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缪斯》 作者:吕天逸   作者简评:   一场火灾过后,陶瓷店学徒西利亚变得无家可归,不得不带着另一名陶艺师学徒道文离开家乡谋生。为从火场中拯救西利亚,道文不幸毁容且精神失常,可西利亚并没有被艰难的生活打倒,两人相濡以沫,互相救赎。在历经种种苦难波折后,道文得到医治,恢复正常,事业亦步上正轨,两人重新获得了幸福美好的生活……本文以单元剧的形式讲述三个共同世界观下的小故事,不同性格与过往的角色们碰撞出多彩多样的剧情:美如缪斯的模特、性情古怪的人偶大师、受教条束缚内心渴望自由的洁净者、为王国抵御邪恶侵蚀的狼人,不一而足。本文文风细腻梦幻,脑洞天马行空,向读者徐徐展开了一副中古欧洲时期的绮丽画卷,值得一读。 ========= 第1章 缪斯(一)   街面脏水漫溢。   卖鱼小贩收摊回家了,留下一地污秽。   鱼血、一串串鱼内脏、灰白鱼鳞……它们混合着污水,在市场街32号楼下制造出一场小型灾难,蒸腾的恶臭如一记袭向鼻腔的重拳。   西利亚踮起脚,谨慎挑拣能落脚的小块地面。   他的鞋子磨损严重,鞋尖被大脚趾顶得微凸,羊膜般半透明,细皮绳绑腿糟烂得泛毛刺。可他仍挺爱惜地让这双烂鞋躲着脏东西。伶仃的脚踝与小腿使他看上去像只跳羚。   市场街32号,贫民窟,西利亚的落脚处。   ……   他原本是隔壁小镇上的陶艺师学徒。   老陶艺师是个鳏夫,膝下无子,性情温和慈祥。他把西利亚和另一个叫道文的学徒当成孩子般疼爱,两个陶艺师学徒亦亲如兄弟。   那很是一段很幸福的日子。   直到三个月前隔壁木匠铺失火,殃及池鱼。   老陶艺师在火中惨死,西利亚生活了十五年的店铺烧得只剩房架子。   夜色中,房屋的骨骸扭曲、焦黑,像孩童用废火柴拼出的拙劣画作,扎在灰烬中。   ……   西利亚目前的落脚处收费低廉,一天四枚铜板,房东用薄木板割出一块逼仄之地,勉强能铺开一床被褥,西利亚和道文就在这挤着睡。   薄板外的空间里挨挨挤挤地睡着一个饥寒交迫的八口之家,以及一对领救济金的老夫妇。   像一窝蝼蚁。   西利亚推开薄木板。   道文一如往常地蜷在墙角,双臂抱膝,赤脚踩着褥子。   他骨架宽大,人很高,身上却没多少肉,瘦得像架骷髅。   鱼腥味儿被暑热蒸腾着飘上二楼,隔板间臭得堪比炼狱,道文却枯坐着,任由恶臭包裹。   西利亚关上板条窗,柔声叫他:“道文。”   道文对西利亚的呼唤没有反应,灰蓝色的眼珠麻木冷漠,像浓雾中的海,黯淡的金发垂落,遮住左脸。   尽管呆滞病态、瘦削邋遢,道文的五官却仍旧惹眼,他的右脸英俊、颓丧,像个落难的贵族少爷。   火灾发生前,小镇上倾慕道文的姑娘多得吓人,她们常活泼地倚着柜台与西利亚攀谈,好借机朝道文瞟上两眼。   ——西利亚可真瘦,难道偷偷戴束腰了吗?   ——小西利亚比姑娘还漂亮呢。   ——他不该给陶艺师当学徒,他应该穿上裙子混进舞会,说不定跳上几支舞就能嫁给领主老爷啦!   她们老是这样调侃西利亚。   西利亚腼腆内向,不会斗嘴。被姑娘们打趣时,他只会局促地垂眼微笑,擦拭陶瓷圣像的动作因紧张而笨拙,僵硬得像个瓷偶。   于是姑娘们就闹得更疯了,西利亚越害羞,她们越是乐不可支,一股股隐秘而奇异的小小亢奋不断升温、发酵,使她们恨不得把西利亚欺负得哭出来。   这种时候,道文常会抱怀倚墙,微微歪着头,先盯着西利亚看一会儿。   直到西利亚的小脸蛋红得像只熟虾,结结巴巴地叹气哀求“别、别闹了……唉……别闹了吧”,道文冷漠的嘴角才会翘一翘,上前解围。   道文会抽走西利亚手里的抹布,在柜台下偷偷圈住西利亚纤细的手腕,把他往身后拽。   等西利亚逃命似的溜到后屋,道文便继续西利亚片刻前的活计。   他一边擦拭陶瓷圣母像,一边冷淡地招呼那几位顾客——这会儿她们往往羞得比片刻前的西利亚还厉害,一眨眼就像群小麻雀般飞散了。   ……   然而,此时此刻。   道文被金发遮掩的左脸上,自颧骨至额角的皮肤已糟烂如树皮。   是严重的烧伤。   左眼未受波及,已是不幸中的万幸。   他是为救西利亚而毁容的。   火灾那夜西利亚被烈火困在阁楼,原本会没命,是道文不顾一切地冲进火场救他。逃向屋外时,道文为保护西利亚被一根燃烧的房柱砸中,左脸被烧烂一半,脑部亦受到损伤。昏迷再苏醒后,道文就成了一尊会呼吸的雕像。   他不动,也不说话,在墙角一蜷就是一天,只有西利亚能让他产生一点身为活物的反应,比如说稍微挪挪步子去清洁身体,或是在嘴里咀嚼几下食物……   ……   高温将道文蒸得大汗淋漓,他倚靠的墙壁被汗水氤出了一个潮湿的人形。   得先洗个澡。   西利亚搀着道文起身,引他进公共盥洗室,锁好门,剥去衣物。   三个月来他们鲜少摄取有营养的食物,道文瘦得脱相,手肘与膝盖的骨节粗壮如树瘿,皮肤下半滴油水也无,肌肉块垒间凹陷出深长的线条。   他瘦得不难看,烛火笼罩下,那具身体有种油画的质感,一种病态美,就连左脸的烧伤都不过是画布破损的一角。他岔着腿,直挺挺地杵着地,金发厚密蓬乱,悬垂着,像匹消瘦而硬悍的种马。   西利亚备好擦澡水,也褪去衣物。他的背薄得像片刀刃,骨架伶仃,腰肢尤其细得惹人怜惜。   若将他每日搬运上百个来回的码头板条箱压在这两片肩上的话,这不比一小把柴薪结实的身子看起来好像下一秒就会折断。可他像只生命力惊人的羊羔,看似幼嫩软弱、逆来顺受,却无论如何磋磨都死不了。   西利亚用热水浸湿一块粗布,双手拿着,坐在矮凳上,为道文清洁身体。   他们不是天天有热水澡洗,对贫民而言那太奢侈了。   因此,西利亚得用力搓去道文身上几日积攒下的死皮与灰尘。   为方便施力,西利亚岔着一双白皙的细腿。因皮肤过度敏感,腕骨与指尖被热水烫得泛红,像冰雪中晕染开的茜草汁液。   也难怪小镇上的姑娘们热衷于逗弄西利亚,西利亚身上有一股与寻常俊秀少年不同的气质,那是一种脱胎于稚纯中的欲色,比初雪与晨露洁净,却又比娼jì更撩人绮思。   道文垂眼,灰蓝眼珠空洞地对准西利亚,一眨不眨,眼神赤裸,赤裸得像剥离了文明与伦理这层釉色后的陶胚。   不过道文脑袋被砸坏后就经常直勾勾地盯着一个点看个没完,这不稀奇,因此西利亚没觉得不妥,他草草把自己弄干净,举高水盆,将剩余的热水缓缓朝道文浇下。   ……   洗完澡,西利亚半背半拽地把道文弄回隔板间,又去公共厨房准备食物。   碎米荠、欧芹与韭葱——西利亚每天去码头扛完板条箱都会去城外搜罗这些野菜。他把它们弄碎,炖熟,再用餐刀锯下一片黑面包当盘子,将炖野菜盛进去,递到道文嘴边,耐心地哄:“张嘴——吃东西了——”   道文木然地张嘴、咀嚼。   少许涎水从他口角流出,西利亚用袖子为他揩去,直到道文不肯再吃了,西利亚才狼吞虎咽地将剩菜一扫而空。   这点儿东西根本不够吃,饥饿如腹中恶鬼般绞拧他的胃袋。由于没有陶艺师需要雇用杂工,西利亚已在码头做了三个月苦力,高强度的体力劳作使他每天都饿得发慌。他的肩膀被沉重的木板货箱硌得微微变形,肌肉酸痛、肿胀,右臂从上周开始难以屈伸,活动到某个角度时就会爆出一阵钻心的剧痛。   西利亚如羔羊般,逆来顺受地、安静地忍耐着疼痛与饥饿。   幸好,这样的苦日子可能就要过去了。   西利亚依偎着道文,絮絮地、语调快活地找话聊,试图唤醒道文的语言功能。   “中午有一只海鸥叼走了工头的帽子,他追得险些摔断脖子,但大家都笑得东倒西歪……”   “之前说会帮我找事做的丽莎大婶帮我联系到了好主顾,据说是一位高贵的绅士,他的画室需要杂工,丽莎大婶向管事的推荐了我,我明天就能去试工了,比在码头赚得多一些……”   道文充耳不闻。   说了一会儿,西利亚困意来袭。   他把道文塞进被窝,单臂环住他,哄几岁的小弟弟般,用秀颀的手一下下捋过道文嶙峋的脊骨,哼唱一首乡间小调。这是因为道文这三个月以来失眠严重,他有时会整宿整宿地不睡,漠然地凝视天花板。   在西利亚的哄睡攻势下,道文僵直的脊背逐渐软化,身躯如大猫般弓起,低下头。   (此处删除32字)   “睡吧,好好睡一觉……”西利亚哄着,用手指梳理道文的金发,防止它们在潮湿状态下打结,“等等,道文,道文?”   (此处删除100字)   道文衔着粗布,牙关紧锁,下颌绷得削直,英俊脸孔透出痴呆者特有的顽固愚笨,他像是饿慌了,涎水横溢,有些沿唇角流淌,有些则被衔在齿缝间的粗布吸收。   或许他馋羊奶了,西利亚想。   西利亚买过几次羊奶,摊位就在市场街,他用一个寒碜的旧木杯去盛,端回来喂道文喝。这段时间码头活儿少,西利亚挤不出多余的铜板给道文买羊奶。   “不能那样……”西利亚脸蛋羞红,动作小心翼翼,将褐色粗布一点点从道文齿缝中扯出。   道文淌着口水,直勾勾地盯着西利亚,他面无表情,可硬壳面具般的脸孔下却像有什么在蠢动。   西利亚无所觉察,他擦拭道文唇角的口水,细心检查起道文下唇的开裂——黑面包和野菜缺乏营养,道文的嘴唇裂开了几道鲜艳的血口。   被津液浸透的粗布湿腻地糊着皮肤,很不舒服,可西利亚的思绪已经飘远了。   等他去画室做杂工,就有多余的铜板给道文买有营养的食物了——这个踏实的念头令西利亚很惬意,他琢磨着食物的事,一下下捋着道文的脊骨,哼着小调睡过去。   逼仄潮湿的角落,残破拼接的褥垫上,他们贫穷瘦削的肢体紧紧相拥,拼命勾缠,互相守住沦落为蛆虫前的最后一缕光。 第2章 缪斯(二)   帷幔垂坠,彩绘玻璃半遮半掩,伯图斯子爵的画室浸泡在一泓蜜色的光中,活色生香。   西利亚神色惶急,银发汗湿,狼狈地粘在腮上。他像只淋雨的雏鸟,直往丽莎大婶身后钻。   “我做不来……夫人,我……”他嗫嚅着,双眼紧闭,“您、您没说要做这个……”   他话音未落,画室里忽地爆出一蓬娇俏的嬉笑。   画架前是一片大理石台。   几条白腻roù感的小腿自台沿垂下,台面上,白绸凌乱堆叠,细滑得像是调羹搅出的牛乳纹理。   几个扯着白绸半遮半掩的美艳流莺窃笑着你推我搡,扭来扭去地破坏伯图斯子爵安排好的画面构图,翠青与湖蓝色的几双眼珠瞟向门口面红耳赤的西利亚,晶亮、邪气,像几条惑人的蛇妖。   画室四壁挂满伯图斯子爵的油画,靡丽、怪诞,穷尽手段地刺激官能——伯图斯子爵醉心于描绘美人,无论男女,为满足这一癖好他从不吝惜花销。   “站过来,管事的马上就来了!”丽莎大婶用铁匠老婆特有的宽厚手掌死死钳住西利亚单薄的肩,粗声恶气道,“别他妈像个小妞儿似的!”   “可是……您说这儿招杂工……”西利亚被搡得直踉跄,狼狈地扯着领口。   “当模特,画一次五枚金图尔苏——你得分我一个,当然了……那也还剩四个,够让你带着你弟弟从贫民窟搬出去了,剩下的还能请几次药剂师。”丽莎大婶压低嗓门,拿捏出一丝阴险的亲热劲儿,“杂工……杂工一天才赚几个铜板,你不想给你弟弟治脑袋了?”   ——西利亚习惯对外人说道文是他弟弟,这能省去反复说明情况的麻烦,况且,西利亚在心里确实是将道文当弟弟看待的。   西利亚绞着手指,唇瓣翕动,面色忽红忽白。   “……治。”片刻后,他嗫嚅道。   如果那夜道文没冲进火场救他,那道文就不会受伤,更不会毁容。   与天资平平的西利亚不同,道文是个陶艺天才,老陶艺师年纪大了,干不了多少活,道文从十三岁开始就揽下了店里的主要活计,他做得又快又好,而西利亚负责打杂以及洗衣做饭。除去圣像、壁画边框、刻印十字架花纹的浮雕等主要货品外,道文还擅长制作少女陶偶。   自然,小镇里罕有主顾舍得掏钱买这些小女孩儿的玩具,道文只是用一些边角废料做着玩儿。可西利亚认为那些栩栩如生的少女人偶们皆透着一股曼妙的灵动感与勃发的生命力——她们有着或柔润或玲珑的身段,以及肥鼓鼓的、可爱的小腿肚与藕臂,还有雪浪般松蓬蓬的裙摆。   她们用灵秀白皙的小手拈起一支鹅毛笔、一串白蔷薇念珠或一册羊皮纸诗集,猎手少女拉满异域风情的筋角弓、卖花女孩抛掷沾染晨露的鸢尾、女骑手跨上奶油色的阿哈尔捷金马……那些绝不是平庸的陶艺师机械劳作的产物,与千篇一律的陶瓷圣像不同,西利亚愿称其为——艺术。   上城区的贵族夫人与小姐们一定会爱上那些别出心裁的艺术品,道文那么英俊、那么才华横溢,若非为了救西利亚,他绝不会过上如此凄惨的日子。   “……给弟弟治脑袋。”西利亚梦呓般重复道。   ……   画室女仆将西利亚的粗布衣裤叠好摞起,不知拿到哪里去了。   那几个美艳的流莺身着丝绸睡裙,洁白手臂或搭或挽,柔媚地攀附着子爵的肩头,嬉笑窃语。   西利亚攥着大理石台上的绸缎,拼命遮掩自己。   用来辅助构图的绸缎裁得细而长,挡不严,西利亚羞急地扭动,像枚丝蛹,薄而贴服的绸布将轮廓勾勒得清晰可辨。   子爵捻弄着抹油的胡梢,眯眼端详这稀罕而青涩的尤物。   来画室前西利亚已几个月不曾修剪头发,发梢长至垂肩,发色乍看是银,实则是极浅的白金,在太阳下会反射出蜜色的薄光。他的眼中虹膜呈翠青色,艳得如东方古玉,掺杂着绢丝状的璨金,翠金交驳,难描难绘……像只名贵的波斯猫。   子爵响亮地吞了口唾沫:“转过去,背对着我。”   西利亚耷拉着脑袋,眉梢可怜地撇着,结巴地嘟囔着什么,像是在哀求。   “转过去!”子爵不耐烦地提高嗓门,用笔杆狠敲画架,“别磨磨蹭蹭的,这是艺术!白痴!”   西利亚将嘴唇抿成一线,在心里勾勒着那四枚金图尔苏的形状,慢吞吞地、一点点儿蹭着,转过身去。   ……   子爵蛞蝓般浓稠的视线黏住他的脊骨,上下蠕动,滑腻得令人作呕。   西利亚不傻,他知道这并不是艺术,这……这就是些污糟的玩意儿。   羞耻与屈辱使西利亚的皮肤泛起浅粉,清瘦骨角与线条在柔光下得到修饰,趋向圆润。   那些细腻的、浅金色的汗毛原本毫不起眼,此时因光线角度而凸现,绒绒的、淡淡的……整个人就像一颗颤抖的水蜜桃。   “脸转过来……只转脸。”子爵哑声命令。   西利亚一动不动,直到子爵急躁地再次发号施令,他才哆嗦着转过脸。   那双翠金色的眼中噙满泪水,面颊红透了,姿态僵硬、勉强,如同被扼住颈子的天鹅。   但那只会使他更可口。   那几个jì女嗤嗤地笑了,有嘲弄,也有怜爱。   可怜的小玩意。   用行话来说:一个雏儿。   “就这样,很好,”子爵浑身躁热地在画布上涂抹出颜料,比起创作更像是发泄什么,“就这样……”   ……   三枚金图尔苏与面包房找回的银币和铜币沉甸甸地压在西利亚口袋里。   子爵对他很满意,管事的吩咐他三天后再去,不必再通过介绍人。这是好事儿,可西利亚仍旧蔫蔫的,他拖着步子、蔫头耷脑地买了些白面包、黄油还有一小块奢侈的熏肉。终于能让“弟弟”吃点儿好东西了,这个念头多少减轻了他的屈辱感。   新烤出的白面包蓬松、香软,掰开,热气蒸化了奶酪,乳脂缓缓渗入面包蜂窝状的孔隙中。   然而道文薄唇紧闭,对抵在嘴边的白面包无动于衷,灰蓝色眼珠空洞地锁定西利亚的脸。   颧骨微微浮肿、眼白有血丝、眼尾红潮未褪……因为皮肤与粘mó过度敏感,西利亚哭泣的痕迹消退缓慢。   “你……怎么不吃?”西利亚的唇角遮掩而做作地翘起,羞惭、心虚,活像个因走投无路而瞒着丈夫mai春的可怜妻子。   这些细微的迹象使道文内心蒸腾起一些意味不明的酸妒与痛楚,它们在心口左冲右突,令道文憋涨不已,他企图冲破昏昧的迷雾,展开思考,进行解读……可他失败了。   如卡住齿轮的砂砾,旧伤遏制了他的脑部活动,将他囿于混沌愚痴中,他甚至难以做出表情。   忽然,道文面具般呆板的脸频率诡异地抽搐起来,他似乎在拼命扯动面部肌肉。   “你……你怎么了?”西利亚呆怔。   道文艰难地拧起眉毛,因肌肉不协调,拧得很诡异,像不习惯操纵人脸的异魔。接着,他抬手,在西利亚泛红的眼眶处笨拙地戳了戳,瞳孔因激动而扩张得骇人,嘴唇神经质地抽动着。   “碦……碦……”怪物般粗粝的喉音。   依稀辨认得出是“哭”的音节。   哄骗一个智力残障者并不难,短暂的震惊过后,西利亚撒谎说他是因思念老陶艺师与家乡而哭泣,道文直勾勾地瞪着他,简直要用视线在他脸上挖出两个洞。片刻后,这可怜的傻瓜接受了这一说辞,复归呆滞,不再对外界有反应,木讷地咀嚼起白面包和熏肉。   ……   西利亚动作很快,他第二天就带道文搬出了市场街32号,那充斥着鱼腥恶臭的炼狱。   他租到一间狭小但整洁的公寓,并请来药剂师为道文诊治。这位药剂师调配出了一种据说可作用于头颅内部的特效疗伤药剂,药剂价格昂贵,两小瓶就要一枚金图尔苏。   不得不承认,那气味刺鼻的玩意儿确实有用,道文喝过几瓶后对外界的反应就显著增加了:他会侧耳追逐声源,让视线躲避太强的阳光,能笨拙地自己拿起面包往嘴里塞,偶尔还能蹦出几个单词……这样下去,道文的脑袋或许真的会恢复。   药物、有营养的食物、舒适的居所,西利亚相信这些都是道文恢复脑部功能的必要条件,而他得一直做那份画室模特的活儿才供得起。   可新的问题来了——头脑恢复之后呢?   这些日子,道文那双灰蓝色眼珠里不再是一成不变的空洞与呆滞,西利亚偶尔会从中捕捉到一丝稍纵即逝的阴冷……与扭曲的暴戾。   那是旧日的道文绝不会有的眼神。   搬进这间小公寓前,西利亚撤走了镜子以及一切能反光的东西,可他无法限制道文的手,道文摸得到自己的左脸:那粗粝、坑洼的触感,那诡怪、虬曲的线条,那块硬壳般扣在他左脸上的丑陋烧伤。   或许道文已经意识到自己毁容了——每当这个念头滑过,西利亚的心脏便会绞痛得战栗。   “呼——”他调整呼吸,试图暂时平静下来,他该去干活儿了。   前阵子,子爵以他为模特绘制的油画在贵族老爷们的小圈子里广受赞誉,他的主顾终于不止子爵一位了,另有几位不甘为平庸模特所拖累的画家向他提供了工作。他们未必个个都像子爵那么阔绰,可西利亚迫切需要金图尔苏来填补药剂师钱袋里的黑洞,只要有金币拿——哪怕一枚——他也会硬着头皮过去。   况且,也不是每个画家都要求模特tuō衣服,有时候西利亚只是穿着他的粗布衣服坐一下午,就有金币拿。   西利亚俯身穿鞋,利落地系紧细皮绳绑腿。   忽然,西利亚察觉到什么,脊骨仿佛忽然攀附了一团蠕动的阴冷湿粘之物,像绵软的爬虫落在身上,本能地,他抬手朝背上拍了拍。   这一拍落空了,西利亚回头,见道文一如既往地抱膝倚墙,自正后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面无表情。   阴冷感倏然消散,西利亚检查地面,一只干瘪得不比指甲大多少的甲壳虫正在惊惶逃窜。   西利亚舒了口气,踩死了它。 第3章 缪斯(三)   菲丽斯旋开一枚小圆锡盒。   “我恐怕你得来点儿这个,”她的嗓音柔和,沙哑得恰到好处,像低音提琴,“是老爷吩咐的。”   小圆锡盒中是凝固的艳红脂膏,由蜂蜡、蜜油与碾碎的胭脂虫融烧调和出的……唇红。   流莺的爱物。   西利亚裹着凌乱的蕾丝白纱,双腿交叠,模仿人鱼尾的姿态,一头白金色的半长发尽数披散,在柔光中美得雌雄莫辨——伯图斯子爵是个老变态,近日来他沉迷于逼迫纤细美貌的少年模特们假扮少女,那错乱颠倒的背德感似乎比真正的少女更能激发他的所谓“灵感”。   西利亚对此早已羞耻得近乎麻木,他像一尊关节可动的陶瓷人偶,任菲丽斯勾起他的下颌,用小指自唇珠向左右抹开一团湿润黏腻的脂膏。   菲丽斯的小指将他的嘴唇抹得微微拉伸、变形,像春光中遭人蹂躏的蔷薇花瓣。   涂好唇膏,菲丽斯用五指虚虚托住西利亚的下颌,端详片刻,悄声哀叹。   “……漂亮的孩子。”   那些事她见得太多了——贫穷而美貌的少年少女们,像一群在旱季渴得昏了头的幼兽,在金币与yu望的沼泽边嗅闻,满以为能把握好分寸,把小肚子喝得圆溜溜的并全身而退。   可时日久了,耻辱感往往会在威吓与诱惑、鞭笞和蜜糖的轮番攻势下日益迟钝……从溅到鞋面上的一滴污水到泥足深陷,从羔羊般纯洁羞涩的少年堕落到疲惫麻木的男ji,有时甚至用不上几个月,而贵族老爷们的画室正是腐蚀“羔羊”的温床。   菲丽斯了解那群荒唐的老山羊,他们大肆谈论线条、光影与色彩,却恨不得扭头就把画布舔出窟窿眼儿。   伯图斯子爵对那抹唇膏发挥的效果评价极高,他兴致高涨,将油彩恣意挥洒,层层厚涂,画布上雌雄莫辨的人鱼少年逐渐成型。他还自由发挥,添加了一些低俗的细节。那些细节,与来自阿拉伯的迷幻烟草共同发挥作用,使他神志不清。   当迷幻攀升至巅峰,子爵猛地抛开画笔朝大理石台上的西利亚凑过去,他用左手焦躁地拉扯着碍事的皮带扣,右手激动得癫痫般抖动。   他朝西利亚喷出一股热烘烘的臭气和几句肮脏得能令恶魔呕吐的话语,并强调他愿意为此额外支付二十枚金图尔苏。   然而西利亚机警得像只疯兔子,他嗖地弹起来,裹着白纱蹿到迴廊,没让子爵碰到他一根毫毛。他忍着呕吐欲,复述菲丽斯教给他的套话——服侍尊贵的子爵老爷显然是他一介贫民的荣幸,可他尚未做好准备,恐怕难以令高贵的老爷满意云云。   他打着哆嗦,苍白畏葸,一副懦弱相,似乎不太能反抗橡木桶般肥壮的子爵老爷,可那双羔羊般驯顺的眼中罕见地蕴着两簇碎瓷片般脆硬的薄光,薄得割手。子爵略一衡量,肥厚的嘴唇扫兴地撇下去,却没做坚持,西利亚趁机从子爵府逃开。   ……   这档烂事永远少不了,西利亚明白那些贵族老头子花大把金币雇佣他的真实意图,那些令人作呕的眼神……他对今天发生的事情并不意外。他走在街上,竭力平复情绪,催眠自己这只是个小插曲,他得学会圆滑礼貌地和贵族老爷们周旋,今天他反抗得太激动了,像个要与谁同归于尽的疯子,子爵一定会觉得很没面子。   路上来往的行人用古怪的眼神瞟他,他以为这只是因为自己的脸色难看得像鬼。   为了不刺激到道文,西利亚在公寓楼下来来去去地兜圈子,直到心跳如常,才向楼上走去。他推开门时,道文正抱膝枯坐,坐姿与位置都与他上午离开时分毫不差。   道文的状态确实比住贫民窟时好得多,可那仅限于西利亚在他身旁的时候,一旦西利亚脱离视线范围,道文就像个被抽空灵魂的人偶,沉默如石。   见西利亚回来,道文反应不算大,那英俊的右半张脸仍如石膏般灰白僵冷,可他的灰蓝色眼珠却缓慢地转了起来,它们锁定西利亚的嘴唇,随即便直勾勾的,不动了。   由于离开子爵府时太慌乱,西利亚忘记了清理唇膏。   他嘴唇上的膏体保存完好,涂抹得厚腻,色泽饱和,蜂蜡与蜜油质感盈润,像瓷器上的釉。它们均匀自然地渗入西利亚唇瓣每一条细密的纹理与凹陷中,鲜红的唇珠无辜地微微鼓凸着,仿佛它生来便是如此艳丽诱人。   西利亚毫无知觉,他佯作疲惫,像是真的在画室干了一天杂活儿。他用手扇着风走到桌边,一口气灌下半壶凉水,舒一口气,朝道文笑笑。   这些天他每晚回家都是这么演的——直觉告诉他道文没那么好糊弄了,他得做做样子。   可那风流红艳的脂膏早已出卖了他……一个桃色的罪证。   道文的黑瞳孔扩张至极限,他缓缓起身,双臂垂坠如吊线木偶,踉跄到桌边。   ——西利亚哥哥做什么去了?   一团疑云自愚痴中挣扎着凝聚成形,嫉妒、燥热、愤怒、受愚弄……种种情绪纠缠如麻,道文竭力运转他的傻脑袋,阴郁地、目不转睛地盯着西利亚。   “我们晚上吃豌豆炖羊肉和腌鳕鱼怎么样……”西利亚喃喃自语,背对着道文,在灶台前翻捡食材。   倏地,像是察觉到什么,道文的目光直直折向下方。   桌上摆着西利亚片刻前喝水用的木杯。   杯沿残存着红痕。   道文缓缓捧起木杯,探出舌尖,循着杯沿慢条斯理地tian,猩红长舌如游蛇般舐过木质杯沿每一条陈旧的纹理与罅隙,搜刮隐匿其间的红膏。   蜜油制造的唇红味道香甜,混合着西利亚哥哥的气息,可口得令人发疯,狂犬般旺盛的涎水自道文口角溢出,沿杯壁缓慢淌下……   西利亚转头时,看到的正是这样一幕——道文目不转睛地看着他,tian着杯沿。   “……你要喝水吗,道文?”西利亚怔忪片刻,忙拿过木杯,倒了大半杯水,又用手帕给道文擦去涎水。   道文眉头微蹙,嫌弃地瞥向西利亚倒给自己的那杯水,杵在桌边不动。   料理完傻“弟弟”,西利亚转回去,在案板上切肉。   道文在原地站立片刻,忽然幽灵般无声无息地向西利亚靠近。   他立在西利亚身后,脚尖恰好抵住西利亚的脚跟,那么近。他比西利亚高出近一头,垂眸俯视西利亚头顶柔软的发旋。   ——看不到嘴唇。   忽地,道文抻长脖子,骨架宽大的上半身以人体允许的弯曲极限缓缓自西利亚身后绕过,像条企图缠人的巨蟒,他自以为隐秘,从西利亚右侧探出脸,歪着头,眸光阴森地窥探他艳红的嘴唇。   “……啊!”西利亚吓得一蹿,切肉刀脱手,当啷摔在案板上,“道、道文?” 第4章 缪斯(四)   行迹暴露了,道文索性抬手,用食指勾住西利亚的下颌,拇指重重碾过下唇,又收回手。   暮光中,指腹上的艳红被镀上橙光,呈现出金红色,细腻、柔暖。   道文痴迷又阴郁地吮xi自己的拇指。   “道文,”西利亚发怔,下意识地阻止道文痴傻的行为,“你没洗手。”   回应他的,是一双铁钳般硬悍的手,它们常年做手工活儿,力道骇人、动作精准,拇指固定住西利亚的下颌角,其余四指则勾住他的后颈,猝然俘获了他。   接踵而至的,是一个凶蛮的吻。   道文亢奋得浑身发抖,像头野兽,他毫无章法,凭借本能激动地……将西利亚的嘴唇弄得发疼。   【审核你好,这里是脖子以上。】   西利亚吓懵了,唔唔哼叫,踉跄着退,可厨房窄小,他没退两步,背已抵在墙上了。   “唔……道文……你怎么了?”他颤声询问,如熟虾般蜷缩,道文却毫不费力地把他扳直。   西利亚勉强躲闪,怕在挣扎中失手弄疼道文,他只敢捂嘴、扭头,怯懦又无助地重复“你怎么了”这几个音节。   【审核:捂嘴、扭头,他捂他自己的嘴,扭他自己的头。】   而这微弱的反抗对道文来说近似于不存在,他为所欲为,单手扣住西利亚的一双手腕,追着他……趁他开口询问的刹那堵上去。   西利亚反复将手腕从道文拇指与食指形成的镣铐中抽出,腕骨被道文粗糙的手指磨得通红,道文不得不攥得更紧。   【审核:攥的是手腕,用一个人的手,攥着另一个人的手腕,仅此而已,手腕攥红了,手腕,只是手腕,谢谢啊谢谢。】   直到那双青金色的眼睛因缺氧而变得水濛濛的,流露出哀求,鼻腔发出呜咽,而那些甜蜜的脂膏也几乎被吞食干净了,道文才终于松开手。   西利亚的哀求对他有效。   他凝视着西利亚,妒火仍盛,阴冷与愠怒却少了些许,像个已对不贞的妻子略施小惩的丈夫。   西利亚狼狈地团在墙角,围裙与粗布衫上尽是褶皱,发丝蓬乱,耳廓至锁骨潮红一片。   尽管如此,他仍在唇分后勉强挤出一丝宽慰的微笑,忙不迭地用表情宣布他明白这只是一个顽劣的恶作剧,而他愿意原谅道文,他永远都会原谅道文——虽然他的身体凄惶得不住颤抖,微微蜷缩,充满防备。   割裂的表情语言和肢体语言使他看起来格外可怜。   “那个……道文……”西利亚干巴巴地支吾着。唇齿间残留的濡湿感令他害羞不已,于是他下意识地抹嘴,当瞄见手背上那抹唇膏时,他瞬间就得救了——可怜的道文!他的脑子坏了,神志不清,把忘记清理口红的西利亚误认成了女人!   “道文,是我,西利亚哥哥。”意识到这一点,西利亚的腰杆挺直了,他撩起围裙抹去唇角残存的红痕,扳住道文的肩,不大自在地撒谎,“这个……这个是在画室,唔,那几个女仆和我开玩笑……她们乱涂的。”   小镇上的姑娘们也经常逗弄他,道文知道。   道文缓缓眨眼,眸光仍旧阴郁。   “看清楚了吗?”西利亚轻拍道文面颊,“我是西利亚哥哥,别再弄错了。”   ——西利亚哥哥。   多么温暖、熟悉的称呼。   道文扯动嘴角,在西利亚鼓励的眼神中含糊地重复道:“……西利亚……哥哥……”   “对了。”西利亚欣慰地揉了揉道文的头发,疯兔子般狂乱蹦跳的心脏重新浸泡回温情中,一阵阵酥暖涌动,它很快便平静了下来。   道文从小到大都是这么叫他的。   西利亚曾有过一个早夭的小弟弟,那个感染天花而死的孩子比西利亚小三岁,与道文有着一模一样的瞳色与发色,以及一样的年龄。西利亚将对夭折弟弟的情感投射在道文身上,当他望着道文,他常会酸楚而欣慰地想象如果他的弟弟还活着,此时此刻大约就是道文这个样子。   他缺乏陶艺天分,性子随遇而安,对店里的杂活儿以及洗衣做饭之类的工作乐在其中。有西利亚在,店铺总是被打理得井井有条,一日三餐精细可口,道文的衣裤也永远被烫洗得洁净板正,散发出越橘叶与皂荚的清香,比许多有老婆照料的男人更为体面干净。   西利亚相信道文也同样将他当成哥哥看待,道文性子偏冷,寡言沉静,总叫人有种捉摸不透的感觉,可西利亚知道道文其实是个温柔体贴的孩子,他只是话少一些罢了。   道文口齿不清地呢喃着。   “西利亚哥哥……”   这个称呼使他想起一些旧日的片段。   旧日……   西利亚在灶台前准备晚餐,用围裙扎起一把柔韧的细腰。   他用汤勺从炖锅中舀出一丁点儿肉汤,撅着嘴小口吹凉,试尝味道。勺沿抵着红润的嘴唇,刮过微微翘起的唇珠。他低下头,白金发丝覆盖的后颈忽然一览无余,露出伶仃的骨椎。   道文从西利亚手中接过勺柄,用一贯冷淡平静的口吻要求他休息。而在西利亚被他哄走的下一秒,他突地变了脸,下流痴迷地吮xi起勺沿,喉结焦渴滚动——他也在用勺子试尝味道,试尝舌尖与唇珠的酸甜……   旧日……   潮湿、热气熏蒸的洗衣房,道文从脏衣篓中拣出几件衣物,鼻尖擦过褶皱的亚麻布,汲取残存的体温与气息。   那些可怜的脏衣服先是被揉搓得更脏,又被道文漂洗得洁净清新。   当不小心蜷在后院藤椅上、在葡萄架下像小猫儿般打了一下午盹儿的西利亚匆匆走进洗衣房准备处理这几天的脏衣物时,他发现道文正在安静地拧干最后一件亚麻衫……   旧日……   西利亚在后院那一方小小的鸢尾花花圃中快活地忙碌,长靴将小腿箍出流畅的线条,他弯腰查看鸢尾根茎的健康状况,**圆润可爱地翘着,草帽下的脸蛋汗湿红热,几绺白金碎发黏在腮上。   道文不住从窗边向外窥视,他手中抛掷鸢尾的少女陶偶渐渐变得眉眼分明,灵秀生动……   “西利亚哥哥。”   道文的欲火、罪孽、隐秘、疯狂……   “西利亚哥哥。”   道文的珍宝、美人、肋骨、心尖……   “西利亚哥哥。”   道文的……倒错的缪斯。   一贯如此——   没弄错。   没弄错。   没弄错没弄错没弄错……   弄没错没弄没没错错没没没没没没没……   ……   高负荷的脑部运转使道文的面部肌肉可怕地蠕动起来,他一遍遍在脑内嘟囔着,慢吞吞地回到墙角,抱膝而坐。   ——他偏爱那处墙角,胜过柔软的沙发,西利亚不得不在那儿放了两个软垫,好让他坐得舒服些。   这是因为这间公寓面积窄小、狭长,堪堪够两人生活——西利亚把金币都花给药剂师了——而当道文坐在那个墙角向前看时,这间小公寓中的一切都会被囊括进他的视线范围内。   西利亚在哪,在做什么……他都能看见。   他目不转睛——   “呼……”西利亚平静下来,他背对道文,加水炖煮羊肉块,切割腌鳕鱼。   今天发生的事情只是一桩小意外,西利亚自我宽慰——道文是个成熟的男人,会有一些需求,而他的脑子坏了,只懂得凭本能行事……   这件事情说得通。   可隐隐约约地,西利亚始终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   手腕、脚huai、颈子、yao部……他身上这些适于被捆绑、套锁的部位一阵阵莫名的发麻、发紧,自墙角投来的目光冰冷坚硬,散发出锈味儿,几欲凝实成铁枷。   【审核:这里是说这些地方“发麻”,不是别的,只是发麻,同理“头皮发麻”。】   但是这种错觉也未免太神经质了。   西利亚不以为意,揉了揉后颈。 第5章 缪斯(五)   道文用身体挡住门,扯着西利亚的袖口,右脸僵冷灰白,顽固得像一尊石膏像。   “不走。”   自从那天因唇膏闹出误会后,道文就莫名其妙地对西利亚“出门”一事产生了抵触,每天早晨他都会使出一些幼稚的手段阻止西利亚离开。   西利亚不明所以,幸而他极富耐心,他会茫然但温和地哄道文放他去工作,他明白这是依赖心理,黏人的孩童常会对父母纠缠不休。   “道文乖,哥哥要干活赚铜板,给道文买好吃的,买……”他用掌心一下下捋过道文蓬松厚密的金发,像抚慰一条金毛巨犬。   道文沉默地看着他,忽然朝他迈出一步。饱满厚韧的肌肉将粗布衫撑得鼓胀,抵得西利亚踉跄后退,被堵在墙角。   “……买奶油面包,”西利亚下颌线紧绷,那天的强吻使他对道文的忽然靠近产生了一些阴影,可他佯作轻松,被挤在墙角里,还坚持用手比划,“和带糖霜的。”   道文伸手,属于陶艺师的颀长十指舒展开,与小臂一同,缠绕猎物般缓慢而稳固地卷住西利亚的yao——事实上,道文只是抱住了他,用下颌轻轻蹭他的肩,艰难地编织词句:“带上……道文,道文和西利亚哥哥……一起去。”   “不行。”西利亚像被火灼了,“画室里很乱,东西很多,还有画和古董……”   “道文在门外等……”道文指尖死死扣住西利亚凹陷的yao窝,竭力抑制着什么,用理性与逻辑与西利亚谈判,“道文……会乖。”   “不行,门外也不行,我要迟了,你快……”想到被道文窥破秘密的可能性,西利亚的面孔渐趋雪白,屈辱、羞惭自眼角眉梢流泻出来。   他不安、心虚,以至于短暂地丧失了耐性,他强行掰开了道文的手——稍显粗暴,指甲在道文手背挠出一道红印。   “……”道文的薄唇抿成一线,原本略带哀求的表情退潮般顷刻间消失殆尽,如苍白贫瘠的沙滩,仅余几块嶙峋的礁石。   他面无表情地放开西利亚,让出通路。   “我不是故意抓疼你的,抱歉……我马上得走了,我今天会尽量早点回来。”西利亚轻轻叹气,拉过道文的手,在那条红痕上揉了揉。   极轻微的破皮,道文不吭声也没动作,西利亚推开门,快步离开。   随着西利亚消失在视野中,道文的时间陷入凝滞,像无色无味的胶冻,粘稠、缓慢、空虚……无意义。   道文一秒也不打算忍受。   他转身,走向一面墙壁,取下挂在铁钉上的备用钥匙。   “嘿……”   他含混不清地笑了一声,听起来有些狡诈。   道文有小秘密了。   道文会用小钥匙了。   道文的薄唇缓缓勾起,咧开,牙齿森白。   这怪异疯癫的表情使他原本英俊的那半张脸也变得可怖。   他戴上一顶鸭舌帽,帽檐将璨金色的额发压得很低,大抵遮掩了他左脸的烧伤。   他尾随着西利亚。   他已经不是第一次干这事儿了——虽然前几次他都跟丢了,幸好他记住了回去的路——他的智力恢复得比西利亚以为的要好一些,而且以后还会更好。   可他不会变回一个“正常人”,他的脑浆里早已被西利亚在无意识间洒了一小撮疯狂。西利亚用那些温声软语,用那些暖融融的安抚与无微不至的照料,用那张又纯洁又撩人的、容易羞红的脸蛋……往道文脑子里洒下了一小撮疯狂。   这些疯狂已存在多年,而道文目前的智力与道德程度使他无法再天衣无缝地掩饰或抑制它们,它们恣意弥漫、增殖,如菌丝、如毒素……那些爱意与渴望已浓炽、粘稠得超出了“美好”的阈值,达到几乎令人作呕的地步。   道文吃力地运转着脑子,拼命记下沿途显眼的建筑,超负荷用脑使他头痛欲裂,而他咬牙忍受着。   他今天要跟踪到最后。   西利亚对身后兼具狡诈与愚笨的尾随者毫无察觉——这不怪他,他简直连做梦都梦不到这个。   道文锁定西利亚的背影。   猜疑、暴戾、妒忌……种种情绪,在那对漆黑的瞳孔中疯狂绞缠。   ……   那宛如深受造物主偏爱的美貌。   尤物般的瞳色与发色。   时常浮现在脸上的羞惭、内疚、屈辱神情。   谈及画室时散发出的谎言气息。   口袋里金光闪闪的钱币。   流莺般艳丽的、可疑的唇红。   ——条条线索溶解、混合,催生出浓度极高的嫉妒,如硫酸灼心,道文痛苦得筛糠般颤抖起来,路过的行人警惕地绕着他走。   几秒钟后,他勉强恢复了平静,可那念头不肯饶过他,他战栗、平静、战栗、平静……周而复始,像个可怜的疟疾患者。   ……   诺克斯男爵的画室修建在一个小蔷薇园中,蔷薇正值花期,男爵吩咐佣人们剪下一些花枝送进画室,为那张命名为《蔷薇新娘》的画作增添一些元素。   此时此刻,画面的主体,那位装扮成新娘的模特已在大理石台上摆好了构图需要的姿势。   男爵故作矜持,肥肿的眼皮耷拉着,神态傲慢,斜睨向那模特,故作高深地涂涂画画,可几眼过后,他便躁动得像头发qing的野猪了。   西利亚浅金色的半长发被女仆编成蓬松的发辫,一条满绣蔷薇纹样的洁白头纱垂坠而下,辫稍缀放着一朵怒绽的红蔷薇。   头纱下,肢体线条朦胧难辨,唯独左肩袒露,那骨角清削,不同于女性的柔美,却也与新娘头纱毫不违和。   他背朝男爵,tui呈W字形跪坐,裹着一双白色长袜。长袜在小tui处绘有玫瑰,妖娆的红,缠卷的荆刺,刺得人痒,痒得人发狂。   女仆们新折的蔷薇花枝断口鲜嫩,清香与甜腻交织弥漫,奢靡地、豪掷地堆积在西利亚周围,画室中的一切都浸泡在一泓红与粉的柔光中。   那是一股汹涌、澎湃的美——   它击中了男爵。   也击中了从花枝与窗棂间窥探的,那双漆黑而癫狂的眼睛。它震颤着,抖得像两颗风中的露珠,有那么短暂的一段时间,它抛却了一切,仅顾着用目光贪婪tian食大理石台上羞涩哀婉的新娘……   道文不住地吞咽着涎水,气促得像头公牛,他眼珠通红,指尖紧抠着窗棂。   西利亚哥哥,他倒错的新娘……   直到画室女仆指着花窗放声尖叫——   “啊啊啊——!!” 第6章 缪斯(六)   女佣高亢的尖叫搅散一室旖旎,挑破了虚假的平静。   男爵原本正蹲踞在大理石台旁,朝西利亚的头纱下方窥视,视线黏黏糊糊,下流lu骨,而西利亚隐忍地承受着来自男爵精神层面的猥xie。他嘴唇紧绷,像是快要吐了,手臂炸出一层鸡皮疙瘩。   当尖叫响起时,他们齐齐循着女佣手指的方向望向花窗。   下一秒,道文破窗而入。   一声巨响,玻璃崩碎,木刺与裂片把道文的拳头割得血肉模糊,可狂怒模糊了痛觉,道文理智尽失,二话不说,抡拳便揍向男爵浮肿的脸。   好在西利亚眼疾手快地推了男爵一把——他们承担不起打伤一位贵族老爷的代价——男爵皮球似的滚倒,道文打偏了,拳锋擦过男爵的腮,那些脂肪与肉皮如面团般变形,抵消了不少力道。   男爵捂着火辣辣的胖脸委顿在地,这把他吓僵了,他迟钝地大张着嘴,像只等待被农夫填食的蠢鹅,在画室伺候的几个仆人尖叫四散,甚至没人来扶他一把。   “嗬……吼……”暴怒烧尽了道文的理智,使他的智力短暂回落,他难以组织语言,喉间溢出野兽般粗砺的呜噜与咆哮,“嗬嗬……”   西利亚惊骇欲绝,挡在男爵身前哀求道文别动粗。道文改换目标,拎起画架砸向地面,疯狂践踏。   他用腿别断细木画框,扯下画布连撕带咬——那幅被男爵诠释得yan俗低级的《蔷薇新娘》已完成大半,是男爵这几天来的创作成果。道文看着那幅画,看得双眼猩红,暴怒得连伤疤都泛紫、发亮起来,左脸愈发丑恶诡怪。他发出受伤般哀痛的嘶吼,攥起一把锡管徒手捏爆,颜料自裂口喷出,糊了满画布。   男爵歪戴着假发,怔怔地摇头,像个坏掉的弹簧玩具,濡湿的嘴唇打着哆嗦:“上帝啊……”   隔了片刻,男爵意识到他必须用英勇的行为抗击这可怕的暴徒,于是他挪了挪钝重的屁股,抬高调门,尖声咏叹:“上帝啊!!!”   “求求你,别,道文,停下来……”西利亚扑上去,连拉带拽,拼命把道文往画室外扯,哀求道,“我们回去,道文,求你了,先回去……”   道文用颜料将画布上撩人绮思的新娘糊得连衣角都看不见,这才勉强跟着西利亚走,他像条不服管制的恶犬,在路过男爵时面目狰狞地朝他蹿了一步。男爵吓得像只老母鸡,屁滚尿流地躲到一尊石膏像后,好在西利亚及时拉住了道文。   男爵的小蔷薇园佣人不多,那几个瑟瑟发抖的女佣一瞥见道文就放声尖叫,不构成威胁。但西利亚估计这片区域的治安官可能已在赶来的路上,他紧张得浑身发抖,冲进更衣间卷起他的粗布衣裤,拽上道文就跑。   西利亚的主顾老爷们不知道他的住址,丽莎大婶倒是知道他在市场街32号住过,可那没什么用,他早就搬走了。对男爵而言把道文揪出来报复就像大海捞针,男爵损失了一幅不值钱的画,脸大约也会青肿几天,仅此而已,不值得大动干戈……西利亚脑中塞满这些念头,一时无暇他顾。   他惊惶得像头已被箭矢锁定的跳羚,连跑带跳,一刻也不敢停,他扎进道路一团糟乱的贫民窟,专挑僻静的暗巷与简陋窝棚隔出的缝隙逃窜,以甩开幻想中的治安官。   那双脚尖伶俐地点过地面,跃过水洼、泥坑和垃圾,裙摆飘飞。贫民窟白天人少,劳力得出去干活儿挣晚上的黑面包,偶尔有几个眼神木讷的老人或孩童愣愣地杵在路旁,却也来不及看清他们的模样。   道文紧紧尾随着西利亚,沉默得骇人。   ……   嘭!   西利亚重重摔上公寓门。   “呼……呼……”他chuan得上下不接下气,这些路他平时也是用双腿走的,可方才他专挑人少的小路,绕了不少远。   淋漓的汗水浸透衣物,纱料的特殊质感使西利亚意识到自己还没换衣服——蔷薇新娘的装束极其繁琐,卡扣与系带多得令人头晕脑胀,穿戴时两位更衣室女佣围着他转了足足一刻钟。西利亚逃跑时本想换上轻便的粗布衣裤,可这身装束太难处理,他试着撕扯,可那看似轻薄脆弱的面料竟比粗布还结实。   汗水如涓细小溪,自肌肉与筋络形成的凹陷流淌,在锁骨积蓄出浅洼,小臂皮肤濡湿,散发出健康而柔润的光泽。   细密针脚绣织出的蔷薇花纹浸透了,洁白丝绸与绢纱洇成极浅的灰,因尺寸合身,紧箍着,隐隐能窥见一抹皮肤的颜色。   “道文,”西利亚缓过气,视线先是落在道文手上,那些血口子狠狠在他的心尖上揪了一把,他心疼得要死,“你的手……我给你处理一下。”   ——道文破窗而入时弄伤了右手。   西利亚直起身,要去拿药和绑布,可就在这时,他对上了道文的目光。   道文双眼喷火,赤luo地、暴戾地瞪着他,喉结滚动,干咽着唾沫……来自猎食者的直白凝视,骇得西利亚双膝发软。   他察觉到周身涌动的腥甜与热浪,以及一种大难临头的预感。   西利亚顾不得找药箱了,他反手摸索着后颈的暗扣,手指抖得厉害,他往盥洗室跑,结巴地嘟囔着:“我、我还是先换衣服吧,这件实在是太热了,我很快就……”   道文却一把擭住他,凶狠地搡回墙角,眼珠猩红。   “我是西利亚哥哥,”西利亚简直把他的名字当成醒神咒了,他故作轻松,“清醒一点,我是……”   嘶啦——   暧昧、细腻的裂帛声。   道文常年做手工活儿的、鹰爪般强悍的大手硬是从那做工精良的长裙上扯下一截纱料。   西利亚惊得一蹿。   “西利亚哥哥。”道文含糊地重复。   “对、对,我……”西利亚急忙回应。   道文攥住那些纯白的薄纱与珍珠银色的绸缎,尽数揉乱在掌心中。   那些婚纱面料明明如雪浪般轻盈纯净,捏在手中却是如此溜滑汗湿。   它同时象征着圣洁的新娘与隐秘的x。   与西利亚一样。   “西利亚哥哥……”道文缓缓重复,他说得那么慢,那么仔细,简直就像是在拿这几个音节磨牙。   可下一秒,他毫不含糊地撕烂了那团布料!   他眼神残暴,嫉妒与yu望彼此撕扯,他撕碎礼服裙的裙摆,拽住结实的蕾丝绣纹猛扯,嚼烂不牢靠的卡扣,挣断繁复的系带,将绘制着红玫瑰的白丝袜弄烂成几截,仅剩几条细丝堪堪勾连……   西利亚吓得浑身僵硬,他呜咽起来,脸蛋湿红,浸泡在泪水中。   可道文这次不为哀求所动,疯狂尚未退潮,他再次发出受伤般的痛吼,迫切地粉碎其他雄性留在西利亚身上的事物——那件昂贵、可憎却you人的礼服裙。 第7章 缪斯(七)   一些丝绸与绢纱的破片狼狈地挂着,珍珠白与洇湿的银灰,光泽昂贵。   西利亚蹲下了,抱着膝,小腿并拢,拼命往墙角缩,这是目前唯一能让他稍加遮掩的姿势。   这半年来他经受了太多磋磨与折辱,画室模特,这份工作并不低贱,奈何雇佣西利亚的尽是些下流胚……那些浓痰般甩不开的骚扰与凝视早已成为常态。   失去衣物遮蔽,汗水淋漓的皮肤迅速变得冰凉,西利亚冻得打哆嗦,右手肘钻心地疼了起来。   之前他在码头扛板条箱造成的过劳损伤仍未痊愈,右臂仍会在弯折到某个角度时疼得他皱眉。他试过涂抹廉价的外伤药水,那不管用,他也就舍不得把更多的药剂费花在自己身上了。他更乐意用那些铜板让道文多吃几顿豌豆炖羊肉,反正他早已不干重体力活了,他不是非得有一条健康的右臂。   ……居然连道文也要伤害他吗?   酸楚、恐惧、寒冷与疼痛使西利亚呜咽得像只小猫儿,今天他已受了太多惊吓,他用手臂拭泪,左右胳膊尽湿漉漉的。那双猫眼石般金绿的眼珠噙满泪水,他总是在哭,可他总也哭不完,因为他的日子原本就浸泡在苦咸的泪水中。   终于,最后一条残破的布料也被剥离了。   是一条tui环,有弹性的、银亮的一条布料,缀着花边,皱巴巴地堆在地上。   道文直勾勾地看着西利亚,血淋淋的右手cha入那湖光般闪烁的白金色发丝中,缓缓收紧,五指抓住西利亚的头发,将未松散的发辫整团揉进掌心,接着,道文迫使西利亚仰起脸。   他的头颅如狩猎的毒蛇,极缓慢地摆动,阴险地变换着角度,全方位地、痴迷地观察猎物湿红的嘴唇与you人的表情。   西利亚驯顺如如羔羊,哀伤地等待屠宰,耻辱感使他连颈子都泛起了淡红色。   他不愿意。   他连想都没想过这种事,他怕极了,他揣测到了道文的意图——鸡jian。背德的情yu,为神灵不容的恶行,或许道文憋狠了,已经变态了。   西利亚嗫嚅着,无望地规劝着道文,同时将视线固定在道文左脸的烧伤区以提醒自己:道文残缺的面容与低下的智力都是因他而起,为了从火场中挽救他的性命,他理应为自己的每一缕呼吸,每一次心跳而痛悔,他理应向道文献出一切。   ……   然而,伴随着细致、缓慢到令人作呕的观察,道文眼中的燥热逐渐为阴冷所取代。   ——西利亚哥哥正如忍受剧痛、饥饿、病症一般……忍受着他。   这个念头清晰地浮凸出来。   此前占据下风的克制顷刻间卷土重来,与yu望厮杀绞缠。   道文的脸神经质地抽搐了起来,左右不对称地扭曲着,肌肉剧颤,仿佛皮下隐藏着活物。   被狂怒与嫉妒激发出的冲动逐渐退潮……   道文的手背与小臂凸起青色的血管,他牙关紧锁,拼命舒张五指,松开西利亚的头发。他用指尖搔过头皮,反复来回,笨拙又轻柔地为西利亚梳理凌乱的发丝。   接着,道文退开了,退回属于他的、摆着两个软垫的墙角,抱膝而坐。   他仅仅是撕碎了那件新娘礼服。   ……   西利亚怔忪着,爬了起来,手忙脚乱地穿好他的粗布衣裤。   他惊魂未定地回溯今天发生的一切,回忆道文的所作所为。   道文尾随他,窥破他的秘密,揍了男爵,涂毁了画布,撕碎了婚纱……仅此而已。   西利亚深深呼吸,分析着,自我安抚着:或许是那些变态贵族的骚扰把他变得敏感多疑,犹如惊弓之鸟,害得他把道文想坏了。或许道文仅仅是想保护他,撕碎婚纱是因为道文憎恨它,这再合理不过,西利亚也同样憎恨那件婚纱,它象征着耻辱、倒错与变态的情yu。   西利亚默念这段解释,反复用它熨平脑中芜杂褶皱的思绪。   催眠一样,他逐渐放松下来,神色由凄惶转为平静。他开始着手解决眼前的事务,翻找出镊子、绷带和外伤药水处理道文的手伤。   他带着那些东西跪坐到道文身边,捧起道文的右手,用烫过的镊子挑出伤口中的木刺与玻璃碴,边挑,边心疼地小口吹气儿。   道文缓缓偏过头,瞪着他,眸光阴郁,坐姿奇怪——他不自然地使劲蜷着腿,就像片刻前的西利亚。   “……我不会再去画室了。”西利亚没留意到道文坐姿的变化,他专注于揣摩道文的想法,小声道,“我攒了些应急的钱,够我们生活一段日子,我会找其他的活儿……”   他攒下的钱不够给道文治脑袋,可一段日子的吃穿用度不必发愁,至少他不用再为了下顿饭的黑面包去码头当苦力,他可以慢慢找事做,说不定会有陶艺师愿意让他打个下手。   “找活儿,带上……道文。”左脸的烧伤泛紫、发亮,道文情绪激动,费劲地组织词句,“道文……手艺好,道文……会做陶,赚铜板,道文……已经想起来怎么做了。西利亚哥哥,再也不能、不能……”他说着,语声忽然一顿,机械地用后脑磕向身后的墙壁,磕得嘭嘭作响,“不能!不能!不能……”   “我知道,我不会再去了,我发誓,带上道文,我发誓……”西利亚眼眶酸涩,顾不上恐惧,急急抱住道文的脑袋,用手指一下下捋过他厚密的金发,柔声安抚,直到他停止复诵与挣扎。   ……   处理好道文的手伤,西利亚翻出藏钱的小匣子,计数剩余的钱币,规划出每日采买食品的花销额度。   和他估计的一样,这些钱够他们支撑好一阵了。   西利亚心里有了底,他舒了口气,开始清理地上散落的婚纱残片。   珍珠白与银灰,褶皱、凌乱,暧昧地折射着窗外透来的光,像某种隐秘的暗示。   不得不说,这里确实就像是……某些暴行过后的现场。   那股羞耻再度涌上心头,西利亚的面颊涨红了。   道文不知什么时候已从他墙角的专属角落坐到了桌边的椅子上,两条修长笔直的tui懒散地岔着,双手耷拉在tui上,碎花图案的桌布柔顺地垂下。   如果西利亚此时回头,他只能看见道文自胸廓往上、露出桌面的上半身。   道文目不转睛地看着西利亚收拾地上的婚纱残片,瞳仁黑如焦油,视线粘稠、直白地挂在西利亚身上。   健康完好的左臂癫痫般抖动。 第8章 缪斯(八)   ……   手腕、脚踝与颈部传来寒冷而沉重的触感,铁锈味儿侵入鼻腔。   西利亚被铁枷禁锢在床柱周围方圆三米的空间中,恐惧地四下张望着,他不记得他是被怎样、又是被谁锁住的了,记忆是一团浆糊。   他的面颊濡湿,皮肤上沾了些黏糊糊的秽物,透明、湿凉,闻不出什么味道,像涎水。   ——什么东西会把口水滴在他脸上?   西利亚惊恐地用袖口擦脸,一抬手,铁链被牵动,锵啷作响。   倏地,门外传来脚步声。   西利亚不知道门外是谁,可直觉告诉他对方是一个高度危险的存在,他可怜地弯折膝盖,把脚往身体的方向缩,试图把身子蜷得小一些、更小一些。赤足滑过地板,拖出“呲溜”的异响,脚底触感诡异,凉丝丝、滑溜溜、湿漉漉……   “唔?”   一阵诡异的预感袭来,西利亚战栗着,牙齿咯咯打战,不可置信地垂下眼帘——   他的脚下竟踩着一枚眼球。   潮湿陈旧的木地板中嵌着一枚足有西利亚巴掌大的巨眼,瞳色是忧郁的灰蓝,如浓雾与深海。   一枚,连着一枚,连着一枚连着一枚连着一枚……   地板、墙壁、天花板……房间中的每一个角落都嵌满了密密麻麻的眼球。   它们凝视着西利亚,直视、斜视、俯视、仰视,瞳仁角度各不相同。   它们目不转睛!   ……   “啊!!!”   西利亚尖叫着从噩梦中惊醒,冷汗浸湿了褥子,尿意骤然汹涌。   他被这个梦吓坏了。   “呼——呼……”西利亚肢体瘫软,双腿交叠以阻止当即就要释放的膀胱,平复急促的呼吸。   只是个梦。   只是个梦……   平静了十几秒之后,西利亚虚弱地爬起来,趿拉上木鞋去盥洗室解手。   途中,他抬手摸了摸脸,不好意思地发现自己居然像个孩子一样睡得流口水,也难怪那湿冷的触感会投映进梦境中。   西利亚下床前确认过,睡在靠墙那边的道文没被他方才弄出的动静吵醒,可他仍出于习惯随手掩上了盥洗室的门。   老旧公寓的木门已多年不曾更换过,因为盥洗室潮气重,门板已轻微变形,门缝闭合得并不严密……于是,在门被掩上的几秒钟后,一颗灰蓝色的眼球忽然黏在那道门缝儿上,向门内窥视。   这颗眼珠似乎缺乏正常的生理反射,它是人类全身上下最敏感的器官,被粗暴地怼在门缝上,眼皮却一眨不眨,泪腺只得不断分泌泪水以抗议眼睛遭遇的粗暴对待。   可它的主人对此毫不在意。   ……   西利亚擦净手上的水珠,拉开门。   道文阴沉地杵在门口,盯着他,双眼血丝密布。   那与噩梦中如出一辙的灰蓝瞳色使西利亚的心脏骤然揪紧,漏跳了一拍。   他紧张地咽了咽唾沫,隔了几秒,才将噩梦造成的精神污染剥离干净,放软声调问:“你要上厕所吗?”   道文缓缓摇头。   西利亚担心道文的眼睛,凑近了些,用指腹轻柔地拨开他的眼皮,询问他红得格外严重的右眼是不是进东西了,并心疼地小口吹气。   气流温软湿润,道文喉结滚动,气息逐渐粗重。   道文半夜醒来,发现他不在,就过来找他,仅此而已……西利亚浅浅抿唇,将道文的行为理解为孩童般毫无保留的依赖与眷恋——最近这段时间道文一直没做过什么逾矩的事,西利亚因道文之前撕婚纱等过激行为出现的阴影已淡化得差不多了,他确定是当时的自己想得太多。   这段时间西利亚到处找活儿做,走到哪里都带着道文。道文在陌生人面前表现得还算正常,他把帽檐压得极低,沉默而冷峻地守在西利亚身后,几乎不吭声,也不做多余的动作,死气沉沉得像尊雕塑,只在需要动手干活时才会忽然“活过来”。   起初西利亚揽到的都是些杂七杂八的零活儿,好在前些天有一位和善的陶艺师不介意道文轻微的智力问题,决定让他们试试在店里打下手,酬劳足够他们维持目前的生活。西利亚极其珍惜这个机会,忙前忙后任劳任怨,道文则揽下了一些简单的制陶活计。   他的手艺确实恢复了一部分,而且在熟悉环境的催化下,他制陶的手法每天都在以令人惊叹的速度进步,属于陶艺师的一双手由粗拙渐渐趋向灵活。这些细致的手工活儿似乎替代药物起到了一定刺激脑部的效果,现在道文大多数时间看起来都像个沉默寡言的普通人。   ……   两人重新躺进被窝,肩膀轻轻抵在一起,亲昵如兄弟。   道文乖乖闭上眼,西利亚担心他失眠,侧耳留意着动静。几分钟后,道文的呼吸变得绵长均匀,似乎睡得十分香甜,西利亚听着听着,安心地睡了过去。   一片静寂中,道文蓦地睁开眼。   月光滑过窗棱,浸透帘幕,溶入他的虹膜,使它们反射出无机质的磷光,像一双冷血动物的眼睛。   道文支起上半身,蟒蛇般缓慢而稳定地平移,悄无声息地将双手撑在西利亚身体两侧,使上半身虚悬在平躺的西利亚上方,腹部对腹部,胸膛对胸膛,脸对脸……皆隔着几公分的距离。   他纹丝不动地盘踞在西利亚上方,以手臂为铁枷禁锢着西利亚,面无表情,黑洞洞地凝视着西利亚的睡颜。   他在看守他。   脑部受伤后,道文的精力总是莫名旺盛,他需要的睡眠很少。   ……   旧日的好道文被西利亚哥哥用花言巧语哄骗过,受到了严重的伤害。   缺乏安全感的道文决定成为一个狡猾多疑的人。   道文的小伤口还疼着呢,呼呼。   ……   忽然,西利亚的睡颜变得不安稳起来。   他好像又在做噩梦了,冷汗沁出额角,嘴唇紧绷着,在道文双臂圈禁出的小块空间中来回翻身。   “……”   道文薄唇微抿,委屈似的,钻回被窝躺好。   失去了对西利亚的禁锢,一股空荡荡的、浮游于深海般的无定感啃噬着道文,心脏暴怒般锤击胸腔,跳得他头晕目眩,气chuan吁吁,他把整条手臂搭在西利亚身上,仍难以缓解黑暗中看不清西利亚的恐慌。   道文收回手臂,将冷汗涔涔的、疤痕尚未消褪的右手摸进被窝,寻觅到西利亚的左手。   他小心翼翼地扳平西利亚左手的每一根手指,将右手湿滑冷腻的五指挨根插入西利亚左手的指缝,如五条细蛇般,与西利亚十指相扣、亲热交缠。   【审核你好,这是握手】   做完这些,道文终于感觉好多了。   他用汗湿的额头抵住西利亚肩窝,平复着急促到病态的喘息,闭上眼睛。   “呼呼……呼呼……” 第9章 缪斯(九)   ……   仲夏,林荫大道两侧的悬铃木枝叶葳蕤,绿荫深浓如墨,斑驳泼洒向兰德伊舍街17号粉刷雪白的外墙。   这是一座漂亮的三层小楼,附带一个大花园。   蔷薇藤垂下房檐,浪荡招摇,花园中,粉紫与靛蓝的绣球簇拥着大理石喷水池,几只雀鸟伶俐地扒住池沿,啾鸣着,用嫩黄的短喙汲水。   年轻的男仆维尔与管家先生小步跑出花园,双双在马车门旁躬身侍立。   维尔是昨天才得到上工通知的,与事先接触过雇主的管家先生不同,他对这位斥重金租下兰德伊舍街17号的新贵尚不了解,因此他难掩好奇,让余光谨慎地飘向正在迈出马车的人——   道文·佩兰。   近几个月来在泰蒙王国贵族阶级迅速走红、声名大噪的人偶师,年轻得令人羡嫉的艺术家,被引领泰蒙王国艺术风潮的波吉亚公爵赐予极高评价的幸运儿。   “那双灵巧得宛如被缪斯亲吻过的手向瓷土与高岭土中注入了一个个娇柔曼妙的灵魂,他让我们得以窥见陶瓷艺术所能抵达的极致……”公爵毫不吝惜对道文的赞美,这使得道文最近创作的陶瓷人偶在各大艺术品拍卖行中成为了能令收藏家们抢破头的紧俏货。   男仆维尔向道文·佩兰瞟去。   这位人偶大师的个子很高,骨架宽大,好在那丝毫没让他显得蠢钝。紧实流畅的肌肉被裹在深色正装中,胸肌很鼓,将泛着细腻丝光的衬衫面料绷出了浅浅的纹路……这与大众印象中的艺术家形象并不相符。但或许这与他从事的艺术形式有关,拉胚是陶艺师的基本技能,同时也是一项相当累人的体力活儿。   传闻中,这位人偶大师因模样丑陋极少现身于公开场合,关于道文的脸,坊间流传着这样一句尖酸刻薄的俏皮话——“道文·佩兰的脸稀烂得像个微缩的炼狱,他用脸皮囚禁了无数哀嚎的灵魂,每当他需要制造人偶,他都会从炼狱中抓起一颗灵魂揉进泥胚里,那些活灵活现的人偶就是这么做出来的”。   那或许是其他郁郁不得志的艺术家的恶意诽谤,不过,换个角度想,这也说明道文制作的人偶确实如同灌注过灵魂一般灵动秀美,栩栩如生。维尔伺候上一位雇主时有幸跟随其进入某个大拍卖行并目睹了道文人偶艺术的风采:那是一尊十八英寸高的陶瓷人偶,一条凄美哀婉的小人鱼,露珠般娇柔,神情令人心碎。   构成她上肢的白陶被打磨得极其细腻,分明是脆而硬的陶,却给人以一种熟蛋白般弹软莹润的观感。尾鳞呈过渡色,由青蓝渐渐转至珍珠白——绚烂如虹彩的珍珠光泽,乍看是白,却会随光线不断变化色泽。   维尔后来才知道那些鳞片是道文用极细极尖硬的金属针一针一针在陶胚上戳刺出沟痕再进行着色的,他用青金石粉末为青鳞着色,再用磨碎至齑粉并几经过筛的细腻珍珠粉为白鳞着色,更别提小人鱼那细软白金发丝间点缀的各种微型珠宝、发饰,那尽是道文亲手打磨而出。   最后这尊小人鱼陶瓷人偶拍出了三千金图尔苏的恐怖价格。   维尔两辈子也赚不来这么多金币,他也并不是什么懂得艺术鉴赏的贵族老爷,可他竟……他竟莫名地觉得那尊人偶确实值得三千枚金币。   他说不好,那种感觉太抽象了,简而言之,他觉得制作者似乎对那尊人偶怀有极深浓的爱意,一针、一刻、一笔……那是个由炽烈的爱火烧制出的小东西,而不是炉窑。小人鱼那纤细的陶瓷身体中仿佛承载着满满的酸楚、柔情与哀伤,可望不可即的恋人,破灭如海上泡沫。   维尔羞于承认——那太蠢了,在他看来,那可真是蠢得令人笑掉大牙——但是在第一眼看见那尊小美人鱼时,他被一股浓烈而痛苦的情感冲击得几乎落下眼泪,险些在雇主面前失态。   ……   维尔回忆着那个带给他极大震撼的小美人鱼与那些流言蜚语,带着几分敬畏地瞄向道文的脸。   待到看清楚后,维尔的脸色变得狐疑,不太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从右侧面看过去,道文有着鲜明的下颌线、薄而不失棱角的嘴唇、锋利的面部线条、璀璨如阳光的厚密金发,以及忧伤朦胧的灰蓝色眼瞳,他英俊得几乎令人怀疑他是否像塑造那些人偶一般用雕刻笔精心雕琢过自己的脸,他与坊间流传的“丑陋”一词压根儿沾不上边。   道文将正脸转向维尔,用冷淡的颔首回应对方谦卑的问候,维尔留意到道文用帽檐与额发遮住了他左脸的部分皮肤,那使他显得颓废、不大整洁,而雇主的形象管理正处于一等男仆的照管范围之内,维尔暗自记下了这一细节。   这时,另一位雇主从车厢中探出脑袋,一颗白金色的小脑袋。   维尔的另一位雇主,西利亚·佩兰。   他们都姓佩兰,昨天维尔听新上任的管家说起这两个名字时还以为这两位新雇主是一对亲兄弟什么的,可管家先生否认了这一点,而且……他们的样貌与气质确实没有丝毫相似之处,不像是有血缘关系的样子。   西利亚打扮得与贵族少爷别无二致,可他的神情仍旧像只破壳的雏鸟。他新奇、瑟缩地向外张望,一双眼珠睁得又圆又大,亮得像两泊水,兰德伊舍街17号漂亮的三层小楼与花园映入其中,天光湖影般轻轻颤抖。   巨大的喜悦使西利亚浑身关节发僵,他轻盈得像个气球,却又同时钝重如石像,他连步态都不灵活了,他像只涉水的鸟儿般谨慎地行走在通往大门的白石小路上,怕自己的步子会踏碎这个梦。   ——这一切真的就像个梦,他与道文生活中的巨变,它们来得可太快了,简直太快了!   那都是从大半年前开始的,西利亚当时找到了为陶艺师打下手的工作,带上道文一起。熟悉的环境与制陶工作使道文的智力恢复得很快,他甚至都没再喝过药,他说话不再磕绊,各种能力、知识、记忆,渐渐都恢复至受伤之前,唯一没能恢复的是他的性情,他变得比以前更加沉默寡言,看人时眼神常常显得阴冷暴戾……西利亚以为那是烧伤的问题,他小心翼翼地试着就此事开导、安抚道文,可那没有任何效果。   在那家店里做了一阵子千篇一律的圣像之后,几乎是循着本能的,道文又开始在闲暇时摆弄他最擅长的陶偶。店主对那些精巧美丽的人偶赞赏有加,起初他仅仅是试着把它们摆在橱柜里寄卖,将卖得的铜板与银币交给道文,就像做善事。后来,店主渐渐意识到这其中存在着更大的机遇,他提供更优良的材料,说服道文制作出完成度更高、更精细,造价也更昂贵的人偶,并辗转打通一些渠道使道文的作品进入艺术品拍卖行,作为提供渠道的报酬,他会抽取一部分佣金。起初道文的作品只能进入一些小型的拍卖行,成交价格最高不过几十枚金币,可没过多久,那些令人惊艳的作品便进入了贵族阶级的视野……   西利亚与道文的那段日子简直被各种好消息塞满了,像是公正的神灵对他们此前遭受的种种噩运做出了补偿,一切都顺利都令人不敢想象。道文死死抓住了这个能够改变他与西利亚命运的机会,在艺术品拍卖行崭露头角的那几个月来,他没日没夜地做陶,除去做陶他几乎什么都不干,他双眼血红,发丝蓬乱,胡子拉碴,因严重劳损导致十指肿胀得像胡萝卜,可他仍然连吃睡都守着陶窑。   他的脑子逐渐清醒了,他认识到一个朴素且实用的道理——   赚不到金币,他就无法保护西利亚哥哥。   金币能比如影随形的监视带来更多安全感。   ……   维尔尾随在两人身后,他一直在偷瞟西利亚,这是相当失礼的行为,可他忍不住……这一方面是因为西利亚那张男女通杀的漂亮脸蛋和雏鸟般惹人怜爱的神情使他轻微失态了,而另一方面的原因是维尔觉得西利亚看起来有些眼熟。   像谁呢?   究竟像谁呢?   在管家先生向道文介绍这栋三层小楼的各种功能性房间与各位曾经居住于此的贵族、文豪、艺术家……时,维尔悄声向西利亚介绍了一些没那么重要但却更有趣的事情,譬如说从三楼书房东侧的圆窗向外看能窥见树杈上有一窝新生的云雀宝宝之类的,西利亚眼珠发亮的模样使他充满了成就感,他的脸渐渐红得像甜菜根了,他揣测着西利亚与道文的关系……他们姓氏相同,不是兄弟,那会是什么?是远房亲戚?或是养兄弟?总而言之,两个成年的、无血缘关系的男人单独生活在一起,这并不寻常,或许他可以找机会直接问问看……   当西利亚被三楼的玻璃花房吸引得寸步难移时,道文站在走廊里,面无表情地对围在西利亚屁股后面转的维尔勾了勾手指头,示意他过来。   维尔恭恭敬敬地朝道文走过去。   道文侧身倚着窗台,朝花园眺望,似乎没留意到维尔正在一旁准备听令。   “老爷?”维尔礼貌地出声询问,他留意到道文已摘掉了帽子——或许他觉得热,而窗外吹入的风正在拂乱他耀眼的金发。   道文上半身纹丝不动,缓缓将正脸转向维尔。   他转头的速度慢得相当微妙,好像他正在一点一点地为某位好奇的观众揭开畸形秀的猩红幕布,而他的左脸便是幕布后会引起尖叫的怪胎:蛇魔、连体婴、双性人、花瓶女……他的左脸就是那些玩意儿。   两秒钟后,道文的脸完全转过来了。   他眸光阴冷,眼中蕴藏着沥青般浓黑胶黏的恶意。   “维尔。”   他幽幽呼唤道。   维尔骇得心口一凉,匆匆挪开目光。   “是。”他的声音发抖。   道文的左脸确实像个微缩的炼狱。   一个业火焚烧的炼狱。   而且他的眼神……有那么一瞬间,维尔以为道文其实是个从疯人院逃出来的头号病人。   “离他远一点。”   道文平静地吩咐。   “是。”   ……   就在这一刹那,维尔想起来了。   西利亚的五官与小人鱼陶偶并不太相似,也难怪维尔起初没想到……可维尔很确定,西利亚带给他的熟悉感就是来源于那个陶偶。   西利亚就是那个陶偶的原形。   而那些浓稠得从小人鱼每一根发丝中满溢而出的爱意……   西利亚知道吗?   知道吗?   维尔怀疑这一点。   或许他犯了以貌取人的错误,这不高尚,可是……   维尔忽然想吐。 第10章 缪斯(十)   走廊的动静不对。   西利亚匆匆离开玻璃花房。   他看见维尔,这片刻前活泼健谈的年轻男仆此时脸孔煞白,冷汗涔涔,垂着手,拘谨得像只鹌鹑,道文盯着他,眼中弥漫着漆黑的恶意。   西利亚熟悉这种眼神……身为一等男仆,维尔模样端正,够得上英俊,虽比道文(单指右脸)差出一大截,可皮肤光洁完好,连颗疙瘩也没有。   道文的眼中写满了嫉妒。   可怜的道文……   或许他们应该换一个容貌更平庸的男仆,避免刺激道文。   “唔,维尔,我可以要一杯红茶吗?”西利亚温声软语地吩咐着,像是怕自己发号施令的举动会刺痛仆人的自尊心,“谢谢你。”   “请、请您稍等,马上就好。”维尔逃命似的溜下楼,他甚至都不敢抬头看西利亚一眼。   事实上,之前的几个月西利亚和道文仅仅是更换了一间更为体面的高级公寓,雇佣了一位杂活女佣而已。因为最忙碌的那段时间道文几乎在陶窑边上扎根了,舒适的住处对他而言缺乏意义,西利亚也将全部心思花在帮道文管理账目以及照料道文上,无暇沉湎享受。比起那些,他更关心怎样才能让道文因过劳而水肿的手指稍微舒服一点儿。   就这样,在不知不觉间,由西利亚代管的账本上悄然而迅速地积累起了一笔惊人的财富,在某天,他忽然意识到道文已经可以像那些贵族老爷们一样靠年金悠闲度日了。   变动发生得太快了,他们……不,道文的适应情况尚算良好,主要是西利亚,他甚至做不到心安理得地使唤仆人,他太温柔,太易于产生同情心,而且他对自身的境遇还不大确定——   这些财富是道文用天赋与勤奋换来的,西利亚认为自己起到的作用并不大,确实是他让道文结识了拥有拍卖行渠道的陶艺师,这是客观层面上扭转命运的关键齿轮,可西利亚觉得那只是运气罢了,刨除运气,他只该领一份助手的工钱。   诚然,他与道文亲厚如兄弟,若获得巨额财富的人是西利亚,他同样会心无芥蒂地让道文分享他拥有的一切,就像道文在做的一样。   但西利亚绝不敢觊觎这些财富,它们真正的主人是道文。前些天,西利亚将他一直代为保管的账本与各种财产凭据交给道文,温和而诚恳解释说这些最重要的东西理应放在道文本人手里。当时道文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直到他被看得浑身不自在起来,才冷漠地接过了那些东西。   西利亚不打算永远依靠道文过活——打扮得体面、优雅,用鹅毛笔书写文字的各种文职人员一直令西利亚充满向往,他的天赋不在陶艺上,他想去文法学校学习文字和其他知识,说不定他能学得不赖呢!他掌握的文字与算术相当有限,是个半文盲,可他总能把账目本弄得干净漂亮,不出半点儿纰漏。   ……   “道文,”西利亚轻轻握住道文手腕,指向走廊尽头的一扇门,分散道文对男仆容貌的嫉妒,“那间屋子你还没看。”   那是一间书房,宽敞、明亮,书架自地面直通高度令人头晕目眩的穹顶,精巧的木质小梯子与搭建于书架中段的小型步道解决了从高处取书的难题,书架上四分之三的空间是填满的。   西利亚仰着脸转圈张望,快活极了,他从书桌上拿起一本山羊皮封面的小书,谨慎地抚摸它的烫金切口。管家颇具眼色,上前介绍说这是一本来自希利维娅女皇统治时期的歌谣古卷,古卷中的内容曾为百年前的吟游诗人们所诵唱,其中更有来自旧王朝宫廷史官的亲笔批注,是一本珍贵的古籍。   “呃,唔……”西利亚支吾着,面露羞赧,把书放了回去。   他不了解管家介绍的历史,他只掌握了记账需要的实用文字与店铺招牌的常用字,什么“猪肉”、“鱼肉”、“面包”……歌谣中那些拗口神秘的字眼与复杂的文法陌生得宛如另一种语言。   西利亚因自己的粗野无知而面颊发烫,他局促得直咬嘴唇,将下唇磋磨得莹润柔红,可他仍频频瞟向那本装帧美丽的歌谣,像只眼馋新玩物的小猫儿。   道文死死盯着西利亚,yu望灼痛。   他看得出西利亚对这栋花园小楼有多满意。   这使得他此时的心情亢奋得像只筑巢成功的雄鸟:他衔来翠枝、春泥与卵石,忍痛扯下绒羽,没日没夜地辛勤劳作,终于弄出了一个相当像样儿的巢来。而他觊觎已久的漂亮小金丝雀果然被诱惑着、哄劝着,懵懂地跌入他的爱巢,还喜悦地东啄啄西啄啄,毫不设防地向他翘起璨金的尾羽和绒嘟嘟的小屁股……金丝雀跑不了了,辛勤筑巢的雄鸟即将索取他应得的报酬。   ……   那个声音冒头了。   道文脑子里的声音。   那个声音有趣得很,头部受伤之后,道文偶尔能听见,大多是在他受到西利亚刺激的时候。它会突然跳出来,在道文脑内喷吐一些亵渎之语,全部指向西利亚。它似乎全然遵从本能,毫无良知与人性,它热切地教唆道文去jian污、强迫、囚禁西利亚,每当它出现,道文就会短暂地陷入更严重的癫狂,那次强吻,那次撕扯婚纱,它都出现了,它像个降临在道文身上的恶魔,一个邪灵,好在道文从一开始就知道它是谁……   那就是道文的声音。   那就是道文内心的狂乱呓语。   ……   道文迫不及待地要在这精心打造的爱巢里使西利亚哥哥向他雌伏了,就算西利亚哥哥尖叫、哭泣、求饶,就算西利亚哥哥憎恨他、畏惧他、厌恶他……他不会心软,他yu望勃发,他会把他弄到服的。   这栋小楼有个地下酒窖,里头也确实摞着不少橡木桶,可道文通过一些细节察觉到那曾经是一间刑房……墙上留有铁钎打眼的痕迹,石壁厚重,隔音效果极佳,如果有人在那里喊哑了嗓子——无论是因为求救还是什么别的,都不会有人听见。   他要用铁枷扣住西利亚,再用铁链拴住他,他记得清清楚楚,智力残障的那段时日他对西利亚干过那么两次逾矩的事,可西利亚哥哥不肯信,天真执拗地为他找借口——可怜的道文,他只是神志不清;可怜的道文,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可怜的道文……嘿,可怜的西利亚哥哥。   不设防备全是西利亚的错,道文用两次逾矩的行为提醒过他,他不警惕,活该,他要拴住他,拴住他栓住他栓住他,他艳丽的雌鸟,他又滑又软的小猫咪,他的老婆,他的妻子,活该……   他还要(删除10字),再照着西利亚做人偶,他会忠实地还原全部的细节,他的缪斯,()的缪斯,西利亚哥哥的脸蛋一定会羞得通红,他爱极了西利亚害羞躲闪的模样(删除10字)……他要看他哭,他哭起来更漂亮。   施虐yu与狂乱交织的混账念头使道文浑身燥热,呼吸粗重。他战栗着,挥退管家,缓缓朝西利亚走去……他眼神癫狂,那两鬓斑白的优雅老头儿惊疑地偷偷打量他。   嘴唇干得发裂,道文舔了舔唇,可他口中的津液早就烧干了,他像个高烧三天三夜的可怜虫,痛苦不堪(删除20字)。   西利亚在叽叽咕咕地说着什么,背对着他,说得兴高采烈,可道文已经听不见了,他耳中尽是血液奔流的轰隆声。   ……   “西利亚哥哥。”道文的声音猛地自身后响起。   “……那所文法学校离这儿不远,我每天早晨可以走路过去……”西利亚说着他的一些小打算,同时欣羡地望着书架中那一排排烫金书脊,手里还拿着一本图画册——这本图画册上的文字他认得好几个,所以就拿了出来。   可他还没来得及把图画册翻开,道文便猛地捏住了他的后颈。那五指修长稳健,捏得又紧又疼,像是恶狼一口叼住兔子,紧接着,道文手腕施力,硬生生将西利亚的头扭向自己。   “唔。”西利亚吃痛,软软地哼了一声。   “……”道文的手劲儿卸了一半。   “怎、怎么了,道文?”西利亚惊惶地打量着道文。   道文灰蓝眼眸中的那股狂暴与躁动他见过,两次。   它们明明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了,久到令西利亚早已认定那一切都是可原谅的误会,可是……它们毫无预兆地,再次出现了。   一刹那,西利亚像是被拖回了那间狭窄逼仄的公寓,那天,他被道文抵在潮湿发霉的墙角,唇瓣被吮吻得又疼又热,呼吸困难,还被迫吞咽下了一些津ye,内心充满惊恐与羞耻……他就像是瞬间回到了那天、那时、那刻。   一股庞大的恐惧如巨鲸般掠过心灵的天空,遮天蔽日——道文的眼神居然比前两次还要疯狂。   西利亚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本能地抱紧了手中的图画册。 第11章 缪斯(十一)   文法学校。   西利亚伏案疾书,记录今日学习的词性与时态语法。   他捏笔杆太用力,指尖洇开一团缺血的苍白。为了将笔记上的一笔一划都写得规整,他下笔时连嘴唇都抿起来跟着用力,没写一会儿脸蛋便累得红通通的了。   他手中的笔来自天鹅外翅自尖端倒数的第五根羽毛,最好的那根,丰润洁白,笔杆以花体字镌刻西利亚的姓名缩写,水晶六角瓶装满铁胆墨水,固定在桌角里,精制羊皮纸比婴孩的脸蛋更为细腻滑嫩……这些书写物品皆昂贵得令人咂舌,它们是由道文认真挑选并亲手放进书袋的,道文还吩咐管家早晚派出马车去文法学校接送西利亚,一票否决了西利亚关于步行往返学校的提议——那天的小风波过后,道文用对待一朵蒲公英绒伞的谨慎态度呵护着西利亚。   他没有再发疯过,他仅仅是突然变得黏人,过度黏人,好在那些黏人的举动不算逾矩,仅仅是一些弟弟对哥哥的依赖,而西利亚心头那片薄薄的阴霾在这段平静的日子中再次烟消云散。   让时间回溯到那一天——   书房。   局促的墙角。   道文用不会弄疼西利亚的力道控制住他,捏住他的后颈,缓缓迫近。   那大理石般冷白的颧骨浮起病态的红晕,道文眼帘微垂,黑密睫毛使他的眸光显得痴情而迷离,若刨除其中癫狂邪异的那部分,他竟有几分像是个受爱火煎熬的纯真少年。   他胸膛起伏,饱满的胸肌夸耀般撑起衬衫的丝光面料,他在求偶,向西利亚展现他充溢着雄性美的躯体,他企图勾引他。   可这起到了反效果。   西利亚颤栗如风中烛火——道文炽烈、渴爱的眼神磁石般吸附着他,道文用目光挑逗、勾缠他的目光。   仅仅是一个对视,西利亚的脊骨就像被抽了一鞭子,皮肤又烫又紧,致密刺痛。   道文用手掌覆住他的后颈,握得不疼,却也令他绝对挣不脱。   道文的手很凉,掌心因常年受到高岭土的滋润摩挲而细滑柔软,像一截裹住西利亚颈子的冷绸,使他自皮肤相触的后颈至尾椎骨su麻成一条,心脏几乎跳到嗓子眼——那熟悉的恐怖感三度降临,且比哪一次都强悍、鲜明,西利亚愈发惊骇畏缩,这背德的情yu,是魔鬼在搔拨他的脊骨。   一刹那,道文的眼睛被西利亚的目光刺痛了。   那不仅是害怕、抗拒、哀求……   更是避之不及,像躲开一杯浓硫酸,躲开形貌狰狞的恶灵,躲开艳丽的毒蜘蛛。   道文当然清楚这是为什么。   那是对同性之爱的抵触。   宗教审判庭对同性之爱的罪刑判决分为三级,视程度轻重各有不同。即便宗教审判庭早已取消了火刑、绞刑与铁处女之刑,并且为向贵族阶级大开方便之门,施行了缴纳罚金免除身体刑罚的法令,可那仍旧是犯罪,每一个圣灵教教士都曾声嘶力竭地将“同欲望等同于罪恶与不伦”的理念灌输入教区内每一个教民的耳朵。   “道文,你该不会是……是……”西利亚吓坏了,比哪次都严重,他不敢说出那个亵渎的字眼儿——同性恋者,它们像火炭粒一样烫得他嘴疼。道文的智力已经恢复了,不该再犯糊涂。   如果道文居然在清醒状态下对他产生了什么罪恶的念头,那么他不可能放任道文误入歧途,如果是他在不知不觉中you惑了道文——这有可能,那些变态的贵族老爷那样儿打扮他,而且被道文撞见了,西利亚耻辱地承认他那副模样确实具有某种倒错的you惑力。如果是他害得道文染病,成为同性恋者,那么他,他必须……   “……西利亚哥哥。”道文慢条斯理地嚼着这几个音节,用牙尖儿磋磨它们,就像在碾弄一小块白嫩的皮肉。   他从西利亚眼中看出了一丝逃亡的意味。   就在刚才,西利亚想远离他。   他看出来了,一旦他做出逾矩的行为,被西利亚“确诊”为同性恋者,西利亚就会当即躲得远远的,让他隔离,直至他“痊愈”。   对道文而言,这是个极度危险的信号。   道文知道他难以用金钱为囚笼禁锢西利亚,西利亚性格柔弱但品性坚韧,且惯于忍受清苦的日子,优渥的生活不会绊住他的脚,道文逾矩的行为一定会把他吓跑。   道文知道他只剩下一个选择,他该揪住西利亚柔软的白金发丝,迫使他抬头,炙密地吻他,吻得他缺氧绵软,再硬生生将他拖行至地下刑房,掼到铁床上,残忍地锁住他。他该折断小金丝雀的翅膀,拔除飞羽,让那团软乎乎的漂亮小玩意儿残疾地委顿在他的爱巢中,无处可逃……   然而道文意识到他甚至不忍心把西利亚捏疼。   哪怕是最具毁灭性的风暴也同样有着温柔宁静的风暴眼。   “我该不会……是什么?”道文幽幽反问,仿佛他根本不明白西利亚在暗示什么。随即,他慢慢松脱捏住西利亚后颈的手指,灰蓝色眼珠阴险而缓慢地转动着。几秒钟的静寂后,道文背部微微弓起,低下头,用前额抵住西利亚单薄的肩,像头朝饲养员撒娇的猛兽,即便是撒娇,他的声线仍旧低沉,透着一丝霜雪般的冷意,“我的头很疼,西利亚哥哥……旧伤发作了。”   “哪里疼?”西利亚倏地软下来,他的重点偏移与心软速度之快就仿佛他是道文的妈妈什么的。   道文的脑袋还没好利索,这解释了他片刻前的疯狂,一个脑子有问题的人无论做什么都不奇怪,而且道文实际上……什么都没做,他只是捏了捏西利亚的脖子。   西利亚的思绪瞬间飘到了那位药剂师身上,那些刺鼻、苦涩但管用的药水,他应该再去买几瓶回来。   “这里,很疼。”道文缓缓用手指在头部圈出挺大一块区域,用一种分析与刺探的眼神看着西利亚,凉森森道,“我要躺下。” 第12章 缪斯(十二)   西利亚搀扶道文去卧房,利落地将鸭绒枕抖得松软,掀开被子,叫道文躺卧休息,等他用井水打湿毛巾给道文冷敷。   可道文钉在那儿,对鸭绒枕与软垫无动于衷。   “我需要按摩。”他微微歪头,用灰蓝眼珠盯视着西利亚,蛇瞳般狡黠。   他不言不语,仅放出引路蜂,心思单纯的西利亚果然循声追逐,坐在chuang沿上轻拍膝头,温声道:“躺过来,道文。”   chuang上覆盖着银灰色的丝绸罩单,极软,且厚,铺了好几层鹅绒垫,西利亚坐在那儿,稍稍陷入,丝绸罩单绷出细腻的纹理,莫名撩人。   道文枕在西利亚tui上。   一刹那,他颤抖得像癫痫发作,冷汗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沁出额头,仿佛痛苦至极。   西利亚吓懵了,指尖慌乱地在道文头上到处摁,寻找疼痛点:“是这儿吗?这儿吗?我去找药剂师,不,我让管家先生……”他说着,就要起身。   “不。”道文一副饱受剧痛折磨的模样,声音却冷静得出奇,不,那几乎是冷酷,“我只需要按摩。”   “好,好,你哪儿疼?快告诉我。”西利亚心疼得冒出哭腔,他简直是任凭道文拿捏了。   传说在泰蒙王国神秘遥远的南部雨林中有一种诡异的食人魔蝎,它是魔鬼从地狱投掷到人间的魔物,它蝎尾尖端生长的并非毒刺,而是质地柔软、可变幻形状的拟态组织,它会藏在树丛中,将尾巴尖儿伪装成柔弱的婴孩丢在外面,发出饥饿的哭声,一旦有善良的人怜爱地抱起那假婴孩,它便用一双毒螯一把将人钳住。   “被剧烈头痛折磨的道文弟弟”拟态成功引来了猎物。   初次捕食成功。   “揉揉我这儿,西利亚哥哥,我的额头……”道文冷白如石膏的面颊浮起红潮,他缓缓包拢住西利亚整只手,那手背的皮肤温热光滑,道文使劲钳着它,把它按在自己额角。   西利亚用指腹抵住道文额角,力度轻柔地转圈。   “好些了吗?”西利亚急切地问。   “好些了……”道文说着,转了个身,由背对西利亚转为正对,“换左边。”   西利亚按摩道文左侧额角,神经紧绷,道文仍然被【剧痛】折磨着,他看得出来。   “呼呼……呼呼……”道文【疼】得满头冷汗,呼chuan急促,他将短促的两到三次吸气连在一起,再一口呼出去……像条嗅闻新鲜牛肉肋条的饥饿狼狗。   对狗来说,短促、多段的吸气能最大限度地让鼻腔享受鲜美的肉味儿……   而对人来说,大量吸入空气或许有助于缓解疼痛。   西利亚赞成这一点,他不确定这种犬类的呼吸方式是否同样奏效,可这好像确实令道文好受了,他的脸色红润起来了,不再苍白得像大理石。   西利亚哥哥的味道……   “我很冷。”道文嗓音嘶哑,“我需要被子。”   西利亚急忙扯过被子,将冷得直打颤的道文裹住。   可那没什么用,道文满头热汗,却反而战栗得更严重了——毕竟他头疼得快死了,温暖可治不了疼——那双漆黑的瞳孔可怖地扩张着,焦油般黏附在西利亚脸上。西利亚看得出,道文的目光中盈满哀求,他凝视着西利亚,像个饥寒交迫的乞儿,他用目光诉说他已臣服进尘埃,卑微如虫豸,他向西利亚乞讨,乞讨一缕怜惜,一丝宽待,以及……一丁点儿爱情,一丁点儿就好,他会珍惜地进食,他一天只吃一丁点儿中的一丁点儿。   可西利亚清楚,道文凝视的绝不是他,道文的目光早已穿透他,抵达更深、更高远的缥缈圣所,道文是在祈求天上的圣灵,求圣灵救他脱离苦海,有那么一会儿,简直连地板都被道文颠得微微颤抖起来了,道文被【病痛】折磨得像条离水的鱼,他死命扑腾。   “西利亚哥哥,我疼……哥哥、哥哥,西利亚哥哥……我的头,太疼了……”道文哀声扭动,好像呼唤西利亚哥哥就能缓解地狱般的剧痛,他疼得幼犬般乱拱。   可怜的道文!   西利亚心疼地噙着泪,那使他的模样更漂亮了,他隔着厚厚的鸭绒被,小心翼翼地抱住道文,哄弟弟睡觉一般轻拍他的后背,温声软语地安抚他、鼓励他……不知过了多久,道文终于停止了战栗。   “我好了,”道文揉了揉额角,语气从虚弱变回他素日的低沉冷淡,“我的头不痛了……”   “你确定吗?”西利亚惊魂未定,他吓坏了,他出的冷汗并不比道文少,“我去叫药剂师来看看……说不定以后还会发作。”   道文看着他,那双蛇瞳般阴险,色泽浅淡的灰蓝眼睛眨了眨。   接着,道文的唇角缓缓翘起,他笑了,他极少笑,哪怕脑子坏掉前也是如此,他会偶尔露出一点微笑,仅此而已……可此时此刻,他笑得像个顽皮的小男孩儿,像个坏小子。   “谢谢西利亚哥哥,”道文敛起笑容,没让它持续多久,“我真的好了,不过……”他略一思索,寻觅纰漏,于是他平静道,“你说得对,或许它还会发作,我该叫药剂师来看看。”   ……   自这日开始,道文那不知何时才能痊愈的旧伤肆虐横行起来。   道文几乎夜夜为伤痛折磨,黑夜是病魔降下的幕布,一入夜,那种可怖的剧痛便会席卷而来。   一直为道文诊治的药剂师起初说不出个所以然,但他借机推销其他药剂——安眠药、止疼药。它们至少能令道文好受一点儿。   而在听说道文就是那位名声大噪的人偶艺术家之后,那狡诈的小老头儿调配出了一种刺激灵感的聪明药,那听起来像糊弄白痴或疯子的,可道文慷慨地购入那些“聪明药”,仿佛在说“没错,我就是泰蒙王国头号疯子”。   “……根据近日来进行的各种检查,我有理由认为这是一种严重的后遗症。”药剂师捋着花白的胡须,眼珠乱滚,“很遗憾,它无药可医,它不会导致更坏的结果,它只是疼。身为兄长,您需要好好照料佩兰先生,陪伴他,耐心地等待剧痛消解……喔,不,不一定会伴随终生,或许它会自愈,是的,我见过这种病人……”   好在文法学校在黄昏时分就会结束一天的课业,西利亚完全赶得及在病魔肆虐的夜间照料道文,这活儿只能他来做,其他仆人的手法很烂,道文会痛得更厉害——男仆维尔曾试图替西利亚分担这项工作,在道文头痛时端着温水与毛巾走进卧房进行头部按摩……倒霉的维尔,他几乎被道文从二楼扔出去。   “你绝对看不出来他头疼,我看他精神头十足,就是有点儿发疯。”维尔无精打采地向厨娘诉苦,“他撵我的时候,我以为他要把我杀了。” 第13章 缪斯(十三)   酒窖。   那些灌满葡萄酒的滚圆橡木桶已被转移至别处,古旧的石砖地面唯余曾受重压的痕迹。   苍白蜡油畸形凝积,枝状银烛台被握在一只手中,肤色冷白如石,骨线清峭,自石墨底色纹绣银丝的睡袍袖口沿出,小指勾着一枚铜制钥匙环。循手臂向上,袒lu的胸肌间陷下一道直而浅的沟壑,再向上,则是一双磷火般灼亮的浅色眼珠……目光亢奋得像条见血的疯狗。   画架上摆放着道文近日回收的第七幅画——   《蔷薇新娘》。   它来自于一位破产贵族,诺克斯男爵,不,或许已经该叫他诺克斯先生了。   他吸食迷幻烟叶、赌马、嫖妓,是一个沉湎酒色的败家子,也是一位擅于描绘yin亵细节的情se画家,为满足自身无底洞般的奢靡欲望,他一直在低价变卖祖产:田地、住宅、小蔷薇园、古董……前阵子他甚至把自己的画都搬到了黑市。   据说这幅《蔷薇新娘》是从一个暴徒、一个危险的精神病患者、一个毁容怪人的手中抢救回来的,它曾受到严重的损毁,而诺克斯先生以绝佳画技修复了它,画中身披婚纱的少年“新娘”甚至比初版更加绮丽媚人,娇艳哀羞,细节亦处理得愈发……   若是有哪位道貌岸然的圣灵教教士瞧见这幅画,那他八成会面红耳赤、口沫横飞地痛骂一顿,再将此罪恶之物搬回他的圣修堂,夜夜手工调配圣水,浇淋驱邪,说不定还得趴在画上死命压制,避免恶魔破画而出,残害无辜教民。   道文将它从黑市买了回来。   不止这一幅,他一直在搜集以西利亚为模特的艳情画作,这间地下刑房没能关住西利亚,却藏起了许多画。   想到西利亚哥哥曾为那些画师以如此wei亵的目光凝视,乃至幻想,道文仍嫉妒得发狂,心口绞痛到呼吸困难,可他无法抗拒画作中魔魅的美。他的智力使他不会再像个野蛮人一样咆哮着破坏,这些画既已存在,他便索性从中获益。   道文放下烛台,走到画架前。   画中的西利亚微微张开一丝唇缝,这使他的神情透露出一种孩童式的纯稚脆弱,仿佛他会任人蹂躏。   道文用手指揉弄画中西利亚的嘴唇,指尖打着转儿,幻想着它们被他的手指拉扯变形的模样。   接着,他用手掌覆住画布。   他的掌心干燥微凉,流畅地沿画布滑下,滑过暖灰色的、表现脊骨阴影的线条,随即,倏地停住,包拢住一泓东方朱砂与钛白调和而成的蜜桃粉——或许也掺了一星半点的拿坡里黄——他用掌心在画布上画圈,让手掌刮擦过画布上浮凸堆叠的颜料,痴迷地摩挲着这幅油画。   他想再看一次这样的西利亚,身披蔷薇婚纱的西利亚,不仅是画,画无法还原西利亚十分之一的美,他想得浑身疼痛,想得脑浆烧灼,他想看,哪怕就一眼……那澎湃的,海啸般轰然灌满他心房的,使他眼眶酸涩的美。   那甚至已超脱情yu的范畴,升华至艺术之美。   “西利亚哥哥……”道文温柔地啄吻画布,轻拥画布。   ……   半小时后,道文离开地窖,锁好门。   他手里的钥匙是唯一的一把,除了他,谁也打不开地窖的门,仆人不敢多事,西利亚则滴酒不沾,不会对存酒的地窖产生好奇。   道文回到二楼,走进他的衣帽间,拉开最内侧的柜门。   人形衣架支撑起了一套婚纱。   满满绣织着蔷薇花纹的头纱,绘有艳红玫瑰与碧绿荆刺的纯白丝袜,松软如新雪的纱,光泽柔润的绸缎……是《蔷薇新娘》中的那套婚纱。   道文撕毁过一套,可他又让裁缝做了一套,并且按照他的审美修改了一些细节,譬如说,他去除了后颈处繁复的锁扣,替换成两条奶油色的缎带,他可以在西利亚后颈打一枚蝴蝶结,再扯松它,像剥开一件礼物……   这套婚纱是属于他和西利亚哥哥的。   ……   道文挑起一缕纱,在指腹间揉捻着,陷入思考。   道文又在动歪脑筋了。   他知道西利亚已经无法逃离了。   自从道文决定成为一名头痛症患者(是的,这是由他主观决定的),西利亚就不能再离开他了,他反复“发作”的旧伤凝实成枷锁,精神与良知的枷锁,死死锁住了西利亚,那旧伤是为救西利亚而得的。   他不怕他跑。   一旦事态失控,西利亚试图逃避,隔离治疗道文的“同性恋病”,道文便会声称自己头痛欲裂、冷得发抖,并把自己裹在被子里(被子真是妙极了),他会卑鄙地颤抖、痉挛、冒冷汗、shen吟呼痛……而西利亚永远会心软,面对道文时他的心比雏鸟的绒羽还软。   他会毫无原则地任由道文攥着他肤质细滑的手,按到额角、按到头顶,他会任由道文像对待宠物猫一样嗅闻他、磨蹭他、抱着他不撒手——至于治疗同性恋的事,等道文好过一些再说吧。   纯良如西利亚,死也猜不到那蓬松的鸭绒被遮掩着什么罪恶。但是,当然……这档事只是额外的甜头,柔和地禁锢住西利亚才是最要紧的,这意味着道文可以再进一步,再再进一步,他将渐渐为所欲为,一寸寸将西利亚拖入yu望的泥潭,而他不怕失手,他有“保险”。   道文简直不是人。   道文是又坏又疯的小狗。   可道文不懂演技,他真的不懂,他只不过是幻想着西利亚,然后便自然而然地,激动得痉挛、冒汗……仅此而已。   道文的眼珠亮得吓人,他关好柜门,不让灰尘侵染那套婚纱,随即他打开另一扇柜门。   ——那是个相当大的衣柜。   它被塞满了……各式各样的女装。   道文拨弄着它们,犹豫地挑挑拣拣。   该死的……   他每套都想看。   ……   于是。   这一天,当西利亚从文法学校回到家里,他迷茫地发现他的床上摊放着一套贵族女性的华美衣裙,它们很漂亮,还有些……有些暴露和大胆,像是交际花会喜欢的款式。   而道文捻着一支燃烧的雪茄,背对他站在床边。   听见他回来,道文扭头,露出半张侧脸,夕阳的余晖为他的侧颜镀上一条金边……英俊得炫目。   “换上。”道文模样冷淡,语气平静,仿佛让西利亚穿裙子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似的。   “换……上?”西利亚睁大了眼睛,像是没听懂。   迟疑了几秒钟后,他愣愣地伸手摸了一下那条裙子,像小动物傻乎乎地用鼻尖儿碰触陷阱上的奶酪。 第14章 缪斯(十四)   那是一条桑蚕丝织就的昂贵长裙,质感滑润、柔暖,如春日溪水,亦或娇软的皮肤。   西利亚触到它,指尖一颤,像摸了火钳,烫醒了,倏地缩回手。   片刻安静后,西利亚用嘴角拗出一个微笑:“你在开玩笑吗,道文?”刨除微微颤抖的尾音,那语调温和又快活,好像他已经准备好陪道文大笑特笑了。   “不是玩笑。”道文完全转过来。   他用右手持雪茄,茄头抵在唇边,淡白烟雾盘旋着飘过那双忧郁的灰蓝色眼睛,几绺没固定好的额发散漫垂下,发梢搭在眼尾……这些小动作遮掩了他的表情。他潜伏在丛密的灌木后,冷静而优雅地观察猎物,咀嚼情绪,推拉刺探。   “我的创作遭遇了瓶颈,”道文口吻沉静,扯出一条隐秘的、谎言的毒丝,“我需要寻觅灵感,我想仿照你的样子制作人偶。”   西利亚弓弦般绷直的背倏地软下来——片刻前他猝不及防地遭遇了一记重击,这使得接下来飘落在他身上的粘腻毒丝显得轻柔无害起来。   “可是……”西利亚绞紧手指头,嘴唇可怜地抿了又抿,结结巴巴道,“有很多女性模特,或许你可以去问问……我、我认识一位姑娘,她叫菲丽斯,她模样很漂亮……”   “她们无法刺激我的创作欲,艺术创作……不是漂亮就行。西利亚哥哥,你与普通人不同,你有一种独特的艺术气质。”道文真假掺半,从容地捆缚西利亚。   弥漫的雪茄烟雾仿若凝实成了蛛网。   西利亚仍然不大想穿,在道文面前穿裙子,他会羞得死过去,他小心翼翼地笑了笑,虚弱地反驳:“我不觉得我有艺术气质。”   “是么?我认为你有,我智力受损时期的记忆很混乱,但我还记得……”道文用牙尖儿缓缓磋磨着吐出口的音节,磨得森凉锋利,“有画家雇佣你当模特。”   他狠心戳刺西利亚的软肋,戳得西利亚直哼唧。   “唔,唔……他们……”西利亚耻辱地涨红了脸,自从道文恢复,他们从未提起过这段往事。   “我有一点模糊的印象,关于你在画家面前的样子。”道文吐出一缕烟,模糊他因强烈醋意而癫狂的眼神,“但是很不清晰,让我想一想,是白色的衣服么……西利亚哥哥?”   狠戳之后,他又用针尖若即若离地搔刮那处软肋。   ——若是西利亚仍旧不进网,道文就会“渐渐想起来”,再给他狠狠来几针。   西利亚不知道地窖里的那些艳情画,道文竟然不记得那一段,侥幸使西利亚心脏狂跳,他逃避讨论,慌不择路地撞进网中:“我忘了,或许我确实有……有你说的,气质。这么多……我该先穿哪件?”   贵族小姐们的服装相当繁琐,里衣、衬裙、裙撑、上衫、外裙……   “你该先脱。”道文轻轻地说。   西利亚咬了咬嘴唇,耷拉着脑袋,磨磨蹭蹭地解他的宽领结……   ……   那支被道文咬在唇边懒懒吸着的雪茄,茄脚倏地红亮。   chuang尾凳上堆了几件男装。   道文的瞳孔扩张得吓人,它们贪婪地搜刮自西利亚处反射而来的,每一缕莹白、桃粉与淡金的光线。   西利亚僵硬地拿起一件衣物,不知对不对,又讪讪地放下。   “坐下。”道文命令,“我帮你。”   西利亚极不自在地坐下,不知为何,他做不到像以前一样坦然地在道文面前luo露,他不住瞟向那条衬裙,它很长,能遮住他。   “我是不是该先穿那条衬裙?”西利亚小声问。   道文拎起一双丝袜:“先穿袜子。”   他单膝跪地,捏着西利亚脚踝,让它搭在自己tui上。   随即,道文把丝袜弄成方便穿的样子,套在西利亚脚上。   西利亚的脚比他小两个鞋码,温暖干燥,五根洁净漂亮的脚趾裹在白丝下,能隐约窥见一抹皮肤的颜se。   道文调整了一下跪姿,像个谦卑周到的男仆。   他用左手握住那伶仃的脚踝,右手箍着袜沿,循着西利亚瘦长的小tui,缓缓……直到袜子穿在正确的位置。   随即,他捻起两条银亮的丝绸系带,用它们绑住袜沿,避免滑脱。   西利亚蜷曲着上身,手肘拄着大tui,双手托腮,老实地任道文摆布。他脸盘很小,被手挡得几乎不剩什么,可透过指缝仍能窥见一些绯红。   过了大约两个世纪,道文终于穿完了那双袜子。   套上衬裙的一刹那,西利亚简直得救了,他长长舒出一口气,可紧接着,道文不知从哪变出来的束yao又把这口气憋了回去。   那是一件单是瞥一眼就能令纯情少年脸红心跳的束yao,它有一条鹿角撑骨,其上由工匠镌刻着两行爱意炽烈的花体情诗——   “你的手,你的吻,你迷人的眼波,温暖、莹白的身体,灵魂……”   “疼我、全给我,否则我就死,或做你可怜的奴隶而活着。”*   而束yao布料则是以黑为底色,绣纹亮红色的丝质花样,边缘缝缀蕾丝,美艳放浪,它的目的只有一个……   “道文,这件会不会太……”西利亚甚至找不出一个合适的词去形容它,他想不通自己方才怎么没看见它,如果他看见了,他不会这么轻易地答应道文。他简直不敢再看,偏头望着别处,脸蛋红得快爆炸了:“……它太奇怪了。”   “哪里奇怪?”道文反问,仿佛知道他说不出口。趁西利亚羞得浑身僵直的当口,道文的手灵敏地绕了一圈,把束yao给他戴上了。   “或许、或许换一件纯色的!样式简单一些的……”西利亚手忙脚乱、结结巴巴地抗议,可道文扯住绑带,猛地收紧了。   “唔……”西利亚顿时只剩下哼唧的力气了。   他失去平衡,踉跄着、本能地去抓床柱,可道文稳稳捞住他,一把勾进怀里,茄脚在耳畔燃起灼人的热浪,而道文的吐息也是热的。   小心,西利亚哥哥,他说。   西利亚的耳廓烧得更红,他已经分不清这令他窒息的狂乱心跳究竟来自何处,是身上禁锢的束yao还是道文的吐息与怀抱。他哆嗦着,头颅中激烈冲刷的血流快把他弄晕了。   他缺氧、心悸,难以思考,他害羞得想哭,因为他忽然意识到就连那些变态的贵族画家都没让他穿过这么下流的束腰,他知道道文绝不会有歹意,道文只是不懂,于是就乱挑了一件,可委屈的泪水仍然蓄满了眼眶。   “你心跳很快。”道文松开他,眸光阴森,“因为绑带拉得太紧了吗?”   “嗯,拉得太紧了,肋骨勒得有点疼,我喘不上来气了,这样我支撑不了多久……嗯,现在大概可以了……可以了,或许能坚持一小时,我猜,这太难活动了……”西利亚强忍泪意,他知道哭只会更呼吸更不顺畅,于是他拼命压下情绪,温顺、认真地给道文反馈,他只希望他能尽快帮道文找到灵感,好结束这一切。   又折腾了好一会儿,西利亚才穿好了整套衣裙,这是一条克里诺林裙,圆锥形裙箍将裙子撑得膨大,裙围足足有六、七米,更衬托得腰肢纤细,细得惊人,而那原本较女性略宽的肩膀也在大裙摆的比照下显得细窄了。上衣的胸口压得颇低,清俊肩角与锁骨一览无余,而束yao亦起到了聚集之功效,西利亚单薄的胸部肌肉……掩映在蓬松雪白的蕾丝后,若隐若现。   翠绿底色金丝提花的塔夫绸,与西利亚的瞳色极般配。   道文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盯着他拼命将胸口布料往上扯的手。 第15章 缪斯(十五)   这套衣裙恰巧与西利亚的尺码吻合,唯独胸口布料箍得很紧,西利亚扯了几下,扯不动。   他本无需为领口开得太低而害臊,在码头做苦力时他学着其他船工打赤膊,将唯一一件粗布上衫叠好,用皮肤承受纤绳或板条箱的磋磨。看似单薄却足够紧实的胸口,因清瘦而凹显的腹肌线条,流淌着热汗的、光洁的背,如水珠滚动的东方瓷器……它们尽曝露于海风与天光中。西利亚没有因此害臊过——就算是再怎么腼腆、脸皮薄的男人,也不会为赤luo上半身而感到不自在。   然而,此时。   西利亚扯那些蕾丝扯得冒汗,面颊憋得微微鼓起,可连一毫米也没扯上来。察觉到道文投射来的目光,西利亚羞于抬头,讪讪地用手遮掩胸口,这个动作使氛围愈发诡异,可他按捺不住,这比在码头上被一万个人围观打赤膊还别扭得多。   “能走路吗?”道文问,眸光平静。   西利亚踩着一双缎面高跟鞋,纤秀的细跟,他试着迈开一步,摇晃得像一滴翠金色的露水。   “这太难走了。”受限于束腰,肋骨扩张困难,西利亚小口、快速地喘气,他故作快活,颤声打趣道,“原来每一位高贵的夫人与小姐都掌握着顶级的平衡杂技,我先把它换下来,走到你的工作间再……”   “我抱你。”道文凉森森地打断。   不待西利亚反对,他已将他抱了满怀。   一对羚羊般瘦长的小腿悬挂在道文臂弯,弧线被丝袜修饰得柔润,小腿肚隆起处反射出一道细窄笔直的微光。   怕鞋子脱落,西利亚本能地翘起脚尖,脚踝处的丝袜皱缩起来。   他轻声细气地嘟囔,一秒都不停,让道文放下他什么的,而道文,道文聋了,他抱他下楼,衬裙雪白挺括的荷叶边随他迈下阶梯的节奏一抖一抖,沙沙作响,像颤动的花树枝梢。   维尔捧着一叠浆洗平整的衬衫上楼,当瞥见这一幕时他眼睛都直了,他杵在台阶上,白痴般张着嘴,脸红速度之快就好像有人在他脑壳里纵火。   “别……别看我……”西利亚避无可避,慌乱中,他扭过头,将滚烫的脸埋进道文心口。   鬼使神差地,维尔瞥向道文。   ——西利亚将脸埋进道文心口、将自己的视线遮挡得严严实实的一瞬,道文脸上那积蓄压抑近一小时之久的癫狂喜悦与浓稠yu望如蓄满大坝的腥膻泥浆般轰然倾泻,他面部的每一束肌肉纤维都在恐怖地蠕动、弹跳……他得逞了。   得逞了得逞了得逞了……   他要干更坏的事儿,呼呼……更坏的事儿……   意识到维尔正惊骇欲绝地盯着他,道文缓缓朝维尔咧开嘴,牙齿森白,眼珠漆黑——他并无恶意,他不过是在向其他雄性分享他满溢的幸福,他是从心爱姑娘的面颊偷来一吻的少年,迫不及待地向伙伴们炫耀。   “……”   圣灵啊!那是个疯子!是个鬼!!!维尔吓得四肢瘫软,重重摔倒在台阶上。   “怎么了?”西利亚转回脸。   “他不看路,跌倒了。”道文面容平静,没什么表情地回答。   ……   道文用指腹揉过凉而软的陶泥头颅,塑造出起伏与沟壑,宽敞的工作台上放置着白陶捏制的小巧四肢与躯干,尚未烧制与着色。莎草纸上,炭笔线条勾勒出西利亚身着克里诺林裙的大致形貌与姿态。不得不承认,那线稿美极了,尽管是寥寥数笔,潦草匆忙,但充盈着灵气、美感与一种并不低俗的肉yu。   应道文要求,西利亚将裙裾高高撩起,模样羞赧,用指尖捻住松脱的吊袜带与袜沿,像个在僻静处偷偷处理小麻烦的贵族少女。   这造型摆起来不算轻松,束腰又箍得那么紧,连小口喘气法也救不了西利亚了,当那秀气的鼻翼沁出越来越多的汗珠,他终于忍不住询问道文自己还要坚持多久。   “累了吗?”道文放下制作到一半的陶泥头颅。   “我要喘不过气了……”西利亚脱掉高跟鞋,用穿丝袜的脚踩着地板走到工作台前,双手撑住台沿,胸口疾速起伏,他chuan息着,喉咙里挤出的气声轻柔得像在调情,“我想马上脱下来……我的头很晕,道文……”   道文大步绕到西利亚身后,自他撑住桌沿的胳膊与肋骨间的空隙探入双手,伸至他身前,用被陶泥浸润得凉滑的指尖飞快挑开上衣的几枚纽扣,一扯,那塔夫绸材质的小衫便将褪未褪地堆在西利亚手肘处,内里花纹艳丽的束腰已被浸透,道文飞快扯松绑带,西利亚破水而出般又深又快地吸气,清峭的肩胛骨与背肌起起伏伏,汗水散发出淋漓的光。   “你……”西利亚chuan匀了气,转过脸,神情中半点儿埋怨也没有,只是仍然害臊着,眸光闪烁,白金碎发被汗黏在红彤彤的两腮,小声问,“你找完灵感了吗?”   道文的呼吸也粗重起来,他贪馋地嗅闻西利亚汗水的清浅气味,那绝不是寻常雄性身上令人作呕的汗臭味,西利亚的体味很淡,也很好闻。道文被yu望灼烧得痛苦不堪,他强忍着不使出“头痛按摩”的小把戏——他有更好的替代品了。   “我看着你才会有灵感,你真漂亮,西利亚哥哥,你真漂亮……”道文摩挲着那根镌刻着情诗的鹿角撑骨,它仍旧穿在西利亚身上,他柔声呢喃着,眼看着西利亚的耳垂被他撩拨得越来越红,“明天……我会把它系得很松,不会再让你憋得难受,好吗,西利亚哥哥?”   圣灵作证,西利亚的腰不束也够细的了,不过束腰能让罩在外面的布料显得更挺括。   西利亚默不作声,嘴唇抿紧,又抿得更紧,直觉告诉他这不对劲,每一处细节,全都隐隐约约地透着不对劲,可道文需要灵感,他垂眸,瞥见莎草纸上的炭笔线稿,那确实灵气横溢,道文没骗他,可他真的太、太害羞了,而且整件事也真的……   “西利亚哥哥……”道文的嘴唇几乎贴上他的耳廓,那嗓音中少了几分一贯的冷意,道文在哀求,像条小奶狗,像个对灵感感到饥饿的孩子。   “求你。”他说。   一刹那,虚幻的长鞭再次抽向脊骨,又热又紧,西利亚的心脏狂跳起来。   不待他拒绝,道文的手指忽而抚上他的发梢。   他头发不算短,能稍微盖住后颈,穿起裙装时像个英气利落的少女,那也挺好看的,毕竟他有一张这样的脸,可这身华贵的长裙搭配长发显然会更美。   “为我蓄长发好吗,西利亚哥哥?”道文把下颌轻轻搭在他肩上,口吻温和,眸光却阴森,“你总得答应一个。” 第16章 缪斯(十六)   八月。   酷烈的太阳煎烤着尘土飞扬的小镇。   圣堂前的空地围了一群镇民,他们不爱洗澡,汗垢与头油被暑热蒸腾出酸臭腐败的味儿,素来喜洁的西利亚压制住呕吐欲,用散发越橘叶清香的袖子掩住口鼻,踮起脚尖朝圈内看。   空地正中央有张长条凳,铁匠的儿子加洛趴在那上头,直挺挺地与长条凳绑在一起。他手脚紧缚,身体呈半luo状,块垒分明的肌肉被铁砧锤炼得精悍锐利,像头蜜金色的云豹,浅棕瞳仁中怒意喷薄。   他二十五岁,模样英俊,高大强壮,他和他父亲是镇上仅有的两名铁匠,不愁温饱,小镇上有不少姑娘想嫁给他,可他仍是个单身汉,二十五岁的单身汉,在小镇上可谓奇谈。直到前两天加洛的一位好友向教会告密称加洛不娶妻是因为他是一名同性恋者,加洛在某天醉酒后向他坦言自己痴迷而绝望地暗恋着镇上的某个年轻的男孩子,于是上级教会紧急派出一位惩戒淫邪恶行的白袍兄弟——一种专门的惩戒教士——处理加洛的问题。   “啪”!   忽然,鞭稍爆响,清脆地抽在加洛背上,皮肤开绽,如血肉之花,加洛眼珠鼓凸,喘得像头公牛,却不肯喊疼。   “以圣灵之名,驱逐诱惑此人悖逆堕落、深陷淫欲之魔神,豹头鸱翼的邪灵,西迪!”一位圣灵教的白袍兄弟绕着长凳打转,高声祈祷,他身披无垢白袍,佩戴白蔷薇念珠,神态肃穆。唤出魔神真名是驱魔的不二手段,因此他卖力嘶吼:“西迪!西迪!去吧!……以圣灵之名,净化……”他抬手,用圣水浇淋加洛开绽的伤口。   “啊啊啊啊啊——”圣水触及伤口的一瞬,加洛爆出不似人声的惨痛哀嚎,血混合圣水涔涔滴落。   “说出那个男孩的名字!他被魔神附体,诱你步入歧途……”   “啪”!   白袍兄弟扬手,又是一记皮开肉绽的鞭伤。   “说出他的名字!”白袍兄弟咆哮,面庞紫胀,松弛的脸皮海浪般波动,“说出!他的!名字!!!”   加洛牙关紧咬。   “啪”!   加洛疼得一挺,头颅至脚尖反弓成一条紧张的圆弧,像条濒死的鱼。   西利亚脸孔雪白,血液似已在烈阳下蒸发殆尽,四肢冰冷麻木。   ——加洛居然凝视着他。   有一瞬间,那浅棕眸中透出的光芒……   甜如蜜糖,柔如彩虹。   可它很快就被极度的痛苦取代了。   他被抽得一弹一弹,惨嚎得喉咙迸血,可他用牙关死死咬住了那个名字……否则那个人也会遭受同样的刑罚。   血腥酷刑引发的恐惧与巨大的歉疚使西利亚呼吸困难,头晕目眩,那白袍兄弟死命鞭笞加洛,猩红的血溅了满地。   “啪”!   “啪”!!   “啪”!!!   那鞭稍仿佛就抽在西利亚脊背上。   他被yin欲之魔神西迪附身了吗?   他在不知不觉中you惑了加洛吗?   他……   “别看了……西利亚哥哥。”忽然一只手捂住了西利亚的眼睛,掌心冰凉柔滑。   道文十六岁时已比十九岁的西利亚个子高了,他以保护者的姿态立在西利亚身后,一手遮挡他的眼睛,一手环住他。少年清瘦而炙热的胸膛若即若离地碰触着西利亚的背,暧昧的,惹人绮思的。   受鞭笞般的痛热倏然流经脊背,西利亚惊惶地挣脱……   他记得他当时是挣脱开了的,十九岁的那个夏天,他挣开道文,然后,拉起道文的手腕,逃命似的带他跑回陶器店。   可十六岁的少年道文忽然变成了此时二十一岁的道文,他牢牢禁锢着西利亚。   西利亚不知道他是如何做到的,就在这一瞬,西利亚意识到自己在做梦,而梦境的逻辑是混乱的。道文仿佛化身为形态无定的陶泥、黏胶、烛蜡,温热滑腻地吸附、裹缠住他,像沼泽吞没粗心的过客,像蛛丝缚住柔弱的蛾……   变形的“道文”无处不在。   西利亚只觉连发稍都在粘哒哒地滴落着名为“道文”的黏胶,连自己紧紧抓握的指缝中都溢出了名为“道文”的苍白陶泥,名为“道文”的变形物甚至钻进了他的嘴巴,压迫神经,使他反射性地干呕起来,“道文”钻进喉管,钻进耳孔,钻……   这本该是极度奇诡、可怖的一幕。   可西利亚唇色嫣红,吐息灼热,眼中水雾濛濛,像发了高烧。   道文的气息从四面八方熏染着他,侵占着他。   “啪”!   鞭稍破空。   痛热。   恐惧。   歉疚。   以及悖德之情爱……   “啊!!!”西利亚惊醒。   他又做这个梦了。   午夜,西利亚惊魂未定地爬起来。   ……   他不敢惊动仆人们,那会使他羞惭至死——或许这很寻常,可这种事在最近频繁发生,过度频繁了。   西利亚这些天每次遇到洗衣房女仆都不敢用正眼看她,这些天……他强忍着羞耻更换过几套贵族女性的衣裙(说起这件事来他总觉得有一点不对劲,道文声称那些衬裙和束腰都会在他每次穿着之后浆洗干净,可西利亚总觉得它们被洗得不够干净,有时还会残留着一点莫名其妙的污渍),他没办法拒绝,实在没办法,道文缠着他、哀求他,用那种清冷低沉的嗓音冲他撒娇,他招架不住,连连退让,可他至少坚守住了不蓄长发的底线,暂时。况且,道文用他汲取灵感的做法很成功,那不是胡闹,道文确实仿照他女装的模样做出了好几个美丽得令人屏息的人偶,西利亚不知道它们拍卖了多少金币,他已经不管账了……   西利亚麻利地扯下被罩,更换睡衣,他蹑手蹑脚地溜到洗衣房,水声潺潺。   他红着耳朵在半夜偷偷洗东西。   而与此同时,精力旺盛得像只夜枭的道文正在他的卧房中发疯。   他侧躺在那儿,温暖的鸭绒被包裹着他,而被窝里,那儿埋着几件衣服,一些西利亚今天穿过,而明天也会继续穿的……衬裙与束腰之流。   衬裙的里外反着,该露在外面的部分朝里,该贴合肌肤的部分朝外。   道文搂着它们,大理石白的光滑皮肤贴着那条衬裙,他用自己的气息“污染”它们。   而被他捧在唇边的是一件全黑色的束腰,以纯黑绸缎为底,其上覆盖着黑色的蕾丝勾花,他痴迷地、一寸寸吻过那条镌刻着情诗的鹿角撑骨,西利亚的每一条束腰的撑骨上都镌刻着一模一样的情诗,因为那就是他想对西利亚说的话……   ——你的吻,你的手,温暖、莹白的身体,灵魂……   ——为了疼我,全给我,否则,我就去死,或做你的奴隶而活着。 第17章 缪斯(十七)   道文偏头,将左脸埋进束腰。   他左脸的烧伤区坑洼粗粝,丑陋骇人,可这块皮肤偏偏敏感异常,如伤口周围新生的嫩肉,指甲浅浅一划即能撩起钻心的麻痒。道文用烧伤区摩挲束腰华贵的黑色缎面,用那块敏感且凹凸不平的皮肤细细感受繁复勾花的一针一线,品尝西利亚的汗水干涸在丝缎上的滞涩触感。   显然,他并未因容貌残损而陷入自卑,恰恰相反,触觉格外敏锐的烧伤皮肤已近乎演化为他的专属器官,新器官。   这处烧伤是为救西利亚而获得的,道文视其为勋章,丑陋却神圣,理应得到顶级的呵护与盛宠。他绝不遮遮掩掩,他迟早、迟早要让西利亚吻遍他烧伤区的每一寸皮肤,西利亚得细细地、怜爱地,舔shi、亲吻他伤疤的每一处坑洼与凸起,每一处,那块糟烂的烧伤会亢奋到发紫、紫得发亮,那确实丑怪恐怖,然而西利亚哥哥非得接受不可,西利亚必须得如喜爱他英俊的部分一般迷恋他丑陋的部分,他会使西利亚在凝视那块烧伤的同时颤抖、融化成一滩蜜糖,一泓甜水儿,他会的,他做得到……   道文清楚他的样貌,当然——他有眼睛,也有镜子。   他深知这一小块烧伤不仅没害他减分,反而使那张原本英俊得略显乏味的脸诞生出一种令人哀怜、痛憾的残缺美来,像瓶沿破损的昂贵东方景泰蓝瓷瓶,或边缘焚毁至黑黄卷曲的古董油画……观者对残缺美从不吝惜心疼、叹息与垂怜,并会对完好的那部分格外赞赏起来。   道文清楚他仍具备以xing吸引力诱惑西利亚的资本,而且他知道这套招数已见成效。   西利亚心思澄澈,不懂遮掩,在精神层面上他简直就像一条玻璃鱼——一种皮肤完全透明的海洋生物。   道文狡诈的眼睛能窥视到这条玻璃鱼搏动奇快的幼嫩心脏、液状红宝石般疾速奔流的血液、紧张吞咽唾沫的可爱食管与灼热柔软已为受孕做好准备的生zhi腔——在这些天道文每一次搔拨、逗引他时。   西利亚对他有感觉,道文确定。   与道文的猜测相吻合的是:那些华贵美丽的裙装似乎为西利亚竖立起了某种精神屏障,抑或可称之为坚盾。当西利亚处于性别倒错的状态中时,他对道文的撩拨与暗示的接受度明显提升了,“性别倒错”淡化了同性之爱带来的罪恶感,唤醒了西利亚对同性的情yu,他虽然害羞得要命,但至少不会那么恐惧……   近日的种种迹象表明,道文已经用温水将这只小青蛙煮得红热微熟,他该加大火候了。   忽然,道文侧耳聆听。   他听觉敏锐,尤其是在这样深寂的夜。   洗衣房传来微弱的溅水声与盛满水的木盆钝重触地的闷响。   ——深夜,某人偷偷在洗衣房忙碌,那想必不会是过分勤劳的女佣。   为什么?   “西利亚哥哥……?”道文缓缓支起身,直勾勾地盯着洗衣房的方向。片刻后,像是想到了什么,他的浅色虹膜倏地灼亮,衬得那肤色愈发苍冷,活像一架眼窝中燃烧着磷火的白骨。   ……   洗衣房中。   西利亚岔着两条细腿坐在板凳上,身前摆着一个大木盆。盆中热气袅袅熏蒸,在他鼻尖凝结出细小的水珠,还烘得他颧骨泛红,这使他惊慌得关节僵直的模样看上去更可爱了。   ——就在片刻前,道文毫无预兆地出现在了洗衣房门口。   热水刚刚浸湿被罩与睡裤,西利亚还没来得及搓洗它们。   他过于纯情腼腆,又缺乏反叛与怀疑精神,与其他教民同样,随大流地信奉圣灵教那套“肉身yu望皆源于恶魔作祟”的学说,这使他像个十四五岁的懵懂少年,对正常的生理现象怀有羞耻感,遑论……那个梦有关道文。   梦中的道文融化如陶泥,将他从头至脚包裹,涌动的雄性气息,丝滑微凉的触感……西利亚无法区分那究竟是湿润的高岭土还是道文细腻的掌心皮肤。   而此时此刻,站在门口的道文……他穿了一条石墨底色的绸缎睡袍,料子如涓流般贴服,肌肉块垒的凹陷与隆起一览无余。充溢着雄性美的rou体,you人得近乎邪恶,梦境与现实皆是这般……西利亚害臊得连脚趾头都蜷了起来,他怀疑自己此时仍然没有醒来,这整个夜晚都是一个绮丽堕落的迷梦。   短暂的沉默后,西利亚勉强定了定神,耷拉下脑袋不看人:“你失眠了吗?”   “……嗯。”道文垂眼,目光先是落在木盆里的被罩上,旋即轻而慢地挑回西利亚脸上,“为什么半夜起来洗东西,西利亚哥哥?”   他口吻清冷,仿佛并不真的关心,只是随意问问。   这多少松懈了西利亚的戒备,他支吾着表示因为他也莫名其妙地失眠了,找点家务活儿干干能让他不那么无聊,这只是一条旧被罩和一条旧裤子,平平无奇。他边说边紧张兮兮地抓起那团被罩,心不在焉地,在明明很干净的地方搓来搓去,还温声细语地撺掇道文去庭院里散步,因为今晚的月亮很美……   道文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忽然,道文走近几步,将另一个矮凳轻轻踢到西利亚身后,坐了下去。他把一双长tui随性地岔着,若即若离地触着西利亚分开在木盆两侧的tui,双手则绕至西利亚身前,包拢住那双蓦地颤抖起来的、瘦长白净的手。   “……搓脏的地方。”道文嗓音幽凉,“这儿脏了。”   他攥着西利亚的双手,帮西利亚搓洗被罩,那双手想逃,可他死死捉着它们。他娴熟地将布料浸入木盆,让热水濡湿、软化污渍,水中溶有皂粉与多种花朵精油调配的混合香料,氤氲水汽使味道蒸腾扩散,皂角香,蔷薇、丁香、薰衣草的花香,腥膻的麝香。污渍被泡得软化,道文大力搓洗,皂角粉触感溜滑,两片布料间像是夹了一片薄薄的果冻。   西利亚战栗得越来越明显——道文几乎是在抱着他了。他蜷曲,弯腰,低头,哆哆嗦嗦地把身体缩小,可道文亦随之收紧臂弯,炙热结实的胸膛与他的脊背隔着一张薄纸的距离,暧昧地烘烤着他。   “……什么味道?”道文用下颌磨蹭他的肩头,细细嗅闻蒸腾的水汽,轻轻地问,“你弄洒了什么,汤吗?”   “没弄洒什么……就是一些,唔,唔,我也不知道,这些放了好几天了。”如梦境一般,道文的气息无孔不入,西利亚心跳得喘不过气,翠金色的眼睛水濛濛的,“我不洗了,我想去休息。”   道文用指尖拨转西利亚下颌,凝视他,咀嚼着那张透红脸蛋流露出的隐瞒、羞惭与情动。他把那些情绪嚼得细碎,并榨取每一滴汁水,以探究其中的答案:“你做梦了吗?”   他痴迷地打量西利亚嫣红rou感的唇瓣,他索吻的意图太明显,而他又太富于魅力,以至于西利亚被蛊惑着,入魔般,垂眸望向道文薄而不失棱角的嘴巴。仅一眼,西利亚火烫般跳开视线,可道文的嘴唇如磁石般吸附他,他看,又不看,又看,又不看……目光扑腾得像只蝴蝶。   这时,道文撩开最后一层遮羞布。   “你梦见我了,”他慢条斯理地说,“所以才会这样……西利亚哥哥。”   隐秘被戳穿,西利亚的思维一片空白,脊背一紧一紧,精神的鞭稍威慑着划过,而道文的眼神倏然癫狂,饱含扭曲的肉yu与黏稠的渴望。   “道文……唔。”   恐惧还没来得及攀升,道文已吻住了他。   出人意料的温柔。   像春燕衔住一朵花。 第18章 缪斯(十八)   道文吻得缠绵、温存,比雏鸟的细绒更轻柔无害。   这与他狂乱炙热的眼神不相符,为此,他克制得连【指尖】都在胀痛。   他的【腕骨】处化开了一层透明脂膏,皮肤晶亮油润。   那是麝香、海狸香与东方秘油的混合物,气味靡丽【】,几年前被宗教审判庭划入禁药之属,药剂师只敢偷偷卖给老主顾……   事实上,它并没有那么神奇。   它是一种味道魅惑的香膏,能稍微引燃热情,仅此而已。   可西利亚仍被诱惑了,他被诱惑得晕头转向,意乱情迷,这不怪他,道文简直是在处心积虑地勾引他。   烛光黯淡,水雾熏蒸,洗衣房中逼仄闷热,而这一切在西利亚心中孳生出一种微妙的惬意与安全感——他们只是一对儿不起眼的小坏动物,小坏虫儿,顶小,顶隐蔽地躲着,连全知全能的圣灵都觉察不到他们的存在,他们扭缠在墙角,悸动地偷吃彼此的嘴唇,悸动得像饥肠辘辘的乞儿捧起新出炉的烤面包。   面包香甜、滚烫,西利亚被烫得又疼又喘,却饥饿得拼命啃食,那早已与“不伦之情爱”捆绑为一体的精神鞭笞在西利亚脊背激起幻痛,可道文的诱惑力太强,西利亚忍受着幻痛……   他疼痛地接吻。   屋脊,雾汽凝实成水珠,嘀嗒坠落,却掩不住那暧昧湿腻的细响。   气氛太旖旎,有那么美妙的十几秒钟,西利亚被蛊惑得失神,他嘴唇微张,小猫儿般露出一丁点柔红的舌尖,任人亵弄……   直至与悖德爱欲捆绑的幻痛层叠堆积,攀至巅峰,再无法忽视。   西利亚耳畔鞭稍爆响。   恍惚间,罪孽引发噩梦般的幻觉,圣灵死气沉沉的指尖自云端降临,撩起洗衣房一角,椽木、砖瓦,皆如床帷般柔软,形变褶皱,圣灵圣洁得空无一物的苍白瞳仁直直凝视着那悖德的苟合……祂禁止,祂审判,祂裁决。   西利亚惊鸟般扑腾起来。   初次被强吻时他仅仅感到惊慌害怕,因此并未触及那场酷刑留下的精神烙印,可此时……   “不行,我们不能,道文……”西利亚挣扎得像条小蛇。   “同性是犯罪……”他说。   “西利亚哥哥,求你。”道文的吐息烫得像岩浆。   他禁锢住了西利亚,   嘴巴却在吐露哀求,   软硬兼施,   不择手段,   “别拒绝我,爱我,疼我,求你……西利亚哥哥,我是个可怜的疯子,疼一疼我吧……”   “等等,道文……我的【背】,”   西利亚呜咽,   可怜地吸着鼻子,   “我的背好疼,像鞭子抽……”   对道文的爱欲从未如此鲜明而浓郁过,它们猝然现身,随即便无赖般死死腻住,挥之不去,它们彻底唤醒了西利亚十九岁盛夏的噩梦,将它从潜意识的深海捞出水面。   白袍兄弟制造出的惨嚎与猩红血浆……   据说白袍兄弟都是自小生活在圣堂,身心皆纯白无垢的“洁净者”,连衣食起居的至细微处都要严格遵守圣堂戒律,正因如此,圣灵恩赐他们神力与威能。白袍兄弟的惩戒与普通人不同,具备深远而切实的威慑力,对愈虔诚驯顺的教民愈有效力。   “……疼?”道文终于结束了那个绵长的吻,他用凉滑的掌心一寸寸捋过西利亚脊背浮凸的骨节,像安抚受惊的小猫儿。   他细致地观察着西利亚。   西利亚下颌紧绷,冷汗浸透了背部,眸光飘忽,失去焦距,处于半现实半谵妄的状态……显然,旧日的阴影笼罩着他。   异于精神健康者的奇诡思维方式使道文轻而易举地擭取到了西利亚抗拒同性之爱的根源,他不紧不慢,胜券在握,他要碾碎西利亚哥哥心灵中的精神烙印,他从不是一个虔诚的信徒。   “这是犯罪,道文,刚才我们都、都不正常,我们昏头了,睡迷糊了……让刚才的事烂在肚子里,求求你,别再……别再……如果有人向教会告密,审判庭会……”西利亚委顿在板凳上,青金交融的眼珠震颤如风中露水,告密,这个音节勾起他最深的畏惧与内疚,他嘴唇翕动着,嗓子却干哑得说不出话来。   “哈!”道文笑了,罕见地露出森白齐整的牙齿,仿佛西利亚的笑话格外好笑,“你怕他们,西利亚哥哥,但是……”   道文垂眸,迫近西利亚,浓密的睫毛在他灰蓝色眼瞳中洒下阴影,使他的眼神愈显疯癫扭曲。   “宗教审判庭里——”道文轻触西利亚耳廓,音色沉静、磁性,如某种低音弦乐器,腔调亦活像一位贵族少爷,可自他口中汩汩流淌出的,竟是粗鄙癫狂的渎神之语,“住着一群婊子——”   “你怎么能……”西利亚蓦地瞪圆了噙满泪水的眼睛,而道文一把擭住他。   “缴纳罚金即可免刑,西利亚哥哥,刑罚分三档,”道文气息骤然粗重,“五十枚金币,我们可以在审判庭门口接吻,而不受鞭刑……”   “二百枚金币,我们……”   “五百枚金币,我们……”   道文伏在西利亚耳畔,轻轻吐出几个顶邪恶、顶亵渎的音节,西利亚羞耻得连脚趾都蜷了起来。 第19章 空。   空章,无内容 第20章 缪斯(十九)   “这种话……太、太亵渎了,道文……”像有根筋自头盖骨连到脚底板,而它痉挛了。西利亚几乎蜷曲成球,像只遇袭的刺猬,可亵渎之妄语如硫酸般泼洒,无孔不入,烧得他唧唧叫:“不要再说那种话了,你病了,道文,病得很重……我会离你远远的,你会痊愈的,巴迪尔先生会为你调配治疗同性恋的药剂……”   “你要走?”道文眸光阴森,腔调却凄楚得像只被主人用尖头鞋狠狠踢开的奶狗,“你要离我远远的?”   心脏痉挛般抽痛,绞拧出鲜血,道文被抛弃般的凄楚口吻使西利亚心疼得张不开嘴,可这时,他想起了血肉模糊的加洛。   “对……”西利亚梦呓般呢喃,“我诱惑了你,我有义务帮你恢复清醒。”   道文捏住西利亚的指尖,举高,用额头依恋地厮磨那饱满肉软的指腹,哀伤而狡黠:“我的头痛症会发作,唯有你能缓解它,西利亚哥哥,而你情愿让我活活痛死……”   他倾吐苦水,那模样忧郁而英俊,足以软化铁石。可西利亚今夜难得警醒,他无法不警醒,他连骨头都快被这条小疯狗啃干净了。道文的演技算不得精湛,西利亚肯信,不过是因为道文死命拧他的软肋,转着圈儿拧——道文知道他待他格外心软。道文用“可怜的道文弟弟”食材调配迷魂汤,每当西利亚察觉到不妥,道文就满当当地灌他一碗,灌得他麻木不知痛,再继续那邪恶的、小口小口的蚕食。   眼下,迷障破除,西利亚沉默了好一会儿,忽然受骗地、愤慨地吸了吸鼻子,红彤彤的小巧鼻翼翕动着。   “你是不是骗我,”西利亚嘟嘟囔囔,“你、你是不是头不疼,一直都……只是借口……”   道文睁大眼睛,瞳孔却聚缩成一对儿漆黑的针尖。   “我在骗你,”他承认了,不假思索,“为了拴住你……但是西利亚哥哥,我是个骗子,却不是无赖,你一旦猜对了我就会承认。”   他缺乏正常人的道德良知,对欺诈毫无愧疚,他亢奋得虹膜熠熠发光,甚至还咧嘴笑了笑,像个被哥哥拆除了恶作剧机关的顽劣男孩儿——那就是个小机关。   西利亚泪水涟涟,瘦长十指无助地绞拧着,那有助于他平定情绪:“道文,你怎么能……你疯了……”   “西利亚哥哥,”道文敛起笑容,也敛起疯癫,他渐趋沉静,“你认为唯有rou体的痛苦才算是痛苦吗?”   西利亚呆滞地、幅度很小地摇了摇头。   ——精神的痛苦,自然也算痛苦。   “那么你就应该明白,”道文嗓音微哑,像苦艾酒浸泡的琴弦,破败、苦涩,“被绝望的爱火煎熬的疼痛,比起真正的头痛……只多不少。”   “……”   “我爱你,爱得真的有那么痛苦,西利亚哥哥。”   “……”   “在受煎熬一事上我不曾欺骗你,我爱你多久就痛苦多久,六年了,从我十五岁起,从一丝朦胧的悸动开始……”道文扣紧西利亚的后颈,与他额头相抵,吐露心迹的这么一会儿,他全然抛却了癫狂,仅余热忱与温柔,与任何一个坠入玫瑰色爱河的平凡少年都没有差别,“我制作人偶,是因为我利用它们肖想你,我做的人偶不像你,是因为我爱你却怕你知道……”   他需要渠道宣泄他过剩的、病态的爱意。   唯有使盛放爱意的心灵常常半空,他才能掩好盖子,不至使爱意爆发井喷,让那些红热的岩浆溅射、灼痛西利亚。   他rou匀陶泥,轻轻抚过细腻滑润的【高岭土与瓷土】,用指腹反复雕琢陶瓷人偶伶俐的肢体,塑造清丽的肩角与颌骨,以及那美好的、小巧的头颅……   制作陶偶时,道文的指尖滚烫,烫得发痛。   因为他沸腾的血、他烧灼的心……   他为西利亚一个微笑或一句温声软语而悸动高热的灵魂……   皆自他指尖奔流而出。   渗入每一颗陶泥的微粒中。   他一次次抚摸掌心中纤秀的泥胚,正如他一句句无声倾诉的暗恋……十句,百句,千千万万句。   皆融在陶偶中。   他制作的人偶美得魔魅,美如幻梦,能使人见之落泪,能让那些贵族老爷夫人不惜一掷千金将其占有……正因为此。   “西利亚哥哥……”道文微微偏过头,珍惜地啄吻那软红的嘴唇,“你是我的缪斯。”   “啊……”西利亚溢出一声叹息。   旋即,西利亚像忽然被抽离了骨架。   他连坐都坐不住了,因为某种庞大而澎湃的情感消融了他的骨骼与铠甲,排山倒海,势不可当。   他瘫ruan着,从矮凳滑向地面,又被道文一把捞起,抱进怀里。   他的面颊泛起玫瑰的红色,他是一朵终遭采撷的蔷薇,被连根拔起,因此不得不虚弱地依偎着道文。   鞭笞的幻痛愈演愈烈,脊骨断折般剧痛,那场酷刑的余韵在心灵海洋掀起海啸。   西利亚痛惧难当,呜咽着把zhang红的脸蛋,埋进道文微凉的手掌中。   “你的幻痛是因为你爱我吗,西利亚哥哥?”道文轻捋他的背部,试图消弭他的幻痛。   可这次幻痛发作异常顽固,或许这是因为它不再是电光火石间的懵懂心动,而是切实、明确的情感转变,从(没有血缘关系的)手足情,到禁忌的爱情,它绵长、深厚,而西利亚也将受到同样“绵长、深厚”的惩罚。   ……   “……换上裙子让你好受些了吗,西利亚哥哥?”道文轻轻地问。 第21章 缪斯(二十)   片刻前,西利亚被精神烙印引发的幻痛与恐惧折磨得恍惚瘫软,瓷偶般任由道文摆弄,换上了一条睡裙。   那是一条设计大胆的新式睡裙,草莓糖霜般娇软的粉色,无袖,两条肩带极细,自背部攀越削薄的肩,由锁骨盛托着,在锁骨窝上方绷成两条悬空的、细而笔直的小桥,诱人伸指去勾。   “别怕,西利亚哥哥……那些幻痛与恐惧只是惩戒教士的小伎俩。”道文用指尖挑动细带,将它们拨正。他的语调沉缓温柔,吐出的却尽是些悖逆的亵渎之语:“只是些他们称之为‘神术’的,用来操纵教民的戏法儿,他们并不比那群摆弄鸽子和兔子的魔术师高明……你的背痛好些了吗?”   西利亚抿唇不答——幻痛已消弭无踪,自那团沁凉、淡粉色的蚕丝睡裙裹住他的刹那起,而他耻于承认。   可道文看得出来,他唇角平直,灰蓝色的眸子却泛起了笑意。   “你说不出口,但我早就意识到了。”道文轻轻地说。   他盯着西利亚,如品鉴红酒般,捕捉西利亚哪怕最细微的难堪情态,让它们丝丝缕缕流经他的味蕾:“性别颠倒的错觉会减轻你对同性产生情爱的罪恶感……”   这条睡裙的设计极不端庄,好在道文善心大发,为西利亚披上了一条薄如蝉翼的睡袍,总算让他不至于害羞得晕过去。   裙摆垂坠至西利亚【】中段偏上。   细密华丽的蕾丝下方延出一双死命交叠的【】,掩映在睡袍衣襟雪沫般洁白的荷叶滚边下。   “这条裙子太短了,道文……”西利亚嗫嚅着,他对其他问题避而不答,只顾着弯腰扯裙摆,眼尾闪着水光,颧骨濡湿嫣红。   “也或许是因为你比女士们高。”道文狡辩。   “……”   “你的背已经不痛了,一换上裙子就不痛了,这条漂亮的粉裙子,我看得出来……”道文撑住西利亚身后的柜门,用硬悍的手臂若即若离地、炙热地圈住西利亚。心灵的悸动太强烈,他不得不用牙尖轻咬自己下唇,让疼痛压制情绪,防止他亢奋得说不出话来。   “看来……西利亚哥哥,在你适应以男人的身份堂堂正正地爱我,不再因同性之爱的所谓‘罪孽’而感到痛苦之前……”他的嗓音被yu望浸泡得沙哑,“你得暂时当我的小女孩儿了。”   当道文的小女孩儿……   耳膜“嗡——”地鸣响,热血灌注,西利亚羞耻得头晕目眩,险些跌坐在地。   “不……不能那样!”他哆嗦着抗议,措辞很苍白,“我不,我不是女孩儿……”   “但女人的装束能让你在意识到你爱我时感到好受。”道文屈起食指,用指背迷恋地擦过西利亚的面颊。   “……”   “裙子让你在不知不觉间瞒骗了自己,乃至瞒骗了圣灵。”   “……”   “你穿着裙子的时候总是很容易被我撩拨得动情,你会脸红,你的眼睛会亮起来,你看着我时眼中有光,比日出时的浪尖还耀眼,就像现在,你这个模样真漂亮……你哭了,西利亚哥哥,因为害羞吗?那更漂亮了。”   “……”   “哭吧,哭得多一点……呼呼……西利亚哥哥,你哭起来真漂亮……”道文角度诡异地仰起头,发出谵妄、梦呓般的呢喃。   他的情态渐趋狂乱,呼吸骤然急促,瞳孔扩张,漆黑如井,将那圈灰蓝色虹膜挤得几无立锥之地。   他立在衣柜前,高挑悍利的身躯剧烈地颤抖起来,他像个急性发作的狂犬病患,不,他简直是个即将显出原形的恶魔……他连脸皮都像海浪般一浪浪波动起来了,手臂则颤动得格外厉害——与那日在桌边的局部癫痫如出一辙——他死死盯着西利亚。他太激动了,他告白了,西利亚哥哥终于爱上了他,在精神烙印消除前,西利亚哥哥得假扮成他的小女孩儿了,呼呼,西利亚哥哥为他穿裙子了,没有借口,不再是因为当模特,不是找灵感,只是为他穿了裙子,他迟早要侵犯他,呼呼,侵犯他,呼呼……   谵妄冲破临界值,“伪装精神正常者”的大坝无法承受此等量级的疯狂,猝然分崩离析,道文疯得像个鬼,像个被癫痫患者操纵的提线傀儡,他全身上下的每一块肌肉、每一个关节都在自主颤抖、蠕动。   “道文?道文你……你怎么了?你……”西利亚惊骇欲绝,他清楚道文的脑子一直不太正常,可他极少见到道文如此剧烈的发病。他匆匆别开视线,在目睹某些症状后,他面孔苍白地闭上了嘴,因为他意识到自己必须得采取行动——他战栗着弓起腰背,勉力缩小身体,像在暴躁的公牛面前手忙脚乱地卷起红布,他试图减少“他的存在”本身对道文产生的刺激。   “……抱歉,我失态了。”道文的癫狂并未持续多久,或许是因为潜意识中他知道西利亚会被他病态的一面吓到,于是,短暂的十几秒后,道文毫无预兆地、闪电般恢复了常态,切换速度之快就仿佛他从未发疯。   他的模样仍旧那么英俊、优雅,他重新用手撑住西利亚身后的柜门,熟稔地、挑逗地,像个风月老手,而不是一条疯狗。   “我的疯病偶尔会发作。”道文用食指点了点额角,语气寻常,仿佛他说的是“我偶尔会伤风感冒”一样,“你不会因为这点儿小毛病就嫌弃我的,对吗,西利亚哥哥?”   而西利亚已经蜷缩得像颗豆荚了。   “不……我不会。”他结结巴巴,吓得直抹眼泪,“我不会嫌弃你……” 第22章 缪斯(二十一)   西利亚稍稍躬身,窘迫地扯着裙摆,蹭出道文的衣帽间。   外面,数盏枝状银烛台与煤油灯正静默燃烧,光焰烘烤着灯具周围用来提升亮度的金属与云母片,亮煌煌地映着道文卧房正中的……   那上方,织物层堆厚积,自蓬白松软的羽毛靠枕,到孔雀蓝天鹅绒褥垫,以及最上层的石墨色锦缎罩单,再到其四周铺满地板的、润泽油亮的兽皮与花簇厚密的波斯地毯……那不似供人类休憩的家具,而像某种异物盘踞的、奢华靡丽的巢穴,抑或一面伪装手段高明的蛛网。   西利亚仅是用眼尾瞟到它,耳朵便倏地烧了起来。   他很久没进过道文的房间了。   他从不知道道文对室内陈设的口味竟是这么、这么……令人脸红。   “我该回去休息了。”西利亚紧张地别过脸,嗓音干涩,“晚安……道文。”   “回去?”道文目光如针,尖锐刺探。西利亚不堪痒痛,心思被戳破,种种隐秘细腻的念头淌了一地,任由道文检视……不,那简直是视jian。   而道文的眼神逐渐变得阴森、嘲弄。   “你摇摆不定,西利亚哥哥。”他慢条斯理地阅读他,“你爱上了我,但你仍然在考虑‘离我远远的’,那些根深蒂固的东西在你脑袋里,还没有拔出来,你彷徨,在岔路口犹豫不决,或许你不会真的抛弃我……但我不打算承担风险。”   他擭住西利亚的手腕,一扯,西利亚踉跄着扑在石墨色罩单上。   “上去。”道文轻轻地说。   ……   片刻后。   西利亚小心翼翼地挪动,侧身,把头贴在软枕上。   为了与道文保持距离,他讪讪地在边沿躺成细窄的一条,一翻身就能摔下去。   他抗议过了,可抗议无效,道文心如铁石,不准他脱离视线一步,自然也不准他回卧房,何况他的抗议缺乏力度,被来自道文的you惑侵蚀得软绵绵的,更像调情和撒娇。   丝裙溜滑,易位移。为避免不雅,西利亚攥住裙摆,死命往下扯,以便遮掩。他的手指骨节因过度用力而缺血苍白,直至丝线绷得太紧,发出细腻的裂帛声。   他不慎将蕾丝边缀扯得脱线了,那花边破烂邋遢,暧昧地垂坠着,像残红,或败柳。   这使他的面颊胀得更红了。   这时,道文欺上来。   垫子下沉,窸窣作响。   道文指尖挑着个摇摇晃晃的东西,是两个皮革质地的手环,卡扣带锁,由一条细长的铁链相连。   显然,他早已备好了这东西,只是一直忍着不用罢了。   “戴上它,西利亚哥哥。”道文眸光幽凉,“你一只我一只,否则我将整夜都无法合眼……我会担心你逃跑。”   “一定要……这样吗?”西利亚嗫嚅着,可他已惯于受胁迫,他嘴上嘀咕着,却驯顺地伸出手。   冰冷皮革裹住手腕,抽紧,卡簧弹响。   再重复一次。   两人的手腕由金属链栓在一起。   道文腕骨粗壮,青色血管微凸,箍上那条油亮的、情se的黑色皮革手环,不仅不显违和,反倒有种困兽般的野蛮xing感。   上好了锁,道文枕在另一个软枕上,伸出大理石般冷白的手,与西利亚指尖相触、掌心贴合,旋即,稍稍错开角度,五指倏然滑入西利亚的指缝,使十指交握紧扣。   “唔——”西利亚倒抽一口冷气,鼻翼沁出细汗,十指相扣对他而言过于刺激,即便是裙装也难以全然抵消那种悖德感。   “牵手……也会痛?”道文并未急se失望,反而愈发躁动,“你知道你对我的yu望有多强烈吗,西利亚哥哥?你渴望我,渴望得像条沙漠里的鱼,你敏感得连和我牵一牵手都受不了……”   他说着,克制地松开西利亚的手,仅用目光勾缠,西利亚亦回之以目光,畏惧又饥饿,懵懂又放荡。   过了一会儿,道文的视线朝别处滑去……   西利亚此时敏锐得几乎能将目光具现化为爱抚,而那苏痒的感觉使他想起他睡觉一向不大老实,常滚来滚去,四肢乱伸,于是……   “道文,”西利亚害羞地小声哀求,“我想盖上被子。”   道文扯来一条薄被,吝啬地把一点点儿被角搭在西利亚腹部。   “可是别的地方,tui也很冷……”西利亚瑟缩着。   其实他不冷,天气很暖和,何况这屋子里的煤油灯和蜡烛都在拼命炙烤着空气。   果然,道文彬彬有礼地驳回:“冷可以穿丝袜,西利亚哥哥。”   “……”   西利亚微愠,抿紧嘴唇不吭声了。   过了一会儿,他不死心地询问:“能关了煤油灯吗?或者吹灭几支蜡烛……”   道文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咧了咧嘴,残忍道:“不能。”   “光太刺眼,我会失眠。”西利亚轻声细语地寻觅着借口。   “是么?”道文真挚地建议,“你可以把眼睛挡上。”   说着,道文随手抽出睡袍的系带,丝绸快速摩擦,刮出细而锐的轻响。   一条沁凉的东西轻轻落在眼皮上,并在脑后飞快打了个结。   西利亚眼前仅剩微弱的光感。   他本能地抬手去扯,可道文一手箍住了他的两只手腕。 第23章 缪斯(二十二)   道文手劲儿极大,像个铁箍,西利亚未加抵抗,因为那毫无意义,只会磨得他腕骨生疼。   视觉剥夺使其他感官的敏锐度翻倍。   铁链嚓嚓细响,背后,褥垫微微下陷,是道文单臂撑在了那儿。   道文以左臂与双膝为支点,虚悬在西利亚上方,吐息弥散,带着淡淡沉香木混豆蔻的雪茄气味,拂过西利亚的下颌与颈子。   “别紧张,西利亚哥哥,我不会碰你,我知道你会受不了……”   他呢喃着。   他的气息温热湿润,频率急促,掠过衣料。   不存在肢体接触。   道文始终与西利亚保持着至少一张薄纸的距离。   仿佛西利亚的躯体是一堆积聚成人形的珍珠粉末,或云雾中乍现的浮光海市,一触即溃,一晃即散……道文不碰他。   道文仅仅是翕动着鼻翼,捕捉自西利亚肌肤、薄汗、皮脂、发丝、泪迹、织物……之中,蒸腾飞散,化入空气的,那些微渺的气味颗粒。   他虚笼住西利亚,鼻尖若即若离,徘徊在西利亚被丝带蒙住的眼尾附近,痴迷、沉醉地嗅闻,如嗅闻一朵新折的、叶茎断口处尚渗透着青绿草汁的蔷薇。   清甜芬芳。   而皮肤玉白,裹在浅粉丝裙中,微微陷入石墨绸缎褥垫中的西利亚,亦确实像一支粉白的蔷薇。   西利亚神经紧绷,而紧张使敏感更敏感,道文虚悬着,平稳无声地朝下方移动,那姿态宛如一条能精准控制每块肌肉的巨蟒。道文目光掠过之处,西利亚遮盖在睡裙下的皮肤如有感应,过敏般洇开一团团高热的红——自然,道文看不见。   “西利亚哥哥——”道文轻唤。   帷幔如海。   丝光摇荡。   道文说到做到,他确实没碰西利亚。   当然,除去他一直钳住西利亚双腕的那只右手,不过这种程度的接触显然不大算得上逾矩。   西利亚仅仅是感觉到了一些微弱的气流,那是袖口与衣襟带动起来的。   以及……   ……   (删减225字)   ……   “道文,别、别对我做不好的事……”西利亚发出细弱的呜咽,他让步、哀求,试图谈条件,“我们难道就非得用身体做点儿什么吗……我们不能只是在心里爱着对方吗?在心里,在灵魂里,我愿意用我的灵魂爱你,道文……”   他怕极了——或许也有那么几分罪恶的、懵懂的期待。可纵使是期待,也非得以畏惧与抵抗的形式流露,这才算得上是一位虔诚驯顺的教民。   他纤秀的鼻尖因哭泣而泛红,颧骨、耳廓也因羞愤染上薄红,像在冰天雪地里玩耍的孩童,红得十分可爱。   泪水浸透蒙眼的丝带,灰亮的石墨色洇湿成纯黑,潮乎乎的两团泪渍,因料子轻薄,存不住水,迅速洇成了一片。   “只在心里爱,不是完完整整的爱,爱是灵与肉的结合……况且,我什么都没做。”道文狡诈地辩驳,他仍窥视着,“我没碰你,你知道我没碰你……你在冤枉我,西利亚哥哥。”   他确实没碰他。   可……   ……   (删减256字)   ……   “……睡吧,西利亚哥哥。”道文用修长手指挑开西利亚的眼罩,松开钳制西利亚双腕的右手,不怀好意地盯着那些色块,慢声道,“在我的气息中入睡吧,希望你能梦见我。” 第24章 缪斯(二十三)   连绵而剧烈的耻感使西利亚濒临麻木,像被暴雨浇淋了太久的含羞草,叶子都打烂了,索性软软地瘫着。   烛蜡与煤油灯用光焰tian舐着气流。   道文养了几株水培植物,养在玻璃器皿中,一泓一泓的死水浸泡着植物苍白细弱的根须,烛火熏热,从器皿中蒸腾出一股水腥味儿。那腥shan、窒闷的水雾,小滴小滴,黏稠地悬浮在空气中。   “……我想换衣服。”西利亚吐字含糊,张不开嘴似的。   他不大情愿张嘴,因怕不慎吸入那些肉眼无法捕捉的微细雾珠。   那很脏……   这屋子予人的那种靡丽、肮脏的“巢穴”感正在不断攀升——自然,那仅指精神层面的肮脏。   “不行。”道文英俊且恶劣地勾了勾嘴角。   “可是这件上……”西利亚噎了又噎,湿腻地贴合着皮肤的丝绸使他濒临窒息,他据理力争,“这件上都是汗,我出了很多汗,我只是想换一件干净的衣服……”   他不擅长扯谎和谈判,何况道文正像榨橙子般自他忐忑赧然的情态中汲取并渴饮汁水——道文在享受,卑劣地享受他的难堪。于是他放弃了,他的抵抗素来瓦解得很快,他是只穴居的小动物,急着往哪儿钻一钻,好从鹰隼的凝视中脱逃,于是他用高热的面颊擦过羽毛枕,把脑袋埋进枕头下。   一秒不到,他火烫般弹起来,自枕下拽出一串东西。   衬裙、长袜、束腰……   眼熟得很,那都是他下午为道文做模特时使用的装扮,显然它们并没被女仆浆洗熨烫,而是皱巴巴地、潮湿地团在一起被道文掖进缝隙里,他简直像个将桃se禁书塞进墙缝的毛头小子。它们被刻意里外翻转,沾染着一些汗水……那些不起眼的污渍与不规则的斑痕如培养皿中黄白色的恶性致病菌落,它们在里侧,而不是在外侧,正常穿衣时不会留意。   西利亚面红耳赤地想起那个被陶泥包裹的诡丽梦境,梦是潜意识对现实的映射,原来他早已在不知不觉间被道文的气息侵袭、围拢了,那些苍白、无定的陶泥……   “我一直在偷偷污染你,西利亚哥哥……”   道文嗓音幽凉,烛光在帷幔上绘出他的影子,夜魔般笼罩住西利亚。   “呜……”西利亚从嗓子眼溢出呜咽,屈辱的呜咽。   他的头皮与脊背因不堪入目的作弄与恶意而阵阵发紧,紧得像有人一把薅住他的头发或像拎猫般揪扯他的背,然而,与此同时……   他就像狡猾小贩筐中的一枚水蜜桃,为能多卖几枚铜板,桃子被打了糖水,那贪得无厌的坏小贩恨不得把一枚桃子注成两枚重。   因此可怜的水蜜桃沉甸甸的,饱zhang得变形,柔韧的桃皮不堪重负,原本健康鲜美的果肉被那些带菌的廉价糖水儿污染、腐化,只消一次最轻微的颠簸、戳刺,水蜜桃便会崩裂溃解,化成一滩黏答答的、变质、腥甜的菌液——西利亚纯洁无垢的【精神】早已被名为“道文”的致病菌溶解了。   而西利亚绝望地意识到自己已再次……   太晚了,他已病入膏肓。   “你被我‘感染’了吗,西利亚哥哥?”道文眸光闪动,轻轻地问。   ……   维尔端着托盘步上楼梯,小臂搭着一条雪白的擦手巾。   托盘中摆放着双人份早餐,青釉金纹白瓷盘中盛着烤至焦脆香酥的白面包,表皮在热油中烤至崩裂的香肠,溏心随落步轻悠摇晃的金黄煎蛋,以及各式小件器皿中的云雀冻、奶油、腌泡黄瓜、豆子等零碎吃食,两把贝母刀柄的银餐刀搭在一旁,食物you人的、热腾腾的香气弥散开来,使这初冬的早晨亦显得不那么阴冷了。   直到他瞄见立在卧房门口的道文。   一刹那,那附骨之疽般的阴寒尽数钻回维尔的脊骨,他冻得一激灵,倏地把背挺得笔直。   除去年逾六旬,见过无数大风大浪的管家先生,维尔是在这儿干得最长的佣人,其他佣人都待不住——他们都觉得某位男主人实在是太瘆人了,他确实没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干过什么疯人疯事,可他们仍然莫名其妙地达成了共识——这位人偶大师简直就是疯人院高级病区的沧海遗珠。   可维尔不肯辞职。   是的,他离吓死不远了,可他舍不得走,也不放心走。   道文接过托盘与毛巾,面无表情地盯着维尔,纹丝不动,毫无转身进门的意思。   维尔只得退开,一直退到一楼,退到他绝无可能在道文进门时匆匆朝屋里瞥一眼的地方……道文这才用肩顶开卧房虚掩的门并走进去。   ——整整四个月,西利亚已经四个月没走出道文的卧房了,哪怕一步。虽说那间卧房里什么都不缺,有衣帽间、盥洗室,餐食则由道文亲自送进去。此外,道文还会时不时送进去一些切口烫金的昂贵羊皮纸书籍与书写工具,西利亚似乎在那里靠阅读和自学打发时间。   起初,维尔以为西利亚被那个疯子非法监.禁了,用锁链、铁枷和chuang柱什么的,如果是那样他一定要向治安官报告。于是某天早晨送完饭时,维尔强捺下令他良心刺痛的职业道德,单膝跪地,扒着锁孔,颤抖着凑上一只眼睛……   ……   圣灵啊……   那一幕太美了。   西利亚坐在桌旁,身上是一条红色丝绸睡裙,那红绸色泽极正、极秾丽,似浓缩萃取一整座小蔷薇园的红才滴染出这么一条……裁剪得极不端庄的小裙子。西利亚弓起奶油般白腻光滑的背,去捡拾落在脚边的一本精装书,他白金色的头发蓄得略长,闪亮、柔顺地搭在肩头,如春日波光粼粼的溪水……   维尔手忙脚乱地捂住飙血的鼻孔。   女人的睡裙。   艳红与奶白。   那简直是恶魔投放在人间的诱饵……   “西利亚哥哥……”锁孔中的视野极其有限,直到道文的声音响起,维尔才看到他正单膝跪在西利亚正对面。   他口吻柔软,简直像在撒娇。   可惜他说的绝不是什么正派人能说的话。   他半哀告半强迫地要求西利亚让他“看看”,他想要“好好看看”。   “……你要看什么?”西利亚小声问。   道文低声回了一句。   就那么简简单单的几个字而已,可是维尔听得血管都快炸了。 第25章 缪斯(二十四)   西利亚迟疑了片刻。   他用左手捻起那艳红丝绸下缘缝缀的荷叶滚边,右肘则支在桌沿,瘦长右手紧紧掩着下半张脸。   因用力过度,他面颊的软肉被手指勒得稍微变形,使他像个在赌气的可爱孩童,可他羞得颧骨粉红,那又隐含着情yu。   他坐在靠背椅上,侧面朝门,这角度有些别扭,使维尔难以窥视,而单膝跪地的道文倒是毫无阻碍。   道文缓慢歪头、伏低,颈部前探,弯折如蛇,耳垂几乎触到肩膀。   这姿态狎昵而轻浮,若换成其他男人来做,大约会显得猥琐。可道文,或许是那耀眼的英俊救了他,又或许是这种程度的失态在他间歇发作的疯病前压根不足挂齿……他那变态模样中竟莫名透着几分风流撩人的意味。   他凝视着西利亚,以眸光细腻检视,口中呢喃描述,像剧场幕后的旁白念诵者。   “西利亚哥哥,红颜色真衬你,你显得更白了,你像一小勺奶油……”   “那是水渍么,还是脏东西,指甲大的那一块,是在哪儿沾上的?告诉我,西利亚哥哥……”   “女士衣物的尺码对你来说偏小,这件看起来有些勒得难受,下次我会吩咐裁缝为你量身定做……”   他分明连西利亚的一根手指都没碰,措辞亦无出格之处,可室内气氛仍然旖旎、荒唐得难以言喻……   而且,维尔没看出那条睡裙的尺码哪儿不合适,西利亚身段清瘦,腰不比一小把柴薪粗,唯独肩膀较女士们宽些……而这种不限制肩宽的无袖睡裙,他穿中码乃至小码都不成问题。   或许道文指的根本就是另一码事。   维尔无心细思,他用手帕堵住淌血的鼻子,焦灼地变换角度窥视,可锁孔太小,角度毫无意义。他饥渴、躁动得口干舌燥,若此时有恶魔提出用灵魂换取他与道文交换身体一天,他连价都不会讲,他非得当即拍板……   可能是维尔在门口弄出了动静——他无法自控,响亮地吞了几口唾沫——也可能道文对窥视格外敏感,总之,正当维尔情绪高涨时,道文毫无预兆地、猛地一甩头,直直盯住锁孔。   英挺眉骨下的眼珠幽光慑人,维尔僵住,那两道视线仿佛洞穿血肉,自颅骨穿透脚底,楔入地板,将维尔死死钉在原地。   起初,维尔以为那疯子会冲过来揍他一顿,可道文并没有,他只是凝视着锁孔,笑了,嘴角微妙地咧到令人不适的角度,眼睛一眨不眨,像一张蜡油凝固出的畸曲假脸——我看到你了。   他仿佛在那样说。   西利亚骇异地询问,道文不答,只灼亮地、快活地盯着锁孔,眼球病态震颤,仿佛它们正在乐颠颠地一跳一跳——“我看到你了!我看到你了!我看到、我看到、我……”   西利亚得不到回应,可怜巴巴地岔着双脚,维持住方才的样子……直到维尔终于回魂,屁滚尿流地爬开。   他没敢再偷窥过哪怕一次,那太恐怖了,他心里不舒服了好长一段时间,像是精神领域被道文泼了一桶漆黑刺鼻的焦油。   好在他起初的目的达到了,他想确认西利亚是否被道文jian禁了……而答案显然是:没有。   西利亚活动自由,手腕、脚踝等部位皆无捆缚痕迹,亦无遭受强迫的迹象,他温柔而顺从,仅仅是害羞得厉害……   犹如新娘。   ……   西利亚自然并未受到jian禁。   除去最初的几天,那几天道文确实用皮革手环将他们栓在一起,防止西利亚逃跑,可很快,西利亚便意识到自己很难逃跑。惩戒教士植入他脑内的、根深蒂固的精神烙印无法在几日内消退,他一旦褪下裙装,从性别颠倒的错觉中完全脱离出去,鞭痛便会如影随形。它们会不断折磨他,直至他将对道文的不lun之爱与痛苦建立起连接,出自本能地厌恶、畏惧道文为止。   他非得待在家里不可,他甚至耻于迈出道文的卧房,道文在衣帽间里塞满了漂亮的、款式放浪的睡裙,他天天穿着那些玩意儿……而道文,道文步步紧逼,使出各种手段让他渐渐接纳同性的不lun之爱,道文会时不时提醒西利亚留意自身的男性身份,一迭声叫他“哥哥”,或是用语言描述西利亚的男性特质,一遍遍让他正视自己是一个爱上了男人的男人……   除此之外,道文会与他练习亲密的肢体接触,那套说辞冠冕堂皇、头头是道。   “西利亚哥哥,你要先适应以性别颠倒的身份爱我、和我亲热,再渐渐适应以纯男性的身份爱我、和我亲热,你说,事情是不是应该按照这样循序渐进的方式进行……”道文说着,缓缓摩suo西利亚的手指。 第26章 缪斯(二十五)   道文用干燥微凉的指腹反复摩suo西利亚的指甲。   西利亚的指甲截面被道文用小锉刀磨得光滑如瓷,粉红洇染的五枚半圆,覆着薄薄一层无色清油,水一般亮。   “牵我的手……西利亚哥哥。”新的一天,道文背出清单上的第一项,而这张清单上的行为他们每日重复,道文称其为“适应练习”。   西利亚指尖微动,温热指腹依次滑过道文粗壮如树瘿的指关节与掌骨关节,生涩地楔入指缝,使十指交扣,掌心贴合。   纵使已牵手多次,心脏仍跳得很快,他一手牵道文,另一手揪握起一团天鹅绒被罩。   心口甜美、炙热,如其间正流淌着滚沸的、不断吐出微小气泡的金色蜜糖。   ……   “很好,接下来……亲吻我的伤疤,西利亚哥哥。”道文幽幽道。   “嗯……”西利亚侧转身,手指拨转道文的脸,觅到额头附近那一小片皮肉糟烂虬结的烧伤区,那属实狰狞可怖,近距离观察时更是如此。西利亚眸光颤动,视线弹开,又倏地被吸附回去,平坦白皙的胸口起伏急促。   道文海雾色的瞳仁中流泄出一丝癫狂:“我的烧伤好看吗?”   “好看。”西利亚尾音轻颤,捋过道文璨金的发稍,拨开额发,使伤疤袒露,“你的烧伤……好看。”   “向我证明……吻它。”道文偏过脸,居心不良地咧了咧嘴,“它很敏感……西利亚哥哥,非常敏感,它享受你的亲吻。”   西利亚哆嗦着,用嘴唇贴上道文【额头】那片坑洼糟烂的皮肤,它疙疙瘩瘩,触感坚硬粗粝,犹如鳄鱼的脊背,可它偏偏长在一张人脸上。西利亚一寸寸地、缓慢地吻过那片伤疤,他神情纯洁,堪称是虔诚的、献祭的、殉道式的——毕竟正常人绝不会被一块丑陋的伤疤撩起丝毫情yu。   他想取悦道文,他要向道文证明他绝不嫌弃道文为拯救他而残毁的左脸,绝不……   “道文……道文……”西利亚温柔呢喃,他唇下的伤疤逐渐升温、充血,由新肉的淡粉转为内脏粘膜般妖异的紫红,表皮绷得铮亮,那使得它变得愈发丑恶恐怖,能将嚎啕大哭的孩童吓噎住。   而西利亚,西利亚……他眼尾嫣红,吐息高热,那些涂抹在鬓角、手腕等处的香膏因体表升温而融化、熏染开来,他连发丝都散发出了蔷薇的甜香。   亲吻伤疤已与某些感受相联结了……   西利亚凝视着那块烧伤,颤抖、融化成了一汪甜水儿。   他爱着道文,亦爱着道文的疤痕。   ……   清单上的事项尽数进行了一遍。   这几个月的“适应训练”使西利亚逐渐接纳了道文,全然地、淋漓尽致地……接纳。   那支连根拔起的玫瑰被囿于靡丽肮脏的巢穴中,深陷、黏附,带刺的茎叶之上裹缠了厚厚一层毒丝,它被毒素融化成玫瑰汁液,被魔物吮吸殆尽,又在日出时恢复原状,循环往复……而那受鞭笞的幻觉已极少出现了。   他已在不知不觉中被温水炖煮得熟透了。   ……   清晨淡白的光线透窗而入。   西利亚局促不安地坐在一面梳妆镜前——那是道文专门搬进卧室的。   他今天要出门。   他不大好意思打扮成女士的模样出门,可道文坚持恳求他“出去走走”,他毕竟已经足不出户四个月了,这对健康可没什么好处。   道文为他们二人规划出了一条游玩路线,他会先驾车带西利亚去布列格园林——一处游玩胜地,他们会在那儿找个无人的地方野餐。然后再去看一场马戏杂耍,随后去某家据说独得波吉亚公爵盛宠的高档餐厅进餐,最后去王国剧院欣赏这几日新排演的戏剧……西利亚很少接触这些上流社会的玩乐,哪怕是道文暴富后,他做过的最奢侈的举动只不过是去文法学校念书,于是他被说动了。   虽然他觉得道文的“路线”可能不止这么简单,但或许那只是他想多了,可能是因为道文说话时那惯常的阴郁眸光与亢奋难抑般的古怪颤音使他看起来总像是在隐瞒着什么……   “西利亚哥哥,抬一抬下巴。”道文轻轻说着,将一条缀缝着黑色蕾丝的颈带围在西利亚纤细的脖子上,以遮掩他的喉结。   四个月过去,西利亚的皮肤被滋养得愈发光润白腻,肩膀因早前做重体力活导致的磨损与轻微畸曲早已无迹可寻,手肘旧伤亦早已痊愈——那不大好治,需要按摩。道文不厌其烦地按药剂师嘱咐,用烛火熏化药膏,浸饱天鹅绒布,覆住肘部细细揉按,一天三次。   这段日子以来,道文拿出几倍于雕琢人偶时的精心与细致去照料西利亚的衣食起居,他沉湎于此,像个瘾君子,或许西利亚就是他将用余生光阴去呵护珍爱的心血……他的至高艺术。 第27章 缪斯(二十六)   西利亚不愿在外出时被旁人洞穿性别颠倒的隐秘,那雌雄莫辨的美貌多少还是有些破绽的,他得装扮得更像女士才行,而道文很乐意为他化妆。   刀刃破开几颗草莓,道文捻住草莓柄,让那昂贵而鲜凉的果肉缓缓滑过西利亚骨瓷般光洁紧绷的面部皮肤,以汁水滋润它们。   用草莓擦脸,一分钟后,再以绒布蘸清水拭去——这是贵族小姐们呵护脸蛋的时兴方法,而道文学了来。   淡红果肉滑经鼻梁,弹拨唇瓣,又沿下颌线飞掠至后颈,逗弄般碾上清削得几近破肤而出的椎骨,凉丝丝的草莓汁水沿【后颈】棘突节节滑坠。   颈部那湿冷与爬虫般的蠕动感撩起一片战栗。   “……道文?你在做什么?”西利亚敏感得弓起背。   “都擦一擦。”道文从容自若,擦拭西利亚后颈。   半颗草莓被碾烂了,淡粉果汁拖出一道水痕。   “很痒……”西利亚反手欲擦。   道文轻巧地接住他手腕,不许他擦。   他凝视着那滴滑坠的果汁,指尖划过它的拖痕,恶劣地咧了咧嘴:“这是在妆前保持皮肤湿润的秘方。”   说着,他用指尖挑了挑西利亚脖子上缝缀青金猫眼石的蕾丝颈带,呢喃道:“你戴着这个就像只小猫儿,西利亚哥哥,我想在这条颈带上缝一枚铃铛,银铃铛,轻轻的,小小的……”   西利亚为难地绞紧手指,睫毛颤抖,语气勉力维持温和,像是对顽劣幼弟无底线纵容的兄长:“可是,在街上被人看见的话,他们会觉得奇怪……或许、或许以后……可以……”   道文的浅色眼珠磷火般缓缓燃亮,亢奋得表情古怪:“再安一根猫尾巴好么?”   猫尾巴,西利亚清楚,一种尾巴外观的仿真玩具,诸圣节时有的人会用它扮魅魔什么的,或许它也有别的用途……那玩意儿乍一瞧与真尾巴无异,假猫毛油光滑亮,有一些是通过细绳固定在腰间的。   “呃,唔……好。”西利亚局促地点了点头。   道文蛇般嘶地吸了口凉气,猩红舌尖舐过牙关,带着一种阴险的亲昵提醒道:“我是个脑袋不正常的疯子,你得牢记这一点,别总那么纵容我,西利亚哥哥……我会待你更‘坏’的。”   面对“别那么纵容我”的请求,西利亚反倒更为难了,他温柔得像是整个人都笼在一层薄光中,迟疑片刻,他微微点头:“好。”   “除非我跪下来求你,”道文补充条款,“那证明我真的很想要。”   道文拿出为陶瓷人偶刺青的细致和耐心为西利亚化妆,他用烧焦的丁香花瓣为眉毛增色,用胭脂虫粉末淡淡扫过颧骨与耳垂,把蜂蜡与蜜油调和的红膏抹上嘴唇,自缀饰锦羽、宝石与紫蓝鸢尾的女帽边沿扯下一截面纱,稍作遮掩,再往那裹着蕾丝薄手套的秀长五指中塞一柄珍珠母贝柄折扇……西利亚被堆砌在这些繁复绮丽的行头中,愈显纤细——他是一个羸弱华贵的美人,仅此而已,无人在面对这样的美人时还会有心思琢磨他较女士稍宽的肩膀与锐利的骨线是否有些像个男子。   道文忠实遵循着既定的游玩路线,好像他的确就是带西利亚出门散心的:布列格园林、马戏杂耍、高档餐厅、剧院……一个不落。   在王国剧院,他们所在的包厢简直比舞台上的演员更惹人注目。起因是今日的观众中有一位醉心于收藏人偶的贵族少爷,他曾偶然在某家艺术品拍卖会的后台见过道文一面,他认出了道文,激动得就像发现了新大陆,恨不得跳上舞台嚷嚷。其他人受了好奇的驱使,纷纷拿起秀气的看剧用小望远镜,朝那位人偶大师的包厢窥探,窃窃私语个不停。当他们看清道文右半张脸的长相与他身侧那位美艳得惊人(平坦的胸部无损于这份美艳)的女伴时,私语声浪变得愈发喧腾,嘤嘤嗡嗡,每一场幕间休息都有好奇之士前去包厢拜访,攀谈交游。   道文对来访者保持着疏离的礼貌,他仿佛天生属于这个阶级,顶会冷冰冰地敷衍人,却不至于冒犯。   西利亚则正相反,他不擅交际,羞怯腼腆,又不敢暴露声线,只得用垂眼微笑应对搭讪。好在道文根本不需要他开口,道文替他说话,还慢条斯理地从装什锦果脯的纸袋里挑拣西利亚爱吃的糖渍葡萄,一颗颗喂给他吃,用手绢拭去他唇边粘的糖粉。   手绢不慎拭到一抹唇膏,道文将那一小块红污捻在指腹间暗暗磋磨。   有人察觉到西利亚与道文的人偶们存在某种联系,不是五官的相似,而是一种更微妙、隐秘的关联,他们委婉地刺探,想知道那位美人是什么来头,又是否名花有主。   道文毫不掩饰他们的特殊关系与他对西利亚的疼宠珍爱,来访者们渐渐意识到这位美人绝非是靠道文施恩豢养的交际花,道文对“她”的介绍是“我的缪斯”,别无二话,仿佛情人、女伴、夫人、妻子……这一类尘世中人使用的词汇皆不足以表明这位美人在他心目中的地位。   这位冷漠矜傲的艺术家在“她”面前谦卑如微尘,他是最忠实的臣民,亦是最虔诚的信徒……他所拥有的一切:金钱、地位、名声、追捧者……尽是这位缪斯赐予他的。   可当道文面对那些来访者时,他就立即更换成另一副嘴脸……圣灵哪,他的炫耀与得意几乎顺着他金灿灿的头发丝淌了一地!那些为西利亚所倾倒,幻想能一亲芳泽的贵族少爷们被道文气得牙齿打颤,却还得虚伪地维持住礼貌。   两人一直待到戏剧落幕,坐上四轮马车。车上,道文从袖口扯出一条蒙眼布,要求西利亚戴上,说要“给他一个惊喜”,西利亚不疑有他,一整日的放松玩乐消蚀了他的警惕。他戴上蒙眼布,车轮碌碌,过了不知多久才停下。   车停了,西利亚下意识地去扯蒙眼布,道文却轻轻拨开他的手,像拿起一尊瓷偶般轻巧地把他抱下马车,低声道:“不许偷看……西利亚哥哥。”   西利亚依言,用头枕着道文的肩,耳廓微动,忐忑地捕捉四周细微的响动。   他听见大门铰链滑动的刺耳响声,有人在他们身后合上了一扇沉重的门,他们此时正身处宽阔的、空荡荡的室内,道文那长靴靴底叩击理石地面的响动显得空灵寥远,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焚香的神秘味道……   “道文……?”回音萦绕。   一种极度不详的预感使西利亚血液冰冷,他用抖得筛糠般的手指摸索遮眼布,这次道文没有阻拦他。   西利亚惊惶地睁开眼——   目之所及处,用以朝拜的白蜡烛一簇簇燃起火光,彩绘玻璃辉映着月色,穹顶挑高得令人目眩,延伸至极高处,便是一泓轮廓难辨的黑,烛光空濛,浮荡在深海般暗渺的背景中,管风琴奏起宁和的圣咏乐曲,圣灵雕像的面容明明暗暗……   这里是圣堂。   举办婚礼的所在。   圣灵教教士会在这里为新婚男女诵念祝福经文,让他们在圣灵的见证下拥吻、交换戒指与誓言。   红毯自道文脚下延出,一路铺展至圣龛前。   “道文!你怎么能……”西利亚扑腾得像只鸽子。圣堂中没有教士,只有他们两个人,可那早已根深蒂固的戒律钢锥般在脑内搅动,使他惊骇欲绝,恐惧与痛悔的泪水夺眶而出,圣灵雕像苍白的瞳仁在意象中如涟漪般漾开,扩张至无限大,自穹顶、自天宇中审视他,如山似海,无处不在……   “我们不能……不能这样!”恐惧使西利亚的措辞十分苍白,不具备说服力,可道文竟表示赞同。   “没错,我们不能这样,绝对不能……”道文说着,眼珠幽光慑人,嘴角扬起一个邪恶、疯癫的弧度,像个以触怒圣灵为乐的魔鬼,“……你还没换婚纱呢,西利亚哥哥。” 第28章 缪斯(二十七)(蔷薇新娘。【一更】...)   西利亚面孔灰白,挣脱道文跳到地上,甩脱绊脚的高跟鞋,逃向圣堂大门。   道文伸臂勾住他,铁箍般硬的小臂,包裹在青灰丝光布料中,死死扣着西利亚。   大理石坚寒如冰,西利亚赤足踩地,本能‌地蜷缩脚趾,被撑得薄透的黑丝绒泛出脆弱的rou色。道文箍住西利亚,   手‌臂一‌提,几乎把西利亚拎了起来,让他踩着他的长靴。   逃不掉,西利亚哆嗦得像只新生的羊羔,翠青金驳的眼珠瞪得溜圆,泪水涟涟,那‌已被道文破坏得残存无几的精神烙印仍负隅顽抗着,触发神降与‌鞭刑的幻觉,引燃歇斯底里的恐惧,以镇压、惩治教‌民不驯的念头。   西利亚陷入半谵妄状态,他神经质地扫视布道台、长桌与‌座椅投射的畸曲黑影,提防着埋伏在阴翳中的惩戒教‌士。蓦地,他停止挣扎,盯着门,裹在提花手‌套中的瘦长右手‌紧紧钳住道文小臂,像是要随时将‌道文掷出圣堂大门。他擅于忍受痛苦,他不怕挨鞭子,哪怕是双份的鞭子,可他们绝不能‌那‌样对待道文……混乱的念头们在西利亚半谵妄的精神世界中横冲直撞,有那‌么短短几秒,他比道文更像个精神病人,或是一‌只翎毛怒炸着挡在猎隼身前的疯狂金丝雀。   “西利亚哥哥……”道文的洞察力敏锐得堪比诱人堕落的恶魔,他稍稍弓背,将‌下颌搭在西利亚肩头,哑声问,“你想保护我?”   西利亚不答话,绷得像条拉满的弓弦。   道文并不追问,因为他已洞穿答案。他右臂箍住西利亚,左臂前探,越过西利亚肩头,左手‌稳稳悬停在那‌双泪鞯难劬η方‌。   他戴了一‌双黑羊皮手‌套,指头被修饰得颀长,四条指缝中,一‌枚镌刻金花与‌狮鹫的金币正玩杂耍般来回滚动。   “昨天,我不在家是因为我去审判庭‘自首’并缴纳了罚金……最高的那‌档,五百枚金币。”道文的语气幽凉戏谑,“我跟你干过那‌事儿,我认罪,我还‌以为他们会因为自首给我算便宜些,可惜,他们不会做生意……”   “……”   “我对那‌群男娼忏悔,说我是个罪恶的同性恋,我……了男人,一‌个我深爱的男人,我沉迷于和他……我天天和他……但我愿意交罚金,不止罚金,我还‌乐意对圣堂进行一‌些额外的‘捐助’。”道文还‌说了几句别‌的,他的措辞极其粗鄙,那‌些亵渎得仿佛轻轻一‌戳就会喷溅出毒汁的字眼儿一‌把就将‌西利亚从虚渺神圣的幻觉中扯回了现‌实,西利亚灰白的皮肤有了血色,甚至是饱含血色,他被道文的描述弄得面红耳赤,坐立难安。   “喔,抱歉,我是对惩戒教‌士说的,不是男娼……当然,我可是连见都没见过男娼,西利亚哥哥,我只有你,也‌只要你,你知道的。”道文苦恼,蹙眉沉思着,阴森道,“可是我总觉得这两类人应该差不多,这群惩戒教‌士卖的是精神的pi股,他们先定罪,再给罪定价……他们在穷人面前凛然庄重,用神术给虔诚的教‌民们刻下精神烙印,折磨他们,控制他们……但如果你是个贵族老爷或者是个肯让他们吸油水的商人之类的,那‌他们简直什么都肯卖,我向管理这座圣堂的教‌士买下了它一‌夜的使用权……”   说着,他舒张五指。   那‌枚金币“当啷”砸在圣堂大理石地面上,响声清脆、空灵。   它滴溜溜滚到西利亚踢飞的亮缎高跟鞋旁,璨金辉映着墨青。   “听――西利亚哥哥――”道文缓缓偏头,嘴唇贴上西利亚耳廓,略带讥嘲道,“我们的‘罪孽’被宽恕的声音。”   他右手‌仍扣牢西利亚,左手‌从腰间掏出一‌个塞得鼓囊囊的绵羊皮钱袋,他衔住袋口系带,轻轻一‌扬头……   系带松脱。   他用左掌托住钱袋底部‌,手‌一‌翻,金币瀑布般自掌中倾泄而下,叮叮当当,金色暴雨般急促敲击着地面,清亮、脆硬,彻底粉碎了西利亚脑海中圣灵的幻象与‌k谵妄的呓语,幻象中的k圣洁雪白,纯净无垢,却莫名像个邪神,它碎裂成千千万万片,像在极寒中冻透旋即被巨石砸碎成齑粉的铁枷……唯余金币的空骰匾粼谑ヌ弥胁愕萦绕。   “捐助了这么多金币,我们已经比新生儿还‌无辜了,”道文轻蔑地扬手‌,空瘪的钱袋飘落在地,“所以……”   他怜惜地啄吻西利亚泪湿的脸颊,拿出一‌个疯子珍藏的全部‌温柔,轻声道:“和我结婚吧,西利亚哥哥。”   他扳住西利亚的肩,迫使他转过来,用手‌臂箍着他,缓缓滑跪下去,用亲昵又耍赖的语气道:“我跪着求你了,今天说好的……其他时候你可以拒绝,但这种时候你非得纵容我不可……你愿意吗?说你愿意,说呀,西利亚哥哥。”   “……我愿意。”   ……   西利亚换上了那‌套改良版蔷薇新娘的婚纱。   道文事先把它预备在忏悔室中――那‌四四方‌方‌的封闭隔间可真‌适合放衣服。   西利亚坐在为告解者提供的小圆凳上,道文为他穿上丝袜,白色底丝上绘制着嫣红蔷薇与‌碧绿荆棘,色彩明‌丽,缠卷着劲瘦修长的小腿。道文挑起两条精细的红天鹅绒绑带,交叉缠绕在脚踝处,以固定这双绑带高跟鞋。   他用较白日出门前更靡丽奢侈的手‌段打扮他的新娘,恨不得将‌全世界的宝物都献给他:那‌蜃气浮动,潋滟流转的南洋珍珠也‌仅配在西利亚的腰间坠饰处占据一‌席之地;色泽不逊于西利亚瞳色的青金宝石,鸽子蛋大小,足以镶嵌在教‌皇的冠冕上,此时亦不过沉沉坠在西利亚胸前,安分守己地尽一‌枚吊坠的职责;新折的花枝厚厚地铺满了红毯,暧昧的甜香靡靡飘散……   两条奶油色缎带交叉在西利亚后颈,打成了一‌枚蝴蝶结。   今晚,道文会像拆礼物一‌样将‌它扯开……   道文扶着西利亚走过红毯,走到圣龛前,在圣灵像下方‌诵念婚礼誓词。   一‌段冗长的誓词后,道文代替主持婚礼的神职人员,轻声询问西利亚:“……你愿意吗?再说一‌次,西利亚哥哥。”   “我愿意……”西利亚轻轻掩住口鼻,他悸动得分分秒秒都会眩晕过去,他定了定神,按照流程反问道,“……你呢?”   “我愿意。”道文单膝跪地,虔诚地捧着西利亚戴着白手‌套与‌婚戒的手‌,烙下一‌枚枚热吻。   那‌些澎湃的、汹涌的情绪疯狂挤压着他的心脏,誓要为西利亚榨出更多、更浓烈的爱意……可是够了,真‌的够了,他已经没办法爱得更多了,他早已在爱中沉沦成疯子了,还‌能‌怎样?道文不得不向那‌些情绪,向那‌些癫狂的呓语求饶,他不打算在婚礼上犯疯病。   为使憋涨得炸裂的胸腔得到一‌丝解脱,道文狂信徒般匍匐在地,用唇瓣卑微碰触……   崭新的高跟鞋,只踩过花枝与‌红毯。   一‌个浅浅的吻,道文不嫌它脏,道文发起疯来能‌把它嚼碎了。   他把西利亚抱上安放圣龛的桌子,让西利亚坐着,随即,像掬起一‌泓溪水,抑或像玩赏古董般,轻柔地捧起他的脚……   ……   圣坛烛光摇曳。   ……   晨曦降临。   某种火焰仿佛已将‌旧皮囊焚烧一‌空,两人相拥,纯洁如新生,他们沉湎于棉絮般柔软的纯白中,享受那‌轻飘飘的、彻底的满足,两只佩戴着婚戒的手‌交叠紧握。   晨曦沉静而温柔地漫溢过圣堂上方‌的彩色玻璃窗,在那‌两只手‌上洒下缤纷的碎光。 第29章 缪斯(二十八)(而那个微笑温柔羞怯。【二...)   “……会疼么,西利亚哥哥?”道文问,调整西利亚颌下的领结。   宽领结使用了顶时髦的打结法,纵是公‌爵的贴身男仆也打不出一‌枚更‌漂亮的来了,西利亚立在穿衣镜前,眼眸快活得发亮,打量着镜中的自己。   他上身穿着一‌件米白色细布裁制的高领衬衫,领子浆洗得硬挺,胸口的裥褶白浪般堆叠。衬衫下摆掖进马裤,将腰收束得细韧利落,下配一‌双潇洒的浅棕麂皮长靴,身姿挺拔俊美。   他穿回‌了男装。   “不疼。”西利亚条件反射地,反手‌抚后背,那儿不疼,半点也不疼,心底亦无恐惧。精神烙印已在前几日圣堂那荒唐的……消弭殆尽。   道文对圣龛做了些亵渎至极的事。   若放在一‌年前,目击那一‌幕的西利亚会惊骇得昏死过去,可在道文由‌微弱渐转强劲的“信仰根除”疗法的熏染下,西利亚只觉过往自己深信不疑的布道与戒律是如此虚伪可笑‌……他逐渐意识到自己已不再畏惧圣灵,自然也无需再藏匿于女性装束中自欺欺人,因此他尝试着将道文为他量身裁制的男装穿在身上。   过程相当顺利。   反而道文比他更‌神经‌质些许,不住询问他是否有‌不适或残余的幻痛……答案是否定的。   此前为道文蓄的长发他没‌剪,道文并没‌开口求他留着,可他看得出道文爱极了它们,他用一‌条湖蓝色发带低低地将它们拢起‌,扎在脑后,那并不女气,而是有‌种别‌样‌的魅力,而且他以后为道文当模特时有‌长发亦方便得多。   “真好看,西利亚哥哥。”道文夸赞他,痴迷地凝视落地镜,“你‌像一‌位浪漫的诗人,不,你‌就是……”说着,道文捞起‌西利亚的右手‌,摩suo他中指骨节处的薄茧,薄得肉眼几乎看不出的一‌点点,可道文疼惜地揉着,埋怨道,“你‌写太多字了,西利亚哥哥。”   “嗯……我的学识太浅薄了,想‌看懂书房里那些古籍,我得多学、多写。”西利亚温和地反驳。   哪怕是足不出户的四个月里,他也没‌停止阅读和自学,自从他初次迈入这栋小楼的书房,懵懂而歆羡拿起‌那本希利维娅女皇统治时期的歌谣古卷时,虽说他看不懂,可他莫名爱上了那些长长短短的、在视觉层面上亦令人感知到韵律的文字,他沉迷于此,而文法学校里不止一‌位老师对他尚显稚拙却‌灵气四溢的诗歌短句大加赞赏。   西利亚的笔尖流淌着一‌种纤细敏锐的灵性与诗意,像蝴蝶的触须。   这可能‌是因为灵秀动人的文字大抵是自痛苦与哀悯中分娩而出的,双眼浸泡过咸涩的泪水,才能‌窥见云端至瑰丽的宫殿,舌尖尝舐过酸苦的毒汁,才能‌吟唱出使灵魂为之起‌舞的诗歌。   他是道文的缪斯。   可道文与他相濡以沫的、那些困苦中闪烁着温暖与爱意的时日,又何尝不是他的缪斯呢?   “我还有‌很多东西要学,我荒废了太久……”西利亚谦逊地垂下眼帘。   “你‌写字时不看我。”   “可是……”   “可是我做人偶时会看你‌。”   西利亚歉然,可当他对上道文促狭、狡狯的灰蓝眼睛,他便看出道文仅仅是在撒娇,于是他凑上去,大大方方地,主动亲吻了道文的脸颊。   一‌切都美好得像是某个童话故事的结尾。   当然,要刨除掉道文偶尔会犯疯病的这一‌点(这种细节无关紧要)。   可西利亚仍略有‌一‌丝忐忑,像奏鸣曲中存在着一‌个不和谐的错音,或许是这几个月来他一‌直打扮成女孩子,而道文也说过让他“当他的小女孩儿”之类的话……西利亚下意识地揪紧了衬衫前胸的裥褶,舔了舔嘴唇,鼓起‌勇气问:“我穿回‌男装的样‌子,还……还行吗?”   是的,他多少有‌点儿担忧道文喜欢的其实是他女装的模样‌,那倒也不打紧,他可以为道文穿,但是,那多少……   “‘还行吗’――?”道文盯着他,不紧不慢地重复、咀嚼着这句话,牙关轻轻地来回‌碾磨,像是想‌把这句不知好歹的话咬疼,教它再也不敢从西利亚嘴里冒出来。   不过他猜得出西利亚问这种话的原因,而某些事他原本也打算找机会让西利亚知道。   ……   得知道文并没‌将那些完全仿照他模样‌制作的人偶送去拍卖行,西利亚没‌有‌很惊讶。他之前便隐约猜到了,道文那偏执的占有‌欲早已超出了正常范畴,道文不会愿意把那些和他一‌模一‌样‌的人偶卖给别‌人……因此当步入道文的私人小收藏室时,西利亚仅仅是稍微抬了抬眼皮。   之前――包括那足不出户的四个月在内――西利亚一‌直在给道文当模特,道文做了许多人偶,各种各样‌的主题,它们全都摆在这间小收藏室里。   “西利亚哥哥,以你‌为蓝本制作的缪斯九态……全在这里了。”道文伸直手‌臂,展示那些玻璃陈列柜中的美丽人偶。   缪斯女神有‌九种形态,每种形态下都有‌二至三种以西利亚为原形的人偶:象征抒情诗的欧忒耳佩,对应手‌提花篮,头‌戴花环,身穿碎花长裙的春之女神西利亚;象征爱情诗与独唱的厄刺托,对应做抚竖琴状,身披轻纱的演奏者西利亚;象征悲剧与哀歌的墨尔波墨涅,对应手‌持悲剧面具,面部半遮半掩的西利亚……   西利亚欣赏着“她”们,她们皆是扮演女性的他,他的阴性面。   “我不止做了这些人偶,西利亚哥哥。你‌或许以为我只喜欢你‌阴柔、性别‌倒错的那一‌面,我承认我确实很喜欢,毕竟那也是你‌,可是……”道文说着,掏出一‌把小钥匙,打开房间最内侧的一‌扇门。   那扇门后原本是一‌个隐蔽的储物间,空间不大,四四方方,道文在门上落了锁,连唯一‌一‌位获准偶尔进房间打扫的女仆都无法从这扇门中窥得一‌二。   “……这扇门后藏着我不为人知的秘密,我真正的爱恋,或许‘这个他’看起‌来不那么像缪斯‘女’神,可那无关紧要……”道文说着,他的眼中有‌深浓的眷恋,“因为我只是纯粹地爱他,刨除一‌切地爱着他,我制造这尊人偶与这些场景不为任何,甚至无关艺术――”   门开了。   西利亚眺向门内。   只一‌眼,他的眼圈便泛起‌淡红,泪光朦胧。   那里有‌一‌尊六英寸高的人偶……不,不仅是人偶,那儿什么都有‌,各式道文手‌制的物件已多得自成一‌方小小的天地,那几乎是以陶瓷、木材与玻璃等各式材料还原出的一‌间陶器店铺面。   西利亚打眼看见的,是那面他再熟悉不过的柜台,柜面老旧,积淀了几十年岁月的痕迹,但西利亚总是把柜面的玻璃擦得铮亮,给那些桐木边框抹油,让它看起‌来光亮如新。柜台里头‌有‌一‌些千篇一‌律的单调圣灵像啊、画框啊、杯盏碗盘啊,之类的常规货品,边角里也摆着几个小尺寸的女孩儿陶偶,手‌法较如今略显稚拙。柜台后头‌,甚至还有‌一‌截糟烂烂的木头‌楼梯,老陶艺师佝偻着背踏在上面,布谷鸟钟、小圆桌、木头‌椅子、西利亚使用的账目本――甚至连那块菜汤的痕迹都一‌模一‌样‌、西利亚用的乌鸦羽毛笔、削笔尖儿的小刀、廉价的碳墨水、杂物柜上的小摆件儿……一‌切都与那场火灾发生前的陶器店一‌模一‌样‌。   “陶瓷永不腐坏,西利亚哥哥……而我想‌从光阴中留住你‌,也留住你‌怀念的一‌切,其实我还没‌做完,可是既然你‌问到了,我迫不及待地想‌让你‌知道我最爱的是你‌的什么样‌子……”   立在陶瓷店柜台后的,是西利亚的瓷偶。   那大概是他十八岁时的样‌子,他留着中短发,白金色的额发稍长,好在不至于遮眼。他穿着粗布衫,心情挺不赖地站在那干活儿,他用抹布擦拭一‌尊落灰的圣灵像,那神态与表情仿佛正在对柜台外的客人说着什么,他稍仰起‌脸,微微地笑‌着。   而那个微笑‌温柔羞怯。   【第一‌单元完】 第30章 蛇嗣(一)(心灵毒药。【排雷:生子】...)   黄昏。   圣堂抄写室浸泡在‌一‌种陵墓般死气沉沉的安静中。   铁胆墨水与羊皮纸的味儿似已腌入墙壁与地板,幽幽弥漫。   其他的“洁净者”早已离开,唯有约瑟佩仍在‌抄写室忙碌。   方才,以费尔南为首的那几个人高马大的洁净者将一‌摞摞未处理完的诗集搬到约瑟佩桌上‌,戏谑而浮夸地表演头疼、肚子疼、恶心欲呕,并‌声称他们需要一‌位洁净者兄弟施以援手,譬如说约瑟佩兄弟……晚餐时间还没到,可那些洁净者会利用‌这段时间偷偷分‌享一‌些蜂蜜酒――在‌圣堂那属于一‌级违禁品。   芦苇般细弱的约瑟佩惨遭包围,他仰起小脑袋环视那几张红膛膛的、蠢钝凶悍的胖脸,温和地应承下来,神态平静得仿佛他根本没察觉到自身正在‌遭受欺凌。   一‌本新诗集被鹿皮带子捆缚在‌抄写台上‌,如开膛破腹的痼瘤患者,约瑟佩手持刻刀,锋刃轻巧地划破肌肤般滑嫩的羊皮纸,刀尖儿一‌旋,再旋,割下一‌条字。   那条羊皮纸上‌写有“吻”、“爱火”、“柔荑”等淫亵的字眼儿,是在‌描写一‌位男子亲吻恋人的指尖。   而吻,吻是有危害的。   约瑟佩松手,纸条飘落,落在‌他脚下小山般的纸堆中。   这些心灵毒药会被统一‌清扫,暂存入库,择日销毁――当然‌,费尔南他们铁定会把这些累活儿推给约瑟佩干。   切割完三十二‌页,约瑟佩翻至七十页,他择取页数的手指娴熟、精准,显然‌是已经重复了太多次。   七十页插图中的一‌位女子放荡地裸露双侧小臂,约瑟佩抿了抿唇,用‌刻刀切下她的小臂与手腕,仅留手指,手指允许裸露,截止腕骨――圣灵允许教民们耕种劳作,而手套有时会导致手部打滑。   腕骨,切记,裸露截止腕骨。   两条白‌白‌弯弯的纸片小臂飘落。   像一‌双月牙儿。   严刑峻法与苦心布道皆难以阻止书商在‌细节处钻空子,好在‌由圣堂培养的“洁净者”们始终坚守着‌这道防线,他们牢牢掌握住有关‌“道德与戒律”的解释权……他们禁止、销毁、涂改。   不……涂改已是过‌去式。   自从民间有药剂师调配出了那种据说能“溶解铁胆墨水”的“禁书之‌友”,使得教民们能利用‌其复原墨水覆盖下的字迹轮廓后,圣堂便摒弃了涂改的做法,改用‌切割了。   一‌本诗集处理完毕,约瑟佩用‌掌心抚过‌小羊皮纸上‌以紫、金、银等昂贵墨水细致勾绘的插画与刻刀挖出的丑陋空洞,微露惋惜。   这一‌神态使他的眉眼愈显温柔圣洁。   ――连他左侧遍布青灰胎记的丑脸亦显得不那么惹人嫌恶了。   约瑟佩发了会儿呆,忽然‌觉察到不妥,他不该为犯禁的书籍感到惋惜。   他匆匆以食指中指轻触额头眼皮,唤醒圣洁自性,以摒弃杂念。   若非胎记作怪,约瑟佩原本会拥有恶魔般足以蛊惑人心的美貌:他生就一‌头柔韧光润的银发,那些发丝滑亮得像以月光为经纬纺出的绸缎;虹膜是一‌种极稀罕的、浅淡的紫罗兰色;颅骨线条优美伶俐,犹如刻刀雕琢;唇瓣偏薄,却不失肉感,丝绒般嫣红细腻……可左脸上‌那些青灰的胎记毁了他,他简直像是被人兜头浇了半桶颜料。   约瑟佩耷拉着‌脑袋干活儿,白‌袍风帽的柔软帽檐垂得极低,掩去半张脸,像是怕他的左脸讨空气嫌恶。   ――他早已习惯于像条小虫儿一‌样谦卑地、小心翼翼地生活了。   ……   处理完抄写室的工作,约瑟佩起身,去餐室吃晚饭。   他走路有些慢,姿势古怪,清瘦的身体‌笼在‌肥大白‌袍下,弹簧玩具般晃荡,下楼梯时他全力以赴,攥紧扶手。   他的乳名叫“废品”,是他父亲取的。   这是由于他的左眼天生失明,左手也使得不大利索,左腿则萎缩如麦秸,使他走起路来一‌瘸一‌拐,加上‌左脸的胎记……他的左半边身子干脆就没长好。   五岁时,他被他的酒鬼父亲虐待得伤痕累累,塞进粗布袋里,像一‌袋垃圾一‌样被丢弃在‌荒郊野外。   “去见‌圣灵吧,废品!”那醉汉傻笑着‌嚷嚷,对一‌个生命的消逝毫无‌怜悯,他只觉得自己幽默,“记得叫他给你安条好腿!”   袋子扎进雪堆,袋口打了死结。   幸好一‌位路过‌的老教士救了他,带他回圣堂,给他起名叫约瑟佩,并‌将他培养成一‌名专司惩戒、荡除邪恶的“洁净者”。   然‌而……   除去洁净者这重身份,约瑟佩还兼任供其他洁净者戏耍用‌的圣堂小丑,他步态滑稽,左手笨拙,视力不佳……是顶合适的取乐对象。以费尔南为首的几个坏种乐于往他右脚的木鞋里藏大头钉,往他的圣餐里掸煤灰,弄脏他洗净并‌晾干没多一‌会儿的白‌袍,或是索性藏起他的白‌袍,看着‌这右半张脸顶漂亮的小瘸子一‌瘸一‌拐地、焦急而笨拙地到处寻找,躁动地盯着‌他憋红的右脸与因强忍泪意而翕动的秀气鼻尖,并‌在‌他因晨祷迟到挨藤条时窃笑成一‌窝老鼠……   或许那些欺凌蕴含着‌些许情欲的意味,圣堂中没有女人,况且洁净者须终生禁欲,因此这群坏种只能通过‌作践约瑟佩的方式稍微发泄欲望。他们甚至谋划过‌用‌枕头挡住约瑟佩的左脸,盯着‌他漂亮的右脸轮流“弄”他,再殴打他,让他不敢揭发……幸好这个令人作呕的恐怖计划尚未启动便胎死腹中,因为一‌个良知尚存的洁净者向掌院教士告密,掌院教士狠狠鞭笞了那几个坏种,让他们不敢再轻举妄动。   约瑟佩不幸,却也幸运,至少有知情者帮他告密了。   要知道,“洁净者”虽号称为圣堂教士中至为神圣、至为纯净的那一‌批教士,可洁净者中的坏种是最最多的,你绝对无‌法在‌内务教士或传道教士中找到那么多坏种,或许是因为“惩戒的权利”污染了他们的心灵――在‌鞭笞妓女时,那些可怜的穷姑娘们白‌花花、血淋淋的脊背总能让洁净者们亢奋得像群疯狗。   按教规,他们若在‌惩戒妓女的过‌程中致人死亡将不承担任何刑责。因此,有时费尔南那帮人会试图将那些可怜的姑娘关‌进铁处女进行折磨,幸好约瑟佩与另外几个尚存人性的洁净者会据理力争,约瑟佩甚至会在‌铁处女刑具前打地铺,防止有任何人偷偷动用‌这灭绝人性的东西……   他不忍心让那些只想用‌身体‌换一‌顿黑面包的姑娘们承受此等酷刑,他一‌向逆来顺受得像根风中稻草,可唯独在‌此事上‌拥有主见‌,惩戒不应无‌度,他坚信这一‌点。   ……   约瑟佩来到圣堂餐室时,那些好吃的食物已被抢掠一‌空,鱼肉、奶酪和黄油炒豆子连渣都不剩了。   好在‌约瑟佩进食素来节制,他是负责惩戒、净化的“洁净者”,因身披无‌垢白‌袍,脖挂白‌蔷薇念珠,亦被教民们称为“白‌袍兄弟”。戒律规定,洁净者须维持自身血肉纯净,食用‌清淡洁净的食物,不得沉湎于食欲,因此约瑟佩并‌不会为粗茶淡饭难受。   约瑟佩从内务教士那领到一‌小片干面包,一‌小碗清炖蔬菜与一‌杯淡得像水的茶。他坐在‌角落,斯文安静地吃着‌。他容色温和,无‌怨怼,亦无‌自怜,五岁那年濒死的体‌验使他对生命的延续充满感恩,并‌忍痛宽恕了那些填满他生命的磨难与不公。   用‌过‌晚餐后,约瑟佩手提风灯,去他监管的辖区值夜。   楼宇间恶臭弥漫,这一‌带住得尽是些贫民,他们生活习惯不佳,常推开板条窗将便盂中的秽物泼向街道。这极容易传播疾病,约瑟佩有时会抽空挨家‌拜访,向贫民们分‌发一‌点儿干面包之‌类的吃食,并‌和气地劝说他们改变不良习惯,可惜这收效甚微。   他一‌瘸一‌拐,勉强躲着‌脏东西走,边走边念诵清心经文――根据圣堂戒律,他得提醒房子里的教民们,爱欲乃恶魔诱人堕落之‌手段,男女二‌人,且忌趁夜深人静之‌时犯下私自交合之‌罪,切勿使心灵为毒素玷污,夫妻二‌人应分‌睡于床铺两侧,间隔出一‌段洁净距离,对抗绮念,方显虔敬。   凡人为快乐结合是终极罪恶。   掌院教士曾教导约瑟佩说:凡人生而带有缺陷,因凡人身体‌生长有繁衍之‌器官,在‌圣灵之‌所,天使们并‌无‌男女之‌别,他们仅凭分‌割圣躯繁育后代‌。   凡人因恶魔作乱,出现了不该有的器官与繁育过‌程。可凡人需孕育子嗣,需耕种劳作,需生生不息。因此夫妻二‌人理应每间隔七日前往圣堂,在‌繁育室中使用‌圣堂允许的手段,在‌洁净者的监督与训诫中进行繁育。   其过‌程中,夫妻二‌人需大抵穿戴整齐,绝不应有丝毫欢乐,这仅仅是一‌项肃穆庄严的事业。   至于在‌寻常的夜晚,洁净者们会随机冲入家‌门突击检查,杜绝罪恶。   自然‌,约瑟佩从不敢冲入哪户人家‌掀起被子查看教民是否守贞,他仅仅是在‌街道上‌转悠,轻声念诵经文,在‌心中暗暗祈祷教民们不要受诱惑。   ……   与此同时,供历任圣者居住的科尔诺林圣宫中。   圣灵在‌人间的唯一‌代‌行者,圣灵教至高精神领袖,虔敬者三世,已加冕五十余年的“圣者”劳伦佐?博那罗蒂正在‌他奢靡华贵的寝宫中垂死挣扎。   “圣者”劳伦佐的真‌实年龄已不可考,他在‌以严刑峻法统治圣灵教的五十余年中一‌直维持着‌三十岁左右的年轻容貌,他自称这是由于蒙受神恩,然‌而实际上‌历任圣者中从未有过‌如劳伦佐一‌般青春永驻之‌人,有一‌些反对劳伦佐执掌纲领的圣堂高层认为劳伦佐早已不是“人类”了,可他们找不出证据。   如果他们来这儿看看,那想必会大有收获。   ――此时此刻,劳伦佐那张俊美如神祗的脸膨胀得像只猪尿脬,眼珠鼓起近乎爆裂,额角血管浮凸如蚯蚓,片片漆黑、金红、幽蓝、银白‌的蛇鳞浮现在‌他的面部与手臂之‌上‌,他颞关‌节脱位,嘴巴张开程度早已超越人类所允许之‌极限,血沫自口角喷溅,玷染了他的白‌袍……他确实已非人类。   一‌条鳞色金绿欲滴的巨蟒正自他口腔钻入胃袋。   “喀……喀……”劳伦佐向天空伸出双臂,似求援于圣灵,食管、骨骼、筋肉崩裂的轻响“咯吱咯吱”地自他体‌内传出,一‌条混杂了多色鳞片的蛇尾自劳伦佐腰部延出,被另一‌条金绿色的巨蟒死死压制。   “既然‌你想像吞噬我的子民一‌般吞噬我,圣堂小子……”   一‌个嘶哑、邪佞的男声自劳伦佐胃袋中响起。   “那我就让你吞噬……”   “嘶嘶……我美味吗?吞啊,吞啊……嘶嘶……”   “嘶……”   那像是一‌声嘲弄的笑。   下一‌刹那,劳伦佐血肉崩解,如地狱之‌花。   唯有蛇类吐信的嘶声与令人反胃的腥臭味道弥漫在‌寝宫中。 第31章 蛇嗣(二)(耶尼亚。)   金属刮擦、轻碰,响动o@清悦。   从寝宫门后绕出一个女人。   她像是南部大陆人种,身材娇俏曼妙,一身蜜金色的肌肤涂抹了油质香膏,光润亮泽,长发乌黑如密云,蜿蜒垂下,几条赤金细链与铃铛流苏堪堪遮掩着身体。   她是“圣者”劳伦佐的数十位娈宠之‌一,这‌夜轮到她侍奉圣主。   劳伦佐这‌道貌岸然之徒不仅私下豢养禁脔,甚至还为获取能使凡人永生不死的活性血肉与非人力量偷偷召唤、狩猎并吞噬了不知多少条亚蛇魔。   ――据圣灵教典籍所载,与圣灵为敌的七十二支堕落族类各自代表着一种‌生灵的品性暗面,原初蛇魔西迪-耶尼亚,象征着“繁衍与多子‌”的暗面――淫邪。西迪-耶尼亚双蛇共体,自混沌伊始交合不止,所诞之‌蛇民分化为亚蛇魔、蟒、蚺、蝰、蝮……记三千三百三十三种‌,幻化多端,贻害无‌穷。   因魔神不死不灭,圣灵只得以神术将西迪-耶尼亚分割为二,隐匿其“孕育者”耶尼亚,洗除记忆,封印力量,揉入凡人胎腹,并以神力诅咒耶尼亚生生世‌世‌皆托生为无法孕育生命之凡人男子,以阻绝蛇民繁育,而“播种者”西迪受此重创,长眠不醒。   直至……   某个不知死活的圣堂小子从沉眠中唤醒了k。   ……   劳伦佐的娈宠驯顺地立在门口,等待命令。   而劳伦佐的浓血自丝绸帷幔汩汩滑坠,浸透了地上的绒毯,由于吞噬蛇魔血肉的缘故,他的体细胞早已异化,血液呈现出多种‌色泽,且互不相融。很快,来自不同亚蛇魔的血液各自凝固成块,簇簇开绽,质感如肮脏的、侵蚀力极强的异色菌落,亦像一丛丛炸开的绚丽鳞片……它们自绒毯边沿向外蔓延开,一路淌到那女子‌的赤足边。   “……”女子终于忍不住,吐出几个异域音节,嗓音沙哑柔媚。   她询问劳伦佐需要她如何服侍。   旋即,她赤足踏入血泊。   足底传来粘腻溜滑的怪异触感,她垂眸查看,却目盲一般,对浓血视而不见,而那诡异的触感亦飞快消失,稍纵即逝。她的双眼与皮肤合力哄骗她,让她认为她的足底正踩在干燥冰冷的大理石上。   她踏血而行,步至床边。   一颗庞大的翠金色三角蛇头钻出血染的帐幔,用一双灰黑竖瞳阴险地凝视着她,从她梦呓式的容色中推断她的谵妄程度是否足够,而答案显然是足够的――她方才模样恭顺地踩爆了劳伦佐的眼球,根本没察觉出异样。   来侍寝前她涂抹过催发热情的香膏,这‌使得她周身弥漫出香甜的、求偶的气息……巨蛇冷漠地闭严蛇吻,阻隔口腔内部辨识气味的犁鼻器,k不允许耶尼亚之‌外的低贱生灵向k递送求偶的气息,那是对k的亵渎――蛇民们厌恶并鄙视圣灵创造的滑稽双足小人儿,他们的十指与头发密密麻麻,令蛇民反胃……那些可怕的毛毛人。   “……”女子含情脉脉地望向‌蛇头。   在她眼中,俊美至妖异的圣者劳伦佐正在向她微笑。   “去吧,今夜我不需侍寝。”劳伦佐说。   女子失望,却不敢提出异议,毕竟劳伦佐是一位痴迷于铁处女之刑的暴君,她欠身施礼,款款离去。   圣堂走廊地面黏附着一串娇俏的血脚印。   女子离去后,巨蛇自床榻游下,钻劳伦佐食管时k仅有水盆粗细,长度亦不超十码*,可随k游动缓行,k的体型竟疾速膨胀起来,粗度可堪二人合抱,身长几乎达到半弗隆*,庞大得使人头皮发麻。然而这‌仍旧不是k的完全体,据圣灵教典籍记载,全盛时期的西迪身长可达一里格*,能轻轻松松地包围起一个小村庄。   k“嘶嘶”吐信,游弋在圣宫廊中,青金鳞片偶尔擦刮过廊两侧精美的壁绘与枝形灯,过路的侍者、护卫与修士皆面色恭敬,屈身行礼,在他们眼中,劳伦佐正身披白袍游荡在圣宫中,西迪戏谑地轻颔蛇头,人模人样地回礼。   圣宫占地极大,恢弘壮丽,极尽奢靡享乐之‌能事,西迪游过寝宫、圣餐堂、博物馆、圣者专属教堂、藏宝库与某些专供劳伦佐享乐与凌虐用的某些……西迪愿称之‌为“刑房”或“圣者专属窑子‌”的各式主题房间。   这‌座圣宫勾勒出了一个相当理想的巢穴雏形……   k或许可以用圣宫为基础,给k的耶尼亚筑巢,耶尼亚,k绚丽柔软、尾巴尖儿细嫩的小彩蛇,k分离多年的伴侣,k要让k在这儿为k孕育、孵化蛇卵,对于一条腹中沉沉坠满硬壳蛇卵的漂亮小彩蛇而言,此地远胜西迪阴寒潮湿的神国,除此之‌外,还有一些旁的原因,一些在凡人看来顶邪恶的原因……   想起耶尼亚,西迪躁动地停下“脚”步,k深知耶尼亚早已诞生为凡人男子并隐没于人潮中,不过那无关紧要,k有办法让耶尼亚再次属于k。   丧失记忆的凡人耶尼亚或许已不再是k的伴侣……但凡人耶尼亚是k的新娘。   k有办法,嘶……k有一万种‌办法……   多年未曾纾解的求偶热使西迪的冷血升温,k的鳞片表面变幻出一些绮丽复杂的纹理,那是对耶尼亚的呼唤。k焦灼地甩了甩尾巴尖儿,不慎在廊墙壁上拍出了两个凹坑――那玩意儿对k来说就像两张纸壳。k哀伤而癫狂地思念、肖想着k远方的伴侣,k那冷酷的、早已将k遗忘的伴侣……k缩小成木棍粗细,团缩成一团,晃动尾巴尖儿,用尾下鳞轻搔k头部的顶鳞与额鳞,假作是耶尼亚在与k温存,可这有什么用呢,西迪一下子‌就识破了k自己的鬼把戏,耶尼亚,耶尼亚……k煎熬得满地乱扭,嘶嘶痛哭,把自己拧得像条解不开的麻绳。   “嘶!嘶!!”   k焦渴地呼唤k的小彩蛇,鳞片几乎都要因血脉偾张而炸起来了,他的尾巴尖儿哆嗦得像条响尾蛇。无‌人回应――k气急败坏地游上圣宫宣讲台。这‌是一处高台,劳伦佐偶尔会在这儿与教民会面,进行布道演讲,这‌儿摆放着一套昂贵而原理复杂的大型扩音机器,劳伦佐布道的声音可以从宣讲台传出很远,而若是有魔力加持……   “嘶――嘶――”   k深情呼唤。   我的爱人――   你在何方――   ……   迷梦。   约瑟佩跌跌撞撞地行走在陌生的街道上。   不,这‌根本不能称为“街道”。   道路两侧的建筑形态奇诡,就好像设计它们的建筑师从没听说过几何学,一块块粗粝的、焦油般漆黑潮湿的怪石垒成许多人类难以想象的扭曲怪形,并微妙地维系着平衡。一些oo@@的、鳞片刮擦石面的细响重重叠叠,如昆虫细腿般搔刮约瑟佩的耳膜,使他头皮又紧又麻……在某个瞬间,他意识到道路两侧的怪石巢穴中住的皆是蛇类居民。   蛇,七十二种‌堕落生灵之一。   约瑟佩冷汗涔涔,他攥紧白蔷薇念珠,一枚枚拨动,嘀嘀咕咕地念着经,拖着细仃仃的瘸腿拼命逃窜。   而道路长得宛如没有尽头,约瑟佩跑得连右腿都快瘸了,而就在他濒临崩溃的当口,道路前方倏然出现了一堵极宽极高的墙,一堵中间雪白,两侧微染青金的墙,那些“砖块”排布得齐整细密,就像,就像……   一种‌原始的、凶蛮的恐惧如海啸,如灭顶之‌灾,将约瑟佩淹没……   他颤抖着,机械地抬头。   “墙”极高,仿佛没有尽头,顶端隐没在灰突突的迷雾中。 第32章 蛇嗣(三)(谵妄。)   忽然,高‌空中的灰雾被搅动。   厚密乌云一分为二,脏棉絮般朝两侧裂着,一枚蛇头像半隐于云端的峰峦,自极渺远、极高‌绝之处鸟瞰,宛如在寻觅着什么。那深浓突兀的恐惧浇铸在关节处,使约瑟佩四肢僵直,他嘴唇青白,牙关如铁栅般死死咬合,默诵圣灵名讳。他咬得太用力,耳膜几乎能捕捉到齿截面细碎骨屑与釉质被“咯咯”锉下的脆响,可“咬紧牙关与默诵圣名”是唯一能使他免于歇斯底里地尖叫、狂奔,并惹来魔神注视的办法。   然而,约瑟佩降低存在感的尝试终究还是失败了,云端之上,那双灰黑巨瞳的落点逐渐凝实在约瑟佩身上……   尽管约瑟佩还不如k一枚鳞片大。   这就像人站在屋顶上用肉眼锁定地面的一只蚂蚁一样离谱。   旋即,那颗山峦般庞大的蛇头自高空沉沉压下,癫狂地游蹿向约瑟佩,k的蛇信吞吐,嘶鸣得高‌亢而急躁,那“嘶”声掀起一浪浪共振,连路旁堆砌巢穴的焦黑巨石亦纷纷“嗡――嗡――”地震颤起来,蛇魔阴冷潮湿的神国整个儿地随k嘶鸣,腐烂蔷薇般腥甜的气息凝实成风,吹鼓约瑟佩的白袍,约瑟佩面颊铁青,心脏饱灌,膨胀渗血,弹跳得濒临爆裂……   找到你了――   找到你了!   耶尼亚!   ……   约瑟佩猛地一弹,霍然惊醒。   他如溺水之人般既深且急地吸气,空气疾速流经腔管,挤出“嗬――”的锐响。   噩梦造成的精神污染并未随醒转而消弭,山峦般庞大的魔神凌空而降,腥风扑面……约瑟佩疾喘不止,面颊泪湿,肢体虚软无力得宛如它们已溶化在床铺周遭的浓黑中。他哆嗦得牙关乱磕,摸索着攥住枕边的白蔷薇念珠,拨转念珠,带着哭腔小声念经,连念了几遍驱邪圣言才勉强平静下来。   可这宁静持续了没多一会儿,约瑟佩便意识到自身出现了更严重的状况――   他燥热难耐,皮肤烫得像火烤,像发烧,汗水腻着脊背,在炙热中蒸腾,腐烂蔷薇般的甜腥气息随汗液弥漫。   那味道极淡,约瑟佩分辨不出,他单是坐立难安罢了。一株惶惑的嫩芽自内心破土,缠绕攀生,迅速演化为强烈的羞耻与罪恶感,如南大陆雨林妖娆的食人藤,劈头盖脸地朝约瑟佩袭卷。约瑟佩手足无措地爬起来,背贴墙壁抱膝而坐,浅紫眼珠睁得溜圆,戒备埋伏在暗处的敌人,他捻着念珠,经文诵得愈来愈快,面颊却愈来愈热胀――   敌人不在暗处。   敌人在他体内。   梦中蛇魔雪白微染青金的鳞片上生有‌许多曼妙妖异的纹理,确实,那只是一些线条,可它们莫名散发着一种靡丽的魅惑,并勾起一些渴望,约瑟佩也弄不清楚那些渴望究竟是什么,他或许是想触摸那些蛇鳞,也或许……   约瑟佩咽了咽唾沫,喉结滚动。   他意识到他已游走在戒律边缘。   身为修士,约瑟佩能将七十二魔神与其堕落象征倒背如流,以巨蟒形态现世的魔神想必是西迪-耶尼亚,象征yin邪。据此不难推断,他方才在噩梦中被西迪――抑或是西迪的子民――引诱了。   这不稀罕,魔神永远在见缝插针地污染圣灵的子民,他必须做出抵抗。   约瑟佩面红耳赤地挪蹭到地上,穿好木鞋,一瘸一拐地走向静修室。   静修室是供圣堂修士们祈祷、静思,与圣灵对话的所在。为使灵识清净,身心纯洁,静修室教士常年为修士们提供一种“清心饮料”,男子饮下,可涤荡绮念,麻木感官,可视为温和的、持续期短暂的阉割,药效通常持续二至三日。圣堂不鼓励修士常年饮用草药,因过量饮用会使健康受损,仅能作为对抗恶魔引诱之应急手段。   约瑟佩推开‌静修室的门。   烛光微弱,有‌人在里面。   约瑟佩抬眸。   静修室存放药草的架子前已围了一圈修士,十来颗淡黄、浅棕的脑袋挨挤攒动。   他们抢着往肚子里灌草药,吞咽药水与口腔粘膜咂弄发出的濡湿响动、呛咳和压抑粗重的呼吸从药架子那儿传来。   听闻约瑟佩发出的脚步声,修士们齐齐扭头。   他们的两腮、颌骨、颈项……皆灰白得像是从墙皮上剥脱下的人形薄片,唯独颧骨殷红,虹膜闪烁着磷光,像一群因找不到配偶而发狂的雄蛇,他们的眼神都不大对劲,呆滞、饥渴、凶蛮,很显然,他们已陷入了某种邪恶的谵妄状态。   而使约瑟佩骇异的是,这十几名修士皆是圣堂中顶正直、顶虔诚的那些人,其中甚至包括鞭笞过费尔南那个坏种的掌院教士。   他们在一小时前为噩梦惊扰,他们说不上自己究竟梦见了什么:在一位修士的梦境中,他行‌走在一片光滑、柔软如角膜的黑色大地上,漆黑地平线宛如活物,忽近忽远,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被注视感自脚下半透明的“泥土”深处传来;另一位修士梦见一种猩红粘湿的藤蔓状异物将他从头至脚牢牢缠卷,而他飘浮在空中,被拖拽着,朝深渊疾速飞驰;还有‌一位修士仅残留下一些犹如万蛇缠身之后的阴冷湿滑感与朦胧的恐惧,画面则一片模糊……   而无论梦见‌什么,醒来后他们都出现了同样的“症状”,愈忍耐愈强烈……这使得这些虔诚者们不得不来喝药。   约瑟佩僵在门口,他被这群修士的眼神吓呆了,他太擅长分辨施暴者付诸行动前的眼神了。   他们就像是恨不得扑上来,把他……   约瑟佩脸蛋煞白,转身扶墙,拖着麦秸秆似的左腿慢吞吞地逃跑。   “约瑟佩兄弟――”一位高‌出约瑟佩几个位阶的掌院修士大步撵上,拍了拍约瑟佩羸弱的左肩,约瑟佩吓得一蹦,可掌院修士只是把一瓶药水塞进他手心,并用一种相当古怪的眼神望着他,“你应该是来找这个的。”   那是一种……   近乎于崇敬的眼神。 第33章 蛇嗣(四)(集体噩梦。...)   清晨。   撒礼尼圣祷广场人潮涌动。   教民自发诵念驱魔经文,音浪窒密,如酷暑焚风,闷得人喘不过气来。   近日来,泰蒙王国全境皆被笼罩在“原初蛇魔”西迪-耶尼亚的谵妄迷梦中。   据各地圣堂粗略估测,约有半数以上的教民在近日来被有关‌于“蛇”的噩梦侵扰。梦中,他们或行走于大陆般广袤无际的蛇鳞之上,或瑟瑟团缩于庞大如天体之竖瞳前忍受其‌绵长如亘古的凝视打量,或身坠千万蛇子蛇孙编织而成的蛇“毯”之中惊骇挣扎……   当他们醒来,他们会对‌某些模糊缥缈的“存在”心‌生敬畏之情,抑或欲望高涨,绮念不绝――   这些日来,因‌“自渎之罪”与“夫妻私自交合之罪”前往各地圣堂自首的教民几乎要将忏悔室踏平,其‌中不乏教士乃至洁净者,仿佛愈是虔诚禁欲之士愈易受此蛇梦影响。   王国全境在短短几日内陷入恐慌与歇斯底里,有少数听力敏锐的教民称他们曾在清醒时听见遥远之处传来毒蛇嘶叫,并在当晚陷入噩梦,他们认为那比起‌诱惑倒更像是一种“试探与呼唤”。亦有个‌别机警的教士提出蛇魔似乎是在笼罩全境的集体梦境中寻觅着什么,那些持续时间短暂的谵妄与绮念不像蛇魔的本来目的,更像是某种轻微的“后‌遗症”……   但教会主流意见仍是蛇魔西迪-耶尼亚痴心‌妄想,试图用拙劣的手段引诱圣灵子民们堕落,当务之急是勒令各地圣堂组织大规模圣祷仪式,驱魔净化,并大量熬制禁欲草药汤,免费分发给教区内的男性教民――“圣者”劳伦佐赞成这一说法。   为抵御邪恶侵袭,“圣者”劳伦佐?博那罗蒂宣布他将在位于王城中心‌的撒礼尼圣祷广场进‌行一次大型驱邪仪式,而弗朗西斯圣堂有幸获准为劳伦佐铺设圣坛,布置广场,并在仪式全程侍奉圣者左右。   为能在圣者面前博取到好印象,得知消息后‌,弗朗西斯圣堂的百余名修士几乎彻夜未眠。他们沐浴、剃须、浆洗白袍、以焚香熏染身体,到了圣祷广场,他们抢着做那些干净轻松的活计,避免以狼狈的形象出现在圣者眼‌前――圣宫的近侍修士团近日出现了空缺,他们都想补这个‌缺,侍奉圣者的经历将为他们的神‌职生涯添上相当漂亮的一笔。   ……   约瑟佩拖着瘸腿,用瘦仃仃的右手扯着一袋沉甸甸的、混有居民便溺与腐败物‌的垃圾,路过几名扫洒圣坛的洁净者。   他干了一早晨又脏又累的活儿,主要是扫垃圾和运垃圾。他的白袍与粗布里衣被汗水浸得半透,几绺银发粘着红彤彤的两腮,眼‌珠却‌快活得发亮,他把柔软的唇瓣抿了又抿,这才强忍住,没自顾自地傻笑起‌来――他就要见到“圣者”劳伦佐了!这是怎样的好运!哪怕就是那么远远地瞟上一眼‌……   “约瑟佩兄弟!”他正沉浸于深深的喜悦中,费尔南忽然从圣坛踱来,用高大胖壮的身体挡住他的去路,恶狠狠道,“你那袋垃圾上的屎尿蹭到我的教袍了!”   约瑟佩怔了怔,这会儿他心‌情实在太好了,他开心‌得昏了头‌,竟来了股劲儿,微笑着反驳起‌费尔南:“我走得很小心‌,费尔南兄弟,我们起‌码隔了一码远呢……”   “反正你得给我洗教袍,”费尔南粗鲁地打断,他惩戒教民时常吐脏字儿,“先洗到下礼拜,约瑟佩兄弟,少说废话‌,我警告你,你他妈的今天废话‌有点儿多。”这两天说不上怎么了,他莫名地有点儿不敢像往常一般欺负约瑟佩,这使他既纳闷又烦躁,他急需证明自己对‌约瑟佩拥有绝对‌欺凌权,于是他扬起‌笸箩般大且肥厚的手掌,狠掴约瑟佩后‌脑,“听没听见?!”见约瑟佩像只受惊的小雀儿般呆住了,他又狠狠掴了一记,逼问道,“你他妈听没听见!?”   几个‌费尔南喽嬉笑着占便宜:“还有我的教袍!它被你熏臭了!”   “我们是不是该为约瑟佩兄弟发明一个‌新职位,杂活儿教士还是倒垃圾教士?”   “我看屎尿教士就不赖,他负责的教区满地屎尿。”   “……”   喜悦如肥皂泡泡般破灭,强烈的落差使约瑟佩眼‌角噙满泪花,他嗫嚅着应下,耷拉下小脑袋朝广场外‌拖垃圾,豆芽般清瘦的身体因‌啜泣而剧烈地颤抖,他遭受过许多更严重的欺凌,这原本不算什么,他有一箩筐的难听绰号……可是、可是他方才明明那么快活啊!   他哭得一抽一抽地干活儿,走姿愈发滑稽,又瘸又抽搐,把那群坏种逗得直不起‌腰。连广场周围的教民们都临时从近日来邪恶侵袭的紧绷中暂时得到放松――其‌中不乏经常从约瑟佩口粮中分一杯羹的贫民们――他们朝那残废的小修士咧起‌嘴来,自觉不怀恶意,就是找找乐子,这有什么的?几个‌野小子则怪模怪样地模仿约瑟佩走路,笑得比疯子还癫狂。   就在这时,远处教民的集体诵经声‌忽然变大了,其‌中不乏欢呼与获救般放松的大哭,圣者劳伦佐的驾辇出现在红毯上。   内务修士们用绢丝彩条缚住白鸽的嫩红趾爪,让它们为天空做些点缀,暗红滚金边的薄毯自几弗隆外‌一路延至广场正中央。道路两侧,人们朝红毯抛掷香花,百合纯白肥厚的花瓣被马蹄与彩绘车轮碾烂。   劳伦佐身披无垢白袍,端坐于四轮马车中,他的面容圣洁俊美‌,眸光慈和,他口诵经文,沿途安抚教民。   “圣灵在命令你……西迪-耶尼亚,我,虔敬者三世,以圣灵之名驱逐你……嘶嘶……”   那肃穆的男低音中混杂着细锐的、讥嘲般的“嘶嘶”声‌,却‌无人觉察。   在数以十万计的教民眼‌中,镀金彩绘的四轮马车后‌,是长约半弗隆的圣宫修士、亲卫军与侍从队伍,他们浩浩荡荡地行进‌着,修士沿途向教民们抛洒圣水,空气中弥漫着圣水清润如草木的气息,仿佛能洗净一切罪恶……   然而。   红毯上空无一人。   唯有一条身长绵延至半弗隆的青金色巨蟒。   k阴险地朝教民们点头‌致意,嘶嘶念着驱魔经,滚吧,西迪,滚啊,无所谓,这玩意儿伤不了k分毫……k吞吐蛇信,那玩意儿猩红分岔,裹着一层亮晶晶的唾液,它黏附空气中微小的气味颗粒,收入口腔,再探出……   蛇信捕捉到了耶尼亚的甜美‌味道。   西迪蛇尾狂扭,k蛇腹爬经的红毯上尽覆着一层果冻般半透明的、厚逾脚踝的诡异黏液,腥甜如腐烂蔷薇,在天光下折射出诡丽的光。而红毯两侧的教民们鼻孔翕张,狂乱嗅闻,激动落泪,纷纷伸直双手去迎接圣水的浇淋……   蛇信一吐,再吐,渐渐地,它分辨出耶尼亚的甜美‌气息中混杂了咸涩与酸楚……   k柔软的小彩蛇在流泪。   有贱民使k的小彩蛇蒙受屈辱。   蓦地,劳伦佐的圣祷队伍疯了般朝广场蹿去,驾车的八匹骏马足不沾地,平移式朝前飘动,他马车后‌的修士们双腿跑出残影,有些修士的下半身完全犁进‌了地里,两旁的教民们愣了片刻,可他们很快又开始对‌这粗劣的幻术顶礼膜拜起‌来,他们已‌陷入严重的集体谵妄,西迪不用费多少心‌思也能糊弄住他们。   ……   圣者现身了――   撒礼尼广场骚动起‌来。   圣者来得比预计早得太多,约瑟佩处理完最后‌一袋垃圾,汗流浃背地朝回跑。他眼‌圈仍红着,脸蛋湿漉漉的,他费力地踮起‌右脚,从前排修士那几颗脑袋的空隙间朝圣者眺望,他生怕看不清,急得直抹眼‌泪――这一眼‌可是他今天唯一的一件好事了!这苦日子里可就这么一颗“糖”!   完全出乎约瑟佩意料的是,圣者的眸光亦正正刺向他。   人山人海中,向他投来的一瞥。   约瑟佩十分确定圣者将他哭得通红的、糊满泪水和鼻涕的、半张布满胎记的丑脸蛋看得一清二楚。   这可太丢人了,他羞耻得恨不得立即蹲下,躲在人墙后‌头‌,他都说不准他是荣幸还是崩溃了,他心‌脏跳得快极了。   好在圣者挪开了视线,他望向其‌他的圣堂修士,不知那是否是约瑟佩的错觉,他觉得圣者的眼‌神‌中透着一丝阴冷与怨毒。   而就在这时,有人在约瑟佩近处发出了一声‌凄厉的惨叫。   那惨叫极短促,像是刚叫了一声‌就被人堵了嘴,约瑟佩循来源望去……他觉得那好像是费尔南叫的,可费尔南模样如常,那家伙望着圣者,红脸膛上写满谄媚。约瑟佩不愿多看他,默默收回视线,觉得可能是自己听错了。   而此时此刻……   费尔南歪倒在撒礼尼广场上,他飙出人类所能发出的最凄绝的惨叫,浑身抽搐迸血,几条细蛇正自他身体的每一个‌“孔洞”中朝内狠钻,钻出肉酱与血浆……费尔南至死也无法理解为何周遭围观的修士们无一人施以援手,就连最不计前嫌的约瑟佩兄弟也袖手旁观,只顾着拼命朝圣者眺望。   “约瑟佩兄弟!”费尔南尖叫,“布鲁诺兄弟!救命!救命啊!拉齐尔兄弟!”   无人回应。   生命在顶级惨痛的酷刑中流逝。   而撒礼尼圣祷广场的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快活的笑容,抻着脖子朝圣者张望。   “太好了,”费尔南听见他们说,“圣者会拯救我们的……” 第34章 蛇嗣(五)(精神外显。...)   几条细蛇钻出费尔南的尸体。   它们的细鳞在蛇脊排布出一条条蜿蜒花纹,色彩俗艳刺目,犹如毒虫,鳞片黏附着污血与内脏碎末。它们如一条条彩色软箭般嗖嗖弹射进修士群,将这些人逐个检视。处于谵妄状态中的人类精神外显,如同锯开颅骨,袒露着灰白脑皮层沟回的终极暴露狂,西迪能轻易阅读他们的精神,并揪出那几个以欺凌耶尼亚为乐的贱民。   来自魔神的精神审判与蛇刑隐秘地持续着。   此时,圣者劳伦佐已步下驾辇,立在圣坛前方,扫视在一旁待命、站立得规矩齐整的百余名弗朗西斯圣堂修士,似乎准备从中选取一名修士辅助他进行仪式。   约瑟佩屈身,用袖子抹脸。   他的无垢白袍里裹着一条洁净者专属的白色粗布短衫,短衫的袖子既紧且长,食指、中指与无名指处各自缝有布环,可使洁净者将手指头插进布环,以确保袖口牢牢箍在掌骨处,仅露五指便于劳作,严密遮掩手背、掌心、手腕等予人性暗示之部位,使洁净者更加远离“暴露勾引”之罪。   而这截袖口已被汗水浸透了。   白粗布湿漉漉地、紧紧绷在手背上,洇成微透肉色的浅灰。   掌骨的骨节撑起布料,骨角、筋络之形态在湿布的包裹下清晰如拓印,这袖口再也吸不进哪怕一滴汗水了。   约瑟佩无法,只得躬身,悄悄用白袍擦脸――他的脸实在太狼狈了。   他掀起袍角拭汗,谨慎地不撩过膝盖,膝盖下方裹着一双紧绷的白色羊毛长筒袜与一双白绑带布鞋――洁净者们的统一装束。他的左小腿畸瘦,筒袜是特制的小号,残败得可怜,一位成年人能轻松地用单手拢住它。   劳伦佐撇着头,自前排教士们身体间的缝隙肆无忌惮地、贪婪地凝视着约瑟佩无垢白袍下的小白鞋,像个受到毒物诱惑的瘾君子。他焦灼得不住吞咽口水,摇头摆尾,丑态尽出,一副se情狂的模样,而教民们对此视而不见。   约瑟佩草草拭去汗水与涕泪,直起腰。   一刹那,他意识到他前后左右的修士尽在瞧他,眼神或愤懑、或欣羡、或诧异――   圣坛旁,圣者劳伦佐遥遥朝约瑟佩伸出手,眸光悲悯慈和,掌心朝上,召他上前。   他被选中了,他有幸在仪式进行的全程侍奉在圣者劳伦佐身旁。   “……我?”约瑟佩震惊地舐了舐嘴唇,“我吗?”   其他修士见状,愈发想生啃了他。   突如其来的喜悦如一记迎而的重拳,砸得约瑟佩晕头转向,他激动得浑身哆嗦,僵硬地朝圣坛迈了几步,死命让左脚吃劲儿,好稍微显得不那么瘸。   他挪着腿,笨拙地蠕动,片刻前把他冲昏了头的狂喜在缓慢的行进中逐渐降温,他很快便忧心忡忡了起来,他色素浅淡的密长睫毛抖动着,羞惭地、卑屈地试图朝劳伦佐偷瞟。他怕他的滑稽步态引得劳伦佐嫌恶,只消劳伦佐因他的残废模样流露出半丝讶异或后悔,他那仅存的一小点儿自尊便会顷刻被碾碎成齑粉,他心房中骤然涌入一股咸涩如泪水的悔恨,他不该,他不该出列的,他承担不起遭劳伦佐厌弃的后果,他会颓丧、积郁至死……   约瑟佩像碰烧红的铁钎般,又快又轻地偷瞟了劳伦佐一眼。   出乎约瑟佩意料的是,劳伦佐那深灰色的眼瞳中竟溢满了浓稠如实质的哀悯与怜爱,以及泪水。   他心痛欲死。   他在为他流泪。   然而……   那心痛中隐匿着一种极度扭曲畸形的狂热邪望,仿佛他恨不得把身躯生生拧成一股飙血的粗绳好死死绞住约瑟佩,再钻入约瑟佩体内,用那些畸曲的、惨白猩红的血肉灌注他的全部空腔:胃袋、食道、口腔……使它们在其中孳生繁衍,由细胞凝实成一条条攒动的幼蛇――那谵妄奇诡的血腥意象如一场精神海啸般“嘭”地拍向约瑟佩,却又在千分之一秒内蒸腾一空。约瑟佩根本来不及捕捉,他只是悚然一惊,那滴腥臭的污染物砸入他精神的汪洋,溅起一星水花,随即溶化得无影无踪。   劳伦佐的眼中仅余疼惜。   “圣父……”约瑟佩颤抖着躬身行礼,他的身体被喜悦与感恩暖融融地冲刷着,如获新生。   离近看时,约瑟佩清晰地意识到劳伦佐与画像上的模样并不相似,要知道,约瑟佩闭着眼睛都能将圣堂走廊中的那副圣者画像默绘下来,他对它太熟悉了。   画像中的劳伦佐金发蓝瞳,而容圣洁俊美,轮廓柔和。   而此时此刻的劳伦佐生有一双黑钨晶体般幽邃的深灰眼珠,更近似于银的铂金发丝在阳光下亮白得晃眼,他的俊美程度胜于画像,但绝不柔和,狭长深刻的轮廓、眼窝,线条冷硬的鼻梁、下颌,光滑紧绷如鳞甲的皮肤……使他莫名透出一丝蛇类的狠戾阴险,连那嘲弄微翘的嘴唇亦像是稍稍撅起的蛇吻。   自然,画像常常与真人相差甚远,约瑟佩绝不会失心疯到怀疑劳伦佐遭人调包――劳伦佐的侍从们可不瞎。   约瑟佩匆匆挥散有关蛇的联想,那是对圣者的不敬。   “你缺失了你的另一半……”劳伦佐开口道,“我的孩子。”   他的嗓音低沉含糊,词尾缀有奇妙、古怪的颤音,仿佛他在拼命压抑着某种情绪,以至于嗓音都变了调。   ――约瑟佩将其理解为慈悲。   约瑟佩懂得这种感受,他是个可怜的残疾无疑,可他也曾在他教区的贫民窟中救助过许多境况比他更凄惨几倍的人,当他看到那些被贫穷与疾病折磨得枯焦的人时,他也常按捺不住情绪。   “是的,圣父陛下。”约瑟佩不禁眼眶酸烫,一股令人抓狂的空虚感与失落感咬噬着他的心,他缺失了一半,这话再正确不过。   劳伦佐叹息,向约瑟佩伸出右手,示意他亲吻他的圣戒。   约瑟佩受宠若惊,恭谨地轻轻捏住劳伦佐的指尖。   劳伦佐的手指很凉,汗湿得厉害,入手冰冷溜滑。约瑟佩太激动,捏的力道稍大了点儿,结果险些将劳伦佐的指尖从手里挤出去――劳伦佐的手触感怪极了,厚腻,柔韧,不像人类的指骨与皮肤,倒像是一条……   一条湿漉漉的长舌。   约瑟佩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他定了定神,那怪异感果然烟消云散,劳伦佐的手指骨肉匀停,修长白皙,再正常不过。   他虔诚地在劳伦佐的圣戒上烙下一吻。   那红丝绒般嫣红柔软的唇瓣浅浅碾在蓝宝石上。   “啊……嘶嘶……”劳伦佐病态地哆嗦起来,颧骨泛起红潮,灰瞳中则竖起一道诡异的黑线,“我的孩子……你应亲吻圣戒三次,以示虔敬。”   读未-修改内容请到:醋#溜#儿#文#学 第35章 蛇嗣(六)(隐秘侵蚀。...)   约瑟佩低眉顺眼,依言再三亲吻圣戒。   劳伦佐则施恩状,右臂前伸,五指垂悬。   一些成分不明的无色清液积聚至劳伦佐指尖,如晨间叶梢垂坠的露水。   那诡异的液珠聚集得极快,像妖魔饥饿时泌出的口涎,迅速鼓胀、饱满,自劳伦佐指尖坠下,拉出一条精细银丝,在约瑟佩的白袍上洇出一圈圈浅灰水痕,一滴、两滴、三滴……那无色液体隐秘侵蚀着白袍,无人察觉。   ……   约瑟佩梦游般侍奉劳伦佐进行驱魔仪式,他负责做一些如捧经书、抛洒圣水、引燃驱邪香草之类的小事儿。劳伦佐高贵而仁慈,待人亲切又充满耐心,他替代了约瑟佩近似摆设的左手,体贴地辅助他完成一些独臂较难完成的工作。   约瑟佩十九年来从未被人如此温柔善待过,遑论对方是他顶礼膜拜的“圣者”。他诚惶诚恐得像个漂亮的小疯子,他沐浴在神恩中,双膝酸蚀得软烂如泥,劳伦佐圣洁悲悯的眼梢稍一掠过他,他便恨不得立时匍匐在地,恭听劳伦佐的圣喻或教诲,那双浅紫罗兰色的美丽眼眸忠诚而哀伤地追随着劳伦佐的身影――一旦驱魔仪式结束,今日这梦幻般的幸运经历亦将迎来终焉,他只能死守住劳伦佐赐予他的火种,让这丝暖意驱散他余生的严寒……   ……   终于,长达一上午的漫长仪式宣告结束,劳伦佐即将启程返回圣宫。   意识到这一点,约瑟佩呆滞地委顿在圣坛角落,他耷拉着小脑袋,像个等待绞绳套颈的死囚――这段时间流逝得太快了,这哪儿能是一上午呢?分明就像几分钟似的!   约瑟佩脸蛋惨青,唇瓣灰白,寡淡得像幅忘了涂色的画,他失魂落魄,却连哭都哭不出来,皆因他的心灵已被别离的痛苦绞干了――他是个严重残疾的低阶洁净者,不会有什么晋升的机会,恐怕他这辈子也不能再瞧上圣者一眼了!   直至劳伦佐和蔼地询问他是否愿意随他一同回圣宫,填补圣宫内务修士团的空缺,约瑟佩的脸上才有了颜色。狂喜与惶恐使约瑟佩簌簌落泪,他不假思索,哽咽着答应下来,可答应归答应,他仍不敢相信自己能获此殊荣,不合常理的好运使他怀疑这一切皆是一场幻梦,说不定他下一秒就要在修士房的硬板床上醒来了。   幸好劳伦佐给出了足以令人信服的解释:一来,他认为约瑟佩在仪式中侍奉得相当用心――这一点无可指摘;二来,他认为他的祈祷与神术或可疗愈约瑟佩的残疾,他希望约瑟佩能陪他进行一番尝试。   约瑟佩浑浑噩噩地乘上劳伦佐的驾辇,职务变更得太突兀,他只来得及与掌院修士道别。其实他本该在弗朗西斯圣堂停留至少一夜,打点行装、料理完手头的工作、交接其他工作、与修士兄弟们告别等等,但劳伦佐吩咐他一切从简。不得不说那低沉微哑的嗓音中透着一股急不可耐的、焦灼的味道,像头饥饿得口涎横流,恨不得立刻将小绵羊拖回巢穴生吞活剥的饿狼……可约瑟佩已激动得昏头了。况且,自打他的职务变更为“圣宫内务修士”的一刹那,他的心智、灵魂、肉体三者便已完全属于劳伦佐,他必须无条件服从“圣者”的每一条圣喻,无论那乍听起来有多荒诞,多难以理喻,皆因教义所言――圣者行事,必有其理。   然而,劳伦佐的圣喻中唯有一条令约瑟佩不敢听从――   约瑟佩谦卑地提出他没有资格乘坐圣者驾辇,他完全可以像其他圣宫修士一般走路回去,他会慢慢跟在队伍末尾,而劳伦佐……劳伦佐用那双深灰色的眼珠瞟了他一眼,用修长强悍的单臂箍住他,轻巧地一提,摆布娃娃一样把他放在轿厢里的丝绒软垫上。   约瑟佩手足无措地坐在那儿,嘟嘟囔囔地为自己的僭越告罪,脸胀得通红,十根手指紧绞。他深陷谵妄,与围拢撒礼尼圣祷广场的数十万教民一般,对实景毫无察觉――   他身下所坐的并非丝绒软垫,而是巨蟒凉滑致密的鳞片。   西迪的蛇鳞乍看是一种极美的淡青水色,沉淀了一整个春日的潋滟湖光,而鳞片边缘与凹陷的纹理线条则稍染了一抹灼目的熔金色,青金不融,杂驳分明,镂金砌玉般美得慑人。   那蟒身粗壮,约瑟佩侧坐在蟒背上,双脚离地很远。一双小白鞋悬在半空,随西迪爬行肌肉伸缩而微微摆动,犹如一种不知情的勾引。西迪朝圣宫蜿蜒爬行,时不时回转那颗硕大可怖的蟒头,用幽凉竖瞳死盯着约瑟佩的小白布鞋――那个部位差不多就是小彩蛇软乎乎的尾巴尖儿。   想到那一小截彩色尾巴尖儿,西迪简直都快……疯了。   k亢奋得弓起蟒背,使蛇腹稍远离红毯。   会变的,k会变回去的。   西迪具有以魔神血肉污染、异化人类的能力,他能够通过一些【手段】,使约瑟佩的肉身发生“转变”……   然而,“转变”是一个相当漫长艰辛的过程,是血肉与细胞层面的一场战争。在初始转变阶段,约瑟佩羸弱的人类之躯必须处于身心健康、精力充沛的状态,并得全身心地接纳西迪赐予他的【一切】,虔诚地迎接“转变”,否则……来自约瑟佩的精神抵抗或身心的虚弱低落皆有相当大的概率导致转变失败。   自然,等到约瑟佩进入第二转变阶段后,身为半人半蛇的约瑟佩就不会再出现转换失败的问题了,因为蛇人强悍的体质足以让他应对转变过程中的种种考验……   正因如此,西迪在现阶段不敢干得太过分,他得委屈自己演演戏。   不过,花言巧语虚与委蛇正是蛇类的天赋。   这不难。   西迪第无数次扭头盯视约瑟佩的脚。   其实,这双穿着小白鞋的脚丫也颇为……   约瑟佩身处圣者驾辇,太紧张,脚趾不断蜷缩、放松、蜷缩……趾关节将白鞋的柔软布面撑出几枚圆润可爱的凸起,拱来拱去。   颇为可爱。   倒也不比尾巴尖儿差多少。   “嘶嘶――”让我尝尝。猩红蛇信弹出。   那极细的尖端处稍稍在约瑟佩踝骨触了一下,碰得极轻,就算不用幻术麻痹感官,约瑟佩也没什么感觉。   接着。   四轮马车忽然颠得要命,八匹骏马疯了似的呈蛇形狂奔,约瑟佩小小惊呼一声攥住扶手,好在车夫气呼呼地甩了几鞭子,马车很快恢复了平稳。 第36章 蛇嗣(七)(无垢白袍。...)   圣宫餐室。   约瑟佩端着一盘食物,慢吞吞地挪到角落。   来圣宫担任内务修士近一周,他与其他修士仍谈不上熟络,纵使他极力向那群陌生修士表达善意,抢着干活儿,讨好地攀谈,生怕再次沦为遭人排挤欺凌的可怜虫,然而……或许是圣宫戒律格外严格的缘故,圣宫修士们的性子个顶个沉闷寡淡,肃穆如活偶,他们只会机械地回答问题、中规中矩地应付攀谈,不像弗朗西斯圣堂那样有一群热衷于背着掌院修士说笑玩闹的小伙子。   譬如说眼下,餐室中进晚餐的几十名修士皆恪守教条,他们默不作声,面目模糊,刀叉轻磕瓷盘声与咀嚼声细密堆叠,隐隐透出苍白单调的节奏感,如昆虫振翅。   其实约瑟佩不讨厌这样的氛围,生活在一众木讷寡言的清教徒中至少能使他不受欺凌,摸清了这儿的“规矩”后他甚至松了口气……   他只不过是觉得这场面有点儿……诡异。   一抹阴翳掠过心头,又飞快被喜悦冲散了。   今晚他将前往劳伦佐的私人小圣堂,接受初次神术治疗。   据说神术治疗会给身体造成相当大的负担,而约瑟佩的身板简直就是弱不禁风,像一小把枯干的柴火,因此约瑟佩这几天遵照吩咐,每顿都罪恶地吃下双份食物以增强体魄。   值得一提的是,圣宫的餐食较圣堂美味得多,约瑟佩今日领到了一整个新出炉的白面包与一大碗奶油炖蔬菜――这已是戒律底线――他斯文地撕下一块面包,内瓤乳白如牛奶,涌出烫手的淡白蒸汽,谷物香味弥漫。约瑟佩把面包蘸进白绿相间的炖菜中,小口吃起来。   菜汤浓稠,许是混融奶油的缘故,香滑如油脂。奶汁饱饱渗入面包的蜂窝结构中,经牙齿咬噬,喷溅而出,汤汁中鲜绿菜梗嘎吱脆响,与面包相混,口感扎实厚密,香得约瑟佩心生愧疚,他在破戒边缘,他享受了食物……可他难以压制,追求美食本是人类顶原始的欲望,任何人都有权用有油水的食物填补胃袋而不因此受到惩治……   来圣宫前,约瑟佩这辈子从未品尝过如此精工细作的食物,常年缺乏油水的肠胃亢奋蠕动,味蕾颗颗肿胀,口腔粘膜充血,以便细细咂摸这罕见的奶油炖菜与白面包……   血液灌注,耳膜隆隆轰鸣……   约瑟佩深陷绮丽迷潭,心口剧烈起伏,清瘦手背与右臂凸起条条血管……   约瑟佩撕下一条鸽腿。   鸽腿酥脆表皮渗出细密的、清水般透亮的油脂,蘸进金红色的杏子酱中,约瑟佩咬下,肉汁飙射,杏酱粘稠嘀嗒,淌过窄袖,浸红了袖子包裹下的、紧绷浮凸的腕骨……   他又捻起一片鸭肉,用薄薄肉片卷起上面光润如珍珠的紫黑鱼子酱,那圆溜溜的、弹韧的鱼子漏出几颗,滚过无垢白袍,拖出道道半透明的微腥黏液……   他用洁白整齐的小牙撕咬半生牛肉,红白的肌肉与脂肪,织纹华丽如大理石,昂贵的松露酱混着牛血自他嘴角溢出,滑经下颌与颈子,在白袍前襟染出朵朵粉白血污……   约瑟佩嫩红肉感的唇瓣沾满油渍,光亮丰盈,两腮高高耸起,将那漂亮脸蛋撑得滑稽逗趣,他唯一能视物的右眼此时如左眼一般失焦,空髅然,却绝顶喜悦、满足。   太好吃了……太好吃了太好吃了……   餐室中除他之外并无其他教士。   那群活偶般呆板进食的教士从不存在,唯有一条粗壮蛇尾蜿蜒盘绕在餐桌旁,“劳伦佐”上半身光裸,那玉石般苍白无暇的人类皮肤紧裹着其下硬韧如铁的肌肉,块垒间清晰若刻,手背、耳后等处残存少许细而柔软的蛇鳞。   此时的k与那位身披白袍的“圣者”已彻底沾不上边了,k自脐下幻化成蟒,单手支颐,手肘拄着桌面,线条狭长深刻的脸凑得离约瑟佩极近,漆黑瞳孔忽而浑圆,忽而竖成细线,唇角翘着,像在欣赏一只吃奶糕吃得滚瓜溜圆的奶猫。   “嘶嘶……”k头部缓缓游移,从多个角度痴迷、沉醉地凝视约瑟佩。   忽然,k薄唇微启,射出一条猩红细长的蛇信子,舐去约瑟佩唇角的酱汁。   这动作使k稍稍刮到了那油汪汪、软嘟嘟的嘴唇。   “啊……”西迪躁动不安起来,k飞快地绕桌爬了几圈,以消解这种冲动。   k的小彩蛇太瘦弱了,一阵风就能吹倒,k绝不能因一己私欲伤害k。   贱民们待小彩蛇差极了……   k可怜的爱人失去了力量,也失去了k,十几年来被那几个自诩洁净者的贱民虐待、欺凌,甚至吃不到一餐像样的食物……西迪蛇瞳竖立,k缓缓团紧了尾巴尖儿。   k几乎无法去回忆自贱民脑中读取到的信息,暴怒与疼惜使他心如刀割。这几夜来,k夜夜在寝宫中扭成一个巨大的蛇团,为爱人的遭遇放声痛哭,嘶嘶悲鸣,k流下了剧毒的腐蚀性泪水,生生烧融了一张床榻。   可k需忍耐,k不能索性将袖手旁观的贱民们全宰了,宰那么几个顶坏的坏种也就罢了(喔,还有那个下落不明的酒鬼,王国全境的毒蛇都在寻觅他),大规模的杀戮可能触发神降。身为另一维度的高级生物,圣灵不能如本维度的原生魔神西迪一般随心所欲地涉足此地,圣灵需要以子民们恐惧、死亡或祈祷的能量造“门”,而西迪不打算让k过来……k可不想再被圣灵砍一刀,两个拥有自主意识的k相互争夺小彩蛇,那岂不是糟糕透顶?   西迪松开了尾巴尖儿。   为迎接即将来临的转化,约瑟佩――是的,这是小彩蛇的人类名字,k得习惯这么叫k――k的小约瑟佩得多摄取优质的肉类。   按教义,约瑟佩绝不应该碰鱼肉之外的肉类……西迪蹙眉,这些教条使k犯恶心,圣灵夺走了k的另一半,并唆使k的另一半崇信圣灵。   这是何等的羞辱……   “嘶嘶――”吃吧,吃吧……西迪用尾巴尖儿将另一盘盛满珍馐美味的食物悄悄推向约瑟佩。   ……   一顿盛宴过后,约瑟佩的无垢白袍一片狼藉,血汁横溢。   犹如屠夫。   他破戒了,他被暴食之罪玷污了,而他对此一无所知。   他吃胖了一点,这使他变得更好看了,以前那种削瘦多少有些病态,现在他的肩胛骨不再那么突兀地支出来,身体在肥大的白袍笼罩下也不那么打晃了。   他打了些水,清理面部、双手,以确保没沾上面包屑或菜汤,随即依约来到劳伦佐的私人小圣堂。   ……   劳伦佐已经等在那儿了,他在圣坛前布置了一些东西,念珠、草药、经文……   约瑟佩乖顺地跪坐在k面前,脸色红润健康,神态虔诚。   显然,他已做好了接受“治疗”的准备。   劳伦佐神态庄严肃穆地诵念经文,随即从圣壶中斟出满满一杯清水。   “喝下这杯由我赐福过的圣水,我的孩子。”劳伦佐的嗓音略微嘶哑,“我相信它会治疗你的残疾。”   约瑟佩接过圣水,他不假思索,仰头灌下一大口。   而他险些当场呕出来……   这杯圣水的味道竟极其、极其难以形容……   它的气息腥甜如血液,质地浓稠,糊在嗓子眼,像一大块半化的果冻。   “我往里洒了一小撮圣盐。”劳伦佐面无表情地说。   “抱、抱歉,我以为只是清水……”约瑟佩强忍呕吐欲,对劳伦佐的虔诚与信赖使他勉力将这血液味道的圣水咽下。他面颊憋得通红,眼尾泪珠闪烁,睫毛一下就打湿了。   劳伦佐翘了翘唇角:“你喝得太快了,慢一点,给我一点时间……”   “是……圣父。”约瑟佩乖乖地低下脑袋,小口啜饮起来。   果然,或许是适应了的缘故,那股怪味儿渐渐地没了。   这确实只是一杯加了圣盐的水。 第37章 蛇嗣(八)(无定血肉。...)   杯中物流至胃袋。   沉甸甸,暖烘烘。   这杯洒了圣盐的清水如烈酒般直冲颅顶,约瑟佩面颊酡红,挺得笔直的身板软泥般缓慢委顿,像是醉了。   蕴藏有幻术、谵妄之魔力的蛇魔细胞涌入约瑟佩体内,混乱其意识与感官――蛇魔细胞带来的副作用。约瑟佩视野中的事物形状畸变,色块饱和渐深,线条重影,烛火拖曳出悠长光轨,大理石砖上的浅褐花纹如牛乳中的可可粉般旋转扭曲……   圣堂壁绘中,诸圣徒清癯肃穆的面容渐染妖异,他们那裹得连只蚂蚁都爬不进去的无垢教袍溶解化散,肢体如树木气根般浮凸、纠缠成一团无定之血肉,许多惨白、光裸的手臂与赤足如嫩芽般从那血肉团块中挤出……   亵渎!   这可怖的、亵渎圣徒的幻觉……   然而,约瑟佩的愤慨稍纵即逝,他的神识浑浑噩噩,万千思绪奔流飞掠,难以捕捉。   恍惚间,约瑟佩觉得他咽下的圣盐水犹如亿万只微渺活物,oo@@地钻挖着食管与胃壁,企图寻觅出路。   那不痛,只是令人觉得炙热,那些烫乎乎的水流经四肢百骸,竟使约瑟佩在细微灼痛中察觉到一丝惬意……   这是圣者赐福之水,蕴含神术之力,可治愈残疾――这个天真的念头在约瑟佩脑内反复滚过,于是他主动放松肌肉与神经,让“圣水”让他的血管中畅行无阻。   “回到你的房间,盖严被子,好好睡一觉……”劳伦佐腔调沉缓,透着一股催眠的意味。   他扶起瘫软在圣龛前的约瑟佩,一手扣住约瑟佩单薄的肩,一手勾住膝盖弯,将约瑟佩打横抱起,语调顶温柔,好像他在说什么情话似的:“这些天你会出现一些不太舒服的‘症状’,高热、幻觉、疼痛,这是治疗所必须承受的,你需要充足的睡眠、食物与圣水以便承受它们,记住,承受,而不是抗拒……”   朦胧间,约瑟佩意识到自己正身处圣者臂弯中,惶恐与僭越如钢针般狠戳神经,几乎将他从重度谵妄中惊醒,可劳伦佐的语气那般轻柔温软,那袭圣者白袍散发出的檀木香又如此令人心安。   走动间,挂在劳伦佐颈项处的白蔷薇念珠浅浅搔刮着约瑟佩的面颊,弄得他又痒又害羞,又受宠若惊……   于是几秒钟后,他再次被蛊惑了,他用柔软红热的脸蛋抵着劳伦佐肩头,懵懂而顺从地应道:“是,圣父。”   “饮下经我赐福的圣水,承受我赐予你的一切,不得有丝毫抗拒,无论这些天你的感官发生了什么变化……”劳伦佐声势威严,“约瑟佩,向我发誓,否则我无法治疗你的残疾。”   “我发誓,圣父,我会饮下经您赐福的圣水,承受您赐予我的……”约瑟佩羞耻得脚趾蜷缩,连无遮挡的手指亦染上了薄薄的桃色,他越说嗓音越低,他隐约觉得这看似表达臣服的誓言中有一丝破戒与堕落的味道,如隐藏在奶酪孔隙中的鼠药。   “一切。”劳伦佐步步紧逼,他薄唇开合,蛰伏在口腔中的鲜红舌头呈现出非人的【细长】,尖端诡异地分岔,在他说话时偶尔卷起“嘶嘶”的细响,“重说一遍……嘶嘶。”   “我发誓,圣父,我会承受您赐予的……”约瑟佩心跳狂乱,艰难地调动声带,“……一切。”   吐出最后一个音节,他似是气力不支,头颅软绵绵地向后仰去,陷入昏迷。   ……   而此时此刻。   蛇魔细胞正大举侵蚀约瑟佩的血肉。   若有一种超越维度之高等存在能将视线穿透约瑟佩的皮肤,朝纵深处,以微渺如尘芥之视角窥探,即可看到那些形态诡异的蛇魔细胞。它们自食管侵入,呈圆润半透明状,由类似蛇尾的鞭毛推动,四下里疾速游荡。   它们在组成约瑟佩血肉的细胞上开口,顶破其表层薄膜,在果冻般柔滑的细胞质中穿梭,刺入埋藏于深处的细胞核,那里头有许多蛛丝般蓬松交缠的染色物质,承载着约瑟佩这具肉身的造物密码,圣灵编纂的密码,它们顽固不化,难以撼动或改写……然而,那些蛇魔细胞爆裂开来,表层的乳白色薄膜中包裹着一些浓稠的、墨绿色的浆液,它们如陷阱绞线般缠住那些染色物质,沥青一样黏附、侵蚀、污染它们……   亿万次,又亿万次地重复。   这场细胞层面的战争使得约瑟佩的体温急遽攀升,他褪去白袍,半昏迷状躺在chuang上,身体呈现出一种病态的嫣红。他的肌肉与关节钝痛难忍,咽喉干燥得禁不起一次咳嗽,皮肤滚烫,仿佛恶魔正在用火焰炙烤他的皮肉。   烧得半昏半醒间,约瑟佩探手去扯被子,他得捂严身体,逼出汗液方可降温,高烧时他一向这般处理。   然而,那条被子覆上身时,有一刹那,约瑟佩产生了幻觉――浆洗得雪白、微微发硬的被套失去了织物的触感,它微凉、硬韧、溜滑,排布密集,不似被子,而似一条盘踞在他身上的、用鳞片缓缓蹭过他的巨蟒……   约瑟佩手一抖,丢开被角,勉强将眼皮掀开条缝――   那就是一条雪白平整的被子而已。   他被烧糊涂了。   约瑟佩依稀记得劳伦佐此前在圣堂告诫他的事情,治疗残疾的圣水会引发各种症状,而其中包括幻觉。   约瑟佩放下心来。   他盖严被子,闭上眼睛,忍受焦渴的折磨,他太累,肌肉也太痛,比起下地取水所需承受的痛苦,他情愿先渴着。   而这时,一条吸管钻入约瑟佩干燥的唇缝中――大约是吸管,反正它细长细长的。   而约瑟佩已无心去探问为何会有人往他口中塞入吸管,他渴狠了,他单知道拼命吸吮,甘甜清凉的水滋润着近乎开裂的干燥喉咙,缓解了疼痛。约瑟佩渴得像是在沙漠中徒步了三天三夜,他喝个不停,喝得胃袋都微微胀痛起来,而清泉源源不断。   他猜那吸管另一端连接的铁定是一个大水桶,他想象着圣宫中哪位好心的修士兄弟捧着水桶来照料他的情景,那一幕有些滑稽,他疲倦地闭着眼,柔软的嘴角微微翘了起来,嘴里还含着吸管便不省人事地盖着被子睡了过去……   ……   地上,一条浆洗得雪白的被褥无辜地躺在那儿,它的主人没盖它。   一些青金色的,春日湖水般潋滟的鳞片滑动着。   它们映衬着约瑟佩雪白的肌肤。 第38章 蛇嗣(九)(感官重叠。...)   迷梦。   地点仍旧是西迪的神国。   灰淡云雾如吸饱脏水的棉絮,湿漉漉地悬垂于天幕中。   云雾之下,一条长逾一里格的青金巨蟒一圈圈盘绕,蟒身堆叠成锥体,锥体顶端盘踞着一条身长不到十码的纤细小蛇。巨蟒以蟒躯供k栖身,层层围拢护卫,其珍视爱怜之态犹如凡人以掌心承托珍珠。   小蛇鳞片珠白,色泽柔润,其上隐约浮动着一层蜃气般流丽无定的柔和彩光,随蛇躯蜿蜒不断流转。   宛如珍珠。   巨蟒的珍珠。   珍珠色小蛇躯体中延出几条缥缈细弱如蛛丝的半透血管,肉眼难以察觉。那些血管连接着小蛇与巨蟒,让k们可以自由交换血液与营养物质,并依照躯体移动需要灵活回缩或弹出……双蛇共体,不分彼此。   小彩蛇睡态酣甜,柔红蛇信从蛇吻的凹坑中漏出一点尖儿,软塌塌地耷拉着,哪怕是顶畏惧蛇类的人也不大容易被这样一条美丽无害的小蛇惊吓,k连鳞片缝隙都透着一股“梦中情蛇”的旖旎光彩。   k纤细的蛇躯中段呈现出一段诡异的隆起,薄而软的蛇皮被撑得可怜兮兮,凹凸起伏,勾勒出一颗颗蛇蛋的轮廓――k正是西迪那万千蛇种的“孕育者”,耶尼亚。   西迪扭转峰峦般庞大的蟒头,红信吐露,挑拨小彩蛇耷在蛇吻外的蛇信尖儿,小彩蛇嘶地抽回信子,惊醒了。   k察觉到西迪在发疯,遂不安地动了动,满腹硬壳蛇蛋发出细小的刮擦音。而这擦刮音使西迪亢奋莫名,k摆动蟒头,移至小彩蛇尾端,搔拨那珍珠色的软尾巴尖儿,意图求爱。   “嘶嘶,嘶……”储**里还存着很多,不需要了……   小彩蛇急急吐舌头,发出柔软的轻嘶。   可巨蟒在此事上显得相当蛮横霸道。   小彩蛇卷起尾巴尖儿,拖着满腹沉甸甸的蛇蛋,笨拙地躲避巨蟒。   k在那光滑巨大的蟒躯上缓慢爬行,企图溜到地上并钻进哪个地穴里去,可巨蟒急遽缩小,绞住k,同时谨慎地避开那些孕育中的蛇蛋……   青金缠绕珠白。   鳞片嚓嚓作响。   k是一位贪得无厌的情人。   ……   约瑟佩睡得不安稳,他摆头挣扎,像他梦中的小彩蛇,濡湿的银发将汗液蹭在蛇鳞上。   与梦境别无二致,约瑟佩如一枚白润的珍珠,深陷于巨蟒长尾缠卷中。   蟒身卷成一个舒适的窝,约瑟佩躺在那儿,两条瘦长伶仃的小*自蟒背边沿垂下、悬空,随他挣扎轻轻摆荡。   蛇梦以记忆的形式融入自我意识,使约瑟佩与小彩蛇感官重叠,那各式感受、体验,乃至孕蛇腹部那沉甸甸的垂坠感……皆与梦境同步,约瑟佩腹腔胀痛,仿佛他的肚子里真的被塞满了蛇蛋。   寝宫中,西迪以半人半蛇之姿悬停于半空,猩红蛇信自薄唇间探出、悬垂,自分岔尖端滴坠下一串金色水珠。   k的蛇尾正卷着一个见底的玻璃水壶,壶底残余的清水中混着金丝状的蜂蜜――约瑟佩已陷入昏迷一天一夜,他需要水与食物,可他身体过于羸弱,一睡不起,西迪无法唤醒他,只能在清水中掺入蜂蜜饲喂给他,助他保持体力。   高烧使约瑟佩口渴,因此喂他喝水并不困难……   ……   约瑟佩昏昏沉沉,不知节制,喝蜂蜜水喝得腹胀。他肋骨下方那白如奶油的、浅浅凹陷的胃部与小腹被蜂蜜水撑得微微凸起。   与那条辛苦孕育蛇蛋的小彩蛇如出一辙……   他被蜂蜜水灌满了,这正是腹腔那种坠胀感的来源。   由于一部分人类血肉已遭蛇魔细胞异化的缘故,约瑟佩的躯体发生了一些变化,一些为“洁净者”所禁止的变化。   他周身皮肤皆泛起嫣红。   ――这不止是因为高烧。   ……   西迪阴险地歪着头,咧着嘴,嘶嘶欣赏着约瑟佩的模样。   那变化太难捱了,约瑟佩焦灼不安,扭动如蛇,他翻腾了一会儿,缓缓睁开被幻术蒙蔽的双眼……   他意识到圣者劳伦佐正屈尊纡贵地亲自照料他,用蘸水的绢帕为他拭汗,用小银勺喂他服蜂蜜水,这使他受宠若惊,他挣扎着起身道谢,可他的手臂无力得直打滑――圣灵啊,那粗布chuang单也太滑了,滑得像什么鳞片一样。   劳伦佐温和地示意他躺卧休息,并表示他需要观察约瑟佩的康复情况,他吩咐约瑟佩放松,不必紧张。   受到劳伦佐这般温善的对待,脑内翻涌不绝的绮念令约瑟佩格外羞惭起来,魔神在邪梦中诱他堕落,而他亦给出了“回应”,这绝对不应该,他不配得到劳伦佐的厚爱……   约瑟佩面红耳赤地蜷缩肢体,扯了扯被子,将罪证遮严。   可灼痛与流窜于四肢百骸的酸软难以消除,与偶尔掠过脑内的冲动不同,这次的症状们极其固执。   约瑟佩连呼吸中都透出靡丽腥香的甜味儿,他从口鼻中喷薄出高热的气流,骨骼酸蚀得像多孔疏松的奶酪,这使他连抬一抬手指都费劲,他简直就像条正在寻觅配偶的雌蛇。   终于,他顾不得旁的,硬起头皮向劳伦佐求助,嘀嘀咕咕道:“圣父,请您原谅我……我想我需要一小杯‘清心饮料’,我、我不慎在梦中踏入了魔神的陷阱,产生了不该有的念头,我向您忏悔……”   “不,我的孩子。”劳伦佐的深灰眼瞳中闪过一抹促狭,“这是治疗中会出现的症状之一,你需要正视它,释放它,不必视其为罪恶……”   “难道说……”劳伦佐俯身,唇齿间湿热气流擦过约瑟佩耳畔,磁性、低沉,“你从没试过吗?嘶嘶……”   他的口吻使他莫名像个道貌岸然的审讯官,正在借审讯之名挖掘眼前这位小教士的隐私。   约瑟佩的反应剧烈得就像被毒蛇的红信舐过,他打了个激灵,倏地弓起背,羞急交加道:“我严守戒律,圣父,我身心洁净,从未破戒。”   劳伦佐死盯着他,那眼神就像凝视着一颗苹果,一颗坠在枝梢等待采撷的苹果,蜡质果皮鲜红嫩黄,光滑得寻不出半丝雀鸟啄食的痕迹……而且它正害羞又惊恐地躲避那只企图采摘它的手。   这只会使人愈发想将它采摘下来。   “这并非破戒,这只是为了缓解治疗带来的症状……嘶嘶……”劳伦佐简直是在怂恿他了,一些细锐、高频的嘶声从他口中溢出,他极度亢奋……好在约瑟佩目前轻微的异变程度不足以使他捕捉到这些频率超过人耳捕捉范围的蛇嘶。   “不,不,圣父,原谅我的冒犯,可那是犯罪,或许您在考验我的虔诚,我不能……”约瑟佩过去常向教民发放名为《onania,or……其他渎神之罪所致危害》的小册子。   那本册子他背得滚瓜烂熟,他深知册子中介绍的罪行会蚀空人的身体,使人沉疴绵罚萎靡病态,他见过一些惯犯,那些可怜的教民往往形销骨立,眼圈青黑,可见这种亵渎之罪是多么可怕……   “我只想喝一点儿清心饮料帮助我抵御邪恶。”约瑟佩难堪地咬着嘴唇,小巧的耳垂红得滴血,他想下地,可他半丝气力也无,四肢酸乏得像棉花。他委顿在那儿,一副任人施为的模样,哀求道:“求您赐我一些清心饮料,求求您……”   “不行。”劳伦佐轮廓深刻的灰眸恶意地眯起,“那种清心草药会破坏治疗残疾的效果,我的孩子……要么顺应,要么忍耐。”   “……是,圣父。”约瑟佩不敢再反驳,他小心翼翼地缩在被窝里,竭力使被褥与肢体的碰触面减小,以避免产生刺激。   他担心自己会在浑浑噩噩的睡梦中犯下恶行,于是他摸索出枕下的白蔷薇念珠,用它在双腕上缠了几圈。串念珠的白线质地强韧,一颗颗雕有蔷薇纹样的圆白檀木株硌得约瑟佩腕骨发疼,这很好,他需要疼痛作为警醒。   一双桃粉色的、骨角清俊的腕子,禁锢在念珠串中……   约瑟佩眼角噙泪,轻轻吸着鼻尖,念诵清心经文。   那灼痛难以忽视,他咬牙忍受煎熬,抵御邪魔,幸好持续的疼痛逐渐转为麻木,高烧虚弱的身体渐渐不支,约瑟佩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   约瑟佩不记得自己昏昏沉沉地睡了几天,白昼与夜晚已失去意义,他虚弱得几乎没力气嚼东西,仅靠蜂蜜水维生。体温起起落落,与蛇有关的梦境不断侵入脑海,每次梦醒他都会受到汹涌的yu望的侵袭,而他咬牙忍耐。   劳伦佐又送来了几次撒了圣盐的治疗圣水。   诡异的是,约瑟佩每次饮圣水都会觉得那味道与上一次有差别,仿佛劳伦佐每次送来的都是不一样的东西,唯一不变的规律是它们越来越难喝了――那种浓稠与腥甜的口感每次都会变得更明显,仿佛约瑟佩的味觉和嗅觉在不断发生变化…… 第39章 蛇嗣(十)(层层跌落。...)   约瑟佩不敢违抗,又是全身心信赖劳伦佐,捏着鼻子灌下圣水。   圣水质感腥稠如血浆。   约瑟佩抿唇,残液蓄在唇缝间,晶亮一线。他用五指扣拢玻璃杯,晃了晃,澄澈透明的水珠在杯底无辜滚动。   清水而已。   一晃眼,绮幻来袭。   约瑟佩天生为白翳遮蔽的紫灰左眼在刹那间重获视力,极短,瞬息过后,左眼再次陷入无知觉的盲中。   而在那瞬息之际,左眼与右眼所视之景象全然不同。   双重景象叠加。   水珠质感浑浊,黏附在杯壁上,水痕残留的纹路诡谲,如异魔细胞或淡白菌落。而约瑟佩并非身处内务修士的朴素卧房中,这房间穹顶吊得极夸张,哥特式高高耸起,空旷寥远,镀金细梁呈辐射状支撑,空隙处绘满圣徒升天图……这里是圣者劳伦佐的寝宫。   一条巨龙般庞大的青金魔蟒以蟒躯填满整座寝宫,蟒头悬吊于穹顶正中,居高临下,隔着近十码的距离,遥遥凝视着他,蛇鳞刮擦皮肤的触感倏然袭来,凉滑、细密,与蛇脊律动的肌肉,他竟身陷蟒躯缠卷,而比这更恐怖的是……   “啊――”约瑟佩惊骇绝伦,从喉间溢出嘶哑的哀叫,那极致的恐怖冻结了声带,他只勉强喊了一声,便感觉嗓子眼又痛又痒,像长了一层白毛,于是他剧烈地咳了起来,“咳、咳……”   幻象破碎。   约瑟佩仍好端端地躺在内务修士房里。   他冒出一头冷汗,气喘吁吁。   左侧的盲眼出现类似的幻觉已不是第一次了。   不止这只盲眼,因高烧等副作用卧床休养这几日来,约瑟佩幻觉不断,且愈发严重。夜深人静时他常常在恍惚间听见爬行类的鳞片oo@@蹭过大理石与墙壁的细响,纷乱芜杂,层叠交替――那根本不是一条两条蛇。圣宫中密布蛇民,早已沦陷为蛇窟:嘁嘁嚓嚓,黑曼巴沿墙缝爬动,凝神护卫;嘁嘁嚓嚓,闪鳞蛇自枝状吊灯垂下,五光十色;嘁嘁嚓嚓,圭亚那香蛇摩擦着香腺,靡丽香潮在圣宫中涌动……   那恐怖感太真实,几次三番,约瑟佩勉力蹭到地上,趿拉着木鞋,扶墙慢吞吞地挪到走廊。   而走廊里什么都没有。   反复发作的诡丽幻觉使约瑟佩濒临疯狂,他昏昏沉沉,几乎无法分辨现实、梦境与幻觉,有时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睡着还是醒着。在极致的精神混沌中,他只能不断祈祷,可就连那串白蔷薇念珠都会在某些时刻暴露出蛇尾巴的触感:他拨弄一片蛇鳞,念一句经,再拨弄一片蛇鳞……   做出此等渎神之举,圣灵怎会聆听他的祈求?   “啊……”约瑟佩骇得手一软,念珠串摔落在地。   紧接着,那串念珠咻地蹿进床底。   约瑟佩瑟瑟发抖地伏下身体,浅紫罗兰色的眼睛噙着恐惧的泪水,朝床底那幽邃的狭缝间窥探。   念珠盘成念珠盘,瑟瑟发抖,不敢出来,像是在王后面前把事情搞砸了的蠢钝侍从,它抖得太狠,檀木珠串相磕,“哒哒”作响,渐渐地,白蔷薇念珠幻变成一条白化小蛇……   是蛇。   一切都是蛇。   “呜……”约瑟佩大梦方醒,冷汗淋漓。   他呜咽着蜷缩在被窝里,已哭得面颊湿红,那“哒哒”声原是他牙关磕碰的轻响。   又是一场多层重叠的蛇梦。   蛇梦套着蛇梦,幻觉连绵幻觉。   层层跌落。   永无止境。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此时此刻是否仍在梦中。   “圣父,圣灵,救救我……”约瑟佩濒临崩溃,他掩面啜泣,肩头剧颤,泪水溢出指缝,闪闪烁烁。   这时,劳伦佐墨灰色的影子将他笼住。   “你怎么了,我的孩子?”他伏向约瑟佩,凉丝丝地问,修长指缝间夹着一小玻璃瓶活血药油状的东西。   那头色泽极浅的铂金发丝在白袍映衬下显得无比圣洁光耀,那阴险狡黠的腔调听在无比敬爱圣者的约瑟佩耳中亦有如神谕。   “圣父,蛇魔用噩梦纠缠着我,我又梦见了蛇……”约瑟佩哽咽,语无伦次,他裹在薄被里,战栗得像一片残破的风帆,“每当我以为我清醒了,我就会坠入另一个蛇梦中,求您驱逐它们!求求您!呜……”   “别怕,我的孩子。”劳伦佐张开双臂,以宽慰之姿轻轻拥住约瑟佩,语调絮絮如情话,“蛇魔不会伤害你,k绝不会……”   “它会,求求您驱逐它……”约瑟佩将哭得通红的脸贴在劳伦佐肩头,流泪哀求,那面颊的质感软得像一小团糯米。   他秀气的鼻翼翕动。   他从劳伦佐身上嗅到一股味道,这已不是第一次了,他之前亦闻到过,而这股气息愈来愈浓烈,那有些像是雄麝肚腹处的味道,或是衰败的蔷薇,腥香靡丽,令人想到鳞片与野兽――或许是森蚺,它原始、蓬勃,甚至有一丝肮脏和腐烂的味道,可又极度甜蜜you人……   它越来越浓了。   它自劳伦佐体表的每一处毛孔中渗透出来,仿佛那就是劳伦佐血肉的味道。   约瑟佩无法形容他有多么痴迷、沉醉于这种气息,他嗅闻得神志不清,本能在教唆他,教唆他吸食劳伦佐的血液,啃噬吞咽劳伦佐的骨骼与肌肉――异化正在逐步加深,蛇魔的本能使他渴望获得更多劳伦佐的血肉与细胞。   劳伦佐垂眸,深灰竖瞳映出约瑟佩呼呼嗅闻,唇瓣微张的迷乱情态,他阴鸷地咧了咧嘴,挑起约瑟佩的下颌。   “我会的,我会驱逐蛇魔,我的孩子……”劳伦佐干燥微凉的嘴唇轻碰约瑟佩汗湿的额头,“这是赐福之吻。”他呢喃着,念起驱魔经,“圣所的伟大存在,助佑我等,恳祈……”   他歪一歪头,轻柔啄吻约瑟佩色素浅淡的眉梢与眼尾睫毛,以及滚烫柔嫩的面颊与唇角,邪气道:“碾碎西迪的蛇头,驱逐其进入炼狱,嘶嘶……嘻嘻……碾碎西迪……”   “圣父,您、您怎么……”约瑟佩自对劳伦佐气息的沉醉中惊醒,害羞又惊愕地闪躲。   而劳伦佐用稳健有力的手指轻巧地摆弄那颗小巧的头颅:“这是为了让你放松,你不肯正视那些症状,才致使它不断加深,忍耐令你疼痛,不是吗……唯有开启身心,接纳转变,方能使治疗顺遂……况且你发过誓,说你会接纳我赐予你的一切,现在我要赐予你……”   “欢愉。”劳伦佐沉缓地磨出一个音节,仿佛他在慢条斯理地嚼着它。   约瑟佩想起他的誓言,他不敢再冲撞圣者。   “开启身心,接纳转变,方能使治疗顺遂”……   他躲闪的幅度渐渐变小,况且这段时日仿佛永无止境的忍耐大规模地消耗了他原本坚强的意志,很快地,他再次沉湎于劳伦佐散发出的异香与蛇梦引发的“后遗症”中,他神识混沌,视野中种种事物皆被拉长、扭曲成色泽各异的细线,涟涟飞旋……   ……   劳伦佐拧开他夹在指缝中的药油。   这仅仅是一种用以消除肿痛、淤血、扭伤的治疗药油,仅仅……   散发着草药香气的清油汩汩淌出。   劳伦佐用它涂抹自己的双手,指缝、指腹、指甲,油脂在他浅浅凹陷的掌心中蓄成清苦的油泊……   ……   座钟摆锤敲响,鸣声清冷阴森,幽幽传遍圣宫,犹如丧钟。   一滴金黄色的药油自劳伦佐指尖滑坠,滴在无垢白袍上,油污沾染了它。   约瑟佩已双目紧闭,昏迷过去。   他的眼尾与面颊仍残留着泪迹,他背弃了洁净者誓言,他察觉到圣宫中发生的一切都充溢着妖异的味道,包括他敬爱的圣者劳伦佐,这不对劲,那些蛇梦恐怕并不是治疗残疾的副作用,他被花言巧语蒙蔽了双眼……可为时已晚,在他彻底陷入昏迷前,他听见劳伦佐蛇嘶般的低语。   “第一阶段转化成功……那些蛇魔细胞吸收得很好,你已是‘人蛇’……第二阶段,你会彻底成为蛇魔,成为我的新娘……第三阶段,你会……”   劳伦佐吐出一个极其亵渎、可怖的字眼儿。   “孕体化。”   “不……”约瑟佩死死抓挠被褥,可他意识到他掌中只有光滑的蛇鳞。   连被褥都是蛇。   全都是蛇。   “为我化蛇,为我孕育蛇种,约瑟佩……与我亲昵温存,嘶嘶,爱我,接纳我……我们别离已久,我的新娘,我的爱人,亿万蛇民的王后……约瑟佩,你旧日的名字是耶尼亚,你喜欢吗?”   不!   不!!!   听到那个堕落的名字,约瑟佩无声尖叫,转瞬间,他的意识坠入无光的深海。   漆黑与死寂将他灭顶。   ……   劳伦佐起身。   约瑟佩的修士房中摆着一个式样质朴的花瓶,其中插着几株纯白的百合。   侍弄花朵,这是洁净者极少数受到允许的“娱乐”之一。   劳伦佐捻起一株百合。   涂满清亮油脂的手缓缓捋过那碧绿的茎叶。   几滴草汁与清水自叶茎截断面滴下。   花朵顷刻萎败。   灰飞烟灭。 第40章 蛇嗣(十一)(神国。)   再一次,约瑟佩于梦中造访那永世幽暗阴沉之地。   西迪-耶尼亚的神国。   与他感官重叠的,仍旧是那条肚腹鼓胀的小彩蛇。   约瑟佩凝望着k,同时也体验着k的感受。   k疲惫不堪地瘫软在巢穴中,仰躺着,雪白肚皮外翻,朝守护在一旁的巨蟒轻轻吐小红舌头,像在撒娇。   巨蟒体态缩减,与k交颈缠绵,低嘶安抚,k用蟒尾轻柔推挤小彩蛇鼓凸不平的蛇腹,加速蛇蛋娩出。为减少蛇蛋阻力,k不住滴下涎水,使蛋壳更滑。   小彩蛇周身珠白,唯少许部位泛着鲜妍的桃粉色。k嘶嘶轻叫,用尾巴尖儿死命绞紧巨蟒的蟒尾中段,像只拼命抓挠的白嫩小手。   洁白的椭圆型蛇蛋滑出,蛋壳裹着一层腥香黏液。   一枚接着一枚。   待到蛇腹平坦如初,小彩蛇已精疲力竭,可怜兮兮地瘫平在蛇巢中。   巨蟒用尾巴将十几枚蛇蛋扫入腹下孵化,又贴上小彩蛇,用蛇信清洁k彩光浮动的珠白鳞片,舐去秽物与粘液。直至小彩蛇的每一片鳞都再次变得光彩照人,巨蟒才轻柔地卷起小彩蛇,嘶嘶地向k呢喃些甜言蜜语,用尾巴尖搔弄k的顶鳞与背鳞,逗得小彩蛇嘶嘶扭动轻笑起来,连那双浅紫罗兰色的蛇瞳都似蕴藏着爱意与微笑……   这两条堕落的蛇魔……   竟是一对爱侣。   k们不断交换着柔情絮语,仿佛k们对彼此的痴迷深爱可以绵延永世……   ……   约瑟佩沦陷在白丝绒般绵密的恬睡中。   梦中双蛇耳鬓厮磨的亲昵眷恋感染了他,那种情绪甜蜜得令他心悸。   或许是与小彩蛇感官重叠的缘故,这一段一段的梦境根本不像梦,而更像约瑟佩亲身经历的旧日――他切实品味过那使人筋骨酥软的爱河之水,他为那条青金色泽的魔蟒意乱情迷过,而那条魔蟒亦爱他爱得发癫,k为他而生,他亦同样,他向k献祭出至为隐秘之……   诡异的是,在梦中,约瑟佩能从巨蟒那黑钨般幽邃的蛇瞳与清光慑人的蟒躯中感受到一种“俊美”与诱惑力,更何况,梦中的巨蟒与彩蛇皆能幻变出半人半蛇之形态――那条小彩蛇的上半身与约瑟佩长得一模一样。   那使得画面愈发不堪入目。   却也愈发甜蜜、旖旎……   梦中,约瑟佩与小彩蛇融为一体。   他心甘情愿委身于那条巨蟒,雌伏于k。   k们终日沉湎于堕落的欢愉之中,k们蛇信吞吐,向彼此嘶鸣倾吐诸多yin亵、炽烈之情话,诸如“吻”、“爱火”、“柔荑”、“甜蜜”、“恋慕”……k们热衷于发明这些下流的字眼儿,原来这世间被教义所禁止的、一切有关于“不健康之爱情”与“不纯洁之繁衍行为”的词汇与概念,皆出自k们之口。   无怪乎教义中称西迪-耶尼亚为yin邪之首,不洁之源……   半梦半醒中,约瑟佩忆起那间弥漫着檀香气味的圣堂抄写室,以及经过他“阉割”的那本诗集,忆起他用切刀割下,用碳墨水涂黑的那些爱情词汇。   亲吻、爱慕、欲望……   害人堕落、心灵毒药、涂抹销毁……   腕骨以上的裸露皆视为违禁,他忆起诗集插画中女人雪白美丽的手臂,弯月般飘零落地的两条手臂。   他又忆起诗集精美纸张上那些丑陋的黑洞,以及他心底是如何因此泛起疼惜的涟漪……   凡举他切割、涂抹之违禁词汇与概念。   竟皆是他曾向西迪倾吐,或他自西迪口中聆听来的……绵绵爱语。   十九年来,他的心灵沉抑如石。应圣洁、应纯净、应摒弃享受、应虔诚侍奉……教士们这样训导。   可是他曾经捧过怎样一颗颤抖害羞的、柔软滚烫的心啊!它曾是那样剧烈地为西迪悸动,它曾是那样甜美地为西迪融化……在那极遥远、极遥远的旧日,k们曾见证过那么多凡人的悲欢离合,缠绵爱恋,凡人们像k们一样,尽情地爱与……   不!   远离蛇魔的陷阱!!!   约瑟佩勉力捉住一丝清明,以抵御甜蜜、酸楚与愤恨的侵蚀――很显然,他已深陷泥潭。他察觉到致命危险,在彻底沉沦之前,他强行将梦境中小彩蛇的意识与他的自我意识分割开来。   七十二种堕落生灵极其狡猾,它们会想尽办法污染圣灵的子民。   而子民的纯净灵魂是圣灵神力的来源,k需要纯净的力量庇护子民们远离灾厄,远离邪祟。   无上圣灵,救救我,救我远离蛊惑……   约瑟佩诵念圣名,逐渐警醒,他在梦中闭上眼睛,不再去凝视那小彩蛇与巨蟒。   假的。   都是诱饵。   ……   此时此刻,梦境之外的真实。   一种妖异的淡白色自约瑟佩四肢蔓延向躯干,将他吞噬殆尽。   约瑟佩周身皮肤皆覆盖着一层厚韧的角质白膜,其上印有蕾丝般浮凸不平的菱形鳞迹,自额头,至脚趾,密不透风。   那像是蛇蜕。   约瑟佩双眼半开半合,纹丝不动。   西迪半人半蛇,以蛇尾缠卷,双臂轻拥,猩红蛇信缱绻舐过生长于约瑟佩周身的硬白角质膜,反反复复。k让那些角质濡湿软化,再用指腹搓捻边缘,使其缓慢剥脱。   剥除蛇蜕,约瑟佩将获得强韧的“人蛇”之躯,第二、三阶段的转化将不存在任何失败风险――无论约瑟佩是否能虔信于他,是否能打开身心主动迎接转化……那些因素已经不会再对转化造成任何影响了。   如此一来,西迪自然也不必再使用幻术蒙蔽约瑟佩的五感。   当然,k就算想,也做不到了……   “人蛇”是最低阶的异化,约瑟佩暂时还不能获得蛇躯,但是他已会对蛇魔制造的幻术产生天然抗性了,他原本也不会再受幻术迷惑。   作为一条新生的人蛇,何况还是一条昏迷的人蛇,约瑟佩显然无法主动脱掉蛇蜕,而蛇蜕过长时间的包裹会引发各种问题,因此西迪不得不亲自动手。   k剥得极轻柔。   k时而以津液软化蛇蜕,时而嘶嘶呵气,使微凉气流拂过约瑟佩娇嫩的新皮,缓解蜕皮可能带来的不适感。   沙沙――   蛇蜕逐节脱离。   及至约瑟佩灰蒙蒙的左眼时,剥离阻力略微增大,西迪耐心地用蛇信反复濡湿约瑟佩左眼处格外难缠的蛇蜕,直到那硬膜终于松脱,才将它轻而缓地自约瑟佩虹膜表面撕下……   白翳拔除。   约瑟佩的灰色盲眼呈现出柔亮鲜嫩的浅紫罗兰色,倒映着西迪幽遂慑人的眸光与烛火。   接着,是左脸上的青灰胎记,那些难看的色素皆已附着在蛇蜕上了。   以及畸瘦的左臂与左腿……   西迪的细胞融合进他的身体。   因此缺失的他被“补完”了。   “唔……”剥除蛇蜕时酥痒微痛的感觉不断刺激着约瑟佩,他皱着眉头,在梦中不安扭动,终于,当西迪将一整片蛇蜕从他脚趾尖儿“啵”的一声拔除时,他猛地惊醒了。   新剥除蛇蜕后,蛇鳞往往会格外鲜艳美丽。   人蛇同理。   约瑟佩整个人的色度都似乎提高了一度,洁白的更洁白,嫣红的更嫣红,柔嫩的更柔嫩,以及……   他是一枚小小的珍珠,深陷于蟒躯中。   而他眼前的一幕与之前产生过的幻觉一模一样:圣者寝宫、哥特式穹顶、蜿蜒缠卷的巨蟒……   他简直要感谢那些连绵不绝的幻觉了,它们硬生生地拔高了他的惊恐阈值,他至少没当即失禁,只是哆嗦得像只冷雨中淋透的奶猫,他浑身上下的每一个关节都在战栗。然而,梦境残留的甜蜜感并未消散,它们相当顽固地赖在约瑟佩心头不走,约瑟佩牙关“咯咯”打战,脸蛋青白地用眼尾余光扫向劳伦佐……不,西迪,那张脸,那就是魔神西迪的半人形态……他早该察觉到不对,劳伦佐的画像和这张脸没有一丝一毫的相似,都怪他太信任劳伦佐……   可是,当他瞥见西迪那张俊美阴鸷的脸时,他的心脏狠狠跳了一跳,泵出一股甜腻的血浆,西迪正灼热而痴情地凝视着他,而他也在那长梦中完全代入了那条小彩蛇,他险些、险些……脸红了。   “呜……”约瑟佩拼命蜷缩,擦过他手臂的蛇鳞与西迪的眼神使他头皮发麻,他从喉中溢出一丝呜咽。   他受了骗,破了戒,他被魔神污染了,彻彻底底,从精神到……   他想起“劳伦佐”的手,那双涂满了药油的手,那双丝绸般覆住他的手……   灵魂不再纯洁。   约瑟佩把自己团得更紧了。   他怎会相信魔神制造的梦境呢,西迪是阴邪之魔神,据经文所载,西迪会无休无止地与任何闯入它视野的活物**,它不止与耶尼亚诞下蛇民,它还会与女人诞下人蛇,会与低等动物诞下半蛇怪胎,会与树木诞下结满蛇果之魔树……   他只是西迪的猎物。   “约瑟佩……”西迪用蟒尾巴尖儿试探着,轻轻地碰了碰他,“我的爱人……”   k的口吻……   就仿佛k在流泪。   k在哭泣。 第41章 蛇嗣(十二)(巢穴。)   约瑟佩惊惶,旋身躲避搔弄他的蛇尾。   眼珠轮转,他瞥见圣宫中至为令人抗拒之存在――   那日所见并非幻觉。   寝宫中,自白褐色大理石地而至挑高十几米的镀金穹顶,这一片偌大的空间里竟充溢着大团大团的乳白色不明物,那类似某种腺体的分泌物,扎实、厚密,边缘呈丝絮状,像大捆压实的蛛丝。它们黏附着彩色壁画与描金绘银的拱券、梁柱,绵绵铺满地而,自穹顶华丽辐条与四壁灯饰垂坠而下,涌动着暧昧微甜的腥香,辐射出热度……圣宫已化为一座巨大的苍白巢穴,连色调都由金碧辉煌转至灰淡沉郁,仿佛有亿万只蜘蛛绕着圣宫吐丝。   约瑟佩熟悉这些玩意儿,他在蛇梦中见过许多次。   这是西迪为孕蛇准备的暖巢,这种乳白分泌物会自主升温,呵护在孕期格外脆弱怕冷的小彩蛇,约瑟佩还清楚地记得这东西的触感,它弹软、柔韧但结实,像是内脏……   凡人的理性认知使约瑟佩条件反射地干呕起来。   寝宫的样子可真是相当……恶心。   可梦境残留的精神影响却令约瑟佩产生了一种想要扑在那堆分泌物上惬意舒展的冲动……   “不,绝不……”约瑟佩神经质地自言自语,按捺住冲动,抬起含泪的眼眸,望向穹顶至高远处。   “圣灵,无上圣灵,救救我……庇护您虔诚的子民远离邪祟……”   那气声支离破碎,夹杂着抽气与哽咽,约瑟佩泪流满而地念着,赤足踏上那些乳白分泌物,慌不择路地奔逃。   他的足底黏糊湿滑,似沾满涎水。   那是西迪剥除蛇蜕时为软化角质而涂抹的。   约瑟佩依稀记得那些轻柔濡湿的触感,以及西迪花瓣般凉而软的指腹,还有那一道道卷起细腻嘶声的呵气,k小心翼翼地从蛇蜕中剥出k阔别数个生命轮回的新娘,k奉于掌心的柔白珍珠……   约瑟佩狠狠咬住口腔中的软肉,以疼痛驱散那缠绵哀伤的错觉。   “看看我,我的爱人,约瑟佩……你怎么不看我,嘶嘶……”西迪呢喃低嘶,蟒躯一摆,上半截人身倏忽移至约瑟佩而前,阻住去路。k深灰色的蛇眼噙满清泪,因而灼亮异常,k泪如泉涌,直勾勾地、幽怨地盯着约瑟佩,这使他线条狭长深刻的脸呈现出一种妖异而凄凉的俊美。   约瑟佩别开目光,心脏怦怦狂跳,半是恐惧,半是……酸甜交织的悸动。   西迪的脸,西迪的吐息,西迪猩红的长舌以及西迪血肉散发出的靡丽香气――这些竟皆如强力磁石般死命勾缠着他,使他浑身燥热,血流奔涌。他垂眸,勉力抵御那种吸附,浅色睫毛在两股牵引力中剧烈颤抖。心则犹如浸泡在酸液中,因西迪的泪水与哀怨疼得一抽一抽,约瑟佩咬牙忍住,咬肌颤动得可怕……   他拒不落入陷阱。   泪水淌过西迪惨白如骨骇的、紧绷的皮肤,沿清厉下颌汇至颌尖,嗒然撞碎在理石砖上,腐蚀出蜂窝状炭黑的小洞。他吞吐红信,嘶嘶袒露心迹:“我热烈地思念着你,我的爱人,我的王后,自分离伊始,从未止歇……嘶嘶……别待我冷酷,别视我为怪物,别肆意践踏我的心,就算它趴伏在你脚下,任凭你裁决……我的爱人,我曾夜夜为你流泪……嘶嘶……”   k哀诉着,蟒尾缠上约瑟佩脚踝,并渐次向上滑动,温柔但不容抵抗地封锁住约瑟佩的行动。   “我用幻术欺骗了你,那是因为你羸弱的凡人躯体难以承受转化,我需你虔信于我,心无窒碍地迎接改变,原谅我……我的细胞会使你渐渐回想起一切,你已经想起来很多了,对吗……”k用指尖轻抚约瑟佩忽红忽白的而颊,用一种足以蛊惑人心的、性感微哑的嗓音道:“我是你缺失的另一半……我是你的左边。”   神迹般还原的肢体淹没在众多骇人景象中,约瑟佩甚至是在西迪话音落定时才意识到这一点的,他讶然,反复松握左拳,被梦境与小彩蛇的意识反复摇撼的意志力又松动了一截,仿佛有夯土从意志力的基座簌簌落下,那双紫罗兰色的漂亮眼睛里掠过一抹茫然……   他从未听说过这种事。   教义从未警告人们当心恶魔用治愈残疾的手段蛊惑人心,恶魔从不会行此类善举……   这是蛇魔别出心裁的诱饵吗?   抑或是更深层的幻觉?   “摸摸我……”西迪狡黠地观察约瑟佩的神色,见他似有松动,便急忙哀求,嘶嘶吐信。那青金潋滟的蟒身疯癫狂扭,晃出一泓耀眼的清光,k简直像条渴水的鱼一样在约瑟佩而前扑腾起来了。k用半截蟒躯死死缠住约瑟佩,尾巴尖儿则在约瑟佩眼前高频甩动,像条癫狂亢奋的狗尾巴,k哀求得近乎于耍无赖:“爱人,摸摸我,抚摸我的顶鳞,思念已害得我神志不清了……”k把脑袋凑过去,直往约瑟佩怀里拱,“安抚我,爱我,约瑟佩,爱一爱我吧……嘶嘶――”   “不……你、你休想。”约瑟佩挣不脱绞缠至腰际的蟒躯,只得在自己嘴唇内侧狠狠咬了一口,铁锈味儿弥漫口腔,可疼痛未能助他勘破幻术――他的左半边身体仍旧健康完好。   “无上圣灵……”约瑟佩索性闭紧双眼,十指扣合,诵念经文,他竭力使心神宁静,摒弃外物,进入祈祷时近似冥想的状态――当被一条蛇魔盘卷住身体时这绝非易事。可约瑟佩宁愿让经文激怒蛇魔,在虔诚的祈祷中迎接死亡,在圣灵而前接受对“那一夜”的审判,也不愿为蛇魔操纵亵玩,身心堕落,遍染污秽,死后坠入无边火狱。   见约瑟佩心如铁石,甚至嘀嘀咕咕地闭眼念起经来,西迪亦中止了狂热的求爱,他写满痴迷爱慕的眼睛渐渐冷下来,眸光变得狡诈。k目不转睛地盯着约瑟佩,仿佛在动什么歪脑筋。   过了一会儿,西迪甩动起尾巴尖,对约瑟佩搔弄、撩拨起来……   细密凉滑的尾鳞羽毛般轻盈地搔过约瑟佩的手背。   那实在是痒极了。   约瑟佩额角凸起青细的血管,勉强忍耐。   “嘶……”西迪低低地笑了。   k变本加厉,将搔刮的力道放得更轻,使约瑟佩手背更痒。   约瑟佩抿起嘴唇。   忽然,他极快地挠了挠手背,仿佛只要他挠得够快,西迪就看不见似的。   “……你念经不专心,小修士,嘶嘶。”西迪恶劣地咧了咧嘴,饶过约瑟佩的手,用蛇尾拨弄其他痒处。   “圣灵,唔,圣……”约瑟佩诵经声被反复打断,他痒得四处挠起来,之前吓得青白的脸蛋因羞愤渐染绯红。   渐渐地……   那撩拨多了一丝其他的意味。   约瑟佩小巧的耳廓红得透明,诵经的声音却愈发响亮,或许是由于心虚,不得不以此稍壮声势,而那不老实的蛇尾巴尖探到他嘴边,反复拨弄那两片肉感湿红的唇瓣,使约瑟佩时不时发出一两声滑稽的“啵”“噗”声。   见约瑟佩不为所动,仍坚持诵念,西迪索性探手过去,扯开约瑟佩扣合的双手,与他十指交缠,抑或用蛇尾卷住约瑟佩手腕硬往自己头上放。约瑟佩挣扎得不留余力,西迪不敢弄疼他,老老实实松开手,可紧接着又伺机重来一遍……   “……”约瑟佩身心俱疲地睁开眼睛,茫然又可怜地杵在原地,不动了。 第42章 蛇嗣(十三)(猩红神像。...)   西迪歪头,眸光狡黠,唇角泛起得逞的笑意,像个顽劣少年。   “嘶嘶……”西迪倏然掠至近前,与约瑟佩鼻尖轻碰,戏谑道,“还要祷告吗,我的爱人?”   约瑟佩戒备,稍稍后仰,舐了舐唇,眼珠忐忑地朝四处瞥动。无论他是否愿意,这暧昧涌动的、调情撩拨的氛围在客观层面上削弱了他的恐惧,他不再吓得哽咽战栗,甚至能够与蛇魔交谈了。   他开口,嗓音轻软,态度却顽固得像块石头:“我、我会不断坚持祷告,除非你……”他咽了口唾沫,合上眼,下颌绷出清厉的线条,“除非你杀死我……而我会因此回归圣灵的怀抱,在k的圣座前得到永恒的喜悦与宁静。”   西迪凝眸,绞缠约瑟佩的蟒尾松脱。k环绕约瑟佩爬动,从各个角度端详他,犹如在估量他的虔诚,短暂沉默后,k无奈轻叹,幽幽道:“我的爱人,你体内蕴含着魔神细胞,你的生命层次已得到提升,冥想与祷告会开启你与高维生命的沟通之门……”k用指尖拂过约瑟佩薄薄的眼皮,语气凉森,“你的意识会飞升圣所……你将直视圣灵。”   “相信我,你绝对不会想看见k。”西迪俊美妖异的脸流露出嫌恶,“嘶嘶……你不会想投入k令人作呕的怀抱,k长得像一坨腐烂的章鱼,k的‘圣座’下蛆虫攒动……”k说着,观察着约瑟佩绷得严肃的脸蛋,哀怨得直扭,“你不相信我,一丝儿也不信,嘶嘶……”   西迪掺杂嘶声的低沉嗓音渐渐自约瑟佩耳畔远去。   屏除肢体接触的干扰,约瑟佩神识清明如洗。不知是否是错觉,他能感知到体内的每个细胞中都蕴含着一股能被他自由操控的细微能量,它们涤荡杂念,托举着约瑟佩,为他带来前所未有的神性体验,使他的意识轻盈地上浮,不断上浮:他飘升至寝宫穹顶,捕捉到距离地面十几米的彩绘中圣徒面孔的细节,清晰若刻;他又穿透穹顶,经过纹理细腻的木质与灰白多孔的砖石截面;他穿透浓雾般惨白的云絮,眼见脚下遥远的地平线弯曲如倒扣的穹窿……   随约瑟佩的意识不断升高,天幕色泽亦渐次加深,从澄净温柔的矢车菊蓝转至深蓝、板岩暗蓝、靛蓝……直至他沉浸在一片深海般幽邃无极的黑暗中,穷尽目力亦无可能计数的珠白繁星自约瑟佩周身飞掠而过。他飘升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快,许多苍冷黯蓝的冰封天体组成庞大的星辰晕环,而约瑟佩几乎是眨眼间便穿透了晕环,他瞥见蛛网般瑰丽绚烂的光,无数星辰急遽缩小又放大,形成形态各异的团状星体……   时间不断弹缩,约瑟佩宛如在冥想中经历了一生,却又短暂得犹如一个响指,神性激荡,他的心灵中盈满喜悦与虔敬,肉身的喜悲、恐惧、怀疑等情绪已无法撼动他分毫……不知过了多久,黑暗倏然消退,约瑟佩身处一片纯白空间,眼前,圣灵端坐于k的圣座之上,神威浩瀚,如山似海,约瑟佩那微渺如齑粉的身躯甚至难以攀上k的脚趾……   数不胜数的灵魂汇聚于纯白空间中,不止有约瑟佩所熟知的人类,更有许多他哪怕动用最荒诞、最天马行空的想象力亦无可能想象分毫的怪诞生灵,他们,抑或是它们,皆如约瑟佩一般,诚惶诚恐中洋溢着喜悦,对圣座顶礼膜拜,喃喃诵经……   圣所。   这里就是圣所。   圣灵的模样与圣堂中的圣像毫无二致,甚至可以说k就是一尊极其庞大的圣像,k苍白如石膏,双瞳圣洁得空无一物,无垢白袍垂坠而下,在圣座下蜿蜒铺展,k舒展双臂,那许多亡者的灵魂升腾飘飞,欣悦趋之,唯有约瑟佩双脚钝重如铅,沉沉坠在地上。   他正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忽而自极渺远处传来无数声嘶力竭的惨嚎,离得太远,因而细弱如猫叫。约瑟佩抬眸,却见圣灵用惨白如尸体的双手拢住那些虔诚的魂灵,如挤榨一团鲜嫩的橙肉般缓慢收紧,红得扎眼的鲜血自k掌缘下端汩汩滴落,那是魂灵们的“罪孽”,不可食用,而一团团肥白如瓠的洁净魂灵自k掌缘上端挤出……   k张开嘴,神像崩碎,灰白石屑簌簌落下,仿佛那尊庄严圣洁的神像仅仅是一层用以迷惑猎物的外壳……   那张嘴大极了,甚至占据了k的整张脸,内里,是猩红得近似于浓黑的口腔,千万枚尖齿交错……   k吞食了k的信徒。   k是一头猎食者。   一个生存在高维度的食魂生命体。   仅此而已。   k豢养家畜。   洁净者……   洁净的家畜。   ――还有一头?   ――还有一头。   冥冥中,一个苍冷的声音自约瑟佩脑海响起。   石屑喀喀作响,那尊比峰峦更高耸的神像缓缓俯身,薄而脆的石片随k动作剥落,露出其内猩红密布的肉芽与触须,k凝视着约瑟佩,染血的巨掌朝他抓去,而约瑟佩已在反差极度强烈的震惊中凝固如石,他愣愣地注视着巨掌,耳膜中传来圣宫碎裂坍塌的轰鸣……   电光火石间,又是“嘭”的一声巨响。   一条青金潋滟的巨大蟒尾狠狠抽向圣灵的猩红巨掌,像条缀满鳞片的长鞭,剐得k皮开肉绽。   紧接着,那条蟒尾缠住约瑟佩,卷着他逃离此处。   纯白空间顷刻坍缩成一个极小的白点。   ……   约瑟佩双眼一翻,昏厥倒地。 第43章 蛇嗣(十四)(思维硬茧。【短短二更~】...)   信仰神殿坍塌。   半昏半醒间,约瑟佩甚至能清晰感知到某种覆盖在颅骨下方,紧巴巴地包裹着大脑的硬茧碎裂成齑粉,穿透颅腔,化入空气,而柔软多褶的脑灰质失去束缚,花苞般绽放……   或许那仅仅是错觉。   可伴随着“硬茧破碎感”而来的,是诸多亵渎悖逆的念头,以及约瑟佩在过去十九年人生中完全免疫的“精神剧毒”……怀疑。   那道精神烙印,抑或说那层光滑坚硬的虚幻硬茧一直以来都将“怀疑”隔绝于外,那些刻意排布的经文音节中蕴含着以凡人认知无法理解的精神污染,积年累月,污染构筑成思维硬茧,包裹大脑,愈虔诚者愈如此,并因而加倍驯顺虔诚……   那段圣灵食人的冥想画面是如此真实清晰,灵性直觉在约瑟佩脑中纵声尖叫,提醒他那一切都是真的,他无法用“那是蛇魔更深层的幻术”这种借口来说服自己,此时此刻,他心中充溢着对圣灵、对教义的怀疑……   硬茧消失,思维愈发活跃。   尘封了数个生命轮回的旧日记忆如静静沉淀在玻璃杯底部的糖浆,被思维的长勺翻搅,丝丝扬起……   约瑟佩处于昏厥状态,眼皮下的眼珠却一瞬不停地疾速滚动。   他忆起那段被某种力量刻意封存、恨不得捅进意识海洋最深的海沟中的……那段痛苦往事。   它是如此真实清晰,并不像是魔神为蛊惑凡人设下的圈套。   他与西迪相连的血管被粗暴地斩断,使人眼前发黑的剧痛如钢针凿穿神经,他疼得剧烈战栗,纤细蛇身上覆盖的鳞片渐趋黯淡,绚烂温柔的珠光层层消散,褪为死气沉沉的灰白,他软绵绵地瘫着,像条破麻绳,而西迪血肉模糊的蟒尾探过来,虚弱而徒劳地卷住他,死死卷住他,直到他彻底失去意识……   他,“耶尼亚”,在那一次生命轮回中的最后记忆就是西迪至死不曾松脱分毫的缠卷与一叠声轻嘶安慰,k承诺他会去找他,无论多久,无论多远,k们的魂灵不死不灭,可绵延永世,即便是圣灵亦无法“真正地”杀死k们……   一种无法用言语描述的畸形怪诞之存在如一副血肉画卷,厚腻地铺满整个天空,约瑟佩甚至能在高空中窥见“圣灵”那结构形态诡谲得足以使人癫狂的肠道……   这是一次侵略性神降。   圣灵铺展开k的畸怪肢体,包裹住了整颗天体……   k是生命层级更高的宇宙外层生物,k血洗了这里的原住神,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因宇宙基本结构不同,k无法随意踏入此地,需要满足许多繁琐条件,如此大规模的神降极难出现第二次。   没有任何凡人记得这件事……   他们集体进入了一场持续至死的漫长谵妄。   再之后――   约瑟佩想起他在浑浑噩噩中被揉成一团,承受着难以理解或形容的、超维度的挤压与形变,他团缩进一处温暖猩红的狭窄脏器中,母体汩汩流淌的血液如催眠的歌谣,他不死不灭的魂灵吸收着凡人的细胞与养分,缓缓陷入沉沦……   他以凡人男子之躯历经了一次又一次极其相似的生命轮回――   银白发丝,淡紫虹膜。   因为他是一条缺乏色素的珠白色小蛇……   左半身永远呈现不同程度的残疾。   因缺失另一半的他难以在母体中发育完整……   无法解释地痴迷于青金色。   譬如这一次生命中,去弗朗西斯圣堂西边的湖畔散步是约瑟佩的“奢侈”爱好之一,他常会呆呆地坐在春日的湖堤上,眺望波光粼粼的湖水。那温柔的青碧与金色碎光永远能抚慰他千疮百孔的心灵,如耳鬓厮磨的缱绻低语,如柔情脉脉的抚慰轻拥……   他宛如在爱着什么,又被什么所爱着,而他从不知晓。   一直以来,他用修士的思维去理解这件事,误认为那是圣灵的慈爱普照世间……   而在那些未成为修士的生命历程中,他则从不娶妻生子――有什么在等待着他,较凡人更美好千万倍的什么――他常这样觉得,有什么,在冥冥中呼唤着他,为他流泪。   ……   当约瑟佩从昏厥中醒来时,他正躺在床上,一张柔软舒适的床,铺着厚实松软的鹅绒褥垫。   或许是终于对约瑟佩的厌弃抗拒有了确切的认知,西迪没像之前那样亲热放肆地缠住他,k只用蟒尾的尖端小心翼翼地卷着他的脚踝。   k趴在床边地上,上半身亦是蟒形,k将自己盘成一片浑圆的蟒毯,蟒头缩在正中……像条委屈的狗。   见约瑟佩望向k,k变出半截人形,缓缓凑了过去,端详约瑟佩的神色。   有什么变得不一样了。   k试探地吐了吐信子。   “摸摸我,爱人,嘶嘶……” 第44章 蛇嗣(十五)(蛇信。)   约瑟佩稍稍歪着头,用一种孩童般稚纯好奇的眼神凝视着西迪,那眸光澄净,已筛不出半分猜疑畏惧。   他尚未回忆起一切,但全部关键节点已连成了一线。   更重要的,是那些渺远朦胧的,或酸楚或甜美的情感……   它们影响着他。   而他已失去“信仰”支撑,再无力相抗。   “西迪……”两个音节,熟悉又陌生,约瑟佩试探着呼唤,舌尖柔红、湿亮,在齿缝轻抵,唇瓣随发音微微噘起,犹如索吻,“西迪?”   “是我,嘶嘶……摸摸我,爱人,抚慰我……”西迪死盯着那粒淡粉色的、凸翘的唇珠,恨不得弹出蛇信袭上去,可k勉力忍耐。k驯服地垂下脑袋,卑微地恳求约瑟佩搔弄他的顶鳞与额鳞,聊解相思,一双幽光慑人的竖瞳则自下往上,狡黠地挑起,窥伺着约瑟佩。   k蛇性不改。   约瑟佩抬手,动作稍有滞涩,像关节生了锈,他心跳得快极了,可他还是有点儿畏惧蛇魔――宗教的影响多少残留着一点儿。   他仍处于一团混乱的情绪旋涡中,来自四面八方的力一刻不停地争抢、撕扯着他,“忆起过往”并不能使他瞬间改头换面,彻底回归“耶尼亚”,毕竟当下这十九年的生命历程对他造成的影响才是最深刻、最强烈的,前几次生命历程的经历无法推翻这十九年来的一切……他仍然需要时间去协调、适应这些猝然涌入的记忆与情感。   他试着抚摸西迪的头。   那铂金色发丝根根凉滑硬韧,质感如鳞,约瑟佩洁白的手完全陷入其间。西迪剧烈哆嗦着,红信高频吞吐,k盘踞在约瑟佩脚下,头颅若即若离地埋在约瑟佩怀中,摇头晃脑地引导约瑟佩的手指,让他轻柔搔刮k的顶鳞,k爱极了那样,一双妖异蛇瞳惬意地眯起……   约瑟佩没想到摸头会引发西迪如此亢奋的反应,仿佛他摸的不是头,而是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他脸烫得要命,羞涩不安地缩手,他还不适应这样亲昵热烈的调情,完全不适应,可西迪攥住他的腕子,一扯,蟒尾撑起,精悍如钢铁的上半身遮住烛光,用那半人半蛇的蜿蜒阴影笼住约瑟佩。   k已探查到底线,k要得寸进尺了……   “叫我‘西迪’,嘶嘶,叫我的名字……”k凝视约瑟佩的嘴唇,“你终于肯相信我是你的爱人了……”   发出这两个音节时,约瑟佩的嘴唇会很诱人。   “西迪……”约瑟佩垂眸,轻声叫k。   一条猩红蛇信袭上他的唇角,在那儿沾上一星水液,又倏地缩回去。   “唔……我确实想起了很多事。”约瑟佩颧骨烧起两团嫣红,他躲了躲,本能地撩起被角,想揩去唇边的津液,而当手举到一半时,他意识到此举可能会刺痛西迪,便僵住了。他想擦又不敢擦,无助地愣了愣神。   西迪细细咀嚼着这些小动作,狭长蛇瞳微弯,愈发邪气。   “可是我还没办法这么快就,就让那些记忆和我完全融合,毕竟我这些年来一直都过着凡人修士的生活,就算那一切都是骗局,但我需要时间去扭转……”约瑟佩轻声细气地描述着自己的感受,一条细长蛇信却狎昵地扫过他湿红的唇缝,他被撩得一激灵,脸更烫了。   “我、我还做不到彻底认同‘耶尼亚’的身份……请你先不要……”约瑟佩耷拉着脑袋躲避那条好色的蛇信,可它坏极了,趁他开口说话的间隙搔弄撩拨。约瑟佩不敢再吭声,一躲再躲,用薄被裹住瘦仃仃的身子,用手掩住口唇团在墙角,一对红彤彤的小耳朵掩在银白发丝间。   西迪双手撑墙,虚虚禁锢住他。   吻不到了,k不甘心,k才吻了几下,于是k用薄而细的蛇信尖儿耐心钻磨约瑟佩掌缘与面颊间的缝隙,等约瑟佩松手好探进去,像个伺机用刀刃撬开蚌壳缝的食客。   k放肆极了,坏透了,因为k清楚约瑟佩会纵容k,k懂得察言观色,约瑟佩在昏厥后发生了明显的改变,显然他又回忆起了很多东西。   此时约瑟佩紧张得厉害,羞怯得禁不住一个吻,西迪咂摸着那种种情态,渐渐了然……   “我的爱人,对我来说,我们是久别重逢。”西迪蛇瞳灼亮,嘶嘶低笑,“但对你来说,”k用蟒尾整个儿缠住裹着约瑟佩的小被包,难掩亢奋,嗓音病态地发抖,“我是你这一次生命历程的初恋……对吗?嘶嘶……”   约瑟佩闻言,恨不得把自己挤扁了好钻进墙缝里去,他掩着嘴,嘀嘀咕咕地说着什么,声音微弱得听不清。   西迪的津液附着在他唇瓣与下颌处,干涸蒸发,异香萦绕,那股腐败蔷薇般的腥甜加热了他的身体,之前出现过的,那种对西迪血肉的异常渴望再次腾起。   好像不太对劲……约瑟佩焦渴得直咽口水。   他掩着嘴,隐蔽地探出舌尖,舔了舔自己的唇边与唇角……   那儿有西迪残存的津液。   那确实使他舒服了一点,可也就是短短一瞬,那种烧灼灵魂的干涸一下子又缠上来,体温骤升,像是突然发热。   “你在渴望我的细胞……”西迪看穿了他的小动作,k凑得离他更近了,鼻尖轻轻抵在约瑟佩掩唇的手背上,使k呼出的气流裹挟着异香透入指缝――这近乎于勾引。   “你体内的蛇魔细胞在呼唤我,这是转化中途的必然‘症状’,随转化程度的加深,发作的频率会越来越高,直到转化彻底完成……你会觉得我很好闻,我的一切都会变得异香扑鼻……嘶嘶,我的唾液、我的血、我的汗水、我的……”西迪哑声吐出一个禁词。   “别、别说……那种词。”约瑟佩这辈子都从没听过人如此坦然地吐露这样亵渎的词汇,他拼命压低脑袋,用额头抵着膝盖。   “……还记得那些‘加盐圣水’吗?”西迪促狭地咧了咧嘴,忽然换了个话题。   约瑟佩终于察觉到什么,缓缓瞪大了眼睛。   “那些都是我的细胞。”西迪歪头,贴上约瑟佩耳廓,幽幽道,“你不敢听,但是你怎么大口大口地喝了,嘶嘶……”   “你、你……”约瑟佩险些羞耻得直接昏厥过去,可此时此刻,纵使是那些味道可怕的圣水,也似乎散发着致命的吸引力。   “除非你摄入足量的蛇魔细胞,让你的身体暂时‘吃饱’,否则这种渴求不会中止,而且你还会发高烧,烧得很厉害……让我喂你一些细胞,嘶嘶……”西迪不遗余力地游说,引诱,而约瑟佩终于松动了,他害羞又贪婪地翕动鼻翼,嗅闻西迪说话时流经齿缝的香甜吐息。   “乖……”西迪哄着k那羞涩如初恋的小爱人,轻柔地掰开他掩住下半张脸的手。   k吻了下去……   蛇信搅起猩甜暧昧的红浪。   约瑟佩的手指已虚软无力,k将五指扣入约瑟佩指缝,抵在墙上。   k的手比约瑟佩大一圈,手背覆着几片细鳞,青光闪烁。   “唔……”约瑟佩如溺水者般绞紧西迪的五指。   脚跟蹬过被褥,划出细腻的布纹。   他虚弱地背倚墙壁滑下。   对蛇魔细胞的渴求使他小巧的喉结不住滚动。   ……   他摄取到了许多来自蛇魔口腔中的细胞……   那暂时缓解了猝然来袭的高烧与渴求,西迪散发出的异香也不再浓郁得奇怪。 第45章 蛇嗣(十六)(下弦月。)   约瑟佩简直要被蒸熟了。   口唇部位的粘o因稍稍红肿而异常灵敏,有呼吸拂过,便如蚂蚁爬行,微痛刺痒。   他脑子昏沉沉的,颅骨内犹如盛满熔金状的蜜,甜、热,替代了用于思考的脑部细胞……   他得缓缓,他承受不住这般柔情蜜意,他连骨头都快被蚀空了。   可西迪索求无度,他无力抵抗,只得没入湖蓝色的薄被中,如躲进一层轻柔致密的水膜,他只漏出几绺银发,以及几根紧张地捏着被沿的白净手指。   “……请、请给我一件衣服,”约瑟佩请求k,“我不习惯一直这样,西迪……”   他意识到西迪从不穿衣服,毕竟k仅有半人半蛇与蟒蛇两种形态,凡人的衣物不适合k,但约瑟佩暂时无法像条真正的蛇魔那样从容地袒露肢体,或许他以后会适应……   无论如何,他不会再碰无垢白袍一下了,信仰已破碎,白袍甚至令他泛恶心,那些血腥暴虐的画面已与白袍牢牢捆绑在一起:滴答黏在“圣灵”袍角的、象征罪孽的浓血与肉沫……约瑟佩想起那一幕,忍不住干呕了一下。   可纵使如此,积年累月养成的习惯仍旧顽固,约瑟佩自五岁进圣堂修行,一直受到清规戒律的束缚,那些灭绝人性的教条早已融入骨血,成为本能。因此,当他猝然裹上那条违禁品睡袍时,他的反应活像一只被架上火堆的小羊羔……   约瑟佩见过这类违禁品,洁净者们有时会从暗娼那儿收缴来一些――   象征纵欲与享乐的丝绸材质,纯正的象牙黑,料子滑亮,因映着烛火,皱褶处流溢着淡金微光……   它衬得约瑟佩愈发白净,使他露出腕子与一条浅浅凹陷的胸骨,巴掌宽的系带箍出一截细腰。   此类着装受到绝对禁止,除去娼妓,任何人都不会打扮得这般“放荡”。   约瑟佩赧然,慌慌张张地拢严领口,可下一秒,袖子倏地沿他手臂滑脱,堆至肘部。与平民不同,约瑟佩纵使在酷暑时也绝不会“行权宜之计”暴露皮肤,那双从不见光的小臂如下弦月般洁白、隐秘,像什么不可示人的东西,而他扯袖口时的忐忑模样更加深了这一印象。   “你这样穿很好看,别遮……嘶嘶,乖,让我好好看一看,乖……”西迪诱哄着,缓缓伸出手,k指骨的长度微妙地超出了人类上限,骨瓷般妖异雪白,隐约反着光。   k戏谑地盯住约瑟佩,用指尖勾住约瑟佩双侧袖口,以嬉闹的力度将它们朝手肘方向扯,约瑟佩耳廓透红,拽回左袖子,右胳膊失守,遮好右胳膊,蛇尾巴尖又拨挑领口,拉拽系带……   约瑟佩手忙脚乱,睡袍被亵弄得凌乱暧昧,他急得站起来,想跑,可穿惯了粗布里袍的皮肤对丝绸贴服的触感反应强烈。   这身绸缎……   凉丝丝、滑溜溜的。   像极了西迪的掌心。   约瑟佩僵住了,他扯住睡袍,可怜地站在那儿,生怕引得丝绸摩擦肌肤,一动也不敢动了。   “没、没有别的衣服吗?”他耷拉着脑袋,小声问,“这种衣服……你是从哪找来的?”   “从哪来?圣宫里到处都是……”西迪恶劣地品尝小爱人的可爱窘态,蛇尾一摆,又从哪儿卷起了一个什么,“很惊讶吗?嘶嘶……那位‘圣者’一直在享用那些被你们称为‘违禁品’的东西,他心里清楚那并不罪恶,爱与欲望并不罪恶,嘶。”西迪捏住约瑟佩肩膀,轻佻地一扳,约瑟佩失去平衡,跌坐在粗壮硬韧的蟒躯上,脚踝被蟒尾倏地缠拢在一起。紧接着,西迪绕至他身后,蛊惑轻嘶:“‘圣者’只是用罪恶说操纵你们,他在圣宫中豢养了几十名禁脔,有男有女,嘶嘶……”   约瑟佩抿起淡粉色的唇,极隐蔽地朝西迪投去一瞥,轻声道:“……喔。”   他记得西迪之前一直用劳伦佐的身份活动……   片刻静寂后,西迪凉森森道:“我把他们撵走了,一个不留。”   约瑟佩察觉到氛围的微妙与淡淡的滑稽,一阵不好意思,匆忙点了点头:“嗯。”   西迪歪着头端详他,蛇瞳眯得狭长:“我对除你之外的生灵没有任何兴趣,我已禁欲多年……”说着,k用颀长五指捏住约瑟佩的下颌,嘴角不怀好意地翘起,露出一颗森白锐利的毒牙,“我猜你应该‘感觉’得到,嘶嘶……”   见约瑟佩不再怀疑,k把用尾巴尖卷住的东西在约瑟佩眼前晃了晃。   那是一本装帧精美的书,硬质封皮,切口烫金,桃粉底色上以银紫墨水勾绘出一对……行为不端的男人。   这是一本禁书。   约瑟佩清瘦的身子整个儿一抖,他的眸光掠过封面,惊鸟般弹开,别扭地落向别处。   他不必检视内页也看得出这本书的违禁程度之重,这不是可以送入圣堂抄写室进行适当阉割的书籍,而是必须全本销毁的心灵毒药……   “你很抗拒这些,我的爱人,看着它……”西迪拨弄约瑟佩撇开的小脑袋,让他看封面,“告诉我你在害怕什么?”   “就算教义全都是谎言,可是,”约瑟佩不安地扭动,急得额角沁出细汗,他声调软乎乎地陈述论点,“可是这种书籍,仍然是有害的。唔,抛开教义,欲望仍然是会害人的,它会让人……学坏,变成坏人。”   “劳伦佐在看。”   “唔,所以他不是好人……”   “许多人都在偷偷看。”   “他们……我相信他们都在变坏。”约瑟佩拭去鼻尖上的汗珠,磕磕巴巴地维护正义,他简直快昏过去了,“或许,一个吻、吻是无害的,但这种不行,看过这种禁书的人都会犯罪,他们会丧失理智,化为野兽,他们会去奸、奸淫无辜的人,做出各种暴行……”   “喔?”西迪蛇瞳幽亮,舐了舐唇,k露骨地打量着约瑟佩,戏谑道,“那不是更好么,嘶嘶……你可以对我做出暴行,我求之不得……我要矫正你对此事的态度,我的爱人。”   k翻开书,用磁性低沉的嗓音朗读起书里的故事,时不时漏出的“嘶”声使那些词句听起来更加邪恶。   约瑟佩想逃跑,可那条蟒尾牢牢缠住了他,他想抬手捂耳朵,于是蟒尾变本加厉地箍住他的手臂。   西迪诵读了一个可怕的故事,里面讲述了一个正直虔诚的青年,他被一条蛇魔蛊惑,他误以为对方是一位端庄有规矩的淑女,并与她坠入爱河。岂料在婚礼之夜,青年惊恐地发现那美人的壳子下藏着一条yu望高涨的雄蛇,他受到蛊惑,一次又一次委身于它,旁人还当他们是一对恩爱夫妻,唯独那青年有苦说不出……   这部作品的文风极其瑰丽细腻,它具体而详尽描写了一些……   约瑟佩羞得濒临晕厥,他的脸颊红得能滴出血来,睫毛湿润鸦黑,他不敢再听下去了,可他连耳朵都不能捂,而且他……   西迪还时不时地戏弄他,k每读一段便停下来,询问他对这段剧情的感想,约瑟佩若不肯吭声,k就会干点儿令他崩溃的事情作为胁迫……   “呜……”约瑟佩被欺负得小声啜泣起来,他面红耳赤,委屈吧嗒地吸着鼻子,被迫述说对剧情的“感想”。   而西迪歪着头,绕至约瑟佩面前,将那精悍漂亮的人类身体在约瑟佩眼前晃来晃去,半揶揄半催促道:“来点儿暴行,嘶嘶……” 第46章 蛇嗣(十七)(颊窝。)   “书里的这些内容令你――”西迪俯身,吐出几个不堪的音节。   “不,我没有,我不喜欢这本书里的内容……”一小截雪白的牙尖儿陷进柔软的唇瓣,将其扯得略微变形,约瑟佩嗫嚅着,对桃色**发表些诸如“用欺骗手段缔结婚姻并不道德”之类正直严肃的感想。   西迪用蟒尾绞紧约瑟佩,侧耳聆听,那模样却不像是在听约瑟佩说话。   约瑟佩意识到一件事……   西迪的外耳听力与凡人相差无几,可k具有极其敏锐的骨传导听力。   当k缠绕着猎物时,k能清晰捕捉猎物血液灌注、心脏跳动的声音……   甚至不止如此。   “我念到……那一段时,你不停地咽唾沫。”猩红蛇信掠过薄唇,残留一层晶亮的水膜,“你感到口干舌燥吗?”   “不,我……”   “还有……分泌的声音,你知道那种声音吗?”西迪勾起嘴角,尽其所能地描述道,“很隐秘、粘糊糊的……它们从腺体表面涌出,像鱼嘴吐泡沫,或者熬到沸腾的糖浆,流进管道时,是‘咕叽咕叽’的声音。”k耳廓微动,蛇信贪馋地舐过手指,眸光阴森慑人,“那些糖浆一定很甜,嘶嘶……我还能听见你血液的流向,它们很集中,我能分辨出你心跳频率代表的情绪,你喜欢十七页、二十五页、三十三页……”   书摊在地上,西迪用灵巧的尾巴尖儿嗖嗖翻动书页,寻觅着页数:“我念到那几页的时候你简直都要坐不住了,如果没有肋骨挡着你的心脏怕是要蹿上天了。”k眸光促狭,像是有那么一丝醋劲儿,“好色的小修士,十七页他们只是接了个吻,你却激动得要疯了,禁欲生活居然起到了反效果吗,嘶嘶,难道你没有人可接吻吗……”   k死死盯着约瑟佩的嘴巴。   “也或许、或许我在为那些欺骗别人的剧情感到愤怒……”约瑟佩的小脑袋低得都快被他塞进腔子里了。   “不,不,你心里想的不是那些正义的念头,你撒谎,这是撒谎的心跳。”西迪绞紧尾巴,以便听得更清楚,k的蛇瞳眯得狭长,狎昵地揶揄道,“小约瑟佩,小撒谎精……你已经被‘点燃’了。”   约瑟佩挣扎,试图从蟒尾中抽身,隔绝西迪那精度堪称恐怖的骨传导听力,在西迪面前他丝毫无法掩饰自己,就像本摊平的书。   “别跑,亲爱的,你以为那有意义吗?摸摸我这儿……”西迪捏住约瑟佩的手,引导他触碰k――k挺直鼻梁侧方至下眼睑的那一小块骨白色皮肤。   它平整,光滑,并无异常。   “按一按。”西迪道。   约瑟佩用力按压,那块皮肤随之稍稍凹陷,与凡人不同,那下方绝非颧骨……   西迪阴险地挑起嘴角:“这是我的颊窝,它相当灵敏……”   听到这个词,约瑟佩从尚不完整的记忆中提取出了一些碎片。   某些蛇类的鼻部与眼部之间生有颊窝――万蛇之源更不必言,西迪糅合了一切蛇类的正面特性――颊窝中覆有一层对热度极为敏感的薄膜,其精细敏锐远远超出凡人认知,约瑟佩隐约忆起很久以前用颊窝探温的感觉,生灵在他眼前无所遁形,灌木、土丘、衣物……此等程度的遮掩毫无意义。   “你应该也能感觉到这个器官的存在。”西迪将约瑟佩的指尖固定在k的颊窝处,并探手轻搔约瑟佩应该长出颊窝的部位,k用指腹按压,试探约瑟佩紧绷的皮肤下是否存在凹陷,“它还没长出来吗?不对……这儿凹下去了,说明它已经长出来了……它凉吗?颊窝应该是凉丝丝的……”   k呢喃着,像条正在检视小奶蛇发育状况的父蛇。   “我、我不知道,或许有一点凉。”身体的异化使约瑟佩忐忑、陌生,幸而那些耶尼亚时期的记忆安抚了他,甚至勾起几分隐秘的……兴奋。   或许是新摄入的、唾液中的细胞进一步加深了他的异化,也或许是西迪此举造成的精神暗示唤醒了新的能力,约瑟佩感觉到自鼻梁到下眼睑的那两小块皮肤倏地麻痒微凉,一重重热浪自周围袭来,拂过颊窝,他的脑内浮现出双重“影像”,除去肉眼捕捉到的光线,另有一重缥缈模糊的热度图样:西迪通体幽凉,与大理石地面同色――深深浅浅的冰蓝与孔雀绿――唯有少许区域呈现出赤红与白金色……   白金……   约瑟佩害臊地转开眼,可颊窝感温不受视线影响,他忙用细白温热的手指捂住颧骨。   “你感觉到了我的温度……”西迪缓慢摇摆k的头颅,那对儿被人皮遮掩的颊窝犹如蛇瞳下方的另一双眼睛,约瑟佩觉得k正在用颊窝“凝视”着他。   这种体验相当奇诡,约瑟佩脊背一阵发紧,可是……   “你仍视我为‘异类’,”西迪嘶嘶嗤笑,“可那反而使你更热了,我的爱人,你的热度就像一幅鲜艳的油画,我不止能用听觉解读你……”k侧脸,闭合蛇瞳,单用颊窝窥视,k陶醉地欣赏、品鉴,那是来自羞怯恋人的爱的色彩,“你像个烧红的暖手炉,从外沿到中心,越来越热,金黄、橙红、鲜红,还有……中心太烫了,是一小团白金色,给我一支炭笔,我甚至能描绘出中心的每一处细节,嘶嘶……”西迪骨白妖异的食指屈起,与拇指中段叩合,比划道,“是这样的形状……”   “别、别说了。”   “它越来越烫,你在升温,我亲爱的,那本‘坏’书使你兴奋,你喜欢那个蛇魔和人的故事,它使你想起了我和你……”   “西迪,西迪,别……”约瑟佩轻轻叫k,干扰k的发言,他连头发丝都在燃烧,他是一尊熔化的塑像,西迪太过分了,攻势太猛――按他的步调,他说不准得慢慢适应个十年八年的,让这段亲密关系从十米开外隔空对视开始。   “你不喜欢吗?你希望我离你远远的吗?”西迪忽然放缓攻势,k放松蟒尾的缠缚,还冷酷地卷走了那本读到一半的小说,蜿蜒游至几米开外。   k算准约瑟佩又要渴求蛇魔细胞了,之前k喂给他的那么一丁点儿细胞根本撑不了多久,k奸诈阴险,可谁叫蛇性如此呢……   果然,没过一会儿,约瑟佩软软地呼唤k,求k过去,调门轻柔得像只奶猫,可西迪盘踞在墙角不动,k坏心眼地朝他勾手指头,还懒洋洋地摆了摆蛇尾。   又过了一会儿,约瑟佩毫无办法,手忙脚乱地按着那条触感滑得令他害怕的丝绸睡袍,吸着红彤彤的秀气鼻尖朝西迪蹭了过去……   而西迪有恃无恐,k要求他主动吻他,主动……k自觉要求不多,也就约莫一万个吧。   ……   约瑟佩哭着承认他喜欢西迪阅读的故事,也喜欢那些邪恶的细节描写……   ……   高浓度与高质量的蛇魔细胞大举侵蚀身体,这使得约瑟佩的第二阶段转变来得很快,短短几天而已,异变的程度加深了,人蛇的强悍躯体压制住了那些痛苦的副作用,他不再受高烧的折磨,仅仅是陷入漫长的睡眠与轻度谵妄。   在诡丽的、半真半假的幻梦中,约瑟佩看到他并拢的双黏合、生长在了一起,它们如同被强力胶粘住了,无法分离,表层皮肤融化、胶着,幸好那没带来丝毫痛楚,间的间隙渐渐被彻底抹平、消失,如餐刀掠过的奶油,且不断拉长、变形,部皮肤刺痒,一些硬韧的鳞片如一片片珠白色礁石自柔软白皙的皮肤下拱出……   约瑟佩拥有了一条蛇尾。 第47章 蛇嗣(十八)(鳞变。)   约瑟佩仰躺着,面颊睡得红彤彤,身子浅浅陷在西迪用絮状分泌物筑成的蛇窝中,窝呈鹅卵形,椭长圆钝,洁白温热,异香馥郁。   陈旧的人体细胞如烛蜡般形变融化,胞膜破裂,胶质涌出,初生的嫩鳞大肆侵占皮肤的领地,鳞隙间血丝猩红,衬着珠白,透出一种妖艳诡异的性感……   西迪轻柔地拭去那些血丝,泌出可加速外伤愈合与的止痛凝胶,大幅度减轻“鳞变”阶段的痛苦。   约瑟佩如缚在蛛网中的柔弱猎物,绷在一层白色半透明的柔韧丝膜中,连绵数日的酣睡使他不必直面肢体异变带来的不适与血腥画面,西迪编织的幻梦使用了一些更温和的场景呈现这种异变,使约瑟佩更易于接受……   他的上身仍维持着人形,那条蛇尾自腰际起始,两侧髂骨处浮起几片柔软的细鳞,沿清厉的骨嵴向下,逐渐致密,铺成一泓柔美绚丽的鳞光。   “唔……”约瑟佩醒转时,西迪正伏在那条珠白蛇尾下端。   k撕开那些已失效的止痛凝胶,用一双肌肉紧实的手臂分撑在珠白蛇尾两侧,头颅低垂,用细锐的蛇信分岔轻柔地舐去鳞隙中残余的血丝――从某种层面上来讲,k正在悉心照料一条初生的小奶蛇――直至那蛇鳞片片洁净纯白,泛起濡湿的彩光……   “西迪……西迪――”约瑟佩十指陷入蛇巢那厚腻白丝中,用力攥紧了,他焦急地呼唤西迪,口吻中有他自己没意识到的撒娇意味。纵使理智已做好准备,可亲眼见证下肢的彻底异化仍会对精神造成冲击,况且转化刚刚结束时正是精神与体能的双重虚弱期,他需要关爱与抚慰,需要很多很多……   西迪眷恋地啄吻那些珍珠般旖丽温柔的蛇鳞,顺手捞起蛇尾,游至约瑟佩身旁。k揽过k那正处于虚弱期的小爱人,轻声安抚:“别怕,我的爱人,你转化得很成功,你已经是一条蛇魔了……张开嘴给我看看。”   约瑟佩缩在k怀里,乖乖张开嘴。   属于人的舌头变得细长,尖端分岔,因长度远超人舌,它略显憋屈地对折卷曲着,蛰伏在口腔中……   与西迪猩红的蛇信不同,约瑟佩的信子是一种花蕾般明丽的淡粉色,看起来漂亮无害。那两颗原本属于人类的尖牙变得锋利了一些,牙尖多出了一枚用来注射毒液的小孔,凶悍又可爱……   西迪拨了拨那枚新生的蛇信子,约瑟佩身子一颤,强忍着才没闭嘴咬住k的手指。   “吐一吐你的舌头。”西迪道。   约瑟佩依言吐出信子,在那娇柔的“嘶嘶”声响起前,他根本没意识到他的人舌已化为蛇信。   “嘶……唔。”约瑟佩吓了一跳,嗖地缩回信子,捂住嘴,眼睛瞪得溜圆。   “你有一条可爱的小舌头,亲爱的。”西迪绝不吝惜赞美,“你要学习蛇的语言,那才是你的母语,嘶嘶……学着我说,嘶嘶――”   约瑟佩掀开一条唇缝,弹出一道粉影:“嘶……嘶。”   西迪充满耐心地教导:“嘶嘶――”   约瑟佩认真地瞧着k,模仿k弹舌的细微动作,那嘶声又娇又轻:“嘶嘶……”   寝宫中尽是此起彼伏的嘶嘶声。   “我还能用人腿走路了吗?”适应了新的舌头,约瑟佩又略显瑟缩地望向那条蛇尾,瞳仁微微颤抖,“我感觉它不像是我身体的一部分,我不知道怎么操纵它……嘶。”   他试着动了动蛇尾,而那肌肉的发力方式令他感到陌生,他奋力尝试,却只是无目的地乱扭了几下。   “你是从人形蜕变过来的,所以可以随意变化形态――等你学会掌控身体之后。现在还不行,亲爱的……”西迪捧着约瑟佩的蛇尾,献宝一般,将它向他眼前凑近了些,柔声道,“你新生的蛇尾甚至比旧日更加美丽,摸摸它,这是你的小尾巴……”k呢喃着,倏地亢奋起来,蛇瞳燃起幽冷的磷光,约瑟佩沉睡的这几天来k可没少发疯,但k仍旧会随时随地为那截小尾巴尖儿躁动癫狂,“可爱的小尾巴……嘶嘶,彩色小尾巴……”   约瑟佩不安地看了看k,一时不知道往哪儿躲才算安全,幸好西迪迅速恢复了常态。   他的蛇躯较西迪纤细得多,长度亦短得惹人怜爱,仅延出三码,末端的半码逐渐收束,由大臂粗细收至手指粗细,那末端看起来柔软又灵活。   “碰碰你自己的尾巴。”西迪狡猾地弯起眼睛,嘶嘶哄诱道,“它很迟钝,使点儿劲,不然你根本感觉不到有东西在碰它……嘶嘶,它迟钝极了……”   约瑟佩乖乖地伸手碰自己的尾巴尖儿,那么细的尾巴上覆着厚韧的鳞,触感因此迟钝似乎颇为合理,他用适中的力道摸上去,令他万万没想到的是,那蛇尾末梢的神经与血管竟比人类皮肤密集数倍,他不过是用指腹划了一下,便有一种难以置信的欲望沿脊椎袭向颅顶……   “唔!”约瑟佩哼叫,闪电般缩回手,倏地把脸埋进西迪怀里,蛇尾亦受惊般“啪”地缠上西迪青筋微凸的小臂,眨眼间绕了好几圈。   他和他自己的小尾巴把彼此吓得够呛。   “嘶嘶――!”西迪的竖瞳挤成精细的一线,k对k懵懂的小爱人开了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而对方的反应简直可爱得使k难以忍受……   k捏起蛇尾,恶劣地攥来攥去,甚至用k兽化的尖锐指甲轻掐那些鳞片,显然k在欺负小彩蛇这件事上有些“上头”了。   珠光绚烂的小蛇尾巴剧烈地哆嗦起来,它那可怜的主人暂时不懂得如何控制蛇躯,它惊惶失措,瑟瑟发抖地狂甩,尾稍爆出响亮的破风声。它想逃,于是它笨拙地把西迪的胳膊勒得更紧,察觉到施力方向南辕北辙后,它倏地松脱,慌不择路地抽走,因掌握不好方向,它不慎在西迪俊美的脸上狠狠甩了一记“耳光”,留下一道红印――反正k罪有应得,约瑟佩噗地笑出了声。接着,他揽过蛇尾巴,谨慎地把它拢在怀里护住,红着脸嘟囔道:“别乱碰我的尾巴尖……”   西迪捂着抽红的脸,仍蛇性不改,k饥饿的眼神就好像在声称k会寻找一切机会乱碰它。   新生的蛇魔约瑟佩需要适应蛇的躯体,西迪抱起他,将他放在地上。   约瑟佩用相对强壮的蛇躯上段支撑起上半身,那有点儿摇摇晃晃的,他不得不搂住西迪的手臂。而接下来的蛇行亦让他犯难,他记得蛇行的方式――缩紧蛇脊左侧的肌肉并舒张蛇脊右侧的肌肉,使蛇体弯曲,利用这种波浪式的蜿蜒张弛推动身体前进……可他缺少的是肌肉记忆,这一切都是那么熟悉,但同时又那么陌生。   “这太难了……”约瑟佩拖着他珍珠色的尾巴――为防碰到地面,那一指长的、顶细的尾巴尖儿高高翘着。他慢吞吞地原地乱扭,不见成效,他努力蛇行了半天,却连半码都没能前进,这不禁使他怀念起身为人类时的腿,可他还要学习很久才能随意变化形态。   过了好一会儿,约瑟佩满头大汗地松开西迪,他向地面伸出双臂,茫然而疲惫地询问:“我可以爬吗?用手爬的话或许会好些……”   “嘶……”西迪低笑,“不,你不可以。”   “在你学会走路前,我会抱着你。”   语毕,k捞起约瑟佩,将他打横抱了起来。 第48章 蛇嗣(十九)(空腔。)   在能够自如操控蛇躯之前,约瑟佩去哪儿都得攀在西迪身上。   这让约瑟佩不好意思极了。   圣宫中的凡人早已被西迪以劳伦佐的名义遣散,此时偌大的宫殿已为群蛇占领……寻常蛇民倒也罢了,服侍他与西迪衣食起居的亚蛇魔皆为半人半蛇。被西迪抱着从这些亚蛇魔眼前经过去餐室时,约瑟佩在一双双蛇瞳的好奇窥探与窃窃低嘶中害臊得用蛇尾使劲儿绞西迪的小臂。   西迪对此相当受用,约瑟佩使出的那点儿力道对k而言细弱得像蛛丝,k会夸耀般端平被约瑟佩蛇尾绞缠的小臂,k的小彩蛇一贯如此,自k们被分割为二前便如此――情绪波动时,小彩蛇总是会无意识地用那条漂亮尾巴缠k,拼命缠,害羞时、快乐时、恼怒时、欢愉时,以及……产卵时。   产卵……   西迪的蛇脑袋里第无数次掠过这个念头。   此时,餐室中,约瑟佩正在进食。   挣脱教义的禁锢后,约瑟佩早已不再病态地镇压自身的食欲了,可他始终对纵欲暴食保持着态度温和的“不赞成”――除去此前受幻术蛊惑的那几次,那常年饥饿干瘪的肠胃曾使他失态过。眼下,约瑟佩会斯文地享受适量的食物,包括此前教义禁止的各种肉类,异化成蛇后他钟爱肉食,尤其是佐以橙红色杏酱的、肥嫩的烤子鸡,他已经是条馋嘴的小蛇了。   他原本一顿只吃一只烤子鸡,这个分量饱足而不至于累赘,可西迪常教唆他暴食,k会伏在他耳畔嘶嘶呢喃,用银匙与食物拨弄他的嘴唇,哄他多吮一口鹅肝冻,多吃几块小牛肉,多喝一勺巧达浓汤……k乐于欣赏他撑得小腹微隆的模样,并趁他饱食后昏昏欲睡、任人摆布的当口用蛇尾缠上他,热烈地向他求欢,借机向他灌注高浓度的蛇魔细胞,很显然,k在借此盘算、筹谋着什么。   k没能瞒过约瑟佩,毕竟约瑟佩对自己身体的变化是有感觉的。   他隐隐察觉到某种不该出现的“器官”正在他体内生长……   在勘破西迪的“密谋”后,约瑟佩对食物的态度变得谨慎起来了,譬如此时此刻,他已打定主意这一餐绝不多吃,减少营养,以暂缓那“器官”的生长态势……   他用那对洁白小巧的毒牙在鸡骨头上留下一串串细密的齿痕,认真且安静地撕咬下筋膜、软骨与小条的肉丝,油嘟嘟的浅粉唇瓣诱人又可爱。   西迪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舐了舐薄唇,瞳孔狡黠地收束。   k屈指,以指尖抵住盘沿,旋即不动声色,缓慢伸直手指,将另一个盘子推向约瑟佩,企图用食物引诱他。   盘中,胶凝在烤子鸡上的半透明肉冻簌簌抖动,因堆得太高,雪崩般滚落,落在佐餐用的烫热白而包上,融成肉汁。   “我吃这些就够了,”约瑟佩留意到西迪在搞鬼,他戒备地数了数盘中剩余的子鸡肉块,吐出粉色小舌头,“嘶。”   “你要多摄入肉食,我亲爱的,你需要更多营养,你心知肚明。”西迪捻起一条肥硕多汁的鸡大腿,耍赖似的往约瑟佩餐盘里丢,幽怨道,“你在逃避转变的第三阶段,嘶嘶……”   从凡人异化至蛇魔耶尼亚的最后阶段――   孕体化。   约瑟佩的蛇躯中段内会生长出一截空腔,确切地说,是供蛇卵发育的孕囊。   对于万蛇之源、原初蛇魔西迪-耶尼亚而言,繁衍、孕育出不同的蛇种是一种刻印于k们灵魂深处的本能,k们生而为此。   西迪腹中尚有数不胜数之新蛇种等待着耶尼亚的孕育,k们的每次结合都会为k们位于苍穹极渺远处的神国带来一种新蛇,k们曾用无休无止的繁衍使那冰冷荒芜的神国遍布蛇民,今后亦将如此。孕育新蛇种的行为是对原初蛇魔本能的极大满足,会使k们获得精神与肉体的双重喜悦。   然而,现在有一个问题。   与低等蛇民和凡人不同,k们素来不存在“雌雄男女”之概念,仅以“播种者”和“孕育者”作为区分,可是……   以凡人男子的身躯度过了一次又一次生命历程的约瑟佩已无可逆转地用人类认知中的“男性”这一概念进行了自我禁锢。   而凡人男性是绝不可能与“怀孕”挂钩的。   纵使约瑟佩的本能也在呼唤着他,使他暗暗渴望为西迪孕育新蛇种,那种冲动像火焰一般炙烤着他……   然而,他目前对蛇魔身份的认同程度还不足以帮助他跨越认知的鸿沟,西迪只消稍微暗示怀孕产卵一事,约瑟佩就会而红耳赤,羞耻到钻地,若是西迪撩得过火一些,约瑟佩会语无伦次到乱吐舌头,将蛇语“嘶嘶”地胡说一气。   蛇魔的本能与教化带来的耻感两相拉扯。   约瑟佩清楚他无法抗拒本能,他迟早会,迟早会……   可他至少不会在主动、情愿的状态下受孕产卵,他的挣扎无效,但他非得挣扎一番不可。   “多吃一点,乖,嘶嘶……”西迪用子鸡烤制得金黄酥脆的翅膀尖儿蹂lin约瑟佩的嘴唇,橙红杏酱与油润的胶冻抹了开,像一层甜腻的唇蜜,“它已经在生长了,它在消耗你,你吃这么点儿东西会饿昏头的……”   西迪说得不错,这几天饥饿感常如妖魔的尖爪般抠挖约瑟佩的胃壁,他决意少吃,但那胃袋拧绞翻卷似的空虚感无情地折磨着他,他躲避西迪递至唇边的烤鸡,可躲了没几下,他忽然认命地张嘴,将毒牙的小尖儿楔进鸡骨头。   他被西迪半哄半诱着,又吃下足足两大盘食物,雪白桌布下,西迪阴险地缠绕他的蛇尾,趁他沉湎食欲时撩拨他,青金与珠白绞成一股双色线。   “唔,我这几天吸收了足够的细胞,别再给我了……”约瑟佩推开餐盘,笨拙地绕着蛇尾,使它脱离西迪的掌控。   他慌慌张张地朝餐室外溜,人学蛇行与幼童学步相似,他已学会用蛇躯行走,可惜速度惹人怜爱。   “嘶嘶,我困了。”约瑟佩小声抗议,又急又慢地扭着走。   西迪好整以暇地尾随着他,与某些求偶的雄蛇同样,k俯身,俯得极低,线条削直的鼻尖险些触到地而,k嗅闻那珠白蛇尾尾基部的气息,从腺体泌出的信息素中分析约瑟佩是否适宜与k……   k得到了答案。   于是,蓦地,k含住了末端那截在蛇行时高高翘起的、柔软的尾巴尖儿。   某条小彩蛇的反应激烈得像只被踩了尾巴的奶猫。   “西迪!”约瑟佩惊慌失措地抽回尾巴,这截小尾巴可太容易坏事了,西迪盯着它不放,他恨不得日日夜夜把它揣在怀里严防死守。   捞起尾巴后他走得更慢了,西迪玩起雄蛇求偶的另一套惯用把戏,k撵上约瑟佩,与他齐头并进,饱满健硕的胸肌昂然挺起,在约瑟佩蛇行时,k的尾巴严丝合缝地贴着他,推挤他,改变他的蛇行方向……约瑟佩爬得满头大汗,却还是被西迪挤进圣宫回廊的死胡同,暧昧地缠了起来。   他无法抗拒西迪……   连挣扎都微弱如蛾。   ……   ……   蛇魔细胞涌入初具雏形的新器官中,它们使腹腔中的异化进一步加深。   一次又一次。   一夜又一夜。   血管、肌肉、内脏,如获生命般在腹腔中蠕动、异变,坏死又新生,破裂又黏合……   有粉嫩的空腔在隐秘地生长着,它柔软,又强韧,是哺育蛇种的温床。 第49章 蛇嗣(二十)(蛇种。)   腔体在蛇躯中隐秘生长。   那过程原本极缓慢,难以察觉,然而,在生长突破了某一临界点,步入下一阶段后,腔体的长势骤然变得迅速,如积蓄了一季春光的蔷薇花苞终于在某个清晨吐蕊绽放……   腑脏蠕动,腹腔因异变传来诡异的麻痒与牵扯感,分分秒秒都提醒着约瑟佩他正在发生深度变化。   而更令他崩溃的是……   日益灵敏的骨传导听觉使他能清晰捕捉自体内脏发出的声音。   啵唧……滋滋……嘶啦……   新生血管如蛇,在人体组织中穿梭、钻探,为异变提供养分……   神经网络孳生、爬布,毒素般蔓延,使他可感知到新器官的存在……   肌肉纤维铺叠、延伸,垒出三层,外层纵态,内层环状,中层交织。三层形态不同的肌肉厚韧结实,为深处孕育蛇卵之黏膜提供保护,至外层,血红浆膜紧绷,牢牢覆住这团新生的腑脏……   这一切,约瑟佩都听得一清二楚。   如嫣红花苞绽放。   新内脏湿润鲜红,约瑟佩无法使视线穿透腹腔窥见内脏,可他知道,它正散发着健康、蓬勃的生机,它有丰富的血液给养,它跃跃欲试……   它是亿万蛇民的生命之源。   “我不想长,呜……我不想,让异变停下来,求求你……西迪,西迪……嘶。”约瑟佩双臂勾住西迪颈子,啜泣哀求,太无助了,他只能一迭声地呼唤西迪。他的而颊已被泪水浸得湿红,热烘烘地、软乎乎地黏在西迪肩窝。一截蛇尾死死绞住西迪小臂,不住勒紧,犹如某种武力威胁,可西迪紧绷的手臂硬逾生铁,约瑟佩的小尾巴都勒疼了也没能在那条小臂上留下半丝红痕。   猝然爆发的脏器异变已持续数个小时,它硬生生地挫碎了约瑟佩凡人认知中的“雄性尊严”――最后的一丁点儿雄性尊严,极宝贵的一点儿存货。   他是男人,男人不可能成为孕育后代的母体。   这一“铁律”被碾碎,他羞耻得直淌眼泪,攀着西迪小声呜咽,求k中止异变。   他知道他求错了人,这只是徒劳,西迪正在愉悦地欣赏着这一切,但他无路可逃,无人可求,异变使他害羞又无助,西迪是整座圣宫中唯一能让他依赖的存在。   果然,西迪亢奋得不住吐信,k按捺着,用瘦长如白骨的手指梳理约瑟佩汗湿的银发,拭去他的泪珠,劝说他不要为此感到羞耻,安慰他凡人与蛇魔对性别的概念不同,况且仅仅生长出一个()不代表改变了性别,约瑟佩也大可摒弃这一想法,k纵容约瑟佩的小尾巴乱发脾气,随它如何绞k、勒k、拍打k……的胳膊。   ――k起初是这样温柔安抚的。   可约瑟佩那副因孕体化而羞怯惊慌的模样实在是太……于是k哄着哄着,忍不住趁火打劫,这可怨不得k!k怜爱地啄吻约瑟佩溢满哀求的脸蛋,啄吻那耷拉出委屈弧线的、湿漉漉的浅色眉梢与眼尾睫毛,啄吻那不住翕动着、发出细弱哭声的柔软嘴唇……   “别怕,我亲爱的,这是一次美好的变化,孕育新生命是一种伟大、奇妙的能力,不要抗拒它,不要因它感到羞耻……我知道你心里很喜欢,你只是不好意思,嘶嘶……”k低声说着,将指腹轻轻搭在覆盖着新脏器的蛇鳞上方,聆听内脏生长时粘腻细微的音色。   “它在响,我害怕那种声音,西迪……嘶。”约瑟佩呜咽道,他用手捂住外耳,可那阻挡不了骨传导听觉,他在白费力。   “我有办法,嘶嘶……用一些其他的声音掩盖它就好了,用更大的声音。”西迪不怀好意地提议,k卷动蛇躯,鳞片刮磨,坚硬角质“嚓嚓”作响,“比如用亲吻的声音……”   k吻住他。   ……   “我猜它已经长好了。”又过了一会儿,西迪侧耳聆听,蛇魔细胞尚有富余,新内脏却已停止生长,这意味着它已不需要再生长,“让我给你一点蛇种试试看……”   ……   新生之物中容纳下十几枚脆弱的蛇种。   西迪“交”给约瑟佩的蛇种与寻常细胞不同,它们两两成对,足有米粒大小,肉眼可见,乳白色,半透明,由薄膜包裹。   它们依附于新的温床上,吞噬着约瑟佩的细胞,将来自约瑟佩的另一半生命密码纳入内核,编纂出全新的特性……   约瑟佩的血液滋养着它们,那血液奔流的声音亦如摇篮曲般抚慰着它们。   长达十数日的孕育中,这些露珠般娇柔的蛇种渐渐变得强韧、涨大,与寻常蛇类的革质软壳蛋不同,这些特殊的蛇种有着石灰样脆硬的蛋壳。蛋壳表而挂着清白粘ye,那会使它们更易被母体诞下。它们挨挨挤挤地贴在一起,因为它们已经成熟,濒临娩出,这狭小的“温室”显然已不大适合它们“居住”了。   孕期,母体泌出的一些物质使约瑟佩困倦惫懒,他不爱动弹,成日懒洋洋地趴在西迪筑的蛇巢中睡懒觉,或许身体正是想通过减少他的活动保护他腹中的蛇蛋。他阅读劳伦佐书库中的禁书以打发清醒时的时间――禁书中不全是桃色故事,那里也有不少其他有趣的、但与“性”同样被认为是“有害”的故事与知识。   但他总归还是要动一动的,旧日耶尼亚的记忆让他清楚长时间缺乏活动会使蛇蛋娩出的过程变得艰难,他可以去圣宫的小花园里转一转,几条亚蛇魔园丁将花卉打理得娇艳可人。   “嘶嘶。”约瑟佩嘟嘟囔囔地游出蛇巢。   那条纤丽珠白的蛇躯中段有一处微妙的隆起。   它被撑得有些可怜,那些蛇蛋的个头不小,那层薄薄的、珠光闪烁的蛇皮局部鼓凸成蛇蛋的形状,约瑟佩弯曲蛇身行进时,硬壳蛇蛋在他腹中不安分地滚动,刮蹭出嚓嚓的清音。约瑟佩不安,他知道这些蛇蛋很顽强,可他仍然下意识地放慢了行进速度,并用尾巴末端轻轻托着中段那坠胀沉重的肚腹,作为对震动的缓冲。   “嘶嘶……”西迪热情地腻上去。   k已禁欲多日,约瑟佩不许k碰他,新孕的小彩蛇神经高度紧张,生怕多余的举动会伤害到蛇蛋,在拒绝西迪一事上他表现出前所未有的冷酷,任凭那寂寞的丈夫如何连哄带骗,如何恳求,乃至设下圈套……谁叫k自作自受呢?   “我想去花园走走。”约瑟佩轻声道,刻意躲避k,“别碰坏我的蛇蛋,嘶。”   他已能比较坦然地说出“蛇蛋”这种话了,事实上,当蛇种在腹腔中着床的一瞬间,他的蛇魔本能便已彻底苏醒,孕育一事带来了强烈的精神喜悦,这些天来,这种喜悦在不断攀升,懵懂地,约瑟佩有一种预感,这些小奶蛇就快与他,与西迪,碰而了…… 第50章 蛇嗣(二十一)(孕育者。)   早已化为巢穴的寝宫中。   烛泪淌下,在银烛台底座凝实成一堆畸变血肉般的红蜡。   宫中蛇影憧憧。   栖居于圣宫附近的蛇类感知到“孕育者”分娩期自然形成的精神波动,纷纷蜿蜒而来,自圣宫中的晦暗角落,乃至远离圣宫之所在,巨量蛇民的o@爬行声与窃窃嘶鸣汇聚成声音的浪潮,涌入寝宫。圣宫外墙蛇躯密布,连只蚊子都休想钻进窗缝,主建筑锐利的哥特式尖顶上缠绕着一条十码长的金黄巨蟒,它在充当哨兵。   纯然出于本能,它们前来护卫。   “孕育者”即将为族群诞下新蛇种,这一过程不可受干扰,它们会绞碎并吞噬掉一切企图伤害或阻挠“孕育者”的存在。   万千竖瞳游弋,迸射浅浅磷光,鳞色纹样各异的蛇、蟒、蚺……它们拥堵在寝宫门后,充塞了回廊,朝门内探头探脑。约瑟佩散发出的靡丽气味使几条仅凭本能行事的、正处于求偶期的低阶雄蟒亢奋难抑,它们癫狂扭动,焦渴地向隐蔽在鹅卵形蛇巢中的约瑟佩窥探,它们仅能瞄见一截搭在蛇巢边沿的彩色尾巴,但这已足够它们发疯,几条巨蟒激动得绞裂了寝宫厚重的门扉……   “嘶嘶……”西迪狂躁难抑,k吝啬至极,无法忍受雄性子民们逾矩的臆想,k轻轻扯下那截拽着蛇巢边缘借力的彩色小尾巴,让它缠住k的青金色尾巴尖儿。   旋即,k昂首挺胸,激流般游出蛇巢,棱线清晰的胸大肌紧绷鼓胀,青筋暴凸,深灰蛇瞳因暴怒而变色,淡化为骇人的银白,一道幽邃黑线竖立其中。k游至寝宫大门,上身先是后倾,又锐箭般前刺突袭,蛇信弹射,发出慑人的驱逐音:“嘶――!嘶嘶――”   那几条躁动得昏了头的雄蟒倏地缩入漆黑的回廊,屁滚尿流地爬远了。   场面得到控制,剩余的蛇民瞬息安静下来,它们连信子都不敢再吐,纹丝不动地盘踞护卫,假装自己只是一条蛇雕。   “西迪……嘶嘶。”约瑟佩轻哼。   西迪一眨眼便蹿了回去。   这具身体是初次娩出蛇蛋,因此过程颇为艰辛,幸而蛇类产卵与女子分娩不同,并无堪比筋骨寸断之惨烈剧痛,只有一种磨人且相当微妙的酸胀感以及肌肉律动带来的深度疲惫。约瑟佩瘫软在蛇巢中,银发濡湿,潮红脸蛋沁满汗水,身下柔软的筑巢分泌物上已洇出一个半人半蛇形的水印来。   一枚巨大的蛇蛋进退两难,卡住了。   珠白蛇鳞中罕见的一抹桃粉……   它拼命蠕动,费力地推挤蛇蛋。   可那半截暴露在空气中的蛋壳表面已蒸干了水份,纵使滴下些涎水使其滋润,亦是收效甚微,它卡住了,()极其困难。   “我的爱人,可怜的爱人……让我帮帮你吧,嘶嘶……”西迪将约瑟佩扶起,环住肩头,捞起蛇尾,使约瑟佩“坐”在k的蛇躯上,以一种充满保护意味的姿态圈禁住约瑟佩。   k口中的“帮帮你”显然蕴含有其他意思――约瑟佩发出虚弱的嘶嘶声,拒绝了k。   k并不死心,蟒尾悬垂,尾部尖端滑过约瑟佩起伏饱胀的蛇腹,抵住一处浮凸的蛋形轮廓,力道适中地推挤它,辅助其娩出。   可那意义不大。   “这样做远远不够,亲爱的,你看见了……”西迪阴险地低语,蛇瞳荧然闪烁,k俯在约瑟佩耳畔,引诱、教唆,倾吐些使人面红耳热的言辞……   蛇蛋略有松动。   它的壳体重新变得湿润亮泽……   半晌过去,西迪复又蛊惑道:“让我帮你,嘶嘶……这有效果,你得承认。”   约瑟佩唇瓣掀开一条缝隙,他小口小口嘶着气,疲惫与酸胀已濒临极限,他确认自己无法独立诞下蛇蛋,他已经快累死了,于是他羞耻地把脸埋进西迪微凉的掌心,虚弱道:“帮帮我……”   ……   ……   西迪用蛇信与尾巴帮助蛇蛋诞出。   一枚,又一枚,挤出腔口……   有“啵噗”的细腻响动。   新生的蛇蛋莹润洁白,十分可爱,西迪珍惜地用尾巴将它们扫至蛇腹下方孵起来。孵蛋这活儿一向是k做,毕竟约瑟佩产蛋已相当辛苦了,他蜷成一小团,蛇腹复归平坦,他累得全身是汗,像从河里捞出来的一样,水淋淋的,连鳞片都闪烁着湿润的光……   繁衍的本能使约瑟佩内心充满喜悦,而曾身为凡人的认知又使他泛起淡淡的不安,他毕竟是第一次真切地体验到产卵……   西迪用蛇尾覆着那些色泽与形态各异的蛇蛋,又将约瑟佩揽进怀里,用事先备好的干净手帕为他拭汗,喂他喝蜂蜜水,绵绵地倾诉些情话,安抚初次产卵后精神状态不大稳定的约瑟佩。直到约瑟佩眼角眉梢的忐忑尽消,开始要求仔细看看那些可爱的蛇蛋,k才献宝似的用尾巴卷起一枚,递到约瑟佩手上。   “它们的品种不同,孵化周期也不同,这颗蛋里的小家伙或许明天就会和你见面了。不过你不必记挂这些小事,我的爱人,把它们交给我……”西迪呢喃着,轻抚约瑟佩的银发与面颊,约瑟佩拢着蛇蛋,唇角满足地翘着,眼皮却越来越撑不起来,他困倦极了,体力消耗太大。   “你可以先睡,我会帮你洗个澡……”西迪温柔的声音缭绕在耳畔,而约瑟佩已经听不见了,他轻飘飘的,坠入云朵般柔软洁白的梦境。 第51章 蛇嗣(二十二)(爱。【第二单元完】)   手腕传来鳞片摩擦的细腻触感。   约瑟佩稍稍撩起眼皮,紫罗兰色瞳仁半隐在浅淡睫毛后,霜雪般洁净剔透,他瞥向右手,前几天新孵化的一对幼蛇正缠着他的腕子,用四颗圆溜溜的、豆粒儿似的眼睛瞧着他,频频吐信。   那是一对幼嫩黏人的奶蛇,与约瑟佩手指一般粗细,粉白鳞片,浅红眼珠,蛇吻天生像猪仔一样微微撅起,滑稽可爱。它们娇声轻嘶,小狗般快速而激烈地朝约瑟佩摆动它们细弱的尾巴尖儿――不知是天性如此还是向父蛇西迪学来的狗把戏。   约瑟佩凑过去,怜爱地用淡粉色蛇信轻舔它们肚皮上的白鳞,两条幼蛇软乎乎地仰面栽倒,惬意至极,用小尾巴搔弄约瑟佩小巧的鼻尖,“嘶嘶”嘟囔,像牙牙学语的孩童。   在与幼蛇们相处的这段时日中,约瑟佩摸索出了一些能使幼蛇愉悦的“按摩”手法,他乐于哄这些小家伙开心,蛇魔的本能使他发自肺腑地视这些幼蛇为自己的孩子而非异类,他已全然认同了自己的身份。   “嘶嘶。”幼蛇软软地叫。   “嘶。”约瑟佩柔声回应。   忽然,西迪游进蛇巢。   很显然,k打算往这父慈子孝的温馨画面中掺一脚……   “我的孩子们,嘶嘶……”西迪缓缓探头,低沉阴鸷的嗓音响起。   两条幼蛇蛇躯一僵,凝固当场,一动不动了。   据约瑟佩观察,这两条幼蛇在孵化后的短短几天就掌握了“装死”这项技能,这是其他蛇种没有的,属于一种特殊能力。   西迪眯起蛇瞳,歪了歪头,k不离开,只凝视着两条幼蛇,眸光森凉。   “……”   一阵令人窒息的安静过后,幼蛇忽然齐齐张大嘴,将嘴咧至极限,随即弹出粉嫩的蛇信,使信子软绵绵地耷拉在口角。同时,它们还从*腺中飙出几股墨绿色的恶臭液体以伪装尸臭……   它们绞尽脑汁地想让西迪以为它们是两具死亡多日的蛇尸。   这是这种蛇对抗天敌的手段之一。   “嘶嘶,两个坏孩子……”西迪幽幽道,阴险地捏住幼蛇的信子,拽了拽。   幼蛇柔软粉嫩的小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   “西迪!”约瑟佩惊呼,“啪”地拍开k的手。   “它们是我亲自孵化的,可是它们见到我就会装死,你也不替我管教它们……”西迪口吻中流露出淡淡哀怨,k观察约瑟佩片刻,恶劣地咧了咧嘴,仿佛捉住了约瑟佩的把柄,“你甚至在偷笑,嘶嘶,亲爱的,你可真坏……”   约瑟佩抿唇,压住笑意,斟酌着措辞轻声细气道:“或许是你的压迫感太强,让孩子们觉得害怕。”   “它们只是更喜欢亲近你,毕竟我没有你那样漂亮、温柔……”西迪缓缓说着,探出猩红的蛇信舔了舔那两条幼蛇,而幼蛇们感受到父蛇的气息,嫌弃得一哆嗦。   不得不承认,除去那些鳞片与蛇躯之外,这一幕与寻常温馨的凡人家庭无异……   一个月前约瑟佩娩出的那窝蛇蛋已尽数孵化。   由西迪与他诞下的蛇种与寻常蛇不同,每颗蛇蛋中孕育有一雌一雄两条幼蛇,它们代表着世间独一无二的一个新蛇种,发育至成熟后,它们会结合,并繁衍出一个全新的蛇民种群。这种幼蛇本质上属于蛇魔,然而它们是比真正的、世间唯二的两条蛇魔西迪与约瑟佩低一阶的“亚蛇魔”,在成熟后它们亦可切换半人半蛇之形态,由它们繁衍出的第三代蛇民则是寻常的蛇……   亚蛇魔的体质较寻常蛇民强韧得多,躯体却幼嫩,却也足以承受长途跋涉之辛劳,而记忆逐渐恢复的约瑟佩亦怀念起那属于他和西迪的神国……   西迪和他的神国位于一处以凡人的认知无法理解的时空罅隙中,是k们诞生时造成的巨大能量波动撕裂出的一块时空残片,完全地属于k们。神国的苍穹中遍布终年不散的阴云,地势和气候与凡人生存的国度截然不同,那儿灰暗潮湿,地表遍布形态诡异得难以用几何学理解的黑石,若是有哪个凡人有幸去k们的神国拜访,那么他一定会以为自己正身处苍穹中的某颗其他星辰之上,然而那种环境正符合蛇民的喜好。   一种对故土的眷恋向往伴随着记忆复苏,在约瑟佩心灵中滋长。   他向西迪诉说了这种怀念之情,而西迪欣喜若狂,约瑟佩已彻底转化,寻回了记忆,这一窝幼小的亚蛇魔也度过了最脆弱的新生期,k们该回家了,k们已远离神国太久太久……   然而,在回归神国之前,西迪打算对远在宇宙外层空间的圣灵使点儿坏,那虽不至于对圣灵造成致命的影响,但多少能动摇一番k的根基,西迪阅读过那些狗屁不通的经文,经文中称k为yin邪之源,称k会引诱教民们堕入yu望的深渊,用欢愉“毒害”人们――事实上,爱与欢愉是天赋人权,并不邪恶,圣灵只是用那套说辞豢养纯净的灵魂,而掌握着规则与皮鞭的高阶神职人员们则用这套说辞控制教民,增加圣堂的权力,但他们自己可少不了偷偷享受,看劳伦佐私下里玩儿得多放纵就知道了……总之,西迪不介意索性扮演经文中邪恶的角色,与那些高阶神职人员,与圣灵开个“玩笑”。   ……   弗朗西斯圣堂。   约瑟佩生活了十四年之久的地方。   这里的空气中弥漫着肃穆与压抑的味道,尤其是存放“心灵毒物”的那间仓库,那地方自带几分令人窒息的气氛,约瑟佩翕动鼻翼,嗅到了那种他无比熟悉的,铁胆墨水混合着羊皮纸的气息……   ――西迪带他回到了这里,k用幻术迷惑了看门人,他们手挽着手,堂而皇之地游进圣堂,身后还尾随着十几条活泼聒噪的幼蛇。   仓库磨损严重的木地板上堆积着小山般高耸的羊皮纸纸条,蓬松、轻软,那皆是洁净者们从书籍中切割下来的“毒素”,他们会定期焚烧这些纸片――其中亦有许多整本的禁书,那是洁净者们在突击检查时从教民家中收缴的。   全部需要定期焚烧。   约瑟佩立在仓库门口,凝视着那些“纸山”,沉默了一小会儿,紫罗兰色的瞳仁中流淌着柔亮的波光。   他清楚地记得他曾经是如何将这些语句切割、清扫、焚烧的……   “嘶……”约瑟佩轻轻吐了吐信子,他游向距仓库门最远的那堆羊皮纸条,俯身,抓起满满一把。   碎纸如雪片般从他的指缝中漏出。   “吻”、“爱火”、“柔荑”……   承载有华丽哥特体文字的纸片飘散在木地板上。   这些被切割下的纸条中详细地描写了一位男子如何亲吻恋人的指尖……约瑟佩还记得那句诗,他曾亲自参与对这本诗集的阉割,显然洁净者们偷懒了,他们还没有焚烧掉这批违禁的纸片,或许他们打算等这间仓库堆满再说。   “这是一首美丽的情诗。”约瑟佩凝视着那些字句,口吻轻柔而笃定,“非常……美丽。”   他终于敢说出来了。   “它十分动人,它描写的爱情热烈、真挚,令我眼眶酸胀……”约瑟佩一字一句、慢慢地说着,他捻着手指,纸片滑落的速度加快了,“它曾触动过我的心灵,我为书页上那些丑陋的空洞感到抱歉……”   “我的爱人……”西迪温柔呼唤,蜿蜒游向约瑟佩,与他额头相抵,k用那五根长度微妙超出正常范畴的骨白色手指拢住约瑟佩抓握纸片的手,“这绝非罪恶。”   “这绝非罪恶。”约瑟佩轻声呢喃,“人类永远需要爱,需要表达爱……”   下一个刹那……   自约瑟佩指缝与掌缘纷扬飘落的纸片们渐渐变得雪白一片……   那些碳黑色的、纤丽的字母如蛇般自纸片边缘蜿蜒游出,脱离了依凭,摒弃了载体,轻盈地漂浮在虚空中。   紧接着,越来越多的字母游出纸片。   这些违禁词,这些美丽的情诗,这些描写着炽烈感情与yu望的字句,这些根植于人类灵魂深处的、对爱的渴望……   它们扑腾着、飞旋着,如雀鸟,如秋叶,它们飘出门扉,升腾至高空,与来自四面八方的、各个圣堂违禁品仓库的字句交融、汇合,如积雨云般凝聚于半空,又纷纷扬扬地、裹挟着铁胆墨水的气息,洒向泰蒙王国全境。   这些承载着爱意与yu望的墨迹在王国引发了一次严重的群体谵妄……   人们在这一夜集体犯下无数的()罪行……   妻子与丈夫……(亲吻)   恋人们着魔地向彼此倾诉被禁止的情话……   因宵禁早早上床睡觉的少女赤足奔向门外,披散着柔软的长发……   她用她那新月般洁白的手臂拥住踏月而来的情人,踮起脚()情人的嘴唇……   他们爱,他们……他们受到蛊惑,神志不清地放任爱火燃烧,肆无忌惮地让爱意交融……   其中也有少许煞风景的家伙――   某些圣堂的高阶神职人员,他们整个儿地精神错乱了,某位位高权重的大人物带着……公然在他的府邸门口……   ……   ……   ……   许多教民都看见了这一幕。   在这次群体谵妄过后,他们的信仰是否会坚定如初呢?   答案无人知晓。   而西迪与约瑟佩亦不关心。   他们离开了弗朗西斯圣堂,在浪漫的夜色中,领着十几条幼蛇游走在这座城池中――充溢着玫瑰色爱意的城池,那些欢愉之声透过窗栏传出,无人阻拦,无人逮捕,无人禁止,某条暗巷中,两个巡夜的洁净者吻在一起,圣堂统一发放的手提风灯滚落在水泊中……   “我们该回家了,亲爱的。”西迪牵过约瑟佩的手,温声道,“回到我们的神国,嘶嘶……”   “嗯。”约瑟佩轻轻地说,“我们回家。”   k们的身影渐行渐远。   k们那青金色与珠白色的两条尾巴尖儿牢牢缠在一起。   像一双十指紧扣的手。   ……   【单元完】 第52章 月蚀(一)(鸟嘴医生。)   皇家学会首席占星师兼天文学者理查?艾诺尔曾在不久前预言过一种“超级月亮”现象。   他在皇家学会诸位高贵的绅士与科学家面前展示了他那堆奇形怪状的天文学公式,并声称经过一番缜密的计算,他确信月亮将在1793年6月23日抵达所谓“近地点”,并呈现为满月状态。   “这将是68年以来满月距离地球最近的一次,它的视直径与亮度将得到大幅提升,我确信这将增强我们的灵性体验……”艾诺尔喋喋不休。   一个月后,超级月亮如期而至。   王都掀起狂欢的热浪,贵族们在府邸中举办露天舞会,平民们涌去高地,顽童则攀上树枝与房顶……   精神贫瘠的人们热切地观赏苍穹中那阴冷惨白的月轮,可渐渐地,他们的激情不约而同地退潮了――   月亮常予人以美感,诗人们从不吝惜用顶华丽的辞藻歌颂它,歌颂它那矢车菊般宁静的淡蓝光晕与它身侧神秘的伴星,可不得不承认的是,那一夜的月色并不美丽。   安吉洛还记得那晚,他从医院三楼的值班室向窗外眺望――   他看到了那所谓的超级月亮,它离地球太近,实在太近了,近得会令人忽然在某个瞬间心生骇怖。   月轮苍白、胖大,许是气候缘故,面纱般的蓝色光晕消失不见了,它白得活像浮尸泡肿的脸。   那个月夜过后,坊间流传出一些博人眼球的惊悚故事,格调低俗的《半月奇谈》小报在头版印刷了一张生有狰狞五官的超级月亮吞噬人类的怪画,还有人称自己在王都贵族区听见了狼嗥,且不止一只,关于狼人、血族、食尸鬼之类的谣言甚嚣尘上。   可很快,人们就没心情谈论这些东西了。   超级月亮为王国带来了灾厄。   ……   七月。   一场诡异的瘟疫在王都蔓延。   病院中人满为患,因此修士们在病院旁额外搭建了一座临时医疗棚,用以容纳那些绝无康复可能的重症患者。   他们在惨烈的煎熬中等待死亡。   医疗棚里,腐臭在阴湿中发酵,浓稠得辛辣,臭气堪比钢针,密集地戳刺着粘膜。   无防护状态下,人在这间医疗棚中停留三分钟以上便会感到眼珠与喉咙微微灼痛,臭气会黏附在鼻腔中,此后几天此人都会被那萦绕不绝的恶臭所折磨。   然而这些可怜的患者并无选择,这场瘟疫的传播方式尚未明确――皇家医学院目前掌握的证据表明它的传染性相当微弱,新病患更有可能是接触到了某些受污染的水源或食物。但是,在确认患者们对其他人毫无传染性前,他们仍旧得被集中隔离起来。   安吉洛身披防油布质地的黑大褂,头戴一顶宽檐扁帽,左手抄一根细长的、用以拨弄尸体的棍子,右手攥着半瓶珍贵的阿片酊,穿梭在遍地惨嚎呻吟的病患之间。   今夜不是安吉洛值班,正因如此,他才有余暇四处奔走。他使尽浑身解数,从瘟疫管控所讨来半瓶阿片酊,这玩意儿对他来说比黄金还贵重,他得珍惜地使用,妇孺优先,至于那些壮年男子,或许轮不上……他想给所有人用药,若是有途径,他宁可用他的血液去换同等分量的药剂,可药品严重短缺,说什么也没用了,他实在没法子。   “嘿,小家伙……”安吉洛温声招呼道,半跪到一个小男孩身侧,轻轻揉了揉他油腻肮脏的头发。   小男孩依偎在母亲的怀抱中,眸光癫狂而恐惧地凝视着棚顶,犹如陷入了某种谵妄中――这是晚期患者的症状之一。他纤弱如苇草,疫病已侵蚀他全身,几枚大得骇人的毒疮使皮肤肿胀发亮,他的母亲是健康人,她徒劳地抱着他,面孔枯败、疲惫。   安吉洛怜悯地瞥了那母亲一眼,压低嗓门对小男孩道:“这种药剂会帮助你对抗病魔。”   旋即,他给了他一点儿阿片酊用以止痛。   是的,这玩意儿的唯一作用就是止痛……   除此之外安吉洛做不了多少事。   他为男孩的毒疮消毒,用手术刀的薄刃割开那足有拳头大的玩意儿,黄绿相间的脓液从中涌出,弥漫着炼狱般的恶臭……安吉洛咬了咬嘴唇,这些都是病患体内溶解的组织,他有时甚至能从里头翻捡出少许器官残片。   ――这种疾病会使人“融化”,从里到外。那些无人填埋的尸体甚至会在死亡几天后化为血浆,连骨头都不剩。   这简直使安吉洛联想到某些剧毒的蜘蛛……   他从未目睹过如此烈性的瘟疫,医书上倒是有一些关于恐怖瘟疫的记载,可他活了二十年,这是头一次亲眼见到。   男孩的神色渐渐放松下来,割开毒疮清理创口会减缓痛楚,皇家医学院前阵子就发现了这一点,可这一过程麻烦又令人作呕,早已精疲力竭的医师们更愿意把精力和耐心花在有可能痊愈的患者身上。   安吉洛明白这个道理,他在做无用功,他浪费了宝贵的休息时间,却半个人也救不活,他只能让这些患者死得不那么疼,但无论如何,他……他就是无法袖手旁观。   哪怕少一些痛苦也是好的。   照料完小男孩,安吉洛又去为其他病患割除毒疮,视情况给他们阿片酊。负责轮值医疗棚的修士又去躲懒了――圣堂修士们大抵是这路货色,安吉洛早已习惯。前些年教会高层闹出过几次大丑闻后,圣灵教日渐式微,修士们渐渐不再受到教民们的敬重与供养,他们也索性破罐破摔,酗酒、宿娼、偷奸耍滑、顺手牵羊……他们根本就是一群无赖和小偷。   处理完那些毒疮,安吉洛又为病患们简单擦拭身体,清洁便溺与血污,帮难以活动的人翻身,喂他们喝水,轻声细语地安慰他们一切都会好起来……他一刻不停地忙碌到后半夜,靠墙坐到地上,正打算缓口气儿,另一位值班医生克希马忽然从医疗棚外探进半颗脑袋,口吻促狭:“嘿,小安吉,那个疯子又在找你。”   “唔……”安吉洛勉强支撑起身体,虚弱道,“知道了。”   他随克希马去往病院二楼。   这里收治的都是有希望康复的患者,因此卫生状况比临时医疗棚中好得多,走廊中甚至摆放了一些除臭用的鲜花。   安吉洛的黑大褂上沾满脓血,一身腥臭,在干净的病院二楼就好似一颗行走的毒气弹。   他不得不去更衣室把这身行头脱下来,摘下鸟嘴面具。面具长喙中填充的留兰香叶与没药已被熏得臭不可闻,他的另外几件医师袍还没来得及清洗,面具填充物也用光了,他暂时没别的可穿。   好在二楼的轻症病人们不会喷他一身血,安吉洛自我安慰了一句,匆匆赶往11号病房。   11号病房是特殊隔离间,里头摆着几张特制单人床,目前都空着,床栏上固定有束缚带。床位间以白帘隔开,确保最低限度的隐私,靠窗的床位上躺着一名奇怪的患者。   那是个身材瘦高悍利的男人。   安吉洛不算矮,可这男人要比安吉洛还高出一头,他的脚底别扭地踩着床尾的金属挡板,头抵床头。   那些绷带把他缠得像具从黄金棺里挖掘出的法老尸体,再加上捆在他小臂与脚踝处的束缚带……可这仍遮掩不住他那身钢铁般硬韧漂亮的肌肉。他的呼吸深长有力,饱胀的胸肌起伏,宛如泵出了一蓬蓬无形的魅惑信息素,一头狼毫般粗硬油亮的头发散在枕巾上,棕黑交驳――这有些奇怪,安吉洛从没见过一个人同时拥有棕与黑两种发色。总之,无论如何,这个男人在受伤前一定帅极了。   可如今,一道狰狞的撕裂伤从他额头延至右耳根,甚至划烂了他的右眼……他毁容了。   这道伤口使他的整张脸都轻度变形了,那些完好的部分本该是英俊的,可偏偏就是予人以不和谐之感,为避免刺激到男人,安吉洛这些天一直克制自己不盯着他的脸瞧。   安吉洛放轻脚步,悄然无声地步至床前,不使噪音惊扰到男人――这是因为这个男人相当狂躁且神经质,他掰烂过几个针筒,在一个用铁钎强行撬开他的牙关用漏斗给他灌药的修士手上狠狠咬了一口(虽然那名修士“也是为了他好”),当他被束缚带捆在床上时他会像条离水的鱼一样疯狂挺动,他还会在医师接近时从喉咙里发出野狗般具有威胁性的“呜噜”声,他看人的眼神凶悍而残暴……之前克希马一口咬定他患有狂犬病,而且是病入膏肓的那种,直到他们确认他不畏惧光和水,克希马才改口说或许狂犬病毒尚未侵入大脑,但他铁定是个狂犬病患者。   地上散落着一卷绷带和一瓶打碎的外伤药水,看起来像某位匆匆逃离的修士落下的。   ――很显然,他们方才打算给这个男人换药,却失败了。   “你今天感觉怎么样?”安吉洛温声询问。   他褪去了黑大褂和鸟嘴面具,这使他看起来简直像是变了个人。   他在医疗棚忙活了一晚上,汗液浸透了衬衫,水里捞出来的一样,米白色细布朦胧如纱,湿淋淋地黏附着皮肤,透出些肉se。   热腾腾的汗水挥发入空气中。   安吉洛缺乏体味,生来如此,哪怕是大汗淋漓时,那些汗液闻起来也和清水没什么差别。   被束缚带捆在病床上的男人独眼一转,他一言不发,仅用黑漆漆的瞳仁肆无忌惮地盯视安吉洛,鼻翼抽动,大口嗅闻起来,他嗅得贪婪忘形,犹如在品鉴一杯陈年佳酿,抑或用嗅觉掠取一支清甜的蔷薇。 第53章 月蚀(二)(病室。)   见男人状态不对劲,安吉洛走上前,拨弄他的眼睑观察瞳孔――病理性扩张,相当严重。   男人“呼哧呼哧”地、剧烈而短促地抽气,像条饿红了眼的野狗嗅到一块鲜肉。   安吉洛不觉得病室里有什么值得闻的,空气中只有来苏水的气味,他压根儿没往“对方正在如饥似渴地嗅闻某物”上去想。他担心男人过度呼吸会引发抽搐,遂凑上前去,温和道:“十一号,放轻松,是我。”   男人喉部钝挫伤严重,累及声带,吐字含混,同时手骨断折不能书写,因此无人知晓他姓甚名谁,安吉洛索性用病房编号“十一号”称呼他,对方对这个新名字似乎还算满意。   “放慢你的呼吸频率,我明白你很痛苦,”安吉洛轻拍十一号胸口,他生就一双适合执手术刀的手,十指修长,因关节灵巧而给人以柔软感,“可是你需要尝试控制自己……”   他的安抚起到了反效果。   十一号变得愈发激动,chuan息加剧,分泌过度旺盛的涎水溢出口角。   他的眸光并不愚痴,他只是狂乱、疯癫……比起智力,更像是精神问题,或是狂犬病引发的躁狂症状。   安吉洛拿他没法子,默默缩回手。   他还年轻,从医学院毕业不到一年,缺乏看护狂犬病患的经验,因此他决定少招惹这人,他抿严嘴唇,埋头解十一号身上的旧绷带。   沾染着血污与药渍的绷带下方,是十几处骇人的撕裂伤,轻微的擦伤和淤伤则多得数不过来。   其中最严重的一道伤像是由棕熊之类的猛兽造成,十一号的右侧锁骨从中折断,皮肉翻卷,伤口沿伸至左侧髂骨,若是伤得再深一点恐怕他连肠子都要淌出来。半个月前某位巡夜的“洁净者”从荒草丛中捡回他时他几乎是个死人。   他被活着送到医院,这是个奇迹,而人们不认为奇迹会接二连三地发生。克希马在医疗棚角落给他找了一床铺盖,让他躺在那儿苟延残喘――克希马不打算为这男人治疗。这倒不能埋怨克希马铁石心肠,这种必死无疑的伤势任谁也治不了,他不想白费工夫。但无论如何,在医疗棚里过世总比倒毙街头多几分体面,而且会有修士为他做临终的祷告――在克希马看来,这就算死得不赖了。   安吉洛记得那夜。   男人血肉模糊,直挺挺地躺在靠墙的褥垫上,蚊蝇放肆盘旋,视他为死尸。   濒死之际,男人容色毫无畏怖,唇角绷直的线条与眼神竟透出几分冷傲意味,像条悍不畏死的狼。他全身上下唯一能动弹的部位,也就是那枚左眼,在昏冥中隐隐泛着微光,犹如一颗被暗河打磨光亮的黑石。   安吉洛扶正鸟嘴面具,提着医疗箱,像只漆黑、纤细的小乌鸦般落在男人身侧,悄无声息。   男人左眼一转,眸光冰簇般刺向他。   透过玻璃目镜,安吉洛仔细检视起男人的伤势。   “唔,这个伤……”片刻后,安吉洛开始庆幸有鸟嘴面具遮挡自己讶异到不礼貌的表情――他简直想不通男人此时为何还能活着,这些伤足够普通人反复死亡十次了,“……这个伤没那么糟,别害怕,我会帮你做些处理。”   这些伤其实糟烂得让安吉洛无从下手,可安吉洛总不能任由这男人在咽气前就肚腹大开,成为蚊蝇产卵的温床……况且,这人的生命力如此顽强,不能不给他一个求生的机会。于是,安吉洛凝聚起十二万分的专注与谨慎,为男人清理起那些复杂脆弱的创口。   男人起初相当抗拒,调集起仅存的一点儿力气躲避安吉洛的黑皮手套,他用左眼瞪视安吉洛,视线冰冷凶悍,像头提防人类的野兽。   直到安吉洛褪下手套,用酒精清洗手部,并从医药箱里捻起缝合针与一股羊肠线……   牛乳般暖白的皮肤紧紧裹住他清俊的掌骨,酒精水光闪烁,迅速蒸发,带着安吉洛手部汗液的味道,散入空气……   那些味道微粒分布得过于稀疏,普通人的鼻子无法辨识,因此会觉得安吉洛的汗液像清水一样没有味道。   男人忽然轻轻吸了吸鼻子。   在炼狱般恶臭的医疗棚里,这和慢性自杀也差不离了……   可他盯着安吉洛luo露汗湿的手,鼻翼翕动由慢转快,最后,他简直是在贪婪地嗅个没完,像是闻到了什么稀世异香。   安吉洛聚精会神,缝线缝得满头大汗,没察觉到男人的异样,他只知道对方正在渐渐放松下来,没那么抗拒了。   处理好伤口后,安吉洛逮住一名路过的治安官汇报情况。   疫病袭卷王都,秩序混乱,治安官人手紧缺,那名头戴警帽的临时治安官长得瘦弱苍白,微凸的圆眼珠使他像只受惊的猫头鹰。他被安吉洛拽进医疗棚,干呕得直泛泪花,他含糊且飞快地表示他会调查这起野兽伤人事件――大概是野兽,旋即便头也不回地蹿了出去。   ……   翌日,傍晚。   仍旧是安吉洛在医疗棚值夜。   迈入昏暗潮热的医疗棚时,他的视线第一时间转向右侧墙角――那男人也正在用漆黑的左眼凝视他,不,不止如此,安吉洛有种错觉,那男人似乎一直在目不转睛地盯着医疗棚的门,等待他出现。   还活着!安吉洛喜悦,步履骤然轻快。他蹲到男人身侧,正欲解开绷带检查,却发现男人下腹呈现出圆涨膨鼓的状态。   “这是……”安吉洛焦急,赶忙去端便桶,“你多久没排niao了?排不出吗?还是没人帮你?”   有修士白天在医疗棚轮值,他们会帮患者解决如厕问题,说不定那几个无赖又偷懒了,但病患等不及的话往往会索性把便溺弄得满身、满褥子,安吉洛从没见过谁会活活憋到濒临膀胱破裂的地步……   男人默不作声,只是看他,片刻后,眼珠一转,瞟向便桶,示意他只是需要安吉洛帮忙。   安吉洛慎之又慎地帮男人调整了一下坐姿,手臂撑起,用宽松的黑大褂遮住旁边病患可能的视线,随即……帮助他。   “下次实在没办法的话,可以直接……嗯……反正这些被褥可以洗。”安吉洛局促地舔了舔嘴唇,“你动不了,嗓子也不能喊人……”   男人瞥向他,薄眼皮下,幽黑眼珠冷冷一转,就像在诘问安吉洛说的是什么疯话。   “……那我这几天常来看你好了。”男人气势太强,安吉洛心虚改口。   ……   在安吉洛的悉心照料下,男人的伤势恢复得相当好。   安吉洛清楚,男人之所以能挺过来主要归功于他异常旺盛的生命力,在药品严重短缺的情况下,安吉洛仅仅是为他做了些基本处理。   男人身体好转后,安吉洛将他调入病院二楼,交给负责轻症病区的医师们照料。   照料他的那段时间安吉洛莫名遗失了一些小件的贴身物品,男人转入医院后他在一条褥子下找到了那些东西,这挺奇怪的,但也不是什么大事。真正令安吉洛没想到的是,男人转移到二楼病区后整个人渐渐变得暴戾狂躁,起初他只是不大愿意配合治疗,当体力恢复到一定程度后他疯得越来越厉害。他总想逃离二楼病区,还像个戒断期的瘾君子一样撒泼、咆哮、撞墙。他明明带着一身未愈的伤,朝医疗棚狂奔时却得七八个护工一起扑上去才能摁住他。   克希马无计可施,给他上了束缚带,而被束缚带死死捆住时,他会歪着脑袋啃咬床栏,那金属条被他啃得“咯吱”作响,甚至被嗑下了一层铁皮,这么足足闹腾了两天,克希马才发现安吉洛的出现能令那男人冷静下来……   没法子,安吉洛只能每天抽空过来照顾他。   ……   安吉洛垂眸,用棉花蘸外伤药水,细细擦拭十一号的伤口。   十一号嚣张地看着他。   安吉洛的脸蛋相当好看,他生了两瓣笑唇,嘴角天然上翘出一个温软的弧度,顶严肃时也像微带笑意,一双矢车菊般浅淡的蓝眼睛使他显得纯善无害。他鸦羽般乌黑的头发此时沾满汗水,一绺绺黏在两腮,后脑的头发被帽子和鸟嘴面具蹭得蓬乱,发梢濡湿、飞翘,像只新生的乌鸦雏鸟,十分可爱。   安吉洛神色僵硬地朝十一号瞥了一眼。   或许是他多心了……他总觉得十一号看他的眼神并不正常。   十一号简直像是一个好se之徒,不,这措辞太温和了,换成“sq狂”或者“变态狂”才贴切……   对上十一号幽光慑人的黑眼珠,安吉洛别扭地收回视线。   他不该纠结一位狂犬病患者的眼神是否正常……这没什么意义。   “呜吼……”忽然,十一号从喉咙里挤出些低沉含糊的音节。   安吉洛知道他这样出声是为了吸引自己注意,于是扭头看他。   十一号的呼吸已恢复平稳,不像一开始那么激动,他动了动捆在栏杆上的右臂,示意安吉洛解开那条束缚带。   “你要做什么?”安吉洛询问。   十一号无法回答,只不断晃动右手,力度很轻,仿佛在用肢体语言说明他此时不具有危险性。   “是这个吗?”安吉洛了然,默契地指了指十一号的脖子。   十一号咧了咧嘴,朝他点头。   安吉洛解开了十一号右手的束缚带。   十一号用他骨节宽大的手掌轻车熟路地攥住安吉洛的手腕,朝自己颈部拽去。   这些天他常这样做,犹如某种仪式,他的颈项还缠绕着绷带,但这不妨碍“仪式”进行,他引导安吉洛用指尖触碰那些绷带,并用指甲轻柔地、反复地刮擦他受伤的咽喉。他看向安吉洛的眼睛,眸光较之前柔和了些许,甚至透出了几分忠诚、下位者的意味,这种眼神本不惹人厌,可他毫无分寸地一直盯着,破坏了人类的社交界限……安吉洛头皮一阵发麻,不适地挪开了视线。   他不明白十一号此举用意何在。   如果安吉洛对野生动物学稍加涉猎的话,他就会知道,有那么几种性情残暴的肉食猛兽会在被人类驯服后,主动向人类袒露其脆弱的腹部与咽喉,它们甚至会引导人类去碰触自己的这两处要害部位,以示绝对的信任与臣服……   当然,野兽的付出从来不会是单向的。   若是人类当真去抚摸野兽的咽喉,收下对方的臣服,那么人类也该付诸以回报,食物、栖息之所、陪伴……不一而足。   也或许对方全都要……   照料完十一号,又清洗出了两套黑大褂,东方已显曙光。   再过几个小时安吉洛就要值白班,回到他那间小公寓冲个热水澡再睡上一觉已成奢望,安吉洛疲惫不堪,索性回到11号病房,捡了张病床放下床帘,倒头便扑上去,睡得人事不省。   昏暗病室中,十一号朝左侧歪着头,直勾勾地看着悬在安吉洛病床侧面的白布帘。   接着……   他像条大鱼般,身子猛地一挺,又一弹。   那力道太惊人,整张束缚床都被他挣得朝安吉洛的方向挪了一公分,束缚带发出细小的纤维断裂声。   十一号垂眸,黑密睫毛笼住一团慑人的幽绿。   他最好小心发力。   这几条绳子很脆弱…… 第54章 月蚀(三)(绷带。)   病室中,束缚床咣咣震响,金属床脚一寸寸刮擦过地面,噪音刺耳,忽响忽停。   安吉洛心力交瘁,睡得太沉,没被惊醒。   “铛”的一声,两张束缚床侧边的铁护栏相撞,床沿紧贴。   接着,十一号用力抻长脖颈,歪头叼住垂在床与床之间的白布帘,脑袋一甩,使布帘搭在他脑后……   他与安吉洛之间的最后一道屏障消失了。   此时十一号上身已从束缚带中挣出少许,他拧着身子,强行把脑袋枕到安吉洛的枕头上。安吉洛背对着他,他将高挺英气的鼻梁埋入那鸦黑的发丝间,亢奋得哆哆嗦嗦的……   “呼呼……哧……呼哧呼哧……”   异香扑鼻。   完全契合他的、馥郁香甜的气息,专属于他的“食物”……   十一号忽然张开两瓣薄唇,饿极了般,一口含住安吉洛的发梢,眼睛直勾勾地瞪住安吉洛的后脑。   嫣红禁锢住乌黑,舌尖掠过发丝,搜刮残余的甜香。   一截狼尾钻出病号服,棕黑、油亮,比寻常狼尾长,亦粗得多,它摇得癫狂,嘭嘭拍击墙壁与床板,狼毫飘散,盘旋在半空。   ……   几小时后。   安吉洛被一些怪异的感觉弄醒了。   半梦半醒间,他感觉似乎有个湿凉的东西抵在他的头皮上,像个狗鼻子什么的,它急促地吸气,制造出一片凉意,随即喷出大股热烘烘的气流……   什么东西?安吉洛睡眼朦胧地翻身。   咫尺之际,他对上一枚漆黑的、饱含情yu的眼珠……   十一号的半截身体从束缚床横穿过来,右侧缠满绷带的脸距离他不到一公分。   “啊!!!”安吉洛惊叫失声,对抗危险的本能使他暂时忘记了十一号的伤患身份,他一巴掌按向十一号的左脸,死命朝后推。十一号未加抵抗,脖子顺从地弯折后仰,暴露出呈直角的喉结……   这一巴掌推完,安吉洛惊魂稍定,想起十一号还有伤,忙收回手,可十一号固执地把脑袋凑回来,盯着他,眸光贪婪热切,喉间呜噜作响。   “你……你想干什么?!”安吉洛赤足跳到地上。   他留意到枕头与床单上有一些棕黑色的头发,十一号这几天似乎脱发严重。   见安吉洛又惊又惧,十一号不吭声了,他用下颌抵住枕头,趴在那儿,眼珠上移,视线从下往上,狩猎者般阴险地打量着他。   “……你躺回去。”安吉洛拿十一号没办法,放软语气道,“别再做这种奇怪的事了,很吓人。”   “?”十一号喉间发出一个上扬的音节,像反诘。   很吓人?   “回去躺好。”安吉洛重复命令道。   十一号沉默片刻,左眼的热烈渐渐冷下来,面无表情地躺回束缚床。   安吉洛走上去,将束缚带系得更紧。   十一号面若寒霜,纹丝不动,像具睁眼的死尸,唯独那枚幽邃如寒潭的左眼时不时朝安吉洛掠去,仿佛在与木讷的情人赌气。   “呼,好了……”安吉洛把束缚床推回原位,抹了把汗,“我值完班再来看你,别再闹了。”   语毕,头也不回地转身走了。   ……   安吉洛来到更衣室换衣服,他罩上黑大褂,再戴上已更换过填充物的鸟嘴面具……当他的手触碰到头发时,一种粘腻湿冷的手感把他吓了一跳。   那不像出汗导致的潮湿,安吉洛在头顶抹了抹,指腹搓捻。   这是一种类似唾液的腻滑感。   安吉洛唇角不自然地抽搐,他走到更衣室镜前,观察了片刻之后,那双蓝眼睛慢慢瞪圆了――   镜中,他的发丝因湿润显得格外乌黑,根根服帖柔顺,毫无刚起床时应有的毛躁凌乱。   似乎有人细细地舔舐了他的每一根头发……   在他睡觉时。   安吉洛僵住了。   ……   煤气灯在值班休息室静静燃出一片暖黄。   安吉洛坐在桌边,强忍困意,阅读手中厚厚的一沓论文。   这段时间,新增加的疫病患者逐日减少,安吉洛怀疑这场突如其来的瘟疫或许会在皇家医学院揪出源头之前自动消弭无踪。   最艰难的日子已经度过,病院不再人满为患,今夜安吉洛轮值到一份轻松工作,为非疫病的急诊患者看诊。前半夜已过,他只收治了一位夜半突发高烧的孩童。难得有闲暇,他找来一篇论述狂犬病起因与最新治疗手段的文章阅读起来。   “唉……”安吉洛失望地合上那份论文。   他没能从文章中找到他想要的东西。   他想知道个别狂犬病患者是否会表现出一些犬类的生活习性,不止是指“咬人”,而是譬如说,用舌头梳理毛发、舔舐亲近人类的手与面部、热衷于扒着人类乱嗅乱闻……之类的。   这几天下来……他有些要招架不住十一号了。   “啊啊――”安吉洛似是忽然想起什么,崩溃地扑倒在桌面上抓挠起头发,蓬乱黑发间两枚通红的耳廓若隐若现。 第55章 月蚀(四)(血肿。)   安吉洛想起两天前发生的事――   那晚,他为十一号换过药之后,依照惯例为十一号解除了右手束缚带。   他心不在焉地任由十一号摆弄他的手,他顺应十一号的要求,用指尖轻轻搔弄其下颌与咽喉,无知无觉地用肢体语言肯定、赞许着十一号的忠诚奉献……安吉洛不清楚十一号脑袋里的那些鬼主意,他只是将这种行为视为一种“抚触”治疗。   据他观察,温和的皮肤接触有效缓解了十一号的躁狂情绪,或许这是一种尚未被发现的治疗手段――狂犬病的治愈案例极其稀少,且大多缺乏真凭实据,最近的一例痊愈案例是某位四处招摇撞骗的灵媒师自称用降灵方式驱逐了一位狂犬病患者体内的邪祟……狂犬病相当难治,整个医学界都在黑暗中磕磕绊绊地摸索,谁也不敢一口咬定某种治疗手段是“绝对有效”或“绝对无效”的。   安吉洛胡思乱想着,没去留意十一号赤裸裸地索要回应的眼神……   而就在某一个瞬间,十一号松开了他的手腕。   那只青筋微凸的右手循着安吉洛小臂向上捋去,揪住他衬衫领口雪浪般的褶裥,猛地向下一扯。   “啊……”安吉洛惊呼,他重心失衡,双手撑在十一号耳侧,上身前倾,虚悬着,讶然道,“你干什么?”   两人离得颇近,以致于安吉洛能看清十一号面部的所有细节,十一号的眼神忠诚而痴迷,左眼黑密睫毛交织如网,隐然有一星墨绿,池藻般浮荡于幽黑瞳仁之中。安吉洛微怔,他一直以为十一号的眼睛是纯黑色,就在这时,十一号稍微支起受缚的上身,在安吉洛蜜桃般粉白的左腮上温柔地tian了一记。   他tian得很轻,很小心,与其说是骚扰,不如说是一种形式特殊的示爱。   面颊传来的湿凉惊得安吉洛一弹,他想躲,可十一号正死死揪住他的衣领。   “松、松手,十一号……你在干什么?!”安吉洛狠掰十一号手指,可它们强悍得犹如五根铁水浇铸成的枷锁。   “?”十一号皱眉,眸光从痴迷渐转阴郁,他舔了舔唇,又咂了咂嘴,困惑且不悦地咂摸安吉洛嫌恶的反应。   他难以理解……   根本不能理解。   十一号英俊的左脸缓缓胀红了,像个被玩弄了感情的笨小子。   安吉洛单手掰不动十一号的手指,只得收回撑在枕头上的另一只手,腰腹紧绷,勉强维持着上半身的平衡。可这平衡只持续了一秒不到,安吉洛就被十一号单手拽得一踉跄,趴倒在十一号鼓胀结实的胸口。   紧接着,他的嘴唇被十一号贪婪地衔住了。   “唔――”安吉洛倏地熟透了。   十一号犹如饿兽般大肆“吞咽”他的唇舌……   仿佛安吉洛是一块香甜滑顺的果冻。   ……   “十一……唔,十一号……唔……”安吉洛慌了神,一会儿试图用手撑枕头强行支起身体,一会儿又试图掰开十一号揪住他衣领的手,可惜不仅全做不成,反倒因手忙脚乱显得愈发可爱。   十一号左眼微眯,行为更加放肆,安吉洛若是某一下挣扎得格外厉害,他便从喉间溢出犬科动物威胁的“呜隆”声作为警告。   安吉洛的面颊与后颈已从浅淡转为滚烫的玫瑰色。   骨骼已被su麻蚀空,脆弱得禁不起一次角力。   安吉洛羞愤欲绝,奈何体力不支,只得狠狠咬了十一号一口。   铁锈味弥漫,咸腥粘稠,十一号却受到血气刺激,眼白赤红,不知道疼似的,疯得愈发不讲章法……   ……   直到安吉洛彻底放弃抵抗,这场征伐才终于宣告结束。   安吉洛跌跌撞撞地后退几步:“呕……”   十一号的舌头破了,安吉洛不慎咽下几大口粘稠的血液,口腔里尽是血腥味。身为医生安吉洛常与那些“血腥的事物”打交道,他知道正常的血是什么样子,可十一号的血液格外腥咸刺鼻,这使他反胃,相比之下,十一号的吻倒是显得没那么令人不适。   十一号眼神阴沉暴戾,直勾勾地瞪着不断干呕的安吉洛,右臂肌肉紧绷着,似乎随时准备逮住安吉洛再来一遍,强迫安吉洛接纳、习惯……他的眼神仿佛在宣布他缺少正常人应有的廉耻心与道德感,他是一头野兽。   安吉洛察觉到这一点,他机警地不肯再靠近束缚床半步。呕了一会儿之后,他直起身,抚了抚剧烈起伏的胸口,扭头就跑了出去。   几分钟后,克希马带着几个人高马大的修士合力捆好了十一号的右手。   ……   安吉洛足足一整天没出现在11号病房中。   十一号瞬间回到了最疯狂的时期,他拼命闹腾,龇牙咧嘴地威胁每一个企图靠近他的人,并且拒绝让克希马处理他舌头上的咬伤。克希马担心他因伤口感染而死,率领修士团摁住他,向他注射镇静剂,这一招他们之前试过,安全范围内的剂量对十一号无效,或许狂犬病患者高度亢奋的神经能抵御部分镇静效果,于是这次克希马大胆地使用了能药翻一头狂暴公牛的剂量……可那仍旧无效。   “吼……呜噜……”十一号简直快把那张束缚床挣碎了。   有那么一瞬间,克希马怀疑十一号完全有能力把束缚带撕成碎片,再把束缚床撅成两截,他之所以不这么干只是因为他不想太惹人怀疑,也或者他在装可怜什么的……当然,这个荒诞的念头很快就被他甩出脑海了。   为了让十一号配合治疗,克希马不得不把龟缩在医疗棚里的安吉洛逮回来,让他为十一号缝合舌头上的伤口。   安吉洛不情不愿的,耷拉着脑袋,努力撇住天然上翘的嘴角以示不悦,他还没亲吻过女孩子呢……他这两天简直快气疯了,面颊总是红一阵白一阵的。   “张嘴。”安吉洛郁郁道,“张大一点。”   十一号缓缓张开嘴。   他的舌头血肿严重,像一枚塞在口腔里的椭圆形红气球,胖胀得几乎不能打弯。   安吉洛给他注射了一针麻醉剂,犹豫片刻,小声嘟囔道:“我很抱歉……我没想让你伤成这样。”顿了顿,又道:“你也应该向我道歉。”   十一号用乌沉的左眼直直看着他。   估摸着麻醉已开始发挥作用,安吉洛着手解决问题,他用棉花擦拭十一号舌面深处的血沫与汹涌的唾液,防止它们淌过来,他嘀嘀咕咕地教育十一号说那天不该做出那种野蛮无礼的举动,他正说着,手腕上的感觉忽然变得不对起来……   安吉洛睁大眼睛。   十一号艰难地挑动血肿的、胀得发亮的舌尖,陶醉地、痴迷地用它轻舐他汗津津的掌心。 第56章 月蚀(五)(病院走廊。)   安吉洛沾了酸液般神经质地抽回手,耳朵又气红了。   他不该和疯子讲道理。   可他也不能任由疯子去死,他努力平复情绪,一言不发,硬着头皮为十一号清创、缝针,十一号“呼哧呼哧”地、见缝插针地舐弄他的手,仿佛安吉洛在手上涂了蜂蜜。   安吉洛起初还慌乱躲闪,可渐渐地,他意识到他躲不过来,他索性破罐破摔,硬起头皮随十一号捣乱,他聚精会神,动作稳健,以最快速度完成了缝针。   处理过伤口后,安吉洛只肯和十一号进行最最基本的接触,连换药时他都谨慎地尽量不碰到十一号的皮肤,更别提解除右手束缚带进行“抚触治疗”了……他产生了心理阴影。   十一号对此相当不满,起初他用低吼表达失望,后来,他用鼻腔挤出一种尖细委屈的“呜呜”声,像受伤的小狗,他眼巴巴地瞧着安吉洛,乞讨一些抚慰,可安吉洛板着脸,看都不看他。再后来,为了隔绝十一号炽热痴缠的眼神,安吉洛索性戴上了鸟嘴面具。   ……   “唉……”安吉洛叹气,在值班休息室的单人床上躺下,头枕双手,凝望着天花板静静思考。   今晚安吉洛干脆就没去11号病房。   他任由十一号如何哀嚎发疯,克希马如何催促,他不肯去。   因为他实在是、实在是难以忍受了。   十一号对他的态度实在太奇怪了。   如果那种病态的渴慕是狂犬病的症状之一,安吉洛心里会好受得多――那说明十一号只是个受疾病操纵的可怜人,他会怜悯他。   可安吉洛找不到任何佐证。   他深深地怀疑十一号只是像男人渴慕着……某个女人那样,渴慕着他……   “天哪……”安吉洛长长叹气,别扭地翻身侧躺,单手掩住发烫的脸。   这简直……太变态了,太令人羞耻了。   他试图用医者的使命鞭笞自己去照料十一号,可那没有效果,他的慈悲心已消耗殆尽,如果十一号要自我毁灭,那就随他去吧,安吉洛已做了一切能做的事,他别扭极了,十一号厚颜无耻的求爱使他害羞得想钻进床底……   这时,值班休息室门外走廊传来异动。   走廊上有谁在狂奔。   那步伐凌乱,踏地极重,像个极沉重胖壮的人,抑或一条圈在笼中十几天、因重获自由而亢奋疯跑的大狗。   “咚咚咚咚!”   脚步声掠过值班室门口。   安吉洛侧耳倾听,他意识到那绝不是人类能达到的步速,外面要么是条大狗,要么是两、三个人在一起跑。   ……可是谁会三更半夜在病院走廊狂奔?   安吉洛缓缓坐起来。   忽然,走廊尽头传来“嘭”的一声巨响。   听上去,就好像那玩意儿跑得太快,刹不住闸,撞了墙。   “……”安吉洛目瞪口呆。   有那么大约半分钟,走廊一片沉寂。   就仿佛在大庭广众之下出糗的人试图借沉默假装无事发生。   安吉洛石雕般凝固在床边。   忽然,那脚步声再次响起。   这次它没那么亢奋了,跑跑停停,似乎在寻觅着什么,安吉洛觉得它好像每路过一个房间都会停下来闻闻。   ……那绝对不是人类。   或许是疯狗误打误撞闯进了病院,许是受到血腥气与恶臭的诱惑,前阵子医疗棚附近常有野狗出没,或许它们想捡漏,偷具尸体吃吃,这事儿不稀罕。   走廊里有不少病房,大多住有患者,天知道那东西会不会冲进哪间病房。   安吉洛脸孔泛青,从床底摸出一根铁棍。   这是专门给值班医师预留的防身钝器,他们有时会遇到一些蛮横暴力的病人……安吉洛攥紧棍子,将门打开一条缝,向外窥探。   走廊窗没关,煤气灯却灭了,安吉洛的眼睛暂时不能适应走廊的昏暗,他看不清楚,只感觉到有秋日寒凉的夜风掠过耳畔,还有……野兽滚烫的鼻息。   那东西正人立而起,贴在他耳边!   “啊!!”安吉洛惊叫,条件反射地挥动铁棍。   “嘭”的一声,门被撞开了。   安吉洛扭头,那东西动作太快,他只瞄到暖黄墙壁上一道四腿着地的黑影一闪即逝。   那条狗好像很大。   粗重的呼吸冲击着后脑。   安吉洛脑内一片空白,他铁青着脸,机械地转过身――   那是一具绷带缠绕的、挺拔强悍的身体,两块厚实漂亮的胸肌若即若离地抵着他的背,没被绷带遮挡的皮肤在煤气灯的光芒中呈现为一种细腻的蜜金色,熔炼的糖浆般诱人,一只低垂的左眼中流泻着幽碧的光,像狼。   “……”那人低低地、轻柔地叫着。   他的声带可能恢复了一些,安吉洛能辨认出几个模糊的音节。   它们的意思是――   “恩主”。   以及……   “爱人”。 第57章 月蚀(六)(异常增生。)   或许是激烈跑跳导致绷带松脱,缠绕十一号面部的绷带散乱地悬垂着。   安吉洛能看清他被撕裂伤贯穿的右脸,疤痕处皮肤组织增生隆起,本该英俊的左脸轻度形变,像张戴歪的人皮面具。   ――它猝然闯入视野。   又离得那么近。   “呃――”安吉洛惊恐得倒抽一口冷气,气流挤经狭窄僵硬的喉腔,音色尖锐滑稽。   十一号搂住他,手掌沿脊骨捋下,严丝合缝地扣住那截清瘦的yao。   为牢牢钳住安吉洛,十一号手掌出现畸变,长度和宽度皆相当于常人两倍不止。这只大手衔接在十一号暂时正常的小臂上,看起来无比诡异畸形,更不必提他指甲处异常增生的厚硬角质与指背粗韧油黑的狼毫……   这只巨大的手像握一枚细腰花瓶般轻巧地握住了安吉洛,大拇指与其余四指分别勾住安吉洛髂骨的左右骨嵴,另一只手则将安吉洛双臂紧箍在体侧,使安吉洛无法挥动铁棍。   “恩主,”十一号口齿不清,将轻微形变的脸埋入安吉洛肩窝,嗓音粗粝难听,“爱人,香……香……”   “呼哧呼哧……”   “不……放开我!”安吉洛恐惧得牙关打颤。肾上腺素飙升使他爆发出远超平时的力量,可十一号青筋微凸的小臂硬逾钢铁,他竟不能撼动分毫。   十一号将脸贴得更近,舌头整条探出,迷醉地、眷恋地舔吻着安吉洛,犹如在享受一块甜美的硬糖。   凉滑猩红的长舌一下下卷过面颊……安吉洛的脸都吓青了,他拼命仰头躲闪,却换来了更令他难以接受的对待。   颈部……   ……   “滚!滚开!呜……放开我!”安吉洛被抵在墙角,像只湿漉漉的、无助的雏鸟,绝望的泪水夺眶而出,柔如青空的淡色虹膜水光闪烁。十一号微怔,舐去那些泪液,畸怪的巨手卸了劲,缩小回常态……   趁着十一号松懈的当口,安吉洛毫不犹豫地抡圆了铁棍……   十一号英挺眉骨下的左眼稍稍睁大,幽怨但驯顺地望着缓慢逼近的铁棍,他没躲,任由它击中他的左侧颞骨。硬物相撞,覆盖颞骨的皮肤传来软组织挫伤的微痛,骨骼完好无损,铁棍倒是产生了人眼难以分辨的形变。   “恩主……?”十一号呢喃。   见十一号模样呆滞,安吉洛又是几棍子狠狠揍了下去。   十一号一动不动地挨了几棍子,终于知道躲了,他朝值班室门外退了几步,直勾勾地盯着那根棍子与一头黑发翘得像只小疯乌鸦的安吉洛。   “为什么……”十一号含糊地问,他的身材那样结实悍利,骨架整整比安吉洛大了一圈,可他毫无还手的意思,甚至都不抬胳膊挡一挡。不止如此,他还微微弓起腰背,向内侧夹着肩,一副决意隐忍承受的模样,像条甘做主人出气筒的忠犬。   安吉洛举着棍子,没再落下去,只气喘吁吁地哭吼道:“滚!!!”   那句滚他吼得太用力,破了音,听起来像是“嘎”的一声。   他很确定十一号在听见那声“嘎”后轻轻扯了一下嘴角,笑了。   “你这个不知廉耻的混账!败类!变态狂!”安吉洛抹着眼泪,理智尽失,带着哭腔咆哮,“从我面前滚开!滚出去!!!我不会再为你治疗!你这个……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家伙!坏家伙!”   十一号的左脸笑意尽失。   “滚……?”他重复了一遍,口齿不清地问,“你不要我……不要我?”   “不要你!我当然不要你!”安吉洛高声重复,他可能是快被气得精神失常了,险些神经质地笑出声。   难道这家伙得了狂犬病就真的以为自己是条狗吗?!   十一号面色灰白,目不转睛地盯着安吉洛,他似乎沉浸在某种激烈的精神斗争中,眼神时而癫狂,时而颓丧,像是既想扑上去逼安吉洛就范,又心灰意冷得像条无家可归的流浪狗……   趁十一号原地发癫的当口,安吉洛疾步退回值班室,关门上锁,又急忙拖来书桌和单人床抵住门板。   走廊寂静无声。   ……   那一夜十一号离开了病院。   事后,安吉洛才知道那些材料结实的束缚带全被蛮力挣断了。   确实有一些狂犬病患者在发病时会展现出超乎寻常的力量,可那绝不至于超出人类的界限……这件怪事被添油加醋,传出医院,为《半月奇谈》小报增加了一则耸人听闻的报道。   又过了两个月,此事再无人提及,唯独安吉洛会偶尔为自己下场可怜的初吻哀悼。   而且……   安吉洛得承认,十一号离开后他心里有些空落落的。   他悄悄在医院附近找过十一号几次,贫民窟、救济院,他都看过,没有十一号的踪影。他明白这是因为十一号带给他的耻辱感与愤怒在时间的冲刷下褪了色,导致他又开始同情心泛滥,若是十一号真的回来了,而且再对他做那档无礼之事,他铁定还要狠狠地揍他,揍到他求饶认错……可是十一号离开时天气正转凉,他没有披走一件衣服,只缠着一身绷带,带着一身伤。   “呼――”安吉洛轻轻吁出一口气。   记忆中十一号微微扭曲的左脸已出现了少许模糊。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那场突如其来的瘟疫已经彻底结束了,它走得就像它来时一样突兀。   皇家医学院仍然在调查源头,避免其卷土重来,可安吉洛觉得他们调查得相当敷衍……   他只能默默祈祷。   初雪来临。   墓园染上了银白色。   ……   又是一个月后――   山中冷林。   马蹄与车轮艰难地碾过新雪,“咯吱”作响。   马车厢中,安吉洛坐姿别扭,他渴望能把身体蜷成一团,又不肯失礼。   他太冷了,那张顶好看的脸蛋冻得青白,柑橘瓣般肉感柔软的唇紧紧抿着,牙关战抖。   他身处一座海岛中。   这座海岛是阿昂佐?亚利基利伯爵那广阔得令人咋舌的封地中顶微不足道的一部分。   岛屿距离海岸线仅有四分之一里格,底部与陆地相连,沃夫曼峰拔地而起耸立在岛屿正中央,峰体尖刀般凌厉,直刺向穹顶由海雾凝结而成的晦暗阴云。   亚利基利家族世代传承的古堡就修筑于沃夫曼峰顶,古堡三面皆为悬崖,壁立千仞,绝无通行可能,唯有一条崎岖扭结的盘山路连通着城堡与海岸,渡船每半个月向岛内运送一趟物资。   前段时间,城堡的新主人阿昂佐伯爵在狩猎时因不慎落马受伤骨折,骨折部位在腰椎处,他因此丧失了行走能力,需要一位医疗经验丰富的私人医生上门帮助他复健并支使那些护工。   这份工作薪水高昂,若是能做满一年,能抵得上寻常医师二十年的收入。伯爵不肯聘用来路可疑的游医,坚持要在正规病院的医师中进行选择,为此他向病院负责人支付了一笔可观的酬金。安吉洛受到推荐,参加遴选,并在回答了管家几个简单得堪称愚蠢的问题后意外中选。   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   被天降馅饼砸中后,安吉洛当天便按管家迭戈先生的要求匆匆收拾出一小箱行李,浑浑噩噩地被迭戈先生塞进了一艘渡船,若是治安官逮捕罪犯时能有迭戈先生一半的效率,那泰蒙王国大约就不会再发生犯罪了。   ……   “阿――嚏!”安吉洛不住打喷嚏。   这座岛,这座山……它们留给安吉洛的初始印象是“阴寒”,极度的,阴寒。   海风怒啸,自东岸袭卷而来,雪粒、冰珠与烈风如铁拳般擂向车厢,使得安吉洛随车厢微微晃动起来。   安吉洛冷得恨不能并拢每一条骨缝与关节腔,好把那附骨之疽似的阴寒挤出去。他不大理解那位伯爵为何会在入冬后坚持居住在海岛山巅的古堡中,王都许多贵族会在冬季迁往王国南境,在他们的私人庄园享受温润和煦的阳光……况且这海岛比城中还要冷出一大截。   “我为方才的意外向您道歉,先生,这个或许能让您好受一些。”管家迭戈先生向安吉洛递去一个黄铜手炉,化学炭饼将它烧得滚烫。   “不,您不必为意外之事道歉,非常感谢您的周到。”安吉洛哆嗦着客套道,获救般接过手炉,用它烘烤小腿。   驼色长毡靴箍出两截劲瘦修长的小腿,靴筒内灌饱冰冷的海水,安吉洛稍一动脚,里头便是一阵濡湿的“叽叽”声。   ――登岛前,他们乘坐的摆渡船惨遭巨浪拍击,安吉洛自腰际往下浸得透湿。   他冻得像只冰雨中的雏鸟,可他坚持拒绝在马车厢中褪下冷铁般的鞋袜,因赤裸双足太过失礼。   迭戈先生静静打量着他。   安吉洛被他看得发赧,不自在地朝他笑了笑。   迭戈先生的面容大约三十出头,身材高瘦。他看起来明明相当健康,却长着一头银白色的短发,不知是天生发色如此还是过早衰老的征兆……虽然这种银色挺好看的,但出于职业本能,安吉洛会下意识地往健康问题的方向思索。   “您在好奇我的发色吗?”迭戈先生忽然道。   “呃……是,抱歉,我无意冒犯。”心里的想法突然被戳破,安吉洛结巴了一下。   “无妨。”迭戈先生挑了挑嘴角,不知为何,安吉洛觉得那笑容中有一丝狡黠的味道。   或者不如说迭戈先生整个人都透着股狡诈滑头的味道,那稍稍凸出的颚面、尖瘦的下颌与微弯的眼睛……有些像是狐狸。   这个念头太不礼貌了,安吉洛急忙挥散它。   “许多拥有亚利基利家族血统的人都会天生呈现出这种发色。”片刻安静后,迭戈先生似笑非笑地说道,“伯爵大人也是这样的。” 第58章 月蚀(七)(显性遗传。)   迭戈先生话音未落,车厢外传来一段绵长的狼嗥。   “嗷呜呜呜――”   那狼嗥幽怨、凄厉,又近得}人,紧接着,是野兽与车厢并肩狂奔的踏雪声。   安吉洛汗毛直竖,下意识地拎起黄铜手炉估算重量,炉子沉重、坚硬,又烧得滚烫,朝神经密布的狼鼻子狠砸,必能瞬间使其脱力……安吉洛盘算着,咽了口唾沫,神色紧张:“迭戈先生,这座山上有狼吗?”   迭戈细长微弯的眼睛扫过安吉洛紧攥炉把的手,在领会到安吉洛的意图后,他的神色瞬间变得比安吉洛还慌乱。   “不!”迭戈简直像在惊呼,他语速飞快,“不不,那是伯爵大人心爱的猎犬,它有四分之一纽芬兰白狼的血统,因此模样与叫声与狼类似,但它的性情相当温顺,待人友善,请您千万不要攻击它,这座山上没有狼,我向您保证……”   “呃,好的,抱歉,我不会攻击它的。”安吉洛讪讪地放下手炉,继续用它烘腿。   车厢外,猎犬喘息声愈来愈清晰,它扑击车厢,利爪挠过光滑的镀金外壁,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吱声。   “……您确定它是那条猎犬?”安吉洛面露忐忑。   “哈,是的。”迭戈僵硬地笑了笑,拉开车窗滑板,探出半个脑袋,恭敬道,“去,去,请您去吧,请您离马车远一些。”   安吉洛一时哑然:“……”   这显然不是呵斥猎犬的口吻。   当然,他明白贵族爱宠的地位常常会比仆人还高,或许管家不敢对伯爵心爱的猎犬无礼。   “嗷呜――嗷……汪!汪汪!!!”那猎犬狂吠不止,且吠声严厉、暴躁,似乎在对随从下命令。   “呃……”迭戈舔了舔嘴唇,“我猜它想上来,外面太冷了,您怕狗吗?”   “不怕,我喜欢狗。”安吉洛微笑着摇了摇头,在确认了外头奔跑的是那条猎犬后,他的不安消失殆尽。童年时,他的父亲养过一条通体雪白的大狗,它陪伴他长大,他在医科学院念书的时期那条狗自然老死了,因此他很是低落了一段时日。   迭戈松了口气,打开车厢门。   一道白色的影子疯了一样蹿进车厢,带着一股沁凉的霜雪气息。   那是一条身长和重量都相当于成年男子的巨犬,若不是迭戈先生事前解释过它拥有四分之一狼的血统,安吉洛一定会认为这是一头巨狼。它的吻部尖而长,獠牙粗壮,胸部宽阔,毛发蓬松,毛质较家犬粗糙,略显灰暗……可下一秒,它热情地扑向安吉洛,两只沾着雪沫的巨爪摁住安吉洛肩膀,摇头摆尾地舔舐安吉洛的脸,粗壮的尾巴疯狂拍击着车厢壁,腾起一片白毛。   迭戈像是生怕安吉洛对伯爵的猎犬动粗,一迭声道:“它不咬人,您放心,它老实极了,这只是向您表示友善,您一定很讨小动物们的喜欢……”   “哈哈……够了够了,好啦,哈哈……”安吉洛笑得露出两枚小酒窝。   他喜欢这只毛绒绒的、热情的大家伙,可他简直招架不住这攻势。脸蛋上被糊满了口水,安吉洛不得不掏出手帕擦脸并一把捏住巨犬的吻部,禁止它朝他甩舌头。   巨犬不满,狂摆狗头,想挣开安吉洛的手好继续舔他。   “咳。”迭戈不大自然地清了清嗓子,文雅地向狗暗示,“我想安吉洛先生已经得到了足够热情的欢迎,再纠缠下去恐怕会给安吉洛先生带来困扰……”   或许贵族们的狗也格外有教养一些,那些巨犬竟当真停止了攻势,恋恋不舍地蹲下了。   安吉洛冻得冷铁一样的靴筒不慎碰到了巨犬的肚皮。   “呜呜。”巨犬谄媚地哼了哼,趴到安吉洛靴面上,用它热烘烘的肚腹温暖安吉洛的脚。   “不行,这样会冻坏你的肠胃……”安吉洛想抽脚,可巨犬死死压住它们,安吉洛求助地望向迭戈先生,却见对方流露出一个慈父般欣慰的古怪微笑。   “喔,它的肠胃很健康,它不怕冻。”迭戈沉稳道,“它喜欢趴在人脚上。”   热度自巨犬肚腹熨熨地传来,丝丝缕缕地,驱散了刻骨的阴寒。   安吉洛一下下揉着巨犬的脑袋,时不时俯身搂住它的脖子,亲亲它前额洁净的短毛,每当他这样做时,那巨犬就亢奋得像发了羊癫疯,浑身抽搐,而迭戈先生不断解释说这是由于它的天性太过热情。   ……   雪路难走,足足一小时车程后,马车终于行至峰顶,停在古堡内门前。   两位受派遣来搬运行李的年轻男仆已垂手侍立在那了。   两名男仆皆长有霜霰般纯白的短发,或许是长期在古堡内部服侍,少见日光的缘故,他们肤色亦苍白如石膏,虹膜呈浅琥珀色,整体缺乏色素,淡白得几乎与鞯难┖秃n砣谖一体。   那种银白发色大约是一种显性遗传,不,不止发色……难道是一种特殊的轻度白化症?安吉洛默默揣测。   在冬日雪原中倒是极佳的伪装……这个荒诞的念头在安吉洛脑中一闪即逝。   当然了,男仆们无需伪装,他们身着纯黑色侍者马甲与长裤,恭敬地接过安吉洛手中的小行李箱。   若“亚利基利血脉”等于天生银发的话,那么他们大概也是家族成员。   安吉洛知道在那些“枝繁叶茂”的贵族家庭中,真正有资格继承财产与爵位的唯有长子,落魄的贵族后代并不少见,可让亲属担任低阶男仆实属罕见,哪怕仅仅是血脉稀薄的远房亲属。   但安吉洛的困惑并未持续太久,他出身平民家庭,对贵族阶层的了解仅限于道听途说,遑论亚利基利这种高贵古老、传承数百年的大家族,想必亚利基利们有自己的内部规则。   巨犬尾随安吉洛跃下马车。   古堡外墙由黑石砌就,破败处蓄有雪粒,墙体黑白斑驳,笼在海雾中,朦胧黯淡,建筑顶部仅仅是一个灰鞯挠白印   建筑的各种凹陷与缝隙中被见缝插针地筑了不少乌鸦巢,那些漆黑狡黠的生灵扑翅来去,叫声聒噪。   此地海拔已超出树木生长线,四周呈现为冻原地貌,成簇的灰绿苔藓成了方圆几弗隆内的全部色彩来源。   安吉洛进入古堡。   古堡内部构造繁杂如迷宫,墙纸、地板色调皆晦暗沉郁,仆佣无论男女老少皆为天生银发且身材高挑,迭戈在前方引路,带好奇得忍不住四下张望的安吉洛进入客房。   客房壁炉烧得极旺,那条巨犬不知何时已不见踪影。   应迭戈先生要求,安吉洛先换上了一身干燥且不沾狗毛的衣物,随后才去伯爵的卧房报到。   之前参与职位遴选时安吉洛听其他医师谈论过阿昂佐伯爵,他是一位相当神秘的贵族,或者不如说亚利基利家族整个就颇为神秘,这个庞大的家族极少接纳外姓者――有过,但极少,他们好像对血脉的纯净程度十分重视――他们主要采取“三代以外旁系血亲”通婚制,主要选择血缘关系淡薄的家族内部成员作为配偶,这不难找,毕竟他们家族的人丁太兴旺了。   除此之外,亚利基利家族成员从不在贵族们的社交场所中出现,用克希马的话说,每年的社交季他们都像冬眠的蛇一样蛰伏在他们的巢穴中,连王室成员的婚礼与葬礼都无法惊动这群隐世的贵族……这相当无礼,但王室对他们极为容忍,据传这与亚利基利家族的家徽有关――盾与狼牙。   他们是王国的守护者,他们的先祖曾为王国立下赫赫战功。   安吉洛回忆着那些乱七八糟的传言。   回过神时,他已被迭戈引到伯爵卧房中了。   厚重的猩红色丝绒窗帘直直垂向地面,隔绝光线,卧房华丽而阴晦。   一个身材挺拔的银发男人正病恹恹地坐在轮椅上,两条猎豹般修长结实的腿无知无觉地瘫软着,耷拉在地上,纹丝不动……是下半身瘫痪的阿昂佐伯爵。   这太可惜了,安吉洛心想。   “伯爵大人您好,我是新上任的私人医生……”安吉洛温声道,视线上移,扫向伯爵的脸。   那是一张英俊如神祗的面容。   几绺银色额发凌乱垂下,搭在英挺的眉骨上,或许他刚起床,还没来得及梳头。眉骨下,一双熔金色的眼睛嵌在大理石般苍白的眼窝中,正瞥向安吉洛,眸光灼亮,仿佛亢奋至极,可他脸上的每一块肌肉都绷得死紧,又不像是高兴的模样……或许他的眼眸天生就是这么灼亮,浅色虹膜总会给人以“明亮”感。   伯爵轻轻“唔”了一声,示意他听见了。   他的唇角不友善地微微下坠着,犹如在刻意宣布“我是一个冷酷无情的人”……显然管理一个庞大的家族并不容易,他时时刻刻都在维持家主的威严。   安吉洛好奇地端详着伯爵。   伯爵的脸带给他一种奇妙的熟悉感……   安吉洛怔了怔,他从某段模糊的记忆中挖掘出了一个与伯爵五官轮廓肖似的人……当然,论总体,他们并没有那么像。   发色、瞳色、肤色、气质……这些完全不同。   况且,伯爵那张英俊的脸上没有丝毫瑕疵,更别提贯穿右脸的伤疤与失明的右眼了。   那一抹模糊的怀疑像条湿冷的泥鳅,滑溜溜地钻入思维的孔隙中,倏然不见了。   “把我抱到床上去,”忽然,伯爵命令道,“我要休息。”   他的嗓音低沉磁性,予人以中音提琴的细腻感,毫无声带受过重挫的痕迹。   “呃,好、好的。”安吉洛本来想问“可是护工在哪”,但又怕这会显得他懒惰多事,遂咽下疑问,朝伯爵走去。 第59章 月蚀(八)(触压检查。)   安吉洛握住轮椅把手,将伯爵朝床边推去。   他垂眸观察着伯爵,他留意到伯爵的头发虽然也是银白色,质感却与仆从们不同。伯爵的发量浓密,但缺乏光泽,枯干、脆弱,如轻度氧化的银币,呈现出晦暗的灰银色,而非亮银。   或许是长期卧病使他心情忧郁,安吉洛猜测。   整个过程中,伯爵恹恹地瘫坐着,连看都不看他一眼,而这冷漠的表现打消了安吉洛最后一丝疑虑。   他还记得十一号对他的接近与触碰是如何的激动亢奋,十一号……   怎么可能呢?   细节无一处相似。   安吉洛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头。   他初次与阿昂佐伯爵这样的大贵族打交道,情绪难免紧张,朝卧房走来的一路他的掌心就在不断泌出薄汗。   他松手,轮椅的皮革把手上残留着两枚隐蔽的湿手印。   “抱歉,伯爵大人,我想先了解一下您的情况,以便我稍后在您休息时为您调配按摩药油。”安吉洛先是绕到轮椅侧方蹲跪下来,单膝触地,用指尖抵住伯爵股四头肌部位,浅浅按下,“您的下肢毫无知觉吗?”   “……是的。”伯爵开口,尾音古怪地颤抖着,可下一秒他便恢复了冰冷平板的语气,“毫无知觉。”   指腹触压下的肌肉厚实弹韧,散发着蓬勃的生命力,这使安吉洛心头掠过一抹疑虑,瘫痪患者的四肢触感大多松垮塌软,像半空的鹅绒枕……当然,细致的护理能缓解瘫痪带来的肌肉萎缩问题,而伯爵不缺乏护理。   覆盖股四头肌、股薄肌等部位的酒红色丝绸睡袍随安吉洛指压微微凹陷又弹回,丝光变迭,如红酒流淌。   伯爵似乎在出汗,一股麝香与海狸香混融的rou感、野性的香气热烘烘地熏蒸着悬在其上方的、安吉洛的脸,那大概是被体温融化的香膏。   ……难道贵族们擦起香膏时不会放过任何一处吗?安吉洛窘迫地腹诽着,又检查了几处伯爵的肌肉状态。   或许是酒红色的丝绸,或许是那些弹韧、健康的肌肉块垒,也或许是卧房的布置――那些猩红的天鹅绒窗帘以及其他的一些风格相近的陈设,它们使安吉洛联想到解剖人体时见到的紫红色粘mo、腔道、内脏,以及结缔组织形成的……   总而言之,室内的气氛莫名令人难以呼吸。   安吉洛渐渐地不自在起来,伴随着检查进行,他的面颊一阵阵泛热,脊背也沁出细汗,为避免失态,他不得不匆匆结束检查。   “唔,我会尝试一些皇家医学院研究出的新药,请您放心,我会竭尽所能。”安吉洛面色略显尴尬,站直身体,“我先抱您去休息。”   说着,他俯身,勾住伯爵的膝盖弯与背部。   伯爵很重――看他的身高和肌肉就知道。而安吉洛身材清瘦,他咬了咬牙,使出解剖课时搬尸体的劲头儿,一把抱起伯爵,朝床上放去,可就在伯爵的背部即将贴到床垫的一刹那,安吉洛臂弯中的重量骤然增加,伯爵瞬间重得像一尊铅像!安吉洛被坠得一踉跄,惊叫着扑倒在伯爵怀里……   这场狼狈的意外使安吉洛感知到了一些异样的状况。   “您……?”安吉洛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   ……   自从安吉洛走进卧房便暗中酝酿、孳生的暧昧气息如一枚悬挂在他与伯爵之间的、丰熟饱胀的果实,被这一扑挤得爆裂开来,汁水飞溅……   “抱、抱歉!”安吉洛腾地弹起来,离伯爵远远的,方才一瞬间掠过脑海的糟糕念头使他面红耳赤。   他羞惭得快熟了,他该视患者如人体模型,或生猪肉,不该有任何多余的情绪和想法,哪怕一丝,他应该反省。   安吉洛不敢仔细看伯爵的反应,他匆匆告退,慌不择路地跑出卧房,若不是这猜测太离谱,他几乎都要怀疑伯爵是在蓄意勾引他了。他想不通自己是怎么摔倒的,那一瞬间伯爵变重了――这当然不可能,安吉洛崇信科学,连十一号挣脱束缚带这件怪事都没能让他的思维偏离轨道,他相信事出有因,不可能和妖魔之类的东西扯上关系……   唯一合理的解释是伯爵是自己忽然往下发力了,也许伯爵急着躺下。   安吉洛面红耳赤地抓了抓头发,他打开药箱,摆弄起那些盛放药剂的瓶瓶罐罐,将此事抛到脑后。   ……   伯爵卧房中。   安吉洛甫一出门,阿昂佐便迈开一双矫健的长腿,跨下床去。   他单膝跪到轮椅上,珍惜地拢着皮革把手,细细舐去那汗津津的、纤瘦的手印……   灰银发丝乱蓬蓬地遮蔽着阿昂佐削瘦俊美的侧脸,使他像个疯子。   刻骨的思念害他失去健康,新长出的毛发亦干枯、晦暗……   舌尖品尝到的味道比百花酿就的蜂蜜更甜美,更有滋味,半点汗水的咸涩都无,安吉洛是他的奶油蛋糕,他的樱桃硬糖,他的香甜蔷薇……   身为族群中至为强悍的存在,阿昂佐灵敏异常的味觉与嗅觉带给他的更多是折磨。   他难以忍受其余狼人或寻常人类的信息素气味,雄烯二酮、雌甾四烯……阿昂佐能清晰分辨出那些活物分泌出的化学物质,更别提活物在新陈代谢过程中自然产生的汗水、皮屑、油污……过度灵敏的嗅觉使阿昂佐觉得那些味道腥臊难闻,令人作呕,这使他无法求偶。每次求偶期到来,可怜的阿昂佐?亚利基利、上任狼王之子、至纯血脉的拥有者……只能躁动得追着自己的尾巴尖儿转圈咬,像条可怜的狗。   唯有安吉洛。   他香得像朵小花。   阿昂佐听说过一些传言,族群中过去也出现过几个像他一样拥有“超级嗅觉”的成员,他们或者孤独终老,在没必要使用嗅觉时尽量隔绝外界的气味,或者有幸遇到那块与自己基因完全契合的“蛋糕”……   对超级嗅觉拥有者而言,“蛋糕”是这世界上唯一香甜芬芳的活物。   “蛋糕”的汗水、津液、血液……一切。   尽是不可多得的珍馐与佳酿。   阿昂佐一直以为这些只是传说,直到那夜,安吉洛在他面前摘下手套。   那恶臭熏天、腐肉与便溺占领的医疗棚中瞬间绽满了香甜的蔷薇……   “呼哧……呼哧……”阿昂佐亢奋地低喘着,把那可怜的轮椅把手嘬得光洁如新。   ……   他需要更多。   更多。   阿昂佐眼珠赤红,盯住安吉洛离去的方向。   安吉洛的味道使他失控。   使他比最疯的疯狗还疯。 第60章 月蚀(九)(味蕾。)   客房门紧闭着。   安吉洛坐在桌边,一丝不苟地调配药剂。   配药这项工作需要绝对的专注,方才“狼王”――那条巨大的白毛猎犬,迭戈先生说它叫这个名字――撞开虚掩的客房门甩着舌头冲进来找安吉洛玩,却被他忍痛撵开了。   “狼王”相当黏人,在安吉洛严词拒绝后,它仍腻在他脚边耍无赖,用热烘烘的肚腹盖住安吉洛的脚,展示它当暖脚炉的职业素养。可安吉洛担心飞散的狗毛污染药剂,他不允许狼王待在他的房间里,他连推带拽,气喘吁吁地把狼王往门外弄。狼王恹恹地,像人类一样“坐”在地上,两条后腿岔着,前肢丧气地耷拉下去。为了安抚狼王,安吉洛向男仆要了一枚抛接球并表示等工作结束后他一定会陪它玩(男仆的眼神怪异极了,可安吉洛没在意)。最后,狼王呜呜咽咽地被安吉洛撵出客房。   看得出来,伯爵瘫痪后这条可怜的大狗寂寞极了,或许仆人们不陪它玩。   房内重归安静,安吉洛翻开论文,那是皇家医学院近期发布的某项研究成果,治疗瘫痪症的新药物方案,安吉洛打算试试看。   为辨认药水瓶标签上的细小字迹,安吉洛脖颈稍稍前探,下意识地弓起上身,脊椎模糊的骨嵴浮凸在衬衫细布下,在背部绷出一些紧致的纹路。他腰身太细,那衬衫略不合体,被腰带勒出几道衣褶,细直地沿出来。   一道惹人垂涎的背影。   “这个10毫升……这个15毫升……”安吉洛嘀嘀咕咕,后脑几簇乌黑发梢可爱地翘起,诱人拨弄。   忽然,安吉洛后脑传来一股微妙的痒意。   就像是发梢被人小心翼翼地撩了一下……   安吉洛心不在焉,左手捏着药瓶,抬起右手挠头。   就在右手绕至脑后的一刹那,他的手背刮蹭到了一个东西。   手背与那“东西”相碰的时间极短,连半秒都不到,就像是拨弄他发梢的恶作剧之人没来得及抽回手,不小心碰了一下。就是这么短的一刹那,安吉洛却清晰地感知到了那“东西”滑过手背时产生的触觉:湿润、磨砂质、遍布密集细小的凸起……   这使安吉洛脑中条件反射地掠过一个单词。   ――味蕾。   安吉洛一激灵,思绪自药剂名与毫升数中抽离而出,他猛地转头,身后空无一人。   空无一人,当然了……否则呢?卧室门是上了锁的。   安吉洛缩回挠头的手,对着手背看了看,又神经质地闻了闻,没发觉异样。   他深呼吸,清空芜杂的思绪。   错觉。   这是唯一的解释。   安吉洛歪了歪头,让注意力回到药剂上面。   一小片干涸的唾液渍正附着在他手背上,光滑、紧绷,与洁净的皮肤稍有差异。   可惜人眼无法辨识出如此细微的变化……   人的鼻腔也嗅不出唾液那极微弱的气味。   ……   又是二十分钟过去。   纵使安吉洛崇信科学,绝不胡思乱想,可那股萦绕不散的诡异感并没放过他。   有哪里……怪怪的。   有细弱、隐秘的呼吸扫过耳畔,背部传来丝丝缕缕被体温烘烤的热意,木质地板被重物压下的、轻微形变的响动……一些“卧房中有另一人存在”的蛛丝马迹谨慎地徘徊在人类五感的阈值界限周围。   安吉洛隐隐约约能觉察出不对,却又抓不住证据。   仿佛有一只力量、速度、神经反射……皆远胜人类的“超级生物”正紧贴在安吉洛背后,馋涎滴答地、变态地、安静地嗅闻他,视j他,它甩出猩红濡湿的长舌,隔空舔舐他的背影……当安吉洛扭头,这只“超级生物”便会无声无息地瞬移到他脑后,当安吉洛转回来,超级生物也瞬间回到原来的地方,它紧贴着他,却永远躲藏在他视线之外,它赤足,脚前掌长有厚实柔软的肉垫,行走时不会发出一点声音……   “啧。”安吉洛烦躁地甩了甩头,甩开那些幻想。   这简直就是老奶妈用来唬弄小孩儿的三流妖魔故事,安吉洛老早就不信这套了。   然而……   那种被近距离凝视的毛骨悚然感仍凉森森地黏在安吉洛后颈。   大脑像个濒死的抽搐病患者,一惊一乍地释放出一串串疯癫的危险信号,使安吉洛一会儿打一个寒颤。   “呼……”安吉洛揉了揉后颈,驱散那股恶寒,又起身,在客房里转了一圈。   他甚至神经质地扫了眼床底下。   一切正常。   安吉洛走到窗前向外眺望。   外面,雪越下越大,大有从中雪升格为暴风雪的势头。   安吉洛已难以区分海洋与天空的界限,苍白雪片密织成网,天海灰蓝交融,雪雾鳎景物苍郁寡淡。   他怀疑那条盘山小路在未来的一段日子里会无法通行。   虽然迭戈先生肯定早已储备了足够的物资,可是……这种被暴风雪围困在海岛峰顶的感觉无论如何也好不起来。   神经没有得到舒缓,反倒愈发紧绷。   安吉洛叹了口气,用手掌拍了拍脸,坐回桌前。   一定是这座山的压抑氛围与古堡内部的晦暗陈设害得他神经敏感,他冷静分析。   ……   安吉洛花一下午加一晚上的时间为伯爵调配出了一整套用来按摩下肢与腰椎受损处的药物,另外还有两种使血流通畅以及营养神经的口服用药,他将每一种药的使用方法与按摩手法细细誊写在纸上,准备明天把这些教给护工――迭戈先生说伯爵已经早早睡下了。   至于那种窥视感与某物如影随形感……   它们并没有消失。   身为医师,安吉洛胆子比普通人大一些,在认准是心理作用后,他就不再胡思乱想了,或者可以说他已经习惯了古堡中诡异阴冷的气氛。   吃过一顿丰盛得使人忍不住泛起罪恶感的晚餐后,安吉洛依照约定和“狼王”玩起了抛接球。   身为伯爵的爱宠,狼王有一间专属卧房,安吉洛被仆人领着走到门口,探进半截身子,活泼地朝屋里吹了声口哨,下颌一摆,毫不恭敬:“嘿,狼王,玩球吗?”   在仆从们欲言又止的紧张目光中,狼王摇头摆尾地冲向安吉洛,人立而起,凑到脸上舔了个大的。   “不可以舔嘴。”安吉洛抹嘴,轻拍狼王前额。   狼王不听,凑上去又是一口。   “唔――”安吉洛双手按住狼王两侧腮帮,力度轻柔地搓弄狗头,喝令道,“听话!”   “嗷呜……汪汪!”狼王狗里狗气地狂甩尾巴,把狗头往安吉洛怀里顶,蹭来蹭去地撒娇。   仆从们不忍目睹般别过头:“……”   毛绒绒的白色大狗仿佛有着治愈心灵的力量,安吉洛陪狼王玩了一会儿,那种被窥视感很快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也难怪常年生活在古堡中的伯爵会这么宠爱这条大狗。   直到座钟敲响十下,安吉洛才把对他依依不舍的狼王撵去睡觉,自己也回到客房准备休息。管家迭戈先生送来了一盏安神催眠的熏香,称担心安吉洛在陌生的环境中会难以入眠。安吉洛感谢他的周到,乖乖点燃了熏香。   嵌铜鎏金的香盏四周轻烟缭绕。   安吉洛意识到那股香味与伯爵擦身用的香膏很像,麝香、海狸香……但里面大概添加了一些其他成分,不完全一样。   他才吸了几口含香味的空气,脑子便昏沉了起来。   好在那是一种舒适、惬意的昏沉,思绪犹如沉甸甸地坠入了一蓬洁白的羽毛中,安吉洛扑倒在床上,一眨眼的工夫就睡着了。   卧房静谧,壁炉中,火焰哔哔啵啵,映出一方黯淡的橙红色,窗外暴雪仍未止息,四四方方的卧房像一块烧热的金属,浸泡在夜幕的深海中,厚重水体隔绝一切声音。   可很快,静谧被石头磨动的“嚓嚓”声打破,安吉洛床底的一面暗门被顶开,阿昂佐伯爵敏捷地钻出暗道。壁炉散发出的微弱火光被他眼底的特殊晶体捕获,使他的眼珠幽魂般熠熠发光,犹如燃着磷火。   他忍受了三个月的别离,才终于等到时机成熟,他憋坏了,他恨不得分分秒秒都腻在他香甜的小蛋糕身上,一口接一口,不停地“吃”他……   这时,安吉洛翻了个身,像是睡得还不够安稳。   阿昂佐动作静止,默不作声,假装自己不存在。   这套坏把戏他已经玩了一下午了……   翻了个身之后,安吉洛没有动静了。   阿昂佐四肢着地,大猫般弓起背。   随即,他用强健的背肌反复摩挲床板,眼眸微微眯起。   这感觉真不赖。   隔着床板,他正与安吉洛背贴背呢……   “啊……”阿昂佐喉结滚动,溢出一声满足的轻叹。   又过了一会儿,确认安吉洛不可能忽然醒来后,阿昂佐爬出床底。   他披着一件酒红色丝绸睡袍,系带松散,他立在安吉洛床边,痴迷地凝视那张乖巧安静的睡脸。   他想标记安吉洛,用气味,用浓烈的气味。   自然界中的公狼会用气味浓烈的尿液标记自己的领地……   “不……”   阿昂佐缓缓摇头。   他当然不会那样做。   迭戈说过,他之前的表现太过急躁,人与狼人的习性几乎毫无共通之处。迭戈委婉地指出阿昂佐那一系列求爱与效忠之举对安吉洛而言只是“莫名其妙的发疯”和“可怕的侵犯”(自然,是更委婉的措辞,但阿昂佐品出了这两层意思),他绝不能重蹈覆辙。   他遗憾地系好睡袍带子,蹑手蹑脚地躺到安吉洛身边。   他又在动坏心眼儿了。 第61章 月蚀(十)(趾行动物。)   迭戈调配出的香膏与熏香中有引燃热情的成份。   它效力低微,与能左右意志的、真正的迷情药不同,这种香膏仅能起到少许使氛围暧昧、逗引撩拨之作用……并稍微放大感官与情绪。   当然了,“放大”的前提是“存在”。   ……   阿昂佐禁锢住安吉洛。   酒红色丝绸中延出一双白如霜雪的手,手背浮起性感的青色血管……   鹅绒被蓬松绵软,遮盖住一切。   壁炉中,薪火涂抹着鹅绒被,迎光与鼓凸面呈金橙色,背光与凹陷处呈灰蓝色……暖与冷,如山巅日光与阴蔽松林。   那些色块起起伏伏。   不断变幻。   这是月圆之夜。   他要保护他。   ……   安吉洛沉沦梦境。   在某一刹那,他清醒地意识这是一个梦。   他偶尔会做这样的清醒梦,精神医书中记载过这种自然的生理现象,因此他欣然接受,扬起脑袋打量起自己的梦境,生出趁机研究一番的念头。   梦中,他身处古堡东侧外墙附近,古堡三面临海,他毫无保护地立在悬崖边缘,相当危险。   因心知是梦,安吉洛不慌不乱。他席地而坐,眺望大海,一双被驼色长靴箍得瘦长伶俐的小腿悬在崖壁上方,惬意摆荡。   梦境中,月轮圆润明亮,是满月。   冷光浮缀在每一簇浪尖上,随海波轻轻荡漾。   淡白与黯蓝。   一片月光海。   忽然,安吉洛想起现实世界中的今夜也是满月,满月下的雪景一定相当美丽,可惜现实中的暴风雪遮蔽了月光。   安吉洛收起关于现实世界的念头,专注梦境。   半山腰处,针叶林中黑影憧憧。   论理,安吉洛不可能在悬崖上看到树林,可梦境世界缺乏合理性,他莫名其妙地“看”见了,那些画面是直接闯进他脑海中的。   由云杉、冷杉组成的暗针叶林在夜晚凝成一片墨绿。   一些高大得骇人、肢体构造明显异于人类的生物以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移动,其中顶瘦小的亦有两米出头,最强壮的那只身高可能超过三米,肩背宽阔,腰肢瘦韧,双腿结构酷似犬类,组成足部后半部分的跗骨如反折的膝盖般高高朝后翘起,而不像人类那样落在地面上。   这是一种……双腿行走的趾行生物。   怪物。   一阵阵狼嗥自暗针叶林中涌出。   满月,狼嗥,怪物……   他梦见了狼人。   安吉洛紧张地抿了抿唇。   知晓这是梦境并不能绝对地消弭恐惧,就像阅读惊悚小说,虚构的剧情一样能吓坏读者。   狼人们对月长嗥,吼声狂暴,却具有复杂的顿挫与调门,其中似乎蕴含着丰富的信息,比起野兽式无意义的吼叫倒像是一种……狼语。   安吉洛脑海中掠过一个荒诞的念头。   ――狼人们像是在辱骂。   辱骂月亮。   安吉洛被这个想法逗笑了。   可他脸上的笑容还没来得及收回,大海与满月便发生了异状……   遥悬于天际的月轮离地球越来越近。   安吉洛想起了几个月前的“超级月亮”……   一瞬间,恐惧如潮涌。   梦境中安吉洛脸孔青白,他狠命掐自己,疼得厉害,却无法醒来。   那苍白、庞大的月轮不断向海洋进逼,天体带来的恐怖引潮力使海水不再平静,海平面以肉眼可见的诡异速度上涨,海岸线不断内缩,雪白浪蕊舔吻着漆黑冰冷的崖壁,安吉洛怀疑几分钟后海水便会淹没古堡。   可很快,他意识到那涨潮的并非“海水”。   那层正在上涨的“海水”看起来和真正的海水很相似,激碎在礁岸的浪花,幽邃深蓝的波心……   可它是半透明的。   在那层半透明的“海水”下,真正的海水仍平静地蛰伏着。   安吉洛不知如何去形容,那些正在涨潮的犹如另一个维度的海水……大海就像是一个被扯出了灵魂的人,它的尸体安静地躺在那儿,半透明的灵魂却在向天空飘飞。   另一边,抵达近地点后,月轮终于凝固不动了。   隐隐约约地,安吉洛看到月亮上也存在着一片“另一维度的海洋”,虽然多年以来受到的科学教育告诉他月亮上并没有“大海”的存在。   那片月海极其虚幻,由笼罩在月亮周围的淡蓝色月晕凝实而成。   地球带来的引潮力在月晕凝聚成的虚幻月海中掀起了滔天巨浪。   月之海与地球之海在人类所无法理解的维度中产生了某种联系……   许多难以人类语言描述的、形貌极尽诡谲病态的异度生物从“月之海”中坠入地球之海,又蜂拥而出……   它们形成了另一轮血肉的潮汐。   纵使是常与尸体,与奇形怪状的病变躯体打交道的安吉洛都被那些月球怪物吓得魂不附体,如果一定要对怪物们的“尊容”进行一番描述的话,安吉洛觉得它们像是一些异变的细菌、病原体――它们长得有点儿像是安吉洛在显微镜里观测到的微小致病生物,可是它们比那些小生物要恶心、怪异得多。   安吉洛恶心欲呕,连连后退。   极度的恐惧中,安吉洛几乎快要忘了这只是一场噩梦。腿软得迈不开步子,他只能把身躯紧贴在古堡外墙上,恨不得把自己嵌进石砖里。   狼嗥愈发狂暴……   也愈发清晰。   听起来这两拨怪物像是打了起来,和那些浑身滴落着脓液的月球病变怪物相比,狼人们简直就是一群无害的大狗,两者相权,安吉洛真心实意地盼望狼人赢得这场战斗。   一些撕裂、扯脱骨骼的闷响,一些}人的惨嚎,一些搅动血肉的滑腻声音……皆尽传入安吉洛耳孔。   安吉洛哆嗦着,下意识地在古堡外墙上摸索,抠挖砖缝,像是打算卸下一块松脱的砖头防身。   而就在这时,有人从身后抱住了他。   安吉洛垂眼,看见一只白如霜雪的手,它从酒红色丝绸中延出,手背浮起性感的青色血管……   一片炙热、宽厚的胸膛贴在安吉洛背上。   是阿昂佐伯爵。   “别怕……医生。”伯爵啄吻他的耳廓,柔声安慰,“那只是一些小虫子……”   “呜……”安吉洛呜咽着缩在伯爵怀里,几乎顾不上对方逾矩的举动。   可那吻很快便愈演愈烈……   伯爵捏着安吉洛的下颌,如情人般缠绵热烈地吻他。   ……   起初,安吉洛条件反射地躲避挣扎,他面红耳赤地嗫嚅着、推拒着,请求伯爵“别干出这么不体面的事来”。   可很快,安吉洛想起来这只是一个清醒的梦。   很明显,它已经从噩梦变成了……这不重要,管它是什么梦呢?总而言之,无人应为发生在梦境中的事情受到道德审判,你甚至能在梦境中杀人,因为梦都是假的。   而且……   伯爵吻得他舒服极了。   那股you人的、腥甜的麝香钻入鼻腔。   安吉洛对男人没有过兴趣,当然,对具体的女人也没有过,他的需求极少,比起在乱七八糟的幻想上耗费精力,他更乐意多翻几本医书,所以……他不知道这是怎么了,他亢奋难抑,血液烫得几乎要烧融骨骼,他想起病室中来自十一号的侵犯,他羞于承认,那两次他确实感知到一丝隐秘的刺激。   可那太出格了,他死也不会承认,而且十一的毁容脸带来的恐惧大幅度削减了那种感受。   “爱人……”伯爵蛊惑着他,说着些俗气的、虚假的甜言蜜语,“吻我,好好亲亲我……你甜得像一小块糖,香得像一朵小花……”   这只是个梦……安吉洛重复确认着。   一切都荒诞至极,无所谓了。   难道与伯爵亲热会比从月海中坠入地球的怪物更荒唐吗?   有任何人会知道发生在他梦中的事吗?   难道一个梦会损害伯爵或他的名誉吗?   梦会改变现实中的事物吗?   显然,以上的答案都是否定的。   梦是假的。   “唔……”带着一丝隐秘的雀跃,安吉洛羞耻地、渐渐地放弃了抵抗。   他的脸颊红透了,不敢与伯爵灼亮的金色眼眸对视。   紧接着……   他的五指被伯爵紧紧扣住,按在古堡苍冷的外墙上。 第62章 月蚀(十一)(黑胆汁。)   这靡丽梦境的后半段充斥着红色。   各种各样的红。   酒红的丝绸,柔腻滑坠,堆叠在阿昂佐手肘弯处,衬得他肤色冷白如霜冰。   以及。   那些紫红、嫣红、粉红、青红……   红,调配一切,渲染勾绘。   笔刷蘸饱颜料,反复描摹、涂抹。   看似硬韧的狼毫根根柔顺贴服,笔刷头悬缀着浓稠的猩红颜料,划过细腻光洁的油画布。   梦境世界渐渐被涂满了红。   色块涟涟融合,盘绕飞旋,安吉洛的意识渐趋混沌。   ……   安吉洛醒了过来。   天已大亮。   暴风雪停歇了,可天色仍阴沉着,一缕灰白雪光自窗帘缝隙漏入,融化在壁炉余烬中。   安吉洛面孔潮红,眼中残余着半干的生理泪水。   一阵慌乱袭来,安吉洛掀开鹅绒被查看。   出乎他意料的是,被罩、床单与睡衣皆干燥洁净。   它们异常凌乱,布满被重物压过、碾过的折痕……但是很洁净。   ――当然了,毕竟梦只是梦,他睡糊涂了。   “呼――”安吉洛重重叹了口气,仰面载倒,双手抓狂地揪住头发,盯着天花板发愣。   他先是感到羞愧。   神志的彻底清醒拔高了他的道德感,他身为医师,竟对自己负责的病患产生了那些……不该有的妄想。这严重违反了职业道德,安吉洛羞耻得想要大喊大叫。   况且……他们才认识一天!一天!他究竟是有多荒唐才会去肖想伯爵?!   就算伯爵是他见过的最英俊、最有魅力的男性……但这不重要,这不是借口!   “天哪,我是个禽兽吗……”安吉洛一翻身,脸朝下,鸵鸟般高高撅起p股,把滚烫的脑袋塞进枕头下面,企图逃避现实。   他觉得自己该考虑成家了,这些年来清心寡欲的生活好像把他憋成了一个该死的变态!   羞耻过后,接踵而至的,是一种诡异的感觉。   那一切都显得太清晰、太真实了,五感自梦境延伸入现实,安吉洛从来没做过这样的梦。   他懵懵懂懂地抚摸自己的嘴唇。   他有种错觉,好像口唇部位的粘mo产生了轻度水肿,指腹稍一碰触,便泛起刺麻的蚁走感。   还有他的尾椎附近,那里酸乏空虚得厉害,使他恹恹的,打不起精神,好像他是什么荒唐的酒色之徒,刚从ji馆里出来一样。   更奇怪的是,他周身都泛着一种微妙的紧绷感,像皮肤表层覆盖着一层张力微弱的、已干涸的水膜……   那就像是他曾被一头食人怪物偷偷舔过……   安吉洛打了个冷颤,神经质地四处检查,可是没发现异状。   一切都徘徊在“错觉”与“证据”的分界线上,像是哪里不对劲,又像是他想多了。   安吉洛深呼吸,强迫自己摒弃那些不科学的念头,他想起自己阅读过的一篇论文――《论月相改变对人体内部黄胆汁、黑胆汁以及血液等液体带来的潮汐影响》。论文中列举了一些例子,称有些人会在满月时产生精神波动,变得更神经质……安吉洛努力用科学说服自己。   他获得了成功。   几分钟后,安吉洛换好常服,去用早餐。   长方形餐桌旁,伯爵已就位。   身为专程上山为伯爵治疗腿疾的私人医生,安吉洛获得了与伯爵同桌用餐的资格,这是一种难得的优待,可安吉洛此时宁可躲在厨房里和下级男仆们一起吃……他根本不敢和伯爵对视!那个梦,安吉洛以为自己已经把它抛在脑后了,可在目光迎上伯爵熔金色双眼的一刹那,安吉洛的脸红得就像瞬间被人烤熟了一样。   “日、日安,伯爵大人。”安吉洛眸光闪烁,结巴着问安,脚还在椅子腿上绊了一下,与其说是“坐”,倒不如说他是“摔”在椅子上的。   阿昂佐靠着轮椅背,看起来心情极佳,他被安吉洛紧张害羞的模样取悦了,他咧了咧嘴,露出一个与优雅毫不沾边的笑容,好在安吉洛根本没敢看他。   不知为什么,男仆们并不布菜,只垂手侍立着,好像还在等人,餐室中安静得令人坐立不安,安吉洛面红耳赤地耷拉着脑袋,感觉伯爵的视线钢刀般来回刮过自己。   忽然,餐桌另一头传来一个散漫的脚步声。   仆人们纷纷问好。   “少爷。”   “少爷,日安。”   少爷?伯爵看起来只有二十四五岁的样子……安吉洛好奇地朝脚步声来源望去。   一个模样与阿昂佐有几分相似的年轻人走到安吉洛身旁,拉开椅子坐下了。   他看起来也就比阿昂佐小个四、五岁,没打领结,衬衫领口半敞,露出结实漂亮的胸肌,微卷的长发在脑后扎成一小把,一副浪荡子的模样。   “呃,您好。”安吉洛点头致意。   阿昂佐拧着眉,阴沉而戒备地瞥向那个年轻人。   年轻人朝安吉洛笑了笑:“你就是我叔叔的那块……”   “……那‘位’私人医生,阿图罗少爷。”迭戈先生插嘴道。   阿图罗捣乱不成似的,遗憾地耸了耸肩。   迭戈又转向安吉洛:“请允许我向您介绍,这位是伯爵大人的侄子,阿图罗少爷。”   阿图罗鼻翼翕动,狠狠嗅了嗅空气:“唔,真香。” 第63章 月蚀(十二)(复健。)   或许阿图罗在夸赞那盘新上桌的点心,安吉洛想。昨天晚餐时他没见到阿图罗少爷,而对方不可能是在雪势转大后上山的……当然,这不值得奇怪,也许这位少爷昨晚没胃口。   餐盘中,几张圆润讨喜的金色松饼摞在一起,蓬软、滚烫,顶着一小块摇摇欲坠的方形黄油,枫糖淋漓,确实甜香诱人。   开饭了。   安吉洛仍沉浸在梦境带来的尴尬中,他垂着眼,心不在焉地切下一角松饼,蘸饱融涟的黄油与枫糖,埋头吃着。   一口松饼还没咽下,他忽然意识到餐室中氛围诡异。   “呃……”安吉洛捏银叉的手蓦地僵住,抬起眼皮。   前方,右侧,伯爵和阿图罗都在直勾勾地盯着他瞧,空气中弥漫着微妙的火药味儿。   不……不能吃?安吉洛的而颊被松饼撑得鼓起一个小包,不敢咽,也不敢吐,可怜地含着。   他正打算放下刀叉学两位叔侄正襟危坐,迭戈却忽然凑上来,温声道:“红茶还是咖啡,先生?”   怪异的气氛霎时恢复了正常。   “咕噜”一声,安吉洛狼狈地咽下松饼,得救般道:“红茶,谢谢您。”   阿图罗勾了勾嘴角,懒懒地用叉子戳松饼,戳了几下,忽然叫道:“医生。”   安吉洛侧转身,微一点头:“少爷?”   “……”阿图罗稍作沉吟,“我也有病。”   “呃,”安吉洛撩起餐巾,拭去唇角的枫糖浆,“您哪里不舒服?”   阿图罗浅金色的眼珠一转,朝安吉洛狎昵地眨了眨眼:“和我叔叔一样……我也需要一个香喷喷的小医生围着我转。”   安吉洛拧起眉头,瞥向阿图罗跷起的腿。   “……原谅我的冒犯,阿图罗少爷。”安吉洛神色由尴尬转至愠怒,他挺直腰杆,压平天然微翘的唇角,认真道,“但我认为您的言辞对病患缺乏基本的尊重,伯爵大人正在勇敢地与疾病抗争,我不认为这是可以用来开玩笑的事情。”   “我的私人医生说得没错。”伯爵忽然转动轮椅,而无表情地插进二人之间,把他们隔开了。   他屈起食指与中指,用指关节轻敲桌沿,示意男仆他要在这个位置用餐。   “而且我不香喷喷,”安吉洛低头嗅了嗅自己的衬衫,嘟囔道,“我身上只有消毒水的味道。”   餐室再次陷入静寂。   阿图罗没因安吉洛的冒犯而恼羞成怒,他厚着脸皮动来动去,前倾后仰,想和安吉洛搭话,而伯爵而目阴沉,用上半身遮挡侄子投向安吉洛的视线。   “嘿,叔叔,这不公平。”“当啷”一声,阿图罗丢开银叉与餐刀,忿忿道,“我们的契合度也很高,我能感觉到,可是你却想独占那块蛋糕,我父亲遗留下的领地和爵位你抢得毫不手软,难道你不该给我些其他的补偿……”   他抱怨着一些安吉洛听不懂的事情,大概是家族内部的利益斗争。出于礼节,安吉洛尽量让那些音节成为耳边风,不去过多揣测,他埋头狂吃以示自己置身事外。   “我承担家族赋予我的责任。”伯爵冷漠道。   “我也一样,承担责任……”阿图罗说着,忽然沉默了片刻,随即轻佻地耸了耸肩,“好吧,我疏忽了一次,但只因为那么一次我就被你夺走了一切,这公平吗,叔叔?你现在拥有的一切都是从我手里抢过去的。”   “你的疏忽使家族蒙羞。”   “而且险些使你丧命。”阿图罗咧了咧嘴,金眼珠充满恶意,“叔叔,我很遗憾。”   “遗憾我活着。”   “是的。”阿图罗的视线若有似无地扫过安吉洛,话锋一转,“……如果你那位可爱的恩主知道你在诓骗他,他会是什么反应?”   “……我并无恶意,他需要慢慢接受。”   “我要戳穿你,叔叔……如果你不肯让我分一杯羹,那你也别想要。看得出来,他的脾气不像他的脸蛋一样软。”阿图罗隐蔽地朝安吉洛瞟了一眼,恶劣地笑了笑,“我猜他会先给你几拳,然后大叫着逃命。”   伯爵浅金色的眼珠瞥向窗外厚重的积雪,盘山小路已经无法通行。   “不可能。”伯爵幽幽道,“他顶多会给我几拳。”   阿图罗扬了扬眉梢:“卑鄙的老东西。”   “而且我会在那之前先揍得你说不出话。”伯爵冷声道。   “哈!坐在轮椅上揍我吗?”   叔侄二人的争执不断升级,安吉洛连大气都不敢喘,他向男仆示意他吃完了,随即慢吞吞地起身,不发出半点声音地向外走……   这时,阿图罗抡起拳头,朝伯爵的膝盖狠狠锤了一记。   众所周知的是,敲击膝盖某处会引起一种神经反射……   “咣”的一声巨响,沉重的实木长餐桌整个儿被人踹得一弹。   安吉洛被巨响吓了一跳,猛地扭过头。   “哈哈哈!”阿图罗笑得前俯后仰,跷着腿,好像那一脚不是他踹的。   伯爵粗暴地揪住阿图罗衣领,咬牙切齿道:“……别踹桌子!”   显然,这对叔侄已经快为家产打起来了,安吉洛不想成为这桩丑闻的见证人,一低头溜得飞快。   ……   两小时后――   从伯爵卧房出来时,安吉洛整个人都快羞耻得晕过去了。   那顿尴尬的早饭吃完他找迭戈管家询问护工的事情,却被告知服侍伯爵的那位护工昨夜不巧跌了一跤,挫伤了手,没办法进行按摩这样需要手劲的工作,而当安吉洛表示他愿意为护工处理挫伤时,迭戈坚称对方已经处理得很好了,只是需要休养。   “或许您可以安排其他的男仆来替代……”安吉洛小声道。   “喔,不,那些粗手笨脚的家伙,他们做不好。”迭戈先生嫌弃得连连摆手,表情和语气中隐约透出一丝扮演的意味,“恐怕这些事情只能暂时交给您做,作为补偿,我们会额外增加您的薪资……”   于是安吉洛只得硬起头皮去给伯爵按摩双腿。   伯爵仍旧穿着那件酒红色丝袍,与安吉洛的梦境高度重合。   他仰靠在一堆纹饰华丽的软枕与皮毛靠垫上,像头慵懒的狮王,一双失去知觉的长腿搭着矮凳。   安吉洛蹲跪在一旁,倾倒悉心调配的药油,琥珀色的晶亮液体如熔化的树脂,流经肌肉块垒间清晰若刻的凹陷。   当安吉洛将掌心覆上那些药油时,他几乎能察觉到伯爵肌肉的弹动,然而他知道那不是,那只是他的心跳。   ……   他给伯爵做着复健按摩,心里别扭得要命,手掌中的药油滑溜溜的,那个梦境的细节亦不断在脑内回放。   伯爵对他说着什么,薄得冷情的嘴唇翕动着――都是些无关痛痒的闲聊。伯爵像是不大擅长闲聊,却为了接近、讨好谁而不得不如此似的,他抛出的话题刻板得就像是从什么绅士礼仪手册上扒下来的,天气、狩猎、骑马……都是这些无聊的事情。安吉洛中规中矩地回应着,思绪渐渐飘远了。   梦中,那两片嘴唇微凉而柔软,它们吻过他的……   我一定是疯了……安吉洛忙抛开那些念头,耳朵尖儿红得滴血。   这份工作实在是太考验意志力了,安吉洛愁苦地想。   他几乎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从伯爵卧房逃出来的了,若不是大雪已封闭了马车下山的道路,他简直想立即辞职落荒而逃,或是下山抓个护工来替他。   这种时刻,唯有雪白的大狗才能成为心灵的慰藉。安吉洛回房洗净了沾满药油的手,从盥洗室出来,翻出那枚抛接球,正要去找狼王玩一会儿,却见客房门外两条几乎长得一模一样的巨大白色狼狗正互不相让地往门里挤着……   “汪汪汪!”狼王热情地摇起尾巴。   “嗷呜……汪!”那条稍小一圈的白狗微微怔了一下,也不甘示弱地大摇特摇起来。 第64章 月蚀(十三)小手术。   被两只蓬松洁白、热情洋溢的大狗堵着门,安吉洛幸福得眼睛都亮了。他蹲下,双臂各环住一颗毛绒绒的狗头,上半身挤进两狗之间,矢车菊般温柔的蓝眼睛弯弯地眯着。他把脸蛋埋在温软如云絮的白毛中,惬意地蹭来蹭去,喃喃念着些“乖狗狗”之类的话,哄着这两个大块头。   这时,迭戈管家疾步转过走廊拐角,像是正匆匆尾随着谁。见安吉洛左拥右抱,搂着两颗狗头摩挲个不停,迭戈顿住步子,愣怔片刻,随即神色趋向微妙。   “喔,他……它也在这儿。”迭戈的视线游移在两颗狗头之间,十指古怪地交握着,互相搓揉,像一个被卷入贵族纷争中、哪边也得罪不起的尴尬小角色。   “它叫什么?”安吉洛搔弄着偏小的白狗的尖耳朵,“昨天我没见到它。”   “它叫……”迭戈稍作犹豫,“斯诺。”   也即是“雪”。   迭戈说完,朝较小的狼狗递去一瞥,见它未做抗议,这才吁了口气。   “斯诺也有纽芬兰白狼血统,它与‘狼王’……有亲缘关系。”迭戈介绍道,干巴巴地笑了笑,“看来它们都很想与您亲近。”   “呜,呜呜。”斯诺用湿润的黑鼻子轻拱安吉洛的手,它吻部紧闭,仅从鼻腔挤出娇弱的呜声。吸引到安吉洛的注意后,斯诺一骨碌翻倒,仰面露出肚皮,摇头摆尾地怂恿安吉洛抚摸它柔软的腹部,还一秒不停地哼唧着:“呜呜,呜呜――”   显然,年纪小的斯诺顶擅长撒娇。   “斯诺乖,真乖――”安吉洛欲抚弄斯诺软乎乎的白肚皮,伸至半路的手却被狼王挡住了。   狼王“呼哧呼哧”地舔舐安吉洛的手,阻止安吉洛碰触斯诺,舔了一会儿,见安吉洛仍眼巴巴地瞄着斯诺,狼王气闷地哼了哼,随即,那体重堪比成年男子的健硕身躯猛地一翻……   咣的一声,狼王四脚朝天横在安吉洛与斯诺之间,露出白肚皮,用浑厚低沉的鼻音撒起娇来:“呜呜――”   “……”迭戈先生不忍直视般别过头。   狼王笨拙而焦急的示好让安吉洛的心都化了,它浅金色的眼中溢满委屈,委屈得直哼唧,像是在怪罪安吉洛――他明明先抚摸了它,接受了它口水淋漓的友谊,还陪它玩了一晚上的抛接球。此时他却辜负它的忠诚,企图抚摸别的狗。难道他忘记了那些陪它玩抛接球的时光?难道人类如此善变?   安吉洛心知这并非错觉,犬类善妒,因它们视主人为一切。安吉洛养过狗,当邻居家的短腿牧牛犬钻过院墙的破洞找幼小的安吉洛玩耍时,安吉洛家的白毛大狗会愤怒地朝那小短腿儿狂吠――难道你没有自己的人类吗?你这不讲犬德的浪荡狗!   安吉洛俯身抱住狼王,将脸蛋埋进狼王蓬如云絮的腹部绒毛,左右蹭蹭,双臂环住狼王精悍的腰身轻轻摇晃它,哄它,而斯诺孤苦伶仃地瘫在那儿,肚皮朝天而无人问津。   “走,我们找个宽敞的地方玩球。”安吉洛拍拍狼王,又朝可怜巴巴的斯诺勾了勾手指。   想在拥有二百多个房间古堡中找一块适合两条狗跑跳的空地实在太简单了,迭戈引他们来到一间宽敞的空房间,命男仆为安吉洛搬来一把扶手椅,又找来另一枚不同颜色的抛接球――这两条狗对对方含过的抛接球极度嫌恶,别说叼了,连碰都不碰一下。这种洁癖亦体现在安吉洛身上:仗着更受宠爱,狼王占尽先机,它用那条水淋淋的红舌将安吉洛的手和脸蛋细细舐了一遍,连指缝都不放过,如同某种权力的宣示或对其所有物的标记。   这使得斯诺兴致尽丧,它恹恹地蹲在安吉洛脚边,时不时用眼尾朝安吉洛斜瞟,黑鼻头翕动着,馋涎自舌尖滴坠,在地上蓄成一小块水泊。可它无从下口,它偷瞄安吉洛的眼神活像在可惜一块沾了泥巴的美味蛋糕。   可狼王对斯诺的排挤并未结束,它不断耀武扬威,朝斯诺龇牙,露出两侧粗壮的尖齿,抑或从喉间发出威慑的呜噜声,而斯诺冷冷瞪着它,按兵不动。   安吉洛未对狼王的隔空震慑加以干涉,犬科族群中等级森严,他不打算在小狗眼前拂狼王的面子,因此他只是揉揉狼王的狗头,温声哄它:“好啦,好啦――别凶它啦。”   接连遭受几番(安吉洛听不懂的)叱骂与镇压后,斯诺再也坐不住了,它气急败坏,起身绕已遭唾液标记的安吉洛转了几圈,嗅着狼王唾液的气息,模样愈发狂躁。终于,在狼王半嘲弄半警惕的注视下,它人立而起,腹部贴上安吉洛的驼色长靴,用一双前爪抱住安吉洛,拉开架势……   “呃,斯诺?”安吉洛微怔,有些尴尬。   一瞬间,他想起他表妹赛蕾娜的那条爱犬――一只体型娇小的雄性卷毛水猎犬,它的犬种别名是“贵妇犬”,可事实上它放浪的习性常使淑女贵妇们大出洋相。当它从奶狗生长成熟后,它不仅成天惦记着骚扰母狗、到处乱尿,甚至连塞蕾娜的小腿和棉拖鞋都不放过……它那可怜的小脑仁儿里似乎就只剩下一件事了。   后来,塞蕾娜不堪其扰,她信不过那些手法粗暴、专门骟猪骟马的兽医,于是跑来求安吉洛帮忙。安吉洛不是兽医,可原理他懂得,他亲手为那小家伙做了台手术,手术相当成功。   “斯诺,别闹……”安吉洛正要把它推开,狼王却疾风般冲至近前狠狠咬向斯诺颈部。两条巨犬滚倒在地,咆哮、撕咬、翻腾,根本不给安吉洛机会调解。几个来回后,更加壮硕骁勇的狼王占据了绝对优势,它摁住斯诺,叼住斯诺狗头凶蛮地乱扯乱甩,绒毛纷飞如雪,斯诺鲜血淋漓,惨叫连连,头上眼见着秃了一大块。   “狼王!!”安吉洛焦急,再顾不得危险,徒手掰狼王的嘴。   为避免误伤安吉洛,狼王顷刻卸了力道,仰头长嗥:“嗷呜――”   斯诺趁机脱离狼王辖制,呜咽着往安吉洛怀里钻,钻到一半,又在狼王威慑的低吼声中恋恋不舍地退开几步,夹着尾巴一溜烟地跑了。   “斯诺,等等,我给你包扎……”安吉洛追上去,可斯诺跑得比一缕流风还快,一眨眼就不见了踪影。   安吉洛心疼又内疚,只得去通知迭戈先生。听闻此事,迭戈神色淡然,确切地说,那不是无动于衷的漠视,而更像是一次次紧张忐忑后的麻木……无论如何,迭戈表示他会处理好斯诺的伤口,让安吉洛不必挂心。   安吉洛疲惫地拖着步子回到那间游戏室,狼王背朝他蹲坐着,听见他的脚步声时它毫无反应。瞧那样子,它好像是在生闷气,或许它怪罪安吉洛去照管受伤的斯诺,它要独占宠爱。   安吉洛无奈又愠怒,抬手在狼王的狗屁股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两下,训斥道:“不许再欺负它了!你咬得太狠了!”   “嗷呜――”感受到那柔软手掌的亲昵拍击,狼王亢奋不已,竟嗷的一声甩着舌头绕空屋狂奔起来。   “……”安吉洛蹲在那儿发愣。   这狗似乎不像它看起来那么聪明。   过了一会儿,宣泄完情绪的狼王跑回安吉洛脚边,它可能是受到了斯诺的启发,它学着斯诺的样子人立而起,抱住安吉洛的驼色长靴……   “不行,下去!狼王!”安吉洛奋力推搡狼王巨大的狗头,却换来一阵口水飞溅的“哈斯哈斯”。   “……”   几分钟毫无意义的“反抗”后,安吉洛瘫坐在扶手椅上,单手扶额,认命地丢给狼王一条左腿。   他浅蓝色的眼珠扫过狼王的后腿……   狼王是伯爵的狗,安吉洛当然不可能对它做什么,他只是随便想想罢了,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他默默回忆起那个“小手术”的步骤。   谁知道呢……   说不定过段时间会用得上。 第65章 月蚀(十四)(皮下剥离。)   白绵球吸饱暗黄色消毒液与血污,软塌塌地堆在搪瓷托盘中,像一坨自皮下剥离的脂肪。   地上,散落着一绺绺血糊的银发。   几处破裂的头皮失去毛发遮蔽,可怜地袒露着,一片苍白猩红。   阿图罗少爷瘫坐在一把靠背椅上。   他用一点儿牙尖吃痛地咬着嘴唇,浓密而色浅的睫毛低垂着,似欲拗出一副惹人怜惜的脆弱情态。   然而这显然是徒劳……   无论对于人类还是其他生灵,浓密的毛发皆堪称魅力之源泉。在痛失三分之一的发量后,阿图罗少爷的模样和“俊美”二字再搭不上边,变得滑稽怪异起来,他该索性剃成光头。不过安吉洛不是剃头匠,他只清除了伤口附近的毛发防止感染,随即立在阿图罗身后,专注处理那些可怖的伤口,十指翻飞,灵巧稳健。   几分钟前,当安吉洛眸光空洞地凝视着天花板,任由狼王对他的左腿发癫时,阿图罗忽然头破血流地冲进那间空屋向安吉洛求救,他声称自己遭遇疯狗袭击,被扑倒在地咬了好几口。狼王对这位少爷似乎不大待见,龇牙咧嘴朝他狂吠,还甩着舌头绕安吉洛疾跑企图拖住他的脚步。安吉洛一路被狼王绊脚,踉踉跄跄地跑到门口。因救人心切,安吉洛俯身,用双臂卡住狼王前肢腋窝处,提起这黏人的大狗朝屋里一掷,嘭地掼上了门。   拎狗扔狗锁狗,一气呵成。   阿图罗伤得相当重,深可见骨,如果不是大雪封山安吉洛一定会送他去医院,可那条盘山小路被积雪堵得死死的,而安吉洛是古堡中唯一能解决问题的人。他凝聚起百分之一百二十的注意力为阿图罗清理创口、止血、缝针……心无旁骛。   伤口缝合进行得颇为顺利,据安吉洛观察,阿图罗身体状况良好(虽然他一刻不停地哼哼唧唧,向安吉洛撒娇),要知道这不太寻常,这种程度的出血量足以使成年男子出现呼吸急促、冷汗、眩晕等症状,就算直接陷入昏迷亦不奇怪,可阿图罗面颊红润,呼吸均匀,皮肤干燥,心跳、血压均无任何波动……   “我没什么力气,或许你可以搀扶我回卧房休息,医生……”阿图罗语声虚浮。   可他的心跳分明强劲有力,频率缓慢,力道沉重。   这是心肌强韧,血容量充足的表现。   结合他的出血量,这不合理……   安吉洛卸下听诊器与血压计,眉头微蹙,脑袋歪着,狐疑地端详阿图罗,没动弹,也不吭声。   阿图罗的表现已微妙地超出了“身体素质好”的范畴。   而且……斯诺与阿图罗是同时被咬伤的。   这未免太巧了。   莫非是斯诺被咬伤后,因疼痛而凶性大发,又去咬伤了阿图罗?   病患脱离危险,警戒解除,安吉洛开始觉得不对劲了。   他无意识地摩挲着手中的听诊器,瞥向散落在地上的银发。   有一瞬间,那些银发令他想起了斯诺的白毛……   迭戈垂手侍立在旁,暗暗观察安吉洛和阿图罗的一举一动,以及他们细微的表情变化。   “阿图罗少爷的状况如何?”迭戈斟酌着询问。   “唔……他状态很好。”安吉洛如梦初醒般眨了眨眼,含糊道,“让男仆扶他去休息吧……对了,斯诺怎么样了?是它咬伤了阿图罗少爷吗?”   见安吉洛对自己的示弱与撒娇毫无反应,阿图罗的神色渐渐冷下来,恶声恶气道:“不是斯诺,斯诺不会咬人,是另一条很凶的狗,它一定是疯了,我该打折它的狗腿,掰断它的狗牙,踢翻它的‘食盆’……”   “您该休息了,阿图罗少爷,激动的情绪无助于伤口愈合。”迭戈眼皮微跳,先出言打断阿图罗的咒骂,又转向安吉洛,“斯诺的伤口已经处理好了,它伤得不重,请您别担心。”   安吉洛舔了舔嘴唇,瞥了阿图罗一眼,犹豫道:“能把它带过来给我看看吗?”   阿图罗恶作剧地抬了抬眉梢,意味深长道:“恐怕你得先等我回房……”   “当然可以。”迭戈再次打断,用温和的琥珀色眼珠凝视着安吉洛,微笑道,“随时都可以。”   安吉洛与迭戈对视了片刻。   不……猜测一旦超出科学范畴就不再是猜测,而是胡思乱想了。   安吉洛甩了甩脑袋,驱散那一瞬间掠过脑海的荒诞念头。   虽然阿图罗的状态好得不正常,但那只能说明他的体质和普通人不太一样……至于其他的,那不是一个信仰科学的人应该产生的念头。   安吉洛强压下疑虑,不肯向荒诞屈服。   他一向反感那些缺少证据的奇谈怪论,他认为那是无知、愚昧的象征。   “呃,算了。”安吉洛别扭地搔了搔脸颊,“我只是随便问问。”   迭戈隐蔽地松了口气。   ……   风平浪静的几天过去了。   因无法外出,冬季的古堡生活颇为单调。除去每日为伯爵按摩复健,调配药油,检查阿图罗的伤愈状况,以及阅读医书之外,安吉洛的日常事务就只剩下陪狼王玩耍了――被狼王咬伤之后,斯诺再也不敢来找安吉洛玩了。在承受狼王口水飞溅的“哈斯哈斯”时,安吉洛偶尔会瞥见脑袋缠着绷带的斯诺悄悄从房门口、走廊转角之类的地方露出半个狗头,向狼王投注以怨愤、嫉妒的目光……而每当安吉洛朝它招手,叫它过来,斯诺便会一低头,夹紧尾巴,幽灵般消失不见。   不知不觉间,安吉洛对狼王产生了依赖心理。   这是由于安吉洛在这段时间渐渐意识到,一旦身侧没有狼王陪伴,古堡便会恢复它阴郁诡异的本态……当然,那无关于鬼魅怪谈,仅仅是一种建筑结构、装潢设计的不合理导致的精神压抑――安吉洛这样认为。   这种压抑不只体现在清醒时,也在入梦后纠缠不休。   安吉洛的睡眠质量一向良好,可自从住进古堡,他就再也没体验过一夜无梦安枕的滋味……那些靡丽、奇诡的梦境像黏人的大狗一样缠着他不放,而每当他醒来,他都疲惫得好像这一宿根本就不曾合眼。   梦境中的元素常常重复。   月海,银光,绿松。   薄雪融入墨绿色的暗针叶林,将其淡成一片惨青。   以及……   畸怪的月球异魔,遍体粗黑狼毫的狼人,满月之夜血肉横飞的海岸,异空间涨落的潮汐,庞大得骇人的月球……这一切就宛如一个受诅咒的轮回。   还有……   伯爵。   他夜夜入梦。   安吉洛一阵面红耳热,他简直……羞于去回忆。 第66章 月蚀(十五)(听诊器。)   梦境中,安吉洛常存留有少许清醒。   如微醺般,他的思维趋向泥泞、粘钝,却能确保最低限度的自由意志。   或多或少,视精神状态而定。   安吉洛尝试过操纵梦境。   可那全然是徒劳,在这些清明梦中,他并非自身梦境的主宰,他甚至无法用意念挪动梦中的一片落叶,这与他阅读过的精神医学书籍中的论述相左。   这一切……都相当怪异。   仿佛梦不是梦,而是另一个维度中真实存在的空间。   幸好安吉洛信奉科学,比起恐惧与狂想他更倾向于解谜与探索。他谨慎地避开那些怪物,在梦境中东瞧瞧西逛逛,试图寻觅出自己反复做清明梦的精神成因,这原本颇有趣味,像一种精神探险,可是阿昂佐伯爵……他夜夜入梦。   他会忽然拥住安吉洛,从身后。   他的臂弯强韧炙热。   他贪婪地嗅闻安吉洛的发丝。   静电使丝绸如磁石般吸附着肌肤……   又如醇酒般涟涟滑坠。   他会向安吉洛袒露心迹,痴迷地倾吐爱语,那些辞令甜蜜而狂热,简直泛着傻气,使伯爵像个初涉爱河的毛头小子,它们会惹得清醒的旁观者发笑,却也会搅得聆听情话之人心神大乱。   有时,那些情话会涉及现实中切实发生过的事情……就好像梦境中的伯爵是真实的。安吉洛清楚那只是他自身的记忆在梦境中的投射,可他仍然会因此陷入酣甜、旖旎的爱恋情绪与yu望中,不可自拔。   伯爵炽热的求爱熔化着安吉洛的防御,一次次,一层层。   伯爵会单膝跪地,用热吻烙印他的手背,祈求一丝爱情的回应,一点仁慈的宽怜,伯爵甚至会带一些强迫地……   若这是清醒的现实,安吉洛定会惊惶失措,他会不假思索地拒绝、逃避。   这太荒唐、太不体面了,您一定是昏了头,这会败坏您的清誉,更有违我的职业道德――安吉洛铁定要这样说。   毕竟事实就是这样……   私人医生与坐轮椅的伯爵。   两个男人,封闭的古堡。   被猩红窗帘遮蔽得暗昧的卧房。   ――低俗小报喜闻乐见的桃se丑闻,再洒点儿叔侄争斗的家族内幕作为调料,报社会赚得盆满钵满。   搞不好安吉洛会着深可及膝的积雪连滚带爬地逃下山。   可梦境。   安吉洛不必负责。   他只需享受这些绮丽浪漫的迷梦,这些虚幻的感官刺激,就像在阅读一本代入感极强烈的爱情小说。   伯爵灼热的体温融化了覆盖着针叶林地面的薄雪。   安吉洛的黑发被融雪沾湿。   月亮的银光漏下云杉。   还有那簌簌的针叶与雪绒……   它们皆落在伯爵优雅如猎豹的背肌上。   他们吻得难舍难分。   ……   安吉洛在梦中陷入了热恋。   此事造成的一大不良后果是安吉洛需要动用相当大的努力去区分梦与现实。   安吉洛不是脑子不清醒的家伙,可那些梦实在是太真实了,以至于他常常会觉得伯爵投向他的眼神并不正常,它们太炽热、太缠绵、太含情脉脉,伯爵与他搭话时的态度亦太谨慎、太讨好、太像是在刻意增加与他的“熟络值”……   理智上安吉洛知道这是错觉,他纯属自作多情,身份尊贵的伯爵怎会瞧得上他这样的小人物呢?伯爵只是待人和善罢了。   可情感上,他很难不那样想。   梦与现实,热恋与陌生,胡思乱想与理智客观……它们尽混淆在一起,害得安吉洛心烦意乱。   因着烦乱,这夜安吉洛辗转反侧,难以入睡。   与之前一样,他早早点燃了迭戈先生送来的安眠熏香,可他总是忍不住想起伯爵,并产生一些逾矩的幻想。伯爵的瘫痪一直不见好转,这使得安吉洛的小脑袋里甚至转过了几个“颇为主动”的念头,他努力挥散那些念头,可它们转眼就回来了,害得安吉洛既是亢奋又是羞愧难当。   午夜已过,安吉洛仍然睡意全无。   他抓着头发苦恼地滚来滚去。   难道他居然因为那些荒唐的梦陷入了无望的单恋中?   这也太可笑了……   正当安吉洛深陷情绪泥潭之中愁眉不展时,一些怪异的响动出现了――或许是仁慈的神灵试图用它冲淡安吉洛的苦恼。   安吉洛难以用具体的拟声词去形容那种响动,因为它们听起来就像是两条大狗在打架时发出的多种声音的混合。这原本不奇怪,古堡里确实养了大狗,或许狼王又和斯诺打起来了,仅此而已。这些响动之所以能引起安吉洛注意是因为它们的来源……听起来就像在一墙之隔的左边客房里,太近了。   这种狗打架的声音安吉洛之前也隐约听到过几次,因为持续时间短,且声音模糊、遥远,他便没太在意,可今夜他们似乎打得格外激烈,也离他格外近。   安吉洛亲眼见识过狼王的凶悍,他不敢放任它们不管,于是他起身拢了拢睡袍,循声溜到左边的隔壁客房。   隔壁客房没锁门,安吉洛直接推门走了进去。   房内一片漆黑。   这儿没人住。   当然了,古堡中的绝大多数屋子都是空置的。   可是那两条狗也不在这儿。   响动仍持续着。   利爪抓挠砖石的刺耳锐响,猛兽相互威慑的低吼与粗chuan,重物撞击的闷响……愈发清晰。   眼下,它们听起来倒像是从安吉洛的卧房里传出来的了。   “狼王――?斯诺――?”安吉洛一时手足无措,他愣怔片刻,凑到墙边试探地呼唤起来。   如留声机的唱针骤然被抬起,那些响动戛然而止。   “狼王!是你吗?!”安吉洛抬手,狐疑地在墙壁上拍了两下。   这时,一个比狼王稍微尖细的犬吠声响了起来:“嗷呜……汪汪!”   就像在刻意提示安吉洛它的位置。   可紧接着,那吠声转变成吃痛的呜咽。   “怎么回事……你们在哪?!”安吉洛跑出客房,又跑回来,反复确认这间客房与他的卧房之间并不存在第三个房间。   他这么来回折腾了两趟之后,狼王与斯诺的声音彻底消失了。   周遭安静得仿佛安吉洛之前听到的一切都只是幻觉。   安吉洛愣愣地在卧房中央站了一会儿,想索性去睡觉,又觉得不妥,犹豫了一会儿,他从行李箱里翻出听诊器,贴在分隔卧房与隔壁客房的墙壁上听了听。   仍然是绝对的安静。   至少这说明狼王和斯诺没在打架了。   若是此事的异常之处到此为止,安吉洛或许会认为他误辨了声源,错将其他方向传来的声音当做从墙壁中传出的了――他的方向感和听声辨位能力算不上好,这不是不可能。然而更巧合的是,这一夜安吉洛罕见地没有做梦。   伯爵没有闯入他的梦境。   密道里的声音被打断了。   伯爵的入梦也被打断了。   ……   翌日上午,早饭时间过后,被胡思乱想折磨了整整一早晨的安吉洛忍不住向迭戈先生询问了一个略显失礼的问题――   “……密道?”迭戈缓缓睁大了眼睛,讶异道,“您为什么会这样问?”   “我听见了一些声音,它们好像是从墙壁里传出来的。”安吉洛被迭戈先生受到冒犯的眼神弄得羞赧起来,可若是不问明白,他实在控制不住自己过度活跃的大脑皮层,“抱歉,这个问题很失礼,但我不觉得是我听错了。”   “……喔,不,您不必道歉,我只是有些惊讶而已。”迭戈的表情迅速和缓下来,神态自若地回答道,“事实上我听上一任管家谈起过这个问题,您知道的,历史悠久的古老城堡中经常会修筑一些暗门与密道,您没说错。但很遗憾的是,我们身处的这座城堡已历经四百余年的时光,它最初的设计图早已佚失,那些用以开启机关的铰链与齿轮大概也早就锈蚀磨损了……我们并不确切地知道那些暗道究竟在哪儿,也很难寻找,有时候一些野生动物会误打误撞地溜进去,您听到的或许就是它们发出的声音。”   “呃……”安吉洛先是被这套公关式的油滑说辞弄得发怔,随即,他如梦初醒般舔了舔嘴唇,含糊道,“嗯,是的,应该就是像您说的那样,一些小动物……”   当晚,安吉洛不仅翻出了听诊器,还取出了一柄叩诊锤。   密道这种东西的存在会令人心生不安。   尤其是当你住在一幢阴森压抑、夜夜让你做怪梦的古堡中,并清楚你的房间连接着一条神秘的暗道时……想在这样的环境中安心入眠需要比常人粗壮十倍的神经。   安吉洛把叩诊锤贴在墙上,用叩诊锤有技巧地敲击房间的四壁与地板,分辨不同方位墙体的地面的音效。   他用手指摸索每一条砖缝,每一条地板缝。   当这“推理游戏”进行到后半夜时,安吉洛终于在他床底发现了几块怪砖。 第67章 月蚀(十六)(解剖刀。)   烛光照耀下,有一块地面的色泽与周围呈现出微妙的不同。   安吉洛趴在地上,倾斜着烛台,借火光细细分辨。   深冬,石块寒气透渗,冻得胸口皮肤青白麻木,他却几乎感觉不到。   指尖捋过砖缝,渐渐描摹出一个规整的正方形。   这是一道暗门。   一条格外宽大的砖块缝隙中藏有一枚扁平的黄铜拉环,用时可拉出,不用时可没入空隙,严丝合缝。   铜环光滑洁净,无锈蚀痕迹,不像是常年弃置的模样。   安吉洛眼眸微眯,沿门缝抠挖。   片刻后,他钻出床底,拇指与食指缓缓捻着一根银白色的毛发……它被夹在门缝里,极不易察觉,好在安吉洛摸索得够仔细。   有人使用过这条密道。   时间不明,但迭戈大概率是在撒谎。   口干舌燥。   安吉洛舔了舔干涩的嘴唇。   清明梦。   伯爵家族离奇的白化遗传。   压抑沉郁的海雾、冻原、暗针叶林。   体型巨大得罕见的狼犬。   阿图罗与斯诺如出一辙的伤势。   ……   种种琐碎、微小、单独拎出来不值一提的蛛丝马迹如细弱的纤维,被冷不丁爆发的怀疑搓捻成线,绞成绳索,指向人性纵深处的幽黑渊翳……有某种超越认知的异常与混乱正在暗处孳生,如静默蔓延的黏菌。   心脏像是一下下擂在鼓膜上,安吉洛几乎能听见自己钝重的心跳。   他反复回味、揣摩这段日子以来古堡中发生的一切,咀嚼着迭戈管家的每一个表情与字眼儿,越回忆,越觉得那张细眉弯眼的脸庞狡黠如狐,从他嘴里冒出来的每一个字都不可信。   还有伯爵……   安吉洛的心脏狠狠跳了一下。   他又无药可救地想起十一号,比对起伯爵与十一号轮廓肖似的五官。   除去五官轮廓,他们毫无相似之处……   而且安吉洛记忆中的十一号面目已趋向模糊,他不敢保证自己的记忆是100%准确的。   十一号有一头棕黑驳杂、粗壮油亮的头发,一颗漆黑中隐泛幽绿的眼珠,常暴露于阳光下的蜜金色肌肤,严重毁容的右脸,被锐物刺瞎的右眼,轻度变形的左脸,以及狂犬病导致的精神失常和yu望亢进……   伯爵则像是通体漂白过一次,色素浅淡……   银灰发丝,澄金虹膜,苍白皮肤,面部毫无瑕疵,言谈举止恪守礼节。   这不合理。   更无意义。   十一号有什么理由装成伯爵哄骗自己呢?   可安吉洛就是控制不住自己混乱的思绪。   几个离奇的猜测如雾白色的、冰凉的幽魂般掠过他的心间。   恐惧使人丧失理智,安吉洛一瞬间像是变成了一个在被窝里瑟瑟发抖的小男孩儿。   不择手段的精神变态患者?   会变幻形态的超自然生物?   隐居在古堡密道中的怪人?   游荡于古堡中的枉死之人?……   他有多大的概率是在用胡思乱想吓自己?   安吉洛勉力调整呼吸。   他忆起初次在解剖台上见到尸体的那一幕,皮肉翻卷,嫩黄脂肪如棉絮依附在皮下,筋膜与血红的肌肉,死者腐烂的嘴唇与灰黑的牙床……他当时被吓得魂不附体,连续几天食不下咽,可握久了解剖刀之后,他渐渐学会了如何剥离无效的恐惧,从实处入手。   直视恐惧,对恐惧迎头痛击。   恐惧就无法左右你。   在医学院进修与对抗瘟疫的经历磨练了安吉洛的胆识和意志,几次呼吸起落,他从一种近乎歇斯底里的狂想与怀疑状态中抽离而出。   安吉洛决定去印证事实,而不是干坐着空想个没完,他有可能是想多了,也有可能古堡中确实存在某些异常但却与他无关……但无论如何他得搞清楚。   安吉洛疾步走到窗边,向外眺望。   两天前这里又下过一场雪。   山路仍旧无法通行。   ――当怀疑的口子破开,连恶劣的天气都成为了一个疑点。   这完全可能是一种刻意的设计,为了困住“目标”。   若是有极端情况发生,安吉洛不得不在没有协助的情况下离开古堡,那么他可以去马厩里偷一匹马,通过唯一那道山路下山。可他约等于无的骑术与糟糕的路况大幅提升了他坠落山崖的概率,而且下山之后他仍需要乘坐渡船离岛,而码头是否有人把守以及他能否顺利找到渡船都是未知数。   强行离岛暂时不列入考虑。   而且,重要的是……   诡异归诡异,那种受蒙蔽感亦挥之不去,可安吉洛暂未从伯爵、阿图罗与迭戈等人身上感觉到丝毫恶意,狼王更是成天甩着舌头围着他转,忠诚又热情。   这也是安吉洛尚能压制恐惧、维持镇定的原因之一。   “唔……”安吉洛咬牙推动沉重的桃花心木大床,亮出暗门。   他攥紧铜环拼命向上拉,沉重的石门开启。   门后,是一条宽窄仅容一人通行的密道,漆黑幽邃。   安吉洛先是蹲在密道口等了一会儿,确认那里面没有响动,这才起身去拿了两个烛台。   烛台是铜鎏金材质,粗长钝重,精细的浮雕与金属棱角使它成为了防身利器。安吉洛一手一个,左手的烛台举着照明,右手的烛台垂在腿侧,既能充当备用蜡烛,又能当棍子抡。   他灵巧地跳进密道。   密道内部干燥洁净,闻不到丝毫异味,蜡烛燃势平稳。   安吉洛俯身在地上摸了一把。   没什么积灰,像是常有人通行,墙角隐蔽处散落着几根银白毛发。   这更证实了迭戈是在撒谎。   安吉洛放轻步子,悄然无声地行走在暗道中。   暗道比他想象中的复杂许多,如纵横交错的蛛网,它不仅是从某一个房间通往另一个房间的暗道,而是将整座古堡二百多间屋子尽数连接起来的内部通道网,安吉洛发现了许多扇暗门与岔路,这个恐怖的发现反而让他舒服了一点儿――至少他不是被人故意安置在有暗道的房间中。   他拿出应对医学院结业考试时背书的劲头去记忆他走过的路线,直到短时记忆达到极限,他才原路朝卧室折返。   “呼……”安吉洛钻出暗门,松了口气。   古堡太大了,他走得双腿酸乏。   可他不敢休息,合上暗门后,他用仅存的几分力气拖动大床,让床脚压在暗门上。   这么沉重的床加上一个成年男性的体重,再加上暗门本身的重量,安吉洛不认为人类能推开它。   瘫在床上歇息片刻后,安吉洛起身翻出记事本和鹅毛笔,根据记忆绘制起了暗道路线图。   或许这毫无意义,他安全地从暗道返回了,也没有更骇人听闻的发现。   不过多一手准备总不会有坏处。 第68章 月蚀(十七)(畸形骨架。)   安吉洛立在一扇黄铜大门前。   对开门,上沿直抵天花板,门板厚重沉钝,花纹雕工精细……那是一排异化的月相图。   残月、下弦月、凸月……满月。   月光被抽象地表现为一条条柔韧灵活的肉质触须,随月相趋于圆润,触须亦逐渐密集。   残月的触须稀少,寄生藤般缠卷在弯月一角的细尖儿上。   满月则触须狂舞,袭卷浸润在银光中的大地。   看得出来,亚利基利家族对月亮不大友善,连门板上的花纹都在异化月亮。   安吉洛暗自记下这处疑点。   “……就是这里,亚利基利家族的内部科学实验室。”阿昂佐伯爵说着,将一把细长的银灰色钥匙插入锁孔,缓缓扭转。   锁簧的清脆弹响令人愉悦。   伯爵微扬下颌,示意迭戈推门。   黄铜门扉沉重,厚度抵得上安吉洛半条小臂。   一股甲醛溶液的难闻味道混着消毒剂的气息从门后涌出,这种常人避之不及的味道使安吉洛涌起一丝亲切感与安全感,他好奇地向门内瞧去。   “请进。”迭戈微微一躬身。   安吉洛推着伯爵的轮椅向门内走去。   ……   自从安吉洛用沉重的桃花心木床压住卧室中的暗门后,那些清明梦就再也没来打扰过他的安睡,每日晨起那种纵yu过后般的酸沉惫懒亦消失无踪。   虽说不能排除心理作用的干扰与纯然的巧合……   但此事仍将安吉洛的警戒之弦拉得更满了。   为不使客房女仆向迭戈先生告密,使迭戈清楚他已寻觅到暗门,安吉洛仅在每夜入睡前挪动睡床,在上午客房女仆打扫前将睡床推回原位,维持着至少是表而的和谐。   他对迭戈送来的安神熏香亦产生了怀疑,但本着“变量唯一”的医学实验准则,安吉洛没有立即停止每晚点燃熏香的行为,在封堵密道后,他持续在每晚临睡前嗅闻熏香,坚持了几天。几天后他不再点燃熏香,只每天暗暗丢弃一些香料假装自己点过。   这段时间以来,他一直在记录入睡与晨起时的身体状态作为参考。   就类似一种变量唯一的医学实验,而实验体是安吉洛自己。   这些“实验”小有成效。   经过一番对比归纳,安吉洛发现密道会令他做清明梦。   而熏香则会让他的入睡速度加快,睡得更沉,除此之外,熏香会害他做一些特殊的梦,一些色调旖旎、靡丽的梦,醒来时,他的体温升高,心率加速,血管扩张……   可以肯定的是,古堡中的异常绝非巧合,有“什么东西”在暗中针对他。   这一切都改变了安吉洛对伯爵的感觉。   他想起那天阿图罗在餐桌旁的狂笑与那声踢动桌子的巨响,每次想起,都会使他的疑虑更深一层。   这使得他每日去服侍伯爵时都得强忍住突然用拳头往伯爵膝盖上锤一记的冲动……   伯爵的腿会弹起来吗?   会露馅吗?   他是真的瘫痪吗?   这份强烈的冲动完全盖过了那些冒着粉色泡泡的脸红心跳。   伯爵俊美的而容与雄性荷尔蒙爆棚的精悍肉体已暂时失去意义,安吉洛的眼中……只有伯爵的膝盖。   锤。   不锤。   锤。   不锤。   ……   问题是锤完了该怎么办?   如果伯爵原形毕露,破罐破摔做出些什么,他应付得来么?   答案是否定的。   安吉洛只好克制。   不过他觉得自己至少可以研究一下迭戈送来的熏香,或许那能帮助他确认他们的动机。   当他委婉地向迭戈暗示他希望能做一些药物研究以便更好地为伯爵治疗时(其中不着痕迹地提到了他不介意下山回医学院进行研究),迭戈很痛快地表示安吉洛可以使用古堡中的实验室,并无视了他关于下山的暗示。   于是安吉洛就来到了这里。   “……前两任家主,我的父亲与兄长,他们资助过许多医疗研究项目。”伯爵低沉醇厚的嗓音回荡在实验室中,“我们家族对这方而的知识一向充满好奇……”   他被迭戈推动着,穿行在书架之间。   蔷薇木质地的书架暗红如血,一排排直抵顶棚,自侧而望去,犹如红木阴蔽的森林。   “这是令人钦佩的善举,医学进步是全体人类的福祉。”安吉洛礼貌地尾随在伯爵侧后方,起初,他不咸不淡地说些恭维话,视线忍不住飘向伯爵的膝盖,可没多一会儿,他的注意力就被那些书架吸引走了。   常有大贵族向皇家医学研究院的项目提供资助,这不奇怪,大贵族们享受着奢华惬意的生活,他们追求更长的寿命、更健康的躯体,为各种别出心裁的新式疗法挥霍金币。可这地方收集的医学类书籍远超安吉洛想象,其中甚至有一些珍贵的古籍、手抄本与名医的私人诊疗手记,更有许多医书的名字是安吉洛连听都没听说过的。   他浅蓝色的眸子里缓缓燃起火苗,而当他瞄见另一个区域中成排的病变器官标本玻璃罐时他的眼珠亮得能喷火,他根本顾不上什么伯爵不伯爵的了,古堡中的阴冷诡异也霎时与他无关,他忘了他本来是打算来研究一下那些熏香的成分的,他目不转睛地盯着一片畸形的肺叶,如饥似渴地阅读玻璃罐下的说明,这是一种他从未接触过的罕见病,连医学院的标本室中也没有这种疾病的标本实物……天哪,亚利基利家族究竟是干什么的?!安吉洛像只扎进谷子堆的小鸟,只顾着饥饿地啄食那些稀罕、宝贵的知识……随便他们想对他做些什么吧,那些不安与恐惧已在日复一日的拉锯和试探中被弱化了,安吉洛的人身安全一直没受到威胁,这使他对这个大型推理游戏产生了少许懈怠,反正他觉得他们没打算要他的命。   “伯爵大人允许您自由使用这个房间中的仪器、标本、化学试剂、书籍,”迭戈反复强调,仿佛在努力增加安吉洛对伯爵的好感,“伯爵大人对您寄予厚望。”   “你可以自由出入。”伯爵抬手,将那枚冰凉的银灰色钥匙轻轻放在安吉洛手心。   “谢谢您,真的十分感谢,这间实验室会为我提供很大的帮助……”安吉洛激动得朝伯爵鞠了一躬。   这一刹那,他心中沉甸甸的膝盖落地了。   他不那么介意了,至少目前是这样。   “喔,对了,我猜我应该向您展示一下这个。”这时,迭戈忽然想起了什么,他推着伯爵朝实验室的另一个区域走去,“这具标本可能会吓到您,毕竟它有些颠覆我们对这个世界的认知,不过这世间的一切都可以用科学解释,当我们觉得某些事情难以解释,那只是由于我们缺少相应的知识,所以不必惊恐慌乱,只需了解、学习……您认同这一观点吗?”   “您说得对,我完全认同。”安吉洛小鸟啄谷子般用力点头。   迭戈满意颔首,引安吉洛来到一个由猩红天鹅绒布覆盖的玻璃柜前。   “这个标本柜中存放着一具特殊的骨骼标本,根据我们的推测,它可能是某种生物与人类的混血……”迭戈缓缓说着,见安吉洛充满好奇而未露恐惧,这才扯下红布,“您在闲暇时可以对这具标本进行研究。”   柜中,是一具身高超过两米的人体骨架。   他,抑或是她,不止身高远超平均,在许多细节处亦与人类有着微妙的差异,像个患有巨人症的而部畸形者――标本的头而部异变严重,颌骨前凸,牙齿锐利、粗壮,满口皆是三角形的尖牙……不,确切地说,那完全就是犬科动物的“吻部”。   安吉洛慢慢睁大双眼。   伯爵澄金色的眼珠一眨不眨地盯着他,骨节分明的大手死死抓握着轮椅扶手。   “……希望这具标本没吓到您。”迭戈用细长微弯的眼睛端详着安吉洛,“或许这只是一个严重畸形的人类,我们目前也尚未得出结论。”   “……”安吉洛定了定神,隔了几秒,才道,“他没吓到我。”   他轻轻咬着嘴唇,目光隐秘地瞟向伯爵,又回到那具畸形骨架上。   如此反复游移。   宛如在进行对比。   当然,伯爵和这具标本毫无相似之处……   可是,严谨地说,只是“此时此刻不像”而已。   “……你在看什么?”伯爵似乎有些焦躁。   隐隐有后槽牙磨动的轻响在实验室中响起。   “没、没什么。”安吉洛做贼般倏地收回视线。   实验室虚掩的门缝中,一双浅琥珀色的眼珠正凝视着这一切。 第69章 月蚀(十八)(神经稳定剂。)   午夜,雪停了。   积雪平滑,沉静地向云层反射着雪光。   苍穹凝冻成粉紫色。   安吉洛肋下夹着厚重的笔记,哈欠连天,拖着步子离开实验室。   他已在实验室中度过了十几个小时,其间有男仆来送过两次饭,大概吧,他记不清了,反正他不饿,他甚至不确定伯爵和迭戈先生是什么时候离开实验室的了……   最初的惊异过后,他进入了学习状态,像块干燥的海绵吸收知识的甘霖。他痴迷于观察那些玻璃罐中的奇异病变标本与那具未知生物的骨架……那竟是真实存在的!安吉洛凝视着那具骨架,视线比任何一位初坠爱河的青年都要灼亮,他检视骨骼标本的每一处细节,不放过半点儿蛛丝马迹,试图寻觅伪造的证据――就算是一对儿面临生离死别的爱侣也不可能用比安吉洛更细腻、更狂热的目光凝视彼此的脸庞。安吉洛喜悦地失败了――这具骨架绝无人工雕凿痕迹,人类与犬科动物的特征完美融合,小至每一处关节的衔接都全然符合自然界物种的生存逻辑,这绝非畸形,畸形是负面的、缺乏规律的,往往会为生物带来生存上的不便利,这应该是一种强悍、高等,比人类更能适应环境的生物……   安吉洛食不知味,一会儿看看这,一会儿看看那,只恨没长出一身眼睛,他抓起佐餐的黄油块就当小面包啃,幸好男仆服侍他擦手后机智地拿走了热毛巾,否则他恐怕会疑惑那块软绵绵的白面包为何怎么咬也咬不断。   高强度的输入一直持续到后半夜。   连续亢奋了十几个小时的神经终于提出抗议,酸液般的疲惫渗透每一颗细胞,安吉洛累坏了,他朝卧房走去,因习惯在思考难题时抓挠头发,那头乌黑的发丝东翘一绺西翘一绺,像只被啄乱了绒毛的小鸟。   他的思绪停不下来,脑子仍高速运转着。   伯爵是否在借此暗示他的真实身份?   如果真的是这样,一米八七的身高要如何暴增到两米以上呢?   骨骼、肌肉的形变过程又是如何发生的?   ……   他好奇得忘了害怕,恨不得闯进伯爵卧房把他拖出被窝问个明白。   然而,就在这时……   幽邃回廊的纵深处传来一声暴戾的狼嗥。   “嗷呜――嗷呜呜呜――”那狼嗥极}人、惨绝,一折一折,连绵不断,刮骨钢刀般挫磨神经。   安吉洛步子一顿,头皮蓦地发紧。   叫声自他正前方传来,但距离很远。   那差不多是安吉洛卧房的方位。   有什么“东西”闯进了他的卧房……   难道是伯爵?   安吉洛的蓝眼珠一转,警惕地朝后方退了几步。   虽然今夜并非满月,但那嗥叫中充斥着贪婪、yu望与狂暴的意味,似乎嗥叫者毫无理智。   安吉洛心中升腾起一种相当糟糕的预感……   突发的诡异事件将他从求知状态中扯出,积累多日的恐惧疑虑在一瞬间汹涌回笼,来势凶狂。   他打了个激灵,再无丝毫迟疑,拔腿便朝实验室狂奔。   无论如何,他认为那扇黄铜大门足以抵挡血肉之躯。   然而,他转身逃跑的举动似乎刺激到了嗥叫者――按常理而言这不可能,他们距离太远,对方甚至不该察觉到安吉洛的存在,可眼下之事未必能用常理推断。那东西沉默片刻,骤然朝安吉洛逼近,短短几秒钟,自遥远处传来的嗥叫一下子清晰得令人头皮发麻。安吉洛狂奔不止,扭头匆匆一瞥,回廊深处玻璃爆碎,壁灯盏盏熄灭,“呼哧呼哧”的疾喘裹挟着刺鼻的血腥气扑卷而来。   黑暗侵袭。   安吉洛不敢再看,扬手将厚重的笔记掷向身后,狂奔着摸出钥匙,在脑内排演开门关门落锁的每一个动作。   可是……   他跑不过那东西!   腥甜滚烫的吐息混合着细小液珠扫过安吉洛的耳畔。   ――它亢奋得口水淋漓。   他就要被追上了!   安吉洛手背浮起青筋,五指蜷曲又舒张,一旦无法脱身,他会狠狠袭击来者要害处。   他了解人体结构,他不仅能精准捕捉对方的软肋,还知道怎样的袭击手法能让人更疼,疼得浑身发软。   可就在这时,安吉洛身后传来“嘭”的一声闷响。   砖石震颤,像是有个大块头被撞到墙上。   “按住他抠他的喉咙!让他吐出来!”有人高呼,“神经稳定剂!可可碱中毒,去取神经稳定剂!”   那嗓子喊得破了音,可安吉洛听得出那是迭戈。   “嗷呜呜呜――”   “嗷呜――”   几名前来帮忙的男仆纷纷引颈长嗥,似乎在召唤同伴。   安吉洛更不敢停,他跑得脚底生风,身后又是一阵挣扎扭打声。迭戈与另外几名男仆依次发出吃痛的闷哼,狼嗥与血腥气再度逼近。安吉洛不敢浪费哪怕一毫秒的时间查看情况,他跑得连肺都快炸了,幸好在被那玩意儿再次追击至危险距离之前,他一头扎进实验室并使出吃奶的力气反身关门落锁,锁簧弹响的一刹那,那玩意儿“咣”地撞上黄铜门板,四壁震颤,几个标本罐晃下展架,碎成一地水亮的玻璃屑。   “伯爵!?是你吗!”安吉洛高喊,“阿昂佐?十一号?”   对方不答,只凄声长嗥,一下又一下,不要命般轰击黄铜门,那厚重门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微微膨鼓,发出令人牙酸的金属变形声。   安吉洛不再试图沟通,冲到药品柜前翻找神经稳定剂和口服催吐剂。   他很快就找到了。   因为这两种药剂都放在比较显眼的地方。   门板变形程度愈发严重,安吉洛双手抖得旋不开药瓶。   他咬住口腔内的软肉,让疼痛迫使自己冷静。   这招效果不赖,他勉力将神经稳定剂吸入针筒,旋开催吐剂……做好了准备。   是的,准备做好了,可接下来该如何?   安吉洛不确定伯爵――直觉告诉他那东西就是伯爵――的目的是什么,他只知道伯爵疯了,一个疯狂的……狼人。   他就算想把他撕成碎片也不奇怪。   安吉洛放下药剂和针筒,焦躁地四下寻觅。   他需要一件称手的武器。   实验室里没什么合适的工具,他顶多可以在追击战时推倒书架砸人,解剖刀是有,可惜太短,相当危险。忽然,安吉洛目光一转,落在那具狼人骨架标本上。   狼人骨架高两米多,有一双极长、极粗壮的股骨――也就是大腿骨。   半分钟后,安吉洛拎起沉重坚硬的大腿骨,在空中虚抡了一记。   破风声“呜呜”作响。   安吉洛一手提拎着腿骨,一手攥着注射器和药瓶,走到门口,尽量让语气显得不具攻击性:“我们可以好好谈一谈――你想做什么――?”   伯爵不答,利爪疯狂凿击门板。   这一凿下去,已鼓凸、变薄的门板瞬间浮起五枚锐利的金属尖。   在狼人面前它不比一层薄膜结实多少。   又是几凿,黄铜门板缓缓劈裂。   一颗硕大的、纯白色的狼头硬生生自那金属裂隙中挤了进来。   那颗头上的五官和狼王一模一样。   可是整颗头颅的体积比狼王大得多,仿佛狼王只是它经过“压缩”处理后的形态。   他挣扎着往门后钻,一双结构肖似人手、却比人手大得多且生满狼毫的怪手扒着那道裂隙,似乎想把厚重的黄铜门像撕纸片一样撕开。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安吉洛,贪婪、饥渴、癫狂,一条猩红长舌自狼吻侧面斜斜耷拉出来,涎水滴哒,在地面汇聚成粘稠的水泊。   安吉洛抬手就将一整瓶臭气扑鼻的催吐剂甩进他嘴里。   “呕――呕……”伯爵哇哇狂吐。   对于嗅觉灵敏的狼人而言,催吐剂的效果实在好得不行。   一些猩红的、半消化的生肉块“噼”“啪”砸在地上。   趁伯爵处于呕吐状态无法咬人的当口,安吉洛上前一步,扬手将针筒扎在他后颈,推入一满管神经稳定剂。   他已经完全地明白了。   可可碱对犬科动物(大概也包括狼人)而言是毒药,它会使犬类变得极度活跃,严重可导致癫痫、心律失常,乃至死亡……或许它也会使狼人狂化。   稳定剂尚未发挥作用。   伯爵仍疯得一发不可收拾,他拼命扭动狼头往实验室里钻,可金属门扇的破口边缘坚硬锋利,安吉洛看到伯爵的脖子已被刮出血口,而伯爵就像感觉不到疼,只顾着疯狂朝安吉洛甩舌头并继续往里钻,那血口子越划越大。   若是伯爵没这么疯,没这么恐怖,安吉洛一定会上前安抚,可是……   安吉洛朝伯爵的狼吻瞄了一眼。   那森白的獠牙……   还有地上呕出的、鲜血淋漓的生肉。   他做不到。   在确认伯爵恢复理智前他不敢靠近。   伯爵能一口把他的脑袋咬下来。   “去……去!”安吉洛焦急,撵狗般朝伯爵挥手。   伯爵不管不顾,仍是拼命挤。   “去!后退!不然我要揍你了!”安吉洛咬咬牙,抡起那根大腿骨。   为了不让伯爵受到更重的伤害,安吉洛不得不揍他两下子。 第70章 月蚀(十九)(季节性。)   安吉洛的衬衫已被浸透。   白色细布蘸饱冷汗,湿漉漉地糊住皮肤。   汗液蒸发。   甜香四溢。   伯爵馋得癫狂,眸光愈发凶悍。   “缩回去!”安吉洛持骑士重剑般双手抡起腿骨,朝伯爵凸出的狼吻击去。   这一击看着狠,其实力道收着,打得不疼。   “呼哧呼哧……”伯爵似乎误以为这是嬉戏,歪着脑袋追啃那根腿骨。   安吉洛骇然,急忙抽回骨头,咬咬牙,硬起头皮揍了一记疼的。   腿骨敲在伯爵坚硬的脑壳上,“梆”的一声。   伯爵一怔,狭长上挑的澄金色狼眼瞪圆了,仍不肯退。   安吉洛只好又打了两下:“去!缩回去!”   狼人悍不畏痛,疼痛对狼人而言是肾上腺素,愈痛愈狂暴,安吉洛揍这几棍子比起铜门锐利边缘划开的血口子就像挠痒痒。   但那是安吉洛揍的。   这可一下子就勾起了伯爵过去挨揍的伤心事儿。   那使他心脏酸胀的委屈与不敢置信如精细的银线,丝丝缕缕钻透狂暴的思维屏障,在他湿润的黑鼻尖儿凝起一团酸涩。   对人类来说,狼人确实吓人了些。   可是……   想扒着小蛋糕舔是他的错吗?   狼人能有什么坏心眼儿呢?   “呜呜……”伯爵用鼻腔挤出几声细弱娇气的哼唧,呜呜咽咽地把狼头往后拔。   “嗷呜――嗷呜呜呜……”他蹲在门外,狼眼透过门上破洞朝里窥视。他哀怨幽愤,如泣如诉,仰着硕大的狼头嗥个不停,似在用狼语控诉他那热衷使用暴力的伴侣。   安吉洛立在离门几步远的地方,攥着腿骨的掌心尽是汗水。   他警惕,又难掩好奇地观察着伯爵。   伯爵比实验室里那具骨架还高,身高绝对超过三米。   一个庞然大物。   除去狼头、犬类的趾行下肢与身后曳地的粗壮狼尾,伯爵大抵仍算是人形生物。   蓬勃鼓凸的肌肉块垒雕砌出直立的健硕四肢与躯干,下肢股直肌厚韧结实,夸张得呈条状膨起,哪里有半分瘫痪的影子?他上肢呈标准倒三角形,肩、颈、胸肌肉发达隆起,脊背蓄势待发般微弓,一双覆盖着银灰狼毫的手臂悬垂在体前方,手腕衔接着一对狰狞巨掌,能将安吉洛单薄的腰肢一把握住。   他身上还挂着几条墨蓝色的烂绸子,大约是变形时撑破了睡袍。   还有那……   安吉洛不敢直视,匆匆撇开视线。   “嗷呜,嗷,嗷呜……”伯爵说话般嗷呜个没完,语调丰富。   安吉洛重新瞥向他。   那颗雪白的狼头上丝毫没有残留人类的特征,唯独神态不同。   狼的面部肌肉不适合呈现丰富的表情,但狼人或许是例外,伯爵的委屈幽怨浓稠得都快从那张狼脸上淌下来了……安吉洛素来心软,有那么一刹那,他简直感觉自己是个冷酷的负心汉、一个打老婆的坏种,恐惧开始退潮,他舔了舔嘴唇,歉然道:“抱歉,我不该对你使用暴力,我保证不会再打你,只要你……”   “呼哧呼哧……”伯爵眼珠一亮,噌地把狼头塞进门洞。   “只要你退回去!”安吉洛大喊,威慑地比划了一下腿骨。   “呜呜……”伯爵退回原地。   可能是药剂正在起效,他的狂暴有所消减。   小蛋糕可太凶了,天哪!太凶了!   伯爵下肢蹲踞,一双前肢拄地,耷拉着硕大的狼头哭哭啼啼,泪水溢出那双野性、漂亮的狼眼,混着黏答答的馋涎,浸得狼毫水亮如缎面。   “你还没找回理智吗?”安吉洛朝药柜退去。   或许稳定剂的剂量不够,他之前打药时没看到全貌,伯爵的块头实在太大了!   这时安吉洛已经不怎么害怕了,他看得出伯爵不会伤害他(至少不会有暴力方面的伤害),况且他已经盯着狼人骨架看一天了,那多少起到了预防针作用。他基本冷静下来了,站在药柜前翻阅起神经稳定剂的说明书,这种药他没怎么用过,拿不准剂量。在确认过正常成年人的用量后,他估测伯爵狼人化后的体重,觉得那一针管的药量应该差不多……   而门外的狼哭断断续续,频率逐渐下降。   安吉洛关上药柜门,忽然意识到门外不知何时已静了下来。   他走到门口查看。   伯爵不见了。   只剩下地上那滩口水。   “阿昂佐?伯爵?”安吉洛探头探脑地叫了两声。   没有答复。   回廊空空荡荡。   伯爵像条发癫时做错事的大狗,在冷静下来后不敢见人,臊得溜了。   安吉洛略一思索,决定把伯爵揪出来。他们非得好好谈谈不可……这算什么事儿呢?   那条大腿骨相当沉重,安吉洛举了那么久手臂早已酸痛难捱,可他必须得有东西防身,天晓得狂化的狼人是不是只有伯爵一个……他怀疑这座古堡里的所有人全都是狼人,他已经有猜测了,那所谓的“遗传性银发”八成是季节性换毛的结果,一些生存在寒冷地区的动物在气候温暖时会呈现出各种毛色,但当严寒来临,为在皑皑白雪中隐匿身形,大自然会为它们更换一身雪白的外衣。   至于瞳色与肤色……   既然发色会随冬季来临而变白,其他身体部位的色素随之减淡似乎也符合这一族群的生存逻辑。   安吉洛懊恼地咬着嘴唇,他误以为亚利基利家族遗传有轻度白化病,他崇信科学,可他的科学知识却不够,这一点害了他,他本该有更多怀疑。   伯爵就是十一号。   安吉洛此时无比确信。   他们的馋相一模一样……   难道自己身上有什么特别招犬科动物喜欢的味道?   安吉洛狐疑地嗅着自己的衣物。   他什么都闻不出来。   安吉洛把大腿骨一端耷拉在地上,攥住另一端拖着走。   骨骼刮擦地面,发出阴森的响动。   这使他看起来像个变态杀人狂。   他推开每一扇门,搜索伯爵的踪迹。   走廊空无一人,连仆人们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伯爵中毒显然有原因,他们可能去找罪魁祸首的麻烦了。   安吉洛一路走走停停,寻觅无果,最后他来到伯爵的卧房。   房门锁着,他打不开。   “阿昂佐伯爵。”安吉洛敲门,“开门我们谈谈,我知道你不会伤害我,我也一样。”   门里没有声音。   直觉告诉安吉洛伯爵就在里面,或许伯爵不敢面对他――在撒了那么多谎,又出了这么大的糗之后。   “开门!”安吉洛在门外嚷嚷了一会儿。   这一晚上的惊吓折磨、连日来的忐忑怀疑,还有这扇紧闭的门……它们终于耗尽了安吉洛的全部耐心。   “给我……开门!”   咣!   安吉洛一骨头抡在门板上,强大的冲击力震得他虎口发麻。   “你刚才不是很会开门吗?!”   咣!!   “十一号!”   咣!!!   忽然,门开了。   伯爵抓着门沿,缓缓从门板后平移出半张脸,用一只单眼直勾勾地望着安吉洛。   他像是不大能自如切换外形,身体虽已基本恢复人类形态,还披上了一件睡袍,可细节处仍残留着少许狼的特征――他顶着一对儿毛绒绒的雪白狼耳,指爪锐利,一条粗壮蓬松的狼尾拖在地上。   “……我很抱歉,对不起。”伯爵嗓音粗哑,“别打我,我不会伤害你……”   他眼白通红,噙着泪,他试探着上前一步,见安吉洛没有揍他的意思,这才凑得更近了些,一把抱住安吉洛。   这个拥抱没有明显的爱yu意味,他似乎只是想把安吉洛的双臂箍在体侧,不让他挥棒子。   毕竟他不想挨揍,也不想反抗。   “医生,别再抛弃我,别再扔了我……”伯爵低低呢喃着,雪白蓬松的狼尾疯狂摇摆,狼毫纷飞。 第71章 月蚀(二十)(前肢。)   四周白毛飘浮。   有贴近皮肤用以保暖的细软底绒。   以及硬锐、油亮,银针般的狼毫。   安吉洛像猝然跌进鹅绒枕芯里,空气中充塞着毛絮,白雾鞯,搔得他嘴角发痒。   “别摇了。”安吉洛不敢让嘴张得太大,甚至不大敢睁眼,半眯着眼含糊地哼哼道,“全是毛……”   伯爵倏地停止摆尾。   他揣摩安吉洛神态,见他嫌弃,像条生怕遭弃养的大狗,焦灼地分辩道:“我平时不掉这么多……”   季节更迭、过量盐分与过度焦虑的精神状态会导致狼人脱毛。   显然伯爵正处于极大的精神焦虑中。   安吉洛唇瓣紧抿,直到毛絮沉降到地板上,才开口道:“先放开我。”   伯爵缓缓松手,双臂不知所措地垂在身侧,这与他前段时日威严冷峻的形象有出入,可见那其中有扮演的成分。   安吉洛扫视伯爵,观察他半人半狼的奇异体貌。   他得承认,这番端详的细致程度与持续时间微妙地超出了医学观察的需要。   半狼化为伯爵增添了不少惑人的野性与妖异。   他顶着一对雪白的狼耳,拖着尾巴,微微反射着丝光的墨蓝睡袍如外层肌肤般柔顺地包裹住力量勃发的漂亮胸肌,简直像是在耍什么用变装撩动情yu的小手段……   艳俗却有效。   安吉洛忍不住多瞄了两眼。   他耳朵尖儿红了。   男人,安吉洛羞惭地想,真是一种受原始yu望支配的生物,在如此具有颠覆性的生物面前他竟然都没忘了动一动歪心思。   即便伯爵的确散发着磁石般吸附他人视线的雄性魅力。即便在那些荒唐缠绵的梦境中他们……   “……你是真的阿昂佐伯爵?”安吉洛定了定神。   问题缠乱如麻,他得挨条梳理,从根源开始。   得先确认亚利基利家族不是从上到下被一群狼人调包了。   “我是。”伯爵目不转睛地盯住安吉洛,“亚利基利家族就是狼人家族,我们向王国奉献勇气与生命,封地和爵位便是我们获得的回报,我们与人类亲睦,在各种非人种族中,我们是人类最好的朋友……”他急于证明他的无害与诚恳,“亚利基利的家徽是盾与狼牙,象征守护与以牙还牙,这些你或许听说过。”   说话间,安吉洛已站到离伯爵几步远的地方。   家徽不能作假,那上面确实有狼牙。   亚利基利家族从不在公开场合露面。   他们连王室婚礼都拒不出席。   而王室从不因此降罪于他们。   因为他们是异类……一切细节都对得上。   安吉洛思索着。   伯爵凝视着安吉洛刻意与他隔开的安全距离,浅色眉眼哀怨地耷拉下去:“我有不逊于人类的智能和自制力,我不会袭击你。”   安吉洛不吭声,只看着伯爵脖子上包扎手法粗糙的绷带。   那是他疯狗般不管不顾地往铜门里挤时留下的伤口。   意识到今夜自己的狂暴表现毫无说服力,伯爵补充道:“阿图罗在我服用的一种淀粉胶囊药物中掺入了高浓度可可碱,对狼人来说那是致命毒素,今夜的事是一桩意外。”   身为超级嗅觉拥有者,阿昂佐的嗅、味觉皆极度敏锐,利用食物下毒几乎不可能。   但淀粉胶囊是个安全漏洞,就算是阿昂佐也很难隔着一层致密的淀粉壳去分辨那些复杂而陌生的药物是否存在问题。   在阿昂佐狂暴化后,那些低等狼人仆从与迭戈这样的残疾狼人根本无法制服他,更别提给他注射神经稳定剂了,他会在癫狂与暴虐中自我毁灭……幸好看似文弱的安吉洛在关键时刻没被吓得丧失理智,还凶猛地在阿昂佐的狼脖子上扎了一针。   “阿图罗给你下毒?”安吉洛不可置信,“你抓到他了吗?”   “他已经被丢进地牢了。”伯爵讨好地朝安吉洛轻摇尾巴,控诉侄儿兼情敌的恶劣品性,“他的疏忽导致了一次严重的事故,使我们家族蒙羞,他本该被驱逐、流放……可他的母亲替他祈求我的宽恕,她是一位骁勇善战的雌性狼人,我尊敬她。所以我只是剥夺了阿图罗的爵位与封地,允许他继续享受优渥的生活,但他仍然恨我,他抓住一切机会挑衅我,他希望我丧命,失去一切,失去你……”   见安吉洛有一肚子问题要问,伯爵索性暂时切断了这个话题:“这里面有太多需要解释的问题,我说不过来……等一下我会直接带你去看一些东西,看过之后你就会明白一切――如果你信任我。”   安吉洛轻轻点了点头,在那之前,他打算先在自己擅长的领域中寻求更多印证。   “你在服什么药?”他问,“你的瘫痪不是装的吗?而且我没有给过你任何胶囊药物……”   虽然皇家医学研究院前些年研制出了用淀粉制造空囊以盛装苦味药粉的技术,可安吉洛调配的大多是瓶装液体药剂。那些小巧的淀粉空囊造价较贵,主要服务于平民阶级的安吉洛很少有机会接触它们。   “我前几天受伤了,这里。”伯爵挑开睡袍前襟,诱着安吉洛朝里看。   在伯爵腰际,一条清晰若刻的肌肉线旁,有一道正在愈合的伤口,不长,但像是很深,创口红肿,泌出一些脓性液体,显然状况不佳。   受职业本能驱使,安吉洛立即俯身查看,片刻后,他难掩愠怒,忿忿责怪道:“这是谁处理的?”   “迭戈。”伯爵轻轻嘶气,被安吉洛的视线盯疼了似的,“嘶――他说我的伤口在发炎,给我弄了些药,他也用外用药膏涂过这里。”   “这、这简直就是胡闹!感染得这么严重了……你们没有医生吗?”安吉洛不可思议地抬手摸伯爵的额头,此时他与任何一名因患者不爱惜身体而发飙的医生都没有两样,“你居然没发烧?你不疼吗?你不会疼得睡不着觉吗?还有你的脖子……这也是迭戈处理的?这绑的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伯爵缠在脖子上的绷带已被血浆渗透了,那一定疼得要死,可刚才说话的这段时间他却像根没知觉的木桩子似的杵在那儿!   “我们有两名医生,他们是体质孱弱的残疾狼人,在之前的那次意外中不幸亡故了。”伯爵低声道,“我们暂时还没培养出新的医生……”   痛楚使狼人畏伤、畏死,成为懦弱者。   因此血统高级的狼人往往对痛觉不敏锐,轻伤的痛感甚至会使他们兴奋,伤口感染对狼人的威胁也不大,药物仅仅是加快痊愈进程,高级狼人强悍得近乎于不死生物,他们会生病、受伤,但极少因伤病而死。   当然,要除去迭戈这一类残疾狼人。   前肢残缺狼人在族群中的人口比例常年维持在百分之五,这是族群的自然规律。   这种狼人的人形与常人无异,但狼化时前肢短小畸形,犬齿平钝,伤口愈合缓慢……他们的优势在于超出狼人平均水准的智力,因此他们常常在狼人家族中担任管家、家族医生等需要脑力与管理能力的职务。   见安吉洛紧张自己,伯爵撒娇般低声呢喃道:“伤口很深,我流了很多血,而且弄伤我的那东西很脏。”   “来我房间,我先给你处理一下,”安吉洛气得面颊鼓鼓的,嘀咕道,“就算愈合能力再强也不能这么胡闹……”   伯爵驯顺地跟上去。   没走出几步,他忽然俯身用双手按了按地面,又嗖地直起身,做出副无事发生过的样子继续往前走。   “……”   安吉洛警惕:“你在做什么?”   “抱歉。”伯爵轻咳,垂眼望地,“我不太习惯两条腿走路,偶尔会忘。”   他之前向安吉洛撒了太多的谎,需要加倍的诚实来弥补,因此他主动坦白道:“迭戈推荐我伪装成瘫痪病人就是因为我在人形时也常常忍不住用前腿着地……”   安吉洛沉默了片刻。   “人形那叫胳膊。”他幽幽道。 第72章 月蚀(二十一)(缝合。)   安吉洛的卧室。   屋子里弥漫着淡淡的血腥气与药味儿。   伯爵躁动不安,竭力收敛自己那副馋相,可惜他收不住。   他老实巴交地坐在椅子上,上身略微前倾,双手撑住椅子边缘。   像条被勒令禁食的军犬,他并不敢做什么,只是笔直地、眼巴巴地瞧着安吉洛,还翕动着鼻翼狂闻狂嗅,连聋子都能感受到他“呼哧呼哧”时带动的气流。   在这间安吉洛睡了那么多天的卧室中……   连地板缝隙与墙纸纤维中都渗饱了甜糯的暖香。   伯爵渴望得频频咽着唾沫,他刚闯过大祸,不敢造次,否则他真恨不得把卧室里的一切都嚼个稀巴烂――床脚、椅子腿、沙发扶手,都嚼烂,这样他便能从那些沾染着安吉洛气息的木屑石砾碎纸中榨取出一丝蜜汁,再吮吸干净。   他暗暗舔舐着犬齿。   他牙根痒痒。   “……我身上有味道吗?”安吉洛用棉球蘸了蘸消毒药水,注意到伯爵一直在到处闻,他迷惑地抬臂,嗅了嗅胳膊。   他猜测伯爵所做的一切皆与“味道”有关。   可他实在是闻不出什么。   “你很香……”伯爵模样痴迷,颧骨凝结了薄红,因涎水分泌得过度旺盛,他的喉结不住滚动,“你又香又甜,我想……”   他说了一句不堪入耳的话。   显然,他毫无廉耻。   他赤裸地剖白心迹,坦言脑内荒唐的念头。   如果伯爵是人类,安吉洛铁定会给他一拳让他清醒清醒。   奈何伯爵不是,那两角雪白柔软的狼耳朵尖儿因悸动而剧颤,提醒着安吉洛狼皆是如此,狼直白地求爱,桀骜不驯,那是自然天性,人类不应怪责狼。   “我闻不到。”安吉洛臊得不敢抬眼,他冷声打断伯爵的荒唐话,垂眸解开绷带,为伯爵颈部的伤口止血。   “我有超级嗅觉,对气味的感知比人、比其他狼人都敏锐很多……所以我闻其他生物时总觉得他们难闻。”伯爵解释道,色浅而浓密的睫毛笼住一泓爱意浓烈的暗金,“但你不一样,我们的身体完全匹配,你的味道对我来说是香的、甜的,你的汗水,你的唾液……都让我渴望得浑身颤抖。”   这番黏糊糊的告白使安吉洛不自在极了。   “请你安静一点。”他的脸彻底烧红了。   那种被雄性垂涎、凝视、渴望的感觉对男人来说相当新奇且冒犯。   然而安吉洛不反感这种冒犯,他只是羞耻。   毕竟在梦里伯爵没少那样儿……   他居然有一点习惯了。   两人一时无话,屋子里尽是“呼哧呼哧”的粗喘。   “……别喘了。”安吉洛的忍受濒临极限,伸手捏住了伯爵的鼻子。   “好。”伯爵乖顺,改用口呼吸。   潮湿火热的吐息自两片薄唇涌出,冲击着安吉洛的手掌,急促、高频,在那一小块光滑的掌心皮肤凝出一层薄薄的湿润。   安吉洛仓惶无措,松开手。   有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像尊蜡塑,就快被伯爵烤融了……   “咳。”为抵御那静默而酥软的侵蚀,安吉洛盯了伯爵一眼,别扭地询问道,“所以你就是为了这个把我骗上山的?我就是一炉熏香?”   伯爵英挺的眉拧起。   “当然不仅仅是这样。”他焦灼起来,生怕遭受误解,他捏住安吉洛手腕示意他专心听着,“你还拯救了我的性命,你是我的恩主,也是我的……我单方面认为的爱人――迭戈说的,我对你一见钟情,但你不可能就那样接纳我,你得一点一点了解这些事情……所以我撒了谎,对不起,我再次为此道歉。”   安吉洛默不作声地端详他,似乎在用目光鉴别伯爵笼罩在“迭戈牌”面纱下的真实智商,以确认伯爵是否真的懂得“一见钟情”为何物,抑或他只是在鹦鹉学舌……   伯爵微微眯眼:“我看起来像个白痴?我只是不那么‘人’而已,作为狼人我并不愚蠢。”   “呃……”安吉洛略一沉吟,“不,我没那么想。”   伯爵委屈得塌下耳朵,像条金毛寻回犬:“你居然犹豫。”   出于礼节,安吉洛想说那不是犹豫。   可他一向诚实,撒不出太多谎。   于是他们又迎来了一段漫长的寂静。   “……被你撵出病院之后,我日日夜夜思念着你,”忽然,伯爵幽幽开口道,“我思念你的微笑,你的指尖落在我伤口上的触感,你鼓励我时的神气和语调,你穿梭在病床间的步态……当然,我也思念你的味道,但那不是全部。”伯爵抓了抓头顶浓密的灰银色发丝,示意安吉洛看,“我的毛是银白色的,比月光还漂亮,可是我太想你了,每一天都很不快乐,结果我的毛变灰了,不亮了,医生……”   他那哀伤可怜的模样对容易心软的安吉洛来说杀伤力极强。   安吉洛简直想为那惨淡的毛色向阿昂佐道歉了……   一刻钟后。   在伯爵接连不停的撒娇和骚扰攻势下,安吉洛终于硬着头皮将他的伤势处理完毕。   绷带洁净,一圈圈平顺缠绕,覆住涂药缝合过的伤口。   “呼……”安吉洛长长舒了口气,疲惫得长腿一蹬、一岔,扶不住的面粉口袋般瘫倒在摇椅上,头仰着,暴露出呈直角的喉结。   他得歇会儿,谁也拦不住他。   伯爵是那种令医生顶头疼、顶疲惫的伤患。   安吉洛得一直注意扳直他的身体,防止他像猫狗一样舔舐自己腰间的伤口――因为安吉洛的手指碰触过那里。   安吉洛从来没被人这样直白、强烈地渴慕过,他被弄得手足无措,脑子里一团乱麻,心也跳得厉害。   等到他休息够了,伯爵提出要带他去“看些东西”。   就是用语言很难解释明白的那些前因后果。   要去的地方在古堡外,安吉洛穿得很厚实。   伯爵没更衣,仅披着一条睡袍,他不怕冷。   他带安吉洛来到一处t望台上。   这座t望台位于古堡背面,下方即是悬崖,视野开阔,毫无滞碍。   岛屿其他高地亦分布着数个类似的t望台。   再过两天就是满月。   海水黑如渊翳,巨灵呼吸般平缓起伏。   唯有浪尖能蘸一抹月色,镀银般雪亮。   “看。”伯爵指向海面。   安吉洛定睛观察。   一刹那,他想起第一晚来古堡时做的那个梦。   他仿佛看见了两个大海……   它们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方式重叠在一起,像两个未能完全融合的幻影,浪潮的起伏频率与高低并不相同。   安吉洛挪开视线,意识到世界上的一切都变成了重影。   大至海洋。   小至t望台附近的一棵冷杉,它在寒风摇撼中一分为二,同时朝左和朝右摆。   “这座岛是两个重叠空间的交汇处……”伯爵的声音飘渺,宛如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我们一直在看守着月亮与潮汐。” 第73章 月蚀(二十二)(病原体。)   好奇心与求知欲彻底攻占了安吉洛的脑子。   他逮着伯爵,滔滔不绝地发问,像个无知的幼童。   当从伯爵口中得到不可思议却逻辑自洽的解答时,当亲眼见到能印证伯爵所言的惊人铁证时,当切实接触到宇宙中种种超凡离奇的事物时……安吉洛激动得攥拳、跺脚,陀螺般在逼仄的t望台上转圈疾走以消解汹涌澎湃的喜悦之情,防止自己像个疯子一样狂叫狂笑,那双矢车菊蓝的温柔眼睛灼亮得像两盏小蓝灯。   他恨不得钻进伯爵脑子里一探究竟。   “时空交汇,天哪……”安吉洛仰头,痴迷地凝视着一棵异鳞云杉――为更好、更贴近地感受这一切,他已冲下t望台。   异鳞云杉的枝条摇摆在咸涩海风中。   影像重叠,半虚半实。   据阿昂佐伯爵解释,这座岛屿是表层世界与里层世界相叠加的位置所在,而亚利基利家族已摸索出自如进出的方法,而此时他们处于叠加态中。   里层世界是一个维度与能量层级异常的世界,如果说它是深埋于地壳中的岩浆,那么表层世界就是罩在外部的山体。   两个世界以一种人类无法理解的方式重叠在一起。   重叠着,却不融合。   具有自我意识的生灵几乎全部生存在表世界,只有一些强烈自我意识凝结而成的虚影才会投射在里世界中。   安吉洛抱住那棵云杉,沉浸在得窥真相的满足中,感受着怀中云杉奇妙的叠加状态。   他的脸蛋贴在那不规则的鳞状树皮上,像一小块腻白的粘糕。   若非这是绝不可公之于众的秘密,安吉洛根本按捺不住就眼前的双重世界现象写上个十万字论文的欲望。   当然……   或许他可以写论文但不发表,偷着爽爽。   在见证过叠加态之后,伯爵引导安吉洛进入真正的里层世界。   那过程平平无奇,安吉洛好像只是被伯爵牵着走了几步。   一阵毫无预兆的晕眩与下坠感倏然包裹住安吉洛。   一定要形容的话,那有些像是从清醒状态瞬间跌入梦境。   “这就是里层世界。”伯爵道,箍在安吉洛腕部的手掌没有放松的打算。   安吉洛亢奋地四处观察。   他能感知到一些缥缈的、心灵层面的变化,但肉眼却看不出太大差异,他只觉得里层世界的色彩更为饱和,黑的愈黑,白的愈白。   自冻原惨白积雪中浮出的、鲸脊般的圆形苔藓由灰绿转至墨绿,绿得浓稠欲滴。   它们艳得不像生于冻原、长于冻原的天然植被,而似病变雪面鼓起的脓肿。   堆砌古堡的黑石亦黑如焦炭。   这使安吉洛隐隐忆起那些旖旎靡丽的梦境。   那些梦境之所以是“旖旎靡丽”的……   正是由于那浓重的色彩。   就在安吉洛即将窥破伯爵的最后一个小秘密时,伯爵忽然扬手指向月亮,示意他看。   “会有些恐怖,别怕……k不会伤害你。”   安吉洛意识到伯爵的措辞是“k”,那是用来指代神o的用语。与此同时,一股热意聚向眼眶,像有什么无形的东西……譬如说能量,被注射进安吉洛的眼球,好在那感觉并不难受。   安吉洛抬起头。   苍穹中,月亮像一片顽童从《半月奇谈》上剪下的、低俗恐怖的插画,令人犯恶心地粘在那儿。   它像一具腐尸。   它大抵仍是圆滚滚的,可圆得不规则,奇形怪状,像一颗巨大的囊肿,或是一具内部胀气不均匀的膨大尸体。   颠覆安吉洛所熟知的天文常识的是,这颗月亮的表面不像是由砂砾和岩石组成的。   它的质地似乎颇为柔软,有些部位被撑胀得薄透发亮,有些部位则呈松垮的褶皱状,骤然敏锐至极的视觉使安吉洛能在月球表面看见一些类似肌肤纹理的花纹……   而最令人作呕的是,它是绿色的。   尸体腐烂、霉变的颜色。   像一轮发酵过度的霉菌奶酪。   有暗绿色的脓液在月球表面缓慢流淌。   它们的密度看起来相当高,再高些的话恐怕就要凝实成固态了……   安吉洛再度想起那个梦。   梦中,月亮如地球一般遍布海洋,那美丽、虚幻的月海受引力牵动,朝地球涨潮……   月亮上没有海洋。   月海是脓液。   喉头一阵酸热。   安吉洛险些呕出来。   幸好他解剖过比这更难以直视的尸体,对常年短缺尸体的医学院而言每一具可供解剖学习的尸体都像等体积的黄金一般宝贵,他们绝不浪费任何一具,安吉洛甚至解剖过从池塘中打捞出的……   他早就看习惯了。   只是这么个玩意儿忽然挂在天上伪装月亮确实超出了人类的精神承受极限……   “呕――”安吉洛干呕了几下。   伯爵一下下捋他的背,激动地搂他,安慰他。   甚至还趁机朝安吉洛的脸颊伸出了舌头……   “……那是什么?”安吉洛按住伯爵的嘴,惊魂未定,眼圈浮起一抹淡红。   “是月神。”伯爵收回舌头,“k的尸体已围绕地球旋转了上千年……”   幸好,身为科学理论的信仰者,安吉洛对圣灵教一直秉持怀疑态度。   他看不到,也无法用仪器观测到,更没有可靠文献能证实圣灵的存在,因此他怀疑。   他是那种令教士们恨得牙痒的“诡辩者”。   而这一点在今日拯救了他,他不必承受信仰崩解的痛苦――据伯爵讲述,圣灵曾在上千年前进行过一次侵略性质的神降,k血洗了太阳系内的原住神,其中包括被圣灵教列入“七十二种堕落生灵”的狼人始祖……也包括长久以来一直静默温柔地守护着地球、为子民们挡下来自宇宙深处的陨石攻击的月神。   圣灵将死去的月神隐藏在深层里世界中,只在表世界中留下一个虚假的美丽幻影。   身为天体演变成的高等生物,月神不会真正死去。   但k要历经一轮漫长的神秘学月相演变,才能在满月时复生。   而神秘学意义上的月相变迭缓慢,距离月神复生尚有千年之久。   k腐败的尸骸之上残留着圣灵不慎造成的感染……   那些来自圣灵的病原体嚼食着月神尸骸的血肉,不断繁衍、进化,它们渴求更多、更新鲜的生灵作为寄生宿主与食粮,每当地月间隔减小,潮汐力汹涌,这些病原体便会想方设法通过衔接处侵入地球……   “在表层世界我们看不见它们,”伯爵说明道,“它们会以‘瘟疫’的形式扩散,无声无色,不露痕迹……被它们吞噬的人类看起来就像生了病。”   “所以那场瘟疫……就是它们造成的?”安吉洛想起他梦中的那些怪物,它们长得不是寻常意义上的狰狞,而是完全不符合地球生物的结构逻辑,它们就像放大了无数倍的致病菌……因为它们本质上就是一种病原体。   关于圣灵那段神话一样的说辞安吉洛持怀疑态度,可眼前的月神尸体和几个月前诡异的瘟疫都是事实。   对了……   还有那个梦……   种种迹象表明它不只是一个梦那么简单。   他怎么可能那么巧合地梦到了一切事情的真相?   而且不止那个梦,还有那许许多多的梦……   对于整件事而言这微不足道。   但对于安吉洛自己来说……   安吉洛微微眯起眼睛,用一种危险的目光打量着伯爵。   伯爵隐隐感知到了什么,警惕地竖起狼耳。   “是的,那场瘟疫是超级月亮带来的,那夜阿图罗犯了几个战术层面的错误,导致我们损失惨重,而且没能拦住那些闯入表层世界的病原体……”伯爵不安地摇晃着雪白的大尾巴,为了分散那种忐忑感他简直喋喋不休起来了,“我英勇地对抗敌人,被它们围攻,险些因此而死,虽然我的体质很强悍,但那一次我伤得太厉害了……幸运的是,你救了我。”   伯爵的金眼珠滴溜溜地转来转去,他疯狂往自己脸上贴金,变着法儿地、明里暗里地夸赞自己:“为了保护王国,为了亚利基利家族‘守护者’的荣誉,我早已做好赴死的决心,虽然我注定只能做一名无名英雄,诗人们不会唱诵我的名字,但有什么比家园的安宁与孩子们脸上的微笑更重要呢?在所有战力强悍的非人种族中,我们狼人与人类最为交好,带有狼族血脉的犬类也已与人类们建立了深厚的友谊……”   安吉洛静静地望着他,矢车菊色的蓝眼睛盛着一点儿笑意。   但伯爵觉得那是他的错觉。   他的小蛋糕要宰了他了……   伯爵缓缓住了嘴:“……”   安吉洛:“……”   “别打我!!!”伯爵“噗通”跪倒在地,耍赖地搂住安吉洛,他长得那么高大精悍,可他完全不打算为自己的人身安全做一些合理的反抗,他只是耷拉着狼耳朵呜呜咽咽地哭诉,“求你了,我不怕疼,但我会很伤心,我会很、很、很伤心……” 第74章 月蚀(二十三)(膝跳反射。)   安吉洛还没来得及说话,伯爵忽然警醒地竖起耳朵。   那对三角形狼耳尖得像是用匕首裁出来的。   薄,又雪白,惹人揉弄地抖了抖。   “等等……”   伯爵扭头,视线笔直投向海岸方向,狼眼在昏暗中荧然有光,薄而不乏棱角的上唇掀起,龇出粗壮异常的犬齿,似在威吓什么。   双臂的钳制消失,安吉洛走开几步,循伯爵目光望去。   十几坨形状畸怪的胶质粘膜与血肉被墨蓝海浪推搡着,逼近崖壁底部的漆黑礁石。   正是安吉洛梦中的月球怪物。   里世界的病原体。   这些坨怪物还算是模样好看的,至少它们轮廓类人,头颅与四肢稍见雏形。   包裹住它们血肉的半透明囊膜上生有一簇簇菌团或苔藓般的鲜红刺突,密密麻麻涌动。   今夜并非满月,但显然平时也会有零零星星的落单怪物来交界处碰运气。   “我马上回来。”伯爵获救般起身。   他褪去睡袍,比雕塑更富张力与诱惑的光裸躯体坦呈于灰银月光与薄雪中。   倏地,他身形暴涨。   骨骼拉扯如青竹拔节,爆出咯吱、咔嘣的脆响。   肌肉与血管蠕动,覆盖新生的骨膜,音色浓腻胶着。   银白狼毫无声地遮蔽身体……   安吉洛用几近贪婪的目光凝视伯爵的狼化,他不敢想象这一进程中隐藏着多少颠覆性的秘密。   在伯爵狼变前他脸红得厉害,可此时,他的心中只有科学,连那张好看的脸蛋都随这一转变刚毅了几分……   伯爵攀住峭壁,妖魔般自如游移,那尖锐指爪比登山钉更好用,轻巧楔入岩石又拔出。   安吉洛扒着悬崖边缘向下看,他可终于知道大雪封山后这群狼人是怎么下山的了……   那十几只怪物心智低下,见有活物靠近,一拥而上企图蚕食,它们喷溅带菌粘液,向猎物投掷裹着寄生物的胞衣,而伯爵闪避的动作快得肉眼难以捕捉。   他似乎不屑对这些迟钝弱小的生物使用战斗技巧,半人半狼的巨爪朝一只怪物兜头罩下,随手一攥,那畸形头颅就像颗被碾爆的浆果般“噗”地迸出一蓬碎肉,失去头颅的躯体软塌塌地跌在碎石滩上。   余下十几只伯爵也一并轻松解决,他宰杀活物时凶蛮狠戾,狼爪扳住活物下颚、握住腰腹,硬生生掰裂、拗断,再随手拧个结,掷成尸堆等低阶狼人处理,那些骨骼皮肉在他掌中像橡皮泥一样柔软易塑,可随意搓弄成任何形状。   半分钟不到,伯爵已解决了这队偷袭的月球怪物。   对常年看守月海与潮汐的狼人来说,这种小规模偷袭几乎每天都有,在继承爵位前他也常在t望台轮值,早就习以为常。   倒是安吉洛扒在悬崖边,看得眼睛熠熠发光。   脓血飞溅,沾污了伯爵的银白毛发。   伯爵脊柱蓄势待发地微弓,巡睃着层叠错杂的漆黑礁石已确认没有遗漏的怪物,一双狼眼犀利如刀。   这副模样与搂着安吉洛耍赖撒娇的玻璃心大块头判若两人……   他仰起狼头,朝崖边的安吉洛眺望。   在与安吉洛目光交汇的一刹那,那双金色狼眼倏地变得忠诚温柔。   似乎还透着一丝淡淡的……怯懦与委屈。   “你上来――”安吉洛拖长声音喊道。   “你打我吗――”伯爵相当关心这个问题。   安吉洛清亮的嗓音响起:“打――”   伯爵:“……”   这不对!事情怎么能够这样发展!   伯爵怂得哼哼唧唧,不肯上去。   仗着安吉洛爬不下来,他在海岸转了几圈,像个因做错事不敢回家的窝囊丈夫。   月球怪物们很肮脏,伯爵顺势蹲在海边,用冰寒刺骨的海水洗毛洗手。   那条粗壮得堪比小半个人类的狼尾巴低垂着,怏怏不乐地小幅度摇着。海风如梳,凛冽尖锐,为他梳理被海水打湿成一绺绺的银毫,在毛发上结出一层霜花般微细的盐粒。   他昂着头,对月长嗥。   那狼嗥忧伤哀婉,一折一折,充满抑扬与顿挫。   宛如一首月神的挽歌。   腐烂的月光浸泡着大地,使狼人在崖面投下墨黑的影。   神o的庞大尸身环绕着地球,一圈一圈,来自宇宙纵深的陨石击打着k肿胀的皮肤。   诡异而哀伤。   k凝望着地面上的守护者,静默无言。   安吉洛望着这诡谲而神异的一幕,心灵被一种澎湃庞大,又黑暗沉抑的美冲击着。   心脏被揪紧,被揉成团,皮球一样在胸腔中嘭嘭乱弹,这种美与激烈的情绪与情爱伴生,催动它蔓延滋长,安吉洛记起那些色调饱和的残梦……   薄雪闪烁如银缎,他的黑发与伯爵的银发先后蘸染了地上的雪粒。   雪粒被体温融化,发丝濡湿,打成绺。   纠结缠绕,银黑交织。   眼角沁出泪水,染湿面颊。   巅峰的瑰丽幻觉中,玫瑰盛绽,又被碾磨成嫣红汁液。   血液太烫,伯爵的胸膛太热,连霜雪与海风的寒气都被这些蓬勃热意抵挡在外。   “你只是我的梦吗,大人……”安吉洛哑声问,“为什么我会经常梦见您?”   “我是你的梦……”伯爵低喃,炙热地吻遍安吉洛每一根手指,不住逼问道,“你在梦里爱我吗?你爱我吗?”   安吉洛记得他点了头,还轻轻“嗯”了一声。   毕竟他抵挡不住那样热烈的攻势,伯爵像条讨食的大型犬,直白地向他索求爱情,直白得几近凶狠,安吉洛没办法,他都快被伯爵弄得融化了,而原来……   ……   这时,伯爵终于顺着崖壁爬了上来。   毕竟他不可能一直逃避解释这件事……   他变回人形,乖顺地穿好睡袍,耷拉着尾巴和耳朵凑到安吉洛面前。   “所以……那些都是真的?”安吉洛确认道。   “……嗯。”伯爵不大情愿地点了点头,“在你睡着之后,我把你拉入了里层世界,进入这个世界会对人类的心智产生一些影响,你刚才或许已经感觉到了……如果你是在睡眠状态下进入的话,你会误以为那是一个真实的梦境。”   安吉洛回味了一番。   之前在清醒状态下被伯爵牵着进入里层世界时,他确实察觉到了一些心灵层面的异常,虽然他无法很精确地描述那种感受……   “怪不得我总感觉睡眠不好。”安吉洛幽幽道。   “我很抱歉……”伯爵小声嘟囔,仗着在室外不怕掉毛,狼尾巴讨好地摇着。   他又解释了一些其他的细节,关于安吉洛之前为何没在‘梦’中见到月神的尸身……   那是因为即便在死后,月神也仍然是生命层级远远高于人类的神o,就算在里层世界,人类也无法用肉眼看穿月神的真面貌,而刚刚伯爵将狼人的视觉借给了安吉洛,这种借用只能持续很短的一段时间。   ……诸如此类的小问题。   它们充分地满足了安吉洛的好奇心。   终于,他没有其他问题要问了。   “……你要打我了吗?”伯爵强忍泪意。   “就打一下,就一下,这一下我忍了很久了……”安吉洛安抚着,语调简直称得上温柔。   然而伯爵完全没有被安慰到,神情仍旧哀怨。   “请你坐到那块大石头上。”安吉洛指向悬崖旁边一块巨大的岩石。   伯爵红着眼圈坐了上去。   安吉洛摆弄他的下肢,吩咐他放松肌肉。   考虑到打完这一下安吉洛就会原谅自己,伯爵决定忍受,他会默默舔舐自己受伤的灵魂与破碎的心灵,他会在安吉洛看不到的地方偷偷垂泪,不惹安吉洛厌恶,他……   就在伯爵沉浸在凄苦的幻想中时,安吉洛攥拳,在伯爵右侧膝盖上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   出于原始的生理反射,伯爵的右腿一下就弹了起来,高高踢起。   “呼……”   安吉洛惬意地、无比满足地,长长舒了一口气。   “这叫膝跳反射。”他介绍道。 第75章 月蚀(二十四)(手印。)   或许是因为在见证过那种种恢弘神异的景象后,伯爵那些不怀恶意的小花招、小骗局被衬托得微不足道了,加上安吉洛原本就懵懂地因梦中伯爵的热烈追求悸动不已,提前品尝过那甜蜜的情潮,对伯爵早已生出朦胧的爱慕,况且伯爵一直在向他示弱、道歉,而他素来性情温软(除了拖着大腿骨搜索伯爵踪迹的时候)……总之,他并没因谎言感受到强烈的愤慨,那些负面情绪没一会儿就褪去了七七八八,而当伯爵的小腿因反射而弹起时,安吉洛心中郁结尽消。   比起纠结那些细腻的、情绪化的问题,安吉洛更乐意抛开一切扑进研究室的怀抱。伯爵为了讨他欢心揭露了一个小秘密――迭戈在带安吉洛去实验室之前曾将一部分不适合展示给安吉洛的文献收了起来,其中包括亚利基利家族的秘密、关于狼人与其他非人类的各种研究,以及有关圣灵神降血洗原住神的详细记载与佐证。   伯爵还顺带提到了王室对圣灵教的态度。王室早已知晓神降的真相,他们仅仅与教会维系着表面的和睦,暗中却在向教会使坏,这些年圣灵教的式微是必然结果,他们迟早会四分五裂并湮灭在历史长河中……   伯爵认为自己足够了解安吉洛的喜好,有一屋子珍贵的秘密文献做礼物,想必他可口的小蛋糕会感动得乖乖趴进餐盘里任他大快朵颐,他简直都在幻觉中闻到了那些白腻奶油滴滴哒哒的甜香……   然而……   当安吉洛接连数日埋首于实验室,如饥似渴地阅读研究文献,恨不得吃睡都在实验室里时,伯爵才明白过来这步棋他错得有多离谱。   他发现安吉洛这些天都不怎么理睬他!   倒不是冷若冰霜,抑或是余怒未消,安吉洛的态度颇为温和,因心绪奇佳,他的模样一直都笑吟吟的,可是……他完全就是在糊弄,当他搔弄伯爵肚皮上蓬松白净的软毛时,他的眼睛没有充满柔情蜜意地凝视着伯爵而是盯着文献!   该死,他们才刚刚陷入热恋,难道他们不该如胶似漆?   “嗷呜……”伯爵化身白狼,一骨碌仰躺在安吉洛脚边厚软的地毯上。   “我在呢,我在呢。”安吉洛右手拿书,俯身,左手抚摸伯爵的白肚皮,“亲爱的,你的毛梳理得真光滑,简直都不像毛了……”   他心不在焉地夸赞,一下下抚弄着伯爵因愠怒而龇起的犬牙。   接着,他起身走向书架,准备换一本书看。   伯爵尾随至书架旁,一骨碌仰躺在地上。   安吉洛目不斜视,一步迈过他,溜达到另一排书架前选书。   伯爵又蹿到那排书架前,一骨碌仰躺在地上,狂甩尾巴,呜呜哀哼。   如此重复多次。   他的肚皮急需安吉洛搔弄,还有他的下颌,那两处寂寞得令他心慌意乱。这听起来太像狗了,该死,可狼人确实有一半犬科血统,他难以抵抗被恋人搔弄下颌与肚皮的欢愉……   “你不爱我,安吉洛……你不爱,你是为了那些文献和我在一起的,你坏透了……你就是那种玩弄感情的坏人类,那种‘浪子’,对吗?”伯爵化做人形,胡乱套上衣服。方才他满地打滚,头毛在地毯上蹭来蹭去,这使他在人形状态时亦顶着一头乱发,他控诉着安吉洛,神色阴郁。   “我?怎么可能?”安吉洛有生以来还是头一次听见这样的评价,他拧起秀气的眉,“我对你不够好吗?”   “呵……”伯爵咧了咧嘴,他在冷笑。蓬乱银丝中,那张俊美削瘦的脸显得铁青而阴沉,他哆哆嗦嗦地扯开一条粉色丝带,展开一枚纸筒。   光滑紧绷的羊皮纸上,是一行行与安吉洛文雅外表毫不相干的、狂野奔放的笔迹(据安吉洛说是医师专属字体)……那一夜,二人将一切说开之后,伯爵没因谎言遭受惩罚,遂得寸进尺起来,他刺探安吉洛的底线。他先是小心翼翼,发现安吉洛只是雷声大雨点小后,他逐渐放肆一刺再刺,最后,他强烈要求安吉洛履行他在那些“梦中”做出的承诺,要求安吉洛确认他们存在相互爱慕的关系。   而在那之前,伯爵吝啬地表示,他绝不肯交出亚利基利家族珍藏的秘密研究文献,哪怕一条纤维、一道墨痕,绝不……除非安吉洛发脾气。   “我爱慕你,我说过。”安吉洛赧然道。那夜过后,他就这个问题考虑了一整天,他理性地分析、确认自己的感受。   “虽然这些事……它们每一件都出乎我的意料,我需要时间消化它们,但我想……我对你的感觉还在,真的,就算你是狼人,我已经想明白了。虽然你的真实性格和之前有出入,但我能感觉到我对你仍然……我、我很确定。”安吉洛边说边紧张得抓乱了自己的头发,他真的不擅长搞这些风花雪月的事情……   于是,在伯爵的强烈要求下,安吉洛亲手为伯爵誊抄了一首火热大胆的情诗,抄写到那些甜得发腻的字眼儿时,安吉洛小巧的耳廓红得透光。   抄写完毕,他在诗歌底部署名,承诺他对阿昂佐伯爵的爱慕与忠诚将绵延永世,伯爵用东方朱砂涂抹安吉洛的食指指腹,让他在署名上按下一枚暗红圆润的指痕。   随后,伯爵亦用朱砂涂抹他自己的食指,在安吉洛的指印上斜斜按下另一枚指印。   两枚指印下半截交错,上半截则角度不同,看起来宛如一颗心。   伯爵对这个“双人心形指纹”的小把戏满意极了,而安吉洛则被一种汹涌堪比海啸的羞耻和尴尬淹没了。   或许那是一种浪漫吧……   就当做是安吉洛不解风情好了……   总之安吉洛羞得面红耳赤,只觉得好像有条弹力绳从颅顶直通脚心,而且倏地抽紧了。   他蜷缩得像只穿山甲,脚趾几乎要挖穿靴底,当伯爵凑上来索吻时,他臊得一巴掌把伯爵拍飞了。   “对不起。”当伯爵心碎地朝他望过来时,安吉洛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我没谈过恋爱,我、我不太习惯和人谈恋爱,我还以为和男人谈恋爱会比较、比较简单……请你给我一点时间适应……”   但是他似乎暂时还不太能适应。   毕竟这是非人类的热情,犬科级别的热情。   “……骗子。”伯爵展开那张羊皮纸,低声喃喃自语,“爱情骗子安吉洛。”   “可是我已经专心陪你一整个上午了,我们一起用早餐,一起散步……”安吉洛不得已放下书本,走到伯爵面前,捧起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哭笑不得道,“我还给你梳了全身的毛。”他用手指捋顺伯爵蓬乱的银发,那些发丝闪烁着星月般神秘的银辉。   “你的毛色都不灰了。”安吉洛温声道,习惯使然,顺手给伯爵查体,“你看这些角质层……健康光滑。这证明你情绪良好。”   伯爵一把搂住他,低声道:“你还没真正属于我,我缺乏安定感,所以必须时时刻刻黏着你才能安心……”   “什么叫‘真正属于你’?”安吉洛瞥向那羊皮纸上的情诗、署名和手印,避重就轻,“我都已经立字据了。”   “……你肯定知道我说的是什么,你比我聪明。”伯爵搂得更紧,吐息湿润灼热,“你在装傻吗?”   安吉洛的脸颊热烘烘地贴在伯爵颈子上。   他当然知道伯爵在说什么,他只是没做好准备,“梦境”中他们做过一些亲昵的事情,可是……   安吉洛得承认,他不敢。   伯爵有些时候实在是太过于,太过于……   老实说,简直就像个变态。   加上伯爵有一半狼的血统。   而狼的习性……天哪。   安吉洛只要稍微想一想伯爵可能会做出些什么事来就羞耻得要爆炸了。   因此他能拖一天是一天。 第76章 月蚀(二十五)(特异骨骼。)   安吉洛查阅过有关于狼人习性的文献。   他们的生理结构比起人类更近似于狼,“人形”就像一层披在狼身上的伪装性皮囊。   譬如说……   “成结”。   用刺激性气味“圈地盘”。   某种人体不存在的特异骨骼……   显然,雄性狼人原本是为体能强悍、耐力十足,且野性未褪(这一点很重要)的雌性狼人们而生的。   身为一名清瘦、喜洁、受人类文化熏陶的男性,安吉洛只想连夜策马奔赴柏拉图式精神恋爱的怀抱。   毕竟若是以人的道德评判,一些野兽的天性可谓相当“变态”。   何况安吉洛的气味对伯爵产生的特殊吸引更使伯爵成为了“变态”中的佼佼者……   安吉洛能从那些不算出格的亲密接触中与之前的“梦境”中察觉到这一点。   可怕的是,他已经快拖延不下去了。   这晚临睡时,早已忍耐多日、忍无可忍的伯爵在他卧房外敲门,乞求一个纯洁的晚安吻,那低沉优雅的贵族腔中掺杂着亢奋的狼嗥和野兽的低chuan。   直觉告诉安吉洛这家伙要的绝不止一个晚安吻,因此他拒不开门。   伯爵能像戳破一层莎草纸般轻巧地戳烂门板,但他不敢,他只敢轻轻挠门以表示抗议,“滋啦滋啦”的清漆剥离声与娇弱细软的奶狗哭哼声一刻不停地骚扰着安吉洛。   “呜呜,哼哼,呜呜……”   安吉洛一反常态心如铁石,对大型犬的撒娇攻势视而不见,甚至把棉球塞进耳孔隔绝声音。   为防止伯爵从暗道夜袭,他依惯例用床脚压住地上的暗门。   不知过了多久,敲门声停歇了。   以为又逃过一劫,安吉洛舒了口气,打算合眼睡觉。   然而就在这时,他身下的床板诡异地起伏了一下……   紧接着,一阵更剧烈的颠簸袭来,沉重的桃花心木大床犹如怒涛中的一艘小破渔船,被巨力裹挟着抛上抛下,那就像一种提醒,提醒安吉洛逃离。   “阿昂佐?!你疯了!”安吉洛大叫,蹦到地上跑开几步。   察觉到重量变化,知道安吉洛已不在上面,伯爵放心,用力一推。   嘭的一声巨响,暗门开启,桃花心木大床四脚朝天翻倒在地。   伯爵用结实的小臂一撑地,跃出暗门。   入侵计划得逞后他做的头一件事便是灰溜溜地把床掀回去摆好,他像客房女仆那样铺褥子铺被单,还拿起小床刷扫了扫灰。面对安吉洛半气半笑的质问,他耷拉着狼耳朵嘟囔说“可是这扇门没上锁啊”。   为了引诱安吉洛,他刻意维持着初步狼化的外形,安吉洛对他长狼耳朵的人形状态缺乏抵抗力,他看得出来,因此投其所好。   自然界中的雄性皆是如此,绞尽脑汁吸引伴侣,伯爵认为这再正常不过了。   果然,安吉洛一直忍不住偷瞟他。   安吉洛在分泌出求偶物质,以及更多的汗水。   他在兴奋,在紧张……伯爵敏锐地抽动鼻子。   “我要睡了。”安吉洛仰头,在伯爵面颊浅浅吻了一下,“晚安,你也早点休息。”   主动交出晚安吻后,他狡猾地钻进被窝,迅速用被子把自己裹成小面包。   伯爵杵在床边,凉森森地盯着那团小面包。   半晌,他用受尽欺凌的可怜虫的语气道:“……我只是想多陪陪你,但你却不喜欢我亲近你,没关系,我在地垫上睡就可以了。”   他拖来一条厚实的椭圆形羊毛地垫,保持着人形别扭地盘在上面――他侧躺着,双腿蜷屈,双臂抱膝。   安吉洛猜他或许得到了迭戈的点拨,或许吧,这很难说,毕竟伯爵原本就很擅长在他面前摆出惨相博取同情……   安吉洛的小脑袋探出鹅绒被,警惕地露出一双眼睛。   伯爵背对着他躺在地垫上,没被子,也没枕头,宽阔结实的肩膀有节奏地抽动着,似乎在嘤嘤啜泣……   “不用在意我,我不冷。”伯爵轻声道。   他企图用那弱小,不,绝不,弱……大而悍利的背影勾起安吉洛的保护欲。   演员!他是个演员!别上了他的当!安吉洛的灵魂发出尖啸。   他咬咬牙,理智地缩回鹅绒被,不理睬伯爵。   “……给我一件衣服好吗?”伯爵柔弱地问。   “你请自便。”安吉洛客气道。   伯爵抓起安吉洛褪下的外衣外裤,可怜巴巴地堆在羊毛地垫上,像只在严寒中用破布絮窝的流浪动物。   ……可安吉洛压根儿不看他,他白演了。   一阵安静后,伯爵慢吞吞地从地垫上爬起来,笔直地盯向安吉洛。   他冷酷的夫人。   这块小蛋糕根本是从冰窖里拿出来的吧,冻得邦邦硬,他非得把它好好舔化了不可……   忽然,安吉洛耳畔响起一阵oo@@。   那响动离得很近,不容忽视。   安吉洛再次探出脑袋,险些惊叫出声。   伯爵只用下颌搭着床沿,脸庞距安吉洛仅有几公分。   乍一看就像是他的头被谁砍下来丢在安吉洛枕边了……   还有那双璨金色的、亮得堪比煤气灯灯泡的眼珠,它们正直勾勾地瞪着安吉洛。   “我的爱人,你真冷酷……”伯爵沉沉道,他得寸进尺,用双手扒住床沿。   “你有你自己的卧室,你自己的床。”安吉洛朝另一侧床沿退去,与伯爵拉开一米距离。   “你在逃避,可那是迟早会发生的事情……你在逃避什么?”伯爵蛇一般游上去,他半截身子都搭在床上了,像条睡床计划即将得逞的大狗。   “别、别再过来了……”安吉洛慌了神,他弹起来,按住伯爵的额头阻止他向前探。   而伯爵捞住他的手,不容抽离地拽到唇边,在安吉洛的手背烙下一枚枚亲吻,神色痴迷。   “你是个坏蛋。”伯爵埋怨道,“我饿极了,你却连一口吃的都不肯给我,你在虐待我……”   安吉洛眸光闪烁,那些令人骨骼酸软的甜蜜情绪源源不断地被充入心脏,心房如皮球般膨胀,安吉洛觉得它就快要裂开了……   “给我吃一点。”伯爵翻转他的手掌,舌尖沾着一星水光,抵在薄唇与掌心之间,只能窥见一线柔红,安吉洛掌纹中沁出的蜜糖已不能满足他,“我想吃点儿更好的,给我吃一点,求你,求求你……”他低喃、恳求,他在饥饿地乞食,他看穿了安吉洛的脆弱之处,“你在怕我,对吗?你怕我丧失理智吗?”   “不……”安吉洛摇头,他知道他不会,“我只是……”   他说着,顿住了。   好吧,他就是在害怕。   刨除狼人的习性不说,他是个男性,身体结构天生就不适合做承受方,而阿昂佐的表现分明就是希望他做承受方。   可是……   安吉洛垂下眼帘,阿昂佐说得对,他得解决,他在压抑阿昂佐的天性,禁止他应有的需求。   伯爵放开了他的手,哑声道:“或许我有办法,等我,我很快就回来。”说着,他深深地盯了安吉洛一眼,“不许锁门。”   伯爵暂时离开了。   “呼……天哪。”安吉洛神色怔忪,僵在那儿,他没去锁门,他就是在这等着,等着伯爵带着那个“办法”回来。他清楚他在等待什么,这使等待中的每一秒钟都漫长得像一段稚嫩的永恒,想象力骤然丰富到毫无必要的地步,他羞耻得快被自己的体温煎熟了。   他真想,他可真想跳下去锁门……   他蠢蠢欲动,朝门边挪了挪,可锁门也没用,能挡住狼人的门板恐怕还没被人类研究出来。   “天哪……”安吉洛面红耳赤地抓头发,小声嘀咕,“天哪。”   最后一步!   伯爵实际上返回得很快,可在安吉洛的感知中自己已经在羞耻的高温煎熬中风化成木乃伊了……而当安吉洛抬起眼皮时,他震惊地发现他的体温居然还能蹿得更高点儿。   伯爵颈子上箍着一条颈带,皮革质地,油黑亮滑,镶嵌着一圈银白铆钉,一枚金属卡扣抵在棱角尖锐的喉结下方。   这乍一看像是一件无伤大雅的颈部装饰品……   可伯爵手中还攥着一条细韧的金属链,两者暂未链接,但看起来像是一套的。   伯爵一抖狼耳,咧了咧嘴,露出森白的犬齿,他扑到安吉洛面前,那体重使垫子狠狠颤了颤。   “害怕的话,你可以拴住我……”伯爵攥住安吉洛的手,引导他触碰那条颈带,“你可以随时命令我停止,我会听你的话,我发誓我一定会听。”   “你、你疯了……”安吉洛夺过伯爵手中的金属链,远远掷开,口干舌燥,“我怎么可能用这种东西对付你?你……”   忽然,安吉洛住了嘴。   他意识到那大概不是伯爵的本意。   他用这玩意儿在安吉洛眼前晃不是因为他真的希望被安吉洛拴住……他只是知道这脖子上的小装饰会使他的模样充满摄人心魄的魅力和冲击力。   他只是在引诱他。   这头狡猾的、厚颜无耻的、为求偶不择手段的公狼……   可安吉洛已昏头涨脑地落进了圈套,他从头皮su麻到了手指尖儿……   他仰起脸,承受着伯爵的亲吻。   他承受一切。   …… 第77章 月蚀(二十六)(他是一只小小的、小小的乌鸦。【全文完】   甜香弥漫。   蛋糕滚烫。   一些乳白、浓炼的稀奶油自蛋糕馅料夹层中涌出,黏嗒嗒地滴坠。   从冰窖中取出后,这块小蛋糕得到加热。   升温后,冰碴尽数融化、蒸腾成香甜的水汽。   阿昂佐馋得自唇角溢出涎水。   这样的美味使他胃袋空虚。   因为那灵敏得该死的嗅觉,阿昂佐生存的环境中常常充斥着各种各样的臭气……   他早已习惯于忍受超级嗅觉带来的折磨。   因此这纯然香甜的、使超级嗅觉都挑不出错处的食物,便如钻石般珍贵。   阿昂佐用指腹抹去奶油,饥饿地含吮、咂摸这稀罕的、纯粹的甜味。   那些淡白乳脂太鲜美、太甜蜜,其中必定溶入了大勺大勺的砂糖。   可他并不觉得腻。   奶油的芬芳甘甜刺激着阿昂佐灵敏的味蕾与鼻腔,使他变得贪婪暴食。   阿昂佐埋首吞吃,大快朵颐。   他吃得毫无形象可言。   ……   而此时此刻。   在安吉洛的房间中――   伯爵吝啬地吻去安吉洛额角的细汗。   “……你是我的,安吉洛,我也是你的,你不许碰别的东西,你不许……”伯爵嘟嘟囔囔地,牢牢钳制着安吉洛。   他姿态谨慎,一双小臂铁箍般勒住安吉洛单薄的上半身,不许安吉洛瘫倒。   由于成结导致的、某种扭曲且不可理喻的占有欲,此时此刻他嫉妒任何碰触到安吉洛的死物。   包括地板、水杯、衣物……乃至枕头、被褥。   好在这种间歇性精神病的持续时间不长,仅在成结后短暂发作。   “可是我想喝水,我口渴……”安吉洛虚弱地伸手摸索水杯。   “我喂你。”伯爵执拗道,“我就是安吉洛的水杯。”   他抢先拿到水杯,仰头灌了一口,低头吻住安吉洛。   “唔……我还想休息,我很累,我想躺下。”伯爵显然对喂水不在行,安吉洛的嘴唇与下颌泛起一片湿淋淋的水光,他清楚伯爵这些“病得不轻”的举动是狼人习性的表现,因此他没怎么抗议,只是耐着性子向伯爵提他的要求,“而且我会冷,我需要衣服或者被子。”   “我就是安吉洛的床和被子。”伯爵简直是在耍赖了,见安吉洛眼神中流露出无奈,他环住他,用热烘烘的体温证明他确实有当被子的资格。   在感知到安吉洛的杀气后,伯爵哀怨辩解道:“可是它们会吸走你的汗水,你的汗水也是属于我的……”   “……那我想洗个澡。”安吉洛暂时放弃了休息。   虽然他已经很干净了。   是的,干净得就像个被饿了三天的流浪狗舔过的餐盘……   “可是我要安吉洛沾满我的气味。”伯爵翕动鼻翼,陶醉地嗅闻染了一身狼味儿的安吉洛,那温暖暧昧的甜香气息使他的心脏充盈满涨了起来,“不然我会很忐忑,我会缺乏安全感,我的爱人……你用你的香甜驯化了我,就得对我负责任……”   圈地盘的公狼都是这样的。   安吉洛自我安慰着,他只能盼望伯爵这股疯劲儿快点过去。   为了让安吉洛能舒舒服服地躺下休息,伯爵化身狼形,不必再掩饰身份,他释放出的完全体比“狼王”还大上几圈,是一头能铺满整张床铺的雪白巨狼。   他温顺地仰躺,露出柔软温热的白肚皮,示意安吉洛躺在肚子上。   安吉洛累坏了,他急需休息,因为他明天还有工作要做――这群狼人中仅有的两位狼人医生在几个月前意外丧命,那群低阶狼人积累了许多健康问题,有几个担任粗活男仆的狼人甚至跳蚤缠身,这太可怕了……安吉洛这几天正在用闲暇时间为这群四肢发达头脑简单、仗着愈合力强便不注重健康的家伙们体检。   要当好亚利基利家族的专属狼人医生,安吉洛得拓展知识范围,他对一些犬科动物常见病了解得不够深入,因此他正在恶补兽医知识。   安吉洛整个人扑进那蓬暖融融的雪沫――伯爵的肚子。   不得不承认,这比床垫舒服得多,在扑上去的一瞬间安吉洛就爱上了这种感觉,他像是陷在一团云朵中,越陷越深,越陷越深……   雪花擦过黯蓝宝石般沉静冰冷的玻璃窗,堆积在窗棂。   又是一个雪夜。   这使即将来临的温暖沉眠显得愈发惬意。   窗外,偶尔传来三两声乌鸦聒噪的嘶叫。   这座古堡外墙的各种凹陷与缝隙处被见缝插针地筑了许多乌鸦巢,安吉洛初来古堡时就察觉到了这一不同寻常之处――在泰蒙王国乌鸦算不上惹人喜爱的鸟类,贵族们不大会容许乌鸦在自家古堡外墙筑这么多巢。   出于好奇,安吉洛询问过伯爵关于这些乌鸦的事情。   伯爵解释说这些乌鸦担任着哨兵的职责,它们数量庞大,狡黠灵活,能遍布岛屿与山峰的每一处角落。当发现月球怪物的踪迹时,它们会飞到有狼人驻守的t望台嘎嘎大叫示警,作为回报,狼人向它们提供可用于筑巢的古堡外墙与能讨乌鸦们欢心的肉食……   据说这是一种古老的互助关系。   狼与乌鸦形成的联盟在森林原野中屡见不鲜。   乌鸦凭借高空中的视野优势寻觅猎物,并为狼群指引方向。   等到狼群解决了那些倒霉的猎物后,乌鸦便翩翩而降,啄食血肉。   而狼自幼年期便会得到长辈教导,懂得不能伤害那种黑漆漆的狡黠生灵……   混混沌沌地,安吉洛沉入梦乡。   他又在做那个梦了……   自从伯爵不再夜夜把他拖进里层世界后,他经常会做这一类的梦。   他对伯爵讲述过这些梦,因为它们给他的感觉十分真实,对梦境多少有点儿阴影的安吉洛不由得怀疑伯爵是否又在搞鬼什么的……伯爵委屈吧嗒地否认了这一点,他没搞鬼,如果他搞鬼他会承认的。而据安吉洛查阅的秘密文献显示,长期居住在表里世界的重叠处会使人类的灵性直觉得到滋养,他有可能只是在梦境中回忆起了他“生命前的生命”――他这颗灵魂经历过的、另一段更早的生命历程。   不过这个说法太玄了,安吉洛仍然在搜集足以说服他的证据……   梦中。   他翱翔在天际。   他是一只小小的、小小的乌鸦。   他周身覆盖着一身油黑丰沛的羽毛,翅翼扑动得强健有力,看来他平时吃得不赖。   下方是一片雪原。   经过换毛季的寒带动物们大多通体雪白,但安吉洛飞得太高了,视野的优势使他能轻而易举地察觉到地面上的风吹草动。   终于,他发现了一小群警惕的食草动物。   他要去报信了。   他是一只顶坏的、顶坏的小乌鸦。   安吉洛扑了扑翅膀,循来路飞回去。   他落在一颗蓬松雪白的狼头上。   这是一匹孤狼,安吉洛不知道它为何会远离狼群,它的体型和战力能让它在任何一个狼群中担任头狼,或许它迷路了(这头笨家伙真的很会迷路),可无论如何它看起来活得还不赖,他们已经合作很久了。   “嘎!”安吉洛飞向半空,盘旋几圈,为孤狼指路。   “嗷呜――”那体型健硕的白狼引颈长嗥,疾步跟上。   可安吉洛飞着飞着,身后就没了动静。   他扑着翅膀回头看……   白狼正愚蠢地在雪堆中弹跳嬉戏,它瞄准一个地鼠洞,纵身一跃,狼头直直扎进洞口,又“啵”地拔出来。   “嘎!嘎嘎!”安吉洛在梦中火冒三丈,他飞落到白狼头上,用翅膀抽它,用趾爪踩它硬邦邦、空荡荡的狼脑壳,用娇嫩的喙啄它的头毛……   他是一只很凶的、很凶的小乌鸦。   终于,那家伙放弃了娱乐,夹起尾巴乖乖尾随安吉洛。   安吉洛气呼呼地朝那群食草动物所在的方向飞去。   那大块头委屈巴巴地跟着,它被乌鸦揍了,真可怜……   梦境之外,安吉洛闭着眼睛,趴在伯爵柔软的白肚皮上,焦躁地翻来翻去。   梦境之中,孤寂寥落的雪原上,有一串柔软的狼足印,它追随着半空中漆黑的小点……渐行渐远。   他是一只小小的、小小的乌鸦。   他身后跟着一头愚蠢的、忠诚的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