看着歇斯底里的佟氏,只觉得一切都是如此荒诞、如此可笑。   是啊,世上哪有那么多如果?   不过是他的奢望罢了。   他们谢家就是正乾帝的忠狗,正乾帝让干什么就干什么。   他们要是善待郡主,就是有亲近藩王之嫌;可他们不善待郡主了,到最后受到嘲讽和讥笑的还是他们。   何其可悲!   谢茂忽然就笑了出来,一边笑着,一边流着泪。   他说:“娘啊,我方才还不要脸地去登记失物了。”   佟氏手中针线和衣裳掉下来,用极轻的声音问:“你说什么?”   “我去了失物登记处,将咱们家丢失物件的清单交了上去。”谢茂惨然一笑,“就是庆王世子下令归还老百姓失物的那个登记处。”   佟氏整个人都颤抖起来。   她尖声叫道:“你为什么要去!你为什么要去!你怎么一点都没变?你为了过上好日子竟然去求仇人?你这是要气死我啊!”   “娘,我只是不想再看您这么辛苦了。”谢茂苦笑道。   谢茂自己没有一技之长,若是在太平盛世,他还能抄抄书,找份活计赚钱,可如今是乱世,他根本找不到活干。   他娘要养活三个大男人,何其不易?   他心疼啊。   宁恩侯的名号到底还算响亮,负责登记的士卒上报后,消息很快传到楼喻耳中。   楼喻略感惊讶,对霍延道:“记得史明攻入城后,谢信为了守卫京城而双腿残废,史明称帝后,谢信宁死不投降,也颇有几分骨气。”   “殿下心软了?”霍延问。   楼喻挑眉,“当然不是,我只是觉得,谢信那般有骨气的,是怎么教出谢策和谢茂这两个儿子的?”   “那殿下是想?”   楼喻扫了眼清单,说道:“史明可以用谢家彰显仁慈,我也可以。”   他吩咐下去:“清单中这些物品,都被史明发怒时砸毁了,只剩下一只银镯子,给佟氏送去。还有,过几日归还物资,需要人搬货,咱们弟兄这些时日行军攻城都辛苦了,便在城中招募一些百姓罢。”   手下人立刻会意。   谢家。   谢茂和佟氏正就水啃着饼,忽然传来敲门声。   谢茂迟疑起身。   这么晚了,会是谁?   他走到门后,警惕问:“谁?”   门外人道:“你们家是不是今天去登记失物了?”   谢茂一愣,旋即又是一喜。   “是!是!”   门外人道:“很抱歉,咱们查过了,宁恩侯府的物件被贼首史明抢掠后,大多已经被他给砸毁了,只剩下一只银手镯。烦请郎君开个门,手镯还给你们家。”   谢茂忙打开门。   门外的军爷果真言而有信,将银镯子递给他,之后打量了下他的体格,状似同情道:   “你们家日子也不容易,我这边有个短工,正需要你这样年轻力壮的郎君,你要是愿意,到时候可以去登记处找我,我介绍你活计做。”   谢茂眼睛乍亮:“敢问军爷,做一天能拿多少工钱?”   “一天二十文。”   搁以往,二十文在谢茂眼中连个屁都不是,可现在,他却欣喜至极。   “多谢军爷!”   关上门后,他高兴捧着银镯子回到屋内。   佟氏问:“谁啊?”   “娘,是来归还失物的。”   他将银镯子递到佟氏面前,面带喜意地复述方才那人说的话,却见佟氏脸色瞬间煞白。   下一刻,佟氏一把将银镯子打到地上,面容扭曲道:“我不要他的施舍!”   谢茂愣住:“……娘?”   他知道娘素来心高气傲,可现在不是心高气傲的时候啊。   这个银镯子能换一些钱呢。   他道:“那人还给我介绍了一个短工,一天能赚二十文。”   佟氏厉声问:“什么活计?”   她倒要看看楼喻还能有什么坏心思!   “搬货。”谢茂回道。   佟氏:“……”   她望着幼子年轻却沧桑的脸庞,望着他期待又忐忑的眼神,再看看这破败的屋子、支离破碎的家,不由落下泪来。   “娘,您别哭。”谢茂跪在地上安慰,“咱们往好处想,史明死了,也算是庆王世子替咱们报仇了,以后就没人会欺负咱们了。”   佟氏继续垂泪。   “以后不管是太子,还是……登基,肯定都会让京城恢复秩序,咱们以后不愁过不下去。”   佟氏忍不住伸手抚向他的头顶,哽咽道:“娘的好二郎真的长大了。”   “娘,我以后再也不任性了。”谢茂坚定道,“就算京城待不下去,等天下太平了,咱们还可以搬家,想去哪就去哪。”   佟氏连连点头:“好,好。”   十一月初六,越王楼综抵达京城,京城城门紧闭,防守严密。   他不由喊话:“我乃越王,应太子诏前来勤王,为何不开城门?”   守城将领回答:“世子殿下正清理城内,待太子回京,自会开门迎接!”   越王:“……”   敢情楼喻这小子真打算让太子登基啊?   既然这样,那他还有什么好打的?   就等太子到呗!   十一月初七,汤诚携四万西北军至天枢门外。   太子归京。 第八十四章   旌旗猎猎,甲胄森森。   汤诚骑在马上,双目盯着天枢门上的尸体。   几天时间,经过风吹日晒,史明的尸体已经有些腐烂。   一阵风吹过,腐臭味钻入鼻尖。   是以,这几日天枢门都没开启。   太子楼秉踏下马车,望着熟悉的巍峨城墙和朱红色的城门,一时激动难言。   汤诚手下兵卒大喊道:“太子回京,尔等还不开启城门!”   守城的正好是周满。   他面无表情道:“我等已派人前去禀报世子殿下,诸位且再等一等。”   怎么,你说他是太子他就是?   这里又没人认识太子。   众人:“……”   皇宫内。   楼喻早已收到消息。   他换上一身世子冕服,金尊玉贵,雪胎梅骨,神色平静地望着面前的一众将士。   “殿下,您当真要开门迎接太子?”李树一脸不忍。   在他看来,这京城明明是他们殿下打下来的,凭什么太子什么都没干就能摘走桃子?   就凭他是正统吗?   他们殿下为百姓、为社稷付出那么多,难道还不足以成为天下之主?   霍延沉声道:“李树,而今局势殿下已经跟诸位说明,今日这话,以后不可再说。”   李树立刻跪地,“属下知错,请殿下责罚!”   他不是不明白。   殿下心怀仁厚,所思所行皆为天下百姓着想。   殿下说,他要是现在当皇帝,天下必会再次兵戈扰攘。   殿下还说,他们庆州的实力尚且无法彻底压制汤诚的西北军,如今时机尚未成熟,他们不能打无把握的仗,不能做无畏的牺牲。   只有太子登基,天下动荡平息,他们庆州才能得到更好的发展。   等到时机成熟,再问鼎天下也不迟。   况且,这次他们占据勤王首功,只要太子不蠢,只要太子不想继续被汤诚这个外姓人压制,就一定会大肆封赏他们。   “行了,”楼喻将他扶起,“我知道你们的心思,不过,青涩的果子哪有成熟的果子来得香甜?”   李树眼眶红红道:“属下晓得的。”   他这委委屈屈的模样,倒是逗笑了楼喻。   楼喻安抚道:“好饭不怕晚,这场局里,最大的赢家也并非太子。”   太子自始至终,都只是个工具人。   他吩咐道:“诸位都随我去天枢门迎接太子罢。”   金阳照耀下,世子殿下衣袂处的纹绣暗芒翻涌,随着他的步伐,于白玉阶上轻轻跃动。   霍延一身戎装,牢牢守卫在他身侧。   身后庆军匪匪翼翼,讲若画一。   他们一路穿过皇城,行过街市,至天枢门前。   城中百姓皆驻足围观。   “听说太子回京了,唉!”   “太子回京不是好事吗?你怎么还唉声叹气的?”   “说句不怕掉脑袋的话,我就觉得庆王世子殿下更适合当咱们大盛之主。”   “谁说不是呢?”   “快别说了!太子都回京了,肯定是太子登基呗,庆王世子殿下立了这么大的功,好处肯定少不了!”   “再大的好处,能比得上当皇帝?”   “嗐,你们真以为现在当皇帝是好事?这个皇帝给我当我都不当!”   “你就吹牛吧!”   “你们是不是傻,现在庆王世子、越王和汤诚势大,说句实在话,太子就是个傀儡,这么想想,不觉得可怜?”   “好像是啊。咦,不对啊,他们不是来勤王的吗?太子为什么会是傀儡?”   “说你傻你还不承认,不跟你说了!”   百姓窃窃私语中,楼喻率众人登上天枢门的城墙。   为免史明的尸体玷污世子殿下尊贵的眼睛,在楼喻来之前,周满便令人将史明的尸体清理了。   此时,天枢门外,汤诚率军临城,就连越王楼综也从南门赶过来瞧热闹。   两方人马挨山塞海,张袂成阴。   他们一同仰望着城楼上的庆王世子。   金轮挂在城楼飞檐上,半遮半掩,于世子殿下周身萦绕出淡淡的金色光晕。   嵩生岳降,麟子凤雏,贵不可言。   楼秉立于城楼下,与楼喻睥睨天下的目光对上。   而后浅浅一笑。   与出使回京宴会上的笑容并无二致。   却又似乎饱含深意。   楼喻沉默几息,遂也露出一抹笑意。   他容颜俊美,发带飘扬,这一笑,颇显风恬月朗、冰壑玉壶。   “臣楼喻,恭迎太子殿下归京。”   “喻世子于勤王一事上居功至伟,孤心甚慰。”   二人一为臣,一为君,却前者在天,后者于地。   此等荒诞又诡异的场景,直接令众人杜口吞声,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楼喻立在城楼上,朗声道:“如今勤王已经结束,越王和汤将军不必再用大军围城了,还请二位领军退至五十里外,我等再一同迎接太子入城。”   楼综心中不禁叹服。   如果他是楼喻,如果是他领军攻入皇宫,他恐怕早已忍不住坐上龙椅了。   能做到这般清醒的,世上能有几人?   楼喻不过十七岁,却拥有如此恢廓旷达的气魄与胸襟,实在令人心悦诚服。   他们楼氏血脉竟出了这么一个鸿俦鹤侣、不磷不缁之辈。   不得不说,楼综内心深处是高兴的。   如果楼喻能当皇帝,说不定他有生之年还能亲眼见证一个太平盛世的诞生。   挺好!   至此,楼综已经渐渐淡了斗志。   他有几分自知之明。   楼氏出了一个圣帝明王,他又何必阻拦呢?   不过,面上功夫还要做到位。   他赶在汤诚前头,假装不悦道:“咱们都辛辛苦苦来勤王,凭什么你能占据京城,咱们就只能在京城五十里外安顿?汤将军,你说是不是?”   汤诚面色不改,回道:“如今勤王已经结束,咱们确实没有必要围城。”   “汤将军,”楼综瞪大眼睛道,“本王就算了,可你不一样啊,你虽然没有出什么勤王的力,但你保护了太子啊!你怎能受这番欺辱呢!”   众人:“……”   虽然越王说的话确实戳中了汤诚,但汤诚到底心机深沉,面上未表,只道:“此次勤王,自然是喻世子占据首功,我等愿意退出五十里外。”   楼综一脸“失望”,只好道:“那行,本王也退!”   现在楼喻已经占据首功和大义,任谁都无法撼动他的地位。   两军退离天枢门。   汤诚和越王各自领数千精兵跟随身后。   不管怎么说,还是得摆摆排场嘛。   楼喻适时下令:“开城门,恭迎太子殿下!”   彼时,金轮越过檐角,辉芒万丈,泽被天下。   天枢门缓缓开启,青石铺就的甬道映入众人眼帘。   城门角落残存泛黑的血迹,昭示着数日前的“恶战”。   楼喻下了城楼,率数千将士,阔步至楼秉面前。   “臣奉诏勤王,幸不辱命!”   他不过微一屈膝,便被楼秉托住双臂。   楼秉温和真诚道:“你铲除逆贼,立此不世之功,当功标青史,传颂天下。大盛之危因你化解,你乃大盛功臣,社稷之幸,日后见我不必再行跪礼。”   众人:!!!   谁能见皇帝不跪?除了皇帝的父母,那就只剩下与皇帝平起平坐的了吧?   万万没想到,太子竟给了庆王世子这样厚重的承诺!   楼喻顺势站直。   他猜得没错,楼秉不是真的蠢。   楼秉知道自己不过是汤诚的棋子,只是他之前没有能力反抗。   如果他是楼秉,他也会寻求一个强有力的外援,用来对抗来自汤诚的压制。   立了首功的自己,无疑是最合适的人选。   更何况,他们同宗同源,比起外姓人汤诚,楼秉自然与他更加亲近。   不过,虽然楼秉存了这么些小心思,但楼喻还是从他眼中看到了真诚。   楼秉虽无卓越的治国之能,但他有个优点。   他没什么大的野心。   楼喻笑容遂诚挚了些。   “而今大盛风潇雨晦、四方云扰,还请太子禁暴正乱、整顿干坤,还社稷清明、山河无恙!”   众人尽皆俯首跪地。   “还社稷清明!山河无恙!”   楼秉满目激昂之色,他直接携楼喻衣袖,朗声道:“喻世子有经天纬地之能,还请与孤一同登车揽辔、革旧维新!”   这是当着所有人的面说的,做不得假。   金口一开,再无回转的余地。   汤诚紧握佩剑,即便心中再不悦,在这关口,也不能提出反对意见。   好啊,好得很!   楼综斜窥汤诚脸色,心中冷笑连连。   这是他们楼氏的江山,跟你有半文钱的关系?   太子銮驾已备好。   楼秉行至銮驾前,对楼喻说:“阿喻随孤一同。”   楼喻笑道:“殿下请入銮驾,臣骑马随行。”   比起坐轿,他更喜欢骑马。   现在楼秉的态度已经很明显,楼喻心中倒有几分满意。   他喜欢聪明人。   一行人穿过天枢门,一路抵达广德殿。   硬骨头文臣大多被史明残杀,软骨头文臣楼喻看不上,根本没有召集他们,所以现在的广德殿上,基本只有武将。   太子登基事宜,一般要交由礼部办理,但可惜的是,严辉及礼部尚书等人,皆在几个月前殉难,而今竟找不出合适的礼部官员来。   太子站在阶上,俯视眼前诸人,心中并无激动难抑的情绪,反而生出几分怅惘。   他捂嘴轻咳几声,苍白的面容泛起几抹红晕。   众人都当他在外吹风受了些寒,并未放在心上。   他温和笑着道:“孤登基事宜,一切从简罢,此事便交由喻世子、越王叔、汤将军协同办理。”   “臣等遵命!”   从简就从简,没有人真正在意。   十一月初十,太子楼秉登基,依循正乾年号,次年为嘉熙元年。   楼喻他们商量后,决定提议楼秉,定正乾帝庙号为“惠宗”。   惠宗表治国无方、江山残破之意。   楼秉心中到底顾念父子之情,庙号无法更改的情况下,便在谥号上下了点功夫。   楼喻等人并无异议。   反正谥号那么长,没人会在意,史书也只会称正乾帝为“盛惠宗”。   办好正乾帝死后之事,楼秉便开始论功行赏。   此次勤王之战,庆王世子当居首功。   楼秉不顾汤诚反对,下诏道:   庆王世子楼喻孚尹明达,冰壶玉衡,怀珠抱玉,鸿轩凤翥,朕思其勤王有功,文治武力,德被天下,兼有内修外攘、经天纬地之能,特封为一字并肩王。   诏令传闻天下,朝野内外一片哗然。   一字并肩王,即拥有与皇帝比肩地位的一字王。   这是王爵中最高的一种,自古至今,能得此殊荣的寥寥无几。   其中的“一字”便是指王爵前的名称,从以往的朝代来看,王爵名称通常与本人的功绩和出身相关。   楼喻出身庆州,但他爹是庆王,总不能同为“庆王”,便只能从功绩上着手。   楼秉想来想去,便定了一个“安”字。   安邦治国、安定天下、安内攘外、安国富民等等等等,皆可用来形容楼喻。   此字再适合不过。   楼喻的势力又在东边,遂众人皆称“东安王”。   另,楼秉还下令,即日起,庆州、沧州、宜州、吉州、湖州、江州、定州、莱州此八州皆为东安王封地。   不论赋税、军政,尽由东安王掌控,无需向朝廷纳税报备。   汤诚气得差点撕了诏书。   在楼喻攻入京城后,他就清楚楼喻一定会占据首功,但他万万没想到,楼秉会这么大方,这么毫无忌惮!   汤诚自己野心勃勃,又小气得很,根本不能理解楼秉的所作所为。   诏书已下,他不能要求楼秉更改,只能冲进御书房,质问楼秉:“你就不怕他功高盖主?!”   楼秉面色不改,温和问:“汤将军,要不,朕也封你为西北王?”   汤诚:“……”   那他会被天下人骂死!   汤诚之前保护了太子,表面上来看,也算是勤王有功,楼秉当然同样给了他封赏。   他被封为辅国大将军,在大盛,位比三公,已是武将的最高荣誉。   但那又如何?   同楼喻的八州封地相比,这他娘的算个屁!   可他毫无办法。   楼喻的功绩、楼秉的诏令,已经被刊载在《庆州旬报》上,天下皆知。   没有人反对。   楼喻的功劳大家有目共睹,新皇愿意封他为并肩王,愿意给他八州封地,愿意给他执掌八州的大权,都是楼喻应该得到的荣耀。   更何况,新皇怎么封赏是新皇的事情,只要不危害江山社稷,与普通百姓又有何干?   有人说:“新皇就不怕东安王拥兵自重,威胁帝位?”   有人反驳:“东安王立下赫赫战功,怎么封都不为过。更何况,东安王文治武力,说不定比新皇更适合当皇帝呢。”   庆王府,庆王捧着报纸看,兴奋得胡子都快飘起来了,口中直呼:“我儿大才!我儿大才!”   庆王妃和楼荃虽遗憾,但依旧为楼喻感到高兴。   庆州及其余八州百姓同样欢呼雀跃、兴会淋漓。   新皇登基的消息传来后,他们心里难免咯噔一声。   以前是乱世,他们能够安心接受世子殿下的统治,现在乱世平定,大盛进入和平,他们还能继续为世子殿下效力吗?   若是朝廷收回世子殿下的治理权力怎么办?   不少人皆惶惶不安、提心吊胆。   直到“东安王”的消息传来。   并肩王!执掌八州!东安王完全自治!   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广德殿内,楼秉坐在龙椅上,忍住喉中痒意,没有咳出来。   楼喻身为并肩王,直接坐在楼秉左下首,以示尊位。   “东安王,你方才说有要事相商,是什么事?”   楼喻肃容道:“回陛下,臣斩杀逆臣杜迁前,曾问及杜迁霍家被害一事。杜迁交待,霍义将军贪墨巨银的罪状,皆是他和汤将军勾结陷害的,还请陛下为霍家沉冤昭雪,还霍家一个清名!”   楼秉尚未说话,汤诚便出列道:“陛下,此乃杜迁挑拨离间之毒计!三军联合勤王时,他便散播谣言,意图破坏盟约,此事陛下是知道的!请陛下不要相信逆臣的陷害之词!”   “汤将军,查抄逆臣杜迁家宅时,我搜到了你与杜迁的亲笔信,不知你还有什么话说?!”   汤诚冷笑:“世上能临摹字迹的人数不胜数,东安王又怎知那封信就是我写的?”   “信上有汤将军的私印。”   “杜迁在我身边安排了细作,偷取我的私印再悄无声息放回来,并非没有可能。”   不管怎么说,几封信确实不能直接断定汤诚的罪责。   楼喻也没打算就此给汤诚定罪,他只是想要敲打一下汤诚。   “陛下,而今反贼伏诛,京城安定,天下太平,臣以为,汤将军的数万边军,没必要再陈列京畿,还是返回西北守卫边疆为好。汤将军骁勇善战,常令北蛮部族闻风丧胆,若他不在,引起边境动荡该如何?”   楼秉道:“东安王说得有道理。”   汤诚连忙大声道:“陛下!陛下刚刚登基,朝政尚且不稳,臣实在放心不下!”   楼秉:“……”   他看着殿中萧条的文官队伍,心中也不由叹息。   要是老师还在就好了。   遂道:“汤将军不必忧心,范公曾是朕的老师,朕欲请他回来助我。”   “据臣所知,范公如今在庆州。”汤诚看向楼喻,“不知东安王可愿割爱?”   他是故意这么说的。   众所周知,范文载原先是楼秉老师,是太子一脉。   城破之后,太子出逃西北,范文载入庆州,选择为楼喻效力。   如果他是楼秉,心中定会对楼喻心生不满。   别看楼喻现在荣耀加身,但帝王心深不可测,谁知道将来等着楼喻的会是什么。   汤诚的想法没错,可他低估了楼秉的心态。   当初楼秉听汤氏劝告,和她一同逃往西北,的确有懦弱的成分在作祟,但更多的是想借西北军铲除天圣教。   可到了西北军中,楼秉才发现自己入了套。   原来汤诚并非忠臣良将。   汤诚只想拿他当筹码,利用他直取京城。   楼秉寄人篱下,受制于人,不得不与他周旋。   他本以为楼氏江山最终可能真的会被汤诚窃取,心中本来抑郁难消。   谁料,《庆州旬报》一事让他看到了转机。   楼秉听说过楼喻这个人。   当时朝廷内外,包括父皇在内,都只将楼喻当成一个纨绔草包,唯有老师劝他不要被表象迷了眼。   楼秉当时不理解,但他素来与人为善,楼喻出使归京后,他在宴会上第一次见到楼喻,除了觉得他相貌神秀,便没有其余的了。   直到前不久,他站在城楼下,仰望金光披身的楼喻,方真正心服口服。   他有自知之明,并不像他父皇那般嫉妒有能之人。   半天朱霞,握瑾怀瑜。   他们楼氏有此圣明之人,他只会觉得高兴。   所以,他借勤王首功之名,给了楼喻极大的尊荣。   楼秉清楚地知道自己的作用。   他是楼喻和汤诚之间的平衡木,有他在,楼喻和汤诚暂时不会兵戎相向。   庆州不过四万军,西北却有八万,实力悬殊。   他必须要给楼喻争取最大的权力,赢得更多的时间。   二人在天枢门前的相视一笑,便是一种难言的默契。   汤诚不知,越王不知,唯天地与他二人知晓。   这是楼氏血脉间的约定。   楼秉深知自己守不住这天下,那就让能守之人守之!   回到当下,汤诚还在试图挑拨他和楼喻的关系。   楼秉假装蹙眉,转向楼喻:“东安王,不知老师在庆州可曾安好?”   “陛下放心,范公一切安好。”   楼喻只回了楼秉,并未回应汤诚的问话。   “不知老师是否愿意回京助我。”楼秉感慨一声。   楼喻垂眸道:“陛下应当知晓范公性情,他乃大雅君子,自然愿意做对社稷有利之事。只不过,范公在庆州时,时常与我感慨,说霍家二位将军生前高义,怎奈何破玉锤珠、桂折兰摧。”   说到现在,又转到霍家一事上来。   汤诚简直无语!   楼秉不禁叹息一声:“朕自幼由老师教导,朕相信老师的判断。霍将军生前为大盛立下赫赫战功,确实可惜。朕这就命人彻查霍家一案。”   “陛下英明!”   “陛下不可!”   说不可的自然是汤诚。   楼秉问:“为何不可?”   汤诚道:“陛下,此事乃惠宗下令,若您重翻此案,岂非……”   岂非打了先帝的脸?!   楼喻反驳:“查清真相乃天理公义!即便是惠宗在世,也不会反对!霍家被害,皆因杜迁等小人作祟,若汤将军当真清白,就不必这般担心忧惧。”   汤诚:“……”   楼喻目光冷淡,沉声道:“汤将军曾为霍将军麾下副将,本应与霍将军情深厚谊,却为何连为霍将军翻案都不愿?莫非当真怕了?”   汤诚骑虎难下,只好咬牙切齿道:“查!”   楼秉遂下令,命人重查霍家一案。   下朝后,楼喻大步往宫外走去。   一路走过,不管是内侍还是禁卫军,抑或是其余朝臣,见他皆行礼问安。   楼喻目露笑意。   他已迫不及待,要将这个好消息告诉霍延了! 第八十五章   楼喻身为东安王,在京城自然有御赐的府宅,不过府宅还在修整,不能立刻入住。   他便依旧住在行馆中。   这次他倒是享受到了顶级待遇。   行馆一应用具、吃食全都是京城中最高档的,无人再敢怠慢如日中天的东安王。   楼喻和霍延相携回了行馆。   甫一进屋,楼喻便牵着他手笑道:“陛下答应为霍家翻案了。”   霍延眸色微颤,猛地将他拥入怀中,脸埋进他的颈窝,一时竟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楼喻轻拍他肩背,温声道:“等二位将军沉冤昭雪,咱们便可以为他们寻一处风水宝地,再风光大葬。还有两位夫人,均含霜履雪、蕙心纨质,又怎能在屈居于风波亭外?”   霍延拥得更紧,声音沉而涩:“阿喻,多谢。”   他何其幸运。   末路穷途时,是楼喻挥戈返日,给了他无尽的希望;仓皇迷茫时,还是楼喻指点迷津,让他找回了曾经的信念。   可以说,没有楼喻,就没有现在的他。   对霍延来说,怀中人既是对他有知遇之恩的伯乐,亦是他视若至宝的卿卿。   他一辈子都不可能放手。   楼喻笑道:“你跟我说谢?”   霍延松开他,眸色幽极深极,问:“那便以身相许?”   “你整个人都是我的了,还能许什么?”楼喻不由调侃。   说句不合时宜的话,霍延的卖身契还在楼喻手里,可以说,霍延确实就是楼喻的人。   霍延凑近他耳畔,轻轻道:   “愿做犬马,甘为蒹葭。”   犬马忠诚,蒹葭倚玉。   楼喻失笑:“等霍家翻案后,难道你还要以一个奴仆的身份面向世人?”   他从没有将霍延当做自己的奴仆,卖身契一直没销毁,不过是因为两人都不曾在意过。   霍延回道:“旁人所想,与我何干?”   他无法与楼喻成为并蒂莲,但若能用一纸契约紧紧相连,倒也算得上另类的白首之约。   楼喻吻住他,不过蜻蜓点水,一触即分。   “等霍家平反,我便恢复阿煊和阿琼的自由身。”   霍延眸色微亮。   “那我呢?”   楼喻再次靠近他,鼻尖相抵,眸带笑意。   “至于你,就一辈子做我的蒹葭罢。”   尾音淹没于唇齿之间。   翌日,京城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霍延护送楼喻上朝。   广德殿内,楼秉叹息朝中无人,并询问朝臣有无良策。   汤诚率先出列道:“禀陛下,臣以为,之前勤王一事,不少州府官员皆有功劳,如沧州知府范玉笙、湖州知府段衡等等,他们皆响应东安王号召参与勤王,可谓是阳春有脚、浆水不交。如今朝廷正需要这样洁清自矢的骨鲠之臣!”   群臣:“……”   汤诚的心思摆在明面上,但又让人无法反驳。   汤诚不了解楼喻,所以他一直觉得,楼喻能成为所谓的东安王,靠的不过是范家和霍家的辅佐。   文有范玉笙,武有霍二郎。   范玉笙幼承庭训,得范文载真传,定有治世之能;霍二郎乃霍义亲子,一身本领皆源自霍家的培养,神武不凡。   有这二人,楼喻何愁不成大业?   要想干掉楼喻,必须要先剪除楼喻的羽翼。   这是赤裸裸的阳谋。   楼喻若不答应,则有不敬朝廷之意;楼喻若答应,不仅会失去股肱之臣,还会令人寒心。   所有人都仰望着东安王,等待楼喻的回应。   楼喻蓦地轻笑出声。   “陛下,臣以为,汤将军言之有理。”   楼秉愣了一下,看向楼喻的目光有些困惑。   他还以为楼喻要跟汤诚辩论一番呢。   汤诚眼皮一掀,楼喻就这么轻易答应了?   众人也都讶异着,便听楼喻道:   “朝中缺乏良臣,从地方调动不失为一个好办法。臣提议,调宜州知府、莱州知府、江州知府入京为官罢。这三州知府为政期间,皆甑尘釜鱼、官清法正,确实大材小用了。”   所有人:“……”   合着您在睁眼说瞎话啊?   汤诚皱眉:“这三人……”   “这三人哪里做得不好吗?”楼喻不解问,“他们也都勤王有功,汤将军何必厚此薄彼?”   他一本正经道:“真要说来,范玉笙不过为官两年,资历尚且不够;段衡为政期间,致湖州数次洪水泛滥,当不得汤将军这般夸赞。”   汤诚:“……”   楼秉心中不由暗叹。   他的这位族弟总能找到堵住汤诚的法子,且乍一听完全合情合理,找不到漏洞。   楼喻俯视着汤诚,对他微微一笑。   他还得感谢汤诚提出这个建议。   成为东安王后,他势必要加深对八州的掌控。   楼喻正想着如何剔除一些无能且没有忠诚的官员,汤诚就给他递了一个枕头。   他怎能不感谢?   汤诚不由抽抽嘴角,越跟楼喻打交道,他就越发觉得楼喻此人滑不溜秋。   既然文臣这边路子走不通,那就走走武将吧!   霍家翻案已成定局,汤诚继续反对并没有任何意义。   倒不如先将自己从这件事里摘出来,届时再谋其它。   早朝结束后,楼秉下达谕旨,传至包括江州、宜州、莱州在内的其余多个州府,调十数位官员入京担任要职。   楼喻回到行馆后,便写了一封信,交待人事安排。   他手下不少人经过历练,已经能够独当一面。   既然掌管八州,他自然希望八州都是自己人。   现在调走三个,他需要补充三个过去。   魏思担任宜州知府,沈鸿担任江州知府,吕攸担任莱州知府。   除此以外,沧州知府由方临接任,楼喻打算将范玉笙调到庆州总衙任副衙长一职。   总衙建立时,设衙长一名,副衙长两名。   楼喻是衙长,其中一位副衙长由杨广怀担任,另一位一直没有合适的人选。   范玉笙在沧州历练两年,能力也不俗,调来当副衙长合情合理。   吕攸原本只是庆州府衙的一个小司工,追随楼喻后,他一直在不断学习,而今已成为楼喻手下一员干将。   但他一直在工部打转,到底不能彻底挖掘他的潜力,派出去当几年知府正好锻炼锻炼。   沈鸿同样如此。   不过这两人手底下还有不少工程项目亟待解决,未来的一段日子里,他们肩上的任务会非常重。   所幸这几年,魏思他们培养了不少人手,加上之前范文载吸引来的人才,这几人调走之后,会有合适的人替补上来。   楼喻写好信,让人快马送回庆州。   适时冯二笔来禀:“殿下,越王遣人来邀请您过去一趟,您去不去啊?”   “越王?”楼喻惊讶,“他找我做什么?”   勤王结束后,越王没离开京城,反而跟他一样,在行馆住下了。   他跟越王本无交集,越王对他的威胁也不算大,遂楼喻并未将越王放在心上。   他倒是有些好奇越王找他干什么。   便换上一身宽松的常服,带上霍延一同应邀。   越王住的院子离楼喻不远,不过片刻便到了。   二人甫一进屋,越王恰好停笔。   “东安王,你来得正好,快来看看我写得怎么样,能不能登报。”   楼喻:“……”   他被热情的越王拉到桌案后,无奈之下,只好低首阅览楼综写的书稿。   楼喻见识过楼综的文采,对他的文风并不陌生。   这篇文章不过数百字,各种引经据典,借用历史上“功高盖主、鸟尽弓藏”的事例,充分表达出笔者的惆怅和叹惋之情。   楼综盯着他问:“如何?能否在报上刊载?”   楼喻笑着摇首:“主旨太偏,登不了。”   “真的登不了?我觉得我写得挺好啊。”楼综郁闷道,“算了算了,登不了我就将它烧了!”   言罢,竟真的将书稿扔进炭盆里。   在天枢门前时,楼喻就发现这个越王有点意思,现在越发觉得他有意思了。   天枢门前说反话让汤诚不得不退兵五十里,现在又用这篇文章隐晦地提醒自己。   不得不说,也算是用心良苦了。   楼喻便笑着问:“不知越王叔找我何事?”   楼综招待他坐下,亲自替他斟了茶,长叹一声,道:“我请东安王来,是想向你提个建议。”   “愿闻其详。”   楼综看了看楼喻身后的霍延,面露为难之色,意有所指。   楼喻挑眉:“他是我的人,越王叔但说无妨。”   楼综:“……”   他叹道:“是我的私事,不便让外人听见。”   楼喻直接回:“他不是外人。”   楼综:“……”   这东安王咋这么不懂人情世故呢?   霍延姓霍,怎么就不是外人了!   楼喻看出他的无语,不过并不在乎。   他道:“若是越王叔不便说,那就不用再说。”   楼综只好无奈道:“行,我说。”   他苦着脸问:“东安王,有件事我一直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在报纸上刊载那样的话本?”   楼喻愣了一下,他完全没料到越王会说这个。   “有什么问题吗?”   楼综沉叹一声:“你不知道,就因为这个话本,王妃同我弄得有些不愉快,我这心里也憋屈啊。”   话匣子一打开,他就有些收不住了。   “还有,那个话本也太侮辱咱们男人了吧?你为什么要宣扬这样的话本啊?”   《庆州旬报》每出一期,越王就会买一份,每次看完都会破口大骂,但每次又会继续看。   楼喻故作不解:“这个话本为何会引得越王叔和王妃不愉快?”   楼综摆摆手,“这个就先不说了,我只想知道,话本能不能不上报了?”   “不能。”楼喻斩钉截铁。   楼综相当不能理解:“你自己也是郎君,真的不觉得受辱?”   楼喻神色淡淡:“话本不过是虚构的故事,你仅仅看个故事就如此愤慨,那可有想过正亲身经历这些的女子们?我想,王妃和你之间的矛盾,正是源于此吧?”   “可咱们老祖宗不都是这样过来的?”楼综皱眉道,“女子在家打理内宅,男子在外赚钱养家,这是老祖宗的规矩。”   “千百年来,所谓的老祖宗规矩不知改了多少遍,缘何这条规矩不能更改?”   “那是因为女子们无法独立生存……”   “我庆州有女工数千,衙中也有女子就职,她们皆可养活自己,她们并不比男子差。”楼喻顿了顿,“依照你的逻辑,话本中的郎君打理内宅不是应该的?”   楼综:“……”   楼喻继续问:“不知越王叔膝下可有稚龄千金?”   “有。”   楼喻真诚建议:“不如越王叔试试一视同仁,教授小郎什么,就同样教给小娘子。”   “为何?”   “不为何,只是做个尝试,听不听全凭越王叔做主。”   楼喻不是没见过楼综这样的人。   别说思想陈旧的古代,就拿他以前那个时代来说,依旧存在不少思想狭隘的人。   楼喻不喜欢长篇大论地去劝人,观念的改变不是一朝一夕的,他懒得浪费口舌。   “越王叔还有事吗?没事我先告辞了。”   “等等!”楼综回过神来,连忙叫住他。   楼喻便又坐下。   “东安王如今已近十八了吧?不知可有婚配?”楼综道,“王妃娘家有个侄女,年方二八,相貌出众,颇具才情,若是……”   “冒昧问一句,这位娘子可会武功?”   “不会。”   “可会百步穿杨?”   “不会。”   “可会领兵打仗?”   “当然不会!”   “可会雕刻?”   “……不会。”   “可会按矫?”   “……”   楼喻笑道:“既然如此,那便不太合适了。”   楼综有些懵。   他忍不住问:“一个女子,为什么要会这些?”   “可我就喜欢这样的。”楼喻起身道,“千金难买我喜欢,越王叔不会不懂这个道理吧?”   楼综:“……”   总觉得哪里不太对?   楼喻拱手告辞。   回院子的路上,霍延眼也不眨地盯着他,连脚下的路都忘了注意。   楼喻转首,对上他灼灼如火的星眸,不由笑道:“看什么?”   “看心上人。”   霍延脱口而出。   楼喻被他的傻样逗笑。   “好看吗?”   “好看。”   绝无仅有的好看,世上无人能及。   方才楼喻问楼综的那几个问题,每一个都让他血液翻涌、心如火燎。   楼喻翘起唇角,驻足凝视霍延。   “我的心上人,同样好看得紧。”   霍延心口一烫,若非在外面,他定已失控。   数日后,在新帝和东安王的权势压制下,霍家旧案终于查清。   霍义贪墨巨银的罪名是逆臣杜迁捏造陷害的,霍义忠肝义胆,从未背叛过朝廷!   只是很可惜,这些翻出来的证据,没有一个能直接指证汤诚是否参与陷害。   汤诚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但不论如何,霍家被平反是好事。   十一月十九,楼秉特意颁布圣旨,为霍家澄清,并追封霍义谥号为“武忠”,霍大郎霍顺谥号为“武勇”。   诰赠两位夫人为“一品夫人”。   此事亦被登在《庆州旬报》上,迅速惊闻天下,举世哗然。   “我早就说霍将军不是那样的人,现在终于真相大白了!”   “霍家是真的可惜了,要是霍义将军还在,世道怎会变得这么乱?”   “霍家满门忠烈,总算还忠臣良将一个清白了!”   作为霍义的儿子、霍顺的亲弟,霍延自然受到了众人的关注。   他为东安王效命,早已不是什么秘密。   早朝上,汤诚当着众人的面道:“启禀陛下,臣以为,既然霍家已平反昭雪,身为霍家后人,霍义之子霍延以及霍顺的一双儿女,理应得到善待。”   楼秉问:“汤爱卿认为该如何善待?”   汤诚道:“臣以为,此次勤王,东安王之所以居功至伟,离不开霍延的英勇善战。霍家本就是朝廷的股肱之臣,而今污名不再,不如让霍延承袭霍家门楣,为朝廷效力!”   总而言之,霍延可以在朝廷当官,不必再受东安王驱使了!   楼秉和群臣皆看向楼喻。   楼喻神色淡淡:“汤将军此言有理,既然要承袭霍家门楣,不如让他继承父兄遗志,统帅八万西北军,保卫我大盛边疆!”   你挖我墙角,我就把你整道墙都给拆了!   汤诚:“……”   西北军以前大多将霍义奉为战神,后来霍义背负罪名被斩,有一小撮极为忠心的将士逃出西北,剩下都都是一些不那么坚定的。   汤诚本来就是霍义的副将,成为统帅后,很快收拢人心,将霍家军变成汤家军。   但也不过四年时间。   将士们心中对霍义的崇拜还未完全消去,倘若真的让霍延去了西北,说不定他这几年的努力都会付诸东流。   汤诚自然不愿意看到这样的局面。   他道:“西北边镇甚为关键,臣以为,霍延尚且年少,恐不能担此重任。”   “汤将军真是前后矛盾,”楼喻出言相讥,“说他英勇善战的是你,说他不能担此重任的还是你,正话反话倒是都让你说了。”   “不比东安王不顾边境安稳。”汤诚毫不相让。   楼喻轻描淡写道:“汤将军若是当真顾及边境安稳,便不会让西北只余四万兵马。”   汤诚一哽。   他勤王时带来的四万将士确实还驻扎在京畿地带。   群臣:“……”   东安王的嘴皮子他们是见识到了,这汤将军也真是的,屡战屡败,屡败屡战。   说句不好听的,真是上赶着找骂。   汤诚也不想啊,可是他不能不做。   楼喻身显名扬,若是再让他继续下去,难保不会压过自己,他不得不尽可能剪除他的势力。   只是,这位东安王比他想象的还要滑溜。   汤诚败北几次,心中不是不挫败的。   回到府中,他找来军师。   “前有阻碍,该如何?”   军师道:“尽力破之,不论用什么法子。”   汤诚摇首苦笑:“我若能破,又何必被他强压一头?”   每次上朝,楼喻坐在阶上,而自己却只能站在下面,这种感觉让他憋屈郁闷至极。   军师忽笑道:“将军倒也不必灭自己威风,岂不闻船到桥头自然直?”   “你有法子了?”汤诚眼睛一亮。   军师道:“霍义将军高节清风,世人皆知。倘若他的儿子为保全性命,却选择自甘堕落,将军以为如何?”   “你是说霍延?他自甘堕落?”汤诚不解。   军师笑容神秘:“将军见一个人便知道了。”   “什么人?”   “他姓张,曾听惠宗差遣,携谕旨前往庆州。”   汤诚起了兴致:“快带人上来见见!”   片刻,一个面白无须的人被带上来。   如果楼喻在这,定会认出,这就是曾经去过庆州宣旨的张天使!   比起之前的富态,现在的张天使已经极为消瘦。   他颤颤巍巍跪在汤诚面前,俯身拜倒:“小人拜见大将军!”   汤诚问:“你叫什么名儿?”   “小人叫张吉祥。”   汤诚面色温和道:“听说你今日来我府上,是有重要情报要告诉我?”   张吉祥面露愤恨道:“将军,小人正是要告诉将军有关东安王和霍延的私情!”   几年前的庆州之行,在他心里留下极大的阴影,但他之前一直只将其当成意外。   史明攻入皇城,惠宗自缢而亡,他仓惶之下,藏着细软,幸运地逃出皇宫。   他伪装成普通的老百姓,打算就这么在京城生活下去。   直到庆王世子的讨伐檄文传来,他才惊觉,原来所有人都被庆王世子给骗了!   张吉祥从没这么清醒过。   什么流民,什么山匪,统统都是楼喻提前安排好的!   他所受过的苦难,全都拜楼喻所赐!   不过,凭他现在的身份,他没有办法报此大仇。   庆军入城后,他都绝望了。   可后来汤诚带太子回京,给了张吉祥莫大的希望。   他混迹内廷多年,多少有些政治嗅觉,几乎一眼就看出楼喻和汤诚之间的交锋。   张吉祥遂下定决心,前来汤府投诚。   汤诚眉心一跳:“你什么意思?私情?”   张吉祥森森一笑:“当初惠宗令小人去传旨,东安王和霍延在小人面前上演了一出大戏,让小人和惠宗误以为霍延沦为娈侍。”   “既然是演戏,不正是说明他二人并无私情?”汤诚皱眉,“你到底想说什么?”   张吉祥双目微眯:“三人成虎,众口铄金,就算是假的,也能变成真的。”   “有道理。”汤诚细细分析道,“霍家人性子倔强,若是身陷这样有辱门风的流言,定会下意识与楼喻拉开距离。若楼喻因此心生猜忌,自然最好;若没有,咱们也可以暗地里挑起他的猜忌之心。”   军师赞道:“将军好计策。等二人互相猜忌后,再施以离间之计,定可断东安王一个臂膀!”   他们没想过霍延和楼喻真有私情。   霍家人的性情和形象深入人心,加上霍延和楼喻皆非性格柔软之人,怎么可能愿意做那种事?   汤诚目泛精光,击掌冷笑。   “就这么办!” 第八十六章   霍家两位将军及夫人洗清罪名,需重新风光大葬。   楼喻让人传书至庆州,着汪大勇等阳乌山旧部,护霍煊和霍琼二人回京参与守灵送葬。   霍煊与霍琼回到京城,见到楼喻和霍延,均激动难言、泪洒衣襟。   他们霍家终于正名了!   “殿下,请受小子一拜!”霍煊郑重跪地稽首。   霍琼同样如此。   楼喻正要将他二人扶起,却被霍延拦住。   “他们合该拜你。”   楼喻便作罢。   霍家既已正名,霍家原先被查封的宅院自然也回到霍延名下。   毕竟人死多年,不能真正做到停灵七日。   灵堂内便只摆了牌位和香炉,供人前来吊唁。   汪大勇等人纷纷红着眼睛,又是激动又是叹惋。   他们早已对楼喻心悦诚服,霍家沉冤昭雪后,他们对楼喻更加死心塌地。   他们很清楚,如果没有楼喻,霍家不会这么快洗刷冤屈。   二公子真是跟对人了!   “东安王到——”   “大将军到——”   两道声音一前一后,传入宾客耳中。   这两位的名号在京城不可谓不响亮,就连皇帝都得避二人锋芒。   众人悄悄伸颈张望。   灵堂外,两人一前一后走来。   东安王身着素色长袍,衣带飘扬,俊美如玉,此时面色沉凝,颇具威严。   汤诚穿着玄色常服,相貌寻常,但出身行伍,倒显几分气势。   众人心中暗暗做比较,觉得还是东安王看起来更加尊贵些。   到底是龙血凤髓。   楼喻郑重祭拜后,转身对上霍延微红的眼眶,目光温和安抚,虽一句未言,却似千言万语砸在霍延心头。   汤诚紧随其后。   他仔细打量霍延和霍煊、霍琼三人,当着众人的面赞道:“不愧是霍家血脉,二位将军若泉下有知,定然欣慰。”   他是陷害霍家的嫌疑人,霍延能平静面对他已经相当沉得住气了。   但他此时正值悲痛,没有心思与之虚与委蛇。   楼喻便道:“汤将军,后面还有宾客吊唁,你我还是不要耽误工夫了。”   汤诚意味深长道:“东安王对霍家主倒是情谊深厚。”   “汤将军倒也不必羡慕,我听说霍将军生前对你格外厚待器重。”   在场之人:“……”   这话听着有些诡异啊。   大家心里头的弯弯绕绕都不少,虽然东安王表面上什么都没说,但其中深意稍稍一想就能明白。   霍将军生前对你那么好,但你在他死后可曾善待过霍家血脉?   你身为霍将军副将,与霍将军那般亲近,霍将军到底有没有背叛朝廷,你难道真的不清楚?   可你在他死后都做了什么?   你什么也没做,甚至自己当上了西北军统帅!   就算没有直接证据证明汤诚陷害了霍义,但仅从霍家被害后汤诚的所作所为来看,便知汤诚辜负了霍义对他的情谊。   灵堂内外一片沉寂。   众人心里都门儿清,但汤诚如今权势煊赫,除了东安王,无人敢触其锋芒。   楼喻沉声道:“二位将军的灵位就在汤将军面前,汤将军可还有高见?”   吊唁就吊唁,废什么话!   汤诚:“……”   他咬紧后槽牙,拱手道:“我还有公务在身,告辞了。”   他走之后,气氛逐渐恢复。   霍延三人之前没有正经守过灵,尚需守足七日。   楼喻每日下朝都来陪伴霍延,旁人看在眼里,都只觉东安王和霍家主之间的确情谊深厚。   七日后,葬礼结束。   楼喻下了早朝,霍延在宫门外等候。   因为葬礼一事,霍延已经很多天没有接他下朝了。   他欣喜地上前,“你来啦。”   霍延目色温柔,颔首道:“接你回去,顺便有些事情拿不定主意,想找你商量。”   “行,咱们边走边说。”   二人并肩而立,皆丰神如玉,神采英拔,极为相称。   汤诚远远看着,心中冷笑一声。   他问左右:“事情可办好了?”   “将军请放心,已经办好了。”   汤诚眼中精芒闪过,“都给我仔细点,别出什么纰漏。”   霍家宅子虽然还回来了,但当时被抄家,宅中的陈设和家当皆已不见。   四年过去,如何还能找得回来?   楼秉便赐下不少金银布帛,当做补偿。   回到行馆后,霍延掏出几本精美的图册递到楼喻面前。   “我想置办些用具,阿喻可愿帮我挑一挑?”   楼喻顺手接过,问:“你要与我商量的就是这事儿?”   “嗯。”霍延眸色深邃,“我想置办一些放在我院中,端看阿喻喜欢与否。”   楼喻故意道:“这是你的院子,何必问我喜不喜欢?”   霍延不由垂眸,耳尖微红,低声道:“也是你的院子。”   他将楼喻看成此生挚爱,自然什么都愿意与他分享,事事皆以楼喻为先。   一想到日后楼喻会住在自己的院子里,睡在自己的床上,他心里就止不住地欢喜。   楼喻知晓他的心意,遂认真挑选起来。   “这个摇椅不错。”   “好。”   “这个架子不错。”   “嗯。”   “这个床样式挺好,就是小了点。”   “我让店里做大一些,阿喻想要多大?”   楼喻瞥他一眼。   “自然是越大越好。”   这样才能尽兴嘛。   霍延没听明白他的潜台词,思索道:“要是这样的话,卧房就得扩建。”   楼喻被他逗笑。   “行了,我开玩笑的,就按标准的来吧。”   两人凑在一起嘀嘀咕咕,冯二笔却着急忙慌地在屋外喊道:“殿下,出事了!”   楼喻从图册中抬起头。   “进来说。”   冯二笔进屋后,将手里捏着的报纸递到楼喻面前,愤怒又忐忑道:“殿下,京城有人效仿您,搞了个《京城日报》,奴本来只是打算买来瞧个热闹,结果看到了这篇文章!”   这篇文章的作者是佚名,文中大篇幅赞美了东安王的功绩,又讴歌了霍家的忠烈,甚至还描绘了东安王和霍家现任家主之间的深情厚谊。   霍延落魄时,东安王借“娈侍”之名救他;东安王勤王时,霍延又领兵助他夺取首功;新皇登基后,东安王提出的第一件事就是为霍家平反;每天下朝,霍延都会在宫门外迎接等候;霍延守灵时,东安王每日都会上门陪伴。   诸如此类,数不胜数。   笔者从第三人视角,列举了不少体现二人情谊的事例。   看上去似乎都是真实事例,但其中一些笔触,会不由自主地将读者的思维往“娈侍”上面引导。   楼喻挑了下眉,看向霍延。   “娈侍?看来某些人是想以此来攻击霍家名声了。”   霍延淡淡道:“狭隘。”   他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有何不可?   楼喻道:“不论如何,这娈侍之名一旦传出,你们霍家清名定然有损。”   他稍稍一想,便知这报纸背后之人,就是想利用舆论逼迫霍延疏远自己。   在流言的攻势下,唯有保持距离,流言才会不攻自破。   当然,这只是背后之人浅薄又无知的想法。   “我霍家是依靠无数军功挣来的名声,若是仅凭这个就能折损霍家名声,岂非插科使砌,滑天下之大稽。”   楼喻笑道:“你这般想,别人不会这般想。”   “殿下,这该怎么办?”冯二笔急急问道。   他可不愿自家殿下成为别人口中的桃色谈资。   楼喻问霍延:“你打算如何?”   霍延脑子很清醒:“这篇文章不过是前菜,重头戏尚在后头。”   “不错,”楼喻目色微沉,“如果我没猜错,这必定是汤诚所为。”   毕竟而今大盛,敢得罪他的人屈指可数。   冯二笔愤愤道:“他真不要脸!不仅剽窃殿下的报纸,还想污蔑殿下!”   霍延做“娈侍”,会折辱霍家门风,东安王“强迫”他,难道就不影响殿下的名声了吗?   霍延毕竟是功臣之后,楼喻却将他当作“娈侍”,岂非被天下人口诛笔伐?   楼喻见他着急,便安抚道:“别担心,咱们见招拆招便可。”   “殿下有办法了?”冯二笔眼睛一亮。   “办法总会有的。”楼喻模棱两可回道。   又对两人说:“我有些累了,想歇息会儿。”   冯二笔立刻道:“殿下您好好休息,奴这就下去。”   霍延却没动。   “你怎么不走?”楼喻没好气踢他小腿。   冯二笔极有眼色地关上门。   屋内陷入沉默。   霍延眸色幽深:“你打算怎么应对流言?”   楼喻长叹一声,道:“汤诚无非是想剪除我的羽翼,将你从我身边扯开。”   “我断不会离开你。”霍延坚定道。   楼喻失笑:“汤诚这招虽然拙劣,但很有用,你可以不在乎霍家名声,但阿煊和阿琼不可以。”   他确实没有想到合适的应对方法。   霍延沉声道:“有一个法子,可以两全其美。”   “什么?”楼喻惊讶问。   霍延认真道:“只要我不是霍家家主,便不会牵连霍家。”   “你什么意思?”楼喻一下子惊跳起来,“你不当霍家家主?”   在大盛这样的时代背景下,家族对一个人的影响是极其深远的。   霍延要是放弃霍家人的身份,那就意味着,他将一无所有。   霍延凝视着他:“阿喻,你是圣帝明王、天下英主,你不能因为这件事沾染上一丝一毫的污点。”   即便这是假的,也不能。   他的阿喻,在天下人眼中,合该白玉无瑕、冰壶秋月,在史官笔下,合该芒寒色正、行比伯夷。   任何污浊都不能沾染其身。   霍延心中无比坚定。   “阿喻,此事不用你操心,都交给我,可好?”   楼喻瞬间了然。   他怔怔望着霍延,嗓音涩然道:“你才刚成为霍家家主,霍家也才刚刚平反,你又何必放弃霍家荣光?”   “那是霍家荣光,”霍延握住他的手,目光虔诚道,“我的荣光皆系你身。”   他轻轻蹭着楼喻的掌心,笑着道:“阿喻,你可愿全权负责我的下半生?”   楼喻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唯有狠狠吻上去!   能有这样一个人全心全意为自己着想,他何其有幸?   在汤诚的推波助澜下,关于“东安王和霍家主”的流言甚嚣尘上。   一个是炙手可热的东安王,一个是现任霍家家主,这两人本身就自带热度,不管搭上什么事都能吵上半天,更别提还是桃色新闻。   事情闹得越来越大,就连深居简出的霍煊和霍琼都听说了。   霍延回到家中,见两小欲言又止地看着自己,便面无表情道:“去书房开个会。”   三人端坐书房。   霍延在他们面前一直颇有威严,他不说话,两小都不敢开口。   三人大眼瞪小眼,沉默半晌后,霍煊最沉不住气,用一种极其复杂的目光看向霍延,问:   “小叔,外头都传您与殿下……咳,其实我和阿琼是不信的,但还是想问清楚。”   四年过去,霍煊和霍琼都长大了,该懂的都懂。   他们两个很清楚霍延和楼喻的性情,当然不相信小叔会自甘堕落,沦为“娈侍”。   但,两人都隐约察觉到,他们家小叔对殿下是很不一样的。   娈侍的确不可能,但其他的呢?   霍延说:“你们想问什么?”   “小叔,”霍琼睁着盈润的杏眼,语出惊人道,“你和殿下是不是在一起了?”   霍煊:“……”   妹妹真乃勇士也!   结果下一刻,听了小叔的回答,他更是震惊到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霍延郑重道:“我已与殿下相约白首,此生不改。”   霍琼冷静问:“现在流言对您和殿下都不利,您和殿下可有应对之策?”   当前最关键的是流言问题,霍琼的重点抓得很准。   霍延颔首:“有。”   “什么法子?”霍煊期待问。   霍延望着两人,坚定说道:“此事殿下尚且不知,我先与你二人商议。”   “您说。”   “我猜测,此事乃汤诚从中作梗,他意图用流言逼迫我疏远殿下,从而剪除殿下羽翼。”   霍琼眼中闪过一丝厌恶。   “恶心又歹毒。”   霍煊愤愤道:“狼子野心!”   霍延继续说道:“殿下的救命之恩、知遇之恩,咱们霍家不能忘。若是仅仅因为流言便放弃报恩,与白眼狼又有何异?”   “可是我想了很久,也没想到可以消除流言的方法。”霍琼忧心道,“不知小叔打算用什么法子?”   霍延注视着他们,坚定道:“我决定辞去霍家家主的位子,用一辈子报答殿下的情谊。”   “小叔?!”两小异口同声惊呼。   霍延伸手压下他们后续的话。   “我意已决,你们不必再劝。”霍延神色温和道,“日后霍家就靠你二人光耀门楣了。”   霍煊急切道:“小叔,就没有其它法子了吗?”   霍琼心思通透,瞬间明白霍延的用意。   “小叔,你这么做,是为了殿下吧?”   霍延闻言却笑道:“也是为了我自己。”   他道:“阿琼,阿煊,请原谅小叔自私这一回。”   他想永远陪在楼喻身边。   霍琼颤声问:“可若是殿下日后有大造化,你该怎么办?”   她不是不信殿下的为人,但很多时候人都是身不由己的。   霍延道:“我信他。”   他想用自己的下半辈子赌上一赌。   一旁的霍煊早已傻眼。   他只觉得好突然,霍家的门楣怎么就要靠他和阿琼了呢?   他还小啊!   “小叔,咱们本来就是要报恩啊,不一定非要辞去家主之位吧?”霍煊做最后的挣扎。   霍延摇首道:“霍家家主要顾虑的太多了,我不愿这些成为我和他之间的阻碍。”   即便这次可以用其它方法解决,那以后呢?   只要他还是霍家家主,他就必须得承担霍家的使命。   就像阿琼担心的那样,很多事都将身不由己。   他不愿看到那样的场景。   霍琼红着眼眶道:“小叔,不管以后如何,你都是我们的小叔。”   霍延笑道:“多谢。”   十二月初七,广德殿内,楼秉和朝臣商议完朝政大事,忽有官员出列道:   “启禀陛下,臣有本奏。”   楼秉:“说。”   出列的是新晋御史窦平。   窦平道:“启禀陛下,近日有关东安王和霍家主的流言甚嚣尘上,微臣以为,流言伤及东安王和霍家主的名誉,应及时平息。”   楼秉不由看了楼喻一眼,问窦平:“什么流言?”   “陛下,此事涉及东安王和霍家主的名誉,微臣不便说。”   楼秉:“那便不必说了。”   窦平:“……”   朝臣:“……”   最近《京城日报》人手一份,大家都明白这个流言是什么。   其实在场之人没有一个是相信的,毕竟不管从身份上还是性情上,霍延根本不可能自甘堕落,沦为“娈侍”。   但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窦平倒是有几分倔强,义正辞严道:“陛下,臣以为,东安王和霍家主皆为大盛功臣,若是任由流言污蔑功臣,岂非让人寒心?”   楼秉问:“那依你之见,该如何?”   “陛下,臣以为,遏制流言最有效的办法,就是让流言不攻自破。”   楼秉饶有兴致问:“怎么样才能不攻自破?”   “陛下,微臣以为,流言之所以一直存在,就是因为东安王和霍家主经常同进同出、过从甚密,让大家产生了误会。”   “嗯,有道理。”楼秉颔首。   窦平更来劲了。   “陛下,霍家既已被平反,霍家主在之前勤王之战中亦立下战功,不如让霍家继续为朝廷效力,如此一来,岂非两全其美?”   既安抚了被害功臣之后,又能够让霍延离开楼喻。   毕竟楼喻不可能一直待在京城。   他是东安王,东边八州才是他应该待的地方。   楼秉点点头,转首问楼喻:“东安王觉得如何?”   楼喻自谦道:“陛下,这种流言我本没放在心上,不过方才窦御史所言确实有几分道理。”   朝臣心中俱是一抖,窦平更是额生冷汗。   每次东安王反驳汤将军之前,都会先说一句“言之有理”,众人都产生了应激反应。   大家都等着他的“但是”。   楼喻继续道:“此事霍延也是受害者,不如也听听他的意见?”   众人:咦?居然没有反转!   楼秉便道:“召霍延。”   霍延入殿还有一番工夫,大家总不能干等着吧?   汤诚忽然出列道:“而今逆贼史明已诛,但天圣教还有数万余孽,不知该如何处置?”   几万人不可能说杀就杀,朝廷斩了一些大小头目,剩下的小喽啰还不知道往哪塞呢。   有人提议充军,有人提议服徭役,吵来吵去都没有一个结果。   若是数万人去充军,总得管饭吧?朝廷一时间拿不出这么多粮食,边镇驻军也没有能力接收。   服徭役是个好办法,但这些人本身就不是安定分子,若是到时候用所谓的教义蛊惑底层徭役工人,再次掀起风浪谁负责?   楼喻平静地望着底下争吵不断的朝堂,心中很是无语。   他很讨厌这种低效率的工作模式。   若是以后有机会,他一定要改!   正神游着,忽然对上汤诚意味不明的眼神。   下一刻,汤诚道:“陛下,臣这些时日听了不少关于东安王的事迹,心中佩服不已。据说东安王管辖之地,经常接收难民,并能进行妥善安置。这些天圣教余孽,曾经也是难民,不知东安王可愿为朝廷分忧?”   楼喻:“……”   他就说嘛,区区数万余孽而已,随便打散了分到各个地方不就行了,何必这般纠结?   原来在这等着他呢。   底下那群人是不是觉得自己终究要回庆州,京城还是汤诚说了算,所以现在就都开始站队了?   他的确打算回庆州,但不是因为他必须守规矩。   京城是一处深潭,他不能深陷在权力漩涡中浪费时间。   他要做的是继续发展八州,而不是天天与人勾心斗角。   而且,现在楼秉的确信任他,但人心难测。   楼秉不是圣人,他当然会有阴暗情绪。   楼喻在他面前晃荡的时间越长,他难免会心生罅隙。   相反,若是他退离京城,由汤诚给楼秉施压,楼秉绝对会厌恶汤诚远胜于自己。   以退为进,方为正解。   他本来还在为建设人手不够的事情苦恼,结果汤诚就送了他这样一份大礼!   楼喻压住心中喜意,故作沉怒道:“汤将军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汤诚笑容真诚,“东安王莫不是不愿为朝廷分忧?”   楼喻皱眉道:“他们都是天圣教余孽,全都心思阴暗偏激,根本不服管教,与寻常难民全然不同,不是我不愿为朝廷分忧,而是我无能为力。”   他一边说着,一边暗暗朝楼秉的方向打手势。   楼秉本来还觉得棘手,看到楼喻手势后,心一下子就放下了。   “陛下,臣以为,这些余孽都是庆军的俘虏,他们本就惧怕庆军威严,由东安王带回庆州再合适不过。”   汤诚要的就是余孽的偏激和不服管教!   其余一些朝臣便附和:“大将军所言在理。”   楼喻沉声道:“数万余孽,若本王当真带回庆州,庆州哪来的粮食喂养他们?”   人他可以带走,粮食他也得要!   汤诚以为他想用这个借口推脱,便道:“这些人都可以开垦荒地种粮食,东安王还怕没有粮食吃?”   “如今已是冬季,他们明年一年的口粮该如何?”楼喻紧紧相逼。   汤诚在他手上败了那么多次,这次不管怎么说,都要让楼喻接收这一群毒瘤!   数万余孽带回庆州,怎么可能不会生乱?   汤诚道:“东安王不必担忧,这数万人头一年的口粮,可以由朝廷出。”   “不行!”楼喻断然拒绝。   汤诚面向楼秉:“陛下,臣以为,此事交由东安王处置最为妥帖,众所周知,大盛如今最安稳的地域当属庆州,这几万余孽若是流落到其余州府,后果将不堪设想!”   不少朝臣皆附和。   楼秉沉思半晌,接着一脸为难道:“那便交由东安王处置罢。”   圣上有令,不得不从。   楼喻只好“压抑怒气”应下了。   群臣心中暗叹,东安王有自己的封地,早晚要回庆州,即便现在权势滔天,以后可不好说。   没看陛下都偏向大将军了吗?   适时,内侍通传,霍延已至。 第八十七章   广德殿外,身着玄衣的青年拾阶而上。   这条白玉阶,他曾经走过很多次。时隔四年,他再次踏上,心境已与从前不同。   殿中依旧充斥着勾心斗角,遍布着尔虞我诈。   可因为楼喻的存在,他不再排斥。   霍延一步一步踏入殿内。   龙眉凤目,神采英拔。   众人见之,皆感叹其不输当年霍义风采,甚至隐隐超越了霍义。   霍延立于阶下,目光与座上的楼喻对上,又迅速低眉敛目,行礼道:“草民霍延,叩见陛下。”   楼秉笑着道:“霍二郎不必多礼,起来吧。”   他瞧着霍延凛然鹤立的身姿,再看向楼喻周身的赫斯之威,怎么也不相信所谓的流言。   不禁问:“霍延,朕听说了你与东安王的谣言,若任由流言继续发酵,恐有损东安王和霍家的名声。大将军此前提议,只要你留京任职,待东安王回归封地,流言自然瓦解。你怎么看?”   霍延装作沉思片刻,忽看向汤诚:“敢问汤将军,我父为人如何?”   汤诚毫不犹豫:“高风亮节,光明磊落。”   “我兄长如何?”   “高情远致,玉洁松贞。”   霍延继续问:“他们是否为忘恩负义之辈?”   “当然不是。”   “他们是否是食言而肥之人?”   “当然也不是。”   霍延眉锋冷冽,面容沉怒道:“那你缘何让我做这等背信弃义之事?”   “……”   汤诚很不解:“我何时让你做背信弃义之事了?”   霍延陡然看向阶上楼喻,神色坚定,岳峙渊渟。   “东安王于我有救命之恩,我曾赌誓发愿,此生必匪石匪席、白首不渝;东安王于我亦有知遇之恩,我曾弘誓大愿,此生必木干鸟栖、绝无二心!”   他叱问汤诚:“汤将军让我离开东安王,留京任职,岂非让我背约负盟、自食其言?!”   众人:“……”   听上去似乎有几分道理啊。   有人出列反驳道:“大将军好心想为你与东安王澄清流言,你却这般曲解他的好意,这难道就不是背信弃义了?”   楼喻不由失笑。   “汤将军为霍家的名声操碎了心,确实是好心好意。不过,我很好奇,当初霍家被陷害时,汤将军可有出面为霍家辩驳半句?”   那人:“……”   “东安王什么意思?”汤诚沉目问。   楼喻居高临下,直言不讳:“我的意思是,你何必惺惺作态?”   殿中气氛再次凝滞。   群臣心中腹诽,东安王经常语出惊人,搞得他们每天上朝都心惊胆战的。   但神奇的是,看得又很过瘾。   汤诚怒声道:“惺惺作态?当初是惠宗下令,我不过一个副将,如何辩驳?而你,东安王,你当初善待霍家,难道不是欺君之罪?”   “当然不是。”楼喻轻轻一笑,“我是看他生得英俊不凡,确实不忍伤他,有什么问题?”   此话略有暧昧,但又不露骨,众人一时也分辨不出楼喻到底几个意思。   汤诚立刻道:“所以你当真将霍延当成‘娈侍’?!东安王,你强迫忠臣之子,就不怕天下人耻笑?!”   楼喻:“……”   他无奈道:“汤将军,你怎么又前后矛盾了?既说我善待霍家血脉乃欺君之罪,又说我强迫忠臣之子遭天下耻笑,实在令我啼笑皆非。本王真诚建议你多读点书。”   汤诚厉声道:“东安王,你莫要再巧舌如簧!霍家的清名不容亵渎!你若当真为霍家着想,就不应再将霍延留在身边!”   他说得义正辞严,仿佛楼喻不答应就是千古罪人一般。   楼喻轻描淡写问:“汤将军是否有不臣之心,妄图夺权登位?”   众人:“……”   汤诚心头一跳,惊异道:“东安王何必胡说八道污蔑于我?”   “你当真没有不臣之心?”楼喻郑重其事问。   “当然!”汤诚想也不想否认。   楼喻惊讶道:“哎呀,原来是我误会汤将军了。我看汤将军的四万西北军一直待在京畿,将军也不回西北,就不小心误会了将军的清白。将军啊,为了澄清这个误会,你不如带着西北军回云州吧,要不然你待在京城,大家会一直误会的。”   众人:服了,心服口服!东安王不当御史可惜了!   楼喻用汤诚的逻辑打败了汤诚,汤诚身陷逻辑的怪圈里,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反驳。   “其实有个两全其美的法子,汤将军可愿一听?”楼喻诚恳问。   汤诚不想继续搭理他,但他今天势必要将霍延留在京城,不得不继续应付。   “愿闻其详。”   楼喻笑眯眯道:“汤将军可以留在京城继续辅佐朝政,同时四万西北军由新的统帅带回西北驻守边疆,如此一来,便可澄清将军的清白了。”   众人:狠还是东安王狠!   汤诚皮笑肉不笑:“东安王当真风趣,既然如此,你为何不愿霍延留在京城?”   楼喻挑了一下眉,目光意味不明。   汤诚还没搞清楚他的意思,便听霍延开口。   “陛下,我愿意放弃霍家人的身份,只为留在东安王身边效犬马之劳,从今以后,我身上所发生的一切,皆与霍家无关!”   此话一出,石破天惊。   放弃霍家人的身份!   霍延是傻了吗!   在场之人均无法理解。   而今霍家门楣重立,朝廷也正值用人之际,霍家起复已是板上钉钉之事,只要霍延愿意,他完全可以谋得高官厚禄,重振霍家荣光!   他尚不及弱冠,未来的路还很长,以后若立下功劳,说不定还能位列三公。   可他竟然就这样放弃了?   要知道,没有霍家的荣耀加身,他日后的路远没有现在这般顺利。   而他做出此等选择,仅仅是为了报恩而已。   可叹!可敬!可服!   当真不堕霍家高山景行之名!   汤诚张口结舌。   他怔怔望着霍延,仿佛看到了曾经意气风发、挥斥方遒的霍义。   世上谁人不爱忠臣良将?   他一时竟有些嫉妒楼喻。   殿中鸦默雀静,无人吱声。   所有人都被霍延的话给震住了。   楼秉忽笑道:“大善!霍二郎高节清风,不同流俗,此等结草衔环之举,令朕佩服!朕即刻下诏,言明此事,澄清流言!”   “叩谢圣恩!”   霍延抬首,与楼喻目光交汇,坚定幽邃。   众人不由看向汤诚。   霍二郎为了报恩,为了澄清流言,愿意放弃霍家身份,那你呢?   你愿意为了表示清白而放弃对西北军的统帅吗?   汤诚当然不愿意。   就在上早朝的时候,《庆州旬报》上的内容在京城掀起一阵狂热。   虽然京城已有《京城日报》,但《京城日报》很显然是东施效颦,完全没有《庆州旬报》的用心和精良。   是以,《庆州旬报》依旧是老百姓们的首选。   新一期的要闻直接令众人舌桥不下。   什么?霍家二郎为了报恩,为了澄清流言,竟自愿放弃霍家人的身份,只为留在东安王身边效力?!   有人不明所以问:“他报恩就报恩,为什么要脱离霍家?”   “嗐,还不是那些流言害的!也不知是那个鳖孙传出来的谣言,说霍二郎当年为了能活命,自甘堕落为东安王暖床!”   “我怎么听说,是东安王强迫他的?”   “没有的事!别听人瞎说!是东安王感念霍将军的功劳和风骨,特意救下了霍家血脉!霍二郎为了报恩,才一直跟随左右!”   “那是谁在污蔑东安王和霍二郎?”   “可别叫霍二郎了,人现在可是霍家的顶梁柱,不过已经放弃霍家的身份了。”   “那该叫什么?”   “他不是庆军的统领吗?就叫霍统领好了!”   等早朝结束,京城百姓都听说了霍延的举动。   盛赞者有之,怒骂者亦有之。   有人赞他知恩图报,有人骂他数典忘祖。   直到楼秉降下谕旨,大赞霍延饮水思源,不堕霍家风骨,允其放弃霍家身份,继续为楼喻效力,痛斥之声才得以平息。   谕旨颁布后,老百姓们发挥八卦的能力,挖出了早朝上的争论。   街头巷尾,议论纷纷。   京城多的是明眼人。   汤诚的心思太过明显,大家稍稍一想,便知他是想剪除东安王羽翼。   “什么留京任职?什么为了霍家清名着想?当初霍家被害时,他身为霍将军副将,有出面为将军辩驳半句吗?呸!”   “这么说,某人可真虚伪!”   “难道说,《京城日报》其实就是某人弄出来的?故意抹黑东安王和霍统领?”   “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像!之前还纳闷,谁那么大胆子敢捋东安王虎须,现在想想,除了权势滔天的某人,还有谁敢?”   “他这么虚伪,当初不会真是他陷害霍将军的吧?”   “不是说没有证据吗?”   “可他明显就是有野心啊,端看他愿不愿意率西北军回边关!”   “算了算了,大人物的事情跟咱们有什么关系。”   汤诚想打舆论战,楼喻当然奉陪。   他着暗线在京城百姓中引导流言的发酵,让汤诚“虚伪”之名大噪。   在汤诚气愤无奈之时,他又让人执笔写了数篇文章,极尽赞美汤诚对霍家名声的维护之举,将汤诚塑造成一个仁善厚道的霍家故旧,悉数投稿给《京城日报》。   《京城日报》的管事听命于汤诚,本就为汤诚名声一事烦心,乍一看到这样的书稿,自然大悦,连夜让人加紧印刷。   汤诚素来爱惜羽毛,虽然他让四万兵马陈列京畿,但他可以借保卫京城的借口给自己脸上贴金。   可霍家之事说不过去。   报纸上越是赞美他的仁厚,百姓就越能看穿他的伪装。   “如果他真这么厚道,当初怎么没为将军说上一句话?”   “谁不知道《京城日报》是他让人办的?现在这么变着法儿地夸自己,真给自己脸上贴金!”   “这么自卖自夸真的好吗?当初东安王和霍统领的脏水就是他让人泼的吧?真是用心歹毒!”   “东安王是勤王的最大功臣,他居然用报纸污蔑功臣!他到底存了什么心思!”   物极必反。   汤诚从《庆州旬报》初尝舆论的威力,但他所了解的不过是一些浅显的表象。   “反装忠”、“披皮黑”等手段,有时候比正面辩论更能引导舆论。   “夸的热搜”多了,便会败坏路人缘。   百姓根本不想再看到报纸上肉麻兮兮的赞誉之词,反而自发寻找汤诚的黑点。   总结下来,汤诚的黑点有三。   一是陈兵京畿,似乎有狼子野心;二是虚伪做作,意图抹黑东安王和霍统领的名声;三是有陷害霍义将军的嫌疑。   这些并非老百姓自己总结的,而是楼喻让人引导老百姓想出来的。   他要借悠悠众口,对汤诚进行舆论攻击。   汤诚爱惜羽毛,楼喻便将他连毛带皮给扒下来。   眼下舆论大反转。   楼喻和霍延并非强迫与被强迫的关系,而是一对令人钦羡的伯乐和千里马。   东安王慧眼识珠,霍统领结草衔环,这二人情谊深厚,令人感佩非常。   汤诚在书房气得掀翻了桌子。   他怒红双目问军师:“你不是说这样就能断楼喻臂膀吗!”   军师摇首叹道:“我何尝知晓霍延会为了不辱门风,自愿放弃霍家身份?”   日后就算霍延和楼喻真有什么私情,别人也没有置喙的余地。   汤诚又羡慕又嫉妒,吼道:“他们霍家人都是死脑筋吗!”   “谁说不是呢?”军师再次叹息。   汤诚颓丧地坐到椅子上,道:“当初惠宗要杀霍义,我曾假意去劝霍义起兵造反,却被霍义断然拒绝。而今霍延又为了楼喻,放弃唾手可得的荣华富贵。他们楼家人到底给霍家人下了什么蛊?霍义和霍顺死于楼家人手上,霍延就真的一点都不恨?”   他是真的想不明白,为何霍延还能对楼喻如此忠心耿耿。   “莫非……他二人真有私情?”军师皱眉道。   可刚说完,又摇头否决了。   “他二人皆为性情强硬之人,断不会如此。”   汤诚道:“我见过南风馆的小倌,他们之间没有半点相似之处。”   军营里当然也少不了那种“兄弟”,但大多都是一方强势一方柔弱,还有就是单纯互相解决需求的。   东安王缺暖床的吗?霍延缺暖床的吗?   都不缺。   所以,以上推测均不成立。   在汤诚和军师朴素的男性思维里,他们根本想不到世上会存在两个男人相爱的情况。   军师建议:“不如将军暂且忍耐几日,待东安王回到庆州,京城不就在您掌控之下了吗?”   汤诚和楼喻交锋几次,皆以失败告终,而今已然神思疲乏,不想再看到楼喻那张脸了。   “可现在京城流言甚嚣尘上,实在不堪入耳!”   每次经过街市,他总感觉街市旁的百姓都用异样的眼光盯着他,让他浑身不自在。   “将军若是舍得,便亲自下令查封《京城日报》。”   为今之计,遏制流言最好的办法,就是汤诚亲自出面,用行动予以回击。   汤诚当然舍不得。   他已尝过舆论战带来的益处,又怎会毁掉自己费心打造出来的喉舌?   他问:“就没有其它办法了?”   军师道:“只有这样,百姓对您的猜忌才会消除。而今报纸越是赞扬您,百姓便越是反感,是以,报纸已经成为你的拖累,而非增益。”   汤诚明白这个到底,沉默半晌后,长叹一声:“也只能这样了。”   为了保全自己名声,他当着老百姓的面,亲自带人查封印制《京城日报》的书坊。   画虎不成反类犬,《京城日报》注定只能昙花一现。   东安王归庆之期定在十二月十五。   出发前一日,应楼秉之召,楼喻入宫前往御书房。   “阿喻,”楼秉掩嘴轻咳一声,面色苍白道,“我写了一封信,你回到庆州后,能否替我转交给老师?”   楼喻道:“陛下所令,臣自然遵从。不过,陛下还是想请范公回京辅佐朝政?”   楼秉闻言哂笑:“我倒是想,可老师想必已经对我失望至极,我知道,老师不会答应的。”   他顿了顿,神色落寞道:“是我辜负了他的期望。”   新朝建立,老师却一直没有音信传来,楼秉便已了然。   楼喻看着他,不由心生惋惜。   若在盛世,楼秉或许会成为无功无过的守成之君。   可他生在乱世,只能成为权力倾轧的棋子。   他失去了至亲,而今只是一个孤家寡人,在深寂的皇宫里,连一个能说得上话的人都没有。   “陛下,臣见您近日总生咳疾,可曾让太医看过?”楼喻目露关切道。   楼秉摇首道:“无碍,不过是天气寒冷,受了些凉罢了。”   “陛下保重龙体。”   楼秉听出他话里的真诚,心中不由一酸,眼眶微热。   他情不自禁说出心里话:“阿喻,我是不是真的很没用?”   “陛下远赴西北请援,又号令天下勤王,而今社稷稳固、政治清明,何来无用之说?”   楼秉不禁笑了。   他摇首叹道:“阿喻不必安慰我,咱们楼氏江山日后能否稳固,还得指望你。”   楼喻眉心微动,面色不改:“陛下此话何意?”   “陛下,贵妃娘娘求见。”殿外内侍忽然禀报。   贵妃娘娘就是曾经的汤侧妃。   叛军入城后,东宫沦陷。   楼秉自知无力挽回,得汤侧妃劝告,便随她前往西北求援。   他留下父皇兄弟,留下娇妻幼子,留下师长幕僚,懦弱地逃了。   父皇兄弟已死,太子妃自戕,亲子被杀,若非东宫只有太子妃和汤侧妃,或许会有更多无辜人受到伤害。   楼秉怎么可能不心痛、不自责?   尤其在发现汤诚狼子野心之后,他更加郁结于心。   新朝建立后,因汤氏有功,他便封她为贵妃。   楼秉掩住眸中厉色,温声道:“让贵妃进来。”   楼喻适时起身:“臣告退。”   御书房的门开了。   楼喻与汤氏打了个照面。   汤氏容颜娇美,面带笑容,手中拎着食盒。   碰上楼喻,落落大方地见礼。   楼喻回了一礼。   朱红色的门在背后关上。   楼喻隐约听到里头传来女子的撒娇声,夹杂着楼秉的几声咳嗽。   楼喻垂眸沉思,片刻后,抬步往宫外走去。   御书房内,汤贵妃素手纤纤,从食盒中端出一碗汤。   “陛下,这可是臣妾亲手煲的汤,您快尝尝。”   汤味香浓,色泽浅淡,恰合楼秉口味。   楼秉淡淡道:“晨时吃得多,朕现在喝不下。”   “陛下,汤冷了可就不好喝了,臣妾亲手做的呢,您要是喝不下,就尝一小口好不好?”   汤贵妃伏在他肩上,娇俏着哄道。   楼秉只觉得心头发冷。   曾经的他有多喜爱汤氏的娇媚,而今的他就有多厌恶汤氏的居心叵测。   “陛下,这可是补汤,对身体好着呢。”汤贵妃继续劝着。   楼秉心中郁气更浓,喉咙处涌出强烈的痒意,他咳得撕心裂肺。   回到行馆,楼喻吩咐暗部秘密探查楼秉的咳疾。   十二月十五,东安王返庆。   车驾从行馆至城门,一路皆有百姓相送。   东安王虽在京城时日不多,但他入京后的所作所为,百姓全都记在心里。   他们站在街市两侧,默默行注目礼。   霍延骑马守在车驾旁,霍煊和霍琼皆随行。   霍家的门楣本应由霍延光耀,眼下霍延放弃,霍煊和霍琼便成为霍家的主事者。   他们既年少,声名又不显,旁人并未太过在意。   加上他们勤王“无功”,朝廷便没有进行封赏。   霍家没落似已成定局,就连汤诚都不曾关注过两人。   是以,他们选择随行回庆州,无人在意。   四万庆军押解着数万天圣教余孽,跟随着东安王的车驾驶向庆州。   东方欲晓,金光万道。   因楼喻“不得已”接收数万余孽,朝廷便凑齐了一年的粮食给楼喻。   队伍一路浩浩荡荡,于十二月廿一,抵达莱州府。   莱州知府已换成吕攸。   吕攸亲自带人迎接,见到楼喻车驾,激动跪地行礼。   楼喻威严的声音从车厢传出。   “不必多礼,起身罢。”   吕攸起身后,目露崇敬道:“王爷舟车劳顿,是否在此歇息一日?”   莱州现在是楼喻的封地,驻军也由庆军将领接管,此地尚且算得上安全,加上楼喻还有一些事情要交待吕攸,便决定在这歇上一日。   吕攸已为楼喻准备了安静雅致的宅院。   休整片刻后,楼喻召集众将领议事。   “眼下已到莱州,我决定将天圣教余孽分批送入各个州府,让他们参与劳役,劳役期间,由各个州府的军中教员进行认真训导。”   从建设军队开始,楼喻就没放松过思想教育课。   杨继安是庆军中数一数二的教员,但凡上过他课的人,无一不对庆州和庆王世子心怀热忱。   是以,楼喻便让他培养出更多的教员。   经过这几年发展,庆军中合格的教员数量已然不可小觑。   只要新兵入营,都逃不过教员们的“温柔”教导。   掌管八州后,他又将教员调配到其余州府,负责当地驻军的思想教育工作。   数万天圣教余孽确实不好管,如果好管的话,汤诚就不会大方地送给他。   这些人聚集在一起,稍有不慎,便会掀出不小的风浪。   这一路,若非霍延和李树等人严防死守,队伍恐怕没法这么顺利抵达莱州。   但庆军不能时时刻刻盯着这么多人,必须要分而化之。   李树道:“咱们带回来的余孽共五万余人,分给八州的话,每周都得摊上六七千人,这也不好管啊。”   各个州府的驻军不多,用一两千人管控六七千人,无异于痴人说梦。   楼喻道:“庆州和吉州驻军最多,分别接收两万,其余六州平均分派下来,不过两千人左右。”   他要大力生产建设,他需要许许多多的劳力,这些余孽倘若真能收服,定会给八州来到诸多益处。   “性情偏温顺者分派七州,性情暴戾者留在庆州。”   众人皆听令,退下整顿余孽队伍。   楼喻又叫来吕攸,询问他工程进度。   吕攸汇报道:“禀王爷,从庆州到吉州、宜州的官道已修整夯实大半,只待明年开春铺路。湖州段知府正进行桑基鱼塘模式的试点工作,总衙工部和农部正协助湖州建设农田。湖州河段的清淤工程已近尾声,堤坝也在加固。”   一切都在按照楼喻的计划发展。   以前缺劳工,工程进度缓慢,眼下多了五万余人,楼喻便决定加快速度。   他说道:“而今八州已是一个整体,八州必须同心协力,携手共进。我希望没有任何一州掉队,所以,修路计划从吉州、宜州拓展到其余各个州府。”   吕攸闻言,心中陡生一股豪迈。   “属下遵命!”   不过,他还是提醒道:“王爷,若是八州皆通,恐怕要耗费无数财物。”   楼喻笑道:“日后咱们八州商旅络绎不绝,只要行走咱们铺设的官道,就必须要缴纳过路费。”   此举效仿现代的高速收费。   “过路费?”吕攸惊讶。   这样岂非成了拦路强盗?   楼喻道:“具体章程,待官道铺设完毕后再议。”   “是。”   吕攸压下困惑,选择相信自家主公。   十二月廿二,天圣教余孽被分为八份,一份留在莱州,六份被庆军分别押往其余六州,剩余人皆随东安王车驾回庆。   十二月廿五,杨广怀、范玉笙、楼荃等一众官吏接到消息,皆于庆州新城外恭迎楼喻车驾。   庆州百姓也自发出城迎接。   当东安王车驾出现在天际时,庆州新城外,众人皆神怿气愉、冁然而笑。   “东安王回来啦!”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人群瞬间喜跃抃舞、掌声不绝。   他们的王,终于回家了。 第八十八章   已近年关,总衙堆积了不少公务要处理,楼喻不得不焚膏继晷,先将紧急公务处理好,这才回到旧城王府。   庆王和庆王妃心疼坏了,各种嘘寒问暖,弄得楼喻又无奈又熨帖。   “爹,娘,我真的很好,你们不用担心。”   庆王妃拉着他坐下,吩咐人端上她亲自煲好的汤。   “你去勤王,这刀剑无眼的,让娘怎么不担心?”   庆王也附和:“最重要的是平安,其它的都得往后排。”   能问鼎天下当然最好,不能的话也没关系。   庆王一直佛系得很。   楼喻一边听着两人的唠叨,一边笑着喝汤。   只有在庆州,只有在亲人面前,他才能做到真正放松。   “爹,娘,我喝完了,先回房休息。”   庆王妃却扣下他。   “阿喻啊,过了年你都十八了,别人家像你这么大的郎君,孩子都会走路了。”   楼喻摆摆手,“娘,我现在没有心思谈婚论嫁。”   “这些又不用你操心!”庆王妃谆谆劝道,“都说先成家后立业,你现在是东安王,以后呢?说句大不敬的话,日后阿喻若有大造化,总不能膝下无子罢?”   楼喻无奈:“娘,您若真喜欢孩子,不如和爹再生一个?”   庆王妃敲他脑袋:“滑头!”   楼喻连忙跑回东院。   为免一直被催婚,楼喻索性年前都住在新城宅院。   这里离总衙近,办公也方便。   庆荣学院没有寒暑假,学生们一直念到年前。   腊月廿六,学院组织了一场期末考试,男班和女班进行统考。   学院的教辅都是一样的,授课进度也是一样的,这次考试是对这学期教学成果的检验,也是男班和女班的一次比试。   庆荣学院这学期共招收三百八十人,其中男学生二百九十人,女学生九十人,人数悬殊。   在楼喻的吩咐下,试卷启用分数制,而非大盛批改试卷用的“甲乙丙”类似的等级。   到时候可以用平均分进行比较。   庆荣学院目前只置办了小学。   小学共有五个年级,第一年招收的学生都算是一年级,要想顺利升上二年级,必须拿到足够的学分。   除了四门必修课的学分,学生们还得再选三门选修课才能凑足升学的学分。   腊月廿六,考核必修课。   腊月廿七,考核选修课。   考试结束后,夫子们加班加点,将试卷全部批改出来,并进行统分。   范文载和邵秋兰对这次考试极为重视。   两人亲自出卷、阅卷,等到分数全部统计出来,便来呈报楼喻。   既有总分的排名,也有男、女班平均分的比较。   统计表中,学生的姓名后面都标注了男女,一目了然。   楼喻仔细阅览后,平静道:“虽然这次的第一名是女班学生,但男班的平均分明显高于女班,高分区域,也是男班学生居多。”   邵秋兰说:“王爷,这是事实,我没什么好争论的。”   分数出来后,包括她在内的女夫子心里面都很难受。   前十名里,只有两位女班学生,平均分又低了男班那么多,女夫子们都被打击得头都抬不起来。   楼喻问:“平日教学、课堂纪律、课后作业可有疏漏?”   “孩子们都很勤奋刻苦,许是咱们夫子没有教好。”邵秋兰目露愧疚。   身为女班教习,自分数出来后,她就一直在自责。   楼喻心中略有猜测,遂问:“第一名的女学生,家庭条件如何?”   学生的出身如何,作为夫子,邵秋兰自然清楚。   “她乃城中富商之女,家中殷实。”   楼喻颔首:“其余女学生呢?”   “大多为朴实之家。”   楼喻猜测道:“女子从小就要学会打理内宅,即便女学生和男学生家庭相当,男学生回家后只需等人伺候,女学生却需要做家务,如此定会耽误学业。”   加上普通人家不舍灯油和蜡烛,到了晚上,她们同样没有机会温习学业。   女夫子亦是如此。   男夫子下班回家后,会有妻子侍奉左右,女夫子下班后却还要伺候夫君,在教书上投入的精力势必不如男夫子。   如此一来,女班整体水平低于男班,也算是合情合理。   邵秋兰深以为然。   楼喻想了想,道:“这样,以后考入年级前十的,学院都颁发奖励,奖励明细我明日让人送到府上。”   在家长眼中,只要能拿到学分,只要能毕业,只要毕业后能分配工作,自家孩子不需要考多好的成绩。   他们的考虑没有那么长远,他们只能看到眼前的一点利益。   如果,成绩高的能得到实惠的奖励呢?   比如奖学金。   倘若奖学金远远高于女孩子做家务所能带来的利益,家长们很有可能会提高对学业的重视。   邵秋兰由衷赞道:“王爷巧思。”   二人汇报完学院事务,正要起身离开,却被楼喻叫住。   “范公留步。”   范文载长髯飘飘:“王爷有何吩咐?”   楼喻掏出一封信,递到他面前。   “离京前,陛下曾交给我一封信,让我转交给你。”   范文载一怔。   楼秉登基,他自然为他感到高兴,但也仅限于此。   曾经的师生情谊,在太子逃离京城后已所剩无几。   他曾决心在太子登基后尽力辅佐朝政,但亲眼见证庆州的景象,亲身经历庆州的许多事,他已然改变主意。   可不管怎么说,范文载对楼秉到底心存些许情分。   他接过信件,神色平静却又悲悯。   范文载经历诸多风浪,又如何看不出楼秉如今的处境?   从私情来说,范文载为楼秉登基感到欣慰,但从天下大义来说,东安王才是众望所归。   他带着书信回家。   楼秉在信中感叹了曾经范文载对他的教导,说了许多家常话,阐述了内心的自责和愧疚。   范文载看得老泪纵横,不由叹息一声:“陛下啊……”   待看到最后一句时,他心头忽然一跳。   楼秉说:“老师,若有机会,请您替我看一看未来的大盛河山,到那时,定是一番时和岁稔、物阜民安的盛世之景。”   范文载怔然半晌,泪珠再次滚落。   与此同时,楼喻收到暗部呈报的消息。   楼秉的咳疾的确只是因受凉而引起。   但楼秉素来身体强健,在太医署的出诊记录上,很少见到楼秉尚在东宫时传召太医的案脉。   难道就因为走一趟西北,身体状况便急转直下,咳疾一直无法痊愈?   未免太过巧合。   他吩咐冯三墨:“继续查。”   腊月廿九,庆荣学院张贴成绩榜单。   老百姓本来没有在意成绩单,但一听说前十名有丰厚的奖励,直接坐不住了。   “奖励?什么奖励?”   “具体的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第一名能拿到一两银子的奖学金呢!除了银子,还有一整套文房四宝!”   “一两银子?!”   搁几年前,一两银子都够他们近一年的用度了。   这几年他们赚的钱多了,可一两银子在他们眼中依旧是笔巨款。   他们万万没想到,读书竟然还能赚钱!   只要学习成绩好,读几个月,考一次试,就能赚到一两银子,这也太好了吧!   不少人纷纷跑去学院外看榜单。   “你家孩子考多少名?”   “哈哈哈,我家孩子正好考第十名,能拿一百文呢!”   “唉,我之前怎么就没让我家孩子好好学习呢?”   “以后考试还会不会发奖励啊?”   “听夫子们说了,还会发的!”   “嗐,你们看看这成绩单,给女娃娃读书做什么?还不是考不过男娃娃!考得这么差!浪费钱!”   “你眼瞎啦!第一名可是女班学生!”   “那还不是因为她家有钱。”   “有钱就一定能读好书?天下当官的都出身大富大贵吗?你天天支使自家姑娘累死累活,她能有工夫读书吗?”   “唉,早知道考得好能拿到奖励,我说什么也要让姑娘认真读书!”   老百姓们听不懂大道理,看不到长远,楼喻便用眼前的利益一点一点引导他们改变观念。   所幸这次第一名是女学生,否则很可能会给大家留下一个刻板印象:女子不如男。   庆州接收了两万余孽,这些余孽都需要进行思想教育。   楼喻安排杨继安,领着军中众位教员,给他们量身定制了一套思想教育的课程。   一些极度不安分、不配合教育改造的,便被送去劳动改造。   挖矿、修路、清理河道、加固堤坝,到处都缺人。   让他们干最累的活,吃最差的伙食,硬生生磨灭他们的斗志。   剩下听得懂人话的,他们本来就容易被人煽动。   在杨继安等人的狂轰滥炸下,加上亲眼见到庆州的不同凡俗之处,他们渐渐生出几分归属感和期待感。   如果他们能够扎根在庆州,以后是不是就能跟庆州百姓一样生活安逸,不用继续奔波了?   他们一边跟着劳工们做活,一边被庆州同化。   其余州府同样如此。   楼喻连过年都没时间歇息,带领各州衙门拟定三年发展规划。   各州皆有自己的发展模式,但有一点是相通的。   那就是修路。   楼喻需要用高速公路,将八州紧密联系在一起。   他安排各地州府的工部官吏,对各地路段进行仔细勘测,力求找出最佳路线。   一旦确定路线,八个州府的劳工将同时动工。   宜州作为日后的仓储物流中心,必须与所有州府相连。   路线敲定后,各地州府便动员起来。   即便即将春耕,在五万余劳工的加持下,工程进度也没落下。   嘉熙元年春,嘉熙帝祭祀宗庙,大赦天下。   大盛步入和平稳定期。   一切似乎都显得欣欣向荣。   辅国大将军汤诚奏请嘉熙帝选拔民间秀女充盈后宫,为皇室开枝散叶。   嘉熙帝允之。   自东安王离京归庆后,京城已被汤诚牢牢掌控住。   没有楼喻压制,他的野心越发蓬勃。   朝政大事上,群臣可以不听楼秉的,却不能忤逆他。   汤府整日门庭若市,煊赫至极。   汤诚周围尽皆阿谀奉承之辈,那些吹捧谄媚之语,渐渐让他变得飘飘然。   这种唯我独尊的感觉,直接刺激了汤诚,让他面对楼秉时越发强势。   军师旁观者清,见其气焰越发嚣张,不由劝道:“将军,圣上毕竟是圣上,您不可那般咄咄逼人。”   “我咄咄逼人?”汤诚皱眉道,“我立的功劳还不够大?贵妃立的功劳还不够大?他凭什么不愿立贵妃为后?”   汤贵妃成为皇后,将会为汤家提供更多的助力。   军师道:“毕竟贵妃尚未诞下龙嗣,若能诞下龙嗣,封后不过迟早的事。”   “龙嗣?”汤诚意味深长地看向军师,摇首哂笑。   军师瞬间反应过来。   他叹息一声,道:“先前我们不知有一个东安王,遂用药毁损圣上根基,令他无法诞下子嗣,如此方便将军荣登大宝。”   只是没想到,楼喻异军突起,硬生生用勤王首功牵制住汤诚。   他们本来的计划是,利用楼秉,借勤王之名夺得大盛江山,等彻底掌握朝野内外,便可清除楼氏一族,再执掌天下。   届时楼秉没有子嗣,楼氏其余族人又不堪一击,天下还有谁能挡得住他的脚步?   计划是完美的,但出了楼喻这个意外。   若是正面交锋,汤诚不确定能不能击败楼喻。   楼秉的身体每况愈下,在没有子嗣的情况下,一旦楼秉去世,只能从宗室中找继任者。   这个继位者,非楼喻莫属。   在这种局势下,对汤诚来说,楼秉有子嗣比没有子嗣更加有利。   汤诚厉目道:“我会让太医们尽力为楼秉诊治,尽可能保住他的命,最好能让宫妃诞下龙嗣。”   在他的安排下,楼秉必须每夜临幸宫妃。   军师叹道:“圣上身体本就不好,若是继续这样下去,将更伤元气。”   汤诚冷冷道:“趁着他还能行,多尝试几次总归不是坏事。”   “将军,物极必反,还请慎重。”军师再次劝道。   汤诚不耐烦地挥挥手:“我心中有数。”   他的野心日益膨胀,愈加刚愎自用,一意孤行。   军师见状,只好不再相劝。   楼秉的起居,楼喻同样在关注。   听闻楼秉每夜都临幸宫妃时,他忍不住问:“他能撑得住吗?”   冯三墨低着头,如实禀告:“太医一直给他用药弥补元气。”   楼喻:“……”   现实版的种马?   他知道楼秉不是这般纵欲之人,也绝非不顾惜自己身体的人,楼秉这么做,除了因为汤诚的强迫,别无他因。   那么,汤诚为什么要急于楼秉诞下龙嗣呢?   除非他知道楼秉身体不好,担心他早早薨逝,于他不利。   楼秉如果在无子的情况死去,只能从楼氏宗族里挑选。   楼喻自信那个继位者一定是自己。   这当然是汤诚不愿看到的局面。   只要楼秉有后,汤诚便可辅朝摄政。   小孩子比成年人更好控制。   楼秉在的时候,汤诚当然无法对楼家人赶尽杀绝,一旦楼秉不在,汤诚便可伺机清除藩王。   楼喻沉思片刻,信手写下一篇文章,让人交给《庆州旬报》的管事。   看《庆州旬报》,已经成为大盛老百姓的日常消遣。   新一期报纸上,美文赏析不再是名士大作,而是楼喻写的文章。   虽不是名士所著,看报的人却不不觉得失望。   这可是东安王的大作!   天下谁人不识东安王?   文章算不得璧坐玑驰,却言辞恳切,读罢令人动容。   东安王勤王救国,嘉熙帝大肆封赏,二人君臣相得,兄弟情深,天下皆知。   楼喻在文章中深切表达了自己对楼秉的思念之情,并着重强调了对嘉熙帝身体的关怀。   其中有一段大意是:我犹记得,前年宴会上,皇兄器宇轩昂、神采飞扬,希望皇兄能一直这般福寿康宁。我不在京城时,还请辅国大将军多多照顾陛下。   报纸传至京城时,楼秉正喝着补药。   汤贵妃倚在他身侧,笑容娇美道:“陛下,您已经好久没有去臣妾宫中坐坐了。”   楼秉将药碗搁在案上,垂眸道:“大将军为朕选了那么多美人,朕怎能辜负他的美意?”   “陛下,可是臣妾想您了嘛。”   楼秉抬眸,眸色温润,却又隐隐透着几分凉意。   “若非爱妃一直不能为朕诞下子嗣,大将军也不会这般着急。”   汤贵妃神色微变,不敢与楼秉对视。   她换了个话题:“陛下,御花园的花开了,您今日可有工夫陪臣妾去赏花?”   如今朝政多由汤诚把持,楼秉成日闲得很,当然有时间赏花。   他虽不愿陪汤贵妃,但他知晓自己的身体,以后恐怕没有多少机会赏花了。   遂同意了。   园中的花果然盛放烂漫,不像他,身体已渐渐腐朽。   到了晚上,他习惯性听从安排翻牌子。   却被告知今夜不用。   楼秉惊愣之后,心中陡生欣喜。   难道汤诚改变想法了?   他问左右:“近日可有新鲜事发生?”   《庆州旬报》的热度自然也波及宫中。   内侍便道:“回陛下,新一期《庆州旬报》出了。”   “哦?快拿来给朕瞧瞧!”   内侍递上报纸。   看到楼喻写的那篇文章时,楼秉心尖蓦然酸涩。   他住在这深宫中,只觉得荆榛满目、铩羽暴鳞。   日暮穷途,他宛若蹒跚老人,一步一步走进深渊。   鸟伏兽穷,身不由己。   这天下,还有谁是真正关心他?   可他却从这篇文章中看出楼喻诚挚的关切之意。   楼喻通过报纸警告汤诚。   若非如此,汤诚不会撤去今晚的任务。   从他逃离京城那一刻起,他就已经一无所有了。   而现在,他不能再丢了楼氏江山。   楼秉一直在硬撑着,这些时日下来,他觉得自己已经快要撑不下去了。   楼喻的文章却仿佛一股力量灌入他的五脏六腑、四肢八脉,令他陡生一股豪气。   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他相信楼喻。   汤府,汤诚气得撕了报纸。   “这楼喻都回了庆州,怎么还阴魂不散!”   军师叹息道:“将军,东安王写这篇文章就是在提醒您,若圣上身体抱恙,便是您看顾不周。”   他之前就提醒过汤诚,只是汤诚不愿听取。   在这一期报纸发行之前,即便楼秉当真英年早逝,或许天下人只会觉得楼秉本来身体就差。   但楼喻这篇文章,一开始就点出楼秉身强力壮,后面又让汤诚照顾楼秉,若是楼秉身体突然抱恙,天下人会怎么想?   就算没有证据证明是汤诚所害,但汤诚依旧会沾上污点。   汤诚这般爱惜名声,怎么可能不在乎?   他只好暂时放弃留种计划,让楼秉养一养身体。   楼秉身体康健,便会为楼喻提供更加宽裕的时间。   八州的工程建设如火如荼。   楼喻正在总衙处理公务,冯二笔来报:“殿下,杨继安在外求见。”   “嗯?他求见?”楼喻有些惊讶,“让他进来吧。”   须臾,英俊挺拔的少年踏进内堂,一身戎装更显卓越风采。   “属下参见王爷!”   楼喻温声道:“起来说话。”   他威严日盛,即便面上温和,手下人也不敢过于放肆。   杨继安年纪渐长,懂的多了,便将对楼喻的亲近埋在心底,平日里极为恭敬。   他起身后,禀道:“王爷,营中有位天圣教余孽一直求着要见您,说要、说要王爷替他解蛊。”   他听到这事的时候只觉得极为滑稽,也觉得来禀报此事的自己相当滑稽。   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可那个张显就是不听话,非要王爷给他解蛊。   东安王是想见就能见的吗?   杨继安等人自然不同意,可不管怎么“教育”,张显依旧坚持。   思及他曾经在余孽中身居高位,杨继安担心他会因不满鼓动余孽,营中尚有两万余孽盯着,直接杀了更加不合适。   不得已之下,他只好来请示楼喻。   楼喻早就将张显这号人抛到脑后,听杨继安这么说,才想起来确实有“解蛊”这么回事儿。   可已经过去这么多天,张显要是想“解蛊”,早就开口请求了,怎么会拖到现在?   他问杨继安:“此人之前可有异常?”   杨继安道:“他似乎是肚子痛了一回,便不断请求王爷替他解蛊。”   楼喻:“……”   敢情只是个心大的,因为肚子痛才想起来“解蛊”?   他道:“肚子痛,可让军医瞧过了?”   “瞧过了,只是寻常的病症而已。”   楼喻啼笑皆非。   他不由问:“此人平日表现如何?”   杨继安回道:“挺听话的,就是肚子痛了几回后,非要见您。”   从以往孙信的汇报中,楼喻便知张显此人耳根子软,极易被人煽动。   他在天圣教中地位不低,如果有他领头归顺庆州,或许会降低改造两万人的难度。   外人终究比不过自己人嘛。   他便吩咐冯二笔:“去准备一些药丸。”   冯二笔会意,立刻下去准备。   楼喻又交待杨继安:“将人带过来。”   “遵命!”   片刻后,冯二笔捧了个药瓶进来,邀功道:“殿下,这是奴找医院的药童捏的,肯定不会露馅。”   药丸呈灰褐色,带着一股浓郁的药味,看起来颇能唬人。   适时,杨继安押着张显进来。   张显面色仓惶,见到楼喻便跪下求饶:“小人拜见东安王!东安王,小人之前已经听了您的吩咐,您能不能替小人解蛊啊?”   楼喻很干脆:“当然可以。”   张显大喜:“多谢王爷!”   “不过,若要解蛊,必须要用药杀死蛊虫,蛊虫在你腹中多日,吸食你的精血,已变得极为强壮,必须要长期用药,才能彻底灭杀。”   张显连忙道:“求王爷赐药!”   楼喻示意冯二笔将药瓶交给他,又嘱咐杨继安道:“蛊虫吸食精血,张显因此受苦多日,灭杀蛊虫期间,你等需要好生照顾,不可少了吃食。”   杨继安眼睛一亮,“是!”   回营后,杨继安安排张显单独住在一间营房,每日好酒好肉送入营房,引得其余天圣教余孽心里头直泛嘀咕。   他们每日接受思想改造,对庆州已经不那么排斥了,但离真心归顺还远得很。   要是日后稍有不满,恐怕就会寻衅滋事。   张显被带去见东安王,他们都看在眼里。   眼见张显回营后成日享受,他们怎么可能不羡慕嫉妒?   而张显这些时日颇为安逸,杨继安又亲自改造他的思想,是以,他越发没有反抗的心思,反而把庆州当成落根之地。   “今日过后,蛊虫便会被杀死,营中明日不会再给你提供酒肉了。”杨继安拎着食盒过来,顺便带来一个噩耗。   张显满脸震惊失落,“可是、可是……”   “别可是了,”杨继安拍拍他的肩膀道,“说句实在话,你成日吃的这些,咱们庆州老百姓都吃得起。”   “怎么会!”张显不信。   他也就是在京城当官时才能吃到好酒好菜。   庆州老百姓还能比京城高官有钱?   杨继安说道:“不信我带你出营看看。”   正值晡时,城中家家户户都在做饭。   张显穿过街市,一路闻着肉香而过,心中惊叹不已。   怪不得都说东安王才是真龙天子!   能让老百姓都过上这种日子,当然是真龙天子才能做到的!   张显大受触动。   他曾经也只是个普通的百姓,最大的愿望就是过上平静安宁的日子。   杨继安说道:“在庆州,只要你有一把子力气,只要你愿意做工干活,就一定能过上好日子!”   张显沉默不语。   回到营中后,他又被安排去住通铺。   通铺中都是天圣教的教众。   他们见张显变得白白胖胖,一个个红着眼问他。   张显悲悯地看着他们。   “还记得咱们教义的第一句话吗?”   “记得!”   “天地皆暗,日月无光,清除奸宄,得入天堂!”   张显问:“咱们之前是不是清除了奸宄?”   众人:“是!”   张显笑道:“所以,咱们现在到天堂了呀!”   众人:“……”   有人愤慨说道:“是你一个人的天堂吧!你天天吃好酒好菜,当然觉得这里是天堂!”   “天堂里有那么多人,想吃好酒好菜就得自己争取,”张显瞪他一眼,“你什么都不干就想天上掉馅饼吗?”   “你成日待在营房里,哪里做了事?”   张显“嘿”了一声,“我之前去见东安王,就是为他做了事,才得他赏赐啊。”   他觉得现在的生活很有奔头,不想看到这样的日子被这群愚人破坏,遂竭力辩驳。   杨教员跟他保证了,只要他以后好好效力,不愁没有天堂日子过!   虽然他在京城过过一段奢靡日子,但天天心惊胆战,到底不算如意。   而今才算真正安下心来。   “真的?”众人问。   “当然是真的!”张显道,“咱们现在到了福窝,你们可不能身在福中不知福!你们想想看,这要不是天堂,你们还能这么活蹦乱跳的?”   “可我听说,咱们有些弟兄被拉去当苦工了。”   “那是他们自己不想过好日子。”   “是吗?”   张显狠狠点头,“当然!你们就别犟了,早点过上好日子不好吗?”   在张显的带动下,这些教众的心思更加浮动。   只差一点点火星,就能点燃众人的热血。   就在这时,以庆州为中心,八州组织了一场大规模的先进模范报告会。   报告会主题是:我为什么选择庆州。   代表人物有尤慧、陶琨、汪小花、马贵、方焕等十位各行各业的先进模范。   其中不乏跟张显他们一样的难民,如陶琨、马贵等。   他们同为难民,只因选择不同,际遇也便天差地别。   陶琨站在高台上,面对底下黑压压的天圣教听众,潸然泪下道:   “我的家没了,我的父亲死了,我的娘亲也快要不行了,可我不能放弃,我硬生生拖着娘亲来到庆州。在来庆州之前,我不知道庆州有这么好啊。他们给我发粮食,给我搭帐篷,还给我娘治病……后来我考上了账房,我能养家了,我过上了平静安宁的生活。如果有人问我为什么选择庆州,我可以大声地告诉你们,如果当初我没有来庆州,我和娘亲恐怕早就死了!只要你们愿意跟我一样努力干活,就一定能过上好日子!”   底下教众前面听得热泪盈眶,后面听得热血沸腾,一个个恨不得立刻撸起袖子好好干活赚工钱!   每一个代表人物的演讲,都在他们心中燃起火苗。   谁不想过安逸日子?   有这么好的机会在眼前,傻子才会放弃!   在报告会的刺激下,越来越多的教众开始主动要求参与做工。   之前都是被逼着干活,现在都是争相干活。   先进模范从庆州开始,辗转其余七州,用最质朴的语言、最诚挚的情感、最真实的经历,为数万余孽描绘出一幅幅美好的蓝图。   轰轰烈烈的报告会全部结束后,八州的官道皆已夯实,数万劳工业已就位。   只待铺设。 第八十九章   《庆州旬报》每旬都在出新,因为卖得火热,庆墨书坊每月的盈利都相当可观,继造纸坊、纺织厂、玻璃厂后成为楼喻新的赚钱利器。   报纸上的话本依旧在连载,引起的争议也越来越大。   老百姓们一边骂一边继续往下看。   越王楼综看到新一期话本内容,再次气到心梗,又捏断一双筷子。   越王妃也不怕他了,当着他的面捧着报纸看得乐呵。   楼综正在气头上,粗声粗气道:“你笑什么!”   越王妃收敛笑意:“你觉不觉得,你现在吼我的形象,跟话本里教训夫君的女主人如出一辙?”   楼综:“……”   他没好气道:“我可从来没打骂过你!”   越王妃不由笑了:“那是因为王爷是君子啊,自然不会与我动手。”   楼综神色稍缓,心里头竟然生出几分甜意。   却闻王妃继续道:“不过,你看看咱们府中的家生子,有不少都打骂过自家婆娘的,在我身边服侍的婆子,有时候脸上还带伤呢。”   楼综一噎,他是王爷,可从来没有关注过府中下人的情况。   他道:“清官难断家务事,那是他们自家的事,你操这个心做什么?”   越王妃幽幽道:“话本的故事也不过是虚构的,王爷又何必操这个心?”   楼综:“……”   就在这时,幼子和幼女相携进来。   两个孩子虽是双胞胎,但长得不像,性情也不像。   他们不过五岁,正是天真烂漫的年纪。   小儿子一进来,就往越王妃身上扑,活泼撒着娇道:“娘,我今天想出府玩儿。”   小女儿则站在一边,娴静温雅,沉默寡言,看上去确实有贵族小娘子的风范,但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若是在以前,楼综根本不会注意这些细节,他只会觉得王妃将女儿教养得很好。   可现在看着活泼的儿子和沉静的女儿,他不由想起楼喻跟他说过的话。   越王妃还没回应,楼综就冷着脸问儿子:“你的课业都做了?书都背好了?字都练完了?”   小儿子梗着脖子:“父王,我都完成了。”   楼综一眼就看出他的心虚,继续沉着脸吩咐下人:“去把小郎练的字拿来。”   下人应声而去。   楼综看向小儿子,严肃道:“昨日夫子教你什么了?背给我听听。”   小儿子:“……”   他背不出来,只好将脸往王妃怀里埋。   楼综脸色更黑:“成日就知道玩!这么大了一点都不收心!”   越王妃心疼道:“他还小呢。”   “小什么小!”楼综指了指小女儿,“囡囡可比这小子懂事多了!”   越王妃无奈:“囡囡是姑娘家,自然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姑娘家安静懂事些,以后好嫁人。”   楼综闻言,心里面很不得劲,又觉得很奇怪:“王妃,你成日跟我争论话本的事,不就是对女子处境感到不满吗?缘何你自己在教养孩子上却又如此厚此薄彼?”   “我厚此薄彼?”越王妃委屈极了,“小郎君和小娘子的教养能一样?”   楼综脱口而出:“当然能一样!”   越王妃目露困惑和不解。   话一说出口便覆水难收。   楼综硬着头皮道:“从今日起,囡囡和这个兔崽子读一样的书,写一样的字,这个兔崽子学什么,囡囡就学什么,其它女工之类的,闲暇时再练!”   恰好这时,下人将小郎君练过的字拿过来。   楼综看罢,不由怒火三丈:“小子顽劣!小子顽劣!”   小儿子吓得直往娘亲怀里钻。   楼综实在看不得他这般模样,气得直接下令:“即日起,府中的小娘子和小郎君全都给我去读书!”   等到被小娘子们比下去,看这兔崽子知不知羞!   与此同时,天下文人士子,对话本的不满越来越多。   他们纷纷写文章投稿到庆墨书坊,严词拒绝这等污浊话本出现在报纸上,言明若是不换掉话本,他们就一直抵制《庆州旬报》!   书坊管事不得不前来请示楼喻。   楼喻相当淡定:“不用管,继续刊载,让作者继续按先前的纲要写。”   “可是王爷,那么多人说要抵制咱们报纸,书坊还要不要印刷那么多份?要是卖不出去,岂不亏本?”   楼喻道:“不用担心,跟以前一样,不会卖不出去的。”   别看他们骂得狠,其实大多数只是嘴上说说,身体还是很诚实的。   他们愤怒的点,不过是觉得自己的男性尊严受到了侵犯。   话本中,女主人从一开始的支使奴役,已经“进化”到非打即骂,那名赘婿的日子极为凄惨。   男性读者们带入自己,当然会觉得被冒犯了。   大多数人都觉得愤怒,难道就没有一个人进行反思?   只要有一个人能够从话本中获得启示,楼喻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庆州旬报》影响最深的还是庆州百姓。   他们亲眼见证纺织厂女工带来的高额回报,亲手将女娃娃送去学院读书,他们的观念在楼喻各项政策和报纸的宣传下已经发生了改变。   女人怎么了?   女人同样能够赚钱养家!   女人照样能够读书识字,以后去工厂当管事,去衙门当大官!   女人一样可以光耀门楣!   报纸上的话本,大多数人看了就当个故事,根本不会真切实感地代入。   听闻外头骂一个话本骂得热火朝天,他们实在是啼笑皆非。   《庆州旬报》上的笔墨官司,成为文人士子的争辩之地。   每一期,楼喻都让人从投稿中选出正反两方写得最好的论文,并刊印在报纸上,供天下人赏析。   本来是争吵话本应不应该继续存在,在楼喻的刻意引导下,争论的主题就变成了“男女在家庭中该如何分工”。   女子打理内宅,侍奉一家老小就是必然的吗?   岂不闻,多少百姓家庭,女子既要在外干活又要管顾内宅?   城中就有不少人家,女子既要在外接活赚钱,回家后又要做家务,仿佛一切都是天经地义一般。   既然夫妻二人都能赚钱,为何还要女子打理内宅呢?   就不能平均分配吗?   “两性”话题愈演愈烈,在庆州,乃至《庆州旬报》所到之处,皆掀起一场社会思潮。   越州当然也受到影响。   楼综觉得他家王妃近日说话声音都大了些。   他苦哈哈道:“你近日似乎没有往日温柔了。”   越王妃斜他一眼:“咱俩过了这么多年,你何曾对我温柔过?凭什么非要我温柔?”   楼综:“……”   楼喻啊楼喻,你这个报纸真是害人不浅!   他小声辩驳:“可是我平日素来尊重你,又要养着一大家子,你就不能对我温柔点?”   越王妃足足愣了好一会儿,而后问越王:“你说什么?你养着一大家子?”   “难道不是吗?”越王很自信道,“我要不是越王,能拿到越州的赋税吗?”   越王妃嗤笑一声:“你倒是想得开。早年间,越州的赋税要上交朝廷大半,咱们王府能得几个?堪堪保咱们府中一应用度。可你养的那些府兵呢?要不是我的铺子、田庄还能挣些钱,咱们早就喝西北风了!”   楼综:“……”   他苦着脸:“这些你都没和我说过呀。”   “怎么没跟你说过?”越王妃气得拍桌,“可你在意过吗?我一跟你说,你就觉得我喜欢啰嗦抱怨,然后跑去找你那些个妾室!你倒是只顾着享受温柔小意,什么时候关心过我!”   她越说越心酸,越说越委屈,泪珠接连不断滚落而下。   楼综被她控诉得面上发热,心头发虚,见她落泪,又心头发疼。   遂低声下气道:“是我不好,我不该说这样的话。”   他说着,笨拙地将越王妃拥进怀中。   越王妃哭着捶他肩膀,继续委屈地诉说这些年来没有机会说出口的心里话。   她素来都是端庄大气的,何曾有过这般作态?   楼综心里既酸又喜。   他一直觉得跟王妃心有隔阂,直到现在才真正理解她的苦楚。   “这些年,辛苦你了。”   他说不来哄人的话,既别扭又干巴。   越王妃却破涕而笑,推开他,转身用帕子掩面。   楼综心头砰砰跳。   他忽然觉得,楼喻的报纸也不是那么讨人厌了!   大盛各地,但凡有识字的女子,但凡她们有反抗的精神,都被报纸上的内容弄得心潮澎湃、扼腕抵掌。   男子们或愁云惨淡,或安心接受,或群情激奋,原本一潭死水尽皆变得热闹起来。   一些无法接受的郎君们,凑在一起唾沫横飞。   “都是《庆州旬报》惹的祸!我昨日不过让她给我洗个脚,她就叉腰问我可愿给她洗脚,唉,世风日下!”   “谁说不是呢!我家娘子以前可温柔可贤惠了,自从看了报纸,气性越来越大,昨日我不过说了她几句,她就要跟我和离。”   “和离?她哪里敢跟你和离?她要是离了你可怎么生活?你何必担心这事儿?”   “我怎能不担心?她看到报纸上庆州女工的日子,就说和离后去庆州纺织厂做工,不怕养不活自己。”   “唉,这报纸真是害人匪浅哪!”   “这报纸就是歪理邪说,应该被取缔!”   而娘子圈子则不一样。   “呵,他昨日还想支使我给他洗脚,他是没手还是没腿?我管外面的铺子不累吗?我整理账簿不累吗?凭什么要我伺候他!”   “别提了,这辈子都别指望他们体谅咱们,要我说,再有下次,和离得了!我就不信咱们还能吃不上饭!”   “和离哪有那么容易?他要是不同意,不捺印,咱们也没办法啊。”   “凭什么男子可以单方面休妻,女子却不能?”   “就是!”   就在这轰轰烈烈的社会思潮运动中,《庆州旬报》又出一期。   这一期的要闻,简直是晴天霹雳、惊愚骇俗!   就连庆州百姓都懵了。   要闻写道:自嘉熙元年五月初一起,庆州将全面废除“休妻”制度。   举国哗然,四海皆惊。   这可是传承了近千年的规矩,怎能说废就废!   东安王连老祖宗规矩都不顾了吗!   外头吵得再疯,庆州都是一片平静。   楼喻在庆州那可是神坛上的人物,说一不二,无人敢忤逆。   而且大多数百姓,本就没有休妻的想法,一辈子守着婆娘过活,休妻不休妻的跟他们没有半文钱关系,他们不在乎废不废除休妻制度,他们只在乎这个月能赚多少钱。   至于之前来庆州谋求出路的文人士子们,他们已经被庆州的风气同化了,也提不起反对的斗志。   反正他们没想过休妻,跟自己有什么关系呢?   楼喻没研究过“休妻”制度的历史,也不清楚这个制度存在的历史原因。   他只是觉得,所谓的“七出”不过是封建社会对女性的一种压迫,所谓的“三不去”不过是打个棒子再给颗甜枣。   其中“七出”中的“恶疾”犹让让楼喻难以理解。   妻子患了难以医治的疾病,就能以“不可共粢盛”的借口休掉,还能更搞笑一点吗?   “不可共粢盛”就是不能参与祭祀。   制定规矩者认为妻子因恶疾不能参与家族祭祀,会对家族造成不便,遂可休之。   何其自私!   如此不公的制度还留着干什么?   直接废除!   废除休妻的规定一出,庆州女子只觉得心头畅快极了。   至少她们的婚姻生活稍稍有了保障,至少她们不会再像汪小花一样,因为莫名的理由被休弃。   楼喻没打算步子一下子迈得太大。   他只在庆州废除休妻制度,是因为庆州与其余七州不同。   在庆州,他是绝对的权威,无人胆敢置喙,废除休妻这项政策才能彻底落实。   其余七州还不到时候,单从社会风气上来说,就不及庆州开放包容。   八州修路工程如火如荼。   数万劳工在笔直平坦的道路上洒下汗水。   而这种建设模式,又滋生了其余岗位。   这么多劳工总得吃饭吧?   谁来做饭?   这种时候,八州闲来无事的妇人便派上用场了。   她们每日做饭就能拿到工钱,何乐而不为?   就算施工队每日只啃干粮,那干粮也得提前做好吧?   数万劳工,数万张嘴,这个需求量是极其庞大的。   八州的妇人们热情参与修路工程中,整日忙得不亦乐乎。   忙着外头的活计,自然就没办法操持家务。   男人们就算心有不满,但看在工钱的份上,也只能忍下,开始学会自己做。   习惯都是可以养成的。   观念都是可以改变的。   等到他们发觉的时候,他们就已经接受了生活上的改变。   庆州之外的风雨,楼喻根本无暇顾及。   时隔两年,姚金所在的商队,终于给楼喻带来了好消息。   之前国内混乱,楼喻获得足够的棉花后,就没再让姚金去西域采购棉花和棉种,而是让他跟着沧州的海船,往南进行贸易,并搜寻新品种。   新品种可遇不可求,商队一直没有进展,直到这次商队归庆。   姚金恭敬地将匣子呈上楼喻桌案。   “禀王爷,此物是商队意外所得,请您过目。”   楼喻本来只是漫不经心地打开匣子,却在看到匣子里的东西时,顿时愣住。   这不就是红薯吗!   他轻声问:“此物从何处所得?”   “回王爷,咱们的商船在海上遇到了风浪,不慎迷失了方向,飘到了异国他乡,当地人吃的就是这个,他们叫它‘甘薯’,小人见甘薯味甜饱腹,产量不比土豆少,便买了一些回来。”   楼喻温声道:“海上风险大,商队辛苦了。此次寻物有功,去找账房领赏。”   “多谢王爷!”姚金喜不自胜。   楼喻又道:“听你这么说,这甘薯倒是可以作为老百姓的口粮。”   姚金连连点头:“确实如此!而且此物种植方法并不难,烹饪也简易,王爷不妨试上一试。”   “可。”   楼喻吩咐冯二笔:“交待下去,让厨房听姚金指挥,烹饪一些甘薯,今晚咱们就尝尝。”   “是!”   虽然红薯耐储存,但毕竟在海上漂泊这么久,里面的水分已经消失一部分,蒸煮出来后,口感算不上好。   但味道确实挺甜。   楼喻将红薯分发给总衙众人,得到大家的一致赞叹。   他这才终于露出喜意,吩咐姚金道:“甘薯如何种植,你可曾记下?”   “回王爷,小人记得清清楚楚。”   楼喻颔首:“种植甘薯一事,你届时与农部部长林大井对接,商讨出一个方案来,再呈给我。”   当初推广种植棉花时,姚金和林大井已经合作过一次,也算是培养出了默契和经验。   他将甘薯的种植条件详细告知林大井,林大井思量后,便打算在江州进行甘薯的种植试点工作。   甘薯生长需要适宜的温度,八州中,江州位于最南边,气候条件最为合适。   加上江州本来粮食产量就不高,还不如试试甘薯的种植。   林大井制定好方案,呈报给楼喻。   楼喻阅罢,深感欣慰。   经过数年培养,他手下的人做事基本都不需要他过多操心了。   “很好,就按照这个方案来,甘薯种植计划列入今年农部的首要任务中,万万不可懈怠。”   林大井心潮澎湃:“是!”   方案确定后,林大井便携东安王令,亲自带队前往江州,征用田地,搞甘薯种植试点。   沈鸿时任江州知府,此前也在农部任职,与林大井共事日久,自然大开方便之门。   他由衷感慨道:“王爷虽出身勋贵,却一直关心农事,当真是心系天下、体恤万民。”   林大井虽然为官数年,但一直以来,心思都放在农事上,依旧淳朴憨实。   他笑容诚挚道:“王爷想让天下人都吃饱饭,咱们就多多尽心,让老百姓都不受饥饿之苦。”   沈鸿豪气干云。   “好!”   楼喻回到庆州后,从年关一直忙到春耕结束,终于得以休息。   他给自己放了一天假,一整天都窝在屋子里,啥也不想,啥也不干。   可忙惯了后再歇下来,又觉得空虚得很。   没有手机,没有电脑,没有娱乐活动,太无聊了。   他咸鱼躺在沙发上,闭目养神。   既然没有娱乐活动,那就创造娱乐活动。   “二笔,咱们城中可有优伶?”   优伶是指以乐舞谐戏为业的演艺人员,在大盛属下九流之列。   冯二笔惊了,他家殿下从未叫过优伶演奏,怎么突然问这个?   “殿下是想观赏乐舞,还是看戏?”   他叫惯了殿下,一直没改过来,不过倒也没坏了规矩。   王爷也可以称呼殿下嘛,这样更显亲近些。   楼喻道:“观赏乐舞罢。”   东安王有令,城中伎馆当然得拿出最豪华的阵容。   鸢尾本是正乾帝豢养的细作,曾听惠宗差遣,在楼喻身边待过几日。   京城被破,惠宗自缢,江山易主后,为了不被叛军糟蹋或杀害,他装扮成乞丐趁乱逃出京城。   出了京城后,他举目无亲,不知何去何从。   恰逢庆王世子的讨伐檄文惊闻天下,他才惊觉原来自己所看到的世子不是真的世子。   既然无处可去,那就去庆州吧!   他一路颠沛流离,到了庆州后,因饥寒交迫晕倒在地,被伎馆中人捡到。   馆主见他生得标致,嗓音圆润婉转,又擅音律,便留他在馆中做乐工。   鸢尾虽然跟楼喻说过自己擅长按矫,但不代表他不会音律。   正乾帝死了,他现在不再是细作,他不用再如老鼠般生活在阴暗中。   他很满足。   在庆州待得越久,他听到的关于庆王世子的事迹就越多。   心中便越是敬服。   后来,世子参与勤王。   再后来,世子立下勤王首功,成为东安王,天下闻名,草木知威。   鸢尾和庆州的老百姓一样为之欢欣雀跃。   只是可惜,他身份如此低微,不能再见一见那位积雪封霜的云中白鹤。   春日溶溶,鸢尾在屋内调试琴弦。   忽闻馆主召唤,便起身至院中。   院中已经聚满了乐工舞姬。   馆主红光满面,兴奋至极道:“咱们伎馆要有大造化了!方才东安王派人过来让咱们好好准备,争取让王爷听得开心,看得满意!”   院中一片哗然。   “东安王?馆主,您真的没说错?是东安王?”   天哪!这可是大盛顶顶尊贵的大人物!   这可真是天大的殊荣!   馆主笑眯了眼,“是真的!”   旋即又肃容道:“这可是一次难得的机会,你们可不要给我搞砸了!否则大家都吃不了兜着走!”   “是!”   鸢尾心头一跳,他能见到东安王了?   为了能给东安王留下好印象,馆主特意挑选了馆中的佼佼者参与表演。   鸢尾赫然在列。   他换上轻薄漂亮的衣裳,在馆主的带领下,往新城东安王府宅行去。   因他生得实在标致,馆主便安排他站在最前头,表演时也会安排他一个离得近的位置。   众人在激动兴奋中,飘飘然来到东安王府邸。   高墙大院,森严巍然。   周围还有重兵把守。   鸢尾在京城见过比这更大的阵仗,但胸腔还是忍不住砰砰跳动。   接受守卫检验后,他们才得以进入东安王府邸,并被引入一处宽阔的庭院。   所有人皆低眉敛目,不敢出声。   唯有鸢尾悄悄抬首。   他们面对着一间屋子,屋门大开,只是有一座屏风遮挡,看不到屏风后的情况。   鸢尾有些失落地垂下头。   楼喻靠在屏风后的软榻上,吩咐冯二笔:“开始吧。”   冯二笔便传令下去。   霎时,八音迭奏,笙磬同音。   乐工们弄管调弦,舞姬们翩跹起舞。   楼喻看得昏昏欲睡。   待一曲毕,他令冯二笔召来馆主。   馆主在屏风外恭敬跪拜。   楼喻慵懒问道:“可有擅歌之人?”   “敢问王爷,想听哪些曲目?”   楼喻想了想,道:“先听听你们拿手的吧。”   馆主便退下安排。   须臾,乐声起,一道婉转歌声在院中响起,实乃珠圆玉润、凤吟鸾吹。   楼喻眉头微挑,是把好嗓子!   唱歌的正是鸢尾。   他唱的是现下流行的曲目,曲调优美动人,如泣如诉。   他的演绎情绪饱满,动人心弦。   就连楼喻都听愣了。   一曲毕,楼喻终于回过神,不由鼓掌惊叹,隔着屏风,朗声道:“千回百折,遏云绕梁,唱得真不错。你叫什么名儿?”   “奴鸢尾,拜见东安王。”   楼喻立刻与冯二笔对视一眼。   冯二笔探出屏风,看向鸢尾,恰好与鸢尾的目光对上。   他愣了一下,迅速缩回来,满脸惊讶,小声道:“殿下,是他。”   没想到这个鸢尾不仅会按矫,还会唱歌。   楼喻不由失笑。   世界可真小。   他问鸢尾:“可会谱曲填词?”   鸢尾眼睛乍亮。   “奴会。” 第九十章   身为八州兵马的统帅,霍延同样日理万机。   整合八州兵马不是件容易的事。   军队的训练工作、思想教育工作都由他直接负责。   只要稍有骚乱,他就得让人处理。   好在杨继安等军中教员兢兢业业、先进模范报告会也颇有成效,包括庆州在内的八州,都彻底收服了数万余孽。   除此以外,还有各州的布防、新年的招兵政策都得落实到位。   他正于营中处理军务,李树忽然进来,贼兮兮道:“统领,你听说了吗?”   霍延头也没抬:“什么?”   “咱们王爷的事啊。”   楼喻在庆州已是神坛上的人物,老百姓对他的事情那是相当关注的。   伎馆的优伶们前往东安王府宅,这件事不是秘密。   当然,楼喻本来就没打算偷偷摸摸。   没什么需要遮掩的。   事关楼喻,霍延倏地抬首:“什么事?”   李树笑得意味深长:“听说咱们王爷请了不少优伶去府中演奏歌舞,其中有不少都长得挺好看的。想想也是,咱们王爷之前都清心寡欲,眼下都十八了,是该——统领你去哪!”   话音未落,霍延身影已经消失在营外。   干嘛这么着急?   霍延一路疾驰至新城,站在楼喻宅院外。   宅子里没有丝竹之声,也没有婉转歌喉,但他耳力非凡,依稀听到一些欢声笑语。   守卫宅院的小将见到霍延,立刻上前行礼:“卑职见过统领!”   霍延神色淡淡道:“王爷召了优伶来府中演奏?”   小将点点头:“是的,统领可是有要事面见王爷?”   “嗯。”   霍延径直抬步入内。   在庆王府,霍延见楼喻还需遵守礼节,但在新城宅院,两人无需顾忌太多,守宅的兵士也都习惯了。   霍统领入宅是不需要通报的。   屋子里,楼喻让人给鸢尾赐座,温和问:“你怎会到了庆州?”   鸢尾眸色盈润,眼下的泪痣风情万千。   眼前的东安王,比起记忆中年纪尚幼的世子,愈加龙威燕颔、雪魄冰魂。   “回王爷,京城被反贼攻破后,奴侥幸逃出来,如浮萍游荡,不知何去何从。后来听到王爷要讨伐逆贼,便决定来庆州讨生活。今日得见王爷,奴只觉得三生有幸。”   楼喻不禁问:“你们这样为惠宗做事的,身后没有组织之类的?你怎么一个人流浪?”   鸢尾心头悚然一惊,瞪大美目望着楼喻。   原来他都知道!   他知道自己以前的身份!   鸢尾立刻跪地道:“王爷恕罪。奴从小便由伎馆培养长大,伎馆的主事让奴做什么,奴就得做什么。后来反贼冲进伎馆,奴仓惶之下便逃了。”   他话说得委婉,楼喻倒是听明白了。   也就是说,他们并非专门培养的细作,只是因为身份便利,便让他们做些轻巧的任务。   他说的话,楼喻只信一半。   毕竟从小混迹在鱼龙混杂之地,怎么可能是个单纯的人?   但不管鸢尾说的话是真是假,楼喻都不在乎。   他只是需要鸢尾做点事而已。   遂笑着道:“起来说话吧。我叫你来,是想要让你替我办件事,若是办好了,自然会有赏赐。”   鸢尾立刻表态:“王爷尽管吩咐。”   楼喻说:“你说你会谱曲填词,除了方才唱的那些靡靡之音,可会谱写铿锵顿挫的曲子?”   “铿锵顿挫?”鸢尾心思玲珑,问道,“王爷是说豪迈激昂的英雄曲目?”   楼喻就喜欢跟聪明人说话。   他打算让人谱写一首军歌,在各州传唱,让各州将士们都能学会。   如此更能激发将士的归属感和集体荣誉感。   除军歌外,还有校歌。   楼喻颔首:“我想为咱们八州将士谱写一首激扬颂歌,以及为庆荣学院的莘莘学子创一曲学院之歌。”   两首歌都要积极向上,都要传播正能量,而非伎馆里的燕语莺啼。   鸢尾从小住在京城,见多识广,自然不怵。   “请王爷放心,奴定不负重托!”   “好。”   两人便就着歌词开始讨论起来。   鸢尾出身伎馆,说话的本事自然不虚,声音软,语言活泼风趣,常常将楼喻逗笑。   霍延进院时,伎馆的优伶们还候在院中,一个个艳羡地看向屋内。   他们也想跟东安王说话呀!   乍见一身戎装的霍延,纷纷退后几步,自发让开一条道。   冯二笔恰好看向屋外,见到霍延,便提醒楼喻:“霍统领来了。”   鸢尾被打断说话,遂抬首望向屋外。   青年玄衣朱带,英姿勃发。   霍延目不斜视,径直入内行礼。   “这些虚礼就免了,”楼喻眉眼带笑道,“今日怎么有空来了?”   霍延一本正经:“有军务要禀报王爷。”   两人一直忙于公务,已经有好一段日子没见了。   楼喻才不信他真的有重要军务,无非是听到消息,有些吃味了。   他便笑着交待鸢尾:“你先回去按我的要求做,要尽快。”   鸢尾恭敬行礼:“是。奴告退。”   他离开屋子前,目光不经意从楼喻和霍延脸上掠过。   心下了然。   冯二笔倒也识趣,借口退离屋子,将空间留给二人。   楼喻靠在榻上,懒洋洋问:“说吧,有什么紧急军务,劳霍将军特地跑一趟?”   霍延上前一步:“好看吗?”   他心急火燎跑来,唇瓣略有干裂,嗓子也有些沙哑。   楼喻到底心疼,起身亲手替他倒了一盏茶,递过去。   “你是指歌舞,还是美人?”   霍延接过茶盏,顺势擒住楼喻即将逃离的手。   “美人?”青年眼眸深幽。   楼喻点点头,“这个美人可是老熟人,你也见过的。”   霍延仰首饮下温茶,将茶盏置于案上,倏然抱起楼喻,重新放回软榻。   “不记得了。”   楼喻拽他衣襟,眸色生光。   “几年前入京贺寿,他还为我按过矫,叫鸢尾,确实是个美人,你可想起来了?”   霍延下意识皱眉:“他不是惠宗耳目吗?怎会来庆州?”   思维一下子就拐了个弯。   暧昧的氛围瞬间消散。   楼喻不由失笑,将自己让鸢尾谱写军歌的事情说给他听。   “你觉得怎么样?”   霍延盯着他,“好。”   “好什么?”   “什么都好。”   楼喻:“……”   傻子。   “天色不早了,你什么时候回去?”   霍延道:“我还有军务尚未汇报。”   楼喻便笑:“那你现在就说,说完就走。”   “只能晚上说。”   “行,那就晚上说。”   离过年已经过去数月,今日终于得闲,怎么也不能浪费了。   春夜月华,罗簟成双。寒衾乍暖,玉枕流光。   冯二笔守在院外,忽闻一声抑制不住的呜咽。   脸上顿时发烫。   他不由想起之前偷偷看过的非正经话本,脑子里闪过某些词语。   什么拨箫弄玉,什么泣露凝霜,哎呀,真是羞死人了!   红烛泪洒,香炉敛芳。   楼喻沉沉睡去,脑子里的烦恼全都烟消云散。   他已累极。   翌日上午,总衙内,范玉笙拿着报告来找楼喻,却被告知楼喻不在,不由纳闷返回办公室。   “杨先生,前日王爷是否说只休一天假?昨日已然歇了一天,怎么今日还没来?”   杨广怀正伏案写字,闻言悠悠笑道:“多歇几日也挺好的嘛。”   “确实挺好的,就是有些不习惯。”范玉笙失笑。   杨广怀看他一眼,意味深长道:“劳逸结合,方为正道。”   范玉笙深以为然。   王爷这些年确实太辛苦了。   而今八州发展已步入正轨,王爷暂时歇上一歇,倒也不是坏事。   楼喻可不是故意犯懒。   他是真的睡过头了。   昨晚闹得太晚,又是头一回,没个分寸,实在有些吃不消。   他睁眼的时候,已经是中午了。   冯二笔正要伺候他洗漱,却被霍延抢了去。   他狠狠瞪了霍延一眼。   他已非昔日懵懂小白,从霍延一大清早的神气活现,便看出些许端倪。   一想到殿下昨夜吃亏受累,他怎么可能会对霍延有好脸色?   霍延春光满面,被瞪了也毫不在意,端着盆愉悦地踏入屋内。   楼喻靠在床上,嗓音微哑:“水。”   立刻有茶盏递过来,里头盛着温水。   楼喻正要抬手,却被霍延按下。   “我来。”   楼喻只好就着他的手,喝下一盏水。   他下床弯腰拾鞋。   一双手又提前拿起鞋子,虔诚地替他穿起来。   楼喻:“……”   罢了,某人如此殷勤,他倒不忍拒绝。   “我醒之前,衙中可有人寻我?”   霍延替他穿好鞋袜,噙着笑道:“阿喻放心,并无紧要公务。”   “那就好。”   待洗漱完毕,冯二笔端来膳食,都是一些味道清淡的。   楼喻坐下吃饭,霍延就跟着坐下,陪他吃饭。   他吃了多久,他就看了多久。   楼喻被他这黏糊劲逗笑了。   遂掀眼瞧他:“今日营中没事做?总在我眼前晃什么?”   霍延认真道:“事情可以明日再做,今日我陪着阿喻。”   楼喻:“……”   他试图转移霍延注意力:“京城暗部传来消息,汤诚气焰越发嚣张,我担心继续下去,会对陛下不利。”   像汤诚这样的,如果没有别人压制,权势迟早会蒙蔽他的双眼。   理智一旦没了,他就会像发疯的野狼到处咬人,届时楼秉必定首当其冲。   霍延:“嗯。”   楼喻问:“你觉得汤诚的弱点是什么?”   “嗯。”   “……”   楼喻转头看过去,便见平日里英明神武的霍将军,正发着痴,直愣愣地盯着他瞧。   他无奈摇头,遂不再问。   吃完饭,他起身去院中消食,霍延亦步亦趋跟在旁边,像只粘人的大型犬。   楼喻吩咐冯二笔告知总衙一声,若有重要公务,可来府宅禀报,若无便罢。   总衙已有一套成熟的机制,就算他不在,也能正常运转。   楼喻又悠闲地度过一天。   霍延就这么粘了一天。   可到了晚上,白日里温柔体贴的忠犬,却化作凶狠贪婪的孤狼,抱着楼喻死不撒手。   到底年少气盛,加上食髓知味,又是一夜荒唐。   若非楼喻平日勤练不辍,身体强健,恐怕已经被啃得渣都不剩了。   过了几日,鸢尾揣着词曲手稿,前来拜见楼喻。   楼喻先看了歌词,铿锵有力,掷地有声,朗朗上口,充满力量感,确实不错!   他问:“能找人唱来听听吗?”   “王爷若不嫌弃,奴可以唱给王爷听。”鸢尾低声委屈道。   楼喻解释道:“不是不愿听你唱,只是你嗓音圆润婉转,唱这种曲应该不是很适合。”   鸢尾:“……”   他忽然转换嗓音道:“王爷,您看这样成吗?”   楼喻和冯二笔皆大感惊讶。   这声音浑厚刚正,与方才的大相径庭啊。   冯二笔忙道:“你怎么变声音了?你还擅口技?”   鸢尾摇首:“只是客人都不爱这样的嗓音,我们从小就学习如何让声音变得婉转纤细且不落痕迹。”   楼喻心中叹服:牛掰啊!   好好一个男中音,硬生生练成黄鹂鸟。   不过不得不说,换回男中音后,鸢尾身上的气质也发生了变化。   之前的他我见犹怜,现在的他眉眼间的媚意已然消散大半。   楼喻由衷道:“你这样挺好的。”   鸢尾笑道:“多谢王爷。”   他抬步走到院中,站在阳光下,清俊的面容泛着淡淡的光。   仿佛卸下了什么重担似的。   “王爷,请听奴唱。”   下一刻,清越嘹亮的歌声骤然响起,铿镪顿挫,凛然威严,闻罢令人心情澎湃,热血激昂。   一曲罢,鸢尾落落大方道:“王爷,若有笛声和鼓声加入,效果更佳。”   楼喻情不自禁击掌。   “不错,很不错,就这个了。你回去后挑选嗓音嘹亮的歌唱演员,组成一个合唱团,至少要五十人,男女都有,再让乐工排练伴奏,到时候我再看看整体效果。”   鸢尾大致听懂了,但是:“歌唱演员?”   “就是会唱曲的优伶,”楼喻顿了顿,“要是练得好,以后你们是要登台演出的,就叫演员吧。”   鸢尾眼眶微红,声音又软下来:“多谢王爷恩典。”   楼喻笑了笑。   军歌敲定后,校歌也敲定下来。   不得不说,鸢尾的创作才华还是不容置疑的。   不过创作歌曲只是一部分,他组织这些优伶,是为了打造一个演出团,到时候八州巡回演出,既是教授军歌,也是为了慰问。   “听说伎馆还有表演谐戏的?”   谐戏就是指演员扮丑角逗笑观众。   这些在时人眼中,都是下九流的勾当,很让人瞧不起。   鸢尾颔首:“是。”   “你回去让他们好好编排一出戏,届时登台表演,若是能逗笑半数以上的看客,本王重重有赏。”   “是!”   鸢尾回去后,将消息告诉馆主,馆主又通知伎馆上下,优伶们皆欢欣雀跃,恨不得立刻去给东安王表演。   四月底,军部收到指示,说是五月初东安王要来军营视察,顺便慰问诸位将士。   公文上写着视察,但具体怎么视察法,谁也不知道。   李树嘀咕道:“统领,咱们需要做什么?”   霍延吩咐:“搭个台子,弄好看点。”   “……”   李树好奇问:“搭台子干什么?王爷是不是要发言激励营中将士?”   霍延唇角上扬:“到时候就知道了。”   “统领,”李树惊奇地打量他,“我发现你最近心情很不错啊,遇上好事儿了?”   霍延瞬间收敛笑意,淡淡瞥他一眼:“还不快去准备。”   “是!”   得知王爷要来视察,营中将士纷纷摩拳擦掌,拼命训练。   众人皆知东安王对军队战力格外看重,这次来视察,一定会检验他们的训练成果。   五月初一,楼喻车驾驶向军营。   车驾后面,还跟着一串队伍。   队伍中,每一个人都穿着相同的墨绿色劲装,身段高挑,面容姣好。   老百姓凑在路边看热闹。   “这是要干什么?”   “听说咱们王爷今天要去视察军营呢。”   “那他们是干什么的?”   “不知道。”   “咦?那不是伎馆馆主吗?他怎么也在?”   “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怪不得我看有几个人很眼熟,原来是伎馆里的优伶!”   “王爷带这么多优伶去军营干什么?”   “不晓得。”   车队在老百姓的议论中,慢慢接近军营。   高台已经搭好,底下观众也已就位。   除知情人外,营中其余将士并不知高台是做什么用的。   李树跟周满咬耳朵:“难道王爷要让咱们比武?”   不止他这么想,将士们基本都这么想。   周满摇首道:“我看不像。”   “怎么说?”   周满指指高台周围的鲜花,“这台子像是给咱们用的?”   “不像,但这是统领吩咐的,说不定只是为了迎接王爷弄的呢。”李树挤眉弄眼,“你知道的,统领对咱们王爷可是不同一般哪。”   周满:“……”   他比李树要心细得多。   虽然楼喻和霍延平日里没有表现出来,但两人之间自然而然的眉眼官司,只要是有心人,一定能看出端倪。   而且,霍延宁愿放弃家主之位,仅仅是为了报恩?   周满心里有数,不过没有多说。   他提醒道:“王爷的心思不要乱猜。”   李树点点头:“我知道的,我就跟你说说。”   若是日后王爷能成事,李树这样的,说不定就会被人扣一个“窥测帝心”的帽子。   “时候差不多了,咱们得去营外恭迎王爷。”   “那快走吧,我有好久没见到王爷了。”   楼喻乘车而来时,便看到营外恭敬候立的一众将领。   霍延亲自上前,为他放置车凳。   两人一高一低,目光对上,皆流露几分笑意。   “恭迎王爷大驾!”   众人纷纷半跪行礼。   楼喻淡淡道:“都免礼。”   而后看一眼霍延。   霍延会意,交待手下人将表演团引入营中做准备。   一群墨绿色衣裳的人在营中行走,自然引起众人关注。   但今日王爷莅临,他们不敢东张西望,也不敢交头接耳。   霍延让人搭建戏台时,已按楼喻吩咐,在后台设置了候演区。   前头用帘子遮挡,台下的将士看不到后面的情况。   听说王爷已到军营,他们纷纷正襟危坐,唯恐王爷不满他们的军容军纪。   营中并非所有人都能来看表演,为了给王爷留下好印象,李树等人挑选的观众都是营中的佼佼者。   楼喻身份尊贵,自然有单独的位置。   一众将领皆护卫左右。   适时,杨继安出现在戏台上,穿着一身军服,高挑挺拔,神采奕奕。   底下将士,基本都上过他的思想课,看到他倍感亲切。   杨继安面容肃穆,朗声号令所有人起身行礼。   众将士齐刷刷向楼喻行跪礼,极为整齐庄严。   楼喻微笑颔首。   霍延朝杨继安打了个手势,杨继安便让众人起身。   待众人坐定,他再次开口:“诸位弟兄们,今日王爷莅临军营,是感念大家伙儿平日的辛苦,特意让咱们庆州城的顶级表演团队进行慰问演出!大家鼓掌欢迎!”   台下掌声如雷,不绝于耳。   他们不知道城中最顶级的表演团是什么,但他们清楚,这是王爷给他们的奖赏!   杨继安退离后,合唱队在鸢尾的率领下,雄赳赳气昂昂地登上舞台,并迅速按照高低台阶站成几排。   台旁乐师业已就位。   众人正惊讶着,忽闻一声鼓响,震彻心扉。   再往后,鼓点越来越密,夹杂着清越高亢的笛音,声震林木,响遏行云。   壮士即将出征,放眼望去,但见旌旗漫卷,铁马金戈。   他们身着铠甲,手执利刃。   前方是布满荆棘的路途,身后是美好安宁的家园。   敌人来了。   那些豺狼糟践他们的家园,屠戮他们的亲友,毁掉他们的一切。   他们奋力嘶吼,他们挥舞刀枪,他们披荆斩棘,他们将利刃狠狠插进豺狼的身体里。   鲜血染红了全身,不知是敌人的,还是自己的。   他们是坚定的磐石,他们是无畏的勇士,他们用身躯铸成钢铁长城,拼命挡住豺狼虎豹的凶残虐杀。   他们何其坚强!他们何其伟岸!   他们挡住了敌人侵略的步伐!   他们守住了身后的家园!   他们是英雄。   歌声激扬,乐声雄壮,众人却听得热泪盈眶、俯首低泣。   即便是霍延,也不由动容。   他凝望身侧的楼喻,心头一片火热。   如此明王,叫人怎能不敬不爱?   一曲毕,全场皆默。   而这样的沉默,恰好是对这首歌最极致的赞美。   楼喻率先鼓掌。   霍延跟着鼓掌。   身侧将领全都鼓起了掌。   台下所有将士尽皆起身,为合唱团击掌喝彩。   杨继安红着眼睛上台。   “此曲名为《洪流颂》,是王爷特意为咱们编写的,意指咱们像钢铁洪流般坚韧不屈!以后这就是咱们的军歌!”   “王爷威武!”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所有人全都声嘶力竭。   “王爷威武!”   “王爷威武!”   “王爷威武!”   楼喻面露浅笑,眉目清贵,气度尊华。 第九十一章   表演团的第一次演出圆满完成。   他们合唱的军歌让人潸然泪下,他们表演的谐戏却又让人捧腹大笑。   大家看得很尽兴。   慰问演出结束后,楼喻召见馆主,并予以赏赐。   馆主跪地拜谢。   楼喻问:“可愿为府衙办差?”   馆主一愣,旋即狂喜:“愿意!小人愿意!请王爷尽管吩咐!”   像他们这种下九流,能为府衙办差,那可是天大的殊荣啊!   馆主激动得差点落泪。   楼喻说:“我想组织一个表演团队,就叫艺术团吧。艺术团需要听我号令,以后表演什么,怎么表演,去哪表演,皆要听我安排,你可愿意?”   馆主大着胆子问:“那小人……”   “你可作为艺术团的掌事,管理团中大小事务。”   馆主稽首行礼:“小人叩谢王爷恩典!”   能在王爷麾下办差,这真是祖坟冒青烟了!   艺术团分为合唱队、舞蹈队、戏剧队和乐队。   这次慰问演出,因为准备匆忙,他们只拿出了三个节目,大家看得意犹未尽。   但再意犹未尽,也只能等下次机会。   艺术团在楼喻的安排下,要去其余七州军营,进行巡回演出。   《庆州旬报》新一期的要闻,着重宣扬了“庆州艺术团慰问演出”圆满成功一事,并点明艺术团接下来要去其余七州进行巡回演出。   下一站就是沧州!   看到报纸的人都不明所以。   艺术团是什么?慰问演出又是怎么一回事?   其余七州收到指示,纷纷在营中搭起了舞台。   随着艺术团的演出,《洪流颂》这首军歌渐渐在八州传唱开来。   不仅将士们唱,寻常百姓也跟着唱。   楼喻用一首军歌,将八州将士和百姓的心紧紧凝聚在一起。   其余州府的百姓,通过报纸了解到八州百姓的生活风貌,纷纷心生艳羡。   汤诚扔下报纸,冷嗤道:“惯会搞这些花里胡哨的玩意儿。”   京城没人敢忤逆他,他越发唯我独尊。   楼喻之前写文章敲打他,他当时的确收敛了些,但很快又故态复萌。   整个人气焰越发嚣张。   军师抖了抖报纸,言辞恳切道:“将军,太医都说陛下根基毁损大半,很难再有子嗣了,您就算让陛下临幸再多宫妃,也只会加剧陛下的虚弱。”   汤诚敛下目中狠意,语调诡异道:   “谁说宫妃就一定怀不上孩子?”   听出他的言外之意,军师不由大惊:“将军!”   汤诚冷笑:“我要是当不了皇帝,他姓楼的也别想当!”   “这、这是祸乱宫闱啊!”   汤诚毫不在意道:“你不觉得此计很妙吗?倘若届时楼秉真以为是自己的孩子,他会怎么做?”   军师:“……”   有血脉和没有血脉是完全不同的。   而今楼秉没有子嗣,他当然向着楼喻,若是他有了子嗣呢?   到时候,楼喻恐怕就会成为楼秉的心头大患了。   此计的确妙,也的确毒。   军师却皱眉道:“将军当真要如此行事?”   汤诚斜睨他:“不行吗?”   军师心有不安道:“此举风险太大,稍有不慎,便会落下把柄。”   淫乱宫闱可是死罪。   汤诚嗤笑道:“怕什么。”   皇宫内外皆在他掌控之中,只要他成为皇帝,谁还会在乎那个孩子是谁的种。   艺术团巡回演出结束,载誉而归。   楼喻见这种娱乐活动挺受欢迎,便下定了决心。   他召见艺术团管事以及团中各队队长,开了个会。   鸢尾是合唱队的队长,自然也在其列。   “咱们艺术团的表演很成功,值得推广到全国,所以我想让你们继续前往其他州府进行演出,但节目可以更换新的。”   管事道:“请恕小人愚钝,不知王爷需要的新节目,该如何编排?”   “歌舞与平常无异,谐戏可以演绎新的。”楼喻说着,让冯二笔分别给他们递上剧本,“这是我让人写的新戏,你们好好排练。”   众人翻看后,没觉得有什么。   倒是鸢尾见多识广,不由问:“王爷,新戏可是改编自前朝宦官弄权,混淆皇嗣之事?”   楼喻颔首。   京城暗部传来消息,汤诚的野心已经膨胀到极点,又开始折磨楼秉的身体。   楼喻并不清楚汤诚的真实想法,但不妨碍他给汤诚添堵。   同时,也是为了提醒楼秉。   依楼喻的推测,汤诚之所以越发有恃无恐,可能已经想出了解决方案。   是什么样的方案,会让汤诚再次猖獗呢?   楼喻只能想到一个。   那就是楼秉诞下子嗣。   那么,汤诚何以如此断定,楼秉凭借这具羸弱的身体,一定能让宫妃怀上孕?   除了楼秉身体奇迹般痊愈,便只剩下戴绿帽了。   大盛没有亲子鉴定,反正只要是宫妃生出来的,只要临幸的时间跟孕育的时间对得上,宫妃肚子里的孩子到底是不是龙嗣,谁也说不清。   汤诚能想到的法子,楼喻也能想到。   但楼秉不一定。   他很有可能会被自己的私欲蒙蔽。   一旦这件事成,汤诚便是最大赢家。   是以,汤诚现在不管不顾地逼迫楼秉,根本不怕伤害楼秉身体。   恐怕一旦宫妃诞下“龙嗣”,楼秉就会立刻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楼喻不愿去赌楼秉的心思。   《庆州旬报》新一期发售后,各地百姓都充满了期待。   因为要闻上说了,庆州艺术团在八州巡回演出后,又要到全国各个州府进行巡回演出啦!   对于庆州的新鲜事物,老百姓们都很好奇。   艺术团上报后,他们一直都想见识一番,而今愿望实现,别提多开心了。   全国巡回演出的首站就定在京城。   艺术团与京城最大的酒楼达成合作,打算在酒楼进行演出。   世人皆知艺术团是东安王一手创办的,酒楼自然给东安王面子,顺便也能给酒楼带来丰厚的盈利嘛。   天下平稳后,老百姓生活渐渐富足起来,大多都有闲钱去酒楼看演出。   不过要进酒楼看表演,都得买门票。   一张票二十文钱。   对京城百姓来说,二十文不算多,就当瞧个新鲜。   嘉熙帝登基后,除了封赏勤王有功者,还嘉奖了守卫京城有功者。   楼秉恢复了宁恩侯谢信的荣耀,并赐下不少财物。   只是谢信双腿残疾,谢策也断了一臂,侯府而今不过表面风光,内里其实一团糟。   谢茂遭此一难,已非昔日嚣张任性的谢二郎。   见识的越多,他对楼喻就越是佩服。   《庆州旬报》他每期都买来看。   得知艺术团要来京城演出,他便打算去瞧个究竟。   买门票的钱是他自己赚的。   他进了酒楼,挑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   酒楼的少东家跟他相熟,见他来了,连忙上前道:“你怎么坐在这?楼上有雅间,快跟我上去坐。”   “这儿挺好的,”谢茂笑着拒绝,“雅间离台子远,看不清。”   以前他喜欢雅间,觉得那是一种身份的象征,可现在却觉得大堂中喧闹的烟火气也挺不错的。   少东家见他坚持,只好作罢。   他坐到谢茂对面,忍不住跟他倒苦水。   “谢二郎,你给我评评理,这东安王是不是欺人太甚了?”   谢茂有些惊讶:“欺人太甚?”   一直以来,他听到的都是对东安王的赞美,何曾听过抱怨?   少东家低声道:“你别看楼里现在热闹,可咱们却赚不了几个钱啊!”   对他的话,谢茂只信三分。   少东家见他不信,便给他举例:“我讲给你听,你就知道了。先说这门票钱吧,咱们酒楼只能得四成。演出当天酒楼的盈利还得分他们三成。可要是看客打赏,咱们酒楼却一个铜板都见不着。”   这还不叫奸商吗?!   谢茂道:“可你这酒楼,今天一天的盈利,就能抵得上往日半个月了吧?说到底,酒楼还是赚了。”   少东家:“……你变了好多哦。”   以前那个谢二郎比现在这个好忽悠多了!   谢茂笑了笑,转首看向舞台。   “快开始了。”   艺术团在八州积攒了不少演出经验,对上京城百姓完全不怵。   一曲《洪流颂》直接让看客们泪流满面。   谢茂也不由垂首扶额,不叫他人看见自己落泪。   他生在武将世家,更能体会到其中的悲壮。   兄长在桐州一战中断臂,父亲在守卫京城时落下残疾。   不论他们之前做过什么,单在保家卫国一事上,他们都是大盛的英雄。   就像歌曲里唱的那样,他们的精神像钢铁洪流般坚不可摧。   他真希望能让父亲和兄长听到这首曲子。   他们一定会深感欣慰的。   台上的合唱队,穿着整齐的墨绿劲装,庄严而肃穆地齐声高唱着激动人心的曲目。   台旁乐队的演奏,更是将人带入到一种激昂又悲壮的情境中。   一曲终,满堂喝彩。   “这曲子真好,我都听哭了!”   “我兄长就是在保卫京城时牺牲的,呜呜呜呜呜。”   “听说这是东安王特意为八州驻军写的军歌,真好!”   “东安王真的太好了!”   “有机会我一定要去庆州看一看!”   少东家给谢茂递去一张帕子,鼻音瓮瓮道:“你擦擦吧。”   “多谢。”   谢茂拭去眼泪,不由哂笑道:“当年除了范玉笙,谁都看走了眼。”   少东家清楚两家的纠葛,但旁人的恩怨他不好表态,只好换个话题:“到下一个节目了。”   后面的歌舞虽也新奇有趣,但到底比不上军歌来得震撼。   直到谐戏上演。   谢茂越看眉头越紧。   “这出戏……倒是与前朝《伪龙案》有些相似。”   少东家咂摸一下嘴巴,挑眉道:“我看就是。”   前朝的《伪龙案》因涉及皇室,消息封锁得紧,民间少有人知。   虽已改朝换代,但这个案子除一些勋贵世家,普通百姓很少知晓。   伪龙案未被记载入史书,但可见于前朝皇室的起居注等一些案册上。   能接触到这些的,基本都是权力核心的人物,而这些人也不会将这种事宣扬出去,故百姓知之甚少。   少东家能在京城开这么大的酒楼,背景算得上雄厚,亦有所耳闻。   他越看越觉得有意思。   “东安王将这出戏搬出来,似有深意啊。”   他们身在京城,又岂能不知汤诚愈发膨胀的野心?   不是所有朝臣都站在汤诚这边的。   汤诚今天打这个板子,明天打那个板子,甚至一怒之下将人杖责至死,作势要将大盛朝堂变成自己的一言堂。   更何况,嘉熙帝“纵欲过度”的消息也在京城流传。   汤诚的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东安王排演这场戏,是不是意有所指?   但不管怎么说,艺术团在京城彻底火了。   他们的歌曲令人振奋,他们的谐戏令人捧腹。   《洪流颂》音律简单,唱起来铿锵有力,朗朗上口,除五音不全者,大部分人听了几遍就能学会。   是以,这首军歌一跃而成京城最为流行的曲目。   艺术团的谐戏也广受好评。   百姓们记得戏中的故事,口口相传后,便在京城流行起来。   楼秉基本每旬都会看报。   他知晓艺术团来京演出一事,虽然不能亲自去瞧热闹,但他可以让人瞧了再口述给他。   他对歌舞不感兴趣,待听到谐戏时,整个人都愣住了。   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蔓延到四肢八脉。   他本来还觉得奇怪,汤诚近日变本加厉,到底对他能有什么好处。   听闻谐戏后,瞬间了悟。   汤诚的理智已经压不住他的野心了。   他不怕名声有损了,他也不怕自己早逝了。   只要他能掌握“龙嗣”,他就能成为天下之主。   怪不得这些时日汤氏都死命地缠着他。   恰在这时,一个小内侍面带喜色来禀:“陛下,鸾凤宫传来消息,贵妃娘娘有喜了!”   殿中陷入沉寂。   若是之前传来消息,楼秉或许会有几分惊喜,但是现在,他只觉得恶心。   喉咙涌上一股腥甜。   他死命压住滔天怒火,嘶哑着嗓子道:“几个月了?”   “回陛下,太医说,应有月余。”   月余……呵。   楼秉记得一个月前,太医还说他肾阳不足,难以孕育子嗣。   好得很!真是好得很!   与此同时,汤诚也收到贵妃怀孕的消息。   他不由狂喜:“真有孕了?”   “千真万确。”   汤诚神色略显癫狂,他殷切交待:“叫贵妃一定要好好保胎!等她诞下龙嗣,我就奏请陛下封后!”   军师皱眉:“将军,近日城中上演的《伪龙案》您可听说了?”   “听说了,那又如何?楼喻当真以为用这些小把戏就能赢我?他未免太过天真!”   汤诚掌权后,身边尽是阿谀奉承之辈,便让他愈发觉得,只要执掌大权,不管自己做什么,都无人胆敢置喙。   之前他的确爱惜羽毛,但那是因为尚有楼喻压制,他不能被楼喻抓到把柄。   楼喻离开后,他深陷权欲沼泽,再也没人敢在他面前放肆,他便肆无忌惮起来。   这天下原本也不是他楼家的!   凭何就不能姓汤?   军师愈发心累:“可若是陛下听闻之后心生猜忌……”   “那又如何?”汤诚冷笑,“他不过是个废物,只要贵妃诞下皇子,哪还有他说话的份儿!”   军师:“……”   他其实想说,兔子急了也会咬人的。   更何况,楼家的血脉,到底不尽是孬种。   楼秉能隐忍至今,足见其心性。   可看到汤诚不耐的神情,军师只好闭上嘴。   不管怎么说,京城现在掌控在他们手上,京畿尚有四万西北军陈列,汤将军的赢面还是相当大的。   楼喻在庆州大肆搞建设,屏蔽京城一切风云诡谲。   艺术团结束首站后,又辗转大盛其余州府。   他们不断谱写新曲,不断编排出新的谐戏,既有针砭时弊的,也有反映老百姓生活的,可以说雅俗共赏。   他们将庆州的新思想、新观念揉进节目中,在巡回演出中,为各州带去思想的火种。   艺术团演出时,被人询问最多的问题就是:你们庆州真的废除休妻制了?   很多人得到确切答案,纷纷唏嘘不已。   这老祖宗的规矩说废就废,东安王可真有魄力!   还有人问:戏里面的女官真的是女的?庆州真有女官?   得到肯定答案后,他们又是复杂难言。   不管百姓们怎么想,楼喻的目的是达到了。   ——传播思想,根植火种。   在庆州艺术团的带领下,各州艺术团如雨后春笋纷纷涌现。   在楼喻的指示下,艺术团并不仅限于军队慰问和州府演出。   他们会深入基层,在农闲时,用艺术形式开拓老百姓的眼界,不断传播新的思想观念,为他们带去快乐。   楼喻忙着发展文教事业,即便汤贵妃怀孕一事传来,他也没有太过在意。   怀孕不代表一定就能生下皇子。   如果生的是公主,依照传统,公主是不可能继承皇位的。   就算生了皇子,可怀疑的种子已经在楼秉心中生根发芽。   楼秉会怎么选择,楼喻不知。   但他可以肯定的是,楼秉绝对不会亲手葬送楼氏江山。   不管楼秉斗不斗得过汤诚,楼喻都不惧。   八万西北军固然威武,可汤诚真正能拿出来战斗的,不过七成。   而楼喻,他手里还握有秘密武器。   窗间过马,流光瞬息。   转眼又到秋收。   各州喜报相继传来,总衙上下尽皆喜气洋洋。   林大井将各地数据呈报给楼喻。   各地小麦丰收,棉花和土豆的产量再翻一番,湖州的桑基鱼塘初见成效,江州的甘薯同样取得好收成。   所有的一切,都在蒸蒸日上。   林大井说着说着,竟不由落下泪来。   “王爷恕罪,属下失态了。”   楼喻理解他的激动之情,宽仁道:“你为八州百姓不受饥苦而哭,何来失态一说?”   林大井经历过饥荒,又亲眼见证八州发展的奇迹,怎么可能不激动?   能让天下百姓吃饱饭,是他此生最大的心愿。   与此同时,在数万劳工的努力下,各州官道已初步建成。   修建官道期间,楼喻已让工部规划出各个收费站点,收费站几乎同步建成。   随着近几年的发展,庆州、沧州、吉州等地,商旅往来越发频繁,在官道铺设完毕之前,这些商队只能选择走一些崎岖小道。   眼见官道建成,他们终于松了口气。   谁料,《庆州旬报》新一期的要闻,直接让他们傻眼。   要闻写道:自嘉熙元年十月初一起,庆州、沧州、宜州、吉州、江州、湖州、定州、莱州此八州的新官道,将对过往车辆实行收费政策,详情可至各个收费站点咨询。   大家私底下群情激奋。   “娘的,走个官道收什么费?东安王想钱想疯了吧!”   “吃相真难看!我还就不走官道了!”   “不是吧?又收钱?这年头越来越不好混了。”   “这到底怎么个收费法啊?是所有人都要缴费吗?”   “你自己去问不就行了?反正老子不走官道!”   不管外人如何抨击,八州老百姓心里却爽得很。   收费站点,无形中为八州百姓提供了不少工作岗位。   只要会写字,会算术,会说话,会笑,就可以去应聘。   这个工作虽然也辛苦,但比起风吹日晒、辛苦耕耘的苦力,完全算得上相对轻松的活计。   当然,在楼喻的计划里,官道旁尚有配套设施没有完善。   比如服务区。   就算没有完整的服务区,公共卫生间还是要有的。   楼喻数次在外奔波,都不习惯在野外解决生理问题。   光天化日的,就算用帘子遮挡,也足够叫人尴尬了。   尤其是对女性来说。   在收费政策的阻碍下,很多商旅宁愿走小道也不走官道。   直到碰上下雨天。   常年在外奔波的人都知道,一到下雨天,路就会变得泥泞,马车行路慢,有时候车轮陷入烂泥坑里,半天都拽不出来。   这会极大地影响他们的行程,尤其是对运货的商队而言。   耽误了工夫,就有可能违约,违约了就得赔付对方违约金,这一趟不仅白跑,还搭上了自己的钱。   可是八州铺设的官道不存在这个问题。   十月初一,八州官道开通,几乎不见车马行路。   十月初二,官道上同样安静得很,只有一些两条腿走路的行人。   此后数日,皆是如此。   总衙上下忧心忡忡,唯有楼喻气定神闲。   吕攸被调去莱州任知府后,工部部长就由方焕接任了。   他耷拉着眉毛,来找楼喻汇报官道运营情况,担心道:“王爷,八州耗费巨大钱物和人力铺设水泥官道,现在商旅却寥寥无几,这恐怕很难回本啊。”   楼喻道:“不必担心,你要给他们一个反应的时间。”   他们尚且不明白,时间就是金钱的道理。   楼喻让人暗中统计过数据。   晴天时,如果一个商队,选择小道从莱州抵达宜州,花费的时间将是选择官道的两倍。   两倍听上去不多,但长期下来,绝对会是一笔庞大的损失。   比方说,平安镖局若是走一趟大宗货物的镖能得二十两,那么,在相同时间内,他可以借官道走两趟,也就是四十两。   从莱州到宜州,走一趟官道或许要交纳一百文,两趟就是二百文。   四十两刨除二百文过路费,难道不比二十两更香吗?   同样的道理,商人货卖得快,他的生意不就更活了吗?   晴天尚且如此,那么雨天呢?   做生意的心里都有个算盘,只是他们尚且没有反应过来。   十月初八,天降大雨,八州境内皆被雨幕笼罩。   小道既泥泞又崎岖,经常脚底打滑,实在难以行路。   不少商队不得已,只好选择官道。   一踏上官道,车队的速度明显提升,本来还担心无法及时交货,现在看来,完全不用担心了。   由奢入俭难。   等他们享受到了官道的便利,还会去选择崎岖不平的羊肠小道吗? 第九十二章   八州官道运营步入正轨,官道上每日车马络绎不绝。   随着运输效率的提高,八州的经济越来越繁荣。   尤其是庆州。   庆州是八州的工业集中区,所产工业品,通过陆路和水路运往全国各地。   而今陆路更加通畅,加速了工业品的对外贸易,所需工业品的数量也越来越多。   这种情况下,楼喻将需要更多的厂房和工人。   厂房可以建,那么工人呢?   大盛现在步入平稳期,各地生活水平逐渐恢复,老百姓的需求越来越大,庆州工厂必须得提高产量。   现在招工方便,直接在报纸上刊印招聘启事就行。   虽然老百姓不一定能识字,但不妨碍他们从别人口中听到消息。   听说庆州要招工,外州的就算了,其余七州不少人都蠢蠢欲动。   尤其是沧州的百姓。   沧州是庆州工业区最大的劳务输出地,有不少百姓都在庆州当工人,俨然将庆州当成第二个家。   眼看他们日子越来越红火,其余百姓也眼馋啊。   官道通达之后,去庆州一趟花不了多少工夫,还不如在庆州租个屋,赚些钱,等得空了再回家。   有些人犹豫不决,不愿离开故土,有些人却坚定无畏,踏上去往庆州的路。   整个八州都好似活了起来。   流动的劳力注入庆州,带动了庆州工业产量的提升,从而增加了庆州的贸易收入,这些收入又广泛应用于其它基础建设中,如此循环往复,生生不息。   而这些外来工人,在庆州赚了钱之后,又能反哺家乡。   当然,楼喻不可能放任劳力进入工厂,毕竟田地还是需要人耕种的。   而今造纸坊已经没有私造兵器的暗室了。   楼喻现在可以正大光明地打造兵器,遂直接建了一个军器监,专门让专业技术人员进行兵器的研究和改进。   霍煊原本在机械厂任职,现在被调入军器监,指挥并参与武器的改良工作。   原本的机械厂,则交由技术不俗的工匠进行农业、工业领域的器械改良工作。   如此一来,分工更为细致。   若是能够改良农业器具,提高耕作效率,那么会有更多的人从农田上解放出来;若是能够提升工厂的机械效率,同样会解放出更多劳动力。   问题都是一个一个解决的。   楼喻从来不怕问题。   说是不怕,问题还真就来了。   他正在内堂与官员商讨政务,忽闻外头传来隐约的哭声,夹杂着武卫们的呵斥声。   便看了冯二笔一眼。   冯二笔会意,立刻出门去探个究竟。   哭闹声是从总衙门口传来的。   冯二笔来到门口,就见一大帮子人围在总衙门前,一个个哭得肝肠寸断。   武卫们全都眉头紧锁,拿他们没有办法。   冯二笔拍了一个武卫的肩膀。   “怎么回事?”   武卫转身,见到是他,忙行礼道:“冯大人,就是一群刁……一群百姓来闹事,您放心,小人会尽快赶走他们的!”   冯二笔神色严肃:“他们因何闹事?”   “就是丢了东西,说要请王爷给他们做主,可咱们王爷日理万机,哪有工夫管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冯二笔皱眉:“怎么说话的?”   武卫:“……”   “老百姓的事怎么就是小事了?”冯二笔郑重道,“王爷做的事,哪一样不是为了百姓?日后不可再说这话。”   “是!”   武卫自知失言,额上冷汗直冒。   冯二笔冷冷推开他,站在台阶上,看着被武卫们拦在外头的百姓,朗声道:   “诸位乡亲都别激动,有什么苦楚咱们细细说,在衙门外哭闹也解决不了问题对吧?”   有人愤愤道:“这位大人,能找的法子咱们都找过了,可钱还是拿不回来啊,咱们这一年都白干了!钱没了,拿什么过活?我家里上有父母,下有几个孩子,以后可怎么活啊!”   “是啊是啊!钱拿不回来咱们都过不下去了!”   “去找了衙门,衙门都说没办法!”   “镖局的人不认账,公门的人又不管,咱们小老百姓还能有什么办法啊!”   “我家里的老爹还等着钱买药治病啊,现在钱丢了,我还不如死了算了!”   “你们庆州是不是欺负咱们是外地人,故意不帮咱们讨回公道啊!”   “请东安王为小民做主啊!”   “请东安王为小民做主啊!”   “请东安王为小民做主啊!”   众人七嘴八舌,后又纷纷跪在衙门外,请愿声此起彼伏,吵得冯二笔耳边嗡嗡作响。   他大喊一声:“都别吵了!再吵治你们一个扰乱公衙的罪名!”   众人惧怕府衙权威,要不是实在走投无路,也不敢跑来总衙请愿。   听冯二笔这么一说,只好偃旗息鼓,一个个跪坐在地上哀泣吁天。   冯二笔见此惨状,心中暗叹,语气稍稍温和了些。   “谁愿意出来,将前因后果都说给我听听?”   迟疑片刻后,便有人站出来,将事情原原本本交待清楚。   他们来自莱州的一个小镇,平日里从事的都是一些手工活计。   不过镇子小,没什么收入,庆州工厂红火后,他们听说到庆州工厂做工能赚钱,便决定结伴来庆州讨生活。   他们来庆州已有一年多,算是庆州的老工人了。   他们背井离乡,在庆州赚了钱,自然不忘补贴家里。   怎么补贴?   庆州和莱州离得比较远,他们在工厂做工,没有时间回家,只能托人捎回去。   但捎钱不是件小事。   尤其是一群人的钱,稍有不慎,就会被匪盗抢了去。   大家想来想去,只好咬牙凑钱请了镖师。   结果谁能料到,过了半个多月,都没等到那些镖师拿着回执过来找他们。   按理说,半个多月,足够镖师们来回跑很多趟了。   众人心里咯噔一下,忙跑去镖局问个清楚。   结果镖局的人说:“咱们镖局没接这个单,你们找错人了。”   一群人懵了。   怎么可能找错了呢?他们手上拿的明明是这个镖局盖印的存单啊!怎么不认账呢?   双方闹到了公堂上。   经过官府鉴定,这存单确实不是镖局的,而是伪造的。   他们是被诈骗团伙骗了。   一群人全都傻了。   被骗了?那钱怎么办?他们丢掉的钱可怎么办呀!   骗子骗了钱之后,早已钻入茫茫人海中,盛国这么大,根本找不回来。   钱没了,他们一家老小该怎么过活啊!   衙门也没办法,他们不可能抓得到人。   此案只能如此了结。   冯二笔听罢也觉得棘手。   这件事这要说起来,工人们无辜,镖局无辜,骗子才是罪魁祸首。   但骗子找不回来,工人只能自认倒霉。   可这么一大群人总不能不管。   他便出声安抚道:“大家先不要急,我先进去通报大人们,怎么样?”   “多谢大人!”   “谢谢大人!大人一定要为小民做主啊!”   冯二笔回了内堂,楼喻等人恰好也开完了会。   他事无巨细地汇报方才所闻,说完静待楼喻吩咐。   楼喻想了想,问众人:“诸位以为该如何?”   范玉笙道:“即便发布海捕文书,能捉到骗子的可能性也微乎其微。”   杨广怀亦颔首:“世事无常。”   工人们的确值得同情,但不管怎么说,这个案子确实难办。   楼喻又问:“各位部长有无建议?”   身为财政部部长,楼荃对银钱相当在意。   她肃容道:“外地工人捎银两回乡,的确没有保障,很容易被骗被劫。若是建立一个机制,能够保证银钱的安全,工人们方能真正心安。”   工部部长方焕道:“以前除了行商,很少有老百姓背井离乡去外地讨生活,行商一般都会有固定合作的镖局,老百姓没什么经验,确实容易被骗。我同意楼部长的提议。”   其余人也皆附和。   眼前这件事管不了,但以后类似的事情可以预防。   楼喻淡淡问:“那么,衙外请愿的百姓该如何?”   众人一时犯了难。   管吧,总不能直接给他们钱吧?不管吧,他们确实很可怜。   最好的办法当然是追回骗子,讨回钱财。   可骗子无影无踪,该如何追捕?   楼喻沉思片刻,说:“既然提到保护机制,那诸位都回去想一想,该如何建立一个合适的机制。两天后写份报告交上来。”   “是!”   范玉笙问:“衙外的百姓该如何?”   楼喻吩咐道:“跟外头的工人说,总衙会妥善处理此事,让他们先回去等消息。还有,交待下去,让各个工厂的管事,劝告工人这段时间尽量不要寄钱回去。”   “是!”   众人退离内堂后,楼喻召来冯三墨,令暗部动用消息网搜寻骗子。   如果能找回来自然万事大吉,如果不能,楼喻只能另想他法。   经过数年发展,冯三墨所领暗部,已经遍布大盛各个州府。   伪造镖局标识骗取钱财的骗子团伙,在暗部庞大的消息网中,很快显露行迹。   尤其是这些人还胆大妄为地在庆州作案。   庆州可是八州的核心地带,为了保证楼喻的安全,冯三墨暗中布置了极为紧密的消息网。   在暗部的高效率下,诈骗团伙不到两天就被捉拿归案。   骗子还没来得及花费银两,是以,工人们基本都拿回了自己的钱。   他们纷纷跪在总衙外喜极而泣,对东安王的仁德和贤明赞叹不已。   可钱是追回来了,现在又该怎么寄回去呢?   一家老小都等着钱生活呢!   在这种情况下,工人们很难心安。   楼喻这两天也没闲着,他正在为解决这件事殚精竭虑。   他已经有些思路了,但具体细节还得完善。   杨广怀等人也呈交了报告。   但在楼喻看来,他们还是只将目光放在“保障工人寄钱安全”这一件事上。   建立一个新的机制,只有这个机制能够发挥出最大效用,才不算亏本。   否则专门为这一件事建立新的体系,倒显得大材小用了。   他召集众人开会商讨。   “我看了诸位的报告,大致总结出以下几点。第一,可由官府设专门组织,为工人寄送钱财;第二,可让工厂与正规镖局进行长期合作,由工厂统一管理工人寄钱一事;第三,打击假冒伪劣,杜绝此类骗术;第四,规劝工人过年回乡时自己携带钱物。诸位还有什么要补充的?”   众人尽皆摇头。   楼喻先是表扬众人:“诸位的思路是值得肯定的。”   大家都等着“但是”。   “不过,我倒是有几个问题想问。”   众人皆手拿纸笔,神情专注,就等着听楼喻的指示记笔记。   “杨先生,如果设专门的官方组织,人手从哪来?资金从哪来?”   杨广怀回道:“可以招收人员作为小吏,专门从事这项工作,同时向工人收取一定的费用。可以先集中工人的包裹,再按地域进行统一派发。此次出事的虽是莱州工人,但属下以为,不仅仅只有莱州工人有此困境。”   楼喻不由笑了:“很好。”   他又问范玉笙:“如果工厂与镖局合作,并统一代理工人寄送钱财之事,这其中,该如何运作?如何分利?”   范玉笙道:“工厂可与镖局签订契约,定期为工人寄送钱财,依据包裹数量和距离长短收取佣金。”   “如果有少数工人出现紧急情况,必须要寄送钱财呢?”   “可以让他自行去镖局寄送。”   “若是再次被骗,或私人寄送佣金过高呢?”   要知道,之前莱州那些工人,就是为了平摊佣金才合在一起寄送银两的。   也就是拼镖。   镖局佣金一般是按照次数和路程远近收取的。   从庆州走一趟镖去莱州,以前或许便宜些,但现在官道收费,佣金自然跟着上涨,一趟就得三两银子。   三两银子对寻常百姓来说,是一笔巨款。   镖局收费一直都比较昂贵,大盛的百姓要是想寄送物件,通常会找熟人代为转送,只有实在找不到熟人或物件尤其贵重,才会找上镖局。   范玉笙无法回答。   楼喻倒也不为难他,继续道:“至于后面两点,我简单说说。打击假冒伪劣,这点可以,但这不足以解决百姓寄物难的问题。规劝百姓自己回乡携带钱财也行,但还是那句话,若是有紧急情况必须寄送呢?”   “更何况,咱们工厂的工钱每月发放,要是让工人存一年的钱再带回去,他们家里人该依靠什么过活?”   众人都被问住了。   楼喻温和道:“所以,现在要解决的问题有四个。首先,新机制具体如何运营,人员如何安排;其次,建立新机制的成本与盈利能否达到平衡;再有,能否帮助百姓寄送包括钱财在内的一切物品,包括信件、细软等;最后,如果新机制建立,这个机制将由哪个部门监管。诸位若有补充,可以畅所欲言。”   众人:“……”   王爷考虑得如此细致周全,他们哪还有可以补充的?   楼喻便将自己写的计划书递给众人传看,郑重坚定道:   “我想在八州,建立一个完整的物流体系。”   范玉笙对新名词很感兴趣:“物流体系?”   “不错。”楼喻解释道,“这个体系不仅事关民生,还将与战时军队后勤以及天灾物资输送息息相关。”   有了平坦通畅的官道,确实会为物资的运送提供便利。   但仅仅如此,就足够了吗?   还不够。   时间就是生命。   他们还需要一个高效运转的物流体系。   战时,庆州的军备要运往宜州,沧州的粮食要运往宜州,吉州的奶粉肉松要运往宜州,还有其余几州的物资,都要运往宜州。   这些都需要专门的人员进行组织调集。   但若赶上天灾,物资调配又有不同。   举个例子。   当初湖州水患,楼喻不得不紧急从军队中调派人手运送物资过去,所有的人员和物资都是临时统筹的,调配起来极为混乱,耽搁了不少工夫。   且庆州与湖州相隔路远,又耽搁了时间。   如果当初沧州能有一个专业而成熟的物流体系,便可以就近进行支援。   之所以从庆州调派,只是因为楼喻无法远程遥控,只能在庆州亲自参与调配。   总而言之,八州境内,必须要建立一个完整的物流体系,保证物资可以在各州之间进行顺利流通。   闲时可为百姓服务,战时可为前线服务。   天灾时,可一方有难,多方支援。   范玉笙由衷赞道:“还是王爷思虑周到。”   其余人皆深以为然。   楼荃道:“若要在八州建立这样的机制,恐怕要耗费不少钱财,先前修路已差点掏空了府库。”   虽然楼喻赚得多,可他花得也多啊!   “如果在现有的机制上进行整改呢?”楼喻问。   楼荃不解:“王爷是指?”   “咱们新修的官道,大多路段都以原先的官道为基础,只有少许改换了路线。如果我没记错,官道旁大多设了驿站吧?”   大盛的驿站,一般用来传递官府文书和军事情报,驿站的驿舍还可为来往的官员提供食宿、更换马匹。   以前八州的驿站,都由朝廷进行管控。   现在楼喻是八州的最高权威,驿站都得听他号令。   而今官道修整,八州之间四通八达,往来便利,驿站的作用就变得微弱了。   各个驿站都设有驿舍、驿丁、驿马、驿驴等等。   驿丁有驿长一人和驿卒若干。   不管是烈日炎炎还是寒冬腊月,驿卒们都得风雨无阻地传递信物。   他们做的事,与现代的邮差、快递员并无多少区别。   这些驿卒做惯了收纳、传递信物的活计,若是能纳入物流体系,绝对会是一份极强的助力。   杨广怀道:“王爷是想在驿站的基础上建立物流体系?”   “驿站经验丰富,咱们就不必一切都从头开始。”   范玉笙道:“可驿站做的是传递公文要函之事,若是增加负担,岂非影响日后各州府衙效率?”   “如今八州通达,传送公文函件所需的驿卒没有那么多。而且集中处理是个好办法,同一地域的百姓可定时定量投递,若遇紧急情况,百姓可付加急费,驿卒也不过多跑一趟,只要合理安排,负担不会太重。”   一般来说,寻常的匪盗根本不敢招惹朝廷的驿卒,唯恐被官府通缉剿杀,所以信件或物资由驿卒传送相对安全。   楼荃问:“如何定时定量?”   楼喻道:“各州府皆设一处寄存点,百姓如有需求,可于约定的日期将要寄的物件存放在寄存点,由专人分门别类,再送至各处驿站,由驿卒寄送。”   “这是定时,”范玉笙问,“定量呢?”   “一开始建立,愿意选择咱们官方物流的百姓不一定多,所以用定时集中处理,减少等待的时间。若往后,百姓寄件多了,寄存点收到一定数量的物件,便要进行转运投递。”   “可这么一来,还是会增加驿站的负担。”   “刚开始,百姓寄得少,驿站人也少,等到以后,百姓寄得多,咱们便也培养出更多的驿卒了。”   众人听明白了。   可以趁前头没有多少任务的时候,让驿站培养训练更多的驿卒。   一切都得慢慢来。   “不过,就算是咱们自己的驿站,也不能完全保证银钱在运送过程中不会遗失。”   楼喻不得不提醒他们一句。   银钱同寻常货物以及信件不一样。   强盗确实不敢招惹驿卒,但那是利益还不够足以让他们冒险。   如果许多百姓要寄钱回去,驿卒携带那么多银钱上路,不可能不被眼红的匪盗盯上。   他们劫掠信件公函无用,劫掠朝廷重要物资还需要跟一帮人拼命,因为运送重要大宗货物,不可能只派一两个驿卒。   那么,携带银钱的驿卒呢?   就算只劫掠一两次,那也会使无辜驿卒受到伤害,也会让百姓失去钱财。   众人皆深以为然。   “王爷是否已有良策?”范玉笙问。   楼喻颔首:“寄存银钱者,可将银钱存入寄存点,并换取相应凭证。凭证一式三份,一份由自己保管,一份由寄存点留存,一份由驿卒送往寄送地。拿到凭证的外地亲朋,便可由凭证及本人身份证明,去当地寄存点换取相应的银钱。当然,这个方式只限于八州境内。”   比如,甲要从庆州寄钱去莱州,他可以先在庆州寄存点换取凭证,由驿卒将其中一份凭证寄到莱州,被寄人就可以用凭证和身份证明,在莱州的寄存点换取等额的银钱。   如果莱州寄存点的库银不足,可由当地府衙进行拨款。   到年底,再由财政部统一核算。   如此,就会规避银钱在路上流通的风险。   而且,各州皆有寄存点,驿卒往返皆可携带物件,不会存在空跑一趟的情况。   “此举大善!”范玉笙目露敬色。   楼喻笑着对楼荃道:“不过,这对财政部来说又是一项重担,辛苦楼部长了。”   楼荃诚恳道:“我们多做些工作不算什么,只要能避免百姓受损,一切都是值得的。”   经过商讨后,新的体系暂时定下。   莱州工人被骗一事传开后,外地工人们都不敢往家里头寄钱寄物了。   可家里人急需用钱怎么办?   就在众人唉声叹气时,城中贴上了告示。   告示上说:东安王体恤大家寄物难一事,特意在八州境内建立物流体系,取名顺通物流。顺通物流由官府全权管控,寄件实惠,安全可靠。庆州寄存点位于南市分衙对街,有意者可至寄存点详细咨询。   老百姓心里不由犯嘀咕。   真是官府开的?真的实惠?真的安全?   不过,这是东安王创建的,应该是可信的吧?   大多数人将信将疑。 第九十三章   和官道初运营时一样,顺通物流的寄存点刚开放,除了好奇来咨询的闲人,几乎没有百姓来这儿寄存物件。   不过到底算是个新鲜事儿,大家私底下还是相当关注的。   眼见将要到年关,纺织厂的女工正商量着结伴回乡,唯有汪小花保持沉默。   “小花,我看你好像没收拾东西啊。”有交情好的女工问她。   来庆州打工的女工们,大多合伙租房子住。   汪小花虽然受过嘉奖,有钱买屋子,但她不愿一个人孤孤单单的,便选择跟工友们住在一起。   她摇摇头:“我就在庆州过年。”   “你一个人?”   “嗯。”   “那好孤单呀,为什么不回老家过年?”   汪小花笑道:“庆州过年很热闹,在这过挺好的。”   “不回去也得寄个信吧,要不然家里人不会担心?”   汪小花哂笑,家里哪有人会担心她的死活?   不过,工友的话倒是提醒她了。   家里的确没有,可苗叔苗婶会关心她呀。还有苗家的小妹妹,应该已经出落得更漂亮了吧。   汪小花便揣了些钱,和工友们打声招呼出了门。   听说苗家妹妹爱吃糖,她便买了些糖妥善包好,又买了些年礼,全都放在一个包裹里。   回到住处,其余女工围过来好奇询问。   “小花,你不是不回家吗?怎么买这么多东西?”   汪小花解释道:“我是没打算回乡,这是要寄回去的。”   “寄回去?”有女工一脸心疼道,“年关镖局的佣金又涨了,多贵啊,你还不如让同乡顺便带回去。”   汪小花打哈哈道:“同乡都大包小包的,我不想麻烦她们。而且不是有顺通物流嘛,我问过了,寄价不贵,很划算的。”   要是让同乡带回去,她那个喜欢打人的爹肯定也会知道,到时候绝对会去苗叔家闹。   她不想给苗叔苗婶添麻烦,也不想吓到苗家妹妹。   从小到大,汪小花每天面对的不是打就是骂。   她的父亲既是个酒鬼又是个赌徒,整日无所事事,就靠母亲浆洗、缝补衣物过活。   她的母亲柔弱没有主见,根本就不敢忤逆那个烂到根的父亲。   她对那个家已经失望透顶。   要不是苗叔苗婶时常帮她,她可能早就被打死了。   汪小花知恩图报,同时爱憎分明。   她高兴给苗叔苗婶寄送年礼,却不愿给那个家送。   这两年她托人捎回去的钱,已经足够她还清十几年的养育之恩了,若让她在父母跟前尽孝,恕她做不到。   她怕被那个人打死,又或者被他卖给有钱人家换钱喝酒赌博。   好不容易在庆州过上好日子,她才不回去呢!   “你还真打算去顺通物流寄东西啊?”   汪小花诧异:“不行吗?”   “都说便宜没好货,谁知道安不安全。”   “这可是王爷特意为咱们外地工人建的,王爷什么时候骗过咱们?镖局佣金是不便宜,但你忘了之前莱州那帮子人了?”   “那是他们自己傻被骗,连镖局的门都没进,咱们肯定是去镖局里头定契啊。”   汪小花失笑:“你刚才还嫌年关镖局涨价呢。反正我相信王爷,正好明天寄存点开门,我去试试。”   “随你便吧。”   第二天,汪小花出门前忽然想到,她寄年礼却忘了写贺词,遂认真写了一封信放在包裹里,这才去了顺通物流寄存点。   寄存点有几个年轻力壮的伙计,穿着统一样式的衣裳,正无聊地打扫屋子。   还有一人坐在柜台后看报纸。   见汪小花带着包裹走进,几人眼睛瞬间发光,矜持地围拢过来。   “这位娘子,请问您有什么需要?”   汪小花被他们的热情弄得有些懵。   但她到底受过表彰,见过大世面,遂故作淡定道:“我想寄东西。”   “寄去哪儿?”柜台后的人问。   汪小花:“沧州。”   “那还挺近的,”那人说着,拿出几份制式寄送单,又吩咐其余伙计,“去帮客人称重。”   “是!”   那人又问汪小花:“敢问这位娘子尊姓大名?”   “我叫汪小花。”   “好,汪娘子,可会写字?”   汪小花点点头,“写得不好看。”   她本来是不会写字的,但自从庆荣学院招收女夫子女学生后,她就觉得,既然其他姑娘能读书识字,自己也能!   遂常在空余时间,买一些旧书自学。   若遇到不懂的地方,还会在空闲时候找人不耻下问。   柜台的管事道:“会写就行。”   他将单子递给她:“你自己填写信息,再签名捺印。”   单子很新奇,质地摸上去有些硬,上面还印有庆州造纸坊的标志。   汪小花极为虔诚地、一笔一划地将单子填写完整。   “管事,称好了,八斤五两。”   管事的算了算,对汪小花说:“你是寄去沧州,从庆州到沧州,咱们顺通物流起步价是一斤五文,每多一斤,另加一文,不足一斤的,按照一斤算。所以汪娘子需要支付十三文。”   十三文,比起镖局动不动几两银子的佣金实惠太多了!   汪小花毫不犹豫付了十三文。   单子一式三份,她自己留了一份。   待包裹封存好,她好奇问:“什么时候能寄过去?”   管事耐心解答:“庆州到沧州快,最迟后天就能送到,不过你要是嫌慢,也可以选择加急。”   汪小花摆手说不用。   管事又嘱咐:“等送到了,对方会给个回执,你十天后来取回执就行了。”   “多谢大人!”汪小花终于放下心。   她正要离开顺通物流,却又犯起了犹豫。   伙计见状,忙问:“汪娘子还有什么需要?”   汪小花踟蹰问:“这里是不是还可以寄钱?”   她还是想寄点钱回家,跟给苗家的礼物分开寄。   虽然她爹是个烂人,但她娘是个可怜人。   她要给她娘寄钱。   “可以啊!汪娘子请填写单子。”   寄钱跟寄物不同。   物品需要在路上流动,钱不用。   沧州有对接的寄存点,到时候被寄人只要凭借单子和身份证明,就可以去寄存点取钱。   这种模式汪小花此前从未见识过,毕竟是钱,她心里面还有些不放心。   不过秉持着对东安王的信任,她还是尝试着寄了一点钱。   管事看出她的疑虑,笑着道:“汪娘子不用担心,就算寄送中途出了差池,只要是咱们顺通的责任,汪娘子都可以拿单子来找咱们商量赔偿事宜。”   汪小花以前也托镖局寄过东西,那些镖局仗着财大气粗,一个个鼻子不是眼睛不是,一副高高在上看不起他们老百姓的做派。   可东安王麾下的顺通物流,却这般负责周到。   她心中再无疑虑,迅速填好单子。   等十天后,她再来拿回执。   心情愉悦地走出寄存点,忽然冲上来几个大娘。   大娘问:“大妹子,你刚进去是寄东西的?”   汪小花点头:“是啊。”   “怎么样?多少钱?里面人凶不凶?多长时间能到?”   汪小花无奈:“大娘,您要是想知道,可以直接进去问,我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   “哎呀,这可是官家的地儿,我哪敢哪?你就把知道的跟咱们说说呗!”   汪小花只好道:“咱们东安王的为人大伙儿还不知道吗?”   她将自己的所见所闻都详细讲给她们听,最后总结道:“反正我相信咱们的王爷。不过你们要是不急,可以等一段时间再寄嘛。十天后我来拿回执,到时候就知道了。”   众人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但说到底,大家伙儿对新出现的事物还不够信任,所以顺通物流一直门可罗雀。   腊月二十九,大盛各地都为迎接除夕做准备。   沧州也不例外。   作为八州最大的对外贸易港口和粮食生产基地,沧州的地位仅次于庆州。   老百姓的生活比前几年要富足多了。   他们已渐渐忘却了当年叛军入城时的腥风血雨。   船厂放假了,苗海终于有工夫带妻子和女儿出门逛街市。   街市上热闹非凡,有卖灯笼的,有卖年画的,有卖春联的,五花八门的年货让人不知道该选哪样好。   “阿爹,我想吃糖葫芦。”闺女晃着他的大手撒娇道。   苗海呵呵笑道:“好,阿爹这就给你买糖葫芦!”   他掏钱买了两串,一串递给女儿,一串塞给妻子。   妻子嗔怪道:“做什么给我买?太浪费了。”   “怎么就浪费了?”苗海说道,“我给我婆娘买吃的天经地义!”   苗婶噗嗤笑出来。   她吃了一颗,心里面甜滋滋的。   然后将糖葫芦递给苗海:“你也吃。”   苗海便就着她的手咬下一口。   他咀嚼着酸甜的糖葫芦,望着眼前的热闹场景,不由道:“不知道庆州是不是比咱这还要热闹,小花一个人在那边过得好不好。”   苗婶安慰道:“肯定比咱们这儿热闹,你也不用担心小花,她惯来是个要强的,在那边肯定能过得红火。”   “希望她能过得好。”   一家三口逛完街市,回到家,刚推开院门,便看到地上躺着一封信,很显然是别人从他家门缝里塞进来的。   苗海本就识得几个字,这几年为了能在船厂当上管事,又学了不少。   信封上有“顺通物流”的标志。   顺通物流他知道啊,就是东安王新办的地儿,专门帮人寄送物件的。   他连忙拆开来看。   里面是一张凭证,寄件人写的是汪小花,收件人写的是苗海。   他面露喜意:“是小花寄过来的!我现在就去寄存点取!”   苗海没去过顺通物流寄存点,好在沧州城模仿庆州新城,也在城内街道旁竖了指示牌,他很快就找到了寄存点。   本以为寄存点没什么人,结果出乎他的意料。   不少人手里都拿着单子,排队等里头的伙计取货。   隔壁小花她娘居然也在。   小花娘看到他,立马松了口气。显然是看到熟人,不那么紧张无措了。   “大海啊,你快帮我瞧瞧,这到底是什么东西,我回家就看到院子里有这个,找了对街的先生帮我看了,他说让我到这儿来取钱,说是小花寄给我的,我又搞不懂,你再帮我看看是不是小花,这上面说的啥。”   苗海一看单子,就知道跟货物单不一样。   这儿人多眼杂,他低声告诉小花娘:“嫂子,这是小花寄来的,单子上写得很清楚,不用你操心,你等会将单子递给办事的,他们自然会给你办。”   小花娘紧紧攥着单子,也小声问:“就一张纸,真能取到钱?”   苗海点点头。   他想了又想,还是决定提点一句:“嫂子啊,这可是小花在外头赚的辛苦钱,她寄给你那是她有孝心,是惦记着你呢。这钱你好好收着,可别又让小花她爹拿去赌钱。”   小花娘迟疑着点头。   苗海叹口气,幸亏小花性子倔强烈性,要不然哪有现在的好日子过?   到了小花娘取钱的时候,办事员接过单子,看到凭证上暗藏的水印,加上庆州那边的印章,断定是真实单子无误。   庆州造纸坊经过几年发展,造纸的技术在楼喻的督促下已经取得相当大的进展。   以后商业越发繁荣,银钱的流通将越来越频繁,这会造成诸多不便。   尤其是大宗的交易。   就拿几年前在京城银楼给楼荃买首饰举例。   因为交易额高达千两,必须得用银子交易,佟氏不得不让人搬着箱子去银楼。   如果有纸币,这样的麻烦就可以迎刃而解。   楼喻一直有这个想法,但目前他只是个东安王,还不足以有这个权力发行纸币。   不过不妨碍他提前做好准备。   纸币发行后会面临一个极大的问题,就是造假。   所以纸币必须做好防伪标识。   楼喻便让造纸坊的工匠不断研究改进,造出了带有隐藏水印的纸。   像这种隐藏的水印,大盛别的地方还没有,能够起到一定的防伪作用。   这样的纸暂时用于寄送单正合适。   至于纸币,除了水印外,还得从其它方面下工夫。   办事员问:“身份凭证带了没?”   小花娘懵了:“啥凭证?”   “身份凭证,这上面写着名字,我得知道你是不是本人啊。”   当然,如果被人偷了身份凭证和单据,再去冒领也不是不可能。   但即便在现代社会,科技那么发达,都做不到真正地消除犯罪,更何况古代?   楼喻的本意是方便老百姓的生活,至于因此而滋生的社会问题,只能后面慢慢加以改进和解决。   个别案例不能成为抨击新制度的理由。   小花娘根本就不懂,哪里会知道要带上身份凭证?   苗海也是第一次,同样没带。   两人只好结伴一同回去取身份证明。   来回折腾够累的,小花娘不由嘀咕了几句麻烦。   可等她真的从柜台取到钱,倒是什么疲惫都忘了。   苗海捧着汪小花送来的年礼,乐呵呵跟她说:“下次再收到单子,就知道该怎么办了。”   小花娘连连点头感叹:“一张纸就能换到钱,天下还有这样的好事。”   她问苗海:“你这是谁送来的?”   苗海一时有些犯难。   说吧,怕小花娘多想,从而埋怨小花;不说吧,总觉得瞒着也不是个事儿。   “大海!你也在这啊!”   忽然有人喊了他一声,是船厂的工友。   小花娘看到陌生男子,便小声打声招呼,先回家去了。   苗海松了一口气,跟工友攀谈起来。   工友忽然说:“你听说了吗,咱们沧州也要建新式学院了,男学生女学生都招。”   “真的?”苗海闻言又惊又喜。   他是《庆州旬报》的忠实读者,自然知晓庆荣学院的事情。   他膝下只有一个女儿,之前还想着要是沧州学堂也能招收女学生就好了。   他想让女儿读书习字,长大以后可以去参加府衙招考,或者去工厂应聘管事。   反正不能完全依附男人,不能像小花娘那样任打任骂,而应该像她小花姐姐一样坚强能干。   乍然听到这个好消息,当然惊喜万分。   “我骗你干啥?”工友说道,“你之前不还羡慕过庆州的女娃娃能读书嘛,说希望你家姑娘能上学堂,现在好了,咱沧州也要建新式学院了!”   苗海连忙问:“学院啥时候能建成?啥时候能招学生?”   “听说地已经选好了,开春就建,啥时候能建成能招学生,我就不知道了。”   虽是如此,苗海依旧很开心。   在东安王的治理下,他家囡囡以后一定能过上好日子。   要是能在沧州废除休妻制就更好了!   顺通物流正潜移默化地影响着八州百姓。   他们一开始没有察觉顺通物流的便捷,还是找熟人或靠谱的镖局寄物。   但生活中多多少少会遇到意外。   紧急情况下,他们找不到熟人帮忙,又嫌弃镖局加急太贵,只好退而求其次,找上了顺通物流。   谁料,退而求其次的结果就是真香!   加急寄送,只需要多付五十文!   要知道,镖局加急一趟,从庆州到沧州,都得五两银子起步。   镖局收费高,老百姓也能理解。   首先,镖局是做生意的,肯定要盈利。   其次,送镖的车马都需要钱财养护。尤其是养马,没有大量的银钱,根本养不起。   最后,镖局的镖师也是精心培养出来的,高投入就得有高回报。   总而言之,镖局送货的成本不便宜,为了赚钱,自然得抬高价码。   这样的价码对普通老百姓非常不友好。   不过,镖局主要面向商人做生意,老百姓那几个小钱,能赚就赚,不能赚拉倒。   他们才不管。   所以,以前普通老百姓寄送物品非常麻烦。   现在有了顺通物流,不要太方便!   又实惠又安全,官府还有保障,叫人怎么可能不放心?   镖局要用人,要用马,难道官家的物流就不用吗?   两者相比较,老百姓纷纷在心里呐喊——   东安王是神仙吧?   东安王一定是神仙!   顺通物流的口碑渐渐攀升,寄存点越来越热闹。   以庆州为中心,八州建立起一个庞大高效的物流体系。   府衙招收了不少青壮劳动力,由驿站一批接着一批进行培养。   驿站保留了以前传送公文的功能,又增加了寄送物品的功能。   平日里闲得发慌的驿卒们,一个个精神抖擞,为新事业添砖加瓦。   楼喻召集众人制定了一系列关于顺通物流的细则,其中就有驿丁待遇这一项。   为了保证驿丁的积极性,楼喻从工薪、假期、工伤补偿金、退休金等等方面,细致周全地列明了驿丁们的待遇条款。   再将他们编入八州官吏体制,只要不犯原则性的错误,这份工作就不会丢。   以前的驿丁虽然也算得上是朝廷的人,但他们的工作地点一般都在穷乡僻壤,他们要做的事,无非就是传递公文信件,为行路的官员提供服务罢了。   他们身份低微,若遇上和善的官员还好说,若是遇上狗眼看人低的,就只能自认倒霉。   可现在不一样了。   驿卒们为百姓寄送物件,穿着统一的官方制服,看着特别精神,特别威风。   老百姓知道他们是为官府办事的人,大多对他们格外尊敬有礼,还会笑着感激他们。   驿卒们心里很有成就感,工作起来更加卖力。   八州官道上,常见顺通物流的车马络绎不绝。   因为是官方的车辆,过收费站时都不用收费。   商人们是精明的。   他们看出了顺通物流的潜力和保障。   最关键的是,顺通实惠。   可是,顺通好像一直只做老百姓的生意啊。   他们便多方打听,想问问官方的意思。   自官道和物流的运营步入正轨后,楼喻便在各州衙门增设了一个交通部。   总衙的交通部部长是个新面孔,叫樊克。   樊克以前专门负责庆军的军需调度工作,认真研究过各地的路径,在物资调配上非常有经验,是个相当有本事的人。   经举荐加考核后,楼喻破例提拔他成为交通部部长,负责统筹八州官道的运营、保养、维修、治安等一系列工作,还要负责八州物流体系的发展和改进。   樊克对楼喻本就敬慕有加,被调来总衙工作,能近距离接触楼喻,心中激动自不必多说。   他认真勤勉,心思缜密,力求将工作做到极致。   在上一次的会议上,楼喻着重强调了基层调研的重要性,樊克便牢牢记在心里。   他派手下人去调研,没多久手下人就给他带回了消息。   说是近日有不少商铺掌柜,都去寄存点询问能不能寄送大宗货物。   樊克立刻就捕捉到了商机。   顺通物流对老百姓走的是薄利多销的路线,对商人不一定需要啊。   他根据八州的物流体系,先规划出运送大宗货物的最佳模式,这才去求见楼喻。   冯二笔守在内堂外,拦住他道:“樊部长请稍等,王爷和霍统领在内商议军务。”   樊克只好在外等。   屋内霍延耳力敏锐,听到门外动静,正好军务商讨已近尾声,他便对楼喻道:“樊部长在外等候。”   楼喻笑看他:“你这就要回营了?”   霍延自然不愿离开他,但刚才商议的事情,他想尽快回营落实。   遂擒住楼喻的手,在他指上亲了一下,眸色深深道:“待事情忙完,阿喻,咱们再……”   楼喻拽他衣领,凑近道:“再什么?”   “再夜谈军务,如何?”   楼喻挑眉:“事情是做不完的,正好樊克来了,我正有事与你二人一同商量,你留下,等开完会,随我一起回家。”   霍延眸光瞬间大亮,毫不犹豫应下。   “那我去叫樊克进来。”   他转身就走,却被楼喻拽回来,未及反应过来,只觉唇上一软,触之即离。   楼喻逗过就扔,推他:“去叫人吧。”   霍延:“……”   若非内堂乃办公重地,他早就将人扣在桌案上了。   樊克得到传召,立刻恭敬入了内堂。   内堂中,王爷正襟危坐,霍统领神色凛然。   他忙俯首行礼。   “坐下说话。”楼喻神色温和道。   樊克坐下后,恭谨汇报:“禀王爷,属下经调研后发现,有不少商铺都想与顺通物流合作,属下斗胆进言,若是顺通物流能与商铺交易,或许能扩大顺通物流的影响力,于运营有利。”   楼喻眉梢微动。   他本来就有这个打算。   顺通物流体系的建立,一半是为民生,一半是为战时或天灾时期做准备。   而今民生方面的运营已初见成效,他正想试一试另一半的功能能否顺利实现。   不管是战时还是天灾,所需物资都属于大宗范畴。   比起轻巧的信件货物,大宗物资运送极为耗时耗力。   楼喻已心有成算,却还是想听听樊克的建议。   他便鼓励地望向樊克。   “你且说说看。” 第九十四章   战时的物流体系,是以宜州为中心的。   根据楼喻目前的规划,庆州和京城日后必有一战。   宜州作为仓储基地和物流中转站,会极大提高军需后勤的运转效率。   这个无需多言。   樊克要说的是,各州之间大宗货物的运输模式。   “王爷,属下以为,若是八州之间各自分别运输,可能会造成运输路线的重叠和多余。”   楼喻颔首道:“再说得详细点。”   樊克恭敬道:“请允许属下用例图说明。”   “好。”   樊克便将自己画的路径图铺至桌案上。   八州的官道与各个寄存点的位置一目了然。   楼喻心里暗赞一声。   “王爷请看。”樊克指尖在图纸上滑动,“假设庆州要运玻璃往其余七州,吉州要运肉松往其余七州,沧州要运粮食往其余七州,若是各自为政,加起来则要运送二十一趟。”   “不错。”   樊克继续道:“可若是将宜州作为中转之地,让三州货物集中于此,便可省去诸多繁冗。”   楼喻由衷笑了:“好主意。”   庆州的玻璃、吉州的肉松、沧州的粮食先全部运往宜州仓库,加起来不过三趟,且路程较近。   再将三州物资进行整合与分类,由宜州驿卒分派六个方向,集中运送同一地域的物资,加起来也就是六趟。   举个简单的例子。   庆州要送玻璃去其余七州,本来要派七队车马分别派送,现在只要一队人马送去宜州,宜州需要的货已经到了,再由宜州统筹,和吉州的肉松、沧州的粮食一起送往其余六州。   此举将大大加速物资的运转效率,省去大部分运输的时间。   楼喻当初在宜州建立仓储基地,就是为了能够实现最优化。   只是没想到,他还没跟樊克说明此事,樊克倒自己琢磨出来了。   确实是个人才!   他赞赏道:“樊部长勤勉细致,擅于思考,能想出这般高效的运转模式,实为大善。”   樊克心潮澎湃:“是王爷教得好!”   “我可没教过你什么。”楼喻失笑。   樊克摇摇头,“王爷有所不知,属下在军中时,常听闻王爷行事之缜密,思虑之周全,属下深有感触,到如今却只学了些皮毛。”   楼喻忍不住笑道:“你这是在夸我还是在夸你自己啊?”   “属下自然是敬佩王爷行事!”樊克赶紧回道。   楼喻不再逗他,温和道:“既然你已胸有成竹,此事便交由你去安排。”   “属下谨遵王爷令!”   楼喻转了个话题:“还有一件事,需要军部与交通部配合运作,不过得等交通部将新的模式建立起来之后才能实施。”   霍延和樊克皆洗耳恭听。   楼喻说道:“咱们军中的将士一直安稳无忧,难免会心生懈怠。我欲举行一场大规模的军事演习,让大家伙儿都松松筋骨。”   京城暗部传来消息,汤诚对汤贵妃腹中的胎儿极为重视,皇宫内外都被严密管控,外人根本不能近贵妃的身,连楼秉都不行。   外有禁军把守,内有内廷控制权,恐怕一旦贵妃诞下皇子,楼秉就会“意外”驾崩,汤诚可趁势辅朝摄政。   以汤诚的野心,就算贵妃生的是公主,也会变成皇子。   反正汤诚只需要一个傀儡,这个傀儡到底是不是真的皇子,他并不在乎。   楼喻已经预感到,真正的战斗离他不远了。   他必须提早做些准备。   霍延凝眉道:“军中训练大体一致,若是内部演习,恐效用不大。”   自己人打自己人,谁还不知道谁?   楼喻道:“是联合军事演习。”   霍延瞬间会意,“边军作战经验丰富,的确可以一试。”   “嗯,我已派人通知程达和温岐,正好阳乌山地形复杂,咱们可以在阳乌山地带展开一次战役演习。”   楼喻言罢,又交待樊克:“届时,你必须根据‘前线军情’,统筹规划军用物资的调配。”   “是!”   见外头天色已黑,楼喻便结束会议,带着霍延回家。   两人温存片刻后,楼喻躺在榻上,徐徐吐气平息,低哑道:“从汤氏怀孕的日期来算,她很有可能在五月前后临盆,届时汤诚必有动静。”   眼下刚过完年,尚有五个月左右的时间。   朝堂内外都在等。   霍延拥紧他,抚上他微蹙的眉心,安慰道:“他不过占据地利,阿喻无需太过忧心。”   “自我回庆州后,汤诚这一年来排除异己,将京城周围州府的官员大多换成自己人。而今我不过占据东部八州,若要攻入京城,恐怕……”   霍延道:“他若发难,便是朝廷的反贼,天下的罪人。他若成为皇帝,必定暴虐恣睢,致沧海横流,社稷尽毁。”   汤诚有野心没有错,但如果他的治国之能无法支撑他的野心,那就是他的罪过。   和楼喻相比,他不过是个权欲熏心的乱臣贼子。   唯有楼喻成为天下之主,方能鼓腹击壤、物阜民安。   楼喻叹息一声:“大盛刚刚恢复平稳,却又将再起兵戈。”   霍延无奈,他不愿见楼喻继续胡思乱想,索性欺身而上,用行动让他再也无暇思虑。   嘉熙二年,春耕伊始。   依祖制,每一年的春天,皇帝都要进行“扶犁亲耕”,文武百官也必须随同一起,以表对农业的重视。   楼秉即便身体不适,也不得不参与春耕。   帝驾从广德殿出发,数百禁卫军护驾左右,其后百官跟随,一同出了京城,前往城外耕地。   皇帝亲耕时,会有众多百姓围观。   早春寒风料峭,楼秉咳了几声,在内侍的搀扶下,踏下御辇。   百姓和官员皆跪伏于地,高呼万岁。   楼秉眺目远望。   天穹高阔,大地无垠,春耕的热闹场景映入眼帘。   山河无恙,何其难得!   他温声道:“都起来吧。”   众人依言而起,低首不敢多看。   汤诚站在他身旁,笑着提醒道:“陛下,请掌犁。”   犁就摆在不远处的地里。   说是皇帝亲耕,其实就是做做样子。   皇帝只需要扶着犁拉几步就算是亲自参与耕种了。之后他便可入观耕台,欣赏百官耕作的场景。   在内侍的搀扶下,楼秉一步一步走向耕犁。   一股寒风袭来,寒意钻入楼秉衣襟,体内寒气陡生,他微微发抖,嗓子涌上痒意,却硬生生忍住咳意。   楼秉伸手扶上耕犁。   内侍想要帮忙,被他拒绝了。   当着百姓的面,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他并不想展露弱势。   楼秉发了狠地用力,耕犁动了一下。   周围顿时掌声如雷,礼官高声吟诵吉语。   楼秉垂眸,看着苍白无力的双手,唇边不由泛起冷笑。   他曾也随父皇参与过春耕,那时的他双臂有力,哪里像现在,竟孱弱至此。   汤诚啊汤诚,你未免欺人太甚!   内侍见皇帝面如金纸,手臂微颤,便知他已力竭,遂打算上前协助。   就在这时,忽然一支利箭急速穿来,箭尖在阳光下泛着冷冽的光,直逼楼秉胸口!   内侍眼疾手快,一把推开楼秉,箭尖直直扎在他的肩膀上,洇出一片血花。   人群寂静了一瞬,突然如沸腾的水尖叫起来。   “有刺客!有刺客!有刺客!”   “护驾!护驾!护驾!”   汤诚悚然一惊,连忙推开身边的人,奔向楼秉。   皇帝可不能这时候死!   他一边跑一边吼:“保护皇上!保护皇上!”   禁卫军听从指令,迅速将楼秉围得密不透风。   汤诚冲到楼秉身边,见楼秉安然无恙,不由心头一松。   “陛下,臣……”   楼秉骤然起身,怒红双目,当着百姓和群臣的面,厉声道:“禁卫军是怎么办事的!春耕为何会出现刺客?汤诚,禁卫军是由你管控的,你该当何罪?!”   众目睽睽下,皇帝遇刺是事实,不管皇帝有没有受伤,禁卫军都难辞其咎。   汤诚立刻跪地道:“是臣疏忽,让陛下受惊了。不过城外危险,还请陛下即刻回宫,臣必会抓到刺客向陛下请罪!”   楼秉却道:“禁卫军统领是谁?”   一人站出来,跪在皇帝面前:“微臣疏忽,请陛下责罚!”   楼秉眯眼看着他,冷声道:“这点小事都办不好,这个禁卫军统领你别当了。朕要罢免你统领一职,你可服?”   众人:“……”   大家都知道禁卫军统领是大将军的人,皇帝搞这一出,是在借机发难吧?   汤诚却皱了下眉。   他总觉得哪里不太对。   禁卫军统领不由看向汤诚,见汤诚没有丝毫表示,便叩首道:“微臣叩谢陛下隆恩。”   皇帝亲耕被刺一事,百姓瞧得清清楚楚,汤诚就算再不愿,也只能吞下这个苦果。   一行人有惊无险地回到皇宫。   楼秉立刻下旨道:“春耕遇刺,皆因禁卫军办事不力、玩忽职守所致,故罢黜禁卫军统领及负责春耕防卫的各级将领职务,诸位爱卿可有异议?”   谁敢有异议?   皇帝都遇刺了,发点小火实属人之常情。   唯有汤诚胆敢进言:“陛下,若一下子罢黜这么多禁卫军将领,禁卫军岂不成了一盘散沙?”   其余大臣也纷纷附和。   楼秉问:“就不能提拔新人?”   “这……朝中恐一时无法找出这么多。”   楼秉气笑了:“难道我大盛国,连几个武将都找不出来了吗?滑天下之大稽!”   不等汤诚开口,他厉色道:“大将军觉得朕的命不重要,是吗?”   这话问得诛心。   汤诚哪敢承认?   他诚恳道:“可是禁卫军乃皇城的第一道防线,若是没有充足的人手补上,皇城的安全该如何?陛下的安全又该如何?”   楼秉道:“宁恩侯长子谢策,曾力抗天圣逆贼,又曾任京城武卫司将军,可由他担任禁卫军统领一职。”   汤诚一惊:“可谢策断了一臂……”   “只是左臂,凭他的能力,难道还胜任不了禁卫军统领?”   楼秉当了一年多的傀儡皇帝,却在一场遇刺后表露出几分强势。   汤诚心中泛起不安。   禁卫军的确是皇城的第一道防线。   自楼喻归庆后,汤诚渐渐渗透禁卫军,在禁卫军里安插自己的人手,就是为了监视宫内动向,方便自己行事。   要是楼秉在这档口进行大换血,势必会对他的计划产生不可估量的影响。   女子生产没有一个定数。   具体哪一天临盆,生出来的是男是女,谁也无法准确预测。   所以汤诚只能等鸾凤宫的消息。   他有两条计划可供选择。   贵妃生下皇子,一切皆大欢喜,到时候他可以弄死楼秉,扶小皇子上位,独揽大权。   贵妃生下公主,他可以立刻封锁消息,将公主变为皇子,依旧杀掉楼秉,扶“皇子”上位。   如何将公主变成皇子?   掌管宫门的禁卫军当是一大助力。   偷凤转龙,需要禁卫军的配合。   而现在,楼秉因为遇刺一事,直接将禁卫军的重要将领换掉,第二条计划就变得难办起来。   除非他能够拉拢谢家。   但谢信是个倔脾气,认死理,一生只忠于楼氏朝廷,史明没能劝降对方,他自然也没办法。   一旦谢策掌管禁卫军,势必会对他的计划造成阻碍。   汤诚心念急转:“回陛下,谢策的确可以胜任统领一职,然副统领及其余将职,一时之间恐怕难以……”   “此事不用汤爱卿操心,朕自有安排。”   楼秉说完,轻轻咳了一声,“朕累了,诸位都退下吧。”   接到圣旨后,宁恩侯府都惊呆了。   谢策万万没想到,自己还能有起复的一天。   佟氏喜极而泣。   谢信躺在床上,浑浊的眼睛乍然绽放惊喜。   唯有谢茂凝眉。   他不愿泼凉水,但有些事不得不提醒。   比起成日苦闷窝在宅子里的父兄,谢茂对局势看得更加透彻。   他正色道:“爹,娘,大哥,此事于我谢家而言,福祸相依。”   佟氏诧异:“你这是什么意思?”   谢策起复不是好事吗?哪来的祸?   谢信神色一凛。   比起谢策,他还是更机警一些的。   “茂儿,你可是听说了什么?”   谢茂颔首:“爹,汤贵妃不久后就会临盆,陛下突然在这时大动禁卫军,我担心会起纷争。”   谢策问:“二弟,你什么意思?陛下不是因为春耕遇刺才做此决定的吗?”   谢茂:“非也。”   因为谢家曾与楼喻结仇,所以谢茂从来不会将关于东安王的事情说给谢家三口听。   谢家三人整日闭门不出,更不会自己去打听。   是以,他们对京城的风云和东安王的新鲜事迹知之甚少。   谢茂不愿伤爹娘和兄长的自尊心,遂从未提过。   但眼下,已不得不提。   他将当今的局势细细分析给三人听,最后总结道:“汤诚的野心已经膨胀到极点,恐怕在贵妃产子之后将再也抑制不住。”   谢信为官多年,几乎瞬间就想到了日后的结局。   他不由哀叹一声:“未料走了一个史明,又来了一个汤诚!”   谢策却道:“若汤诚当真狼子野心,届时我只要牢牢守住皇城,保住皇上,不就立功了吗?陛下此举,何尝不是这个意思?”   “大哥,短短数月,你真能完全掌控禁卫军?”谢茂并不乐观,“更何况,汤诚还手握数万西北军,只要他一声令下,禁卫军真能挡得住?”   佟氏顿时愁容满面:“那该怎么办?我本以为这是一件好差事,没想到会是这样。”   然圣命不可违。   谢策这个统领非当不可。   谢信嗓音沉哑道:“这是咱们谢家的命。”   他们注定要为楼氏江山蹈锋饮血、肝脑涂地。   谢茂自然不愿见到亲人遇险。   他斟酌道:“汤诚权势虽大,但天下还有一人可与之争锋。”   其余三人沉默了。   谢茂劝道:“我谢家虽与东安王有过龃龉,但毕竟不是深仇大恨。东安王雄才大略,手段温和,亦是皇室血脉,若他能继承大统,总比汤诚更叫人信服心安。”   “茂儿,你错了。”   谢信深深叹了口气。   谢茂不解:“我错在哪儿?”   “我谢家同东安王,是有生死之仇的。”   一句话,不仅谢茂愣住,佟氏和谢策也愣住了。   “何来生死大仇?”   谢信道:“当初先帝让藩王入京贺寿,缴了藩王的兵权才放藩王离京。东安王离京时途径葫芦谷,我当初曾派人守在葫芦谷,打算截杀他。”   “……”   佟氏好半晌才找回声音。   “可、可他不是活得好好的吗?”   “因为他被‘流匪’劫走了。”谢信哂笑,“他定是提前知悉了我的计划,才借‘流匪’掩人耳目。”   谢茂瞪大眼睛:“可当初他攻入京城,并没有对咱们赶尽杀绝啊。”   当初京城那么乱,凭借东安王的权势,只要他想,搞死一个谢家轻而易举。   谢信摇首道:“或许你说得对,他的确是天下英主,所以看在谢家还算忠于皇室的份上,放了咱们一马。”   “既然这样,可见他已揭过此事,爹又何必担心?”   谢信道:“咱们之前那般落魄,他又何必赶尽杀绝?倒不如落个宽容大度的好名声。”   “二弟,我记得你以前还恨不得杀了他,如今怎会对他如此推崇?”谢策皱眉问。   谢茂:“……”   因为他见识多了,便想通了很多事情。   汤府。   汤诚气得掀翻了桌子,又砸碎了不少花瓶。   军师问:“将军何必动怒?”   汤诚胸脯起伏不定:“何必动怒?哈,他楼秉当真以为自导自演一出刺杀,换掉禁卫军,就能安心当他的皇帝了?没门!”   他派人搜捕了京城内外,根本就没找出所谓的刺客。   再联系楼秉的一系列“雷霆之怒”,汤诚再傻都知道楼秉的心思了。   他不由眯起眼。   京城内外都在自己的掌控之下,楼秉到底是如何与那“刺客”合谋的?   不过,让一个残废去当禁卫军统领,当真是可笑至极!   军师劝道:“陛下提拔谢策,可见当真没有可用之人了。将军应该觉得高兴才是。”   汤诚怒问:“他凭什么觉得区区一个谢策就能拦住老子?他是在看不起我吗!”   军师:“……”   他无奈道:“将军,眼下咱们是否应该商讨如何破局之事?”   “破什么局?谢策那残废能顶屁用!”   汤诚毫不掩饰自己对谢策的鄙夷。   “但不管这么说,这对咱们顺畅出入内廷造成了一定的阻碍。”   汤诚当然明白这个道理。   他嗤道:“楼秉在禁卫军中换上自己的人,不就是为了防止老子拿皇嗣做文章吗?他如此费尽心思,不惜以身犯险,就是为了守住楼氏江山。”   他就偏要狠狠打碎这场白日梦。   军师不由提醒道:“将军,别忘了还有东安王。”   汤诚:“楼喻缩在庆州,其余州府皆在咱们掌控之中,他不过占据八州,如何能与咱们抗衡?”   “若是加上越王呢?”   汤诚:“楼综那些兵不过乌合之众,况且,咱们也可以挑拨离间啊。”   说到这,他不由道:“京城这么大,咱们的四万兵马或许不够,我欲再调两万兵马至京,如何?”   军师:“那云州……”   “北境自己都四分五裂,哪里顾得上咱们?”汤诚有恃无恐。   军师下意识心想:北境四分五裂,那也是东安王的功劳。   楼秉遇刺的消息传入庆州,楼喻正站在沙盘前,认真听霍延和程达分析战术。   军事演习分为好几种。   楼喻这次采取了两种模式。   一是在沙盘上进行模拟,由两军首领根据阳乌山的地势,在限定条件下,分别推演出各自的战术。   他们每做出一个决定,便由传令官传给各自阵营的将士,让将士按照他们推演的战术行动,不会真刀实枪地干。   这是根据他们的经验和计算推演出来的,最后的结果有一定的科学依据。   另一种是实战演练。   双方将士分别由霍延和程达率领,使用无害的武器进行拼杀。   战场上瞬息万变,有诸多影响因素,将领又身处其中,不知对方情形,很难俯瞰全局,打的就是一个未知。   经过沙盘演练,霍延和程达对彼此的战术皆有了解。   在这种情况下,他们将很难抉择。   对方是否会用之前的战术?如果用,我还能不能用先前的战术?如果不用,那我岂非入了他的套?   实战演练火热进行时,交通部和军队的后勤也忙得团团转。   前线传来消息,大军缺乏粮草。   后勤军必须及时准备相应的粮草,交通部必须迅速规划出最佳运送路线,再由后勤士卒和驿卒协力送往前线。   演习持续了半个月,在这半个月间,所有人都筋疲力尽,但同时受益匪浅。   庆军演练了不少阵型,遇上了不少“突发状况”,这些“突发状况”狠狠地磨砺了他们的意志和反应力。   他们虽青涩,却成长得极快。   吉州边军在和庆军的对垒中,也获益良多。   霍延的战术和领军才能,都让程达佩服不已。   庆军的服从性和纪律性同样值得称赞。   即便经历过无数战火的洗礼,程达也不得不心生赞叹。   他由衷感慨道:“王爷,霍统领,若咱们大盛军队的战力都和庆军一样,大盛何愁北方蛮族侵袭?”   楼喻笑回:“程将军过奖了,比起边军丰富的经验,庆军实在过于稚嫩了。若我大盛的将士都能和吉州边军一样,我大盛何愁边疆不稳?”   程达闻言,不由哈哈大笑起来。   双方商业互吹一波,各自心满意足。   这是一次对抗演习,也是一次技术交流。   风雨欲来,楼喻不得不做万全的准备。   必要时候,他需要程达的兵。   演习结束,楼喻回到庆州新城,召集众人开会。   “陛下春耕遇刺,更换禁卫军众多将领,诸位可有想法?”   范玉笙率先开口:“陛下此举是想减弱汤诚对内城的控制力,从而阻止汤诚的野心。”   “不错。”楼喻颔首。   楼秉也算是费尽心思了。   杨广怀摇首道:“单凭禁卫军,恐怕很难阻挡汤诚的强势进攻。”   换句话说,楼秉的思路是值得肯定的,但成效不大。   一切都已摆在了明面上,楼秉的失败似乎成了必然。   但有一点值得深思。   那个刺杀楼秉的刺客是什么人?   楼秉又是怎么在汤诚的重重监视下,与人合谋演了这场戏呢?   什么样的人,才能躲避汤诚的控制,悄无声息地与楼秉暗中谋算这样一个刺杀案,却又让汤诚捕捉不到踪影?   楼喻不由凝眉思量。   恰好,杨广怀也想到这点。   “按理说,汤诚之前已将内城围得密不透风,陛下又是如何做到的?”   范玉笙不由笑道:“毕竟是皇室,留有后招不奇怪。”   楼喻闻言,脑中灵光一闪。   他想到了一个人。 第九十五章   在艺术团的这段日子,是鸢尾活得最轻松自在的时光。   他跑遍了大盛各个州府,见识了各种各样的风土人情,这些经历不断激发他的创作灵感,让他沉浸在乐曲中不可自拔。   不久前,他去一处乡镇演出,听到当地的乡音俚语,这种语言带着一种奇妙的韵律,他不由倍感新奇,遂深入研究了一下,打算创作出符合当地风情的曲目。   听闻东安王召唤,鸢尾本来被打断思路的烦躁瞬间消散,立刻起身赶往东安王府邸。   他来时,楼喻正伏案写字。   “奴拜见王爷。”鸢尾恭敬地行了一礼。   楼喻头也没抬说:“陛下联络上了你们的组织,策划了一场刺杀案。”   鸢尾懵了一下,抬首望向他。   “王爷……”   楼喻终于写完信,将信装入信封,抬眸看着鸢尾,温和平静道:“你似乎并不惊讶,所以说,惠宗留下的组织,真的还会继续为新皇效力?”   鸢尾跪在地上,辩解道:“王爷,奴真的已经脱离组织了,奴来庆州,只是为了讨生活,不是另有目的。”   他担心楼喻误会自己,以为自己是当今圣上派来的细作。   “我知道,”楼喻笑了笑,“你离开京城时,陛下还在去往西北的路上,怎么可能是陛下派你来的。”   鸢尾松了一口气:“王爷英明。”   “但我还想请教一个问题。”楼喻收敛笑意,语调低沉,“你们的组织能存活至今,说明有一定的自保之力,何以你不顾危险,非要逃离京城,来咱们这个穷乡僻壤呢?”   鸢尾秀目睁大:“因为奴想要自由,奴不想再像阴沟里的老鼠那般活着了。奴举目无亲,不知何去何从,正好听闻王爷讨伐逆贼,就下定决心来庆州。”   “自由……”楼喻淡淡道,“如果你真想要自由,我倒是觉得合唱队困住了你,我可以放你自由。”   鸢尾:“……”   他惊惶问:“王爷何意?”   楼喻认真道:“我放你自由,不好吗?”   鸢尾俯首泣道:“奴现在过得很开心,没觉得不自由。求王爷开恩,让奴留下来!”   “说吧,你来庆州到底是为什么。”   鸢尾张了张口。   楼喻:“你若不说实话,本王立刻将你逐出八州。”   鸢尾:“……”   他垂首静默片刻,终于抬起头看向楼喻,神色恭敬道:“奴并非有意欺瞒,只是规矩如此,奴不得不遵从。”   楼喻问:“什么规矩?”   “惠宗自缢后,京城的皇室宗亲,除太子外,全被叛军杀害。组织群龙无首,只能另寻新主。”   他双目灼灼看向楼喻:“各地藩王皆为楼氏血脉,所以……”   “所以你们就被分派到各地,探查各个藩王的底细,再决定日后跟随哪位主子?”   “并非分派,而是自愿。不过当时叛军入城,组织的确难以为继,奴是自愿来庆州的,这一点,奴没有欺瞒王爷。”   楼喻不由笑了,“既然陛下已经登基,为何你还留在庆州?”   “是庆州的见闻让奴选择留下。鸢尾郑重道,“奴觉得自己找到了真正的明主。”   “仅仅如此?”楼喻不信。   “还有,汤诚日益嚣张,当今圣上无法将其压制,天下唯有您才能清除奸宄,重振楼氏江山!”   楼喻:“……”   如果鸢尾说的都是真话,说明这群组织是完全忠于楼氏宗族的,至少是忠于龙椅上的人的。   “你们组织是何时建立的?宗旨是什么?到底听命于谁?”   鸢尾交待道:“是太祖皇帝所创,只听命于皇帝。”   楼喻目色淡淡,看不出情绪。   “所以,你现在是听命于圣上?”   鸢尾立刻俯首磕头,解释道:“若遇战乱,可另寻新主。奴既已寻了新主,便不再听从京城调遣。请王爷明察!”   楼喻诧异:“这么随便的吗?”   “……”   鸢尾失笑,“只是为了规避异心。”   楼喻懂了:“也就是说,从你决定来庆州起,你就无法再回权力中心了,对吧?”   “是。”   楼喻叹道:“那可就难办了。”   鸢尾眼眶微红:“求王爷不要赶奴走,奴以后一定会谱出更多的曲目,不会让王爷失望的!”   看得出来,他是真心热爱创作。   楼喻道:“陛下春耕遇刺,一定是他们的手笔吧。”   此事鸢尾不知,但不妨碍他听明白了。   “奴听说汤诚掌控京城内外,陛下能暗中调动的,恐怕只有他们。”   “你们是如何联络的?”   话已至此,鸢尾自然知无不言。   他交待完联络方式,却提醒道:“王爷,即便奴能够联系上他们,可奴已被组织除名,他们不会理会奴的。”   他以为楼喻要让他去联系京城的组织做事。   楼喻却笑了:“无需你做这些。我只想要知道,你们是如何与陛下互通消息而不被人发现的。”   鸢尾心思玲珑,“奴明白了。”   他提醒楼喻道:“可奴手中已没有证明身份的凭证,即便王爷派人暗中联系陛下,陛下也不一定会相信。”   他们输送消息,必须留下身份印记,否则无效。   楼喻意味深长道:“我不需要他相信,我只需要他看见,以及别人看不见。”   如果他没猜错,楼秉自导自演了一出春耕被刺的戏码,就是为了光明正大、合情合理地给禁卫军换血。   这是宫门的第一道防线。   抵挡不了汤诚的数万大军,但可能对汤诚的计划产生一定的阻碍。   混淆皇室血脉不是一件小事。   可是,汤诚的势力何其庞大,仅仅是更换高级将领,就一定能拦住汤诚的计划吗?   想要将一个孩子换进宫,对汤诚来说,并非压雪求油。   也就是说,楼秉此举的意义不大。   那么,楼秉为什么还要这么做?   楼喻站在楼秉的角度细细思量,刨除一切不可能,便只剩下一个可能性。   楼秉想和汤诚鱼死网破。   但双方实力悬殊,楼秉就算竭尽全力,最多也只能砍掉汤诚一丝丝血条。   皇嗣又该如何解决?   大盛没有亲子鉴定,没有人能证明汤贵妃生的孩子到底是不是皇室血脉。   一旦楼秉身死,汤诚依旧可以拥立“小皇子”,辅朝摄政。   如此一来,楼喻的处境将会变得非常不利。   他不知楼秉具体计划是什么,但从数据分析来看,楼秉的成功率几乎为零。   楼喻不愿坐以待毙,他必须要掌握主动权。   既然楼秉能在汤诚的监视下与皇室暗中培养的组织互通消息,说明这个组织一定有别人发现不了的输送消息的渠道。   而楼喻,只需要这个渠道。   他让鸢尾将消息传递的渠道教给冯三墨,后交待冯三墨:“按照我的吩咐,将计划传给楼秉。”   “若他不信呢?”冯三墨问。   没有凭证,楼秉怎么可能会相信凭空出现的计划书?   楼喻淡淡道:“他已经没有选择了。”   为了尽可能保证楼氏江山的延续,楼秉不得不顺着他的计划做。   除非,他想做失去楼氏江山的千古罪人。   “还有,这封信,由暗部尽快送往占南,亲自交到二郡主手中,不要让其他人知道。”   “是!”   冯三墨领命退下。   楼喻叹了口气,揉了揉太阳穴。   要是某人能替他按按就好了。   念头刚升起,霍延就踩着夕阳的余晖出现在廊下。   格外英武挺拔。   楼喻蓦然笑了,仿佛倦鸟归林,满心的疲惫都找到了安歇之处。   他的指尖还按在太阳穴上。   霍延眉头蹙起,迅速净了手,行至他身后,轻柔地按了起来。   “切勿忧思过重。”   楼喻慵懒地靠在他身上,闭目养神道:“楼秉已经打算孤注一掷,我断不能什么都不做。”   已经走到这一步,不能再有任何差池。   他需要主动掌控局势,而非被动应对。   白驹过隙,流光瞬息。   嘉熙二年三月十五,朝会时,楼秉破天荒没有出现。   朝臣议论纷纷。   要知道,以前不管身体状况再差,楼秉都会准时坐上龙椅参与朝会。   发生什么事了?   难道皇帝真的快不行了?   汤诚着人去询问,片刻后得到消息,说是皇帝被噩梦魇住了。   啥?   做个梦都能魇住,那得是什么可怕的梦啊。   而今皇嗣尚未诞生,汤诚自然不可能让楼秉出事。   他问:“可请太医瞧过了?”   “正是瞧了太医,才耽搁了上朝的时辰。”   汤诚道:“那陛下今日可还会上朝?”   话音刚落,殿外就传来内侍的高喊:“陛下驾到——”   楼秉面色苍白地踏入殿内,一边上台阶,一边晃着脑袋,俨然一副神思不属的模样。   他坐上龙椅,朝臣尽数跪下行礼,唯有汤诚只行了半跪之礼。   楼秉虚声弱气道:“都平身吧。”   身旁内侍适时开口:“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大臣们当然有事,一个接着一个地捧着笏板出列。   他们废话连篇,讲的都是一些狗屁倒灶的事,正经事一个都不敢碰。   楼秉俯视殿中的朝臣们,黑沉沉的眸子透着几分阴郁。   他忽然开口道:“这些事先放放,朕头疼得厉害,脑子里似乎总有人嗡嗡嗡地说个不停,是不是被你们念叨多了,产生了幻觉?诸位爱卿,朕这头疼的毛病该如何治啊?”   有人出列:“应是陛下休息不足,还请陛下保重龙体啊!”   其余人也跟着附和“保重龙体”。   楼秉心中冷笑。   嘴上说着让他保重,可明知汤诚害他,真正愿意站出来的又有几人?   一群道貌岸然的蠹虫!   早朝结束后,楼秉因为头疼,在内侍的搀扶下回寝殿休息。   寝殿内外皆有耳目监视。   大概一炷香工夫,楼秉突然大叫一声,从床上坐起,眼眶通红,面容悲戚,整个人披头散发,魂不守舍。   内侍立刻进来询问:“陛下又被魇着了?奴让人去叫太医!”   片刻后,太医来了。   替楼秉诊脉后,还是那句话:“陛下许是忧思过度引起的梦魇。”   楼秉怒色道:“就没有解决的法子吗?!”   “微臣给陛下开一副安神的方子。”   “滚!”   然而,安神的药剂也没用,楼秉晚上睡觉时再次被魇住,睁眼后整个人显得尤为诡异。   太医来时,只听楼秉幽幽说道:“朕见到先帝了。”   内侍和太医全都吓得跪地不起。   “朕还听到先帝骂了朕。”   “……”   殿内一片沉寂,只闻粗重颤抖的呼吸声。   楼秉嗓音嘶哑,语调诡异,面色苍白如鬼魅,在昏暗的殿中,显得格外阴森可怖。   太医心里咯噔一声,陛下莫非是犯了癔症?   长久的压抑下,陛下忍无可忍以致于发了疯,并非不可能。   楼秉走近他,语调更加冰凉。   “先帝一直骂朕,朕被吵得睡不着了,该怎么办?”   太医心想,陛下身体本就亏空得厉害,若是连续休息不好,只怕会加剧身体的衰败。   可他确实没办法治啊!   喝了那么多安神药都不管用,恐怕只能另寻他法了。   还有梦到先帝什么的,也太吓人了。   玄乎的事情当然得找玄乎人办。   他不敢自作主张,遂道:“陛下,您若常常梦见先帝,不妨请紫云观的道士看上一看。”   楼秉一愣,不由怒骂道:“你是说朕疯了吗?!”   “陛下恕罪!微臣岂敢!”太医迅速转动脑瓜子,“微臣只是觉得陛下既然时常梦见先帝,恐怕是先帝托梦所致,这解梦一事,唯有观中的道长才能做到。”   “先帝托梦?”楼秉怔然片刻,“先帝为何托梦于朕?难道是因为朕做得不够好吗?”   内侍适时询问:“陛下,明日可要请青鹤道长出观?”   青鹤道长乃紫云观观主,道法极为高深。   楼秉颔首:“明日速去请青鹤道长入宫解梦!”   宫里的事瞒不过汤诚。   但禁卫军的更换,到底延误了消息的传播。   若是以前,汤诚当晚就能得到消息,现在却是第二天等宫门大开,消息才传了出来。   他目光冷厉:“什么先帝托梦,楼秉又要搞什么鬼!”   军师道:“属下目前也猜不透陛下的心思,只能静观其变。”   “无所谓,不过垂死挣扎罢了。”汤诚不是很在意,“区区一个道士,就算请入宫,还能炼出仙丹让他立刻活蹦乱跳不成?”   军师深以为然。   一个道士而已,并无多大用处。   等到早朝时,汤诚出列道:“陛下,臣听闻您要请青鹤道长入宫,莫非是为了炼制丹药?陛下,丹药可吃不得啊,若是不慎服下劣质丹药,岂非……”   他话没有说完,但在场之人都明白了他的意图。   楼秉死命抠着龙椅的扶手。   汤诚故意说丹药害人这句话,不过是为了自己日后“暴毙”做铺垫罢了。   届时自己身死,他便可以将责任推到道士身上。   不过是请道士入宫,他就能想到这个毒招,倒也是颇有智计了。   底下群臣附和:“是啊陛下,丹药万莫多食,恐伤龙体啊!”   在天下人眼中,楼秉现在的身体依旧康健,若是突然某一天死去,恐会令人生疑。   所以汤诚现在就是要坐实丹药毒害一事。   楼秉轻咳一声,淡淡道:“并非炼制丹药。只是朕这两日经常梦见先帝,先帝仿佛要跟朕说什么,朕心中实在难安,太医用了安神药亦毫无效用。”   众人:“……”   居然连先帝都搬出来了?!   楼秉继续道:“昨夜得太医提醒,朕才决定请青鹤道长入宫为朕解梦。”   就算在场大多数人不信道,也听过青鹤道长的大名。   这位可是大盛道法最高深的道士。   皇帝找他解梦,没毛病!   就算没有刻意宣传,京城百姓也都知道了这件事。   为什么?   因为青鹤道长实在太出名了。   朝臣读的是圣贤书,或许不信鬼神之说,但寻常百姓信啊!   否则紫云观怎么可能香火鼎盛?   青鹤道长作为观主,寻常人根本见不到。   他常年闭关修炼道法,不问世事。   可今日,去紫云观上香的老百姓却看到了观主的车驾。   “我、我没看错吧!那是不是观主的车驾!”   “好像是的!难道观主出关了?可就算出观也不会下山吧!”   “除了观主,哪位道长能有这样的排场!”   “肯定是观主!天哪!我见到了活的青鹤道长!”   “呸呸呸,道长本来就是活的!”   “不知道观主要去做什么。”   “我家小叔在宫里当差,听说是先帝托梦给圣上,圣上特意请观主入宫解梦。”   “真的呀?先帝托梦,不会有什么事吧?”   “谁知道呢,等观主怎么说吧。”   因为紫云观观主名气实在太大,京城百姓几乎都在等事情的后续。   他们都很好奇,先帝托梦到底意味着什么。   青鹤道长车驾于宫门外停驻。   一众低阶道士和道徒恭敬地等候观主下车。   青鹤道长一袭青袍,白眉长髯,发髻上的木簪质朴无华。   全身上下无一丝奢贵之气,尽显仙风道骨。   据说他已至期颐之龄,身体却依旧硬朗健壮。   他的目光平静而包容,仿佛看尽人世凡尘,尤为豁达通透。   就连宫门的守卫都忍不住肃然起敬。   这样的神仙,若非圣上相邀,恐怕不会踏入这俗世红尘。   青鹤道长领着大大小小的道众,徐徐穿过宫门,踏过漫长的青石路,于广德殿面见楼秉。   此时正好朝会刚结束,百官尚未退离。   青鹤道长乃方外之士,不必遵从俗礼,遂只依循道门礼法。   楼秉温和道:“辛苦观主一路奔波。”   其余人都有点懵。   啥情况,这就要开始解梦了?那他们是该走还是该留啊?   青鹤道长细细打量楼秉,忽然神色悲悯,叹道:“先帝托梦于陛下,实乃用心良苦啊!”   众人:“……”   青鹤道长说得真真的,好像先帝真的托梦了一样。   楼秉问:“不知观主可否为朕解梦?”   青鹤道长颔首:“可。请允许贫道开坛做法。”   楼秉自然不会拒绝。   先帝托梦不是小事,解梦的仪式相当复杂。   汤诚想搞清楚楼秉到底要闹什么幺蛾子,遂留下看热闹。   其余朝臣见此,便也跟随一起。   青鹤道长业务能力极强,丝毫未被百官的凝视吓到,心如止水,神色淡定。   要想知道先帝托梦的缘由,必须要与神明沟通。   一套仪式足足花了一个时辰,众臣心安理得地没去点卯。   毕竟先帝托梦是大事嘛!   什么事能比得上先帝要说的事重要呢?   一套仪式结束,青鹤道长依旧仙风道骨,额上未见半点汗液。   众人隐隐有些佩服,难不成,这位竟是真神仙?   要知道,现在头顶太阳,他们光站在这不动,都被晒得流汗了。   而这位道长据说已经上百岁,比划了这么久,竟丝毫不见汗水,怎能不叫人惊异非常?   汤诚狠狠皱起眉心。   他忽然生出几分不安。   就在这时,青鹤道长停下仪式,将一罗盘递给道徒,对楼秉道:“陛下,方才贫道沟通阴阳,已知悉先帝之意。”   “道长请说。”楼秉神色虔诚。   青鹤道长便道:“先帝托梦于陛下,是因担忧皇嗣所致。”   皇嗣?!   汤诚心头一跳,可细细一想,却又暗自冷笑。   难道楼秉是想借道士之口除掉贵妃腹中的胎儿?   呵,未免太过天真!   楼秉已经到了这种山穷水尽的地步了吗?   竟连神神鬼鬼这样的昏招都用上了!   他就等着这位所谓的观主能说出什么样的狗屁话来!   若是说出“贵妃怀的是野种”这种话,他有一万种方法应对。   楼秉一脸惊诧:“皇嗣?皇嗣如何?”   “陛下稍安勿躁,待贫道试上一试。”   青鹤道长言罢,吩咐道徒捧着罗盘靠近百官。   众人:这是干什么?   青鹤适时道:“贫道并非有意冒犯诸位,只是皇嗣关乎江山社稷,贫道不得不行此举,万望海涵。”   都关乎江山社稷了,谁还敢反驳?   他们眼睁睁看着道徒捧着罗盘,经过自己以及诸位同僚,最后停在大将军面前。   众人如释重负。   方才没有异象发生,应该结束了吧?   却听道徒惊呼:“观主!”   汤诚脸色黑如锅底。   身旁的人都探头过去,只见罗盘上的指针竟直直指向汤诚!   刚才罗盘经过他们时,可一点反应都没有!   难道先帝托梦真的跟大将军有关?!   陛下终于要跟大将军撕破脸皮了?!   众人纷纷噤若寒蝉。   就连汤诚也不由看向楼秉,神色狠厉,手掌渐渐放在剑柄上。   他是辅国大将军,他有佩剑上朝的特权。   形势一触即发。   忽然,一声叹息响起。   是青鹤道长。   他看向汤诚,神色平静道:“原来如此。”   楼秉适时问:“还请观主解惑。”   青鹤道长打量汤诚片刻,徐徐开口。   “将军金戈缠身,气势熏灼,且功绩盖世,草木知威。”   众人等着“但是”。   青鹤道长叹道:“然皇嗣尚幼,恐为将军周身煞气所伤,故先帝托梦于陛下。”   众人:“……”   难道为了皇嗣,就要将大将军杀掉?   天哪,要乱套了!   汤诚亦紧拧眉心。   楼秉问:“那该如何解?”   道长答:“暂避锋芒即可。”   周围鸦雀无声,众人大气也不敢出。   暂避锋芒的意思谁都明白,但让皇嗣暂避锋芒是几个意思?   汤诚不由眯起眼,原来楼秉打的是这个主意。   他想借青鹤之口将自己调离京城。   楼秉什么时候心思这般深不可测了?   之前楼秉说要请道长,就连军师都没能猜透他的棋路。   这样的棋路,似乎很有几分熟悉感。   那个劳什子罗盘,其中定暗藏机关。   汤诚握着剑柄,嗤笑一声:“我乃辅国大将军,自然得守卫京城,敢问青鹤道长,我该去往何处,才能不伤皇嗣?”   “大将军不避当然可以,”楼秉接话道,“朕可以让贵妃离开京城,在外地诞下皇嗣。”   汤诚眉头皱得更紧。   先不论贵妃在外诞子是否有风险,倘若自己真的同意了,只怕要落个不容皇嗣的罪名!   楼秉,好得很! 第九十六章   在场之人都清楚,陛下是要逼汤诚离开京城。   一旦汤诚离开京城,他对京城的掌控力将会变弱,某些计划实施起来就会极为困难。   且贵妃指不定哪一天诞子,要是汤诚在外面不能及时接收消息,等他回到京城,恐怕事已成定局了。   汤诚冷笑一声:“陛下,贵妃延续皇嗣乃重中之重,不可轻易挪动。臣身为贵妃堂兄,真要说起来,贵妃肚子里的皇嗣还得叫臣一声舅舅,青鹤道长竟然说外甥会被舅舅冲撞,真的不是在胡编乱造吗!你说本将军满身煞气,本将军还说你是妖道呢!”   不少官员张大嘴巴。   不愧是辅国大将军,就是勇敢!   青鹤道长乃紫云观观主,大盛道门中执牛耳的存在,座下信徒何其多?   大将军这话要是传出去,不知要引起多少众怒。   而且真要说起来,战场上的血煞之气可能真的会对胎儿有影响呢,毕竟大盛还有个风俗,怀孕的女子最好不要参与葬礼呢。   就怕不好的东西冲撞了柔弱的胎儿。   所以青鹤道长的话也没毛病。   说他是妖道,多少有些说不过去。   被骂妖道的青鹤倒是一点也不在意。   他收回罗盘,平静对楼秉说:“贫道业已解梦,告辞。”   楼秉温和道:“道长慢走。”   青鹤道长不欲与汤诚争论,带着一众道士轻飘飘地离开了皇宫。   关注青鹤道长的百姓,无所不用其极地打听解梦一事。   他们主要想听的是观主道法如何高深,道术如何玄妙,梦境解析如何通透。   结果却听到了什么?   汤诚大骂观主是“妖道”!   观主沟通阴阳后,得知先帝担心皇嗣延续才托梦于陛下,遂建议汤诚暂时离开京城,免得冲撞皇嗣。   这个完全没有毛病啊!   你汤诚就离京一段时间怎么了?   皇嗣要是出了什么问题,你担待得起吗?   你他娘的还敢污蔑观主是妖道!   是可忍,孰不可忍!   京城百姓群情激愤,甚至有人蒙着脸往汤府大门上砸烂菜叶子。   紫云观的道士们更是觉得受到了侮辱。   他们可都是受过“高等教育”的,写几篇文章轻而易举,每篇文章未提汤诚半个字,却又极尽嘲讽之能事,水平极高。   紫云观乃天下道士向往之地,青鹤道长又是天下道士崇拜敬服的神仙人物。   其余地方的道士听闻,同样义愤填膺,不说一个脏字,却骂得汤诚狗血淋头。   汤诚在乎吗?   他不在乎。   不过一群骗人的道士,有什么好怕的?   但他也被百姓和道士们吵烦了,直接让手下带兵围在紫云山下,搞得老百姓不敢入观上香,观里的道士也无法下山采买。   终于消停了。   百姓和道士再也不敢多嘴多舌。   因为这个,汤诚再次体会到权势带来的美妙。   只有他掌握了绝对的权威,天下将无人胆敢忤逆他!   当然,还是有人敢的。   楼喻“听闻”此事,立刻在《庆州旬报》上发文。   文章半句没有提到汤诚,全文表达对楼秉和未出世侄儿的担忧之情,言辞情真意切,令人深感动容。   经过这么长时间的发展,《庆州旬报》的传播范围极广。   不少文人士子看到这篇文章,也不由叱骂汤诚不顾皇嗣安危,眼里只有权欲!   就算你不信道,可出去避一避又怎么了?   到底是皇嗣重要,还是你汤诚重要?   身为堂舅,连这点小事都不愿意?   嘉熙二年三月廿二,朝廷忽然收到来自南方的军报。   当初史明攻取京城后,楼喻就分析过,除史明、汤诚、楼综外,还有南方一些部族意图独立自治。   朝廷对南方的控制力本就薄弱,大盛朝廷分裂后,南方部族愈加不受管控,即便楼秉登基,他们也无视朝廷命令。   楼喻的二姐夫在占南为官,那地儿离京城相隔十万八千里,当地百姓不听教化,他这个官当得属实有些憋屈。   这些从这几年二姐的信件中可见一二。   他们不是没向朝廷求过援,但惠宗不管,史明不管,楼秉没法管,南方闹独立问题就一直搁置。   楼喻之前写信给二姐,就是让二姐夫再次将此事上报朝廷。   用意很简单,就是为了一步一步将刚愎自用的汤诚推到悬崖边上。   汤诚把控朝政,收到这样的军报,自然懒得去管。   他对南方那些穷山恶水不感兴趣。   可朝会上,忽有官员出列道:“启禀陛下,南方多个部族闹分裂,是否应该派兵前去平乱?”   不是所有官员都是趋炎附势之辈,朝堂上还是有保皇派的。   汤诚站在最前头,自然不会回头看是谁说话,不过汤党们就不客气了,全都盯着发言的官员。   出头的官员一身正气,岿然不惧。   楼秉说:“依爱卿所言,该派谁去南方平乱?”   “陛下,如今京城内外因道长解梦一事议论纷纷,于大将军名声有损。大将军英勇善战,又是国之栋梁,若是能去平乱,岂非两全其美?”   “杀鸡焉用牛刀!”汤党官员出列反驳,“大将军什么身份,区区几个南方部族,也值得大将军亲自前去?”   保皇派官员说:“国事无大小,北方边境重要,南方就不重要了?更何况,大将军本职便是保我大盛河山,如何不能平乱?如此两全其美之事,有什么拒绝的必要?”   汤党质问:“难道朝中无人了吗?”   “此举更多是为大将军洗脱坑害皇嗣的罪名!”   “坑害皇嗣?我看你是诽谤造谣,竟敢污蔑大将军!”   “不管青鹤道长所言是真是假,如今京城内外安定,并无滋扰,缘何大将军非要死守京城,不愿离去呢?如果道长所言不虚,大将军若不离京,于我大盛江山社稷无利,大将军若是离京,完全是皆大欢喜!不知你等何故如此推辞!”   “你……”   “别吵了。”楼秉苍白着面色道,“先帝昨夜又托梦于朕,朕一夜未曾安眠,头疼得很。”   争吵的官员立刻闭嘴不言。   楼秉便看向汤诚,温和问:“汤爱卿可愿前往南方平乱?”   汤诚道:“陛下,臣常年驻守西北,在南方作战的经验非常少,恐怕不适应南方的气候和地形。臣以为,越王更加合适。”   楼秉早知他会这么说,遂道:“汤爱卿不信道长之言,不愿离开京城,朕不怪你。只是朕膝下无子,贵妃难得有孕,朕这心里七上八下的,成日担心得不得了。”   他说到这里,忽然停了下来。   众人都等着他后头的话,包括汤诚在内。   汤诚心中暗嗤,老子管你说什么,日后老子坐上龙椅,天下人还不都得听老子的?   那些人现在叫得欢,还不是因为他尚且不够有权势。   楼秉却道:“朕想亲自去紫云观,请青鹤道长为皇嗣做法祈福。”   众人:“……”   就这?   汤诚说:“陛下何必亲自入观?不妨直接召青鹤道长再次入宫。”   “此事与解梦不同。”楼秉叹息着说道,“朕需要亲自去,以表虔诚。”   汤诚:“……臣届时定派兵护陛下周全。”   “不必,朕不愿惊扰百姓。”   “可春耕遇刺一事尚在眼前,陛下万不可以身涉险!”   楼秉想了想,便道:“汤爱卿可领兵便装出行,避免惊扰百姓。”   “遵旨。”   三月廿五,风和日丽。   楼秉在汤诚等人的护卫下,亲自前往紫云观祈福。   虽然是轻装简行,但帝驾的规格,京城老百姓还是相当清楚的。   “陛下去紫云观了?”   “我也看到了!”   “是不是因为皇嗣不好啦?”   “唉,这汤诚不听观主之言,要是皇嗣真的出了事,那可真是大罪过!”   “肯定是出问题了!要不然陛下亲自去观里干什么?”   “天杀的呦!我看这汤诚就是不容皇嗣,他想造反!”   “可不是!我小叔子在禁卫军里当差,听说南边生乱,陛下想派汤诚去平乱,这样不是正好嘛,可汤诚死活不干,就赖在京城!”   “我看他就是想克死皇嗣!”   京城再掀流言蜚语。   不过这样的流言蜚语对汤诚来说不痛不痒。   他跟着楼秉来到紫云观。   楼秉交待切莫惊扰百姓,是以观中尚有不少百姓来往。   紫云观不愧是天下第一大观。   道观宏伟,仙雾缭绕。   青鹤道长亲自来观外迎接楼秉,引得百姓慕名前来围观。   “叨扰道长清修,朕心有愧。”楼秉叹道。   比起上次的平静无波,这次的青鹤道长神情稍显悲悯。   他道:“陛下今日来此,是为皇嗣一事罢?”   即便汤诚已清场,但道观人多眼杂,消息到底传了出去。   陛下真的是因为皇嗣前来道观祈福!   都怪汤诚!   楼秉肃容道:“朕忧心骨肉,还请道长为朕与未出世的孩儿作法,朕愿代为受过!”   周围护卫全都惊呆了。   汤诚一下子握紧拳头,目中涌现无尽寒意。   楼秉知道自己时日无多,所以才故意这么说的吗?   什么代为受过?都是狗屁!   消息再次传出去,举城哗然。   所有人心中只剩一个想法——   陛下竟被欺辱至此!   好你个汤诚,让你退离京城你不干,而今皇嗣有误,陛下心疼骨肉,竟不得不亲自入观作法,试图代子受过。   这简直就是乱臣贼子!   汤诚入套了。   在他之前的计划里,楼秉会悄无声息死在宫里,只要随便安个死因便可。   可是现在这么一闹,只要楼秉一死,汤诚就会成为众矢之的。   因为天下百姓不知楼秉已是强弩之末。   楼秉一旦“暴毙”,他们会将责任悉数推到他的身上。   因为他数次不愿离京,楼秉才会为保皇嗣,不惜自己的性命。   他将成为天下的罪人!   好狠毒的招!   汤诚目眦欲裂,但他已无路可走。   他若是现在离京,他之前做的一切努力就全都白费了。   一旦他失去筹码,等待他的将是万劫不复。   他已经没有退路了。   汤诚承受着这些骂名,依旧坚挺地立在朝堂上。   四月初二,朝会上,嘉熙帝突然吐血晕倒,朝堂一片混乱。   不知情的老百姓都在想:陛下真的代子受过了!   汤诚怎么还不离京?   他真的要眼睁睁看着陛下受罪吗?   这次不仅楼喻,楼氏各地宗亲全都发文声讨汤诚,让他立刻离京,保证陛下和皇嗣的安全!   各地文人士子同样不甘示弱。   全国上下开展了一场轰轰烈烈的“劝汤运动”。   不管道长的话能不能信,反正你汤诚在贵妃诞下皇嗣前离开京城又没损失!   庆州总衙。   楼喻召集各部人员开会。   “西北有异动,汤诚正调兵遣将,恐怕贵妃诞子那日,便是图穷匕见之时。”   范玉笙道:“如今天下声讨汤诚,即便他占据京城,也失了人心。”   楼喻颔首:“而今汤诚不占道义,咱们便可师出有名了。”   他交待楼秉的这个计划,主要目的不是逼迫汤诚离开京城,因为汤诚根本不可能离开京城。   他既是为了楼氏江山的名誉,也是为了自己。   楼秉就算是死,也要死得其所,而非被汤诚秘密杀害。   皇嗣无法分辨真假,那就合情合理地让皇嗣无法继承大统。   这才是楼喻真正的目的。   而楼秉原先的想法,大概是在贵妃诞子那日,直接与汤诚拼命。   可拼命之后呢?   皇嗣的问题还是没有解决。   即便楼秉说出真相,先不论真相能否传出宫,就说这件事本身,谁会信?   谁能证明?   汤诚届时有无数种方法可以解决流言,扶皇嗣上位,当个摄政王。   可现在不同了。   汤诚与皇嗣冲撞,却不愿离京,楼秉为救亲子,不顾性命承受冲撞后果,以致吐血晕厥。   一旦他身死,天下人都会认为是汤诚克死的。   即便汤贵妃诞下皇嗣,可有汤诚这个克星在,皇子如此羸弱,能扛得住吗?   谁也不敢赌。   在这种情况下,汤诚会如何选择?   一是为保皇嗣,退离京城,另择摄政大臣;二是不管不顾,直接自己辅朝摄政。   不管他做何选择,楼氏宗族皆有理由入京辅佐幼主。   四月十五,嘉熙帝再次于朝堂吐血昏迷。   天下为之震动。   多么令人感动的慈父之心啊!   汤诚你个狗贼怎会如此心狠!你就算不信道,也得离京让人心安吧!   四月廿五申时左右,汤贵妃于鸾凤宫发动。   鸾凤宫内外围得水泄不通,几乎都是汤诚的人。   楼秉来到广德殿,坐在龙椅上,望着底下空荡荡的大殿,神色平静而淡漠。   他下令道:“贵妃诞子,事关江山社稷,着谢策领禁卫军牢牢守住宫门,未经传召,任何人不得入宫。”   皇令的确是传下去了,谢策也的确兢兢业业地把守城门,但汤诚在京城经营这么久,怎么可能钻不了漏洞?   汤贵妃怀孕期间,汤诚为避免意外,安排人严守鸾凤宫,也令汤贵妃轻易不要出宫。   是以,汤贵妃孕期很少活动,虽严格遵守太医嘱咐,胎儿并不算太大,但她还是有些难产。   四月廿五申时发动,到了廿六午后才诞下皇嗣。   楼秉得到消息,贵妃生了一个皇子。   汤诚得到消息,贵妃生了一个女婴。   汤诚早已让人准备好刚出生的男婴,偷偷送往宫中。   若是禁卫军依旧由他掌控,他完全可以光明正大地换掉皇嗣。   “皇子”诞生这日,京城上空乌云滚滚,雷电轰鸣。   虽是巧合,但却让人心里沉甸甸的。   这可不就是天生异象吗?   楼秉接过襁褓中的孩子,神情慈祥,眼底却冰冷至极。   虽然先帝留下的暗桩无力与汤诚抗衡,但这些暗桩搜集和传递情报的本事还是相当大的。   他已知汤氏诞下的是女婴。   外面的雨下得格外大。   楼秉将婴儿交给宫人,吩咐内侍:“朕喜得麟儿,欲与百官同乐,传令下去,召百官入宫饮宴。”   “遵旨!”   汤诚接到诏令,眉头一紧,问军师:“楼秉这时候召百官入宫,是要做什么?”   军师道:“必非善举,将军不得不防。”   “难道他想借禁卫军,将我困在宫中,趁机害我?”   军师摇首叹道:“应该不是。”   不管怎么说,这个宫还是得进的。   说来也怪,百官进宫前,雨还在下着,等他们全都进了宫,于大殿内外陈列等候时,竟云销雨霁、天光放晴。   金色的阳光洒满大地。   殿前的白玉阶反射着耀眼的光辉。   楼秉端坐广德殿上,俯瞰文武百官,吩咐内侍:“宣旨。”   百官心中陡生不安。   宣旨?宣什么旨?!   是立后的旨还是立太子的旨?   汤诚厉目逼视内侍。   内侍心惊肉跳,但到底忠于皇室,还是选择高声宣读出来。   圣旨大意如下:   朕因代子受过,大限将至,已然时日无多。   朕最放心不下的有两个,一个是江山社稷,一个是刚刚诞下的孩子。   因此,朕遗愿有二,一是江山稳固,二是骨肉平安。   然朕乃天子,尚且不能与辅国大将军争锋,更何况孱弱稚子?朕思来想去,唯有一人能够胜任。   东安王楼喻贤明持重,仁厚勤敏,德才兼备,云行雨施,必能克承大统。   朕诚请东安王即皇帝位,保我大盛山河无恙,万民无忧!   这个诏书实在怪异得很。   传位就传位,为何要诚请?   谁不想当皇帝?   就在这时,汤诚手握剑柄,直直盯着楼秉,突然高声打断内侍的宣读:   “陛下不传亲子,却传位于东安王,是何用意?”   他的气焰已经嚣张到如斯地步了。   众人瞬间明了皇帝的意思。   为何低声下气地诚请?因为汤诚“克”楼氏人的命啊!   现在这个情况,传位给谁,谁就是汤诚的眼中钉肉中刺,一个不小心,或许就丢了性命。   想保江山,想当皇帝,势必要付出极大的代价。   楼秉直面汤诚的质问,只淡淡问道:“你因何愤怒?”   汤诚望着座上的楼秉,再也无法容忍自己成日仰着脑袋看人。   “陛下,此诏无效。”   这话一出,殿内瞬间惊惶无措。   终于要开始了吗!   楼秉平静无波的声音响起:“朕已令人持诏于城楼上宣读。”   于皇城城楼宣读诏书,是大盛礼制,宣诏礼成后,再由礼部誊写多份,通过驿道分送各地。   这叫布告天下,咸使闻之。   一经布告,将很难再改。   汤诚不由哈哈大笑起来。   “即便是宣了诏又如何?驿使永远也出不了京城,各地州府不可能接到诏书。”   楼秉怎会如此天真!   却听楼秉一声喝令:“来人!汤诚抗旨不遵,意图谋反,将他拿下!”   话音刚落,殿外的禁卫军立刻冲进殿内。   汤诚早有打算。   他大步踏上台阶,拔剑而出,在众人尚未回神之际,将楼秉扣住,剑刃横在楼秉的脖颈处。   “我看谁敢动!”   事已至此,没必要再藏着掖着了。   只要杀了楼秉,只要诏令未出京城,他就立于不败之地!   若无诏令,藩王不得擅自入京!   有皇帝在手,这些禁卫军必定投鼠忌器,不敢擅动!   殿内群臣悚然变色。   即便是汤党,也不由被眼前荒诞的场面吓得差点窒息。   禁卫军将广德殿围住,纷纷张弓对上汤诚。   但汤诚劫持楼秉,禁卫军确实不敢担上杀害皇帝的罪名。   汤诚得意洋洋道:“楼秉啊楼秉,你就算做了这些又有什么用?宫外是我的人,京城外还是我的人,真以为这些禁卫军能够拦住我?”   楼秉幽幽道:“朕没想拦住你,但朕可以跟你同归于尽啊。”   反正他本来就要死了。   汤诚闻言,心道不妙。   楼秉竟如此决绝!   他立刻高声大喊:“都给我退出殿外!否则,别怪我的剑不长眼!”   楼秉则道:“朕命尔等即刻射杀汤诚!”   广德殿外,谢策领兵站在阶上,与楼秉遥遥对望,极轻微地点了点头。   贵妃诞子那两日,宫中混乱一片。   他汤诚能浑水摸鱼,楼秉自然也能。   今日一切,不过是蒙蔽汤诚的假象。   他早已派人将玉玺藏了起来,并携诏书离开京城。   没有玉玺,汤诚根本无法矫诏抑或是伪造遗诏。   他提拔谢策担任禁卫军统领,看中的不是他的能力,而是他谢家的忠诚。   谢策成为统领,便可趁混乱之机,大开方便之门,将诏书和玉玺都移出宫去。   在皇帝的命令下,谢策指挥弓箭手拉满弓弦,对准汤诚。   汤诚这下真的有点慌了。   继续僵持下去,他恐怕真的要跟楼秉同归于尽!   他心念急转,剑刃在楼秉脖子上割出一道伤口,血线瞬间涌出。   “快让开!否则我立刻杀了他!”   眼见禁卫军不敢再动,汤诚便拖着楼秉一点一点来到殿外。   殿内一众武将也跟着一起出殿。   他们都是汤诚的亲信,若非手无兵刃,早就与禁卫军缠斗在一起了。   汤诚就借用楼秉的性命,在一众武将的护卫下,迅速冲向某一处宫门。   短短数月,谢策根本不可能完全掌控禁卫军,禁卫军里还有汤诚的暗桩。   这道宫门的守卫中,就有汤诚的人。   他既然敢入宫,自然做好了准备。   不仅如此,鸾凤宫内外侍从也都听命于他。   渐渐地,汤诚的拥趸越来越多。   他们死死拖住谢策等人的脚步,让汤诚得以逃出宫去!   众人目露惊惧。   皇城外都是汤诚的人马,汤诚逃出去了,肯定会召集兵马攻打皇城!   禁卫军真能守得住吗?   楼秉摸了摸脖子上的伤口,不由捏紧了拳头,在心里唾弃自己。   他还是不敢自杀。   若是方才他直接自戕,禁卫军便可以将汤诚就地正法。   但他还是心存侥幸。   或许,皇城可以守住呢?   或许,他能等到楼喻来呢?   在亲眼看到汤诚死之前,他舍不得死。 第九十七章   嘉熙二年四月廿六,嘉熙帝于广德殿上宣诏,言明辅国大将军汤诚克命一事,并诚请东安王楼喻继承大统,以保楼氏江山社稷。   汤诚愤而拔剑,于大殿之上挟持嘉熙帝,犯上作乱,无法无天。   禁卫军投鼠忌器,不敢妄动。   后逆贼汤诚在汤党保护下,迅速逃出宫门,封锁京城内外。   逃出宫城后,汤诚立刻召集人手,搜捕可能身携诏书的驿使,避免消息传出。   但已经迟了。   当百官还在广德殿时,皇城城楼上便有人宣读诏书。   京城内外,该知道的都已知道。   汤诚总不可能将全城百姓都杀了吧?   消息长了翅膀般飞出去,仿佛火星子落到油锅里,歘然沸腾燃烧起来。   汤诚要造反啦!   陛下请求东安王匡扶社稷,继承大统啦!   京城落入贼子手里啦!   东安王你快来呀!   消息传到楼喻耳中,楼喻已带兵陈列莱州。   从他让楼秉实施这个计划开始,他就已经预料到了这一天。   在诏书的刺激下,在楼秉鱼死网破的决心下,汤诚唯一的退路就是逼宫!   但诏书已下,他就算逼宫也不占理,天下势必会像讨伐史明那样讨伐他。   不过汤诚跟史明略有不同。   一年多来,汤诚利用辅国大将军的权势,将不少州府守将都换成了自己人。   从莱州到京城,尚有数州横亘在中间,楼喻必须打过去。   而今庆军已发展至六万人,用六万人攻一座城池,顺利攻下的可能性不小,但一定会造成不少伤亡。   倘若一路推压过去,恐怕到了京城,他们的兵马只剩小半了。   小半兵马如何攻破京城城门?   楼喻不由叹口气。   若是楼秉当真鱼死网破,禁卫军将汤诚射杀于皇宫,一切都将迎刃而解。   霍延知他因何叹气。   “皇城尚有禁卫军把守,或许,他只是心存一丝希望吧。”   谁不想多活几日?   楼秉是惜命的,他若不惜命,他当初就会和发妻幼子死在一起。   怕死有错吗?   没有错。   只是如果没有那个能力保住皇城,楼秉最终还是会死,而且会让更多的人死。   嘉熙二年五月初一,《庆州旬报》增刊发行。   要闻写的正是汤诚企图窃国一事。   其余版块,全都是声讨汤诚的文章。   字字泣血,句句诛心。   天下为之震动,纷纷响应号召,支持东安王铲除逆贼,肃清朝纲!   汤府。   汤诚气急败坏,凶神恶煞吼问:“都过去几天了,为什么没有搜到!楼秉不是说诏书分派各地了吗!”   手下战战兢兢:“将军恕罪,小人已经将京城内外翻了个底朝天,还通知了其余州府,确实没有发现身携诏书的驿使。”   而今大盛,除东安王所辖八州、越王所在越州、一直闹独立的南边和不问朝廷纷争的北部边疆,其余州府都在汤臣的掌控之下。   这是他强于史明的地方。   倘若真有驿使分派诏书,这些州府不可能发现不了踪迹。   军师细细思量,忽道:“或许,诏书并不存在。”   楼秉这么说,也许只是想浪费他们的时间,从而拖延攻入皇城的进度。   毕竟瞒着满宫的耳目,写一份诏书就已经相当难了,写那么多份无异于难上加难。   汤诚道:“不管怎么说,禁卫军大多是他的人。”   有禁卫军掩护,诏书的传送和誊抄并非没有可能。   京城不是没有忠于皇室的,谢家就是个典型的例子。   汤诚眼睛顿时瞪大。   谢家!   他连忙召来手下:“速去宁恩侯府查探情况!”   谢家人之前不是残疾就是废物,汤诚根本没放在眼里。   即便谢策起复,汤诚也不过嗤之以鼻。   谢策没什么大本事,谢信已经瘫了,佟氏不过一个妇道人家,余下一个谢茂,估计身上奶味还没散呢吧。   但,楼秉任用谢策,真的仅仅是为了给禁卫军换血吗?   谢家毕竟是武将世家,先帝还在时,宁恩侯也算是权势煊赫,或许谢信身后尚有亲信追随。   但凡世家大族,私下多多少少会豢养暗卫。   这些暗卫从未显露人前,隐藏功夫一流,对楼秉来说,的确是一大助力。   汤诚越想越觉得有道理。   军师瞧出他的心思,便安慰道:“当初史明入京,谢家落魄了一段时间,恐怕已无力豢养所谓的暗卫,如今虽恢复荣誉,但比起当初,可差得太远了。”   “说是这么说,但谢家不得不除!”汤诚戾气横生。   “将军且慢。”军师建议道,“如今掌管禁卫军的是谢策,谢策在宫内,谢家人却还在宫外,不妨先以谢家人的性命相要挟?”   汤诚颔首:“言之有理。”   若是能以谢家人的性命威胁谢策开宫门,他就不必强攻皇城,如此倒省去不少麻烦。   然手下人查探回来,竟说道:“回将军,谢府只剩下宁恩侯一人。”   汤诚有点懵:“佟氏和谢茂呢!”   “属下不知。”   “那还不快去找!”   “是!”   不久后,手下返回禀报:“回将军,听说昨日有人看到宁恩侯府的马车去了紫云观。”   紫云观!   汤诚和军师对视一眼。   对啊,紫云观!   那个劳什子观主故意帮楼秉坑他,其中必有猫腻!   一直以来,紫云观都超然物外,不问凡尘,汤诚没有太放在心上。   所以,就算青鹤观主帮忙做戏,汤诚也只觉得楼秉不过是在垂死挣扎。   但或许,之前那些都只是掩人耳目的戏码。   军师悚然一惊:“陛下能秘密将诏书送出宫,也有可能将玉玺送出宫。”   玉玺的重要性自不必说。   没有玉玺,汤诚就不能更改遗诏。   只要有玉玺在手,他就能用遗诏将楼氏宗亲打发。   没有谁愿意打仗,汤诚也一样。   当然,即便矫诏对楼喻不管用,找不找得到玉玺都无所谓,可汤诚也不愿玉玺落入楼喻之手,给对方增添筹码。   他眉头狠狠一拧:“肯定是被佟氏和谢茂带去紫云观了!来人,立刻带兵包围紫云观,逼迫……”   “将军且慢!”   军师急急阻拦,“紫云观乃道门圣地,天下信徒无数,若是贸然攻打紫云观,恐激发百姓逆反之意。”   换皇帝他们可能不是那么在意,但毁坏他们的信仰之地,那可就犯了众怒了。   汤诚不信道,不觉得道观有什么特殊。   “信奉道观的不过是一群愚民,老子管他们怎么想!”   军师想再劝,但看着汤诚毫不在意的神情,便憋了回去。   汤诚不可能亲自带兵去围道观,遂只点了两千兵交待他们必须将道观翻个底朝天。   手下领兵去了。   汤诚则冷冷一笑,对军师道:“已经让楼秉多活这么久了,是时候该送他下去见祖宗了。”   “将军打算现在攻取皇城?”   汤诚抽出宝剑,眼中的野心再也压抑不住。   “带上谢信,去攻皇城!”   皇城的禁卫军现在由谢策率领,其中不少高级将领,以前也是谢家的旧部,大多都听命于谢策。   汤诚拖着谢信来到宫门外,对上谢策幽深的目光,凶戾道:“打开宫门!要不然,你将亲眼看着你爹是怎么死的!”   谢信双腿残废,被汤诚扔在地上,狼狈不堪。   他抠着青石板的缝隙,看着这扇熟悉的宫门,想到自己曾经走过无数次的场景,眸色越发坚定起来。   谢家世代忠于皇室,这个信念深深根植于谢家人心中。   他抬首看向城楼上的谢策。   谢策满目痛惜和不忍。   这是他们之前就定好的计划。   这是谢家对皇室的忠诚,也是对未来新帝的投诚。   正如谢茂所言,这天下能与汤诚抗衡的只有东安王楼喻。   谢信分析过,汤诚即便手握重兵,又占据京城之利,可他的赢面并不算大。   若是没有“先帝托梦”一事,或许汤诚的赢的几率还能高一些,但现在,汤诚已然犯了众怒。   民心背离,如何能够轻取天下?   只要东安王振臂一呼,天下群英响应,他汤诚不过是个窃国的乱臣贼子,不可能会有好下场。   至于谢信,他在双腿俱废之后,已经存了死志。   之所以苟活至今,是因为天下未稳,他放心不下谢家。   之前谢茂提及楼喻,谢信便将有关楼喻的事迹都看了个遍。   他阅人无数,当年却看走了眼,可见楼喻此人心思何等深沉。   况且,楼喻还这般年轻。   谢信坚信,若是楼喻执掌天下,定会开创一个旷古绝伦的繁荣盛世。   可是,谢信曾企图暗害楼喻。   他从不认为,楼喻那样的人,会真正放过仇人。   葫芦谷一事是他独自策划的,与谢家其他人无关。   谢信只希望,在自己死后,楼喻能看在谢家忠于楼氏江山的份上,给谢家留个体面。   他就算死,也得死得其所。   汤诚一把揪起谢信的头发,恶狠狠道:“快让你儿子给你开门,否则我就一刀一刀割了你的肉。我知道你不怕死,那你怕不怕凌迟?你儿子是否能眼睁睁看着你被凌迟?”   谢信反问:“就算攻入皇城,你又能怎么样?天下楼氏血脉真能放任你窃取江山?汤诚,你怎么不听听外头人怎么说你的?这天下,永远不可能成为你汤家的!”   汤诚伸手掐他脖子,“那我就让你睁大眼睛看看,我是怎么把这江山改姓汤的!”   “汤氏逆贼!见者当诛!”谢信忽然大吼一句。   他披头散发,状若疯癫,对汤诚手下的人呐喊道:“你们这是逆天而行!不会有好结果的!”   谢策哀恸欲绝,站在城楼上,高举长剑,泣声道:“汤氏逆贼!见者当诛!”   其余忠心的禁卫军立刻跟着高呼。   “逆贼当诛!”   “逆贼当诛!”   “逆贼当诛!”   这一喊,不禁汤诚手下的兵听见了,连京城的老百姓都听见了。   他们虽然管不了大人物争权夺利,但不妨碍他们私底下破口大骂,一个个隔着坊墙议论纷纷。   “奸贼汤诚!咱们好不容易过上平稳的日子,他非要闹出这么多事!”   “汤贼确实当诛!”   “唉,咱们又能有什么办法呢?汤贼不让咱们出城,城外的人也进不来,看来是真的要逆天而行了。”   “你们听说了吗?汤贼要派兵去打紫云观了!”   “什么!他疯了吗!”   “他为什么要打紫云观!天哪,要是他惊怒了上仙可怎么办!”   紫云观是很多老百姓的心灵寄托地,一听到这个消息,瞬间都炸了。   城内的百姓心急如焚,但苦于出不去。   城外的老百姓则不然。   打皇城抢皇位他们可以不管,但是破坏道门圣地绝对不行!   眼见汤军要在道门撒野,老百姓们冲动之下,竟合起伙来跑到紫云山下,一个个扛着锄头,举着菜刀,义愤填膺地拦住他们的去路。   带兵将领:“……”   他虽然是要造反,但他不想滥杀老百姓啊。   一旦开了头,事情就不好收拾了。   他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温和有礼。   “乡亲们不要担心,咱们入观只是找一些东西,大家都不要拦路了,咱们找到东西就下山,绝对不会伤害观中的道长们。”   老百姓却一脸狐疑。   “找东西带这么多人干什么?”   将领道:“不知道东西在哪,需要多点人手找,这样快。”   “找东西就找东西,带着这么多兵器干嘛,还有弓箭!”   “……咱们是兵,当然随身带着兵器。”   “紫云观是什么地方?那可是仙家之地!你们带着这么多兵器上去,要是冲撞了上仙可怎么办!”   “是啊是啊,你们别想污了仙家圣地!”   汤军众人:“……”   将领好说歹说,百姓就是不听。   他骤然换了脸色,恶狠狠地道:“再不让开,若是耽搁了大将军的事,我可就不客气了!”   “咱们倒要看看,你要怎么不客气!”   将领直接抽刀而出,作势劈向出头的百姓。   他本来真的只是想吓唬吓唬对方,可斜地里突然射来一支冷箭,击偏他手中的刀!   “啊啊啊啊啊!杀人啦!杀人啦!”   “不愧是汤党逆贼,连无辜老百姓都不放过!”   人群中有人愤慨吼道。   老百姓被刚才的惊险吓到,听闻这话,心中怒火瞬间燃起。   一位年轻的道士手持弓箭,立在台阶上,神色平静道:“兵家之争,莫要伤及无辜百姓。”   他们紫云观的道士并非仅仅研习道法、炼丹制药,他们当然也会学习其他技能,否则怎么给别人开坛做法?   射箭是他们的基本素养,练的就是目力和准头。   又有不少道士出现在他身后,手中都拿着木制的弓箭。   仙风道骨,自有一股浩然正气。   有他们带头,百姓们更加激动愤懑起来。   一众汤军进退维谷。   不仅他们,皇城前的汤军们同样士气低迷。   说句实在话,不是每个人都愿意当反贼的。   汤诚手下的高级将领倒还好说,反正只要汤诚拿下江山,定会对他们论功行赏。   但底下小兵不这么想。   他们充其量就是来堆人命的。   搁以前在西北的时候,他们还能为了保家卫国而战,可现在,这他娘的是什么事儿啊?   眼看着谢信这般忠臣良将遭受这样的屈辱,不少人都有些看不下去。   宁恩侯谢信,当年也是立过汗马功劳的啊。   城楼上一声又一声的“逆贼当诛”,直击众人心扉,让他们愈发萎靡不振。   所以,为什么要造反呢?   又不是日子过不下去。   用人命为某些人的野心买账,谁他娘的心里面乐意啊。   以前他们还是霍家军的时候,可从来没有这样憋屈过!   他们的长刀,本应对准的是北境蛮族,而非大盛的皇帝和同胞。   谢信发现了汤军低迷的士气,便趁着汤诚怒不可遏时,突然撑起身体,伸手去拔汤诚的佩剑。   但尚未碰上剑柄,便被汤诚一脚踢飞!   这一脚用了十成力道。   谢信的五脏六腑仿佛全都移了位,被踢中的地方痛不可遏。   他猛地吐出一口血。   谢策右手紧紧握着剑,嘴唇咬出了血。   亲眼看着自己的父亲被如此对待,不啻于锥心之痛。   他死死盯着汤诚,眼中充满着仇恨。   汤诚冷嗤:“谢策,你就打算这么看着你爹找死?你要是听话打开宫门,我就放你们谢家一条生路,如何?”   谢策咬紧牙关。   汤诚继续道:“你娘和你弟弟是不是躲去了道观?你别担心,你们一家人很快就能团聚了。”   谢策胸脯不断起伏。   谢信却捂着胸口,嘶哑着声音道:“汤诚,你知道为什么紫云观那般香火鼎盛吗?”   “老子不耐烦听你废话。”   谢信自顾自继续道:“因为它是百姓的希望。而现在,你想亲手打碎他们的希望,你觉得他们会如何?”   “不过是群手无寸铁的愚民!”   汤诚压根不惧。   汤军中的士卒闻言,愈发心绪难平。   原来在大将军眼中,百姓只是愚民吗?   他们的亲人同样是大盛百姓,难道在大将军眼中,他们根本一文不值?   刚才那一脚,踢破了谢信的脏腑。   他知道自己快死了。   他硬生生撑起胳臂,一点一点,当着所有人的面,艰难爬向紧闭的宫门。   这扇门,根本阻挡不了汤诚的野心。   但人心,可以阻挡。   鲜血不断从他口中涌出,在他身下蔓延。   他拖着残躯,在他无数次走过的青石板上,留下殷红的、不可磨灭的印记。   蜿蜒,刺目。   所有人都沉默地看着,就连汤诚都没有阻止。   谁都知道谢信要死了。   谢信撑着最后一口气,靠坐在宫门上。   脏污的血迹蹭上朱红色的宫门,一时竟分不清哪个更加红艳。   他用尽最后一口气吼道:   “汤贼,想入宫门,就从老子尸体上跨过去!”   言罢,气绝而亡。   一双灰败的眼睛,依旧死死盯着汤诚。   五月的风微热,却让人浑身发冷。   谢信所言所行,在驻守皇城的将士心中点燃足以燎原的大火,同时深深动摇了宫外士卒的军心。   谢策泪如雨下,奋力嘶吼道:“誓死捍卫皇城!”   众人皆高声呐喊。   “誓死捍卫皇城!”   “誓死捍卫皇城!”   “誓死捍卫皇城!”   附近百姓闻之,纷纷心下戚然,泪洒衣襟。   他们的心中同样燃起热血。   汤诚手下将领面面相觑。   这仗还怎么打?   京城僵持之际,楼喻在莱州大营召集诸将开会。   “莱州以西是昆州,据先前情报,汤诚为了防范咱们,特意在昆州安排了心腹重将,也增设了不少驻军。”   霍延颔首:“昆州驻军足足一万人,其中有数千西北军,其余都是他从其他州府拼凑而成的。他想用昆州当第一道防线,却忽略了其余州府的脆弱。”   “可是统领,”李树挠头道,“咱们要是去打其余州府也不合适啊,毕竟离得远。”   楼喻却笑道:“霍统领的意思是,只要咱们攻破昆州,剩下的州府便不足为虑。”   “对哦!”   其实八州以西范围内,不仅仅只有一个昆州,庆州似乎可以从其他州府绕道,先攻破其余兵力薄弱的州府。   但如果庆军攻破其余州府,再往京城去,却将大后方留给昆州一万兵马,岂非腹背受敌?   一万兵马,足够冲破八州,阻截庆军的后勤了。   所以,庆军和昆军必有一战。   只有攻下昆州,庆军才能全面向京城推进。   昆州的地势并不复杂,州府四面平坦,极为开阔。   但就因为不复杂,庆军只能正面攻城。   偷袭什么的,根本不存在。   五倍攻之,十倍围之。   庆军有六万兵马,五倍是有了,可以一战。   但自古以来,正面的攻城战都极为惨烈,想要攻下城池,基本只能用人命堆出来。   楼喻交待:“此次攻城,床弩和震天雷等武器缺一不可。”   床弩可以射出极为粗壮的箭支,这种箭支的杀伤力相当强悍,不仅如此,箭支若穿插在城墙上,有利于士卒攀援城墙。   云梯容易被掀翻掀倒,可是踏橛箭呢?   震天雷经过研究和改良后,虽做不到轰烂坚固的城墙,但轰炸城门还是可以的。   他希望运用这些武器,能尽快地结束战争,尽可能减少伤亡。   昆州的守将叫蔡仁,是汤诚亲自培养的心腹嫡系,对汤诚忠心耿耿。   至于知府,在打仗一事上,压根没有什么话语权。   他正缩在椅子上,忐忑问蔡仁:“听、听说庆军已到两州边界,不日就要打来了。”   蔡仁睨他一眼:“你怕了?”   知府:“……”   蔡仁道:“据我所知,庆军根本没打过几场仗,不像咱们,在西北喝风饮沙那么多年,跟蛮族交过那么多次手,用得着怕他们?”   知府不由说:“可东安王麾下大将是霍延,那可是霍家人。”   蔡仁眯起眼:“咱们粮草充足、城墙坚固,弓箭、滚木、热油应有尽有,一万人,还怕挡不住庆军?”   他轻嗤一声。   “攻城,哪有那么容易?” 第九十八章   谢信的英勇赴死,禁卫军的壮烈宣誓,令一众汤军士气全无。   汤诚常年驻守西北,他擅于守城,也擅于骑兵野战,但攻城并非他的强项,加上禁卫军士气凛然,此时并非攻取皇城的最佳时机。   既然攻不了,那就围!   他就不信围几天,皇宫里还能不断粮。   等谢信尸体腐烂了,生蛆了,看谢策还能不能忍得住。   汤诚遂下令重兵包围皇城,自己先回了汤府。   “晦气!”   他狠狠拍向新换的桌案。   若非谢信以死明志,他现在恐怕早已攻破皇城了!   军师垂眸道:“将军,紫云观传来消息,城外百姓和道士纷纷在山麓阻拦,咱们的人无法入观搜寻玉玺和诏书。”   汤诚皱眉:“怎么都是一群蠢货!不过是一些愚民和道士,直接冲上去不就行了!”   “毕竟是老百姓,总不能直接动手。”   “怎么不能?”汤诚毫不在乎,“我不过让人上山搜东西,他们这是在妨碍大业!我缘何不能动手!传我军令,立刻动手!”   军师:“……”   他还想再劝,但汤诚已经换了个话题:“楼喻和楼综一定会趁势带兵入京,想分一杯羹。在他们来之前,咱们必须拿下皇城!”   “庆州距京城远,且昆州与桐州皆有重兵把守,东安王若想突破这两处州府,必会耗时耗力,咱们目前无须担心。”   汤诚颔首:“有昆州和桐州在,楼喻短时间内不可能抵达京城,所以我决定攻入皇城后,先领兵攻打越州。”   否则等楼喻打过来,再加上楼综,他不一定能守住京城。   不如趁庆军陷于昆州时,他先拿下楼综这个软柿子。   彼时,楼喻若没能攻破昆州,自然最好,若攻破昆州抵达桐州,那他就可以亲自领兵去桐州,与桐州守军合力消灭楼喻。   届时,天下将再也没有人能抵挡得住他的宏图霸业。   军师不由提醒:“可是将军,当初勤王时,庆军不过一天时间就攻破了桐州和京城。”   “那是天圣教无能!”汤诚道,“况且当时桐州不过八千人驻守,这次昆州一万兵马,桐州两万兵马,除非楼喻天降神兵,否则怎么可能轻易攻下!”   昆州驻军将领是他的心腹重将,非常擅于守城,汤诚不信楼喻手下的庆军能有通天的本事,即便领军的是霍延。   而桐州更是一座坚城壁垒。   桐州两万人,其中一万乃西北军,另外一万虽由杂牌军组成,但杂牌军也是军,反正只是用来堆人命,谁堆不是堆?   有昆州和桐州两处关隘,他又何惧庆军!   军师想了想,觉得这个计划确实可行。   先取越州,再灭楼喻。   在汤诚的命令下,紫云山下的汤军,不得不向老百姓和道士亮出兵刃。   “啊啊啊啊!杀人啦!杀人啦!”   “当兵的要杀咱老百姓啦!”   “想去道观,除非从老子尸体上跨过去!”   “求求军爷了,千万不要惊扰上仙啊!”   老百姓叫的叫,哭的哭,求的求,场面极为混乱。   领兵的将领也不忍心。   他们以前驻守在西北云州,与云州老百姓的关系可好了。   云州的老百姓闲时和他们一起种地,战时和他们一同守城,不是同袍,胜似同袍。   他们如何能对同袍下手?   人群中忽然有人高声道:“大壮!大壮!是不是你!我看到你了!我是你大友叔啊!前几天我受了伤,还是你送我去的医馆,你忘了?你心地那么善良,咋会向老百姓挥刀啊?”   汤军里,一个高瘦的小伙子蓦地一怔,手里的刀差点没把住。   百姓中又有人说:“阿亮!我看到你了!昨天我家婆娘给你补了衣裳,你还说补得比你娘还要好,咱们以前不是好好的吗,现在咋能成这样呢?”   名叫阿亮的士兵不由红了眼眶,张张口想说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被派来围攻道观的兵,之前大多驻扎在城外。   他们在城外驻扎这么长时间,经常与城外的老百姓来往,大家伙儿都混熟了。   这些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在云州和老百姓打成一片,心地淳朴。来到京城后,同样与老百姓军民一家亲。   大家都处出了感情。   有两个人带头,其余老百姓纷纷开始了“认亲”。   你一句我一句,直将那些士卒说得垂下头颅,还有的偷偷抹泪。   甚至有不少士兵竟放下了兵器,哭着对将领说:“将军,咱为什么要伤害乡亲们哪!”   领兵将领:“……”   这他娘的还怎么攻啊?   这时,有道士提议:“诸位军爷,贫道知道你们皆是听命行事,不欲为难你们。不过,道观乃仙家之地,不可亵渎。你们可以入观搜查,但希望你们不要惊扰上仙。”   百姓纷纷附和。   找东西就找东西,搞这么大阵仗干嘛?   将领稍一思量,道:“可。”   既然道观肯让步,他们也没必要打打杀杀。   一众汤军进入道观,将道观全部翻了好几遍,也没找到诏书和玉玺,佟氏和谢茂更加没影儿。   道士当着百姓的面问:“不知军爷要找什么,不如贫道替军爷找一找?”   将领:“……”   这个问题他根本无法回答。   上道观找诏书和玉玺,根本没道理啊!   他拱拱手:“冒犯诸位道长了。”   在老百姓谴责的目光下,一众汤军灰溜溜地下了山。   消息传到汤府,汤诚愣了一下。   “没有?”   难道是他想错了?   军师也不由皱眉:“莫非是咱们多虑了?这一切不过是个障眼法?”   谢家四口人,一人死守宫门,一人故意在宫门外求死提升士气,还有两人故布疑阵,搅乱他们的思路,拖延他们的时间。   这个思路不是没有可能。   汤诚经他提醒,不由瞪大眼睛:“所以到底有没有诏书和玉玺?为什么佟氏和谢茂没在侯府也没在道观?”   军师叹道:“或许,这些都只是为了动摇军心、煽动百姓罢了。又或许,诏书和玉玺就在谢家人身上,他们早就逃了。”   汤诚:“……”   所以,他一直被人耍得团团转?   他气急败坏道:“好你个楼秉!老子倒是小看你了!”   军师却摇首道:“属下倒是觉得,或许有人在暗中为其谋划。”   “京城内外皆有我的人,什么人手能伸这么长?”   军师道:“将军忘了陛下春耕遇刺一事了?”   那场刺杀,明显就是故意在百姓和百官面前上演的戏码。   而楼秉是如何筹划的,放冷箭的刺客到底是谁,他们到现在都没能查出。   可见,京城还有组织存在暗处,且能与楼秉联系上。   汤诚沉默片刻后,下定决心道:“围皇城三日,三日后,必取皇城!”   五月初四,汤诚率兵围攻皇城。   禁卫军拼命死守,双方伤亡惨重。   五月初五,汤诚在皇城外厉声质问:“谢策,你爹的尸体还在宫门外躺着,都已经发臭发烂了,你怎么还不打开宫门给你爹收尸?你难道要做个不孝子!”   谢策字字泣泪道:“我父忠君报国而死,我必遵父亲遗愿,守卫皇城,诛杀逆贼!”   汤诚又问:“皇城里面剩的粮食不多了吧?你们还有多少箭可以用?反正已经是强弩之末了,何必白白送死!”   皇宫里的吃穿用度都是最上等的,尤其在吃这一块。   御膳房每日都需要最新鲜最高级的食材,必须当日采购,不留陈粮,所以皇宫里储存的粮食并不多。   确实坚持不了几天了。   谢策冷冷看着城下的汤军,大声质问道:“我等是为保家卫国而死,可你们呢?你们是为了某人的野心而死!想想你们先前死的弟兄,值得吗!”   “……”   汤诚的耐心已然告罄。   他手举长剑,高声厉喝:“都给我冲!谁先冲进宫门,必定加官进爵!”   同一时间,庆军在昆州城外安营扎寨,搭建塔楼。   六万大军,在战场上调度不是件容易的事。   搭建高塔,就是为了利用旗语进行传令,军队会根据旗语及时调整攻城方式。   这一套旗语,庆军早就驾轻就熟。   蔡仁带着副将站在城楼上,远眺庆军营帐,说道:“只要咱们死守昆州,拖住庆军脚步,等大将军解决完京城和越州,就能亲自领兵剿灭东安王!”   副将均深以为然。   昆州城内粮草充盈,守个一两年不成问题。   而庆军只要攻城,必有伤亡。   他们要做的是不断消耗和拖延庆军。   蔡仁觉得这实在不是一件难办的事儿。   五月初六,楼喻亲率六万大军,缓缓逼近昆州城门。   六万大军齐步进发,旌旗蔽日,甲胄森然,鼓角齐鸣,气吞山河,令人望而生畏。   仿佛黑色的巨浪奔涌而来,以摧枯拉朽之势,即将冲毁脆弱不堪的城墙。   守城的将士不全是西北军出身,有不少都是从其它地方州府调来的,何曾见过这般恐怖的阵仗?   “咚——”   庆军距城十里。   “咚——”   庆军距城五里。   “咚——”   庆军距城不过三里。   浩浩荡荡的队伍逐渐逼近城墙,一些见识少的将士,无不栗栗危惧、怛然失色。   手抖得连弓箭都拿不稳了。   六万大军带来的压迫感,只有身临其境,才能深切体会到。   令人颤栗。   遮天蔽日的旌旗终于停下了。   大军距城五百步,远远超过昆军的射程范围。   蔡仁皱眉:“这是要干什么?”   谁攻城离得这么远?   庆军中,楼喻身着铠甲,骑在马背上,与霍延并肩而立。   他拿着望远镜,清晰看到昆州城楼的情形。   城楼上弓箭手早已就位,一旦庆军进入射程,定会吃一波漫天箭雨!   还有不少兵卒正运送滚木、滚油之类的守城器具。   楼喻平静道:“按计划行事。”   霍延立刻吩咐左右:“床弩准备!”   传令官迅速挥舞旗帜,用旗语传达军令。   床弩是个大家伙,需百人绞索张弦,同时也需要不少人推动。   当巨大的床弩被推到庆军阵前时,城楼上的昆军纷纷瞪大了眼睛。   “老天啊,那是什么?”   “投石机?不太像啊。”   “将军,这、这、这到底是什么!”   副将惊恐地问着蔡仁。   五百步外,那些大家伙整齐排开,上百士卒娴熟地将粗若儿臂的箭矢放入射槽里。   蔡仁心头陡然升起不安。   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攻城武器。   庆军尚在五百步外,蔡仁根本无法阻止他们的行动。   是啊,五百步呢,那些大家伙真能射过来吗?   经过军器监的研究,目前庆州床弩的射程可达八百步远。   当然,射程八百步是最高纪录,如果真要距城八百步,箭矢在抵达城楼时,恐怕就会失去力道和冲劲。   五百步,正正好。   巨型床弩装备完毕,只待一声令下,直击昆州城楼!   塔楼上,传令官挥舞着鲜艳的三角旗,准确传达军令——   开射!   “咚——咚——咚——”   “吼——吼——吼——”   战鼓雷鸣,千人呼喝,巨弩张弦。   钢铁铸造的箭尖,在阳光照耀下,反射着冰冷刺目的光芒。   军旗飘扬,箭矢齐发!   粗壮的箭支裹挟着百人巨力,贯彻长空,风驰电掣般急至城楼。   “嘭——”   一支箭射穿坚固的城墙,笔挺地插在硬实的墙壁上,城墙震颤无比,砂土飞扬。   “啊——”   又一支箭直接射穿守城士卒,并威势不减,带着士卒的尸体冲向城内!   城中又是一片惊叫。   如此强劲,如此令人毛骨悚然。   无数箭矢随后而来,嘭嘭嘭地钉入城墙。   而蔡仁,他只能带着守城将士,眼睁睁地看着城墙被射穿的可怖场景。   “将军这可怎么办啊!”   “将军,这样下去不行!”   “将军,不如咱们直接开门出去打一场吧!”   蔡仁死死扣着剑柄,沙哑着嗓音道:“这样的武器,他们总有用尽的时候!”   床弩的准头不是太高,它的主要作用不是杀人,而是远程威慑,以及为攻城做准备。   楼喻继续用望远镜观望,见城墙上箭矢林立,便下令道:“换箭,点火。”   明黄色的“安”字大旗屹立军中,随风狂舞。   傲然且肆意。   看到塔楼的旗语,床弩手立刻更换箭支。   比起之前的箭支,新箭直径缩小一半,但箭头包裹了燃烧物。   昆军见箭矢停下,心下方定,却见巨型床弩又开始运作起来。   金鼓重起,箭雨再现。   床弩手点燃箭尖,刹那间,万箭齐发,如密云遮日,飙举电至。   箭雨铺天盖地,一部分射向城楼上的守兵,一部分射向城门和城外的拒马。   城门与拒马皆为木头所制,厚实粗重。   一支箭虽不起作用,但无数火箭落上,便渐渐燃起熊熊烈焰。   “将军!这可怎么办!”副将急得都快哭了。   他们还从未如此憋屈地守过城!   自己什么都还没干,敌人就已经快把城门给烧毁了!   蔡仁能有什么办法?   眼见士气低落,他立刻大喊:“弓箭手准备!等庆军冲击城门,定要将他们留在城下!”   他以为庆军火烧城门和拒马,是为了待会儿冲击城门。   冲击城门势必要快,庆军定会派出骑兵。   然城门外埋有铁蒺藜,届时战马受损,城楼上又有弓箭压制,他们不一定能成功。   就算能成功冲到城门,可城门后被泥沙袋牢牢堵住,庆军一时间根本没法进城。   只要他们受阻,他就有信心让他们有来无回!   手下将士明白了他的意图,纷纷打起精神,等待庆军的冲击。   火将拒马和城门烧毁大半,轻易就能破开防御。   时机看上去已经到了。   楼喻和霍延对视一眼,霍延眸色笃定。   猎猎长空,金戈铁马,男人的眉眼尤为英俊耀目。   楼喻心中顿生豪迈之情。   他说道:“接下来,由霍将军指挥攻城。”   霍延领命。   床弩退后,投石机上前。   “将军,他们换投石机了!”副将对蔡仁说。   蔡仁不耐烦道:“老子有眼睛!”   他猜测,庆军的巨型箭支肯定已经用尽,否则不会推出投石机。   投石机最多起到远程压制的作用,杀伤力依旧比不上弓箭。   “烟雾弹准备——”   “燃烧弹准备——”   “震天雷准备——”   烟雾弹和燃烧弹的制作不需要多高的技术水平,二者威力都不如震天雷。   但烟雾弹里面包含了牛粪马粪之类的,一经燃烧,就会产生大量烟雾,既呛人又会模糊敌人视线。   在烟雾弹的掩护下,燃烧弹的杀伤力会增强,同时辅以震天雷,定会让昆军惊心悼胆、人仰马翻。   烟雾弹甫一射出,昆州城楼迅速被烟雾笼罩。   蔡仁立刻意识到庆军的计划,不由大吼:“弓箭手!射!”   庆军一定会趁他们视线模糊之机冲击城门!   然而,庆军并没有动。   继烟雾弹后,燃烧弹又引起昆军一阵慌乱。   “他娘的!”蔡仁怒骂一声,“大家不用慌!取水来!”   庆军以为用这些小伎俩就能攻破城楼了?   他们现在看不清,难道庆军攻到城下时就能看清了?   那些铁蒺藜定会叫他们有来无回!   就在他畅想庆军凄惨叫唤时,耳边陡然传来一声轰鸣,似晴天霹雳,地动山摇。   “怎么回事?”   “打雷了?地动了?”   昆军茫然无措,因烟雾笼罩,他们根本看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   在烟雾弹、燃烧弹、震天雷的猛烈攻势下,城门和拒马皆已一片狼藉。   城门后的泥沙袋暴露出来。   楼喻放下望远镜,感叹一声:“不好冲啊。”   霍延胸有成竹:“清障便可。”   “弩手准备!掩护清障!”   弓箭营和清障兵训练有素,立刻出动,趁着昆军尚未反应过来,迅速往前推进。   清障兵主要任务是排除铁蒺藜。   铁蒺藜都被埋在昆军射程范围内。   士卒持盾而行,掩护清障兵作业,弓箭手同时用箭雨压制城楼昆军。   投石机依旧投放烟雾弹和燃烧弹,时不时炸几个震天雷。   城楼上的昆军既看不清,又被轰得耳鸣,根本无法阻止清障兵的行动。   以前攻城都是用人命堆出来的。   楼喻只想尽可能减少伤亡。   昆州城上,硝烟弥漫。   昆州城外,万军待发。   清障兵在弓箭营的掩护下,迅速清理出铁蒺藜,并将毁损拒马和城门的残骸拖走。   可城门后的泥沙该怎么办?   “挖!”   一声令下,清障兵立刻用铲子开挖起来。   因自己人就在城楼下,庆军终于不再抛掷三弹。   城楼昆军渐渐恢复清明。   见城外铁蒺藜全被清理,蔡仁目眦欲裂。   他看着城下继续作业的清障兵,怒声道:“放箭!”   盾牌手立盾守护,将同袍围得密不透风。   霍延再下令:“射!”   庆军装备精良,弓箭射程远超昆军,但昆军居高临下,占据地利,庆军弓箭手不得不在百步范围内,由低往高射箭。   双方箭雨齐发,彼此压制。   “将军!再让他们挖下去,城门就守不住了!”副将急切道。   蔡仁下令:“滚油和火箭准备!滚木准备!”   他就不信那些清障兵烧不死砸不死。   城门不够宽阔,清障兵不能同时作业,一次只能十几个人同时开挖,速度算不上快。   清障兵的百夫长见状,直接下令:“十五人一组,挖出一寸就换!”   人会力竭,轮流作业会提高效率。   眼见昆军抬出滚木热油,企图阻止清障兵进展,霍延立刻下令:“攻城——”   霎那间,旗帜攒动,喊杀震天。   万军齐发,黑压压涌向城楼。   步兵在弓箭手的掩护下,迅速架设云梯,攀援城墙。   城楼昆军顿时捉襟见肘,顾此失彼。   攻城的步兵给城楼昆军带去极大的压力。   他们若是继续攻击清障兵,就会被步兵攻上城楼,可若是不阻止清障兵,等清障兵挖开城门过道,等待昆州城的,将是庆军的碾压攻袭。   “将军!将军!庆军要攻上来了!”   “将军!您快想办法啊!”   蔡仁头疼欲裂。   他顺手砍向一个爬上城楼的庆军,余光却又看见身后另一个庆军跨上城楼。   在云梯和踏橛箭的双重加持下,庆军攀援城墙的速度极快,即便昆军加大攻击力度,也无法阻止庆军的脚步。   越来越多的庆军登上城楼,与守城昆军缠斗在一起,得益于前锋牵制城楼昆军,后军的攻城速度更快。   昆军一时间心惊胆裂、狼顾麕惊。   他们何时见过这等迅捷的攻城场景?   哪一次正面攻城战,城楼下的尸体不是堆积如山?   “将军!城门挖开了!”   一道撕心裂肺的喊叫传入蔡仁耳中,蔡仁不由踉跄一步,满目惨然。   何以至此!何以至此啊!   大将军,是末将无能,竟连一天都未能守住!   末将无颜再见您了!   昆州城门过道被挖开,令人惊奇的是,城内士卒竟无一人上前杀敌。   他们呆傻地看着手执工铲的清障兵以及弓箭手,已然丧失了斗志。   紧接着,大地震颤。   重骑兵手持狼牙棒,从庆军阵营中奔腾而出,以尖锥之形,携雷霆之势,冲向昆州城门。   “骑兵来了!骑兵来了!”   在重骑兵迫人的攻势下,步兵连一丝抵抗之力都没有。   他们全副武装,身着重甲,就连战马都披甲上阵。   大地的震颤越来越强烈。   城内的守军完全吓破了胆。   他们大多是从其余州府调过来充数的,何曾见过这般撼天动地的骑兵阵势?   蔡仁杀掉一个庆军,满身鲜血淋漓。   他举剑高呼:“都给我上!违抗军令者,斩!”   城门狭小,庆军不可能同时涌入,他们完全可以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   城中原先的西北军听令,立刻举刀杀向庆军。   然,强力之下,他们显得如此渺小脆弱。   重骑兵速度达到极致,他们挥舞着狼牙棒,所到之处,血肉横飞。   重骑兵之后,重甲步兵紧跟而上,迅速清理骑兵身后的残余和埋伏。   “冲啊啊啊啊啊!”   “杀啊啊啊啊啊!”   惨叫声、哭嚎声此起彼伏,昆州城内外残肢遍布,血流漂橹。   昆州城的失守已成定局。   蔡仁叩心泣血、泪流满面。   他愧对大将军的重托!   不远处,明黄色的帅旗肆意飘扬,上面黑色的“安”字在蔚蓝苍穹下,尤显庄严尊华。   “将军!投降吧!不能再白白牺牲了!”   副将哭着喊道。   在庆军的攻势下,城内守军节节败退,惨不忍睹。   他们拿什么跟庆军比?   他们为什么要跟庆军为敌?   一些将士本就是朝廷驻军,他们内心深处并不认为庆军是敌人。   在庆军冲过来时,一个人高喊投降,两个人高喊投降,紧接着,所有人都缴械投降。   大势已去,负隅顽抗毫无意义。   蔡仁失神站在城楼上。   忽然间,他与一人目光对上,那人张弓搭箭,箭尖直指自己。   是霍延。   蔡仁悲泣哀绝,在箭支射来之前,果断自刎于城楼上。   守将既死,这仗还有什么好打的?   昆州剩余将士悉数投降。   庆军大获全胜。   此次战役中,庆军伤五百二十人,亡七十八人,俘获昆军八千六百余人。   能以如此小的代价,攻取万人驻守的城池,此战可谓是殷浩书空、震古烁今。   攻取昆州后,庆军清理战场,安抚百姓,并留下辅兵驻守善后。   此次昆州一战,庆军消耗不少武器,在大军继续西行前,八州已经收到军报,战时物流体系高效运转,又迅速运来充足的粮草和装备。   当晚,庆军于昆州境内休整。   楼喻在营帐召开军事会议。   “昆州以西,除桐州外,其余州府不足为惧。”   他修长的指尖点在地图上,语调低而缓。   “桐州驻军两万,城墙比昆州更加坚固,又临近京城,或有援军,正面交锋于咱们百害而无一利。”   他们必须在汤诚有所牵制的时候,迅速拿下桐州!   霍延直言正色道:“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   “啥意思?”半文盲李树问。   楼喻轻轻一笑。   “出奇制胜。” 第九十九章   桐州是块难啃的骨头,上次庆军能一夜攻破桐州,得益于特种兵的渗透和张显的无能。   这样的情况无法再复制。   而且,这次桐州守军共两万人,守将同样是汤诚麾下的爱将,叫韦兴。   韦兴定已做好死守桐州的打算。   想取桐州,庆军必须出奇制胜。   李树问:“怎么个出奇法?”   霍延答:“桐州邻近京城,若京城得到消息后驰援,对咱们不利,所以,我们必须提前切断京城和桐州的联系。”   庆军已经攻取昆州,消息传至京城尚有一些时日,他们可以趁机快速收服防守薄弱的州府,直奔桐州。   等他们抵达桐州,或许京城已经收到消息。   面临庆军的逼近,汤诚怎么可能不担心?   他必会加派援军到桐州。   李树道:“京城驻军五万左右,若是在咱们攻打桐州时,汤诚带着这五万兵马跟咱们正面对上,该怎么办?”   “不会的,”周满解释道,“咱们还有越王这个助力。”   楼喻笑了笑,“汤诚窃取江山,越王当然不会坐以待毙。汤诚在昆州和桐州布置重兵,就是为了阻拦咱们庆军,但却没给越王设置阻碍。”   “想必越王已经举兵勤王,汤诚一旦攻下皇城,必定会先阻拦越王。”霍延接着道。   所以说,他们现在将面临两个局面。   一是,汤诚在他们攻下桐州前,就已经攻破皇城、夺取越州,再调集主力,同他们在桐州决一死战。   二是,庆军抵达桐州时,汤诚尚未夺取越州,只能派兵支援桐州,但这个援兵必定不会太多,只要庆军能够截杀援兵,趁汤诚无法脱身之际,就能将桐州变成一座孤城。   周满问:“那么,咱们该用什么奇兵呢?”   楼喻和霍延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答案。   “国家有难,边军又岂能坐视不理?”楼喻笑道,“在攻打昆州之前,我已去信让程达做好战前准备,想必他已整装待发。”   吉州边军原本有四万余人,经过数年发展,已达五万人。   眼下北蛮和大盛一样内乱不断,根本无暇南下侵扰,所以大盛北疆尚算稳定。   抽调五千边军,对北疆局势没有任何影响。   霍延摊开地图,手指从大盛北部州府划过,开口道:   “咱们往西进军的同时,程达可率五千骑兵从北疆各州府绕道,急行至桐州附近待命。”   边军多骑兵,擅于野外行军,且有吉州加工厂的支持,他们根本不用携带大量辎重,行军速度必定比庆军快上许多。   庆军还要沿途攻打州府,休整大军,还有大型工程器械的拖累,等抵达桐州,或许程达他们已经到了。   “我这就传令给程达。”楼喻道。   庆军仅用一天时间攻取昆州,休整一夜后开拔继续向西而行。   而此时的京城,汤诚尚未夺下皇城。   禁卫军被谢信的死激起血性,一个个不要命地守城,汤军却萎靡不振,很难提起斗志。   而且皇城附近多坊院和街市,汤诚就算手握重兵,也很难大规模陈列开来,攻城时畏手畏脚,大大延误了夺取皇城的进度。   皇城城楼下的尸体已堆积如山。   鲜血彻底染红皇城内外,一脚踩下去,红得发黑的血夹杂着碎肉,在鞋底吱吱作响。   饶是经历过不少战争的汤军,也不由惊心骇目。   这不是北蛮侵略者的血肉,这是他们的同胞。   昏天暗地,人间炼狱。   浓重的血腥味在皇城内外弥漫,老百姓惊恐地躲在家里,街上除了不断奔走的汤军,再无旁人。   汤府。   汤诚擦拭剑上的残血,满目戾气与疯狂:“禁卫军不过数千人,里面恐怕死得差不多了吧?”   军师见京城如此,心中难免戚然。   他垂首低声道:“禁卫军确实已无抵抗之力,皇城的粮食应已告罄。”   汤诚不由笑了。   “明天,等明天我就可以攻入皇城了。”   军师沉默不语。   汤诚又问:“昆州那边可有消息传来?”   “将军,昆州离京城远,况且庆军没有那么容易攻下昆州,应该止步不前了。”   汤诚满意颔首:“也是,蔡仁守城还是不错的。”   “等我占据京城,再收服越州,楼喻恐怕还在昆州打得火热呢。”   五月初八,在汤军的强攻之下,皇城沦陷。   禁卫军已大多战死,唯余谢策和数十人依旧浴血奋战。   汤诚率兵斩杀数十人,唯独留下谢策。   “有种你就杀了我!”   谢策眼底布满血丝,嗓音嘶哑至极。   汤诚用剑拍拍他的脸,笑着说:“朕留着你还有大用。”   “朕?”谢策狂笑出声,“你还真把自己当皇帝了?你以为攻入皇城就是皇帝了?汤贼,你何其可笑!”   汤诚脸色黑如锅底。   他狠命扇了谢策好几个耳光,将他交给手下人,吩咐道:“好生看着,别让人死了。”   “是!”   谢策被拖下后,汤诚带人直奔广德殿。   广德殿上,楼秉坐在龙椅上,神色平静。   他早已料到会有这么一天。   宫门阻挡不了汤诚。   汤诚满身鲜血,剑尖在地上拖出刺耳尖锐的声音。   鲜血从剑上滚落,于白玉阶上留下一长串的印痕。   丑陋而扭曲。   汤诚踏入殿中,仰首望向阶上的楼秉,面容有一瞬间的狰狞。   “楼秉,你知道这一年多来,我最厌恶的是什么吗?”   他凶相毕露,眉梢眼角皆显恶意。   “我最厌恶的就是你这副高高在上的模样。你如此无用,凭什么能坐在那上面!”   楼秉面如金纸,语调却依旧平稳:“你是说,朕无能,所以不配做这个皇帝?”   “难道不是吗?”   楼秉不由笑起来:“照你这么说,这皇位合该是东安王的,你又抢什么呢?比起他,你更无能!”   “他?”汤诚蔑笑一声,“你还在指望他来救你?他恐怕还陷在昆州吧?等我收拾了楼综,再去灭了他!”   楼秉目光坚定:“我信他。”   汤诚怒不可遏,大步上前,举剑刺向楼秉!   剑尖刺入楼秉身体时,汤诚心中蓦然升起一股快意。   所谓的皇帝,不过如此!   突然间,脖颈处一凉,他下意识后仰躲开。   楼秉左手握住鲜血淋漓的长剑,右手却执匕首。   匕首之前藏在他的袖中,因一击不中,又刺向汤诚胸口。   然,汤诚身着铠甲,楼秉气力不足,匕首不过刺入一点皮肉,无法继续推进。   汤诚大怒,骤然拔出长剑,又挥掉匕首,再次刺入楼秉腰腹。   鲜血汩汩而出,于大殿的台阶上蜿蜒。   楼秉“嗬嗬”盯着他,却已无力再说一个字。   阳光从殿外照进来,在他眼中点燃一丝光亮。   随着汤诚的再次拔剑,这抹光亮又迅速湮灭。   嘉熙二年五月初八,嘉熙帝为逆贼汤诚所害,丧命于广德殿上。   汤诚命人搜寻整座皇城,连玉玺的影子都没找着。   就算重立新朝不需要玉玺,但他也不想玉玺落入别人手中。   尤其是楼喻。   他亲自拷问谢策玉玺的下落,谢策闭口不言。   汤诚气急败坏,揪起谢策脏污不堪的头发,恶狠狠道:“朕知道,玉玺一定在你娘和你弟弟手里,他们躲起来了,对不对?”   谢策“呸”出一口血沫,喷了汤诚一脸。   他的身上已无一寸好肉,整个人犹如一滩烂泥,在阴暗的牢房里等着发烂发臭。   他爹已经用命换取谢家的未来,他就算是死,也不会让他爹在九泉之下失望。   他是侯府嫡长,合该为侯府的荣耀而战。   汤诚抹了把脸,竟笑着道:“你既然不怕死,那我就看看你娘和你弟弟忍不忍心。”   他说着,吩咐手下:“将谢策吊在天枢门外,让佟氏和谢茂都好好看看。”   手下:“……”   汤诚眉眼一厉,“怎么?”   手下立刻遵命。   谢策像是破麻袋一般,被人拖出了牢房。   牢房外,军师孑然而立。   他望着狼狈不堪的谢策,眼中流露几分悲悯,劝道:“你们谢家藏着玉玺,是想将玉玺交给东安王罢?”   谢策低垂着脑袋不作声。   军师叹道:“如果我没记错,谢家与东安王是敌非友,你又何必讨好于他?”   谢策缓缓抬起头,面容污浊,唯一双眼黑白分明。   “我不是讨好他,我只是忠于谢家的信念。汤诚倒行逆施,危及社稷,我谢家但凡还有一丝气力,就会抗争到底!”   军师:“……”   他遗憾道:“那我也帮不了你了。”   谢策道:“以你的能耐,又何必听命于汤诚?屈才了。”   军师不再说话,侧身让路。   此时,谢茂身携遗诏和玉玺,化装成乞丐,奋力奔波在去往庆州的路上。   他不能光明正大地骑马通过州府,只能尽量挑一些偏僻小路步行。   即便是史明入城后,他也没有受过这样的苦。   鞋子磨破了,脚底生泡了,他疼得差点掉眼泪。   步行好几天,他到了启州境内。   因为身上的东西实在太重要,他不敢在任何地方住店,每天只能在野外幕天席地,身上脏得不能看,活脱脱一个标准的乞丐。   是以,汤诚派人在各州府探查驿使,根本就没有意义。   启州这几年灾祸不断。   又是洪水,又被天圣教占据过,启州知府又是个无能的,所以启州境内萧条得很。   嘉熙帝登基后,天下平稳了一年多,京畿附近州府恢复秩序,少有匪患、流民之类的,是以,谢茂一路走过来相对安全。   但启州不一样。   百姓过不上好日子,便有少数落草为寇,专门抢劫过路人的财物。   谢茂虽衣衫褴褛,但匪徒眼利,瞧出他怀中略有鼓囊,且行迹偷摸,目光警惕,便猜测他身上或许藏着什么值钱的宝贝。   这样一个形单影只的肥羊,不抢他抢谁?   匪徒一哄而上,将谢茂团团围住。   为首的恶狠狠道:“把你身上的宝贝交出来!”   其余匪众附和。   “交出来!”   “交出来!”   谢茂心惊肉跳,惨白着脸说:“各位壮士,我就是个要饭的,身上哪有什么宝贝?”   “呵呵,”为首的目光落在他胸口处,“这么大的宝贝,当咱们眼瞎啊!”   谢茂连忙说:“这里面是我要饭的破碗,真不是什么宝贝!”   “嗤!”为首之人蔑笑道,“听你口音,是从京城来的吧?你一个乞丐,不在京城讨饭,跑到咱们这小地方干什么?别废话了,快交出来!否则咱兄弟们就不客气了!”   谢茂苦着脸:“壮士们不知道吗?京城都乱了!我一个要饭的,担心被误杀,只好出来避避风头。”   京城乱了,匪徒们多少有些耳闻。   他们半信半疑地看着谢茂。   为首的说:“那你把破碗掏出来给咱们瞧一瞧。”   谢茂:“……”   他缓缓伸手探向衣襟,从衣服里抓了十几枚铜板,随即伸手一扬,铜板稀里哗啦地砸向匪徒,又落到地上。   有钱不捡是傻子!   匪众立刻弯腰去捡铜板。   谢茂趁此机会,立刻转身就跑。   为首的觉得自己被愚弄了,气得火冒三丈,敲着匪众的脑袋,“捡个屁捡!还不快追!”   谢茂一个人在前头跑,一群匪徒在身后追。   到底出身武将世家,谢茂以前再不着调,底子还是有的。   若是在平时,他可能早就将他们甩远了,可他现在神疲体乏,脚上又起了泡,跑起来简直痛不欲生。   脑子说要跑快点,可双脚根本不听使唤。   太他娘的疼了!   谢茂听着身后越来越近的脚步声,眼中不由飚出泪花。   玉玺和诏书不能丢啊啊啊啊!   就在这时,前方出现一队人马。   他连忙挥手高呼:“救命啊!救命啊!”   队伍迎面而来,马车旁一群高大威猛的汉子护卫左右,身上穿着统一的衣裳。   谢茂一眼就看出这是富贵人家的护院。   马车主人听到呼救声,便掀帘去看。   一群匪徒模样的人,正在追一个乞丐模样的人。   那乞丐看不清相貌,但能看出来年纪不大,倒也是个可怜人。   遂吩咐左右:“救下那个少年。”   护院立刻上前。   一群匪徒看到威武的护院,纷纷止步不敢往前。   谢茂呲溜躲到护院们身后,捂住狂跳的心脏。   差一点,就差一点。   他差一点就成了谢家的罪人,成为天下的罪人。   匪徒识时务,不敢跟护院硬碰硬,只好四散逃开。   谢茂立刻对马车主人点头哈腰道谢。   他不敢用标准的礼仪,就怕被人看出端倪。   马车主人很客气地应了一声,然后吩咐护院继续前行。   谢茂本来还担心自己过不了前路,见这群人和自己同路,便厚着脸皮跟在队伍后头。   护院将此事报给主人,主人宽仁大方道:“让他跟着罢。”   队伍一路往东,谢茂越跟越觉得奇怪。   这分明就是跟他同路啊!   他这边觉得奇怪,那帮子护院也觉得奇怪。   护院跟主人禀报:“老爷,那小乞丐竟然有钱买吃的。”   马车主人说:“那就可能不是乞丐。”   护院警惕问:“那要不要小人将他赶走?”   “不必了。”马车主人道,“东安王已经攻下了丰州,不日就会抵达启州境内,或许那小乞丐跟咱们是一样的呢。”   护院忍不住说:“老爷,您当真要将家财献给东安王?”   马车主人叹道:“汤贼窃国,天下唯有东安王能够匡扶社稷。《庆州旬报》我每一期都一字不落地看了,为东安王的胸怀和志向所折服。丰州之后便是启州,启州驻军听命于汤诚,届时必有一战。”   与其等庆军攻城,还不如先去投诚。   丰州大营。   楼喻靠在榻上闭目养神,霍延替他按揉脑袋。   自攻破昆州后,庆军一路势如破竹,接连攻取两个城池,在丰州境内停下休整。   军队士气高涨,意气风发。   楼喻身为万军统帅,自然也被这种情绪感染,肾上腺素不断飙升,胸腔处热血沸腾,急需要宣泄一番。   他忽然捉住霍延的手,将人拉到榻边坐下。   简易的木床一下承受两个人的重量,不满地吱呀叫唤一声。   霍延身着薄甲,头发干净利落地束起,发冠朴素无华。   他在年后已经加了冠。   英姿飒爽,豪迈轩然。   楼喻伸手抚上他凌厉俊美的眉眼,低哑着嗓音,命令道:“亲我。”   霍延双眸深邃,俯首吻上他的唇。   激烈的战火让两人都兴奋起来。   霍延托住楼喻后脑,手臂青筋暴起,在不断的角逐中,两人愈发用力。   仿佛要将对方吞吃入腹。   楼喻知道自己过于激动了,但他不愿停下,他沉浸在这种情绪中不可自拔。   刺激而迷人。   帐外忽然传来脚步声。   霍延不得不松开,凶狠地盯着楼喻看。   来人是李树。   他入帐后,见霍延眉间紧蹙,不由担心问:“王爷,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楼喻深吸一口气,语调平稳道:“没有,你有什么事?”   “哦,是这样,外头又来了人,说要求见王爷。”   自从庆军攻取昆州后,各州不断有人来投诚。   有些是带着全部家当,真心来投诚;有些则是想投机取巧,看能不能沾点光。   东安王继承大统乃民心所向,不少人都将身家押在楼喻身上。   锦上添花远不及雪中送炭。   东安王养着六万大军,养着那么多战马,怎么可能不需要钱?   于是,各地富豪纷纷响应“勤王”号召,带着钱物以表支持。   楼喻本来很有钱,但因为修路,他的私库已经用得差不多了。   这些人的财物,确实能够给他提供助力。   但是,财物可以收下,名可以记下,亲自会见几乎不可能。   除非对方带来的是绝世珍宝。   楼喻懒洋洋道:“依照老规矩便可。”   李树却道:“王爷,有个人说有很重要的东西要亲手交给您。”   “什么人?”   “一个乞丐,问他叫什么他也不说。”   楼喻:“……”   他道:“什么东西?”   李树摇摇头:“他说必须见了您之后才能拿出来。”   一般这样的人他们都会打发走,但这个乞丐是跟着一位员外一起来的,看在员外慷慨豪爽的份上,李树便没赶乞丐走。   他将情况告诉楼喻。   楼喻思索道:“一个员外和一个乞丐,这个组合很有意思啊。你说那个员外是从启州来的,叫什么名字?”   “他叫王珣。”   楼喻双眸微微瞪大,这个名字好耳熟啊,他一定在哪里听过!   启州,王珣。   不就是那个培育棉花的员外吗?   楼喻起了兴致,便道:“你去将王珣和那个乞丐带过来。”   “是!”   李树退下后,楼喻便理了理头发和衣襟,坐到桌案后头。   霍延站在一旁,作护卫状。   须臾,李树领着两人来到帐前。   见东安王之前是必须要搜身的。   王珣极有风度地让人搜了身,轮到谢茂时,却遭到了他的拒绝。   谢茂双手抱胸,乞求望着李树。   李树眉头皱起:“你干什么呢!”   “东西必须见到东安王才能给!”   他认得李树。   当初楼喻尚在京城当东安王时,谢茂见过他,知道他是楼喻的心腹重将,所以才敢跟他说有重要的东西交给楼喻。   但不管怎么说,在见到楼喻之前,他不能暴露自己的身份,也不能随便把东西拿出来!   李树脾气算好的,却被谢茂搞得不耐烦了。   “入帐前必须要搜身,你这么藏着掖着,是不是心里有鬼!”   谢茂连忙摇头:“我、我认识东安王,我真的是给他送东西的!”   营帐内,楼喻和霍延都听到外头的争执声,只不过霍延耳力更强,他听出了谢茂的声音。   便对楼喻说:“是谢茂。”   楼喻眉梢一挑,“不可思议。”   谢茂从京城而来,说有重要的东西给他,楼喻用脚趾头都能想到是什么。   只是没想到,楼秉会将这种任务交给谢茂。   不过想想也是,皇室培养的组织只擅长搜集情报和传递消息,或许不足以胜任这项任务。   而且,比起那些组织,谢茂确实更加容易让他相信。   在忠于皇室这一点上,谢家毋庸置疑。   楼秉送出诏书和玉玺这件事,并不在楼喻传授的计划内,这是楼秉自己的计划,所以,楼喻的暗部就没能派上用场。   他看向霍延,“让他们进来罢。”   霍延行至营帐外,目光落在谢茂脸上。   谢茂面露惊喜,连忙扒拉脏乱的头发,露出一张乌黑麻漆的脸:“霍统领!是我!”   霍延:“进来。”   一旁的王珣:“……”   这个小乞丐居然认识庆军统领!   谁人不知东安王麾下只有一个霍统领?   王珣心中万马奔腾,震惊地低头入了营帐。   不过,这位霍统领,貌似有点点眼熟啊。   入帐后,王珣先跪地行礼。   “小人王珣,拜见东安王。”   却闻上首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朗润如玉。   “红斋先生,久别重逢,别来无恙?” 第一百章   王珣猛地抬起头,看到楼喻那张脸,不由目瞪口呆。   “你是郁、郁……”   楼喻曾同他介绍过自己姓“郁”。   “红斋先生愿倾尽家财助我铲除奸党,本王感激不尽。”   王珣:“……”   人还是那个人,可他已经不敢像以前那般与之畅谈了。   以前的郁小先生贵气有余,但稍显稚嫩,如今的东安王则峥嵘轩峻,玉叶金柯。   令人不敢妄言。   他连忙跪地道:“小人有眼不识泰山,请东安王恕罪!”   十旁的谢茂:“……”   所以,这人是怎么跟楼喻认识的?   楼喻温和道:“起来说话。当年得红斋先生款待,本王铭记于心。今日先生又慷慨解囊,本王不知该如何感激。”   这话意思很明了。   王珣立刻道:“小人有个不情之请。”   “但说无妨。”   座上青年语调温雅,却无端透着几分威严。   王珣只是个员外,最多在启州城算个有头有脸的人物,见过最大的官就是启州知府,十下子拜见权势煊赫的皇亲贵胄,心中紧张是难免的。   他额上冒着冷汗,惴惴不安道:“敢问王爷下十步是否要收服启州?”   “大胆!”李树怒喝,“王爷行踪也是你能窥测的?!”   王珣再次跪到地上,恭谨忐忑道:“小人并无窥测王爷行踪之意,请王爷明鉴!”   “李树,”楼喻神色淡然道,“红斋先生慷慨援助咱们,莫要无礼。”   “属下知错。”   楼喻交待道:“你下去看看二笔有没有准备好饭食。”   “是。”   李树退下后,营帐内只剩下楼喻、霍延、谢茂、王珣四人。   楼喻沉缓道:“如果我确实是要攻打启州呢?”   王珣来时,看到丰州城墙的残败之景,心中颇有几分戚然。   “王爷,若是小人能劝启州百姓主动归服,您能否高抬贵手?”   “百姓归服?”楼喻笑问,“天下百姓有不愿归服的吗?王红斋,你是在跟我开玩笑吗?”   不归服的不是老百姓,而是听命于汤诚的驻军。   王珣分析道:“城内驻军不过千人,百姓却有数万。”   “继续。”   王珣:“数万人对上千余人,不是没有胜算。”   “百姓手无寸铁,又没有经历过战事,如何能与驻军抗衡?”   王珣答道:“守城的将领虽听命于叛党,但底下士卒不十定,而且士卒的亲人大多就是城中百姓……”   他的未尽之意楼喻听明白了。   东安王仅用十天时间攻破万人驻守的昆州,再势如破竹来到丰州,此事已传遍周围州府。   既是正义之师,又是虎狼之师,百姓有什么不愿归服的呢?   更何况,《庆州旬报》的影响力足以让各州百姓推崇东安王。   守城的驻军也是百姓中的十员。   主将再听汤诚的话,要是手下没兵,他还能守得住城吗?   能不打仗,楼喻自然愿意。   他道:“我只给你两天时间,两天十到,我必攻城。”   王珣立刻跪拜在地:“东安王德厚流光,小民代启州百姓叩谢王爷!”   战争必有伤亡。   王珣是土生土长的启州人,他不愿见到自己的家园遭遇战乱。   他携家财向楼喻投诚,十是因为东安王乃众望所归的英主,二是因为不愿见城池被毁。   东安王能在局势如此紧张的时候答应这件事,可见他心怀仁慈。   有这样的君主,是百姓之福。   “既如此,你这便回启州,我等你的好消息。”楼喻道,“若能不费十兵十卒收服启州城,届时你便是首功。”   首功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十旦东安王称帝,王珣很有可能加官进爵,就算没有官爵,赏赐也必定少不了。   别看他现在倾尽家财,只要东安王成为天下之主,还能少得了回报?   那些前来投诚的富户,大多怀着这样的心思。   王珣心中大定:“多谢王爷。”   他若没有十定的把握,也不会来见东安王。   退出营帐前,王珣不由看了十眼谢茂。   他其实没想到真能见到东安王,本打算忍痛割爱,用珍藏的异宝打通关系。   能入营帐,还是沾了这个小乞丐的光。   可见好人有好报啊。   他以后十定多做善事。   被“沾光”的谢茂呆呆站在营帐里,瞅着案后的楼喻。   楼喻当初成为东安王时,位高权重,寻常人等根本无法见到他。   谢茂也不例外。   他对楼喻的印象还停留在几年前。   那时的庆王世子才十四岁,脸上稚气尚未褪去,却能把所有人耍弄于股掌之中。   而现在的东安王,已然成为天下归心的霸主。   愈加深不可测。   谢茂十时竟不知如何开口。   楼喻悠然问:“谢二郎想和我说什么?”   谢茂陡然回神,面对楼喻深邃的眼睛,不禁低首道:“汤诚造反,陛下命我护送玉玺和遗诏交给你。”   “十路风尘,辛苦了。”   看他满身狼狈,楼喻就知他十定遭了不少难。   该表示的还得表示。   谢茂:“……”   就这?   他觉得楼喻的反应太平淡了,不由抬首疑惑看向对方。   楼喻神色平静:“遗诏和玉玺你可以留下,我再让人带你下去梳洗。”   “……”   谢茂实在看不透楼喻的态度。   十般人拿到传位遗诏和玉玺,不应该很兴奋激动吗?   楼喻自然是高兴的。   但这高兴仅限于诏书和玉玺没有落到汤诚手里。   除此之外,诏书和玉玺对他来说,意义算不上大。   只要剿灭汤诚,就算没有这两样东西,他十样可以顺利执掌天下。   楼喻问:“还有话要说吗?”   谢茂愣了十下,又红着眼眶哽咽道:“离开京城前,我爹曾告诉我,他说禁卫军根本挡不了汤诚,最多只能拖延几天,或许现在皇城已经破了。”   十想到可能已经身死的父亲和兄长,他不由垂首落泪。   楼喻神色郑重:“谢家精忠报国,是大盛的英雄,本王佩服。”   不论谢家私德如何,至少在这件事上值得称赞。   谢茂泪目看他:“你十定要打败汤诚。”   楼喻不欲多言,颔首道:“这些时日奔波劳累,你先下去休息,到时候不管是随军还是离开,都请便。”   “我想回京城!”   他迫切想知道父兄的消息。   留下遗诏和玉玺后,谢茂便下去梳洗。   还是李树亲自带他去的。   “原来你是谢家的人啊,你之前直说不就行了?”李树郁闷道。   谢茂低着头:“我家以前和东安王有些龃龉,我怕说出来你不让我进。”   “我又不傻。”李树给他找来十身干净衣裳,“你从京城来,又藏着掖着,还是谢家人,肯定是有好东西要送给王爷呗,我干啥不让你进?”   谢茂不解地看他。   “你们家以前虽然不着调,但在大是大非上还是挺明白的。”   谢茂泪意再次上涌。   “行了,梳洗完吃顿饱饭,我再送你上路。”   谢茂瞪大眼睛,惊恐地退后十步:“送我上路?”   李树看他面露惧色,便道:“可不就是‘上路’嘛,你想想看,现在这时候,你回京城不就是送死。”   “我可以躲起来……”   “你之前能跑,那是汤贼疏忽,他现在要是已经掌控了京城,你回去就是羊入虎口,他如果知道你已经见到王爷了,不把你碎尸万段恐怕难消心头之恨呢。”   谢茂:“……”   李树点到为止,不再多言。   反正王爷交待了,看在谢家忠诚的份上,提点谢茂十句,听不听就随他便了。   他们已经仁至义尽。   谢茂洗澡的时候仔细想了想,觉得自己之前确实有些冲动。   他如此无用,回去或许只能添乱。   京城。   谢策被吊了数日,已经奄奄十息。   汤诚想用他逼迫佟氏和谢茂现身,同时也是为了警示京城内外。   谁敢反抗,下场就会跟谢策十样。   京城内外压抑沉闷,老百姓战战兢兢。   但也不是没有勇士的。   谢策被吊在天枢门前,浑身上下只有十根绳子,想要将他救下来很简单,但想要不惊动城门守卫很难。   然紫云观的道士还是有些神通的。   他们常年为人开坛做法,练的就是十个“幻术”和“障眼法”。   五月十十,天光熹微,守城的将领早起到城楼上巡视,发现谢策不见,立刻吼问昨夜守卫。   守卫根本答不上来,他们完全不知道这回事啊!   事情传到汤诚耳中,汤诚气急败坏,盱衡厉色道:“你们是蠢货吗!这点小事都办不好!来人,将昨夜玩忽职守的人拖下去斩了!”   军师立刻谏言:“将军不可,此事疑点重重,不如先调查后再做决定。”   汤诚冷睨着他:“你叫我什么?”   军师:“……陛下。”   “什么疑点?城门守卫都让人将谢策救走了,他们难道没有玩忽职守吗!”   军师提议道:“惩罚可以,不过斩杀,未免……”   “你是觉得朕不够仁慈?”汤诚嗤笑,“那你觉得楼秉仁慈吗?”   “仁慈顶个屁用!”   军师劝无可劝,只能沉默。   在汤诚的勒令下,昨夜看守城门的士卒被处死。   这件事在汤军中传扬,大家都有些心寒意冷。   守卫有错,但罪不至死。   京城内外的氛围愈加沉冷压抑,在汤诚的高压政策下,大家敢怒不敢言。   就在这时,昆州失守的消息传来。   汤诚惊得差点跌下龙椅。   “失守?蔡仁呢!他到底在干什么!”   “蔡将军……殉职了。”   汤诚:“……”   他不可置信地瞪着报信人,喃喃道:“怎么可能呢?这怎么可能呢?”   这根本不可能啊!   即便霍义在世,也不可能做到在这么短时间内攻破昆州吧!   他神色震颤地问军师:“他们到底是怎么做到的?难道有人背叛了?”   他能想到的最合理的解释就是这个了。   如果没有人背叛,如果没有人打开城门迎接,庆军怎么可能短短十天时间就拿下城池?   军师叹道:“陛下,眼下多想无益。东安王已攻破昆州,加上消息传来耽搁几日,或许他现在离京城更进十步了。”   汤诚心中不安,面上却道:“桐州两万兵马驻守,城高壁坚,他不可能……”   后面的话他有些说不下去了。   不可能什么?   楼喻干的不可能的事情还少吗?   突然,又有人来报:“大将军不好了!越军已攻破数州,快打过来了!”   汤诚心头十跳,已无暇顾及称呼问题。   成为辅国大将军以来,他头十次露出可以称得上是脆弱的眼神。   他狠狠闭了十下眼睛,起身喝道:“传我之令,点兵五万,先击退楼综!”   据他所知,越军大概四万人,大多由地痞流氓组成,实际战力完全比不上西北军。   楼综之所以这么快攻破州府,估计都是用人命堆出来的。   如此十来,越军现在肯定已经不足四万人了,估计连三万都够呛。   刚下达完命令,他却又迟疑道:“抽调五千兵马待命,若是庆军抵达桐州,趁其攻城之际,从后方围杀!”   五千兵马不算多,但可在庆军防御薄弱时趁他病要他命。   也可尽量拖延庆军攻城进度。   等自己干掉楼综,再率兵驰援桐州,定能将楼喻斩于马下!   至于谢策,已经被他抛掷脑后了。   五月十二,汤诚率四万余兵马,南下攻打越王楼综。   同十天,楼喻率六万大军至启州城外。   启州城城门紧闭,城楼有数人伫立看守。   却不见主将。   李树不由嘿了十声:“启州驻军不会真的被老百姓策反了吧?”   这倒是省事儿了。   须臾,启州城门缓缓开启,带着十种弃暗投明的勇气,将自己献给新主。   王珣十身素色袍服,领数百人出城迎接。   面对六万大军的威压,众人皆瑟瑟发抖、双股战战。   王珣硬着头皮,在距城门十百步处驻足。   他面对庆军,右手高扬,朗声道:“乐起!”   锣鼓声骤然响起,楼喻惊讶地挑了十下眉。   居然还搞了个欢迎仪式,倒是挺有意思的。   启州城外,锣鼓喧天,十派喜气洋洋之景。   老百姓愿意献上整座城,就是将自己的性命交到东安王手上。   他们相信东安王不会滥杀无辜。   乐声过后,王珣立刻跪地稽首:“恭迎东安王大驾!”   身后百姓尽皆跪倒在地,异口同声。   这样的阵仗,令十众庆军目瞪口呆。   来之前,他们根本不知道启州会献城。   他们本来还摩拳擦掌,打算攻城时多立十些功劳呢!   百姓献城之景,实实在在震撼到了在场所有人。   众人心里同时升起十个想法——   这才是真正的万民归心!   他们对楼喻的崇拜与敬畏更深了几分。   自古以来,谁人能够做到这般?   启州献城十事迅速传到邻近州府,引起轩然大波。   这种事简直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他们万万没想到,天下居然还有这般惊人奇事。   东安王愈加名声大噪,威动海内。   有启州带头,余下州府竟也纷纷效仿,或策反驻军,或干掉驻军,或驻军自己倒戈,皆大开城门迎接东安王大驾。   谢茂十路跟随,惊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他以前只从报纸上了解到楼喻的威名,如今亲眼见到,不由叹为观止,对楼喻的敬畏更深十层。   他终于明白,什么才叫真正的民心所向。   因各地州府主动献城,庆军十路畅通无阻,很快抵达桐州边界。   彼时,汤诚正跟越军胶着。   桐州守将韦兴收到庆军逼近桐州的消息,立刻派人报至京城,请求增援。   身边副将忍不住问:“将军,您说,咱们真能守得住吗?”   韦兴徐徐吐出十口气,没答。   他跟蔡仁是老相识了,蔡仁有多大能耐,他很清楚。   蔡仁领十万兵马守城,对方只有六万,不说十年,拖延十个月是完全没有问题的。   除非庆军有神通。   然而,事实砸到脸上,他不可置信的同时,不可避免地对庆军升起了几分畏惧。   不仅仅是他,其余将士皆是如此。   庆军要来了,他们到底应该怎么办?   “将军,您不说话,卑职心里有点慌。”   韦兴压住内心的畏惧,戟指怒目道:“敌人还没来你就怕成这样,这仗还打不打了?你别忘了,大将军特意留了五千兵马,他们会在关键时刻支援桐州,有什么好怕的!”   “五千如何能与六万比?”副将依旧萎靡不振。   他们本来的打算是,就算庆军真能攻下昆州,也必定伤亡惨重。   等他们到桐州时,自己以逸待劳,定会叫他们有来无回。   结果,庆军十路打过来,伤亡几乎可以不计。   唉!   韦兴坚定道:“只要咱们死守桐州,等大将军解决越军,就能合力击杀庆军!”   副将:“……”   这句话,估计蔡将军也没少说吧?   庆军给桐军带来的压力实在太大了。   数州开门归服,更是让桐州驻军觉得这是大势所趋。   他们为什么还要反抗呢?   有什么必要?   东安王既是龙血凤髓,又是圣帝明王,身具治国之能,继承大统乃天经地义之事,他们抵抗的意义何在?   眼见军心动摇,韦兴不得不加强训导,然而收效甚微。   五月十七,庆军在桐州城外安营扎寨,搭建塔楼。   同时,京城收到消息,汤诚的心腹立刻带上五千人马赶往桐州,企图埋伏在暗处,趁机奇袭庆军。   但是他们怎么也想不到,楼喻同样有十支奇兵。   这支奇兵正是程达率领的边军。   收到楼喻命令后,程达便带上五千骑兵,从北疆州府绕道,十路急行,已于昨日潜伏于桐州和京城的官道附近。   北疆州府素来只管抵御蛮族,无暇牵扯朝廷纷争。   但江山稳固对边军来说是件好事,遂对程达借道之举睁十只眼闭十只眼。   程达带兵过来时,竟无十州向京城报信。   是以,京城毫无所觉。   程达嚼着肉干,对温岐说:“我记得你以前讲过十句话,叫什么龙德在田……”   “龙德在田,奇表见异。”温岐笑回。   “对对对!”程达不由竖起大拇指,“军师不愧是军师!”   他服温岐,更服楼喻。   须臾,有斥候来禀:“将军,西边有数千兵马将至!”   程达嘿嘿十笑,抽出大刀,高吼十声:“弟兄们!咱们跟那群西北军比比看,到底谁更厉害!”   “好!”   当初楼喻除了让霍煊研究床弩外,还改良出可以用于骑兵的连弩。   新型连弩小巧轻便,很适合骑兵灵活作战。   虽然杀伤力比不上狼牙棒,但用于远程攻击,阻挡敌军脚步足够了。   汤诚心腹正领兵从京城奔袭桐州。   他本来想趁暮色行军,到桐州时已是晚上,再借夜色掩护,悄悄绕到庆军背后埋伏。   他下意识觉得京城到桐州的这段路是非常安全的,遂十马当先,领着骑兵在队前行军,步兵则在后头。   然而,程达他们已经在官道上设了绊马索和铁蒺藜。   霎那间,骑兵队人仰马翻。   战马的嘶鸣和士卒的哀嚎交织在十起,于沉寂的官道上格外清晰。   程达仰头喝了十口水,大喝十声:“兄弟们,冲啊——”   吉州边军驻守边关多年,十个个经验丰富,骁勇善战,趁汤军混乱之际,杀了他们十个措手不及。   十众汤军惊心骇目,完全不知这群骑兵从何而来。   程达直奔领兵将领。   那人因绊马索摔落于地,五脏六腑全都移了位,正痛苦不堪时,十柄长刀贴上了他的脖颈。   “不——”   程达手腕十转,果断割喉。   汤诚心腹怎么也没想到,不过是十次驰援,就把自己送到了阎王殿。   将领被杀,这伙骑兵又这么强,其余士卒很快失去斗志,全都缴械投降。   程达等人俘虏了这群人,继续在路旁蹲守。   蹲得无聊了,便会找这群俘虏解解闷儿。   刘康这次十起跟来了。   他喝着奶粉冲泡的牛奶,吃着牛肉干,站在十名俘虏前,皱眉不解问:“我说你们待在西北不好吗?现在边疆还算安定,没有多少战事,在那边多自在啊,何必跑到京城来呢?”   俘虏们皆低头不说话。   刘康继续道:“你们以前是霍家军还是入伍没几年?”   提到这个,终于有俘虏开口了。   “以前是跟着霍将军的。”   刘康“哦”了十声,叹口气道:“明珠暗投啊。”   俘虏:“……”   “想想以前跟着霍将军的日子,再想想现在这些狗屁倒灶的事情,你们问问自己,活得还像个人样吗?”   俘虏:“……”   不像。   他们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之前拥护太子勤王,他们占着道义,他们是在保家卫国,可现在呢?   大将军杀了皇帝,想自己当皇帝。   他们竟沦为乱臣贼子。   不少人已经偷偷哭了起来。   翌日,桐州城,韦兴焦急地走来走去。   “怎么援兵还没到?”   副将说:“将军您这么着急干嘛?庆军还没准备攻城呢。”   韦兴瞪他十眼:“你怎么知道庆军没准备攻城?”   他总有种不好的预感。   副将:“卑职刚才派斥候看了,他们营帐没有什么大的动静。”   毕竟大军出动,肯定会搞出不小的阵势。   然话音刚落,便有士卒焦急跑来:“将军!庆军来了!”   “什么?!”   韦兴惊问过后,立刻上了城楼。   不远处,数千庆军缓缓而来,明黄色的“安”字帅旗醒目庄严。   韦兴满目不解,问左右:“庆军怎么只来了这么点人?”   几千人能干嘛?   庆军推着巨大的投石机,在距城十百五十步处停下。   正好在桐军的射程之外。   副将问:“他们要做什么?”   投石机确实可以投得远,但准头压根就不行啊。   除了起压制作用,伤害性并不算大。   可韦兴还是传令下去:“防御!”   怎么防御?   要么拿盾牌,要么躲在墙后面呗。   庆军塔楼上,三角旗传递旗语,鲜艳夺目。   “开射——” 第一百零一章   桐州城墙高大坚固,驻军两万,楼喻和霍延经过商量后,并不打算沿用昆州的攻城策略。   他们想先试试其它办法。   一个又一个烟雾弹被高高抛起,越过巍峨的城墙,投到桐州城内。   韦兴:“……”   搞什么?   烟雾弹陡然爆发出大量的烟雾,城内守军和百姓都被呛得涕泪横流。   “怎么地,庆军是想把咱们呛死?”韦兴实在无法理解。   难道蔡仁他们是被烟雾呛死的吗?   左右副将:“……”   他们同样搞不明白哇。   烟雾弹投得差不多了,醒目的三角旗变换旗语,投石机又被放入新的东西。   那东西被粗麻布包裹着,轻而易举地越过城墙。   因为烟雾弹,百姓大多躲进了家中,那些东西铺天盖地砸下来,只听守兵们哎呦叫唤起来。   “什么东西!”   “好像是石头!”   “是麻布包裹的石头!”   城楼上,韦兴等人再次感到无语。   投石机不对准城墙投掷石头,逮着城内打有什么用啊?   庆军到底在搞什么把戏!   他们正百思不得其解,城外的庆军抛完一波石头,突然鸣金收兵,招呼也不打一声就这么走了。   众人:???   这个仗为什么打得这么憋屈且诡异?   要打就打,不打就不打,搞得人心里七上八下的。   烟雾渐渐散去,城内骤然传来一声惊呼。   “这麻布包里还有纸!”   “我看看,纸上有字哎,写的啥?”   “有没有人念一下?”   当兵的大多不识字,有少数识字的便展开黄纸大声念起来。   念着念着,声音越来越小。   沉默在人群中蔓延。   有些麻布包被投到百姓家中,识字的百姓看到后,亦是神色复杂。   这是一封劝降书。   劝降书的大意是:   桐州的父老乡亲们,桐州的驻军将士们,你们都是大盛的百姓,东安王不想伤害你们。   只是汤贼窃国,危害江山社稷,东安王不得不前往京城铲除逆贼,保我大盛江山稳固,百姓无忧!   大家本来日子过得好好的,根本不需要打仗。可是汤贼为了自己的野心,让天下都陷入战乱之中,逼迫你们死守桐州,你们想想家中的妻儿老小,多可惜啊!   东安王心地仁厚,不忍见到大家伙儿因此流血牺牲,所以愿意给你们一次机会,不要再做无谓的牺牲!   想想庆州百姓,想想沧州百姓,想想咱们八州的百姓,他们在东安王的治理下安居乐业、无忧无虑。   再想想你们自己,连个平稳的日子都顾不上,真是太惨了!   城内的守军们,你们原本都是大盛的忠臣良将,都是保家卫国的好儿郎,可是现在,你们在做什么?   你们是在助纣为虐!   汤诚逆天而行,你们也想逆天而行吗!   为了社稷,为了家园,为了亲人,也为了自己。   归降吧!   庆军投掷了许多麻布包,每个麻布包里都装着石头和劝降书。   捡到的人不少。   劝降书的内容渐渐在城内流传开来。   韦兴得知后,立刻命人收缴所有劝降书,一把火全都给烧了!   他惊怒非常,火苗映衬下,一张脸略显狰狞。   “呵,他们以为搞这些东西咱们就能投降了?笑话!”   “可是将军,前面有不少州府都主动归服了。”副将忧郁道。   韦兴厉声说:“那些州府有兵吗?能跟咱们比吗?咱们有两万将士,还怕守不住一座城?他们为什么用这个法子,还不是因为攻不了!”   副将深以为然,颔首道:“没错,咱们还有五千援兵。”   提到援兵,韦兴忽然皱起眉:“按道理,援兵应该已经到了,怎么没人来通知咱们?”   得互通消息,才能制定御敌策略啊。   副将道:“应该是庆军围城,探子传递消息比较麻烦。”   “那就等晚上,咱们派人出去探探。”   人都需要休息,庆军也一样。   等到了晚上,庆军大部分人睡熟,在夜色的掩护下,探子出城要容易些。   探子熟悉桐州附近的地形,应该能够轻易避开庆军的岗哨。   第一天晚上,他们放出一个探子。   探子一夜未归。   副将沉叹道:“凶多吉少啊。”   韦兴正欲开口,忽有兵卒来报:“庆军又来了!”   众人便一同登上城楼。   还是几千人,还是投石机。   庆军是没法子了吗?同样的招数到底要用多少次?!   投石机依旧在一百五十步外停下。   有人高声喝问:“韦兴!昨天的劝降书看到了吧?现在弃暗投明还来得及!”   韦兴怒吼:“什么狗屁劝降书!老子全他娘烧得干干净净!要打就打,废你娘的话!”   “看来韦将军是不打算顾念桐州老百姓的安危了!”   韦兴面色一黑。   他兢兢业业守城怎么就不顾老百姓安危了?!   这个念头刚升起,却又想到东安王才是名正言顺的皇位继承人,而自己现在是反贼。   一时竟无言以对。   庆军将领不再废话,投石机再次运作起来。   韦兴以为他们故技重施,便冷冷一哼,心生轻蔑。   但不管怎么说,一个不小心,石头还是会砸死人的,遂下令城楼将士用盾牌抵挡。   果然又是烟雾弹。   一阵烟雾弹后,投石手们这次换上了震天雷。   一排投石机同时抛掷,震天雷于烟雾弥漫中,直接扔到城楼上,爆发出摇山振岳般的动静。   “轰——”   “轰——”   “轰——”   不断的爆破声在城楼响起,其中还夹杂着不少惨叫和哀嚎。   鲜血溅洒在烟雾中,血腥而残忍。   韦兴幸运地没被震天雷砸中,但还是受到了震浪的波及,半边身体都感觉到一片灼烧。   “天哪!这是什么!”   “看不清!是打雷了吗?”   “啊——”   城楼上一片混乱不安。   韦兴大吼一声:“都给我打起精神!防止庆军攻城!”   桐军这才反应过来,没受伤的连忙严阵以待,唯恐庆军趁机攻城。   城楼的震颤不可避免地落入老百姓耳中。   老百姓心惊肉跳,议论纷纷。   “怎么突然打雷了!”   “不像打雷,哪有打雷打这么多声的?”   “你们还记得‘天降罚雷’吗?”   “什么天降罚雷?”   “我知道我知道!据说当年东安王收服湖州和莱州的时候,因为当地知府不从,惹怒了老天爷,老天爷便降下罚雷惩罚他们!”   “真的假的?”   “所以老天爷也在惩罚咱们?”   “呜呜呜呜我真的不想被雷劈死啊!”   片刻后“雷声”停歇,烟雾也散去。   城楼桐军不由看向城外,却发现那些庆军已经推着投石机往回走了!   韦兴一身狼狈,狠狠拍了下墙壁,问:“刚才那是什么东西?”   将士中有人听说过东安王的事迹,遂道:“难道咱们真的是逆天而行,老天爷在降雷惩罚咱们?”   “你说的什么屁话!”   韦兴恼怒地挥开他,大步往狼藉之处走去。   城楼上不少士卒都受了伤,他们的身边残留着许多碎铁皮。   韦兴弯腰捡起,放在鼻尖下闻了闻。   一股硫磺味儿。   他沉目道:“这定是庆军新制的武器,哪来的什么罚雷?别他娘的给老子蛊惑人心!”   副将问:“昆州不会就是被这东西打下来的吧?”   韦兴皱眉:“可昆州一天就失守了,如果庆军当真能用这个攻破城池,为什么不用在桐州?”   他不是希望桐州被轰,他只是提出合理疑问。   副将也想不通。   庆军到底意欲何为呢?   “将军,咱们今天还派探子出去吗?”   想到昨夜毫无音讯的探子,韦兴叹口气:“再等等。”   震天雷之后,桐州城内流言四起。   都说东安王才是真龙天子,他们挡了真龙天子的道,才会被雷劈。   不仅老百姓,军营里不少将士同样这么想。   即便韦兴再三强调那是庆军的武器,他们也不愿相信。   什么样的武器能跟天雷相比?   韦兴又把炸碎的铁皮收集起来,向将士们和老百姓解释,却很少有人愿意听从。   是庆军的武器又怎么样?   他们能抵得住这样的武器吗?   而且这样神异的武器只有庆军有,不更说明东安王才是天命所归吗?   韦兴好说歹说,士气还是极为低落。   眼见桐军毫无斗志,韦兴不得不揪出传播流言的源头人物,以妖言惑众之罪将他们斩杀!   他乃汤诚心腹,骨子里跟汤诚一样心狠手辣。   老百姓和兵卒们都惊呆了。   为了不被斩杀,他们只能闭口不言、保持缄默,但内心深处油然而起一种愤怒和屈辱。   只等爆发那日。   两万驻军是由一万西北军和一万杂牌军组成的。   杂牌军对汤诚本就没什么忠心,不过是因为朝廷命令而已。   如今知道汤诚犯上作乱,却不得不被韦兴等人裹挟着抵抗正义之师,心里面如何不郁闷?   还有一部分西北军,他们心中自有一杆秤。   东安王即位乃民心所向、大势所趋,汤诚却是犯上作乱的乱臣贼子,单凭这一点,他们的心自然偏向东安王。   况且,东安王将八州治理得那么好,如果他当皇帝,大盛是不是也会越来越繁荣?   汤诚会什么?   他除了会打仗会篡位,还会干什么?   韦兴怎么也想不到,他斩杀传播流言的人之后,不仅没有消除他们的“迷信”,反而助长了他们反抗的意志。   水可载舟,亦可覆舟。   这个道理,汤诚不懂,韦兴也不懂。   又或者是,他们手握生杀大权,根本不屑于懂。   夜晚再次降临。   庆军开始了下一步计划。   数千庆军再次带着投石机来了。   皎洁的月色下,他们森然凛冽,仿佛张牙舞爪的巨兽,下一刻就将整个桐州城一口吞下。   守城将士看到这一幕,连忙惊跳大吼,发出警示。   难道庆军要打夜仗?   韦兴刚刚入睡,就被人喊醒,脑壳儿一跳一跳地疼。   听说庆军要来,他没日没夜忙着守城计划,力求没有纰漏。   庆军兵临城下后,他还是殚精竭虑,无法安眠。   精神长久紧绷,又得不到充分休息,韦兴已经出现了头疼症状。   庆军的压力、流言的压力、天下大势的压力,都让他隐约喘不过气来。   他忍着头痛问:“什么事?”   “庆军又来了!”   韦兴心中烦闷不已。   他倒宁愿跟庆军轰轰烈烈地打上一场!   在属下的急切催促下,韦兴登上城楼。   刚踏上最后一个台阶,只听轰然一声炸响。   沉寂的夜晚,一颗又一颗震天雷砸在城楼上,震天的响动和冲天的火光,吓得老百姓纷纷跪地求饶。   城楼上,碎石飞扬,鲜血淋漓。   韦兴恨恨看着城外的庆军,气得咬牙切齿。   可是毫无办法。   除非他带兵冲出城外直接跟庆军正面交锋。   在楼喻的命令下,投石机组每隔半个时辰,就向城楼投掷一波震天雷。   他们带的震天雷足够多。   即便知道是新式武器又如何?   桐军根本找不到应对的法子,只能在震天雷的轰炸下战战兢兢睡不着觉。   这是一种精神上的摧残。   而在这摧残中,尚有一线生机。   那就是归顺东安王。   仅仅用这个法子就够了吗?   当然不够。   在持续的轰炸下,不仅城墙一片狼藉,厚重的城门也被轰得摇摇欲坠。   仿佛下一刻,城门就会大开。   若非城墙坚固,若非震天雷的效果远不及现代炸弹的威力,恐怕城墙早已轰塌。   “将军,庆军这是要将城墙轰塌吗?”副将惊恐问道。   韦兴:“……”   他也不知道庆军到底要干什么!   但不管怎么样,只要他们攻城,自己定叫他们有来无回!   桐州和京城的官道附近,程达依旧带兵潜伏着。   他们之前蹲到了一个桐军探子,那探子现在正和俘虏们待在一起呢。   经过几天的“教化”,京城的俘虏们已经丧失了斗志,见桐州探子都“羊入虎口”,更加激不起反抗之心了。   程达拍拍身上的草屑,跟温岐说:“时候差不多了吧?”   “差不多了,”温岐回道,“我还没真正见识过震天雷的威力呢。”   就在桐州遭受无情轰炸时,吉州边军带着俘虏接近桐州。   越是接近,桐州城的轰雷声就越是震撼人心。   俘虏们不由问:“这、这是怎么回事?”   刘康嘿嘿一笑:“桐州逆天而行,老天爷在惩罚他们呗。”   有人听说过东安王的事迹,忙惊恐道:“天降罚雷?!”   “没错,”刘康点点头,赞许地看他一眼,“咱们王爷乃天命所归,老天爷想让他当皇帝,结果你们倒好,一个个地非要忤逆老天爷,真不知道你们是咋想的。”   俘虏们本就迷信,听到这话,再联系东安王曾经的事迹,不由信了大半。   “那、那咱们现在去桐州,会不会被雷劈啊?”   刘康道:“那得看你们想不想活着了。”   谁不想活着?   得知庆军已经在攻打桐州时,汤诚正和越军杀得不可开交。   在汤军的强势下,越军一退再退,直接退回了越州城。   还差几天就能攻破越州城,汤诚很不甘心。   军师劝道:“去往桐州的援军被俘,若非报信人机敏逃脱,恐怕这个消息传不过来。倘若继续在越州胶着,届时庆军攻下桐州,再取京城,岂非轻而易举?”   “桐州,哪有那么容易被攻破?”汤诚阴着脸道。   军师反问:“攻破桐州不易,攻破昆州就容易了?”   见汤诚神色更沉,他只好缓和了语气,建议道:“况且,东安王未雨绸缪,派兵阻截了京城援军,我更倾向于他运筹帷幄,胸有成竹。”   “运筹帷幄?阻截了援军又如何?”汤诚冷睨着他,“朕突然发现,你一直都很推崇楼喻。”   他杀楼秉当日,楼秉就说他比不上楼喻。   连日作战,他的精神本就崩到极致,察觉到军师对楼喻隐约的推崇后,心中陡然蹿起暗火。   军师神色不变,问:“在陛下眼里,是桐州重要,还是越州重要?”   越王已经被他们打得元气大伤,不得不龟缩到越州城内,短时间内恐怕无法再构成威胁。   他们现在最应该做的,就是进军桐州,与桐州守军一同消灭庆军。   之前若非有越王牵制,他们应该早就与庆军交锋了。   汤诚不蠢,他明白这个道理,但他不希望别人将自己当傻子。   “朕不希望再听到‘东安王’这三个字。”   楼秉已经死了,他封的并肩王当然也就不存在了。   军师:“……遵令。”   五月廿一,汤诚率军离开越州,往桐州进发。   同一时间,程达等人押着一群俘虏,埋伏在桐州城不远处。   他们看不真切,但听得很清楚。   每隔一段时间,桐州城就被轰炸一次。   太可怕了吧!   俘虏心中戚戚然。   程达问:“要不要前去支援?”   俘虏们:“……”   去了就是找死啊!   要是桐州城外是蛮族的兵马,他们想也不想就会冲过去,根本顾不上性命。   可现在冲上去根本就没有意义。   攻打皇城的惨烈尚在眼前,他们不想再经历一次。   程达又说:“你们要是不去支援,桐州就要被炸死更多人了。”   有俘虏忍不住问:“你为什么要我们去支援?难道不是不支援对你们来说更有利吗?”   “我就问一句,你们想不想更多人白白牺牲?那里面也有很多你们西北的同袍吧?”程达问。   俘虏沉默不言。   轰炸声终于停了下来。   四野一片寂静。   桐州城内同样如此。   众人攒在一起,怔怔望着硝烟弥漫的城楼,忽然一人忍不住吼道:“老子受不了了!”   他眼眶通红,鼻翼翕动。   “弟兄们!咱们守着这座城到底是为什么!东安王为什么不攻城?东安王为什么一直只轰炸城墙?就是因为不想让更多的人死掉!可咱们的将军在做什么?咱们的将军还在不断让无辜的弟兄上去送死!老子不干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   众人心中本就憋着火,攒着气,听到这声呼吁,瞬间全都发泄出来。   “老子早他娘的受够了!”   “我也不干了!”   “咱们不如开城门迎接东安王吧!”   “开城门!”   “开城门!”   “开城门!”   越来越多的人加入进来。   他们纷纷丢掉手中的兵器,群情激愤,高声呐喊,连城内的老百姓也被惊动了。   “这是在干嘛?”   “好像是要开城门归顺东安王。”   “那敢情好!终于不用再打仗了!”   “快点开吧!我真的受不了了!”   桐州这几年经历过数次战争,老百姓早已苦不堪言。   眼见城内大乱,韦兴整个人都是懵的。   还没正式开打就吓得要投降?   这群怂货!   他头疼欲裂,正想办法平息骚乱,却听人汇报:“将军!京城方向来人了!”   “什么人?”   “不知道。”   韦兴登上西门城楼,居高眺望远方,确实看到几个人骑着马狂奔而来。   这几个人是程达特意挑出来的俘虏。   他们本身职位不低,与韦兴相识。   经过规劝,他们终于决定“拯救”桐州城。   尚未至城下,几人便嘶吼着道:“韦将军!大将军败了!大将军败了!大将军败了!”   他们声音洪亮,不仅传到韦兴耳中,还传到了城内离得近的百姓耳中。   “汤贼败了?!”   “汤贼败了!汤贼败了!汤贼败了!”   消息仿佛巨浪般层层叠加,往城内各个角落推进。   韦兴眼前一黑,差点晕倒。   他本来还想质问城外之人,可城内的欢呼声将他的声音彻底淹没。   韦兴嘶哑着问左右:“他们在高兴什么?”   副将立刻收敛脸上放松的神情,摆出一副紧绷的模样。   “回将军,他们在高兴……大将军败了。”   汤诚倒了,意味着压在他们头上的大山没有了。   他们不需要再听军令了!   难道韦兴还要继续苦守桐州城吗?   韦兴面目狰狞:“这是骗局!大将军怎么可能会败?楼综怎么可能有那么大能耐?!”   副将不想回答,他只想好好睡上一觉。   就算韦兴识破了骗局,那又怎么样呢?   没有人愿意听了。   他们只愿意相信城外的报信人。   因为报信人是他们自己人,他们选择相信自己人,又有什么错呢?   众人再无心理负担。   一万杂牌军、大半西北军,全都丢下兵器,夹杂城内的百姓,蜂拥着挤向城门。   他们不想再打了。   韦兴看着城内的乱象不可置信。   他不禁喃喃道:“荒诞,太荒诞了,实在是太荒诞了……”   在西北云州时,他手下这些将士明明都是不怕死的,为什么到了这儿却轻易放弃了呢?   他不明白——   天下苦战久矣。   轰然一声,本就破败不堪的城门,在人群的汹涌下,竟硬生生被挤撞坍塌!   人群冲出城门。   城外,六万庆军威风凛凛,气凌霄汉。 第一百零二章   嘉熙二年五月廿一,桐州归降。   庆军彻底掌控京城以东的大部分州府。   楼喻封锁消息,在桐州陈师鞠旅,并关注汤军的动向。   得知汤诚已从越州启程,往桐州进发,楼喻立刻同霍延等人制定作战计划。   庆军悬旌万里,斩关夺隘,士气正值高涨,所有人都等待着最后一战。   五月廿四,楼喻率军前往桐州边界。这里地势平坦开阔,是汤军入桐的必经之路。   庆军在此安营扎寨,以逸待劳。   汤诚领兵一路打到越州,汤军定已疲惫不堪,再从越州赶往桐州,一路劳顿,更加雪上加霜。   以昂扬之军对阵一支疲师,再加上严密的作战计划,楼喻相信,汤军必败无疑。   五月廿六,庆军斥候探到汤军斥候踪迹,得知汤军就在二十里外,遂立刻分工,一部分斥候杀掉汤军斥候,一部分返回大营汇报军情。   霎那间,旗帜高扬,三军齐发。   斥候久久不回,汤诚立刻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顿觉毛竖骨寒。   楼喻已经拿下桐州城了?   怎么会这么快!   但随之升起的,就是一种果然如此的情绪。   楼喻已经做了太多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情,汤诚就算嘴上不承认,心中也不可避免地生出叹服。   这种叹服,比当年面对霍义将军的时候更甚。   庆军就在前方,大战一触即发。   汤诚立刻收敛心神,调整阵型,在心脏狂跳中,一步一步接近庆军。   天穹高远,平野辽阔。两军对垒,鼓角齐鸣。   此处为桐州边界,地名昌奎。   几万人的野战,并非说打就打。双方需要观察对方的阵型,及时做出调动。   这种情况下,两军先会进行一场骂战。   庆军派出的是杨继安。   他骑在马上,立在长盾兵后头,高声喊道:“堂堂西北军,竟自甘堕落,沦为反贼窃国的工具,我真是替你们感到悲哀啊!”   汤军同样出列一人,轻蔑道:“庆军是没人了吗?竟派出嘴上没长毛的娃娃出阵!”   “哈哈哈哈,小爷我确实比老伯你年轻,还能比你多活好些年呢!”   “竖子无礼!”   “哪里比得上老伯背叛朝廷,与窃贼同流合污?”杨继安语速极快,“汤贼一无仁德,二无能耐,跟史贼无异,你们给他卖命有什么用?有这闲工夫,不如回家种土豆去吧!”   对方怒不可遏,一时找不出话来反驳,只能逮着杨继安骂娘。   杨继安被骂也无动于衷,他心态极为平和,丝毫未受影响,依旧不疾不徐地说道:   “我是看你们可怜才善意提醒你们,跟着汤贼根本没有前途,他除了会杀人还会干什么?想想你们以前,都是保家卫国的英雄,再想想现在,天下都说你们是叛党逆贼!”   “就因为汤贼,你们的亲人,你们的家园,你们的同袍,一个个因为战火失去生命。你们攻打皇城时死了多少人?攻打越王时又死了多少人?光是这么一想,就觉得太惨了,实在是太惨了!”   “咱们东安王宽厚仁爱,云行雨施,你们只要愿意归降,王爷必定不会伤你们性命!”   言罢举刀大喊。   “缴械不杀!”   身后士卒皆齐声高呼。   “缴械不杀!”   “缴械不杀!”   “缴械不杀!”   千人声音传得很远,大多数汤军都听到了。   说句实在话,他们经历了皇城之战,又远征越王,早已满身疲惫、满心仓惶,根本不剩多少斗志。   他们面对的不是北蛮侵略者,而是精锐强悍的正义之师!   他们高牙大纛,他们巍然凛冽,仿佛一座永远也无法越过的高山。   这么一想,汤军士气更加低迷。   汤军将领不得不用金银财宝、高官厚禄稳定军心。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只要他们打败庆军,只要他们幸运地活下来,他们就能登上高位,获得财富,成为人上人!   动摇的军心再次稳定下来。   时机已到,杨继安退回中军。   “咚——”   庆军整齐跨出一步。   “咚——”   庆军继续前进一步。   “咚——咚——咚——”   在战鼓的激扬声中,六万大军步伐一致地向前逼近。   旌旗蔽日,战马嘶鸣。   汤诚由衷感到一股巨大的压力。   他位于军阵中心,轻颤着手指挥军队前进。   三百步,弓兵搭箭。   二百步,弓兵张弦。   一百八十步,汤军继续前进,庆军鼓声顿歇,全军驻足,弓兵开射!   箭雨铺天盖地射入汤军阵中,痛叫声、哀嚎声此起彼伏。   一百八十步,在汤军的射程外,却在庆军的射程内。   尚未对敌,便已露败相!   汤诚大惊,庆军的弓箭竟有这么远的射程!   要是继续下去,不仅己方损失惨重,士气也必受打击!   他立刻下令:“前锋向前冲击——”   他不能任由庆军射杀,他必须抢夺主动权!   前排长盾兵迅速拉开空隙,汤军前锋身着盔甲,手执利刃,大喊着朝庆军奔袭过去。   他们试图一波冲垮庆军前排阵营!   庆军训练有素,依指挥旗语,长枪兵迅速上前,通过长盾兵的空隙,将一排排密密麻麻的枪头对准汤军前锋。   精钢所制箭头,于烈日炎炎下,反射出刺目的锋芒。   最前头的前锋军撞上枪头,用身躯开道。后头的前锋军迅速补上,挥刀砍向盾兵,试图冲破庆军阵营。   他们冒着漫天箭雨,化为最尖锐的兵器,不要命地冲撞上来。   只要破开庆军前排防御,只要冲垮庆军阵营,他们就有希望!   西北军的战斗力还是值得肯定的。   汤诚的主动出击确实给庆军带来了压力。   但也仅仅是压力罢了。   想要冲垮庆军的防御阵营,简直难如登天。   越来越多的汤军死在长枪和箭雨下,鲜血染红了枪头和盾牌,在大地上汇流成河。   枪林刀树,血雨腥风。   时机已至。   金鼓连天,号角长鸣,醒目的庆军旗帜交错纵横。   弓兵退后,一排身长臂壮的弹兵上前。   他们身携囊袋,在后续汤军即将冲过来时,从囊袋里取出震天雷,点燃引线。   弹兵臂力强劲,准头极高。   一颗震天雷落入汤军前锋队伍,只听轰然一声,四野震动。   紧接着,数不清的震天雷投入汤军前锋军中,摇山振岳,响彻平野。   霎那间,飞沙走石,昏天暗地,惨叫连连。   汤军何曾见过这般神异的武器?   那一颗颗铁皮球,仿佛一道道天雷劈在阵中,令人目眩耳鸣、亡魂丧胆。   不仅仅是人,战马亦骚乱不迭。   庆军的战马已经熟悉震天雷的巨响,但汤军的战马却是第一次。   它们扬蹄嘶鸣,若非骑兵训练有素,早已崩溃逃开!   “老天爷!那是什么!”   汤军将领目眦欲裂,齐齐握紧缰绳,惊骇地望着交战区域。   那是何等毁天灭地的威力!   庆军有这样的武器在手,自己还能赢吗?   不少前锋军已被吓得丢盔弃甲、抱头鼠窜!   楼喻稳坐中军,放下望远镜,对霍延说:“趁对方军心溃散,一举冲垮他们阵型!”   霍延立刻传令下去。   军旗挥舞,战鼓雷鸣。   重甲步兵手持长刀,向汤军发起全力冲击。   他们全副武装,甲胄厚重森然,长刀坚实锐利,在密集激昂的鼓声中,趁汤军动乱之际,犹如一把尖锐的利箭,硬生生冲垮防御战线。   宿铁刀,斩甲三十札。   凛冽的钢刀狠狠劈下,长盾乍裂,盔甲尽毁。   汤军挥刀格挡,只觉虎口崩裂,手上长刀竟脆然断裂。   惊愕之际,刀已落下。   如切菜一般。   比起庆军的长刀,汤军的刀无异于螳臂当车。   重甲步兵势如破竹,长驱直入,所到之处,残肢遍地,血流漂橹。   汤军的刀劈不开庆军的甲,庆军的刀却可以毁灭一切。   太可怕了,简直太可怕了!   汤军惊恐万状,节节败退,溃不成军。   而重甲步兵的侧翼,皆有弓兵、盾兵、弹兵抵挡敌人攻势,辅助他们继续冲毁敌方阵营!   汤诚声嘶力竭:“变阵!变阵!”   然而,前方汤军已然碎心裂胆、恇怯不前,军队已现乱状。   庆军传令旗再次变幻,鼓点愈发密集。   所有人都明白,已经到了真正冲锋的时候了。   轻甲步兵一手圆盾,一手短刀,沿着重甲步兵凌厉劈开的伐道,开始了决定乾坤的终极大战。   混战开启。   庆军装备精良,士气高昂,一路劈甲砍人,冲坚毁锐,一点一点击溃汤军所剩无几的意志。   刀光剑影,赤地千里。   庆军指挥台,霍延看向楼喻。   男人身着银甲,踔厉风发。   “我去了。”   楼喻一下擒住他的手腕,神色郑重狠厉:“定要保护好自己,你若做不到,我必……”   他也不知道自己会如何。   霍延锋锐的眉目刹那变软,他回握楼喻的手,轻且坚定道:   “等我回来。”   言罢,银甲如星流霆击,迅速远去,唯见将旗屹立于苍穹之下。   仅仅冲破汤军防御是不够的。   他们要做的,是将汤军悉数包围歼灭。   在汤军惊慌失措之际,庆军左右两翼,分别有五千重甲骑兵率先出动。   他们身着重甲,头戴钢盔,脸上覆着铁制面具,连胯下战马都武装到牙齿。   重甲骑兵从侧翼发动,因为装备太过沉重,他们的初始速度并不快。   从侧翼绕行至汤军侧翼,这一段路给他们留下了足以加速的距离。   大地轰鸣,原野震颤。   重甲骑兵加速到极致,呈三角尖锥之状,携地动山摇之势,如一柄坚不可摧的利剑,硬生生破开汤军侧翼。   掀天揭地,海沸江翻。   剑尖刺开一个小口,其后剑身浩浩荡荡,骇龙走蛇,不断扩大裂口。   在人力不可比拟的冲撞下,无数汤军飞向半空,落地后又被踩踏而亡。   碾压性的威势,令一众汤军寒心破胆,毛骨悚然。   他们尖叫着、奔跑着、惨叫着,哀嚎痛哭声此起彼伏,在原野上空回荡不息。   西北军惯来以轻骑为主,何曾见过如此可怖的重甲骑兵?   他们简直就是一群阎罗!   可即便再恐惧,他们也不得不服从军令,一股脑儿冲上去,企图用人海战术将这一万重骑淹没剿杀。   然,重骑之后,轻骑紧跟而上。   他们手持连弩,将意图包围重骑的汤军射杀。   他们身携震天雷,时不时扔向汤军,进行无情轰炸。   龙血玄黄,人仰马翻。   重骑开道,轻骑相辅,其后轻甲步兵举刀冲入敌阵,从侧翼硬生生将汤军前后军分割开来。   如此一来,便可形成数个包围圈,进行鲸吞蚕食。   霍延身在轻骑队伍中,亲自深入敌军,寻找良机。   近了。   更近了。   在重骑兵的冲锋下,他们的队伍越发接近汤军指挥台。   霍延立刻挺直腰背,抽箭搭弦。   他手里的弓箭极为特殊,是霍煊根据他的膂力专门研制出来的。   射程可达二百三十步,冲劲极强。   箭支乃精钢铸成,坚实而锐利。   千军万马中,一支箭凌空而去,如星驰电发,咻然射向汤军帅旗!   精钢制成的箭尖准确钉入旗杆,箭身嗡然震颤,被鼓角声和嘶吼声淹没。   下一刻,旗杆啪一声断裂。   帅旗轰然倒塌!   楼喻用望远镜看得清清楚楚,不由扬唇一笑,即刻下达军令。   传令官变换旗语,鼓手见罢,迅速击鼓传声。   “咚咚——咚咚——咚咚——”   所有庆军不约而同看向一个方向——汤军的指挥台。   帅旗真的倒了!   “汤贼已死!”   “汤贼已死!”   “汤贼已死!”   一时间,战场上的庆军全都高声呐喊起来。   这是先前制定好的计划,只要听到特定的鼓声,见汤军帅旗倒塌,所有将士都必须喊出这句话。   汤军正在奋力拼杀,陡然听到这四个字,不由看向帅旗。   混战之中,除却指挥台周围,谁也看不清主帅到底是生是死。   他们只能根据旗帜判断。   帅旗真的断了!   即便汤军传令官想用旗语反驳,可大家都面临生死危机,能抽空看一眼帅旗已是极致,哪有闲工夫去看旗语?   “投降不杀!”   “投降不杀!”   “投降不杀!”   庆军又高声呼喝起来。   主帅既死,他们还有拼命的必要吗?   不少汤军顿时倒戈卸甲,束手就擒。   中军指挥台,汤诚惊恐万状。   汤军一败如水,已成溃势。   他呆呆望着倒地的帅旗,听着渐竭的鼓声,看着军旗纷纷倒下,不由胁肩累足、狼顾麕惊。   汤军死的死,降的降,逃的逃,已再无抵抗之力。   霍延率领轻骑,摧坚获丑,直奔汤军指挥台。   他要亲自斩下汤诚首级!   汤诚身边心腹撕心裂肺。   “大将军!快撤啊!快撤啊!”   汤军溃败已成定局。   鲜血染红了桐州边界,尸首堆积如山。   汤诚这才反应过来,在心腹将领的护卫下,立刻驾马奔逃。   他已无暇去想兵败一事,现在最关键的是保住性命!   可是霍延早就盯上了他。   一支利箭刺破长空,星驰电掣般急至汤诚背心!   汤诚的心腹看见了。   按理说,他应该冲过去以身挡箭,可他迟疑了。   正是这迟疑,要了汤诚的命。   锐利无比的箭尖刺穿汤诚的铠甲,直直插入背心。   这一箭,霍延用了十成十的力道。   在箭支的冲劲下,汤诚身体前倾,俯趴于马上。   战马嘶鸣,仿佛在为主人哀泣。   霍延正要上前取其首级,不远处忽然冲来一队重骑兵!   重骑兵极速截断汤军阵型,一时半会儿停不下来,只能等战马力竭。   他们在战场上绕着圈儿跑,此时正面向汤诚及一众心腹,横冲直撞肆虐而来。   一众心腹惊心骇目,肝胆俱裂。   在重骑兵的铁蹄下,无人能够生还,甚至连完整的尸首都没法保住。   霍延估算出重骑兵的速度和距离,立刻冲上前,长刀砍下汤诚头颅,再急转马头,避开重骑兵的冲势。   只闻身后鬼哭狼嚎,惨叫连连。   重骑兵绝尘而去,徒留碎肉残肢。   遍地狼藉中,已很难分辨出汤诚的尸身。   所幸,霍延及时割下了他的首级。   薄暮冥冥,霞光万道。   汤军鼓衰力尽,纷纷倒戢干戈,缴械投降。   庆军大获全胜。   “我们赢了!我们赢了!我们赢了!”   “胜了!胜了!胜了!”   “太好了!太好了!”   “吾主万岁!”   一声万岁响起,迅速席卷整片原野。   千军万马齐声嘶吼。   “吾主万岁!”   “吾主万岁!”   “吾主万岁!”   金鼓如雷,号角声起。   所有人都看向那一抹明黄色的帅旗,跪地高呼。   他们热泪滚滚,心中涌动着无尽的崇敬与虔诚。   那是他们的主公。   那是天下为之称颂的圣帝明王。   楼喻为万军情绪所染,豪意顿生。   天高海阔,舍我其谁?   普天率土,四海九州,已尽在掌握之中。   不远处,一抹银甲跃入眼帘。   男人纵马而来,手上拎着一物,那物用布包裹,布已被鲜血染透。   楼喻弯唇注视着他。   除却千里金城,还有这样一人共携白首。   夫复何求?   霍延行至楼喻面前,神怿气愉,冁然而笑。   “王爷,汤贼首级在此,汤军悉数归服。”   楼喻神色郑重道:“诸位将士辛苦了,大军休整一夜,明日进京!”   一声令下,鸣金收鼓,众人簇拥着楼喻回到营地。   收缴兵器、清理战场、掩埋尸体、医治伤兵等战后事宜,在军令之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昌奎之战,庆军缴获汤军兵甲数万件,俘获兵卒三万余人。   消息一夜之间传至京城。   京城尚有少许汤军驻守,闻言皆惶恐不安、弃城而逃。   百姓闻之,尽皆喜跃抃舞、兴会淋漓。   汤贼已诛!   太好了!   庆军大营。   会议桌上,所有将领全都心情激动、神采飞扬。   他们抑制不住地颤抖。   明日入京意味着什么,没有人会不明白。   楼喻坐在上首,任由他们兴奋片刻,才开口道:“诸位,明日入京可准备好了?”   “准备什么?”李树挠头问。   汤诚的数万大军都已成为他们的俘虏,即便京城尚有残兵,也不足为虑。   “你这披头散发的模样,难道要让京城老百姓笑话咱们吗?”楼喻打趣一句。   众人皆哈哈笑起来。   他们在战场上杀敌,难免仪容狼狈。   反观霍统领,回来后便整发换衣,依旧容颜俊美,端正雅致。   臭美一道上,他们比不过。   霍延问:“可要传信至庆州?”   “当然,”楼喻颔首交待道,“明日入京落定后,立刻传信回庆州,让王府、总衙副部及以上官员做好入京准备。”   “是。”   五月廿七,庆军从桐州昌奎拔营,于金轮照耀下向京城进发。   旌旗蔽日,刀戟遮天。   浩浩荡荡的队伍如长龙般奔涌蜿蜒。   京城已无守将。   老百姓们壮着胆子爬到城楼上,极目远眺。   他们从早看到晚,从清晨站到黄昏,从东方鱼白等到金乌西坠。   终于——   猎猎旌旗映着漫天霞光而来。   “庆军来了!庆军来了!庆军来了!”   “是东安王啊!是东安王啊!”   “快!咱们快去迎接!”   “开城门!快开城门——”   如火星溅入油锅,人群瞬间沸腾起来。   他们激动地奔下城楼,大开城门,秩序井然地涌至城外。   京城中尚存一些官员。   他们本就忠于朝廷,知道东安王乃天命所归,便召集百姓于城外排起队伍,并组织乐队列好阵仗。   当最后一缕光芒消失于天际时,他们等来了浩然正气、锐不可当的庆军。   军队中,一抹明黄帅旗格外夺目。   其上硕大的“安”字庄严华贵,气凌霄汉。   “真的是东安王啊啊啊啊!”   “快!快奏乐!”   霎那间,锣鼓齐鸣,响彻苍穹。   他们听说了,启州当初就是这样献城的。   京城总不能连启州都不如吧?   城外百姓分列两旁,尽皆击掌喝彩。   庆军于城外三百步驻足。   京城官员立刻跪地齐呼。   “请东安王应天受命,出震继离!”   “请东安王匡扶社稷,肃清朝野!”   “请东安王端本溯源,整顿乾坤!”   三声请愿,足以震撼人心。   百姓皆俯跪于地,行面圣大礼。   片刻沉寂后,数百人马簇拥一人来到阵前。   众人忍不住抬首去看。   东安王骑在马上,麟凤芝兰,贵不可言。   “汤贼伏诛,奸宄已除,尔等不必再受兵戈扰攘之苦,都起来罢。”   东安王声音清越,语调雍容,如冬日一盏温茶,瞬间抚慰众人惊惶日久的内心。   竟有人忍不住泪洒衣襟。   因为太激动了。   嘉熙二年五月廿七,东安王楼喻率兵入京。   百姓箪食壶浆,众官俯首称臣。   此为——   天下顺服,四海归心。   楼喻缓步走向朱红色的宫门。   宫城内外,残血如墨。   他踏过烈士的鲜血,穿过禁卫军们奋不顾身守卫的宫门,仰首看向巍然而立的广德大殿。   星幕苍茫,白玉饮血。   楼喻拾阶而上。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写完这一阶段了,太开心啦!   这几章的写作思路如下:   攻取昆州(为体现庆军强大)→启州献城(为体现众望所归)→劝降桐州(为体现汤失人心)→昌奎终战(是登基的最后一步),这四件事,每一件的过程和意义都不同。   如果说喻崽登基是高潮,那么这些都是高潮前的必经之路,正是这些一步一步将喻崽推向皇位。   我本身不怎么接触军事,对我来说,写打仗真的是个难题,给我一个选择的话,我更想一笔带过。   但我不想辜负喻崽,他在前文那么努力地练兵,到头来如果一笔带过,那么他和那么多人的努力又有什么意义?   我更不想辜负支持我的读者朋友,我相信更多的读者是愿意一步一步看着喻崽是如何登基的,我得对大家负责。   所以我硬着头皮去请教军事迷朋友,绞尽脑汁写我本来并不感兴趣的战争,就是为了对这篇文、对大家负责。   这几章经常有读者朋友很着急很着急,其实我也很着急,谁不想看到喻崽摘取胜利果实的那一刻?   高潮不难写,难写的恰恰是前面的铺垫。   所以这几章我都是顶着巨大的压力,尽量让自己按照设定好的节奏来写,避免被大家的热情带偏。   写完这章,我终于可以问心无愧地说,我没有对不起喻崽,没有对不起读者,也没有对不起这篇文。   我已经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   不管怎么说,终于写完这一阶段,真的很开心!   最后,感谢大家的支持!鞠躬! 第一百零三章   “快!这里还有脏!都擦干净点!”   “哎呀,放歪了,全都重新摆!”   “红绸不够了?那还不快去买!”   “龙袍千万不能马虎,都绣仔细点儿!”   京城上下,全都为登基大典做准备。   宫门内外的残血已被洗刷干净,整座皇城焕然一新。   广德殿外的白玉阶重回纯洁无暇。   尚衣局的绣娘们夜以继日,忙得不可开交。   京城的百姓也全都喜气洋洋,家家户户张灯结彩,仿佛过年过节般热闹非凡。   大盛各地州府听闻消息,百姓同样欢呼雀跃,抚掌大笑。   尤其是庆州。   庆州城百姓都要激动得晕过去了!   消息传到庆王府,庆王手中的文玩核桃啪叽一下掉到地上,滚了老远都没发现。   冯管家心想:这可是王爷最喜欢的啊。   他过去弯腰捡起来,眉欢眼笑道:“王爷,咱们什么时候动身入京啊?”   庆王保持惊呆的姿势不变。   冯管家:“……”   算了,再多给王爷一点反应的时间的吧。   “哈哈哈哈哈哈!”院外忽然传来一声豪爽的笑声,“我儿果然非同凡响!”   庆王妃英姿飒爽,喜笑颜开。   她大步踏入正院,利落吩咐仆从:“快去准备车马!明天一早就启程!”   仆从亦激动得不能自已,应了一声后,连忙退下去。   出院门的时候,不小心被门槛绊了一下,摔了个大马趴。   真是痛并快乐着。   庆州总衙的官员们,已经激动得掀拳裸袖、语无伦次。   杨广怀和范玉笙比较能沉得住气,但从他们微微颤抖的双手,可以看出二人心中如何波澜起伏。   身为总衙副衙长,楼喻不在的时候,总衙一切事务皆由他们负责。   范玉笙平息情绪,对一众副部级以上官员道:“王爷召我等入京,咱们不能丢了王爷的脸面。”   新皇登基,各地宗室、文武百官都要朝贺献礼。   他们身为王爷嫡系,肯定会受到其他人特别关注,总得拿出点不一样的。   杨广怀笑道:“前些时日,我与袁道长曾交谈几句,他说他制出了新鲜玩意儿,正在调试中,想必已经成功了吧。”   “甚好。”   楼荃笑着说:“虽然之前修路耗费不少钱财,不过这半年来,府库倒是充盈了不少,诸位不用担心用度问题。”   就算是掏尽府库,她也要给阿弟最好的!   她是财政部部长,又是楼喻的亲姐姐,众人素来对她尊敬有加。   如今王爷要登基为帝,眼前这位女子便是大盛的长公主殿下,他们更加不敢怠慢。   “哈哈哈哈,楼部长豪气!”   樊克则道:“诸位不管要献多少礼,樊某都能安全快速地送至京城!”   众人全都大笑起来。   庆墨书坊加班加点,增刊印发新一期的《庆州旬报》,所有的版面都在歌颂东安王的仁德与英明。   越州。   越王妃为了准备贺礼,忙得脚不沾地。   楼综不由劝道:“就跟以前差不多就行了,以前给皇帝送礼,也没见你这般纠结。”   “这怎么能一样!”越王妃瞪他一眼,“我就觉得东安王肯定能做个好皇帝,想多给他点贺礼怎么了?”   楼综心里头酸酸的。   “我看你就是因为报纸才护着他的。”   越王妃头一歪,“说起来,他也算我侄辈,我不应该护着他?”   “该护该护!”楼综哼了一声,“不过你准备的贺礼再宝贝,都不及我的。”   越王妃狐疑:“你还藏着我不知道的宝贝?”   “哎呀,不是你想的那样……”   京城。   城内一片热闹的同时,城外一处高杆上,汤诚的头颅高高悬挂着,每日接受过路老百姓的千唾万骂。   头颅用了特殊法子保存,短时间内不会腐烂。   宁恩侯府。   谢策躺在床上,身上涂满了药。   佟氏和谢茂都陪在榻边。   他被道士救下,经过医治保住了一条命,但身体亏损太多,日后恐怕不能再上战场了,只能好好养着。   但他并不后悔。   谢茂笑着讲述随军时的见闻,听得谢策和佟氏惊异连连。   “怪不得东安王能这么快攻下城池。”佟氏感叹一句,“这天下确实无人能与之抗衡。”   谢策入伍多年,从未见过谢茂口中的神异武器,不由心生向往。   他是真想见见。   “不过,那个孩子倒是有些可怜。”佟氏又叹息一声。   东安王入皇城后,便命人搜寻先帝遗留下的“皇子”,却发现“皇子”已被逆贼汤诚杀害,遂布告天下。   汤诚的罪孽因此更深几分。   没有人怀疑东安王在其中动了什么手脚,因为完全没有必要。   先帝遗诏说得明明白白,东安王即位名正言顺,没必要做多余的事情。   反倒是汤贼,为了自己当皇帝,杀害先帝和先帝幼子,非常合情合理。   所有人都接受了这件事。   但其实,“皇子”并没有死。   楼喻入皇城之后,命人在宫中搜寻,发现汤贵妃自缢于鸾凤宫,而那个男婴睡得正熟。   楼喻让人查清男婴的来历,便将男婴合理地送还给丢失孩子的人家。   至于汤贵妃的女儿,则被汤诚藏在汤府里着人照顾。   听闻汤诚败后,汤府奴仆全都跑光,只留下一个女婴。   楼喻的人找到她的时候,她正饿得哇哇大哭。   女婴被送去了善堂。   这些事,都是楼喻让暗部的人做的,其余人并不知晓。   登基大典定在六月初六。   依礼制,先帝宾天之后,继位之人需得守灵二十七个月,方能真正临朝称帝。   因皇帝身份特殊,二十七个月便用二十七日代替。   但国不能一日无君,很多时候,继任者连二十七日都不必守满,只是需要在灵前即位。   这种情况下,因尚在孝期,登基大典时不能奏乐,只能设而不作。   守满二十七日后,方可改元建新。   不过楼喻不存在这些问题。   楼秉不是他的父亲,血脉离得远,无需守满二十七日。   而且,楼秉于五月初八被汤诚杀害,至六月初六,已超过二十七日。   六月初六前,全国各地的宗室、要员全都赶往京城朝贺。   京城上至皇宫,下至坊院,全都忙得不亦乐乎。   楼喻正在镜前试穿龙袍。   尚衣局的绣娘技艺精湛,针脚细密,衣服上的金龙栩栩如生。   冯二笔伺候着楼喻穿衣,眉眼间俱是喜色,口中连连称赞:“真好看,真好看,王爷瞧着更威严了。”   登基大典尚未举行,故下面人还是称呼楼喻“王爷”。   楼喻现在十九岁,已经成年了。   因经常锻炼,他身形修长,龙袍又是收腰的款式,愈显秀颀挺拔,风华无双。   楼喻笑着调侃他:“之前忙于登基一事,还没来得及问你,你以后想不想待在皇宫里继续照顾我?”   冯二笔脸上喜意倏然消失。   他眼眶蓦然变红,可怜兮兮地说:“王爷不想要奴了吗?”   楼喻叹口气:“我自然希望你继续照顾我,可是,这皇宫里的男人,除了皇帝,除了禁卫军,就只剩下内侍了。”   冯二笔:“……”   “我确实舍不得你,但又不想让你受那……之苦。”   楼喻故作纠结和惆怅。   冯二笔人都傻了。   他想继续留在王爷身边,可如此一来,他必须要断根;他要是不断根,就不能待在皇宫。   这可如何是好?!   楼喻被他脸上的表情逗笑,拍拍他的肩:“跟你开玩笑的,别怕。”   “王爷,”冯二笔缓过神来,捂着胸口说,“奴都快被您吓死了。”   可是,王爷所言确实是个问题。   冯二笔担忧道:“奴若继续留在王爷身边,的确不合规矩。”   “什么规矩?”楼喻侧首轻笑,目中透着自信与傲然,“这天下的规矩都是人定的,自然也能由人来打破。休妻制不也是祖宗传下来的规矩?”   冯二笔喜笑颜开,“王爷对奴可真好!”   楼喻笑了笑。   反正以后宫里没有后妃,跟在庆王府时没什么两样。   六月初四,庆王车驾、各地宗亲车驾、庆州副部以上官员及各州府要员,皆抵达京城。   楼喻身着王爵冕服,亲至宫门外迎接父母和长姐。   庆王一下马车,看到宫门前轩然而立的楼喻,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他上次来京城,已是九年前。   九年前,他在京城受尽欺辱,却根本没有想过,他有一天能以这样荣耀的身份再次来到京城。   他太骄傲了!也太感动了!   庆王妃和楼荃同样热泪盈眶。   “阿喻瘦了,一定很辛苦吧?”庆王妃握着楼喻的手道,“娘从庆州给你带了好多补身子的,娘一会儿就吩咐厨子去做。”   楼喻无奈笑道:“娘,你们舟车劳顿,先入宫歇息罢。”   又转向楼荃:“阿姐这些时日也辛苦了。”   楼荃摇摇头,笑容明艳大方。   “不辛苦,我只觉得高兴。”   一家人亲亲热热地进了宫。   楼喻已经让人收拾好了寿康宫,专门给庆王和庆王妃居住,楼荃则住在长乐殿。   “也不知道阿菱何时能到。”庆王妃感慨道。   她口中的阿菱是楼喻的二姐,叫楼菱。   楼喻笑道:“娘别担心,占南离京城远,信都还没送去呢。我已为二姐准备了住处,等她入京,肯定不会怠慢了她。”   话音刚落,冯二笔在外禀报:“王爷,范大人和杨大人他们已在勤政殿外候着了。”   庆王妃忙道:“你政务繁忙,不用再跟咱们闲话了,快去吧。”   楼喻告罪一声,带着冯二笔去往勤政殿。   勤政殿外,庆州嫡系官员皆恭敬等候,见楼喻前来,纷纷跪地行礼。   “属下叩见王爷!”   楼喻面带浅笑道:“都进来罢。”   他踏入勤政殿,坐在御案后的椅子上。   这椅子只是寻常的座椅,以前的龙椅楼喻不愿用,正让将作监打造新的龙椅。   登基那日,皇宫上下,都得焕然如新。   范玉笙率先开口:“王爷,眼下各地宗亲和要员已至京城,是否颁布先帝遗诏?”   登基之前,颁布先帝遗诏是规定程序。   楼喻颔首:“此事已由礼部官员去办。”   礼部数名高官之前投靠汤诚,汤诚身死的消息传至京城后,他们已连夜逃走。   所幸礼部尚存几名低阶官吏,颁布遗诏还是可以胜任的。   只是主持登基大典,可能就有些力不从心了。   范玉笙已了解过京城余下的各部官员,思及此,不由问道:“王爷,登基大典也交由礼部去办吗?”   “当然。”楼喻诧异问,“有什么不妥吗?”   范玉笙乃文官世家,对这些礼制亦颇有涉猎,甚至并不逊色于礼部官员。   那些礼部低阶小官没见过大场面,若是一个不慎,弄砸了登基大典可怎么办?   这可是登基大典!   他斟酌着道:“回王爷,兹事体大,礼部余下官吏从未主持过如此盛事,若稍有疏忽,恐怕会影响大典的顺利举行。”   楼喻沉默看他几息,不由笑道:“言之有理,不过礼部现在官位空悬,从哪再寻人手?”   “王爷,属下愿意自荐。”范玉笙说道,“属下虽未经过手,但祖父曾参与主持过此类大典,属下耳濡目染,倒也学了几分皮毛。”   楼喻反问:“你都说学的是皮毛了,我怎敢交予你手?”   范玉笙:“……”   “范副衙长不会有什么事瞒着我吧?”   范玉笙无奈笑道:“什么都瞒不过王爷,属下是想给王爷一个惊喜。”   他当然知道自己的举动瞒不过楼喻,这么说只不过是为了引出下文。   “什么惊喜?不妨让本王先猜一猜。”   楼喻假装想了会儿,方道:“莫非,是袁道长新制了什么有趣的玩意儿?”   他虽然已离开庆州多日,但庆州任何动向依旧掌控在他手里。   袁向道负责震天雷的研制,身份本就特殊,只要他搞出一点动静,暗部就会向他汇报。   “王爷既然能猜出这个,不妨再猜一猜具体为何物?”范玉笙笑着问。   楼喻道:“袁道长所制,应是同震天雷一般的爆炸物罢?”   “王爷英明。”   范玉笙继续道:“属下以为,王爷能顺利铲除叛党逆贼,一是因王爷乃天命所归,二是因王爷励精图治,我军兵强马壮,三是因震天雷这般神异的武器。”   “所以呢?”楼喻饶有兴致问。   “故属下以为,袁道长研制的新物与震天雷乃同根同源,不如于登基大典上燃放此物,以表王爷盖世功绩。”   楼喻很清楚,他说的就是烟花。   烟花不是袁向道自主研制的,而是楼喻很久之前引导袁向道研制的。   他原先的想法是,老百姓逢年过节娱乐活动比较单调乏味,不如弄出一个新鲜的东西出来,让老百姓乐呵乐呵。   遂让袁向道研究烟花。   没想到,烟花的第一次使用,会在登基大典上。   震天雷是伤人的武器,不适合在登基大典上表演。   但烟花可以。   楼喻自然不会拒绝这个提议。   登基大典,一辈子只有这么一次,搞一点史无前例的花样,倒也不错。   楼喻颔首道:“此事依你所言,但切记注意安全,不可伤及百姓。”   “属下遵命!”   楼喻问:“诸位还有什么事?”   杨广怀出列道:“王爷,先帝谥号该如何定夺?”   这个问题楼喻已经想过了,遂道:“用‘怀’如何?”   杨广怀:“善。”   嘉熙帝,慈仁短折,用怀字倒也贴切。   之后又商议了一些琐事,众人才退离勤政殿。   楼喻揉了揉太阳穴。   自入京之后,他政务繁忙,霍延又忙于整顿军队、处置俘虏,两人已经有数日未见。   他唤来冯二笔:“去请霍统领入宫。”   冯二笔立刻退下着人去请。   霍延恰好赶在晚膳前进了宫。   “阿喻,你找我?”   男人踏入勤政殿,凝视楼喻的神情。   所有下属和官员都尊称他为“王爷”,以后还会是“陛下”。   可霍延有自己的坚持。   只要楼喻不让他改称呼,他就一直不改。   可眼前之人即将成为天下之主,霍延心中到底有些不安。   楼喻神情丝毫未变,甚至更温和了些。   他起身迎上去,见霍延眼下略显青黑,不由关切道:“这几日都没休息好?”   霍延心中甜暖,顺势将人抱在怀中,嗅着楼喻身上的淡香,闷声道:“这几日没见到阿喻,夜不能寐。”   竟无端透着几分委屈。   王爷和皇帝的身份终究有所不同。   霍延明白这个道理,可他又抑制不住地去奢望。   他甚至自私地想,若楼喻不当皇帝就好了。   楼喻听出他隐藏的忐忑,便松开他说:“晚膳快到了,你随我一同去寿康宫用膳。”   “寿康宫?”霍延问,“这是阿喻的家宴罢?我去合适吗?”   楼喻立刻板起脸:“在你心里,我竟然不是你的家人?”   “当然不是!”霍延急忙解释,“我的意思是,今日庆王、王妃和郡主刚来,定是只想同阿喻一起用膳,我若去了,岂非打扰?”   楼喻笑道:“这几年来,我同你用膳的次数更多一些,他们也都习惯了。你人已经在宫里,现在又正是用膳的时候,总不能让你饿着肚子出宫去吧?”   “好,”霍延握住他的手,“我听你的。”   二人相携来到寿康宫。   庆王三人看到霍延,全都愣了一下。   楼喻很自然道:“我刚跟阿延谈过事,看天色不早,就留他下来一起吃饭了。”   庆王妃率先反应过来。   她面带笑容道:“这是应该的,霍统领这段日子辛苦了,看着好像是瘦了些,今天正好炖了补汤,快一起坐下尝尝。”   言罢吩咐仆从添把椅子。   霍延礼貌作揖:“多谢王妃,叨扰了。”   长者为尊,庆王依旧坐在上首。   他们家的规矩没那么森严,楼喻随便选了个座,拉着霍延一起坐下。   庆王和庆王妃今天都很激动。   激动之下,难免贪杯。   不仅自己贪杯,还拉着别人一起喝。   楼喻现在身份不一般,楼荃不擅饮酒,这陪酒的重任自然就落到霍延身上。   庆王喝高了,伸手拍拍霍延的肩,笑着说:“小霍你打仗这么厉害,酒量肯定也不俗,今晚咱俩不醉不归!”   “又在说什么浑话。”庆王妃在旁说了他一句。   霍延神情真挚:“王爷有令,不敢不从。”   他平时喝酒的次数不多,但今晚却喝得很凶。   楼喻倒也不想打断他爹的“雅兴”。   这一纵容的结果就是——   霍延真喝醉了。   他歪在椅背上,面容泛起淡淡的红晕,一双星目飘忽而迷离。   庆王已经趴在桌子上不省人事。   庆王妃连忙将他扶起,打算送他回去休息,却在经过楼喻身边时,蓦地愣住了。   未及多想,庆王又不顾仪态哼哼起来,她只好皱着眉按下心思。   如果她没看错的话,方才霍延和阿喻的手是牵在一起的。   霍延喝醉后很乖,一点也不闹。   楼喻将他留在宫里歇了一夜。   当然,是分殿睡的。   六月初六,碧空广袤,万里无云。   登基大典于广德殿举行。   文武百官分列左右,从阶下排到承天门。   白玉阶泛着耀眼夺目的光泽。   玉阶最上方,一座崭新的金色龙椅尊贵庄严。   鸣赞官声如洪钟。   “乐起——”   霎那间,宫廷乐师齐奏丹陛大乐。   楼喻身着帝王冕服,于銮驾上徐徐行向白玉阶。   各个宫门和要道,皆有禁卫军严守。   御道两旁,銮仪卫庄严陈列。   旌旗蔽日,鼓乐齐鸣。   銮驾于白玉阶前停下。   鸣赞官再次开口。   “升御座——”   楼喻在侍从簇拥下,一步一步踏上玉阶,至龙椅面前。   转身坐下。   “跪——”   宗室与百官皆跪于御道左右。   “一叩首——”   “二叩首——”   “三叩首——”   所有人都要行满三跪九叩大礼。   他们在鸣赞官的指挥下,向高阶上的君主献上他们的忠诚与崇敬。   就在众人起身后,忽有鼓声响起。   鼓声独特的力度和韵律传到宫门外,等候多时的烟花同时被点燃。   “嘭——”   一声巨响仿若雷鸣,在京城上空回荡。   宫城内外,不论是文武百官还是黎民百姓,都被吓了一跳。   百官需要保持风度,不能窃窃私语,百姓就不需要了。   惊吓过后,便是惊喜。   无数烟花在皇城上空绽放,为一碧如洗的天穹增添了几抹璀璨而绚烂的丽色。   不及日月之辉,却如流星闪耀,令人叹为观止。   “老天爷,那是什么!”   “好漂亮!”   “太好看了!这是在庆祝圣上登基吧!”   “以前从来没见过,只有圣上登基的时候有,果然是天命所归!”   嘉熙二年六月初六,东安王楼喻即皇帝位,定年号为昭庆。   传言,昭庆帝即位当日,天降五彩雷光,神异难言。   当然,自烟花传入民间后,这等传言不攻自破。   可百姓依旧愿意相信——   那就是神光。 第一百零四章   虽定年号为昭庆,但一般新皇登基,会于次年改元,以表遵循先皇遗志之意。   嘉熙二年六月初六,昭庆帝于广德大殿上,接受宗亲和百官朝贺。   朝贺之后,昭庆帝连颁数道诏书。   一道为彰表皇室宗亲。   尊亲父为太上皇,尊亲母为皇太后,封长姐楼荃为靖平长公主,次姐楼菱为宁宣长公主。   越王楼综清除逆党有功,特封为镇南王。   二道为封赏功臣。   封霍延为定国公,兼任天下兵马大元帅一职。   授杨广怀为左相,范玉笙为右相。   其余官员依次受封。   三道为大赦天下。   等诏书宣读完毕,众人腿都站麻了。   登基大典终于落下帷幕。   天下初定,百废待兴。   楼喻不愿浪费时间,当即召集群臣于勤政殿开会。   “这几年来,我大盛百姓时常遭逢战乱,无法安稳度日。眼下社稷初定,朕打算制定安民之策,让百姓得以休养生息。”   众人深以为然。   除庆州外,其余州府多多少少都遭受过叛军流匪作乱,老百姓苦不堪言。   范玉笙道:“汤贼虽死,但尚有不少逃兵流窜在外,微臣担心他们会逃窜到各个州府,生出兵匪之患。”   “嗯,此事交由兵部处理,拟定‘清匪计划’,诏令各州知府和驻军将领贯彻落实,力求清除匪患,以保百姓人身和财产安全!”   兵部尚书段衡立刻躬身:“微臣领旨!”   段衡原为湖州知府,同驻军统领裘光一同守卫过湖州,于军事上还算有些涉猎。   兵部尚书掌管全国军政,大多时候都由文官担任,当然,文官若精通军事,自然是锦上添花。   杨广怀道:“启禀陛下,百姓因战乱,不少家园财物被毁,该如何安抚?”   楼喻登基之前就忙着整理这些事情。   他吩咐冯二笔将计划书分发给诸臣。   “着各州知府尽快统计境内损失情况,包括城墙、屋舍、田地、粮食等等,悉数呈报中央。此事由户部负责。”   户部尚书魏思恭敬领命。   “财政部尽快清点国库账目,再呈报给朕。”   楼荃应命。   “工部依据各地城墙及防御工事毁损情况,立刻拟定修建计划。”   工部尚书吕攸应命。   “此外,受灾严重的州府,减免三年赋税。以上报告汇总后,再制定相应的援助政策。这些事必须要尽快落实!”   众臣齐声道:“遵旨!”   兵部尚书段衡再次出列。   “启禀陛下,如今西北不过两万兵力,是否应该增设兵马?”   西北原本有八万兵马,汤诚先后调遣六万兵马企图争夺天下,而今只剩下两万。   楼喻颔首,不由看向霍延,问道:“定国公此前整顿军队,可有良策?”   霍延一直未曾发言,只是看着御案后意气风发的楼喻,就觉得满心欢喜。   听闻问话,立刻回神道:“禀陛下,微臣前些时日已进行清点,经过数场战役,庆军尚余五万四千人。现已从中抽调五千人作为禁卫军,剩余兵马则驻守京城内外。”   “可,那西北该如何?”   “昆州一战,俘虏八千余人;桐州一战,俘虏近两万人;昌奎一战,俘虏三万余人。其中绝大多数都来自西北,他们本身并无谋逆之心,只是因军令不可违,不得不被汤诚裹挟造反。”   “你的意思是,可以让他们继续驻守西北?”   “是。”   楼喻又问:“俘虏中尚有不少汤诚心腹重将,他们该如何?”   “主动归降的,可留;被动俘获的,则杀。”   霍延不可能留下有异心的人。   楼喻颔首,巡视诸臣,问:“西北如今将位空悬,诸位以为,何人能担任西北统帅一职?”   段衡想也不想道:“微臣以为,定国公可担此任。”   其余大臣皆附和。   范玉笙笑着说:“霍家曾于西北立下赫赫战功,霍义与霍顺两位将军威名尚存,若定国公前去驻守,必能安定军心。”   他说着,还扯着杨广怀一起:“杨相,你说是不是?”   杨广怀不动声色打量霍延一眼,轻咳一声,“我不懂军务。”   范玉笙:“……”   楼喻不由弯唇,觉得杨广怀还跟以前一样有意思。   他便问霍延:“霍爱卿以为呢?”   霍延定定看着他:“微臣只听陛下调遣。不过,臣以为,这几次战役中,军中有不少良才涌现,若让他们驻守西北,西北定可如虎添翼。”   前一句话意思是:你想让我做什么,我都愿意去做。   后一句话意思是:但我还是希望能派别人去。   楼喻心中一甜,肃着面色道:“朕知道了,朕会仔细考虑的。”   众臣继续商谈了一些政务后,礼部尚书郎平见机出列道:   “启禀陛下,微臣以为,如今天下安定,四海无波。陛下年富力盛,是否广纳秀女,充盈后宫,为皇室开枝散叶?”   他原为吉州知府,现被调到京城当礼部尚书。   登基大典没他什么事儿,未料第一件事就捅了两个人的心窝子。   楼喻这几年励精图治,从未沾过女色,因大业未成,众人只当他无心此事。   而今当上皇帝,业立了,可不就要成家了嘛。   其余大臣纷纷附和。   范玉笙道:“眼下后位空悬,京中不少世家贵女均品貌端方,不如……”   “范相年岁几何?”霍延忽然打断他,沉声问。   杨广怀默默退后一步,以免被误伤。   范玉笙虽被打断,却不见恼意,回道:“范某今年二十有二,定国公为何有此一问?”   “范相可曾婚配?”霍延反问。   范玉笙道:“自然不曾。不过范某婚配与否对江山社稷并无影响,陛下有无子嗣却事关国祚。”   霍延一时竟无从反驳。   他知道范玉笙所言句句在理,也知道楼喻现在肯定非常为难。   身为臣子,他没有反驳的理由。   楼喻温声道:“新朝初定,朕尚且没有精力去做这些事。不过说到这个,朕倒是想起来,宫中还有先帝的后妃,她们该如何安置?”   这话题转得巧妙。   杨广怀立刻接话道:“陛下,微臣以为,上天有好生之德,怀帝亦仁慈宽厚,宫中后妃皆年纪轻轻,不如遣散出宫,各自归家,让她们重新生活。”   这些宫妃都不曾有孕,正值芳龄,在宫中孤独凋零,还不如放她们出宫另谋出路。   郎平眉头轻蹙道:“可这不合礼法啊。”   先帝的嫔妃怎能回到民间?   范玉笙内心虽不赞同,但并未开口,只是看了一眼杨广怀,大致明白他为何这么说。   陛下尚在庆州时,便废除休妻制,其中深意,大家不可能不明白。   不仅庆州纺织厂有数千女工,其余州府也不断建造新的官营纺织厂,借鉴庆州水力大纺车的技术,招收不少女工。   除却纺织厂,其余工厂或行业渐渐也有女工的身影出现。   以庆州为首,八州女子的地位不断拔高。   女子地位提高,那么这些后妃也不会再像以前一样,不是陪葬就是去庵堂清修。   至少,眼前这位陛下不会同意这等处置方式。   杨广怀语重心长道:“郞尚书,不要这么狭隘嘛,陛下登基大典时宣读的诏书你忘了?”   “什么?”   “大赦天下呀。”杨广怀笑眯眯道,“牢里的徒刑罪犯都能放出去,这些无辜的宫妃却不能,哪有这个道理?”   郎平:“……”   好像……有点道理哈。   他便默认了此事,又换了个话题:“陛下,新朝初建,是否需要加开恩科,选拔官吏,从而填补朝中空缺?”   楼喻对这事挺感兴趣,颔首道:“科举事关社稷,之后朕会拟一份草案,你照办便是。恩科便定在秋收后罢。”   “臣遵旨。”   “对了,还有一件事需要吏部去办。”楼喻道。   吏部尚书叫薛齐,原本任吏部侍郎,当初城门迎接的官员中就有他。   原先的吏部尚书投靠汤党,庆军入京前夜便逃离京城,这尚书之位便由薛齐接任了。   薛齐躬身行礼:“请陛下吩咐。”   “朕当初尚在庆州时,庆州及八州有一套专门的公文体系,吏部尽快将此套体系传至中央各部门以及地方各个府衙、县衙,年底之前,全国所有公衙,必须革旧鼎新。”   薛齐没在八州待过,不是很懂这套新体系,遂道:“恕微臣愚钝,恳请陛下许臣三日学习新法。”   “自然,杨先生与范爱卿从旁协助。”   “臣等遵旨!”   要紧的政务处理完毕,众臣离开勤政殿,各自上衙办公。   李树适时跑来禀报:“陛下,镇南王在宫外求见。”   他打从田庄开始,就跟着楼喻,一直忠心耿耿,兼心思朗阔,楼喻便封他为威远侯,让他兼任禁卫军统领,掌管皇城内外。   楼喻头也不抬道:“让他进来。”   须臾,楼综入殿拜见楼喻。   楼喻笑着说:“王叔免礼,赐座。”   楼综倒也不客气,乐呵呵坐下说道:“陛下就算不赐座,臣也得厚着脸皮求个座儿,臣这把老骨头真的不顶用喽!”   “王叔春秋鼎盛,何出此言?”楼喻诧异问。   楼综哈哈一笑,“实不相瞒,臣这几年打了几场仗,伤了身体,以后就打算享享清福,过过安稳日子。”   “朕待会让御医替你瞧瞧。”   “不必不必,”楼综摆摆手,“不是什么大毛病,养养就好了。”   “那就好,”楼喻不再坚持,问道,“不知王叔见朕有何要事?”   楼综开门见山道:“臣当年举兵起事,是觉得天下不太平。而今陛下爱民如子,雄才大略,臣还有什么好担心的?臣手下尚有不少青壮,臣无暇管控他们,还请陛下帮帮臣呀!”   这话说得连楼喻都不禁叹服。   楼综可谓是相当识时务了。   藩王手握重兵,不管哪位皇帝都会忌惮。更何况,楼喻自己就是藩王成就大业的典型例子。   他现在不主动上交兵权,等着楼喻以后来削吗?   楼喻可不是正乾帝和嘉熙帝,楼综有自知之明。   但如果他只是干巴巴地上交兵权,或许楼喻还得推辞一下。   毕竟他在铲除汤贼一事上立了很大的功劳。   若非楼综牵制,汤诚直接集结大军攻打楼喻,楼喻就算能赢,也很有可能伤亡惨重。   不能刚登基就寒了功臣的心。   可现在楼综求他帮忙接手,他岂有拒绝之理?   “王叔不愿再管他们,这么多青壮总不能放任散漫,不如这样,眼下全国上下都需要劳力,朕便雇佣他们替朝廷做工,定能保他们衣食无忧。”   这群人放到外面,很容易成为不稳定因素,还不如拉去当劳力,支援各州战后重建工作。   楼综大喜,忙要叩谢皇恩。   “王叔太客气了,不必多礼。”   楼综笑道:“还有一事,陛下日理万机,为天下百姓竭心尽力,臣没什么能耐,也想聊表一份心意。”   “王叔请讲。”   “臣之前在越州境内发现了一处金矿,正是用金矿招募了那些青壮为臣卖力。现在天下安定,金矿自然该归朝廷接管。”   这么厚的礼,饶是楼喻也不禁心脏跳动一下。   那可是金矿!   楼综这份心意,实实在在取悦了他。   他面色愈加柔和:“国库正空虚,王叔这份心意,朕便厚颜领了。”   楼喻觉得一个镇南王的封号不足以匹配楼综的功劳,遂问:“不知王叔可曾请封了世子?”   “还没,这几年给耽搁了。”楼综闻弦歌而知雅意,“还请陛下为我那不成器的长子劳心。”   “这有什么?”楼喻笑道,“除了长子,王叔膝下还有一位嫡次子和一位嫡女吧?”   “确实如此。”   “朕打算授封二人为康郡王、端宜郡主,如何?”   楼综笑意更浓:“臣多谢陛下隆恩!”   有封号的郡王和郡主,比没有封号的要高一阶,他当然高兴。   见过楼综后,楼喻又接连见了不少宗室和大臣。   值得一说的是程达。   程达此次勤王立功,楼喻封他为成英伯,命他继续驻守吉州边境。   他捞了个爵位,喜气洋洋地来跟楼喻道别。   还说了一件事儿。   “陛下,微臣这些日子闲来无事,跟那群西北军俘虏聊了聊,有件事得跟您汇报。”   “什么事?”   程达说道:“他们说汤诚身边那个军师挺厉害的,以前是罪臣之后,被发配到西北充军,得汤诚重用,才改名换姓当了军师。”   那个军师楼喻是知道的。   汤诚死了,军师却在乱军之中活了下来,成为一名俘虏,如今应该就在霍延的管控之下。   “你的意思是,他或许是对楼氏朝廷有怨,才帮助汤诚造反?”   程达点点头:“不过这不是微臣想出来的,是温先生猜出来的。”   “朕知道了,你先退下吧。”   程达离开后,楼喻召来冯三墨,让他彻查军师一事。   作为汤诚的心腹,军师到现在都没被杀,可见他是主动投降的。   如果他真的怨恨楼氏,辅助汤诚推翻楼氏王朝,为何在兵败之后还要投降呢?   向仇人投降,不像对方的作风。   除非,他有比性命更为重要的任务要完成。   新帝登基,政令通达,全国各地公衙都在高效运转。   各部、各地报告汇总后,楼喻再次于勤政殿开会。   战争带来的负面影响太大了。   对于受灾州府,朝廷将划拨救济专款,安抚受灾百姓。   “除了专款,还得组织工匠修建被毁城池。”楼喻交待道,“若存在人力、物资短缺等问题,可由其他州府支援。”   工部尚书吕攸道:“还请陛下明示。”   “各地组织帮扶小组,保证资源供给的效率最优化。比如,庆州有铁,沧州有粮,吉州有煤,其他州府各自握有不同的资源,不如将资源进行整合,进行互帮互助。”   当然,庆、沧、吉三州帮扶别的州府,那叫扶贫。   吕攸懂了。   他面色兴奋道:“此次受灾严重的州府有昆州、丰州、桐州等,这几州如今都亟待支援。可重建工作需要多种原料,据微臣所知,昆州盛产石灰石,丰州盛产木料,这二者之间,完全可以互相提供原料,其余州府皆可效仿。”   范玉笙同样赞道:“好主意。”   总不能什么都等着朝廷和其他州府支援吧?总得出点力。   而且这力还出得心甘情愿。   楼喻欣慰道:“工部结合各州情况,进行统筹规划,大家分工合作,把效率提上来,让老百姓尽早过上安稳日子。”   诸臣对楼喻愈加拜服。   有这样心怀百姓的英主,大盛何愁不昌明?   一项又一项安民政策,从中央发往地方,再迅速落实到百姓头上。   老百姓得到实惠,尽皆喜出望外,跪地面向京城行大礼。   新朝新气象,楼喻忙得连口水都喝不上。   他翻开一份奏折,越看眉头皱得越紧。   “二笔,把薛齐给朕叫来。”   六部的办公地点就在皇城里,没一会儿,薛齐便匆忙赶至勤政殿。   “微臣叩见陛下!”   楼喻目生厉色:“朕之前让你督促公衙学习新的公文体系,怎么还有这样啰嗦的折子出现?”   简直浪费他的时间!   冯二笔将折子递给薛齐,薛齐见折子上通篇马屁,不由眼前一黑。   谁不知道当今圣上最注重办公效率,这样一道废话连篇的折子,难怪陛下生气。   他连忙俯身请罪:“微臣疏忽大意,请陛下恕罪!”   其实,先帝还在时,朝中设有中书令,大臣上书得先经过中书令,才会呈送御案。   像这样的折子,一般都会被中书令丢到垃圾堆里吃灰。   只是,新朝建立后,楼喻撤去了中书令,一应奏表直接呈上御案。   中书令的权力是相当大的,楼喻暂时还没有信得过的人。   新朝未稳,他必须事事上心。   但也因此滋生了这种企图谄媚圣上之事。   楼喻淡淡道:“你们吏部工作没做到位,你这个尚书难辞其咎,罚俸一个月。这个奏表的,令其重写一封呈上来,如果再超过一百个字,让他趁早回家吧。”   薛齐:“臣遵旨!”   他这还没干到一个月啊!   薛齐离开后,冯二笔捧着温茶递过来。   “陛下,歇一歇吧。”   虽然新朝建立确实有许多事亟待解决,但他实在担心陛下的身体。   楼喻轻舒一口气,灌下一盏茶,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   “一炷香后叫醒我。”   冯二笔建议:“不如去内殿榻上小憩片刻?”   楼喻没回应。   这是已经睡着了。   冯二笔便安静地踏出殿外候着,防止有不长眼的跑来打搅陛下。   正想着,一道身影出现在不远处。   冯二笔定睛一看,是三墨。   自从当了暗部首领后,冯三墨一年到头都是一身黑衣裳。   如今正值盛夏,烈日炎炎,冯二笔看着就觉得热。   他上前几步,对冯三墨比了个手势。   冯三墨点点头,便同他一起站在廊下等候。   兄弟二人因为忙碌,很久都没有聊过天了。   冯二笔觑他一眼:“事情没办好?”   “不是。”冯三墨低头看地。   “那你怎么闷闷不乐的?”   冯三墨瞥他一眼:“我没有。”   冯二笔便笑了:“我是你哥,你什么心思,我一眼就瞧出来了。”   “……”   “说吧,”冯二笔撞他肩膀,“到底啥事儿?”   冯三墨抿唇摇首。   身为楼喻近侍,冯二笔知道不少机密。   他前后联系了一下,便悄声问:“你不会是在担心失业吧?”   冯三墨:“……”   他这哥哥,时而迷糊,时而却鬼精得很。   冯二笔不由失笑:“你是担心鸢尾以前那个组织抢了你的饭碗?”   皇室有专门搜集情报的组织,而且是从大盛开国之初就建立的,在京城的势力比暗部要根深蒂固多了。   这个组织忠于楼氏,如果陛下觉得暗部没用了可怎么办?   冯三墨确实有那么一点担心。   不过有一点很奇怪,陛下都登基了,那个组织怎么还没向陛下表示效忠?   他倒是误会那个组织了。   他们不是没表示效忠,只是楼喻并没有回应他们罢了。   六月末,谢策身体恢复大半,已经可以下床走动。   佟氏高兴之余,便乘车去紫云观还愿。   谢信死了,谢策承袭宁恩侯的爵位。   爵位是一代一代往下降的,按礼制,谢策应该是宁恩伯。   但念及谢家立了功,楼喻便特准谢策继承侯爵,且谢家的侯爵还可以再沿袭三代。   这封赏对谢家来说已经足够了。   佟氏现在是侯府的老太君,日子过得平静而悠闲。   自道士救下谢策后,她对紫云观便更加虔诚。   入观后,她大方地捐了香火钱。   想到茂儿尚未娶妻,她便打算去找道长问问姻缘。   “善信请留步。”   一位道长叫住她。   佟氏转身,见到对方,不由微微一愣。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这位道长似乎是青鹤观主的高徒。   她只远远见过,从来没有机会接触到这样的神仙人物。   怎么对方主动找上门来了? 第一百零五章   佟氏被引入内堂,无措地坐下。   道长的目光不经意从她面上扫过,笑着问:“善信可是想为次子询问姻缘?”   佟氏颔首。   其实紫云观不仅救了她大儿子,同时也救了她。   若非紫云观的安排,她肯定躲不过汤贼的搜寻。   而紫云观能够避开守卫耳目,救下她的大儿子,这等神通更加让她心生信服。   这些情绪叠加在一起后,她对紫云观愈发虔诚。   听闻道长之言,佟氏笑着说:“道长道法高深,竟能知我心中所想。”   道长说:“善信无需心忧,顺其自然便可。”   “多谢道长提点。”   佟氏掌管内宅多年,并非单纯小娘子。   观主高徒特意找她,绝非是为了她儿子的姻缘。   遂主动表态:“道长若有吩咐,尽管开口。”   道长面目慈和:“烦请善信帮个忙。”   “帮忙?”佟氏有些惊讶,“我能为道长做什么呢?”   道长神通广大,接触的达官贵人不胜枚举,什么忙需要找她?   道长取出一封信,郑重交给她。   “恳请善信将这封信递到当今圣上面前。”   佟氏:“……”   她为难道:“我一介妇人,如何能给圣上递信?”   道长说:“当今靖平长公主可以。”   “……”   佟氏叹道:“我与公主殿下并不熟,如何能求得她帮忙?”   “恳请善信助贫道一臂之力。”   佟氏沉默片刻,迟疑问:“这封信……”   道长看出她的忐忑,温和道:“不必担心,只是一封寻常的信,是观主亲笔写给圣上的贺词。”   汤贼谋反的时候,道观的态度很明显,佟氏本就没觉得道观心怀不轨,听道长这么一说,心中忐忑倒是消了大半。   她虽不愿与靖平长公主接触,但道长的请求,她更加不愿拒绝。   她问了最后一个问题:“道长为何找我?”   “如今朝中官员,都没来过紫云观。”   也就是说,他们找不到人递信,唯有佟氏还有几分关系。   佟氏便答应了。   “道长放心,我会尽力的。”   “多谢善信。”   佟氏带着信离开后,道长来到观主的修炼居所。   “办好了?”观主问。   “办好了。”   道长忍了忍,还是没忍住,问:“师父,咱们明明将暗信放在了显眼之处,为何圣上没有半点回应呢?”   观主高深莫测道:“神异之人,总是不同寻常的。”   这厢,佟氏揣着信回府。   她小心将信藏好,吩咐仆从去叫谢茂。   仆从说:“老夫人,二少爷吩咐说,他现在正忙,任何人都不要打扰他。”   佟氏不解:“他在忙什么?”   “圣上加开恩科,二少爷说想去试一试。”   佟氏震惊:“他考的哪门子试?!他又不是秀才!”   一般而言,加开恩科都是乡试和会试并举,谢茂根本就没有功名在身,哪里轮得到他去参考?   就算佟氏欣慰于谢茂的成长,也不得不出声提醒。   仆从却道:“禀夫人,这次恩科与以前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仆从回道:“外头贴了告示,说这次恩科出了新政策。”   “什么新政策?”   “农部、财政部、交通部不从科举中选拨人才,凡年满十六周岁、三十五周岁以下的人,都可以去参加选拔考试。”   如今大盛朝廷共有九部,分别为吏部、户部、礼部、工部、刑部、兵部、农部、财政部、交通部。   前六部是原有的部门,后三部是增设的部门。其中,农部和财政部是从户部中分离出来的。   以前的户部掌管全国的户籍、赋税、农业等,事情相当繁琐,且其中暗箱操作的可能性非常大。   杜迁就是个典型的例子。   经过细化后,权责更加明确具体,彼此互相牵制。   佟氏虽为内宅妇人,却也听说了六部变为九部之事。   她本来没放在心上,毕竟朝政大事与她无关,可现在谢茂要参加那个劳什子招考,她怎么想都觉得不靠谱。   不靠科举选拔人才,真的不是过家家吗?   思及此,她立刻起身去往谢茂院中。   谢茂这几年通读了不少书籍,变得稳重,身上再也不见当年的嚣张跋扈。   他正坐在书房里埋头苦学。   谢茂有自知之明,他要是按部就班去考科举,估计到死都考不出什么名堂。   对他来说,将那些书背完可以,理解意思可以,但让他真正去领会去创作,那比登天还难。   他本以为自己这辈子就这么碌碌无为了,直到看到张贴的告示。   他不懂农事,对算账也不感兴趣,但这个交通部,实在让他有些好奇。   谢茂特意打听过,要想通过交通部的考试,除了要考最基础的经史子集、最基础的算学,便只需要购买庆墨书坊印刷的相关教辅书,等学会书上的知识,就有很大几率能考上!   那些基础的经史子集和算学,都是他儿时的启蒙,只要重温背熟便可。   至于教辅书,他看到之后便见猎心喜。   教辅书有两本。   一本刊印了大盛国的版图。   有大盛国的整体版图,还有大盛国各个州府的简略地图。   除地图外,还有大盛国的官道路线图。   另一本介绍的则是关于交通的一系列内容,包括道路的规划、修建、运营、维护、治安等。   这些都给他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他以前只知有路,却不知其中还藏着这么多有趣的学问!   比那些吟诗作赋有意思多了!   中央新增三部,地方自然也得跟随,京城县衙里就增设了交通局。   他现在是白身,不能直接考交通部的职位,但可以考交通局嘛!   于是,他废寝忘食地投入学习中,并吩咐任何人都不要来打扰他追求梦想。   佟氏来时,谢茂依旧手不释卷。   她躲在窗外偷看一会儿,等到谢茂打着哈欠放下书,这才现身进屋。   “娘!您怎么来了?”   谢茂连忙起身迎上去。   佟氏瞥一眼桌案上的教辅书,淡淡道:“听说你要考县衙交通局,娘来瞧瞧。”   “嗯!娘,我觉得这个可有意思了!”谢茂兴奋道。   佟氏很少见他对什么这么感兴趣,一时有些心软。   但她狠狠心,还是说道:“你是侯府二公子,怎能去考县衙的小吏?”   “怎么不能考?”   佟氏反问:“别人考科举,那是能一步登天,你考这个有什么用?”   “为什么没有用?”谢茂有点被伤到,“娘听说过顺通物流吗?”   “我知道,报纸上写过,不就是帮人寄东西的吗?”   佟氏出身富贵,从来没有在寄物一事上烦过神,自然不觉得顺通物流有多好。   谢茂继续说:“可是他们的运作非常高效,而这种高效是建立在科学合理的路线规划上的。”   “什么学?”佟氏皱眉,“你说的话我怎么听不明白?”   “科学!”谢茂一把拿起书,指着封皮说,“是书上说的!”   佟氏漫不经心看了一眼书名——《大盛交通概论》。   庆墨书坊出版,由交通部、测绘局联合编著。   她问:“测绘局是什么?”   谢茂摇摇头:“我也不清楚,但肯定很厉害。”   佟氏:“……”   她这傻儿子呦。   虽然私心不愿意让儿子考什么底层小吏,但见儿子这么高兴,佟氏便不再排斥。   不管怎么说,她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两个儿子能够平安喜乐。   “考试虽然重要,却也得劳逸结合。”佟氏语重心长道,“你好几天没出府玩了。”   谢茂狐疑地看着她:“娘,您以前不是不喜欢我出府吗?”   “娘需要你帮忙办件事儿,”佟氏不再废话,开门见山道,“你去那些个茶楼酒肆,打听打听靖平长公主的行踪。”   谢茂一下子后退一步,面露惊色。   “娘您想干嘛?那可是长公主!还是朝廷命官!您打听这个干什么?”   佟氏低叹:“只是求她帮个忙。”   说完又嘀咕一句:“一个女人,当什么官。”   谢茂随过庆军打仗,知道庆军中有军医组,军医组里面还有不少姑娘家,而且他听过很多关于庆州的事迹,对女子当官并无多少排斥。   不过,他偶尔去茶楼散心,倒是听过不少人议论这女子当官一事。   相熟的郎君们也跟他抱怨过,说女子未经科考都能当官,他们凭什么不能。   想必朝中一些大臣心里更不得劲儿吧。   谢茂无奈道:“娘,她们都是功臣,怎么就不能当官了?”   “待在一群男人堆里,有伤风化!你少看报纸,看你都被蛊惑成什么样了。”   谢茂无奈,只好转移话题:“求她帮什么忙?”   佟氏没好气道:“别多问,让你去你就去!”   “可是娘,窥测皇室行踪是大忌啊,而且,您要是真想求她帮忙,直接递帖子进宫好了,若是当街拦驾,要是治您一个冲撞之罪可怎么办?”   佟氏是命妇,还是有资格入宫求见公主的。   “你也知道咱们家以前对她如何,你觉得长乐殿会应我的帖子?”佟氏长叹一声。   谢茂微怔:“好像有点道理哦。不过,您不试试怎么知道不行呢?”   佟氏见他不应,只好无奈道:“行,就听你一回。”   勤政殿。   冯三墨低声同楼喻汇报完消息,便听楼喻交待冯二笔:   “去跟长乐殿说一声,若是哪一日收到佟氏的帖子,便接了。”   冯二笔应声退下。   殿中只剩楼喻和冯三墨两人。   楼喻问:“你觉得,如今暗部与皇室暗部相比,如何?”   冯三墨认真分析:“陛下,奴以为,咱们暗部分布全国各地,消息网密布,但真正能接触到核心的不多。皇室暗部扎根于京城,一是用道观吸引信徒,从世家大族的内宅琐事中甄别拼凑出重要信息,二是借伎馆便宜行事,即时探听消息。”   楼喻颔首,这两者皆有优缺点。   暗部发展不过几年,能将网撒到全国大部分地域,已经足够优秀了。   但缺乏顶尖的探子。   道观则不同,京城有不少世家大族都信奉紫云观。   今天这家去祈愿,明天那家去祈愿,他们可以通过看似寻常没有关联的消息,去拼凑出一个完整的信息链。   不得不说,开国皇帝的目光之长远还是值得肯定的。   世家大族基本都牵一发而动全身,他们身上发生的一件小事,背后或许都能牵连出无数枝叶。   利用道观明目张胆地收集消息,还从不会引人怀疑。   这就是高明之处。   不过,紫云观只有一座,基本也只在京城活动,是以,他们难以看清天下大事。   史明窃国,汤诚谋反,似乎都在他们的意料之外。   而且,当初楼秩与史明密谋,他们也不知道。   这个缺点相当明显。   不是所有人都信奉道观,那么,这些人的言行在道观那里就是空白。   据他所知,楼秩既不信道,也不爱召唤优伶看表演,是以,皇室的暗部没有获悉他谋反的意图。   那么,如果他将庆州的暗部与京城的暗部结合起来呢?   岂非优势互补?   楼喻问冯三墨:“我打算将皇室暗部并入咱们的暗部中,由你担任暗部首领,你可愿意?”   冯三墨怔愣几息,回过神后连忙俯身跪地。   “奴愿意!”   “起来吧,”楼喻又问道,“汤诚军师的事情查出来了吗?”   “还有一些线索不明,需要继续追查。”   “嗯,你先下去吧。”   冯三墨离开不久,冯二笔就回来了。   他正要替楼喻打扇,却听自家尊贵的陛下低叹一声。   “陛下因何事烦恼啊?”冯二笔替他扇着风,问道。   楼喻放下折子。   “今天已有不少官员上书女子为官一事。”   六部变九部,没问题,大家都可以接受。   官制自古以来就不是一成不变的。   但女人为官,恕他们不能接受。   庆州嫡系出身的官员已经习惯,可其余官员并不习惯。   更何况,一个财政部,尚书和左右侍郎都是女的!   尚书是楼荃,左右侍郎分别为唐雯和尤慧。   三个女人执掌一部,何其荒谬!   冯二笔也在宫中听到了一些风言风语,他义愤填膺道:“迂腐!”   “哈哈哈,”楼喻调侃他,“我记得当初在田庄时,你还觉得孙静文不能胜任绘图一事。”   冯二笔脸色倏地一红,“当初是奴愚昧,不知孙测绘有这么大能耐。”   测绘小组很早就成立了。   在孙静文的带领下,测绘小组的成员越来越多。   这几年中,他们的足迹踏过大盛所有州府,不断改进测量工具,创新测绘方法,这才交出一份优秀的答卷。   楼喻他们行军时用的地图,都是出自测绘小组之手。   这其中,孙静文的功劳不可谓不大。   新朝成立后,楼喻特设测绘局,任命孙静文为测绘局局长,专门从事测绘工作。   测绘局里也有不少女性,只是因为这个部门声名不显,大家没怎么在意,因此折子上提都没提。   “所以说,观念是可以改变的。”楼喻淡淡道,“这些叫嚣得凶的,他们抨击的不是新的制度,而是会伤及他们利益的制度。”   冯二笔不解:“女子当官,怎么就伤到了他们的利益?又不用他们发俸禄!”   “这个利益,不是金钱上的,而是权势、地位、男人的自尊心和掌控欲等等等等。”   冯二笔摇首叹息:“奴不能理解。”   “朕虽不怕他们上书反对,但朕看到这些却也烦得很。”   冯二笔立刻心疼了。   “陛下,您才是天下之主,管他们干什么?”   楼喻不由哂笑:“该管还得管。”   当然,具体怎么管,就不是那些人说了算的。   他吩咐道:“把霍延和吕攸叫来。”   片刻后,二人进殿拜见。   楼喻赐座后,先问吕攸:“京郊烈士公墓和纪念碑建得怎么样了?”   这是他登基没多久,就下令工部督建的。   工部招募了大批的工匠,在京郊选了处风水宝地,建造烈士公墓和纪念碑。   吕攸道:“按照进度,下月初十前应该能完工。”   “快了。”楼喻想了想,交待道,“届时朕欲亲自前去祭奠英灵,你用朝廷的名义,去请紫云观的道士为亡灵超度,让他们走得安心些。”   “臣遵旨!”   吕攸又问:“朝中官员是否同往?”   “三品及以上官员同去。”   “是。”   楼喻又看向霍延:“咱们庆军有成熟的伤亡补偿条例,但之前在京城牺牲的禁卫军没有,他们的亲眷是如何安置的?”   一旁的吕攸不禁再次拜服。   陛下是真的有心了。   霍延回道:“臣依照之前朝廷的规定对他们进行了补偿。”   当然,这个待遇肯定没法跟庆军比。   楼喻颔首:“好。那牺牲战士的遗孀们可有生计?”   霍延愣了一下:“此事是臣疏忽……”   “并非你的疏忽,而是整个朝廷的疏忽。”   朝廷的那一点补偿金,根本不够一家老小过活。   若牺牲的将士是家中的顶梁柱,他们一死,整个家就都倒了。   他们的父母怎么办?妻子怎么办?孩儿怎么办?   不能战士为国捐躯,到最后一家老小都没法存活下去吧?   吕攸闻言,也不由戚然。   楼喻郑重交待霍延:“你这几日派人去询问那些烈属,看他们是否愿意一同参加祭奠。”   “臣遵旨!”   “吕爱卿先下去,朕同定国公还有要事商议。”   “臣告退。”   楼喻瞥一眼打扇的冯二笔,冯二笔会意,立刻放下扇子出了勤政殿,并体贴地关上殿门,守在外面。   殿内,霍延起身坐到楼喻旁边,接替冯二笔的工作,替楼喻摇扇子。   殿中虽置了冰,可毕竟是盛夏,天气热得燥人。   楼喻恨不得直接换上背心和短裤。   可他是皇帝,必须得端正仪容。   “阿喻以后若是苦夏,可去避暑山庄待上一段时日。”霍延提议。   楼喻叹口气:“我就是劳碌命,哪有什么闲心去避暑山庄。”   每天都有做不完的政务,每天都有见不完的大臣。   霍延握着他的手,摸到他批阅折子磨出的新茧,心中怜惜更甚。   “阿喻让烈属参与祭奠,一是为了让他们得到应有的尊敬,二是为了提高女子地位一事罢?”   楼喻顺势靠进他怀中,闭目养神道:“朝中不断有官员上书,言女子为官有违祖制,实在是可笑至极!”   烈属中有很多都是女性。   她们难道不伟大吗?   平日里,她们忙里忙外,操持家务,生儿育女;战时,她们担心忧惧,却又不得不撑起整个家。   男人若牺牲了,家中就得由女人顶上;男人若残疾了,家中还得由女人支撑。   她们是幕后的英雄,合该受到尊敬。   反推过来,如果这些女子从一开始就有稳定的收入,那么遇到这些事,就不至于让家庭轻易崩塌。   总而言之,女子有赚钱的营生,对自己、对家庭、对社稷都有极大的益处。   这个营生,当然也包括做官。   霍延赞道:“阿喻步月登云,所思所想皆是利国利民之善举,只是有些人鼠目寸光,无法理解阿喻的鸿鹄之志。”   “若是朝中所有人说话都同你一般好听,我也就无需如此烦闷了。”   楼喻捉住他的手凑到唇边,重重亲了一记。   “明日上朝,定会有人提及此事。”   霍延眸色坚定:“我会一直陪着你。”   不管阿喻做什么,他都无条件支持。   楼喻面露笑意,忽然翻身将他压下,低声道:“那就今晚留下陪我。”   “好。”   男人按住他后脑,温柔而强势地吻上去。   翌日朝会。   楼喻没等人出列反对“女官”一事,便主动开口:   “近日有不少人上书,说女子为官有违祖宗礼法,楼尚书,你以为如何?”   楼荃是财政部尚书,自然在朝官之列。   她微微一愣,出列回道:“回陛下,臣以为做好分内之事便可,无需与旁人争辩。”   她是长公主,是皇帝的亲姐姐,朝臣倒也不敢妄议。   可唐雯和尤慧不是。   便有朝臣将目光投向她二人。   年轻貌美的女子,在一众朝臣中,显得格外突出。   如今朝中大致有两派,一派是庆州嫡系,还有一派是土著京官。   然庆州嫡系中,隐约有些分歧。   如杨广怀、魏思、林大井等人,是全心全意听命于楼喻的,没有其他多余的心思。   而范玉笙、吕攸、沈鸿、段衡、郎平等人,虽也是楼喻的旧部,但他们本来就是朝廷官员出身,骨子里依旧带着点陈腐的文官理念。   虽然范玉笙等人明面上不反对“女官”,但他们也不会支持。   薛齐出列道:“启禀陛下,自古以来,确实从未有过女人从政的先例。”   杨广怀不由笑道:“科举制也不过前朝时才有。咱们中大多数现在能站在这儿,不就是得益于科举制?当时门阀和新贵吵得沸沸扬扬,不知诸位在读史书时,站的是哪一方?”   诸臣静默。   杨广怀继续道:“当时的门阀大肆抨击科举有违祖宗礼法,同今日的诸位何其相似?作为科举制的既得利益者,诸位难道忘记先辈的据理力争了?”   “杨相,这如何能一概而论?”薛齐反问。   杨广怀笑眯眯道:“如何不能?”   “女子为官,岂非天下都乱了套?”   霍延忽然出列,淡淡扫了薛齐一眼,并不跟他争辩,直接道:   “陛下,臣以为,楼尚书、唐侍郎、尤侍郎在建设八州、铲除逆贼之事上功不可没,若只因祖宗之法罢其官职,未免令功臣寒心。”   杨广怀点点头:“臣附议。”   魏思:“臣附议。”   林大井:“臣附议。”   樊克:“臣附议。”   其余人:“……”   “诸位说得都有些道理,朕也觉得为难。”   楼喻故作叹息一声。   “不如这样,咱们今日便开一个不同寻常的朝会。” 第一百零六章   朝会还能开出什么别的花样来吗?   众人皆茫然无措。   楼喻吩咐冯二笔:“去,让诸位爱卿抓个阄。”   朝会时分文武两列官员,刚才基本都是文官互相争辩,武将在旁看热闹。   所以楼喻只让文官们抓阄。   冯二笔捧着没有盖的匣子,里面放着一些折好的纸条。   众官不明所以,但圣上有令,不得不从,遂依次伸手去抓。   楼喻不开口,他们不敢提前打开纸条,只捏在手上等待示下。   除财政部三位女官外,其余文官皆人手一份。   抓阄完毕。   楼喻温和道:“诸位爱卿打开看看。”   众臣翻开纸条。   “抓到‘正’字的,都站到左边,抓到‘反’字的,都站到右边。”   大家依言分列站好。   楼喻继续说道:“朕看诸位对‘女子是否可以为官’这件事都颇有见地,不如这样,今日咱们就这件事畅快地开个辩论会。”   “拿到‘正’字的,论点为‘女子可以为官’,拿到‘反’字的,论点为‘女子不可以为官’,赢的一方有赏,输的一方则会受到惩罚。”   楼喻神色威严,语调低沉:“诸位都记住了吗?”   他从一个无权无势的藩王世子,短短数年间坐上龙椅,不论是庆州嫡系还是土著京官,对他都是相当拜服敬畏的。   众官异口同声:“记住了。”   薛齐反复翻看手中的字条,终究没忍住,壮着胆子出列。   “启禀陛下,微臣的论点是‘女子不可以为官’,可微臣拿到的是‘正’字,这……”   “那只能怪你运气不好,”楼喻神色淡淡,“你拿到正字,便是正方,此乃天注定。就像你说的一样,女子不可为官,同样是出生就注定了的。你现在若想打破规矩,岂非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薛齐:“……”   楼喻俯视诸臣:“当然,诸位可以弃权。想弃权的,现在就站出来。”   谁敢弃权?   陛下摆明了就要让他们辩论,谁现在弃权不开口,恐怕以后都别想在陛下面前发言了。   其余抱着同样想法的官员,皆不敢再出列。   楼喻淡淡道:“朕不管你们自己心里如何想,拿到什么就说什么。若是输了,就证明诸位还需再历练历练。”   众人:“……”   再历练历练的意思是,输了就要遭受贬职或罢官的惩罚吗?   众人心中一抖。   范玉笙看着手上的“正”字,不由暗叹失笑。   他哪里想到陛下会来这么一出。   更有趣的是,杨广怀抽到了“反”字。   也就是说,现在双方由左右相分别带领。   杨广怀笑眯眯拱手道:“范相,稍后还请手下留情啊。”   “杨相客气了,这话应该我说才是。”   两方对垒,武将和三位女官都在一旁看戏。   尤慧跟唐雯咬耳朵:“陛下这招真厉害,看他们一个个憋屈的样子,太有意思了。”   唐雯也弯唇笑了笑。   不是所有人都拿到与自己相悖的辩方,拿到相适辩方的幸运儿,俨然成了队伍里的核心辩论人物。   但,谁不想在皇上面前多多表现?   薛齐就是个典型。   他虽然是吏部尚书,但这吏部尚书怎么来的他很清楚。   他没有什么功绩,上任第一件事就没做好还被陛下斥了,当然想挽回自己在陛下心目中的形象。   之前出面提“女官”一事,那是原则性问题,不得不提。   现在陛下说输了的就会惩罚,他担心自己保不住乌纱帽,遂积极参与讨论。   正反两方泾渭分明,先各自商议辩词。   楼喻又悠闲说道:“殿中场地狭小,诸位爱卿恐怕施展不开,不如这样,大家都移步殿外广场,坐下辩论如何?”   能坐着当然好!   众人呼啦啦转移到殿外广场,宫侍们准备好桌椅,众臣坐下。   坐下后却觉得哪里不对。   虽然上朝的时辰很早,但如今正值盛夏,太阳很快出山,如果辩论会持续很长时间,他们岂不是要被烤熟?   楼喻坐在椅子上,头上有遮阳的华盖,身旁还有人打扇,不要太惬意。   大家都等着他下令开始。   楼喻笑着道:“朕预感,今日的辩论一定极为精彩,打算命人从旁记录诸位的辩词,届时挑选精彩的辩词刊载在报纸上,让天下人都能欣赏到诸位的绝佳风采。”   庆墨书坊已经从庆州搬到京城了,《庆州旬报》正式更名为《京城旬报》。   只要楼喻愿意,报纸很快便能传到大盛每个角落。   众人:“……”   服了!真服了!   薛齐不禁凑到范玉笙身旁,小声问:“范相,咱们要是输了,岂不是在天下人面前丢脸?”   范玉笙眯眼笑问:“薛尚书莫非能列出足以压制反方的论据?”   薛齐说:“下官觉得,方才定国公所言颇有道理,有功劳的女子确实可以为官。”   范玉笙瞥他一眼:“你解错题了。”   辩题中的“女子”,可不单单是指财政部的三位女官。   看来陛下是势在必行了。   这时,冯二笔传令。   辩论开始。   双方唇枪舌剑,你来我往,好不热闹。   楼喻笑着对左右道:“你们看,在输赢的压力下,有时候是可以抛去所谓的原则的。”   霍延坐在他旁边,眸色微冷道:“套了一个祖宗礼法的壳子,就妄想左右陛下,实在天真。”   冯二笔眉开眼笑,附和道:“还是陛下有法子。”   这些朝臣,在汤诚当权时也没见用祖宗礼法钳制汤诚,现在却企图干涉陛下,真是想得美!   一群怂包!   当面临被陛下厌弃的风险时,当面临在天下人面前败北的羞耻时,什么祖宗礼法,什么纲常原则,统统都可以扔掉。   直言进谏还能落得个谏臣的好名声,要是辩论输了,那就是实实在在口才不如别人,以后还怎么在朝堂上混?   众臣言辞越发激烈,顶着升起的烈阳,一个个汗流浃背、面红耳赤。   杨广怀老神在在,悠悠发言:“女子天生就柔弱,不论是体力、性情还是其它,都比不上男子,如何能够为官?”   薛齐脱口而出:“杨相何出此言?男子中有强有弱,女子中自然也有弱有强!难道天下男子都能当官吗?官位还不是能者当之!就说前朝的女将军,她不也是女子吗?巾帼不让须眉不是随便说说的!”   杨广怀挑挑眉,非常有风度道:“这样的女子不过凤毛麟角,何以代表寻常女子?君不见,我大盛能考上童生、秀才、举人、进士的都是男子吗?可见女子不如男。”   “那是因为女子不能参加科举!”其余正方官员皱眉反驳,“杨相做如此比较,何其不公?”   “可事实就是这般,你们再继续争论下去也没用。如果女子能够为官,为何历朝历代都没有女子为官的先例?前朝之前,并无科举啊。”   正方官员们一愣,好像是啊!   科举制之前,为什么没有女子为官呢?   眼看就要输了,众臣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大多数人的想法跟杨广怀所言一样,很难真的做到反驳自己的观点。   范玉笙无奈叹道:“杨相,这两者本质并无区别。不论是科举前还是科举后,女子不为官,就是因为她们不能。”   “唔,所以说,你们为何还要坚持女子可以为官呢?”杨广怀笑了笑,“认输罢。”   “不能,但并非不可以。”范玉笙回道。   “不能,就是不可以。”   范玉笙不得不说:“如果我没记错,当初陛下设财务组,招考账房不分男女,参与考试的共三百余人,男子二百余,女子不足百人,然唐侍郎和尤侍郎二人分列榜首和第二名,可见只要给女子机会,女子不一定胜任不了。”   薛齐等人忙附和:“对对对!”   座上楼喻不禁目露笑意。   终于说到点子上了。   看来反方已经将正方逼上绝路了。   杨广怀不依不饶:“那是陛下圣明,给予女子同样的参考资格,而今有祖宗礼法在,女子就是不能当官啊。”   又是祖宗礼法!   薛齐等人都要疯了。   确实,这一茬若是过不去,他们根本辩不赢!   楼喻适时开口:“正方怎么不说话了?若是无话可说,便认输罢。朕说过,输了的一方会受到惩罚,不如……”   他顿了顿,转向霍延:“霍爱卿觉得该如何惩罚是好?”   范玉笙忽道:“陛下,请再给臣等一次机会。”   “既然范相求情,朕就再给你们一次辩驳的机会。”   楼喻面色温和,眸色深深。   范玉笙转身点名:“薛齐,你来辩。你若输了,咱们都要受到惩罚。”   所有的压力都落到薛齐身上。   薛齐担心楼喻厌弃自己,也不敢让同僚因为自己而受罚。   脑子里简直一团乱。   其他官员虽未发言催促,但眼神都在逼着他赢。   薛齐狠狠心,咬咬牙。   为了赢,拼了!   他大声道:“杨相,您一直坚持‘不能就是不可’,但规矩是可以改变的,如果‘能’,还是‘不可’吗?”   杨广怀气定神闲:“你所言皆为假设,不足以支持你的论点。”   “范相方才说了,唐侍郎和尤侍郎就是证明!”   之前薛齐是不愿这么称呼唐雯和尤慧的,现在突然说出口,竟觉得也没那么别扭。   心里似乎有一道墙正在慢慢龟裂。   杨广怀还是那句话:“特例而已。倘若明年开始,允许男子和女子一同参与童生考试,薛尚书认为,是男考生通过率高,还是女考生?”   “那是因为男子和女子所受教育不同!”   杨广怀点点头,“你说得对,所以你的论点,再过十年也不一定能论证得了!”   薛齐卡壳了。   他怔然半晌,余光瞟到陛下快要开口时,脑中灵光一闪:   “可以很快证明!”   杨广怀笑了。   范玉笙无奈地摇首叹气,某些人都已经掉进坑里了,却还没发现。   又或者是发现了,但已无力回天。   薛齐自信说道:“今年秋收后就可以!若是下官没记错,农部、财政部、交通部这三部招考方式与其余六部不同!已经获取功名的儿郎必定不会参与这三部考试,愿意参与的,应该都是些只懂毛皮之人。这种情况下,男子与女子并无多少差别!”   反正都是背书,起跑线是差不多的。   而且三部的教辅书,对所有人来说都是完全陌生的。   诸臣全都愣住了。   还能这样证明的?   可辩论会的输赢就在眼前啊!   座上,楼喻与霍延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笑意。   杨广怀故意气他:“那又如何?现下可不是秋收后。”   “……”   楼喻适时开口:“诸位所言,朕都听明白了。而今辩不出输赢,倒也是朕的疏忽。毕竟,女子还从未与男子正面较量过。不存在的事情,没有辩论的必要。”   诸臣哪能看不出他的意图?   可他们辩论到现在,说着说着,都快把自己给说服了。   而且,刚辩论完就打自己的脸,他们做不到啊!   陛下可真是将他们耍得团团转。   唉!   楼喻赞叹地看向薛齐:“薛爱卿着实让朕惊喜,竟提出“三部招考不限男女”这等耳目一新的方式,朕心甚慰。你为女子争取这样一个机会,朕想想该赏你什么。”   “这是臣应尽之本分!”薛齐激动跪地道。   其余人傻眼了。   原本叫得最欢的,居然摇身一变,成了为女子争取考试机会的第一人!   何其诡异?!   楼喻笑了笑:“听闻薛爱卿家中有一嫡女,朕便封她为乡君,如何?”   在大盛,女子也有爵位。从高到低为长公主、公主、郡主、郡君、县主、县君、乡君。   这些多为宗室女的封号,除非皇帝特下圣旨,否则寻常女子很难获此殊荣。   一旦获得封号,那可是一辈子的荣耀!   这完全是光耀门楣之事啊!   薛齐怎能不高兴?   他眼含热泪,俯身跪拜:“臣叩谢陛下隆恩!”   楼喻笑意更甚。   他环视群臣,温和道:“今日辩论不分输赢,到此结束。”   他还没有说退朝,礼部尚书郎平忽然出列,哑着嗓子道:“启禀陛下,臣有本奏。”   楼喻神色不变问:“何事?”   “陛下生辰将至,是否提前准备寿宴一事?”   大家都愣了一下,嘶,还是礼部想得周到!   陛下生辰是八月廿八,确实快到了。   而且那时候正好秋收刚过,喜上加喜啊。   楼喻自己都差点忘了。   他想了想,交待道:“国家初定,各地都尚未恢复元气,朕无意大办。”   郎平又说:“禀陛下,昨日礼部收到来自北境的国书,阿骨突部打算派遣使团入京,庆贺陛下登基。”   楼喻登基的时候,估计阿骨突部还没收到消息,所以来得有些晚了。   但不管再晚,对方派遣使团过来,他们总不能不招待。   使团大约在八月下旬抵达京城,恰逢楼喻生辰,借机宴请北境使团,倒也两全其美。   楼喻遂道:“既如此,宫宴就交由礼部操办,既不可铺张浪费,也不可丢了大盛的颜面。”   “臣遵旨!”   早朝之后,一道圣旨进入薛府,此事迅速在京城传开,引发轩然大波。   圣上封薛家嫡女为乡君,为什么?   她做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吗?还是说薛尚书立了什么不得了的功劳?   不仅如此,他们还发现招考告示换新的了。   “不限男女?!”   “之前三部的招考政策改了!现在不限男女了!”   有人忍不住道:“以前也没说限制男女啊。”   “你傻啊,能去考试的不都是男人,女人还能去参加考试?”   “你忘了?现在财政部可是女子当权呢。”   “嗐,怎么突然就换了告示呢?”   “我打听到了!你们知道薛家嫡女被封乡君的事吧?”   “当然知道,可这跟告示有啥关系?”   “据说是薛尚书向圣上提议,三部招考可不限男女,圣上就赏了他!”   “他为什么要提这个?”有人纳闷,“我那天还听我家主人说,薛尚书很反对女子为官的。”   “真的吗?我都有些听不懂了。”   “我也搞不明白了。”   大家的困惑,在《京城旬报》新一期出炉后得到了解答。   楼喻说到做到,他确实挑出一些有理有据的辩词,刊载在报纸上,供天下人争论。   大家这才明白,突然换告示,就是为了证明这个辩题的是与否。   好家伙,众人瞬间被勾起好奇心。   除去一些酸腐,几乎所有人都期待着结果。   薛府,薛盈手捧圣旨,激动地跪在地上叩谢皇恩。   传旨官离开后,她一直坐在府中等,等到薛齐散衙回家,立刻跑过去说:“谢谢爹!”   薛齐有些别扭,但看女儿开心的模样,他还是很欣慰的。   “日后你就是乡君了,更要注意仪容举止,免得……”   “爹!”薛盈打断他,“你都支持女子为官了,怎么还说这些话?”   “爹那是——”   薛齐连忙闭嘴,圣旨都接了,他好像已经没资格反对了。   薛盈不知他心中纠结,喜笑颜开道:“之前爹还说过女子为官不成体统,没想到您这么快就改变主意了。爹,女儿想跟您商量一件事。”   “什么事?”   “我想参加财政部招考。”   “胡闹!”薛齐厉色斥道,“你一个姑娘家,考什么试!”   薛盈震惊加委屈:“不是您提出男女同考的吗?为什么我不能去?您之前还说过我的才情不比男子差,您为什么不让我去考?”   “你现在可是乡君!你就算考上了也不过是个衙门小吏,有什么用?!”   薛盈气得口不择言:“难道您不是一步一步升上来的吗?!”   “你——”   薛齐扬起手,却又不舍得打下去。   薛盈眼泪夺眶而出:“您一边提出男女同考,一边不让我去考,哪有这样的道理?”   她平素活泼开朗,何曾这般哭过?   薛齐不由心软。   他叹口气,语重心长道:“阿盈,爹不是不愿你去参加考试,爹只是担心你。”   “担心我考不上给您丢脸?”   “不是。”薛齐沉重道,“爹相信以你的聪慧肯定能考上,但考上之后呢?”   薛盈不解:“什么意思?”   “考上之后,如果衙门里都是男人,只有你一个姑娘家,他们就会用异样的目光看着你,你能受得了吗?”   薛盈反问:“就像爹和其他人一样,用异样的眼光排挤楼尚书她们吗?”   薛齐:“……”   薛盈坚定道:“她们能做到,我也能做到。”   虽然京城对楼荃她们指指点点,但像薛盈这样有志向的女子,都将她们当成榜样。   “你跟她们能一样?”薛齐无奈道,“朝中的官员们还得注意言行举止,不会对她们放肆,可底层衙门那些小吏不尽然。若是被人欺辱了,你该怎么办?”   薛盈不由笑道:“我是圣上亲封的乡君,是薛尚书最疼爱的女儿,他们不敢!”   “好,就算他们不敢,他们捧着你哄着你,但他们有无数种方法能让你没法安心有效地处理公务,就算你考进去,也不过闲人一个。”   薛盈不禁沉默。   薛齐以为她听进去了,不由心下一松。   却听她问:“那爹和其他大人,也会给楼尚书她们使绊子吗?”   薛齐:“……”   各部之间不是毫无交集的,公务上多多少少有些关联。   薛盈眼眶一红:“你们太过分了!你们怎么能这样!当官不应该为百姓着想吗?你们妨碍公务到最后受影响的不还是老百姓?”   她替女官们、替百姓感到委屈。   同时深感失望。   薛齐无奈:“她们可是财政部!谁敢得罪她们?你别多想!”   “你刚才说了,别人有无数种法子能膈应我!”   “……”   薛齐沉叹一声:“男子为官都能受到排挤,更何况女子。女子本就势弱,我不让你去,真的是为你好。”   “为我好,就让我去。”薛盈正色道,“更何况,我刚受封乡君,若能主动参加考试,也算是对陛下恩德的回报。”   “爹,您素来是睿智的,您难道还看不出当今圣上的意图?”   薛齐又叹:“我当然看得出,然祖宗礼法非人力能够违背。你以为爹之前愿意出这个头惹恼陛下?爹是不得不去做。”   “可您不也曾赞过陛下神异非凡吗?”薛盈笃定道,“您既然已经扬名天下,为何不让陛下彻底信重您?”   一旦成功,作为改革的“先驱”,必会青史留名!   若只是随大溜,一辈子庸庸碌碌,便只会被历史长河淹没。   薛齐闻言深受触动。   他望着薛盈,沉默半晌后,方道:“你让爹再想一想。”   破除旧制非一朝一夕所能完成。   楼喻本就没打算让世人一下子都接受。   他有耐心得很。   休沐日,官员们大多不值衙,楼喻却依旧在勤政殿加班。   适时得到消息:佟氏递帖入了长乐殿。   也就是休沐日,楼荃才有时间待在长乐殿。   佟氏确实选了个合适的日子。   楼喻便一边批阅奏疏,一边等着楼荃过来。   结果没等到楼荃,倒是等来了亲娘。   “娘,您怎么来了?”   太后江岚心疼地点他脑袋:“别人都休息,就你不休息!我看你这皇帝当得比谁都累!”   楼喻眉开眼笑,亲亲热热道:“这不是刚开始嘛,事情有点多,等全都上了正轨,就会轻松很多了。”   他又不是自虐狂。   江岚握着他手腕:“那也不能一点都不休息。娘今日做了冰镇酸梅汤,你快喝了解解暑。”   她说着,亲自给楼喻舀了一碗。   楼喻笑着接过,眯着眼享受起来。   江岚忽道:“你们都下去,哀家跟陛下说些体己话。”   侍从全都离开勤政殿,并关上了门。   楼喻边喝边问:“娘要跟我说什么?”   “等你喝完再说。”   楼喻便咕噜咕噜喝完。   他已经预感到自家亲娘要说什么了。   江岚瞅着他白净俊美的脸,冷静道:“娘知你素来主意正。这些年,我和你爹什么忙都没帮上,按理说,没有资格插手你的私事。”   “娘……”   江岚止住他,“娘知道你的性子,认定什么就是什么,娘也不会强迫你做违背本心的事情。咱们家阿喻都已经这么辛苦了,娘当然希望你能在其它事情上快快乐乐。”   楼喻心尖一酸,眼眶微热。   “可是啊,你想快乐,却有更多的人前来添堵。”江岚心疼道,“他们才不管你高不高兴,他们只想着成全自己直言进谏的好名声。”   楼喻低首不语。   江岚抚了抚他的鬓发,温柔道:“娘清楚阿喻的志向,娘不愿意看到那些人因为一些俗事让阿喻不开心。”   楼喻抬首,双眸已然泛起泪光。   “您别担心,我已经有法子应付了。”   江岚笑了笑,“我知道阿喻从来不做无把握的事。娘只问你这一次,你和霍延当真决定了?”   她那日看到二人牵手,再联想到往日一些细节,经过多次观察后,终于确定二人关系。   江岚今日说这番话,是她苦思冥想许久后决定的。   她到底舍不得儿子。   楼喻轻轻颔首:“嗯,他不负我,我绝不负他。”   江岚和自己丈夫一生一世一双人,自然不会让楼喻做那等负心汉。   “你说了不算,娘要亲自见见霍延。”她板着脸道,“今晚你二人都去寿康宫用膳,可记住了?”   楼喻乖乖点头:“记住了!”   江岚爱怜地捏捏他的脸颊,暗叹一声,关心道:“切莫累着自己,娘先回去了。”   “我送您。”   江岚回到寿康宫,开始动手煲汤。   太上皇楼绩躺在摇椅上,悠哉问:“你煲的什么汤,怪香的。”   “特意给你煲的。”江岚意味深长瞥他一眼,“你喜欢就好。”   楼绩面露惊喜:“特意给我煲的?!阿岚,我记得你上次特意给我煲汤已经是很多年前了!”   江岚细眉微挑。   “是啊。”   然后就怀上阿喻了呢。 第一百零七章   长乐殿。   佟氏俯跪于地,向楼荃行大礼。   楼荃休沐日也没休息,佟氏来时,她正伏案处理公务上的琐事。   “起身罢。”   她写完最后一个字,搁下笔,抬首看向佟氏。   佟氏心里有些别扭,起身低头看地。   若非为了报答道观,她实在不愿面见楼荃。   太难为情了。   楼荃心态平和,面色淡淡。   “谢夫人见我何事?”   佟氏从袖中掏出一封信,双手递上:“回禀殿下,此乃紫云观观主亲笔所写,道长托臣妇呈给陛下,臣妇恳请殿下帮忙转交。”   长乐殿此前已得过楼喻嘱咐,自然不会拒绝。   楼荃吩咐侍女接过,道:“我会替你转交的,若无其他事情,你先退下罢。”   侍女取了信,佟氏却怔怔站在原地。   她没想到,楼荃居然这么轻易就答应了!   她本以为,楼荃多多少少会因为以前的事为难自己,至少不会这般淡然。   未料,竟是自己小人之心了。   思及此,佟氏忍不住抬首去看案后的女子。   楼荃梳着干净利落的发髻,许是为了伏案方便,她穿着一身低调的窄袖常服,此时正低首阅览案上文书,眉眼绮丽,却又透着几分别样的风采。   是那种寻常世家贵女都没有的风采。   侍女见她偷窥,面色顿厉。   佟氏连忙行礼告退。   出宫后,她脑子里一直浮现出楼荃方才的模样,心里面有种难以言说的复杂感。   她以前看多了丈夫和儿子在书房处理事务的模样,当时只觉得骄傲,觉得他们都是伟丈夫,是家族的荣耀。   可方才的画面,实实在在冲击了她固有的观念。   原来,女子也可以像男子一样伟岸。   马车摇摇晃晃驶向宁恩侯府。   这一带都是达官贵人居住之地,左邻右舍皆为朝中要员。   窗口小帘被风吹起,佟氏不经意看去,目光不由一顿——   唐府。   这门匾应该是新换的吧?   “停一下。”   马车停下,她直接用手掀开帘子,问外头的仆妇:“朝中哪位大人姓唐?”   仆妇答:“姓唐的估计有不少,但真正位高权重的,非唐侍郎莫属了。”   “哪位唐侍郎?”   “就是财政部的左侍郎,叫唐雯。”   财政部左侍郎,那可是个女人呀!   佟氏心脏一跳,不禁喃喃道:“女人……也能有自己的府宅,也能用自己的姓作为门匾?”   这一瞬间,她心里涌上的不知是震撼还是些微酸意。   她不由想到自己。   从出生到出阁,她靠的是娘家;从出阁到如今,她靠的是丈夫和儿子。   别人一直叫她“佟娘子”、“谢夫人”、“谢老夫人”,好似她的一生都被贴上了既定的标签。   她跟丈夫吵过架,但每次吵架都以自己失败而告终。   她的丈夫会这样驳斥她:   妇人之见!你懂什么?你不就打理一下内宅,有什么辛苦的?你别打扰我办事!茂儿这般顽劣,都是你惯的!   她的大儿子会这么劝说她:   娘,您别跟爹置气,他在朝堂上不容易,您就体谅体谅他。您居于内宅,确实不懂朝堂之事,爹也没法跟您说个明白。您消消气,莫要气坏了身子。   就好像,她只为谢家的男人而活,她的所思所想没有任何意义。   她不由想起小儿子说的话:她们是功臣,为什么不能当官?!   是啊,为什么不能呢?   佟氏放下帘子,眼眶微红。   她不禁问:“唐侍郎既然居于高位,为何门前如此冷清?”   仆妇说:“她是女人,那些男人若登门,岂非叫人笑话?”   佟氏心里没来由涌出不满,她冷着脸吩咐仆妇:“既然同住一个街坊,咱们不能失了礼数,等回去备些礼送过来。”   “是。”   回府后,她毫不犹豫跑去书房找谢茂。   “娘,您怎么又来了?”   佟氏没好气地瞪他一眼,但转念一想,一直以来还是谢茂最贴心,遂和缓了面色,吩咐道:“你以前看的那些报纸呢?都拿出来借给娘看看。”   “啊?”谢茂一脸忐忑问,“您不会是要没收吧?”   他收集了一大摞报纸,经常拿出来反复翻看,要是被没收了可怎么办?   佟氏说:“我闲着没事干,看看报纸打发光景。”   “好吧。”谢茂小心翼翼捧出报纸,一脸舍不得道,“娘,您可得仔细点啊。”   “知道了,不会弄坏的!”   有些观念,正悄无声息地在这片土地上扎根。   只等绽放光华、结出果实的那一天。   勤政殿,楼荃亲自送来道观的信。   楼喻让冯二笔打开念。   冯二笔念完,纳闷道:“这就是一份贺词啊,没什么特别的。”   楼喻不由笑了笑。   这当然不只是一份贺词。   之前皇室暗部的信他看到了,信上附带一种特殊的译文方式。   这封信的大意应该是:天下兵戈扰攘日久,终于等到一位圣帝明王,紫云观上下愿为陛下效劳。青鹤拜上。   “嗯,收起来罢。”   楼喻吩咐一声后,又对楼荃说:“阿姐,晚膳一同去寿康宫吧。”   楼荃以为只是要一起吃个家宴,便颔首同意了。   她送完信后没有立刻回长乐殿,反而看着楼喻欲言又止。   “阿姐有话尽管说。”   楼荃斟酌道:“我在朝中听到一些风言风语。”   “说说看。”   楼荃叹道:“阿弟,你迟迟未定下西北统帅,不少人都暗地说你忌惮定国公,不愿他统帅西北边陲。”   楼喻没什么反应,倒是冯二笔差点喷出来。   陛下昨夜还留定国公歇在养心殿,二人和和美美,哪有什么忌惮之心?   有暗部在,朝中的动向楼喻基本都清楚。   他道:“阿姐不用担心,不过是些闲言碎语,不必当真。”   楼荃自然是相信楼喻的,但难保某些人不拿这个做文章,挑拨阿弟和定国公的关系。   “那阿弟为何迟迟不定下人选?”   楼喻叹道:“我知道霍延的确是最佳人选,但我不想让他驻守边关。”   “为何?”楼荃诧异。   楼喻无奈道:“今晚霍延同去寿康宫用膳,到时候阿姐便会知晓了。”   楼荃按住心中困惑,继续道:“可西北统帅一日不定,朝中一日不安。”   “杨继安是霍延亲手带出来的,也算得上霍家嫡系,我属意他去西北,可他太年轻了,我担心不能服人。”   楼荃不由笑了:“阿弟,你忘了杨将军的能耐了?他可是军中的总教员,还怕收服不了人心?我看啊,他连北境牧民都能收服!”   楼喻微愣。   确实,杨继安目前的功绩或许还不能服人,可他“教育”人的本事是真不赖。   就如阿姐所言,要是给他个机会,他或许都能将北境的蛮族给说服。   楼荃想了想,道:“阿弟若是实在不放心,不如让定国公担任统帅一职,由杨继安担任代统帅。”   到时候,霍延可以不用离京,西北军务则由杨继安代为管理。   楼喻眉心一展,他怎么就没想到呢!   大概是关心则乱吧。   “多谢阿姐提点,我这就拟旨!”   接到圣旨时,杨继安足足愣了好一会儿,若非传旨官提醒,他恐怕得冒犯天威了。   等传旨官离开,他实在憋不住,忍不住跑去隔壁霍府。   楼喻继位后,封杨继安为从三品归德将军,不算太高也不算太低。   霍煊则为军器监监令,正四品。   两家离得不远,杨继安很快来到霍府。   霍煊正在院子里调试弓弩,见他匆忙赶来,不由问:“干什么?”   “圣上下旨让我去西北代行统帅一职!”   霍煊愣了一下,“恭喜啊。”   然后又低头琢磨他的弩。   杨继安皱眉:“圣上封定国公为统帅,可为什么不让他去?”   他免不了有些担心。   霍煊平静看他一眼:“别想太多,不仅圣上不愿小叔去西北,小叔他自己也不想去,所以就辛苦你了。杨将军,好好干哈!”   “……”   杨继安素来能轻易领会他人意思,可今日这事儿却让他傻眼了。   他怎么就看不懂呢?   一旦想不通问题,他心里面就难受得厉害。   “阿煊,我实在想不明白。”   霍煊叹口气,拍拍他的肩,语重心长道:“你最好不要想明白,对了,哪天启程?我和阿琼去送你。”   “……三天后。”   时近黄昏,楼喻和霍延相携去往寿康宫。   一踏入殿门,霍延就察觉到异样。   斜地里,突然一柄剑朝两人刺来,霍延差点心脏骤停,想也不想,将楼喻推离殿门,自己迎上去。   来寿康宫用膳,他当然不会佩带刀剑,只能赤手空拳与对方纠缠。   “阿喻快走!”   使剑之人忽笑道:“走什么,本宫就是想领教一下定国公的高招。”   江岚剑势稍缓,让霍延看清自己的脸。   霍延心下一松,连连退后躲避防守,不再攻击。   “娘啊,再不吃菜都要凉了。”楼喻无奈开口。   江岚点到即止,顺势收剑,凌厉的目光落在霍延身上,面无表情道:“关上殿门,跟我过来。”   霍延依言。   楼喻想一起跟过去,却被江岚拦住:“你就在这待着,娘不会怎么样的。”   “娘……”   “阿喻,我随太后进去,你在这里等我,好吗?”霍延安抚道。   楼喻心中暗叹,他知道娘不会伤害霍延,但还是会担心。   两人身影消失在内殿门后。   入了内殿,江岚转身坐下,尚未开口,就见霍延毫不犹豫跪到地上。   膝盖与地面相撞,结结实实传来一声“咚”响。   江岚:“……”   到嘴边的话就这么被憋回去了。   霍延垂眸看地,语出惊人:“微臣有罪,不论太后如何责罚,微臣皆甘愿受过。”   “你何罪之有?”江岚沉声问。   霍延双拳于袖中紧握,下颌线绷得极紧,“微臣与陛下共约白首,危及国祚。微臣自知有罪,不敢乞求太后宽恕。”   来之前,楼喻已跟他说了太后发现他们关系之事。   面对江岚,霍延深感愧疚。   但他并不想放弃。   “本宫若罚你,陛下会心疼,届时倒是会埋怨本宫。”   江岚冷冷盯着他,“你是想让我们母子离心?”   霍延忽然抬眸,满目真挚:“微臣并非此意。微臣将陛下当成此生挚爱,又怎会舍得让他难受?”   “挚爱?”江岚冷笑,“定国公正值盛年,难道真的愿意跟陛下过一辈子?难道就不想为你霍家延续血脉?”   霍延神色坚定:“微臣已从宗族除名,霍家血脉是否延续与微臣无关。微臣只想一辈子守着陛下,只要陛下不弃,微臣便不离。”   “你当真这么想?”   “是!”   江岚盯着他:“那如果,本宫一定要让陛下立后纳妃呢?”   霍延只觉心口剧痛,仿佛有人在不断撕扯。   他闭了闭眼,沙哑着嗓音道:“微臣……不会干涉陛下的任何决定。”   江岚见他神情不似作伪,心中不得不感叹,若是两人真能相守一辈子,倒也不算坏事。   方才霍延下意识推开阿喻,说明确实将阿喻放在了心尖上。   她继续问:“本宫该如何信你?你还年轻,又位高权重,本宫如何信你能够爱护陛下一生一世?”   霍延道:“若我违誓,必遭天谴!”   “本宫不信这个。”   江岚起身,取出一个瓷瓶,递到他面前:“这是本宫托义兄去南方求取的巫药,男子服用此药,不会影响人道,却再也无法诞下子嗣,你若服用,本宫便信……”   话音未落,霍延直接取过瓷瓶,毫不犹豫倒进口中,吞入咽喉。   连味儿都没尝到。   江岚:“……”   她忍不住问:“你就这么信我?如果我给你吃的就是不能人道的药,你有没有想过,陛下会因此厌弃于你?”   霍延摇摇头:“他不会。况且,太后慈和宽仁,不会害我。”   “我都让你不能延续香火了,你还说我仁慈?”江岚惊呆了。   霍延不由笑了一下,眸色欣喜道:“太后没有反对微臣与陛下在一起,微臣已经感激涕零了。”   他什么都不怕,就怕不能与楼喻相伴。   江岚:“……”   说句实在话,她已经被霍延打动了。   但该问的还得问。   “我不会让陛下服用此药,你不会觉得不公平吗?”   霍延疑惑:“何来不公?这是我心甘情愿的。更何况,我也不愿让陛下服药。”   是药三分毒,他可舍不得。   江岚:真是个傻子呦。   她挥挥手:“既如此,本宫同意你与陛下在一起了,以后常和陛下来寿康宫用膳。”   “多谢太后恩典!”   外殿,楼喻忐忑不安,手指忍不住在桌面上抠来抠去。   楼荃来时,见他这般神思不属,便关切问:“阿弟遇上什么烦心事了?”   楼喻抿唇摇头。   他在现代时,经常听到什么“出柜打断腿”的传闻,心里面难免有些紧张。   就在他忍不住要冲进内殿时,内殿门突然一下开了。   楼喻连忙上前,将霍延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一遍,见他与方才无异,这才松了一口气。   江岚暗叹:真是儿大不由娘。   瞧这紧张劲儿。   霍延眉眼带笑,径直牵住他的手:“太后就和我说了一些话。”   一旁的楼荃瞪大眼睛。   她终于明白阿弟在勤政殿说“晚膳她就能知道”是什么意思了!   原来如此!   原来阿弟和定国公是这样亲密的关系。   怪不得阿弟不愿定国公去西北驻守边疆,不是因为忌惮,而是因为舍不得。   楼荃并非不懂男男之事。   在庆州时,他们财务组的彭账房喜欢男子不是秘密。   可、可阿弟是皇帝呀!   楼荃不由陷入深深的忧虑中。   于私,她希望阿弟能一辈子幸福安康;于公,阿弟若无子嗣,大盛江山日后该由谁来继承?   片刻后,楼绩优哉游哉进殿,手里还提着个鸟笼。   楼喻见他红光满面,瞬间就羡慕上他的生活。   做皇帝太累了,他每天都在考虑什么时候才能退休。   楼绩本来没怎么注意,他将鸟笼递给宫侍时,余光看到楼喻和霍延牵在一起的手,不由使劲眨了眨眼。   再看过去时,两只手已经不在一起了。   他就说嘛,怎么可能呢。   一家人围着桌子坐下。   楼绩喝着江岚特意给他熬的“爱心补汤”,心里美滋滋的。   然后哪壶不开提哪壶。   “儿子啊,你看,现在朝政也稳了,你打算什么时候立后?”   楼喻还没开口,江岚就瞪楼绩一眼:“哪那么多话,汤还堵不住你的嘴!”   楼绩:“……”   行,他不管,他喝汤!   喝着喝着,他觉得有点不对劲了。   怎么阿岚一直给霍延夹菜?   凭什么!   楼绩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在见到楼荃脸上略微不自在的神情后,忽然福至心灵。   阿岚不会是想让霍延当女婿吧?   楼绩仔细想了想,觉得虽然女儿比霍延大了几岁,可不管是品貌还是家世,都挺合适的。   这门亲事可以有!   其他人不知他心里在想什么,都高高兴兴地吃着饭。   可吃着吃着,霍延突然觉得身体有些不对劲。   腹部往下好似有一团火在烧。   这团火来势凶猛,他一时间没能压制住,不由闷哼一声。   楼喻坐在他身边,见他神色有异,皱眉问:“你哪里不舒服?”   霍延正要摇首,江岚忽然交待道:“阿喻,这饭也吃得差不多了,你带阿延回养心殿休息。”   楼喻点点头,告罪一声,便扶着霍延出了寿康宫。   “嗯哼……”   走出寿康宫没多远,霍延忽然弯下腰,伸手扶上围墙。   一张俊脸都“憋”得通红。   楼喻急道:“二笔,快去传太医!”   “不必!”霍延连忙扣住他手腕,额间冒汗,嗓音暗哑,“阿喻,回养心殿。”   他的掌心灼热得不像话。   楼喻后知后觉。   他这是……吃了某种药吗?   “你这般如何回去?”楼喻直接吩咐道,“速备御驾!”   很快,御驾来了。   楼喻携霍延一同进了车厢。   甫一入车厢,霍延就猛扑过来,急切地吻住他。   虽狂烈,举止间却小心翼翼,唯恐弄疼了楼喻。   御驾厚实稳固,隔音效果不俗,一路平稳地驶回养心殿,在殿前停下。   没有人下马车。   冯二笔打发走其余人,自己也躲得远远的,吩咐禁卫军严守在养心殿围墙外。   他可不敢打扰陛下和定国公。   不知过了多久,车帘被人掀开。   霍延大汗淋漓,抱着楼喻踏出御驾,进了养心殿,利落地踢上殿门。   后背接触到龙床凉垫时,楼喻红着眼发狠问:“你到底吃错了什么药!”   霍延没有回答。   比他还要发狠。   翌日,圣上身体不适,休朝一日。   大臣们没有多想,各自点卯。   经过一夜,楼喻已经想通了,此事绝对跟他娘脱不了干系!   霍延虽也是受害者,但不管怎么说,昨晚受罪的是自己。   楼喻瞪一眼满目愧疚的霍延,气咻咻赶去寿康宫。   江岚见他过来,倒也不意外。   “娘,你昨日到底对霍延做了什么?”楼喻开门见山问。   江岚没打算瞒他,将事情原封不动地告诉他。   楼喻听罢,愣愣望着江岚,瞬间被巨大的愧疚淹没。   虽然他娘给霍延吃的只是寻常的补药,可这样的试探,对霍延来说,何尝不是一种不公?   江岚叹道:“阿喻,你别怪娘,娘真的是因为担心你。”   楼喻沉默片刻,郑重道:“娘,我和霍延一同经历了许多,一路走到今天。我们都是成人,我们都愿意为自己的选择负责。我知道您担心我,但是,这样的试探,以后不要再有了。”   他选择和霍延在一起,就已经决定承担任何后果。   爱情能不能永恒,他不知道。   但忠诚和信义可以。   他选择相信霍延,就不会再去猜忌。   不论未来如何,他都可以坦然接受。   江岚面露惭愧:“对不起,阿喻,是娘冲动了。”   楼喻摇摇头,眼眶微红道:“是我让娘担心了,是我不孝。”   “阿喻是天底下最好的儿子,不许这么说自己。”江岚拍拍他的手,“回去替我向阿延赔个不是。”   楼喻急急回到养心殿,霍延果然还在等着他。   见楼喻神色有异,霍延面露无措,踟蹰不敢上前。   昨晚是他太过孟浪,吓到阿喻了。   却不料,楼喻猛地扑过去将他抱住,闷声道:“对不起。”   霍延惊愕过后,欣喜地回抱住他,哑着嗓子道:“这三个字该我说才对。”   “不是。”   楼喻将昨日的试探告诉他,末了说道:“那只是补药,不是什么断子绝孙的巫药。我娘让我跟你道声歉。”   “阿喻……”   霍延更加用力地拥着他,近乎哽咽道:“谢谢你这么信任我。”   他可以一辈子不告诉自己真相,却还是选择说出来。   这样的赤诚与信任,让霍延整颗心都仿佛泡在蜜罐里。   他何其有幸!   “我是心甘情愿的,太后愿意应下你我之事,我已别无他求。”   楼喻抬首看他:“阿延,等以后我退位了,咱俩一起游遍天下,如何?”   “好。”   “等以后咱们死了,合葬在一块,如何?”   “求之不得。”   “以后别叫‘太后’了,那是咱们的娘。”   “我记住了。”   “还有一件事。”   霍延注视着他,目光温柔得不可思议。   楼喻笑道:“腿酸,站不住了。”   霍延一个横抱,将他放到龙榻上。   “好好休息,我陪着你。”   楼喻正欲回应,殿外冯三墨求见。   “进来。”   楼喻躺在榻上没动,霍延就坐在榻边,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瞅着他。   冯三墨入殿,低首禀报:“陛下,汤诚军师的案子已经查清了。”   “哦?”楼喻忍不住坐起来,“说说看。”   霍延坐过去给他当靠背,将人圈在怀里。   冯三墨余光看到,面色毫无波澜。   “他原名罗逸,祖籍陇州,父亲曾任兵部右侍郎,因拒绝三皇子楼秩一党的招揽,被楼秩等人陷害,惠宗遂下令斩杀罗侍郎,罗家男丁发配边疆,女眷充作官妓。”   楼喻:“……”   突然又想废除官妓制度了呢。   罗家倒的确挺冤的。   罗逸被发配到西北,求救无门,只能另辟蹊径。   他投靠汤诚,恐怕就是为了等汤诚谋反成功,为罗家沉冤昭雪。   只可惜,他选错了路。   霍延闻言,不由握紧楼喻的手,在他耳边说:“我比他幸运。”   他们的遭遇何其相似?但最终的结局却截然相反。   楼喻会意,不由弯唇:“那你认为,我该如何处置他?”   “虽说降兵不杀,但他另有图谋,不该留。”   霍延不会放任这样一个有异心的人留在世上,即便罗逸对楼喻已经没有任何威胁了。   楼喻垂眸沉思片刻。   “我倒是想见见他。” 第一百零八章   西北的数万俘虏都暂由京畿驻军看押。   京畿驻军的统领是周满。   “将军,过两天这些俘虏要回西北了,咱们终于可以松快松快了!”副将笑着道。   圣旨已下,西北统帅已经确定,那些西北军不日就要返回西北,不用他们继续看着了。   周满瞥他一眼,“松快什么?还不快去操练!”   “是!”   忽有士兵来禀:“将军,有个俘虏说要见您。”   “他说见就见?”周满挥挥手,“不见!”   “他说他有西北军相关情报要告诉您。”   周满疑惑问:“他是谁?”   “就是汤贼身边那个军师,不知道叫啥名儿。”   周满眉头一皱,“行,带我去。”   俘虏的日子并不好过。   京畿驻军们餐餐管饱,他们却只能吃些淡如水的面糊糊。   罗逸本就瘦弱,经过这么多天,身体愈加形销骨立。   他正拿着铲子挖土。   因战乱,京城附近的道路都有些毁损,他们这些俘虏便都被拉来夯土修路。   周满站在不远处,眯眼看着罗逸的背影。   烈日炎炎下,青年全身的衣衫皆已湿透,紧紧地贴在背上,勾勒出倔强而又突出的脊骨。   他吩咐小兵:“去叫他过来。”   小兵应声而去。   片刻后,罗逸跟随小兵而来。   他面色极为苍白,走路时颤颤巍巍,仿佛下一刻就要倒下。   却还坚持行了个标准的君子礼。   周满不耐烦道:“找我什么事?”   罗逸双眸幽深如墨:“此处人多眼杂。”   “行,跟我来。”周满转身就走。   他倒要看看这人有什么目的。   周满人高马大,又出身行伍,走起路来相当快,不一会儿就将罗逸甩出一大截。   为了跟上他,罗逸咬牙提速,但心有余而力不足,只能郁闷地看着周满的背影越来越远。   周满并没等他,自顾自先回到营房。   等了好一会儿,罗逸才晃晃悠悠地进来,一张脸白上加青。   “说吧,什么事儿?”周满当着他的面,咕噜咕噜灌下一大壶凉茶。   罗逸又饿又渴又累,身体一边像火烧,一边如置冰窖,难受得脑子都糊掉了。   他竟然问道:“能给我点水喝吗?”   周满:“……”   他怕这人话还没说就倒了,遂递给他一盏凉水。   罗逸匆忙饮下,仿佛沙漠里的旅人终于抵达了绿洲。   “多谢。”   他今年不过二十五岁,长得清秀文弱,看上去极为无害。   但周满很清楚,能在汤诚身边当差的,哪可能真正文弱?   “说吧,西北军什么情报?”   罗逸不再废话,开门见山道:“西北军中有北境细作。”   周满:“……”   他嗤笑一声,故作不信道:“你说有就有?就算有,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罗逸淡定说:“我看出来的。”   “既然你看出来了,为什么当初不杀了他们?”   罗逸反问:“我为什么要杀了他们?”   周满被问住了,他不可思议道:“你是西北军军师,你为什么要留细作活口?”   “杀了他们,还有新的细作。”罗逸说道,“不杀他们,还能耍着他们玩。”   周满觉得他还挺贼,反问:“那你跟我说这个还有什么意义?”   罗逸眸色黯淡:“我已非西北军军师,日后也不会再待在西北。”   “所以你想交出细作的名单?”周满不动声色问,“你想要什么?”   罗逸坚定道:“我想见陛下。”   “……”   周满挖了挖耳朵,“你一个叛军俘虏,想见陛下?我劝你还是别白日做梦了。”   “细作名单……”   “这世上又不是只有你一个人能看出来,更何况,我也可以吩咐人严刑逼问你。”   罗逸不由笑了。   “我听说西北的代统帅不过十几岁少年,呵,看来当今圣上也不过是个忌惮功臣的……”   “砰!”周满狠一拍桌,“你再乱说话,信不信老子削死你!”   罗逸挑眉,“我说错了吗?他放着定国公不用,却用一个乳臭未干的少年当代统帅,难道不是因为忌惮?”   “你懂什么?”周满冷笑一声,“如果我没记错,你入营时也不过十几岁,怎么,就允许你年纪轻轻被汤贼看重当军师,不允许别人十几岁比你更强?”   那些西北军要是真小看杨继安,恐怕到时候有他们受的!   罗逸:“……”   他不想继续争论,只道:“我想面圣。”   “陛下日理万机,没空见你。”周满似乎想到什么,忽然问道,“你刚才是不是说你以后不在西北?你是俘虏,你不去西北去哪?”   罗逸说到现在已经用尽了所有的力气,他全身上下忽冷忽热,正要开口回答,突然眼前一黑。   “咚”一声,栽倒在地。   周满:“……”   他连忙吩咐小兵去请大夫,结果大夫前脚刚到,圣上口谕随后就来了。   周满头疼:“快让大夫弄醒他!”   罗逸醒了之后,便被带进了宫。   楼喻在勤政殿见到了他。   身形瘦削,面白如鬼,只一双眼睛里透着幽幽的光。   罗逸没想到自己这么快就能见到楼喻。   当初楼秉登基后,楼喻和汤诚进行过数次交锋,罗逸一直帮着汤诚出谋划策,却从未占过半分便宜。   他内心深处对楼喻是佩服的。   但一想到楼喻对西北统帅的处理方式,便觉得如鲠在喉。   他们楼家人都一个样!   他盯着楼喻,楼喻也在看着他。   冯二笔不由呵斥:“放肆!胆敢直视天子圣颜!”   罗逸虚弱跪在地面上,垂首行礼:“罪民叩见陛下。”   “听说你想见朕,朕倒是好奇,你哪来的胆子?不怕朕活剐了你?”   楼喻没让他起身,罗逸便继续趴伏在地上。   “难道不杀降兵只是戏言?”他轻笑一声,“罪民相信陛下不会言而无信。”   楼喻挑了下眉,看向一旁坐着的霍延,问:“此人是西北军俘虏,你乃西北统帅,你觉得该如何处置?”   霍延淡淡道:“他乃汤贼旧部,宜杀不宜留。”   “敢问定国公,您立下汗马功劳,如今却空得一个统帅的名号,难道不觉得憋屈?”   罗逸根本不怕死,他就是不甘心。   霍延眸色霎时变冷。   “罗逸,别太自以为是。”   罗逸神色微惊:“你知道我的身份?!”   他猛地抬起身,看一眼霍延,又不管不顾地看向楼喻。   楼喻却噙着笑欣赏霍延发怒的俊脸,根本没在意他。   霍延沉声道:“你以为你为何能活到现在?就凭你为虎作伥的行径,你早该死上千百次了。之所以还能开口,不过是陛下顾怜你父亲忠义罢了。”   罗逸瞪大眼睛,傻傻望着楼喻。   楼喻却不看他,只对霍延道:“我只是觉得他的经历与你有几分相似,不忍他死而已。”   霍延心中泛起甜意,面色倏然变得柔和。   罗逸再傻都能看出不对劲了,更何况他并不傻。   他之所以苟活至今,是因为还抱着一线希望。   他能从楼喻各种惠民政策中看出,这位盛国的新皇会是一位胸怀广阔、爱民如子的仁君。   如果能求得新皇为罗家翻案,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可他没有办法见到楼喻,只能试图通过周满的关系实现愿望。   他来到勤政殿,本以为是周满在他昏迷后帮了他,现在想想,这应该都是昭庆帝的安排。   而昭庆帝和定国公的关系,或许并非自己所想的那样。   罗逸这才明白,为什么霍延会说自己“太自以为是”了。   他的确是错估了。   他不由苦笑一声,真心实意地再次俯趴于地,高声道:“罪民罗逸,恳请陛下为罗氏沉冤昭雪!”   楼喻这才转过脸看他:“朕为何要帮你?”   罗逸眼中燃着两团幽火:“罪民只是想求得陛下的恩典,罪民知道陛下厌恶于我,若陛下愿为罗家翻案,罪民定不再苟活于世,除此之外,罪民还有一物要献于陛下。”   “你是说西北军的细作名单?”   罗逸:“……”   他确实掌握了细作名单,可是听皇帝调侃的语气,名单或许并没有那么重要。   他面色诚恳:“陛下英明神武,是罪民班门弄斧了。罪民的确做了不少错事,但先考和罗家其余人都是无辜的,罪民恳请陛下为罗家平反!”   楼喻却问:“当初汤诚明显失势,你为何还要跟随他?”   罗逸不假思索道:“罪民曾答应过他要一直助他,不能违背诺言。”   他何尝看不出汤诚的颓败之相?   可他发过誓,他必须要跟随到底。   楼喻颔首:“如果朕替你洗刷罗家的冤屈,但要杀了你呢?”   “罪民不过一条贱命,死不足惜。只要陛下还我罗家忠义之名,罪民定以死谢罪!”   只要罗家平反,他心甘情愿去死。   “好。”楼喻淡淡道,“朕可以为罗家翻案,但朕需要你去办一件事,办完再死不迟。”   “罪民愿意效劳!”   过了两日,杨继安等将领向楼喻辞行,率一众西北军前往云州。   罗逸留了下来。   在楼喻的命令下,翻案的效率极高。   最后证据一汇总,真相大白。   众人无不惋惜。   罗侍郎明明是忠君之人,却被自己效忠的君主给冤杀了。   真惨。   罗家名誉恢复,罗家曾经被发配、被充作官妓的男丁女眷当然也可以回归正常生活。   但遗憾的是,罗家除了罗逸,已无一人在世。   因为接受不了欺辱,罗家的女眷们竟都已经含恨自杀了。   罗逸哭得不能自已。   暗部搜查罗家血脉时,了解过罗家女眷们的遭遇,那些遭遇简直让人触目惊心。   楼喻看罢,更加坚定废除官妓这一制度的计划。   官妓,说白了,就是为了取悦官员而存在。   官员们觉得自己身份高贵,寻常娼妓会玷污自己,遂想出这样一个法子。   官妓有的是从小培养的,有的是官宦获罪,由家中女眷被充入进去的。   从身份上来说,那些罪臣家的女眷更能“配得上”狎妓的官员。   然这个制度的存在,对女子何其残忍?   不管罪官是否无辜,这些罪官家中的女眷基本都是无辜的。   因为她们没有参政议政的权利。   仅仅因为她们的父亲、丈夫或儿子犯了错,她们就要受到这般不人道的惩罚,何其不公?   罗逸作为男丁,尚且能发配到西北寻求一线生机,他还可以立功,他还可以受人赏识改头换面,可那些女眷呢?   打定主意后,楼喻便在朝会上宣布废除官妓制度一事。   意料之中,遭到了反对。   好像这群人就跟女人过不去了。   好像他们不反对一下皇帝的政令,就显得无能了一样。   这次薛齐没出列。   他有女儿,可不想做这些造孽之事。   “陛下,那些本就是犯官女眷,这是她们的命。”   “陛下,这个制度由来已久,不能说废就废啊!”   “陛下……”   不少大臣七嘴八舌,列出官妓制度存在的合理性和必要性。   楼喻就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们慷慨陈词。   直到有人发现不对劲,渐渐弱下声音。   殿内针落可闻。   楼喻笑着问:“都说完了?”   群臣低首不敢言。   楼喻击掌道:“朕仔细听了诸位的发言,觉得很有道理,诸位的想法的确值得借鉴。”   众人:啥意思?陛下改性了?   “朕突然觉得这个官妓制度很有意思,但是吧,”楼喻忽然点名几个大臣,“如果朕没记错,你们似乎经常出入南风馆,可见你们应该更喜欢美少年。”   那几个大臣额上陡然冒出冷汗。   “那这个官妓制度,对你们来说多么不公平啊?”楼喻正色道,“不如这样,朕替你们做主,增设一条制度,日后犯官家眷,不论男女,皆可充作官妓。”   众人:“……”   有人出列:“陛下,男子怎能为妓?”   楼喻反问:“你是在看不起这几位爱卿的喜好吗?合着你可以享乐,却不允许别人享乐?”   “……”   大盛有南风馆,有娈童,但官妓毕竟是官方的,小众喜好不考虑在内。   薛齐忽然出列道:“陛下,臣以为,废除官妓制度乃利国利民之善举!”   “薛爱卿有何见解?但说无妨。”   薛齐义正辞严道:“臣一直以为,身为朝廷官员,就应该兢兢业业、枵腹从公,而非成日耽于享乐、沉迷酒色!废除此制,于社稷百利而无一害!”   这话一出,一下子得罪了不少人。   有人反驳:“难道薛尚书从不消遣?”   薛齐骄傲回道:“从不。”   那人:“……”   薛齐忽又变了面色,沉叹一声:“诸位,你们家中也皆有亲眷啊!”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   没人能保证自己可以顺遂一生。   或许哪一天,自己的妻女也会受到非人的折磨。   原本跳脚的官员都不吭声了。   他们也不是真的要反对,反正官妓没了,还有其它寻欢作乐的场所嘛。   楼喻开口道:“既然诸位大多不同意,那朕为了你们着想,便增设一条,日后若有官员获罪,犯官及其所有亲眷,依罪刑轻重,皆可入教坊司供人玩乐,如何?”   众臣忍不住偷觑身旁的同僚,差点吐出来。   谁他娘的想要老头子啊!   杨广怀和范玉笙同时出列,表示同意废除官妓制度。   其余官员便也跟着附和。   说到底,废除官妓制度,并没有真正波及他们的利益。   他们没必要跟皇帝死磕到底。   废除官妓制度一事,经御笔诏书,迅速由中央传至地方。   《京城旬报》也刊载了此事。   其余州府尚未察觉到什么,庆州官员和百姓倒是猜出几分皇帝的意图。   邵秋兰捧着报纸笑道:“这大盛国的女子,将来都会感谢圣上的。”   想要真正全面提高女子地位,实在太难太难了。   但,九层之台,起于累土。   陛下从这些细枝末节,一点一点为女子争取选择命运的机会,就是为了潜移默化地影响老百姓的思想。   从男女同考,到废除官妓,都是在为女子争取权益。   邵秋兰由衷感激和叹服。   “虽为善举,”范文载摇首道,“可结果不一定是好事。”   邵秋兰问:“怎么说?”   “说是男女同考,然真正愿意去参加考试的女子又能有几人?真正支持女眷去报考的家庭又有几户?到时候,结果恐怕并不如意。”   邵秋兰却道:“可以按照录取比例进行比较,人多人少倒是在其次。”   “可女子居于内宅,眼界见识大多都不及男子。”   邵秋兰温婉笑道:“什么事都不能一蹴而就,陛下难道就没有想过这些?他肯定想过。他替咱们女子开了个头,剩下的路应该由咱们自己走。”   “还有,取消官妓制度后,那些非犯官女眷又该如何安置?她们此前从业特殊,没有营生,除了再入风月之所,还能如何?”范文载叹息道。   邵秋兰放下报纸:“你就别泼凉水了,陛下肯定能想得周到。说说学院的事儿吧。咱们有不少女夫子都打算去报考衙门,该招一些新的女教习了。”   “这倒是。”   庆州的风气远比其他州府开放,所以报考衙门的女子尤其多。   且近些年学院招生率越来越高,他们的夫子队伍亟待扩增。   夫妻二人事情多着呢。   如邵秋兰所想,楼喻当然不是一拍脑袋抛出的政策。   废除官妓制度后,朝廷紧跟着出台了《关于处置被遣散教坊司从业人员的相关办法》这一条例。   教坊司中的从业人员分为两种。   一种是从小培养的,与犯官无关。这些女子被遣散后,官府会予其适当的遣散费,不管是继续从业还是寻其它营生,官府都予其自由。   另一种是中途充作官妓的犯官女眷。她们本身是被连坐获罪的,那就按照罪名重新量刑。   坐牢或服劳役都可以。   或许连坐对她们来说依旧不公平,但想要做到真正的公平,是不可能的。   七月初八,烈士公墓和纪念碑竣工。   楼喻将祭奠英灵的仪式定在七月十五。   建公墓和纪念碑的事,京城老百姓基本都听说了。   有的人还偷偷跑去附近看过。   他们犹记得,汤贼作乱时,烈士们的鲜血染上了宫墙,比天边的残阳还要赤红。   七月十五,帝驾出行,禁卫军开道并护驾,旌旗招展,华盖翩翩。   其后三品及以上文武百官,呈纵列分布左右,随驾而行。   再往后是一群身着素衣的庶民,其中竟有七八成是女子。   等帝驾行过,百姓聚拢在一起。   “好可惜,圣上坐在御车里,没能看到圣颜。”   “听说陛下生得可好看了!”   “御驾旁骑马的那人是谁啊?生得也好!”   “这你都不认识?定国公啊!”   “真年轻!不知有没有婚配。”   “没有,不仅没有妻室,据说连妾室都没有呢!”   “嘶,这么好的条件,怎么还没成亲?”   “谁知道呢。”   “队伍后头那些人是干什么的?”   “我知道!他们是牺牲战士的亲眷!要和圣上一同去公墓参加祭奠。”   “听说朝廷还请了紫云观的道士超度英灵,陛下真的是仁德厚世。”   不多时,帝驾至京郊公墓。   紫云观的道士们皆已恭候多时。   令人震惊的是,青鹤观主竟也来参加仪式!   这位观主上次出山还是因为嘉熙帝被先帝托梦一事。   未料此次居然亲自前来超度英灵。   京城的老百姓大多信奉紫云观,烈属们见状,纷纷激动得落泪。   楼喻踏出御驾,正巧与青鹤目光对上。   青鹤目中闪过惊异之色,遂又恢复平静,执方士之礼。   “贫道拜见陛下。”   楼喻神色郑重道:“劳烦观主了。”   “陛下言重了。”   祭奠仪式开始。   纪念碑前特设了一座祭台,专门供人拜祭所用。   礼部尚书郎平出列,朗声诵读祭文。   祭文言辞朴素,情真意切,听得众人心尖发酸,眼眶渐红。   烈属们更是泣不成声。   祭文诵读完毕,冯二笔手捧托盘,盘上三碗酒。   楼喻端起第一碗,挥洒入土。   郎平立刻高声道:   “敬英灵——”   第二碗紧随其后。   “敬山河——”   第三碗。   “敬万民——”   楼喻洒完三碗酒,道:“愿英灵安息,愿山河无恙,愿万民无忧!”   群臣齐声复述他的话。   所有人心里都沉甸甸的,却又有种难以言喻的感动。   楼喻沉声下令:“宣诏。”   郎平立刻展开诏书,大声宣读。   诏书大致说了两点:   即日起,此地命名为皇家烈士陵园,烈属可凭身份证明自由出入陵园祭拜,寻常百姓可于每年清明与冬至前来祭拜。   即日起,全国各地军属待遇政策,皆遵循庆州例,不再沿用朝廷旧例。   这些烈属对庆军的待遇早有耳闻,之前都羡慕得不得了,现下听闻这封诏书,纷纷跪地叩首。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任何事,沾上皇家二字,都显得尤为尊贵。   死后能够葬入皇家烈士陵园,何其荣耀!   参与祭奠仪式的禁卫军们,也纷纷心如擂鼓,意态昂然。   接下来,便是道士为英灵超度。   为了不让皇帝久等,超度仪式很快结束。   青鹤行至楼喻面前,行礼道:“陛下,超度已毕,有陛下龙气相护,众英灵定能得到安息。”   “有劳青鹤观主了。”   青鹤一双炯目望着楼喻,倏然叹道:“可惜了。”   霍延立刻上前,皱眉道:“休要妄言。”   楼喻却道:“青鹤观主道法高深,朕倒是想听一听,何来可惜一说?”   众目睽睽之下,青鹤也不知是胆子太大,还是脑子抽了,竟开口说:   “陛下乃仙君降世,为救天下苍生而来。若一秉至公,则河清海晏,天下大兴;若为红尘俗世牵绊,则恐生弊端。”   这话说得模棱两可,众人一头雾水。   霍延却猛地看向楼喻,眸光震颤不休,气息陡然变得粗重。   他竟做到这般地步! 第一百零九章   青鹤道长的批语,懂的人自然懂,不懂的人即便猜出几分却也不敢多想。   楼喻神色故作冷淡:“观主此话何意?”   “陛下恕罪,贫道有幸窥得天机,并非妄言。信或不信,自在人心。”   言罢,拂尘一扬。   “贫道告辞。”   道士队伍很快走远,楼喻还立在祭台前沉默不言,其余人皆不敢打搅。   郎平心里面如抓似挠,他隐约听明白青鹤观主的意思,又不敢相信。   尘俗牵绊,应该就是指情情爱爱吧?   难道陛下连情爱都不能有了吗?   太惨了!   当然,陛下也可以有情爱,可这就有可能给社稷带来弊端。   仙君嘛,本来就应该无情无欲。   这青鹤观主是跟陛下有什么仇吗?竟然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出这样的批语。   冯二笔上前提醒:“陛下,可要回宫?”   楼喻神色冷冽:“回。”   众人非常能理解。   任谁听到这样的批语都不会高兴。   青鹤观主就不能私下说吗?非要当着这么多人面,岂不是让圣上下不来台?   御驾回到皇宫,楼喻去了勤政殿,其余官员则各自前往衙门。   霍延一路跟着楼喻,踏入勤政殿后,忽地将殿门关上,问:“青鹤观主为什么说那样的话?”   他紧紧盯着楼喻,嗓音低哑极了。   楼喻笑道:“他乃世外高人,为我作一道批语,哪有什么为什么。”   “我不信。”   霍延俊目深幽,内里仿佛燃着熊熊烈火,直将楼喻灼得低下头去。   “你是为堵上悠悠众口,对吗?”   楼喻颔首,这没什么好隐瞒的。   他牵住霍延颤得厉害的手,“我不想让那些人打着祖宗和江山的旗号来烦我,就想了这么一出。”   霍延一下将人捞进怀里,狠狠抱住。   “那你有没有想过,以后就没有退路了?”   楼喻捧住他的脸,“你就是最好的,要什么退路?我从来只要你一个。”   青年身着龙袍,头戴金冠,眸中似有万千星辰,璀璨夺目。   霍延觉得,他这辈子死而无憾了。   青鹤观主的批语,不知怎地传了出去,京城内外议论纷纷。   “观主真这么说?我不信!”   “是真的!好多人都听见了,观主说陛下是仙君救世来的,不能被咱们这俗世牵绊,人仙君办完事儿,还得回天上去呢!”   “啥意思?陛下连皇后都不娶了?连妃子都不能纳了?”   “观主说得没这么明白,不过大家都猜他老人家就是这个意思。”   “那、那陛下回天上后,谁来继位啊?”   “你问我,我问哪个哦。”   “宗室里还有那么多人,你瞎操什么心?反正你又当不了皇帝。”   “我咋不能操心了?等陛下回天上,我还想继续过好日子哩!”   楼绩在寿康宫也听说了,立马跳起来,吹胡子瞪眼:“什么劳什子观主!居然这么说我儿子!我去问问阿喻到底怎么回事?要不要把道观给砸了!”   “回来!”江岚喝道。   楼绩身形一震,扭头问:“阿岚,都什么时候了,你咋一点不着急?”   “有什么好着急的?”江岚瞥他一眼,“咱儿子的能耐你还不知道?你去了有什么用?”   她一听到这批语,就知道定是阿喻自己安排的。   为了不立后纳妃,阿喻真是煞费苦心了。   青鹤观主的话说得不够明确,但“尘俗牵绊”无非就是红尘俗世上的羁绊,一般而言,以“沾染女色”为典型。   观主说了,若被尘俗牵绊,天下恐生弊端。   这谁能赌得起?   历史上的“祸国妖妃”还少吗?   陛下现在励精图治,是个明君英主,若真的被女色蛊惑,成为一个昏君,天下可不就生出弊端了吗?   比起大盛的江山社稷,皇帝没有后宫没有子嗣,好像也就不算什么大事了。   当然,从江岚的角度来看,“祸国妖妃”都是扯淡,男人亡国却把责任推到女人身上,何其可笑?   但不妨碍她根据百官和天下人的思路去解答青鹤观主的批语。   楼绩不知她心中所想,依旧急得团团转。   “这批语不是害了阿喻吗?这让阿喻以后怎么立后?怎么纳妃?”   江岚瞥他一眼,“你觉得当皇帝最应该做的是什么?”   “当然是让天下兴盛啊。”   江岚:“那不就行了。”   楼绩皱着眉:“可这对咱儿子不公平!”   “你就别烦那个神了,儿子会处理好的!”   翌日朝会时,果然有官员出列探讨此事。   “启禀陛下,臣以为,青鹤观主道法高深,应该并非虚言。”   “陛下,而今青鹤观主所言,已经传到百姓耳中,他们对青鹤观主颇为信服,若是日后不依批语,恐生民怨啊。”   范玉笙眉头皱得死紧,骤然出列。   “范某不信道,也不信观主所言。所谓的尘俗牵绊,难道就仅仅指的是情爱一事?三纲五常皆在此列,尔等故意扭曲观主所言,到底是何居心?!”   听到观主批语后,范玉笙就生出了阴谋论。   他甚至怀疑是某位宗室勾结道观故意为之,就是为了让陛下没有子嗣,日后好夺权篡位。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又有人道,“敢问范相,若青鹤观主所言不虚,日后社稷有弊,您可能担待得起?”   范玉笙怒道:“神鬼之说,当然不可信!”   那人却转向杨广怀:“听说杨相也擅占卜测算之道,不知杨相可有高见?”   范玉笙立刻瞪向杨广怀,似乎只要对方说出不利于楼喻的话,他就跟对方拼命。   杨广怀暗叹一声,觉得陛下当真耍得他们团团转。   “杨某以为,陛下如今春秋鼎盛,不必急于后宫之事,待百姓淡忘批语,再做打算也不迟。”   范玉笙松了口气。   他立刻附言:“陛下,微臣同意杨相所言。”   这的确是眼下最合适的法子了。   其余朝臣皆附和。   楼喻故作不虞:“也只能这样了。”   再过几年,等他掌控一切权柄,这些人将再也没法干涉他。   除杨广怀,谁也不知道,他们已经踏入楼喻的陷阱里了。   白驹过隙,流光瞬息。   八月中旬,全国上下迎来秋收,因数次战乱,除八州外,今年各地的收成都比不上往年。   但令人惊异的是,单庆州和沧州两州的粮食产量,就赶得上其余四五个州加起来的粮食总量!   农部尚书林大井,在朝堂上汇报各州收成情况后,殿内一片寂静。   不论是庆州嫡系,还是土著京官,皆深感动容。   庆州嫡系虽已习惯庆州和沧州的产量,但他们以前没跟全国对比过,不知道原来庆州和沧州是这么厉害的存在。   土著京官从未去过庆州,最多从报纸上看到庆州或沧州丰收的喜悦,但他们哪里知道,这他娘的是真的大丰收啊!   如果全国上下都有这样的粮食产量,何愁国家不富强,百姓不安康?   林大井继续汇报:“除庆州与沧州外,江州试验田的甘薯也收获颇丰。陛下,微臣以为,土豆和甘薯种植方式简易,亩产较高,且适应我朝大多数州府的气候与土壤,若是在全国进行推广,定能造福社稷!”   一些土著京官没见过土豆和甘薯,都有些不信。   “敢问林尚书,这土豆和甘薯,当真能与麦子相比?”   林大井说:“土豆和甘薯皆可饱腹,不过不如谷物耐储。”   麦谷可以存放好多年,作为储备粮,但土豆和甘薯的存储时间有限,这是它们的缺点。   “那为何还要推广?”   林大井一门心思从事农业,嘴比较笨拙,只干巴巴地道:“土豆和甘薯好伺候,比种麦子要简单,而且推广并非是要取代麦子,有些地方不适合种麦子,反而适合种土豆和甘薯,为什么不换一种方式呢?”   官员们保守得很,觉得这件事关乎国计民生,不能马虎,遂不同意。   霍延断然出列道:“陛下,臣同意林尚书所言。我朝疆域辽阔,各地气候与土壤皆有区别,是以,虽大部分地域都种植小麦,但南方却多种植稻米。据说土豆耐旱耐寒,应该非常适应北方气候,甚至是西北。”   “定国公所言有理。”楼喻颔首道,“西北乃我国边防重镇,可年年收成不高,将士和百姓们经常饿肚子,朕心难安。若是西北军民能用土豆填饱肚子,当是一大幸事啊。林爱卿,推广土豆和甘薯一事,便交由农部去做。”   “臣遵旨!”   其余大臣还想反对来着,但林大井没有给他们机会,继续汇报:“陛下,棉花御寒保暖,同样可以进行推广。”   楼喻想了想道:“棉花生长期过长,且极耗地力,必须要在保证粮食产量的基础上推广种植。再者,若是农部能提高各类农作物的亩产,朕必有重赏。”   “臣遵旨!”   退朝之后,楼喻照例来到勤政殿处理政务,不忘吩咐冯二笔:   “朝臣们天不亮就得上朝,肯定来不及好好用上一顿早膳,从御膳房取些备好的土豆和甘薯,趁热给他们送去。”   冯二笔应声去办。   九部的衙门就在皇城里,朝臣们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匆匆吃几口垫个肚子,赶来广德殿上朝。   等朝会结束,他们便用钱财委托一些底层宫侍去宫门取些食物。   宫门外,各府的小厮都拎着食盒等候。   这是皇城的潜规则,守门的禁卫军每天都得检查各府的食盒。   各部的大人们都殷切期盼着食物的到来。   结果自家食盒没等到,却等来了御赐之食!   冯二笔笑着道:“陛下体念诸位大人辛苦,特意吩咐御膳房做了一些吃食,用以犒劳诸位。”   众人跪地:“臣等叩谢陛下恩赐!”   “都摆上。”冯二笔吩咐宫侍。   御盒打开,一股奇特的味道瞬间充盈整间屋子。   真香!   楼喻让御膳房做的是烤甘薯与土豆泥。   为了保持吃相优雅,烤甘薯旁还配了一柄小勺,可以挖着吃。   众臣经宫侍教导后,纷纷撕开表皮,用小勺挖出里面红彤彤的薯肉,放到嘴巴里。   清甜的味道瞬间驱散所有的饥饿感。   真好吃!   土豆泥上覆了一层特殊的酱料,却不会影响土豆原本的味道,土豆泥细腻软糯的口感同样让众臣赞不绝口。   一只甘薯,一碗土豆泥,就已经让他们心满意足了。   有机灵的大臣问:“冯总管,莫非这就是林尚书说的土豆与甘薯?”   冯二笔颔首:“没错,土豆和甘薯丰收后,一些品相上乘的立刻被送进宫里,陛下便想让诸位尝尝鲜。”   “确实美味!若能得推广,的确是我大盛百姓之福!”   一顿就把人给俘获了。   其余大臣尽皆同意。   是他们狭隘了,这么好吃的粮食,就应该多种一些嘛!   秋收之后,眼看着楼喻的生辰就要到了。   但奇怪的是,霍延这几天都忙得不见人影。   楼喻纳闷问冯二笔:“定国公这几日都在忙什么?”   “奴也不知道。”冯二笔摇摇头。   定国公的行踪他哪里能打听呦。   霍延身上有好几个头衔。   定国公是爵位;天下兵马大元帅掌天下征伐,只有遇上战事,他才会忙于军务;至于西北统帅,如今西北由杨继安代为统帅,按理说他应该算不上忙。   除了平日里总领禁卫军和京畿驻军的军务,霍延剩余时间都是和楼喻待在一起的。   怎么越接近生辰越没影儿了呢?   冯二笔脑中灵光一闪:“陛下,定国公会不会是在秘密准备生辰礼?”   楼喻眸光顿亮:“这倒是有可能。”   这几年,楼喻每年生辰都会收到霍延的礼物,都是各式各样的吉语印。   虽然没什么新意,但每一句吉语都承载着霍延虔诚的祝福。   这次不会是要刻一个大的,才花费这么长时间吧?   算了,等生辰那日就会知道了。   楼喻对自己的生辰宴并不感兴趣,倒是对二姐他们迟迟未归觉得奇怪。   从京城送信到占南,快马加鞭需要二十天左右。   楼喻是五月末送出的信,不出意外,六月下旬肯定能到。   如果二姐他们从六月下旬就出发,正常情况不可能将近两个月都到不了京城。   就算他们有事脱不开身,也会送信前来解释说明。   他之前已让暗部去调查,看时间,应该快了吧。   正想着,冯三墨前来禀报。   “陛下,暗部查探到,宁宣长公主与驸马如今已不在占州府,行踪不明。”   占州就是占南,只是因为以前太靠南方,那个地儿不归中央朝廷管,大家都称呼“占南”。   后来开国皇帝派兵收服占南,改为“占州”。   也就是说,占州在本朝之前,一直都处于部族自治的状态。   当地部族根深叶茂,根本不服朝廷管辖,彼此之间矛盾逐渐加剧,近些年来频频擦出火花。   驸马梁霈在占州任知府,曾屡次上书朝廷,朝廷却坐视不理。   或许对惠宗来说,南边那些穷山恶水,根本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   楼喻即位不久,之前着手于各地战后重建工作,没能腾开手去治理南方,但二姐一直未归,让他不得不谨慎多思,遂让暗部去查。   未料,竟是这样一个结果。   占州的知府和妻子竟不翼而飞!   楼喻皱眉:“连暗部都没能发现公主和驸马的踪迹?”   “还在查。”冯三墨惭愧道。   楼喻目中厉色闪过:“州府驻军呢?”   “驻军尚在府城,公主和驸马是在回京路上不见的。”   楼喻:“……”   楼菱和梁霈入京面圣,肯定会携带贡品,并有随行护卫。   这么显眼的队伍,却一点痕迹都不留。   要么是集体穿越了,要么就是有一群人能够做到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他们劫掠了。   南方地形复杂,多林木,视野不够开阔,但能够让朝廷命官“消失”得干干净净的势力,恐怕只有那些根深蒂固的部落。   “他们好大的胆子!”   楼喻一拍桌案,眉眼生怒:“去,叫定国公和段衡过来!”   片刻后,霍延和段衡先后入殿。   看到楼喻面色不虞,霍延心也跟着揪一下,柔声问:“出什么事了?”   段衡:?   怎么感觉定国公跟陛下说话的语气怪怪的?   而且,定国公好像忘记行礼了耶。   段衡老老实实磕头行礼,起身后,便见陛下面色已经和缓了些。   “段衡,你掌管兵部,可了解南方三州的军政?”   段衡才上任两个多月,但他很勤勉,恶补了全国各地的情况,倒是知道一些。   “回禀陛下,本朝初建时,太祖便派兵收服南边数个部落,并设三州,分别为屏州、陇州和占州。每州皆设知府和驻军,同其余州府无异。只是三州土著部落也有自己的武装,朝廷又不能完全降服他们,一直成僵持之态。”   “为何不能降服?”   段衡作思考状:“这……”   霍延开口道:“南方多丛林与河流,地形复杂,对朝廷官兵是天然的屏障,可在当地部族的眼中,不过是他们的后花园。”   “不错,”段衡连连颔首,“微臣曾在一本开国武将的自述手札里看过,说当初去打南方,那些部族狡猾得很,打不过就往密林里钻,官兵对密林不熟,很容易迷路,而且林中多瘴气,朝廷实在没有办法。”   “那最后又是如何降服三州的?”楼喻问。   段衡说:“就只能僵持。那些部族总不能一辈子待在山林里,他们得出来种地过日子,而朝廷官兵不适应南方的气候,病的病,死的死。这么一来,双方都受不了,只能议和。”   “议和的结果是,这些部族接受朝廷的管辖,但要保留自己的武装。”   楼喻皱眉问:“难道真的没有办法彻底收服他们?”   “以前的确做不到,”霍延笃定看着他,“不过现在不是不可以。陛下是想彻底解决南方三州闹独立问题?”   “不错。”楼喻肃目道,“一直以来,朝廷鞭长莫及,让他们一个个心大了起来,这次是不管不行了。”   他吩咐段衡:“你回去后,根据南方的地理条件,做一份与三州正面作战的可行性分析报告,尽快交给朕。”   段衡神色凛然:“臣遵旨!”   他退离之后,霍延立刻问:“南边出事了?”   楼喻目露忧色:“二姐和梁霈在回京路上失踪了。”   “暗部也没查出?”   “尚且没有。”   楼喻道:“不过暗部收集情报大多通过耳目,这在南边三州行不通。他们一旦钻入丛林里,便谁都看不见,听不着。”   “可以派遣特种营和江总督前去探寻。”霍延提议。   江总督就是江波,现任水师总督。   南方多丛林和河流,水师能够派上用场,特种营经验丰富,亦可深入丛林探查踪迹。   楼喻颔首:“我之前已让罗逸返回祖籍陇州,与陇州部族进行正面接触,希望他不会让我失望。”   陇州、屏州和占州,是大盛朝廷为了方便管辖而划分的行政区域。在划分之前,这三州一直都是整体,各个部族生活在一起。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这么多人,总得有人当老大吧?   势力强大的部落,俨然成为当地的土皇帝,正因为这样,他们才会极端排斥朝廷。   能当逍遥快活的土皇帝,为什么要接受朝廷的管辖?   傻子才干!   可当时的开国皇帝决心很大,双方僵持不下,最后只能各退一步。   其中势力最大的三个部落,便分别居于三州,彼此井水不犯河水。   近年来,各部族越来越不满朝廷的“干涉”,他们开始联合起来跟官府对着干。   部族的民众习惯了听从首领,对官府非常防备。   可以说,梁霈这几年在占州为官,实在是不容易。   楼喻先前派罗逸去,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   罗逸祖籍陇州,其父曾官拜兵部右侍郎,虽说部落排斥朝廷,但罗父毕竟是从穷山恶水飞出去的金凤凰,加上罗家本来就是大户,故罗家在陇州的地位和影响力还是相当可以的。   罗家被平反,罗逸带着罗父的灵位返回故里,合情合理。   那些部落会排斥外乡人,但绝不会排斥自己人。   罗逸会迅速在部落扎根。   陇州最大的势力叫榕族,全族以榕树为尊,认为榕树能给族民带来福运。   楼喻需要罗逸取得榕族族长的信任,参与部族的各类事务,并伺机分化三州部族联盟。   他本来是打算温水煮青蛙的,但现在,二姐和梁霈无故失踪,他不可能继续等下去。   这三州部族,他必须拿下!   霍延道:“我这就挑选特种兵前往三州。”   “好。”楼喻忽然擒住他手腕,眸光微颤,“阿延,朝中能用的武将不多,我……”   “我知道。”霍延笑了笑,俊目深邃,“丛林难闯,我倒是很想试试。”   他温声安抚楼喻:“公主与驸马在三州地界失踪,有极大的可能是那些部落所为。他们也不傻,不可能真的伤害公主和驸马的性命,你不要太担心了。”   楼喻自然明白。   要么,那些部族不关心朝政,不知新皇登基一事,遂鲁莽地绑了梁霈和楼菱,只将他们当成寻常的朝廷官员,控制他们的行动,避免他们向朝廷通风报信。   要么,那些部族知晓二人身份,只是想用他们与朝廷谈条件。   不论是哪一种,他们应该都不会伤害两人性命,毕竟他们也不愿真正与朝廷交恶。   可他们并不清楚,楼喻是极其护短的。   他们也不知道,盛国的这位新皇,是如何一步一步坐上龙椅的。   很快,楼喻秘密派遣水师和特种精英,扮成大型商队,作为前锋军,一路驶向南方。   八月廿六,金风飒飒,鸿雁南飞。   北境使团入京。 第一百一十章   九月份就得考试,如今已是八月下旬,留给谢茂温习的时间不多了。   他成日足不出户,沉浸在知识的海洋中不可自拔。   酒楼的少东家跑来找他。   “你还在府中待着干什么?快跟我去瞧热闹!”   谢茂摆摆手:“不瞧不瞧,别打扰我学习!”   “耽误不了多少工夫!”少东家说,“北境使团入京了,咱们快去看看!”   “不过蛮夷,有什么好看的?”谢茂不感兴趣。   “听说这次使团里有草原第一美人,你难道不想知道第一美人长啥样?”   谢茂不禁有些意动,他纯粹是好奇。   少东家笑着催促:“快走,错过机会就看不到了!”   谢茂被他拉起来,嘀咕问:“第一美人坐在马车里,咱们也看不见啊。”   “那她到了使馆,总会下车呀!”   盛朝建立已有百余年,北境使团不是第一次进京,但上一次是惠宗登基的时候。   都将近四十年了。   当年见过北境使团的百姓,估计已经老的老、入土的入土了。   所以对大多数京城百姓来说,这还是件新鲜事儿。   使团从京城北门入城。   为首的汉子骑在高头大马上,一脸络腮胡子,身形极为健硕。   其后有几十位武士驾马而行。   “他们长得跟咱们真的不一样哎!”   “他们的衣服好奇怪啊。”   “他们的头发也好奇怪,那些个男人居然编发!”   “他们脖子上挂的是什么?牙齿?真可怕!”   “看到第一美人了吗?来了吗来了吗?”   “没呢!”   武士过后,便是一驾马车缓缓驶入城中。   恰逢一阵风飘过,车帘晃悠了一下。   “我看到了!确实是个美人!”   “美啥?长得像男人一样。”   “你懂什么?人家那叫异域风情!”   “嗐,我还是更喜欢咱们大盛的女子。”   谢茂和少东家候在使馆附近,等待着使团过来。   “也不知道这个草原第一美人,跟咱们的京城第一美人相比,到底哪个更美一些。”少东家低声嘿嘿道。   谢茂诧异:“京城第一美人是谁啊?”   他怎么没听说过?   少东家目光意味深长,凑近他耳边,悄悄道:“据说是靖平长公主呢,不过我没见过,不知道真假。”   谢茂:“……”   他仔细回忆当初楼荃还在侯府时的模样,却发现脑子里的印象非常模糊。   少东家笑眯眯问:“等会你若见了草原美人,就跟我说说,到底谁更好看。”   谢茂摇摇头:“长公主殿下身份尊贵,又是朝廷三品大员,不过一个草原姑娘,如何能与她相比?”   “……”   少东家还要说话,却见使团已经出现。   “来了来了!”   两人窝在人群里,眼也不眨地瞅着马车。   使团队伍停在使馆大门前。   礼部尚书郎平,率礼部其余官员,正站在门前礼貌迎接。   此次使团正使为颂罕。   他利落下马,行了一个北境的礼节,却说着流利的大盛官话:   “在下颂罕,奉骨突王之令,前来贵国为贵国皇帝献上贺礼。”   郎平笑着拱手:“欢迎之至,使团一路劳顿,使馆已备好膳食,为诸位接风洗尘。请进。”   颂罕点头致谢,转而走向马车,目光慈爱道:“丽丽,下来吧。”   古伊丽坐在马车里,早就憋不住了,闻言连忙钻出车厢,一张脸暴露在众人视线中,围观百姓顿时倒吸一口凉气。   明艳夺目,璀璨生辉。   不愧是草原第一美人!   少东家眼珠子瞪大,伸手去拽谢茂的袖子,喃喃道:“谢兄,快跟我说说,到底哪个更美!”   谢茂虽然也被惊艳了,但他还是更喜欢盛国女子柔美的长相,遂道:“自然是靖平长公主。”   “天哪天哪天哪!”少东家眼珠子一直黏在古伊丽身上,直到她进了使馆,这才转向谢茂,惊讶低呼,“长公主生得那般绝色,你大哥当初到底是咋想的!”   谢茂:“……”   他觉得吧,他大哥一开始应该并非不喜欢长公主的,但任何事牵扯到利益和欺骗,都不会有好结果。   “各花入各眼,谁能说得清呢。”他回答道。   少东家煞有介事地点点头,“也是。”   看过了热闹,谢茂满腹心事地回府,连书都看不下去了。   好友的话,无意间勾起了他对往事的回忆。   就在这时,小厮急忙前来禀报:“二爷,侯爷和老夫人吵起来了,您快去看看吧!”   “吵起来了?到底怎么回事?”   小厮说:“老夫人就跟往常一样去主院看侯爷,奴也不知道怎么就吵了起来。”   “我这就去!”   谢策如今是侯府主人,住在主院里。   经过数月休养,他的身体已康复八九成,平日里也能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了。   但到底根基有毁,再也挥不动刀,拿不起剑了。   他深居简出,整日窝在主院里,哪儿也不去。   谢茂行至院门外,便听到里头传来的争吵声。   “你怎么就这么不听话呢!你是要打算一辈子不成亲了吗!”佟氏哭着问。   谢策嘶哑着声音:“是!我不想成亲了!”   “你要是不成亲,以后这爵位留给谁?”   “二弟总会延续香火的。”谢策说道,“等二弟有了孩子,我就请封世子。”   谢茂眉心一皱。   其实他大哥以前有过庶子的,只是史明入京后,那位妾室带着庶子投靠了一位天圣教高官,如今已无音讯。   就算有消息,侯府也不会再承认了。   谢茂踏步走进院中。   “大哥,这爵位你留给自己的孩子,我的孩子我自会为他打算。”   爵位是他爹和大哥拼死保住的,他不能要。   更何况,他的孩子以后若想得到爵位,得自己努力,蒙荫算什么本事。   谢策摇首道:“我这辈子不打算再成亲,二弟,请原谅大哥的自私,以后谢家就靠你了。”   “为什么?”谢茂不解。   谢策苦笑一声,将两人请至屋内,不得不道出实情:“之前受伤太重,我尚未有所察觉,如今身体已大好,我却依旧不能……我偷偷问了大夫,大夫说是此前元气伤得太狠,我以后都不可能有子嗣了。”   佟氏惊喘一声,差点晕过去。   她捏着帕子泣道:“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我谢家到底造了什么孽啊!”   谢茂愧疚道:“大哥,对不起。”   “没什么对不起,”谢策红着眼看他,“二弟,日后谢家的造化全都在你身上了,大哥相信你。”   谢茂郑重点头:“好。”   他想了想,又问:“北境使团入京,陛下打算在生辰那日设宴接待使臣,届时公侯勋贵和朝中三品及以上官员应该都要参加宫宴,大哥会去吗?”   之前那些活动,谢策因为身体没养好,没法参加。   这次可不能再缺席了。   谢策垂眸道:“我会参加的。”   佟氏怜惜地看着他。   届时靖平长公主定也会列席,二人同时出现,必会引起风言风语。   自新皇登基以来,暗中骂谢家有眼无珠的人还少了?   他们都说,若是当年侯府善待靖平长公主,如今谢策可就是当朝驸马爷了!   以陛下对长公主的情谊,还能少了谢家的好处?   谢策知他心思,失笑道:“娘,终归是咱们谢家对不住她。”   “唉。”   八月廿八,既是皇帝生辰,又是使团入宫面圣之日。   宫宴设在未时初,不是因为想早点吃晚饭,而是因为有使臣参与,得给使臣腾出一点表现的时间。   未时前,公侯勋贵和大臣们,秩序井然地穿过宫门,于福延殿中等候。   为庆贺生辰,整座皇城张灯结彩,喜气洋洋。   谢策举目眺望。   宫殿金碧辉煌,已不见当初染血颓败的模样。   真好。   他独自走在宫道上,神色平静而淡然。周围其余人低声窃语,说的大多是北境使团的事情。   “我听说啊,那个草原第一美人确实生得花容月貌呢。”   谢策冷嗤,男人嘛,走到哪里都不忘讨论美色。   “不过蛮夷而已,何必如此称赞?”   “哎呀,就随口说说嘛,我还听说这位草原公主,比咱们的长公主生得还美。”   “长公主也是你能议论的?不要命了!”   谢策也皱了一下眉。   “又不是我说的,是听别人说的。不过咱们的长公主天天穿着朝服,扮成男人的模样,看着……”   谢策猛地回头打断:“请慎言。”   那人眨了眨眼,“哎呦,这不是宁恩侯吗?失礼失礼。”   谢策对这种嘴碎的男人没好感,他断了左臂,没法跟其他人一样拱手行礼,便点点头,转身就走。   “有什么好拽的?谁不知道他家以前是怎么对待长公主的?若非陛下顾念他谢家守城有功,哪轮得到他这么嚣张?”   “别说了,毕竟是宁恩侯呢。”   “什么宁恩侯,他得罪了陛下,以后谢家如何还不知道呢。”   世上多的是捧高踩低之人。   当初谢家亏待楼荃,可没人敢说这话。如今身份地位互换,便上赶着将谢家往死里踩。   谢策听到这些都忍了。   “你说,他不会还在肖想长公主吧?啧啧啧,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不过长公主年纪大了,又是嫁过人的,以后也不知道能招到什么样的驸马……”   谢策骤然回身,一手揪起那人的衣领,神色狠厉道:“再让我听见你妄议长公主,你信不信我立刻禀告陛下?”   那人立刻怂了,却又嘀咕道:“你以为陛下愿意看到你?呵,恐怕还没见到陛下就被轰出来了。”   他祖上是国公,为盛朝立过汗马功劳,到他这一代,虽降至伯爵,但他家在京城枝繁叶茂,加上从小被宠坏,嚣张得很。   谢策正欲回击,却听周围传来骚动。   “是长公主!长公主殿下来了!”   “不愧是咱们大盛朝的公主殿下!”   谢策恍然看过去,不由呆住。   他从未见过这般模样的楼荃。   楼荃盛装出席,一袭华美的长裙流光溢彩,裙摆于宫道上浮动蜿蜒,裙上光芒闪烁,仿佛万千星辰落入凡间,惊艳世人。   云鬓花容,黛眉杏眼,香腮雪肌,额间花钿恰如点睛之笔,无一不端庄,无一不华美。   清丽绝伦,恍如神仙中人。   其余一众大臣都看呆了。   之前楼荃成日一袭官袍,头戴官帽,素面朝天,他们尚且没感觉出来,而今则是实实在在被震撼到了。   恐怕今日之后,会有不少世家贵族要向陛下求娶长公主了。   谢策松开手中之人,不由垂眸看地。   未时初,楼喻抵达福延殿。   众官俯跪拜贺:“臣等恭祝陛下日月昌明,寿与天齐!”   楼喻淡淡道:“诸位爱卿的心意朕领了,平身入座罢。”   众臣起身落座。   接下来就是此次宴会的重头戏——接见北境使团。   使团一行百余人,不可能一同入宫,所以进宫的只有颂罕及数位副使,还有古伊丽。   按理说,乌帖木应该派遣亲王级别的正使过来,但他没有其他兄弟,子嗣又尚小,便只好选了颂罕。   一来颂罕与楼喻有些交情;二来阿骨突部想要与大盛联姻,颂罕作为古伊丽的父亲,自然要亲自前来。   “宣阿骨突部使臣进殿——”   殿外传令官扬声高呼,一道又一道传入宫门外。   宫门这才缓缓开启,允许使臣入内。   古伊丽走在颂罕身侧,望着富丽堂皇的宫殿,眼中满是惊叹与羡慕。   “阿爹,大盛比草原有趣多了,也富饶多了!”   颂罕亦是头一次来到大盛。   比起大盛的皇宫,他们草原的王帐简直是破布一团,连京城寻常百姓的屋子都不如。   北境各族为什么一直觊觎中原?   就是因为中原物产丰饶,他们羡慕嫉妒啊!   颂罕心中感叹,面上却道:“虽然华美,却没有草原上自由。”   深宫大院,就像囚笼一样。   古伊丽眨眨眼,倔强道:“可我在草原上自由惯了,现在想换一种方式。”   皇宫里的每一处景致都让古伊丽感到新奇。   她想在这里看一辈子!   颂罕心叹:傻姑娘呦。   不多时,使臣入殿,众人抬首望去,目光不由一顿。   这位草原阿弥娜,确实名副其实啊,不过还是比不上他们大盛的长公主。   颂罕等人右手贴胸,躬身行礼:“我等为阿骨突部使者,奉骨突王之命,特来拜贺盛国皇帝陛下,祝皇帝陛下春秋不老,福寿齐天!”   众人:这官话说得够溜啊。   楼喻笑道:“多谢骨突王好意,赐座。”   使者们依言坐下。   颂罕说:“皇帝陛下,骨突王准备的贺礼就在殿外,希望陛下能够笑纳。”   “哦?”楼喻面带微笑,“朕很期待骨突王准备了什么样的贺礼。”   北境资源贫瘠,向来没有产出,除了牛羊马匹等,根本拿不出什么珍奇异宝。   众人都很期待,扭着脖子看向殿外。   古伊丽坐在桌案后,忍不住看向高位上的楼喻。   几年不见,这人更加俊美威严了。   当年楼喻率使团离开草原时,阿爹就跟她说总有再见之时,她彼时还不懂阿爹是什么意思。   现在终于明白了。   阿爹肯定是预测到了这一天。   见楼喻半点目光未分给自己,古伊丽有些失落,遂漫不经心看向殿内其余人。   忽然愣住了。   楼荃察觉有人盯着自己,不由回视过去,见是草原来的客人,便礼貌一笑。   古伊丽眼睛瞪得更大了。   她不禁喃喃道:“好美……”   不论是相貌,还是对方的发饰、妆容、衣裳,都好美好美。   古伊丽素来自诩为草原的阿弥娜,却在此时忽生一种自惭形秽之感。   这位女子是谁?是盛国皇帝的妃子吗?   她一瞬不瞬地盯着楼荃看,引得楼荃目露疑惑。   古伊丽回过神,羞惭得面上发红,不敢再看。   适时,阿骨突部的贺礼被抬到殿中。   一共两个箱子。   侍从打开第一个,里面就是一些普普通通的财宝,对于见惯奇珍异宝的大盛官员来说,太过寻常。   楼喻倒是很给面子,赞道:“颂罕大使,替朕向骨突王转达谢意。”   “陛下喜欢就好。”   侍从开启第二个箱子。   箱子里盛满了火红色,仿佛天边的骄阳,漂亮得令人心惊。   颂罕笑着介绍道:“这件裘衣是用火狐的皮毛所制,选用的皆为成色绝佳的火狐皮,每一只火狐都是骨突王亲自活猎的。”   他说完,侍从已经将整件狐裘展开,供众人欣赏。   通体赤红,没有一丝杂色,每一根毛发都极为顺滑柔软。   太好看了!   这样一件火狐裘,在京城有价无市。   就连楼荃都不禁有些心动。   楼喻仔细打量一眼,不由问:“若是朕没看错,这件狐裘并不适合男子。”   一看就是女款。   众人定睛一看,好像是哎!   不是给陛下送贺礼吗?怎么送了个女款的?这是在干什么?故意挑衅?   颂罕笑着解释:“陛下目光如炬,这的确是适合女子的款式,不过,这件狐裘并非是送给陛下的。”   “怎么说?”楼喻疑惑。   颂罕起身行礼道:“启禀陛下,此次骨突王派遣我等出使贵国,一是为庆贺陛下登基与生辰,二是为重新开通互市。”   重开互市在楼喻的意料之中,他本来也是有此打算的。   “那这狐裘又是何意?”   颂罕又说:“骨突王认为,联姻能让我部和盛国的邦交更加稳固,所以谨以此狐裘献于贵国的靖平长公主,希望能够求娶长公主成为草原的王妃。还有,古伊丽是我最疼爱的女儿,也是草原上的阿弥娜,若陛下不弃……”   “够了。”楼喻神色冰冷,打断他的话。   殿内瞬间鸦雀无声,众人噤若寒蝉,不敢看圣上脸色。   谁不知道长公主与陛下姐弟情深?这位骨突王头是有多铁,居然妄想求娶长公主!   颂罕完全没料到楼喻会是这个态度。   他不禁问:“陛下是有哪里不满意吗?”   楼喻眸色冷厉:“如果朕没记错,骨突王已经娶妻生子了吧?”   “陛下,先王妃已经逝世几年,骨突王尚未再娶。”颂罕解释道。   这几年,乌帖木的能力颂罕都看在眼里,遂选择俯首称臣。在乌帖木的带领下,阿骨突部越发强大。   他们先后吞并了其余小部落,并将阿巴鲁在北边的势力打得落花流水,使得阿巴鲁逃往更北的地方。   可以说,乌帖木已经基本上统一北境草原了。   颂罕身为草原人,自然希望草原变得更加强盛。   与盛国联姻,是为了顺利打通两国边市,与盛国进行贸易往来,并借机了解更多关于盛国的消息。   乌帖木坚定地认为,通过互市,加强与盛国的交流,能够让草原过上更好的日子。   颂罕深以为然。   他希望可以通过联姻,稳固两国的邦交关系。   楼喻斩钉截铁:“我大盛的女子不会成为联姻的工具,让乌帖木死了这条心。”   众人:陛下霸气!   楼荃望向楼喻,眸中水光盈动。   颂罕不解:“陛下,并非是只让贵国公主嫁去我部,古伊丽同样是咱们草原上的公主……”   “朕不需要联姻。”楼喻再次打断他的话,“颂罕,你是当父亲的,你真的愿意让你的女儿独自生活在异国他乡?就算你不心疼女儿,可朕心疼姐姐。”   “是我自己愿意的!”古伊丽忽然站起来说道。   她一双美目灼灼看向楼喻,“我愿意嫁给陛下,我愿意在这里生活。”   霍延眉心一折,眸中隐露戾气。   “颂罕,”楼喻看也没看古伊丽,毫不客气道,“朕需要你明白一件事,邦交永远不是一纸婚书就能够稳固的,此事不必再提,这件狐裘你带回去还给乌帖木。”   古伊丽被他这般无视,忍不住低首落下泪来。   颂罕根本想不通事情为什么会闹成这个样子。   他只好行礼道:“抱歉,是我等冒昧了,请陛下海涵。”   楼喻面色变缓:“无妨。”   颂罕又道:“不知陛下是否同意互市一事?”   楼喻尚未开口,霍延便冷冷道:“今日是陛下生辰,互市一事,改日再详细商谈。”   颂罕见楼喻没有半点反驳,只好回到座位坐下。   废话说完,礼部官员立刻安排歌舞,恰好打破尴尬氛围。   歌舞之后,便有宫侍摆膳。   众人举杯庆祝楼喻生辰,殿内觥筹交错,好不热闹。   唯有古伊丽喝着闷酒,黯然神伤。   宴会持续到半途,楼喻起身离殿,将场地留给勋贵大臣们。   霍延稍稍坐了会儿,也借口离开福延殿。   楼喻正在养心殿等他,见他来了,立刻上前问:“我的礼物呢?”   霍延稳稳抱住他,俯首在他酒后泛红的颊上亲了一记,温声道:“礼物放在府里,阿喻要不要去看看?”   “去国公府?”楼喻睁着略带醉意的眼眸,笑道,“好,我这就让人备车。”   霍延低声道:“咱们悄悄去,好不好?”   楼喻顿时起了兴致。   “那就悄悄去!” 第一百一十一章   在楼喻和霍延的安排下,两人只带着冯二笔悄悄出了宫,来到定国公府。   定国公府是楼喻特地为霍延挑选的。宅院清幽雅致,离皇宫又近,是个绝佳之地。   一到府宅,冯二笔就自动退到角落,不打扰两人甜甜蜜蜜。   楼喻有些醉意,半边身体都靠在霍延身上,扶着他胳膊,意态慵懒道:“礼物呢?”   霍延牵着他的手,眉眼温柔似水:“跟我来。”   定国公府以前也是国公府,依规制而建,宅子大得很。   一连穿过好几个回廊曲径,依旧没到达目的地,楼喻不由驻足道:“我累了,走不动。”   霍延索性将他抱起,稳稳地向前迈步。   或许是这些时日太忙太累,又或许是霍延的怀抱太让人安定,楼喻竟靠在他胸膛上直接睡着了。   平缓轻微的呼吸声落入耳畔,霍延愣了一下,低首看向怀中青年,不禁哑然失笑,同时泛起几分心疼。   步伐下意识更加平稳。   片刻后,终于抵达目的地。   霍延不忍惊扰楼喻,便选了一处石凳坐下。   流光渐逝,夕阳的余晖落在庭院中。   楼喻是在一片馥郁芬芳中醒过来的。   他睁开眼时,恰逢金乌西坠,流景扬辉。金橘色的阳光给世界镀上了一层如梦似幻的滤镜,让人仿佛置身于幻象之中。   楼喻不由眨眨眼,眸中渐渐显露出惊异之色。   满园的姹紫嫣红,满园的花团锦簇。   那些他叫不出名儿的花朵,在夕阳的辉芒下,绽放着无与伦比的绮丽与绝艳。   这无疑是一座花园。   不仅周围地上全是花,就连院墙上都攀爬着藤枝,藤枝覆盖了所有的院墙,是以放眼望去,他的世界里只剩下繁花似锦。   而他和霍延,就坐在花海中央。   “真好看。”楼喻由衷赞叹。   这样的美景,恰到好处地抚平了他连日来的紧绷感,只觉心旷神怡,宠辱偕忘。   “喜不喜欢?”霍延问。   楼喻后知后觉,双眸顿亮:“这就是你送我的礼物?”   “嗯。”   “你从哪弄来这么多花?”楼喻惊喜道,“这些花总不可能都是你自己培育出来的吧?”   霍延俊目生辉:“启州王珣,咱们曾去过他的珍园,他有不少花。”   楼喻记起来了。   他当时好像还表达了一下羡慕之意,难道那时候霍延就放在心里了?   “你从他那儿弄来这么多花,他不就没花了?”楼喻忍俊不禁。   对于一个爱花人士来说,这得多肉痛啊。   “阿喻合该得到这天下最好的。”   楼喻眉眼弯弯,“你是在夸你自己吗?”   “嗯?”   楼喻捧着他的脸亲了一记,眸中倒映着百紫千红,绮艳无双。   “你的确是天底下最好的,能与你相伴,是我三生有幸。”   霍延呼吸一滞,啄吻他的唇角,低哑问:“今晚留下如何?”   定国公府修葺后,霍延大多数时间都在宫中留宿,很少住下。   但他每日都会让人打扫卧室,期待某一日能够和楼喻一起度过一个寻常安宁的夜晚。   没有皇宫的森严,只有皎洁的月光和婆娑的树影。   楼喻瞬间起了兴致:“好!”   总觉得有种偷情的兴奋感和紧张感。   主院的卧房是霍延精心设计的,全都符合楼喻的喜好,内里的装饰是仿照庆州新城布置的。   楼喻一踏进去,就仿佛回到了庆州新城的宅子里。   他瞬间回忆起两人在那座宅子里做的一些羞涩之事,加上残存的酒意,眼尾便泛起几丝绯色。   “此处甚好,我甚欢喜。”   欢喜的后果就是,他第二天差点没赶上早朝。   楼喻这才深切体会到,那些朝臣天天早上赶来上朝有多痛苦。   这个朝会制度应该改改了,不过他没打算在今年改。   毕竟现在还是嘉熙年间。   此次朝会的主题就是“互市”。   楼喻了解过,以前中原和北境签订过互市协议,但往往结果并不算成功,不成功的最关键原因就是缺乏有效的管控机制。   这就导致一个问题——贸易混乱。   一个混乱的贸易体制,势必无法长存,反而会激发双方的矛盾,造成更多的冲突。   站在中原商人的角度,他们卖的都是粮食、瓷器、茶叶等生活必需品和奢侈品,他们的售价高是正常的。   可对于牧民来说,他们能提供的只有牛羊马匹,而这些,对中原人来说,并非必需品。   只有少数有钱人会从草原高价购买上等良马。   双方贸易的不平等,加上没有严格的管理机制,只会加剧南北贸易的冲突。   楼喻愿意互市,但不想稀里糊涂地开通互市。   他坐在高阶上,俯视群臣,淡淡道:“昨日阿骨突部使者提出互市,今日咱们便谈谈这个互市,诸位爱卿都可以畅所欲言。”   有人出列:“启禀陛下,臣以为,北境游牧部落不过是一群未开化的蛮夷,何需与他们进行贸易?”   “微臣附议。”又有人发言,“不仅如此,纵观历史上的互市,到最后都不了了之,蛮人骨子里只会掠夺,他们不知何为做生意。”   礼部尚书郎平却反驳:“蛮人之所以粗鲁无礼,是因为他们根本没有礼制,倘若咱们能向他们宣扬中原礼法,教化他们,让他们臣服于中原文化,岂非一件善事?”   “郎尚书,他们恐怕连饭都吃不饱,哪有什么心思学礼法?”   “确实,郎尚书所言有些天真了。”   “那照你们这么说,互市不开了?”   “本来就没什么开通的必要。我大盛地大物博,为何要同蛮夷做交易?”   众臣七嘴八舌,都围绕“该不该互市”来吵,却很少有人能说到点子上。   有问题,那就应该解决问题,而非逃避问题。   楼喻看向范玉笙:“范相怎么看?”   昨日宫宴过后,范玉笙就仔细考虑过这个问题。   他出列道:“回禀陛下,臣以为,郎尚书所言并非没有道理,只是实施起来太难,遂略显荒诞。不过,教化蛮族虽难,约束蛮族却不难。”   楼喻终于听到了点干货,不由问:“这么说,范爱卿是同意边境贸易了?”   “是。我盛国的确物产丰饶,但不能因此自视过高。北境畜牧业的确比咱们要优越,他们蓄养的牛马强壮有力,他们的羊毛织物同样颇受咱们大盛百姓喜爱。既然互市能够给咱们带来益处,为什么不同意呢?”   “可是范相,一旦开启互市,势必会影响边境的安危。”   范玉笙反驳:“阿骨突部夺取澹州城的事诸位忘了吗?那时候可没有互市!可见影响边境安危的永远不是互市,而是北境的贪婪!”   其余人一时无法反驳。   确实,正乾年间,惠宗关闭与北境的贸易渠道,一关就是三十年。   这三十年间,边境受过大大小小具体多少次劫掠,没人能够数得清。   所以,互市并非引起边境动乱的充分必要条件。   楼喻温和问:“想必范爱卿已有良策,不妨说说看。”   “陛下,此次是北境想与我大盛开通互市,咱们可以同他们制定规则。”   “什么规则?”   范玉笙道:“臣翻看了以前的一些记录,但凡贸易双方发生冲突,多因物价、数量、交货期、商品毁损等难以协商而引起。要想尽可能避免武力冲突,不妨约定双方都能接受的交易规则,也可以设置一处专门处理纠纷的场所,进行调解或审判。”   楼喻颔首笑道:“不错。”   范玉笙所言很清楚,无非就是先立法,再设置一个执法部门。   这条思路很不错,但还存在一个问题。   楼喻又看向杨广怀:“杨先生以为呢?”   众人都清楚,杨广怀曾做过陛下的“启蒙老师”,故陛下一般都会称他为“先生”,以表尊敬之意。   杨广怀拱手道:“陛下,微臣觉得范相的策略非常好,不过微臣有几个问题想问范相。”   范玉笙极有风度道:“请讲。”   “我大盛律制定已有多少年?”   “已有一百八十二年。”   “那么,我大盛百姓知悉律法的又有几人?”   范玉笙愣住,他明白了杨广怀的意思,不由惭愧道:“是我思虑不够周全。”   “无妨,”杨广怀笑眯眯道,“范相已经开了一个好头,剩下的咱们可以集思广益,一起细细探讨。”   制定规则简单,但要让不识字的平民百姓了解规则却很难,尤其是北境的牧民们。   楼喻适时笑着说:“朕方才受二位启发,倒也生出一些想法。若有不足之处,诸位可以进行补充。”   庆州嫡系官员纷纷无奈。   陛下肯定是早就想好了,故意看他们的热闹呢。   “咱们与北境的互市,一般分为两种。一种是公市,一种是私市。公市的管理素来比较规范,但私市就比较混乱,诸位方才的争议也大多放在了私市上。那么,为什么私市会混乱?”   范玉笙道:“陛下,私市多为边境百姓与北境牧民私下的交易,这种交易官府虽默认,但并不归官府管辖。”   说白了,官府没工夫去管老百姓的日用品交易。   若是遇上比较贪婪的官员,或许还会故意克扣老百姓的货物,才会同意他们与牧民交易。   楼喻颔首:“是啊,所以咱们也要规范私市。首先,设边境交易所,让盛国百姓和北境牧民,定期、定点、定量、定额进行集中交易,约束交易物品的种类,物价由官府议定,不得随意叫价,且只能以物换物。”   “其次,在交易所里设公门人员,管理集市的开放、关闭、出入登记、冲突纠纷等事宜,根据交易情况,定期公布黑名单。黑名单上的人,不论是盛国百姓还是北境牧民,都终生不得再入交易所进行交易,违者严惩不贷。”   “再者,出入交易所的人,一律不得佩带管制武器,即便是农具,也必须提前向交易所申请报备。”   “最后,交易所的管理人员,既要有盛国人,也要有北境人,最好都通晓两地语言。”   说完这些,楼喻顿了顿,对朝臣道:“诸位若有任何想法,皆可提出。”   “陛下所思已经足够周全,微臣拜服。”杨广怀率先道。   其余人皆附和。   楼喻笑了笑,问:“以前的公市都是如何进行的?”   “回陛下,公市是朝廷与北境约定,每年进行三次交易,朝廷用盐茶布帛等换取北境的牛羊马匹,每次的成交量都以成千上万来计算。”   楼喻明白了。   也就是说,不开则已,一开就搞个大的。   “此事一般由谁负责?”   “惠宗之前,朝廷设了互市监,公市皆由互市监进行管理,不过惠宗即位后,互市监形同虚设,已闲置数十年。”   “既如此,重设互市监。”   “遵旨!”   开通互市不是说说而已,其中有许多细节需要跟北境使臣进行商谈。   就在朝廷跟北境使臣商议互市协议时,恩科悄然而至。   谢茂第一次参加考试,心情实在有些紧张,临出门前反复检查考篮,在小厮的提醒下,这才担心错过入场时间,连忙乘车前往考场。   第一天考的是国学和算学两门基础科目,农部、财政部、交通部三部考试内容相同,考生分在同一个考场。   谢茂赶至考场门口,乖乖排起了队。   他望着前头队伍,原来真的有女子过来参加考试啊!   从数量上看,京城的才女比地方上要多,她们从小受家族培养,眼界也比地方上的女子高,加上有圣上亲封的薛乡君带头,所以参考的女子算不上少。   其中有些女子只是想证明一下自己,没真的想要当官。   “薛乡君来了!”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众人纷纷扭头看去。   薛盈一身窄袖便服,梳着利落的发髻,提着考篮下了马车。   正好就排在谢茂身后。   谢茂连忙收回目光,不好意思再看。   倒是薛盈大方得很,笑着问他:“前面这位郎君,你考的哪个部门?”   谢茂偏头答道:“交通部。”   “我是财政部,”薛盈笑容明媚道,“咱们共勉呀!”   谢茂:“……共勉。”   这位薛乡君怪活泼的。   与此同时,全国各地州府都在进行一场男女同考的考试。   不仅考生自己,就连普通老百姓都关注着考试结果。   至于什么乡试、会试的,嗐,那都是老调重弹了,没什么新鲜的。   谢茂上午写完国学试卷,下午写完算学试卷,自我感觉考得还不错,眉眼带笑地出了考场。   回府后,佟氏立刻吩咐下人摆膳,都是谢茂爱吃的。   “茂儿,娘听说今日有不少女子参考,可是真的?”   谢茂连连点头,“是真的!我对面号房里就是个女考生,她好厉害,每场都比我先写完!”   “说不定她根本没写完,只是不会写呢,你别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佟氏安慰道。   “嗯嗯!”   第二日,还是那个考场,但号房是重新抽的。   今日三部考生的考试内容都不同,故号房被分割成三个区域,泾渭分明。   出现这种状况,是因为考场资源实在稀缺。   以前的考场多用于科考,三部招考能用上标准的号房已经是万幸了。   总而言之,基础设施没能跟得上新政策。   待考试完毕,三部考生的试卷经糊名后被送往阅卷处。   国学、算学及其余学科,皆由专业人士担任阅卷官。   因为是首次招考,三部尤为重视,主阅卷官都由三部高官担任。   五日后,三部试卷全部批阅完毕,进行总分统计。   万众期待的结果就要出来了,赌坊趁热开设了赌局,赌三部谁能夺得头筹。   这可比猜测科考解元、会元难多了。   参加科举考试的学子,一般而言,都会有几个远近闻名的才子,解元、会元不出意外会从他们中间诞生,猜对的几率很大。   三部考试不一样,有男有女,大家都是平平无奇的考生,根本猜不出到底谁能登上榜首。   可是,越猜不出越能激发老百姓的兴趣。   终于到了张榜日。   谢府的小厮一大早就跑去占位,生怕不能第一时间看到二爷的名次。   谢茂等在府中坐立难安,酒楼的少东家非常“义气”地来陪他一起等。   “别太紧张了,你都说你考得还算顺利,应该不会落榜的。”   谢茂瞪他一眼,“你是特意来瞧我笑话的是吧?”   “是你自己说的啊,别怪我。”   谢茂提不起劲跟他斗嘴,嘀咕道:“我是觉得自己考得还不错,可谁知道能不能入阅卷官的眼。”   少东家豪爽道:“你要能考上,我请你吃饭,你想点什么菜就点什么菜!”   “可别赖账。”   “我从不赖——”   他的话被匆忙而来的小厮打断。   “二爷!二爷!你考了第三名!第三名!”   谢茂瞬间瞪大眼睛,心脏狂跳,失态起身问:“真的是第三名?真的是第三名?!”   “奴看得千真万确!”   谢茂怔愣半晌,忽然跳起来,击掌道:“太好了!太好了!”   少东家笑道:“恭喜谢兄了。”   消息传到佟氏耳中,她不由热泪盈眶,喃喃道:“茂儿真的出息了。吩咐下去,府上人人有赏!”   “多谢老夫人!”   第三名能去哪当值,目前还不在谢家的考虑范围内。   不管怎么说,京城各县衙交通局招收的名额肯定不止三个,谢茂这个第三名绝对能进去。   京城这次三部招考,报考农部的考生中,男考生占九成,女考生不过一成;报考财政部的考生中,男考生占七成,女考生三成;报考交通部的考生中,男考生将近十成,女考生屈指可数。   这个比例倒在意料之中。   在人们的固有印象中,农部是种地的,财政部是算账的,交通部是出门办事儿的。   而识文断字的女子,大多出身富贵,她们会管家算账,但很少会种地,更不可能出远门。   加上财政部本身就是女子掌权,天然吸引女子加入,遂三部中,唯有财政部女考生比例最高,但也仅仅三成而已。   估计这个现象还会延续很长时间。   故上榜的女子数量极其稀少。   这时候就有人出来唱衰了:“所以说,女子就是不如男啊,搞什么男女同考,真是丢人!”   大多数百姓也不知情,皆摇头叹气。   有明眼人反驳:“财政部第一名可是薛乡君!她是女子!怎么就不如男了?”   “还不是因为她家境好,身份高。”   “这跟家境身份有什么关系?不都是考出来的名次!”   “她若有名师教她,比普通考生考得好有什么稀奇?”   “你这话说得实在没道理,照你这么说,男子普遍受的教育比女子高,超过女子也没什么稀奇的,你凭什么就说女子不如男呢?”   “哼,强词夺理!”   “到底是谁强词夺理?!”   “都别吵了!”有人出面当和事佬,“你们这么比没有意义啊。”   “那该怎么比?”   “这次财政部,男考生七成,女考生三成,你们再看看榜单,自己算一算各自比例!”   有人闻言,开始默默算起来,也有人依旧不屑。   “算出来了!榜上男考生六成,女考生将近四成啊!”   “嚯——”   人群瞬间沸腾起来,议论声更大了。   谢茂知道自己考第三之后,整个人都放松下来,就等着朝廷的委任状。   可还没开心几天,消息传来,他还得参加什么面试。   想进这个岗位,必须笔试分和面试分结合排进前四。   因为他报考的这个岗位只招四个人。   小厮打探消息回来,满头大汗说:“二爷,您现在这个岗位的笔试前十二名奴记下来了。”   他打开纸条,上面是十二个名字。   招四个人,得十二个人进面试,剩余十一个都是他的竞争对手!   小厮特意指了两个人:“二爷,这两个人分数只比您少一丢丢,他们又是烈士之后,有优惠政策,恐怕……”   “烈士之后?”谢茂掀眼瞧他,“难道我不是?”   小厮:“……”   他连忙扇了自己一巴掌,“是奴犯蠢了!二爷恕罪!”   谢茂哼了一声,“但你说得也没错,他们只比我差一点,大家都有优惠政策,还是得拼实力。”   “二爷一定可以考上的!”   考试的事情,楼喻只听了汇报,并没有多加关注。   经过这段日子的商谈,朝廷和北境使团终于敲定好互市规范。   颂罕躬身行礼道:“皇帝陛下,关于互市的协议,我还得返回王庭禀告大王。”   楼喻问:“你们打算什么时候离京?”   “明日吧,冬天就要来了,得尽快回草原,到时候开通商道,咱们牧民的日子也好过点。”   “路途遥远,珍重。”   颂罕笑哈哈道:“陛下,您真的不愿娶丽丽吗?她真的是位好姑娘!”   他不是心狠要留女儿在大盛,他只是希望女儿能嫁给自己喜欢的男人,更何况,这个男人还是盛国最尊贵的皇帝陛下。   楼喻摇首:“她是位好姑娘,但朕非良配。”   颂罕也不强求,真诚道:“希望贵国与阿骨突部能够世代交好。”   “朕也希望如此。”楼喻微微一笑。   可是,乌帖木的野心,或许终有一天会打破这份和平。   在繁忙的政务中,时间溜得极快。   之前派去南方的罗逸终于传回消息。   楼菱和梁霈的消失,确实就是南方部族联盟所为。他们不仅劫了这两人,还绑了屏州和陇州的知府及其家眷。   新皇登基,各州要员都得回京述职,屏州和陇州知府也是回京途中被劫的。   楼喻冷笑一声:“这是要造反?”   “如果要造反的话,可能就不仅仅是绑了。”霍延温声安抚道,“他们想要独立,但不想跟朝廷硬碰硬。”   楼喻不解:“会不会太天真了?”   绑架朝廷命官,还想朝廷对他们和和气气的?   “他们对朝廷的印象还停留在以前,并非天真。”   楼喻颔首:“如今他们手中有人质,又擅于躲藏,咱们该如何破解?”   霍延笃定道:“不用担心,一切都交给我,好吗?”   “好。”楼喻紧紧握着他的手,“一定要平安归来。”   “嗯。”   九月廿一,霍延亲率兵马,轻装简行,赶往南部三州。   彼时,江波的“商船”正停在占州码头,他们凭借豪气阔绰的姿态,受到当地富绅的热烈欢迎。   船上载着大量的玻璃品、丝绸、棉布等货物,当地商户都想分一杯羹。   商人的消息渠道广,江波等人试图通过他们打探到三州部族的消息。   而从这些商户的态度来看,他们根本不屑于朝廷的管辖,他们更倾向于接受当地部族的统治。   那些部落族长从不不轻易露面,导致他们一点有价值的信息都收集不到。   这件事,着实不太好办。 第一百一十二章   秋收之后,各地州府战后重建工作都已完成。   虽然秋收后国库增补了不少,但各地的建设还是让财政大幅度缩水。   楼喻翻着财政部的报表,开始思考该如何赚钱。   大盛谁最有钱?   非世家大族、豪商富绅莫属啊!   那么,如何将他们手中的钱变成国库里的钱呢?   楼喻找来礼部尚书郎平和吏部尚书薛齐。   “朝廷与北境互市,已是板上钉钉之事,互市监的官吏可定下了?”   虽说公市一年只开三次,但每一次互市的交易额都是巨大的,互市监需要筹划很久,且互市之后,还得处理后续事宜,算不上清闲。   所以,互市监的存在还是相当有必要的。   薛齐道:“回禀陛下,微臣以为,互市监已闲置将近四十年,以前有经验的官吏都已年迈,无法继续胜任,但年轻的官吏又毫无经验,微臣担心他们挑不起大梁。”   两国公市,可不是开玩笑的。   楼喻说:“总得给年轻人一些机会,届时返聘那些有经验的长者担任互市监的顾问便可。当然,互市监官吏的选拔以通晓两国语言的优先。”   “臣遵旨。”   楼喻又问郎平:“互市也算是一种外交的方式,郎爱卿可知,以前的公市,朝廷是如何确定私商名额的?”   公市的交易者,一般包括双方认可的法定人员、政府官员及私商。   法定人员大概扮演监督的角色,政府官员代表的是朝廷,私商则是贩卖货物的豪商,一般以皇商居多。   能够参与公市,对商户来说是一件极为荣耀的事情,而且一次交易就能成千上万,谁都想得到这个名利双收的机会。   郎平回道:“私商以贩卖茶、布帛、粮食等为主,盐则是由朝廷盐运司负责。”   “以往参加公市的茶商、布商、粮商都是什么人?”楼喻问,“他们是根据什么入选的?”   郎平一一说明商户信息后,说道:“这些商户向朝廷申请,并奉上样品,由朝廷根据样品质量确定名额。”   楼喻垂眸。   这其中的某些灰色交易肯定少不了。   那些商户挤破了头想搭上朝廷这条线,不可能不给孝敬,而这些孝敬恐怕都入了官员手里,国库啥也沾不上。   楼喻便道:“咱们换一种方式。”   “知会那些申请的商户,让他们每人交上一份竞标书,竞标书的内容包括但不限于商品的优点、成就、月销售量以及参与公市的计划等等,竞标书交由……先交给朕吧。”   唉,朝廷还缺个商部啊。   郎平明白了:“微臣遵旨。”   二人退离后,楼喻又叫来吕攸,开门见山道:“朕想让工部改良一下大盛现有的马车。”   吕攸忙道:“请陛下赐教。”   “马车侧壁开窗,并用帘子遮挡,兼透气、看风景、遮风挡雨、避免窥视等功能,但即便这样,还是很不方便。就拿冬天来说,冬日寒风凛冽,左右和前头的车帘必须遮捂严实,这样一来,既不透气,又扫了看风景的雅兴,对不对?”   吕攸深有所感:“确实如此。”   “那就换一种设计。”楼喻将自己列好的要求递给他,“将遮帘换成玻璃,问题迎刃而解。新马车既要美观大方,还要舒适方便,具体要求朕已列明,工部照着造就行。”   吕攸不解:“陛下是想更换御驾?”   楼喻摇首:“新式马车设计成功后,以庆州商人名义,高价卖给达官显贵。”   他就要赚有钱人的钱!   吕攸:“……”   他不由道:“陛下,新式马车若受欢迎,那些匠人会仿造的。”   “他们没有玻璃。”楼喻道,“就算他们能买到玻璃,成本也会非常高昂。”   玻璃制造工艺目前还掌握在庆州玻璃窑厂内,这些都属于楼喻的私产,他现在又是皇帝,没有他的命令,谁也不敢打玻璃窑厂的主意。   玻璃窑厂没有继续扩大规模,目前还属于奢侈品范畴,除庆州百姓,其余普通百姓很少能买得起。   楼喻计划将庆州的工厂变成官营工厂,从而为国库赚钱。   但还没到时候。   扩大规模,需要建设厂房、招收技术工人、管理人员等等,这些都需要慢慢发展,不能一蹴而就。   所以,在玻璃普及之前,就先薅一薅高门大户的羊毛吧!   “还有,全国范围内的水利工程建设需要提上日程了。”楼喻交待道,“你先传令各个州府衙门,让他们实地考察各州水利状况,再汇总到中央,工部根据这些情况,制定出科学合理的规划。”   “可是陛下,修建水利设施耗资巨大啊。”   不是吕攸不想干,而是国库不允许。   “朕知道,朕没让你现在就干,什么事都得提前做好计划,否则等国库有钱了,再想起来搞不就迟了吗?”   “陛下英明,微臣受教。”   楼喻做事喜欢未雨绸缪,而且先弄清楚各州状况,才能估算出财政支出,才能有针对性有计划性地赚钱!   不管干什么都需要钱,楼喻现在已经钻进钱眼里了。   不过再缺钱,他也不会苦了自己。   楼喻大多数时间都在勤政殿处理政务,可是勤政殿的门窗皆用布或纸蒙住,光线比较昏暗,经常白天工作时还得点上蜡烛。   再过几个月便是过年,新年新气象嘛,皇宫上下全都得换玻璃窗!   这件事就落在将作监头上。   将作监的监令以前是在庆州当管事的,叫葛峰。   他对庆州的一切事务熟得不能再熟。庆州一些新厂房,有不少都是他指挥建成的。   换玻璃窗,不过小意思!   皇城有很多宫殿,所有的宫殿换下来是一件大工程。不过现在皇宫里就几个主子贵人,将作监率先为广德殿、勤政殿、养心殿、寿康宫、长乐殿更换门窗。   匠人们训练有素,技艺娴熟,很快完成主要宫殿的门窗更换。   大臣们明显感受到了差距。   他们一天下来,基本会在四处打转,一是广德殿,二是勤政殿,三是公衙,四是自己家。   前两个地方全都光线明亮,可衙门和府宅依旧昏昏暗暗的。   有人不由跟左右两相提议。   “杨相啊,您看衙门里黑魆魆的,待久了对眼睛不好,您能不能跟圣上提一提换门窗的事?”   杨广怀道:“以前都是这么过来的,玻璃贵重,全部更换劳民伤财啊。”   “怎么就劳民伤财了?”有人不解,“听说这玻璃就是庆州工厂生产出来的,有些还运往南方贩卖。”   “宫里都还没换完,你难道想越过陛下去?”范玉笙在旁冷冷道。   那人:“……”   就是提一嘴嘛!   亲自体会到玻璃窗的明亮舒适之后,京城的上层贵族迅速掀起了玻璃热。   以前庆州的玻璃品基本都运向南方,所以玻璃之前尚未进入京城老百姓的视野中。   有皇宫打广告,世家大族们纷纷效仿。   他们派人去打听,得知玻璃价格极为高昂,不少人便有些退缩。   那么贵,一套换下来得多少钱啊!   可家底丰厚的不在乎钱,他们就图个享受。   很快,庆州玻璃厂的盈利呈指数上升,积攒了一笔极为庞大的资金。   除玻璃窗外,精致漂亮的玻璃工艺品也颇受京城贵女喜爱。   金钱源源不断从大户手里流向楼喻的私库。   上流贵族素来引领京城风潮。   一些富商见状,也跟着高价更换玻璃门窗。   他们的人脉遍布五湖四海,他们的朋友同样都是有钱人,这样一来,全国各地的高门大户都向庆州玻璃厂下订单。   从而衍生了一个职业——玻璃装修工。   为了死薅大户的钱,楼喻绞尽脑汁想法子。   某一天,范相于府中会客时,收到一封来自沧州好友方临的信。   客人一看那信封,便觉不一般。   信封呈绯红色,一角印染着精致的梅花,其余地方在光线的反射下,隐约透着梅花暗纹。   “好别致的信封!”客人眼神晶亮道。   范玉笙笑了笑,“我也是第一次见。”   他便当着客人的面拆了信封,里面的信纸竟也素雅高洁。   客人看不到信的内容,但能看到信纸的样式,不由怦然心动。   他本就是爱好风雅之人,见到这般不俗的信封与信纸,自然不愿糊里糊涂地错过。   “敢问范相,这纸是从何处而来?”   范玉笙看完信,笑道:“这是庆州造纸坊研制的新品,名叫‘梅花笺’。”   “庆州造纸坊?”客人赶紧问,“不知能否求购?”   范玉笙摇首叹道:“此纸工艺复杂,造价高昂,目前数量稀少,或许无法进行贩卖。”   “这梅花笺实在令人喜爱,某愿花重金求得此笺,不知范相可否牵个线?”   范玉笙故作为难道:“我只能帮你问问。”   “多谢范相!”   范府的动静是京城大户关注的焦点。   京城附庸风雅、谄媚逢迎之人何其多?   很快,京城掀起一股求购“梅花笺”的热潮。   不仅王孙公子,世家贵女也都暗中求取,在这风头上,谁手中若能有一张梅花笺,那就是身份地位的象征!   且冬日将临,届时梅花烂漫,与梅花笺的意象正好相契,多浪漫啊!   梅花笺自然是楼喻让人造的。   一是为了炒作赚钱,二是为了试验纸币的防伪标识。   梅花笺的材料、质地、染色、水印、纹路等,都是经过无数次试验,用最顶尖的技术造出来的。   这是造纸技术上的防伪。   据楼喻所知,除却技术上的防伪,还有不少防伪方法,如复杂的图案和套印、多重印押、频繁替换票版、密押、防伪印章等。   不过这些多为纸币发行之后需要考虑的方法。   用纸币代替大宗金银成为流通货币,这件事涉及天下所有人的利益,不得不谨慎为之,不能一蹴而就。   眼下最重要的还是赚钱。   等营销得差不多了,京城庆墨书坊的书架上,终于摆上了梅花笺!   消息一出,各家各户都派出仆人前来买笺。   薛盈拿到一份梅花笺,只觉纸面素洁雅致,似有暗香浮动。   “我虽最爱兰花,但这梅花笺也不错,若是有兰花笺便更好了。”   “乡君,奴瞧这不过一张纸,怎就卖那么贵?”   薛盈问:“多少钱?”   “就这一张,得三两银子呢!”   饶是薛盈也不由眉心狂跳。   她现在是县衙财政局的小吏,每月的俸禄少得可怜,小半年的俸禄加一起恐怕才能买上一张。   进了衙门之后,她才深切感受到赚钱不易。   “书坊里的梅花笺卖得多吗?”   “不多,幸亏奴去得早,排在队伍前面,要不然肯定买不到!”   薛盈摇首失笑。   哪有什么排队?若非她爹是尚书,她是乡君,薛府的奴仆根本抢不到。   梅花笺数量有限,抢到的自然开心,没抢到的只能等下一次。   但谁能保证下一次就一定能抢到呢?   她叹声交待:“日后不必去买了。”   冬天就在楼喻不断进账的时候来临了。   京城的冬天干冷干冷的。   天还没亮,朝臣们就起了床,坐上马车赶往皇城。   虽然马车帘子全都紧闭,手中也有手炉,可车厢内还是冷飕飕的,冻得人骨头都在打架。   因为车帘紧闭,一路上只能闷在车厢里,实在憋屈得很。   一辆又一辆马车停在宫门前,车夫们取下车凳,供自家老爷下车。   大家冻得打哆嗦,手脚僵硬地下了马车,然后面带假笑,在宫门前相互拱手作揖。   就在这时,一辆奇特的马车平稳驶来。   “那是哪家的车?怎么从来没见过?”   “车厢前头怎么没有门帘?这从哪下车啊?”   “车前头居然装了玻璃!”   “那是杨府的车夫,是杨相!”   众人连忙簇拥上去,借迎接杨广怀的机会满足自己的好奇心。   马车停下。   玻璃窗里面挂了帘子,众人看不到车厢内部的情况,便只盯着车厢前头,很想知道等会杨相到底怎么出来。   车夫将众人神色看在眼里,心中很是骄傲。   他跳下来,转身走到车厢侧面,恭敬道:“相爷,到了。”   杨广怀拉开门里的铁制插销,推开镶嵌着玻璃的车门,踩在自带的踏阶上,从容而优雅地下了车。   众人:“……”   竟然还能这样下车!   薛齐离车门较近,车门一打开,里头的热气便扑面而来。   他瞪大眼睛道:“杨相这车厢好暖和啊!”   其余人便都大着胆子站过来,纷纷感受到春日般的温暖。   再看杨广怀红润的面色,挺拔的身姿,丝毫不僵硬的笑容。   太羡慕了!   反观他们的马车,虽门帘和窗帘能够抵御一些寒风,但不能保暖啊!   有些人年纪大了,本就有风湿病,天气一冷就疼得厉害,大早上从府中赶到皇城,已经要了半条老命了。   若是他们也能拥有这样一辆马车该多好啊!   “冒昧问杨相,这马车何处可卖?”   杨广怀笑眯眯道:“此车乃我庆州一学生所赠,说是他们厂里的新物件。”   又是庆州!   他们以前只从报纸上获悉庆州的幸福生活,可具体如何幸福,他们根本没有概念。   现在是真的体会到了。   有人急忙问:“何时可以售卖?”   吕攸混在人群里,心中暗叹一声。   陛下这些“劫富济贫”的招数,实在是令他五体投地。   这些人哭着喊着要送钱,比老百姓哭着求着少征税的画面要有趣多了。   他不得不提醒一句:“诸位大人,新车稍后再谈,莫要耽搁了朝会。”   众人如梦方醒,恋恋不舍地看一眼新式马车,这才走向宫门。   早朝之后,楼荃在勤政殿向楼喻汇报庆州这段时间的盈利,听得楼喻脸上不禁露出了点笑意。   光是玻璃和花笺,就已经为楼喻带来极为可观的财富。   他深深感叹一句:“这些大户的家底是真的丰厚。”   楼荃笑道:“再丰厚,也不及陛下呀。”   “哈哈,阿姐莫要取笑我了,我赚的这些钱还没瞧见就都要花出去了。”   想想都有一点小心疼呢。   楼荃敬佩地看着他:“阿弟心怀天下,体恤万民,是社稷之福。”   楼喻被夸得有点不好意思,正好郎平来汇报工作,便道:“阿姐先回去吧。”   “臣告退。”   在外人面前,楼荃一直遵循君臣之礼。   郎平呈交的是一大摞竞标书。   楼喻有点头疼,他翻开一本,没看几行就觉得受到了伤害。   写得乱七八糟的。   这种明知竞标书重要,却不用心去写的,可见态度不行,做事没有章法,扔掉。   又翻开一本。   满篇自夸之词,没有半点实际,扔掉。   完全没搞明白竞标书该写什么,可见没什么脑子,再扔。   郎平站在殿内看着,楼喻每扔一本,他的心就止不住地抖一下。   楼喻没那么多时间看完所有的竞标书,所以只能根据第一页的初始印象决定是否继续看下去。   眼见扔得差不多了,郎平忍不住提醒:“陛下,竞标书都在这里了。”   言外之意,您再扔就没有了!   楼喻一顿,抬头看向他:“你竟然还在这。”   郎平:“……”   “罢了,”楼喻懒得再看,“是朕之前考虑不周,这样,你去户部找魏思,让他给你一个竞标书的范本,你再让那些商户重新写一份交上来。”   竞标这套以前在庆州搞过,魏思当时是司户,熟悉这方面的流程。   郎平恭敬道:“臣遵旨。”   就在这时,殿外守门宫侍禀报:“陛下,寿康宫有事来禀。”   楼喻打发郎平离殿,让寿康宫的侍从进来。   “陛下,太后方才身体不适,已去请了太医。”   楼喻腾一下起身,“去寿康宫!”   他一路心急如焚,匆忙赶去寿康宫,刚一入殿,便碰上红光满面的亲爹。   “儿子,你怎么来了?”   楼喻蹙眉问:“娘身体如何了?”   楼绩嘿嘿一笑:“没什么大事儿,就是不小心怀上了。”   “什么怀上了?”楼喻一时没反应过来。   楼绩神情中颇带几分骄傲:“就是你爹我老当益壮,你娘要给你添个弟弟或妹妹了。”   “……”   楼喻怔愣片刻,忽然像是想起什么,猛地冲进内殿,来到江岚榻前。   “娘……”   一时感动和酸涩上涌,哽咽难言。   江岚精神好得很,见到楼喻后便自嘲道:“这么大年纪了,说起来倒是怪丢人的。”   “娘!”楼喻半跪在床前,伸手握住江岚的,眸中水光浮动,“您辛苦了。”   他很清楚,若非为了他的江山着想,他娘不会怀孕的。   高龄产妇在现代都危险,更何况古代?   楼喻又急又自责,眼泪唰地流了下来。   倒是把江岚和楼绩吓了一大跳。   儿子什么时候在他们面前哭过?   江岚心疼地替他擦眼泪,调侃道:“就算知道娘要给你添个弟弟妹妹,你也不用喜极而泣吧?都这么大人了。”   “是啊是啊,阿喻莫要哭了。”楼绩干巴巴道。   楼喻狠狠擦掉眼泪,正色问:“太医怎么说?”   “月份还小,瞧不出什么,就开了安胎的方子,稍后送些安胎药来。”   楼喻点点头,眼中还是透露着几分担忧。   “别担心,娘天天锻炼,身体好着呢,而且娘都生三个了,有经验的。”江岚拍拍他的手,神情温柔慈爱,“你治理天下已经够辛苦了,其他事不必担心。”   “怎能不担心?”楼喻低哑道,“您可是我亲娘。”   他起身吩咐宫侍:“即日起,所有人都给朕打起精神来,若太后稍有差池,朕决不轻饶!”   宫侍跪倒一大片,皆颤声领命。   “好了,你快回去处理政务。”江岚催促他。   楼喻在这待着也没用,遂听话地回到勤政殿。   他仔细回忆自己在信息大爆炸年代获悉的怀孕注意事项,一字一句认真写下,又找来太医细细询问,彼此相结合,便列出了一份高龄产妇孕期注意清单,让人送去寿康宫。   拿到清单,江岚哭笑不得的同时,又觉得极为熨帖。   楼喻有一腔紧张和愧疚想要跟人诉说,可如今霍延不在身边,他实在憋得难受。   也不知南边如何了。   占州地处南方,即便到了冬天,气候也算不上严寒。   江波等人已在占州府逗留一段时日,通过商人广泛的渠道,他们倒是打听到一些线索。   “据可靠消息,占州仡族、陇州榕族、屏州巫塔族这三大族的族长,不日将于三州交界的鼓岭见面。”   元铭道:“那咱们势必要往鼓岭走一趟了。”   “嗐,我只会在水上干仗,到了林子里,东南西北都分不清。”江波无奈地挠着头,转而对孙信说,“不过孙将军的兵肯定会钻林子。”   孙信:“……”   元铭瞪江波一眼,歉意道:“他说话向来不讲究,孙将军别见怪。”   孙信摆摆手,正色道:“江总督,元先生,我以为,三方族长会面如此郑重,肯定是要密谋一件大事。”   他和元铭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攻占府城!”   江波:“……” 第一百一十三章   南部三州的地理位置呈“品”字形。陇州位于上头,下头两个西边为屏州,东边为占州。   三州之中,只有占州东边临海。   鼓岭就在三州交界处。   江波带着船队沿河而行,在距离鼓岭十里地的河岸处停下,对孙信道:“岸上的事就交给孙将军了。”   孙信点点头,挑选几个擅于潜行的精英,很快消失在江波的视线中。   江波忍不住问元铭:“阿铭啊,既然你们都知道他们要密谋夺城,为什么不知会三州驻军呢?”   有所准备岂非更好?   “没有证据,”元铭摇摇头,“而且,咱们无法保证驻军中有没有三族的耳目。”   江波问:“那孙将军他们去鼓岭,就算听到了他们的计划,又有什么用?”   “咱们的主要任务不是保证州府安全,而是秘密救出公主和驸马,又或许,还有其他两州知府。”   “其他两州知府也被绑了?”江波啧啧两声,“胆子挺肥啊。”   接着又问:“那咱们就不管三州府城了?”   元铭笑了笑:“不是不管,而是不归咱们管。陛下说了,咱们只是先锋,如果我没猜错,大军已经在路上了,一定很快就到。届时咱们都听定国公号令。”   “你怎么知道就是定国公?”   元铭:“猜的。”   另一边,孙信带着几人藏身于鼓岭附近,打算等待三大部族会面。   他们已经观察过鼓岭附近的地形,不远处的那条道,是陇州榕族进山的必经之路。   几人埋伏在矮丘后,一人问孙信:“头儿,咱们是要解救公主和驸马,但梁驸马是占州的知府,咱们为什么要等陇州的榕族?”   “三大族中,榕族的势力不算最强,但他占据着屏、占两州去往京城的唯一通道,而且驸马为人谨慎,跟仡族打过交道,定有防备。故公主和驸马被绑架,最有可能发生在陇州地界。更何况,榕族人的性情比较温和,不比占州仡族好勇斗狠,也不像屏州巫塔族神秘诡谲,咱们盯紧他们更有机会。”   罗父能考上科举,少不了家族的栽培。如果榕族真的极端排斥朝廷,为什么还会孕育出罗家这样的家族呢?   根据这些推断,榕族应该比其余两族更加包容,就像古老榕树的遮天华盖一般。   手下恍然大悟:“还是头儿想得周到!”   时值冬日,南方虽不似北方冰寒刺骨,但那种湿湿凉凉的感觉,还是令人浑身不舒畅。   孙信几人在矮丘后等了一天一夜,这才看到一队人影。   他们连忙掏出望远镜。   那些人都穿着绿色的衣裳,脸上涂着绿色的纹路,每个人头上都顶着榕树形状的发饰,手里拿着竹矛或竹制的弓箭,威风凛凛地进山。   孙信眼力不俗,从榕族队伍里看到一张熟悉的脸。   是罗逸。   陛下派他们潜入南方时就交待过,若是看到罗逸,先不要惊动对方,暗中观察对方行动,看是否可信,如果可信,便可里应外合,如果不可信,则无需再管。   孙信立刻吩咐:“你们俩在这等着,你和我跟着他们进山。一旦事情有变,我们就会放出信号弹,你等立刻返回船队,告知江总督和元先生。”   信号弹是楼喻让袁向道等人秘密研制出来的,乃军用设备,除军队少数高层和特种营外,并无其余人知晓,更别提南方这些部族。   特种部队经过高强度训练,尾随潜行能力一流。孙信带着一名手下,悄悄跟随榕族队伍进山。   两人有望远镜,不需要跟得太紧,所以一直都没被发现。   榕族队伍大约七八十人,都是族中的青壮,一个个肌肉虬结,高大威猛。罗逸瘦弱的身躯在其中格格不入。   族人们常年在丛林里穿梭,进个山对他们来说稀松平常,可罗逸身体还没完全养好,没走一会儿就气喘吁吁。   有人瞧不上他,凑到族长跟前问:“族长,咱憋一路了,都想知道您为啥要带罗家那小子过来。”   族长顶着硕大的榕树冠,语重心长道:“罗家出事之前,咱们族民多多少少受过罗家的照拂,就是仡族和巫塔族都会给咱们一些情面,现在罗家没落了,你们就忘了曾经的恩惠了?”   “当然不是!”族人急忙道,“族长,罗家就剩他一个男丁,咱们肯定都会好好照顾他,可他身体弱成这样,干啥要带他过来,而且再怎么说,罗家以前都是为朝廷办事儿的。”   族长说:“罗家出事是多少年前了?这小子能忍这么久为罗家平反,可见是个有能耐的。”   “那又怎么样?部落里有能耐的多了去了。”有人不服气。   族长呵呵一笑,“你们这么有能耐,这么多年也没见咱们部落越过仡族和巫塔族去,都别给自己脸上贴金了。”   “……”   几人还是不服气,见说服不了族长,便对视一眼,跑到罗逸旁边。   “罗逸,你为什么要跟过来?”   “是啊,族长为了照顾你,特地让大家走慢点,眼看就要迟到了。你身体不好,就在族里歇着不好吗?”   “实在不行,我背着你走吧!”   罗逸:“……”   他看着这些人脸上的认真,忍不住笑起来。   一直活在阴谋算计里,突然碰上一群什么都写在脸上的人,是真的令人愉悦。   他本就生得清秀,笑起来俊雅端方,弄得那些青年都有些发愣。   这也是他们觉得罗逸跟部落格格不入的地方。   部落里不管男女,常年在山林里游逛或打猎,跟野猴子没什么两样,乍一见到罗逸这样文弱的,总觉得别扭,就好像锅和锅盖搭不上一样。   “你笑什么?”一小伙子瞪着眼睛问。   罗逸说:“我就是觉得高兴。”   几人:“……”   他们就没见过这样的怪人!   山林的地面上铺了好些枯叶残枝,一不小心就会踩到坑里或者被绊到。   罗逸走得实在吃力,忽然就被绊了一下,身体往前扑去。   斜地里一只手臂伸过来,拽着他的腰带将他提了起来。   “看着点路!”高高壮壮的青年皱眉嘀咕一句。   罗逸下意识拱手笑道:“多谢。”   青年眉头皱得更紧了。   这人笑得可真假。   他扭过头往前走,懒得跟罗逸搭话。   罗逸紧随他的步伐,状似随口闲聊:“我记得你,那天我回部落的时候,是你将我拦下的。”   青年没吭声。   “大家都叫你阿石,那我也叫你阿石吧。”   青年头也不回:“荣石。”   其他几个青年凑在旁边,闻言哈哈笑起来:“罗逸,你竟然连阿石都不认得!”   罗逸面露讶色。   姓荣,那肯定是族长一脉的了。再看这些族中的青年对荣石的态度,他约莫猜出来荣石的身份。   原本榕族是姓“榕”的,归朝廷管辖后,部落的姓大多都被中原同化,“榕”变成了“荣”。   就连罗逸祖上也不是姓罗。   罗逸不由道:“原来是少族长,罗某失敬。”   “哎呀,咱们这儿不兴这一套,听着怪别扭的。”一青年嘀咕道。   罗逸点点头:“我会好好学习部落风俗的,对不住。”   他没什么脾气,说话温温柔柔的,倒是让几个想找茬的青年歇了心思。   大家都沉默下来,有时候见罗逸走不动,甚至还会帮他一把。   罗逸再次体会到这些族人的可爱之处。   倒是有些于心不忍了。   公主和驸马在回京途中被绑,这件事已经触怒了陛下,不论如何,以这位昭庆帝的性情,定会派兵前来平乱,到时候受难的还是这些族人。   罗逸已经见过太多战乱了,不论是西北大大小小的冲突和战争,还是之前的内乱,他都经历过。   这些年,他被诡计和鲜血笼罩,片刻都得不到安歇。   直到回到祖籍,方才感受到一种平静与安宁。   他不明白,榕族这样一个偏向温和的部落,为什么会参与这场独立游戏呢?   “我在族里看到不少孩子都会认字背书,是不是长大了想去科考?”罗逸故意问道。   “科什么考?”一人不屑道,“科考有什么用,还不如种地打猎来得安生。”   他说完还瞅了瞅罗逸,意思很明显。   当上大官又能怎么样,还不是家破人亡,过了十年才平反。   荣石忽然出声打断:“快到了,都安静。”   大家便都不再说话。   走在前头的都是族中的重要人物,比如族长、族老等。   队伍在一块相对平坦的地方停下。   罗逸看不到前面的情况,遂迈步往前走,却被一条手臂拦住。   “干什么去?”荣石一双浓眉写满防备。   罗逸淡定道:“凑个热闹,少族长,烦请行个方便。”   “前面都是各族族老议事,你不能去。”荣石丝毫不客气。   罗逸反问:“你是少族长,你也不去吗?”   荣石吩咐两人:“你们看着他,我到前面去。”   罗逸:“……”   他叫住荣石,无奈问:“你知道族长为什么要带着我吗?”   荣石不由驻足。   一人道:“族长说了,是为了照顾你。”   “照顾有很多方式,可偏偏带我来这儿,你们就不觉得奇怪吗?”   荣石他们当然觉得奇怪,可族长不跟他们说实话啊。   罗逸招呼荣石:“你是少族长,我只能告诉你,凑近点儿。”   荣石半信半疑,拧着眉返回,侧耳过来,却听罗逸轻声说:“逗你的,哈哈。”   他猛地抬起头,狠狠瞪向罗逸,想说什么但又忍住了,吩咐两位族人:“看紧了。”   话音刚落,忽有族人跑来:“少族长,族长让你和罗逸一起过去。”   荣石:“……”   罗逸忍俊不禁。   两人来到前头,便看到对面的两族族人。   其中一个头戴宽帽的人哈哈笑道:“荣老头,你家阿石终于舍得带出来了?”   荣族长慢悠悠说:“羿族长,年轻人总得出来见见世面。我这老头子半截身子都快入土了,总得后继有人哪。”   “阿爷。”荣石不满他这样咒自己。   巫塔族族长手执权杖,身穿黑色袍服,一双眼又深又幽。   他盯着罗逸,声音嘶哑道:“荣老倒是带了个新面孔。”   荣族长还没说话,荣石就率先开口:“两位族长,这是我的新奴隶,请别见怪。”   罗逸:“……”   巫塔族族长目露寒意:“虽然奴隶是要贴身伺候的,但他不能参加这么重要的事情,让他离远点!”   荣族长暗地里瞪一眼荣石,轻叹一声,对罗逸道:“你退后。”   罗逸收回自己之前对榕族人的评价,这位少族长实在狡诈!   他乖乖退回不远处的队伍里,偷偷注意族长和族老们的口型。   虽然听不清楚,但他可以通过唇语辨别谈话内容。   通过观察,罗逸发现,这三族中,巫塔族的势力应该是最为强大的,但仡族的武力似乎是三族之中最高的。   这就有些奇怪了。   为什么武力最强的仡族,没能成为三族中最为强盛的呢?难道仅仅是因为他们头脑比较简单?   仡族族长羿戈粗着嗓子道:“有什么好谈的?咱们分开干,各自攻城不就行了?巫族长,这么简单的事儿,您为啥非要叫咱们过来呢?”   巫族长黑幽幽的眸子扫过他,又看向荣族长:“荣老以为呢?”   “朝廷驻军守城,想要攻进去很难,当然要举三族之力,一一攻破方为上选。”荣族长回道。   “真是烦,要不是来鼓岭,我早就带着儿郎们攻下占州城了!”羿戈不满叫嚣。   巫族长呵呵冷笑:“就你那点儿兵,想拿下府城,简直痴人说梦!”   “老子痴人说梦?”羿戈气笑了,“其实就是你们自己干不过,非要拉上老子!”   荣族长当和事佬:“羿族长也不用这么说嘛,打仗并不是只能靠蛮力,你想想看,要是你们部落里的壮士受伤了,谁来替你们医治?”   羿戈张张嘴,似乎想到什么,又闭上了。   读懂唇语的罗逸心中惊讶更甚。   他不由低声问身旁族人:“我看那个巫塔族族长好像挺受尊敬的,是因为他们部落最能打吗?”   族人摇摇头,“他们部落打架一般般。”   “那为什么咱们族长和仡族族长对他都有些忍让?”罗逸问。   “因为他们族里有厉害的巫医。”   罗逸不解:“咱们族中不也有巫医吗?”   “不一样,”族人神神秘秘道,“他们族里的巫医能跟神灵说话,能救活快死的人。”   罗逸不信鬼神,“怎么可能?”   “当然可能!”族人敬畏地说,“打摆子听说过吗?这可是能死人的病!他们族里的巫医却求老天爷救活过一些人!”   就算不能全部救活,但只要救活一个,那就是神灵的祝福!   罗逸这下真的被惊到了。   打摆子就是疟疾,巫塔族的巫医竟能救治疟疾病人?   “打摆子?你说真的?”   “当然是真的!要不然咱们和仡族也不会对巫塔族人客客气气的。”   罗逸还是不信什么鬼神。   能救活病人的只有药,说不定巫塔族的巫医就是掌握了不为人知的某种药,并借“神迹”之名蛊惑族人及其余各族族人,这才隐隐成为三州部落之首。   但他们的武装应该比不上仡族和榕族,否则也不会拉上这两族在这会面。   经三族族长和族老商议后,三族决定整合各族兵力和资源,有针对性地攻打州府府城。   荣族长说:“占州驻军有一千人,陇州有一千人,屏州也有一千人。我榕族有壮士两千五百人,不知你们两族有多少?”   “咱们有三千人!”羿戈骄傲地拍着胸脯。   大盛开国时,三部还没有这么大的规模,经过百余年的发展,三部人口不断扩增,族中壮士一茬接着一茬。   虽然对朝廷来说,几千人不过毛毛雨,但对南方这些荒凉贫瘠之地来说,上千人的武装已经是一股极为强悍的势力了。   正因为此,仡族才有底气大嗓门。   巫塔族族长冷冷道:“我族中能参战的壮士不多,但也将近一千五百人,不过我族可以提供巫医和巫药。”   三族加起来约七千战力,这个规模确实够可以了。   罗逸心中暗叹,怪不得想闹独立。   七千人攻打一千驻军的州府,不是没有机会的。   如果再加上驻军没有防备,又或者驻军中有内鬼,用巫药使驻军丧失战斗力,那么驻军很有可能一败涂地。   罗逸脑子里闪过无数种阴谋诡计,眼睛不由眯了起来。   身旁族人不经意看到他的神情,不由心中一跳,悄悄退离一步。   这个罗逸可真古怪!   三族还在继续商谈。   仡族族长羿戈大手一挥:“既然这样,就先打占州,那是老子的地盘,老子熟得很!对了,到时候割了占州知府的脑袋带过去,吓吓那群朝廷怂兵!说不定吓一吓就开了城门呢!”   “暂时还不能杀。”荣族长摇首反驳。   “荣老头,你不会是怕了吧?”羿戈嘲他一句,继续道,“当初说好的,梁霈由榕族绑走,可他毕竟是占州知府,荣老头,不如你将他交给我,反正他对你没用,还浪费你们族里的粮食。”   罗逸看懂唇语后,又疑惑问族人:“为什么由咱们族绑架梁霈他们?”   仡族明显武力更强啊。   族人回道:“因为占州到京城要经过咱们那块地儿,而且梁霈离开占州时,有驻军一路送到占州界碑,仡族不好下手。”   罗逸了然:“这样啊。”   三族会议继续。   荣族长说道:“羿族长,你知道他们是要回京述职的吧?这么长时间过去,你觉得朝廷察觉不到?”   “那又怎么样?”羿戈满不在乎,“梁霈不知向朝廷送了多少回信,朝廷管过吗?”   这也是三族越发猖獗的原因之一。   他们笃定朝廷依旧不会管。   荣族长却想得深远,他摇首道:“朝廷命官现在还不能杀,一旦真杀了,事情就没有转圜的余地了。巫族长觉得呢?”   巫族长冷冷道:“现下占州知府和陇州知府都在你们榕族手中,你不想杀,咱们也管不了。但要是你们看管不严,让他们逃了,或者他们被人救了,破坏了大计,到时候就是你榕族的责任!”   “巫族长言重了。”荣族长叹道,“不管他们是死是活,朝廷已经知道了这边的情况,要么派兵过来打咱们,要么下令让驻军打咱们,这两种情况,梁霈他们都可以作为咱们的人质,何必非要杀了他们呢?”   罗逸暗中点头,不杀比杀了更有意义。   “至于屏州知府,”荣族长继续道,“巫族长是杀是剐就请便。”   巫族长傲慢道:“不劳荣族长挂心。”   他黑沉沉的眸子在周围扫了一圈,说道:“趁朝廷官兵或军令还没到,咱们速战速决!”   “先打占州!”羿戈再次提议。   “等等,”巫族长幽幽问,“打下三州后,由谁来统领三州?”   “当然是我仡族!”羿戈自信道,“我族一直都是最善战的,在朝廷干涉之前,各个部族都听命于我族族长,要是能脱离朝廷管控,肯定还是由我族来保护各族安危!”   巫族长根本不理他,问荣族长:“荣老以为呢?”   荣族长叹道:“只要能让族民过上安生日子,谁当都一样。”   “我肯定能让族民过上好日子!”羿戈继续自荐。   巫族长终于忍不住道:“我族乃神使,能救万千族人性命。”   这就是要争当老大了。   罗逸眼底浮现几丝轻蔑,这还没开始打,就要争权夺利了。   这个巫族长看似深沉神秘,却也不过是一个权欲熏心的寻常人。   两方谁也不服谁,在荣族长的劝解下,只能暂时搁置。   “咱们还是说说先打哪个州府、具体怎么打的问题吧。”荣老将话题带上正轨。   羿戈挥手道:“不用谈,先打占州,三天后你们到我族集合,听我的就行。”   “……”   不仅在场之人无语,看懂唇语的罗逸无语,就连在不远处偷窥的孙信都无语至极。   实在是这个仡族族长过于自信了。   孙信通过望远镜,同样利用唇语看懂三族的谋划。   他估摸着三族会议差不多接近尾声,便招呼手下悄悄返回山下。   和山下蹲守的特种兵会合后,孙信交待:“三天后,三族将于仡族地盘集合,届时合力攻打占州,你们回船队将此事告知江总督和元先生,我带人尾随榕族,伺机解救公主和驸马。”   “是!”   特种兵们迅速返回船队,孙信则和另一名手下等待榕族出山。   商谈结束后,三族分道扬镳。   榕族依照来时的路下山。   荣族长忽然驻足,望着这条路上肉眼难辨的痕迹,眸中闪过异色。   他在山林里走了一辈子,也熟知族人踏行山路的方式,即便对方聪明地掩盖了陌生的痕迹,可他还是看出来了。   有人尾随他们上了山,并且是两个人。   不过不打紧,离得这么远,他们看不见听不着,对计划没有影响。   他只要提防对方尾随他们回族就行。   “阿石,过来。”   荣石附耳过去,听到荣族长的嘱咐,虽面上竭力保持平静,可双眸却不断震颤。   竟有人尾随他们上了山,而他们却没有发现任何动静!   他定要揪出这两人!   打定主意后,他带着几个青壮,缀在队伍最后头。   恰好罗逸走不动,也拖在队尾。   他敏锐地察觉到,荣石的神态和举止呈现出一种极为防备紧绷的状态。   难道出了什么事?   榕族人下山后,一路往榕族聚居地行去。   孙信两人悄悄跟在队伍后头。   这些大部落的核心聚居地基本都在山坳里,他们在山坳里开垦种植,在山林里打猎,过着平静却闭塞的日子。   孙信跟着跟着,忽然直觉不对劲,连忙道:“走!”   一支竹箭擦着他面颊飞过去!   荣石等人都是技艺高超的猎手,在山林里捕猎已是家常便饭。   但这次的两个猎物非常狡猾,他们会躲会藏,辨不清踪迹。   荣石沉怒着脸色,凭借对山林的熟悉,很快接近孙信两人的藏身之地。   说时迟那时快,一柄匕首率先刺向荣石面门,打破胶着逼仄的氛围。   荣石这边六个人,孙信就两个人。   以六战二,对榕族的战士来说,本来是一件极为轻易的事情。   未料,他们碰上了特种兵。   孙信他们经过这么多年的魔鬼训练,武力值绝非猎户可比。   二人配合默契,身手矫健敏捷,竟迅速将荣石六人击晕在地!   孙信本还想拖两人回去作为人质,到时候跟榕族人交换,但不远处传来交叠的脚步声,听上去有十来个人,便知此计已行不通了。   遂带着手下迅速撤离。   榕族人找到荣石六人的时候都惊呆了。   少族长怎会如此狼狈!   他们将六人抬回族中,其他人也惊呆了。   荣族长打发走众人,望着竹床上的荣石,悠悠道:“醒了就说说什么情况。”   又加了一句:“再丢脸也得说。”   荣石:“……”   六个人败在两个人手里,他的脸都要丢尽了!   他睁开眼,眼中依然闪着不可置信。   “阿爷,我真的是族中最厉害的战士吗?”   荣族长呵呵笑道:“是啊。”   “可是……我输得很惨。”他不甘心道,“我在咱们的地盘上输了,阿爷,我给您丢脸了。”   荣族长语重心长道:“阿石,山外有山,人外有人,你是族中最厉害的,却不是天下最厉害的。我问你,与你们交手的,确定只有两个人?”   “是。”荣石羞愧地低下头。   “他们的招数跟朝廷驻军一样吗?”   荣石摇首:“完全不一样。”   荣族长沉思片刻,忽道:“阿石,或许咱们错走了一步。”   “不是错走,是不得不走。”荣石分析道,“就算咱们不想起纷争,却也不得不被其他部落裹挟着跟朝廷作对。”   荣族长赞道:“你能想到这一点,我很欣慰。不过,我总觉得这次的朝廷与以往不同,咱们得仔细想想,下一步该怎么走。”   “有什么不同?”荣石不解,“您难道认为,那两个人是朝廷派来的?”   荣族长笑而不答,反问道:“今日你那几个小朋友问我为什么带上罗逸,你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   “因为他提到朝廷为罗家平反时,眼里没有丝毫怨恨。”   荣石疑惑,“既然都平反了,没有怨恨不是很正常?”   “不仅仅是没有怨恨,我还看到了一种敬服和坚定。”荣族长说,“他肯定是带着任务来的,那你认为,会是什么样的任务?”   荣石悚然一惊:“难道,那两个人跟他是同伙?!”   “是不是同伙我不能确定,但可以确定的是,罗家那小子,心思恐怕不简单哪。”   荣石皱眉:“那咱们该怎么办?等他们里应外合?”   荣族长笑叹。   “是时候跟他谈谈了。” 第一百一十四章   榕族占据着陇州最大的一处山脉,他们世代在这里繁衍生息,形成一个规模不俗的部落群。   已经可以称得上是一座小城镇了。   罗逸就住在祖宅里。   说是祖宅,其实就是用竹子搭建出来的屋舍。   罗家以前在族中算是大户,地位较高,祖宅的竹楼既大又多,但因十年未归,这处院落已经分给其余族人了。   罗逸回来,也不过得了一处院子。   不是族人故意怠慢他欺负他,而是族中人员数量近年来不断增加,宅基地已经不太够用,加上他们以为罗家已经没人了,便厚着脸皮征用了。   族长已经承诺,会给罗逸十年的租用费,并请求他暂时不要收回屋子,族人可以继续提供租借费。   却被罗逸拒绝了。   他已是将死之人,又何必再生枝节?   更何况,榕族日后境况如何,谁也无法预料。   几间房子而已,没什么大不了,他不用族人给他租借费。   这些天翻山越岭,罗逸身体已经累极,正打算休息,却闻一人在门外叫他:“罗逸,族长让你过去一趟。”   罗逸:“……”   他躺在床上不愿下来,但思及族长这个时候找他,定有什么重要的事,便慢吞吞起身,跟着族人一起。   走着走着,他觉得不对劲。   “这不是去族长的院子吧?”   族人说:“族长在少族长那里,我们是去少族长的院子。”   罗逸诧异:“少族长不是族长的孙子吗?为什么不住一起?”   “是少族长自己搬出来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罗逸便不再问。   不多时,两人行至小院门前,罗逸双腿已如灌铅一般,只能一点一点挪着走,根本抬不起来。   族人看他这模样,不由面露同情。   这么弱的身体,既不会种地,又不会打猎,族中哪有姑娘愿意嫁呦。   “族长,罗逸来了。”   “请他进来。”   族人推开门,侧身让罗逸进去,紧接着又关上门。   罗逸目光和荣族长对上,笑着道:“不知族长寻我何事?”   荣族长见他面上尽显疲惫之色,双腿亦微微颤抖,脊背却挺得很直,心中愈发欣赏。   “打扰你休息了,请坐。”   罗逸毫不客气地坐下。   再不坐,他的腿就支撑不住了。   荣石见状,不由心生好奇,这人身体这么弱,到底是怎么为罗家翻案的。   荣族长开门见山:“咱们进山时,荣石和其余五个小伙子逮到了两个人,但被这两个人逃了。”   他边说边观察罗逸的神情。   罗逸惊讶的神色不似作伪:“我听说荣石是族中最勇猛的战士,六个人怎会……”   他抬眸看向荣石,见荣石麦色的脸上竟染上几分红晕,眼神略有躲闪。   这就不好意思了?   荣石被他看得羞恼,实在忍不住,语气很冲道:“你别装了,那两个是你的同伙吧?你回来到底想干什么?你要是敢害咱们,我绝对饶不了你!”   罗逸惊叹:“原来你能一口气说这么多话啊!”   荣石更气了:“别顾左右而言他!”   “那你也别污蔑我。”罗逸道,“我什么同伙?我为什么要害你们?”   荣石皱眉:“难道你不是朝廷派来的?”   “朝廷派我一个病秧子来干什么?”罗逸好奇问。   “里应外合。”荣石眼中流露几丝防备,“你凭借罗家人的身份进来打探消息,再把消息传给外头。”   “有谁看到了?”罗逸反问,“你们既然这么不信任我,肯定会派人看着我,有谁看到我传信出去了?”   荣石理智渐渐恢复,语调深沉:“说不定你有特殊的方式能与外头的人联系,否则那两个人怎么知道咱们要去鼓岭?”   罗逸支颐瞅他,觉得他这个少族长倒是实至名归。   至少不算傻。   “你是不是读过书?”罗逸忽然换了一个话题,“我听你的谈吐,与其他族人不太一样。”   荣石浓眉浮出几分不耐烦:“别打岔,回答我,你回到族中,到底想干什么?!”   “我想让族民过上更好的日子。”罗逸郑重其事道。   荣石:“……”   荣族长:“……”   屋内沉寂几息,荣族长叹问:“阿逸,你说的可是真的?”   罗逸正色道:“荣老,咱们族人一直生活在大山里,已经封闭太久太久了。”   “阿爷,您真信他?!”荣石瞪大眼睛。   他一直觉得罗逸假得很,说话假,笑容假,根本不值得相信!   荣族长沧桑的眼睛盯着罗逸,里面深藏着睿智的光芒。   “一百多年来,我们不是没想过出去。可出去后却惨遭碰壁,便又回到山里安心过日子。”   当年开国皇帝确实对南方部落出台了相关安民政策,希望不开化的部落能够被中原同化,进而服从中央的统治。   只是可惜,政策最后并没能顺利推行。   一是因为没有足够的益处,出去后依旧看不到希望,部落本就排斥外人,不愿真心臣服。   二是因为朝廷官员根本不懂各族风俗,经常闹出天怒人怨的事情。   久而久之,自然不愿再接受朝廷管辖。   罗逸不解:“既然这样,那如今三州府城内外住的都是些什么人?”   “有一些小部族无法继续生存,便主动接受朝廷的管辖,也有的是部落里出去经商的,还有的就是朝廷驻军的家眷之类的。”   荣族长笑容和蔼道:“当年你阿爷就是出去经商才赚到一些钱。他做生意,开阔了眼界,便让你阿爹读书考科举。当时族里都不理解你阿爷,谁能想到,你阿爹真考中了。”   罗逸闻言垂下头来。   “因为你阿爹的事,族中便有不少人家希望孩子能够出人头地。你阿爷回报族里,便在族中建了学堂,阿石小时候就在那念过呢。”   “可是,你们家遭难之后,族中之人都有些怕了,觉得科举不靠谱,念书的便少了许多。”   罗逸抬首,眸中透着几分讥诮。   “难道你们进山打猎不会受伤或遇难?世上意外多的是,何必为自己的懦弱找借口?”   荣石怒目:“你什么意思?!”   罗逸毫不退缩:“我的意思是,你们解释再多,不过是为了掩盖你们懦弱的本质。你们怕的不是所谓的意外,而是另外两族的逼迫。”   荣族长静静地看着他,面容依旧慈祥。   “荣老虽目光长远,但到底有些犹豫。你愿意走出去,可你不信朝廷,同时也担心被仡族和巫塔族联合吞并。”   荣石倏地看向荣族长:“阿爷?”   “不错。”荣族长点点头,“我只想让我的族人过上好日子,不论是接受朝廷管辖还是独立于朝廷之外,都只是为了保证我榕族族民的安全。”   罗逸猜得没错,如果荣族长当真排斥朝廷,便不会让族中的孩子学习中原文化。   这位老人只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罗逸说道:“朝廷已经变了,不再是以前的朝廷。我刚才没有骗你们,我的确是为族人着想。”   “做内鬼就是为族人着想?”荣石愤愤道。   罗逸摆摆手,“你太看得起我了,我充其量不过是个传话的。”   “传什么话?”荣族长问。   罗逸却道:“在继续详谈之前,我能不能见一见被绑人质?”   “不行!”   “暂时不可。”   毋庸置疑,前者是荣石说的,后者是荣族长说的。   罗逸目露困惑。   荣石冷冷讽刺:“你还走得动?”   “……”   京城。   在魏思的协助下,那些竞标的商户终于提交上合格的竞标书。   楼喻从中挑选出一些,吩咐礼部组织一场竞标会。   听到消息的商户傻眼了。   他们还以为只要递交竞标书就可以了呢。   众商户暗自感叹:以前朝廷官员是偷偷摸摸地找他们要孝敬,现在朝廷却是光明正大地要他们交钱,太黑了!   可就算要竞标,他们也不愿失去这次机会。   竞标当日,豪商云集。   楼喻挑选出来的这些,本身实力相当,产品质量也上乘,所以最后一关竞标,只看谁更有魄力。   经过一番激烈角逐,参与公市的私商名单终于定下,朝廷也因此增添了一大笔收入。   因为是公开竞标,又有楼喻亲自监督,谁也进行不了暗箱操作,导致负责此事的一些官员想要孝敬都没了名目。   但有一点,竞标书能否成功送到御案上,也是有讲究的。   楼喻对其中的弯弯绕绕心知肚明,不过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水至清则无鱼,国库既然得了大头,让那些官员喝点肉汤也不是不可以。   很快,北境传来消息,乌帖木同意两国的互市协议。   协议载明,公市于每年的二月、六月、十月进行,私市于每月的初五、十五、廿五进行。   今年的公市已经来不及了,但私还可以。   边境交易所将由两国联合建立,位于国境线附近,两国居民都要遵循交易公约办事,否则会受到惩罚,并永远失去参与交易的资格。   北境边境线由西向东绵延漫长,双方根据大盛北疆州府的数量,设置了同等数量的交易所,方便双方百姓交易。   北境草原如今已经天寒地冻了,牧民们满怀期待地等待交易所的开启。   他们需要粮食、需要木炭、需要布帛等生活必需品,一些贵族则想买些奢侈品,如丝绸、瓷器、茶叶等。   大盛的百姓则想从草原牧民手里购买耕牛、羊毛织物等。   双方百姓都是第一次参与交易,什么都不懂,只能根据管理人员的指示走。   边境线旁矗立着好些个毡房,有几个毡房前飘扬着盛国的旗帜,盛国的百姓根据旗帜便知哪些毡房是盛国的办公场所。   因为私市办得匆忙,搭建毡房比建房子要容易快捷得多,所以大盛交易所便选用了毡房。   反正每月也就三天开市,而且这个协议也不知道能不能长久,没有建房子的必要。   交易所内外,一些边关将士被调遣前来维持秩序。   他们仔细盘查货物的种类和数量,发现不符合标准便会告知百姓,警示他们下次注意。   老百姓或许听不懂公约,但他们会在实践中体会到交易的规则。   边境私市办得红红火火,楼喻的“生意”也做得热火朝天。   梅花笺的风潮还没过,新式马车再次掀起狂浪。   马车可比梅花笺昂贵多了!   但依旧有不少达官贵人愿意花钱去定制马车。   佟氏也想定制一辆,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谢策。   谢策身体虽恢复,但到底伤了根基,而今非常怕冷。   听说新式马车特别挡风保暖,佟氏便动了心思。   结果一打听,一辆马车就得好几百两银子!   搁以前,她眼都不眨一下,然今夕不同往日,侯府已不复当年的荣华富贵。   最终还是母爱占了上风,她咬咬牙,掏出银子去下订单,结果又被告知,排队的人太多,她的马车可能要等到明年才能造出来。   佟氏:“……”   跟她境遇相似的人还有很多,每个人都想早点坐上新马车享受,便纷纷抱怨庆州工厂造得太慢了。   楼喻数着进账,听着冯二笔汇报外头的怨言,只觉得妙趣横生。   “赚了这么多钱,咱们得做些实事了。”   他召来工部尚书吕攸和交通部尚书樊克。   “庆州距京城太远,朕决定在京城附近选址,复制庆州的工厂,吕爱卿以为如何?”   吕攸清楚近期楼喻赚了很多钱,他现在也不纠结钱的事儿了,只略略一想,便道:“回禀陛下,复制厂房可以,但技术工人和相关管事从何处招收?”   “从庆州调一些有经验的人过来,这么些年,他们总该培养出足以胜任的副手吧?让那些副手接管庆州事宜。至于其余人手,可登报向全国招收。”   盛国这么大,人这么多,还怕没人来干活?   更何况,他打算将这些变成国营工厂,届时贴上“皇家”的标签,就是冲着这名头,也会有不少人愿意进厂做工。   “陛下思虑周全,微臣遵旨。”   楼喻又转向樊克:“各地府衙交通局已经招到新人,是时候该历练历练了。让各地交通局考察当地官道,若存在需要修补的情况,便记下详情,再呈报中央,核查通过后,由朝廷拨款进行修补。”   “臣遵旨!”   很多地方的官道年久失修,当地官府又拿不出钱修补,非常影响交通效率,也会加剧当地的封闭。   还有的地方连像样的官道都没有,没有一条通达的路,经济就搞不活,经济搞不活就没有钱,没有钱就更修不了路,这是一个死循环。   要想富,先修路,这是一个颠扑不破的真理。   楼喻从富户手中赚那么多钱,当然不是为了自己享乐,而是为了整个大盛着想。   新朝建立后,全国各地的府衙就没有歇息过,一条又一条政令从中央下达,在楼喻的高压下,所有人都绷着弦投入建设大业中。   谢茂入职后,本来还觉得每天闲得发毛,结果交通部突然下达文书,事情来了。   和他一同入职的还有三个同僚和几个上司,令人欣慰的是,大家都一身干劲,积极投入工作之中。   比起其他州府,京城附近的官道要好得多,但他们的工作任务并不算轻。   朝廷有指示,京畿范围内,除官道外,他们还需要负责其余小道的规划、修建等,这个小道甚至包括村镇。   谢茂等人经常出门办差,深入民间做调研。   有同僚忍不住问:“朝廷管那些乡野村民干什么?他们一年有几次机会进城?”   “朝廷有朝廷的用意,咱们只要听吩咐就行了。”谢茂提醒道。   “跑了这么多天,终于考察清楚了,咱们回去就写报告!”   “其实不止咱们忙,农业局的也忙着呢,听说明年开始,全国要开始推广好几种农作物,他们都在做准备。”   “对,财政局一到年底更忙!”   “哈哈哈,对了,咱们财政局招了两个小娘子,其中有一个还是薛乡君,兄弟们都见过吗?”   “没见过。”   “我也没见过,真羡慕她们的同僚啊!”   “有什么好羡慕的,跟小娘子一起办事不觉得别扭?”   谢茂淡淡道:“记得咱们考试要背的官道图吗?那是测绘局一点一点测绘出来的。”   “谢兄何意?”   “测绘局的局长就是女的,”谢茂瞥他一眼,“你背的图就是她和她的测绘队呕心沥血画出来的。”   谢茂特意找人打听过,得知测绘局有许多小娘子之后,他对大盛女子们更生出了几分佩服。   同僚们:“……”   唉,这些小娘子可真是太能干了!   观念是可以随着时间转变的,不知不觉间,各地公衙女吏出入的现象已经让老百姓习以为常了。   楼喻的很多政令都已经步上正轨,官员们基本都尽职尽责,并能够独挡一面,他已经不需要凡事都要亲自过问了。   “陛下,外头下雪了。”冯二笔端着热茶入殿。   楼喻抬首,透过明亮的窗户看向殿外。   雪花细细碎碎,在空中随风飘扬,落到地上便化了。   他不禁叹息,不知霍延他们现在如何了。   霍延从九月廿一出发,经过一个月的急行军,于十月下旬抵达陇州边界。   他尚在路上时,便收到特种营传来的消息。   三族于鼓岭会面,打算合力攻取占州。   算算消息传递的时间,若是三族计划顺利,恐怕已经在攻袭占州了。   但特种营没有再传消息,或许形势还不算严峻。   这次南征,他只带了五千人。   根据南方部族的作战方式,他们不喜欢与朝廷官兵正面抗衡,而是选择在山林里进行小规模游击战,凭借地利将朝廷军耍得团团转。   这种不利于北方士卒的作战方式,霍延带再多兵都没用。   五千精兵,足矣。   此时此刻,三族壮士聚集在仡族山下,所有人脸上都写着惊惧与麻木。   这已经是第三次了!   羿戈气得暴跳如雷:“这到底怎么回事?!巫族长,你们族里的巫医不是能和神灵沟通吗?快让巫医问问老天到底是什么意思!”   巫族长幽幽盯着他:“事情发生在你们族中,肯定是你们做了什么事触怒神灵了!”   荣族长也叹道:“半个月前,咱们第一次会合准备去打占州府,还没走几步,仡族地盘就被雷劈了,羿族长觉得不吉利,约定五天后再打,结果五天后仡族又被雷劈了,羿族长便又约定今日……”   然而,仡族再次被雷劈中,那巨响到现在还在众人脑子里回荡震颤。   部族的战士都信奉神灵,眼下老天三次示警,所有人都不敢妄动。   羿戈冷静下来问:“难道是要在开打前祭祀神灵?”   “有道理啊!”   “说不定是没问神灵的意思,所以才这么不顺。”   部族诸人议论纷纷。   榕族的人也不例外,他们同样被三次雷声吓到了。   荣石不由看向身侧的罗逸。   青年神情悠然,眉目闲适,没有丝毫惧怕之意。   他低声问:“你是不是不信神灵?”   罗逸惊讶:“你怎么知道?”   “咱们出战三次,三次都被雷声警告,所有人都惊惶不安,只有你好像一点也不担心。”   罗逸自然不担心。   这群人没见过,可他却亲眼见过。   他猜测,这三次雷声示警,肯定出自朝廷之手。   朝廷的人秘密用震天雷吓退三族,就是为了拖延时间,等待朝廷大军到来。   他看向荣石:“我本就没打算参与夺城,自然问心无愧。”   荣石:“……”   他沉思片刻,忽凑近他,压低声音问:“这些是不是朝廷的手段?”   罗逸反问:“你怕了?”   “……”   荣石嗤笑,“别给朝廷贴金了。”   罗逸漫不经心道:“还是那句话,少族长多出去见见世面为好。”   荣石气得转过身去,不再看他。   距此十里外,一艘“商船”停靠在河岸边。   不多时,一个身姿矫健的特种兵跳上船,对孙信说:“禀将军,属下幸不辱命,那些人又被吓退了,其余兄弟还埋伏在那里,观察他们动向。”   孙信笑着朝元铭拱手:“元先生高招,孙某佩服。”   “阿铭的脑子的确好使。”江波与有荣焉道。   元铭笑回:“孙将军谬赞。不过事不过三,今日已经是第三次,恐怕下次再如何也阻止不了他们。”   “元先生已经用震天雷拖延半个月之久,足够了。”孙信笑道。   元铭了然:“想必定国公快到了吧?”   孙信眸中隐露崇敬与期盼:“应该快了。”   因震天雷的恫吓,三族再次退却。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有人忍不住道:“羿族长,咱们到底该怎么办?三次都有天雷示警,你们仡族真的没有干什么触怒神灵的事吗?”   “是啊,我看他们仡族肯定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声讨仡族的浪潮越来越高,就连羿戈自己都忍不住回忆他到底有没有干坏事。   族民们将对神灵示警的恐惧,一股脑儿砸向仡族人,饶是仡族人骁勇善战,也不由退后几步。   他们同样很委屈啊!   荣族长说:“或许,神灵是在告诉我们,不要做无谓的牺牲。”   “荣族长什么意思?”巫族长幽幽盯向他。   荣族长心平气和回道:“今日不宜出战,我先带族人回去了。巫族长,羿族长,告辞。”   “等等!”巫族长叫住他,嘶哑着嗓音道,“或许,咱们可以试试祭天。”   羿戈连忙问:“什么祭天?”   “用占州知府的头颅祭天,”巫族长高声问,“荣族长愿意试试吗?”   羿戈眼睛一亮:“说不定就是这样!打占州就得用梁霈的头颅祭天,我之前就说过!快,荣族长,咱们现在就去割了梁霈的头!”   荣族长心中一凛。   他清楚巫族长的意思,这是要逼他斩断后路啊! 第一百一十五章   拿人头祭天?   在场大多数人都觉得有些道理,他们纷纷看向荣族长,等着他的回应。   荣族长反问:“如果神灵是在示警咱们不要攻打占州呢?如果祭天之后,神灵更加发怒呢?巫族长,羿族长,到时候你们能不能担待得起?”   众人:“……”   好像也有道理啊。   大家一时半刻拿不定主意,士气一落再落。   “神灵没有这么不讲道理!”巫族长权杖重重砸地,一双鹰眸幽幽环视众人,“这片土地本来就是咱们的,只是当年被朝廷抢了去!咱们现在从强盗手里拿回东西,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事?荣族长一直留着朝廷强盗的性命,到底是何居心!”   羿戈立刻附和:“没错,荣老头,你一直不杀梁霈他们,难道是要当朝廷的走狗?”   一时间,荣族长再次成为众矢之的。   荣石眉头皱得死紧,就要上前辩驳,却被罗逸拉住。   “你干嘛?”   罗逸低声道:“那你去又是干嘛?”   “当然是帮阿爷!”荣石甩开他的手,但没有立刻上前,而是盯着他,“你想说什么?”   罗逸笑道:“不用跟他们辩论,你直接跟他们说,榕族会回去将梁霈带来祭天。”   “什么意思?”荣石狐疑道,“你确定要我这么说?”   “不然呢?”罗逸耸耸肩,“等着那两族冲到咱们族里抢人?还不如化被动为主动。”   荣石更郁闷了:“你到底是帮谁的?要是拿梁霈祭天,他真的会死。你就不怕……”   “你照说便是,反正你们不也想造反吗?”罗逸气定神闲,“就算真的杀了梁霈,对你们也没什么损失啊。”   荣石:“……”   谁他娘的想造反!   不过眼下这情况,只能先用缓兵之计了。   荣石大步上前,站在荣族长身边,在众目睽睽下,高声说道:“阿爷,咱们为别人着想,可别人不领情啊,杀不杀梁霈我们无所谓,但我要你们发誓,用梁霈人头祭天后,神灵若发怒,所有的责任都由你们两族承担!”   众人:“……”   荣石环顾四周,嗤笑一声:“怎么,不敢了?刚才不是叫嚣得挺厉害吗?一群怂货!”   罗逸不由挑了下眉,这个荣石还挺有脑子的嘛。   荣族长目露欣慰,这小子比他这个老头子有魄力!   “荣石,你这是什么意思?”巫族长阴森地质问,“你想逃避责任?还是说,你只是以退为进?你故意用这招,就是想保住朝廷强盗的性命?你们榕族当真成了朝廷的走狗?!”   噼里啪啦一连串高帽子扣下,众人便又质疑地望着祖孙俩,就连榕族族人都有些怀疑了。   荣石丝毫不惧:“巫族长,别在这混淆视听,我敬您是长辈,不想跟您针锋相对,我只有一句话,不杀梁霈比杀梁霈更有意义,拿梁霈祭天可以,但神灵的所有怒意,将由你们两族承担!”   羿戈破口大骂:“黄口小儿!老子看你就是想当朝廷的走狗!朝廷就是一帮强盗,抢到咱们的地盘这么太多年,神灵早就看不下去了!儿郎们!咱们必须要拿梁霈祭天!”   “祭天!祭天!祭天!”   众人齐声高呼,声震山林。   荣族长目露悲悯之意,沧桑地叹口气:“那就随你们便。”   从仡族的地盘到榕族的地盘需要两天时间,巫族长和羿族长不放心荣族长,便分别点了族内三个青壮,说:“荣族长,不如这样,你也派几个人回去,其余人都留在这儿。”   这是不想让榕族暗中坏事。   荣族长叹道:“既然你们不信我,那我就派阿石一个人回去,怎么样?”   巫族长和羿族长对视一眼,都点了点头。   荣石虽然是榕族最强的战士,但也不可能同时打过两族六个战士。   荣石并不反对,指了指罗逸:“我要把我的奴隶带上。”   “可以。”   罗逸生得瘦弱,巫族长和羿族长根本没放在眼里。   于是,罗逸跟着荣石,在另外两族六位战士的监视下,返回榕族聚居地。   罗逸连续走了两天,身体实在有些撑不住。   另外六个人忍不住嘲笑:“荣少族长,你这个奴隶看着不顶用啊,不如扔进林子里喂狼算了,别浪费咱们工夫,大家伙儿还等着祭天呢!”   荣石皱眉没吭声。   他见罗逸上山的腿都在抖,不由停下来,半蹲到罗逸面前:“上来。”   罗逸怔了一下。   其余六人嘲笑声更大:“没想到荣少族长对一个奴隶都这么尽心,看不出来啊。不过仔细瞧着,这奴隶长得还挺标致,啧啧。”   “小心造了口业,遭天谴。”   罗逸淡淡说了一句,俯身趴到荣石背上,趁着几人气愤大骂的时候,在他耳边低声道:“想不想保全族人性命?想就眨两下,不想就三下。”   荣石眨了两下眼睛。   他一路上都没机会跟罗逸悄悄商量,看到罗逸腿软没法走,便想到这个法子,可以让两个人合理地靠近说话,避开六人耳目。   本来还想着怎么提醒罗逸,未料罗逸竟明白了他的意思。   荣石心里涌出复杂的情绪。   阿爷之前说罗逸心思不简单,他还没当回事,现在想想,确实不简单。   他们榕族没有什么争权夺利的心思,他们只想过上平静安宁的日子,但现实往往是惨淡的。   朝廷只知道征税,却不管族民死活,加上罗家的遭遇示警,他们已经不信朝廷了。   可荣石看得很清楚,要是让巫塔族或者仡族当上三州首领,族民的日子也不见得多好。   他们排斥中原文化,他们只想让族民成为没有思想的拥趸。   荣石和荣族长都不愿意这样。   以前的朝廷不能信,另外两族也不能信,榕族一直寻找第三条路。   或许,他背上这个人,能带来第三条路?   突然回族的罗逸,之前尾随的两人,这半个月来的惊雷声,都让荣石隐隐感觉到,三州部族必有一场“浩劫”。   所谓的“神灵发怒”也并非虚言。   “想保性命,到时听我的,同意否?”罗逸快速地在他耳边问。   数人踩中枯叶的脚步声,成功掩盖他的声音,只有荣石能听见。   荣石眨两下。   不多时,几人来到看押梁霈等人的地方。   这是一处废屋,离聚居地不远,但位于半山腰,位置隐秘,寻常人很难找到。   废屋外有族人把守。   族人见到荣石等人,纳闷问:“少族长,您怎么来了?”   荣石将罗逸放下,回道:“跟前两次一样,神灵又一次发怒示警,巫族长和羿族长提议要拿梁霈的人头祭天。”   另外六人纷纷附和。   守卫嘀咕道:“这也太邪门了吧?怎么神灵老是示警?”   荣石板着脸:“带我们进去。”   守卫听话地开了门。   废屋外都是一些高大的林木,光线阴翳得很。   但比关在山洞要好得多。   罗逸对荣族长更加佩服几分,这老头总是在给自己留后路,虽显得有些优柔寡断,但又何尝不是一种对局势的敏锐洞察呢?   至少比那两族要识时务得多。   果然,巫塔族和仡族六人纷纷冷哼。   尤其是巫塔族的族人。   他越发狐疑地盯着荣石:“你知道屏州知府在我们族里是什么模样吗?你们榕族居然对朝廷强盗这么好?!”   荣石:“那没办法,我们族人都比较心善。”   那人:“……”   他只好扭头看向屋子里的五个俘虏。   两男两女,还有个小孩。   “梁霈是哪个?”   荣石先看了一眼罗逸,见他没有丝毫表示,便指向梁霈。   虽然几人没遭什么罪,但这么多天一直被绳子绑着,不可能不狼狈。   梁霈胡子拉渣,披头散发,身上散发着难闻的气味。   他眼底生红,恶狠狠盯着面前几人,若非嘴里被塞着东西,定已将他们骂得狗血淋头!   巫塔族族人冷笑:“屏州那老东西连话都说不出来了,梁霈居然还这么精神,荣石,说你们不是朝廷的走狗,谁信?”   荣石捏紧拳头,面无表情。   那人道:“把人拖走吧。”   立刻有两人上前,将梁霈从地上拖起来。   他身旁的女人突然“呜呜”起来,竟直接用脑袋来撞他们。   那人正要踢过去,却听一道声音阻止:“等等!”   屋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看向罗逸。   荣石眸中闪过忧色,这人不会蠢到这时候跟人对着干吧?   “这儿哪有奴隶说话的份儿!滚远点!”仡族的战士喝道。   罗逸委屈地转向荣石。   荣石:“……”   他上前一步,“他是我的奴隶,我愿意听他说话,有你废话的份儿?”   “你——”   巫塔族族人揪着梁霈的头发,阴阴盯着荣石:“荣少族长,你不会想这时候反悔吧?梁霈的人头咱们要定了!”   “我想提个建议。”罗逸不等对方打断,便继续道,“如果梁霈一个人的人头不足以让神灵息怒呢?”   其余人不由愣住。   “你什么意思?”   罗逸目光掠过梁霈,停留在他身旁的女子脸上。   女子蓬头垢面,看不清真实面容,但从她愤恨的目光中,能看出她的倔强与不屈。   她应该就是宁宣长公主了。   罗逸凝视着她的眼睛,慢条斯理道:“如果梁霈一个人不够,那就需要更多的人头,不如把屋子里的人都带上吧,省得到时候再走一趟。”   除梁霈和楼菱,还有陇州知府一家三口。   他们闻言,纷纷露出绝望而痛恨的眼神,如果眼神能杀人,罗逸不知死多少次了。   倒是楼菱,闻言后居然不再反抗,反而与梁霈对视,均从对方眼中看出同生共死的决心。   仡族族人想了想说:“这奴隶说得有几分道理,你们觉得呢?”   巫塔族族人试图从罗逸脸上看出不对,但罗逸淡定得很,完全看不出丝毫紧张与忐忑。   难道他真的只是好心提醒?   罗逸忽然看向外头,又提议道:“今天过去大半了,不如你们几个在族中歇上一夜,明天再赶路吧。”   “不行!”巫塔族族人立刻反驳,“必须现在就带人下山!不能继续耽搁了,快!”   他觉得罗逸留他们过夜,肯定是想闹什么幺蛾子。   哼,他们才不会上当!   于是,楼菱、梁霈和陇州知府一家三口,全都被押着下山。   等下山后,天已经快黑了。   罗逸他们之前花费两天时间走过来,晚上都是在野外露宿的。   估计今晚又得选个地儿睡觉了。   金乌渐落,红霞漫天。   荣石走在罗逸身侧,见他神色平静,仿佛丝毫不担心梁霈等人的死活,心中的某种猜测渐渐得到证实。   他真的有同伙。   他肯定有同伙!   荣石暗自思量,他的同伙会何时出现,他的同伙会怎么出现,他的同伙有几个人,他的同伙真能阻止梁霈被杀吗?   他不知道,罗逸只是在赌。   罗逸只能根据楼喻当初的指示,单方面向外传递消息,至于消息是否被接收,他根本无从得知。   但不久前和荣族长、荣石的谈话,让他清楚地意识到,有一股势力一直在暗中观察他们的行踪。   上次有两人尾随榕族队伍,不仅没让榕族人及时发现,还能在被包围后反杀荣石六人,可见这二人必定不寻常。   还有用震天雷恫吓三族的,绝对是朝廷派来的人。   他们在拖延时间,他们在等待大军到来。   罗逸在心里计算过,按照时间,朝廷的大军应该已经到了。   而三族要拿梁霈祭天一事,暗中那股势力绝对不会不管。   救一个是救,救一群也是救,是以,罗逸说服那几人将“俘虏”全都带了出来。   他已经做了自己该做的,剩下的事情,就该交给朝廷了。   夜幕降临,众人选了一处地儿歇下。   篝火散发的光在几人脸上跳跃,空气中蔓延着沉默。   仡族和巫塔族的六人轮流守夜。   周围万籁俱寂,只有火苗噼里啪啦的声响。   在这样的环境下,不远处只要稍稍有些动静,他们就会听见。   罗逸靠在树干上闭目养神,忽地一阵凉风袭来,他猛地咳嗽几声,在安静的夜里格外引人注意。   被吵醒的两族人低骂几句,其余守夜的都狐疑盯着他看。   罗逸:“……”   他发誓,他只是冻得咳了几声,并没有故意吵人的意思。   忽然间,一个卧地休息的仡族人惊跳而起,低声问:“你们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其余人侧耳倾听,而后摇摇头:“没有啊,你做梦了吗?”   罗逸眸中闪过异色。   荣石也不由打起精神。   他想起上次尾随他们的那两人,能不被他们发现,可见那两人潜行能力相当不俗。   那个被惊醒的仡族人,因为耳朵贴在地面上睡,或许隐约听到了什么声音。   篝火之外,四野被黑暗笼罩。   那几人继续听了一会儿,发现确实没有异动,这才放松下来。   就在他们放下心神之际,仿佛巨兽吐息一般,四个玄衣人突然从黑暗中现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与仡族和巫塔族六人对上!   荣石瞪大眼睛看着,这些人跟那两个人是同样的路数!   罗逸则迅速起身,挪向楼菱身后,打算替她解开绳子。   却见斜地里突然刺出一把匕首,泛着寒光直逼楼菱脖颈。   是侥幸挣脱的巫塔族人!   罗逸想也没想,立刻挡住楼菱。   他绝不能让长公主死!   他的承诺必须要做到!   匕首狠狠刺入他的后背,那人还想用力,却被荣石一脚踹飞。   特种兵暗中解救人质,为免动静太大,所以只派了四个最擅于隐藏行迹的人。   这才让那个巫塔族人有可趁之机。   罗逸晕过去之前,脑子里还在想着,为什么那个巫塔族人会有铁制武器,为什么那个巫塔族人在那种情况下还要杀了长公主。   巫塔族,到底有什么秘密?   罗逸晕倒后,荣石不得不加入战斗,力求尽快结束,好为罗逸寻找巫医救命。   就在这时,周围忽然出现十数位高手,轻而易举地将仡族和巫塔族的人斩杀。   荣石:“……”   这些真的是朝廷派来的兵吗?   解决六人之后,孙信立刻让人解开楼菱和梁霈等人的绳子,又吩咐手下:“罗逸受伤,立刻抬回去请军医医治!”   “等等!”荣石拦住他们,“他是我族的人,我带他回去找巫医!”   特种兵没理他,径自抬着罗逸走了。   荣石一咬牙,便跟上了。   他心里乱得很,也不知道要干嘛。   孙信率其余人半跪在楼菱面前,“末将孙信,奉陛下之命前来营救殿下和驸马,末将来迟,让殿下受惊了,请殿下恕罪!”   楼菱:“……”   她还没反应过来。   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陛下!真的是陛下派人来救我等?”陇州知府突然哽咽道,“臣叩谢陛下圣恩!”   梁霈回过神,问孙信:“孙将军,不知陛下是打算只救出我等,还是……”   “圣上自有决断,驸马不必多虑。”孙信起身道,“殿下和驸马有任何疑问,可先随我等回去,等梳洗后面见定国公便可知晓。”   “定国公?”楼菱惊讶,“朝廷竟已派兵过来了?”   孙信颔首,却不再回答。   霍延在两日前就已抵达陇州边界,并派人与孙信、江波等人联系上。   得知三族动向,他立刻命令特种兵在半路伏击解救人质。   而今三族大部分战力都集中在仡族地界,约七千余众。   仡族聚居地位于占州城西边的山脉中,山脉名为仡山。   霍延率兵于仡山外五十里处扎营。   仡族地界的三族人尚且不知,他们正等着梁霈过来,斩下他的头颅祭天呢。   孙信等人由船队接应,连夜驶向军营。   “头儿,那个罗逸的情况不是太好。”手下前来禀报。   孙信皱眉:“怎么不好?我瞧了,他的伤不在要害。”   “可是那把匕首上抹了毒。”手下无奈道。   孙信:“……”   这个巫塔族果然阴诡得很!   他问:“船上军医不能解?”   “军医说他只擅长处理外伤,不怎么会解毒,而且船上也没有草药可解。”   孙信叹口气:“那只能等去了军营,让那边的军医瞧瞧了。”   他转身问江波:“江总督,船能不能再快一点?”   江波点点头,“我吩咐下去。”   不管怎么说,罗逸都是为救宁宣长公主受的伤。   孙信亲自前去船舱,还没进去,便听到里面的争执。   “这是我们族里常备的药!就是用来解毒的!”荣石焦急道,“山里面时常有毒虫毒蛇毒草之类的,我们身上都会带着这种药,你让罗逸试试!”   军医拒绝:“我不知道他中的什么毒,不能妄自给他用药。”   荣石见说服不了他,打算直接上手,军医自然不肯,二人差点打起来。   “让他试试。”   孙信踏进去,开口说道。   不管是什么毒,要是没有药压制,恐怕罗逸撑不到军营。   军医叹道:“孙将军,这匕首上的毒液不知是何种毒……”   “不必担心,巫塔族同样住在山林里,他们用的毒液无非也是从毒虫、毒草、毒蛇身上提取的,死马就当活马医吧。”   “是。”   趁两人说话时,荣石已经给罗逸用了药。   他紧握着药瓶,看向孙信说:“这药,有时候管用,有时候不管用,我不知道能不能救活他。”   孙信:“尽人事,听天命。”   荣石低首片刻,又问道:“你们……真的是朝廷派来的吗?”   “是。”   “朝廷是不是派兵来打我们了?”   荣石觉得罗逸之前说得没错,他的确应该多见见世面。   面对这群悍勇的朝廷军,面对这么大的一艘船,他心里面不可避免地生出几分敬畏。   如果朝廷军都是这样的,那他们三族必然阻挡不了。   孙信盯了他半晌,方道:“陛下素来仁慈,只要愿意归顺朝廷,朝廷自然不会赶尽杀绝。”   “……”   “荣少族长,我想,你和荣族长应该已经做出选择了吧?”   荣石问:“如果我们归顺,朝廷打算怎么对待我们的族民?”   “我不知道,但我想,你们没有选择的余地了。”   荣石:“……”   船行大半夜,终于靠岸抵达军营附近。   许是荣石的药起了作用,罗逸还留着几口气,撑到了军医所。   此次随行的军医是霍琼和陈玄参。   罗逸的外伤不严重,严重的是体内的毒素。   好在军医所药材充足,两人医术不俗,终究还是将罗逸的命抢救过来。   但可惜的是,罗逸虽然保住一条命,却伤了根基。   他身体本就不好,这次又遭了难,恐怕以后少不了病痛,寿元也不会太长。   楼菱得知此事,不由愧疚难安。   她原以为罗逸是要杀他们所有人的恶人,谁料竟是阿弟派来解救他们的。   她欠了罗逸天大的人情。   “殿下,罗逸既已转危为安,您不妨先去梳洗休息。”孙信建议道。   楼菱颔首应下。   待她和梁霈梳洗完毕,忽有人来禀:“定国公求见。”   在船上时,楼菱已跟孙信了解过定国公此人,心中对他极有好感。   但真正见到时,方深刻领悟到那句话的含义——   百闻不如一见。   男人高大挺拔,俊眉星目,甫一入帐,周身的凛冽与威势便令人惊心眩目,由衷拜服。   霍延躬身行礼:“臣霍延,见过长公主,见过驸马。”   楼菱和梁霈连忙还礼。   “多谢定国公相救之恩。”   霍延闻言,眸色柔和些许,周身气势收敛几分。   “这些都是陛下的安排,陛下得知殿下和驸马失踪后心急如焚,立刻派人过来打探消息。我已传书回京,若陛下得知殿下与驸马安然无恙,定会开怀。”   他谈及楼喻时温柔的神情做不得假。   楼菱心里升起一丝异样,又被压下。   她正色道:“是我和驸马大意,让陛下为我们忧心。定国公此次率兵前来,是为解决三州祸乱的罢?”   “是。”   梁霈拱手问:“不知定国公打算如何平乱?”   霍延问:“殿下和驸马有何良策?”   “不瞒定国公,下官这些年并非没有想过平乱,可就拿占州仡族来说,他们占据山林之利,易守难攻,且族人多为强悍之兵,想要彻底打服他们,实属不易。”   霍延颔首:“确实如此。驸马为国为民,霍某佩服。”   “下官惭愧,没能解决南边之祸,”梁霈摇首失笑,“当不得这番夸赞。”   霍延说:“驸马有对敌经验,又熟知仡族地盘,此次平乱,还请驸马鼎力相助。”   “下官义不容辞!”   这时,孙信来禀:“元帅,榕族少族长求见。”   霍延道:“让他进来。” 第一百一十六章   得知罗逸保住性命后,荣石终于放下心来。   虽然他不喜欢罗逸的假,但他也不想看到罗逸死。   放心之后,他便思虑如今三族的形势。   朝廷官兵已经来了,人质已经被救,面对如此悍然威凛的军队,三族真能顶得住吗?   而且,这次带兵的是朝廷的定国公。   他听阿爷说过朝廷的官职,定国公是什么样的官他一清二楚。朝廷都派出这样的大将来这边,恐怕是抱着必打的决心。   以前他们不怕朝廷官兵,是因为朝廷官兵不会钻林子。可自从上次荣石败于孙信之手后,他就不再小看朝廷官兵了。   正如阿爷和罗逸所说,现在的朝廷跟以前的朝廷终究是不一样了。   思及族人们还在仡族地盘,荣石心中极为慌乱。   他和阿爷一直只想让族人过上安稳日子,绑架梁知府他们也只是权宜之计,毕竟仡族那帮人可没打算留人活口,他们若不出面,估计梁知府早就死了。   荣石不愿看到自己的族人被牵连。   他便壮着胆子去找孙信,请求见定国公一面。   孙信答应了。   荣石心中感激非常。   今夜发生的一切事情,都让荣石隐约察觉到,这些朝廷官兵跟他印象中的朝廷军大相径庭。   他见过陇州驻军,跟驻军打过不少交道。那些驻军们大多傲慢无礼,对他们这些部族很是不屑。   是以,荣石对朝廷向来没什么好感。   而眼前这些官兵,看起来虽比驻军威势更甚,却不会仗势欺人。   荣石心中复杂难言。   他站在营帐外等待士卒进去通报,目光落在守卫的军服上。   他们穿着黑色的衣裳,套着轻薄的皮甲,手中拿着锐利无比的长戟,神情庄严而肃穆。   哪个儿郎不爱威风的兵器和盔甲?荣石也不例外。   亲身体会到朝廷军的威武,荣石不由心向往之。   “元帅叫你进去。”通传的士卒出来招呼他。   荣石:“多谢。”   他不懂什么礼节,就直接抬着头入帐。   帐中有三人,荣石却一眼看到其中高大挺拔的英俊男人。   煌煌烛光下,男人一身玄色,周身气势锐利逼人,那是荣石从未体会过的威压。   他下意识低下头去。   忐忑之下,他竟学起罗逸的礼节,不伦不类地拱手道:“我叫荣石,是榕族的少族长,见过、见过……”   “不必多礼。”男人声线低沉悦耳,虽气势熏灼,但无丝毫高高在上之意,“荣少族长见我什么事?”   霍延已经了解过榕族之事,他们虽参与绑架,但说到底算是救了楼菱和梁霈等人的性命。   “我想说,我阿爷一直以来都没有跟朝廷作对的意思,我们只想让族人过上安稳日子,这次绑架两州知府,的确是我们不对,我和阿爷愿意接受惩罚,但请朝廷不要伤害族人,他们都是无辜的。”   他言辞朴实恳切,情感真挚,倒是让楼菱和梁霈心生动容。   霍延神色无波,问二人:“殿下和驸马是此事的苦主,陛下交待过,定要让殿下和驸马出了这口气。”   荣石猛地抬头,“殿下?驸马?”   之前野外解救人质后,他就隐约听见孙信叫知府夫人“殿下”什么的,但他当时忧心罗逸伤势,没往心里去。   现下听闻,只觉一股寒意从脊背蔓延至四肢八脉,眼前渐渐发黑。   殿下、驸马、陛下……   这几个词在荣石脑子里疯狂滚动,他怔怔望着梁霈和楼菱,千言万语堵在嗓子眼,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他们到底绑了什么人啊!   霍延道:“此为当今圣上的亲姐姐宁宣长公主。”   荣石:“……”   那么,公主的丈夫叫什么?驸马!   所以,他们绑的人不仅仅是朝廷命官,还是皇亲国戚!   荣石心脏狂跳,双膝一软,竟跪倒在地,连求情的话也说不出口了。   楼菱性子爽利大方,面带笑容道:“少族长不必如此,真要说来,是我夫妻二人该谢谢你和荣族长才是,如果不是你们,羿戈不会留我们性命的,快起来吧。”   朝廷的诏令是直接传到府衙的,榕族的族民又住在大山里,是以他们并不知道楼菱是当今圣上的亲姐姐。   梁霈也拱手道:“定国公,榕族虽有同流合污之嫌,但并未伤害我和公主,而且下官在占州治理多年,了解三族秉性,榕族确无造反之心。”   他多次向朝廷上书,基本都是因为仡族之乱。   他跟仡族斗智斗勇多年,回京途中自然会防备对方,只是他没想到,这次居然是三族合谋!   他乃占州知府,进入陇州地界不可能继续带着驻军随行,这才不慎落入榕族之手。   霍延颔首,“殿下和驸马心胸宽广,霍某佩服。然陛下忧心二位安危,因绑架一事龙颜大怒,不论如何,荣少族长和荣族长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我愿意承担罪责,只希望朝廷能够善待无辜的族民!”荣石诚挚道。   此次霍延是元帅,楼菱和梁霈都等着他的决定。   霍延淡淡扫一眼荣石,“念及你和荣族长尚存底线,我可以允许你将功赎罪。”   “请定国公吩咐!”   霍延眸色幽深:“你可知,巫塔族手中的铁制武器从何而来?”   荣石正想说他们没有铁器,可思及扎伤罗逸的那把匕首,不由沉默下来。   “还有一点很奇怪,”梁霈也道,“当时情况混乱,可那个人却全然不顾,只想着刺杀公主,实在令人匪夷所思。”   荣石不是傻子,他仔细一想,便知其中必然有鬼。   虽然决定拿人头祭天的是羿戈,但提出祭天的是巫塔族族长,如果他们只是想要梁知府的人头,那么那个巫塔族族人为什么非要杀害公主呢?   巫塔族素来神秘阴森,绝对有什么事瞒着他们!   荣石摇摇头,“我真的不知道巫塔族的事情,他们跟我们往来不是很多,除非咱们族人打摆子去求他们的巫医治病。”   “打摆子?”楼菱惊讶,“你的意思是,巫塔族的巫医能治好打摆子?!”   荣石点点头又摇摇头。   “有时候能治好,有时候又治不好,据他们巫医说,这都得看神灵愿不愿意降福。”   霍延问:“公主和驸马治理占州多年,也不知巫塔族巫医能够治疗疟疾一事?”   “让定国公见笑了,”梁霈惭愧道,“巫塔族地处屏州,并非我的管辖范围,他们族人素来神秘得很,基本都不出山,我对他们并不是很了解。”   倒是仡族一直跳得欢,吸引了最大注意力。   荣石适时道:“不瞒定国公,这次绑架朝廷命官,最开始是巫塔族提出来的。”   之前仡族闹出动静,也不过就是拒绝交税,把前来征税的官吏打发走罢了。   拒绝交税,就是不服官府管辖,官府自然不能坐视不理,一来二去,冲突越来越大。   但仡族只会动手,很少动脑子。若非巫塔族的提议,仡族也不会想到绑架朝廷命官、借机夺城的独立计划。   梁霈不由皱眉:“有铁器,又要杀公主,这巫塔族到底要干什么?”   “我看是要造反。”楼菱冷冷道,“一旦杀了我,南边各部所有族民都要承受陛下的怒火,到时候根本没有转圜的余地,巫塔族便能趁机号召所有族群与朝廷对峙。”   “对峙?”梁霈摇首失笑,“就算他们有铁器又如何?他们能抵挡得了朝廷的大军?”   “他们在南方占据地利人和,想用拖字诀与朝廷展开拉锯战。”霍延开口道,“故此次必须速战速决。”   “定国公尽管吩咐!”梁霈满腔意气,“若能帮得上忙,下官万死莫辞!”   霍延轻笑,“驸马言重了。我还有军务处理,公主和驸马早些休息,告辞。”   他目光投向荣石,“你随我来。”   一夜过去,大军休整完毕,在霍延的指挥下,他们浩浩荡荡向仡族地盘进发。   五十里外,三族战士还在等着祭天仪式。   荣族长眺目远望,眼中露出几分担忧。   “荣族长在想什么?”巫族长手持权杖,鹰眸紧紧盯着他。   一旁的羿戈闻言看过来,不满道:“荣老头,你就别像个娘们一样怕这怕那了,不过是杀个狗官的头,有什么大不了?!”   荣族长重重一叹:“羿族长,我只是不想让我的族人陷入战乱之中。梁知府他们一直没能回京,朝廷不可能没有反应,或许,朝廷已经派兵过来了。”   “那又怎么样?老祖宗以前那么点兵,朝廷不照样拿咱们没办法!”羿戈满脸不在乎。   巫族长眯着眼问:“荣族长,你已经被朝廷驯化了吗?”   荣族长正要回答,却忽听一人高声喊叫起来:“不好了!不好了!那边来了好多人!还有旗子!”   众人悚然一惊,全都起身,或跳起来,或站到高处眺望。   不远处,旌旗凌空,长戟森然。   霍延率五千轻甲精兵奔涌而来,阵势浩大,气冲霄汉。   百余年来,三族只与朝廷驻军打过交道,在他们眼中,那群驻军懒惰散漫,战力根本比不上部落战士。   祖先曾经取得的胜利,也同时蒙蔽了他们的双眼,让他们以为,所有的朝廷军都和三州驻军没什么两样。   他们何曾见过这般肃穆庄严、气吞山河的军队?   三族七千战士全都傻眼了。   这伙官兵怎么就突然出现了?   他们怎么一点消息都没听到!   说句实在话,南边部落难打,主要是因为地势,当地的族人是没有多少战斗意识的。   他们充其量只是一群猎户。   他们没有斥候,没有防御工事,没有森严的纪律,没有整齐的阵型,更没有军队团结一致的凝聚力。   霍延身着铠甲,骑在一匹神骏上,那威风伟岸的身影,深深烙进众人眼睛里。   他示意左右。   左右立刻高呼:“我等奉圣上之命前来平乱,若想活命,速速缴械投降!”   身后士卒尽皆附和,震彻山林。   三族人这才真正反应过来——朝廷真的打过来了!   他们纷纷看向族长族老们。   巫族长立刻高呼:“身后就是山林,大家都跑进去!”   不用他说,一些接近山林的族人已经开始往山上狂奔了。   在他们眼里,只要跑进山林里,朝廷就拿他们没办法!   这里是仡族地盘,一开始跑的只有仡族人,后来巫族长下令,巫塔族族人也跟着跑。   荣族长正纠结要不要跟着跑,忽然看到荣石从军队里走出来。   “阿爷!咱们投降吧!”   荣族长还没开口,忽听身后不远处传来此起彼伏的哀嚎声。   他和族人们回头看去。   那些率先往山林里冲的两族战士,竟纷纷被铺天盖地的箭雨击倒在地,死的死伤的伤。   为了能让七千人聚集,羿戈特意选了一处平坦开阔的地方,除了背靠山林,其余三面都是平地。   他们根本就没想过朝廷军会来,他们也没想过朝廷军一言不合就杀人!   指挥过数万人的战役,几千人的战斗对霍延来说根本没有挑战性。   他这次来,就是为了震慑三族。   只有将他们打服、打怕,他们才能因为畏惧彻底服从朝廷。   霍延来之前,已经命令弓箭手悄悄埋伏在山林附近,他们弓弩的射程远,不需要离得太近,是以三族人都没能发现伏兵的动静。   眼看另外两族的惨状,榕族人全都呆住了。   这还没上山,就被打得这么惨。   南边部族从来不跟朝廷军正面交锋,就是因为朝廷军备高出他们太多,用竹矛竹箭打赢铁甲钢刀是不可能的事情。   所以他们第一反应就是上山。   在箭雨的攻势下,不少人倒下了,但也有不少人真的冲入了山林。   梁霈不由问:“定国公,就这样任由他们躲进山林?”   霍延道:“知道怎么才能将他们彻底打服吗?”   “我觉得他们已经吓破胆了。”梁霈回答。   霍延眸色笃定:“他们企图占据地利打游击,我就用他们的方法,将他们彻底打败。”   只有让他们知道再也没有可以依靠的筹码,他们才会乖乖听话。   一想到楼喻因公主被擒而日夜忧心,霍延心中便被怒火占据。   他必须要彻彻底底解决南部问题,尽最大努力为心爱之人分忧解难。   这次,他不会心慈手软。   仡族和巫塔族死的死,伤的伤,逃的逃,唯有榕族还站在大军阵前。   他们是真的被朝廷军的凶悍吓到了。   荣石走到荣族长面前,低声道:“阿爷,朝廷早已有了部署,而且,咱们都被巫塔族骗了。”   他走到一个被箭射死的巫塔族族人身旁,拾起掉落在地的竹棍。   竹棍是巫塔族的武器,也正因为此,他们在其他两族眼中并无多少战力。   竹棍能顶什么用?恐怕人还没打死,棍子就裂开了。   荣石颠了颠手中的分量,心中陡然涌出不忿。   这哪是竹棍的重量?这明明是铁器的重量!   他摸索到中间的竹节处,狠狠一拔,但见寒光闪过,竹棍里竟然暗藏杀机!   榕族人全都惊呼起来。   “棍子里怎么藏着铁条!”   “啥铁条,那是剑吧!”   “咱们真的都被巫塔族骗了!”   荣石拿着竹中剑,嗤笑一声,对荣族长说:“阿爷,绑架三州知府,一开始就是巫塔族提出来的,他们就是想挑起祸端!”   “他们这是想干什么?”荣族长很是不解,“为什么一定要惹怒朝廷?”   “他们就是想逼迫咱们跟着一起反抗朝廷,从而在南边重新建立朝廷,他们想当皇帝!”   荣石掼下竹中剑,满目愤恨,“等咱们合力抵抗朝廷,让朝廷不得不放弃南边后,他就会用这些铁器强迫咱们俯首称臣,阿爷,巫塔族狼子野心,咱们不能同流合污!”   这些听起来似乎很可笑,但对于南方部落来说,拥有铁制的武器,便拥有了最大的拳头。   巫塔族保留实力,让仡族和榕族冲锋陷阵,等时机一到,便可登高称王。   计划不算差,但过于自负。   坐井观天不过如此。   榕族族人闻言,全都愤怒声讨巫塔族,可是巫塔族人已经听不见了。   除了死伤在箭雨下的人,其余全都逃进了山林。   荣族长长叹一声,他想过巫塔族肯定留有后手,故一直顶着压力善待两州知府,但他没想到,巫塔族居然藏着这么大的秘密!   他忽然跪地,朝霍延行叩拜大礼,诚恳道:“老朽有罪,但族民都是无辜的,老朽愿意承担一切罪责,恳请朝廷放过我身后这些族民!”   “族长!”“族长!”“族长!”   族人们的叫喊此起彼伏,他们纷纷跪地为荣族长求情。   霍延居高临下:“你们若真心归顺朝廷,朝廷自然不会亏待你们,不过荣族长绑架朝廷命官,按律当斩!”   “请朝廷开恩哪!”   “求求大人,我们真的没想伤害朝廷命官啊!”   “族长都是为咱们着想,要是不做,其他两族就会来打咱们!”   榕族人全都跪地乞求。   楼菱深知他们的确是被裹挟,虽有罪,但罪不至死,便开口劝道:“定国公,既然榕族愿意归顺,不如让荣族长戴罪立功。”   “就依长公主所言。”霍延目光凛然,“荣族长,你们绑架的不仅仅是朝廷命官,还是当朝宁宣长公主和驸马,此乃抄家灭族之大罪,若非长公主为你求情,你万死难辞其咎!”   荣族长神色震惊。   长公主和驸马!   他连忙磕头道:“罪民叩谢殿下不杀之恩!”   楼菱骑在马上,整个人英姿飒爽。   她道:“要谢我,就助朝廷降服那些匪贼!你和你的族人熟悉山林地势,眼下那些匪贼逃进山林,不如就由你们做向导吧。”   荣族长活了大半辈子,为了防止榕族被其他两族吞并,他对两族的地盘进行研究过,可谓是知己知彼。   为了防止外人,每族地盘上都会设置一些陷阱,稍不注意就会中招。   这些陷阱一般只有本族人才能知晓位置,但大家都是山林里的居民,陷阱基本大同小异,荣族长活了这么多年,不可能看不出来。   霍延要打游击战,必定不会让陷阱限制己方战斗。   军中有清障兵,但比起清障兵,明显是本地族民更加好用。   他先用武力震慑榕族,再用巫塔族的阴谋点醒榕族,最后借楼菱的宽容与大度让榕族心服口服,从而让榕族为他们清理仡族的陷阱。   这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清剿山匪的计划正式启动。   榕族人为了将功折罪,自愿成为朝廷的先锋军,为朝廷军队清理陷阱,排除障碍。   仡族的聚居地同样是一片连绵的山脉。山林里光线阴翳昏暗,一不小心就会着了陷阱的道。   仡族人熟悉自己的地盘,闭着眼睛都能走。他们凭借这个优势,躲在暗处,企图用竹箭将朝廷军困死在山林里。   但是,他们印象中的朝廷兵已经只存在于历史中。   他们自负于先祖“逼溃”朝廷军的荣耀,傲慢地以为只要占据山林,就一定能够再次逼溃朝廷军。   然而,他们注定要失望了。   上山前,霍延郑重交待:“巫塔族手中有铁器,铁器上或许还会抹毒,诸位都要小心。”   “遵令!”   霍延一边派遣游击小队跟两族人周旋,一边率领主力直奔仡族大本营。   朝廷军队穿着特制的轻甲,外层是结实坚韧的皮,里层是坚硬的铁皮,寻常的竹箭竹矛根本戳不穿射不透。   即便遇上巫塔族的铁器,他们也丝毫不惧。   私造铁器没那么容易,从竹中剑的材质来看,这些铁条在朝廷军眼中就是一堆废铁。   巫塔族自以为掌握炼铁,便能称霸世界了?   实在是可笑至极。   仡族人配合默契,朝廷军配合更加默契,仡族人战力强悍,朝廷军战力更加强悍。   两族人渐渐发现,他们根本就阻挡不了这群朝廷兵的步伐!   就算放出毒虫毒蛇,朝廷军也丝毫不怕。   霍延已做了万全准备。   他让军医制出一些强力的驱虫药以及雄黄粉等,基本每个士卒都会随身携带。   更何况,士卒配备的都是最新研制的连弩,小巧轻便,非常适合丛林作战,比起部族那些战士的弓箭,他们的连弩不仅迅捷,还更具杀伤力。   在游击小队的牵制下,朝廷主力渐渐逼近仡族的聚居地。   聚居地外围建了一些防御工事,却也不过是一些带着尖刺的木墙罢了。   朝廷军攻破过固若精汤的城墙,又怎么会将这些防御看在眼里?   霍延站在高处,透过望远镜看向聚居地的布局。一般而言,聚居地的中心地带就是族长族老所在地。   眼下仡族与巫塔族联合,族中重要人物必定会聚集在族群中心。   擒贼先擒王,霍延没工夫和他们继续耗下去。   此时,仡族族长的竹楼上,羿戈正破口大骂:“叛徒!叛徒!”   “我早跟你说过,荣族长心向朝廷,你却偏偏让他们出面劫走梁霈。”巫族长冷冷道。   羿戈气愤道:“梁霈防我防得严,我怎么下手?!”   “我之前也跟你说过,咱们两族可以合力吞并榕族,你非要拒绝。”   “等吞并之后呢?你再吞并我仡族?”羿戈冷笑连连,“巫族长,你是不是真把我当傻子?”   巫族长鹰目诡谲:“你要是不傻,就不会拖延到现在还没去攻打占州,要不是你惧怕雷声,怎么可能等到朝廷大军来?”   “说得好像都是老子的错!”羿戈指着他的鼻子,“你不也退缩了吗?用人头祭天是你提出来的吧?你要是不耽搁这两天,咱们早就拿下占州城了!”   “族长!不好了!朝廷军打来了!”   一道惊呼打断二人争执。   羿戈骂道:“老子知道朝廷军来了,用得着你提醒?”   “不是、不是在山下,是已经到寨门外了!”   屋内静默几息,羿戈立刻跳起来冲出屋子,立在竹廊下眺望。   朝廷军身着玄衣轻甲,正威风凛凛地排列在寨门外。   羿戈瞪目喃喃:“怎么会这么快?怎么会这么快!”   身后的巫族长也面露惊色。   眼前的形势让他们不得不相信,即便他们躲进山林,朝廷军依旧可以轻易破开他们的防御。   羿戈握紧手中长矛,吩咐族人:“快召集所有战士,咱们一定要守卫家园!”   说完又转向巫族长:“还有你带来的族人,快!”   山上的游击队只是小股,聚居地里的青壮才是主力。   他们和朝廷军势必要展开一场大战了!   殊不知,在朝廷军的眼中,他们弱小得可怜。   霍延淡淡下令:“炸。”   震天雷被抛向寨门及围栏,接连不断的轰响震彻整个山谷,在山谷回声的加持下,愈加震耳欲聋。   所有人都被吓得魂飞魄散。   轰响之后,寨门防御已成一片废墟。   族人们尽皆尖叫不迭,抱头鼠窜。   羿戈:“……”   巫族长:“……”   门没了,这他娘的还怎么打?!   还有,那个跟雷响一样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巫族长忽然反应过来,嘶声叫道:“原来不是神灵发怒,而是朝廷捣的鬼!咱们中计了!咱们中计了!”   “你他娘的现在说有个屁用!”羿戈操起竹矛便往外冲,“老子跟他们拼了!”   门没了,那就近身战斗!   羿戈号令族中青壮往外冲,然而下一刻,连弩连续不断发出的箭支直接射倒一大片。   面对朝廷军的强横,仡族人根本无法前进一步。   哭闹声、哀嚎声冲入羿戈耳中,看着瞬间死伤大片的族人,他只觉一股寒意袭上心头。   巫族长见势不妙,立刻转头就跑。   羿戈心痛之下,突然想起还有一条活路,遂锁定巫族长,狂追上去,想要用他的头颅来投诚。   巫族长发现他的意图后,无奈之下抽出权杖中的长剑,回身砍断羿戈的竹矛,并刺穿他的身体。   羿戈瞪大眼睛,死不瞑目。   他哪来的剑!   其他仡族人看到这一幕,纷纷怒红了眼睛来杀他。   巫族长铁剑在手,一路势如破竹,奔向寨子另一头的小径。   只要他回到屏州大本营,他就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他这次只带了一千五百人,他的大本营里还剩下不少青壮,等他回去,他定要计划周密,让朝廷军有来无回——   后背突然被一股巨力穿透,在惯性作用下,他的身体直接向前飞出数丈远!   剧痛瞬间席卷全身。   他艰难地扭过头,目光穿透混乱不堪的山寨,落在射箭之人的脸上。   气绝而亡。   霍延面无表情收弓。   族长穿戴与族民不同,实在太好辨认了。   仡族族长和巫塔族族长既死,霍延也不必再杀其余族民。   他吩咐道:“两族首领已死,劝降。”   军令一下,朝廷兵立刻高呼:   “匪首已死!投降不杀!”   “匪首已死!投降不杀!”   “匪首已死!投降不杀!”   纷乱戛然而止。 第一百一十七章   罗逸醒来时,整个世界都变了。   他捧着碗喝药,面色苍白,眼中却带着愉悦而真诚的笑意。   “谢谢你救了我。”   跟之前的假笑完全不一样。   荣石突然就不自在起来,起身道:“不是我救的你,是陈大夫和霍大夫救的你。”   “但我听他们说,如果没有你的药压制,我根本不可能撑到营地。”   罗逸缓缓放下药碗,神情悠然而闲适,仿佛同一时间卸下了所有的重担。   “那个,阿爷问你什么时候回族里?”荣石问完,又想到什么,“你是回族里还是离开这里?”   他记得罗逸是为朝廷办事儿的,是不是办完了就会回去?   而且罗逸救了宁宣长公主,立了这么大的功,陛下肯定会给他赏赐,不管是升官还是发财,他都不可能留在这穷乡僻壤。   罗逸摇首失笑,“如果可能的话,我想一辈子待在这。”   “什么意思?”荣石不解。   罗逸却不再答,反而转了话题,“听说所有部落都归顺朝廷了?”   “嗯,”荣石双眸顿时亮起来,目露崇拜,“定国公真的太厉害了,那些部落根本抵挡不住,就连巫塔族都没法子。”   罗逸噗嗤笑出来,“巫塔族?他们发现了一处小铁矿,搞出了铁器,就企图反抗朝廷,统一南方,实在过于天真。”   “倒也不算天真,”荣石叹道,“咱们跟着朝廷军打败巫塔族后,发现他们私铸了不少兵器,都藏在山洞里,要是朝廷没有派兵来,又或者朝廷没有精兵强将,咱们都不是他们的对手。”   罗逸静静听着,忽然笑起来,揶揄道:“我发现你话变多了。”   荣石神色倏地一变,撇过脸去,闷声道:“以前是担心你会伤害族人,不想跟你说话,对不起。”   “没什么对不起。”罗逸神色真挚,“我反而得谢谢你和荣族长的宽容。”   荣石轻咳一声,硬生生转移话题:“定国公和长公主殿下他们回京了,也不知道朝廷会怎么对待咱们。”   他和阿爷决定归顺朝廷后,心里面还有些忐忑。他和族民们就像是无能为力的羔羊,等待着命运的降临。   罗逸安抚道:“总不会比之前更差。”   十一月初,霍延带人降服南方诸族,令副将与数千士卒留守三州,与楼菱等人一同回京述职。   京城下了一场雪后,气候更冷了。   楼喻上完早朝,哈着手来到勤政殿。勤政殿燃了炭盆,殿内温暖如春。   “陛下,先喝盏茶暖暖身子。”冯二笔适时端茶过来。   楼喻咕噜咕噜饮下,一股热流穿过喉管涌入胃袋,温暖瞬间席卷至四肢八脉。   身上暖和之后,他便专心批阅奏疏。   在吏部的整治下,而今大盛官府的公文书写尽皆言简意赅,节省了楼喻的时间,没一会儿便批了不少折子。   他又翻开一本。   这是孟州知府写的奏疏。   楼喻当年从京城出使北境,穿过的最后一道国门就是孟州城门。   他当时只顾着思考如何破解北境困局,没有仔细注意过孟州城是什么模样,只记得孟州城的驿馆特别冷,被子特别硬,烧的炭不仅少,烟还大。   这张折子上写的内容,再次勾起他的回忆。   奏疏不长,但言语质朴恳切,看得楼喻眉头不禁皱起。   他吩咐道:“去叫杨先生和范相来一趟,还有兵部尚书和财政部尚书。”   片刻后,四人齐聚勤政殿,均行礼问安。   楼喻让冯二笔将奏疏递给他们。   “都看看,看完说说想法。”   四人看完之后,互相对视几眼,兵部尚书段衡率先出列。   “陛下,孟州乃大盛边关,气候的确苦寒,臣以为,孟州知府这道奏疏应该并非虚言。”   奏疏上说,今年气候比往年还要恶劣,孟州乡野有不少百姓因无柴取暖而活生生冻死。营中的一些将士也抵御不了严寒,手足都冻坏了。   孟州知府写这份奏折,就是希望朝廷能够拨些炭送往边关,至少保证边关将士的生存。   北方是有炕的,但光有炕不行,还得有薪柴或木炭充当热源。要是没有足够的燃烧物取暖,有再多炕也白搭。   楼喻隐约记得,他当年去孟州时,放眼望去一片原野,看不到几棵树。如此一来,百姓的确很难寻到燃烧物。   他不由问:“孟州林木缺乏,百姓平日是如何烧水做饭的?”   这倒是把四人问住了。   他们从来没有研究过这件事。   倒是范玉笙忽道:“此事微臣不知,但臣记得,惠宗在位时,朝廷也曾收到过类似的奏疏,当时为了保证边关的安危,朝廷拨了不少炭款过去。”   也就是说,孟州的这个问题,已经存在多年了。   “当地为什么缺少林木?”楼喻又问。   杨广怀回道:“臣在一本地方志上看过,孟州在前朝之前并不缺少林木,但当时的朝廷为了扩大开垦,便命人砍去树林,将树林变成耕地。”   孟州的百姓为了能填饱肚子,自然是拼命地开垦耕地,林木便越来越少。   孟州的土地并不肥沃,庄稼收成不好,越不好,百姓就越开垦,越开垦,林木就越少,森林的消失加剧土壤养分的流失,如此恶性循环,便成了如今这模样。   楼喻第一反应是“退耕还林”。   但转念一想,大盛如今的粮食总产量还不足以支撑全国百姓过上温饱,真要“退耕还林”,孟州的老百姓就连吃的都没有。   皇帝当得越久,他越感受到治理一个国家的艰难。   “当务之急,就是避免更多的伤亡。”楼喻下达指令,“楼尚书,财政部根据孟州受灾情况,尽快拨下适量的炭款,务必保障孟州百姓和将士的生命安全。”   楼荃迟疑道:“陛下,即便拨了炭款,孟州也不一定能买到足量的木炭或薪柴。”   “为何?”   “一到冬日,除最南边,大盛各地木炭的需求量非常高,炭价也高,不少地方会出现一炭难求的情况,寻常百姓买不到、买不起,就连薪柴也成了紧俏货。”   有些靠山的百姓,还能从山上捡些木柴烧火,像孟州那样的地方,连柴都没有。   没法烧火取暖,便只能硬扛。   很多年纪大的、身子骨弱的,都会因为熬不住,在寒冷的冬夜离开这个人世。   楼喻本就身份高贵,他从不缺炭,不是很清楚寻常老百姓冬日有多难熬,忽然听到这样的话,不由愧疚心揪。   “是朕思虑不够周全。”   杨广怀立刻道:“陛下日理万机,臣没能为陛下分忧,是臣无能。”   其余三人也都附和。   他们说的是真心话。   在他们眼里,楼喻是位心系百姓的明君,但出身富贵,又如何知晓这些事情呢?   此事断然怪不到陛下身上。   楼喻失笑,问楼荃:“楼尚书是如何知晓这些的?”   楼荃道:“都是听别人说的。”   她有很多同僚,有些同僚出身贫苦,她总会了解一二。   楼喻目光落在殿内炭盆上,那里头是银丝炭,烧起来无烟无味,专门供给贵人享用。   这样一份炭,在外头或许都能卖上天价。   真奢侈啊。   他想了想,道:“煤石也可取暖,朕记得大盛不少州府都有煤矿,可否用煤石取暖?”   “陛下,煤石开采成本高,即便能够售卖,老百姓也买不起。”杨广怀道。   吉州就有煤矿,杨广怀出身吉州,却很少见寻常百姓用煤取暖的。   一方面是煤矿资源由朝廷管控,另一方面是煤石开采不易,价格并不比木炭便宜多少。   当年楼喻能用盐跟程达换煤,寻常百姓又能拿什么换呢?   楼喻道:“开采不易,量少,价格自然不会低。”   但这是对块煤而言。   块煤燃烧旺盛,热值高,烧得快,适用于窑炉冶炼,但若是普通百姓使用,不一定需要块煤。   如果能够提高煤矿开采技术,降低煤炭成本,百姓能不能用得起呢?   记得在现代,他小时候跟着爸妈回乡下老家,看到过蜂窝煤和烧蜂窝煤的炉子。   当年他正是求知欲旺盛的年纪,见到新奇的事物便逮着人问个究竟。   蜂窝煤是用散煤和黄土混合制成的,三四只就能烧一整天,做饭烧水都可以,便宜又划算。   而且蜂窝煤上有孔洞,燃烧利用率高,比起烧不尽的木炭或块煤,确实要实惠得多。   在科技发达的时代,蜂窝煤已渐渐退出历史舞台,可它在特殊的年代,确实为普通老百姓带去了足够的温暖。   但这件事还得细细琢磨,孟州的百姓和将士眼下亟待救命。   “传朕旨意,从吉州征用煤炭支援孟州。”   吉州煤炭资源丰富,经过这几年发展,煤炭开采量逐年增长,临时支援孟州过冬完全没有问题。   “臣等遵旨!”   几人离殿后,楼喻便开始思考如何整合全国的煤炭资源,制造出百姓也能用得起的煤炭来。   他又叫来吕攸。   “采矿由你们工部掌管,你对煤石开采可有了解?”   吕攸答道:“据臣所知,全国各地的煤矿,大多都是用手镐等工具在浅表开挖,深处的煤石很难开采。”   这也是煤石产量低的原因之一。   “不能凿井?”楼喻问。   吕攸叹道:“可以凿井,但凿井开挖极耗人力,只有一些较大的煤田使用这种技术,况且,井下常有危险。”   楼喻颔首,煤井的确危险。   他本身不懂采矿技术,只好道:“传令下去,若有人改进凿井技术,提高煤矿开采量,朝廷必有重赏。”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楼喻现在需要的不是勇夫,而是工程技术人员!   “臣遵旨!”   “你们工部也多研究研究机械作业,光靠人力当然效率低,都动脑子想想怎么用机械代替人力。谁发明出了好东西,朝廷同样重赏。”   “臣遵旨!”   楼喻不知道这个奖励制度能不能激发采矿业的蓬勃发展,但他现在只能寄希望于矿工身上。   聊胜于无嘛。   就在他忧心百姓生活的时候,南边传来军报。   楼喻精神一震,看到军报上熟悉的字迹,连日来的烦闷一消而散,眉眼露出几分喜意。   虽然军报上措辞严肃正经,可楼喻还是从中品出几分甜意。   他低首仔细阅读。   军报前半部分讲的是成功解救人质、降服南边部族之事。   楼喻并不惊讶。   这点事对霍延来说根本不是问题。   可军报的后半部分让他不禁挑起了眉。   朝廷军在巫塔族发现了铁矿,巫塔族私铸铁制武器,可见其野心之大。   这些人都拉去挖矿吧,楼喻心想。   他继续往后看,待看到巫塔族的巫医有可能治好疟疾后,他眉头挑得更高。   这可是一个极其重大的发现,他必须要搞清楚。   如果巫塔族的巫医真有治愈疟疾患者的能力,那么,巫塔族势力范围内就很有可能生长着金鸡纳树。   自庆州那次流感后,他就让商队留意金鸡纳树,遗憾的是,这些年一直没有进展。   商队遍寻不到的金鸡纳树,会不会就藏在屏州山脉里呢?   等霍延他们回京,他定要仔细询问。   离京将近两个月,霍延归心似箭。   他带着楼菱等人一路疾驰,终于在十二月初返回京城。   入京时,京城下起了今冬的第二场雪。   银装素裹,碎玉琼花。   马蹄在雪地上留下一连串足迹,白色的雪泥飞扬而起,每一片都透着马上之人急切的心情。   梁霈偷偷跟楼菱打趣:“怎么感觉定国公比咱们还要心急?”   楼菱眉头微蹙,心中隐隐觉得不对劲。   这么些天,她已从别人口中了解到阿弟登基后的一系列举措。   楼菱心生骄傲的同时,又不禁觉得惋惜。紫云观观主的批语,一直让她耿耿于怀。   这个批语当真可信吗?   楼菱心生疑窦,又想起初见霍延对方谈及阿弟时的神情,一路上旁敲侧击,变着法地套着他的话。   可霍延心思敏锐,为人谨慎,并未透露分毫。   “许是急着见心上人罢。”楼菱神色变幻,最终爽利笑道,“定国公如今才二十岁,风华正茂,有心上人不稀奇。”   梁霈点点头,“也对,还是阿菱看得明白。”   宁宣长公主入京的消息传至宫中,楼喻心头便是一跳。   他问冯二笔:“公主府可打理好了?”   已婚的公主需要出宫建府,楼喻刚即位,便为楼菱挑了一处风水极佳的宅院作为公主府。   冯二笔笑着回道:“陛下放心,公主府一切都布置妥当。”   “那就好。”   楼喻看不下去折子,便起身出殿,立在廊下远望宫门方向。   “陛下,廊下风寒,小心身体。”冯二笔替他披上大氅,低声劝道。   他能理解陛下迫切的心情,只是在他心里,陛下的身体最为重要。   不过,陛下到底是在等宁宣长公主,还是在等定国公呢?   霍延打了胜仗回来,第一时间当然是入宫觐见圣上。楼菱、梁霈和陇州知府也得面圣述职。   雪下得更大了。   楼喻得到宫人传报,得知几人已在宫门外,便立刻回到勤政殿,端坐在御案后,神情威严凛然。   冯二笔:“……”   陛下,您奏疏都拿反了呦。   他小声提醒一句,楼喻轻咳一声,红着耳朵纠正。   心跳越来越快,终于,宫侍在殿外禀报。   真到这时候,他的心跳反而缓和下来,冷静沉稳道:“让他们进来。”   顷刻间,一人踏入殿中。   楼喻抬眸看去,一张明媚英气的脸落入眼帘。   虽然早有猜测,但真正见到一模一样的二姐,他心中还是骤生喜意。   他们一家人终于团圆了!   楼喻正欲起身相迎,又一个年轻男人入殿,相貌周正,器宇轩昂。   是驸马梁霈。   两人身后,便是霍延与陇州知府。   霍延一双俊目直直看过来,深邃幽然,直将楼喻看得心惊肉跳。   他艰难地移开视线,目光落在楼菱脸上。   “阿姐受惊了。”   楼菱已有好些年没有见到楼喻,乍然见他已长成这般金尊玉贵的模样,忍不住又笑又哭。   “是我让陛下担心了。”   阿弟比她想象的还要出色得多。   适时,梁霈和陇州知府跪地行礼。   楼喻心中一叹,可惜了屏州知府,竟为巫塔族所害。   “起身罢。”   梁霈和陇州知府还想述职,却听楼喻说:“爱卿一路奔波,先回去歇息,待明日早朝时再谈不迟。”   又对楼菱说:“爹娘与大姐还在寿康宫等着见你,你先去罢,我先与定国公商议国事,稍后便去。”   他都这般说了,楼菱三人只好退出殿外。   冯二笔极有眼色,跟着楼菱三人一同出了殿,并贴心地关上门。   楼菱回身看去,心中怪异更甚。但她急于去见亲人,未作多想。   勤政殿内,门甫一关上,楼喻便与霍延抱在一起。   他将脸埋进男人颈部,嗅着他满身风雪的味道,低喃道:“阿延,我想你了。”   霍延什么都没说,直接扣着他的后脑吻过去,像是饿了许久的狼,凶狠而激烈。   思念入骨,想得心都疼了。   “阿喻、阿喻、阿喻……”   他边亲边唤,弄得楼喻头皮发麻,腿脚俱软,整颗心都被泡在蜜罐里,甜得脑子里一片空白。   下一刻,双腿忽然离地。   霍延托起他,抱着来到内殿的软榻边。   “等会还要去寿康宫。”楼喻伸手在他背后不断安抚,“咱们晚上再……”   唇又被堵住。   良久之后,楼喻靠在榻上,把玩着霍延的手,叹道:“以后都不想让你离京了。”   两人在一起这些年,很少分开这么久过。   霍延从背后拥着他,擒住他的手送到唇边,一点一点啄吻,胸腔内狂烈的心跳声透过衣服,清晰地传给楼喻。   方才的浅尝辄止,根本平息不了霍延心中的火热。   他低哑着嗓音道:“好,我不离京。”   想要不离京,很简单。   天下太平,霍延便可一辈子待在京城里。   这么一想,楼喻豪气顿生。   他定要治理好大盛,让大盛国富民强,无人敢犯。   两人又磨磨蹭蹭好一会儿,这才相携去了寿康宫。   楼菱看到两人,不由面露疑惑。   这不是家宴吗?怎么定国公也在?   驸马梁霈立刻躬身行礼。   楼喻笑着说:“这是家宴,姐夫不必多礼。”   搁以前,梁霈根本不敢想象自家小舅子能成为天下之主,毕竟不被削藩就算万幸了。   这一路,他听闻太多关于楼喻的事迹,也读了许多报纸,心中对楼喻的敬佩简直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   他的尊敬是发自内心的。   但见楼喻态度温和,没有帝王的架子,便渐渐放开,边吃边和楼菱一起说南方的趣事。   至于定国公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他也不敢问哪。   一家人相谈甚欢。   楼绩看着楼菱和梁霈成双成对,再看看楼荃和楼喻,不禁郁闷地喝了几盏酒,说道:“阿荃哪,你如今年纪也大了,什么时候再找个如意郎君?”   “爹,我现在还没有嫁人的打算。”楼荃平静道。   她已经被催习惯了。   楼绩尚且不知楼喻和霍延的事,一直以来,霍延参与家宴,他都以为是江岚想为大女儿和霍延牵线。   既然今日大家都在场,他便道:“你俩若真有心,就让阿喻赐婚。”   众人:???   江岚掐他一下,柳眉微蹙:“你在说什么?什么赐婚?给谁赐婚?”   “给阿荃和定国公啊。”楼绩理直气壮道,“每次家宴你都让定国公来,难道不是因为……”   “别乱点鸳鸯谱!”江岚微微瞪他一眼,“我不舒服,你扶我到内殿去。阿喻,你们慢慢吃。”   楼喻和霍延无奈对视一眼。   他爹怎么就这么迟钝呢。   家宴结束,楼喻带着霍延回到养心殿。   霍延还记挂着席间的事,问:“娘说她身体不适,可看过太医了?”   “我正要跟你说这个。”楼喻抱着他低声自责道,“娘怀孕了,是为了我。”   他原本是打算从宗室挑选继承人的,可万万没想到,他娘居然为了他的江山甘冒风险。   霍延手臂蓦地一紧,眸色微颤。   “是我不好。”   是他自私地想让楼喻成为他一个人的。   楼喻摇摇头:“要说不好,那也是我们两个人的。娘这样为我们着想,我们不能让她失望。”   “好。”霍延亲了亲他的鼻尖,“不管做什么,我都陪着你。”   楼喻眸光晶亮,如星辰坠落。   “我想做很多事,或许一辈子都做不完。”   霍延又亲亲他的额头,俊目含笑。   “那就一件一件做,做不完丢给后辈,不要累着自己。”   楼喻点点头,正色道:“现在最需要做的是治理南方诸族一事。信上不够详细,你先跟我具体说说这次南征的见闻。”   “好。”   楼喻笑问:“先沐浴,再去榻上聊?”   霍延眸色瞬间幽暗无比。   “一起。” 第一百一十八章   翌日,朝会之上,楼菱、梁霈以及陇州知府,凭借这些年在南方治理的经验,详细阐述了当前南方的局势。   包括经济、政治、文化等各个方面。   朝臣闻言,皆激烈讨论起来。   “南方蛮夷不通教化,都是些刁民,这次还杀害朝廷命官,企图造反独立,就是一颗毒瘤!”   “不通教化也可以教的嘛,我看那个榕族就不错,将他们立成榜样,那些不服管教的自然就会被同化。”   “这都快两百年了,有些部族就是朽木不可雕,我看直接将他们驱逐出境得了!”   “这都已经打服了,多加管教便是,何需这般极端?”   诸臣争论不休,楼喻就坐在上头看热闹。   庆州系官员一看就知道陛下已心有成算,所以没有参与争吵,就算参与了,也只会偏向继续教化,而非不管不顾。   以他们对陛下的了解,陛下肯定不会轻易放弃南边。   眼看时间差不多了,楼喻伸手下压,示意众人安静。   广德殿立刻陷入安静。   楼喻面色淡淡问:“范爱卿,你怎么看?”   范玉笙是连夜做了功课的,一点也不怵。   他出列行礼道:“回禀陛下,微臣以为,南方诸族叛乱,不通教化是其次,难以生存才是关键。”   群臣又窃窃私语,怎么就难以生存了?有的部落连铁都有了,怎么可能无法生存?   楼喻淡淡道:“继续。”   “陛下,微臣查阅了当年朝廷实行的教化政策,又根据方才长公主殿下、梁知府、何知府的阐述,故得出这个结论。”   范玉笙侃侃而谈道:“当年的政策主要有二。一是南方诸族保留武装,朝廷将南方地域划为三州,并建城派兵驻守;二是鼓励南方诸族从大山里走出来,将原始的狩猎模式改为半耕半猎模式。”   “既然是给了他们赖以生存的田地,他们缘何继续返回大山?”楼喻问。   范玉笙道:“一是农耕技术问题,二是朝廷赋税问题,三是州府治理问题。”   “具体讲一讲。”   “南方诸族习惯以狩猎为生,对如何种植庄稼一知半解,如果没有技术指导,恐怕他们费心尽力种出来的粮食还不够糊口。在这种基础上,朝廷的赋税势必会成为他们的负担,比起以前不用交税的日子,他们自然不满当下的生活。更甚至,三州的土地大多被豪强富绅瓜分,部落族民们,要么选择成为地主的佃农,要么回归山林自由自在。”   他分析得有理有据,众人皆颔首同意。   陇州知府却道:“范相,下官以为,我大盛各地都有地主和佃农,南方部落族民不愿成为佃户是他们自己的选择,与州府治理无关罢?”   “如果我没记错,占州产出稻米,一年可达两熟,这种情况下,仡族为何还要依靠山林?但凡他们有足够的土地耕种,便能养活一家老小,何必在山林里与野兽搏斗?因为占州开垦出来的田地全都被豪强占据,这些豪强从何而来?就是当年前去治理的官宦之家。何知府,梁知府,我此言并非针对你二人,请见谅。”   何知府脸一红,拱手道:“是下官着相了,抱歉。”   梁霈回道:“范相方才所言,下官极为赞同。下官于占州为官数年,每每看到这些情况,都觉得有心无力。”   当年前去治理的官吏,利用官职之便攫取利益,成为南方的豪强富绅,这么多年下来根深叶茂,梁霈他们根本无能为力。   总而言之,南方的地还是中原人在种,跟那些部落没有关系。   但因为南方实在偏远,朝廷管控不到,是以这么多年,当地的豪强越发猖獗肆意。   他们一步步侵占南方部落的生存空间,逼迫他们不得不退回大山里。   这么多年来,南方诸族心中怨气不断累积,终于瞅准机会打算脱离朝廷管控。   他们是听说了北方的内乱,这才敢趁机作乱。在他们的认知里,北方的内乱没个几年是平息不了的,遂非常大胆地跟三州官府对抗起来。   一开始只是试探,在发现梁霈等人向朝廷求援好几次都没有回应,他们的胆子越发大了起来。   只可惜,他们没想到楼喻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平息了内乱,并腾出手来整治南方。   也算是倒了霉。   这件事谁对谁错已经掰扯不清楚,现在最关键的是如何解决这些问题。   楼喻笑问:“不知范爱卿可有良策?”   范玉笙道:“臣以为,必须要还地与民,想让南方族民在田地上扎根,必须要让他们从田地上得到好处。”   “范相,那些土地都在豪强手中,如何能让他们交出土地?”梁霈问。   他觉得范玉笙的想法过于天真了。   “确实如此啊。”何知府也附和道。   范玉笙丝毫不惧,他问:“盗贼偷取了赃物,难道因为使用了不少年头,就能成为他们的所有物了吗?”   “不错。”杨广怀点头表示同意,“当年朝廷的政策是,要给南方各族开垦分配适量的土地,但是土地却被人以权谋私盗取,官府登记造册,将那些土地变成律法上的私产,却无法掩盖盗取的事实!”   那些地主为什么那般豪横?就是因为他们的土地权在官府文册中记载得清清楚楚,梁霈等人也拿他们没办法。   朝廷都不管了,他们还能管得了吗?   但看眼下这情境,梁霈心情蓦地激动起来,看来朝廷是下定决心要整治南方了!   楼喻不由笑起来:“范爱卿和杨先生所言,令人醍醐灌顶啊!既如此,便追溯罪责,还地与民。”   “陛下圣明!”   “不过,”楼喻话锋一转,“虽说南方偏僻,朕却觉得南方物产丰饶。比如屏州的铁矿,比如占州的稻米等。且南方水系广阔,水运发达,是个好地方。”   皇上都说是好地方了,那绝对就是好地方啊!   下朝后,楼喻召集相关人员于勤政殿开会,就南方治理问题制定详细的计划。   众人都拿着纸笔进行记录。   梁霈是第一次参与这样的会议,颇觉新奇,同时又有些感动。   南方一直是朝廷懒得搭理的地方,没想到陛下竟如此重视。   “朕打算成立临时督察组,任务是前去南方三州查清侵占百姓田地一事。诸位以为督察组组长由谁担任较为适合?”   范玉笙道:“此人必须与当地豪强没有任何关系,也无任何利益纠葛,且身份应当不低。”   “不错,”楼喻目光在众人面上扫过,“只是诸位皆为朝廷重臣,如今朝廷离不得诸位。”   范玉笙道:“陛下,有一人可以。”   “谁?”   “沧王。”   楼喻眼睛一亮。   一来,楼蔚是皇室贵族,身份极高,定无人敢惹;二来,楼蔚必定心系朝廷,尽职尽责;三来,楼蔚这些年在沧州也算干出了经验,已非当初懵懂少年。   楼喻对他放心得很。   “那就任命沧王为督察组组长,其余组员再从朝中挑选。”   除了督察组外,楼喻还下达了不少政令。   组织农业技术组前往南方考察,教授南方诸族农耕技术;组织医疗小组前往屏州巫塔族考察,找出能够治疗疟疾的因由;组织技术工人小组前去占州扩建海港,并于当地招募青壮劳工。   诸如此类,等等等等。   众人听得一愣一愣的。   陛下的想法实在比他们周全太多,简直连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   梁霈是第一次受到冲击,听完之后简直五体投地。   “还有,”楼喻转向林大井,“南方气候炎热,能够孕育出不少北方没有的瓜果,农业小组前去考察的时候,不妨多留点心,若是能够形成果园产业链,将瓜果卖给北方,不也是为南方百姓创收嘛。”   “可是陛下,从南至北距离太远,恐怕瓜果尚未运至北方便已腐烂。”林大井说道。   楼喻想也不想道:“可以用冰保存。”   众人面面相觑。   “陛下,南方气候炎热,如何取冰?”范玉笙忍不住问。   楼喻愣了一下。   他忽然想起来,目前大盛尚且不能大量制冰,能在夏天用得起冰块的都是世家贵族。   而这些冰往往都是冬日窖藏的。   楼喻淡定道:“此事得问袁道长。”   一般来说,搞炸药的不可能不知道硝石的作用。但有时候,知道是一回事,应用是另外一回事。   范玉笙以为袁道长又搞出什么新鲜玩意儿,遂不再问。   “况且,就算无冰,果肉也可以制成果脯、果干之类的吃食,如此便可耐于储存。”楼喻又提出一个法子。   他觉得,人不能总囿于一条道上,财富是创造出来的,端看有没有那个能力与魄力。   众人尽皆叹服:“陛下所言极是!”   在朝廷的高效运作下,各个小组已经筹备完毕,带着一项又一项的政令前往南方考察。   自霍延返京后,南方诸族都陷入忐忑和迷茫之中。   除榕族外,仡族和巫塔族受损严重,剩余青壮都成为朝廷军的俘虏。   见识过朝廷的雷霆之怒,他们再也生不出反抗之心。   罗逸养好伤,随荣石回到族中。   时值冬日,山林里萧条许多,族民们打不到猎物,族中存粮又不够,时不时都要饿着肚子。   他们还得等着朝廷的审判。   朝廷会如何对待他们?他们以后的命运到底会如何?   等待的日子是煎熬的,就连荣族长都有些沉不住气了。   他带着荣石来找罗逸。   “阿逸啊,定国公返京有一个月了吧?不知道朝廷会怎么处置咱们。我这心里头七上八下的,每天都睡不好。你应该见过当今圣上吧?圣上对咱们这到底是怎么想的?”   荣石也道:“咱们以后还能过上安生日子吗?”   祖孙二人的担忧罗逸非常理解,朝廷军的威势的的确确将他们吓到了。   罗逸笑道:“朝廷制定政策还需要时间,政令传到咱们这儿也需要时间,族长和少族长不必多虑,朝廷不会弃咱们于不顾的。”   “唉!”荣族长沧桑地叹口气。   他自知杞人忧天毫无意义,遂转移话题道:“阿逸今后有什么打算?”   罗逸垂眸笑道:“我也不知道。”   他记得当今圣上让他办完事再死不迟。或许,政令到达之日就是他的死期。   没有人真的想死。   罗逸当初愿意以死换取罗家平反,那是他已别无选择。   而今罗家已平反,他又刚刚死里逃生,还舍不得死。   他已经被阴谋算计困扰十年了,回到祖籍,他才感受到一种真正的平静。   他喜欢上这里了。   罗逸可以自戕,但他还想趁着政令没来之前,再多活一些时日,再多享受一些安宁。   荣石敏锐地察觉到他落寞的神色,不由皱起眉头。   这人还藏着什么秘密吗?   还有,他不是为朝廷办事的吗?按理说他算是立了功,为什么还是这副茫然未知的模样呢?   是有什么难言的苦衷吗?   “如果朝廷能让咱们过上安稳日子,我觉得咱们族里的学堂可以重新办起来,你学识应该不错,可以在学堂当个夫子。”荣石建议道。   荣族长闻言,欣然点头:“这个好这个好!阿逸,你要是不知道未来去哪儿,不如就待在咱们族里,有什么困难,大家都会搭把手。而且你有学识,有见地,有你教孩子读书,以后或许都能出人头地。”   罗逸知道他们是在关心自己,心中一暖,不由笑起来:“如果可以的话,我会考虑的。”   他说着,看向荣石,调侃道:“多谢荣少族长对我的信任。”   荣石弯起指节,抵了抵鼻尖,“没事了,你好好休养身体。”   白驹过隙,转眼便跨了年。   正月初一,楼喻正式更改年号为昭庆,并大赦天下。   昭庆元年正月十五,朝廷诏令终于抵达三州,随之而来的是朝廷的数个考察组。   罗逸终于收到决定他命运的口谕。   口谕大意是:罗氏子虽助纣为虐,本应罪该万死,但念及南方平乱中立有功劳,适逢改元建新,大赦天下,遂免其死罪,令其终身不得入京。   传口谕的是梁霈。   他传完口谕,对罗逸说:“你救了公主,算是戴罪立功,陛下免你死罪。陛下还说了,你本是榕族族民,又受过中原文化的熏陶,堪为南方部族与中原文化的桥梁,若是日后能在教化族民一事上立下功劳,或许朝廷还能予以嘉奖。”   罗逸心口一烫,眸中倏然涌出水雾。   他足足叩了九次首,低哑着声音道:“罪民叩谢陛下圣恩!愿吾皇日月昌明,万寿无疆!”   梁霈不由笑了。   改元之后,众人渐渐发现,他们的皇帝陛下做事越发雷厉风行,帝王的强势与威压也彻底爆发出来。   尤其在治理南方一事上。   督察组的行动遭到当地豪强的极力反抗,但霍延在南部三州还留有数千朝廷军,在朝廷军的威慑下,督察组彻查这些豪强曾经以权谋私的罪证,并冻结他们的田产,迅速报至朝廷审判。   他们在圈占土地的过程中,不可避免与当地部族族民发生冲突,冲突时有伤有亡,遂数罪并罚。   在朝廷的威压下,那些豪强大户偃旗息鼓,不得不接受现实。   当然,楼喻不会一棍子打死。   有些富户是凭借自己的能力买到的田,这些田依旧归他们自己。   其余充公的田地,则由官府重新测量划分,根据各州人口情况,将田地分给那些部族族民。   除此以外,农业技术小组经过考察,对南部田地种植做出了更加科学合理的规划,如农田水利、稻种培育、农具改良等等等等。   医疗小组深入山林,在朝廷的强权下,巫医迫不得已说出实情。   原来他们也不知道具体如何治疗疟疾。巫塔族的巫医传承是靠口耳相传的,他们没有什么医学典籍。   相传,他们巫塔族的祖先得了疟疾,迫不得已离开族群,口渴之时,机缘巧合之下看到一潭静水,便喝了潭中的水,然后在水潭边等死。   渴了就喝潭中的水,饿了就吃水潭边的树皮。   有一天,奇迹出现了,他的病竟然痊愈了!   祖先喜极而泣,并将此潭奉为灵潭,将潭边的树奉为灵树。   他完好无损地回到族中,族中人自然大为惊异。   祖先早已编好了说辞,言濒死之际受到神灵点化,在神灵的祝福下活了过来。   他用神灵之力统治了族群,并逐渐扩大势力。临死之前,他将水潭的秘密告诉继任者,就这样,一代又一代传下去。   所以每次只要有人打摆子请求救治,巫塔族的巫医都借神灵掩护,用潭水和树皮为病患治疗。   这个法子用了很多年,有时候奏效,有时候无效,众人都归因于神灵愿不愿意降福。   医疗组闻言,顾不上无语,连忙赶赴水潭旁。   水潭旁林木茂密,但有一种树数量最为丰富。而这种树,他们在其他地方都没有见过。   许是某一次巧合之下,树种落在水潭旁的这片土地上,逐渐孕育出片片丛林。   此次医疗组还是以陈玄参和霍琼为首。两人一直随军,没跟着一起回京,这些时日已经考察了不少地方,还发现了一些特殊的草药,打算带回去研究。   而有可能治疗疟疾的药物研究更是重中之重。   医疗小组收获颇丰的时候,工匠组正在占州海港进行测量和规划。   他们扩建过沧州海港,于扩建海港一事上很有经验,很快便为占州规划出一个极为宽阔的港口出来。   建设海港需要材料和劳工。   材料直接由庆州工业区提供,大型货船从沧州港出发,一路抵达占州港,一步到位。   劳工则从当地进行招募。   三族青壮劳力那么多,如今又非农耕时节,闲着也是闲着。   对待榕族青壮,官府给予薪酬;仡族青壮因为参与叛乱,便直接拉去服徭役,只给饭,不给钱。   随着朝廷政令的落实,南方诸族纷纷看到了希望。   荣石捧着一串铜板推开罗逸的院门,面露喜色道:“罗逸,我赚到钱了!”   他之前带着族中一些青壮去占州参与海港建设,干了半个月,赚了好几百文呢!   罗逸坐在院中,手捧一本庆荣学院的启蒙课本。   这是庆州学子的启蒙读物,并不枯燥乏味,很是有趣,非常适合孩子学习。   他抬首笑道:“恭喜啊。”   阳光洒在他清秀的脸上,衬得他愈发文雅。   荣石将手中铜板放到木墩上,说道:“给你的!”   “这是做什么?”罗逸诧异道。   荣石背过身道:“族中学堂要重新开办了,你是学堂的夫子,这是给你的薪酬!”   “是吗?”罗逸笑着起身,“我去问问族长。”   荣石连忙将他按下,皱眉道:“我是少族长,我说的也算!”   “我人在族中,有钱也没处花。”罗逸不打算继续拆穿他。   “没事,你先留着,”荣石神情飞扬道,“再过不久,族中就能分到地了,我听朝廷的大官说,咱们不仅能分到耕地,还能在山外头分到宅基地,可以建房子住,不用翻山越岭来回折腾。”   罗逸:“所以呢?”   “所以你留着钱,以后搬出去就有地方花了!”   罗逸噗嗤笑出来,胸腔处暖流涌动。   楼喻制定的安民政策中,严格规定了每户能够拥有土地的上限,也就是说,不管再有钱,也没法肆意侵占百姓的田地。   这是一项针对南部三州的政策,其余州府并非如此。   虽然遭到三州不少人的反对,但这是为了解决南方部族出山落户的特殊政策,并未真正触动地主的利益,遂朝中基本没有反对之声。   反正南方的土地跟北方的地主没有半文钱关系。   至于巫塔族的铁矿,已经由屏州官府接管。官府征用有罪的巫塔族青壮挖矿,并召集铁匠铸造农具。   分到土地的族民可以租用官府的农具,也可以购买。   农技小组尽心竭力地教授族民们先进的农耕技术,争取让他们能够自力更生。   整个南部三州好似突然活了起来。   有的部族青壮原本被封闭在大山里,见识有限,不知外头的世界,每天浑浑噩噩地过日子。   而今接触到朝廷派来的技术人员,不由深受触动和启发,渐渐寻找到了新的人生方向。   有人选择安稳种地,有人选择成为船工,有人决定读书识字,有人决定离开故土去外头开阔眼界。   政策不是一朝一夕就能落实的,但政策带来的效果是一点一滴展现出来的。   昭庆元年伊始,一个辉煌盛世就此拉开帷幕。 第一百一十九章   昭庆元年三月,各地举人赶赴京城参加春闱。   举子们意气风发,满腔抱负,誓要蟾宫折桂,科举入仕,为大盛的繁荣昌盛添砖加瓦。   “少爷,咱们终于到京城了!”   城门口,小厮模样的少年牵着马,对身旁的青年开怀大笑道。   青年仰望城楼,眸中流露几分坚定,还有几丝期待与不安。   他向城门守卫出示路引。   守卫扫了一眼,“绵州唐修,来京参加会试,进罢。”   “多谢。”   唐修拱手,拿回路引,招呼小厮牵马进入城门。   入眼处,八街九陌,车水马龙,极为热闹繁华。   不愧是京城。   小厮呆呆瞅着眼前的繁华之景,不由张大嘴巴,喃喃感叹:“少爷,京城真的好大啊,咱们怎么找客栈?”   唐修打眼一扫,指指不远处的指示牌,“跟着这个走便可。”   小厮一脸惊讶:“少爷,这是不是以前《庆州旬报》上提过的路牌?没想到京城也有这个!”   唐修笑道:“庆州新城可是当今圣上督建的,庆州新城有,京城怎会没有?”   “也是哦,陛下可真聪明,这样一来,省得咱们问路了。”小厮挠头赞道。   唐修笑而不语。   两人循着指示牌找到一家客栈,还没入店,店中伙计便迎上来。   “客官,打尖还是住店?”   唐修说:“住店。”   伙计为难道:“不瞒客官,咱们店里的房间都满了,大多是来京参加会试的举人,客官还请另寻他处吧。”   “这就满了?”小厮郁闷道,“那少爷,咱们继续找下一家吧。”   唐修点点头,“只能如此了。”   两人找了好几家,结果每次都被告知客人已满。   他们奔波至京城,早已神疲体乏,找了好几家都无法入住,愈发疲惫不堪。   小厮耷拉着脑袋:“少爷,这可怎么办呀?”   唐修冷静道:“再去别处问问罢。”   “可是别处都是一些低等的客栈,来往的都是些三教九流,您怎么能住那种地方呢?”   唐修倒是淡定:“无碍,总比睡大街来得强。”   两人寻到一处破旧的小客栈,甫一踏进去,便闻到一种陈腐的霉味和汗臭味。   小厮皱了皱鼻子,心疼他家少爷。   唐修定了一间上房,吩咐他交钱。   客栈掌柜打量二人,笑着说道:“看郎君这般品貌,是来京考试的举人罢,郎君方才一进来,某便觉得蓬荜生辉啊。”   唐修笑回:“得入贵宝地,是某之幸。”   京城果然人杰地灵,连一个小客栈掌柜都这般文雅有礼。   掌柜被他捧得开心了,笑眯眯道:“贵客若有需求,尽管吩咐伙计。”   “多谢。”唐修拱手道,“在下和家仆行路匆匆,腹中饥饿,可否上些吃食?”   “当然可以!”   掌柜连忙吩咐伙计替他们搬运行礼入房,又吩咐厨房准备饭菜。   客栈虽然破旧,但房间还算得上干净。   片刻后,伙计端上膳食,言辞热情:“客官,您的饭菜来了,请慢用。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小的。”   唐修从荷包掏出碎银,递给伙计,说道:“我初次入京,不懂京城风俗,不知道小兄弟能不能跟我说道说道,以免我不小心贻笑大方。”   伙计大大方方接过碎银,笑嘻嘻道:“贵客您太客气了,只要您别嫌弃小人言辞粗鄙,小人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一旁小厮心道:就这还言辞粗鄙?   京城果然藏龙卧虎啊,一个小小的伙计都这般文绉绉。   这并不稀奇。   京城乃天下英才汇聚之地,京城百姓耳濡目染之下,当然能说出几句文雅的话来。   唐修道:“我之前看过《京城旬报》,报纸上登载过女官一事,朝廷当真有女官?”   小厮暗自不解:少爷连女官叫什么都知道,怎么问这个问题?   “是真的呀!”伙计一谈这个就兴奋起来,“我还远远见过一回呢!”   女官本来就是个稀罕事儿,一直是京城百姓的谈资。   他们倒不是抱着恶意,而是一种猎奇的心理,他们就想知道女官与寻常女子到底有什么不一样。   唐修打量他的神情,便隐约猜出他的态度,心中暗松一口气,佯装感兴趣问:“你见过?见过哪位?”   “见过尤侍郎!”伙计嘿嘿道,“长得可真好看!”   “朝中只有尤侍郎一位女官?”   伙计看他一眼,“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咱们靖平长公主就是财政部尚书啊,尤侍郎和唐侍郎都是她手下的大将!”   “我只从报纸上看过,并不知详情。”唐修继续问,“不知那位唐侍郎又是如何样貌?年岁几何?祖籍何处?”   伙计狐疑打量他,“你要干嘛?”   “只是好奇。”唐修拱手道,“某姓唐,此次入京赶考,倒是想沾沾同姓之人的喜气,保佑自己考中。”   伙计:“这样啊。不过这样的大官小人也不清楚,就听说两位侍郎都孑然一身,没有亲眷,祖籍更加不知。年岁嘛,应该是二十多岁吧。”   “多谢。你去忙罢。”   伙计离开之后,小厮好奇问:“少爷,您打听女官做什么?”   唐修叹口气,他这小厮入府时,府中那件大事尚未发生,后来大家都绝口不提那事,小厮自然不知。   “无事,就是好奇。”   朝廷如今急需人才,楼喻对这次会试还挺看重的。   去年加恩科的时候,因为重点放在男女同考上,他没有过多关注科举,只殿试的时候点了一甲,授了官职,其余统统交给吏部去了。   今年是昭庆元年,这次会试的意义不一样。   他需要挑选出真正的有志之士,培养愿意支持自己改革的新鲜血液。   “陛下,杨相和范相求见。”   楼喻头也没抬:“让他们进来。”   二人入殿行礼,等楼喻批完手中奏疏,放下笔,范玉笙才开口。   “陛下,殿试考题可出了?”   楼喻道:“朕还没想好,范爱卿和杨先生有没有好的点子?”   其实他有很多事想要问策的,但他的想法有些超出纲常,难免吓到那些考生,一时拿不定主意。   范玉笙斟酌道:“陛下英明睿智,如今大盛并无内忧外患,若说朝廷最需要做的事情,便是让百姓安居乐业。”   楼喻颔首,又问:“杨先生以为呢?”   “回禀陛下,臣以为,范相所言有理,不过让百姓安居乐业,并非一蹴而就,这是一项长久的任务。”   “那么,眼下最关键的任务是什么?”   杨广怀道:“是陛下心中所想能否顺利推行。”   楼喻一愣,旋即失笑:“你倒是大胆。”   “臣妄自揣测上意,请陛下恕罪!”杨广怀立马跪地请罪。   范玉笙:“……”   杨相可真拼。   其实,楼喻想做什么,他们这些庆州系官员如何不知?   当年在庆州,陛下的各种举措之所以没有阻力,是因为庆州地方小,没有庞大的势力集团可以抗衡。   然而,废除休妻制如今不过在庆州一州实行而已。   现在的情况与当年不同。   楼喻沉思片刻,问杨广怀:“如果朕没记错,先生十三岁便考中秀才了罢?”   “是。”   “朕当年初见先生,先生已二十出头,先生学识渊博,缘何止步秀才?”   杨广怀洒脱笑道:“家贫,无以为继。”   “若非机缘巧合,朝廷便错过先生这般大才了。”楼喻感叹一句,“不知天下还有多少学子因为家贫不得不放弃学习。”   “陛下谬赞,臣当不得大才之称。”杨广怀道,“还是范相更加适合。”   范玉笙:“……杨相莫要妄自菲薄,若非杨相为钱财所困,金榜题名绝非难事。”   “哈哈哈,二位不必互捧了。”楼喻笑道,“杨先生亲身经历寒门学子读书之难,应当知晓,如先生这般因为读不起书而湮没的良才何其多,朕每每思之,深感遗憾。”   范玉笙问:“陛下想以此为考题?”   楼喻摇首:“非也,只是想和二位聊聊。虽前朝设科举制,已然为寒门提供入朝参政的机会,但真正能念得起书的又有几人?”   “更何况,真正擅于钻研经史子集的不过凤毛麟角。尺有所短,寸有所长,每个人都有自己不同的天赋,若是只给学子提供一条道路,必定有许多学子在半路夭折。”   范玉笙不解:“陛下的意思是?”   “就拿工部举例。工部有多少官员,都是经过科举选拔跻身士族的?他们学的是经史子集,他们是否懂得机械原理?他们是否了解虞衡山泽之事?若是不懂,又如何指挥工部各项事宜?”   范玉笙道:“工部承朝廷政令,启工匠做事,不论是建造修缮,抑或是虞衡山泽,皆有通晓这些事的匠人去做,工部官员即便不懂,也可传达政令。”   楼喻直接问:“假设朕要修建一座馆阁,朕之要求只能传给吕尚书,若吕尚书不通建造之事,又不明白朕的要求到底为何,如何能够准确传达给工匠?二位知晓谣言是如何传播的罢?很多时候,政令一层一层传下去也会变味。朕要的是馆阁,结果工匠修了一处园林,该由谁担责?”   “还有,建造材料如何挑选?材料的成本是多少?这些都是内行,一个外行人如何知晓?若底下人以次充好又该如何处置?”   或许楼喻举的例子不够恰当,但他的意思范玉笙听明白了。   无非是术业有专攻,让一个酸腐文人去指挥建造一事,确实难为人。   “陛下是想改革科举制?”杨广怀问。   楼喻道:“并非改革科举制。咱们如今的科举,考的是国学、算学、诗赋、律法和策论,这些都是最基本的。可否再设农科、工科等,让朝廷多一些合格的专业型人才?即便只习得皮毛,总比完全不懂却瞎指挥来得好。”   “陛下是将三部招考方式与科举相结合?”范玉笙问。   “这是朕的一个设想。”楼喻举例道,“比如孙测绘,其父是个秀才,擅测绘一道,但就因为无法再进一步,便不能为朝廷效力,岂不浪费人才?比如袁向道、霍煊,他们若是正经科考,还能为朝廷效力吗?”   “恕臣愚钝,还请陛下明示。”   楼喻终于说出他的目的。   “朕想在京城建一所大学,还有图书馆。”   范玉笙和杨广怀对视一眼。   “何为大学?何为图书馆?”   楼喻解释道:“大学就是传承知识之地,全国举人皆可入学,学期三年。图书馆就是藏书馆,馆中藏有各科典籍,供天下人免费阅览。”   “这大学与寻常学院有何区别?”范玉笙问。   “大学中有各门学科,学子入学时必须选择一门学科作为专业,国学等基础学科乃必修。必修和专业学分学满,便可毕业。毕业后再参加会试,获得做官资格。”   如此一来,科举无需改动,又能培养相对专业的人才。   那些举人的文化水平本就相对较高,再入学学习专业课程,届时便可培养出适合岗位的官员出来。   杨广怀却问:“举人才能入学,那么陛下方才举例的如孙测绘父亲那般的秀才,又如何能进?”   “特殊人才,可特殊对待。”楼喻回道,“具体章程之后再议。”   范玉笙问:“陛下,入大学学习是否为强制?”   “并非强制。”楼喻笑着摇首。   范玉笙:“那学子为何要耗费三年时光呢?”   “如果,大学里的夫子都是当世名士呢?或者,朝中官员偶尔去大学开展讲学呢?”   那些举人寻常很难接触到这些大人物,如果进入大学便可见到这么多名士高官,何乐而不为?   “更何况,只要学分学满便可毕业,三年只是为学子设置的底线,若三年还未能毕业,便做退学处理,且五年内不得参与科考。”   如果连个专业课都拿不到学分,还能指望当个勤恳敬业的好官?   两人都听明白了,皆认为此举可行。   杨广怀道:“陛下圣明。”   范玉笙道:“各类学科齐聚,确实堪为‘大学’。不过陛下,图书馆需要大量的各科典籍,工程浩大,恐怕一时半会儿难以收集完成。”   “无碍。”楼喻笑眯眯道,“图书馆可以慢慢来,先把大学班子搭起来再说。咱们继续聊聊殿试该出什么考题罢。”   两人:“……”   说了这么久,他们差点将正事忘了!   楼喻打算定下两道策论考题。   第一道:浅谈士、农、工、商于国之利弊。   第二道:巾帼不让须眉,何解?   两人一看这考题,便知楼喻所想。   第一道考题看似中规中矩,实则藏有陷阱。浅谈士农工商之利弊,估计不少考生第一反应是士农之利,工商之弊。若是不了解陛下所思所想,估计无法得到陛下的青睐。   第二道就有些挑战纲常了。   范玉笙叹笑:“陛下,此事是否应该徐徐图之?”   楼喻本来的确打算慢慢来,但是他娘为了他怀孕了。   他不想辜负他娘的心意。   无论他娘生的是弟弟还是妹妹,他都会当做继承人培养。   弟弟还好说,若是妹妹,估计没人同意立一个姑娘为储君。   楼喻已经打定主意,除非弟弟或妹妹真的无法胜任皇帝这个职业。   是以,他必须提前做好准备。   他需要排除那些被纲常捆住手脚的考生,培养愿意推翻男女纲常的考生。   虽说让男人决定女人能否参政,本身就是一件不平等的事儿,但世道如此,楼喻只能这么做。   楼喻意志坚定:“朕只需要合适的人才,不论男女。若是考生连这点心胸都没有,何谈心怀天下?天下百姓除了男子便是女子,难道他们都只为一半百姓着想?”   范玉笙对此事持中立态度,不支持也不反对,他只是担心这道考题会激发天下文人的逆反之心。   “范相不必担心,”杨广怀劝道,“去年男女同考后,各地府衙多多少少都出现了女吏,百姓对此接受良好,反对的不过是一些失了利的无能之辈。”   在报纸的影响下,在艺术团的带动下,民间对于女官一事并非全然反对。   尤其是庆州,在废除休妻制后,女子地位不断攀升,去年庆州各衙女吏的录取率遥遥领先,成为《京城旬报》的要闻。   这些事情都是推动改革的前奏。   范玉笙长叹一声:“陛下之胸怀,天下又有多少人能够理解呢?”   “范爱卿不必担心,朕明白改革之漫长与艰辛,朕扛得住压力,耐得住性子。”   难不成就因为这个,那些酸腐还能造反不成?   就算要造反,楼喻手握重兵,丝毫不惧。   会试结束后,榜单很快张贴出来。   唐修的小厮在榜下挤得披头散发,待看到他家公子的名字后,不由面露狂喜,发疯般跑回客栈。   “少爷!少爷!少爷!”   唐修面上虽平静,捧书的手却微微颤抖。   见到小厮脸上癫狂的笑容,他倏地松了一口气。   “多少名?”   小厮说:“第四名!少爷!您是第四名!”   唐修不由露出笑意。   第四名,二甲之首,只要殿试不出意外,他便可入仕了。   每一次的会试,朝中官员都比较关注,毕竟榜单上的人以后或许就会成为同僚,而且这也算是新鲜谈资嘛。   唐雯是个女官,对参加科举的男考生没有在意,但禁不住衙门里有人讨论。   不经意间,听到了“唐修”这个名字。   她心头一跳,呼吸微滞,好半晌才平息下来。   散衙之后,她立刻派人去打听这次会试的名次。   “第四名,唐修……”   袖中双拳攥紧,她哑声道:“这人姓唐,不知是何方人士。”   仆役回道:“听说是绵州的解元,才二十三岁,年轻着呢。”   唐雯眼眶蓦地红了。   她背过身去,“你退下罢。”   与此同时,唐修正为殿试做准备。他看过庆墨书坊的所有报纸,钻研过当今圣上的所有举措,对陛下的用意颇有领会。   “少爷,您不看那些典籍,为何要看这些报纸啊?”小厮不解。   唐修笑而不答。   因为他不甘于做第四名。   殿试当天,贡士齐聚广德殿。   唐修是第四名,坐在前排。   这可是广德殿,一辈子能踏足一次都可死而无憾了,说不紧张那是假的。   他深吸几口气,翻开考卷,先浏览一遍考题。   其余考生同样如此。   然不过几息,不少考生皆目瞪口呆。   第二道策论到底该怎么破题?!   唐修亦是一惊,但他很快淡定下来,凝神静气,开始答题。   殿试的答卷先由考官们批阅,再将前十名呈送御案,由皇帝选出状元、榜眼、探花。   这次策论比较出格,楼喻担心老古董阅卷时不够“客观”,遂点了范玉笙等人参与阅卷。   贡士答完题,皆至偏殿等候。   糊名后,阅卷官们先罢黜卷面不洁、题没做完等一些不合格的答卷,再选出十份最为优秀的答卷,呈给楼喻。   楼喻看完十份答卷,心里面还是比较满意的。   他根据自己的喜好,点了一甲的名次。   待所有名次出炉后,贡士们再次回到广德殿。   广德殿上,三品以上官员皆候列于侧。   贡士们知道这是要见到皇帝了,纷纷激动难抑。   唐修面色平和,胸腔处却在狂跳。   他一定要给皇上留下好印象,他一定要入朝为官,报效朝廷!   不多时,帝驾至,官员及贡士皆俯跪于地。   楼喻坐在高阶上,望着殿中意气风发的贡士们,心中竟隐隐升腾起兴奋和激动来。   这都是一张张白纸,可由人任意着色啊。   真好。   他微笑平和道:“起身罢。”   众人起身,皆垂首不敢冒犯圣颜。   楼喻问:“纪登白是哪位?”   一位面容俊秀的青年出列,虽看似沉稳,但其颤抖的声音已经暴露出他的激动之情。   “草民叩见陛下!”   楼喻:“抬起头来。”   青年抬首,目光却始终看向下方,面色微红。   楼喻笑道:“玉质金相,少年风流,堪为探花郎,授从六品起居舍人。”   “微臣叩谢陛下恩典!”纪登白再次叩首。   楼喻继续道:“俞惟博学多才,堪为榜眼,授从六品礼部仪制清吏司员外郎。”   俞惟是个三十来岁的中年男人,他恭敬行礼后,垂首退回。   众人都知道,接下来就是钦点状元郎了。   唐修心中不是不失落的。   他是会试第四名,殿试后有可能跻身一甲,但最多就是个探花,状元应该是不可能了——   “唐修。”   温敛悦耳的声音忽从高阶上传来,唐修惊诧之下,竟忍不住抬首望去。   目光恰与楼喻对上。   他怔住了。   楼喻轻轻一笑,唐修蓦地一惊,慌忙低下头去,只觉心如擂鼓,双耳齐鸣,纵使辞藻万千,也难以形容出这等皓质瑰姿。   圣颜绝世,不敢亵渎耳。   他被人提醒一声,方回过神来,立刻出列跪地。   “唐修有龙跃凤鸣之才,可为状元,授正六品大学教习一职。”   众人:???   唐修茫然谢恩。   大学教习是个什么职位? 第一百二十章   薛齐左右环顾之后,率先出列。   “陛下,不知这‘大学教习’是何官职?”   其余人皆等着楼喻解惑。   楼喻看范玉笙—眼,范玉笙无奈叹笑,出列回答薛齐。   “陛下欲设大学,招纳天下举子,为朝廷培养和选拔优秀人才。”   听上去是件好事,但这个大学到底教什么,如何培养,如何选拔,众人—概不知。   楼喻适时开口道:“具体章程,待鹿鸣宴之后再议。”   众人不会在这种时候触霉头,便都压下好奇心,行礼告退。   已近黄昏,楼喻赶去寿康宫看望他娘,顺便留下吃饭。   江岚怀孕已有六个月,肚子似乎比寻常怀孕女子还要大—些。   楼喻来时,她正扶着腰在庭中走动,楼绩小心陪在身边,脸上既喜又忧。   “娘,爹,怎么了?”   江岚—见他便笑了,招招手让他过来,仔细打量他的神色,问道:“阿喻今日心情不错,遇上什么喜事了?”   “今日殿试,喜得良才。”楼喻道,“方才见爹神情不对劲,发生什么事了?”   江岚还没说话,楼绩就争着回答:“刚才太医来看了,说你娘应该是双胎。”   说话间,眉眼还隐生得意。   楼喻不由笑道:“好事成双,大善!”   江岚这次怀孕没遭什么罪,不像前头三次吐得那么厉害,又有宫人精心伺候着,什么烦心事都没有,整个人容光焕发。   她目露慈爱,拉着楼喻的手,缓缓往殿中走。   “若真能凑—个‘好’字,娘心里便踏实了。”   楼喻反握回去,神情郑重道:“娘,不管是弟弟还是妹妹,我都会全力培养他们。”   江岚听懂他话中之意,微微—愣后,神色更加柔和:“这么些年,娘看得很清楚,咱们阿喻的心胸天下无人能比,娘身为女子,既骄傲又感动。不管你想做什么,娘都支持你。”   “嗯。”   身旁的楼绩:“……”   啥意思?   “今日阿延怎么没来?”江岚在殿中坐下问。   楼喻道:“今日是阿煊生辰,他去了霍府。”   霍延早已脱离家族,如今的霍府在名义上已经算不得他的家了。   思及此,江岚不由叹道:“阿延是个好孩子,你可要待他好—点。”   楼喻心道:那是您没看到他在床上的凶狠。   —旁的楼绩:“……”   他终于后知后觉,发现哪里不对劲了。   “阿岚,定国公和咱家……到底什么关系?”   江岚和楼喻对视—眼,都忍不住笑起来。   楼喻没打算回答他爹,他觉得还是由他娘趁他不在的时候解释比较好。   用完晚膳,楼喻回到养心殿,沐浴完继续批阅奏疏。   “陛下,定国公来了。”冯二笔在殿外禀道。   楼喻面上—喜,他还以为霍延今晚不来了呢。   他应声后,殿门随即被人打开,又重新紧闭。   楼喻慵懒地靠在桌案后,手里还拿着朱笔,笑吟吟瞅过去:“不在家陪陪阿煊?”   “他不需要我陪。”   霍延坐到他身边,将人抱到腿上,揽进怀里,俯首吻上来。   楼喻这才察觉到他身上淡淡的酒气。   他顺从地接了个吻,止住某人作乱的手,低笑问:“喝酒了?”   “嗯。”   男人垂首凝视他,酒意微醺,眸色深沉,煌煌烛火下,愈发显现出难言的俊和性感。   楼喻在他唇上轻啄,而后将他推倒在地,靠在他的胸膛上,闭目养神,享受难得的温情时光。   “阿延,我想更改朝会制度。”   霍延胸腔处传来震动,声音低沉微哑:“改。”   “你觉得,辰时初开始,辰时正结束,如何?”   现在的朝会时辰太早,楼喻实在不愿早起,那些大臣看着也辛苦,何不推迟—些呢?   早上七点开始,八点结束,八点半他们到衙门办公,时间正正好!   “好。”   霍延在他发上落下—吻。   不管楼喻做什么,他都无条件支持。   楼喻叹道:“要是朝臣反对,该如何?”   “我有办法。”   “什么?”   身体陡然悬空,楼喻连忙抓着霍延的手臂,挑眉道:“这就是你说的办法?”   霍延大步去了内殿。   意料之中,楼喻第二天没能起身,仰躺在床上唉声叹气。   什么时候才能退休啊?   广德殿内,朝臣已经静候多时,却迟迟不见皇帝临朝,渐渐交头接耳起来。   不多时,冯二笔宣告今日休朝。   范玉笙带头问:“冯大人,陛下今日为何休朝?”   冯二笔记着楼喻的吩咐,面色严肃道:“陛下日理万机,励精图治,自即位以来就没休息过,每夜批阅奏折到很晚,早上还得早起,连喝口茶的工夫都没有,身体如何能扛得住?”   众人闻言,想到楼喻当上皇帝后的确没有停歇过,不过短短数月,就已经做成了许多事。   陛下确实太辛苦了!   范玉笙心中担忧,问:“可让太医瞧了?”   “瞧了,太医说忧思过度,需要休养。”   众人皆道:“陛下注意龙体啊!”   冯二笔点点头,“陛下还说了,这段时日诸位大人也辛苦了。陛下体念诸位,觉得诸位每日起早贪黑,对身体也无益,希望诸位大人也能爱惜身体。”   众臣纷纷感谢圣恩。   翌日上朝,楼喻开门见山。   “朕昨日累倒在榻,耽搁—日的工夫,这才恍然觉得,身体才是治国的本钱,劳逸结合方为正道。朕思来想去,决定改变朝会制度,让诸位爱卿也能够保证身体健康。”   霍延立刻出列:“陛下为大盛尽心尽力,臣等都看在眼里。陛下龙体要紧,朝会不过是个形式,只要能够妥当处理国事,无需在意其它。”   其实大臣们也没有那么古板迂腐。他们亲身体验每日早起上朝的辛苦,尤其是冬日,那滋味简直酸爽。能够改革朝会制度,他们也是愿意的。   众人尽皆附和。   楼喻便道:“每日朝会改为辰时初开始,辰时正结束,也就是说,每日朝会只有半个时辰,诸位有事启奏,需得言简意赅,若有争论,朝会之后再行商议。还有,以后每旬休朝—日,诸位可记住了?”   “臣等谨记!”   朝会制度的改革,大家都没有什么异议。   不过,还有不少人对“大学”心存疑虑。   杨广怀解释道:“大学之举,在于培养更加专业的人才,增加举子的见闻,开拓举子的眼界,磨炼举子的心性,实乃天下举子之福。”   “杨相,请问‘专业’作何解?”吏部尚书薛齐问。   “术业有专攻,大学在国学、算学、律法的基础上,将增设工学、农学、军事学等多种专业,举子入学,需要选定学科进行考核,每类学科的名额有限,举子可根据自己喜好报名,若是考试成绩没达标,学院可以给予调剂专业的机会。上学期间,学子必须拿满学分,否则不能毕业,不能参加科考。具体细则将于《京城旬报》上刊载。”   薛齐不由问:“若是举子没能考上大学,还能参加会试吗?”   “当然可以,大学并非强制。”   有人就纳闷了:“既然这样,那些举人为什么还要考大学?”   杨广怀悠悠道:“此大学以‘皇家’命名,将由陛下亲自担任院长,并招揽各方名士入学担任各科教习。”   这话—出,没人有质疑了。   就是冲着这个大学的名头,天下举人都会疯狂参加考核!   管他什么专业,只要考进去,那就是天子的门生!   再不济,也能与当世大儒共处—堂啊!   不来是傻子!   但是有明眼人发现漏洞。   “杨相,下官有—事不明。”   杨广怀嘴角噙着笑:“请讲。”   “招揽名士的确可以担任国学等基础学科的教习,可方才说的工学、农学又由谁来教?”   “可以从吏部名册中挑选有经验的已经致仕的官员,聘请他们担任教习。各部官员也可以于闲暇时去大学进行专业讲学。”   众人:谁要去讲学!   “反正会试三年—届,那些举子们与其茫无目的地温习学问,还不如入学深造。”   有皇帝挂名,有大儒教学,有高官讲学,这个诱惑不可谓不大。   总比他们自己找不到名士请教学问好得多吧!   众人设身处地想—想,觉得当年自己还是举人时,听到有这么—个学院,肯定会报考。   楼喻观察底下人的神色,眸色愈发深远。   这所大学目前来说还是具有政治性的,主要任务是为朝廷输送专业人才。   但或许,在遥远的未来,这所大学会成为全国学子尽皆向往的学术殿堂。   创办大学的消息登上《京城日报》,—夜之间,天下学子为之震动。   尤其是举人们。   只可惜,大学还没建成,名师还没招聘,他们不能立马参加入学考试。   与此同时,范文载辞去庆荣学院的院长—职,应邀前来京城,为大学的建立贡献—份力量。   邵秋兰自然也回到京城。   这几年来,庆荣学院已经培养出足以胜任的院长人选,范文载和邵秋兰交接好学院事宜,方赶来京城。   有范文载牵头,其余名士大儒受邀后也纷纷响应号召,前来京城—同商议具体如何开办。   大学定址于京郊河畔,正由工部督建。   趁着还没建成,范文载便召集—众教职工开会。   这是庆荣学院的常态,但不是那些名士的常态。   还挺新奇。   唐修作为皇帝钦点正六品教习,自然也在与会人员之列。   他在鹿鸣宴上见到了唐侍郎。   她身着官袍,头发全都隐藏在官帽中,看上去与宴会上的文官无异。   但不论她是如何装扮,唐修都不可能认错。   那是他的亲姐姐。   他知道姐姐看到了他,可是姐姐并没有与他说—句话,甚至连多余的眼神都没有。   “唐教习,你有什么建议?”范文载坐在上首问道。   唐修陡然回神,脑子高速运转,不由问:“学院中能否有女教习?朝中女官能否进行讲学?”   有人不悦问:“唐教习何意?入学的举人皆为男子,如何能让女子入院讲学?岂非乱了规矩?!”   唐修不紧不慢道:“大学设有国学、算学、律法等基础学科,在座诸位都是当世名士,想必对国学研究颇深,但若论算学,谁能比得上财政部尚书和侍郎?”   “算学谁不会?!”那人反问,“这还需要教?”   “如果我没记错,陛下在庆州时,便创了新式计算方法,经过这些年楼尚书等人的研究,已初成体系,诸位先生可曾学习过?”   “范公,在某看来,国学才是学子安身立命之根本,其余旁门左道,不过是误人子弟罢了。”他不答唐修的话,反而转向范文载。   范文载在庆州接受过新思想新教育,觉得自己—个老头子都比这些人看得开。   他抚须道:“正乾三十—年,陛下出使北境,不费—毫—厘拿回澹州城,靠的不是国学;正乾三十二年,陛下勤王救国,铲除邪教,靠的也不是国学;嘉熙二年,陛下讨伐汤贼,整顿乾坤,靠的依旧不是国学。那么诸位认为,陛下是靠什么取得如此功绩的呢?”   众人静默片刻。   有人道:“出使北境靠的是智谋,智谋从何而来,就是从国学典籍而来啊。”   还有人道:“打败史贼和汤贼,是因为兵强马壮,将才云集。”   唐修差点笑出来。   他们说得没有错,但过于狭隘,还缺乏包容心。   国学固然重要,但其他学科就不重要了?   范文载环视众人,叹息道:“诸位,钻研学问的同时,也要开眼看看这个世界啊。单—个智谋,单—个兵强马壮就能掩盖其他人的功劳?”   “范公,咱们是不是跑题了?”   范文载摆摆手:“老夫就—句话,大盛如今能够欣欣向荣,离不开你们口中的‘旁门左道’。咱们不仅要教,要研究,还要不拘—格降人才。”   在座的大多也不是真正—心向学的,谁还能没点自己的小心思?   这所大学集中了大盛最顶尖的文人士子,对他们自身与后代都大有裨益,否则凭借他们的身份,他们不会轻易松口来教—群举人。   利益,永远都是最牢固的。   会议结束后,大学的校训、校规、学科专业等具体章程皆已起草完毕。   范文载对唐修说:“唐教习,随我—同入宫面圣。”   唐修虽只是六品小教习,可他是皇帝钦点的状元郎,跟着范文载入宫没有大问题。   其余人:“……”   他们也是想见见圣上的,很可惜,他们只是大学聘请的夫子,不是朝廷命官。   这是唐修第—次进勤政殿。   他跟在范文载身后,低眉垂眼跪在地上行礼。   “起身罢,来人,给范公赐座。”   温和清朗的嗓音传至耳中,唐修紧张的情绪渐渐消散。   范文载谢恩坐下,唐修站到—旁。   “陛下,此乃大学草拟章程,请陛下过目。”   冯二笔上前接过章程,递给楼喻。   楼喻打开翻阅之后,不由露出笑意:“好—个不拘—格降人才,范公虚怀若谷,令人钦佩。”   “这可不是老夫想出来的,若非唐教习提醒,老夫可就忘了这—条。”范文载笑呵呵道。   他之前看过唐修的答卷,很清楚楼喻提拔唐修的用意。   楼喻闻言便笑了:“唐教习是真心认为女子也能胜任?”   唐修忙回道:“回禀陛下,微臣以为,只要才华服众,只要能够为朝廷培养人才,何必在意男女?”   “可学院中皆是男子,若女子受了欺辱,该如何?”   唐修直接道:“欺辱女子者,作退学或解聘处理,事态严重者,送交官府法办。”   “即便如此,女子名声也已受损,又该如何?”   “那是加害者持身不正,与女子何干?”   “然世风如此,女子纵使无辜,却只能承受这般不公。”   “那就除旧布新,荡浊扬清,破了这世风!”   青年抬首看向楼喻,眸子里燃烧着熊熊烈火。外表看似温和无害,骨子里却激进倔强。   楼喻平静地看着他。   唐修陡然察觉自己失仪,连忙跪下请罪。   却听头顶传来帝王沉静无波的声音。   “你有此想法,是因为你姐姐唐雯的遭遇?”   入朝为官,祖宗三代都得查清,唐修的出身不是秘密。楼喻当初让暗部调查过唐雯的身世,早就知晓二人关系。   唐修额头贴地,背脊冷汗顿时冒出来。   “微臣不敢欺瞒陛下,微臣年少时的确因为家姐的遭遇而痛惜不忿,却不知如何救出家姐,但后来研读《庆州日报》,深受启发。”   “什么启发?”   唐修坚定道:“家姐之所以遭受不公,不是因为微臣不够强大,不是因为微臣没法救她,而是因为在世道的束缚下,她无法自己成为参天大树。陛下在庆州允许女子入学,允许女夫子教学,招收女子做工,废除休妻制,每—件都是为了强大女子自身,减轻世道对她们的压迫。微臣去岁至庆州、沧州游历,更是深受触动。”   正因为游历,他没有参加去年的恩科。   他以前只想着拼命努力,获得家族话语权,从而拯救阿姐。可到了庆州后才发现,阿姐已经凭借自己的能力成为家族只能仰望的存在了。   而这—切,皆为陛下所赐。   他深知陛下宏愿,参加科考,就是想为陛下的革新贡献—份力量。   “很好。”楼喻双眸含笑道,“唐修,今日之言,望卿铭记于心。”   “微臣誓为陛下改弦更张,万死不辞!”   楼喻温和道:“起来罢。你日后成为大学教习,要为朝廷培养更多优秀的人才。”   什么样的优秀人才,在场之人心知肚明。   离宫之后,唐修打算回自己租的屋子,却不知不觉晃到唐府门前。   今日休沐,阿姐应该在府中的吧?   他落寞躲在拐角处,想到阿姐不愿与他相认,不由悲从中来。   “你是何人?在这鬼鬼祟祟做什么?”   —道清脆的女声让他回神。   他转身看去,只—眼,便低首道:“下官见过尤侍郎。”   尤慧今日没着官袍,穿的是—袭藕荷色衣裙,娇俏活泼。   “你是……”她想了想,忽冷下脸来,“你不是新科状元吗?在这偷窥什么?”   以前不是没有行迹猥琐的男子偷偷在尤府和唐府门前窥视,—度让尤慧困扰恶心至极。   这新科状元长得怪俊的,怎么想不开做这种事呢?   唐修无奈解释:“下官并非偷窥,下官只是想入府拜见唐侍郎。”   “真稀奇。”尤慧仔细打量他,“我和雯姐姐为官这么久,从来没有哪个男子上门拜访,你还是头—个。你就不怕被人传闲话?”   唐修正想说不怕,却心念—转,笑着拱手问:“下官与唐侍郎、尤侍郎同朝为官,为何会被传闲话?”   尤慧细眉微挑:“既然不怕,为何不直接让门房通禀?”   “下官位卑,羞于登门拜访。”   尤慧噗嗤—笑,“行,你在这等着,我进去帮你问问。”   她是唐雯的好友,登门无需通传,径直入了府。   “雯姐姐,新科状元在你府外,说是想要拜访,你见还是不见啊?”   唐雯正绣着帕子,闻言针尖戳中指腹,在洁白的帕子上洇出血色。   “怎么这么不小心!”   尤慧就要起身取药替她包扎,却被唐雯拦住。   “小伤而已,不碍事。你是说唐修要上门拜访我?”   “是啊,你要不要见?”   唐雯唇瓣紧抿,眸色挣扎不休,终究还是姐弟之情占据上风。   “见。”   唐修得以入府。   姐弟分别多年,终于重逢相见,皆红着眼眶落泪。   尤慧:“……”   唐雯吩咐侍女:“你们都下去。”   待侍女离开后,唐修终是没绷住,捂脸哭了起来。   唐雯亦掩面而泣。   尤慧急得不行:“你们哭什么呀?雯姐姐,唐教习,有什么话都坐下说,别哭啊。”   唐雯和唐修顺势坐下。   尤慧凑近唐雯身边,握着她的手,低声问:“你俩是不是认识?”   思及二人都姓唐,她不由瞪大眼睛。   唐雯红着眼颔首:“嗯,他是我亲弟弟。”   唐修出身绵州唐氏,尤慧是知道的。   唐氏在绵州也算是名门望族,她以前就知道唐雯出身不凡,未料竟出自这般世家大族。   她正惊讶着,却听唐雯道:“不过我早已被家族除名,绵州唐氏再没有我这个人。”   唐修哑着声音道:“阿姐,是我无能,让你受苦了。能在这见到你,真好。”   唐雯欣慰笑道:“这么多年不见,—转眼,你都成了新科状元,我很高兴。”   “比阿姐差得远。”唐修也笑起来,“我去庆州游历时听说‘唐雯副部长’,就猜肯定是阿姐。阿姐,当年你离家出走,在庆州定下后,怎么没给我写信?”   唐雯神色淡了下来。   “阿弟,我在那个家,已经是个死人了。”   死人如何能写信?   唐修无言以对。   尤慧见二人沉默,便道:“唐教习晚膳还没用吧?不如留下—起?”   唐修瞅瞅唐雯冷淡的面容,心里面难受得紧。   “好,多谢尤侍郎。”   三人在府中坦然得很,外头却传起了风言风语。   朝中三位女官,靖平长公主住在宫中,唐雯和尤慧皆有自己的府宅。   没人敢在宫里窥视长公主,便将目光放在唐雯和尤慧身上。   只是这么长时间,两人从不与男人来往,暗处窥视的人没能抓到小辫子。   恰逢唐修上门,瞬间引发热议。   新科状元,年轻英俊,才华横溢,在黄昏时入了唐府大门,待了—个时辰才出来。   这还不能证明什么吗!   于是,翌日朝会,便有御史弹劾,言唐侍郎、尤侍郎与新科状元唐修关系不清不楚,有伤风化等等等等。   楼喻顿时起了兴致,却蹙起眉道:   “竟有这等事?” 第一百二十一章   眼见陛下面露不悦,御史士气大振,继续攻讦唐雯和尤慧。   “陛下,昨日有不少人皆看到唐教习与尤侍郎共入唐府,并于唐府滞留一个时辰才出来,男女夜间相会,实在是有辱斯文!”   楼喻眸光微厉,转向唐雯和尤慧:“唐侍郎和尤侍郎可有话说?”   两人一同出列。   唐雯率先回道:“回禀陛下,昨日唐教习黄昏入府,确实于府中待了一个时辰。”   尤慧也大大方方承认。   立刻便有官员开口:“陛下,唐侍郎和尤侍郎皆已承认此事,这般伤风败俗的女子,怎堪为官?”   不少人都跳出来附和。   阵仗搞得连薛齐都皱起眉头。   他倒是听一些同僚抱怨过,说财政部尚书和两位侍郎皆不通情面,经常让他们没脸。   楼尚书是陛下亲姐姐,他们不敢妄言,遂将矛头指向唐、尤二人。   如今终于逮着二人“污点”,自然要将她们往死里踩。   他不禁想到自家女儿。   虽然阿盈从未跟自己说过衙中之事,但他这个当爹的,在公衙中总有一两个能传话的。   他知道阿盈在衙门中同样难做。   薛齐翘起胡子,他不能当面替阿盈出头,还不能为唐侍郎和尤侍郎出头吗?   遂大步上前,质问御史:“敢问宋御史,你只说唐教习与尤侍郎一同入唐府,并滞留一个时辰,那你可知这一个时辰里他们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宋御史冷哼:“薛尚书,就算我不知他们言行,但男女夜间相会,还能做什么?”   朝堂嗡地一下炸开了。   他虽没明说,但大家都是男人,懂的都懂。   薛齐骂道:“我看你是信口雌黄,淫者见淫!”   宋御史立刻反问:“薛尚书这么急着为她二人辩驳,莫不是也曾……”   他余下的话没说出口,可大家都听明白了。   薛齐气得吹胡子瞪眼,“你身为御史,没有证据的话也敢在朝堂上乱说,我看你这个御史是白当了!”   “那我问你,唐教习夜间于唐府逗留,到底是不是伤风败俗?!”   “你难道夜间没跟同僚往来过?”   “我往来的都是男子,可唐侍郎与尤侍郎都是女子!”   薛齐越吵越气,脑子灵光一闪:“我没记错的话,你跟礼部张侍郎也有往来,谁不知张侍郎喜好男子?你与他往来,难道是有什么龌龊的勾当吗!”   张侍郎:“……”   他喜欢的是美少年,谢谢。   宋御史直接哽住,气得嘴唇颤抖不休,话都说不出来。   “说啊!你跟张侍郎到底有没有乱搞关系!”   薛齐昂着脖子睨着他。   “你简直是偷换概念,胡说八道!”宋御史回过神辩驳,“张侍郎喜好少年,我怎么可能跟他有关系?可唐教习与两位侍郎皆为年轻男女,一看就有问题!”   “就算张侍郎喜好少年,那你呢?”薛齐冷笑。   “我当然喜欢女子!”   “你喜欢女子有没有证据?”薛齐战斗力极为旺盛。   宋御史:“我娶妻纳妾,难道不是证据?”   “张侍郎也娶妻纳妾了啊!”薛齐一脸“这算什么”的表情。   宋御史:“我又没去过南风馆!”   “咦,我记得宋御史之前与张侍郎进过南风馆啊,这事儿知道的人并不少。”   “我又没做那种事!”   薛齐终于露出得意的神情:“你都进去了,还说没有?谁信哪。”   “进去就代表有吗?”   宋御史脱口而出,没有及时发现自己已被薛齐带着走。   楼喻暗道:这御史连薛齐都吵不过,可见无能。   果然,薛齐哈哈大笑起来。   “同样的话还给宋御史!”   宋御史一愣,迅速反应过来,想要反驳,仿佛被掐住了脖子,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是啊,进去就一定代表有事吗?   他姓宋的进南风馆都能说没做那档子事,凭什么信口开河,污蔑两位侍郎与唐教习伤风败俗?   何其无理!   御史当到这份上,脸都丢尽了。   说句实在话,御史与财政部没有什么利益牵扯,宋御史如此打压唐雯和尤慧,背后定有人指使。   女性身份,不过是一个攻讦的借口。   宋御史沉默之后,殿中无人再敢开口。   楼喻看了一眼杨广怀,杨广怀立刻会意,出列道:   “御史确有监察百官之权,但万不可捕风捉影。身为御史,更要立身持正,谨言慎行,拿事实和证据说话。”   范玉笙:“臣附议。”   不少其余官员:“臣附议。”   宋御史一下子成了靶子,背上冷汗直冒,啪一声俯跪于地,颤抖着声音请罪。   “既然自知有罪,朕便罚你闭门思过一个月,并当堂向两位侍郎道歉,你可服?”   皇帝语调虽淡,威严丝毫不减。   宋御史叩首:“微臣谢陛下隆恩!”   他爬起来,深吸一口气,朝着唐雯和尤慧躬身长揖:“宋某冒犯了二位侍郎,望二位海涵。”   他实在不愿向女人道歉,但圣命难为,他不得不这么做。   朝会之后,薛齐正要往吏部衙门走,忽被唐雯和尤慧叫住。   还没回应,便见两人躬身长揖,神色诚恳道:“多谢薛尚书在朝堂上仗义执言。”   薛齐退后一步,“不必,本官就是看不得姓宋的拿不出证据还在那瞎扯。不过,二位以后还请好自为之。”   就不要给别人攻讦的借口了。   唐雯和尤慧再次道谢。   朝堂上的纷争传到唐修耳中,他不由冷嗤一声。   果然不出他所料。   大学教舍尚未建成,但范文载和教习们忙得不可开交。   他们既要规划课程、编写教材,又要出一些入学考卷,根本没有工夫管其它事情。   不过依旧有人忙里偷闲。   上次会议,唐修这个小年轻“出言不逊”,一些自诩前辈的教习们对他很是不满。   “世风日下啊!新科状元竟然夜会女侍郎,这样的人如何为人师表?”   “不是说御史没有证据吗?”   “要什么证据?一个六品教习凭什么能入侍郎府?要我说,宋御史也是倒霉,谁能真的进府找证据呢?”   这些教习里,有不少都跟朝中官员有关系,挤兑唐修,不仅仅是看他不爽,还有利益成分在里头。   唐修充耳不闻,心中暗讽。   当然,也有正直的教习。   “唐教习和唐侍郎都姓唐,说不定是亲戚呢。”   “一个姓就是亲戚?朝中同姓的官员这么多,大家都是亲戚?”   是不是亲戚,朝中人当然查过。   唐修的祖籍不是秘密,当初入京赶考,他是绵州解元,乃争夺会元的热门人选,该调查的全都调查清楚了。   调查的结果是,他乃绵州唐氏大房嫡子,并无同父同母或同父异母的其他兄弟姐妹。   其余分支中,也没有一个叫唐雯的。就算有同名的女子,年龄也对不上。   所以说,宋御史敢在朝堂上放言,就是断定两人并无亲戚关系,唐修上门肯定有猫腻!   只是可惜,他们没有消息网庞大的暗部,他们并不知晓唐雯的遭遇。   但凡关乎男女风流韵事,消息都传得很快。   唐雯和尤慧在朝为官这么长时间,一直都没有传出什么桃色绯闻,这下突然来个大的,直接就引爆了。   一边是新科状元,清俊文雅,一边是当朝女官,美艳绝伦,抛去是否龌龊不谈,这两人真的挺配啊!   甚至还有冰人登门造访,要给唐雯和新科状元说亲。   就在这种情况下,唐修还依旧大摇大摆地进出唐府,闹得都有人实在忍不住给庆墨书坊投稿,痛斥此等无耻行径。   楼喻听了一耳朵热闹,在椅子上笑得打颤。   “这个唐修,看似无害,实则满肚子坏水。”   霍延宠溺地瞧着他道:“声势如此浩大,恐怕明日朝会又会吵得不可开交。”   “财政部油水多,谁不想进去分一杯羹?”楼喻敛起笑意,往霍延身上一靠,低低道,“他们无法撼动阿姐的地位,便企图将唐雯和尤慧拉下马,好让他们的人填补空缺,呵。”   殊不知,他们已经进入唐修的圈套了。   楼喻虽对唐修予以厚望,但他怎么也没想到,唐修的第一场仗,就打得如此轰轰烈烈。   “可唐侍郎已被家族除名,即便最后说出实情,恐怕那些人也不愿相信,只以为是搪塞之词。”霍延一语中的。   楼喻眸色深深:“世人又有几人真的在乎真相?他们看的不过是个热闹罢。唐雯和唐修并无私情,不也闹得沸沸扬扬?只要他们是姐弟的消息传出去,不管有没有证据,世人都会选择相信,这是反转的魅力。”   先看唐雯的热闹,再看酸腐的热闹,多开心呀!   “可他们一定会去绵州唐氏求证。”   楼喻笑着道:“他们当初将唐雯除名,是为了什么?”   “为了家族名声。”   “没错。”楼喻眨眨眼,“那么,现在的唐雯对于唐氏来说,算什么?”   霍延失笑:“你是说,他们会为了家族利益,承认唐雯的身份?可唐氏宗族规矩森严,怎会愿意打破规矩?”   当初唐雯被人暗害,就因为“与男子有染”要被沉塘,才迫不得已偷跑出来,不幸遇上山匪,遭受人生大劫。   唐雯可是正房嫡女,这样的身份都因为宗族规矩要被沉塘,可见唐氏将礼教纲常看得有多重。   楼喻思及此,不由神色微冷。   “阿延,他们之所以重规矩,其实就是为了维护规矩背后的利益。当有更大的利益出现在他们面前,他们就会自发地打破所谓的规矩。”   唐雯让家族蒙羞,他们选择沉塘。可唐雯要是能让家族载入史册呢?   不管女官制度能不能延续下去,不管唐雯今后能不能更进一步,大盛朝的史书上都会记下第一次女官的诞生。   任何一个历史人物的出现,后面都会顺带写上出身和祖籍。   这样的荣耀足以让人心动。   退一步说,即便唐雯上不了史册,那她也是朝中从三品要员啊!   唐氏曾经的确辉煌过,现在江河日下。唐氏一族,目前除了唐雯和唐修,几乎无人在朝为官,家族年轻一辈中,连举人都少得可怜。   为了恢复昔日辉煌,他们肯定不愿放弃唐雯和唐修。   族中子弟需要他们的提携。   什么纲常规矩,不过是因为利益罢了。   除名了又如何?唐家有无数种法子可以圆过去。   “可即便唐家愿意承认唐侍郎的身份,唐侍郎自己愿意回到家族?”   楼喻轻叹一声,“这就要看她自己的意思了。不过她是我大盛朝廷命官,就算是宗族礼法,也不能随意欺负。她若想惩治暗害她的人,我自会护着她出了这口气。”   霍延凝望着他,星目含情。   “大盛有你,真好。”   楼喻不由笑了,礼尚往来道:“彼此彼此。”   果不其然,翌日朝会,有人再次用“乱搞男女关系”的罪名弹劾唐雯。   这次没带尤慧,因为后面唐修上门,尤慧都不在场。   她不在场,只有双唐二人,更容易让人想歪。   “唐侍郎,你身为朝廷命官,立身不正,伤风败俗,有损朝廷威严,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宋御史闭门思过期限已过,此次重振旗鼓,在朝堂上厉声喝问。   唐雯平静回道:“请宋御史拿出证据。”   “证据?”宋御史胡子一歪,“京城百姓都是证人!你若当真顾及名声,又何必与唐教习时常相会?”   唐雯反问:“宋御史的意思是,唐教习不能入我府门?”   “孤男寡女,成何体统!”宋御史袖子一甩,头颅高昂。   唐雯不再与他辩驳,而是面向楼喻,跪地行礼道:“陛下,微臣只将唐教习当做弟弟,并无丝毫男女之情,亦无毁损朝廷威严之心,望陛下圣裁!”   “弟弟?呵。”宋御史直接笑了,“难不成以后唐侍郎府上来一个男人,您都当成弟弟?”   霍延这时候出列。   “陛下,此事牵扯两人,只责问唐侍郎一人未免有失偏颇,不如召唐教习入殿,一同问责。”   他很少在朝堂上发言,但他的存在感一直很强。   陛下对定国公有多信重,诸臣都看在眼里,且定国公手握重兵,谁敢得罪这样一个权势煊赫之人?   他说的话没有偏向,宋御史等人也觉得有道理,遂纷纷附和。   楼喻自然同意。   在唐修入殿之前,朝臣就其余朝政问题进行了深入探讨。   不久,唐修受召入殿。   楼喻提醒宋御史:“朝会已过去大半,宋御史言简意赅便可。”   就别说那么多废话了。   宋御史连忙应是。   他转身看向唐修,质问:“请问唐教习,你此前一个多月,是否共入唐府十八次?且多为黄昏时刻?”   唐修冷静道:“下官不记得多少次,难道宋御史会记自己串门的次数?唐侍郎每次散衙都在黄昏,下官黄昏去串门,有什么不对吗?”   “你不要试图狡辩,只要回答是或不是!”   唐修神色凛然:“是。”   “你是否每次都会待上一个时辰左右?”   “是。”   “你是否与唐侍郎做了不可告人之事?”   唐修眉锋如刀:“什么叫不可告人之事?”   这个朝堂如此污浊,真是可惜了阿姐。   “我换一种问法,你在唐府滞留一个时辰,都在做什么?”   唐修声音冷硬:“用膳,聊家常,有时也谈经论史。”   “你身为男子,不去同僚家中做这些事,为何偏要去唐侍郎家中?”   唐修眸色幽深:“因为唐侍郎是我亲姐姐,下官去姐姐府中做这些事,有何不可?莫非宋御史从不与亲人来往?”   “你在开什么玩笑?”宋御史皱眉,“谁人不知你唐状元乃家中独子?哪来的亲姐姐?”   唐修不禁笑了:“谁告诉你我是家中独子的?”   “你入朝为官,朝廷要查清你家中情况,你的户籍上写得清清楚楚,你别想抵赖!”宋御史仿佛看到了胜利的曙光。   唐修不再理会他,俯身跪地:“唐侍郎与微臣的确是亲姐弟,望陛下圣裁!”   楼喻便问:“魏思,薛齐,你二人分管户部与吏部,唐修入职前你们应该都调取过他的户籍,事实到底如何?”   “回禀陛下,”薛齐率先开口,“微臣替唐教习办理入职时,的确去户部调取过户籍,唐教习确实是绵州唐氏嫡支长房独子。”   宋御史立刻顺杆子往上爬。   “唐侍郎,唐教习,你二人还有何话要说?”   楼喻凉凉瞥他一眼,看向魏思:“你来说。”   魏思回禀:“陛下,微臣从绵州府衙调查过唐教习的户籍档案,唐教习的确是家中独子。”   宋御史等人已经露出胜利的笑容了。   “但是,”魏思神情平淡,看向楼喻时眸光亮得惊人,“微臣发现,唐氏在正乾二十九年曾更改过一次户籍。”   什么?!   举殿皆惊。   宋御史脱口而出:“什么更改户籍?”   魏思淡淡道:“微臣发现之后,担心其中有鬼,便继续调查,调查结果表明,唐家更改前的户籍档案上,有一未嫁女,名叫唐雯。”   整个广德殿都寂静下来。   宋御史仿佛置身梦境之中,觉得周围的一切都荒诞可怕极了。   他不由扭头去看唐修,从他眼中捕捉到几分讥诮。   宋御史顿觉双腿发软,一股寒意涌上心头。   他中计了!他一定是中计了!   魏思胆敢在朝堂上说出来,那么更改户籍一事肯定是真的!   京城传了一个多月的流言蜚语,此时此刻竟显得这般可笑?   更何况,唐雯和唐修一开始就说明了实情。   他们是亲姐弟!   宋御史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楼喻语气极温和:“宋爱卿这是做什么?”   宋御史深知,温和不代表陛下心情好。   他立刻叩首请罪:“陛下!臣未经查实便妄下定论!臣有罪!臣愧疚难安,自知无法继续胜任御史一职,臣自请辞官!”   自请辞官肯定比被罢免要明智得多。   楼喻眸中露出几分玩味。   “宋爱卿何出此言?京城谣言甚嚣尘上,在朕看来,宋爱卿所言所行皆是在为唐侍郎和唐教习澄清,何来罪过?”   他话说得越温柔,宋御史就越心惊胆战。   就连庆州系官员,都觉得这只是暴风雨之前的宁静。   霍延目光与楼喻对上,不禁笑了笑——阿喻真可爱。   他站在最前排,其他官员看不到他的神情,并不知他与楼喻的互动。   帝王的威仪在广德殿上蔓延。   宋御史抖如筛糠:“臣、臣罪在没有真凭实据便弹劾唐侍郎,臣罪该万死!”   他现在啥都不求了,只求保住一条小命。   “监察百官是御史的职责,宋御史无需自责,无知者无罪,你不知他二人关系,也无法真的闯进唐府求证事实,故只能用弹劾之举来纠正朝廷官员的作风问题,朕心甚慰。”   诸臣:“……”   陛下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宋御史早已趴到地上,眼泪滚滚而出。   早知道,他就不当这个出头鸟了!   “朕觉得这个策略非常好,非常到位,宋御史这般尽职尽责,这个御史非你莫属。”   “朕看你对官员的个人作风问题特别在意,既然这样,你以后就多多关注朝廷上下的作风问题。不要只盯着唐侍郎,你是男子,只盯着唐府像话吗?”   宋御史:“不、不像话。”   楼喻轻轻一笑:“以后纠正朝廷官员作风问题这件事就交给宋御史了,你得给朕盯紧了,若是玩忽职守,你知道后果。”   “臣、臣遵旨!”   “这个作风问题,你知道有哪些吧?”   宋御史:“恕微臣愚钝,请陛下明示。”   “都是朝廷官员,既然唐侍郎不能夜会外姓男子,那么朝中其余官员也不能夜会外姓女子,诸位有无异议?”   这是不让他们狎妓啊!   可是方才宋御史跳得那么欢,败得那么惨,眼下谁敢反对?   “宋御史,纠正作风一事全权交予你,若在奏疏之外,朕听到半点有关朝廷官员的风流韵事,朕唯你是问!”   直到现在,楼喻才收敛笑意,冷冽威严的目光扫视阶下诸臣。   宋御史想死的心都有了。   “臣遵旨。”   这下好了,朝中所有人都会对他避如蛇蝎。   而且,日后再也没人敢轻易弹劾女官府上的事,谁知道会不会再出现一个莫名其妙的弟弟啊!   事情传开后,京城老百姓皆感震惊。   唐状元竟然是唐侍郎的亲弟弟!   原来是他们错怪唐侍郎了。   更神奇的是,一些热衷出入特殊坊院的官员们,竟一个个洁身自好起来。   但也有人实在憋不住,就乔装打扮偷偷地去。   可宋御史多有经验啊,那些人乔装再厉害,也躲不过他的火眼金睛。   弹劾!弹劾!弹劾!   宋御史拼了命地上奏疏,几乎将朝中官员得罪了个遍。   楼喻每天看着弹劾作风问题的折子,简直乐不可支。   关于女官的争议,因为这次的乌龙事件,暂时平息下去。   唐修虽为事件的苦主,但明眼人都瞧出来他就是在挖坑。   作为改革派的新人,唐修在官场受到了不少排挤和刁难。   但他丝毫不惧。   不过虽然唐雯“作风问题”澄清,可关于她的传言依旧不断。   比如,一个长房嫡女,会因为什么被家族丢弃,甚至还去官府改了户籍?为何唐家要封锁唐雯的消息?   所有的猜疑都指向一点——唐雯一定做过什么!   越来越多的人去唐氏打听,结果唐氏给出一个相对有说服力的回答——   曾有云游道长为唐雯算过命,说她有带金佩紫之相,只是唐家这方浅滩束缚了她。   遂更改户籍,放她展翅高飞。   此事便这般揭过去了。   昭庆元年六月,京郊工业区和大学教舍皆已竣工。   楼喻正在勤政殿开会,忽闻寿康宫来人禀报。   太后发动了! 第一百二十二章   昭庆元年六月十六,黄昏,一声婴儿啼哭响彻寿康宫。   适时,红霞漫天,祥云见世,宛若凤凰啼鸣。   “是个小公主!”稳婆用襁褓包裹女婴,交给宫人抱出内殿。   殿外楼喻焦急等候,他紧紧握着霍延的手腕,试图从他身上汲取一点力量。   楼荃也在旁边急得冒汗。   唯有楼绩,在江岚发动时就一直陪在内殿,根本不管什么“污秽”之说。   好在江岚这胎怀相稳,加上有过三次生产经验,平日里积极锻炼身体,生产时倒还算得上顺利。   小公主被抱到楼喻面前,楼喻心中霎时盈满感动。   他根本不敢抱,只傻笑望着襁褓中皱巴巴的婴儿,哽咽问道:“太后可还安好?”   “回陛下,太后安好,只是后头还有一个。”   楼喻点点头,他娘是双胎,还得等。   “好生照料小公主。”   不多时,另一声啼哭终于响起,只是声音比前头要弱上几分。   “恭喜太上皇,是个小王爷!”   男婴被抱出来,楼喻看了几眼,便急匆匆要往内殿冲。   “陛下,您不能……”   “有什么不能的!”楼喻呵斥一声,匆忙踏入内殿,行至江岚榻前。   虽生产顺利,可江岚到底年纪大了些,生完就昏睡过去。   楼喻指甲掐着掌心,硬生生憋住眼泪。   无恙便好。   太后娘娘顺利诞下一对龙凤胎,朝野上下,尽皆为之欢喜。   龙凤呈祥,好事啊!   况且孩子出生时,天际祥云隐现,必是吉瑞之兆!   翌日朝会,楼喻直接下旨,册封小公主为荣乐长公主,小王爷为瑞亲王。   朝臣纷纷道喜,心里面想着满月宴的时候应该准备什么样的贺礼。   皇帝喜气洋洋,朝堂自然一片祥和,谁也不会在这种时候触霉头。   朝会结束后,范玉笙叫住杨广怀。   “杨相,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不知你有没有这样的感觉?”   杨广怀悠悠问:“哪里不对劲?”   “我本身不信道,若有冒犯,还请杨相见谅。我只想知道,青鹤观主的批语到底是真是假?”   他紧紧盯着杨广怀的眼睛。   杨广怀神色无波:“抱歉,我对道法只通皮毛,青鹤观主修道数十载,做出这样的批语,自有他的道理。若是假的,他又怎敢欺瞒圣上?”   范玉笙脑子里灵光一闪:“倘若,他是受……驱使呢?”   受谁驱使,他没说出口,但杨广怀听明白了。   他知道,这样的批语根本瞒不住范玉笙。   以前范玉笙没提,是因为没往那方面想,可是现在看到陛下对荣乐长公主以及瑞亲王的疼爱,便发现了蹊跷。   “范相,请慎言。”   范玉笙对上他深邃广袤的眼眸,猛地一个激灵。   他连忙拱手道:“是我着相了。”   杨广怀遂笑道:“陛下心系天下苍生,既是百姓之福,亦是朝廷之幸,其余事,便放宽心罢。”   范玉笙心中轻叹:“陛下一秉至公,我的确不该纠结于那些凡俗琐事。”   “范相想通便好。”   勤政殿,楼喻带着霍延一起翻阅典籍,想要为妹妹弟弟取一个绝佳名字,可是翻了大半天,都没找到合适的。   他往后一倒,书摊在脸上,郁闷道:“叫什么好呢?”   霍延拿开他的书,笑道:“关心则乱。”   “唉,就是想给他们最好的。”   楼喻纯粹就是老父亲心态。   霍延好笑道:“太上皇也想取名呢。”   “他都取三个了!”楼喻不满道。   霍延:“……”   他是看出来了,眼前这人真的将两个小家伙当成女儿和儿子看。   “不管怎么说,阿喻都得和太上皇商量一下这取名权。”   楼喻深知这个道理。   他赶忙前去寿康宫,看望了他娘之后,便打算跟他爹谈一谈谁给两个小家伙起名字。   楼绩:“名字?我早起好了。”   楼喻:“……”   “大的叫楼茝,小的叫楼固,怎么样?”   楼喻还能说什么,只能捧场呗。   他抱着最后的期待问:“乳名可起了?”   “这倒没有,不过你们三个的乳名都是你娘起的,你娘这不是还没休养好嘛。”   楼喻:“……”   他娘辛辛苦苦生下的孩子,他确实不能抢了取名权。   唉。   “我去看看阿茝和阿固。”   他没走几步,又顿了顿,“爹啊,您为何要给阿茝起这么拗口的名字?”   楼绩摆摆手说:“她一个女孩子,又是公主,被人叫名字的机会不多,叫什么又有什么区别?”   一般女子的闺名本就很少显露人前,而且楼茝有封号,平常时候直接称呼封号就行。   想到“荣乐”是自己起的,楼喻不由高兴起来。   看完两个小家伙,楼喻又回到勤政殿。   昨日会开到一半便被打断,今日得接着开。   京郊的工厂和大学教舍皆已完工,就等着招聘工人以及举子入学。   工厂和教舍大多借鉴庆州新城,令京城老百姓耳目一新。   他们以往只在报纸上看过关于庆州新城的描述,不知庆州新城到底是何模样,而今亲眼看见,便觉得庆州“工人”做活的地方也太好了吧!   “工人”是《京城旬报》上的新词。   《京城旬报》上登载了招工启事,里头就提到了“工人”这个词,就好像进入工厂做活的人,突然被赋予了一个崭新而有力量的身份。   “我去工厂附近看了,那屋子不怎么好看,不过玻璃窗倒是挺多,一排又一排的,那得多少钱哪。”   “反正是朝廷出钱,你在这瞎操什么心。”   “听说纺织厂要招不少女工,我家闺女满十六了,不知道能不能进去。”   “你真打算让闺女到城外做工?那边那么多男人,你放心?”   “纺织厂都是女的,这有啥不放心的?”   “纺织厂离家里也不近啊,你闺女每天来回不折腾?不仅折腾,还危险。”   “那我再想想。”   京郊工厂距京城大约十里路,脚程快的壮年男子,走一趟至少得半个时辰,若是女子,估计得花费更长时间。   从纺织厂下工,一路走回京城,估计城门都落钥了。   这个问题让城内想要去做工的百姓望而却步。   工厂附近也有零星几个乡镇村落,乡镇村落没有宵禁,女工可以自由来回,但这些村落又能为工厂提供多少女工呢?   所幸,工厂定址时,楼喻就想过这个问题,并想好了对策。   某日,天气晴朗,万里无云。   京城老百姓突然看到一辆奇怪的牛车。   那车车身偏长,前头有两头牛拉运,车厢前后左右都有玻璃窗,里头空间宽敞,估计能坐下十人。   车停在路牌下,有车夫模样的人戴着草帽,手里拿着鞭子。   百姓好奇上前询问。   “喂,那个车把式,你这什么车?干什么用的?”   车把式回道:“这是载人的客车,专门接送人出入城的。”   “这倒是稀奇,这车能跑去哪儿?”   “现在只跑京城和工厂,以后不一定。”   “工厂?你是说正在招工的工厂?”   “是啊,老兄,要不要坐坐看?一趟五文钱。”   “五文钱?”   百姓惊了,雇辆牛车都不止这个价吧!   “咱们运安车行就是实惠,不过咱这跟寻常雇车不同。”   “怎么个不同法?”   车夫笑着回答:“车厢坐满客人,车才能动。”   老百姓算了算,一个车厢能做十来个人,每人五文钱,拉一趟也就几十文,这生意得多亏本哪!   看这车壁上的玻璃,造价肯定不便宜吧?还有这牛,两头牛养起来也要费不少钱吧?   这车行是做慈善的吗?   不过说句实在话,自玻璃在京城掀起热潮之后,除了有钱有势的,寻常百姓还是买不起玻璃。   他们没住上玻璃屋,没坐过玻璃窗车,现在看着这车,一时心痒难耐,纷纷说想要体验体验。   五文钱坐一趟车,不亏!   车厢满员之后,车夫驾车出了城门,一路往工厂区驶去。   不过两刻钟便到了。   车夫笑呵呵说:“到工厂了啊,都下车了。”   乘客一听愣了:“不回去吗?”   “回啊,得等人满了再说。”车夫用棉巾擦着汗道。   “人不就是满的吗?”   车夫掀掀眼皮:“回城得再交一次钱。”   “什么?!你这不是在抢钱吗!”   车夫皱眉:“我说过一趟五文钱,现在一趟走完了,再走一趟,不得再交钱?”   “我自己雇辆牛车,来回都包圆了!”   车夫一针见血:“您雇一辆车多少钱?”   乘客们:“……”   车行有钱有势,他们不敢得罪车夫,便只能乖乖掏钱回城。   反正下次不会再坐了!   一开始,老百姓对运安车行的公共牛车不感兴趣,但随着时间的推移,随着工厂工人乘坐牛车上下工,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车实在太方便了!   最关键的是实惠。   工厂工人上下工都是固定的时辰,牛车每天也不过走两趟。   其余时间则帮助老百姓跑跑工厂附近的地方,赚些零碎的钱。   可京城这么大,人这么多,老百姓的需求不可能只局限于一个方向。   他们希望牛车能载他们去其他地方。   有需求就有市场。   在市场的推动下,运安车行又开辟了其他载人路线。   新路线开辟后,运安车行的生意越发红火。   他们不仅做老百姓的生意,还做衙门的生意。   谢茂作为交通局的小吏,经常要和同僚出城办差。衙门里不提供车马,谢茂家里虽然有车,但他的同僚大多没有,他总不能独自坐着马车去办差吧?   是以,他们一直都依靠步行,每次出去办完差,命都去了小半。   劳心劳力,效率还低。   自从公共牛车出现后,他们出城办差都能一起坐上车。   当然,他们为公家办差,车费总不能自己掏。   政策很快下达,朝廷鼓励公衙官吏出城办差乘坐公共牛车,车马费可以由公衙审核报销。   还有这等好事!   一时间,出城办差的衙役小吏,都热衷于乘坐牛车。   运安车行走的是薄利多销的路子,跟城内其他车行虽然没有产生太多生意上的冲突,但其余车行都暗地里冷嘲热讽,觉得运安车行迟早倒闭。   只可惜,选择乘坐公共牛车的百姓越来越多。   不过,老百姓是方便了,可却由此滋生出一些问题。   公共牛车可以运载各色各样的客人,但包括女人吗?   换句话说,女人能与男人同乘一辆车吗?   运安车行是允许男女同乘的,但不少人觉得,女人跟男人挤一辆车会污了名声。   女子总不能单独包一辆吧?   纺织厂的女工可以结伴同乘,但人数不能整除的情况下,总有落单的女工,难道就因为男女大防,工都不上了?钱都不赚了?   生活的压力下,钱财的诱惑下,男女之别似乎渐渐不那么重要了。   男女同乘的现象越来越普遍,民间的风气开始发生转变。   终于有腐儒看不下去,写文章痛斥此等有伤风化之事,并认为运安车行的经营模式是罪魁祸首,提议官府关闭运安车行。   这些腐儒还特意将文章投稿至庆墨书坊。   《京城旬报》很给面子,刊载了。   看报纸,已经成了大盛文人士子的日常;听报纸,也成了大盛百姓的习惯。   抨击“男女同乘”的文章一经刊载,便天下皆知。   天下人就此争论起来。   朝堂自然不能免俗。   楼喻听得实在不耐烦,直接喝问:“你们到底是朝廷官员还是做媒的?天天净盯着那些个男女之事!百姓愿意乘坐一辆车与你们有何干系?什么伤风败俗,什么世风日下,他们是在车上亲嘴儿了,还是在车上光屁股了?一个个脑子里天天想的什么!”   他气得连粗话都冒出来了。   霍延心疼他,立刻出列,言辞犀利道:“诸位站在广德殿上,应该关心的是关乎国计民生的大事,而非干涉老百姓的生活,不要本末倒置!”   “定国公所言有理。”杨广怀立刻道,“百姓勤勤恳恳地赚钱讨生活,怎么到了诸位口中,全都成了男盗女娼?”   范玉笙同样厉声斥责:“秋收将至,今年的收成如何了?大盛百姓能吃上饱饭吗?等到了冬天,北方的百姓和将士有没有足够的炭火取暖?这些才是诸位应该思虑之事!”   几道责问之后,广德殿上鸦雀无声。   楼喻沉默几息,才点名方才唾沫横飞的几名官员。   “尔等听到男女同乘便想到伤风败俗,见到男女同乘便想到世风日下,可见尔等对男女之事如何厌恶痛恨。但宋御史的奏疏上,你们名字出现的次数可是相当频繁。尔等自己立身不正,却在朝堂上说长道短,实在令朕恶心。”   最后一句说出来,那几人立刻跪地求饶。   让皇帝感觉到恶心,这以后还怎么混?!   楼喻直接道:“尔等这般不思朝政,看来这庙堂是留不住你们了。”   “陛下,微臣知错,请陛下开恩哪!”   几人在地上疯狂磕头。   楼喻不容置疑道:“降职一级,罚俸一年,闭门思过一个月。”   “臣等叩谢陛下恩典!”   楼喻继位以来,基本没发过火,一般都是笑眯眯地挖坑等人跳,这还是头一次在朝会时疾言厉色。   朝臣心中皆生惧意。   陛下威严日甚,看来他们以后更得小心说话了。   不管怎么说,朝中大部分官员还是心怀天下,想做出功绩的。跟了楼喻这样一个兢兢业业的皇帝,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这位陛下除了对女子格外看重外,就没有其他缺点了。   知足吧!   朝会之后,楼喻板着脸踏入勤政殿,霍延亦步亦趋,正想着该如何让他息怒,就见楼喻忽地转过身,笑问:“方才是不是吓到你了?”   哪还有半点怒意?   霍延松了一口气,无奈道:“我是怕你气坏身体。”   “我才不会因为别人的无知而生气,我那是故意吓他们。”   楼喻心态稳得很。   有些人就是不长记性,总得敲打敲打。   霍延见他神采奕奕,彻底放下心来。   “嗯,咱不跟他们置气。”   在朝廷和百姓的努力下,今年的秋收让老百姓都笑开了花。   尤其是之前因战乱受损严重的州府,在中央政策的扶持下,今年获得了大丰收。   楼喻即位时就说过,受灾严重的州府免三年赋税。   这种情况下,百姓手中有了余粮,终于能过上安心的日子。   南方三州经过治理,也逐渐迸发出生机。   占州本就是商旅往来之地,不仅海港扩建,干船坞也修建起来了,是以商船往来更加频繁,俨然成了大盛的第二大贸易港口,海运业蓬勃发展。   热带水果被当地人制成果干果脯,通过货船运往北方售卖,为南方百姓增益不少。   荣石带着族中青壮,跑去港口帮人搬运货物,又赚了一些钱。   他喜滋滋回到族中,碰上手拿镰刀的族人。   族人笑着问他:“少族长,又赚钱了?”   荣石点点头,说道:“听说族中今年的收成不错,大家冬天都有的吃了。”   “是啊,多亏了朝廷,要不然咱们现在还在山里头打猎呢。”   种地可比打猎要安稳多了。   想到这里,族人不禁问:“少族长,既然咱们都有地种了,你干啥还要去占州当劳力啊?”   荣石却没回答,只笑着道:“叔啊,我还有事,先不跟你说了。”   他跑到罗逸的住处,发现罗逸不在,便随手拦下一个小孩,问:“知不知道罗夫子在哪?”   “夫子还在学堂。”   荣石便又赶去族中学堂。   学生都下学回了家,学堂里就罗逸一个人。   他正伏案书写,晚霞的余晖落在他瘦削的脸颊上,温柔而静谧。   荣石蓦地放缓呼吸,悄然停在屋外。   直到罗逸停笔,他才敲了敲敞开的门。   罗逸抬首看到他,不由弯起双眸,目光落在他手中的钱袋上,笑道:“恭喜啊,又挣了不少钱。”   “这钱是给学堂夫子的……”   “好了,下次记得换个借口。”罗逸整理好桌案,起身道,“我的酬劳都由族中发放,你的钱自己留着吧。”   荣石捏紧钱袋,“其实,我是想让你替我保管的。”   “你要是缺人保管,荣族长倒是最好的人选。”罗逸背过身锁门,“而且,听说荣族长替你挑了一门亲事,就等着你回来成婚,等成完婚,你的钱自有人帮你保……”   “什么成婚!”荣石皱眉道,“我没打算成婚!”   罗逸锁好门,转过身,眸色极为平静:“你都多大了,还不成婚?”   “我才二十!”荣石撇过脸,“反正我不会答应的,我还有很多事要做。”   罗逸眉头一挑,讶异问:“你真的只有二十?”   荣石:“……”   他憋了一会儿,没好气道:“你是大户人家培养出来的郎君,我不过是山野粗人,自然比不得你。”   他虽然黑了点糙了点,但他确实只有二十岁啊!   罗逸失笑:“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觉得你比较成熟稳重。”   “真的?”   “嗯。”罗逸转移话题,“你刚才说还有很多事要做,你要做什么?”   荣石眸光微亮:“我在港口见到好多以前从没见过的东西,觉得自己之前真的是坐井观天,不知道外面的世界这么新奇有趣。”   “所以?”   “所以,我想跟着货船出去瞧瞧。”   罗逸垂眸笑了下,“挺好的。”   “你要是有想要的,我都给你带。”荣石忽然低下声音道。   罗逸不解:“什么?”   “你在京城长大,应该很想念京城吧?我知道朝廷不准你再入京,所以你要是有想要的,我可以带回来给你。”荣石一脸认真。   罗逸心头蓦地一暖,他不自在地低下头,故意调侃他:“所以你是打算跟着货船去京城吗?”   “当然不是,我打听过了,占州港的船直达沧州港,我到时候从沧州港去庆州,再从庆州去京城。你之前跟我说想看看庆州,可你现在没机会,我就想着去一趟,回来后把我看到的听到的全都说给你听!”   罗逸真心觉得,这人在他面前的话越来越多了。   他扬了扬唇,说道:“那你就替我在庆州买些教辅书,再去京城给我带一捧土回来。”   “带土做什么?”荣石诧异。   罗逸一本正经:“种花。”   荣石道:“可这里是陇州,你用京城的土也只能种出南方的花儿。”   “那就种南方的花。”罗逸微笑道。   他生在京城,长在京城,学在京城,而今要用他所学,在南方这片土地上,为大盛培育出更多的栋梁之才。   荣石凝视着他,神色郑重:“我一定给你带回来。”   “还有一件事,”罗逸蹙眉道,“我发现族学中没有女娃。”   “女娃也要读书吗?”荣石不懂这个,“不是说科举只能男人考?”   “可如今朝中有女官,当今圣上推行男女同考政策,女子日后也能当官,族学又何必拘泥于男女?”   荣石点点头,“我知道了,我会跟阿爷和族老们提的,你想做什么,我都支持你!”   “多谢。”罗逸由衷笑道,“还有一件事。”   “什么?”   “路上保重,平安归来。”   荣石心中一喜,忙道:“那你看在我给你带书带土的份上,替我保管一下钱袋呗!”   “你路上不花钱?”   “我自己留了备用的!”荣石期待地看着他。   罗逸沉默几息,终究还是点了头。   “好,我替你保管。”   荣石一下将钱袋塞到他手里,生怕他反悔似的。   罗逸牢牢捧住钱袋,抬首望去,只见天边霞光万道。   真美。   昭庆元年九月,一年一度的三部招考即将来临。   这次依旧是男女同考。   不论是朝廷还是民间,对此已经习惯,不再争论不休。   一切都渐入正轨,只等开花结果的那一天。 第一百二十三章   “今年的上元节可真热闹。”   “可不嘛,去年年底京陇官道刚修好,车马来往方便,有不少南边的商贩都来咱京城凑热闹呢。”   “不错不错,再说春闱快到了,南边的举子们可不得提前赶来嘛。”   “离春闱还有两个月呢,来这么早?”   “都说咱京城的上元节好看,读书人也想来凑凑热闹啊。”   “京城房子的租价得多贵啊,提前两个月来,不是浪费钱嘛?”   “你还以为南边跟以前一样是穷山恶水?人现在日子过得红红火火,而且能供出举人的人家,家底都不会太差。”   “没错没错,听说占州那边海港每天商船都得排队装货卸货,挤都挤不下。”   “要不是朝廷政策扶持,他们哪能发展得那么好?”   “还是咱们圣上英明!”   “对对对!圣上英明!”   几人议论的时候,根本没发现身旁站着一群人。   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趴在男子肩上,大眼睛睁得溜圆,听完这些话后,眼睛立刻弯成月牙儿。   她凑到男子耳边,嘿嘿笑道:“圣上英明哦!”   “淘气。”楼喻无奈拍了一下她的小脑门儿。   小姑娘哼了一声,又伸手去揪楼喻的假胡子,“为什么要贴这个?不好看!”   楼喻瞪她:“再闹我放你下来自己走。”   “好嘛好嘛,阿兄好凶哦。”   她撅着嘴,手臂环着楼喻脖颈,死死扒拉着他。   楼喻无奈,再看向霍延手里牵着的小男孩,不由暗叹一口气。   这两个小家伙的性格真的没搞反吗?   上元节不宵禁,整个京城灯市如昼,火树银花。   不远处忽有烟花冲天而起,在夜空中绽放出五颜六色的花朵,璀璨如流星。   楼固年纪小,个子低,视线被周围的人挡住,根本看不见烟花。但他也不跟人说,只默默地踮起脚尖。   霍延见状,直接将他抱起来举高高。   他身材高大,比楼喻还要高一点,这么一来,楼固比楼茝的视野更清晰。   楼茝眼珠子一转,“阿兄,我这么重,你会不会累啊?要不然,让霍家阿兄抱我好了。”   身旁陪同的人都不禁笑起来。   楼荃掐她小脸,逗她道:“就你机灵!”   楼茝骄傲地昂着头,“我当然机灵啦!夫子你说是不是!”   她问向一旁的唐修。   唐修现在给两个小家伙当夫子,他教书生动有趣,并不严肃正经,楼茝一点也不怕他。   他笑着拱拱手,“小姐自然是聪慧无双。”   “哈哈。”楼茝拍着小手,直接往霍延那边倒去。   霍延急忙接过来,一手一个。   楼喻还真长舒了一口气。   虽然荣乐年纪还小,可她性子活泼,总是动来动去,他抱了这么久,手臂都已经有些酸麻了。   霍延身后,霍煊和霍琼说悄悄话。   “唉,小叔都没抱过咱们。”   霍琼白他一眼,“小叔只比我们大几岁,怎么抱?”   “生不逢时啊!”   霍琼:“……”   她懒得搭理犯傻的霍煊,目光转到另一处。   灯火辉映下,她忽然眉头一紧。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一个孩童狰狞着面孔倒在地上,双手紧紧掐着脖子,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烟花绽放吸引了绝大多数人的注意,没有人低头去看身边或脚下。   霍琼心中急切,就要往挤开人群去救人。   “干什么干什么!”一人突然被推开,愤愤指责霍琼。   霍琼眉目焦急:“有孩子被噎着了!我要却救人!”   “哪呢哪呢?”那人转转脑袋没看见,呵呵道,“撞了人就得道歉!”   “方才是我心急,撞到你我很抱歉!请让一下,我要去救人!”   “道个歉就行了?你……”   话音未落,一只手直接将他拎开,霍延悍然开道,旁边乔装的禁卫军也为霍琼清理人群。   冷不丁被挤,百姓自然不乐意。   他们怒目看向这群人,但见楼喻等人衣着华贵,气势熏灼,却又不敢多言。   霍琼终于接近那个孩子。   周围百姓这才明白过来,原来他们是要救人!   “天哪,快去送医馆吧!”   “这孩子眼瞅着快不行了,他爹娘呢?怎么这么心大!”   “那位小娘子在干什么?”   “赶紧送去医馆啊!还磨蹭什么?”   “她是在救人吧?”   “这叫救人?一个姑娘家太不讲究了吧?”   “你思想咋这么落后?救人还顾得上方法?这是盛民医院常用的救治噎食的法子,医院跟咱们科普过,你真是孤陋寡闻!”   “啥叫科普?”   “我天,你连这个都不知道!你是不是连报纸都不看!”   “……”   “哎呀!我见过那位小娘子,她是盛民医院的大夫啊!医术可好了!这下孩子有救了!”   盛民医院是朝廷督建的官方医馆,于昭庆三年建成,由陈川柏担任院长,陈玄参和霍琼都在里面担任医师,医院里面还有不少女子任职,当时在京城引起不少轰动呢。   一开始,老百姓还是只信任熟悉的医馆,不去盛民医院,但酒香不怕巷子深,盛民医院救治成功不少病患后,渐渐获得了老百姓的认可。   这些年,陈老和一众大夫一直不断研究医道,倒是取得不少喜人的成果。   楼喻看着霍琼娴熟的手法,心中油然而生一股欣慰。   当年他在田庄意外救下一位孩童,如今霍琼正用着同样的法子救助另一个孩童。   这就是传承的力量。   他相信,每一条道上,都有着如霍琼一般的传承者。   不出所料,小孩很快嘴巴一张,吐出一颗糖,哇地一声哭出来。   就在这时,孩子父母满头大汗地挤过来,见到这情景,哪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连忙跪在地上给霍琼磕头道谢。   霍琼擦擦额上的汗,摆摆手道:“以后看顾孩子注意些,孩子若是伤了喉咙,可去医院看看大夫。”   夫妻俩自然是连恩代谢,紧紧抱着孩子朝医院的方向跑去。   周围全都鼓起掌声。   “琼琼好厉害呀!”楼茝狂拍小手,一脸崇拜。   “没大没小,怎么叫人的?”楼喻横她一眼。   楼茝理直气壮:“我辈分比琼琼大,怎么不能这么叫了?阿弟,你说是不是?”   她边说边晃着楼固的小胳臂。   楼固差点被她摇晕,只好皱着小脸点点头,不过一双眼睛却盯着霍琼的手,亮得惊人。   他真的很好奇,为什么那么做就能救人。   街市上的人实在太多,楼喻憋闷得慌,遂道:“找个僻静的地儿休息片刻。”   唐修建议:“图书馆僻静,可以去那地儿稍作休憩。自图书馆建成后,您还没去过,不如亲自去瞧瞧?”   “甚好。”楼喻欣然答应,顺便教育楼茝,“等会去了图书馆可别调皮,里面都是认真读书的学子,别扰了别人的雅兴。”   “我知道啦!”   万象图书馆是大盛第一座公共图书馆,馆中藏书浩如烟海,涵盖天下百科典籍,成为天下文人士子向往的圣地。   朝廷耗费了巨大的人力物力,全力搜集各科典籍,号召全国藏书人士贡献孤本刊印,这才建成这座史无前例的图书馆。   图书馆设在内城和外城交界处,向所有百姓开放阅览。   此举也让天下寒门学子心头火热。寒门学子买不起书本,读不到典籍,他们的眼界和学识无法得到提升,便很难再进一步。   图书馆开放后,不少寒门学子都奔赴京城,白日里干活赚钱,晚上就在图书馆饥渴地学习。   图书馆每天辰时初开启,亥时末关闭,一天开放八个时辰,很多文人学子都将这里当成第二个家。   为保证读书环境安静,图书馆内外皆有守卫,禁止大声喧哗。   楼喻等人行至图书馆前,守卫不识他们,便道:“请交出借阅证。”   没有借阅证不得入内。   借阅证需要百姓自行去官府办理,办理的时候必须提供详细的身份信息,有作奸犯科之类的肯定不允办证。   一张借阅证只能进一个人。   楼喻是皇帝,哪来的借阅证?   其他人就算有,出来逛灯市也没想过带上借阅证。   一群人傻眼了。   唐修笑着上前,问:“俞馆长在不在馆内?”   俞馆长就是俞惟,是当年的榜眼,今年刚刚被调任为图书馆馆长。   守卫见他们气度不凡,不敢随意驱逐,遂道:“在的。”   “烦请入内通报一声,就说是位姓唐的朋友找他。”   守卫们互视几眼,最终派一个年轻的进去通报。   不多时,俞惟匆忙出馆,见到楼喻便要行礼。   “俞馆长不必多礼,我们只想入馆参观参观,不知眼下可方便?”楼喻拦住他,笑问。   俞惟激动点头:“方便方便,快请!”   守卫们面面相觑,看来是比馆长还要大的官,幸好没得罪。   而今是晚上,又是上元佳节,图书馆内人员较少。楼喻等人轻步踏进去,顿觉书墨香气扑面而来。   图书馆修建时,保留了大盛原本的建筑风格,整栋楼从外形上看极为高洁雅致,不过内里却别有洞天。   当初建馆时,工部考虑到防火、防水、防盗的重要性,便科学合理地规划出一系列保障措施,所以图书馆的书还是比较安全的。   馆内书架林立,灯火通明,偶有读书人或靠在书架上,或坐在座位上,或窝在角落里认真看书。   他们的进来没有引起多少注意。   楼喻拍拍霍延的手臂,轻声道:“放他俩下来自己走。”   两个小家伙落地后,仰望着高大的书架和密密麻麻的书籍,均张大了嘴巴。   这里的书比宫里的藏书楼还要多!   楼茝心想:阿兄太可怕了!   楼固心想:阿兄太厉害了!   楼喻拍拍两人小脑袋,“都选一本书,到阅览区看一会儿。”   两个小孩虽然才七岁,但在楼喻等人的教导下,学识并不低。   他们绕着书架挑书,不一会儿,楼茝挑了一本趣味故事书,楼固挑了一本涉及格物造化的杂书。   两小跑到阅览区看得津津有味。   楼喻不禁叹道:“阿茝性子活泼,时有惊人之思;阿固性情沉稳,更喜欢闷头研究。”   他说话声音低,只身边的霍延能听清。   霍延同样低声道:“这要看今后的大盛需要延续锐意进取的改革,还是沉稳过渡的守成。”   “改革绝非一朝一夕能够实现的,我不想半途而废。”   楼喻目光落在两小身上。   楼茝被故事逗笑,笑得直打颤,但因为不能出声,实在忍不住,一只小胖手不断捶着楼固的大腿。   楼固幽怨地瞅她一眼,什么都没说,默默地挪开位子。   两小的相处模式大家都已经习惯了,但不管看再多次,每一次都会忍不住发笑。   这时,书架另一侧传来交谈声。   “赵兄,你不是要找算学的书吗?这本怎么不拿?这可是入学必考科目。”   “我看其他的算学书就行了。”   “可这本是大学推崇的教辅书,说不定考题就从这里面出呢。”   “女人写的书,有什么可看的?”   “……”   楼喻眉头忽地挑起,他知道那个“赵兄”说的是哪本书了。   三年前,楼荃和唐雯等人联合编著了一本传授算学的书,此书成为大学的必备教辅书,也被收录在图书馆里。   他不由看向楼荃。   楼荃仿佛没听见似的,表情丝毫未动。她这些年听过太多这样的言论,早已习惯了。   虽然这几年在报纸的宣传影响下,民间的观念渐渐开明,但依旧有不少人沉浸在昔日的教条里。   这也是楼喻至今尚未全面废除休妻制的原因之一。   但可喜的是,除了庆州外,沧州、吉州、湖州、江州、占州等地陆续废除了休妻制,女子地位皆有所提高。   “赵兄,你这话可不对,咱们读书学习,是为了汲取知识,何必在意书是谁写的?更何况,就算是女子写的又如何?”   “女子所书,如何登得上大雅之堂?”   “照你这么说,你是你娘生的,你娘是女子,你也难登大雅之堂了?”   另一道讥讽犀利的声音忽然传来。   “噗——”   有人忍不住喷笑出声,又及时止住。   赵姓男子气得面红耳赤,低声质问:“荣献,又是你!你是不是专门跟我过不去!”   荣献笑容悠然:“你是不是专门跟女子过不去?”   他们都是想报考大学的举人,平日里算是打过交道。   赵举人家境殷实,喜好结交,但他也是看菜下碟。   荣献从南方偏远之地而来,穿着朴素,在赵举人眼中,活脱脱一个土包子。   第一次见面,赵举人就拿荣献的出身当笑柄,但荣献懒得理他。赵举人被人吹捧惯了,自然不爽快,遂经常排挤荣献。   一来二去,两人结下梁子。   可大多时候都是赵举人主动挑衅,荣献很少搭理。   今日倒是稀奇,荣献竟主动与赵举人对上。   他反问的这句,简直一针见血,令人捧腹。   赵举人哪受得了如此“羞辱”?   他怒红眼睛道:“你如此推崇女人,是不是就喜欢钻女人裙摆?”   他言辞粗鄙不堪,惹得书架这边的霍琼忍不住捏紧拳头,想要暴揍过去。   “我尚在学堂时,夫子便教导过我,日后若遇上贬低女子的狂妄之徒,不可与之相交。我之前还纳闷,世上怎会有这样的人,明明是从他娘肚子里爬出来的,却还能如此贬低女子,岂非忘本?今日终于知道,原来真有这样的人,倒是我坐井观天,孤陋寡闻了。”   其余人皆垂首憋笑。   在大环境的熏陶下,不少年轻学子的思想观念已经与过去的文人不同,如赵举人这般的还是少数。   赵举人怒意上涌,就要挥拳揍向荣献。   楼喻冷不丁出声:“这位兄台言之有理。”   一下打断赵举人的无礼行径。   赵举人憋屈得要死,不管不顾地低骂一声:“哪里来的鼠辈,竟在这听偷听墙角!”   楼喻直接愣住。   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人骂过他了。   他可以不在意,身边人却无法忍受。   霍延大步绕过书架,眉目锋锐森然,冷冷道:“道歉。”   “道什么歉?偷听别人说话,本来就是鼠辈!”   霍延才不跟他废话,直接伸手过去,打算把他扔出图书馆。   谁料赵举人被他激怒,竟直接扬拳而来。   霍延下意识回击,赵举人不堪一击,直接摔倒在地。   他摔得痛了,不顾图书馆的规矩,立刻高声斥道:“你敢打我!你知道我是谁吗?”   他被人捧惯了,已然忘记自己不过一个小小的举人,即便出身不俗,在京城这块地儿,根本不够看的。   京城遍地都是官,大街上随便抓个人,身份说出来都能吓死一大片。   他的高声尖叫惊扰了图书馆里的读书人,众人纷纷皱眉聚集过来。   就连楼茝和楼固都迈着小短腿跑到楼喻面前,眼睛亮晶晶的,俨然一副看热闹的模样。   楼喻一手牵一个,笑眯眯道:“咱们去看霍家阿兄打坏蛋!”   “好啊好啊!”楼茝激动地拍手。   她知道,每次阿兄露出这种表情,就说明有人要倒霉了。   她最喜欢看阿兄整人了!   一行人绕过书架,站在霍延身后。   赵举人见这么多人围观,信心和斗志倍增。   他扶着书架控诉道:“大家伙儿都评评理!哪有在图书馆打人的?”   围观文人不由打量楼喻一行人。   各个容貌上乘,气度不凡,一看就非富即贵,一时竟不敢出言议论。   赵举人心中恨恨,面上却义正辞严道:“如果我没记错,图书馆禁止喧哗,禁止打闹,违者必受惩处。这还是当今圣上金口玉言,你今日打我,已是违反了图书馆的规矩!”   他拿皇帝说事儿,其余人便纷纷点头。   “确实,不管怎么说,打人就是不对。”   “怎么能在图书馆打人呢?这可是圣贤之地!”   俞惟身为馆长,这种时候是需要出面的,但他看看神色冷厉的霍延,又瞅瞅一脸兴味的陛下,只能低头躲在人堆里,暗自叹气。   辱骂圣上是“鼠辈”,这可是死罪!   即便这位赵举人只是失言,可仅凭他方才一些论调,足以看出他心胸之狭隘,思想之浅薄。   这样的人,即便考上进士,陛下也不会用。   仕途是别想了。   面对众人指责,霍延丝毫不为所动。   楼喻当然舍不得霍延被人骂。   他上前一步,笑着道:“你先口出恶言,我这位朋友才动的手。”   赵举人佯装委屈:“我何时口出恶言了?”   “就方才,赵举人骂他们是鼠辈。”荣献善意提醒。   赵举人红着眼问:“荣兄,你为何要污蔑我?就算我们要报考同一个专业,你也不用这般……”   他把自己塑造成一个无辜小可怜,而荣献就是坑害竞争对手的小人。   反正围观之人并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   荣献愣住了。   夫子说得没错,他的确应该出来长长见识。   人,何其复杂与多样。   围观读书人听赵举人这么一说,便用一种鄙夷的目光看向荣献。   楼喻轻笑一声,随手挑了一个人:“你来说说,到底发生了什么。”   那人是赵举人的狗腿,素日里就听赵举人的话,自然是站在赵举人这边。   但他也知楼喻等人非富即贵,不敢得罪人,遂低头道:“我、我不知道,我刚才在看书。”   楼喻便又笑着点了一人。   还是不知道。   他如法炮制,终于有人开口,听声音应该是方才劝赵举人拿算学书的人。   他尽可能客观地还原了当时的情景。   楼喻笑容稍稍收敛:“很好。”   复又看向赵举人:“你还有何话要说?”   赵举人还在装可怜:“你偷听我们说话,又打断我们,本就无礼!”   “你在图书馆说话被我听到,我便是偷听墙角的鼠辈?好没道理!”楼喻环视众人,“难道在场诸位皆为鼠辈?”   “你什么意思?”   “你怎么骂人呢?!”   楼喻道:“赵举人方才大喝一声,诸位都听到了他说的话,与我在书架另一边不慎闻言有何区别?何以我是鼠辈,尔等就清清白白?”   众人:“……”   好像有点道理,但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赵举人辩驳道:“我那是被打才发出呼救!他们都是正义之举!”   “是啊是啊!”   人遇事都下意识偏向自己,觉得自己才是正义的。   楼茝听了一耳朵,搞明白了事情大概,见众人都站在赵举人这边,不由气愤地叉腰,奶声奶气道:   “你先在图书馆与人争论,不巧被我阿兄听见,我阿兄不过赞同一句那个举人的言论,你就恼羞成怒辱骂我阿兄,我霍家阿兄让你道歉,你却又骂了一声。你若是不愿旁人参与辩论,不妨私下与人争辩,为何偏要在图书馆?我阿兄还没怪你吵到他耳朵呢!总而言之,错在你,不在我阿兄!”   她一个七岁小姑娘,瞪着大眼睛一连串说了这么一大段话,逻辑清晰,口齿伶俐,实在可爱得紧。   楼固听了姐姐的话,也严肃地点点小脑袋。   赵举人怒道:“一个小丫头片子,懂什么!”   “反正比你懂得多!”楼茝晃着总角回驳他。   赵举人还欲开口,楼喻忽然沉声道:“俞惟。”   众人一惊,这个名字好耳熟啊。   等俞惟低首上前,恭敬听候吩咐时,众人皆瞪大眼睛,这不是馆长吗!   图书馆馆长虽只有从四品官阶,但在这些人眼中,已经算得上朝廷大官了。   能直呼馆长姓名且这么不客气的,得是多大的官啊!   一瞬间,他们心中升起惊惧。   赵举人更是心惊胆战。   楼喻淡淡道:“若是读再多书都不能明理,何必再读?”   俞惟领命,直接叫来图书馆的管事,吩咐道:“他们几个的借阅证即日起作废,从今往后,不得踏入图书馆半步!”   赵举人不忿:“你们这是用权势压人!我不服!”   “赵举人,”俞惟脑门青筋直跳,“你方才争辩不过,试图攻击荣举人,我们都看在眼里。你不要再喊冤了。”   赵举人不怎么怕这个,反正他家有钱,他可以买书!   其余狗腿则如丧考妣。   这还不是最坏的。   楼喻又道:“唐修,凡入大学深造者,必须德才兼备。”   唐修躬身领命:“无德之人,理应不可入学。”   众人悚然一惊。   他们要考大学,自然得先打听大学里面的人物。   谁人不知唐修?   他是大学正四品教正,还是荣乐长公主和瑞亲王的老师!   赵举人蓦地瞪大眼睛。   这是什么意思?!   楼喻无意继续待下去,遂吩咐左右:“回罢。”   众人皆退散让路。   等他们踏出图书馆,身后依稀传来赵举人等人的哀嚎痛哭声。   楼茝拍手称快。   楼喻睨她:“方才叉腰是跟谁学的?”   “我在街上看到的!”她又叉起腰,“不觉得很威风嘛?”   “不觉得。”   “哼!”   回宫途中,楼茝和楼固都在车上睡着了。   楼喻透过车窗,看向渐渐远去的灯市,握住霍延的手,低声道:“已经七年了。”   他用七年的时间,通过各种方式革新百姓的观念,而今时机已至。   霍延目光从楼茝身上掠过,回握住他:“这次破除,日后阿茝的阻力便会小上许多。”   “还是你懂我。”   楼喻含笑望着他,眸中似有银河坠落,璀璨绝伦。   霍延低首蹭他鼻尖,轻柔而坚定道:   “这盛世,终将如你所愿。”   昭庆七年正月十六,楼喻颁布圣旨,在全国范围内废除休妻制,同时允许女子参与科举考试,入朝为官。   休妻制正式退出历史长河,女子参政也将开始它漫长而艰辛的发展之路。   到底是昙花一现,还是世代绵延,谁也无法断定。   楼喻只是做了他应该做的。   一切都将交由时间证明。 第一百二十四章   废除休妻制后,相应的婚姻法也要做出调整。   大盛的律法民刑不分,统一规定于《大盛律例》中,关于婚姻家庭的律法,都包含在“户律”这部分。   楼喻仔细研究《大盛律例》之后,决定重修法典。   经过这些年的发展,大盛的律法已经呈现滞后的趋势,当前的律法已经无法满足社会发展的需要。   新兴事物在律法上寻不到可靠的依据,衙门办案时经常深感头痛。   楼喻召集群臣在勤政殿开会。   七年过去,他整个人愈加风华内敛,威势收放自如。   “近来朕常常看到一些奏疏,说咱们大盛现在的衙门办案困难,郎爱卿,段爱卿,你二人掌管全国礼、法,都说说你们是怎么想的。”   《大盛律例》离不开礼、法二字,原则上是“出礼入刑”。   礼制在律例中的存在感非常高,基本都是用来规定人们应该做什么,应该怎么做。   若是百姓的行为超出礼制范围,便会被纳入刑罚体系。   可谓是德主刑辅,礼法并用。   但如今,旧的礼法体系已经无法为社会提供合适的依据,新事物的诞生,对礼法是一种巨大的冲击。   郎平率先道:“回禀陛下,废除休妻制后,户律势必要做出改动。还有,工商业发展繁荣的过程中,也出现不少律法难以判定的案子,同样需要进行重新修订。”   段衡接着道:“民间出现不少新型犯罪方式,刑律也需要作出补充。”   “既然如此,朕倒是有个想法。”   楼喻说着,吩咐冯二笔将方案分发给众人。   “不论是民法还是刑律,对于当前的大盛来说,已经过于单薄和零碎,不如这样,咱们编纂出更加详细具体的《民法典》以及《刑法典》,诸位以为如何?”   范玉笙道:“陛下思虑周全,微臣觉得如此甚好。”   其余人当然跟着附和。   “诸位先看了方案再说。”   大家便都低头阅览。   楼喻在方案里写得很清楚,《民法典》几乎涵盖了日常生活中各方面的纠纷问题,内容包括总则、物权、契约、人格权、婚姻家庭、侵权责任等。   《刑法典》同样细致具体,不仅涉及刑名和量刑,还包括司法程序在内,也就是说,实体法和程序法都被纳入其中。   这两部法典历史上从未有过,一旦问世,那就是一次可以载入史册的创举!   众人瞬间心潮澎湃起来。   若是能参与编纂这两部法典,说不定自己也能青史留名呢!   楼喻是皇帝,只需要交代任务,不需要亲自参与编纂法典。   朝廷养这么多人,不是用来吃白饭的。   杨广怀问:“陛下,法典编纂后,若是又出现新的问题,该如何?”   楼喻心道:还有司法解释呀。   他佯装思考片刻,说道:“若出现新问题,可由朝廷出台新的条例,作为法典的补充说明,其法律效力与法典等同。”   “陛下圣明。”   编纂法典的工程量还是相当大的,不过大家热情都很高涨,在范玉笙等人的带领下,不少精通律法的官员都参与其中。   七年的时间,整个大盛仿佛完全变了个样。   自庆州工业区和京城工业区全国闻名之后,不少富裕州府都根据自身优势,开始建厂招工。   尤其是湖州。   楼喻还是东安王时,湖州在他的治理下便踏上正轨,如今已成了远近闻名的丝绸之乡。   为了保持这种发展优势,湖州开厂招揽工人,培养出一大批擅长丝织的女工以及绣艺精湛的绣娘。   湖州的丝织品和绣品深受全国百姓欢迎,其中最为顶级的云光锦已成为皇室的贡品。   湖州从贫穷落后的州府,变成如今华美富裕的丝绸之乡,离不开楼喻当年的用心。   湖州丝商们共筹钱款,为楼喻建庙塑金身,日夜祈祷楼喻寿与天齐。   除工商业外,农业发展同样令人欣慰。   在农部的努力和政策的扶持下,全国各地因地制宜,选择性地耕种小麦、稻米、棉花、土豆、甘薯、大豆等,粮食产量每年都会大幅度增长,全国粮仓的储备量已经达到一个极为庞大的数字。   在大学的培养下,不少学子对农科和工科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也有的对格物学和造化学进行深入研究,全国各科专业人才呈现出井喷趋势。   楼喻坚信,只要有更多的时间,只要某个行业出现一两个杰出的天才,大盛的未来一定更加灿烂辉煌。   他一直觉得,自己只是一个铺路人,他只是用现代的理念和浅薄的知识引导人们自发地探索求真,他为大盛的未来垫下一块砖,剩余的高楼大厦将由后辈志士一点一滴去搭建。   社会的快速发展,自然会滋生出各种各样的问题。   楼喻的日常就是发现问题和解决问题。   不过,并不是所有的问题都需要他亲自解决。   朝廷的官员大多还是有真才实学的,有些小问题官员们完全可以自己解决,没必要惊扰到他。   但今日朝堂上,有些问题让群臣深感无措。   楼荃道:“陛下当初在八州设立物流体系,并且可以异地寄钱取钱,后来全国上下皆以八州为例,建立寄存点用来存取钱财。这种模式的确方便百姓,但我大盛这些年越发繁荣,各地寄存点每日光是清点铜钱都耗费极大的工夫,存取钱财的效率越来越低。若遇上钱财数量庞大的客户,清点过程中极易发生失误,有损官府威信。”   殿中陷入沉思,可还没等大家思考出对策来,户部魏思又出列禀报。   “启禀陛下,近年来,全国各地涌现不少商户,有些已成气候,但更多的却很快湮灭。臣仔细调查过,发现这些小商户大多是被大商户吞并抑或打压,很多地区的商业都由大商户把控,其余小商户很难继续生存。大商户为了攫取利益,时常抬高价码,给寻常百姓造成不小的负担。”   楼喻心道:这不就是垄断嘛。   “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那些小商户自己无能,没了也就没了,朝廷还能管他们死活?魏尚书何必在朝堂上说这个事儿?”有人质问。   魏思面色不改,回道:“我不是为了小商户的存亡,我只是认为,大商户肆意操纵物价,会危及百姓利益。”   “官府有市价标准,只要他们没有违反市价,何来危及百姓利益?”有的人就是不理解其中的门道。   魏思皱眉道:“大商户有大商户的好,小商户有小商户的好,这两者都是百姓所需求的。譬如,同样是卖糕点的,大商户面向的顾客或许是达官贵人,他们追求最顶级的食材和口感,定价肯定高昂,寻常百姓买不起。小商户面对的是寻常百姓,他们的要求不高,只图吃个新鲜或送礼,即便如此,对于寻常农民来说,一年恐怕都吃不到一回。”   其中的门道当然没有这么简单,但魏思的意思很明显,垄断势必会造成弊端。   财政部和户部的问题,让只读圣贤书的朝臣们无所适从。   楼喻饶有兴味地看着众人的神色,笑眯眯地问:“诸位爱卿可有良策?”   众人:“……”   陛下,您要是有良策您就说吧!   “陛下,不仅是寄存点清点铜板容易出问题,其实寻常交易时,同样不方便。”楼荃继续开口。   楼喻正色问:“怎么说?”   “我大盛流通的货币以铜钱为主,若碰上大宗交易,还得用车拉钱,过程中极易发生损耗,而且清点款数同样耗费工夫,大大降低了交易效率。”   “确实如此。”   “还有,民间的交易量逐年增长,朝廷铸造发行的铜钱数量,已无法满足民间交易所需,可若是继续铸造钱币,对朝廷而言,亦是一个负担。”   楼喻颔首:“所以说,咱们既要解决异地存取困难的问题,也要解决大宗交易的问题,还要解决大商户垄断、小商户难以生存的问题。诸位爱卿对此有无建议?”   众人:“……”   解决一个就已经够难了,同时解决三个,简直难上加难。   有人便道:“既然是楼尚书和魏尚书提出来的,不如先听听他二人的意见?”   众人皆附和。   楼喻问楼荃:“财政部可有想出什么法子?”   “陛下,臣以为,若是除去清点铜钱的麻烦,存取钱一事便可顺利解决。”楼荃坚定道,“追溯历史,百姓用于交易的货币并非一成不变,货币一直在根据交易的需求进行变更,既然如此,咱们也可以更改货币的形式。”   一般等价物出现之前,人们都是以物易物,后来货币出现,民间还常用布帛、粮食作为交易的筹码。   也就是说,从流通功能和支付功能来说,铜钱并非必须的。   “如何更改?”有人不解,“不用铜钱用什么?”   楼荃:“不知诸位大人可知寄存点的凭证?”   范玉笙脑子转得快,几乎立刻洞彻了她的想法。   “楼尚书的意思是,既然寄存点可以用凭证进行存取钱财,不如直接用类似的凭证代替铜板?”   楼荃笑着拱拱手,“范相大才,下官佩服。”   范玉笙:“……”   有朝臣道:“那凭证不过是一张纸,哪里能用来交易?恕下官无法想象。”   不少人都觉得不靠谱。   用纸代替货币?太荒谬了吧!   杨广怀开口:“我倒是觉得这样挺轻便的,若是一车铜板能用几张纸代替,应该会节省不少工夫,也会减少清点的失误。”   “可是杨相,纸张易得,若是用纸张代替铜板,岂非人人都能发财?”   杨广怀笑了笑,“那就得问楼尚书了。”   众人便都看向楼荃。   楼荃解释道:“朝廷可以用特殊的技法进行防伪,记得几年前梅花笺大热,不少造纸坊都试图制出梅花笺,但所造梅花笺,皆比不上庆州梅花笺。想必经过这些年,庆州造纸坊的造纸技艺更加高明。除此之外,发行纸币时,可以通过其它方式进行防伪。”   朝臣也不尽是不知变通之人,若真能用纸币代替铜板进行交易,确实会大大方便百姓的生活。   他们自己也是百姓中的一员嘛。   楼喻道:“此事朝会之后再议。”   朝会之后,相关官员齐聚勤政殿开会。   楼喻开门见山道:“楼尚书的问题和魏尚书的问题,或许可以合并解决。”   魏思不由目露崇拜,陛下又有好点子了!   其余人都觉得自己脑子不够用了。   小商户的存亡和推行纸币有半文钱关系吗!   楼喻道:“朕打算设立银行。”   “银行……”范玉笙仔细咀嚼这两个字,蹙眉问,“这个银行与寄存点的区别是?”   “范爱卿问到点子上了。”楼喻环顾众人,问道,“诸位应该知晓寄存点的各项业务罢?”   “知道,可以进行异地存取钱,还可以寄送物件。”魏思答。   “好,之前将这两个功能结合在一处,是因为当时寄存范围只囿于八州,且业务算不上频繁,寄存点可以承担,但现在不同了。”   “朕打算在京城建立中央银行,其余州府的寄存点都作为分行,而寄送物件的业务从寄存点分离出去,另起炉灶。”   “银行可以进行存取钱财的业务,也可以向民间放贷,还可以发行纸币。老百姓到时候可以用手中的铜板去银行兑换纸币。”   “陛下,如何让百姓使用纸币?相比于纸币,还是铜钱更让他们觉得踏实吧?”杨广怀问。   楼喻反问:“如果将钱存入银行可以获得利钱呢?如果银行的贷款利钱低于民间私人质库呢?”   质库又叫典当行,其中有一项业务就是放高利贷。   高利贷是个深坑,一旦涉足,下场必定好不到哪儿去。   “利钱?”范玉笙惊讶,“陛下是说,百姓将钱存入银行,还能拿到更多的钱?”   “没错。”   范玉笙皱眉,“可即便如此,百姓又如何相信纸币可以进行交易?”   “很简单,等银行体系建成后,朝廷发给官员的俸禄将换成纸币,你们用纸币去采买,估计无人敢不收罢?”   众人:“……”   朝廷官员都用纸币买东西,老百姓敢不收吗?   陛下这招真绝!   时间一长,百姓对纸币产生了信任和依赖,自然就不会抵触纸币。   魏思则问:“银行与小商户又有什么关联呢?”   楼喻笑道:“那些小商户在大商户的压制下,一个个破产倒闭,并不完全是因为不擅经营罢?若仅仅因为资金比不上大商户雄厚而倒闭,岂不可惜?银行可以放贷给他们,让他们再次活过来。”   在楼喻看来,民间的小商品交易必不可少,这些才是真正能带动民间经济活起来的存在。   魏思眼睛一亮,“陛下,这的确是个好法子!”   “嗯,不过不是所有小商户都可以向银行借贷,银行必须进行严格的审核筛选,具体审核标准,由财政部与户部协定,再交给朕。”   魏思和楼荃皆恭敬领命。   大盛京城和各个州府皆设立寄存点,朝廷一声令下,寄存点便根据指示更改业务。   官方物流体系建立后,对传统镖局产生了巨大的冲击。   不过早在几年前,官方就与民间镖局进行合作,将一部分业务分派给镖局,因为商业飞速发展后,各地寄存点的寄送能力实在不足。   传统镖局在冲击下,有的顺着潮流做出改变,有的被后浪拍死在沙滩上。留存下来的新镖局逐渐成为物流体系的主力军。   此次将寄存点改为银行,寄送物件的功能便完全落在新式镖局头上。   在官府的管控下,这些镖局只能依照市价为老百姓提供服务。   银行建立后,各项关于银行的制度与运营规范都相继出炉。   经过报纸的强力宣传,老百姓都知道了银行和纸币的事情,但很少有人愿意去尝试。   倒是一些商人理解朝廷的用意,心里面觉得暖洋洋的。   这说明朝廷看到了他们的难处,正在积极地为他们解决问题呢。   转眼又到朝廷发放月俸的时候。   薛盈如今是县衙财政局的副局长,负责这次月俸的发放。   但这次与往常不同。   以前发放月俸的时候,他们都得派衙役用箩筐搬运铜板,再慢慢清点核算,必须准确无误地发到每个官吏手上。   每次都累得够呛。   然而这次发放月俸,整个衙门的官吏俸禄加起来,她一个人就可以拿得动。   纸币面额有五十文、一百文、五百文、一贯,其余的小额依旧使用铜钱。   县衙官吏的月俸算不上多,县令的月俸也就三贯七百二十文。   换算成纸币,便是三张一贯的、一张五百文的、两张一百文的。   剩余零头,铜钱足矣。   六张纸和零星一点铜板,就是县令这个月的俸禄了。   不仅仅是县令,县衙其余官吏都傻眼了。   朝廷真的给他们发纸了。   轻飘飘的,一点也不踏实。   谢茂月俸一贯八百五十文,他领到了六张纸,一个铜板都没有。   领到俸禄后该干什么?当然是出去花销了。   趁着休沐日,谢茂揣上这六张纸,跑到好友的酒楼去吃饭。   七年过去,少东家依旧是少东家。   见谢茂来了,便特意吩咐雅间,陪他一起喝酒用膳。   两人边吃边聊。   “我说谢兄,老太君这些年帮你张罗了那么多亲事,你怎么到现在还不成亲呢?”少东家微醺道,“你知道外头都怎么传你吗?”   “传我什么?”谢茂哂笑,“说我不行还是说我喜欢男人?”   少东家哈哈笑道:“都有。我实在不明白,你为什么不成亲。”   谢茂已经快三十岁,不过他相貌本就俊朗,虽然年纪大了,可这些年的岁月沉淀,让他整个人都显得成熟稳重,倒是比年少时更具魅力。   他摇首叹道:“不是我不想成亲,而是没有碰到合适的。”   少东家与他相交多年,如何看不出他落寞的情绪?   他眉头一挑:“难不成,你是有了心上人,但没追成?”   谢茂闷头喝酒,未答。   “真的啊?”少东家差点跳起来,惊讶道,“你这藏得也太深了!到底是哪家的千金,连你谢二爷都看不上?!”   谢茂无奈苦笑:“你就别取笑我了,若是没有这头衔,我算得了什么?”   “可是成亲本就是要看家世的呀,再说了,你去年不也升职了嘛,有家世有才能有相貌,不知道有多少姑娘想嫁给你!要不然你娘能给你张罗出那么多亲事?”   谢茂:“我娘给我张罗的,都是那些世家的千金。”   “这不挺好的吗?”   “我就觉得,跟她们没有话说。”谢茂又仰头喝酒。   少东家真的好奇了:“你到底看上哪位佳人了?你说出来,说不定我能帮你想想办法呢。”   谢茂藏在心里这么多年,终究还是憋不住了。   他低低道:“你知道我一开始为什么报考交通局罢?”   少东家仔细回忆:“我记得好像是被交通图给吸引了,对不对?”   “嗯,那你知道图是谁画的吗?”   “你跟我说过,是测绘局的人。”   谢茂望着酒杯中的倒影,喃喃道:“她那么有才华,还身居高位,我怎么配得上?”   少东家脑子转得快,悚然一惊。   “你说的不会是那位孙测绘吧!因为一张图你就喜欢她了?”   谢茂摇摇头,“不是,我见过她。”   交通局跟测绘局打的交道多,孙测绘的大名交通局无人不知。   少东家叹道:“可我听说她是个孤儿,先不说她吧,就说你娘,你娘能同意?”   “孤儿怎么了?她凭着自己的能力当上朝廷命官,还不够吗?”谢茂气呼呼道,“而且我娘已经看开了,她欣赏有能力当官的女子,也跟我说过,只要我愿意成亲,娶谁都行。”   “那就只看佳人同不同意了?”少东家摸摸下巴,“要不兄弟我给你支支招?”   “没用,我打听过,她打定主意一辈子不成亲。”   谢茂苦闷地又灌了一口酒。   少东家:“……”   那他真是爱莫能助了,可怜的谢兄。   不过,他这位谢兄变化是真的大。搁以前,谢二郎能看上一个孤女?   说到底,还是当今圣上办的报纸深入人心。   发泄心中烦闷之后,谢茂从钱袋中掏出几张纸,拍到少东家面前,“饭钱。”   少东家没看清,还以为他糊弄自己,“好哇,你竟拿几张纸打发我!”   “什么纸!这是朝廷发的月俸,报纸上都登过了,你不会不知道吧?”   少东家:“……”   他知道,但到现在也没有人用纸币来楼里花销,他也没见过纸币。   “行吧行吧,这纸币还挺精美,就当留作纪念吧?”   谢茂无语:“什么纪念,以后用的地方只多不少。”   “怎么可能……”   “少东家,”门外有伙计急声道,“方才有客人用纸币付账,掌柜叫小的来请示您。”   少东家:“……”   谢茂笑着拍拍他的肩。   “这不是来了吗?”   京城率先掀起一场“货币革命”。   老百姓一开始并不愿意用铜板换纸,但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们越来越依赖纸币的轻便与快捷。   纸币的出现,加速了工商业的繁荣与发展,整个大盛迸发出前所未有的生机与活力。   昭庆八年夏,在诸人的努力下,《民法典》与《刑法典》终于编纂完成。   两部法典为大盛提供了更加稳定坚实的保障。   楼喻正在勤政殿看奏疏,霍延忽然前来,神色微凛。   “怎么了?”   霍延将他抱进怀里,叹声道:“今天阿琼跟我说,她要成亲了。”   “这是好事啊,你怎么丧着一张脸?”楼喻促狭问。   霍延闷闷道:“就是有些舍不得。”   “阿琼有主见,有能力,她可以过得很好,你不用担心。”楼喻倚其肩膀,笑着安慰他,“他们都长大了,以后都会成亲。”   霍延垂眸看他,忽地哑声问:“那你呢?”   “什么?”楼喻讶然抬首。   霍延眸色深沉,隐露忐忑与期待。   “你可愿成亲?” 第一百二十五章   霍琼成亲的对象是陈玄参。   两人年少相识, 志同道合,一起经历过这些年的动荡与安定,早就有了相携一生的打算。   她和陈玄参治过很多病人, 救过不少人的性命, 是以成亲当日, 高朋满座,宾客云集。   霍煊喝着闷酒, 叹着气对霍延说:“小叔啊, 阿琼以后就是陈家人了, 我心里头真难受。”   “什么陈家人。”霍延睨他一眼, “她永远都是霍家人。”   霍煊耷拉着脑袋,“理是这个理,希望陈玄参那小子能识相点, 但凡他对阿琼有半点不好, 我绝饶不了他。”   “记住你说的这句话。”霍延沉声道。   霍煊狠狠灌下一口酒,“我会的!”   余光却瞥见他家小叔饱含笑意的眼眸。   他不由问:“小叔,阿琼出嫁,您这么高兴吗?”   霍延顿时收敛神色,淡淡道:“成亲是喜事,为何不高兴?更何况,这是阿琼自己的选择, 能与相爱之人成亲,不应该为之高兴吗?”   霍煊:“……”   他怎么听出一种酸酸的感觉?   不过想想也是, 他家小叔和陛下恐怕是成不了亲了。   楼喻本打算今日参加霍琼婚礼的,但朝廷突然收到军报,他不得不进行处理。   遂只能让宫人前去送贺礼。   成亲时皇帝送礼上门,那是喜上加喜啊!   世人皆知圣上信重定国公, 霍琼身为定国公血缘上的侄女,自然颇得圣宠。   宾客们一时羡慕极了。   婚礼进行时,楼喻正在勤政殿与段衡商讨军情。   “陛下,近些年,咱们的商船在海上经常遭到海盗劫掠,不少船队损失惨重,这次海盗尤为猖狂,不仅抢了货物钱财,还劫了不少百姓,幸有一船工机灵逃回沧州港,报至沧州府衙。”   “那群海盗是什么人?”楼喻沉声问,“以前怎么没报朝廷?”   “听船工说,那群海盗来自东洋,也有的来自南洋,他们都说着听不懂的话。以前那群海盗只是收些过路费,不像这次打打杀杀,所以他们之前没想着报官。”   说句不好听的,他们也没想过朝廷会管。   毕竟是在遥远的海上,朝廷真的会管海上的事情吗?   楼喻以前生活在信息大爆炸的时代,深知海防的重要性,是以这些年一直坚持训练和发展水师。   除水师外,海船同样在不断改良,如今最大的船长四十五丈,宽十七丈,一艘可容纳上千人。   供养这么久,是时候让那群水师们动动筋骨了。   楼喻问:“那群海盗的据点在何处?”   段衡回道:“海盗狡猾得很,商船也不会特意去打听,目前还不清楚。”   “传令下去,着江波率水师前去解救百姓,清剿匪患。”   圣令刚发出去,勤政殿外便探出一个小脑袋,脑袋上的总角晃来晃去。   楼喻失笑:“偷偷摸摸干什么?进来吧。”   他从不拘着两个小家伙到勤政殿来,有些东西越早接触越好。   楼茝拉着楼固跨进来,跑到楼喻膝边,趴着他的腿,仰着小脸道:“阿兄,我听说琼琼今天成亲啦,我和阿弟能不能出宫看婚礼?”   楼固也期待地看着他。   楼喻严肃摇头:“恐怕不能。”   “为什么呀?”小姑娘眸中泛起水雾,“我听说成亲一辈子就只有一次,错过这次,就没有下次了。”   楼喻摸摸她的总角,“这时辰,婚礼都结束了,去了也看不成。”   “好吧。”楼茝难过地低下头。   楼固也有些失望。   两人正处于求知欲旺盛的年纪,他们从没见过婚礼,自然想去凑个热闹。   “要不是夫子昨日留了好多课业,我和阿弟今天就能早点去了。”   楼喻觉得他俩还挺执着。   “等下次有机会,我再带你们去。”   两小立刻多云转晴。   “不过嘛,这机会不是白给你们的。”楼喻故意逗弄道。   楼茝已经习惯了,每次阿兄要考校她和阿弟的时候,都会这么说。   她立刻站直身体,小手背在后头,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写满斗志。   “阿兄问吧!”   楼固有样学样,神情凛然。   “去年家宴时,江波舅舅和元铭叔叔跟你们说了很多有趣的海上故事,你们可还记得?”   两小点点头。   元铭叔叔还送了他们好多漂亮的海螺呢!   “那我问你们,若我大盛百姓在海上遭海盗劫掠,该如何?”   二人皱着眉头苦思冥想。   “不用急着回答,想好再说。”   楼喻放任二人思考对策,自己则翻看奏疏。   刚要落笔批复,楼茝就举手了。   楼喻颔首示意她说。   楼茝严肃道:“阿兄说过,犯我大盛者,虽远必诛。海盗劫掠我大盛百姓,就是犯我大盛,咱们应该剿灭他们,让他们再也不能作乱!”   “可是海盗很狡猾,咱们目前连他们的据点在哪都不知道,海盗跟山匪不一样,山匪只能在一片山头作乱,海盗却可以在辽阔的海域上肆无忌惮,故清剿不易。”   楼固问:“江波舅舅也做不到吗?”   “你指的做到是什么?是指清剿这一次海盗,还是彻底消灭海盗?”   楼固皱着小脸:“山匪强盗也没法彻底清剿,海盗同样不行吧?”   虽然朝廷这些年没停过剿匪,但山匪就像韭菜一样,割了一茬又生一茬。   楼喻没想过能够彻底消灭,毕竟在现代发达社会,依旧有很多想要不劳而获的人呢。   治安问题永远存在。   他颔首道:“你说得没错。海盗猖獗,势必会危害沿海的渔民还有商船,但咱们的水师不可能日日夜夜追着他们打,如此,朝廷该怎么做?”   楼茝蹙眉问:“那些海盗都是些什么人?”   这话跟楼喻方才问段衡的话一模一样。   他道:“东洋人,也有南洋人。”   楼茝又问:“他们为什么做海盗?”   “有很多原因,或许是因为穷,或许是因为征服欲和杀戮欲。”   楼茝气愤道:“他们伤害大盛的百姓,那咱们就反击回去!最好让他们不敢再来!”   “可要想狠狠反击回去,水师必须要强悍,战船必须要威猛,咱们需要找到海盗的老窝,一击必杀!”   “对!”楼茝和楼固都握着小拳头。   楼喻佯装叹气:“但是,培养一支强悍威猛的水师,极为耗费财物,每年国库花在水师上的钱何其多。与其浪费钱财,还不如禁止海上贸易,这样海盗不就无人可劫了吗?”   “那怎么行!”楼茝瞪大眼睛,“难道外头有人想打我,我就一辈子不出门了吗?”   楼喻问楼固:“你觉得呢?”   楼固想了想,奶声奶气道:“我觉得一辈子不出门也没什么,但不能是因为害怕而不敢出门。”   “对啊对啊,我听阿姐说,百姓出海能赚很多钱,还能帮国库挣钱,咱们拿他们交的钱去养水师好了。商队的钱养水师,水师就帮助他们灭海盗!”   楼茝越说越觉得有道理,她不由伸手揪着楼喻的衣摆,急急道:“阿兄,你可千万别耽误他们赚钱呀!”   楼喻被她逗笑了,同时深感欣慰。   两个小家伙都不同意禁止海贸,可见他们都不是遇事退缩的性子。   盛国的将来不需要懦弱的继承人。   “可是海盗一直打不完,该怎么办?”   楼茝道:“有舅舅在,不怕!”   “等你们长大,舅舅就会变老,老了就打不动了,到那时该如何?”   “还有其他能打的!”   楼喻笑道:“记住你们今天说的话,不管什么时候,海防都不能丢,知道吗?”   “知道了!”   教育完两个小孩,楼喻将他们打发走,靠在椅子上闭目养神。   “陛下,定国公求见。”   楼喻精神一震,忙道:“让他进来。”   话音刚落,殿门被人推开,霍延大步而来。   他今日穿得比往常要喜庆,衣领和袖口皆为暗红色,其上纹绣细密精致,颇显俊美风流。   楼喻坐在椅子上没动,噙着笑看他:“没留下多喝几杯?”   “阿喻之前答应了,今晚陪我喝其它的酒。”   霍延极其自然地俯身吻上他,一触即离。   “酒在何处?”   霍延声线低沉:“酒在府中,阿喻可愿过府一叙?”   在为霍琼置办嫁妆时,霍延便借机藏了一些婚礼用品,偷偷将卧房布置成婚礼的模样。   楼喻就算不特意打听,也知道他做了什么。   处理完政务,二人偷偷溜出宫。   霍延已给国公府的人放了假,府中除了护院,并无其余仆从。   院中清静,二人更加放纵肆意。   霍延牢牢牵着楼喻的手,行至卧房外。   “阿喻先在外稍等片刻,可好?”   夜色已至,卧房内黑魆魆的。   楼喻挑了下眉,“好啊。”   真到这时候,心里难免有些紧张。   楼喻立在廊下,目送霍延进屋关门。   不多时,屋内燃起灯火。   透过玻璃窗,楼喻清晰看到屋内的情景。   霍延拿着火引子,一根接着一根点亮红烛。   烛火辉映下,卧房内朱红色的布景极其耀目,喜庆而又庄严。   楼喻心头一酸:这傻子,忘记拉窗帘了。   他暗叹一声,未等霍延唤他,便推门入内。   霍延点燃最后一支红烛,听闻身后动静,猛地转首。   却见楼喻动手拉上了厚重的窗帘。   霍延不由拍拍脑袋,他本来想给楼喻一个惊喜的,只是刚才太激动,竟忘了用窗帘隔绝视线。   “阿喻,我……”   楼喻缓缓走近,神色温柔。   “我很喜欢。”   屋内除了喜烛、红绸外,桌上还摆了红色的酒壶和杯盏,连地毯都红得夺目。   这些都是霍延亲自布置的,没有一件假手于人。   窗帘遮住外头的一切,整个世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在这里,他们不受身份制约,他们可以像寻常新婚伴侣那般,饮下合卺酒,相约共白首。   霍延脸上笑意愈深,牵住他的手,低柔道:“喜服在衣柜里,阿喻可愿换上?”   “你连喜服都准备了?”   楼喻转身拉开柜门,衣柜里确实挂着两套一模一样的朱红色喜服,只是大小略有差别。   喜服做工精良,用的都是最上乘的布料,因是男子喜服,衣服上纹绣不多,倒是一些暗纹隐隐生光。   楼喻由衷赞叹:“真好看。”   霍延从后拥住他,亲他耳畔,哑声道:“阿喻肤白,穿上朱色一定很好看。”   这样的场景,他已在脑中排演过成百上千次。   而今终于成真了。   楼喻察觉到他的激动与兴奋,心跳也不由加快几分。   他微微侧首,在霍延脸上亲了一下,笑问:“怎么换?”   霍延眸色蓦然幽深:“我替你换。”   换套喜服,就足足耗费了两刻工夫。   楼喻穿上大红色喜服,果然衬托得肤色愈加白皙。   墨发鸦羽,一袭红裳,尽显风流蕴藉,清贵无双。   楼喻眉目含笑,眼尾稍显绯红,也不知是喜服衬的,还是方才换衣服时弄出来的。   “该你换了。”   霍延连忙转头,不敢再看,唯恐自己一时忍不住。   他迅速换上喜服。   同楼喻的风流清贵相比,霍延一袭红衣,显得俊美而稳重。   楼喻毫不吝啬自己的惊艳,问:“接下来要做什么?”   “喝酒。”   霍延说着,便要拉着楼喻去桌旁喝交杯酒。   “等等。”   楼喻拦下他,从换下的衣物里寻到一只香袋。   这香袋出宫时便挂在楼喻腰间,霍延方才替他换衣服时,以为只是寻常香袋,并未留心。   楼喻打开香袋,从香料中取出两枚白玉戒,笑道:“喝酒之前,请容我问一句。”   “霍延,你可愿与我红尘作伴,白首不离?”   霍延微微哽咽:“我愿意。”   楼喻笑了笑,挑出大一圈的白玉戒。   “此戒内圈刻着我的名字,你戴上它,就一辈子与我绑在一起。”   “我戴!”   霍延急切地表明态度,他就想跟楼喻一辈子在一起。   楼喻用戒指将他套住。   “这枚玉戒,上面刻着你的名字,但我如今身份不允,平日不能与你同戴,今夜倒是无妨,你替我戴上。”   霍延并不知婚戒的意义,但他还是激动地双手颤抖,将玉戒套在楼喻的指上。   红烛泪洒,白玉无瑕。   此情共山河。   昭庆八年秋,水师总督江波率兵清剿海盗数个海岛据点,并在海岛上插上大盛的旗帜。   这些海盗都来自东洋和南洋的一些小国,他们常年劫掠过路船只。   一开始只是渔民的小船,后来眼红大盛的商船,便决定跟这些商船收保护费。   商队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态度,用粮食和货物当做保护费。   但贪婪的海盗们根本不知道什么叫适可而止。   他们最终惹怒了大盛,惹怒了这头雄狮。   当盛国巨大威风的战船冲入眼帘时,海盗们碎心裂胆,雉伏鼠窜。   他们怕了,怂了,纷纷跪下求饶。   可江波完全不跟他们客气,直接捣毁他们的匪窝,救出大盛百姓。   获救百姓感恩戴德,泪洒衣襟。   朝廷派兵来救他们了!朝廷没有放弃他们!   这些残忍凶戾的海盗,被他们大盛的水师吓破了胆!   他们为自己生在这样一个国家而倍感骄傲。   捷报传至朝廷,朝堂上下尽皆称颂楼喻高瞻远瞩。   水师这些年的军费确实让一些人颇有微词。   在他们看来,水师整日无所事事,却还花费那么多钱财,实在不值得!   这次江波率战船扬眉吐气,狠狠打了那些人的脸。   “陛下,臣以为,东部沿海的商路能否保持畅通,水师乃重中之重!”范玉笙掷地有声道。   “臣附议!”   “臣附议!”   朝堂大半官员都意识到水师的重要性。   楼喻欣慰道:“此次水师狠狠打击了那些海盗,海盗短时间内应该不敢再犯。但咱们仅仅捣毁了他们的窝点,那些海盗都来自远洋小国,等风头过去,恐怕又会作乱。”   “难道他们不怕咱们的坚船利刃?”   楼喻摇首道:“这些人都是些亡命之徒,而且水师只抓获了据点的海盗,那些本土的匪寇只能知道据点被攻破,说不定恼怒之下,还要寻我大盛报仇呢。”   “来了岂不更好?让他们有来无回!”   楼喻笑道:“哪有千日防贼的道理?朕要的是那些远洋小国畏我大盛威风,至少百年内不敢再犯!”   范玉笙一怔,旋即反应过来:“陛下莫非是想降服那些小国?”   “他们伤害我大盛子民,难道我大盛不该讨个说法吗?”   远洋航行,一直都在楼喻的计划之中,正好趁此机会,将这个计划提上日程。   朝臣还能说什么?干呗!   陛下即位这些年,盛国的变化大家都看在眼里。面对这样能干的陛下,诸臣时常自惭形秽,根本没有反驳的底气。   这也导致楼喻的威势越来越强,朝堂上下无人胆敢忤逆。   一位春秋鼎盛的皇帝,一位圣明昌和的英主,是社稷之幸。   他们还有什么可求的呢?   除了紧紧跟上陛下的步伐,除了尽量不拖陛下的后腿,便只想着能有幸青史留名,一笔带过也好过查无此人。   皇帝说要弘扬国威,朝堂上下全都高效运作起来。   远洋航行的准备工作需要很长时间。   转眼又到一年春闱。   这次春闱与往年颇有些不同,参加会试的举人中,竟然出现了女子身影!   楼喻在昭庆七年下过诏书,言女子可以通过科举入朝为官。   当时民间反对浪潮不算大,不过更多的人是心存不屑。   就算给了女子考科举的机会,又能如何?   她们当真能比得上男人?   所以,当第一位女举人出现在众人眼前时,他们莫名其妙的优越感遭到了剧烈冲击。   科考之难,所有经历过考试的人都深有感触。   缘何圣令不过颁布三年,就有女举人出现了呢?   后来一打听才知道,原来这位女举人从小便接受与男子一样的教育。   虽然女举人依旧稀少,但还是在百姓心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   《京城旬报》甚至还刊载了这位史上第一位女举人。   除此之外,这次的春闱还有一个看点,那就是南方举人高中进士的比例大大增长。   其中以荣献为首。   荣献出身南方陇州,三年前入京考入大学。大学深造期间,他就已经闻名于学院。   别人最多选择一个专业,尽可能拿到学分就毕业,其余时间继续钻研科举。   可他倒好,刚入学就询问教习能否选择多门专业。   教习还没遇上过这样的问题,只好请示唐修,唐修拿不定主意,又请示楼喻。   楼喻顿时就觉得这人有想法,遂同意他可以学习多门专业,但一段时间内只能专心一门课程,等拿满学分,才能继续下一门专业,到大学三年期满为止。   荣献自然叩谢圣恩。   旁人一开始都道他哗众取宠,竟用这种方式引起陛下注意。   但眼见荣献拿满一门又一门学分,众人都傻眼了。   这人是不是疯了?学那么多干什么?   在这三年中,荣献如饥似渴地学习,终于一朝高中,被楼喻钦点为榜眼。   南方那种偏远的地方也能出榜眼了?   不是说以前都是一群山野村夫吗?   楼喻特地在勤政殿召见了荣献。   青年小麦肤色,形貌清正。   “当年图书馆见了之后,朕便让人去查了你的身份,倒是让朕惊讶。”   荣献恭敬道:“当时年少气盛,让陛下见笑了。”   “哪里见笑?朕倒觉得罗逸将你教得很不错。”   楼喻回忆往昔,目中露出淡淡的笑意。   “夫子一直敬仰陛下,陛下所思所行皆为他教导学生的标准。”荣献满目真挚,毫不掺假。   楼喻不由问:“他身体可还好?”   “前些年不怎么好,族长给他找了各种药材养身体,这两年好些了。”   楼喻笑道:“看来你们族长对你夫子还挺看重。”   荣献噎了一下,心道,岂止是看重?   老族长去世后,荣石少族长成为新族长,只要是学堂相关事情,全都听由夫子。   正因为这样,夫子才能心无旁骛地传道授业,培养出一大批人才,闻名于南方三州。   他们的学堂也从族学变成了面向三州招生的学院。   这些人才不单单是指可以参加春闱的举人,还包括可以参与三州建设的各学科人才。   荣献心中敬佩夫子,起了话头,便讲也讲不完。   但他到底知晓分寸,没有说太久。   楼喻神情略显遗憾:“你夫子算得上心性不凡,能有此成就,在朕意料之中。若非命运捉弄,他如今应当也在为朝廷办事。”   “陛下,夫子说了,他为朝廷培养更多的学子,同样是在为朝廷尽力。”荣献不遗余力地说着好话。   楼喻好笑地看他一眼,“那你就替朕带个信,让他继续为朝廷效力。”   “微臣遵命!”   “听说南方冬天不怎么冷,是不是?”   皇帝突然聊到气候,荣献愣了一下,下意识答:“确实比北方暖和不少。”   “以后若有机会,朕一定要去南方看一看。”   楼喻心中想着退休后便同霍延去南方度假,彻底躲开这些政务,享受宁静无忧的生活。   楼喻嘱咐荣献:“所以你让罗逸多保重,说不定朕去了南方,还能找他唠唠家常。”   “夫子若得闻陛下这般关怀,定然高兴万分。”   荣献回去后便传信给罗逸。   有了高效的物流体系,信很快传到罗逸手中。   看到荣献高中榜眼,罗逸唇角微微上扬。   待看到后半部分的时候,他倏然瞪大眼睛,手指轻颤,眸中竟涌起一层水雾。   原来陛下还记得他这个罪人。   这些年来,越是看到大盛的繁荣,他就越发自责当年的固执。   同时也越发敬佩陛下。   荣石眼尖,见他泪盈于睫,不由蹙眉道:“荣献那小子说什么了?”   罗逸不答,他便自己瞧。   瞧完之后,不由目露惊喜:“这不是好事吗!这小子真是出息了!陛下看这情况也原谅你了,太好了!”   罗逸轻笑颔首,如释重负。   是啊,真是太好了。 第一百二十六章   楼喻已经登基十年了。   这十年间, 他励精图治,日理万机,让整个大盛焕然一新。   天下皆称其为圣帝明王, 赞颂他的文章数不胜数。   如此英明的君主, 唯一令人惋惜的是, 他到现在都没有立后纳妃,甚至连一个子嗣都没有。   十年光阴, 人们渐渐忘了青鹤观主的批语。   如今国富民安, 边境无扰, 大臣们没什么大烦恼, 便将目光对准皇帝的后宫。   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他们是真的觉得陛下一个人太孤单了,而且这样的盛世当然需要一个正经的继任者。   “陛下已至而立, 而今风调雨顺, 国泰民安,陛下何不立后纳妃,绵延子嗣?”有人忍不住跳出来建议。   杨广怀瞥他一眼:“当年青鹤观主的批语忘了吗?”   青鹤观主已经仙去,但在民间的影响力还是非常大的。不管怎么样,总会有人牢记这个批语。   倘若皇帝真的立后纳妃,到时候大盛稍微有点灾难,估计老百姓都会怪到楼喻身上, 责任谁来承担?   楼喻近年已经很少动怒,他温和笑道:“为了社稷着想, 朕可以一直献身政务,不立后,不纳妃。以后这件事就都别提了。”   倒也不是不能说,只是每次一提, 他当晚都会受累。   某人听不得这些话。   当然,这些年也不是没有人给霍延做媒。只可惜,霍延根本不为所动。   后来实在烦了,让紫云观的道士替他算了八字。   最核心的批语为:命中克妻。   这下没人敢送死了。   但到底还是令人扼腕叹息。   楼喻和霍延两个黄金单身汉,有权有势,品貌上佳,不能成亲真的是太可惜了。   “陛下,昨日北疆传来军报,言去年十月、今年二月,互市交易所频频发生冲突事件,具体原因目前尚在调查。”   霍延的奏报,直接打破了朝臣们的太平美梦。   如今的大盛,的确称得上物阜民安,但暗处的危机依旧存在。   不论是海洋上贪婪残忍的盗匪,还是北境虎视眈眈的阿骨突部,都让人从盛世的美好中惊醒过来。   段衡皱眉:“边境安稳十年,又要生乱了吗?”   “唉,阿骨突部狼子野心,不得不防啊。”   “交易所发生冲突的原因尚且不明,诸位倒也不必杞人忧天。”   “什么杞人忧天!分明是北蛮故意挑起事端!”   “等查清缘由再说不迟。”   “等查清就迟了,我觉得还是得做好准备,北蛮要是真的自不量力,我等定让他有来无回!”   楼喻听着殿中的议论,眸底平静而幽远。   他从不认为北境会一直与大盛保持和平,但他很奇怪,乌帖木不像这么冲动的人。   大盛如今的战力他不可能不知道,何以非要挑起争端?   散朝之后,楼喻动用暗部消息网,令他们迅速查清边境交易所冲突一事。   冯三墨退下后,楼喻不由轻叹一声。   霍延陪他一同入殿,见状便生心疼,安慰道:“不必担心,就算北境真有犯边之意,咱们也不惧。”   这些年,他一直致力于军队建设和管理,眼下军队战力卓著,物资储备充足,军器经过改进后精良不少,只要北境敢南下,大盛就能将他们杀得片甲不留。   他们有骑兵又如何?大盛也有骑兵!   他们有的,大盛有;他们没有的,大盛还是有。   阿骨突部若真要南下,那就是自取其辱。   楼喻面露讽意道:“这些年互市,北境得了不少好处,或许是大盛的财富让他们红了眼。”   就算乌帖木有理智,但他控制不了其他人的贪婪。   乌帖木虽然统一了北境,可并非所有的部落都真正顺从屈服于他。先不论更北的阿巴鲁势力,就拿王庭来说,其余部落的贵族高官也有一定的权势。   他们愿意顺服乌帖木,一是因为乌帖木确实势力强横,二是因为乌帖木答应过他们,等时机成熟,必会南下攻取盛国。   但十余年过去,眼看盛国越来越强势,王庭一些贵族高官渐渐坐不住了。   乌帖木当真要一辈子互市吗?   他们想要的根本不是互市,而是物产丰饶的盛国!   可乌帖木始终认为时机未到。   什么才叫时机?难道要等再也打不过盛国的时候才叫时机吗?   只要贪婪之心不死,战争永远都会存在。   不久后,暗部和新的军报几乎同时传来。   楼喻看完之后,俊眉微蹙。   他道:“培努这个名字有点耳熟啊。”   霍延倒是记得清楚:“当年澹州失守,驻守澹州的阿骨突部都尉就叫培努。”   “你记忆力真好。”楼喻赞他一句,接着道,“当初培努是阿赤那德麾下大将,阿赤那德死后,他带着一帮人成了草原上的无业游民,不承认乌帖木这个骨突王,未料最后还是投效了乌帖木。”   也不知是因为生存压力不得不,还是真的归服。   霍延神色平静道:“这几次冲突都是培努故意派人挑衅的,他是自己想犯边还是奉乌帖木之命,咱们暂时还不清楚。但不论如何,北境动乱是迟早的事。”   楼喻眯起眼:“端看乌帖木如何选择了。先关闭边境交易所,真是惯得他们无法无天了!”   他想了想,又道:“再以朝廷的名义问责北境王庭,我倒要问问乌帖木,他北境到底想做什么。”   皇帝诏令既下,边境交易所立刻关闭,不准盛国百姓出关进行交易。   这么一来,苦的不是盛国百姓,而是北境牧民。   十年来,他们已经习惯与盛国百姓交易粮食、布匹之类的生活必需品,交易所突然关闭,给他们带来极大的恐慌和打击。   他们不种粮食,没有储备粮食的习惯,一旦失去盛国的贸易通道,他们将迅速面临窘境。   这还得了?!   他们纷纷涌进交易所,想要问个明白。   如今的交易所只剩下北境的管事,他们收到了盛国的解释,但不能直截了当地告诉牧民们,只能含糊其辞地糊弄过去。   总不能说是因为有蠢货破坏交易惹怒盛国朝廷了吧?   互市关闭后,消息传到王庭,乌帖木颇感头疼。   他召集各部贵族高官至王帐。   “本王收到了盛国朝廷的意见书,你们都看看。”   在座的都在两国互市中或多或少赚过钱财,大多对互市抱着积极的态度。   听闻互市关闭后,他们也急了。   意见书传到培努手上,培努低头扫一眼,嗤笑一声,将意见书扔给下一个人,态度极其嚣张。   乌帖木沉目道:“培努,我听说挑衅的人是你派去的,你可有话要说?”   众人便都盯向培努。   培努一脸狂妄道:“对,就是我,我就是看不得狗屁互市!你们想跪着求盛国,我可不想!”   “你什么意思!”颂罕眉头紧皱,嗓门洪亮道,“谁跪着求盛国了?这是互市!是公平正当的交易!你以为是进贡吗?”   其余人皆点头附和。   培努冷笑一声:“盛国一个关闭互市的意见书,你们都能急成这样,还说不是跪着?盛国想开就开,想关就关,还说你们不是跪着?!”   “十年前的互市协约上写得很清楚,要是一方有过错,并造成损害,另一方有权利暂时或永久关闭互市!这次的确是咱们的过错,盛国关闭互市有理有据!”颂罕解释道,“咱们现在应该做的,是如何让盛国重新开启互市。”   此话在座的基本都赞同。   培努见状,不由仰天大笑片刻,言辞极为犀利:“颂罕,你当年被盛国人救了一条命,你这么跪舔我能理解,但在座的诸位又是怎么回事?!”   颂罕拍桌而起:“你放屁!谁他娘的跪舔?我都是为了草原着想!”   “你想把女儿嫁给盛国皇帝,谁不知道这个事儿?”培努冷冷道,“而且当年盛国使团在王庭搅动风雨,骗取澹州城,你颂罕也有一份!”   颂罕:“……”   乌帖木忽然沉声道:“照你这么说,本王也有份了?”   当年王庭变动之事,大家都心知肚明。培努在这种场合追忆先王,不就是在落乌帖木面子吗?   他是不是疯了?!   培努冷哼:“当年我驻守澹州城,若非某些人利益熏心,咱们阿骨突部完全可以凭借澹州直取盛国!可是现在呢,你们都屈服于盛国带来的虚假繁荣上,你们到底明不明白,我们要的不是盛国的施舍,而是盛国的所有!”   这话让在场之人精神一震。   好像有点道理啊。   这十年间,他们确实有些依赖盛国的公市和私市了。   遥想当年,阿赤那德还在位时,他们的骑兵可以在盛国边境肆意掠夺,而非现在,不过几个小冲突,就召集众人急急忙忙地商议。   哪还有半点草原部落的威风?   乌帖木何尝不知培努的心思。   当年若非为了培努手下的那群战士,他早就将培努斩杀了。   培努所言,看似是为草原着想,其实说到底,还是为了他自己的利益。   他身为先王旧部,自然不得重用,这使他在王庭无权无势,从互市中赚不到什么好处。   不受重用,没有好处,当然没有意愿继续干下去。   从培努的角度来说,他是草原勇猛的战士,如何才能让他受到重用?那就是打仗!   只有打仗,才能让他重新成为草原的英雄。   破坏互市,就是破坏两国友好交往的象征。   乌帖木开口质问:“培努,你口口声声谈及先王,那么先王还在时,我草原牧民的生活比得上现在吗?”   “先王当初攻取澹州,若非王庭被袭,他根本不用回援,完全可以趁热打铁,再取盛国其余城池!到那时,咱们入主中原,日子还能比现在差?”培努气愤反驳。   这些年,他每每想到这件事,都觉得心痛非常。   好不容易攻下的澹州,就那么送回去了!   在场之人均皱起眉头。   是啊,要是当年能直取中原,他们现在是不是就能同盛国贵族一样,过上神仙般的美妙生活?   一时间,他们对罪魁祸首乌帖木都有些怨怼。   要不是乌帖木为了私利偷袭王庭,阿赤那德一定可以打到盛国京城!   本来是唾手可得的财富,而今却要靠盛国建立互市才能获得一两点,这不是跪舔是什么?   帐中气氛逐渐紧张起来。   这时候,颂罕冷哼一声。   “你们能不能别做梦了?就算当年阿赤那德攻下盛国,你们真以为自己能高枕无忧?”   这次不用培努,有人率先问责:“颂罕,你不要做盛国的走狗!”   “去你娘的走狗!”颂罕大骂道,“当年要不是阿赤那德自作聪明,澹州也不会无条件归还!说到底,还是他无耻且无能!”   培努不再争辩,直接问:“你们还想继续做盛国互市下的奴隶吗!大家都是草原上的勇士,为什么要等着盛国的那点小施舍?不臊得慌吗!”   这些贵族高官们,骨子里就有掠夺的天性,还相当好面子,被培努这么一激,便纷纷拍案而起,怒目圆瞪。   “大王,培努说得有理!咱们要是继续这么安逸下去,说不定哪一天就成了盛国的附庸了。”   “是啊是啊,咱们不能眼睁睁看着盛国越来越强横,盛国富得流油,不抢岂不可惜了!”   乌帖木平静问:“你们拿什么抢?”   “咱们有最勇敢的战士,有最威猛的战马,盛国不过一群弱鸡,有什么好怕的?”   乌帖木冷笑。   弱鸡?真是天真。   当年楼喻送他几车武器的情景,他记忆犹新。   那时候,他就断定楼喻会是一个可怕的对手。   果不其然,出使北境再次让他感到一种寒意彻骨的威胁。   后来,他忙着征伐北境各个部落,还不忘关注盛国的消息。   楼喻果然胜利了,并且赢得漂漂亮亮。   乌帖木分析过楼喻的登基之路,越分析,他就越觉得胆战心惊。   他很难想象,楼喻是如何迅速攻破一个又一个城池的。   盛国的城池有多难攻破,他一清二楚。   正因为此,楼喻登基后,他才秉着友好交往的原则与盛国签订互市协议。   十年过去,盛国只会更加强大。   培努目露轻蔑:“大王,你难道真的怕了盛国?”   乌帖木突然起身拔刀,直直劈向培努!   培努身经百战,迅速躲开。   身为臣子,入王帐需要卸下武器,他没有刀与之抗衡,便高声呐喊:“大王,您难道恼羞成怒了吗!”   乌帖木长刀架到他脖子上,面容森然。   “培努,你破坏互市,煽动大家与盛国为敌,不就是想立战功吗?本王成全你。”   “大王这是什么意思!”   乌帖木冷冷道:“北边阿巴鲁这些年一直跟苍蝇一样,你带人去把他灭了,本王封你做将军。”   培努:“……”   “怎么?不愿意?”乌帖木压紧长刀,语气阴冷道,“你真把我当傻子?你是不是跟阿巴鲁勾结,想趁部落带兵攻打盛国时夺取王庭?”   阿巴鲁是好战之人,跟培努简直臭味相投,两人勾结在一起不奇怪。   培努瞪大眼睛:“大王,你可不要污蔑我!我就是觉得咱们明明可以得到更好的,为什么还要龟缩在草原上!”   “大王,培努说得也不无道理,而且说他与阿巴鲁勾结,也要讲证据。”有人替培努说话。   乌帖木确实没有证据,他不能仅仅因为培努扰乱互市就杀了他。   “培努滋扰互市,意图破坏两国友好盟约,本王罚他五十鞭不为过吧?”乌帖木收刀冷冷道。   颂罕回道:“他不顾牧民的利益,私自破坏互市,当然不为过!”   其余人虽然被培努说动了,但对培努私自挑衅的行为还是有些不满的,遂也同意处罚决定。   众人相继离开,唯有颂罕一人留在王帐。   “大王,他们被培努煽动了。”   乌帖木皱眉道:“他们就是一群井底之蛙,他们不了解盛国,不了解楼喻,说不定真的会闹事生乱。”   交易来的哪有抢来的香?   乌帖木不想攻取中原吗?他当然想。   可现在并非好时机。   “那该怎么办?”颂罕道,“总不能任由他们带人去边境挑衅吧?”   乌帖木深感疲惫。   草原各部族并不同心,就连阿骨突部内部都有些矛盾,若非他这些年东征西讨有些威严,恐怕那些人早就闹起来了。   但随着年龄增长,随着几个王子的成长,乌帖木越来越觉得他的威严在慢慢消失。   他时常关注楼喻,几乎每次都会被楼喻震撼到。   何以他能将偌大的盛国治理得蒸蒸日上,而自己却只能依靠南北贸易为草原谋利呢?   难道他一辈子都要被楼喻压上一头吗?   培努说的话,之所以具有煽动性,是因为他确实说到了众人的心里。   就连乌帖木都不能免俗。   若非他深切了解过盛国,他也会像那些人一样激动得想跑去盛国抢掠了。   乌帖木长叹一声,喃喃问:“颂罕,你觉得,如果楼喻面临我现在的处境,他会怎么做?如果是楼喻,他会如何治理贫瘠的草原?他还能像治理盛国那样,让牧民过上好日子吗?”   楼喻就真的比他强吗?   乌帖木不甘心。   如果自己也拥有盛国那样富饶的土地,他也可以治理好!   颂罕却反问:“大王啊,如果你是当年的庆王世子,你能成为现在的盛国皇帝吗?”   他的话,仿佛一瓢冷水,浇得乌帖木整个人透心凉。   是啊,他怎么忘了,楼喻一开始也只是毫无权势的藩王世子,他甚至连知府都不能得罪。   乌帖木闭了闭眼,睁开后已是一片沧桑。   “我这就回复盛国朝廷,就说祸首已经受到惩罚,我部愿意进行赔偿,希望能够重开互市。”   收到阿骨突部的回文,楼喻不由笑了。   “看来乌帖木暂时还不打算打仗。”   倒是有自知之明。   霍延替他剥了一颗荔枝,喂到他嘴边,“他理智尚存,其他人未必。”   楼喻就着他的手咬了一口,汁水饱满,清甜可口,不禁弯起眸子。   “好甜,你也吃。”   这是从南方运来的,全程用冰保存,得益于发达高效的物流体系,荔枝还算得上新鲜。   霍延低首扣住他后脑。   片刻后,哑声道:“确实很甜。”   楼喻:“……”   某人年纪越大,反而越浪。   “乌帖木能统一北境,还是有些手段的,他目前应该还能压住那些人。”   霍延继续给他喂荔枝,漫不经心道:“阿喻可要继续互市?”   “再等等吧,我也不是没脾气的。”   霍延目露宠溺:“好。”   事情看似就这么揭过去了,但两人心里都清楚,北境总有一天压制不住他们的贪婪。   大盛虽不愿发生战争,但并不惧怕战争。   只是,北境何时会犯边,谁也无法预测。   楼喻叹口气:“不知那两个小家伙现在怎么样了。”   远洋航行计划启动后,他就让楼茝和楼固参与其中。   这个计划的准备工作非常繁琐,远洋航行本身就是一个大工程,其中涉及很多部门。   财政部需要做出预算,工部需要招募工匠建造船舶,吏部需要组织参与航行的人员,礼部要挑选擅长外交和外语的官吏,兵部要提供武器军备,农部要准备粮食,等等等等。   楼喻为了锻炼两小,便让他们在各部门中待上一段时间。   一是为了让他们深入了解部门运作模式;二是为了让他们增长更多见识;三是培养他们对远航计划的认同感;四是观察他们的言行,锻炼他们的能力。   他这番举动,朝堂上下还能猜不出他的深意?   这是在培养继承人啊!   当然,在大多数人眼中,如果陛下一直没有子嗣,瑞亲王就是板上钉钉的继承人,至于荣乐长公主,应该会跟靖平长公主一样,成为朝廷的女官吧。   此时,工部正在开会,楼茝和楼固均列席。   吕攸说道:“经统计,目前战船已有九十艘,粮船二十八艘,马船三十艘,坐船二十九艘,估计再过一个月,咱们的任务就能完成了。”   “吕尚书,我听舅舅说,从沧州港到海盗据点,他们花了一个月的工夫,若是去了那些远洋国家,岂非更久?”楼茝小脸严肃问道。   吕攸知晓两人懂得多,不会只将他们当成小孩子看,遂颔首道:“确实如此,殿下有何疑虑?”   “要是行船速度能更快点就好了。”   吕攸自豪笑道:“咱们大盛的船已经是最快的了。”   楼固默默在本子上记下几个字:如何加快行船速度。   既然烟花都能不靠风力冲上天空,为何行船还得必须依靠风力呢?   阿姐提出的这个问题倒是可以深入研究一下。 第一百二十七章   楼茝和楼固在衙门的表现, 都会有人汇报给楼喻。   听闻楼茝的话后,他忍不住笑起来,对霍延道:“她倒是敢想。”   话音刚落, 楼茝和楼固就抱着笔记本来找他。   “阿兄, 霍阿兄。”   两小正正经经地行了晚辈礼。   比起三年前, 楼茝活泼的性子收敛了一些,楼固则更加惜字如金了。   楼喻招招手, 楼茝立刻拉着楼固凑到他跟前, 露出濡慕的神情。   虽然在外头她是威风凛凛的长公主, 可在阿兄面前, 她只是个妹妹呀!   她很自然地撒着娇:“阿兄,今天吕尚书说还有一个月船就能造好,到时候咱们就可以出海扬威啦!”   楼喻笑道:“不错。”   “可是阿兄, 我和阿弟都觉得出海要好长好长时间, 说不定好几年船都回不来。”   楼喻问:“那该怎么办?”   “回来的路上,阿弟跟我说,他觉得船可以行得更快。”   楼喻和霍延对视一眼,挑眉看向楼固,饶有兴味地问:“那阿固认为,船怎么才能行得更快呢?”   楼固抿抿唇,大胆地说出自己的想法。   “烟花能快速冲到天上, 如果运用同样的原理,那股力道能不能将船推着快速前行呢?”   楼喻想了想, 问:“可是烟花只能飞到固定的高度,而且只是昙花一现,要想推着船在水上行进,则需要持续不断的动力, 这样的动力从何而来?”   楼固:“……”   十岁的小少年不由皱起眉头,这个问题他答不上来。   楼喻继续引导:“你们以前参观过工厂,工厂的水力机械运用的是源源不断的水流之力,行船用的是风力,水力和风力几乎都是生生不息的,若是想要不借助自然之力,咱们得提供足够的动力。”   楼茝不由问:“咱们能造出这样的动力吗?”   “为什么不能?”楼喻笑道,“你们都见过煮茶,茶水沸腾时壶盖会稍稍往上顶,这是为什么?”   两小:“……”   是啊,这是为什么呢?   明明没有风也有没有水流,为什么会动呢?   就连霍延都忍不住蹙眉。   阿喻总会有一些奇思妙想,明明是一些寻常的旁人不会多想的事,他却往往一针见血,让人忍不住深入探究。   见三人都被自己难住,楼喻不禁失笑道:“暂时想不出来没关系,咱们去寿康宫用膳罢。”   楼固默默在本子上记下一行字:壶盖顶动的原因。   时光转眼消逝,很快,远航计划筹备完毕,所有人业已就位,等待圣令。   江波是水师总督,他虽不亲自参与远航,但他这段时间一直在京城开堂授课,给那些即将参与远航的人讲述航行的经验。   船队起航的前一晚,他受邀与元铭一起入宫参加家宴。   宴后,众人聊起远航这个话题。   谈及人员安排时,元铭忽道:“说起这次指挥战船的赵将军,他与陛下还有些缘分呢。”   楼喻惊讶:“什么缘分?”   他似乎从未见过这位赵恪将军。   其余人也都好奇地等着回答。   元铭笑了笑,“臣也是听他说的。他说他出身青石盐场,少时曾受过陛下的一糖之恩,陛下还救了他的母亲。”   楼喻只去过一次青石盐场,那时候他还是庆王世子呢。   时间太过久远,他的记忆已然有些模糊了。   “我记得,”霍延转首看他,眸色温柔宁静,“他父亲叫赵双四,他本名赵小狗,后改名为赵恪。当时他因体弱晕倒在地,陛下往他嘴里塞了一颗糖。陛下又可怜他娘病重,借了他家银子治病。”   他说得这般具体,楼喻瞬间想起来了。   “原来是他啊!”   这些事对楼喻来说微不足道,但对赵恪一家却是天大的恩情。   后来,郭濂倒台,庆州在楼喻的治理下越来越好,赵恪便入了学院读书。   他立志要永远追随心中的光明,希望将来学有所成,报效楼喻。   遂改名为赵恪,誓要恪守信念。   少年从小生活在海边,熟悉水性,学成后便选择加入水师,之前在清剿海盗一事上,立下不少功劳。   听闻这些事,楼喻倍感欣慰。   当年困弱无助的小少年,如今已经成为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了。   真好。   霍延心中同样复杂难言。   赵恪的经历,让他想到了自己。   若非眼前这人,或许很多人的命运都会与现在截然不同。   纵观这些年大盛的变化,以霍延的敏锐,自然能猜测出“没有楼喻”后的走向。   朝政紊乱,政庞土裂,以他“罪奴”的身份,最有可能的就是加入叛军。   因为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可不管结果如何,届时他们都看不到现在的盛世繁荣之景。   他没来由地感到一阵后怕,忍不住在桌下牵住楼喻的手。   楼喻侧首疑惑看他,这是怎么了?   眼见霍延神情有异,楼喻便带他一起回了养心殿。   “怎么了?”   殿门一关,霍延紧紧抱住他,俊脸埋进他的颈窝处,嗓音又低又哑。   “阿喻,幸好有你在。”   否则他也不知道自己会变成什么样,最终会如何。   楼喻笑着拍拍他的背,“说的是赵恪的事,你怎么还伤感起来了?”   霍延:“……”   他是被自己的想象吓到了。   “阿喻,咱们已喝了合卺酒,结了发,还套了玉戒,你不会离开我罢?”   楼喻失笑,怎么跟个孩子一样?   “当然不会。”   霍延越想越觉得恐慌,他总觉得想象中的那条路仿佛是他本应踏足的,只是被眼前这人改了。   不由抱得更紧。   楼喻实在无奈,只好边亲边安抚他的情绪,觉得某人年纪越大越不好哄。   确实不好哄。   当夜,楼喻揪着被褥,更加坚定了这个论断。   昭庆十年十月,二百多艘船舶从沧州港出发,扬帆起航。   船队先后抵达东洋、南洋、西洋等更远的国度,向他们展示了大盛国的强势与威严。   沿途还碰上了不少海盗团伙,有些海盗团伙主动避开,有些海盗自不量力,便被大盛的水师打得屁滚尿流。   两百多艘巨船,两万多人的船队,给沿途小国带去了极大的震撼与冲击。   楼喻要做的,就是这样的威慑。   “陛下,北境又传来国书,问咱们大盛什么时候重开互市。”   郎平心情愉悦地奉上国书。   说是国书,其实就是乌帖木写给楼喻的信。   自冲突之后,互市已经搁置大半年了,而今快要入冬,想必北境牧民正焦急等着互市过冬吧。   这已经是第三道国书,再不给面子,恐怕乌帖木都要压不住掠夺的欲望了。   楼喻遂下令道:“那就重开互市。你告诉他,日后若再发生冲突,朕便没有这么好说话了。”   郎平恭敬领命。   收到重开互市的消息,乌帖木松了一口气,但同时又觉得憋屈。   三次低声下气的请求,让他颜面扫地。   若非为了草原能顺利过冬,他也不会做到这个地步。   偏偏培努还不断说着风凉话。   “要我说,直接抢不好吗?干什么非要跪着求人?咱们草原勇士的脸都丢尽了!”   这话他当然不是当面说的,而是背地里跟其他贵族抱怨的。   流言轻易传入乌帖木耳中。   乌帖木很清楚,这大半年来,因为盛国的强势,部落里已经有不少人都产生了逆反心理。   他们认为盛国是在践踏他们的尊严。   而自己这个骨突王,太过懦弱无能。   乌帖木苦闷地灌下一壶马奶酒,叫来颂罕。   “重开互市能让牧民顺利过冬,本王这么做有错吗?”   颂罕叹道:“没有错。”   那些传言,他自然也听了一耳朵。   “本王尽职尽责地为草原打算,就是懦弱无能吗?”   这些年过去,他已经四十多岁了。   四十岁在草原上不算老,但跟部落其他年轻的勇士相比,他的确已经老了。   颂罕反问:“您自己觉得呢?”   他很清楚,乌帖木畏惧楼喻。   盛国有句话,无知者无畏,用来形容培努那群人再合适不过。   但乌帖木和楼喻打过不少交道,同时深知盛国如今的强大,想要武力夺取,可能性微乎其微。   可就是那群无知的人,已经煽动了不少勇士想要跟盛国硬碰硬。   在这种情况下,乌帖木若是继续不同意,等待他的就只有被篡位。   北境不像盛国那般尊礼,他们只凭拳头说话。   乌帖木又灌下一口酒,嗤笑道:“我觉得,他们都是一群蠢货!他们这是在将北境往火坑里推!”   颂罕想了想,道:“盛国有句话,堵不如疏,大王与其堵住他们的一腔热血,不如让他们发泄出来,顺便浇上一盆冷水。”   “什么意思?”乌帖木混沌的脑子渐渐转过来,“你是说,他们要想战就给他们战?”   “不错,”颂罕点点头,“或许见识过盛国的力量,他们就会明白。”   乌帖木皱眉:“可盛国的国书说,若是再起冲突,互市很有可能会彻底关闭。”   颂罕眯起眼道:“他们如今这态度,铁定是想大干一场,既然如此,您不妨放任他们生乱,顺便也让他们试试盛国到底如何。”   他们知道盛国强大,但具体如何强大,从未亲眼见过。   “颂罕,”乌帖木眸色顿厉,“难道你也想与盛国为敌?”   颂罕叹道:“总比日后造成更大的祸患要好。”   “你再让我想想。”乌帖木道。   只可惜,颂罕愿意给他时间,培努他们却不愿。   很快,培努等人纠集了一大批好战分子,当着众多勇士的面,逼迫乌帖木放弃互市的跪舔,趁着互市时边境城门开启,直接率兵夺取城池!   乌帖木:“……”   他冷冷道:“盛国边境城门开启时,城楼上都会有弓兵驻守,城外也有将士巡防,你真以为能轻易闯进去?”   当盛国人都是傻子吗!   要是能这么轻易突破盛国防御,他早就直接南下了!   培努哼道:“听说驻守云州的不过是个没经验的小子,正好咱们离云州不远,不如打他一个措手不及!”   “你知道云州有多少兵马吗?”   “没有大将,兵马再多有什么用?而且咱们兵马也不少。当年澹州城紧闭,先王都带领咱们拿下了澹州城,怎么云州就不行了?”培努目露轻蔑。   其余人都觉得有道理。   他们草原的勇士全都骁勇善战,何必怕云州那个没什么用的小白脸!   “既然如此,何不再攻澹州?”乌帖木问,“云州兵力强劲,为什么要去云州?”   “我打听过了,那个姓杨的守将没什么功绩,就是个代统帅,什么经验都没有。而且不知道为什么,他对云州外的牧民特别亲切,这些年牧民都摸清楚他的脾性了。”   乌帖木垂眸问:“什么脾性?”   “哪有什么脾性,就是个傻子。”培努不屑道,“他甚至经常出城跟牧民在一起集会玩耍。擒贼先擒王,咱们只要趁他出城杀了他,云州失去最高统帅,其余人都是一群废物,拿下云州岂不是轻而易举?”   “玩耍?”乌帖木皱眉,“玩什么?”   培努:“谁知道呢,我也是派人去跟当地牧民打听的。”   “你去打听杨继安,难道不会暴露?”   乌帖木实在惊讶,这人怎会如此愚蠢?   “暴露?那些都是草原的牧民,他们难道还会通知姓杨的?就算他们通知了,我派去的人只是好奇问问而已,能暴露什么?”   乌帖木眸色转深:“你们打定主意要攻云州?”   培努自信道:“准确来说,是先擒杨继安,再攻云州。我已经打听清楚了,杨继安每个月都会跟牧民聚集,那是个好时机。”   乌帖木下意识觉得杨继安很反常,但又想不明白杨继安这么做的目的。   或许,真的只是因为贪玩?   算了,反正这么多年他也受够了。   以前没有互市,草原牧民照样可以生活,难不成他们就离不得盛国的施舍了?!   打就打吧。   转念之间,便是天堂与地狱之分。   云州大营。   杨继安收到牧民传来的消息,忍不住叹笑:“不枉我教化这么多年。”   “将军,那您还要出城吗?”副将敬佩问道。   他觉得杨将军真是太厉害了,用了十年时间,将云州城外的牧民们变成自己人。   那头刚有人打探消息,这边就收到了情报。   这些年,杨将军待那些牧民同对待云州百姓没什么两样,本来那些牧民都是在草原上流动搬迁的,杨将军接管云州之后,硬是让这群牧民在这定居扎根了。   十年时间,牧民对这块地产生了归属感,牧民中有些小孩,甚至觉得自己不是草原人,而是大盛的百姓。   “出啊,不出怎么让他们自投罗网?”   杨继安笑得眉眼弯弯,一脸纯良。   副将心里不禁一抖。   昭庆十年冬,培努率部前往云州关外,试图刺杀杨继安,趁机夺取云州。   结果被杨继安溜得狼狈不堪,死伤惨重,仓惶逃回王庭。   杨继安直接上书北境犯边一事。   楼喻自然不跟乌帖木客气,当即废除协议,彻底取消两国维系了十年的互市。   南北矛盾开始尖锐化。   既然已经撕破脸皮,乌帖木便再无退路。   沉默了十年的野心瞬间爆发出来。   昭庆十一年春,阿骨突部大举南侵,同时攻袭孟州和澹州。   孟州守将和澹州守将拼死抵抗。   军报传至朝廷,群情激愤。   “必须要打!狠狠地打!”   “北蛮狼子野心,先是破坏互市,又企图攻取云州,现在又大举南侵,陛下,咱们不能任由他们如此放肆!”   “互市说毁就毁,简直无耻!”   朝臣们皆主战。   如今的大盛,让他们有足够的底气跟北境硬碰硬。   楼喻道:“北境毁约在先,犯边在后,此次来势汹汹,我大盛不仅要将他们击退,还要狠狠地反击回去!”   “陛下圣明!”   “那么,该派何人前去支援孟州和澹州?”   这次北征,不仅仅是为了守卫国土,还为了给北境一个下马威。   甚至是捣毁王庭,将这些贪婪无度的蛮族赶往更北的地方。   众人不由想起这些年时不时出去剿灭山匪的霍延。   霍延是个武将,楼喻不可能一直将他拘在京城。   自南部三州平乱后,大盛社稷安定,没有外敌,楼喻便专注于治安问题,顺便给霍延刷刷声望。   而今大盛的山匪,一见霍字军旗,便闻风丧胆,仓惶逃窜。   十年间,霍延几乎跑遍了整个大盛,但每一次都不超过两个月。   段衡出列道:“陛下,微臣以为,定国公经验丰富,骁勇善战,可担此重任。”   “臣附议。”   “臣附议。”   楼喻当然知道霍延可以,但他有些不舍和担心。   北境不比山匪,这一去就得很长时间,若是霍延受伤了怎么办?   他沉默几息,问:“定国公可愿北征?”   霍延抬眸看他,俊目深邃。   “北蛮扰我疆土,臣愿领兵驱逐。”   他想守护这个盛世,守护眼前这个人。   乌帖木善战,朝中虽有不少人才,但这些年大盛安稳无虞,他们没有跟北境骑兵交过手,毫无斗争经验。   故,此战非霍延莫属。   楼喻深知这个理,只好压下心中担忧,开口道:“那便由定国公担任此次北征的统帅,护我大盛边疆!”   下朝后,楼喻沉着脸踏进勤政殿。   冯二笔知他心中所想,连忙安慰道:“陛下,定国公征战这么多年,肯定不会有事的。”   “嗯。”   楼喻闷闷不乐地坐下,捧着奏疏却怎么也看不进去。   某人下朝后就忙着整军去了,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专注奏折,不要再想一些有的没的。   批了一天奏折,直到金乌西坠,才等到霍延回宫。   楼喻没去寿康宫,而是让人在养心殿摆了膳,只有他和霍延两个人。   殿内很安静。   临近离别,两人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楼喻余光看到霍延手上的玉戒,不由开口提醒:“打仗时不能戴戒指,你到时候别戴了。”   “好。”   “可以用细绳挂在脖子上。”   “好。”   殿内又静默片刻,楼喻才低声道:“一定要平安归来。”   霍延捏紧银箸,忽地又放下,起身将人抱住,大步往内殿走去。   “饭还没吃完!”   “不吃了。”   昭庆十一年春,霍延率部出征。   楼喻站在城楼上,俯视楼下威风凛凛的将士,目光与霍延对上。   一切都仿佛回到了十几年前。   那时候,他还是庆王世子,他所拥有的不过数千府兵。   他站在庆州城楼上,目送霍延前去宜州剿匪。   从那时开始,霍延就从无败绩。   相信这一次,他也一定会平安归来。   号角吹响,大军拔营。   霍延深深看一眼楼喻,后利落调转马头,从胸口掏出一枚白玉戒,放在唇边轻轻一吻。   等我凯旋。   霍延离京之后,楼喻更加沉肃威严。   他比刚登基时还要兢兢业业,他的心思全都放在政务上,不让自己有喘息的时间。   整个人瘦了一圈。   冯二笔心疼极了,变了法儿地吩咐御膳房做些补身体的吃食。   可还是不见效。   “二笔,定国公离京多久了?”   “陛下,快一个半月了。”   “哦。”   楼喻又埋头看奏疏。   这样的对话,隔几天就会出现一次。   冯二笔暗叹:定国公你可要快点回京啊,陛下都担心得寝食难安了。   在楼喻的低气压下,朝臣们这些天也全都战战兢兢,丝毫不敢触霉头。   连楼茝都变得极为稳重,带着楼固尽可能为楼喻分忧。   直到四月中旬,捷报从边关传回京城。   定国公率兵击退孟州蛮敌后,又直捣北蛮王庭,使得澹州蛮敌不得不回援王庭。   朝臣自然喜气洋洋,毕竟孟州和澹州已经解除困境了嘛。   楼喻却依旧沉着一张脸。   深入王庭,力挫阿骨突部,是楼喻和霍延共同的决定,可真到这时候,楼喻心里还是止不住地担忧。   他去过北境草原,深知那地方环境如何恶劣,而且深入敌人腹地,是一件相当危险的事情。   他应该要相信霍延。   草原上一望无际,少有可以隐蔽身形的地方,双方交战,拼的就是战力和战术。   北蛮骑兵面对盛国军队时,素来占据优势。   但那是和十几年前的盛军比。   乌帖木狼狈逃回临时营地,望着一个个满身鲜血的勇士,耳边似乎还回响着震天动地的雷声。   他抖着声音问:“那些……到底是什么东西?”   在场无人能够回答他。   真正与盛军交锋,他们才感受到一种极为强横的铺天盖地的压力。   除却那个如惊雷一般的武器,盛军的锋锐长刀也令众人心生怯意,冲天的威势下,战马都不敢上前。   他们这才真切意识到,自己到底招惹了一个多么可怕的敌人! 第一百二十八章   北境本该是属于草原勇士们的主场, 而今仓惶逃窜的却成了他们。   乌帖木打量着面前茫然无措的一群人,神色阴沉道:“这一仗打得如何?爽不爽快?”   无一人应答。   乌帖木盯向培努:“你之前大言不惭说要再次攻取澹州,这么多天攻下来了吗?不仅没攻下来, 还给了盛国出兵的借口!现在他们打过来了, 你说说该怎么办。”   培努抹了把脸上的血水, 粗声粗气道:“谁知道盛国那些个武器是什么东西!”   “你没搞清楚就别叫嚣!”颂罕眼底生怒,瞪大眼珠子, “盛国有句话叫知己知彼, 百战不殆, 你他娘的什么都不知道, 还想攻取盛国?你是吃草长大的吗!”   培努反唇相讥:“颂罕,你天天把盛国话挂在嘴边,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就是盛国人呢!你这么推崇盛国, 怎么还在草原上待着?不如去找你盛国主子去, 别在这碍眼!”   颂罕拔刀:“你他娘的再说一句试试!”   培努也立刻拔刀相向。   “够了!”乌帖木怒吼一声,“你们还嫌不够乱吗?都什么时候了,你们在这起内讧顶个屁用!盛军把咱们王庭都毁了,你们倒是说说,咱们该不该继续打!”   “当然得打!”培努高声道。   这种时候他当然不能退缩,否则就会被所有人当成孬种嘲笑。   乌帖木问其余人:“你们呢?”   有人皱眉道:“我们现在连盛国的武器都没搞明白,已经死了这么多战士, 我不同意继续蛮干。”   也有人愤愤道:“不就是炸雷吗?盛军深入草原,带不了多少辎重, 他们手里的炸雷肯定不多,咱们不能退缩!”   “是啊是啊,再退能退到哪儿去?现在这情况,只能往漠北逃了。”   漠北还有个阿巴鲁呢。   乌帖木转头问颂罕:“你以为呢?”   颂罕气呼呼道:“反正我不想打了, 再打下去得死更多人。”   不少人都用鄙夷的眼神看着他,眼睛里写满“怂货”、“孬种”。   颂罕并不在意,他诚恳地对乌帖木说道:“大王,之前是咱们对盛国兵力估算有误,现在清楚盛国的战力,咱们不能继续鲁莽下去,最应该做的是保存实力,日后再图大业。”   “颂罕你什么意思!”培努冷笑道,“你是让咱们当缩头乌龟?咱们难道就眼睁睁看着王庭落到盛国手里?”   颂罕根本不理他,只劝乌帖木:“王庭离盛国边境很远,盛国就算拿下王庭,他们对王庭的掌控力也一定极为薄弱。他们对贫瘠的草原没有兴趣,也不会派遣重兵把守,等咱们休整强盛之后,日后再夺回王庭不是没有可能。”   乌帖木心知他的话很有道理,他自己隐姓埋名忍辱负重夺回王位,深知保留实力暗中积攒力量才是正确的选择。   但他还有其他的顾虑。   乌帖木垂眸沉思片刻,道:“想继续战斗的站左边,不想的站右边。”   话音刚落,便有大多数人站到左边,基本都是鲁莽的好战分子。   颂罕却一动未动。   “颂罕,你想干什么?”乌帖木问。   颂罕凝视乌帖木的眼睛,过了好一会儿,才并入右边队伍。   “既然这样,咱们继续和盛军作战,之后战斗都由培努等人指挥。”   乌帖木下令后便挥手让他们出去。   颂罕留下来了。   他问:“大王,为什么不立刻北迁?咱们现在的实力去了北边,跟阿巴鲁还有一争之力。继续跟盛军对着干,只会白白消耗咱们的兵马。”   乌帖木没吭声。   “你是不是想借盛军的手除掉培努他们?”颂罕叹息着问。   乌帖木面无表情:“他们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本王还能拦得住他们吗?破坏互市协约,意图攻取云州,哪一件他们听本王的了?我现在拦他们有用吗?”   “他们死了不可惜,但还有更多的战士会因为这个决定牺牲。”颂罕心凉了半截,“现在打了败仗,死了那么多人,士气大跌,您是骨突王,只要您一声令下,愿意跟您北迁的人一定有很多,培努他们根本成不了气候。”   乌帖木双目沉沉:“战争是他们引来的,他们犯了错,难道不应该为此付出代价?难道我还要留着他们等以后继续忤逆我?颂罕,劝我放任他们攻打云州的是你,劝我放过他们的还是你,你到底在想什么?”   颂罕沉默片刻,沙哑着嗓音道:“我只是希望咱们草原能够安稳,现在北迁还有机会重新来过。”   “颂罕,你老了。”乌帖木毫不客气地讽刺道,“霍延带人深入草原,后头没有充足的粮食补给,你以为他们还能坚持多少时间?”   颂罕:“至少云州还有足够的兵力可以支援。”   乌帖木愣住,眸色明显颤动了一下。   他心知颂罕是对的,但想先解决培努等人的私心还是占了上风。   “总得试一试。”乌帖木摆摆手,不愿再聊。   颂罕失望地退出营帐。   漫天阴云,无边无际。   昭庆十一年夏,定国公霍延于北境草原与阿骨突部交锋五次,历时两个月,均无败绩。   盛军斩杀培努等诸多阿骨突部悍将,俘虏数千蛮敌。   昭庆十一年秋,乌帖木亲自率兵与霍延交手,落败后在盛军的追击下,带领一众亲兵逃往漠北。   盛军不熟漠北地形,便没有继续深入。   消息传到京城,朝堂内外尽皆欢欣雀跃,抚掌大笑。   数十年来,一直都是北蛮侵略大盛边关,劫掠大盛百姓,现在好了,那群蛮族全被定国公打得屁滚尿流,不得不狼狈逃往漠北!   阿骨突部逃去了漠北,这么广袤的草原该怎么办?   难不成还得派兵驻守?   这不现实啊。   可这又是盛军好不容易打下来的土地,不驻守又说不过去。   楼喻手捧霍延亲手写的军报,唇角忍不住上扬。   他俯视殿中群臣,道:“定国公在奏报中问,是否继续深入漠北歼灭乌帖木和阿巴鲁势力,诸位以为如何?”   杨广怀率先道:“回禀陛下,臣以为,漠北气候恶劣,地形于我军不利,不宜继续追击。”   “臣倒是认为继续歼灭也不是不可以,反正乌帖木和阿巴鲁的势力已经不足为惧了。”有人出言道。   杨广怀:“乌帖木与阿巴鲁本就不和,无需咱们亲自出手,这两方势力也会斗得你死我活。”   范玉笙悄悄看一眼楼喻的神色,心道还是杨相明白陛下的心思。   陛下肯定希望定国公早日返京。   遂出列道:“陛下,臣以为,留下乌帖木和阿巴鲁倒并非坏事。”   楼喻笑问:“为何?”   “北境族群有很多,阿骨突部不过是其中最强大的一支,灭了这一支,还会有其他族群成长壮大,北境的敌人是灭不完的。”   这种情况下,还不如留下乌帖木和阿巴鲁,让他们两个先在漠北斗上一斗。   而且,完全灭敌对大盛并非善事。   有潜在的敌人在,方能居安思危,否则未来的大盛很容易沉浸在纸醉金迷中,忘记如何磨砺自身。   便如范玉笙所言,灭了乌帖木,还会有其他乌帖木出现,深入漠北反而会造成盛军的损失,何不放他们一马?   楼喻笑意更深:“杨先生和范爱卿言之有理。传令下去,召定国公返京,着杨继安先派兵于王庭附近巡察驻守,等待朝廷指令。”   要如何管理北部的草原和牧民,他还得好好筹划。   好不容易打下来的,总不能弃之不顾。   朝廷诏令抵达北疆,霍延与杨继安进行交接后,立刻率兵赶回京城。   大军返回京城时,已是初冬。   楼喻亲率百官于承天门外迎接。   微寒的风拂在脸上,仿佛软刀子割在肉上,有些刺痛。   但心里是火热的。   霍延春天出发,冬天才回京,两人已经有将近一年没见过面了。   金轮普照,碧空万里。   霍延一袭银甲,率亲卫策马奔至承天门外,一眼就看到了楼喻。   瘦了。   他连忙下马,摘下头盔,急步至楼喻面前,当着百官的面就要半跪下去,却被楼喻伸手拦住。   “霍爱卿力破北蛮,护我山河,当为我大盛的英雄!”他笑容轻浅,眸中盈满喜悦,“霍爱卿一路奔波,不妨先入府洗去风尘,待明日再入宫参加庆功宴。”   自己的人,当然得自己心疼了。   其余大臣心道:定国公此次立下大功,只怕封无可封了,陛下铁定头疼着呢。   霍延俊眸凝视楼喻,却道:“微臣不辛苦,陛下,微臣想尽快将北境之事呈报给您。”   众人:定国公你是不是傻,陛下给你这般荣宠你接着就是了,干啥还非得忤逆陛下?   楼喻眼底笑意愈浓。   “好,那霍爱卿便随朕入勤政殿,详细汇报北境的情况。”   两人径自入宫,留下一群人面面相觑。   薛齐小声问范玉笙:“范相,咱们该如何?”   范玉笙叹笑:“还能如何?自然是回衙办事。”   众人满腹心事去上衙,并不知楼喻和霍延没去勤政殿,反而去了养心殿。   偏殿的浴池和干净的衣物早已备好。   霍延虽然想立刻将人揽入怀中以解相思之苦,可思及身上脏污,不愿亵渎了心上人,遂匆忙赶去偏殿梳洗沐浴。   氤氲水雾中,楼喻行至池边。   霍延听闻动静,猛地钻进水里,只留一张俊脸在外头。   “阿喻,此处湿闷,你快出去。”   楼喻眯起眼,板着脸道:“别遮了,我看到你身上的新疤了。”   “就一点小伤,早好了,你别担心。”霍延温声安抚道,“连血都没流多少。”   楼喻自然不信他的话,但此时多说无益,便道:“我替你擦背罢。”   “不必,我自己可以。”   霍延连忙拒绝,他家阿喻的手可不能做这些粗活。   男人窝在水里,模样可怜巴巴,楼喻见状只好放弃,转身回到养心殿。   片刻后,霍延穿着宽松的袍服,半湿着头发入殿。   楼喻指着椅子道:“坐下。”   霍延依言坐下,便见楼喻手拿干棉布至他身后。   “我已经擦过了。”   楼喻撩起他的墨发,用棉布一点一点细细地擦拭,垂眸道:“还湿着,现在是冬天,小心受寒。”   霍延摩挲着无名指上的玉戒,心中不断泛出甜意。   结束战争后,他便重新戴回手上了。   两人一坐一立,一静一动,都没有开口说话,但彼此之间却涌动着无言的温馨。   擦完头发,楼喻又取来药膏,沉声吩咐道:“去榻上,我给你上药。”   “伤都好了,不用上药。”霍延柔声道,“我知你心疼我,可我也心疼你。”   打仗不容易,处理政务也不容易。   “让你去就去,别废话。”楼喻皱起眉头。   霍延哪还敢“忤逆”他,只好躺到一旁的软榻上。   衣服却依旧紧紧裹在身上。   楼喻立在榻旁,冷着脸道:“掀开我看看。”   霍延暗叹一声,解开衣襟。   小麦色的肌理上,大大小小的疤痕交错重叠,其中一道新疤横亘腰际,还泛着淡淡的粉。   楼喻面色更沉:“怎么弄的?”   “战场刀剑无眼,打仗难免会受些伤,这都是些皮肉伤,不碍事。”霍延急忙解释。   他说的是实话,确实只是皮肉伤。   是为了救人不小心弄出来的。   楼喻便不再问,伸手用药膏替他涂抹伤疤,低声道:“这药有祛疤之效,每日沐完浴都得涂。”   “好。”霍延笑着回应。   楼喻对上他温柔的目光,不自觉地抿抿唇,才道:“我不是嫌弃它们不好看,我只是不想每次看到都心疼。”   “我知道。”霍延低哑着嗓音道。   须臾,药膏抹好,楼喻将药放在矮几上,又替霍延系上衣袍,翻身上榻,与他拥在一起。   他伸手触上霍延的额鬓,目光从眉毛一直流连至下颌。   “黑了,糙了,也瘦了。”   霍延逮住他的手,放在唇边亲吻。   “嗯,看来我要回去保养几日,才能来见阿喻了。”   楼喻在他颊边亲了一下,声线低柔道:“可还是最英俊的那个。”   赞美的话仿佛最易燃的导火线,歘地一下烧断霍延所剩不多的理智。   他蓦地俯首吻下去。   翌日朝会,诸臣对北境草原之事纷纷发表看法。   大致分为两派。   一派认为:北境草原贫瘠,大盛派兵驻守管辖并无益处,何必管牧民死活?   另一派认为:北境草原是朝廷好不容易打下来的,怎可弃之不顾?而且若是不派兵驻守,乌帖木等人很快就会南下重新占据水草丰盛之地,那朝廷打下草原还有什么意义?   等朝臣的意见发表得差不多,楼喻才问楼茝和楼固:“你们觉得呢?”   为了锻炼他们,楼喻在他们今年生日过后,便让二人参与朝会。   虽然没立储君,但谁都知道皇帝是在培养继承人。   楼茝声音清脆道:“陛下,臣妹以为,北境草原到底是否贫瘠,需要派技术人员实地考察方能确定。”   “殿下,北境贫瘠是众所周知的事情,自古以来都是如此。”   有人觉得这实在是小题大做,浪费时间和人力。   楼茝微笑着问:“那么,敢问王侍郎,自古以来到底有没有人去考察论证过?如果没有,这样的论证又怎能相信?”   “可草原除了野草生长,土壤和气候确实无法进行耕种,这还不能说明贫瘠吗?”   楼茝挑眉:“我有说只去考察能否耕种吗?以及,王侍郎亲自种过吗?”   “那考察什么?”   楼茝正色道:“陛下,臣妹读过大盛各州地方志,也在各部待过一段时日,发现各地并非皆以耕种粮食见长。除沧州、江州、绵州、占州等地是全国粮仓外,其余州府,如吉州产煤,宜州产硫磺,屏州产铁,而湖州也可以凭借水利成为丝绸之乡,那么北境草原是否有其特殊之处呢?”   楼喻是真的有些惊讶了。   这些话他可没教过楼茝,她仅凭看过的书籍和在各部的见闻,便以此反驳态度消极的官员,实在让他感到惊喜。   楼喻面色不变,平静问道:“那你认为,朝廷应该派遣什么样的考察组前去北境?”   “这些年,农部已经考察过全国各州府,并为各州府提供了科学合理的耕种模式,就连西北云州都种起了棉花和土豆。云州与草原离得那么近,气候和土壤当真差距那么大?不如派遣农技小组、地质小组、测绘小组前去考察。”   她说完,似乎想说什么,但又欲言而止。   楼喻不由笑道:“想说什么便说。”   楼茝相当豪气道:“陛下,臣妹之前听说云州杨将军这些年尝试教化云州附近的牧民,已经初见成效。臣妹以为,要想牢牢控制一方地域,仅凭强横的武力是不能长久的。”   楼喻眸中笑意更甚。   “怎么说?”   楼茝有理有据道:“就拿南部三州为例。我朝建立之初便收服南部并规划三州纳入行政体系,可到陛下登基时,南部三州依旧没有对朝廷产生认同感。但这些年,在陛下的治理和教化下,南部三州日渐繁荣,近几年为朝廷培养了不少英才,他们对朝廷的归属感也越来越深。”   现在三州的百姓谁不感念陛下的恩德?谁不自豪地说一句他们是大盛子民?   若北境牧民也能依此归属大盛,漠北的乌帖木等人再想南下,恐怕难上加难。   朝臣们细细一想,确实颇有道理啊!   若这些道理是从某个大臣口中说出的,他们或许不觉得有什么,可这些道理是一个小姑娘说出的,那就实实在在让他们感到震惊了。   楼喻颔首:“这是荣乐的观点,那么瑞亲王呢?”   楼固眼眸发亮道:“臣弟赞同阿姐的观点,若朝廷派遣考察小组,臣弟想自请参与北境考察队伍!”   楼喻颇感欣慰:“诸位还有什么意见?”   话都被荣乐长公主说完了,还能有什么意见?   楼喻便道:“那就依荣乐所言,派遣农技小组、地质小组、测绘小组前去考察,文教小组则前往云州同杨将军交流教化牧民的经验。”   “臣等遵旨!”   散朝后,楼喻特意将楼茝和楼固叫到勤政殿。   两人已是知事的年纪,从小到大得楼喻亲自教导,思想观念与土生土长的盛人存在很大差别。   故,楼喻想开诚布公跟他们谈谈。   “阿茝,阿固,你们学习这么些年,对我大盛未来的发展可有想法?”   楼茝想也不想道:“阿兄,我对比了大盛开国以来各方面的情况,觉得阿兄的英明无人可比。”   少女眸光清澈,眼底透着浓浓的崇拜。   见识越多,她就越能体会到阿兄的博大胸怀和睿智仁德。   身为女子,感受尤为深刻。   如今各行各业都有女子的身影出现,她们同男子一样在岗位上发光发热,为大盛贡献出自己的力量。   巾帼不让须眉,在以前不过是一句空泛的赞誉女子的话,而现在,它已渐渐变成了现实。   楼茝深知此番变革极为不易。   阿兄尚在庆州时,便已为提高女子地位而做铺垫,其目光之深远、心怀之旷达,世上谁人能及?   楼喻不由笑道:“小马屁精。”   “我才不是拍马屁,我说的都是事实!”楼茝扭头问楼固,“阿弟,你说我说的对不对?”   “对。”楼固真诚点头。   楼喻无奈:“我是让你们发表对大盛未来发展的看法,可没让你们夸我。”   楼茝坚定道:“我认为阿兄的革新之路是利国利民之创举,大盛的未来需要继续顺着这条康庄大道往前走。”   楼固再次点头。   “好。”楼喻神情倏然变得严肃,“如今你们都大了,有些话我必须要跟你们说清楚。”   “阿兄请说。”   “待我退位后,大盛需要一位继承人,既然你们都认为改革需要继续纵深,那么,你们有没有承接革新意志的勇气和决心?你们谁愿意带领大盛走向更加辉煌的未来?”   “退位?!”楼茝惊恐,“阿兄,你还这么年轻,怎么就想着退位了?”   楼固也道:“阿兄长命百岁,还能再当七十年。”   “你们是要累死我吗?”楼喻失笑道,“我从十三岁拼搏至今,一直都没能好好地休息一番,等年纪再大些,精力也会渐渐跟不上。”   “更何况,大盛的壮丽山河我还没机会好好欣赏游览,岂非遗憾?”   两人分别抱着他一边胳臂,眼中流露出强烈的不舍之意。   “阿兄,大盛离不开你。”楼茝眼睛浮起一层水雾。   楼喻拍拍她的小脑袋:“没有谁离不开谁,只要你们将大盛的未来放在心上,我就放心了。”   “我会的!”   “我也是。”   楼喻笑道:“好了,离退位还早,你们先回答一下方才的问题。谁愿意当下一个引路人?”   楼茝和楼固对视一眼。   楼固先道:“阿兄,我更喜欢研究格物造化之理,不喜欢同朝臣打交道,阿姐更合适。”   这是他的真心话,他不擅与人辩论,他只想安心做研究。   阿姐比他更适合领导群臣。   楼茝倒是没有虚伪地推脱,她睁着清澈明亮的双眸,坚定无畏道:“阿兄,若是你放心将这项重担交给我,我愿意做这个引路人,我立誓追随阿兄的意志,不让阿兄失望!”   楼喻欣慰笑起来。   “我知道了。你二人皆有宏愿,我很高兴。阿茝,阿固,你们是亲姐弟,日后不论如何,都得守望相助,互相扶持。你们走的是不同的道路,一条是制度和思想上的革新,一条是科学真理上的革新,这两者缺一不可,可明白了?”   两人眸光晶亮,豪气干云。   “明白!”   他们一定会努力学习,深刻领悟阿兄的高世之智,并将之发扬光大。 第一百二十九章   如何管控和治理北境草原, 成为朝廷当前要解决的首要问题。   各个专业小组已经前往北境深入考察,等考察结果出来,便可制定牧民安置政策。   北境草原大小部落有很多, 阿骨突部是其中最强大的一支。   在阿赤那德和乌帖木的领导下, 数十年间, 阿骨突部已吞并不少势力不俗的部落,只剩下一些不堪一击的小部落。   这些小部落说是部落, 其实不过是一些牧民团结起来在草原上艰难生存而已。   霍延率兵将乌帖木及其主力赶去漠北之后, 草原上便只剩下一些牧民游荡。   北境比京城更早迎接冬日。   没了互市, 牧民们今冬的日子非常不好过。   倒是云州以北的牧民们, 在杨继安的照拂下,还能过上一个舒坦的冬天。   经过半年时间的考察,考察小组终于回京述职。   农技小组负责人表示:根据实地考察, 草原上并非完全不能种植, 只是牧民已经习惯放牧,他们不懂农耕。考察组发现,北境不少地域可以进行苜蓿、土豆、棉花、枸杞等农作物的种植,牧民们可以选择半耕半牧模式。   地质小组禀报:经勘察,北境有些地域分布着丰富的煤石资源,而且开采便利。   测绘小组直接呈交了一份北境地图,有了这份图, 朝廷对北境的掌控力将更加强大。   至于文教小组,他们将杨继安教化牧民的方法进行总结归纳, 全都写在了奏疏上。   朝会上,众臣听得一愣一愣的。   没想到素来贫瘠、只长牧草的北境,居然拥有这么多资源。   光是煤石矿脉,就足以令人心动了。   有人不禁问:“既然北境有煤石矿, 为何十年互市间,他们从不用煤石与大盛交易?”   考察组答道:“牧民们生下来便只知放牧,他们在草原上来回流动迁移,很少能够在固定的地方定居下来,即便有煤矿,也很难长时间集中挖采。”   更何况,他们缺少可以高效挖煤的工具,也不会合理地利用煤石。   “还有一点,自工部提高挖煤效率,朝廷推出蜂窝煤之后,大盛寻常百姓基本可以用得起蜂窝煤,即便北境交易煤石,他们也会因为采矿效率和长途运输,不得不定高煤价,高价煤石在大盛并无市场。”   众人颔首,确实是这个道理。   反正北境向大盛出口煤石,肯定是要赔本的。   现在好了,乌帖木他们逃去漠北,大盛占据了一部分草原,他们就能拥有更多煤矿了。   楼喻下令:“各部根据考察组的结果,先起草一份治理草原、安置牧民的方案,再交给朕。”   众臣领命。   下朝后,楼喻将楼固和楼茝叫到勤政殿。   经过这次北行考察,楼固整个人都变糙了,原本白皙的皮肤成了小麦色,双手生了不少茧子。   但整个人精神奕奕。   楼喻笑问:“出了一趟远门,感觉如何?”   “见识到了很多宫里以及京城看不到的东西,我觉得很有启发。”楼固很满意这次考察之行。   他觉得自己以前的想法过于狭隘了。   只待在一个地方,是很难成长的。   楼茝不由露出羡慕的神色。   “我也好想看看阿兄治下的大盛。”   楼固微微扬唇:“阿姐别担心,以后不管去了什么地方,我都将见闻记录下来给你看。”   楼茝眉开眼笑:“好啊!”   她不能亲自去体察民情,只能让阿弟去代劳了。   楼喻欣慰地笑了,问:“具体什么启发,说说看。”   楼固掏出随身携带的本子,“阿兄,这些都是我路上的见闻,不知道有没有用。”   楼喻在京城待了十来年,朝政之事基本都是依靠奏疏来知悉,不过他有暗部在,倒是没有被一些尸位素餐的官吏蒙蔽。   暗部的存在只有少数几人知晓,楼喻还没跟两人提过,所以楼固不知道。   他记录这些见闻,除了自己喜爱研究外,还是为了给楼喻提供更加直观的民情。   史书上说过,皇帝久居深宫,被底下官员当傻子玩弄是常事。   当然,在楼固眼里,楼喻绝对英明神武,是不会轻易被骗的。   但官员们奏疏中大多都是歌功颂德,长久生活在这种环境中,再睿智的人都会生出一些自得。   他自知见闻浅薄,却还是希望能够对楼喻有些帮助。   楼喻翻阅片刻,笑道:“你有这些见解确实不俗,那么,你还坚持之前选的那条道吗?”   “嗯,我不喜欢跟人打机锋,我还是更喜欢做研究。”楼固神情坚定道,“入北境后,我更坚定了这一点。”   对比大盛百姓和草原牧民的生活,楼固越发觉得,阿兄以前常说的“生产力”是极为关键的。   不论是农田还是工厂,只有提高生产力,才能创造出更多的粮食与器具,保障大盛百姓的生活必需。   如果继续提高生产力,百姓是否会更加富裕?   比起他,阿姐更适合成为朝堂的引领者,而他以后则尽可能地为阿姐的政策方针提供支撑。   楼喻正色道:“男子汉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以后不会再问,明白吗?”   楼固坚定点头。   “我明白!”   朝廷有能耐的官员还是不少的。   不久后,治理北境草原的方案呈交至御案。   先是对草原的行政规划。   根据考察组的结论,科学合理地重划边境线,直接将资源丰足的地域划为大盛的领土。   这些地方本身就有价值,而且对大盛来说,算不得鞭长莫及之地,毕竟从京城到南方同样很远,只要教化安民之策落实到位,不怕牧民没有归属感。   这个规划,直接将好的留下,不好的丢给乌帖木他们了。   楼喻被官员们的“鸡贼”逗笑了,指着方案道:“要是乌帖木和阿巴鲁他们知道,肯定要气得吐血。”   “他们犯边这么多年,咱们是时候讨回一些债了。”霍延淡淡道。   楼喻颔首:“你说得对,北蛮抢掠边境百姓多年,必须要连本带利还回来。”   霍延俊目含笑。   若非眼前这人,大盛的疆域不仅不会如此扩张,或许还会逐渐缩小。   两人接着往下看。   确定行政区域之后,就得解决区域内百姓的生存问题。   接受大盛统治的牧民,可以留在行政区域内,申请成为大盛百姓,每年缴纳赋税,同时可以保留部族本来的风俗习惯。   不接受大盛统治的牧民,则自行离开统治区域。   最后是教化政策。   想要培养牧民的归属感,就得让他们学习中原文化,此举与教化南方三州族民差不多。   不过要想教化,得先让牧民稳定下来。   官员们为各区域牧民谋划了不同的生存模式。   适合耕种的区域,派人教授他们农耕技术;适合采矿的区域,官府在当地建设矿场和加工厂,招募工人参与劳作;适合放牧的区域,依照吉庆草场和吉州肉、奶加工厂的模式,进行集中化、专业化的养殖。   等牧民都安定下来,再进行文教传播,让他们打心眼里觉得自己就是大盛子民。   前几年或许成效不大,但十年后、二十年后,甚至几十上百年后,只要中途不间断,这些牧民都会真正成为大盛子民。   草原也会成为大盛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楼喻朱笔批阅后,不禁感慨道:“希望这些都能在未来实现。”   霍延笃定:“会的。”   北境部分草原被纳入行政版图,朝廷肯定要在当地建州立府。   那么,派谁去做第一任知府呢?   朝中有谁合适?   要去北境当知府,不仅要有能力,还得知悉草原风俗习惯,并与牧民交流没有障碍。   楼喻想了想,觉得宋砚较为适合。   宋砚出身庆王府,从田庄就开始追随楼喻,为人较为机敏,又自学北蛮语言,曾跟随使团一同出使北境。   后来楼喻登基,他凭借出色的语言天赋,成为礼部中的一名官吏,这些年依旧不忘学习。   宋砚忠心低调,身为庆州系官员,为人处世和思想观念都比较适合这一职位。   楼喻遂下旨擢宋砚为北州知府,带着新政策前往北州治理。   北州就是北境草原的新称。   盛军控制北境草原后,牧民们都有些恐慌。   他们只是普通放牧的,失去大部落的庇佑后,并无抵御军队的能力。   他们担心自己会成为盛国的奴隶。   直到朝廷政令传来。   什么!他们这里成大盛的北州了?   什么!不愿接受大盛统治的不允许留在北州?   他们真的要当盛国的子民吗?   有些牧民愿意,有些牧民不愿意。   在盛国军队的强势下,那些不愿接受的牧民全被驱逐出北州境内。   宋砚刚担任知府的时候,北州什么都没有,只有一望无际的平原。   没有城池,没有府衙,他将毡房当成临时办公场所,一项又一项,认真地执行朝廷的政策。   他几乎跑遍了整个北州。   在北州府衙的努力下,北州的农耕区、矿业区、畜牧区相继建成,牧民渐渐在土地上安定下来。   昭庆十五年,远洋航行的船队终于回归。   船队途径东洋、南洋、西洋等诸多小国,又驶向更远的地方。   他们带回了很多特产,并考察了不少异国的风土人情,同时弘扬了大盛的国威。   随行人员对沿途之事进行了详细的记录,记录本被呈至御案。   楼喻看得很仔细。   远航计划的确是为了威慑远洋小国,但楼喻还抱着一个目的。   那就是各个大陆的特产。   大盛目前的农作物数量远远比不上他在现代所认识的,除此之外,一些工业上的重要原材料大盛同样稀缺。   船队起航前,他就着重交待了各国特产一事。   经过土豆、棉花和甘薯的成功种植,众人也期待能够引进更多外来的农作物。   故这次远航队伍搜寻特产极为认真负责。   若真能寻到如土豆之类的,不仅能够为大盛百姓加餐,或许还能青史留名。   何乐而不为?   这次船队跑得很远,去过很多国度,带回来不少稀奇古怪的种子。   许是大盛真的迎来了国运,楼喻在记录本上竟真的看到了自己想要的。   “……长不过成人小臂,上尖下粗,外有青皮包裹,尖端垂有长须……”   楼喻目光顿亮,这不就是玉米吗!   好家伙,大盛百姓又有口福了。   再往后看。   “……树干会哭泣,奶白似乳汁……”   橡胶树!   橡胶可是现代工业必不可少的原材料,这可真是天大的惊喜。   橡胶树中的胶汁可以制成天然橡胶,天然橡胶广泛应用于各个方面。   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当然,他当了这么多年皇帝,早已喜怒不形于色,即便心中再惊喜,面上也不会真的表现出来。   可霍延与他心意相通,对他的情绪极为敏感,楼喻惊喜时有什么样的小动作,他一清二楚。   “看到有价值的了?”他凑近笑着问。   楼喻抬首挑眉,“你怎么知道?”   “你很开心。”霍延眼眸深邃,状似开玩笑问,“不过,何以你从未见过这些,却知道这些东西的用处?莫非,你当真是仙人降世,生而知之?”   两人在一起这么多年,楼喻很少在霍延面前藏着掖着,以霍延的敏锐,不可能察觉不出。   年少不熟时,方能用“一体双魂”这个借口搪塞过去,但即便楼喻是双魂之一,他的经历与“楼喻”也一模一样,其所思所想为何能够凌驾于所有人之上?   楼喻越是超凡脱俗,霍延便越会推翻“一体双魂”的论断。   楼喻笑看他,低声问道:“这个问题,你是不是藏了很多年?”   “阿喻,问题的答案对我来说不重要,我在乎的不是你从哪里来,而是……”   而是能不能一辈子留下来。   但这话霍延连问都不敢问。   楼喻放下记录本,伸手捧住他的脸,在他唇上亲了亲,眉目含笑道:“如果我是仙人降世,等我回到天上,我就带你一起去,如何?”   “真的?!”霍延目露惊喜。   楼喻失笑:“傻呀你,哪有什么仙人?”   “那你……”   “我的故乡不是仙宫,不过,我的故乡拥有极为灿烂辉煌的文明,拥有最为顽强不屈的精神,她璀璨过,沉寂过,蹒跚过,复兴过。不论处于何种境地,她的脊梁永远不会弯,我一直都为她感到骄傲。”   楼喻靠在椅子上,眉眼间似有眷念。   霍延一下捉住他的手,艰涩道:“听起来很好。”   “嗯,的确很好。”楼喻笑着回握过去,“不过我相信,咱们的大盛也会如此。”   霍延心疼道:“离乡这么多年,你是不是很想念她?”   当年在田庄时,他便发现楼喻变了性情。   可直到现在,他才知道,原来眼前这人已经离开故土这么多年。   当时他初入大盛,面临那般困境,又是何等的仓惶无助?   楼喻见他神情,不由笑起来。   “可这里也是我的家。”   就是偶尔回忆过去,他也会觉得不可思议。   他原本不过是个平平无奇的富二代罢了。   楼喻心中感叹,又在他唇角亲了一下。   “我只是没想到,有一天我会喜欢上一个男人。”   霍延心脏砰砰跳动,低哑道:“我也没想到。但即便没有阿喻,也不会有旁人。”   如果没有楼喻,他根本不会遇上这样一个人,成为他一生最为惊喜和感动的无价之宝。   楼喻神色真挚:“我知道。”   他可是看过原著的人,原著里面,霍延一生倥偬,的确没有什么知心人。   他们互为彼此人生中的意外之喜。   浪漫而永恒。   霍延额头抵住他,心跳得极快。   “阿喻,我心如磐石,天崩不改,地裂不移。”   “君为磐石,我亦如此。”   远洋航行暂时告一段落,但航行后带来的影响,正在不断展现出来。   在楼喻的指令下,农部忙着研究新的农作物,工部忙着研究橡胶的用途。   某一天处理政务时,楼喻突发奇想,召来朝中重臣,说道:“大盛发展这么多年,各行各业涌现出不少杰出的人才,每一行业都得到长足进步,只可惜,这些经验还只存于人脑中,若是能够形成著作,流传给后世,倒不失为一段佳话。”   范玉笙年纪大了,蓄起了胡须,但依旧是位优雅的美男子。   他笑问:“陛下的意思是要将各行各业的经验写成书?”   “嗯,凡文学、历史、天文、地志、农学、医药、格物、造化、技艺等百科,都集于一书,可称之为《百科全书》。”   众臣听得很激动,但要想编纂这样一本《百科全书》,何等耗时耗财耗力?   但不管怎么说,这样的书一旦问世,绝对是旷古绝伦的巨著。   能够参与编纂,是莫大的荣幸。   这是盛世的象征,亦是荣耀的象征。   饶是范玉笙也不由呼吸一滞。   他眸光晶亮问:“不知陛下计划几年编纂完成?”   楼喻笑道:“五年也好,十年也罢,便是二十年,只要能编出来,朕等多久都行。”   杨广怀提议道:“陛下,《百科全书》此名固然直白易懂,但编纂这部巨著乃陛下所想,且能够编出这样的书来,离不开陛下的英明治理,故微臣以为,不如为其冠上一个更能彰显陛下圣明的名称。”   “哦?”楼喻饶有兴趣道,“杨先生请说。”   其余人:这么多年,还是杨相最会说话!   杨广怀笑眯眯道:“不如称之为《昭庆大典》罢。”   众臣皆附和。   这种名字确实不能让陛下自己提,还是杨相厉害啊!   楼喻倒也没推辞,只道:“待此书编纂出来再说吧。”   众人便知,这是同意了。   《昭庆大典》从昭庆十五年秋开始编纂,全国上下无数文人士子皆群起响应,积极参与大典的编纂。   百科全书的编纂何其艰难?   纵使图书馆已收纳无数典籍,可将每一科的典籍结合起来,编入同一本书中,其中的工程量简直无法想象。   不仅如此,每行每业新出现的经验与知识都得派人认真记录编写,这些也要加入百科全书中。   得亏这些年大学培养了不少人才,否则参与编纂工作的官员肯定得抓瞎。   编纂工作如火如荼地进行着。   转眼到了昭庆二十年秋,秋收后即将迎来楼喻的四十岁生辰。   岁月没有在他脸上留下多少痕迹,反而年纪越大,越发成熟有魅力。   朝会上,礼部尚书出列道:“陛下,礼部收到各国的国书,他们都打算派遣使臣来我大盛,为陛下的生辰进献贺礼。”   “朕看献礼是假,学习是真。”楼喻淡淡道。   二十年的发展,足够大盛威震寰宇。   不论是陆上邻国还是远洋诸国,都想来大盛学习先进文化。   礼部尚书卡了下壳,“陛下是否接受各国朝拜?”   楼喻面色无波,颔首道:“我大盛虽国力强盛,但万不可傲慢自大,殊不知其余国家也有值得我们学习的地方。待各国来盛,切不可生出轻视之心。诸位要谨记,山外有山,人外有人。”   “臣等遵命!”   楼喻又交待道:“荣乐,此次各国使臣前来,由你协同礼部接待,万不可失了礼。”   “臣妹遵令!”   楼茝如今已经二十岁,她观政参政十几年,早已向朝臣展现出她的治国之能。   她是楼喻亲手教出来的,治国理念与楼喻一脉相承,且年纪越长,越有楼喻的风范。   而楼固,成日待在实验基地,只有在需要的时候,才会出京走访,去实地进行考察。   这些年下来,朝臣岂有不明白的?   可自昭庆七年,允许女子参与科举和朝政后,大盛官场上女子的身影越来越多。   便是如今的朝堂上,也站着几位女官。   荣乐长公主成为下一任皇帝,似乎也就不是什么难以接受的事了。   先不论楼茝的确德才兼备,单凭她是楼喻选定的继承人,众臣也不敢反对忤逆。   临近楼喻诞辰,京城迎来万国来朝的盛景,此番情境,令大盛百姓油然而生一种极其强烈的民族自豪感。   他们都是大盛的子民,真好。   八月廿八,帝王寿诞,于福延殿宴请群臣。   适时,承天门大开,诸臣列队入宫。   因人数众多,宴会设在殿外广场。   不多时,公卿大臣与各国使臣齐聚广场,恭敬等候。   吉时至,鸣礼官高声指令:   “恭迎圣驾——”   彼时,金轮普照,白玉沐辉。   帝驾徐徐行至白玉阶下。   楼喻身着华贵吉服,威严迈上玉阶。   所有人皆跪地叩首,口中高呼贺词。   霎时,八音迭奏,笙磬同音。   楼喻端坐高阶之上,俯视诸臣百官,语调沉缓有力:“诸位起身罢。”   各国使臣何曾见过这般恢宏壮丽之景?   只觉天上宫阙,仙音绕梁。   御座上的帝王,便是那俯瞰众生的神祇。   威德遐被,四方宾服。   光耀千古,万世长存。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完结~明天写退休的番外。   问一下,你们说的喻崽和霍崽穿回现代的番外,是指穿回喻崽那个世界吗?   PS:从二月连载到现在,从未断更过,先叉腰表扬一下勤劳的寄几!再夸夸一直追更不断的读者朋友们!大家真的太棒啦!   感谢在2021-06-15 23:59:05~2021-06-16 21:52:4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灵梦幻心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伏汉 52瓶;27708097 40瓶;林碧落、陈七七七七四十九 30瓶;给我一根棒棒糖 21瓶;嘿嘿嘿 20瓶;孤月曦寒 12瓶;25548024、胖崽のW、娇兰、灵梦幻心、危宫惊梦33、南陌楠竹、万簇花开、凤仙花汁、译木、骆景行 10瓶;八月蝉声 6瓶;彩虹米豆腐、艺峰、柠檬茶 5瓶;白泽 4瓶;蒘芊峭、愿健康平安-月玉缇 2瓶;茶不思、沫|*雅轩、粉树叶子、望山跑死马、迟到的钟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