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 轩墨紫馨 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方宅十余亩[系统]》 作者:宁雁奴 文案 郁容穿到了古代,是个史上不存在的朝代。幸而懂得些许医术,好歹有了一技之长。 绑定了一个系统,落户在某个村庄,有了地、盖了房,种些花、制制药,养两只猫,救几个人,偶尔借着系统商城交易,改善一下生活……日子好像过得也不错。 方宅十余亩,房舍八.九间,近看榆柳桃李,远听狗吠鸡鸣…… 既已知足,自然常乐。 · “特勤”亲军卫指挥使攻x大夫兼农夫穿越受。 又名#穿越古代去种地##冷峻指使俏大夫# 架空,主受,系统金手指,温馨日常,算是种田文吧。 注:书名文案引用化用陶渊明《归园田居》 内容标签:布衣生活 穿越时空 种田文 系统 主角:郁容 ┃ 配角:聂普 =================== 第1章   来到新世界的第二十八天,郁容搬进了义庄。   此前,他一直住在老里长家。老里长为人疏朗,让他安心住着,说想住多久都可以。   对郁容来说,老里长帮忙解决了他的身份问题,把黑户“洗白”,已是极大的恩情了,不想再给对方增添麻烦。   实际上,能住进义庄,还是受老里长之惠,毕竟这是张氏宗族的地方,更别说,郁容目前连这青帘村的村民都还算不上。   “小郁大夫,你这是何必?我老汉家也不是没房子,你这紧赶慢赶的要搬走是作什么……天儿眼见着就要冷了,这边又没怎么修葺过,你这一住,可不得受好一通罪!”   陪同郁容来到义庄的老里长,一路上没放弃劝说。   郁容听着老者的絮叨,对其心意十分感动,却并没有因此改变主意:“这里挺好的,屋顶不漏雨就没什么,天冷了也不要紧,小子平常练的那套功夫,没别的好处,就是练好了身体后,三九腊月在外过一夜,也能差不多扛住。”   老里长听着惊奇:“果真这样?那你这家传的本领当真厉害。”   郁容微笑:“强身健体罢了。”   言语间,两人经过义庄的门楼,走到祠堂后专供人住宿的地方。   东、西方向各有三间平房相连,另有两间更大的屋子坐北朝南,而南面只有一个半露天式的厨房。平房都是以土基为主,搭着木料与少些石砖,建造而成的;厨房纯粹是用泥土垒砌的,朝北只有少少的两截土墙,靠着几根结实的大木头撑起了房梁。   厨房前有口水井,后面则是半人高的槿篱,槿篱贴着墙根,连着东西的平房,把这里直接圈成了小院似的。   房舍没老里长说得那么糟糕,在青帘,四五等户的人家差不多也就是这样的房子。   老里长是一等户,条件自然比绝大多数庄户好,高门楼的砖瓦房,比城内的住户也不差了……理所当然的,他觉得让“小郁大夫”住在这样的地方,实在委屈了,便将转了个弯的话题掰回来,力劝郁容继续在他家住下去。   郁容感激他的好意,但仍旧没有接受:“小子在大爷家叨扰了这么久,早就过意不去了。大爷您不用太操心,营造行的行老昨儿告诉小子,缮工丞应了他借调匠户的请求,再过几天,小子的房子就可以动土了,要是天气一直不错的话,一个月内准能造好。”   “什么过意不过意的,”老里长不爱听客气话,转而表情又松快了些,“老李头是这么说的?”想了想又道,“不行,回头我得给他催一催,一个月有点慢了。”   郁容笑道:“已经很快了,原先还担心人力不够,现在能确定开工了就好。”   解决了黑户问题,再有了房子,飘零到异世的浮萍,才算作有了归处。   而郁容之所以能有建房的地,又不得不感谢这位老里长,满心的感激之情自然地流露于表面:“还得多谢大爷您把地租给了小子。”   老里长诶呀一声:“小郁大夫怎么又见外了。这地租给谁还不一样?再说了,老汉这一条贱命是小郁大夫你给拉回来的,这天大的恩情,就算把那块地白送给你都不够……现在别说白送了,还收了救命恩人的租子,老汉这心里臊得慌。”   郁容可不愿白拿人家的东西……那是一块土地,这个时代,有时候是比命还重要的东西,能够租到,并且一年后还能真正地买下,已经不能更占便宜了。   说到土地,得稍微延伸一下话题。   在慢慢了解了这个世界后,郁容不得不庆幸,这个类似天朝中古王朝的国家,比他所认为的封建社会,要开放不少。   皇位才沿袭了四代的旻朝,每一位统治者都堪称英明决断,且务实有能耐,在内乱基本平定、外患也不再形势逼人的情况下,国力蒸蒸日上,百姓基本上可谓安居乐业。   参照历史发展规律,旻朝与天朝史上的宋代有不小的相似度,但不同与宋时的重文轻武,旻朝强调文武兼重,对内对外军事震慑力十分强大。   与宋一样,士族门阀已然瓦解了的旻国,庶民阶级兴起,“农商为本”的概念逐渐深入人心,社会经济愈显繁华,与此同时,人口的流动也愈加普遍,前朝被严格管制的土地成了可以租赁、买卖的“商品”。   因此,只要郁容有足够的钱,理论上,可以想买多少地就买多少地。   当然,实际情况没那么简单……种种不提,只说一点,老里长虽然力所能及地帮忙解决了户籍问题,可也只能弄到“客户”的身份。   在青帘待了一个月,郁容十分中意这里的居住环境,所以想要定居,拥有属于自己的房屋和田地,作为“客户”,他是没有拥有本地地产的资格的,无论是想建房或者种地,只能靠租赁。   好在,旻朝十分开明,在青帘这样的乡村,“客户”只要能在居住地待满一年,有当地德高望重或者位高权重的人作保,就能拿到“主户”的身份了。成了“主户”,就可以买地买田。   这就是为什么,郁容现在是租老里长的土地,到一年后再买。   不得不说,郁容是幸运的。初来乍到,就遇到了老里长,虽然他确实救了对方的性命,但如果不是老里长,想要认识并融入这个世界,必然要绕一个大弯子,甚至说不准还会惹麻烦上身。   再回到搬家之事上。几句话的功夫,郁容已经选定了未来一个月或有可能更久的住房。   义庄这几间房子,目前都是空的。这些年青帘的日子还算富足,张氏族人没多少机会真住进来。常在村子里的肯定住自家屋子——就算房子没义庄的好,金窝银窝还不如自家狗窝呢——不在村子的,很少回来,自然也不可能住进来,偶尔有外乡族人来了没住处,村子里大多是亲连着亲,一般都投奔亲戚了,个别住不下的,才来义庄暂宿几晚。   不过,这些房子也不是真就闲置了。   青帘的地理位置十分特别,往来的商客不少,偶尔还有意外来不及进城的官兵走吏什么,会在此借宿。在村头唯一一家客栈不够住的情况下,客人们都会被安置在义庄。   说到“义庄”,之前郁容一直以为就是放死人的地方,现今才知道不是那回事。   ——或者说,不止是安置尸体的作用。   时下但凡自觉“出人头地”的,都喜欢建办宗族义庄,规模有大有小,有些类似现代社会慈善或者福利机构,还承担包括祭祀啊集会啊等宗族活动。   占据青帘村大半数人口的张氏族人,据传三代以前出过一位宰执,那位宰执为了回馈族人,建造了这座义庄。   之后张氏便没落了,但义庄还一直在运行,百余年前的房舍推倒重建了数回,现如今也不局限于为张氏族人服务了,基本上成了青帘村公有的地方。   言归正传。   郁容选了坐西朝东,离厨房最近的那间屋子。站在门口,打眼看去,他估计这个房间差不多有三十平……足够了。   老里长不再劝了,果断帮忙收拾屋子。   这一个房间地积虽不如向南的两间屋子大,内里实际上要更好一些,而且靠着水井与厨房,这对衣食都要亲自打点的郁容来说,自然更方便了。   郁容的东西没多少,满打满算,连换洗衣服带鞋,加上吃饭的家当,一个小木箱勉强装满了。   ——当然,这是明面上的。暗地里……呃,暗地里的东西也没多少,加上去也就能把木箱真正塞满了罢。   家当是不多,可真要收拾起来,也不是一会半会的事。   说是房屋没怎么修葺过,但实际上一年里总有三五次,检查整理屋顶,不用担心漏雨,现在也就不用多费事了。   屋里也不太脏,就是一些灰尘。   不过,横在房间里、几乎占了全部地的,是一个由土基和木板搭成的大通铺,大的够十个成年人躺在上面休息了。   通铺得拆掉。木板和土基还能二次利用,这些材料便全部先拿出房间。   然后打扫,边边角角的,彻底清理了一边。   窗户纸破损得厉害,有些难看。郁容显然早有准备,剪裁得妥帖的新纸,加上一大早熬制的浆糊,重新贴起了窗户。   老里长检查了一遍,见屋内没有什么可忙活的,就去了院子里。   等郁容整好窗户,半举着双手,准备去井边洗掉沾到手上的浆糊后,就发现,老里长十分能干地将拼装大通铺的木板和木块,不知道怎么弄的,组装成了一个桌子。   问了声,得到老者的回答:原来其从小就爱做木工,几十年的经验积累,手艺不比那些木匠差。   郁容不由得赞美了几句,老里长自豪之下,更是干劲十足。   大半天的时间,郁容打着下手,老里长成功地“搭”出了两张桌子,一个小饭桌、一个书桌,匹配两个大小不一样的凳子。再用上两块木板,搭上土基,重新弄出了一张够两个人睡的大床。装贵重物品的箱子已经有了一个,勉强够用,不过有个柜子就更方便了。于是,土基贴着墙,尺高一块木条,从地面往上,一人高的“柜子”横空出世了。   基本的“家具”齐全了,再多就没必要了,毕竟也只是暂住。还有余下的材料,木板木块拼接起来,直接安置在屋子中央,愣是将一个房间分隔成两个空间。   不大不小的房子,空间被利用得彻底,不再空荡了,也不算特别挤。   郁容在这个时空,第一个“家”就这样建好了。   虽然是临时的。   剩下的还有些琐事,只要按照个人心意,慢慢调整就可以了。   耽误了老里长一整天的功夫,郁容有些过意不去,劝了又劝,才将人送回去了。   回到义庄的临时小家,郁容一边忙着“微调”房间的布局,一边在心里念着怎么去偿还老里长的恩义。   乍然就想到了,某个存在感十分稀薄的系统了。   想到便行动,郁容放下活计,左手拇指与食指轻轻地摩擦着……   伴随着指尖轻微的热度,一个只有本人看得见的面板,浮现在眼前。   作者有话要说:  虚构的历史背景,有参考中国古代,混搭杜撰,经不住考究。   金手指大开,信笔涂鸦,图个乐子。 第2章   穿越之前,郁容就是个在校大学生。念书还算早,年龄比大多数同学小了一岁,穿越的当天正是他十七周岁的生日。   这年龄,放在现代社会,可能还会被看作半大的孩子。郁容的情况有些特殊,母早亡,父则管生不管养,几岁大的小孩就遇到这样那样的糟心事。   算是经历颇多,郁容可谓少年老成,没多少同龄人的跳脱,十七岁的心性比之二十多岁成年人的也不差了……或者,其中也不乏本人的性格因素。   虽然过早地遭遇了不好的事情,实质上却没受太久的罪。   郁容有个外祖父,不是亲的那种,顶厉害的一个人物,很快将年幼的他接走收养了。   十年的功夫,郁容被教养得相当优秀。譬如医术,就是他从小耳濡目染,“偷”学了个浅薄的本事,后又在外祖父临终前,受过一段精心的教导过……尽管技艺还远不够精湛吧,可正是这点皮毛的本事,现而今才让他十分顺利地被这里的村民接纳。   然而……   就算目前一切看起来都朝着好的方向发展,如果可以的话,郁容还是一万个不愿意穿越的。   事实却容不得选择。   他就是穿越了。   拜铺天盖地的小说、电视剧的宣传,郁容并不孤陋寡闻,知道“穿越”这一种人们臆想出来的现象。   可当真遇到了“穿越”,早熟如他,乍然面对不知底细的世界,也是惊慌茫然、不知所措的。   便在彷徨间,郁容感觉到心口莫名地发热,下意识地抬手触碰着,在胸前摸到了一颗原本不存在的凸痣。   就像无数小说里描写的那样,他的耳边响起了机械的语音提示,与之同时,脑海里突兀出现了一道虚拟面板。   不久前恰好看到了几篇系统文的郁容,第一时间反应了过来……不可置信,夹着惊奇与恐惧的心情,他在语音提示下,选择了启动系统。   没费多少劲,系统的用处、使用技巧,甚至是来历,都弄明白了。   郁容不曾遇到想象中的难以接受的情况。   当然前提是,“系统说明”没有欺骗人。   在郁容看来,身无长处的他好像没多少利用价值让系统欺骗;就算真的有,当下的情况,也让他义不容辞地选择借助系统。   毕竟,他是整个人囫囵儿地穿过来的,留着短发,穿着T恤、凉鞋、牛仔裤,双手空空,什么能用得上的东西都没有……直接空降在山上树林里。   那时他还不知道自己来到了“古代”,但稍加想象就推断得出,在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将是怎样的步履维艰。   系统不亚于救了他一命。   根据系统说明,所谓“系统”,本质上就是超精密的“机器”,就像电脑升级+MAX版。   为保持“运行”,系统有基本的智能,但这智能,跟郁容在小说中看到的完全不一样,既不会卖萌,又不会动辄威胁“抹杀”,已经没存在感到极点了,还设置了语音屏蔽的选项。   这个据说来自凌驾于无数时空的超级位面的系统,乍一看,显得不那么高大上,它不仅有实体——就是郁容胸口上多出来的那颗痣——甚至“开机/关机”的方式都是需要用手触动的。   出于“人性化设计”,系统在初次启动后,有唯一一次改变形态的机会:宿主可以选择让系统完全实体化,比如变成一块玉佩或者一串手链,也可以选择将其化作身体的一部分,比如痣,颜色、大小、形状,随心意而变化。   郁容直接让系统“迁移”到食指指腹,变成一粒肉眼几乎看不见的小点。   既然是触动式“开关机”(触动的同时须集中注意力发出启动/关闭指令),这个地方最方便也隐蔽,还不需要担心变成实体弄丢了……虽然系统经过绑定后,没那么简单就丢了。   再说系统的运行。   以一个形象的比喻,形容郁容的感觉,就好比在十九世纪末,一个见识过电话机的天朝人,突然有一天得到了最新一款水果智能手机,其中的感受固然惊异到语言难以描述,但在客观上,智能手机的存在不是什么神话故事。   ……扯远了。   宿主在了解系统说明后,可以选择绑定,也完全可以不绑定。如果绑定了,系统会发布任务,宿主可以选择完成任务,也可以完全当做系统不存在,爱咋咋地。   因为所谓的“任务”,本质上是赠与的福利,福利不算丰厚得可怕,但若能利用得当,于宿主用处莫大。   除了发布“任务”、评核任务完成的情况之外,系统另有三项功能——虚拟空间、系统商城和物品鉴定——只要有足够的贡献度,好用得可怕。   贡献度的来源之一,就是通过完成任务得到的。   这样看来,被系统选中的宿主,简直是空手套白狼,轻轻松松就享尽了好处……有句话说,天底下没有免费的午餐。   于是,有必要解释系统的由来了。   说明里清楚地介绍了,系统的存在,是专门为了“非自愿型时空旅者”打造的。   不需要细说,郁容从字面上就看得出什么是非自愿型时空旅者,如他这样,过个红绿灯,从马路的一头走到另一头,莫名其妙就换了时空的穿越者吧?!   穿越的原因不得而知,系统没有说明。   不过从系统说明里可以抽取一二信息。   因不可名状的缘由,诸多时空里,总有极个别的存在,遭遇时空异变。   在这极少数的案例里,绝大多数人在根本没有察觉到的情况下,直接就灰飞烟灭了。   能被称为“非自愿型时空旅者”,只有极个别的存在里的极少部分的人——还是因为不可名状的缘由——或安全或惊险地到达了另一个时空。   系统是在穿越者抵达新世界的第一时间“贴到”胸口上的。   ……原理未知。   总之,系统就是给穿越者的“补偿”,让他们不至于面临走投无路的绝境。   类游戏的设置,方便引导穿越者融入新世界。   而除了一开始的“新手大礼包”是免费赠送的,穿越者想要再获得什么,就需要做任务或者利用系统商城进行交易。这也是防止穿越者好逸恶劳,同时激发其积极性,在这过程中,更进一步适应新生活。   不过,由于系统是“补偿”,更或者是“礼物”,所以绑定与否,愿不愿意做任务,都不是强制性的。   撇除“新手大礼包”,系统的原则是“多劳多得”、“少劳少得”,而“不劳不得”。   那些乍一看无穷无尽的好处,不提系统规则存在的“平衡准则”,宿主真正享用得到的,其实还是建立在其“等价交换”的原则上的。   “等价交换”的“价”,统一的衡量标准就是贡献度。   前文有言,完成任务会有贡献度作奖励……看似很容易就得到。   事实上,单单做任务,贡献度所得极为有限,想要得到好处,绝对是入不敷出的。   任务提供的这一点点贡献度,其实与“新手大礼包”一个道理,除了以任务的形式,对初到异世界的宿主进行引导,另一个作用就是“原始积累”。   “原始积累”到了一定程度,贡献度才够支撑起宿主,初步从虚拟空间、系统商城或者物品鉴定中得到好处。   有了好处,宿主得以提升自身的素质、财富等等,再想要利用系统,就得学会利用“原始积累”,赚取到更多的贡献度——就像一个生意人,最开始做买卖那样,投入资本以获得利润。   仅靠任务积攒的贡献度,投资不足,根本做不成“买卖”。   这时就需要“系统商城”了。   系统商城,顾名思义,是一个虚拟化的、却能提供实物商品的商城。   商城里的东西,九成来自不同位面的宿主,这些宿主与郁容一样,是非自愿型时空旅者即穿越者。   剩下的一成,是系统本身提供的,其来源是从宿主每一次交易里抽成的“个人所得税”,以及购买贵重物品时缴纳的“消费税”。且不提。   宿主在系统商城上的交易,不是“面对面”完成的。   系统商城就是个寄卖行,宿主只要把要卖的东西放上去,选择自主定价,或者竞拍定价,便可撒手不管了。   如果有人在商城里看中,就可以直接买下(或参与竞拍),货款(贡献度)自动从一个人的“账户”转移到另一个人的“户头”上。   所得贡献度,除了可以让宿主能够自由地在系统商城上买到需要的东西,剩余一大笔都花费在了虚拟空间与物品鉴定上了。   所谓虚拟空间,听起来挺神奇,实际上类似一种极为逼真的全息投影。   在这个拟真的环境里,宿主的意识进入其中,学习并提升自己的能力。同时,某些任务的完成度也需要在这里,通过“考试”的方式能评核。   无论使用虚拟空间本身,还是学习过程中所需要的资料材料,按照每次使用的时长,资料材料的珍贵性等,都需要支付不同额度的贡献度。   这个看起来没什么用的东西,是在烧贡献度。   同样需要烧贡献度的物品鉴定,仿佛也很普通。然……   试想,如果不需要付出大代价,走到哪里,拿到任何物事,郁容都可以让系统鉴定——这样他还需要费心费力地记忆药材、背药方什么的干嘛?   更别提,物品鉴定是“捡漏”的大杀器。   若不需要烧贡献度,宿主完全可以什么事也不做,满世界地乱跑捡东西——某一时空不起眼的东西,在另一个时空可能就是无价之宝。   天上掉馅饼也没这样轻松的。   具体到郁容的情况:   系统判定了这个时空的性质后,在他选择绑定时,提醒要选择职业。   ——仿佛玩游戏一样,一个主业,和若干副业。   现实不是游戏,人可以干很多职业。所以,选定的职业与副业,日后是可以换的。不过,就像现实中,择业与转行须得慎重,系统任务选定的主业与副业,想要重新选择,也是要付出很大的代价……简言之,要大量的贡献度。   郁容在谨慎地思考过后,决定了主业为中医师,其他的诸如专司农事,他没那个本事,怕会饿死自己……做个大夫,好歹,他的医学天赋曾被外祖父肯定过。   经过初始评核,郁容的“等级”与“经验值”,并主线任务条,便确定了下来。   水准比自己预想的要更好,系统判定他为初级中医师,具体到等级是19级,经验值还差几十才到20级。   其后,郁容每每给人治病,系统经过缜密的计算,评判每一次的经验,直到19级经验满值。   19级经验满值了,就需要去虚拟空间,进行“考试”。考试包括理论与实践,分不同科目……十分具有天朝特色。   考试合格,才能升到20级。   升了级就有奖励,根据之前考核的“成绩”,奖励也有区别。   不合格,或者不去考试,等级就会停留在19级。如果不继续考核,虽然不会影响到本人的医术水平,奖励却拿不到了。   同时,系统的等级是可以“跳级”的。   如果自觉实力足够,不止系统判定的档次,同样花贡献度,在虚拟空间申请“越级考试”的。   不过,这样的考核,难度会提升许多,而且光是合格还不算通过,必须达到“良好”才能升级。   除此,对考核失败的次数也做了限定,三次考核还达不到“良好”,就没有再“补考”的机会了,只能按部就班地积攒经验值,满经验时再参加考核。   现实不是模拟经营游戏,升不升级,都不会对宿主造成损伤。   但不升级,主线任务的奖励就没有了。   当然了,任务奖励给的贡献度太少,或许不那么稀罕。   真正的价值在于奖励的“道具”。   像郁容,自觉医术水准还差得远,想要提升,还需要长期地学习。   虽然虚拟空间提供了学习的机会,但在短期内,他的贡献度根本不够烧。   这个时候,如果他完成了升级的任务,任务奖励的道具极有可能是相关的药典医书,哪怕不是书籍,也会是其他极有用的医用器具啊,或者高效少副作用的药丸成品什么。   无法不心动。   主业如此,副业的要求低了不少,只需做任务,不用考试升级的。   当然了,要求低,任务给的奖励也会跌一个档次。   即使如此,副业的选择也需要慎重。   事实上,可以选择为主业的职业,本身囊括了诸多副业,不过这些副业是以支线任务形式存在的,比如说“制药”“制毒”,不做支线没影响,做了并做好了,就会提高主业的评价,升级就更容易了。   而此时选择的副业,是系统细化后独立出来的职业。   郁容选择根据系统的推荐,定下了“种植”与“行商”。   ——还可以再选两个副业,暂时空置了,日后根据实际需要再增加,省得匆忙决定了又后悔,“转职”就麻烦多了。   种植不必说。   在农为本的时代,总是要种地的。   身为大夫,郁容以后肯定会种植药材的。   且选择种植,实用是一方面,关键是日常小任务多,可以“刷奖励”……奖励的档次跌了,积少成多也不错。   万一运气好了,随机性的奖励也可能撞大运的。   比如说药材良种,尤其是一些好用的当前旻国没有的,可不是金银财宝换得来的。   再说第二个副业——“行商”。   毕竟只是个副业,所以并不是让郁容当真正的“商人”。   系统之所以推荐这个,是因为百分之七十的宿主,最终都会选择这个为副业。有关行商的任务,基本上都是按照交易额计算的……日常活动中,总少不了买卖。   相较于“种植”,“行商”容易刷任务,奖励就更少了。但架不住任务好刷,蚊子腿再细也是肉,算是一个细水流长的“收入来源”。   这个副业“转职”相对而言比较简单。   至关重要的一点,“行商”时使用物品鉴定,会有五折的折扣。就算不是随意什么物品都能鉴定,还不是“免费”的,可其好处仍是一目了然。   由此,“行商”几乎成了新手宿主初选副业时的必选之一了。   ——   种种好处,由上可知。   可拿得这些好处,基本上也得宿主在新世界里,差不多稳定下来,才能逐步上手。   那么,说系统不亚于救了郁容一命,就必须得解释一下所谓的“新手大礼包”。   不只是郁容,可能有不在少数的,与他经历相似的宿主,都被这个“新手大礼包”救了一命。   不同的宿主,不同的时空,“新手大礼包”都是不同的。   那么,郁容的“新手大礼包”里,到底有什么呢?   且待下回细说。 第3章   “新手大礼包”完全是雪中送炭,就算穿越者不想绑定系统,这个大礼包也会无偿费赠送的。   有这大礼包,让郁容感到最棘手的几个问题,一下子就解决了。   这个时代,“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的观念同样深入人心。   郁容的头发很短,勉强比平头长那么两三毫米。   大礼包里有一“生发丸”,很玄学地解决了头发问题。龙眼大小的药丸子,入口即化,口中还在回甘,头上跟长草似的,咻——的一下,已是长发及腰。   黑亮顺滑的长发,回到现代绝对可以代理洗发水广告了。   大礼包里还有另一颗同样玄学的药丸,“大力丸”。   相当恶搞的名字,效果堪比民间传说的妙药仙丹。倒不是说,吃了就脱胎换骨、长生不老什么。   郁容胆子挺肥,没怎么纠结就吞了这颗大力丸,吃着没什么感觉,身体也没出现异样,就是觉得五脏肺腑有些暖洋洋的。   等他连续走了一整天的山路,都没不觉得有明显的倦意,才知道这大力丸有多神奇……   要知道,郁容的优点里绝对不包括身体素质。七岁前的那段日子,让身体多少伤了底子,平时没病没痛的,可绝对不强健,以前走个几十里路就累得气喘吁吁,又因为长得隽丽,白净纤细,没少被小伙伴们笑呼“林弟弟”。   大力丸直接改变了郁容的体质,看着文弱弱的,内里变得强健了,起码干农活不会太吃力了。   这还不止。系统又提供了一套强身练气的武学——就是老里长以为的家传本领。   这套功夫当然没有武侠小说写的那么夸张,飞檐走壁不大可能……据说可以练点气劲,类似天朝众所周知的“气功”,可这气功是真气功。   郁容练了一个月,成果初见,只觉越发的身轻体健了。   除了能强身健体,这套直接起名《基本功》的功夫,自卫反击十分厉害,柔中有刚,多是关节技,加之人体穴位的利用,真要与人对战,实际效果十分毒辣……与郁容了解过的实战太极,有异曲同工之妙。   有了自保的武力,当然就少不了防身武器了。   武器仍旧不那么高大上,黑乎乎的,朴实无华,瞧着好像是铁制的。   这是一把怎么看都很普通的匕首。   却削铁如泥。   随身带个凶器容易招惹是非,匕刃又太过锋利,一不小心连自己都可能伤到,郁容便将其放在系统的储物格里。   匕身大小长度藏在袍服的宽袖里真真恰好,遇到紧急情况时拿出来用,倒也不惹怀疑。   差点忘了储物格。   储物格是除了两颗药丸外,最玄幻的存在了。不过,按照系统说明,储物格的存在符合科学合理性,其介质就是系统的本身。   初始储物格为一格,正好一立方,不能放活体,未萌发的植物种子例外,可保鲜保热,放在同一格里的东西不会串味或者互相影响,十分不科学。   宿主如果嫌空间太小,可以花贡献度,拓展新的储物格。   系统可以承担的最大空间为一百立方米。想要将这一百立方的空间全部激活,普通位面的宿主,花大半辈子的功夫也不见得能做到。   对这“天价”的储物格,郁容不太在意,能有初始的一立方,已经是意外之喜了。   多了也没必要,不用是浪费,用多了说不准露马脚……都不是好事。   目前他的储物格里,只有一把匕首,钱财若干,和任务奖励的暂且用不上的道具。   除了“不能见人”的东西外,郁容不打算将寻常物品放在储物格里。   至此,郁容已经有了在新世界生存的底气。   剩下的东西,就没什么特异之处了,却是真正地解决了燃眉之急的问题:   ——衣服,和钱财。   衣物两套,以便换洗。   旻国文人常穿的深衣,一套烟灰主色,另一套是漂亮的象牙白,基本是纯色,没多少纹饰,可版型做工仍看得出十分考究。   郁容对衣服、布料不了解,不清楚是什么材质的,只知道穿着舒服,也不容易起皱。   和衣物搭配的,还有乌巾、鞋袜,甚至备了一双可以雨天穿行的木屐。   都是适合当前秋季的,可眼看,天气转冷,礼包里还有一件鹤氅。鹤氅很漂亮,也保暖,很容易引起郁容这样怕冷的人的好感……让他十分无语的是,鹤氅通体红色。   系统检测确定,红是旻国的时尚流行色,尤其受到文人雅士的推崇。   鉴于绛朱二色属于“贵族色”,尊贵仅在于黑色之下,民间流行的都是偏一点的红色。   郁容十分庆幸,系统给他的鹤氅,是“黛赭”这样比较稳重的颜色,而不是呆板地赶时髦弄成了“红”色——这个时代,“红”一般指的是粉红、桃红——真那样,他大概不太好意思穿出去了。   此外,系统还贴心地送了足足一打的棉内裤,在现代生活了十七年的郁容,可不习惯底下“坦荡荡”的感觉。   衣物只是短期问题。   为久远之计,必不可少的,是钱财——无论哪个时代,哪个世界,都是这样。   前有说,系统是给穿越者的“补偿”。故而,礼包里的钱财,不完全算是“赠送”的,而是在折算宿主原有身家的基础上,多给了一定比例的“赔偿款”,再以两个世界的物价、购买力等多重标准,经过测算,变现成当前世界的货币。   旻国流通的主要货币,是郁容还算了解的文铜钱,千文为一贯。当然了,白银、黄金是硬通货,官方兑换标准是,一两黄金换十两银子,一两银子换一贯光钱。光钱是品相好的文铜钱,对应品相差的叫破钱。   郁容得到的是三十金、五十银,加上十贯光钱,按官兑亦即,三百六十贯钱。   三百六十贯,数字好像不大。   在青帘村,一户四口之家日常消费也就百文一天,大多庄户日收入有两三百文。这是因为青帘比较富裕。在某些远一点、穷一点的地方,一户人家日收入往往也就百文左右。   不考虑其他方面,单算“浮财”,可以说郁容是家业三百。乡村户的人家,有三百贯钱,就可能被官府登记为三等户,已经是“上等户”了。   像老里长家,是一等户,即人们常说的地主了。那位收税的乡官,则是二等户。   由于地域差异,在边远贫困的乡村,有些人家有五百贯家业,就有可能成为一等户。   于是……   浮财三百六十贯,瞬间变“土豪”了有没有。   在现代社会还未成年的郁容,本身显然没那么多财产,只能说命好。   外祖父即便不是亲的,立遗嘱时也没忘了他。东西不多,却是长辈对晚辈眷眷的情谊。   本来等郁容年满十八,才能正式继承,一朝穿越,都打水漂了……也不对,系统给折算成旻国通货了,让他一下子有了在异世界安身立命的资本。   有了钱,再解决户籍问题,一切就有了章程,往后的生活自然不成问题了。   不得不说,系统,或者说创造系统的存在,想得实际,还挺周全的。   别的宿主怎么看待系统,郁容不知道,反正他是存着感恩之心的,对系统的态度十分慎重,针对系统情况,对短期、长期都做了周细的规划,善加利用系统,才好利益最大化。   不过,他没打算全指望着系统。除了大礼包里的东西,确实是要急用的,其他的如商城交易,不急于一时。   这近一个月的时间里,郁容除了每天必做的自学医术、练武,主要精力花在了认知并熟悉旻国的文化历史、风土人情、法律法条等等,时不时有人求医,少不了治病救人,间或着完成零零碎碎几个小任务。   在这个时代扎根落足,要做的还有很多。   万幸万幸,有一技之长傍身。这一技,无论是在古代,或者现代,都不愁吃穿。   正是有了这一技,初来乍到的少年人,在遇到被毒蛇咬伤昏死过去的老里长时,才有能力将人救活,继而顺利地被青帘村接纳了。   即便水准不到家,在青帘,郁容还是十分受人追捧的。自然不至于就此自满,为了长久的发展,哪怕是不负已故外祖父的期望,他在医之一道上也会一直砥砺前行。   为此,不得不更认真对待系统的任务。   不为系统几大功能的好处,单单任务奖励的,那些医书药方、医疗器具、药材种子,等等等等,足以让以医者自居的郁容,赴汤蹈火。   ——   系统的助力不必赘言。   老里长的恩情,也不容置疑。郁容有心想要感谢。   况从市侩的眼光看,乡村户想过好小日子,与里正户长的关系必须得打点妥当啊。   郁容自身一时拿不出好东西——怎么着,老里长在本地也是个人物。   寻常的物件作谢礼,不怎么拿得出手。他最擅长的是医术,这……也不适合送礼呀,总不能送药吧?   自然就想到了,还从没用过的系统商城。   忙着适应新环境,系统一开始给的医书又足够消化一段时间了,郁容一直没动过贡献度。   贡献度不多,日常小任务与支线任务倒也攒了点数目,够得上商城最低交易额度了。   郁容想,或许能在上面买到有用的东西。   商城里商品琳琅满目,虽然不像某宝那样,卖家有专门的店,所有物品是分门别类放置的,但物品介绍里,在最显眼的方位标注了宿主编号。   这个编号,会反应很多信息。   最基本的就是信用度……虽然是不科学的系统,但某宝存在的欺诈问题,这里也不是完全不存在的。   另外,从编号上,可以大概看出,有多少宿主的存在。   不少于,百万人……   有百万个像他一样的倒霉鬼,郁容突然觉得有些愉快了。   不过,从这里可以看得出,系统的存在是多么超然了。按照同一个时空只有一位宿主存在的理论,系统能“链接”的位面至少在百万以上,这真是……   创造出系统的地方,果真是凌驾于无数时空的超级位面。   扯远了。   郁容一边不紧不慢地查阅商城,一边继续干活。   忙的是小事,比如给床铺靠墙的地方贴壁纸,一心二用,两不耽误。   虽说一直没用过商城,每晚休息前,郁容没少反复研究系统几大功能的,头回上手也算轻车熟路。   等屋内打点妥当了,终于找到了非常得用的东西,是一张图纸。根据图纸造出的,不仅适合给老里长用,对郁容来说,也是好东西。且,一般图纸类的,价格不会太便宜,而这一个,或许没技术含量,实在便宜,花费不了几点贡献度。   郁容心情不错地下了单。下一秒,贡献度少了10点,储物格里多了一张图纸。   图纸到手了,东西一时半会儿做不了,毕竟郁容不会木工。   便不着急。   到了可以吃晚饭的时候。   厨房在旁边,锅灶有现成的。只是,郁容之前一直寄宿在老里长家,柴米油盐什么,现在都没有,今天做饭是没可能的了。   不必担心。   村头那家客栈,有卖吃的。   那户人家是从北方迁居过的,做的一些吃食,与本地十分不同,其招牌之一的瓠羹,据说是从前朝宫廷传出的方子,味道很奇妙。   大晚上凉飕飕的,喝上一碗热乎乎的瓠羹,吃两个油糍,也就十文钱。   郁容早先推拒了老里长的邀请,也是因为他想喝瓠羹了,况且,那里的下酒菜风味也算独特,尤其煎燠肉,他很喜欢。   然而……   郁容最终没能喝到瓠羹,差点连饱腹的东西都没有,还是老板娘认出他是“小郁大夫”,硬是塞了个炊饼给他——还是白面的炊饼。   半个时辰前,忽然来了一群不速之客,今晚的酒菜被包圆了。   十几二十个青年,身着官服,一水的红衣,武弁玄靴,腰间带刀……当真气势不凡,威风凛凛。   村子里的人都跑出家门,好奇又战战兢兢,远远地望着。   老里长、户长等甚至亲自作陪。   望着那一片红色,恶补了不少常识的郁容,想到了四个字:逆羽血鸧。   再细看,这些力士的形象,果真像如人口相传的那样,“逆鸧者,黧弁五色,琉刀二螭。”   即,头戴黧黑武弁、身穿五色衣、脚踩蟠螭纹靴,手里拿着琉青刀的人,就是逆鸧郎卫。   可逆鸧郎卫到底又是什么?   郁容在了解到这支亲军卫的概况时,第一时间就想到了什么金吾卫啊锦衣卫的。   当然,金吾卫和锦衣卫本就不是一样的存在。   逆鸧卫与他们肯定也有诸多的不同。   就像天朝有许多人对解放军、武警、特警、公安这些名词傻傻分不清一样,旻国的百姓也弄不明白各种亲军卫的区别。   成为旻朝公民还不到一个月的郁容,理所当然也没法得知有关逆鸧卫更具体的信息了。   反正就是,厉害,可怕,威风,还让人安心的存在。   逆鸧卫,亲军第二十五卫,是唯一一支独立于亲军都尉府、也不受枢密院管辖的郎卫军。   虽名为“卫”,实际上是与另外二十四卫完全不一样的存在,不说权利职责的特殊,仅兵员就抵得上七八个人数少的卫了,达到了十万总数。   这是直属帝王的郎卫军。   逆鸧高层,或是皇室宗亲,或为帝王亲信,便是下层的郎卫,出身皆有过人之处。   其指挥使,更是了不得,今上亲侄,现今旻国唯一的嗣王——   嗣信王,聂普。   据说是一位极可怕的人物,可怕在哪,谁也说不清楚……或者,统领逆鸧卫这一事实,本身就很可怕吧?   前三代旻朝天子都是任性又开明的君王,现今这一位似乎也不例外。避讳什么的就没那么严苛了,于是,民间就开始有人把那位可怕的嗣信王的画,挂在门上避厄驱邪。   从一开始私下的个别行为,到现在逐渐流行……都快成为门神一样的存在了。   郁容上门行医时,曾在好几户人家看到那嗣信王的门神画。   如果真人真是那乌漆墨黑印象派的模样,老实说,还真的挺可怕的。   ——开玩笑的。   郁容不爱凑热闹,略略围观了一下大名鼎鼎的逆鸧郎卫的形象后,便拿着馒头,慢悠悠地回义庄去了。   逆鸧卫什么的,原与他这个小老百姓没直接关系,还不如想想,过两天去城里该买哪些东西。 第4章   郁容看到逆鸧卫的心情,跟在电视上看到那些被演绎的锦衣卫时,没太多区别,顶多有种看到“活的”觉得挺新鲜的感觉……到底,在二三十天里就对一个陌生的时代产生代入感,着实强人所难了。   当然,心里会自我提醒一下,这些郎卫是不能得罪的。   吃罢炊饼,饱了肚子,逆鸧卫什么的转头就被抛到了脑后。   趁着天还没彻底黑下来,郁容就着水井,打了一桶水,兜头来了一场“淋浴”。   风吹过,是一个激灵,牙齿不自觉地打颤……之前寄宿在老里长家,衣食住行不用愁。现在嘛,家当来不及置办,别说洗澡了,连个盆都没有。   郁容不是洁癖,可现代生活实在便利,像这样忙活了一天,不好好洗个澡,浑身上下都不对劲……也是还没真正入冬,仗着身体被系统“优化”过了,这段时间又坚持不懈地练着武,不太担心遇到生病的情况,便咬牙忍着了:男子汉大丈夫,怕啥子的冷。   一边自我催眠,一边又打了桶水。冷是冷了,可讲究惯了,不多冲个几遍,心理上过不去。   总算觉得刷干净了,胡乱地擦了擦湿头发,搭上一条干布巾,郁容哆哆嗦嗦地小跑着进了他的临时住房。   ——得亏大晚上没什么人会在义庄附近走动,要不然这鹌鹑样的“小郁大夫”怕是多少会破坏村民心目中的高人形象。   门窗闭合。   将湿发裹好,拿出压箱底、一直还没穿过的鹤氅,披在了身上,身体总算回暖了些。   是该进行每日的功课了。   在这没有电灯的夜晚,郁容不打算委屈自己,书桌的左右各点上一盏油灯,挑了挑灯芯,屋子里一下子明亮了。   笔墨纸砚摆上,架势十足。   十七岁的少年伏首案前,执笔写着什么。   笑唇微抿,给那张偏于柔和的面容,平添了一份严肃。   白纸上,笔走游龙,偶尔会停顿少许。   看着像是在写作或者默书的样子,却是郁容在记笔记,实际上完全可以说“抄书”。   这所抄的书,便是当日选定职业,系统评定水准后,第一次奖励的道具,一部绝对会让无数医者趋之若鹜的药典,至少,在郁容看来,里头记录的药方,每一个都堪称精妙绝伦。   药典图文详细,装帧是精装书的样子,在这里绝对没法子见人。   郁容算是胆大又心细的性子,为谨慎起见,哪怕是一个人在房间里,也不轻易地将系统“不能见人”的东西拿出储物格。   可书就是用来看的。   他便琢磨了一番,倒真弄出了一个十分取巧又保险的法子:就像看系统面板一样,直接通过意识,“放大”并翻动放在储物格里的药典……就可以隐蔽又方便地“看”书了。   别人看着他就是在发呆。   自觉长时间的“发呆”有些怪怪的,郁容又一直有做笔记的习惯,就改成了每次研读药典的同时一边誊写的习惯。   在郁容心里,其实有一个模糊不成熟的想法。   人生在世,总有一些追求。   在现代,他只是个还未成年的学生,和绝大多数人一样,按部就班地活着。所谓什么理想,可能自己都没法子完全确定……哪怕受外祖父的影响,本能地选择了考医学院,更长远的人生计划,还停留在以后会成为医生的概念上。   穿越了,遇到系统,确定了职业,又见识到系统的种种神奇,在生存不成问题后,竟是一下子激起了些许雄心壮志。   许是,人类就是这样一种有野心的生物吧。   郁容也不能例外,不过他的野心,不在权势财富,而在医术一道上。   现在提这些,有点“想太多”了。   郁容不是好高骛远的人,在接触到系统提供的更为高明的医术后,尽管有一些念头转瞬即逝——或可能在内心深处已经埋下了种子——目前还是以虔诚之心,耐着性子苦读,第一目标是先把这一本药典吃透,届时,自己的技艺必然会提高到另一层水准了。   灯芯“啪”地一声,惊扰了一室的宁静。   光影摇曳。   郁容半张着嘴,打了个呵欠。   这个时代的农村没什么娱乐活动,寄宿在老里长家的这些天,倒是让他改掉了诸多现代年轻人都有的熬夜的毛病,约莫刚到亥正(22点),就觉得眼睛发酸了。   不爱勉强自己的少年,干脆结束了今日的功课。晚上靠着油灯看书,对视力还是不太好,他可不想经过天朝应试教育都没近视的情况下,到了这个时代变成睁眼瞎了……可就搞笑了。   安放好笔墨,待笔记的墨干了,郁容拿在手上,自我欣赏了好一番。   这个无限类似天朝古代的旻国,在文字方面,与天朝的繁体字基本上没多少区别。   郁容受过外祖父严格的教育,识字之初就接触了繁体字,可谓熟识,毛笔字从小学要求写大字起,就一直没怎么间断练习,风骨什么的强求不得,反正看着挺漂亮,在现代糊弄一群小伙伴,博得惊叹是常有的事,放到这里,他接触的人都是农户客商,开药方时一笔狂草谁也不认识,照样吸引了不少崇拜的目光。   读写不成问题。   至于听和说……哪怕在现代,方言与方言之间都存在着天壤之别。   也算幸运——也许也是系统的作用——郁容穿越落脚的位置很巧妙。   青帘村所在的新安府,不仅地理位置与气候环境,像极了天朝江淮地区,便是语言也十分巧合地与江淮官话有五分相似。   郁容就是在江淮地区生长的,外祖父在世时,基本上只说江淮方言。   半靠着系统,半自我摸索,现在与当地人沟通不成问题了。   自我欣赏着,觉得还算满意,郁容将笔记收拾好,放到小木箱里锁好……倒不是真的把自己的笔记当宝贝了,纯粹是怕放在外面,被老鼠给啃了,一番心血可不就付之东流了嘛!   说到老鼠……   好久没在农村生活的郁容,差点都忘了这个世界上还有这样一种讨人嫌的生物。在老里长家寄宿时,他家养着两只大狸猫,所以根本没察觉到老鼠的存在。   结果搬到这里,好嘛,刚才看书时,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咬自己的鞋,一个不防备,差点踩到了老鼠,惊得心跳瞬间一百八……不是郁容害怕老鼠,就是有点恶心,虽说老鼠也能入药,可细菌是个大问题,他暂且还没动用老鼠入药的心思。   看来养猫势在必行了……   郁容一边胡乱想着,一边脱鞋上了床。   合上眼,脑子还在转着,心里嘀咕——   既然要养猫,就尽快点吧,这房子平常没什么人,老鼠的胆子可大着呢,别半夜爬到床上,恶心是小事,万一被咬了可就遭罪了。等新房子做好了,猫带过去还能看家。   话说……   有卖猫的吗?后天去城里,找找看好了。要养的话,只有一只好像孤单了,要不买一对,互相做个伴……不知道这里的猫都有哪些品种,不过,就算是土猫,毛茸茸的也很可爱呢!就是不知道好不好伺候,毕竟是猫主子嘛。   满脑子猫的郁容,迷迷糊糊的,渐渐睡着了。   一夜无梦。   遂是金鸡鸣晓,养成早睡早起好习惯的郁容,刚过寅正就醒了,在被窝里酝酿了小一会儿后,凭着坚定的意志力爬起了身。   穿戴,洗漱。   不太熟练地束起长发,总有那么一撮不服帖的,双手举得发酸了,勉强盘紧,再用上布巾扎好。   英姿勃发,好一翩翩少年郎。   郁容又整了整衣袖,推门而出。   一日之计在于晨。天色将明未明,在空旷的院子里,少年正认真地打着拳,到底对这个时代缺乏安全感,系统给的功法日练不辍……这其中,受到多少武侠因素的影响,就未为得知了。   这一练,就是整整一个时辰。   晨曦染遍了东方天际。   郁容又稍微打点了一下自己,带好钱物,锁了门,朝村头走远。   客栈的早点想必已经好了。   村民起得早,吃得也早。郁容自是入乡随俗。在家当备齐之前,这几天,恐怕都要在客栈解决吃饭问题了。   就是不知道,那群逆鸧郎卫有没有离开,可别又包圆了早点。   还好,郁容担心的情况没发生。   客栈门口,搭了窝棚,专供过往的人吃早餐。作为大夫,郁容十分受欢迎。除了个别过路的商客,附近的人大多认得他这张脸,一个个热情、带着几分敬意地喊着他“小郁大夫”。   ……谁叫他面相看着实在年轻(也确实年轻),也不知道谁第一个喊的,好好的“郁大夫”从此就摆脱不了一个“小”字了。   早点铺子比郁容想象得更热闹些。   饮食文化传至旻朝,已经不像过去那样单调了。现如今国泰民安,与京城毗邻的新安府又是全国最富庶的地方之一,哪怕在青帘这样的农村,老百姓三不五时来早点铺子买吃食,都是常有的事。   听说,在京城那边,酒楼食铺还提供“外卖”服务——当然啦,这里不叫外卖,叫什么“逐时施行索唤”——郁容刚知道时,着实吃了一惊,随后又觉得自己小题大做,或许是潜意识里多少存在着一点现代人的优越感,有些小看了古人,尽管现代人其实没什么好优越的。   郁容总算喝上了瓠羹,边吃着早餐,边听着其他人的交谈。   没有插话。   并非是他性格清高孤傲,一是本身话不算多,二是不喜欢边吃东西边说话,再者,他与当地人还是存在着不小的“代沟”,不太能聊到一块去的……不过,听这些人聊,倒也不乏乐趣。   昨晚经过青帘的逆鸧郎卫,成了大家津津乐道的话题。   于是郁容知道了,那个谁、那个谁谁,还有那谁谁谁,都被逆鸧卫抓走了……以往作威作福的家伙,下场可凄惨了。   言论之间,诸人虽对逆鸧卫十分敬畏,但对他们的作为无不拍案极好。   郁容暗自纳罕,继而隐约有点佩服。   受影视剧的毒害,在他观念里,类似锦衣卫这一类的存在,那就是什么什么的爪牙,老百姓听了名字都会吓破胆,哪里像旻国这些平民一样,就算也会害怕,更多的是发自内心的尊敬与推崇。   郁容忍不住想,这旻国的几代帝王真挺厉害的。嗯,现今那位统领一卫逆鸧亲军的……门神王(?),想必也不是普通人啊!   ——咳,对门神印象太深,以至于根本记不住什么嗣信王,第一反应就是门神了。   也不知道那门神王看到自己贴在人家门上的门神画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漫无边际胡思乱想着的少年郎,此时还不知道,很快,他就会遇到这一位门神了。 第5章   什么“命运的相逢“,郁容不会知道,他现在可忙着呢,哪有闲心想有的没的。   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尽管吧,他是孤家寡人一个,可要当家理事,该忙活的同样不少。   别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上下嘴皮子一碰,说得轻松。   这个时代再如何,在物质水平和生产力等方面是远比不上现代的,能做到一直“吃饱”,没半点本事可不行……哪怕不求大富大贵,想要“小富即安”、“知足常乐”,但凡享受过现代的便利,真正要达成心理期望,也不是那么容易做到的。   郁容从不是浑浑噩噩混日子的人,遭逢了变故,就更想把日子过好。   甫一吃饱,郁容悄悄搁了几枚文钱在碗下,对着正待客的老板娘招呼了一声,起身便离开了。   老板娘十分客气。十五文钱少要了五文钱,要不是郁容这段时间,忙着为建设新家作打算,深入了解了一番物价,还真没发现蹊跷。倒不是老板娘人傻不知道赚钱,纯粹为感激“小郁大夫”治好了她家小儿的急症。   可他给人看病又不是免费的,既收了诊费与药钱,自然不会拿人手短。不得不说,“大夫”这个身份,带来了诸多便利。   毕竟,医户还是太少了。便是旻朝文化经济远比前朝发达,“看病难”仍然是一个普遍问题。自太祖建国,至今第四代帝王,一直敦促并扶持民间医术的发展,现在情况已经算好转不少了。   郁容不由得一万次感激,他穿到了旻朝,而不是更早的时候。   哪怕是在百余年前的前朝,医者近乎是九流之末的贱业,所谓“一官二吏三僧四道五农六工七商八医九娼十丐”,可见医者地位之低下。   据说,旻国初建国时出现了一桩骇人听闻的“巫医案”,太祖派逆鸧卫彻查,结果牵连诸多,一时血流成河。至此,逆鸧卫的履历上又添了一笔血色功绩,诸多涉案的巫医也被处理了。   细节不可考。之后,太祖下令,自下而上对“巫医”狠狠地整治了一番。此后,“巫”与“医”重新分离成两个概念。   现今旻国,医者的地位,与日现式微的僧道相差无几。不过,如果是“巫”……呵呵,可得小心逆鸧郎卫上门做客了。   ——   用过早餐的郁容,没急着回家,反是顺着村头的路,向西步行。   走了一刻钟不止,远远就看到,隔着河又是一座村庄。这里叫陈家坪,绕道走上半里路,有个小桥通向村口。   过桥,从村头到村尾,终于到达了今天的目的地。   桶匠陈家。   郁容熟门熟路地穿过大开的篱笆门。   桶匠陈是个中年汉子,此时正在院子里做活,看到郁容来了,手上也没停,嘴里招呼:“是小郁大夫啊。吃早饭了没?”   “吃了。”郁容随口答应着,“陈伯你这一大早就在忙啊?”   “不早啦,”桶匠陈道,“不抓紧点,活计哪忙得完……小郁大夫你这是来拿东西的?你要的那些还没做完。几个小盆、水桶是做好了,不过还得再晾一晾。大的都还在刨木呢!”   郁容轻声“啊”了一声,说:“不急的,新房还没正式动工,陈伯你悠着来就可以了。”   说着,自宽袖里掏出一张图纸——正是昨天用贡献度买的,他对照着图,以一样的比例,亲自画好的图。   “今天来这,是想请陈伯你看一下这张图纸,看看能不能做出来。”   闻言,桶匠陈果断停着手里的活,有些好奇地接过了图纸……没一会儿,他将图纸还给了郁容:“做出来倒是没问题,不过得看装什么,要是装水,可就有点麻烦……”   郁容微微一笑:“只要能照着样子做出来就好,不用管漏不漏水。”   ——虽然他也觉得这个东西,技术难度应该不大,不过以防万一,没去找村里的木工,直接找这位擅长制桶的桶匠。   桶匠陈爽快道:“行,包在我身上。”   “要是方便的话,麻烦陈伯你把这个先做一个。”   “没问题!”桶匠陈拍着胸脯保证。   郁容便也放松了神色,又与桶匠陈细细说明了一通,目的已达到,便要告辞了,却见桶匠陈有些犹豫的样子,不由得问了声:“陈伯可是还有什么忧虑?”   桶匠陈忙摇头,然后不太好意思地抓了抓头:“我就是纳闷,这个木桶是干什么用的?”   郁容坦然道:“这是火桶。”   桶匠陈有些茫然:“火桶?”   郁容也不藏私,复又展开图纸,耐心说明道:“冬天的时候,从这个活动门,用土盆装着炭火放进去,人坐在这火桶里,腿上搭个衣服或者小被,就能取暖了。”   这里不兴什么火炕,普通人家也没条件弄地龙,天冷了除了尽量多穿衣服,闲时就在锅灶边烘一烘火,没什么专门用来取暖的装置。   火桶不是什么复杂的装备,却是寒冬里,可以让老人小孩取暖的“神器”。对这玩意儿,郁容挺熟,本人没用过,但是亲眼见过、晓得用途的——过去的生活条件差,在他老家,家家户户都有这东西。   新安府的地理环境,跟郁容的老家相像,所处的位置不尴不尬的,说冷比不过北方,说暖又不像岭南舒适宜人。反正,对本地人来说,冬天真的很冷。   旻国到底不是天朝,总体而言,气候要更寒冷些。   郁容尚且没在这边过过冬,只大体有些感觉,却没细想过取暖问题……要不是惦记着给老里长送个礼,无意间在系统商城上看到了火桶的图纸,一时半会儿根本想不起这东西的存在。   老里长毕竟年纪大了,有了火桶,冬天想必更好过些。   于郁容来说,也是意外之喜。畅想一下,屋外寒雪飘飘,屋内他坐在火桶上看书,配上小零食,多惬意啊……咳,谁让他怕冷呢!   桶匠陈听明白了火桶的妙处,面上狂喜,下意识地搓着双手:“小郁大夫,这、这个火桶……我能多做几个吗?”   中年汉子说着说着,声音小了许多,黝黑的脸色隐约可见发红,显然是很不好意思的样子。   郁容心领神会,笑道:“陈伯你随意,这火桶原本也不是我想出来的。能多做几个,当然好了。”   除了他这样的孤家寡人,谁家没个老人或者幼子,多个取暖的东西,不那么容易被冻着,少了生病的,也就少了某些憾事。   郁容虽靠行医吃饭,可也不会因为多了病人,感到高兴。医术终究有限,不是什么病都能被治好的,那种无能为力的感觉,他根本不想总是体验。   桶匠陈千恩万谢,弄得郁容不太好意思,就像他自己说的,这个东西又不是他发明的。   不过桶匠陈承诺一定以最快的速度给他做好火桶这件事,还是让他高兴了一下……他是没想过什么藏私——其实没必要——可到底是一份给老里长的心意,要是送这火桶的时机,反而落在了人家后面,总归不太好意思。   与桶匠陈客气了几句后,郁容就告辞了。   离开了陈家坪,依然没回青帘,而是往更远的地方去了。   陈家坪向南九、十里外,渐渐出现几个小丘——尽管海拔不过百米上下,这里的人都习惯称作山——山山相连,往南就多了起来,一座比一座高了。   这一片丘陵,被当地人称作“小儿山”,最高海拔应该超过了三百米。过了小儿山,是真正称得上山的“大恶山”。大恶山已不算在新安府的地界内了。   郁容穿越的第一落脚处,其实是在大恶山脚下。   当时一看大恶山山高无路,便往小儿山行去,就在小儿山一个山坳里,遇到了老里长……   郁容今天可不是故地重游去的。他的目的地是小儿山脚下的和平村。   安家落户,总得需要家伙什。趁着新房子在建的这段时日,正好准备这些家当。   现在时机不错,刚好过了农忙,冬小麦大多数也下了田,匠户可以专心做工了。   郁容请了本村的木匠打桌子、橱柜和床什么的,又另外拜托桶匠陈专做桶盆……光是木制品当然不够,竹制品也是农家必不可少的。   和平村在山边,山上多竹子,村民们多少会些编制手艺。其中有一位篾匠,工艺十分了得,郁容想请他做些物件。   运气不错,篾匠正在家。   和平离青帘远了不少,篾匠也不认识什么小郁大夫,不过上门的买卖不可能不要。   直奔主题。   郁容需要的东西多,大到竹床,小到竹勺,笤帚、扁担、圆簸箕,药篓、菜篮、竹簟子,椅梯笼屉,箩筐筛匾……还有专门为制药“定做”的用具等,但凡想到的,可能用到的,一口气全订了 。   真真是大生意,可把篾匠乐坏了。   双方很快契了合约。   郁容很大气,直接先付了一半工钱(包括材料钱)。篾匠也是利索性子,直说一家子赶工,定然在两个月内,把东西做好了直接送上门。   郁容听了,十分爽快,也不担心篾匠食言。早先他就打听好了,方圆十几里,篾匠不只这一个,可这家人实在。再者,他们是契了约的,心里有底气。   下完了“订单”,郁容带上篾匠额外赠送的现成的竹篓,沿着山脚的小路,往东行去。   这一躺的目的地是镇子。   镇子就在青帘正东,顺着官道直走,不过五六里的路。从和平村出发,绕了二十里不止。   没办法,锅碗瓢盆什么都没有。郁容是打算明天去城里购物,但小东小西的,就近买些暂时用用。   镇子上有一家药铺,正好补充些药材——药材质量还可以,就是药铺小了,种类不太全,多是本地常见的草药,有不少就是附近的药农从小儿山与大恶山上采下来的。   郁容一边赶路一边琢磨着,等忙过了这段时间,他得亲自上山采些药。草木凋零的时节,正适合采集某些药材的草籽、果实,或者根茎,入了冬有些可就没了……   天色昏晦,星辰初现之时,郁容背着竹篓,终于满载而归了。   从官道岔口,顺着小路往前走一截,就是村口的客栈了。   “小郁大夫,你出去啦?”隔着十来丈远,老板娘眼尖地发现了郁容的身影,扬着大嗓门,爽利地呼道,“你快赶紧回去,有人去村里找你看病了。我当你在家呢,还给指了路。”   老板娘的幼子在一旁比划着双臂,含糊不清地叫着:“大马,大马……”   “小虎儿说的对,”老板娘左右张望了下,有些神神秘秘的,“那些人骑着马,应该是从京城过来的,小郁大夫你……哎,京城里有些贵人脾性怪,小郁大夫你心里有个数。”   郁容领受了老板娘的好意,也不问她为什么会说来人是从京城来的。既然是病人,他得赶紧回去。从村头到义庄,走路也得至少一刻钟的时间。至于老板娘担心的,没怎么放心上。   紧赶慢赶地赶回义庄,果然看到门外有四匹马。   宅子挡了视线,郁容没看到人,应该是进了院子,下意识地加快了脚步。   有人这时从篱笆门走了出来。   郁容抬眼看去,光线有些昏暗,想定睛细看,那人忽然转过头。   脚步顿住,郁容的身体不自觉地僵了僵……明明看不太清对方的面目,初见面的陌生人,应该什么感觉没有才是,偏偏头皮莫名发麻,在叫嚣着危险。   好似错觉一般的感觉转瞬即逝。   下一刻,那人开口了。 第6章   男人的嗓音相当好听,偏于低沉,似有些许金属质感,冷冷淡淡的,又矛盾地给人一种温和沉着的感觉。   不过,郁容不是“声控”,第一时间注意到的是那人对他的称呼——   “小鱼大夫?”   口吻带着不明显的疑虑。   我还大猫大夫呢。某“小鱼大夫”下意识地腹诽了句,也没觉得被冒犯了,用这里的方言叫他的姓,乍一听确实挺容易弄错的……没见村里的小孩都直呼他“小鱼哥哥”嘛。   不必刻意纠正,郁容像模像样地朝来人拱了拱手,自我介绍:“‘大夫’之名,愧不敢当……不才郁容,不过是一草泽之医。”   男人同样拱手:“失礼了,敝人聂昕之。”   郁容听到这人的道歉,对其印象一下子好了不少,潜意识里的一点紧张感也烟消云散了——到底是等级分明的古代,虽不必战战兢兢,可若真遇到所谓的贵人,惹来什么麻烦之辈也挺糟心的。   单看那几匹宝马,可知这回来人,便不是京城贵人,怕也不是易与之辈。现在看来,这人还算讲道理。只要能讲道理,管他是什么来历,都不必太担心。   没给郁容多想的时间,男人开门见山道:“冒昧打扰了,郁大夫,舍弟忽感不适,正于院中小憩,劳烦阁下为其诊治一下。”   闻言,郁容也不耽搁了,加快脚步,走进了篱笆院子。   院子里有三个人,其中一人以十分端正的坐姿,坐在水井旁的木桩墩子上。另二人,站在他旁边,一左一右,显得有些肃穆。   “是小鱼大夫吧?”开口的正是坐着的那位,“可算回来啦,我快疼死了。”   可真看不出来。郁容暗想。待他卸了背篓,走近那人跟前,才发现对方约莫没说笑。   二十出头的青年,娃娃脸自带笑意,给人一种倍感亲近的感觉。看他还能开玩笑,好似十分轻松的模样,实则脸色煞白,大概疼得厉害,嘴唇都在发抖。   郁容没心思纠正他对自己的称呼,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其病情上。   一边问询症状,一边把脉。得知其一天都在快马赶路,因觉腹中饥饿,半途中在一家路边小店,吃了两大碗冷食。等再次上路后不久,就感到腹痛,一开始是忍了,谁知越来越疼,已经忍耐不了了,在路过镇子时,让药房坐诊大夫扎了几针。   哪想那几针根本没效果,当时是止了痛,上马没走半个时辰,又一次腹痛难忍,甚至比先前更疼了。不仅疼,身体开始发热,胃里还恶心,差点没吐出来。   实在撑不住了,哪怕知道再走几十里就有一座城……路过青帘时,还是选择了下马休息,打算碰一碰运气,看村里有没有大夫,然后就被人介绍到了这儿。   听罢,郁容心中大概有数,嘴上没多言,移开了诊脉的手,直接要求按压一下病人的腹部。   疼得那人直抽着冷气。   “怎、怎么这么疼,大夫……”   郁容收手,淡定说道:“没什么大碍,肠痈罢了。”   “肠痈?”病人有些惊讶,“之前那个大夫说是胃寒,吃了冷食才发作的。”   郁容呵呵一笑,不做评述——总不好说人家遇到了庸医吧?   之前的男人,也即自称是病人兄长的那位,这时开口了,没头没尾的:“四逆散?”   郁容微怔,继而摇头:“肠痈将起,还是用大黄牡丹汤吧。”   四逆散确实可以治肠痈,不过也得看情况。说起来,据他目前了解到的,旻国医者特别爱用四逆散,简直快奉其为万能药了。   “我这正好有药,现在就可以煎上一剂。他的情况不算坏,不出两剂应能恢复如常。”   幸好,今天去镇子上补充了药材,否则,就算弄明白了病症,还得浪费时间去抓药,病人可要受罪了——肠痈,亦即现代人熟知的“阑尾炎”,疼起来真真是要人命。   娃娃脸病人面色灰白:“大夫,你有没有法子先给我止个疼啊?”   等煎药……可得还要好半天。   郁容颔首道:“也好,我先给你针刺一下。”   中医有时候确实挺麻烦的。像阑尾炎这种病,放到现代,病人疼得受不了,很多都是直接做手术,把阑尾割了。   好在,这一位的情况确实不算严重,要是化脓甚至穿孔了,在这个医疗条件落后的时代,情况就危险了,治疗起来会非常麻烦。   郁容倒没太担心,治疗别的病,他不能说怎么随心所欲,但是阑尾炎嘛……他的外祖父极为擅长这个,他从小就见识过不少病例,现在自己行医了,应对起来很有一套章程,也算得心应手。   要给病人针刺,最好让对方躺在床上。   义庄里只有郁容一个住户。没等他纠结,要不要让病人躺他的床上,那一直没作声的两人,十足具有行动力的,快速将隔壁收拾好了,用不知道做什么的布料铺在了木板上。   病人脱衣躺了上去。   郁容不由得对这一行人好感大增……行动有素,特别有纪律的感觉。想了想,他没怎么犹豫,唤着那两人:“两位力士,竹篓里有专门煎熬药的瓦罐,还请你们帮忙清洗干净,找些柴禾,待我为这位……针刺之后,正好可以煎药。”   倒不是他不客气,为了尽快缓解病人的痛苦,不得不赶时间罢了。   “倒是忘了,在下姓赵,小鱼大夫唤我烛隐即可。”   显然,聂昕之的昕之,或者赵烛隐的烛隐都是表字。   郁容年龄不满二十,理应无表字,便道:“敝姓郁,幼名为容。”   “小鱼大夫竟是还不及弱冠吗,当真是英雄出少年。”   刚才含蓄地纠正称谓的“小鱼大夫”,微微一笑,不紧不慢地拿出系统奖励的金针……长长的金针,在灯火前,闪耀着寒光——   “开始吧。”   取穴阑尾、足三里、阿是,有发热恶心之症,配穴曲池、尺泽加上上脘、内关。   “……怎么没用,还是很痛哎!”   郁容瞥了眼安安静静地等在旁边的聂昕之,再看这咋咋呼呼的家伙,心里纳闷这对兄弟的差距还真大。   “小鱼大夫,你没弄错吧?”   瘫着脸的“小鱼大夫”,忍不住在心里吐槽:就是打麻醉止痛,效果也没这么快好不好!   只道:“再忍忍吧,我现在去煎药。”   “喂,小……”   “赵烛隐。”   一直沉默的男人突然出声了。   “是,老大。”   “噤声!”   “……”   赵烛隐霎时蔫了。   郁容忍俊不禁,觉得这对兄弟蛮好玩的,兄长看着严肃古板,弟弟则太跳脱了,不过……   都不是普通人吧!   别看赵烛隐吵闹闹的,须知,这家伙可正忍着阑尾痛呢,如此举重若轻的表现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郁容回了房间,竹篓里今天买的东西,在他吩咐之后,被那二人一一拿出,放在桌上整齐摆好了。   煎药的瓦罐刚洗净,柴禾也准备充足了。   没急着收拾其他的物件,他打开装药的布包——不同的药材又分别用了不同的纸包好——挑出大黄牡丹汤的主药。   大黄、牡丹皮、桃仁、冬瓜子及芒硝,又加了一点白术、甘草……说起来,这不是传统的大黄牡丹汤的方子,是他根据系统的药典,学到的更奇妙的一种搭配,会比原方更有效果。   “有需要帮忙的吗?”   郁容回过神,看向不知何时走近的聂昕之,默了一会儿,忽是笑开了:“如此,就劳烦昕之先生帮忙堆个灶罢!”   这个灶,可不是用来熬药的——厨房有个土炉正适合瓦罐煎药——而是用作煮晚饭的。   还没吃晚饭的小郁大夫表示他肚子饿了。厨房的灶太大,不适合他才买的用作烧饭的吊罐。   不想去客栈买吃的,下午在镇子上得来好东西,晚上不烧好,既怕隔夜不新鲜了,又想吃得心痒难耐。   所以须得新搭一个火灶才行,可一时又抽不开身……现在有免费的劳动力,不用白不用。   聂昕之未见丝毫推辞:“好。”   郁容顿时愉悦了:“门口就有土基,随便用。”   聂昕之颔首,当真出去搭灶了。   作者有话要说:  聂普,字昕之。   赵是,字烛隐,熙和大长公主之孙,聂普的表弟,逆鸧卫副指挥使。 第7章   没有月色的夜晚,天黑得彻底。   小院里,火光跃动。“噼啪”几声,正是柴禾燃烧的声响。   土基上架着一个吊罐,伴着蒸腾的热气,屡屡肉香弥漫了开来。不远,土炉上的瓦罐也冒起了阵阵热气。中药特有的气味,与肉香纠缠,糅合在了一起,形成一种殊异的香味儿。   郁容下意识地深呼吸了几口,只觉这香味儿沁人心脾,十分好闻……不明白为什么会有很多人对这种气味敬谢不敏。   待药煎好,给赵烛隐喝了,就将盛药的瓦罐收起、保存好。   这样的一剂药,可以熬煮三顿,然后再煎第二剂。   现今,该做的都做了,只等着汤药起效。对此,郁容毫不担心。   便有了闲心,忙活起自己的晚餐了。   吊罐里的肉,烧的差不多七成熟。取今天买到的香料,按照不同分量,一一搁进去。   自然,晚餐光有肉不行,还需主食。   郁容装模作样地回了房间,从床底下——实际上是储物格里——找出了一个大号的砂锅和一小袋粳米。   总共就两升粳米,全部淘洗了,砂锅就着土炉,烧煮了起来。   都是今天下午在镇子上买的。说什么买药材,实际除了那一布包的药,余下的都是跟吃有关的,器具、食材,买得有些多了……最后,不得不悄悄挪移了两样,放进储物格里,才没把竹篓直接压坏了。   为自己准备着晚餐的郁容,没忘客人的存在,邀了几人等会儿一起用饭。   既客已临门,又是吃饭的时间,留人吃一顿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虽说一下子消耗光了本打算分几天吃的储备。不过,他对这几位的印象颇佳,纵是萍水相逢,若能结下一段善缘,不啻为妙事一桩。   以聂昕之为首的三人,推辞了好一番,得知郁容直接煮上了五人份的晚餐,便也不再忸怩,接受了他的好意。   郁氏独家秘方的卤肉终于好了。   砂锅里的米也在这时烧开。   郁容先去揭了砂锅的盖,用勺子在沸腾的米汤里,搅拌了一小会儿,遂捞出半熟的米,逼掉汤,盛入洗净放在一边的陶罐。原本两升的米,只留了不足半升的分量。   将陶罐封好口,埋入另一边吊罐下烧得正旺的柴火里。   便掩了火,让肉继续焖着。郁容放手不管,注意力集中到砂锅这边,挑挑拣拣的,寻了几味药性极为温和的草药放入,少许的米与充足的水汤,正适合熬上一锅粥。   待吃了药的病人觉得腹痛好转,十分不安分地从床上爬起,跑到院子里围着肉香四溢的吊罐打转时,郁容觉得是时候吃晚饭了。   屋内窄小,不方便一伙大男人用餐。   不知名姓的两位力士主动帮忙,将郁容房间里的简易方桌抬到院中。   那一位聂昕之也没有干坐着,很自觉地替看着就“弱不禁风”没力气的小大夫,把滚烫的装满汤汁与大肉的吊罐提到了桌上——其上放置了石板,用来隔热,防止烧坏了木质桌面——后又帮着从余烬尚存的火堆里,掏出了焖着米饭的陶罐。   被抢了活的郁容,唯一需要做的就是揭盖了。   打开陶罐。粳米煮成的白饭,光闻着味,就觉清甜香醇。虽然分量略少了些,不过还有一大砂锅的粥,够几人吃饱了。   砂锅里的粥,稠而不浓,够盛上六七碗的,尽管添加了药材,量却不多,又养胃滋补身体,正常人吃了只有好处。   最后,郁容揭开了吊罐的盖子。   两斤的大肉,又加了小半斤的干香菇,浸没在半大锅的汤汁里,看得人食指大动。原就四溢的香味儿,在这一瞬间引爆了嗅觉,引得人恨不得直接扑上去抱锅狂吃……郁氏独家秘方,绝对不是开玩笑的话。   至少,几人当中性格最跳脱又特别自来熟的赵烛隐,已经馋得不行了,目光灼灼地等着主人家正式开饭……倒不能指责其太过失礼,毕竟这大半天的他实在被折腾狠了,肚子里的东西吐了泄了,早已空空,偏偏还是个大食量,乃至,腹痛还没彻底消去,他就忍不住想吃饭了。   郁容同样饿了,没特意讲究个什么一二三的饭桌礼仪,随意招呼着几人,便正式开饭啦。   ——也是苦了他,这旻国只有早晚两餐,先前他没法自己烧饭,一天只吃两顿,虽然也不是真的被饿着了,可总觉得心里慌。今天更是忙了一天,原想吃个午饭的打算,最后尽顾着瞎忙活了没实现。   “那个,小鱼大夫,我为什么只能喝粥?”赵烛隐看着自己碗里的清汤寡粥,不由得皱了皱脸。   “你还在病中,最好还是喝粥。”   “……一口肉也不能吃?”   迎着娃娃脸可怜巴巴的视线,郁容十分“冷酷残忍”,拒绝道:“肉太油腻,且香料会刺激到肠胃,你现在只适宜吃清淡的。”   赵烛隐闻言,耷拉着脑袋,有气无力地搅着碗中散发药味的清粥……左看看,右看看,几人吃着米饭嚼着肉,对比之下,愈发觉得自己凄凉了。   “小鱼大夫的手艺真好,”娃娃脸有一下没一下地挑着米粒,不甘寂寞地开口,“这肉闻起来好香啊,比我以前吃过的肉都香。”   郁容矜持一笑:“肉是好肉,烧起来才会这么香。”   “是吗?”赵烛隐的眼睛一个劲儿地瞟向吊罐,“那什么肉啊?我瞧着不像猪肉,味道也不像羊肉。”   郁容有问必答:“是麖肉。”   羊肉吃不惯,这里的猪肉不太好吃,旻国又禁屠耕牛,牛肉基本买不到。市面上有一些野味交易,不知真正肉源,他可不会买。   故而,来到这个时代后,郁容吃的最多的肉,是客栈煎燠的鸡肉。   今天运气不错,在镇子上巧遇了准备去京城买麖肉的屠户。   麖是自家驯养的,郁容之前就听说过,亦知,麖肉是真正的“价值千金”,尤得京中贵人们喜爱,别的地方想买也没处买。这回碰着了,自是忍不住好奇之心,跟屠户打探了一番,发觉肉质看着果真很不错,便一口气花了两贯钱,十分豪气地买了两斤。   ——郁容是标准的天朝人,美食绝对不可辜负。   事实证明,这麖肉确实值得千金之价。   赵烛隐半信半疑:“麖肉?我以前吃过,可没这么香。”   郁容不由得轻笑了,自是明白真正的问题,不在这肉是什么肉。   不等他再回答,一直保持“食不言”的聂昕之忽然出声:“赵烛隐。”   只是唤了这一声,效果立竿见影,原本蔫耷耷的娃娃脸顿时正襟危坐,捧起碗,安安分分、认认真真地喝着他的粥。   郁容目睹着这一切,目光不由自主地转向了坐在左手侧的男人,悄悄地打量起来。   说起来,“聂”这个姓,在旻国不是很常见吧? 第8章   说到“聂”这个姓氏,旻国人首先想到的便是皇家……今日之旻国,可不正是聂氏的天下吗?!   郁容并非旻国“土著”,可他在现代认识的人里也没有姓聂的,故而与这里的人一样,听到“聂”姓,理所当然联想起了皇室。   倒不会,真以为眼前这位聂昕之可能是什么皇亲国戚。毕竟,平民百姓不乏有姓聂的——只是不太常见罢了——旻朝帝王一向开明,不至于因为自己姓聂,就责令他人更名改姓。   但考虑到一些特殊的历史因素,一般情况下,初识聂姓之人,大多人在不知其底细的前提下,皆以谨慎的姿态相待,就怕万一不小心得罪了真正的“贵人”。   究其原因,还得追溯到旻国建国之初。   当初太祖论功行赏,有不少文臣武将被赐了聂姓。   后,旻国国力愈发强盛,就有不少胡戎部落主动投诚,大片疆土被纳入旻国版图。曾经的胡戎首领、贵族,心向旻朝,得圣人恩典,许多都弃了胡姓,改而姓聂。   因此,诸多聂氏,便是同姓不同宗,亦皆勋贵之后。   旻朝建国已有百余年了。这些聂氏家族,有的仍继续着祖上的荣光,甚至更上了一层楼;也有不少没落了,便想维持一份体面,或许都有些勉强。   郁容觉得,聂昕之有可能就来自某个聂氏家族。   他当然不是光凭着一个“聂”姓,就胡乱做出这样的推测的。且看这一行四人,乍一看挺普通的,可每一个人的进退行止,都堪作可观有度,即使是最跳脱的赵烛隐,行站坐卧也不失规矩……他们应是出身于教养良好的家庭。   显然,包括赵烛隐在内的三人,唯聂昕之马首是瞻,可谓令则行、禁则止……这让郁容一下子就想到了军人。细心留意一下,除了娃娃脸的赵烛隐,外表相当具有迷惑性外,包括聂昕之在内,几人都有一种军人的气质。   尽管吧,气质是说不清、道不明的玄幻存在。不过,郁容对自己识人的眼光还是有几分自信的——跟在外祖父身前身后那么多年,他也算开了眼界,见识过来自各行各业、地位各有不同、性格各种各样的病人,久而久之,就懂得了些许识人的门道。   对一行客人的来历有个模糊的猜测之后,郁容便没再继续深究下去。有时候知道的太多不是什么好事,反正只要影响不到自己的生活,管他们是怎样的来头?   不过,郁容再如何早熟,年龄终究小了点,到底尚存了少年心性,偶尔有些好奇心,也没什么好意外的。   便有了现下这般暗中观察的行为。   自以为不动声色。   他这一打量,就不由得生起了羡慕之心,羡慕聂昕之的外形与气质。   聂昕之的外形和气质如何?   一个词形容:非常的男人!   ——好像不止是一个词了,无视之。   什么又是“非常的男人”呢?   以郁容的标准,一是个子高,二是长得糙,三是身材魁梧、结实有力,气质阳刚,就是“男人”。   这几点,聂昕之全占齐了。先说个子,比身高一米七七的郁容还高大半个头;长的嘛,五官过于硬朗而俊美不足,皮肤接近古铜之色,以现代人见惯满荧屏的“鲜肉”、“小生”的审美看,当真是挺糙的;身材看着偏削瘦了,不过是因为个子太高,不显衣物之下的强壮罢了。   气质就不必说了,冷硬而刚毅,似有一种浩然之气。   郁容最羡慕的正是这点。他才十七岁,个子还能再长,身体经过系统的优化,不再“弱不禁风”,只要持之以恒地练武,总能强健起来……可气质这玩意儿,看不见、摸不着,想改都不知道怎么改。   具体怎么回事,可以用事实说话——   在郁容小的时候还好,长得讨喜,容易得大人喜欢,不是坏事;上了小学,老师还只是隐晦提醒,让他不要经常与女孩子玩在一起;到了初中,班主任就不加掩饰了,盯着他强调杜绝早恋;至高中、大学,同学们都不信他没谈过女朋友,甚至因为不知谁传出的谣言,让广大女同学坚信,郁容长得虽是人模狗样的,其实是个“花花公子”……绝不可深交。   从小到大,基本没交过女性朋友,甚至都没怎么与亲属之外的女性说过话的郁容,简直想喊冤。   长得好看也有错吗?而他的问题,却不是一个“长得好看”就能说清楚的。   这个世界上从不缺少长得好看的人。有些男性,长得好,就是翩翩佳公子,还有的看着“坏坏的”或者有些“邪”。   郁容长得虽不“乖”,但也不“坏”不“邪”。   可别人第一眼看到他,总会下意识地觉得,长这样的男孩子,应该比较轻浮,肯定特爱与女性一起“玩”……还是特别会玩的那种。   用小伙伴们的话,这就是气质问题。   谁让他,长着一双“桃花眼”,眉尾还有一点“桃花痣”,不笑也带三分笑的是“桃花唇”……天生就是一副“桃花相” ,不算阴柔,却太过“风流”,合该是犯“桃花”的命呀。   郁容对这种说法,哭笑不得。   好在,别人在印象上的误解,对自己实际生活影响不大。且,长相在引来一点麻烦的同时,不少时候同样能带来便利。比如,来到旻国后,他这副长相,似乎颇易得人好感……   扯远了。   小院里十分昏暗,豆大的灯火微微摇曳,权当照明了。   郁容视力绝佳,同桌几人的五官轮廓,基本能分辨清楚,“暗中观察”起来没什么阻碍。   他自觉小动作做得足够隐蔽。   哪料下一刻,被观察的对象忽然看了过来。   晦暗不明的光线里,男人的眼神分外锐利,目光极具穿透力,如利剑,如惊电,直让被其注视的人不敢与之视线相交。   便是郁容,一个猝不及防,对上那样的眼睛,心跳也险些停了一拍……面上却不改色,十分自然地冲对方微微笑了笑,又坦然转移了视线,神色自如地夹起一块麖肉,继续享受这美好的晚餐……   几个青壮年汉子的食量相当可观。   看得出来,几位客人都挺节制的……便是这样,一烧罐的白米饭和一大砂锅的粥,都被吃得干干净净,二斤麖肉与半斤香菇,也只余下小半吊罐的卤汤。   郁容怀疑他们会不会没吃饱——是他将几人的饭量估低了——只好告知众人,如果没吃饱,村头的客栈应该还有些吃食。   自然,大家不可能当着主人家的面说没吃饱。   除了病人赵烛隐,聂昕之等三人主动接手洗刷锅碗、打扫院子等善后之事。   郁容不爱计较这些小事,便没怎么客气推辞,由着客人帮忙,他则去了隔壁屋子,确认病人现在的情况。   汤药的效果十分卓越,没出现什么意外。   嘱咐了一通后,郁容回了自己的房间。   天黑夜渐深。   几位客人简单地在隔壁打点了一番,这夜就暂宿在里面了。   考虑到有病人在,郁容改变了一下计划,打算等赵烛隐吃完第二剂汤药后确诊无恙,再去城里逛。   然而,计划总赶不上变化。   翌日一早,郁容按照作息起身,开门正要去水井边洗漱时,发现了门底缝里塞了一封信笺,信笺之下是一锭白银。   信是聂昕之留的。   寥寥几句,大意是,他们有要事在身,急着赶路,半夜三更,不便惊扰,就不告而别了,失礼之处,深感抱歉。又感谢了大夫对赵烛隐的救治,以及昨晚的款待。由于身上没有带多少现钱,只留一锭银,权当医药费了。另外,鉴于赵烛隐的腹痛没完全好,瓦罐里的那一剂汤药被打包了……   郁容有些囧。   囧的是,自己睡得可真死,完全不隔音的屋子,他竟没察觉到半点动静……这警惕性,着实得提高啊。   待捡起银锭,那沉甸甸的手感,让他更加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这是官铸的银锭,一锭就是五十两!   虽然说一两白银等于一贯钱,但实际上,白银在民间的购买力,差不多能换到千五的文钱了。   他的医疗费能有多少?   加上药钱,五百文足矣。   就算昨晚“伙食”成本高,能给个二两银子,都赚大发了。   郁容默了一会儿,还是收起了银锭——不收能怎么办?   有朝一日,若有缘再见,再“找钱”还回去吧……五十两银子到底不是个小数目。   但愿那时赵烛隐的肠痈彻底好了,如果他吃够两剂的汤药,认真遵守医嘱,应该不会再出问题。   想是这样想,郁容心知,再遇上那几人的可能性十分渺茫。   毕竟,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事实上,此次若不是实在紧急,这些人根本不可能找一个草泽医看病的。   终归是等级分明的时代,据说许多“贵人”自觉他们的身体,与平民百姓是不一样的,故而不可轻易用普通人的药方……   郁容收好了信,连同银锭一起直接丢进储物格,没有想太多。   于他而言,除了这五十两的银锭拿得心虚外,聂昕之一行不过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印象确实不错,但也不至于就此惦念上。   与其纠结有的没的,不如赶紧洗漱一通,趁着时辰还早,看能不能赶上进城的牛车。 第9章   郁容最终还是没去城里。   半途遇上了老里长,对方得知他要去城里采购的打算,就劝了一下,让他明天凌晨再去。   原来老里长有个侄子,就在雁洲的牙行做事,对城里城外的大事小事,不要太熟悉。今天正逢其旬休,人回了村子。老里长的意思是,郁容第一次进城,找个向导或许要方便一些,不如干脆明儿一大早,跟他侄子一块儿走。   郁容想了想,就应下了,有本地人引路,应该会省不少事,且又是里长的侄子,勉强可当成熟人,大概不太可能会被“宰”吧?   ——便是脚下转了个弯,去已经开张的村口客栈买了一份早餐。昨天下午才买的口粮,还没来得及焐热,就被吃完了。   计划一改再改的郁容,最终决定今天什么事也不干了……不对,应该说,如果不是十万火急的情况,他这一天都不打算出门了。准备利用这一天的空暇,把主职业等级升一升。   否则,等房子开工,一旦忙起来,还不知道拖到什么时候才有闲心,去虚拟空间考核。   当然了,主业的升级可不是想升就升的,尤其中医本就是一门晦涩复杂、博大精深的学问,绝不可能一蹴而就,一下子从新手变身为神医的。   不过,以系统的等级标准,十九级与二十级的水准相差并不大。笼统地划分,十到二十五级都属于初等,二十五到五十为中等,五十到八十是高等,八十到九十级就是顶级的水准了,九十以上可谓神医。   再往后是无尽的经验条,想要满级,郁容自觉哪怕他多活几辈子,恐怕都达不到终点的。所谓学无止境,医之一道也不会有止境的。   郁容初始的等级为十九级过半。   实际上,说他的水准够二十级,甚至更高一到两级,也不为过。   只是在系统评定之时,他之先没有太多临床经验,到底还是差了一些火候。   现今,十九级的经验条,在他为赵烛隐治疗了肠痈后,恰恰地满了。   如果不进行升级评测,等级卡着,停滞不前,既不能得经验,又没有奖励,着实浪费。   这一回算是郁容第二次进入虚拟空间了。   与第一次不太一样,那时刚选定职业,系统对他进行初步评定,懵懵懂懂的进去又出来了。   彼时贡献度为零,享受的是免费待遇。   现在可不能免费了。   好在,毕竟是为了“考试”。每次升级时的第一场考核,只会象征性地收取几个贡献度。往后想复考,或者补考,收费可就一场比一场高啦!   与初次进入虚拟空间,周围环境全都虚化处理不一样,这回的感觉,分外真实,恍惚有一种二度穿越的错觉……如果不是整个空间里,没有除了郁容本人外的第二个活人,还真容易混淆现实与虚幻。   现代化的建筑,分为了三个考区。   甲字考区是用来进行各科目的理论考试;乙字号有各种人体模型,甚至“尸体”,考核的是实验与动手能力。   最绝的是丙区,简直像某家中医院的住院部。住院部有众多病房。每个病房住着一位“病人”,病人们生着不同的病,彼此的病情诊状有异有同。是为临床实践的考评。   考完两场试的郁容,甫一见到这些病人,吓了一跳,差点以为虚拟空间里进了别的什么人。   再细看“病人”的相貌神态,发觉这些人长得一个样儿,表情呆板,才知道这些不过是用来考验他的“NPC”——话说回来,十几二十个一模一样的人同时出现在眼前,看着也挺渗人的。   郁容心大,知道那些不是真人后,就恢复了淡定,继续他的升级考试。   过程不必赘言,终归是很好的结果。   郁容整整“睡”了一天,虚拟空间太真实了,一场考试下来,心力交瘁,疲惫感不比高考时差多少。瘫在床上,放空脑子,好半晌,才慢慢起了身。   倒是他想差了,竟一直忽略了虚拟空间的强大。   一想到第三场考核,遇到的那些“病人”,郁容就无比心动。医术归根结底,是要回归到实际中。有了这么多的“实验体”,以后何愁会经验不足?无怪乎,借用虚拟空间,需要烧大量的贡献度。   先前却是他把问题看得太浅薄了,系统奖励的药典确实是好,可虚拟空间才是迅速提升他医术水平的捷径。   心动也没什么用,贡献度远远不够花费。真正地认识到虚拟空间的价值后,郁容更加重视起系统商城的作用了。   该如何利用系统商城赚取贡献度,是一项长期工程。且不提。   郁容休息够了,便打开面板,查看起系统的变化——愈是发觉到系统的强大,便愈发地谨慎以对。   变化是……基本没有变化,除了等级变成20(0)。   哦,还有一个领取升级奖励的提示。   郁容点开了提示。   主线提供的奖励,比起支线或日常,不仅花样多,还珍贵又丰厚。除了必有的贡献度,另有两样——道具与金钱——二选一。金钱不必说;如果选道具,又分了几种情况,医书类、器具及药材种子等,从中择取一样。   这样一对比,当初系统评定等级时的奖励,可堪是又一个大礼包了。除了贡献度,金钱与道具都给了,道具更是包括了一本医书,一套中药制备工具,以及一大包种子……着实优惠!   郁容不贪心,每升一级就能拿到一份奖励,无论丰厚与否,不应该再有什么挑剔。这种占尽了好处的事,天底下(至少在这个时空)也就他这独一份儿,要是再不知足,可得小心天打五雷轰。   对着系统提示,郁容毫不迟疑地选择了道具奖励。   仍旧是医书,器具,与药材种子三大类。   犹豫了一小会儿,他选择了种子。   手头上的医书还没吃透,贪多嚼不烂;器具嘛,如果像上次那样的东西,多少有些惹眼,房子没建成前,不太方便拿出来用。比较之下,种子既不打眼,又十分有用,还不必担心储藏问题,只要没萌发,存在储物格里想多久就能放多久。   储物格里突兀地多了四大包的种子。   检查了一下闭合的门窗,确认外面没有什么人后,心念一动,四包种子占满了方桌的桌面。到这时,才能确定,具体奖励的是什么东西。   郁容的表情变得微妙,一个词描述他的心理,大概就是“无语”吧。   且看这几包,到底是什么种子——百部,蚤休,蛇床子,以及使君子。   真真是“驱虫大礼包”!   再看上一回奖励的种子,差异就愈发明显了。   月季,山栀,滁菊与向日葵。在现代都挺常见,可这些良种在旻国堪称独一无二。   月季与山栀倒不算稀罕,可品质完全比不了系统的。而作为四大名菊之一的滁菊,不仅药用价值高,曾在天朝古时是贡物,放到如今旻国,其珍贵性想必也不逊色。至于向日葵,郁容没猜错的话,旻国国内还没有这玩意儿。   不提滁菊与向日葵方不方便种植,其珍贵与稀罕,却是毋庸置疑的。   “驱虫大礼包”与之相比差了不止一个档次。   郁容毫不怀疑,百部、蚤休与蛇床子,几十里开外的大恶山上必有野生的,就算使君子不适合新安府的地理与气候环境,过了岭南,山野之间约莫也不算稀罕。   无语归无语,不至于会嫌弃。   不说这些药材实用的很,能被系统评价为“二乙”等级的种子,哪怕是经过代代优化后的种子怕都难以比得上的,品质不必说,成活率也高得吓人,倒是比辛辛苦苦采集野生的,即便利又好用得多。   “驱虫大礼包”不过是戏称。其实,百部、蚤休、蛇床子与使君子,无论哪一种都不仅仅只有驱虫之效。   说起来,郁容之前在镇子上的药铺只看到了有蛇床子,按理说百部与蚤休挺容易采集得到的,不知是人们对其药性了解的少,还是大部分医者干脆就不懂得用。   至于使君子,在现今这个不兴专门培植药材的时代,他很怀疑,包括新安府在内的岭南以北的地域,会有多少医者知道它。   仔细想,越发觉得这“驱虫大礼包”有用了,不管是体外的、体内的,或者虫蛇咬伤,这些药都用得上,更别提,有不少药方都需要这几味。   等郁容去老里长家,找其侄子确认明早去城里的具体事宜,看到他口唤的“张大娘”正给老里长捉虱子时,好不容易才勉强绷住表情。   心里有点怂。   他又忘了,这万恶的古代,不仅老鼠蟑螂各种虫蛇横行,蛔虫勾线虫肆虐,虱子跳蚤更是不容回避的现状……否则就不会有那句“皇帝身上还有三个御虱”的俗语了。   想想就觉得头皮发麻。   原本听说雁洲城多热闹,满心向往之情,瞬间就转变了,甚至想逃避不去了……越是热闹,就越是人多。虱子这种存在,太容易传播了。   这一刻,郁容无比佩服系统的“远见之明”,恨不得立刻赶回家去,做上足够的虱子药,随身备着。   除了使君子外,另几种都不是以种子入药,完全可以直接去小儿山挖一挖,实在不行,进一趟大恶山,总能找到百部或者蚤休的根茎。   尤其是百部,可是制虱子药的主药。   这样想着,郁容一时却不好进山采药,时辰太晚了,不宜出门。且与老里长的侄子约定好了,三更天就动身,好赶只有凌晨才会出现的“鬼市子”。   雁洲城一行十分有必要,郁容不得不努力克服心理障碍,不至于真被吓唬得不敢去人多的地方。   反正,虱子又不会飞,与人不要有身体上的接触,时时注意卫生问题,根本没什么可怕的。 第10章   子正未至,郁容就出了门,在约定好的地方,跟老里长的侄子碰头,听从他的建议并由其引路,决定走水路进城。   出了村,穿过官道,又往北步行近两刻钟,就有一个渡口。   渡口泊了几只船,比起农家自用的木船要大上几倍。   郁容看中了一艘乌篷船。老里长的侄子以极为伶俐的口才,用十分优惠的价格,与船老大谈妥了一天的船租。   ——从青帘到雁洲,乃至去更远的城池,船是当地人首选的交通及运输工具。比起牛车,用人力摇浆的船行速度,要慢上一些,不过由于水路直通雁洲码头,陆路却绕了道,最后耗费的时间基本上相差无几。   起航,出发。   新安府水系密布,几大繁华的城池都建立在江河之畔,水上交通就显得尤为重要了。   雁洲是其中的典型。其之所以是西、南、北往京城沧平的必经之地,进而成为连通南北东西的交通枢纽,最重要的缘由就是定古河的存在。   定古河绕过了半个雁洲城,源起西北,向东南流去,直入沧平的河口,最终汇进旻国第一大内陆河乾江的干流……天南地北的客商,途径这里,休整小憩后,随着定古河的水路,赶赴京城。   时日久了,雁洲就从初始只有水雁落足的小洲头,变成了一个热闹的小镇,转而又化作一座城池,因其繁华,又毗邻京城,渐渐传出了“小雁京”之名。   青帘通往雁洲的河流,是定古河的支流之一。直接以方位命其名,称为“南河”。   南河两岸风色秀丽,四时之景各有不同,尽皆可观。   但再好看的景色,深更半夜也是难以欣赏得到的。   水面夜风大,带着凛意。   郁容立于船首,澹薄的衣衫有些保不住暖了,风迎头吹来,让他不自觉地打了个冷战。   “进去里面坐呀,小郁大夫,晚夜里水上冷得很,可别冻着了。”老里长的侄子热切地招呼着,顺手撩起了乌篷的帘子。   郁容没推拒其好意,道了句谢,先一步进了舱内,转头看向还在外面的人:“林三哥也快请进吧?”   “哎,马上就来!”   “林三哥”应了声,扬头冲在乌篷船尾摇浆的船家喊话:“划快些啊,我们要赶鬼市子。”   雁洲的“鬼市子”一旬才有一次,三更起、五更散。纵是水路更近,时间也很赶。   行船经验丰富的船家,仍是满口答应了下来。   他与两名水手轮流划桨,保证舟船全速行进,四更天准能到达雁洲码头。   这是“林三哥”告诉郁容的。   郁容倒不十分在意是否赶得及,虽然对神神秘秘的“鬼市子”有一定的好奇,却并不强求,能赶得上、见识一下自然挺好,错过了也没大要紧——否则只要他提前一晚进城,就不必担心来不来得及的问题了——十天一回的“鬼市子”,总归有机会见识到的。   这样想着,郁容也不会打断“林三哥”的聊兴,听他眉飞色舞地说着“鬼市子”的见闻,神态十分专注,不时地点头附和着,间或穿插一些不甚了解的问题。   倒真开了一些眼界,让他停留在表层的对旻国民情风俗的认知,稍加变得深刻了些许。   不得不说,这“林三哥”不仅能说会道,眼界挺广,看样子还掌握了一些信息渠道,本人对方方面面的或多或少懂得一点,商业嗅觉相当敏感,挺适合做生意。   “林三哥”知道了郁容的想法,显得挺高兴的,直说他在牙行做活,最终目的就是为了以后自己做生意。只不过一开始年龄太小,对行商又一窍不通,才托了关系进牙行当了学徒。   现在的年龄其实也不大,刚满十九,乳名为“林”,在家行三,因而比他小两岁的郁容才会喊“林三哥”。   当然,与现代不同,十九岁的林三哥,无论在家人或者外人看来,都该是能当家的汉子了。   事实也是如此。现而今还在牙行做活儿的林三哥,已不再仅仅是个小跑腿儿了,而是能独立理事、官方许可的牙侩了。   提到牙侩、牙人,他们可只是买卖人口的“人牙子”。实际上,旻国的律法已废止了人口的买卖,若被查到有私自买卖人口行为的,必然得吃好一通刑罚的。   于是,除了一些获罪被贬的贱籍外,有权或有钱的人家想找人服侍,一般会通过牙侩雇佣些人力。可不能说这些人是奴仆,小厮、女使都只是“合同工”——至少,在明文规定上是这样的,至于私底下或者暗中情况如何,就不得而知了。   牙侩也不光是给雇工的双方牵线搭桥的。   商人做生意,总有些不便的时候,这个时候牙侩出现了。牙侩就是中间人,更形象地说,应是买卖经纪人——这个“买卖”是涵盖了一切可定义的“买卖”。   随着旻国的经济日益繁华,大批人投入牙侩事业。官营与民间的“牙行”俨然形成了一条庞大的产业链。   对郁容来说,结识林三哥的时机太巧了。   哪怕对方不是老里长的侄子,只要遇上了,他也会试探着与其接触一番,若是其人品可信,又有一定的能力,与其建立稳定的联系就十分可行了。   毕竟,他有副职业“行商”在身,纵使副业的任务要求不太苛刻,但既然选定了职业,甚至关联到系统商城的交易情况,理当好好经营一番,如此才不至于浪费系统这一有力的“金手指”。   可他到底是个大夫,不提自己有没有做生意的天赋,一个人的精力是有限的。系统商城里的交易必须由本人操作,这个没办法,好在现实里“行商”,并非每一笔交易都必须由本人亲自完成的。   这时就可以考虑,找个“经纪人”了。   作为一名医者,对“行商”的构想免不了与医药行业有关。   由于时代因素,这里的医户可不像现代那样细分专业什么的。而系统对主职业的升级要求又设定地相当严苛,本非药剂专业的郁容,现在是“全面发展”,通过对系统给的药典的深入学习,对制药制剂很有一些深刻体悟。   决定了要“卖药”,只待新家建好,就付诸实践。让人的担忧是,这个时代没条件规模化地生产药剂,就算利用系统,顶多搞个私人作坊……毕竟系统提供的很多东西是不能放在明面上的。   有问题,总能找到解决办法的。   尚且连个窝都没有的郁容,心里安稳得很,一点儿也不着急——事情总得一件件地做,反正系统任务又跑不了,日子长得很,按部就班来吧。   “……在鬼市子买东西一定要仔细,里面有许多假货。”林三哥还在说鬼市子的事,“尤其是一个叫程三儿的,小郁大夫得留心,他可是做假的行家。”   郁容不解:“官府不管吗?”   林三哥笑了:“要是官府能管得着,还叫什么鬼市子。牛鬼蛇神,装神弄鬼,所以才叫鬼市子。”   “不是因为‘半夜而合、鸡鸣则散’,神出鬼没的,才被称为‘鬼市子’吗?”   “小郁大夫晓不晓得什么是‘活见鬼’?”   大半夜的,风吹得帘子呼啦啦地响,用作照明的灯笼也被刮得摇摇摆摆的。光线昏晦,忽明忽暗的,平添一种鬼魅的气氛。   郁容感觉后背有些冷飕飕的:“难不成真有人活见鬼了?”   ——他不怕鬼,真的。   “兰花变野草,金银成铜铁,上等的丝绸转眼成了裱纸,可不就活见鬼了吗!”   郁容恍然,就是买东西遇到了骗局嘛,说什么活见鬼,怪渗人的。   “鬼市子上最容易遇到‘活见鬼’。”   “可还是有很多人会赶鬼市子吧?”   林三哥点头道:“鬼市子上有不少好东西,就是考眼力,眼力好的搞不好就能‘捡漏’。”   “原来如此……”郁容了然,转而又问,“鬼市子里都有什么好东西?”   “什么都有。”   郁容有些疑虑:“这么厉害……那那些好东西都是从哪儿来的?”   林三哥笑而不答。郁容先是奇怪,缓了一拍,陡然明了对方意味深长的表情下隐藏着的是什么信息。   ——所以,“好东西”的来源是有问题的吧?具体是什么问题……不言而喻。   郁容有些发窘:跟这个时代的“同龄人”相比,他果然还是太天真了。   在两人交谈时,船行了一个多时辰,渐渐逼近目的地。   隔着好一段的距离,郁容隐约听得到岸上的喧哗。   可以想象,雁洲有多热闹。   旻朝与许多封建王朝又一个大不同之处在于,取消了宵禁制度。像雁洲这样的交通枢纽城市,人口流动性大,一些食宿商家,还有什么青楼妓馆的,夜里生意不停,人来人往特热闹,渐渐就传出了“不夜城”的声名。   “快到停靠船的地方了,”林三哥提醒着,“小郁大夫小心些,船靠岸时冲力挺大的,别摔着了。” 第11章   船靠岸,郁容先上了码头,林三哥落在后面,不十分放心地在那叮嘱着船家。便等候在一旁,目光不太安分的,带着好奇扫视着周围。   码头泊了许多船只,个个挂着灯笼亮着火。   灯火映着河面,清波微漾,泻了一水的碎金,流光浮动,别有一种辉煌又壮丽的美感。   四更黑漆漆的天,被水面的渔火、岸上的灯光,照得通明,油黄色温暖的光线,给渐渐喧噪起来的码头,带来些许宁谧而安详的意境。   近处,有一些人和郁容一样,好像是初抵达不久,从船篷走出,正要上岸。   远一些的地方,停了一艘大船,船上有小楼,目测比乌篷船大了好几倍,看着十分之豪华。隔着好一段距离,隐隐约约,还能听到曲乐之音飘出船楼 。   视线放长,晦色沉沉的定古河上,火光星星点点,若隐若现……应是有新的船只正朝这边驶来。   突如其来的一阵喧哗,惊回了人的心神。   郁容闻声看去,好一群人结伴朝码头走来,他们大声地说着话,不时爆发一阵笑声……不清楚都是些什么人,却清楚地被感染到了那样轻松愉悦的心情。   除了这一群从城内出来的人,路上的行人基本是朝着城内去的,步履大多有些匆忙。   “东来西去?”   郁容喃喃念着,只觉得这个招牌古古怪怪的。   从码头往内城方向看去,所有建筑中,最惹眼的就是这“东来西去”了——一排几栋毗连的二层楼屋,每一栋楼下的大门都是敞开着的,时不时有人进出……一看就知道不是普通的民居。   “那是给过往客人歇脚的地方。”林三哥的声音这时传来了。   郁容恍然:“客栈啊。”   “与客栈不完全一样,”林三哥越过了年轻的大夫,“咱们赶紧进城吧,晚了就赶不上鬼市子了。”   郁容连忙跟上对方,脚下的速度非常快。   林三哥边走边继续说明:“那边不光提供食宿,还设了一个私下的交易行。有些人远道赶来,对雁洲的情况不清楚,还有一些人纯粹图方便,花一点租金,在里头摆个位子,或者直接让东家代行买卖……说起来跟我们牙行做的事情差不多,赚的就是租子和差价。”   郁容略想了想,道:“这边位置好,就在码头边,来来往往的客商肯定有很多,他们只要提供一些场地,确实比单提供食宿赚得多了……挺会做生意的。”语带赞美,“‘东来西去’这个招牌也很有意思,容易让人注意到。”   林三哥摇了摇头,语气有些不屑:“那可不是人家自己的主意,东来西去完全仿照‘南船北马’,连名字都是照着搬的,学得不伦不类,也就糊弄一些外地人罢了。小郁大夫你是没去过南船北马,那才叫一个厉害。”   闻言,郁容被挑起了好奇之心:“南船北马也是做食宿和交易行的吗?”   “何止这些!等小郁大夫你亲自走东渡码头过,保准大开眼界,南船北马在那边占了一条街,人家根本就看不上这边的小码头……”   “这么厉害?”   “那是当然了。”从林三哥的语气和表情,可以看出他对南船北马有多么推崇,“我听一些客人说,南船北马甚至不比京中那些商行差多少了。”   所以,南船北马到底厉害在哪?   郁容还是一头雾水。像是知道他的疑惑一般,林三哥又详细地说明了一番。   还是现代思维的某位穿越者,这下子总算明白南船北马到底是怎么做的——大概就是,一开始是一个小商场,善加运行之后,最后赚大了,就将周边的地全包了,后又邀了不同营生的商铺入驻,最终形成了一条商业街。   这不就是旻国版的某达广场吗?   郁容一边胡思乱想,口中一边应和:“确实好厉害。”   林三哥一副与有荣焉的样子:“现在可不止小雁京,北边的盐淮、南边的宜原,都有南船北马的分号,据说下一步就要去京城了。”   郁容听罢,暗忖着今天一定要去南船北马看一看。   照林三哥的说法,那儿聚集了来自天南地北的走商,甚至不乏少数从西域和海外慕名而来的客人,当然少不得走一趟“淘淘宝”。   哪怕最后没有收获,这却是可以让储物格里的物品“合法化”的契机。   譬如,那些向日葵和滁菊的种子吧,贸然种下去,如果有人追根究底,总得有个说法。届时道是从走商那儿买来的,世界那么大,信息又不发达,除非有人十二个时辰监视他,否则谁能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   郁容越琢磨,就越觉得这个主意不错。   反正系统给的其他实物奖励,医书不拿出来不必担心,一些医用器具,按照这个时代的生产力与工艺水平,也不是完全没办法做出来的。唯有看着不起眼的种子,原生地各异,生长环境的要求也不一样,对来历没个说明的话,引进一两样还不要紧,多了早晚会引来注意……   郁容按捺下心里的主意。   现在时辰还早着,眼下的重点还是赶鬼市子。   从码头进城内,城门口不远,停了一排牛车、板推车……都是拉客去鬼市子的。   林三哥问了郁容的意思,郁容拒绝了叫车服务。   跟现代城市相比,雁洲勉强就一个县城大,步行走一圈又不是多累人的事。   旻国律法对城内行车有些规定,做车的速度怕不比走路快多少。   便没多加耽搁,两人加快步子,朝鬼市子赶去。   到了地,郁容发现可比想象中的人多更热闹。   只是……   即使人来人往的,说摩肩接踵也不为过,却出乎意料地安静。所有人,买东西的、卖东西的,都压着嗓子,小小声地交谈。   不像灯火通明的码头,鬼市子虽不至于到乌漆抹黑的程度,光线却是十分昏晦,间隔好一段距离才有个别摊位边,摇摇晃晃挂着一个不甚明亮的灯笼……   鬼影幢幢。   无怪乎叫“鬼市子”。这鬼气森森的地方,尽是鬼鬼祟祟的人。   看到这场景,郁容不由觉得囧……难怪会“活见鬼”,在这么黑不隆咚的环境里,骗人不要太方便吗!   当然了,来鬼市子的,都有心理准备。某种程度上,算“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反正郁容不打算在这里买东西,不过见一见世面,却也不错。   悄么叽儿地顺着人流,流连不同的摊位,看一看人家交易,不得不说,还挺有意思的。   忽然,前方灯火处,传来一阵躁动,间或有人们克制不住的惊呼……   来这鬼市子纯粹是凑热闹的郁容,理所当然好奇了,跟着林三哥朝那边挤过去。   很快,郁容就知道为什么人群这样暴动了——   特意亮了两盏灯火的摊位上,赫然坐着一只体态十分壮硕的大猫。   猫,没什么好新奇的。   这只大猫却是与众不同。   它有一身红色的毛,通体绛朱,在灯火的照耀下,漂亮极了! 第12章   骗子!郁容看到红毛大猫的第一时间,脑海里就冒出这两个大字。毕竟,他活了十七年,可从没听说过红毛的猫,除非给猫染了色。   别的围观者显然也不是好糊弄的,再考虑到这里是鬼市子,人群在震惊之后,很快就质疑起摊主做假。   摊主盘坐在摊子后,面对一众人的质疑,老神在在,双手笼在袖子里,轻描淡写地说:“你们说是假的,那就是假的吧……都散了,没什么好看的!”   这样云淡风轻的姿态,反而让怀疑的人群犹豫了。不知从哪传来一声问:“这只猫怎么卖?”   摊主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卖什么卖,不卖。”   有人茫然了。要说这摊主做假吧,看人家懒洋洋的模样,根本就不打算卖猫呀……这假做的,也没意思。   所以,这猫难不成真的天生红毛?   郁容站在一旁热闹,对摊主的行为也十分好奇。不过他没有任何疑虑,坚信这只红毛大猫是被染了毛发!   ……咳,经验之谈。   想五年前,和表兄妹随着外祖父回乡,他碰到一个卖鸡仔的,花了十块钱买了两只黑毛小鸡——小贩告诉他,这是乌鸡崽子,现在乡下都没人养土鸡了,可稀罕了——兴致勃勃地捧着小鸡仔送给外祖父,结果被训惨了……才知,黑毛的不一定是乌鸡,乌鸡也不一定是黑毛的。   而他买的黑毛小鸡,既不是黑毛也不是乌鸡,水一洗毛上的色就掉了。   这次经历的直接后果,不仅让他被表兄妹们嘲笑了好几年,还遭到了十分严厉的“惩罚”:以后每年寒暑假,都必须要去老家的农村体验生活。   得亏了外祖父的“惩罚”,他不但摆脱了连毛豆、黄豆与大豆的概念都弄不清楚的无知,且大多数农活也会做了,至少在薅草时,不会错把稻秧当野稗……一朝穿越,兼职半个农夫,不至于无所适从。   “赤炎将军可是猫大神,黄大叔怎么可能舍得卖啊?”这时,一个毛头小子挤到人前,言语与表情特别夸张,“再多钱都不会卖的。”   一句话间,大名为“赤炎将军”的红色大猫,华丽变身为“猫大神”。   摊位前,人群躁动了。   一开始对摊主质疑的部分人,脸色有些变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猫大神”身上。   还别说,看这猫体形庞大,圆润富态,一身红毛着实威风。面对着乌泱泱的人群,它也不怕,不乱嚎乱叫,始终一副从容自在的姿态,就这么安安稳稳地趴窝在摊前,十足神气。   人们的态度愈发迟疑,摊主还是爱答不理的样子。之前对着大伙儿说话的毛头小子倒是活泛的很,给大家讲着这只红毛猫的来历——   据说,这猫原是流浪在摊主家附近的一只野猫,三个月前的月圆之夜,摊主回家晚了,正好看到野猫在拜月亮,谁知下一刻,月亮突然就黑了,足足过了一刻钟,被“吃”掉的月亮才慢慢恢复。等月光大起,摊主惊愕地发现野猫变成了红毛猫大神了……   郁容听着“故事”,囧囧的心情无以言表。   其他人的反应就不一样了,毛头小子的话可谓掀起了轩然大波。在旻国,“灵猫拜月”是一个流传极广、众所周知的说法。而三个月前的月圆夜,确实出现过“月食”。   围观的人们对待红毛大猫一下子变了,有敬有畏又蠢蠢欲动,想要靠近。   这个时候,毛头小子为了进一步证明“猫大神”的神奇,就蹲下身子,摊开手心,对大猫道:“赤炎将军,给大家打个招呼。”   稳坐不动如山的“猫大神”竟真的抬起了一只前爪,在毛头小子手心碰了碰,又慢吞吞地缩了回去。   全场轰然。   嗡嗡的言谈声,让场面变得十分混乱。   这一回,没人再出来说摊主作假。   摊主总算有反应了,有气无力地挥挥手,开始赶人:“都说了不卖猫大神,就别挤在这儿了,走吧走吧!”   人们可不干。   不知是谁第一个起头,喊道:“一千金,猫大神给我吧!”   这一声像是点燃了闷雷的引子,不等摊主表态,当即有人反驳:“一千金请猫大神?!想得美,五千金!”   人们寻常所谓的“千金”说的非是金子,而是代指千钱,就是一贯光钱的意思。   这个才提价到五贯,马上又有人表示:“五千太少了,我出五十贯!”   瞬间变成了“天价”,一下子让大多数动心想出价的人,都退缩了。   场面有些凝滞。那个反应很快的毛头小子,突然插话:“都别说了,黄大叔不会卖赤炎将军的!”   他这一提醒,反而越发激起了人们对“猫大神”的渴望。   “我出五十五贯。”   “五十六贯!”   “六十贯!”   “八十贯!”   郁容默然地注视着现场一发不可收拾的喊叫,有些不明白事情怎么变得这么快呢?   眼见快五更天了,叫价的人少了,但还是有人不停地探价,一只猫的价格已经提到了一百贯了。   总身家不到四百贯的郁容,也觉得惊悚了,眼看着摊主始终不为所动,坚持表示不买“猫大神”的姿态,不由得泛起了嘀咕,有心想问问林三哥,结果发现人太多,把他们挤散在了摊子的不同方向。   没办法,郁容只好仔细地观察起“猫大神”,暗想,难不成这个时空的猫,和他所认知的有所不同吗?   心里痒痒的,被挑起的好奇,一时按捺不平。   然后……   想到了还没试用过的系统功能——物品鉴定,活物也可以鉴定的——十分奢侈地花了贡献度,让系统给鉴定一下“猫大神”的具体信息:   中华田园猫,雄性,已成年,三年四个月大,白毛黄瞳,体重十三斤六两……   概况之后,还有更具体的信息,郁容无心细看,只觉得自己有点……蠢。   看摊主坦然自若的姿态,又有一群人在起哄,差点真以为这是只红毛猫——当然,他顶多觉得这个世界的猫与众不同,倒不会相信什么猫大神的鬼话。   不过……   郁容木着脸,看着摊主很不耐烦地表示,出再多的钱,也不愿意转让“猫大神”,心里顿时“呵呵”了一声,信他可就真见鬼了。   周围的气氛被炒得很热闹,半点没有“鬼市子”的感觉。   听着又一人叫价,已经提到了百五十贯,郁容突然没了看热闹的心情,怏怏地从人群中退出。算了,还是去别处逛一逛吧。   那边注意到他动静的林三哥,没多久也挤出来了。   “林三哥,”郁容忍不住问,“你说那‘猫大神’是真的假的?”   ——真的假的他当然知道,不过是侧面了解一下林三哥的看法罢了。   林三哥摇了摇头,没立刻说什么,等走远了,才压着声音对郁容说道:“哪能是真的?这种把戏,就哄着人玩骗点横财呢!”   郁容对林三哥的态度也不意外,牙侩到底比寻常人“见多识广”。   “小郁大夫该不会信了吧?”林三哥关切道,“那小鬼头跟老头子是一伙的,一个说一个托,跟在戏台子上唱戏似的……”   郁容轻叹了声:“我也没信。”   “鬼市子上三不五时就有这么一出热闹,有人偏偏不信邪,每回都上当,要是有谁好心阻止,搞不好还拼着命跟人家闹呢!你就当看大戏,可别多想……”   郁容失笑:“我没多想。”   他的心思可没那么纤细,就是……嗯,被糊弄得一愣一愣的,觉得自己果然太年轻了,用现代网络的流行语,他还是“图样图森破”……心情有些纠结。   “猫大神”一事只是个有点趣味的插曲。   鬼市子快要散了,想要买什么东西得抓紧时间。   林三哥的意思,这里能“淘”到一些好东西。   郁容没有拒绝他的好意,可也没太大兴致,转了一圈,除了说不准真假的古董之类,或者来历不明的奇珍异宝,最多的是卖旧衣物,和一些花草。他对穿别人的旧衣服有些心理障碍,自然不打算买,在花草摊子前大概看了看,犹豫了之后,还是不打算在这种地方买这些。   过了五更天,鬼市子上的灯火一个个地灭了。   不到两刻钟的时间,最后一个摊子也扯了。   人群悄无声息地散去了。   在林三哥的导引下,郁容找了一家颇具盛名的酒楼吃早餐。   填饱肚子,顺道休息……赶鬼市子只是见个世面,他这一趟真正的目的,还得等待各家商铺开门才能达成。南船北马也是要去的,不过去那边得穿过整个城,行程就安排到后面好了。   雁洲当真不负“小雁京”的盛名。   郁容坐在酒楼的大堂,看着早起过来吃早点的人们,不看大家的衣装,恍惚有一种在现代的某个饭馆的错觉……那是一种被人包围的恐惧感。   小雁京的酒楼,无论大小规模,进出的人流量,以及店家提供的餐点食物,远不是青帘小客栈能比的。   就听着跑堂唱着今早的菜谱。   血羹,煎鱼,肚肺,炸鸡皮 ,每份也不贵,一碗15到30文之间。   一大早吃这些太腻,好在跑堂没说完——还有馒头,瓠羹,包米饼,主食之外,还有酸甜的梅汁作饮品,酒楼自制的饧与蒸枣是小吃……十分丰盛。   作为正宗的大天朝吃货之一,郁容觉得,或许该每一样都来一份。 第13章   每一样都来一份……   那是不可能的。   酒楼提供的吃食远不止前面那几种。   尽管瞎忙了大半宿,腹中有些空了,是该吃些东西。可郁容的食量并不太大,本身又没做什么重体力活,点太多了,根本吃不了。   遂招来堂倌,让林三哥先点餐。   ——要占用人家一天的时间,又跑前又跑后的,请其大吃一顿理所应当。   林三哥却是客气得很,不点大鱼大肉,只要了容易饱肚子的主食,一大碗白羹,两个蒸米饼子,配上一碟腌芥根,便说够了。   郁容知道,对于一日两餐的旻国人来说,早餐特别重要,不仅吃得饱,还尽量要吃好。   于是让店家加了几样,签鸡和煎鹌子,尽管不珍贵,到底算大菜,给林三哥的。   又为自己点了份热汤元子,芥辣咸瓜片作小菜,嚼一个煎夹子,特别餍足。   “小郁大夫你……会不会点得太多了?”   郁容不在意道:“我看别的桌上,每一碗的分量都少得很,点多些好能吃得饱。”   林三哥也不好再说什么。   五更天正是早市开始的时辰,愈来愈多的食客涌进了酒楼,得等一会儿才能上饭菜。   这时一个中年汉子,从另一边的桌位间穿行走来,目标直指衣着齐整、看起来清贵十足的年轻大夫:“贵人可要来点酒水?”   郁容一愣,旋即摇首拒绝了。以现代人的标准,还没成年的他,一直都是“乖乖男”,烟酒绝不沾惹。   中年汉子兜售不成,又劝了几句,才恋恋不舍地走了。下一刻,又一个二十左右的小伙子跑到桌边,问郁容可要煎点汤茶药……比起前面的“酒保”,这一位“茶博士”口才好多了,说得天花乱坠,一盏茶简直能包治百病了……   可再怎么“天花乱坠”,郁容还是坚定地选择了拒绝。不提他本身不爱喝茶,稍微了解到这里的茶是什么样子,绝大多数现代人怕是都难以忍受。   搁糖、搁盐,搁果汁都是小问题……基本的成分除了茶叶,加绿豆与麝香是常态,煎茶时,薄荷、二陈、缩砂之类的药材可劲儿地放……这到底是喝茶呢,还是吃药?好吧,确实算药。在旻国,“茶为药者”确实是普遍的观念,“汤茶药”之名由此而来。   郁容是大夫,可不代表愿意自己没事就吃点药。   茶博士遗憾地走了,耳根子还是不能清净。又一人,看着有些谄媚,一脸的讨好,说:“贵人有什么需要跑腿的,就招呼小的,小的保准随叫随到。”   郁容:“……”   他就想在酒楼里吃个早饭,怎的就这么多人凑着过来?还是林三哥给他解释了,才知道是什么回事。   跟乡下人不一样,城里人各有营生,许多时候就不想自己做饭,常去吃外食,自然而然,酒楼、食肆,还有无以计数的小吃铺子遍地开花。而大一点的酒楼,由于食客大多比较富裕,甚至不乏“贵人”,就引来了诸多“外来托卖”,比如茶酒博士,最为常见。   另有专门给客人煮酒换汤的“焌糟”;或是像刚才那个专门给人跑腿的“闲汉”。如果是夜晚,酒楼更热闹,“厮波”啊,什么“打酒坐”,都会来酒楼挣些打赏。   林三哥正说着,来了个一手提兜一手挎篮的,挨个散着干果,散到了郁容跟前,也不管他要不要,直接搁上桌子。   正是人们所谓的“撒暂”。   郁容无言以对,扫视了一圈,默默地学着其他食客,扔了几枚文钱到“撒暂”的篮子里。   “撒暂”是个年龄不大的少年,笑盈盈地冲他作了揖在,嘴巴特甜,说了一通吉利话。   “小郁大夫真心善,”林三哥感慨道,“这一把果子可值不到一个钱。”   郁容摇了摇头……总不好说,观念一时扭转不过来,看这一文一文的铜钱,潜意识总当成一毛钱使了,又不是在金钱上特别爱计算的性子,有时候就挺大手大脚的。   “撒暂”也走了,这一回终于没什么人来打扰了。不过酒楼是喧闹的地,可别指望什么清净的。   堂倌终于送来两人的饭菜。   到底可以安安静静地吃一顿饭了。   郁容让林三哥不要客气,尽管吃那几道荤菜,自己却是对一大早吃太油腻的没什么兴致。不得不承认,城里的酒楼跟乡下的客栈不一般,倒不一定说食物多好吃,但菜色非常漂亮,光是摆盘看着就精美,给人十分可口的感觉。   煎夹子也算酒楼的特色之一,吃在嘴里,没什么好挑剔的,汤元子的味道却让郁容有点纠结——这家的汤元子,不是平常旻国人熟悉的汤圆,一颗一颗的做得跟薏米差不多大小,挺像现代的小圆子——竟是咸的,还放了茴香、姜末,简直不能忍!   “不能忍”的汤元子,最终被吃光了。   休息消化了好半天,郁容二人离开酒楼时,天才麻麻亮。太阳还没影子,街市上来来往往的,挺多人,商铺开了门,摊席也陆续准备开张了。   光线虽不明朗,路边有些商家门口的灯笼尚且没熄,郁容这一刻总算能大概看清楚雁洲城的面貌了。   第一感觉是……买吃食的还真多。   向左看,除了刚刚的酒楼,有四五家正店;向右看,更多二三家。别提,还有没能力独占一栋楼的小食店,卖包子的,卖炒货的,卖糖的,卖茶汤的,甚至还有从北方倒卖来的乳酪店……   堪称“美食街”了。   郁容不得不再一次感叹,旻国真的与大天朝太相像了,说不准,这里与原本的世界是“平行时空”的关系呢!   刚吃饱了肚子还不饿的年轻大夫,没在“美食街”多停留,跟林三哥大概说了今天的计划,决定先去金行。   在路口停了一下,买了几个饧。   咳,不吃点甜的,压一压汤元子残余在口中的可怕味道,着实难受!   不耽误正事。   去金行是为了换钱,金子换银子,银子换铜钱。   为了建新屋,置办家什,郁容把那几贯光钱基本花完了,就留着点零用的,肯定不够今天用——除非特大的交易额,民间基本上用文钱进行买卖最方便。   林三哥是个牙侩,对银钱有关的,最熟悉不过,建议郁容去金行兑换,划算又保险。   金行虽不是官方的,但具有一定的权威性。   官方一两银子换一贯钱,可实际上金稀银贵,民间兑换,往往会把金银的价格抬得更高。比如在金行,一两足银一般能换一千二到一千四文钱……不是最高,但是信誉好,外面时常出现拿伪劣的破钱骗人的情况,这里基本杜绝。   对郁容来说,金行很方便。   十两的银子换到了一万三千六百万的铜钱,比官兑多了近四贯,着实不错,如果……   如果这十三贯铜钱,加上零散的六百,没那么重就好了。不仅重,拎着这么多钱也不安全呀!   这个时候就不得不分外怀念一下现代了,纸币、银行卡算什么,出门一部手机,一毛钱不带也不担心。   可惜旻国还没有“官票”,“银钞”是有的,从南方传过来的,不过多是私人铺户印制的……郁容对这种纸钞不太放心。听说,新安府与沧平这一带,一些有名的商行,已经在商讨联合印制银钞了。   那是以后的事。现在,郁容只能提着一布包的铜钱,候在金行门口。   有一种“跑车”不是车,指代的是专门用板推车搬货、载人的人。   林三哥就是跟候在金行附近的“跑车”讨价还价去的。   郁容准备那么多现钱,就是要大采购,不找个“跑车”拉货,肯定很麻烦。   六十文请“跑车”先跑两个时辰,超过了半个时辰就再加十五文……是林三哥据理力争的价格。   要是郁容本人,大概不会为了十文钱争论半天,直接包车一天吧!   跟林三哥比,他还真不懂得精打细算。   车有了,钱也约莫足够了,就该去买东西了。   终点定在了东渡码头的南船北马,有林三哥这个行走的“地图”,只要按照着“物品清单”,顺着便捷的路线,挨个就能找到商铺。   第一个目的地,是成衣铺。   立冬将至,系统送的衣物,不适合这个节气了。再者,这两套深衣,不太方便一些日常劳作,所以增添新衣很有必要。   郁容习惯性的思维,是去店里直接买新衣。然后发现,在古代逛成衣铺,跟在现代逛商城,感觉十分相似。但凡看上眼的,都觉得贵。   哪怕是劳作服,他选的是舒适的棉布料,从上到下一套,也要六百文。不至于穿不起,毕竟千金一斤的麖肉他都买了……可花在难得一见的美味上的千钱,总觉得比普通一套衣服的六百钱划算。   郁容不是纠结的人,今天要去的地方多,不想在成衣铺浪费太久的时间。   选了一套适合初冬穿的深衣,和两套劳作服,又有备无患,买了一身棉衣……布包里,沉甸甸的文钱,一下子少了三串。   好歹林三哥出了个两全其美的主意,适时阻止了郁容的“败家”行为——照这个速度,才换的一万三千钱,恐怕不到中午就给花光了——提议他去布坊,扯几匹布,回头回村找裁缝做上几身。   郁容恍然,倒是险些忘了还有裁缝这种营生……到底是初次当家,总是有想不到的地方。   布坊不远,正好在这条路的尽头,拐一个路口就是棉坊。棉坊没被他忘记。这两天住在义宅,晚上睡得可受罪了,床铺铺着稻草,花了点钱从客栈买了床旧被子,对折一下,垫一半、盖一半,夜里不算冷,就是不舒适。   等郁容看到张大娘给老里长捉虱子的场景,再看那床在客栈不知被多少人睡过的被子,浑身都不自在了……虽然被子洗过、晒过,心理阴影仍挥之不去。   ……还是买新被子吧!   有刚才买成衣的经历,这一回郁容一下就记起来了,棉被也能请人做,自家提供棉花,花点工钱请人打棉。他没有棉花,先花钱买棉,才让人做成被子,要比直接买成品便宜多了。   不过,考虑到不想再睡“二手被”了,郁容决定,先买一床薄衾用着吧! 第14章   郁容行动力十分足。   尽管临时添加了布料与棉花的采买,好在不耽误什么:布庄在跟前,棉花在棉坊里就有卖的,虽说都比从镇子上的铺席或者农户自产的贵了一些,可品质是毋庸置疑的,且提供的种类应有尽有。   布庄和棉坊都是刚开张,客人还没几个。   不到两刻钟的功夫,郁容迅速买好了布料——这让习惯在交易时慢慢与人磨价的林三哥,有点没眼看下去。   倒不至于被宰了,可在精明的牙侩看来,价格还能压得再低一成。   青、灰二色的棉布各一匹,半匹印着暗花的绸子,做十几套衣服都绰绰有余。考虑到要做几床棉被,才会买这么多。   除此,麻布与棉纱也扯了几尺。   这里的麻布工艺十分奇巧,可以直接用成滤布,制药的时候正好需要……当然也不乏生活上的用途,毛巾啊澡巾啊抹布什么的,谁家都少不了……   棉纱是布庄的独有技术——别家不是没有,但技艺远不如这里的——对郁容来说,则是个意外之喜。这棉纱处理一番,手动进行消毒杀菌,之后完全可以制成现代的医用棉布。   几样布料共花了一千六百钱,五十文的零头掌柜的主动给抹去了 。花费看着是挺多的,跟买成衣比,简直不要太便宜了。   这么多布料放一般乡村人家,几年都不需要再买衣服的了。   郁容自然觉得很划算。   其后的棉花交易,速度就更快了。   ——看样品,问价,还价……五十斤的棉花,够做两床厚被、四床薄被,一口价一吊钱。薄衾的布料用了绒,有些贵重了,凭着林三哥犀利的口才,总算压到了千钱。   满打满算在棉坊只待够一刻钟。   兑换的文钱已去了半数,郁容在心里算了算,还是没选择折回金行再换些钱。   出了棉坊,原想先去铁铺,又听林三哥说铁铺多半还要晚上半个时辰才开门——官营的铺子都是这样。   郁容果断换了主意,正好附近有许多卖杂货的,商人逐利,各家营生差不多都跟着早市一起开张,可以一路朝着铁铺慢步走着,一边在街边摊位或者商店采购用得上的物事。   前天去镇子虽补充了些暂时要用的小东小西,但还是有一些日用品不可或缺。   比如,烧炉子用的炭。   农村里家家户户有柴禾秸秆什么,没谁特意买炭来烧。郁容却是一个人住,做饭、烧水,用个炉子最方便了,比起费大力气的,自己去拾柴砍柴,他宁愿学这儿的城里人,多储备点炭。   然后就看到了有专门卖炭的店。   出乎意料,店里不仅有不同品质的木炭,竟还有石炭与竹炭。竹炭不算稀奇,只是价贵用的人少,不过考虑到新安府的竹林面积不算小,有烧卖竹炭的也正常。   真正让郁容讶异的是石炭,或者换个名字称呼——煤炭——店里不仅有,数量还不算稀少。   鉴于旻朝与天朝古代的高度相似,他习惯参照天朝历史,来认知这个世界……不过他了解的历史,多数与中医药学有关,所以记得《纲目》将煤炭列为药材,记载得十分详细,倒不清楚具体是什么时候发现煤炭再被广泛利用的了。   天朝的石炭史尚不清楚,可对旻国利用石炭的现状,在店家的积极“科普”下,他算明白了大概。   石炭的使用不算太普及,平民百姓用得不多。   不过,由于在新安府北边发掘到了大量石炭,近年来,渐渐在新安府以至京城这一带流行起了用石炭作燃料。主要是高门大户在用,算是贵重消费品了。   郁容大概知道了石炭的情况,问了价,确实挺贵的,推拒了店家极力推销的、搀着香料制作而成的石炭“香饼”,只称了五斤,准备研究一下其药用价值,偶尔或能应急。   倒是竹炭卖了几十斤——要不是考虑新房没建成,板推车不够装,恨不能一下子买个三五百斤——这算是清洁能源了,制药时用它烧火,最好不过了。   除此,还能做干燥剂、添加剂等多处用法。   当然了,木炭同样是必需的,平日里做饭烧水或是取暖,非常方便。相比竹炭,可谓物美价廉。   郁容付了钱,心里想着,回头去镇子上看看,有小儿山、大恶山的存在,想必木炭、竹炭都有卖的,比在城里买卖方便又划算多了。   买了炭,如何少得了炉子。   不过炉子主要不是为了煮饭用的,现在暂居义庄,有锅灶、土炉,不急这一时。   却是找了个土陶坊,请人“定制”大小不同、结构各异的药炉,为以后制药作准备。土陶坊能做的不只是炉子,顺便又临时增加了各号瓦罐与砂锅的“订单”……哦,水缸、坛子也不能少。   大大小小的东西细数下来,得有好几十件了,少不得定一份正式的契约,约好了交付时间,坊主承诺会送货上门,郁容则需交足三成的定金。   又去了一大笔钱。   真是花钱如流水,乃至,在随后去胭脂店——可别误会,郁容没有什么特殊嗜好,胭脂店卖的也不光是胭脂——原想买澡豆,面对昂贵的定价,他总算有了省钱的想法……不买了。   花千金买澡豆,不如回去自己研究怎么做一个。   这之后,郁容多看少买,零零碎碎又添了些日用品,没花多少。   在看到书店后,倒没有舍不得,大手笔地买了好些本书,但凡觉得想看的,不忌医书、史籍还是话本。遂又顺道,就在隔壁的铺席添置了笔墨纸砚。   这一通大采买,天已经大亮了。想着可以去铁铺了,等穿过两条街道,找到地方,发现大门是紧闭的。   铁铺还没开门。   傻等着不是办法,反正东西没买完,郁容几个就转道又去了别处。   逛着买着顺带长长见识,累了就去脚店歇息一下,碰到有斗茶的,也围个观……哪怕什么都不懂。   最后,除了铁器,和个别想在南船北马买的东西,郁容就剩药铺没去了。   决定干脆先到药铺看看,最后再去铁铺。   不过……   郁容暗自嘀咕:好像忘了什么,可是又一时想不起来。   直到一个怎么看怎么奇怪的招牌突然出现在视野里,才猛然记起来了。   “林三哥,”郁容望着那招牌上的字,问,“什么是‘改猫犬’?” 第15章   看到“改猫犬”这样的字眼,郁容第一反应是“改猫为犬”,旋即否决了这个想法,“改猫为犬”这是整容手术都没法做到的吧?   下一刻,林三哥回答了问题。   “改猫犬”确实不是给猫整容的,人家只是个“美容”的。   所谓“改猫犬”,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改猫、改犬的外形。   郁容囧了。真没想到,给宠物美容是自古以来就流传的“优良传统”呀!   林三哥说:“大户人家养的猫,金贵着很,别说让抓老鼠了,有些供着跟祖宗似的,经常给洗澡不说,还定期让人打点毛发、检查身体……”   由此多了“改猫犬”这一个营生。   边说边一起进了这条巷子。   由养宠物衍生的行业真真是兴盛,除了“改猫犬”的,还有诸如“猫鱼”是卖猫粮的,“猫窝”卖猫窝的,等等。   郁容想起了之前要买猫的想法,在林三哥的指引下,径直找到了一家卖猫店。   店名就是“卖猫”,加上“长源邹氏”,用以与别家“卖猫”区别。   这时,有人抢先一步进了店,伙计只有一个,分不开身同时接待两个人。   郁容不着急,干脆等在一旁,听伙计招呼着那边,自得其乐在店里转悠,目光一一扫过一个个的小竹笼子,笼子里各有一只猫儿,便细细打量了起来。   不需要征询林三哥的建议,对看猫,他自认还是有点眼力的——不是说他对猫的品种、习性之类有多么深入的研究,可他毕竟是大夫,哪怕不是兽医,大概判断一只猫正不正常、健不健康,是没什么大碍的。   然而观察了半天,竟是多有不满意。也不是这家的猫有什么问题,纯粹是他喜欢有活力、精神抖擞的猫,这些感觉太“顺”了……或者,鬼市子上看到的“赤炎将军”也行啊,可惜价格被抬得太高了,他负担不起……不知,那只富态的大“猫神”最后“猫”落谁家了。   “原是贵客驾到,小店招待不周了,失敬失敬,老汉在这先陪个不是!”   正当郁容感到失望,考虑要不要换一家店看看时,一位老者掀帘而入,看他装束气度,约莫是掌柜的无疑了。   “……贵客有何吩咐,尽可与老汉说道。”   掌柜的态度十足的热情而恳切,一口一个“贵客”,姿态放得十分之低,直让郁容忍不住怀疑自己难不成还真是个大人物了?只能说,人家服务到位。当然,这“服务”其实也是分人的。   郁容自觉普通的很,但在小商贩的眼中看,完全不能算普通。不说别的,这一身牙白深衣,到底是系统出品,本人见惯了现代都市的繁华,衣服又是素色,没觉得有多少特别。可但凡精明的商人,谁没个好眼力,一看他着装,就觉得其定有“钱”途……何况,那种少隽风流的气质,让人赏心悦目的形象,也不像是“乡巴佬”呀!   于是一个个的,不要太热情了,哪怕买卖不成,仁义也在嘛,经商可不就讲究个“和气生财”?   “店里只有这些猫吗?”   “自然不止了。想是这些贵客都看不上眼?”掌柜伸手做了个邀请的姿势,“请随老汉这边来吧,后面有更多更好的狸奴,任由贵客尽兴挑选。”   原来帘子后别有洞天。   比起占地不大、略显拥挤的前店,窄长型的院子,空间足够大了。于是装猫的笼子一个个大了两倍不止,就是这样,打眼看去也有至少不下于二十只猫。   二十只猫是什么概念?   吵,相当吵。   这里的每一只猫,都符合郁容的基本期待:精力旺盛,活力十足。   这“热闹”的场面,让他默然了……突然有点后悔了,是不是干脆就买两只乖点的猫?   自然,来都来了,还是挑一挑吧!   掌柜挨个介绍着猫儿:“贵客且看这只狸奴,活泼机灵,不失乖巧,毛发乌亮泽润,蹄爪皑白有如覆雪,是为‘踏雪寻梅’,非是寻常的玄猫……那一只黄背白腹的,极受贵人们喜欢,谓之‘金被银床’……”   起这些名字的不知道是真讲究,还是纯粹闲着没事逗个趣儿。   如不是亲眼看见,郁容肯定不知道什么是“踏雪寻梅”,又是什么样子的猫会被叫做“金被银床”。   “踏雪寻梅”就是一只全身黑毛、唯独四爪白色的猫——他更熟悉“白手套”这个爱称。   “金被银床”听着文气又霸气,作为现代人,他喜欢叫其为“橘猫”,不过,这只橘猫不太胖,“身材”十分健美,就是给人感觉特别高冷。   除了这俩,其他的猫儿同样各有或文雅或霸气的说法,什么“乌云盖雪”、“将军挂印”,还有“金钱梅花”、“雪里拖枪”,“金簪插银瓶”、“威豪黄丝虎”,诸如此类,起码有二三十个雅号。   反正,一个大名以敝之:“中华田园猫”。   ——准确地说,它们是旻国本土猫,严格意义上,不太适合盖以“中华”的名头。不过郁容是天朝人,系统的规则是按照他的语言习惯来的。   掌柜的语言能力不是盖的,每一只猫儿都被夸得天花缭乱,十分卖力地兜售着。   郁容跟着掌柜的说明,将二十来只猫观察了一遍,最终选择了初时被介绍的“踏雪寻梅”与“金被银床”。   两只猫儿差不多一样大,一个高冷、一个活泼,容易相处,又是一公一母,不怕打架——大概?   掌柜的笑眯了眼。这院子里的猫,比前店里的确实更好,但同时,价格也是翻了三倍多。   郁容没太在意,两只猫只比一斤麖肉多一百钱,讲真,根本不算贵。用店家友情提供的笼子安顿好猫,放到板推车的前面,拜托了“跑车”留心看管。   有了猫,少不得准备猫窝、猫粮,他去边上的店里看了看,觉得还挺不错,果断又花了几百钱。   掂了掂已经没多少分量的布包,郁容决定不再继续“逛街”了,穿过俨然热闹极了的街市,目不斜视,直往药铺去。   “匡万春堂”,是雁洲本地最有名的药局,在新安府乃至全旻国,都有分号。   郁容是医者,于他而言,收集药材是他的职责,亦是爱好。现在不太方便,只能挑拣一些极想要的、在镇子上买不到的药材,每一种适量储备一些。   匡万春堂自非小药铺所能比的,郁容想买的药材这儿基本齐备,包括之前系统奖励的百部与蚤休都有。   使君子还是没有,约莫其作为药材确实未曾被旻国大夫经常利用过。反倒有一些他以为现在还没被发掘用途的药材,竟然有卖。   ——譬如三七,别称“田七”,在天朝首次有明确记载的是在《纲目》里。虽有查证,其药用历史更早一点,但也至早是洪武年间了。   旻朝所处的历史时期,类似北宋初期,郁容受惯性思维误导,还以为买不到三七呢……这样的话,需要用到时,只能在系统商城上找,毕竟新安府的地理环境是绝对长不出野生三七的。   三七的根茎不多。   照掌柜的说法,是新发现的药材,没多少人清楚具体怎么用,故而储量少,价格还比常用的药材贵上一成。   郁容丝毫不觉扫兴,储量不多,也足够了,常用的药材本来就不太值钱,高一成的价格并不至于难以接受,毕竟三七的产地着实太远了!   毫不犹豫地买下了包括三七在内的数十种药材。   又挑了一些成药,散剂、酒剂、膏剂、丸剂,每一样来几份,多是治疗风寒、跌打以及腰肌劳损方面的。   购药材是自用,买成药则是为了研究。   郁容觉得光提升自己的水准不够,还有必要深入了解到旻国的医疗以及制药水准,好以随机应变。   买好了想买的,郁容没有像之前在别的店铺一样,急忙忙地就离开了,而是耐着性子,待在匡万春堂摆满几面的、巨型中药柜前,一个个地看着上面的标签,在心里比对着旻国与天朝对药材命名的差异,也算从侧面模糊地感受一下旻朝的医学发展情况。   之前在镇子上的药铺了解过这方面,可小药铺的储备实在有限,又不好贸然询问别的大夫,只能确定,常见的说法相差不大。   匡万春堂不同,作为享誉新安府的堂号,其摆卖的药材,绝对适用绝大多数现有的药方。   这一番比对,郁容松了一口气。   还好……这个时代的药材名称,除了少数情况,大多数都与他认知的一样,或者是与别名、俗称相同;哪怕是不一样的,从名称上也能看出联系。   不过是什么原因,巧合,或者有不为人知的因素,无从探究,反正吧,方便省事了就好。   郁容离开药局时,已过了正午。这一趟再跑铁铺,那儿总算开张了。   说来,除了官营铁铺,民间不是没有卖铁器铁具的,比如买菜刀、铁锅什么的,不一定非得去铁铺。   只是官方控制铁器,对其铸造、交易与使用,有一套规则。坏了规则,被发现了,至少得受一顿板子的。   郁容需要的东西,恰好是必须经过官方“审核”,才能买或者申请铸造。   倒不是什么违规的物件,就是挺特殊的,例如切药材的铡刀,这玩意儿不“报备”,被发现了,必定会按上了私藏违禁凶器的罪名。   除了铡刀,还有种地必不可少的农具。   旻国与历代王朝一样重视农业,在全国大力推广新式农具的同时,又严格做了限定。   诸如,一户人家可以拥有一套农具,包括了犁、耙、锄头、锹、镢、镰刀,更多的就要上报;两户共一个木勒泽与石辘轴,三户可有开荒列裂刀一具,每一甲才有踏水车两部,除非损坏,轻易不得增添。   “客户”没有土地,无权拥有农具。   但法理不外乎人情。暂时没有田地的郁容,拿到了里长的保荐书,可酌情拥有半套农具……就算犁耙这些暂时不急用,锹、镰刀可是很需要的。 第16章   规定是死板的,实际上的执行还算通融。   像郁容这样的情况,凭着里长的保荐书,将自己的户帖,交由司职铁官审核。铁官在检查户帖与保荐书的真实有效性后,会作一番询问,基本确认了没什么问题后,便可当场进行申请。鉴于多数百姓不识几个大字,这申请就是走过场,在铁官这儿登记、备案,最终会录入“金册”(即“户籍档案”)。   今天来“办手续”的人不多,从等待到最终落实,满打满算也就用了半个时辰,比郁容预想的快了不少。   铁铺里,常用农具的储备量充足。办完了手续,即可花不多的文钱购下他所需要的半套农具——朝廷为推广农具,提高全国粮食的生产,对规定内的铁具价格,做了统一的限定。   郁容暂时可得半套农具。   这“半套”的标准,没有特别严格的限制,两件以上、四件以内。铁官是个正直的人,不多不少就批了三样。锹、镰刀、锄头,都是日常得用的,没什么好不满的。只是药材铡刀,今天是拿不到的,这玩意儿非是常备铁具,得花时间打造。   之前便猜到了,郁容早有心理准备。   事实上除了铡刀,他同时要“定制”一套铁器具,切药刀、药碾子、杵臼、戥秤、“特制”铁炉,包括大小粗细不相同的小针刀、梅花针、三棱针等银针。   这些都是行医、制药过程中常用到的器具,外面不容易买到,只好请铁铺帮忙打造……   好在便是官营的铁铺,也不会推辞送上门的生意,只要有足够的钱,凭着那一群工艺精湛的匠工,打造这些细致的器物根本不在话下。   郁容研究过旻国的金属制品,对现今的铸造技术还算放心,至少满足他的基本要求是没问题的。   唯一要做的,只是付钱。   文钱所剩不多的年轻大夫,毫不心疼地直接拿出银锭作交易货币,又以一点碎银作为银针的铸造材料。   铁铺倒是通情达理,知道银锭比文钱贵的道理,最终要价不算离谱。   这一番下来,铁官的态度竟有所舒缓,又另允再购“半件”农具——采药专用的药镰——正合了郁容的心意。   郁容心有感激,临走前,从宽袖间掏出一个纸包送给了对方。   “小民见大人面有斑白、气色不虞,想是有些咳证或哮病,或常感腹痛、虚劳……这些果子,大人若有兴趣,回去后炒熟,空腹服用几颗,或有些许疗效……”   铁官没有因被指明“有病”感到生气,只是问了句:“此为何物?”   “有人称之‘使君子’,乃岭南山间野果,或有奇效,不过,此物内含轻毒,还请尽量勿要生嚼。”   铁官不再多言,不管信与不信,未曾推拒好意。   直到走远了,陪同左右的林三哥才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小郁大夫,你刚才在大人跟前真是……”憋了半天,找不到合适的词语。   郁容却反应了过来,歉然一笑:“是我莽撞了。”   林三哥摇摇头,叹道:“官民不同。”   哪怕铁官只是个从八品的小官,也不是平头百姓得罪得起的……   这样当人面指出“有病”,如是某些讳疾忌医、或者小肚鸡肠好颜面的,说不准就这样得罪了人,到时真是惹祸上身。   “我记住了。”   郁容明白,不是林三哥胆小怕事,却是自己考虑不周。   这个时代,看着再怎么开明,阶层的等级划分还是极为分明的。之前“赠药”的举动,确实贸然,甚至冒犯人了……“感谢”差点成了“得罪”,真是思想觉悟太低啊,得反省反省。   不过,没太多后悔的感觉。   那铁官,看着就是刚正浩然的汉子,正是壮年,身上的疾患却是不宜久拖了……   说起来就是蛔虫病,放到现代根本不是问题,可在这个时代,这病严重了,也有可能送人命的。尤其,针对驱虫的医治手段与药物都没有太大成效。   对天朝传统医学的发展史,和相关的轶闻传说,郁容可没少读过,自是知道真的有人死于蛔虫病下。于是,心有不忍,职业病使然,忍不住有了“赠药”之举……尽管,使君子不一定必然能治好那位铁官,但或多或少会有效果。   林三哥没再多嘴,他与郁容不过是初识,不宜交浅言深。   在药局与铁铺花费了许多时间,日头已经向西了。   便赶着时间,朝南船北马行去。   郁容的目标是雁洲最大的陶瓷专营店。那里不但交易成品陶瓷器具,同样接受“定制”,因为他们在汝县有自己的窑口。   ——有系统的奖励,配合之前在铁铺定制的东西,治疗用具基本齐备了,专门用与装药盛剂的器皿却是没有,自是少不得购进一些。   挺远的就看到一座高大的牌坊,“南船北马”四个大字龙飞凤舞。   郁容环视周遭,算是明白为什么林三哥如此推崇这儿了。看惯现代都市的灯红酒绿,不至于大惊小怪,但对这个时代的人们而言,这种“综合性生活广场”的经营模式,可堪奇思妙想。   作为一个现代人,乍一看到这儿,差点都误以为回到了仿古式步行街呢!   可惜没太多闲心慢慢逛了,要尽量赶在天黑前回村子,现在得抓紧时间了。   很快找到了陶瓷店。   郁容看到商号,不明所以:“匡万春堂?”   林三哥点头:“正是匡万春堂。”   “这卖瓷器的和药局是一家?”   “诶?我没说吗?”林三哥说,“不仅这陶瓷店是匡万春堂的,连整个南船北马都是呀!”   郁容十分惊讶。   林三哥见他好奇,便简略地说明了下:大抵是,匡氏当家人年少时遭逢家变,区区舞勺之年,毅然决然扛起了家业,以一己之力力挽狂澜,不仅让匡万春堂摆脱了困境,其后更是雄心勃勃,建立了南船北马……   郁容听罢,不由得感慨——简直是标准的起点男主角的待遇啊!   要不是系统坚定地说明,一个时空只有一个穿越者,怕要忍不住怀疑那一位会不会也是穿越者了。   好吧,其实,穿越者没什么牛批的。   看看他吧,现在还在各种适应中,衣食住行忙得焦头烂额,甚至连个窝都没有……   人与人,不能比。   还是别乱想了,正事要紧。   店面果然够大,陶器、瓷器种类式样繁多,从小到大,从低廉到珍贵,陈列有序,让人一目了然。   郁容大概看了一圈,在伙计的解说下,对这里买卖的陶瓷有了大体的概念。   挺巧合的。   在新安府与其西南的通江府毗邻之地,有旻国现有四大窑之一的“汝窑”——与郁容所知道的“汝窑”同名,地理位置则完全不一样,因那里被称为古汝地而由此得名。   之所以说“巧合”,这里的“汝窑”其天青釉同样独特,闻名天下,说是当地土质十分与众不同。   不过,汝窑每年烧出的瓷器太多了,天青釉倒不算多么稀罕,只比最普通的白釉,常见的天蓝釉,卖价高一点。一般而言,黑釉与红釉更贵重一些,其中偶尔才能烧出的曜变釉堪称珍宝,胭脂釉的地位则仅次于曜变釉。   扯远了。   郁容对这方面既不是太了解,也没特别大兴趣,于他而言,白釉的瓷器就挺好的,彩釉的少量添置一些便够了。   主要买的是药瓶、药壶、水盂等盛药器皿。   店里都有,质量也过硬。   郁容还需要一些瓶身、瓶口形状特殊的药瓶,只能找掌柜的细细说明,“定制”一批了。   药壶、陶罐以及水盂等亦是如此。   不过……   这一趟最主要的目的,不是买这些瓶瓶罐罐。   郁容拿出了一张图纸,鉴于要求太过复杂,还是花去了近半数贡献度,借助系统才完成了这一“不明觉厉”却不会“惊世骇俗”,以现有的工艺水准,理论上应该能制造出来的器具设计图。   若是“汝窑”能烧出符合标准的,就解决了一个大问题。   掌柜的一开始看不太懂图纸,经郁容仔细讲解,很快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他信誓旦旦地表示,这东西虽然考验技艺,工序又极为复杂,但汝窑一定烧得出来的。   郁容暂且先相信了,把图纸交给了掌柜。   ——不是他大方,而是没有图纸的精确数据,只靠摸索,便是汝窑技艺再如何超绝,也不可能造得出来的。反正,就算图纸给对方了,东西造好了,别人想贪,也绝对不会用……再者,文书可不是白契的,旻国的律法也不是作摆设看的。保密什么的无须太担心。   到这一刻。今天的任务算完成了。   郁容顺着南船北马的“步行街”,从西向东漫步而行,到路的尽头就是东渡码头。   之前与船家约好了,在这边的码头碰头,所以不需要回赶,一路直走——如遇到需要的或感兴趣的——一路还在买。   商户,铺席,走商的流动摊子,当真是什么样的物品都有得卖。便捡了些漏,比如跟薄衾同价的仿西域毛毯,又如在养蜂人那都买不到的蜂蜜,还有一些连摊主都不知道名字的乱七八糟的种子……   即使在铁铺与陶瓷店都用了白银代钱,到最后,兑换的一万三千多钱,仍是没能剩下几百。连板推车都快装不下了,“跑车”为此不得不另行加价……   夕阳西下,乌篷船终于离开了东渡码头。   满载归去。   东西太多,不乏贵重物品,林三哥自然跟着一起回了村。   一人留在船上看东西,另一人去找了头牛车。之后请夜宿河边的水手们帮忙卸货,待牛车装满,两人总算回到了村子。   天已大黑。   牛车驶过庄子,捧着碗窜门的村民们,和聚在一起打闹玩耍的孩童,都伸长脖子好奇地探望。   “周二嫂子看起来气色好多了,是小郁大夫给她瞧了病吗?”   提着纸糊灯笼的女人,与他们打了个招呼——主要是与郁容——遂擦身而过,未有更多交流。   男女有别,旻朝虽比前朝开放,在这方面到底得顾虑点。   郁容没多想——反正林三哥就是没事搭搭话——肯定地点了下头。   “挺可怜的一个女人……偏偏遇到那张油子。”   对村民各家各户的事,郁容根本不了解,就没接话了。   林三哥也没再继续感叹,义庄快到了跟前,这一车的东西还得好一番收拾。 第17章   满满一牛车的东西,看着很多……好吧,确实挺多,两人合力卸着,速度还是挺快的。   郁容暂宿的房间不是很大,不过合理地利用空间,这增添的诸多物什倒也能摆放得井井有条,像炭啊炉子,米粮干货,送厨房放着——反正就他一个人住在这边——水坛子之类,直接摆在井边,用起来方便。   占了牛车小半空间的棉花,干脆就不搬下来了。林三哥是帮忙帮到底,知道郁容对周遭不熟悉,打算明天走一趟,帮着将棉花送去作坊打棉。布料则留了下来,村子上有一家住户,专门做裁缝的,手工很好,什么时候过去都可以。   毛毯与薄衾直接铺床上。   笔墨纸砚与书籍有专门的箱子放置。   今天在南船北马淘了个二手的木柜,看着挺旧,质量却相当不错,半人高、一臂宽的,不特别大,正好勉强够放药材、成药,以及医药器具。于是小木箱可以横架在柜头,不会另外占空间。   蜂蜜是好东西,郁容表面上将其塞进柜中,合上门时不着痕迹地收入了储物格。   最后就是两只猫了,它们还在“卖猫”附赠的笼子里,橘猫仍旧高冷,“白手套”不安分地喵喵地叫着。   郁容没立时将它俩放出笼子,可也不想让新来的小伙伴们饿坏了,翻出猫粮——其实就是晒干的小猫鱼——每个笼子放了一些。   时辰差不多是戌时了,总算是忙完了,剩余一些琐事,一个人就可以了,郁容不好意思再麻烦林三哥,便出言相邀去客栈吃晚餐。从一大早到现在,除了在脚店歇息时吃了几口茶点,两人基本没有再进餐,早就饿了。   尽管厨具、粮食都有了,可郁容迫不及待想进食了,哪有闲心自己慢慢烧煮。   晚餐没什么好说的,菜式什么都不讲究了,只要快熟,先填饱肚子再说。   得幸亏他们没去得太晚,否则客栈的厨房也要歇火啦——农村不像城市,晚上休息得都很早。   等吃过了,林三哥仍旧同回了义庄,拉了牛车这才回自家去。   劳烦了人家一整天的,郁容挺不好意思的,原想给一锭银子作“劳务费”,林三哥却百般推辞,说会坏了他们一行的规矩,两人“讨价还价”,最终按照“市场平均价”,不多不少一吊钱,算今天的“经纪费”。   双方都还算满意。   林三哥觉得,这小郁大夫吧,有些不通俗务,为人确实不错,值得“投资”。   正中了郁容之意。就这一天的观察,他认为,林三哥这人机灵圆滑,是个天生的生意人,但不是奸佞的性子,人品可信,往后可以加深联系……   皆大欢喜。   林三哥走了后,义宅又恢复了死一般的静寂。   一打开房间的门,四道幽绿幽绿的光芒,同时“射”过来。毫无心理准备的郁容,是一个猝不及防,心跳急速增加……下一瞬,就听到猫的叫声。   郁容缓了口气,默然无语:差点以为撞鬼了呢!   点亮油灯,霎时没了闹鬼的感觉。   “白手套”还在喵喵,一扫满屋的清寂。   郁容心中微喜,蹲到笼子前,伸手正想将食指探进去,忽是意识到什么,顿了一顿,复又起身走出了房间,直朝厨房而去。   摸黑找出今天购来的小炉子,搬到院子光亮处。   遂清洗了瓦罐。   又回房打开药柜,挑出装百部、蚤休的纸包,每一样取适量,加了点之前剩下的蛇床子,一起放入瓦罐。倒清水,放到炉子上。   从床铺下揪了一把干草,塞炉子里点燃,火钳夹着竹炭一块一块地放火里烧着。   瓦罐熬着药,郁容没闲着,又取出了一小把苦楝子,切了少许几片苦参,就着新买的剪刀处理起来。等汤药煮沸,将处理好的两样药材搁了进去,加了冷水,继续熬煮。   直把一瓦罐的汤水,熬成了小半罐浓郁的药汁,才熄了火。   找了一个大号的砂盆,清理干净后放清水,将药汁倒了一些进去。   郁容不停地伸手贴近水面,感知着温度,觉得可以了,将还存有药汁的瓦罐放回炉子上。   又翻出了家用小碗二个。   用竹匙各盛了一勺稀释的药汤放碗里,二度稀释成一碗药水。   郁容端着两只碗,来到猫笼前,想了想,有些不放心,干脆花了一点贡献度让系统给药水做了鉴定。到底不是兽医,未曾正正经经地制作过给猫用的药,怕一不小心过了量,可别伤到了猫的身体。还好,系统给出的评价还不错,让他松了口气。   这才打开了笼子顶,将药水分别放到两只猫跟前。   反应不一。   “白手套”好奇心重,走上来闻了闻就直接舔了一口的药水,随即又抬着小脑袋,冲郁容叫了两声……可惜某人不懂猫语,不知道这是满意或不满……反正猫儿叫了几声后,又继续喝了起来,便不用担心。   “金被银床”的橘猫仍旧一副爱答不理的冷漠范儿。   等了半天,郁容没办法,只好拿着竹匙,亲自喂着它……“半强迫”地总算将一碗药水喂下去了。   边喂着,边想:或许应该改良一下摄入方式,下一回做成药粉直接拌入猫饭里。   光给猫儿们吃药还不算完,内外都需要驱虫。便一只一只地给它们洗澡,用的就是第一次稀释的药汤。   橘猫还好,尽管不爱理会人,但着实省心,在郁容给它洗澡时,象征性地挣扎两下,就听之任之了。   白手套可不一样,让它洗澡,跟“杀猫”似的,叫得可惨了。   郁容被它扑腾得一身药汤……可为了彼此的健康,到底硬下心肠,仔仔细细地洗了一遍,才松开了手。   然而,看到两只猫湿哒哒的,全身“瘦”了一圈的样子,可怜巴巴的,让新上任的铲屎官一下子心疼了,暗恼自己思虑不周,又不是不知道猫不喜欢水……   ——明天不做别的事了。专心致志研究适合猫用的驱虫药粉。   给猫儿们洗了澡擦干净毛后,郁容没再让它们继续住笼子。   猫儿不该被拘囿在一片小小的空间里。拿出猫窝,铺上专为他们买的小毛毯,放到了床底下,将橘猫抱进去。白手套不需要人抱,它对小伙伴特好奇,主动扑进了窝里,往橘猫跟前凑。   郁容十分不讲究地席地而坐,笑盈盈地看着两只嬉闹:哦,只有一只在“闹”,高贵冷艳的橘猫偏开头,根本不理白手套。白手套却不在乎“热脸贴冷屁股”,一个劲儿地蹭着它。   这画面着实趣味盎然。   郁容看得津津有味,好久才想起来自己也要洗漱——今天的功课还没做呢!   “差点忘了,”年轻的大夫自言自语,“还没给猫起名字……唔,叫什么好呢?”沉吟半晌,右手猛地敲击了一下左掌心,“就这样好了。”在橘猫身上摸了摸,说,“你叫桑臣,”又点了点白手套的鼻子,“你是三秀。”   作为一个起名废,给猫取名字,第一时间脑子里闪过的是无数药材名。很不负责任地按照猫儿的毛色,给他们起这两个名字。   桑臣即是桑黄,三秀是黑芝的别称,二者皆为十分珍贵的药材,又同为蕈类……也挺搭的吧?郁容不确定地想。   虽然吧,桑臣不像“女孩子”的名字,同时“三秀”也不“男子气概”。不过无所谓啦,反正猫分雌雄,跟男女不一样。再者,雌性的橘猫性格“爷们”,白手套则黏糊爱娇,叫“桑臣”与“三秀”,再适合不过了。   ——某个起名废,对自己起的名字极度满意。   这一夜与之前截然不同,屋子里多了两只猫,平添了一种温馨感,让穿到异世的少年大夫,第一次产生了些许“岁月静好”的感觉。   ……哦,没有“静”,只能说“好”吧!   因为白手套——不对,应该叫三秀——精力太旺盛了,闹着桑臣不被理睬,大半夜的扑到了床上,闹起了郁容。   直到四更天,终于玩累了,才安分地趴窝了。   郁容面上无奈,心里却没有不耐烦……猫儿太可爱了,怎能忍心苛责?   平常这时该起身了,不过夜里实在没睡好,便略微补一会儿眠。只是生物钟的影响,睡得不太安稳,眼睛闭着、脑子里转个不停,想这想那,又想到制作驱虫药粉的事。   不只给猫儿们用,照三秀喜欢上床的趋势,他自己也要用到。   可惜,计划注定是被打乱的。   郁容起身洗漱,刚练完武,还来不及做早饭时,忽听祠堂那边闹哄哄的,好像有许多人。   原是无心看热闹,哪料动静越来越大,不前去看一看不太放心。   去了才知道,竟是死人了。   人是猝死,死在外面,按照旻国的风俗,太不吉利了,不能随便安置。好在青帘有义庄,义庄有殓房,可以安置猝死的人——否则,只能在下葬前曝尸野外了。   郁容虽是落户在村子里,但除了里长一家,与其他人不太熟悉,顶多认了个脸。村民对他,也是尊敬有余,来往却不密切。   不过……   死了的人勉强算郁容的半个熟人。   对方曾在一旬前向他求过药,正是林三哥口唤的“周二嫂子”,张周氏。   郁容十分意外,不太明白她为什么会“猝死”。   这时,一旁有好事人跟他讲明情况:   原是张周氏一直有羊痫风,每年都会发作个几回,每次发作的样子都渗人得很……今早在田头,村民远远就看到她倒下去了,不怎么敢离得太近,哪料这一回与以往不一样。有人看到她半天没动静了,忍不住就过去看了看,才发现她直接死了。   郁容知道张周氏患有癫痫,即所谓“羊痫风”,但根据他之前的诊断,对方不可能会因癫痫发作而猝死的,尤其,他根据系统的药方,开的药能有效控制情况……   而张周氏又没其他什么大毛病,虽有寄生虫引发的“疳积”,也不到会致她死亡的程度。   村民看到年轻的大夫,停止了吵吵嚷嚷,纷纷让道。   郁容走到尸体近前,这才看清楚了张周氏的情况—— 第18章   其面色如死灰,颊肉扭曲,表情狰狞得可怕,像是在死前经历过极致的痛苦。   唇口靡烂,眼角、鼻腔,甚至半掩在发后的耳朵,俱有鲜血流出。   正所谓“七窍流血”,这样的死状实在可怖又凄惨!   不必尸检,郁容一眼就看出了问题,这哪里是羊痫风发作的症状?!但凡有些见识的,第一时间便会作出中毒的推断。   显然,在场的村民,不在“有些见识的”范畴之内。他们又是惊惧,又是唏嘘,竟无一人怀疑张周氏的死因……不能完全说是这些人太愚昧了,毕竟不是信息发达的现代,大家眼界有限见识少,从不曾见识过这样的阵仗,只当羊痫风发作起来太厉害了。   郁容心知,事情很不对劲。   可他也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一时之间犹豫不定,却不好贸贸然,跟眼前一群根本不熟悉的村民说,张周氏之死另有隐情吧?   第一反应是“毒杀”——咳,影视剧与网络小说的影响着实有潜移默化的效果——然则口说无凭。且这样的猜测太过于主观,真相也不乏有意外的可能,如张周氏误食了毒物。   记着要谨言慎行的郁容,暂时保持了沉默,并非“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而是在场之人没个能主事的,便将情况说明了,除却会带来惊惶,甚至引发众人之间对彼此的猜疑,没任何好处。   村民围着尸体,交头接耳,不敢站得太近,又不会离得太远。   有人跑开找里长去了。   郁容在近处打量着死者,目光落在其左手,准确地说,是腕部,可惜因是侧着身、蜷曲的姿势,那里基本被压在身下遮挡住了……吸引他注意的是,灰扑扑的麻衣里,隐约露出了一点晶红……不是血,好像是手腕上带着饰品。   无法不在意的感觉。有些古怪。可灵感闪过脑海,转瞬又消失了。郁容觉得好像忽略了哪里,乍然却怎么也想不起。   张周氏毕竟是女人,三十岁不到,不算老人,作为男性,不好再靠得更近,肆意翻看人家的尸体——他是大夫,非仵作!   里长还没等到,一个男人冲了过来,气势汹汹地扒开人群。   郁容心里存着事,一个不留意,差点被推搡到了地上,好在系统的武功不是白练的,身体反应比之前灵敏得多了,脚步几个错位,复又稳住了身体。   定睛一看,这才注意到来人的长相。   瞧着他面生,下一刻,就见男人满面的错愕,遽然变化,变得好似悲痛极了,整张脸憋红得发黑。   男人忽地扑到尸身前,嚎啕痛哭,嘴里叫张周氏小名,嚷嚷着不相信她就这么死了。   郁容轻蹙眉头,默然旁观了稍许,干脆退出了人群。   不知道是不是他阴谋论了,他总觉得那个男人哭得太假了。   蓦然想起了林三哥之前的感慨……   心里的怀疑愈发加深了。不是他一个人感觉不对。人群外围,有几个指指点点的,小声表示“张油子”——也即张周氏的丈夫——在做戏。   显然,张油子的名声在青帘十分不好。   说闲话的人们,倒没怀疑张油子害了张周氏,从他们交谈之中得知,张油子整天混迹在市井之间,好几天没见晚上回家了。   郁容默默听罢,不由得疑虑了:要真是这样,张油子给张周氏下毒的几率就不大了……不是没可能,而是张油子没那智商设计太复杂的局。   难不成,真的是他思想太阴暗了,凭着主观印象,就给张油子定了罪?   少年大夫摇了摇头:身为医者,切忌偏见,万万不该先入为主。   ……算啦,还是回去烧早餐吧。   显而易见,张周氏之死,暂且不是他能管到的“闲事”。反正,这类不明原因的“猝死”事件,律法有明文规定,家人必须得上报。届时官府会派人来核实情况。没问题的让家属直接葬了,有疑点的会移案转由提点刑狱司调查。   郁容自觉要成为专业的医生,恪守“职业道德”,救治的该是活人或濒死之人,没必要捞过界,跑去管死人的事……不然,可不就“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了嘛!   现实总会打脸不及。   郁容刚做好猫饭,早餐的咸肉粥还在炉子上温着,老里长过来找他了,请他去殓房看一看张周氏的尸体。   原来,张油子果然不愧为“油子”,死活不愿报官。理由是报官了,张周氏的尸体可能被剖开,不仅丢脸,还会玷污家声。   张油子闹得凶,其他人管不着他,老里长倒是村里的权威,可也有顾虑。虽然张油子一脉,跟张氏宗族的关系远了,根本不亲,但毕竟同村同姓的,还是有些顾虑的。   再则……   老里长犹豫了一会儿,才似下定决心,小声问:“小郁大夫你老实说,小周真的是羊痫风发作死的吗?”   ——村里一大半的都姓张,于是嫁过来的媳妇们,平常称呼一般都以其姓氏区分。如林三哥叫张周氏为“周二嫂子”,老里长是长辈,就直呼“小周”。   言归正传。   郁容对老里长十分尊敬,对方既然明确问出口了,便也不隐瞒:“不是羊痫风,周二嫂子是中了毒。”   “毒?!”老里长惊吓之下差点吼出来了,急忙忙道,“怎么可能?会不会弄错了?”   就算不曾仔细检查过张周氏的尸身,郁容对中毒一事仍是相当笃定。   老里长对郁容还是十分推崇的,尽管难以相信,倒没再质疑,只眉头皱紧:“是谁,难道是张……”又倏然住口,语气一转,再次问道,“可晓得,小周中的是什么毒?”   郁容迟疑道:“有些猜测,只是……”   “怎么了?”   郁容摇了摇头。   目测张周氏的死状,他在第一时间就有过猜测,可按理说,那样的毒物,应该还未有出现在旻国过……从匡万春堂那边确认过这一点。   “只是……”   郁容倏然阖嘴。要不是环境不对,他真想给自己的额头来上一个巴掌——又一次被惯性思维影响了!   “小郁大夫?”老里长不解。   少年大夫敛回思绪,正色道:“小子不能十成地确定,但周二嫂子有很大可能是误服了砒石,砒石乃至毒之物,些许粉末入口,便会中毒,轻则流涎作呕,或可能昏厥,重则猝死,七窍流血而亡!”   老里长惊悚了:“那砒石到底是什么东西?”   郁容犹疑少许,还是给了回答:“大爷想是对雄黄、毒砂有些了解,砒石由此炼制而来。”   砒石者,信石也,由雄黄、毒砂等矿物加工而成,有红、白二种。药用以红信石为多,天朝人熟知的至毒之一“鹤顶红”正是此物。砒石再经炮制,便是在中外历史上皆鼎鼎有名的“砒霜”。   老里长脸色难看极了——可不,照小郁大夫的说法,砒石这东西绝非张周氏轻易能接触到的,又不像毒草毒果一样容易误食,或者遇到毒虫毒蛇之类的情况。   “小郁大夫,”老里长忍不住再次确认,“你确定?”   原本不是特别确定的郁容,经这一遭,忽地想起之前看到张周氏左手腕时的古怪之感,那掩盖在麻衣之下的晶红,越想越觉得就是红信石!   他没有一口说死,只道请人翻查一遍张周氏的尸体,或便能真相大白。   老里长认可了其建议。哪料,再度遭到张油子的强烈抗议。   郁容站在老里长的身后,目光从张油子的脸庞滑过,落在了张周氏的手上——尸体刚才被挪移了,两只手与腕部都能看得分明。   有些出乎意料。   之前看到的晶红好像是错觉一样,张周氏的腕上根本没有带任何装饰物。   不过,少年大夫的眼神真的特别好,只这一扫,原本的三分不确定,变成现在的九分肯定……从张周氏腕部那一小片皮肤,隐约可见的痕迹,可知,之前她是带着手串一样的东西。   问题来了,东西现在怎么不见了?郁容不得不把怀疑的目光,再度聚焦在欲盖弥彰的张油子身上……这一次不是他偏见,而是有合理可信的推测。毕竟,从这男人来了后,其他人都被拒绝触碰张周氏的身体。   殓房的气氛有些僵硬。   老里长也拿这无赖没什么办法:说到底,死的是张油子本人的媳妇儿。   到最后,只能强硬表示,张油子如果不愿报官,作为里长,他必得行驶自己的权利与职责,直接越过死者家属,向衙门禀报实情。   老里长行事自有沟壑,没有直接对张油子说,张周氏是中毒而死的,怀疑其中或内涵别情。   张油子不敢闹得太过分——里长的权威在乡下还是有相当的威慑力的,只不过老里长一向不怎么仗势欺人罢了——态度一下子转变了,一面悲痛大哭,一面表示,他马上就去城里,主动请衙役来这里核查。   事情至此告一段落了。   不管是意外,或者谋杀,其实与郁容没干系。   老里长对小郁大夫一贯是维护的姿态,除了那几个问题,明显不打算再让其搀和其中。   谁知,任他二人哪一个都不曾预料,跟郁容八竿子打不着关系的张周氏猝死之事,竟又扯出了诸多是非。   张油子果真去报官了。跟他一同回来的,竟是一身血裳的逆鸧郎卫。   这位郎卫,拿出腰牌亮了一下,下一瞬,不给郁容解释的机会,琉青刀鞘架在了他的脖子上,以蓄意谋杀罪,要将他抓走讯问。 第19章   变故突如其来,郁容没有惊惶失措。   便是架在脖子上的刀,也没能让他感到多少恐惧:不是还没出鞘吗?   ——终归对这个世界的认同感还不足……如果今天跑到他家的是公安人员,纵然没做过亏心事,被指“涉嫌杀人罪”,哪怕自知不曾犯过罪,怕还是忍不住会感到心里发虚吧?   “这位郎卫大人,不知小民所犯何罪?”   面对莫须有的指责,少年大夫神态冷静,目光镇定,平静地注视着红衣郎卫。   看面相有三十多岁的郎卫,是个火爆脾气,不耐烦地吼:“你耳朵聋了吗?!没听见我说了什么,啊?”伸手朝他抓去,“你杀了人,现在要带你去审问!”   本就因死了人而引来了许多村民的义庄,随着这一位逆鸧郎卫的到来,愈发热闹了起来。   篱笆外,一层一层的,挤满了人。郎卫的责斥之言,霎时引来了一阵躁动。   郁容没有束手就擒,轻巧地避开了郎卫的发难,同时做出了十分“胆大包天”的举动——竟然推开了脖子上的刀。   郎卫大怒,顺势抽刀出鞘,直指少年大夫:“大胆刁民!竟敢公然反抗逆鸧卫!”   迎着寒芒微闪的刀尖,郁容仍从容自如,那总是似笑非笑的唇角,甚至弯起了更深的弧度:“既有凶杀案,主事的应是提点刑狱司……郎卫大人缘何越俎代庖?”   考虑到时代差异,为了防止无意识间做出什么违背律法的事情,他对旻国的律条,尤其是“罚刑编”大体研究过,恰好对司法程序有些了解。   不料,这样的询问像触怒了郎卫,其面色红黑、黑里透紫,便是色厉内荏地呵斥:“放肆!逆鸧卫做事哪里是你等刁民能明白的?”拿着刀,似打算以武力威胁年轻的大夫,“休得再啰嗦,快随我回衙门,否则,可别怪这琉鞘刀不认人了!”   老里长在这时出现了,扒开人群,焦急地跑到两个人的中间,后对郎卫行了个大礼,嘴上求着情:“大人明鉴啊,小郁大夫怎么可能会杀人,那张周氏是中毒死的。”   “用得着你多嘴?”郎卫一把推开挡着路的老者,“他毒杀张周氏的证据,我早就掌握了。”   郁容及时扶住老里长,眉头轻蹙,口中仍是温声细语:“如此,可否请大人拿出证据,人证也好,物证也罢,总得有个说法,好让小的认罪也能认得心服口服。”   没等郎卫回话,一直作鹌鹑状的张油子冲了出来,扬声道:“我、我就是人证,”又从兜里掏出一包东西,“还有物证,这这这一包药小郁大夫你不会不认识吧?”   耍足了威风的郎卫,态度莫名舒缓了些许,他接过药包,打开后递到郁容跟前:“看清楚了吗,这些难道不是你给张周氏开的药?”   郁容看了一眼,没有否认:“确实。”   张油子又插话了:“曹大人,这是断肠草,我媳妇儿今早就是喝了它,才、才会……”说着,又嚎啕了起来。   “郁容。”郎卫板着脸,道,“现在你还有什么好狡辩的?”   郁容轻声说着:“这一包药是我给周二嫂子的,可它不是断肠草。”   俗话说的断肠草,其实是冶葛(钩吻)。他给张周氏开的是治疗癫痫的方子,里面用不到冶葛。   张油子瞪大眼,手指直指少年大夫:“你说谎。”转头看向郎卫,“大人您一定给小的做主啊,这包药就是断肠草,有剧毒,”说着,他又看向围观人群,“让大家评个理……这包药要是没毒,我张茂就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   村民们不明所以,有些懵。   郁容叹了一口气:“真的不是断肠草,这是马钱子……凡药都有三分毒,端看方子怎么用。”   尽管,马钱子与钩吻差不多是齐名的毒性药材。不过中药里有毒的东西多着是呢。大庭广众的,就没必要说得太清楚了。   张油子像抓住了把柄:“大人你看,他承认药里有毒。”   郁容哑然。   真想掰开这家伙的脑瓜,看看那脑瓜子里到底装的是什么东西,刚刚说的是那个意思吗?忍不住要怀疑,张周氏之死真的跟他有关系吗,就这智商,能想得出用砒石杀人的计划?   “郎卫大人”可不在意张油子的智商到底如何,一门心思地想少年大夫认罪,要求其跟他回衙门。   郁容没犯罪,自是不遵。   持刀的郎卫仿佛有所顾忌,不敢当真拿刀伤人。   僵持不下。   “郎卫大人若能回答小民一个问题,小民或许跟大人走一趟也未尝不可。”郁容忽然开口表态。   郎卫已然快压不住暴躁了,闻言,施舍一般勉强地开了口:“快问。”   “大人可愿告知,您在逆鸧卫中担任什么职位?”   郎卫冷哼:“我乃七品校尉!你这样违抗我,可是罪加一等!”   话音还未落,倏然响起一阵大笑。   “哈哈哈哈!七品校尉,好大好大的官呀!”   ——别误会,笑得这么开心,语气尽是调侃的,绝不是我们的小郁大夫。   笑声突兀,惹来了在场所有人的目光。   便见,围观人群之后,不知何时多了几张陌生的面孔。   几人气质迥然,又立于高处,颇有几分“鹤立鸡群”的意味。   被嘲笑的七品校尉,怒目而视,喝道:“什么人在这里捣乱?!”   笑意难掩的娃娃脸青年,越过人群,步履好似悠然,几个眨眼间就到了跟前,他掏出腰间一枚墨黑不知材质的牌子:“真巧,区区也是逆鸧郎卫,品级恰好比你高一点,从六品的小小承局。”   “七品校尉”脸色骤变,瞬间没了血色:“逆、逆鸧……”   娃娃脸——正是大前天在郁容这儿瞧过病的赵烛隐——手上一个轻巧的动作,下一刻就将“七品校尉”的琉鞘刀缴获了,嘴上还十分遗憾地说:“头一次遇到冒充逆鸧卫的,真让人失望。”   假“七品校尉”早没了嚣张气焰,吓得连跑都不敢跑,双腿哆哆嗦嗦站不稳。   赵烛隐把玩了一会琉鞘刀:“逆鸧卫可从不做没名头的事,抓人之前怎么能少得了‘驾帖’?还有,校尉无所谓品级,就是个虚衔而非职位,跟‘郎卫’差不多的意思,懂了?下一回假装逆鸧卫,装得像模像样点……哦,不对,你大概是没有下回了!”   这边人在说着话,那边同样过来了的聂昕之一个手势,两郎卫“快很准”地拿下了“七品校尉”,以及跟着冒牌货一起的张油子。   “郁大夫。”聂昕之平淡地打了声招呼。   郁容蓦然回神……看着被真正的逆鸧郎卫,凶狠地按压在地上的冒牌货与张油子,默默无语。   都什么跟什么啊?   一场闹剧!   赵烛隐才过来打招呼:“又见面了,小鱼大夫。没被那假货吓着吧?”   郁容摇了摇头:“没什么。多谢。”   即使赵烛隐几人没来,或者他们并非真正的逆鸧卫,他也不担心自己会出事。   事实上,他之所以“松口”,故意问那冒牌货的职位,就是心里早有怀疑。唯一不确定的是,当真会有人敢吃熊心豹子胆,明知逆鸧卫凶名赫赫,还敢顶着他们的名头招摇撞骗吗?   真正的逆鸧卫来了,事情很快就解决了,不管是冒充逆鸧卫一事,或者让郁容背上莫须有罪名的张周氏之死,在赵烛隐亲自出手之后,不到半个时辰,便真相大白了。   张周氏果然是被砒石毒死的。   从张油子那搜到的红信石“手串”就是铁证。   意料之中,又有几分意外。   张周氏确实不是张油子杀死的——或者说,并非亲自毒杀。   缘由简单又愚蠢。   张油子一贯好吃懒做,混迹与市井之间,结识到一些“志同道合”、尽想着歪门邪道的狐朋狗友。其中,假冒逆鸧卫的曹光就是其中之一。   这样的张油子原该是很难娶到老婆的。   不得不说一说张周氏。她自小患有羊痫风,嫁不出去,好在家境不错,父母只有她一个女儿,平常爱宠着,纵有流言蜚语,日子也过得下去。   哪料遇人不淑。   张油子无意间听人说起周家的情况,就生了歪念,对周家的财富起了觊觎之心,密谋了一番,使出了不可见人的手段……张周氏险些被毁了名节,最终受不住流言,嫁了过来。   初时,张周氏过得还不错,娘家没有因为她嫁人就撒手不管了,明里暗里周济了很多。   有着财色双重的诱惑,张油子安分了一段时间。哪料,没多久,周家二老相继过世,张周氏悲痛之极,羊痫风就发作了,被他看在眼里,害怕又厌恶,想休了她又舍不得周家的钱财……   一开始顾忌着周家,可张周氏的父母已经不在了,那边不可能总去管人家出嫁女的事。时间久了,张油子的态度慢慢就变了。他一边挥霍着张周氏父母给张周氏留下的钱,一边动辄辱骂殴打对方。   村子里不是没人看不过眼,可清官难断家务事,张周氏是个安分贤惠的女人,受到什么苦都咬牙忍着。   久而久之,顶多有几个不亲的长辈唠叨几句,张油子不听也没办法。   几年过去了,张周氏有再多的钱,也被掏光了。   张油子嫌弃她到了极点——觉得她有羊痫风,恶鬼上身,才害得他事事不顺,还没法有孩子——怨恨与厌恶积聚到一定程度,就起了恶念。   在这时候,他结识了曹光。   曹光送了他红信石,说是一位老道炼出的“神丹”。这“神丹”,如是长久地接触皮肤,就能让人死得不明不白。   张油子将“神丹”弄成手串了,要求张周氏戴着。   世事难料。   张周氏戴着红信石手串没几天,不知是什么缘故致使砒石磕掉了一角,溶入了水罐里,被她不小心喝进肚子里,猝死而引发了后续这一桩案子。   张油子没想到张周氏突然就这样死了,尽管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可是他心虚啊……才送了“神丹”,人就死了,哪有这么巧的事?   所以一开始死活不愿意报官,还偷偷地将红信石藏了起来。   后因着老里长的要求,他害怕被官府查出张周氏的死因,不得不再度“动脑筋”了,就想到了郁容。   没别的,不是他知道郁容清楚张周氏的死因,纯粹因为……贪婪。   在张油子看来,郁容是外乡人,嫁祸容易;二则,难得大脑灵光了一把,想起张周氏提过一口,说小郁大夫提醒她注意放好药包,因为有的药是有毒性的;第三,便是他觉得这一位穿着华贵、听村里小孩说刚买了一牛车物什的小大夫,有钱!   于是找到了自诩其真实身份是逆鸧卫的“朋友”曹光,两人合谋策划出这一场嫁祸的戏。想着郁容年龄小,好骗,吓唬一顿讹一笔钱,然后找地方卖了他……这样既完美掩饰了张周氏之死,又白得了一笔横财。   真真是两全其美呀!   郁容听着赵烛隐的转述,心里五味杂陈。   当真是“人在家里坐,祸从天上来”。   如此恶毒又愚蠢的人,竟让他碰上了。   而,当事者若不是他,或者没有逆鸧卫的出现,也许真有人就这样被毁了一生。   确实,张油子和曹光的计划漏洞百出,经不住一点推敲……可只要看看今天在场的村民——哪一个没被他们虚张声势的样子给唬住了——就知道,越是简单粗暴的骗局,越有可能会上当受骗。   好在,结局没那么糟糕。   唯一可惜的是张周氏……   曹光被逆鸧卫当场押走了,张油子也顺便由他们移交给提点刑狱司的人。   围观的村民,渐渐散去。   赵烛隐和聂昕之在义庄还没走。   “……哪想会这么巧。我们原本就是路过,顺道给小鱼大夫送个东西。”   赵烛隐摇头感慨,看他分外活力的样子,想是肠痈已愈。   郁容微微笑着没接话。   赵烛隐忽是抖擞起精神,快步向前,拎起放在篱笆角落的一个篮子,转头对少年大夫说:“看看这是什么。”   说着,揭开了篮子上的麻布,露出了里面的“东西”。   郁容见了,十分讶异:“这是……” 第20章   圆润富态,“威武霸气”,好大一只猫!   最惹眼的是,这一只大猫有着一身与众不同的粉毛——“粉”如桃红,颇有“少女”之感。   尽管模样与之前有少许不一样吧,郁容还是认出了,这只可不就是在鬼市子看到的“赤炎将军”吗?忽然在这又遇上了,怎能不觉得诧然?   赵烛隐显然会意错了他的惊讶,语气得意洋洋:“怎么样,没见过这样的猫吧?它可不是一般的猫,乃是拜月成精、独一无二的猫大神……”洋洋洒洒、天花乱坠,堪比是鬼市子上托儿的口才了,吹完了,不忘把装猫的篮子提到少年大夫跟前,“小鱼大夫,你要不要跟它握个手?”   郁容:“……”   “胡说什么。”如隐形人般的聂昕之,这时出声了,语气淡淡,像是对郁容解释一般,“别被骗了,不过是普通的家猫,染了色罢了。”   郁容当然不会被骗了,瞧了瞧大猫,又看了看赵烛隐,有些一言难尽:听这家伙吹的,当初到底花了多少钱,才请回这一只“猫大神”啊?   被自家表兄拆了台的赵烛隐,摸了摸鼻子,干笑,打着哈哈:“开个玩笑。喏,小鱼大夫,这猫大神就送你了!”   “不知赵大人……这是何意?”   “欸?还不是这儿老鼠太多了吗,前晚我一夜没睡好,被啃了好几次脚趾头……小鱼大夫你住这太遭罪了,怎么说也是我救命恩人啊,送你只猫大神,抓抓老鼠没问题。”   “大人的好意,小民心领了。不过是尽本职之责,谈不上什么恩情。小民已收了酬劳,不敢再受更多的好处……”   扯什么救命之恩也太荒谬了,不过是普通的医生与患者的关系。萍水相逢的,郁容自是不会莫名其妙地就收下“礼物”。   然而……   少年大夫站在木板栅起的隔板前,目光从自己的床上,一点点移到下面……   面无表情。   粉红的大猫,老神在在地趴在他精心布置的、铺着软乎乎小毛毯的猫窝里。   鉴于其体态过于庞大,一只猫就把供两只猫睡的窝给占满了。   被强势抢走了窝的橘猫,高贵冷艳地……占领了主人的床。   至于白手套三秀,则一直在猫窝前龇牙咧嘴,喉咙里发出一阵阵呼噜,“凶狠”地威慑着入侵者。可惜,它的“敌人”在霸占了猫窝后,就按兵不动了,打着盹,完全无视它。   忍住想扶额的冲动,郁容叹了口气,认命地弯下腰,抱起了“赤炎将军”。   ——赖都赖上了,还是先给驱虫吧,好在昨晚熬制的药液剩下不少,暂且够用了。   “赤炎将军”看着挺霸道的,一来就“欺负”另外两只、抢了猫窝,其实性子特别懒,不怎么闹腾,给它洗澡比给桑臣洗还省心些。   一番洗刷,粉红的毛色又明显浅淡了许多,郁容看了看手上沾满的红色,不由得失笑了,还以为是鬼市子的灯光问题,才让他觉得赤炎将军的颜色前后有些不一样呢,没想到,这么容易就褪色了。   想到赵烛隐说的“三百贯身价”,挺庆幸某被坑的冤大头,没在一怒之下宰了这“猫大神”给烧成肉……也不知短短两天的功夫里,“猫大神”都有哪些奇遇,落到了赵烛隐的手里,被做顺手人情,送给了郁容。   原是不打算接收的,只是赵烛隐着实挺会来事……到最后,不仅上次留下的五十两银锭没能退还,还又得了这一只“猫大神”。   暗自摇了摇头,郁容没再纠结。   ——几位郎卫特意路过,其实不是真就为了送猫。之前赵烛隐走得仓促,虽带了汤药,仍是担心肠痈未被彻底治好,留有隐患。这不,大概是处理好了急事,多跑这一趟是让郁容为他“复查”。   “复查”没有问题,一行人便没逗留,急匆匆的又上马赶路。   郁容从系统的药典里,找到了一治伤病的方子,挥笔写下送了出去……药方不特别珍贵,但旻国的大夫约莫是没有的,抵得上一只猫加一锭银的价值了。   乱揉了一把湿哒哒的粉毛,少年大夫语气含笑:“还是叫你赤炎将军吧。”   这霸气的名字挺适合这只大家伙的。   费了点功夫,拾掇好赤炎将军,将它放回了猫窝。   又备好猫饭和清水,才离开房间。   这一天从大早上的,闹腾得不得安宁。   到现在,时辰已不太早了,原本自制驱虫药粉的计划,今天就暂且搁置了……虽说距离天黑有一段距离,可还有更重要的事,需要安排。   明儿是定好的新房子开工动土的日子。   按照当地习俗,得办酒席,邀亲戚邻居的,主要是提前犒劳一下“施工队”——营造行行老,以及他带来的一干匠户——请吃一顿,顺带招些村民打零工,做些如挖坑、挑土之类的活。   郁容是孤家寡人,筹办酒席之事靠他一双手肯定是忙不过来的。   早两天就与村口的客栈约好了,请他们一家子帮忙。原想义庄地广,屋子多也有厨房,就在这儿办一场露天流水席。哪料今天死了人,尸体虽安置在殓房,可继续在这里办酒待客……怕是不太合适了。   这一趟就是去客栈与老板重新议定明天酒席的事。   去之前,得准备一些东西。   酒席上的大菜,如鲜肉、鲜鱼这些,客栈是有货源的,不担心。蔬菜之类,花点小钱,就从村里各家各户每一种买一些。   光有这些,显然还不太够。   于是,郁容翻出了昨儿逛街时买的米粮。   米粮主要是糯米和粳米。   对乡村人家而言,这些相当稀罕,尤其是糯米,非重要节日或“办大事”,谁家都舍不得吃的。   尽管相隔了时空,又不在同一个年代,这里有些风俗竟与郁容的老家出奇地相像。   譬如粽子这东西,并非是在端午节吃的,而是遇到“大事”或者过年,就要包粽子。   还有……   粳米与籼米按照一定的比例掺和,淘洗后磨成米浆,兜上麻布,用草木灰覆盖其中,吸干大半水分,成了湿面。湿面搓成团子,经过笼屉蒸熟,就是米饼。   粽子与米饼便是酒席的主食。当然,为防止不够吃,大锅里还是得焖上一锅米饭。   除了米粮,剩下的就是干货与糖了。   干货有荤有素。   素的如干菌,用作炖汤,或者干菜,和肉一起烧或者做冷菜;荤的有干肉、火腿和香肠,每一样不太多,是上大菜前的冷盘子。   除此还有干果子,就是本地常见的家生野生的果子,采摘晒干,不值几个钱,没事搭搭嘴。   糖就不用说了,谁家没个小孩。   旻国的制糖工艺比过去发达了许多,熬制的原材料逐渐多元化,手法也一直在进步,糖的种类呈现五花八门之象。   尽管如此,普通人家就算吃得起糖,平时也是不太舍得花这个钱。过节时,或者办喜事,桌上放一盘酥糖,算是一道大菜了。还有小小一份的饧,用纸包好了,“撒糖”给孩子们抢,图个热闹、添点喜气。   收拾收拾,足足有两大袋子的东西。   郁容现在的力气见长,百斤的东西,提拎着没觉得太重。   从义庄走到客栈,有点远,还好没累到气喘吁吁的地步。   系统给的武功,真是强身健体的好东西。   说什么来什么。   才想起系统,经由郁容特别设置过的系统提示音,这时忽然响了起来。 第21章   噼里啪啦,爆竹声声,惊扰了乡野早晨的清寂。   老远都能听到,孩童们欢呼雀跃的笑闹声:“抢糖啦,抢糖啦!”   少年大夫撒着糖果。   一身鹤氅,明艳的红,衬得笑面如桃花,整个人都喜气洋洋的。   是该“喜”了。   毕竟,新房子终于开始建了……有了窝,才是家呀!   爆竹放完,主持建造的行老,领着匠工们,对着香炉拜了三拜,嘴上念念有词,洋洋洒洒说了好几百字的吉利话。   几人遂拿着铁锹挖起了坑。   方方正正的一个坑,近一尺深,扔进去一挂短爆竹,炸完了后,填上一层碎石头,紧紧实实地压板、压平,浇上一层石灰、沙子和黏土“三合土”的泥浆,其上又铺了一层碎石。   至此,旻国版“开工仪式”就完成了。   “开工仪式”结束,就是小孩子们最期待的“喜酒”了。   郁容没亲戚朋友,光请匠工要不了三桌,考虑到新人落户,邻里关系也需打点,就在客栈门口的棚子里,添了几桌流水席。   新房开工是大喜事,来吃酒的人是多是少,也关系着主人家的颜面。   青帘百几十户的人家,绝大多数与郁容没直接往来。出乎意料的是,超过半数的人家,都来了人吃酒。他们也不白吃,来时会带上一份贺礼。没什么份子钱的说法,送的全是“土特产”。   富裕的人家送上十几二十个鸡蛋,一小袋子芝麻,或是河西传来的比较稀罕的花脸豆;条件差的,或比较小气点的,多是送些自家种的新鲜蔬菜,刚从水里网到的两尾鱼,干笋小菜什么的……够办晚上一顿饭了,兴许还能剩余不少。   热热闹闹吃了这一顿,酒足饭饱的匠工们,浑身都是使不完的力气,吆喝着干起活来。   郁容跟他们一起去了现场。   倒没打算做苦力活啦——现在不是农忙季节,零工有的是,不缺他一个搬石头的——只是在边上看着,兼职一下监工而已。   虽不懂建造方面的问题,到底是以后的家,郁容免不了有一些自己的构想,需要与匠工们沟通。   好在,当初在农村里体验生活时,曾见过农家自建房的过程,还是有些常识与概念的。   房子所在的地方,严格来说不算是在村子上。   青帘的庄户,其实是沿河而居的。   不过“河”太窄了,勉强够两条农用小木船并行,村民呼其为小横沟。   小横沟北面,是好一片菜园子,菜园子再往前,成条形状散布的便是各家各户的房屋。以南,阡陌交通,横平纵直的水沟和田埂,将齐整的土地切割成大大小小的“田”……足有成百上千亩。每隔不到百米的地方,有小木桥连接着小横沟的北与南。村民们下田干活,回家吃饭,都挺方便的。   郁容的屋子就建在了小横沟的南边,远离了其他住户,差不多是在青帘与邻村隔界的地方了。   小横沟在此转了个弯,流入一条更宽的、被唤大横沟的小河。两条沟中间,形成了一片水湾,岸上的地势很高,十分不规整。   据说,以前这里长了一片绿竹,又因靠南在与整片农田连接的地方凹下了一个小水凼,当初便没算在良田里。后来竹子被砍了,这里被辟成了菜地,由于离村子有些远,不如菜园子方便,老里长就把它租出去了。   正在上一户租这片地的人家搬离青帘之际,郁容来了,一眼就相中了这里。   清净,地盘大。从水湾,包括水凼,共有五亩的地……不管是建房子,圈院子,开辟一块地种东西,绰绰有余了。可对“不差地”的老里长来说,根本算不上什么,乐意做个人情,以租的名义、实际上卖给小郁大夫。   房屋就建在这一片地的正中央,恰好是地势最高的地方。   哪怕前有水湾,后有水凼,在四五月的汛期里,也不担心会被淹掉。   布局则照着郁容熟悉的那种农家小院来规划的。   具体实施,是以行老的意见为主……他才是行家。   这一天,郁容一直待在现场。   说是“监工”,实际上根本就没他什么事。二三十个汉子,都是熟练工,手艺精湛,力气又大,干起活来又快又好,没得挑剔。   照这个势头,说一个月定能建好房子,那绝对没问题。   郁容彻底放下疑虑,心里安稳了。想要什么样的房子,已经跟匠工们沟通好了,该提醒的也都提醒了,自己根本没必要从早到晚在现场看着,弄得好像不放心人家一样,每天过来看一两眼就差不多了。   这样想着,便和行老招呼了一声,看天色渐晚,又去客栈准备晚上的酒席……   等酒席散了,善后处理完毕,已至亥时。   回了义庄,郁容直接躺到了床上,别说洗漱了,一时间连手指头都懒得动一下……   不是说有多累,就是精神疲倦。   从昨晚一直忙着今天的酒席,零零碎碎的杂事让人烦不胜烦,到现在,眼皮子都没合上几回。   当家不易啊!   可惜,郁容没能躺上几分钟,就起身了……胡思乱想时,赤炎将军无声无息地跳上了床,硕大的屁股扎扎实实地坐了他一脸。   有气无力地将大猫从脸上“扒”下来,不得不去洗漱——谁让他不小心,吸了一口的猫毛呢?   打点妥当了,少年大夫坐到书桌前,彻底静了心。   第一件事,召唤系统,直接打开系统商城。   一直瞎忙活着,没怎么认真利用系统。   之前从雁洲采购回来,随手挑了两件瓷器,设置了拍卖模式,哪料不仅卖出去了,还卖了十分好的价格……   听到系统的提示,郁容不免有点小惊喜,没想过“进货价”不算昂贵的瓷器,在系统商城的销路竟如此之好,以后急用贡献度,倒可以继续“倒卖”瓷器了。   唯一的问题,得注意倒卖的数量,多了就打眼了。   除了瓷器,同样设置拍卖模式的土陶制品,就没那么受欢迎了。   想了想,郁容将摆卖的土陶制品改为一口价,按照旻国货币与贡献度的兑换比率,在买来价的基础上加了五成的利润。   还有一些随手卖的手工艺品,只留一二样自己把玩,其他的管他有没有人需要,全放商城了。   这头,才清点完可以出售的东西,那边,改了价不到一刻钟的土陶器具,一下子都被买走了。   郁容忍不住在心里感叹一声“土豪”——可是差不多一千的贡献度哎——他手头上总共只有不到三千贡献度,其中两千二百还是之前的瓷器拍卖得来的。   怀着好奇之心,郁容从销售记录中,翻出“土豪”的编号,在商城上搜索,发现对方卖的都是各种植物、野果和种子,以及一些矿物,与不知名的肉类。   通过对这些商品的分析,郁容推断,“土豪”可能是在一个比较原始的位面。翻着“土豪”寄售的商品,不由得生出几分羡慕,看那琳琅满目的草药,就知道对方所在的地方,自然资源有多丰富了。   可惜,买不起。   郁容默默叹了口气。尽管想要珍贵的药材,可当务之急,还是提升自己的医术。现在积攒的贡献度还不够,能不用就不用吧,留着买虚拟空间的使用时间与学习资料。   想是这样想,还是舍不得关掉商城的界面,挨个浏览“土豪”兜售的商品信息。   这时,某种乳黄泪滴状的树脂颗粒,以全息、立体的方式,堆积入小山般,出现在了少年大夫的眼前。   心跳顿时一百八。   居然只要十个贡献度就可以买一斤!   捡大漏了!   郁容按捺着一口气花光贡献度的冲动,冷静、镇定,先买了一颗树脂颗粒。   这一回不再吝啬,先让系统鉴定其真伪与品质。 第22章   乳香,一种香味树脂,由乳香木产出,主产地在红海及西亚、北非一带,是中医史上著名而珍贵的“舶来”品种之一。   其最初用于宗教祭祀,后逐渐作熏香料之用,贵族视之为“真正的焚香”,往往被统治阶层用以彰显地位,可见稀罕,身价足与黄金匹敌。   约莫在汉末,乳香以香料的身份,由大秦传入天朝,中医开始用它入药,唤作薰陆。   乳香的药用价值高,是为普遍适用。可镇痛、可消炎、可防腐,治跌扑折伤、疗痈脓疮疡,解阴寒、防遗精,顺血脉、通经络……内服外敷,双管齐下,常用药方十数不止……   是一种极为实用又非常好用的药材。   因此,在系统商城上看到了,只需十贡献度就能买上一斤,郁容怎能不惊喜若狂?   哪怕在现代,乳香不算珍贵,已由引进转国产了,市场批发价一般也要六七块钱一两吧……当然,在系统商城里,现实通货不比贡献度有价值。   可现如今的情况又不一样。   旻朝与天朝极为相近,乳香这种东西,国内包括周边小国,怕都是没有出产的。   郁容不确定,那些来往西域与旻国的商人们,有没有将乳香带入国内。但至少可以肯定,就算旻国有乳香,数量定然稀缺,供不应求,由此价格必居高不下,黄金也难换……   意味着,普普通通一草泽医,不可能用得起乳香的!   郁容有系统傍身,不算“普通”。便是如此,也不代表着他可以随便得到乳香……反正,如在匡万春堂那样高规格的药局,都没见到有乳香卖的。   更遑论,眼前这不是一颗乳香,或只有一把、仅仅一小斤,而是堆成了山啊!   不算财迷的少年大夫,仿佛产生了错觉,全息影像的“乳香山”在闪闪发着金光。   简直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如何不让人垂涎?   只能凭着意志力,克制冲动,冷静一下发热的头脑,让系统鉴定清楚,再决定要不要买。   以系统优越的性能,鉴定不需要一秒。   郁容下意识地放缓了呼吸,非常认真地翻看着鉴定的结果——   乳香是无疑的了,品质以系统的标准,在中等偏上,放到现实中,那就是上等了。   居然是真的!   少年大夫蓦然长舒了一口气。   还等什么?   赶紧的,买买买买!!   ——就怕慢了哪怕一秒,被其他识货的买家捷足先登了。   纵使心动不已,郁容到底足够谨慎,尽管恨不得一口气把这座乳香山全买下了,但还是按捺着了冲动消费……一斤一斤地买,免得遇到真品里搀着假货的情况。   ……好像,想多了。   连续买了十几斤,除了一些沾附的沙石,确实是真乳香,且每一颗品质都不错。   全息投影里的“小山”看着根本没减少多少。   郁容不由得又一次暗叹:土豪啊土豪,大家都是宿主,差别真的挺大的。   说起来,土豪大概是不知道乳香真正的价值,在商品概述里,只简单地标注为“树脂”,表示可燃烧,有熏香与驱虫之效。   “占便宜”的感觉,让人有点坐立不安,不过这么多乳香,即需要又特别想要,郁容无法不心动……后转换思路,大概有些推测。   在土豪的位面里,乳香必然是非常常见的东西。   系统商城有一个约定俗成的现象。但凡宿主自以为稀罕点的或者贵重一些的东西,除却一些心怀不轨、想借机坑蒙拐骗的,一般会事先让系统鉴定一下,其后再定价摆售。经过鉴定的商品,都有“系统认证”的标识……一目了然,让买家可以安心购买。   但,哪怕有“五折优惠”,鉴定仍是收费的,所以出现了一种情况,宿主自觉太过寻常、不值得花贡献度鉴定的东西,就自己估一个价……于是有了“捡漏”的可能。卖家也算不上吃亏,对他来说,东西的价值兴许跟路边的沙石一样,没大区别。   这一大堆乳香,正是类似的情况,没经过鉴定,一看就是随意报的价,既已确认了土豪不是欺诈销售,那么基本能肯定,这玩意儿在他那,太多了,还没什么大用,自然就不值钱了。   想清楚了,郁容“捡漏”也就“捡”得安心了。   留了两千贡献度用以在虚拟空间学习之外,剩余的九百多,加上土豪刚买土陶制品支付的一千点,足足买了一百九十斤的乳香。   一见方的储物格险些塞满了。   郁容“望”着一片淡淡的黄色,心里是说不出的满足,有一种中头奖的感觉……这么说也没错。将近两百斤的乳香,如果拿出去卖,必定能换到无数金银,瞬间变“土豪”了有没有!   当然不会这么做了,无法解释得清来源是小事,关键是乳香可不是种子这类,用一点少一点,谁知道那位土豪会不会一直卖或者以后不提价?   于郁容而言,药材的诱惑力远胜于金银财宝。   夜已经深了。   原该做功课的少年大夫,有些心不在焉,看几行文字,就忍不住欣赏着满满一储物格的乳香。   看着看着,忽然发现有点不对劲。   郁容心里咯噔了一下。   由于潜意识里对那土豪有了些许信任,又总担心有人捷足先登,后面几十斤的乳香,都是十斤十斤的买,买过来后只大概检查了一遍……到这时猛然发现,堆积的乳香里好像掺杂了一些别的东西。   这“别的东西”也是树脂之类。   检查的时候,乳香是用陶皿装盛的,油灯光线不好,光靠眼睛挺容易看错的。   郁容已经很仔细了,不过为了尽最大可能避免“污染”药材,只好采用抽查的方式,用手触摸、拿到近前细看,甚至鼻子会闻上一闻……没问题,所以更加放心了。   哪知道也太巧了,偏偏掺杂在里头的“别的东西”被漏了过去。在储物格里,两者的颜色与形状,比灯光下好区别多了。   郁容的心情有些沉重,取出一颗明显不是乳香的类树脂团块,一边反省自己做事草率,一边辨别这不明胶状物,不可避免怀着一点侥幸心理……   考虑到土豪不认识乳香,他不认为对方有意将两样东西掺杂在一起售卖的。意味着,跟乳香混在一起的东西,不无可能,也是某种药材。   郁容没打算靠系统,凭着眼力、嗅觉,自己先行判别那物质,除非真的无法确定具体是什么,否则能省点鉴定费还是省一省吧!   然后……   少年大夫猛然站起身,伸手将两盏油灯,挪移得更近更近,拿起团块,抵着灯火细细辨识……还不够,又掰了一小块,用火烧着。   鼻翼微动,使劲地眨了眨眼——   真的没错……   这不明团块,真的是没药!   没药是什么?   同样是舶来品,没药与乳香来自差不多同一个地方。   在中医学里,说到乳香,就基本少不了没药。   乳香活血,没药化瘀,一个止痛、一个消肿,一个行气、一个舒筋……两者往往相兼而用,配伍功效上佳,极适合临床用药。   与乳香不同,没药虽也作香料用,气味却是难闻,在天朝史上传入中原的时间,比乳香晚了好几百年。   如果没猜错的话,旻朝便是有没药流入,数量也远远少于乳香吧!   这样说来,没药的价值甚至比乳香要更高一点。   郁容喜出望外。   价值高低的问题,不是他最看重的,关键是,不管乳香,或者没药,最大的矛盾点在于,花钱可能都买不到这些。   原本一点沮丧的心情,飞散到九霄云外,现在的感觉,何止是老天送了个馅饼,还体贴地盛了一大碗热滚滚鲜美的肉汤呀!   少年大夫彻底没了看书的心情。   清点起乳香和没药,分开放置,大半部分留在储物格里,各取几斤包好,储存到药柜里随时备用。   没药的数量远远少于乳香,让郁容有些小遗憾,到底忍着继续购买的冲动……贪心不足蛇吞象,反正这些够他用上好久了,贡献度还是留作紧要之用。   正因此,对贡献度的需求更多了一种紧迫之感。   郁容觉得是时候调整一下计划了——建造房子他反正插不上手,医术的学习也在按部就班,有了时间就应该善加利用系统商城。   虽不善于经商,但可以确定,他不适合走那位土豪的路子,直接利用位面资源。像瓷器这些,可以搭着零头卖一卖,却不便当做主要的买卖。   该怎么做?   常言道,术业有专攻。   他在旻国靠医术落足,在系统商城上,同样可以发挥自己的特长……现实行医,“网上”卖药,没毛病。   又到底该怎么卖药……灵光一闪,郁容想到了一个好主意。   于是,翌日天大亮,吃了早饭,去新房建造现场转了一圈回来后的少年大夫,开始实施起自己的计划了。   想当初,他有意无意间,也看过不少网络小说。   其中一提到穿越,尤其是穿越古代,主角要不制造玻璃,发明水泥,改善火药,最不济也会自制肥皂……那简直就白穿了!   郁容不会制造玻璃,不懂得水泥成分的配比,火药什么根本没想过,连肥皂也没学过怎么制作……当然了,医书上有澡豆的制法,如果愿意,想学习怎么做肥皂,讲真,不是什么难事。   于他而言,急需的非是肥皂。   有一样日常用品,平时不起眼到几乎没有存在感,实际上生活中却根本少不了它。   郁容今天就打算手工制作这一样“日常用品”。   ——只要做成了,可以留着自己用。放到商城里约莫也不担心销路……大不了走薄利多销的路子。   那么,开始吧。   买回来还没用过的一套制药工具,是时候“大展身手”了。   乳香和没药,得来的正是时候,可以大放光彩了! 第23章   光是乳香和没药自然不够。   前儿意外发现的三七,这时就排上用场了,加之苦参、茯苓为辅药……   其实都不算主料。   滑石粉和盐才是占比最重的成分。   再配上末粉、茶粉就更好了,还有无患子和蓖麻油也是不可或缺的。   这所有的原材料,经过一系列的加工,就成了每一个现代人在生活中都离不开的——牙膏。   在这个时代生活了一个月,郁容的忍耐快达到了极点,仅靠食盐刷牙,没过三两天就有些受不了了,后来自制了牙粉,又觉得用着不习惯,比较麻烦,完全不如现代牙膏那样方便又好用。   于是,亲手制作现代牙膏的想法,就此扎根在了心里。   实际上,如果不是这两天各种瞎忙活,便是没有乳香与没药,他可能也早已动起手了。   对于普通人来说,全手工式牙膏的制作,显得复杂,且把握不准各种成分的配比,更甚者,在第一道关卡,原料炮制问题上,就很有可能让人望而却步了。   对郁容来说,尽管也是第一次亲自动手制作牙膏,难度在他看来不大,过程也谈不上有多复杂……比起各类药剂的制作,牙膏算是比较好处理的吧!   首先清理工具,如切药刀、杵臼以及砂锅和药炉什么的,以免在制作过程中污染了药材。   完成了准备工作,便开始处理药材,三七、乳香等除去杂质,该切片的切片,该捣碎的捣碎,还有一些需要碾磨成粉。   便点燃竹炭,烧大号的炉子,砂锅入清水,倒进捣碎的无患子。   ——俗名为油珠子的无患子,遍布了乾江中下游包括以南地区。大家比较熟悉的皂角,在新安府这些地方,其实并不受老百姓欢迎,最喜欢的正是无患子,清洁、洗涤,不要太好用了……这玩意儿也是制作肥皂的主要原料之一。   无患子煎制出的汁液,洁净、去污功效不必说,关键在于其竟是天然的活性剂。须知,活性剂是现代牙膏必不可少的成分之一。   在熬煮无患子液的同时,郁容着手加工起牙膏最主要的部分——牙粉了。   说起来,牙粉的历史挺悠久的,富贵人家用苦参或茯苓研制牙粉早有其事,可平民百姓哪里舍得这样奢侈,还是用盐最普遍了……自然,制作牙粉少不了放盐了。   但最主要的还是滑石粉。滑石粉是直接从药局买来的,由烧陶瓷的白陶土炮制而出,很久之前就有人拿它刷牙了,在现代也是牙膏的重要组成部分。   除了滑石粉与盐,郁容又另放了末粉与茶粉。末粉类似于“无害添加剂”,没别的作用,就是增添牙膏的摩擦性;而加入茶粉,就比较有意思了,茶叶含碱,自带抗菌杀菌的功效,又因含少许的氟化合物,对龋齿的防治起到一定的作用。   待牙粉研磨、磨细了,无患子液也熬好了,过滤掉药渣,放置阴凉处冷却。   下一步是最麻烦的。   先是炮制乳香与没药,放药炉里水煮烊化,直到融成胶质。   这时,参照传统制膏剂的手法,蒸制三七等药材,进行漫膏。   药材膏状物与乳香没药胶混合在一起后,须得不停地搅拌、拌匀。   最终将无患子液、合成膏剂以及牙粉调制成粘稠糊状,在调制过程中,不忘添加少许的蓖麻油。蓖麻油是天然的粘合剂与润湿剂,好以增强膏剂的粘性,保持水分并维持膏体的流动性……   由此,郁氏独家配方,纯天然、全手工的中药牙膏成功出炉!   说着挺简单的,好像挺容易制作的,事实上等这一切都做好了,日头已在不知不觉间由东行向西了。   晶莹润透的膏体,有些像老蜂蜜,盛满了瓷盂,缃黄透着一点浅褐,映衬着天青的釉色,乍一看好似艺术品,美感十足,碧浅照黄深,看着人莫名觉得食指大动。   少年大夫拿来筷子,挑了一点牙膏嗅了嗅,后将筷头在舌尖沾了沾……这才松了口气。   药味略显重了,但毋庸置疑,牙膏做得很成功。   不过,毕竟是第一次独立自主制作膏剂,哪怕牙膏不是真正的药,郁容秉着专业、严谨的态度,不吝花费让系统鉴定了一番,好准确评估自己的制剂水准……   结果没让他失望。虽有瑕疵,但也达到了标准之上。   少年大夫自顾自地微笑起来。   无视了腹中的一点饥饿,趁着兴头,再度忙活了起来,将制备工具重新清理干净。   郁容准备再制作一回牙膏。有过之前一次的经验,手法应更熟练了,想必在天黑之前能够研制成功。   与前一次不同的是,这一回他选用了不同的原材料——适才的乳香三七牙膏,在这个时代绝对算得上奢侈品了——作为日用品,牙膏该是平民百姓用得起的东西,又考虑走薄利多销的路子,原材料自是不宜取偏贵重的药材。   三七换成金银花,苦参、茯苓由薄荷、蒲公英和马齿苋替代。没必要添加没药,乳香可以换作容易获得的松香,牙粉与蓖麻油的成本不高,用一样的没问题。   选用这些最常见的草药后,牙膏的“身价”瞬间就跌到了最低,褪去了“奢侈品”的华装,成为大多数百姓能负担得起的“平价”商品。   再由系统鉴定,仍有改进完善的空间,不过针对手法、工艺的评分,略有提高。   到这时,郁容没了那一点不确定的感觉,心定之余,底气十足。对自己的水准有了明确认知,以后再做类似的膏剂,不用每一次都得找系统鉴定才敢放开使用。   天快黑了。   少年大夫清洗着工具器皿,收拾好临时工作台,匆匆喂食了三只猫后,自己就随便拿了几个干柿饼,心不在焉地吃着算作晚餐,主要心思放在了系统上。   前有说,郁容想到在商城里赚贡献度的好主意,指的其实不是兜售牙膏之类……毕竟是全手工制作,须得在现实中,至少有了小规模化生产的作坊,才能真正做到薄利多销。   便是小作坊,其建立与运营,也非是一天两天就能实现的。   对急需贡献度的郁容来说,有些等不及了。   于是另辟蹊径。   既然,系统商城里的种子、图纸等商品的价格普遍偏高,那么,是否可以判定,数以百万计的宿主里,应有不在少数的,处境与他类似,因着种种,须得“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如此,比起单纯地“卖药”,售卖“制备教程”的视频,或许会是一个更妙的营销手段——“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嘛!   尽管商城不乏各种秘方的交易,但秘方哪有视频来得直观详细?更别提,不是谁都认得什么植物可用作什么药。   郁容特地选取一些诸如牙膏这样,没有医学基础的人,在“手把手”教学的情况下,能自己制作的日用品或常备药,制作成视频。   视频的录制不是问题,在虚拟空间花一点点的贡献度,一切就顺理成章了。   录制好的视频,可以剪辑、修改,有系统在,从没做过视频的郁容,琢磨一通,便可以用“意识”,相当轻松地进行编辑了。   其后,直接将视频发布到无所不能的系统商城上——类似网络收费视频,免费播放一部分,到关键地方,想继续看必须得交贡献度。   鉴于郁容对自己做的视频信心十足,为了让其他宿主安心花钱,又进行了“系统认证”……为长久之计,五折的鉴定费是必要的投入,好方便打响口碑,尽早提升美誉度。   视频在前,成品该卖的还是得卖。   能赚一笔是一笔,对于不差贡献度的某些土豪来说,比起自己费心费力地做牙膏什么,大约还是更愿意买吧!   郁容做的两种牙膏,分量都很足,光他一个人,得用上一两年……如果不放储物格,在用完前怕是会先变质一大半。于是两类牙膏,各放了半瓷盂的份,放商城作试验销售。   剩余的,除了留少许自己用,打算交给林三哥,以对方的商业嗅觉,兴许能以牙膏为契机,开拓一个崭新的市场……即使预估错误,销路不好,郁容也不担心,反正有手艺傍身,何愁会饿死自己?   几天后,又逢林三哥旬休回村,得知了郁容的计划,在亲自试用过牙膏的功效后,简直是欣喜若狂,抱着瓷盂,要不是被劝阻了,恨不得立马就赶回小雁京。   郁容劝阻也不为别的,在连续做了几天牙膏后,顾忌着做太多了不容易保存,转而又想起了制作澡豆的事了。   比起研制牙膏,澡豆做起来更为得心应手。   现如今市面上的胰子、澡豆卖价太高,不完全是因为原材料贵重、成本太高,纯粹是手工制作速度慢,数量少,供不应求。制作澡豆的,都藏着掖着,不愿让人知道方子,自是没办法大规模生产。   郁容之所以制作澡豆,自用只是一方面,主要得考虑,既然摆脱林三哥做经纪了,做买卖的商品种类当然越多越好……不过时间仓促,又没足够的地盘,牙膏与澡豆做得都不算多,先打出名头再说……   三瓷盂的牙膏,散装在数十个药瓶,分为三个档次,乳香三七牙膏最少最珍贵,薄荷金银花牙膏分量最多、定价最便宜,留兰香型牙膏介于二者之间,属于“轻奢”商品。   二十块药皂,大小一致,接近一个指节的厚度,方方正正的刚好可以握在掌心里。配方有些区别,功效不同,香味也各异,自是同样分了档次。   鉴于自己的本职是大夫,为免显得“不务正业”,郁容临时又制作了些许曲剂   鼎鼎有名的神曲。神曲制备起来比较快捷,又是普遍适用的调和脾胃的保健药,用其拓展销路应是不错的选择……大夫卖药,名正言顺。   带着这三样,林三哥满怀雄心壮志,离开青帘,返去了雁洲。   其后郁容决定出门几天。   猫儿们送到老里长家,请人代为照顾,新房的建设已步入正轨,不需要担心,所以趁此空暇,在还没真正入冬之际,遵循早先的计划,进山采挖药材。   亲自采药,不光是省了买药的钱,更多的是为了找到更好的药材。   于郁容而言,有很多他熟悉的中药材,在这个时代尚未被发掘药用价值,自然没法子去药局购买了,只能靠自己去寻找。   一个大药篓子,备上几个麻布袋,药镰与锄头不可或缺,这些是最基本的行头了。   防身的武器不能少,匕首在储物格里,但这主要是用来防人的,遇到野兽便不好使了。   不同于现代社会,许多野生动物几近绝迹了,在旻国,便是大恶山这种算不得真正的高山地区,也时有传闻有猛兽出入。   只能继续发挥动手能力,自制了两把单手弩,挂上箭袋,一把随身携带,另一把备用,与更多的箭支一起放在储物格里,以防万一。   深入大恶山,想在一天之内来回不太可能,衣服与日用品不能不备上一些……   整装完毕,便该出发了。   ——   风疾,雨急。   少年大夫身披蓑衣,背着满满一篓子药材,深一脚、浅一脚,踩着泥泞,艰难地跋涉在山林之间。   原本路途顺利、收获颇丰,正想着回村子了,哪料,忽来大风大雨,让他不得不折返回山……   山里有个山洞,洞里搭建了一座木屋,是为猎户、樵夫们遮风挡雨或者偶尔夜宿之用。这几晚,郁容正是在山洞木屋里过夜的。   幸而走得还不远,冒着风雨,不到一刻钟的功夫,便到了山洞前……眼看小木屋近在跟前,下意识地加快了步子,连听到系统提示声都没顾着查看——大概又是商城通知东西卖出去的消息罢。   郁容伸手推开闭掩的木门。   却不防……   寒芒惊现,穿破了沉霭,一柄利剑直向他的面门刺来。 第24章   杀气。   郁容第一次切身体会到传说中的“杀气”到底是怎样一种感受……   剑的速度太快了,快到大脑根本来不及作出指令,所谓本能反应自然而然也慢了半拍。便在这半拍之间,剑尖已然抵近了额心,只差一毫,即可穿颅而过……   戛然而止。   少年大夫一时懵忡,下意识地眨了眨眼——悬停的剑尖,寒气凛然,随时可以刺破他的额心——蓦地反应过来,急忙后退了几步。   非是他迟钝,着实是这一切发生的太快了!   心跳砰砰。   忽闻一声“郁大夫”,郁容仍是反应不及,只觉寒芒微闪,惊得他连忙用上尚未练熟的步法,往左后闪避,躲得太仓促了,一不小心踩中碎石,崴了脚,差点没摔了一跤。   狼狈地稳住身体,眼睛总算适应了昏晦的光线,发现剑已经收了回去……肩膀正被人抓着,少年大夫这时才意识到适才那一瞬发生了什么。   ……尴尬。   “多谢大人出手相救。”   郁容定了定心神,认出了是两面之缘的郎卫,连忙道了一句谢。   虽然吧,是被这人吓着了,发生了一系列的乌龙,不过要不是对方及时相助,他怕不是得直接摔了个四脚朝天吧!   “本是聂某之过,失礼了。”   看着气势十足的郎卫,没有故意拿捏着姿态,语气十分平和,坦然承认着自己的过失,遂又问了句:“可是惊着了?”   郁容微微摇首。   不过是虚惊一场。既是算是认识的人,也没必要追究刚刚的惊吓。   便是习惯性地勾唇,正要开口,忽又觉得哪里不对劲……   血腥味!   一股极为浓郁的血气!   偶尔会脑洞大开的少年大夫,立马想到了这个人的身份是逆鸧卫,逆鸧卫代表着什么不言而喻,霎时,无数臆想出的影像涌入了脑海,各种血腥不忍直视……   咳。   猛地一个激灵,郁容回神,心虚地垂下眼,却被男人撸起裤脚的小腿吸引了注意。   脚腕偏上的地方,系着碎布,鲜血染透了布片……看样子创口的情况有些严重。   “聂大人你的腿……”   “毒蛇咬的。”   眉头轻蹙,郁容忍不住提醒:“最好让伤口敞开,以便毒液外溢。”   聂昕之闻言解释:“刚用刀切伤口排了毒,敷药之后仍血流不止,故对伤处进行了包扎。”   “毒蛇之毒有风毒、火毒与风火毒之别,不是全都可以切开伤口排毒的。”说罢,职业病发作的某人主动询问,“能否看一下你的伤口?”   男人干脆利落地拱手:“劳烦。”   赵烛隐之例在先,他对这一位少年大夫的医术,还是有着一定的信任的。   解开碎布,伤口果然还在不断地流着血。郁容俯身蹲在男人的腿前,专心而仔细地检查着,注意到皮肤上的血疱,抬头问:“有没有觉得口干舌燥、胸闷心悸?”   得到肯定的应答,又给对方切了脉……少年大夫的心里顿时有了底,不过为了更准确地做出诊断,还是要多问几句。   “大人可知,咬你的是什么蛇?”   “此前未曾见过。”   顺着聂昕之的视线,这才看到墙角有一根树枝,斜插入地。   一条花斑大蛇,几乎横断成两截,被树枝钉得紧紧的,死了。   郁容近前……   第一眼以为是原矛头蝮,再看花纹又像山烙铁头……自认为对毒蛇还算了解的少年大夫,不得不承认,他不认识这是什么蛇。   心里不由得惴惴,有些拿不准主意。   可毒蛇之毒须得尽快清理,没工夫再耽误下去了。   只能偷偷地用了一下系统鉴定。   结果很快出来,这一条花斑大蛇名叫“芒蛇”,生长在西南山林里的一种毒蛇,当地人一般叫它“三步倒”。   郁容:“……”   从没听说过芒蛇,还叫什么“三步倒”,他只知道有“七步倒”、“五步蛇”……不管怎么说,按理在新安府这一带不该有这类毒蛇出没的,更遑论,在这个秋末接近初冬的季节,蛇也该冬眠了吧?   疑问归疑问,少年大夫一心只想着如何解毒,没打算追究有的没的。   他的水准还不错。   尽管不认识什么芒蛇,诊断并没出现失误,现在有了系统提供的信息,更是万无一失了。   基本上可以参照治疗五步蛇咬伤的法子。   “血循之毒,得先止血……”郁容温声说明,“如今手头缺乏工具,只能用爆灼法了,可能有些疼,请大人忍耐一下吧!”   “请。”   说来,聂昕之对伤口的处理其实十分到位。   小腿紧缠了绑带,减慢了血液循环,有效延缓了蛇毒的扩散。蛇牙牙痕周遭,切破了数处,足以排泄大部分毒液,其后应是清洗过了才上的药。   这样的处理,在大多数情况下,都行之有效。   只是血循之毒可溶血,贸然以刀破伤口,会导致失血不止。若是从未遇过火毒型毒蛇,凭经验,很容易处理失当。   七八根木签在聂昕之的伤口处爆烧。   ——正是所谓的“爆灼法”。   点燃的木签灸灼创口,通过高温灼烧,破坏毒素,使之丧失活性。   简单粗暴的方法,却行之有效。   郁容看了一眼聂昕之,他不仅忍着了疼,甚至连脸色都不见有什么变化。   不由得生出一丝佩服之心。旋即敛回心神,注意力放回伤口处……   爆灼法在实行时,须得谨慎再谨慎,千万不要烧灼过度,否则定会损伤局部组织,引发溃烂就麻烦了。   灸灼之后,伤口不再血流不止了。   治疗远未结束。   少年大夫让男人脱了外衣,拿出随身携带的银针。   想要将毒拔干净,针刺怎么能少?   治毒蛇咬伤,取穴八邪、八风,因是血循之毒,又配穴谷、曲池、血海、三阴交,以达到泻热去火、活血解毒之效。   针刺完了,还得配药。   聂昕之将他之前用的药给了郁容。   确实是上好的伤药,可到底不是专门针对蛇毒的,有些不对症。治火毒蛇咬伤,主要选泻火凉血、清心益阴的药材,如白茅根、八角莲之类,篓子里正好有。   另有龙胆、栀子等不少药性类似的,都是这一趟进山的收获。尚有欠缺的,储物格里还有储备。   郁容翻着药篓子,悄悄地将必须用到的几味药,顺势拿出了储物格。   木屋里有几个土陶罐子,盛放、处理药材,方便了不少。借着雨水,将新鲜菜挖的龙胆、八角莲等根茎清洗干净,捣碎后直接敷在了伤口处。   外敷之后最好还有内服。没有灶炉,有樵夫留的柴禾,便就地生火,吊起陶罐,照样可以煎药。   经过一番紧急处理,治疗得还算及时,聂昕之的状态明显有所好转。   郁容看着火,心情比之前放松了许多。   山洞外,风声呼啸,雨水如瀑,声势十分浩大。   木屋里的情况截然相反。   没一个人作声。   说到底,两人只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   就算见过两次面,交谈拢共不超过十句话。一个是平头百姓,另一位是“高大上”的逆鸧郎卫,原也不是一道上的人。   于是,一个安静,一个寡言……好像挺尴尬的。   郁容倒没觉得尴尬。   比起为应付不熟悉的人而刻意寻找话题,这样安安静静的、各自相安无事,挺好。   要说哪里不舒服……身上的衣服半干不湿的,贴着皮肤有些难受。没的遮挡,不好意思在陌生人跟前脱换衣服。   只能忍耐一会儿了,靠着火堆,衣服烤干起来也挺快的。   少年大夫煎着药,心里想这想那的,跑马的思绪脱了缰,不知道飞哪去了……一个人过久了,就养成了爱“脑补”的习惯,也算自得其乐。   忽觉哪里不对,郁容凭感觉回头,正好对上了聂昕之的目光。   微怔,遂冲对方笑了笑,便又收回视线,继续注意着火候。   柴火噼啪。   郁容有点囧。   ——那谁,为什么一直盯着他看?想直接开口问吧,对方的目光没有恶意,不含任何侵略性,看就看了呗,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想忽视又无法忽视……怪怪的。   眼看着药煎到关键时刻了,郁容无心再纠结,专注地控制着火候。   聂昕之中毒之后处理得及时,除了失血过多,为血热妄行所致,没有更多明显的症状,用药相对比较简单。   一剂犀角地黄汤即可,不过原方有一两味药,储备里也是没有的,干脆做了改良,参照药典,用现有的加减替换了几味之后,药效更温和、更有效……系统出品,必属精品。   “……放温了再喝,这一剂能煎两次,晚上再服用一次,到时候再做针刺,应该就没问题了。”   边说着,郁容边将盛在竹碗里的药,放到聂昕之触手可及的地方,尽足了他作为大夫的责任。   聂昕之轻颔首,语气温和:“多谢了,郁大夫。”   郁容回以一个微笑,随即走到门口,打开木门,想看一看外面的景象。   风雨直接扫进了屋子。看这势头,今天怕是不能下山了。   郁容重新关好门,想了想,拿起药篓子,走到靠里的地方。   下不了山倒没什么,反正聂昕之的伤暂且不宜剧烈活动——既是救人,自然得负责到底。   这些新采掘的药材得赶紧处理一下,之前进了水,小木屋里又闷潮,可别放坏了……此行收获颇丰,找到了几种药局里没有的药,有几样还是贵重药材,万一坏了,真得呕死了。   所谓的处理,其实很简单。   将药材全部从篓子里拿出来,拭去水分,晾着。   这个季节能采到的药材,大多数为根茎,少部分是果实种子,基本作风干之后,只要外皮不破损,短期内就不容易变质。   郁容一心二用,手上忙着,心里召唤起了系统。   可没忘,进门之前听到的提示音。应是有人订购他的“教学视频”了。   想到又有进账,心情一下子就飞扬了……真没想到,牙膏之类的日化用品还挺畅销的,教学视频也很受欢迎,贡献度哗哗地流进,几天就摆脱了“赤贫”有没有!   系统的界面无声无息地显现在了脑海里。   郁容忽是一愣,手上的动作不自觉地停下了。   【系统提示:触发隐藏任务。评级:乙上。】   【是否接受任务?是/是。】   什么鬼?   他又不是真的在玩游戏,怎么地,还能触发隐藏任务?   还有,选项中的“是/是”又是怎么回事?   说好的没有强迫任务呢? 第25章   腹诽归腹诽, 少年大夫没有迟疑地点开了任务提示。   不管如何,系统给予了他太多的帮助, 谓之“再造之恩”不为过, 便真有强制性的任务,只要不是让他去做什么彻底颠覆三观的事,他觉得就不该拒绝……既享受到了便利, 理当该付出些什么。   想是这样想的,等发现任务提示里根本什么都没写时,郁容难免又犹豫了。   从始至终,只有这没头没尾的“触发隐藏任务”的字样,连多一句的具体描述——比如任务到底是什么性质的, 给人治病还是干啥——都未曾说明。   尽管系统没必要坑自己,不过这也太奇怪了, 心里没底啊!   拿不定主意, 郁容干脆决定,先把任务的事放一放,想清楚了再接也不迟。反正,系统又没限定时间, 应该……不要紧吧?   暂时放下了一件事,郁容继续一边摆弄药材, 一边查看系统。   先看了看商城, 几个档次的牙膏都售完了,赚了一千多,“教学视频”天天都有订购的, 总共得来近三千的贡献度……这些天没怎么去虚拟空间烧钱,加上之前的“存款”,余额那里已经攒过了五千,看在眼里,着实令人神清气爽。   找到商城交易的乐趣的少年大夫,不由得在心里盘算起来,怎样能赚更多的贡献度。   牙膏会一直做的,不过只这一样东西太单调了。这个没什么好担心的。既然牙膏卖得不错,那么之后他再做别的,药皂也好、常备药也罢,想必都有一定的市场。   关键是这个“教学视频”。和牙膏这类日用消耗品不一样,市场饱和得快,愿意花贡献度订购的人会越来越少……既尝到了甜头,如何能轻易满足?得费些心思。   飞快转动的大脑,又被一道灵光击中。   郁容忽是恍悟。   既是教学,为什么一定限定在手工制作日用品这一方面呢?   他是大夫,可以将行医治病的过程录制下来啊……兴许感兴趣的人不多,但定价低一点,总会有人订购的,细水流长,说不准会是一笔稳定的进账呢!   有万能的系统在,录制视频根本不费时间或精力,设定好权限,视野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的视频,想怎样拍就怎样拍。   隐私什么的,不必担心,系统为了保护宿主和位面平衡,在视频发布到商城前会进行严格审核,该马赛克的地方全部马赛克。   ——系统的马赛克精妙高超,绝对不会影响到“教学”。   唯一要付出的不过是一点“租赁费”。   视频录制属于虚拟空间的辅助功能,只要不进入虚拟空间,这“租赁费”并不高,回收成本想是不难。   退一步说,录制这种视频,便不是为了赚“钱”,从郁容个人角度,通过观摩视频,可以发现自身的缺陷——所谓旁观者清——从而提升医术,包括改进制药制剂等方面的手法与工艺……这样自学起来,效率更高吧!   这样看来,此前还是把系统想得太简单了,三大功能能巧妙利用的地方其实有很多。   郁容下定决心,要继续挖掘出系统更多的用法。   风吹着木板门的声响渐渐小了。   早忙完了的少年大夫,又起身打开门看了看外头。   雨水停了。   只是……   透过交错的枝杈,可见乌云流动,由远及近,迫压着天际。   不用说,后头定有更大的雨。   少年大夫站在洞口,沉吟了片刻,果断回屋子拿起篓子和药镰……   “你要去哪?”   郁容一愣,回头看向坐在草席上的男人——前一秒看他闭着眼睛,还以为睡着了——没有隐瞒,回答:“看这天色必有大雨,想先去找些吃的,晚了要是再想出门,怕就不方便了。”   今晚肯定要留在这儿过夜了,晚饭什么的,当然得提前准备好。   聂昕之听了,便也起身:“一起。”   少年大夫连忙拒绝:“不用了,你的伤还没好,不宜走动。”   “不安全。”   郁容不由得微笑:“这几天我都是一个人,在山里跑来跑去的,没什么危险,”为了说服伤患不要乱跑,又拿出篓子里的防身武器,“真遇到危险,还有这个……”   瞥了一眼少年大夫的武器,男人语气淡淡地表示:“这种手弩并不好用。”   郁容:“……”   虽然这一位郎卫大人的好意让人感动,但他真不喜欢看到自己的病人身体还没好就瞎折腾。   好在,聂昕之似乎也不是特别固执的性子,注意到少年大夫的脸色,又改口道:“带上这个。”   郁容根本没看清是怎么回事。   只见,翻掌之间,男人的手里多了一个东西……像是木头制的,一拃长、圆形的,一头粗、一头细,正好一手握着。   少年大夫有些茫然:“这是……”   聂昕之直接用实际行为作了解释,走到门口,握着“木头”的那只手,大拇指在木芯处摁了一下——   不起眼的圆木头,瞬间像莲花一般绽开。簌簌的,伴着破空声,数道寒芒乍现之后,瞬间消失在视野里。   山洞外,歪脖子老树上,一根近乎成人手腕粗的杈枝,蓦然从中断截,刷拉一下就落到了地上。   “……”   一切发生的太快了。郁容慢了半拍,才陡然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简直惊呆了:“好厉害,这是……什么武器?”   差点脱口就说成“暗器”了。   不过……   这能“开花”的木头真的就是暗器吧?   聂昕之微微低头,对上少年大夫隐含喜爱之色的目光……   这一双桃花眼,每每笑起来,总似波光朦胧,旖旎含情,怎么看,都有一种勾引人的意味。   郁容渐渐收起了笑容。   半晌没有回应就算了,怎么一直死盯着他的眼睛看?   心里有些发毛……   “聂大人?”   聂昕之没有说明“暗器”是什么武器,直接将东西塞对方手里:“防身,里面的旋刀够发四次。”   郁容没有拒绝男人的好意,道了声谢就收下了“暗器”。   “往南坡走。”   临出发,聂昕之这样提醒。郁容点头应了,没问为什么。   “半个时辰内未归,便去寻你。”   “请聂大人放心,我不会走太远的。”   这位郎卫大人真是挺不错的人啊!少年大夫按照聂昕之的说法,朝南坡的方向走着,一边胡思乱想,一边把玩着“暗器”。   怎么看,就是普通的木头,没想到内里的机关如此玄妙……不由想到了声名赫赫的“暴雨梨花针”,感觉二者的制造原理有些相似,不同的是,这个不知名的暗器,射出的是形状奇诡的旋形小刀。   杀伤力当真可怕。   逆鸧卫不愧是逆鸧卫,从一件小小的武器,就能看出他们真的很厉害——正所谓“管中窥豹、可见一斑”。   把玩了好半天,眼睛不小心瞄到了一个草窝,郁容总算想起了正事。   得赶紧找够吃的,万一磨蹭久了,大风大雨又来了可就麻烦了。   收好了暗器,放下篓子,少年大夫一手拿着药镰,勾着树枝,另一手攀在树干上……   草窝搭在树桠上,多半是鸟雀或者山鸡的巢,运气不错的话,也许能在里头摸到几颗鸟蛋。   刚下了雨,树干又滑又湿,不好攀爬。   好在草窝也不高。   没一会儿,郁容的左手就够着了草窝……什么都没有。   好吧,他高估了自己的运气。   没摸到蛋就算了,从树上下来的时候,脚被绊了一下,要是反应快,一把抱住了大树,怕得狠狠地摔上一跤了。   揉了揉生疼的脚踝。   也没沮丧。   郁容背起药篓子,重新寻找了起来。   毕竟不是猎人,没想着这一趟能打到什么野味,主要目标就是挖一些野菜,最好找到几个鸟蛋。   这个季节,没多少能吃的野菜。最多的就是荠菜。没一会儿,郁容就挖到了十几棵。   随即又发现了蒲公英和薤白,能吃的不多,总归是添了菜色,让晚餐不至于太单调了。   估摸着差不多够了,眼看天越来越黑,决定打道回府……哪料,就在离山洞十来丈远的矮木丛里,惊喜地发现了两个野鸡蛋。数量不多,够打汤即可。   郁容回来得及时,才进了木屋,药篓子还没卸,外面就淅淅沥沥地降起雨了。   雨越来越大,一直下到了黄昏,才慢慢地转小了,仍不见停止的迹象。   风打着小木屋的门,哐哐地作响……屋里暗乎乎的,像是演恐怖片似的,有点吓人。   郁容胆子不算小,就是遇到这样的场景容易联想,想着想着,偶尔就会觉得寒毛直竖的……咳。   现在多了一个人,这样的地方、这样的环境,莫名让人心安了些许。   屋里重新燃起了一篝火。   几个土陶罐子接满了雨水。   将新鲜采挖的野菜一株一株地洗干净,摘去老叶子,该扔的扔掉,再用水清一遍后沥干了,放在一边。   角落靠墙有木头和干草铺的简易床。   郁容走过去,翻掉了干草,从木板之间拿出了好几个竹筒。   一个筒里是米,一个有少许的盐,还有塞满一竹筒的干香菇……   原都是他带过来的,份量多了,几天也没吃完。   准备离开时,不知怎的,想起了初中语文书上的那篇《驿路梨花》,忽是一阵心血来潮,就学着文里的做法,留下了米盐和干菜,好给后来者行个方便。   没成想,未来得及等到后来者,自己就先行享用了。   淘洗干净了米,放陶罐里上搁水烧煮着。   储物格里还有一小片干肉,假装也是从床底下里掏出来的,用水泡了会儿,洗去了一部分咸味,用匕首匀称地切成了丝。   泡开的香菇,同样切开。   再将荠菜与薤白切得碎一点。   肉、香菇和野菜,全拌在了一起,稍稍撒了一点盐粒,等陶罐里冒出蒸汽,米粒吸饱了水分、完全涨开了,将拌好的菜均匀地铺在其上。   烧了片刻,诱人的香味飘出了陶罐,便掩去了大火。   郁容找了一个竹碗,打了两个野鸡蛋,放进去,撒一小把薤白末,搅成蛋花。   又刷干净最后一个罐子,装入清水。   这时,米饭焖煨的火候差不多够了,便端到一旁放地上凉着。   添两根柴禾,烧大火,煮起了蒲公英蛋汤。   没一会儿,汤便好了。   便是时候吃晚饭了。   “聂大人,请用。”郁容含笑邀请。   聂昕之也不客气,拿起竹碗和筷子,盛起饭来。   不想,他没有直接开吃,却是将满满的饭与菜,送到了少年大夫的跟前。   “请。”   郁容有点意外,旋即笑开了,没有推辞,接过饭菜,说了声谢,等对方给自己盛了准备动筷时,这才吃了第一口。   晚餐的气氛十分融洽。   少年大夫与逆鸧郎卫仍是没多少话,可经过一天的相处,彼此之间添了些许熟稔。   饭菜不算丰盛,两人吃得挺香。   郁容的厨艺确实没得说。   从中医学角度看,蒲公英、荠菜和薤白都能入药。   蒲公英清热祛火,荠菜止血解毒,薤白通阳散结、对治蛇咬伤有奇效,再加香菇,有益气破血之效……   看着简单朴素的一餐,饱含了良苦用心,否则有米有干菜,没必要特地跑一趟挖什么野菜。   吃饱喝足了,清理干净餐具,将木屋收拾一番,遂开始整理今晚休息用的临时床铺了。   原有的简易床铺,只有一臂的宽度,勉勉强强够一个人睡了。   可现在是两人,总不好一个睡床,一个睡地吧。   霜降已过,天气转寒,这样大风大雨的夜晚,温度很低,直接睡地上容易生病。   于是干脆拆了原先的床,反正就是几根木头与木板随意搭的,拼拼凑凑,一张床就变成了两张。   说是床,就是木板铺上干草,到底比冰冷潮湿的地面好些。   干草足够多,一层一层的,尽量铺得厚一点。   没有被褥,就往火堆多添几根柴禾,火烧得旺了,屋里就显得暖和,凑合一晚没什么问题。   新床是聂昕之搭好的。   一开始郁容打算自己弄……总不好支使伤患吧。   可木头木板就那么多,不管他怎么弄,又找了些石头和柴禾,想搭成两张床,总也不成功……坐上就塌了,没办法睡上面。   不等他怎么犯愁,聂昕之主动上前帮忙了,三两下的,轻而易举地就弄好了。   郁容想打个下手,都没处插手……不由得汗颜,没想到据说基本是贵族出身的逆鸧郎卫,动手能力比他这个“村夫”厉害多了。   搭好了床,在这个没有娱乐的夜晚,除了睡觉,没有什么可消遣的。   临睡前,郁容又给聂昕之针刺了一回。   再检查了一下伤口,已经没有大问题了。   抹个几天的药,就可以彻底痊愈了,兴许连疤都不一定会留下。   两张床各占小木屋一角。   柴火在中间烧着。   郁容撒了一圈的驱虫药粉,边边角角的都没放过……晚上被老鼠爬床都是小事,万一又不知道从哪里冒出一条毒蛇给咬了,那可就倒霉透顶了……   静。   “卧谈”什么的,不符合屋里两个人的行为习惯。   便各自安睡。   聂昕之有没有睡着,郁容不知道,反正他只是闭着眼睛,实际在看医书。   天是黑了,可放在现代,也就六七点钟的时间,想睡也睡不着。   然后……   不知不觉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睡着了。   夜半时分,一阵狂风砸得木门砰砰地响,惊得少年大夫蓦然坐起身。   简陋又陌生的环境,火光忽明忽暗。   刚睡醒的郁容,意识还有点懵忡。   这时,又是一阵剧烈的“哐当”声,引得他闻声看向门口,才慢慢想起了自己身处何处。   陡然心生异常,郁容下意识地朝火堆对面看去——   原该睡着人的地方,现在空无一人。   默然无语。   半晌,少年大夫轻叹了口气。他真的睡得太死了,竟是一点警觉性都没有,若在身边的是心怀不轨的家伙,真是把他卖了都不知道。   话说回来……   那家伙不是才被毒蛇咬了吗,这大半夜的不睡觉,跑出去干嘛?   想不出所以然。   不过……那位郎卫大人莫名出现在这小木屋,本身就件很奇怪的事。   思及其身份,果断掐掉那一点好奇的火苗。   郁容重新躺倒了,感觉到有风吹了进来,遂又起身,经过火堆时,脚步微顿——明显能看出来,不久前,有人往火堆里新添了好几根柴禾——不自觉地弯了弯嘴角。   外面的雨已经停了。   风却更猛了,呼啸在山林间,鬼哭狼嚎似的。   郁容甫一打开门,迎头被灌了一大口的冷风,顿时是透心凉,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连忙又关好门,在屋里转悠了一圈,想着找什么东西堵一堵门底缝。   阴影里,一条花斑大蛇蓦然出现在了视野里,惊得郁容后退了好几步,瞌睡虫瞬间被吓跑了。   定睛细看,恍然发现是之前咬了聂昕之、又被其杀死了的毒蛇。   揉了揉额头,少年大夫不由失笑……当真是睡迷糊了。   转过身,又转回来。   郁容紧盯着死蛇看了好半天。   ——从没见过的毒蛇,很想研究一下……蛇胆、蛇皮、蛇肉,都是药啊!   不过,这种野生的毒蛇,身上的细菌和寄生虫太多了,须得用酒炮制后才能入药。   郁容自是不会随身带酒,这蛇又死了这么久,等拿回家再处理,感觉不太新鲜……再则,这蛇毕竟是别人的“战利品”,贸然拿走了很失礼啊,万一那个男人又回来了……   木门吱呀一声,“那个男人”果然回来了。   少年大夫下意识地看过去。   四目相对。   “你……”   “怎么还不睡?”问这话的是聂昕之。   郁容笑了笑:“外面风声太大,吵醒了。”   闻言,聂昕之微颔首,瞥了一眼蜷缩在墙根的死蛇,便捡了些枯枝与干草,开始塞起了门缝。   看着男人做了自己正打算做的事,少年大夫站了一会儿,觉得有点傻,干脆就躺回了自己的床铺。   没一会儿,聂昕之堵好了门缝,也重新睡下了。   一夜无话。   再等郁容迷迷糊糊地张开眼时,视线里陡地出现了一张男人的脸……   一下子就清醒了。   “聂大人?”   撑着手臂坐起身,少年大夫不解地看向坐在自己床边的人。   聂昕之没头没尾地说了句:“你的脚。”   脚?脚怎么了?   郁容顺着男人的目光,看了看自己的脚——   踝骨的地方,肿得跟小馒头似的。   郁容愣了,一时半会儿没明白是怎么回事。   还是聂昕之提醒了:“是昨天崴伤了?”   “……”   少年大夫有些哭笑不得,真是……对别人有什么伤啊病的敏感得很,轮到自己就忘了。   昨晚其实就感觉到了脚踝隐约作疼,只当是之前爬树掏鸟蛋的时候,碰的那一下碰到了骨头。   现在看来,倒是之前崴的那一下就伤着了筋骨吧。   大夫变成伤患,自己给自己看病,好像没毛病。   筋伤、踝骨错位。   伤势不严重,至少没骨折。   这点小伤,放在别人身上,在郁容看来,那根本不是问题。   可轮到自己……   俗话说“医不自治”,虽然不完全是那个意思,倒十分贴切他的情况。   踝骨错位得正骨。   再者,筋伤得敷药,消炎理筋须得推拿。   郁容可从没给自己正骨推拿过。   无论正骨,或者推拿,对手法十分讲究,一般是需要他人帮助才能完成的。   于是……   聂昕之忽地开口问:“需要帮忙吗?”   正苦恼着的少年大夫把目光投向了郎卫身上。   “聂某略通筋骨穴道,也会一点正骨和推拿。”   郁容恍然。   是了,这一位一看就是很厉害的练家子,对人体经络穴道想是了如指掌,且……习武之人,多少都会处理筋骨损伤的问题。   “麻烦大人了。”   少年大夫也不矫情,直接拜托了对方,先谢了一声,便从袖中掏出了个药瓶:“这是药油。”   得庆幸,出发前考虑过山路不好走,跌打损伤难以避免,就随身带了理筋消炎的伤药。   男人握着少年大夫的左脚,先行正骨。   到这时,郁容才后知后觉的……   不好意思了起来。   他是大夫,给陌生人看病习惯了,对正骨、推拿这些肢体接触的行为,从不会多想什么。   可等自己的脚,当真被一个不熟悉的男人握着,比起正骨过程中的疼,更多的感受是控制不住的尴尬。   话说……   之前没洗脚,会不会熏到人家?   突然闪过的无厘头想法,把郁容给囧到了。   ——反正,昨晚睡前,用雨水清洗过了,应该……没什么异味吧?咳!   正骨过后,是推拿。   推拿的全程须配套药油,要让药生效得更快,还得揉捏按压。   聂昕之的力道一直拿捏得很好,只是……   郁容微微撇开视线,掩饰着别扭的心情,却是不能控制耳根烧热的感觉。   不是生性羞涩。   脚被男人“摸”来“摸”去,又是揉又是搓……   除了外祖父,从未跟谁这么“亲近”过的少年大夫,如何不会害臊?!   “好点了没?”   男人低沉的嗓音蓦然响起。郁容敛好飘忽的思绪,清咳了一声,道:“嗯,可以了……”   聂昕之听了,没有立刻松手,先将药油放到了一边,遂伸手将卷起的裤子拉好。   “那个,我自己可以的……”   郁容连忙自己动手,胡乱地扯着裤脚。   男人阻止了他的举动,淡声道:“筋骨损伤,不宜乱动。”   大夫与患者的身份一下子颠倒了。   郁容默然。   他的手又没有受伤……   算了。   “摸”都“摸”了,帮着整理一下裤脚又算什么?   反正都是男人,没的矫情!   “你先休息。”聂昕之站起身,“我去弄些吃食。”   走出一步又折回,将郁容还给他的暗器,又给了对方。   “收好它。”   “多谢聂大人。”   郁容不免动容,尽管一点儿也不想麻烦别人,可谁叫他不小心把脚给崴了呢?纵是诊断出是轻微伤,可踝骨错位的问题可大可小,像他这样的,至少这两三天都不宜下地走动,至少得十天才能彻底养好了。   “不必一直道谢。”聂昕之说了这句,看了少年大夫一眼,突然又道,“唤我昕之即可。”   郁容怔了怔,遂是笑了,朝对方一拱手:“失敬了,昕之兄。”   老实说,总是“大人”“大人”的喊着,他其实也不习惯,可这个时代就是如此,不谨慎点也不行啊。   如今……   既是这位郎卫大人主动提出让他改口,自是恭敬不如从命了。   聂昕之点了点头,凝视着少年大夫,启唇也唤了一声:“容儿。”   我还靖哥哥呢!   郁容下意识地腹诽了句。   等等!他俩有这么熟吗?   想起了这一天一夜的共处,少年大夫默了默,委婉开口:“外祖在世时曾为我取字劭真。”   原则上,不到弱冠没有表字,不过他现在可是当家的汉子了,有了字,与人交际往来就方便多了。   何况他也没说谎。一直是老派作风的外祖父,在去世前,确实为他取了字。不只是他这个非亲的外孙,其他的孙子孙女也都有字。   “伯仲叔季少幼”,郁容行五,便是“少真”,少是多音字,改“少”为“劭”。   ——劭真者,即是一种勉励,督促他自强益劭、固守本真,又是一种美好的期许,望其真正做一个品德美好、性格真诚的人。   聂昕之倒是“知错能改”,改口:“劭真。”   相视,郁容浅笑盈盈,不苟言笑的郎卫大人也是目光温和。   心照不宣。   ……   聂昕之离开了木屋。   郁容独自坐在草铺上,想着,人与人的缘分真是挺奇妙的,明明是萍水相逢,一句话的功夫,陌生人就成了朋友。   半晌,少年大夫回过神,心道早餐一时半会儿怕是等不到了,闲着无聊,不如找些事做。   意念一动,习惯性地打开了系统,原是想去商城“淘宝”,下一刻又被“隐藏任务”的系统提示吸引了注意力。   过去了一夜,又睡了一觉,之前的一点纠结已然烟消云散了。   系统第一次发布强迫性任务,其中必有内情。   这一回郁容没有任何迟疑,在“是/是”选项里选择了“是”……简直是废话。   接受了之后,果如预料一样,任务提示的地方多出了一行字:   【何不往白鹫镇走一趟?】   “……”   搞得真跟游戏似的。   郁容无语。   没头没尾让他去白鹫镇就算了,关键是……谁知道,白鹫镇到底在哪啊?!   吐槽归吐槽,少年大夫还是陷入了沉思。   ——那什么白鹫镇,一定发生了什么事。   系统要他去,以他之能,可以做什么?   除非……   “想什么?”   郁容闻声看去,见那位郎卫大人不知何时已经进了屋子。   ……到底是他太缺乏警觉了,还是这个人的行动完全无声无息?   “大……昕之兄,白鹫镇怎么走,你知道吗?”   聂昕之不负少年大夫的期望:“大恶山往南,泽宁城外有一个白鹫镇。”   “大恶山往南……出新安府了?”   聂昕之颔首,将手里的竹筒递了过来:“翻过南坡,走水道可到泽宁。”   郁容顺手接过竹筒,没有打开看早餐是什么,心思仍在隐藏任务上。   不免有一点郁闷。   脚崴伤了,走路都不方便,还爬什么山?   若是等脚伤养好了……   不由得看了一眼系统面板。   在任务提示下面,鲜红色的数字,写着47小时54分13秒的倒计时……亦即,任务要求他必须在两天内抵达白鹫镇。   “想去白鹫镇?”聂昕之问道。   郁容无意识地打开竹筒,嘴上回:“有人拜托我一定要去白鹫镇……给人看个病。”   系统没这么说,但想来想去,任务应该与主职业相关,需要他做的,只可能是给人治病了。   聂昕之没再多问,只道:“先用饭。”   郁容点了点头,才注意到自己的早餐……呃,热腾腾的竹筒饭,里面竟然还有肉!   明明这个人是空手出去的,荒山野岭的,哪儿弄得这些新鲜热食?   想到男人昨夜里出去了一趟,少年大夫明智地没有追问……   好奇心什么的得分人看场合。   聂昕之仿佛知道他的疑虑,意外地解释了一句:“别人送来的。”   至于这个“别人”是谁,又如何送来的,他没说,郁容也不探究。   ·   建立在水滨的泽宁,与雁洲有几许相似。   不同的是,这里远不如雁洲繁华。   皆因泽宁往西、南、北三个方向,多遇山丘阻道,唯一顺畅的水路,连通的大多是小城小镇……   自是不像雁洲那样有许多南来北往的商客。   郁容坐在船头,眺望着越来越近的泽宁城,心里舒了口气。   倒计时只剩不到两个小时了。   好在,聂昕之没弄错的话,只要找到车马,从泽宁到白鹫镇花不到半个时辰。   想到这,少年大夫满心是感激以及歉意。   能这么快从大恶山,赶到泽宁,真是全赖着这位郎卫大人的帮助了。   发现了他急着想去白鹫镇,聂昕之行动力十足,直接背他翻过了南坡。   郁容一开始是推辞的,后来发现着实没有更好的法子,便……厚颜接受了对方的帮助。   ——虽不知,没能在倒计时内抵达白鹫镇会发生什么,但既是接受了任务,还是希望能完美地完成它。   “等下我就去白鹫镇了,昕之兄你……”   “一起。”   郁容默了一会儿,问:“昕之兄去白鹫镇是……有什么事吗?”   虽然这么想有些“脸大”吧,但如果对方是特意陪他去的……无论如何,不能再给人家添麻烦了。   聂昕之是一如既往地言简意赅:“公务。”   “……”   好吧。可能真的是公务在身,所以……   少年大夫不再开口了。   船靠了码头,已经有专门拉人的车马在候着,只要钱够,哪儿都去得。   没心思讨价还价了,随意包租了最靠近的一辆车。   立刻出发。   想到跑车的一般消息都挺灵通的,郁容就坐在车门前,跟赶车的老汉打探白鹫镇的消息。   这一问,还真问出了点名堂。   据跑车的讲,白鹫镇前段时间闹出了匪乱,搞得人心惶惶的,好一段时间,非白鹫镇当地人,宁愿绕远道,都不想走那边经过。   不久前,县衙派了人过去,典吏和捕头带着好些个捕快,和一帮帮闲在那边镇场子。   现在情况好了许多,跑车的才敢去跑那边的路了。   郁容听罢,不由得蹙眉。听得出来,老汉没有说谎,可……   还是哪里不对。   再看系统,任务提示仍只是那一句话。   纠结了一下又放开了,反正也快到地方了,有什么情况总会弄清楚的。   不到两刻钟,车子进了白鹫镇。跑车的直接将两人拉到了客栈门口。   郁容付了车资,小心地下了车——左脚仍然不能太使力——四处打量着。   单看周遭的建筑,和路面状况,明显让人感觉到这里比雁洲的镇子要落后不少。   明明街上时不时有人往来着,仍给人有一种荒凉的感觉……   “那边的……”   洪亮的嗓门,让人想不注意也难。   郁容下意识地循声看过去。   一个看着挺有官威的大汉,领着几个打扮得像差役一样的青年,直接堵在了客栈门口,作着手势——   “过来!”   少年大夫眨了眨眼,偏头看向身旁的男人:“好像是在叫我们?”   “快一点,磨蹭什么?!”   郁容满头雾水,还是跟聂昕之过去了。   去了才知,为了防止出现前段时间的匪乱,现在但凡经过白鹫镇的,都得核查一下身份。   尽管还是觉得哪里蹊跷,郁容对典吏的问题,有问必答:叫什么名字,做什么职业,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没什么不能告人的。   典吏看着有些凶蛮,倒没刻意刁难人,反复问了几遍,排除了是乱匪的嫌疑之后,就放人进了客栈。   便在这时,突然有人冲到了典吏跟前。   要不是聂昕之及时出手,腿脚不太好的少年大夫怕不给对方直接给撞倒了。   蓬头垢面的老婆子,扑通跪在了地上,若非差役拿刀挡着,她可能抱上了典吏的腿了——   “大人,求求你了,放了小人的孙子吧!” 第26章   老妇人号恸崩摧的样子, 看在路人眼里,难免心生恻隐。   那典吏, 心肠却是硬得很, 面对这样的哀求无动于衷,只冷声责斥:“哪里来的刁妇,怎敢跑到本官跟前撒泼放野?”   一差役唤了声“大人”, 凑在典吏耳畔低语着什么。   忽逢这一幕,郁容下意识地以为,在上演现实版“黑心官欺压百姓鱼肉乡里”的故事……   没等看明白到底怎么一回事,离得最近的差役开始赶人了:“去去去,没事就赶紧走, 少在外面溜达。”   二人只好往客栈走着,尚未进门, 那边典吏一声令下, 几个差役即时动手,捂着老婆子哭号的嘴,将人拖走了。   郁容不自觉地顿住脚步,眉头轻蹙。   当然, 不是想“路见不平”怎么的——到底是怎么回事都不清楚呢,没的乱伸张正义——觉得有些奇怪。   照理说, 这么大动静必然会引来诸多注意。   可, 从老妇人出场到被抓走,街上那些过路的人,别说围观了, 老远看到就绕道……不像是单纯地顾忌着典吏与差役的身份。   路人不提,且看客栈内,好几个人在大堂吃酒说话,浑然不在意门口发生的事情……仿佛对这一幕早见怪不怪了。   郁容觉得蹊跷,看向身边的男人:“昕之兄你看……”   “先用膳。”聂昕之表示,“等等我会查清楚的。”   “……”   少年大夫轻咳了声。   他其实就是随口一问,没有要这人去查怎么回事的意思……尽管确实好奇。   暂且放开了心中的疑惑,跟店家订了两间房,安顿好随身物品,便叫了几样小菜,在大堂寻了个位子……坐了一夜的船,一大早也没来得及吃什么东西,正是又饥又渴。   先前守着门的差役们没了影,进出的人多了一些。   郁容等着饭菜上桌,目光不安分地四处巡弋,再次确定这里的生活水平不如雁洲那边……好歹也是个镇子,这客栈的生意连青帘村口的那家子都不如。   “客官,您要的两碗米饭,蒸毛鱼、清炒水芹菜和蛋羹。”   赏了堂倌两个钱,少年大夫没急着享用早餐,要了一壶开水,慢条斯理地清着餐具,边等着不知干啥去了的逆鸧郎卫。   “劭真。”   郁容抬头看向男人,笑着正要开口,却见对方神态凝重。   “先别吃。”   “怎么了?”   聂昕之扫视了一眼周遭,近前低道:“白鹫镇可能出现了疫病。”   郁容一惊,下意识地压着嗓门:“疫病?”   男人微不可见地颔首:“去客房说。”   没心思吃饭,两人匆匆回了客房。   周围没有耳目,聂昕之将他所知道的,毫无隐瞒地告知了郁容。   说是疫病,好像情况也没那么严重。   大概是六月底,有一个人病死了,过了不到一旬,那一家七口人,一个个地病了,又过几天,老人与小孩死了……其后,陆陆续续又有人病倒,去看大夫,一会说是伤寒,一会说是痢疾,不同人给了不同的诊断。   不到三个月的时间,整个镇子及周边的村庄,前后死了十几人。   消息流传开来,搞得人心惶惶,差点起了乱子。   十天前,县衙派人,先将趁乱起哄的人斩了首,其后迅速地将得了病的,圈到了镇子外一个破庄子里,杜绝任何人进出……基本是等死了。   不仅如此,但凡发生疑似感染了的,不问情由先关了再说。好在,典吏并非完全不讲道理,疑似病例没有跟确诊的关在一起。   适才那哭号的老妇人,其相依为命的独孙就是感染者,直接给圈了。作为感染者的近亲,她也被当成疑似病人,关了好几天,确认没出现任何相似症状,今儿一大早给差役放了出来。   于是就上演了郁容看到的那一幕。   听完聂昕之的讲述,郁容心情不免有些沉重,无怪乎这一次的任务是强制性的,如果真是疫病的话……   默念着任务,仍是没有更多的提示。   少年大夫也没太失望……过于依赖系统不是好习惯,作为医者,只能靠自己不断提升专业水平。   “昕之兄可知那些病人都是什么症状?”   聂昕之回答:“热毒、腹胀、肠泻、呕吐、昏厥,辩证各有不同。”   “这样吗……”   有这些症状的病多着是,没亲眼看到病人,不经过诊治,郁容拿不准具体是什么病。   毋庸置疑,死了这么些人,肯定是带传染性的疾病,说是“疫病”也不为过。   疫者,传染病也。   正琢磨着,就听男人又出声了。   “此地不宜久留,你回雁洲吧。”   郁容回过神,摇了摇头:“我得留下,给他们治病。”   聂昕之语气淡淡:“逆鸧卫已经紧急调来了几位国医。”   心里微微一堵,少年大夫默了一会儿。他确实经验不足,医术也许是比不上经验丰富的国医。   但是……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不能走。”   郁容望着男人的双眼,神色坚决。   目光相对。   聂昕之一时没再开口,静静地注视着少年大夫,半晌,忽是伸手,碰了碰他耳上的发丝。   “你还小。”   “……”   原有些小小郁闷的郁容,闻言顿时发窘了:来到这个时代,还是第一次有人把他当成……孩子看?感觉挺不好意思的。   “我是大夫。”   男人的好意,郁容心领了,却不会为此更变他的心意。   哪怕系统没有发布任务,遇到现在这种状况,同样会坚定不移地选择留下。   兴许是外祖父潜移默化的影响太深了,也或者仍忘不了母亲的死,他的心里潜藏着些许“济世”的情怀。   聂昕之沉默了片刻,面对着少年大夫的坚持,终究放弃了劝说,只道:“保护好自己。”   郁容笑道:“我会的。”想了想,说,“有很多疫病是通过水源传染的,所谓‘病从口入’,只要能保持水源清洁,入口的食物经过高温煮透,注意好卫生问题,应该能预防甚至有效控制疫病的传播。”   三个月死了不到二十人,不能说少,但基本可以推断,出现在白鹫镇的疫病,便是传染性的,不太可能是通过空气传播的……否则在治疗手段失效的情况下,疫情早就控制不住了。   当然,推断只是推断。   还是那句话,得亲自诊断过才能确定真实情况。   果断去了圈人的庄子。   庄子被锁了,有聂昕之在,郁容根本不担心进出问题。   逆鸧卫的身份当真好用得紧。   因着不能确定疫病的具体情况,少年大夫一开始是不同意男人同行的……已经欠了太多人情,万一、万一情况比想象的严重,对方也感染了,当真要愧疚死的。   对于郁容的顾虑,聂昕之一个词就解决了——公务。   但凡出现疫病,必得奏报,直达天听。   这里的县官却不作为,公然违背朝廷律令,欺上瞒下,置百姓性命不顾,是为大罪……正好犯在了逆鸧卫手上。   跟一个逆鸧郎卫单独相处了几天,郁容大概弄明白了逆鸧卫的性质,通俗的说,是囊括半个检察院加半个公安再加纪委与国安多职能的特殊卫军……   所谓半个检察院和半个公安,是指一般的刑事案件不归他们管——由各提点刑狱司负责——但一些影响巨大的,或者涉及到官员的案子,直接移交逆鸧卫处理。   说聂昕之在执行公务,完全没毛病。   郁容无话可说,跟在男人身边,见到了据说感染了疫病的人。   逆鸧卫行动极快,看管庄子的差役全部拿下、听候处置,换上未入品的普通郎卫守在院外。   郁容此刻没心思关注这些,集中注意力放在了疫病上。   郎卫前后三次各送来一位感染者,症状皆有不同。   郁容一一诊断,确定第一位乃热毒证,另一个是寒毒瘀结症,最后一名为热结肠胃证……   伤寒!   这里的伤寒,不是中医定义的伤寒,而是基于西医理论,属于现代医学范畴的伤寒。   确定了疫病的种类,郁容这才明悟,系统在发布任务时给予的“乙上”评级是什么意思……按照天朝传染病防治法的规定,伤寒为乙类传染病。   乙类是什么概念?   当初整得天朝上下人人自危的“非典”即为乙类传染病。   郁容有些紧张。   从现代医学角度,伤寒的预防、治疗已成一套系统,人们对这种病的可怕,几乎没有什么明确的概念了。   可放在古代,在这个医术相对落后、医疗手段简单的时代,伤寒一旦彻底爆发,造成的后果不比任何一种瘟疫要小,如果没能及时处理好,严重到极处,足以动摇一个国家的根本……   深感责任重大的郁容,怎能不紧张?   好在,白鹫镇的伤寒疫情,还没到特别严重的程度。   县官那一群,行事确实妥当,可以说不管那些感染者的死活,但有一点倒做得不错,便是及时地“隔离”了病人与疑似病人。   或许正是这样的阴差阳错,及时地阻止了伤寒大规模的爆发。   少年大夫平心静气,渐渐消除了那点紧张感。   又有些庆幸,疫病发现得早,伤寒是通过“粪—口”传播的,比起空气传播的那些疫病,预防比较容易。   至于治疗……   中医对伤寒的治疗,虽是没有西学便利快捷,但也无非是花费的时间与精力多一些,每个个体的病证各有差别,只要对症下药,那些感染者不是没有救的。   “如何?”   等三名病人被送回庄子后,聂昕之问了声。   郁容轻舒了口气:“还有救。只是他们的病证不一样,需要时间研究。”   聂昕之颔首:“若有需要,尽可提出。”   少年大夫微微一笑:“我还真有些需要……能找一个没人打扰的房子吗?我想确定几个方子。”   找一个安静独立的房间,对逆鸧郎卫来说根本不是难题。   郁容草草吃了些点心垫了肚子,便进了房间关上门——做起了研究。   并非真的确定什么方子。   不过是不完全放心自己的能力,临时抱佛脚……   先花了高昂的费用,首次调整虚拟空间与现实的“时间差”,再将剩余的贡献度全部花出去,换来“临床实习”的机会,分别尝试为病证不同的九位伤寒“患者”,一一试验治疗。   意识游荡于虚拟空间的少年大夫,可谓废寝忘食,直到贡献度被扣到了零点,系统直接将他“踢”出虚拟空间,这才陡然清醒了。   门外,月牙挂上了树梢。   躺了一天,浑身哪哪都不舒服的郁容,在屋里屋外走动了好几圈,活动手脚。   好半天,才总算“活”了过来。   便准备去找聂昕之……   忽听一道清亮的嗓音,由远及近,回响在夜色里:“昕之哥哥——”   郁容不由得顿住了脚步。 第27章   一个大男人喊着另一人“昕之哥哥”什么的, 莫名有一种肉麻的感觉,鸡皮疙瘩快起了都。   郁容无意识地吐槽着, 回过神后有些心虚。   道人长短是非, 既无礼又显轻浮……尽管只是腹诽吧,佛曰口不说、心不思嘛,哪个佛曰的不知道, 得改。   脚下换了方向,便折回了房间。   那边既是有客人,就先别打扰了。   回屋研墨铺纸,少年大夫提笔写起了药材清单。刚写了五味,敞开的房门被人轻扣了几下。   郁容循声看去, 有些小小的意外:“昕之兄?”见对方站在门槛之外,连忙道, “请进。”遂放下笔, 起身相迎,注意到男人端在手上的餐盘,忍不住想笑。   ——脑子像是发了抽,不知怎的, 闪出加黑粗的几个大字“家庭妇男”……约莫是餐盘与高大上的郎卫大人,看着不太搭?   聂昕之将餐盘放在了桌上, 看着少年大夫:“笑甚?”   下意识地摸了摸嘴角, 郁容这才发现自己当真笑了:“咳……没什么。”总不能说在想大不敬的东西吧,便转移话题,“昕之兄怎么没去招待客人?”   听那声“昕之哥哥”多亲密啊, 按理说,这人一时不会儿不该出现在这吧?   聂昕之语气淡漠:“何须招待?”   郁容奇怪地看着他。   男人并未解释,伸手揭了瓦罐的盖子,放好调羹:“请。”   少年大夫顿时抛开了疑问,比起对一素昧平生的陌生人的好奇,他更在意自己的晚餐……一天没正式进食,肠胃空空的,感觉不好受。   “昕之兄也吃了吧?”   等郁容吃饱了,才猛然想到这个问题。   聂昕之不甚在意道:“不急。”   郁容默然了片刻……好像,这位郎卫大人分外照顾自己,莫不是只因他“还小”?   感觉有些奇特,心里暖暖的。   “昕之兄先去用餐吧?这边药方子尚未写好,等你吃过了,正好说一说疫病之事。”   催促了男人去吃晚饭后,郁容坐回桌前,运笔如飞。   经过虚拟空间的“实习”,针对此次伤寒疫情,已经初步做出了预防与治疗方案。   预防不必细说,直接引用现代那一套。   治疗则以针灸、方剂、药浴以及火罐等多种手法并用,需要各种医用器具,和大量的药材……都得靠逆鸧郎卫作好准备。   天已经黑了,但疫情如火情,须得尽早采取行动。   郁容跟已经吃过了饭的聂昕之连夜进了庄子。   伤寒不会通过空气传播,这个季节基本没了苍蝇,只要在肢体接触时留心一点,即使进了满是感染者的庄子,也不必过于提心吊胆。   郁容接种过伤寒疫苗,跟感染者面对面,更是毫无压力。   庄子里,感染者有近四十之多。   根据每个人的症状,郁容对感染者进行了划分,不同的病证运用不同的治疗手段。   初期与极期的病人又分别隔离。   在聂昕之的命令下,数十位逆鸧郎卫,除却那些维护秩序的,全听少年大夫的支使。   一部分根据嘱咐,对病人接触过的物件包括食物,穿过的衣物、住过的房间,尤其是排泄出的粪便等,通过焚烧等手段进行消毒;另一部分,分散几路,从包括白鹫镇在内的周边城镇,连夜调集物资,尤以药材为重。   逆鸧卫的效率着实吓人。   这边,郁容给每一位感染者,确认诊断完毕,那边,他需要的器具和药物,已全部到位。   数位略通医术的郎卫,成为得力帮手,按照药方,及时地煎熬好急用的汤药。   感染者一直被圈在庄子,县官不管人死活,不仅不为他们医治,连吃穿都随意糊弄,若非部分病人的家人,贿赂差役,偷偷地往庄子里送吃送穿的,不等病死,早就被饿死了。   如此境况,庄子里的人便是无病也得生病。   于是,郁容只开了最温和的药,控制着病情不进一步恶化,先行调和他们的脏腑。   郁容以及一众逆鸧卫,各司其职,待所有的病人吃了药休息后,暂且才算忙完了。   出庄之时已至丑时。   庄外,原本的空地上多了两个大窝棚——正是万能的逆鸧郎卫们临时搭建好的。   一个窝棚,专人守着,炉灶上两个二尺二的大锅不间断地烧着开水。另一个窝棚,备齐了如木桶、木盆一类各号洗具,大水缸里水汽蒸腾,是先烧好的开水在冷却,仔细嗅闻,空气中似有若隐若现的药味。   从庄子出来的人们,必得先在这里经过“消毒”,才能离开。   拧着长发的水分,郁容顺手拿起聂昕之为他准备好的新衣。   艳丽的色泽,让人难免有些无语。   仔细辩看,丹色、靛蓝纹,绣有一足鸟,这……好像叫“商羊服”?   少年大夫有些囧,这身衣服,六品都头才可以穿的吧?他一个小老百姓穿,不会“大逆不道”吗!   可是,不穿又不行,谁让他光记得治病,忘了带备用的干净衣服……总不好裸着身回去。   蓦然想到,赵烛隐曾提及他为从六品承局,再瞧他对自家表兄言听计从……   于是,这套商羊服该不会正是聂昕之的吧?   郁容放下心来,这几天的相处,让他当真将那个男人看作朋友了。   既是朋友的衣服,穿一下应该不犯事?   深更半夜的,想必没人会知道。   少年大夫将艳红的衣裳套在自己身上,心里还在感慨,那位郎卫大人果真是“大人”——   六品都头诶,手底下至少有百多号人了……放到现代,大概是个上尉?看着品阶不高,可那是逆鸧卫,跟普通的军队不一样。都头手握的权柄,足以压地方五品官员一头了。   真真威风!   他是不是抱到了一条金大腿?   郁容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了。   “劭真?”男人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就好了。”   少年大夫一袭红衣,斜坐在矮榻,摇曳的烛火描摹着他的侧颜,是说不出的风流旖旎。   赤足被男人握在掌中,揉捏按拿。   凡事一回生二回熟,三回四回就习以为常了。   由着对方“摸来摸去”,郁容很是淡定。   聂昕之同样淡然,只在看到少年不经意皱眉的样子时,问了声:“疼?”   “……还好。”   其实还真挺疼的,脚伤正在恢复期,走动了一个晚上,有些受不住。   聂昕之没再问什么,手上的动作却是多几分小心翼翼。   推拿结束,顺带药也上好了。   男人净过手,便收拾起来,将药瓶子什么的,全部摆放好。   看到郎卫忙活的样子,郁容呆了一下,心里倏然就涌出了一阵阵莫名的感觉。   聂昕之回头,迎上了少年的目光。   郁容顿时醒过神,镇定一笑,朝对方摆了摆手:“晚安,昕之兄。”   这一晚却是睡得不太安稳。   等聂昕之走了,丑时过去了大半,这几天生物钟有些混乱的少年大夫,翻来覆去,好久才入了眠。   正睡得沉,一阵喧哗,时远时近的,闹得人心烦意乱。   郁容睁着困倦的双眼,躺在床上不想动,寻思着要不要继续睡时,忽是一阵尖锐的嗓音,吓了还迷糊着的他一跳。   ——怎么回事?   绾好头发,披上外衣,郁容走到窗户边,迟疑了一下,推开了半边窗扇。   外面的声音一下子清晰了许多。   好像……有人在不远处吵架?   说话的双方,声音都十分陌生……不对,有一个似乎在哪里听过?   没等少年大夫记起来,又听到一道已然相当熟悉的男声响起了。   “这里不是苏家,要吵出去吵。”   是聂昕之。一如既往,平平静静的口吻,郁容莫名觉得对方的语气,和平常哪里不太一样。   这时,他想不起在哪听过的嗓音,陡然软了声调:“昕之哥哥……”   郁容:“……”   怎么办,虽然觉得腹诽他人不是君子所为,他听到这“昕之哥哥”就忍不住想打哆嗦。   聂昕之语调未变,言简意赅:“出去。”   “昕之哥哥你!你又要帮他吗?我……”   不等那委屈的声音说完,男人再度开口,冷冷淡淡地唤了一个人名:“苏珩白。”   “你……你们……好,我走,我走就是。”   被迫听了墙角的郁容,默默地摸了一把胳膊,还好,没真起鸡皮疙瘩。   一个大男人说话怎么那么奇奇怪怪的?   要不是性别不对,刚才那一幕,他忍不住联想到“修罗场”。   “奇奇怪怪”的苏珩白应该走了。   作为吵架的另一方,刚才一直沉默的声音,这才响起:“又给王爷添麻烦了,苏琅在此陪个不是。”   正要关窗的郁容,有些懵忡:王爷?谁是王爷?   “不必。”聂昕之淡声开口,“若不是为疫病而来,即刻便带令弟离开此地。”   自称“苏琅”的人回道:“原没想到珩白也在此……”顿了顿,“抱歉,打扰了。”   “周防御正要跟陈子林去往庄子。”   “多谢王爷告知,苏琅先行一步。”   屋内,被迫听了一耳朵的郁容满头雾水。   什么苏珩白,还有那个“苏琅”都是什么人?   陈子林他知道,是聂昕之手下一校尉,但那周防御又是谁?   最重要的是……   聂昕之,真的是王爷?   少年大夫满脑子疑问,这时房门被扣了几声。 第28章   聂昕之进屋, 见少年大夫睡眼惺忪的模样,直言问道:“他们吵醒你了?”   郁容揉着发疼的额角, 含糊出声:“还好……今天睡过头了, 平常早该起了。”尽管确实是被吵醒的,但看这人与那二人相熟的样子,他不至于那么没眼色。   郎卫闻言, 道:“补眠罢。”   “不了,”看到门外大亮的天色,少年大夫果断摇头,“疫病不宜耽搁,昨夜里有几位的病状已至危急, 我得尽快为他们诊治。”   “稍安勿躁。”聂昕之平静开口,“几位国医已经到了。”   郁容愣了一愣, 没什么担心被“抢功”的想法, 反倒忍不住地“心动”了。   国医啊……   穿越以来,他不是没遇到过同行。   只是,寻常一些草泽之医,水平着实有限, 不一定是他们学艺不精或经验不足,纯粹是这个时代, 像医厨匠工这一类“技术人员”, 讲究秘方、手法秘不外传,少了切磋交流,不愿沟通有无, 固步自封,水准自是难以长进。   国医则不一样。   所谓国医,即为官医。   官医分两大类。一是职事医官,受太医署管辖,正是俗称的“御医”;另一种为医散官,隶属于翰林医官院,有品阶而无实际职务。   翰林医官院掌医政,太医署主医事。二者分工不同、各司其职,但无论是御医,或者翰林官医,皆身负一项使命不可推却——   圣命在上,为避免重蹈前朝瘟疫祸国之覆辙,必得大力普及医学教育,推进民间医术的发展……故,独门秘术虽不可轻传,敝帚自珍却为官医大忌。   因此,听闻多位国医到来,自觉水准欠缺、有心想要打磨自身医术的郁容,如何不感到高兴?   聂昕之像是看出少年大夫的心思,直接表示:“等会去了庄子,给你引见一下。”   “是刚才的……”   “不是。”郎卫一口否决,语气稍顿,没头没尾地说了句,“非可信之辈,不宜深交。”   男人的态度让郁容不免觉得奇怪:“他们……”   “沧平苏氏之后,其后势力错综复杂,”聂昕之语气淡淡,“与你无干,远着即是。”   不知道沧平苏氏是什么,但一听到“错综复杂”这个词,少年大夫立刻打消了那点好奇心……到底是封建社会,他一个小老百姓的,只求过好自己的小日子,心有余力则尽可能多救一些人,没的搀和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免得惹祸上身,哭都来不及。   想着,果断放弃了探究聂昕之真实身份的打算。   王爷不王爷的,这人既没说,郁容便当自己听错了耳,同样忽略对方的姓氏……   他认识的是昕之兄,逆鸧卫的六品都头,是个为人正直、对他有善有加的朋友。   早晨这一点意外的风波,很快就被少年大夫抛到了脑后……   洗漱换装、用了早餐,满心满眼都是治疗伤寒的事了。   再一次进庄子,郁容一眼就发现了明显的不同。   破落的房屋仍旧破落,却经过了清理打点,去了阴森死气,蓦然明朗。最不一样的,是屋子里的人。原本一众无望等死的感染者,复得生机,面容一扫灰暗麻木,双眼多了光彩,充满了希望。   同时,这里比昨天,添了一份“热闹”。   紧急赶到的国医,全数进了庄子。   郁容知道后,略有几分意外。   不论哪朝哪代,人们谈“瘟疫”皆色变,便是大夫,行医之际往往亦是瞻前顾后、忌讳重重,如这一群国医般,艺高胆大、深入疫区的,永远只在少数。   想想本地县官之作为,同样是“官”的国医们,真真是全然不一样的作风。   说要给少年大夫引见众位国医,聂昕之果真践行了诺言。   八人组成的“国医团”,领头的看着年龄最大,是个五十岁左右的老国医,不苟言笑而气势威严……   正是那一位突然冒出的周防御。   “小民郁容,冒昧见过金针防御大人。”   周防御姓“周”却不叫“防御”,其因卓越非凡的医术,博得先帝嘉奖,晋升为六品防御,得御赐金质九针,故而谓之“金针防御”。   像是没听到有人在说话一样,老国医根本没吭声。   遭到冷遇的郁容,并未感到难堪,见这位防御大人在给感染者诊治,便阖上了嘴,安静地候在一边。   半晌,老国医让感染者先离开,嘴里冷不丁地冒出一句:“此人是何病证?”   郁容微怔,下一瞬即回神,稍加思索,回答:“其面色红赤,想是烦热不退;舌红苔黄,常做吞咽之状,又闻饮食不思,时有呕吐……小民认为,是为热结肠胃之证。”   周防御面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问:“何解?”   郁容有问必答:“若要通积滞壅结,化里热、救胃阴,当用峻猛泻下之法……以大黄为君药,辅以枳实、厚朴,取水微火煮沸,去渣温服,纳芒硝微煎,二次服下。再合麻子仁汤,以行气泄热,润肠通便。”   周防御听罢,仍不作表态,看也不看站在旁边的少年大夫,提笔在纸上龙飞凤舞,不一会儿写完了,头也不抬递了过去。   郁容接过纸张,发现是个方子,正乃适才所说的大承气汤和麻子仁汤……不对!   ——纸上,大承气汤减了枳实与厚朴的剂量,芒硝一钱五改四钱,加以桃仁、乌药,再添六钱的牛黄,以猪胆汁冲入。   “这……”   “你觉得不对?”   郁容面露迟疑:“大承气汤原为峻下药,再加味的话……”   有些不好说下去。   周防御明白了对方的意思,没作解释,又作反问:“凶事益用,何咎?”   少年大夫顿时囧了——这老国医说的话,真有些难懂——好在大体能意会是什么意思,将手里的方子细细琢磨了片刻,忽有所悟。   “循以和药,攻以猛剂,温中补虚,脏腑调谐,则沉疴尽去……凶事益用,无咎。”   老国医终于把目光转过来了,严肃的面容露出一丝笑意:“孺子可教。”   郁容躬身拱手,朝周防御行了一个大礼:“多谢大人提点。”   真要说,周防御所谓的提点,是很简单的一个道理。   可有时候人就是这样,知道归知道,行动上总出现偏差。正如这一回,或可能太过看重了,他在给人治疗时,多少有些束手束脚。倒没出什么错,只是太过追求所谓完美的治疗,谨慎过了度,可能反会适得其反……这世上哪有什么完美?凡事做到合适,恰到好处,便是“无咎”。   想明白了的郁容,顿时心生佩服,果然不愧是国医啊,便有系统之助,理论有余、经验不足,偶尔难免“掉书袋”,犯一些“纸上谈兵”的失误。   “医非细事。”   “小民谨记大人的教诲。”   经此番谈话,郁容自觉自发,时常跟在周防御身后,从“主治医师”的位置退下,老老实实地做个“实习医生”。   老国医大多时候对人爱答不理的,在实际行医时却从没赶过少年大夫。   除了讨论疫病,一老一少鲜有交流。   一开始还有些踌躇的郁容,历经多次被默许的“偷师”,逐渐心安理得了。   心照不宣。   这段时间,郁容受益良多。   老国医的医术精湛高超,“金针防御”实至名归,一套针刺手法用得出神入化、玄妙至极,着实让少年大夫大开眼界。   与此同时,受时代局限,药材的发掘与利用尚存很大的缺陷,便如此,周防御在方剂的运用上堪称神乎其技,一样的药方,经他加减味、调节剂量之后,实际疗效往往会胜出几分。   在郁容看来,这位老国医的医术——至少在针刺手法上——比他那位非常厉害的外祖父要技高一筹。   他“偷师”的最大收获也在针刺之上。   郁容的理论基础堪称功底扎实,熟知人体的穴位经络,可还是那个问题,实践不足,针刺的运用,仍停留在照本宣科的阶段。   并非平常对手法的练习不够认真,单纯是这一手技艺的学习,不能光靠闭门造车,若得有经验丰富的前辈指点一二,往往即可拨云见日,恍然大悟。   郁容正是这种情况,每每观摩老国医的针刺手法,在为对方选穴之精妙、手法之高绝惊叹万分的同时,总能有所得……   一边思考琢磨,进行分析与总结,一边将体悟化为己用,在私下练习时,或者给病情较轻的患者针刺时,灵活而机变地将学到的手法融入实践。   短短数天,他的针刺手法,就进步了一大截。   周防御将这一切看在眼里,面上不动声色,唯有那么几回,漫不经心地提起指力与针感的练习问题……又大大激发了少年大夫的灵感。   时间不经意地走得飞快。   郁容在白鹫镇已待到了整整十天,得亏聂昕之仔细,早先就派了一名逆鸧郎卫去了青帘为他捎信,否则难免会惦挂尚在建造的新房,担心几只猫儿……还有在雁洲定购的东西也快到了取货的时候。   伤寒的治疗周期往往在半个月甚至更长,鉴于感染者们发病的时间前后有十数天之差,同时又得考虑到发病潜伏期的情况,再过十天半个月,怕也不一定能确保此次疫情处理完毕。   既没什么后顾之忧,少年大夫打算一直留待这里,等到最后一名确诊感染者康复,再回村子也不迟。   有“国医团”坐镇庄子,郁容勿需像头一天那样紧逼自己了,除了一开始参与几次急诊,此后作息逐渐回归到正常,好似上班一样,每天早出晚归的,很是规律。   “小郁大夫。”   忽闻有人唤自己,刚离开庄子正要回临时住所的郁容,下意识地转身:“保安郎大人?”   有些意外,他与这一位好像没什么交集吧?   被唤“保安郎大人”的青年摇头:“苏琅不过只是一介从七品的散官,担不得‘大人’之名。小郁大夫唤‘重璧’即可。”   少年大夫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微笑:“大人便是大人,礼不可废。”   苏琅失笑:“是吗?若我没听错,小郁大夫可是连王……聂大人都直呼其名的。”   郁容面色泰然,脑子转得飞快,想到聂昕之当时的提醒,忍不住脑洞大开,各种阴谋论了。未料,他还没想好下一句说辞,对方又开口了。   “是苏琅冒失了,还请小郁大夫不要介意。”   郁容微微摇头,介意什么倒是没有,就是不太明白这人找他搭话有什么目的……   苏琅好像知道他的疑惑一样,温声解释:“聂大人不喜与人结交,从没听说过他与谁交朋友……苏琅这才对小郁大夫有些好奇。”   郁容看向苏琅,有些不解:“你和昕之兄不也是朋友吗?”   看其态度,说话的语气,明显与聂昕之十分熟悉。   苏琅笑着否认:“在下如何担得起聂大人的朋友。”   不知是不是错觉,这人笑得好似有几分苦涩。   郁容谨却记着聂昕之的嘱咐,既不好奇,也不探究。   “……真要说的话,在下该唤聂大人一声表兄。”   少年大夫闻言,瞬间无语了。   昕之兄到底有多少个表弟啊,走了一个赵烛隐,又来一位苏重璧……哦,不止,还有一个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苏珩白,似乎与苏重璧是亲兄弟,这样说来,“昕之哥哥”倒也没叫错?   不过,这些与他郁容,又有什么关系呢?   “保安郎大人,可是有何吩咐?”   其实不怎么爱与人兜圈子的少年大夫,略作思索,便开门见山地问出口了。   “……没什么。”苏琅愣了愣,语气一转,道,“在下确实有一个问题,苦思数日不得其解,想问一声小郁大夫。”   郁容正色:“不知保安郎大人想问什么?”   “你献给防御大人的失笑散,可是以蒲黄、五灵脂二味配伍合用而成的?”   “正是。”   “五灵脂活血治肠下血风,蒲黄可散淤血阻滞……”苏琅沉吟一番,便是击掌称好,“这二味相须为用,果然妙哉……小郁大夫当真是好巧的心思。”   郁容否认:“失笑散非小民所创,不敢居功。”   苏琅却不信:“小郁大夫不必太过自谦了。”   哪里……诶,不对!刚不是在说聂昕之吗,怎么突然换了个话题?说好的阴谋论呢?   “先前你在大承气汤里加了薰陆又作何解?”   “薰陆可化疮痈肿痛,正适合肠胃瘀结之证。”   苏琅闻言明悟了:“香料多能为药用,想来薰陆也不例外,少见有医者用之,倒是疏忽了。”   郁容微点头。   从庄子到住处,漫步而行也就堪堪一刻钟的路程。   一路同行,郁容跟苏琅边走边谈,不觉间就到了地方……   人家有心探讨医术问题,便是无意与之交际,也不好推脱太过。   再者,这位保安郎不乏真材实料。别看只是小小从七品的医散官,那是因为医官的品阶普遍不高,顶天了最多也就六品,何况这一位的年龄实在年轻,若非本身在医之一道上乃“精英人才”,想在翰林医官院立足也是没多少可能的。   与苏琅的交流,让郁容也颇有所得。   “王……聂大人?”   一进庄院,就看到一身绛服的男人负手站在院子中央。   郁容第一次看到聂昕之穿着正装的样子——是正装吧?虽然衣服的红色更深,但确实是逆鸧卫的风格——挺新奇的感觉,红衣官服穿在近一米九的大男人身上,竟是毫不违和,浓郁如血的颜色,让整个人多了几分煞气……再冷着一张脸,真像是来索命的修罗。   聂昕之听到苏琅的叫唤,看了他一眼,几不可见地颔首,目光微转。   面对这位郎卫大人,苏琅简直像变了个人,拘谨约束,脸上没了笑,注意到男人的视线停留在少年大夫身上,很识趣地表达了有事先行一步。   望着保安郎消失的背影,郁容暗自纳罕:不说是表兄弟吗,感觉这两人的关系也太奇怪了吧?   “劭真。”   少年大夫闻声回神,下意识地冲男人微笑:“昕之兄……”   忽地闭上嘴,鼻翼翕动,隐约有血腥味飘过。   “怎了?”   郁容定了定神,打量着男人,见其面色如常,不像是受伤的样子,那么……   “劭真?”   郁容顿时回神,目光被聂昕之官服上的纹绣吸引住了:“鸾鸟?”   聂昕之没有否认。   少年大夫沉默了少许,试探着开口:“昕之兄?指挥使大人?”   到这时,再装不知道对方的身份,那真是自欺欺人了。   旻崇凤凰,凤尊、凰贵、鸾近上宰,能绣鸾鸟的,除了诸王的朝服,就只有圣人特赐给亲军卫指挥使的文鸾服了……   便是再没常识的人,单看衣服上绣鸾鸟纹饰的,也该知道对方必为顶级大人物。   聂昕之平静地开口,不见起伏的语调,莫名给人一种温和的错觉:“照旧即可。”   郁容忽是笑了:“门神?”   男人怔了一下,凝视着那一双含情带笑的桃花眼,半晌不语。   郁容被看得心里发虚,伸手摸了摸脸颊,老老实实地问:“昕之兄特地候在此处,可是找我有什么事?”   真奇怪,即使知晓了男人的真正身份,他也没多少惶恐……大抵因为不是本时空土著,潜意识里对皇权不够敬畏?   “随我来。”   郁容跟着聂昕之去了他的院子,原以为有什么重要的事呢,结果对方只为带他看一个不知从哪弄来的奇怪笼子,又大又重的样子。   “给你。”   “……”   搞什么鬼?送礼物?   这阵势也不像啊。   郁容心里犯着嘀咕,伸手就去揭那笼顶头的盖子——   少年大夫急忙后退了好几步,心里被惊得砰砰直跳,从不爆粗口的他差点都忍不住想骂人了。   “乌梢蛇,无毒。”   看到郁容被吓到的模样,聂昕之立刻解释了一句。   郁容努力平复着心跳。他知道乌梢蛇是没有毒的,但问题是,猛然看到一笼子的蛇,有几个人会第一时间注意是什么蛇啊?吓得拔腿就跑才是。   他胆子虽然也挺大的,猛不丁的来这么一出,也照样受不了啊?   关键是……   这门神送这一笼子的蛇是几个意思?   见少年大夫好半天没作声,男人似有疑惑:“不喜欢?”   郁容哑然无语。   ——到底是什么误会,让这家伙认为他喜欢蛇?   聂昕之沉默了一会儿,又道:“此为专人饲养,极宜入药。”   郁容一愣,蓦然想起了咬伤男人的那条蛇,竟是莫名地懂了对方的心意……这差点吓死人的心意哟!   吐槽着,少年大夫的心里却流过淡淡的暖意,嘴角微勾:“多谢了,昕之兄,我很惊喜。”   嗯,惊大于喜。不过,这个季节能弄到这么多的蛇,挺难得的。   冷静之后,郁容在看笼子里一坨一坨的大青蛇,倒真渐渐生出欢喜了:乌梢蛇啊,当真是好东西,能祛风止痒,治风湿痹痛,对麻风、顽廯有极好的疗效,对破伤风、中风什么的也有疗效。   脑海里瞬间闪现十数种药方,定命散、乌蛇丸、止敏药……   “能先养着吗?”   这么多的蛇,每一条体积还很大,炮制起来得花一些功夫,可他白天忙着疫病的治疗,哪里分得出时间与精力。   聂昕之果断回道:“可以。”   郁容又迟疑了:“会不会很麻烦?”   “无碍。逆鸧卫中有擅饲蛇者。”   逆鸧卫可真万能。少年大夫暗想。旋即放下了顾虑,安置冬眠的蛇不算太难吧?   收下“大礼”的郁容,将蛇继续留在了聂昕之的住所,心情不错地回了自己的房间,一夜是好眠。   翌日。   从一个青年患者那听说,昨儿是泽宁这一带的祈福节,郁容忽地回过一点味儿来——   感情那一笼子乌梢蛇,当真是祈福节的礼物?   “小郁大夫。”   忽听到苏琅的唤声,少年大夫倏地回过神,循声看去。   不等他开口,对方又急促地说道:“防御大人突发心绞痛,已经昏死了过去。”   郁容惊得起身。 第29章   匆忙处理好手头的事, 郁容跟着苏琅一起去了西院。   周防御原是在那里为几近康复的感染者作复查。   穿过一道月门,一眼就看到昏厥过去的老国医。数人围在左右。一位面容清瘦、留着山羊胡的中年国医, 用着针刺之法, 进行急治。郁容过去的时候,对方正好收回针,另一个稍微年轻一点的, 立时上前,以指力按摩着穴位……   众国医有条不紊而配合得当的抢救举措,让少年大夫稳住了心神。   光顾着担心,差点忘了其他几位国医的存在……同样是杏林高手,仅仅略输周防御一筹罢了。若他们都没法子, 以自己当下的水准,怕也帮不上什么忙。   便沉默地候在一旁, 一双眼紧盯着周防御的脸。   针刺可宣痹通阳, 按穴则通气散结……   片刻,昏迷之人的气色似隐约有好转,却未见有苏醒的迹象。   “山羊胡子”给周防御把了把脉,遂是眉头紧皱。   气氛冷凝, 国医们一个个的,表情严肃极了。   通过寥寥数语分析, 郁容知道, 老国医一初心脏就不太好,如今年纪大了,心绞痛的次数越发频繁, 寻常都是自己配药吃,为此他甚至研制了一种缓解心痛的丸剂,随身带着以防万一。   约莫是这些天劳累过度了,周防御这一回心绞痛发作得又急又猛,众人在察觉异常的第一时间就搜了他带在身上的药……已经吃完了。   当机立断,一人去取药材煎治心绞痛的汤剂,一人找到一逆鸧郎卫,紧急回了住所,去老国医的房间找寻多余的丸药。   剩余这几人,留下实施抢救。   不料,抢救的效果,看似不佳。   如果针刺与按穴之法当真起不了作用,便只能等待了——找到丸药,或者煎好汤药。   周防御的急症偏偏等不得。每每多等一会儿,就多一份危急。再过稍刻,他若还缓不过来,恐怕就……   郁容的神经瞬间绷紧了。   经过这几天的“偷师”,在心里,他已经把周防御当作老师看待了,若非这个时代的师徒关系非同寻常,轻易不可缔结,一声“老师”早该叫出口了。   现下这般紧急,教他如何不心忧,可恨自己的医术不到家,如今竟是什么也做不了,只能束手旁观干着急……   不对!   还有系统啊,他怎么可以忘了?只要贡献度足够,商城上什么东西买不到?   贡献度……   心随意动,当即召唤系统查看。   十多天过去了,花光的贡献度又得了补充,以牙膏制作教程为主,包括新发的几个视频,陆续有了一些进账……一千多的贡献度着实少了点,但买几粒成药,应该没太大问题。   郁容没有迟疑,打开商城,迅速选定几个关键词,搜索他需要的急效药。很快有了发现,经过系统认证、评级在上等的速效救心丸。   仅仅一粒,就要三百贡献度。   扫了一眼鉴定信息,能被系统认定上等的,自然不是一般的东西。同样叫速效救心丸,药效可比现代市面上卖的要优良得多,同时副作用相对小了不少。   毫不犹豫,少年大夫又一次散去了所有的贡献度……刚好够买四粒。   药丸到手了,问题又来了。   该怎么说服众位国医,信任他这个无名的草泽医?   且,速效救心丸是为滴丸剂,工艺与现下流行的丸剂不一样,看着都是丸状物,内行人很容易就发现不同……   从没见过的药,有人敢用吗,何况是拿来救人?   实际情况容不得郁容纠结。   状作翻找,遂从兜里掏出一个药瓶。   “魏大人,”不知道怎么说,郁容干脆选择直接开口了,“恕小民冒昧,这有几粒番药,是为回阳救逆之效,可急治心肌缺血之证,不知……”   “山羊胡子”魏大人听罢,二话没说,摊开掌心:“拿来。”   少年大夫连忙将药瓶递了过去。   魏大人当即拿掉瓶塞,倒出一粒小药丸,送到鼻前嗅了一嗅:“川芎?”   郁容微怔,心里遂是惊叹,嘴上回:“合了艾片,经过了精炼,药性提升了数十倍。”   魏大人沉吟道:“川芎活血,艾片通窍,性温归心,或者一试。”   闻言,少年大夫的精神顿时放松了些。   魏大人行动十分之果决,判定了救心丸的药性,直接碾了两粒丸子,托起昏迷之人的下巴,将压碎的药末放在其舌下。   一行人屏着呼吸。   不愧是“速效”,郁容感觉没等到两分钟,药物就起效了。   老国医尚未苏醒。魏大人再度为其把着脉,稍刻,一直绷紧的脸色终于缓和了,露出一丝笑:“防御大人暂且没事了。”   果真,又等了近一刻钟,周防御的眼皮动了动,随即清醒了过来。   所有人长舒了一口气,这才完全放下了心。   醒来就看到一堆人围着自己,老国医不由得皱起眉:“……都在此做甚么?”   “您刚才昏过去了,叔父。”   回话的是魏大人。   郁容有些意外。   没想到这位魏大人跟周防御是叔侄关系,两个人竟不是一个姓?不过……   视线在两人之间转了一个来回,这一细看,发现二人面相确有三分相似。   周防御撑着身体坐起来:“没事了,散去罢。”   见老国医确实没大碍了,众人就各自走开了,毕竟庄子里仍有病患在等着治疗。   “小郁。”   魏大人叫住了准备离开的郁容,对他笑了笑,平常不苟言笑的面容添了几许和蔼,转头对周防御说:“这回多亏了小郁给的药,姑父这才安然无恙。”   老国医打量了一下少年大夫:“哦?”   魏大人将药瓶递了过去,里头剩余了两粒药丸,周防御研究了一通,问道:“此为何物?”   郁容清楚,对方不至于不认得这是药,依然给出了回答。   “此为救心丸,是番国一老大夫耗毕生之心血,研制出的奇药,小民有幸,无意间购得了几粒,因其珍贵,不忍丢失了,便时常携在身上。”   这谎撒的,面不改色——这救心丸确实有点打眼了,绝不像是他现在能做出来的——也不担心会被戳穿谎言。反正去查官方的户籍信息,白纸黑字确实记载了,他跟着商船,从海外回到旻国的。   老国医信没信,郁容不清楚,反正没再追问什么。   魏大人听罢,忍不住发出感叹:“川芎与艾片合剂,倒是奇妙至极。”   说了几句,周防御就让郁容去忙自己的事了。   花贡献度兑换的药丸,送了出去便没要回来。   老国医出了这么一遭事,尽管被救了回来,治疗仍不能断,同时,可不能再像前些天那样劳累了。   ……今天没法子再“偷师”了。   少年大夫没在意,能不能“偷师”不重要——学医本就是循序渐进的一件事。   最紧要的是老国医的身体。如此国手,可堪“国宝”,合该长命百岁。   当晚,回去还没来得及吃饭,就有人拜访了。   看到中年国医,郁容没有多少意外。   这位魏大人开门见山,问:“小郁,你那救心丸可还有剩余?”   郁容遗憾地摇头:“真是对不住了,魏大人,小民只有四粒。”   不是他小气。照近期的“进账”,三百贡献度一颗的药丸,起码得过三五天才能买得起……   好在,魏大人应是早有心理准备,听了少年大夫的说法,面上丝毫不见失望,略一颔首,语气陡转:“再过一二天,本官将与防御大人先行离开。”   思及老国医的身体,少年大夫顿时了然。   不等他说些什么,中年国医从袖兜里掏出一个信封,作风干净利索得很:“这是防御大人的一片心意,拿着吧。”   郁容一愣,心里迟疑,行动上不见疑虑,仍是接过了信封。   “心意”什么的……思维错频,第一时间想到了支票,咳。   魏大人见他如此爽快,面上多了几分笑,伸手在少年大夫的肩膀上拍了拍,然后……   就走了。   盯着手里的信封,少年大夫不由得发懵。   “怎了?”   熟悉的嗓音惊回了郁容的心神。   “昕之兄……”   “嗯?”   这些天的相处,在郁容的眼里,眼前这男人既可靠又可信——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十七岁的少年,想法十分单纯,朋友什么的只要处得来,那就是好哥们,好哥们之间没什么特别值得隐瞒的——拿着信封在对方眼前晃了晃。   “魏大人送来的,说是防御大人的心意。”   聂昕之瞄了一眼,道:“是保荐书。”   “保荐书?”   郁容仍是一脸茫然。   “有了金针防御的保荐书,可以免考核直入太医署。”   少年大夫有些吃惊:“防御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聂昕之语气平静:“周防御十分器重你。”   “……”   郁容低头看着保荐书,只觉拿着它,隐约有些烫手。   耳上的头发,被轻柔地碰了碰。   少年大夫回过神,抬头对上了男人的眼睛。   “无需顾虑。”聂昕之淡声开口。   郁容面露苦恼:“我对太医署没什么兴趣……”   他是挺喜欢这次遇到的几位国医,却不代表想进太医署。   进了太医署,就是进了官场。一想到官场的勾心斗角,那种错综复杂、利益纠葛的环境,直让人打心底发憷。只是……   “防御大人会不会觉得我不知好歹?”   “既是不喜欢,勿须勉强。”   “可以吗?”   聂昕之略作思考,道:“可以进翰林医官院,散官行动自便。”   郁容笑了:“只拿工资不干活?”   说法有些奇怪,男人却听懂了:“差不多。”   少年大夫摇了摇头:“算了,我还是做个普普通通的草泽医吧。”   他可不觉得医散官当真就那么好当的,否则朝廷没必要设置一个专门的医官院。   聂昕之闻言颔首,没作劝说。   郁容继续拿着信封:“可是这保荐书……”   “无碍。周防御不会为此计较。”   郁容想了想,差不多明白了——   要说周防御有多欣赏自己的医术,只怕自我感觉太良好了,会有这一封保荐书,大抵还是因为那救心丸之“恩”罢!   就是一个人情。   这时,聂昕之复又出言:“可将保荐书转手。”   “转手?什么意思?”   “一些士子屡次落榜,无心再读书,即可能弃文从医,太医署则为首选。”   然而太医署也不是那么好进的。   郁容眨了眨眼,迟疑道:“昕之兄的意思是……让我卖掉保荐书?”   “六品防御的保荐书,可遇不可求。”   “……不是作弊?”   “太医署的医官每三月即有一次考核。”   意思是,他把保荐书卖了,万一对方是个草包,也就是过一把瘾,三个月后照样被踢掉?   郁容……   郁容无话可说,半晌,才道:“你不是逆鸧卫指挥使吗?”   说好的“纪委”呢?   聂昕之云淡风轻:“此为常态。”   “都不管吗?”   “但有犯者,剥去职务,罚每人百银,杖三十。”   “……”   少年大夫默然片刻,幽幽一叹:“所以,昕之兄你刚才是在开玩笑吗?”   聂昕之没有回答,面无表情的,看起来整个人严肃又冷淡。   郁容上下打量着他这个朋友,心里不由得嘀咕——怎么觉得,自己对这男人的认知,好像出了一点偏差?   保荐书被郁容放入储物格,留作收藏。   老国医的好意,少年大夫心领了,可对成为官医,实在是没任何想法。   不提官场上那些事,经此疫病一事,只觉自己的医术,需得精心打磨,想成为国医,尚且差得有些远……“不是金刚钻,不揽瓷器活”,他还是先把自己的水准提高了再说。   第三天,周防御果真走了,如来时一般,走得悄无声息的。   郁容早上还看到了他,至中午,在庄子里遇到了新来的两位官医,才知老国医和他的侄子已经离开了。   没能道别,让少年大夫略感遗憾。   回去后,聂昕之交给他一本半寸厚的书:“周防御托我转交给你的,他已知晓你不会进京。”   郁容接过书,翻看了几页后,心里触动不已。   这本书,准确的说,是一本医学手札,内容囊括了医药的知识,详细描述了各种行医手法,记载着心得体悟,甚至还有少数精妙至极的独门医方……其珍贵性与价值,远非一纸保荐书可比拟的。   捧着手札,郁容不由得出了神。   “想甚么?”   少年大夫叹了口气,摇头不语。   老国医离开后,日子过得更快了。   郁容就这样每天忙着、忙着,伤寒患者一个一个离开了庄子,等到病情最严重的、几度濒临死亡的感染者也痊愈了,安静到没有存在感的系统突然又发出了提示。   少年趴在浴桶里,正昏昏欲睡,便是被惊醒了,下意识地打开系统。   【隐藏任务一已完成。】   【任务评价:良。】   【是否接收奖励大礼包?】   瞌睡虫一瞬间跑光了。   郁容先是有点迷惑:还有几个感染者没康复呢,怎么系统就说完成任务了?   转而,无心再纠结,一听到“大礼包”三个字,浑身都来了劲。   二话不说——   接收!接收!   下一刻,少年大夫被飙升的贡献度吓呆了,可怜巴巴的几百点余额,一下子多了五千!   系统该不会抽了吧?   系统当然没有抽。   反复确认后,郁容安心了,喜滋滋地盯着余额看了好半天,才恋恋不舍地将目光移开,回到大礼包上。   白银十两,又是及时雨……等他回了青帘,有一大堆等待他支付的余款,一旦付清了,兜里怕没剩几个铜板了。   五折优惠券?   这还是第一次遇到。   郁容不免好奇,点开使用说明后,发现不是预想中的商城折扣券……竟是用于虚拟空间的,总长48小时的半价优惠,其实比商城折扣要划算得多。   除此,系统还送了两本书。   一本是《药用植株培育大全》,对郁容来说,真真是意外之喜。尽管他每年会在农村生活一段时间,在种植方面,到底不如有经验的农民。   大概翻了翻书,图文兼备,对植株的培育、栽种,描写得极为详细,看得郁容心满意足,塞到储物格里。   这才将目光投到另一本书上……   《青少年性教育》   郁容:“……”   什么鬼?!系统果然抽了吧?   想也不想地将书“扔”到储物格最边角的位置……   一刻钟后。   躲在被窝里的少年大夫,按捺不住好奇心,偷偷打开了似乎不太和谐的某本书。   第一行加黑加粗,写道:“男性初次发生性行为宜为22岁……破阳过早,易伤精气,需求适度,过犹不及……”   不算厚的一本书,不知不觉被他看完了。   系统真够前卫的,书里不仅有男女,还有男男,女女,不男不女……各种不可说。   郁容:“……”   第二天,早醒的少年大夫,十分之尴尬,虽然屋里除了他没有第二个人。   再看床上……   《黄帝内经》有云:“心怵惕思虑则伤神,神伤则恐惧,流淫不止。”   他该不会被昨晚那本书,吓得怵惕神伤吧……   当然,还谈不上流淫不止,咳。   正常的生理现象。   尴尬之后又是庆幸……事实说明,他应该不是性冷淡。   不过……   那本见鬼的《青少年性教育》还是别留储物格里白占空间了,直接人道毁灭吧!   结果,郁容并没有毁掉书,忽发奇想,将书扔商城了——没说系统的奖励不能卖吧——随手设置了个不低的价。没成想,过两天想起这本书时,顺道打开商城一看……   居然真卖出去了?   少年大夫吃了一惊,好奇地查了一下销售记录,就看到了一串十分眼熟的编号。   不是之前那个土豪吗?   郁容有点囧,一边觉得土豪挺特立独行的,一边脑洞大开,寻思着,书坊里好像有卖春宫图的,要不他批发一批,挂商城出售……说不准比瓷器更吃香?   想想罢了。别提有没有人要春宫图,反正他肯定不好意思去买的……也没那个闲心。   白鹫镇这边的事结束了。   郁容搭上了逆鸧卫的顺风船,回到青帘,正好赶上了屋顶盖瓦。   盖完了瓦,房子就竣工了。   按照当地习俗,房子建成的当天,得再置办一次宴席。   郁容望向身边的男人:“你要不留下喝一杯喜酒?”   从出大恶山,到这回来一路,这位指挥使大人当真任劳任怨,简直快成了苦力,害得少年大夫乱愧疚一把……对方却始终泰然自若,总是一句“你还小”,就把事情全给揽过去了。   聂昕之没有拒绝他的邀约:“后日卯前,定会赶到。”   郁容想了想,道:“太忙的话,昕之兄没必要特地跑这一趟。”   从沧平到青帘,骑马也得花上小一天的时间吧?   男人轻描淡写地回:“不忙。”   郁容:“……”   随这男人便吧。乔迁之日,能有朋友来贺喜……也挺好的。   聂昕之领着两位校尉,帮着少年大夫把东西送到义庄安置好——最麻烦的就是那一笼子的乌梢蛇——连饭也没吃,换马朝京城的方向赶去。   郁容站在村口,直到听不到马蹄声了,才不紧不慢地转身回村。   “小郁大夫回来啦?”   “是啊,张二叔。”   “咦,小郁大夫?什么时候回的?”   “惠三爷。”郁容先叫了人,回答着对方的问题,“上午刚回。”   一路,遇到好些个人,像张二叔、惠三爷一样,不管熟悉与否,一个月没见着人了,都上前打了招呼。   少年大夫一一回着话……   恍惚有一种,自己在这里生活了好久的错觉。   老槐树下,郁容微微仰头,望着湛蓝如洗的天空,豁然有一种开朗的心情。   “总算回来了,小郁大夫。”   “大爷。”郁容笑应,“好些天没见,都好吧?”   “都好,都好。”老里长对少年大夫的态度是一贯的亲和,“这趟是来接那几只狸猫的吧?”   郁容颔首:“嗯……这些日子给大爷你家添麻烦了。”   “麻烦倒不至于,就是……”老里长似乎有些难以启齿的样子。   “怎么了,大爷?”   “哎……小郁大夫你自己过来看吧。”   郁容跟在老里长身后,进了院子,一眼就看到几只……   猫? 第30章   若不是那几只的特征足够明显, 郁容根本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也就一个来月的时间,这些家伙怎的全都大了近乎一圈了?   第一反应是猫怀孕了, 然而……   这三只, 除了橘猫,三秀和赤炎将军可都不是母的。   实际上,有着“十只橘猫九只胖”美名的桑臣, 反倒是其中最不胖的那只——三秀健美的腰身粗成了小水桶,原就十分富态的赤炎将军简直能媲美小猪崽了。   乍一看到猫儿们的样子,郁容有些懵,一只只圆滚滚的,着实可爱讨喜, 看得人不由得会心一笑……   失笑过后,遂是担忧。   猫跟人一样, 一旦肥胖过度, 容易引发诸多疾病,寿命随之可能大大地缩短。   自觉没照顾好小伙伴们的少年大夫顿时心生自责。   问了老里长,总算知道,为什么这几只在这一个月里长得跟吹气球似的。   早先郁容出门前, 将猫儿们寄放在老里长家,给了百文钱, 拜托一小厮照看两日。不想临时去了白鹫镇, 由于无法确定归期,担心苦了几只猫儿,便在聂昕之派一校尉代他传信回青帘时, 顺便托那人转交一两碎银给小厮。   钱的数目好似不大,却够几只猫吃上一年足足有余了。郁容当然没打算过一年再回,这点碎银其实只有一部分是“猫粮费”,剩余的,原意算是小厮的“辛苦费”罢了。   却不知,那位逆鸧卫校尉怎么想的——兴许是觉得一两钱太少了——自掏腰包,又添了一两银。   哪料,这一位给老里长家做长工的小厮,着实是个实诚人,根本没想过“贪墨”猫儿们的“口粮费”,把这些钱全花在了猫食上,一天喂上五六顿,猫吃的比人都好……   桑臣与赤炎将军一向不怎么爱活动,三秀本身又特别能吃……自然肉长得飞快。   郁容得知了这一切,顿时哭笑不得:那小厮本是好意,在对方看来,猫越能吃代表身体越好,长得越胖就是越有福气。   怨不得对方,要怪只能怪自己不够细心,临走前没能将几只安置得妥当。   少年大夫在心里叹着气,嘴上还是跟实心眼的小厮道了谢,让对方保留没用完的“猫粮费”,向老里长借了根扁担和一副土箕,一边放上桑臣与三秀,一边是体重以一挡二的赤炎将军……   认命地挑着猫儿们,回家。   ——原先装猫的篮子,根本就塞不下这几只啦!   路遇到老板娘,牵着她家的虎仔教走路。   两三周岁的娃子口齿不太清晰,指着红毛彻底褪了色的大白猫,兴奋地嚷嚷着:“猪猪……”   性子爽利的老板娘,笑弯了腰:“是猫猫,不是猪猪……”纠正了娃儿的说法,熟稔地跟少年大夫打起了招呼,语带赞美,“小郁大夫家的猫就是不一样,各个长得神气极了!”   郁容:“……”   再怎么神气,他都下定了决心,要给这几只减肥。   这样想着,在心里盘算起猫的健康减肥方法。   饮食必得控制,绝不能再像此前一个月那样肆无忌惮地投喂;同时得注意分寸,节食不能过度,以免伤了猫儿们的健康;在猫粮上费些心思,自制减肥套餐,定时定量地喂,正餐之外坚决不喂零食;再则,运动能消耗热量,要让督促猫儿——尤其是桑臣与赤炎将军——多多运动……   预想的各种好,一套猫咪减肥计划制定得科学又周祥。   次日一大早,郁容吃完饭,直接去了隔壁房子,打算趁今天有些空闲,赶紧将那一笼子的乌梢蛇给炮制了。   打开门,就看到了地上,一条只剩下蛇头的乌梢蛇……   少年大夫静默了半晌,走到顶盖半开的笼子前,望里看了看——乌梢蛇体型较大,明显可见,笼子空了一些——平静地将竹笼盖好,转身出了房子,找几只猫儿算账去。   三秀跳脱,桑臣高冷,赤炎将军稳如泰山。   郁容一一打量着这三只,目光最终落在了最调皮的白手套身上,掰开猫儿嘴检查,仔细辩看牙齿缝里的残渣……很好!   遂又察看了另两个……非常好!   这仨还挺团结的,不声不响,合伙偷吃了一条乌梢蛇。   少年大夫微觉心塞,有心想教训,三秀喵呜地凑上来,蹭着他的腿,圆溜溜的猫眼,看得人心里发软。   “唉……”   郁容叹了口气,表示心累:这些小家伙,打不得,又不忍心骂,难不成只能口头批评教育了?   “小郁大夫。”这时,有人在屋外喊着。   少年大夫听出是林三哥的声音,暂且先放下对猫儿们的“思想教育”:算了,是他的疏忽,这几只本也不是现代的宠物猫,养它们的目的就是为了抓老鼠或捉蛇什么的……回头重新调整一下减肥计划即是。   “林三哥,好久不见。”   郁容将人请进了屋,又给他斟了杯热水。   林三哥却没心情与他寒暄,坐也不坐,拉开手里的布袋送到对方跟前,直奔主题:“小郁大夫,这是卖牙膏、药皂的钱……一共换了三十八两银子。”   袋子里,正是三锭十两的官银,还有一锭五两的,以及些许碎银。   郁容十分惊诧:“这么多?”   林三哥满脸兴奋:“可不是……我都没料到牙膏跟药皂那么好卖,尤其是牙膏,最下品的那些也卖了近两千钱,后面打出了名声,匡万春堂的直接找上我,包圆了剩余所有的牙膏和药皂。”   “这样吗……”   林三哥点头,忽是想到什么,道:“对了,小郁大夫,匡万春堂的人想让我介绍你们认识一下。”   “匡万春堂?”郁容沉吟了片刻,问,“林三哥可知他们有什么目的?”   “嗨!能有什么目的,怕不是瞧上了你那牙膏和药皂的方子。”   少年大夫直言:“暂时我没打算卖方子。”   不是想垄断。牙膏这东西之前没人想到这样的制法,他无非是占了个先机,有他这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市场再紧俏点,相信可能花不了太久的时间,总有擅药者琢磨出其中的门道……   卖方子没必要。他是个俗人,想让日子过得舒坦,得靠这些小玩意儿,补贴家用。   林三哥表示一万个赞同,卖方子只得一时的“涌钱”,哪里比得上卖成品,细水长流、积少成多,哪怕以后真有别人弄出了牙膏,到时候声名早打够了,顶多降一点价,根本不担心销路。   “不过,”林三哥话锋一转,说,“匡万春堂也不能得罪狠了,我瞧那个人挺诚心实意的,小郁大夫要不要见上一面?生意谈不拢不要紧,结个善缘,日后也好相见。”   郁容想了想,觉得林三哥的说法挺有道理的。他不怕得罪人,可匡万春堂到底是雁洲第一大药局,同时坐拥了南船北马,若真能搭上关系,与他也有好处……做买卖嘛,和气生财。   “林三哥说得有理。”少年大夫表态,“如果这几天,匡万春堂的人再找林三哥你,就直接请人来村子吧……对方不介意的话。”   倒不是摆什么架子,新房子明天完工,办了喜酒后马上得搬家,要把新家收拾妥当,少不了花费好几天的时间。   林三哥应下了。   其后,两人就着牙膏与药皂的买卖详谈了半天。知道少年大夫刚回来,尚没有存货,林三哥按捺着失望,约定了下一批牙膏与药皂的出货期限,才心满意足地准备回家。   郁容从对方留下的钱袋里,分出一小半的银钱,送作“代理费”。   林三哥推却不要……表示钱太多了,拿着烫手。少年大夫不以为然,若不是林三哥有本事,那一点东西绝对卖不了那样的高价,理当让几分利。   两人客气来客气去的,最终拍了板,除去成本,按照利润的金额三七分账,郁容占七,林三哥得三分……并由此确定,之后再作其他交易,不出意外的话,同样按照这个比例分成。   干脆去找了老里长和户长,请二人作个见证,双方就此契了一份正式的“代理”合约。   并非是郁容,或林三哥,对彼此不放心……在商言商,所谓亲兄弟、明算账,事先约定好了,往后行事才有章程,同样免得天长日久、人心易变,到时候成了一桩掰扯不清的官司。   对这一份合约,双方都很满意。   倒是老里长悄悄在少年大夫耳边问,是不是被自家鬼精灵的侄子给坑了,在他看来,“代理费”完全是空手套白狼,给个两成就够意思了。   郁容失笑,摇头否认了老里长的猜测。   会契这一份约,有很大一部分的原因,是为了系统的副职业,便是再多让两分利,他也不算吃亏。商人逐利,林三哥坚持这样的分成,当真是够厚道了。   告别林三哥几人,郁容紧赶慢赶地回了义庄……   已是晌午,要在今天加工完那一笼子乌梢蛇,得抓点紧了。   ——他不会饲蛇,那些蛇放久了,可别给冻死了,再则……家里三只大馋猫还在一旁虎视眈眈的,着实让人不放心。   早些炮制了,早安心。   从白鹫镇回青帘的路上,借着逆鸧卫有船方便,顺道采购了分量足够的黄酒,和一些醋。   针对这些蛇,不打算弄太多花样,直接酒浸、酒炙,少许一两条,用醋炮制,以备不时之需。   说干就干。   少年大夫换上了劳作服,绑好袖口与裤脚,将大笼子一点一点拖出房间,安置在水井不远。   搭着土基,在另一边垒了个临时锅灶,架上大锅,准备足够的干草、柴禾。继而搬出了方桌,砧板、切药刀,罐子、砂盆,该用到的器具,全部清洗好,放在一旁。   备好酒醋。提水桶,打井水倒入大木盆。   开始对乌梢蛇进行初步加工。   郁容坐在小板凳上,洗净了蛇,右手拿刀,毫不手软地剁了蛇头并去掉鳞片,切成寸断,简单快速地滤一遍,丢到药筛上沥干……   ——光这一步,就花了好半天,蛇太多了……真想不通聂昕之从哪弄来的。   申时,少年大夫才将所有的蛇净制、切制完毕,点火烧锅,正式炮制起来。   “……是这里?他怎么住在这么个破地方?”   酒炙结束,郁容正要晾着蛇段块,忽然听到院子外传来这一道陌生的嗓音。   下一刻,林三哥的声音响起:“只是暂住,新房子已经盖瓦了,马上就搬过去。”   感觉是在说自己?   少年大夫不由得看向篱笆入口,没一会儿,一道闪瞎眼的粉红人影,飘然进了院子。   “你就是郁容?”   十七八岁的少年,趾高气扬,像一只骄傲的花公鸡。   不紧不慢地晾着最后一块肉段,郁容冲对方拱了拱手:“不才正是在下,不知这位公子……”   蛇的腥味,和酒气、醋酸味,纠葛在一起,满溢在整片院子……气味着实说不上好。   “花公鸡”少年唰地一下展开折扇,挡在鼻子前:“匡秀,匡弘雅。”   匡?   郁容不由得看向林三哥。   林三哥面露苦笑:“小郁大夫,这一位……”   林三哥刚一开口,匡秀直接截断了他的话语,神色倨傲,微昂着下巴:“那什么牙膏就是你做的?”   瞟了一眼文竹扇面,郁容暗自吐槽着,面上不动声色:“不过是上不得台面的小玩意……”   匡秀当即“哼”了一声。   郁容:“……”   默了片刻,少年大夫看着“花公鸡”鼻子朝天的模样,决定不开口了,等着对方先说话,再随机应变。   匡秀毫不掩饰自己的目光,上上下下打量着义庄的篱笆院子,视线转了一圈,落到了竹匾上阴晾的蛇段块。   林三哥看了看郁容,转而望向匡姓的少年:“匡小少爷……”   “你,”匡秀突然又出声,合扇指着林三哥,“去门口候着。”   “匡小少爷……”   “快点。”匡秀不耐烦地挥手,“本少爷有要事与郁大夫商量,不便第三人在场。”   郁容默默看着,因着摸不清这匡家人的意图,便且按兵不动。   林三哥看着有些无奈,拿匡小少爷没法子,只好朝少年大夫使了个眼色,转而出了院子。   郁容注意到了林三哥的眼神,然而……   他没那个本事,光靠一个眼神里,即可分析他人之所思所想。   “喂,你……”   看对方难以启齿的模样,郁容有些意外——什么事能让这看着就很傲慢的家伙开不了口?   “匡少爷?”   匡秀憋了一会儿,复又开了口,语气略有模糊:“听说你拒绝了金针防御大人的保举?”   少年大夫这一下子当真是惊异了。   周防御送他保荐书一事,除了聂昕之,他可没告诉任何人……当然,那些国医也可能有所耳闻。但可以肯定,青帘的村民当中,没人知道这件事,包括老里长、林三哥。所以……   这一位是从哪里得到的消息?   再者,距离他收到保荐书,没过去几天的时间,当时人还在白鹫镇,雁洲这边如何这么快就知道了?   脑中闪过无数疑问,郁容依旧不露声色,不回答、不否认,语气从容:“匡少爷从何听到这样的传闻?”   匡秀轻哼了一声:“本少爷自有消息渠道。”   少年大夫微微颔首,也不探究,仍是反问:“不知匡少爷有何见教?”   匡秀张嘴,又合上了,犹豫好半天,忽是撇开头:“出个价吧!”   “什……”郁容倏然阖上了嘴,桃花眼微张大,盯着对方细细打量。   ——诶诶?   他没误会吧,这家伙的意思是……   匡秀好像被他看得羞恼了,猛地转回头,恶狠狠地瞪了一眼:“看什么,让你出个价,有这么难吗?”   郁容回神,嘴角慢慢溢出一丝笑。   “说罢!多少钱本少爷都出得起。”   少年大夫摇头不语。   “你这什么意思?”   郁容微微一笑:“没什么意思,匡少爷找错了人。”   “你……”   少年大夫转开了目光,低头收拾着桌上的物件。   “郁容!”   郁容抬头看了对方一眼,语气淡然:“寒舍破陋,郁某又忙不开身,不宜招待匡少爷。”   匡秀睁大眼。   被瞪的少年大夫面色不改,神态自如地伸出一只手:“匡少爷,请。”   直接送客。   匡秀被气得呀,嘴唇抖动了半晌,终究又是一声“哼”,转头疾步离开了义庄。   匡秀没走一会儿,林三哥又回了义庄,面露关切:“没事吧,小郁大夫?”   郁容摇头,嘴上问:“那位匡少爷是匡万春堂的东家吧?就是他想要见我?”   林三哥语带无奈:“哪是啊,之前找我的一直是药局的掌柜。没听说过匡小少爷管事,今天他突然过来找人,我还觉得奇怪呢。”   少年大夫若有所思:“是这样吗……”遂是语气一转,“我好像得罪他了。”   尽管之前说好了,尽量不要与匡万春堂交恶,但在有些时候、有些事,绝不能容让。   林三哥惊道:“怎么回事?”   “他问我要一个很珍贵的东西,”郁容轻描淡写道,“我拒绝了。”   林三哥瞬间松了口气:“还好还好。”   “没事?”   “既是匡小少爷的过失,没什么好担心的。匡家主事人又不是他。”   “哦?”   “匡大东家是个讲道理的人,如果是他家人的错,他从不会迁怒别人,小郁大夫你不用担心。”   郁容点头表示了解,没有什么担心不担心的。即使那位匡家的当家不讲理,也没什么好怕的……匡万春堂再厉害,还远不到能一手遮天的程度。   何况,他有一位超级厉害的朋友……狐假虎威什么的,万不得已之时,完全可以借一把势。   话说回来……   那一天聂昕之其实不是在跟他“开玩笑”吧,想一想刚才的遭遇,感觉好像是……   一种提醒。   大约是,怕他年幼无知,被人糊弄着“转手”保荐书?   逆鸧卫那么厉害,定会查到他头上,届时,罚钱不算,还得挨三十个板子……真真受罪。   郁容有些想笑:没想到门神看着挺凶的,心思倒是挺细的,还十分体贴人!   不过……   没想到真有人这么蠢,花大价钱买什么保荐书。   郁容也是后来知道,这保荐书难得归难得,但也没那么厉害……不过是进太医署的敲门砖,进去了可不代表立马就成了“医官”,一开始也就是做做帮手、跑跑腿,对外勉强可说是“官医”。   不知那养尊处优的匡万春堂小少爷,脑子犯什么抽,想买这么一个“鸡肋”的保荐书?有本事的,即使没保荐书,只要参加几回考核,总能如愿以偿的。   想不通,郁容就不想了。   明天新房完工,又有一堆的杂事要忙。   不成想,第二天一大早,匡万春堂又来人了。   来了两个人。其中一位就是想买保荐书的匡秀,而另一位……   温文儒雅的青年,笑得如沐春风,一见到少年大夫,当即拱手行了个大礼:“在下匡万春堂匡英,冒昧打扰,是为舍弟的莽撞之举,特地来向小郁大夫道歉的。”   郁容神色莫名,不合时宜地走了一下神:   话说,什么时候,“小”郁大夫的名头已经传到雁洲去了? 第31章   郁容后来才知道, 林三哥卖牙膏和药皂的时候,打的就是“小郁大夫”的招牌。   如今“小郁大夫”初才崭露头角, 随着推出的商品种类越来越多, 生意越来越紧俏,声名传得越来越远……终有一日“小郁大夫”成了“全国驰名商标”。   真正的小郁大夫本人,后知后觉发现了这种现状, 再想人们改变对他的称呼时,俨然是有心无力了。   扯远了。   回到当前。   昨日趾高气扬的“花公鸡”,现下跟霜打的茄子似的,又蔫又怂,在其大兄的要求下, 老老实实地给少年大夫道了歉。   作为匡万春堂的大东家,匡英说话熨帖、行事有度, 一举一动极具涵养, 让人打心底感到舒适。他不光让自家兄弟在口头上赔罪,同时带来了一份丰厚的礼物,即表歉意,又算作今日新房落成、乔迁之喜的贺仪。   这样来自陌生人的厚礼, 郁容自是不想莫名接受,却抵不过人家一份诚挚的热情, 后在林三哥的暗示下, 终究收下了。   匡英见了,笑得愈发地真诚,自然而亲切地拉着少年大夫攀谈了起来。   熟稔的姿态, 好似他俩是认识已久的老朋友。   郁容一边应付着人,一边暗自感叹:能做到地方首富的,果然不是一般人……别的不说,至少在人际交往上面,这位匡大东家的天赋点肯定是点满了的。   不过……   这样的人物找上门所为何事?   无事献殷勤……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可企图的——周防御的保荐书,或者牙膏、药皂的方子?   不管哪一样东西,应该不值得这样的人物纡尊降贵吧?   少年大夫在心里琢磨着。   事情与他想象的不一样。   保荐书什么的,匡英根本连提没提,倒是说到了牙膏,满口的赞美、笑脸上流露的情绪,显得十分真心实意,却提也不提购买方子之事……   只问,少年大夫可否愿意,定期供给一批上品的牙膏及药皂给匡万春堂。   价格什么的都好说。   郁容默然。感情是他把人想得太坏了,人家这么殷切,为的无非是多赚点钱……阴谋论什么的要不得。   “小郁大夫意下如何?”   匡英张口给了一个高价格,便是郁容,听了都有些心动,遂又想起了与林三哥定好的契约……没有立即答应,或一口拒绝。   之前与林三哥约定好了,半月“出产”一次牙膏,一大瓷盂的上品、两瓷盂中品以及十瓷盂的下品,当然,药皂也不能少,三十到五十块,视具体情况而定……   这些数目,是经过仔细估算后才确定的。半个月里,郁容最多只能制作这么多了,否则耗费的时间就太久了,必然会占用做其他事的时间……说到底,卖牙膏什么的,不过是提高一下物质水平,并非生活的重点,可不能本末倒置。   如此想着,郁容立刻打消了那一点心动,没有拐弯抹角:“抱歉,在下的精力有限,怕是……”   既是契了“代理”合约,便放手交由林三哥处理买卖上的事,自己在商业上又不擅长,没的为此浪费心神……若匡万春堂当真看重牙膏、药皂这一类产品,可以直接去找林三哥。   遭拒绝的匡英,没有表露出任何不满,知了少年大夫的难处,十分贴心地给出了建设性的建议:“忙不过来的话,小郁大夫何不雇一些人力应付琐细杂务,或可收几个学徒作帮手?”   郁容愣了愣。被这么一提醒,倒是突然意识到,屋前屋后拢共有好几亩的地,正适宜种植药材什么的,光靠他一个人肯定忙不过来,更别提,来年还打算买或租上几亩田地,种植粮食果菜,和常用而需求量大的药草……确实得考虑雇佣一些人手。   心里这么琢磨着,少年大夫仍是表示:“不才也只是粗通医术,远不够资格收学徒。”   匡英笑了:“小郁大夫你真是太谦虚了。”   郁容含笑不语。   这前后交谈,不到一刻钟的时间。   匡英见一时说服不了少年大夫,终究没有强求,适逢早宴开席,很给面子留下吃了一顿。等宴席结束,再度道一声贺喜,这才与对方辞别,带着乖巧装透明人的匡秀,离开了青帘。   郁容送客送到村口,目送人走远了,转身欲回,便是一道熟悉的身影闯入了视野。   “昕之兄,你来啦,”少年大夫笑盈盈地迎了过去,“还以为你今天不来了……”   “抱歉,来迟了。”   说好了卯前必到,现在却是巳正了。   郁容不在意地摇了摇头:“昕之兄如果很忙的话,其实可以不必亲自赶过来的,”开玩笑地说,“反正贺仪我已经收到啦。”   聂昕之淡声表示:“事情处理完了。”   具体什么事情,郁容很好地按捺着了好奇心,微微点了点头,语气一转:“可惜宴席刚结束……你吃了早饭没?”   男人不在意地回:“吃了。”   “还好还好,”少年大夫轻拍着胸,故作庆幸,“要是饿着了指挥使大人,可真是小人的罪过。”   聂昕之语气淡然:“无碍。”   郁容眉眼弯弯,忍不住笑开了。   被笑声吸引了注意力,聂昕之的目光落在了少年大夫的眼睛上,沉默少许,忽是问:“那是谁?”   “什么?”   郁容一时没反应过来。   “你送的人。”   少年大夫“哦”了一声,也不隐瞒:“匡万春堂的大东家,你知道不?就是那个很出名的南船北马。”   聂昕之颔首:“匡英。”   郁容讶然:“你认识?”   “不过是有所耳闻。”   少年大夫回过味,不由得失笑。   怎么忘了,这一位可是逆鸧卫指挥使,消息灵通得很……更遑论,坐拥匡万春堂和南船北马的匡英,必是声名远扬,也就他这种初来乍到的,比较孤陋寡闻罢了。   “匡英其人,无利不起早,他寻你有何事?”   男人问得理所当然,郁容也没觉得哪里不对,自然而然地说明了匡英的来意。   没提及匡秀想买保荐书的事,反正是未遂。那匡大东家到底是一片诚意,没必要多上一嘴,万一未遂之事也得挨罚……“花公鸡”一看就细皮嫩肉的吃不得苦,怕是受不住几板子挨的。   想是这样想,郁容莫名有些心虚。   听了少年大夫的说明,聂昕之没再多问了。   郁容犹豫了一下:“昕之兄可知匡大东家……”顿了顿,还是问出口,“大概是什么样的人?”   预感没出错的话,往后说不得与匡万春堂还有生意上的往来。若是提前弄清楚对方的信誉什么的,心里有个底,日后也好行事。   聂昕之只用几个字作出了对匡英的评价:“优秀的商人。”言语微顿,“他应是知晓了你我的关系。”   什么关系啊?郁容一时没反应过来,半晌,意会到男人话语里的深意,不自觉地皱起眉:“所以他其实是想通过我,和你攀上关系?”   身为逆鸧卫指挥使,同时有着嗣信王这一重身份,不用说无数人都想与之搭上关系吧?   某指挥使的视线不离少年大夫:“不必多想。”   郁容也不是喜欢纠结的性子,很快就释然了:“这算什么?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不对,不是这个说法,”咳,他又不是鸡犬,语气一转,笑道,“看来保安郎大人没说错,昕之兄平常真的不喜欢与人往来吧……以后会不会有更多的人,想借助我来接近你?”   “不会。”   “嗯?”   聂昕之语气淡淡:“你不喜欢,就不会有居心叵测的人可以接近你。”   这是什么意思?   郁容侧首,微扬起脖子,看向男人的目光隐含疑问。   聂昕之没有再仔细解释什么。   少年大夫暗自琢磨了一下,片刻之后,忽是弄懂了男人的意思,心情便一下子轻快了许多。他其实不太在意被人当成“跳板”,却不想因为自己的疏忽,万一一个不留神,给他这位指挥使朋友带来了什么麻烦……会愧疚死的。   “……还以为我做的牙膏真那么厉害,引得匡大东家不辞辛苦,也得在百忙之中抽时间跑这一趟呢!”少年大夫故作感慨。   “无需妄自菲薄。”聂昕之没管对方是不是在开玩笑,认真地回道,“你做得很好。”略作沉吟,道,“匡英若再上门……在商言商,不必顾虑太多。”   郁容笑了笑:“我知道了。”   匡万春堂甚么的遂被抛到了天外,少年大夫的心思又转回到自己的房子上了,便领着聂昕之——他在此间结交到的第一个朋友——带着分享的心情,邀请对方一起去参观他的新家。   按照习俗,新屋的最后一片瓦,必要在喜宴开始前盖上去。   上午的宴席已经散了,意味着新屋其实已经完全修建好了。   现场,匠工们仍旧热火朝天地忙着,不过是在做最后的修补工作,赶在午时前收尾结束……过了午时就不吉利了。   穿过了大半个村子,走过小横沟上的独木桥,顺着大埂道直往东去,走上一里多的路,终于到了新屋……距离当真有些远,却极合少年大夫的心意。   青帘的村风整体上是不错的,但有着十分丰富的农村生活经验的郁容,很清楚那些说三道四、家长里短的,有时候是多么的烦人。   住远一点,正好跟村子里的大多数人,保持现如今这般不亲不远的距离……图个清净。   绿水安静地绕过水湾,沿岸围上了一圈的木栅栏,形成了一个半开放式、开朗的大院子。   从木栅栏的门口看向院子,正中央呈“冂”形的新房子,以大木作构架,青砖、灰石修筑的墙体,是典型的新安府建筑风格,看着既别致又不乏大气。   郁容站在木栅栏外,欣赏着自己的新家,是心满又意足。   “昕之兄,你看如何?”   聂昕之略作打量,耿直地表示:“小了。”   “嗯……诶?”   郁容瞪着男人,左右厢加上正屋,分隔成七间,实际上却有九间大小的房子……居然被嫌“小了”?   聂昕之好像没意会到少年大夫的意思,肯定道:“太小了。”   “小”之前还强调了“太”……   郁容有点纳闷:“那,昕之兄的家又是多大?”   “不大,只在一百二十亩。”   “……”   少见多怪的少年大夫被男人的“壕”气给深深地震住了。   看看自家的新屋,连房子带前后空地和小水凼,总共五亩的地……真觉得已经是非常、非常的大了。   一百二十亩,又是什么概念?!   心态良好如郁容,忍不住想羡慕嫉妒恨了,下一刻陡然便想起了这男人的真正身份……好吧,一百二十亩的王府,也许、确实不算太大?   少年大夫收拾好心情,不再跟身旁人嘚瑟——土豪什么的不能比——穿过栅栏门,继续参观自己的新家。   坐北朝南的是正屋,隔成了三间,走正门进了堂屋,和外墙不一样,内里采取的是木结构,左为书房,右边卧室,可通行双人的房门,朝堂屋开着。   屋里尚且空空的,家具什么的,请了木匠、篾匠,已经打造好了,之前没地搁,说好在今天全部送上门。   逛了一圈,二人出了堂屋。   和普通的乡村户不一样,郁容在规划时,仿照了城内的房屋结构,请匠工们给这座青砖灰瓦房修了三面连通的檐廊。   顺着檐廊,东西皆是两间半。   所谓“半间”,占地实际也有一间的大小,为南北两间中央的“厅”,鉴于正面没修墙壁,只能称之为半间。   郁容领着聂昕之先逛了逛东侧的两间半。   南北两间,门是相对开着的。靠北的,贴着正屋的书房,门头上钉着小木牌,上刻着“静室”二字,描了墨,十分显眼。这静室,实际是工作间,以后制药什么的,就在这里进行。   半敞的厅便是平常处理药材的地方,靠墙还修了个奇特的小灶,不是用来煮饭的,专作炮制药材之用。   越过这半间的厅,与静室对门,是“药室”,显而易见,是存放药材与成药的地方,等家具来了,这里将会摆满中药柜。   西边的两间半,跟对面是一模一样的结构。毗邻主卧的北间,留作客房,以备不时之需;客房对门的南间,郁容让人挂上了诊室的牌子……往后就专门在这里接待上门的病人。   农家小院的布局并不复杂,又是空房子,挨个房间走一遍,也费不了半刻钟的时间。   不过,还没逛完。   回到正屋,穿堂出去,是后院,同样顺墙修了檐廊。檐廊连着左右,各有一座面积大小与高度皆无法跟前院的房子相比的小屋。   西屋主要是谷仓,除了储备粮食,农作工具什么的,包括一些杂物,都放在这里。谷仓下面有一个地窖,地窖的空间十分之大,用途无需赘述。   东屋便是厨房兼柴房了。   厨房前,在空地上,挖了一口深水井。   这块高地,南有小横沟,东北是大横沟,西北又有一个水凼……怎么看,都不缺水,用不到水井。不管是营造行的行老,或者老里长,之前都劝过,挖井费工又费钱,完全不需要。   郁容却是坚持不改变主意。   没办法……   只要一想到,同一条水流,有人在上游洗衣服,有人在中游洗菜,下游更是刷便桶的、拿粪瓢舀水的……少年大夫就觉得恶寒不已。   再想想,之前发生白鹫镇的伤寒,可不正是伤寒杆菌通过水源,形成了“粪—口”传播的循环,才使得越来越多的人感染上了疫病吗?   挖一个深水井,非常、非常有必要。   厨房、卧室、书房等,作各种用途的房间都有了,还有一样不能少。   茅厕。   选在了离主屋与水源最远的地方建立。内里,采取了现代式的隔板间,旁边摆一个水缸,里面装满水,留作方便之后冲洗之用。   与茅厕隔着大半个后院,遥遥相望的是搭在水凼附近的一个窝棚。   从行老那听说,京城包括新安府这一片,有不少富贵人家,专门修温室,用以冬天种花的——据说温室种出的菜,水分不够、叶子黄蔫,所以能建得起温室的,没什么人拿它种菜。   温室建造复杂,造价昂贵,郁容没那么多资本,可考虑到种植药材的需要,还是请行老仿制了个低价低配版的温室……冬天通过烧炭烧水,也能进行一些反季栽种。   五亩的空地,除了建在中间的房子,围了一圈木栅栏之外,便是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郁容一边走一边盘算,怎么利用这一大片土地。   十月(阴历)已是入冬了。   系统奖励的,以及在集市收集到的种子,不适合现在萌发、栽培。   所以……   暂时只能种菜了?   听到少年大夫的嘀咕,聂昕之忽然出声:“移栽树。”   郁容恍然。   也是。现在没到最冷的时候,平均气温应该在零上,移栽树还来得及。   主要是,这一片原是菜地什么的,地势比周遭高,光秃秃的一片,就算多了一道木栅栏,老远地看过来,这里的一切仍是一目了然……   在外围种一圈树木,可以遮挡窥视的目光,且待到夏季炎热,树木成荫,在这个没有空调电扇的时代,算是个乘凉的好去处。   “移栽些什么树好?”   解决了一个问题,又来了新问题。   没想到,聂昕之倒真给了建议:“桃树。”   “桃树……”郁容沉吟道,“桃花开起来很漂亮,果子也好吃,树皮、根茎和桃胶都能入药……就移栽它吧,听说王家沟有桃园,这两天忙过了就去买桃树。”   有了桃树,当然少不了梨树。   梨树在冬季同样休眠,亦可移种,除此,还可以栽些梅树、腊梅等……既具观赏性又有药用价值。   不过,新安府最常见的还是柳树。   郁容想了想,柳树易活,没必要费大工夫、精力与金钱去移栽,等明年早春,顺着水湾扦插一圈的柳枝就可以了。   里里外外把新屋逛了几遍,差不多接近午时时,收尾的工作也终于结束了。   匠工们收拾家伙,结伴去了客栈,等待半下午的宴席。   行老随郁容去了义庄,结算剩余的工钱。   这边刚算好了钱,外头听到有人在喊“小郁大夫”。   ——木工送来了家具,正巧,篾匠前后脚跟着也到了。   一时,少年大夫忙得焦头烂额。 第32章   行老领着工钱走了, 郁容忙去迎接木工和篾匠。   才寒暄了几句,正清点着家具, 桶匠又推着一板车大大小小的桶盆来了。   像是一起约好了似的, 不到一刻钟,棉坊也来人了……早先送去的五十斤棉花全都打完,做成了长宽与薄厚不一好几床的棉胎。   少年大夫分身乏术, 只好一个一个地招待。   付清了最后一笔款项,百宝盒里的银钱只剩下少少的一点了……便是郁容在花钱方面一向看得开,此时也难免有点肉疼,等看到散放了满院的东西,心情瞬间被治愈了。   身着便服的某指挥使大人, 刻意降低了存在感,安安静静地坐在简易书桌前, 随手翻阅着一本杂记。   郁容长舒了一口气, 回屋这才发现,刚才忙得把客人都给忘在了一边,心里顿时生出几分歉意:“抱歉啊,昕之兄, 这边太乱了,没能好好招待你……”   聂昕之微摇头, 并不在意:“无碍。”   少年大夫笑了笑, 也不跟自己的朋友客气:“我得尽快把这些搬去新屋,昕之兄你自便。”   一院子的家具、物什,收拾、整理, 再搬运,十分不方便。   不由觉得失策,早该让人直接送新屋去……真是忙昏了头,脑子短路了。   好在有板推车,大小号各一辆,也是请木工打造的,刚送过来就地组装好的,正适合现在拿来装运东西。   东西太多了,加上原本一些家当,以一人之力,怕是整个下午都搬不完……新屋距离义庄有些远,绕了路,走一趟来回,得有七八里路了。   郁容盘算着跑一趟客栈,请几位零工过来帮忙搬运。   聂昕之发话阻止了他,在少年大夫莫名的眼神中,出了义庄,没半刻钟又回了,身后跟着四名郎卫。   郁容默了……   想不通,这些人从哪就突然冒了出来。   聂昕之一声令下,几人当即行动了起来,利索地收拾起物什,将家具装载到板推车上。   着实有一种大材小用的感觉。   有了现成的帮手,郁容也不客气,否则岂不是辜负人家的一番好意?   ——再者,这几位郎卫,看着面善……当日在白鹫镇,朝夕相处了一个月的时间,大家差不多混熟了,彼此关系还不错,比如那边,看着文文弱弱、实际武力值爆表名叫安朗犀的,便是之前嫌一两银子太少、自掏腰包补贴“猫粮费”,导致三只猫儿飞快发福的“罪魁祸首”。   回头请大家吃一顿酒罢!   郁容暗想。   工钱什么就算了,这些逆鸧郎卫,各个家底丰厚得很,谁都看不上几个文钱。   正直青壮年的汉子们,干起活来麻利得很,郁容想帮忙,根本就插不上手,只能作个发号施令的指挥,看他们迅速跑几个来回……   半下午的功夫,所有的物件,大到木床、中药柜,小到一把篦子,一个不落,从义庄全部转移到了新屋。   搬家具的同时顺便布置新屋。   先是正屋。   按照郁容老家的习惯,方桌搭配四条长凳放在堂屋中间;上方靠墙摆上长案,东瓶西镜,案桌中央是一个小香炉;博古架安置在东侧,贴着与书屋相隔的木板墙,西侧靠墙摆放一茶水柜,左右安放两张座椅。   堂屋里的大件放置妥当,便轮到了书房……都是些常规摆设,书柜、书架、书桌、座椅等,三十平的屋子不大不小,中间摆上一道竹屏风。矮榻就安放在屏风与书架之间,正适合看书学习累了作小憩之用,先前在南船北马买到的仿西域毛毯整齐地叠放其上。   卧室就更简单了,同样用上一道竹屏风,将房间隔为内外两部分。内里是床,外面放着两张凳子、一条案几,靠墙拼接了三张大木柜,可以上锁,用来放衣服、棉被,或者贵重物品什么的。这个季节用不上竹床,就摆在窗户前,平常可以放放东西,簟子、席子等卷好了架到木柜顶上。   其后是左右厢。   客房和诊室就随便布置一下,各放些桌椅凳几,床也是简易的可拆分床板,叠靠在墙边。一些没想好怎么安置的物件,暂且先安置在这边的半厅里。   剩余的大件家具,比如中药柜、特制的工作台什么的,搬去了药室或静室。药筛、竹匾、小石磨这类,放在半厅。半厅靠着墙角摆放了两个半人高的实木柜,留作之后存放医用或制药器具的。   这边还在布置着,替少年大夫跑腿的林三哥赶着牛车从雁洲回来了。在铁铺定制的各种器具,以及土陶坊的炉子、缸坛什么的,都被运回来了。   正好用上了实木柜。不过,像药材铡刀这一类比较危险的堪称凶器的家伙,都得放屋里锁好了,需用时再拿出来。   眼看天色渐晚,郁容不得不加快动作。   农用工具直接塞后面的谷仓。   土陶制品、水桶木盆等,搬去了厨房,碗橱、盆架自也不能少了,还些小东西,如案板、笼屉等顺便一起带过来。   剩下零零散散的,仍有不少,占了前院小半的空间,比如锅碗杯壶啊,粮食干菜啊,柴炭草杆啊……还有不少被当作贺仪送过来的土产品,以及之前采购的东西,前天带回来的各种药材等,一时来不及整理,随意放置。   宴席即将开始,作为主人,郁容必得提早过去招待客人。   冬天白日短,酒席散时,天已经暗下了。   灯笼点亮,挂在两侧檐廊下。   氤氲朦胧的光线里,男人与少年相对站立。   “现在就得走吗?”郁容有些担心,“这么晚了,不如在我家暂宿一宿,明天赶早就是……”   这大晚上的,便是走官道,也是乌黑隆咚的。尽管这一带治安不错,剪径大盗什么的也不是没出现过……好吧,这几位都是顶顶厉害的逆鸧郎卫,不必太担心安全问题。不过,夜里赶路总归不太方便。   聂昕之答非所问:“下回再来做客。”   郁容沉默少许,叹了口气:“等你真的闲下来……再说吧。”   到这时,哪能不知道,这一位怕不是特意抽了这一天赶来庆贺……心里既有被朋友看重的高兴,更多的是歉疚。   男人似乎对少年大夫的情绪变化十分敏感,没有出言刻意安抚,抬手,手指轻触着对方鬓角的碎发。   郁容下意识地偏了偏头,微微张大双眼:“昕之兄,”语气不自觉地带上笑意,“我又不是小孩子,你不要老是摸我头。”   聂昕之听了,未对少年大夫的说法作任何评述,收回手、掌心一翻,像是变戏法一样,手中多了一个丝帕:“收下罢。”   郁容疑惑:“钱?”   聂昕之颔首。   少年大夫囧了:“这是作甚?”红包吗?可是这人已经送了贺仪了啊?   “翰林医官院补偿的施药钱。”   “……昕之兄你能说明白点吗?”太言简意赅了他听不懂啊!   聂昕之简明扼要地解释了。   所谓“施药钱”,其实就是翰林医官院发放的“政府奖金”,表彰郁容在白鹫镇的所作所为,给些实际的奖励。   郁容十分意外:“竟有这等好事?”   聂昕之语气淡淡:“不多。”   “……”   对男人表示的“不多”,郁容有些怀疑,毕竟这家伙壕气得很,大与小、多与少的标准,跟他不在一个水准线上……虽然他也觉得,“政府奖金”一般不会太多。这样想着,没什么顾忌,打开了包裹在丝帕里的银钱……一二三四,有五个二两的小银锭,出乎了预料。   十两银子着实不少!按照青帘的标准,衣食住行,没有额外的大笔开销的话,足够一个成年的汉子至少用上两三年……毕竟,花千金买一顿肉吃,整个村子里,除了某个少年大夫,真找不到第二个人了。   思及此,郁容汗颜,转而又释然了,只要手头留一些急用钱,其他的花就花了呗……反正孤家寡人一个,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图个舒坦。   少年大夫重新包好丝帕,将银子塞到了男人手里:“给兄弟们喝酒吧,今天多亏了他们。”   “不必。”聂昕之果断拒绝接受。   “喂……”   看到少年大夫垮下的脸色,男人改变了主意,接过布帕,从里拿了一块小银锭,剩余的还给了对方:“够了。”   “……”   望着渐渐隐没在天幕之间的钩月,郁容不再跟他客气来推辞去的了——既然,非得晚上赶路,那就不要耽误了,早一点上路也能早些抵达目的地。   站在新家的木栅栏门口,少年大夫目送着朋友的身影渐行渐远,终于彻底融入了夜色之中。   风声呼啸,远离庄子的夜晚,冷清又寂寥。   郁容注视着沉沉的夜色,不自觉地轻叹了一声:“真安静。”   对比之前的热闹,此刻莫名感到些许惆怅。   “喵呜~”   小腿被热乎乎、软绵绵的小东西左蹭蹭、右蹭蹭,好不容易伤春悲秋一把的少年大夫忍不住笑出声了,俯下身,抱起猫儿。   “不会又饿了吧,小三……还是你又偷吃了,故意跑来卖乖?”   三秀又叫了一声,叫得郁容心里软成一团,什么事都抛开了,回屋,专心致志地撸猫。   今天真的是从凌晨忙到晚,郁容抱着猫,坐没坐相地瘫在椅子上,实在不想动……   然而,院子里杂七杂八的一堆东西,还等着他收拾。   别的不提,一些村民当作贺礼送的熏肉、咸鱼,肯定得放好,否则……   郁容摸了摸猫的脑袋,在三秀挣扎着想跑时,松手放了它。   认命地去前院收拾。   厨具、食材,送厨房,暂时可能吃不了的、能存放的蔬菜塞到地窖里。其他的凌杂小物件,一时用不上的,一口气装篓子里,架到半厅柜子上,过几日闲下了,慢慢收拾。   当下急着收拾的是药材。中药柜是木工按照郁容吩咐最先打造的,晾了一段时日,完全可以直接用上了。炮制好的药材,分门别类放进药橱抽屉里,少数还得阴晾,就撒在竹匾或药筛上。   整理完了,郁容一鼓作气,写起了中药柜各个抽屉的标签。也是他贪心,让木工一连做了两个大药橱和四个小柜子,全贴上标签,得写上好几百张纸条……这一晚上哪忙得完,只好先写已有的药材名称了。   直到生物钟提醒,实在困得受不住,这才结束了这一天的工作。   郁容花费了三天,终于把新家的里里外外,差不多拾掇齐整了。此后又马不停蹄的,跑了一趟王家沟,找到桃园主人谈移栽果树的买卖。   少年大夫有些小心机地备了一小瓷盂的牙膏送给桃园主人,正合了对方的心意。   桃园主人十分好讲话,谈价的姿态也不强硬。郁容得偿所愿,买到了八株四年的桃树——桃园不光有桃树——以及一棵十年的梨树。   又在桃园主人的牵线搭桥下,购得了白梅与红梅各一株,不到三年的桂花树四棵,以及腊梅……腊梅最多,年份不算长,但一次性移植一大片,开花之时分外好看。   这些树,沿着木栅栏栽种,来年再扦插杨柳,待到草木抽发,必是一片蓊郁葳蕤。   不过,移栽整棵树木,是一不小的工程,其中有不少的讲究。故而谈妥之后,郁容先付了三成的定金,要等十天,这些树才能真正地在他的屋前院后扎土生根。   立冬忽至。   乱忙活了好些天的郁容,到这时总算得了清闲。   ……不对,还不能说清闲。   少年大夫一大早就扛了锄头,在屋后的空地上,进行松土作业。   前天路遇老里长,对方好心提醒,是时候种菜了。再过些时间,有些菜就来不及种了。   差点错过了时候的郁容,连忙找出之前买的种子,适合种的赶紧浸种催芽。   ——对现代人来说,买菜吃是习以为常的一件事。可在这个时代,住在村子里,想每天买菜,着实不太方便……跟有没有钱干系不大。   还好,若以阳历算,今年的农历差不多只相差一个月的时间。   十一月初,还能种好些类别的蔬菜。   以新安府的地理气候,这个季节普遍种植的有芦菔、茼蒿、胡荽和芸薹——芦菔就是白萝卜,胡荽、芸薹即香菜和油菜,叫法与郁容熟悉的不同罢了。再过一个月,还能栽种芥菜和颇棱(菠菜)。当然,葱姜绝不能少,反正这俩能全年性种植。   除此,郁容还想种些菘菜和水芹。   菘菜就是大包菜,产量高、易储存,冬天的时候烫锅子吃十分美味,却不知为何,青帘这附近少有种植的,似乎是人们普遍不爱吃?   至于水芹,郁容对其本身不算太喜欢,之所以要种它,主要是想试一试能不能培育出芹芽。   犹记得,到外祖父家的第一天,第一顿吃的菜便是对方亲手培育的芹芽……那清爽的口感,一直流连在记忆深处,无法忘却。   ……想象是美好的。   现实十分残酷。   少年大夫准备的种子,足够种满两亩地,谁料,颠颠地刨了一上午,也没刨到半分地……须知,种菜之前光翻土还远远不够。   郁容:“……”   好像太过高估自己了。之前说了,这几年他每到假期,都会去农村体验生活,一般的农活也都会做。问题是,现代的农村,和古代的农村,完全不是一个概念。   譬如翻土这种活儿,尽管知道怎么回事,却从未亲自做过,因为现代农村,五花八门的农具不要太齐备,谁还费心费力,扛着锄头慢慢刨土?   微微喘着气,少年大夫双手杵着木把,顶着下巴,对着眼前一大片空地,发着呆……照他这个速度,等土翻完了,怕是可以直接用作春播了。   蓦然想到了那位匡大东家的提议,郁容不由得琢磨:看来,必须得找人力帮忙了。   ——嗯,术业有专攻,他做不了农夫,能把大夫做好就可以了。   决定了雇佣人力,便毫不迟疑,当天中午就找到了,是一双中年兄弟,据说早年遇灾,逃荒到新安府的,没有自己的地,又没钱买,只能靠租人家的田地,平常再在附近打些零工,养活一大家子。   郁容从老里长家打探到这对兄弟的消息,知道他们在农活上都是一把好手——最重要的是,做事认真、为人敦实——直接找上对方的家门。   十月农闲,像某少年大夫这样一根菜苗都没种的人家,放眼全村,独此一户。   两位李姓的兄弟,正愁着冬季找不到太多零活,便有了这一桩送上门的活计,可不给高兴坏了吗!   双方没怎么讨价还价,直接说定了,一人两百钱一天,不包两餐,日结工钱。   并非郁容小气不愿包饭。一是普遍行情如此,这种情况都不会包饭,二是他家就他一个人,做多人份的饭,用小炉子肯定不行,动大锅灶又费时费力,怪麻烦的……   兄弟俩住得不远,到这边干活,跟去自家的田地距离相差无几,早上吃了饭过来、晚上干完了回家吃饭,方便得很。   谈妥了工钱,二人当即扛上锄头、铁锹,跟着郁容走了。   郁容站在后檐廊上瞅了半天,确定李姓的兄弟干起活来果真是又快又好,顿时安心了。   ……看样子,用不了多久,他就可以不出门,在自家后院摘菜吃啦。   监工什么的没必要,少年大夫踩着略微轻快的步伐,正要回屋,经过厨房门口,下意识地摸了摸肚子。   刨了一上午的土,早饭都消化光了,感觉有些饿。   不吃午餐什么的根本习惯不了。   脚下便是硬生生地换了方向,进厨房找吃的去。   然后后知后觉地想到,这不是现代,不存在冰箱里存储着零食的事情。   不想烧饭,平常做零食的干果之类……处理手法太粗糙,老实说,不太好吃,吃多了就腻烦了。   犹疑了一会儿,郁容打开橱柜,翻找了起来。   办喜宴剩下的粽子,前几天被他吃光了。底下的柜子里,尽是各种豆子类,都是之前村民送的,不适合现在吃。   看到了芝麻,就想起了芝麻糊,可惜手工怎么弄的,他不会做。   有些糖,少少的精白糖不到半斤,砂糖和糖霜足有两三斤……考虑了三秒,郁容觉得这些也不能填饱肚子,只能失望地合上橱柜门。   目光不经意地投进了一旁的水桶里。   水里泡着饼。   郁容一怔,忽是想到了某次在乡下尝过的炒饼……还挺好吃的,做法又简单,便瞬间起了兴致。   这种饼,不是普遍意义上、用小麦面做的饼,而是用籼米与少许的粳米磨成米浆后,沥干了水分,湿面做成的米饼。   米饼蒸熟出屉后,晾干变硬,用水养着,保质好的足以吃上大半年。   煮粥的时候,放极少的米,米汤烧开,放几个饼进去,比吃白米饭还容易饱肚子。   郁容不爱吃放陈了的米饼,觉得口感远不如年糕。   炒米饼除外。   心动即行动,少年大夫从水里捞出七八个饼——饼很小,只有半个掌心大——放在一边先晾着,等水分干一点。   洗锅,清理砧板、菜刀,把炉封拉开,塞了新的石炭。   饼面的水分干了一些,横竖两刀,每一个切成四小块。   不需要任何配料,只要一点香油,对饼块进行翻炒即可……原本硬邦邦的饼块,随着高温慢慢软化,在开始有些粘锅的时候,即可盛出。   从柜子里拿出砂糖,撒上两勺到炒米饼上,稍稍拌一下。   香香甜甜,软软糯糯,对十分爱吃甜食的郁容来说,堪称美味。   少年大夫捧着炒米饼吃得热乎,忽地想到柜子里的那些芝麻,灵光一闪……   不清楚芝麻糊怎么做的,可是他知道如何做锅巴粉啊!   锅巴粉不管干的,还是泡水,吃着都特别香……尤其泡了水后,感觉跟芝麻糊没什么差别。   想到好久没吃过的锅巴粉,郁容吃炒米饼的动作不由得快了起来。   等下吃过了,他就着手做锅巴粉吧?多做一点,既可以当零食,也能偶尔应付当主食。 第33章   锅巴粉, 光听名字,容易让人想到锅巴磨成粉。实际上……就是锅巴, 加上一点炒熟的芝麻和砂糖, 磨细成粉。   卖相不太好,乍一看像是磨碎喂猪吃的糠麸。吃到嘴里,唯有一个字可形容:香!   锅巴香, 炒芝麻更香,二者结合,自是香上加香。   可以干吃,口感很奇特,尤得小孩子的欢心。不过由于是粉状物, 吃急了容易噎着或呛着,年纪大的人喜欢泡水吃。黄里透白的粉, 倒入开水, 颜色就神奇地变成了接近芝麻糊的灰黑。   水冲的锅巴粉,在味道上,亦与芝麻糊十分相似,只在口感少了些许粘稠感。   说起来, 锅巴的做法极为简单,前提必须得有足够多的锅巴。   煮一大锅饭, 才有那么一点锅巴——还得烧火的功夫到家, 锅巴才能不软不糊刚刚好——想做锅巴粉,份量远远不够。   郁容临时决定做锅巴粉,没有锅巴, 只能另辟蹊径。   炒米可替代锅巴。   大火爆炒干大米,炒到金黄,略带焦香,起锅即为炒米。   加炒芝麻和糖,磨出来的锅巴粉,吃起来与真正的锅巴做的,没多少区别。   从米坛里搲了几升的米,郁容快速用清水过了一遍。   其实,按照标准的做法,炒米前,大米是不经过淘洗直接入锅的。   可这个时代的白米,远比不上现代的大米,口感什么的就不提了,光是里面的砂子与灰尘……若不先过一遍水,直接下锅炒,作为一个现代人,绝对会有心理阴影的。   少年大夫找来两个干净的大竹匾,将沥了水的米粒均匀撒在上面,拿到太阳下晾晒。   日头正好,这些米晒上个半天,差不多能干。   米和芝麻还在晾晒,一时半会儿没法做锅巴粉了。   没打算干等着,郁容回了厨房,继续忙活着。   首先得清洗小石磨。   锅巴粉是磨好了直接入口的东西,必须得注意制作工序中的卫生问题。光用冷水洗,郁容仍是不放心,便想着用开水烫滚,再用高温消菌。   就得用到大锅灶了。   实际上,炒米需要大火爆炒,小炉子的火本也不够。   原先嫌大锅灶怪麻烦的郁容,饶有兴致地起灶烧火了。   二尺二的大铁锅,这还是头一回投入使用。   郁容之所以嫌大锅灶麻烦,主要是因为,第一次用铁锅前必须得先“开锅”,否则,烧煮出来的食物,会带着一股不好闻的铁味。同时,铁制品会锈蚀,养护得当,铁锅的使用寿命才够长。   既买了铁锅,除味与养护是无论如何也省不掉的程序。   不过,少年大夫偶尔会在一些琐事上,有轻度的拖延症,想着等一等,哪天闲着无聊再去处理……反正也就多放个几天,铁锅没那么快生锈的。   出于做锅巴粉的需要,郁容只能认命地给铁锅先行除味了。   土办法,直接拿猪油擦锅,方便又有效。   可家里没有新鲜的肉,便只好换一个法子了。   水和食用油,一比一,再加把茶叶,倒锅里大火烧开,用长勺舀油水,对整个锅里进行反复浇淋——油水是为养护,保证铁锅不容易锈蚀,茶叶则能去掉生铁的腥味。   熄火冷却,找一些木屑什么的搁油水里,拿锅刷再反复刷洗。最后,盛干净锅里的油水,清洗一遍,烧个一两锅的开水,“开锅”即完成了。   处理好了铁锅和小石磨,郁容去前院检查着晾在竹匾上的米粒,到底泡过了水,米粒吸了水分有点涨,晒了半个下午还没完全干燥。   无需着急。   准备工作已然到位,炒米磨锅巴粉,正式做起来,花费不了多少工夫。   少年大夫回后院,开始收拾适才被倒腾得有些凌乱的厨房。   忽看到一中小号的陶瓮,放在角落里,正被盆架刚好挡着了,不注意看很难发现它的存在。   陶瓮一看就知道用过一些年头了,肯定不是此先在土陶坊定制的。   郁容回想了一会儿,记不清这东西从哪来的,也不独自纠结,移开盆架,直接将陶瓮搬出来。   好重!   显然,瓮里装满了东西。   少年大夫愈发好奇,小心地打开瓮口——   臭!   郁容一个不妨,被臭味熏得脑子发懵,好一会儿,缓过神,又觉得这冲鼻的味儿,莫名让人口舌生津。   下意识地吸了吸鼻子,他觉得这臭味怪熟悉的,好像是……   臭萝卜!   郁容惊喜。   ——臭萝卜啊,真真是好些年没尝过味了。   跟臭豆腐一样,但凡沾了“臭”的食物,基本是一个“德行”:闻着臭、吃得香。   一碗臭萝卜,加点蒜子,煮饭时顺便蒸上,吃起来方便,关键是,非常地下饭。   腌得好的臭萝卜,生吃也不错,酸爽可口。   尽管,郁容知道这东西不太健康,不过,作为标准的大天朝吃货,在美食面前,可以酌情降低一些底线的,咳。   喜欢吃臭萝卜的人,往往更喜欢臭萝卜的汤。   这汤,有好几种吃法。   最常见的,就是蒸制臭萝卜后,油汤泡饭,十分开胃……只是这种吃法,略显“重口”,不一定谁都能吃得惯。   还有一种做法,是郁容个人比较喜欢的——臭萝卜汤泡豆腐和(或)青椒。   青椒去籽,豆腐切块,放入腌制臭萝卜的器具,浸没在汤水里,腌泡几日,再捞出来蒸着吃……   饱吸臭萝卜汤的豆腐,风味绝妙独特,好吃到了极点,决不比臭豆腐、豆乳什么的差,只要吃下了第一口,就想吃第二、第三口,哪怕食量小的人,也会在不知不觉间就吃掉了好几大碗的米饭。   泡过汤的青椒也一样,脆脆的、酸酸的、臭臭的又香香的,滋味复杂,相当美妙。   对郁容来说,臭萝卜可算是稀罕物了。   当初体验农村生活时,其他的腌制菜,诸如咸豆角、酸芥根、萝卜干,等等,早晚餐常能吃到。   却不知为什么,臭萝卜在饭桌上几近绝迹了……兴许是物质条件越来越好了?   过惯苦日子的长辈们早吃腻了臭萝卜,不爱做了,喜欢吃臭萝卜的年轻一代,基本上也没那个手艺,好吃的又太多了,久而久之,渐渐就忘了年幼时臭萝卜汤泡饭的滋味。   郁容便是这年轻一代的一员。   喜欢吃臭萝卜,偏偏自己不会做……好些年没再尝过,便差点忘了还有这样一种美味了。   独特、诱人的臭味,不断地涌入鼻腔。   从对臭萝卜的怀念中回神,少年大夫忍不住疑惑了:这一大瓮臭萝卜,到底是从哪来的,怎么会在他家的厨房里?   郁容琢磨了一会儿,忽是想到什么,小心地托举起陶瓮,努力往下面看。   不出所料,瓮底有个歪歪斜斜的刻印,仔细辨认,是缺胳膊少腿的一个“寳”字。   瞬间意识到了,是怎样一回事。   郁容几乎能肯定,这一瓮的臭萝卜,是办宴席那天,别人偷偷塞进来的贺礼……对他是个惊喜,放在这青帘,送礼送臭萝卜,却是显得寒碜了。   是谁送的,大概也有数。   村西有一位“宝阿舅”,是青帘少数的外姓住户,跟张氏族亲沾亲带故的,在一众五等户的人家里,他家都是条件最差的那个……能送这一瓮的臭萝卜,已是诚意满满了。   在去大恶山采药前,宝阿舅曾讨了两剂治腰伤的膏剂,当时便十分客气地要请吃饭,被心知其家境的少年大夫婉拒了。   郁容沉吟了片刻,起身找了一个空坛子,将臭萝卜带汤转移了进去——到底是人家送的贺礼,他若直接还回去,说不准让人误会看不起人呢……   不过,臭萝卜可以留下,陶瓮必须要还回去……也是约定俗成。村子里走门串户,互相送些吃的很正常,受赠与的人家回头都会将装食物的器具还给对方。   对境况差的人家来说,一件土陶器皿,算得上是贵重品了。   思及此,郁容连忙行动起来,洗干净陶瓮,麻布擦净水,用篮子装好。   正要出家门,想了想,又去了一趟药室,找了几贴膏药随身带上。   臭萝卜当真是宝阿舅送的。   郁容还了陶瓮,顺便赠了药,再度拒绝了对方留饭的邀请……回家的路上,又想起了那一坛臭萝卜,便脚下拐了个弯,去了村口客栈,问老板娘有没有豆腐卖。   青帘没有做豆腐的。每天一大清早,会有邻村豆腐坊的人,挑着担子,在四周的村子吆喝叫卖干子豆腐,平常遇到办喜事或者逢年过节的时候,家家户户会拿自己种的豆子,请豆腐坊的人做豆腐。   临时想要豆腐的少年大夫,不大情愿特意跑一趟邻村,只能向客栈买了。   冬天食材易存放,客栈果然有豆腐,匀出个六七块,不是难事。   一回家,郁容打开腌菜坛子,将豆腐浸了进去,可惜不能泡青椒。   这个时代,辣椒还没传入旻国。   系统商城里应有尽有,少年大夫寻思着,找个合适的机会,弄些辣椒种子,还有花生,南瓜什么的。   ——稍安勿躁,许多事情得一步一步,慢慢来。   封好了坛口,郁容看了看屋外的天色,日头西坠,近黄昏了。   米和芝麻,经过一下午的晾晒,彻底干了,全部收到厨房。   郁容去到水凼附近,大略地看了看李家兄弟俩一下午的劳作成果,对比早上自己刨的那一块……咳,术业贵乎专攻,这个医生就不抢农夫的活了。   天色渐晚,便叫停了埋头苦干的两兄弟,道了声谢意,给了每人两百钱,让他们先“下班”回家,歇一晚明日再继续。   锁好前后的栅栏门,返回厨房,开始了锅巴粉制作大业。   袅袅炊烟。   满屋飘着炒米的香味儿。   一边干活,少年大夫没忍住一边“偷吃”。   其实干吃炒米,也挺不错,炒米本身没什么味道,但真的很香。   炒米和芝麻冷放到只余些许温热时,倒入砂糖,放小石磨上碾磨起来。   饱饱地吃了一大碗的干锅巴粉,又挑了几匙粉,泡了一杯糊,少年大夫才晃晃悠悠、心满意足地去了书房。   ……这一天过得,真是相当的堕落。   莫不是,有了房子,心理上就有了安全感,在生存无忧的前提下,日子过得自然安逸了。   乱感慨了一把的郁容,手上研着墨,正要开始每日必修的功课,又是一声机械提示音。   心脏下意识地紧缩了一把。   第一反应又是什么特殊任务——没办法,之前的隐藏任务,留下的印象太深了,尽管最终结果还不错,可再来一回,怕是忍不住又要揪心了。   种种思绪,飞快闪过脑海,下一瞬便打开了系统。   【恭喜宿主8674972获得个人领地*1。】   【领地等级:1级(友情提示:通过拓展土地面积、增加建筑物、种植经济作物等方式可提升领地等级。)】   【首次获得个人领地,免费赠送“冬播大礼包之常用大宗药材(一)”,请接收。】   郁容不由得默了。   还真是,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味道啊。   不过……搬新家都好几天了,系统怎么到现在才反应过来?   郁容的目光不由得投向大礼包——提升领地等级什么的,他不强求,影响不到主职业,顺其自然就好——注意力放在了“冬播”二字上。   于是……   莫不是他太不务正业了,几亩的空地光惦记着种菜,没想到种植药材,系统才会来了这么一出“提示/醒”?   暗自吐槽了一把,少年大夫仍是十分高兴,接受了系统的大礼包。   免费的东西不要白不要,哪怕只是最普通最常见的药材,至少,系统奖励的种子品级在优良以上,不担心播种之后的产量,品质更不用说,至少绝不比药局卖的差。   柴胡,桔梗,白术,良种各十斤。   郁容略感惊喜,这三种虽为常用大宗药材,但真的实用又好用,桔梗宣肺利咽,白术健脾益胃,柴胡舒肝利胆……平常接诊,大部分病人的情况,可选用的药方,常常少不了这三味,自然需求量很大,若是自家种植足够了,便可少跑几趟药局。   且不提桔梗、白术,柴胡一直以来都需多供少,卖价偏昂贵不说,有时候还不容易买到。   如今,不仅得到了三种良种,数量还相当多,估摸着十斤的话,每一种药材够种满两亩地了。   郁容的心里是满满的感激。一直以来,系统给了他诸多助益……无以为报,只能更认真地对待自己的职业,和自己的人生。   言归正传。   既然得到了这些种子,便不该浪费系统的好意,适合播种的尽早下地。   想到上回隐藏任务得到的奖励,没来得及仔细阅读的药材种植指南,郁容连忙将储物格里的书籍“翻”开,循着目录,找到三种药材的培植方法……   原来如此。无论柴胡,还是桔梗或白术,春播、冬播都可以,不过由于习性问题,选择冬季种植,能提高其抗灾防病的能力,冬季育的种,到了来年春,出苗早、长得快,植株整齐强壮,还能提高药材的品质。   新安府的气候条件正好适合这些药材的生长,尤其白术与桔梗,可以直接种在后院那空旷的一大片地上。   柴胡对土质的要求不太一样,可以选择小儿山的坡地种植。   郁容认认真真地看完了种植方法,尤其是一些注意事项,俱是谨记于心。   便寻思着,明天再找几个人力帮忙,不像原本只是个半亩地的菜,这一回至少得开垦出两亩适合种植白术和桔梗的地,光靠李家兄弟,根本忙不过来。   另外,柴胡的种植得另想法子,以他半吊子不如的种地水平,再去跑十多里开外的小儿山包一块坡地……根本应付不过来。   可种子在手,现在不播,过些日子,天寒地冻的,雨雪会越来越多,再赶着播种,可能就来不及了。   具体该怎么做……郁容闭上双眼,琢磨了稍刻,脑子里渐渐有了构想。   没享到一两天空暇的少年大夫,又开始忙忙忙了。   请人在后院翻土、播种不是问题,大清早的,在庄子上转悠一圈,就有七八个人抢着要干,秉承着速战速决的态度,郁容一口气将这些人都请家去了。   随后带上一份薄礼,又去拜访了户长家。负责督催赋税的户长,对周边各村的农户状况,了解得比老里长还清楚。   跟户长交流了好一通,郁容参照对方的提议,于第二日一早,赶去小儿山边的和平村,找上一个叫“何蛮子”的人。   何蛮子其人,用现代说法,就是“药材种植专业户”,十分精通药材种植,尤其是坡地种植。   在正事上一向干脆利落的少年大夫,基本确定这何蛮子是个信人后,直奔主题谈柴胡的合作种植问题。   所谓合作,其实就是郁容提供种子,给予“技术支持”——实践是不行,可在理论知识上,有系统给的资料,绝对没得说。何蛮子则提供坡地,负责播种、培植、收获等全程的田间管理工作。   说着就是一句话的事情,两人从一开始“讨价还价”,再到沟通交流具体的种植问题,足足花上了一整天的功夫,才完全谈妥。   又契了一份合约的郁容匆匆忙忙地赶回家:在后院工作的零工们,天黑前就“下工”,得赶紧回去结算一天的工钱。   “……诶,累死了。”   郁容瘫坐在座椅上,半天不想动。   这每天每天的瞎活着,事情怎么总也忙不完的感觉?   兴许……   “请两个长工吗?”   郁容自言自语着,又摇头自我否决。   还是不习惯家里有陌生人。除了农事方面,其实没什么要帮手吧。地里的活,反正有李家兄弟,算是契了“合同”的长期工,特别忙的情况下,就像这几天一样,临时请些零工……小厮、女使什么的,反正是不需要。   “摊子好像铺大了……”   郁容忽是回过味,突然觉得有些囧,得到了系统的种子,脑子一热就全准备给种了。现在想想,好几亩地的药材,他一个人……确定用得了?就算用得了,光处理、炮制药材,尽是没完没了的工夫。   转而又想,储物格里的种子,积攒得越来越多,明明有好几亩的地,不种也太浪费了。   难不成,往后不但做卖药的生意,还能顺带兼职个药材批发商?   ……好像也不错?光靠着他行医的诊费、医药费,能赚到几个钱,以他大手大脚花钱的习惯,多一项收入就多一重保障啊!   “或许可以找几个学徒?”   又想到那位匡大东家的提议,郁容不由得琢磨起来……一方面觉得,收几个学徒,至少能帮忙处理药材什么的,好让他从杂务中脱身,一方面又踌躇,自认不够格,万一误人子弟可就不好。   不喜欢一直纠结于一件事,少年大夫决定暂且放弃思考。   饭得一口一口地吃,想太多没用。   舒展了一下身体,郁容忍不住打了个呵欠,便准备起身……   “赤炎将军!”   看着推倒了香炉、霸占在长案桌中央的大肥猫,少年大夫实在没了脾气,无语地伸手抱过去——   好重!压得胳膊差点折了……感觉这些天的减肥计划,没起什么效啊?   “这么喜欢待在高处,”郁容抚着猫毛,寻思道,“要不,给你做个猫爬架?”   耳畔忽是响起了一道刺耳又急促的警戒声——好似警车鸣笛的响叫。   郁容不由得怔了怔。   【警惕!警惕!】   【有红名靠近!】   有一瞬没想起来“红名”是什么意思。   好在,脑子立马反应了过来。   少年大夫撸猫的手不自觉地收紧,心脏顿时提起了。 第34章   “喵呜~”   满屋的清寂骤然被打破。   心神绷紧的郁容, 瞬时惊回神,双臂之间, 赤炎将军正意图挣脱着……大概是被他勒得太紧了。   遂弯腰, 松开了手,小心地放下猫。   赤炎将军用着与其硕大的身躯不相匹配的灵活步伐,迅速地跳过了门槛, 进了卧房。   郁容迈步跟上,站在房门前,注视着大白猫钻入猫窝、挤开桑臣与三秀的举动,不由弯了弯嘴角,伸手拉合了房门, 以防几个小家伙突然冲了出来,遭遇什么不好的事。   郁容闭了闭眼, 深吸了口气, 平定着紧张的情绪,面上泛出一丝苦笑:还不知道具体是怎么一回事呢,就瞎紧张了起来,真是……太不淡定了。   这般自嘲着, 神经蓦然仿佛放松了些许,飞快运转的大脑冷静地思考起问题。如果是在玩游戏, 红名也分情况, 不一定代表对方与自己是必然敌对的立场,“杀戮值”高到一定程度自动就成了红名。   但毋庸置疑,红名意味着危险, 尤其,现实不是游戏。   系统提醒的红名,一可能是有犯下了人命的亡命之徒在靠近,又或者,有居心叵测之徒,盯上了独居在偏远之地的他……勿论哪种情况,不容存有侥幸之心。   思绪百转千回,手上的动作却是极为迅速,一直搁置在储物格里的匕首,此时再无了顾虑,取出后藏于袖间。   准备关上系统时,郁容忽是瞄到聂昕之赠与的“暗器”……几乎忘了还有这样的存在。   便也拿了出来。   忽是灵光一闪,他又连忙打开了商城界面,迅速搜索到非挥发性的超短速麻醉药,扫了眼商品信息,确定不是冒牌伪劣产品之后,不在意堪称天价的定价——鉴于这类商品不存在于当前的位面,以如今的生产力水平和科技又难以制造出来,如需购买,系统会征收了百分之一百二的消费税——毫不迟疑,散去大半的贡献度,买到了两克的剂量。   忙而不乱。郁容拿起茶水柜上的砂壶,将清水倒入放了麻醉药的杯盏,临时调制了麻醉溶液,随即,极小心地将液体涂抹在匕刃,以及暗器的小旋刀上。   经水稀释而成的麻醉剂,成人只要吸收了一点点,便能在极短的时间内,产生全身麻痹的效果。   郁容不免觉得懊恼。   防人之心不可无。   便是太平盛世,这世间从不缺少穷凶极恶、丧心病狂的歹徒,他竟然没想到制作防身的药物。   要不是有系统商城,要不是这段时间又积攒了一些贡献度……   可不是自怨自艾的时候,想做什么还是先渡过眼前这一关再说。   将剩余小半盏的麻醉剂收入储物格里,郁容左手藏凶,右手持匕,蹑手蹑脚地躲到门后的角落。   从系统发出警戒,到现在其实才过去一小会儿。   郁容背靠墙角,眼观四路、耳听八方,一边提着心,保持着高度的警惕,一边在脑海里演练了一遍系统传授的基本功。   学了近三个月的武功,终于有了实战的机会,难免感到紧张,还有些……兴奋?咳!   怕就怕,“红名”不止一个人。   屏息以待。   待……   郁容觉得过了好久——不单是心理作用——起码得有一刻钟吧,什么事都没发生。   今夜没什么风声,他的耳力向来上佳,仔细辩听了半晌,没察觉到有闯入者。   “……”   系统弄错了?   郁容正有些犹疑,这时,系统第二次发出了警戒。   【警惕!红名正在逼近。】   郁容下意识地握紧匕首,心里提高了戒备。   半晌,仍不见任何的异常……   搞笑呢?!   按捺着疑惑,郁容选择了相信系统,便在心里仔细琢磨了起来——同时,精神丝毫不敢松懈。   想到系统两次提醒时的用词:靠近,逼近……忽是体味到了,其中的微妙。   郁容推断,在系统第一回 发出警戒时,“红名”应该只是朝这边接近,没有进到院子里,而这一回……   奇怪的直觉,忽上心间,明明什么都没听到,莫名觉得后院似乎有什么不对劲。   郁容暗惊,犹豫不到三秒,果断决定不再坐以待毙,脚步轻点,自然而然地用上了基本功里的步法,错开光影,悄无声息地穿堂而过。   迅速藏身到了檐廊与厨房交接的木柱之后。   眼前的一幕,差点让人误以为走到了武侠片的拍摄现场。三个黑衣人在打斗,一人以一敌二。没什么高来高去不科学的招式,只那刀光剑影,便直让人眼花缭乱……神奇的是,双方打得这么厉害了,居然没弄出多少响动。   郁容觉得,跟这几人相比,自己那三脚猫的功夫,着实不够看。幸好,真实不如武侠片一般玄奇,他藏在黑暗的角落里,一时半会儿不必担心被发现。   没心思想这有的没的。   以一个医生的视角,他能判断得出,以一敌二的那一位,似乎有些撑不住了。   郁容当然不可能贸然插手,谁知道这三人是什么来历,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前提是自己有那个本事,再者,说不准这仨全都不是好人,帮哪个都是错。   问题是……   眼看其中一方快不行了,看另外二人凶残的样子,当真愿意放过可能躲在这座房屋里的见证者?   纠结。   刀尖穿过肩膀,发出布帛的撕裂声,惊得少年大夫心中一紧。   ——那人会被杀掉吗?   万一,那是个无辜之人……冷眼旁观的自己,岂不是见死不救?   医者,仁术,人命大于天。   如此不作为,日后,他如何再敢以医者自居?   该怎么办?   便在紧急关头,郁容想起了系统的鉴定功能,不管有用没用,也不顾剩余的贡献度够不够用,直接对三人使用了鉴定。   还好……   他没有高估系统的万能。   三人的信息瞬间涌入大脑。   以一敌二的竟是逆鸧卫的密探?   “红名”指的是另外两人。   郁容这才发现,系统判断红名的标准,并非是以个人的立场或主观情感为根据,而是采取了普遍意义上的概念,红名与否,是通过对方有没有恶意杀人来评断的。   系统在鉴定人的时候,给出的信息十分简略。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那逆鸧卫的密探可谓正派,而两名红名,一句“手上有十数条无辜性命”,即知其罪恶滔天。   郁容这一下不再迟疑了,摸出聂昕之送的暗器——这种“傻瓜式”武器,只要目测好距离,基本不担心射空,就算一次失误了,还有三次弥补的机会。   无声无息挪移着脚步,眼看那逆鸧郎卫摇摇晃晃的,似乎已经站不稳了,他不由得深呼吸了几口,忍着想闭眼的欲望,拇指按在了暗器的机关上。   实在太紧张了,居然一连按了两下。   “什么人?!”   伴着这一声厉喝,黑衣人几个跃步,持刀直逼近前。   郁容条件反射地急退,慌乱之时,差点忘了手里的武器,危急时刻,行动先于意识,手指再度触碰暗器的木芯处……   “碰”的一声,近身到少年大夫跟前的黑衣人,重重地摔倒在地上。   郁容愣了愣,拇指还没按下暗器的机关,怎么就……   忽是意识到哪里不对,忙抬头看向另外二人。   夜沉沉,万籁俱寂。   后院里一片空荡,适才发生的一幕,好似全是一场幻象。   再定睛细看,才发现打斗的双方,三个人全部扑地了。   “……”   郁容不敢大意,仍旧拉开一定的距离,等了好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靠近那一位差点伤到了自己的黑衣人。   确认是昏迷了。   不由得默然,他忍不住打开系统,仔细地看了一遍这种麻醉药的介绍:超短速、极强效,简直不科学。   到这时,总算可以稍稍松口气。   确认麻醉药效至少在一天以上,就先不管这位红名了,急忙走去查看那位逆鸧郎卫……不知道到底伤得多重?   逆鸧郎卫的伤,看着严重,其实就是一些皮肉之苦,除了体力透支之外,没真伤到要害。之所以会昏死过去,全是因为,被暗器给打中了。   郁容囧了。   幸运的是,可能是使用方法或角度什么的有问题,暗器造成的效果,远不如当日聂昕之示范的那样可怕……否则这仨,现在怕都得缺胳膊少腿了。   默默地先将直插在密探肩上的暗器给拔了出来,郁容从储物格里拿了自制药棉和伤药,简单快速对流血的伤口作初步的处理。   这才有心关注两名红名。   同样身受暗器,也流了一些血。郁容纠结了一下下,还是给他们处理了伤口。尽管厌恶这种视人命如草芥的人,但一想到那逆鸧郎卫的身份,想必这二人定有什么用处,可别让他们出了意外。   今晚受到了惊吓的少年大夫,行事更加谨慎了几分,给两位红名下了药,手脚保准他们睡上个三天不醒,将人搬移到诊室,绳结捆着手脚……以防万一。   逆鸧郎卫的待遇完全不同,重新处理了伤口,经过精心的料理,被安置在了客房。   忙完了这些,郁容里里外外将房屋检查了一遍。空间大,住得畅快,可有时候,真挺不安全的。确定没什么突然冒出的人了,一直悬着的心终于落回肚子里。   这一夜,没再发生什么意外。莫名遭逢这样的事故,郁容却是睡得不怎么安心。   直待晨曦初现,心里的一点阴霾,烟消云散,终是了无痕。   一早,郁容先诊室检查了两个亡命之徒的情况,确定药效仍在发挥着余威,他们一时半会儿肯定清醒不过后,又去客房给同样昏迷中的密探换了药。   没想好怎么处理这几人,去报官的话,又有诸多顾忌……一时,分外想念起好些日没了消息的某位指挥使大人。   似乎,只有先等客房里的那位郎卫醒来再说了?   可以想象,到时候怎么解释又是一大问题。   郁容忍不住揉了揉额角。真是糟心,他只想安安静静地做个乡村大夫,怎么老是遇到奇奇怪怪的事?   “小郁大夫……”   在后院翻土的一位零工喊道。   “怎么了,成二哥?”   成二哥神色有些奇怪,引着郁容看向水凼:“那里有一摊血,好像挺新鲜的。”   郁容不动声色,顺着对方的指示,看了过去。其实,在天还没亮的时候,趁着零工们没来上工,他已将昨晚打斗的痕迹,包括血迹之类的,都处理干净了……没想到漏了这里。   湿地上的血渍,没那么容易干涸,不过也就巴掌大小的一片,算不得惹眼。   郁容笑了笑,神态自若:“没什么,老鼠的。一大早在厨房遇到了一只大老鼠,我就用火钳夹死了给扔这水凼里了……死老鼠大概给猫吃了。”   成二哥有些好奇:“养了几只猫,家里还有老鼠啊?”   郁容摇头,叹了声:“都娇贵得很,老鼠满屋子跑,没哪一只去抓。”   成二哥听了,哈哈大笑起来。   跟零工闲扯了几句,郁容便回屋去了。   家里藏了人,人的身份又特殊得很,不时刻在跟前看着,当真有些不放心。   便坐在客房与诊室之间的半厅,郁容拿了本这个世界的医书,慢条斯理地翻阅着。   将近中午的时候,客房里,自我介绍名叫“罗清”的郎卫终于醒了过来,在感谢了少年大夫的救命之恩后,果然问起了另外二人的下落。   郁容没有隐瞒,引着抱伤在身的密探,去了对面的房间。   看到昏死后还遭捆绑的两名黑衣人,罗清忽是行了一个大礼,比之前感谢救命之恩时,还认真,认真到虔敬:“小恩公大义,罗清没齿难忘。”   郁容避开了这个大礼:“罗公子言重了,不过是顺手之举……”微顿,话锋一转,“你还是先回房间休息吧?我去给你那些吃的。”   “真是劳烦小恩公了。”   郁容微微一笑,转身出了客房,忍不住腹诽:他看起来很幼齿吗,小郁大夫就算了,为什么连“恩公”前头都非得加个小字?   吐槽罢了,又是暗叹。   ——看那郎卫行此大礼,感觉自己好像撞上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了?不对,和平年代,能遇到追杀这种事,本身就挺了不得的吧?   只希望……   “李大叔,”郁容去往厨房的脚步硬生生地转了方向,“成二哥怎么不在,是有事先走了?”   李家老大比他更意外:“诶?成子不是去前屋问你讨药吃了吗?”   “我怎么没看到……”   蓦地阖上嘴,郁容慢慢地蹙起眉头,莫名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像是印证他的感觉一般,李大叔忽然伸手指了指庄子那边,眼神极好:“咦,那不是成子吗?他跑哪去了,怎么领着……那好像是官差?”   郁容闻言看了过去,四五个带刀的差役,在成二哥的引领下,气势汹汹地直朝这边走来。 第35章   一行四个差役, 持刀站在栅栏门前,气势凌人、好不威风。领头之人, 抬着下颌, 神情微带倨傲:“我等奉县丞大人之令,在此缉捕逃犯,还请行个方便。”   听闻差役的要求, 郁容神色镇静,想到家里藏的人,心里闪过无数个念头,便下意识地露出微笑,刻意带上了些许的敬意:“既是县丞大人之令, 小人敢不从命?诸位请进。”   神态自然地让了路,请几位差役进院子。   领头的差役对着几名手下做了个手势, 几人迅速分散开来, 各自去了正屋和左右厢分别进行搜查。   郁容静默地站在木栅栏门口,不着痕迹地看了眼客房与诊室……别看他面上淡定,心里是忽上忽下的,没有底, 总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又不能当真阻止搜查, 毕竟这些人是正儿八经的差役, 不宜表现得心虚。   就看,那一位郎卫怎么应对了,别的不担心, 只是难以解释那两个亡命之徒的存在。不过,逆鸧卫不都一直牛气哄哄的吗,应付几个不入品的小差役,应该没问题……吧?   才这样想着,检查客房的差役头子,出了半厅,冲郁容招了个手。   “不知大人有何吩咐?”   郁容不动声色地跟在差役身后,进了客房,看到屋里空无一人时,微微怔了怔。   差役几个大步走到床边,抖开原是叠好的被子,指着上头的一片血迹,问:“这血怎么解释?”   郁容看了过去,语气平和:“大人想是知道,小人是个大夫,昨天有一位伤患曾来这里看过伤,估计是那时蹭上去的。大人若不放心,这便带你去看那名伤患……”   “不必了。”差役挥手打断他的话,言语似有所指,“我当又是老鼠的血。”   没有探究差役话语里的深意,郁容神色自如:“大人说笑了……”   “我可不是跟你说笑。”差役又一次不客气地截断话头,正欲说什么,忽有一人闯进门。   “头儿。”是另一个差役,他向着领首者报告,“没有什么发现。”   尽管刻意压低了声线,郁容仍旧听到了。   “我问你,”还是之前问话的差役,“昨晚或者今早,你可有发现陌生人经过这边?”   郁容作回忆之态,迅速转动着大脑,心里差不多有了数,便答道:“抱歉,大人,小人一早没出过门,除了来帮忙的大家,未再见过其他人。”   差役听了,没再出声,眼睛却是肆无忌惮地将少年大夫上上下下打量了个透彻。   郁容眉目微垂,似是恭谨,不见任何的心虚。   其后,几名差役又将屋子院子,里里外外、前前后后的,反复搜了好几遍……没找到任何可疑之人。   郁容站在檐廊下,冷眼旁观着这些人粗暴的举动。   不知道那位逆鸧郎卫,如何神通广大到不惊到任何人,悄无声息地带走了两名歹徒……反正人离开了,他这便没什么不能见光的东西。   昨晚的痕迹都被抹除干净了,一点点的血迹根本不惹眼,无法说明任何问题。   心里便一点儿也不担心。   只等着这些人搜够了……   “我见这人十分可疑,来人,带他回一趟县衙。”   郁容:“……”   诶……哎?眼前这是怎么回事?他好像没犯什么事吧,为什么……   识时务者为俊杰。   既然差役“请”他了,到底没拿对待的犯人姿态对待自己,郁容解释不得,只能认命地跟着对方走了。   县衙大牢。昏暗,阴翳,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熏人的馊臭味。   耳畔是时远时近的哀嚎痛吟,被关牢房里的少年大夫,一脸懵忡,有些不明白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咳咳……”   隔壁,传来一阵剧烈的、不间断的咳嗽。   郁容回过神,循声看过去,下意识地想诊断一下对方得了什么病。这一看,便愣住了——看面相与身形,只有十三四岁模样的少年,怎么会被关到这里了?   转而想到自己,那位县丞大人问了几个莫名其妙的问题,他表示一问三不知后,就不由分说,被关到了大牢……可真没什么道理可言。   郁容不自觉地叹了口气,苦中作乐地想,好歹只是被限制了行动,没挨板子受过刑,算不得吃苦……兴许明后日就能出去了,权当作体验一把坐牢的滋味。   “喂,咳……你犯了什么罪,咳咳,被关进来了?”   郁容正走着神,忽听到隔壁的少年开口了,一时没弄明白,对方是跟在谁说话。   “怎么不说话啊兄弟?”   “你是在问我?”   少年咳嗽着,语气理所当然:“除了你,还能有谁?”   郁容环视了一圈,大牢里人不少,不过这附近的三四个牢房,只有他和那少年二人,回头,目光复又投了过去:“我没犯事……”见少年咳得厉害,忍不住问,“还好吗你?”   少年灰头灰脸的,仍能看得出气色很不好。   “什么?”少年一开始没反应过来,忍不住又咳了好几下,注意到郁容关切的眼神,顿时恍然,语气漫不经心,“我啊,从小就这样,习惯了。”   郁容张了张嘴,终是什么也没问……问了又没用,这种环境下也没办法给对方瞧病。何况,不过是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不宜交浅言深。   少年却好像对他很感兴趣:“你既没犯事为什么会被关进来?”   郁容摇了摇头,但笑不语。   牢房里的条件很是恶劣。   不大的空间,靠墙堆着一片干草,算是歇息的地方。   郁容对这样的环境,有点心理阴影,想了想,装作从兜里掏出一个药包——自打意识到古代恶劣的卫生条件后,驱虫药什么的是随身携带惯了。   那边,少年很不讲究地盘腿坐在草上,好奇问:“你在撒什么?药?”   郁容看了看对方尤显稚嫩的面孔,没怎么犹豫,又掏出新的药包,透过木栅格子,将东西塞到对面:“驱虫鼠的,要不?”   少年笑开了:“你这人挺有意思的。”说罢,边咳嗽,边站起,走过来接过药包。   郁容不知道他哪里有意思了,便对少年的说法不作回应,心里却是有点疑惑……怎么说呢,这少年看着年龄小小的,让人下意识地想关照一把,可对方说话的语气,神态与举止,又给人一种挺成熟的感觉。   莫名的违和。   少年接了药包,没立刻走开,站在木栅格前,端详着郁容的面容:“你长得真好。”   郁容:“……”   少年笑嘻嘻地继续道:“要是我家老大看到了,肯定很欢喜。”   郁容没太明白对方的意思……感觉,好像,被调戏了?   少年说着,还来了劲,兴致勃勃地表示:“哎,兄弟,等咱出去了,要不介绍你俩认识一下呗?我哥那人,性格虽然糟糕,不过对自己人没得说。”   “……”   十来岁的小孩,说话怎么跟拉皮条似的,当真是……   郁容无言以对。   还有,对方一口一个“兄弟”的,感觉怪别扭的——尽管自己也大不了对方几岁。   “在下郁容,”不好不搭理人的郁容,转移话题道,“不知……小兄弟该怎么称呼?”   “小兄弟……噗,咳咳咳!”少年笑得乐不可支。   郁容有点蒙,实在弄不明白自己的说法,有什么好笑的。   奇奇怪怪的小孩。   被郁容评价“奇奇怪怪”的少年笑了好一会儿——主要是咳得厉害,不得不强迫自己停下笑——片刻之后,回答了问题:“叫我瓶子就行,诶,兄弟,你多大了?”   “……十七。”   少年——或者说瓶子——皱了皱脸,道:“果然……好小。”   郁容囧了,被一个明显比自己小的人说小,真是……一言难尽。   “我哥都二十六了,太老了。”瓶子咕哝着,更像自言自语。   “……”   郁容默默转身,继续撒起驱虫药。古代的小孩真早熟,害得他总被噎得无语。不过……   话说回来,这小孩说他哥……不会是他想的那样吧?莫不是,旻朝的民风,比他想象得更开放啊。   瓶子重新回了草铺上,又跟郁容闲扯了几句,便明显有点精神不济了,靠着墙闭上眼,不知只是在养神,还是睡着了。   郁容仍是站在牢房中央,一想到草铺不知道放了多久,之前上面都休息过怎样的人,就有些……不忍坐下去。   反正,目前没觉得累。   没了人搭话,耳根子清净了,郁容又开始琢磨起自己的境况,想来想去,这无妄的牢狱灾,约莫是被那个叫罗清的郎卫牵连到的……想清楚了,反倒不觉慌张,莫名相信,自己不会出事。   时间逐渐流逝,牢房里光线昏晦,无法辩明是白天黑夜。   郁容只觉双腿发酸了——干站着有点傻,不过……傻就傻吧——便打开系统商城,一条一条地浏览着新上架的商品信息。   只看,不好买,剩下差不多一千五的贡献度,还是留着不动,以备不时之需。   再次刷新商城,忽看到一排熟悉的编号:又是那个土豪。   想到土豪每次摆卖的东西,郁容顿时提起了兴致,点开了这最新的一条信息——   种子。   定价不算贵,一克二十点贡献度。让人疑虑的是,种子不独属于某一种植物的,混合在一起不好区分,这才一口价直接打包兜售。   好在,土豪也没打算坑人,在商品信息里注明,里面包含了七八种植物种子,多为观赏性植物,具有驱蚊、熏香之效。   在土豪这买过好几回东西,吃了不少甜头的郁容,不由得心动了。正想着,要在前庭后院栽种些可观赏性的驱虫草之类。看到可怜巴巴的贡献度,又有些迟疑了。   摇摆不定时,发现那好几十斤的种子快被买去了小一半,吓了郁容一跳……无怪乎,土豪会成为土豪,卖的东西着实畅销。   想着,郁容决定先买个五克的看看。怎么说呢,这些不算他急需的,只是他对现有适合种植的驱虫类植物,不太满意罢了。   五克的种子,一共才不到二十粒,大概辨别了下,刚好分成五种植物。   郁容以前养过花,认出了其中两种——茉莉花与夜来香——算是小小的惊喜,这两种植物,不仅是他还算钟爱的,关键是太难得了,往南或许能找到茉莉花的种植,夜来香……怕还不一定传入旻国吧!   如此,哪怕剩下的是普通又常见的种子,这二十贡献度一克,也是赚大发了。   郁容不由得对土豪越发有好感了。   另外三种种子,郁容仔细辨认了其中两种,实在认不出来,只好先放在一边,捡起最后那个体细细小小的像芝麻一样的种子。   好像是……   猫薄荷?   不是很敢确认,郁容不太舍得花贡献度请系统鉴定,正犹豫着,忽是想到了那本种植手册——从某种程度上,也算药用植物百科了,其中不仅有详细的图文说明,从种子到成株,在不同的生长阶段,从不同的视角上,附有高清的大图。   连忙“翻阅”储物格里的书,找到猫薄荷的说明,再三对比,果真是猫薄荷的种子。   想到了家里的三只猫,刚才还抠抠巴巴的郁容,毫不犹豫地花去了一千点,直接买上了五十克的种子……   此时不买,之后想种,真不晓得到哪买得到。他不确定,新安府或者周边一带有没有猫薄荷的存在,反正,在药局买到的无论是荆芥或者假荆芥,都不是猫薄荷。   之前有想过,种些木天蓼,好哄得几只猫儿开心。   不过木天蓼一般长在千米高的山上、比较寒冷的地方,移栽起来想是有些麻烦。再则,木天蓼本身是带有小毒的,以自家那几只的馋性,吃多了定会中毒的。   新买五十克的种子,猫薄荷估计还不满十克。郁容忍了忍,决定无论如何也不再动那剩下的贡献度了,总得以防万一。   反正,十克的种子,仔细照料的话,应该能成功培育出足够的猫薄荷了……新安府的地理气候挺适合这类植物的生长的。   以后真有需要,可以再在商城买,就是不一定能像现在这样,顺带捡漏罢了。   有系统可以打发时间,倒是不无聊。   就是……   身体一个摇晃,差点摔倒,惊醒了打瞌睡的人。   郁容稳着身,强忍着打呵欠的欲望,被自己给囧到了——差点站着睡着了。   想必,时辰真的很晚了,之前显得吵闹的大牢,现在安静了不少。   踱步在窄小的牢房走了一圈,郁容活动着有些发僵的筋骨,只觉得腿脚酸得厉害,瞟到原先超级嫌弃的草铺,意志忍不住动摇了……感觉,睡在上面很舒服的样子。   倒没什么,比较尴尬的是……   好想上厕所,咳。   闻闻这里的气味,就知道,被关在这里的人,是怎么解决生理问题的。   郁容还算幸运,所在的牢间看起来好一段时间没有关过人了,除了草铺看着实在是放了太久,没有其他的什么“可疑”痕迹。   ……丝毫没有被安慰到。   再不出去,他怕是要成为不得不留下“可疑”痕迹的那一个了。   那也太……破廉耻了。   继续憋吧!   天无绝人之路。   这句话用于这种境况其实并不妥当,但对郁容来说,极恰当地形容了他此刻的心情。   暗沉沉的大牢迎来了一阵火光。   火光耀射,绛红更如血色。   透过木栅格,郁容不能很清楚地辨认出来人的身形……却无需辨认,那种已经熟悉到几许习惯的感觉,让他一下子就意识到了来人的身份。   他欣喜地唤了声:“昕之兄!”   牢间的锁链哗啦地响了几声,很快,牢门被打开,男人低下头,弯腰进了牢间。   聂昕之打量着少年大夫,确认没有对方受到任何的皮肉之苦,冷凝到极点的神态舒缓了些许:“我来迟了。”   郁容笑着摇了摇头:“能来就好了。”原以为起码要在大牢里待上一夜的。   “是手下人的失误。”   “罗清?”   聂昕之微颔首:“抱歉……把你牵扯进来了。”   没受到实质伤害,郁容丝毫不觉得在意,或者说,自己阴差阳错好像帮了朋友一个大忙……还挺高兴的。   “他没事吧?”毕竟受了伤,尽管没伤到筋骨,到底被刀锋穿透了皮肉,并不适合到处奔走。   聂昕之淡淡回道:“无碍。”话锋一转,“回罢!”   郁容笑着点头。   “喂喂——”   两人正要离开,忽闻隔壁少年喊出声:“你们就把我丢着不管啦?咳咳咳……”   郁容回头,看到不知道何时醒过来的少年,恍然发觉自己差点把这小孩给忘了,见到对方咳嗽得那么厉害,难免起了恻隐之心,遂把目光投向身边的男人,正要开口……   聂昕之先一步出声了:“你又闯祸了。”   郁容愣了愣,以为男人和自己说话,一时没反应过来。   “咳咳,这一回真不能怪我啊大哥,我才是,咳咳,被牵连的那一个。”   听到少年的话,郁容才恍悟过来,竟是这么巧,对方也是聂昕之的熟人——   诶诶,大哥?   郁容不由得打量起自称叫瓶子的少年,视线遂在他与男人之间来回打转。   所以,那个性格糟糕、被嫌“太老了”的“大哥”,就是聂昕之咯?   一时哑然。   这世界也太小了吧,做个牢都能撞上熟人的熟人。   隔壁的门锁也被打开了。   少年灵巧地钻出牢门,笑盈盈地跟郁容招呼着:“兄弟,你跟老大原来是认识的啊?”   郁容回了一个笑,想说什么,又不知道说些什么好——话说,这是昕之兄第几个弟弟了?   聂昕之像是察觉他的疑惑一般,轻描淡写地说了句:“聂暄,我的胞弟。”   “见过这位……”   郁容拱手,一时不清楚该怎么称呼聂暄——忽然意识到,他叫得很习惯的昕之兄可是位王爷,对方的弟弟身份自然也非同寻常。   聂暄咳嗽了好几声,语气浑然不在意:“不是说了,叫我瓶子就好。”   初才相识,郁容自是不会真这样称呼对方,只能笑而不语。   “聂暄。”聂昕之冷冷出声,“出去后抄写……”   话未说完,就听聂暄一声急呼:“大哥,我快忍不住了,这边可有更衣的地方?”   不等男人给出回应,少年抢先跑出了大牢,抓着另一名郎卫,让他带路找茅厕去。   郁容默然了稍刻,等少年的身影消失在夜色里,轻叹了声,语含笑意:“昕之兄的弟弟,跟昕之兄的性子都不一样呢。”   聂昕之道:“顽劣不驯。”   郁容失笑,觉得这样的昕之兄好像比寻常多了点“人气”?很有家长的感觉……话说,亲弟弟的待遇,跟表弟什么的,果真区别大着啊。待赵烛隐,像朋友兼下属,对苏重璧的态度,则跟陌生人几近无异。   瞎想着,郁容嘴上应:“小孩子就得活泼点才好。”   聂昕之淡声说明:“聂暄今年十九,比你还大两岁。”   郁容:“……”   哪里不对? 第36章   十九岁基本是成人了, 看着不超过十三四岁的样子,绝不是脸嫩的缘故, 就身高而言也并非侏儒症……怎么看, 都不太正常。观聂暄之气色,考虑到那堪忧的身体状况,郁容暗自推断, 昕之兄的这位胞弟,想是先天不足,进而导致发育迟缓吧?   ——这个“不足”与“迟缓”的程度,明显超出了一般的情况。   很可能还患有慢性肺疾病。   默默地在心里估测着,郁容嘴上没多问, 无心打探人家的私事,便是作为医者, 也不代表看到个身体不好的人, 就得巴巴上前非要给对方医治吧……何况,他不认为自己粗浅的医术,能比得上皇家御用的那些国手。   转而问起男人,他莫名其妙被关大牢一事, 以及对方怎么这么快就找到了自己。   郁容其实大概能猜到些许的内幕。   聂昕之捡着无需保密的地方简短地说明了一番。   脑补加有根据的推测,便基本还原了事情的前因后果:显然, 这些日子在新安府的逆鸧卫有什么重大行动——详细的不得而知——毫无意外, 触动了某个甚至是某些利益集团,其中的明争暗斗、血雨腥风难以想象。   被郁容误打误撞,救下的郎卫罗清, 是此次行动中,起着至关重要作用的角色。而本地的县丞是攀附与利益集团的一员,白天那些差役所谓缉捕逃犯,其实不过是立个名头,胆大包天地想抓逆鸧卫的密探,结果……   完全无辜的郁容,就这么被牵扯进去。   幸运的是,差役抓他着实没什么根据。县丞问不出想要的消息,现今正被逼得焦头烂额,一时没心思跟个乡野草泽医计较,又怕走漏了风声,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将人关大牢了。   郁容弄清了这前后因果,不由得舒了口气,庆幸之余又有少许的后怕。   ——还好还好,县丞其人,还没穷凶极恶到动辄打杀无辜百姓这般丧心病狂的地步,要不然,自己这条小命说不准就难保了,再不济,一顿皮肉之苦是逃不了的……   后怕归后怕,他却丝毫没有后悔救人的行径,不提当时也算是为自救,即使自己的生命安全没受到危险,遇到无辜之人被歹徒追杀的情况,在有能力的前提下,怕是仍会选择救人吧……到底人命大于天。   不过一场虚惊。   坐了不到一天的牢,郁容被聂昕之救出后,在几位郎卫的护送下,准备返回青帘。   同行的还有聂暄。   从聂家兄弟俩的口风中,郁容得出,这倒霉催的家伙,竟是在逃家的路上,撞到了罗清,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事……跟郁容一样,罗清逃脱追杀后,县丞不愿放过任何一个可疑对象,审问无果之下,将这个眼生的、据说从外地来的“乞儿”给丢大牢了。   便有了牢里攀交的一幕,这俩“牢友”真是说不出谁比谁倒霉。   夜深,差不多到了丑时。   从县衙到青帘,有三十多里的路程,这深更半夜的,找不到跑车的。   郁容被折腾了一天,除了早餐吃了点清粥,到现在连口水都没得喝,又饥又渴又累……却没想着找客栈借宿一宿。   被差役突然带走,家里的门没来得及锁,走了将近一天一夜的,着实不太放心,担忧财物被偷盗是小,主要放下不下那娇里娇气的几只猫儿。   好在,有马,不止一匹,据说还是从西北草场运来的千里良驹。   有这般高级代步工具,最多不出半个时辰便赶回家了。   问题是……   郁容拿着聂昕之的水袋,默默地喝了一口水,目光粘在眼前骏美的宝马身上,舍不得移开。   然而他不会骑马。   另一边,病怏怏的,身高比他还矮一个头的聂暄,熟练自如地翻身上马,举止潇洒极了!   “怎了?”聂昕之问了声。   郁容十分不好意思,却是不逞强:“我没骑过马。”   聂昕之闻言,直接将手里的缰绳交给另一名郎卫,来到这边:“我带你。”   与人共骑一匹马,好像过于亲密了。   郁容稍微迟疑了一下,便放开了心怀,当年也不是没坐过表兄弟的摩托,跟现在的情况差不多吧,何需计较,没的显得婆婆妈妈。   “……我坐后面?”   聂昕之没说什么,干脆利索地跃上马,身手比自家胞弟的更漂亮,便朝站在马下的少年大夫伸手。   郁容也不磨蹭,借着男人的臂力,还算顺利地爬上了马背。   临近十五的晚上,月色如银,皎洁明亮的辉光,正方便了夜半的赶路人。   马蹄声嗒嗒,此起彼伏,响彻无人的官道。   耳畔,风声呼啸,郁容浑然感觉不出什么策马奔驰的爽快,只觉得又冷又囧。   冷就不用说,时至孟冬,半夜的气温十分之低,好在聂昕之早有预计,脱了披风给他披了,多少隔开了一些寒风。   囧的是,马跑得太快,脚底又没着力点,他不得不用上好大的力气,抱紧男人的腰,才不至于担心会被甩下马背。原本选择坐后方,就是不想被人抱了个满怀,觉得怪尴尬的,结果现在……   鼻腔间充斥着另一个人的气息,郁容没纠结太久,就心大地放开了。   反正,当初在大恶山跟这男人还不够熟悉时,对方就背着他翻过几道山。   朋友之间,亲近一些也无所谓吧!都是男人,抱就抱了,又不会少块肉,没必要计较。   想着,头脑有些发昏的郁容,干脆把整个身体的重量转移到前面之人的背上了。   就请昕之兄多担待一下下,坐了一天牢,还真是怪累的。   良驹不愧千里之美名,不过两刻钟的时间,一行人就到了青帘村口。   纵马越过小横沟,沿着不宽但足够单骑通过的小道,十数个呼吸间,顺利抵达了木栅栏门前。   本该无人的屋子里亮着灯火。   几匹马的动静太大了,很快,客房里走出了一个人。   那人迎上前,遂单膝跪地:“卑职参见指挥使大人,见过二公子……见过小郁大夫。”   竟是罗清。   ——原是奉命守在这里,以防宵小之辈趁着主人不在家,顺手牵羊拿走屋里的东西。   郁容晕乎乎地下了马,要不是聂昕之伸手扶了把,差点一个不稳,给摔倒了。   ……明明不晕车的人,居然“晕马”,关键是,行程拢共也没几分钟,真有点丢脸。   脑子浑浑噩噩的,惹得郁容不住地揉着额角,连罗清针对今日白天——不对,准确地说是昨天了——之事给他赔罪,也顾及不得,只是随意地应付了几句。   “哪里不舒适?”   男人的嗓音在耳畔响起,额头覆上一只温热的大掌,倒让郁容意识清醒了几分。   “没什么,风吹的。”   没好意思说晕马。   “可需吃药?”   “不用,休息一会儿就好。”   这么顺口一说,郁容当真被要求坐着,甚么都不用干了,愣愣地看着聂昕之和几位郎卫——尤其是对他深感愧疚的罗清——跑里跑外地忙着。   肚子饿了,想吃东西,有人做饭去了;嫌弃在牢里待了一天,身上不干净,又有人点起大锅灶,烧起了热水。   挂记着一天没喂猫,某指挥使大人,毫不犹豫揽下了活儿,一本正经的,严肃着脸,拌起了猫饭。   郁容默了。   不仅是他无语,连聂昕之的胞弟,都露出了新奇之色:“这真是我们家的老大?”转头,仔细地打量着少年大夫,“哎,小郁,咳……你和老大怎么认识的,认识多久了?”   郁容回过神,闻言,不觉有什么好隐瞒的,便答道:“差不多一个半月前,昕之兄路过青帘,无意间见了一面。”   赵烛隐生病一事,涉及到病人的隐私,却是刻意忽略了。   聂暄咳嗽了几声后,语气更是惊奇:“那你们认识也没几天啊,我还以为……”顿了顿,话锋一转,“老大对你真体贴。”   哪里怪怪的?不过昕之兄的胞弟,本身就是挺奇怪的一个人。   郁容无心深究,附和地点头:“昕之兄为人真诚,确是很好的朋友。”   “噗……为人……咳咳……真诚?咳咳,你说的真是我家老大?咳咳咳……”   郁容:“……”   看到这长着一张少年脸的家伙,笑得夸张,咳得厉害,不由得有些无语——真是好奇怪的笑点,也不怕把肺给咳坏了。   “聂暄。”   聂昕之不冷不热地唤了这一声,正笑得前仰后合的人,当即像是被点着了穴道,瞬间恢复了正常,不笑了,连咳嗽都明显少了:“大哥。”   “去洗漱。”男人淡淡地嘱咐,“稍事休息,天明即刻启程回京。”   聂暄瞬间没了精神,越发显得病歪歪的,看着好不可怜,却是不敢违逆兄长的意思,含糊地应着。   蔫耷耷地起身,离开了正屋。   “……他没事吧?”郁容不自觉地问了一句。   尽管人家两兄弟的事,作为外人不宜多嘴,只是,聂暄的外表太有欺骗性了,本来身体状况就不妙,一下子没了精神气,让身为大夫的他,难免生出些许的担心。   聂昕之似是不在意:“回京便没事。”   听罢,郁容心里一动。   照昕之兄的语气,聂暄他逃家,该不是为躲避治疗吧?   想到聂暄糟糕的身体状况,便不再多言了。   讳疾忌医什么的要不得,有病就得老老实实地遵守医嘱。   不再说聂暄的事。   休息了这么一会儿,郁容晕马的后遗症基本消退了。   吃了点热食,泡个热澡,水里撒上干艾草,从头到脚,仔仔细细地把自己清洗了一遍。   夜宿的人多,聂家兄弟加上几名郎卫,诊室与客房的床不够睡。   郁容便邀了聂昕之进自己的卧室暂歇一晚——他的床特意请木匠打造成大号的,足够两个成年男性睡上面也不挤——同床什么的,大家是朋友又为同性,尽管不太习惯,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没什么大不了的……   才怪!   一贯挺淡定的郁容,此刻无论如何也淡定不起来了——   试问,跟朋友睡一张床,做春梦了怎么办?   做春梦就算了,还被同床的朋友,发现个正着……   脸皮不算厚的少年大夫,简直要崩溃。   倒是他的朋友,反应平静得很。   “何需芥蒂?”聂昕之注视着郁容发红的脸颊,语气是少有的温煦,“你是大夫,该懂得此乃天伦。”   郁容……   仍是尴尬异常,他干咳了一声,错开了与男人交集的目光:“可否请昕之兄回避一下?”   不管怎么说,还是“毁尸灭迹”罢。   聂昕之十分体谅他的心情,起身便欲离开卧房,忽又顿着了身形,伸手在对方的眼角轻拂而过……   约莫是才醒来的缘故,郁容的双目透着些许湿润,睫毛沾了星点的眼泪,泛红的眼角,修饰着一双桃花眼,隐约有一种蛊惑人心的明艳妖异。   郁容眨了眨眼,一时没明白过来男人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举动,直等到对方离开了,才猛地心领神会——   昕之兄他,不会是给他擦眼屎吧?也太……糗了!   遂又想到之前做的春梦,郁容默默收拾好心情。   糗着糗着,就习惯了。   昕之兄说得对,不过是正常的生理现象,何必大惊小怪……就算春梦里的另一人是个看不清面目的男性,也不能说明任何问题,少见多怪什么的要不得,他可是大夫。   做着心理建设,郁容没多久收拾完了。   天蒙蒙亮。   一晚上其实还没睡满两个时辰,包括郁容在内,所有人都起身了。   温了昨夜里做的吃食,一行人简单吃了几口,便与郁容告辞离开。   聂昕之及其带领的郎卫们,应是还有什么要务在身。   聂暄就如他的大哥说的,安安分分地过了一晚,马上也要启程。   “小郁。”   “二公子有什么吩咐?”   笑点奇怪的聂暄,竟是难得没笑出来,不苟言笑时的模样,隐约有一两分聂昕之的模样。   “没什么,就是……”他看着有些矛盾的样子,犹豫了好半晌,道,“老大有时候……喜欢管人,你可得多担待一点。”   郁容觉得莫名,不过仍是点了点头。   聂暄随即又补充:“若是不喜,从今往后你不如少与他往来……咳咳,也免得日后伤了情分。”   郁容微感茫然,沉吟了半天,从这人模糊的提醒中,大概意会到什么,稍稍斟酌,回了声:“我知道了。”   聂暄见状,忽又笑了:“我就随便说说,你随便听听,咳咳,可别告诉老大……”   男人的嗓音适时插入:“别告诉我什么?”   “老、老大……咳咳咳……” 第37章   聂暄灰溜溜地走了。   留下了郁容与聂昕之四目相对。   半晌无言。   这样面对面单独相处, 让郁容又想到早晨的尴尬,下意识地清了清嗓子:“昕之兄……”   聂昕之正好同时开了口:“收下这蜂针, 以作防身之用。”   郁容一下子被转移了注意力, 好奇地看着男人手里的东西……又是一种暗器吗?   “怎么用的?”   聂昕之直接上手示范,机括一发动,砰砰地几声闷响, 板实的地面转瞬便出现了几个小孔。   杀伤力好像还不错?   等深扎在土里的“蜂针”被抠了出来,郁容才发现这玩意的杀伤力何止不错。   所谓“蜂针”却不是针,大小粗细更像钉子,只是头部不一样,类似微型箭头, 锥形锋锐,带着倒刺。   触发机关, “蜂针”瞬间发出, 穿甲破甲,一旦扎中了人体,必造成爆裂性的创口……简直可怕。   杀伤力比之前那种小旋刀也不差了,除了扣按机括需要十足的指力, 上手操作同样简易得很。   郁容接过后试用了一下,用着感觉像钉枪一样, 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原理……能肯定的是, 设计出这种暗器与机关的必是个神人!   ——说不准,逆鸧卫内部设有一个“武器装备研发部”什么的?   “多谢了,昕之兄。”   郁容没作矫情推辞, 十分欢喜地收下了蜂针。   他觉得这东西,比之前的暗器用起来更顺手些。   在没把系统给的基本功练到出神入化之前,这样的防身武器必不可少。   尽管,吸取此先的教训,他打算好了,要制备一些防身药物。   现实却不是武侠片。   挥挥手就能毒倒一片人的药物,是不存在的。便是存在,以郁容如今的水准也制造不出来……就算弄出来了,还得担心下毒时,风向一个错位,可别没毒倒敌人便先伤了自己。   有这蜂针,对针头进行一番药物处理,下回再遇到危急情况,就不必太担心安全问题了。   不过,这玩意儿是个大杀器,非面对穷凶极恶之徒,不得轻易使用。   好在系统可以对人进行粗略的鉴别,留存一定的贡献度备作不时之需即可。   “还有此物,随身带好。”   郁容囧了囧。   话说昕之兄,该不会也有个储物格吧?否则怎么跟小叮当似的……明明穿着的是劲装,看不出哪里能藏东西。   在心里吐槽着,还是乖乖地接过了,男人递到跟前的细细长长像竹子一样的东西。   ……有点重。   好像是,竹筒为鞘的刀,或者类似的武器?   如此猜测着,郁容握上柄把,伸手抽将了出来……   忽是瞪大了双目,惊讶极了!   这不是,我军神器一般的存在——三棱刺吗?!   居然跨越了一个位面,在这古早的时代,与它因缘相会了。   郁容把玩着三棱刺,翻来覆去地看着,有些爱不释手。只是……   “这是凶器吧?随身带着不要紧吗?”就像系统赠与的匕首,不到紧要关头,不敢轻易拿出来。   聂昕之淡淡道:“无碍。”   闻言,郁容安下了心,这人说无碍,应该就不要紧……反正,有储物格在,平常藏好了就是。   早晨的一点芥蒂已是烟消云散。   聂昕之送防身武器,其用意与心意,让郁容十分感动,便做了个决定:“昕之兄且稍等。”   说了这句,转而快步回了卧房。假作从柜子里翻找,将那把削铁如泥的匕首拿了出来。   “此物过于锋锐,轻易不敢出鞘,”郁容把匕首交给了男人,“放我这太浪费了。”   三棱刺与匕首,有一样作防身就足够了。他也没夸大,这匕首确实过于锋利,不太敢用。   聂昕之既没推辞也没多问,直接将匕首挂在了腰间。   这般干脆利落,看得郁容愣了愣:居然问都不问这把匕首的来历,毕竟系统出品的可不是凡品……倒也省得编造说法了。   互相赠了武器——这说法,感觉好像哪里不对——聂昕之便领着一干手下匆匆离开了。   又只剩下一个人了。   郁容去了客房和诊室,原打算打扫一下,却发现房间干干净净的,物件摆放规整,被子也叠好了,根本不像刚住过人的样子,勿需再整理什么——不由得失笑,对逆鸧卫的印象更好了……真不愧是“纪律部队”!   屋里没什么好收拾的,便去了后院。   忙碌了这好几天,菜地已被开辟了出来。   郁容查看了一番,发现昨天自己被差役带走后,零工们没有“罢工”,按照预先的规划,将所有的菜籽都播下了地。   不过,后院这一片能开垦的地,不包括水凼,差不多接近三亩,靠人力全部翻一遍土,还得再花些时日的。倒也不急。赶在十一月初,能将桔梗与白术的种子播下就可以了。   太阳出山了。   郁容眯着眼,望向庄子的方向,看到陆陆续续有几个熟悉的身影,扛着锄头等农具,朝这儿走过来,便稍微松了口气。   看来昨天的事没影响到大家上工的积极性。至于,背后可能会有什么议论,他并不在意。   打开后院的栅栏门,让人可以进出……还是那些零工,只是少了那位把差役引上门的成二哥。   郁容没问。   跟他交情渐深的李家老大,却悄悄凑耳边告知,在他被差役带走后没过半个时辰,又来了一批特别厉害的官兵,二话不说将人抓走了,到现在没见人回来。   郁容听了,心里差不多有了底,嘴上什么也没说。   若是逆鸧卫抓人,想是不会没有理由的。   成二哥的下场会如何,他不关心。老实说,他不太明白对方为什么要“通风报信”,故意把差役引到他家……若不是因缘际会,早早就认识了逆鸧郎卫的指挥使大人,还不知道这一回得吃上多少苦。   反正,由此得出一个教训,无论什么地方,哪个时代,人心叵测确是至理名言。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经此,他真正地将这句话铭记于心。   郁容很快就抛开了不愉快的事,继续忙着他的活。   按照契约,“药材种植专业户”的何蛮子过两天就得来取柴胡的种子。   郁容不得不抓紧时间——庆幸是系统的奖励,头一回播种省了选种的麻烦——柴胡种子外有一层角质,阻碍到发芽,且会对出苗的品质造成不好的影响,故而浸种十分有必要。   做起来稍显琐细,倒不算难事。   ——因是郁容跟何蛮子首次的合作,便说定先播种一亩的柴胡,算作试验……一亩地有五斤的种子就足够了。   拿出五斤的种子,撒放在竹匾上晾晒,好让太阳光杀一杀表皮的细菌。不过,系统出品的品质优良,趁着好日头,晒个大半天差不多便够了。   一直空置的窝棚正式投入使用,准备好充足的柴禾,点燃了灶膛,架锅烧着水,温度升了上去,顿时变成了简易版“温室”。   郁容坐在踏板上,不紧不慢地研磨着无患子,果实、皮茎什么的——正是此先用以手工制作药皂的主要原材料——俗称“洗手果”的无患子,除了清污去垢的基本功能外,可清热消肿、杀虫消积,药用效果相当不错。   磨成粉的无患子冲入温水,种子浸泡其中,不仅能软化角质,提高发芽率与育苗质量,还能在一定程度上,起到预防病虫害的作用。   皮厚的种子,浸个一夜,捞出之后再用清水冲洗,阴晾,干了之后回头就可以播种了。   忙完了浸种,郁容想起了蹲大牢时交易到的种子,茉莉和夜来香喜暖、需阳光,不适合在这新安府的冬季进行育种,便先放置一边。   猫薄荷相对来说,对气候与土壤等要求不严,比较容易养活,所以,尽管也不是种植猫薄荷的好时节,还是决定好好利用窝棚温室,先行栽种一些……讨好讨好自家的三只主子。   当日在土陶坊,定制的大大小小花盆,得有好几十,种猫薄荷绰绰有余了。   翻种子储备,翻到了第一次收到的大礼包。略作思考,郁容将滁菊的种子也取出了一部分……新安府的气候,极为适合种植菊类,现在天还没冷到上冻的程度,种植菊花还来得及,不如趁这功夫,将花盆全用上。   白天忙着种花,晚上不忘学习医术,生活回到了正轨,每一天过得十分充实。   待到小儿山的柴胡播了种,桃园那边传来了消息。   桃树顺着左右侧的木栅栏沿水岸栽种;十年的大梨木,被移到后院水井不远;桂花栽在前院,靠近客房的位置;白梅和红梅种在栅栏正门两边;十数棵一年的蜡梅枝子,则贴着木栅内侧,形成了新的一道“围墙”。   在移栽这些树木的时候,郁容无意间发现了一大片野生的金银花,直接请桃园的工人帮忙,挖了这些藤根,转移到自家的后院,沿着木栅栏,栽在水凼靠岸处。   金银花也是常用大宗药材。   不过他移栽这些,却不是因其药用价值。   ——这玩意儿真的很常见,收购价不要太便宜,自己种植作药用,完全是多此一举。   纯粹作装饰之用,春秋开花,好添一份趣味。   且,等藤蔓攀上了木栅栏,也能起到一定的阻挡作用,防止猫儿在水凼这边玩耍万一不小心掉水里。   ……   短短数日,郁容在这个时空的新家,就大变了样。   还是他一个人,和三只猫儿,多了树木与花草,仿佛一下子变得热闹了起来。   这晚,林三哥风尘仆仆地从外地回到了青帘,连家都没回,第一时间上郁容那去“取货”。   被坐牢耽搁了一天一夜的郁容,这两晚是加班加点地赶制,总算没“违约”。   东西交给了林三哥,盛情留人吃了一顿晚饭。   郁容无故很少出村子,于是林三哥就是他了解外界的信息渠道……尽管知不知道外面的事情,好像与他个人的生活无多少干系,可之前生活在信息发达的现代,乍然来到一个消息封闭不流畅的地方,总觉得少了什么,多少让人有些不安。   林三哥整天在外跑,近从青帘到雁洲,远到京城,偶尔甚至会跑到更远的外州府……消息门路,自是广得多了。   于是,边吃着边聊。   自家的饭桌上,不讲究什么食不言。   从林三哥的闲谈中,郁容才知道这些日子,逆鸧卫又有了大动作。   新安府的一大批官员,上到知府,下到县丞,甚至一些地方豪绅,乌泱泱的几十号人,全部“落马”了。   革职的革职,查抄的查抄,被发配的,被流放的,细算起来得有几百号人。   这段时间,新安府简直翻了天。   听了林三哥的感慨,郁容若有所思。他被无辜关到了大牢,是不是跟这些事有关……这么一想,突然觉得之前自己真的好危险啊!   “听说……”   郁容回过神,继续听着林三哥说话。   “知府大人跟那位还沾亲带故的。”   “那位”代指的可不是今上,而是能吓得小儿夜啼的某个门神王。   涉及到自家的朋友,郁容难免好奇:“那不就是皇亲国戚了?”   要是这样,昕之兄真的非常“铁面无私”……也就难怪,凶名传得厉害,连平民百姓都知晓其大名——怕是,得罪太多人了吧?   “可不是谁都称得上皇亲国戚的。”   ——旻国对百姓的言论,控制得当,不过度放纵,但也没严苛到“莫谈国事”的程度。如现在这样闲聊一二,只要不是诽谤之辞,官方便不会太过计较。   林三哥摇头之后,继续道:“只能说,知府大人可能跟沧平苏氏有关。”   郁容默了一下,才问:“何谓沧平苏氏?”   林三哥有些惊奇地看了少年大夫一样:“两朝元老枢密使大人就是姓苏呀!”   郁容恍然。   所谓枢密使,不就是枢密院的老大,旻朝的国防部长吗?   他是知道枢密使姓苏,不过对其家族什么的没做详细了解过。   忽地想到在白鹫镇遇到的苏重璧兄弟,听聂昕之说,他们正是出自沧平苏氏……想到聂昕之对二人的评价,再思及逆鸧卫、亲军都尉府以及枢密院三分军权的复杂关系,不由得在脑海里演绎了一部政斗大戏。   便听林三哥道:“枢密使大人是那位的舅父。”所以才会说,新安府的前知府跟那位沾亲带故。   脑补得正欢的郁容愣了一愣:“舅父?”   真没想到。尽管苏重璧是有说过,他应该喊聂昕之为表兄,不过看到他们之间生疏不如陌生人的关系,还以为只是远亲呢,毕竟跟皇家联姻的家族不在少数。   林三哥点头:“先太子妃正是枢密使大人的胞妹。”   郁容有些迷糊:“既是先太子妃的兄弟,枢密使大人怎么会是昕……那位的舅父?”   并非他无知,他到这个世界才几个月,好多东西不刻意打探,根本就什么都不懂。   林三哥却对他的疑问感到奇怪:“先太子妃可不是那位的母亲吗?”   诶……等等……   “为什么嗣信王的母亲是先太子妃?”   不得不承认,郁容的思想,有一瞬想歪了,脑子里的政斗剧差点变成绿油油的爱情片了。   林三哥沉默少许,反问:“小郁大夫想必不知道,那位的父亲是昭贤太子吧?”   郁容这才恍然大悟——古代的宫廷官场各种人物关系太复杂了,脑子一时没转过弯,咳——转而意识到,他那位顶顶厉害的朋友,居然是先太子的嫡长子,从某种程度上说,不应该是皇太孙吗?   为什么,现今在位的是……   难怪,聂昕之会成为旻朝唯一的嗣王。   爱情片华丽蜕变,又成宫斗戏了。   郁容默默打消了脑补,回答着林三哥的问题:“此先在海外,对国内的好些事未有耳闻。”   林三哥没怀疑,道:“昭贤太子薨逝已近二十年,小郁大夫你才回国没几天,没听说过很正常。”   如今说到嗣信王,比起虚无缥缈的先太子嫡长子的名头,逆鸧卫指挥使的赫赫凶名,显然更让人印象深刻。   莫名扯到了宫闱前事,便是闲谈,也有些不适合。   二人默契地放弃了讨论,转移话题,不谈什么国事了,继续说着生意经。   “对了,三哥,”说着说着,郁容陡然想起了之前的决定,道,“待你去了城里,空暇时替我张罗几个人手吧。”   “小郁大夫你终于想通要雇佣人力了?”林三哥道,“早说了,这么大家业,一个人根本就忙不过来的!”   郁容笑了笑,不予置否。   林三哥随即问:“大概需要什么样的人力?”   “能看家护院的,不局限于一个两个,身手好、能信得过,会不会农活都不要紧。除此……”郁容沉吟了片刻,还是说了下去,“再找几个学徒吧。”   经过那一晚的惊险,他觉得还是请个护院为好,而且,家里有人,偶尔出个远门,也不必再放心不下。   至于学徒,郁容也想通了,有系统的评定在,没必要太过妄自菲薄。   一个人的时间与精力太有限了,找几个小学徒,忙的时候打个下手,久了后能信任的话,将做牙膏啊药皂什么的活儿,都转交出去,权当雇工,包吃包住还给工资,可比真正当学徒的福利好多了。   说着,郁容强调道:“能力如何是其次,关键是底细干净,人品过得去。”万一找来了几个极品,可就糟心了。   林三哥信誓旦旦:“我张林没别的能耐,打小就在牙行练了一套看人的本领……小郁大夫你把心放到肚子里吧,保准给你找几个牢靠又能干的回来。”   “三哥我自是相信的。”   讲定了,林三哥拿起装牙膏与药皂的篮子,跟郁容告辞回家了。   翌日。   一大早的,零工一个个跑来与郁容告假。   郁容有些莫名其妙,问了李家老大,才知道今天是下元节。   下元乃水官解厄之辰,各地习俗俱不相同,在雁洲这一带,是堪比上元节的一个重要祭祀之日。   下元节的这天,工都不上了,活不做了,店也不开了,各自回家过节。   于烧香祭祖之余,但凡过节,祭祀也好,庆祝也罢,免不了要做些相关的吃食。   在青帘,男人集体去塘里扒藕,女人们把家里里外外打扫干净,扎些彩纸灯,堂里屋外挂着,忙完了开始做接祖的饭菜,等男人们带着新鲜的藕回家,烀上满满一大锅。   晚上,点亮彩纸灯,祭祖之后,一家人围着桌子吃藕……恰好中元节又是十五月圆之日,在青帘,这一天也有团聚之意。   郁容抱着三秀,站在自家门前,往东眺望,小横沟那边,一片连一片的大塘和水凼,平常最冷清的地方,今日充满了人声笑语。   不光是青帘的村民,还有邻村的,甚至更远的人,跑来挖藕。   观望了半天,直等猫儿不耐烦,从他怀里跳出,去找小伙伴们玩去了,郁容才慢慢收回视线。   转身,回家。   冷冷清清的,倏然之间,心里就涌出了一阵怅惘。   阖家团圆,是跟他再没关系的一个词了。   摇了摇头,郁容径直去了窝棚温室。   ——为赋新词强说愁什么的,不是他一个大夫应该做的。   与其想有的没的,不如继续照看尚未出芽的猫薄荷和滁菊……   免得他一个不留意,那几只爪欠的家伙,把种子给刨出来了,到时想怎么说愁就怎么说愁吧!   忽地,一阵有节奏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郁容耳尖地听到了,不由得怔了怔,嘴角遂弯起一道清浅的弧度。   “昕之兄可听过,不请自来,谓之不速之客。”   少年大夫言笑晏晏。   聂昕之循声看了过去。   初冬寂寥,红衣鹤氅俨然成了最明艳的一抹风景。   男人沉声回道:“频来无忌,是为入幕之宾。”(*)   郁容不由得想歪了。   一说到入幕之宾,第二反应就是裙下之臣什么的……   有种被调戏的感觉。   尽管,这里的入幕之宾,意思是关系好、亲近信任,没有什么“特殊”的含义。   郁容咳了一声,转移话题:“昕之兄光临寒舍,不知有何贵干?” 第38章   聂昕之没有回答少年大夫的问题, 伸手解着挂在马后背的包裹。   鼓囊囊的,看着不像是行李。   惹得郁容探过头张望, 略有好奇。   “这是?”   男人惜字如金, 只道:“给你。”   “……”   突地想起了那一大笼子的乌梢蛇,郁容默默地后退了好几步,才定睛细看那包裹——里面没什么特殊的动静, 应该不是如蛇类一样的活物吧?   进屋,聂昕之拆了包裹,挨次拿出里头的东西。   一个素雅而别致的木匣子塞到了郁容手里,打开一看,一个猝不及防, 险些被闪瞎了眼。   “……珍珠?”   宝光交照,满满的一大盒, 直让郁容看花了眼。   男人微颔首。   郁容默了, 半晌,悠然一叹:“昕之兄送这个给我……”是几个意思?   他要是女人,看到这些明显是极品的宝珠,说不准还会高兴一把。   聂昕之理所当然道:“我用不上。”   难道我就能用上了?郁容下意识地想反驳, 到底是人家一番心意,忍了忍, 没脱口说出。   男人像是察觉到他的疑虑, 提醒了声:“可入药。”   郁容:“……”   真是被这人的壕气给震住了,差点忘了珍珠可是上等的、在这个时代尤为珍贵难得的贵重药材。   “谢了,”郁容心领了对方的好意, 但,“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聂昕之没有收回:“此物与我无用。”   郁容没多想,下意识地回:“你可以送给家里的女眷。”   “既无妻妾,亦无姊妹,无人可赠。”   “……去孝顺长辈?”   “原为长者所赐。”   郁容哑然,看这男人对这一匣子珍珠浑然不在意,近乎嫌弃的姿态,莫名想到了那句“珍珠如土金如铁”,简直是……“壕无人性”。   “真的太珍贵了。”   聂昕之凝视着少年大夫,平静开口:“物贵善其用。”   郁容终是无法说服男人,很是为难地收下了这一匣子的珍珠……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感觉,怪矫情的。   如是想着,郁容囧了囧,真不是他故意扭扭捏捏,而是这一盒子宝物,拿着实在烫手啊!   可是他若坚持不要……   看看,三秀又蹦又跳,抓着珍珠玩得可高兴了,连一贯高冷的桑臣,也伸出了毛爪子,拨动着滚来滚去的圆珠子。   壕就是任性。   惹得向来不甚在意钱财的郁容,心里差点都有些不平衡了。   包裹里剩下的东西就相对没那么贵重了。   一大叠彩纸,不知道是干什么的。   聂昕之给出了解答:“彩纸灯。”   郁容恍然:“可我不会扎。”   作为一个非土著居民,他几乎没有下元节的概念,便是看人家热热闹闹的,原也不打算怎么隆重地过节。   男人直言:“我会。”   郁容一时无语,稍刻,笑叹:“昕之兄真贤惠。”   聂昕之瞥了一眼调笑自己的少年大夫,语气不见恼怒,淡声道:“莫要胡言。”   郁容笑得更欢:“我可没有胡说,在青帘,扎彩灯都是女人……唔……”   嘴里忽被塞入什么东西,甜甜的,是浓浓的奶香,夹带着些许让人不难忍受的膻腥。   “什么东西?”含着吃的,口齿有些不清晰。   “酪干。”   还有一大油纸包,少说得有两三斤。   好久没吃过奶制品的郁容,顿时是无限怀念,吃完了嘴里的,忍不住又拿了一块嚼了起来:越嚼越香,在现代都很少吃到这么好吃的奶酪干。   不过……   “这玩意儿在咱们这买不到吧?”   聂昕之回答:“有专人饲乳牛。”   “……”   郁容扶额,他咋又忘了,这位昕之可不是一般人,皇家想吃什么会没有?   便忽又想到,上回逛雁洲城时,也曾看到好像有专卖乳酪的铺面?这样说来,在新安府这一带,乳制品虽稀少至极——想必价格不是一般的昂贵——但也不是全然没门路买到的。   一连吃了三块酪干,当郁容还想再拿第四块时,油纸包忽然“飞”了起来。   “昕之兄?”   聂昕之淡定表示:“你吃太多了。”   郁容……干咳了一声,转移注意力,摆弄起彩纸:“不是说要扎彩灯吗?”   珍珠与酪干收妥放好了。   按传统,每间屋子得挂二到四个彩纸灯,前院九间屋子,加上厨房、谷仓和窝棚温室,起码得要二三十个,要在今晚前全部扎好挺赶的。   搬出桌凳,两人在院子里扎起了灯……准确的说,聂昕之在扎,郁容给他打下手。   还不如不打下手,尽瞎折腾了。没玩过彩纸灯的少年大夫,竟是难得的童心大起,忍不住研究扎好的彩灯,一不小心就拆散了架……可不是帮倒忙?!   倒忙帮多了,聂昕之就……   很好脾气地把被拆开的纸灯重新扎好。   郁容回过味来,讪讪然停止了手贱的举动,十分地不好意思,干坐一旁装乖。   聂昕之出乎意料地手巧。   扎出的彩灯,好看又大气,六角、八角的形制,雍容华贵,自有一股宫廷气派。   郁容看着欢喜,只是……   “这是宫灯吧?扎起来好麻烦的感觉,有没有样式简单点的,或者带些趣味的?”   其实是不想朋友太过辛劳了。   “可以。”   聂昕之手上的动作巧妙地变幻着。   花费比之前扎宫灯不到一半的功夫,就制成了一盏……   猫咪形状的灯罩。   可爱,别致,趣味十足。   郁容无言以对。   真没想到,如昕之兄这样的汉子,也不乏“少女心”呢!   “喵”的一声,让乱感慨的少年大夫回了神,眼睛一时瞎了,差点以为猫形的彩灯成了精。   待到“撕拉”一声,纸灯被划破了一大道口子……   瞬间囧了。   “小三比较调皮……”讪笑着起身,郁容抱起闯祸的三秀,朝正屋走去,丢了一句,“昕之兄你忙,我去做猫饭。”   等喂饱了猫儿,看到三只懒洋洋地趴在窝棚顶上打着盹,神经放松了下来,这些个爪欠的家伙不在,总算不会打扰到昕之兄了。   注视着毛球们挤在一起可爱的模样,郁容心里软成了一滩水,今天算不得明媚的阳光落照在身上,仍有一股洋洋暖意,流遍了四肢百骸。   忽闻一阵欢声笑语。   循声望去,是一群孩童,大的不过十岁出头,小的只有五六岁的模样,结伴走在田埂之间,往庄子相悖的方向,朝大横沟的位置行去。   郁容不自觉地轻蹙着眉头,没作任何犹豫,从后栅栏门走了出去。   “杌子,你这是带他们去哪儿?”   郁容叫住了领头最大的孩子,询问了这声。   尚未取得大名,贱名叫“杌子”的小孩,脆生生地喊了“小鱼哥哥”,十分乖巧地回答着小鱼哥哥的提问——   “去圩里挖果子。”   “什么果子?”   “就是泥巴凼里的果子,阿娘说,那边有许多的果子,都熟了。”   郁容反应了一会儿,忽是顿悟:果子是指荸荠吧?   新安府多水域,野生的荸荠长得到处都是。在大横沟的东南,有一片芦苇凼,想必也生了不少的野生荸荠。   “你们阿娘知道你们去挖果子的事吗?”   孩童们异口同声,拉长语调:“晓得——”   郁容:“……”   好吧,不该大惊小怪,这个时代,农村里的孩子全是放养,爬树下水什么的,大人们见怪不怪,在大家开来,九、十岁已经是半个小大人,根本不担心什么安全问题。   “等等我,回去拿一下淘篓,也跟你们去挖果子。”   这里的大人可以“见怪不怪”,郁容身为一名大夫,却无法放心得下。   大横沟那边,到处是水,芦苇凼更满是淤泥,深的地方足以让成人没顶,这一群小孩子去那里玩,没个大人监护,遇到危险急救都来不及,着实危险。   反正没什么大事要忙,聂昕之在家里扎灯不担心空门,郁容果断决定,跟孩童们一起下圩里。   若真有荸荠,挖一点回来作搭嘴食,也挺是不错的。   便跟在院子里忙活的男人,打了声招呼——算起时间,跟聂昕之认识真的没多久,可大概是因为对方熟稔自然的态度,两人莫名就混熟了,他也基本不拿这男人当外人看,相处起来比较随便——郁容换了劳作服,提着一个大号的淘篓,带上好吃的零食,去田埂上与一群孩子会合了。   一大把酪干,挨个散了一圈,每人至少拿到了两块。   孩童们欢呼雀跃,开心得好像过年一样,笑声传过冬日里冷清的乡野,飘到沟那边的大塘,惹得热火朝天忙着扒藕的大人们,忍不住循声张望,远远看到,年轻的大夫领着自家孩子在田间嬉耍,不自觉地,脸上洋溢着笑容,埋头干活更加有了劲儿。   浑身泥水的少年大夫,气喘吁吁地坐在田埂头,看着孩童们,尤其是大的那几位,动作特别利索的,很快就扒出了许多荸荠……对比自己的收获,不忍直视。   以前在农村里体验生活,从未在冬天下田采挖过荸荠……说是太累人了,村里的长辈们不让他做。以至于,现在,他连十岁的小孩都比不过。   不由得抹了把脸,果然……体验生活,只是体验吧?   早先,他怎么就那么自信,认为靠自己一双手,光凭种地足能养活自己?   感谢外祖父,感谢系统!   他郁容好歹没成为第一个因为无法养活自己而被饿死了的穿越者!   歇了小一刻,见这些小孩子各个兴高采烈,也不叫苦叫累的,郁容默默回到泥地里,继续干起了活。   说起来,扒荸荠确实是农活里最累的一种了。不同于其他根茎的采挖,还能借用工具,扒荸荠全靠着双手。   不说这天寒地冻的,双手双腿插在泥水里,有多么冷了。   只一点……   荸荠有个头,硬硬的、尖尖的,扒荸荠时一个没摸准,便会出现尖头戳中指甲盖的情况,万一用力过猛,冷不丁地来这么一下,绝对是疼得钻心。   完全没经验的郁容,双手十指在冷泥水里泡着,隐隐发疼,真是……   自找罪受!   等大孩子们挖够了荸荠,小孩子们也玩得尽了兴,这一遭罪才算受完了。   就着大横沟的水清洗泥巴,大号的淘篓竟也装了大半的荸荠。   此先的郁闷消散了大半,郁容对这一趟的收获十分满意,到底没有白受罪,这么多荸荠不仅可当零食吃,还能风干留作入药,清热利尿、化痰止咳,适用普遍。   跟孩童们在田埂的岔道分了头,往庄子方向,没有大塘水凼的,郁容不担心他们的安全,转了方向,便提着自己的淘篓,慢悠悠地往家走去。   日头挂在了西山腰。从不到正午出门,差不多有三个时辰了,着实累得人够呛,得亏他被系统改善过体质,还一直在锻炼,否则,怕现在都趴倒走不了路了……真不知道那伙小孩哪儿来的好精力。   “劭真。”   郁容抬头,遂是扬声笑:“昕之兄这是特意来迎接我的吗?”   聂昕之不予置否,定定地注视少年大夫的面容。   “咦……我不是眼花了吧?”郁容十分惊奇,“昕之兄你好像笑了?”原来这家伙不是面瘫啊?   聂昕之没回话,两步走到他跟前。   被挡住了去路的郁容,不解地对上男人的目光。   脸颊忽是被人轻摸了摸。   “……”   聂昕之张开手指,指尖上全是黑泥:“脏了。”   郁容:“……”   他不会就这样顶着一脸泥巴走了一路吧?回想了下,今天田里几乎没有人,稍稍又释然了……没被看到就不是出糗。   至于被昕之兄看到……更尴尬的都遭遇过了,无所畏惧。   回了家,发现大变了样。   原先还没来得及置办齐家具的屋子,间间挂上了纸灯,顿时去了冷清,多了明丽活泼的色彩。   堂屋前后,两边各有一盏宫灯形制的彩灯,穿堂风吹过,摇摇摆摆,给家里增添了一份灵动与热闹。   三只猫儿全部半蹲坐在宫灯下方,小脑袋瓜跟着晃动的穗子转动,最耐不住性子的三秀,猛地腾空跳起,伸出戴着白手套的爪子,够着穗子的低端,却扑了一个空。   郁容一回来就看到这一副画面,心情一下子就飞起了,笑得开怀。   放下了淘篓,跟聂昕之说明了一下,郁容去了窝棚温室。   为了保证种的花能发芽出苗,这些天,火灶一直是烧着的,大锅里的热水,正好用来洗漱。   热水澡洗去了一身的疲倦,自觉休息够了,郁容便进了厨房,开始准备今天的晚餐。   劳烦了昕之兄一整天的,又是节日,理当做些好吃的,不过,下元到底是祭祀之辰,美食宜以素味为主。   新鲜采挖的荸荠,洗净去皮,开水焯过,香拌之后就是一道菜。   加上一砂锅的野山菌汤,来份椒盐煎豆腐,炒一盘水芹,煮半锅的粥,煨一小陶罐的饭,足够两个大男人吃得尽兴了。   “昕之兄不来一杯酒吗?”郁容笑问。   尽管他是未成年不能喝酒,不过家里还是有黄酒与白酒的储备——自然又是为了药用。   聂昕之微微摇头:“酒易乱性。”   郁容了然,没再说什么——不喝酒的他对劝酒可没兴趣——转而又问:“这一回能待多久?”来匆匆,去匆匆,说的正是这男人。   “三五日之后再走。”   “真难得,昕之兄也有不忙的时候……”   说罢,郁容若有所思,不由得暗自琢磨起一些事来。   于是,次日一早,郁容又忙活了起来。   忙着完成一件十分复杂的事。   ——制香。   忽然想做这么一件不在短期规划内的事,起因就是聂昕之送的那一匣子珍珠。   受之有愧,郁容便忍不住琢磨,如何还对方的人情。   不是他太见外。   只是坚信,人与人之间该讲究互相往来,一方付出了,另一方当有所回馈,这才能维持长久而良好的关系。   与那一匣子珍珠等价的宝贝,郁容拿不出来,或者说不好直接送人,如之前储备了大量的乳香……   这时候,只需要转变思路。   反正,物品之贵重在其次,讲究的,最重要的是心意。   就想到了制香,既体现了用心,亲手制作,诚意满满,又十分有档次,对平民百姓可有可无的奢侈品,却是上层阶级的生活必需品。   便是聂昕之不喜欢熏香,也无法拒绝某些官方场合的需要。   郁容对自己的手艺和系统的配方,还是挺有信心的。   水麻皮加工成细粉,自制粘粉。取山檀,研制成木粉。乳香先行炮制,再经火炙,制作成香粉。   粘粉拌入木粉,加上香粉,入水揉匀形成香泥。   香泥放入专用的模板里,挤压成线性,再以圆木缠绕接香。   接香之后便是裁制,裁好的湿香放入香罗开始阴晾。   手工线香至此已是制备成功。   之后于阴凉、通风处,风干上三五天,便可点燃使用了。   其实,想要香的效果更好,阴放的时间应当更长些……不过无大影响,思及聂昕之不知道什么时候才点那么一回香,早早地制作好了送他,也省得放太久给放坏了。   从早忙到完,郁容制成的香,勉强装满三个匣子,两匣子送聂昕之,一匣自己留用。   看着不多,好在这玩意儿挺经烧的,照他这种三五天不点一次香的频率,一匣子足够用上一整年了。   线香继续在阴晾。   赶在聂昕之离开的前一天,郁容又琢磨起新的东西。   油纸包的酪干,干吃一次性吃不了几块,放久了容易坏,不妥善处理,可就造成浪费了。   便想到了,自制饼干。   家里面粉和鸡蛋都有,他平常不怎么吃面食,而鸡蛋,一个人又吃不了许多,剩余了不少……正适合现在做饼干。   跟制香相比,饼干什么的,尽管没有现代那些特别方便的烤炉之类,做起来不太麻烦。   先让酪干融化成了油状,与面粉、鸡蛋拌匀,觉得可能不够甜,稍稍添了点砂糖,揉成了面饼,再用模板按压,切成方方正正、大小相近的一块块。   铁盘代替烤箱,架在大锅灶上,将面饼放在上面烤着,一边留意着火候,一边注意给面饼翻面。   这种饼干,跟现代的没得比,不说别的,这个时代的面粉远不如现代的精细……   郁容吃了一块,觉得口感有些糙,好在奶香十足,吃了一口便是回味无尽,在这样的时代,能吃到饼干,哪怕有一些瑕疵,已经没法子再挑剔了。   聂昕之走时,不仅带了两匣子线香,郁容还送了不少饼干……好东西就得与朋友分享嘛,就算这男人不喜欢吃,他身边人,那些属下,或者不知道多少个弟弟,总有喜欢甜食的。   ·   小雪时节不经意地就到来了。   白术与桔梗的种子终于下了地。   温室里,猫薄荷与滁菊已经出芽,成活率相当之高,目前的长势也十分可喜。   郁容闲了下来,便继续捣鼓牙膏与药皂……他现在能过得这么滋润,可全靠这两样交易得到的钱财。   至于制香,一时没想过拿它挣钱,做起来太麻烦,市场竞争比前两样还大不少,有时间制香,不如多做点牙膏……   便想到了林三哥,约好取货的日子,对方不知为什么没回来。   哪料,下一刻就听到林三哥在门口喊他。   林三哥不仅回来了,还带了几个人。 第39章   林三哥这回之所以来晚了, 是为了寻找人力——答应了郁容帮忙找绝度可靠的人,便果真尽心又尽力——费了他好一番的功夫。   带来的总共是四个人一条狗。   之前说了, 要看家护院的, 不局限于一个两个人。   林三哥便为郁容找来一个长得精瘦但身手极其厉害的四十岁汉子,做事踏实,勤恳能干, 人品没得说,可贵的是他有培育种植草药的经验,唯一的缺点就是不能说话,是个哑巴。便是哑巴,在雇佣市场上, 这样的人仍十分受欢迎。   这位唤作“哑叔”的汉子之所以被林三哥找到,也是挺巧合的。他此前一直在某个豪绅家的庄院做护院, 前不久新安府不是有一次大动作嘛, 那豪绅被查抄了家产,人被羁押了,庄院也被充了公……哑叔一时便“失业”了。   郁容闻言,心里微微绷紧, 下意识地丢了个鉴定。   ——并非不信任林三哥的眼光,只是经过之前的事, 整个人谨慎了不少。   护院必是信得过的人, 才能安心将安全问题交给对方,若是不仔细,万一引狼入室, 可就是自找祸事了。再者,前不久逆鸧卫闹出那么大的动静,连他都无辜差点被卷进去,如今来的这一位又是有些关联的……巧合得让人难以安心。   下一瞬,郁容从系统的反馈得知了“哑叔”的简略信息……   有点囧。   个子不高,身材精瘦,面容饱经风霜,怎么看就是一个普通的力夫……   为什么竟跟逆鸧卫扯上了干系?!   所谓逆鸧卫暗子,正是“不明觉厉”。反正郁容不知道“暗子”是干什么的,不过从名称上或能分析一二,再一想到这位前任雇主的下场……   心里猛地升起一股毛毛的感觉。   转而想到那位还是逆鸧卫指挥使的朋友,心情瞬间又安稳了,于是没什么顾虑,决定留下“哑叔”——尽管,让这样的人看家护院总有种大材小用的感觉,可人家明面上的身份就是个没有家累的鳏夫,不好戳穿。   留下了哑叔,那一条威风凛凛的大狗自然就不必走了。   林三哥一开始想找两个护院,可怎么也寻不到特别满意的人选,直到遇到“哑叔”。他不仅看中了“哑叔”的人,同时还看中了对方的狗……这么一条威武凶猛又通人性的大狗,在看家方面,绝对比一般的护院更好使。   郁容一个顺手,也给大狗来了个鉴定——   北戎狼青,受过逆鸧卫的特殊训练,现年龄大了,已经“退役”。   这不就是古代版的“军犬”吗?真真厉害了!   看着这大型犬,郁容心痒难耐,好不容易才克制住想伸手抚摸一下狗头的冲动:“它有名字吗?”   哑叔伸手比划了起来。   郁容猜了半天,终于猜对了:“梨花?”   哑叔肯定地点了点头。   “……”   自觉是取名废的郁容,当真没想到逆鸧郎卫起名的水准连他不如。也不知到底是谁,给这英姿勃勃的大狗起了这么个一言难尽的名字,应该……不会是昕之兄吧?   介绍完了哑叔和他的狗,林三哥又详细地说明起剩下三人的情况。   三人年龄不大,一个十二,还有一个十一岁,以及刚满七岁的稚童,是来给郁容当学徒的。   准确地说,十二岁的“钟哥儿”,和十一岁的“明哥儿”才是真正“应聘”学徒的人选。   七岁的那个小孩,叫“小河”,是钟哥儿的弟弟,两人无父无母,一直相依为命。   明哥儿不是孤儿,母亲却早亡故,自打其父娶了个不贤的后妻,活得还不如孤儿……小小年龄就离了家,一路乞讨到了雁洲城,然后跟钟哥儿一起被一个好心的老大夫收留,做了小厮。   老大夫年中过世,这三孩子没了去处,就待在牙行做些跑腿的活儿。   这一回,他们跟林三哥来青帘,一是因为在老大夫那待了两三年,当起医学徒比较容易上手,二则是,小河的身体羸弱,先天不足,可谓是半个药罐子,全靠着钟哥儿跑腿得来的一点文钱买药,日子几乎快过不下去了……就想着,要是能给某个大夫做学徒,医药费或许能省下一些。   林三哥对三个小孩知根知底,这才放心地介绍给了郁容。   听了三人的经历,郁容的心里生出点点怜惜,不经意地联想到自己,又有些许同病相怜的意味。   三个小孩对上少年大夫的目光,面上不由自主流露出了一丝忐忑。   因着双方都是熟人,林三哥当着孩子们的面,直接说:“小郁大夫你也别再提给什么月费薪酬了,能给口饭吃,又有遮风挡雨的住处,根本没得挑了。”   这个时代就是这样,学成一门手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半大不小的孩子,能找到个愿意收留的地方,还包吃包住,根本就是天上掉下来的好事……当学徒做个几年甚至更久的白工,是理所当然的事了。   郁容笑了笑,没说什么,问向几个小孩:“你们是什么想法,想留下来吗?”   钟哥儿年龄最大,自小就养家惯了,心性沉稳,是不符合年龄的早熟,听出了少年大夫的口风,二话不说,拉着弟弟就跪到地上,叩首三拜,嘴里喊道:“师傅。”   明哥儿反应极快,跟着也跪下了。   郁容一时没料到,被几个孩子突兀的举动弄得发懵。   林三哥在一旁笑出声:“真是鬼机灵……”转而看向少年大夫,“小郁大夫你怎么说?”   郁容遂是慢慢回过味来,无语了半晌,摇了摇头——待看到钟哥儿面上露出一丝害怕的情绪——连忙扯开了嘴角,叹道:“起来吧……都留下即是,不过别叫我师傅,”沉吟了少许,“叫我郁大夫,或者哥哥吧?”   古代的孩子真是早熟,为人处世感觉比他这个快成年的人,要圆滑机灵多了。   三人陆续起身,强自镇定仍是泄露了些许不安。   郁容见了,目光微软,柔声解释:“不让叫师傅,并无其他意思。说起来,我比你们大不了多少,医术也不到家,为人师者尚有欠缺……就请你们以后帮个手了。”   照林三哥的说法,钟哥儿和明哥儿懂得辨认普通常见的药材,也会一些处理、炮制的工作,倒是能帮上不少。这不是现代,谈不上“雇佣童工”之说   郁容的一番安抚,让孩子们安了心,三人恭谨地又行了个礼,喊道:“郁大夫。”   总算不是“小郁大夫”了……   小郁大夫听在耳里,十分欣慰。   收留了人,其后是安顿问题。   九间房屋——其中有俩还是半厅——看着是不少,可郁容一初根本没想过雇佣长期的人力,每一间用途分明,现在多出了几人,就显得不太好安排。   好在,一屋子大大小小的,全是男性,不必考虑避讳。   斟酌了片刻,郁容有了主意。   东厢的药室与静室,无论如何是必须存在的,又不可能腾出书房与卧室,便把主意打到西厢。   客房得留着,不说别人,那位指挥使大人可是三不五时会路过。   只有摘了诊室的牌子。   搬出多余的竹屏风,将一间屋子隔成了两个空间,好让三个孩子住。   ——这个时代,大夫常常是出门看诊,便是有上门寻医的,也不存在“住院”一说,撤掉“诊室”无大影响。反正,半厅的空间足够大,桌椅什么的都齐备,完全可代替诊室的功能。   哑叔主动要求住谷仓,以看守后门。有人想入室盗窃什么的,通过后院比走前面更方便更隐蔽。比起前院的房子,谷仓就是矮了点,放置了一些农具、干菜什么的,收拾一番,加塞一张床后,仍旧挺宽敞的。   前院也不得不作防守,就让梨花守着栅栏门,哑叔特别手巧,用之前建房子剩下的木料,三两下就搭好了一个狗舍。   “喵嗷——”   尖厉的猫叫声,听着特别惨,惊得郁容连忙跑出了屋子,循声找了过去,看到三秀与桑臣在木栅栏门口。   桑臣没了高冷,躬起的身、竖起的尾巴,可见其紧张戒备的心情。   三秀就更夸张了,张牙舞爪,叫得特别凶。   被两只猫儿如临大敌对待的梨花,蹲坐在狗舍前,目不转睛地盯着龇牙咧嘴的猫儿,一动不动。   一方激动,耀武扬威的,一方冷漠,无动于衷。   这场面,着实……   郁容忍不住笑出了声,围观了片刻,才走上前,一手揽抱起一只猫儿。   “你们俩,可别欺负人家梨花了,万一惹火了……”   摇了摇头,暗想,这几天得多加注意,可别让他们打起来了。万一伤着了这些小家伙,还不得心疼死了。且,梨花是逆鸧卫的退役犬,也不能欺负着人家呀!   想是这样想,实际情况让郁容十分无奈。梨花当真挺通人性的,就像现代的军犬,很有纪律性,却架不住家里的几只太爪欠了,三秀本性跳脱就不说了,连桑臣和赤炎将军这俩懒家伙,也总爱“撩”人家……   “猫”飞狗跳,“猫”犬不宁,每天不要太热闹!   热闹不说,家里多了人,就有了人气。前段时间从早到晚,郁容整个人跟陀螺似的,忙得团团转,还觉得总也忙不完……现在多了几个人,尽管其中三人还只是小孩,负担一下子减轻许多。   本作看家护院的哑叔,因为对种植有一手,平常看护温室里的花卉,照顾后院两亩地药材的活计,基本就交到他手上了,郁容早晚抽时间看一看就可以。   明哥儿和钟哥儿的表现没得说,之前在老大夫那学到了一些本领,这学徒当得称职又尽职,倒真能帮上不小的忙。   小河年龄小,身体不好,郁容不让他干活,奈何小孩思想觉悟高,做事主动积极,大忙帮不了,就寻些小事,比如扫地,整理屋子,给猫狗送食,煮饭时帮忙烧锅,在大家帮活的时候帮忙递东西……见他着实开心,便也随其意了。   郁容彻底从琐事杂务中脱身,便花更多的时间在正事上。   琢磨医术,尝试着制药,见缝插针制作牙膏、药皂。   有几天时间特别丰裕,攒够了贡献度,就在卧室里睡了一天,进虚拟空间参加了升级考核。   倒不是急功近利,纯粹因为一级之间的差距不大,想考过不算难。   等到逢五、逢十,再想越级考核,就没那么容易了……须知,二十四级仍是初级水准,至二十五级就是准中级了,再到三十级便直接升阶到中级中医师了。   经过白鹫镇伤寒疫之事,郁容的医术有了蜕变式进步,接连参与两次考核,直接升到了二十三级。   前一次的考核评级为优秀,第二次只在良好,便适可而止,决定继续巩固自己的理论知识与实践水平……   不急,不急。   两次升级,系统按老规矩,给了奖励。难得,这一回居然不是大礼包,一套上下两册《中成药制备工艺》,恰如及时雨,来的正是时候。   有了更多时间的郁容,着手准备起制药的工作,尽管系统赠与的药典里,良方无数,结果却不太顺。   主要原因,就是上手的经验太少了。说制香麻烦,制药更是一门复杂高深的学问。当年偷师,往往只是看、听,亲自动手的机会比较少。   倒不是郁容制不出成药,只是……他野心勃勃,想要研制的是现代中成药,全靠着手工,要达到预期,自是各种困难,难上加难了。   系统着实贴心,当真是急宿主之所急、需宿主之所需,一套两本的药书,让研究陷入瓶颈的郁容瞬时茅塞顿开。   想要制药,就算是所谓的全手工制法,也得必备工具与器皿。   郁容的工作陷入僵局,有一个原因便是他定制的东西,制药工序中最重要的一样装备,至今没传来消息……距离当初与南船北马陶瓷店约定的时间,已经逾时快一个月了。   让人忍不住怀疑,那玩意儿还能不能烧制出来,尽管他花了大代价,弄了极为详细的设计图,仍担心,以这个时代的工艺水准,能不能造出合乎规格的东西。   这边正惦记着,那边传来了南船北马的人送货上门的消息。   郁容惊喜地迎出门,待看清来人时,愣了一愣。   记性不差的他,一眼就认出了穿着青衣的中年人是曾有过一面之缘的铁官,站在铁官右手侧的那一位也是面善,可不正是那南船北马的大东家匡英吗?   这二人,挺不搭嘎的感觉……怎么一起来了?   内心狐疑,郁容面上却是分毫未表露出什么异样,拱手欢迎着二人,请他们入正厅内坐。   铁官大人仍是严肃寡言的姿态,没说什么直接进了屋。   匡英则明显会来事多了,与郁容一番寒暄,好似他们是认识已久的故人,客套话讲完了,说起了他们的来意。   “听周大人说,早先幸得小郁大夫援手,痼疾得以舒缓,遂托人找寻小郁大夫你的下落,好登门道谢……也是因缘际会,在下与周大人偶有结交,听闻此事后心有所感,便冒昧邀周大人一道,特来拜访小郁大夫,失礼之处,还望小郁大夫你莫要见怪……”   顺道将汝窑烧好的制品送上门,并为逾期一事表达歉意。   郁容没什么好见怪的,听了匡英的说法,注意力更多的放在铁官的身体问题上了。涉及到专业问题,他一向不拐弯抹角:“恕小民多嘴,不知周大人,现如今感觉如何?”   匡英见状,十分识趣地退到了檐廊外。   “当日吞食了你给的果子……”说着有些难以启齿,铁官转而问,“后有好转。那几枚使君子皆已服尽,近日又感心肠痛,常觉口渴,腹中有热……不知此种病证该做何解?”   郁容闻言,先回了声:“是为蛟蛔之病。”转而又道,“不若,我给大人再诊治一次?”   铁官十分干脆:“多谢。”   望闻问切。郁容看了看这人的脸色,面黄肌瘦、偶有斑白,便又切了脉,仔细地询问了一遍对方的感觉。   “……蛟蛔之病可直接服使君子,或加苦楝子、黄柏,煎汤亦能下蛔。既是腹痛难忍,常有呕吐,可去药局买乌梅丸定痛。”郁容斟酌道,“大人你患病时日已久,蛟蛔缠结,入了阑门,气滞血瘀,已成肠痈,小民便为你配一份四逆散化瘀消痈,再加一剂香砂六君子汤健脾和胃……大人你看如何?”   铁官丝毫没有质疑这年轻过头的小大夫的诊断,微颔首:“皆可。”   郁容拿起备好的笔纸,信笔写起了方子,想了想,出于负责的心理,又问:“冒昧问一下周大人,你可是爱极生吃果蔬或者常饮生水?”   铁官不予置否,眉头皱紧:“蛟蛔是因此入了心肠?”   郁容颔首:“蛟蛔喜温恶寒,性好钻孔,故……”   铁官脸色变得十分难看……也难怪,蛔虫病什么的,确实挺难堪的。   郁容写了方子,交给了铁官,遂起身去了药室。   其他几味药还好,当地药局里能买到,只有使君子,尚未被普遍运用,植株又不适合新安府的地理气候,估计这雁洲一带,只有他这儿才有储备。偏偏,下蛔之药如苦楝子之类作驱虫之用的,效果比不得使君子,以铁官的严重情况,不用上使君子,很难将肠中所有的蛔虫排出体外。   突然就想到,现代社会从五六十年代流行到新世纪的宝塔糖,郁容不由在心里慨叹,那玩意儿才是驱蛔虫的“神药”。比起山道年蒿,使君子的驱虫效果又差了一层……   可惜,在这个时空,山道年蒿怕仍老老实实地长在北极圈内,说不准还没被人类发现其存在。   拉回跑偏的思绪,郁容从中药柜取出各味药,配好后回到堂屋。   “日后若有为难之事,尽可拿此帖到邹良周家求助。”   看完病,铁官果断没有多留,给完了医药钱,丢下一张帖子,留了这么一句话就走了。   郁容:“……”   邹良周家又是什么东西?难不成跟沧平苏家的性质类似,是一个很知名的大家族?如果是这样,这位铁官的来历应该很厉害,怎么会……疾病缠身,一直没得到有效治疗?   满脑子的疑问,便不是好奇心如猫,郁容仍是被勾得心里痒痒的。   “邹良书院,小郁大夫想是听过吧?”匡英的反问从侧面解答了郁容的疑惑。   “匡大东家?”   郁容有点囧,这人怎么没跟铁官一起走?他们不是一道的吗?   “早闻小郁大夫医术高绝,”匡英笑得如沐春风,“说来,在下最近也常觉不适,不如,请小郁大夫你给诊治一下?”   这人,自家不是开药局的吗?不说不缺大夫,便是他本人,多少肯定也会懂得医术吧?   想到当日聂昕之的评价……   郁容放下顾虑,送上门的病人,他没必要赶走,便问:“可否具体说一说,是怎样的不适?”   匡英回:“时有腰痛耳鸣,偶感晕眩,似有体力不支之症。”   郁容听罢,面露古怪,上下打量了一番,这丝毫没有商人铜臭味、翩翩佳公子一般的人物——   由不得他想歪,这不是典型的肾阴虚症状吗? 第40章   自然, 光凭几点表面症状是无法确定病证的。   郁容端详着匡英的面色,遂让其张嘴, 观察舌苔后, 把了把脉……舌质发红,脉细而跳得快,再根据对方的描述, 又有失眠盗汗、手足心热等一系列表现,可以作出诊断:“是为肾阴虚之证。”   匡大东家的笑容似有一瞬的僵滞。   见状,郁容体贴地补充了一句:“想是匡大东家你这些时日休息不足、劳倦过度了。”   肾虚什么的,总会让人第一时间就联想到夜生活方面如何如何。   事实上,这种证候的形成存在多个方面的原因, 除了房事不节外,最常见的就是劳累过度损伤了精气, 或者久病在身伤了肾脏, 同时,年龄大了常会出现肾功能衰竭,另外,小儿先天不足, 也会导致脏中阴液不足……   也不知道匡英有没有被安慰到,面上微笑如故, 神色自然:“近来杂务繁多, 夜里难以安寝,想来是经气不舒,以致阴虚火旺。”   郁容配合地点头, 信与不信,反正这人说得挺有道理的,道:“你的病情不严重,不如针刺调和一下?”   “便有劳小郁大夫了。”   匡英的礼节十分到位,一言一行恰到好处,让人不自觉地心生好感。   少年大夫微颔首,没有什么废话,取了数枚三棱针,开始针刺——选穴肾俞、志室、太溪,以补肾填精,取委中调和足太阳之经气,达到标本兼治的效果,因是阴虚,配穴照海,又有腰痛之证,再加穴命门。   “针补之法,配合艾灸,其效更佳。”针刺过后,郁容建议,“这一旬半个月的,匡大东家你最好每日请人针灸一回,”不过没必要跑他这儿,随意找个针灸手法不错的大夫就可以了,“此后宜以食补益,芡实虫草,黑豆枸杞,薯药双耳,或鱼贝鹿雀……皆补肾滋阴。”   匡英认真记下了,复问:“可需吃药?”   “用药自是疗效更快,”郁容想了想,道,“烦请稍待。”   便去了药室配药。   熟地黄为君药,山茱萸、山药是臣药,茯苓、泽泻与丹皮共佐使。   “地黄滋肾,山萸养肝,薯药益脾,茯苓敛邪,泽泻清浊,丹皮泻火,”不善医的匡大东家对药材药性显然熟记在心,辨别着油纸包里的药,语带惊叹,“三阴滋补,补中降泻,六味合用,三补三泻,相辅相成……小郁大夫真乃妙手天成!”   匡英的恭维听起来无比的真诚实意。   郁容没有多少得意的感觉,平淡地表示:“是先人之方神妙无穷。”   匡英琢磨着药方,闻言问了声:“此方莫不是改自八味肾气汤?”   郁容不清楚对方说的八味肾气汤,和他知道的是否一样,但也不便多加解释,就点了头。   “原来如此……”匡英沉吟了稍刻,“不知这一方剂该如何称谓?”   郁容没什么好隐瞒的:“六味地黄汤。”   匡英斟酌了一会儿,像是犹豫,又下定决心道:“小郁大夫,在下忽有一个念头,不知当讲不当讲?”   不可能说不当讲了,郁容表示:“匡大东家有话便请尽情道来。”   匡英未直说其意,反问了一句道:“小郁大夫可有想过,将这六味地黄汤合成丸剂?”   郁容目露惊讶。   这位匡大东家大约是误解了他的意思,忙又补充说明:“匡万春堂固步已久,近两年正尝试着找寻不同的出路,也曾推出过不同的丸剂,可惜……”摇了摇头,无需明说,“不止是匡万春堂,现今市上流通的丸剂,粗糙有余、效用不足,着实鸡肋。”语气遂一转,“今见这一剂六味地黄汤,在下心有所感,虚损病证实为寻常,若能据此方制成丸剂,定求甚于供……岂不是得利又益苍生的一桩美事?!”   郁容一时无语。   能把卖药赚钱跟黎民苍生挂上钩,这位匡大东家真真是厉害。   转而又想,可不就是厉害吗?别的不说,这人的眼光确实敏锐异常。   须知,六味地黄丸这一神物,在天朝史上,自打宋时问世,就备受推崇,一直风靡到了新时代,快被当成包治百病的灵丹妙药了!   “……小郁大夫你以为如何?”   郁容定了定神,倒真思考起可行性:“六味地黄丸确为妙药,不过,某此先未尝试过制成丸剂,怕是……”   匡英顿时心领神会,笑道:“小郁大夫你过谦了,匡万春堂曾有幸购得你制成的曲剂,手法妙绝不提,药效亦是与寻常不同。在下相信,出自小郁大夫你之手的六味地黄丸,必是不同凡响。”   话说得着实好听,郁容却觉得“压力山大”。   匡大东家可不解他的心理,舌灿莲花,话说得不仅好听,更是满满的道理……简而言之,就是想建立合作关系,以六味地黄丸为第一个项目,一个制药,一个负责推广、销售。   郁容听着听着,当真被说得动摇了。   最近他正着实准备制药之事,匡英的劝说也算戳中了心怀,且,只要不苛刻地追求,达到现代中成药的效果,制作六味地黄丸对他来说不算太难——尽管上手经验少,但谁叫六味地黄丸太过典型了呢,外祖父正式教导他医术时,曾手把手示范过制备的每一道步骤。   最终,郁容被匡英说服。   各取所需,各自分工。   先行推出六味地黄丸作探路之用,若是市场反响尚佳,就由郁容继续研发更多的新的药品,再经匡万春堂推广、售卖。   一拍即合,两人在正事都不是拖泥带水的性子,干脆利索地定下了契约。   匡万春堂是新安府第一大药局,郁容还是挺信任对方的信誉与能力的。   ——当然了,匡英作为匡万春堂的东家,手底下还有南船北马这样一个庞然大物,就算一片赤心想要发展医药事业,可供选择的合作对象多得是,按理说,没必要找他这个既没名声、水准也谈不上高绝的少年大夫谈交易。   想不出个所以然,郁容便也不纠结。   在商言商,管对方是什么打算,思及聂昕之对这位的评价,加之两次相处,个人观感还不错。   合作便合作吧,只要注意自己不被坑了。   谈及制药,郁容其实有着一系列不可明说的想法,可,若要付诸实施,全靠一己之力,确是千难万难。   现如今,机遇在眼前,匡万春堂的大东家主动伸出橄榄枝,若当真能与这般得力的大药局,建立一个长久而稳定的合作关系……有朝一日,或能让他内心的构想化为现实……   这样想着,尽管心知眼前之人必是无利不起早,郁容还是觉得对方看起来越发的顺眼。   同时,目的达成的匡英,也是心满意足,带上补肾滋阴的药,志得意满地告辞了。   送走了人,郁容默默在心里将今天的事从头至尾回顾了一遍,再度确定没有任何纰漏,彻底定下了心,暗想着,商业上的事之后还是交给林三哥代理,怪心累的感觉……专业人做专业事吧。   回屋,收拾着定制的陶瓷制品,烧起了大锅灶,对这些器皿进行了一次高温消毒处理。   天色不算晚。   郁容盘算了一下时间,心里有了主意。   去药室,再度取出地黄等六味药,叫来明哥儿和钟哥儿两个学徒帮把手,对药材进行研磨。   磨粉是个费时费力的细致活儿,全部处理完了,天已经黑了。   得亏药材早先就炮制好了,否则还得耗费更多的功夫。   燃起炼药的专用灶,郁容取出了存备多日的蜂蜜,开始炼蜜。   按照不同药材在耐热性上的差异,将药粉循序搁入蜂蜜当中。趁热揉捏成丸条,截切之后放到制丸专用的搓丸板上,将丸粒最终搓成大小一致、近乎标准的圆形——搓丸过程中,注意加少许的蓖麻油,不仅让揉丸更顺手,同时有润泽的效果,成丸看着光亮好看,服用时吞食比较方便。   所谓“炼蜜成丸”,正是最传统的中成药制备手法之一。   经此一套工序,六味地黄丸这一神物,借由郁容之手,跨越了一个位面,隆重现世了!   头一次制备六味地黄丸,数量没有做出太多,主要是为了练手。   郁容拿起一粒丸药,观察嗅闻,甚至放嘴里尝了一口——没有真的吃下去——自己对这次的制药结果作了一番评判。   合格以上,有待改进。   遂用上了鉴定,不是他太过依赖系统,而是在没有师者前辈的指导下,光靠自己瞎摸索,效率不仅低下,更容易走弯道……该借助系统的时候无需顾虑,到底药物是入口的东西,需得慎之又慎。   系统给出了很详细的分析,根据鉴定反馈的信息,郁容从中又领悟到了不少技巧。   接连数日,郁容领着小学徒们,反复炼制丸药,尝试了不同的手法,不断总结经验,技艺在实践的过程中一点点得到打磨。   皇天不负有心人。   到大雪时节,郁容终于炼制出自己满意的丸剂成品。   果然,便是严苛如系统标准,竟也得到了一个“二等甲级”这样堪称上优的评分。   千辛万苦才得来的丸药,郁容毫不犹豫转手就丢了一瓶,送给小河。   六味地黄丸最初时就是,用以治疗先天不足、发育迟缓等小儿病证的,不仅适用小河,便是聂昕之的胞弟,聂暄服用这种丸药,或也有补益。   唯有一点……   丸药只能小量出产,想要规模生产,达到匡英所期望的产量,照目前的纯手工制法,怕是难以实现。   这个时候,被冷藏多时、系统奖励的成药制备工具,就能派上用场了。   像六味地黄丸这一类蜜丸,要实现批量制作,放在现代可以利用全自动的轧丸机……系统所提供的工具之一,便是魔改版轧丸机。   木制结构,手摇式操作,尽管做不到全自动,但已经大大提高了制药的效率。关键是,这个轧丸机以这个时代的工艺水准,是完全有可能制作出来的。   除了轧丸机,郁容觉得最有用的,是手动粉药器,同样是木与金属结构。制丸时,除了前期的药材炮制,磨粉往往最费时费工,有了手动粉药器,这一道工序的时间就可以大大地缩减了。   这两样工具,如果能被复制出来,便完全可以实现丸药的规模生产。   然而,规模生产,又得需要更多的人……   郁容不由得在心里琢磨了起来。   “郁哥哥,”没事就乖巧地坐在门口的小河,这时忽然出声了,“下雪了。”   郁容看向前院,隐约可见有雪花在飞舞,遂起身走出屋子,站在檐廊下,仰头注视着灰蒙蒙的天空,莫名有点怔忡……   仿佛只是一转眼,从夏末就到了仲冬。   短短数月,不经意间,他似乎已经融入到这个古老的时代了。   走了一会儿神,目光无意识地游移,忽是被一簇清雅淡幽的暗黄,吸引了注意力。   下意识地走出了檐廊,郁容越过小院,一直走到栅栏前,驻足在悄然开放的蜡梅枝边,不自觉地歪着头,回忆起蜡梅的花期:开花早的,好像,差不多就是在这个季节?   “咚咚——”   锣鼓敲响,距离老远亦能听得分明,是老里长召集全村人的讯息。   郁容心里暗惊,担心着出了什么事儿,便忙嘱咐小河一声,也不拿斗笠什么的遮风挡雪,快步朝着庄子方向行去。   远远的,就看到三三两两的人,往义庄会合。   见此情形,郁容不免想多,脚下顿时急了几分,待到了张氏祠堂前,才知……   不是预料中的坏事。   每到冬季,下第一场雪时,都要发放“寒雪钱”。   一方面,“瑞雪兆丰年”,寒雪钱有庆喜之意;另一方面,下雪天寒冷,贫困的人家保暖不足,日子难捱,寒雪钱也有补贴民生之意。   头一次知晓“寒雪钱”存在的郁容,顿时对旻朝心生无限好感,尽管寒雪钱不多,平均一户人家只在五六十钱左右……可放眼全国,这是相当庞大的一笔支出,对某些贫困户来说,雪天找不到活,生活难以为继,五六十文可堪是救命钱了。   这个时代,或许落后,不乏愚昧,甚至有不少强权压迫的现象,但能做到让大多数百姓安居乐业……   却是一个不错的时代了。   地上一层薄雪,被踩得咯吱咯吱地作响。郁容揣着属于他的寒雪钱,脚步轻快,心情不错地想着如何花掉这白得的二十文。   一直尽忠职守看守家门的梨花,忽是“汪汪”地叫得凶。   郁容暗自纳罕,梨花不同一般的狗,寻常时候十分安静,就算有村民过路,不是那种鬼鬼祟祟的,一般都鲜少出声。   家里有好几个人,尤其哑叔还有另一重身份,他不担心来了什么小偷强盗的。光天化日之下,想必歹徒还不至于那样胆大包天吧!   莫不是家里来了生人……   第一时间想起了好一段时间没见的昕之兄,郁容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栅栏之外,在大型犬咬不到的地方,青年试探着前行,下一刻又被吓得急往后退。   梨花的叫声,引来了三个孩子,没一会儿,哑叔的身影也出现在了前院。   郁容已至近前,看清了来人,惊讶不已:“保安郎大人?”   青年回头,像是遇到救命稻草一般,三两步走来,拱手道:“好久不见,小郁大夫。”   郁容有些懵忡:“保安郎大人你这是……”怎么跑这儿来了?   苏琅笑着,有点腼腆的样子:“路过。”   郁容默了一下下,旋即也露出一个笑容,作邀请之势:“既如此,不如请保安郎大人进屋一叙?”   苏琅明显有些意动,脚下微动,倏而看了看门口的梨花。   “放心,梨花不咬人的。”   说着,郁容在狼青犬头上安抚地摸了摸,狂吠不停的大狗很快就安静了下来。   苏琅松了口气,对梨花仍有几分顾忌,到底还是硬着头皮,在少年大夫的引领下,进了小院。   线香袅袅生烟。   才学会煮茶不久的郁容,给客人与自己分别斟了一盏茶汤。   互相寒暄,不熟悉的两人,只能就着白鹫镇之事,闲叙着话。   聊了一会儿医术方面的问题,心里好奇难耐的郁容,主动拉回了话题——所以说,他不喜欢和当官的说话,拐弯抹角的,聊天都好累的感觉——问道:“保安郎大人这是要回平京吗?”   “才离开京城,”苏琅摇头,转而说,“小郁大夫你也不必叫我什么保安郎大人了。我现在已经离开了医官院。”   郁容更是意外,嘴唇微动,最后什么都没问,笑了一下,点头表示了解。   苏琅犹豫了稍刻,嗓音降低了一度:“恕苏琅冒昧,能不能向你打听一件事?”   “请说。”   “指挥使大人他之前是不是来过这里?”   郁容心里微微一绷,忍着想要皱眉的冲动,神色自如,微笑:“昕之兄吗?”作思考之态,想了一下,避重就轻,道,“好像有一个月没见过他了。”   苏琅“啊”了声,有些失望的样子。   郁容心里有点不得劲。   苏琅转而解释,略是不好意思:“小郁大夫你别误会,我不是想打探什么……”顿了顿,像是下定决心,起身朝少年大夫躬身。   郁容站起,侧身避开了他的礼:“大人这是何意?”   “苏琅想拜托小郁大夫一件事。”   郁容顿感头大,很想二话不说地拒绝:“不知大人所谓何事?郁某不过是一介草泽医,若是连大人都感到为难的事,怕也是有心无力。”   苏琅忙道:“只是想请你,转交一样东西给指挥使大人。”仿佛怕对方借口拒绝,又加了一句说明,“是指挥使大人母亲的遗物。”   “……”   感觉更奇怪了,郁容不由得反问道:“大人既与昕之兄为表兄弟,何不亲自将物件交到他手上?”母亲的遗物这种东西,应该极为珍贵吧,怎么也不该由他这个外人转交啊?   苏琅苦笑:“苏琅心中有愧。”   郁容点了点头,无心探究,含糊说了一句:“郁某与昕之兄相识亦不过两月有余。”   苏琅微怔,半晌,轻叹了声:“是苏琅冒昧了。”   不知道说什么的郁容,沉默了下来。   屋外,雪越来越大了。   苏琅忽是起身:“天色不早,苏琅便不打扰小郁大夫了。”   按理,这种天气,郁容应该留客的,不过想到昕之兄的态度,终于是没说出什么挽留之辞。   ——据说仆人候在官道上,有马有车的,不用担心其安全问题。以防万一,还是叫了哑叔一路护送到官道去了。   两人的身影逐渐消失在白茫茫的雪地间。   郁容眺望了一会儿,收回视线,浑然不在意飘落在头顶、身上的落雪,低头凑在蜡梅前,嗅了一口淡香。   心思仍绕在聂昕之与苏琅这对表兄弟身上。   感觉真的很奇怪。   没事爱脑补的少年大夫,不自觉地在脑海里编造出一套狗血大戏——如果苏琅是女的,说不准就是表兄妹之间的爱恨情仇……反正古代的表亲,是可以结婚的。   “为何不在屋内避雪?”   身后陡然传来一道熟悉的嗓音,郁容吓了一跳,回头看去——   心情囧囧的。   那话怎么说来着?   “白天不能说人,晚上不能说鬼。”   心里刚没念叨几句,这人就突然冒出来了。   诶?不对,为什么昕之兄是从屋里出来的?还有……   郁容默默瞟了梨花一眼:说好的,尽忠职守的看门狗呢?! 第41章   郁容严重怀疑昕之兄与梨花是“老熟人”。   算了。他不是跟朋友斤斤计较的人, 反正已经习惯了这男人的神出鬼没。不过……   “刚刚保安郎大人来了,”进了屋, 郁容边拍着身上的雪屑, 边跟男人搭话,“你有看到他吗?”   聂昕之轻声应着,也不知到底是肯定或者否定的意思, 举手拂过少年大夫的眉眼。   温热的触感,自眼角一划而过。   郁容下意识地眨了眨眼。   “雪。”   男人解释了这一声。   “谢了,”郁容没太在意对方贸然的举动,心不在焉地道了个谢,思绪还在已经离开的人身上, “那你听到保安郎大人的话了吗?”   “甚么?”   看来这人也是刚到?   郁容暗想着,嘴上说明:“他让我转交一样东西给你, ”顿了顿, 解释道,“说是令堂的遗物,我没答……”应,因为觉得不太合适。   话语卡在喉咙一时吐不出来。   气氛莫名凝滞, 屋内的温度瞬间降了一大截,好似比风大雪大的屋外还要冻人三分。   聂昕之仍是一贯的面无表情, 没有表露出诸如生气、恼怒等情绪, 平平静静的……   却莫名,有一种风雨欲来的感觉。   郁容敏锐地察觉到异常,心神一紧, 迅速回想了一遍自己适才的话语——好像,没有说到任何不合时宜的……等等,莫不是,“令堂的遗物”这几个字踩中了对方的“雷点”了?   “我明白了。”   少刻,男人出声打破了沉寂。   郁容一口气提在嗓子眼,心情丝毫没有放松,倒不是畏惧什么:昕之兄向来喜怒不形于色,此刻明显的异常,必是他犯到了忌讳……尽管不知者不怪,却是歉意难免。   便寻个藉口,想避一避这尴尬的场面。   “我去煮茶汤,昕之兄你且随意……”   “不必。”聂昕之恢复如常,“随我来。”   郁容不知他要做什么,没多想便跟了上去,穿堂来到屋后檐廊。   “这是……”   郁容惊讶极了:“虎皮?”看样子好像是剥下来没多久?   聂昕之颔首。   郁容默了,对这男人三不五时送点东西的行为,已然十分习惯了,只是这一回……   想象一下老虎被剥皮的场面,顿时心生排斥。   像是察觉到他的心情,聂昕之淡声说明:“凫山虎成群,尝有百人葬身虎口。”   郁容怔了怔,霎时意识到,这里不是现代,虎类尚不是一度濒临灭绝的保护性动物。在天朝古代,甚至近代,确实一度虎患成灾,为此涌现出一批又一批的打虎英雄。他对旻朝的情况不太了解,想是差不了多少?   “……多谢了,”心知拒绝无用,少年大夫便干脆接受了对方的好意——尽管这好意着实让他有些心理障碍——转而问,“这只老虎是你打的?”   聂昕之没作声。   未否认便是承认了。   郁容笑叹:“好厉害啊,昕之兄。”   心里忽是一动,不由得暗自庆幸:还好还好,这人送的是剥好的皮毛,万一直接送上整只老虎尸体……心理障碍可就直接变成心理阴影了,虽然说,老虎身上有很多可以入药的部位。   仿佛有心灵感应一般,聂昕之忽又开口:“凫山路途遥远,肉骨易腐败,运送不便。”语气认真,表示,“下一回再送全身。”   “不、不用了。”   郁容连忙推拒,老虎什么的,便是死的,仍是特别凶残的感觉。   聂昕没再说什么。   少年大夫咳了一声,正要再开口,半张开的唇间忽被塞了一块糖……不自觉地嚼了两下,甜甜的,有些黏牙,挺像之前吃的饧,口感却好上太多了。   郁容略微张大眼,盯着男人的侧脸看了一会儿——突兀地想到了,小孩子闹脾气,家长拿糖哄劝的场景——挥去莫名其妙的感觉,下一刻,出声问:“昕之兄你洗手了没?”   老是拿糖堵嘴什么的,虽然他挺喜欢甜的,可一想到这人没洗手,心里顿时就不好了。   聂昕之半垂着眼,沉默地注视着少年大夫的眼睛。   四目相对。   片刻,郁容忍不住移开了视线,待嘴里的甜味渐渐淡去,便想着说些什么。   却听男人没头没尾地忽来了一句:“庚辰之冬,我遵循母亲之意,曾服食过数枚甲子桃。”   郁容呆了呆,少时,陡然反应过来“甲子桃”是什么东西,大吃一惊:“甲子桃可是剧毒之物。”   甲子桃,夹竹桃,全株皆毒,从叶皮花,到果子、根茎,都含有极强的毒性。   这个人竟然吃了几个夹竹桃的果实,如今还能好好地站在他跟前,当真是命硬到了极点!   下一刻想到对方说是他的母亲让他吃的……郁容不由得头皮发麻:他好像听到了不得了的东西。昕之兄真是心大,随随便便说出了宫闱密辛,就不担心他被灭口吗?   想是这样想,他还是心有不忍,不由自主地问出了声:“令堂为什么要……”陡地意识到这个问题不宜探究,忙又改口,“你那时岂不是危在旦夕?”   推算一下时间,庚辰年,这个男人应该只有七岁?昭贤太子应该是在这一年薨逝的。   聂昕之轻描淡写道:“官家发现得及时。”   官家是指当今圣上吧?   郁容心知不该打听太多,强自憋着满心的好奇,避重就轻,转移了话题的焦点:“所以,保安郎大人才说他于心有愧?”   “苏重璧?”聂昕之微摇头,“他不知此事。”   诶?   “他与聂暄有些龃龉。”   男人三两句讲述了前因后果。总结起来就是现代网络上经久不衰的那个问题——两个至亲同时落水先救谁——彼时情况复杂又紧急,苏琅第一时间救下的是离他近的胞弟。聂暄差点被淹死,救上来后,本就身体不好的人卧病在床小半年。   原来如此……   郁容有点囧。苏琅之前那样子感觉太暧昧了,还以为发生了什么狗血的事。   落水这件事,在当时那种情况下,他也不算做错吧……至少从聂昕之的口吻里,听不出任何负面的情绪。   “苏重璧本性尚可谓清正。”聂昕之说话时不带任何感情色彩,“苏氏却是放辟邪侈,擅权专事,植党营私,僭妄日甚。”   郁容了悟,旋即感到“压力山大”。   有些事,应该算机密吧,他真真的不想知道啊!   男人凝视着纠结中的少年大夫:“无论苏重璧其人如何,不宜私交过密。”   郁容愣了一下,恍然大悟……感情说这一通,就是警告——不对,应该叫“叮嘱”——他不要跟苏家的人有牵扯。也是,“擅权植党”的罪名一旦落实,极可能牵连到九族甚至更多。   “昕之兄你想多了。”他有些无语,“我与保安郎大人根本谈不上‘私交’。”   严格意义上说,他在这个世界只有眼前这男人唯一一个朋友。便是林三哥,不过是各取所需、能够信任的生意伙伴。   “甚好。”   郁容:“……”   算了。高人的事,跟他一介平头百姓又有何干。   “这虎皮是不是只晾晒了还没熟制?”生硬地拉回了奇奇怪怪的话题。   聂昕之颔首:“尚未赶得及。”   “那可得赶紧处理了……这里头还有残肉吧,久了怕会腐烂。”   说着,郁容仔细检查起皮毛。   剥皮的人技术娴熟,整张皮没明显破损,相当完整。虎皮十分之大,可以想见老虎活的时候有多威猛霸气了。   虎皮不仅够大,还又硬又厚,一个人处理起来不太方便。   聂昕之打起了下手,帮忙除去皮毛上的杂垢……还挺能干的,这逆鸧郎卫从上到下,似乎皆是多才多能之辈。   郁容一边想事,一边忙活。   皮板有少数裂口,皮张个别地方略有腐烂,便除去腐败之处,用针线将裂口与剪开的地方缝合。   检查并清理了皮张,去谷仓地窖找出备用的大缸。   将虎皮放入缸中浸泡,这样的气温,少得也要浸泡够两三天的。   暂且就放置不管了。   夜半。郁容忽是自梦中惊醒,躺在床上,望着灰蒙蒙的帐顶走着神。   莫名又想起了,聂昕之说及他母亲的事,后知后觉才明了对方自揭伤疤的用意,并非为倾诉求安慰什么的,不过是……   解释?或者,安抚?   大概以为自己被他之前的样子给吓到了?   没有确切的根据,郁容却莫名相信这样的猜测,不经意地笑了一声。   笑罢,遂又觉得困惑:那位先太子妃,脑子到底是怎么想的?居然想到毒杀亲子……这个亲子还不是普通人。   倏然之间,就想到好久都没有想起过的生父,当初若不是外祖父赶得及时,他怕不是就被亲爹以两万块的价格卖给人贩子了。   他有这样一个渣爹,昕之兄有个更渣的娘,好像没什么不能理解的。极品们的脑回路总是跟正常人的不同,计较他们行事,着实是太为难人了。   自觉想通了问题,郁容抱着被子,重新合眼,迷迷糊糊地想:他跟昕之兄还真是同病相怜……果然,人以类聚吗!   同病相怜的一对朋友,到第二日却是有“难”不同当了。   ——郁容没想到,昨天看着还好好的男人,今天居然生病了,还病得不轻,发着高热,粗略估计差不多在四十摄氏度左右。   聂昕之表现得如无事人一般。   郁容不瞎,若连对方明显的异状都发现不了,这医生也就别当了。   病毒性感冒,情况还挺严重的,关键是可能会传染。想到家里有三小一老,郁容果断不客气,将生病了还不以为意的男人赶回了房间。   病人就该有病人的样子。   便取了些金银花、淡竹叶、芦根、蝉蜕等,配上了一剂的分量,放煎药专用炉上进行水煎。   待病人喝了药,卧床休息了,郁容考虑到这天气本来就容易感冒,又回了药室,对之前方子进行了减味,去掉生石膏、黄苓等,留下的几味也降了剂量,搁茶壶里煮成茶饮,叫来几人每人喝上一碗。   这年的第一场雪,早在昨夜里停了,气温降得更低,瓦片上都结了冰棱。   郁容感觉这个时代的冬天,比现代要冷不上,不由得想起了后院的庄稼——药材没什么,桔梗与白术耐寒,而且为了苗根稳固,播种时覆盖的土层比较深,不担心被冻伤了——倒是已经出苗的,甚至快成熟的蔬菜,多数只能说是半耐寒性的,天太冷的话,怕不一定扛得住冻。   于是,忙过了煎药煮茶什么的,转身去了后院。   哑叔正在菜地里给蔬菜覆盖草秸,基本上快忙完了。郁容默了。得亏有哑叔,他的意识果然还是差了不少。   “小郁大夫——”   栅栏外有人踮着脚冲屋子这边喊着。   穿过雪地,郁容打开栅栏的后门:“陈大爷,你找我有什么事?”   陈大爷火急火燎,一点儿也不讲究,拉着少年大夫的胳膊就往外走:“家里几只老母鸡不好了,肯定是病了,小郁大夫你给瞧瞧。”   郁容:“……”   “陈大爷你等等……”   “等不及啦,老母鸡快死了都!”   “不是……陈大爷,我没给鸡瞧过病。”   陈大爷一脸不敢相信:“你不是大夫吗?”   “是啊,可是……”   “那还有什么好说的了,走走走吧。”   郁容一脸懵忡,仓促地收拾了药箱,被陈大爷风风火火地拽着,穿过了大半个庄子。   陈大爷家。   郁容给老母鸡看着病,诊断是感冒了,遂翻起药箱……默默地在心里叹息了一声。   感觉要遭。   万一这几只鸡没被他治好,可不就自砸招牌吗?要是治好了,往后会不会谁家鸡鸭鹅猪的一个不舒服,就全来找他去看诊?   他是大夫,可不是兽医!   不管心里如何吐槽,乡里乡亲的,人家又真是急着没法子,郁容不可能不帮忙——好歹,他养过几只鸡,寻常状况大体都了解。   没有专门给动物吃的药,只能根据病证,找寻合适的可以给鸡吃的药物,参照人吃的药方进行改良……还好,有系统协助,还算顺利。   从私人角度上看,这一趟“出诊”真真是不值……   郁容却不在这些事上斤斤计较,贡献度花就花了,回头设法再赚即是。   所谓救人救急,对陈大爷一家来说,这几只老母鸡就是“急”——这个时代生产力水平较低,老母鸡的价值有时堪比一个劳动力了。   “小郁大夫,家里也没别的,就这三只小鸡,刚孵的,你拿家去养着吧?”   陈大娘将一个稻草篮子塞往郁容的手里。   郁容连忙推拒,毕竟,光从明面上看,他挑出的几味药挺不值钱的……至少,比不得几只小鸡崽的价值。   于是你来我往,一番推辞。   陈大爷看着不耐烦,直言道:“这几只小崽子来的不是时候,天太冷了,家里四处漏风,怕是养不活了。”   郁容囧了囧,只觉老爷子真是直肠子,便不推辞了,把小鸡崽们带回家。   后院有窝棚温室,自打哑叔来了,基本上一天十二个时辰,灶膛里头的火就没熄过——拿柴禾挡着就是——不必担心这几只娇弱的小鸡崽子会被冻死的。   说起来,这几只鸡崽子来得挺合心意的。早先作规划时,郁容就想过肯定要养些鸡,省得想吃个鸡蛋,还得隔三差五跑去镇子上买。不光是鸡,后面的水凼正适合养鸭养鹅。   只是,之前一个人忙不过来,捉小鸡鸭子的事就耽搁了,要不是适逢其会,花钱想在冬天买小鸡崽什么的,都买不到。   拜托心灵手巧的哑叔搭了个木箱,板子上开好些个小口作透气之用,再往底下铺一层干稻草……便是适合小鸡居住的简易暖箱。   将鸡崽们全部放进去,搬到窝棚温室里。   找个破盘子破碗,撒点糙米倒些水,放入暖箱里。   郁容站在一边看了一会儿,见小鸡喳喳的,啄着米水,精神头十足,心情随之轻快了不少。   又想起客房里的病人,不由得有些牵挂。   郁容回屋略作打点,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装,这才去了客房。   屋里,光线微暗,安静至极。   聂昕之睡在床上还没醒。   郁容不自觉地蹙起眉,真是不习惯这样的男人……随即敛回神,坐在床头,再度为对方诊治。   高热仍未退尽。   跟西药比,中药的一大缺点,就是有时候见效慢。   稍作思索,郁容便出了门,回来端着水盆,里头是温水与毛巾,另外还带了药酒。   既然药物效果慢,那就另辟蹊径。   物理降温,配合针灸治法,穴位按摩,多管齐下,不说加快康复的进程,至少能让降一降病人的体热。   没有任何的顾忌,郁容毫不犹豫地——   伸手去解男人的衣服。   霎时间,少年大夫一个猝不及防,天旋地转,被人扯着手臂,压倒在床榻之间,颈脖在同一时间被扼制着。   幸而他反应极快,脱口喊出:“昕之兄!”   “……”   郁容保持着被挟制的姿势,不敢轻易乱动。   过了好半天,聂昕之像是清醒了,嗓音沙哑:“容儿?”   郁容默了。   容儿什么的不会是叫他吧?鸡皮疙瘩都起了一身……这个称呼真的有点雷啊!   叹了口气,知晓对方尚未清醒,他还是应了:“是我,不知昕之兄可否先放开我的脖子?”   总感觉脑袋和脖子随时都要分家了,心里忍不住发慌。 第42章   聂昕之好半天没有动静。   完全被压制的感觉不太好受, 郁容耐心地等了一会儿,复又出声了:“昕之兄?”   半晌, 男人终是有了反应, 扼制在少年大夫颈脖上的手掌松了松,却没有拿开,像是不自觉的, 指腹在皮肤上摩挲。   痒……   生理的本能反应想笑,心理上却莫名有一种毛毛的感觉。郁容腾出一只手,忍不住推了推压在身上的人,语气无奈:“让我起来好吗?”   “……”   聂昕之不语,人是醒的, 意识却像是烧糊涂了,手指乱动, 继续摸索着。   寒毛直竖, 郁容不由得扬起嗓门:“昕之兄!”   男人停着手上的动作,迟缓地张嘴,又唤了声:“容儿。”   郁容暗叹了声,懒得跟脑子不清楚的家伙计较什么, 只道:“先放开我……你烧得挺严重的,我得帮你擦一擦身体。”   “擦身?”   “啊。”   又过了片刻, 生病后反应格外迟钝的男人, 终于起身离开,放开了对少年大夫的钳制。   郁容轻舒了口气,抬眼, 看到聂昕之一声不吭、二话不说自己脱起了衣服,不由得囧了囧。   这男人……   郁容有些哭笑不得,转而又想,倒也省了事——他可从没有过扒人家衣服的经验。   “……快回床上躺着,接下来交给我就可以了。”   考虑得还算周全,之前从温室弄了些炭火,临时弄了两个火盆,屋里的温度不至于太低,只要留意一些,不必担心冻着了病中的男人。   温水擦洗,药酒降温。   还好,这一回,聂昕之没有再做出什么让人困扰的举动,老老实实地配合着郁容的动作,抬手、翻身。   给男人擦完了身,郁容摸了摸对方的额头,感受了一下体温,手掌忽地被人握着……伸出另一只手将其拍开。   取出数枚银针,先行针刺,遂按摩穴位……   一不小心就瞄到了某不可言说的部位,郁容眨了眨眼,下意识地端详了起来,目不转睛——挺厉害的样子,昕之兄的肾阳大概很足吧——少刻,意识到自己的思想变了颜色,莫名心虚,轻咳了一声,当即拉回跑马的思绪,替对方拉好了被子。   “你去哪?”   “不去哪。这里乱七八糟的,得收拾收拾……昕之兄你继续睡。”   聂昕之没再吭声。   收拾完毕,郁容静等了片刻,见床上的人闭上了眼,也不管对方是不是真睡着了,端起水盆,轻手轻脚地离开了客房。   院里,哑叔拿锹清着雪。   几个小孩儿没什么事,各自捧着瓷盂,收集着蜡梅花与梅树枝上干净的雪水。   郁容走在檐廊间,偏头看了大家一眼,嘴角不经意地扬起浅笑。   忽然觉着哪里不对……   屋里屋外环顾了一圈,一时想不起少了什么。   目光无意识地落在门口的大型犬身上,郁容恍然意识到——那几只爪欠的小家伙跑哪去了?   这天寒地冻的,猫不是最怕冷吗?   难免会担心。   便放下手上的事,挨个房间寻找了起来,直寻到后院的窝棚温室。   赤炎将军硕大的身体险些挤爆了暖箱。   郁容大吃一惊:鸡崽子呢?该不会给猫儿吃了吧?   “叽叽——”   小鸡的叫声适时地响起。   郁容循声看去,被霸道大猫抢了窝的小鸡崽子们,哆哆嗦嗦地挤在土灶下的干草里。   一时哑然。   好歹小鸡崽还都活着——或许是猫儿们的伙食太好了,它们对这些没两两肉的小家伙没兴趣——郁容想着,等等让哑叔多做几个暖木箱罢!   找到了赤炎将军,那么其他两只……   郁容仰起头,看着比自己的个头还要高许多的盆架,不出所料,特地放到最顶端的猫薄荷所在,三秀抱着花盆“发神经”。   无言以对。   真担心,这些才出芽的猫薄荷,能不能顺利长大。   其后在灶膛口发现了打盹的橘猫。郁容看到时心脏慢了好几拍。里头还烧着火,这家伙真不担心变成烤全猫吗?   无可奈何,寻了干木头和草秸,在灶后墙角的地方铺了个窝,把桑臣抱了进去。   手上沉甸甸的重量,让郁容再度琢磨起给猫科学减肥的法子。   重新安顿好几只小鸡崽,照看了会花盆里的苗芽,听到前屋好像有什么动静,这才离开了温室。   刚一出窝棚,郁容就看到被钟哥儿引过来的青年……看着面生。   “小郁大夫是吧?”青年笑得憨厚,自我介绍,“我是西头的栓子……你知道的吧?”   郁容略作思索,不确定道:“卫四爷是你的……”   青年忙点头:“我是他二儿子。”   郁容了悟。怪不得没见过这个人,早先听说,卫四爷家的二子在外跑船。   “栓二哥找我有什么事?”   郁容直问其来意,暗想莫不是有谁生病了。   栓子搓了搓手,道:“是这样……我家十八杀猪,想问一问你要不要订点肉。”   郁容疑惑:“怎么这么早就杀猪?离过年不是还有一个多月吗。”   除了饲养户与屠夫外,寻常人家,杀猪是一件非常隆重又慎重的事,除非是办喜事,否则家里的猪一般得养到过年前两天再杀。   不管哪家杀猪,都会提前好几天,挨家挨户问有没有订猪肉的。一只整猪一般会卖出小一半,剩余的,留一点新鲜肉冻好,过年做大菜,大部分或腌或熏,风干后挂屋梁下,至少得吃上大半年……   平时想吃鲜肉的话,有钱就去镇子或者集市上买。   比起羊肉鹿肉什么的,旻朝人相对来说其实不太爱吃鲜猪肉。   所谓“富者不肯吃,贫者不解煮”,富贵人家嫌弃猪肉口感不好,普通百姓不怎么会烧猪肉……毕竟,只有开食铺、酒楼的没事研究花样烹制手法,平常人家做饭做菜,多是蒸煮焖煨烤,烹调方法以便宜为主,作料不多,弄出来的东西自然不那么好吃。   栓子回答着他的问题:“妹子二十出嫁,今年家里特地多养了一头猪。”按照这里的酒席规模,一次喜宴要不了一头猪,多余的自然得处理好。   郁容了然。   不过,他其实不爱吃这里的猪肉,比现代猪肉的口感差远了。可人家都会上了家门,不太好拒绝。   忽是心中一动,郁容语带犹豫:“可以要前腿肉吗,还有肠子……”   栓子顿时心领神会:“是要做香肠?没问题,猪肠和腿子肉都留给小郁大夫你。”   转而想到什么,郁容问:“你自家里用不上吗?”   栓子道:“我家没人会弄香肠,往年杀了猪,肠子都给人了,真没人要就腌起来。”   “这样吗……”   郁容听了,微微点头,心情挺不错的。再过一段时间便到了年节,是时候得备起年货了,香肠处理麻烦,制好后还得晾晒一些日头,等到过年,正好能上桌算道菜……不管健不健康,他就是挺爱一些腌熏的美食。   说定了要订的猪肉斤两,栓子也不多逗留,跟少年大夫告了辞,马不停蹄地往邻村赶去——快到年尾了,大多数人家等着自家杀猪,订肉的不太多——免不了跑远一点的路。   “那是谁?”   郁容回头:“昕之兄,你怎么起来了?”   “病愈了。”   就瞎扯吧!郁容无语,二话不说拉着男人的胳膊,往回走。就算这人钢炼铁打的身体,意志力强,不在意这一点小不舒服,也得顾忌家里其他人,可别让这家伙给传染了。   聂昕之没有丝毫反抗,跟着少年大夫的步伐,嘴上复又问:“那是谁。”   “没谁,”郁容漫不经心地随口回,“就一个村子的。”   男人闻言不语。   倏地顿足,郁容侧首,上上下下地打量着身边这人。   聂昕之显然疑惑了:“怎了?”   郁容审视完毕,忍俊不禁道:“昕之兄你是不是有职业病?”   “何解?”   “看到个陌生人就得弄清楚对方的身份……不是职业病是什么?”   聂昕之没吱声,不知是否听明白了对方的话意。   倒是郁容笑完了,又觉得不太好意思:“说笑的,你别介啊!”就算真有职业病,也没大不了的,作为统帅一众逆鸧卫的指挥使,警醒点也不错。   聂昕之依然保持着缄默,郁容没在意,转眼就将话题抛到脑后,回房第一件事是复查男人的身体状况。   感冒一时半会儿没那么好得快,往常来去匆匆的男人,这一回安生地在这里住下了。   转眼又是数日。   初雪下了不到一天一夜,就没再继续,大晴天的晒上几个日头,冰雪就差不多化光了。   一大早的,郁容搬出大木盆和大缸。   从水井里打出微带热度的水,倒入木盆,拿自制的肥皂配出稀碱液。浸泡了好几天的虎皮,刮去残肉,放盆里清洗干净。   遂再次下缸。   芒硝、明矾加盐与水,配制成鞣制液,泡上起码一个月,再行鞣制。   鞣制皮毛的工序复杂又耗时间,关键是等处理好了这虎皮,还不知道作什么用途,穿戴什么的就免了,多少有些心理障碍。   思及此,郁容忍不住想腹诽几句,送虎皮的某人这不纯粹给他没事找事吗!偏偏又不好干放着不管,皮子会坏掉的。   “劭真。”   退烧之后,聂昕之就恢复了“正常”,不再一口一个“容儿”地叫了……   正合了郁容的意,“容儿”什么的,肉麻不说,怪女里女气的。   “嗯?”   忙活完了的少年大夫头也没抬,拿着肥皂不停地刷着自己的手——手上油腻腻的感觉,难以让人忍受。   “雁洲锦标社明后二日有冬狩,可要一观?”   郁容愣了愣,“冬狩”什么的对他一个现代人来说,着实陌生得很,顶多在书上看到……诶,等等!   “锦标社是个什么……组织?”   听名字挺现代的感觉,第一时间想到某某锦标赛。   聂昕之对某人常识的缺乏俨然习以为常,简短解释:“射弩结社。”   郁容:“……”   这解释跟没解释有什么区别?   等到次日一大早,被男人骑马带到猎场,郁容总算弄明白了,所谓锦标社就是民间弓弩爱好者的社团,听着好像很新潮,其实是普遍常见的存在,诸如爱好赛马的马社,古代版“音乐人”的清音社,文人的诗社,豪绅斗富的七宝社……每个城市都有数不尽的社团,挺会玩的。   锦标社是最受武者们欢迎的社团,但也不是谁都能够进的,必须符合选拔标准才行。社团的组织管理又有一套严格的规定与纪律,感觉像是……   郁容不自觉地望向身边的男人:“这个社里有多少人?”   聂昕之有问必答:“百人以上。”   郁容默了。这不都快成了民间私人武装力量吗?不会出问题吗?形成了组织,有种帮派的感觉……要是搞出点什么事,那不简直是黑社会。   下一刻,郁容悟了。   就说,无缘无故的,这位指挥使大人怎么突然想到带他出门散心?感情只是个借口,真实意图该不是为打入地方“帮派”内部吧?   这样猜测着,郁容没问出口,不管男人的目的是什么,反正自己是出来玩的,一个多月的几乎没出过青帘,就算是宅男,偶尔也得出门散散心吗,否则说不准哪里憋出什么毛病了。   “我不会攀弓射弩,也可以参加冬狩?”   “与我一起即可。”   郁容坐在马背,紧抱着男人腰身,心里囧囧的——光顾着凑热闹,忘了自己不但不会弓箭,连马都不会骑,真是名副其实的“凑”个热闹。   还好还好,聂昕之不愧为亲军卫一众精英的头子,带着他这样一个大累赘,丝毫不影响到狩猎的成绩。   郁容一开始连呼吸都不敢大气,生怕打扰到男人,不过,随着对方的收获越来越多,渐渐也被带起了情绪。由于位置的差异,有时候他会发现一些在对方视野之外的猎物,便赶忙提醒一声。   “山鸡!昕……”   身下的马,忽是一个起昂,动作幅度过大,惊得郁容差点以为自己要摔下马了,一句话卡在喉咙里,双臂死死地箍着聂昕之的腰。   这头,马还没平静下来,不知道从哪里忽然就冒出了好几个人。   各个装备着刀弓剑弩的。   看装束,应该不是锦标社的成员。   威风赫赫,气势汹汹,感觉来者不善。   郁容:“……”   不会这么倒霉吧,就出门玩一趟,便遇到了剪径大盗吗?   领头的开口了:“把马和女人留下!”   作者有话要说:  “富者不肯吃,贫者不解煮。”出自东坡先生的《炖肉歌》。 第43章   默然。郁容有一瞬以为风大, 耳朵听错了,直到那领头的二度叫嚣, 刀剑直指聂昕之, 威胁着他留下马匹与女人……   顿时就囧了。   在场的,打劫与被打劫的双方,包括马在内, 就没有哪一个是雌性的吧!   视线兜转了一圈。   郁容不得不无奈地承认,在昕之兄与自己之间,约莫是自己更有可能被人误当作是女人——今日天冷风大的,外头套了件暗红的披风,又这般靠坐在男人身后, 又搂又抱的,大概容易被认错……吧?   才怪!   郁容自认他的长相不算女气, 这劫道的, 眼神到底该有多差!   这样想着,倒没有多少恼怒与气愤。   就是,特别无语。   劫道者这一番叫嚣,使得原该惊险紧张的场面, 莫名添了一份滑稽……   想严阵以待,却难以严肃得起来。   吐槽归吐槽, 警惕之心却不可少。   郁容提高了心神, 藏于衣服下的手动了动,无声无息的,左右掌中各握着一样东西, 正是聂昕之送给他的蜂针,与厹刀——厹刀便是那柄三棱刺,是为三面有樋的短矛刀。   跟那一天晚上独自面对入侵者的紧张实为不同,或许是身旁多了一位身份为逆鸧卫指挥使的男人,他没有多少恐惧或焦虑的感觉,心情相当平静。   聂昕之终于有了反应:“霸王社?”   一头雾水,郁容不知男人说的是什么意思。   劫道者却明白其意。   领头的狰狞一笑:“既然知道我等是霸王社,还不乖乖放下武器,给老子下马,束手就擒!”   聂昕之淡声道:“这里是锦标社的猎场。”   “锦标社算个老几,”劫道者怒喝,“老子找的就是你们锦标社的人。”   郁容渐渐回过味来——感情这些人不单纯是劫道的,其中似乎还隐藏着什么不可言说的内幕?   霸王社……   听名字,是类似锦标社的会社组织吧?   看这样子,之前的胡思乱想成真了?最初是为娱乐,因兴趣结社的组织,如今被有心人利用,不但变为私人武装,还形成了不同的派系?   “劭真,抓紧。”   走着神的少年忽是听到男人这一声叮嘱,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哎?”   聂昕之的动作太快了,郁容只觉得一阵失重,眼前天旋地转,整个身子咻的——“飞”了起来。   下意识地咬紧牙关,好容易才没丢脸地惊叫出声。   下一刻,整个人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一个不小心,面颊撞上男人硬邦邦的胸膛,整个人“贴”在了对方身上。   郁容一脸懵忡,愣了半晌,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适才发生了什么……真是一言不合,两人就被调换了位置。   坐在了男人身前,郁容对方护在怀抱之间,披风裹得严严实实——尽管这样说怪没男子气概的,但确实是——非常有安全感。   聂昕之的“不识好歹”,显然惹怒了霸王社的众人。   金戈作响,是刀与剑、弓与弩的交错。   郁容被保护得到位,没受到丝毫的波及,有心想要腾出手相助一臂之力……   身下,马躁动不安。   晃得人头晕眼花,只觉得颠、颠、颠!   忽然,四处传来一阵打杀声。   声势湟湟。   马蹄阵阵,夹着道道破空之箭声。   好容易适应了颠簸的郁容,心里陡是一惊,视线被挡着了,一时弄不清发生了什么,忧虑着来的怕是劫道者的援兵,便分外担心起聂昕之的处境……对方武艺再如何高强,要护着自己这样一个拖累,必然束手束脚。   不由得挣了挣,费了好半天的功夫,与一番气力,终于从聂昕之的钳制中腾出了一只手,伸手将碍事的披风拉下了一些。   郁容总算看清了眼前的情况,然后……   越发茫然了。   一片混乱。   聂昕之带着他已经脱离了“战场”,隔着好一段的距离,冷眼旁观那些人的争斗。   霸王社的劫道者,锦标社的救援者,以及……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好像既不是霸王社也不是锦标社的一波好几十人。   你射我一箭,我砍你一刀。   场面,有点滑稽,又分外凶残。   看着眼前乱斗一团的场面,郁容一时间无言以对。   真真像几帮黑社会团伙在械斗。   有些不明白,这短短不到一刻钟的时辰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只好问向紧抱着自己的男人:“昕之兄他们这是……”   “霸王社与锦标社有龃龉。”   “那些穿白衣服的是什么人?”   “是命社的人。”   “……”   郁容囧了。   他根本就有听没有懂。   “就这样放任他们……”互砍吗?   问题还没说出口,就见一群官兵,行动迅疾,不等械斗的三方有所反应,无数弓箭拉开,整个儿他们包了饺子一锅端掉。   真是急转直下的剧情啊!   看得郁容一愣一愣的。   “赵是参见老大。”   不伦不类的见礼,嗓音几许耳熟,一下子拉回了少年大夫的注意力。   官兵中有一部分人原来是逆鸧卫。   其中,不乏郁容熟悉的面孔。   “将所有人带回审问。”聂昕之下了命令。   “遵命!”   郁容跟着一起去了扎营之地。   “好久没见啦,小鱼大夫。”   赵烛隐笑眯眯的,仍是一副自来熟的姿态。   郁容已经弄明白这家伙的真正身份,便是一拱手,礼节到位:“见过副指使大人……”   “可别。”赵烛隐连忙阻止对方行礼,“什么副指使大人,听起来怪生疏的。”   郁容便也没客套,反正大家勉强算熟人了,扫视了一圈挺混乱的场面,聂昕之不知道去了哪里,就问赵烛隐:“这些人都是怎么回事?”   难得出门玩这么一趟,就搅合进这乱七八糟的事,关键是从头到尾,他愣是没搞懂到底发生了什么。   可能因为算不得机密,赵烛隐就没有隐瞒,一五一十地将今天的事由,仔细地讲说了一遍。   正如郁容所想的,霸王社就是个黑社会组织,在雁洲一带有些势力,建社以来,横行乡里、鱼肉百姓,闹出的事越来越多,动静越来越大,越发地恣意妄为了。锦标社不像霸王社一般为非作歹,但其后牵涉的势力错综复杂。   这两个会社,因着一些利益纠葛,起了多次冲突,几番争斗后,形成了水火不容的态势。   这一回冬狩原是锦标社历年都会举办的惯例组织活动。   霸王社一直想摆弄锦标社,便寻了这个机会,发起了“剪径劫道”的行动,目的其实在于想狠狠教训并打压锦标社。   至于第三伙人,命社的那些人就比较……   特立独行,“骨骼清奇”了。   这世间,有人作恶,就有人打抱不平。   命社正是与霸王社完全相反的存在,一群行侠闾里的人士,怀抱着高义与理想建立了这一会社。   单从立场上,命社与霸王社是为天然的死对头了,一直以来,双方各种争斗不断,甚至十分夸张的,互相在对方的会社内部安插一些细作……每每霸王社有大动作,命社总能得知消息,遂及时派人阻止,就如这回一般。   郁容听罢表示:“这样说,命社不是很好吗?”怎么也给抓了?   赵烛隐简明扼要地给出了解释:“侠以武犯禁。”   郁容:“……”   以为是演武侠片呢?   事实是,旻朝民间话本十分流行,不乏描写“江湖”、“侠士”的故事。   亲眼见证了现实版的江湖,就是一帮子黑社会乱斗的场景,郁容表示再也没法子好好看小说了。   总有一种特别儿戏的感觉。   对官方来说,侠士不侠士的,都是闹事不安分的家伙。   此先,雁洲地方各势力盘根错节,霸王社、锦标社等都与其有千丝万缕的牵连,故而这些会社才能长久地存在,甚至渐渐发展到一定规模。   前不久,逆鸧卫对新安府,包括雁洲的势力进行了一番清洗,忙着处理“大头”的同时,没忘记这些看起来没真正成气候的小会社,便瞄上这一回的冬狩——正乃一网打尽的好时机。   牵涉到某些利益集团,逆鸧郎卫对这一段没怎么细说,含糊其辞地带过去了。郁容仍是敏锐地从对方的口风里得出,不管是霸王社或者命社的动作,其中没少逆鸧卫的暗子挑拨煽动……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提及到敏感的地方,赵烛隐便转移了话题,神态十分自然:“说起来,小鱼大夫你怎么也跑来参加冬狩了?”   郁容配合着回答:“听昕之兄说有冬狩,我没见识过,觉得有些好奇就跟来了。”   赵烛隐了悟地颔首,忽是想到什么,语带疑虑:“难不成老大这段时间一直在你那?”   不是什么不能对人说的秘密,郁容没有否认,简要说明道:“昕之兄感染了伤寒,”这里的伤寒是中医概念,跟前次的伤寒疫病不一样,“便请他留宿在我家。”   赵烛隐若有所思。   郁容觉得他的反应有些莫名,便问:“可是哪里不对?”   赵烛隐摇了摇头,左看看,右看看,遂是神秘兮兮的,凑到了他的耳边:“小鱼大夫你老实告诉我,你们那可是藏了什么漂亮的姑娘?”   “……”   “诶,不要不搭理我呀!”   郁容拿这人没法,只好回道:“你想多了……”   “绝对没有想多了!”   “姑娘家的清誉,岂可任由我等随意说嘴。”   赵烛隐连忙解释:“不是,我没别的意思……”顿了顿,下定决心一般,道,“小鱼大夫你是老大唯一承认的朋友,我就不瞒着你了,”语气愈发的神神叨叨,“老大他终于老树开了花,动春心了。”   这家伙,真是世家子弟吗!郁容汗颜。转而忽又想到了一面之缘的聂暄,满嘴跑火车,在这方面,他跟赵烛隐不愧是表兄弟。   但见赵烛隐谈兴十足的模样,他又不好不配合——其实也是好奇,咳——问:“怎么说?”   “老大之前问过我,怎么追求心仪之人。”赵烛隐煞有其事道,“我查了许久没找出那人是谁,所以才会问小鱼大夫你,是不是你们那的姑娘。”   郁容却是不信……以昕之兄的性子,他不认为,对方会跟赵烛隐这样不靠谱的家伙谈论这方面的问题。   被质疑的赵烛隐有些讪然:“你那是什么表情,老大是没明说过,反正肯定就那个意思,”说着,忍不住嘚瑟了起来,“我可是苦口婆心,将所有的经验感悟传授给了他。”   郁容仍是狐疑,但不妨碍生起了八卦之心:“什么?”   赵烛隐得意洋洋:“自古美人爱英雄。”   郁容颔首:“昕之兄本就是个英雄人物。”   “那如何一样,”赵烛隐侃侃而谈,“想博美人欢心,没那么容易,里头的门道可多了。”   郁容被他说得一愣一愣的。   “若是美人有难,即可拔刀相助,如此,英雄气概,尽表无疑,美人必是一见倾心……怎么样,我的主意可是棒极了?”   郁容:“……”   套路,全是套路。   所谓英雄救美更是超级俗套的套路,实在不明白这家伙有什么好得意的……哦,他又忘了,这里是古代,可能,大概,套路还没成为套路?   赵烛隐拉回话题:“可惜老大也太能保密了,想不出是什么样的美人能讨得他的欢心……小鱼大夫你可有什么想法?”   郁容摇头:“不清楚。”   老实说,他不怎么相信赵烛隐的说法,昕之兄性子冷淡,看着清心寡欲的,感觉极不容易为美色所动——不过也说不准,感情是一种很玄妙的存在。   不知怎的,突兀就想起了,当日被大牢时与聂暄的交谈,彼时他不知道对方口中的老大是昕之兄,听那家伙胡扯,还以为其兄有断袖之癖呢……知道是昕之兄,顿时没了多余的想法,那个男人怎么看都正直得不得了的模样——现代网络上流行的那种说法叫什么来着?钢管大直男……咳,没毛病。   “小鱼大夫……”   赵烛隐又凑了过来,正要说什么,忽然出现了一只大掌,啪地一声将其脑瓜子给拨开了。   铁铮铮的逆鸧郎卫“哎哟”地叫了一声,夸张地呼起了痛。   “赵烛隐,”聂昕之语气平静,“在这做什么?”   “我、我正打算去更衣……”   面对自家老大,赵烛隐简直就像老鼠遇到猫,瞬间没了蹦跶的劲儿,寻了个借口一溜烟儿地跑了。   郁容忍俊不禁。   “笑甚?”   郁容摇了摇头,抬眼打量着男人,尽管他对赵烛隐的话语是半信半疑,心里仍是难免被挑起了好奇,探究的眼神不由得多了一丝新奇。   “吓着了?”聂昕之问着,语调未变,却有一种奇异的温和。   “没,挺新鲜的感觉。”郁容笑道,“只是……既为正事,昕之兄又何必带上我,平添累赘。”关键是,害得他白白地提心吊胆了好一场……这抱怨的说法,当然是不会说出口的。   聂昕之回了句:“不是累赘。”   郁容:“……”随这家伙高兴吧。   “赵烛隐与你说了甚么?”男人不经意地开口。   郁容没法说明,只好回:“没什么。”   聂昕之双目半垂,凝视着少年大夫微露心虚的面容。   郁容清了清嗓子,果断卖队友:“确实没说什么,副指使大人只是以为我知道你心仪之人的身份。”   故意这样说,实际上他真的挺好奇的,看看能不能探个口风。   聂昕之默然不语。   稍刻,被看得小不自在的郁容摸了摸鼻子:“那个,我可以去帮忙吗?那边有几个伤得不轻。”   这些“侠士”行为欠妥,倒也不能说罪无可赦——霸王社的那些人除外——尤其那几个命社的人,身上多处创口,血流不止,看着触目惊心,身为大夫,坐视不管,多少有点于心不安——尽管,逆鸧卫有人在处理这些人的伤口,可百多号的人,数量太多了,难免有些忙不过来。   聂昕之没有拒绝他的请求。   “劭真。”   刚迈出一步的郁容转身,遂觉脸颊被触碰了一下。   “……”   对上少年大夫疑问的眼神,聂昕之没做解释:“去罢。”   郁容微点头,复又抬足离开,边走,边伸出一根手指,在刚刚被人摸过的地方戳了戳——   有些软,有些滑,弹性十足,手感挺不错的。再看昕之兄的皮,明显糙了不少,所以对方才喜欢摸他的脸?   很快不再想有的没的,一涉及到专业,郁容不由得投入一百二十分的专注。   受伤的人不少,有个别人的伤势十分严重,好在,就算是霸王社的人,也不敢在光天化日之下,真的下杀手,故而经过一番的抢救、急救,没出现几个有生命危险的。   “这位小大夫看着不像是官府的人。”   郁容正给包扎伤口的,据说是命社的领头人。   “因缘路过,”既然对方问了问题,他一般不给人难堪,且对方不是让他厌恶的霸王社的人,语气是一贯的温和,“受伤的人太多,便想帮把手。”   “小大夫真乃医者仁心。”   郁容:“……”   好话听着舒服,不过总觉得这人怪怪的。   命社社头看着不过三十岁,文质彬彬的,着实不像“黑社会”——不对,人家叫“侠士”——见郁容不作声,道:“在下也曾是个医者。”   郁容闻言,好奇地抬眼看去。   社头忽是长叹息:“可惜,为医者或能救一人、十人,甚至百人、千人,却不能救万人、万万之人,医得了一时之病,却医不了黎民苍生之痛。”   郁容:“……”   这是,“学医救不了国人”的旻朝版吗?不过旻朝的现状,和天朝的当年根本不一样吧?   “伤口包好了,还请这位先生行动之处稍加留心。”   “小大夫的手法不错。”   郁容笑了笑:“过奖了。”   社头打量着少年大夫,忽是来了劲儿,一改先前的怅惘:“不知小大夫如何称呼?”   “敝姓郁。”   社头道:“在下余长信,小大夫可知命社?”   呃……   余长信继续道:“医者悬壶济世,是为心悯苍生,可怜却医病不医命……在下这才弃医建了命社,我瞧小大夫侠肝义胆,胸中亦有一片赤心,何不加入我等,一起去解黎民之苦?”   郁容莫名想到那句“你知道安利”吗?   旋即,侧首瞄了一眼看守在一边的官兵,心里无语——   这命社的社头,看着挺精明的,怎么就没有意识到,他的说法简直跟造反宣言一样,在这皇权时代,朝廷如何能忍?   或者……   根本是故意的?   人心复杂,一心只想安分当个大夫的郁容,懒得深究这有的没的,婉拒了余长信的邀请。命社什么的自今日起就不存在了,他脑子抽了才想加入。   忙碌了半天,帮忙将所有伤员处理好伤口后,郁容便与聂昕之告辞,欲回家去。   原想着自己找车回去,哪料男人二话没说,将他提溜着上马,另有几位郎卫同行,带上了今日打到的猎物,不到半个时辰就到了青帘。   将人送到了家,聂昕之没作停留,丢下山鸡、野兔什么的,转而又快马加鞭往回赶。   郁容无奈地摇了摇头。   昕之兄的好意,难免让人心生感动,可……还是搞不懂,既不是单纯的冬狩,干啥子费这些麻烦,把自己带去猎场,难道就为了吓他一吓?不觉得折腾吗?   “好多的鸡,”小河惊奇地叫出声,“还有兔子!”   郁容回神,看着满地的猎物……有点压力山大,这么多的野味,该怎么处理啊? 第44章   因着锦标社、霸王社与命社的乱斗, 场面乱成一团,郁容之后完全忘了猎物的事。   现在一看, 数量真真不少。   “三、四、五……”小河孩童心性, 兴高采烈地点着数,“十四,十五……”   野山鸡有二十一只, 十四只野兔,居然还有两只成年的豺狼。   可怕的收获。郁容不由暗想,万一哪天昕之兄失业了,去当个猎户保准也能发家的。   开玩笑的。   寻常猎户哪能在一天打到这么多的猎物,猎场到底不是真正的山林, 专门圈出一片地,动物都是半圈养的, 才能让狩猎之人玩得尽兴。   回到眼下。   郁容觉得昕之兄这朋友当得实在够意思, 大方、爽快,这么多的野味眼也不眨地就送给了自己。   着实壕气。   如此感慨着,淡定地接受了这大手笔的馈赠——他对那个男人爱送东西的举动快习以为常了,反正珍贵如那一匣子的珍珠都收了, 再有什么老虎豺狼的,不足为奇。   唯一为难的是, 这一地的野味实在有些多, 怎么处理是个问题。   第一反应自是作药用。   鸡肉滋养不说,野山鸡更有强筋补血之效。   野兔则全身皆药。兔毛疗烧伤,兔骨治疥疮, 兔肉保健益气、凉血解毒,兔肝明目退翳、利肝补劳,兔脑入丸制膏,对冻疮、火烧和皲裂有强效,便连粪便也是一味药。   豺狼的皮肉骨头同样可入药,尤其是豺肉,虽不好吃,制成腊肉即为良药,人吃了补虚消食、增强骨力,主治跌打,散瘀消肿,对痔瘘亦有疗效。   东西是好东西,就是太多了……趁着新鲜,叫上一家子老老少少的,处理起来得费好一番的工费。   豺狼不提,这么多山鸡野兔全作药用,其实没必要。   便稍作盘算,郁容去了趟村口客栈。   老板过来捡走了最肥的两只兔子和四只山鸡,给了一吊半的文钱意思一下,两人都没讨价还价。   其后,挑了几只卖相好看的兔子和山鸡,给户长和林三哥家各送了一只山鸡与野兔。   当家做主就得懂些人情世故。   户长是督税管土地的乡官,稍作打点自是必要;林三哥是生意伙伴,经常不在家,偶尔照顾一下他在家的老父老母,是为仁义之举,也好巩固双方良好的合作关系。   郁容又亲自送了两只野兔和两只山鸡到老里长家,承蒙照顾,有好东西当然不能忘了对方。   这边做完了人情,郁容回到家,哑叔跟三个小孩已经忙得热火朝天了。   山鸡与兔子各留一只,用前些天下雪储备的冰块保存着,留作晚上和明后天吃。   剩余的,山鸡经过开水滚烫,全部拔毛,野兔与两只豺狼,被哑叔技巧娴熟地剥了整皮。   野山鸡的毛相当好看,作家用有不少用处,就由努力想帮忙的小河,拿去清洗晾晒了。野兔与豺狼的皮毛得鞣制,跟处理虎皮一样,先让太阳晒干,再放缸里浸泡,暂且不必管。   遵从郁容的意思,哑叔凭借出神入化的刀工,对豺狼与兔子进行了肢解。   取出兔脑单放,骨与肉完美分离。   钟哥儿和明哥儿拔完了鸡毛,便去给哑叔打下手,将一部分兔肉撒盐腌制,一部分作成酱肉……如此可以长久储存,既作吃食,又能药用。   大家都在忙活,郁容也没袖手旁观,去厨房烧起了大锅灶,将山鸡分趟数熬制——山鸡肉少而硬,腌制腊制什么的没必要——肉烧得稀烂,随即去骨。   骨架子全被捞了出来,放橱柜里存储着,全给梨花作口粮。   再盛出几大砂锅鸡汤留着自家吃。   剩余的鸡肉继续煎煮。去药室取杜仲、茯苓、人参等名贵药材,放入其中,熬制数次,滤液浓缩,再用浸膏之法进行渗漉,加入白酒,和蔗糖制成的糖浆,按照一定的配比,便可制成山鸡大补酒——是极为珍贵的大补之药,封口放置在阴凉之处可久存。   说着挺简单,架不住鸡肉分量多,全部制成大补酒,得花好一番的工夫与心神。   郁容让小河看着灶火,分身忙去处理兔脑和兔肝。   冬天气温低,肉撒了盐可以存放一段时间,兔脑与兔肝却不能久放,需得赶紧炮制。   郁容又叫了明哥儿帮忙。   将兔脑去膜与血管网,研磨制胶,经过化学处理,便成了干脑粉。干脑粉只要保存妥当,放置一年半载的,不担心失去药性,是为制作兔脑丸什么的原材料。   兔肝火炙,配上栀子、黄连等几味药,蕤仁浸汤去皮,羚羊角磨粉,郁容直接制成了绿豆大的兔肝丸。   加班加点的,熬了两个夜晚,兔肉吃厌了,山鸡汤也喝到腻,两大三小终于处理完了所有的野味,除却皮毛还等着鞣制,兔肉与豺肉,以及山鸡的内脏,或是腊制,或是腌了风干,或作成了肉酱,剔出的骨头洗净晒制,留作入药之用。   兔脑粉留着自用。   制成的兔肝丸,和好些坛子的山鸡大补酒,只留少许以备不时之需,又悄悄分了一部分放在系统商城上兜售,剩余的连同那些六味地黄丸,一起交付了林三哥,由他自己找渠道出售,或直接转交匡万春堂……郁容都不管。   得了便宜的少年大夫,忍不住想卖乖一下:昕之兄真会给他找事,害他忙了几天,差点连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   这样吐槽着,郁容仍是忙中抽闲,经过一番精心思虑,选用兔脑与皮毛,琢磨出一种膏药——适用广泛,不管是什么样的外伤,诸如跌打形成的淤血,利器刺划的创口,或者烧伤、冻裂,抹上一抹,疗效上佳——是他根据已有的方子,自创出的药膏。   他想着,干亲军卫这一行的,感觉挺容易受伤的,等昕之兄路过这里,就拿这药膏赠与对方作回礼……也算实用。   哪料,西头卫四爷的猪都杀了,还没等到聂昕之的到来,只好将药膏暂且收入到储物格里。   十八那天,郁容收到了栓二哥送上门的猪肠与腿子肉——与天朝的情况一样,这个世界,灌肠储肉之法流传已久——便又忙着制成香肠。   这里的猪肉口感不佳、腥膻味过重,便取了一些可作香料的药材,根据自行琢磨的秘方,先行对肉质进行了去味、杀菌的处理工作,浸泡洗净,沥水后由几个小孩慢慢细锉成肉糜。   郁容则与哑叔忙着制作肠衣,幸而猪肠被栓二哥送来前就已清洗过了,否则真是……味道冲天。   ——肠衣要制成透明,须得刮肠,繁琐又十分讲究技法。等肠衣刮好了,灌肠又是一件极耗时间的事。   好在大冬天的,不需要出门看诊的话,倒没什么急事。郁容耐心十足,为了满足口腹之欲,宁愿多费点心神,跟哑叔两个一点点地往肠衣里灌肉。   没有雨雪的冬日,日光正好。   小鸡叽叽,低头啄着地上的米粒。   梨花蹲坐在栅栏前,尽职认真地看门,耳朵竖起,不错过一丝一毫的动静。   院子中间,几条凳子摆开,上面放置大小不同好几个竹匾,有些晾着鸡毛,有的是豆子什么的。   桑臣与赤炎将军各在长凳上占据了一块地盘,晒着太阳打起了盹。三秀蹭着他的铲屎官,瞪着乌溜溜的圆眼睛,仰头凝望着挂满了香肠的竹竿,时不时地喵一声。   郁容坐在半厅前的檐廊间,手里翻阅着这个世界的医书,专注又投入……残忍地无视了小腿处毛茸茸的触感。   “汪汪汪——”   梨花突如其来的警示,引得沉迷于文字之间的少年大夫回过神。   循声看去,看到了一个根本没想过会出现在这儿的人。   郁容讶异非常,放好书卷,起身迎到了栅栏门口:“贵客来临,竟不曾远迎……失敬了。”   “贵客”拱了拱手:“是在下冒昧了,还望小大夫莫要见怪。”   郁容客气地将人请进了正屋,满心是疑惑:“不知余社头来此是为何事?”   余社头正是前些日子有过一面之缘的命社社头余长信。   “巧合路过。”   郁容有点囧。   他家既不在官道附近,又不是正好处于村头,两面临水,往前就没了路,如何总有人恰好路过?   像是知道他的疑惑一般,余长信接下来的话解释了“巧合”是如何之巧。   今天是卫四爷家闺女出嫁之日,这位社头跟那家人是拐了几道弯的远亲,因着之前与栓子有过一些往来,收到了喜帖便没推拒邀请,一大早就赶来青帘吃喜酒,便在早宴上看到了同样受邀出席的少年大夫。当时人多,不方便打招呼,这不,一抽开了身,跟人问了路,直接找上了门。   郁容恍然,道:“确是巧了。”   心里却纳闷,不过是一面之缘,对方没必要特地登门拜访吧?   还有,逆鸧卫咋就这么快将命社的头子给放出来了?   “小大夫可是疑惑余某的来意?”   郁容默然,对方正问到他的心坎上,便没接话。   余长信语气陡地一转,继续说着:“命社散了。”   郁容憋了一句:“竟是如此?真是没想到……”   没想到才怪。这人找上门,跟他说这个,该不会又想邀请他加入他们吧?   余长信没多少失落,摇头叹了声:“散了也罢,命社已经不是最初的那个命社了。”   不知道该说什么,郁容只好保持微笑。   余长信似乎也不在意他有没有回应,径自说道:“经此,在下如受醍醐灌顶,现今有了新的感悟。”   郁容:“……”   真觉得这个人奇离古怪的。   余长信可不晓得少年大夫的所思所想,说起了有关“新的感悟”,那是滔滔不绝。   简言之,他想再建一个与“命社”不一样的机构,名字想好了,叫“福居社”,从字面上就可知其用意——这是个能让老有所终、幼有所养,壮者尽其所用的理想会社。   郁容心中有些惊奇。   不提实际操作性,这位余社头构想的组织,可不就是现代养老院加孤儿院的集合体吗?   “……小大夫你以为如何?”   “余社头果真大仁大义。”   若这人当真能做到言行一致,当担得起“大善”之名。只是……   感觉非常不贴合实际。   这位社头,想得太过理所当然,理想化到现代社会都没能做到的程度。   得到肯定的余长信如释重负一般,看向郁容的眼神,透着热切:“既如此,小大夫可愿加入我等?”   郁容:“……”   这一位或许当真心怀宏愿,抱负不凡……可总让他忍不住联想到现代社会,那些形式各异的传销组织。   “郁容不过是一介乡野村夫,眼界有限,实为凡庸之辈。怕是……”   “小大夫自谦了。”   郁容表示真不是自谦,他就是个胸无大志的庸人,想着过好自己的小日子即可。   这位余社头多少有点眼色,看出了他的态度,便在其后的交谈之间,没再提出加入他们的话。   继续高谈阔论,讲述着他的计划,他的展望,等等……   郁容迷糊地听着,觉得这个人口才挺不错的。   越发有传销洗脑的感觉了。   让人难以理解的是,他与这位社头根本就不算认识吧,对方跑他家里说这一套一套的,到底用意为何?   听着听着,发懵的少年大夫忽是灵光一闪,没头没尾地问了声:“余社头可是遇到什么困难了?”   余长信的话语忽是卡壳了。   “余社头?”   余长信陡地回神,面露些许赧色:“确是有一些难解之事……”   支支吾吾,跟之前侃侃而谈的,恍若两人。   郁容耐心地听他说完,最终得出一个结论——   这人是想好了,要建一个意义非同一般会社的福居社,眼下却遇到了两大难题。   一没人。命社的那群人,经过这些天逆鸧卫的“思想教育”,早吓破了胆,再不敢轻易结社,一拍即散,各回各家了。   二没钱。没人不要紧,要紧的是没钱。   郁容总算悟了:所以……   余长信找上门,不是看中他“侠肝义胆”,主要目的在于“拉赞助”。   想法够时髦。   就是,不知道这一位到底哪来的信心,觉得他会相信一个根本就不了解的人,并愿意花这个钱。   “恕我冒昧,”郁容实在好奇,便直言问,“余社头为何会找上我?”   余长信表示:“小大夫与在下年幼时有四五分的相似,让在下难免生出几分亲切之感。”   郁容默了片刻,笑道:“郁某荣幸。”   ——更加觉得遇到了骗子怎么破?   余长信最终是问出了他这一趟的目的:“小大夫可愿为福居社尽一份力?”   郁容:“……”   凡事说得再好听,但凡牵涉到了金钱,往往就是骗局。这样想着,他竟然还是掏了些银钱,送给了这位自带传销气质的社头……不为别的,听着对方说起那些美好的愿景,明明在心里否认了可实行性,仍莫名有些许触动。   因着触动,郁容赠与了余长信足足两两的银子。   回来取货的林三哥知道了这事后,苦口婆心又语重心长地给他上了一堂有关诈骗与被骗的课。   郁容摸了摸自己的鼻子。   他是真的没信余长信能做到那些事,便是给了银钱“赞助”,未打算再与对方有任何的牵扯,福居社什么的也根本不会加入。只是……   有时,人的感觉挺奇怪的,以至,行为不受理智的约束。   换言之,脑抽了,咳!   脑抽就脑抽吧,人不偶尔犯傻枉少年嘛!   转头就把余长信和那二两银子的事抛到脑后了,郁容心宽得很,眼看年底的日子越来越少,跟村子里其他庄户一样,忙着准备迎接新年的到来。   迎接新年,主要工作是准备年货。   年货为慰劳一年的辛苦,最重要的就是要吃好——民以食为天。   干货足够了,香肠基本晒好了,腌腊制品再等几日也能吃了。   新鲜的肉菜则等到过年前一两天准备。   按照本地风俗,以及郁容老家的习惯,过了腊八,首先做了一水缸的米饼,至少够吃半年的份,同时包粽子,大锅蒸满好几锅,数量差不多够吃到端午前后。   再准备足够的黄豆,跟隔壁村子的豆腐坊约好了日子,将泡好的豆子送去做豆腐。   豆腐为主,板干、炸豆腐果也不能少——郁容本人挺喜欢吃各种炒菜的。   黄豆泡得有些多,豆腐坊得到第三天才能交付成品。   反正不需要自己忙,根本不着急。郁容去了一趟豆腐坊,带回一砂锅的豆腐脑,跟哑叔与孩子们分了吃。   就发现……   那几人都往豆腐脑里加盐加芥根什么的。   郁容觉得不能忍,果断翻出糖罐子,朝自己的碗里倒了几大勺的糖霜。   三九寒冬。一碗热腾腾、甜蜜蜜的豆腐脑下肚,快活简直赛神仙。   这时,匡万春堂来人了。   那位很会做人的大东家,提前备了年礼,派人送上门。   郁容没有拒绝对方的好意——初步合作,双方还算愉快——收了东西,翻出一些自家制的土特产,试验性制出的几种成药,以及不久前新研制的线香,作为回礼,托来人带给匡英。   等人走了,打开年礼,发现对方挺有诚意,送的东西都很实用。   上等的饴糖——或说麦芽糖浆——满满两大陶罐,其贵重,堪比等量的蜂蜜了。绵绸布料五匹。郁容觉得未来一两年家里都不需要再买布了。真西域毛毯两床,材质与做工无可挑剔。西域葡萄酒一小坛,价值超过前面所有的东西。   郁容不免汗颜,那位匡大东家真是财大气粗,自己的回礼与之一对比,真是太过随便了……看来以后,对待双方的合作要更加用心了!   将年礼搬运,布匹存衣柜,毛毯送给那几个小孩,葡萄酒留一半放地窖,一半给了哑叔。   郁容看着两大罐子饴糖,这东西直接吃不方便,放太久可能会变味,就不那么好吃了……   “郁哥哥,吃糖。”   郁容低头看着小河,目光被他手上的东西吸引了:“这是从哪来的?”   “大爷爷给的。”   “大爷爷”说的是老里长。   郁容点了点头,眼睛明亮——   这些饴糖,他知道该做什么了。 第45章   炒米糖, 这种在现代社会逐渐被人遗忘的传统美食,放在旻朝仍是稀罕物。   尽管比起前朝, 旻国的制糖业发达了许多, 但对普通人家来说,糖作为非必需品,仍是属于相对奢侈的存在。   便是日子还算过得去的人家, 有时馋极了,也得赶着节日、喜事之类,才会买一些尝尝味。   直到腊月,有一部分上三等户的人家,或许才舍得花钱, 请人来家里“打糖”——半斤饴糖掺上几两的砂糖,熬制后拌入炒米, 打出十几二十斤的炒米糖, 正适合正月里拿来接待拜年的客人……剩余的放米坛里密封保存,留着慢慢吃,吃个大半年的没问题。   在现代,吃腻了五花八门各式各样的糖果甜品, 郁容差点快忘了米糖的味了。   这会儿猛然记起来了,当即就有了主意。   既是过年, 便按过年的习惯来。   匡万春堂送的这些饴糖少说有三四斤, 与其等放陈了浪费,不如拿去打米糖。   米糖经放,好吃又饱肚子, 不仅能干吃,还可以泡水,平常用来垫肚子倒是不错。   想到便开始行动,郁容翻出前日包粽子剩余的糯米。   淘洗,燃灶,煮饭。   郁容要做的米糖,严格来说不是炒米糖,而是具有他老家特色的冻米糖。   炒米糖与冻米糖外表相像,吃着口感好像区别也不大,不了解的人容易弄混,但实际上二者还是不太一样,在制作方法上也十分不同。   说到冻米糖,郁容印象最深的是熬红薯糖稀。   一锅红薯烀熟了,加点麦芽糖,滤渣过后慢火熬制,终成糖稀。   可惜,旻朝没有红薯,糖稀也就熬不成了。   郁容只有参照炒米糖的制法,用饴糖加上绵白糖,替代糖稀——尽管在他看来,麦芽糖浆的口感略逊于糖稀。   省了熬糖稀的这一步,最关键的就是做冻米了。   比之炒米,冻米的制作要麻烦不少。   煮熟的糯米饭冷却,散铺在竹匾、篾垫之上,让太阳晒上一段日子,直到米粒干燥,半透明状的冻米生脆到牙齿一咬即成两截,才适合炸成米花。米花倒入滚热的糖稀之中,反复拌炒后放进模具里,轧平轧板,趁热切成方方正正的片块。   等糖稀干了,米糖便打好了。   无论炒米糖或者冻米糖,都可加些其它的东西,诸如芝麻与花生。芝麻糖与花生糖也是最常见的两种米糖,吃着比纯米糖更香、更美味。   旻朝还没有花生,郁容只好多准备一份芝麻——好在他本身不算多爱吃花生。   炊烟袅袅。   不多时,厨房乃至整个后院都飘起了阵阵糯米的清香。   差不多是可以吃晚饭的时候了,郁容便叫上哑叔几人,一人盛上一大碗的糯米饭。   黏黏糯糯的,带着丝丝甜香,米饭咽入了腹中,嘴里仍是回甘无尽,吃得人心满意足。   只是……   糯米饭吃多了容易腻,又不太饱肚子。好在,此先每人吃了两碗的豆腐脑,不担心夜里饿肚子。   当然,除了郁容这个小败家子,屋里其余几人,可没谁会嫌弃糯米腻。   尤其是几个小孩,捧着碗,个个眉开眼笑的,满脸的喜庆跟过年似的。   不提米糖,其实糯米本身也是相对稀罕的存在,平常鲜少有机会这般敞开肚子吃。   ——或许正因此,这一带人家过年打糖,用的是炒米,而不是冻米。   填饱了肚子,大锅里的米饭已经不烫手了,便是时候盛出来。洗干净竹匾,米饭均匀地撒上去,遇到饭团,便用手搓开,散成一粒粒的米粒。刮干净了米饭,再铲出香脆的锅巴,同样晒上几个日头,用茶油炸一炸,又是一道可以搭嘴的小吃了。   郁容不由得暗恼,怪自己没能提早记起冻米糖的存在。这年底没多少日子,万一日头不好,可能就赶不及在春节前打好米糖。   很快又释然了,反正这糖是自家吃的,赶在年前或者年后的,没什么区别……不过是为了让两大罐子的饴糖物尽其用罢了。   天将黑,糯米饭便先阴晾着,等明日太阳出来了再拿去晒制。   在冻米晒好前,打米糖是没影的事,暂且只能放一边。   要忙的还有很多。   正常的学习就不说了,郁容每天花费大半的时间于研究、制备成药之上。魔改版的轧丸机用得越来越熟练,六味地黄丸的制作是愈发顺手了,在保证质量的前提下,速度加快,数量越来越多……   便如此,一想起现代适用广泛、难以计数的各类成药,无法自得自满。至少,光制出一样六味地黄丸,远远不够,还得继续研究其他的、有市场前景的常备药。   倒不着急,经过这一段时间的沉淀,郁容已经定了心,决定稳扎稳打……想要引进现代中成药的野心仍然存在,但,凡事不能一蹴而就,不必急于一时,反正他还年轻,慢慢来。   学习、制药之余,见缝插针制作药皂与牙膏,也是日常工作。   钟哥儿和明哥儿目前只能打个下手,关键的工序还得靠郁容自己。   或许是年底的缘故,林三哥的生意实在太好了,牙膏与药皂始终是供不应求,赶制了几回,每一次制作的分量甚至增多了许多,仍是不够卖。   郁容“加班”了好几天,实在忙不过来了,终于搬出了制药“神器”——正是花大代价请汝窑烧制的——渗漉罐,以及回流提取装备。   两样东西依然是经过了系统的魔改,跟现代的不太一样。   其实在储物格里,存有现成的渗漉器与回流提取装备,是系统最开始奖励的,不过,郁容觉得玻璃的器具太打眼了——哪怕这个时代有琉璃制品——就没打算拿出来用。   可,传统的中药成分提取,着实耗时耗力。   无论通过煎煮,或者固体升华,火候不好掌控,过程中不可避免伴随着分解现象,出产率差,效率太低。郁容此先用的是浸渍之法,倒是简单易行,浸出率却比较差,又是以水为溶剂,由此提取的药液容易腐败。   想要提高效率,缩减一些繁琐的工作,自然而然就想到了引入现代手法。   有系统奖励的实物,郁容又花了大量的贡献度兑换了图纸,便有了如今这魔改版的渗漉罐与回流提取装备。经由渗漉法与回流提取法提取中药成分,大大提高了药液浸出率,同时减少耗时,再配合着手动粉药机,可适用于大量生产。   当然了,只靠郁容一双手,再如何大量生产,也大量不到哪里去。   反正,钱够用了,他在商业上没大追求,一时没想着拓展规模什么的……眼下赚得不少,靠牙膏与药皂,够他吃个几年不担心。   正在郁容“不思进取”之时,好一段时间没刷过存在感的系统,突然发出了一声提示。   并非又临时发布什么任务,系统通知他,由于“行商”得到的纯利润超过了百银,副职业升级了。   郁容着实意外了一把。除了做牙膏让林三哥卖,他好像没干什么吧?且,这才多长时间,居然赚了那么多钱……真真是暴利!   话说回来,纯利润既有百银,他怎么没见着钱?   仔细想想……郁容囧了。   ——赚到的钱好像全被他花光了?   这……   郁容清了清嗓子,不再纠结钱花哪去了,将注意力放到了系统的奖励上。   副职业的日常任务一项挺多的,前期积攒了不少贡献度,不过一直没什么实物奖励,这一回升级了,想必……   一本手册,是系统的奖励。   郁容好奇地翻了翻,手册不厚,没一会儿就扫完了。   心情有点微妙。   这本手册,跟之前奖励的药书之类,价值没得比,却是……十分实用?   能不实用吗?洗发水与面霜,可是现代家庭不可或缺的日用品。   手册按照功效、成本等,详细地列出了不同的洗发水与面霜的配方。   郁容默了。   系统这是想让他在旻朝推广一整系列的日化产品吗?   推广什么的姑且不提,这本手册得来及时,确是合人心意。   ——系统真是一如既往的体贴。   就在昨晚,洗浴时郁容还想着没有洗发水,靠肥皂洗头太不方便了,以及,这个时代虽有面脂,不说价格昂贵,味道不怎么好闻,且非常油腻,用着难受……当时是一闪而过的念头,也没认真思考,   毕竟,没必要什么东西都靠自己亲手动手做。   不过现在有了配方,里头又详细地描述了制备工序,倒是可以尝试一下。如果,制作工序不比牙膏复杂的话,多一样可以兜售的商品,也是不错的……照他如今的消费,就不必担心日后收入减少,养不活自己了。   “喜新厌旧”的郁容当即改变主意,丢开了牙膏与药皂的制作,叫上学徒帮忙炮制药材。   面脂市面上有卖的,便先行试验旻朝没有的洗发水。   主要成分跟药皂一样,以清污去垢的无患子与皂角为君。   无患子泡沫多,清洁能力强,可以去屑止痒;皂角更能彻底清洁毛囊,天然具备杀菌止痒的效果。   适度加入另外几味药。   诸如。防治脱发的侧柏叶,改善头皮湿热症状的霜桑叶,平衡油脂的苦参,以及乌发滋养、具备安神养精之效的何首乌……   碾碎药材,浸泡、熬煮,冷却之后滤液。   郁容借以动物的骨头,加入树脂,自制了明胶——明胶是为天然增稠剂,拌入洗发水中利于保质。   洗发水的制作,比起牙膏来说,简便了不少。   郁容觉得可以考虑将其作为可出售的商品。   同样,与牙膏一般,洗发水宜分成三个档次。就拿他实验的这一种配方为例,最普通的洗发水,无患子与皂角,顶多加入侧柏叶与霜桑叶,便足够了……制作简单,成本低廉;中档的加苦参什么的;放入何首乌等名贵药材的,便是专供有身份有地位的那一个阶层的消费群体了。   洗发水的制作很是成功,剩余了一些药材,郁容略作思考,加了几味药,干脆继续试验面脂了。   面脂的制备工序更加复杂,细致又讲究,成形得要两三天。   郁容觉得有些麻烦,遂想到了药皂,手熟以后制作起来也还算方便,便不再挑剔了——反正这玩意儿是奢侈品,往后走精品路线即是。   面脂制成的次日,林三哥如约而至,见识到两样新产品,有些喜出望外,便就着新产品商讨了好一番……跟前回的情况相似,面脂是已有的存在,与药皂一般不必太担心销路,洗发水却是新东西,市场反响如何有待考证。   郁容不插手生意上的事,只负责研发,反正洗发水卖得好不好,影响不到他的生活。就算销路不佳,弄出了洗发水,学会自制面脂,至少能方便他自己。   忙完了新东西的研制,没工夫歇口气,便到了腊月二十三。   新安府看重小年,因为是送灶神的日子,不需等到除夕,小年夜吃了送灶粑粑,人便长了一岁。   郁容不太爱吃送灶粑粑,勉强啃了两个填饱肚子,不吃就“长不大”。   ——虽然没道理,赶着喜庆的日子,没必要故意扫兴。   碗还没放下,有人火急火燎地上门了,请他去出诊。   没多想,郁容带上医药箱,里头备着常用药与基本的医疗器具,跟着来人,走了七八里路才到了地方……算是青帘的邻村,不过他从没来过这里就是。   路上,郁容问了那人,有关病人的情况,对方却是支支吾吾的,说得不清楚。   对方是个三十岁的汉子,气质憨厚,看着是个老实人,不过瞧他闪烁其词的样子,莫名给人一种做了亏心事的感觉。   郁容问了几遍,只见对方越发慌张的神态,心里隐约升起不好的预感……   想想,自打穿越,他遇到多少莫名其妙的倒霉事,便脑补出各种可能,一发不可收拾。   跟随着汉子的脚步,郁容不动声色地环顾着四周。   和青帘一样,这是很正常的一个村子,今晚小年夜,不少人走门串户,显得格外热闹,左邻右舍时有人声传出,间或远处有狗吠之声……挺有人气的感觉。   汉子在一篱笆门前停下,里头是三连间的土屋,大门敞开,屋里亮着灯火,怎么看都是普普通通一庄户。   郁容默默收起荒野抛尸什么的脑洞,咳。   “小大夫,走这边。”   汉子莫名显得局促。   这人的态度着实古怪,惹得郁容越发好奇了。   土屋正中是堂屋,左侧是土灶,堆着柴禾,大概就是厨房了,右手是半阖的房门,里边想必是卧室。   郁容跨过大门的门槛,视线不经意地扫过上方的供桌。残破的陶罐上,插着几枝蜡梅花,给破陋的屋子平添少许雅致……略显违和。   “阿若,大夫请来了。”汉子在房门口喊了声。   片刻,里头传来少年带着沙哑的嗓音:“进来吧。”   看来这汉子不是这间屋子的主人咯?   暗自推测,郁容推门而入。   那汉子在堂屋没跟着一起进来。   卧房又破又暗,空气中充斥着复杂的气味,霉味掺杂古怪的香气,还有一股药味,猛然冲入鼻腔,有点头晕。   挺有恐怖片的意味。   事实是郁容想多了。   床上斜躺着一个人,看年龄跟他差不多大小,对方一看到他就问:“你是哪里的大夫?”   “青帘的。”   “我怎么没见过你?”   尽管对方的语气听着有点不客气,郁容没怎么放心上,能回答的就答了:“我才到青帘没多久。”   对方恍然。   郁容没再与之闲叙,一边借着不太明朗的光线观其气色,一边口头上询问对方的感觉。   名叫阿若的少年可疑地沉默了,片刻后,忽道:“我没哪里不舒适,就是破了口子,流血了……大夫你给我开个止血消痛的药膏就行了。”   没能亲眼看到伤口,不确定具体情况,郁容自是不会乱开药。   气氛有点僵。   郁容觉得太古怪了,不管是这个叫阿若的,还是等在堂屋外的汉子。   好半天,阿若才涨红着脸,声如蚊呐。   费了好大的力气,郁容总算听清楚对方说什么了——   从医的第一天,他就做好了心理准备,或可能遇到各种稀奇的病症,或遭逢各样古怪的病人……   可真遇到了,心情还是有些一言难尽。   然而面上仍得维持着云淡风轻的表情。   嗅到空气里的药味,郁容语气平静,问:“你可是擦了什么药?”   最难堪的都说出口了,阿若便也淡定了下来:“擦了活络油,然后又出血了,现在肿得厉害。”   郁容黑线,活络油这东西,放现代就跟红花油差不多。   肛裂还擦红花油,真真是勇士!   ——没错,就是肛裂。   所以那汉子,包括阿若本人,才会那般地羞于启齿。   而肛裂的原因,按照其本人的说法,十分奇葩,不是因为痔瘘之类的病,而是,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他居然自己将木楔子塞进去了……   郁容表示无法理解对方的脑回路,想不通为什么要这样想不开。   算了。   他是大夫,只负责治病。   大概是太不好意思了,阿若一直没请大夫看,自己擦了活络油,没想到情况反而变严重了。实在忍不了了,这才让那汉子,跑远路找到在青帘的郁容,来给他诊治。   拖了好几天,伤势已经恶化了。   郁容默默地叹了口气,翻了翻药箱,好歹找出几味药,煎煮汤剂可以缓一缓伤势,不过要真正治愈,得配制外敷的药膏……只能等他回去配了,届时让那汉子过来取。   一刻钟后。   郁容背着医药箱,默默地走在乡间小路上。   惦挂着阿若的伤势,心情却是囧囧的……   这个世界上真是什么奇葩都有。   转而,又想到那少年趴在床上可怜兮兮的样子,又不由得生出些许怜悯。   肯定很疼吧,尤其用了活络油……   于是,极有责任心的少年大夫,一回到家,便去了药室取药,忙忙碌碌了大半个晚上,赶制了一小罐软膏。   “在做甚么?”   空寂的静室内,忽然响起这一声问话。   习惯了某人的神出鬼没,郁容丝毫没感到惊吓,很是自然地转头,冲着不知道何时出现在屋里的男人挥了挥手:“哟,昕之兄。”   聂昕之两步走到他跟前,目光落在他手中的药罐上——罐中是浅黄色、晶莹剔透的软膏。   “这是何物?”   药啊……   郁容脱口就要回答,倏地想起这药膏的用处十分特殊,莫名就有些尴尬……是连他自己也弄不明白的尴尬。 第46章   郁容很快就淡定了, 尴尬什么的没必要,当医生的就得学会从容自若, 便举着药罐, 说明起这药膏的用途。   敛疮杀菌,祛毒消炎,可止血定痛, 能生肌化腐,主要适用创裂之伤、溃疡疮痍等病症,其药性温和,润滑滋润,有决痈溃疽之效……郁氏润油膏, 值得拥有!   自卖自夸完毕,少年大夫笑言:“昕之兄要不来点?这软膏不单单治痔瘘, 还能作护肤之用, 寻常拿它擦手,绝对能防治冻疮皴裂……”   语音未落,聂昕之伸手便拿过了药罐。   郁容微张着嘴,半晌, 陡地反应过来,瞬时就囧了。   ——喂喂, 他就是调侃一下, 怎么还真收下了……昕之兄他这是得了痔疮呢,还是觉得天冷了,拿这东西作护肤油?   凝视着那双瞪圆的桃花眼, 聂昕之淡声道:“多谢。”   默了片刻,郁容没脾气地回:“不客气。”   昕之兄太过一本正经,玩笑开得也忒没劲了。   诶……等等!   “昕之兄你可别真拿走了啊,”郁容连忙道,“这药膏有病人急用,等等我单独给你装一瓶就是。”想了想又改口,“算了,这一罐的药膏你就别拿了,太粗糙……回头我改改方子,掺入珍珠粉什么的,制成更好的润油膏。”疗效提升不说,药性更柔和,大大降低了对人体的副作用。   聂昕之闻言,还了药罐。   郁容收好,忽地想起了什么,忙又借着药橱的掩饰,从储物格里拿出一个精巧雅致的药瓶:“这是给你的,速效生肌膏,用你猎捕的野兔脑髓,我又加了党参、白芨、延胡索什么制成的,受伤时用它能有急效。”   跟润油膏在功效上有一定的相似,不过生肌膏的药性峻猛,作护肤之用肯定不适宜。   聂昕之接过装生肌膏的药瓶,复又道了声谢。   郁容不在意地摇头,笑道:“昕之兄这回打算留宿几晚?”   算摸索出规律了,每逢重要的节日,这男人就会神奇出现,随身往往带着让人一言难尽的礼物。   “可待到后日。”   “这么短,那你还特地跑这一趟……而且,小年夜都不在家过节吗?”   “无碍。”聂昕之淡声道,“聂暄逃家了。”   郁容一时无语,稍刻,失笑:“你们兄弟是不是整天都不着家?”   聂昕之没有回话,注视着少年大夫的笑容,目光沉静。   “二公子的身体……”郁容语气微顿,“一人在外没问题?”   “有护卫跟随。”男人有问必答。   郁容点了点头,心里忽是一动,又去翻了翻橱柜:“这是六味地黄丸,补肾滋阴的,昕之兄你拿回去请国医看看,兴许对二公子有些益处。”   聂暄极有可能是先天不足,用六味地黄丸或能改善他糟糕的健康状况。   聂昕之接受了少年大夫的好意。   “走吧,”郁容无意识地拉着男人的手臂,“给你收拾一下床铺……”他笑出声,“我家客房都成你专用的了。”   “稍等。”聂昕之忽地出声。   郁容默了默。好熟悉的节奏,又是要带他看什么礼物吗?   然后……   果真又有礼物。   郁容哑然。想不出如昕之兄这样的昂藏丈夫,怎么就对送礼一事非同一般的热衷?   说他心思细腻吧,每回送的东西又总有那么一点另类。   “这是……鱼?”少年大夫语含惊奇,“居然还是活的?”   “东海奉上的贡物。”   “贡物?”   少年大夫自觉见识浅薄,从来没接触过贡物这般“高大上”的存在。   “嗯。”   “这是什么鱼?”郁容围着小小木桶,被挑起了兴致,右手指探在水里搅了搅,“好像从没见过。”他对海鱼认知不多,没穿越前,常吃的也多是河鲜。   “嘉鱲。”   “啥?”   聂昕之又重复了遍鱼的名字。   郁容囧了囧,仍是弄不清对方说的是哪两个字,真是孤陋寡闻了。   听都没听过的鱼,自也搞不懂是怎样的吃法,看外形,这两条鱼长得不算稀奇古怪,暗想着红烧的话应该没问题?不过,这深更半夜的,没必要纠结怎么烧鱼,等天明了再说。   便将木桶搬到了窝棚温室,那里比较暖和,想是放一夜鱼不至于被冻死吧?   鱼有没有被冻死,郁容不知道,因为第二天一大早,他发现水桶已是空空……两条鱼没了影。   呆了呆,半晌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喵~”   郁容倏地回神,一个跨步,走到盆架下,踮脚将三秀抱下来:“小三,说,是不是你偷吃了我的鱼?”   三秀歪着头,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茫然又无辜,甚是可怜。   掰开了三秀的嘴,检查了一下……看不出所以然。   “不是你?那是哪个?”   松开了三秀,郁容去找赤炎将军与桑臣了,满院子找了个遍,终于在堂屋的瓦顶上看到了两只猫儿。   郁容仰头盯了半晌,心塞地放弃找他们算账的想法。   猫不教,主人过,他居然这么自信,以为自家的猫不会偷吃。活生生的两条大鲜鱼,大喇喇地放那里……不是故意考验那几只的猫品吗!   “怎了?”   郁容转头看向男人,心里有些虚:“没什么……”眼珠子转了转,忽是问,“那什么嘉鱲是不是挺贵的?”   聂昕之稍作思考:“价值在四五百贯之间。”   四五百贯?!两条鱼差不多就是千贯了!盘算一下,当下他所有的身家加一起折现,连他本人带三只猫一起卖身……怕也换不到这么多钱吧?   败家如郁容也不由得有些“崩溃”。   聂昕之疑虑地看着他:“劭真?”   郁容努力平复心里的“悲愤”,语气歉然:“抱歉,昕之兄。你昨天带来的鱼……”有些难以启齿,“被家里的猫吃了。”   聂昕之似乎没想到事情会成这样,沉默了少刻,复又出声:“明年冬天,再取数条予你享用。”   “别了。”郁容摇头,“我怕吃着会卡嗓子。”   聂昕之表示:“嘉鱲少刺。”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聂昕之语气淡淡:“吃食而已。”   郁容:“……”   不跟壕计较,平白显得自己小家子气了。   “我家猫主子好会享受,”郁容一贯心大,郁闷了没一会儿,心情便又开阔了起来,笑道,“四五百贯一条的鱼,肯定很好吃吧?日后他们会不会吃不下普通的猫食了?”   贡物诶,真是皇帝般的享受!   聂昕之认真地回答:“滋味寻常。”   郁容瞥了他一眼,表示半点也不信。   “嘉鱲稀极,”男人略作解释,“居奇罢了。”   郁容听了,好奇问:“到底有多稀奇?”   “盛产之季,每季不足百尾。”   “……”   让家里猫吃了那两条鱼,郁容觉着自己着实罪恶深重。   “勿须多思。”聂昕之平淡地安慰了这句。   郁容默然稍许,遂又笑了,点了点头,没再讨论这个让他心塞的话题,转而道:“昕之兄有空没,我等下去采购年货,你可要一起?”   毫无意外,聂昕之接受了邀请。   于是,原本打算去镇子上采买的郁容,临时改变了主意,决定远赴雁洲购物。   ——昕之兄的宝马,可是名副其实的千里良驹!跑一趟雁洲,不到半个时辰的事儿。   时间还早,纵马赶到雁洲城时才不过辰正。   有了之前大采购的经验,郁容先找了个跑车的,直往市集而去。   根据传统习俗,过了二十三便是年,繁华如小雁京,简直是寻常赶集日两倍的热闹。   看着摩肩接踵的人流,郁容不由得心生一丝退意——完全错估了形势——又想到越靠近新年,办年货的人就越多,唯有硬着头皮,往人群里挤吧!   说起新年,首先就想到换新装。   不过,郁容之前买了许多的布匹,前儿裁缝全部做成了新衣服,没必要再费这个钱。   第二样是桃符。   这几年逐渐流行起了春贴,他自己会写,便没打算买。   站在杂货铺子前,郁容拿起一块桃木片,征询着身侧的男人:“昕之兄,你说我买这个如何?”   桃符上雕刻的人形,狞髯张目,举刀持戟,作降魔之姿态……尽管没刻写人名,众人却皆知其指代之人。   聂昕之低眉:“随你。”   反应也太平静了吧,无趣!   这样想着,郁容笑盈盈地指了指摊子,对商贩说:“麻烦店家取那几块。”   店家堆着满脸的笑:“小公子何不再来几张天行贴儿?贴在门楣上好辟邪招财。”   闻言,郁容起了兴致:“不如拿来看看?”   店家会做生意的很,桃符跟门神,天行贴儿招财画,苇索与金彩,缕花和幡胜……材质不同、样式各异,价格也不一样,挨个拿出,洋洋洒洒好是一番推销,吉言说得没一句重复的,听得人心情倍是舒爽。   郁容感到十分新鲜,想起了现代过年,全然没了年味,对比之下愈发觉得有意思。   大过年的,合该披红挂彩,意趣盎然又喜气洋洋。想着,他便毫不犹豫,每一样挑几件买了,回家里里外外的装饰个遍,算是添个热闹。   “昕之兄,”郁容挑出一朵缕花,笑眯眯地打趣,“要不插一朵到头上?店家说了,过年戴了这个,往后一年会交好运。”   聂昕之没作声,手上毫不迟疑,自少年大夫手上取了粉红的绸花。   郁容微微睁大眼。   男人没把缕花戴在自己头上,反而是斜插在了少年大夫的发髻上。   “……喂!”   郁容发窘,忙不迭地抬手,摸到发上的绸花拽了拽,想把花摘下,却不知身旁之人用了怎样的巧劲,不使劲就根本拽不来……又不敢使大力,怕不小心弄松了发巾。   少年大夫求救地望向男人。   聂昕之静静地瞧了会儿,遂评价道:“很好看。”   郁容囧了。   稍作想象,一个大男人头戴粉红大花的模样,简直是隔壁家的二傻,又二又傻……不忍直视。   街上,熙熙攘攘的全是人。   郁容很是不好意思,忍不住轻唤了声:“昕之兄……”不经意的,眼露讨乖之色。   四目相对。聂昕之终是没多为难他,帮忙摘去了缕花。   郁容舒了口气,清了清嗓子:“咱们换一个地方吧。”   沿街往前,眼睛不放过道旁任何一家铺席。   据说,元日到初八,所有商铺都不会开门。年前,郁容没打算再跑二趟,便准备一次性将需要的东西购齐了。   光看清单,好像不太多,真买起来,着实繁琐。   爆竹不可或缺。   还有烟火,旻朝的烟花制造技术有了长足的进步,买上几个好给年夜增添一份热闹。   卖烟花爆竹的地方,同时兜售着金银纸,是为除夕接祖请神时烧的,少不得买上一整摞。   转眼之间,看到了漂亮的中国结,让郁容倍感亲切与欢喜,问了店家,知其原来叫作“百事吉”。   百事吉寓意吉利,装饰起来好看得紧,当然要买上三五七个,回去挂在檐廊之间。   街对面有匡万春堂的分号。   想到药室里空荡荡的中药柜,郁容果断决定补充一些药材。   逢年之际,便是药铺的生意也是不同寻常的火爆。   跟现代不一样,这个时代过年必备“腊药”——所谓“春风送暖入屠苏”中的“屠苏酒”即是腊药的一种。   郁容自己是大夫,没必要跑来药铺买腊药。其实,早在腊八那天,他就入乡随俗,制备了两坛子屠苏酒,又用绛囊贮了腊药,分送给家中几人,包括老里长等一些还算亲近的邻居。   今天赶时间,郁容没在药局里磨蹭太久,选了一些最近可能用到的又没多少储备的药材,。   油纸包了几十个大包,心满意足地离开了店铺。   转头去到卖酒那。   郁容不喝酒,但制药时需得常用到酒类,自是尽量储存一些,反正家里地窖大得很,不怕没地搁。   出了酒店,拐一个弯,整条街几乎全是卖吃的。   过年需要的鱼肉蔬菜,郁容没打算今天买。   不说距离除夕还有几天,买早了不新鲜,事实上没必要在市集上采购。   过两天,村里陆陆续续有许多家要杀猪,根本不担心买不到鲜肉。   至于鱼嘛,之前听老里长说了一嘴,具体的不太清楚,只道过年无需专门买鱼,到时候绝对有的吃。   蔬菜自家里种了,万一不够吃,还可以去村里其他庄户买一些。   虽说如此,郁容还是仔仔细细地逛了这条街。新鲜的不需要,干菜却不嫌少,尽管家里自制了腌腊肉、香肠什么的,但市集上有一些是家里没有、他又特别喜欢的。   比如,素菜有玉兰片,即是晒干的竹笋。   玉兰片跟肉一起炒,郁容觉得,比新鲜的笋子更好吃。这东西,自家想制还挺麻烦的,何况住的地方附近又没竹林……哪怕玉兰片卖得堪比羊肉贵了,照样可以接受。   除了玉兰片,还有野蕨菜。   蕨菜常见,架不住他初来乍到,大冬天的没地方采摘,便买上一斤,方便偶尔换换口味。   荤的有火腿,据说是从沧平以东的州府运过来的,在雁洲十分受欢迎。郁容没吃过这个时代的火腿,难免有点好奇,便请店家切了两斤。   干菜买完,转道去了粮行。   家家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都得补充。加上郁容本人,家里有五张嘴,还有猫儿狗儿的,多买点十分有必要,否则一不小心吃完了,大年初八前想买都没门路。   随后又买了几十个鸡蛋,纯粹是按照老家的传统来的,大年初一必须吃茶叶蛋。   调味品自是少不得,对郁容来说,这些香料皆为药食两用……挺不经用的。   主食大菜之外,过年最不能少的是零嘴。别说米糖不一定赶得及在年前打好,便是打好了,郁容仍会添置不同的糕点糖果,包括坚果、果脯什么的,本人喜欢吃,家里那几个小孩同样不能不考虑。这个季节东西经放,买多了也不担心存放问题。   “……还缺什么东西吗?”   看了看一不小心又装满了的板推车,郁容不由得问向聂昕之——到底,他是第一次独立采购年货,对旻朝的年俗又是一知半解的,生怕有什么缺漏。   聂昕之倒真给了补充意见:“历书,蜡烛,馈岁盘合。”   闻言,郁容若有所思。   历书和蜡烛,他自然是知道的。蜡烛不必说,作年夜守岁之用;历书更是重要,农事参考的重要工具书……又不像现代,人手一个手机,知道哪天是哪天,具体是什么节气的。   不过……   “馈岁盘合是什么?”少年大夫愧感自己见识浅薄。   聂昕之答:“馈送岁礼之用。”   郁容恍然大悟:“就是礼品盒?”   聂昕之微微颔首,予以肯定。   两人便找到了卖漆器的。   各式各样的红漆木器具,漂亮又上档次,郁容看了,只觉十分喜爱,挑选了大大小小十多个盘盒……还看到了专门装酒的,做得跟个小檐楼似的,店家称之为“酒檐”,精巧别致,单作摆设也可以,便买了数个。   转而去了书铺,不仅购得两本新历,郁容还挑选了几本“闲书”,留作偶尔消遣之用。   顺道添置了纸墨。   在卖蜡烛的地方,他看到了许多玲珑精美的彩纸灯,询价后觉得略贵,遂是心念一转,目光扫过身边的男人,微微一笑,问店家要了五颜六色的彩纸一大叠……理所当然地想着,晚上回去请昕之兄帮忙扎几个灯。   零零碎碎的,等郁容买齐了清单上的所有年货,下午已经过去了大半。   原想着去南船北马逛一圈,看到满街到处都是人的场景,他当即打消了计划。   冬日天黑得早,尽早赶回家去罢。   一大板车的年货加上两个人,光靠一匹马肯定不够,郁容费了好一番力气,花双倍的租金,找到愿意跑青帘的马车。   马蹄哒哒   一人骑马,一人坐车,回了村子。   “那边许多人在干什么?”   到家,卸了年货。郁容站在栅栏门口,眺望着东边的大塘,发现好像满村子的人都挤在了那头,有些摸不着头脑。   钟哥儿回话:“在放塘水打鱼。大爷爷中午过来了一趟,说家家户户可以分几斤鱼。”   郁容相当惊讶,真没想到青帘的村民竟有此等福利。   等他赶去了大塘,才知道不完全是那么一回事。   这一带水塘多,不少村子跟青帘一样,每家每户在年初时交上一笔鱼钱,等到了年尾,合全村之力放干某一个大塘的水,捞捕里头所有的鱼,再按照人头数,平分到各家各户。   郁容落户青帘没几个月,没交过鱼钱,这一回分鱼是没他的份的。   不过,凡事讲究通融,他虽然分不到免费的鱼,却是可以花费比市价低廉一倍的钱财,购买多余的鱼。   想到自家几只馋猫,郁容没丝毫犹豫,一口气买了四十斤的大鱼——多是花鲢,有一些鲫鱼,少许几条是草鱼。   塘边,堆着一堆毛鱼什么的,这一类鱼太小了,刺多,对住在水边不怎么缺鱼吃的村民们来说,不太受欢迎。他便大手笔地包圆了,想着回去处理一番,风干了作猫粮。   挑着一担子活鱼的少年大夫,尚未踏进自家的地盘,黑白橘三色猫儿就迎上前来。   喵喵的叫声,绵软可爱,听着人心快化了。   郁容哭笑不得:说好的高贵冷艳、爱答不理呢,这几只也太现实了吧! 第47章   随手拣了几条小毛鱼丢过去, 打发了几只缠人的家伙,郁容挑着剩余的好几十斤鱼回了屋。   ——得抓紧时间处理。   活鱼放水缸里养着。   死了的挑出来。   半死不死的杀了, 剖腹刮麟, 找个大木盆盛装,香料磨粉拌入其中,再一层一层地撒上盐……如此, 冬天多存放几天便不容易腐败,之后即可制成咸鱼。   另一头,大锅里烧着开水,搁少许蚤休、苦楝子等药材,将洗净去了内脏的小鱼, 倒入沸水里滚一滚,不加盐, 捞起后沥干水分, 铺与篾垫之上,待日头好时,搬到太阳下暴晒……晒干了给猫作零食,亦可磨粉制成猫主食, 保存得当的话,够那几只吃上好一段时间了。   立志成为专业医者的郁容, 自是没光顾着满足口腹之欲, 而忘了自己的老本行。   大多数鱼肉具有一定的药用价值,不过一般都得鲜用。鲫鱼、鲢鱼或者鲶鱼、鲤鱼什么的,不算稀罕, 这回倒不必费心思,想着怎么储备或者制成药什么的。   比起鱼肉,鱼鳔的药用价值更高,制成鱼鳔胶既可作天然粘合剂,又是名贵药品,适用的方子有很多,用以止血散瘀、治破伤风等,好用得很。   一般制作鱼鳔胶,选取的是黄鱼、鲟鱼等鱼鳔。   这一堆鱼里没有这几种……   不要紧,鲶鱼、鲤鱼等鱼鳔的效果也不错。   于是,晾完了小鱼干,趁着灶膛还没熄火,刷干净大锅,烤去水分。   以文火热着滑石粉,将净制切块的鱼鳔倒入拌炒,直到鱼鳔膨开了,盛出之后筛掉滑石粉,摊放着阴晾。   炮炙好的鱼鳔晾干,经泡发、蒸煮,可砸捣成胶,考虑到鱼鳔胶太难打,不如先储备着,用药时按需取用。   这一忙,又忙到了后半夜,累得郁容第二日难得赖了床,醒来时发现,枕头边多了一个小巧的红漆木盒,愣了一愣,遂马上反应过来了:是昕之兄留的吧?   不由得囧了,他真是睡得太死了,照昕之兄这样来无影去无踪的本事,万一是个心怀不轨的家伙,真是趁他睡着把他卖了都不知道……一边漫无边际地瞎想着,一边打开了木盒子,里头是一块玉牌,方方正正的,有半个巴掌大,一面刻绘着面貌抽象的动物——估计是瑞兽之类的——另一面松柏枝缠绕着四个大字“百福具臻”,坠着流苏,串着大小不一好几枚的珍珠。   触手生温。便是对玉石不甚了解,也能感觉得出这块玉牌的稀罕与珍贵。   郁容把玩着玉牌,微微走了神。   忽是一阵响动,从前院传出,惊醒了发呆的某人,便是心里一动,赶忙起身跑去了客房……   果然,聂昕之已经走了。   哑叔比划着手势,表示那个男人卯时不到就离开了。   郁容站在客房中央,看着挂了半壁墙的彩灯,心里有种莫名的情绪,柔柔的、暖暖的,隐约还有点酸涩……继外祖父之后,他又一次遇到这般毫无保留的善意,既感动,又惭愧,觉得自己做得不够好。   摇了摇头,少年大夫暗自叹了口气。   昕之兄再这样继续关照下去,他怕要无以为报,只能选择“以身相许”了……咳,压力山大啊!   转头,郁容不再想这有的没的,过年了就是事多,整天忙忙忙的,也不知道到底忙了啥。   日子过得飞快。   二十八,去杀猪的那家取了猪肉回来,又添购了几大箩筐的新鲜蔬菜,储备到地窖里。二十九,发动老小进行了大扫除,屋里屋外布置了起来,悬起苇索,挂好幡胜与百事吉,贴上天行贴儿和招财画……除了桃符与春贴,还是等到除日当天再插/贴。   缕花有二十好几朵,给家里每人分了两个。郁容没打算往自己的头上插花,便将剩余的绸花,十分手巧地扎成了花束,插在竹筒里,摆放在书房窗前。   五彩缤纷的,很好看。   挑出几朵鲜艳喜庆的大红花,给三只猫儿一条狗戴上……好运同享嘛!   赶上挑着担子卖鸡鸭的,又选了公鸡母鸡各一只。   天黑了。   庄子那边不时地响起了锣鼓声,过了一会儿又没了动静。   郁容暗自纳罕,忙完了手里的活,便带着几分好奇出了家门,站在栅栏门前向西眺望。   夜色沉沉,没发现什么奇怪的地方。正待回屋,突然看到几道模糊的人影,朝这边靠近。   附近就他一户住家,郁容想了想,干脆就等在了门口。   三五成群有好几个人。   等走近了,郁容总算看清了他们的面目——   嚯!   一个猝不及防,吓得心脏差点跳出了嗓子眼。   几人穿红戴绿的,梳着妇人的发髻,可看其身形分明是男人……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他们一个个,涂着粉描着妆,脸上画得跟带了鬼面具似的。   坚决表示不怕鬼的郁容,毫无意外地,被唬了个正着。   咚——   敲起了锣,响起了鼓。   “天清清,地明明,凶神恶煞快现形,鬼怪丧胆,祟邪销魂……”   “……”   什么鬼?!   片刻之后,郁容才知这些人是来“打夜胡”的。   “打夜胡”是当地的年俗之一,一些家境贫穷的人,三五人结伴在一起,妆扮妇女鬼神的,挨门挨户讨钱,是为驱祟逐鬼之道。   一般人家或多或少会施舍几个钱,图个吉利。   郁容便也入乡随俗,打赏了每人十文钱,默默在心里吐槽着“古会玩”。   没料,“古人”比他想象中的更会玩。   除日凌晨,老里长敲开了家门,邀请他一起参加小傩仪。   所谓“小傩仪”,是相对“大傩仪”而言的。   每逢除日,禁中会举行大傩仪,由皇帝亲事官扮演各路鬼神,浩浩荡荡的据说足有成百上千人,组成一个庞大的游行队伍,举行驱邪的仪式。   民间有样学样,遂流行起了小傩仪。   郁容一时无语……这不就是旻朝版的“拷死普莱”吗?   参加小傩仪的,足有好几十人。由十六岁以上的男人,和七岁以下的童男童女,组成队伍的主干。   门神开路,后卫天师,左冥官、右神将,土地与灶神等被拥护在中间,小孩子们扮演的童子紧随其后。   爆竹噼里啪啦,从村头响到了村尾。   游行的队伍经过每一户人家的家门前,绕行了一整个村子后,穿过官道,行至南河无人的龙弯处,烧纸“埋祟”。   郁容很想捂脸。此刻,他的身上套着彩衣,面上浓妆艳抹的,根本不敢想象自己此刻的模样……当然,除了他,没人觉得奇怪,大家都是跟他类似的装束打扮,有一些人看起来甚至比他更加“辣眼”。   没一点神仙的感觉。   天色黑沉沉的,乌泱泱的几十号人,游走在乡野之间……郁容觉得,简直就是百鬼夜行。   小傩仪没有费时太久,毕竟除日是最忙的一天,旭日初升之际,“埋祟”便结束了。   一路“神仙”各回各家。   “郁哥哥真好看。”   郁容顶着一脸粉妆,回家就听到了小河发自内心的赞美。   钟哥儿和明哥儿齐齐点头。   郁容:“……”   真不理解旻国人的审美,就他这画得跟妖鬼似的模样,居然也被夸“好看”?   自觉心理不够强大的少年大夫连忙打水洗去了面上的粉妆。   草草地填饱了肚子,又开始忙起来了。   没一个人闲着。   三个孩子尽量分担着琐事。有的去插了桃符、贴春贴,有的整理房屋,洗刷厨具,或者择菜洗菜,有的燃灶看火,烧一锅锅的开水以备不时之需。   哑叔忙着杀鸡杀鱼,处理猪肉什么的。   郁容主要的工作是掌厨。   ——考虑到病从口入,他一贯喜欢亲自动手做吃食,比较安心。   大锅灶与小炭炉同时燃着火。   母鸡放在炉子上慢慢炖着,无需人时刻看守,偶尔注意一下火候即可。   大荤与炒菜也不着急,天寒地冻的,烧早了菜冷得快。   第一件事,是煮糯米饭。   按照郁容老家的年俗,过年饭桌上必得有大小圆子,寓意团团圆圆。   大圆子即糯米圆子,做起来比较麻烦。   郁容盛出煮熟的糯米饭,撒上盐末,切碎香葱、生姜等拌入其中,遂洗净双手,趁着滚热搋揉糯米,直到一盆子米饭被搋成近乎胶状,才开始搓团。   一个个掌心大小的圆子,搁入烧得滚热的香油,炸得金灿灿的起锅捞出。   新鲜出锅的圆子外焦里嫩,吃在嘴里,香脆可口。   糯米圆子一般储存半个多月没问题,正适合过年期间当主食,蒸热,或者放汤里烫着吃。   做糯米圆子是个体力活,炸完了最后一个圆子,郁容感到腹中饥饿,便直接夹了几个热圆子吃了。   其后着手做小圆子,小圆子就是肉丸,比糯米圆子好做多了。   不过,正月初四前不能做鲜食,所以除日这天,每一样菜都得尽量多做一点,如肉丸,在家里有五口人的情况下,至少得做上一大锅。   哑叔已将猪肉剁碎了,郁容又加入一点豆腐,细锉成碎末,拌入肉糜,继续搓起了丸子。   等锅里的水烧开了,便将做好的丸子倒入汆汤。   费工夫的大小圆子做好,便是时候烧大菜了。   红烧公鸡、花鲢与蹄髈。   平常极少用到的小锅灶今天也烧起来了,用它炒上几盘子素菜,完了煮上一锅米饭——保证这一锅饭的分量,能吃到初三。   傍晚时分,爆竹声或远或近响了起来。   有人家年夜饭做好了,已经开饭了。   有几人帮忙,郁容的速度也不慢,酉时还没到,十六道菜上了桌。   方桌四方各摆上两只碗、两双筷子和酒杯。   便开始放爆竹,烧起金银纸,接祖、请神。   等纸烧尽了,桌上的菜全放冷了。   好在郁容早有准备,准备上热锅子。   不太清楚旻朝有没有涮锅子的吃法,不过这不影响他的决定。   市面上有一种风炉,是专供煮茶之用的,可以摆放在桌上,三脚双耳,上面是个小鼎,炉厅开着口,随时能往里头加炭。   当初在见到这种炉子的第一时间,郁容就联想到了火锅,便毫不犹豫地买了一个带回家。   现在正好派上用场。   自制“三鲜”锅子,肉丸子汤、老母鸡汤加上鱼汤,烧热后将冷掉的菜烫入锅子,味道糅杂,却不失美妙,时不时烫些香菜、菠菜或者豆腐……香飘满屋,热腾腾的锅子,令人食指大动,吃完了这一餐,浑身都暖洋洋的,让人发自内心地感到熨帖。   丰盛的年夜饭吃完了,便在院子里燃起一堆火,火中放竹筒,烧起来噼里啪啦的,据说能驱赶瘟神,是为“爆竹”的由来。   因着有火灾之险,烟火炮竹的制造技术又越来越成熟了,除夕庭燎的风俗逐渐流逝,也就乾江两岸还保留着一份传统。   屋里点起蜡烛,从正屋到茅厕,所有的地方彻夜亮着灯火。   大寒过去没多久,正是最冷的时节,郁容便烧起了火桶,给守岁的几个孩子取暖。   本人拿了本书待在厨房,边翻阅,边守着炉子——锅里在炆茶叶蛋。   看起来很用功的样子……   实际上,郁容一直在发呆。   或许是不同寻常的日子,容易让人触景生情吧,一会儿忆起了以前的许多事,一会儿又回想着穿越后的种种,转而又好像脑中空空的,所有的想法都如烟消散无踪影了。   没留神,碰到挂在腰间的玉牌,温润的触感让他回过了神,旋即想起了远在平京的朋友,在他收到玉牌时,便有预料,聂昕之不可能像小年夜一样,特地跑这一趟“陪”他过年。   ——除夕皇宫必有御筵,以昕之兄的身份与地位,应该不可能缺席的吧?   蓦然想到大傩仪,郁容不由得想入非非:不知,昕之兄有没有扮演个什么角色呢?比如门神?   想象着男人打扮成门神的模样,便是乐不可支。   除夜就在热闹又清冷的气氛中悄然过去了。   便到了元日。   新装衬得郁容容光焕发,去了一份少年老成,多了些许意气飞扬,心情是毋庸置疑的好,不光是过年的原因,更重要的是,今天开始起,就可以说他十八岁了……   ——忽视生日还在下半年。   终于“成人”了!   门前,含苞数日的红梅,在一夜之间怒放,平添了一份洋洋喜气。   “郁哥哥/先生,过年好!”   郁容微笑着回了贺喜,给三人每人发了一个红包,遂搬出了屠苏酒,请哑叔喝。   盛了两大海碗的茶叶蛋,便是今日的早餐。   摆上果盘,烧起风炉,用以接待拜年的来客。   趁着时辰早,郁容带上馈岁盘合,先行赶去老里长家拜年,留坐了一会儿,吃了几个果子,遂告辞,又拜了户长、林三哥等的年。   不熟的人家就算了,除非正好在路上遇到,多说一声“新年快乐”即可。   回到家,连口水还没来得及喝,就听到有人在院子外喊话。   “……有人吗?”   郁容复又走出了门,看清了来人,脚步微顿。   新年新气象,便是一身褪了色的红衣,穿在少年郎身上,亦有一种神采飞扬的精神气。   “你是……”郁容语带迟疑。   “小大夫真是贵人多忘事,”少年郎要笑不笑的,“小年夜你不是还去了我家吗?”   郁容默了。   小年夜……他可是记忆深刻,如何能忘事?   他疑虑的不是不记得这人是谁,而是不知道该如何称呼……“阿若”这个名字,听着亲昵得很,不适合让陌生人叫吧。   不等郁容再出声,阿若指了指门口的大狗:“能不能把它牵远点?”   待人进了屋,将手里的淘篓塞过来,郁容才知道这说话带刺的家伙,是来拜年而非找碴的。   盖在篓子上的红布被揭开,露出里面的东西,黄泥巴包裹着一个个鸭蛋。   “喏,这些鸭子够上回的药钱吧?”   郁容略感意外,没想到旻朝已经有了腌鸭蛋的,扫了一眼,道:“太多了。”   鸭蛋比鸡蛋更昂贵,这一篓子起码得有二三十个,换算文钱,少得要一吊钱。   阿若闻言,没打算收回,四处张罗着:“拿什么东西装一下。”   郁容摇了摇头。他倒不至于高风亮节到给人看病开药什么的不要钱,但也绝对不会坑人。   “你别想多了,”阿若撇了撇嘴,“这些鸭子又不是白送你的……”声音不自觉地弱了些,“你那个,那个药膏挺、挺好使的,”吞吞吐吐,语气更加犹豫了,“能再多做几罐子吗?”   郁容控制不住地想歪了,轻咳了咳,道:“不知你……打算作何用处?”   “你问这个干啥?”   “药不能滥用。”当然,那个润油膏药性温和,用多了也没太大副作用。   阿若的面色好像红了红,含糊其辞:“就那么用呗,”语气一转,有些不耐烦,“你到底愿不愿意做啊?”   郁容一时哑然。   什么叫“就那么用”?还是……木楔子?   也太……   当然,郁容又不是真的纯白无知,这一回瞧这人的反应差不多回过味了。   “药膏我可以再做,只是……”出于医生的责任感,他忍不住委婉提醒,“还是尽量少受伤吧,反复创裂太伤身了。”   阿若撇开脸,嘟囔了句:“真爱管闲事。”   郁容:“……”   算了,别人的私生活,他就别乱插手了。   “这些鸭子够换两罐润油膏,”郁容表示,“药膏放久了可能变质,回头我先制一罐,等你快用完时,我再做第二罐。”   “也行。”   达成目的的少年郎,心满意足,起身便要离开,忽又转身,对送客的大夫道:“我家养鸭鹅的,你要是想捉崽子,买鸭蛋什么的,可以来找我。”   郁容微笑颔首:这人的脾气看着不怎么好,品性倒是挺正直的,就是……   “等过了上元,我再来取药膏。”   该说的说了,阿若毫不留恋地离开了。   郁容站在栅栏门前,远远地就看到,隔着横沟,少年郎小跑了几步,赶到好像是在等人的汉子身边,笑容明艳。   恍然大悟。   郁容很想敲一敲自己的脑瓜。   他居然真的相信了那人拿木楔子做那什么的……   之前觉得那个不知名的汉子古古怪怪的,原来他和阿若是一对吗?   完全没意识到。真是太蠢了自己!   不过……   看那二人挺光明正大的感觉,旻朝的风气竟开放至此吗?   明明不是喜欢多管闲事的性子,郁容却忍不住想,那二人的感情目前看着挺好,但这个时代还是挺讲究后代传承什么的,他们或者其中一个会不会选择与女人结亲?若是这样,感觉很不好……   “小鱼哥哥,给你拜年啦!”   稚嫩的嗓音打断了郁容的沉思。   “是你啊,杌子,怎么就你一个人?先进来吃糖。”   招待着小客人,郁容想到自己刚刚纠结的问题,忍不住暗笑,自己简直是乱操心。   各人有各人的缘法,旁人如何说得清。   ·   立春。   天空飘下了庚子年的第一场雪。   郁容靠坐在窗前,双脚藏在火桶里取着暖,大腿上压着赤炎将军——毛茸茸的手感舒适,就是太重了,十六斤三两还是减肥之后的体重——左手有一搭没一搭撸着猫毛,右手翻着书卷。   “先生……”书房门被敲了敲,是钟哥儿。   看书看得正入迷的郁容头也没抬:“什么事?”   “陈阿婆来了。”   郁容怔了怔,好半晌,才消化了这看似信息量不大的一句陈述。   “是杌子家隔壁的陈阿婆?”   钟哥儿“嗯”了一声表示肯定。   郁容默然。   火桶暖烘烘的,他坐着实在不想动。当然,这不是关键。   关键在于……   陈阿婆她不是远近闻名的,说媒人吗? 第48章   说媒人突然登门拜访, 当然是为了说媒的。   郁容整天忙着自己的事,又不居住在庄子上, 跟大多数村民不过是点头之交, 自是不知道自己的“行情”有多好。   且不提房子跟土地的问题。大夫这个职业,不是普通的农夫所能比拟的,关键是他“有钱”, 人际交往的又多是骑着大马的贵人。撇开外在条件,单看其本人,十八岁年华正好,风流蒨蒨,气质天成, 言行文雅,温克而蕴藉……长者看着欢喜, 少女看着喜欢, 放眼整个青帘,乃至方圆十几里的镇乡,堪为“金龟婿”也。   陈阿婆说道:“后天上元,真是赶巧了, 到时候……”微顿,“南河上会有游舫, 你们小年轻不就喜欢这些吗?”   郁容一脸懵忡。   陈阿婆说了许多, 他都是这耳进、那耳出的,脑子还没转过弯——话说,他才十八吧, 严格说来还没成年呢,居然这么早就有人说亲。   他是知道这个时代的人结婚早,但是没发生在自己身上,感触并不深。现在,有种……说不出的感觉,乃至听着陈阿婆的说法,总有些心不在焉的。   “……小郁大夫你觉得怎么样?”陈阿婆都说渴了,端起茶盏润了润嗓子,“就是打个照面,你别有负担。”   早有言,旻朝的民风还算开放,故而在亲事上,纵是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对男女双方而言,也不是没有一点选择的余地,像今天这种,媒人牵线“相亲”是常态……成与不成,只要遵从了规矩,不会有人说嘴,影响名誉什么的。   郁容敛起乱七八糟的思绪,歉意地看向说媒人:“上元当日,怕是走不开身。”成亲之事,到目前为止,他根本没考虑过。   陈阿婆瞬间懂了,却是不死心:“再怎么忙,偶尔也得出门散散心。”   郁容笑而不语。   见状,陈阿婆沉默了片刻,便是释然一笑:“这样……算老婆子多管闲事了。”   也不多作纠缠,便要告辞。   郁容想到适才刚看过的《江湖旧闻》——自称“崀山老人”著写的世俗见闻录——跟着站起身:“陈阿婆且稍待。”   转身进了卧室,翻到了两卷绸缎,是之前匡万春堂送的年礼,拿出后递向陈阿婆。   陈阿婆忙道:“诶?小郁大夫你这是做什么,”使劲地摆着手,“这我可不能收,赶紧拿回去!”   郁容微微一笑:“请收下罢,毕竟是我失礼在先。”   《江湖旧闻》里详细地描写了旻朝的婚俗,其中说到相亲,乾江两岸各地的规矩相差不大——若是男方看不中女方,便会送两卷彩缎,表达歉意,以示婉拒。   陈阿婆摇头:“连人都没见到,哪能要你的东西……小郁大夫你没必要这样。”   郁容到底遵从了陈阿婆的意思,收回了布匹,转而又拿出一小罐的饴糖,没别的意思,就是表达一下谢意——说媒人终归也是一番好意。   推辞不得,陈阿婆面带愧色,收了谢礼。   “郁哥哥不想要说亲吗?”等说媒的走了,小河憋不出好奇,问了这声。   郁容淡定点头。他刚才十八,有时候还担心养不活自己,结婚什么的太早了。   “可是……”小河皱着脸,“郁哥哥你送了礼,陈阿婆一定会用心给你相亲事的。”   郁容怔了怔。   他竟然忘了这一茬。隐约记得,听谁说过一嘴,提到陈阿婆,赞其如何尽心尽职,堪称说媒人的良心……如今,他这礼物一送,不是督促着陈阿婆要更努力、更用心,给自己相看对象吗?   ……囧了。   摇了摇头,郁容不再多想。反正他无父无母的,亲事完全由自己做主,只要他不想结婚,谁也强迫不了。   回书房,继续看他的书。   那本《江湖旧闻》看着挺有意思的,尤其里面写到了各地的美味,什么“冰雪冷元子”、“凉水荔枝膏”,看其描述,引人发馋,感觉特别好吃的样子。   以后有空了,也要去那些地方走一走、看一看。   郁容一边翻着书页,一边在心里琢磨。   屋外,天寒地冻;房内,暖意融融。   别有一种惬意自在。   火桶烤得人浑身发热,便是昏昏欲睡。   “啪嗒”一声,书从手中掉落。斜靠着木板墙,郁容抱着赤炎将军,打起了盹。   忽是一阵冷风吹来,睡得不安稳的少年大夫,迷迷糊糊地睁开眼,下意识地看向风的来处——   “昕之兄?”   ·   郁容是被闷醒的。   胸口沉甸甸的分量,不必动脑,就知道是哪只家伙,能有这般的“存在感”。   习惯性地撸了把猫毛,郁容的意识仍是不太清醒,眼睛半闭不睁的,视野之间,微微晃动着帷帐……奢华又低调的藏青色。   猛地一个激灵,原本睡懵了的家伙陡然坐起身,一时忘形,连压在身上的大白猫都给忘了,直接将其掀翻到一边。   赤炎将军从容地打了个滚儿,埋身在柔软厚实的被褥之中,继续睡。   郁容瞪圆了双目,眼前陌生的场景,让他有一瞬间以为自己又穿越了。   “喵~”   踏板上,黑毛“白袜”的猫儿伸着懒腰。   郁容回过神,看了看三秀,又瞟了眼睡得正香的桑臣与赤炎将军,瞬时默了。   ——想必,没谁会带着三只猫儿和猫窝猫粮一起穿越吧。   起身,感觉到身上衣衫澹薄,冷飕飕的,便下意识地张望了一下。   柜子上整整齐齐地叠放着好几件衣裳。   稍作迟疑,郁容还是拿起了其中一套。   上等的布料,摸起来手感极佳。玄黑主色,给人一种尊贵至极的感觉。绛红的纹饰,为衣裳平添了三分华美。   犹豫又犹豫,便翻看了另外几套,发现一套比一套更加地“高端大气上档次”。   体温似是在迅速降低,郁容无奈,终是拿起最先那一套衣服穿上了。   大小长短正合适,像是完全照着他的身形与尺寸定制的。   打点完毕,径直走出了房间。   雪,不知在何时停了。   太阳被云层遮挡,只露出小半张的脸。   郁容呆了呆,觉得脑子特别糊涂。   他不是,在书房里看书看睡着了吗?怎么一觉醒来换了个地方不说,看天色,起码已经过去了一夜一天了!   这……   莫不是遭到绑架了?摸了摸身上的衣服,郁容下一瞬就否认了这个想法。   那么……   到底又发生了什么?   “昕之兄?”   脑中闪过一道灵光,郁容倏地想起了,自己在半睡半醒时好像看到过聂昕之。   便连忙找寻了起来。   被白雪覆盖的小院,房屋有五六间,除了郁容与他的三只猫儿,再无一人。   四面,围墙高耸,少说也在丈五之高。   郁容默默地沿着回廊走了一圈,来到了唯一通向外界的院门之后。   檀木的门,高大、厚重。   郁容拉着木栓,试图打开门……拉不动。   再拉,纹丝不动。   “……有人吗?”   忍不住轻拍了拍门板,郁容扬声对门外喊着。   半晌,无人应答。   又拍了好几下,仍是听不到院外有任何的回应。   郁容不由得沉默了,静静地站在门后,沉吟了片刻,复又转身,回到自己醒来的地方。   不大的房间,相比自家的卧室,简直是总统套房与大床间的差距。   这才注意到案几上摆着几个果盘,放有各式不同的精致糕点……居然还有新鲜的水果,尽管只有柑橘与冬枣,仍让人惊奇了一把。   忽然觉得好饿。   郁容心大地拿了一个橘子,剥了皮塞入口中,一边吃,一边思考。思考了半天,仍是满头雾水。于是,吃光了手里的橘子,他又拿起一块雪白透着晶莹的糕点,轻嗅了一口,甜甜香香的,顿是口齿生津,毫不犹豫地咬了一口。   爽口,清甜,好吃极了……咳!   倒不是郁容真的贪嘴,或者毫无戒心,而是差不多猜出是谁把他“运”到这里。   尽管吧,弄不懂昕之兄是几个意思,不过他对那个男人的人品,还是十分相信的。   点心吃得渴了,郁容张望了一圈,果然看到靠窗的地方,有个小炉子在温着茶,取了一杯,清湛湛的水中漂浮着绿莹莹的芽叶,微觉意外,旋即不自觉地露出一个微笑:这种喝茶的方式,兴许全旻国就他一个吧。   便愈发肯定,将他“关”在此地的是聂昕之了。   想法确定,郁容当即放宽了心,丝毫没怀疑那个男人有什么叵测居心,反而认真地想,是不是自己有什么危险,尽管他没得罪过谁,但,只要想想几次无故被卷入到麻烦中,说不准在他不知道的地方,又发生了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情。   打算先安心地待在这儿,等待昕之兄的驾临。   喝了茶,吃了点心,郁容略感无聊了,就想着逛一逛院子……之前匆匆一瞥,好像哪个房间摆了好几个书架,满架子都是书。   这一逛,倒是发现了些趣味。   小院很小,占地可能还不如他家,却是五脏俱全。   有一个书房,满屋子各类书,从经籍到话本,包括一些密不外传的珍贵医书,应有尽有。靠窗是书桌,笔墨纸砚样样俱有。   隔壁竟是药房,三面靠墙的中药柜,每一个抽屉装满了药材,堪比一家小药局了。药材齐备不提,还有类似工作台的地方,医用器具、制药工具一应俱全,甚至连药炉、药鼎皆能找到不同的式样与型号。   回廊拐了个弯,竟是小厨房,厨具无一不备,柴米油盐、蔬果肉菜,色色俱全……在这居家过日子,够吃上十天半个月了吧?   与厨房相邻,是浴室,内有一座偌大的浴池,边角有专门烧火的地方,想象这种天气在里头泡澡,跟泡温泉差不多了,必定舒快极了。   自然,茅厕什么的不能少,里面干干净净的,没一丝异味,像是没人用过。   布局简单的正屋,内里分外惹人瞩目,厅内摆放了好些花盆,梅兰竹菊这几种冬天常见的花草就不说了,居然还有铁皮石斛,其中一盆结了花苞,随时要绽放的模样。   ——铁皮石斛这东西,珍贵至极,药用价值极高,素有“仙草”美誉,《江湖旧闻》里称其为“千金草”、“软黄金”,常被当作贡物献给天子。   静静地注视着石斛的花苞,郁容的心情十分微妙:昕之兄这是在干嘛?   观赏了一会儿奇花异卉,郁容离开了正屋,继续逛起未逛完的两个房间,跟前几个相比,就是标准的客房,没什么特别的。   便又到院门前了,驻足少刻,想了想,再度拍了拍门板。   “喂——”   “有没有人?”   等了等,郁容试探地喊了声:“昕之兄?”   万籁俱寂。   耐心地等了半晌,郁容有些哭笑不得,遂是目测了围墙的高度……高度不提,关键是围墙修得特别平整光滑,覆雪之后又结了好一层冰,凭他半吊子的身手,绝对是翻不过去的。   终究放弃了出去的打算。   想起书房那一架子的医书,心里微动,决定不再多思,有什么问题等见了昕之兄,一切便明白了。   看书,看书 。   倏忽之间,数日已去。初春微暖,院子里的雪已经化光了。   郁容晒着太阳,双腿之间摊放着医书,眼睛微眯起,望着院中的桃树。   忽是起身,走近前细看。   “这么早就打花苞了?”他自言自语,歪头细想,“今天十八了吧?”   看来,今年的春天来得有点早。   扳指一数,他在这间小院“住”了近五天了?除了猫儿相伴,再没看到第二个人。   轻攀着桃枝,郁容觉得百无聊赖,暗自纳罕:昕之兄怎么还没来?   倒没什么焦虑,他一个人安静惯了,便是足不出户待上十天半个月的,也不觉得憋闷……只是,莫名其妙被限制了行动,日子过得稀里糊涂的,到底有些意难平。   “主子有令……不允许……”   郁容猛地睁大眼,侧耳细听,院门外有人在说话,可惜只捉到模糊的几个字眼。   便没有迟疑,快步朝那边走去。   走近,说话声明显了不少。   尽管相交不多,郁容仍是认出了其中一道嗓音,是熟人——赵烛隐。   他似乎在与人争执:“……你想以下犯上?”   另一人沉闷回答:“吾等奉主子之命,看守此处,不允许任何人进出。”   “尽管打开门让我进去,老大真要惩罚,只管冲我来即是。”   “抱歉,主子有令……”   “你!”赵烛隐明显有些气急败坏。   郁容站在门后,正想敲门板,手抬到一半忽又收回了。   门外,赵烛隐单方面地争持着。   另一人则反复重复着“主子”的命令。   郁容偷听了半天,仍是不知所以然——就知道,原来门外一直有人在看着,奉的是聂昕之的命令——眉头不由得蹙起了。   约莫过了一刻,外头恢复了平静,赵烛隐像是终于放弃,遂离开了。   郁容低眉,若有所思。   “喀嚓——”   是树枝断折之声。   正要回书房的郁容耳尖地察觉了异常,立即转过身,不由得微微张大双目:“副指使大人。”   “不都说了,不要叫我副指使大人吗?”赵烛隐笑意盈盈的,全然看不出适才的怒火。   郁容闻言轻笑,也不矫情:“烛隐兄翻围墙就为了纠正称呼吗?”   没错,这位逆鸧卫的副指挥使,是翻院墙进来的——果然,逆鸧郎卫的身手都非同凡响吧?!   赵烛隐笑容微滞,遂是咳了一声,语气莫名心虚:“那个……还好吧?”   郁容想了想,道:“还好。”转而问,“你可知昕之兄在何处?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赵烛隐默然,少刻,问:“老大这几天没来见过你?”   郁容摇头:“没。”   应该没吧?除非,对方是在晚夜里他睡着后进来过……呃,好像不是没可能?不过,没必要。   赵烛隐又问:“那你也不知道老大为什么把你关……咳咳,请你暂住在这边?”   郁容寻思片刻,抬眸时,注意到对方古怪的眼神,反问:“烛隐兄想是知道为什么了?”   赵烛隐噎了一下,表情不尴不尬:“这个,那个……嗯……”   郁容:“……”   赵烛隐不自在地撇开头,没头没尾道:“是我的错,跟老大瞎扯胡掰……哪里知道是小鱼大夫你,”说着,语气懊恼,“唉,我这不是恩将仇报吗?”   郁容眨了眨眼:“不知烛隐兄跟昕之兄说了什么?”   赵烛隐神态微妙,显然难以启齿:“不好说。”   郁容:“……”   赵烛隐连忙补救道:“我的意思是,应该让老大亲自说,我不好插嘴,原本我以为小鱼大夫你知道,没想到你也不知道,我哪里知道……”   “烛隐兄,”郁容忍无可忍地截断了对方的话语,“可否请你说清楚点?”   什么你知道我不知道的,绕口令呢?   赵烛隐摇头:“不好说。”   郁容汗颜。这家伙,耍他玩?!   “小鱼大夫你安心,”赵烛隐望了望院门,语气又急又快,“我这就去找老大,请他放你出来。”   郁容冲对方拱手:“便劳烦烛隐兄了。”   “望你别怪我就好。”   郁容不在意地摇了摇头。   说定了,赵烛隐不再废话,一个纵身,三两个跨步,跃上了墙头,忽又转头,微扬起嗓门:“小鱼大夫,你也别怪责老大……他,嗯,其实还不错,有时候想法跟正常人不一样,你就多担待一点吧?”   听罢,郁容朝墙头上的青年笑了笑,没作表态。   院门吱呀,被人从外头打开。   郁容下意识地看过去,遂又失望了。   不是昕之兄。   面相三十左右的汉子,身穿皮甲、头戴武弁,腰间挎着刀,对上少年大夫的目光,第一时间便垂下头,躬身行礼:“见过公子。”   习惯被叫“大夫”的郁容,乍一听到这人一本正经地唤自己“公子”,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不再纠结,他开门见山:“现在我能出去了?”   “请公子恕罪。”汉子一板一眼回道。   想到之前赵烛隐被气成那样,郁容也没跟他计较,点了点头,道:“那么,可否请力士转告一下昕……你们主子,就说我想见他一面。”   “谨遵公子之令。”   郁容:“……”   奇离古怪的。   檀木门再度被锁上了。   小院复归清寂,郁容站在桃树枝下,发着呆,好半天才有动静。   看不进去书,又觉得一个人无聊,不如进虚拟空间学习罢。   这些天积攒了近万点贡献度,够他“临床实习”好一段时间了。   便喂食了猫儿,又备着猫粮与清水以防万一,郁容吃了些点心填饱肚子后,回卧室躺倒在床上……   意识浮沉。   霎时间,场景变换,是一家“医院”。   忙于给病证不同的“病人”诊治,郁容几乎不遑暇食。   直到系统发出提醒,他才意犹未尽地中止了实习。   考虑到虚拟空间与现实存在“时间差”,系统的服务十分人性化,在宿主身体或精神达到临界值,抑或需要解决生理问题,又或现实中遭遇什么突发变故,俱会及时地发出警示。   自觉在虚拟空间待得有些久了,郁容没多想,“存档”之后果断选择了退出。   “……”   我是谁?我在哪儿?我在干什么?   ——每一回醒来都会以为又穿越了的感觉,着实一言难尽。   耳边风声呼呼。   郁容睁着眼,默默地盯着男人的侧脸,遂是悠然一叹:“终于愿意露面了啊,昕之兄。”   聂昕之沉默着,半天不出一言。   分明感觉到揽在腰间的手臂加大了力气,郁容扯起了嘴角:“昕之兄。”唤了这声,他语气认真地表示,“我觉得很生气。”   “抱歉。”男人这一回回应得特别及时。   害得郁容下一句话卡在喉咙里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   这家伙,道歉也太果断了吧?   须臾。   郁容才又出声:“昕之兄可否先放我下来?”   浑身裹着毛毯还是什么来着,被人横抱在怀里,感觉也忒娘里娘气了。   有什么话,得先下了马,再慢慢说。 第49章   薄暮。寒意入骨, 郁容下意识地拉严衣襟,裹紧了披风。   道间人烟稀少, 目光环顾, 四野荒茫,让人心底油然生起一阵怆凉。   “这是哪?”   眼生的环境让郁容意识到这里绝对不在青帘附近。   聂昕之回:“荷蛰之郊。”   郁容默然了。   荷蛰距离京城沧平没多远了吧,从青帘到这边, 骑马的话,正常速度需得小一天的时间,他到底是怎么一觉睡了就跑到百多里之外了……简直是玩笑成真,趁着他睡觉,这男人把他卖了都不晓得。   半晌, 他没头没尾地问:“用药?”   聂昕之却懂了,道:“眠香。”   “……”   放弃追究自己是如何在睡眠时被换了地方的问题, 郁容转而问起自己最在意的问题, 直截了当:“昕之兄为什么将我关了这些天?”   聂昕之语气平淡,不答反问:“你想成亲了?”   郁容愣了愣,旋即摇了摇头,问:“你从哪听……”倏然顿住了, 便是张大双目,眼神带出一丝不可思议, “昕之兄你……”迟疑着, 十分不确定地问,“不会因为这个才……”   语未尽。他觉得自己肯定想多了,这男人一定会断然否认, 或者干脆不理会这种荒谬的猜测。   事实出乎意料,聂昕之不但点了头,还确定、肯定、不容置疑地应着声。   郁容:“……”   风声寥戾。   郁容撇开了脸,不再与男人那双黑幽幽的眼睛对视。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两人一马不得不让道,迁移到官道之外。   踩着杂芜,郁容注视着路边的河水,许久不言。   “容儿?”   聂昕之这一声低唤,打破了古怪而沉寂的气氛。   郁容瞬间被这个雷人的称呼给惊过了神,表情一言难尽,口吻是难得的毫不客气:“能别这么叫我吗?”   肉麻死了!   聂昕之不语。   郁容猛然心生一股无力感,少焉,幽幽地叹了口气:“昕之兄……”   男人凝视着少年大夫的目光未有一刻游移。   “下一回不要再这样好吗?”郁容恢复了一贯的温和,语气轻柔,却是认真无比,“昕之兄赤心相待,郁容铭感五内,亦愿推诚相与。但是……”略作沉吟,斟酌着用词,“如果遇到什么事,尤其是牵涉到了彼此,私以为,应该事先沟通一下想法,或许是为上策……你以为如何?”   聂昕之安静地听着他表达自己的想法,听到了反问,却是沉默,看不出到底是赞同或者有异议的意思。   郁容没在意他的态度,嘴角弯了弯,继续道:“试问,若我为你,像今次这般,一言不合便将你关在一个陌生的地方,昕之兄你会作如何想?”   聂昕之这一回终于开口了,直言表示:“皆随君意。”   “所以说……诶?!”   郁容囧了,瞪着男人,无言以对:这家伙,难不成是“抖爱麽”吗?   “是我举错了例子。”须臾,郁容有气无力地表示,“不过……我的意思,你应该明白。”这个男人的脑回路跟他不在一个次元,害得他完全提不起说教的兴致了。   聂昕之静静地注视着他,片刻后,道:“我知道了。”   郁容看了对方一眼,心里犯着嘀咕:这人真的领会了他的意思吗?   像是察觉到少年大夫的怀疑,聂昕之复又出言,语气平静,似若承诺一般:“没有下次。”   郁容犹疑了少刻,终是颔首朝对方笑了笑。其实到现在,他的心里没多少生气了。   只是……   想到这一次遭遇的起因,心里瞬时又不好了,唉。   这个时候,再说不懂这个男人的心思,根本是自欺欺人。   素来老成的少年大夫,苦恼地在床上打起了滚……是难得的幼稚。   与聂昕之说开了后,他又跟着对方回到了之前的小院——天晚了,想赶回青帘一时来不及,反正家里有哑叔几个,没什么可担心的——其后知道,他在虚拟空间学习时,被男人误以为昏迷不醒,才会被抱上马,准备赶去城内,让国医“抢救”。   滚来滚去,郁容忽地坐起身,在腰间摸索了一下,摘下了那块玉牌。   之前没怎么在意,理所当然就受了这份贵重的礼物,现在心情不一样了,不免多想,便翻来覆去地仔细研究了起来。   玉体温润,四角柔滑,表面没有一点新鲜的刻痕,绝对不是新玉。   指腹摩挲在润泽的玉身之上,郁容不自觉地皱起脸,越发犯愁了。   纠结。   却是纠结不出个所以然。   感到憋闷得慌,郁容从床上爬起,将玉牌往袖中一塞,果断打开了房门,焦虑的步伐突地一顿。   回廊之间,三只猫儿亲昵地蹭着男人的小腿。   看着聂昕之拿小鱼干喂猫的样子,郁容的心情十分复杂,一面觉得这场面实在违和,昕之兄铮铮铁汉的人设有些崩坏,一面心生出一股不忿,觉得自己被“背叛”了。就说,这几只的适应性也太良好了吧,换了个地方,丝毫没有畏惧不适,感情是在他不知道的地方,被某个居心叵测的男人“收买”了吗?   有点心酸。   “容儿。”   郁容打起精神,纠正:“昕之兄叫我劭真即可。”   原以为会跟以往每次一样保持沉默的男人,竟是开口说明了:“太过生疏。”   “……”   郁容懒得再跟他计较,想起了出门前的打算,遂掏出了玉牌,递到对方跟前:“这个还你罢。”   定定地注视着那一双勾人的桃花眼,聂昕之没有接过东西。   郁容不自觉地挪开了视线,眼神飘忽:“这玉牌应是昕之兄你的贴身之物吧?我收着……好像不太妥当。”   “死物罢了。”聂昕之轻描淡写地说了声。   郁容摇了摇头,轻声请求:“还请昕之兄收回它。”   男人盯着他,良久不言。   郁容被看得不自在,却是不改坚定之色。   少刻,聂昕之终于有了动静,伸手拿回了玉牌。   郁容暗自松了口气,如释重负。   不尴不尬的气氛,让人十分尴尬,便随意地吃了些东西,早早回房。   一觉到天明,郁容正盘算着跟聂昕之告辞的事,房门被敲响了。   不用猜就知道是谁。   “这是……”   看到男人递到跟前的木匣子,郁容还没收拾好的心情霎时又翻腾了,特别微妙的感觉。   “看看。”   虽然第一反应又是礼物,可聂昕之到底没说清楚,郁容迟疑了一下下,终究接过了,抬眼看了对方一眼,问:“可以现在打开看看吗?”   聂昕之微颔首。   遂是毫不犹豫地揭开了木匣。   跟预想的不一样,里头不是什么贵重物品,诸如珍珠宝玉,而是一本……金册?   “……什么东西?”郁容摸不着头脑。   聂昕之重复道:“看看。”   “……”   木匣子拿在手上不方便,郁容随意择了个凳子坐下,随即取出金册,便注意到册子下面压了厚厚的一沓纸,尽管有些疑虑,还是决定先翻看金册。   折子甫一打开,一个不小心没拿好,“唰”地一下散开了……长长长长,起码得有好几十页。   手忙脚乱,好半天才叠回去,郁容不由得汗颜,偷瞄了瞄坐在身旁的男人,见对方脸上没露出任何不满——当然他是知道这人向来是喜怒不形于色的——悄悄地舒了口气,有些心不在焉,随意地扫了一眼折子上密密麻麻的楷体字。   倏地瞪大眼,无意识地往后翻看,郁容消化了好半天,陡然明白这金册是何物了。   上面记录着聂昕之的家当。   比如,在京畿地区哪几个地方有哪几座庄院,每个庄院占地多大、作何用途;   又如在河西一带哪些地方有几个马场,每个马场主要圈养什么品种的马驹;   或者在乾江两岸某些城郊有多少亩良田,良田之外还有多少山坡;   诸如,王府的库房里有几箱黄金、几箱白银,密室里有哪些奇珍异宝……   郁容简直看呆了。   第一反应是好有钱!好有钱!!   举例:   他之前在系统商城淘到了百斤的乳香,就觉得比中了头彩还兴奋,然而在这一位家中,某个库房里竟有乳香数百斤;   再如,当初这人送了一匣子珍珠,他觉得超级壕气,结果人家密室里,另有一整箱子的同一类珍珠。   还有什么和阗宝玉制成的三尺马俑好几具,南海极品珊瑚树有数件,外族进献的火浣布堆积了半间库房……等等。   样样堪称稀世之珍。   郁容的第二反应就是,昕之兄该不会是个超级大贪官,国库别给搬空了吧?   ——说好的“纪委”呢?   贪墨什么,不过是玩笑。   只是,这个男人手握十数万兵权,又有这么、这么、这么多的钱财,圣人躺在龙床上真能睡得安稳吗?   ……扯远了。   震惊着震惊着,郁容不知不觉地翻完了整本金册,心里被震得麻木了,脑子一时没转过弯,随手又拿起了那一叠纸张。   原来是契书,包括房产、田地、商铺等等……   翻到一半,郁容倏地顿住了手,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不对,懵忡了好一会儿,不太敢确定地看向男人:“昕之兄,你将这些拿给我看,是为何意?”   这些恐怕是其全部的身家财产了吧?   昕之兄应该不是他想的那个意思吧?   聂昕之反问:“可欢喜?”   郁容表情木然,没有回答……因为脑子空白,不知该作怎样的反应。   聂昕之伸手在愣神之人的发上轻抚了抚,神色淡淡,却好似温柔,仿佛带着笑意:“此先是我失礼了,”微顿了顿,话锋一转,“若是欢喜,这些便交予你了。”   所以,这本金册即是聘书了?啊呸!   聘书是男方给女方的,他又不是女人。再则,没哪个人会把全部身家写在聘书上。   思绪跑马到没边了,郁容不由自主地想道:难怪圣人觉得安心,这家伙意志力也太差了吧,一遇到“美色“简直跟昏了头似的,就这么大喇喇地把全部家当送出去了,这种人真要当上了皇帝,绝对会为“美色”变成烽火戏诸侯的昏君!   郁容囧囧地回过神,被自己的想法给“雷”倒了。   美色什么的,他真是脑抽了……估计是被这男人的壕气给震傻了。   默默地收拾好金册与契书,郁容合上木匣,看向等待他答复的男人:“财不露白……昕之兄。”   聂昕之浑然不在意:“不过是身外之物。”   郁容:“……”   说得好轻松的样子,有本事把这些身外之物送给……   郁容立刻掰正思想——诚恳地说,他也不过是个俗人,这般巨额的财富摆在面前,难免有些心旌摇曳——什么东西该要,什么东西不能要,他脑子清明得很。   “昕之兄的美意,郁容心领了。”被这么多的钱震了震,郁容莫名觉得心情松快了,纠缠了他一整夜的愁闷悄无声息地烟消云散了,“我却不能接受。”   聂昕之默然。   彼此心知肚明,所谓“不能接受”的,并非指的——或者说,不单单代指——代表无数金银财宝的金册与契书。   郁容抬目,与男人的视线对上了,轻柔地开口:“能与昕之兄相识相交,是郁容之幸,却不敢再强求更多。”   “如何不敢?”   郁容想了想,感觉不好说得太直接,遂是脑子一抽,脱口而出:“我还未成年。”   又一次狠狠地雷了自己一把。   聂昕之却像是愣住了,片时,嗓音微低:“你还小。”手指在少年大夫的眼角拂略而过。   郁容本能地眨了眨眼。   “我送你回家罢。”   “……哦。”   ·   流光瞬息。   细雨绵绵,郁容站在檐廊之下,望着栅栏外的桃枝——今年桃花开得早,却是经不住风吹雨打,满树红才刚绽放便已然凋谢,零落成泥。   树桠枝头唯余三两残粉。   莫名其妙就忆起了,长在荷蛰小院里的几株桃树,想是花已开过早便谢了。   自然而然便想到了那间小院的主人。   从立春至惊蛰,再过数日,便是雨水了……自那日一别,距今已有一月有余。   聂昕之送他回了青帘,其后便再没出现过了。   郁容觉得自己有些矫情。   明明不愿给那男人想要的,却在久别之后,忍不住又有些挂念对方。便认真地反省,他觉得自己好像快弯了——好吧,应该是打一开始便不那么直——故而,对昕之兄的想法,没有多少排斥或恶心。   可真让他接受吧,总有些犹豫:会顾虑两人的身份之别,和单纯做朋友时不一样,一些现实问题无法忽略;或者脑洞大开,想到两人在一起后,世俗如何不能忍,被迫分开……咳。   说到底,谈不上喜欢,这般心思浮动,大概是……   春天来了。   郁容扶额,暗道自己真是太闲了——他还未成年呢,居然就考虑到后半辈子的事情了。   “先生,”明哥儿的嗓音适时响起,“地里的药材生芽了。”   郁容敛回神,有些惊喜:“我去看看。”   当即抛开乱七八糟的想法,去谷仓拿了斗笠与蓑衣,赶往后院。   仿佛一夜之间,播种着白术与桔梗的两块地,嫩芽一个个破土而出。   出芽率相当不错,差不多在五成左右,想必这一两天会有更多的种子生芽。   挨次地查看了一遍芽苗的情况,郁容不由得放松了心情,却见雨势越来越大,不经意地蹙了蹙眉。   转而去叫了哑叔,两人拿着铁锹、锄头,忙在地里开起了沟。   这边地势挺高的,可万一雨水不停,多少会有些积水,刚出芽的药材泡太多水,可能会烂根。   顶着风雨,努力挥舞着锄头,郁容觉得一点儿也不称手——这是当然了,开沟原就该用锹,可惜家里只有一把,想要多申请些农具非得他转为“主户”之后才可——寻思着等雨停了,立即去找李家兄弟帮忙,春播时节即将到来,地里的事越来越多了,靠他这个半吊子,跟哑叔二人,根本忙不过来。   说到这,他再度考虑起租田一事,计划是先租再买,没好意思再麻烦老里长了,反正总有一些庄户,因着种种缘故要卖地。   当然,郁容不是现在才想起这事的,早在去年年底便与一户人家谈好了,由于是口头约定,哪料过了个春节,对方便反悔了。他只好继续再相别人家的田了,不过时间匆促,大多数人家早在去岁秋冬,播种了冬麦或者油菜等作物,一时找不到闲置的田地……便拖到现在,再不落定,怕要错过春耕了。   一边琢磨,郁容一边干着活,累到腰酸背痛时,总算与哑叔紧赶慢赶地开了好几道沟,保证不会淹了药材芽苗。   雨便停了。   郁容:“……”   算了,也不是白费功夫,这个时节雨水最多,今天开的沟总能派上用场。   少年大夫扛着锄头,路过茅厕,忽而止步,俯下腰,紧盯着地上。   零零星星的,有十几颗芽苗,芽苗太小了,子叶根本没长开,看不出是药材的种子不小心撒落在这里发了芽,抑或是普普通通的野草……看芽瓣儿,很可能就是草药。   便也不管了。   其后,郁容为租田一事奔走了好几天,却是每每失望,人家愿意转手的田地他看不中,挑挑拣拣的,赶不及水稻播种了。   “喂——”   漫步走在田埂上,郁容想着事,目光无意识地游移在道旁浅青之间。   “喂!!”   郁容怔了怔,觉得好像在哪听过这道嗓音。   “前面的,站着!”   顿时意识到这是在叫自己,便循声看去。   少年郎仍穿着元日那一身褪色的红衣,皱着眉,吹胡子瞪眼的:“你耳朵聋啦?”   郁容没在意对方的出言不逊:“是你……是润油膏又用完了吗?”   想到之前做的润油膏分量不少……不得不想歪。   阿若三两个跨步,走上前,神态坦然:“还有半罐子,你不忙的话这几天就再做一些吧。”   郁容点了点头,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又想到了多日不见的男人……立时囧了:他绝对没有意淫什么有颜色的事!   “……你在想什么呢?”   “没。”郁容连忙清空大脑,“你这是……”目光落在对方挎在胳膊上的篮子,“挖野菜去了?”   “打点给鸭鹅吃的草,”阿若随口答着,语气一转,“你是不是想买田?”   郁容没有否认。   阿若像是松了口气,脸上带出一点笑:“海哥家有几亩地想转手,”他抬手指向大小横沟之间那片地,“就那个,刚好离你家挺近的,回头你请人打条木船,船横过去,几步就到了,方便得很。”   郁容有些意外:“请问海哥……”   “海哥是你叫的吗!”少年郎像个护食的猫儿一样炸了毛。   郁容哑然,俄顷,诚恳地说了声:“抱歉。”   阿若鼓了鼓腮帮,语气忽又弱了一些:“洪大海,就是小年夜找你的那个人。”直接说到正事,“那块地离我们村子太远了,早就想转手了,价钱一直谈不拢。”   郁容眺望着那片田,旋即想起来了,去年和那帮小孩挖荸荠时,曾经过那边,当时确实想过要是能买下那一块田就好了……听说不是本村庄户的田地,才打消了主意。   如今,阿若主动找上门,倒是解了他燃眉之急……购置外村的田地,手续麻烦了些,不过现在跟户长的关系打点得不错,倒不担心出问题。   “我暂时买不了……”   阿若打断了他的说明:“你的情况我都打探清楚了,没事,你先租个一年,到年底再过户。”   倒是正合心意,郁容暗想,唯一顾虑的是,那片田的主人不是眼前这个少年郎,怕是……遂想起这人与那位“海哥”的关系,又觉得八九不离十了。   阿若表示:“那就这么说定了,下午我带海哥过来。”   “便麻烦你了。”   “酸死了。”阿若横了他一眼,“走了。”便是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开。   郁容失笑,目送着少年郎的背影渐行渐远。这人看着挺粗鲁蛮横,本性还是蛮可爱的。   话说,就知道他叫“阿若”,也不清楚大名叫什么。   少年大夫胡乱想着事,继续不紧不慢地往家走去。   突然,前面是小河疾跑的身影。   跑得太快,先天不足的小孩儿,喘得差点快接不上气了:“郁、郁哥哥,不好,不好了……”   郁容愣了一下,脸上的笑意渐渐淡去。 第50章   小河说有人在他家中毒了。   郁容觉得莫名, 人命关天的事,却容不得他疑虑, 遂是加快脚步, 直往家赶去。   便一路小跑,小河紧追着少年大夫的步伐,气喘吁吁地补充说明了事件的大致经过。   中毒的是个叫驴儿的六岁小孩。   驴儿家在村西, 寻常两家并无往来。   今天,驴儿跟随其母下田,田地就在郁容家后面水凼对面,那小孩大概闲极无聊了,就自己穿过了后院的栅栏门, 跑家里玩了……这类串门的事在乡下司空见惯,又只是六岁的孩子, 家里几人自是不会驱赶。   哑叔在地里给药苗松土, 钟哥儿和明哥儿忙着处理药材,小河则一边看家,一边做些杂事,看驴儿一直在跟猫儿们玩, 便没多在意他的行为。   哪料,这一没在意便出了事。   原本在院子里玩着的小孩, 跑到没有遮挡的半厅, 不知怎的就打开了摆在墙角的药柜,偷吃了几颗蓖麻子。   却不知,蓖麻子的毒性十分厉害, 尤其对小儿来说,五七粒的毒量即有可能引发死亡。   ——寻常蓖麻子中毒,潜伏期较长,一般在服食后,一个半时辰到十八个时辰内发病,有时候甚至过了三四天才出现明显症状。一旦发作,有可能因肝肾脏的损坏,器官衰竭而死亡,便是救过来了,器官的损害往往是无法恢复到正常,进而化为终身疾病。   也不知该不该庆幸,驴儿的身体不太好,吃下去没过半个时辰便出现了症状。   懂得些许急救知识的哑叔,当机立断地先行给他催了吐。   郁容疾步赶回家,连喘息的功夫都没有,立刻对驴儿的情况进行了检查。   中毒的小孩儿又是惊厥又是腹泻,面上甚至出现黄疸,症状相当严重。   蓖麻子之毒没有特效解毒剂,催吐只是应急处理,若是在现代,应立刻将中毒者送往医院进行洗胃、导泻,注射蓖麻毒血清,鉴于蓖麻毒素会引发溶血,输血亦是很有必要。   当前条件却不允许。   面对严峻又紧急的情况,郁容头脑清明,冷静地采取了一系列的抢救措施,要求哑叔给小孩不停地灌清水,同时吩咐明哥儿立刻去勾兑无患子药液,又让钟哥儿去厨房分别弄一碗蛋清和冷米汤。   他本人则果断地在系统商城上搜索着药用炭,不拘价格,兑换了足够的分量,混合着清水,毫不迟疑地让驴儿服用了——药用炭可以吸附毒素,起到洗胃之效——蛋清和米汤及时送到,便又哄着难受到哭不出来的小孩儿喝下,用以保护肠胃黏膜。   遂取甘草、防风等,煎熬成汤剂,以峻猛之法消解蓖麻毒素,与此同时,无患子的药液可以起到灌肠驱毒之效。   一番救治,忙而不乱,有条不紊。   驴儿喝了药汤,吃了一碗郁容亲自熬制的阿胶黑芝麻大枣粥,脸上恢复了些许血色,恹恹地趴在小榻上睡着了。   驴儿的母亲,人称“周嫂子”的妇人,近乎瘫了般,坐靠着檐廊,眼泪跟断了链的珠子一般,滚落个不停。   郁容心有惭愧,便取了一锭二两的官银,送给了周嫂子——尽管说起来,驴儿中毒本该怪不到他身上,但小孩儿差点为此丧了命却是事实——又去药室取了甘草、沙参、金银花等具备解毒之效的药材。   “这一包分两次煎煮,早晚服用。”郁容给周嫂子仔细说明,“这些阿胶、黑芝麻和首乌,还请周嫂子每天熬粥给驴儿吃。”顿了顿,道,“吃完了再来取。”   汤药可清理残存的蓖麻毒,阿胶这些补品则为调养……没办法输血,只能以药物给小孩儿补血了。   周嫂子抹了抹眼泪,一句话也不说,却没拒绝郁容给的东西。   ——大概是,心知怪不得这一位少年大夫,又无法不责怪吧?   其后,女人背着昏睡的孩子,回了庄子   ……拒绝了其他人想送的心意。   郁容目送着周嫂子离开,即是歉然,又悄悄地松了口气……还好,有惊无险,哑叔急救到位,他回来得又正及时,驴儿虽受了一遭罪,却应该没有什么后遗症,好好养着身体,过一段时间基本就能康复罢!   “小大夫你也太好心了,那小鬼跑你家偷东西吃,自己中毒了,你救了他一命不感激就算了,”少年郎语带嘲哂,“又拿东西又摆脸色,搞得好像是你故意下毒害人似的。”   郁容回头,看到阿若带着他的海哥,不知道什么时候进了院子,听了对方讽刺的说法,微微摇头:“是我没把东西放好。”   阿若乜斜着眼,语气不屑:“滥好人!”   郁容勉强勾了勾嘴角,知道这个人其实是在为自己“打抱不平”,不由得心里微暖——不得不承认,他心里或多或少有点“委屈”感,可是从情理上说,他无法推卸责任——便是轻叹:“周嫂子也不容易。”   “这世上不容易的人海了去。”阿若不以为然。   郁容不欲继续这个话题,话锋一转,道:“适才家里混乱,一时招待不周了,二位请进。”   想来,阿若这么快就来了,是急着谈田地转卖一事吧……恰好,春耕正紧,他也挺急的。   名叫洪大海的汉子,憨憨厚厚地跟着阿若进了堂屋,除了一开始的招呼,其后基本没插什么嘴。   “哎,”阿若端起茶盏喝了口水,没立刻说起田地的事,反倒是好奇地问,“蓖麻子真的那么毒啊?我之前吃过好几个,不是活得好好的吗!”   “大人和小孩的身体承受能力不一样,”郁容言简意赅,“少量服食,基本上也就是犯恶心拉肚子。”话说,他真没法子理解,为什么有人没事乱吃不了解的东西。   阿若了然:“怪不得我那天一直拉稀,还以为吃坏了肚子……”旋即又皱了皱眉,“那蓖麻油不也有毒吗?”   郁容耐心解释:“蓖麻子遇热,就没了毒性。”   “是这样啊……”阿若颔首,“你们这些当大夫的,门门道道还挺多。”   郁容闻言轻笑了笑。   随意聊了几句,三人转而说起了正事——关于这一年租赁田地,完了再买卖的交易详情。   事实上,都是阿若在说,郁容听着,不时插问几句,至于田地的真正主人,洪大海基本是阿若说什么他跟着点头说好。   很普通正经的对话,莫名溢着一丝丝的粉红。   郁容囧了,感觉自己被强行喂了狗粮。   “……这样应该还算公道吧,”阿若的嘴巴特别利索,“大家都爽快点,小大夫你要觉得可以,咱们今天就把契据画了;你要是不情愿,买卖不成仁义在,以后也就不提这茬。”   阿若的要价,比郁容之前相中的田地,那边开的价格贵上一成。   倒没觉得在坑人,洪大海的那一片田地,完全值得这个高价。四四方方的平整地,两个大田夹着中间一亩小田,正好五亩,不论是土壤的肥度,亩数大小,以及地理位置,都特别称郁容的心意。   如此……价格高低一些,反倒不是什么紧要的问题。   干脆利落,双方没怎么掰扯,非常痛快地定了契据。   “你这人倒也不怎么婆婆妈妈嘛!”   阿若心满意足地收好契据,难得夸赞了一下少年大夫,遂也不逗留,拉着他的海哥,又风风火火地走了。   看着那二人离开的背影,郁容哑然失笑,心里莫名有一种感慨,见到那一对契兄弟的相处方式,不自觉地便想起了他在这个世界结交到的第一位朋友。   心情有点点微妙。   这些日子,无意间叹气的次数,感觉都超过以往的总和了。   有时候有点埋怨,有时候又有些自责。   娘们唧唧的。   郁容觉得有点受不了这样的自己。   然而……   且不提他到底对昕之兄是怎样的观感,一谈及爱情什么,就不由自主地想到自家人渣生父和可怜的老妈……谁能想到,那二人当初还谱写过一段轰轰烈烈的爱情故事呢,结果又如何?   “喵~”   郁容蓦然回过神,下意识地循声看去——三秀挨挨蹭蹭着桑臣,桑臣却根本不想搭理——不自觉地笑了起来。   春天什么的,猫儿们都躁动了起来,不知,家里什么时候会“添丁增口”?   看这样子,桑臣挺不中意三秀的,那……   赤炎将军?   “喵嗷——”   猫儿的惨叫,惊得郁容连忙跑出了门,待看到大白猫硕大的身躯被卡在瓮口时,好气又好笑。这个胖子就喜欢钻箱子、陶瓮什么的,也不想想它自己的腰围有多粗。   嗔怪着,少年大夫“口嫌体正直”,急忙忙地上前对大白猫实行救援。   昕之兄什么的,瞬间被抛到天外了。   费了好大力,这乍暖还寒的天气,郁容累得浑身是汗,终于将赤炎将军救出了陶瓮。   “先生。”钟哥儿突然喊出声,有些急切,“你快过来看看!”   郁容放下了大白猫,抹了把额头上的汗,起身赶到栅栏门前——   又有什么事啊? 第51章   还好, 不是坏事。   乍一看到篮子里的鸭崽子,郁容一时没反应过来。   钟哥儿在旁边说:“是那个养鸭子的送的, ”小半年相处, 他对少年大夫的性情也算了解了,便问,“先生, 要送还回去吗?”   或者补偿些钱财?   郁容微微一笑,弯腰拎起篮子,温声说:“不用送回去,等等只把竹篮还了就可以了,”想了想, 补充道,“我那还存着半罐子润油膏, 顺便带给他。”   钟哥儿闻言点头。   清点了一番, 鸭崽子足有八只之多,混在其中的,竟有两只小鹅。   郁容默然了少刻,遂是轻笑出声。   阿若那人真挺有意思的。想着, 他在钟哥儿正要去还篮子时,取出收藏在储物格里的花种——月季与夜来香——每样匀出一些, 用油纸包好, 拜托对方带给阿若……忆起第一次去阿若家看诊,供桌上插着的蜡梅花,想是那人挺钟爱花花草草的吧?   便逗着鸭仔与鹅崽子玩了好一会儿, 口头叮嘱着爪欠的三只——主要针对的是最不安分的三秀——不允许它们耍玩这几只脆弱的小家伙,转而去了后院,找哑叔帮忙圈圈子。   恰好,后面的水凼派上了用场。   搬出闲置的竹席,在水凼靠岸钉了几个木桩,竖着席子圈了起来,在没水的地方搭了个小草棚,内里铺上厚厚的一层稻草——供鸭鹅们夜宿——旋即,将小崽子们放进圈中养着。   “养鸭子的说,过些日子南河岸边的狗爪草就全长起了,”钟哥儿回来后还带了这么一句话,“鸭鹅特别喜欢吃狗爪草。”   郁容点头,应道:“我晓得了。”心里却想道,狗爪草是什么东西?能给鸭鹅吃的,是野菜吗?   说到野菜,春天万物萌发,山野田间会长出许多美味的野菜……哪天没事了,或该去采挖一些回来吃,顺道踏青散个心。   不过是一闪而过的念头。   郁容现在可没这些闲心,忙完了鸭鹅圈的事,路过半厅看到被拉开的柜子,复又想到驴儿中毒一事,心里微微发堵。   堵归堵,仍是不得不认命收拾起来。   今日之事算是个教训。尽管这是在自己家吧,三个小学徒也懂事不会乱拿乱吃,却不得不考虑到可能过来串门的小孩们,必须得把“危险品”安置妥当了,要么放药室里关好门,要么给半厅里的柜橱按上锁……反正别想着图方便,随意摆放,须知,诸多中药材或多或少是带毒的。   郁容想着就有些憋闷,也没什么好办法,乡下就是这样,平常家家户户都是门户大开的,有人上门总不好出言赶人……吃一堑长一智,只能以后多留心些罢。   这时,不得不再一次庆幸自己的“先见之明”,选了现在这个远离庄子的地方建造房屋,好歹那些个家长里短的烦不到这儿。   生活中总会遇到这种那种的糟心事,好在郁容素来不爱为难自己,一觉睡醒了,便将所有的不愉快抛到了脑后。   春耕要忙得太多,尽管坦然承认了自己在农事上半吊子水准的事实,田里的事也多是雇人来做的,但他到底不能全然撒手不管。   从洪大海那租到的田,郁容经过一番斟酌,选了两亩地播种粮食——能在大体上维持口粮便够了——其他的三亩,考虑到系统颁布的任务与奖励,便想着留作种植药材,具体种哪些药材暂且不好确定……倒是不急。   为了不让田地闲置,干脆先撒播了决明子。   类似紫云英,决明子既是绿肥植物,本身又是一味药材,有清肝润肠、利水明目之效,可缓泻,降血压、血脂,适用范围广,算是优质的经济作物了。   五亩田地种满了作物,四周田埂利用得当亦是大有作为。   田与田之间的小土埂种上大豆,田头比较宽敞的径路则栽着绿豆与小红豆……   还有芝麻,可药食两用,寻常市上卖得相当之昂贵。   在径路之外,高出了两分地,便移植了好几排的芦粟——作为甜食拥趸者,郁容喜欢没事的时候啃啃甘蔗,可当下的新安府不兴种甘蔗,反而能见到芦粟这种从北方传来的作物。   只好“退而求其次”。   “其次”什么的不过是笑言。   郁容纯粹是好些年没见过芦粟,给忘了还有这一种作物……芦粟除了杆子可当甘蔗啃,穗米磨成面做成饼,偶尔换个口味也不错。哪天兴致来了,亦可作酿酒之用。再不济将芦粟加工成饲料,喂牛喂马是为上佳,且芦粟的穗子扎成的笤帚,比竹丝制的扫地要干净多了。   转眼,清明已经过去了。   水井前的大梨树,花苞绽放,雪皑皑的一片,像是缀满了树枝的雪花。   穿着劳作服的少年大夫,跟学徒们忙忙碌碌地松着土……前些日子播撒的月季种子已经出芽长出了植株,植株挤在一起太过密集了,必须得进行移栽。   不光是月季,去岁利用温室培育花草,大部分都从花盆里挪出,趁着春日正好,顺着栅栏或檐廊挨次栽植。   檐廊边,一整排的猫薄荷,引得猫儿们流连忘返,一个个东倒西歪的晾着肚皮,跟瘾君子似的。   除了月季,郁容在前院栽了山栀,犹豫了一段时间,还是决定将向日葵的种子也撒入了土里,为了葵花籽“拼”了。尽管谈不上多么钟爱吧,可生活中没了瓜子这种东西,总觉得好像少了什么……尤其在过年之时。旻朝人其实也爱吃瓜子,吃的是西瓜子与冬瓜子,他却是吃不太惯。   月季移栽完了,系统忽是来了提示。副业“种植”升级,是郁容熟悉的套路,奖励了种子礼包……份量与质量跟主线奖励的没得比,却是给他提供了思路。   这回系统奖励的丹参、半夏、延胡索和夏枯草,同样是常用大宗药材。其中,延胡索与夏枯草常做配伍之用,俱是两年生的药材,可以等决明子采收后分别种上半亩一亩的。丹参与半夏为一年生,关键是根据系统的评定,这两样药材相当好种,尤其是半夏,只要摸索对了栽植方法,一年能采收三回。   便给郁容提了醒,自家后院种植的白术与桔梗还好说,基本上今年就有收获,跟何蛮子试验种植的柴胡,起码得两年以上才好采收……周期有些长。   如此,可以将半夏再交给那位“药材种植专业户”培植——正巧,小儿山坡地的土壤适宜半夏的生长——也好在短期内,能回收部分“利润”。   想到,郁容便当即采取了行动,系统这一次奖励的种子很少,便干脆在商城上购买了几斤半夏的种子,第二天一大早便赶往了小儿山下何蛮子家。   不是第一次合作,双方没什么异议,三两下便谈妥了——唯一疑虑的是,何蛮子此先没有种植过半夏,应该说,据他了解,旻国还没多少种植半夏的经验。   郁容十分心宽,凡事都有第一次……而且系统也说了,半夏比柴胡好种,便偷偷翻看了那本药株培植大全,跟何蛮子分享了一番“经验”。   反正,不管是半夏,或者柴胡的栽种,当前还是试验阶段,不必急于求成。何蛮子也便安了心,转而带着几许兴奋,请郁容一起去了坡地,检查柴胡的生长情况。   接近八成的出苗率让郁容大大意外了一把。自家后院的白术与桔梗也不过是七成的发芽率。看来这位何蛮子能传出名声,当真是有几把刷子。   在小儿山“视察”了一天,直到夕日落山,郁容推拒了何蛮子留饭的盛情邀请,踏着几许轻快的脚步,心满意足地往家走着。   目光不经意地飘过路边,倏而,被什么吸引了注意力。   略是加快了步子,少年大夫来到高挺的树下,昂头看了半晌,直待脖子有些发酸,试探性地举起手……   果然,够不着。   便默默地踮起脚,想要攀到最底的那一根枝子。   仍旧够不上。郁容不由得囧了囧,自己的个子好像不算太矮吧?   不死心。   少年大夫踮起脚尖,伸长着躯干与肢体……可惜,就差那么一小寸,指头偶尔都碰上了树枝,死活就是够不上。   “喀嚓”一声。   一只手从他头上越过,轻而易举地折断了那根树枝。   专注“攀枝”的郁容这时才感觉到,身后有人,极大的存在感让人根本难以忽视。   有些怔忡。   少时,郁容慢慢地弯起嘴角,回头看向男人:“昕之兄也喜欢吃香椿吗?”   聂昕之沉声反问:“你做?”   郁容只道:“树枝太高了,昕之兄可愿意帮忙采摘一下?”   聂昕之直接以行动作了回答。   帮不上忙的少年大夫,只能站在一旁干看着,悄悄对比了一下两人的身高,微有些心塞——   这家伙,吃饲料长大的吗? 第52章   “够了吗?”   拉回跑马的思绪, 郁容循声看过去,见男人手拿着好几根折断的香椿嫩枝:“可以了, 摘多了也吃不了。”   香椿头嘛, 想吃的时候随时可摘,挑着最新鲜的才好吃。不过……   “椿芽都快长成叶子了,差点给错过, ”郁容拿过一根椿木枝,送到鼻子前嗅了嗅芽叶的香味,“要是错过这一茬,再想吃就得等到明年春天了。”   聂昕之应了声:“本月之内椿叶尽可啖食。”   郁容忍不住笑出了声,看不出这家伙还挺接地气。   “笑甚?”   郁容摇了摇头, 仍是忍俊不禁。   聂昕之没再追问,目光落在少年大夫的笑颜上, 久不见挪移。   早习惯了被这男人这般直盯着看, 却又想起在荷蛰小院发生的事,郁容默默地撇开眼,轻咳了声:“还以为可能要好久都见不到昕之兄你了。”   毕竟他拒绝了对方,再希望能够跟以往一样“做朋友”, 着实强人所难……到底是皇亲贵胄,位高权重的, 被抹了面子, 不恼羞成怒算是心胸开阔的了。   “公务繁忙。”   “哦。”   像是解释一般,聂昕之补充说明,道:“春分之前赴往南疆, 近日才归。”   郁容点着头,倏而觉着两人间的对话有些奇怪,莫名想到无数肥皂剧里妻子打探丈夫的行踪,丈夫应付着说忙的场景……瞬时囧了。   “怎了?”聂昕之相当敏感,察觉到某人的异样。   郁容连忙敛神,暗自为自己的脑洞发寒,语气略急:“咱们回家吧,站在这儿跟傻子似的。”   “给你带了礼物。”聂昕之突然说道。   郁容:“……”   知道了这人的心思,再收其礼物,总有种“口嫌体正直”的感觉……压力山大。   可人家态度太过自然,真坚决说不要,好像显得自己小题大做了。   各种思绪纷乱,郁容面上未有改色,笑言:“南疆的特产吗?”   聂昕之“嗯”了一声。   倒是引起了郁容的好奇:“南疆有什么特产?”第一时间想到天朝的各种南方美食。   聂昕之的答案却是不一样:“珍兽。”   “这样啊,”郁容微微颔首,想到穿越前才去过某大型动物园,对这个时代所谓的珍兽瞬间没了期待——尽管本身就没抱着什么期待之心——随口问道,“是什么动物?”   聂昕之没有故作隐瞒,给个惊喜什么的,有问必答:“角端貘。”   “角端……”郁容不确定地问,“我记得好像是什么瑞兽。”   聂昕之肯定地应了声:“端似麒麟,非麒麟。”   郁容有点囧。   所以,“角端貘”到底是个啥东西?   他可不信现实中有类似麒麟一样的动物——哪怕穿越了一个位面。   也不追问了,反正马上到家就能看到。   还没到家,远远地隔着栅栏,就能感觉到家里今天好像特别热闹的样子。   两名身穿甲胄的力士,守在院门外,院内,摆有一个大木笼,四角方位上站着好几个壮汉。几个小孩儿胆怯地站远,又好像被笼子里的东西吸引了,控制不住地探头张望着。   见到这好大的阵仗,郁容不由得愣了愣,旋即想到男人所谓的“珍兽”,顿时起了无限好奇,目光投了过去,因着视角问题,被挡着了视线……隐约就看到,一片毛茸茸的白色,禁不住地想让人上手摸一把。   对毛绒生物没什么免疫力的少年大夫,瞬时心生一股喜爱之情,便打起了精神,脚速加快,三两步走到栅栏门。   “大熊猫?!”   郁容难得失态,惊呼出声,猛地眨了眨眼——没看错,果真是国宝滚滚——遂是小跑到木笼前,瞪圆了一双桃花眼,死盯着抱着细竹啃着的黑白大胖子。   心潮澎湃。   少年大夫忘了周遭一切,满心满眼都是滚滚,心脏简直快被萌化成一团水,不自觉地伸出手,想探入笼子里狠狠撸上一把毛绒绒。   手臂忽地被人捉住。   男人沉声提醒:“此兽甚猛,莫要惊着它。”   郁容下意识地点头,滚滚当然萌了,少刻才反应过来,昕之兄所说的是“猛”而非“萌”,咳,明明可以靠实力养活自己,偏偏整天卖萌混吃骗喝,害得他差点忘了对方是为猛兽。   这样想着,少年大夫情难自制地围着木笼子转悠,左看看、右看看,越看越想继续看……觉得自己可以一天啥也不干,就看着滚滚“吃饭”。   “可欢喜?”半晌,聂昕之问了这声。   郁容总算收拾好了心情,眼睛仍是舍不得离开黑白团子:“喜欢。”极为坦诚,“昕之兄你真要把它送给我?”   送一只大熊猫什么的,简直不敢相信。   聂昕之没让他失望:“此后你便是它的主人,”微顿,建议道,“可以为它取个名字。”   “就叫滚滚吧,”郁容脱毫不犹豫地脱口,抬眼看到眉目冷冽、眼神却莫名温和的男人,发自内心地微笑,“多谢了,昕之兄。”   能家养一只滚滚,什么不好意思啊矫情啊各种纠结的心情,一下子烟消云散了……他觉得自己都快爱上昕之兄啦!   凝视着少年大夫欢喜的面容,聂昕之目光沉静:“此处不适宜圈养角端貘。”   郁容一时没意会到男人的意思:“嗯?”   “我有一座灵囿,”聂昕之继续说明,“便在荷蛰郊野山林。”   所以……   “灵囿之内有竹林,可供此兽栖息。”   郁容这才回过味,犹疑了一小会儿:“你不是说滚滚送我了吗?”   聂昕之颔首,语气淡然:“只是养在灵囿,你为其主人,可随时前往荷蛰探视。”   “……”   被滚滚的“美色”冲昏了头的少年大夫终于意识到这个男人的“险恶用心”了。   一提到荷蛰,就想起了他被关在小院的那些日子。   昕之兄难不成以为,他会因为一只大熊猫就以身相许吗?这想法也实在……   确实感到心旌摇曳啊。   郁容囧囧地回过神。还以为自个儿能做到富贵不能淫什么的,没想到这么快就要被某人的“糖衣炮弹”给攻陷了……玩笑之言。   “也是,”郁容认真思考了下,“我这确实没法子养滚滚。”   附近没什么大片竹林,再则,大熊猫是为猛兽,不是没有攻击性的,养家里肯定不合适。最主要是,自己从没养过大熊猫,万一照顾不周,真真是罪孽深重……尽管清楚大熊猫的生存能力还是很强大的。   聂昕之表示:“你若不舍,尽可去荷蛰小院暂宿一些时日。”   郁容:“……”   这家伙,是在诱拐自己吗?   懒得计较,郁容继续欣赏着滚滚的吃相,遂是想到什么:“就这一只大熊猫?”   聂昕之微微点头:“此兽数次夜闯逆鸧卫营地,偷食铁锅,被手下人发觉,后费九牛二虎之力将其捕捉。”   郁容了然:“食铁兽嘛。”转而问道,“只有这一只……送我可以吗?”   一般遇到珍兽,不都得进献给圣人?   聂昕之听明白了郁容的意思,解释:“御兽苑已有数只角端貘。”   “原来如此。”   因着一只大熊猫,郁容与聂昕之之间微妙的尴尬,不知不觉地消失殆尽。   年初在荷蛰小院的那些事,默契不提,两人好像回到之前的相处方式。   好容易终于舍得从装大熊猫的笼子前离开,郁容捡起被扔在一边的香椿枝,准备去做晚饭。昕之兄送来如此重礼,他当然得好生表示一番,请对方吃顿好吃的。   “见过公子。”   屋里多了一个虬髯大汉,冲着郁容恭敬行礼,比聂昕之还高的个子,身形壮得像座山,再细观其面目,一字连眉,五官丑陋到近乎狰狞……让人第一时间想到古籍里常会出现的“奇人异相”。   胆子相当之大、也不以貌取人的郁容,在看到这个人的第一时间,也难免被对方的外形相貌给惊了一把。   “这位是……”他疑问地看向聂昕之。   “唤他石砮即可。”男人简短说明,“往后他便是你的随扈。”   郁容默了,片刻后,摇头:“不用的,我一个乡野大夫要什么随扈。”   聂昕之语气淡淡:“可作看家护院之用。”   郁容笑了笑:“不是有哑叔吗!”   “我已命他离开。”   郁容:“……”   这家伙怎么就说穿了哑叔的真实身份,搞得他不知该作什么反应才算正常。   半晌,他问:“哑叔离开去哪?”相处了好几个月,还是有几分不舍的。   聂昕之没有详说:“另有安排。”   郁容旋即没再打探了,差点忘了逆鸧卫可不是什么普通人,转而看向石砮:“石先生在我这怕是大材小用了。”   聂昕之平静开口:“你若不喜,便换他人。”   郁容连忙表示:“没有不喜,就是……”有些为难,“这样劳烦昕之兄,太不好意思了。”   男人理所当然地表示:“你尚且年少,我照顾你本为应当。”   郁容张了张嘴,一时却是不知道该如何回话。   聂昕之忽地伸手在他眉眼旁轻触了一下:“无需多思。”   “……哦。”   郁容愣愣地应声。   厨房里,少年大夫正往碗里磕着鸡蛋,忽而动作一顿。   后知后觉地想道——   昕之兄的逻辑,也太奇怪了吧?为什么他年龄小,这家伙就必须得照顾自己? 第53章   择好的香椿头, 拣去老叶子,留下鲜嫩的芽, 用开水滚一遍, 搅上鸡蛋液,放入少许的盐,因着椿叶自身具备殊异的香味儿, 无需加入其它作料,倒入热油中翻炒,香气四溢,待鸡蛋炒至金黄,出锅便是一道难得的珍馐。   光是一道香椿炒鸡蛋却是不够吃。不提自家几个人, 聂昕之和他五六个手下,青壮年的武夫, 各个食量大得很。   便取养在水桶里、昨儿才买的两条鲫鱼, 熬成了一锅鱼汤,豆腐软嫩,山菌柔滑鲜香,光闻到味儿就令人口齿生津。   郁容嗅了嗅空气中的菜香, 穿越后为了能吃得安心,一直都是自己下厨, 感觉快成大厨了……这就是吃货的精神罢!   自我吐槽着, 手上动作却是不停。   汉子们往往是无肉不欢,春节腌制的腊肉、香肠少不得各切上一两斤。   砂盆里泡着玉兰片,挑了腌肉油多、肥腻的部分, 荤素搭配,一起热炒,却是风味独特。   全是大菜,吃多了会腻味,便素炒了一盘香野菜。   再打上一份蒲公英汤,好清一清肠胃,亦能解热祛火。   煮上一大锅的米饭,绝对够大家吃到撑。   “明日再遣一膳夫至此。”   边干活边在想有的没的,郁容闻声偏头看向门口,发现某人不知何时进了厨房,失笑摇头:“哪里有这么多讲究。”   聂昕之淡声道:“厨事琐碎。”   “也没什么,”郁容怕这人想不开真派个厨师过来,忙道,“自家做些吃的不算麻烦,”说着便笑了笑,“平常不忙的话,我挺喜欢下厨的。”   聂昕之静默少刻,话锋一转:“可需要帮助?”   “已经烧好了。”想了想,他也不客气,“帮我端一下菜吧。”   聂昕之任由少年大夫支使,二话不说帮着端起一大砂锅滚热的鱼汤。   郁容看了,忍不住地就笑开了:“昕之兄这样子好贤惠的感觉。”   聂昕之语气平静:“比不得容儿慧心妙手。”   郁容:“……”   听着是夸奖的话,总感觉哪里不对?   干咳了一声,少年大夫道:“你忙,我去看看饭焖好了没。”   饱食完一餐,郁容又跑到大熊猫跟前转悠,大晚上的天黑,特地手提着个灯笼,待走近,便看到那只黑白相间的胖子一“手”拿着一根竹子,啃甘蔗似的咀嚼着竹竿。   这家伙,该不会一直在吃个不停吧?   “喵嗷——”   郁容回过神,看到三秀围着木笼打转,凶巴巴地叫着,心跳略微失序,便将灯笼往跟随他左右的男人手上一塞,忙走到笼子边抱起张牙舞爪的猫儿……真怕这爪欠的家伙,脑子一热,钻入木笼里跟人家干仗。   尽管滚滚看起来满心放在吃上面,好像一点不具攻击性,可万一惹恼了,一爪子拍上,或者干脆一屁股坐到猫儿身上……那场面光是想象便惨不忍睹。   将长大了一圈的猫儿抱去了后院,郁容左右张望了一圈。   赤炎将军抢占了鸡窝,庞大的身躯差点挤崩了鸡笼,懒洋洋地打着瞌睡。真想不通这家伙是什么毛病,给它专门做了几个猫窝和爬架,偏偏不喜欢,非得抢人家——这个人家包括三秀,桑臣,公鸡母鸡,甚至大狗梨花——的窝。   将大白猫抱出鸡笼,让归不着家的鸡进去歇息,郁容忍不住地摇了摇头。   毛绒绒什么的很可爱,可数量一旦多了,有时候也怪心累的。   心累归心累,转头他又去找桑臣去了……   这段时间桑臣时常行踪成谜,想到周围水沟水凼的,不找一找着实难以放心。   便在这时,一只橘猫从栅栏与地面之间的空隙里钻出,理也不理自家铲屎官,迈着优雅的猫步,不疾不徐地往温室方向走去。   “……”   郁容摸了摸鼻子,默默回了屋子。   是夜。   郁容一身单衣,囧囧地望着男人径直脱衣服的样子。   ——因着人多,客房安排不下所有人,一时没多想,就邀了聂昕之跟自己同屋……当时想的是,大家都是大男人,反正两人也不是头一次“同床共枕”了,睡一个房间没毛病……非常正直地丝毫没联想到别的上面去。   现在夜深了,两人单独待在房里,暧昧的时间,暧昧的地点,着实不能不让人浮想翩翩。   尤其是彼此心知肚明某个男人的心思。   郁容不由得在心路暗骂自己脑抽了。   “容儿?”   夜色昏昏,低沉的男声莫名似有一种缱绻。   郁容拉回跑马的思绪,微微撇开视线——可惜没什么用,该看的已经看到了——忍不住吐槽这男人什么猫病,睡觉就睡觉,干嘛把衣服脱光了,不嫌冷吗?虽然……   身材真得够看——够看到意马四驰、心猿不定……咳。   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的郁容,瞬时惊悚了。   他是知道自己不怎么直,可也不能就因为看到那谁谁的身体,就没节操地弯掉了吧?   “我收拾一下竹床。”受到小惊吓的少年大夫当机立断,起身去翻柜子里的被褥,欲盖弥彰,“两个人睡一张床太挤了。”   聂昕之没说什么,静静注视着郁容忙碌的样子。   “你睡床,我个子矮点,睡竹床正好。”   男人微微点头:“好。”   刚刚善解人意一把的郁容:“……”昕之兄居然丝毫不推辞一下,其实他不怎么想竹床啊。   说好的体贴呢?   遂是熄了灯火。   一个房间,两张床,各睡一边,互不干扰。   郁容躺在竹床上,不知道为什么脑中思绪乱成一团麻,一会儿想到滚滚,一会儿又想到林三哥的生意,又有一会儿想到聂昕之很“够看”的身体……什么鬼?   明明之前那男人生病,他给擦身时,将对方全部看了个精光,当时也没什么特别的想法,现在居然……   拉严被子,郁容闭着眼,努力排空思想。   睡觉!睡觉!   想入非非间,郁容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凌晨,陡然醒来了。   窗外猫叫春,一声一声的,跟婴儿哭似的,凄厉到近乎撕心裂肺……   怪渗人的。   将那几只放在心尖尖上的少年大夫此刻却是无暇顾及了。   “吵醒了?”聂昕之无声无息地出现在竹床边。   正在发窘中的郁容,被吓了一跳,耳朵烧热:“啊,嗯……桑臣叫得太大声了。”   习武之人,眼力极佳。留意到少年大夫面容的晕红,聂昕之在一旁坐下,伸手抚摸上了对方的额头:“发热了?”   郁容心里一跳,想也没想,伸手拍掉男人的手,旋即又觉得自己的反应过了头,瞬时不好意思了。   脸上升着温,难以自控。   “我没事,”郁容清了清嗓子,眼睑垂着,不与男人的双目相对,佯作自在的口吻,“还请昕之兄回去歇息吧,天色还早。”   聂昕之默然。   “真的没事,”郁容强调道,语气是难得带上了一丝羞恼,“我自己可是大夫。”   男人没再说什么,起身,复又弯腰给少年大夫拉好了棉被。   “……”   郁容有些感动,又忍不住想埋怨:都怪昕之兄没事乱脱衣服,搞得他一晚上没睡好,尽做起各种奇葩到了极点、还带着颜色的梦了。   外头,猫儿仍在叫着,吵得屋里的人心烦意乱。   春天什么的,太糟心了。   不知,弯成蚊香圈的取向还有可能掰得直吗?   ·   性取向掰不掰得回来,郁容是不知道,乡村四月无闲人,便是田里、地里的活儿交给零工们做了,照样忙着分不开身。   林三哥的生意越来越红火,大批银钱进账,便是不怎么贪财,郁容照样被刺激得干劲十足——主要是,牵涉到副业,跟系统奖励与贡献度挂钩,容不得他不积极。   再说匡万春堂,双方合作亦步上正规。   匡英不久前登门拜访,请郁容再研制一种类似六味地黄丸这种,可以普遍适用的成药……最好是成本相对叫低,能在寻常百姓中推广得开的那种。   郁容便是应下了,这段时间,他可不是整天就顾着吃着玩或者撸猫了,在按部就班提升医术之时,在制药这一方面取得了突破性的进步。   匡英的建议,正好合了他的心意。   就是一点……   成本低,能普遍适应,还容易制作的成药,选择哪一种却是有些拿不定。这时,郁容灵光一闪,打开系统,快速浏览着百多个日常小任务,终于有了发现——   银翘解毒片,清热解毒,缓风热感冒……是为天朝第一批的中药片剂。   他之前一直想着引入现代中成药,或许,银翘解毒片是个不错的尝试。 第54章   片剂是从丸剂发展而来的, 其在溶出度、剂量精确度等方面比丸剂更具优势,片剂借由包衣保护, 相对不容易氧化变质或者潮解, 便于携带,服用方便,在机械化的生产条件下可进行大规模的生产, 同时降低成本。   旻国现今的生产力水平,远达不到机械化生产程度,不过郁容好歹有系统金手指傍身,在参考现代制备工艺的前提下,同时结合了传统的丸剂制备技术, 再借用从系统那得来的魔改版药材成分提取与制备工具,以半手工的方式尝试制成现代片剂, 还是十分具备可行性。   心有所想, 却不宜轻举妄动。   郁容花了两日的功夫先行研究系统制药书里的片剂制备手法,为了少走弯路,避免思维进入误区,舍得散去大半的贡献度, 在虚拟空间里“选修”了一门制药实践课。   认真学习,反复尝试, 尝试失败, 总结经验,再重新开始……郁容投入了十二分的精力,终于在端午之后, 自觉有了七八成的把握。   便叫上学徒在旁协助处理药材,用蒸锅对制药器具进行消毒,随即开始了中药片剂的首次制备。   银翘解毒片的主要成分有九味。   先用粉药机粉碎金银花、桔梗等药材。依靠渗漉器,白酒为溶剂,对金银花、连翘及淡豆豉进行浸出;同时利用回流提取装备,萃取淡竹叶、甘草与牛蒡子的药液,滤去药渣,将浸出液与萃取液融合,以蜂蜜为黏合剂,高温蒸发之后,浓缩药液成稠膏,再加入滑石粉,混匀、冷却。   郁容搬出了系统奖励的脚踩式压片机,对中药软材滚压、冲压,制成圆片状……银翘解毒片初步成形。   尚未结束。   片剂的药物包衣是其特色,亦是制备过程中的一道关键工序。   同时,包衣分为诸多不同的情况,根据材料分为糖衣与薄膜衣等类型,薄膜衣依照水溶性的不同又分胃溶型、肠溶型、水不溶型等多种类别。   当下条件有限,工艺水准不足,郁容只能采取从系统那学到的手法,进行包衣制作——选取甘草,制成细粉,附着于药片之上,炼制树脂得以提取天然甘油,在药片外层形成一层保护衣。   至此,所有的工序完成。   郁容终于制成了银翘解毒片……成功与否,想是成功的,就是不知药效如何了。   果断请系统进行鉴定,“三丁”的评分比当初制作六味地黄丸时要低了不少,亦即,制成的药片能吃,且有一定的药效,至少,不担心吃坏身体,勉勉强强算合格水准。   郁容却是心满意足,毕竟,他没有一点制备片剂的经验,其中遇到的种种困难,全靠着自己摸索,通过反复试验,终究攻克了一个个难关……不过,也不会就此自满,到底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他才能勉强达到这个成绩,需要学习、并加以改进的地方还有太多。   跟前次制作六味地黄丸一样,郁容在其后的半个月里,陆陆续续又制作出七八批次的中药片剂。   在匡英再度上门前一天,他制成的最新一批药片,终于勉强达到了良好的标准……投入市场流通完全没有问题。   至于说,这些药片的包装与保存问题,全权交由匡万春堂负责,不在他的思考之内。   青瓷小碟上,棕褐色的药片,精薄小巧,跟市面上出现过的所有成药,截然不一样,玲珑可爱,看着就让人心生欢喜。   匡英脸上如面具般的微笑,不免有些皲裂,唰地一下合上扇子,目露惊奇:“小郁大夫,这就是银翘解毒片?”   郁容矜持颔首:“是以金银花、连翘为君药,佐以薄荷、荆芥……”   这边他话还没说完,那头的人却坐不住了,竟是拿起一枚药片,细嗅了少刻,猝不及防就塞入嘴里咽下了。   郁容囧了。   难得见到这位匡大东家如此失态,倒不是不能理解他的激动之情……可是,药不能乱吃啊!   幸而,银翘解毒片的药性还算温和,没病吃一粒也没什么大要紧。   才这样想着,就见,匡英服食完了第一粒药片,复又拿起第二粒。   郁容连忙阻止:“匡大东家不可,凡药皆有几分毒……”   匡英表示:“小郁大夫尽可安心。”毫不迟疑便将药片塞入嘴中。   郁容:“……”   好在,这一回匡英没将药片吞入肚中,反是在齿牙之间细细咀嚼着,面露思索之色,半晌以茶汤漱口,吐去了嘴里的药末。   郁容无语地看着这位大东家,激动得难以自抑,来回踱着步子,嘴里念念有词。   “小小药片,着实神奇,吞咽之间便已入腹……若是……”   匡英喃喃低语,倏而止步,冲郁容歉意一笑:“失礼了,小郁大夫。”   郁容微摇头表示不在意。   “不知……”匡英问道,“此类片剂,比之丸剂,是易制或难制?”   郁容回答:“制备起来太过琐细,仅以一人之力,不若丸剂好做。”   “如此吗?”匡英沉吟了片刻,遂是语气一转,道,“劳烦小郁大夫继续制备此一类药片,不拘数量,亦不拘品类,勿论多少我匡万春堂皆能吃得下……”   郁容自然颔首同意了,医不离药,且他对制药一道本就挺感兴趣的,若在提升自己水准的同时,还能带来附加的经济价值,确是两全其美。   两人就着制药一事又说了一会儿话。   自从试吃了银翘解毒片之后,匡英便有些心神不宁,没多久,拿着郁容制好的一瓶数十粒的药片,匆忙告辞了。   郁容不由失笑,暗道这位匡大东家也是性情之人……旋即回到药室,满心想着继续研制他的片剂,制备银翘解毒片已经很顺手了,不免又惦记起其他的药物。   自然而然便想到了女贞片。   跟银翘解毒片一样,女贞片亦是天朝第一批推出的中药片剂,其功效在于强心保肝,补肾滋阴,增强免疫力什么不说,郁容想制备这一种药品,主要目的是为了服务广大的妇女同志——也不是说男人就不能吃了——到底,在相对保守的古代,女性看病有些麻烦。   女贞片专补元阴,有调理激素之效,大概就像六味地黄丸对男性的作用,女贞片算是专为女性量身定制的补益良药……当然,不管什么药都不能乱吃。   蒲月郁蒸。   用药瓶装好压片机才压成的百多粒药片,郁容掏出手帕擦了擦额头汗渍,偏头看到窗外的日光,心里忽是一动,将药瓶小心存放妥当。   走到檐廊下,满目郁郁葱葱,看得人心旷神怡。   不经意间,转眼即是夏初。   郁容琢磨了片刻,陡然发现,自己除了几次出诊,这两个月几乎没怎么出过大门……便是囧了,宅成他这样的当真少见。   眯着眼,他仰头看着清湛湛的天空,忽是一阵心血来潮,便毫无迟疑,径直去了卧室,换了一身轻便易于出行的装束,遂拿了药篓,里头放上镰刀与铲子,决心出去采药……   名为“采药”,实际是踏青。   这一回没去山里,而是跑到南河边,过了渡口,西南岸有一大片野地,附近农家寻常没事时,喜欢来这儿挖些野菜,或者割小鸡草、狗爪草,打猪草什么的。   这样的野地,不乏一些常用的野生药材,蒲公英、金银花这种常见的不说,在河滩土埂上,甚至长满了葛根,可惜现在不是采收的好时节。除此,大片大片的是黄花蒿——干燥地面以上部位在中医学上又名“青蒿”,大名鼎鼎的“青蒿素”便是由此萃取的。   郁容边游玩,边挑些感兴趣的草药采挖,没半个下午,药篓子便差不多装满了。   正想着要不要回家了,忽闻土埂西面,远远地传来一阵阵旋律奇妙的歌声。   起了好奇心,郁容果断翻过大埂,站在上面往西眺望。   约莫在半里之外,水连着水,是一大片的大塘,满眼都是荷叶。   郁容想了想,也朝那边走去。   年轻的男女小孩们,俱是撑着船,穿行在荷叶之间。   荷花初打苞,按理说,还不到采摘莲蓬的时候,郁容对那么多人聚集一起感到奇怪,想不出所以然也懒得深究,心里琢磨着荷叶也是一味药,打算采摘一些回去晒制,不提入药,不久便是盛夏,荷叶自制凉茶,可堪祛暑圣品。   “喂——”   有人在背后叫唤着,没指名道姓。   郁容却是认出了嗓音主人,转头看过去,名叫阿若的少年郎挎着竹篮站在土埂高处。   阿若劈头问道:“你往那边跑干啥?”   郁容有些不理解他的意思,正待开口,却听对方又说:“你要去相亲?”   诶?相亲? 第55章   经由阿若的解说, 郁容知道了今天是青帘乃至附近方圆十几里的镇乡“相亲日”。   ——当然,明面上说是纪念荷花化身的“水华娘娘”之诞辰。   在当地传说中, 水华娘娘主管男女姻缘, 于是久而久之,其诞辰变成了年轻男女们的相亲节了……是唯一被认可的“无媒之约”。   春末夏初的荷叶塘,年轻男女心照不宣去采菱, 乘坐在不同的木船上,若是看对了眼,女方会采一朵荷花苞赠与男方,男方为了表明自己的能干,往往是送上一桶自己捕到的鱼虾。   郁容特别囧, 第一反应是,怪不得这里一片接一片的全是荷叶塘, 否则怕是荷花根本不够采摘吧, 转而又想,菱角不是夏末秋初才成熟的吗,这个时候采菱真的没毛病?   “不事生产!”阿若听到他不自觉问出口的问题,白了他一眼, “谁说采菱角了,那玩意儿又不好吃……这时候正好摘菱角菜啊, 你不会不知道吧?”   郁容愣了下, 旋即反应过来,此时的菱角跟现代人熟悉的品种不太一样,是野菱角吧, 他倒不认同阿若说的不好吃,就是壳太硬了,四角直刺尖锐,吃的时候很难处理,风味却是上佳,不仅可作美食,补脾健胃,入药亦有解毒清热之效。   至于菱角菜……   扒拉着久远的记忆,好像是有这么一道野味,掐叶留海绵气囊附近的柄茎,切得细细的,拌上蒜子,撒一点盐腌制,烧饭时蒸上,放点油和辣椒,可是比什么酸豆角、腌芥根更好吃、易下饭。   阿若会出现在这儿,便是打算去采菱角菜的。   “你呢,要一起吗?”   郁容默默地望了一眼荷叶塘那男男女女的好热闹的场面,脑海里莫名跳出某个男人的面容,转而又是那人脱衣后的画面……咳咳,打住!   阿若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扬声道:“不去荷叶塘那边,太闹了,而且没什么菱角菜。”   想着难得出这一趟门,天色又还早,现在白昼越来越长了,郁容便应下了阿若的邀请。   荷叶塘往北,走上一两里的路,便是许多个小水凼缀成的一大片湿地,其中飘满了菱角菜不提,长了许多的芦苇,香蒲葱郁,靠岸还有少许的野茭白。   远远看到这般的景致,莫名让人感到神清气爽。   心旷神怡。郁容不由得放慢了脚步,只觉这春末夏初的新安府真真漂亮极了。   阿若自带嘲讽的嗓音再度飘来:“你是怕踩死蚂蚁吗?”   “……”   郁容遂加快了脚步,跟上走在前面不耐烦的少年郎。   菱角是水生藤蔓植物,站在岸边捞到一根藤子,就能将附近水面整片的菱角全拉到跟前。   郁容学着阿若,扯上一大堆的菱藤放在埂上,摘去叶子,掐下鲜嫩的叶柄……便可作菱角菜了。摘完了菱角菜,再把藤子什么的丢回水里,根茎还是活着的,日后可以继续长菱角。   很简单的一件事,做起来却是有些遭罪。   和采挖野菜不一样,掐菱角菜关键在于“掐”字,一碗菱角菜掐完了,大拇指指甲与食指指腹是生疼生疼的。   郁容默然,怪不得自己不记得这一样大自然馈赠的美味,弄起来实在有点麻烦,这不是问题,关键在于菱角的汁液渗入皮肤肌理,黑乎乎的非常难洗掉。   无论是药皂,洗发水,或者直接拿无患子砸碎的药液,都没法子彻底洗掉指甲表面那一层暗褐色,脏兮兮的,着实难看。   “郁哥哥……”小河小跑到水井边,眼睛明亮,脸上红扑扑的,看起来精神极好,“哥哥说,桑臣要生小猫了。”   郁容擦洗指甲的动作一顿:“钟哥儿确定了?”   “嗯,”小河说道,“哥哥以前养过猫,对生小猫的事很熟悉。”   郁容囧了囧。   好吧,他这个大夫果然不是好兽医,也不是称职的铲屎官,居然没发觉到桑臣的异常,昨天抱着她,发现又重了,肚子圆了一圈……因为是橘猫,就理所当然地以为桑臣发福了。   便跟着小河去找钟哥儿,边走路边琢磨,橘猫肚子里的小猫他(们)爹是哪个,三秀?或者,赤炎将军?   想到三秀那德性,还有赤炎将军的霸道与懒样,郁容就忍不住想叹气,桑臣真是所托非“猫”了,那俩货,哪一个是当称职的猫爸爸的料?   “外头的猫?”郁容给桑臣检查完身体,不由得轻抚了抚猫脑袋,眼神惊讶地看向钟哥儿,“你确定?”   回话的是明哥儿:“好像是个白色的野猫,有次在窝棚看到它。”   钟哥儿点头:“还偷吃过三秀的猫饭,被我逮着了好几回。”   “野猫吗?”郁容沉吟道,“我知道了。”   桑臣的姘头是哪个不重要,现在紧要的是,做好生小猫的准备工作——首先得赶紧设计“孕猫”专用的饮食套餐,通过食补增加营养十分有必要,同时研制、备存适合的药物以防万一,当然还有生产箱,得赶在橘猫生产前一旬制作好。   郁容甚至花费了一些贡献度,学习如何“接生”小猫……囧。   “救命啊……小鱼大夫,小鱼大夫——”   赵是极富有活力的大嗓门响彻了整个院子。   郁容正翻看着从商城购买的“孕猫”照顾全攻略,听到这一声声惨厉的呼救,惊得顿时色变,急忙忙地循声赶往后院——   倜傥青年十分没形象地绕着菜地,和盛放的月季丛奔跑着……一只威武漂亮的大公鸡,梗着胳膊张着嘴,精神抖擞的,追在他屁股后,时不时想啄他一把。   赵烛隐余光瞟到了少年大夫,顿时如遇救星,朝他扑了过去:“小鱼大夫——”   “砰”地一声,娃娃脸一个扑空,又因跑得太急,忘了檐廊有两层台阶,一下子被绊倒,脸朝地,直楞楞地砸中了地面。   郁容怔怔然地望着这一切,连被人揽着肩膀、脚下不自觉地换了个方位,一时之间都没意识到。   扑在地上的赵烛隐,还没来得及爬起身,气势凌人的大公鸡,便是一个铁喙,目标精准,叮上了他撅起的臀部。   特别凄惨的一声嚎叫。   “啊呀,”这时候赶到的小河,连忙跑到赵烛隐身边,张开双臂将大公鸡抱起,“小红怎么又乱啄人了!”   少刻。   顶着老大极具压迫力的眼神,赵烛隐哭丧着脸,一个鲤鱼挺站直了身,伸手想揉一揉被公鸡啄上的部位,又因动作不雅,不得不生生地忍着了。   “……连小鱼大夫家的公鸡都是如此……不同凡响。”赵烛隐苦笑。   郁容哑然,他能说他没弄明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吗?   其后,小河小声地在他耳边说明,总算知道了之前他没在意的一些事。   去岁捉养的几只鸡崽子,如今都长大成年,两只母鸡且不提,唯一一只公鸡特别的逞凶好斗,非常爱追着人跑,一旦被追着了,一张利喙是毫不犹豫地上来就是一口……据说,庄子上的人现在见它就得绕道,堪称本地一大村霸。   郁容之所以不知道这些,是因为这大公鸡不仅爱“恃强凌弱”,还无师自通学会“欺善怕恶”,家里的人不敢啄,长着特别凶狠的壮汉也不会见到就追着人家跑。   至目前,村里还没人找上门跟郁容说起大公鸡过。   尽管被公鸡啄一下特别疼吧,但谁也不至于为了这么点小事,真的登门“告状”或者索要赔偿了,毕竟,好斗是公鸡的生性,大家都挺习惯——只不过,郁容家的这只特别特别会耍威风。   郁容:“……”   “抱歉,烛隐兄,”郁容消化着小河分享的消息,歉意地看向娃娃脸青年,目光不自觉地飘向对方的屁股,“是我管教不严……”说着,自己都有点囧,话说,他该怎么管教这一群大爷样的动物啊?   男人伟岸的身躯忽而出现在了眼前,挡着了他看向另一个人的目光。   赵烛隐还没来得及回话,聂昕之率先表明态度:“不是你的过错,赵是从后门潜入,本非君子所为。”   “老大……”   郁容闻言,仍有些不好意思,绕开男人,再度问向赵烛隐:“烛隐兄伤得如何,可要涂擦些药膏?”   “他随身携带着你制作的生肌膏。”回话的仍是聂昕之。   郁容便舒了口气,笑道:“刚才那一下应该不至于啄破皮,生肌膏涂一两次便差不多了。”   “容儿。”   郁容闻声抬头:“昕之兄?”   聂昕之话锋一转,平静地开口问:“可否替我查看一下背后的膏贴是否需要更换?”   郁容一惊:“怎么,你受伤了?”   男人浑然不在意地说了句:“一点小冲撞。”   郁容将信将疑,能让这男人直言“示弱”的伤势,怕是轻不到哪里去。   如此思量,他便毫不迟疑:“且随我去药室。”   聂昕之淡声道谢:“劳烦。”   “喂,老大……”   赵烛隐嘴巴张了又合,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瞬间被所有人遗忘到一边。   半晌,不能言语。   许久之后,有人悠然长叹。   “色相惑人啊!”   “哎呀——”   “小鱼大夫救命……”   威风凛凛的大公鸡,追着青年郎卫满院子扑棱。 第56章   外面, 鸡飞狗跳。   药室里,郁容忙着给聂昕之换药, 一时之间顾不上其他人。   男人脱去了上衣, 裸着后背,只见在其后脊之上贴着一片膏贴。   撕去药贴,郁容看了看男人的伤势, 果然是“一点小冲撞”吗,伤得不严重。尽管如此,他仍旧尽职尽责,边给对方换用疗治外伤所用的药油,边以掌心施力, 轻按慢揉在伤处。   “这是我新配制的药油,”郁容一面按着摩, 一面说道, “效果应该挺好的,最多再擦个三两天,你这点伤就没事了。”   聂昕之低低地应着。   余光瞥到被换下扔在旁边的药贴,郁容笑言:“你们逆鸧卫没钱吗?用的药也太差了吧?”   聂昕之淡声表示:“赵是买的。”   郁容默了, 遂是叹道:“下回托人买药还是找个靠谱的……说错了,还是别受伤了, 没有下回。”暗想, 烛隐兄到底是怎么想的,买的膏药确有活血止痛之效,可这一类药贴主要用于妇女行经前后, 于疗治跌打损伤上效果微小。   聂昕之的回应是又一声“嗯”。   按压揉搓了少刻,郁容不自觉地放柔语调:“可还疼?”   “微有痛感。”   “这样……”郁容轻点着头,“我再轻点。”   气氛沉静,药室里一时无人出声。   郁容专注地替男人做着推拿。   尽管伤势轻微,上点药油搓巴两下便大差不差了,不过这男人到底与他以往的那些病人不一般,享受一把特殊待遇,没毛病——当然,他其实在心里没这样想过,却在行动上下意识地表示出了这份不同。   “好了。”   良久,郁容舒了口气,放开手站了起来——药室东西多,可活动空间有些狭窄,小榻又太小了,一直别着身,半身的重量压在屈起的左腿上——待到脚尖触地,忽觉一阵酸麻,小腿遂是软了一下。   腰身猛然被一只强有力的胳膊揽住。   郁容转头对男人笑了笑:“多谢了,昕之兄。”   事实上,腿脚发麻不是什么紧要的事,缓过劲倒不至于真会摔倒……对方出手相助却是多此一举了。   “小心。”聂昕之沉声叮嘱。   两人离得太近,近到身体相贴,郁容甚至能感受到对方呼出的气息。瞬时,鸡皮疙瘩起了全身,酥麻的不止是腿脚,整颗心脏都微微颤动了起来。   可算知道,什么是荷尔蒙爆表了,咳!   刚刚还极具敬业精神,面对男人的身体丝毫没想歪的少年大夫,此刻贴近着男人裸露的胸膛,思绪有点不受控制……   不自在到了极点。   “那个……”郁容清了清嗓子,下意识地伸手想推开男人,待目光落在对方的腹肌之上,眼神有些飘忽,“你先放开我?”   聂昕之仿佛浑然未察觉到他的异样,语气不见起伏,隐含的关切却不容忽视:“可站得住?”   郁容语带急切:“没问题的。”   如此,聂昕之便松开了双臂。   郁容瞟了瞟男人的身躯,下一刻又转移视线,余光留意到男人仍没穿衣服的打算,不由得抬手轻触着鼻翼:“昕之兄还是把衣服穿上吧?”语气微顿,又道,“今天有点凉,别冻着了。”   忘了再过数日便是夏至。   聂昕之没表示疑义,闻言应了一声,这便捡起外衣。   郁容偏头看向半掩的窗户,心情是囧囧的——怎么感觉自己,跟那些偷窥女孩子的色狼似的,看到男人裸身就意马心猿什么的,节操真是碎了一地……   这年的春天着实漫长啊。   “哟,小鱼大夫。”   怀抱着大公鸡的赵烛隐一看到少年大夫便笑意盈盈地打起了招呼。   看着这人的造型,郁容迟疑道:“烛隐兄这是……”   “哈哈,我跟红兄在探讨人生呢!”   郁容:“……”   “红兄”是个什么鬼?   旋即,想到了小河喊大公鸡为“小红”,他不由得黑线——早先觉得这人性格跳脱了些,没想到本性竟是如此脱线,联想到对方买的妇女行经活血之用的药贴,瞬时又释然了。   “烛隐兄怎么突然过来了?”郁容转而问起正事。   说起来,他与好几名逆鸧郎卫,皆建立了不错的交情,尤其眼前这位,称得上是朋友了,可,除了聂昕之外,他们之中没谁老爱往这穷乡僻壤之地跑——“穷乡僻壤”之说是相对繁华的京城而言的——当然了,后来他才知道,隔三差五过来“串门”的某个男人,其实不过是居心“不轨”罢了。   “没什么,”赵烛隐嘴上跑马,“多日不见小鱼大夫,是甚为惦念……”   “赵是。”聂昕之的嗓音倏而响起。   赵烛隐猛地被口水呛住了,剧烈地咳嗽了起来,一个不留神,“红兄”就从他手臂间挣脱了。大公鸡飞落下地之前,不忘在他脸颊上啄了一口。   “嗷——”   吓得郁容一跳,连忙跑到娃娃脸跟前,替他检查了一下啄伤……破了皮,好在伤得不严重,看来大公鸡是“喙下留情”了。   仍有些后怕,公鸡到底不具备人的思维,万一刚刚啄到的是眼睛,后果不堪设想。   ……虽说,赵烛隐也是有点自作自受的感觉。   半晌。   娃娃脸青年半张脸顶着了一块膏药,总算正经了起来,老老实实地说起了来意:“我等在南疆发现了一种神木,问那些老家伙没人说得清楚,便想请小鱼大夫掌掌眼。”   郁容一时无言以对,他是大夫,可不是植物学家,能把绝大部分中草药认识全了就顶天了,这人还真是对自己莫名信任……忽是想到什么,眼睛扫向一旁事不关己,眉目半垂,静坐喝茶的男人,莫名意会到什么。   “如是神木,”郁容打住心里乱七八糟的想法,就事论事,“我怕也是认不得。”   赵烛隐也不失望:“小鱼大夫可以先看看。”   郁容点了点头。   老实说,他倒有些好奇,是什么样的植物会被称为“神木”……可别小看了古人的眼光,他们所说的“神木”,往往在药用方面,真的挺“神”的。   赵烛隐便跑去了后院,没一会儿抱着偌大的一个花盆进屋。   花盆里是半人高的……树木吧?   郁容蹙着眉头,俯身凑近细细辨识,确实有几分熟悉的感觉,又十分不确定,喃喃低语:“龙舌兰……科?”   这时,赵烛隐陡然又想起了什么,忙从袖兜里翻了翻:“这是从神木上割取的。”   郁容闻言看过去,不由得瞪大眼:“血竭?”   “血竭?”赵烛隐同样是双目明亮,语气惊喜,“小鱼大夫你的意思是,这果然是麒麟血吗?”   郁容拿过“血竭”仔细辨认,半晌摇头,见赵烛隐当即失望的表情,忙开口道:“这是龙血竭,和麒麟竭药理相似,主治功能也基本相同,其珍贵不在麒麟竭之下。”   赵烛隐被他这一说,顿时又打起了精神:“小鱼大夫你确定?”   郁容点了点头,遂是一顿,解释道:“我在无意间从南蕃商人那购得几块龙血竭,误当成了麒麟竭……后来用药出了差错,才发现了不同。”   赵烛隐不免疑问:“你不是说这龙血竭与麒麟血相似吗?”   “确实相似,”郁容说明,“却不宜互相取代……譬如龙血竭可用于止痒祛毒,麒麟血于伤科上更具强效。”   赵烛隐听罢,恍然大悟:“原来如此,”随即,语气微微遗憾,“我还以为真的是麒麟血……”对上郁容的目光,略作说明,“近些年,西胡再没进献过麒麟血。”   在旻朝,麒麟血可是比雪莲、虫草更珍贵的“圣药”。   郁容默了,回忆着天朝关于麒麟竭的记载——确实在龙血竭被发现前,竭是天朝药材资源上的一大空白——便稍作提醒:“烛隐兄既是在南疆发觉了龙血树,龙血竭与麒麟血又是如此相近……何不再往南找寻一番,或许能有所发现。”   “你指的是南蕃?”   郁容颔首:“之前那几块龙血竭便是从南蕃商人那买到的。”   “若真如此……”赵烛隐若有所思,“也难怪西胡近年没再出现过麒麟血,南蕃这数十年一直战乱不平……”便自言自语了起来,半晌忽对郁容行了个大礼,“今日多亏了小鱼大夫,”说罢,看向聂昕之,“老大,我想去一趟南蕃。”   郁容有点蒙。   聂昕之默然少刻,提醒了声:“且将公务安置妥当。”   赵烛隐兴奋得简直像要蹦起来了,赶忙应答,胡乱地与少年大夫说了句告辞,便急吼吼地跑了。   “……”   “他这是怎么了?”无语了片刻,郁容不由得看向男人。   聂昕之道:“大长公主殿下宿疾在身,必得麒麟血才能缓和病痛。”   “这样啊……”   郁容点头,尽管心里有些不解,涉及到皇家什么的,不想追问……话说,大长公主是这人的姑奶奶吧?怎么叫得这么生疏?   好奇归好奇,没作探究。   聂昕之也没继续说明,语气一转,突兀道:“此行从南疆得来龙血竭近百斤。”   郁容疑惑地看向他——所以?   “可想要?”男人问。   郁容顿时心动了,眼神明亮:“能匀出给我?”尽管不是麒麟竭,放在这个时代,龙血竭照样可称稀世之珍了罢。   ——跟赵烛隐说的什么南蕃商人自然是假的,他可没有储备龙血竭,在心理上确实很想要……自然,系统商城上不会找不到,却不知为何,龙血竭与麒麟竭一直供不应求,要么价高到肉疼不已,赶巧遇到定价便宜的,又根本就抢不到。   聂昕之颔首表示没问题。   郁容高兴得站起身,不故作虚伪:“那我就不客气了……”   话没说完,男人又补充着开口,话锋一转:“皆已运往京城。”   “……”   “不若,随我一同返京?”   “……” 第57章   郁容囧囧地看着男人——这家伙, 这么明显的圈套,当自己真的蠢吗, 会轻而易举地中计吗?   于是……   “京中遥远, 不如待我将家里的事安置妥当?”他试探地问道。   聂昕之微微点头:“不急,尽可在一旬半个月之后再启程。”   郁容:“……”   仿佛,有一种上当了的感觉?   城里人套路深, 他明知道这家伙是“姜太公钓鱼”,自己却是“愿者上钩”。   阳谋家啊!   转而,郁容就想开了,只要能得到哪怕一斤的龙血竭,便算赚大发了!   不过是跑一趟京城罢了, 还能少得了他身上一块肉?!   想好了也便不纠结,根据聂昕之的说法, 一旬半个月的功夫, 足以让他安排好家里所有的事了。   其实也没什么紧要的事。田里的庄稼,地里的药材有精于种植的石砮照看,且李家兄弟几乎快成了他的长工,无需他操心;何蛮子那里也不必他费神, 药材从种植到采收不是一天两天的功夫。   至于说,与匡万春堂以及林三哥的生意, 提前打个招呼便是, 对跑商的人们而言,从雁洲到京城,两天的路程真不算远——当然, 趁着这一旬半个月的空暇,他会加班加点赶制足够多的药品……包括牙膏、洗发水什么的日化产品。   真正让郁容牵挂的,其实是即将生产的桑臣。   否则,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程”,对没多少家累的少年大夫来说,不算什么难事。   根据估测,早则三五天,迟些也不过七八日,橘猫应该就能生下小猫了……难免放心不下。   “容儿。”   忙着制作“孕猫”专用口粮的郁容头也不回:“什么事?”   ——悲哀,某人天天一口一个“容儿”,他雷着雷着居然习以为常了,以至于完全放弃了纠正对方的叫法。   回答少年大夫的,是一声粗粝的猫叫。   对自家三只了若指掌的郁容,听到这陌生的猫叫声,不由得一愣,下意识地转头看去——   被昕之兄逮在双手之间的……确定是猫?   便又是一声听起来让人一言难尽的猫叫声。   郁容微微张大双目,简直不敢相信。   这世界上,为何会有如此丑陋之猫?   丝毫不夸张,这只猫真的是丑到让人想哭,便是郁容第一次看见无毛猫时,极为不习惯也没觉得丑到如这般“天怒人怨”的地步。   大饼脸,上尖下宽,三角眼半眯不睁的,身上的白毛带着逼死强迫症的不规则的斑斑点点。   气质超级猥琐,足以跟藏狐“一决高下”。   不爱“以貌取人”的郁容莫名感到沧桑。这货绝对不是桑臣的姘头……吧?   下一刻,聂昕之的话语残忍地打断了他最后一丝的奢望:“此便是你近日一直在找的野狸。”   郁容默然,着实不懂桑臣的眼光啊……或者,猫类的审美观与人类不一样?   聂昕之察觉到他不平的心绪,遂问:“如何处置?”   郁容敛起复杂的情绪,半晌,轻叹了一口气:“待我给他检查一番身体,再用些驱虫之药,他若情愿,便留在家里吧。”   一看就是流浪猫,感觉怪可怜的。   聂昕之颔首。   差点丑哭了少年大夫的野猫呜呜地叫着。   郁容听到后,哭笑不得——丑就算了,怎么叫声也难听到让人想堵住耳朵?   最终,桑臣的姘头,被郁容取名“阿丑”的野猫,留住在了家里。   生性警惕的阿丑,经过聂昕之的连日“调教”,终是安分了,去了些许凶猛,老老实实地待在后院,不搭理人,但鲜少惹是生非……除了有时候会往桑臣跟前凑,然后被橘猫凶悍的一爪子给吓怂了。   郁容:“……”   见识了男人的好手段,他忍不住腹诽,这家伙可又多了一门足以养活自己的手艺,旻朝第一宠物训导员什么的,听起来蛮不错。   家有一宠物训导员,一群调皮捣蛋的家伙倒是安分了一些,让真正的一家之主又是欣慰又是心塞。   转而无心纠结了,夏至之日,桑臣诞下了三只小猫:跟桑臣一个模样的橘猫,通体乌黑的玄猫,还有一只半白不黑、似若透着些许暗黄的灰猫……真是奇特的遗传基因。   郁容在家一边照顾着小猫崽子,一边不忘正事,期间抽空还出门行医了两三回,忙得不可开交,却是过得分外充实。   马上就是约定好的,随同聂昕之去往京城的日子。   却在启程的前几日遭遇了一桩意外。   或者该说……惊喜?   那日,郁容去完了茅厕,回屋的路上,余光瞄到木栅栏边角的“野蒿”,忽是顿步……他记得,春天时曾在这边研究,不知名的发芽植物是野草或者药材,等长出叶子后,发觉好似是某类菊科植物,一时便没留意,各种事多,转头就抛在了脑后。   然而……   想到前晚刚看到的药株培育大全的某一页,郁容心跳难以自控地加快,尽管不敢相信,却仍是凑近长势欠佳,极不起眼的寥寥几株“野蒿”。   仔细辨识。   根部粗大,略显扭曲,互生的小叶片成窄线形,有茸毛,灰绿色……   “山道年蒿?!”   搞没搞错,这玩意儿不应该老老实实地待在北极圈内吗?   为什么会长在他家后院?   郁容有些懵。   同时又超级兴奋,所谓山道年蒿,俗称蛔蒿,其所含的驱蛔素,对蛔虫有奇效。想当年,天朝一度遭受蛔虫病困扰,没什么有效的驱虫药,彼时跟天朝处在蜜月期的毛熊,赠与了山道年蒿的种子,据说总共只有二十克,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四个实验基地,只有其中一个成功培育出了植株。   随后,风靡了半个世纪,成为几代人童年记忆的宝塔糖诞生。   再之后,因为特殊时期特殊情况,山道年蒿一度被传在天朝绝种了,保留了名字的宝塔糖,内里也不再是过去的宝塔糖了。   穿越之前,郁容是没见到过山道年蒿的实物的,看过一些资料,说在国内东北、新疆等地有种植蛔蒿的……应该没有真正绝种。   不管山道年蒿在天朝有没有绝种,反正怎么也不可能长在他家院子里。   只一点,新安府的气候绝对不适合蛔蒿的生长。   最重要的是,种子何来?   郁容着实搞不懂,想来想去,突然就想到买猫薄荷与夜来香时,尚未确认的那些种子,莫不是……   便急忙从储物格里找出,请出系统的鉴定,其中不知名的两种种子里,果真有山道年蒿,顺道将另一种子也鉴定了,居然是天竺葵?   郁容哑然。话说卖种子的那位土豪,到底居住在什么环境里啊,热带与寒带植物有可能生长在同一地方吗?   想不通便不想了,天竺葵的种子先放到一边。   郁容挑出蛔蒿的种子,粗略估计,四五两的重量,是当年天朝那二十克种子的十倍呀!   感觉很微妙——   某种程度上,他做到了“富可敌国”吧?   开玩笑的。   遇到蛔蒿是绝对的意外之喜,穿越小一年,郁容已经发现了,旻朝的蛔虫病情况同样严峻,堪比当初天朝的情况了。所以……   若能将这些种子培育成功,或者也能在跨越了一个位面的旻朝,推出宝塔糖?当然,不一定必须得复制宝塔糖,只要萃取出山道年,制成成药,或者干脆就拿叶子直接炮制入药,效果同样不差。   只有一点……   这些种子,在他家后院,包括新安府,乃至整个乾江流域,不太适宜培育。   虽然不知那几株怎么活下来的,但看其长势,要死不死的就知道,播种此地实在浪费。   郁容果断找到了聂昕之,十分信任地将大半的种子交予他,告知了注意事项,拜托对方将种子送往北地干燥之处进行试验性的培育。   ——留有少许种子,打算自己试着在后院种植,说不准多少能活一些?   聂昕之二话不说,便应下了,很快招来了手下能人,将培育之事安排得妥妥当当。   郁容见了,十分欣慰,若是蛔蒿在旻国推广开来,能救多少条人命?!   不过,当他听到聂昕之跟属下说明蛔蒿为“鹤虱”时,心情有些奇异。   首先想到的是,不久前从系统那查到的资料,原来在天朝唐时曾对山道年蒿有过记载,同样命名为“鹤虱”,再往后,这玩意儿在五代战乱中失传了。   至宋,鹤虱指代的一般都是天名精的果实了,其后,鹤虱又变成了野胡萝卜……   回到当前,郁容觉得奇异的是,他特地查过这个世界的医书典籍,基本可以肯定山道年蒿未曾传入境过,不想,竟神奇地被聂昕之又命名为“鹤虱”了。   有一种历史重合的微妙感。   下一瞬,郁容忽地意识到——   这个男人,问都没问过,自己从哪弄来的种子……骗赵烛隐那一套,在这人身上不太可能行得通。   瞬时囧了。   仔细回想了这一年的事情,他觉得,自己好像不知不觉间,在聂昕之面前,露出了马脚……不对,应该是蜈蚣脚了吧?   次数太多!   郁容不由得心神不宁……真是图样图森破,他会不会被当妖怪给咔嚓了?   “在想什么。”   眉眼被一抹温热拂过。   郁容回过神,默默不语。   他想,自己不太可能被咔嚓掉,万一这家伙想做什么,他兴许不是没有挽回的法子,比如……   那啥……咳。   碎了一地的节操好像再也捡不起来了? 第58章   不管郁容到底露了多少马脚, 聂昕之的态度是一如既往的自然。   不说,不问。   有一瞬的紧张, 其后, 郁容便坦然了,反正他没做过太出格的事,诚惶诚恐什么的, 无需自己吓唬自己。当然,这不代表他不该更谨慎些,怀璧其罪,一举一动理当留神,不须拘束太过, 却小心无大错。   在心底告诫提醒了自己一番,再看向聂昕之的眼神, 不免透着些许感激。不管这男人怎么想的, 对他着实不错了。   看着是个糙汉,心思却细致,在他没怎么留意时,不着痕迹地帮他圆了不少场。这般用心, 可谓良苦,不当怀疑才是, 除非, 其心机比他想象的更深,所图者更甚……若真这样,事至如今, 他也只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了。   事实却没糟糕到那一地步,心大的郁容仍旧十分心大,从容又淡然,相当之熟练地搭着男人的手,翻身爬上马背。   和之前数次一样,聂昕之骑马带着他。   “昕之兄,”迎着风,郁容不得不扬起嗓门,对前头的人喊着话,“回头能教我骑马吗?”   忽觉这样出行着实不方便,现在交通也不发达,如果自己学会骑马,去城里什么的也方便不少……不过,马好像挺贵的吧,不知道自己买不买得起。   郁容正暗自琢磨着,听到聂昕之应了声“好”,便没在意前面的人看不看得到,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马的价格如何且不提,先掌握好乘骑技术十分有必要——现代也不是所有考驾照的,都会立刻去买车。   两人一马,轻装简行。   卯时出发,路经驿站,补充了些粮水,天黑没过多久,便到了沧平京郊——千里宝马,名不虚传,就是,这样载着两个大男人,多来个几回,感觉迟早会被累死的。   聂昕之决定夜宿在嗣王府的别苑。   郁容表示无所谓,在哪住宿不都一样,他又没打算在这边待多久,没见他的行李没多少吗,轻飘飘的一个包袱,里头就一套换洗衣服。   反正这一趟就是为了取龙血竭,不管能得到多少,拿到了东西便返家。   保持着这般想法的郁容,一觉睡醒,躺在聂昕之家的床上,面上残余一点睡意,眼睛睁着,有些呆呆的。   仔细观察,可见其眼神里透着一丝纠结。   其实,他根本没必要亲自跑这大老远的一趟吧?!昕之兄手底下的人不是遍布旻国吗,随意让哪个路过的捎带一点龙血竭,或者这男人三不五时来青帘的时候顺带带上,便可以了罢,反正龙血竭放在那又跑不了,他见药心喜,却不是急着要用这玩意儿,怎么……   脑子一抽,他居然就这么莫名其妙的,跟着聂昕之跑来京城了。   “怎了?可是身体哪里不适?”   落地的帐帷忽是被人掀开,男人手里端着木盘,盘上放着衣服,出现在了少年大夫的视野之内。   郁容摇了摇头,撑着手臂从床上坐起。   纠结什么的没必要,在一个地方宅太久了也不好,就当出来游玩吧,他还没见识过古代的京城是什么样的呢。   抛开杂乱的思绪,郁容注意到聂昕之拿在手上的东西,有些疑惑:“这是给我的衣服?”   他带了换洗衣装的,根本不需要。   聂昕之解释道:“路途风大,你带来的衣物沾了些尘土,我便自作主张让下人拿去清洗了。”   郁容默了一下下,遂是笑道:“还是昕之兄考虑得周到,谢了!”   包袱挂在马后一整天,就算没沾到什么灰尘,直接穿身上,确实有点心理障碍。看来,得考虑请人做一个便携式小行李箱,就像他的小药箱那样,出门携带方便,又不容易弄脏里头的东西。   一边在心里琢磨着事,郁容一边接过男人为自己准备的衣服——仍是玄黑主色,绣着繁复华美的红纹——不由得腹诽,这人真的很喜欢这两种颜色,转而又想到,旻朝尊黑尚红,这人的审美好像没毛病,只是……   “我能穿这种?”郁容有些迟疑。   聂昕之淡淡道:“无碍。”   郁容便放心地点了点头,既然这人说没事,他穿成这样不至于逾矩吧,下一刻却又囧了,拿起了特别华贵的……腰带一样的东西,不知道该怎么系到身上——话说,这玩意儿是腰带吧?玉石嵌着金饰,非常的“高端大气上档次”。   这种腰带叫什么来着?有些想不起来了。   聂昕之察觉到他的窘迫,二话没说,上前替他扣好带箍,又捡起端盘上各种配饰,有精美的玉环,小巧的薰球,居然还备着火石袋,有一柄鞘身低调的短匕……七八样的小物件,叮叮当当,挂满了腰间。   郁容一时哑然,觉得自己快要化身圣诞树了,他以往的着装跟现在一比,简直不要太轻便简朴了。   “这是不是叫蹀躞七事?”片刻之后,他忽然记起来了,望向男人,“这不是有品级在身的官员才能佩戴的吗?”   聂昕之语气平静,表示:“无碍。”   郁容:“……”   懒得纠结,作为一个地地道道的土包子,他觉得这身装束太繁琐了,看着就挺碍事的。   真到行动之时,倒是还好,除了一开始觉得怪怪的,没什么特别不方便的感觉。   换了一个地方,除了一开始的陌生感,在花了半上午的时间逛完了园子后,适应良好的郁容逐渐就放开了拘束,漫步在园子里,有一种在现代逛古代景点的错觉,没什么平头百姓身处王府的战兢敬畏之感。   大概是因为,除了神出鬼没的逆鸧郎卫,一整片的园子里,男人口中的下人连个影子也没见着。   郁容驻足在游廊之间,望着满院子盛放的夹竹桃,有点汗颜。   红艳艳的一片花海,看着还挺漂亮,可也没必要种上这么多吧,就算夹竹桃有净化空气、保护环境的功能,但……到底是有毒之物。关键在于,昕之兄面对这么一院子的夹竹桃,居然没有一点心理阴影吗?   真是比他还心宽。   “可欢喜?”   听到男人忽然的询问,郁容愣了愣,一时没反应过来。   聂昕之低眉注视着他,目光沉静。   郁容对上他的视线,转而又看了看一院子的夹竹桃,语气迟疑:“还……不错?”   植物这种东西,毒不毒的不要紧,重要的是能不能入药,药用价值越高、适用症状越多的,他自然越喜欢了。   夹竹桃内治心疾,利尿祛痰,外消斑秃、甲沟炎,杀虫杀蝇,用途挺多的,且花开好看,观赏性高,确实挺欢喜的。   少刻,郁容突然回过味,昕之兄这样问,该不会……这成片的夹竹桃林,是为他种植的吧?这样的猜测有些自恋,纠结了一会儿,便放弃了追问的打算。   将园子游玩了个遍,日头有些烈了,遂去了书房,满满一书架的医书,是民间书坊买不到的经籍,比荷蛰小院那里的更加珍贵,郁容见之欣喜不已,随手抽出一本,简单翻阅了一下,便是爱不释手。   克制着兴奋的心情,他偏头看向聂昕之,双目明亮:“全部都可以看?”   男人微微颔首,表示:“此处皆为私人藏书,尽可随意。”   郁容闻言喜不自禁,几乎习惯了这人对自己的包容,语气毫不犹豫:“那我可就不客气了。”便将适才翻看的古籍,翻回扉页,准备从头看起,嘴上招呼着,“昕之兄你去忙你的罢。”   聂昕之应了声,却没离开书房,反而来到书桌之后,提笔写着什么。   郁容瞟了他一眼,旋即收回目光,注意力集中到医书之上。   废寝忘食。   郁容几乎忘了他到京城是干啥来着的,现在别说取什么龙血竭了,连沧平的城门都没踏进一步,整天就泡在了书房,有时候灵感来了,别苑里也有药房什么的,一套套的工具,除了系统奖励的那几样,比家里的更齐备,研究什么的,制药方便得很。   中间有几天想着,离家好一段日子了,是不是该回去,还没等他想好要不要跟主人家辞别,天气陡然热起来了。   好在聂昕之的别苑里储备了足够多的冰,消暑什么的不说,还可以自制冷饮,惹得郁容着实舍不得离开了,尽管他会提取制冰的芒硝,可气温太高,光靠自己制作几块冰哪里够用。   如聂昕之这般地位的人家,大夏天的各种享受,让郁容这个从现代来的土包子,叹为观止,譬如“水激扇车”结合“鼓以风轮”的“清暑亭”,堪称旻朝版的“空调房”,凉爽不说,亭内摆放着各色鲜花,芬芳怡人,增添了几许雅静,让人进了就不想再出去。   畏寒又惧热的少年大夫,白天整个人就长在了清暑亭里的画石床上,晚上贪凉还不想走,哪料某一次睡着了,被男人直接抱着送回卧房,感觉特别丢脸,之后便“自觉”了一些……反正,旻国夏天的夜晚不像现代那样热,再加之,卧房四角各放置了一个大“冰鉴”,床上铺着玉席,静心睡着,一觉到天明。   此刻,郁容坐在清暑亭里,喝着聂昕之吩咐下人做给他的砂糖绿豆汤,桌上冰盘里放着瓜果,饿了还有名叫“水晶黄冷团子”的糕点可以垫肚子……再看看前几天被接过来的猫儿们,一只一只趴在冰凉凉的画石床上打着盹儿,忍不住想捂脸。   这日子过得真是太腐败了!   曾经的社会主义接班人,几乎快被敌人的糖衣炮弹给腐蚀了。   说好的,取了龙血竭就回家,到现在,连龙血竭的影子也没见着。   郁容原想问问聂昕之,住到这里才倏地发现,那个男人真得特别忙,倒不至于看不到人,对方有大半的时间也在别苑,但是每一天,从早到晚,一直一直有逆鸧郎卫或进或出,向他汇报各种事务,桌子上的公务折子堆成了好几座小山。   到这时,他才意识到,这别苑其实是聂昕之的“办公”场所吧。   为了避嫌,郁容便尽量避免去他办公的地方,乃至往往到晚餐时,才能见上对方一面,又因着食不言什么的,导致他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时机,问龙血竭的事情。   “咳咳咳……”   郁容回过神,听到这一阵咳嗽,第一时间想到了聂昕之的胞弟,循声看过去,不由得一愣。   来人三四十岁的样子,面容白皙,身形清瘦,时不时地咳嗽,显然,身体不是很好的样子。   郁容连忙起身,没来得及说什么,就听那人先行开口了,语气温和,带着笑意——   “你便是勺子藏着的小桃花?”   郁容:“……”   有听没有懂,“小桃花”该不会指的是他吧?还有,“勺子”是谁?   “先生您是……”   来人又咳了两声,道:“我是勺子他爹。”   ……大勺子吗?   郁容赶紧拉回跑马的思绪,绝对不承认刚刚他想到某些方言里“勺子”指代的意思。   便是回过味来。   勺子应该是昕之兄吧……咳!   然后,郁容就惊悚了,后脊发冷——昕之兄他爹,昭贤太子不是早死了吗?   凉风嗖嗖,清暑亭里弥漫着一股寒意。他想起来了,今天是七月十五中元节,鬼门关大开之日! 第59章   再看这人, 长相与聂昕之倒没什么相似之处,却有几分聂暄的感觉——哦, 不对, 应该是聂暄像对方——同样是看起来不太健康,宿疾在身的感觉。   郁容觉得寒毛直竖,他其实不怕鬼的……   一道极为熟悉的嗓音适时响起:“陛下来此有何贵干?”   陛、陛下?   浮想联翩, 脑海里正上演着各种鬼故事的郁容:“……”   “咳咳。”自称“勺子他爹”,其实是当今圣人的中年男人,偏头看着来人,“禁中太热了,便欲出城消消暑, 路经此地,想看望一下你。顺带……”说着, 视线又转向站在旁边一脸懵忡的少年大夫, 笑得和气,“瞧瞧你藏的小桃花。”   郁容眨了眨眼,与圣人的目光相对,背心慢慢渗出冷汗——这一回想到的不是鬼怪邪祟什么的, 而是,陡地意识到这位的身份, 及其身份在这个时代所代表的意义, 便是在他的认知里没有多少对皇权敬畏的意识,可当真遇到这样一位执掌天下人生杀大权的人,不由自主地心生了些许忐忑。   真正让他不安的, 是那一声“小桃花”的说法……尽管圣人用的是戏谑之言,不代表他就察觉不出其中隐含的信息。   后脊更凉了。   到这时,郁容真真切切意识到聂昕之不只是“昕之兄”而已。   虽然他们之间没真正如何如何,但经过这一段时间的同吃同住,不经意地,彼此间就有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默契。   然而,他怎么忘了,以聂昕之的身份,怎么可能被允许跟一个男人在一起——不是当成娈物的那种——既不娶妻,又如何延续子嗣?何况,岂止单单是子嗣问题。   聂昕之确实没有父母管束,可头顶上有一个说话比父母之言更具权威性的帝王,关键在于这帝王还是他的至亲长辈。   郁容觉得,不只是背后发寒了,脖子间也凉飕飕的。   出师未捷身先死,断了袖子又断头……真真的凄惨。   怕不会就是他的下场吧?   郁容看似神态镇静,脑子已被乱七八糟的想法挤压得快要炸了。   聂昕之根本没搭理圣人的说法,走到他身边,声音沉静,及时地将他从惶恐中拯救出来:“容儿,这一位是陛下。”   脑子发懵的少年大夫,终究被自己的脑洞“吓”傻了,全然忘了像正常人那样见到天子三拜九叩行跪礼,反倒是脱口问出:“原来圣人竟是昕之兄的爹?”   语气好像还很冷静。   “……”   聂昕之难得露出了怔忡的表情。   圣人哈哈大笑,赞道:“是也是也,我确是勺子他爹。”   郁容听到了笑声,便是陡地一个激灵,瞬时囧了——糟糕,这下子自己怕不得真要玩完了!   “还请官家自重。”聂昕之冷声道。   圣人闻言,反而笑得更厉害,然后就呛到了,边咳嗽边笑个不止。   郁容:“……”   莫名的熟悉感……啊,是了,聂暄也是这个样子,笑点特别奇怪又特别低的感觉。   聂家的人,真是一言难尽。暗想着,郁容偷瞟了聂昕之一眼,感觉他这位昕之兄,是唯一一个正常的,基因突变吗。   半晌。   圣人总算笑完了,目光复又投到少年大夫身上。   郁容暗自紧张,好歹这一回脑子没短路,想到刚才自己傻站了半天,忘了行礼,现在补上不知来不来得及……问题是,他该怎么行礼,下跪吗?理智上能理解,感情上着实不习惯。   圣人像是感觉到什么,那头少年大夫刚要行动,抬手便是一个虚扶:“私底下无需多礼。”   聂昕之同时伸手握着了郁容的手腕,将他扯到身侧让他站稳,转而又问向圣人:“陛下既是路过,臣侄正好有要事禀报。”说着做了个邀请的手势,请人去往他办公的西院。   待到聂昕之与圣人都走了,郁容留在清暑亭发愣。   半晌,渐渐醒过神。   居然什么事都没有?所以圣人当真只是来看一眼勺子的小桃花……不对,他不是什么桃花,咳。   囧囧的感觉。   “吓着了?”   郁容:“……”   这人神出鬼没的,要不是自己心理素质好,没吓着也会被吓了一跳。   腹诽完毕,郁容又想到了刚才的一遭,心里还在打着鼓:“他……官家走了?”   聂昕之微微颔首。   郁容犹豫又犹豫,想问些什么,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莫怕,”聂昕之像是察觉到他的不安,“官家不会对你如何。”   郁容惊悚了,这话什么意思,难不成圣人原本还真准备对他如何如何吗?也……太无理取闹了吧?旋即想到之前的失礼,蓦然意识到,圣人若要治罪,他早先便脑袋搬家了。   聂昕之补充说明:“无需多思。”   郁容默默地看着他,忽是出声:“我想回家了。”   聂昕之默然,少刻,说:“近日公务繁忙……”   又是这句话。郁容难得赌气:“我可以自己回去。”   龙血竭什么的,昕之兄什么的,圣人什么的,爱咋咋地吧!   “容儿。”聂昕之一贯不含情绪的语调,此刻出奇地低沉,让人感到一种安心,“有我在。”顿了顿,道,“尽可做你自己想做的,勿须有任何顾忌。”   郁容只道:“我明天回青帘。”   聂昕之这一回没再推脱:“好。”   郁容注视着神色淡淡的男人,心中难以言明的焦虑忽而淡去了一些,倏地升起一种歉疚。   “那个……”   聂昕之静静地看着他,等待接下来的话语。   郁容犹疑了半晌,自己都不知道想说什么,不由得暗叹,他真是从没有过这样纠结过。只是,原本想着顺其自然,甚至有些意动的事,因着圣人的突兀造访,让他不得不产生质疑之心。   尽管优柔寡断,可有些事是开弓没有回头箭,容不得他随随便便地作选择。   “为什么圣人喊你‘勺子’?”   话一问出口,郁容就囧了,他是想转移话题,可怎么就问出这么个莫名其妙的问题……好吧,也不是莫名其妙,他确实挺好奇的。   聂昕之有问必答:“出生之初取的贱名。”   郁容恍然大悟,旋即想到了聂暄:“所以二公子也叫瓶子?”   聂昕之淡声道:“缸儿。”   哎?   聂昕之解释了句:“他嫌缸儿难听,自己改了。”   郁容默了:缸儿是难听,可瓶子也没好到哪里去吧?   “听起来都是厨房里的东西?”   “小辈之中尚有铲子、碗儿、锅子、盏儿、杯子等厨用物什。”   郁容一下子被逗笑了,满心的纠结随之散去大半:“一家子‘餐具’啊?”   聂昕之略是点头。   郁容见状,乐不可支,半晌,忽地叫道:“勺子兄。”   聂昕之微怔,随后,居然应了声。   郁容笑得更厉害了——不妙,他的笑点也越来越诡异了。   不过,真的好好笑,“餐具”就算了,昕之兄竟然还是勺子。   笑着笑着,忧愁向来存不过一刻钟的少年大夫,心情便豁然开朗。   “昕之兄。”   “嗯。”   “多谢了。”   这人故意在逗他开心吧,尽管有些拙笨,但他确实被逗得开怀了。   聂昕之凝视着郁容的笑颜,伸手在他的发上碰了碰,以着陈述好似不带情感的口吻,说:“你还小。”   郁容一愣,继而又微微笑了,点头表示赞成:“我还没成年。”   所以,再等等吧,他一定考虑清楚。   不能辜负昕之兄,但也绝不辜负自己。   “勺子兄……”   之前憋狠了,郁容忍不住起了促狭之心。   一直“逆来顺受”的聂昕之忽而在他眉眼边摸了摸:“叫兄长。”   笑意卡在喉咙,郁容不由得张大双目:啥意思?绝不承认又想歪了。   男人重复:“叫我兄长。”   郁容迟疑了一会儿,试探着开口:“兄长?”   “嗯。”   突兀地想起匡英,以及跟他曾有一面之缘的弟弟匡秀,郁容微微勾起嘴角,学起匡秀对匡英的叫法:“大兄?”   聂昕之依然应声:“嗯。”   郁容又笑喷了。   简直像是被笑点低的聂家人传染了。   万一他被笑死了,谁来继承他的猫儿,和大熊猫?哦,还有大公鸡小红,以及实际上已经归属他的梨花。   ·   说定了回青帘,第二日,郁容便带着他的猫儿们,坐着马车回去了。   ——引得他去京城的龙血竭,拿到了足有十斤多。   聂昕之仍是他的“专用司机”。   着实过意不去,郁容已经推辞了几遍,可对方一个轻描淡写的“公务顺路”,就让他没话了。   炎炎夏日,在自家里当然没有王府别苑舒适了。   刚回家的头两天,郁容被热得有些小后悔,分外想念起别苑的清暑亭,转而便想到了那看着和气、心思不明的圣人,顿时打消了惦念之心。   算了,京城水土不服,他还是老老实实、安安心心地窝在青帘这个小村子里吧!   反正处暑已过,天气将会一天比一天凉,家里也不算待不住。   很快,郁容没时间纠结有的没的了。   何蛮子忽然上门。   前不久成功栽培并取得收获的半夏,在这第二季才播种没多久之时,遇到了严峻的情况。   不光是半夏,春季播种尚未到收获季节的丹参,甚至是原本长势良好的桔梗、白术等,或多或少遇到病虫害。   虫害成灾,若不及早救治,届时怕是颗粒无收。 第60章   遇到大规模的病虫害, 便是种植好手,往往亦只能束手无策。   郁容作为半吊子的农事专家, 不得不赶鸭子上架, 连夜翻起了那本药株培育大全,仔细阅读、揣摩并记忆各种病虫害的详情描述,及针对其预防、治理之方法。   次日一早他便赶往了小儿山, 跟着何蛮子去到种植了半夏的坡地间,查看情况。   在半夏种植的过程中,常见的主要有球茎腐烂病、绍叶病、病毒病等病虫害,除了气候与土壤这方面的因素,基本是由虫害、真菌性危害进而引发病害的。   虽有些不事生产, 郁容的理论知识还是不错的,在请何蛮子种植药材之前, 就考虑过这方面的问题, 早先便作了防治准备,比如在播种前,自配了药液浸种,用以防治虫害与真菌危害, 选的坡地,不仅土壤与土质适合种植, 同时也考虑过遇到高温多雨水等情况。   事实上, 在第一季半夏收获前,不是没出现过病害的情况。   何蛮子不愧是专业种植户,及早地便将染病的植株移除, 烧毁后深埋,又取了石灰水浇灌病穴……应急措施十分有效,然而却远远不够,毕竟病虫害的问题非常复杂,引发因素也有诸多不同,针对某一种情况行之有效的手段,遇到另一种情况,兴许不仅没用,更甚者适得其反。   譬如,这第二季半夏遇到的病虫害,便打得何蛮子一个措手不及。   郁容没有责怪对方的失责,到底是受制于生产力水平,这个时代的农业生产主要还是靠天吃饭,尽管旻朝在施肥、灌溉等农耕技术已经相对进步了许多,粮食亩产量由此也逐步得以提高,但是针对病害、虫害或是真菌性危害,便是顶厉害的种植好手,往往也就做到何蛮子这个程度了。   ——主作肥料的草木灰在一定程度上具备防治病虫害的作用,除此便是拔除、烧毁病株,靠石灰水杀虫,顶多再利用上兔羊牛的粪便。   理所当然,没有现代五花八门针对各种病虫害的农药、除草剂什么的,连郁容之前只是大概有个概念的“土农药”,在这时也尚未被应用于生产当中。   回归到当下。   坡地半夏遭遇的病害大多是蚜虫引起的,还有天蛾、蓟马等虫害。   情况十分严峻,郁容当机立断,教何蛮子制作简易却有效的“农药”。   乡野随处可见的野蒿,家家户户栽种的蓖麻,还有常见树木如柳树、苦楝等……取叶子、树皮或果实,捣碎掺水,放大锅里文火熬煮,滤液冷却后,再兑水稀释,喷洒到地里田间,对蚜虫、天蛾、蓟马以及菜青虫等皆有奇效。   长年与药材打交道的何蛮子,对各类植物的药性十分了解,经由郁容手把手教导,顿时茅塞顿开,很快便上手。   用了农药后,郁容又待在坡地间,观察了半天,渐渐便放松了心神。   回到家,简单地吃了一顿晚餐,少年大夫便去药室取了数十种具备驱虫、杀菌或是含有毒素的常见药材,忙不迭地进了静室做起了研究。   一是研究“农药”。   不同的病虫害,适用的药物是不同的。   比如,鱼藤对各类毛虫有特效;茶粕除了可杀死蜗牛、蛞蝓等软体动物,在一定程度上能够防治锈病;蓖麻与桃树针对地下害虫;苦参和曼陀罗能够抑制某一些危害性真菌的繁殖;枫杨叶,某些动物粪便,以及草木灰,作农药与肥料两用……   熬个半个晚上,郁容就拟定了十数种可用且效果不错的防治病虫害的农药配方,考虑到是为生产所用,选择的皆是山野田间最常见的药材。   “农药”暂且搁置一边,具体效果还得经由实践检验。   第二项的研究要麻烦多了,比农药的研制困难了无数倍——如何自制出“除草剂”。   “土农药”的运用在天朝由来已久,哪怕郁容此先对这方面不太了解,在系统的相助下,初步的研究还算顺利。   可以中药材制出除草剂,于他来说,却是一个大胆的尝试。   哪怕在现代,有时候还得通过人力进行除草。   郁容没想着研究出什么能杀死所有杂草的药剂——既不现实,又太过危险——无论农药或者除草剂,他不希望对生态环境造成破坏。   若是完全不借用除草剂,有些寄生性的杂草则过于棘手了,便是投入再多的人力,也没法子清理干净,严重影响到作物的生长与收获。   最典型的便是菟丝子。   郁容种的丹参就遭遇到了菟丝子的危害。   与第一季半夏差不多同步播种的丹参,基本上没受什么病虫害,却由于菟丝子的迅速蔓延,好几片地出现了药株叶子枯黄甚至近乎枯死的情况。尽管菟丝子本身也是一种药材,可在药用和经济价值上,其比不上丹参。   若不尽早除尽菟丝子,尚未长成的丹参必会枝梢枯萎,严重的,可能会出现全株死亡的情况,大大降低采收产量。   除草剂的研制势在必行。   遗憾的是,药株培植大全上有一些关于“土农药”的运用,却丝毫没提及除草剂的配方。   郁容只能先行摸索,好在农药的研究给他提供了一些思路,便取含有生长抑制成分——多数也具有杀虫效果——的药材,诸如雷公藤、艾叶、苦楝子等,利用渗漉装备进行成分提取,经过合成,浓缩成药粉,再用系统鉴定,评测药剂的性效。   一开始是不顺的。弄出抑制植物生长的药剂不难,难的在于除草剂的针对性,必须不伤及到植株本身,却又能有效杀死有害杂草……要求苛刻,研究过程中各种问题不断。   郁容没有气馁。   想想就知道,现代那些农药、除草剂,是花费了多少时间与人力,经过了多少次失败,才最终取得成果。如不是没有系统,靠他一人之力,想在短短几天里,研究出什么所以然,简直是异想天开。   幸而还有系统。虚拟空间里又储备着海量的珍贵资料,只要花贡献度,他就可以少走无数的弯路。   不过……   就算系统提供了无数便利,郁容成功研制出的“除草剂一号”,实际效果并不乐观,尤其对菟丝子,基本上起不到什么效果。   眼看着丹参田里,菟丝子蔓延到接近四分之一的面积,李家兄弟耗费大半时间在除草一事上,仍是除之不尽,郁容愁闷得每天一大早在田边来回踱步。   忽而,他想到了“以毒攻毒”,菟丝子的生长机理十分特殊,其内含有的抑制细胞生殖与繁衍成分,对人类、动物以及植物都有效果,再联想起本身强大的繁殖能力……   便是灵感迸发。   皇天不负有心人。   在生日的前一天,以菟丝子为君药,雷公藤、百部、牵牛子等为臣药,佐以苦楝子、艾叶、蛇床子等,郁容成功制备出“除草剂二号”,系统评测为勉强合格,欣喜之下为其取名“菟丝灵”。   生日当天,一大早的,他拿昨天夜半才制成的“除草剂”药粉,加水勾兑,耐着性子等到晨露挥发了,迫不及待地便赶到了田里,借以浇花的喷壶,喷洒着药剂……除草剂带有相当的毒性,不宜皮肤直接接触。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等撒完了所有的药水,郁容回到田头,看到最早被喷洒到除草剂的菟丝子,总感觉好像有些蔫耷耷的。   身着劳作服,少年大夫手里拿着木质喷壶,无意识地在田埂上来回晃荡。   “容儿。”   不知过了多久,这一声熟悉的唤叫,惊醒了沉浸在情绪里不得回神的人。   郁容转头便看到穿着武弁服的男人,想也没想,疾步走到对方跟前,压抑着一丝激动,高兴地分享着喜悦的心情:“昕之兄,我给你说……”   “叫兄长。”   “兄长,”藏着满心事的少年,无暇多思,想也不想地改了口,“你过来看看。”   说着话,一手拽着男人的胳膊,往种满了大豆的田埂上走去。   聂昕之顺着郁容的指示,望向攀附在豆秆上的浅黄色细藤。   “你再看这一边的菟丝子。”   聂昕之转过头,看到不远处蔓延在丹参枝梢上的菟丝子,瞥着面带喜色的某人:“何意?”   郁容微微张大双目,反问:“你看不出来这两片菟丝子有什么不一样吗?”田埂上的大豆,尚未喷除草剂。   聂昕之仔细辨识了起来,少刻,道:“可是长势不同?”   郁容连忙点头,笑道:“我果然没看错,没想到这菟丝灵起效这么快,”说罢,又有些疑虑,“不知道效果太强,会不会产生药害……”   几个时辰就起效,让他一下子联想起了“百草枯”,难免不安——思及现代无数喝百草枯自杀的案例,顿时心里发凉,寒毛直竖。   “不行,我得再研究一下。”蹙起眉头,郁容自言自语着,转身便想回家。   “容儿。”   “啊,差点把你给忘了,不好意思,昕之兄……”   “叫兄长。”   郁容不由得无语。这家伙是复读机吗?在心里这样吐槽着,他嘴上妥协:“知道了,大兄。”   聂昕之淡声应:“嗯。”   郁容忍俊不禁,笑了好一会儿,捡起装除草剂的喷壶与木桶。   “先回家。我给你看看最近这段时间的成果……哎,要不是有系……咳咳咳!差点快疯了,头发都掉了一大把,总算制成了农药与除草剂。”   “何为农药与除草剂?”聂昕之配合地接着话题。   “农药,顾名思义就是……”   两人并肩走在乡间小道上,交谈声渐渐飘远。 第61章   “生辰?”   抛开了满脑子的农药与除草剂, 郁容终于从半癫狂的研究状态中脱离出来,听到男人的话语, 一时有些怔忡。这一段时日忙晕了头, 他习惯的又是阳历生日,竟全然没注意生日的临到。   郁容不自觉地轻叹:“生日啊……”   这不仅意味着他真真正正地成年了,同时宣告了一件事实——   他在异世界已经待满了整整一年。   一种莫名的心情在胸腔涌动。   聂昕之感觉到什么:“在想甚么?”   郁容摇头一笑:“没, 就是觉得时间过得太快了,转眼一年……”倏而打住了话头,微微张大双目,上上下下地打量起男人。   “怎了?”聂昕之疑惑。   “你……”郁容十分纠结,语气迟疑, “你为什么知道今天是我的生辰?”   一般而言,他不怎么跟别人说起自己的私事, 况且, 穿越以来,时至当下,最亲密的人就是聂昕之了。他可以肯定、确定的是,自己从没说过是哪天的生日。为什么这家伙比本人记得还清晰?   细思恐极的感觉!   聂昕之神色自然地回答:“户籍金册。”   差点又脑洞大开了的少年大夫瞬时囧了, 登记户籍时是必得填写出生日期的,怎么给忘了这家伙的情报有多灵通。   “这样吗?”郁容心念一转, 意识到一个事实, “昕之……”注意到男人嘴唇微启,眼看又要说什么,顿时反应了过来, “兄长是不是将我的来历底细摸得一清二楚了?”   聂昕之闻言微愣。   不问还好,这一说破,郁容就憋不住了:“我能知道你都查到了什么吗?”   聂昕之伸手在他发上轻抚:“莫要多思。”   这样的安慰,明明听起来十分苍白无力,郁容莫名却心安了,可他还是忍不住探究道:“不能说吗?你这样我有点慌。”   聂昕之沉默了片刻,语气淡淡:“既是流落在海外的旻人之后,对今朝之事尚有懵懂,不过是寻常,无需心惊胆战。”   “也没有心惊胆战……”   郁容咕哝了一声,暗中仍有怀疑:自己编造的“海归”身世,当真毫无纰漏到让这个男人信服了?   不好继续追问,对方明显不打算细究自己的来历去路,不如……揣着明白装糊涂。   遂话锋一转,郁容笑问:“既是我生辰,兄长可有礼物相赠?”   问是问了,想到这男人的“德性”,他几乎毫不怀疑——是送奇珍异宝?或者罕见的药材?抑或,令人意想不到的萌宠?   ……猜得不怎么准确。   聂昕之自然送了礼物,是一套风态奇古的,由各色大小空青石组合而成的摆件。   郁容盯着空青石,暗道:这家伙终于“正常”了吗?   倒不是空青石摆件不够好,只是,相较于以前的礼物,略偏于“寻常”了。   转而,郁容心情不错道:“我可以拿它入药吗?”   摆件什么的没有实用价值。无论是什么样的东西,第一时间想到的是怎样入药,或者能不能吃,咳。   聂昕之几乎从不反驳少年大夫的要求:“随你之用。”顿了顿,“近日得此青神羽,足有七百钧之重。”青神羽指的就是空青。   郁容不由得瞪大眼。   尽管他刚刚觉得这个礼物略微“寻常”,事实上,空青石可是相当罕见的矿物类药材,至少在匡万春堂就没看到有卖的……其凉肝利窍,对眼疾有奇效,适用诸多治疗眼病的方子。   “七百钧……”郁容惊叹,“那不得有两千一百斤吗?”   真真的太壕气了!   “埫河口发现一青神羽石穴。”   郁容了然。   聂昕之表示:“车马运载不利,七百钧青神羽便存于京郊别苑。”   郁容眨了眨眼——所以?   “若有所需,便自去取用。”   郁容黑线。好熟悉的套路,这男人真当他是鱼吗,每回拿点“饵料”,故意吊着他,指望他主动上钩。   “没必要。”在心里吐槽了一通,他伸手在石摆件上抚了抚,“这么多空青够用很久了。”   除了平常作研究之用,空青相对来说不算常用药材,有这些存货以备万一便足够了。京城什么的,在心理阴影尚未彻底消散前,短期内是不想再去了。   闻声,聂昕之微微颔首,也不强求。   转而提到了今天的第二个目的。   “河西?”郁容疑惑,“你让我去那做什么?”   “学骑马。”聂昕之提醒着,补充说明,“时节正适合。”   陡地想起自己之前随口提出的请求,郁容摸了摸鼻子,道:“又得麻烦你……”   男人表示他不嫌麻烦:“无妨。”   “那也没必要去河西吧,”郁容说,“几千里的路,太远了。”   “我在河西有马场。”聂昕之说道。   郁容继续摇头:“昕……兄长的好意,郁容心领了,可特地为骑马跑河西,一来一回就得半个月的功夫,太耽误时间了。”   聂昕之默然。   郁容忽地意识到什么,试探着问:“你是不是要去河西出……公务?”   男人静了少刻,点头给出回答:“此行或逾一季之久。”   “……”   郁容眼神微飘,心里是……很奇妙的感觉吧,有点无语,又有些触动,遂又想到半年见不到这个男人,又仿佛略有……舍不得的样子。   不过……   “现在正是研究农药和除草剂的紧要关头,”郁容歉意表示,“怕是走不开。”   当然是借口。   一方面一想到河西那么远,风俗习惯语言肯定又不一样,眼看差不多是下半年了,北方冷得很,一时没丝毫想去的欲望;   另一方面,还是有些怪怪的感觉,大概是“名不正言不顺”?   “兄长”什么的,口头上叫叫罢了,有些事彼此心知肚明,关系还没到那一步,就跟着对方跑那么远的地方,感觉跟私奔一样,咳!   便是两人如何如何,也没必要黏在一起吧!   想定了,郁容微微笑:“兄长便且安心去罢,公务要紧,不过是一季,过年时便可再相见了,到时候再教我骑马也不迟。”   聂昕之凝视着他的眉眼,忽道:“你既唤我一声兄长,年节之时便随我回王府除岁迎春。”   郁容噎住了。   这话题跳得也太快了吧?考虑得真够远的。距离过年还有小半年,有必要这么早就开始讨论吗?再者,兄长什么的,明明是这家伙非要他改口的。   “到那时再说罢。”敷衍地应了一声,他转移话题道,“何时出发北上?”   “中秋之后。”   中秋是后日。   郁容笑问:“要一起过中秋节吗?”   聂昕之应道:“好。”   “不管二公子?”   “他去了东海。”   郁容哑然了半晌,摇了摇头:“你们兄弟俩真能跑。”   一个往东,一个朝西,京城那座王府怕是一年到头,除了腊月,根本没谁住里头吧?   便至中秋。   比之春节,旻朝的中秋节没多少讲究,却是个热闹至极,适合游玩的节日。   当夜雁洲有灯会。   错过了上元节的郁容,这一回自是怎么都不想错过了……没办法,古代娱乐活动太少了。   聂昕之与他同行。   两个大男人携手参加灯会总好似奇奇怪怪的,郁容却是丝毫不在意,聂昕之更是不把其他人的眼光放心上。   “那边在拜什么神?”   郁容好奇地看向那一株特别大的月桂树,人们不断地朝那边流动,围成了一圈一圈的“人墙”,隐约可见人墙中间,供奉着一个木制神龛,便是挤不到里头去,许多人就在外围敬了根燃香,以作求拜。   聂昕之答道:“太阴君。”   太阴君?是……太阴星君?   郁容不太确定,说来惭愧,他对神佛这些实在不太熟悉,一般都是通过看“闲书”了解的,有的记忆深刻,有的看过就忘了。   太阴肯定代指月亮,太阴君兴许就是嫦娥?话说,旻朝有嫦娥的传说吗?   不管了。郁容直接问:“我们要不要拜一拜?”   看大家都特别虔诚的样子……他尽管不信神佛,却谨记外祖父的教导,路遇这些神佛的话,哪怕自己不信,也得表示一下尊敬。   聂昕之好像愣了一下。   郁容一时没得到回应,以为人声喧哗对方没听见,便微微扬起嗓门,叫着男人:“咱们也去烧根香吧?”   少时,聂昕之应道:“好。”   大概早就考虑到中秋人多,所以祭拜的流程一点儿也不复杂。   捐一些钱,便可取香,随意寻个地方朝着月桂树与神龛的方向敬拜即可,完了再将未烧尽的香送到一个超大香炉里。   有人守在香炉附近,给每个敬拜完的信徒,发送着木牌。   郁容没多想,接过木牌,翻看了一下,旋即有点懵。   一面是“花好月圆”,另一面是“琴瑟永偕”。   什么鬼?! 第62章   郁容觉得自己是不是想多了, 说不准“花好月圆”什么的在旻朝没有引申之义,便讨来聂昕之的那块木牌, 细细一看, 上书“玉树连枝”,翻个面是“端木交柯”。   树啊枝叶的交缠一起,或许能理解为兄弟之谊?   旋即想到, 古人总爱以兄弟形容夫妻感情什么的,印象最深的就是那句“宴尔新昏,如兄如弟”,还有一开始形容兄弟后被指代伉俪情深的“鸳鸯双飞”……有些囧囧的。   思想不受控制地歪掉了,郁容莫名觉得“污”, 尤其想到,自己口口声声唤起某个男人为“兄长”……咳, 打住!   春天早已过去了, 胡思乱想什么的要不得!   “容儿……”   郁容陡地打了个激灵,关闭掉脑洞里的小剧场:“什么?”   聂昕之朝他摊开掌心:“木牌。”   郁容忙将对方的木牌还了过去。   男人没有收回手,提醒道:“你的。”   郁容一时没反应过来,下意识便将自己的木牌交给对方。   聂昕之带上两块木牌行至树下。   郁容有些迷糊地跟随其后, 便见男人不知道怎么弄的,一对儿木牌被同一根红绳拴挂在月桂枝间。   真真是连枝又交柯了。   仰头看着满满一树的红绳, 绳子之下悬挂着无数木牌, 总算意识到大家不是在单纯地祈福,而是专门许愿求姻缘。   这样一想,郁容不由得默然, 张大着一双桃花眼,瞪向某个自作主张的男人。   “怎了?”聂昕之问着,神态坦然。   郁容微微张嘴,复又阖上。这让他怎么说呢?明明是自己要求拜神、烧香的……说什么都有些理亏的感觉。   一道稚嫩的嗓音适时插入:“贵人公子,您要不要请一尊兔儿神?”   兔儿神是个什么神?一听就特不正经的感觉。   郁容循声,低头看去。   一个七八岁大的孩童,穿着破陋却收拾得很干净,臂弯挎着一个竹篮,竹篮里满满的一堆巴掌大兔子,粗麻布扎成的兔子做工不算太精致,颇有一种拙陋的趣味。   盯着小孩手里的兔子,郁容语气不确定:“兔儿神?”   小孩有些腼腆,露出小小的笑容,嘴巴吐出吉祥语:“请了兔儿神,贵人公子就会事事如意走好运的……”   就凭那个长相抽象的兔子?   郁容很是怀疑,不过也不想让小孩为难,便要了两只兔子,每只十五钱,挺便宜的。   小孩欢欢喜喜地收了钱,将两只兔子塞到少年大夫手中,高高兴兴地钻入人流,转眼就不见了踪影。   郁容把玩着手感粗糙的兔子,随手丢了另一只给聂昕之:“送你一只兔儿神。”   聂昕之默默收好。   昂藏七尺的汉子握着童趣十足的兔子,这画面实在太美……全然忘了自己也拿了一只在手中,郁容笑得乐不可支。   “笑甚?”   郁容摇头,跟着男人一边往人少的地方走,一边继续摆弄着“兔儿神”,忽是想到什么:“这兔儿神该不会就是太阴君吧?”   聂昕之“嗯”了一声。   郁容一时哑然,半晌,清了清嗓子:“是主管姻缘的神?”   说起来,他隐约记得天朝好像也有“兔儿神”,不记得在哪看到的,当时眼睛一扫而过,没上心……不知道跟这个世界的太阴君是不是差不多的存在。   聂昕之再度肯定地应着声。   郁容有些无语:“为什么八月十五会拜兔儿神?”   “除却中元、下元,民间每逢月圆之际,俱会敬拜太阴君。”   郁容:“……”   看来以后他得留点心,神佛什么的不懂就不要乱拜了。   随即又放开了心怀,不再纠结什么。反正,迟早得找对象的,拜拜红喜神也不算错,至于说自己的姻缘牌被“强行”跟另一个人的绑定了……尽管嘴上没承认,却不得不承认,大概,除了这男人,他怕是不会再有第二个选择了吧?   两人随意地穿行在街市之间。   罗绮满街,丝篁鼎沸。   真没想到古代夜市如此热闹的郁容,真真跟个土包子似的,新奇又好奇。   沿街有舞队游行,有搭台唱戏的。   细旦清音撩人,戴花簪翠,一身彩衣华服,腰肢袅娜,直让少见多怪的少年大夫看直了眼。   眼睛被覆上温热的手掌。   “昕之兄?”郁容有些莫名。   聂昕之淡淡道:“灯火耀眼,易伤目力。”   郁容不由得失笑:“是吗?”   这算不算是“道貌岸然”?不让他看那细旦就直说嘛……反正没多好看。他之所以会看呆了,不过是听旁边人说,那怎么看怎么都像女人的细旦是男人扮演的,忍不住想探究一把。   “前街铺席,新出了螯蟹,石榴孛萄亦已上市。”聂昕之语气自然地转移话题。   郁容闻言,双目明亮:“有卖螃蟹的?好不好吃,不是河塘里的那种石蟹吧?”   聂昕之表示:“可去一观。”   郁容闻言点头,想想也是,过去看一看就知道到底是什么螃蟹,如果是大湖蟹,那可真不错,他上一回吃还是在前年中秋前后。   二人果断决定离开这一条街。   纱笼照道,迎面有三五风流子弟,拥簇着佳人美女,戏笑追欢。   郁容默默地让出路,站到边角,忽听爆竹骤响,闻声回头,火树银花、星落如雨,不自觉地微微一怔,蓦然想到那首被人用滥了的《青玉案》,此时此景,真真不能再契合了。   见走在前面的少年大夫蓦然止步,看起来有些晃神的模样,聂昕之疑惑地唤着:“容儿?”   郁容瞬间回过神——尽管习以为常了,偶尔还是会被这家伙的“容儿”给雷得身心酥麻酥麻的——摇了摇头,视线转到另一侧,正要开口,余光不经意地飘到了暗处的巷口。   心脏猛地一紧。   “那边!”   聂昕之顺着他的指示看去,巷口特别窄,昏暗暗的什么也看不到。   郁容赶忙地拉着男人的手臂,一边疾步朝那边跑去,一边没忘记说明:“好像有人拐子在偷小孩。”   没看错的话,应该是之前卖兔儿神的那个小孩。   十来丈的距离,两人没一会儿跑到了巷口,朝里看去,破陋逼仄,隐约可见残垣断壁什么的,再往里便是倾倒的房屋……   死巷。   没两下就转完了,除却郁容与聂昕之,在场没有第三个人。   “明明是这里……”少年大夫眉头微皱,很是纳闷,“我亲眼看到那人捂着小孩的嘴就往这里拖。”   聂昕之没有怀疑他的说法:“出去再说。”   才一出巷子,不知从哪冒出了一名便装郎卫。   静默地注视着聂昕之分派着任务,郁容有些囧。他根本没意识到,周围潜藏着别人,这些家伙的隐匿和跟踪能力也不太厉害了吧,感觉不怎么科学。   没一会儿,好几名郎卫出现又立刻散开,分头去查寻人拐子与小孩的下落。   有专业人员在追查,郁容便安定了心,没想着瞎掺和,术业有专攻嘛!   只不过,原先想吃螃蟹的计划,就此搁置……   意兴阑珊的,没心情享用美食。   随同男人去了一座清幽小院,简单洗漱了一番,便躺床上休憩了。   一早醒来,郁容就听到聂昕之说,昨夜里的人拐子被抓到了——顺带将某个“人口拐卖团伙”直接一锅端了——不但及时地找到了卖兔儿神的小孩,还有更多的妇女、孩童被救了出来。   遂放下了这一桩心事。   不过……   “你是……”郁容迟疑了一会儿,不确定地唤着,“余社头吗?”   余长信笑道:“许久未见,不成想小大夫还记得余某。”   郁容默了。   原来真是这个人啊……不能怪他记性差,上一回见到这位疑似“传销头子”的男人,对方看着还是一副斯文清隽的文人模样,跟眼前一对比,根本是两个人!   络腮胡子,不修边幅,曾经是锦衣宽袍,现如今穿着一身麻衣短打……落魄极了。   尽管有些奇异,郁容却没想过打探他人的私事,目光转到昨晚被拐的小孩:“原来是余社头家的孩子。”   这家伙这一整年到底干啥了,搞得自家小孩都得自己挣钱糊口。   余社头愣了愣,看向孩子,少刻之后又笑:“也可以这么说。”   真是奇怪的说法。   郁容默默想着,没再追问。   余长信跟他打了招呼,便过去另一边,跟负责看管这些被拐孩童的郎卫交涉去了,没多久办完了手续,领着孩子又过来辞别了一声才离开。   “怎了?”   沉浸在情绪里的郁容回过神:“就是觉得那余社头好像变了不少。”   还以为对方趁这时机会再跟他“拉赞助”呢。   ——关于余长信所设想的“福居社”一事,郁容当初曾跟聂昕之提过醒。   聂昕之言简意赅:“此人近一年遭受诸多磨砺。”   “怎么说?”郁容被吊起了胃口。   聂昕之也不隐瞒,简短地说明了前后因果。   被郁容怀疑“传销头子”的余长信,筹集到诸多善款后居然真的建办了个“福居社”,初心上佳,无奈能耐有限,再加上又得罪了人,中间遇到过很多问题。   郁容不自觉地蹙了蹙眉:“那些小孩没事吧?”   聂昕之微摇头:“有逆鸧郎卫督察。”遂继续讲述,“余长信走投无路之际偶遇苏重璧,得受援助。”   苏重璧……等等,那不是眼前这男人的表弟吗?怎么又跟他扯上关系?   聂昕之察觉到郁容的疑惑,简单解释:“苏重璧与苏家起了龃龉,现正出走之中。”   郁容黑线。这家伙的弟弟们怎么都爱好翘家?   不过这不是他所关心的。   “现在福居社怎么样了?”   “孤寡者三十有余,凭靠手工细活,尚能自给自足。”   郁容怔了怔,不由得露出一个微笑:“看来我的银子没白花。”   聂昕之却是摇头。   “怎么了?”   “人心易变却。”   郁容囧了囧,感觉这不像是昕之兄会说的话啊?   “你指的是余社头?”   聂昕之淡声道:“人多易乱,二心难免。”   郁容听了,若有所思:“确实……”   福居社什么的,设想是美好的,可是落实到实践,只要想想现代频繁爆发丑闻的所谓“慈善”……任重道远。   世间之事多无奈。   福居社的未来便是郁容想关心,也操不上那个心。   回到青帘,抽了几天的时间,他制备了一些日常必需的成药,托回来取货的林三哥送去了福居社——不管将来会变成什么样,现在那里,都是些艰难求生的孤寡老弱,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希望多少能帮上一点。   ……算是“回馈社会”?   毕竟,在外祖父收养他之前,他也曾受惠过无数善意。   直接赠予银钱,容易惹出乱子,不如发挥自己所长,到底这个时代有许多人生病了是没钱买药的。   制完了药,郁容复又将心神集中在了农药与除草剂的研制上。   既要有效服务于生产,又绝不能搞出“百草枯”这一类的药剂……真是难为他了。   好在,郁容有足够的时间琢磨,秋收临近结束,除了那些尚且不到采收时节的药材,庄稼作物之类今年是基本上用不上农药与除草剂了。   某些冬季收获的蔬菜,在打过秋霜之后,虫害什么的逐渐减少,无需太操心。   郁容便重新安排了日程,不像那段时间一样,将所有的精力一股脑儿投入到农药与除草剂的研发上。   该学习时学习,该制的药一点儿没有少,该给人治病时就离家走上一段路程……井井有条,同时劳逸结合。   倏忽之间又到了一年的小雪时节。   郁容长舒了一口气。   他终于成功改良了“除草剂二号”,原本烈性的药效温和了许多,效果自然不如一初的好,却将对人体的毒性降到最低,专门针对菟丝子一类极难缠的寄生性有害杂草,效果殊异而几无药害。   同时,“土农药”经过他无数次的试验,针对着不同的虫害病害,最终设计得出十种天然无害的药剂配方。   将诸类配方各抄写了好几份,再由特殊的药水处理了纸张后,用蜡封好。郁容找上在他家当看护的石砮,请他无论用什么法子,将这些方子尽快转交到聂昕之本人的手上。   费了这好大的心力,他自然不是光为了自家的一亩三分地……说造福于民或许夸张了,只是他觉得,有些事既然能做到,利人又利己,何不尝试着去做呢?   其实,还有一种隐秘的、不便宣之于口的想法。   他始终没能忘,在王府别苑遭遇到圣人的场景,可是切切实实地体会了一把,什么叫“天威难测”——尽管对方实际上什么也没做——现在看起来好像没事,但万一哪天,譬如他脑子一抽,决定将某个男人拐回家玩一把断袖的游戏……为了不让自己太早断头,提前准备一些“筹码”,或有必要吧?   模糊的念头不过是一闪而过。   郁容其实没认认真真地考虑到那么远,天天各种瞎忙活,哪有多少闲工夫想有的没的。   最近,花在研究的时间上也少了,他受老里长之托,趁着冬闲,教导村里的大家制作简易的“土农药”。   自认为是很简单的事。   哪料,待到正式“授课”,郁容简直是各种痛苦……或许这么想不太好,但他真的觉得,绝大部分的村民,理解能力着实太低了。   至今,大多数人只学会蓖麻叶子捣成药汁,类似这种最最简陋的方法。   稍微复杂点的,比如百分之几的苦楝子,掺入百分之几的无患子,再加百分之几的柳树皮,混合百分之几的石灰水……七成的人直接蒙圈了。   到最后,郁容只好无奈地表示,以后直接找他取用药剂成品吧。   老里长拍板决定,谁家想要就花钱买,当着全村人的面,针对不同类型的药剂,确定了一个普遍能承担得起,同时郁容还有得赚的价格。   皆大欢喜。   郁容哭笑不得,卖药什么的还能算本职,卖农药……但愿外祖父的地下之灵,别被他给气着了。   当然了,他本人是不介意“拓展”更多的业务,谁人会嫌钱赚得多?   只有一点,以他个人的精力,如何能同时做这诸多的事?再找学徒吗……感觉不太妥当。   不由得便想到了匡万春堂。   或许……   “郁哥哥,有客人。”   小河在书房门口喊着。   是客人,而非病人。   顺手将医书塞回书架,郁容暗自疑惑,这个雨雪天的,谁会登门拜访?   莫不是,正好是匡万春堂来人了? 第63章   “你就是桃花哥哥?”稚气的、好奇的嗓音在堂屋响起。   郁容不由得一怔, 看到端坐在椅子上的小孩儿,看面相跟小河一般大小, 有些莫名:“你是……”   桃花哥哥是个什么鬼称呼?   小孩儿露出一个乖乖牌的笑:“我是大兄的小堂弟。”   这话说得跟没说一样, 郁容却知道了对方大概身份——“桃花”这个说法一下子就能联想诸多——对方口中的“大兄”不用怀疑,肯定是远赴河西、良久没有消息的某个男人。   正在郁容有些不知该如何应对这位“小堂弟”时,忽听身后传出一阵咳嗽, 下意识地转身看去,瞬时瞪大了眼——   这、这个人……   尽管吃惊异常,好歹这一回没像别苑那次反应迟缓,甫一看清来人,他立马出声:“参见圣……”   圣人当即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阻止了对方想行礼的举动,仍是笑意盈盈的模样:“鱼服私行, 不宜张扬。”   郁容愣了愣, 便重新站好,表情木然,看着很镇定的样子,实则……没了昕之兄在一边“撑腰”, 他真真的好紧张啊!   圣人仿佛察觉到他面下的焦虑,含笑的眼里, 带出一丝兴味, 嘴上十分温和:“你与勺子是为……”语气好似微妙,顿了顿,“私人之交。叫我一声叔叔倒也合适。”   郁容有点囧, 可没那个胆子喊一代帝王为“叔叔”,再则,看着对方还算年轻的面容,便是没有至尊的身份在先,他也很难将其看成叔叔级的存在。   “……您说笑了。”最终只能这样含糊地回着。   “一板一眼的,简直跟勺子如出一辙。”圣人叹息,口吻却是含笑。   郁容唯有默然,多说多错,谁知道这位大佬是个什么心思?   见他这模样,圣人摇头,双手背在身后,绕着堂屋踱步转了一圈,遂发表着感慨:“此地虽不若禁中繁华,看着简陋,却也颇有一番野趣,”说着带上几许遗憾,“就是地方太小了。”   郁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又不好总也不搭理人,让对方唱独角戏,便硬着头皮,作着谦辞:“乡野弹丸之地,如何敢与禁中相提并论?”   圣人闻言哈哈大笑:“可便是这弹丸之地,却藏有全京城找不到第二个的奇人。”   郁容心里一惊,有些弄不明白这位的意思。   好在圣人没有吊他胃口的打算,直言道:“勺子派人八百里加急,往禁中送来一封讨赏信。”   讨赏?   “信中提到你制成了……”圣人略作斟酌,“专事农事可除草、驱虫的药剂?”   郁容:“……”   莫名有一种被昕之兄坑了的感觉。   言罢,圣人语带好奇:“我尚有未明之处,便有了此次鱼服私行。”   这天子,感觉挺闲的。   郁容面上正色:“还请您尽管问询。”   圣人便“尽管”问了。   有的一针见血,说在点子上;   有的问题又着实让人哭笑不得,譬如说到地老虎,就问为何叫“地老虎”,是因为长得像老虎吗?   涉及到专业问题,郁容逐渐少了拘谨,一一作出详细阐述,待他说得口干舌燥,从晌午讲到了中午,对方的好奇心才勉强得以满足。   “处处留心皆学问,”圣人感叹了这一声,便是赞道,“容卿大善。”   郁容被夸得有些不自在:“您过誉了……”   话语未尽,即听对方又笑问出声:“不如你随我回京,进太医署担个一官半职。”   郁容顿时头皮发麻,连忙道:“皇恩浩荡,草民原不敢辞,只是……”   “只是甚么?”圣人意趣盎然地接过话头。   “草民才疏学浅,德薄道微……”   “行啦!”   这一声吓了郁容一跳。   圣人见他不自觉地张大双目的样子,失笑:“瞧你怕成这样,怪不得勺子藏着不让你见生人,这胆子也太小了吧?”   郁容:“……”   不是胆小,而是惜命啊,谁让他此先根本没有应对帝王的经验。   “你既是不喜,我也不做强人所难之事。”圣人表示,“不过我素来奖罚分明,该赏赐的不能少。”   说是这样说,他没有当场直言赏赐什么。   “我离京也有数日,”圣人转而道,语含可惜之意,“如今不得不归朝了。”   嘴上这样说着要走,却一直没有挪开脚步。   郁容暗自纳罕,迟疑了一下,还是问出口:“不知……您还有何吩咐?”   圣人忽地咳嗽了起来,片刻之后,略是压低嗓门:“我听说,容卿你有一种灵丹妙药?”   郁容闻言不由惊悚。“灵丹妙药”什么的,放在旻朝这个大环境下,往往会牵涉到“巫医”……绝对是禁忌!   “您谬赞了,草民只是粗通制药之术……”   圣人直接截断了他的谦语:“是叫六味地黄丸对吧?”   郁容:“……”   半晌,他莫名开了窍,不自觉地压下了语调:“草民之处尚有数瓶精制丸药,不若拿来给您一瞧?”   圣人毫不客气,笑着颔首:“容卿之美意,我便愧受了。”   郁容再度哑然了。   紧绷的那根弦莫名就松弛了些许,心情诡异又微妙——就仿佛,高中班主任让他分享不可说的资源一般——有种,这位九五之尊跑这一趟,真正目的是为了六味地黄丸的错觉……   错觉!   郁容将自己存在储物格当纪念品,制作得最好的几瓶六味地黄丸,双手奉送给了圣人。   圣人还算体贴,让他保留一瓶:“回头说不准勺子需要。”   郁容脑子抽了抽,回答:“昕之兄肾气旺盛,肾精充足,不必吃这丸药。”   闻言,圣人用着十分奇特的眼神盯着他看。   郁容瞬时囧了——自己说这话着实莫名其妙,关键是,这样的说法从另一个角度,可不正隐喻着,眼前这位九五之尊,肾精亏虚、肾气不足吗?   尽管他觉得事实也确实如此……咳。真是糟糕,脖子又开始发凉了。   还好还好。圣人看起来胸怀坦荡,没追究他的失言,收起了所有的六味地黄丸,又说了一些话,便领着一直乖乖当壁花的“小堂弟”,离开了郁容的家。   低调素朴的马车消失在雨雪尽头。   郁容静伫良久,倏然长叹了一口气。   真真是心塞。待他回想着这一天的遭遇,琢磨起与圣人对语的每一句话,越想越虚,难免焦虑。   一晚上辗转反侧。   直到一觉醒来。   大清早的,看见院中提前绽放的蜡梅花,所有的烦愁不经意地烟消云散了。   欣赏了会儿“蜡梅初雪图”,郁容默默地扯了扯身上澹薄的衣衫,转而回房,准备换上厚实的衣装,漫不经心地想着:天冷了,做些好吃的吧!   近段时间瞎忙活,多是家里几个小的下厨……老实说,不太合他口味。   那句话叫什么来着,不管多少忧愁烦闷,没有一顿美食解决不了的。   可惜,他还没来得及进厨房,便听到外面敲锣打鼓的,热闹又喜庆。   院门大开,迎来的是圣人的赏赐。   ——效率真挺高的。   除了些物质赏赐,白银啊绸缎,几匹外族进献的火浣布,最惹眼的是那道赐官的圣旨。   尽管是个虚衔,最小的九品医散官……到底是个官。   然而……   “妙手成安郎”到底是个什么鬼?   郁容一脸懵忡,唯一可以随便咨询的对象,聂昕之远在河西尚未归回,他只能继续翻书房里的藏书,花了大半天时间,大体算是弄明白了什么意思。   这个“妙手”成安郎,大概跟“金九针”周防御是差不多的感觉?   当然,品级与职权什么是不一样的。   郁容这个“成安郎”,甚至跟苏重璧的“保安郎”不是一个概念,纯粹属于“荣誉称号”,不需要去翰林医官院报到,点卯什么的更不需要,每月干拿一点禄米……好像完全占便宜的感觉。   安定没多久的心情,复又纠结了起来,他真没想过当官,哪怕是挂着虚名的。   特别压力山大的感觉!   圣人又到底是什么意思?   偌大的浴桶里,郁容泡着热水皱着眉,思考问题。   屋外,寒风呼啸,鬼哭狼嚎似的。   想不出所以然的郁容,心里有点憋,遂是猛地沉下身,整个人连头全部浸没到水面之下了。   半晌,水花四溅。   睁眼的一瞬间,郁容看到映照在屏风上的影子,心跳慢了一拍,下一刻便意识到对方的身份。   人吓人,吓死人!   默默吐槽着,郁容对那边招呼了一声:“昕之兄?”   少刻,聂昕之出现在浴桶边。 第64章   大眼瞪小眼。   片刻, 郁容语带无奈:“可否请……兄长稍作回避,待我穿戴整齐, 再与你细叙。”   虽然吧, 都是大男人,被看光了也少不了一块肉,不过, 谁让他二人之间有那么一点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坦诚相对”什么的,感觉很容易出事的样子……有些“危险”。   聂昕之应了声,却没有立马退回屏风之外,略作环顾, 看到衣架,便将拿在手里的衣服放置过去。   灯火不明, 郁容有些看不清, 好奇地问:“那是什么?”   “羔裘,”聂昕之说明,“保暖。”   “羔……羊毛的?”   聂昕之微微点头。   郁容笑了:“我前两天还在想,要不要去哪弄点羊毛, 今年太冷了,棉衣都不暖和。”   说罢, 道了声谢, 男人便“自觉”地退到门口。   浴桶里的水温温热,在这个天寒地冻的夜里,继续泡下去可就不舒适了。再者, 有人在等着,郁容没再拖沓,起身用干布巾擦净了身体,穿好亵衣,直接拿起羔裘套在了外面——这男人一向细致得很,不必他顾虑衣服干净与否的问题。   承认与否,在不知不觉间,郁容对聂昕之其为人与言行几近信任不疑了。   羔裘在身,暖暖的感觉,让人打心底感到熨帖。   摸着裘衣外层的羊毛,极佳的手感让郁容不由得弯了弯眉眼:“不是说年底才能回来吗?”   聂昕之简短地回答:“有事。”   “哦。”   既然没说是什么事,郁容便也不好多问,转而道:“你回来的正巧,我有些事情弄不清楚。”   没有隐瞒,他将与圣人的交谈复述了一遍,又提及到今天赏赐的事情。   聂昕之静静地听完,先行安抚了一句:“照旧即可,无需多思。”   郁容囧了囧。他就知道,这家伙肯定会这么说。可是,他怎么可能不“多思”?   好在接下来聂昕之又给了解释:“你制备的药剂,于民生有诸多裨益,是为大善,受封‘成安郎’理所应当。”   郁容闻言点头,他不是不理解圣人赏赐的用意,却难掩心慌:“所以,我这个成安郎,没什么权利义务,只要每个月领点禄米就没事了?”   聂昕之微微摇头:“如遇春温,或逢大疫,所有医官,无论入品与否,须得受调朝廷,奉命施行救援。”   “就像白鹫镇那一回?”   聂昕之肯定地应着。   郁容松了口气,表示了解:“原该如此。”遇大灾大疫,救死扶伤本就是医生的本职,便是没有朝廷调令,在能力许可的情况下,也不可能袖手旁观的。   “除此,”聂昕之话锋一转,“少数药物,非入品医官者,不允擅自经手或制备。”   “这我知道。”   跟专业相关的情报,郁容是不可能错过的。   比如“淫药”这种东西,明文有规定,不准许医户制作。   还有一些罕见不为常人熟悉的剧毒原药材,最典型的便是雪上一枝蒿,属于“特殊管理药品”,朝廷严格控制不让其在寻常医户间流通,甚至绝大多数医户不知道这种药材的存在,包括医书药典均不见记录……若非有聂昕之这个信息来源,对这一味药略有知晓的郁容,怕也只当旻朝尚未发现雪上一枝蒿的存在。   诸如雪上一枝蒿的“近亲”,附子、川乌这一类同样含剧毒的药材,被发现得早,医用历史久远,本身的药用价值也高,适用病证广,倒不会禁止医户使用,不过针对原药材的买卖,会在一定程度上实行监控。   当然了,规定是规定,实际施行往往会受到诸多现实因素的掣肘,别的不说,市面上改了个名的“春药”,不要太畅销了……基本上属于“民不举官不究”。   “所以,”郁容双目发亮,“我现在是医官,在用药方面,完全就没了顾忌?”   聂昕之肯定地应了声,遂又继续道:“你所制的专事农事之药剂,必被纳入朝廷管制之内。”   郁容听了,心里陡地一惊:“也即,若我未受封‘成安郎’,便不能自己制备农药除草剂?要是卖给人家用,更是犯法的行为了?”   聂昕之表示:“原是你之功劳,官家不会让你为难。”   郁容默然,少刻后,轻叹道:“为此,就给我封了个最小的九品官吗?”   聂昕之颔首。   “那……”郁容不太放心,“我答应了里长,帮大家制备农药……不违法吧?”   聂昕之抚慰道:“无碍。”   郁容相信他,遂是长舒了一口气。   这么说,圣人还真体贴人的,给他一个“成安郎”的名头,往后于医事之上便无需担忧犯忌讳了……倒是挺不错的。   “真没想到我弄的农药和除草剂挺厉害的嘛!”   经过这一番沟通,郁容放开了心怀,之前忧心的种种全被抛之脑后了。   听到这玩笑之言,聂昕之竟煞有其事地附和:“容儿本非寻常人物。”   郁容微怔了怔,下一刻便笑开了:“兄长高看我了。”   这算不算“王婆卖瓜自卖自夸”?不对,昕之兄愿意当“王婆”,他可不想成为“瓜”的!   聂昕之淡声道:“何需妄自菲薄。”   忍俊不禁,郁容摇了摇头,起身朝房门走去,边辩论道:“妄自尊大亦不可取。”   刚一进堂屋,看到几个小孩站在大门口,探头朝院子方向望去。   ——这大晚上的,都不去睡觉,在干什么?   郁容疑惑地走近前,顺着大伙儿的视线看向院子:“怎么……”话语一顿,“他是谁?”   檐廊之间挂着几个灯笼,院子里倒不是黑乎乎的一片。   便见,白雪地上,一个看不太清楚面目的男人,被捆绑了手脚,身形半弓着在地上挣扎。   原本看守在一旁的石砮恭敬地回答:“回禀公子,此人心怀不轨,意欲在您沐浴之时窥视……”   郁容被惊了一把。   幸而石砮说话没有大喘气的习惯:“行之未遂,在其翻入后院时,被属下及时捉拿,正巧主子归来,便奉命将其捆束,听候公子发落。”   郁容不自觉地张大双目,木着一张脸:“他为何要偷窥……”   有点问不下去。   石砮将人底细查了个透彻:“此人素行不端。”说着,有些犹豫,偷瞄了瞄冷着脸站在旁边不发一语的聂昕之,“性喜画春图。”   春图……   郁容陡然意识到什么,少有地被气到了:“他、他……”   “容儿,”聂昕之轻抚着生气之人的后脊,“无需为这等人大动肝火。”   “可是他拿我……”   郁容有些难以启齿。   雪地上被捆束的男人嘴里“呜呜”着。   “先审问罢。”聂昕之表态。   几个小孩被赶去回房睡觉了。   石砮还没用出多少手段,那人已经被吓破了胆,抖抖索索地倒豆子般,全招了。   郁容纯属无妄之灾。   前些日子他去匡万春堂谈事,途经某间酒楼,无意中被这个春图画师看到了,惊为天人——补充说明一下,此人好南风,画的也都是男男之事。   画师回去后,忽就对手头上正在创作的春图没了灵感,满脑子是白天的“惊鸿一瞥”。   这人有个“优点”,就是在“创作”的时候,追求“写实”,结果便是,想画下郁容而无处下笔。   心心念念,便念念不释。   事实就那么巧了。   前不久,他在镇子上友人家做客,看到在外行医的郁容。经过这一年,郁容在镇子包括附近的村庄,算小有名气,打听名姓什么的很容易——正常情况下,普通老百姓没谁无缘无故会对一个大夫起恶念,便是地痞流氓,稍微打探一番,便没人敢起坏心思。   然而……   世间总有一些蠢货,看不到别人、看不清自己。   这位画师倒是挺有恒心的,不清楚郁容居住地址,便沿着模糊的方位,一路追寻,花了一些时日,还真给他找着了。   这便有了今晚这一出。   郁容听完了画师的讲述,沉默良久,心绪不平……简直想崩溃。   都是什么鬼啊?!   “容儿可想好了如何处置此人?”   见他久久不语,聂昕之直接询问。   瞄着被石砮“无意间”揍成“猪头”,看不清长相如何的人,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觉得其气质特别猥琐……郁容默然了少时,有气无力地摆摆手:“便请兄长帮我作决定罢!”   这般奇葩的人与事,他可是头一回遭遇,全然没有应对“经验”,就交由昕之兄帮忙了,反正对方肯定能作出最妥当的处置。   心累的郁容,不想再多看“猪头”画师一样,跟聂昕之招呼了一声,便回卧室去了。   隐约听到聂昕之给石砮下令——   “……便净身之后,质审发落。”   尽管没听到处罚结果,郁容除了心塞,没太在意,暗觉,先“质审”也没错,这个人一看就轻车熟路的,说不准这类事不止做过这一回……真的恶劣又恶心。   乱糟糟的想法,充斥着大脑,迷迷糊糊便快要睡着时,郁容猛地坐起身。   差点爆了粗口!   净身?   净身!   “猪头”画师这是要变成太监了吗? 第65章   某个部位仿佛隐约在发痛。   郁容不由得汗颜, 看昕之兄安慰他时轻描淡写的样子,还以为没把偷窥之事当回事……没想, 这男人不出手则已, 一出手简直阴毒狠辣。   太凶残了!   不过,等郁容知道了“猪头”画师过往的所作所为,比他猜想得更恶劣、肮脏之后, 忍不住想为聂昕之的英明决断拍掌叫好。   “采花贼”什么的,听得再文雅,改变不了其龌龊罪恶的本质。   一大早,郁容就看到家里进进出出的郎卫,好不热闹。   话说, 昕之兄是不是当他家是逆鸧卫驻青帘办事处啊?   不过是玩笑性的吐槽,没当真介意什么。   事实上, 他能安安稳稳生活在这里, 没遇到什么糟心事——极少数上杆子往近前凑过来的奇葩,不在正常人的脑回路之中,算是例外——很大程度上拜托了这些三不五时经过此地的郎卫的震慑。   否则,哪怕他安分守己地过自己的小日子, 作为一个外乡人,难免会遇到一些“敲竹杠”的行为。   没在意郎卫们的行动, 郁容站在檐廊下, 仰头看着天色。   晨光稀薄,云层仍在堆积,尽管初雪暂且停了, 一时半会儿怕不得见天晴了。   心里由此生出几许牵挂。   阴晾在谷仓里的白术须得晒去水分,才好储存,还有田里到了采收时候的丹参,最好近期就挖掘了,再往后便是没有雨雪,土地冻得太板硬了,也必得增大采挖的难度。   至于与白术同时播种的桔梗,长势良好,因着不急需用到,郁容便决定先不采收,反正桔梗长到两三年再收获也没毛病。   “钟哥儿,明哥儿,”郁容招呼着学徒们,“随我去处理下白术。”耳濡目染也学会简单处理药材的小河,小跑步着跟在他们身后,见机想帮上一些小忙。   白术的初加工,除了通过最直接的生晒,还可用“炕术”处理。   炕术相对生晒麻烦不少,不过……看这天气,少得两三天没大太阳,等到那时再晒制,鲜术怕不得要烂了。   便收拾着窝棚杂七杂八的东西,花盆木架子往四周移挪,在石砮的帮助下,临时垒搭了个火炕。   将白术一层层地铺匀,燃火烧炕,火势无需过猛,待到药材外皮烤熟,还得降低火力,其后经由“退毛”,烘至六七成干,熄火后堆置,放个八九十天的,白术内部的水分将会自然向外渗透,再进行二次烘炕。   这头一回烘炕,差不多也得一天一夜的功夫,主要是一个火候、温度的把控,十分讲究。   郁容等到白术被炕“退毛”了,按大小重新铺匀,便准备回前屋了。剩下的基本是烧火的工作,由石砮在看着,他十分放心。   转头,看到赤炎将军试图往火炕上跳,吓了他一跳。   尽管炕面温度不超过八十度,可灶膛里的火一直在烧着,真让这家伙待在上面,怕不得烤成猫干了!   郁容无奈地抱着大胖猫,沉甸甸的手感提醒着他,新一轮的减肥行动又得开始了……第几次了都?   “这些是?”   一踏入书房,郁容就看到堆积了满桌子的……书卷?待走近,粗略扫视了一眼,便是囧了——整整有尺高的一摞,不会全是春那个图吧?   不等他细看那敞开的一卷,聂昕之倏然便到了跟前,抬手覆在了他的双目上:“腌臜之物,莫秽了眼。”   郁容暗道昕之兄太没见识了,比这更“污”的东西他又不是没见过……   忽是意识到什么,他问:“该不会这些就是那猪……咳,画师画的吧?”   聂昕之肯定地应声。   郁容嫌恶地皱眉:昕之兄说得对,果真腌臜。   一想到那“猪头”画师的种种作为,便对这一堆春图没了半点新奇之心。   被聂昕之挡着眼送到屏风后,郁容顺手将赤炎将军放在了矮榻毛毯上,疑惑地看向聂昕之:“我怎么觉得刚才瞄那一眼,画上的人看着面善?”   虽然只是匆匆一瞥,他的目力却是上佳的,那一面画卷上的内容,全部映在了脑海。   一开始想的是,不提那画师的德行,画工真真不错,而且确实非同一般的“写实”,至少能让他这个现代人没感到抽象扭曲……唯一觉得不“写实”的是,姿势也太夸张清奇了吧?   继而有一种违和。画里被捆绑的那个人,让他觉得几分熟悉,可惜的是,这个时代的“写实”,远不到油画的程度。   “面善?”聂昕之闻言,毫不犹豫地回到书桌前,翻起一本折子,半晌之后,道,“名册上无有你认识之人。”   郁容点了点头:“大概是我想多了。”   他认识的人就那么多,聂昕之都知道的,对方说没有那便没有。   ——出现在名册上的全是被那猪头糟践过的人。   想着想着,心生一股呕意。   郁容暗自摇头,不再想恶心人的事,拿了本医书,歪在矮榻之上翻阅着。   “主子,您要的东西……”   不知过了多久,郁容忽地听到屏风另一面的声音,便回过了神,下意识地循声看过去。   只看到竹屏风细密的经纬。   随即,一道“庞大”的身形出现在视野里。   ——好吧,应该是“高大”,不过谁叫他是半躺着的姿势,视角问题,第一时间感觉到“庞大”。   拉回跑马的思绪,天太冷,不太想动弹的郁容,维持着懒散的姿态,冲男人笑了笑:“那是什么?”问的是对方拿在手中的……水囊?   聂昕之可疑地顿了顿,迎着少年大夫微带疑惑的目光,屈膝在榻边坐下,遂打开了“水囊”:“从西胡收得的种子。”   郁容闻言来了精神,撑着身体坐起,凑近去看,半天看不出个所以然:“是什么种子?”   “不明。”   郁容默了,少时,含笑着接过了种子:“谢了。”   回头让系统鉴定下,能让这男人“献宝”的,至少不会是杂草。   转而,他问起了正事:“年底还要去河西吗?”   聂昕之有问必答:“不了。”   郁容莫名有一种安心的感觉。   不料,男人又补充说道:“一两日后南下。”   “……”   半晌,郁容忍不住问:“你是逆鸧卫指挥使,也须得经常出……公务?”   聂昕之只说:“赵是可能遇到了麻烦。”   郁容不由得惊了一下:“他没事吧?”怎么说,烛隐兄也是他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   “无事。”聂昕之安抚了一句,道,“南蕃有异动,必得亲自探查。”   郁容了然颔首,语气透出一丝担心:“上回烛隐兄说南蕃多年战乱……会不会有危险?”   聂昕之微微摇头,话锋一转:“南地多奇药,可有想要的?”   郁容一愣,遂拒绝道:“算了,你是去办正事的。”   聂昕之表示:“探查而已,多在野地之间,顺道掘挖药材,不至于耽搁。”   郁容囧了囧,陡地心生了罪恶感——威风赫赫的逆鸧郎卫因他成了采药工,真真罪过了!   “没必要。”他表明态度,“除非是几百年的野山参,或者血竭这样的可遇不可求的奇药,否则,无需特地采掘什么药材。寻常需要的,药局基本有得卖。”顶多是品质有所差异,便是缺乏的药材,多数也能找些性味归经相近的替代。   聂昕之应了,没再强求。   郁容微微一顿,脑中灵光一闪,话没经过大脑,脱口说道:“不如我跟你一起去南地?”   连去河西都想将人一起“拐带”的聂昕之,这一回居然一口拒绝了:“不可。危险。”   郁容忙解释:“不是去南蕃,在境内即可。”   他当然不至于自不量力地想深入南蕃,没的平白给这人增添累赘,只想着在旻国边境以内,那里相当于天朝的滇南,药材资源相当丰富。   聂昕之仍是不允:“边地变乱多。”   “……好吧。”郁容妥协了,不想真让这人为难。   聂昕之静默少许,指尖掠过了少年大夫的眉角,抚在了那点桃花痣上:“日后再带你去。”   郁容朝他笑着点头。   便在青帘留待到第三日,天气放晴,聂昕之骑上了宝马,领着一行十数人,直往南行去。   家里一下子又冷清了。   对着即将凋谢的滁菊发了一会儿呆,郁容忽而起身,跟石砮招呼了声,便径直下了田。   趁着今天大太阳的,李家兄弟叫上有采收药材经验的一些好手,紧赶慢赶地在地里掘着丹参。   郁容顺着田埂,进行着“视察”工作,倒不是他要监工,到底丹参非同一般的庄稼,采收之时须得诸多注意。   零工们在前方采收,他则在后方挨次检查才掘出来的丹参,但凡表皮出现损伤的,便挑拣了出来。   郁容一边忙活着,一边盘算着药方。   丹参的话,制备几坛子用途不一样的丹参酒吧。   比如给妇人产后调养的——他那个合伙人,匡英的几个妻妾都快生了。还有一种酒方子是用于祛风湿的,也挺得用。若直接将丹参切片,泡入清酒,便是通窍补脏的保健品了……   手上的动作猛地一滞。   隔了好几天,郁容陡然忆起自己瞄过那一眼的春图,倏而想到了有几分面善之感的画中人,长得像谁了! 第66章   阿若!   说面善, 画中人与阿若本人的面目其实没多少相同,所以之前根本没将二者联系上, 此时莫名想起了阿若的模样, 就觉得吧,他与画中人在气质上有一两分微妙的相似……是一种很虚无缥缈的感觉。   郁容下意识地皱起眉。   说起来这一两个月的,他先是沉迷于药剂的研究与实验, 后赶上秋收,忙着给村里人“授课”制备农药,其后又到了自家药材采收的时候,以至于好久没见到过阿若了。   想到猪头画师的所作所为,心里便不由得不安。转而想起聂昕之的名册上没有阿若的名字, 又觉得自己是不是想多了。   便没了干活的心思,没多少犹豫, 郁容就着水沟里的水, 简单洗净双手的泥巴,旋即起身往回走,有些心事重重。   但愿是他多疑了。   然而……   又想到起码有一个月,阿若没上门取过润油膏, 一旬前他新制好的药物,还是派明哥儿送去了一罐子, 难免忍不住多了几分思虑。   “再往前就掉沟里啦!”   一道清亮的嗓音在前方突兀地响起。   郁容不自觉地顿着步子, 循声抬头,见到神采奕奕的少年郎,有些讶异——着实巧了, 正想着这人人就来了——旋即,心情微微放松了,看对方气色红润,精神抖索,不像身心受创过的模样。   “什么眼神儿?”阿若挑了挑眉,“该不会几天不见,小大夫你贵人多忘事,忘了咱是谁?”   郁容失笑,摇头否认,略略解释道:“确实好些天没见了,所以才有些意外。”   “当谁像你这么悠闲啊,我可忙着呢,哪有功夫老跑这头闲逛,”阿若吐槽了一句,便是语气一转,开门见山说起了来意,“今天来找你也是有事。”   郁容表示:“你说。”   阿若就说了:“南河对岸不是长了许多葛根吗,要不一起去挖?”   郁容自是记得那一大片的葛根,便道:“虽然现在挖也是可以,不过我觉得不如等到明年清明前采收比较好。”   阿若撇了撇嘴:“还明年,到时候早被人挖完了!”   郁容怔了怔,随即暗笑自己傻了。   也是,葛根是好物,不说采挖了可以留着自家吃,卖给药局也是一笔收入。这冬闲的,庄户们没事做,挖葛根除了太累了,可是零成本、纯收益的活儿,留着那一大片的葛根不挖简直是傻。   正好,家里采收了那么多的丹参,与葛根伍用极妙……关键那可是一大片现成的药材,身为一名大夫,难免心痒痒。   便应下了邀请,回家取了箩筐,两人一起去了南河岸。   埂上,热火朝天的,很多人在埋头挖葛。   郁容默了,怪不得阿若说到明年便挖不到葛根了,这些人简直跟薅羊毛似的,恨不得翻土三尺。   其实留着这些葛根多长些年份才好。心里这样想着,手里的牙镢果断刨上了土——想要年份久的,等哪天闲着没事,去小儿山或大恶山的找找看,此刻再不动手,怕只能捡大家挖剩下的细根了。   事实证明郁容想多了。   上手便遇上两三尺的一根大葛根,直接被他一个牙镢给掘破了表皮——破皮的葛根不宜久储,为了避免腐烂,回去就得深加工,制成饮片、葛粉什么的才能保存得久一些。   郁容对自己颇感无语。   明明经过了系统的改造,他不缺力气,平常处理药材什么的手法堪称精良,说明也不手残,怎么在农活方面,就是比不上普通的庄稼汉。   连看着比他瘦弱矮小的阿若,挖葛根都利索得很。   暗自摇了摇头,郁容耐心观察了一下大家的做法,默默总结经验……大半天过去,也就挖了完整的三根葛根,其中一根还破了皮。   看到大家满箩筐子的收获,他忍不住想扶额。   他真傻。为什么一定要自己动手掘挖?完全可以当场从大伙儿手里收一些葛根,尽管要花钱,但比去药局买要便宜得太多了……说到底仍是大赚。   便果断撂挑子,有这采掘葛根的功夫,不如回去多制备些成药。   阿若见状,嗤笑了一声:“就说你不事生产。”   说罢,转头却将自己采收的葛根尽数白送人了。   郁容推辞不得,便在心里记下这份人情,想着回头钻研出更好用的润油膏……咳。   “你可别想多了,我就是心情好,闲着找点事做。”   便学雷锋做好事?郁容暗道,面上透出些许好奇,问:“可是遇到什么喜事了?”   阿若闻言,笑得矜持:“我快和海哥结契了,到那天可能会摆一两桌酒菜。”   郁容不自觉地张大双目,很快就反应了过来,笑着说了声:“恭喜。”   话说,他不知道男男具体是怎么结契的,像男女成亲那样吗?   疑惑却不便直问,他遂问:“不知到时候……我能否去观礼?”   阿若哼了声:“你当我今天来干嘛的?”   当你来做好事的。郁容在心里回答,嘴上复又问:“确定了吉日吗?”   “还没。”阿若说明,“年底时间有些紧,不一定来得及。不是腊月,就是正月十五之后。”   郁容听罢,微微点着头,忽又想起了那个猪头画师,纠结了一把,到底没忍着,试探地问:“你认不认识一个男人……二十六七岁的样子,脸上有块紫黑胎记。”   “是那个王八蛋!”阿若怒目圆瞪,“你在哪看到了他?告我我去揍他!”   郁容心里一跳:“怎么……”   阿若想也没想直接说道:“那鳖孙子偷看我洗澡,被我发现了,拿镰刀追了他十几里路,还是给追丢了。”   郁容:“……”   囧囧有神。   要不是那猪头画师实在太恶心人了,他都想为其抹一把同情的鳄鱼泪了。不过……   阿若干得好!   “不过,你怎么问起了他?”阿若狐疑地看向郁容,“该不会……”   郁容见他误会的样子,忙解释着,稍稍修饰了下真相:“那人意图侵入我家,被石砮发现了,逮着去见官了。”   阿若面露解气之色,冷声道:“便宜他了。”   郁容笑了笑,放下了心里的一丝隐忧。还好,是他想多了。至于说,阿若被画入春那个图里……反正面目根本不一样,不是连他也没认出来吗?何况,那些图全被聂昕之的手下收缴焚毁了,没什么好担心的。   这般想,还是告知了阿若春图的事,尽管可能会抹了对方的面子,他认为,作为当事人是该有知情权的。   阿若当即气炸了,要不是郁容实在说不出画师的下落,怕不得再度拿起镰刀去砍人了。   郁容目送着阿若气呼呼地走了,半晌后舒了口气,不管怎么样,总归不是最坏的那种情况。   便彻底放下了这桩心事,回屋叫上石砮一起,帮忙搬运两大箩筐的葛根。   加上阿若白送的,一共收了有小百斤的葛根。   便在地窖清出了一片空间,撒上厚厚的一层细沙——没破皮的葛根储存起来不算麻烦,直接以沙子堆藏便可。   破了皮的鲜葛,得尽快进行炮制,否则哪怕大冷天的,没那么快就腐败了,也会影响到其药性药效。   炮制葛根的古今手法有很多,最直接方便的,便是在净制后切块片,烘炕干燥。   于是,一家子人吃了饭,各个忙活着起来。一个去打水,擦洗着鲜葛,一个拿起了锉刀,将洗净的葛根去掉须根,锉掉粗皮。   力气最大的石砮取来榔槌,清洗干净,大力砸起了葛根。   作为大夫兼职吃货——好像哪里不对——的郁容,没有采取相对省事的炕术。   砸碎的葛根加水糅合,洗出粉,再用棉纱布过滤,分离得到淀粉,待白日里晾晒,便成了葛粉。   工序复杂、麻烦了许多,加工出的葛粉却可食药两用,两全其美……没毛病!   连夜加工了葛粉,这头还在晾晒着,那边丹参采收完毕,又得加紧处理。好在没破损的丹参,直接生晒即可,用不着过于复杂的工序。   赶在第二场冬雪来临之际,原药材全部加工完毕。   数量太多了,只靠一个人,短期内根本用不完。   其他几味倒还好,制药时用得着。   丹参属于贵重药材,弄好了几种丹参酒后,郁容平常就不怎么用上它了。制成成药什么的也没必要,通脉舒心类的药品市场不大。   就想了个绝妙的法子,留一部分备用,剩余的好几百斤,拿去与匡万春堂兑换别的药材,譬如不容易获取的三七,以及矿物类、骨骼类的药材。   系统的种子优良,种出的丹参品相相当好,匡万春堂乐得全部吃下,双方算是互惠互利。   阳光稀薄,屋顶上的雪尚未化尽。   半厅内,左右各燃着一火盆。   少了一面墙与门的防护,火盆的作用微乎其微,不过是图个心理安慰。   郁容也没在意,身上裹着聂昕之送的羔裘,里头还塞了一件薄棉衣,感觉不到什么冷意。   桌上篮筐里放着一堆的龙骨,他正一块一块地辨别着,再分门别类进行储存。   ——龙骨包括了不止一类动物的骨骼,便是同一种动物不同部位的骨骼也有不同,入药之时须得有些讲究。   突兀响起的爆竹声惊扰到了专注工作的少年大夫。   郁容顿住了手头上的工作,侧耳倾听了片刻,爆竹声持续了好一段时间,瞥到正好经过檐廊的钟哥儿,便叫着他,好奇问:“可是谁家在办喜事?”   钟哥儿果真知晓,回道:“柳树家的二姑今天出门。”   稍微花了一小会儿功夫,郁容回想了起来是哪家,经常跟杌子那一帮小孩玩耍的柳树他是有些印象的,跟他们家倒是没多少来往,好像那户人家从没在他这儿看过病或买过药。   “是这样啊。”朝钟哥儿点了点头,他没再多思,道,“你玩你的去罢。”   钟哥儿便往正屋去了。   郁容继续检查龙骨,少刻,忽是停下了手里的活,不自觉地叹了口气。   听着爆竹声,陡地忆起阿若说要结契的事,到现在还没定日子,怕是要等过了正月十五。   结契啊……   莫名便想起了一个多月没有讯息的聂昕之。   “也不捎个信……”   郁容不经意地嘀咕出声,他可记得那男人说,南蕃现在乱得很,总觉得那么几个人潜过去探查情况,还是挺危险的感觉。   心神有些不宁。   郁容微蹙着眉走神,下一刻,忽是起身,双目陡地发亮。   好像……   没听错的话,似乎有马蹄声正在接近? 第67章   尽管不确定是否真的有人靠近这边, 郁容仍是不由自主地走出了房屋,站在栅栏门前, 朝庄子那边眺望。   马蹄声渐渐清晰了。   郁容微眯着眼, 没多久便看清了领头之人,失望之情自心头一闪而过,下一刻, 注意力被几匹马后的板厢车吸引了。   “见过小郁大夫。”   郁容侧身,往后退了几步,冲领头者拱了拱手:“安校尉。”   也是老熟人了。   “在下奉指挥使大人之命,送这一车南蕃土产,”名叫安朗犀的校尉说, “便作今年年礼了。”   闻言,郁容一时无心探究板厢车里的东西, 眉头不经意地轻蹙:“年礼?他……昕之兄年前回不来了?”   安朗犀道:“正是如此。”语气微顿, 补充了一句,“指挥使大人只是被繁琐之事绊了身,还请小郁大夫安心。”   郁容对校尉笑了笑,没再追根究底, 语气一转,对一众郎卫作着邀请的手势:“还请诸位进屋再叙。”   “不必麻烦。”安朗犀是个雷厉风行的性子, “待小郁大夫你查验了年礼, 我等须得当即返京。”   边说着,边打着手势,支使手下们将板厢车里的东西一一抬出来。   郁容便没强求, 目光聚焦在所谓“年礼”上,想到某个男人一贯的“德性”,他对这回的礼物当真是又好奇又担心。   好奇什么无需细说。担心的是,一个猝不及防又被吓着。   结果,果然被吓着了……尽管事先作了心理准备。   满满几大竹笼的……“五毒”吗?   蛇、蜈蚣、蟾蜍、毒蜘蛛、蝎子。单独任哪一样,郁容见了,都不觉得害怕,关键是这密密麻麻满笼子的,全是毒物,得亏他没有“密集恐惧症”。   便这样,也有点犯恶心。   见鬼的南蕃土产!   安朗犀端着一张正气浩然的面孔:“指挥使大人托在下询问,小郁大夫你可还喜欢这份年礼?”   郁容沉默了片刻,挤出一个和善的微笑:“很惊喜。”   还好,全是死物,俱已加工成干燥体了。   “如此便好。”   安朗犀松了口气,没听出这声“惊喜”里的言不由衷,一本正经地邀功道:“这里皆是我旻国难寻之物,只因活物不宜运载,故此制成干物。”说着,他示意手下打开一个封闭的木箱,箱里是一个酒坛子,“此为指挥使大人亲手为你捕捉的蛇王之王,南蕃独有的‘过山风’。”   过山风?是他想的那个过山风?真是厉害了,我的兄长!   除了过山风,还有……樱红蜈蚣?混在一堆蟾蜍中间的,似乎是箭毒蛙?蜘蛛实在分辨不出具体品种了,蝎子里有一些特别像最毒的金蝎……   无法确定每一样毒物的名称,郁容的心情从一开始的哭笑不得,到现在,难掩几分忧心。   “昕之兄实在太乱来了。”   粗略地扫视了一圈,全是剧毒且攻击力极强的毒物,随便被咬一口,稍有拖延,以现在的医术,怕得玩完了。   安朗犀浑然不在意:“小郁大夫请你不必担心,指挥使大人从不做无把握之事。”   才怪!   郁容抿了抿嘴,他不是特长于辩论的人,想说什么又不知该如何说,只是一想到那男人为了讨他欢心,便冒这般危险,心里便跟堵着一堆淤泥似的,憋闷。   憋闷到犯起了呕意。   安朗犀后知后觉,察觉到这位年轻大夫情绪的异常,迟疑了一下,解释道:“并非指挥使大人故意以身涉险,南蕃多山林,俱是瘴疠之域,诸多毒物皆为行路之障。”   郁容默了,一点儿没有被安慰到的感觉。   安朗犀说完便发现自己表达有误,忙补充说明:“出了瘴疠之域,便再无毒物之险。”   赌气没用,某人又不在近前。郁容轻叹了口气,问校尉:“不知安校尉是否将再赴南蕃?”   安朗犀颔首:“面圣之后不日即返回南地。”   郁容默默盘算着时间,道:“也得三五日的功夫?”   安朗犀复又点头。   理清心里的不虞,郁容微微一笑,道:“我有回礼,欲请安校尉代为转交给昕之兄,不知待你面圣之后,可否再见一面?”   安朗犀表示没问题:“前往南蕃必经此地,届时在下会再来拜访。”   郁容舒了口气:“便劳烦安校尉了。”   “客气!”   两人交流完毕,其余几名郎卫将所有的“年礼”卸好,俱数安置在了药室前的半厅里。   遂以安朗犀为首的众人毫不留恋地辞别了。   郁容站在“年礼”跟前,默默平复着心情,半晌,留意到有一个大木箱里的东西尚未细看,想了想,便走过去伸手打开了箱子,便微微一愣——居然是一箱子的血竭。   想是,烛隐兄找到了麒麟竭的下落了?   有了之前“五毒”的冲击,即使血竭珍贵越过黄金真珠,此刻他也没多少激动之情。唯一的感想是,这东西来得正好。   郁容所谓的回礼,便是打算制备一些药物,请安朗犀带去南蕃。   有了这血竭,正好将金创红膏的方子换一换。血竭主伤科,针对金创有特效,极适用聂昕之和他手下一干的郎卫。   心情恢复了淡定的郁容,没有叫上学徒,一个人先收拾着五毒干燥物……数量过多,堆积起来看着挺恐怖的,就别吓人家孩子了。   干燥物的处理手法挺不错,暂时不需要他补充做些什么,直接存放即可。   收拾完了,该锁好的锁好,才叫上几个孩子过来帮忙。   只有三五天的时间,要制备足够的药物,得争分夺秒。   考虑到聂昕之现如今的处境,郁容除了准备制备金创红膏外,最主要要制作的有两样,一是为解毒、排毒所用的神仙解毒丸,一是为驱虫蛇、避瘴气的辟温杀鬼丸。   首先制备的是辟温杀鬼丸。   光听名字挺神神道道的,其可熏百鬼恶气,避疫、驱瘴,算是腊药的一种,元日之际,男左女右佩戴一枚药丸在身,或者有病人的人家在门口焚烧去邪,亦可少量口服。   听着挺玄乎,能不能杀鬼不知道,事实上,驱虫辟温,预防一些疫病,倒是有几分效果的。   想到安朗犀说的,南蕃多瘴疠之地,可不正需要这样的丸药,好以防身吗?   郁容没有采用传统的方子,而是自己参照系统的药典,作了改良——之前是觉得好玩,没想到经他改过的方子被系统直接评测为良好。   便取雄黄、雌黄、朱砂等矿物类药材,加入上回聂昕之送的空青,以及新换得的龙骨、虎骨等骨骼类药材,十多味药材研磨为末粉,丹皮、当归、丹参、檀香、佩兰等植物药材,分量各不一样,同样取末,混入前些味药物里,烊蜡和榆粉合成大丸。   有过制备传统的辟温杀鬼丸的经验,这头一回魔改版的丸药,做起来还算趁手。   郁容盘算着数量,确保二三十人每人能分到十丸以上,分三次将所有的丸药做好,稍稍阴晾,待药丸放干,分别储入消毒过的药瓶密封好。   下一步要做的便是神仙解毒丸。   听起来跟辟温杀鬼丸一样不怎么靠谱,其实是专门针对蛇、蜈蚣、毒蜂或金蚕蛊毒的一门奇方,是从系统药典里找到的,效果没有名字所说的那么神奇,但应对一些急性毒确有纾缓之效,基本上能让中毒的人吊着一口气,在解毒之前,不至于当即毙命。   比之将近五十味药的辟温杀鬼丸,神仙解毒丸需要的药材,要少了一半多,不到二十味,青靛花、白药、山栀子等等,比朱砂、十年雄鸡头什么的感觉要“正常”多了。   相对于前两样名字玄虚的药丸,金创红膏听着更具“武侠”风,其效果到底是否跟传说的金创药一般,不得而知,反正耗费的主要药材,是绝大多数医户难以承担得起的。   比如君药血竭,在旻朝民间已失传,堪称稀世之珍;再如臣药乳香与没药,说起来等同黄金,其实也是有价无市;其他的佐药,诸如天台乌药、血琥珀等珍贵药材,无需再多提。   郁容用起来却是毫不手软。   南蕃多乱,自是刀剑无眼,这金创红膏要弄就弄起效最快、生肌效果最好的。何况,主药血竭原是聂昕之搜罗而来的。   ——说来惭愧,他好像一直享受着聂昕之的付出,没有给予过多少回报,如今对方身处险地,再不做这一些力所能及的事,着实于心难安。   安朗犀再次到来的时候,郁容已将这三种药物全部制成,瓶瓶罐罐的装满了一大箱子。   除此,他在系统商城兑换了一些其他的见效快的药物,比如退烧的、镇痛的、消炎的,改头换面分装在药瓶里,和自制的药品混在一起。   另外,专门针对聂昕之本人,他散去了八成的贡献度,买到了一种十分不科学的名叫“追魂复还夺命丹”的神药。据说,不拘受了什么伤,或者中了怎样的毒,吃了这枚丹药,能让必死之人吊一口气,至少拖延个三五天的。有这三五天,说不准便找到了将人彻底救回的法子。   郁容非常怀疑其功效,不过既然通过了系统的认证,仍是一咬牙,天价购买了一枚追魂复还夺命丹——因为略微超出了位面规则,被征收最高比例的消费税……得亏买家心善,没把价格定得奇高。   肉疼了一下下,郁容没有丝毫后悔。   所谓“千金散尽还复来”,贡献度没了可以继续赚,也好过万一……   万一某个男人不小心遇到什么意外,他到哪再找这么合胃口,同时身材超级棒的未来伴侣?   安朗犀来了又走。   郁容站在檐廊下发了半天的呆,隐约紧绷的心弦,伴着那一大箱子的药物南下,而不经意地松弛了少许。   “大、大夫……”   一个庄稼汉模样的中年男人跌跌撞撞跑来,人距离栅栏门还有一丈多远,提着嗓音急喊:“我家媳妇难产,求你快去救她!” 第68章   尽管人命大于天吧, 郁容第一感觉还是有些微妙的,须知他对妇产这一块根本没有实际操作经验的。   其实, 这个时代的医户, 虽然没有像现代那样进行了明确地分科,在事实上却是各有所长,有所偏科的, 不乏精于产科的。   但有个关键问题。   便是擅长产科的,男大夫不可能亲自到妊妇的病床前进行辩证施治,必得借助稳婆之手实施救治,在这过程中难免发生一些偏差。   看到那庄稼汉忧心如焚的模样,郁容立刻敛回杂乱的思绪, 上前扶了把因着疾跑差点摔跤了的男人,边将人请进半厅稍坐, 边询问起妊妇的具体情况……   难产是为十万火急, 这一带的医户并不多,他这个非产科大夫,便只好赶鸭子上架一回了。   倒不是郁容不负责任。   他确实缺乏实际操作经验,但好歹跟在外祖父前后, 见识过好几次老中医妙手急治难产之人,应对这种紧急情况, 心里也非毫无底气。   庄稼汉不懂得辩证什么, 勉强说了个大概情况:原来,他的媳妇儿不光是难产,还早产。   早产的原因居然是一大早跟他一起抬土粪, 一个没留神,下腰时用力过猛,羊水早破,导致胎儿提前出生,结果分娩不出、久产难下。   郁容听罢,不自觉地蹙眉,抬眼看向焦虑到脸色发白的汉子,到嘴的话又咽回去了。   ——到底不是现代,怀孕七八个月的妇女做农活这类事,屡见不鲜。   “稍待。”   嘱咐了这句,郁容便径直去了药室,一一打开中药柜的抽屉,有条不紊地取出人参饮片、桂、牛膝、川芎、当归等药材,又拿了小瓶的米酒,一小罐子的盐,从储备成药的柜子里找出了一瓶兔脑丸,俱数放入小药箱里。   便是没亲眼见到妊妇的现状,通过分析庄稼汉略显颠倒的说法,他的心里基本上有了数。   从辩证角度看,难产主要可分为两大证候,一是气血虚弱,一是气滞血瘀。庄稼汉的媳妇儿又是早产,情况要更复杂一些。不出意外的话,可归结为气滞血瘀,是为风冷之邪乘劳乏太过,以致虚客胞胎,施治之法便是理气活血、化瘀催产。   小药箱装满了所有可能用到的药,郁容挎上背带,对院子里忙着晒药材的学徒们嘱咐了一两句,便跟上庄稼汉的步子,疾走在乡间小路上。   庄稼汉是隔壁陈家坪的,两人以最快速度赶去,也花了近两刻钟的时间。   到地方时,妊妇的情况极为不妙,据其婆婆转述,她的脸色发青,下流着黑血,早疼得没力,出气多进气少了。   郁容闻言心里一凛,面上却冷静异常,当机立断取出人参饮片,交由稳婆,让妊妇含入口中,咀嚼吞服,人参补气固脱,能以最快速度让精疲力竭的妊妇恢复些许体力。   同时取出当归、牛膝等药材,嘱咐妊妇的家人煎熬成汤药。   郁容待在产房外,听着忽是一阵惨厉的叫声,眉头不由皱紧。   实在太被动了,施救之为,唯有依靠稳婆。   片刻之后,妊妇的婆婆慌忙忙地跑出房间,告知了情况更加糟糕。   胎位不正。   郁容不得不耐心安抚了几句,遂问得具体是如何不正。   横生,手足先出。   一般遇到这种情况,须得靠外部手法相助,比如针刺。可这种情况对施针手法要求极高,遥控稳婆协助针刺是不可能的。   好在,郁容在家临出发前,将所有可能会遇到的情况皆思虑了一遍。   针刺不可行,便在采用传统的涂盐法之同时,根据胎位情况,口述教导稳婆采取不一样的接生手法……是为粗糙的内倒转手术。   现今便全看稳婆的实际操作如何了。   作为主治大夫,郁容却什么也不方便做,默默在心里叹了口气,想了想便拿出了兔脑丸,遂又犹豫,沉吟了少刻,复放回了药箱。   ——兔脑丸是为催生奇药,可对妊妇的身体多少有些损伤,不到万不得已,尽量不用。   暂且等着汤药煎好再说罢。   毕竟是系统提供的药方,内有人参加以补气,川芎与当归补血之亏,牛膝与升麻伍用可调畅气机、平衡升降,对不正之胎位起到一定的纠正作用,再如附子无经不达,有效催生而相对不损妊妇与胎儿。   文火慢炖,不到半个时辰,汤药总算熬好了,便混入温酒摇匀,交由妇人送入产房,让妊妇喝掉。   至此,郁容便尽足了人事。   结果如何……   需得赌几分天命了。   事实无奈。不说现在这种他根本没办法亲手施救的情况,便在医学发达的现代,难产事故亦不能彻底杜绝。   想着,郁容的内心不免生出些许无力之感。   就在这时,产房传来一声声激昂喜悦的“生了生了”,婴儿的啼哭没一会儿便响起看。哭声不十分响亮,到底是出生了。   又是一团混乱。   郁容仔细检查了婴儿的身体,略显羸弱,倒没什么毛病,便取金银花、甘草,交由庄稼汉泡水,润了润婴儿的嘴唇。   再问妊妇的情况,经受了这一遭的罪,免不得受了亏损。   救人救到底,郁容再度取药,当归、川芎不可少,开了两剂生化汤。此汤剂抗炎效果好,具有抗凝血功能,能调节内分泌,提高并促进免疫力与造血功能,极适合用于产后调养。   还开了加味八珍汤,补血益气治亏,同样是为调理妊妇的身体之用。   阴翳烟消云散。   这一家子笼罩在洋洋喜庆之下。   郁容则功成身退,婉拒了庄稼汉盛情留饭的邀请,提着他得来的“医药费”,默默往回家走。   一捆胡荽,一篮子的面条,上面有大概两斤的线粉,压着六个红鸡蛋。   按照市价,这些东西能不能抵消他所用药材的成本还两说,但对那位五等户的庄稼汉而言,若非快要过年了,怕是想拿也拿不出来这样的报酬。   郁容没太计较。救死扶伤是为职业道德,收取医药费亦合情合理,两相不矛盾,把握好分寸即可。   只是……   作为穿越前从没离开过华东的不南不北方的人,郁容其实不大喜欢吃面条,主要是,吃的时候觉得撑,吃过了没多久就饿……更遑论,这个时代的面条,原材料以及工艺都比不上他在现代吃过的那些精细。   线粉,亦即粉丝,他倒是挺喜欢的,但,还是同样的问题,对庄稼汉来说,特精贵的东西,他觉得太粗糙了。   这算不算“穷奢极侈”?按照旻朝平民百姓的标准的话。   郁容暗自反省,坚决不要自己把自己惯得太娇气了。   为表决心,这天的晚餐,便是香菜下面。   郁容盛了一碗,还没吃完就觉得撑得慌,强迫自己吃光了,便没再要第二碗——还好,家里的几个小子挺喜欢吃面,全交由他们解决了——待到夜里看完书,时辰不过亥正,不算晚,却觉得晚间吃的面已消化干净了。   微觉腹饥。   忽地便想到他的大学室友,豫北人,若正餐不吃面食、光吃米饭的话,总说不饱肚子。   真是神奇的饮食差异。   回忆完了,郁容毫不迟疑地泡了一碗锅巴粉……饿着肚子,怕睡不好觉。   好好地睡了一觉,连日制药的劳累,及昨天“接生”的紧张,精神上的疲倦之感总算得以纾解了。   慢悠悠地打完了一套拳,打算好生休息一下的少年大夫,今日忙的第一件事便是泡米。   泡米做什么?   手工制面。   昨晚吃面的痛苦体验,让郁容陡然想起了另一种他喜欢的“面条”,用籼米米浆蒸制的“米面”。   应是他最早学会的传统手工制的吃食吧?   在旻朝没见到过米面,再加穿越之前一直住校,算算时间,差不多两年没尝过米面的味儿了。   没想起来便罢了,一旦记起了,恨不得立刻就上锅蒸制。   却得按部就班,一道一道工序来。   小石磨清理消了毒,叫来石砮帮忙,一人负责推磨,一人舀着吸足了水分的籼米粒,混着清水,磨制米浆。   这一磨就到了半下午。   将原为炮制药材而定制的铁盘洗净,米浆盛入其中,并晃动均匀。   小河已经燃起了灶火。   大锅里烧着水,上好了蒸笼,将装有米浆的铁盘放入笼屉间。   大火猛烧,没多久,铁盘上的米浆便蒸熟,凝结成一整片完整的“面”。   顺着面的边沿撕下,挂在院子里的竹竿上晾晒。   待面晾到干而不硬,即收起并卷成面卷。   面卷叠放整齐,待所有米浆蒸完了,郁容才开始给面卷切丝。   再让面丝彻底地晒去水分,米面便大功告成了。   这天的晚餐,一家子便是吃“面”。   吃的不是已经切丝晒好的米面,而是才出笼屉,被撕下来的整片面。   小孩儿们有的卷着咸菜,有的蘸酱,吃得倍儿香。   郁容拿出一罐子砂糖,只能与石砮分享。   面嘛,蘸糖吃才是正统啊……幸而,石砮非常给面子,没有任何犹豫,蘸了糖,没等他露出欣慰的笑容,对方又蘸酱了,这还不够,往面卷里还塞了一筷头的芥根。   郁容不忍直视,收回目光,专注地享用起了美食。   吃着吃着,莫名想到了远在千万里之外的男人。   这么好吃的东西,没能与之第一时间分享,真真可惜了。   陡地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郁容不由得扶额。   自己真的是……   昕之兄也没做什么吧,他咋就这么跑上了九曲十八弯的弯道,欢欢喜喜的,不想掉回头。   郁容没料到的是,性向跑上了弯道就算了,他的专业莫名也上了岔道。   在陈家坪“接生”过后的第七天,一位豪绅带着家室路过青帘时,其宠妾突然小产,情况危急,在过路人的指点下,找到了郁容家,成了第一个在此“住院”/“陪护”的病人及家属。   比起陈家坪那位妊妇,豪绅的宠妾其病证,要好治多了。   豪绅在本地留待了半个月,其宠妾基本上无碍了,给了郁容一锭五十两的白银,心情不错地带上妻妾奴仆,赶回家过年去了。   其后又数日,距离三十里路,属于另一个县的镇子上,有户人家的男主人,亲自上门请郁容给将要临盆的妻子看诊……因其妻子年数略大,怕有难产之相。   腊月二十五,那家女主人顺利产下男童,郁容带着男主人赠与的丰厚年礼,回到了青帘。   林三哥这时找上了门。   “安胎药?”郁容听罢了他的讲述,惊讶道,“是匡大东家的妻妾需要,还是……”   林三哥笑道:“小郁大夫想必还不知吧,你‘妇科圣手’的名声已经在雁洲传开了,匡万春堂觉得市面上缺乏可信的安胎、产后保养的成药,便想趁机,以你的名头推出新的药品。”   郁容:“……”   他咋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成了妇科圣手?   从头到尾,施救过的妊妇不就那三个吗?   总觉得“妇科圣手”这个名头,有些怪怪的……没别的意思,他只是从没打算从事妇产科事业。   林三哥解释道:“自古以来,但凡遇到不正之胎,妊妇与胎儿往往是双双损亡。小郁大夫你教由稳婆的那一手逆转胎位手法,真的厉害,可不知能救多少人。”   郁容恍然大悟,倒是忘了,这个时代,似乎尚未普及纠正不正胎位的手法。   想明白了,他便摇了摇头:“厉害的不是我。”   厉害的是那些被他站在肩膀上的,千千万万之“巨人”。   譬如总结出“十产论”的北宋医家杨子建。   系统忽在这时提示,隐藏任务之二开启。   郁容被提示音惊回神,下意识地点开面板,和前次不一样,这一回的隐藏任务是直接发布了任务说明,同时没限定完成时限。   【全面普及救逆产之法。评级:甲下】   郁容:“……”   他真的没打算专注从事妇产科啊?   不过……   想想现在的救逆产之法,针刺不经由大夫之手太不可靠,涂盐法简单易行却不适应所有的情况,且有不小的隐患。   如果能推广并普及正确的逆产治疗手法,不知道将会避免多少难产的妊妇和胎儿的伤亡。   怪不得任务评级为“甲下”……   从长远角度看,确实值得这么高的评价。   问题是,具体该怎么操作?   难不成,他真要转职妇产科,专门给妊妇看诊接生吗? 第69章   “全面普及”什么的, 郁容第一时间想到的是学校教育,下一刻联想到这个时代的实际情况, 顿时打消了这个不靠谱的想法……或者说, 以他当前尚只可称是半瓶水晃荡的医术,不太靠谱。   为人师者,切忌误人子弟。贻笑大方是小事, 教导出批量庸医简直是罪过。   转而就想到了,普及知识的最有效手段之一,文字推广,两个字以蔽之,著书。   譬如“十产论”广为流传, 甚至有人称赞是为产科的一场改革,一大重要原因便在于杨子建将其写了下来, 有了论著, 后世医家得以在此基础上参考、发挥,推动产科的不断进步。   郁容不敢自比医学大家,不过,想想现代的学术论文形式, 他可以参考一番,学着写旻朝版的产科“小论文”。   再找书坊发行文章, 以此为切入点, 逐步推广救逆产之法。   这个法子的弊端在于,真正实施救逆产手法的是稳婆,这个时代识字的太少, 识字的人又往往略有些清高,对他这种小论文估计看不上,唯一可能感兴趣的就是同行了,同行是……   自觉水准不足以在同行精英面前指点江山。   这就纠结了。   而且,文章怎么写也是问题。   妊妇在生产时遇到的种种问题,不是在临盆时突然就有的,要考虑到的因素,不仅涉及到妊娠期与分娩当时,必得触及怀孕之前以及生产之后……故而,评级为“甲下”系统任务所言明的救逆产之法,实际上便不仅仅是专指逆产治疗法了。   由此,要写的内容就更多,涵盖的议题更广,问题探讨的层次也更深。   郁容不由得头大,觉得写小论文什么的,这个法子也不靠谱……   诶,等等。   真是想差了。   没谁要求他一口吃一个胖子,看系统没有设置时限,即知道这是个长期任务,写小论文不过是个着眼点,没必要强求一下子写出个传世巨著,比如第一篇从“碍产”角度写,只要保证正确、精确,写个千把两千字的便够了,无需征服哪个同行,关键点在于宣传经过无数“巨人”研究总结的治疗手法。   不管怎么说,通过文字普及,是个具备操作性的可行之法。   经过一番思考,郁容决定先就这么做,理论与实践两管齐下……   完美!   才怪!   一个时辰写了两百字,又删去八十,完了自己回头看,忍不住在心里吐槽,写的是个什么鬼?!   对着面前写满鬼画符的纸张,郁容不由得默了。   他发现一个问题,自己阅读什么的没问题,但是轮到自己下笔写,还得符合这个时代的语言习惯……根本是比难产还难产。   之前想得真是太理所当然了,可惜,“小论文”不是靠几个药方就能拼凑的。   所以……在提升自己的医术水准的同时,他还得提高自己的书写能力?   郁容默默收起笔墨,大冬天的晚上冷,还是洗洗早点上床睡吧。   然后就发现在一堆日常里,多了一个每天写五百字的小任务……奖励不多,但是天天都有,坚持下去,也是一笔客观的收益。   不愧是“良师益友”牌好系统。   复又坐回书桌前,郁容表示,“妇科圣手”什么的,连名头有了,总得名副其实,怎么能被短短的几百上千字的书写给打败了?   便继续……   难产。   憋到寻常作息时间,勉强写够了五百字,他如释重负,赶紧递交“作业”,领了奖励便去睡觉,至于系统给“作业”的“丙下”评分,他……其实还蛮满意的,比他自认为的要好点,信心增加了不少,感觉这样每天写下去,说不准最后能留下什么旷世之作呢!   做完了白日梦的郁容,躺在暖烘烘的被窝里继续做……春梦。   一大早起来,躲在房间里洗床单什么的,太无语了。   一边洗着被单,一边考虑要不制备几枚遗精丸给自己吃吃。   当然不需要的。   谁让他没有“夜”生活,一个月一两次梦遗挺正常的。   意识到自己的想法,郁容又想扶额了。   青春期什么的……算不算是成长的烦恼?   将一切打点妥当,迈出房门,郁容还是哪个温雅蕴藉的小郁大夫。   随即,白日梦也好,春梦也罢,全没心思瞎想了。   系统发布的长期隐藏任务也暂时靠在一边。   年末没剩几天了,杂务、琐事,各种大小事,忙得人跟陀螺转似的。   好在,有了去岁操持年事的经验,今年只要参照着前次按部就班地来,便是忙而不乱。   打夜胡,小傩仪,除夕守岁。   庚子年遂爽快利索地走了。   仿佛瞬息之间,少年大夫从十七岁就长大到十九了……已经不好再继续称之为“少年”啦。   自觉是青年人的郁容,这天又要去给一位女性看病了。   ——本来以产科“扬名”,却被冠以“妇科圣手”的名头,如今倒真的一手包揽了方圆几十里的包括“妇科”与“产科”在内的“女科”业务了。   郁容已是习以为常,淡然自若。   老实说,若真能达到“妇科圣手”这个名头所代表的真正水准,他觉得也是极有成就感的一件事。   到了病人家,是一户在镇子上有些威望的人家。   郁容对这户人家了解得最多的,是当家的风流美事,短短五年,取了十二房妻妾,就在上个月又纳了一对姐妹花。   惹得他忍不住暗想,那位当家的肾……身体还好吗?肾乃先天之本,一旦亏损,各种毛病就来了。   女子执扇蔽面,道了个万福。   “小郁大夫这边请。”   当即打住漫无边际的想法,郁容拱了拱手,眼睑微垂,遂跟在其后,进了一个类似偏厅的地方。   病人藏身在挂帷之后。   郁容默默从袖间拿出一块薄纱。当一个“女科”大夫,着实麻烦,旻朝的风气还算开放了,但男医生给女病人看诊把脉,仍是要隔上一层障碍物,避免直接触碰到对方的皮肤,若是一些更讲究的人家……   以扇遮面的女子忽是出声:“可否劳烦小郁大夫‘牵线切脉’?”   郁容:“……”   牵线切脉?不正是猴哥鼎鼎有名的技能之一——“悬丝诊脉”吗?   他……   做不到啊! 第70章   “牵线切脉”现实中确有前例。   但, 据郁容所知,这一技法能行之有效的前提往往是, 切诊的大夫其实已经通过别的方法或途径, 知晓了病患的具体情况,直白地说,就是装个样子, 实际操作起来并不靠谱。   当然了,也许这世上真有奇人,单纯凭靠“牵线切脉”便可确定病情,不得而知。   反正郁容自觉无法做得到。   所谓“望闻问切”,挂帷挡在眼前, 无法“望”,“切”靠牵线是没那个本事, 眼下只好“闻问”了。   在此之前……   郁容面上淡定, 从小药箱里拿出一团卷好的丝线。   自从化身为女科大夫,他的药箱里各种物件器具不要太齐备了,就是为了以防万一,怕不定什么时候需得用上, 免得准备不足,让病患及其家属质疑他的专业性。   “牵线切脉”他是不会, 不过为了让病人及其家属安心, 便打算学一学前辈们“招摇撞骗”……不对,只是善意掩饰一下而已。   适才出言要求“牵线切脉”的女子复又出声,略作解释:“望小郁大夫莫要多心, 只是……”语气顿了顿,道,“男女到底授受不亲。”   郁容闻言颔首,对这个时代女性的难处,多有理解,自是不会在意:“也请夫人无需过虑,”说着,目光掠过女子身后的女使,“这丝线……”   语未尽,以扇遮面的女子伸手便接过了丝线,转而绕道挂帷之后。   郁容微微一愣,暗自纳罕:刚从路过的下人嘴里听得,这女子乃是当家夫人,里头生病的却不过是当家的姬妾……怪不得那当家的娶了十几房也没后院起火,着实是正室胸怀大度,譬如现在,明明有下人可以支使,她竟自愿亲手为姬妾系上丝线。   思绪略微发散,下一刻便敛回,不再胡乱琢磨别人家的事。   那位正室夫人牵着丝线,穿过挂帷,将线的另一头交予了郁容。   郁容似模似样地借以丝线切脉,半晌,终是确定他的医术果真不如猴哥……面上一本正经,沉吟了少刻,没急着下结论。   坐在一旁的正室夫人,这时主动说明了——   “几天前,阿阮感到身子不适,便瞧了一位老大夫,老大夫诊断说是‘水不涵木’,之后抓了半斤的女贞子,一日两次冲服喝……不料,这两日阿阮不光有低热、盗汗之症,更觉得胃痛绵绵,食少又泛吐。”   郁容认真地听完,其后说明:“水不涵木是为阴虚之证,服食女贞子倒也对症,只是,女贞子忌脾胃虚寒,不宜乱用,”便问向挂帷后的病人,“这位夫人可是神疲乏力,肢体困重,舌淡苔白,手足不温,或有泄泻?”   更具体的,诸如带下清稀什么的,就不太好问了……当个女科大夫,忌讳挺多的。   “正是、正是,”回话的仍是那正室夫人,她听了郁容的问题,原本忧虑的语气透出一丝放松,“小郁大夫真是圣手,凭靠‘牵线切脉’居然也能诊断得如此精确。”   郁容:“……”   原来这位夫人也知道“牵线切脉”不靠谱啊?   “夫人过誉。”   郁容客气了一句,转而挑了不犯忌讳的问题,继续问了几句。   自始至终,挂帷之后的病人除了偶尔轻咳嗽几声,没有说过一句话,回话说明的全是那位正室夫人。   郁容收回了丝线,心里已经有了底。   不过,到底连病人的面都没看清,以防遗漏,想了想,他悄悄地用了下系统鉴定——不会“悬丝诊脉”没什么,只要有贡献度,不需要“望闻问切”便能做出正确的诊断,然而这种办法太投机取巧了,偶尔用一用没问题,不可依赖形成了习惯。   系统给出的判别,跟其诊断基本一致,郁容便安了心。   “这位夫人是肝肾阴虚,又遇脾虚胃寒,服食女贞子加重了病情,”郁容说道,“此后停用女贞子,我给重写个方子。”   川芎、当归、牛膝等,几乎是女科最常用的药,加枸杞子入肝归肾,熟地黄滋阴补血,麦冬益胃,茯苓健脾……一共十六味,煎煮汤药,亦可制成膏剂、丸剂,正是补肾养血、益气滋阴的良方。   总而言之,这一回病人的病证不算太复杂,只因吃错了药导致病情加重,如今对症下药,一二剂即可药到病除。   药材在镇子上的药铺基本买得到,诸如红参、玄参比较珍贵的,以这户人家的家底,想是不乏储备。   郁容开了方子,功遂则身退。   这家的当家夫人起身相送。   “夫人留步。”   “小郁大夫,”女子仍是以扇掩面,说,“素闻习医者,以铜人习练针灸。女科大人行医之时既多有不便,何不也备上人之模具,女子有难以启齿之言,只需指示模具便可。”   郁容微愣,倒是被提醒了,行医之际若备带女体用具,确实会方便许多……总比有时候靠猜猜猜,增添了一份准确。   遂朝女子一拱手,他道了句:“多谢夫人提醒。”   女子仿佛笑了笑,招手引来一位小厮:“高财,送小郁大夫一程。”   便与女主人辞别,郁容在小厮的引领下离开了这座十分豪奢的宅院。   迈上街道,路口老汉满面风霜,跨坐在长凳上磨着铜器。   “老头,这镜子锈了,帮忙磨干净。”   一个作女使打扮的小丫头,小跑着越过年轻大夫,拿着铜镜站到磨铜匠的跟前。   空气里,飞舞着金属的残屑。   郁容只好绕行,走远了,还在想,感觉哪里古里古怪的。   正琢磨着,下一瞬,目光被路边一株桃树吸引了。   花朝已逝,莺月将至。   注视着要凋不谢的桃花,郁容不经意地便走起了神,倏而想起了去年在荷蛰小院见到的那几株桃树,话说……   快三个月了吧,昕之兄竟是一点儿音讯未曾传来。   南蕃的局势,是不是很紧张?何况,还有那些危险的瘴疠之地。   顺着官道而走,郁容的心思飞去了南地,一时却是不自觉。   待走到又一岔路口时,无意识地偏头看过去……   前面洪家庄,就是阿若所在的村子。   郁容下意识地驻足,犹豫了一下下,便顺着岔口小路朝村庄行去。   正月十五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阿若和洪大海的结契仪式怎么还没办?   怀着这样的疑惑,郁容径直朝阿若家走去。   记得,前两回路过,阿若都不在家……也不知跑哪去了。   到了阿若家门口,郁容不自觉地蹙起眉。   破旧的木板门仍是紧闭着。   走上前敲了敲,没人应答,又等了半晌再敲,仍是没人应声。   郁容不由得担心起来,这一回不仅是敲门,还带喊着:“有人在家吗?”   和前两次不一样,门不是从外头锁的,推不开,说明是从里面闩着了。   不知为什么,心里十分不安。   “阿若?你在吗?”   郁容又喊了声,半晌,垂着头思考了起来,便想到了阿若的契兄弟,转身准备去找那洪大海。   身后,木门吱呀,是少年郎没好气的呵斥声:“叫魂啊?”   连忙转身,郁容看到是阿若本人,莫名地松了口气:“抱歉,我以为……”   “以为什么?”阿若冷哼,“我还能死了不成?”   郁容闻言一愣,定睛细看,观其气色,便是皱眉:“你生病了?”   阿若突然泄了气似的,抬手揉了揉额头,有气无力:“是啊,发烧呢。”   “怎么不瞧大夫?”   “麻烦。”   想到小药箱里常备的药物,郁容遂主动道:“不如让我顺便给你看一下吧?”   “有什么好看的……”阿若咕哝着,到底没拒绝他的好意,将人请进了自家堂屋。   几个月没来过,郁容总觉得这一位家里更破陋了。   按理说,养了那么些鸭鹅,便是阿若没什么亲人,日子也该过得不错吧?   到底是人家私事,郁容不好多嘴,能做的便是仔细地帮对方检查身体健康——风寒入体,内中空虚,吃剂半的药便够了,不算糟糕。   “没事你就走吧。”阿若收了他的药,便开始赶人。   对方这样说了,郁容也不好多留,起身走到门口,忽又顿步,转头问道:“你和洪大海结契……”   这边没说完,那头人不耐烦地回:“吹了!”   郁容微微一惊:“怎么?!”   阿若撇开头:“关你什么事。”   “……”   郁容不好意思再问了,也是……他和阿若也称不上朋友。   似友非友的,多嘴问上一句,已经有些管闲事的感觉。   暗自叹了口气,郁容忍不住嘱咐了声:“不管如何,好好保重自己的身体,如果……还不舒服的话,便尽管来寻我。”   “知道了,滥好人。”   该说的说了,能做的也做了,郁容便不打算再逗留了。   “喂,小大夫……”   郁容回头。   堂屋里,光线昏晦,阿若的面容半掩藏在阴影之下。   他说:“男人就没一个好东西,你这个滥好人可别上当受骗了。”   郁容的第一反应是自己也是男人……所以按照阿若的说法,他俩都不是好人咯?   转而意会到了对方话语里的涵义,对其微微一笑,没说什么。   郁容默默地走在官道之间,心情略显沉甸甸的。   忽是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带起漫天飞扬的尘土。   郁容抬手挡在眼前,脚步不由自主地放缓。   腰间陡地被什么揽着,只觉一股大力,遂是天旋地转,整个人感到一阵失重。   霎时,被属于另一个人的气息包围了。   郁容:“……”   山贼抢亲嘞?   得亏他心理素质好,要是一般人早被吓破了胆。 第71章   “数月不见, 兄长怎得化身变成土匪了?”   郁容笑言,其实他并没看清来人, 因为自己整个儿地被纳入对方的怀抱里, 被死死地束缚着,不得动弹。   可也无需看清楚。   这属于另一人的气息,他不要太熟悉了。   “容儿。”   炙热的吐息喷洒在耳畔, 一种诡异的酥麻自心底油然而生。   鸡皮疙瘩快掉了一地。   郁容下意识地挣了挣,遂发现钳制在腰间的双臂,简直跟钢铁铸就似的,根本掰不开。   这算不算是揩油?   才这样想着,他便觉得身上的束缚变松了, 正要从属于另一个人的怀抱里退出……眼角是一闪而过的温热,泛着湿, 渐渐化作点点的凉意。   聂昕之的语气一如寻常般平静:“这才是你所谓的‘揩油’。”   诶?   一不小心将吐槽的话说出了口吗?   郁容囧了囧, 少刻,悠然叹了声:“兄长的脸皮,容自愧不如。”   除了囧,心情居然十分平和……对被揩油了的事实, 接受得毫无心理障碍?   不对,“揩油”这说法, 也太弱化自己了!   男子汉, 大丈夫。他应该……   果断揩油回来!这样想着,郁容努力抽出同样被钳制住了的手臂,伸手就在男人的下巴摸了摸。   随即被捉着了手。   抬眉, 看过去。   四目相对。   郁容不由得默了,感觉适才自己的脑子坏了,盯着那双黑沉沉的眼睛,莫名感到压力山大,正想调转目光,眼前忽是一黑。   男人的手掌覆盖在的眉眼之上。   “……兄长?”   半晌,聂昕之忽地拿下了手,另一边的手臂也松开了。   郁容得以“重获自由”,便听到男人的嗓音响起——   “回家罢。”   “嗯。”   识途的千里良驹早已哒哒地走远。   拉开了距离,这才注意到聂昕之看着有种风尘仆仆的感觉。   郁容遂问:“兄长这是才从南地归回吗?”   聂昕之肯定地应着声。   郁容默了,少时,轻语:“可以休整好了再来我这。”何必这么赶,他人在青帘又跑不了。   “在此休整亦无妨。”   好吧!不过……   郁容复问:“不需先回京面圣吗?”   聂昕之表示:“我已修书一封至禁中,官家允我小休一旬。”   郁容哑然。   倒是聂昕之又开口了:“因何而愁闷?”   “什么?”   “适才见你愁眉苦脸,”男人问道,“为何?”   被这么一问,郁容刚见到这人的惊喜,瞬间被冲淡了不少。   沿着官道,斜插进入小径。静静地走了小半刻钟,他忽是轻叹了口气:“我在想‘月圆月缺’的问题。”   聂昕之淡声道:“自然道理,何需烦恼。”   郁容:“……”   昕之兄说得很有道理,问题是,他纠结的又不真的是月亮是圆是缺什么的……   聂昕之继续说:“他人之事,与容儿有何干?”   这男人竟也知晓自己的言外之意。郁容心里一松,便清了清嗓子:“若这个‘他人’算是朋友呢?”   “又如何?”   郁容默然了一小会儿,忽作反问:“兄长你有交过朋友吗?”   聂昕之淡然表示:“何用?”   郁容更纠结了,一方面觉得对方的想法好像不太好,一方面一想到对方所处的位置,又仿佛可以理解。   诶,等等……   “我难道不算你的朋友?”郁容忍不住问道。当然,他很清楚对方现在对自己是那什么的想法,但总不至于一开始就起了这样的心思吧?   聂昕之却沉默了。   郁容等了半天,没等到回复,心情渐渐变得微妙。   一时之间,没人开口,气氛似乎显得不尴不尬的。   快到家门口时,聂昕之倏而出声:“自始至终,我未曾视你为友人。”   所以……   郁容默默地撇开头,小声应了:“……哦。”   没再追问。   又不是真傻,这男人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他再有什么不明白那就真装相了。   于是,郁容努力回忆着两人的初次见面,印象着实不深刻,大概记得是要黑不黑的天色,他连对方的长相都没看得太分明……   这般情形,对方有可能对自己……一见倾心吗?   越想越不靠谱的感觉。   “总算回来了!”   久违而熟悉的嗓音,突兀出现,打断了郁容的思绪。   “老大我可以去睡觉了吧小鱼大夫你家客房借我一用啊谢了!”   赵烛隐一口气不带喘,说完了想说的,便刺溜地往客房跑去。   郁容忙喊道:“烛隐兄,客房的被子还没换……”   “没事,等我睡醒了再说!”   “……”   这家伙,到底多久没睡啊?   便是心念一动,郁容侧首打量着身边的男人:“你是不是也很困?”   聂昕之道:“尚可。”   这样模棱两可的回答,基本上代表了十分肯定的意思。   不知不觉间,郁容已经快把这男人的性子摸透了,无奈摇头:“走吧,去我房间,补眠。”   客房既然被烛隐兄占了,他只有发扬一下风度。   聂昕之静静地跟着他去了卧房,然后在其要求下,简单洗漱了一通,吃了些点心垫肚子,便上床睡了。   这一睡便到第二日天明,居然还没醒。   原本回房打算叫人起床吃饭的郁容,默默地在床边站了片刻,终究放弃了。   这个男人……   不说是不是真的几天没睡,很多天没能休息好,倒是可以肯定了……否则,以对方之警觉性,他这又进又出的,早被惊醒了好多次。   反正时辰还算早。   郁容想了想,悄无声息地离开卧房,回到厨房,将留给聂昕之与赵烛隐的早餐,放小炭炉上温着,一旦人醒了,保证立马有热食吃。   遂去了药室。   昨日见到阿若的状态,让他多少难以放心,但胡乱关心什么的也不适宜……无论事实如何,阿若与那洪大海的事,旁人没资格插手。   思虑了一番,郁容打开中药柜,取沉香、杜仲等二十多味药材,叫上两名学徒帮忙,有的炒制,有些烘焙,研末碾粉,烧起竹炭炉,先行炼蜜,再倒入诸多药材混匀的细末,合成梧桐子大的药丸。   是为温补丸。   郁容将药丸密封装好,交由钟哥儿:“你将这送去洪家庄,”无需多说,对方便明白是给谁,“注意看门有没有锁,没锁的话,阿若应该就在家里……”   遂又嘱咐了几句关于温补丸的服食方法。   钟哥儿一样应诺,拿着满满一药罐的温补丸,小跑离开了。   稍稍安了心。对郁容来说,他能做的,也只有这一点了,其实阿若身体没什么问题,感觉可能这一段时间休息与饮食都不好,身体虚了很多,温补丸可温补诸虚。   不到半个时辰,腿脚利索的钟哥儿便回来了。   “……说昨天吃了先生的药,已经退了热。我去的时候,他正要出门去放鸭子,”他仔仔细细地说起了阿若的现状,“看他的气色,好像还不错。”   郁容闻言,总算定了心,阿若的事,便暂且放下了惦念。   看了看窗外的天色,忽是想到宿在家里的客人们,到现在没听到什么动静,不会还在睡觉吧……   有些囧。   再怎么渴睡,空腹太久可是损坏健康,郁容果断搁置了手里的活儿,离开静室。   尽管可能有些略不厚道,他第一时间去的是自己的卧房,惦记的也是睡在自己床上的男人,至于栖在客房的赵烛隐……   不小心便给忘了。   轻手轻脚地推开房门,郁容跨过门槛,遂是一怔。   聂昕之不知何时已经起身了,以传说中“大马金刀的姿态”坐在长凳上。   郁容忍俊不禁:“兄长这是睡蒙了?”   头发束起,尚未缠成发髻,不再是一丝不苟的模样,整个人看起来多了些许“不羁”。   聂昕之声音沉静,问:“可否借容儿的发梳一用?”   郁容自是请他自便,其后就坐在一边,津津有味地看对方梳头——虽然知道古代男子都要束发,他自己也习惯了这样的事情,可……总觉得,梳头这样的事,跟对方的气场严重不搭,怎么看都有一些滑稽。   去了武弁,男人寻常的装束跟普通人没什么不一样,缠起的发髻没用冠,只是一根简朴的木簪固定。   不知怎么的,郁容忽是想到《江湖旧闻》里相亲相关的描写:男女相亲,男方对女方满意,便拿一根发钗插到女方的发间。   鬼使神差,郁容出声:“还请兄长稍待……”   聂昕之果真便顿下了所有动作。   郁容起身走到他身边,抽出其手中木簪,然后踮着脚,将木簪插在了其发上……歪歪斜斜的。   聂昕之微愣。   郁容看着这男人难得懵逼的模样,来不及为自己心血来潮的决定而后悔,忍不住笑了,想到《江湖旧闻》里的说法,笑得乐不可支。   “容儿。”   郁容忍笑应:“嗯?”   下一瞬,失重感再度传来,整个人被腾空抱起。   “诶……”   一言不合就横抱什么的也太让人丢脸了吧?   然而,事情超出了郁容的预料。   呼吸之间,他便被扔到了床上,一道人影朝他身上直压而来。 第72章   十九岁风华正茂, 卒于春色之中。   死因:缺氧致呼吸窘迫。   呜呼哀哉!   才一走神,立刻就被咬了咬, 尽管没真怎么施力, 却足以唤回某人跑马的思绪。   这一咬,好歹能让人喘口气了……郁容便趁机用力地吸了口空气,下一瞬, 再度被人堵住了嘴。   憋!   黏腻,暧昧。明明是旖旎到了极致的气氛,郁容倏忽地想起了好几年前的一桩旧事。   那是……读高一,或者高二的时候?   他的后桌是个体育生,身高一米八、体型魁梧, 偏偏有个奇葩的爱好,喜欢看少女向读物。   某次体育生又在课上偷看完了新一期的少女读物, 遂神神道道地问了他一个问题:吃一碗面需要多久的时间?   他认真地思考了半晌, 由于平常吃面的次数不太多,一时有些不确定,回答道不超过十分钟。   那大傻个子听完笑得特别猥琐,直赞叹他能耐啊能耐。惹得他一头雾水, 追问之下,才得知, 这个莫名其妙的问题, 是少女读物上,一道判别接吻时长的测试题。   当时只觉大傻个子被少女读物毒坏了脑子,让人特别无语。   此刻, 突兀地想起了旧事的郁容,一边感受着肺部空气是如何渐渐稀薄,一边漫无边际地想到——   这一碗面,昕之兄吃的时间也太久了。   就不怕,唇舌吃肿了,或者嘴皮子磨破吗?   聂昕之大约是不怕的。   “等、等等——”   费了好大力气,郁容总算推开了男人,努力无视那炙热的、仿佛连空气都能点燃的目光,清了清嗓子:“兄长一夜一天未曾进食,不如先去吃些东西,也免得伤了胃肠。”   聂昕之将人二度圈困于胸前:“无碍。”   “别!”郁容及时地用手撑开了一点距离,语气又急又快,“何必急于这一时……”对上那双黑沉沉的眼睛,他不自觉地轻咳了一声,神色飘忽,“反正再过几个时辰就是晚上了……”   说着,声音越来越小。   聂昕之素来不见情绪的双目,激起了点点异彩。   郁容不由得撇开视线,耳根发烧,愈发地小小声:“正好,我乘空调配些……润油膏。”   聂昕之插了句:“我有。”   郁容默了一下,遂又开口:“是我前次赠与你的吧?时日久了,药膏的性效会变质,”一本正经地用着专业的口吻,道,“近日又琢磨出更好的方子……兴许可以试一试?”   聂昕之终是被说服了。   唇上是一闪而过的温热,郁容遂觉束缚在身上的力道松开了。   重归“自由”的郁容,默默地拢好衣衫,从床上下来,收拾好发上、身上的些许凌乱,领着已经打点好装束的聂昕之,去厨房先找些吃的。   小炭炉前,看起来也是刚起身不久的赵烛隐,抱着大海碗狼吞虎咽。   听到门口的动静,这位郎卫便抬头看过去,脸上露出一抹笑,正要张嘴打招呼,忽地像是被吓到了一般,一口气卡在喉咙眼,呛得他直咳嗽个不停。   郁容脚步微顿,瞥了眼小炭炉上敞开的砂锅,看着烛隐兄正对那里吭吭个不断,顿时有些无语,转而对聂昕之道:“要不我重新烧点饭菜?”   “无需麻烦。”聂昕之表示,“你自去忙你的,我自理即可。”   郁容一时没反应过来,回道:“没什么好忙的……”   没他等说完,便被及时地提醒:“润油膏。”   “……”   好吧。自己许下的承诺……   昕之兄又不是外人,无需他客气招待,便道:“那我去药室了。”   “小鱼大夫……”   郁容闻声转身,疑惑看向郎卫。   赵烛隐却是干笑:“没、没什么。”   郁容:“……”   什么毛什么病?   大半年没见,这烛隐兄怎么变得神经兮兮的?   “烛隐兄还请自便。”想了想,他说了这一句,便要离开,余光瞥到郎卫的手势,便是微微一愣,下意识地抬手在嘴角处摸了摸。   意识到什么,瞬时囧了。   脚步匆匆,避开了家里的几人。躲在静室里,偷偷拿出储物格里的玻璃小镜子,照了照嘴部。   ……还好,就是一点很淡的印记。   郁容黑线。   烛隐兄到底眼力有多好啊,而且思想也太不纯净了,如果是他看到谁嘴边出现这点痕迹,绝对不会想多——尽管,赵烛隐其实不算想多。   盯着镜子看了半晌,郁容终是摇头,将小镜子塞回了储物格。   印记什么的,要不了多久便会自行散去罢,无需理会。   趁着离作息时间尚有数个时辰,现在还是抓紧功夫,将新型润油膏调配出来吧?   忙着制膏的郁容,心情是微妙的。   话说,自己这样子……会不会太奔放了?   一向挺擅长自我开解的大夫,旋即想到圣人之言,“食色,性也”……便淡定了。   既然没有掰回来的可能,那还不得趁早睡了,万一哪天吹了,可不是徒留遗憾吗。   ——因着父母之事留下的阴影,郁容其实对这一类感情,心存极大的疑虑,所以这么久以来,明知聂昕之的心思,自己也不是全然没有想法的,却一直无法作出决定。   思虑过多,就显得优柔寡断。   好在他有一个优点,一旦想通了,便果断付诸实践,撞了南墙也不后悔。   在聂昕之远赴南蕃的这些天,郁容从一开始无意识的牵挂,到后来意识到自己的惦念,心态不知不觉地便转变了。   疑虑始终存在,但……   既心念已动,何必再为难自己,难为别人?   至于说,以后可能如何如何的……悲悲喜喜,分分合合,不过人生常态。他可以因此顾虑,却没必要自我束缚,畏葸不前什么的,也太懦弱了。   郁容拿着扇子对药炉轻扇,眼睛注意着火候,思绪早跑到百八十里外了。   “小鱼大夫……”赵烛隐在檐廊上左右张望,看起来鬼鬼祟祟的。   “烛隐兄?”   “那什么,”赵烛隐进了半厅,看向大夫的目光透着奇异,支支吾吾,“你和老大……”   郁容眨了眨眼:“什么?”   “没甚。”赵烛隐干咳了一声,露出背在身后的手,手上握着一把弯刀。   郁容囧了囧,烛隐兄这是……   “小弟提前没准备,这是从南蕃得来的尼婆罗弯刀,便且借花献佛罢!”   郁容:“……”   他好像比这家伙小了好几岁吧?   赵烛隐解释:“瞧您细皮……咳咳,文质彬彬的,用这把刀也好防身。”   郁容一时默然,少时,笑着摇头:“烛隐兄之好意,郁容心领,不过没必要。”   “有必要有必要,”赵烛隐忙道,“这可是小弟的……”   “赵是。”   赵烛隐吓了一跳:“老大……哈哈,你这么快就吃完面啦?”   郁容听了,思想不由自主地歪了:昕之兄吃面的速度可一点儿也不快。   “在这作甚?”   赵烛隐当即解释道:“小弟是想将这把尼婆罗弯刀,送给小鱼大夫以作防身……”   “不必。”聂昕之果断打消了自家表弟的念头,“你若闲极无聊,便即刻返京,卫中公务堆积,须得尽快处置。”   赵烛隐连连点头应诺,遂是一溜烟地跑去客房收拾去了。   “你不是烛隐兄的表兄吗?”郁容兴趣盎然地围观完两人的互动,遂是好奇,“他怎么看起来特别怕你?”   聂昕之淡声回道:“兴许是被打怕了。”   “……打?”   “赵是自幼泼皮,”聂昕之对于郁容的疑问一向是有问必答,“因故犯我,便请他去了校场。”   郁容汗颜,尽管这男人说得不怎么具体,但通过赵烛隐现在的表现,大致能够想象当时的场面。   “原来兄长是暴力派的?”   聂昕之沉默,过了好一会儿,突兀说了声:“安心。”   郁容微怔,少刻,意会到男人的未尽之意,轻轻笑了:“我没什么好不安心的。”   聂昕之没继续这个话题,目光微转,落在了文火慢烧的药炉上,问:“还需多久?”   摇扇子的手不经意地顿了顿,郁容眼神飘移,嗓音莫名地弱了些许:“至少得一个时辰。”   聂昕之应了声,又问:“可需帮手?”   “……打些清水来?”   “好。”   似在瞬息之间,一个时辰就过去了,再吃个晚餐,张弦月便悄然高挂在树梢上了。   主卧的门窗紧闭。   灯火映照着窗纸,泛出浅浅的光。   光影摇曳,交柯的枝叶被风吹得簌簌作响。   后院,窝棚里,石砮正在忙着。   趁着春耕即将开始前,一些药农忙着采挖山里越冬的野生药材,因着小郁大夫在这一带的名声渐响,其中不少人慕名跑来卖新鲜的药材……正好有需要的,郁容便都收了。   一些不经储藏的鲜药,须得尽快晒干,或者进行烘炕处理。于是,接连几晚,一家子人要忙到近半夜。   今天需得处理的药材不多,有石砮一个人便够了。   切片块的药材均匀铺在了炕面上,汉子坐在火膛口前,引火点着架好的柴禾。   经曝晒过的柴禾,特别容易点燃。   “轰”地一下……   干柴烧烈火,其势熊熊。 第73章   春宵苦短, 日已高起。   半睡半醒的,郁容隐约意识到是时候起床了, 却觉得又困且累, 累得连根手指都抬不起的样子。   遂觉脸上痒痒的,若有似无,被什么轻轻触碰着。   “别闹, 小三……”   郁容模糊咕哝了声,半晌,后知后觉地感到哪里不对,头脑便陡然清醒了些许,渐渐地, 想起了昨夜或者凌晨的……事。   “容儿。”   沉甸甸的眼皮,终于被掀开了。   光线昏暗, 首先映入眼帘的, 是男人刚毅严肃的面容。   严肃?个鬼!郁容一想到昨晚的种种,便有种三观崩裂的感觉,不过……   真的很爽啊,咳!   脑海里, 是各种乱七八糟的念头,面上, 他朝坐在床侧的男人笑了笑:“早啊。”   “已近巳正。”   “居然这么晚了……”   怪不得觉得胃里空得难受。   聂昕之像是心有灵犀一般出声了:“给你拿些吃食?”   “不用。”郁容连忙拒绝, 撑着手臂坐起身,被子滑落,遂觉凉飕飕的……下一刻, 迎上男人静至极处似隐藏了火焰的目光,便默默地拉起被子,清了清嗓子,若无其事道,“我想起床了,兄长……可否请你帮我找一身干净的衣服?第三个柜子里应该有。”   聂昕之自是不会拒绝,只是……   抬手,指尖在郁容的眉眼处略作流连,这才起身朝柜子走去。   郁容轻咳了一声。被触碰的地方,莫名有些烧热。   想到昨夜……昕之兄真的似乎特别喜欢他眉尾的那颗痣啊。   话说,他的左边眉毛会不会就这么被摸啊亲的而迟早秃掉?想象一下那个形象,好像有些奇葩?   聂昕之的唤声及时地挽救了郁容差点碎掉的脑洞。   道了一声谢,便欲穿戴起来。   郁容其实挺想洗个澡,浑身不舒适的感觉,有些难受,不过……   抬目,正好与聂昕之四目相对。   就听对方问:“可需相助?”   穿个衣服而已,需得相个什么助?   怕就怕,助着助着,便离题了。   面虽好吃,吃多了会撑着。   郁容遂微笑拒绝道:“多谢兄长的好意,我自己可以。”   聂昕之没有强求。   顶着男人极具穿透力的目光,郁容淡定自如地穿好了一件一件的衣服。   “我们……喂!”   怎么一言不合就压上来了?   一刻钟后。   聂昕之道:“起罢。”   郁容:“……”   撩到一半就跑,这也太不负责任了吧?   聂昕之似乎察觉到他的不满,手上施力将人从床上拉起来,面上正经,语气沉着:“贪欢成患。”   郁容:“……”   “你尚且年少,”聂昕之淡声道,“不宜放纵。”   郁容沉默了少刻,倏而莞尔:“兄长说得有理。”差点就相信了。   算了。   被这一通胡闹,肚子真的饿极了,没力气再做任何的体力活。   磨磨蹭蹭的两人,终是离开了卧房。   郁容甫一洗漱完了,那头服务极到位的聂昕之,将温热好的早餐端上了桌。   流性食物,里头放了些许性温的补药。   郁容尝了一口。味道不好不坏,饥饿的状态下吃着也还算满足。比较可取的是,昕之兄对补药的放入量把握得挺到位,仿佛……专门钻研过食补这一方面?   吃饱了肚子,便是神清气爽。   身心满足了遂开始忙正事。   “见官家?”郁容听了男人的提议,有些疑惑,“是有……什么事吗?”   一想到圣人,那典型的笑面虎的样子,他就很没出息地感到毛毛的。尽管他有沐皇恩,得了个名义上的九品医官之名,可真真不想跟官家打交道。   聂昕之说明道:“官家是为聂氏一族族长……”   没等对方说完,郁容便附和着颔首。这是自然,谁敢当帝王家的族长?   “经由官家手笔,即可将容儿的名字记入聂氏家谱。”   郁容倏地顿住了点头的动作——等等,昕之兄是几个意思?   第一反应,便是反问:“为什么不是兄长记入我郁家家谱?”   聂昕之云淡风轻地回答:“自是如此。”   郁容愣了愣。   片刻后,他蓦地意识到,名字记入家谱的深层涵义。   一时默然。   聂昕之复问:“可好?”   “……”   倒没什么不好的,只是……   “我……暂时不想去京城。”   说完了这句,郁容心虚地撇开了视线,莫名感觉自己有点渣,吃干抹净就不认账什么的……咳。   聂昕之静默了少刻,直言问:“容儿因何疑虑?”   郁容略觉纠结,好半天,语气微弱:“没什么疑虑,就是觉得……现在这样正好。”   仔细分析他的心理,大概就像很多现代的年轻人一样,十八九岁谈个恋爱挺好,可若是立马让其结婚,哪怕是再喜欢对方……不由自主产生些许退却之意。   聂昕之倒是没直接说和他成亲什么的,不过互相把名字记入家谱——当然他没有郁家的家谱且不提——跟事实上的结婚没区别。   谈恋爱不成随时能分手,结婚后再离婚可就麻烦了,更遑论这里还不是现代。   糟糕!这样一想,郁容觉得自己更渣了,遂定了定神,抛去满脑子什么“恋爱”、“结婚”、“分手”或“离婚”的,认认真真地思考着自己与聂昕之的未来。   不管什么问题,未来未到来之前,就过度悲观或盲目自信,皆不可取,应作理性看待……   “尽遂你愿。”   这头,郁容给灌的一口鸡汤还没喝进去,那边聂昕之便作了表态。   “……”   “你还小。”聂昕之平静陈述,“可待年长些再思虑清楚。”   郁容囧了囧。   昕之兄该不会精分吧,一边觉得自己小,一边照睡不误嘛!   “年长又是多长?”他不由好奇问。   按古代人的观念,十九岁真不小了。   聂昕之给出的答案是:“我比你大九岁。”   郁容一开始没明白这没头没尾的一句是什么意思,待他对上男人黑沉沉的看似冷淡的眼睛,忽而就懂得了对方的意思——无论自己再“年长”几岁,在这人眼里,都“还小”,因为“还小”,可尽情肆意。   心脏微微发热,不由有些触动。一些想问,但也许会伤人的问题,瞬间被抛到天外。   郁容忽是伸手,揽上了聂昕之的肩膀,在他的嘴上用力地亲了一口。   聂昕之立即反客为主。   良久。他沙哑着嗓子,提醒了一句:“纵欲伤身。”   郁容:“……”   这家伙,当他是色鬼吗,纵什么欲的,不过是亲一下又没打算做什么!   遂将男人的手拍开。   郁容微微一笑,语气极尽赞同:“兄长所言极是。”还请节制罢!   便拉开彼此,保持一个安全的距离。   继续谈论正事。   聂昕之忽地拿出一样东西:“戴着。”   特别眼熟,郁容一下子便认出了是那枚“百福具臻”的玉牌,这一次没有拒绝:“这块玉有什么来历吗?”   “周岁礼抓到的。”聂昕之也不隐瞒,“此后便一直随身携带。”   “是……抓周?”   男人肯定地应了声。   郁容闻言失笑,一边将玉牌挂在腰间,一边调侃:“还以为你会抓剑啊刀什么的,或者兵书之类。”转而问,“这个玉牌有什么寓意吗?”   玉是好玉,就是显得有些“普通”。   聂昕之语气淡淡:“并无寓意,是先皇的赏赐。”   郁容犹疑道:“先皇御赐,给我……没问题吗?”   “予你与我并无二样。”   郁容干咳了一声,遂放下顾忌。   因为身体有些小不舒适,后面这半天没打算制药或者去干什么别的,郁容便在书房里,一边看药典医书,一边琢磨方子……才不打算告知任何人,他在研究什么药方。   其后,想起日常五百字的写作任务,遂干脆请教起了聂昕之——这男人可不是不通文墨、空有武力的莽夫,文学素养绝对甩他十八条街。   一个想学,一个愿教,便是一拍即合,其乐融融。   ·   面见官家的事,暂且搁置。   至于聂昕之“拐带”他一起去京城的想法,郁容没再推拒。   虽说,两情久长不在朝暮,但分居久了也容易出现问题,有空的时候,待在一起培养感情,是一件于身于心皆有益的事。   不过他们没有立即去往京城,聂昕之有一旬的假,无需着急。   关键是,春耕将至,尽管郁容自己几乎不下地,这一趟去京城说不准得待多少天,家里家外得安排妥当。不提跟匡万春堂或林三哥的生意上合作,他之前答应了帮忙村民制作农药的事,可得好一番忙活。   忙了七八天,基本上安排妥当,郁容抱上几只该要减肥的大胖猫,带上制药的家当,坐着聂昕之准备好的马车,离开了青帘。   只是……   郁容觉得自己大概只适合“家里蹲”,怎么一出门就遇到各种事。   偏偏不太好不管。   原是路过镇子,他顺道给之前一个病人复诊,确定没有什么遗症,出了那家的门,正要返回上马车时,被一个有些眼熟的小厮叫着了。   “小的是高财啊,小郁大夫,就是东头陈家的。”   郁容顿时想起来了,就是上回让他“牵线切脉”的那户……又有哪个夫人病了?   “我家老爷突然栽倒地上了,就没醒过来,十一夫人派小的找您……这不正巧就遇着您了!”高财说着,语气焦急,“麻烦小郁大夫随小的走一趟吧,再迟了就怕老爷他……” 第74章   遇到拦路求医的, 郁容能救的自是尽量救了,遂回马车取了药箱, 顺带跟聂昕之说明一下事由。   聂昕之直接拿过药箱, 随他一起下了车。   郁容见状,便开起了玩笑:“兄长这是要做我的跟班?”   男人微颔首:“然。”   郁容失笑,没再跟对方瞎胡扯掰咧。   病人的情况好像紧急得很, 由不得他再拖拉磨蹭,便在随意几句话的功夫,来到了等在街边的小厮身前。   从这里朝镇东,一般人步行要不了一刻钟就能抵达陈家。   便是疾步快行。   一边走着,郁容一边抓紧空隙, 询问高财有关他家老爷的病症。   高财却说不清,他本不是陈老爷的心腹之类, 平常是在院子里做活的, 这回赶巧,那陈老爷在院子里赏玩时跌倒,被他撞个正着。   听罢,郁容没失望, 转而又问了个让他觉得有些奇怪的问题。   “小郁大夫”确实在附近有了些名气,不过镇子上包括周边, 也不是没有医术不错的大夫。   寻常什么伤风感冒便也算了, 像陈老爷这般突然昏死的情况,病情往往是十万火急,若非他正好路过, 陈家特地派人找到他家,这一去一回最快的速度,少得半个时辰以上……经此耽搁,原本有得救的也可能来不及救了。   怎么看,都有些古怪。   这一回高财倒是能说出个一二三来。   原来,陈老爷倒地的第一时间,那位正室陈夫人当即请了药铺的坐堂大夫来看了,大夫扫了一眼后即摇头,二话不说就此告辞,劝留不得……陈老爷的病情要紧,遂忙又去找镇西头一有名的老大夫,哪料,老大夫一言不合便将客人扫地出门。   郁容识得那位老大夫,十分不解:“冯老为何如此?”   尽管他知对方的脾性糟糕,但绝不至于恶劣到见死不救的程度。   高财忽是吞吞吐吐。   郁容瞧着不对,追问:“可是哪里不妥?”   高财面露一点懊恼,便是一咬牙,说:“老爷一直觉得医家全是坑蒙拐骗的,平常有点病痛,都是自己开方子抓药。至于冯老大夫……有一回他们在街头相遇,冯老大夫说老爷命不久了,老爷气得骂了他祖宗三代。”   郁容恍然大悟。   那风流好美的陈老爷,居然讳疾忌医吗?   难怪冯老“见死不救”,讳疾忌医什么的,最不受医户待见,这一类人往往会被纳入“黑名单”。   另,旻朝的医者讲究“三不治六不医”,诸如“身体羸弱无法服药”、“病深不早求医”等九种情况,俱在这不治不医的范围。   不过,“不治不医”最初指代的是,在九种情形下,病患之病注定难被治好……非是医者无能。   随着时间流逝,“三不治六不医”的涵义逐渐衍化了,常被一些医户拿作拒绝给病人看病的借口,甚至成了一种行业潜规则。   高财说罢,语气惴惴:“小郁大夫你不会也不愿救我家老爷吧?”   郁容不予置否:“且看陈老爷是何病证,待我尽力而为。”   无意置喙其他医户的潜规则,他自有一套行医准则。陈老爷其人不讨喜,但再不讨喜,该救的还得救,为医者,须得尽量避免主观喜恶影响到专业性。   在与小厮一问一答之间,郁容没一会儿便来到了陈家。   不同上一回来时的井然有序,却见院里院外,小厮女使们进进出出,好一片混乱的景象。   很快,有人发现了郁容的到来。   一名管事迎接着,忙将两人引到主院,去往陈老爷的卧室。   穿过月门,便可见屋里头一片樱红柳绿的,十多名少妇,加上诸多的女使……主院里好是一阵喧闹,闹中带着压抑的哭泣。   郁容遂驻足在月门门口。男女授受不亲什么的,里面那么多的女性,贸贸然闯入可不好。   没一会儿,主事的当家夫人迎了过来,跟前次不一样,她这一回没拿扇子遮面,手里攥着帕子,矜持地擦拭了一下眼睛,便以丝帕半掩面,道了个万福。   “又劳烦小郁大夫了,这一趟怕是让你白跑了。”   郁容微怔。   白跑是什么意思,难不成……   陈夫人接下来的话印证了他的猜测:“老爷他……”语气哽咽,“没了。家里人已经派人告官去了……真是给小郁大夫你添麻烦了,家里乱得很,怕是招待不周。”   “夫人请多保重。”   郁容干巴巴地安慰这一句。   尽管,不清楚年龄其实没超过三十的陈老爷怎么就暴毙了,不过他只是个医治活人的大夫,人死了便爱莫能助。   遂打算离开。   “小郁大夫请留步。”   一道隐含悲痛的嗓音突兀响起,便见一个面部没作遮掩的女子,小步疾走跑到月门前,冲郁容行了个大礼:“老爷肯定没死,只是岔了气,就请您救他一救吧。”   郁容正莫名着,却听陈夫人喊了声:“阿阮……”   阿阮?好像是上一次请他看病的那位夫人?也是高财口中的十一夫人。   看其形色狼狈,痛苦隐忍的姿态……真真的对那风流浪荡的陈老爷,情深义重。   在十一夫人的苦求,和陈夫人的默许下,郁容只好再度赶鸭子上架,去主卧“抢救”陈老爷。   然而并没有什么用。   陈老爷仰躺在床上。郁容的目光巡视着他的颜面,无需再检查,便知其人已经死了好一会儿。   看到死人总归是不愉快的,在心里暗叹了声,他语气委婉:“抱歉,还请诸位节哀顺变。”   尾音尚未落下,十一夫人顿时身形不稳,摇摇晃晃的,若不是陈夫人及时扶了一把,怕不得摔倒了。   场面一度尴尬得很。   郁容想走,却又不好直接走人,再则……   他觉得有些奇怪。   那边,两人女子抱头恸哭,躲在挂帷后的一众女子也在悲泣;这头,手脚有些没处放的郁容,不尴不尬地将视线集中在作古的陈老爷身上,便被其面部的紫绀吸引了注意力。   遂下意识地从自身专业角度分析了起来——是贫血,心脏病,肺疾病,或者气胸……还是中毒?   “还请小郁大夫告知,老爷他是怎么……怎么突然就倒了?”   郁容:“……”   他是大夫,不是法医啊!   不料,十一夫人起了这个头,另外十几位女子俱是哀声附和。   作为陈老爷的正室,陈夫人更是膝地请求。   郁容有些头疼,但想到这一屋子柔弱女子,没了陈老爷,就如飘零的浮萍,无有依靠,着实有些可怜。   遂答应查一查陈老爷的死因。   他不是法医,现时解剖什么的也不可能,通过检查陈老爷的体表,获得的信息不多。   却还是有些收获。   “他早上喝了人参补汤?”郁容问向陈夫人。   陈夫人答:“老爷讲究养生之道,每早必用一碗大补汤。”   郁容闻言无语,很想叹气:高财不是说,陈老爷自己会开方子吗?为什么……他身有严重的疖痈,居然还敢吃人参?   病不当服,参亦砒霜。不过……   人参虽会致使疖痈之毒加重大发,久治不愈,但还不至于致人暴毙。   遂又有了新发现。   “陈老爷涂治疖痈的药是他自制的?”   陈夫人微微点头,道:“说是一个偏方,专治疖痈。”   “可否一观药方?”   陈夫人没有拒绝,去找了一圈没找到药方,只好将陈老爷用剩下的药拿来了。   简单地辨别着,郁容便认出了:“藜芦。”顿了顿,道,“大毒,反人参。”   ——据他目前了解到的,藜芦在旻朝尚未普遍被医用,陈老爷想是不知道,藜芦与人参是不可混用的。   坐在一边默默抹泪的十一夫人,闻言惊疑不定:“难不成老爷是因为……”说着,眼泪汹涌而出,“他这些天喝的大补汤里,都放了这藜芦。”   一直表现得极克制的陈夫人,终于绷不住了,扑到床边痛哭:“老爷!”   郁容轻巧地让开身,扫视了一眼悲啼的女人们,遂是退到门口。   “走吧。”他对候在门外的男人说了声。   主人家自顾不暇,想是顾忌不到他这个外人了。   聂昕之留意到他的脸色:“因何愁闷?”   郁容摇了摇头,直待离开了陈家大院,倏而止步,回头望着那张扬的高门楼,轻轻叹了口气:“陈老爷是被谋杀的。”   聂昕之立即领会了他的意思:“人参。”   “不。”郁容摇了摇头,“藜芦确实反人参,和人参配伍,会增加毒性,但……藜芦催吐,加了藜芦的大补汤,我想陈老爷但凡是个正常人,怕也不会连续喝上好些天。”   “陈家姬妾说谎了。”   郁容苦笑:“怕不只是一人说谎了。”   “有何发现?”   郁容摇了摇头,反问:“你可知陈老爷因何暴毙?”   “洗耳恭听。”   郁容解释:“针刺肺俞穴。”   聂昕之难得皱眉:“可杀人?”   郁容察觉到他的反应,心里的沉重不经意地便淡去了,语气略带惊异:“你们学武之人不是对人体穴位精通得很吗?你怎么不知道?”   聂昕之回:“穴之一道非常人可触及。寻常练武之人也只粗懂几处大穴。”   郁容摸了摸鼻子:“还以为真像小说里写的那样……”   聂昕之转而追问:“尝见医者以针刺肺俞穴治肺气纯虚,何解?”   郁容点了点头:“肺气纯虚确实可以通过针刺肺俞穴治疗,但,如果在针刺过程中,耍了点小手段,或者施针有误,或可能引致被针刺之人气胸,气胸严重者即易暴毙。”   聂昕之若有所思:“我于屋外听闻,那陈英著患有肺气纯虚之症。”   郁容颔首:“所以,施针杀人的那一位,心思真的很缜密。至于另一位,也不知从哪里知晓藜芦的性效,可惜一知半解,想以藜芦与人参毒害陈老爷,有点想当然了。”   聂昕之语气淡淡:“陈英著的妻妾。”   郁容沉默少刻,叹道:“陈老爷到底做了什么,如此不得人心?”   “自有官府查审,何需多虑?”   郁容表示:“我也不想多虑,”面色纠结,“想不通,她们明明知道陈老爷是怎么死的,为什么非要我帮忙查找原因?”   “自作聪明。”聂昕之语气微冷,遂作推断,“陈氏不过是想借容儿之手,自证清白。”   郁容:“……”跟他有什么关系?!   聂昕之解释:“你在此地颇有几分名气,亦是官家御笔亲封的‘成安郎’。”   郁容明悟:“意思是,我说的话,还挺管用?”   聂昕之肯定地应了声。   郁容无言以对——   人在路边走,锅从天上来。   说话间,两人回到了等候多时的马车前。   聂昕之招来担当马夫的郎卫,跟他作了简短嘱咐。   郎卫领命,当即便赶去拜访当地提刑官。   郁容重新坐在了马车上,将车帘掀起系在一边,问向变身成马夫的男人:“我们就这么走了没事吗?”   不管怎么说,他可是凶案目击证人啊!   聂昕之微侧着头:“李肃自会打点好一切。”   李肃即是之前的马夫郎卫。   郁容便是安心,逆鸧卫的能力他从不怀疑,刻意将陈老爷的事摒除脑外,复问出声:“我可以坐你旁边吗?感觉挺好玩的。”   聂昕之以行动表示了他的回复,手上一个施力扯着了缰绳,马车就此停下,遂是伸手,将人直接揽到怀里。   郁容囧了。   坐大腿什么的,太少女了吧? 第75章   风色正好。   官道上, 马蹄嗒嗒,车轮碌碌。   “我觉得这样坐有些危险, 万一掉下去……”   “有我。”   “会不会有些伤风败俗?”   “道上无他人。”   “没人啊……”   人语声逐渐隐没。   “喵嗷——”   “快停下, 三秀掉下马车了。”   郁容跳下车,抱起摔在地上呜呜叫的三秀,才发现这家伙居然崴了脚, 好笑又心疼,无奈地抱起体重快追上赤炎将军的胖子:“我还是坐后面吧,放这几只单独待在车里,真不放心。”   聂昕之自是没有拒绝的理由,任劳任怨地给他的容儿和几只猫, 当车夫。   在镇子上耽搁了大半天,马车的速度又比单纯骑马要慢上许多, 当天便没能赶至京城。   路经小客栈, 夜宿了一晚,第二天抵达荷蛰时,正跟着猫儿们玩的郁容,忽地想起了他的滚滚, 便又在荷蛰别院停留了一夜半天的,终于在第三天黄昏抵达沧平。   仍是京郊的别苑。   两经京城之门而不入, 郁容到现在还不知道沧平城内到底是怎样的景象。   聂昕之表示待他忙过这几天, 便带他回城内王府住,届时会好生陪他将整座京城游玩一遍。   郁容失笑。他其实根本不在意住哪,游玩什么的也无所谓, 连雁洲城那么一点儿大的地方,这么久了,照样有许多地方没去过,何至强求将京城玩个遍。   作为一个“家里蹲”的宅男,在青帘的家,或是京郊别苑,抑或之后去京城王府,感觉没有区别。   ……不对,还是有不一样的地方。   住在聂昕之这儿,生活水平上升不止多少个层次,太享受了。之前夏天住过的清暑亭不提,现在天没彻底回暖,间或来一场寒潮,冷飕飕的,暖阁便派上大用场,一天十二个时辰屋里温度保持在二十度以上,不要太舒适。几只猫儿直接将暖阁当成自己的窝。   跟猫儿一样怕冷的郁容,也想赖在暖阁里。   结果……   没事便每天跟着聂昕之“上下班”。   郁容根本没想到,这位看着冷肃沉着的指挥使大人,私底下还挺黏人的……想想他也不会在京城待太久,两人聚少离多的,作为一名贴心的“男朋友”,对方爱黏就让他黏一下罢。   反正,在对方办公的地方,书房隔壁是个可以休憩的小房间,取暖的装置很是齐备,气温低也冷不到他,咳。   “这是……”   郁容疑惑地看着男人递过来的折子。   “李肃传来的消息。”聂昕之略作说明。   李肃?   郁容反应了一下,陡然意识到什么,当即打开折子,心情是十分好奇的。   果然如他所猜测的那样,折子上详细写明了陈家谋杀案一事,从动机,起因、过程以及结果,从头到尾写得清清楚楚。   没费太多的功夫,郁容便看完了这一本折子……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娶了十几房妻妾的陈老爷,在床笫之间跟正常人不太一样,某些嗜好折磨得那些夫人苦不堪言。时日久了,每个人皆是满心怨气,却敢怒不敢言。其中,正室夫人对陈老爷尤为痛恨,在其与十一夫人结为“怜香伴”的姐妹后,逐渐便心生除去陈老爷的心思。   陈老爷父母早逝,没什么兄弟姐妹的,坐拥不菲的家财,他一旦死了,身为原配妻子,又为他育有一幼子的陈夫人,可以取得财产继承权,立为女户。   为此,陈夫人便精心策划了谋杀亲夫的一套计划,原计划极为精细又缜密,如果成功了,官府怕也发现不了任何蹊跷。   事实却是,照现代网络用语总结,即“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   那位十一夫人,也动念谋害陈老爷,想出个以藜芦反人参毒杀之计,可实际操作性太低,不仅没能成功,还惹得陈老爷犯起了疑心。   怕陈老爷对十一夫人不利,陈夫人当机立断放弃了慢慢熬死对方的计划。   便有了针刺肺俞穴这一招……也是巧了,陈夫人的父亲因为遇到庸医,看病被针刺肺俞穴,结果引发气胸,暴毙而亡。   由逆鸧卫协助,提刑官将这一桩案子很快审查得水落石出。   结局出人意料。   提刑官尚未确定量刑,陈夫人便与十一夫人双双自杀了。   郁容轻叹:“又何必?”   聂昕之语气淡淡:“财帛动人心。”   “为什么这么说?陈夫人不是因情才……”杀人。这个说法感觉好像也有点诡异?   聂昕之表示:“大户人家妻妾主仆之间常有私情,何至于为此谋害亲夫。”   郁容:“……”   昕之兄懂得好多啊!   “不是说陈老爷……虐待吗?”   “和离即可。”   郁容无法赞同:“哪有那么容易。”   在现代,女性离婚有时候都挺不容易的,旻朝的风气再开放,女性的弱势地位却没在根本上得以改变。   聂昕之回了句:“世事虽多艰难,端看如何施为。”   郁容点头:“也是,不管如何,杀人总是不好的。”遂是语气一转,语带探究,“兄长怎么对陈家的事这么上心?”   聂昕之直言道:“是容儿心有牵挂。”   “毕竟是谋杀,人命关天,”郁容老实承认,“我之前就是有些想不通,为什么有人会这般轻贱别人的生命。”   聂昕之表示:“人各有志。”   郁容一下子被逗笑了:“人各有志是这种说法吗?”   静静地注视着那双笑弯了的桃花眼,聂昕之忽地伸手在其眉尾处的一点桃花痣上抚着。   笑够了,郁容对上男人的双目,心里忽是一动,脱口问出那一点疑虑:“兄长可是……心情不佳?”   聂昕之微摇头。   “可我总觉得你哪里怪怪的。”   聂昕之淡声说:“倏而忆起陈年往事罢了。”   郁容好奇:“什么事?”   “事关先父……”聂昕之难得语气含糊,头一回选择了回避问题,“污浊之事,莫污了容儿的耳。”   郁容哑然,昕之兄说话也太容易让人误会了。   污浊之事应该不是指代“昭贤太子”吧?那可是他的父亲,再则,昭贤太子的“昭贤”之美名可不是虚的。   怕是,涉及到什么阴私之事……   顿时打消了探究之心。   郁容指了指另一边的册子,转移话题:“这些呢,又是什么?”   “王府的账目。”   “干啥拿给我?”   聂昕之理所当然道:“你是王府另一位主子,府中一应事务理当交由你掌眼。”   郁容:“……”   听起来怎么有种自己成了当家主母的感觉?   可是,他对账目什么的不感兴趣啊我的兄长! 第76章   似若心有灵犀一般, 聂昕之补充说明:“有数存于心,过目即可。大小事务, 勿论繁细, 皆有专人措置,无需容儿费神。”   所以,还用得着他掌眼?不是多此一举吗?   郁容默了默, 拿起一本册子随意一翻,闲着也是闲着,看看而已,碍不着自己什么事,反正这男人也说了事情都有人管, 不需他操心。   翻开厚厚的账目,两页尚未看完, 便觉眼花缭乱的, 看得人头皮发麻。   见他对着账册发呆,半天没任何动静,聂昕之疑虑出声:“怎了?”   “没什么,”郁容清了清嗓子, “只是觉得挺复杂的。”   平常跟林三哥做买卖,也有账目, 是他自己弄的, 进项、出项什么的比较简单粗暴,哪里像王府的这些,衣食住行, 事无大小,按时序一笔一笔俱数记录,纳付余盈亏什么的,底下跟着一条条数目,项目极其庞杂,乍一看,着实令人头大。   聂昕之只道:“我教你。”   郁容笑了:“不用了,看我还是看得懂的……这个纳即是入、付为出,余是结余之数对吧?”   聂昕之颔首。   “承二月?”郁容不确定地问,“是上个月的结存?”   聂昕之肯定地应声。   郁容点了点头,往后继续翻看,不提看着让人眼红的项目,光探究记账方法,感觉完备且精妙,有总括,亦有明细……至少比他自己瞎搞的账目,看起来条理清晰多了。   也许自己可以学一学这样的记账法?下一瞬便打消了想法……太麻烦了!   转而将注意力集中在进项、出项方面,看到各种结存数目,郁容的心情是有些复杂的……想想自己的几亩地,不管是林三哥势头越来越好的生意,抑或与匡万春堂在药物推广方面的合作,与这一对比,完全是小打小闹。   聂昕之仿佛时刻皆在留意着郁容的心情变化,便唤了声:“容儿?”   郁容回过神,摇头叹息道:“兄长将这些交到我手上,突然有种开挂了的感觉。”   聂昕之“嗯”了声,表情仍是正经沉着。   郁容忍不住笑了,这家伙有听懂自己的意思吗?   聂昕之忽道:“我名下尚无药局。”   郁容抬目看向他:“嗯?”   “以容儿之名置办如何?”   郁容赶忙拒绝:“没必要。”顿了顿,道,“匡万春堂是老牌的药局,暂且与其搭档倒还不错。”他笑了笑,语调柔和,“我知兄长好意,不过置办药局要考虑到方方面面,太费事了。”   聂昕之淡淡道:“无妨。”   郁容被梗了一下,少刻,叹道:“暂时算了,我的医术及制药的水准尚需提升,担不起一家药局的招牌。”   聂昕之回:“何需妄自菲薄?”   郁容失笑道:“好吧,不妄自菲薄了。我就是觉得暂时还不需要。”   倒非矫情,如果对方名下本来有现成的药局便也算了,现在说特地要以自己的名义置办什么药局,其中各种繁琐麻烦事不提,总给人一种“吃软饭”的错觉……   堂堂男子汉,比起被“包养”,他更希望自己成为有能力“包养”的那个,咳!   静默了少时,聂昕之说了句:“如有所需,不必生分。”   郁容笑着点头:“我正想说呢,我瞧兄长在全国多处皆有田地、山坡……我这有一些药材良种,不适宜在青帘乃至雁洲一带种植,便想交由兄长手下之人培育。”   他是不想“吃软饭”,但向对方寻求合理的帮助,算是理所当然……恋人之间本应互帮互助。   说起种子,有系统奖励的,也有从商城淘得的,足有十多种,积存得越来越多,全部靠自己种,不太实际——药材生长讲究土壤、气候等,青帘那么点大的一片地,不可能适宜所有的药材。若将良种闲置于储物格里,也着实浪费。   聂昕之二话不说便应道:“手下有专司农事之人,回头便让他来见你。”   郁容这回没拒绝:“那就麻烦兄长了。”   “与我无需客气。”   郁容笑着应了,眼珠转动,试探问:“兄长可知那些良种是我从何处得来的?”   总觉得老底被这男人摸透了,有点怕怕的,却没感到担心……莫名而矛盾的感觉。   聂昕之坦然回道:“不知。”   轻咳了一声,郁容露出高深莫测的表情:“我在海外遇到仙家,仙家赐了我很多宝贝。”   聂昕之听罢,竟微微点头:“容儿本是仙人之姿。”   郁容差点被自己的口水给呛着了,原本忽悠的说法再也掰扯不下去了。他瞪圆了双目,仔仔细细地打量着男人正经又严肃的神情,端详了半晌,无法判断对方到底是认真的,或是故意顺着他的说法,在开玩笑。   聂昕之忽是探手,将纠结中的某人揽入怀里,抵在对方的耳畔低语:“有我,容儿尽可随心所欲。”   耳垂痒痒的,郁容只觉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俗气,暧昧,又肉麻!   嘴角却不由自主地弯出了弧度。   “兄长不觉得你这样太……昏庸了吗?”   “然。”   还真实诚啊。郁容忍俊不禁。   诶……等等!   “别闹。”   郁容拍开了男人的手,一本正经地拿起账册:“账目还没看完。”   聂昕之抽出账册,扔在一边,嗓音低沉:“账目自有簿记职掌,何须容儿劳神?”   喂……   兄长你也太反复无常了吧?   吐槽着的郁容很快便无力吐槽了。   春雷忽至。   淅沥之声响了一整个夜晚 ,直至天明,云开日出,雨水才收。   郁容瘫在床上,半晌,忽是轻叹。   这日子,过得太颓废了。   美色误人,古人诚不欺我也——好像哪里不对?   又眯了一会儿,他决心不能再“堕落”下去了,便打开系统面板,细看了一遍,打算挑几个任务做一做……唔,制药可以,制毒制蛊什么的就算了。   特地搬运来的制药器具,闲置了好几天,再不拿出来用一用,怕不得要上霉了。   打定了主意,拖拖拉拉地总算起了身。   将自身打点完毕,用了餐食,郁容径直去了聂昕之为他安排的药房。   说是药房,实际上直接圈用了一座小院,藏药的,专作制药的,诸多房间各尽其用。   还有专人管理药材。   郁容挑了一两人做帮手,遂取药房里的药材,着手制药前的准备。   聂昕之从南蕃带回来诸多药材,尤其是五毒干燥物,多数还储存在那,寻常给人看病时少有用到。   郁容想着物尽其用,最好能用在逆鸧卫身上……即便逆鸧卫是所谓贵族郎卫,种种原因留下的伤病,仍困扰着大多数人。   便特地从制药任务里,挑选了适用于伤病的几种药物。   一名“金丝万应膏”,一是“金丝接骨丹”,还有一种直接叫“止痛散”,分别适用治金创、接骨和止痛。   巧合的是,这三样药物,正好可以用到南蕃得来的五毒干燥物。   首先取制备金丝万应膏的药材。   其制作工序尤为复杂,想在一两天内制成简直是痴人说梦。   主要是组成的药物味数太多,足足有百数种。   好在,用到的珍贵药材不算太多,许多药材还能以性效相近、更为普通常见的进行替代——当然在效果上会有所区别。   除却制备过程繁琐了一些,制成金丝万应膏所要花费的成本,较之金创红膏低廉太多了。   大量制备不成问题,好让每一位有所需求的郎卫皆能用得上、用得起。   尽管,比起以血竭为君药而制成的金创红膏,金丝万应膏单在治金创方面药效逊色不少,但其适用病证更广,疗金创之外,对风寒湿热俱有奇效,如遇疟疾泄泻,血蕸痞积,或疥疮痈疽,亦可涂敷作缓解之用。   相较金创红膏,金丝万应膏“平价”又实用。   上百种的药材放入真麻油里浸泡。   春天气温转暖,浸泡个五七天的便差不多了。   届时再文火熬制油膏。   处置完了这百多份的药材,现下便着手制备金丝接骨丹了。   比起金丝万应膏,这丹药的制备过程就简单多了。   五毒干燥物炒去烟,血余烧灰,五灵脂烘焙……佐以水蛭、蛞蝓等,研磨细末。   混匀之后,以醋和合为丸。   说起来,尽管郁容自己是大夫,有时候一想到这些药物原材料,就绝对、绝对不想用在自己身上。   譬如,所谓五灵脂即是鼯鼠科动物的干燥粪便;又如血余,是为人的头发……想想挺恶心的,有种细思恐极的感觉。   ·   挑起一抹药膏,郁容以指尖轻捻,感受了一下,便是满意地点了点头。   在助手的帮忙下,将这前后耗费了十数天之工的金丝万应膏,全数倒入大水缸里,浸水出火之毒。   缸中的清水,被药膏映成黄金之色,不仅特别好看,看在郁容眼里,还非常具有成就感。   一料大膏,够分得百人用,诸多工夫与心神也不算白耗费了。   最值得欣慰的是,品质经过系统评测,相当之不错,让郁容不禁怀疑,他的天赋点主要加在了制药之上。   “看着很美味。”   突如其来这一声,吓得郁容一跳,转头便见圣人好奇地张望着缸里的药膏。   “……”   姓聂的一家子都是属鬼神的吗?   神出鬼没的,太吓人了有没有。   “见过……”   “这是什么药?”圣人直接截断了郁容的话语。   “金丝万应膏。”   “是为何用?”   对方问一句,郁容便老老实实地答一句,心情略有些忐忑,不知道这位又是为什么而来。   话说,当皇帝是一件很轻松的事吗?感觉这位圣人真够闲的,隔三差五就来个什么白龙鱼服。   问完了金丝万应膏的种种之后,圣人面上十分满意:“容卿于制药一道真乃得心应手。”   “……郁容愧不敢当。”   郁容口吐谦辞,心里却是纳闷,这位到底是来干嘛的……突然被夸赞这一通,总让人觉得有些不安。   圣人笑容和煦,咳了好几声,缓过劲儿,话锋突兀一转:“上回所得之六味地黄丸,实乃神丹妙药……”   所以?   “……不知近日容卿可还有制?”   郁容:“……” 第77章   郁容觉得, 自己就像那故事里发现“皇帝长了驴耳朵”的理发师。   他是不是该去挖个树洞,以免被憋坏了。   然后……   全旻国的人皆知道了圣人他肾虚, 再之后, 他郁容就名垂青史了,卒于大嘴巴。   脑洞大开的郁容面上一本正经,恭谨地回答着圣人的问题:“回陛下, 六味地黄丸定期有制。”   圣人满意颔首,遂又问:“我知六味地黄丸专为滋阴,可有类似补阳之妙药?”   郁容:“……”   滋阴又补阳?难不成……   这位是阴阳两虚?   圣人说着话,又咳嗽了起来。   郁容定神,暗道果真是阴阳两虚, 嘴上回答:“六味地黄丸源为金匮肾气丸,在六味之上加桂枝、附子、牛膝与车前子, 具有温补肾阳之效。”   说起来, 金匮肾气丸本是他接下来准备推荐与匡万春堂的药品了。事实证明,六味地黄丸在旻朝一样受欢迎,那么,同样在天朝医药史上鼎鼎有名的金匮肾气丸, 理所应当配套进行推广。   圣人闻言双目一亮:“如此,那金匮肾气丸便与六味地黄丸同时服用可行?”   郁容忙道:“万万不可。”   “哦?”   “金匮肾气丸与六味地黄丸药性相冲, ”郁容解释道, “若要阴阳俱补,可以左归丸与金匮肾气丸同时服用。”   圣人好奇问:“何为左归丸?”   郁容不自觉地微笑:“六味地黄丸有‘三泻三补’之妙,寓泻于补;若去之‘三泻’, 加之枸杞子、鹿角胶等滋补之药,便可补而无泻,以壮肾水,培真阴,治精髓亏损。”   圣人沉吟了片刻,遂是击掌笑叹:“容卿不愧有‘圣手’之美名,心思真真奇巧。”   郁容一点儿没有被夸赞的喜悦,只觉得有些囧……他记得那所谓“圣手”,还有个“妇科”前缀吧?   感觉圣人有点不靠谱的样子。   一边腹诽,郁容一边一心两用,嘴上继续道:“除却金匮肾气丸与左归丸搭配服用,亦有一些可同时滋阴补阳的药物。”   圣人很感兴趣:“说来听听。”   郁容犹疑了一下下,到底说出口:“补天大造丸,温补五脏虚损,调和阴阳,兼顾肺脾肾……”顿了顿,道,“对肾虚气逆喘息者尤有奇效。”   尽管一提及阴虚阳虚,就容易让人想歪,但,他已经发现这位帝王,不是简单的因为那方面问题而变虚了,事实上,其为肺痨阴阳两虚之证。   所以特意提起“补天大造丸”,比起金贵肾气丸什么的,这种或许更适用圣人的身体状况。   圣人讶异地打量了一番尚不足弱冠的年轻大夫。   郁容被看得不安……该不会是自己唐突了?   少时,圣人微微笑道:“莫怪周防御对容卿赞誉有加,医家所言‘望闻问切’,容卿仅凭望这一眼,便知我身之疾,当真医术不凡。”   郁容:“……”   不是他医术不凡啊,官家,是你表现得太明显了。   圣人转而问:“容卿小小年纪,便知诸多妙方,莫不皆是你那位高人师父所传?”   郁容一脸懵忡。什么高人?什么师父?   好歹,面上没有表露出茫然,保持着谦和的微笑,笑而不语。   也不知圣人脑补了什么,慨叹:“可惜如此高人……”摇了摇头,没再说完。   郁容:“……”   好像有很多故事一样。然而他并没有什么高人师父,如果是系统……系统有什么值得让人扼腕叹息的地方吗?   当然,他又不蠢,大抵明白,师父什么的是聂昕之给他编造的身世打的“补丁”。   默认即可。   感慨完了,圣人转回话题:“便劳累容卿了,金匮肾气丸、左归丸,还有那补天大造丸……”   郁容提醒道:“补天大造丸与那二样药物取其一即可阴阳俱补。”肺痨阴阳俱虚证首选补天大造丸。   圣人表示:“我明白。”   好吧……反正有六味地黄丸积累下的丰富经验,制备这几种药丸不过是水磨工夫的事。   想着,郁容觉得或许自己可以更识趣点——眼前这一位可不仅是帝王,还是他对象的长辈,老丈人?好像哪里不对——遂试探道:“不如请陛下收下这几样药方?”   圣人当即拒绝了:“不必。禁中善制药者,不如容卿远矣。”   尽管觉得不太可能,郁容也不强求。   说不准官家是不想让更多人知道他阴阳两虚呢……尽管,大概瞒不过那些医术高绝的国医。   谈论完了各种补肾的良药,圣人便表示想独自一人四处走走,让郁容继续忙自个儿的事。   不是很长于应对帝王的郁容,当真老实听命,将对方送至院门口后,复又回到药房,继续制药。   金丝万应膏需得浸水三日,暂且不必管它。   那么……   “圣命在身”,着手制备补肾的药丸吧——金匮肾气丸、左归丸,以及补天大造丸。   考虑到圣人的身体状况,先行制备补天大造丸。   听着玄虚,药方也略……玄虚。   原方里,紫河车取男胎首生者,用米泔水浸泡,净制再经文火蒸至烂熟,成了糊状后取用。   郁容看到时,不由得汗颜,他对用到人体部位的药材,很有心理障碍。   不提伦理问题,从科学角度分析,胎盘虽具备一定的营养成分,但经过炮制之后,所谓的活性成分基本上所剩无几,另外,如果母体有什么传染性疾病,胎盘内即有可能残存着病毒,食用起来不乏风险。   在天朝官方的药典里,已将这一味传统药材剔出,郁容自也没打算用。   现在所制备的补天大造丸,照样是通过系统药方改善而来的,既遵从传统,又具备科学性。   党参、白术等调和肺脾之气,地黄、当归等滋阴养血,鹿角胶、牛膝填补真阳,胡桃仁温肺定喘,五味子敛肺益肾……经炮制的药材,同样是研末,炼蜜为梧桐子大的药丸。   第一批出炉的药丸,仍是试验性质的。   郁容拿了几粒在手上捻捏,闻闻味,甚至会亲自尝一口……不吞入腹中。炼制大小蜜丸,算是熟能生巧,基本上不需系统检测,他自己就能十分准确地对成药作出判别。   忽而被人从背后揽抱。   正专心致志的郁容:“……”   姓聂的果然是属鬼的吧?   吓死人了!   平定了一下略微加快的心跳,遂是微微侧身,他面上带笑,问:“这么早就回来了?”   聂昕之低沉地应了声。   “……很痒。”   “容儿。”   郁容笑着应:“唔?”   “官家来过了。”   郁容肯定地“嗯”了一声,随即便一五一十将与圣人说的话复述给对方听,遂问:“可有疏漏之处?”   “无需介怀,”聂昕之没有直接回答,道,“官家是为圣明之君,最惜如容儿这般才德之辈。”   郁容忍俊不禁:“兄长说得真好听。”好像真是那么回事似的,一点儿没有奉承之感。   聂昕之只道:“本是如此。”   郁容懒得跟他辩解,反正他是看明白了,哪怕自己是跟草,在这人眼里也是仙界奇葩——褒义的,真“奇葩”。   便是话锋一转,他语带忧虑:“官家虽是圣明之君,可到底也是你的长辈……”   “容儿有何疑虑?”   郁容下意识地挠了挠脸颊:“那个你不是和我……官家发现了吧?”   “莫担心。”   “怎么可能不担心……”   当人长辈的,不是最讨厌“带坏”自家小孩的人吗。他算是看出来了,圣人是真的关心眼前这男人,尽管性子挺不靠谱,仍是足具长辈之风范的。   聂昕之淡声解释:“早在十年前,官家意欲为我选妻之时,便已知我天性喜好男性。”   郁容惊讶地张大双目,八卦之心顿起:“快说说,具体是怎么回事?”   聂昕之向来不会拒绝郁容的要求,用着没有任何起伏的语调,讲述起十年前的往事。   其实没什么好说的,就是圣人见他一直没有娶妻的打算,便兴致勃勃地想要牵线做媒,然后被一句“只好南风”给弄懵了。   其间经过种种,圣人无奈地接受了现实。   郁容听罢,倏然松了口气:“官家还真的挺开明啊。那我就不必担心,因为掰弯你而被官家砍了……不对,”他面露纠结,“是你掰弯我才对。”   尽管,都说能被掰弯的本就不是直男。   不知有没有听懂,聂昕之认同地应了声。   郁容见状,忍不住又笑开了,旋即想到一个问题:“那……”语气微犹豫,清了清嗓子,声音略低,“你都‘好’过哪些南风?”   聂昕之神色未变,却莫名显得认真无比:“容儿是唯一。”   郁容干咳了声,心里有一种莫名高兴,嘴上道:“兄长煽情了。”   聂昕之不再言语。   郁容撇开视线,目光没有焦点,倏而转回头,在男人嘴上重重地亲了口。   不给男人回应的机会,他撩完就跑——   “我的药还没制好,兄长你自便!” 第78章   将制成的药丸分装入药瓶, 郁容忽是惆怅地叹了口气,照这些日子的荒唐, 迟早得自己用上这些药, 那真是……   他可还没满二十岁呢!   说到年龄,郁容突然想起聂昕之比他大了九岁,感觉……对方比自己更容易遭遇早衰或者虚亏什么的, 尤其他们姓聂的一家子,好像肾功能都不太好——圣人且不提,聂暄先天不足,天生就是肾虚的命。   立即警醒了起来。   当然,到目前为止, 聂昕之尚未出现任何虚劳亏损之证,但凡事得讲究个“防患于未然”, 否则等到真“亏”的那一天, 再补也就晚了。   然而,没病不能吃药,药也不宜乱吃。   便是进补,亦不可盲目, 毕竟他俩还没“虚”呢!   遂清理干净制药工具,郁容吩咐小厮拿来了四五斤上等的白酒。   取丁香、木香粉碎, 研成细粉, 花椒、甘草等药食兼用的药材,加工为粗末,添入极少量的淫羊藿、肉苁蓉, 可温肾助阳,配伍天冬、茯苓,以养阴滋精……俱数碾磨。   在小麦粉里混入少许的糯米,蒸熟后加蔗糖,与细粉、粗末,泡入酒中。   酒坛密封,静置半年,届时煮酒至沸,再冷却阴放一旬左右。   滤出澄黄的清液,即是回春酒。   回春酒,顾名思义,具有“回春”之效,其颐养补益,滋阴助阳,在精神疲乏时,每日喝上一两杯,即可调和气血,固本培元。   酒中虽加了几味药,药性却是极温和的。   即便是健康的人,只要不酗饮过度,喝回春酒对身体只有温补之益,并无害处。   自觉特有远见的郁容,至午后,终于将一坛子回春酒泡好,抱着酒坛子准备找地放好。   聂昕之一踏入院门即看到忙忙碌碌的某人,目光遂扫过四周,淡声道:“何需亲自动手?”   院内,一众人当即跪地,无声请罪。   郁容愣了愣,忙道:“是我不让他们帮忙的,”他举了举酒坛,“也不重,我自己就可以了。”又不是什么身娇体弱的,能自己顺手做的事,何必非得多费一通周折。   聂昕之没再追究下人的“失职”,顺手将酒坛拿过来:“置放何处?”   “酒窖就可以了。”   “如何想起制酒?”   这问题问得及时,郁容可正想着邀功,面上高深莫测,故作反问:“不如请兄长猜一猜,坛中是什么酒?”   聂昕之是一贯地配合,略作思索,道:“雄黄酒。”   “错了。”郁容微微摇头,“端午还有好些天,现在泡制雄黄酒太早了。”   聂昕之复又猜测:“三两半药酒。”   “你倒是提醒我了,回头制备几坛,给你那些手下用也好,”说罢,郁容也不再吊人胃口,话锋一转,直接给出了答案,“是回春酒。”   聂昕之表示:“未有耳闻。”   郁容微微一笑:“可以温补肾脏,”脑子一抽,跟着补充了一句,“是我专门为兄长泡制的。”   聂昕之闻言沉默了,待得将酒坛子安置妥当,才平静地问出声:“补肾?”   郁容好歹没有迟钝到家,霎时察觉到男人的不对劲,当即说明道:“回春酒是好东西,滋阴补阳……喂!”   一言不合就被抱起,当他是沙袋吗?   “兄长且听我解释——”   郁容颓废地趴在窗前,看着淅沥沥的春雨发呆,倏而轻叹了一声。   没想到,淡定沉稳如聂昕之这样的男人,居然也会介意肾功能问题……何况,又不是说他肾亏什么的,不过是有备无患,回春酒不光是为对方泡制的,也是为自己作准备。   “容儿因何叹息?”   男人的声音适时地在身后响起。   郁容顿时一个激灵,这一回情商没再掉线了,笑作掩饰:“没什么,就是这几天天天下雨的,又潮又冷,觉得浑身不舒畅。”   “一直待在这别苑,可是腻烦了?”不待对方回答,聂昕之又道,“待雨晴,便陪你去城内散心。”   郁容忙摇头:“不用。是我自己懒得到处跑,要真想出门,一个人就可以了,何需劳累兄长。”   这人在南蕃待了半年,不知道积累了多少公务需要处理……自己又不是娇里娇气的小公主,时时刻刻得让人陪着哄着。   聂昕之回:“无妨,如今时节正适合踏青。”   推辞了一通却是推不掉,到最后,郁容便干脆应下了,也罢,劳逸须得结合。   便是一个风和日暄的晴朗天。   换了简单的棉布衣,郁容在聂昕之的引领下,终于真正踏进了京城的城门。   进城之后发现,所谓京城,其实也就那样,除了占地面积十分之广,论繁华程度,不比雁洲热闹到哪去。   总算理解,为什么雁洲会被称为“小雁京”,比之京城,大约就是少了一些“厚重”感。   其实不管是京城,或者雁洲,对见识过现代都市的郁容来说,纯粹就图个新鲜感。   没了新鲜感,在不需要买东西的前提下,两个大男人还真不知道有啥好逛的,除非去什么烟花柳巷的……自是不可能的。   正好路过匡万春堂分号,郁容便是职业病发作,进里面转了转。   扫视了一下布局,忍不住赞叹那匡大东家的思想太超前了……居然设置了“专柜”一样的存在,感觉真真新潮。   随即,意外地看到了“正宗小郁大夫”的专柜,让小郁大夫本人着实囧了一把。   “正宗……”郁容不由得跟聂昕之吐槽,“总不会还有冒牌的吧?”   不料,伺候在一旁的侍者接过了话茬:“这位客官怕是不知道,此先出现过有人恶意冒用‘小郁大夫’招牌的不良之商,差点没闹出人命。”   郁容吓了一跳:“我怎么从未听闻过?”   侍者作解释:“幸亏大东家手段高,请得逆鸧郎卫大人做主,终是查明了真相,将心怀叵测之徒全数逮捕了。”   逆鸧郎卫?   郁容下意识地看向聂昕之。   聂昕之说明了句:“各城池皆有一二郎卫督守维序,起衅滋事过分者,可越过本地官府,先行缉拿,听候质审。”   侍者在一旁附和点头,继续道:“自那之后,大东家便想出了辨伪证真之法。”   闻言,郁容略觉惊异,问:“如何辨伪证真?”   侍者足具耐心,给他仔细讲解了一通。   即是,给推出的药品俱数编了序号,序号内有一套规则……看似十分简单的法子,防伪效果却是特别好。   郁容听了,暗叹那匡大东家真不是寻常人。   还是觉得,这样不寻常的人,找自己合作有些蹊跷。   想不通,郁容脑筋一转,问起侍者:“这‘小郁大夫’的东西卖得好吗?”   他见专柜,不仅有各类成药,还有牙膏之类的日用品……不禁有些好奇。   “何止卖得好!”   侍者一脸与有荣焉,把“小郁大夫”夸得各种天花乱坠。   简言之,好,非常好!何止销路好,药品/产品的品质更是没得说,受到越来越多的顾客追捧。   郁容听着臊得慌,一边尴尬,一边又有些……心潮澎湃,陡地发现自己还挺厉害的样子,便突然有了干劲十足的感觉。   说起来惭愧,自从没了银钱不够用的顾虑,他之所作所为,全只为了副业升级与支线任务,实际上,称不上太用心。   原该做得更好。   思绪纷乱,郁容转移视线,仔细辨认着“专柜”上的标签。   待看清楚了,便瞬时囧了。   六味地黄丸前面加了“小郁大夫”就不说了,标签上简略写明了“治肾亏、补阴虚”等功效。   尽管也算实事求是吧,莫名让他想起了,现代农村到处可见的狗皮膏药广告,诸如治手足股藓,请认准杨老中医,只要九块九什么的……字里行间透着一股招摇撞骗的气质。   在旻朝,如匡万春堂这样的做法,却是令人耳目一新,据说效果相当棒。   “这是什么?”   忽然看到在“专柜”边角有一个板子,上面用不同字体写满了字,郁容不由得走近前细看。   尽管眼前两人似乎没有买东西的打算,侍者仍极具服务精神,仔细地释疑解惑。   用现代观点看,那板子起到的是信息反馈之用。客人们有些建议、需求或者不满,即可写在板子上,甚至不会写字的,还可请店中专人帮忙代为书写。   郁容轻叹:“匡大东家真真奇思妙想。”   便细读着板上的文字,若有所思。   不得不说,这“信息反馈”板挺有用的,客人们提到的一些问题、意见,给了他不少的灵感,在制备中成药的选择上有了更明晰的思路。   在匡万春堂分号逗留了小半天,郁容终是挑了一些药材,才与聂昕之离开。   被启发了一些灵感,让他没心思再闲逛,便迫不及待地拉着男人,坐上回别苑的马车。   一路上,满心盘算着接下来要做的事……   计划却永远赶不上变化。   甫一回到别苑,郁容收到了家里的来信。   也不是什么紧急消息,在来京城前,事先约定好,石砮每七天捎一封信说明家里的大大小小情况。   今天这一封信也不例外。   原本只是随便看看,却在注意到某一句话时,郁容猛然变了脸色。   洪大海成亲了。   洪大海与他没多少交情,但石砮似乎也知道阿若的事,便加了这么简洁的一句。   关于洪大海的亲事,没有详写,却提到,阿若把自己关在家中,两天没出门了。 第79章   郁容心里有些不安。   于心难安, 自是不可能若无其事继续待在京郊别苑恣意逍遥。   尽管在口头上,阿若从没将他当成朋友, 但, 两个人是不是朋友,从来不是靠嘴巴说的。   没什么犹豫,郁容当天坐乘了两匹千里良驹拉的马车, 在几名侍卫护持下,连夜赶回青帘。   ——若不是圣人临时急召,他又急着走,聂昕之怕不得要亲自骑马送他回家了。   两匹马的马车,赶路的速度十分之快。   郁容到家时, 次日的中午尚未来至。   夜间在车上睡了一觉,现时精神状态尚佳, 倒不算困倦……只苦了随行的侍卫, 俱是一宿未合眼。   将这些汉子安排至客房,郁容略作打点,当即便赶去了洪家庄。   说起来,他也不知道自己过去能做些什么, 甚至,以阿若那脾性, 可能会因自己的探望, 而越发恼羞成怒。   无论心里是如何的犹豫,出于一种莫名的直觉,郁容在行动上是毫无迟疑。   快步疾行, 花费了不到两刻钟的功夫,赶到了阿若家。   经由石砮告知,可以确定阿若一直在家没出过门。   遂看到紧闭的木门,郁容叫了几声没人答,敲门后也不见回应,便是果断的一脚,用力踹上了木门板……差点一个跟头扑到地上。   “……咳咳,小大夫怎么改行当贼了?”   沙哑粗粝的嗓音,全然没了少年郎的活力与朝气。   郁容稳着身,刚从大太阳下进到昏暗的屋内,眼睛一时难以适应,大概看到阿若一手扶着房门的门框,身形要倒不倒的,一手遮挡在嘴前,咳嗽个不停。   “你又生病了?”   阿若轻嗤了声,又像是在笑,没回答他的问题,反问了起来:“你不是搬京城去了?咳……”好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喘着气继续道,“怎么回来啦?”   郁容觉得很不对劲。   除却跟洪大海在一块时,阿若寻常自带一种“怼”的气质,跟人说话时好像不噎人三两句就不舒服似的。   习惯了他冷嘲热讽的说话方式,如今其语气却突然变得正常而平和……   反而显得不正常了。   “咳咳咳,几天不见怎么傻了?不会是被那个傻大个子传染了傻气吧?”   没留意到他说什么,适应了屋内光线的郁容,职业精神发作,紧盯着阿若的面容:“你脸上怎么长了这么多的荨麻疹?”   阿若漫不经心道:“谁知道。”   郁容皱着眉,不自觉地细细打量着对方。   “这么看我干什么?”   郁容定了定神:“跟我去我家罢,你病得严重,我给你治一治。”   他来得太急,没带医药箱,看这人的状况,又是咳嗽气喘,又是荨麻疹的,病证似乎挺复杂……再加上这间屋子,说句不恰当的,有一股死气沉沉的气息,不若将人带他自家里“住院”个几天。   阿若还是那个阿若,丝毫不领情:“不去。”   素来不爱勉强人的郁容,拿他这样的性子有些没办法。想了想,治病不急这一时三刻的,犹豫了一下下,他试探着问:“你和……”   阿若极为敏锐,不等他问出口便截断了他的话语,直言:“海哥他成亲了,呵,跟他嫂子。”   郁容:“……”   阿若瞥了他一眼:“你那什么表情,他嫂子是寡妇,娶了也就娶了。”   郁容默默抛开崩裂的三观,留心到阿若仿佛很轻松抑或故作轻松的语气,忍不住问:“为什么……你们不是快结契了吗?”   这一回,阿若没再怪他多管闲事。   忽而便笑了,笑得太激烈了,以至于咳起来可堪是“惊天动地”。   郁容忙走近前,伸手扶了把感觉随时会跌倒的人,轻抚了抚对方的后背,另一只手,不经意地搭上了对方的手腕。   又笑又咳的,阿若很快便没了力气,干脆倚靠在了门框上,口中说道:“什么结契啊,是我自作多情。”   郁容微微一愣。   “我以为我们迟早会结契的……”阿若喃喃道,像是倾诉,又像在自言自语,“看他偷偷筹备着喜宴用的东西,还以为是打算给我个惊喜。”   原来竟是这样吗……   郁容暗叹着,轻问:“他怎么忽然就要成亲了?”   问这话,算是伤口上撒盐吧?可是,看这人似若隐忍,又仿佛即将癫狂的样子,或许将伤口撕扯开来,发泄个一通,反而能让其更快走出痛苦。   阿若难得是有问必答,语气飘渺:“他说不小心碰到了寡嫂的身子,如果不负责,他嫂子就要自尽。”   郁容:“……”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阿若咳了咳,轻笑道:“当我三岁小孩呢,什么负责不负责的,其实就是他老娘一直逼着他给洪家传宗接代,捱不住了。”   郁容无言以对,唯有沉默。   “他还说,他跟他嫂子成亲了,不影响跟我的关系……我真是瞎,看上这么个玩意儿。”   仿佛打开了话匣子一样,阿若一直说个不停,一会儿条理清晰,一会儿又颠三倒四。   郁容静静地听他发泄,终是一句开解的话也说不出。   ——如何说得出?原本以为可能是个误会,实际上哪里有什么误会?   从阿若角度,乃至以他之观念,洪大海那就是个渣滓……但在洪大海看来,他大概没什么错处吧?   旻朝不乏有男男结为契兄弟,一方面契兄弟恩爱如夫妻,有契兄/弟父母开明的,视契兄/弟为娇客,一方面不影响他们各自娶妻,甚至有些契兄会在契弟娶妻之时,包揽一应花费。最为奇葩的是,少数契兄弟还可能会出现共妻的情况。   自然,不是没有“从一而终”的契兄弟,但就世情而言,洪大海的做法,全然不值得被诟病。   偏偏,阿若之所求,与世情格不相入。   那一句流行于现代网络的戏言:“错的不是我,而是这个世界”……或许,正恰如其分地表现了阿若的情况吧?   心思百转千回,郁容面上不露声色,语气沉着:“先去我家,”忽是顿了顿,语气一转,“或者你回床上歇憩,我回家拿药……”   “拿什么药。”阿若声音含糊,“没救啦。”   郁容却是听得分明,不由得怔了怔,旋即脸色骤变:“你吃了什么?”   遂不管对方配合与否,抓着他的手腕,当场切脉。   阿若笑出声:“别费事了,我吃了好多的蓖麻子……小大夫你说的,超过多少量,就必死无疑。”   郁容一时难以相信,但……   辩其证候,确确实实像是蓖麻子中毒——深度中毒的反应。   静默半晌,他无力问道:“你服用了多久?”   阿若想了想,说:“两天?不对,三天?也不对……我想想……几天……”   郁容不再追究他到底给出几天的答案,当前当务之急,是赶紧为其解毒。   然而……   这一回和去年给那误食蓖麻子的小孩抢救不一样,阿若已经服食了好几天,蓖麻毒素极可能深入五脏六腑,之前的解毒法子不说没有效果,怕也是只能拖一拖时间……何况,蓖麻毒素损毁的是内部器官,就算救活了,毒素祛除了,器官遭受的损害却是永久性的。   一种无能为力的感觉袭上郁容的心头,却不得不强自打起精神,快速转动着头脑,思考着最有效的解毒方法。   阿若还在絮絮叨叨:“本来是打算下在海哥的碗里,也不知道怎么就犯傻,自己吃掉了。”   确实犯傻。郁容想着,抬手扶着对方,语气平静:“先回床上躺着。”   “急什么,等死了还怕躺不够吗?”   阿若的精神明显不对劲,郁容心知,是受到毒素影响才会这样。   “你不会死。”   “人各有命,小大夫你也别强求了。”   郁容没再试图辩解,半带强迫性的,将人扶回了房里。   以他之医术,以现今之医学,阿若几乎没法救回来。   幸好,还有系统。更万幸的是,以系统之评测,阿若的中毒程度,尚未到全然无治的绝境。   只需花大代价兑换一种特殊的血清。   血清能够完全地分解掉对方体内的毒素,尽管器官损毁的后遗症无法治愈,但只要注意调养,一直服药,顶多也就比健康的人少活个七八年的……已经是很好的结果了。   阿若趴到床上,意识有些迷糊了。   郁容果断拿出了不属于这个时代的注射器,将兑换到的血清注入其体内。   “……你拿什么东西扎我屁股?”阿若被扎醒了。   郁容动作从容,将针筒收入袖笼,便塞回了储物格:“金针,解毒。”   “都要死了,还解什么毒?”   “死不了。”郁容淡淡陈述,“毒已经解了。”   阿若闻言,神色怔怔。   郁容不经意地蹙眉,嘴上说:“刚刚为你用掉了最后一点九死还魂药,价值百金。”   阿若猛地咳嗽了几声,回过神:“你不是在坑人吧?”   “你若不信,可以去药局问一问。”   九死还魂药,据说是上古一种能活死人、肉白骨的神药……当然是不存在的,但这个时代,有的是人相信其曾经的存在。   阿若默了半晌,幽幽地叹了口气:“小大夫的人品,远近几十里没人信不过……你放心,不就是百金,我总会挣够还你的。”   郁容听了,微微一笑。 第80章   天风未暖, 细雨轻寒。   郁容站在檐廊下,微眯着眼, 目光越过后院, 眺望着田地之间人们劳作的景象。   所谓“干打垄、湿插苗”,雨生百谷,正是种瓜点豆、移苗插秧的好时节, 是农事最忙之季……   也是易感风寒湿邪之时。   想起在京城匡万春堂分号看到的客户反馈信息,郁容蓦地转身,直往前院的药室而去。   既有银翘解毒片以解风热证,这一回他打算制备一些主治风寒证的药物。   便选取了天朝自古沿用至当今的经典方剂。   一是川芎茶调散。   是为散剂,制作简便。川芎、白芷与羌活皆为君药, 薄荷、荆芥为臣药,佐以甘草等, 花点功夫将药材碾碎, 研磨细末。病人只需将药末混入清茶,饭后服两钱,食用几顿,即可祛风邪、镇头痛。   一是九味羌活片。   工序复杂, 是为现代中成药片剂。主要组成成分与川芎茶调散相近,去掉薄荷与荆芥, 加味地黄、黄苓与苍术, 顾名思义“九味”。   两种药品,相似的功效,走的是不同路线。   川芎茶调散是为上门寻医的村民庄户们准备的“平价药”, 除却药材成本,没什么赚头。   九味羌活片则是打算交予匡万春堂推广的新品。   如今会制备片剂的,此世间只有郁容一人,又因制片剂耗时耗力,仅靠他一人难以大规模生产……即便取用的是最寻常廉价的药材,成药亦因居奇,而昂值价贵,自然而然走的是“精品”路线。   经营之事,郁容不打算插手,不过……   细读了匡万春堂的“信息反馈”板,他知道,便是价格居高不下的“精品”成药,舍得花钱的大有人在,市场需求迫切,当前他能提供的中成药,不仅在数量上严重稀缺,药品种类也太少了。   如何量产这个问题先搁置一边。   郁容决定,在大家春耕农忙之时,他也不能闲着干吃饭,浪费这大好春光,是时候着手研制实用又好用、品类多元化的成药了。   ——才不是因为好不容易攒积的贡献度,由于兑换解蓖麻毒素的血清和注射器花完了,现在穷得叮当响,所以需得发奋努力做任务。   研磨好的川芎茶调散密闭储存好,塞入成药柜子里。   转而制备片剂。   在制散剂之时,便将需要用到的白芷与甘草等药物细粉顺道磨好了。   其余诸味经由碾碎处理。   再度启用回流提取及渗漉装备,羌活、川芎等提出挥发油,药渣混合黄苓漉液,以白酒为溶剂,取得药物清膏,加地黄水煎,浓缩稠膏,与药物细粉混匀,干燥制粒、拌入挥发油,用压片机压制成片。   九味羌活片即制成。   窗外,风停雨息。   郁容正拿着一粒成药,仔细辨别,只见糖衣色匀,未有裂痕,轻捻之后,手感不见黏连,就外观而言,是为合格的成品了。至于具体的药效,有过多次的制片经验,遵从的又是系统给出的标准完美的制备手法,基本上在质量方面没多少疑虑。   才将成药分装完毕,就听到门板被敲了几下。   不疾不徐地锁好药品柜,郁容一边舒展着劳乏的身体,一边走向门口。   “郁哥哥,外面好多鸭子。”   闻言,郁容跟上小河,没走几步便出了栅栏门,入目是好几十只呱呱嘎嘎的一片鸭鹅。   明哥儿与钟哥儿各守在两边,防止鸭鹅们别乱跑。   郁容微愣,旋即朝西走了几步,站在小道上即望见一抹红色身影,渐渐走远。   迟疑了一下,终是放弃追过去的打算。   “阿若可留了什么话?”   钟哥儿回道:“他说这些鸭鹅抵押给您,等他挣够了钱,再还欠先生的债。”   郁容静默了片刻,倏而轻叹:“我知道了。”   遂看向地上这一大群吵闹的家伙,忍不住扶额。   几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将五十来只鸭子与十八只鹅,俱数赶到后院的水凼。   在水凼种植水莲什么的计划,怕得就此搁浅。   小河年龄小,按耐不住好奇心,问道:“养鸭的不养鸭了?”   郁容轻应了声:“不养了。”   即便这些鸭鹅算是阿若全部的资产了,他却不能不收。   距他回青帘,已过去近一旬,阿若看着像是振作了起来,因着“欠下”了巨额的债务,便决定离开洪家庄去雁洲讨活计。   郁容一开始是不放心的。   理所当然又被嗤笑“多管闲事”,随即意识到,阿若大概是在家里待不下去了——毕竟,洪大海就住在他家不远——对方到底是成年人,只要不再想着寻死,确是无需旁人瞎操心。   阿若本身能干得很,去往新的地方,有个新的开始,不是坏事。   遂写了封信,拜托在雁洲有些关系网的林三哥,在阿若适应雁洲生活之前,暗中照拂一番。   每个人都拥有各自的人生。   活出怎样的人生,终究只能凭靠自己。   乌云渐散,天际隐约露出一道霞彩。   郁容不由得微微一笑,暂且放下了一桩心事。   耳畔传来童子喜悦的惊呼声:“好多地踏菜……”   郁容回神,顺着小河的目光,看向乡间小路边沿的草皮,草皮之上散布着点点暗黑透着深绿,水藻样的……生物。   “……地耳?”   郁容忽是来了兴致:“小河,去家里拿淘篓来,咱们去捡地踏菜。”   地踏菜,又名地耳,作中药时叫地衣,平常不易见到,但逢雨后,经常在乡间野地,河滩、草皮上生长而出,如不及时拾捡,被太阳晒一晒,便干缩再难寻觅了。   地耳形似木耳,口感也有几分相近,比木耳更软,吃在嘴里十分爽口。   其含丰富的营养成分,药食兼用。   有明目解热、清神益气之效,利肠胃,疗火烫,治久痢、脱肛……药用价值不凡。   不过,地耳寻常的存在感太低,且旻朝的医者尚未习惯将其入药,郁容几乎都忘了这一神奇物种的存在。   如今遇上了,自得赶紧趁着太阳尚未露脸,尽可能多拾捡一些。   捡地耳是件好玩的、充满惊喜的活计。   将显眼之地的全部捡起了,想再找更多的地耳,就得“众里寻他千百度”了。   忽而在掩藏的草叶间发现一片暗绿,一种喜悦之情便瞬间袭上心头。   郁容一边拾捡着地耳,一边在心里盘算适用的药方,便不由自主地想到了……   炒制、凉拌、打汤,地耳经由诸多手法烹制,堪称风味殊异的一道奇馔。   突地觉察出某些异样。   不慌不忙地站起身,在来人扑过来之前,脚步尤其灵敏,霎时避让了开来。   尚未看清对方的面目,如在电光火石之间,某个数日未见的男人仿佛凭空出现一般,突然就冒了出来,一脚将“突袭”之人踹飞了。   郁容:“……”   看到他呆愣的模样,聂昕之伸手将人揽入怀抱,一只手还在其后脊上轻抚了抚:“可是吓着了?”   郁容回神,略囧:“哪有那么容易被吓着。”   他没那么娇弱好不好!比起一些突发状况,某人的神出鬼没才叫真吓人。不过……   郁容弯起嘴角,露出一抹浅笑:“刚刚多谢兄长了。”   尽管那一脚似乎用力过了头,但对方的维护之情须得心领。   聂昕之只道:“他是谁?”虽是一贯没什么波澜的语调,莫名给人一种压迫感。   郁容却心大得很,一点儿没觉得什么压力,表情无语:“我哪知道,还没看清楚,就被你来了那一脚。”   说罢,推开了他家男人,朝趴在几丈外的人走去,看对方蠕动着身体,半天起不来的样子,不免生出一些担心,尽管对方的行为欠妥吧,万一并没什么歹意,却被踹坏了……   郁容倏地顿步:“洪大海?”   紧随其后的聂昕之冷声道:“是谁?”   问话的同时,再度伸手,紧紧箍着某位大夫的腰身。   郁容黑线,这家伙怎么跟捉奸似的?   他提醒了声,语气无奈:“阿若,你不记得?”   聂昕之没亲眼见到过阿若,但……郁容才不信,这人没把自己的人际关系给查得清清楚楚。   聂昕之想起来了,遂没再作声,手臂的力道放轻了些,却坚持没有拿开。   郁容懒得管他,反正附近没什么外人……谈不上伤风败俗吧?   转而将目光聚焦在勉强爬起、半跪不跪撑着身,坐地的洪大海身上。   “阿若……”大概被聂昕之那一脚踹岔了气,看起来十分魁梧强壮的汉子说话之时声音极弱。   郁容不自觉地蹙眉:“你是找阿若?”   洪大海点头,面对聂昕之,有些畏畏缩缩的感觉。   “不在我这。”   一想起阿若服毒后的样子,郁容实在没心思跟眼前这人掰扯什么。   洪大海语气着急:“你知道他去哪了。”   郁容没承认也不否认,语气淡淡:“你跟他是邻居,他去哪了你应该比我更清楚。”   “我不知道……”洪大海表情失落,“他家门一直锁着。”   郁容摇了摇头,不想再说什么,偏头看向聂昕之:“回家吧?”   男人应了声。   “小大夫!”   见郁容要走,洪大海慌了,伸手就想阻拦。   聂昕之适时发声:“赶走。”   守在好一段距离开外的侍卫们,有两人当即行动了起来。   不想看到糟心的人或想起糟心的事,郁容头也没回,跟他家男人分享着刚刚的收获:“知道这是什么吗?”   聂昕之答:“踏菰。”   郁容:“……”   仔细想想,对方好像也没说错,不同的地方、不同的时代,很多东西的叫法都不一样。   “那人所谓何事?”   慢了半拍,郁容才意识到男人问的是什么事,一时哑然,这家伙的好奇心怎么忽然变强了?   尽管有些糟心,他仍是将事情的大概经过,说给了聂昕之听。   “……我觉得阿若去雁洲发展也不错,兄长觉得呢?”   聂昕之自是郁容说什么,便应什么。   一说起阿若与洪大海,郁容还是忍不住叹息了声:“之前看他们感情挺好的,没想到……”顿了顿,语带疑惑,“他们在一起前,没有就成亲一事沟通过吗?”   聂昕之向来不在意无谓之人,淡声道:“浅陋之人行庸俗之事,容儿何需为此忧虑?”   郁容:“……”   要是阿若听到这人评价其为“浅陋之人”,怕不得又骂“傻大个子”……   诶诶?   傻大个子?   隔了十多天,后知后觉想起这个称呼,郁容扑哧笑了出声。   傻大个子不解地唤:“容儿?”   郁容闻声抬目,看到这张刚毅的面容,再观其身高、气质,本该觉得特别“男人”……此刻脑海却被“傻大个子”刷了屏。   乐不可支。   聂昕之没再询问,静静地注视着这人开怀的笑颜。   笑了好半天,郁容终于觉得自己这样不厚道,随手将淘篓搁置在桌子上,清了清嗓子,勉强找回了话题:“我知兄长不是浅陋之人——”   说起来也奇怪,他对感情之事始终心存着疑虑与不确定,可哪怕目睹了其他人的悲喜剧,自始至终,不会为此联想到自己身上,以至于怀疑聂昕之对自己的感情。   不知不觉间,竟是如此信任对方了。   他继续说着:“听闻诸多契兄弟为了传宗接代,最终会各自娶妻……诶?兄长?”   再度变成“沙袋”的郁容一脸懵逼。   他做啥了,或者说啥了,这傻大个子怎么莫名其妙就受到了刺激,跟发狂犬病似的乱“咬”人?   不过……   算啦!反正,与这傻大个子好些天没见面,也真有点想念了。 第81章   迷迷糊糊的, 郁容听到聂昕之在耳畔低语。   “……不允。”   不允什么?   郁容无意识地想着,想等男人后续的话语, 却良久没人再作声。   不知不觉地陷入了沉眠。   忽是一阵惊雷。   郁容倏地睁开了眼, 头脑有些懵。   映入眼帘的,是微微摇曳的帐帷,影影绰绰, 泛着昏昧不明、油黄色的光线。   “被吵醒了?”   帐帷被人从外头掀开。   思维渐渐清明,郁容看向俯身在床前、穿戴整齐的男人,疑惑出声:“什么时辰了?”   聂昕之回:“子时尚未过,且安心歇憩。”   闻言,郁容咕哝了句:“居然连晚饭都忘了吃。”   “餐食温在炉上, 我去取来。”   郁容忙阻止,一个骨碌地起身:“不用了, 我这就起来……”忽是抽了口气。   他的老腰!   聂昕之眼明手快, 及时地伸出手臂揽在了他的肩头:“还好吗?”   瞥了这男人一眼,郁容不打算回答这个问题。   等缓过了劲,套上衣衫,果断下了床。   绕过屏风, 郁容就看到桌子上,乃至竹床之间, 堆积如小山的折子、案卷等, 不由得愣了愣。   少刻,他轻声开口:“既是公务缠身,兄长何必跑这一遭。”   聂昕之不在意道:“不碍事。”   郁容略感无奈, 眉眼间泛着柔和,温声说:“只需手书一封,我去京城见你即可。”   聂昕之只道:“何需劳累容儿来回奔波,”语气顿了顿,“此地无有京中车马人声,清静而弗喧。”   郁容听了失笑:“原来是图我这清静……如此,便请兄长随意,想留待多久便住多久,只是我家地方小,住起来可没有京中舒适。”   聂昕之目光沉静:“无妨。”   “你自去忙你的,”郁容打开卧室的门,想了想,转头又嘱咐了一声,“别熬得太晚。”   这话却是没什么说服力,作为一名大夫,他自己大半夜的还在吃东西。   不吃不行啊,没吃晚餐本来就容易饿,更别提之前还过度消耗了体力,亟待补充能量。   “容儿。”   吃饱喝足,想着消化一会儿再继续睡觉的郁容,刚拿了本医书,便听到聂昕之这一声唤,随口应道:“什么事?”   男人直接递来了……一封信件?   郁容觉得莫名,也有些好奇,拿过信件快速读了一遍,遂是讶异:“他们居然真的将山道年蒿培育出来了?”   聂昕之微颔首:“应是不虚。”   郁容将信的内容又仔细地看了看,问了声:“覃安在哪?”   “堰海之腹地。”   郁容在脑子里定位着堰海的方位,便是了然:覃安大概相当于天朝鲁中?感觉有些惊奇,那个地方还真适合山道年蒿的生长。   旋即便高兴了起来。   信中说到,接近六成的种子培植成功,植株长势十分喜人,照目前这势头,不出两三年,他或许便可以无需顾忌,拿山道年蒿入药了。   好一会儿,郁容收拾好喜悦的心情,将信件还给了男人,赞道:“你手下的人真能干。”   到底是从未见过的新物种,能一次性培育成功,真的非常厉害。   聂昕之淡声道:“司其职谋其事。”   郁容不与他争辩,眼珠一转,陡然想起一件事:“险些忘了你去年带给我的种子……”正是春天最适宜播种的时候,他居然给疏忽了,“都是什么种子?”   “未明。”   郁容笑了:“才不信。”   “确实不明,”聂昕之想了想,说明,“内有一种子,西胡人称其极近红花,亦有红花之妙。”   郁容闻言惊异:“红花?药用的那个?”   聂昕之略是点头。   郁容顿时坐不住了,差点忘了遮掩就将储物格里的种子拿了出来,勉强提醒了自己,掩饰一般跑了趟药室,复又回到卧房。   便将不知名的种子置于明光之下仔细辨认。   ——实际上是悄悄地用系统鉴定。   番红花!   郁容讶然极了,刚听聂昕之的说法,还以为自己别是想多了,没成想,居然真的是番红花的种子……   要知道,番红花这玩意儿,可极难结籽的。   这不是关键,关键是番红花跟山道年蒿一样,是旻朝境内没有的药材,聂昕之说它有红花之妙,实际上,红花的功效远不如番红花。   在天朝,番红花一初以藏药闻名天下,自明朝始,作为一种名贵的中药材,沿用至当今。   习惯性拿天朝历史时间线作对比的郁容,突然发现番红花这么“早”就传入境内,自是有些惊奇的。   转而,便见猎心喜。   番红花结籽困难,主要靠分球繁殖,自是难以像许多种子繁殖的药材一样普及。   但如今既有了种子,比之山道年蒿来说,培育难度要降低不少。   起码以新安府的土壤与气候环境,想种植番红花,方法得当,并不算困难。   作为一名大夫,多了一种可用、且更好用的药材,郁容怎能不欣喜?   将番红花的种子分拣出来,郁容精神头十足,也不急着睡觉了。   继续利用系统鉴定其他几种种子。   大部分都是糊弄人的,看着好像非同凡物,其实就是一些没什么价值的野草籽。   不过有了之前发现的番红花种子,郁容一点儿也没觉得失望。   就在检测最后一种种子时,系统又给了他一个惊喜。   苦瓜。   不是常见的青皮苦瓜,准确地说,是金铃子,黄金色的外壳,内里鲜红的瓤吃起来甜甜的,很是美味,天朝民间俗称其为癞葡萄。   同样是药食兼用,旻朝没有的新物种。   比起番红花,这苦瓜种植起来就更为简单了。   郁容目光微妙,打量着他家男人,这家伙眼神也太好了吧,明明他自己都不知道买的是啥,居然直接引进了新物种。   聂昕之察觉到他的视线,略是疑惑:“容儿?”   郁容摇了摇头,笑说:“没什么,就觉得你眼光真好。”   聂昕之闻言,不知道想到什么,竟是点头附和:“然。” 第82章   没想到这男人竟然还有些自恋的特质?   郁容暗自嘀咕着, 没探究对方的言外之意,心思仍放在番红花与金铃子的种子上。   金铃子与番红花的适应性强, 理论上南北皆可种植。   故而, 他在第一时间想着自家种植,遂又盘算,种子的数量还是太少了。   自己此先没有种植的经验, 即便有那本药株培育大全,不过是理论派……经他一番瞎折腾,万一培育不活,种子可就浪费了。   金铃子便也算了,说不准以后还能从西胡或者南蕃商人手里买到。   番红花则不太一样。   这玩意儿若不通过人工授粉, 几乎不可能结籽,能得这些种子怕是各种机缘巧合, 极为不易——聂昕之能购得, 可谓是“瞎猫碰到死耗子”了。   再想想,便是在现代,番红花仍是一种价格相当昂贵的名贵药材,想必进行大规模的种植, 远不是说说那么容易的事。   最关键的是,番红花作为药材, 须得取雌蕊柱头经干燥后入药, 意味着其采收极为麻烦,相对其他诸多药材来说,其亩产量显而易见将是非常之低。   若要将这一新物种“发扬光大”, 真正引入到旻朝的医学应用当中,其间需得耗费的时间与精力,可想而知。   经此一番思虑,想起聂昕之手底下能人无数,郁容就出声建议:“这些种子不如交予你手下的人去培育罢,最好选沿海气候温和的地域种植。”   聂昕之没有第一时间应和,只问:“可是不喜?”   郁容解释道:“喜欢啊,所以才要你手底下的人帮忙种,我怕自己给种死了……就这么一点点种子,莫要平白浪费了。”   他又不可能将太多的精力放在药材培植上,便是自己养活了,估计也就长出个两三株的,想要入药哪里够用,怕只能纯粹当观赏之用罢了。   聂昕之没再多问,略是颔首:“好。”语气一转,补充了一句,“如有所需,此后再去接洽西胡人。”   郁容笑着点头,没拒绝男人的好意。   说不准,能从外域商人那交易到更多旻朝没有的种子呢?   物种交流是历史发展的必然嘛。   转而,他突地想起了一件事。   在现代难以数计的宫廷剧里,番红花与麝香这一对“好搭档”,几乎在每一部戏里起着不可或缺必的作用,堪称矛盾“触发器”。   不由得有些囧。   感觉,意欲引入番红花的自己,好像做了什么了不得的创举?   番红花药用价值确实高,适应病证很广,但也确实……有兴奋子宫之效,尤其是对已孕子宫,十分之敏感。   “怎了?”   郁容瞬时回神,摇了摇头:“没事,有些困了。”   算了,他还是别想太多……番红花本无罪,罪恶的是某些人的人心。   聂昕之忽是收拾起了书册。   郁容见了,疑惑道:“忙完了?”   “已至夜深,该歇息了。”   “本来就是睡觉的时候……”   灯火熄灭,人语声随之消隐。   谷雨种子下了地,转眼之间便至有芒作物稼种之时。   庄户们忙于争时或是收获或是播种。   郁容也忙,田里的事情不提,因着林三哥反馈的信息,他现在又开始研发新产品了。   有人问林三哥有没有使用方便、效果也好的驱蚊虫之物。   由于自家院前院后种植了各种具备驱虫之效的药草,郁容一时差点忘了夏天还有诸如苍蝇、蚊子一类让人糟心的存在,听了林三哥的问话,略作沉吟便应了,表示会研制一批“蚊香”。   这个时代,普通人家夏日驱蚊,直接寻些艾草等有驱虫之效的植物进行熏烧。只是蚊虫这玩意儿太多了,熏死了一批,接着又再来新的一拨,靠烧艾草什么的自是远不如蚊香方便了。   当然,郁容要研制的“蚊香”,跟现代的蚊香完全不一样。   照样是以药材为原料,制纯天然蚊香。   不同于制备线香那般繁琐,蚊香的制作工序要简单多了。   考虑到不同阶层客户的需求不同,跟之前弄出的牙膏、洗发水一样,郁容此次制备蚊香,也对“档次”进行了区分。   档次不一样,选取的原药材不太相同。   但在实际上,各个档次的蚊香,驱蚊效果相差无几。   不过是,“高档”的蚊香里,加入了一些檀香木屑,甚至沉香屑之类名贵香料。   不管是什么档次的蚊香,选用的主要原药材,其实就是艾草。   再加入少许薄荷叶、鳖甲或者苍术等具备驱虫之效的药物,经碾碎后,研磨成粉末。   用回流提取法提出的艾叶油,混入微量的松脂或石蜡,与药末拌匀,即成了蚊香。   只需一两勺蚊香,燃着之后能持续烧上一整夜,驱蚊的效果不必赘言,燃烧时散发的烟气比直接烧艾草什么的小多了,不至于在驱蚊的同时呛着了自己。   另,若拿蚊香作熏香之用,未尝不可。   跟现代蚊香相比,这一类天然蚊香,除了能够驱蚊,还自带“养生”效果。   皆因选取的药物有祛风散寒之效,燃烧之时,少许的药气进入人体后,在一定程度上可防止外感疾病。   除却艾叶油的提取费了一些功夫外,蚊香的整个制作过程相当省事。   在学徒们的协助下,郁容没费太多功夫便制成了三大料的蚊香。   此先请木匠定制了好几百个密闭效果不错的小木盒。   每一料蚊香至少能装个百余盒,每一盒蚊香差不多能用上五到七天。   也不耽搁,直接遣石砮驾车,将分装好的蚊香送往林三哥在雁洲的住处。   接下来要做的才是真正麻烦的事。   同样跟蚊虫有关。   夏日里被蚊虫叮咬上一口,是为极常见的一件事。   只是,旻国的蚊子普遍有些“毒”,不小心被叮了一下,起“包”是小事,关键是往往得痒上好几天,不抓忍不住,抓了常常会破皮,又痒又疼的简直是抓心挠肝的难受。   若因蚊虫叮咬一事去看大夫,或者药局抓药,不划算不说,大题小做尤显得麻烦。   置之不管,有时候却又受不住。   着实令人困扰。   便有人找上了林三哥。   林三哥如今在雁洲已算是颇有名气的商家了,许多人知晓他尽卖一些奇离古怪又好用使用的东西,加之匡万春堂的影响,“小郁大夫”之名气传得越来越远……遂有人求买蚊香,也有人希望“小郁大夫”退出个什么能涂抹止痒的油膏。   在林三哥转达了这些讯息之后,郁容第一时间就想到了某两样夏季的神器。   ——风油精与清凉油。   风油精是液体,极具挥发性,储存是个大问题。   理所当然便将焦点集中在清凉油之上,尽管清凉油也容易挥发,但相较而言,存放与携带还算方便。   然而,清凉油的制备工序极尽了繁琐。也是郁容起了兴致,心里存着一些想法,否则根本就不会浪费这诸多的时间与心力。   只一点……   清凉油的主要成分,凡士林与氨气的获取可不像在现代那样方便,若没有这两样,想顺利制备就得花费更多功夫。   且,其他成分诸如薄荷、樟脑、丁香等,俱是需得提取油液,耗时费力自是不需说。   郁容没打算为难自己。   譬如凡士林,即便这个时代也发现了石油,靠自己提炼,简直是没事找事做。   不如直接采用清凉油的前身“万金油”之药方,再参照系统的药典,略作改进。   丁香、桂皮等八味药材提出油脂,加入研碎的薄荷脑与樟脑,取石蜡、地蜡等加热融化,再倒入各味药材的混合液,搅匀之后趁热滤液,待得冷却,即成淡黄膏状物。   清凉油由此大功告成。   说着简单,由于自己所知的药方缺乏具体的成分比例,郁容失败了好些次,前后忙了小半个月,总算制成了一料一公斤的合格油膏。   他自己试用了一下,药效与真正的清凉油相差不大,黏连的手感相对逊色了一些。眼看天气越来越热,约莫只能保存一个月甚至二十天,过期了药性即会变质。   对此,郁容也不强求,受限于能力与生产条件,当前能制成这样的清凉油,已是他最好的水准了。   反正没打算指望靠卖清凉油赚多少钱。   ——便是赚了钱,根本抵不上其间耗费的工时与心力。   郁容之所以费心思制备清凉油,不过是为了聂昕之。   那个男人可不像他,整天“家里蹲”,隔三差五的总得出门执行公务。   具体忙什么,郁容无心打探也不好奇。只是,最近男人回来,身上有不少蚊虫叮咬的印记。随即又发现,那家伙是特别招蚊子的体质,就算他家蚊虫少到不需要点蚊香的程度,对方每天也总会被叮上那么几回。   对此,聂昕之丝毫不在意,显然,他的忍耐力极强,不仅被蚊虫咬了鲜少抓挠,除非必要,寻常也没兴致涂抹油膏什么的。   郁容却看不惯,或者说有些小心疼,这才立志终将清凉油研制了出来。   清凉油可不光能止痒解毒,治蚊虫叮咬什么的,同时清凉散热,针对感冒、中暑颇有奇效,特别适合聂昕之这样大热天常在外奔波的人。   “这是何物?”   郁容正拿着一瓶装好的清凉油,自个儿无聊涂着玩,忽而被人从身后环住。   习惯了这般“突袭”,他已经不再会因某人的神出鬼没而受惊吓了,便头也不回,语气淡定:“你猜?”   聂昕之沉默,少刻之后,猛然将人打横抱起。   郁容:“……”   这家伙,看着挺严肃正经的,脑子里怎么尽想着有颜色的事情。   诶,等等——   福至心灵。   郁容莫名就对上了聂昕之的脑回路,霎时,轻呼出声:“兄长稍待!”   他的语气又急又快——   “清凉油跟润油膏不一样,不是用在……房事上的。”   那玩意儿,要真涂在某些身体部位上,怕不得要人命啊!! 第83章   郁容好歹没有“以身试药”。   否则, 可真是惨案现场了。   聂昕之出声:“礼物?”   郁容点头肯定,语气理所当然:“听烛隐兄说, 再过不久, 便是你的生辰了?我想不出送什么好,就亲手制备了这清凉油。”   根本没觉得送人生日礼物,送清凉油有什么奇怪的。   当然, 聂昕之好像也没觉得哪里不对,只是没什么表情的面容,似若透出些许怔忡。   郁容忍不住在心里吐槽了一声“面瘫”,确认道:“好像正好是夏至那天?”   聂昕之肯定地应着声。   “还有四天,”郁容嘴角噙着浅笑, “这几天兄长想是不走了吧?”   尽管没打算刻意追求什么“浪漫”,不过, 到底是他们定情的头一年, 生日什么的得好好庆祝。   不料,聂昕之在沉默少时后,说道:“须得赶赴堰海。”   郁容愣了愣,面上旋即露出些许失望。   聂昕之静静地注视着他, 忽而问:“容儿可愿一起?”   诶?   郁容有些迟疑:“堰海……几千里路,太远了。”   真不是他太“宅”, 旻朝的交通着实不发达, 关键是……他至今不会骑马,出远门太麻烦了。   正想到骑马,就听聂昕之出声道:“堰海有猎场, 届时可教导你骑射。 ”   郁容有些汗颜。   骑射什么的就免了,能把骑马学会了就不错啦。不过……   “你还真是地产遍旻国。”   聂昕之略作解释:“官家之所赐。”   郁容不由感慨:“真大方啊官家。”   聂昕之微微颔首,便是语气一转,接着前面的话题,继续道:“如何?”   什么“如何”?郁容慢了半拍,才陡地反应了过来,稍稍纠结:“一起去也不是不行……不过,我怕耽误了你的正事。”   “无妨。”聂昕之淡声道,“不会耽搁。”   闻言,郁容忽是意会到什么,囧了囧:这家伙,根本就是趁机,想“拐带”自己吧?   “既是兄长的希望,”他无奈地笑,“直说便是,容自当从命。”这么拐弯抹角的……至于吗。   聂昕之表示:“我不欲令容儿为难。”   郁容失笑:“没什么为难的,我不会骑马,只是担心拖延了你的行程。”话锋一转,“既然我答应了跟你去堰海,不如在家过了你的生辰再出发?”   “车行较缓,须得提前数日。”   郁容疑惑:“不骑马?”   聂昕之回答:“需作掩饰。”   郁容了然,至于为什么需要掩饰身份,识趣地不追问,笑道:“也好,毕竟好几千里的路,你要是骑马带我,怕不把马给累死了。”转而问,“什么时候走?”   出去走走也好,而且去的是堰海,他正有些惦记着山道年蒿的生长情况,这一趟可以顺道看一看。   既出远门,跟前几回一样,家里方方面面得提前安排妥当才是。   聂昕之回着:“尽快,最迟后日。”   郁容稍作盘算,提议:“不若就明天走吧?走雁洲过,顺道去看看阿若。”   聂昕之不会拒绝他的要求,毫无犹豫地应了声。   “这样……我可要抓紧时间了。”   “兄长你且自便。”郁容边说着,边起身往外走,“我在静室里泡了药材,得赶在今晚将药制备好。”   之所以这样赶,是因为将要制备的药物,是给阿若调理身体用的。   不提药材已经泡制了,他这一走少得在一个月以上,对方正在吃的药估计没几天就要吃完了。   得以防万一。   蓖麻毒素到底对阿若的肝肺造成不轻的损伤,比如久咳,很可能会伴随他一生了。万幸的是,好歹还能用药物控制一下病证,再经长期调理,兴许会慢慢好转。   紧赶慢赶,将针对阿若身体状况的宁肺养心丸制成了数百粒,够吃上两个月了……郁容揣着药瓶找到对方在雁洲的住处,却发现人去楼空了,想起对方有过轻生的念头——甚至真的将念头付诸事实——心里倏地一紧。   还好,林三哥及时传来了消息,告知他,阿若只是搬了家。   循着林三哥给的地址,找了过去。   “这里是……”   郁容下了马车,神色有些讶异。   聂昕之紧跟在他身后,提醒了声:“福居社。”   郁容一下子就想起来了,曾经碰到过的某个“传销头子”,心情有些微妙:“阿若怎么跑这儿来了?”   一时没人能给出答案。   很快,见到了阿若本人,郁容不由得怔然了——   感觉对方整个人的精神面貌都不一样了。   那个活力而有朝气、说话喜欢带刺的少年仿佛重新活了过来:“小大夫你特意找到这儿来,就是为了发傻?”   郁容回过神,端详着阿若的气色,面容仍泛着不健康的白,但毋庸置疑,情绪却是高涨……好像彻底走出了过往的阴霾。   “我给你带了药。”   阿若没客气:“多少钱?回头一起还你。”   郁容默了一下,到底还是给了一个数目:“这么多,算五百钱吧!”   阿若点点头,有些事彼此心知肚明,自是不存在什么讨价还价。   “你要走了?”他问。   “出一趟远门,差不多两个月就回来。”   阿若瞥了一眼站在不远处的聂昕之:“跟那傻大个子?小心别被卖了。”   郁容:“……”   这家伙!当人面称呼“傻大个子”,顺带“挑拨”,虽然晓得压低嗓门,但……以聂昕之那耳力,这点距离,再小的音量,他都能听到吧?   心知阿若的脾性,郁容也不纠结,冲对方点了下头,说:“放心。”   阿若轻嗤:“我有什么好不放心的。”   郁容笑了笑,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问:“你怎么住在这福居社了?”   阿若的表情变得有些……说不出的微妙,没有立刻回答对方的问题。   郁容见状,以为自己问错了话,便忙要转移话题。   却听对方忽而开口:“遇到了个跟你一样的滥好人,算救了我一命,我瞧这里热闹,就搬过来啦!”   无心探究“滥好人”的身份,郁容只注意到“救命”的字眼,便是一惊:“出什么事了?”   阿若压着嗓子咳嗽了两声:“没什么,遇到了地痞。”   郁容皱眉。   阿若瞄到他的表情,补充道:“那几个地痞给抓了,有惊无险。”   郁容不由得暗叹,在城里跑生活,自是比不得待在家里,有时候倒霉,遇到麻烦的事、麻烦的人,在所难免。   “这一带的治安还不错,你住在这儿也好。”   阿若哼了声:“你就别瞎操心了。”   郁容勾了勾嘴角,没再多舌……确实,都是成年人,各自有各自的生活,便是朋友,也不该随意插手过问。   他不是真的爱当人老妈子,不过是顾虑对方再做傻事罢了。   好在……   看这人的精神头,想必无需再担心了。   “你说,”跟阿若辞别后,郁容坐回马车,凑在聂昕之耳边问,“阿若说的滥好人是余社头吗?”   聂昕之语气十分肯定:“苏重璧。”   郁容顿时惊异了:“他们……”   很微妙,感觉阿若跟那位保安郎大人八竿子打不着。   聂昕之淡声道:“不必多虑。”   郁容纠结:“可是你说过,不宜与保安郎大人私交过密。”   聂昕之语气平静:“苏重璧即将返京,不会与本地人牵连太多。”   “这样吗……”   郁容没再追问。   反正,想多也没用,阿若一向有主意的很,既是振作了起来,他这个非亲非故的家伙,就别“瞎操心”了。   ·   便在去往堰海的途中,迎来了夏至之日。   亦是聂昕之的生辰。   不巧,中午时忽降大雨,马车勉强行驶了一段距离,眼看雨水越来越猛,天黑前赶不及抵达下一座城池,便在路过一家小客栈时,两人选择了下车休憩。   客栈很小,类似青帘村头的那家。   兴许是下雨的原因,客人出奇地多,乃至,店家告知郁容,说已经没了空余的客房。   聂昕之还在外面,跟着掌柜的儿子,去找地安置马车了。   郁容一时拿不准主意,准备等他家男人回来再说,然而……   着实有点尿急,咳。   他们之所以在这下车,主要就是为了解决一下生理方面的问题。   只好又去问了掌柜的。   便顺着指示,郁容穿过大堂,走后门顺着檐廊,往茅厕方向走。   忽然,他听到旁边房间有些动静,下意识地偏头看过去。   正好就看到半敞开的窗户,透过窗户,可以看见房间里,摆放着一具棺材。   一不小心,瞄到站在棺材边的,纸扎的女人……白面红唇,鬼气森森。   郁容:“……” 第84章   村头, 临路,小客店, 设了灵堂……   郁容瞬间就想起了《聊斋》。   其中, 最为印象深刻的一篇章是为《尸变》,其所描绘的场景、烘托的气氛,不正与此景此情极近相似吗?   到现在, 他仍清楚地记得,什么尸起逐客、暴怒探扑的……真不是他胆小,着实是故事的渲染力太强了,极具画面感。   乱七八糟的想法充斥着大脑,郁容面上色不改, 继续向前走着,拐了个弯, 对面便是茅房。   眼角余光不经意地往灵堂飘去, 西侧墙同样开了个窗,由于视角问题,看不清窗内的具体是什么景象……猝然一阵风起,白色的幡纸忽而从屋里飞出。   郁容脚步一顿, 便是掀开茅房门口的挂席……   昏黑阴翳,外头是雨水潺潺。   窄小的空间里, 充溢着令人作呕的气味, 郁容不得不屏住呼吸,微眯着眼,摸索到门边, 刚一掀起席帘,半空之间陡现惨白的光闪,伴着一声炸雷,一道黑乎乎的人影乍然出现在视野之间。   郁容:“……”   心跳一百八,好容易克制着自己,没有惊叫出声。   “容儿?”   听到熟悉的嗓音,郁容蓦地松了口气,语气不由带上一丝埋怨:“兄长,你怎么跑这儿站着?”   聂昕之说了声:“等你。”   郁容默了默。   跟这男人处得久了,他已经能十分精确地从对方简短的话语里,分析出更具体详细的意思,譬如此刻,这个人等在门口,不过是不放心他一个人在陌生的地方,但是吧……   算了。   到底是心意可嘉。想着,他不由得失笑。   “怎了?”聂昕之问。   “没什么。”郁容摇头,“咱们去前堂吧,这里的味真受不了……啊,不对,你要不进去一下?”   回前堂时,再一次经过了灵堂。   从窗口飞出的白幡,倏而飘到了郁容近前,距离双目不足半尺,被风吹得忽上忽下,簌簌地响。   聂昕之顺手拨开了幡纸,另一只手揽着身形微僵的某人。   感觉到属于另一个人的体温,郁容清了清嗓子,余光不经意地瞄到屋内的纸人,身体便不自觉地往男人胸膛贴近,遂压着声音,开了口:“你觉不觉得这家店有些诡异?”   聂昕之没有反驳,顺着他的话语问了声:“容儿可是发觉有何异常?”   郁容轻咳了咳:“哪里需要发觉什么,这家里死了人,居然还敞开门做生意,也太心大了吧?”   聂昕之听罢,直言:“待我稍作打探。”   郁容囧了,忙道:“我就随口一说……”   聂昕之表示:“但有蹊跷异常,理当探查清楚,此为逆鸧卫之职责。”   郁容:“……”   逆鸧卫还真是什么都管啊。如此,便随这男人去吧,倒不是好管闲事,他真觉得这家店古古怪怪的。   两人回到前堂,行商客人们大多回了房间,只剩零星的两三个人,围坐在中间的大桌子边,边吃着酒,边闲聊。   此地距离新安府已经远了,方言大不相同了,这些说话带着浓重口音的人,语速十分之快……独自占据着角落小桌的郁容,侧耳听了一小会儿,便有些听不懂了。   默默拿起一块小点心,吃了起来。   点心是经过上一座小城时,顺道买的当地风味小吃,滋味殊异却是别具美味。   唯一缺点的是,口感干干粉粉的,吃个一两块便口渴。   “喝这个。”聂昕之来到桌边坐下,递过一个水袋。   郁容遂松开了拿茶壶的手,接过水袋灌了几口,嘴中顿觉清爽了,这才开口,嗓音极小:“查到什么了?”   “并无异常。”   听到男人的说法,郁容也没觉得太意外,就是有些疑虑:“那间灵堂……”   聂昕之淡淡道:“是为此家新嫁妇,数日前暴病而亡。”   按照当地风俗,新嫁妇过门后不足一年暴亡,视为不吉,不宜发丧,只当寻常一般……所以这家客店仍是照旧营业。   郁容一时无言以对,少时,又问:“那怎么不将人安葬了?”   聂昕之解释:“七日后才得下葬。”   郁容更是无语了:“这大夏天的……”   聂昕之说明:“天下之大,多有奇风异俗,数见不鲜。”   郁容默然,遂道:“是我少见多怪了。”   聂昕之忽是话锋一转:“既是不适,待雨势减弱,便上路罢。”   闻言,郁容侧首看了看门外,便是轻皱眉:“还是等放晴了再走吧?”   虽说走的多是官道,可这个时代的道路又不是水泥什么浇筑的,晴天还好,遇到雨雪,泥泞不堪的,车马也难行。   聂昕之微微点头,没再说什么。   “店家,还有空房没?”   又来个新的客人。   郁容下意识地循声看过去,一个跟他差不多大的青年边踏过门槛,边拍打着沾衣的雨水,身后跟着两人,不知是小厮或者护卫……穿着倒是简朴,素衣麻布的,观其气质,感觉非是寻常客行商。   掌柜的迎接了过去,嘴上回着话,还是之前告知郁容的那一套说辞。   青年听到没有客房了,面上是明显的失望,可是外头风大雨大的,继续赶路也不方便,遂与郁容二人一样,选择了暂且留待在这小客店。   “这边可以坐人吗?”   那青年环顾了一周,看中了郁容这边的位置。   郁容自然不好拒绝,正待点头,却见聂昕之忽地起身,便占据了自己旁边的空位。   “……”   干咳了一声,郁容迎上那青年的目光,冲他颔首:“且随意。”   青年弯了弯嘴角,微笑的样子看着有些敷衍,转头跟他的两个“跟班”,低声嘱咐了几句,便在对面的长凳坐下。   多了两三个人,原就是靠近角落的地方,愈发有一种拥挤的感觉。   本来还能跟自家男人闲聊天的郁容,面对同桌的陌生人,不得不闭上了嘴。   视线相交却是难以避免的。   又一次四目相对。   对面的青年忽是出声了,道:“在下周昉祯,不知二位如何称呼?”   刚拿水袋喝了口水的郁容,霎时被呛到了:“咳咳!”   这人叫啥……周防尊?   聂昕之轻拍了拍他的后背:“无事罢?”   郁容微摇头,歉意地看着对面之人:“抱歉,失礼了。”语气微顿,自我介绍,“唤我郁劭真即可,”瞥了一眼垂目坐在身边的男人,“他是我的兄长。”   周昉祯勾了勾唇,仍是笑着勉强的感觉,问道:“听你口音,像是雁洲那边的?”   郁容心里一凛,面上温和,反问了一声:“你也是雁洲附近的?”   周昉祯倒是坦然:“跟雁洲隔壁,邹良的。”   郁容了然,暗道确实巧了,正待继续说什么,却听另一头突然闹了起来。   “不住了不住了!”体态臃肿的中年人气怒地吼着,“掌柜的你给退钱!隔壁居然躺着死人,有你这样开店的吗?”   掌柜的低声下气地解释着。   客人哪里听得进去,直嚷嚷着让店家退钱。   郁容默默围观,尽管吧,掌柜的服务态度尚佳,他仍是不由自主更同情那住在灵堂隔壁的胖子客商。   便在这时,坐在他对面的周昉祯突然起身走过去,嗓音微扬:“他既然不住了,不如把客房让给我?”   掌柜的还没来得及发话,胖子客商没好气地抢嘴:“你没毛病吧?死人的房子也敢住?”   周昉祯一脸无所谓:“哪家还没死过几个人?再说了,你不说死人是在客房隔壁吗?”   胖子客商古怪地看了他一眼,低骂了声“有病”,转而跟掌柜的继续闹着,要求退钱。   掌柜的没法,只能退钱。   周昉祯便果断要了那间客房,爽快地丢了房钱,领着跟班过去了。   另一边,胖子客商口中骂骂咧咧的,冒着雨离开了小客店。   目睹了这一切的郁容,心里着实无语——   奇葩的客店,奇葩的客人。   直到夜半,雨才渐渐停了。   郁容和聂昕之给了掌柜的一点文钱,便直接待在前堂留宿了一晚。   反正是夏天,夜里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就够了。   其实就算有客房,如果是在灵堂旁边的那种,郁容觉得还不如直接住这前堂。   除了没有床,睡着不方便,不过……有聂昕之在,靠着对方感觉更踏实。   一夜就这样过去了。   郁容想象中的《尸变》“剧情”没有上演……   如果不是经过灵堂,亲眼看到摆在里头的棺材,和怎么看都诡异至极的纸人,他也不会胡思乱想一整晚,咳。   “看这天色,感觉还要下雨……”   聂昕之沉声开口:“车行约需一个时辰,即有一小镇。”   “真的吗?”郁容想了想,道,“我们赶紧吃早餐,完了立刻出发,尽量赶在下雨前到镇子上。”   一想到这个小客店躺着死了好几天的死人,就浑身不怎么自在,早走早好。   聂昕之自然不会拒绝他,颔首附和。   “哎——”   郁容闻声微微偏过头。   “你是大夫吧?”问话的是同样过来吃早饭的周昉祯。   郁容拿着筷子的手顿了顿。   不等他回话,周昉祯继续说:“你可带了药?我家小厮病了,需吃一剂药驱驱寒。”   涉及到专业问题,郁容顿时什么顾虑没有了,直道:“药倒是有一些,待我先看一看病患的情况……”   周昉祯截断他的话语:“在下也略通医术,不过是外感寒邪,呕吐不利,一剂四逆汤即可。”顿了顿,便解释了一番,“刚刚问了店家,他说这附近村子上没什么大夫,抓药得跑上好几里路,所以这才冒昧问你有没有药……”   随身带着医药箱的郁容,自是不缺一些常用药了。   四逆汤所需要的附子、甘草与干姜,俱是寻常会用到的药物,药箱里储备了不少的分量。   便征得了周昉祯的应许,郁容观望了一番病人的气色,又切了脉,证候确如周昉祯所说的那样。   不再顾虑,抓了一剂四逆汤所需的药物,转手交予周昉祯。   待病人喝了药,病情稳定了些,雨水尚未将至,郁容便与聂昕之乘坐马车离开了小客店。   “兄长可需我搭把手?”   郁容靠着车门坐着,扬声对着坐在车头赶马的男人说道。   聂昕之微微偏头:“你自去车内歇憩。”   郁容笑了笑:“不用了,我……”   忽而听到系统一声提示,略感意外,因着他设置了“消息免打扰”,一般不是什么特别的情况,是听不到系统机械音的。   【警告!警告!】   【第一例病患死亡。】   郁容愣了愣:什么意思?   哪来的病……   猛然想起在小客店遇到的人,脸色忽是一变。   “兄长,快调头!” 第85章   距离郁容他们离开小客店, 其实已经过去了差不多两个半时辰。   据附近村民说,由于前些日子的暴雨, 前方很长一段官道淹水数尺深, 又有一些被狂风刮倒的树木挡道,原本驶往小镇的马车不得不绕道而行……小道难行,好在天空乌云退散, 阴转半晴,因此车马行得不急不缓。   现在调头往回赶,那头有人病死——关键在于,系统特地给了提醒——却是不能再闲悠悠地走了。   郁容靠着车壁,心神不宁, 一边琢磨着简洁到一目了然的系统提示,一边回顾着那周昉祯的小厮的病情。   小客店的房间湿热潮闷, 其昨夜贪凉, 露宿在檐廊之下,故而寒邪入体、运化失常,导致腹部绞痛、上吐下泄……病情比较严重,所以得急救回阳, 温中散寒,服用四逆汤。   回顾了一遍后, 郁容确定自己的诊断没有出错。   况且, 他走的时候,四逆汤已经生效,病情回转……这短短的几个时辰, 发生了什么变故,导致病人居然死亡了?   “容儿且稍安勿躁。”   聂昕之的声音忽而传入耳中,沉着平和的语调,一时便安抚了郁容略显浮动躁急的心态。   “……是我着相了。”   这男人真是敏锐,明明除了要求折返,他什么也没说,对方仍是察觉出不对。   郁容深呼吸了一口气,纾解着心里的憋闷:“我有些不安。”   聂昕之宽慰道:“但遇疑虑,当如劈竹,自应刃而解。”   闻言,郁容的心情愈见放松了,遂失笑道:“兄长煲的鸡汤我喝了。”   很快再难笑起来了。   回返的路,车马已经走过了一遍,又因太阳曝晒,道间泥水干了一些,便省事而省时了,只耗费了前一趟半数的时间,就赶回了小客店。   客店大门敞开,掌柜的与其子皆不在。   挂幡被风吹得呼呼响,堂屋昏晦,内里有些破陋,不见人影……不禁让人心底油然生出一阵荒凉,明明是夏日白天,却莫名觉得丝丝阴寒。   郁容可没那么多纤细的心思,跳下马车,跟他家兄长交待了几句,便先行疾步进了小客店。   找了一圈没见到人,犹豫了少刻,终是朝着刻意被忽视的灵堂而去。   “吱呀”一声,郁容推开老旧的木板门,下一刻,目光投进了灵堂,遂是微微一愣。   屋里是一具棺材,三个人……准确地说,是两个活人蹲在那,一左一右,围着放平在地的死人跟前。   听得动静,其中那位名叫周昉祯的青年,转头看向门口:“……是你?”   视线掠过白面红唇的纸人,郁容三两步走到死去的小厮身边,同样俯身蹲下,直接问道:“他如何……去了?”   不再努力维持微笑的周昉祯,面容看着冷厉,气质十分阴鸷,嘴上却是有问必答:“你走后不多久,阿鲁的病情突然又严重了,当时我没在……听阿难说,阿鲁服用了剩余的半剂四逆汤,待我归回,他忽而发起了癫,遂见转筋,不多久呼吸难继,就猝然亡死。”   郁容怔了怔:“转筋?”   周昉祯点着头,语气几分犹疑:“阿鲁怕不是寒证,表见外感寒邪,实则伏热内中,姜附是为燥热之药……”   没再往下说。   郁容却知道其未尽之言,阿鲁是热证服热药,误用而死。   “可否让我看一看他的身体?”   郁容指着用麻布覆身的阿鲁,征询着周昉祯。   对方没有拒绝:“随意。”   谢了一句,郁容从袖里抽出薄纱,薄纱隔着手,掀开了麻布,仔细辩看着阿鲁的死亡征象。   四肢果见转筋,兼具水肿之象,面色发绀,颈静脉怒张……   郁容暗自松了口气,问:“阿鲁想是素来便脾胃寒虚,肝肾也有恙?”   周昉祯微微点头:“你如何得知?”   郁容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自是辩证而知。”便语气一转,面色肃然,“四逆汤并非误用,阿鲁应是突发心衰,救治不及,因而暴亡。”   周昉祯皱眉:“为何突发心衰?”   郁容没有直接回答,只道:“四逆汤是为回阳救逆,阿鲁之前才会好转,但……”神色有些难看,语气难免沉重,“阳药救急,因其固有体虚,终转热证,不宜再服四逆汤。”   周昉祯恍然大悟:“想必正如你所言。”   郁容遂沉默了片刻。   按理说,就算寒证转热证,阿鲁多喝了半剂的四逆汤,可能会引发一些不良反应,却不至于因此引发肾心衰竭,暴毙猝死。   继续检查着阿鲁的尸体,他一边在心里不停地盘算推断,一边难以自控地懊恼。   只觉,自己着实疏忽大意,这个时代的医者诊病只以寒热辩证,他明明受过现代的医学教育,居然忽视了一病或有前后不同的情况,贸然以寒证断诊,着实不该!   尽管在事实上,郁容受到了周昉祯的“误导”——也不能说误导,对方之前的辩证不算错误——只是真的相信了对方“略通医术”之话,留了几味药,未观病之后续,就这么放心地离开了。   现在看来,周昉祯“略通医术”之说法……   好像也没错?   对方确实是“略”通医术。   敛起纷乱复杂的心绪,郁容集中注意力,对阿鲁的病进行辩证。   人已死了,事情没那么简单——系统的提醒绝对是一种警示。   郁容不自觉地低语,念念有词:“起病卒然,上吐下泻,干扰于肠胃之间……手足厥逆,更甚者转筋,见于酷暑阴雨之季,是……”   倏而住嘴。   周昉祯在一旁听得清清楚楚,便见其神色怔忡,下意识地接了句:“挥霍缭乱,乃……天行时疫。”   霍乱!   神经瞬时绷起,郁容力图保持着冷静。   霍乱也有很多种,传统中医所说的,突发呕泻之证,譬如急性肠道炎什么的,都算霍乱。如果是这一类伤寒之霍乱,病源、轻重,与现代医学所指的真霍乱并不一样,至少,在传染性与可怕程度上,伤寒之霍乱比真霍乱要小得多,治疗与预防也相对简单一些。   然而……   郁容默默拉起麻布,为阿鲁盖好。   阿鲁患得之霍乱,有转筋之证,还有并发症。   怕就怕……   霍乱的病证极为复杂,郁容有点不敢确定,心情浮动之时,无意瞄到那具棺材,心中一凛,随即不再犹豫,果断用上系统鉴定。   半掩的木门忽而嘎吱地响起。   目光无意识地扫过去,郁容愣了愣,遂是脸色骤变,一时将周昉祯与死去的阿鲁抛在脑后,当即起身,朝着门口疾走而去,口中急声唤道:“快出去!!”   聂昕之顿住步伐,一步往后,退至了门外。   郁容跑到门口,一只脚正抬起即将跨过门槛,蓦然又退回了:“兄长,你尽快离开此地。”语气又急又快,“别忘了以雄黄、明矾以及蒲根和降香消毒。”   “发生了何事?”   郁容面上愈发冷静了:“霍乱。”   是最坏的情况,霍乱弧菌引发的真霍乱,哪怕在天朝现代,仍为甲级传染病。   聂昕之罕见地皱起了眉。   见他嘴唇微动,想要说什么的样子,郁容连忙出声:“这回怕是比前次伤寒之疫更严重……兄长是为逆鸧郎卫,应当即调派人手,尽快采取预防与隔离措施,否则……”   在他原本的世界,每每霍乱大流行,死的何止成千上万人。   “随我一起离开。”   郁容摇了摇头,系统既然提示了他,想必在这一带已经有其他人感染了疫病。   旻朝此先从未出现过真霍乱,参照天朝当年的经验,医户不得正确辩证、治疗之法,恐怕会出现诸多误诊的情况。   误诊的代价是人命。   于公于私,他不能置之不顾。   “兄长自去做你的事,”郁容想了想,说,“据闻此地方圆数里没有药局医铺,劳烦调集一批药物……附姜苓连桂,薄荷、朱砂、甘草、冰片,还有刚才说的雄黄、明矾那些,有多少要多少。”   聂昕之沉默少时,终是点头应了声“好”,嘱咐道:“道生先务本,保重好自己。”   郁容微微一笑:“兄长放心。”再不济他还有系统……诶?   见男人转身即将离开,他忙又喊了声:“稍待。”   这时顾不得什么价格了,毫无犹豫地兑换了几枚口服型疫苗,便交予对方:“你先吃两粒。”   差点忘了,聂昕之到底在这里待了一整晚,之前还喝过这里的水……谁知道病菌有没有潜伏在其体内?   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吃个药,保险为上。   聂昕之吃了药,又备上几枚以防万一,遂拆了马车,打马离开。   霍乱一事,十万火急,必得调集逆鸧郎卫,尽早控制局面。   同样服用了疫苗的郁容,留在客店,将少少的几枚药丸,分了周昉祯与他的小厮。   “这是什么?”   “海外预防霍乱之奇药。”   周昉祯相当心宽,丝毫没怀疑,让他吃就吃了,吃完了问:“你那郎卫哥哥走了,你怎么办?”   郁容抬目盯着他。   周昉祯扯了扯嘴角,越发有一种皮笑肉不笑的感觉:“你们说话那么大声,我又不是聋子,当然就听到什么逆鸧卫的。”   没回答他的问题,郁容转移话题,问了声:“店里其他的客人,还有掌柜的他们呢?”   周昉祯没追根究底的意思,回:“阿鲁发作之时,吓跑了那些人,倒是掌柜的……好一会儿没见了。”   想起了霍乱的厉害,两人的神态不由凝重。   周昉祯当即叫上他的小厮,几人分头去找掌柜的。   分别在柴房和主卧,发现了掌柜的和其子,一个昏迷不醒,一个正在“发癫”。   郁容当机立断,取了金针、刮痧板,先行急救。   “我的药箱里有药,麻烦周兄煎上一剂燃照汤。”   周昉祯的表情愈见阴沉,嘴里念着几味药名:“燃照汤?是黄连、黄苓、山栀……”   郁容不由得无语,却也没心思瞎想有的没的,快速点头:“正是这些,药箱里的药材约莫勉强能凑上一两剂。”   说起来,尽管真霍乱与伤寒之霍乱不一样,但治疗伤寒之霍乱的药方同样对真霍乱有效。   不过,霍乱之病证极为复杂,当年传入天朝,不同医家因其辩证问题争论不休,甚至直接分成主寒与主热两大派。   实际上,治疗霍乱,最重要的不在于,或者说不只在于辩寒热。   关键是先救急,再解“毒”。寒热证错综复杂,病情变幻莫测,一味选用温中固阳或是清凉解热的方法不可取。   就像阿鲁的情况,用四逆汤没错,错在于将其病证当成普通的伤寒,没能在病证转变之后及时救治。   如今掌柜的病证与阿鲁一开始不一样,须得先行清热活血,之后再解“毒”,若病证转换,亦得用上姜附汤温阳固脱。   郁容这边给掌柜的扎完了针,就见周昉祯拎着药箱跑了过来。   “吴萸是哪个?”   郁容:“……”   周昉祯木着脸:“你这里还有花椒吧,他们太像了,我分辨不出。”   郁容默了默,取过药箱,自己配药,半晌之后,终究忍不住,问:“周兄既懂医术,为何不识吴萸?”   周昉祯倒是不遮掩,直道:“我确实读过不少医书,也有心从医之一道,只是……种种缘由,鲜有践行效验之机。”   “原来如此……”   郁容果断打消了让这个人帮忙的念头。   纸上谈医,误人误己。   救醒了掌柜的,郁容才从对方嘴里撬出了一些讯息。   不久前,一位天督外商路经此地,病死了。   掌柜的怕事,见对方又不是本国人,便趁着夜色,找了个荒地,将人埋了。   哪料,没过两天,他家过门儿媳妇没多久的儿媳妇,突然病倒了。对方本身身子偏弱,吃了一两剂汤药,便撒手没了。   郁容听了他的说法,心里实在憋得慌,尤其听到掌柜的说,村里陆续有人出现呕泻之证,简直……简直想骂人。   “小郁大夫!”   郁容正忙着用偷偷在系统商城兑换来的药材,配制预防、治疗霍乱的药物时,就听到这声陌生的喊叫。   有些奇怪。   在这远离雁洲的地方,居然有人知道他是“小郁大夫”?   便循声看去,不由得愣了愣。   来人有些眼熟,是昨晚跟掌柜的吵闹的胖子客商。   胖子客商神色焦虑,不等郁容问开口,急急忙忙就开了口,说:“你那哥哥,从马上栽下来……”   “你说什么?!”   冷意瞬间传遍四肢百骸。   根本无心听完对方的言语,郁容当即丢开了手里的东西,又惊又急地站起身。 第86章   胖子客商絮絮叨叨的, 说了一大通,郁容是一个字也无法听得进去, 只抓准了关键词, 没有丝毫疑虑,急火火地冲出了客店。   旋即,他看到了停靠在树下的马车, 三两个大跨步,跑到车边。   挂席揭起,一米九的汉子缩手缩脚的,挤在逼仄装满了东西的小马车里,额头破了皮, 青乌瘀肿的,泛着血迹, 脸色红得不正常, 颈下皮肤出现了少许的荨麻疹……眼睛紧闭,不省人事,昏睡的样子却甚不安稳,看起来可怜巴巴的。   “兄长……”   低唤了一声, 郁容忍着眼底发疼的难受,差点没被汹涌的酸涩冲破心理防线, 努力保持镇静的心态, 手上动作极轻,先摸了摸男人的额头,感觉到滚热, 便捉着对方的手腕,切脉辩证。   这一番动静,没能惊醒素来警戒心极重的逆鸧郎卫。   指尖感受到滚热的体温,力图冷静的郁容,控制不住地感到心神不宁。   肤燥,大汗,昏不知人,是为热证……不对,还有荨麻疹,应该是……   郁容觉得太阳穴突突地疼着,脑子像被浆糊堵塞了,混混沌沌的,失去了思考辨析的能力。   ——为什么会这样?明明兄长吃了口服型疫苗……或者是药吃得太迟了?该怎么办?如真是霍乱,哪怕有系统作依靠,他也没有十成的把握救回人,如何是好?!   如何……   “盐水来了。”   周昉祯的这一声,瞬间让他醒过神,复又冷静了下来。   对,不管是什么病证,观其唇色泛白、干燥起皮,必是脱水之症,须得补淡盐水。   郁容接过周昉祯递来的碗,原是为治霍乱调配的淡盐水,小心翼翼地喂入男人的嘴中。   周昉祯站在一旁,琢磨了片刻,道:“他看着好像不是霍乱,脸色那么红,在发烫?是暑热侵体吗……也不是,起了疹子,四弯风?不对,四弯风是发作在四肢……对了,风痧?”   叨叨咕咕的,倒是让脑子一片混乱的郁容,当即抓住了一根线索。   这时,又听那纸上谈医的青年低呼了声:“郁大夫,你的脸好红,也起了一些疹子!”   郁容听了一愣,抬手在自己的额头上抚了抚,面部微微发痒……   遂是豁然开朗。   怪不得浑浑噩噩的,还以为自己关心则乱,头脑发蒙了,才会思维浑混。   辩着自己的症状,再结合聂昕之的病证,考虑到这两天两人所经历的种种,确定不是霍乱。   可真是,被霍乱吓得“逆乱”了脑瓜子……这是否为另类的“医不自治”?   他跟聂昕之出现了相似的病证,很可能是因为过敏吧?   服用霍乱疫苗的缘故。   低烧,荨麻疹,类似不严重的过敏反应,属于正常情况。   不对……聂昕之烧得挺厉害。   因着过敏反应,头脑懵忡的郁容不敢再耽搁,万一误诊了他家男人……当机立断再一次借用了系统之助力。   万幸万幸,心知古代医疗与卫生条件糟糕,他一直尽量积攒着贡献度,就为以防万一。   很快就确诊了。   郁容和聂昕之发热并起荨麻疹,皆是霍乱疫苗引致的变态反应——在正常范围内,热敷补水,休息之后症状自会纾解。   至于聂昕之,其之所以高热,是因为在过敏的同时,受到日射,未时正是暑天地表气温最高的时候,过敏导致体虚,热邪趁虚而入,便……   中暑了。   囧。   尽管过敏加中暑,情况也不容轻忽,到底不如霍乱严峻。   郁容倏而松了口气,抬头看了看树冠枝繁叶茂,不时有微风拂过,聂昕之暂且待在这,比搬挪移动到客店内更好——即使服用了疫苗,他现在身体极虚,待在未经消毒的疫病区,仍是让人不太安心。   思绪百转千回,实际上不过是瞬息的功夫。   郁容感激地看向周昉祯,若非这人不经意的提醒,他头脑一时不灵光,指不定得慌乱到什么时候。   “没事,吃些清热解毒的汤药便没事了。”他边说,边继续喂着聂昕之淡盐水,“兄长是中暑了,待我给他针刺一下。”   周昉祯恍然大悟,顶着一张“绝非善类”的面容,口中说着关切的话语:“我能帮上什么忙?”   郁容下意识地应道:“煎一剂祛暑汤即可。”   祛暑汤不仅祛暑散热,配方里的甘草、黄连、金银花等,皆有解毒或抑菌的效用,恰好能同时治过敏反应,消解荨麻疹。   周昉祯点头,嘴里又念着:“祛暑汤,清暑之热黄连也,利湿者竹叶,益气用甘草之法,阳暑需养阴,麦冬之属……”   郁容取金针的手忽是一顿——果真脑子昏了头,居然敢相信纸上谈医的家伙,别说对方认不准药材,就算认准了他还担心剂量别失了误——便忙道:“不需劳累周兄,我想起来了,药箱底层有一个天青色药瓶,内里是专用于祛暑解毒的药膏。”   “我这就去拿药箱。”   周昉祯说着转身回了客店。   郁容张了张嘴,终是没叫着对方。   算了,周兄只不过是不识药物而已,他都说得这么清楚了,按理对方不至于拿错了药瓶。现在,他还是先给自家男人扎针吧。   聂昕之中暑之症偏重,遂取穴百会,以清头散风、开窍而醒神志,再者人中,亦是清热熄风、回阳救逆,又取曲池、委中等,可解热证,也能消除荨麻疹。   针刺尚未结束,周昉祯取来了药瓶。   少时。   郁容收针,打开药瓶一看,检查了一遍,确定是清凉油没错,便取膏涂抹在男人的太阳穴处。   “……容儿?”   对上男人惺忪的双目,郁容猛地放松了紧绷的神经,眼前突地花了一下,脚步遂是一个不稳,下一刻便被人及时揽抱。   “你病了?”聂昕之眉目微敛。   郁容缓过了劲,感受到抚在脸颊上的手,不自觉地微微笑了:“病的是你,我的兄长。”   居然中暑了,太挫了!   好罢,其实是他自己太挫了……忽略了从未服用过西药的人,有可能会出现过敏之症。   这样想着,郁容顿觉废然低落,笑容绷不住了,有气无力道:“抱歉……”   聂昕之自是不可能怪责他,一心只关注他的身体:“你在发热。”   郁容努力振作起来,道:“服一剂清热解毒的汤药即可。”说着,离开了男人的怀抱,“兄长且在此歇憩,”顺手抽出塞在车壁的扇子,放到对方手上,“热就扇一扇,我先去煎药。”   针刺与清凉油缓解了聂昕之的症状,但祛暑汤最好还是得喝一喝。   他俩都过敏了,正好借祛暑汤祛“毒”。   “你真厉害。”   郁容听到周昉祯的赞美,苦笑着摇头:今天发生的一切,让他觉得自己太糟糕了。   “医非细事。”他不由得喃喃地说了这句。   周昉祯深以为然地点着头。   便是一边煎熬着汤药,一边调整自己的心态。   有时间自怨自艾,不如思虑改错纠偏,如何让医术更进一步。正如兄长所言,遭遇疑虑,即如劈竹,难事若节,一一破之,自迎刃而解。   一剂汤药煎成,郁容的心态总算复归平和,跟聂昕之一人喝了一碗药。   见男人的情况好转了许多,为其清理了摔倒落下的伤肿,便再度将注意力放回霍乱疫情之上。   这才有心思听那胖子客商继续絮絮不休。   自称名叫谢东官的胖子客商说起他救聂昕之的前后经过。   昨夜下雨,他驾车没能走多远,就被堵塞在官道上,还是遇到一名好心的村民,借宿在了对方家里。今天一早朝前方小镇赶去,和郁容他们一样,路不熟,又遇阻道,绕了一圈才到了小镇,却不想……   郁容微讶异道:“重兵把守?”   谢东官面色惊恐:“我费尽周折才打听到,说……那边死了好多人。”   胖子客商胆小得很,吓得驾车往回赶,恰恰就看到从马上栽下去的聂昕之……原本不想管的,哪料这男人“撑着一口气”拦截了他的去路,拜托他载带其回客店找“小郁大夫”。   说到这,谢东官抱怨不已,不小心瞄到歇憩在一旁的聂昕之,便又讪讪地住嘴了。   尽管确实强人所难了,郁容仍是对其感激不尽,将最后一人份的口服型疫苗,赠与了胖子客商——当然,这一回他很是注意了过敏反应问题。   聂昕之身体素质好,扎了针、喝了药,天将黑未黑时,便彻底恢复了过来。   过敏反应也完全消失了。   倒是郁容,脸上的荨麻疹还顽强地坚挺着。   ——他真不知道自己居然对霍乱疫苗过敏。   倒是周昉祯几人,跟聂昕之一样从没吃过西药,却是活蹦乱跳的,丝毫没有不适反应。   总体而言,系统出品的东西,便是由于个人体质原因,出现不良症状,却不至于真的出现大问题。   花极大代价兑换的疫苗,口服之后,至少在一旬半个月里的,不需太担心感染疫病了。   于是一行人忙活了起来。   之前兑换的藏在马车里的药材,暂且能应付眼下的情况。   聂昕之当然察觉得出药物的来历不对,却绝口不问。郁容不太想说谎,便干脆不作解释……反正,马脚漏了太多次,不差这一回。有些事不能说,大毋庸置疑,他对自家男人已是极为信任了。   小客店在驿路边,常有往来客人,为防止感染到更多的路人,便摘去了写着“食宿”的挂幡。   幸运的是,小厮阿难在距离小客店几里外的丘陵,找到了石灰石。   聂昕之带着不情不愿的胖子客商,和阿难两人,跑了几趟,挑回了几百斤的鲜石灰。   ——男人下午出了状况,郁容一时不放心,便决定留其观察一晚,只要确定身体无碍,即可明日赶早,乘着太阳未升起,去最近的逆鸧卫据点,调集人手……不算耽误事。   反正,看前方小镇的现状,既有重兵镇守,说明疫情已有人着手处理了。   新鲜石灰是最简单而行之有效的防治霍乱之方法。   绕着小客店,包括前后一截道路,聂昕之等人足足撒了几百斤的石灰……是为消毒。   然后是处置病源,因疫病死去的几人尸体。   找到了天督商人的尸身挖出,同样是经过石灰、雄黄等消毒,果断烧了。   当郁容发现埋尸的地方距离水源不远时,简直想回小客店,抓着掌柜的脖子骂人。   也不管什么当地风俗了,将那新嫁妇以及阿鲁的尸身俱数仔细处理。   聂昕之带领几人忙于做防治措施时,郁容由周昉祯打下手,根据霍乱的不同病证,将药材清点了一遍,便开始配制药物。   村子里有不少人被感染了,须得尽快治疗。   “一家之中,一里之内,或阖境皆然。”   ——医书里关于霍乱的描述,郁容不敢轻忘。   这还是伤寒之霍乱,而非情况更严重、后果更可怕的真霍乱。   如不想看到这一里之内,尸横遍野,必得争分夺秒。   治霍乱,当抓准病机,如遇胃闭,不问寒热,皆可以避瘟丹应对。再有一种效验极佳,针对寒证热证皆有良效的急救回生丹,用朱砂、薄荷等入药。   当然,霍乱不是那么好治的,一个方子、一种药就能应对所有病证……不过是痴人说梦。   且,现在人手不足,制备成药一时来不及。   郁容便主要参照天朝医家最常用的手法,综合寒热,以姜附救急,温中固脱,连苓清热养阴,桃仁、红花解毒杀菌,蚕矢汤针对转筋……将不同方剂的药物配好,再根据病人具体辩证,调整起来快捷又方便。   一整宿的,几人忙得轱辘转。   天没亮,聂昕之再度离开了。   郁容尽管有些许不放心,但也不可能阻止什么,别的不说,如不尽快调集药材,靠着系统怕也坚持不了多久。   便将消暑的、将热的,种种药物,俱数备了一份,让男人随身带好。   ——其实聂昕之行事还是极靠谱的,但现在情况特殊,郁容昨天又被吓到了,这才有些……紧张兮兮的。   紧张归紧张,该做的事必须得做。   这头男人走了,小客店的两位病患情况稳着了,郁容便带上药箱,继续去村里挨次给人看诊。   周昉祯和阿难守在小客店以防万一。   那胆小的谢东官,也不知怎么想的,昨晚被聂昕之支使着干活,背后还在念叨着要跑,一大早聂昕之走了,却没真偷着跑了。   颠颠的,跟着郁容前后,特别积极主动,帮忙打下手。   “不好了。”   郁容刚从村子出来,正要回小客店,就见胖子客商迎过来。   “许多官兵来了。”   郁容倒是淡定:“那不正好吗?”   说明当地官府没有不作为……更甚者,官兵兴许是聂昕之带来的?   谢东官“哎呀”一声:“好什么好呀,他们将那黑心掌柜和他儿子拉出去了,说要砍脑袋啊!”   郁容闻言一惊:“怎么会?”   当年白鹫镇伤寒之疫,县官也不过是隐瞒疫情,至少采取了隔离措施,个别闹事者闹得厉害,才砍了脑袋,还不至于……不问情由,直接将好转中的病人给杀了。   “还有咱们,”胖子客商焦虑地抓起了头发,“照领头的官兵说法,是一个也跑不掉的!小郁大夫,不如……咱们赶紧走这边偷着跑吧?“   郁容微微摇头。   谢东官急得跺脚:“你这人怎么这么死心眼!”   郁容默默看向小客店的方向,只道:“他们过来了。”   想跑也跑不了了。 第87章   官兵是真官兵, 不是寻常百姓口唤“官兵”实则多为衙役,甚至不过是典吏手下的帮汉。   武弁甲胄, 携械带刀, 黑压压的好几十人,由着一名七品校尉领头,行动之时井然有序。   因着聂昕之的缘故, 与不少逆鸧郎卫有些交情的郁容,乍然看到这些官兵,见其令行禁止、纪律严明的样子,不由感到些许亲切……转而,想到谢东官的话, 心里不由生出疑虑。   疑虑没多久就消失了。   取而代之是更深的疑惑。   校尉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直说:“跟我们走。”   态度平平淡淡的, 谈不上和气可亲, 但也没有抖什么威风,表现得盛气凌人的。   郁容有些犹豫,问道:“去哪里?”   校尉毫不客气地回:“无可奉告。”   郁容默了默,一时无法分辨现在是什么情况, 便没再多嘴,被几名官兵“护送”回了小客店, 或者说是出村子——小客店所处的方位, 正是在村外驿路旁。   郁容二人跟着五六名官兵往小客店走去,校尉则领着剩余的几十号人手,直朝村子急速前行。   便下意识地往那边看去。   一个小兵见了, 呵斥道:“看什么,走快点。”   郁容回过头,默默地加快了脚步。   没多久,他和谢东官被“送”到了小客店门前,看到了周昉祯与阿难,掌柜的与其染病的儿子却是不见人影。   小客店前后,包括驿路两侧,是乌泱泱一水的整整截截的军士。   气氛肃严,阵势浩大。   郁容见了一愣,越发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正这时,小客店忽而起了阵阵浓烟,蹭地一下,火势如舌,瞬间燃着了屋顶上的茅草。   “这是……”郁容低声询问,“怎么回事?”   官兵们将郁容二人赶到与周昉祯一块后,四方守着人,不再理会他们。   周昉祯面色略显苍白:“他们把掌柜他们杀了,然后放了这把火。”   郁容闻言脸色骤变,没想到谢东官并没有虚夸:“……为什么?”   周昉祯勉强维持镇静:“说是染了疫病,必死无疑,为了不让传给了更多的人,所以就地处决,火烧这房子也是消除毒源。”   郁容是少有地气急:“荒谬。掌柜的病情我已经稳住了……”   不等他说完,周昉祯截断了话语,道:“我说了,他们不信,直接把我赶出来了。”   郁容不经意地蹙起眉头,盯着起火的小客店:“这群官兵到底要做什么?”   着实……太胆大妄为了!   关键是,如果对感染了霍乱的病人,皆是杀了了事,怕不是真要引起民乱了吧?   周昉祯摇头,面色难看:“不清楚。而且……”语气顿了顿,压低了嗓音,“咱们怕也危险了。”   郁容不由得怔忡,实在想不明白,事情怎么会发展到这一步。   便在这时,另一边传来闹哄哄的躁动声。   几人循声转头,只见,村上二三十户人家,无论男女老幼,约莫百几十人,被之前那位校尉领着的军士们,往这边驱赶。   郁容眼力好,这一眼就认出好些个面熟的村民,皆是刚刚他看过诊的,有不少患呕泻之证的。   ——因着发病时间短,尚且不能完全确定是不是霍乱,只能经辩证,根据寒热征象,先行用解寒证或热证的药物稳定病情,得留心观察后续。   为了以防万一,聂昕之连夜进行了安排,经由当地的里长组织,对疑似病人进行了隔离。   现在……   郁容狠狠地皱起眉:“太乱来了。”   尽管那些疑似病人不一定全是霍乱感染者,但毋庸置疑的是,照目前态势,几乎可以确定当中是有真正感染者的。   就算霍乱弧菌主要通过水与食物传播,可这样将人群集中在一起的行为,通过与感染者的生活接触,也有相当大的可能出现小范围续发性感染的情况。   忍不住就想往那边走去。   不想,郁容刚迈出一步,便是“锵”地一声,守在旁边的两名小兵,一左一右抽出了佩刀,金戈交错,挡着了他的去路。   刀锋近在眼前,散发着森然的寒芒。   郁容平复着心跳,少时,温声说道:“我是大夫,那边……”   “退后!”小兵直接打断了他的话语。   郁容默了,遂感觉到衣服被人悄悄拽了拽,便顺着力道,往后退了一步。   待小兵们收回刀,周昉祯悄声开了口:“感觉很不妙。”   郁容没应声。情况明显不妙,哪里用得着感觉。   周昉祯继续低语:“话说,你那哥哥不是逆鸧卫吗,没留个什么信物……”   郁容骤然想到了什么,借着袖子掩饰,拿出一块鱼契,对小兵说:“我乃圣人钦赐的九品……”略是迟疑,仍旧说出了有些羞耻的称号,“‘妙手成安郎’,还请通融,想拜见一下那位校尉大人。”   原本漠视郁容一行人的小兵,见到暗褐色的鱼契,神色陡地变了,没再说什么,微微低头,抱了个拳,转身去找领头的校尉去了。   “……妙手成安郎?”周昉祯小声道,“你居然是医官?真的假的?”   郁容对他的说法有些无语,谁还敢冒充官员……突兀地想起自己遇到过的假郎卫,默默地收回腹诽之言。   “虚衔而已。”   周昉祯有些疑虑:“不是五品才有鱼契吗?”   郁容解释道:“御笔亲封。”   怎么说呢,九品是最小的官,何况还是只拿薪酬、没有权的虚衔。不过他这个成安郎,与普通的九品官又不一样,按照聂昕之的说法,因为是圣人御封的,特赐了鱼契,所以一般的低品级小官,多少得顾忌一下,起码在面上,会保持着客客气气的态度。   这才有了拿鱼契,表明身份的举动。不是郁容摆场子,或者插手想多管闲事,实在是……   担心那一群的村民,其中有几人的病情不稳,可能受不住这一番折腾。   再则,想到被无缘无故砍了脑袋的客店掌柜及其子,他不免担心这些官兵,同样会对那几名生病的、尚且不确定是否感染了疫病的村民下手。   并非他把官兵们想得太坏了,看得出来,这些人是奉命行事的。   但……   眼前这一切,真的非常不对劲   眼下有人感染了真霍乱,事关时疫,郁容无法不在意。   没一会儿,七品校尉来了,走到他面前,开门见山:“钦赐九品成安郎?”   郁容冲他行了个礼,下意识地扯出一抹微笑,正要开口回话,就听对方又问:“鱼契在哪?”   犹豫了一下下,到底还是将鱼契交给了对方。   那校尉将鱼契翻来覆去地查看着。   郁容心定得很,只当校尉在核查鱼契的真假……御赐之物,何需担心真假。   “来人,”校尉突然发难,“将这个胆大包天敢冒充官员的贼人押下去!”   郁容一脸懵忡,一时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莫非,御赐的鱼契居然是假货?   “还有这几个同党,一起带走,将他们单独关押,听候质审!”   郁容无暇再分析、推断什么,当即出声:“校尉大人,我确实是圣人钦赐的……”   “拉下去!!”   校尉一声令下,小兵们雷厉风行,根本不给他辩解的机会,捉了他的胳膊,推推搡搡要拖他走。   郁容只觉各种混乱,百口莫辩,见那七品校尉根本不听他辩解,也就不争辩了。   为了让自己少受一点罪,他干脆顺从地跟着小兵们走了。   虽然这样挺怂的,可他一个人,还牵连到了周昉祯几个,识时务者为俊杰,只能“好汉不吃眼前亏”了。   反正又不是立马上断头台,便先看看具体情况,见机再行事。   跌跌撞撞的,被小兵们连拖带拉,几个倒霉透顶的家伙,走了小半个时辰,来到一处……很奇怪的,村子不像村子,小镇不是小镇的地方。   被丢进一间没有窗户,密闭的土屋里,关了起来。   与土屋不太搭的铁皮门哄然阖上。   一头雾水的郁容傻愣愣地站着,耳畔是铁链哗啦声,铁皮门被人从外面锁了就拒绝,鼻腔涌入一股霉馊味,逼仄狭窄的空间又黑又暗,让人感到十分压抑。   在官兵面前装鹌鹑的胖子客商这时嚷嚷出声了:“小郁大夫你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居然敢冒充官员!现在好啦,我们死定了。”   周昉祯斥了一声:“蠢!一看就是那个校尉故意找借口抓小郁大夫。”   郁容觉得周昉祯说得对,但问题是……   “为什么?”   被骂“蠢”的谢东官接过话:“难道,是怕小郁大夫坏了他们的事?”   郁容默然了片刻,叹了声:“我就是个大夫。”   他现在满心忧虑的是霍乱疫情……能坏谁的什么事?   “现在怎么办?”周昉祯直接问起了关键问题。   郁容思虑了半晌,只能……   “兄长之前说了,不出十二个时辰便会联络我。”   好像,只能很没用地等他家男人营救了。   谢东官夸张地呼了口气:“对呀,你那哥哥好厉害的。”   周昉祯泼了冷水:“小客店被烧了,村民也不知道赶去了哪里,万一他找不到我们……”顿了顿,“你们是没看见,那些官兵说砍人脑袋,那是二话不说拿刀就劈上去了。”   郁容一时无言,心里有些无力。   谢东官害怕道:“那我们怎么办?逃吗?”   周昉祯语气沉重:“逃什么,就我们几个,连只鸡都杀不死的无用之辈,何况这没门没窗的,怎么逃?”   胖子客商闻言崩溃:“那你说我们怎么做?”   周昉祯沉吟了半晌,忽而问:“小郁大夫你有办法吗?”   郁容静默,少时,不确定地开口:“走屋顶?”   周昉祯立刻附和:“这主意不错,屋顶总不可能是铁皮的吧?”   郁容:“……”   这里什么垫脚的东西都没有,他们根本触不到屋顶。   再者,就算把屋顶掀开来了……   出去了又如何?   外面简直就是军营驻扎地,官兵们重重把守,想逃……插翅难飞。   可是,再难也不能坐以待毙。   现在的情况,两眼一抹黑,周昉祯说得对,不知道那些人要做什么,他们必须得要做些自救的措施。   一边听着几人低声计划,郁容一边悄悄打开系统面板,看了看剩余不多的贡献度,盘算着兑换什么或许能让他摆脱困境的东西。   话说回来……   他不过是出个门旅游,想过一过二人世界,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第88章   几个“连只鸡都杀不死”的怂货, 琢磨起了如何走屋顶逃跑的方案。   至于出去后,逃不逃得走……   还是先解决怎么掀开屋顶这个问题再说罢。   “嘶——我的头发, 你的脚往边上挪点!”这是胖子客商的嚷嚷。   “忍着, ”周昉祯憋着气,压着嗓子道,“我都快站不稳了, 再挪一下就怕摔下去了。”   伴着说话声,是“哐嚓哐嚓”,试图从内里捅开屋顶时弄出的声响。   喜爱抱怨的谢东官忍不住絮叨起来:“你动作轻点,这么响,迟早得引来外头人的注意。”   周昉祯反驳:“到底是谁一直在吵吵嚷嚷的, 少说几句,万一引来了人……”   和谢东官、阿难一起, 当着底盘“柱子”的郁容不由得黑线。   这两个动静都不小, 只不过……   暗叹了口气,他没阻止两人的埋怨——说到底,是自己牵连了这三人——之前兑换疫苗和药材,剩余不到两百点为以防万一的贡献度, 根本没办法再换什么能让他们摆脱困境的东西,好在, 不是一点儿用也没有。   临时开启了系统自助服务, 可以使用十二个时辰的“活点地图”功能。   没别的用,就是能查看周围有没有人。   现在,屋子外方圆几十米内, 都没有人在看守。   所以那几个家伙搞出这些动静,郁容没有提醒,毕竟,“牢房”里乌漆墨黑的,空气也不流畅,加上现在这种情况,谁都觉得憋闷得慌……周昉祯与谢东官看似吵架,其实不过是发泄心底的惶恐与不安。   郁容时刻留意着活点地图的变化,同时小心地护着周昉祯的腿脚,别让这人踩空了摔下。   得幸亏这个时代的房屋,普遍不算高,两个大男人身高一叠,够到屋顶绰绰有余。就是,站在地下当柱子的人,有些吃不消;爬到上面的人,又站不稳,相当危险。   没什么工具,想捅开屋顶,着实不算易事。   要不是郁容提供了他的防身武器短厹,光靠周昉祯的手,拿屋顶根本就没任何办法。   就算有锋锐的短厹,费了大半个时辰,也就撬掉几根小椽木,还不定再花多少时间才能捅出一个能让他们几人通行的通道。   思索着,郁容眼神放空,盯着“活点地图”,不自觉地蹙起眉。   一个时辰前,守在这边的官兵离开后,就一直没人再过来。“活点地图”能标识的范围有局限,在这限定的范围内,他能看到有人一直往西南的方向去。   前前后后,有起码几百人朝那边去了。   让人纳闷,更是……   不安。   周昉祯忙活得太累了,脚下踩着几人的肩膀,手上抚着椽木,暂且作歇息。   谢东官忍不住又念念叨叨了,忽然,他轻呼了声:“这什么味道,你们闻到了吗?”   郁容心不在焉,一时没留意他在说什么。   周昉祯累得直喘气,粗声道:“能有什么味道?是不是一天没吃东西,饿了?”   谢东官辩解:“真的有人在烧什么……啊,是烤肉!”   郁容听了,便问:“谢先生可是饿了?我这还有几块点心。”   谢东官道:“哪里吃得下。”嘀嘀咕咕,“我们在这受罪,那些家伙不知吃什么好的,差点忘了,今天六月六。”   六月六?   郁容想了想,道:“是洗晒节?”   洗晒节,顾名思义,洗晒衣服的日子。在雁洲一带,嫁出去的女儿常在这天回娘家探亲,也有人在这个日子去上香什么的,甚至在这天,南河上有人划龙舟。   谢东官却道:“什么洗晒节?今天是天贶日,要祭神的。”   周昉祯插着话:“我怎么没听说过?”   谢东官回:“每个地方习俗不一样,天贶日是堰海这一带的大日子。”   郁容闻言接了话:“在书上看到过,是祭祀山神吧?”   “传统是祭祀山神,”谢东官说明道,“现在有个什么罗教的,从天督传来的,也是这一天祭神。”   郁容不自觉地念道:“天督?”   “南蕃小地,”谢东官语气不屑,“那地方听说饭都没得吃,天天搞什么神啊教的。”   周昉祯抢嘴道:“僧教不就是从那边传进的吗!”   谢东官听了嘲笑:“还读书人,你太无知了吧,僧教是尼婆罗的,天督专跟他们对着干的,搞出个神神道道的那什么罗教,好长的名字,记不住。”   郁容听罢,不由得笑道:“谢先生懂得真多。”   咋咋呼呼的胖子客商被夸得高兴,语带嘚瑟:“哪里哪里,我走南闯北跑的地方多了,接触的人也多,当然就晓得多了。”   周昉祯哼了声:“僧教罗教的,跟咱们有什么关系,还是赶紧出去再说。”   一行人抛开扯远了的话题,继续吭哧吭哧地忙着捅屋顶。   忙忙碌碌,又过去小半个时辰,居然真弄出了个通道。   郁容留意着“活点地图”,确定暂且安全,便跟几人费着九牛二虎之力,钻出了屋顶。   体力比较虚的周昉祯跟谢东官累趴了,扒着屋顶一点儿也不想动。   一时无法确定往哪个方向走,郁容便也不催促他们,有夜色掩护,光明正大地借屋顶之高,查探四周。   周昉祯压着气声:“什么味道,好刺鼻。”   谢东官给出回答:“烤肉烧糊了吧。”   鼻翼翕动,郁容也闻到了——烤肉烧糊,似乎还夹着胶啊布燃着的气味——味道有些冲,不由得皱起眉,这时视线转到西南。   天黑得很,又是山林遮掩的,原该看不清任何东西的,然而……   显然,勉强爬起身的周昉祯也看到了那边,疑虑地出声:“那边……起火了?”   谢东官嘟囔:“那群官兵就爱烧烧烧。”   原本眯着眼望着那头熊熊火势的郁容,听到胖子客商这一声抱怨,心里忽是一凛。   “哎,你跑什么,这里是屋顶,小心摔……”   要不是担心引来官兵,周昉祯差点叫出声了。   摔了一跤的郁容,倒是被摔冷静了。   没一会儿,屋顶上其余几人也小心翼翼地爬下来了。   在“活点地图”的指引下,郁容领着他们找到一个隐蔽的,没有官兵的地方。   “小郁大夫你怎么了?”   郁容强忍着起伏的心绪,道:“起火的那边,好像没房子也没树林。”   周昉祯不明所以:“那又如何?”   郁容不由得握着拳头:“你们说,他们在烧什么?”   谢东官一开始没反应过来:“能烧什么,不就是……”猛然顿住,半晌,他惊恐地张大眼,浑身发抖,“不、不会是尸体吧?难道那些生病的人全被砍了?”   周昉祯忽地抽了个口气,少刻,恶狠狠地道:“他们……还是人吗?真是无法无天了!”   谢东官吓得声音发哽:“我、我们怎么办?对,跑跑跑,赶紧跑。”   郁容盯着活点地图,无奈低叹:“外围至少上千官兵把守,反而这里暂时更安全。”   周昉祯闻言冷静了下来:“我们……就躲在这?”   谢东官尖着嗓子,好不容易才克制没叫出声:“不然呢?我们四个手无寸铁的平头百姓,跟成百上千的甲胄官兵搏杀?”   鼻间,缭绕着谢东官所说的“烤肉烧糊了”的气味。   郁容垂目,没犹豫多久,轻声道:“我去西南边看看,你们在这藏好了。”   周昉祯当即劝阻:“太危险了。”   郁容勉强微笑:“没事,我一个人不容易被发现,而且……”他若有所思,“既然那些人只是把我们单独关在一边,想必还是顾虑到我钦赐的医官身份。”   谢东官牙齿打颤:“有必要吗?反正你跟那些人不认识。再说,得病的,本来能活下来的可能就不大。”   郁容摇了摇头:“我有种不好的预感。”   尽管,以他一人之力,不知能做些什么,但……若是贪生怕死,真的装作什么不知道,他怕以后再也睡不成一个完整的觉了。   周昉祯干脆道:“那就一起去看看,人多也好照应。”   谢东官立刻拒绝:“我不去……”蓦然,他又改口,“一起就一起。”   郁容不想拖累他们,原想拒绝,忽而意识到,他一走,没了“活点地图”,老实说,这几个人躲在这还真不是万无一失的……不去西南心难安,倒不如一起。   万一真的不幸,撞到了那群官兵,对方要杀他们,他也不是没有一点儿逃路的底牌。   思来想去,一起行动,照着活点地图的指引,小心避开官兵,应该是最好的选择了。   没时间再优柔寡断,连最胆小怕事的谢东官都下了决心,郁容自也不再婆婆妈妈。   几人在夜色的掩护下,翼翼小心地循着最安全的路线,朝西南靠近。   之前在屋顶上看着烧火的地方好像很近,真走过去,距离其实相当远。   在去往那边的途中,他们看到好几座连在一起的大土屋。   郁容借由系统,知道四周有官兵把守,便不太敢靠近,不过……   从“活点地图”上看得出,几座大屋里全是人,不由得推测很可能是被驱赶过来的村民。   密密麻麻代表人的黑点,郁容大概数了数,心里倏然松口气——至少,绝大多数的人,目前还活着。   西南方向的烟味一直飘向这边。   看了眼土屋,又不得靠近,稍微犹豫了一下,郁容便决定先继续按照原路线走。   在烧火的地方,围绕其四周是比这儿森严了几十倍的重兵。   他也没指望能潜过去,就是……   一种直觉,在催促吧。   一行四人继续谨慎地穿在林木间。   忽而,几人同时驻足。   周昉祯惊疑不定:“是我……听错了?好像有人在嚎叫?”   谢东官伸手捂着耳朵,死命摇头:“我不要过去了不要过去不要……”   郁容深呼吸了一口气,瞄着“活点地图”,心知再往前半里,可能就遇到官兵,竭力冷静道:“不能再前进了……”   他的耳力,不比另外几人差,那交错起伏的嚎哭,如魔音灌脑,震得耳膜发疼。倏地抬头,看着不远,足有好几丈高的老树。   周昉祯顺着他的目光望了过去,了悟:“对,可以爬树顶,或许就能看清楚那边到底在搞什么鬼。”   这个季节,老树枝繁叶茂,大晚上爬树顶上,藏身也安全。   不多久,几人互相拉扯,在老树树冠间找到了合适的位置。树足够高,往西南,少数枝叶遮挡,对视线基本上没太多影响。   起火的地方,原本应该是山林中央的位置,现在树木树木的被清理干净,也没有建筑物,隔了这么一段距离,看个大概没问题。   巨大的火堆前,一群穿着黑衣服的人,蹦蹦跳跳,跳着十分诡异的舞蹈。   “他们!”   周昉祯第一个受不住,要不是一旁阿难伸手护着,恐是直接摔下了树冠,便抱着树干,狂吐。   郁容忍着恶心感,他没有吐,满心的怒火却比那焚烧的火焰更要高涨。   谢东官真的被吓哭了,不敢相信地尖叫出声——   “人祭!” 第89章   耳边, 各种令人不适的声音交错,胖子客商无法自控的哭叫, 周昉祯克制不住的呕吐, 以及……   火舌间,活生生的,被焚烧的“祭品”所发出的哀嚎。   惨无人道!   手脚冰凉, 身体是难以自制地颤抖……说不清是怒火,抑或悲痛,交集错乱的心情仿佛下一刻即要冲破胸腔。   强忍着呕吐的欲望,郁容猛地闭上眼,不敢再往火焰处多看哪怕一秒的功夫。   深深、深深地呼了一口气, 保持着最后一丝的冷静,默默地唤起了系统。   【是否确定使用唯一一次系统救助服务?   提示:需支付代价随机(不可预估);   请谨慎使用此项功能。】   郁容不敢睁眼, 却无法屏蔽鼓振在耳膜之间, 交错起伏的哀鸣之声。   听到系统的提示,他没有丝毫犹豫,在心底默念:是。   ——以他之能,以几人之力, 既无法突破成百上千之军士的围剿,也不可能将业已燃烧在火焰里的那至少数十个人, 及时救出。   无能为力。   只有求助系统这一条路径。   【宿主8674972确认使用系统救助服务。】   机械的提示, 不过是几句话,耗费不足几秒的功夫,却仿佛, 漫长到天老地荒的程度。   焦心如焚,郁容自觉快要忍耐不住了,忽听系统音响起,恰如天籁之声——   【经检测确认,活人祭违背本位面伦理纲常。是否确定对受害者进行人道救援?】   郁容不假思索地选择:是。   【警告!警告!】   【四十九名受害者已无生还可能。生命法则不可违背,人道救援施行失败。】   郁容蓦然张大眼,看着西南火焰越发旺盛,耳畔的嚎哭声却衰微到快听不清了……一阵呕意,再也无法自控了。   “咳……”   咳出的不是呕吐物,而是红殷殷的鲜血。   ——求助系统的代价,因为救助失败,所以只是保持一个月的虚损状态。   无暇在乎。郁容扶着树干,强撑着不让倏然虚弱的身体摔跌下去,忍着阵阵心绞痛,克制不再继续咳嗽出声。   没忘记,他们所在的处境十分危险。   郁容尚能保持一点理智。   周昉祯与谢东官闹出的动静太大了,没多久便引来了巡逻的官兵。   一行四人,或是被吓破了胆,或是呕吐过了头,或如郁容这般,个个手脚发软,就是刀架在脖子上,也已没了逃跑的心力。   十数名军士,将老树围着,每人手执长戟,戟头直指树上四人。   要不是郁容他们所处的位置高,怕不一下子被穿成串了……得亏,弓箭手不在这。   “禀报都头。”   处于“虚损”状态的郁容,费力地靠着老树枝干,听到下头有人跟领头者报告:“那人是钦赐的成安郎。”   都头忽是一挥手,小兵们各个收起了武器。   “你们……”   都头刚一开口,就听到数道箭簇之声破空而来,厉声呵斥:“什么人?!”   “徐都头,好久不见。”   郁容愣了愣,忍不住咳了一声,低头看去,影影绰绰的,辨不清来人的面目。但听声音,是他几分熟悉的逆鸧郎卫,安朗犀。   在安朗犀说话之间,另有十数个执弓箭的郎卫,四散开来,将这里的军士们包围。   “安校尉,你来此作何?”   安朗犀直言:“我奉指挥使大人之令,前来清理门户,跟我走吧。”   徐都头笑了:“几日不见,安校尉居然也学会了说笑……莫不是忘了,我等只听英王殿下之命。”说罢,语气一转,“看在昔日同僚份上,便不追究安都头你擅闯之罪,天贶祭仪不宜中断,恕我不能招待,请回吧。”   这边,好不容易缓过劲的周昉祯,凑在郁容身边,低语:“这些人……全是逆鸧卫?他们这是内部反水了?”   郁容恹恹地摇着头。   他哪里知道怎么回事,也无心探究。目光怔怔,向着西南方,火焰如舌,吻舐着夜空,“祭品”的惨叫声已经偃息了。   忽而想到什么,郁容打起精神,冲着安朗犀喊:“安校尉,快去救人。”   大屋那边,至少有七八百个附近村民。   他怕……   安朗犀当即安抚道:“公子且安心,我们的人已经将这里控制了。”   郁容松了口气,霎时间,仿佛被抽走了身上最后一丝气力,全身虚软,若不是位置上佳,怕是这一松懈,便直接栽倒下去。   徐都头呵斥:“安朗犀,你好大的胆子!”   舌战之时,双方交锋。   显然,安朗犀这一方彻底占据上风,响起了几下金戈声,便将徐都头及其手下数人,尽数制服。   “不如你徐都头胆子大,”安朗犀语带不可置信,“居然拿活人……”   徐都头冷哼:“几个迟早会死的人罢了。为了英王殿下,就是再来几百上千人,亦算不得什么。”   安朗犀默了默,忽道:“英王年事已高,指挥使大人已接他进戒禁院安度晚年了。”   徐都头闻言气急:“你们!这是忘恩负义!”   “恩?义?”安朗犀轻声念着,似乎不想再跟对方辩解,对着手下人下令,“将他们押回去,听候指挥使大人发落。”不管那徐都头再说什么,仰头冲着树上的人说,“抱歉,让公子受到惊吓,是我等来晚了。指挥使大人被绊住了抽不开身,一时赶至不及,所以……”   郁容摇了摇头,他无权指摘这些人,只是……   “英王是谁?”   安朗犀有问必答:“英王是官家的叔祖,即指挥使大人的太叔祖,是逆鸧卫前前任指挥使,亦是隆宣初年之摄政王殿下。”   郁容愣了愣:“所以那些官兵……”   安朗犀语气沉重:“在指挥使大人上任前,英王实际执掌逆鸧卫,接近五十年之久。”   顿了顿,他继续说:“原是极厉害的人物,为我旻国做了诸多益事,故而在军卫之中声望极高,当年指挥使大人执掌逆鸧卫……原有左中右三卫,中卫是为英王的拥趸,他们对指挥使大人难以心悦诚服。其后……”   简述了一段逆鸧卫的往事……当然肯定是能被郁容知道的。   “原中卫名存实亡,现今已不同以往,花费了数年,指挥使大人才算真正掌控了逆鸧卫。”   郁容沉默。   安朗犀仿佛知道他的心绪不平,继续解释:“英王年岁已高,这两三年……”顿了顿,含糊带过,“指挥使大人一直在暗中调查,这一趟堰海之行,原是得了一点消息,只当此地有些异动,谁也没想到……”   这位铁铮铮的硬汉,说到这里也无法再说下去,长长地叹了口气,似乎有些茫然:“英王殿下不该是这样的。”   默默地走着,郁容不语,直待看见前方,无数官兵——分不清是逆鸧卫,还是英王的人——气氛紧张地跑行着,不由得心情绷起。   “公子安心,都是我们的人。”   吵吵闹闹,郁容只觉额角突突地疼,忽地问:“死了多少人?”   安朗犀有些难以启齿:“总共一百零三……”   “一百零三?”郁容不敢相信,“不是四十九?”   安朗犀犹豫了一下,说:“活人祭前后烧死了五十八人,其余的是……感染者。”   郁容怔了怔:是了,他们被关着的时候,就闻到了……火烧的味道。刚刚那四十九人,不可能是第一批。   其后,安朗犀仔细地说明了一番。   郁容总算弄清楚大概的事件。   英王以及心腹,近年疯狂迷信天督传入的多诃罗耶教,适逢其八十大寿,由于御医断定活不过年底,不知怎么便想出了人祭换寿之法。   霍乱原本是巧合。   说起来却与这件事不无干系——来自天督的传教之人,其中有一人不知因何得了霍乱。   此次,真正引发霍乱之疫的病源,不是被小客店掌柜埋尸的天督外商,他只是倒霉,与那名早一步病死的传教者有过往来……因此,前方小镇的疫情比小客店所在的村子,早一步蔓延了。   至于,活人祭与霍乱之间真正的联系……   据说一开始,英王对活人祭尚有些迟疑,结果霍乱死了不少人,他就打定了主意。   一方面派人将得病的人杀了,处理干净,以防止疫情继续扩散;   另一方面,让人按照生辰八字抓人,从没得病的人中,选出“祭品”。   这才出现了人祭烧死了五十八人,剩余的四十多人,跟小客店掌柜一样,因其生病了,便被直接杀了之事。   似乎没有逻辑。   逻辑即是——   英王及其心腹认为,霍乱是一种预兆,是警示。   得了霍乱的人,被“鬼毒”缠身,不得好死,杀了他们是解脱。   没得病的人,迟早会被“鬼毒”感染,不若活祭了,也免其遭受霍乱之苦,死后不安生。   郁容无法理解这个逻辑,险些气笑了:“这是什么鬼道理?!”   不如直说,借着霍乱之乱局,残害人命,以活祭的手法“换寿”。   人祭居然还给祭出了一大通的道理,简直、简直是……   无耻之尤!   安朗犀明显也很纠结,半晌,才闷声回答:“我也弄不明白。英王的想法,谁也不懂,如今指挥使大人正在审……跟他密谈。”   郁容垂下眼,不想再说一句话了。   那四十九个人,眼睁睁地看着被火烧死了……他却无能、无力,无所作为。   或许,唯一值得安慰的是,安朗犀带人来得不算太晚。   据说天贶祭仪,有一套规矩,按照时辰与人数,需得分批活祭。   第一批九人,第二批正是郁容看到的四十九人,第三批更有八十一之多……如不是逆鸧卫派出了数千兵力,怕是根本无法阻止这些人丧心病狂的行为。   不知道该不该庆幸,英王及其心腹做这些事,没怎么费心隐瞒。   这片山林,也非什么机要之地,不过是根据测算,乃人祭的“地利”之所。   那些人临时弄了个营地,搭建祭台。   所以安朗犀他们能这么快找到这儿。   所以,郁容他们靠着系统指引,还能四处乱跑。   说到底,英王大概自以为能为所欲为,所以行事无所顾忌罢!   英王是怎么想的、怎么做的,郁容无能干预,无法理解……   他只知道,自己仅仅是看到人祭的现场,便连觉也不能睡得安心了。   吃不下,睡不着,又由于求助系统付出的代价,身体一度虚弱至极。   跟着安朗犀去了逆鸧卫临时驻地后,便浑浑噩噩的,躺在床上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   迷迷糊糊睡着了,耳畔蓦然就响起了那些人的哭号声,心脏倏地一紧,蘧然就醒了,遂对着灰蒙蒙的帐顶发呆。   郁容知道自己的状态不对劲,但是……   浑身充斥着无力。   连呼吸都分外费劲的感觉。   “唰啦”一声,营帐被人从外拉开。   眼前陡然明亮的感觉,让郁容不适地闭了闭眼。   “容儿。”   这声熟悉的唤叫,让郁容迷蒙混沌的意识,骤然清醒了三分。   “抱歉,是我照顾不周……”   郁容费力地扯起嘴角:“干兄长何事。”   聂昕之将人小心地抱入怀,低声道:“我带了这里的特色梅花糕,可想吃?”   “不饿。”   “那便睡一会儿。”   “睡不着。”   聂昕之闻言不语,良久之后,忽问:“尽志而力所不能至,何解?”   郁容觉得自己大脑彻底锈了:“不懂兄长说甚么。”   聂昕之复又沉默,少时,道:“今日天色尚佳,踏青游玩如何?”   郁容无精打采:“大夏天的,踏什么青。”   聂昕之终是什么也不说了,低头在瘦了一圈的青年大夫额头上轻啄着。   郁容不自觉地闭着眼,身上仍是一点力气都没有的感觉,可……   那种压抑到极点,又惶惶不安的情绪,不经意地平复了许多。   心里渐渐有了些许安宁。   “力能所及而怠之,又如何?”   郁容不由自主地轻笑出声:“兄长到底想说什么?”   聂昕之没直接回答,却是将人横抱起,大步流星地朝帐外走去。   “……兄长?”   浑身无力的郁容挣扎了几下便放弃了。   他知道自己这个样子太不像样……便随这人高兴罢!   “这里是?”   站在高处,郁容怔忡地望着脚步匆忙、来回奔波的郎卫们,远远的,有几个眼熟的身影。   数年前有一面之缘的金九针周防御,有已经不是保安郎的苏重璧,以及其他诸多国医。   各个看起来忙得分不开身的样子。   聂昕之语气淡淡:“霍乱之疫,不确定感染者,约在数千之多,除被错杀者,因病救治不及之人,已逾百人。”   郁容吃了一惊:“这么多人……”   聂昕之静静地注视着他:“容儿可有救疫者之心?”   郁容微微怔忡,良久之后,苦笑:“兄长哪里的话,我是大夫,怎么可能……”   声音渐渐小了。   “竟然这么颓了,我可真糟糕。”   聂昕之轻道:“人祭一案,非容儿之过,原是我逆鸧卫失察之责。”   郁容摇了摇头,听着男人说话,居然渐渐释怀了。   也许逆鸧卫是失察,也许自己确实无能,但……真正错的,是犯下了这滔天罪行的恶人。   不过,为此颓废,差点一蹶不振的自己,真的是太挫了。   “容儿?”   郁容回过神,冲对方浅浅一笑:“兄长带的梅花糕在哪,我饿了。”   先吃饱肚子,稍作养精蓄锐,即该投入到防治霍乱疫病之事当中去。   人祭他无力阻止;   但得病的那些人,他却能够竭尽所能,救活尽可能多的感染者。   还好,只颓了一夜加大半天……没能真正耽误到正事。   否则,能救的人,因着他在这边伤春悲秋,而不得及时救,才真是罪过。   “尽志而力所不能至,无愧于心。”郁容突地回答起聂昕之在帐内问的问题,“力能所及而怠之……怠者而误医,杀人也。”   聂昕之抚了抚他眉尾的一点痣,没作评述。   “抱歉,让兄长担心了。”   难得,聂昕之这一回说的不是“无妨”,而是:“下不为例。”   郁容弯了弯嘴角:“没有下次。”   拾整了心情,郁容自然而然再度将注意力放在了霍乱之疫上:“这么多病人,医者是不是太少了?”   聂昕之回答:“附近的医者也在援手,另有国医、医户在赶至途中。”   “药材呢?”   “调来了一批,尚有不足,已谴专人前往覃安等地紧急调集。”   “这样……治病有周防御他们,那我就有空炼制避瘟丹了,你那些郎卫跑进跑出的容易被感染,光靠石灰、雄黄作防治怕是不够……对了,我得将从……咳咳,海外治霍乱的方法俱数誊写下来,也免得因为辩证争议,延误了治病的良机。”   聂昕之静静地听他念叨,忽而将人抱起。   “兄长?”   “先行洗漱。”   被这一提醒,郁容才意识到,自己蓬首跣足,足具贤者之风范。   “……” 第90章   “不需我陪你?”   郁容摇头, 道:“不是说好了吗,我一个人去……”   聂昕之沉默了少刻, 轻道:“我不放心。”   郁容不由得笑了:“有什么不放心的, 又不是小孩了。”   聂昕之垂目不语。   郁容轻咳了声,伸手勾着男人的后颈,用力地在他嘴上亲了口:“半个时辰, 最多半个时辰,我就出来。安校尉也说了,里头很安全,那位无法伤到我的。”   聂昕之终于松了口,嘱咐着:“他若说了甚么, 无需思虑过甚。”   郁容微笑着颔首,遂放开了男人, 后退一步, 转身跨过门槛。   两人这一番互动,非是什么生离死别的,不过是……   一名郎卫在前引路。   郁容走在戒备森严的小院里,没多久抵达了目的地。   房间不大, 却是通透,微风穿堂而过, 便是夏天, 待在屋里也不觉得热。   根本不像是关押犯人的地方。   当然了,这里本就不是牢房。   “犯人”亦非一般的犯人,而是数十年前, 声名赫赫、威慑天下的英王。   曾经的逆鸧卫指挥使,辅佐过三代帝王,在先帝亲政之前摄政近十年,在今上登基之初也曾尽力协助稳固朝政……何止是个安朗犀所评价的“顶厉害的人物”。   不提他做过的事,光说其活的年岁,六月初六正是其八十大寿,在这个普遍只能活到四五十岁的时代,堪称稀罕至极了。   郁容想不通,这样的人,曾为国为民付出良多,为什么会干出人祭这样丧心病狂的事来?   人祭之案已尘埃落定。   其实与郁容也没什么关系,但……   即便他振作起来,不再沉湎于颓废之中,白天还好,忙着无暇胡思乱想,到了夜晚,每每沉睡,梦里时不时会出现一片火焰。   人祭的哭号,经常将他直接“吵”醒。   才知,耿耿于怀,到底意难平。   于是便有了这一趟的“探视”。   到了地方,郁容忽而迟疑了,有些迷惑,就算看到了那位英王,又能如何?   死的人已经死了。   不等他退缩,一道老迈的嗓音抢先响起了:“小娃娃不是想见我一面吗,怎的又不敢进来了?”   郁容心里一定,抬脚跨门而入——来都来了,看看再走也不碍事,心里着实有太多疑惑。   首先规规矩矩地行了礼,不管对方之后如何,现在仍是旻朝的英王。   “抬起头来,我瞧瞧。”   听这语气,特别和蔼可亲,郁容不再犹豫,果断抬头,目光落在了瘫坐在“轮椅”上的老者身上。   便微微一怔。   其人面相,既不像他一开始想象的,那样狰狞可怕,当然也不慈眉善目,有一种尊容威严的特质,感觉……   和聂昕之有些像,或者反过来说,聂昕之像他。   第一时间让人联想到老年版的聂昕之。   不过显然,这“老年版的聂昕之”话比正版的多得多,语调也完全不一样,带着笑意:“容姿粲粲色郁郁,无怪乎勺子欢喜。”   郁容听了觉得莫名不适,稍稍迟疑,木木地回了句:“……不敢当。”   英王见他这样,没怪责失礼,笑了笑,语气一转:“小娃娃见我所谓何事?”   郁容悄然深呼吸了一口气,努力忽视不舒服的感觉,张口便欲直言:“是为……”顿了顿,“死去的那些人。”   鼻腔溢出一声哼,英王说道:“你指的是温病者,或者人祭?”   郁容坦然道:“二者皆有。”   英王看着有些不舒适的样子,靠着轮椅的上身挪移了一下,面色疲倦,口中漫不经心:“温病者当死,人祭是为大业,有何疑虑?”   郁容微微张大眼:“温病者尚有救,人祭……何为大业?”   英王仍是满不在意的口吻,倒是十分耐心,说明着:“温病者有救又如何?救了一个,传病十人,一疫死伤成千上万人。”   “所以……”   “所以直接断了祸源,”英王截断了郁容意欲说出口的话语,“杀尽了也不过是数百人。”   老者轻描淡写说杀几百人的样子,让郁容着实难受。   英王大概察觉出他的不适,语气温和地问:“一人换百人,杀百人救万人,如何不美?”   郁容不自觉地蹙起眉。   英王也不求他回答,继续说:“至于人祭,都是些乡野小民,整日汲汲营营,多一个少一人,于我旻国有何二样?”   郁容忍不住道:“那都是人命。”   英王叹了口气:“所以才好作人祭啊。”   这个人……   根本就是反社会吧?郁容有些无法想象,这样的人怎么辅助三代帝王的——有这样的摄政、辅政者,旻朝居然延续到现在,国力蒸蒸日上,而没被民怨推翻,简直太不科学了。   英王像是自说自话:“不过是一百三十九人,换我一命不合算吗?”   郁容忍无可忍:“那是一百三十九条人命,您只是一人。”   像是看到无理取闹的小孩一样,英王用着非常包容的眼光,注视着郁容,语气仍是平和:“我活着,旻国才是今日之旻国。”   郁容直道:“官家是英明的圣君。”   英王闻言笑了,没有驳斥,反而赞同地颔首:“晓明这个帝王做得确实不错,但,”他摇头,语气可惜,“聂家的人,多是短命,活过三十的没几个,高宗皇帝寿长,驾崩时年六十六,可怜孩子俱数早夭,留一个五岁大的文昇,若不是有我摄政,这旻国的江山早改姓了。”   郁容:“……”   英王继续说古:“可惜文昇不到四十三,也去了,太子比他早半年就离世,留下不满十四岁的晓明。晓明今年三十六了,天天抱着药罐子,御医说难过四十,他家大小子跟昭贤太子一个病,十二岁还不定能不能……两个小的,倒是健康,四五岁、七八岁,太小了,万一晓明……”   英王摇头:“若我不在,这旻国怕要不了多久就改姓了。”   郁容觉得难以相信:“所以……您人祭换寿是为了旻国?”   英王笑着纠正:“错了,不是换寿。”见对方一脸懵懂,转而问,“多诃罗耶教的神是什么?”   郁容不知道。   英王又道:“可知我聂家先祖由何而来?”   郁容迟疑道:“天命降于凤?”   英王欣慰一笑:“那你该知,凤有涅槃重生之能。”   郁容:“……”   英王道:“多诃罗耶的神正是六月初六凤凰化身。”   想到这位是六月六大寿,人祭又在六月六天贶日,郁容不可思议地做出推测:“您的意思是您即是……神?”   英王笑而不语。   郁容默了,半晌,道:“您既然是神,何需人祭换寿?”   英王耐心纠正:“神之长寿何需人祭换的?”   郁容:“……”他有些晕。   英王解释:“只是,我今年八十了。”   所以呢?   “九九为大圆满,世间之事何得圆满?”   那不是僧教的说法吗?跟什么多诃罗耶教有关系?   英王说:“我若想继续留守聂氏江山,即如凤凰涅槃得以新生。”   可凤凰涅槃烧的是自己。   算了……   郁容不想再深究,因为如英王这样的人,再不合理的东西,只要是他相信的,都能编出一套道理。   自己真不该跑这一趟。   正常人如何与神……有共同语言?   英王见他一直沉默,忽道:“没法理解?”   郁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便含糊地应着。   英王笑了:“你知道这一代小辈谁最像我?”   郁容有不好的预感。   英王直言道:“是勺子,”说着,他赞叹,“此先尚觉他行事有失果决,如今看来倒是颇有我当年之风范。”   郁容无言以对,心里第一百次后悔不该来这一趟的。   英王大概是年纪大了,一时说着尽兴:“现在我也放心了,晓明要是没了,有勺子在,这江山只会是我聂家的。”   郁容:“……”   晓明如果知道他叔祖一直咒他早死,大概要多吃几瓶补天大造丸回补精气罢?   “容儿?”   甫一踏出院门,就看到候在那里的聂昕之,郁容脚步微顿,倏然联想到英王那张老朽的面容,又忆起了对方说的那句勺子极像他的话。   聂昕之抬手抚在愣神之人的脸颊,语气冷冷淡淡的,隐含着不容置疑的关切:“无需多思。”   郁容倏然回过神,因为英王的话憋得心脏发疼的难受,霎时间纾缓了许多,勾了勾嘴角,微微摇头:“我不会再自寻烦恼了。”   英王说错了,勺子才不像他。   不管曾经如何威名赫赫,那位活到八十的老者,如今不过是个……疯子。   聂昕之不同,也许他有些不可言说的毛病,但骨子里,是正常而温和的男人。   “英王殿下前些年生了一场大病。”聂昕之忽然说,“后遇天督传教者,便信起了多诃罗耶教。”   郁容叹道:“这种信活人祭的邪教,早该取缔了。”   聂昕之应了声:“且安心。”   郁容笑:“我没什么好不安心的。”   仰头看着天空,忽而释然了,只觉得神清气爽。 第91章   神清气爽……   是爽不起来的。   霍乱疫情, 十万火急,便在现代, 放眼全世界, 每年霍乱感染者仍在十万以上,死亡人数也有几千之多。现今之旻国,是第一次遭遇到真霍乱, 情况更是危急。   好在,有郁容提供的天朝医家当年应对霍乱的经验,诸多手法与方子,包括因寒热两派争议而著写的诸如《霍乱新论》等论著,俱数誊写交由聂昕之, 不管以什么名义,转交到医术精湛、医德也无可挑剔的周防御之手。   既有可参考的预防、辩治之方, 再针对此次霍乱, 具体情况具体分析,疫情的防控、对温病者的施救,为此少走了弯道,大大降低了死亡率。   现实仍旧严峻, 却不至于到山穷水尽之境地。   英王激进到惨无人道的处理手段不可取,不过因其肆意杀戮、火烧民居, 霍乱的疫情基本控制在堰海与广笠两府交界这一带的城镇乡村, 没有蔓延到更多更远的地域。   数千逆鸧郎卫紧急应召集结,镇守着疫区四方,局面好歹得以稳定。   “戒禁院是什么地方?”   走在回营地的路上, 郁容问起了聂昕之。   “圈禁犯下滔天大罪的聂氏子弟之院所。”聂昕之答道,“但凡进入戒禁院者,至死不得迈出一步。死后亦不得入聂氏陵园。”   “……这样吗?”   郁容轻叹了口声,想想人祭以及温病无辜死去的那些人,英王的下场着实轻描淡写了,然而……   不由得摇头,不欲再想英王相关的种种。   若非这接连几晚,夜夜噩梦,根本就不会有这一趟毫无意义的会面。   “对了,”郁容忽是话锋一转,问,“周昉祯他们呢?”   到底是一起经历过生命危险的“难友”,遇到安朗犀后,他们便被分开了,之后又是各种事,一时没能顾及到那几位,不由心生惭愧。   聂昕之安抚道:“俱已安置妥当。”   “这我倒没什么不放心。”郁容语带忧虑,“就是……他们怕是被吓得不轻。”   周昉祯且不提,那胖子客商谢东官,当时可被人祭吓哭了。   感觉实在是对他们不起。   聂昕之道:“容儿既是挂心,不如且去探望。”   郁容想了想,颔首:“也好。”   来自全国各地的国医、医户们,俱数赶至,便是分工合作,有条不紊地参与霍乱的防控,为温病者或疑似病人的施救工作,也在按部就班地进行当中。   于是,这些天起早摸黑忙,每每要到半夜三更的郁容,包括最早赶至的诸位国医,总算有了喘息的机会,便有了今天这个“休假”日。   趁着空暇,去探望一下“难友”们也是理所应当。   隔着一道门,郁容就听到胖子客商激动高亢的嗓门。   不提他具体嚷嚷的内容,光那精神头,让一路上心存顾虑的他,一下子就安了心。   侧耳细听——   “……我不要再待在这该死的地方了,赶快放我走吧。”   然后是不知名郎卫好声劝说:“只待确定你未染温毒,立即便可放行。”   谢东官急道:“什么确定不确定啊?我一早就吃了小郁大夫给的药,根本不会染上温毒的!”   郎卫为难:“可你近日出现了呕泻之证……”   谢东官“哎呀”了一声:“我说了,是中暑!中暑!你们把我关在这破地方,热得要死,没病也被热出病。”   听到胖子客商出现了呕泻之证,郁容当即放弃了“偷听”,敲门便进屋去了。   “小郁大夫你来得正好,”胖子客商像是遇到了救兵,“你快给这死脑筋的家伙说一说,我根本没有染什么温毒。”   听到这人活力的嗓音,郁容暂且放下了心里的担忧,无奈摇头。   没想到之前遇到官兵怂得跟鹌鹑一样的家伙,现在居然敢对着逆鸧郎卫大吵大嚷……大概是郎卫们的态度,跟英王手下的那些官兵截然不同?   敛起乱七八糟的想法,郁容温声安抚:“还请谢先生稍安勿躁,你既是不适,赶路自也不便,不如先行调理好了身体再说。”   按理说,谢东官吃了疫苗,不太可能感染上霍乱,但凡事没有绝对,关键是对方患了呕泻之证,还是留待观察,以防万一为妙。   再则,即便不是霍乱,这个时代,呕泻之证,严重性也是可大可小,拉肚子拉死人的情况,并不是没有发生过。   谢东官闻言,胖脸一皱:“我吃了药啊,小郁大夫,这两天热过头了才呕泻……”   抱怨到一半,倏而便住嘴了。   郁容一愣,顺着他怂巴巴的目光看向门口,原来是聂昕之进来了,便是哑然失笑。   “不如,我给谢先生辩治一下?”   有聂昕之在的场合,谢东官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声,弱弱地应:“那,那就麻烦小郁大夫了。”   遂是好一番“望闻问切”。   然后,郁容就松了口气,语带笑意:“谢先生确实是中暑,想是夜间避暑贪凉,中了阴暑。”   谢东官连忙点头:“就是这样,小郁大夫医术果然非同凡响,我哪可能染上温毒。”   郁容不刺激他,顺从着点了点头,又道:“谢先生手足厥逆且呕泻而利,是不是食用了生冷之物?”   “热的吃不下去。”   郁容劝了声:“尽量少吃生冷,暑热之际,多生秽气,清浊相干,则阴阳错乱,易感呕泻之证。”说罢,语气一转,“不若我为谢先生治疗一下?”   胖子客商当然不会拒绝,所患呕泻之证,尽管不严重,但也挺受罪的。   郁容这一回没再采用针刺之法,谢东官的中暑症状属于轻症,可用刮痧之法,效果十分显著。   就地取用陶瓷制品。   病人脱了衣服赤着膀子,让其或趴或躺,汤匙蘸着水,刮在其后背、颈项以及肘窝等部位,待得皮肤紫红,才停止“刮痧”。   郁容收手,累得气喘吁吁。   ——好久没有这样虚弱过了,幸好,“虚损”状态只维持一个月,之后自行调养,即可慢慢恢复。   “可以了。”他说,“再吃一剂平胃散,明后天谢先生应该就能康复了。”   谢东官对郁容的态度一贯不错,听了便满嘴的感激,略带吹捧的说辞,听得人心里倍儿爽快。   郁容禁不住笑出声,决定好人不如做到底,将随身携带的一瓶清凉油,送给对方作清暑之用。   确定了胖子客商没什么大碍,转道去周昉祯的暂宿之地,没找到人,问了问守在院中的郎卫,才知对方被周防御叫走了。   “防御大人?”郁容不由得看向自家男人,“他们都姓周?莫非……”   聂昕之说:“周防御出自邹良周家。”   郁容恍然大悟,他记得周昉祯自我介绍时说是来自邹良,话说回来……   “邹良周家?听起来耳熟,”他略作回忆,遂轻呼了声,“想起来了,雁洲的铁官,就是邹良周家的。”   数年前,周姓铁官给了他一副帖子,曾言及如有所求,可找邹良周家寻求帮忙。   有聂昕之这个后台,郁容哪里用得着找别人帮忙,自是没多久便忘了帖子一事。   如今……   陡然发现,前前后后,认识的周姓人,居然是一个家族的,感觉挺微妙的。   “邹良周家是不是很厉害?”   聂昕之颔首:“累世大儒之家,邹良学院桃李满天下。”   郁容了然。   一路闲谈,没走太多的路,便到了营地。   所谓“营地”,即是“疫病防控中心”,除了聂昕之及其手下的逆鸧郎卫坐镇于此,所有前来救援的医者,都住在这里。   没费多少工夫,便到了周防御暂宿之地,果真看到了周昉祯。   数日不见,其人清减了一些。   想到自己做了好几晚的噩梦,郁容不免心生一丝担忧。   遂见,周昉祯亦步亦趋地跟在周防御身后,大概听到,其被训得狗血淋头。   面相非善类的青年,小鸡啄米似的,周防御说他一句,便点一下头。   迟疑了片刻,郁容终究没过去打扰这一对……伯侄?   不过……   郁容跟他家兄长咬耳朵:“听说,周兄本名叫小红。”   拿人家名字取笑不厚道,但真的有些忍不住——偷偷地,在心里不带恶意地笑,应该不算缺德吧?   周小红什么的,远不如周昉祯有气势。   很没营养的话题,聂昕之仍是认真地给出了回应,点头附和。   看他这样子,郁容轻咳了一声,觉得自己太无聊了。   男人当即有所反应:“药在哪?”   郁容连忙说明:“没什么,就是嗓子痒,不用吃药的,”他这咳嗽,也是使用系统救助之后的“后遗症”,吃药没用,“调养一段时间就好了。”   聂昕之直道:“回去歇憩。”   郁容笑着点头。   回去即上了聂昕之的床,大白天的一时睡不着,辗转反侧,郁容无聊之极,又被禁止看书什么的,最后只好盯着忙于公务的男人看。   发呆了片刻,忽而意识到一件事。   “聂家皆以日取名?”   聂昕之分神应了声。   “怪不得,”郁容嘀咕了起来,“兄长名普,字昕之,二公子叫聂暄,差点忘了赵是……含日的字,会不会不够用?”   聂昕之淡声道:“聂氏历代皆子嗣单薄。”   倏而想起了,英王所说的,聂家人多短命,小孩不容易长成,长成了的也往往寿短。   郁容阖上了嘴,下一刻就想到,聂昕之也是聂家人,对方还比自己大九岁,心里莫名慌乱了一把……   “怎了?”   落入到熟悉的怀抱,郁容也不在意大夏天热不热的,贴近了过去,遂抬目细细打量着这男人的面容。   半晌,他笑着摇头:“没事。”   真是想太多。人之一生,原就是无数意外与巧合构成的,早早便忧虑寿命什么的,杞人忧天。   “旻国的旻也从日字,莫非是凤翔于旻苍的意思?”郁容转移话题。   聂昕之应道:“然。”   郁容感慨:“你们家真喜欢‘日’这个字。”   便猛地想起……英王唤官家为“晓明”。   莫非,官家全名聂晓明?不对,官家的名应该是一个字,所以……   “晓明”到底是表字,或者小名?   不想还好,一想到这个问题,心里就像有猫在挠抓。   然而……   到底是帝王,不好直问其名讳,便是问聂昕之,对方也是他的长辈。   “容儿哪里不适?”   郁容忧郁地回了句“没有不适”。   也没说谎,不过是好奇心无法满足,被想问而不能问的问题憋得难受……罢了。   关键是,这“想问而不能问的问题”,怕永远是没人能给他解答的一个“问题”了。 第92章   一时睡不着觉的郁容, 注定没法继续睡这个觉了。   他放置在家的成药制备工具,终于被经过雁洲的郎卫带到了这里。   有了那一套装备, 制作避瘟丹什么的, 效率就能大大提高了。   经常进出疫区的郎卫,加之诸多医者,包括那些不确定是不是感染者的疑似病人, 拢共有好几千人,哪怕每人只分上一两枚,需得制备的丹药数量也多得离谱……以传统手工方式,速度慢,成药数量低, 着实供不应求。   “你在做什么?”   听到这几分熟悉的嗓音,忙碌中的郁容头也没回:“准备制药。”   周昉祯顿时来了兴致:“这些……怎么用的?要我帮忙吗?”   熄了锅炉的火, 郁容总算有空抬头, 看到青年面容略带几分苍白,精神气却还不错,不由得心里稍安,听到他的问题, 原想一口拒绝,转而注意到对方目光明亮、眼露期冀的模样, 默了下, 颔首道:“不如帮我清洗一下器皿?”   缺乏帮手确实不方便,别看这儿人多,每个人都有自己要忙的事——主要是, 这一回制药为临时之举,一时半会儿找不到有空暇打下手的。   周昉祯也不在意被支使着“打杂”,撩起袖子,兴致勃勃地忙活起来。   一段时日没用制药工具,郁容花了不少的时间在清理、消毒上。   其后,正式开始制备起药丸。   尽管一时人手不足,好在为了方便用药,调集过来的药材一直有专人在处理。   铡轧、切碎等等,无需郁容再做这一套琐细的工作了。   直接取处理好的药材,诸如可治呕泻的藿香,杀温消菌的雄黄,清热解毒的苍术、麦冬等,总共十多味的药材进行精细加工,研为末。   捣碎的生姜滤出汁液。   按照一比三的比例,将生姜汁与药末搅拌,炼蜜成丸。   再飞净朱砂为衣,即成避瘟丹。   这一类避瘟丹,多用于表征为热证的霍乱——热证病人的数量最多——根据具体的症状、轻重程度不同等,配合着薄荷汤,陈皮汤,或者淡姜汤什么的,服食用下。   另有,以甘草、苍术、细心以及降香,加入些许石膏,同样是碾细药末,混合红枣肉,炼制梧桐子大小的避瘟丹。   此类避瘟丹,是作防治疫病、杀毒驱邪之用,用的时候直接焚烧熏烟即可。   配合石灰、雄黄消毒之法,很好地实现了对霍乱的防控。   有专用的粉药机,有一次性最高能轧制几千粒药丸的轧丸机,几种适用不同情况的避瘟丹,源源不断地被制备出来。   待得逆鸧卫,按照聂昕之的吩咐,调来了数量可观的冰片——这种须得经过水汽蒸馏提取的药材,比之一般的植物药材要稀少得多——郁容便尝试着制备“效验异常”的急救回生丹。   先行用蒸馏法炼制薄荷,分解出薄荷油,提取薄荷醇,混入能活络经血、消菌清毒的冰片。再有朱砂止呕吐,粉甘草解毒治泻的同时又有调和之效,可中和薄荷与冰片的气味。   只需这四味,即可制备同时适用寒热证的急救回生丹。   急救回生丹不仅兼治寒热,其最大的优点在于“急效”。   哪怕是霍乱重症者,一口气服用足够的数量,一般即能脱离危急险境。   不过,关于急救回生丹的药效,郁容是从书籍记载中所得知的。   这药丸是他第一次制备,也是第一次投入使用,所以效果如何,有待事实验证。   “太厉害了。”   周昉祯人还没到门口,声音老远的就传入了院子里。   一边琢磨着药方,一边手上还在忙活不停配着药的郁容,循声便看了过去。   只见青年,行动急切,面上是克制不住的激动。   郁容有些莫名:“周兄如何这般……”   “那人明明没救了,脉象也已经不明显了,吃了急救回生丹,居然真活了。”难掩激切的心情,周昉祯一边说,一边来回走动,“我一定得将这件病例写入书中。”   他念念叨叨的,与其说是跟郁容说话,不如说是自言自语。   郁容消化了对方传达的讯息,遂是惊喜:“急救回生丹真的那么有效?”   周昉祯应道:“何止有效,堪称是有起死回生之能。”   起死回生什么的,郁容觉得肯定是夸张了,大概是正好对症了。   便问起了那位感染者的情况。   周昉祯细细地作了解答。   听罢,郁容若有所思:“看起来,急救回生丹对脱证效果奇佳,在回阳救逆上不如急救回阳汤。”   或者说,久病至奄奄一息之人,配合使用急救回生丹与急救回阳汤,或有一定的把握挽回性命。   周昉祯点头,复又说了句:“这件事一定得记入书里,急救回生丹真的太神奇了……”   郁容闻言疑惑:“周兄在著书?”他听到过好几次,这人说要将什么什么写到书中。   周昉祯矜持地颔首:“我意欲走医之一道,但……”他咳了声,略有尴尬,“对药物不通,如是行医,恐怕杀人不自知。”   郁容失笑。   周昉祯继续道:“素闻,医者以仁心立德,以良术立功,敦行著说、阐述学问是为立言。”   郁容觉得他说得挺好,便点了点头附和。   周昉祯神色庄严、表情肃穆:“‘三不朽’圣人亦难至,区区汲汲但求立行成德,立言为功。”   郁容眨了眨眼,想了想,总结一下这人的意思,就是,他医术不行,所以想写一本流芳百世的医学著作?   倒是……   很伟大的志向。   想想自己,每天写个五百字恨不得以头抢地,计划要写的“小论文”连影子都没有,郁容不由得对周昉祯心生一股敬意,同时被挑起了好奇心。   “周兄的书,不知可否借我一观?”   周昉祯迟疑了一下,说明:“尚未成书。”   “这样吗……”   周昉祯又道:“小郁大夫如想看,我可以去拿手稿。”   郁容不好意思:“不必麻烦……”   周昉祯插话:“不麻烦。”顿了顿,道,“我也是有私心,著写之时有些疑虑,想请教一下小郁大夫。”   突然意识到这位是纸上谈医的“医家”,他要写的是医学论著,郁容顿时生出一丝担心,也不跟对方客气了,点头应好——不知这人具体写的是什么类型的书,万一是教学类的……庸医杀人不自知,庸医写的书怕会教出更多庸医。   没多久这边忙完了,那头,周昉祯拿着他的书稿回来了。   尚未细看,单就那厚厚一大摞的稿纸,郁容便自愧不如,遂是几许新奇地翻阅起来……   一言难尽。   郁容的心情十分复杂,不提书稿内容,他以为写了这么多字、看着也特别有学问的周昉祯,文笔一定很好。   没想到,比自己还不如。   如果说他的文笔,按照系统评价最好的在丙中,周昉祯的怕只有丁下了。   周昉祯显然意识到自己的问题:“我学问不佳,这才弃儒从医。”   郁容默了默,道:“听闻周家是累世大儒之家。”   周昉祯点头:“家父正是邹良学院山长。”   厉害了……   然而,山长的儿子,文笔居然差到一定程度,也是奇了。郁容还以为,古代读过书的人,大多比自己有文化呢!   周昉祯说着,大概有些不好意思:“我以前顽劣不爱读书,”摇头,“书到用时方很少。”   郁容叹了口气,继续翻开着周昉祯的书稿,许久,忍不住摇头。   有理想是好事……   他就说,明明有个金九针防御的伯父,这人写书怎么请自己“过目”。   周昉祯期待地看向青年大夫。   迎着那隐含炙热的目光,郁容硬着头皮,开口道:“书中关于医术的描写,有些地方是不是涉及神鬼了?”   周昉祯“咦”了一声:“我都是根据真人真事写的。”   郁容直言:“那你遇到的肯定是骗子,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药是能包治百病。”   周昉祯叹了口气:“果然吗……我再改改吧?”   郁容微微笑,不再多嘴。其实,这个人的文笔虽然不好,故事写得还挺引人入胜的,如果不当成医学论著看的话。   如这般小插曲,倒是让忙碌到快窒息的人,偶尔放松了一把精神。   忙着忙着,六月过去,七月亦逝,转眼便至中秋。 第93章   时至秋分, 暑气渐消,终于过了温病最高发的季节。   经过两个月的救治、防控, 前后有上千医者的尽力施为, 亦有逆鸧卫竭能把控局面,霍乱疫情彻底得以控制。   至中秋当日,整整一旬, 总算没再出现第二例感染者了。   所有人紧绷的神经,到这时蓦地松弛了下来。   却不能完全懈怠。   霍乱之疫着实可怖,不容半点轻忽。   实际上,不说这一回大疫所投入的诸多人力、财力与物力,也不提在堰海与广笠两府引发的动荡、百姓所承受的损伤, 仅仅是死亡数目,前后就达到了七八百人。   即使包括郁容在内的所有医者, 已经做到了当前条件下, 所能达到的尽善尽美的程度,可总有一些救治不及的重症者。   这些人多数,或年老体迈,或是本身肾心功能有恙——就像周昉祯的小厮阿鲁一样——呕泻之证好不容易稳定了下来, 却由于引发了急性心衰、肾衰竭等并发症,等不得施救便猝尔亡死。   还有人疫病是治好了, 却元气大伤, 病愈之后调养不当,又染上厉害的伤寒,心情惧怕之下讳疾忌医, 待得病情瞒不住了,遂是无力回天了。   郁容踩着一片荒涸的黄土,立于高处,眺望着小半里外人员忙碌的场景。   是逆鸧郎卫们在处理“新鲜”死去没多久的几具尸体。   都是之前感染了霍乱又被治好的人,譬如有一人自觉死里逃生了暴饮暴食引发猝死,又如一人明明得以治愈,却诚惶诚恐,某夜里偷着“逃跑”,结果紧张之下,摔了一跤跌死了……   真正因霍乱而死亡的,尸体早先便当即处理了。   深挖的土坑里,几具尸身燃火焚烧了起来。   郁容看到火焰之光,不经意地蹙眉。   不多久,鼻腔间冲入一股焦烟味。   眉头不自觉地皱得更深,郁容蓦然撇开了视线,平复着心里隐约的作呕感。   这时,一道极为熟悉的声音自背后传来:“焚烧是为防温毒未尽。”   郁容微微侧首,嘴角牵起轻浅的弧度:“我明白。”   不过是焚尸之举自然而然让人联想到了人祭的场景……   本能地犯恶心。   聂昕之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道:“乌云蔽日,想必雨水将至,回罢。”   郁容恹恹地应了声。   正待转身,倏而听到系统提示音,心里顿时一紧,急切地打开系统面板……   “容儿?”   郁容从怔忡中倏然回过神,冲男人轻轻一笑:“突然想到,马上就是中秋,大家辛苦了这么久,兄长可想好了犒劳之法?”   聂昕之颔首:“度支分拨了犒银,所有郎卫、医官,以及参与此次施救的散户,论功行赏。”顿了顿,又补充道,“得温病者每户,按人头亦有赈钱。”   郁容:“……”   他其实要说的不是这个……算了。   “挺不错的,不知我能得多少犒银?”   “不低于百钱。”   好吧,聊胜于无。想想这一回耗费的财物,郁容觉得朝廷还有余钱发奖金和补贴,真的很不错了。   是夜。   郁容趴在桌前奋笔疾书。   “在写甚么?”   感觉到身后的温热,郁容暂且搁下手中之笔,指了指墨汁未干的纸面:“兄长且看。”   白纸黑字,书写的是“常见传染病预防与控制”。   聂昕之看了几眼,忽而将折子拿到手中,细细观阅,眼神渐渐凝重。   “还没写完。”郁容温声道,“等我将诸类方子也写下,折子便交由兄长,具体怎么做且随你。”   半晌,聂昕之将折子交还:“让容儿劳累了。”   郁容失笑着摇头:“算不得劳累,我所做的不过是誊抄而已。”   下午那会儿,系统发布了此次任务的奖励……尽管他记得,自己自始至终未有接受什么跟霍乱有关的任务。   再说奖励,这回跟以往略有不同,全是关于传染病的东西。   略作思索了一番,他大概明白了系统奖励的用意,这样的东西搁置在储物格里,实在是暴殄天物了,便干脆作个誊写人,将能写的东西全都抄了下来。   “这些是诸多……海外医家,历经数代,总结出来的。”   这样的“说明”堪称画蛇添足,其实经不住推敲。   聂昕之没有探究之意,不管他家容儿是什么说法,俱数听信。   郁容当然知道自己浑身是“破绽百出”,却丝毫没有什么担忧,   有些事他想做而不能做,或是无法做得到,只好交予他家位高权重的兄长了……这男人的能耐与手段,是十分的放心。   “这上面很多的疾病是旻国没有的,”想了想,郁容继续说道,“像这次的霍乱,应该是从南蕃传入的……”不由蹙了蹙眉,“日后兄长如再去那边,可得留心些了。”   聂昕之应了一声。   “到底是我旻国的医家厉害,”郁容轻叹,“总算,这回霍乱疫情彻底终结了。”   陡然发现自己的语气过于肯定了,一不小心就说破了嘴——就算已经没有了温病者,事实上关于疫情的警戒尚未撤销。   瞄了瞄男人,他清了清嗓子,转移话题:“兄长自去忙,我再继续写……”   “夜深。”聂昕之握着了他的手,将折子合上,“且歇息罢。”   郁容没有拒绝他的好意,含笑点头:“也好。”   系统奖励的资料太多庞杂,整理誊抄不是一个晚上就能完成的。   语音甫落,身体就被人抱起了。   郁容对此习以为常。   不过……   聂昕之嗓音沉静:“你连日未有休息好。”   郁容勾着男人的脖子凑近,小小声道:“我现在不困。”   聂昕之面不改色。   感觉到钳制在腰身的力道骤然加重了,郁容几分愉悦地笑了。   然而……   “莫顽皮。”   郁容:“……”   怎么就是顽皮了?   这家伙,没听过“饱暖思淫欲”吗!   当然,倒不全是因为饱暖,不过是,下午从系统处得来的消息,让他的心完全安定了。   一旦松懈,精神的疲倦便汹涌而来。   忽然就想发泄一下。   “兄长……不想念吗?”   问完了这一句,郁容就感觉到衣服被扒了,然后一袭薄衾盖在了自己身上。   “……”   聂昕之没有同时躺倒,仍坐在床沿,见到被窝里的青年冲他瞪眼,忽地伸出手,掌心覆在那双微微张大的桃花眼上。   “睡罢。”   郁容莫名有些挫败,便嘀咕道:“莫非兄长累了?”沉吟了片刻,“也是,这些天事太多。要不,明天我做点药膳,调理……”   话没说完,被衾猛然被人掀开了。   “兄……唔!”   不论跟什么人说话,开口前都得过过脑子。   郁容疲乏地靠躺在榻上,似模似样地翻着书,心里却在深刻地作着反省。   “难受?”   有了人肉靠垫,郁容不由得换了个舒适的姿势,语气犯着懒:“我才发现你挺小心眼的。”   明明,他说的药膳又不光指补肾。   再说补肾又怎么了,肾乃先天之本,虚了累了,理当补一补。   用得着……可劲儿地折腾吗?   当然了,是很爽没错,但,需索也得讲究适度,一旦过了头,感官上是快活了,身体却有些吃不消了!   聂昕之语气平和:“是我之过。”   郁容闻言忍俊不禁:“兄长还真是从善如流。”   这男人,想跟他闹……也闹不起来。虽然,自己原也不是爱闹的性子。   聂昕之表示他更加从善如流:“我炖了石斛杞子汤,可需再放甚么?”   郁容故意问:“是你喝,我喝?”   聂昕之淡然回答:“同用。”   郁容问清楚汤里具体放的东西,便道:“石斛滋阴,杞子壮阳,这二者搭配挺合适的。可以再放两片人参饮片,滋补身体,也好回复这几天损耗的元气,加些甘草,益气又能和中药性……就够了。”   无需放太多药材,原也不是生病,二十郎当的身强体壮,若在寻常时,弄什么药膳滋阴补阳的根本就没必要。   确实是大家前段时间累过头了,昨晚……咳,闹得有些过了火。该补的得补,无需忌讳。   分喝了一盅药膳,又小睡了半天。   感觉到缓过劲了的郁容,没再窝在房里浪费大好光阴。   霍乱之疫,他知道没事了,却不可能对一众人断言。就算温病者们俱数痊愈了,杂七杂八的各种要忙的事还不少。   照目前态势,计划一众国医再留候半个月,确定再无一名感染者,才能放心解除警戒。   无论聂昕之,还是郁容,跟大家一样,暂且不能离开。   聂昕之带着逆鸧卫主持大局不必提。   郁容白天或继续制备避瘟丹,或给温病者挨次“复诊”,到了晚上,又得整理、誊抄系统的资料……还有正常的夜生活,不可或缺。   “你想要自己开书坊?”   听到郁容惊讶的问话,周昉祯忙解释:“不是开书坊,是私人刻书,也能请书坊印制、售卖。”   郁容了然,转而想起什么,问:“不是有书坊刻书吗?私人刻书挺麻烦的吧。”   周昉祯面有难色。   “我说的不对?”郁容见他神色古怪,不确定道,“再说,你们周家的书院,应该有合作的书坊?”   周昉祯叹了声:“书坊拒绝刻印我的书。”   郁容愣了愣,陡地想起这人的文笔……咳!   所以,“投稿出版”一道走不通,决心“自费出书”了?   真是……   “周兄好志向。”   “惭愧。”周昉祯倒是有几分自知之明,话锋忽而一转,“为此,我有个不情之请。”   郁容有些意外:“我能帮上什么吗?”   周昉祯郑重点头:“我想请小郁大夫写几篇文章。”   诶?   周昉祯念念叨叨地解释起,他所谓的“私人刻书”具体意思。   郁容听了,十分惊奇。   其构想不就是旻朝版的学术期刊吗?   这家伙,看着有些不靠谱,思想还真挺奔放的。   “……小郁大夫以为如何?”   “不错是不错,”郁容纠结,“我的文章却是难登大雅之堂。”   “小郁大夫何必妄自菲薄……”   见郁容意动,周昉祯当即洋洋洒洒说了一大通。   说起了这“学术期刊”的意义,又高度赞美了郁容的医术,相信他发表了文章,一定会如何如何……   恨不得拍着胸脯表示一万个没问题。   郁容听着听着,倒是起了意念:“如此,我且试一试?”   正好,他一直惦记着要写救逆产的小论文,之所以到现在没付诸实施,不过是……   担心没有书坊愿意接受他的“投稿”咳! 第94章   等了解到更多的, 关于周昉祯私人刻书的计划后,郁容又觉得不确定了。   尽管是“学术期刊”这种旻朝尚未出现过的“高大上”形式, 按当前之情势, 一开始大概只有他们俩写的文章。   那么问题来了。   以他俩的文笔,写出来的东西……会有人看吗?   就算是私人刻书,也得讲究利润吧, 万一发行了没人买,不就纯粹是倒贴钱,又费心费力做白工的行为?   想到这些现实问题,郁容忍不住泼起了冷水:“周兄的设想无可挑剔,只是……”犹疑了一下下, 到底说出口了,“素闻私人刻书耗资颇巨。”   就差直问这人有没有钱了。   周昉祯成竹在胸:“书资一事, 自有谢大东家应援。”   “谢大东家?”郁容不确定地问, “是……谢先生?”   周昉祯扯起嘴角:“正是,谢大东家善心可嘉,表示会大援私人刻书一事。”   郁容默了。   这家伙还真是……   说起来,周昉祯的性格, 其实挺不错的,不像其面相给人感觉的那样阴鸷。   但不错归不错, 大抵是出身不一般, 对谢东官这样市侩气十足的行商,明显有些看不上的。   现在,居然一口一个“谢大东家”……现实啊!   不知道是不是郁容表露出的异样太过明显了, 周昉祯不自在地掩嘴轻咳,语气微弱:“小郁大夫可知‘东林西谢’?”   郁容摇头。他只晓得“南帝北丐”……哪里不对?   “我也没听过。”   郁容:“……”   意识到自己的说法有歧义,周昉祯连忙解释:“现在知道了,在堰海最出名的两大商户即‘东林西谢’,谢大东家就是‘西谢’的当家。”   “原来谢先生这么厉害?”   郁容十分惊讶,回忆了一把谢东官的种种作为,实在难以相信。   其实他挺喜欢那位胖子客商的,只是,对比一下颇有几分光风霁月之感的匡大东家,谢东官表面看起来也太……小家子气了。   别的不提,作为地方豪富,他身边不跟个什么小厮也就罢了,使用的代步工具,老马老得仿佛只剩最后一口气,马车又小又破,着实不符合“东林西谢”这一听就不明觉厉高大上的名头啊!   撇开表象,郁容觉得谢东官其人,看似狡诈但心存仁善,胆小怕事同时不乏义勇之气,人品没得说。   周昉祯点头道:“人不可貌相,我之前倒是着相了。”   郁容闻言忍俊不禁。   突然觉得,这一趟出门,尽管遭遇了种种不好的事、恶心至极的人,但能于萍水相逢之间,结识这位心志高远的山长之子,以及内外不符、言行不一的胖子客商……不啻为一桩奇缘妙事。   “那便说定了。”说罢了谢东官,周昉祯将话题转移回到了私人刻书一事上,“小郁大夫你慢慢琢磨,待回到新安府,届时我必将登门拜访,顺道取书稿。”   郁容哑然了半晌,暗叹了一口气,下定决心:“必不负周兄之美意。”   反正,照系统的任务,他迟早得迈出这一步,文笔这东西,总能慢慢练出来。连周兄这么差的文笔,都敢出书并有立言之志,他又如何畏手畏脚?再不济,还有他家文采斐然的兄长,寻求帮忙也是可以的。   谈妥了刻书一事,周昉祯没急着离开,坐在旁边捂着嘴,一副沉思之态。   郁容收拾完了手上的活,偏头就看到对方这副样子,不由好笑,问:“周兄还有疑虑?”   周昉祯回过神,语气犹豫:“既是私人刻书,是否得用别号?”   郁容一下子被提醒了,发表文章的话,用自己的名字确实挺不好意思的感觉,用“别号”就跟在现代网络上披马甲一样,写得不好也没那么羞耻感。   周昉祯继续道:“我本名为红,外族家复姓东方,原想别号取二者……”   刚觉得渴了的郁容,拿起茶盏喝了口清茶,水还没咽下去,猛地被呛到了。   周昉祯关切地问:“小郁大夫可是身体不适?乍见秋凉,易外感寒邪……”   咳了好几声,郁容总算平复了过来,忙道:“只是不小心呛了水,”遂是面色复杂,“周兄打算取号……”难以启齿,“东方红?”   周昉祯当即转移了注意力,叹息了一声:“怕是不宜。”   确实不适合,太“出戏”了有没有。郁容暗道,口中不解:“如何不宜?”   周昉祯含蓄说明:“红见东方,”自顾自摇头,“不妥不妥。”   郁容稍作思索。   红见东方……指代太阳?或者,破晓?   想到聂家子弟取名从日字,好像确实有点不妥当。   其实在旻国民间,取名或用词,不像前朝那样动辄犯忌讳什么的,不过个别用词,还是得注意。   譬如东方红,意义非同寻常,确实不宜做别号。   郁容撇开脸,忍不住偷笑。   “……便告辞了。”   诶?   周兄怎么突然就要走了?他还想知道对方到底准备取什么别号呢?   郁容压下嘴角,回头看去,这才发现天赋技能为神出鬼没的男人,不知何时进屋了。   周昉祯和谢东官有一个极为相像的特质,便是对聂昕之都有一种莫名的畏惧。   郁容心知这一点,也不为难他,起身相送:“周兄慢走。”   周昉祯拱手:“还请小郁大夫留步。”   “此人如何又寻你?”聂昕之语气十分平常。   这男人小心眼又犯了。郁容腹诽,也不刻意隐瞒:“他在筹划刻书一事,征询我的建议罢了。”   聂昕之颔首,没再追问。   郁容便又想起别号一事,忍不住笑开。   “笑甚?”   郁容一五一十说道:“周兄原想取别号为东方红。”   聂昕之直言:“不妥。”   郁容对这人的反应略感意外:“嗯?”   聂昕之说明:“犯了官家名讳。”   官家名讳……诶,等等。   郁容试探:“日出东方?”   咳,忍不住想接下一句“唯我不败”。   聂昕之委婉道:“毕昴相躔,东方既白。”   那就是破晓……破晓之明。   官家果真叫晓明啊!   郁容倏然长舒了一口气——总算不担心被好奇心憋死了——话锋遂是一转,奇怪道:“不是有许多人名字含……明吗?”   聂昕之耐心解释:“单是一字,无妨。”顿了顿,“姓名为父母之赐,便有重合,官家亦不会追究。自取别号,需得顾忌。”   郁容了然,决定不再探究这个问题,转移话题:“你说,我要是取别号,该取什么?”   聂昕之几乎不假思索道:“晏儿。”   原不过是随口一说的郁容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着了。   他惊疑地看向自家兄长,语气不确定:“兄长你说什么?”   聂昕之理所当然道:“容姿晏晏,晏亦从日,极适宜容儿之别称。”   郁容默了,感情取名废会传染啊?   燕儿,我还猫儿呢!   “如何?”   郁容瞪着男人,这家伙一点儿没觉得这名字古怪吗?   “不如何,勺子、兄长!”   聂昕之沉默了。   郁容决心放弃思考什么别号,清理完了自己的工作台,便盘算起下一步制备的成药。   一刻钟后。   男人的嗓音响起:“匙儿?”   郁容一时没反应过来:“啥?”   “别号。”聂昕之提醒。   郁容黑线,这家伙,感觉这半天还在想这个问题啊?   不过……   这男人到底对“×儿”这种称呼有多执着?太雷了!   “什么意思?”还是憋不住好奇,郁容问了声。   聂昕之道:“盛汤之匙。”   “……”   无语了一小会儿,郁容猛地笑出声:“你是勺子我是匙?”   也不知有没有明白郁容言外之意,聂昕之神色淡淡,点了下头。   郁容乐不可支,念念有词:“勺子?匙儿?”   扑哧——   勺子(傻子),匙儿(痴儿),餐具(惨具)成双,还真是……   挺配的。 第95章   勺子匙儿什么的不过是玩笑。   至少郁容是当他家冷面兄长在说冷笑话, 哪怕随便选个药材,比如刘寄奴、徐长卿什么的当别号, 也不要叫燕儿匙儿的。   “兄长怎地这时过来了?”   警戒尚未撤除的疫区, 说起来范围挺广的,别看他们每晚睡在一张床上,白天各有各的事, 经常忙得碰不到头。   聂昕之说:“此次大疫,容儿厥功甚伟,因得敕封正八品‘保宜郎’。”   郁容惊讶极了:“不会吧?”   聂昕之语气肯定:“官告正待下发,不日将抵至。”   郁容对官职这一块不甚精通:“这个保宜郎也是医散官?”   聂昕之轻抚着青年大夫的眉头:“无需多虑,受了即是。”   郁容纠结:“但是我没有做什么……”他整理的有关霍乱防治的资料这一回起到不小的作用, 却是自家人晓得自己事,不敢居功, 便语气一转, “防御大人他们才是劳苦又功高吧?”   “此次大疫事关重大,一应郎卫、医官及医户,皆计功行赏。”聂昕之说,“容儿应得, 不必妄自菲薄。”   听他这样说,郁容也不多想了, 转而问:“那这个保宜郎跟成安郎一样是荣誉称号是吧?除了领月俸, 如果没有朝廷调令,平常就不需要做什么的?”   这里没什么“荣誉称号”的说法,不过字面之意却是明白得很, 聂昕之自然听懂了,沉吟了片刻,提醒道:“数遭大疫,官家对医事或别有思量。”   “你的意思是,”郁容推测,“我这个成安……不对,保宜郎日后得承担什么职责?”   聂昕之应了一声,见他斟酌的样子,安抚道:“官家重实务,容儿且勿忧虑酌酬奥援之事。”   郁容语气释然:“反正我有兄长嘛,何需参与什么党援。”   以后的事以后说,这成安郎也当了这么久,现在升官了,不可能抗旨说不要敕封,顾虑这个那个的着实没必要。况且,他接触过的医官们,多是“学术派”或者“实干家”,作风都挺不错,与这些人打交道,没什么好畏惧的。   聂昕之微微点头。   郁容表示:“谁要找我麻烦,我就仗兄长之势狐假虎威。”   聂昕之听了,竟是附和道:“然。”   郁容不由得哑然失笑。   静静地注视着某人的笑脸,聂昕之忽而伸手在其弯起的嘴角边轻抚了抚。   四目相对。   郁容笑意更深:“兄长今天挺闲的?”   “升官”之事,等到官告抵达,自然就知晓了,何需特地跑这一趟通知?   男人刚毅的面容上尽是肃严之色:“王府经营有书坊。”   一下子忽视了在自己唇角摩挲个不停的手指,郁容有些不解:“有书坊又如何?”   聂昕之说明:“容儿有立言之心,自可行方便之门。”   眨了眨眼,郁容琢磨了少刻,渐渐意会到这人的心思,无语之下便是好笑:“我能立什么言?”眼珠一转,又道,“而且,我已经应了周兄的请求,暂时不必劳烦兄长的。”   聂昕之淡声道:“周小红其人长于论道,疏于敦行,刻书一事有失帖妥。”   听到“周小红”这个名字,郁容愈发开怀不已,半晌,含笑摇头:“背后不言人之短,兄长有失君子之风了。”当然了,这男人看人的眼光一向很准,“我也觉得刻书不易,不过周兄一看就筹备了良久,践行一下倒也无妨。”   他知道对方所在意的,绝非周昉祯的刻书大业能否成功,遂是语气一转:“安心,如真有所需,我不会跟你客气的。”   聂昕之闻声,不再言语了。   嘴角,属于另一个人的指尖仍在彰显着存在感。   郁容心里一动,一向卫生习惯良好的他,突地偏了下脸,嘴唇微启,轻咬了下对方的手指头。   便是熟悉的“天旋地转”。   “兄长稍待!炭炉里还在熬着药汁……”   微风徐徐,穿过窗棂,轻拂着帐帷,簌簌地响。   忽闻闷雷一声,又见沥沥秋雨。   滴答滴答的,这一场雨水断断续续持续了小半个月。   霜降陡见天寒。   这一遭霍乱大疫,有惊也有险地过去了。诸多国医,以及来自各地的医者,陆陆续续的,俱数撤离了疫区。   和白鹫镇伤寒之疫一样,只留几位医官“轮值”,在当地的医户协助下,驻守疫区,确定再无什么后患。   郁容现为八品保宜郎,在这时自当担起医官之职责,便在这“轮值”人员当中。   站在道边,他目送着周防御一行离开,跟他们一起走的,还有周昉祯。   ——才知道,那家伙由于想从医,跟家里意见不合,闹了矛盾,一气之下离家出走。   怪不得,会被脾性不大好的周防御喷个狗血淋头,郁容刚刚知晓时,也十分的无语。   车马声渐远。   郁容转身,慢悠悠地往回走,边走边翻着书卷,第一页没看完,手中倏地一空。   抬目,不出意外是他家兄长。   聂昕之语气淡淡:“伤眼。”   郁容笑了笑:“就是随手一翻。”语带喜意,“这是防御大人新编纂的《医学要略》,没想到他会送我。”   聂昕之表示:“容儿灵秀聪敏,周防御自当看重。”   郁容被夸得不好意思:“兄长说话怎么这么肉麻,”果断转移话题,“这回疫情太紧张了,都没来得及跟防御大人私下叙话……也不知他的身体怎么样了。”   聂昕之安抚:“其在去岁曾休养半年有余,应是无碍。”   郁容便安心了:“也是,防御大人可是医中国手。”   历经大疫的小镇,残余几许荒凉的意味。   “为什么周防御是魏大人的叔父,又是周兄的伯父?”   “周防御曾受周家养育之恩。”   “我说呢……”   问完一个问题,郁容又有新的问题:“那,周兄想从医,有防御大人前例,他家为什么不同意?”   “周防御出生在魏氏,为杏林之家。”   郁容恍然大悟:“周家却是累世大儒之家……是不是有些看不起医家?”   “不至于看不上。”聂昕之解释,“儒士求济天下,医者济人,为其退而求次之道。”   从事“次”之一道的郁容,一时无言以对。   两人沿街漫步走着,交谈声渐渐飘远。   “砰”的一声响,惊得忙于晒制药材的郁容回了神。   “烛隐兄?你这是……”   翻墙而入的赵烛隐,镇定自若地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尘,一张娃娃脸笑得阳光灿烂:“小郁大夫,我给你带了好东西。”   郁容闻言好奇:“是什么?”   赵烛隐一只手背在背后,高深莫测道:“你猜?”   “……”   这家伙,玩什么猜猜猜的游戏,还挺少女心的。   一边腹诽,郁容一边忍不住猜测了起来。   听聂昕之说,这一位近半年驻守南地。南地药材多生,或是稀奇或是珍贵……照这人神神秘秘的姿态,一时真不好猜。   “石斛?”   赵烛隐摇头。   “黄精?”   赵烛隐否认:“非也。”   郁容沉默了少时,温和一笑:“我便猜不出来了。”   这家伙,又不是他家兄长,才没兴趣与其“玩情趣”,咳!   赵烛隐笑得志得意满,将藏在身后的手拿出:“你看——”   郁容看了,遂是一言难尽。   当是什么精贵的奇珍异宝,原来就是柚子。   赵烛隐道:“润南贡柚,吃过没?”语带遗憾,“原本是想让你中秋尝鲜的,结果没能赶得及。”   郁容轻笑了声:“谢了。”   不管怎么说,这家伙总归是一番好心。就是……   “如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但请烛隐兄直说。”   无事献殷勤什么的。   赵烛隐哈哈了两声:“小郁大夫真乃洞察秋毫,小弟的一点小心思根本就瞒不过您。”   又是“小弟”又是“您”的,听着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郁容无语了少刻,直言:“说罢?”   赵烛隐仍是拐弯抹角:“听说你精通女科,所以……”   好像有些难言之隐。   郁容耐心地等着后续。   赵烛隐支支吾吾的,总算问出口:“不知可有什么能‘起兴’的药?”   郁容喃喃:“起兴?”   隐约记得像是什么写作手法?   赵烛隐见他不解,叹了声:“……房事。”   郁容:“……”   所以,这一通铺垫,又是“贿赂”,又是“谄媚”的,就是想要助兴的药物?   目光难以自控地瞄向对方的下方。   赵烛隐连忙后退几步:“喂,别这样看我,我怕老大会送我去净身。”   郁容轻咳了一声:“烛隐兄身为逆鸧郎卫,应是熟读律令法条吧?”不待回答,说道,“官方明令,禁止‘淫药’流通。”罢了,好言好语,“助兴之物,治标不治本,市面上便是有买卖的,多为虎狼之药,极是伤身。”   “那个,小郁大夫……”   郁容没听清,继续道:“不如我给你辩诊一下?”   他就说嘛,聂家的人,肾都不好。烛隐兄不姓聂,也有四分之一的聂氏血统,所以看着健壮,说不准是“金玉其外”。   赵烛隐急了,忍不住高声:“小郁大夫!”   下一刻,男人冷冽的嗓音传入院子——   “作何大呼小叫?!赵是,你的规矩呢?” 第96章   如老鼠见了猫。   点头哈腰认完了错, 赵烛隐灰溜溜地离开了。   郁容目送着其背影消失在院门外,微仰首抬目, 对上了男人的视线。   聂昕之直说:“他若再烦你, 尽可驱逐。”   “不算烦,他找我是为……”郁容笑着开口,忍不住想与自家兄长分享好玩的事, 话到了嘴边,语气倏而一转,“送我柚子尝鲜。”边说,边指了指丢在石桌上的柚子。   猛地想起了,肾这个问题比较敏感。   难得是一个天高气爽的好日子, 可不想这大白天的回到床上“虚度光阴”。   遂转移了话题。   聂昕之没有追究其话语里的虚实:“吃吗?”   “也好。”捧起大柚子,郁容眉眼弯起, “好久没吃过柚子了。”   这玩意儿在新安府似乎没得卖, 大概是……论稀罕不如荔枝,又不像橘子橙子常见,穿越以来就没再吃过。   聂昕之二话不说,摸出一柄匕首, 就要削皮。   郁容忽是一个激灵:“稍待。”   聂昕之疑惑地看向他。   “我记得,中秋节那天, 谁送了几罐子蜂蜜是吧?”   聂昕之颔首。   郁容不由得勾起嘴角:“蜜炼柚子茶, 兄长可知晓?”   聂昕之配合地回答:“不知。”遂问,“容儿意欲制茶?”   郁容点头:“茶叶太苦了。”   聂昕之领会了精神:“可需帮忙?”   “帮我削皮,最外层黄色的, 越薄越好,”郁容说明,“白皮留着,果肉得保存好,可别弄破了。削下来的皮要切丝……啊,对了,先洗干净。”   一边支使着男人,自己一边也没闲着。   直接取了个熬药的砂锅,刷洗干净。   聂昕之办事效率极高,削皮、切丝一气呵成。   黄皮切丝放入砂锅,郁容往里撒了些精盐,继续指挥:“麻烦兄长净手之后,帮我搓揉个十……一刻钟,完了加水浸没即可。”   聂昕之应了声“好”字,任劳任怨。   蜂蜜柚子茶的制法有简单、复杂不同的手法,郁容选用的是相对复杂,耗时较久的。   砂锅里的黄皮丝浸泡了足有三天,中间滤过盐水,揉洗后换了两三次的清水。   置放了三天的果肉,由于厚实的一层皮白保护,存储的地方又经过精挑细选,剥开了之后,即发现颗粒饱满晶莹,水分基本上没怎么流失。   居然是红柚?   郁容有些惊奇,遂想起赵烛隐口称的“贡柚”,便也不见怪了。   继续制作蜂蜜柚子茶。   去皮白,撕掉内里的筋,红色果肉分簇剥出,尽量小心不弄破颗粒。   便是至关重要的一道工序:熬制柚蜜。   沥干的柚子皮丝,倒入甘泉之水,放砂锅里大火猛烧。   经过炮制的柚子皮,不可能完全祛除麻苦酸涩之味,为了中和口感,喝起来味道更好,加糖是必不可少的。   冰糖是首选,最好是上等的老冰糖。   在聂昕之身边,郁容想要什么,完全不费心思就能得到,不管是冰糖,或者蜂蜜,随意即可取用。   与贡柚搭配,理所当然也是贡品的冰糖。   冰糖敲碎,分次搁入砂锅里,差不多放上一斤的份量,便换到文火慢烧的小炭炉上,慢慢煎熬。   熬制时,边搅拌,边陆续加入果肉。   砂锅里的汁液逐渐浓稠,柚子皮变得透亮金黄,前后差不多得费上一个时辰的功夫。   柚蜜即成。   每天跟药材打交道,有时候制备一种药得耗费几个日夜的郁容,耐心非常好,炼制柚蜜的过程中,一直不离炭炉,手上搅拌动作不曾停歇。   晾冷了柚蜜,遂将蜂蜜倒进其中,搅拌到均匀。   ——蜂蜜选的槐花蜜,浓稠适度,清香淡雅,是制蜂蜜柚子茶的最佳选择。   到这时,制作工序便完成了。   但还没结束,一般来说,制好的柚茶放个一天就能泡喝,但……若想风味更佳,最好封罐储存个七天到一旬以上。   封罐时,最上层需再淋上一层蜂蜜。这样的一罐蜂蜜柚子茶,稍加注意存储,放置到次年也没问题,滋味美妙,口感殊异。   蜂蜜味甘性平,滋肺养脾润燥,解毒抗菌,消除疲劳,增强人体的免疫力。   柚皮清香性温,有理气止痛、化痰清咳之效。   柚子果肉则是性寒,不仅可气喘咳嗽,对心脑肾病患者大有裨益。   三者伍用,润心润肺润肠道,可消食行气,兼清热除痰,解酒亦解毒,具有很好的养生效果。   当然对郁容而言,蜂蜜柚子茶最值得称赞的是……   酸酸甜甜的,相当好喝。   制成的第三天,他就忍不住开罐了,两汤匙的蜂蜜柚子茶,加入一些绿茶粉,热水调配一番,搅匀后当即挑了一勺喝了下去。   清爽美味,香醇可口。   “这是什么蜜?看起来特别好吃的样子。”   看到娃娃脸青年脸凑到罐子口,郁容克制不住在心里嫌弃了一把,若无其事地将蜜罐伸手拿起,面上如沐春风:“自制的蜜炼柚子茶,烛隐兄可要尝一尝?”   赵烛隐显然有些意动,忽然又转头看向院门,表情里泄露出一丝庆幸:“谢了,暂且没工夫喝茶,”开门见山,“找你有正事。”   郁容默默瞄了瞄他的下方。   赵烛隐下意识地收紧两腿,汗颜:“小郁大夫可别吓小弟了。”   郁容无语,给面子地移开视线:“还是为助兴之物?那对身体不好,我给你看……”   “不是不是,你误会了。”赵烛隐赶紧截断,顾及不得什么难言之隐了,直道,“我指的是女方。”   郁容眨了眨眼。   赵烛隐不好意思道:“就是有的女人对那事没兴致。”   郁容恍然大悟,怪不得那天,这人提到什么女科。   女性……性淡漠吗?   郁容有些囧。为什么找他看病的,尽是古古怪怪的“病”?   赵烛隐硬着头皮说完:“不知道算不算病,也不方便瞧大夫,所以……”面露些许“讨好”,“小郁大夫在女科上可堪妙手天成,医术人品又完全放心得下,便想寻求相助。”   感觉这个话题真是诡异。   只好摒弃胡思乱想,郁容努力维持着专业态度:“得分情况,有些是生理症状,有些是心理症状。生理上的问题,或有法子试一试,若是心理原因,”直截了当道,“我也爱莫能助。”   赵烛隐疑惑:“心理?是……心结吗?”   郁容回答:“不光是心结。”   大概针对心理问题作了一遍说明。   赵烛隐脑子活络,大体算是明白了,学着郁容的说法,直言:“心理先不管,要是生理元素,小郁大夫可能治?”   郁容无奈:“也得辩明病因啊。”   赵烛隐小鸡啄米般点头:“明白了,容我思考一下。”   转身,跟做贼似的,蹲在墙角,捂嘴沉思。   郁容见他模样,无言以对,暗自摇头,转而赶紧地将蜂蜜柚子茶的罐子封好,端起茶杯,继续品尝之前泡好的柚蜜茶。   一口喝下,不自觉地微眯起眼睛。   清甜的滋味顺着口腔,滑入食道,流向胃肠。   倍儿惬意。   赵烛隐忽是击掌,以一种壮士断腕的口吻,表起决心:“只好这样了!”   郁容:“……”   神神道道,一惊一乍的,逆鸧卫有这样的副指挥使真没问题?   得幸亏是他家男人掌舵。   “便请小郁大夫随我走一遭如何?”   赵烛隐嘴上询问着,行动间已经十分迫不及待,如果不是顾忌到聂昕之的威势,瞧他急切样子,怕不得直接将人给绑架带走。   郁容暗觉纳罕,看来这位自诩“万花丛中过”的风流子,这回是动了真情实意了?   赵烛隐说着,念念有词:“哪怕回头老大把我拆了,我也认了。”   郁容闻言失笑,这话说的,他家兄长又不是豺狼虎豹。   想着,他出言安抚:“且安心,我在雁洲之时,给过许多女患者看诊医治过,兄长并未为此置气过。”   不否认那男人兴许吃过醋,可这是他的职业,对方不会因此干涉不让他接诊什么的——反正男人女人的,一犯起小心眼,完全没有分别。   赵烛隐仍是焦虑,而又急切,丝毫没有被安慰到,摆了摆头:“不是这个……唉,算了,小郁大夫你赶紧随我走吧。”   否则等老大回来了,发现了他的意图,起码得要脱层皮。   郁容观其姿态,不免有些好奇,便也不婆婆妈妈,收拾好茶杯,检查了一通医药箱,备上常用的女科药物,便跟着赵烛隐出门了。   “走这边。”   郁容停住迈向大门的脚,被赵烛隐神神秘秘的举动弄得一头雾水。   两人鬼鬼祟祟地走小门离开了暂住的院子。   郁容觉得惊奇,他居然一直不知道除了大门、后门,还有这么个隐蔽的小侧门。   愈发对赵烛隐接下来要去的地方感到期待。   天色微暗。   沿河,落尽叶子的柳枝,仍是婀娜招展。   一盏盏灯笼亮起。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郁的胭脂香味。   郁容禁不住打了个喷嚏,不由得仰起头,看到沿道阁楼,轩窗半阖。   朦胧可见女子身影,素手推窗,红袖随风轻轻飘动。   郁容:“……”   好像……   来到了不得了的地方了。 第97章   意识到这里是什么地方, 郁容倏然止步,莫名有些心虚。   “诶, 怎么不走了?”   许是满心惦记着马上就要见到的人, 赵烛隐面上流露出明显的急切,话语之间尽是迫不及待,一时没留意到对方的异样。   郁容没作声, 默默地盯着娃娃脸青年看。   赵烛隐被看得不自在,发热的头脑总算冷静了几分,干咳了一声后一本正经地开口:“小郁大夫你千万别想左了。”   郁容微微笑了:“患者住在这?”   赵烛隐点头,语带殷勤与讨好:“就在前面的清河坊。”急切地解释着,给人一种欲盖弥彰的意味, “蓝儿是正经的乐户,不是那种经营皮肉生意的下等伎。”   郁容若有所思。   说着, 赵烛隐迟疑道:“小郁大夫你胸怀济人之仁心, 应当不会瞧不起乐户吧?”   郁容摇了摇头,瞧不起什么的倒不至于,只是这个地方着实……太敏感了。   且,他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穿越之前一直都是“好好学生”的他, 从来没有涉足过这类地方,一个猝不及防, 被带到这里, 多少有些“刺激”。   难为情的感觉。   赵烛隐见他否认,顿时面露欣慰之色:“我就是知道小郁大夫不同于那些思想龌龊的凡庸之辈。”   来都来了,看情形赵烛隐对患者确实上心得很, 郁容便也不纠结了,反正自己来这里是为工作所需,又不是干啥干啥的。   身正不怕影子斜。   目不斜视地绕过揽客的女人,躲开了染着浓郁香粉的手帕,他好奇地问道:“烛隐兄不是一直在南地吗,怎么认识这里的人?”   这座堰海小城虽也算繁华,但光是到京城的距离,都有千里之遥。   赵烛隐叹息了声:“蓝儿原是官吏家的女公子,十多年前我无意间与她有一面之缘,好些年没见,不曾想……”   话语未尽,郁容却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名义上旻朝没了贱籍,但时代局限,“贱民”、“贱业”在事实上不可能真的消失。   有时,某个官吏犯了重罪,自身受刑罚不提,其家属往往也会被牵连,年轻女性沦落风尘,屡见不鲜。   转而想到赵烛隐所言的“十多年前”……   郁容有些黑线。   那时候这家伙撑死了不过是半大孩子吧?   还真是“痴心”。   就听赵烛隐念念叨叨,说起了他与蓝儿的“罗曼史”。   洋洋洒洒的,概括起来就是,他去南地前,因公务在堰海待了一段时间,重逢了蓝儿,自此心心念念。   念念而不忘。   其言怃然,其情悱恻。   发自肺腑的一席话,听着感人至深,令人忍不住潸然泪下……个鬼!   郁容学着他家兄长的语气:“素闻烛隐兄除却尊夫人,家中另有美近十人。”   赵烛隐怅然道:“蓝儿与她们不一样。”   “如何不一样?”   “想我所想,思我所思,”赵烛隐露出一个迷离的笑容,“红颜易得,知己难觅。”   郁容:“……”   真,渣。   这样腹诽着,他嘴上并不多言。   三岁一个代沟,何况他们相差的何止一个时代、数个时空?   忽地想到他家兄长,真真是旻朝男性当中的一股泥石……清流啊!   言谈之间,避开了数十个拉客的伎人,终于到达了目的地。   一条“界身巷”,拢共就那么长,可郁容一路行来,感觉仿佛走了好久,耳边充斥着莺语燕声,不由得压力山大。   再看赵烛隐惬意自在,如鱼得水的样子,他顿时汗颜了,只觉自己跟土包子一样。   “呀,这位公子好生面生,是第一次来清河坊吧?”风韵犹存的中年妇人笑语盈盈,殷切得让人倍感舒畅,“长得可真俊……”   赵烛隐赶忙截断了妇人的话语:“他是我请来的大夫,可不是来‘做客’的。”   妇人十分有眼色,见娃娃脸青年如临大敌的神态,当即也不调笑了,手帕掩嘴,呵呵轻笑:“是给蓝儿找的大夫?赵郎有心了。”屈膝作了个邀请的姿势,“蓝儿在老地方,赵郎自去罢。”   赵烛隐点了点头,火急火燎地拽着郁容的胳膊,匆匆进了坊内,直待穿过花园,转角进入一条相对僻静的回廊,猛地松了口气。   头次涉足烟花场所的郁容,难免手足无措,便顺从着这人施为。   赵烛隐抬手抹了把不存在的冷汗,对上年轻大夫的目光,哈哈干笑了起来:“这儿多不是正经的人,小郁大夫你可别跟他们计较……”   郁容无言以对,这家伙没发现他自己的说法前后矛盾了吗?   赵烛隐当然发现了,咳了咳,严正表明:“蓝儿是例外。”   郁容暗自摇头,“蓝儿”“蓝儿”的,都快成了“恋爱脑”。   “还请烛隐兄引路,”他提醒,“天色不早了。”   “对对,咱们得尽快。”赵烛隐急道,“老大差不多巳时就得回来了,得抓紧时间。”   郁容:“……”   见他无语的样子,赵烛隐不好意思地承认:“老大打小护食得很,他不喜欢我老是找你。”   郁容懒得跟他瞎掰扯:“走吧。”   清河坊的规模不小。   顺着曲折的回廊,他们来到了一座名叫怜花阁的小楼,正是蓝儿独居之所。   “蓝儿见过小郁大夫。”女子的声音如黄莺出谷,宛转动听。   郁容尚未出言,赵烛隐就奇怪道:“蓝儿认识小郁大夫?”   蓝儿眉目低垂,含羞的面容带着浅浅笑意:“前次随大家去往雁洲,曾无意间见过小郁大夫一面,”轻声细语,如风拂柔水,“小郁大夫之盛名,蓝儿素有耳闻。”   赵烛隐恍然大悟,无心探究,急不可耐道:“既如此,蓝儿想是应该相信小郁大夫的医术的,便请他为你辩治一下如何?”顿了顿,语气放缓,“我们不能在这逗留太久。”   蓝儿闻言静默,少时,缓缓福身:“如此,便劳烦小郁大夫了。”   一直看那二人互动,装作花瓶的郁容对二人颔首,抽出事先备好的薄纱:“还请姑娘正坐,我先给你切脉。”   待蓝儿遵从嘱咐坐好,便开始为其辩诊。   赵烛隐也不避讳,待在旁边,娃娃脸绷紧,略有紧张。   半晌。   “如何?”蓝儿尚未开口,他就抢先问出声。   郁容默了默,迎上赵烛隐期待的目光,暗叹了声,回答:“蓝姑娘岔血体虚,是为肝郁不舒、气血不足,寻常食用些滋补之物,或服几剂养荣汤,便无大碍。”   赵烛隐又问:“所以,不要紧?”   郁容点了点头:“是为小恙,并非大症。”   赵烛隐流露出些许喜意,语气含糊:“吃了药以后就没问题了吧?”   郁容神奇地领会到了他的意思,同样模糊道:“心理。”   通过辩证,可以确定这姑娘大概除了血虚之证,没什么毛病……至少不是生理上的性淡漠。   赵烛隐听懂了,不由得怔忡了。   安静地听着两人说话的女子,这时轻轻柔柔地出声:“蓝儿谢过小郁大夫,冒昧相询,不知养荣汤是为何物?”   赵烛隐回过神:“对,小郁大夫要不你给开个方子?”   郁容表示:“自当如此。”   医药箱里的药物缺了几味,他便直接拿笔墨写下方子,让患者自己抓药煎着吃……到底不是什么大病重症的,药物也不算过于珍奇,熟地黄、山萸肉等滋肾活血的,还算常见,三七比较稀罕贵重些,不过观这小楼的装饰,和女子的穿戴,想也不必担心吃不起。   蓝儿再度盈盈拜礼,掏出一根金钗欲作酬劳钱。   郁容囧了囧,却是不敢……不便收。   还好,有赵烛隐在。   娃娃脸青年果断推拒了女子“付钱”的要求,直言表示一切包在他身上就可以了,等等等等,甜言蜜语不要钱。   郁容望天,只觉自己堪比千八百瓦的一盏大灯泡,遂避让到一边,悄然收拾起自己的医药箱。   这时,楼外传来一阵喧哗。   赵烛隐不满道:“谁在外头闹事?”走到窗前往下面一看,脸色骤变,“老、老大!”   郁容一愣,当即丢开手里的东西,疾步来到窗前,俯视楼下——   十数名郎卫将这边包围了。   其中几人,神色威严地搜寻着什么。   一身玄衣的男人,负手站在月门前,面无表情地抬头看着这扇窗。   郁容:“……”   赵烛隐:“……”   “老大,你听我解释……”   傻愣二人组,在男人不含情绪的一声“下楼”指令下,一刻钟也不敢多待,急忙忙地下了楼。   聂昕之越过急于解释、吓得满头大汗的赵烛隐,走到目光飘忽的青年大夫身前,语气淡淡:“容儿。”   郁容小声唤着“兄长”,怂巴巴地说明:“我在给人看病。”   出人意料,聂昕之似乎一点儿没有动怒,听了他的说辞,微微颔首:“我知。”   郁容悄悄松了口气,面上微笑:“兄长如何大张旗鼓地跑到这儿……”扫视了气势凌人的郎卫们,“围剿吗?”   聂昕之正色:“有数名涉重案罪人藏身与此坊中。”   郁容惊讶,转而道:“这么巧?”眉头微蹙,“这里人来人往的,不是很危险?”   聂昕之回道:“无妨,内外皆有逆鸧卫把控。”   郁容闻言安心了:“那你忙,我先回去了。”   聂昕之说:“一起。”   “诶?”   “主犯皆已缉拿。”聂昕之说明,“残局无需我亲力亲为。”   “这样吗,”心里诡异地发着虚的郁容,笑着说,“那就一起。”   两人相携离开了清河坊。   “老大……”   郁容装作没听到烛隐兄的“惨叫”,偷瞄着男人看不出喜怒的面容,嘴上轻松地问:“这是去哪?好像绕了路?”   聂昕之语气平静:“今晚不回别院。”   郁容目露疑惑:“为什么?”   “郊外发现一处热汤。”   “……热汤?”郁容旋即反应过来其指的是温泉,一时抛开了那点小胆怯,喜出望外,“所以这是要去泡温泉?远不远?”   聂昕之表示:“骑行不过两刻钟。”   郁容听罢,兴致高涨,亟不可待地抓着男人的手:“那还等什么,对了,有马吧?”   “有。”   “……”   “老大,等等我啊!”   呼叫声渐渐远去。   不多时,被男人带上马背的郁容,就再也听不见赵烛隐的声音了。 第98章   时至深秋, 堰海的气候又比新安府冷,这个时节, 泡温泉是一件让人感到身心皆舒爽的乐事。   先行在浴室里将自己清洗了一遍的郁容, 散着头发,随意地披着一件保暖的外衣,趿拉着木屐, 踩过地板,拉开门便看到正襟危坐的男人,不自觉地微笑:“兄长……”   见其眉目半垂,微微低头看着什么,目光下意识地投向对方拿在手中的物件。   灯火昏昧。   郁容眼力极佳, 看清楚了那是一个香囊,粉粉的颜色, 精致的花型, 一看就是女性用的。   “……”   视线上移,盯着男人淡漠的面容。   心里莫名憋闷。   察觉到属于另一个人的视线,聂昕之抬目看了过来,香囊仍拿在手上, 神色冷然。   郁容轻步走过去,勾了勾嘴角:“香囊?兄长去一趟界身巷倒是收获颇丰……”   “容儿。”男人忽地唤道。   郁容保持着微笑。   聂昕之说明:“此物原置放于你药箱之内。”   慢了半拍, 心气不顺的某人, 陡地明白了对方言下之意。   “微笑”保持不住了,郁容飞快地回想了一遍自己在界身巷清河坊的所作所为,忙开口:“兄长且听我解释。”   聂昕之平静地注视着他, 嗓音低沉:“我在听。”   见到对方这样的反应,郁容张了张嘴,蓦地不知道该如何“解释”了。   其实也没什么,他去清河坊原也不是玩乐,但……   想到刚刚自己的误会,还没弄明白“真相”,心情就克制不住地不爽,以己推人,尤其这个“人”是超级护食(赵烛隐语)的家伙,倏然之间便不想“解释”了。   心里是格外地柔软,郁容凑近男人,主动环抱了过去,真心实意地说了声:“抱歉,兄长,是我疏忽了。”   行医没什么,不过,但凡是男人,一提起烟花柳巷,说是去做正事……谁信啊?   郁容知道,聂昕之是相信他的,但很多时候,“相信”不代表心里就舒畅不在意。   谁让……   这男人,不仅非常小心眼,控制欲也极强?   思绪纷乱,郁容面上浅笑:“下回一定提前跟你招呼声。”   没提是赵烛隐“拐骗”他的,反正估计那家伙,好一段日子都不好受了。   聂昕之静静地听着他在说,凝视着那一双桃花眼,目光始终不离。   郁容转了转眼睛,遂是凑近对方的嘴,亲了一口。   果如他所料,杀手锏一出,一切不成问题。   没有什么问题是一个吻解决不了的,如果有,那就再亲一口,三个吻不能更多了!   不过……   亲一口的后果往往无法预估。   “那个,兄长……”郁容的语气略有些弱,“能不能先去泡温泉?”   沉默良久的男人终于出声了,嗓音略带沙哑:“过后再泡。”   ·   秋日,总是伤感的。   郁容坐在窗边,手中书卷不经意地丢弃在一边,目光凝聚在飘香的丹桂上,思绪天马行空——   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是什么?温泉近在咫尺,他却不能入池中泡。   所谓温泉小苑,待了整整一天,但有十个时辰耗费在了床上。   然后,因为聂昕之有公事亟待处理,好不容易从床上爬起的某人,就这样被打包带回了城内。   一阵阵古怪的、闻了就想吐的臭味,争先恐后地直钻入鼻腔。   郁容下意识地捂着鼻子。   神色憔悴,笑容灿烂的娃娃脸青年出现在了窗外。   “好巧,小郁大夫。”   郁容忍着嫌弃之心,强迫自己拿下了捂鼻的手,冲来人微微笑:“可是烛隐兄又有什么吩咐?”   赵烛隐嘿嘿一笑:“就是挺久不见你……”陡地住嘴,少刻,语气一转,“是有事想拜托你,不知……”   郁容颔首:“直说就是。”   赵烛隐就直说了:“还是蓝儿的事,她那个……病,真的无药可医?”   郁容垂下眼,轻声道:“心病难医。”   赵烛隐咕哝道:“不是说上医医心?”   “上医医心”可不是用在这里的。郁容心里吐槽着,面上浅笑:“郁某不过是只能医病的下医。”   赵烛隐打着哈哈:“小郁大夫太谦虚了。”遂也不强求,“蓝儿的病,我再想法子,”话锋一转,“上回你不是给开了什么养生汤吗,那个可不可以制成药丸?”   郁容回:“可以,只是……没必要制成药丸。”   “有必要有必要,”赵烛隐忙道,“汤药难以下咽,药丸服食方便,偶尔出门也好随身携带。”   郁容想了想,便点头:“我试着制备个三五瓶。”   正好这一两天不那么忙。   赵烛隐却道:“三五瓶太少了,不如一次性制个十几二十瓶,你也省事。”   郁容盯着这个恋爱脑不灵光的家伙,默然了少时,才道:“是药三分毒,再者,成药放久了容易变质。三五瓶足够了,待她吃完了这些,血虚之证便能好转,日后注意调养即可。”   赵烛隐小鸡啄米般点着头:“你说得对,小弟想左了。”   郁容暗自摇头,瞄到这家伙一脸春心荡漾的表情,不由默了,忽而想到差点让他误会了自家男人的那枚香囊,心情有些复杂。   偏偏,娃娃脸青年还在絮絮叨叨:“你说,我将蓝儿接去京城如何?”   郁容无语,直接问:“尊夫人作如何想?”   赵烛隐奇怪地瞅着他:“夫人如何想?”沉吟了片刻,恍然大悟,遂失笑,“小郁大夫你思虑过头了,夫人她贤惠淑雅,可不是那种爱争风吃醋,小肚鸡肠之辈。”   郁容被梗了一下,忍不住又问:“那蓝姑娘……她是乐户之身,你接去了京城又该如何安置?”   赵烛隐稍作思虑:“蓝儿的身份确实麻烦,纳入府中却是不成的,”他眼睛一亮,“便安置在京郊的别苑,再交予她些许营生,无需再以卖唱为生。”   郁容瞪大眼,不由得反省,难道自己的思想,真的不适合这个时代潮流?   “你的意思是,兄长‘小肚鸡肠’?”   大家认识这么久了,熟悉到说话无需太顾忌的程度,郁容憋不住,就直接拿聂昕之作类比了。   赵烛隐干巴巴地辩解:“老大怎么小肚鸡肠了?”   郁容轻笑:“不过是让我去乐坊给人看病,你却那么小心翼翼……”   赵烛隐明白了他的意思,不由得汗颜:“这是两回事,老大是男人。”   吃醋这种事,男人女人不是一样?不懂得这家伙的逻辑。   郁容不是爱与人辩论的性格,更不爱插手管人家的私生活,发现在这方面,三观与对方十分不一致时,干脆果断地转移了话题——   “烛隐兄适才从哪来?”   浑身的臭味,严重损伤到自己的嗅觉。   赵烛隐苦着脸:“茅厕。”   确定不是掉茅厕坑里了?   尚未问出口,就听对方继续诉苦:“我已经打扫了整整五天的茅厕,鼻子都给熏坏了。老大真是……”语气陡地一变,“英明!”   毫无所觉的郁容听了,当即意会到什么,转头看向门口,不出意外看到男人的身影。   “来此所为何事?”   赵烛隐一本正经道:“老大你交待我的任务俱数完成了。”   聂昕之微颔首。   赵烛隐见了,神色一喜。   聂昕之复又开口,没头没尾一声:“西南营。”   赵烛隐听懂了,瞬间哭丧了脸,还得强打起精神,说:“赵是领命。”   灰溜溜地走了。   “他又来烦你?”   郁容笑着摇头:“也没什么,让我帮忙制药。”   聂昕之没再多问。   想到刚才跟赵烛隐的闲谈,郁容对他家兄长说道:“烛隐兄说,要将乐坊那位姑娘接去京城。”   聂昕之毫不在意:“随他去,容儿无需忧虑。”   郁容失笑,他真不是忧虑,就是感觉……想不通?   “烛隐兄说他夫人贤惠大度。”   聂昕之了解他的意思,语气淡淡:“联姻重在利。”   郁容一愣,遂扶额:也是,拿现代自由恋爱结婚的思维来思考这个时代的男女关系,有些欠妥了。   不过……   还是觉得烛隐兄对待其夫人,及红颜知己蓝姑娘,都有点渣的感觉。   算了。   咸吃萝卜淡操心,纠结别人的私生活,也太无聊了。   不对!   郁容囧了,他原本之所以关心赵烛隐的感情问题,起因是那只香囊……怕对方一腔热情付诸东流。   结果说着说着,居然把香囊给忘到脑后了。   下一回见面再提醒一声吧。   想到此,郁容又纠结了。   怎么提醒也是问题。   总不好跟烛隐兄直说,你家红颜知己想跟我暗度陈仓,结果被你老大给抢先发觉了?   “为何愁闷?”   感觉到眉角的温热,郁容陡地一个激灵,回过神,若无其事笑着说:“哪里有什么愁闷,我在琢磨药方子,养荣丸的制法相当讲究,一时有些拿不准。”   可不能提及“香囊”这个字眼。   否则……   风华正茂的年岁,日子还是不要过得太颓废了!   “若有琐细之事,尽皆吩咐小厮打点。”   郁容应了一声,不跟自家兄长客气:“肯定会让他们帮忙处理一些药材的。”   养荣丸内含十六味药物,又得提取药液,又需切碎研末,又要浸膏……一个人当然忙不过来。   说罢,郁容倒真琢磨起了药方。 第99章   气血为本, 肝藏魂,治妇人之病往往须得先调经。   经失调而病者, 首选当归、白术、益母草等治疗;伍用白芍、川芎, 以舒肝解郁,有理气之效;另有熟地黄、阿胶滋阴补血;黄芪性温,强壮人体, 为补气良药;艾叶温经散寒,麦冬润肺生津;茯苓安神宁心,砂仁行气宽中;陈皮健脾,杜仲补肝肾,香附疗痛经……十五味药, 再加甘草,中和药性。   无论补气养血, 或为疏肝调经, 养荣丸是为良药。   一般性岔血体虚、月经失调等妇科问题,服用此药,效果十分显著。   “妇科圣手”名号不是白叫的,便是本身没打算专精于女科的郁容, 遇到的女患者多了,相关方面的问题见识得多了, 针对治女科常见病症, 自然而然研究出了一套自己行之有效的治疗手法与方剂。   因着赵烛隐所需,郁容不得不琢磨如何将养荣汤改为丸剂,随即又想到, 女科看病不易,能“舍脸”找大夫的毕竟是少数,如果制备养荣丸交由匡万春堂售卖,倒是不错的选择,之前的女贞片卖得十分畅销,说明广大女性对这方面的成药需求颇多。   如果要将养荣丸当作“商品”普遍推广,方子需得进行调整,哪怕不考虑制备过程难易问题,原本所需的一些药材过于稀罕贵重,成药的成本就偏高了。   便是一番精斟细酌,对原本所需的药材经过加减味,用性近功效相似的常用药替换,终究确定了最适合制成丸剂的方子。   当即付诸行动。   小厮们及时处理好了各味药材,或是切片,或是碾碎,有的煎煮,有的制粉。   琐细之事不必郁容操劳,他主要做的就是用自己的制备工具,对药物成分进行提取、萃取。遂是白术、熟地黄等主要用药的浸膏,浓缩为稠膏,加入经水烊化的阿胶搅拌,再取当归、麦冬等的细末混入均匀。   搬出轧丸机,一次性制成千粒的浓缩药丸。   焙干之后以蜂蜡打光,养荣丸终成。   将药丸分装入瓶,每瓶八十粒,郁容留了五瓶,打算交予赵烛隐,这些治好乐坊蓝姑娘的身体基本上没问题……可不像恋爱脑的家伙说的那样,用上十几二十瓶的,届时病情治愈与否两说,副作用绝对是杠杠的。   差不多一个月两个疗程的药,要是效果不显,那就得重新辩证,服食再多养荣丸也没用,须得换方子。   剩余六瓶的药,加上前几天制成的补肾类药丸,以及那几种只有郁容会制的片剂成药,几百个药瓶加上日化类产品,装了满满两大箱子,交由逆鸧卫的“快递小哥”,拜托其顺道带去雁洲。   在堰海待得“乐不思蜀”的郁容,除却前段时间忙于霍乱疫情,而着实没工夫顾忌匡万春堂与林三哥的生意,即便出门在外,该做的事也没忘记做。   看到占据了马车一半空间的两个大木箱子,郁容不由得汗颜,尽管于对方来说确实是“顺便”之举,但到底劳烦了人家,多少感到不好意思。   “成力士,这一小坛清酒,拿去喝罢,内里搁了些许滋补之物,能强身健体。”   这种酒的度数不大,喝了也不上头,除却养身,更有舒筋活血之效,极适合这些常年在外奔波的郎卫。   成姓力士是个好酒的爽朗大汉,听了郁容的说辞,不跟他客气,拱手感谢:“公子美意,却之不恭。”   郁容见了,弯了弯嘴角,将精巧的酒坛,寻了合适的地方放置妥帖:“好走。”   成力士痛快地笑出声,举手便扬起马鞭挥舞。   马蹄声嗒嗒地响起,车轮跟着骨碌骨碌滚动起来。   目送马车消失在路口,郁容回转身,见到他家男人站在门口,嘴角笑意更深:“兄长不是才出门吗,怎的又回来了?”   聂昕之嗓音沉静:“给你带了一份十三鲜煮。”   十三鲜煮?   郁容完全没概念,不过,听到“十三鲜”的字眼,立刻就想到茴香、花椒什么的香料。   “小吃吗?”   聂昕之说明:“是为西南道之风味。”   “西南道?怎么……”话没说完,郁容忽地想明白了,“莫非是从西南道而来的店家?”   就像青帘村口的小客栈,老板一家原是北方人。   聂昕之颔首。   郁容顿时来了兴致:“那什么十三鲜煮在哪?”   西南道的风味,是不是也跟天朝一样,以麻辣为特色?尽管,旻朝尚未出现辣椒,不过有茱萸、芥辣,包括花椒、胡椒什么的,广为大众用于烹调。   交谈之间,两人回了院子。   打开外檀内瓷的食盒,郁容看清了所谓十三鲜煮的“真面目”,热腾腾的香气扑面而来,略带刺激的味儿直钻入鼻腔,有些痒痒的感觉,口舌之间不自觉地生津。   拿起筷勺,尝了一口,遂有些囧——   十三鲜煮什么的听着不明觉厉,其实就是旻朝版的麻辣烫?   所谓“十三鲜”指的不是十三种香料,而是汤料里有十三样菜色。   荤的有肉片、鱼丸,素的如菘蓝、胡荽,还有萝卜、芥根什么的,加入一份主食面条,即成这一道西南道风的美味。   这般吃法,在西南道之外的地方,可是稀罕新鲜了,如今天气渐冷,热汤带胡辣香麻,吃完了这一份十三鲜煮,浑身暖意洋洋的,通体倍儿舒爽。   身为甜食拥趸者,郁容其实也挺爱麻辣的,就是不太能吃辣,如今这十三鲜煮正合他的口味,因其相较于麻辣烫,着实不够麻、更不够辣,却是足够的香。   唯一让他遗憾的是,毕竟是“打包”带回的,出锅时间略久,在食盒里又闷了好一会儿,面条发涨,有些化在汤里,还有菘蓝什么的蔬菜叶子,泡得有些烂了,吃起来口感欠佳。   见其面露可惜之色,聂昕之建议:“若是欢喜,可赶早去铺席前就食。”   “是哦,”郁容愉悦出声,“兄长陪我去吃?”   聂昕之道:“然。”   “那就明日?顺道逛一逛本地的早市。”   聂昕之自是无有不可地应允了。   见他同意地点头,郁容禁不住笑开了。说来,从疫区轮值完了搬到这座小城,他一直没什么空暇出门闲逛,难得出一趟门,跑去的地方还不那么适合,平白惹得自家兄长不痛快。   “成逾所得何物?”   正寻思着,郁容忽听男人这样问出声,一时有些茫然:“什么?”   聂昕之提醒:“你给成逾的酒坛。”   郁容不自觉地眨了眨眼:“酒坛当然是酒啊,就是那个秋露白,我尝试调配了一下,适合秋冬养生。”   聂昕之眉目半垂,没再询问。   郁容觉得有点莫名,不由盯着男人的面容端详了半晌。   “看甚么?”   聂昕之抬眼,对上年轻的大夫打量的目光。   郁容忽而微微笑了,答非所问:“我知兄长不好杯中之物,那坛酒原就是看郎卫们辛苦,特地调制的。”   聂昕之“嗯”了一声。   郁容继续道:“若兄长想喝酒,待我再琢磨出更好的配方。”   聂昕之淡声回:“无需劳累。”   “不劳累的,”郁容笑吟吟的,说,“我最近对酿酒挺感兴趣的,跟酒老也学了好几手,”顿了顿,语气一转,“我制酒的手艺怕是不如酒老他们,待得酿好了,兄长可莫要嫌弃。”   聂昕之理所当然表示绝对不可能嫌弃他家容儿亲手所制的任何东西。   郁忍俊不禁,暗想——   他真是很会宠爱自家男人的男人啊!   眉眼处忽被人轻抚了抚,郁容从自我陶醉中醒过神,下意识地清了清嗓子,转移话题:“烛隐兄在哪,我制好了养荣丸,正待他来取。”   聂昕之回:“他近日公务繁忙,无暇烦扰你。”   听罢,郁容忍不住腹诽:确定那家伙是公务繁忙,而非在打扫厕所?   “药瓶予我,带给他。”   郁容点了点头:“也好。”   享用完美味,闲叙了半个时辰,聂昕之复又离开忙他的正事去了。   郁容回到房间,装作歇憩的模样,进入虚拟空间继续提升自己——霍乱大疫结束,做了一大堆的大小任务,加上在系统商城上兜售药物啊,旻朝的各种特产等,总算有攒够了贡献度。   跟两年前相比,郁容的医术在实践与系统学习中,不知不觉地精进了许多,放眼旻朝,他的水准即使比不得那些老国医,比诸多只通一方面的寻常医户却是不差了。   鉴于系统之前给的奖励,他自认尚未消化完全,便暂且停止“升级”了,想待自己的基础彻底扎实稳固了再一举突破。   ·   天色将明未明。   清风拂面,透凉中是几许寒意,让原本尚有几分睡意的人,瞬时精神了。   街道上陆续有了人声。   郁容忍着打呵欠的冲动,沿着道边慢步踱着。   有人擦着肩,匆匆赶着路。   忽是一声东西落地的细微响动,郁容漫不经心地看了过去,隐约见到几步开外,地上是一个深灰色的……钱袋?   张嘴想喊前方的人,却见那人步履匆忙,转身就进了一个巷口。   郁容疾步走过去想叫着掉东西的人,站在巷口,只听得蓦然一道关门声,巷中再无人影了。   摇了摇头,郁容往回走了几步,正想俯身捡起钱袋,动作忽是一滞——   钱袋口微微敞开,隐约露出一点点暗黄。   郁容默默站直,垂目思索了少刻,脚步一转,准备按照既定路线,向前走着。   便听旁边一声惊呼。   “金子!”   郁容循声看去,叫出声的中年人猛地捂着嘴。   顺着对方的视线下移,扫视了一眼地上的钱袋,转而收回目光。   “哎,别走……”   郁容就真的没走,偏头看向中年人。   中年人看起来局促不安,又仿佛隐忍着激动,压着嗓门:“小兄弟,这钱袋里有一块好大的金子,你先看到的你捡,不过见者有份,你分我一点怎么样?”   郁容微微眯着眼,嘴角渐渐地弯起。   难道……   他的脸上,左边写着“易诓”,右边贴了“好骗”,额头上还刻着“冤大头”的字样吗?   “大哥,”郁容语气含笑,顺着中年人的说法,问,“这金子好像就一块吧?你说怎么分?”   中年人面上一喜,张嘴欲言。   正这时,忽闻一道低沉、不辩喜怒的男声传来——   “容儿唤谁大哥?” 第100章   郁容心虚了一下下, 遂是理直气壮,称呼陌生人“大哥”就跟“兄弟”或“伙计”一样, 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嘛!   他转身走至后来的男人身侧, 说:“兄长,这位……”“大哥”什么的当然不能叫出口,“壮士, 发现了地上有块金子,正与我商讨如何分法。”   聂昕之遂不语。   郁容笑了笑,转而看向似有退缩之意的中年人:“这是我兄长。”顿了顿,继续先前的话题,“我与兄长有二人, 这一块金子怎么分?”   中年人望向聂昕之的目光带着迟疑。   郁容俯身捡起钱袋,用手掂了掂分量, 语气惊喜:“好像是十两的金锭?”   观其反应, 中年人像是镇定了下来,强调:“说好了,见者有份。”遂给出了意见,“你们有两人, 我也不贪多。咱们平分三份。”   听罢,郁容面露难色:“可这金子就一块啊?”   中年人语带叹息:“我也不占便宜, 金子给你们, 你给我四十两银子就行。”   郁容摇头:“四十两银子太多了,我没有。”   中年人不太相信:“真没有?”见对方摇头,不由得露出肉疼的表情, 唉声叹气,“算了,金子是你捡到的,我也不为难,给个二十两银子总行吧?我瞧兄弟你不是拿不出二十两银子的人。”   郁容同样叹着气,回:“二十两银子也没有。”   中年人吃惊地张眼,不敢置信。   郁容想了想,将钱袋递到对方跟前,笑道:“不如这样吧,金子给你,”学其说法,“我和兄长也不贪心,你掏十两银子就够了。”   中年人赶紧拒绝:“哎呀,我哪拿得出来十两银子,”下一刻目光飘过年轻大夫腰间的玉牌,表示,“要不,我也不要钱了。”看起来是痛下决心的样子,咬牙说,“你那块玉佩……啊——”   伴着惨叫,中年人的身体一下子飞出去了,砰地一声重重落在了丈余开外的地上。   郁容:“……”   这时,又一人从巷口冲了过来,来不及发难,便是一声痛呼,同样摔了出去,半天也爬不起来。   一切发生得极快。   聂昕之看也没看被他踹飞的两个人,目光落在郁容身上:“此等无赖之辈如何值得容儿多费口舌。”   郁容轻咳了咳,也觉得自己太无聊了。   就是,在旻朝遭遇到天朝曾风靡一时的骗局,感到有些新奇罢了。   “他们,”郁容转移话题,问,“要去送衙门吗?”   聂昕之淡声道:“带回去由郎卫质审。”   郁容失笑:“你们逆鸧卫真是什么都管。”   聂昕之略作解释:“黄金作假。”   郁容愣了愣,想到什么,连忙翻开手中钱袋,拿出那一锭的金子仔细辨看。尽早光线昏晦,仍看得出,这假金子做工十分精湛,如果不是拿在手中重量不对劲,几乎辨别不出真假。   金银作假,尤其是假到“以假乱真”的程度,确实不是一件小事。   “之前看到安校尉运了几个大箱子回来……”   聂昕之接话:“俱是查出的假金银。”   郁容恍然大悟:“那天你去清河坊也是为这个案子?”   聂昕之微微颔首。   谈话之间,几名郎卫不知如何得来的消息,迅速赶至,将趴地上的两人拖走了。   郁容无语地看着一时起不了身的骗子们:“你用了多大的脚力,不会把人给踹坏了吧?”   聂昕之语气淡淡:“死不了。”   忽而想起了那日还在青帘,洪大海也被这男人踹得半死,郁容不由黑线——   兄长到底有多爱“动脚”?   “走罢。”   男人的声音打断了郁容的胡思乱想。   “去哪?”   “十三鲜煮。”   “差点忘了……”郁容跟上男人的步伐,“不过抓了那俩,你不要回去亲自审一审?我一个人逛也没问题。”   “无妨。自有人料理。”   郁容“嗯”了一声,他家兄长有主意得很,公事私事一向能妥帖对待,不需他多嘴操心。   遂至十三鲜煮的铺席前。   小摊小位的,出乎郁容预料,还以为他家兄长光顾的地方,比较“高大上”。   大约时辰还算早,摊位前没几个人。   来自西南道的老板,热情地上前招呼着二人。   便各点了一份十三鲜煮,郁容拉着聂昕之寻了座位坐下——尽管只是小摊子,卫生做得看着还不错。   “兄长如何发现这家店的?”   聂昕之有问必答:“只是路过。”   郁容眼露狐疑。   聂昕之说明:“店家为西南道口音。”   郁容了解,心里微有触动,这男人素来不是关注街边小食这些东西的人,想必是因为自己有时候挺爱尝鲜的,便特地留意一些新奇的店铺。   “今天我请客。”郁容心情大好地表示。   聂昕之不见丝毫的嫌弃,十分配合着他家容儿,颔首道了声谢。   郁容闻声失笑,嘴唇微动,没来得及说什么,就听一道温婉柔缓的女声在不远处响起。   “没想到会在这遇到小郁大夫,你也喜欢这家的十三鲜煮吗?”   郁容下意识地侧首看去,看到脸上蒙纱的女子,不由得愣了愣:“你是……”   便是遮掩了面目,他仍旧一眼就认出了女子的身份,却在脱口而出的前一瞬,陡地想起了对方的出身敏感,倏而住了嘴。   蓝儿微微一笑:“前次多谢小郁大夫了,近日吃了你亲手制的养荣丸,蓝……我的身子确是大好了。”   郁容张嘴要回话,猛然就感觉到四周空气温度急转直下将至冰点以下——夸张了的说法,却是敏锐地察觉到某人气息的变化——陡觉一阵压力山大,硬着头皮道:“医者医病,职责所在。”   蓝儿说话的语调一直是轻轻柔柔的:“可惜,愿意为我这样的人治病的医者,却是寥寥无几。”   郁容偷瞄着自家兄长的脸色,看不出个所以然,嘴上回:“天地生生之德,良医自有仁术,姑娘不必因三两庸医而介怀。”   蓝儿轻笑:“良医仁术,小郁大夫所言极是……若非遇到小郁大夫,我怕还得为疾患困扰。”   郁容囧了囧,这话说的,好像她之前得了什么不治之症一样……话说,自他去清河坊,至今天,前后没到十天吧,养荣汤的效果顶多也才刚刚起效?   蓝儿这时突然又道:“小郁大夫是要走了吗?”   注意力集中在某小心眼男人身上的郁容,闻言有些意外……他确实是打算找个理由,拉着自家兄长离开。   比起一顿随时可以吃到的十三鲜煮,自家男人的心情是他最在乎的。   如果对方是寻常的病人,哪怕性别为女,这样也显得他小题大做了,可……   想起了那只香囊,郁容就有种不好的感觉,不管是照顾聂昕之的情绪,或者考虑到烛隐兄的心意,都该与面前这女子尽量拉开距离。   正所谓“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整冠”嘛!   蓝儿盈盈福身:“如此,便不让小郁大夫为难,容我失礼,先走一步了。”   郁容:“……”   这都啥跟啥?   女子说走,连似乎原本计划要买的小吃也没买,就走了。   “兄长且听我说……”   “容儿。”聂昕之忽地出言,截断了某人略带紧张的话语,“用早膳罢。”   十三鲜煮已经烧好了。   郁容默默闭嘴,看着老板将砂锅端上桌。   却听男人又开口了,语气平和:“在我面前,容儿无需诚惶诚恐。”   郁容微怔,心里不经意地酥软了,含笑着朝对方点头。   就知道,再怎么小心眼,他家兄长仍将自己的感受放在心头第一位。   一顿十三鲜煮吃得身心畅快,郁容按捺不住澎湃的心潮,回去后,跟自家男人说了句特肉麻的话:“这世间,我最看重的唯有兄长。”   所以安心吧,免得醋吃太多了有伤身心。   聂昕之听了后,伸手抚了抚某人绚烂的笑颜。   半晌,他突地说道:“那位乐伎居心不良,容儿不宜与之来往过密。”   郁容:“……”   来往?过密?   兄长对某些词语的意思,究竟存在怎样的误解? 第101章   郁容很快即反应过来, 微讶:“兄长是说,那蓝姑娘有问题?”   聂昕之肯定地应了一声。   郁容不经意地蹙眉:“可烛隐兄他……”语带迟疑, “原来是逢场作戏吗?”   聂昕之直言:“他不知。   郁容一时无言以对, 少刻,复问:“不要紧吧他?”   聂昕之淡定表示:“堪为疑人之阵。”   郁容黑线:“作为‘疑人’本人,烛隐兄被蒙在鼓里, 这样好吗?”   “逆鸧郎卫者应秉节持重,当如临如履,昼警夕惕,”聂昕之语气淡淡,“何如处堂燕雀, 蔽于享乐,自以为安, 不知祸将临头。”   道理是这样没错, 但……   “不会有危险?”   聂昕之说:“那乐伎不过一棋子,手无缚鸡之力,以赵是之身手反应,不当受其害。”   郁容摇了摇头:“小心无大错, 再则……”下意识地咳了声,“不是有色迷心窍之说吗?”   “尽皆安置帖妥, ”聂昕之回道, “容儿无需忧恼。”   郁容闻言失笑:“我可没什么忧恼的,烛隐兄是你表弟,只怕他别吃亏了。”   聂昕之平静表述:“吃一堑长一智未为坏事。”   郁容:“……”   这老大当得可真有范儿, 就是相当不负责任。   聂昕之轻抚着他的脸颊:“赵是非无能之辈。”   郁容点点头,逆鸧卫行事自有章程,不便多问,何需他瞎操心。不过……   想不到那灵秀婉丽,性子也柔和温顺的乐伎,居然是包藏祸心之人吗?   待烛隐兄回头察觉了真相,该如何伤心……应该会伤心吧?   稍作一番思虑,郁容转头就将乐伎之事抛到脑后了。   诸人诸事,他可管不了那么多。   所谓“鸡司夜、狸执鼠”,各司其职,则各司其事。他就是一大夫,问这几句“闲事”已是多嘴。   便将注意力放回自己的正业上了。   书房里,郁容阅读着周昉祯寄来的信。   信里提及,对方再度离家“游学四方”,说其在西南道多有耳闻,五毒蛊害人之事,并亲眼目睹到,一个形容消瘦、骨瘦如柴的汉子,被一名老大夫以金针刺穴,口中吐出近尺长的蛇蛊。   尽管周昉祯的用词刻意修饰过,郁容仍能从言辞之间,感觉到其惶恐惊惧的心情。   有些,一言难尽。   蛊毒之事,听着荒诞无稽,但在医书中,确有记载的。但明文记载的蛊毒,与口口相传的说法其实并不一样。   事实上,医书有记载的蛊证,基本上分两种情况:   一种实为虫积之病,即“中蛊”的人体内有寄生虫作祟,或是虫毒积聚,导致络脉淤塞肿胀;   一种就是毒,取毒虫诸如蜘蛛、蜈蚣等研磨成药末,毒物被人服食,出现了“蛊证”,即为蛊——本质上不过是药物之毒作用于肉体之上,某些症状,譬如虫蚁噬骨之痛,让人以为“中蛊”后有真虫在体内行动。   另有,诸如血蛊,此“蛊”通“鼓”,跌仆坠堕因而受伤,出现了气逆或气郁之证,胃脾瘀结,膨胀鼓满,是为血蛊。   无论哪种“蛊”,与传说故事里的什么五毒合一即成蛊,本质上根本不一样。   当然,像周昉祯所说的这类蛊,医书内亦有提及,同时标注了其为“齐东野语”,是“不见经传之谈”。   郁容极度怀疑,对方信里所提及的“蛇蛊”,其实是寄生虫,观其细节描述,兴许就是蛔虫也说不定。   斟酌了一通,他便提笔将己知的蛊毒之事详写说明。   洋洋洒洒几千字,巨细靡遗地告知与那为此而担惊受怕之人。   写完了信,郁容沉吟了一会儿,打开储物格里的药典认真翻阅了起来。   不多久,他起身离开了书房,去了西院的药房。   吩咐一众小厮帮忙炮制药材。   犀角、朱砂、雄黄及玳瑁等,具有解毒之效,或能杀虫,或可燥湿,或安神,或定惊……共为君药,研为细末。   取冰片、麝香,用以止痛消肿;牛黄是清热祛毒、治疗痈肿疔毒之良药。   安息香辟秽杀温,以无灰酒飞过,滤液后文火熬膏,再以水烊化,混入诸味药末搅匀,加入少许的金箔,入药兼为衣,和成梧桐子大的药丸。   是为至宝丹。   至宝丹专解疫蛊之毒,化山岚瘴气,可避诸毒。“中蛊”之后和酒服食此丹三五丸,基本能祛除大部分的毒,至少可以缓解一下蛊证。   制成了至宝丹,装瓶密封,郁容将其与回信放置在一起,准备“邮寄”给一时半会儿无法离开西南道的周昉祯。   “又是周小红?”   郁容回转身,看向他家神出鬼没的兄长,点头后笑言:“周兄在西南道游学,那边盛传五毒蛊害人之事,他被吓得不轻,我便写信安抚一下……”   仔细地将信里的内容复述了一遍给对方听。   “我从海外仙方中觅得了一化蛊解毒的至宝丹,制备了几百丸,准备送与几瓶给周兄作防身之用。”说着,他拿了两瓶递给男人,“多余的送你和你手下郎卫用吧,遇到山岚瘴气什么的,服用几粒即化浊清秽。或者毒物爬咬之伤,以黄酒化开丹药涂抹敷用,亦有良效。”   聂昕之自不与他家容儿客气,收下了至宝丹,道:“西南道却有蛊害之事。”   郁容微微张大眼:“五毒合一养成的那种蛊?”   聂昕之颔首:“有至毒者麒麟蛊,触之即死,可入人之心腹、络脉,中者痛楚难当,常常不得治而殒命。”   郁容听了,仍是狐疑。他家兄长又不是周小红那样容易被糊弄的家伙,按理说……   聂昕之又道:“逆鸧卫内有擅蛊者。”   郁容眼睛一亮,顿时来了兴致:“在哪?我能结识一下吗?”   聂昕之回:“擅蛊者罕见,卫中也只有不足十人,俱数分散在西南道及边疆。”   郁容难免有些失望。   聂昕之说道:“此类人等,不辨良恶,喜怒无常,是非善类,容儿生性纯善,不宜与之多有往来。”   郁容汗颜,感觉他家兄长把他看得也太金贵了吧?   “只是对传说中的蛊好奇得很。”   聂昕之浅声说:“何以恶浊污人眼,当不得一个‘奇’字。”   郁容抬手轻触鼻尖,无奈一笑:他家兄长什么都好,就是保护欲太强了,但凡有点小危险,生怕伤着磕着了自己。   有关蛊毒的讨论,就此告一段落。   待聂昕之忙他的事去了,郁容躲在书房里,召出了系统。   尽管对自家的兄长一贯是深信不疑的,但蛊毒一事实在让他觉得闳大不经,且多少涉及到“专业”方面的问题,不由自主想探究清楚。   说来,西南道蛊害一说,跟天朝民间的苗疆蛊毒传闻,不谋而合。   那些神乎其神的说法,着实难以“说服”郁容。便是相信蛊毒之说,也只会相信医书上所言明的几种“蛊证”。   召唤系统,结果理所当然是没有结果的。没有具体的“参照物”,系统鉴定也不是无所不能的。   倒是获取到一个有价值的线索。检测得知,本位面与他原本的世界有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的相似度。   这意味着,两个位面还存在百分之零点零一的不同……轻微到可以忽略不计的小数,放眼整个位面的广大范围,实质上的差异还是挺大的。   譬如蛊,这种无法理解的存在,且不提天朝那些传说,在旻朝或许是真实存在的。   郁容忽然忆起了两年前,在大恶山与聂昕之的偶遇,彼时咬伤男人的学名为“芒蛇”之毒蛇,仿佛就是这个位面独有的物种。   思及此,便“释然”了些许。   这个世界不乏某些不合常理的存在,比如自己的穿越,以他所知晓的科学,也是难以解释得清的。   这样寻思着,郁容对蛊毒一事的好奇仍未打消。   想了想,复又翻起了厚重的堪比城墙转石块的系统医书与药典。   果真有一名为《诸蛊毒候论》的篇章。   针对诸多蛊毒,俱数详细说明,大概跟他想象的一样,就是五毒合一蛊啊,九蛭育蛊等等……盛贮于器皿间的虫蛇,互相吞噬,唯余一独在者,即为蛊。   遂以之变惑患乱。   郁容琢磨了半天,对育蛊养蛊之法,一时半会儿根本摸不透。   便也不打算摸透了,他是救人的大夫,对制毒制蛊这一类害多于利的行为没大兴致。   转而职业病发作,研究起解蛊之法。   复又翻阅起了药典。   阅览了无数的药材详解与方剂细论,郁容基本上对解蛊毒一法,心里有了章程。   蛊不离毒,所以很多解毒之法用于化蛊也是通用的。   当然化蛊比解毒要复杂了许多,跟治病一样,需得具体辩证不说,化解的步骤相对繁琐多了。   郁容大体总结了解蛊的过程。   首当逐蛊。无论是针刺,或者药物治疗,先将虫蛊驱出体内,驱逐之法也有多种,有的可以催吐,有些则以峻下之法排出,比较难缠的是蛊毒入络脉,则需“手术”,以刺破之法,强行逐蛊。   其次,解毒化蛊。或者说,解毒与逐蛊往往是同时行进的,否则逐蛊时一个不慎,虫毒爆发,中者即会猝亡。   第三个阶段便是修复蛊毒之创,疗治、修养,内创愈合,中蛊者才能真正脱离蛊毒之险。   数日倏忽而逝。   研究癖发作的年轻大夫,这两天一直待在药房,参照着古籍,以系统药典为基础,试验着解蛊之方。   逐蛊者,首选神方太上五蛊回生丹。   听着神神道道的,其实不过是选用的药材,用上五毒的蜈蚣、蜘蛛等,作为君药。   加专杀蛊毒的斑蝥、獭肝,佐以祛除阴毒的附子、椒目,矾石、鬼臼等治癥瘕积聚,包括莽草、芫花在内的数味药材可破蛊毒鬼痊,再以真珠解脏腑之百邪。   上药研末,炼蜜成丸。   中蛊者在服用太上五蛊回生丹的同时,配合用上同样具有一定逐蛊之效、但强在解蛊之毒的大金牙散,即能化蛊而解毒。   解了蛊,再食紫参丸、参术养身丸等可令受创之体经由疗养,慢慢康复。   “你怎么整天待在药房?”   郁容循声看向窗外。   初冬微寒,娃娃脸青年执着纸扇轻摇,别是风流不羁……有毛病!   再观其隐含得意的神态,满面春风,有一种欠扁的意味。   郁容疑虑地盯着他看,半晌忽问:“烛隐兄可是遇到什么喜事了?”   赵烛隐语带诧然:“诶,小郁大夫如何知晓?”   郁容含蓄道:“人逢喜事精神爽。”   赵烛隐闻言呵呵地笑,看起来稍微有些……傻。   “喜事?确实是喜事。”   乐滋滋的模样,简直像是捡到了金子一样。   郁容见了,不由得囧了。   傻乐了一会儿,赵烛隐按捺不住,问:“你怎的不问我是什么喜事?”   什么喜事?郁容眼珠一转,大概就猜出来了:“清河坊的蓝姑娘?”   赵烛隐强自压抑着兴奋,矜持地点了点头。   郁容默了。   想到聂昕之的“疑人之阵”,觉得这家伙好像太可怜了,只是……   尽管大略知道一点儿隐情,他却不好提醒什么,倒不是偏心,而是聂昕之所谋者必为大事,他可不想多嘴坏了事……就算偏心吧,不是理所当然吗?   “小郁大夫于女科一道真堪妙手绝代。”赵烛隐发自内心地感慨。   总觉得这夸赞之言,听着哪里怪怪的。   郁容懒得深究,想到聂昕之的说明,忍不住问道:“不久前听闻你又得回去南地驻守?”   赵烛隐肯定地应了声。   郁容又问:“蓝姑娘跟你一起走?”   出人意料,赵烛隐摇头:“蓝儿身娇体弱,不宜长途奔波,再者,南地多穷山恶水,居住不易,我不忍她跟我吃苦……也不能让她留待清河坊。”   所以……   赵烛隐继续说:“我已捎书回府,夫人会遣人至此,代我接蓝儿去京中。”   郁容默然,少刻叹道:“尊夫人真真胸怀宽广。”   赵烛隐深以为然,赞了声:“夫人之贤良美名,誉满禁中。”   郁容无语,微微摇头。   恋爱脑的烛隐兄,渣得天然,双商也感人。   怪不得,聂昕之没让这家伙知晓蓝儿存在的问题……   恐是担心误了大事。   两人叙着话,院子里传来一阵阵嘈杂。   发生了什么事?   郁容疑惑,不待他走出门探明事实,就听一阵急唤。   “还请公子相助!”   站在窗前的赵烛隐抢先问:“出何事了?你们……中毒了?”   郁容适时地赶到院子里,只见五六名郎卫,单单观面相,即知中毒甚深。   轻者脸色青白,嘴唇隐约泛着紫,大概是痛楚难忍,脸部肌肉有几许扭曲之感。   重者暴睁着双目,神态癫狂,露出凶狠怒忿之色,观其颈项,肤色青紫,渗着血色,经络肿胀,如有虫行。   见状,郁容惊疑不定:他们这是……   中毒症状较轻的安朗犀隐忍着出声:“我等中了蛊毒,公子可能解?”   真的是蛊毒?   看几人情况十分之紧急,郁容保持着冷静,道:“且忍耐片刻,待我辩证,如是蛊毒,我这正好有对症之解药。”   真是巧了。   出于研究喜好,他之前在制备的太上五蛊回生丹,正是所用药材极多、制法最为复杂的一样逐蛊之药。关键在于,这丹药不仅药效殊异,适用普遍,对绝大多数蛊毒皆有效用。   “居然是蛊毒?”赵烛隐在一旁着急,“你们到底去做什么了?”   安朗犀勉强回答:“吾等奉指挥使大人之令密查清河坊,误入蛊池……”   “清河坊?”   郁容正在给症状最严重的那位郎卫辩诊,听到赵烛隐的惊呼,不经意地蹙眉,头也没抬:“还请烛隐兄稍安勿躁,有什么问题待我救治之后再作详询。”   赵烛隐讪然道歉,问了声:“我能帮上什么?”   “不必,有侍药他们就可以了。”侍药即专门伺候在药房这儿的小厮。   遭嫌弃的娃娃脸青年不再碍手碍脚,老实地待在一边。   没了打扰,郁容心神专注地为郎卫们施救。   癫狂者,是中了癫蛊;眼中泛着血点者,腹部胀气,为水蛊……   安朗犀中的应是地蛊。   郁容第一次接触蛊毒,尽管深入研究了好几天的理论,可也不敢随意作出诊断。   借助了系统,总算一一辩证清楚。   这五六个郎卫,确实是中了蛊毒,但,除了所中蛊毒的类型不一样,本质上也有区别。   诸如情况比较严重的,中癫蛊者与水蛊者,其实中的是蛊虫之毒,属于郁容一开始认知的“蛊证”。   针对此类“蛊证”,解毒即解蛊,救治起来不算麻烦,只是由于毒性又急又重,须得抢救急救。   用不着太上五蛊回生丹,急需的是特效解毒药,好在之前炼制的药丸里,有一救急解毒丸,对化癫蛊与水蛊者,具有救急之效。   配合药物,施针能让中蛊毒者以最快速度恢复。   便取治蛊之毒的穴位,中守、心募等,水蛊者加吕细、偏历,清阳利水,癫蛊者则取巨阙,安神而宁心。   快速而有条不紊地给几人施了针,由侍药助他们服食救急解毒丸。   郁容绷着脸,将主要精力放在安朗犀身上。   地蛊者,才是真正意义上,亦即郁容觉得无法理解的,蛊毒。   别看安朗犀看似症状最轻,实际上医治起来最为棘手。   便先让其服用了太上五蛊回生丹与大金牙散,不待药性生效,郁容又取金针,为其针刺。   针刺多处穴位,重中之重为中脘。   针刺直待一刻钟,忍耐力强悍如安朗犀这样的汉子,也忍不住痛呼出声,靠着极强大的意志力,才没能搡开紧张地守在他身旁的郁容,自行拔取金针。   遂是激呕,口泻出阵阵恶臭,如此折磨了半刻钟,吐出了一条中指长、拇指粗的血红色……水蛭?   郁容:“……”   好想吐。   他确实习惯拿一些虫蛇入药,但基本上都是直接取干燥物的。蛇蝎尚且还好,如水蛭这一类软绵绵的生物,本能地让人排斥。   眼前这条水蛭,让人觉得恶心的原因在于,居然是从人体里爬出来的。   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多谢公子。”   安朗犀的声音,让胃肠翻涌的郁容骤然回过神,不在意地摇头,伸手取过侍药端在木盘里的药瓶,打开倒出几粒药丸:“蛊毒伤身,这紫参丸,最好吃上一个月,届时再寻我辩治一下。”   安朗犀闻言颔首。   瞥过中毒的几人,见大家的脸色渐渐好转,郁容长长地舒了口气——   还好还好,他心血来潮对蛊毒起了研究之心,尽管还是靠着系统才能及时救回这几人,但好歹有之前的学习与研究打底,没因为手忙脚乱而出了纰漏,再者,有制备好的成药,也大大节省了急救的时间。   只有一点……   瞥着瓷盂里,撒了消蛊粉而渐渐失去活力的水蛭,郁容默默地又泛起了恶心。   忽然就对研究蛊毒失去了所有兴致了怎么破?   “容儿。”   郁容闻声看向来人,思及适才的惊险,连忙迎了上去,上上上下下将男人打量了一通:“没事?”   聂昕之伸手,在他的脸颊上轻抚了抚,似若安慰:“安心。”   郁容便当真安心了。   聂昕之忽唤了声:“赵是。”   郁容下意识地看向面色茫然的娃娃脸青年。   “老大有何吩咐?”   聂昕之没理会他,注视着郁容,目光沉静:“劳容儿再累一回,给他辩治一下。”   赵烛隐“咦”了一声:“给我吗?”   郁容也有些不解。   聂昕之淡声说明:“赵是极有可能中了蛊。”   赵烛隐:“……”   郁容:“……” 第102章   郁容有点囧。   赵烛隐中了蛊吗, 他怎么一点儿没察觉?   想到当日,暗自腹诽周昉祯纸上谈医误人误己, 现今于蛊毒之证方面, 感觉自己也是只知理论的“空谈派”。   赵烛隐也囧了,睁大眼,反问:“我中了蛊?”   聂昕之略作解释:“刘氏为养蛊人。”   此“刘氏”是为清河坊的乐伎蓝儿。   “怎么可……”   赵烛隐下意识地张嘴欲反驳, 忽是想起什么似的,倏而怔忡了,愣愣不得言。   郁容听了他家兄长的说法,不由得皱起眉,也不犹豫了, 对神思不属的娃娃脸青年道:“烛隐兄过来正坐,我为你切脉。”   诚如聂昕之所说, 逆鸧卫擅蛊者不在这, 一时能给中蛊者解蛊的眼前只有自己了……虽为纸上谈医,他有外挂可以防万一。   尽管,大营那边有技艺精湛的医者,可快马加鞭少也得半个时辰。   如是不巧, 赶上医者出门了,救治的时机便越发延误。   ——同样是这个缘由, 适才中蛊毒者数人, 就近赶急,来这别院寻求自己的帮助,回营只怕来不及。   赵烛隐回神:“哦?哦……”   郁容瞥了他一眼, 感觉这人怎么越发地傻了,吐槽着,待对方坐好了,遂敛回跑马的思绪,认认真真地把起脉。   不浮不沉,不迟不数,不虚不实……脉象和缓,节律整齐、强弱一致。   健康到不能再健壮的程度。   居然没有阳亏或者阴虚,莫非因其只是四分之一的聂家血脉?   从面相气色,到切脉辩诊,皆没发现异常。   精神不由得松懈了几分,郁容朝聂昕之微微笑道:“没有中蛊。”   一直魂不守舍的赵烛隐忽是舒了口气:“我就说嘛,怎么可能被……下蛊了?”   聂昕之闻言垂目,半晌,仿佛想到了什么,忽道:“容儿且为赵是针刺百会穴。”   郁容黑线。兄长简直在瞎指挥,人体穴位是能乱扎的吗?   赵烛隐同样汗颜:“老大,百会在头颠上,最好别乱扎吧?”   郁容附和颔首。   所谓“头为精明之府”,百会则是“诸阳之会、百脉之宗”,没病在那个穴位瞎扎什么针?尽管针刺一下,只要手法得当,不会有什么危险的。   聂昕之遂沉默。   见状,郁容想了想,道:“兄长稍待,容我再为烛隐兄切一次脉。”   这男人行事素来不是毫无缘由的,他既然坚持认为赵烛隐有问题,那么有可能……   第二次为赵烛隐把脉,耗费的时间是头一回的接近两倍。   一开始觉得其健壮过头的郁容,渐渐察觉出一丝违和。   可到底哪里不对劲,怎么也无法辩明。   想到聂昕之说他极有可能中了蛊,立时有些不安,蛊这玩意儿太邪门了,跟慢性毒什么的还不一样,说爆发就爆发,好好的一个人说不准突然就猝死了。   郁容不再迟疑,怕多耽误一会儿就引得无法挽回的后果,果断再请系统协助。尽管这样显得自己无能了,可他本来就是“赶鸭子上架”。   其他的容待之后再说,首先当救人要紧。   郁容失声叫出:“尸蛊!”   赵烛隐惊疑不定:“怎么会?!”   聂昕之仍是面无表情,镇静到极致的模样,淡声道:“针刺百会。”   郁容这一回不再有丝毫的迟疑,对赵烛隐说了声:“烛隐兄且忍耐一番。”   他家兄长的“瞎指挥”是正确的。   尸蛊虽不如麒麟蛊一样是为至毒,实则是最阴狠的一种蛊毒。   蛊入头部,渐渐侵蚀人的神智意志,最终让中者变成行尸走肉的活人傀儡。   可怕的是这类蛊,与寻常蛊毒不一样,在中蛊者彻底失去自我意识前,几乎无法检查得出来,反而由于蛊毒之效,原有的病机被遮掩,中者的身体看似越来越健壮,便是医中国手,若非本身极擅蛊,也察觉不出什么异常。   更糟的是,万一查出了中蛊者的病证,按照寻常的解蛊之法,不仅不能起效,药物入体反而会滋养壮大蛊虫。   郁容只觉后背冒出冷汗,心里是一阵后怕。   好在,凡事不可能完美到无懈可击。   比其他蛊类阴毒又难以察觉的尸蛊,一旦找对了方法,只要没到病入膏肓的程度,解蛊起来相当简单易行。   就如聂昕之所说的,针刺百会,再配穴中脘、巨阙等。   只不过……   尸蛊中者,被针刺百会穴,其痛苦之巨,远超适才安朗犀解地蛊的程度。   于是,聂昕之一声令下,数名郎卫“一拥而上”,不给赵烛隐反抗的机会,让其维持着最适宜针刺的姿势,五花大绑而丝毫动弹不得。   郁容囧了囧,却是默默放任……救命要紧,他其实也担心,针刺百会穴,蛊虫在头部作祟,对方疼得受不了会自行拔针,真出现那样的情况,其后果不堪设想。   “啊——”   比杀猪还惨烈数倍的痛号震动了整个院子。   忍耐着“声波攻击”,郁容扎针之后,疾步回了药房。   针刺须得半个时辰,正好趁这时间,配好顺带煎熬一剂五尸散。   只需服食半剂五尸散,即可将蛊虫强行逐出中者之体,再用剩余半剂汤药,遂尽数可将蛊之毒素清除干净。   别看五尸散听起来比什么五蛊回生丹还渗人,实际上用的药物挺普通的,芍药、桂心,附子加乌头等,俱是植物类药材,却伍用巧妙,剂量与配比十分奇特,用以治尸蛊,堪称特效。   前后不到一个时辰,寄生在赵烛隐头部的尸蛊,便顺着其鼻腔爬出。   米粒大牛奶色的小虫,蠕动在瓷盂里,看得郁容寒毛直竖。   难以想象,这玩意儿在烛隐兄的身体里待了半年之久……这个时间,当然也是系统检测到的。   原本暗觉自家兄长“玩脱了”的郁容,一时无话可说。   忆起聂昕之所说“处堂燕雀”之言,简直太有道理了。   身为逆鸧卫副指挥使,即便做不到“昼警夕惕”,如烛隐兄这般的,也太松懈了罢?   解了蛊的赵烛隐备受打击,表情很受伤,言语之间仍是不可置信:“不可能的,蓝儿她怎么会……”   聂昕之毫不客气地泼着冷水,不给其任何逃避现实的可能:“刘氏是为金银伪造案之重犯。”   赵烛隐喃喃道:“为什么这样?”   郁容也有些弄不明白。   关于金银伪造案,因着那天遇到的两个骗子,他从兄长口风中略有耳闻。   不懂的是,即便蓝姑娘参与了此案,何必给赵烛隐下蛊?   这娃娃脸的家伙,尽管本质上是个天然渣,对蓝姑娘勉强也算痴心一片,按理说,她就算不喜欢他,也不至于痛恨到下如此阴毒之蛊的地步吧?   却听聂昕之提了一个字眼:“温阳常氏。”   赵烛隐听到后,神情骤变,脸色一瞬灰白,整个人仿佛霜打的茄子蔫得彻底。   郁容满头雾水。   待得失意的娃娃脸青年,耷拉着脑袋垂头丧气地离开后,聂昕之主动为他解惑:“温阳常氏是为前朝之后。”   郁容恍然大悟:“反……旻复梁?”   如果是这样,金银伪造一案的性质就复杂了。既为逆鸧卫副指挥使,出身亦堪称天潢贵胄的赵烛隐会被下蛊,一切显得理所当然了。   聂昕之微微颔首。   郁容哑然,少时,道:“前梁不是早灭了一百多年吗?”   何况,严格说起来,梁朝的灭亡不能归责到建立旻朝的聂氏头上。   前梁腐败,百姓民不聊生,有志士揭竿而起,十多支势力相继崛起,遂是群雄争战,逐鹿中原。聂氏后起,先通过合纵连横,稳固自己势力,发展壮大后,一一扫平对手,耗费十数年终究赢得了天下。   “现在的常氏跟前梁的常氏根本不一样吧?”郁容又说。   聂昕之淡然回:“阴谋借端大义,没有温阳常氏,亦可有平阳常氏。”   也是。   郁容不免有些担心:“兄长此后行事,切记小心为上,谁知道还有没有什么擅蛊者。”   聂昕之语气微缓:“自有防备,容儿不必担心。”   郁容点了点头,想起赵烛隐,不由关心问:“烛隐兄他好像打击过头了?”   聂昕之漫不在意,说:“赵是其人,没心少肺,勿药自能愈。”   郁容囧了囧:“兄长……”   说人家没心没肺,这男人当老大的心肠,也真够狠硬的。   聂昕之仿佛察觉到对方的心声,忽道:“刘氏原有一长姐,半年前病逝。”   郁容一时没明白啥意思:“什么?”   聂昕之直言:“赵是认错了人。”   郁容:“……”   烛隐兄不是说,十数年前无意间见到蓝姑娘后,一直念念不忘吗?   仔细想想,其念念不忘的第一面,大概在十二三岁之年,那时,蓝姑娘……四五岁?   囧。   自古深情留不住,所以尸蛊进了脑。   说好的情深义重,结果竟是弄错了人? 第103章   经由聂昕之说, 郁容才知道烛隐兄跟乐伎蓝儿可不光是认错人的问题。   自诩“万花丛中过”的赵烛隐,每每忙完了正事, 休假之日常爱流连舞榭歌台, 曾跟蓝儿的长姐,或说真正的“蓝儿”,有过一段情缘。   那时候其没认出“蓝儿”是他有一面之缘的官吏家女公子。   两相正浓情蜜意着, 京中赵家催促赵烛隐成婚。   赵烛隐回京之后就履行了与其夫人的婚约,因着刚成亲不久,好好收敛了一把风流性子,新婚过后正逢多事之际,东奔西跑忙得无暇他顾, 往后去了南地,再之后为了寻取麒麟竭, 甚至潜出国境在南蕃待了大半年, 便……   渐渐忽视了曾经的红颜知己。   年初,蓝儿病逝。   不多久,其妹顶替其名,入清河坊成为乐伎, 其后就与赵烛隐“喜重逢”。   郁容:“……”   所谓渣渣,真的是只有更渣, 没有最渣。   尽管他觉得烛隐兄不该受尸蛊之苦, 但……   真的有些活该的感觉。   “不该啊,”郁容着实想不通,“蓝姑娘不过十七八的年岁, 烛隐兄如何觉得她会是十多年前的故人?”   聂昕之说明:“刘氏自报其龄廿有四。”   郁容无语:“二十四跟十八差距还是挺大的吧,烛隐兄居然信了?”   聂昕之微微点头。   郁容:“……”   好罢,二十四岁原也不老,有一些人面相年轻,是有可能会被误会为十七八的。   再观蓝姑娘其人,不提出身与图谋,单看外貌风姿,确是天仙一般的人物……在烛隐兄观念里,说不准,再多的岁数,“天仙”合该长着十八岁的脸吧?   郁容勉强说服了自己,却无法掩饰囧囧的心情。   忽而想到什么,他目光古怪,打量着自家男人:“兄长如何得知这些?”   前情后果,清清楚楚,莫不是在人家床底偷听了?   聂昕之语气平静:“不日前着手下之人查到的。”   郁容了然。   想也是,如果这男人一早知道,明显有猫腻的事实,哪怕不想插手赵烛隐的私事,也不可能容忍如此坏法乱纪、对旻朝图谋不轨之人各种蹦跶着。   “真没想到,烛隐兄居然是这样……”   当着人家表兄的面,不好意思说“渣”。   聂昕之显然意会到其未尽之言,语气淡淡:“所谓红颜,于赵是不过春之芳华。”   郁容闻言汗颜。他家兄长什么都好,就是有时候说话,用词奇奇怪怪的,语意也往往不明不白。   神奇的是,他居然心有灵犀般,懂了。   要是别人形容女子为芳华什么的,肯定以为是在夸赞。   但聂昕之的言下之意……   春花再美,如何惹人欢喜,到底不过是点缀之物,多了赏心悦目,少了也无伤大雅。   越说,越觉得烛隐兄渣。   “挠志而寡义,是以薄幸负心,世间之人多如是。”   看到郁容无言以对的模样,聂昕之说了这么一句。   郁容黑线,他家兄长这一个地图炮开得真是极好的。   聂昕之浅声道:“容儿何需介怀。”   郁容失笑:“我哪里是介怀……”   这是八卦好吗!   眼珠遂是一转,他故作一本正经:“于兄长,红颜又如何?”   聂昕之云淡风轻:“除却容儿,世人于我皆如枯骨。”   郁容:“……”   兄长这范儿装得真真是牛,让他忍不住想竖大拇指。   想象一下,在这男人眼里,除了自己,全是行走的人骨头……   那画面着实太美了。   话说,这声世人除了他郁容,是不是也包括了官家、聂暄这些亲人?   那……   郁容自不会揪着这个问题,当真询问出声,反正,不过是一个说法。   他家兄长的“甜言蜜语”就是这么另类,个性!   满足了八卦之心后,郁容懒得再关注赵烛隐的风月往事,心神又放回到蛊毒之事上。   包括安朗犀在内,几名郎卫得以解蛊,没了生命危险,不代表就安然无虑了,还得他继续观察一段时日。   这一回有惊无险的经历,让他越发警醒了。   蛊毒并称,但蛊比毒邪门了多,为了以防往后自己或兄长,乃至相熟的人遭遇蛊毒之险,必得好生学习、研究蛊毒一证相关问题。   便是不求精通,至少中了蛊能及时发觉并正确辩证,熟悉学会运用逐蛊化毒之治法与方剂。   “小郁大夫,”是两天没见到人的赵烛隐,神色颓唐,看起来憔悴极了,“麻烦你跟我走一趟。”   郁容问:“去哪?”   尽管,见其面容近乎枯槁的模样,难免生出些许恻隐之心,可这家伙私下行事时常有些不靠谱,还是先问清楚才好。   赵烛隐直言告知:“密牢。”   郁容不经意地蹙起眉:“带我去密牢?”不太好吧?   赵烛隐道:“安心,我征得了老大的应允。”   既如此……   郁容颔首:“好罢,什么时候去?”   “马上。”   赵烛隐一副亟不可待的姿态,惹得年轻的大夫十分好奇。   又是一番询问,才知,其想见关押后被严加看守的蓝姑娘,可是不管问什么说什么,对方爱答不理的。   郁容听罢,不由得心生几分感慨:烛隐兄于女色上确实渣了,但这一回好像真的动了真心了。   赵烛隐说道:“她想见你。”   郁容觉得莫名:“见我干什么?”   除了医生与患者的关系,他跟蓝姑娘完全没有瓜葛吧?至于那枚引发“惨案”的香囊,刻意被遗忘脑后了。   “不知。”赵烛隐疲倦地摇头,“只说,你与她有救命之恩。”   这样吗?   救命之恩什么的说得肯定不是前次看诊。   郁容遂仔细地回忆了一遍自己看过的女科患者,客观地说,蓝姑娘真的是少有的美人,如果之前见过面,肯定不会没有一点印象的。   却丝毫想不起来,究竟什么时候与对方见过面。   只是……   “见了我又如何?”郁容复又问道。   没别的意思,单纯觉得奇怪。哪怕自己真对其有救命之恩罢,到这个地步,还有见这一趟面的必要吗?   赵烛隐沉默了半晌,轻叹:“我想问问她为什么。若你不在场,她无论如何也不愿开口。”   郁容:“……”   一言难尽。   案情已真相大白,条条件件,凿凿有据;若问私事……烛隐兄若能作一番反省,哪里需得追问一声“为什么”?   在心底嘀咕着,郁容嘴上到底没再说什么。   走一趟就走一趟吧。   便至密牢。   女子布衣荆钗,却是风华难掩,一见到年轻的大夫出现在铁牢之外,原本没什么表情的面容上乍见喜悦之色,不等对方有何反应,便是伏地跪拜,行了好大一个礼。   吓得郁容一跳。   蓝儿开门见山道:“前年腊月二十四,先生曾施热饼两张……”   遂是娓娓道来。   其实没什么好说的,就是郁容采购年货时,无意间看到一个蓬头垢面看不出长相年龄的乞儿,饿昏在街边,怜悯之心发作,便将刚买到手的饼子和一些散钱施舍给了对方。   “若非当日先生施饭之恩,便无今日之蓝儿。”   自始至终,郁容没说几句话。   蓝儿也没在意,自顾自地说了一通。   赵烛隐在一旁可怜巴巴地开口:“蓝儿……”   蓝儿理也不理他,目光柔和如水:“小女一直寻求报答而不得,现如今……”顿了顿,语气一转,“为先生精心备了一份重礼,存储在清河坊宵月阁的密室。”   “……”   礼物什么的,郁容总有种不好的感觉,含糊地应着声。   没什么好说的了。   郁容不打算再待下去,见赵烛隐傻愣愣的顾忌不到自己的样子,便由看守密牢的郎卫引领,与乐伎说了声告辞后离开了地牢。   一回到地面,他第一时间就注意到等候在院中的男人。   “兄长怎的答应烛隐兄,让我走一趟密牢?”他笑问,按照这男人的小心眼,这回的行事有些不合常理。   聂昕之只道:“蛊事邪蹊,防不胜防。”   郁容眨了眨眼,遂明白了这人的意思:“你担心蓝姑娘给我下蛊了?”   聂昕之手指拂过他的眼角:“小心为上。”   如果自己真被下了蛊,莫名其妙跑这一趟密牢就能察觉吗?   想了想,郁容也没深究,反正这男人做事自有一通道理,含笑道:“兄长安心,我也有防身之法。”   聂昕之微微颔首。   两人一边闲叙,一边漫步走回小院。   回到住处,就见一郎卫候在那里,像是等了很久的模样。   一见到聂昕之,其半跪行礼,遂双手半举起一个形态奇诡、不知木质或金属质的匣子。   郎卫说,此匣从清河坊密室搜到,正是蓝儿所说的给郁容的重礼。   郁容:“……”   压力山大,有些不敢看他家兄长的表情。   聂昕之淡声吩咐:“打开。”   郎卫二话不说即打开了匣子——   郁容好奇地探头看去。   只见,三寸长的赤黑色大蜈蚣,游曳爬走在匣底。   ……什么鬼?   举着匣子的郎卫,仿佛对内里的东西早有预料,淡定地举着匣子,半点儿不见畏惧。   “麒麟蛊。”聂昕之语调平静,注视着郁容,目光沉静,“这一份重礼,容儿可要收下?”   郁容:“……”   奇了怪了,怎么莫名有一种被恐吓的错觉? 第104章   蛊什么的当然不想要。   就算不是蛊, 礼物之类也不能乱收……   得看送礼的是什么人。   无论乐伎蓝姑娘到底是怎样的心思,郁容坚决表示自己不会接受这份“重礼”。   不管是蜈蚣也好, 或者麒麟蛊也罢, 全权交予聂昕之,随其处置。   金银伪造一案落幕。   主从犯或就地处决,剩下的一众或被郎卫们羁押送回京城。   其后, 赵烛隐满怀失意地走了。   自霍乱之疫起,忙了小半年的聂昕之终于得了一段空闲。   渐至孟冬,倏忽之间,便来到了十月。   离家数月之久,郁容盘算着该回去了, 再迟些时日,比新安府更冷的堰海怕就得降雪了, 到时再赶路, 不免有些麻烦。   未料,聂昕之突然开口说带他去猎场。   郁容愣了愣:“猎场?在哪?”   聂昕之道:“即在热汤泉眼数里之外。”   热汤?郁容陡然想起来了,故作埋怨:“都怪兄长,到现在我还没泡成温泉。”   聂昕之浅声道:“此次尽可在山庄多待几日。”   “多待几天做什么?天天泡温泉?”   聂昕之回:“白日里教你骑射。”   这么一说倒是郁容让忆起了, 他会出这一趟远门,一开始就是这男人说什么带他来猎场教骑射。结果半道遭遇了霍乱, 忙完了疫病之事, 搬到这座小城,感觉就是换了个地方继续“宅”。   他点了点头:“教会我骑马就行。”   届时出行,尤其是遇到时间比较紧的情况, 赶路起来方便快捷多了。   老是让聂昕之带着他共骑一匹马,“影响”问题且不提,两个大男人的分量着实不轻,总得考虑一下那些价值逾千金的宝马的感受罢?   想象很美妙,真到实际操作,郁容发现自己太想当然了。   “身体微向前倾。”   便有聂昕之手把手教着,仍旧手忙脚乱到仿佛手脚全是多余的程度。   郁容觉得有些囧,从没想过自己居然笨手笨脚到如此地步。   更囧的是……   马尚未骑得会,大腿内侧已摩擦得生生得发疼。   聂昕之察觉到了他的不舒适,也不管他口头上说着不要紧,直接翻身上马,将人带回山庄。   遂坚持要替他上药。   如此关心,让郁容感动之余,更多的是无语——   兄长这样子,实在像娇惯孩子过了头的“熊家长”。   “熊家长”拿来了药膏,见被他娇惯的某人不知在想什么走着神,便在其身侧直接坐下,上手就要脱去对方的衣物。   郁容陡地惊回神:“兄长?”   “上药。”   “……哦。”   一不小心想歪的某人,乖乖地解开衣服。   还好,他的皮肤没娇嫩到摩擦个三两下就破了皮的地步。   火辣辣地疼着,也只是有些发红。   “不用麻烦兄长,我自己可以的。”   尽管,没羞没臊的事,两人做过不知多少次了,可……   大白天的,郁容难免有些尴尬。   聂昕之神态淡然,天生一副严肃的面孔,赫然贴着大写的“禁欲”标签,沉静地开口:“无碍,你自己擦不方便。”   推拒的姿态不怎么坚定,郁容由着自家兄长帮忙了。   这一“帮忙”,就忙到了深夜。   “忙”累了,相拥的两人沉沉睡着了。   次日,郁容拖着疲倦的身体起床,便发现天空悄无声息地飘起了小雪花。   骑射的学习,理所当然地又要搁置后推了。   郁容无语到简直要凝噎的程度,一边唾弃着自己的没用,一边吐槽某个男人的“叵测居心”——教导骑射什么的,照对方的教法,感觉一辈子怕都难学得会了。   幸而,这一趟的目的到底达成了一半。   乘着男人临时有事回城,郁容总算泡到了温泉。   热汤池子有不止一个,他结结实实地在每一个池子里泡足了一刻钟。   泡久了,便犯起了困。   热汤池子的设施十分齐全,聂昕之着人专门搭建了“水热床”,大冬天的刚洗浴完,睡在上面只觉热气蒸腾的,暖意熏人,尤为自在。   正适合补眠。   前一晚只睡了两个时辰左右的郁容,睡在水热床上可谓是一觉酣然。   直到一股异样的香味直钻入鼻腔,胃部痉挛之感让他倏然醒来。   快速穿戴完毕,郁容循着香气,找到了厨房的位置。   看守山庄的老夫妇俩,忙得热火朝天。   “公子,”妇人发现了郁容的到来,连忙丢下了手里的活计,迎上前,“可是有什么吩咐?”   “没什么,就是闻到香气了。”郁容笑着解释,遂有些好奇地看向热油滚沸的油锅,“这是在做甚么?”   妇人回:“炸馓子。”便拿起出锅不久,晾在盘子上的小吃,“农家粗糙玩意儿,公子要是不嫌弃的话,就请尽管品尝吧。”   郁容喃喃道:“馓子……”   真的是好“古老”的吃食。隐约听谁说过,在他老家,温饱还是大问题的过去,女人们怀孕或坐月子,就是吃馓子补身。   目光落在木盘上金灿灿的细细长长的炸面上,郁容问了声:“能尝一下吗?”   妇人听了他的要求,似乎特别高兴,笑得开怀极了,热情地请他品用。   郁容也不客气,拿起了一根,便吃入嘴里。   牙齿之间嘎嘣脆的,感觉有些像麻花,香香脆脆,隐约带着少许的甜。   口感着实不错。   说如何美味倒也不至于,就是……   这玩意儿自带类似辣条一般神奇的“气质”,一根吃完了就上瘾。   吃掉一根馓子的郁容,好容易忍着没拿第二根……咳,那样也太没形象了。   “是面做的?”郁容复又问道。   馓子这玩意儿吃过的次数不多,只记得是面做的,具体是米面或者麦面,就不太清楚了。   妇人肯定地应了声,见“公子”果真只是好奇看看,不需要自己特别招待,便回到装满油的大木盆前忙活着。   将泡在油水里的面条捞起,扭成一圈圈的,搁置在案板上。   另一头,老汉夹起扭成环状的面条,扔到热油里炸着。   油锅里翻滚个几遍,面条变得金黄灿灿的时候,捞起来即成了馓子。   闲极无聊的郁容围观了好半天,暗搓搓地学着炸馓子的手法,与炸制时的小技巧。   他不太钟爱面食,这馓子倒是个例外。   个人觉得,比麻花要好吃一些……咀嚼起来不那么费劲。   而且这玩意儿,吃法似乎挺有花样的,郁容模糊地记得,除了直接上嘴,泡水吃,或者炒菜,都是可以的。   如果学会了,回头没事,在家自己也可以炸一炸……当零嘴着实不错。   待聂昕之回到山庄,就看到他家容儿,一边看书,一手拿着一根金黄的细长条小食,吃着不亦乐乎。   吃完了一根,又拿新的一根。   再吃第三根……   零食被人抢了去,郁容陡地回过神,抬目看向男人,道:“回来啦。”   聂昕之沉声嘱咐:“少食油炸。”   郁容笑吟吟地颔首,遂道:“这玩意儿太邪门了,吃了就停不下来。兄长要不尝一尝?”   聂昕之摇头。   郁容果断拿起一根馓子塞入对方的嘴里,笑问:“怎么样?”   聂昕之没有拒绝他的投喂,待咀嚼咽下了,语气淡淡:“不若容儿亲手烹制的美味。”   “你又知道这不是我做的?”   聂昕之只是微点头,没说什么。   郁容失笑,忍不住又拿起一根,正要往嘴里塞。   聂昕之忽地出声:“覃安送来了鹤虱。”   郁容手上一顿,略作思虑,遂是眼睛一亮:“在哪?”   对方说“鹤虱”他差点没反应过来,是山道年蒿。   “适才送入药材贮藏室。”   郁容顾不得吃什么馓子了,拉着男人就朝贮藏室去,边走边不忘问:“他们是按照我说的手法处理的吧?”   聂昕之应答:“取花蕾炮制阴干。”   闻言,郁容放下了那一点担心,语带赞美:“你手下人真能干。”   聂昕之道:“是容儿的教导之功。”   郁容忍俊不禁:“我教导什么了?”不过是誊抄了培植大全上的培植方法及注意事项,随同种子一起交给专司药材种植之人。   随口一问也不求回答,反正他是习惯了自家兄长口中“容儿最厉害”的言论,语气一转,念念叨叨:“不知道有多少,要是分量足够……”笑着对身侧男人道,“你刚不是说喜欢我烹制的东西吗?不如,我请你吃宝塔糖吧?”   不知道宝塔糖是为何物的聂昕之,奉行着一贯的“容儿说什么就是什么”的原则,颔首,道:“然。”   看到男人一本正经的反应,想象着其吃宝塔糖的画面,有一种诡异的喜庆感。   想着想着,郁容就乐了。 第105章   请聂昕之吃宝塔糖不过是戏言。   即便名字里含有一个“糖”字, 配料亦是以砂糖为主体,宝塔糖到底不是糖, 而为药。   是药即非症情况下不能乱吃。   聂昕之的身体内外是怎样个状况, 郁容了如指掌,他家兄长健康得很,无需“打虫”。   开完了玩笑, 该做的还得做。   覃安那边送来的蛔蒿阴干花蕾,说多不多,一斤四五两;说少,培植成功之初就有这么多的收获,却也着实不少了。   说着制宝塔糖, 郁容当真上手开始了准备工作。   当然,他没打算将这好不容易获得的蛔蒿, 只有斤半左右的干花一次性用掉。   从实用性考虑, 蛔蒿是一种对蛔虫病有特效的药物,患有蛔虫病者配合服食芒硝,直接喝下过滤后的蛔蒿药液即有强力驱虫之效。   旻朝毕竟远不如现代,制糖工艺再发达, 砂糖对普罗大众来说,仍属于相对奢侈的消费, 在蛔蒿产量未得提升的前提下, 将药制成糖其实没什么大必要。   郁容制备宝塔糖,纯粹是出于个人兴趣,研究之心发作罢了, 毕竟宝塔糖也算是天朝数代人的童年情怀麽!   蛔蒿是为君药,便取半斤左右的干花碾末浸入白酒,泡上一夜。   再以回流提取法对药物成分进行提取,所得滤液通过隔水蒸法蒸去酒精。   制备宝塔糖,除却砂糖,为调和口感与药性,配料必不可少。   遂取橙子皮与甘草等制成香料。   橙子皮性温,气味清香,作香料之余,兼具散肠胃恶气、利膈宽中之用。   甘草毋需多说,其性平味甘,止痛之时亦可治气虚乏力,关键功在和中,是诸多方剂皆不可少的一味药。   除却香料,另加些许艾片,有杀虫抗菌之效。   便进入制糖工序。   砂糖放入适量的水,化开同时入锅煮沸,经由滤液,取少许的明矾搁入,与蛔蒿药液混匀,进而熬制成糖坯。   拌入一点自制的明胶,增强黏合效果。   糖坯初成,加香料与艾片搅匀后置放糖板上冷却。   遂捣臼打气孔,使之形成螺旋花型。   切块之后,即成宝塔糖。   因着这是郁容第一次制备宝塔糖,手艺有些不熟练。   自制的宝塔糖比现代市面上的宝塔糖“胖”了一圈,形不似宝塔,容易让人想歪,联想到“便便”……咳!   好在颜色和谐,极浅淡的橘色隐约带着些许绿意,看着相当顺眼。   闻起来是淡淡的芬芳,郁容忍不住拿起了一枚宝塔糖塞入嘴里。   细细咀嚼。   甜味不算浓腻,些许的橙味,透着艾片的苦香,口感十分殊异……挺好吃的。   好容易才没将嚼碎的糖咽入腹中。   是药三分毒。   制成宝塔糖的君药蛔蒿本就带着毒性……当然,便是没有蛔虫,吃一两颗也不至于立马就出现什么不良反应。   不过,还是慎重为好。   像现代许多小孩子那样,喜欢拿宝塔糖当糖吃,是绝对不可取的。   宝塔糖制成后,妥善放置于干燥处,保存一两年不影响药性。其不仅是打蛔虫的特效药,驱蛲虫的效果也十分不错。   就是有一点,可能让有些人受不了。   蛔蒿所含成分山道年,对蛔虫强力的兴奋作用,进而使其发生痉挛性收缩,无法继续粘附肠道。于是,患有蛔虫病的人,吃了宝塔糖后,排泄出的虫子俱是活体……   感觉有点恶心。   恶不恶心的,郁容毫无压力,反正他和兄长无需顾虑这个问题。   制成的宝塔糖,差不多有两斤重,分装成两罐,其中一份按照习惯,送予匡万春堂,经营之事他不懂,全权交由那位匡大东家,随他怎么处置。   “这一罐就交由兄长,说不准你那几个弟弟需要。”郁容笑吟吟地说明。   宝塔糖什么的原就是让小孩子们能自愿吃药,聂昕之的弟弟那么多,据说有好几个年龄才几岁的,年底了,他作为长嫂……咳,口误,是哥夫,得表示个一二嘛!   那些个皇家子弟,什么珍奇好东西没见识过,他一乡野大夫没多少稀罕物,唯有发挥己之所长,另辟蹊径,弄些新鲜玩意儿……算是“见面礼”?   聂昕之沉默地收好装宝塔糖的药罐,未就此表示什么。   心情正好的年轻大夫,面上笑意渐淡,目露疑惑,打量起男人的神态,若有所思。   聂昕之问:“怎了?”   郁容复又弯起嘴角,反问:“应该我问你吧,怎么一副兴致不高的样子?”   何止兴致不高,对于极熟悉男人的每一个反应的他而言,对方就差没直接说“我很不高兴”这句话了。   当然了,按照这男人的行事作风,是绝对不可能会说出这样的话的。   聂昕之淡声道:“并无。”   闻言,郁容微微抬眉,盯着这男人的眼睛,端详了半晌,再问:“兄长因何不豫?”   聂昕之这下没再否认了,沉默不语。   嘴角的弧度越来越明显,郁容一脸高深莫测的表情:“容我推测一下……”   聂昕之静静地注视着眼前的笑颜。   “可是因为,我本说请兄长吃宝塔糖,结果‘言而无信’了?”   不仅食言了,还意欲将亲手制好的宝塔糖送给别人。   郁容问:“可被我说中了?”   聂昕之不予置评,只浅声表示:“我不会与容儿置气。”   郁容转动了一下眼珠,忽问:“我有个谜题,不若请兄长猜一猜……说,什么眼比针眼儿还窄还小?”   聂昕之配合着应答:“不知。”   郁容笑了,乐不可支:“小心眼儿。”   聂昕之听罢,神色淡淡。   边笑着,某人边故意问了声:“兄长以为如何?”   聂昕之语气平静,回道:“尽皆如容儿之言。”   郁容:“……”   这家伙,一本正经的真是不经逗,反显得自己特无聊的感觉。   无聊也罢,“取笑”够了,郁容遂正了正态度:“这宝塔糖是驱虫药,可不好瞎吃乱吃。”顿了顿,语调温柔,“我与兄长已是一体,何必斤斤计较那些细枝末节?”   何况是连细枝末节都谈不上的极小的一件事?   老实说,郁容很认真地觉得,他家兄长……有病。   不过,算了。   谁让他就认了这么个人?   遂不再絮絮叨叨,郁容凑近他家男人,主动地吻上去。   有病不可怕,只需有良方。   对症下药,则药到病除。   ·   接连数日大晴天,树枝、房顶上薄薄一层的雪屑边不声不响地融解了。   趁着天气好,郁容收拾起了行李,跟着他家兄长一起,终于踏上了返家的旅程。   毕竟,堰海再好也不是家。   两年过去,郁容对青帘小院彻底有了归属感,多日不归,着实牵念。   一辆马车两个人。   不像来时那么“赶”,晃晃悠悠的,车马走着不疾不徐。   虽是冬日,沿途景致却各有风情,遂在赶路的同时,顺带游玩了。   幸而天公作美,边走边玩行了七八日,都是朗日清空的好天气。   然而好运迟早会用完的。   晴朗天的,正适宜赶路,马车却坏了。   出城已有大半天了,再折回去有些费事,好在他们不赶时间。   其实没有马车也不碍事,大件什么的早先被逆鸧卫运回去了,现在就是七七八八的小东西,不占空间。   只是天冷风寒的,没个遮挡,到底还是冷。   偏偏,郁容依旧没学会骑马,路途太远,共骑什么的不大合适。   “小郁大夫——”   郁容刚收拾好马车里的零碎小物件,就听这一声几分耳熟、略显尖锐的嗓音。   一时没想起是谁,转身便循声看过去。   老马慢吞吞地踏着步,拖行一辆又破又小的车子。   坐在车前的人,矮墩墩、圆滚滚的,像是只大号的馒头。   郁容有些惊讶,这世界也太小了。   没一会儿,总让人担心随时要断气的老马,踱步停在了坏掉的马车前。   “原来是谢先生,”惊讶完了,郁容遂挂上了笑容,道,“真是巧了,居然在这里又遇上了。”   谢东官道:“我家在甸塘啊,这条路是必经之道。”   郁容恍然大悟,瞄了瞄马车空荡荡的车厢,继续寒暄:“谢先生这是要回家了?”   谢东官点头点到一半,改成摇头。   郁容被他弄得迷糊。   却见胖子客商小眼睛滴溜溜地转了一圈,胖乎乎的脸上挤出一个笑:“小郁大夫和这位……”瞥到静默待在骏马之旁的聂昕之,语气弱了些,“这是打算进城?”   郁容颔首:“马车坏了,得回城重新置办一个。”   谢东官听了,热情邀请:“不如坐我的车吧。”   郁容默默地瞅着那仿佛下一刻就要散架的马车。   谢东官又说:“回城可不折了好远的路?我这车破是破了,遮风挡雨完全没问题。”   郁容没直言拒绝他的好意,好奇地问:“谢先生不打算进城吗?”   谢东官指了指他来时的路:“往南三十多里,有个镇子,我刚想起来有事得过去一趟。小郁大夫你们不如随我一起走,正好也是去小雁京的路……放心,镇子有家木行,马车做得可好了。”   那倒是顺路又省事了,不过……   瞥着胖子客商隐含殷勤的表情,郁容心知,以这家伙“无利不起早”的性子,这般热切的邀约怕是“别有企图”。   遂与聂昕之四目相对,他微微一笑,道着谢:“便麻烦谢先生了。”   谢东官面露喜色:“不麻烦不麻烦。” 第106章   破旧的马车没有驶到镇子上, 却在某一处山庄门前停下了。   郁容眯着眼,看向不远处的高门楼, 感慨了声:“好气派的山庄, ”粗略一观,比聂昕之在堰海这边的庄子规模大得多了……就是有些不懂,他们为什么来这儿, 遂问,“该不会是谢先生你的别庄吧?”   谢东官轻嗤了一声:“没的浪费钱。”   所以,这不是他家了?郁容疑惑地望向胖子行商:“那这里……”   谢东官答道:“东林西谢知道不?这就是那个‘东林’家。”   郁容点了点头,在堰海待了小半年,听过不少当地的见闻, 譬如,所谓“东林西谢”, 倒不是真的一个在堰海之东, 一个远在西边,据说两家靠得挺近的。   但是……   他不解,直言问:“我们来这里做什么?”   谢东官干咳了几声:“林家欠我一大笔银子,我想要回来。”   郁容默了少刻, 轻笑:“谢先生是不是刚从这儿出来的?”   谢东官打着哈哈:“就知道瞒不过小郁大夫你。”   郁容颔首,语带了然:“谢先生‘请’我等来此……莫不是想让我和兄长, 相助你取回欠款?”   这人胆子小得很, 说不准一个人弄不过家大势大的林家?   转而觉得不太可能,到底“西谢”与“东林”可是齐名的,就算其只有一个人, 做生意又不是黑社会火拼,讲究什么“单挑”或“群殴”的。   不给某人继续胡乱猜测的机会,谢东官忙道:“哪里的事,小郁大夫你和这位……”每每说到聂昕之,仿佛都带着一种胆战心惊的意味,“哪能这样跌份儿?”他直接说明,“斗胆带你们来这边,是因为……”   胖子客商左看右看一圈,压低嗓门,神神道道地开口:“我觉得林家有点‘鬼’。”   郁容不经意地蹙眉:“什么叫‘鬼’?”   谢东官继续小声说明:“我在庄子里待了五天,死了四个人。”   郁容一惊:“怎么回事?”   谢东官摇了摇头:“我也不知。”   郁容垂目思索,半晌,目光复又投向胖子客商:“没有报官?”   “报了呀,”谢东官说明道,“仵作查了,说是暴病猝死。”摇了摇头,“五天四个人暴病而亡,说这里头没‘鬼’就见了鬼了!”   郁容恍然大悟:“所以谢先生才连欠款也没要,匆匆忙忙离开了林家?”   胖子客商竭力挽回自己的颜面:“也没有匆匆忙忙,我家有急事……”顿了顿,清着嗓子道,“这不正巧遇到小郁大夫你们吗?林家怎么说也是谢家老交情,我就想请你们来看看,搞清楚到底是什么‘鬼’。”   交情是小事,想有人陪着好壮胆,讨回钱才是正经目的罢?!   郁容对这人的小心思推测了个大概,倒是没太在意,不过……   “连仵作都没查出来吗?”   谢东官明了他的意思,当即表明:“不,我担心的是,”目露些许惶恐,“像霍乱那样。”   郁容怔了怔,缓缓地皱起眉。   “容儿。”一直不曾插话的聂昕之突地出声,“无需多虑,一探便知。”   也是,事情没明朗前,没必要自己吓自己,而且……   尽管冬季不是没有出现疫病的可能性——当年白鹫镇就出现过伤寒——但,没什么天灾人祸的,温病应该不至于如此频繁爆发罢?   郁容看向男人:“兄长的意思是,我们要去探一探?”   感觉怪怪的,自己是大夫,又不是侦探,转而想起自家兄长为逆鸧郎卫,遇到这类神鬼之事,倒是不好袖手旁观。   这头,聂昕之尚未回答,谢东官在一旁就赶忙接话了:“要得要得。”   郁容瞥向胖子客商:“我和兄长就这样直接进庄子没问题?”   谢东官道:“有我带着,随意进出,而且……”肉呼呼的脸皱起,“就怕林家的人没心思招呼。”   “既如此,”郁容问,“谢先生何不等林家之事平息了,再登门拜访?”   欠款什么的,林家有如斯家业,还怕赖掉吗?   谢东官叹了口气,倒没隐瞒:“我也没说假话,林家跟我老交情,确实不太放心得下。”语气微顿,遂补充说明,“你当这几天死的是谁?除了一个跟我一样做客的,第一个死的就是林家老当家,还有两个能干的小子……要真有什么‘鬼’,林家人死光了,我找谁要债去?”   谢东官说得这样明白了,郁容二人没再多纠结,便以“子侄辈”的身份,与之一起踏进了山庄的门。   倒不是好多管闲事。   林家死了这些人,确实蹊跷,如果是有人作祟,官府之人坐镇却查不出来,聂昕之作为逆鸧卫,路经此地总得查探一番;如果是像谢东官怀疑的,是什么传染性疾病,郁容作为大夫,理当该尽些力……   大义什么的且不提,谢东官算是患难之交的朋友了,顺道帮个忙,本也无可厚非。   遂进驻了山庄。   除了一开始状似热情、实际上心神不宁的管事,前来迎接三人,将他们安置到了住处后,郁容就没再见到过林家第三个人。   从正门到客居的偏院,竟是连个扫地的小厮都没看到。   确实……   挺“鬼”的感觉。   天色十分晚了。   谢东官招呼了声,便独自去主院,先行去拜见他的老交情,林氏当家。   郁容目送着其人身影消失在回廊之间,半晌,偏头看向自家兄长,语带惊奇:“居然连送茶水的都没有?”   聂昕之低眉,不知在思虑着什么。   郁容不由唤道:“兄长?”   “无事。”聂昕之安抚。   郁容微微一笑:“兄长有什么想法,无需顾虑我,尽管放手去做。”   聂昕之一时没再作声。   郁容对他了解甚深,直问:“可是发觉了什么蹊跷?”   聂昕之微微颔首,没有隐瞒。   “需得查探吗?”郁容跃跃欲试,“可要一起?”   聂昕之果断打消了他的念头:“我一人即可。”顿了顿,“此间暂无危险,容儿且安心稍待,不出两刻钟我便归来。”   郁容道:“兄长自去打探,不必挂牵我。”   他也是堂堂男子汉好不好?用得着这么不放心吗?就算遇到危险,他可是练了两年的武艺,有利器防身,有暗器和药物以备万一,再不济,生死关头还能求助一回系统嘛!   聂昕之嘱咐了声:“万事小心。”   郁容失笑:“这话该说我提醒你的。”   遂不再优柔寡断。   待聂昕之眨眼间没了踪影,郁容轻轻地叹了口气,暗自摇头——   兄长真是太小心了,直把他当成照顾不好自己的小孩一样。   哪有那么巧,男人一离开,十几分钟最多半个小时的功夫,他就遇到什么应付不了的危险之人……   “好俊俏的小郎君。”   乍然听到一声诡异的嬉笑,郁容顿时惊回了神,循声看了过去。   一袭暗灰,如水墨渲染一般,于沉沉暮色间,来人渐渐显现了身形。   下一刻,一张……奇诡个性的面容,骤然放大在郁容眼帘之间。   苍白的面孔,在第一时间攫夺着他人的眼球,气色惨淡到近乎透明;   黑沉沉的眼眸看不见一点光色;   单看五官,十分的俊美,透着一股异域风情的美感;   一双红得发紫的嘴唇,与惨白的脸色呈鲜明对比,妖异到了极致……   这是个男人。   郁容:“……”一瞬间差点见到了白无常。   尽管对方并非一身白。   “白无常”不但长得鬼里鬼气的,行动之间也是悄无声息的,神出鬼没。   在郁容愣神的一刹那,他便凑近到其颈项之间,然后……   深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你真好闻。”   郁容当即黑线了,感觉,好像遇到了变态?   脚步微动,下意识地想避开。   却避不开。   往左,那人出现在左,往右,右边突地冒出一张惨白的大脸。   默默平复着加快的心跳,郁容面上镇定,温声相询:“不知这位……有何贵干?”   “不叫‘这位’,”“白无常”答非所问——依旧贴得极近,不管郁容怎么躲,也无法躲开他——腔调奇奇怪怪的,“我是白荼。”   白兔?   我还黑猫呢!   在一瞬的走神后,郁容立马拉回了跑马的思绪,按捺着纠结的心情,口吻尽量淡定:“白先生你……”   一句话尚未说完,白荼出声就截断了他的言语,轻轻柔柔的语气,莫名给人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我把你娶回家吧。”   郁容第一反应即是反驳:“我有男人了。”   说罢,自己就囧了。   却听白荼轻笑出声:“那又如何?杀了就是。”   郁容:“……”   对方武力值太高,让他躲避不及。   惨白的脸遂贴得极近,迫得他不得不竭力偏开头……脖子差点扭断了。   “白先生的美意,郁某心领了。只是,”眼看打也打不过,跑也跑不了,郁容只好一边等待着他家兄长的救援,一边与这神经兮兮的家伙周旋,“君子不夺人所好,君子亦不强人所难。”   白荼轻哼:“谁是君子了?”遂是语气一转,欣喜异常,“原来你叫郁某吗?真好听,我叫你某某怎样?”   不仅是变态,怕不得还是个弱智。   郁容不由得头疼了,感觉快要应付不过来了。   白荼自顾自喊着:“某某,随我回南疆。”   郁容立马道:“抱歉……”   明明是再简单不过的字眼,却不知触动了对方哪根神经。   便见白荼脸色蓦地一变,笑意瞬间消泯尽去,眼神冷冽如刀锋。   真真的翻脸如翻书。   霎时间,不知从哪冒出来的一只大蝎子,就出现在郁容的视野之内。   尖翘的双尾看起来十分诡谲……距离他的面容不足半尺。   白荼“把玩”着毒蝎的双尾:“某某再说一个‘不’字,小心它就会咬你呢!”话锋倏地一转,语调柔和似微风,“小心你藏在袖子里的东西,千万别真露出来哦。”   暗器握在手中的郁容心里一凛,不敢轻举妄动。   倒非真的惧怕了对方的威胁。   不过是……   拜前些日子的潜心研究,他几乎能肯定那双尾大蝎子非寻常毒物,而是尚且无法辨明种类的……一种蛊。   蛊术邪蹊,容不得他不严阵以待。   白荼见了,忽而笑弯了眼:“某某不说话就是默认咯?”手掌翻动,双尾大毒蝎转眼就失去了踪影,他喜形于色,伸手就想抱上年轻大夫的腰,欢欢喜喜道,“走,咱们回南疆成亲。”   郁容:“……”   简直想崩溃——   到底从哪里跑出来的神经病?! 第107章   白荼的动作太快了, 郁容避让不及。   就在他觉得要被“抓”走时,忽觉一道凌厉的劲风, 从身后传来, 擦着自己的耳边,直朝某个神经病击去。   心情遂是一喜,转而却是一急。   喜的是郁容心知聂昕之及时赶至救他, 急的是他尤为忌惮着白荼的蛊毒之物。   喜急之间,却如电光火石。   只觉眼前一花,郁容下一刻即见到一袭黑衣的男人与白荼缠斗起来,心急如焚,容不得他有一瞬的犹疑, 当即急声唤着,提醒道:“兄长小心, 他有蛊。”   与此同时, 却听说话鬼里鬼气的家伙轻呼了声:“是你,勺子?发什么病啊?唉唉,别打我……”   勺子?听这一声透着亲密的称呼,原本焦急万分的郁容不由得愣了愣, 强自冷静了下来,遂定睛细看——   除了最开始两下, 似乎是认出了聂昕之的身份, 白荼就没再抵抗了。   聂昕之却仿佛没听到对方的唤叫,不管不顾,将其狠狠、狠狠地揍了一顿。   砰!砰!真真的是“拳拳到肉”。   郁容:“……”   莫名觉得囧囧的。虽然吧, 那个神经病确实挺欠揍的,不过既然是熟人……   能唤聂昕之“勺子”的只会是聂家人,且应为年长者。   待看到气色惨白的家伙被打得吐血……   真,吐血了。   郁容忍不住唤道:“兄长且住手罢!”   是熟人就别动辄动粗,有误会尽量解开再说,凡事好商量。   尽管作为当事者,他自己都不知道存在什么“误会”。   然而聂昕之像是气狠了,对郁容的出声劝阻恍若未闻,起拳落脚毫不留情,揍人的动作凶残到了极点。   郁容:“……”   头一回看到这么残暴的兄长,心里有些毛毛的。   那边,白荼一边辛苦地躲闪着,一边吐了好几口血……旁观者光看他被扁得惨兮兮的模样,都觉得筋骨皮肉发着疼。   即便郁容觉得其是神经病,看着他现如今的惨样,难免心生些许同情之意。   “勺、勺子,”被揍得几无还手之力的家伙,气息奄奄地说,“快住手罢,再打,你小叔我今日恐将命丧于此也……”   郁容眨了眨眼,眼神略微迷茫。   他……   莫不是听错了?   那神经病刚说啥了?其竟是他家兄长的……小叔吗?   眼看男人起手即要举拳,郁容忙不迭地又喊了声:“兄长!”   这一声终是起了效,聂昕之举起的拳头,没有再落到白荼身上了。   遂看也不看被他打得半死的家伙,转身,三两个大跨步,来到年轻大夫身前,将人揽入怀抱:“还好?”   郁容扯开一抹浅笑:“我没事……”   目光不自觉地投向颤巍巍地从地上爬起来的白荼,张嘴欲言,却觉眼前陡地一黑。   大掌覆在那双桃花眼之上,聂昕之语气淡淡:“莫伤了眼。”   白荼咳了好几声,缓过了劲儿,正好听到这一句,不由得抗议:“我如何伤人眼了?”下一瞬却是无心追究这个问题,他轻呼了声,语气大惊,“勺子你这是要跟我抢媳妇儿?”   丝毫不夸张,周遭的气温仿佛在顷刻间陡降了几十度,连空气都像是被冻结了。   郁容黑线,紧赶慢赶地伸手环抱在男人腰间……防止他二度“暴走”。   哪怕神经病嘴贱又欠揍,出人命总是不好的,何况,他有些迷迷糊糊的,没搞明白眼前这一切是怎么回事。   约莫是安抚得及时,聂昕之好歹没再动手,冷言冷语道:“誉王殿下自重,容儿是我契弟。”   白荼揉了揉发疼的胸口,吐了口血水,叨叨咕咕:“什么誉王殿下,叫小叔!”视线落在了被捂着眼的郁容身上,惨白的面容倏而露出了一丝沮丧,“某某怎么会是你的契弟?明明老哥传信说叫什么小桃花吗?莫非,你换了个契弟?”   郁容闻言汗颜。   却听聂昕之回道:“从来只有容儿一人。”   白荼听了,彻底垮了脸,有气无力道:“好不容易看中的媳妇儿就这样没了。”   聂昕之沉声唤了声:“誉王殿下。”   白荼顿时阖住嘴。   郁容默默地听着两人对话,心情是十分的纠结。   搞什么……那神经病居然真的是兄长的小叔?好像还是亲的那种。   “誉王殿下如何在此?”聂昕之问道,神态自若、语气平静的样子,好似适才那一场单方面殴打从来没发生过一般。   “此先得了你着人送来的东西,我就想着好几年没见过面了,闲着无聊,就过来找你,没想到跟你错开了,正好经过这边,发现一些有趣的事儿,就住进了这座山庄。”   白荼回着话,看不到他此刻模样的郁容,只觉得语气正常得很,一点儿没之前那种变态变态的感觉。   听罢,聂昕之没再多言。   白荼一边拿着帕子擦着嘴角的血迹,一边鬼鬼祟祟地偷瞄着郁容。   聂昕之目光如刃,语气隐含丝丝警告意味:“非礼勿视。”   “我不是看……”白荼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   聂昕之不欲与之纠缠,只道:“还请誉王殿下自便罢。”   揽着郁容就要离开。   郁容陡觉得眼前一亮……暮色昏昧,其实也亮不起来,不过是男人将手从他双眼上面拿了下去。   后方传来一阵叫唤:“某某。”   郁容一个没留神,下意识地回过头。   遂是囧了,他为什么听到“某某”,第一反应就是在叫自己。   虽然,确实是在叫自己。   被狠揍了一顿的白荼,气色越发苍白了,却是毫无顾忌,喜眉笑眼的,又是那种古里古怪的腔调:“你若愿意,我不介意跟你扒灰哒!”   扒灰?那指的不是公公和儿媳嘛,用错了词吧?   下一瞬拉回思绪,郁容简直要无语凝噎了。   聂昕之此时转回身,目光沉沉,盯着笑得荡漾的白荼,不吭一声。   白荼旋即正了正脸色,哀声呼着痛:“我受了好重的内伤,勺子你下手太毒辣了。”   聂昕之淡声道:“为老不尊,理当受此教训。”   白荼脸上的表情绷不住了,大受打击:“为、为老不尊?我才二十二啊,哪里老了?”   聂昕之不再搭理他了,带着他家容儿去往了暂宿的房间。   留对方原地叫着:“勺子?勺子!”转而又急呼,“某某,某某……”   一声声的“某某”,堪比魔音穿耳,郁容无言以对,忍不住腹诽——   神经病!!   砰地一声,房门闭严。   忽觉腰上一紧,郁容直直地撞上了属于另一个人的胸膛。   密密严严的,周身笼罩在男人的气息之间。   遂感觉到颈脖紧贴着一只温热的手掌,郁容不经意地喃喃出声:“兄长?”   聂昕之应着,低沉地开了口:“他碰到了容儿哪里?”   郁容:“……”   这话问的,好像自己真跟谁偷情了似的。   聂昕之没等到回话,便又唤道:“容儿。”   敛起胡思乱想,郁容哭笑不得,回:“没碰到哪。”   至于白荼凑在自己颈脖前闻了闻……就不提了,否则真要出人命。   也不是粉饰太平,郁容依旧觉得那莫名其妙的家伙是个变态神经病,但,大抵能肯定对方对自己没恶意。   ——这也是一开始,他没采取极端自救手法的原因。   就算其嘴上说着要娶自己什么的,打个不太恰当的比喻,感觉就像小女孩看到漂亮的洋娃娃那样,喜爱故而起了占有之心。   郁容温声安抚着小心眼的男人,避重就轻:“兄长且安心,便是你没及时赶至,我亦有自保之力。”   聂昕之沉默了片刻,忽道:“誉王殿下有病,非可交之人。”   郁容默了。   ……原来神经病真有病吗?   “都听兄长的。”应了这一声,他语气一转,问,“你揍了他……会不会有事?”   聂昕之回答:“无碍。”   “可是他受了很重的伤……”   语未尽,便听男人漠然道:“死不了。”   郁容狂汗,便忍不住好奇,再问:“誉王殿下真的是你小叔?亲的那种?”   聂昕之看似平息了怒气,闻言微微颔首。   “……”   真看不出来。   “怎么没听说过誉王殿下之名?”   郁容不由得八卦了起来,和聂昕之认识挺久的,他也没怎么刻意打听过皇室密辛之类,不过……主要皇室人员,多少有过耳闻,却从未有一次听什么誉王的消息。   聂昕之解释:“他不满十岁之龄便自请去了南地。”   郁容恍然大悟。   自家兄长不是别人,所以问问题便毫无忌讳。他悄声低语:“他怎么比你还小好几岁?”   聂昕之简要说明:“先帝老有贤子。”   贤子?郁容干咳了声,嘀咕:“你不是说他有病?”   聂昕之言简意赅说了关于誉王的生平。   誉王出生在先帝驾崩前一年,结果……本人竟然自觉不是先帝亲子,说先帝身体不好,那时都快死了,怎么可能还有精力生孩子?   于是,在其母妃去世后,白荼翘家,离开了禁中,去了母妃出生的南疆,一走就是十多年。   郁容:“……”   果然是神经病。   说是老来子,按年龄算,那家伙出生时,先帝不过四十出头,就算抱恙在身,不代表生育能力完全没有罢。   “但他不是自诩是你小叔吗?”郁容疑惑道。   聂昕之有问必答:“不过是不喜其本名。”   “意思是,誉王殿下不喜欢自己的名字,所以就说自己不是聂家人?”   聂昕之微点头。   好吧……   郁容暗道,神经病的世界正常人不懂。   话说,这聂家人也忒邪门了,几乎个个“有病”:大多数皆身体不好,寿命堪忧;少数几个活蹦乱跳的,脑子有毛病。   旻朝至今居然没被玩完,堪称不可思议之奇迹了!   陡地便想起了搞人祭的英王,郁容突地觉得心有戚戚,聂氏一帮子子侄辈都有病,可不得让人忧心旻朝药丸吗?   哦,不对,英王自己就是个神经病。   “所以,誉王殿下原本叫什……”郁容随口一说,忽地想到不宜直呼皇室名讳,倏地住嘴了。   聂昕之倒没隐瞒——他比白荼大了六七岁,名为叔侄,实比兄弟——含蓄道:“日之晨起,拂晓之初。”   郁容奇怪:“那不是官家的名讳?”   聂昕之复说明:“旦者昧爽。”   郁容反应了一小会儿,忽地张大眼,也顾不得什么忌讳了,失声轻呼:“誉王殿下不会就叫……聂旦,聂昧爽?”   聂昕之淡然颔首。   郁容:“……”   片刻之后,他十分大不敬地喷笑了:“聂旦,昧爽……扑哧——”   聂昕之疑惑道:“容儿因何发笑?”   郁容笑得一时抑制不住,语句断断续续,反问:“兄长……哈哈,你……不觉得好笑?”   聂昕之平淡道:“旦本曙熙,是为日晨年初。”   寓意极好。   男人就差直说,哪里好笑了。   郁容顿时哑然了,只觉得笑出来的自己太俗气了。   可是,他竟有些能理解白荼……不对,是聂旦,那个神经病,对这个名字不满之心情感受。   尽管,白荼听着也有点怪。   “还好,”郁容轻叹,“兄长的名字……”   不好说完。   聂普什么的也拗口,但,至少“正常”。   否则,他真狠不下心,跟叫诸如聂旦、昧爽什么的男人搞断袖……怕被笑死。   没办法,他就是一俗人,听到这些名字,无法只在意寓意,而忽视其搞笑的谐音。   想着又忍不住要笑了,郁容好容易才克制着,努力将“聂旦、昧爽”清出大脑,刻意转移话题,问起差点被遗忘的正事:“对了,兄长适才可打探到甚么?” 第108章   聂昕之丝毫没打算故意吊人胃口, 直言:“林家之灾,是为人祸。”   郁容微微睁大眼:“有人在作祟?”   聂昕之颔首。   “到底怎么回事?”郁容蹙眉问。   话说, 这男人去打探消息, 来回也不过一刻钟左右,这么点儿时间能查出个什么所以然吗?   聂昕之浅声说明:“无外蛊之事。”   郁容惊讶极了:“确定?”   奇了怪了,自打无意知晓了蛊的存在, 怎么频频遇到蛊害之事?   聂昕之回:“能引得誉王殿下感兴趣的,只可能与蛊事相关。”   原来是这样吗?   想到那神经病之前拿蛊虫危险自己……郁容遂是了然,好奇道:“誉王殿下是养蛊人?”   聂昕之肯定地应了声。   郁容又问:“之前你说逆鸧卫有擅蛊者,指的就是誉王殿下?”   聂昕之回道:“他并非军卫中人。”   “哦。”郁容点了点头,转而决心拉回跑题的话题, 想到林家死人事件,遂问, “誉王殿下……”   “容儿。”   十分罕见的, 聂昕之在他一句话没说完时,突地截断了。   郁容倒没多想,鼻腔里溢出一声“嗯”。   聂昕之静静注视着年轻大夫,目不转睛, 双眼黑沉沉的,莫名给人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郁容却早习惯了被这样“痴汉”似地直盯着看, 疑惑地对上男人的目光:“兄长?”   他脸上又没长出一朵花, 傻不愣登的,眼神都直了,有什么好看?   聂昕之垂下眉目, 语气淡淡:“容儿莫不是对誉王殿下颇觉好奇?”   郁容目露迷茫,一时没懂对方的意思。   他什么时候对那神经病……咳,誉王殿下感到好奇了?顶多,觉得其名字有趣罢了。   没一会儿,便反应了过来,他对自家男人知之甚深,但凡觉得对方说话、做事莫名其妙时,只要想到其小心眼的毛病,一切疑惑便迎刃而解了。   郁容忍俊不禁:“兄长谬矣。我原想说的是,誉王殿下可是发现了林家有什么人在养蛊,”微顿了顿,嗓音极尽了柔和,说明,“便是对誉王殿下有几分好奇,也不过是缘于其为兄长亲人之故。”   聂昕之捡着重点听入耳,道:“何需在意闲杂人等。”   ……闲杂人等?   郁容默了,半晌,好似无奈,语气透着纵容:“嗯,不在意。”旋即奋力拉回跑到九霄云外的话题,“可知林家是什么人在捣鬼?”   “未明。”聂昕之回了声,语气一转,“不必容儿忧思。待我询问誉王殿下,内里蹊跷即真相可明。”   郁容失笑:“我哪有那么多的忧思?”   当他是忧天下人之忧的圣人呢,不过是……   “到底事关谢先生,若能帮忙解忧,不枉大家同生共死一场。”   正说着,就听外面咋咋呼呼的,传来谢东官急切的呼救声——   “小郁大夫救命啊!”   郁容吓了一跳,忙起身往外跑,自然没忘拉上他家兄长。   哐地一下,略有些粗暴地推开门。人没出屋,就见比数月前胖了一圈的胖子客商,跟只球似的滚进来,满含惊惧的尖叫声透着一股泣音:“哪里来的疯子,呜哇哇——”   聂旦笑嘻嘻的,不紧不慢走在其身后:“好肥的一坨,正适合给我家小喜当餐点。”   郁容:“……”   好心累的感觉。   聂旦这时看到了跑出房门的二人,神色顿时一喜,也顾不得给小喜找“饭”吃了,就想往年轻大夫跟前凑:“某某……”   聂昕之直接挡在了郁容跟前:“誉王殿下,侄儿有要事相询。”   “诶,等等……嘶,勺子你手劲放轻些,骨头刚被你揍得快散了,再扭下去可就得脱臼了。”   郁容目送着那对叔侄出了厅室大门,不由得眨了眨眼。   谢东官哼哼唧唧地凑到他身旁,拍着胸脯,急急地喘了好几口大气。少刻,他蓦然长叹了一声,偷瞄着门外,低低地问:“小郁大夫,那疯子是怎么回事?”   聂昕之的那声“誉王殿下”,音量不大,因其适才差点被吓掉了魂儿,根本没留心探听,自是没察觉出什么。   郁容没说明聂旦的身份,反问:“他做什么了?”   胖子客商面色顿时忿忿,却是心有余悸,压低着嗓门不敢大声。   “他拿着一只双尾大毒蝎,还有一条蛇,一个蜈蚣……说,”浑身难以自制地哆嗦着,“说我肉多,要拿我喂那些虫子。”   郁容默然,所以小喜指的是蛊吗?   “谢先生且安心,”他温声开口,“有兄长在,他不敢轻举妄动的。”   那神经病确实挺邪的。   好在,通过聂昕之的话语可知,对方十分忌惮他。   名义上是叔侄关系,由于性格因素,以及聂昕之比对方大了好几岁,事实上两人的相处方式更像长兄对幼弟。   ——长兄是身为侄儿的聂昕之,幼弟则是“为老不尊”的小叔聂旦。   听了郁容的说法,谢东官倒真被安抚了,小鸡啄米般点着头:“确实,只要有那位大人在,我就没什么好怕的。”   “那位大人”指的是聂昕之。郁容闻言笑了,他家兄长就是厉害,让人畏惧的同时又发自内心感到信赖与可靠。   “差点忘了正事,”胖子客商一拍脑门,“林大东家的身体有毛病,找了好些大夫没查出来,我就冒昧向他推荐了小郁大夫你,你看……”   郁容便想到了聂昕之所说的蛊事,面色不由一整,没故作谦虚推辞,直言:“还请谢先生带路。”   这时,那对不知交流了什么的叔侄,折回了厅室。   聂旦抢在聂昕之之前出声,语调妖里妖气的:“某某要去哪?”   郁容冲他微微一笑。   聂旦见了,笑容荡漾了七分。   却听年轻大夫嗓音温和:“回小叔的话,晚辈正要去给林大东家看病。”   聂旦根本没留意到郁容具体说了什么,只注意到某些字眼,吃惊地开口:“你唤我小、小叔?”   郁容神态坦然,语气理所当然:“我与兄长是为一体,便斗胆随他唤您一声小叔。”   尽管他自觉,那神经病……啊,不是,誉王殿下对自己并非真的存有什么旖旎心思,可对方的嘴太花花了,感觉变态变态的,没的平白惹他家兄长不高兴。   只好以辈分称呼,提醒对方注意一下影响。   聂旦却是一脸崩溃的模样,语气莫名悲愤:“你怎的就喊我小叔了?”   郁容眼神无辜,不解自己哪里又触动到了神经病的神经。   “容儿。”   聂昕之适时出声,目光聚焦在他家契弟身上:“走罢。”   郁容遂不再理会发神经的人,对他家兄长点了点头,便由谢东官引路,准备给林家当家的看病去了。   至于这林家究竟有什么“鬼”,看情形,聂昕之约莫弄明白了。便勿需他费神操心,只顾做好本职,救人即可。 第109章   至林家主院, 总算多了人声。   通往目的地的路上,谢东官说明, 由于接连出现横死之事, 在山庄做短工的都跑了;打长工的,小厮女使们俱数被集中安排搬到靠近住院的地方,又因被警告, 将晚时分及夜里不要擅自跑动,这才显得整个庄子空荡荡的,没有人气的感觉。   郁容听罢,点头表示了解,其实没太在意, 只要不再是什么传染性的疾病,他便能安心些。   见到林家当家, 由着胖子客商与之寒暄了几句, 便直奔主题,郁容为其辩治病证。   其面发赤,至夜便显恶寒,咳嗽短气, 偶唾脓血,看似肺劳之证。   细问后知其下痢有脓血, 郁容便于切脉之后, 在对方腹胸之间一一以手指按压……仔细辩诊了一番,确定是为蛊疰之证。   蛊疰者,既不同单纯由蛊毒引起的蛊证, 又跟真正的蛊之害中者反应不一样。   表象呈现出疑难杂症之伪证,诸如林氏当家这样的,对蛊害不了解的大夫,即便医术高超,往往只当起是肺劳与疟疾并发之症。   如此,误诊误治,极可能促使病状恶化,蛊疰本非寻常病证,引发暴亡猝死,没什么好奇怪的。   郁容本不善蛊,好歹有过解蛊治蛊之经验,因着没察觉到赵烛隐中蛊一事,颇受了些“打击”,便进系统空间好生恶补了相关知识。   现如今亦不能说长于应对蛊事,但在提前有心理准备的情况下,对由蛊害引起的病证,可堪敏锐。   “蛊疰……”林家当家一听到郁容给出的断诊,神态便是微微一变,竭力稳住了,语气隐含急切,“此证可有何解?”   郁容道:“蛊疰是毒转病,服用汤剂,慢慢化去内中毒素,再解表象病征,即可治愈。”   林家当家顿时面色一喜。   郁容补充说明:“疰者易感染,还请林大东家服药期间,竭力避免与人有肢体接触。”   涉及蛊的毒证病证,俱数邪门得很,蛊疰与单纯的蛊证最大的不同在于,这玩意儿在小范围内,传染性极厉害,堪比乙类、甚至甲类的传染病了。   林家当家闻言沉默。   “你之前服食治肺劳的桔梗散,恰巧对蛊疰有些许抑制之效,如今病证不算严峻,待我给你行针,”郁容继续说,“回头配合桔梗散,用上一个月的地榆汤,约莫便能药到病除。”   凡病与毒,皆讲究对症下药,便是连看似可怕的蛊疰,也能轻而易举得以化解。   林家当家叹了口气,面容疲倦:“多谢小郁大夫了。”   郁容微微颔首,没再废话,拿出金针,给这位蛊疰患者扎起了针。   行针完毕,遂提笔写下了地榆汤所需的药物、剂量及熬煮之法等,由林家管事去药房抓药回来自行煎服。   “小郁大夫。”   走至门口的年轻大夫闻声转头。   林氏当家神色失落,透着无法掩饰的愧痛:“家父与犬子是否因沾染了蛊疰才……”   郁容默了默,少刻缓缓摇头:“抱歉,在下未曾亲眼所见……”微顿,说道,“不敢妄下断言。”   对方遂不再吭声。   没继续滞留,看完了病、开了方子,便没郁容什么事了。   “养蛊之人就是林大东家吧?”出了主院,郁容问向他家兄长。   哪料,聂昕之尚未出言,在一边哼哼唧唧试图刷存在感的聂旦,立马抓住机会,抢先回道:“某某真聪敏,就是那老头,”语气不屑,又暗藏得意,“当谁都能养蛊?这回反噬了吧?”   郁容感到不解:“林大东家看着也还正直,怎么会……”   聂旦二度抢嘴了,委屈极了:“某某这话是什么意思?”   郁容一脸懵逼。   什么话什么意思?他说啥了,对方露出这样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   才一想到“泫然欲泣”这个词,便是猛地一阵恶寒,给雷得浑身酥麻。   “谁说养蛊就不正直了?”聂旦沮丧道。   郁容:“……”   别的养蛊人正直与否,他是不知晓。但能确定的是,正直什么的,跟这神经病没有半文钱关系。   聂昕之轻描淡写地瞥了他家小叔一眼。   聂旦顿时正了正脸色。   “有迷信者以为祭祀蛊类,可使万事如意。”聂昕之浅声解答,“尤以经商者最信重。”   郁容恍然大悟:“林大东家养蛊,是想借其‘灵气’,好让生意做得越来越好,结果没想到养蛊不当,反噬自身,进而得了蛊疰。蛊疰易感染,这才引发了祸事?”   聂昕之肯定:“确是如此。”   郁容不自觉地叹了一声:当以为是什么人在作祟,真相居然这样的……一言难尽。   转而,又有些庆幸。   死了好几个人确实糟糕,但不幸中的万幸,正是接连爆发猝亡之事,反倒惹来了大家的注意。否则,林大东家自己误打误撞,服食桔梗散,一时半会儿没生命危险,其他人却在与他接触之时,可能感染到蛊疰……   前有说,这种证候,似毒非毒,似病非病,堪比十分厉害的传染病。一个控制不得当,又是一场后果不堪设想的人之灾祸了!   果然,涉及蛊相关的,邪门得很。   郁容不由得感慨:“养蛊者真非常人。”   刚遭受聂昕之“冷眼攻击”、还没安分到一个呼吸间的聂旦,听到了遂是喜笑颜开:“某某真乃慧眼。”话锋一转,“能解蛊的某某也非寻常之辈。”   郁容:“……”   满口“某某”“某某”的,真跟智障一样哎!   聂旦说得不亦乐乎,忽而语气疑惑:“不过,某某干甚么那么费劲,那老头的病,吃上一旬半个月的黄牛粪不就能治好嘛。”   “黄牛粪?!”   在主院多留待了片刻的胖子客商,紧赶慢赶追上几人,就听到聂旦的话,惊疑不定地呼出声。   郁容转头看向谢东官:“小叔说笑的,谢先生且安心。”   显然,对比印象极差的不明身份的“疯子”,胖子客商对认识了好一段日子的年轻大夫更为信服,当即松了口气,毫不怀疑:“吓我一跳。我还想请小郁大夫替我看一看,有没有染上那什么蛊疰呢……我可不想吃黄牛粪。”   一听到“小叔”的字眼,聂旦莫名就怂了,在一旁叨咕:“本来就该用黄牛粪解蛊疰嘛。”   郁容瞥了神经病一眼,微笑着应下了谢东官的拜托:“也好,等等我即为谢先生切脉。”   得到了答复,谢东官隐含紧张的神色遂放松了些许,嘴上仍是唉声叹气:“都什么事啊,这次回去,我一定得上寺庙拜拜,化煞去去晦气。”   郁容失笑:“回头我送些辟温杀毒的丹药给谢先生吧,佩戴在身上,寻常温毒疫气不得近身。”   谢东官闻言欢喜,连呼了几声“好”字。   天色晚了。借宿的几人理所当然在山庄安顿了下来。   吸取当日霍乱之教训,即便郁容对林大东家的病情很有把握,在对方没有好转前,一时半会儿不打算离开。   聂昕之对此自是毫无疑义。   谢东官尽管被告知没感染上蛊疰,由于其胆子太小,故而也决定多留待几日,好让郁容继续观察,以确定他确实没得病。   至于聂旦……   谁管他是走是留。   找出了暴死之事的起因,林家的混乱渐渐平息了。   做客的一行人,被招待得十分周到,尤其是郁容,作为林大东家的主治大夫,堪称是林家之上宾。   过得还算自在。   除了定期给林大东家复诊,因着不是在自家,寻常制药之事暂且放下,难得聂昕之没被杂务缠身,倒让客居的日子添了几许闲适。   郁容搁下毛笔,笑着问向男人:“兄长觉得我写得怎么样?”   墨迹未干的纸面上,隽秀有余、风骨略欠的文字,是有关救逆产的论述。   聂昕之认真地通读了一遍,一本正经地赞道:“匕首投枪,不能赞一词。”   郁容扑哧笑出声:“得了罢。”   他在系统的要求下,每日练笔五百字,不求达到妙笔生花的程度,如今文章写得通顺,好意思拿出手就够了。   但绝对配不上这男人如斯评价。   郁容笑着摇头:“兄长你这态度不对。”   简直是宠溺“孩子”过头的“熊家长”。   “一味夸赞,容易让人识不清自己的能力,骄傲自满如何得以进步?”   聂昕之语气淡淡:“容儿胸中自有沟壑,何需一喷一醒然。”   郁容乐不可支:“一喷一醒然……兄长说话真好玩。”   “什么东西好玩?”   突兀的插话,丝毫没有惊动屋内二人。   郁容对某个神经病的出没无常,已经见怪不怪了——在这方面,聂昕之跟聂旦果真是亲叔侄。   聂旦一眼扫到了放置在桌面上的文章:“产论十三说?这是某某写的?”不等郁容点头应答,他就赞叹不已,“笔墨酣饱,字字珠玑,其文沉博绝丽,其格舂容大雅……妙哉妙哉,美不可言!”   郁容:“……”   囧。   就是不到两千字的救逆产“小论文”,值得这样夸得上不着天?   若非他还算有些自知之明,听这二人交口称誉不绝口,当真以为自己是绝世大文豪呢!   不愧为亲叔侄……   胡吹乱嗙瞎扯淡,溜得一比! 第110章   懒得搭理睁眼说瞎话的那对叔侄, 郁容对着自己写的文章继续琢磨。   琢磨到自认“增一字则繁、减一字则简”的程度,再暗搓搓地让系统给鉴定一下, 得了个破纪录的最高评分后, 不由得长吁了一口气。   答应给周昉祯刻书而写的“论著”,断断续续耗费了数月之功,到今时总算成稿了。   好歹不至于食言, 同时也能推进系统任务的进度。   说到刻书……   郁容问尚未离开的谢东官:“听说周兄私人刻书之事,书资全由谢先生你大力应援,可是……”   还没问出来,就见胖子客商面色忿忿然。   “别提了,那小鬼……”谢东官气鼓鼓道, “故意坑我。”   郁容好奇问:“可是周兄做了什么?”   胖子客商张了张嘴,倏而摇了摇头, 没继续说甚么。   见状, 郁容也不追根究底,语气一转,含笑赞道:“谢先生高义。”   谢东官受不住夸,一下子便消了气, 面露得意:“谁让我就是心肠软呢,就看不得人可怜。”   郁容失笑, 遂是附和地点起了头。   却听胖子客商忽地叹了声:“我家小儿, 要是还在,跟那小鬼同龄同日大。”   郁容愣了愣,嘴唇微启, 陡地意识到对方的言下之意,便默默阖紧了嘴。   还是头回听这人提及孩子。其保养得当,四十岁的面相看起来不过三十多,倒是让人一时忽略这个年龄,在这个时代早就可以添孙子了。   谢东官惆怅了少刻,慢慢又笑了:“也是巧,我家小子就叫‘小红’。”   郁容听罢,唇角弯了弯:“便是人与人的缘分了。”   胖子客商撇了撇嘴,语带嫌弃:“得了,谁想跟那小鬼有缘分,坑了我大几百两银子。”   郁容张大眼,惊讶道:“这么多?”   谢东官轻哼出声:“你当刻书是玩玩儿的事?”   郁容难以相信,抠门如对方,居然轻易就掏了几百两银子,转而想起对方说的他家小儿,便是默然。   勿论出于何种动机,胖子客商当真担得起“高义”一词。   就是不知,周昉祯私人刻书之事进行得如何了。几百两银子的投入——金钱上的回报且不提——是否能得偿所愿,初步实现“立言”之志?   听说其从西南道回了新安府,郁容暗想,待林家事了,回去或许可见上周兄一面。   在此前,写好的文章先一步寄至了邹良。   等一行人回到了青帘,在家才休整了一个晚上,次日,不知是巧合,或从哪里打探得来了消息,周昉祯便上门拜访了。   “周兄让我再写一篇文章?”   郁容疑虑之余,有些纠结,他好不容易才写好了那一篇《产论十三说》,就这么被“毙了稿”?   周昉祯勾了勾嘴,扯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周氏微笑:“也不是不刻你那篇产论说,只是……”看似不好意思,“我先行刻了一本,请了好几个大家看,都说……恐是无人愿购此书。”   郁容轻笑。   确实,就算走“自费出版”,总得有人买账才是。   之前看周昉祯兴致勃勃的样子,他还稍有忧虑对方热血冲头,有了几百两银子打底,做起事来就不管不顾。   “所以,周兄更改了计划?”   周昉祯颔首:“我便想,不如先让《武林志》名传旻国上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届时再刊载医学著说,必能扬我医之术道。”   郁容喃喃:“《武林志》?”   周昉祯说明:“是我为刻书定好的名称。”   郁容闻言囧了囧。   武林什么的,第一时间想到武侠,感觉跟医学根本不搭嘎。   周昉祯遂解释:“武林是邹良书院所在山名,为读书人众所周知,我暂且借用此名。”微顿,志气满满地表示,“待其誉满寰中之时,再改回原定的《大医无术》。”   誉满寰中……   好大的志向。郁容笑了笑,不提那摸不着边的事,继续关心起眼下的事:“如此,周兄希望我重写什么样的文章?”   讲真,经由几不间断的练笔,他现在写个小论文倒是勉强可以,可如果写别的,文采怕是够不上标准。   周昉祯赶忙掏出几张……   “样稿”?   “这是我费尽周折,拜托树成先生和无庸先生写的。有此二章,一经刻印,《武林志》必当举世瞩目。”   郁容吃惊极了。   周昉祯所说的两位先生,大概类似旻朝版的东坡先生吧?   这家伙竟请得动那二位大牛?   陡地想起了,对方的出身也是非同寻常。   郁容不由得汗颜:“既有树成先生与无庸先生的诗文,郁某如何斗胆厚颜献上拙劣之作?”   周昉祯义正言辞地表示,原是他二人的私人刻书,两位先生也就在“发刊”时登载两篇文章,主笔自得靠他们自己。   郁容:“……”   不是周兄的私人刻书吗?怎的变成他俩的了?   周昉祯被他盯得心里发虚,半晌,终于小声提醒:“你家那位大人。”   郁容微微一怔。   周昉祯抓了抓脸颊:“他非要援助我千金书资,我……”语气有点怂,“不敢不要。”   郁容一时无语。   周昉祯怕他误会,连忙解释:“就是没那千金书资,我还是会请小郁大夫你写的,真的!你那篇《产论十三说》写得真好。”   郁容哑然失笑,没怪责他家兄长的冒失之举——到底对方是好心,且也算不上办坏事。   便拿起树成先生二人的文章,他决定先看一看,再确定自己要不要写……写小论文是没办法,为了任务之需。   “狸奴戏?这是……”郁容迟疑道,“树成先生写的?”   周昉祯点点头,神色陶醉:“虽短小却精悍,妙趣横生,着实令人拍案叫绝。”   郁容只觉一言难尽。   五六十个字,确确实实写得棒极了。   然而,再好的文字,也无法否认其内容,只是在描写猫玩耍的场面,翻译成大白话就是——   大黄猫啊太可爱,小黑猫啊更可爱,哎呀,大黄猫跟小黑猫打起来了,滚啊滚的扑通掉水里了,好可怜。   郁容默默拿起另一位先生写的诗文,快速阅读完了,有一种不出意外的感觉。   两位大牛真默契,那个写宠物,这个更接地气,写的是美食。   大意是,邹良风味特别多,这个好吃,那个美味,尤其鳜鱼,比别处更大更肥、口感更佳,待在这里胃口大开,三个月长了二十斤,非常不想回家了。   周昉祯继续赞叹:“无庸先生写这邹良鳜鱼,真真惟妙惟肖,宛然如生……”   郁容:“……”   十分怀疑,即使有树成先生与无庸先生的“名人效应”,《武林志》当真能如周昉祯所言,一举得美誉传名天下知?   话再说回来,周兄让他写非医学相关的,莫非也要写个什么猫啊狗的,或者哪个东西能吃、好吃、怎么吃?   仿佛心有灵犀,感慨了好一通的周昉祯终于说到“正事”:“小郁大夫你不如就写你那回说的复仇记,如何?”   郁容听了,只觉得臊得脸上发起了烧。   对方所言的“复仇记”,是在疫病期间,他为了安抚那些感染了病症的小孩们,瞎编胡造,糅合了诸多网络小说而讲说的一个……龙傲天升级流故事。   没成想,不知如何被这人听去了。   周昉祯兴致勃勃道:“那故事真真新奇,刻印之后一定有许多人看。”沉吟了片刻,道,“就像说书一样,每每只刻印一段,到时候必然会有越来越多人购得《武林志》。”   郁容黑线。   ——周兄你可还记得,《武林志》最终是要成为医学方面的“学术期刊”,而不是“花边八卦杂志”,或者“故事会”的?   不过……   仔细听这人念叨着关于刻书的构想与计划,他觉得对方在这一方面其实挺有思想的。   就是不知,能否落实。   便是落实了,也怕不符合这个时代的潮流。   “某某想刻书?”   突然插入的怪里怪气的声音,吓得正洋洋洒洒发表着高论的周昉祯闭上了嘴。   聂旦睨了他一眼,漫不经心地转开视线,就跟猫看到鱼一样,直勾勾盯着郁容,笑吟吟道:“我有好些个书坊哟,某某想刻多少书,尽可找我。”   好容易才控制住嘴角不要抽搐,郁容勉强扯出一个微笑:“多谢小叔,不必麻烦的,兄长名下也有诸多书坊。”   聂旦沮丧道:“我只比某某大两三岁,怎么就是小叔了?”   郁容恍若未闻,若无其事说着:“小叔没打算回京吗?我听兄长说,官家十分想念你……”   聂旦一脸被雷倒的表情:“某某别吓我。”   郁容见了,眉目弯弯。   聂旦顿时看直了眼。   “誉王殿下。”聂昕之不冷不淡的声音适时传来,“车马皆已备好,你可以出发了。”   聂旦“啊”了一声,看起来极是不情不愿的样子。   郁容暗觉讶然,面上却没有表现出来,含笑着出声:“小叔好走。”   聂旦瞬时垮了脸色。   聂昕之淡声提醒:“已近未时。”   聂旦磨磨蹭蹭,往院子走去。   作为主人,郁容不管如何看待对方,应尽的礼节自该尽到,便起身相送。   “差点忘了,”聂旦忽而止步,“给某某的见面礼。”   郁容怔了下,不自觉地偏头看向身后的男人。   聂昕之低眉不知在想什么。   “某某伸手。”   郁容摇头,谢拒:“多谢小叔,我……”   对方根本不给他推辞的机会,摊开手掌,就将一个金灿灿、夹着道道绿色的大肥虫子,“丢”到其肩膀上。   尽管聂旦的动作极快,郁容仍是眼尖地看到了那是何物,吓得差点没呼出声,下意识地抬起手——   将大肥虫子果断拍到了地上。   便在这时,雄赳赳、气昂昂的大公鸡“小红”,飞一般地扑了过来,果断张喙,一口将通体金黄带绿色条纹的大虫子吞咽了。   二人双双大惊失色。   聂旦急呼:“小喜!!”   郁容也是紧张唤了声:“小红!”   本名叫周小红的周昉祯一脸茫然:“哎?” 第111章   鸡飞狗跳。   大狗梨花尽忠职守地看着院门, 温顺听话是不会乱蹦跶跳的。   鸡……   飞不起来了。   聂旦嘴里的“小喜”即是大名鼎鼎的金蚕蛊。   金蚕蛊身具“灵气”而能福佑人,是最“正”的一类蛊。   然而, 在其无毒无害的表皮下, 内里所蕴藏的剧毒,也只有至毒至邪的麒麟蛊可以与之相比拟。   大公鸡的行动迅疾如雷闪,出乎人预料。   聂旦原想捉起大公鸡, 抢救他的小喜,未料正好听到郁容急唤的一声“小红”,手上动作遂犹豫了少刻。   这一迟疑,小红就将小喜彻底吞吃入腹中了,再想挽回, 已是来不及了。   便见,大公鸡一只脚一抽一抽的, 身体歪歪斜斜, 像喝醉了酒似的,扑倒在地。   郁容俯身,对着浑身抽搐的大公鸡,束手无策。   聂旦很快即冷静了, 凑近蹲下,瞄着默然无语的年轻大夫, 清了清嗓子:“某某就节哀顺变罢, 回头我送你一百只鸡。”   懒得搭理神经病,郁容注视着剧烈痉挛中的小红,尽管这只大公鸡性子挺人嫌狗厌的, 到底也是家中“成员”之一,就这么死了怪失落的。   聂旦讪讪闭嘴,安静老实地待在旁边,实则是暗搓搓地等待大公鸡断气。   蛊之所以称为蛊,邪蹊诡谲,自是与寻常的虫蛇不一般,哪里能随随便便被一只鸡吞吃了?   待鸡死了,掏肠剖肚,金蚕蛊绝对安然无损。   郁容同样知晓这一点,却莫可奈何,唯有静默地等待着小红的死亡。   心情是几许伤感的。   却怪不得任何人,先撩者贱,谁让这只大公鸡太“嘴贱”了,简直自找苦吃。   各怀心思。   几人盯着大公鸡在地上痛苦地扑腾着。   扑腾着……   哆哆嗦嗦地站了起来,歪脖子斜眼,一只爪子一瘸一瘸的,一溜烟地跑起来,速度不算慢。好似半身瘫痪了的大公鸡,扑了几下翅膀,居然还能飞上栅栏杆上,对着远方伸长脖子张大嘴:   “喔喔喔——”   郁容:“……”   原以为小红要死了,失意开了闸,流溢心间……他对眼前逆转的事实,一时半会儿没能反应过来。   聂旦瞠目结舌:“它、它——”   正有些迷茫的郁容回过神,就听一声“悲痛欲绝”的疾呼:“小喜!”   “……”   郁容看向如丧考妣的青年,愧疚不已:“小叔……”   想道歉,却又不知如何开口,只觉得一声“对不起”着实苍白无力了。   诚恳地说,一千只大公鸡也抵不上一只金蚕蛊的“身价”的。   到底金蚕蛊是最难培育的蛊虫之一。   如今小红看着没事了,那小喜怕已是凶多吉少。   聂旦悲不自胜:“为什么那只鸡吃了小喜没事?”   郁容一面惭愧,一面觉得囧囧的,听到这声询问,稍作思虑,语带迟疑:“或许是小红吃了许多药材的缘故?”   那只大公鸡自小就爱偷吃药材,怎么驱赶、管束都没什么大用,每回逮着药材,无论有没有毒,跟饿死鬼投胎时的,啄到嘴里就吞食……活到今天。没被毒死,本就堪称奇迹了。   不想连金蚕蛊都毒不死它,想是以后不必再担心其乱吃东西出问题了。   聂旦又是一脸“泫然欲泣”的表情。   郁容猝不及防被雷得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某某……”   “誉王殿下。”聂昕之出声唤着,依旧是不冷不淡的口吻,“闹够了没有?”   聂旦冤枉极了,面色忿忿:“怎么就是闹了?我的小喜……”   聂昕之神色淡淡截断了对方的控诉:“既送予了容儿,便是喂鸡了又如何?”   聂旦张嘴欲言,却是讷讷地住了嘴。   侄子说得太有道理了,无可辩驳怎么破?   郁容静默旁观,莫名有种哭笑不得的感觉,遂温声开了口:“多谢小叔的见面礼,我……”   没说完,就见聂旦露出一脸心碎的表情。   便是一头雾水,剩余的话语卡在了喉咙眼。   聂旦猛地摇着头,二话没再说,悲愤地大步走出了院子。   郁容目露迷茫,良久,转头看向他家兄长,喃喃地问:“小叔……这是怎么了?”   聂昕之淡然回应:“誉王殿下神志有恙,容儿何需介怀于心。”   郁容黑线:“这样直说小叔……”有神经病,“不太好吧?”   虽然他有时候忍无可忍也会暗自腹诽。   聂昕之遂沉默不言了。   郁容叹了声,心里却是松快了不少。   跟前跟后的神经病,终于走啦,日子总算能恢复平静了。   严格说起来,他不讨厌聂旦,不过那家伙老爱凑近,或是打扰二人世界,兄长就闷闷不高兴了。   比起照顾神经病的感受,当然是自家男人的心情最重要。   思绪纷纷,转头郁容就看到周昉祯围绕着大公鸡小红好奇地转悠,陡地想起之前自己喊“小红”时对方的应答,瞬时无语了。   有些喜感。   “……周兄?”   周昉祯倏然回过神,语气惊奇,是明显的喜爱:“这只牡鸡真乃威武勇猛,原本我尚未想好写甚么,见其便思如泉涌,”神神道道地念念叨叨,“不如就叫《牡鸡赋》?”遂匆匆忙忙冲郁容一拱手,“我得赶紧回去写下,也免得灵感流逝。小郁大夫,告辞!”疾走了两步,又回头,“还望切切勿忘文章一事。”   郁容:“……”   半晌。   郁容失笑:“还真说风就是雨。”摇了摇头,“周兄果真有些不通俗务,居然以为小红是母鸡。”   聂昕之默了默,浅声说:“牡牝雄雌。”   郁容眨着眼,思虑了少时,蓦地反应过来,声音不由显弱:“牡丹的牡?”   聂昕之微微颔首。   郁容瞬间红了耳根:原来并非周兄不通俗务,却是他没有文化。   大感丢脸。   尽管,只是在聂昕之面前丢脸,仍是万分不好意思。   郁容遂轻咳了一声,若无其事地转移话题:“一下子人都走了,突然觉得家里怪冷清的,我……诶?兄长?”   等等,这家伙怎么又受刺激了?   第不知多少次化身“麻袋”的郁容,一脸懵忡地躺在床上,瞪着压上来的男人。   迷迷糊糊间,忽闻耳畔一声低语:“容儿如何总是惦念闲杂人等?”   困顿至极的年轻大夫,觉得脑子里仿佛满是浆糊,一时半会儿无法理解他家兄长的言下之意。   只糊里糊涂地想着,他何时惦念过哪些闲杂人等了?   意识渐渐迷蒙,倏忽之间,脑海闪过一丝灵光。   郁容忽是清醒了几分,心情顿时一言难尽了。   他家兄长,该不会跟他小叔有一样的……病吧?   不过是一个表征显著,一个则掩藏得比较深?   “怎的不睡了?”聂昕之低沉的嗓音倏而响起。   郁容醒过神,下意识地扬起嘴角:“忽然不困了。”遂翻身,拿男人当人肉垫子,舒舒服服地趴好,嘴上问,“兄长不需回京吗?还以为年底了会很忙。”   主要是,他们从堰海回青帘这一路,耽搁了不少时日,基本算是一路游山玩水。   聂昕之回答:“待得除日前再回京城亦无妨。”   想到从这到京城,快马加鞭不过一日的路程,郁容“嗯”了一声,也不瞎操心了,转而说起周昉祯刻书一事:“若非周兄主动提及,我尚不知兄长应援书资一事。”   聂昕之不吭声了。   莫名有一种直觉,觉得这男人在心虚。   郁容心生一股笑意:“兄长行事素来光明磊落,何需这样遮遮掩掩,我为兄长……”微微顿了顿,“契弟,知兄长所作所为皆为我好,如何会为细事斤斤计较,日后兄长想做什么,便直接做即是。”   聂昕之沉默少许,忽言:“我名下有书坊。”   这人真是……   郁容无奈地笑了,妥协着表示:“便是私人刻书,也须找书坊相助,只要周兄不介意,那就拜托兄长了。”   聂昕之淡声道:“他已经应允了。”   郁容默然。   忽地有一种想咬人的冲动……   便付诸于口罢!   ·   前一晚闹得太厉害,郁容一觉睡到大中午,顿觉这日子过得太颓废了。   洗漱一番,吃了些流质食物垫肚子,活动了一下身体,遂去了药室。   不多久前收到林三哥传信,问他能制成防治冻疮、皲裂的香膏,不单纯当药用,可像面脂一样作护肤之用的。   对合作伙伴的要求,郁容一向是能做到的都不拒绝,略作琢磨一通,因着有过制备面脂什么的丰富经验,对如何制护肤香膏即是了然于胸。   遂挑选了几种冻疮膏的方子,按照实际需求,做了一番更改。   招呼学徒们帮忙处置药材,郁容则取回流提取装备,取数种干花,自行提取香精……这是制作新品香膏,最麻烦的一道工序了。   单制冻疮膏,比起制备诸多成药,手法简单得多了,所需原料也不复杂。   麻油加极少许的松香,烊化后搅和,再取煅透的瓦楞子研末,水飞过了搁些冰片,混匀入动物油熬制,遂按需拌入不同花香,调制成膏。   鉴于郁容“身体不适”,一直拖到第三日,才真正制成了林三哥所需的护手香膏。   挖了一点油膏,在自己手上搽了搽,便暗自评估着。   油过头了,配方得再调整一下,或许可以加入有增稠之效的明胶或者果胶。   “郁哥哥。”   听到小河的声音,郁容下意识地抬头,不待他询问,就听对方说道——   “好像是养鸭子的来了。”   阿若?   微怔了怔,郁容遂起身,便欲去迎人:前些日子路过雁洲也没看到对方,真的好久不见了,不知其过得如何了? 第112章   郁容走至院门口, 就看到阿若裹得严严实实的,连头脸都包了起来, 远远地站在乡间小道上, 徘徊着好似不愿走近……不由觉得莫名,下一瞬想起什么,遂是微微蹙眉, 果断没有迟疑,快步朝其走去。   “你这是……”   迎着年轻大夫微讶的目光,阿若不太自在地摸了摸脸,咕哝道:“干啥一副被吓到的模样,真的很……”声音越发小了, “很丑?”   敛好情绪,郁容摇头, 语气关切:“这是出痘了, 怎么不在家休养?”   阿若回:“都好了,已经开始掉痂了。”   郁容也看出来了,因此没多少紧张,忽地想到对方现如今居在福居社, 那里小孩子比较多,不自觉生出几分担心, 不好直接问, 便婉转道:“你怎的得了水痘?”   毕竟水痘主要发生在小儿时期。   阿若也不避讳:“我以前没得过,这回被福居社的小孩们传染了。”   “那些孩子没事吧?”   “能有什么事。”阿若瞥了他一眼,要笑不笑的, “小大夫你就爱瞎操心。”   郁容轻咳了咳。   好像,自己是挺爱多管闲事的?一涉及专业问题,职业病就发作了。再者,水痘具有很强的传染性,这个时代医疗条件跟不上,遭遇了两次疫病,难免就有些提心吊胆了。   阿若遂道:“余老头医术也不差,煎煮了几天的什么葛根汤,小孩们没几天就活蹦乱跳的。反倒我,拖了二十多天才结疤。”   余老头即是余社头吧?那位确实曾是医者。   听了阿若的说法,郁容便安心了,笑了笑:“成年人出水痘,症状往往会比小儿严重多了。”见伸手抓脸,忙劝阻,“千万别抓,小心感染,甚至留疤。”   阿若略见郁闷:“我也知道不能抓,可是真的好痒。”   郁容说:“可以涂些消肿化毒的药膏。”   “哪有什么药膏。”   郁容微愣,转而想到福居社那么多的人,余社头想要维持其正常运营,约莫得花不少心力与金钱,像这类不必要的药膏什么的,估计就不会浪费时间与钱财制备了。   遂沉吟了片刻,他问:“这趟回来几时再走?”   阿若回答:“回家取些东西,收拾起来估计得花半天,今天是走不了了。”   郁容闻言,心里有了主意,面上冲对方微微一笑。   这时,阿若从兜里掏出一个陈旧的钱袋,语气一转,说起他的来意:“喏,还你的钱。”   “什么……”钱?   阿若瞥着他,继续道:“这只有两两半碎银,剩余的以后再给。”   郁容旋即想起自己随口瞎掰的天价“九死还魂药”,难免有些心虚,再看阿若气色比半年前那一面明显好多了,想了想,没推拒,收下了他的银子。   阿若做事干脆得很:“走了。”   郁容忙道:“等会儿我做些药膏,回头你带上吧。”   阿若也不跟他客气,点头应了声“好”字。   郁容微微笑,忍不住提醒:“这几天鱼虾什么的不要吃。”   阿若轻嗤:“说得好像我吃得起似的。”   郁容囧了囧。   “我记住啦。”阿若到底领情了,语气透着些许嫌弃,“婆婆妈妈的。”   郁容:“……”   迈开步子,阿若忽而转身,面露迟疑。   郁容暗自纳罕,含笑地注视着对方,也不催促。   阿若像是下定决心似的,嗓门微低:“你是不是跟那个滥好人认识?”   郁容一时反应过来:“滥好人?”   “苏琅。”   苏……苏重璧?   微觉诧然,郁容到底点了头:“不是太熟悉。”   “这样吗?”阿若踌躇了少刻,再问,“他家在京城?”   郁容略感不太妙,迟疑了下,二度颔首。   阿若垂眼眉眼,不知在思虑着什么。   自己也不明白出于什么心态,郁容出声提醒:“听兄长说,他这回回京是要大婚了。”   阿若怔了怔,半晌,忽地瞪了对方一眼:“那家伙成亲关我什么事?”   郁容不由得抬手,轻挠了一下脸颊。   “我就是想报答一下救命之恩,”阿若小声解释着,又仿佛自言自语,“没别的意思。现在看来,人家估计不稀罕什么报答不报答吧。”   郁容不知如何回答,只好作眼观鼻鼻观心之态。   “回家了。”阿若头也不回地走了,走出好一截路,猛地丢出一句话,“小大夫别想多了,我不会再犯傻的。”   目送着那抹暗灰色背影渐行渐远,郁容倏然长叹了一口气。   医者医病不医命,别瞎操心了。   暗自摇头,郁容转而回了药室,将注意力放到水痘一事上。   要不是看到阿若,倒忽视了冬春是水痘高发时节。水痘是自限性疾病,可以不经治疗便自愈,但是症状严重的,容易出现并发症,防治与控制工作仍是不可或缺的。   如阿若脸上结痂的情况,其病情几近康复了,可以完全不管……但瘙痒症状严重,有时候也让人吃不消。   便在心里盘算了一番,考虑到时间略紧张,郁容从诸多药方里选了水澄膏,其制作相对简单,对水痘的疱疹有还算不错的消炎解毒的效果。   阿若的水痘之证明显是热毒型的,水澄膏具有清热祛毒、消肿镇痛之效,其君药白芨长于治各类疮毒,白蔹性效类似,亦散结泻火,佐以对热毒有奇效的大黄等。   郁容还毫不吝惜地加了乳香与没药,这二味最适宜作散剂与膏剂用。   一共十味药,俱数磨成细末,汲净水搅匀,沉淀去浮水,取澄沉者以柳枝搅成面糊状,即成水澄膏。   制备好了水澄膏,郁容见天色将晚,考虑到阿若明天定要起大早赶去雁洲,便想叫学徒将水澄膏送洪家庄去。   “等等。”   他叫住了钟哥儿,转身又进了药室。   思及福居社的现状,那里老少病弱着实不少,既有出痘者,自不可大意。   好在有擅医者余长信,倒也无需外人操心过头,唯一顾虑的是怕病者多了,万一药不够用……   郁容遂翻了翻自家药室的储备。   升麻、黄苓、黄连、丹皮、连翘……药材种类与分量当真不少。   想到不管在聂昕之哪个别院,永远不担心药房里会缺药,郁容不由得哑然失笑了。   笑够了,他拿出了戥子,一一取药称重,配上了十人份的清胃解毒汤。考虑到水痘除却热毒炽盛证,也有可能是风热夹湿证,遂又配了同样够十人份的银翘败毒汤。   水澄膏与药材装好,便交由钟哥儿送给阿若……算是坑对方一笔“巨额债务”的补偿罢,尽管,他根本没打算动用对方的“还款”。   待钟哥儿离开,药室里没有第二个人,郁容便没计较形象地舒展了起身体,俗称“伸懒腰”。   倏地,他顿住了动作,眼露一丝丝疑虑。   话说……   兄长今日在忙什么?一整个下午,居然没有跟前跟后刷存在感,真是……好不习惯。   心里犯着嘀咕,郁容人已离开了药室。   敲了敲书房的门,无人应答。   没多少顾忌,郁容便直接推门而入,入目即是聂昕之坐在书桌前、侧对着他的身影。   “兄……”   唤声卡在咽喉,青年大夫脚步微顿,面上透出几许诧异——   坐着笔挺不动的男人,竟是一本正经地在……打瞌睡?   笑意浮现在嘴角,郁容蹑手蹑脚地走近,凑到他家兄长跟前,正待探手,神色忽是一凛。   丝毫不见迟疑,手掌覆上了男人的额头。   “……容儿?”聂昕之终于被惊动,醒了过来。   郁容一时没应声,眉头皱紧:好高的体温。   聂昕之见他没有反应,猝然伸手将人揽抱入怀,毫无犹豫地“上嘴”就啃上了沉思中人的唇。   郁容“嘶”了一声,黑线不已。   兄长当是在啃猪蹄子吗?   无心再吐槽,由于两人贴得极近,他很清楚地看到,男人的脸上出现了个别水花。   先是惊了一把,转而又有些……囧。   脑子里诡异地闪过不可言说的想法:他家男人,真真的身娇体弱。   拉回一瞬跑马的思绪,郁容严正地唤着:“兄长……唔。”   都烧糊涂了,还不忘“思淫欲”,也是厉害。   好容易才从对方嘴下“逃生”,成功保护了贞操的郁容,费了好大的力气,总算将意识迷糊的男人,转移到卧室了。   只是……   郁容默默拉开腰上的手,起身想去药室抓药煎给生病的家伙吃——得亏刚刚在盘算治水痘的各类方子,现在辩证确诊了这家伙的症状,可以以最快速度照方抓药。   尚未站稳,生病了反而力气好似变得更大了的男人,就将想要“逃跑”的某人捉回到怀里:“容儿。”   郁容哭笑不得,这都什么事啊,他在这火急火燎,想尽快治好这家伙,结果对方倒好,一点儿不配合。   “容儿。”   “嗯?”   “容儿。”   郁容简直无语凝噎:叫魂呢这是!   病中的聂昕之,语气一如既往的平淡:“予以金屋独藏你如何?”   郁容:“……”   兄长这是脑子烧坏啦? 第113章   郁容忍不住伸手摸了摸男人的额头。   聂昕之复问:“如何?”   “不如何。”郁容淡定地回。   男人遂又开口了:“容儿不欢喜?”   若非确定知晓这家伙发着高热, 寻常也绝对不会问出这样的话,光听其平稳的语调, 还当他意识清醒, 思维“正常”得很。   “我为什么欢喜?”   郁容觉得这一问一答太没营养了,却还是给了头脑不灵光的家伙以回应。   病中的聂昕之比平时多了些许刨根究底的精神:“为何不欢喜?”   郁容囧了,简直是车轱辘话来回说, 想离开吧又挣不开身,到这时才发现这男人的手劲有多厉害。   轻叹了一声,他不得不耐心地安抚起心智变幼稚的男人:“金屋太俗气啦,黄金多闪眼。”   聂昕之听进去了,好似思索了一会儿, 再问:“容儿喜爱为何?”不等对方回话,语气不确定, 自顾自地道, “真珠何如?”   真珠?   郁容愣了一愣,陡地失笑,嘴上跑马:“嗯,真珠不错, 比黄金好。兄长可是要为我建一座真珠屋?”   聂昕之静默了少刻,才又出声, 有些苦恼的模样:“府中库存之真珠, 尚不够建起一座殿堂。”   还殿堂呢!   郁容笑吟吟地表示:“那太糟糕了,我喜欢真珠,最喜欢的是南海的深海真珠。”   在旻朝, 深海南珠是为最珍贵、最稀罕的珍珠。   聂昕之彻底没声了。   郁容偷笑着,遂感受到隔着一层衣物,对方分外高热的体温,担忧瞬时回归,便在沉浸于……沮丧之中的男人发上抚了抚,凑近亲了亲那灼烧的嘴唇,嗓音温柔:“兄长慢慢想,我去为你煎药。”   “为我?”聂昕之忽问。   郁容一怔,便见其嘴角含笑:“对,为兄长你。”   话音甫一落,他便觉察到禁锢自己的力道减轻了许多,心情顿时哭笑不得。   搞掂了缠人的男人,郁容直往药房而去,回想着刚才给聂昕之的辩证,很快就想出论治之法。   主要是第一次出痘的成人得水痘,风险性比小儿要大得多,虽说水痘可待自愈,怕就怕引发诸如肺炎、脑炎等严重并发症,尤其是男人的体温实在高得吓人,不采取施救措施,着实于心难安。   好在病证看似紧迫,倒不复杂,是为热度炽盛型,之前配的药物,以及水澄膏及时派上了用场。   斟酌又斟酌,郁容取出戥子,配上一剂的升麻葛根汤。   此方对热毒诸症,尤其针对水痘、麻疹等有奇效,可直接灭杀或抑制病原,正适宜聂昕之这种身热、疱疹初发的病状。   升麻葛根汤以升麻与葛根为君药。其中升麻治热病斑疹、散热透疹,葛根解肌退热、生津祛火,再加臣药赤芍药,以和营凉血,佐以益气解毒兼调和诸药的甘草……诸味药材相伍用,清解蕴热,透散疱疹之毒。   考虑到聂昕之疾症来势汹汹,郁容遂对原有的药方进行了加味,诸如石膏清热,丹皮凉营,生地滋阴,再加少许芦根与麦冬,以补充津液损耗。   牵挂着卧房里生病后变得愈发不安分的家伙,郁容配好了药,叫来了粗通药理的石砮,拜托其帮忙煎药,便细细嘱咐了一通,紧赶慢赶地回了房间。   看到不穿外衣、端坐在床侧的男人,心情无语,又难掩几分心疼,他不由问道:“兄长怎么不躺下歇息。”   聂昕之缓缓出声:“等容儿。”   郁容闻言,丝毫没觉意外,好笑又好气,终于化作一声叹息,三两步赶到床畔,伸手想扶男人:“躺着罢,我陪你。”   聂昕之却是避开了他的手。   郁容疑惑:“怎么了?”   聂昕之过了好一会儿,才慢声发言:“病气会传给容儿。”   郁容怔了怔,心里瞬间软得一塌糊涂:“兄长莫担心,我前些年才出过痘,不会再被传染的。”   尽管有医学研究表明,出过痘的并非没有二次感染的可能性,不过概率微小,确实没什么好担心的。   聂昕之没再躲避,顺从地躺到了床上。   本想跟着躺下的郁容,眉头忽而微凝,坐正身,腾出一只手按在了男人的手腕。   汤药需得等上好一会儿才能用,可男人的情况真的有些严峻了。   想了想,郁容轻声说:“兄长,我给你扎下耳针如何?”   即使在病中略显“胡搅蛮缠”,聂昕之对他家容儿的要求,仍是有求必应。   得了男人应允,郁容折回药室,取消毒之用的烧酒,及扎耳针的毫针。   天寒地冻的,便是卧房,温度也低得很,针刺体穴,得扒掉衣服,怕会冻着了生病的人。   耳针疗法却是更适合。   所谓“耳者,宗脉之聚也”,人之耳关系着脏腑,五脏俱与耳有生理联系,中医上有“耳珠属肾,耳轮属脾”等诸多说法。   郁容先给聂昕之的耳部进行了局部消毒,取穴肺、下屏尖、神门三穴,遂以毫针刺入。   聂昕之老老实实地躺着一动不动。   郁容取下毫针,瞄到他这样子,莫名想笑,便真笑出声。   聂昕之低语:“笑甚么?”   郁容边笑,边摇头:“没什么。”   待到汤药煎好,男人服食了半剂,气息总算安稳了些许。   郁容躺在病人身侧,耐心地等待对方沉沉睡去,才轻手轻脚地起身离开了卧房。   一通折腾,时辰已经很晚了,晚餐都没来得及吃。   好在厨房炉子上温着热饭热菜,郁容随意吃了两碗,填饱了肚子后,重新忙活了起来,毕竟他家生病的兄长也未吃东西呢。   水痘患者忌口良多,宜用清淡易消化,流质半流质的食物,当然,营养不可或缺。   聂昕之不是寻常的患者,郁容自是方方面面考虑得周到细致。   如水痘之症,除了吃药、针刺,宜用食疗。   便取薏仁、绿豆等,具有清热解毒之效、药食兼用的食材,熬煮成粥。   薏仁与绿豆没有提前浸水泡,想要煮烂相当耗费时间。   唯有任炉火慢烧了。   干脆趁着这功夫,郁容叫上小河帮忙烧火灶。   取了金银花,入水以大火猛烧,熬汁滤液,凉却之后拌入蜂蜜,即制成银花露。   ——是专门给生病之人准备的“饮料”。   将盛好的银花露送去卧房,搁置在床头柜上,郁容克制不住又抚上男人的额头,凑近观察其气色,及面上的水花。   心情稍安。   想到薏仁绿豆粥不知还要多久才煮好,再跑药房取了些银花藤、板蓝根以及蒲公英什么的,让石砮煎汤。   这一回的药汤,并非给病者服食的,而是待会儿洗热水澡时以作外用的……毕竟,应对水痘,消毒与清洁是为重中之重。   一整个晚上,郁容忙得轱辘转,却是心甘情愿,任劳又任怨,只为了他家兄长能在最短时间里康复。   可惜水痘不同于一般病症,再怎么治疗,也不可能一两日的功夫就能恢复。   整整一旬,郁容几乎是围绕着他家兄长打转,各种精心照料,终于等到对方身上水花结痂了。   不由得长舒了一口气。   好歹没遭遇什么“万一”,病情没遭遇恶化或出现什么并发症,时日也未拖得太久。   否则,即将到来的新年怕都过不安心。   “容儿。”   脖颈间,毛糙糙的触感让郁容倏然回过神,温声应道:“嗯?”   聂昕之淡声道:“口干。”   郁容:“……”   瞄了一眼伸手就能拿到的水杯,他不由得黑线了——   这到底是在养儿子呢,还是伺候他大爷。   出了个水痘,直让他家兄长脑子出了毛病。明明其身体上的病差不多好全了,某些“后遗症”却越发严重了。   暗自吐槽了一通,郁容手上的动作却是温柔小心……也许是另类的“口嫌体正直”?   不经意间,悄然到了腊月二十七。   几天前就彻底痊愈,连个水痘的印儿都没留下的男人,终于舍得离开郁容的卧室了。   禁中来了急信,聂昕之需得当即回京。   郁容“欢送”着他家兄长上路,只觉得倍儿神清气爽。   希望那家伙再也不要生病了,明明跟平常一样,闷不吭声的,偏偏烦人又缠人,得人哄着宠着,真真是“小公主”,作死了。   关键是……   他不仅狠不下心不搭理,还脑抽地觉得这样的兄长挺可爱的。   唉——   只能说,美色误人。   郁容长吁短叹,待得再也听不见马蹄声,转身朝家走去。   从官道到自家小院,足有好几里的路。   好在也不赶时间,他便踱着步子慢行。   冬日景致凋零,四周尽是古藤老树的,让人难以自控地心生些许寂寥感。   郁容倏地低叹了声,被缠缠腻腻了大半个月,现在人走了,反倒有些不习惯。   “兄长也真是的……”   他嘀咕了一声,未尽的话语留存在心里:每回分别,那家伙都想“拐带”自己一番,这一趟回京,居然提也不提带上自己,莫不是……一年之痒了?   下一刻意识到在想什么,郁容瞬时被自己雷倒了。   “小郁大夫。”   郁容陡然回神,抬目看向前方,看清来人,当即敛下乱七八糟的想法,下意识地扬起嘴角:“贵客临门,未及远迎,真是失敬了。”   贵客失笑:“小郁大夫总是这么客气。”语气微顿,“是匡某失礼才是,未有提前告知便贸然登门。”   又是一番客套话,郁容将人请进了家门。   尚未坐稳,就听匡英出声了——   “今日冒昧来访,不为俗务,是想请小郁大夫你为我辩诊一番。”   听罢,郁容略觉意外,只因观这人气色,看着挺健康的,遂不再多思,先行端详起其面容。 第114章   细观气色, 再行切脉,一番仔细辩诊, 郁容觉得这位匡大东家的病情有几分微妙。   乍一看, 除却肾亏之证,其身体没什么大毛病。   便听匡英说:“近来夜里常感体内燥热,腿骨隐约胀痛, 但至白日,热痛皆了无痕,累日之后,常觉神疲乏力,偶感双目发黑……”   听着挺像阴虚火旺。   只是……   郁容想了想, 道:“可否容我摸查一下筋骨?”   匡英当然不可能拒绝,捋起衣摆, 裤腿卷至膝盖以上。   郁容便毫不犹豫地“上手”了。   说起来, 外祖父曾手把手教导过他“相骨”这一技能,一直以来没多少实际操作的经验,这一回用上了,心里也是略没底, 可通过寻常辩证之法,确实一时难以确定匡英的病证。   郁容心里其实有些猜测, 若猜测为真, 这位匡大东家的情况就有些危险了。   敛起纷乱的思绪,他探出右手,并拢起食、中指, 置于对方的膝盖骨突出处,顺着长骨滑动摸查。   这一“摸”,便敏锐地发现了些许问题:首先,匡英的小腿肌肉隐有萎缩之状,再则有局部地方,手指按上可察觉到胖肿,摸至关节部分,可感觉得出骨头稍显粗大……   郁容收手,暗自叹息。   匡英似乎察觉到什么:“小郁大夫有话尽可直说。”   郁容没直接说出自己的诊断结果,问:“适才按压,可有疼痛之感?”   匡英微微摇头:“并无。”   郁容不再吊人胃口:“附骨之疽。”   匡英一愣,迟疑:“竟是附骨疽?为何……”质疑之话没直说出口,语气一转,“能否为匡某详解一番?”   郁容知道他的疑惑,到底是匡万春堂的大东家,这人对诸多疾病多少有些了解,他之症状从表象上看,实在不像附骨疽。   事实上,确实不能说是附骨疽。   郁容沉吟了少刻,解释道:“若不提早发觉,少则半年,多至两三载,匡大东家你的病情自会发展成‘附骨疽’。”   这说法有些莫名其妙,匡英却是听懂了,默然好半晌,脸上如面具般的微笑,已是完全被收起来了:“毒吗?”   郁容颔首:“适逢其会,我偶然得知有一奇毒,是为蚀骨之毒,常进入人体不知不觉,毒邪袭入四肢长骨,便如附骨、咬骨之疽,经年累月,即化作真正的附骨疽。”   很巧,之前因对蛊毒好奇,在系统空间好生恶补了这方面的知识。然后他发现,这个时代医疗水平不怎么样,五花八门的毒却是让人不寒而栗。   其中蚀骨之毒,就是比较阴邪的一种。   这类毒,最可怕的不在于毒之本身,而是其极具隐蔽性,慢性毒呈现在人体的表征,看似就是普通的疾病,待得毒素侵蚀到一定程度,骤然爆发,只会让人以为中毒者得了“附骨疽”。   真正的附骨疽,本质上即是化脓性骨髓炎,以当今之医术,不是完全没有救治之法。   可蚀骨之毒形成的附骨疽,若以治疗真正的附骨疽之法施救,只会催生毒邪,加剧“病情”……轻则四肢骨骼枯死,全身瘫痪,重者一命呜呼,却让人察觉不出异常。   匡英静默了少刻,忽地舒了口气,笑道:“在下真是幸运了。”   郁容微微一怔,旋即明了其言外之意,不由佩服起良好的心态,不愧是撑得起偌大一个匡家的男人。   “小郁大夫既是知晓我所中之毒,”匡英继续说,“想必应有些许缓解之方?”   “附骨疽是为风热壅结,蚀骨毒却是寒邪入骨,真寒假热,二者论治之法截然不同。”郁容回道,“匡大东家你的蚀骨毒发现得及早,毒素尚在累积,化解起来不算麻烦,譬如温炙化毒汤可拔寒清毒,调理数月即可。”   匡英面上的笑容一下子真实了几分。   郁容也勾起嘴角。   没说的是,得幸亏这位匡大东家肾亏啊,提早激发了蚀骨之毒,使得身体发出“预警”,以至感觉到了不舒服,这才让他察觉出端倪。   “就请小郁大夫你再配几剂解药如何?”   “我给开个方子,”郁容说,“到底寒毒入了骨,且不宜攻以猛剂,需得和药慢慢化解,耗时较久,药材所需颇多……不如请匡大东家回去,自行按方抓药,煎服即可。”   匡英叹了声:“还是劳烦你吧。”   郁容疑惑地看向他。   匡英苦笑:“家大业大,反而无有可信之人。”   郁容不经意地蹙眉,犹豫了片刻,到底没再多嘴问,微微点头:“我给你先行配上半个月的药。”   匡英重新挂上春风牌微笑:“多谢了。”   郁容摇头表示不客气,遂让这人自便,便去药房配药了。   当归辛温,补血治痈疽,对骨关节病有良效;川芎行气止痛,同样对……   正当郁容配着药,就听外头一阵躁动。   公鸡咯咯地叫,遂是狗声狂吠,惊得养在横沟边的一大片鸭鹅呱呱嘎嘎……好不热闹。   能闹出这么大的阵仗……   郁容憋着气,耐起性子打包好手里的药,这才起身走出药房,甫一拉开门,就对上一张惨白的大脸。   “不知小叔莅临寒舍,所为何事?”   郁容一面笑问,一面伸手解救着对方掐在手里的大公鸡。   聂旦还算给他面子,一看到他人就松开了手,听到那一声“小叔”,不由得嘀咕了几句。   郁容没太在意,安抚地在小红漂亮的毛羽上摸了一把,便将其放到地上,待得这只威武雄壮大公鸡“逃出生天”了,注意力转向不请自来之人身上。   “那个,”聂旦期期艾艾问,“勺子他走了?”   郁容点了点头。   这时,本等在堂屋的匡英,约莫是听到了这里的动静,便过来探望了一下。   人刚到半厅外的檐廊,聂旦就瞪了过去:“所以你就将奸夫带回家了?”   郁容:“……”   真想让神经病有多远就圆润地走多远。   匡英的笑容略显僵硬。   聂旦振振有词,控诉道:“别以为我没看到,某某你特别情意绵绵地摸了那家伙的腿。”   头又开始发疼了,郁容忍无可忍,道:“还请小叔自重。”   面无表情,配上不冷不淡的口吻,有几分聂昕之的风范,看着相当唬人。   反正聂旦像是被“吓”到了,鹌鹑一样耷拉下脑袋。   匡英不愧是八面玲珑的商人,在两人互动时,面上恢复了从容之色。   郁容决定先招待外客,暂且不搭理聂旦了,对自己的合作伙伴兼病人道:“药已配好了,匡大东家稍待。”   这位匡大东家当真有眼色,拿到了药,果断告辞:“原还想谈论些许俗务,不想身患……”话语未尽,冲年轻大夫拱了拱手,“却是无心多留,容匡某来日再拜访。”   郁容边客套着,边将人送出院门。   “早知是某某的奸夫,就不该用毒,直接下蛊。”   陡然听到聂旦这一声咕哝,郁容倏然将目光投向对方。   聂旦笑得妖里妖气:“某某干甚么这样看着我?”   “匡大东家的毒是小叔你下的?”   聂旦漫不经心地回:“谁知道。”   郁容不自觉地皱起眉。   聂旦笑嘻嘻道:“某某可别为无关紧要的人愁眉苦脸了,咱们说正事。”   郁容只问:“小叔为何要下毒?”   聂旦“哎呀”了一声:“作甚这样一本正经的,”遂是话锋一转,“看不顺眼就下毒呗,哪里那么多为什么。”   郁容不知该不该信,心知再问估计也是废话,果断放弃与对方瞎掰扯了。   聂旦紧跟着他的步伐,一副“智障少年欢乐多”的样子,笑道:“我要回南疆了,某某跟我走罢。”   尽管觉得这个问题不具任何讨论价值,考虑到对方“长辈”的身份,郁容嘴上多少还会应付着:“多谢小叔邀请,南地山高路远,晚辈暂且没有游历的打算。”   “有什么要紧,”聂旦劝着,“是远是近,反正乘坐车马不是一样吗!”   郁容微微摇头,正待再开口,余光瞥见神经病那张惨白的面容上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心里警钟大鸣……   然而迟了。   眼前一黑,瞬间便不省人事。   微微颠簸着,身下一摇一晃,伴着复又节律的马蹄声,郁容的意识一点点地恢复了。   思维有片刻的迟钝,待听到耳边嘻嘻笑声,昏迷前的种种霎时间回归了脑海。   撑坐起来,郁容看到相距只有一尺多远那张白森森的脸庞,默默地往后挪移,拉开距离。   聂旦见到了,笑颜中多了一丝郁闷:“某某就这么讨厌我吗?”   这人突然来这么一出,郁容有些拿不准该以什么态度相待,表面仍是心平气和:“小叔为什么非要我去南疆?”   聂旦闻言,复见欢喜起来:“这样我就可以天天看到某某啦!”   一个字也不信,郁容盯着他,默默不语。   聂旦遂与他大眼瞪小眼,瞪了半天,忽而泄了气似的:“某某不跟我走,还待在那里干甚么?”   郁容不懂他是几个意思。   聂旦敛起笑容,不笑时的样子看着特别冷厉:“勺子要成婚了,你继续留下不觉得多余麽?” 第115章   听着很犀利的一个问题, 郁容没有表现出任何的惊慌失措,或者伤心欲绝什么的, 神态平和如常, 默默地盯着说话之人。   大眼瞪小眼。   半天没等到回应,聂旦正了正脸色,继续问:“你怎的一点儿不难受?”   静默了少刻, 郁容总算出声,语气从容,反问道:“小叔之戏言,为何要难受?”   聂旦严肃的表情绷不住了:“哪里是戏言了?我亲耳偷……咳,听到的。”语气忽地一转, 似若谆谆教导,“不如跟我回南疆, 省得见景生情, 到时候伤心欲绝想不开。”   郁容定定地打量着这喜怒无常的神经病,半晌,发现对方看着挺诚恳的样子,不像是在戏耍他, 遂垂下双目。   又听那人劝解:“某某怕是不知,我老哥有多凶残, 为了勺子能安定成婚, 说不准觉得你不顺眼,下个甚么黑手……”   话语未尽,却是意味深长。   回想数次与官家面对面交谈的经历, 郁容默不吭声地在心底又给某个神经病贴上了“被害妄想症”的标签。   聂旦不知年轻大夫在想什么,一副居功得意的神态:“得亏我察觉到端倪,这才能及时带走某某,切切不必太感激我。”   郁容终究没忍住,抬手揉了揉额角,轻问:“不知小叔可否告知我,兄长意欲成亲的对象是哪家闺秀?”   聂旦思索了好半天,语气十分不确定:“这……容我细细回忆。”   郁容微颔首,话锋一转,又问:“再问一声,既是兄长将要成亲,婚期定在哪日?”   聂旦脸上的笑意凝滞,声音不自觉地弱了几分:“我倒是不知了。”   郁容轻扯起嘴角,三问:“听小叔之意,是官家要求兄长成亲?斗胆询问一下,官家原话是如何说的?”   “这个,”聂旦心虚地转开眼,目光飘忽,“我没听全……”   尽管心里有几分推测,郁容听了对方的说法,仍是控制不住地囧了。   不知是该感动于这一位出自好心,待自己确实有几分善意,可惜办了“坏事”;   或者觉得无语,无辜在即将过年的时候,被人打昏“绑架”了,现如今也不知跑得距离雁洲多远的地方了。   算了。   郁容轻叹,面色无奈:“兄长为人,小叔当比晚辈知之更甚,”不想在莫须有的问题上继续纠结,便是换了语气,透着些许感激,“让小叔操心了,不过大年节的,还是……”顿了顿,道,“放我下车罢。”   大概是自知理亏,聂旦也不发神经病了,小声嘀咕:“真的不跟我去南疆啊?万一老哥真的逼迫勺子娶妻怎么办?”   简直掰扯不清,遂懒得再搭理对方,郁容干脆挪移到车门边,揭开了厚实的挂帘,看向外面。   不出意外,是完全陌生的环境。   “这是……哪?”郁容喃喃出声。   原本神色有几分怏怏的聂旦,突地又来了劲,抖擞起精神,嘻嘻地笑:“一早出了新安府啦。”   郁容蹙眉,忽是意识到什么,问:“今天是什么日子?”   聂旦哼了声:“什么什么日子?”   “腊月二十几?”   聂旦虽是有问必答,语气却是十足的漫不经心:“二十六吧?”   郁容黑线,他昏迷前已经是二十七的下午了,现在看天色,这大清早的……   大概是二十八?   毕竟,饿肚子的感觉不是很明显。   总不至于昏了好几天。   不管如何……   郁容二度请求:“麻烦小叔停车罢。”   也不指望这家伙能送自己回去。   聂旦无辜道:“跟我说没用啊,赶车的又不是我。”   郁容被梗了一把,赶车确实有专人,可明显是听这家伙指令的。   见他哑然无语的模样,聂旦乐陶陶地笑了:“某某你就……”面色忽地一凝,语气是难得正经,“有人在追咱们。”   郁容第一时间以为是他家兄长,转而想到昨儿男人赶往了京城,应该不可能这么快就追上来。   就见聂旦重新扬起了笑:“可不是我不让某某你下车,现在有人追杀,留你一个人很危险。”   郁容茫然:“追杀?”   像是回答他的问题,又仿佛自言自语,聂旦口称着“追杀”,面上却一点儿也不紧张,嘀咕道:“也不知是苏老头,还是秦老儿,不就是拿蛊吓唬了他们一下吗?”   不知“苏老头”、“秦老儿”指的是谁,感觉很不简单的样子。   车马速度明显加快了,郁容默了默,忽问:“小叔经常被追杀?”   聂旦满不在意道:“不算经常吧,一年就被追杀十几二十回。”   郁容:“……”   不知道该不该信这神经病,如果真的遭遇追杀……   他侧耳细听,除了轮辙马蹄声,根本听不出有什么特别的动静。   却见聂旦兴致勃勃:“这回追杀的人好像挺厉害嘛……”   郁容冷眼旁观,无声盯着兴奋起来的神经病,浑身都是戏的感觉。   便这时,马声长嘶,车子猛然停下了。   郁容只觉光线陡地一亮,下一刻,男人熟悉至极的脸庞出现在眼前不足一尺处,惊喜自心底油然而生:“兄长。”   白酝酿了半天的情绪,聂旦见到来人,顿是大惊失色:“勺、勺子?”   聂昕之看也没看他家小叔一眼,伸手将坐在车门边的年轻大夫打横抱起。   郁容一个没防备,整个人便腾空了,不由得汗颜:“兄长你这是……”   “抱歉。”男人沉声道,“让容儿受惊了。”   一旁的聂旦期期艾艾:“勺子……”   郁容略挣扎了一下没挣开,便干脆厚着脸,任由他家兄长抱自己下车——反正,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没什么人看到。   面对自家侄儿,聂旦理直气壮不起来,自动自发地跟着下车:“那个,勺子——”   声音戛然而止。   双脚着地,郁容尚未站稳,转头正好看到聂昕之一个手刀就将他家亲小叔给劈晕了,顿时囧了。   好在车夫及时地接着了聂旦,总算没摔到地上二度“受创”。   聂昕之吩咐着车夫,语气淡淡:“将誉王殿下护送回禁中。”   车夫无声领命。   “兄长?”   聂昕之浅声解释:“官家多年不见誉王殿下,甚为挂念。”   “诶?”郁容好奇,“前些日子小叔不是回京了?”   聂昕之说明:“其虽归回禁中,却未曾与官家正面相见。”   郁容了然,默默看着马车折返,顺着来时之路渐行渐远,不由心生几分忧虑:“这样对小叔会不会不太友好?”   聂昕之漠然道:“既闯了祸,自该担责。”   郁容惊讶:“闯祸?”   聂昕之微微颔首。   郁容张嘴欲言,倏地想起什么,到嘴的话语咽了回去,转而道:“我以为你回京了,没想到居然追到这儿来了。”   聂昕之默然未作解释。   郁容也不介意,目光四转,便察觉到不对劲:“兄长……如何赶至此地的?马呢?”   聂昕之平淡回道:“跑死了。”   郁容:“……”   马死了,荒郊野地的,没了代步工具,两人唯有步行朝最近的镇子走去。   “我见兄长神色间有疲倦之意,该不会……你连夜赶路,一宿没睡?”   聂昕之不予置否。   即是肯定了。   郁容觉得心疼又惭愧,不过对象是他家兄长,抱歉或者感激什么的客套话,没必要刻意说出口。   “找个客店休整一番再上路如何?”问着,他补充道,“从昨晚到现在,我都没吃过东西,顺便可以进食一番。”   聂昕之没拒绝:“尽随容儿之意。”   郁容闻言,笑弯了眼,遂又想到一件事:“会不会耽搁你的正事?”   这男人本就因禁中急信要赶回京城的。   聂昕之不甚在意地回:“无妨。”   郁容反倒纠结了,诡异地想到“祸水”什么的……咳!   “不必多思。”聂昕之复又开口,适时打断了某人跑马的思绪,“原是为誉王殿下之事,他既回了京,便与我无干。”   莫名有些囧。   郁容旋即心安了,兄长说不用多想他便不胡思乱想了。   却听聂昕之继续说着:“誉王殿下神志有异,行事无常,容儿……”   “不宜与之来往过密,”郁容忍不住接过后半句话,“是也不是?”   聂昕之微微点头,不见丝毫犹豫。   郁容只觉啼笑皆非。   这男人真是……   且不提,他根本没想着与某个神经病有过多牵扯。兄长对“来往过密”到底是如何定义的?   腹诽了一把,郁容将目光投远,冷风迎面,让人不自觉地眯起了眼。   道旁荒芜。   年轻大夫猛是一声轻呼。   “容儿?”   “真是傻啊我俩。”郁容哭笑不得,“刚怎么就没跟马车一起走?”   人生地不熟的,现在还不知得走多远才能找到客店之类。   聂昕之淡声安抚:“不过十里,即有小镇。”   郁容叹道:“也只能这样……”   十里路不算太远,一大清早的,就当散步了。   就是,腹中略觉空空的,不太舒适。   天寒地冻风呼啸,两人边闲叙,边散着步,倒也……别有情趣?   “小叔到底为何对我……略有另眼相待?”   说着说着,不知怎的提及到聂旦,郁容按捺不住好奇问出这个问题,问完了顿时又后悔……怕触及到他家兄长敏感神经。   聂昕之这一回好似没介意,有问必答:“誉王殿下年幼时曾有一玩伴,烧毁于火海。”   郁容微惊:“原来是这样……”遂是迟疑问,“莫非我长得像那个玩伴?”   聂昕之淡声道:“人偶罢了,如何与容儿相比。”   “人偶?”郁容迷茫。   聂昕之略作说明:“蜡封人尸。”   郁容张大眼:“人……尸?是真人的?”   聂昕之肯定地应了声。   郁容:“……”   浑身鸡皮疙瘩都起了,寒毛直竖。   半晌,郁容艰难问出声:“为什么小叔会有蜡封人尸?”   早知就不多嘴问了,往后再遇聂旦,他如何能冷静面对?   好奇心害死猫,说的正是他。   聂昕之仿佛没察觉到他家容儿惊悚的心情:“北海小国敬献的圣物。”   那个小国人到底是什么毛什么病?   隐约听到有车辙声在身后传来,郁容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兄长,我们要不搭个便车?” 第116章   “搭便车”原为随口一说, 没想到那赶车的本就干顺道载人的生意。   不过一人十文的价格,便宜得很。   尽管牛车远不如马车舒适, 速度不快, 能代步倒也省事。   哪怕十里的路不算什么,郁容心疼他家一夜未合眼的兄长,果断拉着对方上了车……不管如何, 能休息一下总归不错。   牛车一颠一簸。   除了赶车的老汉,坐在车前的是一个三十左右矮小面丑的汉子。靠着汉子后背,同样瘦弱、看起来满面风霜的女人,怀里抱着三四岁大的孩子。   郁容一开始以为这几个是一家子,待寻了能坐的地方坐稳, 无意听到几人的闲唠叨,才知那对带孩子的夫妻跟他们一样, 是花钱搭便车的。   “听小哥你的口音, 不像是常鄱人?”矮瘦汉子突然把话头指向年轻大夫。   郁容一愣,遂是冲对方微微笑了,含糊地应了声,没有承认或否认。   不知为什么, 看到那人的长相与气质,让他莫名感到不适。   意识到自己的想法, 他囧了囧, 不由得反省,自己什么时候变成“看脸党”了?   似乎没在意郁容的敷衍,那人兴致勃勃地再问:“我猜猜, 你们是京城人吧?”   聂昕之倏地出声:“与尔何干?”   郁容着实讶异,他家兄长寻常从不会在意无关的人与事,属于连一句话都不爱搭理的那种,这回……   矮瘦汉子被这一堵,顿时讪讪然,重新坐正了身子,眼睛不再往这边瞎滴溜转。   郁容暗暗地松了口气,不是给人看病的时候,他其实不太愿意应付陌生人打探自己私事的问题。   “兄长……”   想着,他侧首看向男人,对对方适才的略带反常的行为有些在意。   聂昕之没作声,捉着他的手握,径直把玩着。   郁容耳根发烫,腹诽着自家兄长不看场合,不过……仍是随这男人去了。   掌心痒痒的。   郁容抿紧嘴,忍着想笑的冲动,忍无可忍了,便张嘴准备说什么……脸色忽是微微一变。   聂昕之在他的手上写着字——   略卖。   郁容强自保持着自如的神态,装作漫不经心地看风景的样子,眼角余光扫过了斜对面的女人,在她怀里三四岁大的孩子身上顿了顿。   那面貌丑陋的汉子像是察觉到什么,猛地转头,目光复又投射而来。   郁容一副泰然镇静的姿态,迎着对方的视线,扬起一抹浅笑,语带好奇,瞄了瞄那孩子:“大……”差点叫出“大哥”,好在及时住了嘴,语气一换,“大叔,你家孩子这样睡着可是不好,冷风吹着容易生病。”   矮瘦男人闻言笑了,看起来更丑,叹了口气:“娃儿身子骨不好,这不又在发热?没法子,只能多裹件衣服任他睡了。”   郁容温声道:“这倒是巧了,我就是个大夫,大叔不介意的话,让我给你家孩子看一看吧?”微顿,语带安慰,“且安心,我随身正好带了些治寻常寒热证的药。”   大概是没聊到,矮瘦男人神色僵了僵,下一刻扯起了嘴角,忙不迭地拒绝:“小孩子嘛,有些小毛病正常……”   郁容截断他的话语:“我瞧那孩子症状怕是不轻,可千万别讳疾忌医,放心,相逢即是缘,医药钱我不要。”   矮瘦男人急道:“你这人,还真好管闲事——”   戛然而止。   聂昕之注视着对方,目光冷冽,吓得那人瞬时噤声。   听到二人对话的老汉,一边赶着车,嘴上一边插着话:“这话说的就不对了,人家大夫可是好心。”   老汉念念叨叨,在场的剩余几人谁都没理会。   郁容状若不知聂昕之的“手脚”,若无其事地对那妇人道:“大婶,让我看看……”   话未说完,那妇人略带几分神经质,尖声拒绝:“看什么看?看什么看?我家小孩生不生病的,跟你有什么关系?”   这回,连赶车的老汉都察觉出异常了。   不待郁容有什么反应,牛车停下,老汉皱眉瞪眼:“你们该不会是偷小孩的吧?”   那对“夫妻”当然不会承认,但事已至此,两人自觉身份暴露了,当即不管不顾。   男的一手将老汉推下牛车,好在聂昕之动作更快,不仅及时救回了赶车的,另一只手极为“快狠准”地劈中了人贩子的后颈。   可想而知。   连武力值非同寻常的聂旦都被劈晕了,寻常之人如何能受得住这一手刀。   女的反应慢了一些,慌不择路,抱着孩子就想从车上跳下去。   郁容好歹是男性,还学过系统交予的功法,不仅适时地阻断了其行动,趁着其慌乱,一个不注意,果断将昏睡的小孩抢到手。   妇人一下子被刺激到了,顿时撒起了泼,张牙舞爪,伸手就朝年轻大夫的脸上抓去。   郁容顾忌着双臂间的小孩,只能竭力避让……   “砰”地一声,那妇人直接扑倒在板车间,面朝下重重地摔了去。   郁容默默地看了他家兄长一眼——   真凶残!   扫了一眼横倒的两名人贩子,担心他们会不会被这一劈、再经一摔,摔出了什么毛病。   从牛车停下,到一切结束,不过是几个呼吸间的事。   赶车的老汉险些没被吓傻了,看向聂昕之的目光,充满了敬畏。   郁容扫视着眼前乱糟糟的场面,有些头疼:“兄长,现在怎么办?”   “报官。”   “肯定得报官,”郁容纠结,“可是去哪报?”   聂昕之丢了一块碎银给了赶车的:“带路。”   老汉不敢违抗,小鸡啄米似的点着头,手忙脚乱坐回牛车前。   郁容遂觉手上一空,便见男人将那小孩提溜起来,微微一怔。   眼看小孩就要被丢到板车上,他顾不得多思,忙出声阻止:“兄长且慢,别摔着了他。”   聂昕之罕见地皱起眉。   郁容无奈又好笑,莫名了解男人的心情,既不想他抱着“其他人”,偏偏其不爱与任何人,哪怕是小孩,有什么肢体接触。   “那孩子怪可怜的,”他柔声道,“而且确实病了,就请兄长稍待些。”   说着,便想将小孩抱过来。   聂昕之避开了郁容的手,沉默地坐回牛车,手里提着小孩。   郁容囧了囧。   真要这么一路提着,不是兄长的手累到报废,就是小孩迎着风被吹冻到重病。   没办法,环顾了一周,问赶车的老汉要了对方挡风的破棉絮,又找来路边的干树枝、干草什么的,在牛车上搭了个“窝”。   拿晕厥的人贩子挡在风口,如此孩子不至于受罪。   郁容借着袖口的掩饰,取了退热膏药,贴在了发烧的小孩身上。   这一番突来的变故,郁容二人的计划不得不作更改,牛车经过小镇时没停。   顺道买了些吃食与净水,没多费事,便直朝县城而去,本地县衙在那边。   略卖在旻朝是大罪,一经发现,必得交由府衙处置。   郁容一边照顾着还没清醒的小孩,一边忍不住暗叹——   他家兄长是不是柯南体质,走哪都遇到祸事?   正这样想着,他便听到前方一阵混乱的脚步声,伴随着一阵厉喝。   “给我抓住他们!” 第117章   乌泱泱的得有好几十号人, 有的拿着铁锹,有的举着镐头……挤满了道路, 遂迅速分散, 堵住了牛车前后。   来者不善,其势汹汹。   郁容第一时间以为遇到了劫道者。   就见一人两手各握了把砍柴刀,靠近到车头的位置, 遂是大声嚷嚷:“虎子果然在上面。”   这阵仗……   郁容定睛细看,横眉怒目的这一群人,多是麻衣草鞋的,看装束像是附近村民,也就领头的老者, 穿着一身棉袍,看起来稍微不一样。   “你们, 你们这是要干什么?”赶车的老汉胆子倒不算小, 没被这偌大的阵势给吓懵了,尽管有些惊惧,却难掩气怒,“大白天的抢劫吗?”   这时, 有人快步跑到了车厢一侧,贴近郁容的位置, 镐头威吓性地朝他挥了过来。   正给小孩检查体温的郁容, 是半蹲半坐的姿势,若要避开这突如其来、迎面而至的镐头,躲闪确是有些费力。   他镇静自若, 连动也不动一下……有武力值不科学的男人在,再来几十个村夫,他也不惧怕。   果见,聂昕之轻巧地揽着年轻大夫站起身,反手之间,另一只手就将那镐头缴获了。   吓得举镐的人连忙后退了几步。   似击石火,迅如电光,一切发生得极快。   “如有擅动,即如此车。”   伴着聂昕之这声话落,是“铿”地巨响,镐头直接砸开了半壁的牛车。   其势赫赫,好大的威风。   郁容眼角控制不住地抽了抽——这帮持械的村夫有没有被唬住暂且不知——他只晓得一点……   拉车的大黄牛被吓疯啦!   被镐头砸坏了一半的牛车,哐嚓哐嚓剧烈地颠簸起来。   赶车的老汉一个没坐稳,被掀下了马车……幸而,好像摔得不严重。   郁容却顾忌不到别人,只觉得头晕目眩,脚底一震一颠的,好似下一刻就会脱离车板面,人都要飞出去的感觉,根本站不住。   大黄牛发狂地四处乱冲撞。   坏了一半的牛车被这一顿横冲猛撞,似乎就要散架了。   “快跑!”   “牛癫了!”   “哎呀!”   耳边各种乱嘈嘈的惊嘑尖叫,郁容只觉一阵一阵的失重感袭上头,眼睛下意识地紧闭。   ……在车来车往,交通拥挤至极的现代,他都不曾磕过碰过,如今到了古代,居然会遭遇“车祸”,也太倒霉了罢?   始作俑者,他家兄长真真“坑爹”!   一瞬各种乱七八糟的想法充斥着大脑,郁容旋即便听到耳畔男人的低语:“容儿抱紧。”   模模糊糊地应了声“嗯”。   “等等,兄长,”郁容语气又急又快,“孩子,还有……”   那对人贩子夫妇。   一口冷风猛地灌入喉咙眼,呛得他猛地咳嗽起来,生理性的眼泪润湿了眼睫。   陡觉天旋地转。   身体嗽地——“飞”了出去,重重地摔在了……另一人结实的身体上?   头脑有一霎的黑晕。   郁容遂感觉到自己被迫在地上滚了好几圈,忽地听到一阵震天动地的撞击声。   心存惊忧的年轻大夫睁开了眼:“兄长,松开我罢,我没事了。”   又是一阵手忙脚乱。   待郁容收拾好心神,被男人拉起站好,迅速环顾了一周,不由得长舒了一口气。   聂昕之带着他跳车时,一只手将小孩提溜了下来,他俩都被保护得极好,没受到一点儿损伤。   那对人贩子夫妇,就没什么特殊待遇了,看样子是被随手丢下车的,受罪是肯定的,好在有一层不薄的杂草垫着,多少能减低一些冲撞罢,不至于出人命。   那些被大黄牛冲散的跟没头苍蝇似胡乱跑着的村夫们好歹不过是虚惊一场,奔跑之间有人跌倒摔伤什么的,总归没出现最可怕的后果,譬如被大黄牛踩踏、顶撞之类。   确定了人员安全,郁容这才有心思关注大黄牛的“下场”。   哪怕是半散架的车子,到底拖着了牛发疯的行动,最后连牛带车,冲进了不远处的野树林……   只剩下木架子的板车卡在大树之间。   大黄牛……   昏头昏脑地撞断了一棵老树。   树是断了,牛也晕死了。   前一刻的动魄惊心,险象迭生,顷刻间化作一个“囧”字。   都什么事!   莫名其妙遭了这一通莫须有的罪,简直是祸从天降……不对,才不是“天”的责任。   郁容下意识地瞥向他家兄长,遂是一怔,将自己保护得毫发无损的男人,额头与下颌都磨破了皮,渗着血,再看他胳膊肘,几分不自然地弯起,贴在腰腹间。   “兄长,”哪还能有心思吐槽了,郁容心慌地问,“你受伤了?”   聂昕之浅声安抚:“无妨。”   “都流血了……还有你的手,该不会骨折了?”   聂昕之抬起未受伤的的右手,在年轻大夫的发上轻抚了抚,低沉的嗓音隐含些许的柔和:“容儿莫要惊慌,一点皮肉伤罢了,你应是带了金创红膏,涂抹些许即可。”   身无一物的郁容,确有不少药物存在储物格,一时根本顾不得掩藏,胡乱摸了把袖口,拿着一个药瓶,连忙道:“对,金创红膏对跌仆骨折最有效了。”   说着就要给男人治伤。   聂昕之阻止了他:“容儿且稍待。”   郁容不解:“怎么了?”   聂昕之没有回答,转移了视线,神色淡淡地望向大道。   郁容顺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微微愣了愣,就见之前那伙拿着农具作武器的村民,发现大黄牛晕死后,重新从四方汇合,有几个受伤的被搀扶着。   大概被刚才那天外一出给吓到了。   一开始不管不顾就要大家抓人的老者,面露忌惮,犹犹豫豫,想往这边靠近,又不敢真到跟前来。   最倒霉的数让他们搭便车的老汉,被几个村民制住了。   老汉挣脱不得,痛号了起来:“我的牛,我的车啊——”   郁容闻声,顿觉愧疚不已,若非他们“多管闲事”,不至于连累了这无辜老汉。   想到牛发疯前的事,他心里有了些猜测……约莫是误会,结果搞出这一场的乌龙。   “请问老伯,”敛下纷杂的思绪,郁容主动上前一步询问,“这孩子可是你家的?”   老者忙点头,没了之前的气焰,说明:“虎子是我大孙子。”   随后是简短的几句交流。   名叫“虎子”的小孩,走丢了其实有好几日了。   虎子的祖父,老者是五里之外的山村里长,发动了一村的村民,这些日子在附近一直找寻,后来打探到了消息,就埋伏候在了这条道上,误以为郁容几人是拐卖小孩的人贩子,这才有了一开始的“围攻”。   言谈之间,郁容确定了小孩是老者的孙子……至少是很亲的亲人。   解除了误会,经过一番沟通,自是达成“和解”。   赶车的老汉被放了。   ——人贩子当然不会放过,几个村民将被疼醒受了伤的夫妇五花大绑。   其后是好一番的忙乱。   昏死的大黄牛,好歹没真死了,不知老汉怎么弄的,醒来了的同时恢复了“神智”。   可惜,车完全报废了。   郁容掏了碎银,补偿给老汉,遂与聂昕之,在那位里长的盛情邀请下,去了名叫罗山村的村子。   人贩子被控制了,不能自由行动,被拐的小孩子又找到了家人,自不必紧迫赶往县城。   便顺手推舟受了邀请,借个地方歇脚。   郁容心疼他家兄长,一天一夜没休息好,刚买的水食没来得及吃就遭此“横祸”,主要在于,对方受了不轻的伤,虽是紧急处理了,他却不放心。   找个安稳的地,全身检查一遍,才能彻底定心。   聂昕之对郁容向来千随百顺,这一回对其决定自不会有异议。   “咱们歇一晚再走,”郁容走在他家兄长身侧,说着悄悄话,“刚听那里长说,理县有码头,可以包船,从这边到雁洲,顺风顺水,多请几个水手,一天一夜就能到家。”   马车什么的,男人受了伤,不方便赶马,关键是……刚刚出了一场“车祸”,对乘坐牛马车什么的,一时心有余悸。   船行慢归慢,走的水路并非湍急的大江大河,胜在平稳。   聂昕之微颔首,仍旧是一副“俯首帖耳”的姿态:“听容儿的。”   郁容闻言,轻笑了一声,目光无意识地投往渐至眼前的村庄,略是惊奇:“这村子看着感觉不大,好像比青帘还富裕。”   只见这家家户户,房子齐整,俱数垒砌了一人高的院墙,尽管,砖瓦房也不算多,但真的比郁容见到过的绝大多数村子,看起来气派多了。   自名姓罗的里长听到了他的赞叹,笑呵呵道:“罗山再过去有个宝山,村子上的人靠捡矿每天能挣大几百的。”   郁容一时没反应过来:“宝山?”   老者问:“有没有听过曹山矾石?”   郁容恍然大悟:“那座大山就是曹山啊?”   因着药用常用到明矾,他对曹山这个名字还挺耳熟的。   老者道:“就是曹山,前两年,在东山那边还找到了铁石……可不就是‘宝山’?”   “原来如此……”   交谈之间,郁容二人来到了村子里最“豪华”的大院子,即罗里长的家了。   一对年轻夫妻,看到里长抱着的孩子,激动地哭出来,扑上前叫着“虎子”。   郁容仔细辨认了一番,心里悄悄松了口气……基本上肯定,虎子确实是这家的孩子。   罗里长一家对虎子的“救命恩人”感激不尽,请吃饭什么的理所当然,还极热情地留二人在家过年。   在这过年是不可能的。   不过被安排了一间客房,却是正合郁容心意了。   应付完了罗家人,他连忙关紧门窗,让男人脱了衣服,做起“全身检查”。   还好。   虽然手臂之伤偏重了,聂昕之倒也没说谎,除了皮肉擦破伤,身体没什么大碍。   郁容细细查了一遍,该擦药的地方擦药,男人的后背腰腹受了冲撞,没怎么遮遮掩掩,取储物格里的膏药贴上。   “砰砰砰——”   郁容正给聂昕之治着伤,就听房门被猛力地敲响。   是罗里长焦急的嗓音:“大夫大夫,虎子死过去了!” 第118章   郁容吓了一跳, 集中注意力于自家兄长的伤势,他一个没留神, 漏听了两个字, 误以为罗里长说虎子死了。   待他紧赶慢赶地出了客房,跟着老者去了某间厢房,看到床上出气多、进气少, 几近没了意识的小孩儿,陡地反应了过来,虎子只不过是昏厥。   跟之前吃了迷药,昏昏沉沉的样子不同,适才已经醒了过来的小孩儿这一回是烧过头, 神志不清了。   “大夫你看这到底……”罗里长心急如焚,不太确定, “是不是麻疹?我瞧着又觉得不像。”   厢房挤着好些人, 一家人围着虎子一个。男性倒勉强算镇定,女性各个抹起了眼泪。   麻疹吗?   郁容听得这一声询问,没有迟疑走近床侧,对小孩的病情仔细辩证了起来。   体温高得吓人, 小孩的脸上在极短的时间内,出现了血疱与紫斑, 看起来着实吓人。   怪不得……   这一家人会毫无迟疑请他这一路过的大夫给孩子看诊。   病情来得又急又猛, 若是跑出去找大夫,再回来施救,怕是有些来不及了。   望闻切再问了罗家人几句。   行医经验十分丰富的郁容, 此时心里已有了底,不过小孩儿的情况十分严峻,不敢稍有放松。   “不是麻疹。”他先出声安抚着罗家人,“很可能是之前人贩子接连几天下的迷药出了问题。”   虎子娘一点儿没被安慰到,听他这么说,吓得眼泪涟涟:“这可怎么办,虎子这、这……”   女子抽噎的模样,十分可怜。   郁容赶紧补充:“不要担心,虎子这症状只是看着吓人,我给他针扎几下,等下再喂他点药汤就够了。”   罗里长不放心地问:“虎子这到底是怎么了?”越发地忧心忡忡,“大夫你两手空空的,没带药吧,村子上也没卖药的。”   借着袖子掩饰,郁容取出三棱针,没忘记回答着老者的问题。   “虎子怕是有些禀赋不耐,药毒内侵乃至急发热证……”   说着,对上一家人空茫的眼神,他突地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含蓄了,换了个说法,解释:“有一些人对药物敏感,对这样的人来说,往往能治病的药,反而跟毒无异……何况迷药多是峻猛之药,药毒蕴积在体内,吸入的药物过多,累积到一定程度,毒素就爆发,看起来就像麻疹一样。”   罗家人依旧似懂非懂。   罗里长确认地问:“所以,虎子不要紧?”   怎么可能不要紧?   好在这样的情况自己能应付得过来,郁容也就不平白让人家担心了,道:“虎子的情况不算复杂,单纯是热毒,我给扎个针应该就能缓解。不过药也得吃。”   顿了顿,他对罗家一家人说:“没卖药的话……这附近总有金银花藤子,山栀子,或是竹叶吧?对了还有绿豆,绿豆也能入药。”   罗里长不敢相信:“就这些?”   郁容点了点头:“虎子的情况,能泻热解毒就可以了。”忽而想到什么,又问,“牛角有没有?不拘黄牛、水牛或者犀牛的,碾碎成粉末,用它最好。”   罗里长面上一喜:“有的有的。”   郁容便是松了口气。   储物格里成药不少,可种类也不是那么的齐全,没什么正好针对热毒性药毒的解药。药材除了如乳香、没药这类极珍贵的,当前所需的普通药材反倒没有。   遂吩咐了一通,教这家人取什么样的金银花藤、竹叶等,完了他便开始给小孩施针。   虎子的情况说紧急,确实得立马急救。   同时,就像刚跟这家人说的一样,其症状不算复杂。   药毒蕴积,热毒入营,故而出现了血疱、高热这些症状。   论治之法无外乎为清营、透热,遂以解毒。   对此自有一套针刺之法。   便取穴八邪、八风及耳尖,点刺三穴放血,祛热解毒;配穴大陵,宁心安神,清营凉血;再有曲池等穴,主治热病,对疱疹有良效。   针刺是急救妙招,比诸多药物起效得快,但针刺不当,后果不堪设想,故而郁容一直以来,不管是现实里,或者在虚拟空间学习,针对这方面的强化训练,一直没怎么间断过。   几年下来,除了制药,他针刺的手法是越来越娴熟了。   约莫一刻钟后,虎子的气息明显平缓了不少。   算是暂时稳住了病情,要彻底治好药毒之证,差不多得用上一旬的时日。   内服汤药,外敷药膏。   药膏是治药毒形成的血疱紫斑,现在没药材,一时半会儿倒也不急。   汤药是临时拼凑的方子,比起正经的清营汤确有不足,治疗的效果略差了,大抵会让患者恢复得慢一些,倒没什么大问题……县城距离不远,回头让这家人去买些药,再凑齐方子也不碍事。   到底是小孩子,郁容不怎么放心,一直待到罗里长按他要求煎好了药,喂着小孩儿喝下,其体温略有下降后,这才离开了厢房。   罗里长家是三进的院子。郁容出了一道院门,就见男人负手站立在丈余外。   天已麻麻黑了,不知对方等了自己多久……   有些触动,可更多的是——   “兄长,你的胳膊不想要了?”   郁容温温柔柔地问出声,心情是十分的不爽。   说好的让这家伙补眠,结果跑这儿来装树桩吗?还有,背着手看起来确实很有“领导”范儿,可别忘了胳膊先前差点给摔折了。   聂昕之默默地将手拿到身前。   郁容暗叹,三两步走近前,对男人微微笑:“走罢,回客房。晚饭估计得再过一个时辰,先休息会儿。”   聂昕之应了一声,没受伤的右手搭在了年轻大夫的腰上。   郁容黑线。   这家伙太不讲究场合了,怎么比自己这个现代人还开放?   算了……   光线这么暗,院里没有第三个人,随这男人高兴就好。   回客房的路上,郁容语带忧虑地开口:“虎子的药毒之证怕不是一天两天即能好的……”   自打霍乱那一次,因为没太留心,乃至周昉祯的小厮病死了,他之后对待自己的病人,多少有些谨慎过头的感觉。   尽职尽责本是应当,可这一回到底跟平常不一样。   后天就是除日了……   难道真的留在这陌生的罗山村,跟萍水相逢的罗家人一起过年吗?   “无需过虑。”聂昕之浅声安抚,“理县我有一小院。”   郁容:“……”   差点忘了,他家兄长是地产房产遍布旻国的壕。   遂笑开,他道:“这样的话,如果除日赶不及回家,咱们就去理县县城过年?”   一两天的时间,足以保证虎子的病情能完全稳定下来,不出意外的话,无需他守在床边不离寸步,理县距离这儿也不远,真有什么个情况,也能及时应对。   聂昕之轻颔首。   郁容只觉心情一下子明快了,下一刻又有些纠结:“我这个医者,是不是太不合格了?”   大医精诚,就不说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精神了,病患在前,他却斤斤计较过年一事……即使有很大的原因,在于这是他跟兄长在一起过的第一个年,难免希望可以非同一般。   聂昕之平静地回答:“天下良医,莫过于容儿。”   郁容差点被自己口水呛到,吃惊地张大眼,侧首上上下下打量起男人。   半晌,他忍不住问:“兄长你……真的这样以为?”   聂昕之道:“理当如此。”   “……”   良久,郁容轻叹了一声:“防御大人若听到兄长这样的说法,怕是会哭晕了。”   聂昕之显然不懂他的意思,默了少时,赞同地点了点头:“然。”   郁容闻言,扑哧一声,笑得开怀。   ·   是夜。   察觉到同床的动静,郁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天还没亮吧,兄长?”   聂昕之低声道:“此地有异常。”   郁容瞬时惊醒了:“什么异常?”   “不知。”   郁容:“……”   兄长这是职业病犯了?   怎么到哪个地方,都觉得这里不正常,那个有异常的……   这大半夜的,就不能好好睡个觉吗,闹啥子闹!   不想,聂昕之不仅自己“闹”,还闹起了闭眼打算继续睡的某人,将人轻抱了起来,表示:“容儿随我一起。”   “困……”   “你继续睡,”聂昕之这般说着,手上忙活,给睡思昏沉的郁容穿起衣服。   “别闹,真的好困啊,我的哥哥!”   聂昕之的动作戛然而止。   郁容暗自松了口气,阖着眼,酝酿着睡意……可能是今天被“车祸”给吓了,精神特别疲倦的感觉。   “再叫一声。”   郁容的思维慢了半拍:“嗯?”   聂昕之重复道:“再叫一声。”   郁容费力地掀开眼皮,依然懵忡:“你说什么?”   聂昕之耐心地说了第三遍:“容儿再叫我一声。”   叫……   被这一番闹腾,郁容彻底清醒了,总算意识到男人是什么意思。   “……”   这都什么毛什么病?! 第119章   叫“哥哥”显得嗲声嗲气了, 神志清醒了的郁容可叫不出口。   暗叹了声,他认命地坐正, 顺手拉起没套好的衣物, 偏头看向稳坐不动的男人,轻问:“不是说有什么异常吗?走罢,咱们一起去看看。”   聂昕之默然, 好歹没再缠着要求“再叫一声”什么的。   毕竟对这男人了如指掌,郁容立刻敏锐地察觉到了,对方平静表象下的……闷闷不乐。   顿时好气又好笑。   遂果断揽过男人的颈脖,郁容在其嘴上啃了一口:“再磨蹭天就亮了,我的哥哥。”   拿肉麻当有趣, 也是心累!   聂昕之反客为主,当即将人压回床上。   郁容:“……”   到底惦记着所谓“异常”, 两人没真闹太久。   消磨了差不多一刻钟的时间, 便轻手轻脚地离开了客房。   罗家整个院子沉陷于漆黑与静寂当中。   郁容倒不觉得有什么异样,估摸着应是子丑交会之时,这个点可不是大家睡得最沉的时候吗!   偏他家兄长发毛病,鬼鬼祟祟的, 搞得跟做贼似的。   腹诽归腹诽,郁容在行动上毫无迟疑, 紧随着男人, 蹑手蹑脚的,“探查”着罗家大院。   尽管面对如聂昕之、聂旦这极少数武力值不科学的家伙,他完全就是一菜鸡, 可系统给予的基本功法厉害且实用,锻炼了两年也算小有成就……至少,如此种情形,他不至于拖后腿。   尽管如此,郁容此刻仍然紧张到了极点,一边紧贴着他家兄长,一边控制不住地东张西望。   “做贼”什么的太刺激了,心跳简直一百八。   来到了罗家主院,郁容愈发地绷紧了精神,忍不住回头,就怕被人发现了他们的行踪。   万籁俱寂,左右前后皆黑魆魆的一片。   没人。   郁容紧张的神经暂且放松了少刻,转头,就见聂昕之忽而在一间房舍前停足,手掌探在木板门缝处,不知道怎么弄的,就见……门开了。   “……”   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郁容简直想“抓狂”。   兄长真当自己是贼吗?堂堂一嗣信王,拥有如此高大上的身份,居然会做这般猥琐之极的事情来?   一边疯狂地吐槽,一边极度担心,生怕被主人家逮个正着。   眼看聂昕之不仅撬开了人家主卧的门,甚至迈出一只脚,打算进屋一探,郁容连忙伸手拉了一把。   他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自是更没胆出声了,唯有以行动阻止男人过火的举径。   哪料,聂昕之将他单手抱在怀里,低声安抚:“容儿莫慌。”   男人突然出声,哪怕音量压低到了极致,听在郁容耳朵里却是几许的动魄惊心。   “……”   手好痒,特别想揍人。   聂昕之恍若未察觉到郁容的心情,竟又开口:“此间无人。”   无人?提心吊胆中的郁容闻言略感意外,尽管是头一天做客罗家,基本还是能肯定,这间房间是罗里长的卧室。   遂悄无声息地进了屋。   郁容是满腔的纠结,一边是干了坏事,忍不住自我唾弃,一边坚定信任他家兄长,其非任性妄为的性子,若真无蹊跷,绝不可能胡行乱闹。   各种思绪纷乱。   事实果真如聂昕之所言,卧房里没有人。   郁容依旧没多思虑,纵是深更半夜的,还不允许人家上个厕所啊?   只想着,赶紧退出房间。   伴着郁容紧迫的心情,聂昕之在卧房转了一圈,没多滞留便离开了主卧。   郁容尚未能松口气,复又来到了另一个房间。   故技重施,房门不着痕迹地被人撬开,之后又不知通过如何手段,恢复原样。   郁容:“……”   这驾轻就熟的,怎么感觉他家兄长不是第一回 干这档子勾当?   很快,郁容没心思纠结有的没的了。   将罗家院子“逛”了差不多一圈,他终于感觉到了蹊跷。   大小有三十间房间,除了前后门的门房,和生病的小孩虎子,罗家上下老少十口的人,加上好几个长工,就没一个人在家里。   这也……太诡异了!   上厕所什么的说法显然行不通。   郁容跟聂昕之停留在最后面的一排空房子前,已没了之前的心虚与慌张,取而代之的是满心忧虑。   哗啦——   突如其来的响声惊得年轻大夫心脏漏了一拍。   他猛地回头,循声看去。   “喵呜。”   一只偌大的黑猫从一人多高的墙头跳下,不小心带倒了靠在墙根的竹簸箕。   三九天的寒夜,黑黝黝的,竟是连一丝风也没有。   静到死寂。   对上幽幽发着光的萤绿猫瞳,郁容莫名感到头皮发麻。   明明晚上入睡前,大院感觉挺有人气的,怎么现在……   脑子里不由自主地上演起了《聊斋》连续剧。   幸而聂昕之及时地伸手将人圈在怀里。   周身温热的气息,让郁容立时镇静了下来。   “兄……”   还没叫出声,聂昕之一根手指便压上了他的嘴唇。   郁容马上噤声了。   聂昕之用手势比划着让他待在门外。   虽然难免担心,郁容却心知聂昕之行事自有道理,没强求继续跟着,决定给他家兄长“把风”,翼翼小心以目光巡视院子每一角落,一边分神注意着男人撬门而入的行动。   待对方的身影消失在门后,只觉心脏不由自主地缩紧,哪料还没来得及怎么担忧,忽听屋里一声极轻微的闷响。   下一刻,木板门轻巧地打开了,聂昕之出现在蒙蒙夜色里,对郁容做了个跟上前的手势。   郁容彻底被吊起了好奇心,一声不响疾步走近门,跟着聂昕之进了屋。   屋里的光线更黑,多亏男人的提醒,他才没一个不留神就踩到地上黑乎乎的一坨……人?   下意识地眯眼,少时,郁容适应了屋里的黑暗,总算看清楚,在角落隐蔽的位置,一共晕倒了四五个人,面目实在分辨不出,只能猜测似乎是罗家的小厮。   郁容想走过去看得更仔细点,不想,一只脚才迈起,身子整个儿地腾空了。   “小心机关,会伤到脚。”聂昕之咬着他的耳朵低语。   真被咬了一下耳珠的郁容克制不住囧了囧……连对方提及“机关”什么的,一时都没能引起他的重视。   直到男人二度提醒:“此地危险重重,容儿抱紧我。”   郁容这才转移了注意,压着嗓门,以气声问:“为什么会有机关?”   便是一等户的地主之家,无非田地多些,家产殷实点,说到底,罗家仍不过是一山村农家。   居然在屋子里布置了机关……   聂昕之没在第一时间回答郁容的问题。   待得年轻大夫稳稳“挂”在了身前,便贴着墙慢步走着,迈过昏厥的小厮,拐了两个墙角,无惊无险地走到空荡荡的后墙前。   伸手轻按了按墙面,再以指尖极小心地点敲了两下。   郁容霎时间想起了诸多古装剧必备的剧情,凑在男人耳根边复问:“暗室?”   聂昕之轻颔首。   郁容瞬时来了兴致,一时忘了纠结此种做贼的行径:“咱们可要进去?”   聂昕之沉吟少刻,遂微微摇头。   郁容有些失望。   这时又被男人咬耳朵了:“内里有人,不宜惊动。”   也是。郁容想起电视剧里,开启密室必会“嘎吱嘎吱”地响着,开门的速度又慢……小时候每每看到这个场景,都忍不住替胆大妄为的主角心惊肉跳好一番。   “现在怎么办?”郁容低问。   聂昕之言简意赅:“迷药。”   郁容:“……”   真是简单粗暴,不过这密闭房间,他俩先行服解药,撒迷药确实是可行的。   只是……   “会不会不太好?”   尽管吧,罗家在屋子里布机关,三更半夜一家子似乎藏在暗室里,种种行为确实可疑得很,但……谁也没规定,在自家里搞这些是犯法的吧?   反倒他们俩,私自探查人家房间,如果还下迷药……才是违法呢!   现实不是小说或电视剧,强效的迷药堪比毒药,但凡人吸入,药物产生了效用,多少会对身体造成损伤。   故而,郁容虽出于防患于未然的心态,制备了迷药储放储物格以防万一,却从不希望真的动用上。   聂昕之一句话打消了他的顾虑:“血气弥漫,必有罪孽窝藏。”   郁容听了一惊,遂凝神定气,努力嗅闻着空气中的血味。   伴着轻微的尘烟味,是木头的朽腐之气,间或有一股明显的霉味……   好容易才能从驳杂的气息里,隐约辨别出丝丝缕缕的铁锈味。   血腥气很不明显,甚至给人以错觉之感。   郁容哑然无语,快要拜倒在他家兄长的西装裤……不对,袍角之下了。   这嗅觉,堪比警犬了罢?   种种迹象,无一不表明这罗家猫腻甚多。   当然了,有血腥味也不一定能说明问题,比如说不准人家在这里杀猪了。   不过……   相信自家兄长的判断胜过于相信自己的郁容,不再有任何质疑,直接取出了迷药和解药。   翻找到两块布帕,两人服食着解药,作了一番防护。   ——这类迷药,还是蛊毒给郁容的灵感,不久前成功制备而出的,效用毋庸置疑。   便在聂昕之的指点下,将足够剂量的迷药洒在了房间里,重点撒在暗室入口。   做好了一切,两人便退至在小厮原本待的角落。   聂昕之的判断果真精准。   不到两刻钟的时间,与墙面几近一体的暗室门发出阵阵闷响。   罗家人的说话声透过门洞传出。   没察觉到外头异变的一家子,大概是很习惯了这样的“夜间活动”,这时一点儿没有紧张慎重,在等待暗门完全打开的时候,还十分随意地交谈着,口吻如同闲话家常一般。   只是……   细听这家常,内容略有些非同一般。   “……急什么急,”这是罗里长的声音,不像白天时那样和蔼可亲,跟之前“劫道”时一般气势十足,“等虎子病稳住了,再下手不迟。”   然后是一道女声,听在郁容耳里极为陌生,不过其所说的话语,却是让这位鲜少生气的年轻大夫顷刻怒极——   “说好了,把姓聂的给我留着,我就喜欢那样的汉子。”   又是一道年轻的男声,语带忧虑:“那个大夫医术厉害得很,下药会不会被发现?”   老者信心十足:“放心,我弄来的药可是……”   话没说完,便是扑通一声。   “爹,你……头……”   此时,暗门彻底大开。   一家子人手忙脚乱,当即有人意识到不妙,然而……   却是晚了。   适才一怒之下,郁容一个冲动,将储物格里所有的迷药撒出去了,暗门大开带起的空气流动,让药粉更快地弥漫到暗门后的位置。   几个呼吸间,最后一个人也倒地不醒了。   郁容这才冷静了,不由得生出悔意:“兄长,我好像把药放多了,万一他们被毒死……”   聂昕之及时截断了他懊恼不安的话语:“尽皆咎由自取,容儿何需忐忑怯怯?”   “……”   事已至此,郁容自觉纠结也没用,干脆按捺着乱七八糟的心情,转而正色问:“可要进暗室一探?听他们的口风,这一家子好像都是人贩子?”   聂昕之语气淡淡:“何止这罗家一家。”   郁容微微一愣:“什么……”忽而想起什么,眉头渐渐皱起,“兄长的意思是,整个罗山村都是干略卖人口的勾当?” 第120章   聂昕之只给出“可能”这般不确定的回答。   但依照郁容对这男人的了解, 知晓这基本就是肯定的意思了,无非没有实打实的证据罢。   至于证据……   他看向暗室敞开的门洞,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 总觉得那里隐约有小孩哭声传出,在这冷寂黑暗的夜里,莫名有一种让人寒毛直竖的意味。   “进去一探就……诶?兄长?”   “回客房睡觉。”   郁容黑线, 兄长还真想一出是一出,大半夜的不让睡觉,拉着他“做贼”,这才刚探到名头,事情查到一半, 不上不下的又开始阻止了,存心让人难受吗!   聂昕之浅声道:“或有危险。”   郁容连忙表明:“我那药可厉害了, 保证他们睡到明天不得醒。”   聂昕之提醒:“门房。”   也是。   万一这头闹大了, 指不定招来那两个门房,不过……   郁容略不负责任地开口:“有兄长在,怕什么,再者, 我还有……”不对,药被他撒光了。   遂语气一转, 他道:“就两个人, 绑了即是。”   然而,涉及到郁容的安危问题,聂昕之是少有的“不听话”, 阖好暗室的门,再将罗家一众捆束,便抱着郁容回客房,心安理得地补眠。   可郁容哪里睡得着:“就这么不管了?不是怀疑罗山村是人贩子窝点吗?”   聂昕之语气淡然:“寡不敌众。”   郁容囧了囧。   好吧,他想得太理所当然了,兄长再厉害也就一个人,便是自己能做到不拖后腿,万一惊动全村的人,撑死了他们或许能逃脱,可……被略卖的小孩们就危险了。   道理如此,郁容心里难免慌得很:“那……趁着天没亮,我们去搬救兵?不是说每个城都有逆鸧卫坐镇?”   聂昕之沉声安抚:“容儿稍安勿躁。”   郁容遂冷静了:“兄长说怎么办?”   “我已传达了讯息,”聂昕之没吊他胃口,“至晚明日午时,自有逆鸧卫前来营救。”   闻言,郁容舒了口气,转而感到奇怪:“兄长何时传达的消息?”这可不是现代,有什么秘密通讯器。   聂昕之的回答让他更加意外:“路经镇子时。”   郁容愣了愣,不由得转动起脑筋,遂是高深莫测地眯起眼:“兄长该不会早就盯着这边了吧?”   聂昕之有问必答:“常鄱略卖人口成风。”   郁容:“……”   聂昕之简明扼要地说起了前后缘由。   常鄱这一带略卖人口的情况屡禁不止,逆鸧卫敏锐地发现本地部分官员有些猫腻,近来便一直在暗地里追查,就查到了被罗里长唤作“宝山”的曹山矿,发现里面有部分苦力,来历不明。   不想,事实比预料的更棘手,那些可能是被略卖过来的人,个个口风紧得很,思想更是高度统一,感觉像是……被洗脑了一样。   郁容惊讶道:“不会是有人想谋逆吧?”   聂昕之微摇头:“废国向己,行私窃利。”   郁容迷惑:“那用得着洗脑吗?搞得像……”   传销似的……诶?   莫非真的是旻朝版传销?   聂昕之接下来的说法,差不多证实了郁容的推测。   当然,并不是传销。   这一窝人贩子跟寻常的人贩子不一样,非常“专业”,所略卖的人口,不拘男女老少,男的卖作苦力,女的送勾栏院,对小孩子处理的手段就更多了。   为了保证“货”不出问题,人贩子在鬻口的同时兼起了“训诲”。   最终卖出的人,往往被洗脑得十分彻底,“安安分分”,对主家俯首帖耳,任劳任怨、任打任骂。   因着绝大多数被略卖之人嘴巴太紧,逆鸧卫又得顾忌着莫打草惊蛇,查找人贩子“窝点”的工作一时不顺。   遇到虎子被人贩子拐卖是巧合,聂昕之素来敏锐又谨慎,尽管嘴上说去理县报官,为防止万一,在经过小镇时留了暗号。   遭遇罗里长,来到罗山村,就是“意外之喜”了。   “兄长如何怀疑他是人贩子?”   聂昕之淡淡道:“观其看容儿眼神,必存心不良。”   郁容:“……”   刚刚还暗自赞叹兄长厉害得紧,听了男人这一句,顿时觉得有些不靠谱了。   便莫名想起了几个月前的事。   郁容试探地问:“清河坊那位蓝姑娘……兄长还记得吧?你当初怀疑到她,可也是因为她看我的眼神,咳,不对?”   问是这样问,在心里暗笑自己想太多,事实要真如此,也太扯淡了。   不料,聂昕之居然点头了:“心存不轨,定有不可告人之秘。”   郁容一时无语,遂觉压力山大。   早先腹诽过烛隐兄“恋爱脑”,其跟这男人相比,真真小巫见大巫罢?   真担心,因着自己,导致兄长哪回判断或决策失误,届时可真是罪过了。   郁容不由得纠结,半晌,纠结不出个所以然。   只好将注意力放回人贩子一事上。   “为什么又怀疑罗山村是人贩子窝点?”   聂昕之回:“观房屋与院墙,野径小道暗藏玄机,村民面貌有异、气息非常。”   郁容听了汗颜,好玄乎的感觉,他怎么一点儿没觉得哪里“有异”“非常”了?   “确定?”   聂昕之漫不在意:“待明日逆鸧卫搜查一遍即可。”   郁容想了想,颔首:“反正这家子是人贩没得跑了。”说着,忍不住叹息,“白日里,看罗家一家对虎子关怀备至,也是骨肉情深……为什么要做略卖人口这样伤天害理的事?”   聂昕之语调平静:“不过是利欲熏心。”   郁容默了,片刻后,不自觉地又叹了口气。   确实……   这世间哪有那么多为什么?无非利欲熏心,色迷心窍,权势惑人。   糟心的人糟心的事,反正有逆鸧卫,他除了愤慨一通,其实什么也做不了。   安分当好自己的大夫罢!胡思乱想着,郁容迷迷糊糊就睡着了。   在第二日他被聂昕之护送往理县的住处,罗山村人贩子的事当真便与他无关。尽管一想到满村的人贩子就心里堵得慌……眼看年节在即,便努力转移注意力,打起精神准备过年的事宜。   马上就是三十了,这可是他和兄长定情后的第一个团圆年!   “小郁大夫。”   郁容正盘算着年夜饭的菜谱,就听到一郎卫的叫唤。   那位郎卫说:“此地医者不足,我等冒昧,意欲请你援手相助。”   能帮上忙的,郁容自是不会拒绝,果断放下了私事,跟上郎卫的步伐,话语之间却难免好奇:“可是发生了什么事?”偌大的一个县城,居然会医者不足。   郎卫面露难色,铮铮铁汉竟是忍不住摇头叹着气:“小郁大夫亲自一看即可知晓。”   郁容当他有什么难言之隐,遂没追根究底,待到抵达了目的地,总算知道对方为什么会是那副表情。   一座院子里,全是从罗山村解救出的被拐骗之人。   成年人且不提。   郁容的注意力第一时间被那些小孩给吸引了——   个个瘦得不成人形,有些明显被整残疾了……   最丧心病狂的是,有特别小的孩子竟被塞入坛中,正是人贩子“精心培养”的所谓“坛中人”! 第121章   “坛中人”, 顾名思义,将小孩塞在坛子里, 只露出头, 培养成畸形儿。   人贩子将其转卖给江湖卖艺人,往往以杂耍表演的形式呈现给世人,或看惊奇, 或博同情,以此赚取施舍钱财。   “坛中人”尽管听着已是惨无人道,但对被略卖的小孩来说,竟还不算落入最悲惨可怕的境地。   最为灭绝人性的是,少数相貌不佳、脑筋也不灵活的孩子, 便可能会遭遇剥肉炙骨的待遇。   剥肉为人所食,炙骨者则炼骨成药。   所谓“采生折割”, “生”者活人也, “采”活人之耳目脏腑,折割肢体等,取之和药。   譬如被旻朝官方一直以严刑压制的巫医,常有一些所谓秘方, 即以活人之骨血为药,这些“药”的来源即为“采生折割”。   猝不及防地看到眼前这一幕, 郁容莫名感到胃部泛出一阵阵呕意。   尽管, 一初生活在信息爆炸的现代,他对人贩子略卖人口之种种时有耳闻,也知道被买卖之人的处境凄惨, 甚至也曾路遇街边乞讨的畸形儿……可蓦然间亲眼看到,这么多活生生的孩子被折磨不成人样的场面,三观仍在一瞬遭受了极强烈的冲击。   贪婪之人心,欲壑难填,以至险恶如斯!   “小郁大夫。”   郎卫这一声唤,倏而让郁容惊回神。   “他们……”郎卫目光扫过一众孩童,压低嗓门,“多有筋骨损伤,轻者也至少皮肉绽破,或有病邪入体,病气蕴积不散,乃至疮痈附骨,重者四体俱废,更甚者奄奄一息。”   郁容听了了然:“是要我给他们疗治一番?”   郎卫微点头,仍是低语:“常鄱鬻口成风,绝不止罗山村,必不乏胥吏牵缠,我等正欲借机一网打尽,为免风吹草动,除却军卫中医者,不便请调本地医户。”   谨慎为上,即难免出现大夫人手不足的情况。   故而请上郁容帮忙,其虽非逆鸧郎卫,却胜似军卫中人。   郁容正色道:“义不容辞。”   一人之力确是微薄,但能发挥己之所长,为这些身心受创的可怜人消减些病痛,当是责无旁贷。   与郎卫简单交流了几句,遂是投入到医治事宜当中。   在场施治的,除了郁容外,还有好几个郎卫医者,便分工合作,以提高效率。   那些症状明显、病证简单者,诸如风寒引发的发热、下痢等,已经有专人在隔壁煎熬大锅汤药了。   棘手的在于“折割”之伤。   折者即如“坛中人”这类,光靠服食汤药、涂抹油膏远远不足,须得正体接骨,兼用推拿、针灸等诸多疗法。因着在场之人,多是被拐骗没多久,折伤比较“新鲜”,多数还有复原的可能性,精心治疗后,即使或可能落下残疾,对行动造成不便,但到底不至于成为彻底的“废人”。   相对于折伤,割伤是不可逆转的,再高明的医者,对此也是无能为力,所能做的唯有控制“新鲜”割伤不会恶化,出现诸如腐烂、化脓等后遗症,以防引发恶性并发症,造成生命危险。   郁容默默地深呼吸了几下,渐渐平复内心里澎湃的情绪,凝神定气,在助手相助下,冷静地处理着郎卫破坛取出的“坛童”之伤。   以正骨为首务,推拿、按摩相结合,捺正捏合、提按点推等手法众多,要求手巧心明,讲究刚柔兼济。   在为肢体受创的孩子复位伤骨的同时,揉按肌肉,理顺经络,以达舒筋活血、纾缓疼痛之效。   和寻常遇到的骨折患者不一样,“坛童”全身受损的部位众多,情况复杂得多,又是小孩子,好不容易出了坛子,难免忍不住动来动去的,给正骨推拿带来了一些麻烦。   好在,“坛童”身量确实太小了,被塞入坛子里的时间也不长,施治过程虽显繁琐,伤情总归没严重到无法挽回的地步。   掐复溜,不仅是为正踝骨,亦有防下肢瘫痪之效,兼治肌肉劳损;   揉太白,缓和下体麻痹、骨节酸痛,另有通经活络之能……   片刻。   郁容收了手,暗自舒了口气,头一回以正骨推拿疗法治这么小的小孩,难免绷紧了神经,好在这两年没白练,手稳得很,轻重拿捏得当,没出任何失误,算是为接下来的治疗坚定了信心。   这些孩子想要彻底康复,绝非一日两日之功。   正骨也好,推拿也罢,亦不是一次两次就能见效。   以至于郁容根本没心思再惦记什么过年的事。聂昕之则主持调查、审问鬻口之案,也难以分身顾及琐细之事。   这一个新年,便在两人忙忙碌碌之中过去。   在此期间,逆鸧卫极有效率地将大部分被略卖之人的家人找到。   只是……   郁容不经意地蹙眉,问向一旁的郎卫:“剩余那些,无法确定来历?”   郎卫微微摇头:“除却不能言语者,余下几人,若非家中本无亲人,便是……”顿了顿,道,“可能为父母鬻卖。”   在旻朝,略卖人口是死罪,那些父母当然不愿冒着杀头的风险,领回被自己卖掉的儿女。   郁容愣了愣,遂是沉默,他忘了除却人贩子,还有那个别丧尽天良的父母。   郎卫话锋一转,似若安慰:“若当真无亲属认领,自有去处妥善安置这些人。”   郁容勉强勾了勾嘴角。   郎卫又道:“指挥使大人已将常鄱一带所有涉及鬻口的官吏捉拿归案,定于花朝节于南街市口当众行刑,届时小郁大夫尽可前去观刑。”   原本兴致不高的郁容闻言囧了囧。   兄长这什么毛病,在花朝节这么个喜庆日子砍人脑袋。   果断拒绝了郎卫的“好意”,他对观刑没一点儿兴趣,哪怕被杀的都是罪大恶极之辈……怕做噩梦。   转而敛起纷杂的思绪,悲天悯人不如落实到正务之上,他还是继续制这合骨丸罢。   合骨丸,专治伤骨,有正骨顺气之效。   之前一个月里,郁容兼用正骨推拿手法、针灸和方剂疗法,对那一些折伤者进行了施治。   所谓伤筋动骨一百天,这么短的时间不太可能让伤者一下子就治愈了,想要痊愈彻底是为水磨工夫的事。   但这么多人不可能一直久待此地,眼看他们的亲人要接他们返乡,作为“主治大夫”之一,郁容秉持着负责的态度,便想着不如制备足够份量的伤药,让伤患们带回家用。   合骨丸是他从系统药典里,选用的最适合此类折伤的方剂,既可口服,亦可化开作膏状敷贴,内外兼用则双管齐下,能加速伤势的恢复。   只需制备这一种丸剂,相对比较省事省时。   所需药材共有十味,帮忙的郎卫们特别利索地将药材碾碎成粉末,过筛混匀。   君药骨碎补,原名为猴姜,对疗伤折、补骨碎有奇效,故唤骨碎补;伍用续断,顾名思义,此药长于续接筋骨,兼具调节血脉的效果;再有接骨木,亦主治骨节之病,同作续骨接筋之用,也能活血止痛。   臣药甜瓜子、土鳖虫等,皆有治跌仆损伤,散淤消肿之能。   郁容借着掩饰,以聂昕之的名义,搬出一箱子的乳香和没药。   这两味几乎适用于所有治伤止痛的方子,虽说其身价昂贵,但这些折伤者着实可怜,看在任何一名医者眼里,难免心有戚戚,自是不至于舍不得用药。   便取乳香与没药烊化,拌入混匀的药粉,以水泛丸,冷却干燥后打光,即成色黑褐的合骨丸。   合骨丸可直接口服,亦可以黄酒糊丸再食用。用作外敷时,同样用酒化开,取生姜汁液调和,以纸花子摊药,涂抹在伤痛之处。   治了伤、制好药,接下来的事情全数交由逆鸧卫处理,郁容是无权也无心无力插手。   春序正中二月十二,美景良辰花朝时。   刚给那些无家可归的被拐者复查结束,年轻大夫独自离开小院,顺着桃花怒放的街道,慢步朝临时住处走去。   街头,来来往往许多人,热闹的堪比正月初时。   这一段时间总显心事重重的郁容,听着欢声笑语,感受这久违的人声,渐渐就放开了心怀。   看到人潮往某一个方向涌去。   郁容感到莫名,便顺着人流走了一段距离,忽而察觉到那边是南街市口……   脚步猛地顿住了。   对看人杀头敬谢不敏,郁容当机立断地转身,脚步尚未迈开,便听一声“容儿”在身后响起。   “兄长?”郁容略是讶异,“你没在监刑?”   聂昕之说明:“有贺景即可。”   贺景是一开始负责调查常鄱鬻口一案的六品都头。   郁容暗想:也是,尽管这一回鬻口案牵涉了不少官吏,但以地方胥吏为多,七品以上的反倒没多少参与者,自是用不着聂昕之这样身份的人亲自监刑。   不再多问,他对男人微微一笑:“回去?”   聂昕之摇头。   郁容没多想,以为这人尚有公务要忙:“那你先……”   聂昕之忽朝他伸出一只手:“容儿随我来。”   “去哪?”   聂昕之只道:“去了便知。” 第122章   聂昕之带着郁容出了小城, 纵马驰骋了近两刻钟的时间,在临近常鄱与新安府交界处, 倏然停下了。   郁容微有茫然, 环顾了一圈……   四方荒远,渺无人烟。   “兄长?”   着实不解,看这男人神神秘秘的, 还以为要去的是什么特别的地方。   聂昕之浅声说明:“及至花朝,自当赏红踏青。”   郁容:“……”   搞半天,跑这荒郊野外的连个鬼影都看不到的地方,请他踏青?   聂昕之继续道:“既见峰峦,碧水堪赏, 容儿何至悒郁不欢?”   郁容囧了囧,合着这是给他喂鸡汤呢?   其实谈不上什么悒郁不欢的, 只是整日面对那些遭罪的可怜人, 难免有些负面情绪罢了。   现如今鬻口案定落,要犯被砍了头,从犯也受了严重的刑罚,绝大多数被拐骗的人俱已归家, 心里自然而然也即释然了许多。   定心打量起周遭景致,果如男人之言, 远是青山近有水, 又逢风和日丽,春色确实不错。   郁容不由得轻笑:“如此,兄长可有什么安排?”   总不能真就两个人在野地里, 面面相顾傻站着看风景、互相灌鸡汤罢?   聂昕之将目光投向连绵起伏的山峦:“宁泰寺。”   郁容对宁泰寺这个名字十分陌生,但不妨碍他理解男人的言下之意。   “山上有寺庙吗?”想了想,他微微点了头,道,“也好,花朝节拈香祈福正适合。”   不过……   郁容顺着他家兄长的视线看过去:“这边没什么人的感觉。”   聂昕之简短解释了一句:“从此登山,是为小道。”   郁容恍悟,小路素来难走,没人很正常。   时辰接近中午了,既决定了要爬山,便不宜再墨迹。   两人穿的正好是方便行动的衣鞋,登山什么的不太妨事。   但到底比不得现代的运动装,走的又是小道,没到山腰就没了路,上有交柯的树枝,地面是纵横交错的荆棘,就听“撕拉”一声,有人的衣服被刮破了。   郁容不得不暂停下脚步了,俯首,默默地将绊在杂枝间的衣袂牵起,视野里遂出现了另一人的手,抢先一步替他理好了衣衫。   聂昕之表示:“背容儿上山何如?”   郁容瞥了男人一眼:“背就算了,目前我还有力气,”语气陡地一换,“就是有个问题想确认一下。”   聂昕之颔首,等待着对方的询问。   郁容扬起嘴角:“兄长真的认识去宁泰寺的路?”   小道小道,再怎么难走,前提也是得有个“道”吧?   扫视了四周,郁容几乎可以确定,至少他们目前走的“道”是没人走过的,往上看去,密密严严的全是树木与荆棘,往下来时之路还是他俩开辟出来的。   聂昕之可疑地沉默了。   见状,郁容觉得无需这人的答案了,顿时几分无语。   过了一小会儿,聂昕之才出声,语气淡定得很:“但遇阻道,辟路清道即可,容儿安心。”   这话听着挺霸气的。郁容闻言失笑:“我没什么好不安心的,怕就怕登到山巅,咱俩的衣服成了乞丐装。”   诶,不对。   他瞄了瞄男人的衣装,不知是什么布料制作的,介于戎装与布衣之间的感觉,居然一点儿没有被刮破。   好吧!   郁容也懒得追究对方识不识得路的问题,山已经爬到快一半了,不如一鼓作气爬到顶,反正时辰尚早,这山又比大恶山高不到百米的样子,登山本身也是一种乐趣嘛……   真真的是乐趣。   郁容一手搭着聂昕之的手臂,仰头看向陡直竖起的山岩——   彻底没了路。   重点却不在于有没有路去山巅,而是……   郁容将视线调转,望向隔着一个山坳的对面那个山头,明显能看到一条蜿蜒细窄的小路从山脚通往山巅,隔着这好一段的距离,仍能清楚地看到,那片山上上下下游人颇多。   “兄长真会带路。”半晌,郁容含笑着开口。   小道不好走没甚么,甚至没了路,手动开道也无所谓,爬到接近山顶的时候,却发现爬错了山……真是好样的!   聂昕之默不吭声。   郁容继续笑吟吟地说:“但遇阻道,辟路清道即可,”复述了一遍男人适才的话语,他指了指上面偌大的山岩,“兄长要劈……”   话没说完,便是身体腾空,惊得他差点呼出声。   “兄长!”   聂昕之像抗麻袋一样将人扛起,如履平地,脚下如飞地朝山下直奔。   郁容忍不住加大声音:“兄长快停下,我的衣服……”   “撕拉”的又一声,袍角直接被撕成布条。   聂昕之倏然止步,略是迟疑,终是将人放了下来。   郁容先检查了一下自己的衣服,半晌,抬目盯着他家兄长看,默默不语。   聂昕之面色不改,是一贯的高深莫测没有表情,嘴上非常诚恳地道歉:“是我之过,自会赔偿容儿这一身衣物。”   是衣服的事吗?   郁容好气又好笑,越发觉得他家兄长是个坑货。算了……   “下山罢。”   跟这男人计较也计较不起来。   好在,有来时辟开的路,下山倒是挺麻利的。   不过说好的去烧香,眼看太阳还好,两人也没更变主意,总算找到了宁泰寺所在的山头。   尽管刚刚闹了一通乌龙,好好的一身衣服差点变成了乞丐装,空气纯净、草木味清新,这样一顿乱爬山,倒真的给人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被坑了一把的郁容心情其实是轻快的。   “那是……谁在点火?”   郁容不自觉地眯眼,望着不远的林间,火烟气越来越大:“太危险了,万一起火了怎么办?”   虽是入了春,但山间有许多去冬的枯藤野蔓还没抽绿,遇火挺容易燃着的。   聂昕之同样注视着火燃起的方向,少时,他猛地将郁容打横抱起。   郁容霎时黑线了:兄长又在玩什么?   “兄……”   “噤声。”聂昕之抱着他家容儿直往火光相反的方向疾跑,语气冷静如故,“有大片胡蜂飞来。”   郁容还一脸懵忡,没反应过来:胡蜂?哪来的胡蜂? 第123章   胡蜂啊, 用鲜活的泡酒,治疗风湿病挺好。   念头甫一闪而过, 郁容就觉得, 隐约间似乎真的听到了,一阵一阵的胡蜂嗡鸣声。   神色瞬时一凛。   他急忙出声:“兄长放我下来自己跑。”   这样总比一人抱着另一个人跑起来更快。   聂昕之没有应答,双手却动了动, 将人抱得更紧,以自己的臂膀与手掌,密密严严地防护着怀中人露在外面的脸部皮肉。   听着若远若近的嗡嗡声,郁容不敢有大动静,免得反倒耽搁了“逃跑”的时间, 脑筋转了圈,干脆主动调整“姿势”, 将头埋在男人颈下, 双臂紧紧地“挂”其身上,尽量避免干扰到对方的视线与行动。   聂昕之体能极佳、臂力过人,便是抱着一个成年男人,奔跑在茂密山林间, 还得不时越过沟壑、跳开碎岩,依然身轻如燕, 如履平地。   耳畔风声呼呼, 郁容也无心计较自己的衣袍角被树枝刮破的事了,只凝神屏气地细细辩听,判断有没有胡蜂追上来。   胡蜂者, 马蜂也,真要是遭遇到大片的蜂群,哪怕仅被一两只蛰伤,都极为遭罪,一个不凑巧兴许还可能引发生命危险。   尤其在数年前有过蜂蛰伤的经验,郁容一想起那种痛不欲生到呼吸困难的感受,仍有几分心有余悸。   可不想再受一回苦了,无论是他自己,或者他家兄长。   大约是聂昕之察觉得及早,狂奔了一刻钟多的功夫,便彻底听不到蜂鸣声。   跃过一道小溪涧,男人抱着怀中人顺着水流往下,又疾行了好一会儿,遇到一片平坦的山地,这才放心地将人放了下来。   双脚甫一着地,尚未站得太稳,郁容即忙着询问道:“兄长没被胡蜂蛰到吧?”   聂昕之微微摇头。   郁容顿时安心了,一阵山风忽来,吹得长发遮挡着视线,默默地伸手捋起散开的发丝……在适才的“逃命”间,一不留神,被一根树枝勾着了发巾,一下子扯散了发髻。   衣袂破损,散发凌乱,稍加想象,可知现在的他有多么的“行为艺术”。   聂昕之见年轻大夫用手耙梳着头发,主动表示:“我来。”   老夫老夫的,郁容也不跟他客气,寻了草皮席地而坐——反正都是乞丐装了,沾点草叶灰尘什么的也无所畏惧——让他家兄长帮忙束发。   穿越过来两年多,他有时候还是拿这一头长发没辙,没个梳子镜子什么的,根本扎不好发髻。   头皮上是轻微的拉扯,温热的手指穿梭在发丝间,莫名让人感到一种熨帖……刚刚又经历了一番紧张的“生死逃亡”,越发有一种安然适意的意味。   郁容不自觉地扬起微笑,目光投向先前冒火烟的方位:“刚才是有人在烧蜂巢吗?”   聂昕之回:“应是如此。”   郁容不由得无语,他们这是招谁惹谁了,难得想踏个青,就遇到了捣马蜂窝的,平白遭了这一趟无妄之灾。   万幸,他俩没谁真受了伤,多亏聂昕之敏锐,逃得贼快,否则一旦真遇着了蜂群,再跑就是找死,届时只能拿衣服裹包着头伏地装死……真真有损他家兄长“高大上”的形象!   胡思乱想间,聂昕之十分“贤惠”地替郁容束好了头发,拾整着衣装。   遂歇息了好半天,两人才起身,继续着行程。   郁容左右张望,道:“好像又迷路了。”   聂昕之一副成竹在胸的从容姿态:“有我在,容儿何需忧虑。”   这男人倒挺“自恋”的吗!   郁容瞥了聂昕之一眼,想起今日这一遭经历,这家伙的信用可在他心里大打折扣了。   转而又忆起不久才遭逢的“胡蜂之险”,心里复又一软。   好罢,他家兄长还是十分可靠、值得信赖的,只是人有失蹄——好像哪里不对——偶尔脑子不灵光,“坑”了一把也不是什么万恶不赦的事。   郁容笑道:“便麻烦兄长领路了。”   眼看太阳渐斜,他对今天能否登上山巅,赶及宁泰寺拈香祈福,已经完全无所谓了……反正,兄长邀他此行,说到底不过是想让他散散心,这胡闹一通,再多的心事也被闹没了。   这般想着,余光不经意地瞥到翠色之间点点结红。   郁容遂不由得走近:“这是什……”语气微讶,“野山茶?”   野山茶树的年份想是有不少的年头了,树干至少在两丈以上的高度,树枝四周延展,挤在别的老树间,郁郁葱葱的好大一片。   山茶从根到叶子,花朵与茶子皆能入药,用途广泛,效果良好……   自然而然,引得郁容止步了。   再细看红艳艳的、将放未放的花苞,个头居然接近成人的拳头大,倒是与常见的野山茶不一般。   “好像没见过这种山茶?什么种类的?”郁容攀了一根枝杈,眼睛凑到花苞前细细辨认,嘴里喃喃低语着。   聂昕之站在他身侧,浅声道:“容儿既欢喜,尽可将其移栽。”   郁容闻言失笑。   兄长打哪学来的毛病,行事总是直接粗暴,“壕气”得不要不要的……也不想想这么大的一棵树,长在深山里,要移栽到几百里外的青帘,抑或是更远的沧平,这不纯粹费工费力,没事找事做吗!   山茶在自家附近虽是不太多,但其作为广泛运用的药材,自身又是一种实用的油作物,在市面上十分常见,需要用时买卖什么的方便得很。   摇头,他说了声:“没必要。”   遂松开手里的山茶枝,不再研究花苞了,郁容微微低下腰,目光自山茶树底下被人践踏过的杂草上游移而过。   “这儿有条小路,走这边不知能不能上山?”   聂昕之回:“顺溪涧而上,或有通道。”   郁容轻颔首,含笑开口:“就走这看看,说不准就走对了路。”   忽是一道灵光,他迈出的脚步复又顿下了。   聂昕之疑惑:“怎了?”   郁容不自觉地蹙眉:“万一再遇胡蜂阻道……”   总不能又要“逃命”吧?   聂昕之淡定道:“适才不过事出突然,未有及防。”   “也是。”郁容想了想,就没了多少顾虑,“避开蜂巢就是,只要不是大片的蜂群,就算遇到三五只胡蜂,也没什么好怕的。”   胡蜂之毒针虽是厉害,其实在正常情况下,不乱招惹它们,也不会遭到突然的攻击。   “兄长随身带了燧石吧?”毕竟胡蜂最怕火与烟了。   聂昕之肯定地表示有燧石。   如此,更不必畏惧了。   “兄长稍待。”郁容环顾了四周,道,“要不就地采些草药?”以防意外,备着急用。   聂昕之没头没尾地说了个名字:“七叶一枝花?”   郁容听了笑道:“差点忘了,兄长野外生存经验很丰富。”遂是点头,“蚤休确实对痈肿毒伤非常有效,除此,现在山上蒲公英和血见愁挺多的,伍用外敷蜂蛰伤最好。”   蒲公英不必说,清热祛毒,消肿散结,对疔疖痈疮具有不错的疗效。   血见愁这个名字听起来不明觉厉,其实就是地锦草,跟蚤休一般,对毒虫咬伤有特效,兼具凉血散瘀,活血消肿之能。   聂昕之自无不可:“皆随容儿之意。”   郁容毫无顾忌便拿出了他家兄长送给他的短厹,俯身就挖起脚边的一株才冒头的蒲公英。   其后,两人边闲叙着话,顺小路往山上走,边留心那几种针对蜂蛰伤的药草。   采挖了一些,就着根枯藤扎起,看份量差不多了,便没再继续。   拍了拍手上的尘土,郁容正要走近小溪边洗手,却被聂昕之按下休息了。   “待我为你取水。”   郁容一怔,有些好笑:“兄长你把我当成不能自理的小孩子吗!”   聂昕之说道:“溪边石滑。”   边说,边拿水袋取着水……倒是准备挺充足的。   郁容哑然,半晌,笑着摇头。   怎么忘了,他在他家兄长眼里,就是“还小”、需要精心照顾的小鬼。   这边正洗着手,隐隐约约,若有若无,好像有什么人在呼救。   郁容拭着水的动作一顿:“兄长听到了没?”   聂昕之收好水袋:“待我前去一探。”   郁容忙站起身:“一起。”   聂昕之没有否决他的要求,大抵是不放心其一人待在这没什么人烟的山林里。   循着声,两人相携而行,寻找呼救之人。   郁容下意识地翕动着鼻翼:“好像有股烟味。”   说着,绕过眼前的一棵老树,他就看到有二人互相支撑着,颓丧地靠躺在一颗大石头边。   定睛细看……   郁容被吓了一跳:那两个人根本没了“人”样,肿得跟个那啥似的。   其中一人,即是呼救声的主人,还有点气力哀号着;另一个人,则明显是出气多、进气少,看着十分危险的样子。   痛号的人发觉到有人靠近,抽抽噎噎地呼着:“救、救命……”   郁容立刻专业精神发作,果断对身侧男人说道:“拜托兄长替我处理下草药,我给他们看看蛰伤。”   处理蜂蛰伤,光用药不够,首先得拔出毒蜂尾针才行。   聂昕之二话没说,按照郁容的嘱咐,去处理之前采挖到的草药,其尽管不是医者,对药材的简单处理却是没问题的。   郁容拿了聂昕之的燧石,就地找了干草枯枝,点起了火,遂来到伤患跟前,余光瞥到什么,下意识便看了一眼。   熄灭的火把上隐约可见被烧焦的,巴掌大一块蜂巢。   郁容:“……”   害得他跟兄长一顿“逃命”的罪魁祸首,原来就是这俩家伙吗?   既没那个本事和技术,捣劳什子马蜂窝? 第124章   腹诽归腹诽, 救人是为紧要。快速检查完两人的蛰伤,郁容心里稍安定了些, 遂侧过身, 以袖子作掩饰,取出三棱针和一个药瓶。   药瓶里装的是解毒消炎丸,通用的解毒口服成药, 对包括毒虫咬伤在内,种种毒素引发的痈肿热证有一定效果。   由于不是专治蜂蛰伤的解药,疗效有诸多限制,不过好歹能缓和毒性,暂且稳定伤情, 以免蛰伤继续恶化,引起并发症。   气息业已奄奄的那一位, 症状着实严峻, 便先取入口即化的解毒消炎丸,强行塞入其嘴里。再倒了十粒,交给神志还清醒的那位,让其自行服食。   郁容收回了药瓶, 倒掉剩余的药丸,就着水袋里盛装的纯净山泉水, 清洗干净瓶子, 一手拿着燃火的枯枝,烧着瓷质的药瓶口。   握着瓶子的手仔细地感受着火温。   遂取同样以火消毒的三棱针,在伤患蛰伤处点刺放血, 完了拿烧热的药瓶作火罐——这个药瓶的设计与众不同,开口有文钱大小,恰恰适合用以给蜂蛰伤拔除毒针。   不幸中的万幸,蜂蛰伤的两人,真正被蛰到的伤处不多,便是那看起来生命垂危的,不过是其体质对蜂针毒素敏感而已,蛰伤的只有两处。   “草药业已捣碎。”聂昕之任劳任怨地担起了小助手的职责,问,“还需我做甚么?”   郁容全神贯注地给两人拔火罐,闻声头也没抬,直道:“那有个现成的蜂窝,兄长找找有没有竹筒,拿它烧一筒子水。”言罢,又有些不放心,“取蜂巢时看仔细些,可别被胡蜂蛰到了。”   聂昕之应了声,自去忙了。   眼下的条件不能更简陋,好在勉强可以就地取材,借药瓶拔火罐,以负压成功地将胡蜂毒针拔了出来。   取山泉水清洗着蛰伤,将聂昕之捣碎的蚤休、蒲公英等草药,外敷在患处。   这一番抢救说着简单,施行起来须得仔细小心,才能毫不出错。   待看到伤势严重的那位气息逐渐平和了,一直绷紧神经的郁容总算能喘口气了。   蜂蛰伤说简单也简单,有的人被蛰伤,因着对蜂毒不敏感,没多久的功夫即可自行痊愈;   说复杂亦极为复杂,像眼前这一位,对蜂毒反应特别强,如果不处理得当,死亡的危险性并不小。   等聂昕之熬好了蜂窝水,郁容便拿剩余不多的山泉水,以纱布滤液的草药汁,按照一定比例调配成外洗的药水。   再对患者的蛰伤进行了二次清洗。   以蜂窝为君药的药水,细细地涂抹在患处。   胡蜂尾针之毒凶狠厉害,其蜂窝的药用功能反倒极妙,杀虫攻毒,祛风止痛,治疔肿,疗癣痈……用在蜂蛰伤上可堪奇效。   “美、美人……”   原本让人误以为随时可能要死的伤者,在恢复神志的第一时间,断断续续地唤出了这一声。   郁容听清楚了,手上一颤,药水洒掉了一些,不免庆幸还好不是在针刺的时候手抖,否则怕不得出命案。   遂觉脊背陡地发凉,乍暖的春日好似瞬时还寒了。   “美……啊——”   那人又昏迷过去了,不是毒性复发,而是吃了一记手刀。   郁容的手又抖了抖,默默地抬目,与男人的眼睛对视:“兄长你……”   聂昕之泰然自如,作出解释:“其行不端,恐会误了容儿施救之举。”   郁容张嘴欲言,不知为什么,猛地打了个寒颤,果断阖上了嘴。   他费心费力好不容易救回来的人命,可不想毫无价值地白白又送还过来。   再者,想想这晕过去的家伙,捣马蜂窝牵连无辜路人,性命尚不能自保就口花花……给人感觉着实不佳。   作为一名“心善博爱”的医者,郁容绝不承认他有一瞬是幸灾乐祸的。   反正,兄长行事素来讲究,不会出人命的……应该。   郁容说服了自己,便心安理得了,继续复查着伤患的蛰伤,目光无意间瞄到另一名伤势渐现好转的患者。   尽管脸庞肿胀,仍看得出其年龄不大,十六七的富家公子样。   这一位跟其言语轻佻的同伴完全不一样,仿若没看到聂昕之的行为一般,很是自然地偏头看着小溪,像是在欣赏风景似的,识趣地没插入二人微妙的互动。   郁容莫名感到不好意思,对这富家公子的观感倒是好转了一些,再观其胀大如那啥头似的脑袋,又觉其怪可怜的。   他便放缓了语气,说:“能做的我都做了,残余的毒素仅靠一两次用药,一时半会儿化解不了。你们最好回家休息,去药局买蛇药膏每日敷涂在伤口处,”看了看昏迷之人,“他的症状复杂一些,最好再找长于治虫毒伤的老大夫看一看。”   富家公子哑着嗓子道谢,好一通的感激之言。   郁容摇了摇头,没再多说什么,从对方口中知晓其下人大概会寻来的事实,便拉着聂昕之暂且留待一旁等着。   这个时代,山林暗藏着不少的凶险,人为的诸如劫道者且不提,虎害什么的一直是南方州府的心头大患。   差不多又等了两刻钟,两名患者的下人找到了这里,总共六七个人,其中有几人是彪壮的汉子,这样的一行人,安全问题无需人担心。   本职尽到,郁容没再多待,便与一众人告辞了。   除却得到了对方豪爽给予的十两银钱的报酬,还问到了去宁泰寺的正确路线。   得幸亏问了,他们原本走的是猎户进山打猎的路线,要真沿着小道前行,说不准今夜得露宿深山了。   当郁容站到了宁泰寺正门的牌坊前,看着西斜挂在檐牙尖的红日,一股慨然之情发自内心油然升起——   爬个海拔不过五百米的山头,他居然有种披荆斩棘,走过了九九八十一难的错觉。   烧柱香而已,至于吗!   天色将晚,山上的游客陆续下了山,偌大的寺庙,给人些许冷清之意。   “没想到这宁泰寺挺大的。”郁容不由得感叹。   聂昕之说明:“此是常鄱最有名的一间庙宇。”   郁容略感惊奇:“很厉害?”   聂昕之回:“据闻签文甚是精准。”   郁容尽管对抽签什么的不信,但跟很多天朝人一样,信与不信,反正凑一份热闹又少不了一块肉。   遂兴致勃勃地表示:“我们也抽个签罢?”   聂昕之颔首,忽而问:“姻缘?”   郁容:“……”   兄长怎么突然这么直接了?   不过……   “用得着抽姻缘签?”   他俩不是已经在一起了嘛,总不可能他家兄长还想寻觅第二春吧?   聂昕之没回答。   郁容还想说甚么,突觉一阵异样感,好像有人在打量他,下意识地转头,即看到一个二八芳华的少女,身后跟着几名女使,袅袅娜娜地小步慢走。   少女薄纱遮面,却仍让人感觉得到她在笑。   对着郁容笑。   郁容有些迟疑,按照在现代的习惯,不管认不认识、熟不熟悉,别人对自己笑的话,便会礼貌地回以一个微笑。   可是……   眼前一黑,被人捂着了双目。   好了,无需纠结了。郁容直接将少女抛在脑后,温声开口:“不是说烧香?咱们得抓紧时间,要不然等下天黑了可就不好下山了。”   烧香,祈福。   宁泰寺既以签文出名,入乡随俗,自是各抽了一支签。   如聂昕之所愿,姻缘签,咳!   郁容对着上上大吉的签发懵,按理说签文不是该写得拗口,让人读起来不知所云、不明觉厉吗?   为什么他的签文如此简单粗暴——   “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   这支签确定是说姻缘的?   总有一种宁泰寺的僧侣们偷懒了的感觉。   默然半晌,郁容转而探头,看向他家兄长的签:“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天长地久。”[*]   “……”   不由自主地想歪了,话说,宁泰寺的大和尚们也太……不讲究了罢?   “容儿,”聂昕之问,“下山何如?”   郁容蓦然回了神,下意识地应了声:“嗯。”   绝对不是错觉,他家兄长好像特别高兴。   下一刻……   少女拦住了郁容的去路。   感觉到周身急转直下的低气压,他顿觉压力山大。   少女落落大方,对两人行了个万福礼,显然,她的真正目标不是冷着脸的聂昕之。   她对着郁容盈盈一笑。   郁容轻咳了一声,试图打破这诡异的气氛。   却听少女抢先一步开口了:“容小女子冒昧,想问一声公子,不知你簪在发髻间的红花是甚么花?”   郁容嘴唇微动,待听清楚少女的问话,所有的话语卡在了喉咙里——   等等,姑娘,你说是谁的发髻上簪了红花?   作者有话要说:  ——签文引用、化用自四喜诗,及《西厢记》语句 第125章   郁容好歹没懵太久, 想到兄长给自己束发一事……很好,作案者是谁, 彰明昭著。   人家姑娘正在等着答案。便沉吟了一小会儿, 他忆起半山腰的那一棵大山茶树,给出了回答:“此花是为野山茶。”   脑海突兀地响起一段唱词——   长子打把伞,矮子戴朵花, 此花叫作,呀得呀得喂呀……   少女清亮带着笑的嗓音陡地响起:“多谢公子告知。”   又是个万福,便告辞离开了。   默默拉回一不小心唱起黄梅戏的思绪,郁容待少女走出一段了距离后,偏头看向一本正经浸沐着低气压的男人, 伸手摸了摸发髻。   一朵半开不阖、偌大的花苞,果真是野山茶……不对!   郁容换了只手, 摸到发髻另一侧。   非常好!   一左一右, 头顶着两朵大红花,他就这么一路登上山,在此期间,将宁泰寺里里外外地逛了一遍。   郁容倏而笑开了:“兄长觉得我头顶着两朵大红花好看吗?”   聂昕之点了头, 词严义正道:“玉颜如花,好看之极。”   想象着自己此刻的形象……嗯, 确实“如花”。郁容盯着他家兄长默然不语。   聂昕之被看得疑惑:“容儿?”   观其一脸莫名所以的样子, 郁容忽地想起了,这个时代的审美跟现代不一致,所谓簪花傅粉赏风流, 堪是男性装扮的潮流……又逢春时百花朝,折花簪发更是一种时尚。   瞅着看着无辜的男人,他暗自叹了口气,懒得计较了。“代沟”什么的没办法,唯有相互理解了,总不至于为这点小事与对方置气吧?   这样想着,郁容伸手想摘去发髻间的红花。一不小心扯掉了一片花瓣,整朵的却不好取下来,扎得可真结实。   聂昕之见了,问:“容儿不喜山茶?”   郁容听罢,瞥着他家兄长,似笑非笑:“我比较喜欢山茶插在兄长的发上。”   聂昕之沉默,少刻,道:“待遇山茶时,再折一枝。”   郁容想象着这男人头戴大红花的模样,忍俊不禁,拉着对方的胳膊,兴冲冲地往山下奔去:“走,现在就去摘花。”   在半山腰找到了那一棵野山茶,郁容折了不止一枝的红花,让男人低下头,非常积极地在其弁帽左右前后,插了一圈的山茶。   聂昕之丝毫不见抵触,任由其施为。   郁容看着尊肃显严、威仪自现的男人,一身玄色,映衬着头顶一片艳艳的红色,不由自主地笑喷了。   聂昕之静静地注视着他家容儿“发癫”,面色未改无表情。   过了好半天,郁容才止住了笑,迎上男人沉静的目光,不由得汗颜,下意识地伸手轻点着脸颊。   大概是娱乐活动过度匮乏,他的笑点真的越来越低了,亏得他家兄长心有包容,没把自己当成神经病。   清了清嗓子,他仰头看着灰蒙蒙的天色:“太阳落山了,咱们赶快回家罢?”   聂昕之自无不可。   一趟踏青,郁容略显恹恹的精神重整起来了。   每天的主要工作,仍是给从人贩子那救出的大家看病。   随着家属陆陆续续过来认领,如今没剩下几人了。   都是些小孩。   其实,这么久的时间,能治的伤与病,多数治好了;   没治好的,基本上是无法彻底痊愈;   诸如严重的筋骨伤,需得水磨工夫,经由长期的调理,或有可能慢慢康复。   人力终有限,作为医者,郁容只能尽力而为。   日头正好。   专作制药用的锅炉上,水气弥漫。   在助手的帮忙下,郁容正忙着制备一种给小儿服用的药——银花糖浆。   接连吃了两个月的苦药,不说小孩子了,便是成人也该吃怕了,远远地闻着药味,就忍不住泛起恶心。   郁容思虑了一番,寻出了这银花糖浆的方子。糖浆口感甜腻,没明显的药味,极易博得小孩们的喜爱。   春日乍暖还寒,好几个孩子即受外邪侵体,或是得了风热,或咽喉肿痛,更有伤口尚未好全的,隐约出现了疮疡。   这银花糖浆恰恰是针对风热的良药,包括对热毒引起的疖痈疮疡,亦有显著效果。   同时,由于一开始孩子们的情况紧急,难免用到些峻猛之药,如此病情或伤势是好转了,但药毒也在悄然间积聚了许多,蕴藏体内,堪是隐患。   银花糖浆兼有托毒和营之能,或多或少能清除部分药毒。   这样好吃又好用的糖浆,除了蔗糖与水不可或缺,只需用到两味药,即是金银花与忍冬藤。   说是两味,忍冬藤却是金银花的干燥茎枝,都有抗炎抗菌,清热解毒之效,性味相近,但归经不同,功效上有些差异,一个疏风通络,一个疏散风热……   二者伍用,却是相得益彰,相辅相成。   以水蒸馏之法,对金银花进行蒸馏,取蒸馏液备用,将药渣与忍冬藤混合浸液。   反复两次,过滤所得的浸液,浓缩后静置,再取清液。   糖浆的主体是蔗糖,大火猛烧,入水煮沸后滤过。   遂将忍冬藤的滤液混入糖水,浓缩冷却,倒入金银花的蒸馏液,搅匀加入山泉水,即得银花糖浆。   殊异而芬芳的气味,带着一股甘味,直钻入鼻腔。   郁容忍不住盛了半盏的糖浆,然后……   自己喝了。   甜甜的,香香的,口感颇佳。   咳,最近有些上火,喝这银花糖浆可不正好麽!   比起以往制的丸剂膏剂片剂等等,这糖浆的制备简单快捷多了。   一大早忙到中午,熬制了满满一锅的糖浆,足够那些孩子喝上十天半个月了。   糖浆不宜久储,好在天气还冷,倒是不担心这一锅会放坏。   但再多就浪费了。   请一名郎卫取了银花糖浆送给小孩们分喝,郁容看着外头明媚的阳光,寻思了少刻,想到银花糖浆虽可治风热、消痈肿,对止咳却是没办法,想了想,又回药房,翻找出一罐蜂蜜。   叫上一名帮手,帮忙处理百部。   百部可不只有杀虫灭虱之效,其归入肺经,有润肺气之功,对止咳具显著疗效。   便取百部煎汤,凉却后加蜂蜜调味。   ——蜂蜜自带润燥、滋养的功效。   即是百部蜜糖茶。   这茶也是给小孩们喝的,以治疗几个咳嗽不停者。   鉴于百部含小毒,吃多了有副作用,因此郁容制作的量不多。   剩余的药材,没收回药柜,顺手取了烧酒,将这些百部浸泡了。   泡上几天,药入酒中,就是百部酊。   这玩意儿是灭杀虱子止瘙痒的好东西。   前些天忙着救人,心情沉重,哪有多少心思挑剔什么的。现在心平气和了,郁容一想到那群孩子,满头的虱子就头皮发麻。   这酊剂可不是光给小孩们用的,随身备着的驱虫药粉没剩多少了,弄这百部酊也是为了自己以防万一。   “容儿。”   郁容拿着浇花壶,壶里装满了驱虫酊剂,在他和聂昕之居住的小院里,喷洒着药水……春天万物复苏,小虫子也生龙活虎起来,这临时住处到底不像家里,蝇蚁飞虫的,烦人又恶心人,惹得他不得不定期“治虫”。   听这一声唤,他循声看去,冲满身风尘的男人扬起了笑:“回来了?”   鬻口一案虽尘埃落定,不过其牵连出方方面面问题,却是错综复杂,引人警惕,后续如何妥善处理,亦有几分棘手。   故而这段时间,聂昕之一直在外奔波,闲的时候起早摸黑,忙起来则是几日不见人。   譬如这一次,其整整十日没归家。   定睛细看,男人好像瘦了一些,神色间无法掩饰疲倦之感。   逆鸧卫听着高大上,这一把手确实不好当。   郁容暗暗地感慨了声,对他家兄长不免钦佩,又是满满的心疼,随手将浇花壶搁在一旁,拉着男人的手,往卧房走去,嘴上念念叨叨:“一看又是好几天没睡好,眼睛都快变熊猫了……啊,对了,我的熊猫,好久没去看了,不知……”   “容儿。”聂昕之忽地出声,截断了某人的叨咕。   郁容应了声,将男人按到小榻上,没来得及站直身,一个猝不及防就被拉着压在了对方的身上。   “兄……唔——”   看在多日未能见面的份上,郁容就放任了他家兄长的所作所为。   不过……   郁容疑虑地掀开眼皮,眨了眨眼,等待了半晌,聂昕之再无任何的动静。   本能地以为对方出了什么事,郁容愣是把自己给吓了一跳,连忙“离开”男人的嘴,轻呼:“兄长?”   聂昕之仍是没有回应。   郁容更心慌了。   想给男人诊脉吧,对方双臂跟个铁钳似的,将自己固定在怀里,想挪动一下都困难。   干脆贴近对方的颈动脉,搏动明显、沉稳有节律,没什么毛病。   一涉及到自家兄长,郁容难以维持冷静,心焦之下想到系统,没有迟疑鉴定其失去意识的原因。   系统极有效率地给出了反馈——   睡着了。   郁容:“……”   这家伙……睡得倒是舒服。   突如其来搞这么一出,吓了他好一通且不提,关键是……   拉着自己如何如何,火都撩起来了,居然丢下他,就这麽不负责任地睡着了。   好气! 第126章   好气的郁容, 瞪着他家兄长的睡颜,片刻之后, 忍无可忍, 俯身在其嘴唇上咬……咬不下去,改为轻柔地碰了碰。   暗自叹了口气,心里酥酥软软的, 带着些许怜惜。   用未被“钳制”住、唯一能活动的手,拉起榻边的西域毛毯,翼翼小心地搭在两人身上。   尽管丝毫没有睡意,更想着去厨房为男人做些补身的饭食,郁容仍是阖上眼, 老老实实地当起了他的“陪睡”——不知他家兄长什么毛病,若少了自己当抱枕, 根本就睡不了一个好眠的感觉, 一点儿的风吹草动皆可能惹得他警惕地醒来。   敛起思绪,陪睡的郁容当然不是真的在睡觉。攒了一段时间的贡献度,暂且够他毫无顾忌地进出虚拟空间。   比起按部就班的理论学习,实践的练习对他来说, 更为重要。   尤其随着“小郁大夫”的名气已渐渐传开,上门的病患越来越多, 遇到的稀奇古怪的病证, 乃至一些疑难杂症,也越来越频繁了。   在积攒现实行医经验的同时,他不得不越发地谨慎, 受限于时代的医疗条件,唯有尽可能地提高自己的“业务水平”,是为病人负责,也是对自己负责。   逼真的医院病房里,郁容微俯着上身,拿着药线,探入“病人”臌胀小腿上出现的窦道,以此可确定内里是否存在死骨。   眼前“临床”实践进行施治的,是附骨疽之病。   年前遇到匡英的伪附骨疽,倒是给郁容一个警醒。   他在骨病方面,经验有些缺乏了。   尽管,术业有专攻,强求精通所有医科,确是好高骛远、妄自尊大了;   但中医是将人体视为有机整体的,正所谓“一人一太极”,器官功能互为协调,病理上互相影响,辩证与论治疾病,需得联系内外机体的每一点线及至面,学习时,自不应该只专注于某一方面。   郁容又与普通的大夫不一样,他有系统强有力的“金手指”,坐拥宝山理当善加利用,他是有条件,亦不乏能力,在医之一道上研究得更宽泛且更深入。   回到当前。   借由药线,探到了死骨,郁容确定了具体的病证,稍松了口气,便要正式施治了。   突见“病人”全身剧烈地抽搐起来,斜着眼睛歪嘴巴,黄涎顺着唇角流出……怪恶心的。   郁容却顾不得恶心不恶心的,赶紧采取抢救措施。   晚了。   系统提示,“病人”癌变,死啦!   郁容:“……”   这癌变速度可真快,附骨疽直接变成炭疽了。   没办法。   伴着“等级”与熟练度的提升,系统对他的要求愈发高了。   这种,给病人治病治到一半,突然发生病变的情况,越来越常见。   每次死一个“病人”,经验值与贡献度双双被扣且不提,直面“死亡”的感觉,真真不太好受……尽管心知是假的。   好在,郁容擅长调节心态,也知系统的用意。   虚拟的死亡,总好过现实里,因着医术不精,无法挽回病人的性命。   听到耳畔“扣分”的提示,郁容深深地吸了口气,用了三十秒的时间缓和着心情,遂又“点单”,再请出一名“病人”。   死了的“病人”瞬间“复活”。   腿上的病变跟先前不一样,突地就多了几处故障,迅速化脓烂开了。   郁容克制不住地抽了抽眼角。   系统是好帮手,不过有时候也会“抽”,譬如眼前这一幕,真的很像在上演生化危机,胆小点的怕不得吓死,再也不要进虚拟空间了。   吐槽了一通,郁容的心情彻底平复。   凝神定气。重新给“病人”望闻切了——   小腿肌肉萎缩,骨骼粗大,化脓的地方脓水不止,药线探到有死骨……观其面,苍白又黯淡,明显精神不济,是气化无力;脉濡细,再看舌头,质红苔薄白,皆为气虚血亏所显化。   确定是脓毒蚀骨之证。怕“病人”一言不合又来了个癌变,郁容确诊后紧赶慢赶地下了诊断,采取内外双重施治手法进行救治。   便在这时,系统提醒,受到严重的“外界干扰”,为保护宿主的隐私,不给郁容任何思考的时间,二话不说将其“踢”出空间。   “眼前”一花,遂是一片漆黑。   不自觉地睁开眼,对上男人黑沉沉的双眸。   察觉到身体的异样感,郁容囧了囧,下意识唤道:“兄长……”   “容儿去了哪?”聂昕之忽问。   郁容闻言微愣,反应了一小会儿,猛地睁大眼。   真是神了,兄长居然能感觉到他“去”虚拟空间了?   也忒敏锐了,简直可怕。   郁容却没有惧怕,反而不由自主地走了神。   突然想到,有很多次,他状作睡觉实则进虚拟空间后,聂昕之皆以不可言说的方式,导致自己被强行“踢”回现实……原以为是巧合,为此还忍不住腹诽他家兄长太急色了。   现在看来,根本是对方有意而为的吗?   唇上猛地刺疼。   “容儿。”   郁容陡然回过神,敛起纷乱的猜测,不由得扬起嘴角:“我能去哪?做梦而已。”   有些事没刻意隐瞒,但也确确实实不能直言说出口。   聂昕之听罢默然。   郁容淡定自如地转移话题,语带好奇,问:“兄长为什么会觉得我去了哪?”   聂昕之只道:“直觉。”   郁容汗了,这也太玄乎了。   不想在这个问题上深究,郁容遂推了推身上的男人:“兄长让我起身。”   聂昕之倏而阖上眼,一动不动了。   郁容黑线:喂喂,这装睡装得也忒没诚意了吧?   “我饿了。”   平平淡淡这一句陈述,却立竿见影般起了效果。   聂昕之总算愿意放开怀中之人了。   嘱咐着男人去清洗掉满身的风尘,郁容自行去了厨房,决定为他家兄长“洗手作羹汤”。   检查了一遍现有的食材,郁容盘算了一会儿,便确定了菜谱。   晚餐食粥,养胃养身,便取了生地、酸枣仁,煮上一份地黄枣仁粥,药材不必用多。少许的酸枣仁,除劳伤,补气血,有安眠之效;生地补虚劳,促进人的精气神。   聂昕之只是劳累过头,稍微填补些气血即可,身体上没什么毛病。   无需大动干戈。   光是粥不饱肚子,郁容取了些白面和匀,团巴团巴,一巴掌拍扁了,直接贴在粥锅水面上的部分。这种不知该怎么称呼的饼,是他难得喜欢的一种面食。   随着粥熬煮好了,贴在锅边的面饼便也蒸熟,嚼在牙齿间,特别劲道,结着些许锅巴,兼吸收了米香,好吃又饱肚子。   养生粥在锅里焖着。   郁容又捋起袖子,烧起了菜。   拿了鱼鳔泡水中发着,转而拿了剪刀,跑到偏院的小花园,在几株花朵盛开的玉兰树边转悠着。   精挑细选,选了两朵品质上佳的玉兰花。   这种玉兰花,在旻朝叫做辛夷——中药上的药名也是如此——性温入肺胃经,本身即是药食兼用,祛风通窍,滋阴养身,正适宜在这个尚带着寒意的春季食用。   鱼鳔的营养价值更不必说了。   郁容将花瓣摘洗干净,取出泡发的鱼肚,摆放入盘。   点火烧热油锅,煸着姜片与葱花,倒入鱼肚,加入白胡椒等煨汤,淀粉勾芡,浇上鸡油,最后撒入花瓣。   一份玉兰花鱼肚新鲜出锅。   随后,郁容又炒了一盘简简单单的芸薹。   再配上两碟小菜。   就他和聂昕之两人吃,又不喝酒,两三个菜就够了。   过补犹阙麽!   菜烧好了,锅里的养生粥彻底焖化,天色擦黑,当即便可用上热腾腾的一顿晚餐。   健康营养且还算美味。   吃饱喝足,就思那啥欲了。   毕竟傍晚才补了眠,早早地哪有什么睡意。   再者,有情人一旬不见……又是血气方刚的年龄,难免有些需要。   郁容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有些昏昏欲睡。   先前已经睡够了的男人却是闹得他不安生。   “容儿暂且莫睡。”聂昕之低语道。   郁容勉强掀开了眼皮:每天夜里总会暴躁几次,好想揍人。   遂是呵呵一笑,他用着一贯温和的口吻问:“三更半夜了,不知兄长有何指教?”   “并非指教。”   “嗯?”   聂昕之浅声道:“官家下了密旨,召你进京。”   郁容顿时没了睡意,微微张大眼:“为什么?”   聂昕之没直接回答,不知从哪摸到一个所谓“密折”,直接递给对方自己看。   郁容倒真是好奇了,坐起身,打开折子细细看了遍。   寥寥几十字,冗赘的描述就不复述了,一句话即能总结,大意就是——   可怜我最喜欢的侄子没人要,我最欣赏的臣子是容卿,所以就将没人要的侄子许配给容卿啦!   郁容:“……”   什么鬼?!   一家子神经病! 第127章   到底是密诏, 郁容腹诽的同时,回头又将折子上的文字仔细地重看了一遍……不好承认, 在内心里, 他对官家是有些敬畏的。   遂确定,除却某些用词过于肉麻了,字里行间确是情真意切, 官家似乎是真心的,要将他家大侄子“许配”给他一乡野村医?   郁容紧盯着密折,眼神却是放空,细看可见其双目透着迷茫。   半晌。   “容儿,”聂昕之低问, “何如?”   郁容回过神,反问:“官家怎么会突然发这道密旨?”   聂昕之没头没尾地说道:“容儿已至弱冠之龄。”   郁容微点着头。   确实再过几个月就是二十整岁了, 却不明白这与官家“赐婚”有啥子关系。   聂昕之遂提醒:“婚律第十八。”   婚律?郁容反应了一小会儿, 陡地意识到对方说的是旻朝婚姻法。   有些黑线。   他就算大概翻阅过律条,哪里会对某一律某几条记得清清楚楚?   “婚律第十八条说啥了?”郁容开玩笑道,“总不会要求年满二十就必须结婚吧?”   哪料,他家兄长听了, 竟点了下头。   郁容张目结舌:“真的假的?”   旻朝的律法居然这么奇葩吗?   聂昕之略作纠正:“满龄不婚者,捐税逐年有加成。”   郁容下意识地松了口气。   还好还好, 只是收税, 婚律还没严苛到不婚即罪的程度。   尽管还是觉得奇葩,不过有这一道法令在,郁容勉强算理解了官家的“好意”, 忽地想到什么,目光在男人硬朗略显糙的面容流连了片刻。   他笑问:“难不成兄长也缴了这么多年的单身税?”   聂昕之微微颔首。   真的没想到……   郁容不由得哑然:这旻朝婚姻法对单身狗也忒不友好了吧?   “如此规定……不会略显苛刻吗?”他还是不解,“别的不说,有人家境贫寒娶不到媳妇,结果再罚税,可不是雪上加霜了?”   聂昕之回:“有例外不得为婚者。”   郁容闻言有些汗,在这个时代,这种被律法明文规定不准结婚的感觉更惨啊!   “所以,”他拉回话题,视线聚焦在密折上,“官家好意让咱俩少交点税?”   聂昕之淡声道:“朝廷设有媒氏一职。”   媒氏?   郁容迟疑道:“官媒吗?”   聂昕之点头,再没说甚么了。   郁容偏了偏脑袋,回忆着之前看过的风俗志,想起了其中确实有提到过,官媒每年会固定在哪些日子,组织大龄未婚男女相亲会。   现如今看来,这个大龄的标准就是男子二十咯?   福至心灵。   慢了这半天的,郁容总算回过味了,瞥着他家兄长,说甚么婚律纯粹是找理由吧,反正这家伙不也缴了这么多年的税吗,真正的用意怕是……   “兄长担心官媒给我安排相亲?”   私媒什么的,现在在青帘当地是没人(敢)找上门了,官媒的话……   按照当朝昏义,总得要走一套程序,公事公办。   聂昕之沉默了。   郁容勾起嘴角,就说,这男人怎么莫名其妙地带他去宁泰寺求姻缘签。   “还请兄长告知,这道密旨果真是官家主动下的……唔!”   被堵住了嘴巴好半天,差点没断气。郁容费力地从他家兄长“嘴下逃生”了,急喘着气,“忿忿”地瞪了男人一眼——   就会耍赖的家伙!   这时,聂昕之一本正经地表示:“夜深,睡罢。”   郁容不由得无语。到底是哪个大半夜的闹得他睡不着?   吐槽了一通,倏而想起了昏义,他笑着打趣:“我与兄长如今算是无媒苟合吧?”   聂昕之默了默。   也不在意对方是否回应,郁容不自觉地眯着眼,嘀咕起来:“在风俗志上看到,说正儿八经的男男结契,也像男女婚姻一般,有三媒六证、三书六礼。”   不仅如此,还分初婚、再蘸什么的。像他和聂昕之这样“无媒苟合”的,如果想再找别人结契,往往被视为“残花败柳”,不值钱了……囧。   意识到这个“残酷现实”,郁容不自觉地扬起嘴角,语气含笑:“既是官家的旨意,那我回头是不得找个媒人到嗣王府说媒?哦,还得准备聘礼……”   到嘴的话没说完,二度被“堵”住了。他迷迷糊糊地想道:莫非是晚上的饭食补过头了,兄长也太容易激动啦!   既得了官家密旨,郁容便答应他家兄长,届时一同归回京城。   尽管所谓“赐婚”,其实是聂昕之耍了些心机,但看在对方“求嫁”之心特别急切,且诚意满满的份上,他就勉为其难不拒绝了……咳,戏笑之言。   纯粹是,经过这整整一年的“水乳交融”,初时对感情之事心存疑虑的郁容,在不知不觉间完全相信了他家兄长。   按照昏义,自该正式结契,毕竟在这个时代,“无媒苟合”其实非君子之所为。   况,情之所至,则向往合昏,是为理之当然。   打定了主意,却没有立马动身。   身为医者,郁容当是对病患尽职尽责,尤其这回的病人比较特殊,是一帮被拐卖的小孩儿,虽说能治的都治了,但或多或少都有筋骨伤,所谓伤筋动骨一百天,不留待观察一段时间,就这么紧忙忙地离开,难免于心不安。   反正,官家没限定他赴京的时日,结契一事也得等行了弱冠礼,时间上不紧张。   聂昕之对此自然理解,便也留理县,如非“出差”,勿论身在何方,不影响他处理公务。   “见过公子。”   正在翻晒着草药的郁容,闻声看过去,微微一笑:“原来是成力士……”乃是逆鸧卫内“快递小哥”一枚,“多日不见,一切还好?”   成力士略略点头:“甚好,多谢公子关心,”遂是话锋一转,“吾等不日即经小雁京,公子可需捎带甚么?”   郁容没推辞他的好意,道:“还是给匡万春堂的,一箱子药物。”   成力士应下了。   郁容笑着谢了声,视线上抬,不经意地看到对方武弁间的点点紫色,顿时囧了囧。   原来如成力士这样的彪形壮汉,也喜爱戴花麽?   旻朝男性的审美,真是“迷”。   定睛细看,更觉无语了。   犹疑了一下,郁容还是问出口:“冒昧相询,成力士你头上插着的花……”   成力士笑道:“路过黄花坡时看到紫艳艳的一片花开得分外好看,我便折了一些簪在帽上。”顿了顿,又道,“公子若是欢喜,这个时候去摘最好,晚了怕就要凋谢了。”   郁容确实喜欢这花,但不是喜欢它的外形,而是……   “成力士可知是什么花?”   成力士回:“这我倒不知了,屡见野地间生长,约莫最寻常不过了。往常多是夏日见到白花,没想居然还有紫色的,我独爱这颜色。”   迷之审美。   郁容按捺着吐槽之心,温声说明:“此即是曼陀罗。”   显然,成力士对药草一窍不通,面露茫然。   郁容说:“蒙汗药便用它制成的。”   成力士惊讶道:“没想到这小小紫花,竟有如此之能。”   郁容瞥着笑得有些傻气的汉子,嘴角微抽了抽,这家伙没理解自己表达的意思吗?   他干脆直言:“曼陀罗花叶根茎尽皆有毒,成力士还是谨慎以待为妙。”   当然了,寻常接触,不直接服用曼陀罗,也没那么容易中毒。不过,既是有毒之物,稍加注意点为好。   成力士恍然大悟:“多谢公子提醒,我会留意的。”   郁容微点头,没再多言。   等成力士离开,他仰头看了看日头,想到暂且没什么要忙的事,果断寻了个篓子,离家去往黄花坡。   成片盛开的曼陀罗花,不正是现成的药吗!   这玩意儿可不光是用来制作蒙汗药的。   大名鼎鼎的麻沸散亦由它所制——在现代时,大家对麻沸散的成分尚未确定,就推断是曼陀罗或莨菪子——郁容有系统药典,内里收录的麻沸散方,巧妙地将二者作配伍之用。   这段时间,郁容一直在研究骨病,治骨病难免需得“手术”,麻醉药不可或缺,毕竟可不是谁都能做关二爷。   他之前没专门研制过麻沸散,赶巧遇上了曼陀罗,有空暇时倒该琢磨琢磨了。   没多久,人便到了黄花坡。   说是坡,其实就在城内,距离他暂住的地方不远,是类似“街心公园”的存在。   穿过细竹林,顺着池塘往前走,果见小坡上一片艳紫妖红的。   艳紫是紫花曼陀罗,妖红是红花夹竹桃。   好麽!一个更比一个毒。   郁容摇了摇头,不多想了,采摘起紫色的花朵。   一般而言,曼陀罗花会开放得更晚些,约莫是理县的气候偏暖,或者今年气温比较高,满坡怒放的花朵,着实精神抖擞。   既是无主之物,郁容采摘起来就毫不客气了。   “美人……”   听到背后这一声叫唤,郁容完全没意识到对方叫的是谁,无意识地皱了皱眉,对流里流气的家伙十分不感冒。   “美人!”   年轻的男声靠近了一些。   将采摘的鲜嫩紫花放入竹篓,郁容转身循声看去。   丈余外,十八九岁的小青年笑得……大约是自以为风流的感觉?满身杂采,愣是撑不起锦衣,颇有种野鸡装白鷴的意味。   “野鸡”青年对上郁容的目光,顿时笑得更欢,忙又开口唤:“美……咳,”像是意识到不妥,改口道,“见过大姐,小生这厢有礼了。”   郁容:“……”   啥?原来美人叫的是他?大姐……   靠……咳!喊谁大姐呢?   “野鸡”青年见郁容没搭理他,殷切地出言提示:“想必您是不记得小生了,花朝之日,您曾仗义救了小生一命,大姐可还有印象?”   花朝……对了,他救过两个捣马蜂窝的家伙。   “大姐救命之恩,小生没齿难忘。”“野鸡”青年继续道,“小生一直四处打探大姐您的消息,可惜月余仍渺无音讯,”遂是喜形于色,“不承想,今日于花前美景中,竟与大姐重逢……”   郁容觉得额角一抽一抽的。   “大姐”“大姐”的,这家伙要是再叫一声,信不信他真要揍人了。 第128章   “大姐”是对年轻女性的敬称, 从这一点看,眼前这流里流气的家伙, 倒也算懂得礼数。   可惜再知礼, 架不住他眼瘸!   “野鸡”小青年还在滔滔不绝,热情洋溢地表达着,他满腔的感激与此番“重逢”的喜悦。   “堪称缘分儿, 大……”   “姐”字未来得及脱口,便是“扑通”一声。   小青年眼白一翻,晃晃悠悠地扑街了。   绝对不是郁容忍无可忍而出手打昏对方的。   “请公子恕罪,”不知从哪冒出来的郎卫,低头拱手告罪, “属下来晚,竟让宵小之徒伺机靠近了您。”   郁容连忙出声, 劝解:“邹力士言重, 这不过是一文弱书生,过来也是为感谢我当日为其施治之举,应该不是歹徒。”   邹力士是一板一眼的性子,行动果断, 干净利索地将昏厥的小青年束缚,神态严肃——   “指挥使大人特有指示, 狼虫虎豹、不知凡几, 但有不明身份者接近公子,皆视为居心叵测之辈。”   郁容闻言囧了,他家兄长也太小心, 过了度吧?   想是这样想,也没阻止邹力士的行为。   比起素不相识、身份确也未明的陌生人,他还是看重自家保护欲过头的兄长。   尽管这满口“大姐”的家伙,看着脑子好像不好,应该不是什么坏人。   但也说不准,万一呢……   毕竟聂昕之不是寻常人。   郁容可不想来个“万一”,让人拿自己当突破口,威胁到他家兄长的安危等。   退一步说,对方果真没有恶意,逆鸧郎卫也不是穷凶极恶之徒,查明了其身份,自然就放人。   于是,邹力士像拎只野鸡似的,将五花大绑的小青年给拎走了。   黄花坡附近,只剩郁容一人。   目送着邹力士的身影消失在细竹林里,他环顾了一圈,没看到除自己外的第二个人。   但,一想到邹力士的说法,他家兄长下达的对自己“严防死守”的命令,说不准在哪里藏着别的保护之人。   又是感动又觉无语的,真真一言难尽。   暗自摇头,郁容敛起乱七八糟的想法,注视着眼前的一片姹紫,心思重归到曼陀罗上。   一边细致地挑选着药用之花,一边盘算着方剂与用法。   除却用于制作蒙汗药与麻沸散,曼陀罗花药用的功效也是颇多,譬如贬义十足的狗皮膏药,少不了曼陀罗花的成分。   其实狗皮膏本无错,对治疗风湿痛、关节炎,包括挫伤肌肉痛等,效果十分显著,可惜某些江湖郎中爱拿它的名头坑蒙拐骗,导致其声名远扬,却是臭名昭彰。   ……扯远了。   眼看竹篓装了满满的曼陀罗花,郁容果断打道回府。   回了后,趁着太阳尚有余温,顺手将紫花撒放在竹匾上晾晒。   遂取水清洗一番,回房换了一套衣服,推开门就看到男人坐在主位上,低眉翻阅着一封信件。   听到动静,聂昕之抬目:“容儿。”   唤着这声的同时,将信件递了过来。   郁容有些不解:“什么东西?”   接过信扫视了一遍,不由得哑然。当是什么机密,原来是下午那“野鸡”青年的身份、家世以及生平。   然而,连篇累牍描写的全是其风流韵事。   郁容瞥了他家兄长一眼,这家伙……以为自己不明白他的小心眼吗?   明明都答应了要娶他,咋还这么缺乏安全感?   不过……   “我没瞧错,这路宝爱还真是个浪荡儿。”郁容顺着男人的心意,义正言辞地批判,“果真负心多是读书人。”   路珎,字宝爱,就是那个“野鸡”小青年,惹得他家兄长乱吃飞醋的罪魁祸首。   聂昕之不语。   这时,门外一阵喧哗。   邹力士拎着路宝爱进来了,放到地上推搡了把:“公子在此,道歉罢。”   路宝爱早没了之前的口花花,手忙脚乱怂巴巴,连看也没敢看郁容一眼,揖首道歉:“小生有眼无珠,冒犯了大……大哥,多有得罪,还请大哥原谅则个。”   头一回被喊“大哥”的郁容,感到有些新奇——刚看了这家伙的资料,其人倒不真如给人感觉的那般“流里流气”,虽然浪荡了些,也谈不上“负心”——对其的态度不免缓和了些。   他便张嘴欲言,却忽听聂昕之早一步出声了,是不冷不热的语气:“邹禹城,送客!”   邹力士领命,将野鸡变鹌鹑的路宝爱拎着,带出了正屋。   郁容默默阖上嘴,偏头盯着他家兄长看。   搞啥幺蛾子哟!   聂昕之静静回望着年轻大夫,没头没尾说了句:“我不喜读书。”   郁容:“……”   兄长的言行举止越来越让人摸不着头脑了。   遂是迟疑,他不确定地回:“不喜读书也没什么,反正兄长你又不需考试。”   不知是否被成功安慰到,聂昕之没再就这话题继续说什么,转而道:“西南道贡奉了一批西青果。”   郁容瞬间转移了注意,眼前一亮:“西青果?是……诃子的干果?”   聂昕之颔首。   “在哪,多不多?”   “随我来。”   “……”   看到估摸有好几十斤重的西青果,郁容简直喜出望外,作为医者,他好的就是这么点儿物事。   生长于山高路险西南道最西南的西青果,可是在药局根本买不到的一味药,旻朝的医书药典上也没见到有记载,还当这个时代没有发现这一物种呢!   从药用角度上,西青果有清热解毒之能,长于治疗肺炎、咽喉炎及扁桃体炎等,对痢疾也有一定的效果。   不算什么特别稀罕的功能,胜在实用又好用,副作用也不大。   在这个时代,这玩意儿着实不易取得,眼下有这么多的份量,郁容当然高兴了。   便让人将大部分放回去,这些西青果是干燥处理好的,存储起来不麻烦。   留下了少许,他决定制成西青果茶。   有几个相熟的郎卫,比如成力士,都有慢性咽炎,喝些西青果茶恰到好处,制成茶片方便携带,也省得抓药吃。   制备西青果茶耗时较长,真实操作起来却不算麻烦。   水煮煎熬干果二次,滤液浓缩得到清膏,再倒入好几倍量的白酒,搅匀后静置个整整两天,再进行二次滤液并浓缩。   西青果口感甜中带有些微酸涩,为调和口感,宜搁入适量的蔗糖,混匀了压制成小块,干燥后即成茶片。   清热祛火,利咽生津,一小块的茶片,泡上一杯茶,一日三餐地喝,效果显著。   郁容取了几个药瓶,将干燥的西青果茶分装,手上的动作忽是一顿。   隔了两三天,他猛地想起了,聂昕之说他不喜读书一事。   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男人突如其来提那么一嘴,其实回的是他那句“负心多是读书人”吗?   囧了个囧。   他就随口一说,毫不负责任的。   院子门口忽是一阵嘈杂。   正好忙活完了,郁容遂将药茶储入药柜,带着些许好奇,循声走出了药房。   看到拉拉扯扯的几人,不由得愣了愣,他将目光投向那几分面善的小青年脸上:“他……”   “回禀公子,”负责“安保”的邹禹城禀报,“此人连日徘徊于小门外,其形迹可疑,鬼鬼祟祟,或有不轨之意。”   “没……”路宝爱弱弱地出声,意欲辩解。   邹禹城厉色看过去,吓得他霎时噤声了。   “请问公子,该如何处置此等鬼蜮之辈?”   听到邹力士的用词,郁容莫名想发笑,清了清嗓子,掩下笑意,没直接给出决断,先行问向小青年:“敢问路公子,来此可是有什么事?”   聂昕之不在家,做主的就是他。   在不确定事实真相前,还是莫要轻易给这看起来没什么担当的家伙“定罪”吧?   路宝爱面色一喜,如或大赦,急忙忙地说明来意:“大……恩人大哥,小生并无歹意,只是想请您医治一个人。”   郁容略有意外,转而也觉得理所当然,这家伙就是个颇有家资的书生,哪能真像如同患有“被害妄想症”的聂昕之及他手下一干人担忧的那样,轻易搞出个什么阴谋诡计来?   自己是个大夫,勉强对其有救命之恩,想接近自己,多是为了求医或买药罢!   既是上门求医的,郁容自然而然就放低了些姿态,但该问的还是得问。   “病者是为甚么人?可知其所患病证?”   路宝爱忙道:“是个小女子,暂时住在我家,所患的病……”   忽而住嘴,神色之间可见踌躇。   郁容耐心地等待着,病患及其家属说及病症时有些难言之隐,是很常见的现象。   性子冷硬的邹力士却是不满,呵斥了一声:“有话快说,须要耽搁了公子的正事。”   路宝爱像是特别畏惧这位郎卫般,当即不敢迟疑,脱口而出:“是花、花柳病!” 第129章   空气似乎瞬间凝滞了。   路宝爱回的话可谓出人意表, 郁容听了,微愣了愣。   遂是郎卫邹禹城疾言遽色的怒喝:“大胆狂浪青皮, 竟敢拿这等龌蹉污秽之事, 腌臜公子的耳。”   路宝爱被斥得一惊一乍,忙不迭地出声:“对、对不住,小生并非有意, 是那小女子着实可怜,这、这才……”   郁容一开始是有些尴尬的。   尽管他被乱传为“妇科圣手”,也看过不少的女科患者,却是当真未遇到花柳病的患者。   一方面,这种病太过羞耻了, 便是请得起大夫的,往往也是偷偷自己抓药吃;   另一方面, 寻常大夫鲜少愿意接待花柳病患者, 毕竟这类病被定义为“腌臜病”。   郁容倒没特地限定不愿为这一类患者治疗。   不过,一般会得花柳病的,多是流连花街柳巷的嫖客与下等妓女,有聂昕之的“严防死守”, 一般而言他是接触不到这些人的……在堰海遇到的那位蓝姑娘业已是例外之外了。   眼看邹禹城捉起路宝爱的衣领,郁容听到那书生的说法, 赶紧开口阻断了郎卫意欲将人丢出去的举动:“邹力士稍待。”目光落在小青年脸上, 语气和缓,问,“可否请路公子细说清楚?”   听其口风, 患者好像不是对方的家属?   邹力士松开了路宝爱。   一脸怂兢的书生喘了口气,随即说了一遍前因后果。   患者是个小女子。   令郁容意外的是,那位得了花柳病的患者,按照路宝爱的说法,是个良家闺秀,因其艳姿不俗,其美貌之名在本城为不少慕艾少年周知。   路宝爱曾在花会上无意窥得女子的容颜,遂是念念不忘,后又因缘际会,受了女子的恩惠,便更是魂牵梦萦。   听到此,郁容不由得扬起眉,不知怎的想起了烛隐兄,这个时代的男人真的挺有意思,风流浪荡之辈,偏偏爱自诩情深意笃。   邹力士不耐烦地催促:“休得赘言!”   路宝爱当即不敢废话连篇了。   简言之,那女子不知因何得了花柳病,被人知晓,芳名远扬遂成臭名昭著,惹来一众人的唾弃。   其家人丢尽了脸,怒不可遏将患病的女子赶出家门。女子名誉尽毁,自辩清白而无人相信,走投无路唯有投河自尽。   正巧被在河畔游玩的书生给救了。   路宝爱说得忘形,一时忽略了“虎视眈眈”的郎卫,摇头叹息:“虽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却也罪不至死。小生原也不欲惹事招衍,可若置之不理,秦氏女无处可去,唯余死路一条。”   郁容感觉几分微妙。   说这家伙情深不负,其话里话外难掩嫌弃,说是绝情寡恩吧,能收留患得花柳病的女子,在这个时代,也是非常人之所为了。   路宝爱说:“小生将她安顿在西街小院,不料她连天高热,寻了几位大夫,没人愿意给她看病……”   言谈之间,其目光猛地对上瞪着他的郎卫,吓得蔫了,弱声弱气,继续道:“眼看她奄奄只余一口气,小生束手无策,忽就想起了恩人大哥您,便想再试一试,看您愿不愿意施此援手……因登门无路,只好徘徊在小门外。”   认真听完了路宝爱的讲述,郁容低眉思量了起来,少刻,又问:“路公子可知那姑娘大概的病情?”   如果一切基本如路宝爱所言,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路宝爱果真对患者的病症知晓一二。   “其面部、手指,是连片的疱疹,好像有溃烂,着实可怕,小生不敢靠近其丈余内。对了,现在已经发了两天的高热……”   郁容又细细问了疱疹的具体样子。   路宝爱将自己知晓的,一一回答。   听罢,郁容的心情更是古怪了。   照这书生描述,那女子的症状感觉更像是皮肤病吧?   所谓花柳病,亦即现代所言的性病,并不是如常人所想的,一定出现什么面部表证。   花柳病中也只有梅毒,且一般至中晚期,才会发生明显的皮肤损害,可能出现譬如斑疹、毒疮,乃至脓疱等症状。   综合路宝爱对那女子的病情描述,应该不是梅毒。   如真不是梅毒,其脸上、手部出现的疱疹或红斑,极可能是皮肤类疾病,性质与花柳病完全不一样。   再多的猜测,还得等亲眼看到了患者,才好确定。   刚刚的交谈耽误了些功夫,郁容没再犹豫,让路宝爱稍等,自己去至药房取了药箱,装好可能用到的器具,以及女科与皮肤病可能用到的药物。   在郎卫的护送下,由小青年书生领路,郁容去了西街某个小院,给他的新病人看病。   说是小院,还真的逼仄狭小。   患者所居住的客房,除了床与桌椅,堪堪能容一两个人通行。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灰尘与霉味,窗户紧闭的房里,光线昏昧幽暗。   病重的女子睡在床上,一时难以起身。   门窗遂打开,屋内明亮了些许。   隔着一段距离,郁容观察了一下女子的面容,心里不经意地松了口气。   如他所猜测,其患得的,不是花柳病。   尽管,即便是花柳病病人,应当一视同仁,但……难免感到有些压力。   女子拖着虚软的身躯,勉强靠坐在床上。   其病症看起来确实不轻。   郁容遂没多少顾忌,走近床铺,隔着薄纱,给她切了脉。   拿出专门定制的女体用具,让对方指示着其感到不适的部位。   半晌。   郁容温声开口道:“姑娘原是体虚,又感风热,致使筋气不荣,邪毒博于肤表,是为疣疮。”   女子气若游丝,却是翼翼小心:“大夫之意,小女并非……”   “花柳病”一名确是无论如何说不出口的。   想到路宝爱的陈述,思及此女如今的处境,郁容暗自叹息,嘴上接过她未尽的话语,肯定道:“并非腌臜之病。”   女子闻言,怔怔不语,片刻之后,忽而就抽泣了起来。   郁容顿觉不尴不尬,他只会看人身体上的病,不太会应付这样的情况。   说起来,这秦氏女真真倒霉。   疣疮一病,其实挺“正常”的,初期症状不显,对许多人而言,不过是身体上起了个瘊子,往往不会在意,甚者初时根本就没留意到。   此类病,本身也可自愈的。   但总有些意外。   疣疮具有自体接种传染性,如若弄破瘊子,就会自行传染,原本只有一个,会变成几个,甚至数十个疣体聚集成一片一片的,如果再抓破皮肤,乍一看确实吓人。   这女子身子骨原本不好,气血不和,肝郁血燥,一不凑巧,风邪热毒集中爆发,成片的疣疮急性出现,约莫也是害怕,她拼命地挠抓过,导致皮肤更见破损,灰白污黄,带着抓伤的红印……   无知之辈误当作是花柳病也不是完全没可能。   至于说女子高热不下,一方面是风热蕴积,另一方面,心火如焚,投河之后又受了寒凉……发烧什么的,不是理所当然麽!   秦氏女呜呜咽咽了好半天,沉浸在悲愤欲绝之中,一时顾忌不上一旁的年轻大夫。   郁容默默装着花瓶,为了缓解窘态,将心神集中在论治之法上。   疣疮风热证,从理论上说,经由祛风清热、解毒消炎,外用膏药涂疮,基本上即可得治;说容易也不容易,疣疮能自家接种,病症跟患者自身的体质、生活状态等有莫大的干系,患者内里气血不经调和,则易复发,如想彻底根治,病程缓慢。   “让大夫久等,失礼了。”哭了许久,女子勉强稳住,说话之时仍带着哭腔,“不知这疣疮,可得治好?”   郁容颔首回:“可治。”到底于心不忍,遂安慰了句,“姑娘的病症,其实不算是最棘手的。虽发得急、来势凶猛,治起来反倒容易些。”   女子听了,好似盼得云开日明,言辞间是掩藏不住的激切:“真的?”   郁容语气放柔:“不敢稍有欺瞒。”顿了顿,又道,“不若,我即刻为你针灸一番?”   有痊愈的希望,秦氏女欣然应允。   遂开始施治。   郁容取出为匡万春堂制备的银翘解毒片,让患者先行服食——针对的是其风热感冒,对风邪热毒引发的疣疮也有些许祛毒之效——遂取了短毫针。   若用体针,男女授受不亲,确是相当不便。   故而采用耳针。   取穴面颊,主治疣疮;针刺耳甲艇后下方,是耳穴肝所在,疏郁理气;再取肺,对皮肤瘙痒、疣疮疱疹等有显著效果。   秦氏女手部的疣疮不多,便以艾柱于瘊上灸,如此数日,便可使疣体脱落。   外治治表,中医讲究的是里表相通,内疾不愈,疣体即便掉了,也不能根治。   郁容翻了翻药箱,用于解风热证的药物还算齐全,便当场抓了煎服的药材。   金银花、大青叶及板蓝根等,是为清热疏风、解毒平肝之用。   疣疮到底是皮肤之病,兼用药膏涂擦,或洗剂清洗,也是必要。   郁容没有现成的专治此类病的药膏,稍作斟酌,挑取了些药材,交待女子回头自行熬药汁,擦洗面与手部感染之处。   “多谢大夫,救命之恩,小女必永生不忘。”   施治结束的郁容,走到门口,就听女子泣声道谢,下意识地回头,却见对方下了床,不顾身虚体弱,叩首跪拜。   吓了他一跳。   “姑娘快请起!”郁容折回几步复又顿住,不好伸手扶她,只能以言语开解,“治病救人原是大夫之本职……不必如此。”   秦氏女恍若未闻,伏地半天,才颤巍巍地起身。   真的非常可怜。   想到此女原是良家女,郁容不由得心有戚戚,旋即又有几分疑惑。   按理说,不懂医术的人,误以为她的病情是花柳病,勉强说得通;   可在此前,那些看过她的大夫是怎么回事?像这女子这样急性出现的疣疮,症状爆发的情况,或许不算常见,但也不至于误诊成花柳病吧?   怀着疑惑,与秦氏女告辞离开了客房后,郁容忍不住多嘴,问了路宝爱一句。   得来的回答让人一言难尽。   搞了半天,这家伙请不到大夫的缘由,是他一开始就直说患者得了花柳病……那些大夫听了,顿时厌恶不已,果断就拒绝了。   郁容有些无语,这家伙到底是救人,还是害人?   再问得知,最初传出秦氏女得花柳病的,是秦家为其请来的大夫。   郁容不自觉地皱起眉,对这种误病的庸医,还极没有医德,四处宣扬病患隐私,毁女性清誉的行径,着实厌恶。   到如今,那秦氏女即便证明了清白,声誉却彻底毁了,其在这样的封建时代,往后怎么活下去,怕也是个严峻的问题。   身为一名大夫,惟能医得病,而难治命。   暗自摇了摇头,郁容摒弃满脑子纷杂的想法,将注意力放到眼前的正务上。   外治疣疮所用之药,最有名的便是鸦胆子油。   鸦胆子对去赘疣有明显效果,可剥落角膜上皮。   但,其毒性也显著,带一定的腐蚀性,同时得区分不同人的体质,用起来需得留心。   取了剥壳的鸦胆子,捣碎后浸入烧酒,静置一个时辰,随后即可提取出鸦胆子油。   这药油,只是郁容作备用的。   疣疮一病,因人而异,不同人用同样的药,反应是有诸多不同的。   所以,多准备几样药物,试用一番,好有个挑选。   郁容遂又从系统药典里,选了以轻粉、红粉为君药的疽疮膏一方。   此药属于峻猛之药,针对秦氏女当前的症状,可能比鸦胆子油更好用。   和鸦胆子油一样,疽疮膏有毒性,且毒性不小,不宜长期使用。同时,轻粉与红粉皆是汞化物,如对汞过敏者,绝对不能用。   该制备的还是得制备。   便取轻粉、红粉,包括琥珀粉、乳香粉等,溶入香油热锅,加入蜂蜡,搅匀后冷却,兑些许冰片,搁些许珍珠面,搅匀成膏。   香油不是普通食用的香油,是取生麻油,加入诸多药材炼制而成的。   红粉主治所有的顽疮,好用至极;   轻粉攻毒,对疣疮、癣疥等,甚至是花柳病,都有不错的疗效。   冰片散热,疏郁理气,而蜂蜡,可内攻疮痈之毒,收涩解毒,有生肌之能;   珍珠入肝经,清热息风,对肌肤有保养之效……乳香常用于膏剂,功能不必赘言。   疽疮膏的疗效毋庸置疑。   论起“缺点”,或许是……其所需药材,皆十分珍贵,等闲人用不起。   郁容没想那么多。   选用此方,也是觉得秦氏女,境况着实令人同情了,不免心生恻隐,作为其主治大夫,能做的就是尽量快一点使其痊愈罢。   何况……   路宝爱这个冤大头当得挺乐呵——自打他知晓,秦氏女所患非是花柳病,态度明显热切了不少。   对此,郁容不知该说什么好。   “公子。”   郁容抽空抬头,随口问:“邹力士有何吩咐?”   邹禹城回答:“指挥使大人似有不豫。”   郁容微怔:“不豫?”   是心情不好,或者身体不舒服?“古人”说话就爱不清不楚的,唉!   邹禹城进一步说明:“观其神色有恙。”   瞬时抛开所有的杂念,郁容心脏骤然发紧:“兄长病了?”堪称是关心则乱,“严不严重?要不要紧?”   不等邹力士再回话,他直道:“还是我亲自去看看,他是在书房吧?”   勉强记得吩咐助手储存好药膏。   遂疾步离开药房。   紧赶慢赶的,赶到了书房。   推门而入,郁容直接走至聂昕之身边,二话没说,抓起男人的手就要切诊。   “容儿?”   郁容凝眉,未有应答,稍刻之后拿开了手,疑惑地打量着他家兄长的脸色,端详了半天,也看不出哪里有恙了。   “兄长可有哪里不舒适?”   聂昕之静了静,便道:“略感头晕。”   尚没来得及放松的神经倏而又绷起。   郁容下意识地抬手,轻抚在其额上,眼神忧虑:“头昏,头胀?可有疼痛感?”   聂昕之微摇头。   “眼花吗?”   “无。”   郁容再问:“可有摇晃感?或是头重脚轻,耳鸣什么的?”   聂昕之再度否认。   郁容:“……”   片刻。   郁容呵呵一笑:“兄长确定头晕?”   在他没留意时,腰间不知何时多了一双手臂。   聂昕之沉默了少时,低声答:“已觉好转。”   郁容乐了:害他白担心了一场,感情这家伙谎报病情了!   “敢问兄长今年几岁?”他忍不住问。   聂昕之很是正经地回:“廿有九。”   郁容勾起嘴:“我还以为是九岁。”   装病博关注可不是小孩才会玩的花招麽!   聂昕之不知懂没懂他的意思,默不吭声了。   生气不过一呼吸,郁容遂是轻叹,语气软和了:“兄长如是心有不豫,尽可直言,何需耍什么玄机。”微顿,“我会担心。”   聂昕之默然了半晌,道:“今日容儿,与我交谈尚不足五百句。”   正在思索着,到底什么事触发了这男人小心眼病发作的郁容,猛地听到男人的说法,简直惊呆了。   好一会儿,郁容艰难地开口:“兄长你居然会数我每天说多少句话吗?”   三观碎了一地。   聂昕之泰然自若,浅声说明:“未有刻意计数。”   郁容瞥着他,不信。   不过,现在他确信了,兄长没说谎,其恐怕真的头晕,脑残则血阙,供血不足自是头脑发晕!   无言以对。   郁容忽而微微张大眼,惊奇道:“今天没到五百句?意思是,我之前每天跟你说话,起码超过了五百句?”毕竟今日才至傍晚。   聂昕之点头。   郁容看了他一眼:说好的没计数呢?   转而,他语气纠结:“五百句……我有这么能说?”   可惜没有计数过,不知这数目算多,或是少。   话说回来,计数每天说多少句话这种事,也太无聊了吧?   郁容不由自主地嘀咕了起来。   聂昕之抱着他,静静地听着,鲜少出声。   不经意间,四目相对。   郁容不自觉地阖嘴,盯着男人黑沉沉的眼睛看。   按照现代小年轻们的审美,他家兄长的长相不算特别出彩,但这一双眉眼却是极为吸引人。   思绪不由得跑远,他忽地想起了以前看的武侠小说,作者们总爱用什么“剑眉星目”,或者“寒星般的眸子”,描写某个注定不凡的男人的眼睛。   可惜他想象力匮乏,无法在脑海里描绘出这样的眼睛,到底长成啥样子。   直到遇见聂昕之,看到其眉与眼睛,蓦然觉得恍然大悟。   郁容倏地“扑哧”一声,乐不可支。   剑眉星目有个什么用。   外在看起来再怎么高大上,可脑补一下,如斯尊显的男人,内心里“五百零一”、“五百零二”的,数着他讲的每一句话……画面辣眼之极,太崩坏了!   许久。   郁容笑够了,长舒了一口气,语调轻浅:“这回的病人,病情有些麻烦,我才忙着没太多少时间,与兄长闲叙。”嘴角仍是控制不住地上扬,“冷落了兄长,是容的不是。”   聂昕之神色淡淡,可谓正色庄容:“容儿何错之有。”顿了顿,“是我鼠腹鸡肠”   郁容闻言,二度喷笑了。   兄长倒是长进了。   “如此……”郁容含笑道,“下不为例?”   谎报病情什么的不是好习惯,得改。   聂昕之迟疑了下,终是点头。   郁容失笑,遂凑近男人……   熊过头了得管教,然而甜枣也是必须给的。 第130章   房间依旧窄小, 去了霉味、少了灰尘,窗门大开、光线明亮, 经由重新布置, 遂是焕然一新,给人一种豁然开朗的意味。   郁容翼翼小心地取出耳针,将三根毫针搁置在柜头上的瓷盂里, 微微笑道:“今日以后,不必再行针刺了。”   女患者神色怔怔。   瞥了她一眼,郁容微微转开视线,轻道:“疽疮膏继续敷七日,届时我写个方子, 你照着抓药煎水擦洗疣体,药效虽不如疽疮膏厉害, 却是药性温和, 长期洗用亦不必担心药毒积聚。”   秦氏女陡地醒过神,声音仍显虚弱:“大夫您可是要离开理县了?”   郁容没否认:“兴许在月内离去。”微顿,温声安抚,“姑娘安心, 你的病已经不甚要紧了,”可惜的是, 落了浅浅的疤痕, “这段时日我会定期给你复查。”想了想,他又补充,“此次疣疮爆发, 乃是肝气郁结,而气血不和之故。日后只要调理好身体,费些水磨工夫,你便不必担心复发。”   女子恹恹:“如何调理,还是吃药麽?”   郁容扬了扬嘴角:“安身之本,必资于食。薏苡仁加酸枣仁熬粥,每日食两三顿即可。薏苡仁性偏凉,最好选用麸炒过的。或选用板蓝根与荆芥制成的茶粉煎煮茶汤也行。”   反正在旻朝,日常所喝的茶是茶粉煎煮成的茶汤。茶粉在制作时本身会搁些药材,放板蓝根与荆芥的挺常见。   荆芥入肺肝经,祛风理血,有透疹消疮毒之效;板蓝根的性味功能则无需赘言。   至于薏苡仁与酸枣仁,一个解毒散结,一个清肝宁心,熬成粥日常服食,正适合应对疣疮。   “多谢大夫再造之德。”女子轻声说。   郁容微摇头,对这名患者每说几句话,便要感谢一声之事,已是几分习惯了。   今天的治疗结束,男女共处一室,不宜久待,遂起身与秦氏女告辞。   “恕小女无礼,不能远送。”   郁容自是不在意,临出门,脚步顿了顿,提醒了声:“姑娘切记,勿再抓破疣体。”   秦氏女应着。忽而,她略是扬声,唤道:“大夫。”   郁容偏了偏头。   “坊间可有无谬真医书?”   郁容微怔,这女子的意思……   “小女不欲再被庸医蒙骗。”   一想到此女的经历,郁容就忍不住叹息,面上未有表露任何的怜悯,回答着对方的询问:“邹良平仁经堂刻印的《平治要略》收纳了诸多名医医案,词旨简明、通俗易懂,谬误则近无。”   秦氏女认真听着,点了点头。   郁容又道:“邹良平仁经堂口碑载道,所刻印的医书,皆极是不错。”   秦氏女闻言再度感谢。   客气了两句,郁容不再逗留,径直出了小院。   距离院门,与小院的主人迎面相逢。   “恩人大哥。”路宝爱热情地喊了声。   每每听这人口口声声叫着“大哥”,郁容都有种一言难尽的感觉,觉得这浪荡书生自带一股欠揍的气质。   叫住人,路宝爱却是支支吾吾的,一脸“娇羞”的样子。   郁容猜到了对方想问的是甚么,暗自摇头,不提姑娘家的事不该有他一个大男人说嘴,单看在秦氏女是他的病人份上,涉及隐私的问题,他也不可能对别人宣扬,哪怕路宝爱是秦氏女的救命恩人。   存着这样的想法,他开门见山,在书生问出口前,抢先说着:“秦姑娘的病业已大好……”   路宝爱喜形于色,迫不及待地问:“真的?”   不等郁容回话,“保安”邹力士怒目一睁:“公子何时说过假话了?”   路宝爱顿时不敢嘚瑟了,连连表示:“不敢不敢,小生一时急切,说错了话,还请恩人大哥原谅则个。”   鸡毛蒜皮的小事,郁容哪会在意,没管对方说什么,直接问了一声:“秦姑娘的家人可知秦姑娘的现况?”   说起来,秦氏女与他不过是医生与患者的关系,按理说不该过问太多,思及对方境况堪忧,难免多嘴了一句。   路宝爱忙点头:“秦家大嫂这两日每天都来照顾的。”   郁容微讶,遂舒了口气。不管怎么说,秦家不是真的不管他的患者就好了。   转而,他又疑惑:“如此,为甚么不接人回家?此地到底是鱼龙混杂,未婚女子独居恐有不便罢。”   路宝爱解释:“先前发着热,说是不宜迁移,待病大好了,就接秦姑娘回家。”   郁容闻言颔首。   既是这样,便不必多虑。   至于秦氏女日后如何……至少不会走投无路吧?   忽地想起了最开始诊断出秦氏女患“花柳病”的家伙,既没医术,更无医德……庸医误诊,堪称是杀人,若让其继续逍遥,世间枉死者不知增添几许。   郁容对这等败类实在厌恶,在与路宝爱告辞之后,问向邹禹城:“邹力士,那庸医可查到了?”   一般情况下,这类“小”案,不会转交由逆鸧郎卫处理。   既然正巧赶上了,不需他多嘴,自有郎卫去查。   也不能说专门为秦氏女讨公道什么的。   庸医之害,问题可小可大,有巫医之祸教训在前,一旦遇到这类事,公人一般会谨慎对待,对害人者进行从严处置。   邹禹城脚步微滞,没有立时给出答案。   郁容也没多想,等待着对方回话。   “我等办事不力。”邹禹城语含歉意,“一时尚未查寻到那庸医的下落。”   郁容惊讶,下意识地反问:“怎么会?”   逆鸧郎卫的办事效率,一直让他赞叹不已。其他的不说,在情报搜集与获取方面,真真厉害得吓人。   邹禹城说明:“我等按照路珎与秦氏的口供,排查了一遍当地的医户,并无对应之人。”   这代表着什么?   郎卫继续道:“那庸医或是走街串巷的江湖郎中,现已离开理县;抑或,根本不是医者。”   郁容不经意地蹙眉,觉得事情有些诡异。   原本只以为秦氏女倒霉,遇到了庸医,如今看来,怎么有种……遭人蓄意伤害的意味?   更诡异的是,那秦家也是大户人家,怎么请了那么个来历不明的庸医看病?   邹禹城见郁容皱眉,再度出声:“公子安心,此中若真有蹊跷,我等迟早会查明真相。”   郁容轻叹:“邹力士辛苦了。”   如真有甚么隐情,当初秦氏女若非被路宝爱所救,怕就成了一桩无人知晓真相的命案……凶手堪称杀人于无形。   邹禹城简短说了声:“我等职责所在。”   郁容微微点头,不再赘言。   这桩事暂且放下。   术业有专攻。   查案的事有逆鸧卫,他只会治病。   郁容每天的生活十分有规律。   早起锻炼,然后摆弄药材,上午去看一看那群小孩,回头制些药,空暇时出门透个气,带上药篓子顺带采摘些可入药的野草野花,晚上继续学习,习惯了书看到一半被拽上床,过个畅快淋漓的夜生活,遂是一觉好眠……周而复始。   被拐的孩子们已无大碍,与此同时,秦氏女回了家,其病接近痊愈,观其气色,近日过得还不错。   郁容不由觉得欣慰,过些时日离开理县也能安心……无论如何,作为大夫,他希望自己的病人能活得好。   初夏清和,惠风煦煦。   院中淡香浮动,若有似无的气味,嗅起来清新好闻。   只听青年嗓音含笑,尾音轻扬。   “再往上,左边左边,诶呀,兄长你左右不分吗?”   忽而想到什么,郁容抬起自己的惯用手看了看,遂有一秒的沉默。   好麽,左右不分的是自己。   干咳了一声,他不再瞎指挥。   反正,根本也用不着指挥。   老树枝干间,聂昕之身手灵活,没一会儿顺利抵达目的地,“快狠准”地伸手——   探入了鸟窝里。   掏鸟窝的兄长看着太喜感了。   郁容偷笑了起来。   才不会说,动主意的人是他呢!   他就这么随口一说,这男人便吭哧吭哧地爬树了。   真是的,跟兄长待一起久了,感觉自己的心智都变幼稚了,越来越“熊”了……   肯定是近墨者黑吧!   郁容一边反省,一边吐槽,仰着头,继续欣赏着他家男人的“伟岸英姿”。   这时一叶小小的、散发着幽香的白花,飘飘摇摇的,擦着眼睫落下。   年轻大夫下意识地接着,不自觉地眯了眯眼。   “容儿。”   掏好了鸟蛋的聂昕之已经敏捷地跳下树,来到郁容跟前:“手。”   郁容毫无怀疑,摊开手掌,下一刻,蠕动的条状小生物赫然出现在掌心。   ……叫不出名的无毒青虫。   真真是猝不及防。   软绵绵的触感,让人心跳漏了一拍。   “兄长!”   郁容黑线,这家伙真当自己才九岁吗?   便在这时,有什么东西从树上掉下。   郁容尚未反应得及。   聂昕之却是眼明手快,伸手捉住即将掉到他家容儿头上的——   “洋……荆条虎!”郁容不由得惊呼。   荆条虎是旻朝的说法,现代学名为刺蛾,在他老家,称之“洋辣子”。   顶顶厉害的带刺毛虫,正如“洋辣子”之名,又毒又辣。 第131章   虚惊一场。   洋辣子确实又毒又辣, 好在聂昕之十分机智,张开手将其接在了掌中心, 掌心没有毛孔, 毒刺不好扎进皮肤,倒是没有被“辣”着。   郁容关心则乱,一把抓起对方的手, 仔细检查了一遍,半晌,确认其无碍,蓦然长舒了一口气:“还好还好……”仰头,看着大槐树心有余悸, 赶紧拉着男人,跑回檐廊下, “刚正想着采摘些槐花制茶呢。”   日了过得太舒适, 一时疏忽了毛毛虫这些“猛兽”的存在。   聂昕之浑然不在意适才差点被蛰到的事实,浅声道:“我去采摘。”   郁容连忙阻止:“别。外边卖槐花有的是,没必要浪费功夫。”   万一被毛虫什么的蛰了,人也太遭罪了。   聂昕之听罢, 没再说什么。   清风和畅。   丝丝绕绕的槐花香钻入鼻腔。   被洋辣子闹这一出,郁容有些恹恹, 难得生起的童心瞬间消泯。   所谓童年, 除了爬树掏鸟蛋、下水摸河蚌,怎能忘了,被洋辣子辣得哇哇叫的“难得体验”。   郁容突发奇想, 出言道:“我去制些喉症丸,兄长自便。”   若被洋辣子直接蛰了,其实倒还好——尽管这玩意儿毒得很,被蛰到的皮肤又痒又辣,着实折磨人——但只需当场去了毒刺,就地取个洋辣子体内的绿筋涂抹在患部,很快就能止痛,不多时便恢复如初,堪称奇效。   更糟心的是,在无意之时,无知无觉地沾到了毛虫之毛,遂起了全身的红疹,瘙痒带着痛,一通罪遭得莫名其妙。   这时,用药不可避免。   喉症丸,顾名思义,是治咽喉等炎症的药,对诸如洋辣子等毛虫毒刺造成的蛰伤,亦有显著效果。   分析其方子,所需的药材诸如牛黄、冰片等,或有清热之效,或具消肿之能,可祛毒,可止痛……能解毛虫的蛰伤,理所当然。   药丸便于随身携带,一旦被毛虫毒到了,浑身大面积地起疹子,再以水化开药,涂抹在患处,解毒之效立竿见影。症状严重的,可同时内服个几粒。   一共十味药,该研磨细粉的研粉,混合后再与牛黄、冰片搅匀;同时对猪胆汁滤液,跟酒制的蟾酥溶液搅和一起,再入药粉泛药丸,包衣取用百草霜与青黛,阴晾完了再打光。   有帮手的协助,喉症丸一次性制成,足有好几百粒。   郁容拿着几瓶药丸,出了药房,准备送给他家兄长防身,却见两名侍药者围着水井忙活。   “这是……”   “什么”尚没问出口,郁容就看到几大淘篓的槐花。   侍药者们正忙着清洗新鲜的槐花——经由短暂焯烫,即可晾晒,干燥后储存,随时可以取用。   一人见到郁容,唤着“公子”,停下了手里的活计,简短地作出说明:“这些是主子亲自采摘的。”   郁容默然,又是感动,又觉好笑。   一下子薅掉这么多的槐花,不知大槐树可还好?   这样寻思着,他与两人吩咐了几句,便离开了这个小院。   尚没得及去观察大槐树是否被薅秃了,就听到主院好似有些不寻常的动静。   便是犹豫,怕不小心打扰到聂昕之正事,下一瞬郁容就看到朝这边走来的郎卫,几步上了前。   不等他出言询问,邹禹城先一步说道:“正巧遇到公子,指挥使大人特遣我来请您。”   郁容不再纠结,朝着主院而去,随口问:“可知什么事?”   邹禹城迟疑了少刻,道:“秦姑娘的家人带人找上门闹事,被我等擒拿,指挥使大人正在质审他们。”   郁容倏然止步:“怎么回事?”   秦家的人,他有过一面之缘。就在昨天,给秦氏女复查病情,与他们打过照面,一家子看着挺“正常”的,对他也是十分感激,为何今日……   邹禹城有问必答,却没说得太清楚:“说是庸医杀人。”   郁容听了,越发迷惑:“庸医……”第一时间想到害得秦氏女差点自尽的不明人士,转而又意识到不对,面露犹疑,问,“莫非说的是我?”   邹禹城只道:“信口雌黄,简直忘恩负义。”   郁容微微摇头,暗觉事情没那么简单,具体如何不简单法……还是与秦家人见上一面。   疾步进了院子。   正厅里,聂昕之高坐主位,秦家父子战战兢兢跪在地上,二人身后,七八个壮汉,看着像是护院或者打手一类的人物,被几个郎卫凶狠地按压在地。   “容儿,”男人第一时间察觉到郁容的靠近,没头没尾地问,“这等污蔑你的声名之人,当如何处置?”   郁容略觉无语,几步走到他家兄长身旁,目光扫过地上一众人,温声道:“兄长莫要动怒。他们如何就污蔑了我的声名?”   聂昕之没直接回答,看向跪在那里的中年男人。   一郎卫短促出声:“说罢。”   中年男人,即秦家当家人,语气紧张,话语是几分断断续续:“小女服、服用了你、您的药,便发癫了,看大夫说是中、中毒。”   郁容闻言一惊:“秦姑娘没事吧?”   秦家当家忙摇头:“没、没事……”   大概是看这年轻大夫不像一众郎卫“凶神恶煞”,中年男人说着说着,语句渐渐就顺畅了。   郁容总算明白了事件大概经过。   中午,秦氏女按时煎服了汤药,没多久却突然“发癫”了,吓得一家人手忙脚乱。   幸运的是,这位秦家当家近日觉得身体不适,今天刚好请了一位名手在家,便连忙去叫大夫。   经由诊断,大夫确定是中毒。   其不愧是本地名手,医术颇是厉害,当场以针刺之法,稳住了“发癫”之人,遂取绿豆皮、甘草等,缓解了毒性。   待秦氏女安睡了,秦家当家便彻查了起来,然后找到郁容开的汤药,喂食了猫,猫的反应特别剧烈,确定汤药有毒。   秦家当家怒不可遏,当即带着长子,领上护院,来找“庸医”的碴子。决心不管三七二十一,准备先恶整一通,再抓到衙门送关大牢。   ——显然,他们不知这座占地面积不十分宽广的小院,其真正的主人是谁。   空气的温度似在一瞬降至零下。   中年男人当即阖了嘴,噤若寒蝉。   郁容下意识地伸手,抚了抚他家低气压状态的兄长的手,嘴上道:“我开的方子里,有银花、连翘等药,本身便有解毒之能。”   老实说,拿猫试药什么的,不靠谱。   譬如峻猛之剂,因是针对重症,药材往往自身带毒,正常人或者动物喝了,中毒不是理所当然。   再退一步说,有一些药材含有特殊成分,对某一类动物有特别效果,诸如兴奋,或是中毒……但放在人身上,适量使用,反而有良效。   秦家当家连连点头:“曾大夫也说,若非药汤里有银花、连翘,小女恐怕就……”艰难地吐出几个字,“无力回天了。”   照这中年男人的说法,那位曾大夫的言下之意,并不认为毒药真的是郁容故意混在方药里的。   不过彼时怒火冲头,秦家当家无心分辨什么真的假的。   郁容沉吟了片刻。   他不欲插手别人家的私事,可秦氏女是他的病人,且牵连到自身,自己差点成了害人的庸医……遂多嘴了一句,言语不算直白。   “令爱前次被误诊是腌臜病,且传得沸沸扬扬,满城皆知;如今归家不过数日,莫名中毒……想问秦先生,世间当真有如此巧合之事?”   明显是有人在药里下毒麽!   这秦家当家的,分明看着挺精明,怎的脑子转不过弯?   秦家当家听明白了他的意思,神色微变:“你的意思是我秦家有人心怀鬼蜮?”   郁容不予置否,瞥着秦家父子难堪到极点的神色,侧首看向他家男人,温声道:“兄长且放了他们吧?不过是一场误会。”   聂昕之沉默了少刻,缓缓开口:“送客。”   “等等,”郁容仍是看着他的兄长,“我也一起去秦家看看秦姑娘,到底是我的病人。”心知这男人心里不豫,柔声道,“兄长今日无事,麻烦你担当一回我的护卫如何?”   聂昕之自无不可。   秦家父子俩,则是不敢有半点异议。   秦家一行,去得急,回来得也快。   确定了秦氏女果真没什么事,郁容便拉着他家兄长回了住处,毕竟天晚了,在别人家久待不宜……且得照顾一下盛醋勺子的心情。   那位曾大夫手法不错,秦氏女虽是余毒未清,好在处理得及时、到位,调理一番应不至于留下后遗症。   就如郁容说的,下毒者借着汤药作掩饰,混入了剧毒之药。   不想,这汤药本身就能作解毒之用,中和了毒性,乃至秦氏女喝了后,没有暴亡,不轻不重的毒素,约莫对神经系统有兴奋的作用,从而引起了“癫证”,使得秦家人当场察觉到异常,恰逢家里有现成的医者……   那无辜倒霉遭受这一切的女子注定命不该绝。   既是蓄意谋杀,自有公人查办。   秦氏女无大碍,郁容虽放下了心,到底还是有几分惦念。   他家特别善解人意的兄长,便在第二日,极高效率地查明了真相。   拿着一纸口供,郁容好奇地翻阅着——   几遭碎裂的三观,又一次崩掉了满地。 第132章   一言难尽。   郁容一边努力拾捡着碎了一地的三观, 一边忍不住分心叹服,他家兄长不出手则已, 一出手简直惊人。   看这口供, 真得让人怀疑,调查之人是不是钻人床底偷听了,才能将前因后果, 乃至事件参与者说过的每一句话,描绘得淋漓尽致,委曲详尽。   遂是唏嘘慨叹,只觉可怜可恨又可悲。   可怜的是承受无辜遭殃、为此几近被逼至绝境的秦氏女。   可恨可悲的是策划这一桩蓄意伤害、甚者谋杀案的幕后主使者,秦家长媳, 秦氏女敬爱有加的大嫂秦贺氏。   秦贺氏费尽心思,想害死秦氏女, 其缘由源于一场悲剧。   三年前, 秦贺氏唯一的儿子,在参加集会的途中,被一匹发疯的惊马踩踏,伤重而不治身亡。   提刑官还算公道, 严惩了当街纵马的人,既罚重金, 又实施刑罚。   按照当朝刑律, 算是从重处置了。   事已至此,无论对过失伤人者如何进行惩处,幼子夭亡却是无可挽回了。   秦家人悲痛欲绝, 却也莫可奈何,时日久了,只能渐渐接受这个事实。   唯有秦贺氏,自此抑郁,心中有结,意难平。   作为夭亡孩子的母亲,这般想不开也十分正常。   同样的悲剧,承受力稍差的,就此崩溃也不无可能。   秦贺氏到底没有崩溃,全靠一股仇恨支撑着,重新振作了。   她要报复。   报复的对象却不是还在服刑的罪魁祸首,而是……   秦氏女。   原因是,当日秦氏女跟着她一起参加集会,由于两人在闲谈,一时疏忽,没注意到小孩儿跑到路中央,以至于遭遇了惊马。   秦贺氏认为,如果不是秦氏女在说话,分了她的注意力,有她看着,孩子就不会意外身亡。   一切都是秦氏女的错。   眼看着秦氏女越来越少提及死去的孩子,燃烧在秦贺氏心里的仇恨之火愈来愈旺。   她觉得秦氏女狼心狗肺,害死了亲侄子,居然毫无愧悔之意。   不承想,当她跟自家丈夫私下里说起自己的想法后,被厉色呵斥了好一通。   恨意遂达到了极点。   刑律不能处罚秦氏女,秦家的人也心存包庇,秦贺氏悲愤老天无眼,既如此,就由她来亲自动手,为无辜惨死的孩儿讨回公道。   报仇最直接的方法是杀人。   秦贺氏认为,死对秦氏女来说还是太轻巧了,不足以平息她满心的冤屈与悲痛。   便想到了毁其清誉,这样的惩罚,对一个未婚少女来说,才是致命的打击。   可毁掉一个少女的名声,说着容易,要不让人怀疑,操作起来没那么简单。   秦贺氏就想到了花柳病这一招,除了嫖客,往往多是下等妓女才会得这样的腌臜病。   巧的是,秦氏女的长兄,也即秦贺氏的丈夫,就是个流连花街柳巷的嫖客。   早在孩子出生没多久,秦贺氏便没再与其丈夫同床了。   因为对方感染了花柳病。   秦贺氏素有贤惠之名,找了由头,替丈夫请了私人大夫,专治花柳病。   其丈夫有花柳病的事情,除了夫妻俩与私人大夫,秦家没其他人知晓。在花柳病治好前,夫妻不能同床,自然,再想要个孩子,风险太大。   这对秦贺氏也是一个刺激。   于是,她想到让秦氏女感染花柳病。   花柳病具有传染性,不一定非要通过交合才会感染的。   秦贺氏作为当家少夫人,管理着后宅内务,做些手脚不要太容易,便将她丈夫用过的东西,譬如布巾等,混入到秦氏女的闺房。   不想,秦氏女没得花柳病,却患上了急性的疣疮。   眼看着再拖下去,秦氏女就要嫁出门了,秦贺氏心念一动,就着这个时机,花重金收买私人大夫,诊断秦氏女患的是花柳病。   私人大夫住在秦家已有好一段时日,秦家人对其深信不疑。   秦家当家是个暴脾气,最看重脸面,一怒之下不听其女儿的辩解,将病中的秦氏女赶出了家门。   那私人大夫拿得秦贺氏的钱财,连夜出逃了。   秦家当然察觉到不对劲,但一想到秦氏女满脸的疣瘊,之前还撂下了狠话,一时之间拉不下脸。   其后,路宝爱无意间救下秦氏女,然后找上了郁容。   秦氏女被证明了清白,秦家顺势下了台阶,将其接回家。   秦贺氏又惊又怒,简直气懵了,冲动之下不顾周密计划,拿出私人大夫赠与的毒药,亲自下在了汤药里,转头挑拨着秦家父子,让他们误相信郁容是庸医,抓错了药导致秦氏女中毒。   若不是那位曾大夫临时上门,同时,汤药的主要成分有解毒之效,秦氏女怕是在劫难逃。   郁容看到了秦氏女遭到迫害的前因,久久不能言语。   然而……   整个事件,有些地方说不通……其实另有隐情。   真正的,让他三观崩坏。   秦家一开始对庸医的毫无怀疑,乃至这一回对郁容没道理的怀疑,归根到底是秦家父子对秦贺氏的信重,进而信了她的颠倒黑白、迷惑诱导的言论。   秦家长子相信秦贺氏,倒也理之应当,他们是夫妻。   秦贺氏的贤惠众所皆知,即便她之前说了秦氏女的坏话,只当是哀极攻心,一时糊涂迷了心窍,待她重新振作,仍是一初那位贤淑能干的当家少夫人。   秦家当家对秦贺氏信任无比,缘由则令人难以启齿了。   扒灰者,翁媳有私也。   重新拼好三观的郁容,只觉得囧囧有神。   秦家那长子不说了,浪荡爱嫖就罢了,竟为此染上了花柳病,让人说什么好;   秦家当家,在本地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尽管正室逝去了好几年,可年轻貌美的小妾、通房少说也有十来个……怎么偏偏对儿媳妇起了心思?   秦贺氏的想法,郎卫查清楚了,也十分奇葩。她觉得丈夫有病,生不出健康的儿子,所以就找上老子了。   郁容长叹了一口气,忍无可忍地吐槽:都什么乱七八糟的一家子!   最可怜的就是秦氏女,知书达礼,温婉淑丽,姿色亦是绝顶——本来已经说定了一门极好的亲事,却因着“患得”花柳病被退了婚。   因其母亲去世得早,长嫂在她心里半是母亲半为闺蜜,哪料……   蛇蝎为心意难测。   “人都抓了?”郁容难免有些担心。   秦氏女虽又逃过一劫,但她对长嫂信任有加,就怕一个不防备,再度遭到暗害。   或是,理智近无,已有几分癫狂的秦贺氏,遭这几番失利,狗急跳墙,便不管不顾对其狠下毒手。   邹禹城回话:“公子安心,昨日指挥使大人便对秦家有所怀疑,吩咐我等将一众人看牢了。现在证据确凿,拿秦贺氏已被逮捕,转交由提刑官深断。”   闻言,郁容定了心,转而又想起一个人,再问:“那个庸医找到没?”   庸医误人,为了钱而害人的医者,不管医术好或坏,就是个祸害。   邹禹城道:“有秦贺氏的招认,那庸医插翅难飞。已有郎卫前去捉拿了。”   郁容微颔首,将手里的折子交还给郎卫,决心除了秦氏女的病情,不再多加关注。   跟逆鸧卫之前处理的大案重案相比,这一回秦家之事不过是个小案子。   也就是秦家攀扯到了郁容,聂昕之算是“公器私用”了一把,干净利落脆地了结了这一桩案子。   郁容觉得糟心得很,干脆也不多管闲事了,反正他的病人病情好转,暗害她的人也被抓了,无需他乱操心。   又过数日。   郁容再登秦家的门,给秦氏女复查,却被告知对方进了宁泰寺女寮,皈依僧教。   尽管是带发修行,女寮戒律相当严苛,居士进去后不得擅出,外人也不得擅入。   家中女性每月初一十五,可在女寮前院,探望半天。   郁容微微怔了,没想到事情发展到这一步。   秦家当家的,被聂昕之吓了一通后,在这年轻大夫跟前垂首顺耳,但凡对方想知道的,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郁容遂知,秦氏女是自请去女寮的,秦家人一开始不同意,其便长跪不起。   想到对方即使证明了清白,毁损的名誉无法挽回,嫁人怕是找不到像样的人家……秦家当家的就默许了。   郁容皱了皱眉。   秦家当家的解释:“我秦家不会置小女于不顾,银钱蔬粮、布匹药材,还有书本笔墨,小女但有所需,皆送上山去。哪日她想开了,家里也不多她一张嘴吃喝。”   郁容没作评述,到底是秦氏女的私事,他无权置喙,只道:“令爱的身体需得长期调理。我开几个方子,你们照着上面抓药,定期送过去由她煎服。”   秦家当家连连点头,满嘴的感激。   暗叹了声,郁容不再多嘴,取纸研墨,提笔写着药方,写得简明又清楚。   跟秦家当家交待完,他果断拒绝了对方的挽留,提着医药箱,毫不迟疑地离开了秦家。   这里,日后无需再来了。   “见过公子。”   一踏入家门,就与郎卫邹禹城正面相逢了。   郁容下意识地笑问:“邹力士怎的没去休假?”   郎卫是人,也有“调休”的。   邹禹城面露迟疑,默了默,似有难言之隐:“冒昧想问公子寻一药方。”   郁容微讶,但也没多想,直道:“但说无妨,”顿了顿,补充说,“今日闲来无事,如有什么需要,我或能帮上一手。”   或许是受聂昕之影响,这些郎卫,相当信奉他的医术,公事私事没少寻求相助,久而久之,他简直快成逆鸧卫的内部医者了。   对此,郁容乐在其中,能为逆鸧卫做事,毋论公或私,皆是给他家兄长分担责任麽!   邹禹城看着仍有些犹豫,一点儿没了寻常的雷厉风行。   郁容暗自纳罕。   片刻,邹禹城下定决心一般,张嘴说出他想要的药方。   郁容听了,笑容差点没绷住——   没听错罢?这家伙问的是治肛裂的药? 第133章   从医生角度, 遇到肛裂的患者,没什么好奇怪的。   可, 眼前这位邹力士, 毕竟是熟人,其性情古板、作风严肃,跟肛裂严重不搭嘎。   感觉十分微妙, 郁容好容易克制着冲动,好歹没真失礼地盯着人家不可说的部位看。   他笑着问,语气自然极了:“不知邹力士能否说得更清楚点?任何表证,皆有内因,内因有异, 对症用药各不相同。”微顿,怕人家不好意思开口, 便直言道, “不若,容我给你切个脉?”   邹禹城不自觉地稍往后退,黝黑的面颊上隐带尴尬:“不,公子误会, ”模糊地说,“并非属下所需。”   郁容讶然:“是替别人问麽?可是患者有甚么不便, 见不得大夫的面?”   邹禹城支支吾吾。   郁容觉得奇怪极了, 有些新奇,还从没见过这样纠结的邹力士。   “生肌玉红膏。”属于第三个人的声音突然插入。   郁容循声看去,顿时乐了:“兄长何时成了神医?无需望闻问切, 甚者没看到病患,就能断诊了?”   开天眼了吗这是?   聂昕之没在意他的取笑,未有辩驳,只反问道:“外力撕裂,新鲜伤者,以生肌玉红膏,敛口镇痛,润肤生肌,是也不是?”   “单纯撕裂——”   脑子里灵光一闪,到嘴的话戛然而止。   外力撕裂导致的肛裂……太容易让人想歪。   想到今日邹力士与寻常不同的模样,郁容的心情有些诡异,感觉想歪了的自己好像没想错。   忽如其来的手掌,严严实实地捂在了自己的眼睛上。   瞬时没了不尴不尬,满心只剩一个大写的“囧”字。   郁容一时无语,他不过是盯着邹力士多看了那么几眼……兄长他至于麽!   聂昕之语气正常得很,是一贯不冷不热、不见起伏的腔调,二度问出声:“我说的可对?”   说什……哦,生肌玉红膏麽?   兄长挺能耐啊!   淡定地伸手拽下遮挡了视线的某只大手,郁容清了清嗓子,继续先前未完的话语:“若单纯是外力撕裂,确实可用生肌玉红膏。”顿了顿,问向邹禹城,“你想要的是这种药麽?”   在指挥使大人跟前,邹禹城收起那些许外放的情绪,正容亢色:“正是。”   郁容笑了笑:“也是巧,这生肌玉红膏与金创红膏的用药,有一些重合,大前天才浸油泡了些药材,正适合现在用上。邹力士若是急用,随我去药房罢?”   既有炮制好的药材,现场制备这种药膏,还是挺方便的。   邹禹城犹疑了一下下,到底跟了过去。   才走出几步,郁容忽地意识到什么,转身果见他家兄长默默地站在原地,开口道:“邹力士稍待。”遂是折回,大大方方地拉起了男人的手,说,“兄长替我烧炉子吧?今儿我给大家放了假,没帮手了。”   聂昕之当然不会拒绝他。   去往药房的路上,郁容的嘴角一直含着笑——   兄长尽管小心眼吧,动不动就犯病,但有个优点,就是特别的好哄。   比如,拜托他帮个小忙,一下子便能将其安抚,效果几乎立竿见影。   感觉有些好笑。   到了药房,郁容支使起两名逆鸧郎卫,看炉火的看炉火,给药材研粉的研粉。   他本人则取了浸在麻油里泡满三天的白芷、甘草、当归与紫草,于蒸炉上慢火熬制。   白芷止痛生肌,紫草滑肠凉血,当归补血润燥,功效正适合应对新鲜肛裂。   滤清四味,入油锅煎,加少许针对出血肛漏有显著疗效的血竭;   再下虫白蜡,其主治肠红。   微火化开,即可盛装药膏。   便凉却片刻,取轻粉细末拌入搅匀。   生肌玉红膏便制好了。   郁容毫不吝惜,将一大瓷盂的药膏全送给了邹禹城,还特体贴地取了自制的药用纱布:“将膏匀抹在纱布,敷贴患处。”   邹禹城瓮声瓮气道:“多谢公子。”   遂无声地给两人行了礼,毫无留恋拿着药膏离开了药房……也许是识趣,不敢打扰到指挥使大人的二人世界;也或者是急切,心忧着不知名的肛裂“患者”。   只剩下郁容与聂昕之二人。   有一会儿的静默。   忽是响起了一阵轻笑。   郁容在他家兄长跟前,越来越不会掩饰了,十分八卦地开口:“看不出如邹力士这般自律克制的汉子,也挺……咳,猛的麽!”   聂昕之听了,微垂下眉目,未有言语。   郁容见状,抬手轻挠了挠脸颊,暗道,莫非自己出言太“生猛”,抑或粗俗了,将他家一本正经的兄长给吓到了。   轻咳了一声,他决定挽救一下自己在兄长心目中清新脱俗的形象,正色庄容道:“不过邹力士他……”   “邹禹城家有一妻三妾。”   话语卡在喉咙里,郁容有些懵,没太明白聂昕之为何突如其来说上这么一句话,邹力士家里有没有妻妾跟……诶?   “这回的生肌玉红膏是……”他不好直问,便换了个说法,“我以为是给男性用的。”   聂昕之直接说了个人名:“路珎。”   郁容惊讶地瞪大眼:“路……路公子?他不是喜欢女人吗?”   聂昕之淡声道:“邹禹城也喜欢女人。”   郁容默默抱紧自己的三观,努力不让它再惨遭崩裂,嘴上道:“那他们……”眼睛一亮,“酒后乱性?不对,酒后乱性是个伪命题。”   聂昕之直言:“不过是欢场小戏,翠袖红妆,或安陵龙阳,毫无二致。”   意思是,这些人只顾着玩了,是男是女无所谓,爽了就行?   “邹力士那样正经的人也……”郁容有点不敢相信。   聂昕之平静地回:“逢人作趣罢了。”   听着男人云淡风轻的话语,郁容手一抖,三观“啪嗒”一声摔到地上了。   脑海里冒出四个大字:贵圈真乱。   等等……   郁容狐疑地看向他家兄长,似笑非笑地重复其用词:“逢人作趣?欢场小戏?兄长挺懂的。”   聂昕之微颔首。   郁容不由得盯着这男人,上上下下地打量。   得声明,他没有疑神疑鬼,就是,听这家伙适才说话的语气吧……小不爽。   “兄长又如何?”不爽就直说,郁容问,“比如偶尔作个趣,小戏一下?”   聂昕之这回断然否认了:“并无。”   郁容扬了扬眉,当然是……相信的。   只是,突然生起了好奇。   他便又问:“兄长廿有九,在与我……之前,就没有像他们一样?有时候玩一下什么的?”   早知这男人没有妻妾通房,可连邹力士那样一板一眼的人,都不免欢场作乐……再想到聂昕之,他俩认识时,对方已经老大不小了,就没有过“作趣”或“小戏”的经验吗?哪怕是一次。   可不是翻“旧账”,单纯好奇。   说没有就没有,哪怕一次。聂昕之淡淡道:“并无。”   郁容不由得眨了眨眼,目光略带诡异——   要不是自己是大夫,真怀疑兄长那方面功能是不是有问题?   唔,也许,回头给滋个阴补点阳,给他保养一下肾?毕竟是聂家的人……   聂昕之是一如既往的敏锐:“容儿在想甚么?”   瞬时敛起乱七八糟的想法,郁容露出春风般的笑容,整个人看起来温雅蕴藉:“没想甚么。”   聂昕之注视着年轻大夫,目光沉静,沉默了少刻,天外飞来一句:“尽皆难看。”   郁容茫然:“甚么难看?”   聂昕之浅声说明:“除了容儿,俱数不堪入目。”   郁容笑得有些艰难:“兄长之意是,别人都太丑了,所以你才……”洁身自好到他俩相遇时?   聂昕之肯定地点头。   郁容默了默。   他到底是该高兴,被夸长得好;还是该生气,说好的皮囊是空,在意的是内里的灵魂呢?   兄长也太实诚、太肤浅了吧?   不过……   郁容想了想,如果聂昕之长得像自己一样的小白脸,大概他在下定决心与之在一起前,犹豫得更久些……就是这么肤浅。   便是几分欣慰,长得好看又不是罪,被喜欢不是很正常麽!   想到聂昕之的说辞,他故意取笑:“除了我都丑,那兄长觉得你自己如何?”   聂昕之直接道:“不如容儿。”   郁容理所当然地点头,老实说,这男人最大的魅力在于气场,单论长相,比起他几个弟弟,无论表的或亲的,都不如。   他再问:“烛隐兄呢?”   聂昕之道:“俗不可耐,远不如容儿。”   郁容暗自对烛隐兄说了声抱歉,嘴上仍是好奇问:“那保安郎大人?”   “形消骨瘦,不如容儿。”   郁容汗了一把,遂转动脑筋,想起一个长相与气质俱佳的人:“匡大东家?”   “花枝招展,不如容儿。”   郁容囧了:匡英怎么也不能说是花枝招展罢?看来兄长对他非常不喜欢。   “周昉祯周兄?”   “油头粉面,不如容儿。”   郁容:“……”   “不如容儿”、“不如容儿”的,兄长以为自己是复读机吗,简直魔音灌脑。   他决定放弃这个没有意义的问题。   跟恋爱脑的家伙说不通。   说不通也便算了。   哪料这男人不知又发什么病。   三更半夜了,郁容想睡不得睡,在他忍不住想抗议时,聂昕之忽地出声问:“我比邹禹城何如?”   邹力士?   郁容不懂他在计较什么,这问题问的,搞得好像自己跟人家怎么滴了。   不过……   他温声夸赞,十万个真心:“兄长自是最厉害的,邹力士如何能媲美。”   如他所想,某个男人好哄的很,顿时不再闹他。   郁容勾着嘴,微微一笑。   总算可以睡觉了。   作者有话要说:  郁容:邹力士挺猛哒。   聂昕之:我比他更猛,不信这便证明给容儿看。 第134章   不经意间, 就迎来了五月。   天气越来越热了,正所谓仲夏郁蒸。   郁容与聂昕之待在理县, 尽管早说好了一起回京, 一直却没能离开。   只因,前儿一段时日阴雨连绵,这偏南的地界上多是山路, 怕泥泞路上车马不好走,归期遂又后延。   等到天晴了,这儿的逆鸧卫忽有急事,男人忙于公务,一时分不开身。   这一耽搁, 就拖到了现在。   徐徐清风,拂面而来。   郁容乘着凉, 膝上放置着书卷, 有一下没一下地翻看着。   有点儿没劲。   此先,聂昕之有空闲,跟前跟后的,有时候烦得他不行;现在人去忙了, 晚上睡觉有时也见不到人,又有一种寂寥。   杂书的纸页恰巧停留在讲述“空闺愁怨”的地方。   郁容诡异地联想到自己的心境, 瞬时被雷得打了个哆嗦。   什么寂寥啊愁闷, 一扫而空。   纯粹是他日子过得太舒服了,闲的。   插一句题外话。   随着林三哥的生意越做越红火,仅靠郁容制作牙膏、药皂等日用品根本不够用, 稍作斟酌,他将配方与制备手法分别交予了学徒明哥儿和钟哥儿。   那两个少年渐渐长大,尽管尚不能独当一面,制备这类日用品却是熟能生巧。   做这日用品的生意,一开始是为了生计与系统任务。   如今一切步上正轨,作为一名大夫,郁容只想将精力集中于医术的提升上。   便决定正式培养学徒,从牙膏、面脂等的制作,到一些工序不太复杂的成药的制备,一样一样教与他们,与林三哥的生意,逐步放手。   卸了一项重任,日常除了制药,偶尔出门行个医,余下的时间就是看医书,间或写写画画,定期进虚拟空间“实习”……有小厮女使在,无需考虑生活琐事,养老不过如此,能不闲麽!   郁容果断丢开了杂书,二十郎当的就过上养老的日子,忒没上进心了。   起身,当即朝药房行去,边走边在心里盘算。   昨儿个才将两大箱子成药,拜托成力士送给了匡万春堂,天气愈见潮热,这个时代成药的储备手段到底有限,制备多了,久放容易变质。   郁容决定暂且先不制丸剂片剂等,打算从系统药典找寻新的方子,研究新的好用实用的药物。   脑中灵光一闪,瞬间有了主意。   总说着给聂昕之补补肾,不过戏笑之言,没怎么真的采取实践。   药补没必要,身体没虚到一定程度,过补犹阙。至于食补,聂昕之手下的庖厨功力甚佳,两餐饮食搭配相当精妙。   其实无需郁容费此心神。   当初弄了一回滋阴壮阳补肾的药酒,直接触了“雷”不说,到现在,酒坛子储在自家地窖里光占着地儿了。   毕竟男人鲜少沾酒。   只是……   想到昨天在药典上看到的一个方子,钟爱各色糕点、嗜甜的年轻大夫起了兴致,遂打着给他家兄长补一补身子的旗号,决定上手实践一番。   所谓白雪糕,药食兼用的一种糕剂。   糕剂作为一种中药剂型,是以药物细粉,混合米粉、糖或蜜等,蒸制而成的。比起传统的汤剂、丸剂等,或是现代的片剂、冲剂等,其属于相对小众的存在。   糕剂算是糕点,但有些所用的药物多,药性峻猛,不能轻易乱吃。   郁容着手制备的白雪糕,却是可当做寻常糕点,食用随意,无需顾忌……当然,任何东西吃太多了都不行。   白雪糕药性平和,君药皆是药食兼用的寻常之物:山药干粉、芡实米,与莲子。   山药固肾益精,麸炒过后,性凉转温,对脾胃大有裨益,芡实性效与之相似,另加莲子,能养神定心,促进人的睡眠。   三味伍用,所制成的糕剂,兼有调和脾胃、固本还元之能,安神壮筋不说,还可保养皮肤,针对内伤、虚劳亦有不错的疗效。   正所谓补身补肾补精神,白雪糕当零嘴吃也美味,堪称是几全其美。   郁容如何不觉兴致盎然?   比起丸剂、片剂等等,糕剂的做法十分简单。   除却配料不太一般,用的是药材粉末,做法跟寻常蒸糕相差无几。   取磨好的大米与糯米粉,按照一定配比炒熟,过筛搁入山药粉,芡实米与莲子提前磨成了粉末,俱数混匀,加入精白糖冷水搅匀,制作糕状,遂放进笼屉里蒸熟,即成白雪糕。   色白清淡,绵软甜香,看着赏心悦目,吃着口齿留香。   蒸了几大笼屉的白雪糕,郁容分了一大半给院子里的众人,剩余的就留着自己跟兄长吃了。   聂昕之尚未归回,一个没忍住,他便吃了好几大块。   比起小麦粉制的糕点,郁容更喜欢米粉的口感,就是有一点……   天气热,糕点吃多了,特别容易口干。   要是配上一些饮品就好了。   正这样想着,一名郎卫提着一捆嫩白透黄的细长型茎秆,揖首道:“公子,此为指挥使大人着令我等送给您的。”   郁容眯了眯眼,一时没看清楚那一捆是什么东西。   走近前,鼻子灵敏地嗅到一股独特的清香。   定睛细看,郁容恍然大悟:“藕……蔤?”   郎卫道:“正是。清湖莲藕,闻名天下,现时莲藕尚未长成,藕蔤却是风味正佳,故此,指挥使大人意欲请公子尝尝鲜。”   郁容囧了,兄长不是忙着公务吗,居然还开小差,尽想什么好吃的了,真是……   他就却之不恭了!   刚想着弄些饮品解渴,便有人送来藕蔤,可不正合心意麽。   藕蔤者,藕带也,是莲的幼嫩根茎,其膨大长成即是藕。   藕蔤性平味甘,最适宜止渴解烦,生吃、熟炒、凉拌皆可以。   熟炒倒还好,生吃藕蔤,尽管脆甘爽口,但多少带着土腥气,乍一入口难免有些吃不惯。   郁容就想到了制藕蔤浆。   取上一大罐的蜂蜜,加水溶化,熬制一番,滤出杂质,反复搅拌去沫,即是所谓的炼蜜。   再将藕蔤仔细清洗干净,去掉外皮,切成段状,浸泡在化入甘泉水的蜂蜜中,静置个大半日的,即为藕蔤浆。   觉得口干,或者热烦,食用藕蔤段,或饮喝蜜汁,即能生津消渴,燥热尽去,顿时神清气爽。   藕蔤浆搭配白雪糕,风味着实奇妙。   当然,甜甜搭档,对有些人而言,可能有些偏甜了。   郁容丝毫不觉其甜过头,吃一口糕,喝一口藕蔤浆,满满的幸福感充斥着胸腔,人生简直不能更美妙。   “容儿。”   感觉到贴着后背的温热,郁容仰起头,嘴角含笑:“兄长也不嫌热。”   聂昕之浅声道:“不热。”   原就是随口一说,郁容自不与他争辩,拿起筷子,夹起切成片的白雪糕,送到男人嘴边。   聂昕之面不改色地张嘴。   郁容见了,微微笑着,又夹了个藕蔤段,二度送入男人的口中。   聂昕之来者不拒。   就这样一个喂,一个吃……   郁容忽地放下手,哭笑不得:“兄长你是金鱼吗?我喂你就吃。”   傻吃傻吃的,也不怕撑着。   关键在于,明明这男人,根本就不喜欢蒸糕或者藕。   不过是逗他玩儿,哪想这家伙的忍耐性还真好。   聂昕之云淡风轻地表示:“不难吃。”   郁容摇了摇头,决定下回不拿这种事逗这男人了,被强塞不喜欢吃的食物,绝不是什么舒适的体验。   目光扫过几近空了的食盘,瞬时欲哭无泪。好麽,都喂兄长了,原想着留白雪糕与藕蔤浆,当小零食慢慢吃呢。   真真是“损人不利己”。   扼腕叹息,心痛不已。   郁容干脆转过身,与他家兄长正面相对,这样一是看不到空掉的食盘,眼不见心不烦,一是被人贴着后背,感觉太热啦。   他笑问:“怎么现在就回了?”   接连几天,这男人不到夜深,皆看不到人。   聂昕之回:“事了。”   郁容微点点头,他猜也是这样,便道:“那咱们该走了吧?再晚些时日,便至伏天了,赶路会热死的。”   聂昕之自无不可:“后日无雨即启程。”   郁容“嗯”了一声,说起来,理县到雁洲不算远,不过是一天的路程。   可能正是因为离家近,哪怕在此地待得久了,也没什么心切的感觉。   “对了。”忽然想到一开始滞留此地的因由,他不免关切地问,“那些孩子送哪了?”说的是被拐卖的,一直没有家人认领的孩子们。   聂昕之道:“安置在本地逆鸧卫大营。”   “这样没问题?”   聂昕之语气淡淡:“无妨,凡人皆可用,来日纳入我军卫。”   郁容瞬时明悟,遂是脑洞各种大开,譬如无数小说里都写过,收容无父无母的孤儿,经由训练,成为特殊隐秘的一股力量,暗卫、死士什么的,就是这么来的吧?   胡思乱想着,无意识地便说出了口。   聂昕之道:“暗子非常人,这些稚子难当大任。”   郁容眨了眨眼,好奇问:“那要他们以后做什么?”   聂昕之简短地说明:“司农,饲养,侍药,行商,军卫杂务诸多,皆需人力。”   郁容默然,好罢,他想太多了。   也是,有品阶的逆鸧郎卫多出身高贵,可不像会做那些杂事的人。   不过……   至少,那些无家可归、无依可靠的孩子,不会再遭受颠沛流离之苦,自此有了安身立命之所,确是不错。   一声轻微的响声,好似什么东西掉落在地。   正与男人闲叙着的郁容,下意识地循声看了过去,见在对方脚边,有一纸信件,不由得愣了愣。   没有立马拾捡。   郁容抬目看向聂昕之,尽管对方面上是一如既往地没有表情,他却敏锐地察觉到些许异样。   莫非,这信件有什么不可见人的地方?   郁容不由浮想联翩。   聂昕之稳坐不动。   敛起乱七八糟脑补出的东西,郁容奇怪地看向男人:“你的信掉地上了,怎的不捡?”半晌没等到男人回应,不经意地蹙了蹙眉,语气试探,“那,我替你捡咯?”   聂昕之总算点了头。   郁容忍不住腹诽,兄长又在玩什么花招?   暗自嘀咕着,他俯身捡了信,随意扫视了一眼,有些意外——   居然是写给自己的?   看字迹,略有眼熟……   “周兄?”   郁容陡然想起了,拿着信,瞥向自家兄长:就说,这男人反应怎么古怪得很,感情又犯小心眼了?   不管他。   郁容拆开信封就想看。   聂昕之忽地出声:“容儿。”   “嗯?”   “难受。”   手上的动作一顿,郁容抬目看过去,心里好笑,嘴上应和:“哪里难受了?不如我给兄长辩治一下如何?”   再谎报病情什么的,一定得打一顿。   聂昕之老实回答:“牙痛。”   郁容闻言,端详着男人的神态:好像,这回来真的?   不过,怎么会突然牙痛……   陡地想起,他刚刚猛地投喂了这男人,许多的白雪糕与藕蔤浆——   不会吧?   郁容囧了囧,遂赶紧丢开了周昉祯的来信,凑近男人的脸:“张嘴,我给看看。” 第135章   聂昕之非常“乖”地张开了嘴。   郁容用他极佳的眼力, 非常精准地发现了……浅龋,尽管只有小小的浅浅的一个点。   不由得沉默了, 心情是微妙得很。   按理说, 牙疼“要命”,他该为兄长的病痛感到心焦,然则心里只有一个想法——   果真, 该为这男人补肾麽?   所谓“齿为骨之余”,而“肾主骨生髓”,肾精充足则牙坚齿固。   反之,如牙龈有病,往往可能肾气不足。   “容儿?”   每每郁容胡思乱想, 尤其是想到一些诡异的东西时,聂昕之仿佛有读心之术一般, 有所察觉。   “有颗蛀牙。”   郁容醒过神, 些许担忧,更多的是好笑,遂是叹了声,问:“很疼吗?”   爱吃甜食如他, 都没有龋齿的。   也不知这男人是怎么回事,明明他的肾也好、胃也罢, 都没什么毛病, 除此,其卫生习惯也相当良好,怎么……   诶, 不对。   突地想起了,自己时常将甜食塞入对方的嘴里,该不会,罪魁祸首其实就是他郁容吧?   囧了。   郁容不由得心生几许歉意。   哪里想得到,吃一样的东西,兄长的牙齿会如此脆弱呢,果然还是……   矬麽?   嗣信王兼逆鸧卫指挥使,如此高大上的人设,一瞬间崩坏了。   聂昕之回:“尚可。”   郁容瞥着他,却是不信。   要不是真的疼,以这男人坚韧而强悍的意志,绝不可能轻易松口吐出“痛”这个字眼的吧?   鉴于他没牙疼过,其实没法想象到底是怎样个疼法,不过,俗话不是说了麽,“牙疼不是病,疼起来真要命。”   辩明了病证,不再拖沓,郁容略一沉吟,当即决定了如何论治:“我先给兄长施针,也好止痛,然后再煎一剂汤药,回头还得调配牙粉,给你处理一下龋坏的牙。”说罢,象征性地问,“如何?”   聂昕之自是没有任何异议,果断开始扒自己的衣服。   郁容不自觉地眯了眯眼:“兄长这是做什么?”   聂昕之道:“体针,衣物碍事。”   郁容呵呵一笑:“谁说扎体针就得脱衣服。”   治疗龋齿牙痛的穴位,合谷、下关等,大部分在手上、少数在面颊部好麽!   聂昕之默默停下了脱衣服的动作。   郁容没再废话,收起多余的想法,在这一时刻,兄长便是他的病人,凝神定气,取出专给这男人一人用的金针,以自制的消毒药水,给针消毒,遂让对方摆正姿势。   针刺对牙痛有显著的止痛作用,主穴取合谷、下关、牙痛穴等。   合谷位于掌骨间,针对外感邪毒,可治各类肿痛,包括齿痛;下关处在面部,针刺穴位,有疏风止痛之效;牙痛穴,顾名思义,主治牙痛。   牙痛的病因有诸多不同,遂另有不同的配穴。   龋齿之痛,选刺阳谷,有息风安神之能。   另,《黄帝内经》有云:齿龋,刺手阳明。手阳明大肠经第二穴荥穴,经气于此分清降浊,是为二间,针灸此处用以解表清热,对龋齿肿痛颇有疗效。   实践多了,施针之手法堪称行云流水。郁容表示,他家兄长没少作贡献。   “感觉好些没?”   聂昕之“嗯”了一声。   郁容闻声,稍感安慰,收拾了一番金针等器具,嘴上嘱咐:“兄长稍待。”   说罢,朝药房行去。   聂昕之并没有“稍待”,而是像个背后灵似的,缀在他家容儿身后。   病人最大。   心怜兄长的病痛,郁容没再嫌他腻歪,一心盘算着用什么药。   针对牙痛,第一个想到花椒,这可是最早用于治牙痛的药,其不仅止痛,亦有健齿之效。   聂昕之的牙痛,病证并不复杂。   郁容选用了最经典有效的治痛之方。   除却一小撮的花椒,配伍细辛、防风与白芷,煎成一剂汤药,由牙痛者含漱。   药汤没多久煎好了。   眼看天色渐晚,郁容马不停蹄地又忙着制作外治之药。   聂昕之的蛀牙症状比较轻,便无需用诸如雄黄,乃至砒霜这类峻猛有大毒之药。直接取用牙粉,加冰片、细辛等,研末混匀,溶入明胶,以槐枝包裹棉纱,点药于龋处。   每日一次,应该能控制浅龋不继续扩大。   从没兼职过牙医的郁容,头一回给人,还是给他家兄长治蛀牙,心里其实拿不准。   尽管对浅龋做了磨除,没有经验,不免担心手法不到位。   这个时候,不由得怀念起现代,针对牙病的治疗,感觉还是现代医学更方便快捷。   而且……   必须得承认,要不是病患是兄长,郁容十分没有大医精神地表示,他是相当地不想给人看牙。   遇到是哪怕化了脓、散着腐臭的附骨疽,他能做到毫不嫌弃色不改。偏偏对着一个人张开的嘴巴,莫名有些……不适感。   当然了,聂昕之永远是例外。   能说,郁容觉得他家兄长张嘴的模样,特别喜感麽!   堂堂嗣信王啊……   因为糖吃多了,蛀牙,太好笑了有没有!   笑完了,郁容暗自反省,以后绝不故意拿甜食逗弄这男人了。   想想,这个时代没假牙,等年老了,对方没了一嘴牙……   “扑哧”一声,笑点越来越低的某人被自己脑补的画面逗得乐不可支。   聂昕之注视着“发癫”的年轻大夫,没有言语,目光沉静。   笑着笑着,郁容对上了这男人的视线。   观其正色庄容的姿态,给人感觉特别有范儿,然而……   一想到这家伙不过是牙痛,嘴里含着药,不能轻易张嘴,他就绷不住了,就像被传染了神经病似的。   “哎呀——”   郁容忽是一声轻呼:“周兄的信,我给忘了。”   忘了不说,当时担心着聂昕之的病情,他给随手一丢,不知丢哪里去了。   这算不算重色轻友。   郁容囧了囧,从座位上起身,连忙寻找起信封。   半晌,在门后找到了信件。   纸面上,一道偌大的脚印……好像不是自己踩的?   郁容没多想——除却有些心虚——怀着歉意,紧忙地拿起布帕,擦了擦信封。   还好还好,家里不脏,哪怕被践踩过,不过就是一点土尘罢了。   打开信,郁容定心阅读了起来,心情遂是微妙。   周兄怎么总是很……丧啊?   “容儿。”聂昕之的声音复又响起。   郁容头也没抬:“兄长怎么开口说话了?”龋齿上着药呢。   “时辰到了。”   “那就拿细辛汤漱口。”   郁容随口回,一时顾忌不了他家兄长的事,满心思索着周昉祯的“奇遇”——   每天一觉醒来,都换了个地方,可不是“奇遇”麽! 第136章   在现代, 一般人听说这种事,第一反应是夜游症。   放在旻朝, 人们多是信奉鬼神的, 往往就认为是鬼上了身。   郁容想得有些多。   当日在堰海,他与周昉祯共处了不少时日,尽管不是住在一个院子吧, 但可以确定其从没出现过梦游的情况。   当然,这也不能一定说明什么,毕竟夜游症的病机十分复杂,突然患上这种病也说不准。   郁容暗搓搓地阴谋论了一把。   穿越不到三年,大大小小, 或惊险的,或奇葩的, 种种毁三观的事件遭遇过了不少, 在看到周昉祯信中描述的第一时间,他就忍不住揣测,是不是有人在作祟。   一觉醒来就换了地方,不能完全排除有居心叵测之人暗中下药, 比如大名鼎鼎的蒙汗药……周兄有时候挺大喇喇的,一个没留神着了道, 回头被人从床上搬到别的地方, 不无可能。   这个猜想,唯一说不通的,即是下药的人这样做到底图什么?   谋财?害命?   下了药后直接动手就是, 何必多此一举,有必要每每将人搬移到另一个地方?   也或者,是有什么更大的图谋?   脑洞大开,各种不着边际,反正想一想也不犯法嘛。   郁容一边继续阅览来信,一边理性分析周兄遇到的状况,一边还分神,毫不负责任作出胡猜乱想。   直至他看到信的后半段叙述……   只觉得囧囧无语。   周昉祯写这一封信的最终目的,是想寻求相助的。   但让他发出求救的原因,不是或者不单纯是他每天一觉睡醒换了个地方这件事。   周昉祯在信里问,有没有让仙子无法飞升的药?如果有,千万拜托郁容帮忙制备个几丸。   郁容:“……”   真是承蒙周兄看得起他,然而他是医生,并非术士,真正意义上的灵丹仙药可不会制。   还让仙子无法飞升呢……这上演的是嫦娥与后羿麽?周兄怕不是摔坏了脑子。   具体是怎么回事,信里洋洋洒洒的,周昉祯用一种压抑着喜悦的语气,将事情仔细地描述了一遍。   不是说,每天一觉醒来都换了个地方吗?   按照周昉祯的说法,其间他并非完全无知无觉的。   每每睡着,意识正迷昧时,恍恍惚惚的,他就会来到一处仙境。   那里仙乐缥缈、百卉含英,有一仙子,风姿绰约、百媚千娇。   夜月花朝,尤红殢翠。   遂是巫山云雨、颠鸾倒凤,好不快活。   如此玄虚之事,寻常人遭遇到了,往往只当是做梦,最多觉得梦境特别真实罢了。   周昉祯却坚信自己并非梦魇了。   仙子确有其人。   理由一,他每回醒来,鼻腔里犹存脂粉香气;   理由之二在于,尽管其衣衫整齐,但行房过后,身体总会有些感觉,难免留下痕迹。   前两条尚且能归结为错觉。   关键的证据是,有一回与梦中仙子赴约时,他一时情不能自控,吐露了心声,说想要拥有对方一件信物,也好解白日里无法相见的相思之苦。   待他醒来,仙子居然真的留下了“信物”——   绣着金牡丹的红色肚兜一件,色粉俏而手工精湛的香囊一只,以及女子束脚用的布条一根。   透过信纸仿佛闻到了一股脚臭味,咳。   看到这,已经没了任何言语能形容郁容的心情了。   周昉祯写的废话太多,尤其关于仙子的云梦闲情,就差没将过程与感想给俱数复述一遍。   一看就知,这家伙在此前还是个雏儿。   瞧字里行间那个嘚瑟劲儿……   暗自吐槽着,郁容不得不耐心继续欣赏,周兄与其仙子风花雪月的故事。   没办法,胸腔里住了一只猫,张牙舞爪挠着心肝儿。   他特别想弄明白,周兄这一遭遇到底是怎么回事。   一开始瞎猜的,被人下蒙汗药的可能,基本可以排除掉了。   照周昉祯的说法,尽管睡着后绝大多数的记忆被遗忘得干净,但能肯定,他是自己下的床,走出了房间,去……去往不知名的仙境。   这一点倒像是夜游症。   但,梦游撞上艳遇,不是一次两次,更不止三五七回了,最重要的是艳遇还留了信物……哪能有这么好的事儿?   除非周昉祯精神分裂了,自己骗过了自己……   诶?   也说不准,精神分裂进而引发夜游症不是没有可能的。   思绪纷乱,郁容一边控制不住作各种推测,一边还在阅读信件内容。   又是上千字冗赘的对于仙子无双风姿的描述。   终于说到了重点。   周昉祯其言辞殷殷,倾诉着活了二十多年,他头回动了真心,想把仙子娶回家,必将好生对待,盼能与之举案齐眉。   问题来了。   周昉祯只能在睡着后,意识模糊中,才能与仙子相会。   清醒状态下,根本无缘得见仙子。   为此苦恼不已,寝食难安,以至于他接连三天没能入眠,愈发地想见仙子而不能。   才有了这封信。   前面说什么想要让仙子无法飞升的药是假,或者半真半假。   真实意图不过是想问郁容拿个主意。   鉴于其正处逃家状态,之前交往的众多人,跟邹良周家俱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除了郁容,一时着实找不到可以倾诉,并寻求帮助的对象。   长长、长长的信,总算看完了,其中包含的信息量,让郁容足足消化了一刻钟。   一言难尽。   早说周兄有时候挺神经大条,可……这也太心大了吧?   郁容觉得如果是自己,每每睡着遇到什么仙子的,第一时间只会想到是不是遭遇了艳鬼。   空无一人的荒院,姿色绝丽的仙子,还有什么仙乐鸟鸣的……   想想便觉毛骨悚然。   简直是无数书生与女鬼故事的范本有没有!   放到现代,直接可以拍上一系列好几部《荒村女鬼》恐怖片了。   周昉祯倒好,不仅乐在其中,居然还决心要将说不清来历、记不得长相的“艳鬼”,娶回家?   心宽的堪比太平洋了吧!   不过……   见惯了这个时代男性所谓风流美事,郁容不由得欣慰,周兄倒是个难得的痴情种、有心人了。   然,有心也得分对象。   郁容将信递给了聂昕之,他在推理方面不甚擅长,还是交由专业人士判断吧。   略有担心,尽管周兄看着挺乐不思蜀的样子,但作为朋友,对他当前的状态实在放心不下。   主要是太可疑了。   郁容可不相信这世间真有什么仙子或艳鬼的。   若不是周昉祯精神分裂了,自己妄想了这一出“美事”,那必是遇到了什么人图谋……呃,色相麽?   不管图谋什么,既是藏头露尾,其间必有鬼蜮伎俩。被图谋的,就可能有危险。   “我说的对不对?”郁容表达了一通他的看法,问向自家男人,见其折起信纸,显然业已看完了里面的内容,复道,“兄长你觉得是怎么回事?”   聂昕之语气淡淡:“色相惑人,欲令智昏,则自迷心窍,不过是意志不坚。”   郁容默然,果真年纪大了麽,兄长有时候真的挺爱说教。   下一刻,聂昕之二度开口,总算回答了他的问题:“此中定有蹊跷。”   郁容黑线,这不废话麽!   聂昕之沉吟了片刻,道:“周小红虽肆性轻浮,却也非妄言妄语之辈。”   忽视那个“肆性轻浮”的说法,郁容赞同地点头,想了想,道:“我们提前回去如何?”反正其实也没什么好收拾的,大件东西有“快递小哥”在,“周兄在旵城郊,跟雁洲隔界的地方,从这边绕个道也就一天的功夫。”   旵城、理县与雁洲,从地图上呈不太规则的三角形。   去旵城虽绕路,但事情一旦解决,顺水回雁洲也挺方便的。   既然周昉祯来信“求助”了,尽管其中倾诉的意味更多一些,但作为朋友,对方遇到难题,自己也非脱不开身,理当伸一把援手。   聂昕之素来不会拒绝他家容儿的决定:“可。”   ·   车轮辘辘,轧过遍布碎石与荒草的小道,终是停留在一座破落的大宅前。   郁容坐在马车头,张望着苔痕爬满残垣的大院,目露惊奇:“这屋子看起来不错啊。”   周兄信里说的什么荒郊空宅,他还以为像兰若寺那样的。   除了院墙塌倒了几处,杂草野花长得半人高,大宅主体保存得还挺完整的。   聂昕之先一步下车,递出手掌,扶着年轻大夫下了车,嘴上回了句:“此为周家多年前的老宅。”   郁容恍悟:“怪不得周兄跑这儿来借宿。”   说话间,聂昕之找地方停放马车。   郁容在小心拨开野蒿乱蓼,仔细地观察着周遭的环境。   这里谈不上荒郊,刚行车时,他从车窗就看到了,大道岔开不止有一条小道,顺着另一小道望去,树木繁荣,隐约可见有住家。   不过……   眼看太阳落山,天将黑了,这空旷荒凉的大宅就有些鬼气森森的意味。   “嘎——”   乌漆墨黑的一只大鸟,突然从倾颓的乱石间振翅冲向天。   吓得郁容瞬时停止了一切动作。   “咕叽咕叽”不知名的虫子鸣叫了起来。   郁容慢慢地,翼翼小心地舒了一口气,自己吓自己什么的……   前方,跨过倒塌的院墙,即可入大宅——虽说宅院荒废了,正门可还是上了锁的——昏昏暮色里,破落的大宅门前,摇铃被风吹得叮叮当当作响。   还是等兄长一起罢,省得他提前进去,反让对方待会儿找不着人。   想着,郁容转身,一道人影猝不及防地出现在视野以内……   心脏蓦然提紧,不受控制。 第137章   当然不是聂昕之, 否则哪能那么容易被吓……不对,是惊了一跳呢?   真真的是咻的——一下, 没有丝毫防备, 那人瞬时就出现在眼帘之中了。   “啊——”   是一声惊惧的尖叫。   这么没气质的事,当然不会是郁容干得出来的,尽管他被这一声鬼嚎吓……又惊了一把。   这一惊, 倒是惊回了神。   忍着抹冷汗的欲望,郁容木着一张脸,张嘴道:“周兄,你这是在玩什么?”   没错,突然冒出的人影正是他要寻的友人周昉祯。   早说了, 这一片长满了蒿蓼,高高矮矮的, 靠墙最深的地方长至成人腰部。   郁容刚刚虽探查了一通, 鉴于光线渐暗,乱草实在又多又杂,且被那乌黑的大鸟吓了吓,很多地方都疏漏了。   自是没发现, 隐没在乱石与野蓼间的周昉祯。   周昉祯没有立刻回答问题,一脸懵忡, 少刻之后倏然长吁了一口气, 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语带庆幸:“原来是小郁大夫,你背着光, 乍一看黑乎乎的,害我以为……”   好罢。   你吓我,我吓你,互相坑了一把……扯平。   看这家伙被吓得不轻的样子,郁容反倒淡定了,遂是心平气和,复问:“周兄怎的藏身在这乱草里?”   莫非……   是在躲什么人?   瞬时脑补出一套阴谋论。   周昉祯怔了怔,忽是笑了,笑得甜腻腻的,配上他独特的阴沉皮相,看在他人眼里,不由自主地起了浑身鸡皮疙瘩。   他喜滋滋地开口,神色陶醉:“适才见到云梦仙子了。”   云梦仙子……这家伙当自己是快活王麽!   郁容默默纠结,有点没眼看这画风崩掉的周兄,勉强开口:“又是梦中相会?”   难怪,这家伙莫名其妙“冒”出来了。   感情刚刚就在这儿呼呼大睡?   郁容重新环顾了下这一片野蒿乱蓼的,顿时囧囧无言了——突然觉得自己白担心了这一路,在这地方都能睡得着,这家伙日子心理也够强悍,该不会就是精神分裂加梦游症吧?   下一刻,周昉祯的行为打破了他的猜测。   只见其搜罗一下衣袖,猛地俯下身,在草丛里不知找什么。   遂闻得他暗藏雀跃的嗓音响起:“找到了,幸好幸好,没被我弄丢。小郁大夫你看……”   杂采的一块布……手帕吗?   郁容定睛细看,尽管这手帕花样与色彩十分艳俗,但确实像是女人贴身用的物事,带着一股难以言说的浓郁香味,直钻入鼻腔。   便默然了。   证据凿凿。   难不成,这破落的空宅里,真隐藏着一个艳鬼麽?   倏然是一阵寒意爬上了后脊。   肩膀被人搂着,想出神的郁容好容易才没呼出声。   “怎了?”聂昕之浅声问,透着淡淡的关心。   郁容瞥了他一眼,不想回话:这家伙,总是神出鬼没的,没的乱吓人。   刚还在乐陶陶的周昉祯瞬时收敛了些许,无声冲聂昕之揖首作了个礼,悄默声儿将彩帕偷偷收回了袖里。   目光一掠而过,落在了身侧年轻大夫身上,聂昕之又开口道:“进屋麽?”   经过适才那一惊一乍的,郁容将脑子乱七八糟的猜想给吓得七零八落的。   不过……   他微勾起嘴角:“不进屋在这傻站干啥?天马上都黑了。”   有聂昕之在,别说什么艳鬼,就是吃人的恶鬼,他也……不怕的!   转回头,郁容看向默不吭声的周昉祯:“不如劳烦周兄引路?”   毕竟对方算是这座大宅的主人,不经应允随意闯入到底失礼了。   “请随我来。”   周昉祯二话没说,直接越过破缺的院墙,翻了进去。   郁容盯着他看,不语。   周昉祯解释了一句:“我也没这儿的门钥匙。”   倒差点忘了,这家伙是逃家的。   没再迟疑,踩着有些滑脚的石块,郁容小心地翻进了院子,问:“周兄就一个人麽?阿难这次没跟着?”   周昉祯摇头:“走得太急。”   带了不少的银钱,在集市上被蟊贼给掱了,好歹剩了些零头,遂跑出旵城,找到老宅落脚。   本来只打算住个一两天,这不就遭遇“云梦仙子”了嘛,日日恩爱,夜夜缠绵,渐渐就舍不得走了。   郁容:“……”   兄长说得没错,这家伙还真是色迷心窍。   想到适才看到的那方布帕……   不由得凝眉,手帕是女性私密之物,他一个大男人自是不好开口要求拿来细细一观。   “周兄,”灵光一闪,郁容想到了个借口,“我瞧你气色略有不同,可否让我给你切诊一下?”   周昉祯目露茫然,却也没有反对。   等他们穿过好几座空屋,来到唯一能宿人的宅子——房间空置太久,或是门窗破损,或是屋顶漏雨,看着完好,若不精心拾整一番,其实是不好住人的——燃着油灯,天还没彻底黑,屋里显得亮堂堂的。   “如何?”看到年轻大夫收回切脉的手,周昉祯下意识地问了声。   郁容默了默,斟酌了一番用词,想不出该怎么说好,干脆直道:“我给你写个方子,回头照着抓药,补个一年半载的,最好配合服用匡万春堂的金匮肾气丸与左归丸。”   周昉祯面露迟疑:“金匮肾气丸……补肾?”   郁容颔首:“与左归丸一起,阴阳兼补。”   周昉祯闻言,微微睁大眼,张嘴欲言,却欲言又止。   郁容见他茫然不知所措的样子,不由得心生怜悯,郑重其事道:“肾气亏损,阴阳两虚,还请周兄莫要再‘劳累’了。否则……”   子嗣困难都是小。   为了一时之爽,牺牲日后的幸福,着实不值当。   听到年轻大夫加重音的两个字,周昉祯顿时尴尬,气质越发显得阴鸷了。   郁容暗自摇头。   周兄其人着实不错,就是太丧了点。   想到了那来无影、去无踪的艳鬼,不经意地蹙起眉。他觉得不管对方图谋为何,对周兄所做的这一切,真的过分了。   有问题,找兄长。   郁容本能地看向聂昕之。   男人仿佛察觉到了他的忧虑,语调平和,安抚了声:“毋论何种鬼魅,总有原形毕露时。”   郁容轻咳了一声,尽管知道兄长所说“鬼魅”,指代的是坏人,此情此境,听着怪瘆得慌好麽!   他转而对周昉祯安慰道:“周兄安心,只要调理得当,你的身体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的。”   周昉祯不知是不是被打击到了,有些没回过神,半晌才木讷讷地回:“多亏了小郁大夫你。”   郁容笑了笑,思及对方视自己为知己,便在一瞬的犹豫后,道:“那位……云梦仙子,周兄不如暂且按捺,及至合昏,便是明媒正娶,也好光明正大。”   “欲令智昏”的青年倒是听得进去友人的劝,也或者是被肾亏这个事实给吓了,连连点头表示:“小郁大夫所言极是。”   该说的说了,尽管一时半会儿,尚且没弄明白周昉祯夜游症的原因;该做的也做了,给切诊便开了方,于是几人收拾起另一间空置的房间。   隔着一个花厅,周昉祯的房间在西,郁容和聂昕之住东侧。   拾掇好了,聂昕之出门去巡查大院到底有何猫腻,郁容便留下与周昉祯一起准备晚餐。   周昉祯在这前后住了一个月,柴米油盐酱醋茶,一应俱全。   “小郁大夫请尝一尝,”周昉祯煮了一盅的茶汤,给郁容倒了一杯,“这是旵城土产神仙饮。”   郁容对茶汤没甚么兴趣,不过人家客气,他不好拒绝,接过茶盏,象征性地喝了一口,在心里辨别分析着茶汤的成分。   金银花,荆芥……什么乱七八糟的,着实无法理解这个时代的饮食习惯。   “茶汤里有股花香,”郁容若有所思,“好似挺陌生的。”   周昉祯道:“这茶汤之所以叫神仙饮,全因这里有一样与众不同的茶花。”   郁容生出了几分好奇。   “好像叫……”周昉祯也不太确定,“天仙子?据说只有旵城的笠湖畔才长得出这种茶……”   话没说完。   觉得滋味还不错、喝了第二口的郁容,十分没形象地喷出了茶水,咳嗽得厉害。   天、天仙子?   那玩意儿不是有大毒麽?   天仙子,又名莨菪,正是和曼陀罗一起,制备麻沸散所用的药材。   从现代医学角度,这东西含有生物碱,包括了莨菪碱、东莨菪碱与阿托品等,俱是对中枢神经系统有兴奋或镇静、催眠作用的成分。   如此天仙子是彼天仙子,拿这玩意儿当茶喝,简直找死。   中毒轻者,会出现癫痫、哭笑不止或者幻觉等症状,重者昏迷昏睡,更甚者死亡。   “小郁大夫?”   郁容回神,赶紧地放下茶盏,无语凝噎。   他果然太疏忽大意了,竟因信任周兄,一时放松了对入口饮食的注意。   不过……   这个世界原就有莨菪的,和现代不一样,目前没有天仙子这个名字。   所以,兴许、应该,他刚喝了一小口的茶汤里的天仙子花,不是他所以为的莨菪花吧? 第138章   “容儿。”   聂昕之跨过门槛进了屋, 一眼就看到年轻大夫心神不宁的样子,目光自周昉祯身上一掠而过, 问:“怎了?”   郁容正纠结着, 闻声抬首,双目忽是一亮,唤了声“兄长”, 便招呼着男人来到自个儿身旁坐下,道:“周兄适才请我尝了神仙饮,说是旵城的特产,兄长可有耳闻?”   他家兄长虽不通医术,但见多识广啊, 此天仙子到底如何,多少应该有所了解的。   郁容问得委婉, 当着主人家的面, 不好说这茶是不是有毒、毒性又如何。   聂昕之与他心有灵犀,说话则毫无顾忌:   “天仙子含小毒,经由焯水晾晒,再制成茶粉, 则毒性几无。因其有安神宁心、祛湿温中之效,故而旵城人喜用其作茶冲饮。   “若调服热酒, 酒气熏头, 人便至半酣,或笑或哭或手舞足蹈,飘然乐乎, 昏昏浩浩,有如羽化登仙去,故称之‘神仙饮’。”   惜字如金的男人难得说出这么一通大长句子。   郁容听罢,一时哑然。   听起来此天仙子与莨菪应不是一个物种,但明显有迷幻的效果,这……   他不由得望向周昉祯,感情怀疑了半天的艳鬼,不过是这家伙做的一场春梦麽?   周昉祯端着神仙饮,默默喝着茶,没听懂另二人的言外之意,直到年轻大夫的目光投射过来,面上微微迷茫,嘴唇不自觉地动了动,又因对聂昕之有几许敬畏,终是没出声。   郁容不想难为自己的脑细胞,便直问:“周兄可是和酒服用这神仙饮的?”   周昉祯消化了一下其话里涵义,这回懂了,忙道:“没,我素来滴酒不沾。”   郁容微微点头,周兄没必要在这个问题上刻意欺瞒,那……   差点忘了,不是有系统嘛!   尽管这天仙子不是他所以为的天仙子,但若是不弄个明白,总难免耿耿于怀。   便是鉴定。   结果很明显,此天仙子是这个位面独有的物种。   其含有微量东莨菪碱的药物成分,尽管与莨菪同名,性效功能反而与曼陀罗有几分近似,平喘止咳,对寒湿痹痛颇有奇效,睡前喝一些可促进睡眠。   正如聂昕之所言,其虽具一定毒性,毕竟不同于莨菪,抑或曼陀罗,毒性轻微,经过炮制确能使之毒性降到更低,作茶饮……好像也没太大问题。   郁容推测,一开始制成神仙饮的人,大概是考虑到旵城气候特殊,冬季尤为寒湿,喝上一份热气蒸腾的天仙子茶汤,在一定程度上可预防并化解寒湿病邪。   至于,聂昕之所言,有人拿其当致幻剂“享用”,约莫是制茶人一开始没想到的。   郁容暗暗摇头,太远的人和事他顾及不了。   反正,根据系统鉴定信息,这天仙子虽有些许致幻之效,但不至于与毒品一样让人上瘾而难以戒断。   当然了,健康的人长期过量服食,对身体肯定不好……这一点所有的药物都是一样,无需太过顾虑。   郁容定了心。   好歹没一口喝了毒药。不过,那一杯神仙饮搁置在案桌上,到底没再端起喝第二口。   他转而问起聂昕之适才查探的结果:“可发现了什么?”   既然排除了神仙饮的作用,周昉祯的“神游”仍旧说不通,问题又回归原点,是否有人在大摆迷魂阵。   聂昕之只道:“尚不能确定。”   含糊不清的说法,好像有些机巧。   郁容好奇地问:“没有可疑之处麽?”   聂昕之答:“此间空置良久,荒草丛生,至后院墙有倾颓,以外是竹树环合,尽皆只见一人行过的新鲜痕迹。”   周昉祯在这住了一个月,新鲜的痕迹约莫是他留下的。   那真奇了怪了。   郁容不由得纠结。   若无第二个人的行迹,总不能真是艳鬼作祟吧……宁愿相信是周兄喝多了神仙饮,产生了幻觉。   聂昕之像是察觉到他的纳闷,道:“此地多有断瓦残垣,草木蓼蓼,今时昏昧,不免有疏忽。”   郁容想了想,颔首:“也是,明儿待大天亮……”   挨个房间找一遍就是。   反正周兄一个人在这破落大院住了这么多天,除了神游艳遇,也没遇到什么危险,现在多了他和兄长俩,不过是一晚上的功夫,不至就出纰漏了罢。   想着,他看向一无所察的周昉祯,相询道:“我与兄长意欲在此借宿数天,会不会给周兄填什么麻烦?”   周昉祯满嘴“不麻烦”,忽是面色犹豫,支支吾吾道:“小郁大夫可是觉得云梦仙子确有其人?”   郁容扬了扬眉,这家伙还不算糊涂嘛,兴许,原就是揣着几分明白?否则,怎的有将人娶回家的想法?   毋论是什么想法,作为朋友,他不希望周兄受到莫须有的伤害,直言道:“周兄饱读诗书,想必对鬼神自有说法。我与兄长皆觉此间或有蹊跷,关于那位云梦仙子……”微顿,“望周兄三思。”   周昉祯默然了片刻,终是点头:“我明白了。”   郁容微笑了笑,不管如何,现时人没大问题——不对,这家伙现在身体虚亏的厉害——兀那妖魔鬼怪,有他兄长在,不出一两日必露出原形。   不过……   他提醒了声:“周兄既非旵城久居人士,这神仙饮还是少喝为妙。”   周昉祯对郁容相当信任,没问为甚么,便当即放下了喝到一半的神仙饮。   眼见天晚了,三人就着清汤寡粥,两盘子小菜,吃作晚餐。   其后没继续探讨神游这一没头绪的事。   半年没见,纸谈“医学家”周昉祯,累计了不少医学问题,想与郁容探讨。   涉及到专业问题,又是自己钟爱的话题,郁容欣然与之应答。   不提什么云梦仙子,周昉祯又是他熟悉的那个周兄。   “滋啦”一声,灯芯轻爆,遂是光火摇曳。   郁容不由自主地抬手,掩嘴打个呵欠。   一直沉默坐在其身侧的聂昕之忽是出声了:“容儿该歇憩了。”   说是对着郁容说的,却是提醒了周昉祯。他忙开口应道:“如此便不打扰二位,夜深,我亦该回屋睡了。”   郁容没跟他客气,嘴上应了声,被他家兄长拉起身,往此前清理好的房间去。   说是夜深,约莫也就在戌亥之交前后,按理说,尚未到寻常作息时分,今日不知怎的感觉特别困乏,许是白日里赶路的缘故?尽管坐着马车,颠啊颠的也怪累人的。   郁容模模糊糊地想着,不提睡觉倒还好,一到房间触到了竹簟,当即想躺下一睡不起。   大夏天的,连洗漱都犯了懒。   幸而有聂昕之这位契兄在。   见年轻大夫泛着迷糊,眼皮都耷拉了,便任劳任怨,进进出出,取热水冷水的,将人抱到浴桶里。   郁容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可是脑子浑浑噩噩的,实在想不出问题所在,唯一记得的就是对他家兄长说了声“谢谢”。   身体沐入温热水中,舒服得让人越发想睡了。   就睡了。   耳畔,忽远忽近的是水声。   便渐渐听不清了,神志沉入一片混沌。   不知过了多久,若隐若现,有人在唱歌,又仿佛是谁在欢笑。   略吵。   郁容便被吵醒了,眼皮子沉重,迷迷瞪瞪的。   歌声,笑声……   蓦然想起了“仙乐缥缈”一词,意识尚不清楚的年轻大夫瞬时惊醒了,猛地坐起身。   遂是一声好听的男声,低沉带着沙哑:“容儿,怎了?”   脑子有点木,郁容愣了愣,好歹意识到说话之人是谁,便……   扑到男人身上,他语气急切:“兄长,有鬼!”   有一瞬的沉默。   聂昕之遂将人纳入怀里,浅声安抚:“有我在,容儿莫怕。”   郁容觉得自己应该听懂了兄长在说什么,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没理解其意思。   “容儿。”   聂昕之低低地唤了声,在其面颊上轻轻吻着。   痒痒的,勾得心脏躁动,倏而就有种血脉偾张的感觉,不由得亢奋了。   身体紧贴着男人,郁容有些克制不住,只觉情动不能自已……   不能自已?   一道灵光,如雷电劈入迷蒙的大脑。   思维不清的郁容,居然还记得周兄遭遇艳鬼一事,遂在一刹那间,自觉察觉到了“真相”。   手忙脚乱的,用力推开了抱着自己的男人。   下床,顾不得穿鞋,光着脚就想跑出去。   当然没成功。   聂昕之眼明手快,将一个不留神,被他“放跑”的年轻大夫捉了回来,禁锢在怀里,一向看不出情绪的双眼,透出明显的疑惑:“容儿?”   郁容挣扎,挣不开来,只有努力压下惶恐的心情,硬着头皮,道:“在下已经婚配,还请阁下另觅良缘……”怕语气太硬,惹得对方不快,加了两个字,“如何?”   聂昕之沉默,半晌,仿佛叹息了一声,道:“容儿,是我。”   脑子一阵清醒,一阵迷糊,郁容只觉这艳鬼太可恶了,竟胆敢变成他家兄长。   对了,兄长呢……去哪了?   懵忡间,他被人压倒在床笫之间。   当即想反抗,却反抗无能。   被亲,被摸,被……   男人安慰的声音一直在他耳边低回。   “容儿莫怕。”   意识浮浮沉沉,恍惚感受着兄长的气息,郁容觉得适才的恐慌一下子烟消云散。   没过一会儿,脑筋又打结了。   万一真是艳鬼压床,他、他不就出轨了吗?   欲哭无泪。   `   天光大明。   郁容躺在床上,很想将头埋入薄衾之中。   绝对不想承认几个时辰前,脑子短路把兄长误认是艳鬼的某个人,是他自己,一定……   一定是被穿越了!   不对,那就不是他出轨了,是兄长……算了,别纠结了。   敛起胡思乱想,郁容集中注意力,回想昨夜里的情况。   非常诡异。   好像自己出现了幻觉。   莫非是那一口神仙饮的问题?也不对,系统应该不至于出太大的谬误,此天仙子的致幻效果没那么厉害。   最奇怪的是……   当时身体的感觉,很像是中了春药,那啥的冲动特别强烈。   要不然,怎么怀疑他家兄长是艳鬼呢!   如此寻思,郁容撑着快要折断了的老腰,慢腾腾地从床上挪下地。   房门被人打开,聂昕之端着盛着热水的木盆,走了进来。   见到男人,不由自主想到昨晚那个脑残的自己……郁容默默打住回忆,清了清嗓子,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便对男人说道:“兄长,这个宅子肯定有什么不对劲,今儿咱们仔细查一遍。”   聂昕之自是不会拒绝,便伺候起半残废的年轻大夫洗漱着。   好一番打点。   只觉神清气爽,郁容随口说着:“得跟周兄招呼声,总归是他家老宅。”   聂昕之淡淡出声:“周小红尚在酣睡,”微顿,补充了句,“于乱蓼之间。”   郁容:“……”   莫名心生一股怆然,难兄难弟啊!   下一刻,郁容想到什么,偏头看向男人:“你没叫醒他?”   聂昕之漫不经心道:“睡足自然醒,何需叫他。”   郁容囧了囧,暗自对周兄说了声抱歉,好歹这是夏天,乱草地上除了可能有些虫子,睡在上面绝对比房里凉快,咳。   然后就联想到了自己,昨晚要不是兄长在,他大概早上也在哪个乱七八糟的地方醒来吧?   心里升起一股气。   一定要查明,这大宅子里,到底有什么鬼魅! 第139章   下着决心, 郁容没忘尚幕天席地呼呼睡着的友人,拾整一下衣服, 紧赶慢赶地出了房间。   “醒醒, 周兄。”   只见周昉祯,布衣沾满了草叶,其人倒卧野蓼间, 嘴角噙着陶醉的笑,昏沉沉地睡着,好似美梦正酣。   莫名觉得有些囧……诶?等等。   郁容俯身,捡起被周昉祯压在衣袖下的一朵……紫花曼陀罗?   不对,很不对。   光看颜色就有些奇怪, 是透着红,偏酱紫的。   再者, 细看花裂, 形态也不同寻常,既非重瓣,居然分了七裂。   变种吗?   闻不出明显的香味,郁容正想拿到鼻前细嗅, 手中却是一空。   聂昕之“劫”走了紫花:“此物微有毒,容儿且仔细。”   被新鲜的物事吸引了全部注意力, 某人很没义气忘掉了睡在草丛里的朋友, 忙问:“兄长可知这是什么花?看着像曼陀罗,又挺似是而非的。”   聂昕之话语简洁:“情花。”   郁容:“……”   当演武侠剧麽?   情花即是曼陀罗的说法,郁容听过一耳, 没怎么考究,毕竟小说是臆造的,怎么解释都行。   不过,天朝自古流传的说法,人们确是认为,曼陀罗具催情之能。   因其意态旖旎,香味殊异,惹得人想入非非,往往有贼人拿它为非作歹,研末入酒食等闷人,被“闷倒”的人醒来后往往不记得发生了什么,除却被盗了财物,也不乏有可怜的女性遭殃……便是以谬传谬,传得神乎其神。   “为什么叫情花?”郁容追根究底。   且不提曼陀罗与情花一说的渊源,眼前这朵形状奇巧的紫花,到底是不是曼陀罗变种尚未知晓。   聂昕之依旧是言简意赅:“其有温肾补阳之效。”   ……催情麽?   郁容觉得奇怪:“医书中没见记载啊。”当然了,旻朝的医书他根本来不及看完就是。   聂昕之解释:“非我旻国之物。”   郁容恍然大悟:“怪不得,”忍不住凑近男人,细细观察这“情花”,“真的能催情?”   聂昕之略是颔首。   郁容对自家兄长还是相信的,点了点头,张嘴欲言,突地意识到一个问题,便左右张望起来。   聂昕之疑惑:“容儿?”   郁容环顾了一圈,道:“没看到有开这花的,周兄神游之时到底走了多少路?”   聂昕之淡声说:“祠堂附近可见情花。”   郁容闻言眼神一亮:“我们去祠堂……啊,给忘了周兄。”   转头,看到睡得香甜的周昉祯,瞬时囧了——   这家伙到底有多劳累,不提乱蓼之间睡得舒不舒服,他跟兄长叨叨了大半天,竟也没能吵醒。   “周兄醒醒……周兄?周兄!”   叫魂似的,喊了好半天,周昉祯才恋恋不舍地从美梦中醒来,嘴里还在咕哝着什么。   见状,郁容黑线,遂是神色微凛,凝眉端详着这人的面相。   “小郁大夫?”   半晌,周昉祯总算清醒了,眼神仍是发着飘。   眉头蹙起,郁容的表情变得愈发严肃了。   周昉祯被盯得莫名,迟疑着询问:“可是哪里不对?”   郁容默了默,也是几分不确定,想了想,反问:“周兄可觉……身体空虚?”   周昉祯有些没懂,起身站了起来,忽是双腿一软,得幸亏被人及时扶了一把,好歹没摔了个前趴地。   郁容这下可以肯定了,周兄他昨晚又纵欲过度,乃至近乎精尽气绝。   听起来好笑,却绝不能当做玩笑。   显然,周昉祯自己也有些懵。   郁容转而再问:“周兄昨夜又见到了云梦仙子吗?”   周昉祯点头,语气微忙,解释:“并非我故意不听小郁大夫的忠告,只是……”有些难以启齿,犹豫了少刻,终归说了句,“神游之时,神志恍惚,竟是什么也记不得了。”   郁容这一回没丝毫怀疑,毕竟,昨夜他也经历了一把,尽管他没像周兄这样,记不清事情经过,但在当时,自己的大脑确实完全不听指挥。   不再乱琢磨,他直接说道:“我欲与兄长探查四周,周兄……”原考虑到对方“亏损”的厉害,想着让其回屋休整,转而思及此间鬼魅,放他一个人实在不太安心,遂话锋一转,问,“行动还方便吗?”   也是这回走得急,医药箱里的药材不齐备,否则可以当场抓药煎了给周兄喝。   周昉祯翼翼小心地走了几步,身体像是缓过劲儿,没再出现趔趄。   他舒了口气,回:“还好,腿脚略有虚浮之感,想是睡蒙了。”   郁容看向他的兄长:“先去祠堂看看?”   聂昕之微微点头。   周昉祯在一旁不解地问:“为何先去祠堂?”   郁容指了指聂昕之拿在手里的紫花:“这花粘在你的衣服上,兄长说祠堂那儿有。”   周昉祯恍悟,亦步亦趋地跟上二人的脚步,忽而又小声道:“祠堂在何处?”   “在……”郁容默默阖上嘴,第一次来,他哪里知道,语气一换,问,“周兄竟也不知?”   周昉祯说明:“我自小生长在邹良。”   郁容也没觉得奇怪,换了个问题:“这情花,周兄此前可有见到过?”   周昉祯摇着头,动作忽是一顿,思索了好半天,语气不确定:“好似于仙境之中看过?记不清了。”   郁容瞬时来了精神,感觉真相即将揭晓。   便这时,他们顺着乱草杂生的小道,寻到了距离主院极远的祠堂。   第一眼就是一左一右,高大几米的花木。   荫绿点缀着紫英,煞是好看。   郁容职业病发作,绕着花木转了一圈,犯着嘀咕。   乍一看以为是木本曼陀罗,近观却是四不像。   花没什么味儿,大叶散着一股浓郁的近似石楠花的气味……怪不得叫情花。   在他跑题地研究这情花,琢磨不出个所以然,想着要不再拿系统鉴个定时,早一步进了祠堂的人发出一声惊呼。   郁容回过神,赶忙跟上前,尚未进屋,就被满祠堂的欢喜天画像给吓了一把。   太,太,太污了。   眼睛滴溜溜地转,下一刻被捂着了。   敛起一丝不明所以的小小遗憾,郁容义正言辞道:“兄长松手,周兄好像发现了什么。”   那头,周昉祯极为配合,道:“这佛像转开后有个小门。”   满心好奇的郁容,当即拉下聂昕之的手,无心观察那些画像,疾步走到周昉祯指示的墙角那尊佛像前。   经年累月无人打点的佛像,破损厉害,原是木头制的,许多部位散落了,几乎只余木板主体。   有个翘起,正好充当一回把手,无需费太多的力气,借之便打开了“门”。   略感惊奇。   郁容弯着腰,从门洞传出去,眼前是好一片郁郁葱葱。   树林,应该与后院墙外的那一片竹林连在一起的。   没有明显的路,地上茂草交错……嗯?   郁容俯身就要伸手,聂昕之抢先一步替他扒开了斜倒的、有半人高的野蓼。   是一条小路,尽管挺隐蔽的,但能看得出来,常年有人经过。   抬头,郁容看着比他还迷惑的周昉祯……好罢,就知道没的问了,不如问他兄长。   “兄长?”   聂昕之依旧没什么表情,淡声道:“可往树林深处。”   这是自然。   大宅里看不出蹊跷,偏偏这里有条隐蔽的小道,事实很明显了。   一行三人,顺着小路往前。   行至了四五丈,乱蓼就明显少了,践踏形成的小道更加显眼,穿行在密林间,少有阻道,便愈发自如。   走着,走着,树木稀疏了。   在祠堂前看到的情花,渐渐多了,强烈的石楠花香味直钻入鼻腔,惹得郁容险些没打喷嚏。   过了成片的情花树,杂树渐渐又密集了。   郁容倏而止步,他看到了一座小木屋。   “要进去看看吗?”   聂昕之二话没说,上前三两下,打开了木屋上锁的门。   郁容好奇地探头张望——   一张床。   除此什么都没有。   感觉白欢喜了一场。   “仙、仙子!”这是周昉祯的一声惊呼。   惊得郁容回了神,顺着声音看去,只见周兄傻愣愣地站在被他忽视的纸画前。   纸画挂在墙上,画中美人,香肩半露,神态迷离……便是不懂欣赏这个时代画作的现代人,也能感受到一种独特的美。   然,再美,这也只是一幅画。   难不成,周兄的云梦仙子还能是画中美人麽? 第140章   除非画中美人能跑到现实中来, 否则……   郁容微微眯了下眼,适才给周兄望诊了一把, 可以确定这家伙昨晚行过房, 还是特别激烈的,恨不得将其人“榨干”的那种。   绝不可能单单是幻觉,或者做春梦, 就让其一下子变“虚”了。   暗自琢磨,郁容没管对着美人图愣愣失神的友人,踱着步子,在小木屋里转悠了两圈,对现场进行一番观察, 不错过一沙一尘……夸张了。   事实上,无需怎么细致, 他就觉察出这儿的猫腻。   最直观的感觉是, 太干净了。   看似空无一物的床铺,其上铺着一层竹簟,凑近细看,竟没有一点儿的灰尘, 或者什么特殊的气味,好似……   起码就在这一二天, 有人在这睡过。   再看地面, 轧得平整的土地,郁容判断这里不久前,才被人打扫过。   “兄长你以为如何?”   听着年轻大夫的分析, 聂昕之没作评述,只是三两步走到木屋唯一的小窗前,推开当做窗扇的木板,伸手探到了外面。   郁容好奇地跟过去:“可是有什么东西?”   少刻,男人摸到一样物件,直接递给了他,道:“看看。”   油灯啊。   郁容拿在手里,盯着半晌,翻来覆去,怎么看都普通得很……诶?   尽管观察与分析能力不如兄长,但作为医者,他却是有一双好用到几近敏感的鼻子。   极浅淡的香味儿,闻着有三分像麝香。   郁容陡地提起了精神,抽出一块布帕,翼翼小心地将沾着灯油的木塞子取出,拿近细嗅着,小木塞自带一股奇妙的气味。   沉吟了一刻钟。   郁容倏而将油灯与木塞子放在窗口,一脸恍悟的表情,嘴里叨咕:“真蠢……我早该想到的。”看向聂昕之,道,“这木塞子就是情花木吧?”   男人回:“可能。”   郁容嘴角扬起:“去外面折根情花木枝子,就能确定。”   想到昨晚,自己跟吃了那啥药似的亢奋,十之七八跟油灯的木塞子脱不开干系。   有些植物的毒性不强,但经火燃烧冒出的烟,人若同时处在一个密闭的空间,药气顺着鼻口入了体内,药效缓缓积聚,常常会着道着得神不知鬼不觉。   也是不巧,他们借宿的客房久未住人,烟尘与霉味浓烈,若非存心,不太可能留意灯火燃烧所散发出的清香。   要知道,寻常用油灯,燃烧之间也是免不了有些气味的。   年轻大夫当即行动,出了小木屋,随意寻了棵情花树,折断一截,又在地上捡起枯枝,仔细观察、辨识。   尽管不能十成的肯定,但几乎可作推断,油灯木塞是这情花木所致。   为了验证推测,郁容散了一些贡献度,请系统鉴定。   结果令人“惊喜”。   情花,大名就叫情花,许是其花、果形态,包括其所含的成分,与曼陀罗有几分相似,系统拟名木本凹叶紫曼。   与曼陀罗催情一说属于没根据的谬传不一样,这情花还真是名副其实的情花,单看其归经,走的是肾肝二经,具有补肾阳、强盘骨之能,主治性功能不足,亦对风湿痹痛有奇效。   发现一味新药材,郁容自是欣喜不已,再看系统描述,这情花外表看着像曼陀罗,性味功效堪比是加强版的淫羊藿。   意味着,其药性峻猛,对症用药时,效果更强力。   但,于此同时,肾脏功能正常的男人,用了这玩意儿,就会兴奋不已,性亢至极,进而需索旺盛,性交频度,严重者导致阴竭阳脱,危害到身体健康。   精尽人亡非戏谑之言。   待到郁容看到情花伍用说明时,纠结了他一早上的谜题,彻底被揭开了谜底。   情花药效虽猛,但只要不是服食其花、果等,一般性的皮肤接触,对人体的影响不大。   却有个例外。   情花与天仙子一旦碰撞,即会发生奇妙的化学反应。   情花木燃烧的气烟,被人吸入,正常情况下,不过是多了些“兴致”,但若在此前饮食了天仙子,哪怕服用含量微弱,亦如星火引发燎原。   不但天仙子致幻的效果增强百倍,情花木的催情作用也是呈几何级别增进。   因此人一旦中招了,精神遂极度亢奋,性欲随之强盛。且因幻觉,神志迷昧,若有人在其耳边刻意以语言诱导,甚者能达到“催眠”之效。   听着神乎其神,不过世界之大,本就无奇不有。   郁容默默收回系统界面,长长地舒了口气。   周兄的神游之症,有了合理的解释。   譬如他模糊记得的“仙境”,百卉含英,约莫就是这一片盛开的情花。从系统说明可知,情花花期极长,阴历四月初初盛开,到九月末才彻底凋谢。周昉祯刚到这儿时,正值情花花期。   另有些关于梦境的记忆,诸如仙乐缥缈,极可能是致幻的效果。   然后,梦境主角,云梦仙子……必确有其人。   “兄长,”郁容推断,“周兄梦到的仙子,想必就是这小木屋的主人。”   聂昕之不予置否:“或长居附近。”   郁容颔首:“来的时候看到树林那边有住家的。”   周昉祯的声音在这时插入,带着几分恍惚:“……能找到云梦仙子吗?”   郁容:“……”   周兄怕不是傻,肾都被榨干了,还“仙子”“仙子”的。   这可是迷奸,做出这种事的人是在犯罪。   尽管吧,一个大男人被迷奸,听着挺囧,却无法掩饰事件的性质,十分恶劣。   周兄若是换个性别,性子激烈的,恐是早就想不开,一死了之了——毕竟这个时代,人们极看重女性的贞洁,甚者堪比性命之重要。   聂昕之没搭理周昉祯,跟他家容儿说:“木屋之后,亦有隐蔽小道。”   “走,我们去看看。”   说不准就能找到周兄的云梦仙子呢!   小木屋再往后,穿过树林就是一个水凼。   隔着水凼相望,那边是个庄子。   靠近水,野草长得极深,几乎快没过郁容的头顶了。   便在这看似无路可走的乱蓼间,他们发现了一条新被人践踏出的小道。   小道沿着水凼,绕了一圈,终止在大片竹林前,竹林那边是一座青砖黛瓦的大院。   郁容顿住步伐,偏头看向他家兄长:“还要往前吗?”   聂昕之神色淡淡:“无需顾虑。”   郁容不自觉地扬了扬眉,狐疑地盯着男人看:“兄长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聂昕之道:“作案之人应为三个女人。”   郁容眨了眨眼睛,语气迟疑,不敢相信:“三、三个女人?”   周昉祯默默地在一旁听着,闻言亦是震惊不已。   抱着又要崩碎的三观,郁容不死心地追问:“兄长为什么会作出这般推断?依据为何?”   聂昕之有问必答,不愧是专业人士:“涉案手法不似男性,于野地间,零星可见三类女性足迹。”   郁容微微张大双目。   居然会看足迹啊……厉害了,我的兄长!   聂昕之继续道:“周小红所收信物,共有三件,可观三人秉性殊异。”   郁容闻言,更是结舌了。   久久不能言。   直到,不经意地瞥到友人一言难尽的表情,仿佛可见其同样摇摇欲坠的三观,郁容回过神,暗自惊奇,周兄与时下男性不同一般。   要是烛隐兄,再多个三美,怕只会乐在其中。   周兄倒是难得单纯,真乃清流也。   不过,推理只是推理,尚未有确切的证据。   郁容理智上相信兄长没错,感情上却有点……无法想象。   能说,他一直怀疑,“迷奸”周昉祯的是男人吗?   采草贼什么的,反正也没谁规定,采草贼一定是上位方不是麽。   三人遂继续前行,穿过了竹林。   来到了大院前,郁容觉得“云梦仙子”应该不可能住的这么近,哪料,他家兄长二话不说直接敲开了大门。   聂昕之持着不知哪来的令牌,自称是提刑官,要见这家的主人。   郁容在一旁囧囧地围观,觉得兄长行事实在简单粗暴。   话说……   曾听过一耳,说提刑官们与逆鸧郎卫不对付,只因对方老爱抢他们的活。   如今看来,传言非虚啊!   原来是某位指挥使大人带头,借用提刑官的名义“招摇撞骗”吗!   真真是“以身作则”。   在郁容的思绪天马行空,而周昉祯神情恍惚,不知想什么的时候,院子的主人家当真迎出门了。   往后事情的发展急转直下。   案子破得轻巧,顺利得让人难以相信。   聂昕之顶着提刑官的身份,只提及“木屋”、“空宅”,以及“情花木”和“神仙饮”的词眼,犯下罪案的三名女性,当即跪倒在地,无声地承认了罪行。   郁容一脸懵忡。   周昉祯……或许以天打雷劈来形容,也不算过分。   他心心念念的“云梦仙子”,不是一个人,而是三名守寡的妇人。   这三人,还是婆媳。年龄最大的近四十岁了,小的两个是一对妯娌,都在二十上下。   无论是年龄,风姿,乃至人数……完完全全不能与周昉祯梦里的云梦仙子相媲美。   当婆婆的,率先认罪,言辞切切。   这一家子人也是惨,男儿死光了,好在攒了不薄的家资,有百亩良田和几个茶铺,一家妇幼好歹能维持生存。   但,物质上的富足弥补不了精神上的空虚。   二媳是个心思灵活的,就琢磨出了一些歪主意,并刻意引诱她的婆婆与长嫂,最终三人成行,对借宿周家老宅的过路人“下手”。   按照她们的供词,一开始其实是个误会。   有一落魄书生,偷偷翻过院墙,借宿在周家空宅,无意间同时服食了情花与天仙子,便“发狂”奔跑,胡乱之时,跌入水凼,被二媳好心救了。   结果,这被药迷了心窍的书生,强迫了二媳。   其间经过种种,二媳尝到了甜处,又害怕秘密揭露,就设计了婆婆与嫂子。   再后来,她们发现了情花与天仙子的妙用。   便趁夜色,将周家能住人的空房,里面的油灯全部换了塞。至于神仙饮,基本上旵城本地的,或者哪怕只是路过旵城的,其是茶饮的第一选择。   这中间不乏有三人精巧的设计。   于是,两年内,差不多有七八个偷宿大宅的过客,着了道。   那些落魄书生,无一人发现蹊跷。   一方面是温柔乡令人迷醉,乐而忘返,直到现实不允许他们继续留待此地;   另一方面也是那二媳“能干”,她在琢磨着天仙子与情花的用法时,误打误撞,学会了利用致幻效果,给对方暗示,进行“洗脑”。   就像周昉祯这样,天仙子的药效,让他记不住“梦里”的人与事,在那女子的“催眠”下,只觉自己神游仙境,遇到了所谓云梦仙子。   ——挂在木屋墙上的“云梦仙子”是加深印象的道具。   郁容:“……”   从审问的逆鸧卫口里,听到这儿,心情简直不知该怎么形容。   那位二媳,也忒牛叉了,有这个聪明劲儿,做什么不好?   就算空闺寂寞,实在不行也能改嫁嘛!   “讲故事”的郎卫就说了:“高家庄村风严苛,寡妇不允改嫁,但有不守妇道的,就会按照村规浸猪笼。”   郁容闻言蹙眉:“律法都允许的,他们怎能这么做?”   郎卫道:“旻朝之大,总有律法管不到的地方。一般这种事,民不举则官不究。”   郁容默然。   这样的话,那几个女子也确有可怜之人,但……   再可怜,也不能转移“灾祸”,害无辜路人啊。   之前那些个书生倒还好,因为是偷宿,不敢久住,纵情个七八天的,不得不恋恋不舍,离开周家老宅。   据那婆婆说,每每“新人”走了,她们怜其穷困潦倒,竟会以云梦仙子的名义,给个几两银子作路资……兴许正如此,哪怕有觉察到蹊跷的书生,恐也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吧?   最惨的就是周昉祯了,就算钱财丢失,他还不至于落魄到,须得“卖身”的地步。   再则,其身体也不像武人那样强壮,一夜御三女什么的,着实难为他了。   在情花的药性影响下,性亢过头,他接连一个月,几乎每天,整夜整夜的过着性生活,这……再能干的人,也会被掏空了身子罢。   唏嘘感慨。   郁容发自真心地怜悯起周昉祯。   这人之所以离家,原就是被逼婚逼得厉害,好不容易遇到个云梦仙子,动了真心想成家,结果……   遇人不淑?   郁容不由得幽幽长叹——   这都什么事啊? 第141章   叹息着, 郁容手上忙着不停。   想回一趟京城还真不简单,各种延期, 这一下又得在旵城耽搁一旬半个月的。   无他, 周昉祯的身体亏损得厉害,得为其施治,一方面每天用和药温补, 一方面用体针针刺,以促进康复的速度。   这还不够。   周昉祯遭这一遭,又受到惊悸——在看清了“云梦仙子”真面目后——那方面就……有点萎了。   若非其当真视郁容为友人,也极信任他的医术,怕当真拉不下脸求助。   而在郁容看来, 关键的甚至不在这暂时性的“萎”。   整整一个月高强度的性生活,机体同时长时间处在不正常的亢奋状态, 如果不采取挽救措施, 精气损竭,一个不凑巧,怕是连子嗣都有问题。   这个时代重视传承,若真不能育子, 简直是对周兄又一重创。   唯有尽心尽力,好好医治。   和药调理个数日, 待身体健壮了些, 就得服用药效强劲的对症之药。   郁容现在忙的就是制备这个药。   滋阴壮阳大补丹。   因着在旵城临时落脚,药材是直接在本地匡万春堂取的,一时没得用的帮手, 几乎全靠他一个人,加之这丹药制备过程特别繁琐,主要是所需药材极多,炮制的手法又复杂……等到药制成了,前后少也得用上十天的时间。   幸而药制多了,“手感”越来越好,自是熟能生巧,除了费功夫,早先顾忌的品质问题,如今基本没什么好担心的。   水磨工夫罢。   制备滋阴壮阳大补丹之所需,包含了六味地黄丸滋阴,或金匮肾气丸补阳治肾亏的药材,诸如熟地、茯苓、牛膝等。   却远远不止六味八味,达到了二十二种。   增加了譬如补肾阳的巴戟,益精血的肉苁蓉,等等,皆对治阳痿、不育有强效的药材。   另添人参这样滋补元气、强壮身体的药。   制丸前,肉苁蓉、菟丝子等,需得酒浸数日;再如杜仲、黄柏等,炮制须经盐酒炒……   二十多味药材,处理起来是极大的工程量。   好在,郁容耐心不错,本职工作亦是他喜欢做的事儿,乐得将自己的心力与时间耗在药材处理与制药上。   何况友人的情况,着实让他牵念。可不希望遭此打击的周兄,再受雪上添霜。   热锅里,厚蜜受热渐渐变稀。   郁容拿着铲子反复翻炒着蜜汁,直到其色发黄,打着泡沫,炼去了蜜里的杂质与多余的水分,使之黏合效果增强;   遂将研末的药粉,或混匀,或分批次,放入蜜锅里……放药粉的时间也是十分讲究的。   随着不停翻炒,和着蜜的药末成了面团,便开始像做馒头或包子一样,揉挤面,其间取备用的药粉拍在掌心,防止粘手。   搓条,揉成梧桐子大的小圆子,待温度冷却,“小圆子”即成药丸。   便是炼蜜成丸。   滋阴补阳大补丹的数目,起码得保证周昉祯服用一个疗程半个月的药。按照每日两顿,每顿服百粒算,得至少制备三千丸以上。   系统奖励的轧丸机,早先吩咐了成力士带去京城的嗣王府。   却并非意味着,大几千的药丸,当真需得郁容一个个地“搓圆子”。   这个时代的整体生产力水平,确实远不如现代。但,劳动人民的奇思妙想永远让人耳目一新,绝对不逊于任何人。   没有一次性能制好几千粒的轧丸机,却有传统手工制药的搓丸板。   将揉成面团的药长条,放在搓丸板的底板上,扣着面板,手把手来回搓动,压一压,一次性也是好几十颗药丸子。   比起“傻瓜”式的轧丸机,用搓丸板制药,算是带着些许技巧性的半体力活。   “不对,兄长你用力太猛了,板子都快给压坏了!”   临时制药间里,郁容“指点江山”,指导着被他抓来当“苦力”的男人,教对方如何“搓”出圆润又光净的药丸。   不好承认,他本人做起“体力活”效率太差。   一锅蜜汁揉成的、足够制五百粒丸药的面团,他才搓了两板不到百粒的“小圆子”,由于太磨蹭了……剩余的面团就干了,以至于再捏搓,药粉黏合性变差,搓丸子的难度瞬间提升。   相比之下,聂昕之在这方面,就灵活手巧多了。   郁容教导了不到一刻钟,便发现无需再用自己废话。   不由得默了默。   兄长真是聪明又能干……贤惠啊。   乱七八糟的想法在脑海里翻涌,郁容撇开头,偷偷地笑了下。   “容儿。”   郁容正了正脸色,回头,发现聂昕之将药丸搓完了,赶紧敛起胡思乱想,道:“还有一些药粉,干脆全制成丸药,正好一起交给周兄。”   聂昕之微颔首,自不会有什么异议。   郁容遂清理着炉灶,正待炼蜜,这时有一郎卫在门口唤了他俩,表示有要事禀报。   计划注定赶不上变化。   二人暂且了手里的活儿,听那郎卫报告,所谓要事——   “二公子带来了一对父子,候在前厅,意欲见小郁大夫一面。”   郁容愣了愣,没想到事情好像关乎到自己……二公子,是聂暄?   那家伙跟他家兄长一样,一年到头翘家在外“浪”,导致他几回去京城——尽管不是在王府——跟对方基本没碰过面。   说起来,他虽然跟聂昕之在一起了,对聂暄不算特别了解,因而,这时听说对方带什么人特来找自己,难免觉得奇怪。   禀报的郎卫显然没有吊人胃口的打算:“说是小郁大夫失散的亲人。二公子问,小郁大夫要不要与他们相认?”   郁容:“……”   等等!   他没听错吧?失散的……亲人?   他一个穿越者,在这个时代,哪里能有什么亲人? 第142章   郁容觉得些许微妙, 还有几分惊奇。   遂下意识地打开储物格,看了一眼闲置在里头, 想是再没机会派上用场的一套现代行头, 当初穿越时穿戴的衣鞋等……嗯,确定自己没有臆想,他是直接带着身体穿越过来的。   话说回来, 就算他没穿越,在现代能称得上是亲人的,唯有没有血缘关系的外祖父一家子,如何存在上门认亲的事情。   郁容第一反应就是骗子,转而又有几点疑惑:   一是骗子怎的跟聂暄一起来的;   二是他不过是暂时落脚旵城, 有聂昕之的“严防死守”,如何被骗子盯上的?   “容儿意欲何为?”聂昕之征询着问。   郁容沉吟了少刻, 遂对男人微微一笑:“既是二公子的美意, 怎敢推却?”   聂昕之语气是理所当然:“有甚么不敢,聂暄当敬重你如兄长。”   闻言,郁容囧了囧,聂暄好像比他还大两岁吧?   遂是语气一转, 他表示:“还是去看看罢,我很好奇, 我还有什么‘亲人’……毕竟, 这可是我自个儿都不清楚的事呢。”   反正有兄长当靠山,任凭什么样的魑魅魍魉,直面亦是无所畏惧。   聂昕之没再说什么, 微微点了下头。   嘴角噙着浅笑,郁容一边朝前厅走去,一边温声与传话的郎卫搭着话,提前了解一下他那两个“亲人”。   郎卫将所知道的一一告知。   原来,那对自称是郁容亲人的父子,居然找上了他在青帘的家,由于他许久未回,二人前后去了两趟青帘也没找到人。这回是第三趟,赶巧碰上了突然登门拜访的聂暄。   聂暄听说了二人是郁容失散的亲人,便好心将他们带到了旵城。   不过,为免郁容尴尬,聂暄寻的是别的由头带着那对父子,倒没直说他们要找的人在这。   郎卫道:“二公子托我转告,说他此举冲动了,小郁大夫想如何对待那二人,无需顾忌。”   郁容颔首,他知道聂暄是好意,想必对方一时没多想,现在回过味便觉得冒昧了。   对聂暄之所为,郁容不至于介怀。   若真如郎卫说的那样,便是聂暄这回没将人带到旵城,日后自己总得归家,怕也迟早会遇到这上门寻亲的“失散亲人”。   届时,完全没个心理准备,恐是比现在更觉措手不及。   不过……   郁容还是觉得奇怪:“二公子可查证了他二人的身份?”   按理说,聂暄再冲动,也不可能不经核查,就将来历不明的人带在身边罢?   郎卫顿了顿,道:“只因那二人与小郁大夫您,面貌有些相像……”   郁容微讶:“真的假的?”   骗子的准备工作做得挺到位啊。   郎卫稍有犹疑,才说:“确有一两分形似。”   就算心知世界之大,总不乏容貌相像者,郁容仍是被吊起了好奇心,偏头看向聂昕之,笑吟吟道:“兄长,待会儿你可得看清楚了,看看我和他们到底有多少肖似。”   聂昕之神态平静如常,没有半点儿兴致的样子,漫声道:“此间唯一,何人能与容儿相媲美?”   郁容默然,半晌后,无奈一笑——   兄长就可劲儿吹吧!   交谈之间,几人抵达了前厅。   然而,郁容只看到聂暄。   他迫不及待想见一面的“亲人”却不知在哪。   寒暄了两句,郁容疑惑地看向病弱的青年:“二公子不是说,有对父子想跟我认亲吗?”   聂暄咳嗽得厉害,苍白的面容上泛出不健康的红晕,好似有几分尴尬:“肯定弄错了,还是别见了。”   郁容:“……”   也是个不靠谱的家伙,哪有这样玩的?   纯粹吊人胃口。   聂昕之像是知晓某人难受得抓心挠肝,以命令的口吻,道:“聂暄,将人带过来。”   聂暄一脸心虚的表情,弱弱地开口:“可……可他们是因罪籍没的官奴。”   郁容眨了眨眼,一时没反应过来,只是纳闷,官奴怎么了?   聂昕之闻言,冷肃地盯着自己的胞弟。   聂昕之连忙解释:“我,咳咳,我也不是故意的……昨儿看到那对父子带着一个小孩儿,那小孩长得和小郁大夫特别像,病歪歪的样子很可怜。他们说是寻亲的,我一时没查就……”   聂昕之淡淡道:“耳食任目,然则目大不睹。”   郁容以手掩嘴,轻咳了声,忍不住想笑。   听兄长说话,有时候忒有意思了,譬如此刻,说聂暄拿耳朵吃饭,眼睛大却看不见东西……好像略毒舌?   聂暄看着特别怂的样子,小声道:“确是我昏头搭脑了。”   郁容敛起纷杂思绪,忙出声安慰:“二公子本是好心。”   在这两兄弟的对话间,他已经回过味了。   为什么认亲的人尚未碰到面,聂暄果断表示弄错了。   问题就在于,那对父子“因罪籍没”官奴的身份。   按理说,旻朝已经没了所谓“贱籍”的存在。   唯一例外的是,获罪被剥夺良籍……说句难听的,罪奴的地位,只比得上畜产,无身份、地位可言。   根据律法,一般罪行严重落到籍没的地步,基本上是三代亲族以内,逃不开刑罚牵连。   意味着,若那对父子是郁容的至亲,郁容便是从没做过犯法的事,按律也可能被剥夺良籍,从而变身为奴。   听起来挺无理取闹的。   其实相对前朝,旻朝的律法在连坐方面,已经把控得相当严格了。   若非罪大恶极的,或是涉及谋逆之类,一般的刑罚,不至于连带亲族籍没。   ——当然,律法规定如此,执行者毕竟是人,其间总有些猫腻不可避免,所以在事实上,因罪籍没的情况不算稀少。   回归当下。   聂暄的意思很明显。   不管那对父子是不是郁容的亲人,既然对方是罪奴,无论如何,最好不与之有牵连。   尽管,以郁容的情况,就算真有至亲是罪奴,他也不会真的被剥去良籍。   麻烦却必然难免,至少会严重损伤到声誉,加之其大小是个有品级的官,这件事的影响还真说不太准。   聂暄意识到问题的严峻性,这才选择“包庇”,让郁容直接不要“认亲”。   虽说,原是他做事不周,将人带到了这里。   郁容心宽得很。   心知这个时空,根本不可能有自己的亲人,所以十分淡定。   正因此,他愈发想弄明白,这凭空冒出的“认亲”,到底有什么隐秘……才不信,仅凭面貌的相似,那对父子就贸然登门,想与自己“相认”。   郁容遂看向聂昕之:“此中定有蹊跷,我想见那对父子一面。”   聂昕之浅声道:“不出一日,我会查明真相,无需容儿费神。”   明显,他是不想让郁容见到那对父子的。   郁容心领了自家兄长的好意,但……   他神色坚持:“毕竟说是我的‘亲人’,不去看一看他们,难免觉得心神不宁。”   听了聂暄的说明,让他觉得这事愈发诡异了。   郁容觉得,定有“幕后黑手”在对付自己……可不是“被害妄想”。   想想,首先是那对父子的身份,罪奴啊,如果真的成了自己的亲人,可想而见麻烦有多少;另一方面,既是罪奴,行动原不该如此自由的。   且,除却行医出门,作为一只家里蹲的宅,名声传得再远,罪奴如何知晓他的面貌,又怎么敢肯定自己是他们失散的亲人?   当然了,也不是没法解释。   或许罪奴无意间看到他一面,才知他的长相,或许纯粹是胆大妄为,想攀个官亲。   猜测归猜测,种种谜题,看到那父子二人,许是即可发现什么蛛丝马迹,进而抽丝剥茧,弄清楚真相。   聂昕之拗不过他家容儿,最终默许了他的做法。   遂传人,将那对父子带到厅内。   看面相接近五十岁的男人,饱经风霜,已是两鬓斑白。   其子乍一看挺老气的,至少也在三十以上。   郁容仔细观察着两人的面目,心里推定,长者也就四十出头,其子可能只有二十岁上下。   一看就知,这二人长年做重体力活的。   再端详他们的面貌,父子二人长相如出一辙,尽管气色不好,又黑又老,从脸部轮廓、眉形与眼睛,倒真与郁容有起码三分的相像。   就在郁容暗自打量这二人时,其中长者的那位也看到郁容的脸了,一瞬间没了诚惶诚恐,痛声道:“大……大侄子!我是你伯伯……”   情不能自已,潸然而泪下。   单看这激动到热泪盈眶的长者,真真的感人至深。   郁容:“……”   有点囧。   得承认,自己与这家人长得有些像,但……他那管生不管养的生父,在他穿越时,还活得好好的,在天朝某农场经受劳动改造教育呢!   何况他这副长相,大部分是遗传自母亲的。   场面霎时有些不尴不尬。   惹出这一遭的聂暄,眼观鼻鼻观心,目光偶尔轻飘,不敢看向他家老大。   聂昕之气势镇压全场,简短说了两个字:“噤声。”   情绪激昂的长者顿时打了个哆嗦,当真噤若寒蝉。   郁容稍松了口气,思维纠结成一团乱麻——   怎么感觉,这两人不像骗子,似乎真的相信,自己就是他们亲人?   “这位……老先生,”郁容想不通,干脆直接问,“不知您为什么觉得晚辈是你失散的侄子?”   被问话的长者压抑着一丝激切,急声道:“你爹是不是叫郁大宝?他原本是不是住在东岭白山村?那年大灾,他跟着村子上的人一起逃去了外地,我就没再见到过他的面了。”   郁容默了默。   真是不巧,他爹……错了,是生父,名叫郁大发。   不对。   郁容扶额,差点想左了,他是穿越、穿越的!   长者继续说:“后来我老父,就是你爷爷打听到了,大宝随船上了海。”语气带着悲痛,“听说那艘船一直没回来,我们都以为他……”   郁容:“……”   被这一提,他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当初编造身份时,给官方的说法就是,他是流落海外的旻人之后,因心慕故土,历经千难万险,渡海回了国。   虽然挺扯淡吧,有里长和乡官作保,户籍身份办得比较顺利。   这长者的一通说辞,如不是谎言,也忒巧了。若他不是当事者,搞不好真觉得好像是那么回事。   “够了。”聂昕之忽地开口,“你们认错人了。”   长者住了嘴,眼神却明显带着不相信。   聂昕之语气平淡:“容儿是御笔亲封的保宜郎,恶意冒充官亲,重者当处以极刑。”   长者闻言急了,不管不顾地说:“我、罪奴不敢说谎,大人你明察啊,他、保宜郎大人真的跟罪奴小弟小时候长得一个样!”   郁容哑然,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尽管对方是口说无凭,但感觉,不像在撒谎……也说不准,许是他耳根子有些软。   于是……   就是这么一桩极偶然的巧合,恰恰被他撞上了麽?   与失踪了二十多年的人,不但长得相似,连姓氏都一样。   郁容不由得纠结。   仍是聂昕之开口,听不出喜怒的口吻,给人一种莫名的压迫。   一句话决定了那对父子的结局。   “押下质审,如再有攀诬,刑以截舌。”   郁容瞬时回了神:“兄长稍待。”   一言不合就割人舌头……   未免太凶残了吧? 第143章   脑子有些乱, 郁容嘴上劝着男人:“事情未明,还请兄长手下留情。”   作为一名现代人, 出生、成长在和平年代, 对“古代”的刑罚着实有些不适应。   就比如截舌,将人舌头截割,想象一下便觉血淋淋的, 可怕之极。   故而……   他就“圣父”这一回罢。在没弄查明事实前,还是莫要急急地“定罪”。   郁容不蠢。   在他明明没有亲人的情况下,这对父子找上门认亲,肯定有猫腻。   但,撇开阴谋论不提, 观这说话的长者,觉得对方也不似说谎。   所以不得不作了个还算合理的猜测:   这父子二人所言非虚, 只是, “幕后黑手”蒙蔽了他们,让他们以为自己是其侄子或堂兄弟。   且不提“幕后黑手”的目的,如果他的想法是对的,这对父子不过是被人利用, 不当受截舌之酷刑。   当然了,郁容也清楚自己的一点“毛病”, 就是想法略天真, 有时候将人或事想得太简单。   兴许这对父子就是图谋不轨,居心叵测,想占他的便宜。   若是这样……   自有律法处置, 他还不至于心疼意欲伤害自己的恶徒。   怀着如是心思,郁容劝起自家兄长。   聂昕之闻声,不再发话。   郁容瞥了他一眼,目光转回差点被拖下去的父子二人身上,斟酌了一番,寻了几个问题,一一询问着。   还好,长者看着情绪激动,倒也有问必答。   郁容先问,他如何知晓自己是他的“侄子”。   名叫刘根生的长者回:   说一个年轻人,拿着郁容的画像,告知其有一侄子的消息。   对方不仅说了“侄子”的姓名年岁,家庭职业等,还跟他说,“侄子”圣宠在身,如果认了亲,就能免了他们一大家子的刑罚,极可能恢复良籍。   可以说,刘根生认亲,确实存着别的心思。   但在主观上,他绝对没有要害“侄子”的想法。   他是真的认为“侄子”是亲侄子。   “侄子”当了官,一家人为此摆脱罪奴身份;根本没想过,“侄子”可能会反受他们牵连。   郁容又问那年轻人的身份。   刘根生说,年轻人是老熟人的后代。   这时就不得不提,为什么刘根生跟他的弟弟郁大宝,并不是一个姓。   据说,其实连郁大宝本人都不知,其亲生父亲是谁。   刘根生的老父当年干的不是正经事,在妻子难产而亡,为了让幼子不至于没奶水饿死,同时也考虑到其安全问题,就将才出生的孩子,送给隔乡的人家当儿子了。   久而久之,除了刘根生的老父,以及老父的生死交情,就只有刘根生知道郁大宝的真实身份。   他们与郁大宝没任何往来,私底下一直有悄悄关注。   没想,郁大宝尚未成家就遭到了意外。   刘根生的老父含恨而终。   再然后,官府查出了老父生前犯的事,刘根生一家子被剥了良籍。   在官窑做苦力,罪奴一当就是二十多年。   这一回通知刘根生他“侄子”下落的年轻人,正是其老父当年生死交情的孙辈。   他原不认识那年轻人,对他的说法也是怀疑得很。   结果对方将当年的种种,说得头头是道,其极伶俐的口舌将刘根生说服了。   乃至对其深信不疑。   刘根生迫不及待想认回“侄子”,另有一个原因,是他小孙儿打小长在官窑,环境恶劣,导致小小年龄,身体就不好了。   作为罪奴,有些本事的医者,没几个愿意给他们看病。   小病往往只能忍了;大病看运气,运气说不准找到个靠谱的、不坑钱的草泽之医;若是重病,就不治了,等死。   年轻人告诉刘根生,他“侄子”是神医,专精于儿科。   刘根生就想,哪怕“侄子”不愿认他,看在血缘份上,说不准会怜悯发作,医治好他的小孙儿。   年轻人好像来历不凡,就帮他和其子说了情,得了个为期三个月的超长假期。   刘根生便在年轻人的指点下,带着儿子孙子,找到了青帘。   头两回甚者没敢进郁容家的门,在村口客栈暗中探听消息,知道了郁容果真如年轻人说的医术不凡,原本的一点怀疑彻底烟消云散。   可惜“侄子”没在家。   跑第三趟,刘根生实在忍耐不住……规定的假期马上就要结束了。   遂怀着忐忑,敲开了郁容的家门。   正巧遇到了聂暄,然后被“骗”到了旵城。   便出现了眼下这一遭“认亲”的场景。   郁容听罢,沉默半晌,倏地轻叹:“刘老伯,你真的认错了人,我并非是令侄。”   尽管刘根生认亲的动机略不纯,但也是人之常情。   真正有问题的,是那个被称“杜小哥”的年轻人。   这一番你问我答,让刘根生的情绪渐渐冷静了。   大概认为“侄子”不愿意认这门亲,其面色灰白,听了对方的温声温语,没再坚持喊“大侄子”,默不吭声了。   郁容想了想,道:“我的……父亲虽是旻人,却是在海外出生、长大的。”不知对方有没有真的相信,却能感觉到其绝望的心情,便是话锋一转,“虽非令侄,我为医者,理当救死扶伤。若是不嫌,我或许可以为令孙辩治一番。”   刘根生闻言惊喜,瞬时老泪纵横,伏地磕了个头。   郁容见之,心有戚戚。   忽然意识到,这对父子想认亲,最大的目的,还是为了家里生病的小儿罢?   暗自叹了口气,郁容稍稍走神。   罪奴可以拥有后代,却是世代为奴。   就算现在治好那个小儿,待其回到官窑,那样的环境,医疗条件跟不上,很难保证养好身子。   所以,想不通,这种情况为什么还要生孩子呢?   倒非他认为罪奴没生育权,就是……无法选择出生的小孩儿,真的太可怜了。   ·   刘根生与其子被带下去了,他们说的是真是假,仍有待调查。   郁容在心里,基本相信了对方的说法。   “兄长。”   待两人回到房间,郁容略带“讨好”,凑近男人:“可是恼了?”   聂昕之果断回:“并无。”   郁容不相信,他对这男人了解,甚至胜过了对自我的认知,柔声道:“自我阻止你让人对刘氏父子用刑,你便一直闷闷不乐……”微顿,语含歉意,“是容不知好歹,劳累兄长操够了心……”   语未尽,聂昕之微微摇头:“是我的疏忽。”   郁容失笑,正要再说什么,却听聂昕之道:“我为容儿安排身世时,未曾考虑周全。”   “……”   半晌,郁容迟疑问:“兄长……给我安排了什么身世?”   聂昕之默了默。   郁容凝眉沉思,渐渐意会到什么。   聂昕之这时说明了前因:“当日我查验容儿的身份及来历,察觉户籍信息尽皆编造,破绽百出。”   郁容囧了。   聂昕之继续道:“我便选了没有家累,与你姓氏相同、容貌也有几分相仿的已故之人,对容儿的身世略作了补苴。”   郁大宝,据说长得跟郁容相近,也是姓郁,父母亡故、没有成家,当年遭海难亡故……恰恰好,方方面面挺适合给“海外归来”的郁容当爹。   郁容:“……”   聂昕之语气平静,却莫名让人感觉到一丝懊恼的意味:“手下之人将白山村方圆数十里,皆暗查了一遍,确定郁大宝的身份不会有任何问题。”   哪料……   这个时代,信息到底不发达,即使厉害如逆鸧郎卫,也不是真的无所不能。   哪里想到真就这么巧了。   郁大宝不是被抱养的孤儿。   感情,遭遇这么一遭“认亲”,起因还在兄长身上啊?   郁容啼笑皆非,遂是心情柔软无比:“是容让兄长劳心又劳力了。”   聂昕之眉目低垂,不知在想甚么。   郁容微微眯起了眼,推测:“就是不知那个叫‘杜小哥’的,为什么费尽心机这样对付我?”   一开始,他以为“幕后黑手”搞出个罪奴的亲族,以此“陷害”自己。   如今想来,那人也是被聂昕之为他补苴的身世资料迷惑了,想必是费了好大的心机,终于抓到了自己的“把柄”。   直接让刘根生上门认亲,看似做法粗暴到有些蠢,但若自己真的是刘家血亲,这粗糙的“阴谋”就达到了目的。   毕竟,血脉是无法更换的不是吗?   郁容不由得舒了口气。   看来,还得幸亏,遇到这一遭认亲……否则,他丝毫不知,有人心心念念在“搞”他,一点儿提防之心都没有,谁知道哪天有个万一,就惹祸上身呢?   现在嘛,兄长能给他伪造一次身世,再编一个也不麻烦。   聂昕之忽地出声:“杜离。”   郁容茫然:“什么?”没头没尾的,兄长说个啥?   聂昕之淡淡道:“意欲暗害容儿之人。”   郁容更是一头雾水,眼露迷糊:“杜离……他是谁?”   聂昕之答道:“魏国府三房庶子。”   郁容黑线,这说了等于白说,他连魏国府干什么的都不清楚。   “我似乎不认识这么个人吧?”他有些无语,“为什么那个杜离这么……”憎恨他?   聂昕之声音有些轻:“许是不愿你我结契罢。”   哦……诶?   郁容忽地睁大眼睛——   搞半天,那个杜离,该不会是兄长的烂桃花吧? 第144章   郁容似笑非笑, 轻哼:“兄长倒是对人家印象深刻。”   聂昕之语气淡然:“只知有其人。”   郁容扬了扬眉,倒不至于不信兄长的话, 不过——   “既如此, 兄长为何怀疑是他在捣鬼,又怎的知晓他不欲你我结契?”   聂昕之坦诚告知:“他曾向我荐枕。”   郁容语带迟疑:“荐……枕?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吗?”   聂昕之平静地“嗯”了一声。   “……”   猝不及防,听到如此劲猛的消息, 郁容一时有些不知该作如何反应,只好愣愣地问:“然后?”   聂昕之老实道:“彼时我不识其人,当是刺客处置了。”   处、处置?   郁容第一反应是人被搞死了,遂想起,那位还活蹦乱跳的, 东奔西走忙着给自己寻找“失散的亲人”呢!   转而想也是,兄长行事并非什么时候都直接粗暴, 如果将某人当成刺客, 一般……   想象一下,画面略凶残。   郁容当即打住了脑补,语气一转,轻道:“可见那位杜公子, 真真对兄长情深义重,便是曾被当刺客处置过, 居然仍对兄长痴心不悔, 为此甚者用尽心机……”顿了顿,笑问男人,“兄长以为如何?”   聂昕之淡声道:“裙屐騃竖, 将痴作黠,自以为能钻天打洞罢了。”   郁容扑哧笑出声,兄长也忒毒舌了。   尽管这样挺没风度,但……   无法否认,心里感到有些小得意……咳。看来,他也只有鼠腹鸡肠的器量。   想着,郁容没再继续揪着那朵烂桃花,非跟他家男人“翻旧账”什么的。   本来也没什么好计较的。   为此种人、此类事而置气,简直是自寻烦恼,得不偿失。   万一被知晓了,平白让人看笑话。   这一回“认亲”,虽说幕后主使者用心险恶,但也不算坏事。   编造的户籍信息有漏洞,能尽早发现也好,及时再行补苴,也省得拖久了,日后再被哪个不怀好意的,捉住把柄说嘴。   尽管有聂昕之当靠山,这男人到底做不到全知全能,郁容绝对不想自己闹出个什么纰漏,反倒连累了他家兄长。   不过……   郁容疑惑地问:“那个杜公子来头很大吗?魏国府是干什么的?”   对方能将他的“底细”查得如此彻底,再如郁大宝的身世,逆鸧郎卫都给疏忽了,对方却摸得清清楚楚……既然聂昕之直言其是衣架饭囊之辈,那只能说明,其背景非同寻常。   且,自打知晓聂昕之精心给自己编圆了个身世背景,郁容几乎确信,他的个人信息绝对被保护得很好,一般二般的人,哪能搞得到自己的“身份资料”……须知,若不是这回出了事,他本人都不知,原来自己“祖籍”在东岭县白山村。   感觉有些违和。   一方面,那杜公子的阴谋诡计,真的不甚高明。从这点看,聂昕之评价其“将痴作黠”倒是贴切;   另一方面,按照聂昕之对他的“严防死守”,既有人“搞事”,以那杜公子的手段,不至于瞒得过聂昕之那些能干的手下。   郁容暗自嘀咕着,却是没多嘴问。   兄长脑子比他灵活多了,尤其在对“鬼蜮伎俩”的敏感度上,自己能想到的事,对方说不准早在心里,将前情后果推理个一清二楚了。   聂昕之浅声回答起郁容的问题,道:“魏国公现如今不过是虚衔,谈不上甚么大来头。”   郁容囧了。   任谁跟他兄长比,除却今上,谁敢夸赞甚么来头?   聂昕之低眉,沉吟了少刻,说明:“杜离之所为,许是有人引风吹火。”   郁容眨了眨眼。   诶?杜离背后还有人?   略作思虑,他轻扯起嘴角:“又是哪个枕席没成的找碴吗?”   聂昕之微微摇头。   郁容不作声了,盯着他家兄长看,等待对方的解释。   这回事没着手调查,这男人就能说出个一二三的真相……看来,有很多他不知晓的故事啊。   聂昕之像是在斟酌用词,好半天也没说一个词。   郁容等着等着,就有些……不是不耐烦,而是感到几许惊奇。   直觉接下来的事,让兄长难以启齿。   以聂昕之的性子,能有什么事,让他这般“羞于”说出口?   要知道,其母当年想要毒死他这件事,早先都告诉自己了。   所以……   看到兄长作这副姿态,郁容如何不觉奇怪?   “若是不方便说……”   郁容忍不住出声相劝,虽然平常他有时候好奇心挺重的,但也不要求兄长所有的事,对他毫无隐瞒。太强人所难。每个人都有自己不想诉诸于人的隐秘。   只是他的话没说过,聂昕之忽然开口了——   “苏枢密使视我为子。”   郁容愣了愣,一时没反应过来,苏枢密使是谁。   聂昕之淡淡道:“其多次试图插手我的亲事。”   苏……   郁容恍然大悟:“就是兄长的大舅吧?”   聂昕之颔首。   郁容默默消化了一会儿男人的话语,遂面露古怪之色:   “该不会是,你大舅要你成亲,娶个世家女、延续个子嗣。你不但没搭理他,久不成婚,现在还要与我一个大男人结契,于是你大舅迁怒于我。那杜公子想陷害我,你大舅就帮……不对,应该是随手助了他一臂之力这样?”   聂昕之语调平静:“应是如此。”   郁容觉得特别纠结:“你大舅……”那位枢密使大人,还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对方是兄长的亲娘舅,他不好言辞不敬,遂是委婉道,“看来很关心兄长你。”   可不吗?   今上是兄长亲叔叔,都不乱插手其婚事,这一回更是松口,以赐婚之名义,好让自己能与兄长安心在一起。   那位枢密使大人,尽管从血缘上也是至亲吧,按照这个时代的说法,却只能算外人。   管天管地,居然管到外甥的亲事上了。   关键在于,事实上他根本管不了。   便将矛头对准自己这个“罪魁祸首”吗?尽管没真的采取措施,可感觉还是……   搞笑。   聂昕之出声,重复说了句:“其视我为亲子。”   那又如何?   兄长自己又不是没父亲。   昭贤太子的贤名,当年在市侩之间都有传颂,就算其英年早逝了,好歹聂昕之那时有七八岁了,在这个普遍早熟的年代,其彼时勉强也算是小大人了,不提还有今上这个亲叔叔在。   不敬地说,枢密使大人想拿兄长当儿子,为免有些自视过高,且按照这个时代的规矩,有这种想法,都可以按上个藐视皇室的罪名了。   腹诽了一通,郁容忽是眼神一凝——   不对。   细听兄长的语气,有一种诡异的感觉。   据了解,聂昕之非常、非常不喜欢苏家。   早先郁容以为可能涉及到权力争夺什么的,毕竟,枢密院与逆鸧卫的关系极是微妙,舅甥的关系紧张也不无理由。   现在却知晓了,至少在枢密使大人单方面,其是看重兄长的。   反观聂昕之,对枢密使大人,乃至整个苏家,包括郁容知道的那两个表弟,态度淡漠到不如对待陌生人……这一对比,真真是蹊跷。   好一番思虑,郁容忽是灵光一闪,然后把自己给吓到了。   自个儿可真是三观尽失,脑洞碎裂天了。   聂昕之这时又开口了:“此次是我连累容儿了,”素来不冷不热的嗓音,罕见地带上丝丝温热,“这趟回京,我会处置好这等繁杂人事。容儿尽可随心所欲,无需劳神忧虑。”   郁容表示他一点儿不忧虑,就是……   抓心挠肝。   不知怎的,越想越觉得自己的脑洞可能是真的。   忍了忍,他还是忍不住,小心翼翼问了声:“枢密使大人是兄长的亲大舅吗?”   仿佛有读心术一般,聂昕之总能明白,他家容儿漫无边际的话语里所隐含的深意,没再怎么犹疑,道:“长者是非,原不该由我等小辈置喙。然则容儿一旦进京,难免有心怀鬼蜮者,意欲妄言乱惑容儿的心神。”   郁容点头点头。   聂昕之继续说着,非常的果断干脆:“家母是为苏家养女,与苏枢密使有私。”   郁容:“……”   居然不是他思想邪恶,给猜对了?!   怪不得……   枢密使大人视兄长为子……等等。   兄长他,难不成,其实应该姓苏?   郁容不由自主地拍了拍额头。   瞎想什么。   这种事必然会对兄长造成极大的伤害,所以还是别探究了。   想着便张嘴欲言,话没说出口,他拍着脑瓜的手被人轻握住。   聂昕之轻声道:“稍安勿躁。”   郁容默默地叹了口气:怎么安得下来了啊!   他是不在意兄长有什么样的娘,或者到底是不是真的出身显赫,但是,想想这乱七八糟的一堆事,这男人知道得清清楚楚,说不准……当年遇到了多少糟心事。   至此,他突然明白了,那位先太子妃为何想杀死亲生儿子了。   有些话,开了第一句口,想继续说下去,就不再是什么难事。   于是,郁容听到他家兄长,以着简短精辟的言语,对他说起陈年往事。   比如先太子妃,虽然不是真正的苏家女,但其生母与苏家彼时的主母是姐妹,父母双亡,便被苏家收养,然后与苏枢密使这个名义上的哥哥,实际上的表哥……大抵是表哥表妹那些事。   再如,苏家这么厉害,厉害到家主敢与太子妃通奸而没出事,是因为当年的太后,现如今中风在床的太皇太后出自苏家。   也是她做主定了昭贤太子的婚事。   朝堂与后宫素来密不可分。   郁容对这些事没兴趣,聂昕之说的时候也是一句话带过。   反正就是,先太子妃嫁给昭贤太子,不到七个月生下了聂昕之。   早产本身不算什么。   但……   先太子妃一直在心里将聂昕之当成了她和苏枢密使的孩子。   过了一些年,她发觉他又不是,冲动之下,想杀了“错爱”了七年的儿子。   郁容囧:这是什么逻辑?   再说聂家这边。   彼时昭贤太子身体已经大不好了。   不管那位余日不多的太子,或者今上,坚信聂昕之是聂家的种。   问题是,当时的帝王,也即现在所称的先皇,起了疑心。   于是给聂昕之做了滴血认亲。   郁容:“……”   没想到,聂昕之与昭贤太子的血没溶合到一块儿去。   尽管昭贤太子与今上依旧认定聂昕之是聂家子弟,但先皇无法认同,气怒攻心,一下子病倒了。   病倒在床的先皇险些在冲动之下,将聂昕之的名字从聂家家谱里抹去了。   正是因此,在昭贤太子去世后,不到三个月,先皇即将驾崩时,将皇位交给嫡幼子,而不是聂昕之这个皇太孙……当然了,或许,也是考虑到,今上年龄大上好几岁的缘故吧。   再说先太子妃,对聂昕之下杀手,被今上及时发现,总算挽回了一场悲剧。   按律法宫规,其原该受到处罚,却因有孕在身,不得不赦免。被圈禁在院子里,有人把守,随意不能进出。   之后……   按照郁容的说法,这位像是失了智的先太子妃,简直是各种“作”,甚至服毒想自杀,导致二胎聂暄也早产了。   先太子妃难产而亡。   聂暄差点跟着一命呜呼,最后勉强救回来了,却落下了个先天不足的病症,一辈子都要与药为伍。   七八岁正是敏感的年龄,聂昕之就遭遇了这乌泱懊糟的一堆腌臜事。   同一年里,父亲、祖父先后离世,母亲在次年正月也亡故……   现实几番变故,聂昕之在那几年就变成神经病了——郁容总结之语,咳。   直到他十四岁跑到军营。   那时,今上的皇位坐得不太稳,北戎趁机南犯,聂昕之就随军出征,在边疆厮杀了好几年。   立下汗马功劳,其在十八岁生辰时凯旋,遂受封嗣信王,执掌逆鸧卫。   其后,今上与他商议婚事,聂昕之直接以喜好男人回拒了。   真实原因是,因受母亲的影响,他对女人提不起一丝一毫的兴趣。   尽管聂昕之本人与官家没对外宣扬性向,但由于他一直不成婚,于是私下里,很多人有些猜测。   有一段时间,如那位杜公子一般,想自荐枕席的人挺多。   才从战场归来的聂昕之,比现如今的聂旦更喜怒无常,对待无论什么人皆不假辞色,甚至有些过激的手段,直把人家吓傻了。   门神王最初的恶名就是他当初的爱慕者们传出的。   旋即,聂昕之的行情一落千丈。   猫嫌狗不理。   唯一不“嫌弃”的就是那位杜公子,然而其种种作为,只给聂昕之留下“人丑多作怪”的印象。   郁容:“……”   ——怪不得这家伙有时候说话特别毒舌,原来是当年练习出来的吗?   他想,早个五六年遇到兄长,估计他俩兴许就搞不到一块儿去了。   哪怕聂昕之只是简单地描述了当时的状态,都觉得兄长太讨人嫌了。   熊得让人想打一顿。   可惜,今上是个“宠儿子”的好叔叔,由着自家侄儿熊。   随着年龄增长,聂昕之的性子彻底沉淀了下来。   遂遇到了郁容。   第一眼看到笑得特别好看的小大夫,他就怀疑对方在勾引自己。   郁容黑线。   之前还心疼得不得了,现在手好痒,想揍人。   聂昕之像是打开了话匣子,说起两人的第二次见面:“容儿一直盯着我看。”   郁容死命地回想。   第二次见面……什么时间、什么地点?   想不起来了。   “你太小了。”聂昕之说道,“我怕拒绝了你会哭。”   郁容:“……”   兄长的脑内剧场比他的还丰富。   聂昕之道:“故而便决定应了你。”   郁容眯起眼,回想了一遍这几年的种种。   难道真是自己主动追求的兄长?   等等,当年是谁把他关到荷蛰小院好几天的!   兄长这是颠倒黑白,混淆事实啊!   诶,不对……   郁容忽而凑近男人的脸……一股好闻的酒味。   梨花白?好像还混合着竹叶香。   二者皆是旻国鼎鼎有名的美酒,一清香、一淡雅,清新味淡,度数却堪比最烈的烧酒了。   关键是,两种酒混合在一起,喝了特别容易醉。   怪不得兄长的脑子好像突然坏掉了。   感情是醉酒了。   问题在于,他啥时候喝的酒?   郁容想起什么,偏头看了一眼案几上的茶壶。哪个家伙干的,把两种酒倒在了一个壶里?   一时没空追究了,郁容看向还在低语着的男人,轻叹了声:“兄长别叨咕了,我送你回房休息。”   聂昕之正容亢色道:“青天白日,何以纵情佚乐。”   郁容失笑:“兄长你想多了。”   聂昕之睁着黑黝黝的双眼,盯着年轻大夫的笑容,静静看了半晌,忽是伸手摸了摸其眉尾的一点痣:“尽皆遂容儿之愿。”   郁容有些懵。   他有什么“愿”?   下一刻,天旋地转,被人扛起来了。   郁容:“……”   走过檐廊,进了卧房,倒在床榻之上。   郁容囧囧无语。   想挣扎吧,顾虑到男人醉酒的状态,到底忍着了。   遂是一通胡乱地啃。   年少火旺,郁容情不自禁地想回应。   聂昕之的动作倏然停下了,怀中人成了他的抱枕……睡着了。   郁容:“……”   唯有一个“心火如焚”,特别直观形象地描述了此时的感觉。   好想,揍人。 第145章   火烧火燎的, 还被人当成抱枕,肉身相贴, 郁容觉得口干舌燥的, 根本无法与以往那样,陪着兄长一起补个眠。   再者,大夏天的, 潮热焖蒸,身旁男人的体温偏高,真的让他受不住。   遂悄悄的,翼翼小心地拉开束缚着身体、属于另一个男人的臂膀。   幸好,许是酒醉的缘故, 酣睡中的聂昕之倒是“乖巧”得很,禁锢郁容的双手, 没用特别大的力气。   使上些许技巧, 郁容缓缓从男人的怀抱间“钻”了出来。   费了这一番心力,好容易下了床,累得浑身汗涔涔的,难受极了。   最难受的, 不是肉身的热,而是心火一时半刻不得消。   郁容注视着聂昕之熟睡的模样, 想到对方是醉酒的状态, 应该不如寻常那样容易惊醒……静静地在床边坐了片刻,待心里的躁动舒缓了些许,便起身离开了卧房。   遂去了小厨房。   小厨房就在这同一座小院里, 卧房那头但有什么异动,在这边立刻即有觉察。   郁容安心地忙活了起来。   不为别人,为他自个儿,做上一份解热清心的茶水。   翻了翻橱柜,果如他所想,有好几种品质极佳的干花。   毋庸置疑,这些东西是聂昕之着人准备的,尽管这个小厨房,一般不太可能会用上。   思及此,郁容对他家兄长撩了不负责的埋怨,瞬时烟消云散了。   这世间唯有聂昕之,全心全意、无怨无悔地对他好。所以,那家伙偶尔犯熊的事,就没必要斤斤计较啦。   这样想着,郁容两手做起了准备。   一边取了菊花、金银花与莲子,制茶自己;   一边取葛花和干莲,用以制解酒汤,等聂昕之醒来,喝它去去酒邪。   聂昕之才入睡,约莫一时三刻不得醒。解酒汤不难做,郁容便先服务自己了。   谁让他心中郁结了好一团的火呢!   遂花费了些功夫,取莲子掰开,只要里头的莲子心,配上三两菊花与金银花。   莲子与干花以沸水冲泡洗茶,迅速滤出,再入炭炉上的茶壶,壶里是烧开的山泉水,便焖个一小会儿,莲心茶便好了。   莲心长于去心火,还能固精;菊花与金银花无需赘言,对火旺有很好的清解之效。   这样的夏日,喝上一盅莲心茶正适宜清暑解热。   一碗茶汤入了肚,郁容静静地坐在窗户前,吹着微风,惬意地眯起眼,心里想着聂昕之所说的那些事。   如杜离之类,照兄长的毒舌,騃童钝夫,小黠大痴,无需什么担忧顾虑的;   至于视兄长为亲子的枢密使大人……谁管他?   尽管吧,郁容对朝堂不甚了解,尤其是政治的敏锐性,匮乏得很,但从聂昕之的字里行间,他还是捕捉到蛛丝马迹。或许,是男人有意透露口风也说不准。   那位苏枢密使,甚者兴许整个苏家,好日子过不了太久了。瞧瞧,庇护他们的英王被圈了;出身苏家的太皇太后,不但瘫着起不了身,神智也迷糊了。   种种皆为讯号。   这样看来,那苏枢密使,如此“看重”聂昕之,谁知道是不是另有图谋呢。   视聂昕之为亲子……想到那人与先太子妃的勾当,郁容就觉得犯呕,真真是大言不惭,好意思麽?   尽管不在意聂昕之是不是皇室的身份,不过他和官家一样,坚信兄长肯定是聂家血脉。   那如出一辙的神经病,堪称聂家“特产”,特征不要太明显。   咳,戏笑之言。   风吹着,郁容只觉早先的热烦与燥意,点点淡去了。   端着茶盅,啜了一口,在心底盘算……   一声轻响。   沉思中的大夫下意识地循声看去——   是聂昕之的胞弟聂暄。   其以手掩嘴,轻手轻脚的,跟做什么似的。   “二公子这是……”   聂暄忙道:“容哥可别这么唤我,叫我小名就好。”   郁容下意识地憋着劲儿,否则适才那一口滑到喉咙眼的茶水,怕不得咳出来了。   容哥?搞得跟演黑帮电影似的。   问题是,他比这一位小差不多两岁吧?   聂暄像是知道他在纠结,解释了一句:“我只是觉得叫你大嫂好像不太妥。”   郁容:“……”   早该看黄历,看看是不是流日不利,跟姓聂的犯冲。   郁容语气无奈:“我们也算同龄人,不如直呼名字。”   聂暄吓得直咳嗽,语气惊恐:“老大会揍死我的。”   郁容失笑,觉得这人的表情真夸张:“怎么会?名字本就是用来被人叫的。”   聂暄摇头再摇头。   郁容遂也不强求,算了,叫什么都是叫,容哥好歹比大嫂好。   “二……”二公子没叫出口,他改口唤,“阳煦兄找我可是有什么事?”   阳煦是聂暄的表字。都快成一家人了,一直“二公子”的叫着,确实生疏了,干脆就照着烛隐兄的叫法来。   聂暄总算想起了正事,说:“今日是暄鲁莽,特此来跟容哥赔罪。”   郁容笑着摇头:“没什么。”   聂暄道:“下回做事,我一定先过脑子想。”   郁容被逗乐了。   聂暄见他笑得开怀,低头琢磨了一会儿,忽道:“我居然忘了赔罪礼,容哥你等等,我去拿南海的特产。”   “不……”用。   没说完,聂暄一溜烟儿地朝院门口跑去了。   说风就是雨。   郁容暗想,看来这人,近来身体调理得不错,行动很敏捷麽!   摇了摇头,他收拾着茶具,侧首看了看天色,稍微计算了一下时辰,遂回小厨房,着手给聂昕之做醒酒汤了。   葛花专治醉酒,光用这一样煎汤,效果就很好了。   考虑到兄长鲜少沾酒,酒精对肝脏不好,便加了些莲花,清心解热毒。   都是干花,研碎成极细的粉末,放在瓷盂里即可,等聂昕之醒了,再取沸水调和,让其服用,便能散酒去邪。   “容哥!”难得,聂暄的声音是少许的活力,“喏,这是我去南海带回的土产,咳咳……以此作赔礼。”   郁容瞪圆了一双桃花眼——   没看错吧,比基尼?   这真是南海土产? 第146章   其实在看到聂暄献宝的土产时, 郁容的第一反应是女士内衣,布料极少的那种。   定睛一看, 小小的两块布料, 宝气皎皎、灿烂如银。   随着聂暄翻动的动作,如水流泻的澹澹清辉,奇巧变幻, 成了澄澄的金光……煞是好看。   这样的“衣物”如何作内衣穿,联想其来自南海,郁容理所当然地当成了比基尼。   转而觉得不可能。   真要是女士穿的那啥,聂暄能这样大喇喇地拿在手上?   就听,聂暄语气微带惊叹:“此乃天精宝珍衣, 是用南海特有的一种水晶砂与珍珠所制而成。当地的官绅,俱数穿这宝衣度暑。”   郁容囧了。   原来这小小的几片“布料”, 是给男人穿的吗?   想象一下雄壮魁梧的汉子, 穿上这花里胡哨的“比基尼”……画面太美,他绝对绝对不想看。   聂暄热切与他分享着这“天精宝珍衣”的穿法,拿着类似女士胸衣的那一件,说:“此为裹发之用。”   郁容:“……”   这玩意儿套在头上, 感觉也忒诡异了。   随即,聂暄介绍起了配套的另一件、形似内裤的“宝衣”。   如郁容所想, 这玩意儿还真是当内裤穿的。   其款式跟现代普遍穿的三角形不完全一样, 这一件“宝衣”其实是两块巴掌大的小“布料”,用一根细绳索串连起来的。   穿的时候,直接以绳索系在下身, 遮挡前后,裆下……其实是镂空的。   照聂暄的说法,南海天热,总穿布衣长裤,让人有些受不住。   平白百姓倒还好,一身短打,在穿着方面随意得很,热极了光着膀子也是见怪不怪。   诸如官员、豪富等,有身份有地位的,对着装打扮无法不讲究。   看这“宝衣”材质,堪称各种高大。   譬如比粟米籽都小的袖珍小珍珠,独特而罕见,唤作“天精”;   或是同样珍贵,价格媲美金银的水晶砂,单看某一粒子,就是普普通通的半透明白砂,可一旦受光照射,即见华彩流溢,金银交辉,美丽至极。   二者织就的宝衣,自是瑰丽华贵,珍奇无匹。   宝衣紧贴着皮肤,是丝丝绕绕的沁凉,隐有润温感。暑热之天穿上它,特别凉快。   郁容瞥着那“比基尼”,那些个官绅真真是奇思妙想。   尽管确实够“讲究”。   但……   全身上下,只穿这么一件漏裆的小内裤,跟裸奔无异了,就算不用上什么天精或水晶砂的,只是普通的布料,也照样凉快罢?   这时,聂暄拿起放置在一边的布匹。   布匹是叠起的,小小的一块,随着青年手腕一抖,便陡是一件莹白长衣,光润透亮。   郁容惊讶地张大双目。   这……   聂暄咳嗽了几声,继续“献宝”,说明:“这是南海独有的鲛衣。鲛衣薄似蝉翼,穿于身,疏凉如衣流水。美中不足的是,太过透通,隔纱可见皮肉,到底有碍观瞻。织匠遂取天精与水晶砂织就了天精宝珍衣,衬于内里,再穿鲛衣,便可出行于外。”   郁容哑然。   好罢,是他想左了,这个时代的男性到底没“豪放”到穿着珠光闪闪的比基尼上大街。然而……   当他好奇地拿起“鲛衣”,翻看了一通后,顿时一言难尽。   一方面,这鲛衣做工精巧之极,堪称名副其实的,似若鲛人以海水织成的“鲛纱”之衣。   说其薄如蝉翼,毫无虚夸,手感润滑而清凉,可以想象,大暑天的,穿这衣服有多舒爽;   另一方面,所谓鲛衣,真的太透明了。   这让郁容不由得想起了,当年在历史书上看到的一则故事,说某天朝官员穿了好几层衣服,仍能看得到胸口的痣什么的。   看书时只知感慨古人厉害,如今眼见为实,惊奇之余,便觉几分微妙。   就算里头穿着比基尼……哦,不对,是“天精宝珍衣”,外头只穿一件鲛衣,还是能看到衣服下的裸身,感觉也就比裸奔好那么一丢丢。   想象一下,那些有身份、有地位的官员或豪富,穿着这般搭配的一身,互相串个门,或者在公府里议论正事……是不是顺带比一比大家内裤的款式,或者什么大小的,咳!   场面太辣眼了,不忍直视。   好一通脑补,直将自己雷得销魂。   郁容默默敛起跑马的思绪,放下手中的鲛衣,对聂暄微微笑:“多谢二……阳煦兄的美意,只是这宝衣珍贵,不敢愧受。”   聂暄满不在意地摆摆手。   “没什么,容哥就收下罢,这鲛衣和天精宝珍衣我带了一大箱子,够几十人穿的。不过箱子送家里去了,咳咳,我就带了十套,都是崭新没穿过的。   “容哥不如亲自再挑个几件?”   说着,聂暄做了个古怪的表情,语带促狭,压低嗓门:“容哥若不喜欢穿这类衣服,不如挑好了给老大穿?”   郁容狂汗。   聂暄叹道:“老大总是一丝不苟的,便是暑天在家里,衣服也裹得一层一层,闺阁小姐都没他穿得多,就不怕热中暑吗?咳咳,我挺想看看,老大穿鲛衣,搭着天精宝珍衣的样子。”   郁容忍不住脑洞大开,想象着聂昕之穿着透明鲛衣,里头只有一件闪瞎人眼的小裤裤……   “咳咳咳!”   看到年轻大夫咳嗽不已,聂暄不由关心地问出声:“还好吗容哥?”   郁容平复着被“吓”得节律不稳的心跳,摇了摇头:“没甚么。”   聂暄放下心,遂是话锋一转,拉回了跑偏的话题,表情略微正经:“就请容哥收下这份‘赔礼’罢,”下一瞬,脸上带出一点儿心虚,“也好替我在老大跟前美言几句,省得他怪责我,罚我抄经书。”   总算说到了关键所在。   郁容失笑:“好罢,我便受了阳煦兄的礼。”   也免得这人心里不安。   尽管吧,这“礼”也忒奇离古怪了。但,只要一想到聂暄是姓聂的,就觉得这一切都是那么的理所当然,哪怕他是真的拿比基尼当礼物送,也不值得大惊小怪。   郁容如此囧囧地想着。   当然了,就算收下这奇葩的“天精宝珍衣”与鲛衣,他也是不可能穿上身的。   珍珠和砂子摩擦着下面,不嫌硌得慌麽!   不过,想到“天精”与南海水晶砂的大名,不由起了研究之心。   郁容在风俗志上看到过有关二者的描述,早先便有几分好奇,如今有实物在眼前,难免就想琢磨琢磨。   “天精”是珍珠的一种,入药想是没问题;   水晶砂乃旻朝独有的矿物,不知可有什么特殊功能,譬如作药用等等。   其实就算真有什么药用价值,因着珍贵,怕也不能普遍作入药用,实用性不足。   该研究的还是得研究,这是态度问题。   好歹是人家的“礼物”,郁容忍着想拆了宝衣的冲动,总算没犯手贱,只拿着裹头发的那件,眼睛凑近,细细观察着水晶砂的形态。   一不留神,注意到这玩意儿的形状,着实太像女士的内上衣。   郁容默了默。   想象自己将它拿在手里翻看的画面,特别猥琐的样子,顿时觉得烫手。   便在这时,隐约听到些许动静,好像自卧房那头传出的。   赶紧将一套两件的宝衣收拾收拾,再将鲛衣叠得整齐,郁容想了想,带上这两件“衣服”,起身去了卧房。   尚没走到门口,与男人直面相迎。   见醉酒的家伙醒了,年轻大夫下意识地扬起笑:“兄……”   “长”字没出口,就被人“捉”住禁锢了。   郁容愣了愣,感觉到蹭在颈脖间的脑袋,发丝擦在皮肤上,几许毛糙,惹得人心里痒痒的,想笑。   “怎么了?”他放柔语调,低问。   许是压着嗓子,聂昕之瓮声瓮气道:“容儿跑了。”   郁容听罢,忍俊不禁:“兄长可是睡迷糊了?”   聂昕之没回答,反问道:“容儿适才在作甚?”   郁容温声说:“在给你准备解酒汤,兄长松手,我……”   聂昕之截断了他的话语,自顾自地说着:“仿佛听到容儿跟别的男人在说话。”   郁容有片刻的无语。   什么别的男人,这话说的,好像自己跟人私会一般,再说,这“别的男人”可是这家伙的胞弟。   但瞧着这男人明显“不正常”,约莫是酒意未消吧,便也不跟他较真。   郁容好声好气地解释:“是阳煦兄,他说要给我赔罪,还准备了礼物……”   又没说完。聂昕之疑惑出声:“礼物?”   “喏,我手上拿的这个,据说是南海土产,天精宝珍衣,还有鲛衣。”   郁容正在说着,就见聂昕之稍微拉开距离,拿过他手里的东西,随意一观,便……   像丢垃圾一般,咻的——扔了老远。   郁容:“……”   聂昕之语气淡然,特别有理:“破烂流丢的,何如当得起‘宝珍’?”   郁容黑线:“不管是不是宝珍,那是阳煦兄的礼物。”说着想推开男人,“松开,我得捡回来。”   聂昕之将人抱得更紧了,嗓音沉静:“容儿想要甚么,我尽数取来,何需留那等破烂。”   郁容哭笑不得:“不是我想要什么,关键那是人家的心意。”   聂昕之便没再“闹”了,不等对方迈开步,主动跑去将被他扔掉的衣服捡回。   郁容欣慰一笑。   尽管兄长偶尔犯熊,好在他有一大优点,就是听得进自己的唠叨,有“错”也及时改。   想到这男人年少时遭遇的痛苦,他便不由心生怜惜,想对其更包容、更温柔一些。   回到卧房,郁容柔声道:“我去煮些沸水,给兄长调碗解酒汤。”   聂昕之唤着他。   郁容疑惑地顿足。   聂昕之拿起天精宝珍衣,形似女式上衣、实则作头罩的那件,道:“穿戴麽?”   郁容:“……”   才不承认,有一瞬想歪了。   遂发现,聂昕之只是在问他要不要拿那玩意儿束发。   郁容轻咳了声:诶,自打开了荤,有时候思想就污得厉害。   便是正色,他摇头说:“太花哨了,我没打算穿戴这套宝衣。”   聂昕之静默,垂下了眉目。   郁容奇怪地看向他,这家伙几分钟前还说什么破烂流丢的,将衣服给扔了,怎么突然改变了态度。   有问题就直说,与他家兄长无需忌讳。   郁容便又开口了:“兄长在想什么?”   不知为什么,莫名觉得背后发寒。   聂昕之保持着有问必答的好风度,说:“所谓宝衣,虽名不副实,不足以称宝珍,细观之下,却有几许意趣。”   郁容附和点头,没太在意对方说甚么,想着,兄长怕是醉意郁于头脑,言行有些不同于寻常。   只听,男人表示:“容儿衣其于身,必是风姿别具。”   郁容怔了怔,循着男人的视线,向下,落在了鲛衣与宝衣下衣上,瞬时明白了这家伙的意思。   感情不是他的想法污。   这家伙其实真想看他穿……透明装搭配“小裤裤”吗?   郁容默了,少刻,忽是轻笑了。   他折回,走到男人跟前,十分豪迈的,直接跨坐在对方的腿上。   聂昕之及时地伸手环着人,好让其坐得稳当点。   略回忆了一下当年看过的情爱类影视剧,郁容凑在男人的耳畔,低低地、柔缓地唤了声:“兄长……”   聂昕之面色不改,一双黑幽幽的眸子,则仿佛越发地深沉了。   觉察到腰身上的大掌不安分了,郁容忽地挣开了男人的束缚,站起身与对方拉开距离,笑容温软:“你再歇息会,我去小厨房。”   聂昕之默默地盯着他看。   郁容略心虚,遂想起之前自己“心火焚身”的经历,当即便理直气壮了,复又招呼了一声,转身离开了房间。   独自走在檐廊上,回想着适才的一幕,他不由得偷笑了。   一股得意感油然而生,郁容轻哼了声:真当他是面团捏的,没一点儿脾气吗!   所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兄长撩了不负责的事干过不止一回两回了,居然还想让他穿情趣装……报复这一下下,算不得什么吧?   反正也没怎么“玩大”——毕竟武力值的差距在,怕玩脱了就没法脱开身——算是小小地撩拨了一把。   大概、兴许,点燃了那家伙的心火了?   揣测一下聂昕之适才的心情,郁容就乐了。   乐着乐着,人便到了小厨房门口。   郁容忽地觉察到一丝异样,尚来不及警惕,便是脚底一空。   熟悉的,眼晕头眩。   伴着一阵失重,他感觉到耳畔清风微急。   定了定神,郁容确定自己被人“绑架”了……   有些懵。这算不算,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被绑架到卧房的郁容,忍不住腹诽了起来——   兄长也太小气吧啦了吧?   不就是在他身上点了把火麽!   至于这么斤斤计较吗! 第147章   玩闹完了, 心思重归于正事。   由“认亲”引发的户籍身份问题须得解决,郁容……只能靠着聂昕之帮忙了。   既是伴侣嘛, 互帮互助, 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至于其他的人与事,那个杜离也好,苏家也罢, 都无需他费神。   费了也白费。   郁容有自知之明。   反正有架海擎天的兄长在,他安心做好这提针执刀的大夫就够了。   抛开顾虑,郁容将主要心神与精力放在自己的本职工作上。   给周昉祯复查了身体,再将所需的滋阴壮阳大补丹,全数制备好了交付给对方;   也没有忘记, 那登门“认亲”的刘根生,提到的他家孙儿病重一事。   不提“认亲”这一事背后隐藏的恶意, 单说刘根生父子, 不过是遭人利用,其情可恕;再思及起主要动机,是孙子病重,求医无门, 其心可怜。   待得郎卫质审完了,确定刘氏父子确实没别的问题, 郁容便叫来了二人, 表示愿意给他们家的小孩看病。   确定郁容真的不是自家侄子,本已绝望的刘根生及其子,激动得险些没哭了出来。   遂见到了只有小名、叫小宝的小孩儿, 其面色萎黄、肌体羸瘦,露在衣服外的皮肤上疥疮痈肿十分显眼,只凭肉眼,望诊这一番,郁容心中便有了数,可能是乳食不当或者寄生虫感染,导致小儿代谢异常,进而形成疳证。   能这么肯定,也是因为在物质水平与医疗条件皆有限的时代,疳证与痘证、惊风、痧证,是儿科最常见的几大要证恶候。   疳者,营养不良。考虑到刘根生一家的生活环境,郁容对这小孩的病源、病机等推断了个七七八八。   具体问题当然还得仔细辩证。这叫小宝的孩子,明显不单纯是简单的营养不良。   “容哥,他是不是跟你长得挺像?”   闲极无聊的聂暄,跑来看郁容治病,自发帮忙递个小物件什么的。他打量了一番小孩的面貌,压低着嗓音,凑在年轻大夫耳畔低语。   郁容微顿,也跟着端详小病人的长相。   或可能是不怎么经常照镜子,他没太在意这小孩与自己有多少相像的问题。   此时细观,五官轮廓什么的确实有种熟悉感。   难怪聂暄之前会误认。   郁容想到聂昕之精心为自己补苴“身世”一事。   从这刘根生爷孙三代的相貌看,成为他“生父”的那个郁大宝,想必在外形上真的与自己相似之极,或者应该说,自己长得像已故之人。   稍有些许感慨,倒没什么特别的想法,这世间巧合的人与事从来都不少。   郁容没跟聂暄闲话,敛起多余的想法,认真给小孩儿看起病。   观其整体状态,再望舌头与指纹,遂问起站在下方、神态间尽是小心的刘根生,关于小病人的详细情况,遂是切脉,再行按压等多种诊断手法。   郁容不自觉地凝眉,看向刘根生,说:“小宝饮食不当,腹内又有蛔虫作祟,以至泄泻不止,病情有些严重。”   按照当前的医疗状况,其实是很严重了。   饮食的问题,引发营养不良只是一个方面,小孩泄泻频度,约莫一初时没受重视,损阴于内,乃至耗伤津液,及阳脱于外,久而久之,便形成了“虚脱”证,是为气血严重耗损。   小宝的情况再拖延下去,亡阴亡阳,重者昏迷,乃至生命都有危险。   好在不是没有救治的办法,针对脱证予以急救,挽阴救逆、回阳固脱,对如何治好小孩,郁容心里有数,嘴上没说得特别仔细,免得吓坏了刘氏父子。   便是如此,刘根生听了,仍紧张不已:“这、这可咋办?”   郁容道:“我先给施个针,回头给开几个方子,”思及这家子的现实情况,直说,“这儿有现成的药材,等等我配上了几服药,你们拿去煎汤。”语气放缓,微带叹息,“小宝之病虽有几分严重,并非不可解,问题的根源却在于饮食上,日后……”   顿了顿,有些不知怎么说。   小宝的急症就算治好了,之后需得精心调理,才能慢慢变得健壮。   可刘根生一家是罪奴,生活环境与物质水平严重受限,条件就那样,一家子的温饱都成问题,哪能讲究太多?否则能给小孩吃好的,又如何舍不得,何至于因着饮食不当,导致疳证,进而并发多种疾病。   事实上小宝的情况并非个例,这个时代小儿夭折多,自不是没有原因的。   按捺下种种想法,郁容斟酌了一下,道:“饮食问题,等将小宝治好了,我再细细与你们说。”   人参什么的贫苦人家吃不起,好在不是灾荒年,山间野地里有许多野菜,若非常见的那几种,许多人都不会吃。如能合理用于食疗,配合点如龙胆草这类常见的野生药草,等刘氏父子回去官窑,或也能应付小宝后续的调理问题。   刘根生父子满口皆是感激。   郁容微摇摇头,不再耽误时间,忙活了起来,为给小宝施针作起准备,毕竟是才几岁大的小孩儿,有时候难免会闹腾。   也是考虑到小孩年龄小,便以短毫针刺耳穴。   一方面针扎在耳朵,病人看不到,感觉就没那么“可怕”;另一方面短毫针针细体微,不伤正气,适宜给小儿扎针。   取耳穴下屏尖、心、肺等,短毫针轻刺其上,留针半个时辰以上。   脱证属危急重症,针刺是为急救之法,可以回阳固脱。   给小孩儿扎针之后,郁容取出笔墨等写起了方子,刘氏父子不识字,他们看不懂方子,不过本也不是写给这二人的。   作为医者,每每救治一个病人,需得记录医案,郁容习惯性地留存自己开过的所有药方。   等过了半个时辰,郁容便拿着自己写的方子,去临时制药房,取制药剩余的药材,生脉散合参附汤,人参补元气、附子逆阳固脱,麦冬、白芍等益气养阴。   郁容分别只抓了一剂的药。   峻猛之药不宜多服,尤其是参附汤乃救急之用,一旦小孩的情况有所好转,当即换用性效温和的药。   再则,小宝的疳证亦有肠积蛔虫之故,山道年蒿这儿没有,便直接取用储物格里尚余存的使君子。   且,使君子走的是脾胃二经,除了杀虫,也有健脾消积,治疗泻痢的功效,最适宜小宝的情况。   不过,小孩儿现在的身体虚极,救阴逆阳是最急,“打虫”一事可等两剂汤药喝了,元气回转了再开始。   治病治彻底。   郁容想到了小宝身上的疥疮痈肿,不由得盘算起该用哪些药膏,效果好、药性却温和一点的,毕竟小孩不同于大人,是为稚阴稚阳之体,用药讲究轻灵,药量不宜过大。   嘎吱,嘎吱。   郁容回神,就听到像老鼠窸窸窣窣吃东西的声音,不经意地循声看去,只见聂暄拿起一颗使君子当零嘴吃,顿时黑线了。   这家伙,胆子也忒大了,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吗,随手拿着就吃!   聂暄看到郁容无语的样子,猜出了他的想法,解释了一句:“我知道这叫索子果的,在岭南有食铺炒这种干果子仁,售给过路客人吃。我曾尝过几颗,挺喜欢这果子的味儿,不承想生吃也别具风味。”   郁容默了,遂是摇头:“拿使君子当小食卖,若非无知,就是昧着良心赚黑心钱的不良商家。”说着,拿起木盖,盖在放了好几十枚使君子的瓷盂上,说明,“此物有小毒,食用不当,小心中毒。”   聂暄吃惊:“不会吧?”   嘴上这么说,本能却相信了对方的说法,吓得他赶紧端起热茶就想喝一口“洗洗”胃。   郁容下意识地伸手,嘴上同时出声阻止:“千万别喝,使君子忌热茶。”   使君子毒性不大,成人便是生吃个一两颗,一般也无大碍——当然肚子里有虫的例外,估计会腹痛跑茅厕了——却是忌用热茶,否则就可能出现晕眩、呃逆,乃至呕吐等不良反应。   聂暄闻言,手上一抖,本又是咳证在身,一个着急,就连咳了好几声,茶盏端不稳,汤水遂洒了出来,好巧不巧地溅落到了郁容的手腕上。   郁容没在意。   聂暄却是惊了一把,手忙脚乱地放下茶盏,执起大袖,虚握着年轻大夫的手,便要给他擦拭:“咳咳,真是对不住啊容哥,这茶刚倒的,可是烫着了?”   郁容好笑着摇头。   这家伙,毛手毛脚、一惊一乍的,跟兄长还真是两个极端。   聂暄叹了声:“要是被老大看到了,肯定不打死我。”   郁容失笑,顺势抽回手:“麻烦阳煦兄了,”口中转而说着,“兄长哪里……”   “你们在作甚?”   低沉的男声不辩喜怒。   聂暄咳嗽了几声,虚弱地喊:“老大。”   郁容没多想,听到了问题,便笑着跟聂昕之说:“没什么,茶汤洒了,阳煦兄好心替我擦了手。”   聂暄当即低呼:“容哥……”   郁容疑惑地侧首看过去,病弱的青年一脸绝望的表情——好罢,“绝望”的说法过于夸张了,反正是有些一言难尽的样子。   聂昕之这时出声了:“聂暄,出来。”   聂暄不情不愿地挪开了脚步。   郁容眨了眨眼,无意识地端起自己的茶杯,揭开盖子低头喝了一口。   清淡微苦的莲心茶滑入腹中。   便闻,院子里传出一声“惨叫”。   “吾命休矣,容哥快救救我。”   郁容吓了一跳,当是出了什么事,忙搁下了茶水,起身跑出了房间。   聂暄围着院子窜上蹿下地乱跑,身法挺灵巧,倒是一点儿看不出身子骨差。   他一边躲着追打之人,一边口呼着救命。   “追打之人”聂昕之没有像猴儿似地跑,许是练过什么精妙的步法,看着闲庭漫步,眨眼之间就追上了没头苍蝇似地乱窜着的胞弟,只见其手臂微动……   聂暄便是一阵嗷嗷痛叫。   郁容有一瞬的迷茫,遂定睛细看,原来聂昕之手里拿着一根……竹丝条?   这……   蓦然让人忆起了遥远的画面,在老家农村,很多家长教育孩子时,经常上手就是一顿“竹丝炒肉”。   总算意识到眼前上演的是哪一出戏了。   郁容默默无语,突然有些许的心累。   看那兄弟俩的互动,一点儿没觉得像是大家长在教育小孩子。脑子里只有一句话——   智障少年欢乐多!   郁容不由得长舒了一口气。   为啥自己有一股冲动,想也拿个竹丝条或者其他什么的,给那两个一人一顿“竹丝炒肉”! 第148章   面无表情地观看着眼前鸡飞狗跳的场景, 郁容默默做着心理建设。   暴躁不好,不好。   摇头, 脚下一转, 也没回房间了,顺着檐廊,他往院外走去。   有时间看某对神经病兄弟发癫, 不如再去看他的病人罢!   汤药交给一名郎卫帮着煎,算时间火候应是够了。   峻猛之剂,郁容得看着小病人服食才好放心。   尽管是亲自所抓的药材,他对自己在剂量上的把握还是挺自信的,但小儿用药, 再如何慎重也不为过。   等小宝服了汤药,确定没什么意外情况, 郁容马不停蹄地赶去了周昉祯歇脚的客店。   决定于旵城落脚暂歇几日时, 他曾邀请过这位友人一起住的,可惜遭到了婉拒。   不过周昉祯也没坚持不接受帮助,囊中实在羞涩,直接就开了口, 要借些银钱。   郁容大方得很,从聂昕之的口袋里掏了一锭银子借给了他。   忆起“云梦仙子”一事, 他不由得暗暗在想, 周兄大概是觉得丢脸,至少是不好意思,所以一个人跑客店住了吧?   想想确实困窘。   郁容便也没强求。   周兄一个人待着, 冷静冷静也好,反正银钱充足,食宿不成问题,只要不会一时想不开,做出什么冲动的事来,无需别人瞎操心。   即便是朋友,也不好过分插手对方的私事,对方一旦若有急需,能及时施以援手就可以了。   不承想,到了客店,尚未见到周兄,就遇到了求医之人。   “我家夫人动了胎气,求大夫救救她。”   是个小厮,神色特别着急的样子。   郁容下意识地想问病人的情况,忽而反应过来,自己好像还没名气大到走在路上所有人认得吧?   经历过乱七八糟的种种,尤其适才不久遇到的“认亲”之事,再怎么傻白甜的性格,也难免变得多疑,一瞬间便警惕了起来,脑洞随之大开,全是阴谋论。   下一刻小厮的说法略微打消了他的怀疑。   原来“夫人”就借宿在的客人。   因着周昉祯住在这儿,郁容没少来这家客店,掌柜与跑堂,甚至几名久住的客人,皆知晓他是大夫。   如此,有人需要看大夫的,得到店家提点,倒也正常。   有人拦路求医,就算心存疑虑,郁容作为一名医者,不可能袖手不管。   该提防的提防,好歹有身手了得的郎卫跟着做保镖呢。   给病人看诊则是第一要务,尤其对方是孕妇,如果真的动了胎气,情况危急的,有生命之险也说不准。   便跟着小厮,去了客店后院,靠西侧是专供“贵客”的上等客房。   到了地方,除了“夫人”,几名小厮守在门外,屋里两个女使伺候在床边,还有一名看着特焦急的白胖微须的中年男人——外形与谢东官几许相像,气质却多了一种“油腻腻”的意味。   “你这个大夫是怎么当的,磨磨蹭蹭,我儿子万一出了事,你担得起来吗?”男人见到郁容劈头盖脸就是一通指责。   郁容:“……”   哪来的奇葩?   不等他出声辩言,忠心耿耿保护他的郎卫厉声呵斥:“放肆,公子岂是你等侮骂的?”   男人被梗了一下,到底气势弱了,嘟囔了一句:“还不是你们来得太慢……”   这时,半落的床幔后,一道轻柔的嗓音低低地响起:“官人,”带着隐忍,几许的楚楚可怜,“妾觉得难受得很……”   男人像是被提醒了,总算收起了所有脾气,语气透着颐指气使:“快给她看看。”   郁容懒得搭理这货色,若非足够敬业,怕早掉头就走了。   直接走近床,他温声出言:“夫人哪里不适,可否告知在下?”   “夫人”好像挺痛苦的,语气却是温温和和的,极有礼貌:“适才官人只是着急了,说话有些冲,冒犯了大夫,还请莫要见怪。”   被说的男人喊道:“夫人。”   郁容不想在繁琐之事上纠结,摇了摇头,直道:“病情不宜耽搁,夫人若是不介意,容在下先给切个脉如何?”   “夫人”这回没应声,似是迟疑。   她的丈夫在一旁像只苍蝇似的,略烦人:“切就快切。”   仍旧没理会他,郁容耐心等着,少刻,床上的女子像是下定决心,一只手探出了帐幔,锦绣衣袖口隐约露出一小截莹白如玉的手腕。   年轻大夫取了薄纱,隔着一层布帕,给女患者脉诊。   “怎么样,没问题吧?”   忽略耳边嗡嗡,郁容眉目微凝,神色渐渐严肃。   胖子也不是不懂察言观色,见状,急得左右来回踱步,半晌见他没反应,憋不住了:“能不能快点?”紧张得叨叨个不停,“我儿子肯定没事!”   郁容松开给病人切脉的手,抬目看了胖子一眼:“尊夫人并无大恙。”   胖子喜形于色,遂是神色一滞,意识到这位年轻大夫的说法略有微妙,便是瞪大眼:“那我儿子呢?”   儿子什么的……   郁容瞥向床幔之后,看不清面容的“夫人”,犹豫了一下,到底委婉地说:“这位……夫人,原就未曾有孕。”   胖子一愣,下意识地叫道:“怎么可能!”   郁容没吱声,默默地收拾着自己的心绪。   反应了好一会儿的男人,怒色冲到他跟前,被郎卫及时挡着,他叫嚣道:“哪里来的庸医,敢在老子跟前胡说八道!”   郁容神色淡淡,目光投向床上:“我有没有胡说八道,这位何不亲自问一问尊夫人?”   胖子瞪着眼。   郁容替他问了,语气平静,轻问:“夫人你真的有喜在身吗?”   真有喜才见鬼了。   就问,一名男性如何怀孕的?   ——没错,经由郁容反复确认,床上那位据说动了胎气的“夫人”,是男性。 第149章   正常情况下, 男女的脉象是有不小的区别,正所谓男子以阳为主, 女子则阴有余。   大夫在给病患切脉时, 主要是取寸口脉诊断的。   而寸口分寸、关、尺三部。   寸阳尺阴,故而男性常尺脉弱、寸脉盛;女性则相反,是为尺盛寸微。   同时, 脉分左右,譬如左寸主心、右寸候肺,左脉主表,右脉主里,等等, 大夫脉诊,需对左右手都进行切脉。   左为阳之用, 右是阴之用, 左血右气,便有了“左大顺男、右大顺女”之说法。   说起来,床上这位“夫人”的脉象确实有几分奇异,不在“正常情况”下。   其两尺之脉, 盛于寸,是为“女脉”。   再则, 其脉圆滑, 如盘中走珠,就是所谓的“滑脉”了。   这样的脉象,在其面目被遮挡着看不清, 只能看到一双手的情况下,在提前告知对方是“夫人”,甚至已怀孕的情况下,大夫会误诊几乎是理所当然的事了。   毕竟男女在脉象上有异,非是经络有别,阴阳及其盛衰不同罢了。   而辩证讲究望闻问切,哪一方面信息有误,皆有可能影响到大夫对病情的正确判断。   郁容一开始也被迷惑了,甚者没在第一时间发觉到“夫人”的真实性别,只是参照对方动胎气的说法,又问了“夫人”的感受,再三辨别,发觉跟脉象表现得不一致。   遂起了疑惑之心。   然后注意到“夫人”的手,纤纤十指、莹白如玉,十分漂亮,却……直观让郁容觉得那是一双属于男人的手。   ——谁让他在穿越前,有个“女装大佬”的二表哥,被戏耍了几回后,练就了一双通过观看手部特征、分辨是男是女的“火眼金睛”。   这些年,遭遇各种奇葩的人与事,郁容的心理素质是越来越强悍了,一旦心生怀疑,当即转换了思维,仔细又仔细,终是确定夫人就是男的。   既然是男的,为什么会是“女脉”?   显而易见。   因其身有不足,或是先天不足,或是有恙在身,导致阴阳失和,故而出现“阴盛阳衰”的特征,用现代的说法,就是有可能其雌性激素过高了。   至于滑脉的问题,也很好解释。   滑脉既主妊娠,也主痰食、实热等证,更甚,健康的青壮年人,营卫充实,也会显现脉滑冲和之象。   “夫人”既是男性,阴强阳微,必是病体,脉象滑利,约莫是有食滞或者实热之证。   虽然弄不懂,胖子如何没发现他的枕边人是男的,但毋庸置疑,那位“夫人”自己肯定不会不知道自己的性别。   还动胎气……瞎扯淡吧!   郁容虽偶尔好管闲事,但眼前这对……夫妻,不过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在不清楚到底有什么隐情的情况下,他不会贸贸然在众人前揭穿“夫人”的身份。   但作为大夫,他又无法做到在病症问题上信口雌黄。   便选择直言“夫人”没怀孕,同时没有当着其“丈夫”的面,说明真实性别。   面对胖子的质疑,郁容选择将问题丢回“夫人”。   “夫人”一时没有搭话。   胖子在一愣神后,抢先开口:“胡说什么,你没见她刚刚又吐又呕,痛得差点岔了气都!”   郁容扬了扬眉,云淡风轻地表示:“那便是吃错了东西,食积于胃中才……”   这时,床上的“夫人”忽是低声啜泣了。   胖子听到了,顿时横眉怒目:“赶紧别误事了,来人,给我把这个庸医赶出去!”   郁容唤道:“等等。”   “滚滚滚滚!”   郁容当然没急着滚了,有忠犬郎卫护身,想拉扯推搡他出门的小厮们,都被驱逐到一边,一时之间不敢靠近。   帐幔后,“夫人”的哭声渐渐明显了。   胖子气得呀,又粗又短的手指,指着郁容:“你想做什么?”   郁容眨了眨眼,摇头:“没想作甚,只是我给这位‘夫人’看了诊,诊费还没收。”   胖子怒火中烧,气得肉墩墩的身躯发着颤:“庸医!庸医!”   然而没办法。   护着郁容的郎卫鹰扬虎视,看着就特别盛气凌人的样子。   胖子大概担心着还在他“夫人”肚中的儿子,急着想重新请个大夫,便迫不及待地要赶人走,无奈之下,顺手丢了一块碎银,被身手灵活的郎卫灵巧地接个正着。   “拿了钱就可以滚了吧?”   郁容瞥了眼碎银的分量,笑了笑:“给多了。”不等胖子反应,他借着宽袖的掩饰,自储物格里取出一个药瓶,“此为保和丸,应能解‘夫人’的不适,每服八丸,一日早中晚三次。”   也是巧合,当初在研究浓缩丸的制备手法时,试验制备了几瓶保和丸,效果相当良好,随手丢在储物格里,以备不时之需,如今正好派上用场,也省得他再“找钱”给对方了。   胖子嗤了一声,既是笃信“夫人”有孕在身,自然就不相信郁容的说法,更别提他给的药了。   郁容没在意。   反正他尽到了自己的职责,同时获得应有的报酬,这里既不欢迎他,自然也不打算留下讨人嫌了。   将药瓶子给了看门的小厮,便领着郎卫离开。   不过……   想到那位男扮女装的“夫人”,既作伪装,又行欺瞒,想必是有什么图谋。   郁容略有不放心,转头就跟保护他的郎卫提了一嘴。   这种事没遇到就算了,正好被他撞上,当然不希望,因为自己的冷眼旁观,结果出了什么祸事,酿成悲剧,届时再各种后悔,却是来不及了。   尽管那胖子态度恶劣,给他观感不好,但在此事上到底也是无辜……设想一下,万一那“夫人”是图财害命的呢?   郁容没法装作不知,刚才没揭穿那“夫人”身份,不过是怕误伤了人。   郎卫明白其意,郑重其事地颔首:“小郁大夫且安心,我等会查明真相的。”   郁容有些不好意思。   这些郎卫被他支使来、支使去的,感觉太大材小用了。不过,若是回头跟兄长提及,兄长肯定还是会下令让手底下人查的,以其对自己的看重,一点儿小事往往搞得隆重得很,反倒可能会多费一通周折。   想着,他又提醒了声:“莫要惊动了那人。”   一方面若是鬼蜮之徒,也免打草惊蛇,另一方面,也是防止误伤无辜人,毕竟内宅之事挺复杂的。   郎卫道:“我等省得。”   郁容遂没再多嘴,在调查人事方面,这些郎卫可是专家级别的高手。   “小郁大夫。”   忽闻熟悉的称唤,郁容循声抬目,下意识地扬起笑:“好巧啊,周兄,你这是才从外面回来?”   周昉祯也是勾着嘴:“去郊外踏青了。”   郁容微讶,暗想,周兄也忒心大,还敢去郊外踏青,大夏天的不热麽……转而心情一松,总归是这人没像前些天一样,闷在客店不爱出门,真让人担心别是打击过了头。   周昉祯又道:“今日登高,浑身元气倍足,那大补丹果真奇妙无穷。”   郁容见他兴头有些高的样子,也被感染了一丝活力,笑道:“要不怎能叫大补丹,名副其实嘛。”   周昉祯闻言点了点头:“小郁大夫说得在理。”   郁容眉眼弯弯,遂是语气一转,直接道:“回你的房间,我再给你施一次针,往后吃着大补丹就够了,等我给你的那些药吃完了,到时候我再给你复诊。”   周昉祯听罢,跟着附和。   遂去了客房,便是例行的一套,脉诊、问答,复查之后再行施针。   完了两人随意闲叙了几句,郁容看天色不早了,起身便要告辞。   “小郁大夫。”周昉祯叫着了他。   郁容看到他欲言又止的姿态,不由温声问:“周兄有何指教,且尽管直说。”   周昉祯看向门口。   郁容疑惑地顺着他的视线看去,除了守门的郎卫什么也没有。   这时,周昉祯忽而压低了嗓门,语气迟疑,像是下了好大的决心,终于问出了口:“你会调欢宜膏吧?”   郁容一脸懵逼:“欢宜膏?”是个什么东西?   周昉祯脸上尴尬,声音便是越发小了,有如蚊吶:“就是男子之间用的。”   郁容瞬间领悟了他的意思:就是,润油膏吗?   顿时感觉有些一言难尽。   周兄突然要与男子用的……莫不是因“云梦仙子”一事打击过度,自此不近女色,改好南风了?   等等。   郁容正色:“周兄,你的身体……”顿了顿,改了口风,“一年之内,不宜元阳再泄。”   周昉祯忙点头:“我晓得,小郁大夫你放心,我就是……问一声。”   郁容默了默。   周昉祯略微撇开脸:“近日结交了一位书生,真真是个慧业才人。”   周兄这个样子,还真是有些“娇羞”啊。   郁容被自己的形容给雷得销魂,便是轻咳一声,说:“润……欢喜膏我确是会调制。”   周昉祯微露喜色。   郁容见了,心领神会,不等对方再开口,道:“日后周兄若有所需,可遣人寻我。”   周昉祯当即拱手感谢。   郁容的心情十分微妙,周兄的恢复能力真是强悍,这才多久,就摆脱了“云梦仙子”的阴影,当然也是好事,不过……   仍旧有种槽多无口的感觉。   别的不提,他这性取向掰得也太快了吧?   忽地想起这个时代,那些风流子弟素来是男女不拘……好吧。郁容话锋一转,问:“周兄可知那书生的来历?”   想到“云梦仙子”之事,难免多嘴了这一句。   防人之心不可无麽!   周昉祯知道他的好意,自不会觉得冒昧,回道:“说起来也不是陌生人,他此前在邹良书院读书,颇有些名气。不过是一直没机会与其结交。”   “原来如此,”郁容笑着说,“希望周兄这回能得偿所愿。”   周昉祯再度露出个“娇羞”的表情。   郁容被雷得不轻,“忍无可忍”之下,干脆与他告辞……反正也没别的事了。   “容儿。”   一踏入院门,郁容就看到迎面走来的男人,不自觉地扬起嘴角:“跟阳煦兄玩够了?”   聂昕之一本正经道:“非是嬉闹,聂暄颇欠教训。”   郁容横了这家伙一眼,当他不知道吗,肯定是看到阳煦兄凑自己太近,犯起了小心眼的毛病,真是……不知说什么好。   “阳煦兄是亲人,你的胞弟。”   聂昕之素来是态度良好,面对他家容儿的“教育”,鲜少辩驳或是还嘴,偶尔还颔首应着是,至于在受完“教育”后,行动上到底做得如何……就不得而知了。   郁容也就是念一下。   三两句能说通的,还叫什么“鼠腹鸡肠”?   “看兄长刚是想出门?”叨叨了几句后,他转移话题问道。   聂昕之答:“接容儿回家。”   郁容闻言失笑:“我又不会跑掉,还有人随身保护,也不怕遇到什么意外的。”   聂昕之回:“给容儿的礼物,业已制成。”   郁容有些不解:“近来好像没什么节日,怎么突然想送礼物?”   聂昕之没回答这个问题,只道:“容儿可要一试?”   试?   听起来是用的东西咯?   想到这男人时常送些出人意表的东西作礼物,郁容默默做起了心理建设,面上露出笑意:“在哪?”   不管如何,兄长是好意,尽量别浇冷水。   聂昕之揽着他的腰。   郁容推了推,对这“牛皮糖”着实无语。   大热天的,挤在一块儿不怕中暑吗?   可惜推不动……算了,随这家伙高兴罢。   似乎,打从知晓这男人的过去后,自己的包容心与忍耐力又增加了不止一倍。   胡思乱想间,郁容便被他家兄长半抱着回了两人的卧房。   “这是……”   叠放整齐的,全是衣服?   聂昕之道:“暑热,便让人为容儿重新裁制了几身薄衫。”   难得正常的礼物啊!   郁容想着,面上带出笑,对男人说了声:“又劳兄长操心了。”   这男人真的是在方方面面,精心为他着想。与之相比,他却是在生活上面,好像对对方关心得还不够……惭愧。   聂昕之淡声道:“容儿何需与我生分。”   郁容笑了笑,也就不客气了。走近前,伸手摸在浅色的衣服上,丝滑润凉的布料堪比聂暄送的鲛衣了,手感好到极致,这样的衣服,大夏天的穿在身上,想是身心都觉舒畅罢?   聂昕之像是知道他的想法,道:“容儿试试?”   不知怎的,男人没什么起伏的语调里,像是隐含着丝丝期待。   郁容也没多心,毕竟对方口称是“礼物”嘛,想看到他早点穿在身上,也是理所当然。   便点了点头,他先拿起一件亵衣——新裁制的衣服,俱是从内到外,成套成套的。   郁容正想着解开身上的衣服换下,忽觉得哪里不对,当即拿着亵衣,走到窗户前,推开窗扇。   明亮的光线下,他能将新衣的所有细节看得清清楚楚。   浅色用上了同色绣纹,做工精美没得说……这不是重点。   郁容拿起衣服迎着光一看——   透亮透亮的,隔着一层不料,他甚者能看得到,屋外树叶随风摇曳的姿态。   不知是什么材质,这布料却是比前些日子聂暄送的鲛纱,更要透明两三分! 第150章   对着窗, 迎着光,拿着透明小亵衣, 郁容静默良久。   直到某个男人沉静的嗓音响起:“容儿。”他问, “怎了?”   郁容瞥着一看就是端人正士的男人。   这家伙,居然还敢问他怎么了。   便忽而轻笑,他转身几步走到对方跟前:“兄长确定希望我穿着这种……家里屋外地走动?”   人家南海的官绅, 身披着鲛衣时,好歹里头有一件“天精宝珍衣”衬底,勉强能遮个羞。这套衣服倒好,连亵衣都是透的,跟没穿有几个区别, 简直有伤风化好吗!   聂昕之神态平静,淡然如常, 竟是颔首以回应。   郁容讶异地瞪大眼, 上上下下打量着他家兄长。   不对劲!   以这家伙的小心眼,恐怕恨不得能将自己关在只有他一个人看得到的地方,寻常自己跟别人多有一些眼神接触,这人就会犯各种说不得的毛病, 这一回竟然这么……大方吗?   ——这样的说法好像哪里怪怪的,但事实上大抵就是如此。   聂昕之仿佛觉察到他的惊疑, 下一刻便出声说明:“亵衣与外穿不同。”   郁容眨了眨眼, 遂是恍悟,便几个大步折回,拿起叠放整齐的外衣, 再到明亮处细观。   原来如此。   只有亵衣是透明的吗?   意味着,自己穿这一身,从内到外是如何景象,除却自己,唯有兄长看得明明白白?   顿时觉得哭笑不得。   郁容不自觉地盯着他家兄长的面庞,看了半晌,左脸写着“威严”,右脸贴着“庄重”,怎么看都是一副特别正经八百的模样,不承想却是如此、如此……难以言喻。   穿个衣服罢了,还耍小心机呢!   郁容只觉一言难尽。   片刻,聂昕之再问:“可要试一试?若不合身,我再着人重新裁制。”   好一个冠冕堂皇的说辞。   郁容睨着他,手上忙活着将新衣重新叠好:“不用,兄长行事素来纤毫无爽,我放心得很。”   聂昕之没作声了。   郁容收拾了一番,侧首看向闷不吭声的男人,胸腔之内倏然汹涌起一股笑意。   尽管这男人面色如常,他莫名就是觉得,对方好似有些怅然沮丧。   大不敬地联想到耷拉着耳朵的狗子——大型的、军警用的那种。   遂是“扑哧”笑出了声,郁容被自己的脑补给逗乐了。   聂昕之闻声,抬目看着他家容儿,黑沉沉的眸子里似若透着些许疑问。   郁容轻步走到他身旁坐下,语调温温柔柔:“劳兄长费神了,精心准备了这些夏衣,我很欢喜,赶明儿就换穿上身如何?”   透明装的亵衣且不提,另外那些件外衣,摸一摸布料质感,想想就知穿在身上别是凉爽,正合度暑之用……不得不说,兄长确实有心了。   聂昕之静静凝视。   郁容笑了笑,继续说着:“不过这亵衣,怕是要辜负兄长的‘美意’,我却是不会穿了。”   就算是贴身穿在内里,别人看不到,就算这衣服料子丝滑冰凉的,夏天穿着忒舒适……羞耻感爆棚,他根本过不了自己的心理关好麽!   所以,还是直言,好让兄长尽快打消不适宜的期待吧!   聂昕之默然,少刻,嘴中应了一声,没多说。   郁容暗自好笑,却丝毫不松口风。   原则问题,哪怕对方是兄长,也绝不能轻易妥协。   ·   新衣轻薄透气,凉而不冰,轻贴着皮肤,阵阵清爽似能沁润腠理,令人心感熨帖。   穿着这样的一身,人便是待在高温燃烧的炉前,好像也能纾解些许的烦热。   再如何热,该做的事不能搁置。   炉上烧着的是珍珠,极是奢侈,如此种矿物类药材,便去药局购买,往往也难买得品质极好的,价格之高昂却是毋庸置疑。   故而,郁容一般都是在自己空暇时,自个儿亲手制备。   想想嗣王府库存那堆如土的珍珠,放着也是放着,不如拿来物尽其用,咳。   珍珠粉的制备,常规办法就是洗净晾干,研末再以水飞,取得细粉。   当然了,粉质越细腻,其药用效果越好。   因此,郁容在制备珍珠粉时,如是时间比较充裕,就喜好多费几道工序,比如先浸水以武火猛烧,再加入一些辅料,文火慢热,等等,以此获取更精细的珠粉。   珍珠粉制好,再从药局购得现成的滑石粉,以薄荷提取薄荷脑,配伍冰片,加龙涎香香精,俱数混匀,阴晾之后过筛,即得冰霜痱子粉。   珍珠解毒生肌、清热息风,滑石粉本就用以治痱子、湿疹等,薄荷脑以及冰片等,消炎止痒什么的,效果无需赘言,龙涎香活血利气,解神昏气闷……   制备而成的痱子粉,真真如其名,敷于皮肤,如触冰霜,清凉爽心,针对痱子,除湿止痒,坚持扑擦,使痱子消解。   只有五味药材,制备工序的繁琐不下于那些丸剂、膏剂,毕竟无论是薄荷脑,或者龙涎香香精,以现有的条件,提取过程十分麻烦。   而,之所以费这么大的心力,弄出甚么冰霜痱子粉,不是郁容突发奇想,当真闲着无事做。   不过是……   聂昕之的脚脖子处起了一些痱子。   不知为何,郁容觉得挺囧的,感觉兄长也忒……接地气了。   其实是这男人有几分“自作自受”。   都什么节气了,居然一直穿着劳什子玄螭靴,尽管这玩意儿是逆鸧卫的“标配”用鞋,可勿论说起来再怎么“高大上”,哪怕用的是极透气的材质,靴子它就是靴子,每日从早捂到晚,能不起痱子吗?   再看看其他郎卫……   好吧,跟聂昕之一个德行,一个个穿得紧紧实实的,看着倒是挺威武霸气的,和着光要风度不顾温度了吗!   郁容无语之下,不免有些小心疼,唯有再度发挥专长。   清凉油什么的制备了几大料还不够,其并非主治痱子,再者这玩意儿油腻腻的,擦在皮肤上,再套上衣服未免有些不适。   他便翻了一通药典,从诸多针对痱子、热疮等的方子里,选了这一冰霜痱子粉。   至于说,一个大男人扑粉会不会显得奇怪……反正这个时代,男性傅粉戴花是很正常的现象。   郁容拿着棉纱,交错叠起,卷成一个临时粉扑,蘸了些才制好的痱子粉,扑擦在另一只手的手背上,感受了一下效果。   粉质还算细腻,足具润滑感……   整体上感觉不错,就是气味有些,奇特。   主要是龙涎香本身的味儿,带着一股古怪的甘土气,混合薄荷脑与冰片的芳香,闻起来殊异诡妙,有些冲鼻。   好在,粉散扑在皮肤上,气味没那么浓烈,闻久了也不算难闻。   郁容将自制的痱子粉分装入药瓶,再存放入药柜上,随手拿了一小瓶,转身朝外走去。   准备去找兄长,让他试用试用,看这冰霜痱子粉的效果是否如药典所说的那般好用。   出了门,就见一郎卫候在那。   “苏力士,你这是?”   郁容疑惑地看向他,目光遂被其手中的折子吸引了。   郎卫回着他的话,同时将折子递向前:“您吩咐我等探寻之事,业已查明。”   郁容愣了愣,一时没反应过来是什么事,下意识地接过折子翻开。   遂是恍然大悟。   就是在客店遇到的,那位男扮女装的“夫人”之事。   大致浏览着折子,郁容不由得哑然,当是又遇到什么鬼蜮阴谋,不承想,不过是无意间撞到了一桩奇葩的故事。   许是三观碎的次数太频繁了,他居然相当淡定地看完了折子上的内容,没了什么少见多怪的惊奇感。   那位“夫人”本名陈双,他尚在娘胎时,家里来过一个什么高人,说其胎中带病,待到出世,必得当女孩教养才可能避免夭折。   等到他出生,果然瘦小病弱,其父母完全信了高人的话,就将他当女儿养大。   结果,这一养就到了十六七岁婚配年龄,便有几分不好收场。   除了自家人,所有人都以为陈双是女孩,遂有不少媒人上门牵线搭桥。   本来,这种情况找个合适的机会,对外表露下真正的性别,即能解决,其实也说不上是什么大事。   没想到,偏巧这时,他在花会上被当地豪绅,也就是对郁容吆五喝六的胖子,给相中了。   便是派人到陈家说亲,聘礼十分优厚,同时态度也是几分强势……带着强娶的意味。   更不巧的是,陈双家遭逢大难,其弟不小心被搅入一桩案子里,虽不至于有性命危机,但说不准就得受个几年牢狱,急需有人疏通关系,以及大量银钱打点。   胖子豪绅这时出面了,于是,原本不想屈从,不愿“嫁”儿子的陈家父母,无奈之下征询了陈双的意见,便认命地将儿子送上了花轿。   事实上,通过郎卫的调查,郁容得知,自小被当女儿养的陈双,该是出现了性别认知倒错。   其自知本为男性,在心理上,认为自己合该是女儿身,在这种心理状态下,到了适婚年龄,自然而然地……特别想嫁人,甚者跟那些与同性结契之人不一样,他就是想做个女人。   可以说,在胖子豪绅强娶一事上,陈双本人是有几分隐秘的欢喜的。   对此,郁容觉得难以理解。   性别倒错也没什么,但在选对象时好歹得挑一挑吧?那位豪绅,除了有些家资,或者在当地有点儿背景,有什么能入眼的?   当然,郁容只是在心里瞎想想。   作为看脸派的,他首先就看不上那胖子的颜值,咳。   反正,事实就是,胖子豪绅娶到了“如花美眷”,陈双如愿当上了新嫁娘,陈家也化解了一桩灾祸……几全其美。   那么,作为一个男人,陈双如何让他的官人笃行他有孕在身,乃至一不小心动了胎气,正好被郁容撞个正着?   原来其自知真实性别一旦暴露,后果不堪设想,便收服一名被胖子破瓜了的私奴。   ——私奴一般是罪奴的后代,明面上鲜少有直接买卖的,但私底下的交换、转手等,种种情况实为寻常。   每次夜里,陈双与胖子豪绅行房时,皆以生性害羞为借口,熄灭蜡烛,黑灯瞎火的,在关键时刻,就让那名私奴替代自己。   郁容:“……”   琢磨了半天,他实在想不出这到底是如何操作的?   以及,那胖子情商不咋地,智商忒低了,这豪绅怎么当上的……哦,不对,这个时代家业可是一代代积攒的。   尽管“生性害羞”吧,陈双除却生理上确实无法迎合其夫,在处理后宅庶务,以及讨好胖子欢心,诸事方方面面,手段挺高竿,便在夫家彻底立稳了脚跟。   唯一遗憾的是,成婚三年一直没能怀上,胖子豪绅本就是泼皮本性,再没个一男半女的,他在家里的地位怕不得动摇了。   郁容无语,不由自主地吐槽——   能怀上孩子才是见了鬼!   话又说回来,就算男人能怀孕,陈双与其夫好像没真正地行过房,精子总不可能自行钻入其肚子里吧?   连行房都能作假,怀孕如何伪装不得?   陈双十分“机智”,花了不小的功夫,调理与他合谋的那位私奴的身子,待其有了孕,便假装有喜。   总觉得这做法,太容易漏破绽了!   郁容嘀咕。一不留神,他将陈双与其夫的故事,真的当成“故事”来看了。   ……算是猎奇向宅斗?   边吐槽着,他忍不住想,待到私奴肚子大起来了怎么办,等到生孩子的时候又如何处置?再则,私奴虽堪比畜产,但事实上其亦为人,是人就有心,那陈双又凭什么自信能把握别人的心?   可惜,“故事”尚未来得及进行到那个阶段。   接下来如何,郁容不得而知。   唯一确定的是,那位“夫人”简直是在玩火。   远的不提,就拿这回“动胎气”说事。   陈双原是吃错了东西,加之身子骨本就不好,出现了食滞,进而引发了呕吐、腹痛难忍等症状,看在胖子豪绅眼里,以为是动了胎气,大惊失色,当即遣派人去请大夫。   由于事发突然,又不是在自家里,陈双根本来不及做万全的应对。   很“不幸”的,遇到了识破他性别的郁容。   “幸运”的是那胖子倒是挺信任他,将可能会揭穿其身份的郁容给赶出门了。   郁容看了折子上调查的情况,后续不知陈双想出什么应对法子,反正胖子豪绅依旧没有怀疑他的性别,以及怀孕真假一事上。   默默地合上折子还给了苏力士。   “小郁大夫可有甚么吩咐?”郎卫问。   郁容的心情十分微妙,道:“我能有甚么吩咐?”   说到底,好像是人家后宅私事,自己在瞎掺和个什么劲儿,不过……   他转而问,几分好奇:“如陈双这般行径,律法上可有说法?”   胖子豪绅强娶“民女”当然犯法,但陈双的做法肯定算“骗婚”了吧?   郁容觉得他有几分可怜,但可怜掩盖不了其行为的恶劣。   郎卫稍有迟疑,略作思考,遂是否认:“律令从未就此有过规定。”   郁容暗想也是,如陈双这般“骗婚”的情况,在这个时代,应该也属于特罕见的吧?   郎卫又道:“但秦志之行或已触刑罚,与其勾结的胥吏亦得整治,我等已将案卷移送至东岭的府衙。”   秦志即是胖子豪绅。   郁容闻言略囧,自己这么随口一提,好像又给郎卫们找了事。   准确地说,是个东岭的胥吏们找麻烦……逆鸧卫的这帮家伙,真是孜孜不倦地查办各地官员啊。   真担心偌大一个旻国,总有一日,大官小吏给“办”光光了。   默了默,郁容牵起一个浅笑:“大家真是辛劳了。”   郎卫微微摇头:“职责所在,何谈辛劳。”   郁容不知说什么好,也就什么不说了,与郎卫随口说了几句,便告辞,继续朝自己住的小院走去。   ——什么官啊吏的,跟他无关,懒得操那份心。至于那胖子豪绅,或是让他一言难尽的陈双……该如何如何,他也管不着。   郁容边走边想,日后,还是收敛一把好奇心吧。   除却跟医学相关的,不多看,不多想,不多嘴……   否则,总遇到各色奇葩的人与事,忒影响三观了。   这样下定着决心,郁容一脚跨过一道月门,眼前忽然冒出一个人——对方是从门旁的花丛里蹿出来的——吓得他……没被吓到,完全是被他家兄长的神出鬼没给锻炼出来的。   “阳煦兄这是作甚?”   聂暄不慌不忙将手里的东西藏在背后,一副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模样,面上的笑,是“名副其实”地和煦阳光:“没作甚。”   郁容的目光不自觉地飘向他后背,当然,视线不会打弯,什么也没看到。   有些好奇……打住,不要多嘴。   便是郑重其事地颔首,没作追问,他只道:“如此阳煦兄自便,我尚有事,便先行一步。”   聂暄见他这样,反倒追问:“诶?容哥就不好奇我手里拿的是什么?”   是甚么?郁容敛神,学他家兄长的姿态,云淡风轻:“阳煦兄若愿告知,容自当洗耳恭听。”   聂暄见他这样,不由得笑叹:“容哥这般,真有如老大附体。”   明明是很正常的一句话,郁容却不由自主地想歪:   附体甚么的……   打住,不要多想。   聂暄说着,拿出藏在背后的手,原来手上拿着一本……书册?   郁容下意识地将目光聚焦在书册上。   聂暄神秘兮兮道:“容哥你怕不是敢相信,这玩意儿居然是老大写的。”   兄长?   郁容压抑的好奇心,瞬时迸裂了:“兄长写了甚么?”   聂暄倒是没再继续吊他胃口,将书册递过来,偷笑的样子像是偷吃了蜂蜜的熊:“你自己看罢。”   郁容暗觉纳罕,老实说,除了批示公文外,就没见过兄长动过几回笔,这厚厚的一册子难不成全是那家伙写的……都写啥了?   照着聂暄的诡异表情,肯定不是正儿八经的东西。   不过,再如何不“正儿八经”,以聂昕之的性子,难不成还能写话本去了?   郁容一边胡乱地脑补,一边打量着书册,随手翻开第一页,只有龙飞凤舞的四个大字——   三十六计。   什么吗!   兄长是武将出身,看《三十六计》……等等,这个时空有《三十六计》麽?   想着,郁容不再犹豫,没按照书页顺序,随手一翻,翻到中间靠后的一页。   页首即是“苦肉计”。   到这时,他仍是迷惑,不懂聂暄怎么看个三十六计,也表现得神神道道的。   等郁容看清楚,“苦肉计”的详解后,顿时……   就知,不该好奇,不该多看。   郁容迅速地往前翻着,什么“无中生有”、“趁火打劫”,突然有了新的“释义”……很好,很好!   兄长这是把对敌的策略,全使在他身上了吗?   感情有好几次,那家伙撩了不负责,就是等着自己主动“自投罗网”……   “欲擒故纵”,加上“假痴不癫”,合着用上了连环计麽!   “扑哧——”   聂暄在一旁笑得跟神经病似的。   郁容……   郁容表示特别生气。   他看着拿在手里的痱子粉,决定……算了,一码归一码,这个还是得给兄长试用一下,万一不好用,趁着还有没用完、炮制好的药材,可以调整下配比。   不过……   郁容觉得还是要生气。 第151章   很生气的郁容, 拿着《三十六计》去找他的兄长去了。   聂暄边咳嗽边笑,仿佛忘了自家老大的威严, 颠颠地紧随其后, 俨然一副看热闹的姿态。   聂昕之没如寻常一般在小院的书房办公。   郁容这一趟跑落了空,随口问着守门的郎卫,知晓兄长去了演武场, 便没多犹豫改了道。   既在演武场,约莫是聂昕之难得有了闲暇,百无聊赖,就跑去练剑习枪了。   大暑天的,正是下午最高热的时候, 也不知那家伙是什么毛病,赶这个时辰练武, 不怕中暑吗?   郁容不由得腹诽, 不经意地心生几许担忧——   就怕他家兄长别又胡闹,弄出个什么中暑啊,或者被严实的衣服捂着,起一身痱子热疮的……诶!   真是的, 堂堂一个逆鸧卫指挥使,亦兼当朝唯一的嗣王, 如此“高大上”的人设, 合该不食人间烟火的,怎的这么矬呢?!   便至演武场。   所谓“演武场”不过是一说法,巴掌大的院子, 哪辟得开大片空场地正经八百地作练兵习武之用。   其实就是一间宽敞的厅堂,将桌椅柜架等清空了,摆上兵器架子、铺一层地席,便成了临时演武间。   走至门口,郁容未加多思,脱口唤着:“兄……”   “长”字卡在喉际,一时忘了说,他微张大双目,瞪着演武场中的男人:   兄长这是在玩啥,表演“胸口碎大石”吗?   偌大的青石,被聂昕之举到了胸前,看着就极沉的样子,起码有一二百斤重吧?   “这是在作甚?”郁容跨过门槛,眉头微蹙,“兄长你不要命了?”   锻炼也没这么练的吧?   练得太过火,小心损伤了肌肉或者筋骨的。   聂昕之从容地搁下了青石,漫不在意地回:“不过十钧,无妨。”   十钧?得有三百斤重了。   郁容吃惊道:“兄长的气力竟是这般厉害?”   怪不得平常抱自己跟提麻袋似的,不要太轻松。   忽是一声“扑哧”,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聂暄突然插入二人的交谈:“容哥此言差矣。”   郁容侧首看去,目露不解。   聂暄笑意忍不住:“老大的言外之意你还没明白吗?”   郁容更觉得迷糊了。   聂暄好意作起了解说:“你应该夸赞有十钧之力的老大,威武勇猛,最好说举世无双才是。”   郁容:“……”   聂昕之总算施舍了他的目光,看向自家胞弟,不冷不热地唤着:“聂暄。”   聂暄当即敛起笑,正色道:“戏笑之言,容哥莫信我的胡言妄语。”   不信才有鬼!   郁容不由得默然。   聂暄果不愧是兄长的亲弟弟,对兄长的了解,更胜于自己一筹。   这时,聂昕之出了声:“容儿寻我可是有甚么事?”   郁容敛起杂念,被这一问提醒了自己的来意:“才制成了冰霜痱子粉,想着拿来给兄长试一试,若是好用,回头再分送给诸位力士、校尉。”   聂昕之闻言微颔首。   郁容说着,递过手里的东西……不对,弄错手了,右手拿着的是《三十六计》。   等等!   郁容突地想起来,自己应该生着气,是来找兄长的碴子才是。   ——刚被那十钧的大石头给分散了注意力,险些没忘了这一茬。   聂昕之的动作很快,在郁容缩回手前,眼明手快地将《三十六计》接了过去。   见状,郁容暂且搁置了痱子粉一事,轻扯起嘴角,似笑非笑:“据闻,这本《三十六计》乃兄长之大作?真真是厉害,让容颇长见识了。”   聂昕之神色如常,目光二度投向自家胞弟。   聂暄这回学精明了,当即后撤到门口:“哎呀,我忘了还有功课没做……”   说话之间,人一溜烟儿地跑走了。   郁容没在意,屋里没了第三人在场,他“算账”算得顿时理直气壮了,语调愈发地温柔:“兄长怎的不作声了?容才疏智浅,正想与兄长讨教讨教这三十六计的精巧,说不准哪天也能‘对敌’运用一番。”   聂昕之面瘫着一张脸,看不见丝毫心虚,浅声回话:“容儿曾提及谋术有三十六,既奇且正,或诡或妙,是为阴阳燮理,又见运化无常。我闻之有所感,信手写就此般三十六计。”   郁容听罢,不自觉地回想,想着想着,倒是忆起仿佛是有那么回事。   好像某回无聊,他乱翻着这男人的藏书,看到几本兵书,自觉精妙无比,信口就与对方谈论起兵法,胡扯漫谈时随口提起了三十六计,可惜他对三十六计的认知不够深,瞎扯了几句就换了话题。   这样看来,不过是在提供一点灵感的前提下,聂昕之总结出这一套三十六计,真真的厉害……不对,思路差点被带歪了。   郁容轻笑,问:“所以,我便是兄长谋术的首个试验人咯?”   聂昕之没直接回答,只说:“容儿亦可将其应对于我。”   郁容下意识地眯了眯眼,语气仍是含笑:“可惜容騃头钝脑,不知如何运用谋术,不如请兄长教一教我?譬如,此刻我该对你用哪一计?”   聂昕之默然。   郁容笑吟吟的,盯着这男人的面容看,没在言语上催促,静静地等着,看他如何回应。   少刻,聂昕之嘴唇微启,道貌凛然:“容儿尽可施展美人计。”   “……”   未有意想到……果真騃头钝脑,挖坑让自己跳。   郁容禁不住瞪圆了一双桃花目,差点没扑到男人跟前,揪着其衣襟呐喊——   他那威仪不肃的兄长跑哪里去了?   眼前这一本正经耍流氓的家伙,是怎么回事?!该不会被魂穿了吧?   偏偏,聂昕之仿佛丝毫没觉察到他家容儿不敢相信的心情,问了声:“何如?”   何如个幺蛾子!   郁容定睛,打量着男人不恶而严的神态,盯着盯着,突如其来的是一股笑意:“兄长果然是在开玩笑吧?”   聂昕之面色淡淡:“非也。”   郁容反倒是“扑哧”笑出了声,被兄长这一通玩笑,闹得想生气也生不起来气。   账算到一半算不下去了。   这位年轻的大夫无意识地摇头,轻叹了声,晃了晃手里的药瓶:“不说笑了,兄长且去打些清水,洗一洗脚,我给你扑擦一下这痱子粉吧!”   试用得乘早。   这大热天的,剩余那些炮制好的药材,久放怕是会变质,不管是重新调配,或者用当前的方子正是恰好,得尽早制成成药。   聂昕之便没说话,照着他家容儿的吩咐去作清洗了。   冰霜痱子粉的试用结果,让郁容还算满意,一点儿小瑕疵,对药材成分的配比稍作调整即可,将龙涎香香精与薄荷脑的分量作了更改,效果提升不提,气味改善了良多,奇特的香味莫名好闻。   粉扑擦于肤上,止痒止痱不说,冰凉凉的好似能解暑热带来的烦躁。   郁容花费了两天的功夫,将炮制好的药材全部制成看粉剂,分装在小药瓶里,送给郎卫们人手一瓶,颇得好评。   留了三五瓶,存放储物格,以备聂昕之随时取用。   力求精益求精的郁容,行事一旦涉及兄长,对自己的要求则更是苛刻。   这里的条件有限,他对此次制备的冰霜痱子粉,其实有着几许不满意的,故而只留这几瓶,不过是暂且用用,等回京城,安顿好了必得再琢磨出更好的东西来。   到这日,给小病人小宝的治疗也是告一段落,剩余就是水磨工夫的调理。   不管是刘根生父子,或者郁容一行,皆无法继续待在旵城了。   郁容怜惜小孩儿的病痛,想了想又开了后续补身的药。   原是想抓上足量的人参、白术等,让其家人带回家水煎,转而担心刘根生父子在剂量上拿不准,然而稚子用药不得稍有疏忽,干脆费了些心神,给小宝“量体定制”制备了参苓白术丸。   ——采用丸剂,只需按时按要求,服用固定的数量,基本上不必担心吃错药的问题。   人参滋补无需赘言,白术益于心脾胃,同时能针对小宝的泄泻之证;   另一味君药是为白茯苓,则归入心脾肾经,多少能弥补小孩儿的先天不足。   参苓白术丸药性平和,健脾和胃补元气,适合调理如小宝这般羸弱的身体。   小孩儿是稚阴稚阳之体,郁容参照了系统的数据,改良了原本的方子,进一步减弱了药性,制备了三个月的药量。   小儿身体,用药点到为止,三个月足够了。   思及刘家的条件,他尽量考虑得周全,多用了些药瓶,将药丸密闭封存好,只要妥善储放,便是这暑天,维持三个月不变质毫无问题。   刘家父子得了这些药,再三拜谢,遂带上脸色恢复几许的小宝离开。   郁容目送着一行人的身影消失,不自觉地轻轻叹了口气。   聂昕之问:“容儿因何忧愁?”   郁容默了一会儿,缓声道:“只是觉得……”   犹豫着,到底没说出来。   聂昕之却素来与他心有灵犀般问:“可是怜悯刘家人?”   郁容眨了眨眼,语气迟疑:“这么说也没错。”   一方面,理所当然的,看到小宝的样子有些怜悯;   另一方面,是觉得连坐之罚,未免有些苛刻了。   当然了,他心里也不是不明白,这是时代所限,很多事情不能以现代思维去思考。   聂昕之淡淡道:“恶法治恶人,重罪用重典,理固宜然。以现今之旻律,罪罚牵连至家族亲人者,常常恶极以至不容诛矣。”   闻言,郁容不得不好奇:“刘家到底犯了什么重罪?”   聂昕之说明:“牵涉谋逆。”   郁容微讶:“不会吧?”   那刘根生怎么看就是一村夫的样子。   聂昕之道:“刘氏不过是走卒之辈,钱财驱使,行无顾忌,对其所作所为,或许自知不多,然则法理昭昭、罪行凿凿,无知不能辩罪,籍没罚之,业已是从轻发落。”   郁容默了,半晌,摇摇头:“只可怜了小宝。”   聂昕之听了,抬手轻抚着他的面颊:“世间之理,不出因果,容儿何需耿耿于怀?”   郁容失笑:“耿耿于怀倒谈不上,有时候触景生情,难免爱胡思乱量,兄长你又不是不知道。”   聂昕之静默,少刻,忽是将人抱起。   郁容一脸懵逼:“兄长?”   这是做啥子?   聂昕之义正言辞道:“容儿既是不豫,理当慰藉。”   等等……   慰藉个劳什子!   豪华版马车颠簸之感不甚明显,郁容半靠半躺着,绝对不想脑补现在自己是个什么模样——   兄长可真是越来越能干了,明明说好了今日要动身的,居然……   “容哥。”身体羸弱如聂暄,此刻都是骑着马的,他驱着马来到车窗边,跟车里的人搭话,“你待在车里不热吗?”   郁容嘴上温声答道:“有冰盆在,感觉尚可。”   心里克制不住地吐槽。   不说他目前的“状态”骑不了马,更别提他本身就不会骑马,只一点事实,逼得他“没脸见人”。   昨夜里闹得太晚,早上累得抬不起手,故而是聂昕之给他穿戴这一身的。   等他出了门,感觉有些不对劲。   内衣的触感……   借着马车的遮掩,郁容悄没声地检查了一下,结果崩溃地发现……   兄长他!   竟然!   给他穿上了那套透明装亵衣!   尽管吧,穿在内里,外人根本无法看得见这“风骚”的一身,但对脸皮薄的某年轻大夫来说,莫名有一种暴露的羞耻。   非常,想,揍人!   然而事实不允许。   他们在赶路,随行的除了聂暄,另有五六名郎卫。   于是,郁容老老实实地待在马车里,连掀开车帘,看风景的心情都没有。   将三十六计运用得出神入化,某个男人真真是好样的!   一想到薄薄的夏衣底下,是穿了不如没穿的透明装,心里就像有一千只猫儿在挠爪。   有心换掉吧,他又着实不好意思,没法厚脸皮在马车里脱个光光。   最终,郁容只能闷在车里“咬牙切齿”。   遂转动着大脑,暗搓搓地想,他也要策划一桩“阴谋”。   一定要“报复”兄长!此“仇”不报……   “容儿。”   忽听车门口这一声低唤,惊得在想“坏事”的郁容一阵小心虚。   便一时忘了正跟男人生着气,他清了清嗓子,故作不在意,问:“什么事?”   “前方有座茶棚,午时将至,便借地暂歇,补充些粮水何如?”   想到一大早的,卯初就出了门,除却自己,其他人皆是骑马赶路,想必已是又累又热,郁容当然毫无异议,连忙道:“便遵照兄长安排,”沉吟了少刻,又说,“不如多留待一会儿,等到日头没那么烈,再上路罢?”   他是希望大伙儿都乘坐马车啦,不过这些个武将们,个个儿逞强得很,好似坐了马车就显弱似的,乃至包括聂暄在内,俱数选择骑马。   话说回来,骑马疾驰,如不是太阳晒了些,劲风吹面,倒也畅快。反而在马车里,若非事先准备好的冰盆,恐是又热又闷,难以呆得住。   聂昕之对郁容的要求自无不从。   一行人便下马的下马,下车的下车。   郁容在车里憋了整个早上,有点儿受不住,努力催眠着自己,忘了亵衣一事,迎着聂昕之递过来的手,终是没有拒绝,跳下了马车。   忽是一阵清风,吹着衣衫呼啦啦的响。   郁容陡地感觉到……换了透明装后,好像确实比之前的一身要凉快不少,囧。   兄长除却恶趣味了些,眼光确实精准。   风吹的舒适感,让郁容渐渐放开了纠结。   下意识地环视着周遭,暗暗观察着茶棚的环境。   茶棚老板是个脑子灵活的,选的位置特别好,搭起的三座茶棚,正是在四路风口上,中间矗立着顶天大树,撑起了巨大的树伞,为茶棚增了一份荫凉。   确是极好的歇脚之地。   一郎卫给了老板一块碎银,包下了远离驿路的茶棚,也好避开另外两个茶棚进进出出的行客。   说着“补充些粮水”,实则郁容他们自备着足够的水与干粮,无非就借个地,好让一行九、十个人坐一坐午憩罢。   郁容端坐在长凳上,眼珠滴溜溜地转,打量着茶棚过往的客人。   略是新奇。   这驿路边的茶棚,形式与青帘村口的小客栈不太一样,让他一瞬想起了武侠小说里的场景。   只差来一个高谈阔论的引出故事的路人甲了,咳。   “容儿,喝一口。”   郁容接过聂昕之递来的茶盏,不自觉地喝了一口,遂是惊讶:“薄荷绿豆汤?”   聂昕之微点头:“解暑生津。”   郁容看了看像食盒一样的密闭器具,不由得默了:真是准备得好周全。   尽管,作为喜用薄荷入药的大夫,他本人是不喜欢食入薄荷的味儿,但兄长的体贴用心,当是心领了。   便是微微一笑,他拿着汤匙,取了一杯凉汤,送给男人:“也请兄长用。”   聂暄在一旁弱弱地提醒:“容哥,我呢?”   郁容瞥了他一眼:“你尚在用药,不适宜饮用凉性的茶饮。”   “不要紧的,就一杯……”   聂昕之吐出两个字:“聂暄。”   聂暄当即安分了。   郁容捧着茶盏,一边轻啜了口,一边来回打量着这聂家兄弟俩,觉得忒有意思。   他家兄长真是厉害,感觉哪怕在整个聂家,皆处于食物链之顶端,纵是小叔聂旦,在他跟前也老实得跟只鹌鹑似的。   “……都是冤孽啊!”   隔壁棚子,突兀响起这一道亢亮的嗓音,引得郁容转头看了过去。   “要真不是做了亏心事,那冤鬼怎么会缠着陈三儿不放?”   一听这话头,就能让人联想无数。   郁容顿时来了兴头,竖起耳朵偷听:到底是如何冤孽?   见大家都在认真听着,说话之人嘴上越发地来劲儿,啧着嘴巴,摇头道:“你们没见,他那样子,真的吓死人了。他老娘都不认他了,拿着笤帚堵着他不准见家门。”   说得不清不楚,郁容不由得好奇难耐。   那边同桌的几人,约莫跟说话之人,同是附近的庄户。   其中一人道:“我前儿个在村头碰着了他,老远的一股尸臭味,吓得我没敢再往前走,绕了老远路回的家。”   最开始说话的,立刻抢过话头:“所以说是冤孽。”   又一人说:“陈家难得出这么个秀才……”   另一人道:“秀才有什么用,瞧他那样,谁晓得秀才怎么得到手的。”   第一个起话头的人说:“老王家的不是说了吗,王二当年的死,就是陈三儿害得。这不化成恶鬼,报仇来着!”   叽里呱啦。   郁容听了好半天,囧囧的,一头雾水,啥也没听懂。   那几人左一句“冤孽”,右一个“活该”的……话里话外,都是对他们口中的陈三儿,无边无际的恶意。   在说及“秀才”这个词眼儿,则是难以掩饰的羡慕嫉妒恨。   几人说得起劲,直到一人的婆娘,赶到茶棚,揪着其耳朵怒骂,惹得一通哄堂大笑……遂各自起身,四散离开了。   郁容不由自主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薄荷绿豆汤,清解一下心里的燥热。   “哎呦——”聂暄猛地一声地呼。   年轻大夫转眼看过去:“阳煦兄……”   聂暄脸色变来变去,突地起身,一个冲刺,跑得老远。   郁容有些懵,下意识地看向身旁的男人:“他怎么了?”   聂昕之漫声道:“许是适才偷喝凉汤的缘故罢。”   郁容黑线。   阳煦兄还是小孩子吗?这么嘴馋……   想想,他有些不放心,便起身:“我去看看。”   聂昕之制止了他:“苏十九跟过去了。”   郁容没坚持。   有人跟着以防万一即可,阳煦兄到底不方便,总不好让一群人围观其方便吧?   “老、老大——”   聂暄一路疾跑,要不是有郎卫及时帮把手,怕不是摔成个那啥了。   “有厉鬼!!”   百无聊赖,拿着汤匙又喝起绿豆汤的郁容,闻声霎时一口凉汤呛在了喉咙眼。   咳得那叫个惊天动地……   三不五时地就上演一场聊斋,让人说什么好! 第152章   聂昕之及时轻抚着咳得厉害的年轻大夫, 嘴上回应着胞弟的“求救”:“失惊倒怪,作甚起模画样。”   聂暄跑得太急, 便见气喘吁吁, 扶着郎卫勉强站稳,禁不住也咳嗽了好几声,辩解道:“真不是装神弄鬼, 咳咳,那头有人挂枝自尽,我好意想去救他,就见其被厉鬼缠身……刚才几人说得没错,真真的可怕。”   郁容刚缓过一口气, 正巧听到“自尽”的字眼,不由一惊:“谁自尽?”   “不认识。”聂暄就势坐下, 平复着呼吸, 作着说明,“应该就是适才几个庄户说的秀才吧,瞧着就是个文弱书生……”不知想到甚么,猛地打了个哆嗦, 直叹,“吓人。”   郁容依然弄不懂如何吓人:“到底怎么回事?那人……”“死了”的说法不好听, 咽回腹中, 转而问,“救下了?”   “险些……”聂暄话语微顿,回, “人差不多失了神志,还是苏十九手快,将他从树枝上放了下来。”   郁容舒了口气,暗道没死就好,看向身旁漠不关心的男人:“兄长,我们去看看?”   尽管聂暄口口声声说着什么“厉鬼缠身”……到底是青天白日的,魑魅魍魉如何能作怪?   何况,有兄长在,其一身凛然正气,定将兀那邪祟给镇得灰飞烟灭!   “可别。”   忽是一声急切的阻拦,开口之人却非聂家的兄弟之一。   郁容循声看去,竟是竖耳偷听他们谈话的茶棚老板。   刚刚一群人散了,茶棚一时就余下他们这一行人。   老板没得忙活,便搭起了话,是好意的提醒:“几位贵客虽是热心肠,那陈三儿的事,还是别管为好。”   这一说,把郁容的胃口给吊到了极致。   “能否请店家详说一番?”   老板摇头:“到底怎么回事,老汉也不敢乱讲,能肯定的是,陈三儿腿上长出了那叫什么……啊,对,是人、人面疮!浑身一股尸臭,村里村外全在传,说是恶鬼缠上了。”   “人面疮?”郁容喃喃道。   聂暄在一旁用力地点头:“我刚亲眼看到,那秀才膝盖长着一张厉鬼的脸,眼鼻口俱全,确是带着一股恶臭……”   说罢,是一阵急促的咳声,显然被吓得不轻的样子。   郁容眼睛一亮,说他“见猎心喜”极不妥当,心情却是迫不及待,拉着聂昕之就说:“走,咱们去看看。”   茶棚老板“哎”地一声急唤:“贵客……”   郁容顿足,侧首看向店家,微微一笑:“有劳店家好心提醒,还请安心,在下略通医术,对‘人面疮’曾有耳闻。”   茶棚老板听了,讪讪地阖上了嘴。   聂暄则干笑:“容哥与老大去罢,我……我口渴,想坐着喝会儿茶。”   郁容失笑,因着“厉鬼”一说而心里发毛的感觉,倏然之间烟消云散。   ——既知是人面疮,且不管是哪一种吧,反正肯定跟鬼祟无关,自然坦然了。   他看向被吓到的青年,没强求对方跟他们一起,温声细语:“阳煦兄切忌再碰凉饮。”   以那破烂身子,再来个几回泄泻,怕不得横倒躺床上了。   聂暄应了声:“我省得。”   无心再耽搁,郁容拽着对他百依百顺的兄长,按照聂暄的指示,直往那陈三儿所在的地方走去。   距离略远。毕竟,做茶水生意的,总不好将棚子搭在离得茅厕近了。   尤其这大夏天的,气味被风一吹,能传上个一里远,让歇脚的过客闻到了,如何食得下茶饭?   郁容边疾步走着,大脑边转个不停。   他第一次知晓“人面疮”这个名词,是在好几年前,无意间翻看清代医家陈士铎的《石室秘录》时,在论治奇症的篇章里看到的。   其描述带着几许神鬼的意味。   说:除却没有毛发,人面疮五官俱全,让人惊异的是,“人面”还能吃肉,诸药用上皆能食掉,唯有贝母药末,敷于人面上,即能令其痊愈。   尽管神神道道的,文里却是否定了世人认为人面疮是宿世冤谴附体讨债的观点,甚者提出了比贝母更好用的治疗医方。   郁容当时可惊奇了,对着寥寥百余字可劲儿地琢磨。   一时琢磨不透。   遂上网查寻关于“人面疮”的说法。   好嘛,医家老祖宗们都不认为跟冤鬼有关,网上倒尽传着神鬼之论。   越说越邪乎。   郁容跳过灵异的内容,看到了一个还算靠谱的解释,说人面疮实则是寄生胎。   然而,他对着古籍里的描述琢磨,只觉得这说法有些对不上。   或者说,人面疮与人面疮也不是完全一个样子。   至少《石室秘录》记载的“人面疮”,肯定不是寄生胎。   寄生胎俗称“胎内胎”,是胎儿在母体里形成的;   古籍记载的人面疮,却往往是突发奇症,长于身体,常见生在膝盖或臂肘上。   考虑到老祖宗们著书的时候难免虚夸,郁容便从药方着手,反推“人面疮”的真实面目。   从贝母的药理作用考虑,其走的是肺经,有散结化痰之功能,治结核、瘿瘤等。   结核是病态的肿物,病因或起于风火,或是湿痰壅结而成;而瘿瘤,即是瘤。   郁容推测人面疮应是生在膝部的疮疡,因着有“眼鼻口”,极可能是溃孔形成,类似人面的形态。   古代迷信鬼神。   不知者见了,可不就是大惊小怪,乃至谣传,便越传越夸张。   又有文人一支笔,记载秘闻轶事时,常爱夸诞,就有古籍所言的,人面疮能吃能喝还能陪聊天之说。   根据典籍估测,人面疮应就是诸如流痰或者附骨疽,所形成的。   可惜,一直没机会亲眼见识人面疮的样子,郁容不能确定推断是否正确。   疑问埋在了心里,每每想起时,禁不住就有些好奇——   人面疮到底有多像人面?   故此,刚刚听闻“人面疮”的消息,他一时难免兴头起来。   “容儿小心。”   伴着男人这一声提醒,郁容感觉肩头被人轻揽了下,下意识地抬目,几尺开外是一棵树……想得太入神了。   遂扬起笑,他偏头看向聂昕之:“可多亏了兄长,险些没撞上树。”忽是一股臭气,若远若近,丝丝绕绕的,钻入鼻腔,“什么味儿……”   目光投远,视野里出现一间茅草棚,大概就是茅厕了。   视线遂点点拉近,果然发现了聂暄口说的“老歪脖子树”。   郁容一眼就见到挺立树荫下的苏十九,另有一人,歪歪斜斜地靠着树根躺睡,形貌不甚清楚,那一身褴褛衣衫却是看得明明白白。   “在那。”   跟聂昕之说了这一声,郁容不自觉地加快了脚步。   片刻,抵达目的地。   充斥着鼻腔的臭味让人本能地犯呕,好在现场几人的忍耐力都挺不错。   郁容站在昏迷的秀才身前,俯首观察着,破烂衣服怎也无法遮挡的膝部疮疡。   诡异地感到一阵释然。   果然……   之前的推断没错吗?   郁容也觉得奇妙:这人面疮的溃孔,排列的形状,居然真有六七分人脸五官的感觉。   剩余三四分的不像,因着腐肉的臭味,和脓疮紫暗的颜色,让迷信鬼神的人觉得是“恶鬼”附体……好像也说得通?   “他还没醒吗?”   观察了好半天,郁容这才注意到年纪轻轻的秀才,躺着一直没动,不由得心生几许担心,问向救人的苏十九。   苏十九答:“中暑了。”   闻言,郁容无意识地凑近昏迷的人,闻到腐肉的臭气里夹带着一丝薄荷香,很熟悉的味,是他亲制的清凉油,观其面部,看得出来郎卫及时采取了急救的措施。   一只手挡在了眼前。   郁容愣了愣,仰头看到他家兄长,目露一丝疑虑。   聂昕之语气淡淡:“容儿吩咐我动手即可,莫让秽气沾了身。”   郁容听罢,既觉好笑,又是感动,不在意地摇头:“无妨。”   尚且不确定秀才的具体病证,他不得不亲自查看。   聂昕之默然。   郁容笑了笑道:“不过也得需人相助,不如请兄长取些干净的清水,如何?”   聂昕之自无不允。   待确定陈三儿的中暑症状不甚紧要,给他润湿着嘴唇,又喂食了些水,郁容便就地替他检查起人面疮。   ——老歪脖子树下还挺荫凉的,时不时有些小风吹过来,在此给人看病倒也方便。   细观人面疮,正生于膝关节上,腿周肌肉可见萎缩,像人面五官的疮口色紫,脓液清稀。   郁容排除了附骨疽的论断,确定实则是流痰。   所谓流痰,现代医学的说法是为骨与关节结核。   常是孩童与青少年患得,或是先天不足,或因久病亏损,以至外邪侵入关节或骨髓,形成痰浊,病至重者,寒病化热,腐肉成脓,进而形成疮疡,出现窦道。   一般而言,流痰患者往往有结核病史。   郁容想到古籍的描写,有一种顿悟的感觉:老祖宗们把人面疮描写得太夸张了,但对病源病机的认识,其实相当到位。   《石室秘录》所言,采用贝母糊“人面”口,确是不无道理。   当然了,与诸病一样,流痰需得根据阴阳,辩证之后才好对症下药,正所谓“同病异治”。   “你、你们……是谁?”秀才终于苏醒了,被近在尺内的郁容给吓了一跳。   郁容冲他安抚地浅笑:“陈秀才莫要惊慌,我等乃是过路之客,无意间见到你……”顿了顿,轻声道,“虽是恶疾,却非无救,怎的想不开?”   陈三儿怔忡少刻,便是悲从心来:“恶疾有救,人心无救。”   郁容默然。   虽说,对事件的前因后果知道得不多,但听秀才同村人的言语……想想,这位也是惨,身体不好患了病,家里赶他出门不提,一众人还谣传他恶鬼缠身,是做了昧心事。   一时想不开,也不是不能理解的。   聂昕之这时突然出声,仿佛不带丝毫的感情色彩:“轻身成仁,不愧是白面书郎,节义人材。”   郁容瞬时囧了。   兄长这是……   “白面书郎”接着“节义人材”,当谁听不出是在讽刺?   生怕这好不容易救活的秀才想开了吗?   “兄长。”郁容低唤。   聂昕之垂目不再语。   陈秀才听了他的讽刺之言,便是微微一愣,面上的悲色渐渐敛去,是良久的沉寂。   郁容暗叹了声,嘴上解释:“还请陈秀才莫怪我家兄长的妄语,他就是……嗯,嘴拙。”   陈三儿摇头,语气怏怏:“这位先生说得对,小生真真白读了十年圣贤书。”   “……”   搞不懂这些书生奇奇怪怪的论调,郁容决定将话题拉回到病症一事上,温声说:“恕在下冒昧,不知能否给陈秀才你切个脉?”   陈秀才愣愣地问:“你是大夫?”不等回话,又道,“先前你说,我这身恶疾有救?”   郁容依次回答着他的问题:“不才读过几本医书,曾于古籍中见识过如人面疮这般的奇症。”   陈秀才苦笑:“不是冤魂讨债?”   郁容反问:“陈秀才饱读诗书,也是相信鬼神之说?”   陈秀才倒是干脆否认:“无稽之谈,惑于人心。”   郁容微微一笑:“既如此,陈秀才你又何必困惑?”   陈秀才道:“小生不知,为何平白受此恶疾?”   郁容回:“一人一太极,若阴阳运化失常,则诸病丛生。”   陈秀才叹了口气:“小生早先偶感膝部隐痛,只当是做活扭伤了。”   郁容轻点头,稍作说明:“此人面疮实为痰浊聚集,早中期或可能病证不显,一旦急发……”   轻者尚可治愈,重者腐肉蚀骨,或可能导致进一步的关节坏死,残疾是小,照这个时代的医疗水平,以及对人面疮的错误认知,闹出人命也在所难免。   陈秀才不再追问,撑着自己的身体,调整好姿势,遂伸出手:“有劳小大夫。”   郁容:“……”   这人看着撑死了跟自己同龄,怎的喊自己“小大夫”?   一瞬地走神,遂敛起杂念。   郁容抬手,轻按在病患的寸口上。   脉细数,观其舌,少苔舌红,又有骨蒸,夜间盗汗的症状,确定是为阴虚内热证。   再经过按诊,细细问询了一通,郁容很快就能确定对症的治法。   说着简单,养阴除蒸即可,施治却需内外双管齐下,关键是形成了窦道,治疗起来更复杂。   幸好,郁容在虚拟空间曾针对附骨疽,“实习”了好一段时日,尽管二者不是同一种病吧,在外治方面,却是极有参考价值。   当然了,无论好治难治,在这老歪脖子树下是没法子采取实际行动。   哪怕是针刺,有病患与苏十九在场,郁容没法借口从袖子里随随便便掏出金针。   便在日头稍弱时,一行人离开茶棚,一只腿行动艰难的陈秀才,被郎卫带上路。   思及其在本地的“名声”,留在这里施治,反倒平添诸多不便。   往前走个半天,就是雁洲了。   照陈秀才的说法,尽管他被赶出了家门,但也并非全然没个能投靠的地方。   只是之前无力行走太远,想搭乘车马,村里村外将他的事传了个遍,没人愿意载他一程。   让他绝望的是,家里人的态度。悲愤交加,觉得不如自尽,一了百了。   现在有治愈的可能,陈秀才到底狠不下心再寻死。   一行人,除了被“厉鬼”惊吓了一把的聂暄,倒是没人嫌弃他的恶疾,愿意载他一路到雁洲——可以投奔的人家就在这儿——当是求之不得。   郁容也是松了口气。   他不能放置病人不管,但是这一路再耽搁……咳,怕是年底都回不了家。   如今陈三儿的目的地也是雁洲,正巧。   花个几天,给对方急治一番,之后是水磨工夫,吃药、敷药的事,就无需他贴身看着。   反正雁洲在家门口,来往于京城也不麻烦,到时候给复查什么的正方便。   当晚,就在雁洲别院歇脚。   赶在天黑前,郁容给陈秀才首次施展了针刺疗法,配合药线进行外治,提脓去腐,遂拿出现成的生肌散,敷在疮口,对窦洞进行收口。   着人抓了一剂清骨散,是为滋阴清虚热,煎服了汤药,让病患服食。   好一通忙活,郁容着实感到几许累了。   ——昨夜里闹得太过了,囧。   随口吃了一碗清汤寡水的补粥,他便迫不及待跑去浴室沐浴。   “兄长?”郁容看到紧随其后进屋的男人,不由得疑惑。   聂昕之正容亢色地表示:“你累了一整天,我帮你。”   郁容确实觉得腰酸手软的,便笑道:“我就不与兄长客气了。”   聂昕之微摇头。   衣服遂剥落。   郁容等着,半晌,男人没有动静,疑虑地抬目——   聂昕之静静地注视着他,看得人莫名恶寒。   郁容暗自嘀咕:照他这样劳累的样子,兄长不可能再闹自己的。所以,这是……   等等!   他陡然想起一件事。   默默低头看了看,贴身的亵衣……   居然忘了,自己今天被“陷害”穿了透明装。   “……”   这男人还真是……   百折不挠啊!   郁容沉默半晌,忽而问:“兄长看够了没?”   不等对方回话,他笑:“看够了,我就洗澡了。”   看吧看吧,反正,以他现在的状态,这家伙……   也就只能看看。 第153章   “陈秀才, 膝部今日感觉如何?”   陈三儿闻声抬头,看到来人, 立刻放下手中书卷。   “小郁大人, ”自打知晓眼前这位年轻的大夫是为保宜郎,他就不敢再叫什么“小大夫”,寻常便直呼着“大人”, 遂回答对方的问题,“疼痛又有消减,疮口一日更比一日好了。”   郁容微点头,没真信秀才的说法,倒非对方不诚实, 而是这些个书生,说话习惯性地含糊。   该问的得问, 手上动作则是干脆利索。   为防止行动给病坏的膝部造成额外的负担与伤害, 每每医治过后,皆会以木夹板固定着陈三儿的左腿。   给秀才拆了夹板,郁容开始了例行检查。先行观察疮面的形态,继而以镊子夹着前次插入窦道的药线线头, 翼翼小心地取出之后,换用一根新的药线探入“人面”之口。   半晌, 他不由得轻叹了声:“生肌散还是差了点。”   陈三儿听罢, 当即说道:“小郁大人着手成春,恶疮渐见清解,如这般小生已是知足, 不敢再贪心强求。”   郁容失笑:“如何是贪心强求了?”   他知这秀才并非真的不想病情痊愈彻底,不过是心怀感恩,怕自己为难罢了。   “原想着人面疮还没严重到最厉害的程度,”郁容稍作说明,“我便没用峻猛之剂,如今看来,生肌散的药性着实轻了点。”   生肌散,名副其实,长于生肌、敛肌;而对窦道化管,需得侵略性更强一些的药。   沉吟了片刻,他决定道:“回头我换一个方子。”   陈三儿道:“劳小郁大人费心。”   郁容微微一笑:“陈秀才你且安心养病,无需太悲观,这人面疮幸而发得急,对骨节伤损不算极严重。”安慰了这句,遂是语气一转,“先换药罢,暂且用着生肌散,下一次再用新药。”   陈三儿自无异议。   换完药,郁容马不停蹄地去药房,一路上盘算着以什么药替换生肌散,效果会更好。   自然而然想到了,乳香与没药这一对外用伤药的好搭档。   灵光一闪,他忆起了别称“去腐散”的千金散,针对陈三儿膝部的恶疮窦道,相当适用。   千金散的药效很是峻猛。   因着其主要成分,除却乳香没药,皆为矿物类的急猛药。   譬如朱砂,剧毒之药鼎鼎有名,另有同为含汞化合物的轻粉,以及含硫化铁的蛇含石。   大毒的药物不得轻用,不过,这几味急猛药抑杀菌毒的效果十分强力,常用于治疗疮痈肿毒什么的。   再三掂量了一番,抵达药房时,郁容做好了决定,就用千金散。   待陈三儿的病情好转明显,可换回生肌散。   千金散无储备,需赶制,好在散剂是最基本的剂型,相对丸剂、膏剂等,制备起来要简单多了。   粉碎了药材,过筛研末混合即可。   粉药机不在此地,不过千金散拢共只需五味药。   蛇含石备有醋制好的,朱砂与轻粉是从药局直接买的粉剂。   乳香与没药,更是早早就炮制了,切分成无数小块,存于储物格,随取随用,不担心变质。   没费太多心神,甚者无需帮手,郁容将所需的药物俱数碾成粉末,过筛后再用舂桶,一点点地将药末研成细粉。   慢工细活。对一些坐不住的人来说,这项工作实在枯燥。   郁容没半点不耐烦,研粉什么的,他觉得别有“童趣”的意味。   一边研着药粉,他一边还在琢磨着陈三儿的“人面疮”。   除却用药换千金散,药线也该换一种。   现在所用的药线,是他之前顺手在药局买的。   做工比较粗糙,以芫花根的自然汁浸泡而成。   芫花用以解毒疗疮,在天朝古时,其是不同药线处方,制备时所必备的、亦是最基本的药物组成。   针对陈三儿的溃孔情况,郁容觉得光是芫花根的成分,药线之效尚有欠缺。   若加入蟾酥、草乌等急猛药,经由熬煮,药线吸足药汁,配合千金散,针对窦道的去腐化管,疗治起来必会更好更快。   想着便打算,如待会儿尚有空暇,就再制一些药线吧。   除了当前给陈三儿治病,以后说不准哪天就得用上。   尽管不如针刀等使用频繁,但也算是不可或缺的一样工具了。   尤其遇到疮瘤等病证,少了这玩意儿,探查也好,施治也罢,难以“下手”。   对郁容而言,旻朝现有的药线不太好用,主要是当前药线,形制单一,用着不趁手。   自制药线的话,可以制成长短粗细不一样,分成各种“规格”。   比如陈三儿的情况,更适合用线香型的药线;如是遇到赘瘤,或者脱疽腐肉之类,便以丝线型的药线“结扎”更方便。   除此,在用药方面也更具灵活性。   “为甚不着人相助?”   忽闻男人熟悉的嗓音,郁容头也没抬,应答:“这么点儿小事,用得着多少人吗?”   聂昕之浅声道:“何需劳累容儿。”   差点破功,对着舂桶“扑哧”了,郁容赶紧拿起盖子,将业已磨好的药粉掩起。   抬目看向他家男人,他这才安心地笑开了:“这就叫劳累了,兄长莫非希望我光吃饭不干活?”   聂昕之表示:“有何不可。”   郁容睨了他一眼。   这男人……   真是恨不得一点儿琐事都不让自己沾手,忒“娇惯”了!   暗自摇头,懒得与之辩论,他转而问:“兄长来寻我,可是有什么事?”   “我欲回京一趟。”聂昕之直言来意。   郁容微怔,遂是赧然:“对不住啊,说好的一起去京城……”   因着陈三儿的病,得在这儿耽搁个几天。   就算雁洲与京城往来方便,他们也不可能将病人带去王府吧?   聂昕之丝毫不介怀:“无妨。三五日即归,届时正好接容儿回京。”   郁容也不与自家兄长生分,笑言:“到时,兄长骑马载我吧,省得再遇到乱七八糟的事情,耽搁了行程。”   聂昕之颔首,自无不允。   将研好的药粉放好,郁容顺口问:“现在就走?可需我帮忙收拾行李什么的。”   聂昕之摇头:“明日凌晨起早出发。”   郁容:“……”   感情兄长一点儿也不着急啊,那,至于特地跑这一趟吗,一大晚上的还怕没工夫告别?   旋即回过味来,这恋爱脑的家伙该不会认为,两人即将“分别”,得有数日不见,特此与他多相处一会儿?   依他对这男人的了解,郁容觉得自己猜测得绝对没错,遂勾了勾嘴角,问:“兄长可还有其他吩咐?没的话,我得去烧炉子煮药线了。”   聂昕之目光微上移:“颅顶有蜘蛛。”   炉顶有只猪?   郁容微微张大眼,理解不能:“哪来的猪?”   话说回来,他熬药的炉子很小的,哪能放得下一只猪?   聂昕之两步走近,抬手在年轻大夫的发上轻抚。   郁容下一刻就看到其掌心,多了一只蜘蛛,瞬时囧了。   原来是蜘蛛啊,自己刚刚的表现简直弱智……不对。   回忆着聂昕之的说法,郁容觉得并非自己理解能力差,是这家伙说话奇奇怪怪的,不由得几分无语。   ……就不能说人话吗?   心里吐槽着,他的目光落在蜘蛛身上,语气半是责怪、半是关心:“兄长太莽撞了,这些小虫子经常是有毒的,怎的直接用手去抓?”   也忒不讲卫生了。   聂昕之没辩解,也未直接丢开掌中的小虫,只问:“可是容儿所需?”   郁容黑线,兄长还真能物尽其用啊……诶,等等。   他稍稍凑近,仔细观察着在掌纹之上,爬来爬去却爬不出男人掌心的蜘蛛,神色微喜:“是壁钱,我怎么忘了,制药线得用它。”   壁钱是家里常见的一种小蜘蛛,太普通了反而容易被忽视,药房的储备里正缺着这一味药。   郁容遂是童心大起:“兄长,我们逮蜘蛛吧?”   只要与他家容儿在一起,聂昕之从不会拒绝做任何事……   哪怕是捉蜘蛛。   于是,两人就真的逮了半天的蜘蛛。   捉到的壁钱,浇上开水烫死,晒干、鲜用皆可。   虽然挺残忍的,不过确是用药所需……其有清热解毒之能,可治诸多疮疡出血,尤其适合制备药线。   这个时代的环境,可不像现代那样受污染严重,小虫想活下来都各种不容易。   留心寻找,屋里屋外的,壁钱十分之多。   郁容也没造太多杀孽,等蜘蛛的数量差不多够这一回制备的药线所需,就没再继续捉逮了。   将这些壁钱炮制了一番,当即取芫花根等药材,加入制备药线所用的生丝,一起放入锅中慢慢熬煮。   直待药汁被丝线尽数吸收,药线初步即制成。   再去药材浸泡烈酒,药线入其中封闭静置,留待备用。   “公子……”   唤人的是一名侍药者,观其神态,明显有几分古怪。   郁容敏锐地察觉到其语气的不对劲:“怎么了?”   侍药者有几分踌躇,一副想说不敢说的样子。   郁容见了,不由温声道:“有话直说罢。”   侍药者终是下定决心,语气隐带着几分不忿:“有个媒公登门要给您说亲。”   郁容愣了愣,极是意外——   什么人,这么大胆子上聂昕之的别苑,给他说媒?不怕被兄长打死嘛!   等等。   郁容犹疑地问:“媒公?”   媒公是什么说法?   是他孤陋寡闻了吗,只听过媒婆……   侍药者低下头,小声道:“老头给人说亲,不就是媒公?”   郁容闻言失笑,侍药者也就十三四岁,到底有些孩子气。   转而,他吩咐:“劳烦看一下炉子,我若没及时回来,待烧开了就封火。”   侍药者连忙应诺。   郁容遂朝着前厅行去。   兄长不在家,当家做主的只能是自个儿。有客人登门,理当去招待一下……绝不是好奇,不知哪来的媒公给他说亲什么的,咳。   然后……   猝不及防的,郁容看到一张还算熟悉的面容,太过意外害得他险些没忘了礼节——   “官、官家?”   该不会,这就是侍药者说的,给他说亲的“老头”,亦即媒公咯? 第154章   好些时日不见, 圣人看起来无甚变化,笑意盈盈的, 一副面软和气的“好人”样。   意外之余, 郁容好歹没真忘了规矩,赶紧揖首:“郁容见过陛下……”   礼尚没施完,圣人虚扶着阻止:“都是自家人, 私底下不必多礼。”   被天子称为“自家人”,郁容不由得压力山大。   恍若没觉察到年轻大夫的窘迫,圣人紧接着便喊——   “贤婿啊!”   猛然听到这一声称唤,雷得郁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太销魂了。   圣人表示:“你和勺子这一路走得也太久了,我在禁中等了足是半年。”   郁容有些汗。事实没得辩解, 自他看到“赐婚”的密旨,都过去了好几个月。因着聂昕之说不着急, 他就真的磨磨蹭蹭到了今日。   听得官家这一说, 心里遂有小小的紧张……咳,有些怂。   郁容不得不硬着头皮,道:“陛下恕罪……”   “我没有怪责你的意思。”圣人摆摆手表示不在意,依旧好言好语, “就是有些等不及,便眼瞅着这会儿有了空, 我只好亲自寻上门。”   等不及什么?   郁容暗觉疑惑, 却不好开口询问,看官家显然言语未尽的样子,便安静地等待其接下来的说法。   圣人没拐弯抹角:“贤婿且看可有甚么不足, 回头我再着人增添些物什。”   努力忽视某“雷人”的称呼,郁容将目光投向搁置在案上的小木匣,迟疑了一下下,到底将其打开看了,是……礼书?   正儿八经的,在双姓结亲之时,用以记录着女方的嫁妆之用。   兄长的“嫁妆”清单吗?   郁容瞬间囧了,甚者一时无心细看礼书的明细,满腹一言难尽的心情。   和着官家当真是来当“媒公”的?   尽管对旻朝繁琐的昏仪,其间具体的流程,郁容有些搞不清楚,但至少知道,官家的做法没按照规矩来。   别提自己这一方连个媒人都没,聘礼什么的也根本没准备。   居然早早就收到了聂昕之的“嫁妆“……   莫名有种自己“渣”了兄长的感觉,囧。   “贤婿以为如何?”   圣人的问题,让郁容当即敛回神……不知道怎么应答。   却不得不回话。   他只好硬着头皮道:“让陛下费心了,郁容愧不敢受。”   “世俗之礼皆如此,有甚么不能受的。”圣人言语含笑,“合昏以后,贤婿与勺子既是一体,这一点东西就当补贴家用,居家过日子不容易啊。”   说完这般接地气的话,这位天子转而叹息了声:“可怜勺子双亲俱不在,只好由我这个做叔叔的,给他操持大事了。”   郁容听着,感觉特别微妙……官家这家长的角色,代入得够彻底。   圣人充分发扬着话痨的风格,叨叨了好半天,忽问:“我听说,贤婿唤阿旦‘小叔’?”   郁容愣了愣,遂小心应:“是郁容冒昧……”   “哪里冒昧了。”圣人摇头,直言,“也是时候改口了,贤婿不如就叫我‘小爹’罢!”   小爹……   郁容觉得难以启齿。   他确实在风俗志上看到有说,京中人唤亲叔叔为“二爹”“小爹”什么的,莫名让人联想到后爹什么的,咳。   再则,喊天子“小爹”,真的需要很强的心理承受力。   见年轻大夫呐呐不语,圣人笑了笑:“来,叫一声‘小爹’。”   郁容黑线。   官家这语气,真的特别像是在调戏人啊……不愧是聂旦那个神经病的哥哥。   心里活动特别多的某人,只敢腹诽,嘴上像是封了胶,想要张嘴,实在太难了。   偏偏,圣人一副兴头十足的姿态:“贤婿为何疑虑?可是勺子哪里做得不对,让你这般踌躇?”   “没。”涉及到兄长,郁容当即辩护道,“兄长极好。”   圣人闻言,露出放心的表情,语气遂是一转,问,“既如此,贤婿怎的不愿改口?”他一脸可惜,道,“好久没听勺子叫‘小爹’了,何不让我这般老人家一偿心愿?”   默默瞅着官家数年没怎么变化的“老人家”面容,郁容在心里疯狂呐喊——   兄长怎么还不回来?!   他着实快要招架不住了。   圣人长叹一声:“贤婿啊……”   郁容不自觉地打了个激灵,一个没忍住,脱口喊出:“小爹。”   圣人当即应:“哎——”   郁容被雷得外焦里嫩。   圣人看着却是心满意足,便拉回话题,指着礼书问:“这上面写的,可觉得有甚么遗漏?”   陡觉一阵心力交瘁,郁容无心再推辞啊甚么的,有气无力地摇头。   圣人见状,欣慰一笑:“甚好,我这便回京,着人准备昏仪。”   郁容吓了一跳:“陛下……”   圣人“欸”了声:“怎么又叫陛下?”   “小、小爹。”郁容勉强叫出声,一时之间顾不得什么敬畏了,赶紧道,“昏仪之事,尚未与兄长商议。”   官家的美意,他心领了,但涉及到结契,还是希望与兄长商量妥当了,再如何如何。   圣人笑:“贤婿想左了,你与勺子的昏仪,不是一两日的功夫就能措置妥帖,现在着手准备,早也得来年,甚者更晚上好一段时日,才能正式行礼。”   郁容愣了愣。   圣人继续说道:“具体日子,得司天鉴推算了才好确定。”   也是。郁容默默想着,他怎么总是忘了他家兄长的身份很不一般。   “贤婿可还有甚么疑虑?”   郁容下意识地摇头。   圣人舒展着眉头,笑意盈盈:“如此,便决定了。”转而又唤,“贤婿啊。”   郁容头皮发麻,陛下小爹能别这么叫他吗?   感觉太奇怪了。   每每听到“贤婿”这个称呼,不由自主脑补了穿红戴绿的女装兄长……画面太辣眼了。   “我近些时日,不知怎的总觉胸闷。”圣人说,“食欲也是不振,得嗳气便觉舒畅。”   郁容听罢,敛起杂念,便问:“敢问陛……小爹,”含糊地唤了声,道,“可觉胃脘疼痛,或是气滞胀塞?”   圣人回:“不痛,确是气滞不畅。”   郁容松了口气,道:“陛……小爹可是最近又服食了肾气丸?”见对方颔首,说明,“地黄等补虚之药,却是滋腻碍胃。”沉吟了片刻,“如是气滞不严重,以后换在饭后服药,可饮含陈皮、砂仁的茶汤,以化解地黄之弊。若无好转,则须停药,需得同时调理脾胃。”   “原来如此。”   圣人了然应答。   好奇心却一如既往地强盛,又细细地问了好些个问题。   说到医药相关,郁容坦然得多了,一一回着话。   话题从补肾之药延展,谈及到儿科,乃至妇产的方方面面。   说到接近一个时辰,直至一名甲胄侍卫有事禀报,圣人才意犹未尽地中断了交谈,带着一脸的满意,离开了别院……也不知是回禁中了,或者去了什么别处。   郁容独自一人坐在厅室,抱着茶杯默默想道,官家还真是对医学挺感兴趣的。   不经意地,目光扫过装着礼书的木匣。   郁容微微一怔。   少刻后,倏而有种恍悟——   话说,他与兄长的婚事就这样彻底定下了?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吧,但到底没真正落实。   如今,兄长的“嫁妆”都被他叔叔巴巴地送上门了……   怎么诡异有一种被倒贴的错觉?   错觉错觉。   郁容忍不住盘算起来。   得准备聘礼啊,否则,自己就完完全全沦为“吃软饭”的小白脸了。   忆起礼书上闪瞎眼的金银珠宝……   郁容计算着自己的身家,默默有了认命感:得,他即便不想吃软饭,在事实上就是吃软饭了……囧。   【检测到宿主强烈的情绪波动。】   【触发特殊任务“包养聂普”。】   郁容:“……”   系统抽了吗?   包养兄长什么的……听着好带感的感觉?   郁容当机立断,点开任务详情——   废话就不说了,光看要达成任务,所需的金钱与贡献度……   阿拉伯数字后面是一长串零,他不由得数了起来。   百万、千万、亿……   顿时眼前一黑,感觉把系统卖了,他也挣不了这么多。   郁容不由得哑然,久久、久久不能言语。   兄长他,可真真的金贵啊。   这个任务想是完成不了啦。   郁容很没出息地想道:比起包养兄长,果然还是吃软饭更轻松点。   反正任务失败素来不会有什么惩罚。   这样想着,他漫不经心地瞟了眼任务奖励,不自觉地怔住。   任务成功,兄长既可与他灵魂绑定……什么意思?   莫非,是指生生世世都会在一起?   听起来挺恐怖的感觉。然而……   特别心动。   就是一点,让郁容纠结:   所谓灵魂到底是什么玩意儿?   没有记忆,前世与来生真的能算一个人吗?   “容儿。”   一边在研着药粉,一边分神做哲学思考的郁容,听到这一声唤,发自本能地扬起笑:“兄长回来了?不是说得要三五天吗?”   这才第二天,这家伙居然从雁洲到京城,跑了一趟来回吗?   该不会又是两天两夜没合眼吧?   郁容心生些许担忧。   不待他再询问,满面风尘的聂昕之递过一个木匣:“看看。”   好熟悉的场景……   郁容默了默,心情略诡异,对上男人黑沉沉的眼眸,无意识地接了木匣,打开一看——   聘礼文书?   郁容:“……”   这前后脚的,聂家的叔侄到底是有默契呢,或者没默契? 第155章   等郁容看清楚文书的具体内容, 瞬时没了吐槽的心情——   聘礼确实是聘礼。   却是聂昕之帮他张罗,本该由己方准备的聘礼。   郁容囧到无言。   这“嫁妆”和“聘礼”全由聂家出了, 他果然就是个吃软饭的倒插门麽!   “所以, 兄长急事回京,实际是代我准备聘礼?”   聂昕之不予置否,问:“可有漏阙?”   郁容微摇头, 嘴上夸赞着:“兄长行事素来周全。”   他其实对昏仪这一块半似懂非懂,就算看过风俗志什么的,有详细地描写,现实具体操作免不了有些“潜规则”……一知半解的,问他是白问。   遂是语气一转, 郁容用着取笑的口吻,再问:“所以, 兄长这是迫不及待想嫁我吗?”   聂昕之听了, 竟是颔首,淡定地应了声:“然。”   郁容:“……”   好罢,兄长“恨嫁”,以至对“嫁人”一事真真是坦然到底……反倒显得, 拿这事打趣的自己很无聊。   郁容转而道:“官家来了。”   聂昕之回:“我知。”   看这男人了然的姿态,想是知道官家的目的咯?   想罢, 郁容说:“他让我唤他小爹。”   聂昕之表示:“理之应当。”   郁容不由汗了, 真觉得叫官家小爹忒奇怪了。一方面想到对方是天子,他很怂,掩不住敬畏之心, 另一方面小爹这样的称呼,莫名有些囧雷的感觉。   “官家说,”他转了转眼珠,“你好久没喊过他小爹了。”   聂昕之淡淡道:“本就从未那般唤过。”   郁容微讶:“诶?”   聂昕之略作解释:“幼年不知事,常呼其小名。往后直面便唤‘殿下’,再即是‘陛下’。”   郁容黑线。   所以,官家在他跟前一脸失意,仿佛嘴甜的小孩长大就跟自己生分了的样子……都是装模作样的?   郁容遂好奇问:“兄长为什么不叫官家小爹,直呼陛下感觉有些生疏。”   就算小爹叫不出口,喊叔叔也行嘛。   聂昕之有问必答:“业已习惯。”   奇怪的习惯。郁容嘀咕着,遂想到,这男人好像称唤别人,要么是照着官职、头衔等叫,要么就直呼名姓,哪怕是胞弟聂暄也无例外。   唯一与众不同的,就是叫自己“容儿”。   肉麻不提,真的雷得销魂。   却是听习惯了。   拉回跑远的思绪,郁容犹疑地问:“我那样唤官家……会不会冒犯了?”   聂昕之安抚:“毋需疑虑,官家很欢喜。”   郁容斜睨着他家兄长:“你确定?”   听其语气,极是肯定的样子……凭据在哪?别忘了,天子之威,深不可测。   官家确实是难得和气可亲的性子,但,哪怕不考虑其九五之尊的身份,郁容面对对方都莫名有些心虚。   带坏人家孩子的心虚,咳。   聂昕之浅声说明:“官家性喜为人父。”   郁容囧了。   传说中的“喜当爹”?官家的“爱好”还真是让人……一言难尽啊。   搞不懂。   倏然长叹一口气,郁容摇了摇头,不懂就不懂,大神的心思凡人哪能轻易猜得透。   他还是别费那个脑细胞了。   有时间,不如琢磨,如何完成“包养聂普”这一特殊而任重道远的任务。   虽然“灵魂绑定”的奖励有些神异,前世来生的关系也让人纠结,但……   若真能完成这项任务,好像也没啥不好的,绑定什么的听着就带感。   郁容觉得,自己大概是被聂昕之传染了“恋爱脑”,咳。   问题是,达成任务条件,贡献度还好说,所需的金钱……   除非他能像匡大东家一般,创立一个如南船北马那样庞大的产业。   然而没那个商业头脑。   甚至,由于在生活上没多少金钱负担,他连之前积极挣钱的进取心都没了。   好歹惦记着副业任务,为了奖励,还知道根据系统的方子,定期开发新的日化产品。   除了日常洗浴系列,现在又推出了护肤品。   再教导学徒怎样制作,学徒手艺熟练了,他就撒手不管了。   思及此,郁容不由得默默反省。   “禀报公子,匡万春堂大东家递来了帖子,意欲登门拜访。”   真是巧,刚想到那位,对方就要上门了。   郁容没多犹豫,整理着衣装,便是亲自迎人进门。   这小半年,他虽一直没回雁洲,基本上每隔一个月四十天的,某位大东家都会亲自登门拜访。   因其蚀骨毒缠身,真真堪比附骨之疽,医治起来不是一时半会儿的功夫   “小郁大夫,如何了?”匡英看着脉诊结束的年轻大夫,既是期冀,难免也有些紧张。   郁容语带安抚:“匡大东家且安心,上次就说了,毒邪基本被驱出了体外……调理得当,许是年前,身体即可恢复如初。”   匡英听罢,长舒了一口气,倏然便起身,冲对面之人行了个大礼。   郁容被吓了一下,忙虚扶着阻止:“何必这般,匡大东家真真折煞了郁容。”   匡英笑得如释重负:“再造之恩,无以为报,区区一礼,小郁大夫如何受不起?”   郁容不以为然:“分内之事罢了。”   匡英叹道:“若非小郁大夫,匡英怕已是个死人了。”   郁容轻轻摇头。   这位所中之毒,原是聂旦那个神经病搞出来的。   其间到底怎么回事不清楚,透过匡英的口风,不出意外,是有人借势作祟,想害他……约莫就是大家族的懊糟事。   郁容作为其主治大夫,事情从头到尾跟他本无关系,但一想到聂旦怎么也是自家“小叔”,无意间害了人家,难免抱有几分歉意。   好在,这位大东家命不该绝。   匡英亦非黏糊的性格,确定身体没了问题,小小的慨然之后便是释怀。   遂是话锋一转,说起了今日来此的第二个目的。   “在下有一事想冒昧相求,不知当讲不当讲。”   郁容微微一笑:“匡大东家有话尽可直言。”   匡英道:“事关林家三郎所售卖的物件。”   郁容颔首:“你说。”   心里不由自主地吐槽了一句,这个时代便是如匡英这般的商人,说话也是文绉绉的,一件事常是绕个大半天才说及正题。   被吐槽的匡大东家,这一回倒是没再说一句、等一句的,一口气将其来意倾说出来。   洋洋洒洒起码得好几千字,一句话总结,就说他想建立个工坊,专门做诸如牙膏、洗发水,包括面脂、香水等护肤或“美容”的产品。   按理说,以匡英的身家,工坊建立不过是水到渠成的事。   他之所以找上郁容,其实是为谈合作。   用郁容的理解就是,匡英想建个类似流水线生产的“日化厂”,邀请自己作技术入股,至于林三哥,不影响他与郁容的合作关系,当个“销售经理”。   郁容听完了匡英的解说,大体了解其理念,不由得心感惊奇,这一位真的超有创业头脑啊。   “小郁大夫以为如何?”匡英问。   郁容想到了没什么头绪的“包养聂普”之任务,觉得如果事情能如匡英所说的顺利,自己拿“红利”,挣钱的速度绝对比之前小打小闹快多了。   难免心动。   然而……   “即便是最简单的,利用无患子制洗粉,也不是普通的散工做得到的。”郁容提出了这个计划的缺漏。   毕竟,这个时代不是现代,日化产品多少涉及到医药知识,想要实现大规模生产,对工人要求太高了。   感觉略不现实。   匡英信心满满道:“这世间唯人力最是不缺。”   郁容闻言,不由得微囧。   匡英又说:“只说制洗粉,有人专司采买,有人专作碾药,有人研磨细粉……擅药者只需寥寥不足一成人,将粉剂融合,制成洗粉即可。”   郁容扬了扬眉:分工合作?   匡英道:“故此,才想请小郁大夫施以援手,分次教导一众。”   原来自己兼职培训师吗?郁容暗想,嘴上没插话,对方显然还有话没说完。   匡英果然还在说明:“匡某曾贸然打探,知小郁大夫有一套碎药、粉末,以及提取香精的器具,便想或许可以打造更多同类器物,如此即可大大省事。”   郁容无语。   好罢,感情还盯着了系统奖励给自己的那套工具?不过,他确实为以防万一,弄了一整套的图纸,以现有工艺能复制出一整套的“机器”。   匡英露出一丝不好意思的笑容:“望小郁大夫莫怪。”   郁容当然不怪,反倒真的佩服这家伙的大脑,都知晓机器化生产了。   只是……   “如此耗费人工、物力,会不会……”亏本啊。   到底社会生产力水平远远不足,现在搞出这些,总感觉不合时宜,投入良多,只怕血本无归。   匡英勾着嘴角:“小郁大夫谬矣。”   诶?   匡大东家说:“观旻国之内外,乡绅者不知凡几,往上再有豪富、官吏,各高门大户……所占金银何止天下八九成,只需打开他们的钱袋,所耗人工物力,则尽有所偿。”   郁容:“……”   和着一开始的目标就是直指有钱人的口袋吗?   算了。   他对经商,以及开拓市场啊甚么,都是一知半解的,就不费这个脑子了。   至于匡英的邀请,试一试好像也无妨。   反正,他只需提供一些图纸,完了三不五时琢磨个新方子,一年搞个两次“员工培训”,剩余的事情不需自己操心,等着拿“红利”即可。   尽管郁容对这个项目的可行性存疑,但到底是匡英的事,他只需尽好自己的职责即可。   经由一番商议,又叫来了同在雁洲城的林三哥,在聂昕之这个嗣王的见证下,几方订下了一份新契约。   “匡大东家可真是大手笔。”   站在檐廊下,郁容微眯着眼,盯着几名小厮抬着一个偌大的、极罕见的完整红珊瑚。   是匡英送来的谢礼。   聂昕之神色淡漠:“容儿既欢喜,尽可入药。”   郁容闻言狂汗,瞥着这一脸严肃的男人。   兄长到底是豪爽呢,或者又小心眼发作了,故作诱导什么的。   不过……   目光在珊瑚上打转了一圈,如此品质佳极的红珊瑚,作药用确实不错,咳。   不经意地瞄到送来珊瑚的壮汉,郁容微讶,不自觉地打量起对方。   “容儿。”   平素寡言至极的男人刷起了存在感。   郁容回过神,好笑地斜了自家兄长一眼,嘴上到底安抚着:“那汉子看着与旻国人不一样,我这才好奇。”   聂昕之回:“北戎之奴。”   郁容恍然大悟,端详着异域风十足的壮汉,笑道:“我还以为是西胡人。”   聂昕之说明:“西胡人发色常有异,体格远不如北戎人。”   郁容听罢,目光落在壮汉可怕到虬结的肌肉,下意识地睁大双目:“北戎人该不会全像那位一样的体格……好壮硕。”   聂昕之沉默,少刻才回:“不过是我旻国将士手下之败将。”   郁容眨了眨眼,不太理解兄长所言,与他刚说的有几个关系。   没追根究底。   直到……   “兄长?”   是夜,郁容洗漱之后,正懒散地靠在榻上翻着书卷,就感觉到男人挡着了灯火,抬目看去,不由得心生迷惑。   才沐过浴的聂昕之赤着臂膀,在灯火前来回踱步……   诡异。   按照聂暄的说法,他家兄长除了夜里那啥时,平常哪怕洗过澡,都跟个黄花大闺女似的,衣服必然穿得整整齐齐、裹得严严实实。   今天……   天才黑,睡觉略早。   这家伙就脱光了衣服……咳,晃来晃去的,耍流氓?   郁容清了清嗓子:“兄长好似与寻常不一样。”   聂昕之竟然点头了,说的话有些没头没尾的:“我比上旬重了三斤。”   郁容眼神茫然:“可是长胖了?”遂细细打量,“看不出来。”   聂昕之听了默然。   郁容敏锐地察觉到这男人好像有些……失落。   福至心灵。   他忽是意会了兄长的意思——   莫非,这家伙,在等着自己夸赞他的身材? 第156章   心情是丝丝的微妙。   郁容勾起嘴角, 含笑着开口:“寻常兄长衣装严实,容竟未留意到, 兄长虎体魁伟, 健硕更甚北戎人。”   真真睁着眼睛说瞎话。   尽管这男人的身材确实好到爆,腹肌什么的看着让人眼馋,但跟虎背熊腰状得跟座山似的北戎汉子相比, 却是明显“削瘦”多了。   聂昕之听了,回:“容儿过誉。”   确实过誉。   郁容暗搓搓地在心里附和,嘴上却不敢说,当他没感觉到吗,这面瘫看着表情没任何变化, 心情却是一改适才的低沉,兴头骤起。   口不对心, 他继续夸赞:“凤骨龙姿, 媲美兄长者,当世再无二人。”   自家的兄长自家疼,哄一哄又不会掉块肉。   聂昕之闻言摇头:“不如容儿天质自然。”   郁容忍俊不禁。   好罢,你夸夸我、我再赞赞你, 隔三差五的,来一波“商业互吹”, 确是一件怡情悦性的畅快事。   互吹完了, 聂昕之总算“安分”了。   郁容重获清静,偷偷笑够了,遂翻着医书, 定了定心,继续着他的苦读。   一夜静好。   其后,郁容继续给秀才陈三儿治着人面疮。   药捻疗法告一段落,急症转慢病,慢病一时难愈,便是外敷药膏与内服汤剂的事。   配上两个月的药,又手写了食疗的方子,每月复诊一次就可以了。   陈三儿在雁洲也算安顿了下来,有人收留,对方是为义气之辈。   郁容见状安心。   这样的话,定期给对方复查病情,挺方便的。   陈三儿流痰之病一稳定,郁容收拾收拾,爬上了聂昕之的宝马。   乘着凌晨的凉气,朝京城疾驰而去,在驿路边的客店避过最烈的日头,半下午的时候重新上路。   到底是两人共乘一骑,马不停蹄,速度仍是大受影响,抵达内城嗣信王府邸时,天完全黑了。   郁容悠悠忽忽的,连清洗的劲头都提不起。   颠簸了一整天,太累了……尽管驭马的不是他。   一大早的起身本就没睡好,以至连打探王府的好奇心一时都没了。   只想睡觉。   聂昕之就抱着他家容儿,喂食了不凉不烫的汤羹,其后又将人抱去浴室。   遂是酣睡无梦。   一觉好眠。   睁开眼,入目是陌生的景象,郁容微怔,下一刻想起了昨夜里到了兄长真正的家,意识上的一点儿迷蒙瞬时退散。   起身,环顾着一圈。   偌大的房室,陈设简单之极,没有一样多余的物事,深灰与黑的主色调,透出一种冷清宁肃的意味。   这就是聂昕之的卧房?   郁容观察完毕,不由觉得囧。   装饰得太朴素了,给人一种好穷的感觉……说好的壕呢?而且,帐帷全是深色近乎黑,搞得像死了人似的,忒诡异了。   等到他离开卧房,乃至走出主院,心情就更诡异了。   想象中的王府,要么金碧辉煌,要么低调奢华,要么带着水乡的小有请调……总之都是高大上。   聂昕之的府邸却是萧瑟肃杀,说难听点的,死气沉沉到没一丝活人气息的样子。   甚者除了草皮,和零星几棵一看就是好几十年以上的老树,观赏性的花草树木几乎看不见。   走至回转的栈桥前,郁容微微顿步。   入目浩浩汤汤的水波,颇为壮观,这么大的一座湖,占地比之他家旁边的大塘估计有三四个大,居然就这么空着,也不栽上一两株莲藕什么的,真是浪费。   郁容一路走,一路吐槽,一初时观赏的心态完全崩了……观赏啥,除了建筑物,啥啥都没有。   “喵呜~”   耳尖的郁容回过神,循声看去,栈桥曲折,隔着好一段距离,看到一只猫硕大的身躯蹲坐在栏杆,惊得他一跳。   疾步走过去,小心翼翼地将重十几斤的大白猫抱起。   “赤炎将军?”   郁容微感意外,这大胖墩怎么在这儿?遂想起,自己一离家就是数月小半年的,养的猫啊狗的,都是别人在照顾,立时心虚不已。   “真是胆大包天。”年轻大夫呼噜了一把猫毛,低语,“这么大的地,哪里不能玩,非跑这水边,掉下去怎么办?”   目光一不小心穿透清澹澹的湖水,隐约见到一簇结伴游过的鱼,感觉挺肥美的样子。   郁容默了默,手上掂了掂大猫的份量,含笑着开口:“壮得跟头猪似的,还贪吃……不行,得减肥。”   赤炎将军微微挣扎着:“喵。”   郁容没理会,反而抱紧了大猫。   这一片湖泊又大又深的,万一猫掉下去了,想救都来不及,太危险了。   一改适才的闲悠悠,脚步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许多,直到穿过栈桥,便是一条宽敞的直道。   顺着直道,走了好一段距离,是一圆拱门。   “见过公子。”   整齐划一的见礼,阵仗浩大,带着一种拔树撼山的声势。   心思集中在猫身上,毫无心理准备的郁容,一个猝不及防,被吓了一跳,抬目就看到乌压压的……得有百多号人。   细观每一人,俱是威势凛然,而神态肃肃。   也是逆鸧郎卫吗?   大白猫趁着郁容走神的空隙,挣开了他的双臂,轻巧地跳下地一溜烟儿跑了。   无心在意。   郁容被自称是王府管事的中年男人吸引了注意力。   管事自我介绍名叫李严,他说:“主子有言,府中诸人诸事,皆循公子之令。”   顿时压力山大,郁容不由得头疼,问:“兄长人呢?”   管事回:“主子面圣去了。”   这样吗……   郁容点点头,随口又问了声:“阳煦兄何在?”   当日回到雁洲,他留下要给陈三儿治病,除却聂昕之,其他人包括聂暄,便先一步回京了。   管事答:“二公子不日前离府,游学去了。”   郁容黑线。   游学什么的,果真不是如周昉祯一样,以此为藉口,光明正大地翘家吗?   遂想到他家兄长,也是整日不着家,好罢,大哥不说二哥……郁容暗叹了口气,没再多嘴说什么,注意力放回眼前一众人等身上,问:“他们又是?”   管事说:“皆是做洒扫、搬移,或是厨房烧火,诸如此类杂务的,特此见礼,好让公子有个眼熟。”   扫了眼面容整肃的大家,郁容汗了一把。   竟都是仆役之类?各个看着跟军士似的,忒有气势了。   管事继续道:“另有营造缮工、种花师一应人等,宿在西院,只待公子方便,随时接见。”   郁容闻言好奇:“营造缮工?王府可是需要建造或者修缮什么东西?”   管事说明:“主子说,王府破陋,公子许是住不习惯,便着人改造修缮,皆遵照公子的喜好。”   听罢,郁容虽感动于兄长的用心,与此同时不免有些囧。   除了缺乏人气,没什么花草,色调单一,再怎么说,这偌大的府邸,也不能用“破陋”形容吧?   暗自摇头,郁容表示:“晚些时辰再请见诸位工匠罢,”一大早的正是吃饭时间,不好打扰人,关键是,“可有裹腹之物?”   昨夜迷迷糊糊的,虽被喂了食,胃口不好没吃多少,现在他好饿。   不出意外,吃食有现成的。   郁容享用了在王府的第一顿早餐,遂在管事的陪同下,将整座府邸边边角角都走了一遍。   既然聂昕之发话了,他也就不故作客气,针对王府如何改造的问题,他将自己的想法一一告知管事与匠工们。   真不是他挑剔,这座府邸真的太……空荡了,到处一片肃森的,不稍作修整,移栽些花草,感觉住久了人会抑郁。   于是,来京城没几日,郁容天天忙得脚不沾地。   诸多事无需他亲自动手,“指手画脚”什么的也是费神费力,王府占地广,漫步走下来需要半天不止,自然也费时间了。   大规模修造暂且免了。   王府的建筑其实没得说,就是色调沉重了,只需增添些花草,即可去掉了压抑的意味,平添几许鲜活的朝气。   故而,郁容主要做的是让人移栽些树木花草。   譬如那一片广淼的湖泊,种些水生植物,既增添美观,又可作药食兼用。   花园变成名副其实的花园,栽种的俱是有药用价值,亦不乏观赏性的花木。   正是夏天,适合栽种些驱虫的芳香植物。   为此,郁容没少翻系统商城,兑换一些优良的种子。   顺道在偏僻的角落里,开辟一大块的菜地,咳。   郁容每天“玩”……不对,忙得不亦乐乎。   直到聂昕之的生辰来了,他才陡然想起,忘了准备礼物。   尽管兄长不在意这些,但是想想,对方时不时给自己准备惊喜什么的,感觉自己做得实在不够呢。   郁容不得不绞尽脑汁,思考该送什么东西,能让那个闷骚的家伙感到高兴。   思来想去……   以聂昕之的脑回路,最好的礼物,怕不是他郁容自己吧? 第157章   郁容不自觉地想象着, 自个儿成为礼物的样子。   粉嫩嫩的,扎个蝴蝶结, 遵照兄长的心意, 最好换上一身鲛衣……   瞬时打了个寒颤。   雷,天雷!!   当是演爱情剧呢?   简直太脑残了。   尽管吧,这脑残的礼物怕不是正中聂昕之的心怀, 咳。   遂是一系列不和谐的画面,浮想联翩。   意识到自己在脑补什么,郁容顿时囧了,不自觉地摇头,努力摒除掉某些不健康的思想, 转移注意力,目光投向忙着搬移、栽种花木的小厮及匠工们——   “咦?”   郁容微讶, 喃喃自语:“金铃子?”   就是当初兄长赠与的种子, 后来转交给了专司农事者培育。   没想现已培育成功。郁郁葱葱的,长得极好,甚者结起了一个一个青绿色的癞皮瓜。   不过……   这玩意儿是蔓生植物,生长过程中需得支架, 加之其根系十分发达,想要移栽成株, 着实耗时耗工了。   郁容眯了眯眼, 注视着几人将连着根、带架子的金铃子,移栽在空旷的“菜地”附近,不由得问:“那个是怎么回事?”   管事道:“这癞瓜原长在京郊农庄, 主子说此物是为公子所培植,便着人移栽几株到王府。”   郁容叹了口气:“太麻烦大家了。”   管事义正言辞地表示:“原是分内之事。”   郁容摇摇头,嘴上没再说什么,看着木架支好,那几株金铃子在这里落地扎根,不由得漫步走过去……有些担心,经此一番搬移,这几株金铃子可别被折腾死了。   死不死的一时是看不出来的,目光不受控制地被缀在枝蔓之间的癞皮果实吸引了。   金铃子除热解乏,可疗恶疮结毒,主治暑热烦渴,有益气止渴之能。   郁容第一时间想到的却是……   各种吃法。   除却成熟后作水果吃其红囊,如今这种青绿色的癞皮,在水煮之后醋腌一下鲜吃,风味亦颇佳,或者酱制瓜条做成小菜。也可直接泡水,煮作茶喝,或是费些功夫,制成清凉饮料。   蠢蠢欲动。   郁容仰头看了看天色,日头灼烧,越发地烈了,偏这大中午的懒得睡觉,正好寻些事做罢。   当即行动了下来,将这些青翠尚未成熟的金铃子采摘一些下来。   比起成熟后的金铃子,作为水果吃其红囊,郁容更喜趁着癞瓜尚嫩之时,取其青皮做成菜。   毕竟这个时代,除了这阴差阳错培植而成的金铃子,现代人做蔬菜吃的苦瓜,旻朝是没有的。   提篮挑着个头大、品相好的嫩瓜,摘取半篮子……藤蔓上,只剩少许那些接近成熟,以至青皮开始转黄的。   拒绝了小厮的帮忙,郁容打了井水清洗着金铃子,切开去了子,分两个盘子盛装。   一份切成条。   取盐水浸泡,经由焯水,瓜条变得脆嫩,苦涩之味减淡,入醋、酱油与盐调拌。鲜脆爽口的凉拌癞瓜便出炉了,夏日食欲不佳,正合开胃之用。   将凉菜交由小厮,储放在冰室,等晚上喝粥时当小菜吃。   郁容转而处理另一份癞瓜,碾碎、预煮,制作清暑凉饮。   做法简单。   破碎的癞瓜皮倒进甘泉水,加入蜂蜜、蔗糖等进行调配,过滤之后的汁液,便是金铃子凉饮。   凉饮清爽透凉,微微泛着苦,似有若无的带着蜜香,喝入嘴中,滋味十分奇妙。   白玉般的瓷罐里,清亮透明的汁液,淡黄泛着浅青,有一种特殊的美感。   郁容拿勺子盛起一小茶盏的凉饮,细细品味着,眉头不自觉地蹙了蹙。   癞瓜当凉菜吃,和做成果汁喝……口感不太一样。   尽管他是按照配方制作的,以自己的口味,糖与蜂蜜偏少了,有些苦。   倏地想到,兄长这大夏天的接连数日在外奔波……   唔,这金铃子凉饮就留给那男人喝吧。   想着,郁容将饮料封罐,着人送去冰室冰镇。冰镇的凉饮,风味应该会更好一些,起码能提升些清暑效果。   “公子有什么吩咐,直接让伙夫去做即可,何必劳累你亲自动手?”   郁容闻言失笑——不愧是聂昕之的手下——口中遂应着:“一点儿小事,如何谈得上劳累。”微顿了顿,说道,“偶尔为之,也是别有趣味。”   管事听了,没再继续说什么,只是语气一本正经的,赞了声:“公子确是巧手无双。”   郁容忍俊不禁:“李叔过誉了。”   这便叫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属下吧?   得亏他还算是有自知之明,整天被他们吹啊捧的,好歹没忘乎所以,真的以为自己能上天。   暗自吐槽着,郁容话锋一转:“对了,李叔可知京城哪些地方有……”沉吟了少刻,道,“比较奇巧的物什卖?”   就算忙着利用金铃子做吃的,心里也没忘给聂昕之送生日礼物的事,不过是之前阳光太强不适宜出门,现下眼见着日头弱了,心思就浮动了起来。   想来想去,除却“打包”自己当礼物,没太多浪漫情怀的郁容,选择老套而保险的方式,决定去街市上逛一逛。   说不准就能“淘”到什么有趣的,或者有意义的东西,适合送给聂昕之。   当然以对方的身份地位,偌大的嗣王府什么东西会没有?   故而,郁容才会想着买“奇巧”物什。   不求珍贵,起码能图个新奇嘛!   管事毫无迟疑地给出回答:“若论奇巧、新鲜,没有第二家比得上南船北马。”   郁容恍然大悟,居然忘了那个地方……不得不说,匡大东家真真是厉害,连京城这样的地方都被他的南船北马“攻陷”了吗?   管事转而问:“公子可是要出去?”   郁容敛起杂念,颔首随意找了个说辞:“来京多日,一直没能逛一逛,今日忽发兴致,故而……”   管事听罢,自是无权阻拦王府实质上的另一个主人的行为,只是点点头,建议道:“不如让魏大跟着公子?他对京中大大小小的地方了如指掌,哪里有什么新鲜好玩的,必是第一个知晓者 。”   郁容没拒绝他的好意:“可以。”   遂不再耽搁,他还想着赶在聂昕之回府之前,买好礼物回家的。   下午拢共就这么点儿的功夫,时间挺紧张的。   换装,出发。   前是魏大作向导,明面上跟着两名小厮,暗中尚有不知多少人的保护……   郁容不由得轻咳了咳,感觉这阵仗好像有些夸张。   却是最精简的“人员配置”了。   京中鱼龙混杂,聂昕之的身份又极是敏感,难免顾忌重重……再多几层的保护也不为过。   暗自摇头,不再想有的没的,郁容沿街行走,被挨个连成片的摊位、铺席吸引去了目光。   “左边的是昌林酒肆,他家及西街白家馆酿制的酒,在京中最受人追捧,”魏大走在年轻大夫身侧,保持着脚下始终慢上一小步的节奏,嘴上洋洋洒洒说个不停,一路走一路作着解说,“右侧那就是大名鼎鼎的潇湘院……”   郁容第一反应是乐坊之类,转而忆起好像在风俗志上看到过,其是卖点心的囧……据说幕后老板是号潇湘老人的一位大儒,名人效应加上糕点确实好吃,生意自然红红火火,潇湘院的招牌火遍半个旻国。   魏大显然在私底下做足了功课,对王府新主子的爱好颇是了解,便问:“公子可要进去一观?”   郁容没有拒绝其好意,他对潇湘院……的糕点确是兴头极大。   潇湘院说是卖糕点的,但实际上的运营模式,大概类似于现代的茶餐厅这种。   一路边走边看也有半个时辰,郁容便想着稍作休憩。   就算不考虑自己,也得想想一直解说个不停的魏大,以及保护他的护卫们,大热天的,别太累着人家。   点一壶茶,上一盘点心,听着不知从哪传出的丝竹乐声……   一顿下午茶,别具情调。   然而……   再好的气氛也禁不住破坏。   “这位公子好生面善。”一道“娇柔”的声音传来。   这般形容男子的嗓音,着实欠妥当,郁容也不想用上这么雷人的说法,可是,除了“娇柔”,他竟一时想不到更妥帖的词语来描述。   “阁下是……”他疑惑出声,看着傅粉戴花的公子哥,确定自己从遇到过这样一个人。   公子哥作了个礼,举手投足满溢着风流的意味:“在下杜百合。”   郁容喉咙一痒,差点没喷出来,好在经历了良多,他的定力被锻炼得十足,心底笑翻了,面色岿然不变。   他笑点太低了。   迟疑了下,郁容到底回了个礼:“在下郁匙。”   不想给聂昕之平白增添无谓的麻烦,出门在外当然得有个假名字。   见完礼,他复又出声:“不知杜公子……”顿了顿,还是直接问,“可是有什么见教?”   杜公子笑了笑:“见教不敢当,只是想与郁兄交个朋友。”   郁容:“……”   感觉哪里奇奇怪怪的。   心里嘀咕着,他不着痕迹地端详起这奇奇怪怪的杜公子……诶?   这家伙在……抛媚眼吗?   等等,杜百合这个名字一听就不正经,该不会是来自哪个南风馆的什么公子吧? 第158章   对眼前公子哥的身份有了些猜测, 郁容一时就坐不住了。   他对在风月场求生的人没什么偏见,无奈家里摆有一摇摇欲坠、随时仿佛都要打破的醋坛子。   所以还是避嫌罢。   想着, 他张嘴便欲说告辞之言, 反正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毋需顾虑太多。   没想杜公子抢先一步开了口,说:“郁公子可听过名花录?”   只知道安利谢谢。   郁容在心里回答着, 面上笑意温润,歉然地回:“恕在下孤陋寡闻。”   杜百合柔柔一笑:“杜某见郁哥哥色绮姿美,理当高悬名花录前列。”   郁容:“……”   刚还礼貌地唤“郁公子”呢,“郁哥哥”是个什么鬼!   以及名花录,怎么听着……像在评花魁?   看到郁容“耐心”倾听的姿态, 杜百合兴头更足了,积极主动表示:“杜某斗胆献丑, 甘为郁哥哥描绘一幅丹青, 送与名花大会,以哥哥的人品容貌,必能高中魁首。”   郁容听了恶寒不已,连忙道:“杜公子抬举了, 不过郁容颜蚩貌陋……”话没说完,就把自己给囧了, “当不得称赞, 怕也是没资格参与名花大会,”顿了顿,补充了一句, “在下德卑不如草,当不得杜公子‘哥哥’一称。”   哥哥什么的,让他不由自主地联想起,女儿国国王叫着唐僧的场景……雷得销魂。   杜公子微微摇头:“郁哥哥自谦了。”   郁容启唇,正待再说什么,忽而默了,心想着自己是不是太“耳根软”了,其实,根本没必要跟个陌生人瞎攀扯的。   便这时,杜百合语气陡地一转:“郁哥哥既不喜抛头露面,原也不该强求,是杜某冒犯了。”   说罢,赔罪似的,拱揖作了个礼。   “来人。”   郁容尚未来得及回话,就听到这一道熟悉的嗓音,瞬时就松了口气。   聂昕之下令:“将人打出去。”   “哎——”是公子哥一声惊呼。   一霎时冒出的护卫,二话没说将杜百合架了起来。   粉面郎君尖起了嗓音:“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们这是……”   聂昕之不冷不热道:“杜析。”   慌乱挣扎的杜百合在这时看清了男人的面目,刹那间大惊失色:“聂……”   只叫出这一个字,像是被人扼住了咽喉,一下子没了声音,前一刻还兴致昂扬的家伙,此时蔫头蔫脑的像只霜打后的茄子。   郁容不自觉地眯了眯眼。   这位杜公子显然认识兄长啊,如此倒不像是南风馆的人了……嗯?   姓杜?   许是他交际面狭小,现实中遇到的姓杜的,除了眼前这一位,就是只知其名、不见其人的魏国府庶公子杜离。   眉尾流连着一抹温热,是男人的手指在轻抚。   郁容回过神,瞥了眼被“挟”走、正消失于屏风外的公子哥,下意识地冲男人微微笑:“兄长怎么找到这儿?”   每每他遭遇什么人,或者什么事,这男人就特别神通广大的,突然从不知哪个叽里旮旯角落冒了出来。   脑海里莫名描绘出一幅大型军犬嗅着气味找寻他的画面。   “不知所谓之徒,容儿往后毋需理会,着人驱逐即是。”聂昕之这般说着,没直接回答对方的问题。   关掉自个儿快要打破天的脑洞,郁容迎着男人沉沉的黑眸,不自觉地心虚,清了清嗓子,道:“反正闲着也闲着,听人瞎扯也蛮有趣的,有暗卫保护,又不担心是歹徒。”   聂昕之淡声表示:“如何阿猫阿狗,胆敢当着容儿的面张头露尾。”   郁容差点没被自己的口水给呛到了。   兄长这口舌,该不会淬过射罔箭毒吧?   吐槽着,他小声说了句:“猫啊狗子的,不是挺可爱嘛!”   聂昕之没再言语。   郁容见状轻咳一声。   好罢,他是个笑点低、却不会讲笑话的人。   遂伸手为男人倒了杯茶水,他转移话题,问:“那位杜公子好像认识兄长?”   聂昕之言简意赅:“魏国公嫡孙。”   “魏国公?”郁容喃喃道,“那个杜……离?”   聂昕之颔首:“杜析算是杜离堂弟。”   郁容恍然大悟,下一刻,斜眼瞄着男人,哼了声:“你的桃花。”   聂昕之不假思索地回:“世间桃花多艳俗,娇饶美色,莫过于容儿。”   郁容顿时绷不住脸色了,尽管是装的。   被囧得不轻,有时候真受不住旻朝男性的审美,“娇饶”什么的用词也忒肉麻。   他扶额,忍不住出声表示:“我的好哥哥,您老别总是语出惊人好麽。”   不会甜言蜜语就别说,齁得人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聂昕之没接话,只是盯着年轻大夫看,眼不带眨的。   郁容诡异地意会到对方的心理,勾了勾嘴:“兄长少说几句,我就多喊几声‘哥哥’如何?”   聂昕之默不吭声了。   郁容失笑,眼珠一转,故作姿态,唤着:“哥哥~”   反正人在外面,言语上再怎么撩拨,也不担心对方猛地把持不住什么的,咳。   聂昕之沉静地听着,双目似在一瞬愈显黑沉了。   郁容扬起嗓门,语气轻浮,道:“好哥哥~”   尾音尚未落,自个儿就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真是不堪入耳,伤风败俗!”隔着屏风,传出一声急切的斥责,“伤风败俗!”   “噤声,恭素兄。”另一道声音紧接着响起,压低着腔调,“这里不是书院,别闹出事。”   便是一阵窸窸窣窣,几人小声低语地似在争辩,动静渐渐小了。   郁容:“……”   脸上烧热,丢脸丢到大庭广众之下了。   聂昕之忽地起身。   郁容回神,不由得问:“兄长这是去哪?”   聂昕之没作声,目光好像是要穿透屏风一般。   郁容心领神会,当即便拉着他的手:“别闹,这又不是家里,”用脚趾头想也能猜到,这家伙大概是不高兴了,估摸着要找适才出声的人碴。   他压低嗓门,道:“确是我玩笑之时没注意场合,合该让人说几句嘴。”   聂昕之没再有什么举动。   郁容遂也站起:“走罢,别在这儿扰人家清静了。”反正也差不多歇息够了。   两人离开了潇湘院。   “忘了问,”郁容想起之前遇到的杜公子,道,“那个杜离,兄长你没把人家怎么着吧?”   说是这么说,想到这男人的小心眼儿,总觉得杜离的下场……有些玄。   聂昕之没回答。   郁容耐心等待了半晌,没等到回复,不自觉顿住步伐,疑惑地看向男人,两方的视线正好相撞。   四目相对。   对了小半天,郁容不由得囧囧有神:“兄长?”   又在玩什么?   聂昕之终于出声了:“叫哥哥。”   郁容:“……”   聂昕之说明:“君子重诺,容儿当不食言。”   郁容有些迷糊:他到底许了什么诺,食个啥子的言哟!   好歹脑子还算灵活,他没茫然太久,倏地想起自己先前的言论,便是默然了——   开玩笑好麽,兄长真是……   什么毛什么病!   有一个脑回路清奇的男盆友,有时候真的挺心累。   各种腹诽,郁容嘴上不服输,轻笑:“抱歉啊兄长,容非君子。”   哥哥弟弟的说笑还行,正儿八经地叫,怕不肉麻死了。   他偏偏不叫,看这男人能有什么招?   聂昕之默了默。   就在郁容以为这家伙犯倔,不愿开口时,他启唇道:“杜离交予逆鸧卫刑狱部,按律处置。”   罚银、杖责,驱逐出京,如这般触犯刑律的,日后想投入官场也会被剥夺资格……好像略惨?说到底,其所作所为“未遂”。   不过旻律对恶意唆使人犯罪的行为,尤其是识字知书、明知故犯的,刑罚极为严格,常是从重处理。   郁容琢磨着旻律刑罚部分,   这一回却是没生出不合时宜的怜悯了。   即便外祖父当年教导他,以德修身、以善待人,也提明了一个前提便起码是“人不犯我”。   同情心再如何泛滥,也得分一分对象的。   暗自摇头,郁容语带疑惑:“那个杜析该不是故意找上我,好给他堂哥出气?”   聂昕之略作思索,遂十分肯定地否定了:“杜家几房各相倾轧,子弟之间亦难同处。”   笑点越发奇特的郁容,忍不住调侃:“兄长真厉害,人家的家务事都了如指掌,”乱笑了一小会儿,话锋一转,回归正题,“那他找我作甚?”   聂昕之轻描淡写道:“杜析其人,沉迷风月,行恣言诞,不见出奇。”   郁容了然,想到那人的言行,确是典型的浪荡公子哥。   “名花录是什么?”   “所谓风流才俊的花名榜。”   “何为花名榜?”   “参与者自拟花名,附以丹青画像,于名花大会让人评赞,得赞誉者众,则登花名榜,统计入册,由书坊刻印,是为名花录。”   郁容囧了囧:“参与者……难不成都是杜公子这样的大家公子?”   还以为是评花魁的呢。   话说回来,花名榜以花为名,榜首不就是名副其实的“花魁”嘛!   “多是高门子弟,也不乏才人学士,少许籍籍无名者,皆色容貌隽,一登花名榜,即得美名远扬。”   郁容听罢,久久不能言:古人真会玩,一帮子大男人玩起了比美“选秀”,真是……   聂昕之道:“杜析乃去岁花名榜‘榜眼’,今为名花大会评鉴。”   郁容扬了扬眉。   那家伙听着挺厉害的,想想,排除他说话时声调太奇葩,长相确实不错。   聂昕之继续说明:“想是他为容儿美姿容所迷,故此行蝇扰之举。”   郁容:“……”   简直要跪。兄长别一言不合就放雷啊好麽!   解说完毕,聂昕之问了一声:“容儿意欲参与名花大会?”   郁容瞥着男人一本正经的面容,有气无力地摆摆手:“没兴趣。”   一是没那么自恋,对选美什么的敬谢不敏;   另一方面,还是不要造孽了,怕名花大会别被查出什么乱七八糟的罪名,因而取缔。   可别小看蘸醋勺子的头脑,这家伙最擅长捉人把柄的活儿了。   任何诸如名花大会这类大型组织活动,或多或少难以避免一些纰漏,轻者犯规,重者违法,但看官方愿不愿意追究罢了。   闲谈之时,两人循街漫步,偶尔见到什么新奇或有趣的铺席,便驻足片刻。   郁容可没忘记这一趟出行的目的,每在铺席前,或者店内停脚,皆是一面自己细细打量,一面则暗暗观察男人的反应,看其对什么样的东西感兴趣。   结果不出意外,没有结果。   某只勺子简直对任何物事都提不起半点兴趣,除了眼睛放空时,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年轻大夫身上。   没有一丝喜好之物,真是……   郁容暗叹。   “容儿何故忧愁?”   郁容闻声抬目,望进男人的眼眸,幽黑不见半点的波澜,默了一会儿,摇头:“不是忧愁。”可不愁么,送人礼物总得投其所好才有意思,总不能真的将自己给打包了吧,咳。   忽是灵光一闪,他想到了一个好主意,扬起浅笑:“听闻周兄好事将近,”当然瞎说的,他不清楚周兄与那个他很欣赏的“慧业才人”到底如何了,反正就是一个借口,“我想着提前准备一份贺礼,兄长不如给出个主意?”   拿周兄当幌子,旁敲侧击这男人的口风。   聂昕之神色淡淡:“猪油膏即可。”   “扑哧”一声,郁容破功了。   兄长整天在想什么,猪油膏?谁会送人这么奇葩的礼物。   笑够了,他睨了男人一眼:“兄长认真点。”   聂昕之正色庄容:“也免容儿劳心费力。”   郁容想到了周兄拜托他帮忙制备欢宜膏的事,无奈地摇了摇头。   好罢,是他脑抽了,居然忘了这男人心眼小到针穿不过,对于周兄这一位有事没事喜欢给他写信的朋友,确是几分不太待见。   “换个问题。如果是兄长,给官家送礼物,又该如何?”   聂昕之浅声道:“查抄几个贪官或乱党,没收家产填充国库便可。”   郁容:“……”   有这么一个行无所忌的逆鸧卫指挥使,官家的皇位真能坐得稳吗?   算了,问聂昕之这样的问题,自己根本就是脑昏了。   郁容不想再说话了。   然而,聂昕之却没打算闭嘴:“可是在烦恼送我的生辰礼物?”   郁容:“……”   说好的惊喜呢!还有,兄长也太没情趣了吧,就不能假装不知道?   聂昕之继续说:“无需容儿劳神。”   郁容瞥着他,静待后续。   聂昕之难得面露犹疑之色,迟疑了少刻,道:“曾耳闻容儿浅唱小曲。”   郁容微愣。   心情好时,一个人小声唱歌的情况,确实不算少。问题是,他是半个音痴,会唱的大多数只是歌曲的一两句。   兄长该不会想不开让自己给他唱小曲儿吧?怕不得吓死了人家的牛。   显然,聂昕之的想法是凡人不容易猜中的。   看着不苟言笑、一脸严肃的男人,嘴上说:“你多次唱‘和你跳超短裙的恰恰’。”   “扑哧——”   郁容乐不可支。兄长是想他笑死吗?   寻常哼歌的时候,根本不会留意具体的歌词,被人正经八百地念出口,尤其还是一个古代王爷……太恶搞了。   聂昕之没在意他家笑得跟神经病似的容儿,终于含蓄提出了要求:“我素未见过容儿舞姿。”   郁容的笑容一霎时凝滞:“……”   半晌,他幽幽出声:“等兄长你给我跳上十支舞,我就给你跳超短裙的恰恰罢。”   聂昕之没再吱声。   郁容哼了哼。   这男人真是蹬鼻子上脸,绝不能惯着。   这一通闹,在集市上逛了一圈又实在没什么看中的,关键是,生日礼物讲究惊喜,对方都知道了,郁容便一时没了心情继续寻找。   反正,聂昕之的生辰在后天,明儿还有一天的时间做准备,实在不行,就亲手做一碗汤面吧。   生辰年年有,两人在一起重在心意,礼物什么的,不是最重要的。   这样想着,逛累了的郁容很“不负责任”,打道回府了。   一踏入府邸大门,管事的就迎上前,跟自家主子见礼。   “何事?”聂昕之神态淡漠,特威严的样子。   郁容莫名想笑,忽而想起了不久前,这男人正是以现在这副姿态与口吻,说什么超短裙的恰恰……不自觉地微微撇开脸。   管事不敢稍有怠慢:“大殿下来了,还有二殿下……”微顿了顿,道,“二殿下将公子存于冰室里的癞瓜偷食了。”   郁容闻言转正头,心里好奇:能被称“大殿下”“二殿下”的,莫非是皇子?   聂昕之淡淡开口,语气不辩喜怒:“百十看守者,竟奈何不得一稚子。”   管事丝毫不敢辩解,当即告罪。   郁容微怔,下意识地张嘴,转而想起什么,又默默阖上嘴。   王府自有王府的纪律,他不该贸贸然插嘴乱了规矩。   尽管,管事所说的,二殿下偷食一事不过是小事。   郁容乱七八糟地在一旁想着,待到管事领罪退下,他才小声开口:“会不会罚重了?”   人前不要质疑兄长的权威,私底下但有疑虑就直说,这是他觉得不错的相处之道。   聂昕之耐心地作说明:“小儿乱入冰室,易发意外。”   郁容恍悟。也是,他想得太简单了。   “且保管失当。”   郁容失笑:“这没什么,反正我做的小菜和凉饮,本就是给人吃的。”   聂昕之只道:“无规矩,不方圆。”   郁容微点了点头,没再多说。   兄长当家也是一把好手,他这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家伙,还是别瞎掺和。   好在,管事的这个失误不算大错,小惩大诫便可揭过。   “盘子/盏儿见过大兄。”   一大一小两孩子乖巧地见礼。   郁容忍着翻涌的笑意,保持着一脸正经的表情。   聂昕之“嗯”了声,示意二人叫郁容:“唤匙儿哥哥。”   郁容:“……”   喂喂,他有名有姓,甚至表字都起好了,这家伙乱取什么小名。   然而来不及抗议。   两孩子简直对他们的大兄言听计从:“匙儿哥哥。”   郁容认命地笑着应答。   嫁鸡随鸡……咳,口误口误。   匙儿随勺子,天生绝配。   互相认识了一番,不善于与小孩儿打交道的郁容,不知道接下来该如何。   说起来,大孩子盘子,看着瘦瘦弱弱的,风吹就倒的样子,其实也有十三岁了。   小孩子盏儿则相反,块头敦实,特别健壮,五岁出头,看着像六七岁的样子,表现得好似乖巧,实则……   就在郁容担心气氛尴尬时,聂昕之开口:“盏儿,寻个条凳趴好。”   郁容听了迷惑。   下一瞬,乖巧的小孩像个炮筒似的蹿远了:“我错了,大兄,别揍我。”   聂昕之迈步,不疾不徐的,却是极快地追上了盏儿:“趴下。”   便是一声震天动地的哭号。   “……”   惨不忍睹。郁容不由得偏开头,有些看下不去兄弟相残的场景——好吧,是聂昕之单方面地“施暴”……咳,夸张了。   盘子温吞出声:“匙儿哥哥莫要惊慌,盘子太调皮了,除了大兄,连爹爹也管束不了。”   郁容摇摇头,冲大孩子笑了笑。   他在想,爱宠熊孩子的官家不是管束不了,而是根本狠不下心吧?不过,有时候孩子太熊了,不管却是不行。   当然,他不赞同体罚。可惜兄长好像只会采用暴力手段。   看这小皇子的态度,大家接受良好。郁容作为外人,也就不操多余的心了,反正兄长其实有分寸的。   好一通鸡飞狗跳。   然后,在郁容没来得及与新认识的“堂弟”们打熟关系时,聂昕之像拎小鸡似的,亲手提着被他教训了一顿的二殿下,带上大殿下一起,打包送回皇宫。   郁容看着今儿他才吩咐人打点齐整的院子,被搞得一塌糊涂,像是遭过抢劫一般……哭笑不得。   熊孩子果真熊。   摇摇头,郁容转身朝药房走去。   无需他费神,自有专人收拾乱局。   ·   是夜。   郁容一如寻常,翻着医书,突然就听到男人出声——   “容儿随我去演武场。”   “演武场?干什么?”   这大晚上的,不是寻常练武的时辰吧?   聂昕之没回答,伸手揽抱起不想动的某人,大步流星走出卧房。   郁容黑线。   这家伙……又在发什么毛病?   懒得挣扎或是辩论,他调整了一下姿势,安安稳稳地让男人抱着去了演武场。   就看看,兄长葫芦里买着什么药罢!   到了地方,郁容被放在一处矮榻。   铺着玉簟、带冰盆,有张小几,搁置着凉饮与点心。   这阵仗……   郁容捧起一份自己喜爱的冷元子,嘴馋地尝了一口,瞄着男人的一举一动。   一边纳闷,一边作各种猜测。   就见聂昕之穿着式样有些特殊,带着劲装意味的戎衣,在武器架上挑挑拣拣,选了一柄红缨长枪。   郁容:“……”   眨眼间,男人持枪舞动了起来。   云间闪电,逶迤游龙。   听着枪尖穿破空气的声音,郁容简直目瞪口呆——   太!   太!帅!了!   好想学!   不知不觉,堪称如痴如醉的,郁容欣赏完了他家兄长狂霸酷拽炫的枪法。   连对方的目的都忘了追究。   直到男人的动作戛然而止,他还意犹未尽,一时热血澎湃,忍不住拍起了巴掌。   就听聂昕之的声音突兀响起:“破阵舞第一。”   郁容愣了愣。   旋即,男人丢开了长枪,换了把长剑,再次舞动。   “破阵舞第二。”   直到……   破阵舞第三再舞起,郁容后知后觉意识到了事实。   下午他说了啥来着——   “等兄长你给我跳上十支舞,我就给你跳超短裙的恰恰罢。” 第159章   察觉到自家兄长的“险恶用心”, 郁容一改爱笑的本性,刻意绷起脸, 想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寻个藉口赶紧“逃离现场”。   反正心怀不轨的某男人正忙着耍鞭子,无暇分神……也许?   然而,等不到他采取行动, 自个儿的眼睛就背叛了大脑,目光不受控制追随着起舞的男人。   雄姿飞扬,一举手、一投足,激烈不失宛转。   其步伐轻捷,潇洒恣意;   手握青鞭, 或放或收。   青鞭翻飞,如苍龙游跃;   声出风动, 气吐虹霓。   力劲而刚柔兼济, 收手则鞭回自如。   真帅!   郁容发自内心地感慨。   作为一个土包子,他还真没看到过几回现场的舞蹈,何况是这种带着礼乐性质的武舞。   定性思维,或者说偏见, 潜意识里难免觉得,在本身不是学习舞蹈的情况下, 大男人没事跳舞有些奇怪。   尤其是聂昕之现在耍的鞭子, 在没见识到这一场鞭舞前,他一直觉得鞭子一旦甩得不好,就会显得娘气。   不承想, 甩鞭子的兄长别说娘气了,堪称是荷尔蒙爆表!   郁容一面不由自主地击节称叹,一面忍不住又想到自己挖的“坑”——   救命!   让他跳“超短裙的恰恰”,不如去死……夸张了。   宁愿穿透明装,反正穿一次和穿一百次没区别,早没了羞耻感,关键是还凉快啊。   最重要的是……   以郁容对聂昕之的了解,这家伙汲汲营营想让自己跳舞,绝对不是重点。   一个老古董知晓个啥子的恰恰!   至于,真正的重点……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郁容禁不住叹息。   失策啊失策!   到底是在现代长大的,某些思想意识根深蒂固。   竟是忘了,旻朝的风气开放,除了以乐舞谐戏为业的俳优,无论文人,或者武将,甚者平头百姓,兴头起时,一言不合就尬舞是为常态。   郁容忧愁,忧愁自己的“嘴贱”,眼睛却忙得应接不暇,观兄长起舞之雄姿,真真的热血澎湃。   好想……   扑倒,或者被扑也行,咳。   说不准兄长就顾不上惦记劳什子的恰恰了。   “破阵舞第十。”   收手、顿足。   整整半个时辰,男人一直不见停歇,换了十样兵器,跳了破阵舞十篇章。   别的不提,光这体力与耐力,就足够吓人了。   额角、两颊虽汗如滚珠,聂昕之的气息却还算平稳,调整了少刻,渐渐不见喘急。   郁容见状起身,想着去隔壁耳房,取布巾和水好让这男人打点一番,再调配一些淡盐水。   “容儿。”聂昕之及时地唤停了他的脚步。   郁容下意识地抬目,与他家兄长目光相接。   “……”   半晌没等到第二句话,便是直觉不妙。   他清了清嗓子,道:“你得补水,我去弄些淡盐水。稍待啊兄长。”   不给人开口拒绝的机会,一溜烟儿地跑了。   可是跑走了仍得回来。   尽管聂昕之那么一个大人,会自己照顾自己,可一想到其跳了一个小时的武舞,操心惯了的郁容,未免于心不安。   便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然而,该来的还是来了。   郁容暗下决心坚定不松口,却不可能阻止聂昕之张嘴。   “我跳了十支舞。”   果然……   郁容默了默,忽是微微笑,一脸惊讶:“诶?兄长刚是跳舞?不是在练习各路兵器的武技?”   聂昕之不与他辩解,凝视着虚张声势的某人,平静重复:“我跳了十支舞。”   郁容笑容微僵,在心里第一万次懊恼自个儿嘴快。   想埋怨兄长,都有些没底气。   唯有食言而肥了。   就许这家伙撒娇,不兴自己耍赖吗?   无视男人黑幽幽的双眸里隐含的期待,郁容勾了勾嘴角,笑得几分神秘,轻步走近男人,低唤:“兄长。”   凑到对方的耳畔,嘴唇微动。   聂昕之沉默地听着,少刻,忽然将人扛起。   郁容面不改色,悠悠然地长叹了一声。   只要不跳“超短裙的恰恰”,其他的什么事好商量。   于是“商量”了接近一整夜。   至于如何商量的,那就是有情人之间的小秘密了,他人不得而知。   跳舞一事,于郁容而言,就此完美揭过去了。   还好好地欣赏了一通兄长的舞姿,见识到现代人根本无法想象的破阵之舞,真是赚大发了。   唯一不太妙的,即是一觉睡到午后,手脚发软,几乎爬不起来,休整了半天,慢慢恢复了元气。   郁容忍不住吐槽,兄长的体力与精力着实旺盛了吧?   庆幸,穿越之初系统就给优化了身体,又经过好几年的锻炼,否则……   要是之前那个破身体,像昨夜里那样闹腾,怕不早就阴竭阳脱撒手没了。   腹诽了一通,郁容拿着汤匙有一下没一下盛着汤水,淡白无味,连糖没有,吃得没劲。   叫什么明玉清露的,简直是欺诈。   “李叔,”他搁下汤匙,问着管事,“没点心?”   管事恭谨回答:“主子吩咐,说公子今日不适,只能喝些清淡的汤汁。”   郁容也没为难人家,语气一转:“兄长去哪了?”   醒来这大半天的,就一直没见到人。   管事回:“主子在断剑园,”答毕,补充道,“教授几位殿下功课。”   诶?   郁容闻言眼睛一亮,就兄长那个德行——特指动辄揍弟弟的行径——能当好老师麽?   挑了几匙清汤,胡乱地吃了几口,人便急忙忙地赶去了断剑园。   有些好奇,兄长是如何教课的。   照管事的说法,其可不是教导武艺,而是讲解如典谟训诰之类的经籍。   快步走上一刻钟不止,郁容总算抵达了目的地,王府太大了,从一个院子到另一个院子要走不少的路。   忍着想揉一揉腰部的动作,他微抬头看向门匾上,龙飞凤舞的草书。   断剑园。   想不通聂昕之怎么想的,给院子起这么个古怪不吉利的名字。   郁容暗自嘀咕,脚步复又抬起,跨过断剑园的门槛。   没走多远,就听到朗朗读书声。   重叠的童音,一听就知起码得有三四个人。   郁容犹疑了一下下,还是朝着传出读书声的屋子走去。   怕突然造访,打扰了里面的教学,便想着绕到后方,自假山之间的通道穿行而过。   倏而止步。   郁容囧囧有神地注视着七八丈开外,躲在窗户前的老树根下,维持着要蹲不蹲之姿势的官家。   这是……   偷窥?   他要不要装作啥也没看到,转身离开……显然迟了。   已近不惑之年的圣人,察觉到年轻大夫的存在,居然冲他招手,示意过去。   郁容为难地看了看敞开的窗。   直接走过去,必然会被里头的人发现。可看官家鬼鬼祟祟的样子……   他好像只能也低头勾腰,蹑手蹑脚做一回“贼”了。   郁容来到圣人身侧,没来得及施礼,便被对方一个噤声的动作给阻止了。   便作罢。   无奈加入到偷窥兼偷听的队伍当中。   不得不说,官家挑选的位置真不错。   视角正好,能将屋子里的情况看个大概,距离不算远,里头的动静基本听得清楚。   郁容一开始没法集中注意力去留意屋里的动静,余光偷瞄着官家的反应……看其特别自然的表现,感觉这样的事没少做过啊。   “聂暟。”   聂昕之是一贯不冷不热的语气,道:“伸手。”   “大、大兄。”   原来盏儿叫聂暟呀?郁容暗想。   下一刻,就见到男人拿在手上的戒尺“啪啪啪”地落在了盏儿的掌心。   郁容的眼皮控制不住地跳了起来。   要命。   兄长难道真没发现官家在偷看麽?   就这样毫不客气地体罚人家亲儿子……   目光不经意地飘向圣人的侧脸。   郁容黑线。   官家这一脸慈爱加欣慰的表情是几个意思?   就没听到,屋里他家二儿子在呜呜咽咽了吗?   “将全文抄写五十遍。”体罚完了还不够,聂昕之布置了额外作业。   盏儿抽噎着,不敢反抗:“是,大兄。”   郁容默默围观,不由得哑然,兄长真的好凶残,像极了他以前读书时最不喜欢的一位老师。   简直是小学阴影。   “继续。”   聂昕之冷淡的嗓音让沉入思绪里的年轻大夫回过神。   屋里稀稀拉拉又响起念书声。   郁容认真地辩听大家念的内容,心情顿时是几分诡异:说好的经籍呢,兄长怎的教起小孩儿们,他自己总结撰写的《三十六计》了?   和谐版的《三十六计》,咳。   话说回来,以郁容半文盲的眼光,这一本,姑且就叫书吧,写得确实好。   就是,让那么点儿大的小萝卜头学这些谋术,会不会太早了?   转而想想这些孩子出身皇家,别看他们看着好似无忧无虑的,生存压力从某种程度上不比底层百姓小。   各有苦衷吧。   郁容乱七八糟地想着,就听一道陌生的、同样稚嫩的嗓音唤着“大兄”。   一个跟盏儿差不多大的孩子,语气怯怯地问着聂昕之问题。   郁容循声看去,略是意外。   女孩子?   听其对聂昕之的称呼,极可能是唯二的小公主之一了?   聂昕之对待皇子、公主的态度别无二致,言简意赅地回答了提问,话语吝啬的,好像多说一个字就得损失一座金山似的。   郁容一边偷窥偷听,一边在心里作着点评(吐槽),直到本就酸软的老腰,感到撑不住了。   “啪嗒”一声,被风吹得微阖的半面窗扇,倏然被人打开。   郁容顿了顿,迎上男人沉静的目光,意识到自己现在的姿势,不自觉地耳根发热。   “容儿。”聂昕之先一步道,“进罢。”   郁容囧了囧。   喂,兄长你这样无视官家好……麽?   陡地察觉到视野变阔了,刚才遮挡了他一部分视线的官家……   人呢?   目光不由下移,就看到圣人蹲在墙角根与老树间的空隙里,一身华服就拖在地上沾着尘土。   郁容:“……”   这天子当的,忒不讲究了。   “容儿。”聂昕之又唤了声。   郁容醒过神,轻声“啊”了下,道:“就来。”   直起身,脚下一转,不管是走前门或者后门的,总不可能爬窗,得绕。   走了一步,余光飘向藏得不亦乐乎的官家,一不小心就看到了站在窗后的聂昕之,其眉目半垂,视线向下,好似没看外头。   郁容想起这男人的敏锐,忍不住又瞟了瞟官家。   那处空隙确实巧妙,藏身不错,但……   以聂昕之拔草瞻风的观察力,当真会发现不了另一人的存在?   暗自摇头,郁容大步离开。   不管了,那对叔侄玩什么小情趣的,别个人就莫要介入啦。   待年轻大夫踏入“教室”,一瞬间接受到三四道好奇的目光。   “学生”人数,别他在外面看到的多个两个,除却最大的盘子在角落看着自己的书,其余有五个萝卜头,年龄相差无几,大概在三到六岁。   正在双方互相观察的空档,一道朝气有活力的嗓音响起,特别甜地大声喊——   “大嫂好~”   吓得其他小孩儿一跳。   郁容:“……”   哪家的熊孩子,是不欠兄长的揍了?   没想,其余孩子像是被提醒了一般,稀稀落落的,紧跟着陆续叫:“大嫂——”   包括昨天才唤过“匙儿哥哥”的盏儿。   郁容梗着一股气,面上还要微笑。   总不好跟小鬼们计较吧?   唯有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一群孩子包括他本人的老大。   聂昕之正容亢色,下着命令:“继续读下一章。”   喂!   郁容瞪着男人。   这家伙……装模作样也不认真点,以为撇开眼就能粉饰事实么?   这时,在认真学习的盘子小小地咳嗽了几声,温温和和地给大家说:“莫要失了礼数,匙儿哥哥就是匙儿哥哥。”   郁容转而看向盘子,欣慰地暗叹:不愧是隐形太子,太暖心了。   盘子的话尚没讲完,他征询着聂昕之的意见:“大兄,可否请阿弟阿妹,向匙儿哥哥各自言明一下名姓,也便匙儿哥哥分辨大家?”   没理由拒绝,聂昕之微颔首。   郁容扬了扬眉,感觉还是盘子有当大哥的范儿,兄长太野蛮了!   于是,一帮萝卜头们七嘴八舌的,自我介绍了起来。   盘子是大皇子聂昶;盏儿的名字郁容业已知晓,不过是重新认识一遍;最小的孩子没到四岁,是贵妃所出的三皇子唤聂昀。   头一个喊出“大嫂”的,跟赵烛隐是一家子的叫赵曚——不愧是为兄弟,一样的不靠谱。   赵曚的胞弟也在,是赵晦。   唯一的女孩只说小名是碗儿。   一堆名字加小名,塞得郁容头大,好在他没别的优点,就记性特别棒,脑子转一圈,人与名俱数对上了号。   这一番闹的,教学的气氛顿时没了。   小孩儿们本就难以专心,看到多了一个“匙儿哥哥”,不免是各种新奇。   气氛有些躁动。   郁容温声应着萝卜头们的话语,余光瞄着他家兄长,生怕对方一言不合就要教训这群不认真的小家伙。   唉,怪他……   “咳咳咳——”   窗外,倏而响起一阵急咳。   活泼好动的盏儿,“好了伤疤忘了疼”,将不久前被他大兄打手板的事给抛脑后了,一听到外头的动静,当即就跑过去巴着窗口,口呼:“爹爹,你在躲猫猫吗?盏儿也要一起玩。”   没法再藏下去的圣人,装作没事人似的,起身说了一句:“玩啥,小心再挨你大兄揍。”   被提醒的盏儿,顿时吓得一个激灵,勉强安分了片刻。   郁容默然,眼前一片吵哄哄的,好不热闹。   偏还有人凑热闹。   只见官家笑眯眯地打招呼:“勺子课讲得不错,越来越有大兄的范了。”   聂昕之对谁都是一副死人脸,话语没半点儿热意:“陛下所为何事?”   官家“欸”了一声,道:“马上是你生辰,好不容易碰着你在家,给你庆贺一下呀。”   郁容:“……”   就说他好像忘了什么事……兄长的生日!   眼看天要晚了,过了今夜子时就到了时辰,他居然一点儿准备都没有,说好的礼物到现在没影子。   聂昕之一口拒绝:“不必。”   官家浑然不在意他的态度,摆摆手:“别害羞了,小爹也是难得今儿有空,晚上就在这过一夜。”   聂昕之神色淡淡:“没空房了。”   郁容差点没绷住笑。   偌大的王府,粗略计算,大几百个房间总归有的吧?   官家也是好脾气,道:“不要紧,我就睡清暑亭。”   聂昕之依旧是不死不活的语调:“没床。”   官家一点儿不讲究:“正好,我一直想试试打地铺的感觉。”   郁容:“……”   也是搞不懂这对叔侄。   不管怎么说,圣人到底是圣人,“死皮赖脸”地要住下,聂昕之也拿他没辙。   赵家的两个萝卜头送回了家。   圣人领着自家的儿女,在王府蹭晚饭。   仍然没想出生辰礼物的郁容,苦思冥想,唯一能想到的新奇物就是蛋糕。   这玩意儿是西式的,他喜欢吃,但觉得拿来给聂昕之庆生不适合。   再者,原料不够,奶油没有,一时也弄不到替代品,面粉也不是适合制作蛋糕的面粉。   便打消了这个主意。   不过当晚,郁容仍是指导了庖厨,拿鸡蛋和精面粉作了普通蛋糕。   给他新认识的“堂弟妹”们吃着玩儿。   宫廷里好东西太多,没拿得出手的见面礼——药物之类忒不吉利,不适合送人——在忆起生日蛋糕时,想到小孩儿大多数喜欢吃这玩意儿,便着人做上几块,尝个新鲜。   郁容拿着筷子,夹了一小块松软的蛋糕,尝了一口,味道是出乎意料地好。   不愧是从宫廷出来的御厨。   便是在现代吃惯了各类蛋糕的他,闻着香味便克制不住分泌着唾液,吃了第一口遂不自觉地夹起了第二块。   “公子,公子!”   是管事李严。   看到素来沉静稳重的管事,这一副慌张的姿态,郁容心里不由得咯噔了一下。 第160章   李严勉强维持着冷静, 神色愈显严峻:“大殿下急发吼病。”   不祥预感果真应验。   郁容心里一凛,不假思索地丢掉手里的东西, 大步朝屋外走去:“人在哪?具体什么情况劳烦李叔仔细说来。”   吼病者, 哮病也,相当于现代医学所说的哮喘。   中医将哮喘分哮证与喘证以辩证论治。   正是谓“哮必兼喘、喘不必兼哮”。   便是在现代,哮喘也是无法根治。   所谓治愈, 不过是有效控制,使病情稳定,减少复发频率而已。   哮喘重在防护,患者平时多加留意,养成随身带药的习惯, 一般来说不会危及生命。   但如遇哮喘急性发作,如得不到及时、有效的救治, 严重者则有可能因气管痉挛阻塞, 导致窒息猝死的。   医学发达如现代尚且如此,更别提整天医疗水平相对落后的旻朝了。   和天朝一般,此间亦自古流传着“医不治喘”的说法。   可见,医治哮喘的棘手程度。   郁容却是顾不得那么多。   李严边引路, 边说:“就在前面的小花园,一初是大殿下配着两位小殿下嬉戏……”   这位管事语速十分之快, 几个呼吸便将事情的前后因果说个明明白白。   几个孩子玩耍。   熊孩子盏儿想要玩下午圣人“玩”的躲猫猫, 大殿下作为宠爱弟妹的好哥哥,自然就奉陪玩了。   陪玩的盘子,怜惜小公主年龄小, 又是女儿家,怕她不小心出了什么差错,便陪着她先找好藏匿的地方。   哪料,小公主在找藏身之地时,跑得太急,眼看脚下踩空,盘子一个心急,直接伸手去拉人,没想到他的力气太小,不仅没将对方抓好,反倒连累了自己,一起掉到水里。   嗣王府的湖泊深得很,中央少也有一个半聂昕之的深度。   二人正是在栈桥中间掉下去的,都不会水,即便有护卫及时跳湖相救,折腾了也有好一会儿才将人救起。   盘子一上岸,正换着干净衣服,就突发了哮病,且情况十分危急,在李严赶来找郁容时,其神志已是几许不清了。   郁容听着,脚步不自觉地越来越快,嘴上急问:“大殿下难道随身没带药?”   虽然可以想见,这个时代没什么好用的急救止哮定喘的药。   不等回答,又抛出另一个问题:“去请国医了没?”   如盘子这种情况,肯定有专人一直在调理。郁容自觉不比御用国医,当然,情况紧急,救人为上,暂且就不要计较诸多。   “随扈中有无急治哮病者?”   李严一一回答:   “大殿下确实带了药,因落水受潮而不能服用。   “甫一得知大殿下落水,便已着人去了太医署请国医大人了。又有诸人前往破枪苑请陛下与主子。   “今日几位殿下没带随扈,陛下派了一名金刀护卫跟着大殿下,被他遣去照应三殿下了。   “府中医者尚在活死院,相距太远,恐是赶不及,其余人中有略通医术者,却对吼病急发束手无策。”   郁容抿了抿嘴。   据他目前对旻朝医者的了解,透过医书记录的信息,可知擅长治哮病者确是寥寥无几。   也难怪,管事当机立断,连圣人与聂昕之的面还没见到,自作主张跑来寻他。   大抵是受聂昕之的影响,无论是嗣王府的,互相了解尚不够深的一众,或者早已混熟的逆鸧郎卫,皆对他的医术有迷之相信。   也是因着这份信任,促使他努力钻研医术,不敢太放松。   言归正传。   哮病突发需得救急,哪怕晚了一点,说不准就因耽搁治疗,而……   想到盘子懂事又贴心的样子,郁容立刻截断胡思乱想。   想太多没用,救人才是最紧要。   这时不得不庆幸,独立行医后,从未救治过哮喘病人的郁容,却是对哮病的急治与抢救相当熟悉。   当初,外祖父家的隔壁,就有一名重度哮喘患者,外祖父曾为其救治过。   彼时他被邻居发作的危急情况给吓着了,便在私下里,好生练习过针灸救急之法。   “可知大殿下的病证?”   哮病的辩证总属邪实正虚证型,邪实分寒热,正虚审阴阳,不同的证型论治截然不同。   提前问清楚,也好有个底,免得耽搁了急救的良机。   管事果然是知晓的,不敢稍有隐瞒:“防御大人曾说,大殿下是为‘天生有阙,幼年多病,真元耗损,伤及肺金,金不生水,水液不蒸,凝聚生痰,痰壅气郁,伏寒于内,是以结成夙根。’”   郁容听罢点头,没再多言。   心中有了数,跟聂暄有些像,盘子天生身骨差,大概是小时候久咳伤耗肺气,转而患得哮喘。   照管事的说法,没猜错的话,盘子发作的应是寒哮。   这类哮证,本是冬天易发,夏天多有缓解。   至少昨天与今天,郁容从盘子面相上虽看得出来有些不足之证,但粗略感觉情况不严重,便没多想。   不想这一回落了水,不管是湖水冷凉,或是水呛着了,或是有不干净的东西,总之刺激之下,自然就引发了哮病的急发。   念头百转千回,郁容不停地转着大脑,作各种推断,以及针对推断的病证,思考对应的医治之法。   具体是怎么回事,需得“眼见为实”。   说话之间,两人抵达了盘子所在的花厅。   前后其实还没到半盏茶的工夫。   郁容一眼扫过所有人。   几名护卫,湿衣服尚未换去,还滴着水,个个面容整肃,却是掩不住狼狈。   小公主碗儿仿佛吓坏了,缩缩微微的,低着头躲在角落里。   最小的孩子,聂昀一脸的茫然无措,好似没明白是怎么回事,   最调皮捣蛋的盏儿是难得的安静,脸色煞白,仿佛生病的是他自己,泪珠儿含在眼眶要掉不掉的,居然没像之前被打板子那样嚎出来。   目光转一圈,无暇多想,郁容几步走近被安置在座椅间的小少年,同一时间伸手在其衣服上摸了摸——   还好,脏湿衣服已经换掉了。   不再耽搁。   盘子已接近昏迷,情况危急,郁容为了节省时间,果断借助系统确定证候。   虽为夏季,却是寒哮。   年轻大夫的动作没丝毫的拖泥带水。   直接取针,选手太阴肺经任脉穴,肺俞、列缺等宣肃经气,风门疏风,天突止哮化痰。   针刺泻急,针对哮喘之急发,疗效颇是迅疾。   只见,盘子动了动,好像不是很舒适的样子,不多久,慢慢睁开了眼睛。   猛地咳了一声,吐出一口痰。   郁容心情微松动,却不敢大意,看到管事备好的艾条,温声对小少年说道:“大殿下,我再给你艾灸一下如何?”   盘子尚且提不起力,说话都没什么气,却是歉意又感激:“劳累匙儿哥哥费心费神。”笑了笑,“匙儿哥哥直呼我盘子就行了。”   郁容勉强勾了勾嘴:“好,盘子你先别急着说话。”   便柔声细语,教导孩子如何调整气息。   眼见着盘子渐渐缓过劲,遂取点燃的艾条,配合着姜片,灸其背后的穴位,以温通经络补阳气。   一刻钟后。   郁容倏然长舒了口气,眼神放空,瞄着系统面板,嘴角不由得带出一点笑意。   总算是有惊无险。   其实,他在听李严讲说时,就悄悄在商城里兑换了急救之药,却是不到万一,着实不好拿出来。   效果如何也不能百分百保证。   且,想想当日服用霍乱疫苗出现过敏反应的聂昕之,郁容也是不敢轻易给盘子用西药。   好在救治得当,没出现纰漏。   否则……   郁容打断自己的联想,想这种不吉利、也没真正发生的事情,不过是自寻烦恼。   有这几年的临床经验积累,又经由虚拟空间不间断的学习提升,他的医术已是精进良多、今非昔比。   或许尚且谈不上国手,至少对得起八品保宜郎的称号。   故此,虽不宜自视过高,但也没必要妄自菲薄。   “匙儿辛苦了,去歇息喝口水罢。”   忽闻这道突如其来的嗓音,郁容不自觉地回头,微愣了愣。   是官家。   不知何时,他跟聂昕之一起进了屋。   郁容下意识地想要行礼,只见官家神色匆匆,冲他胡乱摆了摆手以示意免礼,便是几个大跨步,走到盘子跟前。   既见迫急,又是小心翼翼。   郁容默默地注视着圣人慈爱中隐含忧伤的表情,忽而有些慨然——   “喜当爹”什么的是戏谑之言,显然,官家真的——或者希望——是个好父亲。   虽在皇家,父子之间的相处,跟寻常百姓家的,没甚么不一样。   诶……等等?   刚刚,官家叫他啥子来着?   匙儿?   说好的贤婿呢?   好罢,做天子的“贤婿”,实在压力山大,匙儿就匙儿吧。   就自来熟这一点,官家与聂旦真真是兄弟。   也或许……   自己应该调整对官家的态度,敬畏敬畏,敬意不能少,畏惧却是不必要。对方是兄长的小爹,算是他的“丈人”,咳。   在郁容走神之际,忽而听到官家的声音再度响起:   “二毛,可还有哪里不适?”   盘子紧接着回答:“让爹爹担心了,儿已无事,匙儿哥哥实乃着手成春……”   郁容绷着脸。   根本没留意到盘子夸赞自个儿医术的话,注意力集中在那一声“二毛”上。   这聂家的孩子到底有多少个称呼?   二毛什么的,突然觉得匙儿挺好的。   不过……   为什么是“二毛”,不是“大毛”?盘子不是官家的大儿子麽?   郁容暗搓搓地纠结着。   忽有一只手,在这时揽上了他的肩膀,瞬时惊回了神。   “兄长。”   无需回头,他就知晓是谁,无意识地扬起笑,小小声地唤了声。   聂昕之“嗯”了一声,揽着人就要离开花厅。   郁容不由疑惑,但也没多问,跟着男人跨出了门槛……盘子的情况稳定,不必操心。   聂昕之并未打算带人走太远,在不远处的湖畔老树下停了足。   郁容不解:“来这作甚?”   聂昕之淡淡道:“此处风大。”   说着,还“动手动脚”,不知从哪拿的湿布巾,替满头大汗的某人擦起脸。   郁容怔了怔,遂体悟到男人的用意,心里一点点地软成一团。   他含笑着道谢:“有劳兄长。”   聂昕之没说甚么,手上的动作不停,擦完脸,又牵起了手,点点拭着手指。   小心细致,堪比郁容给人施针之时的姿态了。   被“服侍”的年轻大夫,心安理得地享受着他家兄长的伺候。   水上凉风,拂面而来,倍是舒爽。   一时也张嘴废话了,放松着心神,是几许的惬意。   一扫适才的疲惫。   乘凉的两人并肩而立,半晌没有一句交谈,丝毫没什么尴尬。   说不尽的默契。   直到郁容的神经彻底松弛了,正想说什么,猛地觉察到一丝异样。   本能地看向花厅,目露疑虑。   聂昕之再次用上了心有灵犀的技能:“回罢。”   郁容点点头,跟上男人的脚步,还没到花厅正门,透过镂空的窗,就听到里头隐隐约约有小孩哭。   细听,不是盏儿的声音。好像是……小公主?   难免有些莫名。   待郁容跟着他家兄长进了门,女娃的哭声就更明显了。   哭得打嗝,简直要喘不过气的样子。   着实可怜。   不等郁容同情心泛滥,他就察觉到不对,循着直觉,瞄向站在盘子身边的圣人。   只见仿佛比自个儿还爱笑的人,此时面无表情,半垂着眼,静静地看着哭泣的小公主。   郁容十分意外。   官家这样子真的……好强大的气场。   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势。   头一回发现了,聂昕之与官家迷之相像。   很快,郁容就没心思想有的没的了。   官家语气平静,道:“碗儿,我很失望。”   郁容闻言,略有迷糊。   只听对方继续说:“盘子是你哥哥。”   好像……哪里不对?   小公主哭得惨然,含含糊糊地唤:“爹爹。”   官家蓦地长叹了一声,以袖半掩面,咳嗽了好几声,遂是一甩手,毫不容情:“来人,送小公主回钟念宫。”   小公主顿时尖着嗓门,呼喊:“爹爹、爹爹——”   官家却是一改寻常的慈眉善目,即便女儿哭得可怜至极,面上不再有动容之色。   淡漠的神态,即便没流露出任何表情,也给人一种……   天子发威,如雷霆震怒。   郁容刚打消的敬畏,瞬间回归。   有些怕怕的。   忍不住撇开视线,目光不经意地落在了盘子的脸庞上。   遂是微怔,终于意识到了,是什么回事。   似乎……   官家对小公主发怒,是因为盘子哮病发作一事?   盘子患哮病其情可怜,但这一回的发作,也不能全怪到小公主头上吧?   不对。   郁容察觉到盘子的神情不对劲。   渐渐体味到了一丝微妙。   差点忘了,聂家再如何看着和谐温馨,却是皇家啊。   郁容不由得头皮发麻,他素来好奇心偏重,但同时又挺怕麻烦的。   如今,现场撞破了宫闱阴私,会不会……   一瞬间,脑海里上演了一出《金枝欲孽》。   眼前这是现场版的宫斗?   感觉挺诡异的。   小公主应该还不满六岁吧,就会耍心机害她亲哥哥吗?图啥?   不得而知。   郁容也只是估摸着官家的态度,胡乱猜想的。   反正,小公主再如何不情不愿,还是被强行送回了宫。   官家周身的气温,慢慢回升,对着盘子嘘寒问暖。   眼见天要黑了,国医大人就跟影视剧里的警察一样,终于姗姗来迟了。   竟然是金九针周防御。   好些日子没见,郁容有些惊喜。   却不是寒暄的时候。   周防御给盘子进行了复查,最终松口说了没事,就手重新写了两个方子,便是功成身退。   郁容作为嗣王府的半个主人,抢了管事的活,主动要求送国医大人出门。   “刚是你救治的大皇子殿下?”周防御问。   郁容忙颔首应是,以为这位老国手会有什么额外的嘱咐,不想对方只是“嗯”了一声,啥也不说,转身上了马车。   一脸懵逼。   数日不见,防御大人傲娇了。   “小郁大人。”   突来的一声唤,吓得暗自吐槽的某人心跳漏了一拍。   心虚。   郁容带着完美的笑容:“可是防御大人有何指示?”   喊他的,是防御大人的小厮。   小厮双手奉上一块灰扑扑的牙牌:“老爷着令小的将此物亲自送到小郁大人的手上。”   啥玩意?   郁容莫名,但见对方没有说明的意思,唯有微笑自然地接过牙牌:“劳你奔波了。”   小厮大人连呼不敢,作了个礼便告辞了。   郁容拿着牙牌,翻来覆去地看,一面印着太医署的全称,一面是一个大大的“阴”字,底下有个“金廿九”的字样。   “此为阴令金牌。”聂昕之作了说明。   郁容囧了,忒玄幻了,有听没有懂。   聂昕之又说:“是为太医署准入令牌。”   郁容微讶,遂感到一阵压力:“我好像算在医官院的吧?”   但凡职能相近,有重叠,或是关系密切,却又不同的两个部门,相互之间总有些微妙。   他虽不去医官院上班,但是拿着太医署的令牌……   有种叛离门派的感觉啊,尽管除了一个曾经的保安郎大人,他对“门派”里的大家一无所知。   聂昕之补充道:“持阴令金牌,可随意进太医署的藏书楼。”   郁容黑线。   兄长说话能不大喘气吗?一句一句的,跟挤牙膏似的。   聂昕之遂又“挤”出一截“牙膏”:“太医署藏书,囊括天下医书,可堪容儿一去。”   郁容听罢,笑了:“所以,这金令就是图书卡咯?廿九是编号吧?”   跟他相处久了的男人,对其说法理解无碍,微微颔首。   郁容松了口气:“那倒不错。”   叙着话,二人漫步往回走。   郁容把玩着牙牌,迟疑了一下下,到底是禁不住好奇难捱:“兄长,适才……”   他故意没说完。   聂昕之心领神会,便接过了话头:“碗儿故意害盘子落水。”   郁容默然。他就随意一脑补,还真给蒙对了?   回忆着小公主怯怯乖巧的性格,他无法理解:“为什么?”   聂昕之淡声道:“无外利之所趋。”   郁容茫然。   聂昕之丢下一个炸弹:“碗儿是男孩。”   郁容微微张大眼,愈发哑然无语。他居然没看出来?   便是迟疑,问:“那怎么成了小公主?”   碗儿的情况明显不同于他那个女装大佬的表哥,他的二表哥只是本身恶趣味外加喜欢女装才故意装女人,碗儿则不同,全旻国都知晓,宫里只有三个皇子,还有两个公主。   聂昕之回:“无知之人行蒙昧之事,愚蠢罢了。”   郁容闻言汗了。兄长真是……   聂昕之没吊他胃口,接着道:“宋昭容虚报碗儿的性别。”   郁容面色狐疑:“真的假的?”   聂昕之点头肯定,遂是以最精简的语言,讲了一段深宫秘闻。   碗儿的亲娘宋昭容是多年前,圣人白龙鱼服时救下的一名落魄豪绅之女,见其可怜就带回了宫,因其美色封了侍御。   后由于其有一个好嗓子,唱的山野小曲颇受圣人欢喜,慢慢就走上了进位之路。   ……在这方面,圣人挺随意的,反正他从没出现过沉迷什么美色不可自拔的情况,大臣们哪里管得着他宠幸哪个女人。   扯远了。   为什么六岁大的碗儿,费心机想害对他友善不设防的大哥盘子,因为……他跟他娘一样,用郁容的说法,就是被害妄想症。   早说,官家身体不好,子嗣一直困难,早早生下了盘子,已是意外之喜。   后来又有两个孩子出生,没几天就夭折。   官家见不得儿女受苦,就突发奇想,不要孩子了。   加上御医也说了,让他尽量别近女色,以养精蓄锐,所以就一直没再生孩子。   后宫的女人们都吃避孕之物。   不管妃嫔们怎么想的,反正对官家的意思至少是能理解的,只有一个人是例外。   那就是宋昭容,她觉得是有人在害自己。   郁容觉得,用对方的思维,大概能脑补十几部的宫斗剧了。   其后,盘子患得了哮病。   现实说着不好听,但是为了保障江山有人继承,官家不得不忍痛继续生孩子。   这才有了,跟盘子相差好几岁的盏儿他们。   四个皇子和一个皇女,除了盘子,都挺健康的,官家终于安心了。   不承想,宋昭容觉得生了儿子的自己,会被皇后等人害死,费尽心机,谎报了皇子的性别。   居然成功瞒过了,虽然瞒得不久,但天下人已经知晓了宫里添了个小公主。   主要是喜当爹的官家太嘚瑟了……咳。   知晓宋昭容的作为,官家再好的脾气也是恼怒,后问了御医,确定宋昭容神智有恙,有些无奈,有些同情,也就没处置了,对其冷落,但也没苛待。   碗儿原是要抱走的,没想到宋昭容为此自杀,还好发现及时,才被救回来了。   官家不忍女儿没了亲娘,但是又不想宋昭容抚养碗儿,就想了个法子,表示全部亲手教养,无论皇子和公主……当然,事实上他没那个精力,大多数还是宫人和孩子的亲娘在照顾。   总之,官家对几个孩子尽可能好了,但是不知怎的,碗儿竟跟他娘一样,觉得兄弟姐妹都想害自己。   所以偷偷耍过几回小手段,因为没出现严重后果,官家批评之后到底没过于责罚。   之后便有了今天之事。   郁容听罢,简直三观炸裂。   五六岁的小孩,又是勾心斗角,又是栽赃陷害的……   话说回来,兄长真厉害,居然将事情弄得这么清楚。   “盘子对碗儿没防备?”郁容疑惑问。   聂昕之浅声解答:“盘子心性过于慈软天真,官家保护过了度。”   “那官家怎么还让碗儿……”   聂昕之道:“他道只是孩子,养不教、父之过,人性本善,总能扭正回来。”   却不想,一个失策,害得盘子差点送了命。   郁容不知道说什么好。   都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搞得兄长的生日都没心情过了。 第161章   想着碗儿被强行送走时, 哭得凄惨的无辜姿态,再想到盘子经这一遭受的罪, 身体兼之心理上的打击……   心有戚戚。   郁容不由得轻叹着气, 莫名有些难受。   聂昕之牌贴心小棉袄适时发话了:“容儿何必忧思。”   郁容斜了他一眼:“若非盘子与碗儿是兄长的阿弟阿妹……”   突地意识到碗儿是男娃,话说一半卡着了。   聂昕之显然知晓他的心情,语气平静:“自有官家能者多劳。”   郁容想起官家适才发怒——应该可以这样说罢——的样子, 脚步忽而变得沉重迟缓。   自己不过是与盘子他们刚打过照面,若不是有着聂昕之的联系,根本就是陌生人,看到兄弟俩闹成这样子,都觉心塞得不要。   官家作为两个孩子的亲生父亲, 本人又那么重视孩子,也在竭尽所能做好父亲, 面对这般现实, 心情该是如何的难堪。   没事想太多、有事瞎操心的某大夫,不自觉地生出些许忧虑。   不管怎么说,官家身为天子,就算是因着兄长的缘故, 爱屋及乌吧,事实上对他着实不错。   思绪百转千回。   乱担心了一把的郁容, 随同聂昕之, 一起进了盘子暂歇的房间,就见——   他想象中明媚忧伤的官家,捧着碟子, 一手拿箸,吃着他忘在厨房的鸡蛋糕,脸上沾了点点碎屑,啃得不亦乐乎。   眼睫上的泪珠还没干的盏儿更是闷头大吃,一副馋极了的姿态活像饿死鬼投胎。   最年幼的聂昀嘴巴太小,吃相格外秀气,不过看他边吃,边盯着大口大口啃着的盏儿,时不时瞅一眼桌上大盘子里的几块糕,一脸紧张警惕的表情,小嘴巴蠕动的速度眼见是越来越快……堪称“吃着碗里瞧着锅里”的现实典范。   唯一没动嘴的盘子,微微笑着,看着大家猛吃的样子,俨然有一种温润君子的风范。   郁容:“……”   搞啥幺蛾子,前一刻风雨欲来,这一时又是旭日当空照的。   以及他的蛋糕……   早先惦记着人多,还想着回了赵家的小表弟们,特意吩咐大厨做了很多,看这样子感觉是不要被吃尽了?   官家正偏头对盘子说道:“二毛你就别盯着看了,看了也没的吃,别忘了周防御说的,尽量少吃糕点。”   盘子温吞回道:“儿省得。”   官家露出满意的表情,转而说着狼吞虎咽的盏儿:“盏儿你慢些吃,可别噎着了。”一脸慈爱的,看着就是好父亲的模样,又嘱咐着聂昀,“小碟你还小,这糕甜得齁,吃多了不好。”   说罢,随手夹起一块最大的糕,搁到自个儿的碟子里,特别的理所当然。   见状,郁容的心情是几许的微妙。   怎么觉着,官家特别像骗小孩吃喝的大尾巴狼。   大不敬的想法甫一生出,就听官家扬声招呼:“回来了啊?”他解释着,“哎,久未等到用膳,盏儿和小碟快饿哭了,我就拿了一点糕垫肚子。”   聂昕之面无表情:“不问自取是为贼。”   “咳咳。”郁容清了清嗓子,笑得恰到好处,“陛下客气,这些糕原就是做给大家吃的。”   官家无视着自家侄子的话,先说了句:“早不是说了?匙儿遂勺子唤我小爹即可。”   等年轻大夫承受不住他期待的目光,含含糊糊唤了声“小爹”,他露出了欣慰之色,语带着赞叹,又道,“听闻这糕是匙儿做的?吃着与寻常糕点不一般,真乃奇思妙想。”   郁容忙解释:“是海外的吃法,我不过是简单说了一嘴,全是张御厨的功劳。”   官家闻言感慨:“夷人倒也有些奇巧之心。”   郁容没接话,这个世界海外如何他其实一无所知,少说少错。   旻朝并非没有走海路而来的所谓“风波客”,把好嘴门,省得哪天被抓住把柄,平白给兄长惹麻烦。   圣人也不过是随口一提,话锋一转,问:“勺子啊,可是该叫人呈膳了?”   聂昕之这一回没表示异议,略作了个手势,伺候在一旁的管事无声领命。   天都黑了,夏季白昼长,时辰确实晚了,是时候吃饭。   郁容有些囧。   官家刚刚才吃了那么多糕点……   忽是心领神会,莫非,寻常在宫里拘得太狠?故此一出宫就放飞一下自我?   话说回来,一个时辰前才发生了那样的事,官家这么快就恢复“正常”,到底是心大,或者调节能力强,抑或……   郁容不免纠结。   咳,有事没事纠结一下,反正在心里想想又不犯法。   回头用完了饭,郁容就将心里的疑惑说与他家兄长听了。   聂昕之说:“蝇蚁蜗虫,不胜枚举,官家胸藏天下,如何区区较量。”   呃……   郁容默了默,细想之下觉得这话确实有道理,天子毕竟非凡人,就算真的“区区较量”,也没必要表露出来给人看。   这一想,官家真真可谓“喜怒不形于色”,至于笑……不就是传说中的“笑面瘫”麽!   帝王之心,果真深不可测。   郁容胡乱地想着,嘴上含笑道:“才知兄长仰慕官家至深,”平时要么爱答不理的,要么用不冷不热的话语“怼”一把,“原来是爱在心口难开吗?”   聂昕之不予置否没作声,只静静地注视着调侃他的人。   反倒是郁容,被自己的戏谑之言给雷了一把,轻咳了一声,转移话题:“官家常在王府夜宿?”   说是要给侄子过生日的官家,用过了晚膳便当真没走,带着三个孩子,特别自觉地霸占了一座清暑亭。   聂昕之回答简洁:“禁中规矩多。”   郁容了然:“所以就找借口来府上放……松一下?”   想是做皇帝不免有压力过头的时候。   嗣王府戒备森严,能保障安全,无有闲杂人等,没什么条条框框。   就是景致太单调了,现如今也被改造得跟花园似的,尤其面对着那一片占地数百亩的湖泊,简直是心旷神怡,确实是个调节身心的好地方。   这样看来,官家对聂昕之当真信任不掺假。   想到,连“不明之物”蛋糕,对方吃得毫无心理障碍,便可见一斑。   “容儿。”   男人的低唤唤回走神的某人。   “嗯?”   聂昕之没头没尾道:“生辰。”   郁容一瞬获得“心有灵犀”之技能:这家伙堂而皇之地跟他要礼物吗?   也不配合配合想玩一下“惊喜”游戏。   尽管因着乱七八糟的事,他大脑一时木了,想不出也来不及准备合意的生日礼物。   “兄长的意思……”郁容故作不解。   聂昕之吐出一个字:“糕。”   郁容黑线。   这家伙就不能好好说话麽!   “兄长素来对糕点没太大兴致吧?”   “容儿之作。”聂昕之言罢,补充了句,“我未品尝到。”   郁容顿时哭笑不得:“本来就是做给小孩儿他们吃的。”   几块蛋糕都斤斤计较的,至于嘛!心眼儿忒小了。   聂昕之没吱声。   郁容瞥了他一眼,忽是语气一转:“好罢。明儿我亲手做给你吃,不过我的手艺远比不上御厨,兄长可别嫌弃。”   不常以麦面粉做吃的,尤其蛋糕属于知晓做法、没亲自动过手,在没电烤炉——哪怕是电饭锅也好——的情况下,他可不能全然保证自制蛋糕的质量。   聂昕之道:“无妨。”   他所在意的本非好不好吃的问题。   郁容心知肚明,不禁失笑了。   翌日便践行诺言。   郁容不但做了块小蛋糕,还跟着张御厨学了沧平的特色长寿面,像模像样地煮了一碗,喂食了寿星公。   无人刻意提及昨天的风波,好似没发生过。   于是一场生辰宴,虽不算如何规模宏大,气氛却是其乐融融,可谓宾主尽欢。   宴席在早上,吃完了官家提着两个小萝卜头,一脸恋恋不舍地回了皇宫。   盘子留在了府上,照官家的说法,嗣王府清净适合休养。   再则有郁容这个“妙手保宜郎”在,不担心万一再发病的情况。   聂昕之不置可否,除了偶尔客串老师的角色,考验一下盘子的功课,寻常忙于公务,白日在府上基本找不到人。   郁容挺高兴的,家里多一个能说话的人。   ——到底尊卑分明,即便不觉有什么身份好自持的,府上一应人等却是视其为主,没事闲聊天之类的多有顾忌。   回了京城,聂昕之太太太忙,甚者有时夜不归宿,某人难免深闺寂寞……口误,只是偶尔觉得无聊罢了。   艾炷隔着姜片,灸着小少年的背部。   如经外奇穴者定喘,顾名思义,主治包括哮喘、支气管炎等在内的呼吸系统疾病,另对落枕、肩背痛等也有缓解或纠正的作用。   再如命门,盘子之夙根源于先天不足。命门是为先天气之蕴藏,谓之“阴阳之宅、精气之海、死生之窦”,是为生化之源。故而,诸多肝肾疾患,刺灸选此穴。   “好了。”   郁容收回手,心情不自觉地放松了些许。   到底盘子在不久前发作了哮病,药物调理的同时,配合针灸疗法,也好尽快使病情得以有效控制。   官家留盘子在府上,未必没有方便郁容贴身治疗的用意。   毕竟盘子的“主治大夫”,年龄在那,有时候难免会精力不足。   周防御显然跟官家是一个想法,将盘子哮病有关的医案,遣人送至府上。   郁容一方面有些诚惶诚恐,感觉抢了防御大人的病人;   另一方面,有种被认可的感觉,防御大人在他心里,是类似偶像兼老师一样尊崇的存在。   对方的认同,不免让人感到小高兴。   盘子一如既往满口的感激与麻烦人的歉意。   郁容摇头,温声说着不要紧,心里禁不住慨叹:   跟诸多聂家儿郎不太一样,盘子真是又懂事又贴心。   聂昕之说其慈软天真,他倒觉得不过是其天生豁达,以宽容的态度对人对事……虽然,这样的心性也许略微不适合皇家。   郁容正暗搓搓地赞美着盘子的生性,他心中“豁达宽容”的小少年忽是幽幽然地叹了一声。   “……”   看着面带忧虑的盘子,郁容迟疑了下,到底忍不住关切地问:“好好的,怎么叹气了?”补了一句,“忧伤肺,思伤脾。”   盘子张嘴,却是欲言又止,目光扫过屋里的侍者。   郁容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心里渐渐有所了悟。   落水之事,到底让官家重视了,一改过度放任孩子的态度,虽没限制盘子的行动,却是派了一些人手,说是侍者,其实也算是“看”着孩子不再出什么意外吧。   郁容对官家的心理还是能理解的,也十分赞同其做法,总归盘子的身份与其他皇子皇女有些不同,再如何谨慎不为过。   盘子收回视线,刻意压低了嗓门,模糊地说:“不习惯。”   “习惯都是养成的。”郁容笑,“再者,宫里人更多吧?”   盘子难得露出些许孩子气:“就是因为宫里……”含糊其辞,“才喜欢来大兄府上。”   郁容默然,对此不好说太多。   盘子明显也是理解其父的安排,除了低声叹气,没任何抱怨之词。   郁容莫名觉得有些囧。   眉头轻蹙、面带轻愁,真真一副少年盘子之烦恼的姿态。   不过……   郁容大抵推测,盘子也不是真的为这些随扈、侍者烦恼,真正的原因还是在碗儿身上吧?   却是没法子开解,又不能坐视不理。   想了想,他刻意开着玩笑,带上哄人的口吻道:“小孩儿别想太多,小心老得快,就变成你大兄那个样子了。”   盘子笑开了,遂正色表示:“我也不是小孩,马上就可以成婚了。”   郁容:“……”   忘了古代孩子早熟,皇家的更是在小不点时就熟透了。   想是这样想,他口中说着:“未满十四,距离成婚得有几年,不算大人。”   盘子回道:“也就一两年的事,爹爹说了,让我先相好人。”   郁容闻言哑然。   简直就是个小大人。盘子慨叹道:“若不早些定下亲,大了就找不到如意人,会像大兄一样没人要,可怜呢。”   “扑哧——”   郁容没能憋着笑。   盘子当即反应过来,面露赧色,羞愧道:“匙儿哥哥莫恼,我不该取笑大兄。”   郁容笑着摆摆手,嘴上跑火车:“你没说错,你大兄年龄大了没人要,我也是见他可怜,才……”   煞有其事地叹了一声。   ——接连几日,天天面对面,这一大一小的处得挺熟了。故而说话之时,尤其是戏笑之言,没多少忌讳。   盘子眨了眨眼。   郁容笑叹:“故此我才让你莫多思虑,防止老得快,跟你大兄一样成婚都难。”   盘子的眼角抽了抽。   郁容注意到了,顿时收起戏谑之心,忙道:“可是哪里难受,你的眼睛……”   盘子神色微僵,说话仿佛有些吃力,一个字一个字地蹦:“没、没有,匙儿哥哥莫担心。”   郁容眉头轻蹙:“真的?不如我给你脉诊一下。”   盘子突然站起身,恭恭敬敬地唤了声:“大兄……”   郁容微愣,下意识地转过头,只看到男人的背影消失在门口。   诶?   兄长啥时候来了?   怎的一言不发就走了?   “匙儿哥哥。”   疑惑出神的郁容闻声回首,就见盘子一脸严肃,语带急促:“你快去追大兄啊。”   诶诶?   “大兄许是不高兴了。”   郁容怔了怔,陡地忆起适才自己瞎扯淡的说法,瞬时囧囧有神。   虽然是开玩笑……   想想兄长的心眼儿,说不准真如盘子所言,不高兴了。   郁容素来认错态度良好,便与盘子说了几句辞别,赶紧地追出门,哪知聂昕之的脚速太快了,他出了花厅就看到对方消失在院子门口,等再跑到院门外,便再找不到一丝人影了。   问打点园艺的小厮,只说没看到,一路问了好些人,都是茫然摇头。   郁容心里忽上忽下的,莫名觉得从不跟他真的置气的兄长,这回生气了。   边满王府地找人,边将适才与盘子的笑言回顾了一遍。   忽有反省,说兄长没人要、不成婚什么的太过分了,明明对方是因着童年那些懊糟事,不管承认与否,确是留下了阴影。   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郁容倏而止步,在自己嘴上轻拍了一下。   嘴巴没把门,该打!   “公子。”管事的声音突兀响起。   郁容心里一喜,转身问:“李叔可知兄长在哪?”   幸而李严没辜负他的期望,告知:“主子在离刃斋。”   郁容微眯了眯眼,仔细回想了一番。   王府太大,各种园啊院苑的,名字又都奇离古怪的,着实不好记。   “可是放着乐器的地方?”   李严点头:“正是。”   怪不得找不到人。   离刃斋类似是音乐室的存在,寻常他和聂昕之就没去过,一点儿存在感也没有。   郁容松了口气,对管事说了声谢,掉头就要走。   “公子!”管事连忙喊住人,怕耽搁对方的事,不带喘息地说完整句话,“此是魏国府公子百合郎送来的帖子与丹青,指明给公子的,经由查验并没丝毫不妥,公子您可以收下?”   郁容一愣:“百合郎,谁?”   管事道:“即是国公之嫡孙。”   从前些日子的记忆里扒拉出一个傅粉何郎般的公子哥。   郁容恍然大悟,道:“东西给我,具体的回头再说。”   既然查了不是什么危险之物,收便收下,不过暂时他没心思看,等安抚好了聂昕之再说。   便拿着帖子与画卷,郁容马不停蹄地赶去了离刃斋。   穿过一道月门,就听到离刃斋正屋传来钟声铛铛,脚步顿了顿,复又匆匆前行。   推门而入,有一下没一下的钟乐戛然而止。   环视一圈,掠过琴瑟箜篌等乐器,郁容的目光落在了站在编钟前的男人。   沉静威仪的男人,面色肃严、气场强大,手中拿着丁字形的木槌……画风几许不协调。   郁容顺手将帖子与画搁置在案上,拍着巴掌,特虚伪地夸赞:“兄长好厉害,钟敲得真好。”   聂昕之眉目低垂,眼睛不看人,站在原地,身形未见移动,一声不吭。   郁容一点儿没被冷落的不虞,笑盈盈地轻步走近,语带惊奇:“这是编钟吧?我第一次见到实物。”   聂昕之依旧不看、不动、不吱声,像个木头人似的。   郁容默了默,遂决定“快刀斩乱麻”,果断道歉:“适才跟盘子说笑,一时忘形,没注意分寸,还请兄长原谅。”   聂昕之总算有了反应,微微点头。   郁容阖上嘴,想了想,轻轻柔柔地唤了声:“哥哥~”   聂昕之闻言偏头,终于肯看对方了。   郁容道:“莫生气了好不好,容知错了。”   聂昕之语气平静:“容儿何错之有。”   郁容一脸乖巧地回:“乱拿兄长打趣,确是不该。”   聂昕之只道:“言为心声。”   郁容默了默,遂不再装模作样,叹道:“是容轻浮浪荡了。”   聂昕之神色淡淡:“我确实老了,容儿所言属实。”   郁容下意识就要回话——   等等!   好像,两人关注的重点根本不一样。   他觉得不该拿兄长一直没成婚的事情打趣,而兄长介意的却唯有……   老吗?   满腹的歉意,一瞬化为啼笑皆非。   郁容微微张大眼,忙道:“兄长哪里老了,才刚廿九岁呢。”   聂昕之回:“人过三十,如日迫西山。容儿尚未弱冠,韶光正好。”   三十之论,是民间的俗话。   郁容一时无言以对,上上下下打量着他家兄长,看来看去都是健壮的青年人,怎么就钻牛角尖啦?   暗叹了一声,他嘴上笑道:“我曾听说,男人四十还一枝花的。”   聂昕之没再说话。   郁容心知,对方的兴头仍是不高,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哄了。   因为,怎么说呢,这个时代人的平均寿命确实不长。   铛——   编钟独特好听的声音,让苦思冥想的年轻大夫回过神。   聂昕之拿着木槌在钟身敲了敲。   郁容默默看着,觉得这画面有些喜感,转而想到这人郁郁不乐,心里不自觉地柔软:“所以兄长真的不愿搭理容儿了?”   聂昕之听了,遂丢开木槌,伸手在他的眉上轻抚:“是我斤斤计较,容儿莫惊惶。”   见男人恢复到正常状态,郁容莫名有些无力,忍不住接过话,道—— 第162章   “并非惊惶。”   “兄长忽忽不乐, 容难免也悒悒不畅。”   郁容放缓语调,温声道:“素闻贤者悬车之岁尚求拜相封侯, 兄长今年尚不及而立, 如何计较区区年岁?”   他微微笑着灌鸡汤:“在容心里,兄长是为架海擎天柱,比任何一贤者不差, 怎能暮气沉沉没了斗志?”   聂昕之未语,静静听着眼前之人说着。   郁容看了他一眼,眉目半垂,忽是似模似样地叹了声:“我对兄长披露腹心,兄长却是抱隐藏情, 想是对容心有芥蒂,如此……”   还没说完, 就听男人果断出声, 截断了后续的话语:“并无。”   顿了顿,聂昕之道:“是我想左了,容儿……莫恼。”   郁容听了,心里不由一松。   唉, 他向来不是长于讲道理的人,说这一通真有些心累。   心累也得跟这男人把话说清楚。   不管是什么问题, 沟通是为交流彼此的思想与感情, 也避免一点芥蒂生成了嫌隙。   以郁容对聂昕之的了解,尽管常爱腹诽对方小心眼儿,但如今次这般, 因着一声“老”的戏言而置气……是从没发生过的。   事实上,也没觉得这男人是在生气,反而像是被什么给困扰住了。   但以聂昕之的心性,如何会因蝇蚁蜗虫之人与事而觉困扰?   便显得异常了。   郁容不觉得,年富力强正当时的男人,真会认为自己“日迫西山”了。   兄长可不是妄自菲薄的性子。   不免感到担心。   想着,今日对方原是去“上班”了,这才过了晌午,早不早、晚不晚的,突然回来,确有几许奇怪。   种种想法,充斥着大脑,郁容表面故作沉默。   不出他所想,聂昕之见他不吱声了,张嘴说明了起来:“有异人与我言语了几句。”   郁容好奇:“谁跟你说了什么?”   什么人那么大本事,几句话居然动摇兄长的意志?   要知道,聂昕之的本性其实与聂旦几许相近,堪称为醒狂,除了寥寥几人,在他眼里皆可归纳为“无谓之人”。   郁容在心里嘀咕着。   真是……   好气!   想想嘴拙的自己,费了好大一通的口舌,却也不知到底有无成功开解这男人……   觉得心气不顺意难平,不是理之当然麽!   “一道人。”聂昕之简短解释,“言我活不过卅五。”   郁容一愣,遂是怒了,也不管啥子不顺难平了,转身就要朝外走去,急道:“那道人现在在哪,一点儿口德没有,走,抄了他的场子去!”   咳,这么凶不过是虚张声势,装个模样,好以缓解一下气氛。   当然,郁容对这样的言论也是真的不高兴,谁没事喜欢听别人诅咒自己或亲近的人?   这与迷信与否无关。   聂昕之行动上相当配合,适时地拉着了人:“容儿。”他说,“莫气。”   郁容故意不忿:“怎么可能不生气?就因着那人胡言乱语,害得兄长都不搭理我了。”   聂昕之否认:“没有不搭理。”   郁容绷着脸表示他不想听。   聂昕之浅声道:“无谓之人说无聊之言,何需理会。”   郁容破功了:“兄长这是打自己的脸?”   聂昕之也不知听没听懂,却是应了一声“嗯”。   郁容失笑,张嘴正要再说,忽而瞥了眼男人的神态。   跟得了面瘫症似的,偏偏自个儿很神异地能读出一些情绪……   哪天回到现代,说不准能混个微表情专家当当?   赶紧收回发散的思维,郁容清了清嗓子,转移话题,道:“没想到兄长还擅长乐器,要不教我呗?”   想当初上了大学,陡然就发现周围的伙伴们,会唱会跳、文舞双全,好像不会个一两门乐器,都不好意思跟人打招呼。   作为连口哨都不会吹的半音痴,简直要自惭形秽死。   勉强只好秀一手毛笔字,装一装那啥了。   聂昕之二话没说,直问:“容儿想学哪一样?”   郁容扫视着一大屋子的乐器,琴瑟琵琶什么的应有尽有,笑问:“兄长会哪些?”   聂昕之有问必答:“箜篌……”   没等对方说完,郁容出声:“箜篌?”   对他来说,箜篌比编钟还陌生的感觉,难免觉得惊讶了。   而且……   潜意识里有偏见,认为这玩意儿是女性弹的。   聂昕之微颔首。   郁容想笑,想象一下一米九的大男人弹箜篌的画面,太喜感了。   便是正色,他语含期待:“不知容是否有幸一饱耳福,听兄长奏一曲箜篌?”   一方面对真正的箜篌感到好奇;   ——曾无意间在电视上瞄过一眼,隐约记得说这种乐器在天朝业已失传,现代箜篌是参照竖琴和什么琴复原的。   一方面就是出于恶趣味。   聂昕之道:“幸甚。”   郁容暗搓搓地等着,盯着男人的一举一动,忽而道:“诶,兄长,箜篌不是在哪麽?”   兄长的眼睛没吃饭吗,那么大一个东西竖在边上,怎么会没看到……等等。   聂昕之取出一个……仿佛古琴与筝混合体般的琴。   郁容仔细一看,发现自己不认识。   聂昕之道:“此为旻箜篌的一种,”看了眼竖箜篌,“彼是胡箜篌。”   郁容一脸了然:“原来是这样啊。”有听没有懂。   不由遗憾,其实他想看聂昕之弹竖箜篌的……算了,以后总有机会。   他对见所未见的旻箜篌也是好奇得很。   聂昕之席地而坐,姿态挺像某些狂书生弹古琴的样子,琴身一头触地,一头压在盘膝之间。   遂拿竹片,轻拨琴弦。   郁容看着倍觉新奇,便也兴致勃勃地坐在了琴边。   俄顷清音响起。   声有琴的清远,又如琵琶铮铮然,音色还带着丝丝筝的意味?   郁容也不是很确定,他对各类琴音不算特熟悉。   反正,挺好听的就是。   不过……   随着音乐渐至高潮,郁容总觉得有些耳熟,明明他没听过几回旻朝的乐曲。   不由自主地跟着节奏哼——   “想和你跳超短……”   顿时回过神。   郁容囧囧有神地看着威仪不肃的男人,拨弹着他哼过的现代小曲。   由于只会四句,久了他连原歌的名字都不记得了。   怀着诡异的心情,郁容听完了聂昕之弹完了一整首曲子。   完了拍起巴掌,他故作夸张的神态,喝彩:“安可安可。”   聂昕之微微点头,肯定地应了声。   郁容“扑哧”笑出声。这家伙挺会装模作样的,其实根本就没懂自己的意思。   只是,真的很厉害!   他只会四句的歌,对方居然在没重复旋律的情况下,演绎出了起码有五分钟的长度,还特别的协调,风格一致,浑然一体。   要是在现代,这男人说不准能去音乐圈混一口饭吃。   这边某人浮想联翩,那头聂昕之出声问:“可要学?”   郁容瞄了瞄琴弦,感觉这玩意儿难度太大,视线不经意地转到适才编钟的位置,双目一亮:“先学敲钟吧?”   敲钟感觉比拨弦简单些……吧?   聂昕之皆随其意。   其后,郁容发现自个儿太想当然了。   一整个下午,他也只做到,将编钟敲响……   不成音律。   郁容暗叹。   看来他这个半音痴得升格成全音痴了。   原先之所以自认半音痴,不过是因着他没亲手碰过乐器,还妄想过可能是天赋未被发掘。   不管是不是音痴,包括编钟、箜篌在内,乐器的声音都好听得紧,便是玩得不亦乐乎。   敲够了编钟,又试着拨弹箜篌。   跟弹棉花似的,要是还在现代,怕不得被邻居举报扰民了。   也是聂昕之好定力,听人弹了一下午的棉花,面色丝毫不见变化,甚者在被询问弹得如何时,非常认真地表示好听。   郁容闻言,笑得开怀,也是他颇有自知之明,否则天天被聂昕之夸赞,真当自个儿成了大家呢。   不过无所谓,自娱自乐嘛。   在离刃斋消遣了一整个下午,原本“闹脾气”的两人化解误会“和好”了。   ——其实连矛盾也谈不上。   晚膳没来得及吃,圣人着人召唤,聂昕之临事进宫了。   郁容蓦然长舒了口气,缓步走在栈桥上,目光漫无边际地游移在淼淼荡荡的湖面。   放纵了一下午的玩乐之心收回,神色渐渐凝重,忍不住琢磨起聂昕之口中的“道人”。   到底是什么样的人,能让不敬鬼神的聂昕之,出现那样的情绪波动。   之前没追问,是因着看到男人走出了牛角尖,所谓道人自然就不重要了,好不容易回缓的气氛,他不想破坏。   现在独自一个人,闲着无聊,难免就忍不住陷入深思。   关乎自家兄长,平常就爱多想的郁容,自是越发想多了。   “小郁大夫。”   听到熟悉的唤声,郁容闻声抬头,便见栈桥尽头,长身挺立的青年郎卫。   遂脚步加快,呼吸之间便抵达岸上,他挂上一个浅笑:“安校尉,好些时日没见。”   安朗犀同样回了寒暄。   几句之后,郁容疑惑地端详起郎卫的面色,其似有什么心事,便略作思量,少间,直问:“安校尉有何指教,但说无妨。”   安朗犀忙回了声:“指教不敢当。”犹豫道,“只是……有些事,不知该不该说。”   郁容神色一凝:“敬请畅所欲言。”   安朗犀终于说出了口:“属下表姐有喜了。”   郁容眨了眨眼,迟疑了一下下:“恭喜安校尉。”   安朗犀叹了声:“她自幼身子骨不好,我怕……”   郁容恍悟,不假思索,表示:“若有我能相助的地方,安校尉不必忌讳。”   尽管觉察到这位郎卫对他家表姐的态度有些……   不过,该有的分寸他还是知晓的,八卦也得分人,看时间、场合。   安朗犀面色微微一喜:“素闻小郁大夫‘妇科圣手’之美名,故此才冒昧相求……孩子出世,最多不出三个月,便想请您届时相助一臂之力。”   郁容神态略见严肃:“本是我医者的本分。”   这个时代,便是后宫妃子,生产都要走一遭鬼门关,安朗犀的忧虑,他非常能理解。   得到了允诺,安朗犀神色一松,便拱揖感谢。   郁容避开了礼,换了个话题问:“我也有一事想问,如非机密之事,千万拜托安校尉与我详说。”   安朗犀面容一整,道:“请问。”   “你今日是不是跟随着兄长左右?”   郁容尚未说明真正想问的,安朗犀便露出了然之色:“可是询问易道人之事?”   “能说吗?”   “自无不可。”   郁容闻言,顿时几许迫不及待。   安朗犀也不废话,从头说起:“今日属下随指挥使大人登门拜访司天鉴提点大人,”微顿,看了年轻大夫一眼,继续道,“原是问询吉日良辰一事。”   郁容怔了怔:吉日良辰……该不会是问结契的事?   安朗犀说:“却巧遇易道人做客提点大人的府上。易道人见了指挥使大人,出言不逊。”   如何个不逊法?   郁容听了才知,不单单是聂昕之所说的一句活不过卅五,安校尉复述了洋洋洒洒的一大段,总结起来就是四个字“天煞孤星”,刑克一应亲近之人。   好熟悉的套路,这不是术士骗子最常用的说法吗?   安朗犀道:“易道人言指挥使大人煞星降世,不仅孤克亲朋好友,因其高居王位,还会给旻朝带来覆朝之灾祸。”   郁容这一回当真怒了,气得声音发抖:“哪来的骗子,兄长就任由他说?”   安朗犀默了默,语含轻叹:“易道人曾为国立下汗马功劳,便是口舌利了点,指挥使大人也不好如何对他。”   郁容轻蹙眉:“一个骗子能立什么功劳。”   安朗犀回:“易道人虽生性狂恣,却有些本领。”   便举了那人一些事迹,细细说与面露不信的年轻大夫听,其中以当年北戎与旻一场恶战最为神异。   缘于方方面面,陷入孤立无援的官兵,眼看就要守不住城了,彼时初出茅庐、毫无名气的易道人,毛遂自荐,为旻军演算了一通,又用上一套阵法,没成想竟真的破了围困。   不久等来支援的大军,遂乘胜反击北戎。   郁容听罢,仍是难以相信:“既如此,民间为何没多少易道人的传说?”   安朗犀含蓄解释:“官家素来忌讳玄异之事。”   郁容恍然大悟。   易道人的功劳确实实打实的。   官家虽忌讳,也不过是压着不让其声名传到平民百姓耳里,该有的赏赐一分不少,甚者封了个虚衔,其后便冷落了对方。   安朗犀说:“此后,易道人便与英王殿下走近。”   郁容扬扬眉,哼了声:“既是神算,怎的没算到英王殿下……”   倏而意识到英王之事,不该由他说嘴,便打住了话头。   安朗犀也不知有没有领会其意,该说的说完了,便是沉默。   郁容无意识地眯了眯眼,坐在椅子上微微调整着姿势,遂是陷入了沉思。   无怪乎,兄长是这个反应。   毕竟易道人有那样光鲜亮丽的履历,连官家那般的胸怀与怜才之心,都对其生出忌讳。   聂昕之心有疑虑,也能理解。   说来,便是郁容自己,也不敢拍着胸脯说,完完全全地不相信玄学一道,只不过觉得,所谓大师啊高人的十之八九是欺世盗名之辈。   如今听了安朗犀之说,他一方面仍不相信易道人说的那一通话,证据就是其投靠了会被圈禁致死的英王,另一方面,事迹难以伪造,执掌天下情报的郎卫都相信的事情,想反驳都没底气。   “安校尉,”郁容想了许久,连天黑了屋里什么时候点起了等都没注意,他头也没抬,只说,“我若想见一见那位道人,可有什么好法子?”   “直接唤来即可。”   听到男人熟悉的嗓音,郁容抬目,下意识地笑:“兄长好大的威风,不说那是异人吗,官家也得礼遇三分的。”   聂昕之语气淡淡:“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郁容失笑:“是谁被人几句话堵的,躲在家里敲钟玩?”   聂昕之没接话,凝视着年轻大夫的眼神,沉静至温柔。   郁容转动着眼珠,故作趾高气扬之态:“兄长你就等着吧,我一定会揭露那个骗子的真面目。”   他也是会相面的,就算看不出人小时候干嘛、老了做啥,但也推断得出,是先天不足或者后天受虚,老了……能不能活到老。   好罢,夸张了,他望面之术尚未修炼到炉火纯青,但是……   他可是有外挂的男人。   聂昕之对他满嘴跑火车的说法,表示深信不疑:“容儿是为仙人,区区凡人如何能欺瞒得。”   郁容囧了。   喂喂兄长,说什么仙人明明是戏笑之言,这么一本正经地说出口,是故意堵他呢?   吐槽了一通,郁容遂是摩拳擦掌,在心里演练着见易道人的场景,作万全准备,好能成功“怼”人。   不好真的对人家如何,只能像对方堵兄长一样,反堵回去。   一向与人为善的年轻大夫,这是头一回想“怼”人的,别提他坚信那是骗子,就算对方真的是有本事之人……   没听说过先撩者贱的道理吗?   兄长是什么星,跟他几个关系,又没开口问他话,上杆子说了一大通,也真是聂家人整体并非嗜杀的性子,否则……   脑洞上演着各种小剧场,郁容次日一大早,果真在正厅见到了易道人。   第一想法,不是说这人狂傲,不轻易与人低头吗?   怎么就乖乖上门了?   下一刻,郁容定神打量起来人,和想象中的瘦老长须的形象不一样,易道人面相挺年轻的,撑死了不过三十岁。   五官挺秀气,神色淡然,看着像白面书生,   互相见礼,寒暄几句,没话了。   看不出来这易道人,与昨日大放厥词的是一个人。   郁容相信聂昕之,包括安朗犀不会说谎,心里嘀咕了一下也没探究,面上带笑,生拉活扯地凑着话,实际上赶紧地召唤系统,对这人使用上鉴定术。   老实说,郁容寻常不喜欢拿这个鉴定,对人使用。   看病时例外,只需问询病症相关,不会涉及到其他方面的隐私。   而一人的讯息,方方面面是极为庞杂的,便是鉴定,往往也只可选择极小的一个点。   郁容只想知晓这个人到底是不是骗子。   系统简洁地给出一小段说明,让他不由得一怔:   擅面相,通五行。   难不成真的……是高人?   “抱歉,贫道尚有急事在身。”   郁容正愣神着,就见易道人神色骤变,起身之际极度失礼,甚至打翻了茶盏也不自知。   对方完全不等他出声,匆匆就向外跑。   被护卫拦着了去路,其人便是厉言厉色:“你们这是作甚?”   郁容见其强自镇定,仍隐约可见惊慌失措的模样,心里怀疑更大,不过……   唉,系统给的信息不太妙。   他想“怼”人,也不知如何下手,如今对方这副心虚的姿态,倒是省了麻烦。   种种思量,转瞬即逝。   郁容温声开口:“阿大阿二,莫慢待了贵客。”   两位护卫听懂了意思,让开了路。   易道人匆匆一拱手,告辞便离开了王府。   郁容自始至终一头雾水,不过……   他转头对聂昕之道:“如何,兄长?我不敢说他是不是真的高人,但看那样子……不是心虚是甚么?”   没好说易道人心怀叵测,万一真冤枉了人就不好了。   反正,观对方莫名其妙的行为,聂昕之肯定会派人暗查,真是有什么鬼祟,也不会错放。   聂昕之微微点头:“容儿自非虚言之人。”   郁容轻咳了咳,有些不好意思,嘴上道:“既如此,不若我给兄长看一看手相?”   聂昕之配合地摊开两只手掌。   那样子,看得郁容偷笑不已。   笑够了,新鲜出炉的“高人”,握着男人的手,细细观察手纹:“兄长你看,”他指着对方掌心,“这中间的是智慧线,嗯,兄长非常聪明;还有生命线……”   糟糕,哪一条是生命线,他不记得了。   毕竟他不过是只看表妹玩过一次。   郁容面上镇定,指着最长的,靠近中指的线纹:“这就是生命线,兄长放心吧,这么长的生命线起码能活九十九。”   聂昕之静静地听他瞎说,不时配合地颔首。   郁容看向断裂成一半的最后一根线,愣了愣,也没介意,反正他又不信这个,笑着道:“这是……”   诶?什么线来着? 第163章   不记得没关系, 反正本来就是安慰人地瞎扯。   郁容牌高人淡定说明:“这是事业线。”   一般算命的,少不了讲事业和婚姻家庭嘛, 到底这一条线断裂了, 说感情方面的忒不吉利了,他便自作主张决定其为事业线。   “事业略有不顺,”郁容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看线纹断裂的地方,尚未过一半……诶呀,”语气浮夸,“如果兄长活到九十九,这逆鸧卫指挥使的职位可能做不到五十年。”   聂昕之听了, 云淡风轻地表示:“无妨。”   郁容继续说着:“也就是兄长差不多干到六十八岁左右,后面三十年退休养老, 嗯……”故作沉吟, 遂一击掌,精神振奋,“到时候咱们可以游走寰内,阅尽风俗民情、赏玩山光水色、吃遍天下美食……”   言语未尽, 自个儿愣了愣,竟真的有些心动。   “好像不错的样子, 兄长以为如何?”   聂昕之颔首:“皆遂容儿之愿。”   郁容忍不住笑开。   他俩的岁数加一块还没满五十, 居然就讨论起了六十八岁往后的事情,实在……有些想太多。   不过……   反正目的是开解,让兄长别再犯轴了。   活着好好的担心什么老啊死的, 人生的意外谁能说得准?   还在现代时,也有个算命的说他将来会迎娶白富美、走上人生巅峰呢!   结果吧……   没见他过个马路,只为买杯奶茶,便穿越到另一个世界吗?   白富美连个影子也没见到,就栽到了黑大壮的手里。   “容儿。”   聂昕之浅声唤,尽管语调不见波澜,对熟悉他的人来说,却明显感觉到了一丝疑问。   郁容淡定地收起腹诽之心,大大方方地作着结言,说起神棍的套路话。   “总而言之,兄长的命数堪称三星高照,一点小风小波在所难免,只要有心,皆是有惊无险,正是谓日中则昃、月亏转盈……”   头头是道,洋洋洒洒,说得跟真的似的,差点把自个儿给说服了。   聂昕之回了句:“承容儿吉言。”   郁容瞪眼:“兄长不信我说的?”   聂昕之当即表态:“信。”   郁容狐疑地端详着这男人的面瘫脸,半晌,觉得其所言非虚,遂满意地点头。   一场无伤大雅的风波至此揭过去。   聂昕之继续忙着没完没了的公务,郁容则在王府提前过着养老的生活。   毕竟人在王府,一般没哪个寻医求药的敢堵门。   当然,郁容也不是真的闲。   除了例行给匡万春堂制备中成药外,他借用这一段清静时光,好好地沉淀自己。   经由这些年的临床实践,及在虚拟空间丰富的实习经验,他的医术堪称是突飞猛进,早超过了系统的职业等级。   想到系统奖励的珍贵道具,郁容有计划在今年参加“升级考核”。   在此前,自要好好地巩固“复习”,也好一举得个优秀分,拿最好的奖励。   自是摩拳擦掌。   偶尔,郁容不经意地会想起给兄长添堵的易道人。   想到那日对方惊慌失措的模样,不免纳闷,琢磨又琢磨,怎么感觉好像是自己将人吓跑了?明明他什么也没做。   嘀咕了几回,想不明白,便渐渐将人遗忘在脑后了。   丝丝微风,带着清凉,轻缓地穿过清暑亭。   躺在玉簟上的青年,眼睫微动,少刻,慢慢睁开了眼。   夏乏。   睡在这旻朝版的“空调间”,恨不得长眠不起。   郁容懒洋洋地翻滚着身,这时一簇俗粉艳红跃入眼帘,瞬间吸引了他的目光。   艳色妖娆的紫薇花,一大……捆插在清暑亭一侧入口。   莫名有些囧。   郁容起了床,走近这捆花枝前,手指轻弹着红粉小花,微眯了眯眼。   不用问人,他就知这是谁放在这儿的。   郁容不由得吐槽:   兄长这又是在玩什么?接连四五天吧,每每醒来,双目甫一睁开,就被成捆成捆的艳红洗眼醒神。   “勺子送的?”   突如其来的一声问,惊得郁容回过神。   雍容华贵的中年男人,不知何时来了王府,真真的神出鬼没。   不等郁容回话,他欣赏着那一大捆的紫薇花,语气赞美:“花团锦簇、姹紫嫣红,岂不美哉?”   瞅着那拥簇的粉红,郁容默默无言。   圣人赞完了,话锋陡然一转:“勺子木头呆脑,千万拜托匙儿多多担待,别与他计较。”   郁容眨了眨眼:诶?啥意思?   圣人见他这副反应,摇头叹息:“果然我没想错。”   郁容黑线。   官家到底想说啥,搞不懂。   圣人下一句话便是解惑:“勺子他呀,前些天找我哭诉,说做错了事,怕是让你伤心了,便询我出个主意,好求得匙儿你的谅解。”   郁容:“……”   兄长,哭诉?   官家说话可真是……嘴上跑马,找不着边际。   圣人道:“我绞尽脑汁想到了以花示情这一妙计,还好勺子没笨到家。”   郁容恍然大悟,合着每天一醒来,眼睛就遭“荼毒”,却是兄长在……道歉?   招是好招,虽老套了,但就算在现代,送花表意也是永不过时的招数。   然而……   有谁送花直接砍上一堆花枝,捆得像柴禾一样啊?这就不说了。   选的花不是俗烂的粉,就是糜艳的红,郁容表示……他又不是满怀少女心的小姑娘!   哪怕他其实不排斥粉啊红的,这般扎成捆,挤成一团的,也忒刺眼了。   圣人再度出声:“贤婿啊!”   郁容瞬时被雷得回了神,宁愿被叫匙儿……反正听多了也就习惯了。   圣人道:“勺子是个四肢发达的蛮夫,有时候脑子转不过弯,得罪人不自知,你……”   欲言又止。   郁容心情有些诡异,官家口中的勺子,跟自个儿认识的兄长,根本就是两个人吧?   想着,他终于开口回应了:“陛……让小爹担心了,臣侄与勺……咳,兄长没事,言辞之间的一点儿误解,说清楚了就好。”   腹诽归腹诽,他是不觉得兄长需要道啥子的歉,对方原也没做错什么。   再者伴侣之间互相体谅、相互包容,不是理所当然吗!   圣人闻言,面露欣慰之色:“甚好甚好,如此心胸,不愧是朕亲封的保宜郎。”   头一回听到官家自称“朕”,郁容不自觉地愣了愣,遂是微妙。   跟心胸有什么关系,再则与保宜郎这个头衔,有因果吗?   慨叹完了,圣人转回拉家常的模式:“相与为命,相依相靠,两口居家不易……”   郁容囧囧有神,听着官家滔滔不绝说起,类似婚姻不易、过日子艰难的问题。   一套一套的,讲得似模似样。   让人大不敬地,联想到了调节家庭纷争的,居委会大妈。   “咳咳……”叨叨多了,圣人的嗓子怕是受不住,“既然你二人和好了,我便也放心啦,”不由咳嗽了好几声,却坚持要把话说完,“虽说让匙儿多担待些,勺子万一要是过了分,匙儿你也不必忌讳,找小爹告状。”   郁容一时竟无言以对,半晌,轻声应:“臣侄省得。”   尽管囧得不行,到底是官家好意。   不管怎么说,能遇到这样开明的长辈,确是他和兄长的幸事。   否则照着聂昕之的身份,他俩想毫无顾忌的在一起,就只有私奔啦!   官家便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郁容有些懵。   感情官家跑这一趟,真的是为兼职一回居委会大妈麽?   摇头,搞不懂这思维清奇的聂家人。   想着,郁容又盯着那一捆紫薇花看,忽而失笑。   以花示情……   无论如何,兄长的心意,他受领了。   诶,等等!   郁容无意识地眯了眯眼,思索了片刻,忽是大步流星地走出清暑亭,穿越栈桥,走过九曲回廊,来到东院的花园。   种满了一片紫薇。   郁容观察了一圈,遂见有那么挨在一块儿的几棵花树……被剪得秃了头。   果然吗……   郁容啼笑皆非。   看着那几棵光秃秃的,好不可怜的紫薇,他脑子突兀地响起赵大叔极具特色的声音——   你别老逮着一只羊薅羊毛啊!   兄长就不能多挑几株不同的树砍花枝吗!   回头一定得批评教育。   这些花虽不是他亲手移栽的,但整个王府的花草布置,可是借用系统查阅了不少园林景观布局的资料,一一与匠工们吩咐,才有现如今这万紫千红的美景。   照兄长这每天一捆花来示情的速度,不出半个月,这花园的所有花都会被薅秃了。   “公子。”   管事的声音打断了郁容的浮想联翩。   “怎了?”   “魏国府百合郎遣人传信,”管事禀报,“询问您可是应下了他的请求?”   郁容默了默。   就说,好像忘了什么事。   那日只顾着与兄长说话了,将杜析的丹青与帖子给忘了,甚至一时不记得东西丢在哪,应该是在离刃斋?   等等去找找。   “可知百合郎所言何事?”   郁容随口问向管事,他没看帖子,故而不太确定杜析的意图。   管事答道:“不出意外,应与名花大会有关。”   郁容扬了扬眉,他猜的也是。   “名花大会在哪一天?”   “是在晦日。”   那就是后天了?   郁容点点头,没再说话。   尽管没想过报名参加什么名花大会,但杜析到底是什么意思,得看了帖子才好回复。   话说回来,便是对争“花名”没兴趣,若是作为旁观者,去玩一玩倒也无妨,天天闷在府上难免无趣。   听说名花大会除了那些个竞争花名的“花儿”们,集会上也有各种真正的奇花异卉展示,郁容对此颇感好奇。 第164章   郁容尚没来得及去离刃斋, 寻找被自己忘在脑后的,杜析送来的帖子与画轴, 刚刚被他念叨的某个家伙这时回来了。   正好, 视线不经意地飘过薅秃了的花树。   顿时就将名花大会什么的抛到了天外。   郁容先是笑着与男人打招呼,遂问:“我有一事不明,能否请兄长指教一下。”   聂昕之不明所以, 却是毫无犹豫地“嗯”了声。   郁容指着那一丛紫薇花:“兄长可知,这些花树是怎么回事?明明花开得正艳,却不知哪个小贼这么缺德,把枝子全给折了!”   聂昕之静了静,少刻, 问:“花不好看?”   郁容笑容可掬:“我觉得开在枝头的花比较好看。”   要知,王府新栽种的一花一草, 皆是精挑细选出来的。   就算紫薇花看着不那么珍贵稀奇, 其品种却是经由甄选,堪称百里挑一的。   被薅成这般坑坑洼洼的德行……没看到那几个种花师肉疼之极,敢怒不敢言的样子嘛!   聂昕之闻言默了,半晌, 忽而道:“晦日名花大会,会上新奇之物不胜枚举, 容儿可有意一观?”   这话题转移的, 忒生硬了。   郁容瞥了他一眼,没再继续“追责”。   想必兄长已经懂得他的意思,至此打住送花的举动罢?   “我正要与兄长说, ”他配合地接过话头,“想后天去逛一逛集会,兄长要一起吗?”   聂昕之颔首:“却之不恭。”   郁容扬起嘴角,倏而轻声“啊”了一声:“对了兄长,杜百合送的帖子与丹青,你可知我放哪了?”   “离刃斋。”   “果然……”   郁容抬足就朝离刃斋走去。   聂昕之当即跟上。   “兄长今儿没事了?”   “休沐。”   郁容笑道:“你这个逆鸧卫指挥使,寻常好像也不需要点卯的吧?休不休沐的,还不是全照着自个儿心意来?”   聂昕之没否认。   郁容谈兴正在头上,也不在意男人应不应声——两人的相处状态,常常就是一个在说一个在听——没就着休沐一事继续说,换了个话题,言道:“你要是早半个时辰回来,正好就撞上官家了。”   瞅着男人,他语带戏谑:“听说你进宫跟他哭诉了?”   聂昕之终于不再保持“沉默是金”的风格了,淡声道:“信口开河,胡诌乱道。”   郁容憋笑:“小心言官骂你大不敬。”   聂昕之听罢又不作声了。   郁容也没接着说,官家到底是天子,无事还是少些议论为妙。   闲扯漫谈,不知觉地便进了离刃斋。   找到了帖子与画卷。   跟郁容猜想的大差不差。   杜析在帖子上寄语,其代表名花大会的评鉴希望他竞选花名……帖子就是报名“邀请函”。   言辞真诚,态度恳切。   然而郁容不为所动,他可不想哪天人家不喊他郁容了,唤什么牡丹芍药的,雷死人了好麽!   不过杜析的心是好的,回信是为必需,婉拒用词也得说些好听的。   搁下帖子,郁容的目光投向了画轴。   是几分好奇。   缓缓展开画卷,浓墨重彩,入目是桃夭李艳。   锦衣青年跃然纸上,其人手里轻捻白玉酒杯,卧在花阴,面容微醺、似醉非醉,嘴角轻扬、似笑非笑,下颌稍稍抬起,双目迷离,仰望着天宇。   郁容默然。   看这画中人的五官,好像是……自己?   但是,这一副浪荡风流的姿态,一看就是个负心小白脸,跟他本人相距得起码十万八千里了吧?   画风太艳了,搞得真像是哪家南风馆的公子。   聂昕之忽是出声:“不像。”   郁容表示赞同:“确实不像,我哪有这么……”   妖里妖气,跟个男狐狸精似的。   摇摇头,他话锋一转:“百合郎的画工,倒真真的不错。”   郁容细细打量着,与他本人“不像”的画中人。   撇开其他因素不提,他觉得若真拿这幅画去竞选花名榜,说不准真能拿到不错的名次。   可不是自恋,这画所画的他,对比本人,就像现代人拍照,各种美化,美得爹妈都不认得了。   聂昕之却难得说出反驳之言:“胡描乱画,唐突容儿。”   郁容有些汗,回嘴:“好像没那么糟?”   尽管他坚持认为画中人不是自己。   聂昕之没作声。   郁容扬了扬嘴角。   没打算与其争辩个所以然,兄长大概是不高兴别人画了自己。   老实说,他也觉得杜析没提前说一声,就画了自己,做法有些欠妥帖了。   只希望待他回信,表示自己对名花大会不感兴趣,对方就别再自作主张了……毕竟潇湘院的那次照面,感觉其人应该还算识趣。   想着,郁容重新将画卷卷好,就地翻找到了笔墨纸砚,稍微琢磨了一番用词,挥笔开始写回信。   写完交由管事,遣人送魏国府,便撒手不管。   趁着自家兄长难得休沐,郁容拉着人继续学了一整个下午的“弹棉花”。   倏忽之间遂至晦日。   一大早的,郁容兴头十足,拉着聂昕之一起去围观名花大会。   出了门就有些小后悔,日头高照,酷暑难当,气温是今年至今最高热的一天了。   等抵达了集会,更是恨不得立马掉头回家。   人!全是人!   热火朝天,空气中的温度越发地高了。   一丝丝微风被人群挡着了去路,热气熏蒸的,让人好似置身笼屉之间。   若非,不小心瞄到某样物事,郁容肯定二话不说,拉着他家兄长掉头就跑。   奋力穿过人群,终于来到一处摊位前。   郁容惊奇地盯着花叶近乎同色的……花?   自认为对植物颇为了解的年轻大夫,却是一时不确定眼前这一株花的品种,只好求助博闻强识的某个男人:“兄长,这是什么?”   聂昕之不负所望,给出了答案:“月季。”   郁容瞥了男人一眼,兄长当他不认识月季吗,花色青绿不说,形态跟牡丹似的重瓣大花……诶?   他忽是想起了某种月季,语气微讶:“可是又名绿萼?”   聂昕之点头。   郁容恍然大悟,绿萼的话倒确实能唤月季了。   不过……   绿萼居然是长这个样子的吗?   他在现代时耳闻过绿萼,也曾看过几张照片,跟眼前的差距太大了。   当然了,物种从古繁衍至现代,其间会发生诸多变化、变异,形态上的异样没什么好奇怪的。   不想纠结物种的问题,郁容有些兴奋:“兄长,咱们买下它吧?”   虽不清楚绿萼和普通的月季,在药用上面有何不同,买它只是觉得青叶绿花,煞是好看。   王府里红紫白黄的花数不胜数,唯有绿色的罕见近无,将这一盆买回去,好给花园增添几分亮色。   聂昕之自无不允:“好。”   有壕无人性的某王爷在,免了讨价还价的程序,甭管卖花之人开多少价码,直接买了就是。   郁容满心欢喜。   正要伸手去抱陶花盆,只听聂昕之及时阻止:“我来。”   摇头,郁容含笑回:“不必劳烦兄长。”   这一株绿萼唯一的缺点,就是花棵小了,否则哪怕卖家价格再贵一成,怕也等不到他们出手,就被那些附庸风雅、一掷千金的公子哥们哄抢了。   花棵不大,连陶盆带土的,顶多就在二三十斤。   “这绿萼……”   “啊——”   “死、死人啦!”   郁容这头话没说完,就被隔了半条街的躁动,给吸引了注意力。   “死人”像是道开关,让他瞬时忘了花啊草的,直起身侧首看了过去。   “想去就去。”聂昕之的声音及时响起,“若人只是昏厥,赶急兴许能救回。”   郁容冲男人笑了笑,点头“嗯”了声,脚步迈开。   ——买好的花卉不必担心,随行有几名护卫,散在周围的人流里。   距离出事的地方,差不多有二十丈远。   动静闹得太大,有好事者往同一个方向涌去。   导致短短几十米的路,走得极是艰难。   “何事?”   聂昕之招来了原本走在前方的护卫询问。   护卫道:“是一花农,突然倒下了,生死未知,缘由不明。”   聂昕之闻声转而下令:“着令镇守大会的差役,疏通人流。”   护卫领命应是,遂消失在人群之中。   郁容不经意地蹙眉,张嘴想说这名花大会组织管理也忒差了,倏而想到关键是人流太大,镇守的差役难免力有未逮。   便默默阖了嘴。   反正乱七八糟的这些事跟他没干系。   救人为上。   ……如果人还有得救的话。   或者,参加集会的人这么多,说不准有懂医的,及早采取了急救措施?   事实显然没如郁容所愿。   不少人围着倒地的花农,却是面面相觑,没人真的伸出援手。   郁容不由得叹了口气,遂是扬起嗓门:“还请大家让开些许,我是大夫。”   想不通,这种热闹有什么好看的。   “没用的,小大夫,”一个中年汉子边看着热闹边泼冷水,“才有人摸了他鼻子,没气了。”   郁容对此不置可否,俗话之所以说“死过去”,就是因为有时候,昏迷之人呼吸没了。   如是这类情况,不代表彻底无救。   “大夫,”这时又有一人开口了,是隔壁摊位的老板,言语之间对死过去的人颇是熟悉,“洪老儿有心疾。”   郁容听罢,随口道了声谢,对方说得对与不对,却还是得自己判断、确诊。   时间紧急。   经由初步判别,被唤洪老儿的花农,应该真是心疾即心脏病发作。   前一个开口说人没了气的汉子,也不算说谎,摸上洪老儿的颈动脉,其脉搏确实几近停止。   郁容当机立断施展起急救措施。   直接松解病患的衣物,首先采用叩击之法,握拳以适度的力道叩敲着其心口,以刺激心脏,尝试恢复脉搏。   也是幸运。   郁容原还想着,万一不行就果断使用心肺复苏术。   在做心肺复苏的同时,需得进行人工呼吸……恐是惊世骇俗,更别提极可能引爆醋坛子爆炸了。   眼见洪老儿脉搏恢复,尽管还十分微弱,好歹没适才那般惊险。   郁容遂对病者进行按穴。   大夏季,花农穿的本就是短打,双臂到露了一大半,省了一步捋袖子的动作。   以大拇指按压左腕大陵穴,是为心主穴,主治心痛、短气;   顺着手臂往上,再取内关,和大陵穴一样属心包经,同样针对心疾,有理气止痛之效;   便是继续,朝着曲泽穴推进。   经由间使,散热生气,及郄门穴,有活血之能,配合内关,治急性缺血性心肌损伤……   终点曲泽主心疾外,对中暑也有缓解之效。   ——洪老儿原也是中暑引致心疾突发。   郁容沿着大陵-曲泽连线,上行推了数遍,是为“开胸顺气”;   继而再反向推行数回,经过大陵穴,直往劳宫,止于中冲。   中冲者,位于中指末节尖端中央,常用于急症急救,主治心疾,以及中暑、中风等引致的昏厥。   反复推按。   其功效堪比心肺复苏加人工呼吸,经由心包经实现气血传送与循环,使心脏跳动恢复到正常状态。   郁容不自觉地屏着呼吸,直到胸腔感到难受,开始“抗议”,便是长舒了口气,遂又屏息,换病患的右臂做同样的动作。   天气酷热,昏迷之人的症状尚未得以有效缓解。   郁容不免要绷紧神经,毕竟若他这一回没抢救成功,眼前这位老汉怕就是……   就算在现代,遇到这样的事,也只能一边急救,一边等救护车。   围观的人来来去去,散了一些,人们看到郁容的举动,是相当好奇。   好在有气场强大的聂昕之坐镇全场,大家不约而同地站远了,好歹没将摊位围得水泄不通。   也不敢出大气,唯有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倏地,不省人事的老汉,难受地哼了哼。   声音不大。   但,眼尖点的,都看到了“死去”的人身体微动了下。   遂是一阵诡异的死寂。   直待郁容收回手,借着袖子的掩饰,从储物格里找到了得用的药物——   牛黄解毒丸调和营卫、安神清心,在一定程度上可改善心肌缺血后心肌节段张力……针对洪老儿的病症,还算适用。   等病人终于缓过劲,慢慢醒过来时,倏然是一阵嘈杂。   人们七嘴八舌,啧啧称奇,他们以为死定了的人居然被救活了!   简直是——   “小神医,你也帮我看看,我从半个月前肚子一直胀气……”   头一个起了头,立马有人跟着喊:“小神医,”不给别人抢话的机会,噼里吧啦,急急说出口,“我老娘也是犯了心疾,你要不好人做到底给一起看了吧?”   随即有第三个、第四个人起哄叫着“小神医”治这个疼那个病的。   郁容:“……”   脑子尚在盘算洪老儿的病情,眼前这如旋风般的一切到底是怎么发生的?   一脸懵逼。   另,到底是哪个地方出问题了,但凡陌生人第一次唤他,各种名头前怎的总离不了一个“小”字?   他明明已经很大了好!   “让开让开,当什么人都有脸面,请神医看病?”   说话之人一看就像是暴发户的男人,胖到长宽仿佛相差无几,在几名小厮的拥簇下,拨开左右人群,想往郁容跟前凑,被早一步出现的王府护卫挡住了去路。   暴发户横眉怒目,在看到护卫整肃的面容时,气焰略微弱下去了,只好昂着脖子,扬起大嗓门:“小神医,我是堰海西谢家的,想出百金,请你登门做客一叙如何?”   没理会乱嘈嘈的人群,正给洪老儿复查的郁容,闻言不由一怔。   堰海西谢?   难不成跟好久没见过的谢大东家有什么联系?   心里微动。   将药给了洪老儿让他服食,郁容站直身,越过聂昕之,刚想跟暴发户搭话,忽觉眼前一花。   聂昕之的声音与此同时响起:“容儿小心。”   被男人抱在怀里,护得严严实实的郁容,一时根本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   耳畔,下一刻便响起阵阵胡乱。   有人在尖叫,应该是吓的。   有人在嚎啕,好像特别痛苦的样子。   一切发生得极快。   郁容稳了稳心神,一头雾水,整个人被按在聂昕之怀里,用力也挣不开,不由得忙道:“发生了何事?”   聂昕之没有及时回答。   郁容极为耳尖,听到了他闷哼了一声。   心里一紧,神色微变。 第165章   莫名有些慌, 郁容下意识地又挣了挣。   这回,禁锢他的双臂放松了力道。   “兄长你……”   要说的话尚未出口, 便听聂昕之先一步说了声:“阴阳之水。”   简简单单四个字, 听在郁容耳里,不由神色大变,失声惊呼:“兄长哪里被伤到了, 快快,让我验查……”   前一句话卡在喉咙里没说完,下一句亟不可待地就脱口了。   支使着迅速从人群中跑出的两名护卫,他果断吩咐:“取清水,越多越好。”   见到年轻大夫略显失措的样子, 聂昕之沉静开口,安抚道:“容儿莫慌。”   郁容未言。   忙着为男人检查伤势, 他哪里顾得上讲话, 心里则是又急又怒……   如何不慌张?!   阴阳之水,听着不明觉厉,好像很厉害似的,事实上也确是厉害。   阴毒之极的一种毒药。   与一般毒药有些不一样, 准确地说,其是一种腐蚀性的毒性液体。   所谓“水”者, 主要组成是硫酸!!   郁容寻常看书时有个习惯。   哪怕看的是稗说野闻, 但凡有提及新奇的毒啊药物的,如得闲暇,便会半是自娱半研究, 验证其真伪及可行与否。   阴阳之水正是他在某本江湖日志里看到的。   彼时,顺嘴和聂昕之探讨了下,被告知确有这种毒物的存在……尽管其杀伤力,不到书中所说的那般,可怕到玄异的程度。   却也是顶顶的厉害。   阴阳之水淋到皮肤,伤者骨肉渐至枯焦,毒邪蚀心,痛不欲生;   直接因此毒死亡的不多,往往是中毒者不堪忍受痛楚,主动求死。   便是长于治毒的医者,往往对这一类“水”束手无策。   经由一番仔细研究,郁容大胆推断,阴阳之水是那些道士们炼丹炼出的副产品,医者尚未对其有正确的认知。   惯性思维是先化毒解毒,疏忽了硫酸的腐蚀性。   故此,救治一旦失却良机,硫酸浓缩灼伤皮肤,混合与“水”中的毒素趁机侵体。   进而侵蚀肌肉与骨骼,待到毒素入心,五脏肺腑的机能随之遭受破坏。   中毒者即使不求死,最后也会因器官衰竭,于痛苦之中死亡。   泼阴阳之水,其恶劣更甚于现代新闻上报导的,泼浓硫酸的行为。   性子素来温和的郁容,简直想骂爹:   怎麽不管哪个时代,都有这种神经病的家伙存在?!   “容儿,”聂昕之再度出声,“稍安勿躁。”   冷淡如故的语气,奇迹地让情绪险些失控的年轻大夫,勉强稳着了心态。   遂抛开纷乱的思绪,无心追究适才发生了什么事,郁容当机立断采取急救措施。   视线不经意地扫了一圈。   场面十分混乱,若非几名护卫拔刀威慑,怕躁动的人群早冲到摊位这边了。   几人在痛号,应该是被阴阳之水溅到了皮肤,伤势粗略估计,远不如被泼个正着、后背的衣服整片浸了“水”的聂昕之。   幸而,前去调集差役疏导人流的护卫,恰在这时,带着人正巧赶至。   及时控制起慌乱的人群。   郁容一时根本顾不上其他人。   手上动作,迅速不失小心,揭开男人的衣服。   到底没真忘了另外几位受伤者,他一面忙碌不停,一面嘴上吩咐——   “阿大去看看其他人,但有被泼到阴阳之水的,取大量清水、反复冲洗患部,完了我这正巧有药水与药油,内服的解毒药……”   说话之间,一心二用,自系统商城购得能中和掉残存酸的弱碱溶液。   药油,以及对症的解毒片。   不幸中的万幸,阴阳之水的硫酸浓度尚不到浓硫酸的程度。   可怕之处在于其混合其中的毒,一旦接触了阳光即会产生变化,会加快稀硫酸里的水分蒸发速度。   若不尽快并妥当处理,随着水分蒸发,稀硫酸浓缩之后便会腐蚀皮肤。   郁容猛地咬了下唇。   自他反应过来,前后不过几个呼吸,聂昕之的衣服,隐见碳化。   便揪着衣襟,十分粗暴地直接将衣服扯碎丢开。   还好还好……   看到男人暴露的后背,郁容紧绷的神经总算没绷断。   泛着古铜色的皮肤,表面是一大片的红,得亏聂昕之寻常穿得严严实实,衣服足够厚,勉强隔断了阴阳之水直接接触到皮肤。   但也不是放心的时候。   皮肤泛红,说明已经沾染了毒水,必须以最快速度处理。   护卫极快地取来了大量的清水。   也算走运气。   这一片摊位多是兜售展示花草的,附近存放了好几大水缸,缸里装满了井水。   郁容一霎时清空了大脑里所有的杂念。   无暇多想,甚者顾不上担心了。   冷静、镇定,投入到急救医生的角色当中去。   解阴阳之水的剧毒,方法得当,说简单也简单。   重在紧急处理“水”中之酸。   毒之本身其实是慢性的。   只要皮肤没出现腐蚀性损伤,“水”之毒的毒素附着在肤表,一时之间不得侵入腠理。   故而,救治的手法十分粗暴直接。   就如郁容嘱咐阿大的,以大量清水冲洗,配合着弱碱溶液的使用,待到阴阳之水被彻底冲干净了,再涂抹一层解热祛毒的药油。   其后内服解毒片,针对的不是毒本身,是以防治炎症的。   不久。   一大批官兵赶至,迅速稳着了场面。   在场之人,除却受伤的,全数被暂时扣押,挨个质审。   郁容倏而停下了手上的动作,情不自禁地舒了一口气。   冲洗完毕,涂了药油。   能做的全都做了,若无意外,只需跟进观察个六七天,没出现什么特殊反应,便无需担心。   然而,这回急救的对象是兄长,郁容难免患得患失,怕自己一个失误就……   哪怕系统明确显示没有问题。   脱离了医生状态,郁容不由失了几分持重,忧心忡忡:“兄长觉得如何?”   赤着膀子的聂昕之,自始至终面色不改,应道:“无妨,容儿莫怕。”   郁容默然。   如何不后怕?   以聂昕之强悍的意志力,在被泼到毒水的第一时间就痛得发出闷哼,阴阳之水的威力可见一斑。   这还是隔了一层衣料。   要是阴阳之水直接泼在了露在外的部位,如颈脖、手背等,皮肤一旦出现灼伤,救治就没这么迅速有效了,再如何挽回,毒素造成的创伤难以修复。   思及此,郁容一瞬只觉怒火中烧。   到底是什么人,又是为着什么,做这样恶劣到没人性的事?   如果不是兄长将抱在怀里,说不准自己一个猝不及防,被毒水泼了个正着。   实际上以聂昕之的身手,其便是带着他一整个人,想躲开泼洒而来的毒水,可以说是轻而易举。   这男人却是傻乎乎地硬挨着。   不仅是保护他,也在最大程度上,挡着了撒向人群的毒水。   事实上,真正因毒水受伤的,只有寥寥数人,伤情远远不如聂昕之,皮肤上溅到几滴,虽有一两个人出现了灼伤,好在伤口极小,处理得及时且用了药,侵体毒素因着剂量极小,不至于造成特严重的后果。   “我竟不知,兄长居然这等牺牲自我的精神。”   郁容轻轻开口,听着像是嘲讽,其实不过是……心情复杂,一时不知该怎么说,话一脱口味就不对。   聂昕之云淡风轻地表示:“何谈牺牲。”他凝视着年轻大夫恹恹的面容,语气难得有了温度,“我如不挡下,许是有多人被泼个正着。”   “所以兄长就不顾及自己了?”郁容的语气是鲜有的激烈,“你若……万一,让容如何自处!”   聂昕之没立即回话,单手将略显激动的人,紧紧揽入怀中,在其额心亲了亲。   “兄长……”   郁容不太适应这般激烈的心情,被这一亲,情绪渐渐淡了点,却是几分无力,不自觉地叹息:“要是再遇到……”   顿了顿,“再遇到”这话感觉不吉利,他虽不迷信,但一时也没了继续说下去的兴头。   聂昕之这时接过话:“容儿会难受。”   郁容下意识地说:“兄长平白遭此这一遭罪,我如何不会难受……”   话语忽是顿住。   沉默了片刻,他轻声问:“你的意思是,怕那些人受伤,我会难受,所以干脆便舍身救人?”   聂昕之微颔首。   郁容怔怔地看着他,半晌,忍着五味杂陈的心情,不由再叹:“兄长谬也。”   他还没伟大到牺牲自己、成全别人的程度。   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他确实希望能救人便尽力去救。   但这不意味着,在同样有生命危险的情况下,要求聂昕之冒险。   若,慷兄长之慨,满足自个儿“济世救人”之心……   这不是滑天下之大稽,可笑虚伪至极吗!   “兄长如何觉得,那些不认识的陌生人,对我来说比你更重要?”   郁容低声反问,不等对方回应,又摇了摇头,无论如何,兄长所作所为是为了自己,他没资格“指责”,但有立场“劝诫”,便是话锋一转,道:“以后,兄长莫要再这般……好吗?救人量力而行就行了。”   像今次,若不是种种巧合,加上极大的幸运因素……聂昕之的下场,恐是不堪设想。   “如真遇两难,我宁愿兄长保护好自己,这天下所有人加一起,也比不上兄长一个……”   郁容一时情不自禁剖拆着心。   聂昕之静静地听他说,忽是将人压在身下。   郁容难得用上从系统那学到的技巧,灵巧地挣脱了对方,不给其反应机会,赤脚跳下玉床,几步后退,拉开了两人距离。   对上男人黑沉沉的双目,仿佛从其中看到了些许疑惑,他轻弯起嘴角:“我现在不高兴,所以就别想了。”顿了顿,十分“残忍”的宣布,“在兄长后背之伤,彻底康复前,那种事便免了吧。”   聂昕之浅声道:“背部无伤。”   郁容轻笑:“等不蜕皮了,再讲这话罢。”   阴阳之水尽管被冲洗干净,但到底含了硫酸,在受伤的第三日,聂昕之被泼到的背部,出现了蜕皮现象。   确实不算伤,抹点药油,待一段时间,皮蜕完了就没事了。   郁容看在眼里,心里堵得慌。   努力摒除沮丧与不适,他面上仍在浅笑:“兄长安心休养罢,我去给你炖份清火解毒的凉汤。”   自顾自地说完了话,不待人回绝,人便趿拉其木屐,朝外走去。   沿着回廊没走多远,郁容便与校尉安朗犀正面迎上。   相互寒暄。   郁容心知其来意,开门见山地问:“可是抓到了泼毒水的人?”   安朗犀点头,说:“当日便追到了,但其身份非同寻常,王府护卫不敢冒犯。”   “那真是好大的来头。”郁容低语了这句,遂是笑了,复问,“其身份如何个非同寻常法?”   安朗犀这回没立马回答,面露迟疑之色。   郁容以为他觉得为难,便不勉强了,毕竟自己也不真的是逆鸧卫的成员,遂在对方张嘴欲言前,转移话题:“可是去找兄长的?”   泼毒水之人的身份与行为动机,聂昕之自然会告知他,不必急于一时就得知晓。   得了安朗犀的肯定回应,郁容给指了路。   “就在前面的清暑亭,安校尉直去即可。”   待郁容端着凉汤回到聂昕之身边,安朗犀早就不见人影了。   桌上搁着一本密折。   “容儿看看。”   郁容不与男人生分,拿着折子就翻开。   如他所料,是安朗犀及其手下查出的,有关泼毒水一事的真相。   “目标居然是……我?”   郁容不敢相信。   他怎么不记得得罪了哪个,以至于人恨得要泼硫酸了?   哦,是有一个,兄长的烂桃花,但对方早被驱逐到鸟不生蛋的边城,总不会……   没必要瞎猜胡想,郁容不再磨蹭,一目十行,迅速浏览过折子上的内容。   看完了,便是久久不言。   他……该说什么?   又能说什么!   原想着,目标是自己,便是自己牵连了无辜的路人,累及兄长在鬼门关前晃了一圈,还觉着内疚惭愧。   现在知晓了所谓“真相”,他就算想自责……也觉得根本是自作多情,无理取闹吧!   泼毒水的人是苏琦,一个极度陌生的名字。   其人是聂昕之亲娘舅家的小表弟,也即他认识的保安郎苏琅的弟弟。   郁容这才模糊有些印象,当年跟兄长认识没多久,在白鹫镇治伤寒时,听到有人唤着“昕之哥哥”……就是那一位吧?   可他与对方根本连照面都没打过,为什么那人会如此恨他?   原因是……   苏琦跟他那个枢密使渣爹一样,不知从哪知晓的当年秘闻,就觉得聂昕之是他亲哥哥。   便一直对其极度仰慕。   郁容也是搞不懂。   苏琦跟自己真正的亲哥哥——当年甚至为了救他,没顾得上同时落水的聂暄——的苏重璧,关系不和到简直像仇人。   怎的偏生对聂昕之这个非一母同胞的“哥哥”,如此另眼相待?   莫非也是朵烂桃花?   事实却是他想多了。   苏琦根本不知晓他和聂昕之的真实关系,之所以仇恨自己,缘于误以为自己是兄长认下的弟弟——这么说也不算错,契弟也是弟弟嘛。   对方逻辑清奇,觉得自己霸占了他的位置,抢走了他的哥哥。   郁容:“……”   那位苏琦,真的不想和兄长玩骨科吗?   促使苏琦采取“报复”的直接因素,却跟聂昕之无关。   其意中人是魏国府的百合郎,据调查,其向对方示爱不下于五次。   然而并没有什么用。   杜析看着再怎么“娘里娘气”的,人家是百分百直男,不过弱冠之龄,家中妻妾美眷已是俱全。   苏琦不知从哪得到杜百合对郁容“不一般”的消息,便是“新仇”加“旧恨”,一个冲动带上提前备好的一瓶阴阳之水,跑去名花大会,想趁机泼郁容的毒水。   谁也没想到,这人居然如此的……愚蠢!   人杜离打击情敌,还知道拐弯抹角,耍诡计阴谋。   苏琦是为苏枢密使幼子,又不像苏琅一样“桀骜不驯”,被家里宠得无法无天。   他想当然地认为,泼了毒水,毁了郁容,他“哥哥”和“心上人”就会回心转意。   至于自己的行为已经触犯刑律……   他是苏家嫡子,律法算什么!   王府一众人早知苏琦对聂昕之的特殊,所以在名花大会上,护卫虽察觉到其远远缀在二人之后,但也没多想。   尽管几名护卫,自请失职受罚了,郁容却不觉得他们真有错。   正常人谁会想到这样的事,何况不管怎么说,苏琦的身份在哪,护卫们顶多监视着,防止他靠得太近,打扰了主子的雅兴。   关键是,做坏事也起码得放暗地里,以苏琦的身份,想找个替死鬼还不简单?   事实证明,有的人就是蠢笨又恶毒。   郁容默默调整着心态,好容易才忍着爆粗口的冲动。   真真是无妄之灾好吗!   “容儿受我之累。”聂昕之这时出声了,“是我之过。”   郁容回过神,当即道:“跟兄长有什么关系,那苏家人就是神经病……”   一时顾不得什么枢密使的,沧平苏氏的。   他噼里啪啦一口气说了下去:“那家人怎么这么烦,兄长你都不跟他们来往了,怎么老是自以为是管你的事。”   聂昕之赶紧安抚要暴走的某人,将人抱在怀里亲亲。   郁容深呼吸着,让自己淡定,但是淡定不了啊。   “想想我也是跟苏家犯冲。来这第一次遭罪坐大牢,真是莫名其妙,牵涉到他家那些乱七八糟的势力……还有当初英王殿下的事,我听说跟苏家也掰扯不清?那个杜离,姓苏的不敢正面怼兄长,就暗搓搓地捣鬼。”   他气急:“这家人简直是毒瘤,兄长你怎么抄这个乱党、抄那个贪官的,就漏了他们家?”   人都是有脾气的好罢。   郁容细数自个儿遭遇的乱七八糟的事情,尽管不是苏家正面做了什么,但千丝万缕,总是跟他家扯上关系。   比如遇到的人贩子,地方那些不作为、更甚者狼狈为奸的胥吏,所依靠的势力,投靠的也是苏家。   真真毒瘤!   聂昕之静静地等待郁容说完了,遂淡淡出声:“明天就去抄了。”   说罢还想继续吐槽的郁容,惊讶地瞪大眼:“诶?” 第166章   这叫什么来着, “天凉苏破”麽?!   前一刻的愤慨瞬时变成了囧然,郁容默了默, 盯着男人严肃的面容, 端详了半晌,眼神微妙。   一时之气过去了,心情渐渐平复, 其语气便弱了:“抄家可不是说着玩玩的事儿。兄长要不考虑清楚?苏氏的势力……”   话语微顿,他没好直言,换了个委婉的说法:“到底天下人皆知,不光苏枢密使是你的亲大舅,苏家更是太皇太后娘娘的娘家。”   问题是人太皇太后老人家还健在, 虽然已经神志不清了。   要不是有这般大靠山,苏家能蹦跶的这么欢吗?   故此, 郁容并非帮着苏家说好话, 是怕兄长别真是一个冲动……   霸总的人设太傻叉了。   聂昕之当然不是傻叉,耐心地听着对方说完,简短作了解释:“布局多年,已至收官, 此次行刺,正适合作个引子。”   郁容愣了愣, 遂轻咳了咳。   好罢, 当兄长跟他一样不懂谋术呢?   转而他惊奇道:“原来兄长早就盯上了苏家了?”   聂昕之没否认,道:“苏家交游广泛,三公六曹皆有济援, 汲引者众,已成朋党,其势之大,有裂土分茅之态,先皇在世时,便已容他不下。”   郁容恍悟,不自觉地追问:“那苏家怎么到现在还……”   聂昕之语气淡淡,只说了一句:“先皇是孝子。”   顾忌到年事渐高的太皇太后,辅政的英王又与苏家牵连颇深,先皇最终没有大动苏家。   郁容理了理思路,大抵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先皇驾崩,当今圣人还是个半大的毛孩子,加之外有北戎之危,不暂时借靠苏家——其实主要是英王的势力——怕是皇位更不容易坐稳了。   官家只能隐忍不发,待亲政揽权,驱逐外患,再慢慢布局,一点点斩去苏家盘根错节的势力。   若不是英王倒了,苏家的好日子怕也不会就此到头。   想通了,郁容不由轻叹了声:“官家也是难做。”遂是疑问,“英王殿下为何对苏家这般的另眼相待?”   聂昕之漫声道:“许是愧疚罢。”   有八卦!   郁容一时抛开复杂绕脑的朝堂纷争,好奇得心里痒痒,便心虚地压低嗓门,忍不住问:“为甚愧疚?”   聂昕之但有所知的,绝不对他家容儿隐瞒。   轻描淡写地说了陈年往事。   缘于一场风花雪月。   没老成疯子的英王殿下当年也是风姿潇洒、一表人才,跟彼时苏家的嫡子好上了,之后因着联姻,果断抛弃了对方。   那嫡子也没怪他,不仅不怨不恨,还在一次刺杀事件里,替英王了挡刀。   英王活下了,苏家嫡子却死了。   为此权势滔天的英王,便与太皇太后一起,成为苏家背后的两大靠山。   郁容听罢,囧囧有神,想了半天不知该说什么。   大概就是所谓“槽多无口”的感觉?   暗自摇摇头,槽多无口便也就不吐槽了。   英王再怎么有毛病,到底不是他该说嘴的。   郁容满足了好奇心,便不再去纠结什么苏家了。   里头的道道太多,想多了脑壳疼。   苏家是好是坏,哪天抄家,他都不关心,只要那些自以为是的家伙,别再惺惺作态,给兄长惹事、添堵就好。   郁容叹声道:“兄长可真是劳碌命,说好了养伤,官家也让你休息个个把月的,这才几天就待不住了。”   聂昕之静静地听着,遂回:“容儿安心,背后之伤无伤大雅。”   不知是不是自个儿思想太污,郁容总觉着这男人说的话有另一层意思:伤势无关紧要,自然不需要禁房中某事的。   干咳了声,郁容故作厉色,道:“我是大夫,兄长的伤势如何由我说了算。”   聂昕之沉默,少刻,还是颔首以赞同。   郁容见他这样“乖巧”,满意地微笑了,想了想,到底松了松口:“若真的要出门办事,兄长就别穿之前的那些衣物了,换些轻薄透气的。”   没办法,逆鸧卫指挥使职责所在。   处理苏家的事,聂昕之不可能真的缺席。   好在这男人的伤势,确如其所言,无伤大雅。   聂昕之“听话”地点了头。   郁容勾嘴,张嘴正要再说什么,忽是想起一件事,便是迟疑:“苏家一旦被抄了,保安郎大人该何去何从?”   聂昕之淡声道:“一富贵闲人也能当得。”   被贬成庶民吗?   郁容默然。   即便苏重璧本人可堪称清流,但毕竟是苏家子弟,所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苏家没了,他被削去官身,还能做个“富贵闲人”,恐是法外开恩了。   “这样也没什么不好。”郁容轻道,“我瞧保安郎大人,一心只想着做个普通医者,没了苏家拘囿,或许能活得更自我。”   当然心理上是不好受的。   不过……   这也是人家的事。   诸多人与事太复杂了,寥寥言语说不清。   正如兄长之言,世间种种,自有因果。   他人就别咸吃萝卜淡操心了。   郁容关心这一声,是因着对苏重璧的印象不错,不免心有可惜,且……   他想起了阿若。   好一段时间没收到阿若的消息了,不知对方过得如何?   敛起纷杂的思绪,郁容扬起笑,嘴上却故作唉声叹气:“哎,我突然好担心一件事。”   聂昕之相当地配合,问:“怎了?”   郁容回答:“我在想,百年千年后,史书上会不会留下兄长‘抄家王爷’的声名?”   聂昕之漫不在意,只道:“身后名有何惧。”   郁容闻言,含笑一拱手,打趣着:“兄长胸襟洒落,着实令容自愧不如,佩服佩服。”   听着没营养的话,聂昕之没作应声,抬起手,指尖轻触这人笑唇微弯的唇角,缓缓摩挲。   郁容淡定地拿开了“咸猪手”:“别闹。”   静以养身。   大夏天的,还是少做些剧烈运动为妙。   说着抄了苏家,聂昕之第二日果真调集了一营的郎卫,将苏家直接给围了。   这是郁容听管事说的,没能亲眼看到兄长耍威风的现场。   事实上,聂昕之直接要求他近日尽量待家里,莫出门。   因着之前泼毒水一事,郁容尽管根本没遭到罪,却被某真正受了伤的男人给“看”得更严了。   对此,他没什么被禁止行动自由的不满,知晓不过是兄长太紧张了。   作为一个宅,郁容其实对出门没多少执念,没特殊需要,在家里闷上几个月也不觉无聊。   哪里有闲心无聊。   为了“备考”,光“复习”就占据了几近全部的空暇。   郁容之所以这么慎重,是因为这一回,他想参加越大等级的考核……升级是附带目的,更重要的是借机突破一下瓶颈。   除此,他还代替比他更忙的男人,教课。   刚被官家授予此重任时,郁容简直不知所措。   按照这个时代读书人的标准,他就是个半文盲,读过的经籍可能连盏儿都不如……寻常除了看医书相关,就是看话本啊风俗志的,都不是“正经”的书。   官家放心得很,只说看他心情随意教。   郁容不由得无语了。   跟一帮小萝卜头面面相觑,迎着大家好奇的目光,为了不堕长嫂……口误,为了担得起一声“哥哥”,他只好赶鸭子上架。   不想误人子弟,郁容决定教导自己最擅长的东西:医术。   没有教案,回忆着自己背过的经典,他清了清嗓子,念念有词:“昔在黄帝,生而神灵,弱而能言,幼而徇齐,长而敦敏,成而登天……”   《黄帝内经》才背诵了一句,就被好动的盏儿举手打断。   “匙儿哥哥说的是爹爹?”   郁容愣了愣,继而发现,这个世界没有“黄帝”的传说,又跟“皇帝”同音,确是有些歧义了。   他摇头否定了盏儿的猜测,道:“此黄帝非皇帝,嗯……”解释起来有些复杂,决定直接揭过去,“大家就当是个尊称吧。”   小碟聂昀细声细气地问:“真的有神仙呀?大兄前次才说神鬼都是假的。”   郁容汗颜,发现这课有些难讲下去。   “噤声。”还是大孩子盘子出面稳着了“班级”秩序,“大家少安毋躁,有疑问待匙儿哥哥说完了课再问。”   郁容一面感激盘子暖心解围的举动,一面越发压力山大。   可以想见,等他说完了,这些好奇心比猫还重的萝卜头,会有多少奇离古怪的问题。   没法,唯有硬着头皮,继续讲了。   果不然……   一下课,赵家的小子赵曚首先质问:“上古之人真的都活到百岁?”   郁容表示书上这么说的,他也不太相信。   然后是聂昀问:“上古真有人得道长生了吗?”   郁容黑线,这小碟好像对神神道道的事情特别感兴趣,问这么多他想干啥,也要去修道?   不等他回答,盏儿抢话道:“匙儿哥哥说,肾气衰则发堕齿槁,爹爹说他每天掉好多头发……”   喂喂!   郁容忍着不作惊恐状,很想堵着小鬼头的嘴。   便在这时,管事站在门外敲了敲门扉。   简直是遇到救星啊!   也不问管事有什么事,郁容直接对小萝卜头们道:“抱歉,大家,有急事,我去去再来,你们先自己读着书。”   吩咐盘子看照一下大家,郁容赶紧从“问题”孩子堆里逃出来。   离了“教室”走出好几步,他倏而长叹一声。   如释重负。   应对一帮子稚童,真真是心累。   郁容这时不得不有理由怀疑,官家将孩子们送王府读书,其实根本是将这里当成托儿所吧?   “魏国府百合郎递来帖子,意欲登门拜访与公子一叙。”   管事出声禀报,截断了郁容的畅想。   他有些惊讶:“百合郎麽……”沉吟了少刻,想不出对方的来意,干脆也不纠结了,道,“有请贵客罢。”   近日京城的风向堪称“山雨欲来风满楼”,因着聂昕之担心、也怕真出门就遇到什么意外,他老老实实地缩在家里。   但不代表对谁都战战兢兢。   反正是在戒备森严的嗣王府见客,真遇到什么不轨之徒,郁容自身也会自保之术。   ……咳,一不小心脑补太多。   着实是事故遭遇得有点频繁,有些小小的被害妄想,没什么好奇怪的麽!   怀着各种猜想,郁容在会客厅与杜析见了面。   这位“名花”百合郎,看到他的第一时间便见了大礼,吓他一跳。   杜析仍是一副浪荡公子哥的样子,神态之间却是少了几许轻浮,语气庄重:“杜某耳闻名花大会行刺之事,累得小郁大夫平白遭了惊吓,害得……殿下险些出事,真真觉着万千歉意……”   登门拜访,原来是为赔礼道歉。   郁容十分意外,当即温声安抚着公子哥:“杜公子何出此言,行刺之事与你有甚干系?便是没收到杜公子的帖子,我和兄长本有意去集会游玩。”   杜析苦笑,只说了三个字:“苏珩白。”   郁容反应了一小会儿,才知晓他说的是苏琦,便默然了少刻。   苏琦泼毒水一举,倒确是与眼前这人有极大的关系。   然而……   郁容轻叹:“苏小公子所作所为,寻常人如何能想得到,杜公子何须为了他陪个甚么罪。”   杜析道:“到底是杜某不妥,才使得苏珩白他……失了神志。”   郁容摇头:“犯错者不以为错,无辜者何辜之有,杜公子不必因此内疚。”   努力掩饰着对苏琦的不耐烦。   但自始至终,哪怕是无妄之灾,他对杜析未有丝毫怪责之意。   说罢,郁容微微一笑:“若杜公子着实于心难安,郁容便领受了这份赔礼就是,只望莫要为那等无谓之事耿耿于怀了。”   杜析听他这样一说,面色眼见好看多了,没再继续纠结苏琦的事,便是语气一转,恢复到初见面时的自来熟状态:“此次登门,杜某是有一样好物,想与小郁大夫分享一下。”   心知这“好物”怕也是赔礼的一部分,郁容也不推辞,脸上露出配合的笑,带上好奇之色:“不知是什么样的好物?”   适当接受别人的“歉意”,或许反倒更让对方心安。   别看杜析是浪荡公子哥,到底出身魏国府,高门子弟蠢到像苏琦那样的,还真是少到奇葩。   再想想其庶弟之前犯到了聂昕之手上,获罪被驱逐……便是对政治不敏感如郁容,多少也能觉察到甚么。   其是向嗣王府示好。   想想最近,京城被聂昕之搅得天翻地覆的样子,郁容暗暗好笑。   杜析的示好,只要在合理范围内,他受了便是,反正魏国府并没有搅和进这一场动荡当中。   如当真被卷入其中,区区一样“好物”能改变甚么?   当然,郁容素来不是自作主张的性子,有很多事其实聂昕之提前跟他交待过。   行事自有分寸。   心思百转千回,郁容遂见客座上,公子哥拿出一个精美小巧、一时看不出材质的四方小盒子。   杜析掌心托着小盒子,道:“内中是为逍遥神丹,所用之药皆是风波客自万千里海外夷人那得来的。”   他柔柔一笑,风姿堪称“我见犹怜”:“这逍遥神丹算不得贵重,胜在一个‘奇’字,杜某知小郁大夫是为御赐保宜郎,便借花送佛,这神丹送予小郁大夫兴许妙用更多。”   逍遥神丹?一听就不正经的感觉。   郁容觉得有些微妙,稍作思虑,也不故作推辞,听杜析讲述到这逍遥神丹种种好处,他难免心痒难耐。   一方面,兴许真是他闻所未闻的妙药,既是风波客自海外带回,说不准是这位面独有的物种,研究价值十分之高;   另一方面,若是糊弄人的玩意儿,更得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免得流传广了,危害到众多不知之人。   见郁容果断收了逍遥神丹,杜析神色越发放松,温声细语与这位年轻大夫就着种种“仙丹妙药”闲叙了起来。   郁容听了,心知其对药理方面,是典型的“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   也没什么好在意的,术业有专攻嘛!   遂是言笑晏晏。   两人毕竟不算熟悉,说了半个时辰的闲话,杜析便起身告辞。   郁容略作挽留,挽留不得,便也没强求。   人际交往什么的不就是这般套路!   将人送出王府大门,郁容微微抬头,眯着眼看向湛蓝的天空。   心想,去药房看看,这两天一直没动过手制药,居然有些手痒痒了。   “容哥!”这时忽是一声急唤。   是好久不见人影的聂暄。   “救命——”   语气之急,惊得郁容立时转回头。 第167章   郁容还当是又遭遇了什么意外。   看聂暄的样子, 又急又慌的。   许是走得急,先天体弱的青年气喘吁吁, 忍不住咳了好几声, 语气焦急:   “容哥,孩子快、咳咳,不太好, 你要不给他看看?”   孩子?哪来的孩子?   郁容满头雾水,下一刻循着聂暄手指的方向看去,其贴身随从抱着一个不知哪来的婴儿。   粗略观察,婴儿应该刚出生没多久,顶天了只有半岁大。   婴儿裹了一层绸布, 郁容一眼瞄过,只觉其瘦骨伶仃的, 或可能先天有阙, 后天营养也没跟上,看着确有几分不好。   不过,不像有生命之危的样子。   他问向聂暄:“阳煦兄喊救命,是为这孩子?”   聂暄点头, 叹息了声:“这娃实在可怜,我怕他活不久, 只好带回厚颜寻容哥相助。”   “是哪家的孩子?”   “我也不知。”   郁容囧了。   这是个什么鬼说法?   阳煦兄该不是将人家的孩子给顺手牵羊了吧?   “先去活死院。”   烈日当头, 站门口说话不是事,透过聂暄的口风,这孩子肯定有病, 当去王府的“私人医院”。   ……才不是为了躲避盏儿那一帮“问题”儿童!   去活死院的路上,二人一问一答,大体讲明了婴儿的情况。   “所以阳煦兄是……”郁容不敢相信,“扒了人坟地,将这孩子挖出来的?”   简直目瞪口呆。   这操作也太牛了,大写的服气!   聂暄好歹知道要点脸皮,嗓音微弱:“可是我看到那娃娃还在哭,就被人那样给埋了……”话锋一转,“而且扒坟的是阿诺,不是我。”   郁容闻言瞥着他。   有区别吗,阿诺是这家伙的随扈,没他指示会轻易做这等事?   聂暄还在讲理:“容哥你不是说过什么大医大慈、人行阳德嘛,我怎么也不能堕了你的声名吧!”   什么歪理!   郁容听了啼笑皆非,遂是摇头:“我没怪阳煦兄不该救人,然则坟地之间邪祟丛生,你……若被秽气侵体,难免遭罪。”   聂暄忙道:“容哥你放心,”掩嘴轻咳,继续说着,“我记得你说过的毒菌之事,作了提防,你送的辟温丹极好用,还有,阿诺在救人时也套了一层衣服,没直接以手触之。”   郁容稍觉安心,阳煦兄性子虽是跳脱了些,好在还算知分寸。   转而将心思集中到婴儿身上,郁容不免觉得困惑。   孩子活得好好的,怎么就给埋了?   就算其家里养不起,说句难听的,比起埋了,这个时代鬻儿卖女的还少吗?   “可知这孩子生的什么病?”   有疑惑就直问。   聂暄听罢,脚步微顿,倏地是一声长叹:“作孽啊——”   郁容:“……”   聂暄唏嘘慨叹,简直吊足人胃口,半晌,总算说了个明白:“若我没弄错的话,许是……”他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语气含糊,“杨梅疮。”   郁容一愣,不由得蹙起眉:“阳煦兄如何肯定?”   杨梅疮,即是梅毒。   小儿患梅疮,凶险不说,夭折者不在少数,治疗起来可谓棘手至极,往往治不如法,终是无可救药。   至于,这么点儿大的婴儿就得梅疮,其病源除了极个别的,是因偶伤湿热而患得,绝大多数是遗自父母的。   无怪乎聂暄说作孽。   可以说,小儿诸证候,以梅疮为最恶。   故此,郁容不得不慎重以待。   聂暄道:“我尝读过一些医案,不敢十成肯定,但约莫是没错的。这娃的……有红点,似火如丹,自那处延至了半身,我救下他有两日,疮口一日更比一日可怕,皮肉也见腐烂了。”   郁容不自觉地回头,看着阿诺抱在臂弯间的孩子,眉头皱得更紧。   聂暄不至于哄骗自己,听其描述,这孩子怕真的是……   “可是小弟让容哥为难了?”   看到年轻大夫面有难色,聂暄也跟着起了担心。   郁容摇头,语带些许无奈:“为难倒不至于,只是……小儿患得梅疮,如是内中结毒,以至根深蒂固,药石罔效。”   聂暄大惊失色:“那、那娃娃……”   见其对婴儿堪称是关心备至的样子,郁容赶紧又道:“不过照你说的,这小孩的病情许是尚未到最严重的程度,小儿梅疮患者在二岁前,一般是为早期,疗治得当,彻底痊愈亦不无可能。我……”   忽然发现他没给人治过梅疮,囧。   话语顿了顿,想到有系统外挂在,他觉得该有些底气……   “我尽力施为。”   咳,没确定具体情况如何,到底不好将话说得太满。   聂暄松了口气,显然对他家容哥信心满满:“如此我便放心了。”   说话间,几人抵达了活死院。   稍作打点,郁容不再耽搁,给被唤阿福的小婴儿诊断。   哦,“阿福”是聂暄起的小名。   “阳煦兄带阿诺回避一下,”郁容嘱咐道,“杨梅疮传染性极强,”想了想不太放心,借着中药柜掩饰,取出一瓶药丸,“这杀鬼丸比辟温丹更具杀毒抑菌之能,拿它点燃,熏一熏你们的衣服,再碾末入水,擦洗一下全身。熏过的衣服也别穿了,直接烧了掩埋。”   聂暄自无异议。   待闲杂人等退了,郁容摒弃一切杂念,遂凝神定心,揭去了婴儿的衣服。   果然。   阿福的体征,基本与聂暄说得相差无几。   昏昏欲睡的婴儿这时忽而醒来,遂啼哭出声,可惜中气不足,哭也哭得不响亮。   郁容细听着阿福的哭声,察觉其有声嘶之证,同时应有鼻塞之象。   观察着斑丘疹,红色微透着褐,除此可看到杨梅状疱疮……   除了表状,经由脉诊推断,婴儿的肝功能或许损伤。   良久。   婴儿哭着哭着累了,迷迷糊糊又睡了过去。   郁容将其安置在小榻上,默默去着杀鬼丸在屋里点燃,敞开门与窗,迎风而立,幽幽然叹了口气。   聂暄没猜错,阿福得的确是小儿梅疮。   心情不免沉重,小小孩童,出生不足年,偏偏遭此恶疾。   患者极小,病症极恶,郁容一时也不敢轻易用药。   但也绝不能再拖延,多耽搁一日,阿福就多一份危急。   治梅疮十分之棘手,如阿福这般,不足半岁发病,毒遗先天,即使症状不算极严重,要根治却是难上加难。   唯有徐徐图之。   一般疮疡,常以药物涂擦之法治疗,用在小儿梅疮却是适得其反。   毒蕴于内,则当以内攻先救,逼尽内毒,再以梅疮点药,治肤表之症。   其间,时机拿捏必得精准。   内毒若未根除,便采用外治,恐致毒积于内,是为大害。   这个时机,郁容不确定能否拿得十成之准。   想了想,唯有进虚拟空间,花大贡献度兑换足够的“时间”,针对性地训练,也好积累“临床经验”。   当然,直接利用系统鉴定功能最快捷,但不宜长久依赖外物,否则必阻碍医术的进步。   郁容并不迂腐,不至于因着顾虑,就故意无视系统之便利。   与此同时,他心知唯有提升自身真正的本领,才是作为医者立足的根本之道。   扯远了。   回归当前。   郁容微闭眼,感受着清风拂面的舒畅,适才一点压抑的情绪渐渐淡去,心情宁静。   大脑不停轴地转动,反复推敲着针对阿福患得小儿梅疮的施治方案。   诚如他安抚聂暄之词,阿福的情况根治虽难,不幸中的万幸是其处在早期症状,不至无药可救的境地。   心思渐渐清明。   郁容遂去了隔壁“消毒间”——这是他给王府作布局调整时,顺带着人准备好的——给自己消毒换了衣服,直去前院的药房。   点药的时机虽一时拿不准,但首先采用内攻积毒之法,却是不会有错的。   郁容从系统药典里翻出对症的方剂,又摒除了以毒攻毒之法,选用了胡麻丸。   阿福到底太小,须慎用急猛之剂。   胡麻丸的药性相对温和。   胡麻仁,解内生虚热,其滋养肝肾,对脾肺也有益处,针对婴儿的先天虚弱有改善之效。   再者苦参,常用于湿毒引起的疮疡疥癣等。   另有甘菊花、石菖蒲等,皆可治热病、化湿解毒。   一时之间来不及制备丸剂。   再则以阿福的月份,吞服药丸也有些为难,郁容走去药房的一路,经过精斟细酌,对原方作了调整,加减了几味药,改成更适合喂食婴儿的汤剂。   就是汤药太难喝。   苦涩夹酸,怪味入口,惹得小孩哇哇大哭。郁容不为所动,坚持将一小碗的汤汁喂完。   另一头,早得了吩咐的女使,将给阿福暂住的“隔离间”布置妥当。   梅毒感染性强,在婴儿康复前,隔离是必不可少的举措。   郁容不但隔离了阿福,因着自己每日要给小孩诊治,为杜绝毫厘之疏忽,以防止不小心将病毒“带”出隔离区,将病传染给了其他人,果断也把自己隔离在同一个院子。   梅疮极难治。好在有系统相助,严格遵循拟定的最优治疗方案,一个月内或可能将阿福治愈。   后续再观察数日,郁容定了四十天的隔离期限,应是足矣。   于他而言,就是换了个更小的地方宅,没什么大影响。   且正好趁着这难得“清净”的时机,在给小孩治病之余,他可以肆无忌惮地进入虚拟空间,而不必顾忌总是“昏睡不醒”,平白惹得聂昕之担心了。   郁容想得好,事实操作时遇到一点儿小麻烦。   聂昕之义正言辞地表示他会不放心,不如他跟着一起隔离,也好担个帮手。   郁容听了,当然不愿意,这家伙明明忙得要死好麽!   于是好说歹说,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这样那样、那样这样……终于说通了脑子犯轴的家伙。   聂暄免不了被追着揍。   搞得郁容着实不好意思。   不承想,聂暄愧疚得很,觉得自己救人之举太欠思虑,给大家添了这般麻烦,赶着郁容自我隔离前,真诚而恳切地道歉,同样请求一起好帮上点忙。   郁容哭笑不得。   不愧是俩兄弟,在捣蛋方面出奇一致地……熊!   便婉言辞绝了聂暄的心意。   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救人本是应当之举,至于说添麻烦,这一声“容哥”总不能让阳煦兄白唤的吧?   经由一点小小的折腾,郁容便与活死院里的两名医者,一起被“关进”隔离开的小院。   两名医者一是长于治疮癣的,一人专精于儿科,医术皆算得上乘。   他们丰富的经验积累,弥补了年轻大夫的一些不足。   三名医者共同研究着阿福的病情,经过一番争议,终是在辩证论治方面达成一致。   “苓连栀柏清其雷龙之火……四路救应……”   是从系统商城兑换的,清医家陈复正《幼幼集成》中,针对梅疮所提出的一种药攻之法。   阿福的情况与其上所描述的比较接近,且他们现时所采取的治法,也与这书上所建议的如出一辙。   郁容忍不住细细翻阅,也好寻找些许灵感。   今日难得休息,他既没有进系统空间“实习”,现实中阿福也有另二人照顾,便在调配完了点药杏霜之后,寻了老树荫,边乘着凉、边翻看着大量小儿病症方面的典籍。   “笃笃”声响起。   郁容循声看向一个奇特的小门。   小门后有一尺大小的通道,连通着小院与外界。   通道设着精妙的木机关,许进不许出,外头的人可以借机关将不是太大件的物品,投入到小院里。   郁容搁下书卷,打开小门,果不其然是有人朝这里投放“物资”。   与前些回不一样,这一次送入的不是什么生活物品,或者装着药材的小药箱,而是……   郁容拿起一幅画轴,好奇地展开一看——   田园风光图?   细看才发现,画中所画的,是青帘的田野。   阡陌交通,鲜花满径,看着比现实多了一份桃源仙境的梦幻。   郁容有些懵。   画是好画,但这是几个意思……他不懂。   视线不自觉地移到绘画者的落款处,一下子就认出了那是聂昕之的私印。   郁容惊讶地瞪大眼,这画居然是兄长画的吗?   真真是厉害啊。   再看草书题词:陌上花开。   心里自然而然接过一句“可缓缓归矣”。   郁容旋即黑线了。   那家伙,不就是比约定时间晚了一天没出去嘛,就这样迫不及待“委婉”提醒他了?   但……用“陌上花开”真的不觉得哪里不对吗?   吐槽了一通,什么惊叹啊赞赏的心情都打水漂了。   郁容手上翼翼小心地将画轴卷好,这时目光落在了那个极小巧的小木盒子上。   怀着微妙的期待,他打开了盒子。   咦?   是一本……画册?   兄长画的吗?   便迫不及待地翻开第一页——   郁容顿时瞪圆了眼。   这色气满满的……   春宫图!关键是画的主角……不提也罢。   反复看了又看,确认落款者是聂昕之的大名没错。   搞个什么幺蛾子!   几日不见,兄长就要上墙揭瓦吗! 第168章   客观地说, 这春宫图画得真不错,足具艺术感。   与坊间流行的画法不一样, 画中不见露骨的描绘, 甚者人物的衣服都没褪尽……   将掩半遮的,令人遐想无限。   可说是情色而非色情了。   春光绮丽,不见粗俗。   偏偏让人脸红耳赤, 心脏不由得砰砰疾跳,只觉热血偾张、口干舌燥。   郁容看在眼里,也是耳热心跳快,气急!   兄长他真是……   真是,欺负人!!   画的都是啥玩意儿?!   他有像画中人那样给里给气的吗, 整得跟小妖精似的。   不对!   他绝不承认画里的是他郁容。   自我催眠。   不气,不气。   郁容微微笑着, 翻阅完了相当厚的一本画册——   憋不住了, 还是好气。   兄长到底有多闲,一连画了足足四十张图。   脑洞简直碎裂天了,小剧场比他这个现代人的还丰富,四十幅画里就不见有重复的场景与……姿势咳咳。   边看边吐槽, 郁容不知不觉还真将这本春宫图册子看完了。   看的时候,不由自主地代入了自己, 遂是一阵恶寒。   想想吧——   青天白日的, 他和兄长在卷舒的云朵中交颈相靡……   郁容恨不得现在就跑出院子,揪着他家兄长的衣襟使劲摇晃:   爱脑补你就一个人偷偷歪歪吧,做啥子想不开, 非得画出来让他知道啊!   最气人的是,他郁容全是衣衫不整的样子,不乏有袒胸露臂的时候;   兄长作为另一个主角,从头到尾皆衣装齐整。   ——每一个场景换一套装束,从战场戎衣,到逆鸧卫“军装”,乃至嗣王冕服,再换平民款的布衣方巾……不知情的当他是在“靠死普莱”呢!   不要太双标。   郁容愤愤不平地想道:   有本事下回现实中做那档子事,兄长他也别脱衣服!   看着看着,恼意渐消,想生气也提不起什么劲。   大概是一连四十张图太容易洗脑了,或者被聂昕之堪称奇葩的脑洞给囧到。   郁容叹了口气,表示心累。   合上春宫图,视线一转,目光落在了院中燃烧着辟温香料的炉鼎上。   想将画册投入火炉的念头一闪而过。   他摇摇头,到底没动手。   不提画的内容,这些画画得是真的好,技艺感觉比长于丹青的杜析更好。   且,毕竟是兄长的“大作”。   郁容心里是好气好笑,舍不得真毁了对方的“心血”。   ……才不承认,他暗搓搓地开始思考,画中某些操作的可行性。   等解除了隔离,得给这些画作灭菌消毒处理,也好带出去。   若郁容知晓,他一时的“手软”,导致一千年多后,这本以他作为主角,聂昕之唯一留下的丹青“名作”,被陈列在博物馆由成万上亿人观摩品鉴……   大概羞恼得恨不能穿越回到这历史的一刻,绝对不会犹豫,将这“传世名作”丢火炉里毁尸灭迹。   可惜谁也没有未卜先知的能力。   一失足成千古……名人,只道世事最无常。   怀着某些不可言说的小心思,郁容将画作放回木盒,带到暂歇的卧房藏好。   遂去“消毒间”打点一番。   换好衣装,他重新进入到“小郁大夫”的角色当中去。   阿福的情况其实业已稳定了。   尽管所耗费的工夫比预定的时间多了几天,好在结果十分乐观。   不出意外,以杏霜给婴儿点药个两日,这一阶段的治疗便可结束。   后续观察若无异变,阿福的梅疮即为治愈。   堪称是一场奇迹。   郁容一方面心情微松。   无论如何,他不忍见这样小的孩子遭那般折磨,然后在极度的痛苦中夭折。   另一方面他又提紧神经。   可以说,这一回还算顺利的治疗,在一定程度上是有运气因素的;   哪怕救治晚上个三五天的,情况可能就全然不一样。   与此同时,阿福虽得以康复,却不代表着如再遇同样的病例,在不借助系统便利的情况下,他凭靠自己的医术,能将人彻底治愈。   梅疮施治之棘手是个问题,事实是他的技艺仍有待提升。   又过五天,点药的疗治也告一段落。   郁容经由系统鉴定,确定阿福内毒尽去、梅疮彻底被根除。   郁容陡地舒了一口气,浑身倍儿轻松。   尽管一开始是他主动要求的隔离,但每日紧绷着心情,从早到晚面对一个病魔缠身、自己却不敢百分百确定能治好的小婴儿……精神上的疲倦在所难免。   不管怎么说,人救回了。   针对梅疮一症的辩证论治,攒了一份经验,或有所得。   “容哥!”   是聂暄欣喜若狂的叫唤:“你终于出来了。”   郁容默默盯着欢欣鼓舞的青年,只觉得槽多无口,用脚趾头也猜得到,这家伙怎的是这样一副乐疯了的姿态。   想是,在他被隔离的这段时日里,聂家兄弟俩“玩”得很愉快。   “很愉快”的聂暄语气悲愤:“若你再不出来,我真怕被老大给搞死了。”   郁容被逗笑了:“有这么夸张,兄长揍你了?”   “揍我倒不怕,”聂暄神色夸张,作惊恐状,“他不但每天交待我做不完的功课,还强迫我练那折腾死人的锻体术,没事就把盏儿几个丢给我照看……快被逼疯了。”   想到盏儿一帮“问题”孩子,郁容忍不住轻咳了声,对阳煦兄的心情颇能理解,便深表同情:“待我去给兄长说一说。”   聂暄大喜,直点头:“哎,就拜托容哥了。”   郁容忍俊不禁。   聂暄将目光投向一名医者怀抱中的婴儿,双眼顿时发亮:“娃娃治好了?我可以抱他了?”   郁容肯定地应声,见他真真的欢喜,不由补充说明:“仍需长期调理,这孩子体弱身虚,想跟正常人一样健康,怕是得精细着养上三五年……”   聂暄满不在意地表示:“三五年而已,又不是养不起。”   听出了其未尽之意,郁容扬扬眉,语带疑虑:“阳煦兄该不是想自己养着这孩子?”   聂暄点头:“他长亲无德,一旦送回去,只怕白白累了容哥辛苦这一遭。”   郁容也明白这一点,不过一个孩子是一条人命,有心收养是好事,怕就怕冲动之下,思虑不周,结果反倒不如人意。   当然了,只要安置妥当,养就养了,偌大的嗣王府不多一张小小孩的嘴。   没等年轻大夫再询问,聂暄忽而幽幽地叹起了气。   郁容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阳煦兄一向阳光乐观得很,鲜少见其有沮丧的时候,这会儿怎的……   聂暄说道:“我这辈子怕是没机会养儿育女,小阿福与我颇有因缘,不如成全这一段缘分。”   郁容更是惊讶了。   原以为“收养”就是单纯地“收留”加“养着”,不承想,看阳煦兄的意思,这是要认阿福为其子吗?   “阳煦兄尚未娶妻,何故……”他斟酌了一下用词,“太着急?”   聂暄摇头,苦笑:“我这般的破身子,还是莫要耽误好人家的女儿。”   郁容怔了怔。   他不是不懂这人的心理。   老实说,对方的身体状况,真说是什么绝症也不到那样程度,就是……大概是发育不完全罢,以其地位身份,成婚不愁没人嫁,但想要孩子确是没可能的。   郁容也在默默叹气。   这种情况,是他也无能为力的。   以他之医术,所能做的不过是,帮忙调理身体至相对健康的状态。   想从根本上改造先天的某些东西,却是有心无力。   便是花上大量贡献度,借系统之助力,也做不到给一个人脱胎换骨。   如优化身体的丹药,除了系统赠送的、被他吃的那一颗,想在商城上买,不说是否买得起,确是限于位面规则,买了也到不了手。   聂暄弯了弯嘴角:“成亲太麻烦了,我觉得一个人挺逍遥自在,想去哪也不必牵挂担心着家里。”脸上尽是庆幸,“尤其大户人家,后宅女人争斗的手段简直让人毛骨悚然……”说着用力摇头,“我就像是砧板上的鱼肉,绝对不要成亲。”   郁容闻言,一点儿的小伤感不由化成泡影。   阳煦兄的内心戏也是很足的麽!   吐槽完了,他友情建议:“可以只娶一妻,不纳侧房,后宅没多余的人,自然清静。”   聂暄不以为然:“容哥这你就不懂,这跟后宅有多少人无甚干系。到时候我那妻子,说不准就要盯上你。”   郁容黑线。   “你别不信。”聂暄说明,“老大无子,若是……他的王位按理说,可以由我或我的儿子承袭。”   郁容有些意外,还有这样的规定吗?   想了想,他问道:“那又如何?”   聂暄笑了笑,只道:“人心易变。为了家宅安宁,我就不娶妻了。”   郁容听罢,只觉囧囧的。   好罢,这些大家族的道道太多,他见识少,确是想象无能。   “不是说娶妻当娶贤?”郁容忍不住道,“人与人各不相同,阳煦兄何必悲观。”   这样劝说,倒非觉得不成婚就不正常,不过是希望,聂暄别太顾忌着莫须有的东西,错过了自己的幸福……便是育子艰难,也不代表一定不能成婚的嘛。   聂暄看他的眼神只差没直白说“天真”了。   “联姻者,是为两姓之利。”   所以?   聂暄摇头摆脑,是一脸的高深莫测:“容哥毋需想太多,反正我本就不欲娶妻,有个现成的藉口堵人嘴也正合心意。”   张嘴欲言,郁容突兀想起了先太子妃的极品作为……   想想兄长的阴影,倏然就默了。   聂暄便是一出生就没见过其母亲,不代表未曾受到什么影响。   郁容不再多嘴。   哪怕阳煦兄口口声声喊着他是哥,实际上年龄比他大,行为处事自有章程,考虑问题想也不失周全。   拉回跑到十万八千里外的话题,他只想确认一个问题:“阳煦兄确定要收养阿福?”   聂暄表示:“我也二十郎当好几岁了,挺想知道当爹是什么样的感觉。”   郁容不由得汗了,才说对方行事周全呢,突然之间咋又变得不靠谱。   “兄长是什么意思?”   “老大说,”聂暄清了清嗓子,板着脸学聂昕之的神态,吐出两个字,“自便。”   郁容:“……”   算了,这聂家的兄弟俩爱咋咋地吧,他懒得插手管了。   目光不自觉地在聂暄与其抱着的小阿福之间打转。   注意到青年病容上不经意流露出的喜爱之色,郁容微微一愣,少刻,也跟着微微笑了:   看来阳煦兄是真的喜欢阿福。   兴许,他们确有缘分。   想想阿福被家里人活埋,若非被聂暄扒坟,如今怕是早……   聂暄收养这个娃娃,倒也不失一桩美事。   即便哪日他改变主意想成婚,多一个儿子虽让问题复杂化,但也不至于真的影响到娶妻。   人生在世,行事随心所欲,何需顾虑太多。   郁容边默默地灌鸡汤,边围观着新鲜出炉的“傻爸爸”,喉际溢出一股笑意:   莫非,“喜当爹”也是聂家遗传的特质?   腹诽着,郁容决定不再打扰人家父子俩的天伦之乐,活动了下筋骨,与守在一旁的侍者低声嘱咐了几句,转而离开了屋子。   风吹着花香。   闲庭漫步,穿过姹紫嫣红的王府花园,心情是几许放松。   郁容不自觉地放慢了脚步。   忽是一阵天旋地转。   早被吓习惯了的年轻大夫,很是自在地调整了一下姿势,好让自己舒服点,嘴上调笑:“大毛,你又调皮了。”   聂昕之脚下一滞。   郁容觉察到了,瞬时乐不可支:“哈哈,大毛,我瞎猜的居然猜对了吗?”   好几回听圣人喊盘子“二毛”,他就纳闷了,好奇心驱使,让他忍不住暗搓搓地琢磨,身为长子的盘子为甚是“二毛”。   自然而然想到了官家爱以“小爹”自居的性子,不免就有了推测。   为验证推断的正确性,郁容悄悄问了脾性温和、口风且严的盘子,只得到意义复杂的沉默回应。   见状,他也不好意思追问了。   现而今,聂昕之的微妙反应,瞬时证实了心底的猜想。   郁容笑得猖狂——才不承认是看了春宫图后一直憋着劲,伺机想报复呢——是难得的大笑。   笑着,他还念念有词:“大毛啊大毛,你为什么是大毛?”   大毛不知是恼怒,或者害羞了,本来是劫持着人回房的,这时倏而将人朝天空抛起了。   吓得郁容赶紧闭嘴。   聂昕之倒没真的脱手,眼看某人真的有些被吓到了,连忙又将他紧紧抱稳了。   郁容深深、深深呼吸了一口,平复着差点跳出嗓子眼的小心脏,半晌,他呼噜了一把男人的头发:“大毛,你真的太会捣蛋了,小心我进宫,给小爹告状去。”   “不用特地跑一趟啦,”属于第三人的嗓音突然插入,“我在这呢。”   郁容:“……”   缓缓地转动着脖子,转到了一半,视野之间出现了锦衣华服的中年男子。   对方正兴趣盎然地盯着他俩看,面上笑意盈盈。   郁容……   好想穿回到一分钟前,将那个智障的自己一巴掌拍到地缝里去。   好歹,一声小爹不是白叫的,心里再怎么抓狂,郁容表面上对着官家,没了之前的拘束感。   拍了拍大毛——啊,不对,是聂昕之——紧紧箍在腰间的双臂,提醒这家伙看场合收敛一点。   聂昕之配合地将人放下。   郁容赶紧几步向前,给圣人见礼。   圣人摆摆手,免了年轻大夫的礼,嘴上没再废话:“匙儿啊!   “你给我把个脉吧,我觉着自个儿身体不是太对劲。”   郁容十分意外,尽管他勉强算给官家看过诊,但从没触碰到过对方的肢体……   也不多嘴,思及对方的说辞,心里不由微微担心,便象征性地告了一声罪,为其脉诊起来。 第169章   脉诊的结果不怎么好, 但也没太坏。   好吧,这是废话。   “不怎么好”在于肺脾肾三脏并损, 由于久咳劳肺, 阴伤及阳,以至阴阳皆虚;   “没太坏”的原因是其病情尚能控制,平常调养得当, 但,许是朝事繁杂,难免劳倦过头,精气仍见不足……整体情况不算太坏。   概言之,从脉象上辨别, 圣人的身体状态处在其本人的“正常状态”,先天的体质在根本上没得改善, 同时病情未见明显恶化。   脉诊不出个所以然, 郁容也没为此困惑。   要全面掌握病患的情况,须经由视听嗅触多方面、多层次的诊断。   他边观察圣人的面部情况,边出声询问:“陛下能否说说,是如何的不对劲?”   单看面相, 其实也没看出与往日有甚明显的区别。   硬说什么不同,大概是病容之上更显些许精神不济。   圣人回答:“周防御年事已高, 我不忍再劳他烦累, 近半年另请人给我看病。”   郁容闻言了然。   防御大人年纪大了,确是体力不支。   若非紧急情况,比如忽逢大疫, 或者类似前次,盘子突发急症,轻忽不得,其现今基本是“养老退休”状态了。   官家怜其辛苦,转而向别的御医寻医,是为情理之中。   不过……   除却防御大人,其他有能者可担得御医之重任的,医术同样卓越不凡。   哪怕略逊于周防御,反正也比他这个行医没几年的毛头小子,经验丰富得多。   圣人继续说:“季春时因感风寒,我的咳证越见厉害了,魏卿便献了一种新药,是由风波客带回的夷人之药,所制而成的治咳之药堪称神效……”   本在静听的郁容心里不由咯噔了一声。   倏而就想起了,杜析送予的所谓逍遥神丹,据说其中君药用药,也是取自风波客自海外带回的、一种旻朝没有的新品药材。   因杜析提及什么舒心宁神的,其没说得太仔细,只道每日必服用数丸,当时听了虽觉不妥,但想到这个时代高门子弟素来喜欢拿药当茶饭,一时没联想得太远。   这时听官家之言,只觉太巧合,不由心生不好的预感。   圣人还在讲述:“前有数名久咳者验方,皆道神药止咳果真神效,我便放心用了。尝用白术,效力虽久长,但也只可缓减咳嗽;待我服食了神药,咳证竟好全了……”   才说着,他忽而又咳了好几声。   郁容不经意地蹙眉,不由得轻问:“陛下可是服食过量,既见……”语气微顿,“欢欣快慰,一旦停用,则觉精神不振,乃至心浮气躁,喜怒难控。”   圣人听罢,乍见喜色:“不愧是朕的保宜郎,真乃神机妙算。”   要是往常听他这般的说法,郁容早便一心二用,暗暗地吐槽了,这回却是没那个心情了。   尽管尚未见识到所谓神药的庐山真面目,但从官家的说法可判断,他第一时间就想到了阿片类药物。   阿片在止咳、镇痛等方面确实堪称是特效。   因而,在现代其常用于止咳镇痛类药物,然而这种止咳或镇痛药,内含可待因、麻黄碱等成分,滥用易成瘾。   也为此,止咳水上瘾的新闻可谓屡见不鲜。   圣人这时话锋一转,叹道:“我也算是久病成医了,神药用得多了,只觉对其依赖日渐深重,便心有戒慎,停止了服食。不想,心神越发颓靡,惶恐不耐,常常忍不住想着再用上几丸神药。”   郁容心里一惊:“陛下还在继续用……神药?”   圣人摇头:“服食神药虽觉心旷神驰,到底不过是一场黄粱。瘾发难自持,即为恶癖,如何放任自恣,徒然消泯人之神气。”   郁容暗暗松了口气,面上不自觉地带出一丝微笑。   真不愧是兄长的亲叔,官家之意志堪称非同凡人,愣是凭靠自觉戒了药瘾。   当然,也可能是“神药”的成瘾性远不如经由提炼的真正的毒品。   圣人说:“这些时日,我已觉好转。”   郁容点点头,终归官家服药时间不长,药物依赖性不算严重,只要耐得住“心瘾”,戒断不无可能。   圣人轻声再叹,说了句与“神药”之话题八竿子打不着的话:“魏家一片丹心,目知眼见,魏卿其人则慎事谨行,不当疑其心也。”   郁容意会到了其言下之意。   官家认为“神药”有问题——事实也不能说其错了——难免对进献了有问题之药的魏国医,生出芥蒂之心,但在理智上又不愿随意怀疑其用心不良。   于是,所谓请他看诊,不过是借托询病之名,行问药之实。   毕竟他是从海外归来的嘛。许是在官家看来,他对舶来药品的了解胜于本土医者。   种种念头一转而过。   郁容沉吟了少刻,也没多少纠结,顺着圣人的心意,给出了他的说法:“魏大人在方剂治法上素来独出心裁,用药也是别有机杼。”   魏国医是防御大人的弟子兼侄子,在两次疫病中他们不乏接触,敢说他对其人有四五分的了解。   含蓄地替人圆了个场子,他将重点放回“神药”上:“神药未得亲眼所见,臣侄只敢略作推断,如是没猜错的话,神药之所以止咳神效,皆因其所用原药材,是为罂粟。”   圣人插嘴问:“罂粟是何物?”   郁容简单作了解释:“罂粟者,也有唤阿芙蓉的,主行风气,驱邪热,治痰滞,可作平喘止泻镇痛之用。臣侄在海外时,听师父说过这一味奇药。”   说起来,魏国医用药也不算出错,错便错在其对罂粟之“毒”缺乏了解。   罂粟作为外来物种,本身是一种特殊的植物。   其“初来乍到”,不说旻朝医者对其认知不足了,郁容清楚地记得,天朝宋时《开宝本草》就直言过罂粟“无毒”。   遂用着这个时代人容易理解的说法,大概阐述了罂粟的危害性。   “……一旦毒入膏肓,戒之难除,不仅伤及肉身,神魄亦遭侵蚀,往往无可救药。”   圣人大惊失色:“竟是这等的凶恶吗?”   看到官家好像被吓到的样子,洋洋洒洒宣传着毒品危害的郁容,赶紧拉回跑偏的话题。   “那是罂粟提取出的毒物。依臣侄对魏大人的了解,其人用药胆大,但也不乏心细,陛下所服之神药,想是药用之功远大于毒,只是……”郁容稍作斟酌,到底直言,“魏大人误在疏忽,兴许只当罂粟与寻常含毒的急猛药一般无二。”   便是这“误”与“疏忽”,也不能就说魏国医一定是草率、轻忽。   中药里带大毒小毒的多了去。   不管是哪一种,长久服用或剂量过头皆会伤及身体。   但医者不会因着药物之毒,就束手束脚不敢用了。   然,这个时代并无“药瘾”之说,当下医术再高超的医者,没有相关方面的自主意识,   失误与疏忽,便是在所难免。   圣人没有因着一两句开解之言,就理所当然安心了,他难得皱起眉:“此物非同寻常,若有心人借它行鬼祟之事,常人防不及防,只怕……救人之功远抵不上杀人之罪。”   郁容听了默然。   作为一名医者,他看重罂粟的药用价值;   作为天朝人,因着某段特殊而惨痛的历史,他无法视罂粟与其他峻药等同,如乌头、附子一类,甚者会影响中枢神经的曼陀罗、天仙子……可毫无心理障碍地用其入药。   因着态度上的矛盾,他不知不觉地将罂粟的危害性,强调再强调,乃至引起了官家的高度警惕。   ……或者,他潜意识的目的正是如此?   旻朝总归不是复制版的天朝。   天朝早在唐初,阿芙蓉就以贡品的身份,流入境内。   郁容从医书记载中了解,其实在清之前,鸦片也曾一度滥用。   自民间至宫闱深处,食用者日众,受限于种种历史因素,终究没泛滥到如清后期的程度。   而在此前的旻朝,未曾耳闻罂粟一事,或者没大规模地传入境内,直至如今。   旻国盛世太平,国风开放,海外之物大量进入国内,风波客带回罂粟,几乎是必然的结果。   这个时代哪怕在罂粟的原产地,对其危害的认知极有限,反而因其带来“欢乐”,往往被奉为“神花”。   出自一点点私心,同时也是考虑到罂粟的危害,郁容难免希望自己的言论能引起圣人的重视。   圣人比他想象的更为戒慎。   当场就与一直在作背景板的聂昕之,商议起如何在不引人注意的情况下,迅速把控罂粟的流通、种植以及滥用。   郁容乖乖闭嘴,竖着一只耳朵,倾听二人的讨论。   ——基本上是官家在说,聂昕之偶尔应和。   大概是自己差点中了招,圣人对罂粟的看重,远超郁容的设想。   没一会儿,便商议出了针对罂粟使用与管理的初步方案。   也是忒高效率了。   郁容默默听着,不由觉得头大。   他以为就是官家一句话的事,没想到其中门门道道数不清,不同的门道更有不一样的讲究。   熟记诸医书典籍的他,一时觉得智商需要充值。   算了。   郁容暗暗摇头,反正这辈子也没指望靠公饭糊口。   做好医者本职就够了。   “这下又得劳累勺子了。”圣人语气带笑,“能者多劳嘛。”   聂昕之不冷不热地应着声。   圣人转而看向郁容:“多亏了匙儿提醒,也免得日后我旻国有更多子弟,耽于罂粟之逸乐,志操放恣,自堕而不知。”   说罢,他不由慨叹:“误己误人,终将误国。”   郁容连忙虚应了几句。   大概是弄清了关于“神药”的疑虑,圣人笑起来比适才隐约真实了些:“朕的保宜郎……”   聂昕之突兀插嘴:“我的容儿。”   郁容微愣,倏而明白了这男人没头没尾的一句是几个意思,顿时囧了囧——   随意打断天子的话语,兄长就不担心被盖上妄自尊大、蔑视皇权的罪名吗。   圣人默了默,忽是哈哈大笑,笑得惊天动地的,遂咳嗽个不停,惹得郁容不禁担心他别岔了气。   半晌。   笑够了的天子,开口应着,像是哄小儿似的:“对对,是勺子你的容儿。”   郁容听罢,脑洞大开,不由自主地想到两句对白——   “你的益达。”   “不,是你的益达。”   雷得他禁不住打了个哆嗦。   “匙儿啊。”圣人“哄”完了他大侄子,转头对他的“贤婿”道,“说来你可知,为甚勺子他是大毛?”   郁容闻言,双目隐约发亮,嘴上一本正经:“臣侄不知。”   圣人忍俊不禁:“因为啊,勺子他小时候头上无发,也不对,是每每只有一根发丝……”   郁容“扑哧”一声,一时顾忌不了眼前人九五之尊的身份,笑喷了。   圣人丝毫不介意他的失仪,甚至笑吟吟地火上浇油,继续说:“叫‘一毛’不好听,我便为他取了‘大毛’爱称。”   郁容不由自主地瞄向他家兄长,想想其头上一根毛的样子,霎时间,耳畔仿佛响起了,一段轻快带着滑稽的曲乐——   “头上三根毛,谁见谁都笑。”   自动将“三根毛”替换成“一根毛”。   简直……   用上了生平最大的意志力,他勉强在圣人面前维持了些许仪态。   圣人说罢,语带可惜:“可惜勺子不喜这个爱称,我每唤他一回,他就哭一回,”摇头摆脑,唏嘘慨叹,“阿兄见了心疼,将我训了一顿,”他口中的“阿兄”明显是昭贤太子,“说小孩也知要面子,这才改了小名唤勺子。”   郁容憋着笑,只觉槽多无口。   他不认为,勺子比大毛好听到哪里去。   不经意地,目光自聂昕之身上飘过。   好罢,他收回前言。   眼前这一幕,如果是用漫画那种夸张的表现形式,他家兄长的背景板必然是一片黑云压顶,额头上一排的“井”。   知子莫若父。   看来昭贤太子说得对,对勺子之称浑然不在意的聂昕之,非常、非常不喜欢“大毛”这一“爱称”。   显然,圣人对他家大侄子也是了解至深,眼看情况不对,敛起轻挑之色,咳了两声,煞有其事地表示,他太忙啦,宫中尚有许多繁琐杂务待他处置,没工夫在这瞎攀扯啦!   瞅也不瞅聂昕之难得的黑脸,一溜烟儿——咳,不对,是阔步如飞——地离开了王府。   送走了官家,郁容转头看向他家兄长。   嗯,情绪控制得炉火纯青,一点儿看不出什么不对……   气场强大的男人,面瘫着脸。   特特威严。   郁容无意识地勾起嘴角。   转身,朝府内走去,脚步轻快,嘴里小声地唱起了小曲儿,是一口流利的老魔都语:   “头上一根毛,谁见谁都笑~   “侬要问他叫啥名字大家都知道~   “大毛、大毛——”   陡是一阵风急。   伴随年轻大夫的一声轻呼,小曲儿骤然被打断。   嘴贱的某人被恼羞成怒的男人“劫持”,像麻袋一般被抗走了。   郁容长舒了一口气,艰难地在玉簟上翻了个身。   嘴贱一时爽,精尽人亡差点进了火葬场。   唉声叹气。   嘀咕着兄长太小心眼儿了……不敢太大声,怕又给耳尖的家伙听着了。   虽然郁容心知,聂昕之去忙公务了——正是官家交待的与罂粟相关的事务——但对方神出鬼没的,谁知道哪个时候,忽然就出现在叽里旮旯儿角落里。   届时再被“教训”一顿,他这老腰真的要劳损过度了。   躺着难受,翻身趴也趴不住,坐着有些受不了。   郁容干脆起身下了床。   站着总行吧?   腰酸腿软的,慢慢活动开了,身体总算轻快了些。   以拇指费力地在自个儿腰眼和尾闾压按着,郁容忍不住腹诽:   兄长还担心老呢,不承想其精力比毛头小子还旺盛……看来往常,他真的挺节制了。   暗暗想着污污的事情,等腰部感觉好过了些,漫无边际走着神的年轻大夫,敛起乱七八糟的思绪,心神放在了官家所言“神药”的一事上……   突地想起,他跟官家说了一通罂粟的种种,建立的前提是神药即罂粟所制。   终归是没见到实物。   万一他弄错了,“神药”其是本位面独有的物种,这……   郁容不由得囧了,官家也真是的,既然真实用意在于问药,便将“神药”给带来看看啊。   灵光一闪。   郁容忽是想到了杜析送的逍遥神丹,不自觉地在额头上轻拍。   也是糊涂了。让系统分析下逍遥神丹的成分不就可以了嘛。   透过官家对“神药”的描述,基本确定逍遥神丹与神药,其用药是同一种由风波客带回的夷人之药。   想到便果断行动。   郁容翻找出被忘在角落的精致木盒,迫不及待打开查看。   盒内衬着玉质白瓷,白瓷间是二三十粒梧桐子大的药丸。   取一粒丹药,轻托在掌心,端详其形态与色泽。   丸药圆润光亮,暗褐透着绛红,迎着光竟有些许晶莹之感。   似若宝珠,颇是美丽。   凑近鼻前嗅其味,殊异而微有清香。   逍遥神丹的形、色、味,确实挺符合这个时代公子少年们的“审美”。   郁容观察了一小会儿,到底没发扬牺牲自我以追求真理的美德,将药丸服食什么的。   从外在分析不出个所以然,便不再耽搁,果断请出系统鉴定。   虚拟面板上,“少量吗啡”、“可待因”、“罂粟碱”等字眼,着实惹人注目。   分析逍遥神丹的配方,以罂粟壳为君,臣药诃子、木香,佐以白芍药等,其有温中补虚之能,治食少神疲,对久咳泻痢颇有疗效。   可惜,炼制丹药之人,对剂量拿捏得不精准,这逍遥神丹的副作用远胜于其良效。   其实罂粟壳所含的“有害物质”,在剂量与纯度上,远比不上鸦片或海洛因等真正的毒品。   但在炼药过程,通过熬煮、淬炼等工序,某些物质在一定程度上实现了提纯。   因此制成的逍遥神丹,危害虽不如鸦片,成瘾性却远胜阿片类止咳药物。   郁容默默合上装满逍遥神丹的木盒。   早有推断,心里自没什么意外。   叹息。   罂粟本无过,甚者运用得当,确是一味“神药”、“奇药”。   然而,参照他原本所在时空的经验,再看看,如杜析一类风流子弟追捧逍遥神丹的现状……   郁容不由得心塞,事实就如元代医家朱震亨所言,罂粟“止病之功虽急,杀人如剑”。   摇摇头,不再胡思乱想。   罂粟不过初入旻国,其药用价值与危害性,官家如今业已明白,也当机立断针对其制定了一系列的控制管理方案。   事实远没糟到清后期的程度,何必疑神疑鬼、患得患失。   平常心对待即是。   向来不爱沉湎负面情绪的郁容,很快抛开了顾虑,目光落在逍遥神丹的木盒上,沉吟少刻,便研墨取纸笔,以回礼感谢的名义,提醒一下杜析不要再沉迷逍遥神丹了。   这玩意儿虽是害人之物,但很明显,杜析跟一众公子哥都误认其是宝物,其赠与的初心原是好的。   明知对方在不知情的情况下食用“毒品”,郁容做不到冷眼旁观。   斟酌了一番用词,到底是交浅不宜言深,故而郁容可没像跟官家解释时那样,从头到尾说得明明白白、仔仔细细。   也免影响到官家与聂昕之针对罂粟的行动,他在信中借用类似蛊毒的说法。   反正重点在于强调神丹之害。   至于杜析看了信,作如何反应与最终决定,端看其自己如何想的了。   若上瘾已重,郁容自觉也是爱莫能助。   这头遣人送了信,那边管事也拿来一封信,交予年轻大夫。   “公子,是您友人的来信。”   郁容一刹那振奋起精神,抛开满脑子罂粟啊神药的,连忙接过信,毫不迟疑地拆开。   看信封的字迹便知是周昉祯的信。   说起来这位话痨的朋友,好些日子没给他来信了。   挂念之余,偶尔也觉少了趣味,毕竟周兄写的信,精彩程度往往堪比话本故事。   念头一闪而过,郁容仔细地读起了书信,不多久,他忽是惊讶地张大眼——   周兄居然要娶亲了?   要娶的是……女性?   诶?   早先他不是还“含羞带怯”请自己帮忙制备欢宜膏,一心慕恋着在邹良书院读书的某个慧业才人吗?   郁容将信看了两遍,没法得到更多的消息。   既觉好奇不已,又思及周兄的奇葩遭遇,难免心生丝丝忧虑。   “公子,这是成力士托我转交于你的。”   郁容回过神,一边接过另一封信,一边暗道今天事情全凑一块儿了。   信封简陋粗糙,他琢磨着陌生的字迹,一时想不出是谁写的。   怀着微妙的期待,再度拆开信封。   出乎其意料,内中不是书信,而是——   喜柬……可以这么说吧?   亦即,旻朝版婚礼邀请函。   再看邀请人,郁容不自觉地瞪圆了眼。   竟然是,阿若? 第170章   阿若和谁成……结契?   看到喜柬上的另一个人名, 郁容愣了愣,遂是惊讶极了。   余长信?   那个传销头子?   好吧, 说传销离谱了。   不过……   郁容不经意地蹙眉。   余长信其人如何, 他不好乱作评价,观其思想与行为,算是有抱负、也不堕于空想的志士了。   可站在阿若朋友的立场, 总觉得……其并非良配。   “容儿因何烦恼?”   “只是疑虑。”   郁容将手里的喜柬递给男人看:“阿若居然与余社头在一起了,他们俩的年龄相差也太大……”不小心瞥到男人看不出表情的面容,连忙补充,“感觉余社头都能当阿若的爹了。”   ……夸张了。二人的岁数相差确是整整有一属。   聂昕之没说什么,微点头表示他在听。   郁容继续:“余社头他……”话语顿了顿, 不知该怎么说,想了想, 道, “余社头大义,措置起偌大一个福居社,是为老弱孤儿之福音,”不自觉地轻叹, “我虽觉钦佩,却担心以阿若的性情, 过得太累。”   对待中意之人, 阿若完全是奉献型的性格;   如此再遇上一个真正奉献型的人物……要背负的东西或可能过于沉重了。   聂昕之静静地听完,浅声只说了四个字:“如人饮水。”   郁容微怔,倏而轻笑:“倒是我着相了。”   余长信是什么样的人, 到底他不过是与其有几面之交,如何自以为是,就觉得其与阿若不相配?   哪怕真的过得累,说不准阿若乐在其中不觉苦呢?   “不过……”   敛起纷杂的思绪,郁容不免还一个疑问:“此前我以为阿若对保安郎大人异乎寻常。”   聂昕之只道:“苏琅业已娶妻。”   郁容点头:“我知道啊,所以才……”   在某次多了嘴,跟阿若提起这一句,就怕他一头扎进去,届时伤心又伤身,毕竟在男男情事方面,阿若之所求与这个时代的普遍观念格格不入。   话锋一转,他道:“就是完全想不出,他怎么跟余社头凑到一块。”   聂昕之语气淡淡:“其少失怙恃。”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郁容却是心有灵犀,意会到其言下之意,轻咳了声:“恋父情节吗?”   想想阿若的身世,年幼就孤苦伶仃的,大概确实挺缺爱的,否则,一开始也不会与洪大海搞一块吧?   当年初相识,他们俩年岁都不大,故而郁容一直怀疑,阿若会喜欢男人,可能是洪大海哄骗的。   这样一想,偶尔乱操心的年轻大夫,不由又担心了起来。   尽管不该以恶意揣测余社头,但……   想想其年龄、阅历,社会经验等等,想糊弄一缺爱死心眼的傻孩子,不要太简单了。   “兄长,不如我回雁洲看看吧?”   虽说,就算他跑回去“看”,也不代表真能做什么。   郁容说着:“正好阿若的结契礼,与周兄的昏仪前后相差不到半个月。   “我先去看望阿若,顺道与匡大东家、林三哥谈谈工坊的事,再回青帘小住上一二日。   “完了便往邹良参观婚礼,其后顺水路直接回京……   “如何?”   聂昕之回:“一起。”   郁容当即拒绝了:“你最近不是正忙着吗,可别为我的私事耽搁了公务。”   又不是小孩子,俩人好就天天黏在一块儿。   聂昕之道:“允我一旬。”   “真没必要,”郁容失笑,遂摇头摆脑地念了一句,“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闷久了他也想一个人出去浪一浪嘛,偏偏在京中顾忌良多。   再者,大半年没回青帘的家,尽管知道不需他担心,仍是难免牵挂。   聂昕之默了。   郁容眼珠一转,温声安抚:“反正待兄长忙完了,自会寻我不是吗?不管是雁洲,或者邹良,离京城都不算太远。”   聂昕之听罢,没再吭声。   郁容只当他默认了。   可惜,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   赶在郁容动身前,安朗犀找上了他,说其表姐提前发动了,马上要生了。   这位校尉慌张失措的模样,全然没了一贯的稳重。   郁容见状,无暇多思,整理了一下医药箱,疾步跟上其人的脚步。   “安校尉,这是?”   望着眼前的酒肆,他不由得纳闷。   安朗犀面色严肃:“事先未递拜帖,不好贸贸然登门。”   郁容黑线。   所以呢?   火急火燎地叫上他,结果就暗搓搓地待在酒肆,隔了整整一条长街,偷偷打探从人家后宅传出的讯息?   安朗犀大概也觉得不好意思,压低声稍作解释:“表姐在凌家处境有些……我怕如有万一,就拜托小郁大夫你出手。”   端详着郎卫的神态,想到此人在他所熟知的一众郎卫中,是少有的大龄未婚男青年,忽而心生些许同情。   暗叹了声,郁容微微笑:“我倒是希望,用不到我出手。”   照这位校尉的说法,真等到他出手,想必那位表姐情况就危险了。   别说他是什么“妇科圣手”,便是在医学发达的现代,妇人难产也意味着可能有生命危险。   安朗犀一愣,遂勉强勾起嘴角:“承你吉言。”   郁容不再多言。   许是受郎卫影响,心脏微微提紧,暗暗想着但愿不要再有事了。   还好还好。   虽然吧,两人待在酒肆,从下午直熬到次日凌晨,到最后,坐不住的安朗犀差点拉着年轻大夫,闯人凌家大门了……好消息及时传来。   其表姐尽管在生产时略有困难,总归还算顺利地给凌家大胖小子。   郁容分析着安朗犀的神态,与含糊不清的说辞,心道那表姐以后在凌家的日子,许是会好过多了。   即便开放如旻朝,重男轻女也是常态。   说到底在这封建男权社会,女性是为男性的“附属品”,哪怕旻朝女性的地位比以往高了,束缚也少了一些,但在人们潜意识里,不平等的性别观念依旧根深蒂固。   ……扯远了。   不管怎么说,郁容为安朗犀以及其表姐高兴。   只要人没事就好,扯其他什么乱七八糟的,都是虚的。   作为一名医者,他热爱自己的事业,同时也是发自内心地希望,有一天自己能“失业”。   反正有兄长养着饿不死,咳。   ——倒插门兼吃软饭的小白脸,理所当然地接受了事实,很没出息地在心里歪歪。   瞅着傻乐得像是自个儿生了儿砸的郎卫,郁容忍不住抹了把脸,困倦得不行。   安朗犀自顾自笑了半晌,直待瞄到年轻大夫的动作,猛然之间意识到天太晚了,忙是揖首感激,语含歉意:“劳小郁大夫空等了,属下送你回王府……”   不等其说完,属于另一个男人的声音响起:“容儿。”   郁容忍着打呵欠的冲动,转头冲聂昕之一笑,遂对安朗犀道:“兄长接我了,安校尉也尽早回去歇憩罢。”   好歹他大多时候坐在酒肆,还有心情吃啊喝的,除了熬夜久了犯困,倒谈不上多累。   这位校尉则不然,大白日里的,自听说其表姐发动起,根本就坐不住,不吃不喝的,从酒肆楼上转到楼下,楼里与大街来回转,堪称是身心备受煎熬,怕是早就疲倦得不行了。   见到自家指挥使大人的到来,安朗犀便没坚持,冲二人再作一礼,退让在旁边。   郁容没滞留,说了声告辞,便搭上兄长的手,坐上马车归家了。   “安校尉为何……”   路上,某人到底按捺不住八卦之心,问他家男人:“一直没成亲?”   想问安朗犀与其表姐的事,到嘴转变了话锋,毕竟这个时代女人的名声重要,还是别乱说话了。   聂昕之显然很愿意满足他家容儿的好奇心,简短解释:“刑克。”   “啥?”   郁容有听没有懂。   聂昕之补充道:“其八字凶猛,不宜合昏。”   郁容汗颜:“兄长,你这是宣扬封建迷信。”   聂昕之也不知听没听懂,继续认真地为其说明:“安朗犀尝有五位未婚妻。”   郁容瞬时被转移了注意力,惊奇地“咦”了一声:“然后?”   “其一指腹为婚。”   郁容心里一紧,他不是不知晓刑克的意思,莫非……   安朗犀的那位未婚妻夭折,或者干脆没能生下来?否则哪里会有其后四个未婚妻。   聂昕之说:“大夫误诊,实为假胎。”   郁容:“……”   哪来的庸医!简直误人啊。   想想可知,这样的结果,对原本欢喜的两家人来说,是如何的刺激。   安校尉也是倒霉。   话说回来,指腹为婚着实不靠谱,就算不是假胎,万一对方是男娃呢?   聂昕之一本正经地继续八卦:“其二是娃娃亲,后被揭露,对方是男孩。”   郁容囧了。   他真就随口……不对,随意地脑洞一下,真不是乌鸦嘴。   聂昕之说起了其三、四、五。   其三是正儿八经的姑娘家。   可叹可惜,那姑娘体弱多病,好几次大病差点没了,经由高人指点,说其命太轻,红尘不受耐,便去尼姑庵修行了。   尽管其没真正剃度,女方家登门赔罪,安家长辈并非刻薄的性子,终究解除了二姓婚约。   第四任“未婚妻”,慎之又慎选定了一个健康的女儿家。   哪料,朝堂风云变幻,那家人被搅入朋党之争,最后削去了爵位、官职,贬为庶民。   种种顾虑,亲事终究作罢。   至安朗犀第五个未婚妻,安家也不搞什么虚的了。   火速相中了一个身体健壮、出自书香门第,但与朝堂什么的没牵扯的好人家姑娘,聘礼什么的业已送上门,不承想,那姑娘不乐意这桩亲事,其生性在这个时代是少有的叛逆,卷着包袱跑了。   郁容:“……”   不敢相信,看着一表人才,秉性也算持重,脾气更是不错的安校尉,居然会这么惨!   真真的“闻者伤心,见者流泪”。   这叫“八字凶猛”?别人刑克,克的都是对方,安朗犀全是被克的那个。   说了五门亲事,全部泡汤,安家也是绝望了,便干脆不管了。   不是安家长者不关心安朗犀,而是……   不敢再随意为其定亲。   于是,比赵烛隐还大上岁半的安朗犀,成了全军卫里有名的光棍第二……嗯,第一大光棍是聂昕之。   现在聂昕之脱单了,他这位光棍手下至今还是婚事老大难。   郁容不由得轻叹。   至此,哪怕兄长没说明,他也算知晓为什么安朗犀对其表姐看似特殊,却没那个缘分。   一方面这个时代,高门大户的女儿家,往往在小时候就订下亲事;另一方面,安朗犀既看重其表姐,许是顾忌着所谓“刑克”吧?   聂昕之表示:“知鱼乐否,容儿何必叹息。”   郁容闻言笑了:“是极是极,聂真理同学。”   “聂真理同学”很是正经地“嗯”了一声。   郁容不由莞尔。   之所以叹,是叹安朗犀的遭遇太……惊奇罢了。   说“惨”不过是随口之言,倒真没觉得其人真可怜。   至少,郁容所认识的安校尉,活得有目标,每天积极向上,也是自在。   婚姻什么的何必着急,放在现代,二十七八的大小伙没对象的一大片,以安校尉的家世与本人的职业,想找个媳妇儿还不容易,归根到底不过是想与不想的问题。   胡猜乱想一通脑补,眼看到了家,郁容敛起纷杂的想法,收起乱操心的心。   接近一整宿没合眼,真真的困顿极了,等会儿补个眠。   睡足了起床再打点行装。   今日是赶不及回雁洲了,休整好了待明儿出发也不迟。   反正,阿若的结契礼其实还有将近二十天的时间呢,再怎么磨蹭都来得及。   若非自个儿乱担心,根本不必赶这时间。   头脑混沌的年轻大夫,一到家就犯迷糊了,洗漱都是聂昕之帮着打点,什么时候睡着了根本不自知。   隐约好似一阵嘈杂,鼓敲着耳膜。   缓缓地睁开了眼,意识尚有几分迷昧。   郁容木呆呆着望着床帐发了一会儿呆。   倏而坐起身,回想起模糊间好像听到的动静,不再赖床。   夏季着装方便,少刻人便出了卧房。   “安校尉?”   忽而在卧房门外,看到衣衫不整、整个人焦虑异常的青年郎卫,郁容一时惊讶不已:“你这是……”   “怎么了”没问出口,便见对方猛地撩起衣摆,单膝跪地:“求小郁大夫救我表姐一命。”   郁容吓了一跳:“发生了甚么?她不是……”   生产顺利得很吗?   安朗犀咬牙:“那孩子……据凌家说是蛇胎,是为妖孽,便要溺毙,表姐死也不愿,凌家竟恃强凌弱,将莫须有之罪名盖在表姐头上,如今不止那孩子怕是难保,表姐其处境亦是艰难。”   郁容吃惊。   这……好好的,一个晚上过去,怎的就发生了这许多的事?   话说回来,那凌家听起来牛叉哄哄的样子。   安朗犀也是大家出身吧,其表姐为何在凌家备受欺凌的感觉,娘家人都去哪了?   疑惑丛生,然则非是询问良机。   郁容将注意力放回所谓“蛇胎”一事上:“安校尉请起身,你所说的‘蛇胎’是怎么一回事,拜托请仔细说明,我也好心里有数。”   倒不是他不着急。安朗犀既然尚且有空等着他醒来,想是凌家那边一时还能稳住,怎么说这人也是逆鸧郎卫,品级不算太高,可却是聂昕之的亲信,腾出些手段临时性保护自家表姐与外甥,想也不无可能。   边疾步赶往活死院,边听安朗犀描述。   昨夜他二人各自归家,不多久,给安朗犀报信的凌家小厮急忙忙找上门,告知其表姐生的儿子是为妖孽蛇胎,凌家闹得鸡犬不宁,其表姐与新生儿处境堪忧。   安朗犀转述小厮对“蛇胎”的描述。   新生儿手足成爪状,肤色通红,浑身长满了鳞片,层层厚如铠甲。   吓人之极。   因着小厮一开始只听到婴儿啼哭,隐约听到喊什么母子平安,惦记着忧心如焚的自家主子,慌慌张张就跑出来报喜信。   谁也料想不到其后急转直下,居然出现这样的变故。   没管凌家什么乱七八糟的后宅八卦,郁容凝眉沉思,一边分析着所谓“蛇胎”是为何症,手上一边忙个不停,收拾着医药箱。   安朗犀还在说:“属下多年走南闯北,也耳闻过‘蛇胎’相关的异人异事。   “皆道‘蛇胎’是多行不义,鬼气上身,孕化成妖胎。”   郎卫摇头:“往常我只当是人云亦云的野闻,却不想……   “表姐是为至善之人,如何多行不义?恐是凌家欺人之言,然,我那外甥确真是‘蛇胎’。   “属下跟随小郁大夫左右,算是开了眼界,便揣测这‘蛇胎’者,许是你所说的……”   他回忆了一下,道:“皮肤病?”   尽管尚未确定“蛇胎”的具体情况,郁容仍是安抚地冲校尉笑了笑:“你说得没错,鬼魅之说荒谬不经,所谓妖胎者,往往不过是……嗯,先天的病症,如得及时救治,有些能根治。”   但也有更多,如是基因缺陷类疾病,治愈却是有心无力,顶多让病情好转稳定一些。   丧气之言不好说出口。   郁容沉吟了片刻,道:“蛇胎者,听安校尉之说法,倒是与我师父曾遇到的一病患相似。”   安朗犀听了,面上顿时一扫颓丧:“当真?”   郁容微微点头:“那人是后天得病,唤作‘蛇身’,正如安校尉所说的,是为一皮肤之疾病,我师父称之蛇鳞病,在海外也有唤鱼鳞病。”   安朗犀道:“我外甥便是蛇鳞病?”   “许是蛇鳞病,”郁容思索着说明,“其为先天蛇胎,更可能是鱼鳞病样红皮病。”   安朗犀面色微喜:“小郁大夫既是知晓这类病症,可是也有治愈之妙方。”   郁容默了默,一时不知该如何回话。   该怎么说?   不管是他说的哪一种情况,以他之医术,哪怕是回到现代,也无根治之法。   安朗犀十分敏锐,见其犹疑之态,脸上一点喜色渐渐淡去。   郁容当即开口:“无论如何,先去看看那孩子……至少,竭力医治,能缓解蛇胎之症。”   起码让大家明白,蛇胎是生病了,而非妖孽转生。   安朗犀勉强牵动嘴唇:“劳烦小郁大夫随我走一遭。”   郁容点头,提着一应物事准备齐全的医药箱,不再废话。   二人火速赶往了凌家。   然而……   “砰”地一声,大门当面关合,伴着守门小厮趾高气扬的嘲讽:“哪来的阿猫阿狗,多大的脸,居然敢乱闯凌郡府!”   郁容摸了摸鼻子,觉着自个儿确实失礼,转头看向安朗犀——   这家伙也真是,关心太乱,不走正规程序,他们如何能进得去凌府?   真真是急死人了。 第171章   郁容仰头看了看凌府的门匾, 问:“郡公……是什么样的人?”   旻朝乱七八糟的爵位多而庞杂,包括一大堆听着唬人实则没实权的虚衔。   他没刻意去记, 一时搞不清楚凌府是干什么的。   安朗犀道:“凌郡公是昌晛大长公主之后, 现为亲军都尉府左卫将军。”   郁容恍然大悟,跟烛隐兄所在的赵家挺像?   昌晛大长公主的身份逊于熙和大长公主,凌家大概比之赵家可能还是差了些, 但……总得来说,还是够牛叉的。   所以,在他俩不报明身份的情况下,贸然请求登门拜访,吃闭门羹简直太正常不过了。   郁容疑虑:“安校尉怎的没事先备好拜帖?”   安朗犀声音微低:“两家久无往来。”   郁容默了。   约莫又是大家族之间的那些事。   暗叹。   这位郎卫一向行事妥帖, 怎么涉及到自家表姐,各种手忙脚乱, 如今连凌府的门都不得入, 如何是好?   “去敲门。”   熟悉的男声在背后响起,郁容不由得一愣,转头一眼便看到丈余外,悄无声息出现的男人。   “兄长这是……”   聂昕之正容亢色, 道:“我有要事欲与凌郡公商议。”   郁容静了,少刻, 轻笑:“那可真是巧了。”   聂昕之“嗯”了一声。   两人交流了没几句, 凌府大门豁然打开,没多久,一群人拥簇着一四五十岁的“山羊胡”迎了出来。   “山羊胡”即是凌郡公, 满脸堆笑,不要太热情。   聂昕之简短地寒暄了几句,是一贯肃严的做派。   郁容悄悄打量着互动的两方人,再一次深刻体会到皇室的尊荣。   按理说,凌郡公算是兄长的表叔,作为长辈,反倒是对晚辈有些……阿谀逢迎,他这一现代人看在眼里,难免感觉几许新奇与微妙。   “这位便是,连陛下都交口称赞的妙手保宜郎小大夫吧?”凌郡公笑容可掬,捋了把山羊胡子,忽而将话头转向装作花瓶的年轻大夫,赞道,“果真是俊杰少年。”   人家好言好语,郁容自也不能冷面相对,连忙客气地表示谬赞不敢当,顺道说了一通仰慕郡公美名的套话。   “容儿。”聂昕之忽问,“你来此作甚?”   不等郁容回答,凌郡公率先开了口:“是老夫驭下不严。   “保宜郎小大夫特来看望我那可怜的小孙儿,不承想下人没眼色,误认了贵客,竟出言不逊,真是慢待唐突了。”   郁容顿时囧了囧。   怎么感觉,自个儿像是“恶客”,仗着兄长的势狐假虎威。   虽然,大概,聂昕之走这一趟确实是……为给他撑场子罢!   莫名觉得理亏而心虚。   凌郡公道:“管家,快快有请保宜郎小大夫去临风苑。”转而对郁容拱了拱手,“老夫的小孙儿便拜托了。”   这郡公爷倒不像预想的那样盛气凌人。郁容心道,其实也知晓这是得益于他家兄长在场。   不管。   “恶客”就“恶客”吧,无论如何,救人重要。   郁容回了一礼,想了想,干脆“仗势”到底,清着嗓子直接言明:“郡公爷,容晚辈多嘴一句,蛇胎者虽罕见之至,其中多有先天之证,却是因病而起,绝非鬼气结胎。”   “老夫确实孤陋寡闻,一时难免慌了手脚。”凌郡公应和着,不知心里如何作想,面上叹息,“老夫那不肖子是个混不吝的,许是作孽太多,得罪了天老爷,才累得小孙儿遭此劫难。”   说罢,其又是言辞切切,恳请“保宜郎小大夫”千万医治好孩子。   郁容实诚地表示他尽全力而为,结果如何不敢保证。   当然后半句他没直说,言下之意在场的都听得懂。   客套的话说尽了,凌府管家引着年轻大夫与跟随其后的安朗犀,去了新生儿所在的临风苑。   至于聂昕之……   他不是要与郡公“商议公务”嘛!   走在通往临风苑的路上,郁容默默观察着凌府的景观布局,暗觉比嗣王府奢华多了。   碧瓦朱甍,雕梁画栋,奇花异草点缀,间或有莺歌燕语,若再来几个穿红戴绿的华服丫头,真真好似林妹妹进荣国府的场景了。   气氛倒是挺祥和的,没之前安朗犀所说的“鸡犬不宁”的样子。   敛起杂念,郁容将注意力放回“蛇胎”之证上,想着安朗犀的描述,默默在意识里打开储物格里的医书。   如真是蛇鳞病,老实说,他现实中其实没见识过。   不过他现在的行医经验积攒得也不少了,加上这个时代的医疗卫生条件糟糕,遇到过各种皮肤疾病患者,因而针对蛇鳞病的医治,绝非束手无策,心理上做好了万全准备。   ……才怪!   乍然见到“蛇胎”婴儿,郁容不好承认他被吓得心跳慢了一拍。   哪怕是大部分人觉得极恶心的梅疮啊湿疣等,他见了也是面不改色,心情平静,只想着该怎么治才好。   陡然看到这“蛇胎”,他后知后觉地发觉,自个儿竟有轻微的密集恐惧症。   皱巴巴的皮肤,红通通的一片,密布着一层一层的“鳞屑”。   “鳞屑”遍布面部、四肢,乃至躯干,其大小、形态不完全一样,片屑透着亮色,中央粘着肤表,边缘微翘。   安朗犀所说的,如同蛇皮铠甲,一点儿没虚夸。   密集的鳞屑不过是让郁容生理性地恶心了一下下。   真正“惊吓”到他的是,小病人的双眼闭合不全,眼睑往外翻……猝不及防,便对上了这样一双眼,难免就失了淡定,咳。   好在,他深谙装哔——之道。   旁人观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小儿的姿态,只当其在认真思索。   这新生儿的病情属于严重者,故而,除却皮肤与眼睑的病变,手足发生了畸形,便呈现了“爪形”。   “我的孩子——”   忽是一声悲痛的嘶喊,由远及近,便是一阵躁动,间或响起安朗犀失声喊叫的一声“灵表姐”。   郁容倏而回过神,下意识地深呼吸,静心凝气,平缓着浮躁的心绪,安神定志。   《大医精诚》篇曰:“人所恶见者,但发惭愧、凄怜、忧恤之意,不得起一念蒂芥之心。”   对小病人心生了些许悚怯的他,真的是修养不到家,精诚不足,距离“大医”者着实路漫漫而修远。   念头一闪而过,郁容的注意力集中在新生儿身上,暂且顾不上女人的哭啊闹的,翼翼小心地给小病人辩诊。   仅仅从肤表的病变,即有七成把握,认定其为蛇鳞病。   再细观鳞屑,分析表皮角质化的特点,结合显著的“红皮病”表征,经脉诊,终是断诊这小孩儿患得先天性鱼鳞病样红皮病。   郁容不自觉地蹙起眉。   尽管说着没见识过这类病人,实则他研读过一些相关的病例报告,并非真的对这种病不了解。   蛇鳞病者,为胎生遗传性疾病。   但透过安朗犀的口风,无论是其表姐或凌郡公之子,二人皆没有相关的病症,溯回男女双方家族,也未有前例。   郁容推断这小孩可能是基因突变的先证者。   以现代医学分析,这类病也有一部分病例发病原因不明。   患病新生儿包裹着羊水,离开母体后一般在第二日,甚至更晚一段时间,才逐渐出现红斑,进而生起细小鳞屑。   许是如此,凌晨这小孩儿落地时,接生婆没立时发现异常。   因而出现了喜信转噩耗的“反转”。   郁容轻轻地叹了口气。   “大、大夫……”压抑着泣声的女音,颤巍巍地响起,小心而战兢。   郁容怔了怔,骤然转过身。   这才意识到孩子的母亲,也即安朗犀的表姐——按理说该在床上休养的女人——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外,由着几名女使隔挡,勉强维持着一点体面,总算没彻底失了仪态。   “他不会有事的……”或许她也无法说服自己,语气悲恸,充满了不确定,“是……有救的吧?”   年轻大夫微撇开眼,轻声道:“蛇鳞病者无法根治。”   事实难听,但他不愿说虚言,让家属自我逃避。   “但长久调理,用药外敷内服,能使皮损消退到一定程度,幸运的能好转九成,不幸的可能消退不足三成。”   女人听了,霎时间身形摇晃。   安朗犀忍不住唤“表姐”,脚步动了动,到底没有逾过相隔的一众女使。   郁容心里一紧,才生产过的妇人本就虚弱得很,可别被他一席话给刺激过头了。   幸而,女人比他们想象的更坚强,掩着半张面容,抽泣了两声,竟是语含一丝惊喜:“依大夫之意,他活下去……没问题了?”   郁容一愣。   没想到这位母亲的关注点,根本不在于蛇鳞病本身,而是担心这新生儿活不活得下去。   他不由得默了默。   其实哪怕鳞屑消退至不足三成者,从疗效看是为未愈者,以这小孩儿的病情,亦算是比较好的结果了。   如这等严重病例,又是“脏腑娇嫩、形气未充”的稚阴稚阳体,极容易因此继发诸如感染等并发症,导致夭折。   “……大夫?”女人强抑着恐惧,轻声唤着。   郁容不再想最糟糕的后果,温声道:“事在人为,好好照顾这孩子,调理得当,好转不无可能。病情若得控制,运气好的话,待他渐渐年长,皮损或能自发减轻。   “我才替他切了脉,其心肺腹尚无病变,到底不是最坏的情况。”   说了好的方面,打完一针“强心剂”,他转而再打起“预防针”,道:“可惜这孩子四肢病损严重,怕是行动有所阻碍。”   “表姐”喜极而泣,喃喃直道:“只要能活着。”   余光瞟到这惨白瘦弱的妇人,郁容不由得心有恻隐。   病在儿身,痛在母心。   何况,照安朗犀的说法,其表姐嫁入凌府十有余年,这才有的第一胎。   其廿八之龄,在这个时代堪称是高龄产妇,依眼前之状态,再想有第二个孩子,怕是有些难。   检查完了小病人的病状,便是具体的施治了。   外用的药膏,郁容暂时来不及准备,仔细斟酌,选用了系统药典中针对“蛇胎”的一剂方药。   鱼鳞汤,顾名思义,治鱼鳞病的汤药。   这新生儿全身性皮肤角化,辩其证,是因荣血不足,以致生风而燥。   因此,方剂疗治,当滋补并润燥,养血益气兼之祛风。   生地、熟地,伍用主治皮肤疾病的白鲜皮与地肤子,一个祛风燥湿,一个清利湿热;用上清营凉血的丹参,有消炎之功的苦参;再者蝉蜕,解热的同时抗过敏,常用于治疗疹癣。   婴儿用药,须得慎重、仔细,郁容好一番计量,又是第一次遇到这出生不足一天的小病人,病症也是罕见的蛇鳞病,便经由系统评测,确定用药以及剂量上毫无谬误,这才大胆开了方子。   安朗犀提前说明得十分清楚,医药箱里的药物倒是挺齐备。   思量了片刻,他又挑拣出诸如蝉蜕、白僵蚕等,凑合了一剂简易的搽洗用药。   郁容看了看强撑着不走,摇摇欲坠的女人,便又配了两剂产后调理的补汤。   针对“蛇胎”的医治,暂且便只能这样。   蛇胎之症需得长久治疗,不急于这一日半天的。   看诊结束,郁容当机立断与主人家告辞。   ——怕再滞留,安朗犀的表姐死命撑着产后羸弱的身体,一直拖着不去休息。   按照常理,妇人产后不宜见人,也不知这凌家是怎么搞的,感觉……没一点儿规矩。   除了一开始出面,态度还不错的凌郡公外,居然没个主事者,患病新生儿的父亲连个面也没露过。   郁容默默叹息。   想来,安朗犀的表姐在凌家过得真不好。   如今有这样一个孩子,其后的日子……难以想象。   好在这一回有聂昕之“撑场子”,尽管有仗势之嫌,但至少,应该能保住患病的婴儿不再被当妖胎溺毙吧?   郁容看着心事重重的郎卫,心有不忍,劝慰道:“勿论如何,凌少夫人的孩子保住了,便是一时过得艰难些,总算也有个指望。   “凌少夫人仁善贤德,必后福无量。”   安朗犀静默,良久才勉强点头:“只盼她喜乐安然。”   喜乐安然。   轻飘飘的四个字,说得简单,如何实现,却是难上加难。   郁容又看了郎卫一眼,转而调回视线,微眯着眼注视着沿街的风色。   暗道,以安校尉的性格与能耐,若当初与其表姐结成良缘——他已经知道,因为上一代的种种,这对表姐弟其实没真正的血缘联系——真真的男才女貌,堪称是佳偶天成罢?   当然了,“表姐”已经是凌少夫人,这异想天开的想法不过是在脑里瞎歪歪。   除了在聂昕之跟前可畅所欲言,郁容在其他任何人面前,都锁紧嘴巴。   别人家的爱恨情愁管不了。作为一名大夫,唯一能做的便是治病,竭力减少病患及其家属的痛苦。   “蛇胎”之症便是需经长久调理、疗治,不代表开一个方子交给其长亲,每日用着便万事大吉。   新生儿患者太小,“蛇胎”的肤表特征一天变一个样,郁容不得不留待京城,观察上一段时日,直至病情基本稳定,再改为定期复检、换药疗治。   为此,他提前回雁洲的计划泡了汤。   盘算了一通,好歹能赶得及阿若的结契礼。   郁容有些不放心,便作思考,提笔写了一封长信交予“快递小哥”成力士,同时拜托郎卫,帮忙暗自观察下阿若的生活状态。   也许是多管闲事了,但他对阿若终究有些不同。   毕竟他费了好大的力气,从生死线拉回来的朋友,可不想对方再遇到第二个洪大海。   等收到雁洲回信,知晓阿若过得充实也开心,总算安下心,专注治疗蛇胎。   嗯,回信是阿若亲笔写的,语气相当的嫌弃,说他那个瞎操心的时间,不如多救几个人。   对比了喜柬的笔迹,发现也是阿若书写的。   郁容意外极了,毕竟他所认识的乡下养鸭少年郎,可是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   再从信中知,阿若识字、书写等,是余长信手把手教会的,“瞎操心”的某人刹那间没了顾虑。   ——唯有真的过得不错,其人才或有心情与空暇,学习读书跟写字。   郁容待在药炉前,熬化了一份半斤重的血竭,滤清之后,取炮制好的紫草与白蜡,煮沸翻滚。   将此先熬好的当归、白芷等药液混入同熬,直至油膏呈紫黑色。   血竭好用不必赘言面,其堪称外用圣药,对诸多皮肤真菌皆有抑制作用。   紫草者抗炎,有凉血解毒之效,治癍疹癣癫,属于旻朝尚未发掘其药用价值的一味草药。   得益于聂昕之手底下专门搜罗诸地特有植物的能人,郁容借他们的手,寻到了不少长在极北或南疆的、药局买不到的药材。   紫草便是其中之一。   七味药熬制的润肌膏,是郁容参照系统药典,经过反复调配,终究弄出了适用于给新生儿敷搽的外用药。   其药性温润,祛风荣卫、活络经脉,从而改善肤表的角化,顺带止痛,防止细菌感染。   有这一样润肌膏,给“蛇胎”搽药不仅方便省事了,配合白僵蚕煮水清洗,疗效更上一层楼。   待到阿若定好的结契礼前两日,郁容针对“蛇胎”的情况进行了全面复查,确定只要按部就班,遵循着制定好的治疗方案,小病人的情况至少不会恶化了。   便可放心离京。   离京前,拜托了王府里的医者,既是前次给阿福治梅疮而合作过的两人,请他们留意凌郡府“蛇胎”的情况,以防止突发意外。   “兄长?”   歪在马车里,迷迷糊糊一觉睡醒的郁容,透过撩起的车门帘,看到“驾驶座”上换了人,不由得囧了:“怎么是你?安校尉呢?”   聂昕之浅声回答:“他有公务。”   郁容默了。   反省自己居然睡得这么死,回头被人给卖了怕也是不知晓。   ……不对,眼下他已经被“卖”了。   不经意地腹诽,安校尉有了指挥使大人,就忘了勉强算半个恩人的自己。   “难道兄长就没公务?”   郁容扬了扬眉,反问。   官家交待的针对罂粟的处理,应该没这么快就解决好了吧?   聂昕之语气淡淡:“雁洲聚集了众多风波客。”   郁容摇摇头,没再追究。   又不是第一天知晓这“恋爱脑”的家伙黏人的属性,反正“恋爱脑”也没真的耽误过什么正事,官家作为顶头兼直属上司都不在意,他何必啰嗦个没完,平白扫彼此的兴?   毕竟……   之前治小儿梅疮隔离了四五十天,其后对方忙着处理罂粟问题,再就是这一段时日,他一直忙活于“蛇胎”的治疗,两人真的是好久没能安安静静说上几句话啊。   ——也怪精力旺盛的男人,每每好不容易闲下来,就扛着他去研究和谐的意义去了。   腹诽了一通,郁容扶着车壁,挤到男人身侧坐下,接着其话语,随口聊着:“那些风波客将罂粟带到了雁洲?”   聂昕之稍颔首,道:“其花秾艳香郁,渐有豪富之家喜种作观赏。”   郁容蹙眉:“罂粟花确实好看,怕就怕有人居心叵测,利用它做坏事。”   聂昕之安抚:“毋需忧虑,针对此事已有章程。”   郁容下意识地微笑:“我信兄长。”   心里话说出口显得肉麻。   但事实就是,他信任聂昕之,哪天说要降龙擒虎,怕也觉得,对这男人而言,一切皆不过是举手之劳的事。   聂昕之倏而扯着了马缰,一把将人揽到怀里。   郁容黑线。   兄长发什么毛病,青天白日的,就……   伤风败俗。   “专心。”聂昕之轻咬着走神的青年。   郁容模糊地哼了声,故作不爽地“反咬”。   “等等,兄长——”   勾在男人颈后的手轻拍了拍,郁容勉强拉开两人的距离,侧耳倾听:“那是什么声音?”   聂昕之默了默,猛地将人整个儿地揽抱,另一只手刷地抽出了逆鸧卫专用的佩刀。   郁容眨眨眼,暗中嘀咕,该不会又遭遇劫道者了?   说好的太平盛世呢,这旻朝的路也忒不好走了。   许是经历的事情多了,又对兄长信赖得很,郁容一点儿没觉紧张害怕,直待他听到——   “吼~”   震得耳膜颤动。   郁容陡地张大双目。   不是吧?这叫声……   老虎?   喂喂,说“降龙擒虎”什么的,他不过是不负责任地脑补一下。   没真想过哪天让兄长去干一场啊!!   便又是一阵撼山动地的虎啸。   一只大大大号的大猫漫步出现在了视野之内。   郁容瞬时瞪圆了眼。 第172章   这是郁容第一次看到活的老虎。   在动物园以外的地方。   作为“毛绒控”, 猝不及防看到这大大大号的大猫,一时惊悚的心情远大于喜爱……   典型的“叶公好龙”罢?   没办法, 毕竟这大猫不是真如猫儿可爱无害, 却是能吃人的大虫也。   其生性残暴,噬食是为本能。   郁容初在青帘落户,就被科普过旻朝“虎害”一事。   不过雁洲沿江一带多是平原, 偶见山丘,常是孤峦、少有叠嶂,不宜大虫窠居。   故而自他穿越以来,从来就没遭遇过什么拦路的猛兽。   险些忘了,与现代相比, 古代世道的不太平,有一方面在于虎狼之害。   郁容不由提起心神, 下意识地贴紧男人的身体。   聂昕之一手持械, 戒备以慎,觉察到怀中人的紧张,竟还有心分神,单手在其背后轻拍了拍。   郁容稍稍冷静, 既为兄长的行为感到熨帖,紧绷的心情得以缓解, 又情不自禁地心生忧虑——   这只老虎真的太威武雄壮了。   他与聂昕之俩, 加一起不够塞对方牙缝的感觉。   这时也不想什么兄长“降龙擒虎”的本事,只求大猫吃饱了眼下不过是路过而已。   郁容拼命地想着老虎赶紧走另一个方向吧。   事与愿违。   这威猛霸气的花斑大猫,迈着不紧不慢的猫步, 偏偏直直朝他二人所在的马车走近。   宝马马蹄渐有躁动。   郁容的心脏越发提紧,只觉情况不妙,便是老虎不食人,万一驾车的马受到惊吓,尚待在车上的兄长与自己照样处境危险。   想下车,身体被保护性地禁锢在男人怀抱间。   郁容下意识地张嘴,欲提示聂昕之他们不如先下车,转而瞄到一步一步接近的大猫,赶紧闭紧双唇,怕提前惊动了这只大家伙。   真的好吓人。   早知多带上一些护卫,就不该认为不过是短短一天的路程,应该不至于那么巧遭遇到紧急情况。   偏偏未有料及,现实就是这么巧。   不免懊恼。   转而又想如这般凶猛的老虎,便是多个三五护卫,怕也是不够其打牙祭的。   郁容禁不住暗叹。   到底走的什么霉运,每每出行必遭意外……尽管有一部分原因在于他多管闲事。   遇到乱七八糟的人啊事的还不够,现而今青天白日走在大道上,居然连老虎也给他碰着了。   是时候烧艾叶水洗澡去去霉了。   越紧张脑活动越频繁。   郁容敛起杂乱无章的念头,深深、深深地呼吸着,余光始终不离逐渐拉近距离的大猫,眼睛同时留意着自家兄长的一举一动。   聂昕之面色无改,是一如既往的持重淡定,但从其紧握刀柄、隐见青筋暴起的手,可知其心情或不如表面平静。   心脏揪紧,郁容心知不能坐以待毙,兄长也不过是普通人,自己不该全依赖着他保护。   念头转动间打开了系统商城。   各色“商品”琳琅满目,看得人眼花缭乱。   一时却拿不定主意,到底怎样的武器好对付猛兽。   土铳?手雷?麻醉枪?   脑子乱乱的郁容,想着不如一次性全买了,反正他积攒了许多的贡献度,大不了散尽。   小命重要。   “呕~”   突如其来是一阵“惊天动地”的呕吐声,适时地截断了郁容将要购买武器的举动。   顿了顿,他循声看向倏而停步在数丈开外的猛兽。   大猫半趴,剧烈地呕着。   吐着搀着白沫、尚未消化干净的肉末。   郁容:“……”   第一反应是大猫怀孕了?   虎斑大虫吐了一口尚且没完,继续呕着,遂颓靡地趴窝了。   呕了半天,又吐了第二口。   原本威风凛凛的大猫,这会儿看着好不可怜。   郁容心情十分诡异。   又呕又吐的大家伙好像有些惨,可……庞大的身躯横在大道中央,直接堵住了马车的去路,让人不知该如何应对。   忍无可忍,他微微启唇:“兄长,咋办?”   聂昕之沉静回话:“等。”   郁容默了默。   好罢,除了等,他暂且想不出什么更好的办法。   趁机跑?   可逃的路线只有一条,就得转身。他记得在现代时看过一个实验,一定不要背对着猫科动物。   “我们不如先下车?”郁容压着嗓门,以气声低语。   得亏这宝马是经过训练的,否则哪能等到现在,怕早就发疯,一场“车祸”在所难免。   聂昕之微颔首,单手抱紧年轻大夫,脚步是相当的轻巧,极敏捷迅速的,从车头下来,双足落地站稳。   动作极小心。   郁容提着心,死死盯着拦道的大猫。   然而大猫呕吐得厉害,根本顾不上两脚兽们的一举一动。   大嗓门的家伙,呕吐之时带着几许的“震天动地”。   郁容莫名有些囧。   万万没想到啊……   到这时,再看不出老虎是病了,他这个医生也真白当了。   尽管他不是兽医。   初步推断,这吐得惨兮兮的大猫可能是消化不良了?   自然而然想到“老虎吃人会消化不良”的笑话。   郁容感觉更是微妙了。   暗叹,心里犯着愁。   这会儿该怎么做?   路被堵着过不去,他与兄长难不成就干等老虎吐够了再走?   万一这大猫吐空了胃,真真好觉着饿了,俩人不恰恰是一道美味餐点麽?   瞟到男人镇静的面容,郁容长舒了口气,缓了缓略微焦虑的心情。   相信兄长。   至少眼下的情况尚没到最糟糕的境地。   自我安慰着,心神才定下来,郁容耳尖地听到从大猫适才出现的林子里,忽而有些许异常的躁动。   心脏一霎时再度提到了嗓子眼。   下一刻就见几道人影从茂林间疾步走出。   郁容倏地松了口气。   这七上八下的心情哟……   虎背熊腰,堪称是“壮士”的几名大汉,在看到趴地的老虎一瞬间,不约而同地放缓了脚步。   几人悄声靠近大猫。   突然,一人顿住了步伐,好像才注意到郁容这边。   遂是恭谨地冲二人见了礼。   郁容愣了愣。   这时,聂昕之出声了,一只手安抚般地在他后脊摩挲:“灵囿饲兽人。”   郁容不自觉地张大双目:“是你的手下?”   聂昕之微点头。   郁容眯了眯眼,陡地想起来了,他们所处的地界正位于雁洲与荷蛰之间……附近,兄长确实有一片包括了山林、湖泊的私人“动物园”。   所以……   “这只大猫也是你的咯?”   聂昕之默了片刻,才道:“也许。”   郁容:“……”   好嘛,合着“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不认得自家猫?   平白被吓了这一遭,提心吊胆了这大半天的,浪费感情。   既然是兄长家的大猫,哪怕心知猛兽本性残暴,郁容对趴在路中间的大家伙,瞬时多了些许喜爱之情。   还在吐啊。   太可怜了。   没一会儿,其中一饲兽人绕过了大猫,来到郁容二人跟前。   “属下来迟,请主子责罚。”   本就是赶巧路过,聂昕之自不至于不讲理,真的责罚了饲兽人,只问:“怎么回事?”   饲兽人丝毫不敢隐瞒,解释起眼前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   大猫是去年才入驻灵囿的新成员,这些时日不知怎麽闹起了肠胃不适,饲兽人就想方设法喂药医治它。   胃口本就不好的大猫越发不爱吃掺药的食物,一饲兽人情急之下,就“批评教育”了它一顿。   没成想,大猫就“离家出走”了。   便有了郁容二人这一遭“奇遇”。   到底是猛兽,即便这老虎在之前从没吃过人,饲兽人害怕闹出了食人的事故,在灵囿找了一圈没找到对方,便赶紧派人手分散四个方向寻找。   再者,哪怕老虎不吃人,以这个时代“打虎除害”的风气,其处境不免十分危险……进驻灵囿的动物,自有几分特殊,寻常野兽无法与之相媲美。   郁容听罢,只觉槽多无口。   转而,目光投向大猫。   另外几位饲兽人,熟练地用着木制“担架”,不知怎么弄的,将老虎移到了上面。   几人起势,发力将大猫抬了起来。   郁容囧囧有神地看着。   遂又听到一声呕吐。   “它看起来病得挺厉害的。”没了危险,年轻大夫的毛绒控便复发了,不由关切地说道。   饲兽人叹了声:“确实,我等无能,想尽了办法,也没能治好它。短短一个月,它便变得这般瘦骨伶仃。”   郁容默然,视线聚焦在身躯堪比一座小山的大猫……   这般,竟也叫瘦骨伶仃吗?   看来这大猫能进灵囿,想必是“天赋异禀”,身材倍儿棒,一只顶得上寻常老虎的两三倍大?   暗暗吐槽了一通,郁容转头看向聂昕之,道:“兄长,今晚便宿在灵囿如何?”   反正天黑之前赶不到雁洲,肯定要在半路上找地夜宿,不如就在这儿住一晚,明天上午再走,傍晚抵达雁洲正正好。   聂昕之对他家容儿的请求素来不拒:“尽遂容儿之愿。”   郁容扬了扬嘴角:“好久没见到滚滚了,正好趁机看望,也不知它过得如何?”   聂昕之没作声,目光落在饲兽人面上。   饲兽人心领神会,立刻回道:“启禀公子,角端貘月前诞下了两只幼崽,母子仨皆平安健康。”   郁容眨眨眼,他家的滚滚原来是姑娘吗?   遂是双目明亮,他催促着自家男人:“兄长我们走快点,去看看小滚滚。”   想起在现代时上网,看到那些毛茸茸的跟个团子似的熊猫幼崽,顿时喜不自禁。   聂昕之任由他拽着胳膊,不疾不徐地跟随其脚步。   走了几步,郁容忽是看向蔫巴巴地被抬上特制的木笼车里的大猫,微微歪头暗想,虽然自己不是兽医,在饲兽方面懂得的远不如“专业”饲兽人,但显然,饲兽人没弄对大猫的病症。   如此……   最快捷方便、而准确无误的方式,便是请系统检查老虎是怎么回事。   然后自个儿对症给开个药,否则这大猫一直吐啊吐的,也太遭罪了,万一真有什么不对,及早治好,免得拖久了,轻病转重症,再想挽救便无力回天了。   打定了主意,到了灵囿的圈地后,郁容暂且按捺下去看熊猫幼崽的冲动,果断先给大猫“看病”。   反正不是兽医,直接请系统鉴定没什么不好意思的,救“猫”要紧嘛。   一瞬便确诊。   郁容无意识地蹙起眉——   大猫居然是得了糖尿病?   呕吐的缘由则是,由于糖尿病引发了肠胃紊乱,进而导致消化不良。 第173章   对于糖尿病这种病, 旻朝人是没有概念的。   毕竟其是所谓“吃出的‘富贵病’”,旻朝的物质水平比之现代尚远远不足。   至于老虎得糖尿病, 更是怪诞, 人所罕闻。   这等肉食猛兽,因着巨大的运动量,新陈代谢、消化系统与人类不一样, 饮食结构是为殊异,一般情况下,不容易得糖尿病、高血脂这一类“富贵病”。   但也不排除极个别的例外,譬如眼前这只“大猫”。   通过系统鉴定信息推断,盖因其饲养方式的改变, 与野生兽十分不同,投喂不当, 加之运动不足, 其身体年龄也逼近“老年”,故而出现了内分泌紊乱。   一开始其患得的实为胰腺炎,源于暴饮暴食。   ——饲兽人再如何长于饲养动物,受限于时代医学水平, 以及某些错误认知,针对动物相关疾病了解得着实不够, 只当越能吃越好, 长得越“壮”越是健康。   大猫的胰腺组织因着长期炎症刺激,出现了胰岛素分泌不足,血糖远超正常水平。   若在初时, 及早便治好其胰腺炎,血糖得以控制,不至于引致糖尿病。   可惜……   多次、反复发作的胰腺炎,造成了大猫的胰岛细胞损伤,以至引起继发性糖尿病。   郁容默了,心情有些囧,更多的是担心。   糖尿病这类疾病,堪称是现代亟待破解的一世界医学难题,尚无根治之法。   别说眼下得糖尿病的,是不在他专业范畴内的大猫了,哪怕“病患”对象是人类,以现有条件,想要有效控制病情、并使血糖稳定,实为棘手之极。   摇摇头,郁容放下莫须有的顾虑。   作为“非专业兽医”,面对的更是猫科动物糖尿病这一疑难之症,他可不敢轻举妄动。   以当前的医疗条件,糖尿病“患者”无法像在现代那样应用胰岛素。   值得庆幸,大猫的糖尿病尚处在早期。   参照人类的标准,其所患的糖尿病是为二型亦即非胰岛素依赖型糖尿病。   情势好歹比一型糖尿病,稍稍“乐观”一些。   郁容仔细研究着系统友情提供的几种疗法,结合眼下实际情况,进行了一番对比、筛选。   遂选定了最适宜的医治方案——   首先是饮食调摄,纠正不科学的投喂之法是当务之急。   再让大猫充分运动,以有效控制体重。   配合药物的治疗是必然。   尽管没有针对糖尿病直接有效的胰岛素,但中医对于此种病症的治疗绝非束手无策。   “古人”虽无什么富贵病的说法,糖尿病却不是现代人才拥有的“特权”。   在《黄帝内经》里,即有“消瘅”一说。   所谓多饮、多食、多尿而形体消瘦,乃至尿浊、尿有甜味等特征的病证,是为中医所言的“消渴”,如以现代医学化验检查,其便是高血糖及尿糖。   针对消渴患者,早在隋唐时,名医孙思邈便提出了一套饮食兼药物控制的医治方法。   其后历朝历代的医家,经由实践,总结、改善,得出一系列的药膳验方。   ……扯远了。   回归大猫的治疗。   郁容看着系统提供的几种方子,感觉跟治疗人类患者相当贴近,区别在于剂量悬殊。   用药也有不同。   天朝医家治消渴患者,常以干燥猪胰子,研粉之用。   大猫的病情采取的则是牛胰子。   郁容好一番斟酌,心里稍有放松。   尽管自个儿不是兽医吧,对于大猫的施治,倒并非全无盘算。   系统好用,信息全面,毋庸置疑。但不代表他就无脑全盘采用系统给出的方案,这与信任无关,事实往往需得具体问题具体分析。   ——医病救“人”,再如何谨慎也不为过。   确定了疗治之法,郁容一时急着赶去参加两场“婚礼”,明日就得出发,便叫来饲兽人与其说明了大猫的病症,将施治之法一一告知。   同时手写了一份医治方案,以备不时之需。   “凡事过犹不及。不管是兽类,或者人,饮食不足则肢体无力,过量而肥胖过头,往往便引发诸多病症。”   即使现在采取手段,控制大猫的病情,其糖尿病也是治愈不了的,再思及其年岁……许是没多少年的活头。   郁容想着,不由得慨惋,便忍不住多嘴了一句。   饲兽人对自家另一个主子的话语,是毫无异议地接受,果断请罪。   郁容当然不会真的怪责起饲兽人。   明显,这只体态庞大的老虎,在被进献至灵囿前,便被人养成现如今这般。   说起来大猫的病,不算是饲兽人的失职,至多谬在失察,也是受制于整个时代对兽类疾病认知严重缺乏。   “等参加完了周兄的昏仪,”郁容转头与他家兄长道,“如无紧急,我们再经这里,便留宿几天如何?”   自是为了生病的老虎。   纵使他与大猫不过“初相识”,总归有着“狭路相逢”的缘分。   诚如大医精诚篇曰:“至于爱命,人畜一也。”大猫得了这样的病,真真有些可怜,本就毛绒控的年轻大夫难免心生恻隐。   “希望那时大猫的病已经稳住了。”   郁容暗想,正好差不多一个月,在这段时间里,有效施治定然会见效。   届时万一老虎的病情没有转好,则须当机立断换用药物。   虽说,他连“非专业兽医”也不敢自称。   到底有系统相助,在治疗大猫糖尿病方面,至少比本土绝大多数人更“权威”。   对于郁容的请求,聂昕之自无不可:“皆随容儿。”   “这儿距离京城不算远,想必耽搁不了兄长的正经事。”   聂昕之微颔首。   郁容见了,不自觉地轻笑。早知这男人“黏人”,他便干脆不提什么单独行动了。   针对老虎的糖尿病,郁容一时能做的皆做了。   具体实施只能靠着饲兽人。   这大家伙就算被唤作大猫,毕竟可不是真如家猫般温驯。   再如何毛绒控,顾虑到小命安全,郁容唯有做个远观的“叶公”。   也因忙于疗治大猫,一心想看的熊猫幼崽,便在次日动身前,只是匆忙地看了几眼。   “对了,”悠闲靠着马车车壁的郁容,忽而坐直身,探头问向赶车的人,“滚滚她……”差点脱口就是一个“老公”,“夫君呢?”   话音甫一落,下意识地轻咳了声,只觉这说法囧雷得很。   聂昕之答着话:“雌雄角端貘常有角斗,便将雄性者送归西南道。”   郁容默了默,倏地想起成年大熊猫确是独居性动物。   灵囿终归跟现代的那些动物园不是一个性质。   遂转移话题,郁容想起患得糖尿病的老虎,莫名联想到自家的几只真猫儿,不由得忧心忡忡:   作宠物饲养的猫科动物,喂食过量,得糖尿病的几率不小。   以赤炎将军为代表的那几只,着实太胖了,尽管圆圆、肉肉的看着憨态可掬,却是肥胖过度,随着猫儿渐渐变老,恐是渐渐会出现胰岛素利用障碍。   “不行,”郁容念念有词,“得手书一封给李叔,让他别给猫儿喂太多。”嘀嘀咕咕,“一定得减肥。”   几年间失败了无数次的猫儿减肥计划,必得重新提上日程。   他绝对不想见到,猫儿们一只只变得像他们住在灵囿里的“大表哥”那般,饱受病痛折磨。   “不如交予驯兽者。”聂昕之突地插嘴,打断了某人的自言自语。   郁容微微一愣,奇怪道:“驯兽者干什么的?”马戏团麽?   男人作简短说明:“如梨花这等用犬,皆有驯兽者驯服。”   郁容恍悟,喃喃道:“类似训导员?”   心情略有微妙。   被训导出来的狗子,如梨花,堪称是旻朝版“军犬”,那……被训出的猫儿是啥,“警猫”吗?   聂昕之问:“何如?”   郁容敛起乱七八糟的思绪,沉吟了少刻,点头道:“也好。”   家里那几只没出息的,也不指望能成什么警猫,只要经过训练,消减掉多余的肥肉他就心满意足了。   不过……   郁容要笑不笑地说:“兄长对给猫儿减肥挺积极的嘛。”   聂昕之应了声,疾驰的马车迎着风,听在耳里稍有些含糊。   年轻大夫扬起嗓门:“想必不是在计较猫儿们屡次爬床的事罢?”   前方赶车的,没再传出什么声音了。   郁容扬了扬眉,少间莞尔笑开。   想到,前前后后大概有不下十回,两人一时情热躺床,结果猝不及防就压到毛绒的“一团球”,便是一声喵嗷惨叫,惊得霎时间兴致全无了。   由于毛球数量稍微多了些,不光是卧房的床铺,有时在清暑亭的玉簟,甚者书房的小榻间,神不知鬼不觉就窝了一团毛茸茸……   几次经历,简直快有心理阴影了好不!   作为猫主人的自己,在那时难免觉得牙痒痒,可想而知,小心眼儿如兄长,心情该是如何?   想着,郁容倏而便对聂昕之心生了几许愧意。   唔……   那几只毛团肉球就交予驯兽者吧。自个儿耳根软,一听到喵喵叫,便狠不下心管教,其实并不是合格的主人。   为了猫儿们的寿命,减肥才是保持其身体健康的长久之道。   满脑子猫毛的年轻大夫,直待看到福居社的大门,一时才按捺着各种给猫减肥的计划。   不多时,便见到了好一段时日没见过面的阿若。   一身艳红,簪在发间的怒放芍药,差点晃得郁容花了眼。   胸腔才翻涌起一些感慨,瞬时便被满心的囧然,给压平了。   旻朝男性的审美哟……   郁容默默在心底叹了声,嘴角不经意地弯起一抹浅笑:“你的气色不错。”   许是红衣红花衬映着,其面色红润,给人以一种健康、活力的感觉。   全然看不出,服蓖麻子中毒的后遗症。   比之数年前那个说话带刺儿的养鸭少年,此时的阿若整个人多了一股平和的气韵。   他笑意淡淡:“他……我是说余社头,医术跟你差不多,一直在帮我调理。”   郁容闻言,莫名有种,像是吃了好几颗梅子的酸爽。   虽然吧,他从没觉得自个儿的医术如何天下无双,可为甚么就觉得……被拿来比余社头,有那么一丢丢的,小不乐意? 第174章   收拾好微妙而诡异的心态, 郁容端详着阿若的面容,唇线弯起, 附和:“余社头的医术颇佳, ”语气稍顿,道,“看来他将你照顾得挺好。”   阿若轻哼:“说得好像我不会照顾自个儿似的。”   郁容听了失笑, 也不与他辩解,想起这一趟目的,温声道:“恭喜你,阿若。”   阿若闻言,面露罕有的赧色, 道了声谢,语调微低:“我也没什么熟人, 洪家庄的……”话语停了停, 遂神色自若地说了下去,“不来往了。除了福居社的人,我唯一能邀请的,只有小大夫你了。”   郁容静静地听完, 唇畔笑意加深:“我的荣幸。”   阿若轻摇首:“也是我的私心,劳累你跑这大老远的, 从京城赶到雁洲。”   郁容浑然不在意, 嗓音含笑:“我的家就在雁洲,本也想回来看看,谈什么劳累。”   阿若勾了勾嘴, 语气一转,道:“你……”   他望了望停靠在老树下的马车,昂了昂下巴:“还有你家那个,进屋小坐一会儿罢,先吃点茶。”话语是一贯的直接,“契礼要到明天晚上,到时你们人再过来,这儿窄小破陋,我便不留夜宿了。”   “无妨。”郁容表示,“我和兄长在雁洲有住处。”   阿若微点了点头:“这我知道。”   否则再怎么没眼色,也不可能直说“不留夜宿”的话了。   年龄相仿的两人,边说着话,边不紧不慢地穿行在大院间。   尽管阿若口口声声说福居社窄小破陋,宅院的地积却是比大多数普通住家占地大了好几倍。   屋子确实陈旧简陋,但一眼扫过,便知不久前,各间房经过了修葺整修,看着颇是齐整明净。   院内有三五成群的小萝卜头,嬉戏玩耍。   转角便是一片红尘烟火的繁忙景象。   更大点的孩子,在年迈的长者带领下,忙着做活。   扎灯的扎灯,制伞的制伞;   一二妇人踮着脚正要收拾晒在檐下的衣服。   还有几个装束不错的年轻人,清点、处理着草药。   忙忙碌碌,充溢着祥和与宁静。   郁容不自觉地顿住脚。   “再过一些天就是中秋了,社里所有人赶着做东西,到时送集会卖。”阿若说明。   郁容遂轻声感慨:“余社头真是好手段。”   且不提在雁洲这般繁华的城市,余社头如何弄到这么一座大宅,便说这福居社的人数吧,不带那些不知事的稚童,粗略估算少也在五十六号人,其竟是管理得井井有条,丝毫看不出混乱。   阿若道:“什么好手段,”语气故作嫌弃,“好几回闹出了事,差点把房子给打没了,要不是……”他看了看跟在年轻大夫身后的男人,“附近有官兵坐镇,这福居社早便散了吧。”   郁容循着他的目光望向聂昕之,不由得轻笑:“总归是余社头能耐,官兵也不可能天天看着这儿不出乱吧?”遂是话锋一转,疑惑问,“为什么有人闹事?”   阿若漫不经心地回:“总有些好吃懒做的想吃白饭呗!还有一些坏家伙,看这里大多是老弱病残的,就起了不好的心思。”   自然就想起了在常鄱遇到的鬻卖人口案,郁容叹道:“办好福居社确是不容易。”   阿若道:“也还好,”似笑非笑地睨了年轻大夫一眼,“总有像小大夫你一样的冤大头,往这儿送钱送药送衣裳,大伙儿再节省一把,一大院子人糊口没问题。”   郁容微摇头:“略尽绵薄,远比不得余社头高义。”   真正要办好福居社,绝不是光有财力就万事大吉。   物质保障不过是最基础的一项工作,偌大一个以人为主体的组织,在管理、运营以及人事等方方面面,皆需强有力的手腕。   故而,他是没那个本事,置办如福居社这类的组织结构,除非自个儿揽了活,转头将责任推到兄长头上,咳。   正因此,虽然一初对余长信的设想存着疑虑,但看到其并非只知夸夸其谈,而是真的将理念付诸了行动,难免心有触动,赠些药钱衣食不过是微薄之力。   “就客套吧,”阿若撇嘴,“你们读书人净爱扯虚的。”   郁容不免汗颜,他觉得半文盲的自己真称不上是读书人,眼珠转动间,笑着回:“你现在不也是读书人?”   阿若顿时有几分不好意思的样子:“他教社里的孩子念书习字,我便跟着学了。”声音略小,“他说我学得不错,我怀疑他是不是在哄我……”不由看向年轻大夫,语气迟疑,隐含期待,“你觉着我写得怎么样?”   郁容回想了下喜柬上的字迹,直言:“写得很工整,笔锋还算有力,远超一般初学者的水平。”   比之大家肯定不如了,不过短短一两年,从大字不识一个的文盲,蜕变到可独立执笔书写的程度,其人可谓颇有悟性,想必在学习上也是勤奋不辍了。   阿若露出放松的笑容:“那就好,要不然写得太糟,我不好意思再让人教了。”   郁容扬了扬眉:“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你和余社头不是要结契成一家子了?”   “他的事情太多啦,不想总是给人添麻烦。”   阿若说着,脸上的气色愈显红润。   “娇羞”二字在脑海中一闪而过,郁容默默被自个儿的形容给雷了一把。   “想必余社头并不会觉得麻烦。”   听到这般说法,阿若整个人更见“娇羞”了。   郁容囧了囧,干咳了一声,转而换了话题,拐弯抹角,其实是禁不住的好奇:“前几回看你,我还以为你与余社头不算相熟。”   阿若答话:“时间长了,慢慢就熟了。”   也是。郁容点点头。   阿若静了少刻,忽又开口,轻声道:“年初我生了冻疮,挺厉害的。他当时特别忙,就趁着夜里不睡觉,给我制了一大罐的油膏。”   郁容默然。   心情又开始微妙了,仿佛一不小心多咽下了几枚青梅。   话说……   不管是以前用作那啥的润油膏,或者冬天的冻疮膏,夏季用的清凉油,他每每制好了,都会让人捎上一份给这人吧?   阿若似乎觉察到他的情绪,紧接着作了解释:“你送的那些药,闻着特别香,就全分给了社里的小孩和婶子们。”   郁容想起聂昕之所说的,这人少失怙恃,许是真的有些“恋父情节”加缺爱,对年龄大上许多、又照顾他的人容易产生慕恋之情。   莫名想叹息,然而感情之事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他人没资格作自以为是的置喙。   郁容面上微微笑:“倒是我疏忽了,下回再制药膏药油,就多送上几份。”   先前说常着人往福居社送药,送的一般多是药材,和丸剂、片剂这类成药。   因为知道余长信是医者出身的,郁容便没多操心,倒是忘了,操持偌大一社的社头,哪里有太多功夫,像自个儿一样整日围着药炉打转。   阿若也没跟他客套,道:“就麻烦小大夫你了,”稍作了些说明,“社里来来往往最多的是小孩,夏天生痱子热疮、冬天冻疮皴裂,平常又免不了磕磕碰碰,平常药膏和药油耗的,跟吃饭似的。”   郁容应了声:“举手之劳。”   他常为逆鸧卫制些得用的药膏,便是加上福居社几十口的人,不过是多制备几大料的事。   药材的处理与炮制,有的是帮手相助,于他而言,无非是多花一两天的功夫,谈不上多麻烦。   阿若扯了扯嘴角,笑意浅浅:“我养了些鸭子,腌制了有好几百的鸭蛋,待会儿你带上一坛子回去吃吧,”自信满满地表示,“保准你在京城也买不到,比我腌的更好吃的鸭蛋。”   郁容瞬时莞尔。   不承想这人“重操旧业”了?   能养活大一群的鸭子,还养得极好,也真真是能干。   同样没推辞,郁容谢了句:“那我便不客气了。”   坐在小客厅里,喝了几口茶,两人慢慢叙着话。   阿若没说自己过得如何,满嘴全是福居社的种种,人与事……看得出来,他在这里找到了归属,同时也多了一份责任感。   郁容问着问题的同时,三不五时也插上几句自己的所见所闻。   眼看,时不时有人找阿若,或是问着事情,或是征询意见,或是告知某些消息……特别忙的样子,俨然是福居社的“二把手”。   郁容不欲耽搁他的时间,便起身告辞。   临走前,在聂昕之的帮助下,将放在马车里准备送阿若的贺礼,以及给福居社济援的药材啊衣物等,一一搬出。   东西留下了,走的时候郁容也空手。   一坛子腌鸭蛋,以及,零零碎碎,凑起来有两两多的银子……是阿若还的“欠债”。   钱拿着有些烫手,可惜当初瞎掰扯的说法,让他不好再改口,主要是怕伤了朋友的自尊心。   思来想去,唯有往福居社多送些得用的物资,以作偿还。   郁容无意识地掂着包裹着碎银的布帕,回想着适才与阿若的交谈,之前稍有悬起的心稳稳地落回胸腔了。   只要余长信不是第二个洪大海,以阿若的能耐,哪怕担起一个福居社,比寻常人家更忙碌、劳累了些,其想把日子过好,不在话下。   郁容叹了声,不自觉地翘起嘴角,顺手将碎银塞入袖笼,不再乱担心阿若过得好不好的,转而想起另一个问题。   阿若的契礼时间与地点业已确定了,明晚再去一趟福居社即可。   但这一趟的目的可不止一个。   还有周兄呢。   其就来了那么一封信,成亲的日子倒是写了,地址却是模糊得很。   郁容知晓对方是邹良周家的,但周家家族庞大,光在邹良也不止一个宅邸。   亲事具体在哪里办,全然没头绪,待他去了邹良,还不知接下来往哪走。   周兄行事,有时真不靠谱,这可是他的婚姻大事哎……   郁容摇头暗叹,吐槽了一番,想着只有等去了邹良,走一步看一步了。   实在不行,兄长手底下的万能郎卫,肯定能打探到消息。   便至翌日。   这一回阿若的结契礼,再没出现意外变故。   掩藏在郁容心底,最后一丝不确定,在看到那二人敬拜天地时,一霎时烟消云散了。   契礼比郁容想象的简陋多了。   几桌子饭菜,丰盛程度大抵与过年时差不多,观礼的除了郁容,及如影随形的聂昕之,其余的基本就是福居社的人……勉强加上阿若口中的官兵,即是镇守这一带的两名逆鸧郎卫。   郎卫们没吃酒,晃了一圈,无声地给聂昕之见了礼,便离开了。   收拾干净的正屋,装点了新鲜采摘的红花芍药;   挂上几盏彩灯,灯与灯串着染色的苇索;   窗户与门上贴着喜字剪纸,中堂供奉着太阴君的神像;   案桌上摆放着几盘茶果当作供品,半旧不新的香炉间袅袅燃起了线香。   放了两挂爆竹,新人们敬天地、拜司掌姻缘的太阴君,再互相行礼,整个仪式便结束了。   随即是新人给客人敬酒。   一时之间,福居社热闹得好似过年。   郁容跟自家兄长静静坐在贵客席上,目光落在今日从头红到脚的阿若。   阿若一直面带笑容,整个人散发着一种淡淡快乐的气息。   看久了,让人不由自主地会心微笑。   明明成亲的不是自个儿,心里莫名充溢着沉甸甸的、暖融融的满足感。   一不留神被阿若脸上的几抹殷红吸引了注意力。   郁容瞬时忍俊不禁。   这一带的婚俗挺有趣的,结婚是无论男女老幼,新人或是客人,皆流行抹红。   一眼扫过去,满院子的人,大人小孩,面容全顶着鬼画符似的抹红,看着分外地滑稽,喜感又喜庆。   郁容与聂昕之是外来的“贵人”,福居社的人不太敢靠近前,倒是逃过了一劫。   脸颊被人轻轻地擦着。   郁容怔了怔,回头看向闷不吭声的男人:“兄长?”   聂昕之一本正经地表示:“面上有东西。”   什么东西?   郁容下意识地抬手,在这人适才碰到的地方抹了一把。   遂看到满掌心的红色。   “……”   郁容瞪着一脸肃严的男人,简直……   “兄长今年贵庚?”   “廿有九。”   郁容睨了他一眼,哼道:“再除以九还差不多。”   多大的人了,这么爱“捣蛋”,手贱往他脸上抹红不说,还装得一副好模样。   他刚用掌心在抹红上擦开,可以想象,自个儿这半张脸是什么样子。   腹诽完了,郁容问:“‘红’在哪里?”   “红”就是抹红的颜料。   聂昕之“乖顺”地从另一旁的几桌上,拿了一碗红颜料。   大喜日子,郁容决定入乡随俗,直接将手指浸入颜料里,遂在坐着不动、任由他施为的男人脸庞上,一左一右各抹上一抹红。   好歹顾忌到这人的身份,勉强维持其在外的体面,否则他就下手画上几只乌龟了。   就算没画乌龟,本该是威仪不肃、人设高大上的指挥使大人,此时此刻面上顶着抹红,也是……好笑至极。   郁容收回造孽的手,一眼便留意到兄长的崭新形象,刹那间破功了。   “还以为忙着顾不上你们,怕是招待不周呢。”阿若的声音忽而插入,“看来小大夫你们玩得很开心。”   郁容转头对上阿若打趣的目光,霎时有些不好意思。   ——跟兄长在一块儿,不知不觉就变幼稚了。   清了清嗓子,他起身拿起酒杯,视线在阿若与余长信之间转了一圈:“恭喜。”   余长信尚没来得及出声,阿若便先开了口:“你都说了好几遍恭喜了。”   郁容默了默。   他不过是转移一下朋友的注意力,好歹挽回一把自个儿的形象。   阿若遂笑开,他今天特别爱笑的样子。   他举起了酒杯:“趁这个机会,我敬你一杯,以往……”声音倏而放轻,若有若无,“多谢了。”   郁容只道没什么,不沾酒的他这回是十分的豪爽,一口喝干了杯中酒……反正是米酒,度数不高。   敬罢酒,双方说了几句,新人便去了其他桌了。   郁容目送着阿若与余长信走开,少刻转回头,不经意地瞥到聂昕之脸上大喇喇的两抹红,笑点愈来愈低的他,当即忍不住了。   便觉另一侧脸颊突地又被碰了碰。   本能地抬手摸了摸,复是一手的红。   郁容止住了笑,努力睁大双眼,瞪着他家兄长,以眼神控诉对方太欺负人了。   聂昕之静静地注视着眼前这一双桃花目。   年轻大夫刚刚笑过,眼眸之间仿佛流转着曚昽雾气,瞪视什么的没半点威势不说,天然一股风流,“杀伤力”真真堪比“抛媚眼”了。   下一刻,郁容便觉眉尾被人轻摸了摸,顿时黑线。   喂喂,兄长不要欺人太甚了!   难不成非逼得他大庭广众的,跟个几岁娃娃似的,你来一下、我再还手……“打打闹闹”的,成何体统啊?   像是听到了他的心声,聂昕之浅声吐出了三个字:“蘸喜气。”   郁容瞥着他,表示不高兴搭理。   “容儿。”聂昕之难得有些多话,“我们也成亲。”   郁容愣了愣,立刻忘了他在“不高兴”,道:“不是说等我冠礼之后再说?”   聂昕之应:“便在冠礼后。”   早就说定的事,郁容也没想着推脱,只问:“司天鉴的日子测算出来了?”   聂昕之沉默。   郁容见状了然,不由得好奇了:“不过是结契,日子很难算吗?”   聂昕之回:“婚姻大事,理当慎之又慎。”   郁容笑开了:“如此便请兄长耐心等一等了,起码确定了日子才好合昏吧?”   尽管他是不在意哪个日子结婚啦,但明显,无论是兄长本人,抑或官家他们,皆十分看重司天鉴测算的吉日。   聂昕之闻言,不再吱声。   郁容暗想,兄长莫不是看到阿若的结契礼,“羡慕嫉妒恨”了?   胸腔涌出一股笑意。   距足下不过几尺,倏地炸起了爆竹。   便骤然回了神,郁容看向新人,这一声爆竹响完了,便代表酒席告终,目光落在阿若笑意盈盈的面容上,不自觉地跟着弯了弯唇。   酒席既终了,观礼的二人没再滞留。   郁容与阿若道了一声告辞,便赶紧拉着聂昕之离开了福居社。   整个院子闹哄哄的,也难为不喜与陌生人打交道的兄长,耐着性子陪他坐了这么久。   遂是一夜休整。   郁容正想着是先回青帘,小住个几日呢,或者不作耽搁,直接去邹良,便听到禀报,周家派小厮上门了。   果断开门将人请进了。   “阿难?”郁容认出了是周昉祯的贴身随从,迫不及待便问,“周兄让你来的?”   阿难犹豫了一下下,回答:“这样说……也可以。”   郁容觉察出一丝异样,一瞬想起了周兄的倒霉经历,面色一整:“可是有什么难言之隐?还请直说罢。”   性憨厚本分的阿难,居然轻微地叹了声:“少爷他跟人私奔了。”   郁容:“……”   万万没想到。   “周兄他……”郁容迟疑道,“不是快成亲了?”   阿难道:“就是跟那位私奔了,也不能说私奔……”   嘴笨的小厮一时说不清。   郁容简直心痒难耐,快被憋死了,可看到阿难在斟酌用词的模样,也不好急吼吼地催促吧!   阿难沉吟了半晌,猛然像是找到了合适的说词:“少爷被山大王抢去当压寨郎君了。”   郁容只觉眼前冒起了圈圈。   一时半刻,有些理不清这前后因果关系……诶?   等等。   他抓住了关键点:“你家少爷在信中说了,结亲的是女儿家吧?”   且不提正正经经的亲为什么不成了,闹出个“私奔”大事件。   既然“私奔”对象是个女人,山大王又是从哪冒出来的?   阿难连忙接话:“山大王就是她,是个女大王。”   郁容囧了。   好罢,他根本没想到。   所以……   “你是想让我帮忙救出你家少爷吗?”   郁容自己没那个本事闯山寨,但是他有万能牌的兄长啊!   阿难赶紧摇头:“不是,少爷悄悄传信,说他即将成婚,怕您不识路,便让小人作导引,请您观礼。”   郁容:“……”   周兄莫不是在开玩笑吧? 第175章   槽多无口。郁容想知道, 周兄到底是怎么想的。   邀请自己去山大王寨子观礼,难不成忘了, 他家兄长是干什么营生的?   莫非是色迷了心窍、头脑发昏, 以至不管不顾了?   可惜,周昉祯不在跟前,憋着一肚子的疑问……   郁容将目光投向小厮阿难:“周兄现在在哪?”   阿难答道:“尚在去西琴国白泥山的路上。”   西琴?我还冬瓜呢!   郁容反应了一下下, 才从记忆的旮旯角落里翻出了,有关这个陌生地名零星片段的印象。   是个疆土只有新安一府大的小国。   地处在南蕃与旻朝西南道夹缝间。   由于险恶的地理位置,与诡变莫测的气候,非西琴本地人几乎适应不了那样的生存环境,反倒因此形成一道天然屏障, 有效阻断了他国的侵吞。   西琴与其说是个国,不如说是一个颇具规模的部族联盟。   郁容不由得狂汗。   周兄这一“奔”, 奔得还足够远!   知晓了山大王是西琴人, 他大概就明白了一些事。   西琴民风剽悍,由于生存环境险恶,基本上是按照部族群居,便形成了所谓山寨、水寨。   在西琴, 大大小小的寨子,概数超过八十一, 散布在每一资源相对丰饶的山间或水畔。   “自这去往西琴, 差不多得要一个月之工吧?”   郁容有些为难。   倒不是嫌山高路远不好走——婚事老大难的朋友难得要成亲了,他挺乐意蹭个喜气——怕就怕来不及,照着信里定下的日子, 就剩十天的时间了。   他叹了声:“便是立即动身,快马加鞭想也是赶不上周兄的昏仪了。”   阿难忙道:“赶得及的,少爷他们走了也没几天,说日子改到九月十九,正好是山大王寨子的祈神节,比较吉利。”   推迟至九月十九的话,时间丰裕得很。   不过成亲一般不是选双日子麽?   便也不提了。   关键是,定好的婚期,到临头了说改就改,周兄也忒随便了吧?   不管阿难如何解释,郁容就是觉得很囧。   其后与阿难一问一答间,慢慢理清了周兄与女大王的“爱恨情仇”……说夸张了。   原来,当日周昉祯赞不绝口,乃至为其自愿掰弯了自个儿性向的“慧业才人”,居然就是女大王女扮男装的。   其间经历了不为旁人所知的一些事,两人两情相悦,女大王的女儿身随之曝光。   周家的亲长相当开明。   许是这些年,周昉祯为了躲避亲事,整日在外奔跑,现如今好不容易定了心,一众长辈们恨不得立马绑着两人送入洞房。   这不,核对了二人的生辰八字,便火急火燎的,选定了最近的一个吉日。   便是写给郁容的信里,所提到的日子。   没成想,就在几日之前,周家亲长知晓女大王是西琴一寨子的寨主,便紧急取消了婚约……幸而婚事太赶,喜柬尚没来得及发出去。   郁容听罢黑线不已,合着周兄三不五时的“不着调”,是周家遗传的?   女大王有甚么问题且不提。   感情婚期都定下了,周家人事先居然没事先弄清楚对方的底细?   如此,周昉祯“私奔”,倒也不能怪其鲁莽不负责任。   好好的即将到手的新娘子要飞了,两人本就是你情我愿的,情急之下发蒙,做些傻事也是情有可原。   郁容疑惑问:“周家为什么突然要悔婚?”   莫非是忌讳女大王的身份?   但“山大王”不过就是一说法,西琴寨子众多,跟真正的土匪寨子,区别大得很。   阿难回答:“听说西琴常有男嫁女娶的风俗,所以老爷他们……”   郁容恍然大悟。   隐约记起,在风俗志确实看到过这一说法。   跟那些荒诞不经的奇闻异事相比,这种事在他看来算不上奇葩,便是一笑而过,没放在心上。   事实如果是真的,周家亲长有顾虑,同样也算不上过分。   其实双方好好沟通,感觉不是没有解决方法吧。   周兄可能有些冲动了,当然也不排除,许是周家的做法过了火。   念头纷杂,在脑子里打转,皆不过是自个儿在心里随意瞎想想。   到底,亲事是周兄自己的事,周家或许有资格插插手,其间种种思量,作为一外人如何知晓,就别多管闲事了。   只需在朋友万一有难时,及时给予济援便够了。   郁容对阿难微微笑道:“我明白了。”沉吟了片刻,又说,“阿难你暂且在我这儿住下,此去西琴道阻且长,得准备一下才好上路,一时尚不能确定哪日动身。”   毕竟路太远了,赶路加上观礼,耽搁的时日着实有些长,必须提前做好安排。   阿难忙点头:“白泥山小人还算熟悉,若走近道,顺风顺水也就二十多天的路。”   郁容了悟,故此周兄才遣派阿难作向导吗?   转头,他去了书房,找正在处理公务的男人说起这事。   聂昕之听完,简略开口,说了两个字:“冠礼。”   郁容轻拍脑门:“险些给忘了。”   作为一现代人,对古代这个那个的“礼”啊,尽管脑子里有概念,可潜意识里总会疏忽。   “没事。”郁容琢磨了一会儿,笑道,“可能有些赶,不过阿难说了顺风顺水就是二十几天的路。待我冠礼一结束,立刻便出发。”   聂昕之颔首应了声。   “西琴还是太远了,”郁容转而说,“这回兄长便随我一人去吧?西南一带动植物资源繁多,我想着趁机找找,看能不能发掘一些市面上买不到的好药材。”   聂昕之当然……不同意了。   他只说了四个字:“山高路险。”   郁容心知他的担心,温声安抚:“我想好了,这下我也不嫌人多麻烦,你不是给我备了一队护卫嘛,我都带上如何?”   参观周昉祯的成婚礼恰巧是个契机,老早前他就想过有机会往南地啊西南道一带走走。   回想天朝老祖宗们的敬业精神,非常值得他学习与效仿。   到底旻朝发掘并应用的药材资源还是太少。   再考虑到两个时空的轻微差异,郁容有心想实地对诸药材进行观察、采集,针对每味药作系统分析,并概括总结。   系统药典好用,但一味依靠着书本,缺乏钻研精神,实为不可取。   此前尚且需要学习的理论知识太多,唯有一直按部就班地充实着基础。   现如今基础打得还算扎实,便是时候多出门走走了,也好将理论运用于实践,同时理论也需要实践的验证。   不过这头一遭,郁容没想着在外浪太久。   想着待观礼结束,自西琴往西南道,沿路可以边走边停,多耗上个个把两个月的,赶在腊月回家过年正正好。   他笑言:“西南道不是说是小叔的地盘吗,有他维护的话,应该不至于遇到什么危险。”   聂昕之没再作声。   郁容心大得很,只当这家伙想通了。   他也不是非要拒绝男人的同行,可谁让这家伙公务繁忙呢?   去西南道的事暂且搁置一边,总归周兄和他家山大王还在回西琴路上,只要在九月十九前赶及就行。   眼前更为重要的,并非一年一度即将到来的中秋佳节。   而是,郁容二十岁的生辰,也是施行冠礼的日子。   事实上,尽管说二十而冠,但冠礼举行的具体时日并无定制。   不少人便宜行事,直接择正月。   聂昕之早先请了司天鉴的老大人卜算了吉日,道郁容在生辰当日行冠礼最合适不过了。   赶在生辰前三日,二人离开雁洲,转而往京城方向折返,在沧平以北名叫凤栖谷的地方落了脚。   凤栖谷者,是聂家宗庙所在。   说是在行冠礼前,受冠者得敬告一下祖先。   郁容囧囧有神地跟在聂昕之身侧,话说他没进门……啊呸,尚未与兄长结亲,名字还没互相写入族谱呢,就上杆子跑聂氏的宗庙敬拜是几个回事?   偏偏,作为受冠当事人,他没宗庙可拜的。   不过对其本人而言,生日无非就是实打实地长了一岁,十九与二十没什么大区别。   比起冠礼,作为现代人,郁容反倒对十八岁生日更看重。   可惜早就过去了。   故而跟聂昕之提前打过招呼,说了一切从简。   不想这所谓的“简”,在郁容看来仍是繁琐之极。   说起来,五礼传到前朝,早已废弛了许多。   直到旻朝,在一些士大夫的提倡下,冠礼、昏仪什么的得以重振、复兴。   目光飘过一众人。   除了聂昕之,聂暄啊盘子啊,带着几个小萝卜头,聂家的同辈子弟基本全到场了。   郁容暗暗叹息,便也不腹诽兄长的“多事”了。   如这般郑重其事,归根到底,是这男人在乎、看重自己罢了。   他可以不把自个儿的冠礼当回事,却不能轻忽了兄长,乃至聂家人的心意。   郁容回忆着昨儿才恶补的冠礼常识,脑洞有些歪——   不是说,祷告宗庙一般是由冠者由父亲带领的麽?   好罢,没地找父亲。如此算是……长兄如父?   敬拜完了聂氏列祖列宗,事还没完。   那位在司天鉴德高望重的老大人,当场重新作了卜筮,确认吉日无误,同时还得卜筮正宾、主宾。   郁容这才发现,举办一场冠礼其中门门道道的,着实太讲究了。   说是冠礼只有一天,前前后后事实花费远不止数日之功。   到郁容生辰当日,现场比大前天更隆重了好几分。   只因……   圣人居然京城赶了过来,还带了担任司仪的礼直官。   这架势……   郁容真真觉得受宠若惊。   郁容亲长皆无,主人仍由“长兄如父”的聂昕之担当了。   由于“一切从简”,协助正宾加冠的赞者,与为冠者托盘的有司,由聂暄一人兼任了。   圣人则“不甘寂寞”,“抢了”做加冠的正宾。   燃香、起乐。   遵循古礼,冠服“三加”。   初服是采衣,束发成髻,礼前笄以淄纚,一加玄端,次加皮弁服,再加爵弁服。   郁容微低着头,圣人为其冠上爵弁。   遂是醮礼。   是尊长给卑者的酌酒之礼。   作为这场冠礼的正宾,圣人给冠者也即郁容,敬上一杯醴酒。   同时说了一通祝辞。   大抵是:匙儿你终于长大成人了我很高兴,往后你跟勺子好好过日子……嗯,晦涩的文言直接翻译便是这个意思。   郁容拜谢,接过酒后无需回敬,一饮而尽即可。   其后,诸如什么拜见母亲的程序,眼下条件达不成,自是全省了。   冠礼原还包括了“命字礼”。   郁容早早就有了外祖父给起的表字,这一步便也多余。   不想,礼直官这时突然宣读起了圣旨。   旨意大概就是,容卿医术超绝、劳苦功高,朕甚欣赏,觉得八品保宜郎配不上容卿的德行,特封七品“成安大夫”。   郁容一边恭谨地接了圣旨,一边心里各种囧。   他这升迁的速度,简直是坐火箭了吧?   尽管这“成安大夫”,好像跟“成安郎”、“保宜郎”一般,也是个虚衔,但……   怎么说也是七品的官呀!   虽然吧,郁容这个新鲜出炉的成安大夫,对官阶几品的区别完全没有体味。   在他看来,九品的成安郎和八品的保宜郎,乃至如今七品的成安大夫,除了月俸一品一品地增多了,其他方面根本没哪里不一样。   感觉像是吃白饭的禄蠹,咳。   搞不懂官家封他这些虚衔有何用?   当前不是探究的好时刻。   冠礼结束,还得再拜告于宗庙先祖。   这回聂氏大家长的圣人在,领头者自不再是聂昕之了。   郁容跟着一众聂家子弟行拜跪礼,对着聂氏列祖列宗的牌位,心情仍是微妙,一言难尽得很。   “匙儿哥哥,匙儿哥哥——”   冠礼结束不多久,一行人尚未走出宗庙,郁容就听到盏儿咋咋呼呼的嗓音响起。   “徐老头给大兄打死啦!”   郁容先是一愣,倏而反应过来,盏儿说的徐老头是那位退休了的司天鉴老大人,当即心脏一紧:“发生了什么事?兄长他怎么会……”   那位老大人,这几天有过短暂接触,感觉是个挺不错的老者。   且不谈其本事吧,卜筮之类,他不好说真与假;   只道其人,与这个时代那些身处高位的老者,却是与众不同。   言谈举止颇是风趣,有些“老顽童”的样子,就这一点而言,真真不像是执掌司天鉴数十年的大官兼“高人”。   盏儿摇头晃脑:“我看到大兄拦着徐老头问话,徐老头不知说了啥,大兄怒目切齿,老头就倒地啦。”   郁容刚要迈开的脚步微顿,尽管心里担心着老大人的情况,仍是有几分哭笑不得——   这个小鬼,话里的水分也太多了吧,他还真当兄长打了老大人呢!   问盏儿肯定得不到确切消息,郁容不再磨蹭,顺着对方的指示,赶忙跑去找兄长与老大人了。   便是脚步匆匆,拐过一道回廊,穿过小门,一眼看到聂昕之面无表情地站在树下。   另有盘子几个孩子在。   靠着树根,是双目紧闭的老头。   一名护卫好像正在为其验查情况。   郁容愈发加快脚下速度,大步走了十数步,来到聂昕之跟前:“徐大人怎么了?”   聂昕之回以两个字:“不知。”   郁容默了默,转而道:“不如我给看看?”   护卫主动让开了位置,回了一声:“徐大人鼻息尚存。”   郁容顿时松了口气,仍不敢掉以轻心,低身给老大人切脉,同时不忘观察其气色。   脉搏从容和缓,节律整齐有力……从脉象看,不能再健康了。   再观其面,气色红润,皮肉饱满,连皱纹都没多少,比这个时代同龄老者,起码年轻十岁的感觉。   怎么看都不像有病的样子。   郁容也真的没诊出这老大人有什么毛病。   再看老头确实“昏迷不醒”,这……   郁容对自个儿的医术颇有几分自信的,可眼前这种状况是怎么回事?   总不会是老大人瞌睡突然来了直接躺倒睡了……诶?   “徐卿这是怎么了?”圣人的声音这时在不远响起。   “大兄给吓昏的。”盏儿嗓音响亮。   郁容黑线,遂是起身,朝圣人见礼,稍有犹疑,便斟酌了说辞,道:“徐老约莫是体力不支,今天日头有些烈,兴许晒久了,一时便有些吃不消。”   圣人关切问:“可有大碍?”   郁容微微摇头:“并无。休息一会儿,多喝些水便没事了。”   当然没事啦,他出于谨慎,查不出老头的病症,就让系统鉴定了一下……好麽,老人家玩“仙人跳”呢,装昏的。   圣人闻言舒了口气,转而偏头看向一直做背景板的聂昕之,道:“勺子啊,这就是你的不是了,人徐卿年迈体衰,你跟人家计较个啥?”   郁容有些无语。   徐老大人明明是不服老的性子,官家当人面说“年迈体衰”的,这不是直戳人家心窝窝吗?   聂昕之没吭声。   圣人又道:“既然是勺子你吓的,赶紧将徐卿背上马车吧。”   郁容禁不住想替兄长辩解一句,张嘴还没发出声,便见官家悄悄比划了下噤声的手势,瞬时阖紧了嘴。   聂昕之也没推辞,提袋子似的提起老大人的衣服。   圣人赶忙表示:“哎,勺子你手上注意些,别勒着徐卿了。”   郁容默默地看着兄长扛起了老大人,心里莫名觉着欣慰:虽说,之前总觉得这家伙抱自己时,跟扛麻袋似的,对比眼前这场景,自己的待遇明显好多了,堪称是贵宾级了。   “是不是觉着疑惑?”   圣人的问话,打断了郁容的浮想:“陛下的意思?”   圣人叹息:“徐卿眼看到了杖国之年,还是爱玩装病这一套。”   郁容汗颜,感情老大人这不是第一回 唬人了?   “不过也是勺子过了分。”圣人继续说明,“老逮着徐卿给算日子,徐卿大概是给烦怕了。”   郁容不由觉得意外:“兄长他要算什么日子?”   圣人道:“和匙儿你的契礼啊。”   郁容顿了顿,少间,翼翼小心地问:“司天鉴好像一直没给算?”   圣人点头又摇头:“算是算了,徐卿直说时辰没到,过个一两年再说。”   郁容恍悟:“原来是这样吗?”   圣人接着说:“再过一两年,勺子都三十出头了,可不着急死了吗,这不一逮着空闲,便寻徐卿非要算个好日子,限定最晚不能迟于腊月,偏偏徐卿也是个固执的,怎么也不肯松口。”   郁容听罢,一时无言以对。   所以,兄长今儿又堵着老大人逼问吉日,结果老大人被“逼”急了干脆用上了老套路,装病“昏”过去。   “兄长。”   到了宗庙不远,临时歇脚的院所,郁容想起官家说的话,便与聂昕之说道:“徐老既是不愿再算日子,你就别总烦扰人家了。”   聂昕之眼睑半垂,不置可否地应了声。   莫名觉得这一声带了些委屈,郁容遂破功失笑了,好声好气地安抚:“当然啦,徐老装昏这一招太无赖了,到底是老人家,兄长就让这一回有何妨?”   聂昕之再度“嗯”了一下。   郁容笑意更深,心知这男人最介意的。绝不是徐老头装病“陷害”他一事,便是歪了歪头,思考了少刻,温声再出言:“契礼一事……我都拜了兄长你家的宗庙,何必着急一时。”   聂昕之不作声了。   郁容见状,眼珠一转,道:“若兄长真着急,那就不管什么吉日良辰了,待我去往西琴归回,便简单办一场契礼如何?”   聂昕之抬手,在年轻大夫含笑的眉眼上轻抚,浅声道:“不能简单,要盛大。”   郁容默然,遂无奈一笑:“盛大就盛大吧,我的意思是,好日子多的是,不一定非得让司天鉴算。”   聂昕之垂下眼,忽而起身,道:“我这便找徐老提点。”   郁容:“……”   兄长这又是犯什么轴?跟徐老头杠上了?   算了。   随他高兴吧。   郁容摇摇头,决定不管这事了,不管什么时候行契礼,反正他觉得没所谓啦,连聂家的祖宗都拜了,还在意那些个形式上的事干甚么。 第176章   最终徐老头到底有没有再给卜算吉日……   郁容看到聂昕之悄默声儿回来, 一句相关的话也没提,心里自然有了数。   有些好笑, 转而考虑到, 这男人不过是对契礼过于看重、以至心情激切迫急……心脏不由柔软了。   便暗想,找个时间他私底下自个儿拜访一下老大人吧。   提前备好礼物,态度诚恳、语气委婉些。那位老大人尽管是“老顽童”的脾性, 对年轻小辈的姿态却是挺慈和的。   至于兄长,大概是板着脸很能吓唬人,嘴上又不会说好听的话,堵截人家次数多了,对方不免就嫌烦了。   想是这样想, 郁容一时没能找到合适时机。   在别院歇了脚,第二日包括老大人在内的宾客, 俱数匆匆离开了凤栖谷, 因着中秋来至,这阖家团聚的节日对大多数人来说,也算是个重要日子。   譬如聂暄啊盘子等,带着一众小萝卜头, 由着护卫们明里暗里各种严实的保护,折返回了禁中。   就剩郁容和他家兄长, 及一队郎卫, 不紧不慢地登上回雁洲的船舫。   遂发现本该离开了的圣人,竟早他们一步上了船。   这位九五之尊换了一身简朴的青布衣,脸部做了巧妙的伪装, 也不知是抹了或黏了什么东西,面上多了几许风霜,紧贴着下颌的山羊胡看不出一丝破绽,整个人一下子就老了五六岁,一看就像在学堂里教书的老先生。   郁容默然。   看这架势,官家又打算微服私访了?   圣人见到二人,笑着先声发话,确认了其猜测:“近日颇有些空暇,我一人待在禁中着实寂寞了,便借着佳节之机,跟你们一起去雁洲耍耍。”语毕,硬生生地转换了语气,作征询问,“如何?”   郁容听了不由得汗了。   仿佛偌大的皇宫除了官家他就没第二个人似的,那些后宫妃子、小皇子皇女们,乃至宫人、禁卫,全是假的吗?   然而人家是天子,说什么就是什么。   聂昕之不至于没眼色到说“不如何”,自是遵循着圣意来,便有条不紊地指挥郎卫们做起了“安保”工作,显然对圣人这一套作为习以为常了。   郁容更不会有什么不一样的意见。   他可没资格置喙圣人的行事。   唯一担心的是白龙鱼服或易遭危险。   遂忆起当年其带着盏儿跑去青帘他家了,明面上也没看到什么随扈……   想是官家在躬亲“体察民情”一事上,经验熟练得很。   船舫悠悠地荡起,顺水而下,直往乾江驶去。   郁容靠窗而坐。   入秋不久,尚有余暑,江面的风拂面吹着,清凉爽适,令人身心倍觉畅快。   他慢条斯理地翻阅着一本书卷,是这个位面的医家的一些经典医案。   读着、思考着,看到棘手的疑难急症,便掩卷,微闭目在脑海里作着“模拟”。   几经思量,颇有所得。   门扉被轻叩了几下,沉浸在医案中的郁容没多想,头也不抬道了声“请进”。   有人走了进来,动静之间,在其桌对面坐下。   郁容这才回过神,下意识地抬目,看见是笑盈盈的圣人,连忙起身,被对方一个手势阻断了见礼的举动。   “坐坐。”圣人温声和气地开了口,“贤婿啊,我有些事想问问你。”   每每听到“贤婿”,郁容就觉得头皮发麻。   犹犹豫豫,到底还是遵从了圣言,他先回了话,再小心坐回座位——   “陛下请说。”   圣人便说了:“听说你一直帮着匡家制成药兜售,反响甚为强烈,‘小郁大夫’声名传过乾江两岸……据说现在开起了一个大工坊了?”   郁容微微一怔,没想到对方忽然提起这一遭,不由有些想多,难不成自己做了什么不对的事。   不等他疑惑问出声,某位天子接着道:“我对那个工坊颇觉好奇,这趟去雁洲,不如请匙儿带我前往一观?”   郁容当然不可能拒绝了。   不过有一点得纠正。   稍事迟疑,他到底直言说道:“匡大东家确实办起了一个工坊,只是制药一事顾虑繁多,当前工坊只作日用的霜膏、脂油,成药暂且不在考虑中。”顿了顿又补充,“工坊当前还在造建,人力也需训练,目前尚未运作起来。”   圣人露出了悟的神情,遂再问:“我想去看看可否方便?”   郁容回:“倒没什么不方便的。”   作为工坊的“技术股东”,他领人进工坊参观的权限还是大大地有的。   想是,匡大东家若知晓圣人造访,怕不焚香沐浴,斋戒个数日,再率领匡家上上下下,夹道相迎接这位天底下最尊贵的“贵客”吧?   事实是官家爱“暗访”。   不得允许,郁容不能通知匡英,也免泄露了天子的行踪,平白惹出祸端来。   圣人听了他的回答,很是满意地笑了。   郁容有些迷糊:搞不懂官家的用意,真的单纯是对匡英的工坊好奇吗?   圣人好似知道其疑虑,问:“可是对我的想法感到好奇?”   郁容确实好奇,但不好承认,便模棱两可道:“恕臣侄驽钝。”   圣人失笑,少刻又出声:“我且问匙儿,偌大旻国,百姓患病,担得起医药钱者几何?”   郁容有些不确定:“三四成?”   圣人微微摇头:“两成至多。”   郁容默了默,仔细回想自个儿遇到的病患。   除却豪绅富户或者官吏之家,一般若是乡里人,他基本全是收人家送的“土产”聊作药费。其实站在他的角度,基本是没什么“赚头”的,不至于倒贴药钱,若无“外快”,糊口没问题,但在某种程度上也算是做了“白工”。   便如此,对那些患者来说,“土产”的价值也颇是不菲,有时甚至值当一家几口过年吃上半月有余了。   这还是郁容没多收、乱收药费的情况。   同时,雁洲一带的庄户,在全旻国也是日子比较过得去的。   这般看来,圣人之言绝非虚夸。   郁容暗暗叹了声。   所谓太平盛世,也不过是国家整体安定,朝政还算清明,盘剥现象相对不算严重,百姓勉强吃得饱、穿得暖……更多的,实为强求了。   如此,看不起病、吃不起药,好像也没什么意外的。   遂觉得几分微妙。   一方面,他所制的成药也好,牙膏、面脂等日用品也罢,畅销得不得了,卖得再贵,照样有大把银子进账;   另一方面,便是他选用成本低廉的原药材所制的成药,诸如银翘解毒片,匡万春堂的定价也不高,真正会买的,仍是那些比八成百姓更富庶的两成人。   ——当然了,照匡大东家的说法,其客户目标主要就集中在那两成人身上。   意识到这一点,他好像意会到圣人的心思了。   郁容忆起天朝史上某些朝代的“医改”措施,试探道:“陛下是想,建立如……”斟酌了一下下,道,“前朝‘别坊’一样的组织?”   别坊者,是前梁为了让百姓看得起病,所建立的免费看病兼施药的机构。   圣人不答反问:“匙儿觉得别坊如何?”   “臣侄只从旧书稗闻中片面了解到别坊之一二。”   郁容沉吟了片刻,到底没顾忌太多,说:“前梁措置别坊之初衷,无有可置喙之处。   “然则别坊中多尸位素餐者,医术平庸,医德更是有瑕,拿假药充真药,以次药替珍药。   “百姓求医求药,往往翻箱倒箧,倾尽了家资,仍是苦求不得。   “可恶可憎,更甚欺世盗名的巫医。   “以至别坊虚有其名,实则形同摆设,浪掷了秦志远大家的一腔酬志。”   郁容所提的秦志远,是前梁最著名的医家。   由于其出身颇是优越,彼时前梁腐朽还没到天昏地暗的程度,便倡导并主持建立了别坊,甚者落实到了各大主要城市。   不想,秦志远离世不多久,少了英明的领导者,别坊渐渐成了,某些有背景而不学无术之徒混个官身的地方。   端看职轻官微,却是“油水”十足。   同时又与巫医者纠葛不清,引发民怨,提及医者皆是愤愤。   真正有医德、有本事的志者自是看不惯。   有志者无法“同流合污”,立志改变乱局,却是或遭打压,或被排挤,终是愤而离去。   久而久之,积蛀蠹薮,赃秽狼藉,别坊“世间无医、天下无疾”的口号成了一句笑话。   圣人听罢笑了笑,不作评述,只问:“若我旻国也建一‘别坊’,匙儿可知困阻何在?”   郁容顿时头大,让他说说医术啊药物什么的,侃侃谈上几个昼夜没问题,可让他“参政”“议政”……   须知他当年会考,政治勉勉强强才过了及格分。   好罢,政治考分与现在讨论的话题,干系不大。   但官家的问题,确实有些不知怎么回答……他根本没想过这方面的事。   可也不好直说不知道。   郁容便回顾着别坊失败的缘由,尝试作起了总结:“善医者稀缺,充数禄蠹者太多,政以贿成,不得民心。”   圣人点头点头,语气鼓励:“还有呢?”   还有啊……   郁容苦着脸,琢磨了小半天,忽是灵光一闪,抓准了关键:“别坊组织庞大,百姓患疾者几何,财政力有未逮。”   圣人大赞:“匙儿所言甚是!”   郁容:“……”   合着说了大半天的,官家的意思莫非就是他有心想建个别坊,但钱不够吗?   可是跟他说这些有什么用?   他一个政务小白还能比帝王更厉害麽,乃至想得出啥子妥帖的解决方案?   腐败如前梁就不提了。   在原来的世界,医改之艰难,各种矛盾交织,简直是世界公认之难题好麽!   不对。   郁容突然想起了,他们不是在说参观匡家工坊的事嘛,怎么扯到了“医改”了?   圣人说:“建别坊之初心可嘉,然则不论人等,一律免除医药钱,求百姓无疾患,却如画飞雁展头足,想当然了。”   郁容不自觉地附和着,他跟官家的想法倒是一致。   圣人继续言道:“现如今,医户愈多,大小药局与日俱增,百姓求医求药各有其法。   “然,贫下者不知凡几,财物不足,何以寻医问药。医户、药局皆需得利,律法虽有明文限定,不得违方诈疗,亦不可强夺财物,却不能杜绝借言推诿不医者。”   郁容点头。   确实,律法规定了医者不能漫天要价,但是无法强制其必需接治病患。   譬如有些医户,一看病人衣衫褴褛肯定付不起医药钱,便故说自己不擅长这类病症,建议另请高明,遂闭门谢客。   药局也是,看人没钱买药,说一句药卖完了,谁能奈何?   圣人还在说:“除却贫下,另有无所养的老弱,也无安身立命之所。再有道途生病者,离家难归,常为客店拒停,为此殒命实为可怜。”   听了官家的滔滔之论,郁容不由心有触动,下意识地问:“陛下之意是?”   圣人直道:“我欲立官营医药局,下辖安乐庐与安济坊。”   郁容眨了眨眼,大概理解官家的理念,但具体的如何操作……   这一回圣人不再吊人胃口了,洋洋洒洒数千言不止,跟他细细说了一通官营医药局、安乐庐与安济坊的组织分工。   官营医药局就是仿民间药局,调动一众医户,设置的类似于现代人民医院的组织,给普罗大众看病、合药。   收费,但费用降至最低,药钱以成本价算。   同时针对七岁以下的孤儿、六十以上的寡老给予免费待遇,至于贫下者则有大优惠,再如大暑大寒,春温之际,一年数次免费发放药品。   所谓安乐庐,就是医院的住院部,收留诸如道途者等暂时无处可去的病患。   至于安济坊则是针对无所养的老弱,组织形式与余长信的福居社有异曲同工之妙。   郁容忽有所感,喃喃出声:“福居社……”   圣人问:“匙儿觉得福居社如何?”   郁容默了默,福居社比他一初预想的情况好不少,但是……   “原来余社头是陛下的人?”   圣人否认,笑道:“这世间有志士者不乏其人。”   郁容:“……”   难怪雁洲的逆鸧卫对福居社颇是照顾,感情不是他面子大,兄长“假公济私”帮忙照顾,其实是……官家在背后“推波助澜”吗?   直接由“有志士”费心劳力地组织、操办,还得自个儿想办法筹资以保证运营,朝廷这边只需派几个郎卫坐镇,维持一下纪律就好了。   还真是……   圣人道:“可是认为我之所作所为奸猾了?”   郁容有些小小心虚,绝对不承认刚刚生出了大不敬的念头,便是正色:“陛下圣明,想是自有考量。”   官家颔首,轻叹:“仅靠朝廷,太穷了撑不起啦!且如福居社,有民间志者措置,比官方更多便宜。”   郁容有点囧。   官家还真实诚,哭穷起来毫不在意脸面。   话说回来,如果真要像前梁建别坊一样,在全旻国设置官营医药局等机构,造建与运营成本且不提,国医人手远远不足,必须借调医户,起码得付些劳苦费吧,再有药材钱,以及每年数次的免费施药……有再多的钱,怕也难填这个无底洞。   慨叹了一通,圣人倏地问:“匙儿可有甚么想法?”   郁容轻咳了咳,暗道他能有啥想法。   旻朝可不是前梁,便是真立了官营医药局,想也不至于落得跟别坊一样的下场……至少有天天抄家的兄长坐镇,腐败之风不那么容易盛行,咳。   再听官家所言,其明显针对“医改”作了极为周细的规划,甚至有可能为了这个规划,早便作了长久的准备工作。   事实也可见端倪一二。   借用志者之手,措置福居社一事且不提。   一直以来,官方针对贫下、老弱及病小者的“福利行为”就没中断过,四季但有疾病高发,赐药赐钱不在少数……每年固定一笔庞大的财政开销。   敛回发散的思绪,郁容认真地表示:“陛下决断英明,臣侄葵藿微心,愿倾阳报主。”   一不小心说得有些肉麻了,但,确实是真心实意的想法。   官家所思所谋,非空想妄谈,可谓是体恤民心。郁容觉得,这样的天子,约莫就是大家常言道的明君仁君吧?以前对帝王的敬畏,到如今已转变成发自内心的尊重。   圣人闻言笑了:“所非虚言?”   郁容道:“臣侄不敢妄言。”   圣人击掌,道:“如此,官营医药局一事便有劳匙儿操神了。”   郁容下意识地想接话,嘴唇微启,表情遂滞住了——   哎哎?   官家这是什么意思?!   官家就说了:“官营医药局兹事体大,我左思右想,能让我放心得下的唯有贤婿你了。”   郁容听了,简直无语凝噎。   说好的明君呢?官家就不怕他这个政务小白,直接将官营医药局搞成了第二个别坊吗?   好容易稳着表情没有崩,半晌,郁容勉强平复了心情,艰难推辞:“臣侄无德无才,只会治病合药,如何担得起如斯重任?”   圣人笑道:“会治病合药就够了。小小一个官营医药局,朕亲封的成安大夫如何承担不起?”   郁容欲哭无泪,恨不得抱官家大腿求他别给自己戴高帽子了……咳,夸张了。   等等。   感情这坐火箭似的升迁,目的就是让他接管没影子的官营医药局吗?   圣人倒也不为难,语气放缓,道:“造建医药局一事有专人置办,往后运作,也由翰林医官院调派医官派往各地分局以作提点。”   郁容顿时舒了口气,转而疑惑,造建、运营乃至人事管理,都有人去做了,官家还让他负责个啥子?   圣人接着说,直接解其惑:“官医者人手奇缺,我有意经官营医药局对民间医者公布良方,普遍推行价廉而有疗效的成药……然,医方需验效,药物不得有谬误,毫厘差池或引致灾祸。匙儿于医药上颇为精通,且对海外新药材知之甚深……自家人我也好放心。”   郁容听到最后一句顿时黑线了。   他咋觉得,官家是觉得自家人随意支使不用客气呢?   抛开杂念,郁容认真思考了起来。   官家的用意不在于让他执掌官营医药局如何运作,实际上还是拿他当“技术骨干”。   在验效医方,辨识药材以及合药制药方面,他确实有很大的优势,不提他之所学是结合天朝数千年的传承医术,就是系统金手指这一点,也是别的医者没法可比的……当然了,官家对此一无所知就是,但在对方看来,自己熟知“海外”医方药物确是无误了。   不过……   郁容迟疑着开口:“臣侄不敢妄自尊大,比之太医署诸位国医,臣侄之医术尚有欠缺。”   官家摆摆手:“那些太医整天忙得见不到人。”   郁容默然,合着是抓不到苦力才找自己吗?   圣人忙又说着:“太医署的那些人,要么如魏卿一般所思所为,剑走偏锋,要么便是固执旧念,以至有些迂腐了。”摇摇头,“有些国医连草泽医也不如,诚然如是。”   郁容摸了摸鼻子,可不敢乱评价太医署那些德高望重的国医。   至于官营医药局一事,官家都说到这份上了,自个儿再几番推辞,谦虚过了度便是不识趣了。   反正,他其实主要做的,就是看病、验效医方、制药这些他一直在做的事,由于“自家人”的身份,大概还带监督医户、检查流通药物等用途吧?   听着简单,责任十分重大,但……大概能担得起这份责任?试一试也无妨。   种种念头一闪而过,郁容终究松口,正色庄容说了句:“臣侄愿隳肝沥胆,但不负陛下所望。”   圣人连连赞着:“好好好!不愧是朕的成安大夫。”   郁容顿觉周遭气温降低,本能地转头看向门口,果不然看到了木着脸的某男人:咳,估计又在计较官家一句“朕的成安大夫”的说法了……确实肉麻得很。   “容儿可需进食,晚膳业已备好……”   聂昕之的话没说完,圣人就直呼:“正正好,我说得口干舌燥,腹中也是空空,晚膳可有汤羹或者茗粥?”   郁容跟着站起身,不自觉地轻按着胃脘部:确实,说话说了一整个下午,也是个消耗体力的活啊!   一行三人便吃了粥,用罢晚膳,各自归房。   船舫微微摇荡,一摇一晃的,让躺在床上的人不知不觉就犯起了困。   忽而,郁容猛地睁开眼,低呼了一声。   聂昕之适时问出声:“容儿?”   郁容忙对他安抚一笑:“没什么,”顿了顿,有些纠结,“我就是在想,官家为啥子要去看匡家的工坊啊?”   一下午说了医改,说了官营医药局,可是……跟最初的话题有几毛钱的关系?   聂昕之垂目,语气淡淡:“匡家有钱。”   郁容觉得有些懵,不解其意。   聂昕之也不为难他昏昏欲睡转不动的大脑了,简短解释:“立官营医药局,耗资巨大。”   郁容顿时明白过来,一下子清醒了,有些惊悚:“匡大东家是正正经经做生意的啊。”   陡然想起了巨富沈万三的传说,匡英虽与其不一样,但还是不由得提起心。   怎么说也是老交情了,可不希望其“因富获罪”,落得个类似“老死边陲”的下场。   聂昕之抬手轻抚着他的面颊:“容儿稍安勿躁。”   平和的语调让心情起伏的某人瞬时冷静了。   郁容点点头:“兄长请继续说。”   聂昕之言简意赅地说明了官家的打算。   并不是说,匡家有钱就要霸占人家财产了。不过是思及对方是老牌的大药局,有意来个官营、民营的合作,若匡家鼎力支持官营医药局的造建与推广,朝廷这方也不会真让其吃亏,某些方面的待遇,比如南船北马的扩张,会给予优待。   总之,官家是“图谋”匡家的钱,但也是互惠互利,如果匡家不愿意,也不会强制如何,毕竟这天底下特有钱的,也不止一个匡家。   郁容松了口气。   遂有些不好意思,尽管不再那么畏惧官家了,但深受影视小说影响,天心难测的观念深入心中……也不算有错,如今这个官家本是特立独行的一位帝王。   “匡大东家会答应吗?”他转移话题道。   聂昕之道:“商人逐利,只求有利可图。”   郁容想了想:也是,这个时代可不同于现代,商家若能跟皇家沾上一丁点联系,哪怕捐个半数财产,说不准眼也不眨一下,毕竟有些东西是散尽家财也换不来的。   不过……   官家真的挺狡猾啊,真真是人尽其才、物尽其用。   打住大不敬的念头,郁容转而笑言:“兄长明明是个壕,官家怎么不问你要钱啊?”   聂昕之淡声道:“他租借了我一万亩的地。”   郁容瞪大眼:“这么多……诶,不对,兄长你这是越制了吧?”   聂昕之说明:“家父所遗赠。”   是哦。   郁容想起了,昭贤太子当年在世,特别得先帝宠爱,肯定积攒了很多身家。   比如他之前看过的王府账册,因为东西太多了,根本算不过来,以至于到现在对这男人身家的印象,只有一个大写的“壕”字。   不再纠结聂昕之的家产,郁容笑道:“除了地,还借了其他的吗?”   聂昕之平静回答:“五十年的年俸。”   郁容迷糊了:“什么意思?兄长你还没到三十岁呢……总不能提前打个五十年年俸的白条吧?”   聂昕之居然点了头。   郁容瞬时囧了,良久,清了清嗓子:“官家不容易,做子侄的得多体谅体谅。”   聂昕之微微颔首,附和着他的说法。   郁容盈盈笑语:“放心吧兄长,你要没钱了,我来养你。”   聂昕之静默了少许,遂道:“好。”   瞅着男人写满了认真的面容,郁容不自觉地失笑了。   笑着笑着,便在船舫摇晃中陷入了熟睡。   走水路,从凤栖谷到雁洲,不过一夜一天的功夫。   赶上了中秋,又答应官家领其参观工坊,郁容去往西琴的行程不得不后延了两日。   工坊还在造建,建在青帘与雁洲城中间的一片荒地,靠着南河,交通相当便捷。   这个时候一切没步上正轨,参观也参观不出个所以然。   郁容偷瞄着官家一脸笑意的模样,想不出这人在喜悦个什么,除非……是看到匡家比他想象得更有钱,所以兴奋了起来麽?   算了。   官家一年到头都是这么个笑脸,比他这个真正爱笑的人更爱笑,想从其面上窥视什么想法,根本是痴人说梦。   参观结束,郁容对圣人的心思没琢磨出个所以然,对方便要回京了,口中不忘嘱咐自家大侄子及其“贤婿”,长长的一通话大抵是:别整天在外浪了,他老人家一个人在禁中会牵挂,忙完了就早点回家罢。   聂昕之还是老样子,面瘫着一张脸不知有没有在听。   郁容只好替代他家默不吭声的兄长,连连应答,与官家说了好一通。   你来我往,搞得个生离死别似的。   郁容默默吐槽了一通,目送着圣人的车马骨碌骨碌地消失在官道上。   “容儿。”   “嗯?”   “我们明日也启程罢。”   郁容一时没反应过来:“启程?去哪?”   “西琴。”   “哎?”不对,说好的他一个人去呢?   聂昕之像是察觉到他的心思,当即补充说明:“官家密令,着我去西琴一探。”   郁容:“……”   听着跟借口似的,不过,既然说了是圣人密令,他也不好多嘴询问。   “也好。”郁容微微一笑,“有兄长同路,这一路我也便心安了,不怕突然冒出个山大王……”   倏而意识到这个话题小有危险,连忙打住。   咳了一声,郁容转而说:“那我们赶紧回去收拾收拾罢,来回得有两三个月,肯定要备齐物资,衣服啊干粮……   “这些还好,有些药物必不能少,听说西琴的山林,有些地方比南蕃还险恶……”   絮絮叨叨。   两人顺着官道并肩而行,话语声渐渐地飘远了。 第177章   自雁洲往西琴, 八月十七一大早启程,有熟悉路途的阿难引路, 其间遭遇了雨水耽搁有五六天的功夫, 终于赶在一个月后,恰恰在周昉祯成亲前,郁容与聂昕之, 带着一队乔装成客商的郎卫,抵达了白泥山。   南地多山,尤其进了西南道,至西琴是千峰百嶂、连绵起伏的一片大山。   光是白泥山,纵横就有上百里之远。   也亏得那寨子是坐落在山之东北坡的, 说起来算是西琴与旻国交界之地,归于“三不管”的地带, 因而路途比深入西琴境内, 要近上了太多,否则山道难行,还不知得花上几个月才能找到地方。   羊肠鸟道。   郁容站在咫尺宽的山路边,往前一步是爬满苔痕的石坡。   坡下, 溪涧道道、交错穿流,南岸是长长的石埠, 妇人们踩着溪水, 分散在石埠间,一边举着棒槌捶打着衣服,一边在有说有笑, 扬着嗓门,大声聊着天。   视线上移,竹石、土木结构的屋子,大大小小,散落在山麓间。   “那便是乌云寨?”   小厮阿难忙应着声:“正是、正是。”   郁容不自觉地伸长脖子,往石坡下探头看去,腰身忽被人揽着。   “小心。”聂昕之浅声嘱咐,“山陡坡滑。”   郁容仰脸对他微微笑,转头与阿难说着话:“我们是不走错路了?怎么觉着走底下越过水涧就到了?”   阿难摇头:“从东北向进乌云寨,这条路最安全。”他说明道,“别看寨子就在两三里跟前,绕过去起码得走上十几里才能到。”   就是所谓的“望山跑死马”咯?   听阿难的说法,郁容便也定了心。   不过是十几里路,便是路不好走,得爬高上低的,以一群大男人的脚力,差不多就半个时辰左右的事。   一个月的路都赶了,不急于这一时。   说到这,郁容倏而想起往常每一回出门,乱七八糟地遭遇各种事,不免暗自庆幸,这一趟除了有几天天气实在不宜赶路,在驿路客店停驻了一小段时日,真真没遇到任何懊糟的人或事。   一路上也不是没遇到生病者。   他看到皆顺手给救治了,多是换季感冒,或者饮食不当以至肠胃不适,基本上扎个针,开上一剂药便没大碍了。   思及此,郁容不经意地弯起嘴角。   适逢秋高气爽,旅途漫长,偶尔虽觉得累,但是见识到不同的风俗民情,和旻国的好山好水,此次出行真得太舒心啦!   兴致一高,便顺手扯了一根长在斜坡土石缝间的小草,他含笑开口,问向贴着自己“黏黏糊糊”的男人:“知道这是什么草不?”   走南闯北,据说跑完了旻国内外几乎所有地方的男人,见多识广是理之当然的事。   聂昕之没甚么犹豫,答道:“苓草,俗称蕺菜。”   郁容眨眨眼,正欲张嘴出言,却听对方补充说明:“药食兼用,医家称其臭猪巢。”   “臭猪巢?扑——”   郁容破功,笑得欢快极了:“谁起的名字啊,这么有才,我之前以为叫猪鼻孔就够恶搞了。”   聂昕之眉目半垂,静静地注视着笑点极低的某人自顾自地傻乐着。   乐够了,郁容晃荡着手里的草茎:“我师父称这为鱼腥草,据说很多人拿它凉拌着吃,我尝过两口,实在不习惯这味道。”   虽说吃不惯,但也不觉得有多难闻,给这鱼腥草取名臭猪巢的,到底有多嫌弃它的气味啊?   不过他记得天朝本草类古籍中,确有不少类似“臭菜”、“臭草”的叫法……看来不少医家,都不喜欢其味。   “兄长呢,吃过没?”   聂昕之语气淡淡:“尝行军缺粮,便以苓草果腹。”   郁容闻言,心有戚戚:“真是太艰苦了。是你十几岁跟北戎打仗那时?”   聂昕之平静地“嗯”了声。   “怎么会缺粮?”   问题一出口,郁容就觉得自己这话太傻了。   聂昕之没嫌弃他傻,有问必答:“急行先锋军,引路者迷了路。”   满心正在酝酿的感慨啊心疼,一霎时化作了泡影。   郁容囧了囧,禁不住再问:“谁引路的?”   没被拖下去杖责几十大板麽?   聂昕之答着话:“骠骑大将军。”   郁容扬扬眉:“听起来很厉害啊。”   不知这迷路的大将军如今干啥去了,告老还乡没?   聂昕之应了声,简短作着说明:“赵是其父。”   “原来是……”郁容忽地张大双目,“烛隐兄他爹?你表叔?”   聂昕之颔首。   郁容默了。   想到跳脱、有时候让人一言难尽的烛隐兄,其父是这样的人,感觉好像没什么好意外的。   聂昕之评价:“骠骑大将军戎马一生,骁勇善战。”   郁容忍不住接了下一句:“就是不识途。”   聂昕之没有反驳,竟微微点了头。   好罢,人有长短,没必要大惊小怪。郁容暗道,目光不经意飘过路畔紫色小花,顺手摘了一朵,笑盈盈地送到男人跟前:“兄长辛苦了,送你一朵鲜花,以示容爱戴之情。”   聂昕之抽空一只手,接过了紫色小花,说了声:“紫菀。”   郁容故作夸张,扬起嗓门:“答对了,给聂普选手加一分。”   聂昕之没吭声了。   郁容边留意着脚下,小心走在山路间,眼珠子不安分,边兴趣盎然地打量着满山的草木。   说西南药材资源丰富,果真不假,在他眼中这漫山遍野的,全是药材。   当然了,真正珍贵稀罕的也不多,诸如野蒿、蒲公英、苍耳之类的,多是山间野地常见的药材。   也有一些是乾江两岸见不到的,西南独有的草药,比如……   郁容忽而顿步,探着身,胳膊越过一堆碎石块,摘了一朵与紫菀乍看之下略有相似,明显同属于菊科的浅色紫花。   “聂普选手,请问这又是什么花?”   “聂普选手”这一回没再不假思索,思考了少刻,道:“飞蓬。”   郁容洋洋得意地摇头:“非也……”顿了顿,改口,“不对,兄长也没说错,虽然习惯叫它灯盏细辛吧,但那是药名,植物名叫短葶飞蓬。”   聂昕之认真地听着,偶尔配合地点头附和。   郁容稍歇了口气,遂又问:“我在药局没看到过有卖灯盏细辛的,可是尚没医家拿它入药?”   聂昕之这下子没直接回答了,抬手对随扈众人作了个手势。   郁容有些懵,不知兄长这是做啥子。   一人疾步走近,恭谨地对二人施着礼。   聂昕之给年轻大夫作着介绍:“此人专司本草,容儿若有疑问或发现,皆便与其细叙。”   略感意外。   郁容静了一会儿,胸腔之间充溢着融融暖意。   兄长尽管整日不声不响的,有时候小毛病还挺多,但也真是太体贴啦。   知道他此次西南之行,最大的目的在于发掘旻朝新药材,便特意带上“专业人员”协助自个儿,明明……这家伙其实是恨不得他跟所有人划清界限、哪怕多说上几句话都会犯小心眼儿的性子。   心有感怀,不可言宣。   郁容默默在心里给“聂普选手”再加了一分,面上笑着看向专司本草的郎卫,问了名姓知晓其姓贺,便唤了声:“贺校尉,这短葶飞蓬可作药用。”   贺校尉毫无迟疑,给出回答:“医书、药典均未见记载,属下所知一众医家,也无将其入药者。”   郁容丝毫没觉奇怪,旻朝与天朝总体上相似度挺高的,如灯盏细辛这一味药,便是在天朝,有记载的药用历史也没多久。   便是暗搓搓地,在意识里打开了储物格里的药典——并非不知灯盏细辛的用途,只是怕言语之间,一不留神有些疏漏或者不精确——他对这位专司本草的校尉,温声说明:“此短葶飞蓬以全草入药,这个时节……就是夏秋之季,正适合采挖,干燥处理即可。   “其性温,味辛有微苦……”   洋洋洒洒数百字,是关于灯盏细辛的药用说明。   不是郁容突然好为人师,想表现个什么的。   兄长既是有心带上这般人才,自当人尽其用,诸多旻朝尚没发掘药用价值的药材资源,便经由他之口,告知“专业人员”,也好推动一下这个时代对药物的认知与利用,大的空话不说,至少能救下更多命不该绝的疾患罢。   贺校尉专注地听着,待年轻大夫说完了,语速极快而口齿清晰,将他适才说的一字不漏,从头到尾复述了一遍。   郁容微张大眼,惊叹道:“贺校尉的记性真好。”   他自以为记忆力算强悍,背书什么的一遍过,但距离眼前这位的水准,差得有点远。   贺校尉乍一看是个严肃的性子,被这稍微一夸,耳根子明显烧红了,语气微弱:“公子过誉了。”   郁容见他这样子,更有几分惊奇,颇感有趣,正欲张嘴再说,忽被一道低沉的男声截住了话头。   “容儿,稍事歇息。补充些粮水再继续赶路。”   郁容瞬时转移了注意力:“哎?没剩几步路了,还歇息个啥?”   聂昕之只道:“略觉燥渴腹饥。”   郁容听罢,不再有异议,连忙道:“那就休息一会儿,反正太阳落山前,能到乌云寨就可以了。”   说着便拉男人的胳膊,在附近转悠了一圈,找了个平坦的大石块坐下休憩。   喝了几口净水,咬了一块从山下买到的粑粑,吹了小半天的山风,眼看日头西斜得有些厉害,一行人拾整一番,便再度踏上了通往寨子的道路。   走过九曲十八弯,上上下下,通过一条靠山崖的栈道,顺着不平整的石路阶梯,曲折往下,在半山腰的地方,看到一条悬空的索桥,晃晃悠悠,每隔一大步才有一片破木板。   郁容默然驻足桥前,难怪阿难坚持绕这么大远的,走这一条路线。   如果这样是最安全的通道,可想走其他的路,有多惊险了。   聂昕之显然误解了他的迟疑:“莫怕,我背你过桥。”   郁容斜了他一眼:“我没怕,兄长且安心。”   虽然这晃晃悠悠的索桥看着吧,确实让人心里觉着毛毛的,但,别个人都坦然自若地走过桥,好歹他也是个男子大丈夫,怎么能胆小如龟,平白丢了颜面?   好罢,颜面事小。关键是,山风劲猛,索桥被吹得摇摇晃晃,真让兄长背着自己,郁容觉得危险性起码提高了不止一倍。   说话间,郁容鼓起劲,一步踏上木板片儿,整个人只觉悠悠荡荡。   有些可怕。   早知干脆不要面子,还是让兄长背吧。   认怂的念头一闪而过,可惜放了大话的某人,唯有暗暗咬牙,眼也不敢眨一下,一鼓作气大跨步地踩着每一片木板,幸而也就四五丈的距离,不算特别长,总归是顺畅地到达了桥的另一端。   郁容陡然心生一股慨叹,不过是参加一场婚典,搞得像唐僧西游似的,身心憔悴。   好在,好在,过了桥再往前,路一下子好走多了。   顺着缓坡向下,没多久便看到第一幢屋子了。   提着一口气的年轻大夫,到这时不由得长舒了一口气。   总算,到地方了。   一行陌生人,在这封闭的山寨间极为打眼,没一会儿,郁容就看到一道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出现在视野之间。   说熟悉,那自带阴鸷、极具特质的脸,不正是周兄的嘛!   说陌生……   郁容控制不住自己的视线,在“衣衫褴褛”、打着赤脚的青年身上上下反复游移。   周昉祯面露喜色,率性一拱手:“小郁大夫你们来了,这边请。”   “周兄。”   郁容点头唤着,心里有些小惊讶,觉得几个月不见,这人变了许多……   大概是没那么“端着”,多了一股洒意豪放?   想罢,他的目光落在对方露出的肚脐眼上……嗯,确实豪放。   然后眼睛就被一只大手遮着。   郁容黑线,压着嗓音:“兄长,在外注意点儿形象。”   这边话语未落,那头就听一声口哨在不远响起,明显带着调侃。   拿下了聂昕之的手,顺着哨声看去,一黑皮肤的小子对他龇牙笑了,眼睛眨了眨,暧昧带着丝丝调皮。   郁容莫名有些囧。   感觉……   这西琴人的彪悍尚没看出来,民风开放倒是一眼可见。   不说别的,就那露脐装,看得远离现代社会有些久了的郁容,一时之间颇是不习惯。   暗暗摇头,郁容不自觉地加快脚步,赶紧追上周昉祯。   没看寨子里的居民,从四面八方涌过来看热闹吗?!   也不知有什么好看的,不是秋收之际麽,真不知这些人咋地这么闲,许是真的鲜少有陌生人来这儿?   不多久。   一行人,在周昉祯的引领下,来到了山寨里,占地最大的一片相连的木石屋子。   正是“山大王”的住所。   阿难的说法没夸张,这一带的寨子领导者不叫寨主,听起来就像旻朝官话的“大王”。   “这是乌云。”周昉祯给朋友介绍着“山大王”,表情看着有些僵木,“我的未婚妻。”   郁容无意识地瞪大眼,有些小惊悚:以他对周兄的了解,这家伙这般极其不自然的表现,说明其在……   害羞吧。   目光飘过“山大王”,思及男女有别,不好与之正视。   然而……   身高虽不足七尺,但莫名给人一种高大的错觉的……俊秀书生,洒然作了个礼:“在下乌从雨,久闻小郁大夫大名,今日得见,幸甚至哉!”   郁容下意识地挂起微笑脸,赶紧回了礼,是一套一套的客气话。   心情微妙至极。   话说,周兄真的没被人给哄了吗?   这位乌云大王,怎么看,从外形到气质,言行、姿态,都像是男的,看着是个书生,自有一股俊侠荡然的气概。   可惜郁容对辨认女扮男装没甚么经验,且对方是女性、更是朋友之妻,他总不好紧盯着打量,唯有将疑虑按捺下。   心里嘀咕着,郁容面上与周昉祯对话自如。   至于其他人……   随扈全部等在屋外,小厮阿难回到其主子身侧;   聂昕之跟着某大夫其后,是一贯的寡言少语,全神贯注地盯着他家容儿看,好像怎么也看不够似的,目光舍不得分一丝给旁人。   郁容慢慢与周昉祯交流着近况,余光瞄到同样不怎么做声,安静听他俩说话的乌云。   这位山大王的作风,跟寨子里的居民十分不一样,颇有些君子如风的意味。   她的目光一直聚焦在周昉祯的身上,眼神专注,有一种特别……宠溺的感觉。   郁容当即被雷得不敢胡思乱想了囧。   周昉祯这时说:“时辰不早,我让乌云给你们安排住所。”   郁容自然不可能推辞,老实说走了一整天的山道,之前还接连不停地赶了近十天的路,大家需得好好休整个几日。   周昉祯又道:“后日便是……”话语含糊,大概又是“害羞”了,话锋一转,“往西的龙岩山,有很多名贵的药材,小郁大夫你不如在寨子上多住几日。”   郁容笑着应声,他确实有心想在白泥山多耗上一些时日,至于在不在这乌云寨借宿,一时不能确定,不过朋友的好意先心领了。   不再废话。   “山大王”倒是心细,待客十分周到,没探究一行人的真正身份,许是觉察出什么,将人安顿在距离寨子有小半里远的几间空屋子,附近没本地居民,通行却是方便,不远有山泉作水源。   正合了郁容,准确地说是聂昕之及其属下的心意。   这里清幽,树木遮挡了寨子那边探望的视线,确是能让生性警惕的众人,安心住下的好住所。   送走了周昉祯与其未婚妻,郁容转身没走出一步,看到道旁偌大的大石块,难得童心发作,踩踏上去,目光投远,能将附近三面的大部分景致收入视野。   “危险。”聂昕之不赞同的声音在底下响起。   郁容扬起笑,转头正要跟男人说什么,视线一不小心扫到了某处——   没走多远的周兄,忽就被“斯文书生”的山大王,给推倒在路边横倒的老树上。   便是极度不和谐的画面。   郁容一个猝不及防,被自个儿的口水给呛着了,咳得惊天动地,脚下紧接着一滑。   猛地是天旋地转。   吓得心脏差点跳出了嗓子眼。   郁容死死地巴在及时抱着了自己的兄长身上。   “可受惊了?”   聂昕之问着,低头在双目紧闭的年轻大夫额头亲吻着。   郁容慢慢放松下了紧绷的神经,暗道可不受惊吗,真没想到周兄竟是那般的……一言难尽。   明明长着一张邪魅酷拽的反派脸,怎会如此的……身娇体软易推倒?   “容儿?”   郁容敛起乱七八糟的脑补,仰脸冲男儿笑了笑,语气心虚略带讨好:“多亏了兄长眼明手快,否则容肯定要吃一遭苦头了。”   聂昕之默默不语。   郁容心知自己太不小心了,让这男人着实担了心,姿态不由放得更软了:“自今往后,我必将兄长的话语奉为圭臬。”   聂昕之淡淡出声:“无须如此,容儿只当保护好自己即可。”   郁容连“嗯”了好几声,跟小鸡啄米般点头点头。   聂昕之没追究,在其后背上轻拍了拍,道:“回屋歇憩。”   郁容继续应着声,特别乖顺地跟着男人进了木屋。   柴禾烧着烈火,吊罐里热汤呼噜噜地响着。   歇憩歇得一不小心睡着了的郁容,醒来就闻到一阵奇特的食物香气,光着脚踩在石板面的地上,好奇凑近正在烧火的男人。   “这在烧什么?”   “硬饭地藕山鸡汤。”聂昕之答。   郁容喃喃道:“地藕……啊,不会是牛大力吧?”   聂昕之诚实道:“不知,行军缺粮时尝以之代食。”   郁容闻言有些汗:兄长当年在军中,有吃过几回饱饭吗?   转而拿着汤勺,解开吊罐的盖子,在汤里搅了搅,捞出里头切成片状的根茎物。   “果然是牛大力,”郁容语气微喜,“在哪弄的?这玩意儿润肺止咳,补虚活络,可以拿回给官家调理身子用。”   再看“硬饭”,居然是土茯苓?脑子一转,遂也不觉惊奇了,在现代时,土茯苓与牛大力本就常用在一起炖补汤的。   聂昕之回答着他的问题:“硬饭与地藕是乌云寨送的,山鸡为我所捕获。”   郁容重新合上吊罐盖,靠着男人坐下:“明儿问问乌云寨的人,看他们愿不愿说这些东西从哪挖的,我们弄上一些带回去。”   没办法,牛大力与土茯苓都是药局没得卖的药材,便是有人发觉其能食用,目前看来,皆没用在治病方面。   偏偏这些植物,在旻国内陆、沿海是找不到踪迹的。   聂昕之只说:“尽皆遂容儿之愿。”   郁容笑道:“反正咱们这趟人手多嘛,伪装的又是商人,不多带些好用的药材回去可不白来这一遭麽!”   聂昕之微颔首。   “还有三七,药局里的品相参差不齐……”郁容继续叨叨着,“要是能找到天麻就好了,”忽地轻声“啊”了下,“忘了兄长这趟有任务,会不会耽误正事?”   聂昕之摇头:“无妨。”   郁容闻言,不由得狐疑地打量着这男人,所谓密令真不是借口吗?   聂昕之没再给他质疑的空隙,盛起了一份热汤:“尝尝。”   正感到饿了的某人,瞬时忘了怀疑,捻着汤匙,挑起一口汤,小心地喝了一口。   少刻,郁容夸赞:“非常棒,兄长你的厨艺进步了许多。”   聂昕之静默了一小会儿,忽道:“几分?”   郁容喝起了第二口汤,含糊问:“什么几分?”   “容儿白日里说给我加一分。”   差点被汤给呛到了。   郁容……不知该说什么,目光惊奇地打量某个男人,半晌失笑,一本正经道:“嗯,再加两分。”   聂昕之不作声了。   郁容扬扬眉,忍俊不禁,问:“兄长好像挺在意这个分数,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他就是嘴上跑马,随口一说,这男人咋的还计较了起来?   聂昕之回:“尝闻容儿说,满分一百。”   郁容“扑哧”笑了,歪着头想,想不出自己在什么情况下说这些……反正满嘴跑火车,又不犯交通法。   便是眼珠一转,他清了清嗓子,正色道:“兄长何必计较一两分得失,本来就是满分加一分两分有啥区别。”   聂昕之复又沉默了。   不过,对这男人使了“他心通”的郁容心知,这家伙现在很高兴。   不由得摇摇头,偶尔有些搞不懂兄长的脑回路。   不想了。   喝汤、吃晚饭!   遂是数日的休整,便到了周昉祯的婚礼。   乌云寨的婚俗,在郁容看来,大概挺有少数民族的感觉……虽然不懂像哪个民族。   反正就是好一通热闹,平坦的空地上燃着巨大的篝火。   群魔乱舞……说错了,是一群人跳啊唱的。   郁容虽然不会唱跳,但是坐在一旁围观,也情不自禁地被这气氛感染了,嘴角笑意始终不消。   就是……   他目光投向今日的新人,好像真的是男嫁女娶……尽管明面上没说明。   看到周兄僵硬至极,但其实不过是“娇羞”的样子,心情顿时一言难尽。   短短数个月,周兄到底受了什么刺激,才会变成如今这般。   郁容倒没偏见,觉得有什么不好,反倒是挺佩服周兄的不羁,但……就是克制不住觉得囧。   “容儿。”   郁容回过神,笑意盈盈地应着:“怎么了?”   “有急事,”聂昕之道,“我须得立刻离开。”   郁容愣了愣,感觉到一丝不寻常的气息,不由得担心:“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聂昕之默了默。   就在郁容以为他为难,想开口让其别告诉自己了,对方倏而又开口——   “誉王殿下失踪。”   郁容瞪大眼:“誉……小叔?!” 第178章   登上高高的山冈, 郁容眺望着曲折蜿蜒、消失在茂林间的山道。   昨夜里,聂昕之带着两名郎卫, 就是从这一条路线, 紧急离开了乌云寨,前往西琴腹地。   据说,聂旦最后出现的地方便是西琴某个大水寨。   聂昕之没说得太明白, 他却隐约感觉得出此行对方的目的,可能原本就跟聂旦有些关联。   思及此,郁容不自觉轻轻地叹着气。   只望小叔没真遇到什么不好的事,按理说那神经病的武力值高强,又会耍蛊又会玩毒的, 应该没谁能奈他如何吧?   当然,以郁容爱多想的性子, 这说法连自个儿也难说服, 但嘴上仍是这样安慰着聂昕之,让其别太慌。   虽然吧……   对方那张没有表情的脸庞根本就看不出什么慌不慌张的。   某面瘫男人显然对留郁容一人在乌云寨一事,既愧疚又极不安心。   对此,被牵挂的年轻大夫只觉好笑。   什么叫他“一个人”, 那一队的郎卫是假的吗?   便柔声细语地“哄”了“哄”,让其把心放回肚子里。   比起他好好地待在安全的乌云寨, 还有十多个身手不凡的“保镖”保护, 当前下落不明的小叔聂旦其处境才是更让人担忧。   心有惦念的聂昕之,行动也没丝毫迟疑,与郁容说明了原委, 当即挑了两名对西琴环境极熟悉的郎卫,连夜赶路潜入西琴境内。   “哄”好了男人的郁容,其实自个儿的心里是相当的忧虑,一方面记挂小叔的现况,另一方面此行有太多未知,不免对兄长的安危也有顾忌。   按捺下乱操神的心,没将挂忧说出口,平白让临行的男人系念。   只道让其将人手全部带走,也好路上有个照应,留下那位专司本草的贺校尉便可。   聂昕之果断拒绝了郁容的提议,说人多反倒不便。   闻言,郁容自也不好强求,便是一通细细的嘱咐。   他没要求对方带上自己一起走。   聂昕之也没提起这一茬。   山风呼喇喇地响。   深秋清晨的风,吹在人身上颇有几分凉意。   沉浸在思绪中的年轻大夫,倏而探手在袖笼间摸索着,掏出了一枚令牌。   照聂昕之的说法,在白泥山脚、旻国地界处,驻扎着一军两千五百人的逆鸧郎卫,若遇紧急情况,可用此令直接去找军正。   郁容轻抚着令牌上的纹路。   刻印其间的重明鸟剽悍凶猛,浴血殷红、威势赫赫。   据闻,当年这重明旗帜所经之处堪称是血流成河,愣是吓得敌人闻风丧胆,将凤凰神鸟直说成逆羽血鸧……逆鸧卫之名便是由此而来。   “小郁大夫。”   忽闻友人的嗓音,郁容敛起飞得老远、漫无边际的思绪,转身,下意识地扬起微笑:“周兄,你起得还真早。”   昨夜不是洞房花烛麽,这一大早的怎么不……   咳,赖个床?   周昉祯点点头,语气认真:“寨子里的大家每天都起得极早,我住了这些日子也便养成了早起的习惯。”   郁容默然。   没好意思再调侃友人了……尽管对方显然没听懂。   便清了清嗓子,他说了句废话:“早睡早起是好习惯。”   周昉祯附和着应了声,目光同样投往通向山下的道路:“那、那位大人……走了?”   郁容笑着颔首,语气很是自然,口吻轻松:“兄长本不过是顺路,因我头回入西南之地,他不放心这才特意相送了这一截。”   将聂昕之的行动目标作了淡化处理,倒不是担心友人居心不良,但到底人多口杂,理当谨慎为上。   周昉祯显然不在意聂昕之此趟是顺路或者别有目的,自然而然地转移话题,问:“小郁大夫当下可有空暇?”   郁容扬扬眉:“周兄有事尽管直讲。”   周昉祯作了个邀请的手势。   两人遂顺着来路,相继步下山冈。   边走边交谈,谈的是私人刻书一事。   刻书之事,郁容其实一直没有忘记,闲暇时时常有些惦念。   毕竟……   除了指望周兄的私人刻书,他不知道还有哪家书坊没眼光到愿意接受自个儿的“投稿”……哦,聂家叔侄的书坊除外。   尽管聂家叔侄将他的文章夸得天上有地上无,可惜系统评分一直卡在不上不下的成绩。   自认为是个半文盲的郁容,着实对自个儿写的东西没自信。   故而,对周兄的刻书暗暗抱着不小的期待,怎么说有树成先生与无庸先生两大文豪给“打广告”呢!   蹭二位老先生的面子,讲不定多少有人会读一读自己写的东西。   至于评价如何……   又不是在现代网络上发表文章,担心被打差评。   反正他的目标并非成为文坛大牛,而是宣传并推广医学知识。   然而好久没再听到周昉祯提及刻书。   郁容想起对方比自己还糟糕的文笔,不好戳人心窝窝,便忍着一直没多嘴问。   不承想,忽然就听到了好消息。   他有些意外:“书已经卖了?”   周昉祯勉励维持矜持,却明显难掩嘚瑟:“一千本,售罄。”   郁容顿时张大双目,讶然之极:“这么多?”   居然全卖光了,真真是厉害!   周昉祯控制不住地勾起嘴:“我便又拜托书坊再印五百。”   郁容忍不住担心,周兄可别一时热血冲头,增印五百本在这个时代数量可真不少,万一没人买……   转而想到两位老先生在文人间的声望,又有些不确定,毕竟他对刻书之事了解得不多。   收起各种猜想,他微微一笑:“恭喜了,周兄。”   不管如何,开局颇是良好,友人在实现其“伟大抱负”的路途上,总算迈出了进步的小小一步,他如何能没眼色到打击对方的积极性?   而且……   想到自个儿的文章,印了一千份在陌生人手上传阅,感到赧然的同时禁不住有些兴奋呢!   周昉祯二度开口,话锋一转:“趁那五百本再印之际,便请小郁大夫再写一篇。”   小兴奋中的郁容闻言,瞬时回归了现实:“写……像上一篇那般?”   周昉祯用力点头,双眼明亮,是赞美的语气:“那篇‘鬼附身’读起来真的很有趣。”   郁容一时无语。   听得出来,他这位友人是真的喜欢自己写的东西,然而思及此人对神神道道的东西情有独钟,导致他也是难以信服对方的“眼光”。   说起刻书之事,周昉祯兴头极高:“小郁大夫尽管安心,树成先生跟无庸先生答应好了,每年替我的《武林志》写上几千言,无需担心没人购阅。”   郁容轻笑。   好罢。   看来周兄不是一点儿没“自知之明”。   这家伙倒是颇有些本事,能让那二位大牛愿意长期供稿……如此,确确实实不必担心《武林志》的销售。   就着刻书话题,两人讨论了好半天。   余光掠过刚进屋的“书生”大王,郁容识趣地起身告辞:“我这便回去构思,不叨扰了。”   周昉祯起身相送,顺手不知从哪摸了本轻薄的书册:“这一本《武林志》是我特地为小郁大夫你留的。”   郁容笑着收下,交稿过后,他还没看过“成品”,难免觉得好奇。   便一回暂宿的木屋,人一只脚才跨过门槛,迫不及待就翻阅了起来。   书封和市面上大多数的印书一般,简洁写着《武林志》几个大字,然后是周昉祯的别号……东方不惑。   郁容囧了囧。   咋不干脆叫东方不败?转而想起周兄的外祖家姓氏是“东方”。   默默打住了吐槽。   主要是……自个儿的“笔名”也不怎么样。   作为一个起名废,他最终选择性地参考了聂昕之的建议。   当然不是男人取的“匙儿”、“晏儿”,但……   郁容随意翻开书册,正好看到《鬼击》一篇,作者署名“聂晏”,咳!   羞耻心爆棚。   赶紧阖上书卷。   缓了缓,他重新翻开书封,从扉页看了起来。   不得不说,周兄的奇思妙想虽大多时候不太靠谱,但有时会给人带来意想不到的惊喜。   比如这《武林志》里的插画,比之市面上正正经经的书籍,颇是与众不同,新颖让人眼前一亮。   关键这插画,不仅画得好,而且特别应景。   郁容不由得翻找起画者的名字,看到“东方不惑”四个字,小小意外了一把。   周兄其实挺有才,就是好像自我定位不太对?   在心里叨咕着,郁容继续翻阅起书的内容。   两位老先生的文章早已拜读过。   如今再看,尽管写的是猫啊鱼的,读起来还是觉得别有趣味。   大牛不愧是大牛。   然后是周昉祯的文章,占据了全书的一半篇幅,写的是……嗯,郁容死活也不愿写的“龙傲天”日天日地的故事。   郁容囧囧有神地读着故事。   又雷又爽,感觉十分销魂,只是……   不知不觉地,竟然全看完了,挺津津有味的。   按照这个时代的标准,周昉祯的文笔真得不够好,幸而胜在文字简练、描述能抓住重点。   且,脑洞大破天。   洋洋洒洒没写完的龙傲天传奇,比郁容自己瞎说的有意思多了。   厉害了,周兄。   郁容在心里默默点了个赞,打算日后每期《武林志》都买一份,对这一个故事的后续发展,他相当地好奇。   遂翻到了自己写的《鬼击》一篇。   强忍着羞耻,秉持着反省的态度,他仔细地将自己写的文章重读一遍。   鬼击者,是为病名。   原因不明的胸腹绞痛,或是肿胀淤血,或有吐血出血之症状,照古人理解,是鬼疠之气侵入人体。   更迷信的说法,是因为患者冒犯了神鬼,或是做了什么措施,被神鬼击打而致病。   郁容参考天朝经典《聊斋》的写法,写了一篇百分之七十为神鬼的故事。   一惊一乍,惊悚万分。   在最后百分之三十的内容里,他花了重要篇幅,描写了一名为张机的高人。   张机,字仲景,世誉“医圣”,其传世巨著《伤寒杂病论》是为中医学的基石,四大经典之一。   就在故事主角穷途末路时,张仲景闪亮登场,以其超绝的医术、绝妙的药方,只用矾石、皂荚、雄黄及藜芦,四味药等分,便治好了这名鬼击患者。   真真是妙手回春!   以此,故事作出了结论:   鬼击者非神鬼作祟也,大力宣扬迷信不可取,奇症自有缘由,只需找到病源、弄明病机,对症下药则药到病除。   妥妥的“走近科学”之风范。   对天朝老祖宗心怀感念的郁容,忍不住夹带了“私货”。   用上一点字数,描写了张仲景的生平,及其著写的《伤寒杂病论》。   反正是“架空”,他就“任性”一把呗,爱咋写咋写。   一不留神,将全文读完了。   郁容……   颇感自我良好。   捧着书册暗自陶醉,好半晌,他才强自压下小小得意的心情。   照系统评价,这一篇也就不功不过,平庸之作罢了。   远不到自满的时候。   定了定心,郁容阖上《武林志》,想起周兄的“约稿”,开始思考起下一篇该写甚么。   一直推倒重写的“产论十说”,他一方面还是各种不满意,另一方面觉得,其与《武林志》当前的风格不相符。   暂不作发行考虑。   转而又想到了《鬼击》,说起张仲景,郁容自然而然就忆起了名医秦越人,亦即传说中的“扁鹊”。   同为四大经典之一的《难经》,尽管学术界对其作者与成书年代有诸多争议,但不少人倾向于是为扁鹊所作。   郁容个人也是赞同这一看法,或者说他认为,《难经》是辑录秦越人的佚文而由后世医家编纂成书的。   扯远了。   说起扁鹊,除了见蔡桓公,另有一比较经典的故事,便是其“起死回生”救回“已死”虢太子的事迹。   郁容轻拍了下脑门,心里一喜。   对呀,他可以继续发扬“走近科学”的精神,以虢太子以及扁鹊的另一位病人赵简子为原型,照着《鬼击》的风格,再写一篇《尸蹷》嘛!   尸蹷之症,其实属于“中风”。   病源是各类原因所致的脑部严重损伤,进而神志丧失、其状若尸,或是心腹卒痛,癫狂肢厥,不省人事。   按照旻朝人当前的主流认知,尸蹷者受鬼箭突刺,阴气侵体,阳气骤降,以至阴阳失调,气血逆乱,引发卒厥。   尸蹷与鬼击不是同一病症,但相关神鬼之说,却是大同小异,颇有几分相似。   拿来瞎编“聊斋”故事,不要太得心应手。   郁容忍不住给自己一个赞,自觉这主意太妙了。   确定了主题,换汤不换药地编了个神神鬼鬼的故事,便是下笔开始写的事。   然而……   想象很美好,现实很骨感。   寻常喜欢看书的郁容,一想到让自己写东西,还得用文言文,做到文理与医理兼具,恨不得以头抢地。   尤其是他的文言文老师,聂昕之此刻不在身边,下笔之时真真心慌。   一整个上午,只写了寥寥几个关键词,诸如“尸蹷”、“扁鹊”,加起来不到二十个字。   “公子。”   木板门被轻敲了敲,是专司本草的贺校尉。   郁容搁下毛笔,转身看去:“贺校尉,有什么事吗?”   贺校尉说:“乌云寨大王派了一位采药人,道可以给吾等做向导。”   郁容毫不迟疑道:“快请人进屋。”   “诺。”   采药人是个黑小子,郁容看着颇觉得眼熟。   可不眼熟麽。   就是第一天刚到,那个对着他和聂昕之吹口哨的小鬼头。   小鬼头其实不太小,有十五六岁了吧。   黑小子龇牙咧嘴,一见他便是叽里呱啦说了一大串。   郁容:“……”   有听没有懂,这边的方言听着根本就是外国语嘛!   好在,郎卫中能人无数。   便有一人,也是熟悉西琴地形,擅长这一带多种方言的人才。   他与郁容解说道:“此人唤马牙风,对白泥山,包括附近的龙岩山、牛舌山,药材分布极为熟悉。”   郁容有些囧。   叫什么不好,怎地起名“马牙风”?   不是他想吐槽,而是作为一名医者,实在不能忽视马牙风即是新生儿破伤风的中医病名。   一瞬的走神,郁容遂拉回跑马的思绪。   郎卫在继续说:“他适才对您说,每年在十月初,这里都要下上好几天的雨,建议如要采药,这一旬正是最好的时节。”   这样吗……   郁容沉吟了少刻,看了看门外天色,视线回到马牙风身上,温声问:“听闻龙岩山药材最多,去那里采药,可是得寻夜宿之所?”   马牙风听了郎卫的“翻译”,便是手足舞蹈,呱呱咕咕又说了好一通。   告知问话的年轻大夫,龙岩山有好几个可以藏身的山洞,还有两个猎户的木屋。   郁容颔首,遂望向贺校尉等人:“今日时辰尚早,我欲往龙岩山寻药,你们……”   一众人等异口同声:“吾等誓死保护公子。”   声如钟磬,亢亮铿锵。   郁容:“……”   煞有其事的,阵势够排场,但……   他又不是上战场!   还誓死呢……   黑小子在一旁倏而吹起了口哨。   郁容回神,对郎卫们微笑道:“便劳累各位力士了。”虽然搞得有些夸张了,但该感谢还得感谢。   转而他看向马牙风,浅浅一笑:“也麻烦你了,马……小哥。”   马牙风也不知听没听懂,口哨吹得更来劲儿了。   “等等,”周昉祯急匆匆地跑进,“还有我,我跟你们一起。”   郁容疑惑道:“周兄新婚大喜,怎么不多陪陪新……乌寨主?”   周昉祯满不在意地摆摆手:“乌云出寨子了,怕是得有好些日子不得归来。”语气一转,道,“我对采药一事颇有好奇,小郁大夫若不嫌弃我拖累,不如我也加入你们。”   郁容更觉奇怪了。   那位乌云大王搞什么?成婚第二日就不着家……   “……如何?”   听到友人之问,郁容不再乱想。   各人有各人的难处,乌云大王到底是一寨之主,说不准有什么急事,周兄作为新嫁郎都不在意,他一个外人瞎叨叨个啥?   “自是欢迎之至。”   险些忘了,周兄之志在于医之一道上,其对药材感兴趣不是理所当然麽!   浩浩荡荡的小二十人,带好数量足够又好用的采药器具,以及简单换洗衣物与干粮净水,直朝龙岩山而去。   郁容走在鸟道上,微有些许心神不属。   这一条路,正是聂昕之去往西琴经过的山道之一。   不管是钻着脑筋思考写文章,或者现在忙不迭地跑山上寻药采药……归根结底,是想让忙碌充塞一把脑子,不让自己胡乱散发脑洞。   也免得心情烦躁难安,平白让自己难受。   为甚烦躁,又为甚难安……   一种莫名其妙的直觉罢!   郁容暗暗摇头。   甩开让人不舒服的直觉。   该改掉没事爱乱想的毛病,尤其直觉这玩意儿……   他的直觉就从没准过好麽!   想当年,为买奶茶过那条马路时,还莫名直觉自个儿会遇到福事呢,结果……穿越算不得祸事,但也谈不上是“福”吧?   当然,到了如今,不管是祸或者福,因着聂昕之的存在,转祸为福、福上加福。   “小郁大夫,凤仙草!”   周昉祯大惊小怪的呼声,让郁容回过神。   “周兄看花眼了,此为凤仙花。”   周昉祯默了默,语气迟疑:“这不是祛风湿的透骨草?”   郁容失笑:“凤仙花的草茎确有活血止痛祛风湿的疗效,药名为凤仙透骨草。”   周昉祯面上一松,不等他再出言,便听年轻大夫继续说道——   “但透骨草是透骨草,若说倒刺草,周兄应该更熟悉。”   周昉祯恍然大悟:“我知道,也是能祛风胜湿的。”   郁容颔首:“确实,不过透骨草与凤仙花是两类植物,光是形态就相差很大。”   周昉祯遂又问:“那凤仙草呢?”   郁容没立刻给予回答,目光扫视了一圈,看到石头阴处一丛鳞毛蕨,指了指:“喏,那就是凤仙草。”   周昉祯皱了皱眉。   郁容笑了笑:“绵马贯众周兄想是十分了解。”   周昉祯点点头。   “凤仙草的大块根茎作药用,其名称即是绵马贯众。”   周昉祯露出了悟的表情。   为免再各种瞎想,郁容果断将注意力全部放在山道边上出现的药材上。   极为详细地为“纸上医家”的友人说明诸多药材的相似与不同,遇到相对罕见的,或者比较得用、品相好的药材,便就地采摘或挖掘。   譬如绵马贯众。   凤仙草也即粗茎鳞毛蕨,并非西南独有的植物,这玩意儿在湿润的山林谷地常能见到。   不稀罕,但胜在眼前得用。   处在换季易得流感的时候,正适合拿这玩意儿作预防。   反正随手挖掘一些备着用也不麻烦。   ·   郁容半蹲半跪着地,左边是认真听讲的“好学生”周昉祯,右侧是此行的“助理”贺校尉。   他轻言轻语,主要是跟贺校尉说明着旻朝没发掘用途的药材。   有些药材也不是多罕见,或可能正是太寻常了,就是一路边野草,人们习以为常了,反倒疏忽了用途。   譬如现在说着的白花蛇舌草。   在田埂之间不要太常见,其主治功能一大堆不提,现代时不少癌症患者喜欢拿它作泡茶喝,只因其有一定的抗癌效果,然后被传得神乎其神,都成“神草”了。   夸大之说且不提,白花蛇舌草确实是一味好用,关键是便宜的药材。   然,依照贺校尉的说法,旻朝尚没医者拿它入药,或者说,起码在典籍上没有有关白花蛇舌草的药用记录。   “大、大大——”   郁容闻声转头,是进了山就撒了欢跟猴子似的乱跑的马牙风。   几日相处,让他与这位西琴小哥混得挺熟了。   郁容知晓了,马牙风原来在出生时真的得了马牙风。   幸亏得遇一旻国赤脚大夫相救,这才活下来了,故此就有了这样一个古里古怪的旻国姓名。   马牙风则跟着郁容学了些旻国官话,目前尚停留在“大夫”只会说“大大”的水平。   黑小子抱着一个毛茸茸的小家伙,手舞足蹈,给郁容炫耀,勉强说了几句旻国官话,便控制不住呱唧呱唧换了西琴方言。   郁容好笑地摇头,目光一转,看向其怀里的……土拨鼠?   小小的,大概是幼崽。   “马牙风,”相互熟悉了也便没顾忌,郁容直呼其名字,“快放了它吧,被你快勒死了,也怪可怜的。”   没说的是,这山间野生小动物,身上免不了有些小虫子,咬着了可就不好。   马牙风也不知听没听懂,转身抱着土拨鼠继续玩着。   郁容摇摇头。   十五六岁的小子,有时候小大人般的鬼机灵,有时候又特别幼稚,跟个六七的小鬼似的,调皮捣蛋。   不过……   郁容疑惑,这西南又热又潮,有野生的土拨鼠吗?   可惜他对动物的分布了解,远不如对植物的认识。   想不出个所以然,便没再深究。   正待再劝马牙风发了土拨鼠,忽然看到一个好像是乌云寨子里的人直朝这儿跑来。   “公子。”   “翻译官”郎卫传达着来人的话语:“乌云寨主请大家即刻回去,说有急事。”   郁容不由得皱皱眉,视线飘到那位乌云寨人身上,看其神色有些紧张的样子,不由得生出些许不好的直觉。   遂不再犹豫。   “如此便下山罢。”   尽管想找的天麻没找到,但山在药材不会跑——除非不巧全被人采挖了——等有空暇,再上山寻药就是。 第179章   山道难走。   有些路段陡峭险峻, 天色渐渐晚了,光线昏暗, 行走在嶙峋山石间, 众人不得不翼翼小心,以至严重耽搁了回程的脚速。   赶回乌云寨时天完全黑了,差不多是亥正。   乌云寨主一看到郁容一行人, 连句客套的寒暄也省了,冲众人匆匆一拱手,神色严肃、语气干脆:“西琴出乱子了,或可能波及乌云寨。”   郁容闻言一惊。   周昉祯更是着急,抢先问出了口:“什么乱子?危不危险?”   乌云没直接回答他, 目光掠过其夫,落在了一众的领头者的大夫身上:“夜里走山路危险, 所以小郁大夫, ”又看了看周昉祯,眼神有丝丝温柔,“劳你带上小红,明日起早尽快离开白泥山, 只要能进仙门镇就好。”   仙门镇名为镇子,实为旻国在西南道的最后一座边陲城市, 规模不大、颇是繁华, 仅仅在籍住户便逾万户。   边城自有重兵把守,西琴、南蕃与旻国的交流往来,必得经过这一道重要关隘。   郁容并没立刻应答或拒绝, 眉头不经意地轻蹙,拐弯抹角地问:“不知乌寨主接下来有何打算?”   乌云洒然一笑:“请小郁大夫放心,我乌云寨的人也不是吃素的。”   郁容有点汗。   尽管不合时宜,仍是禁不住暗道,这位女大王此刻真真有“山大王”的风范。   乌云笑罢,话锋一转,正色道:“你们是旻人,西琴的事和你们没关系,何必平白搅入乱局,”稍顿,视线又落在了周昉祯身上,语气和缓了些许,“放心,便是再大的乱子,西琴没人敢闹到仙门镇去,诸位不必担心自身安危。”   郁容微叹。   比起自身安危,他更牵挂的是深入西琴的兄长,也不知乌云寨主所说的乱局,到底是怎么回事?只望……   周昉祯的声音当即响起:“寨子有危难,我怎能在这时离开,抛下你独自回旻国?”   特别地义正言辞,铮铮铁骨。   乌云毫不客气地说了一句:“你不离开会拖累我,留下也帮不了甚么。”   周昉祯瞬间被梗着了,嘴巴张合了数次,讷讷不能言。   郁容同时也被囧了。   乌云大王说得可真扎心了,虽说也许是事实,可周兄怎么也是好心罢。   心里这样想想,看周昉祯没有一丝不虞的样子,便也没不识趣地多嘴。   敛起纷乱的思绪,郁容对乌云拱手:“累乌寨主费神了,如此待明日破晓,即刻便出山。”说罢,补充了句,“乌寨主尽情安心,我等会照顾好周兄。”   周昉祯弱弱出声:“我自己能照顾自己……”   另外两人根本没听在耳里。   乌云复又回以一礼,感激道:“便拜托小郁大夫了。”   周昉祯插嘴:“我……”   郁容勾了勾嘴,直道:“不叨扰二位了。”望着友人嘱咐,“周兄今晚好生休息,明日赶路会很辛苦的。”   言罢果断不再滞留。   回到暂宿的木屋,郁容躺在草席上辗转反侧。   说着让周昉祯睡好,自个儿反倒无法入眠。   一会儿想到下落不明的小叔,一会儿忆起乌云寨主说的乱子……那种让人不舒服的直觉在心间萦绕不去。   也不知,兄长现如今到了哪里、在做甚么?   理智让他力图冷静,相信以聂昕之的能耐,面对无论什么样的乱局,皆是从容自如;   感情上真恨不能“胁下生双翼”,飞到兄长身边,亲眼看到对方平安无恙才好定下心。   算了算了。   还是别瞎想。   早说了西琴民风彪悍,寨子之间打架是常有的事,聂昕之也不是头回往西琴腹地,干啥子自己吓自己?!   挺尸!   郁容合紧双目,挺了半天的“尸”,猛然一个骨碌坐起身。   安安静静地躺着,根本没法控制住天马行空乱飞的思绪。   越想,心神越不宁。   郁容决定给自己找点事忙,最好忙得大脑满满的,就没心思胡思乱想了。   可这大半夜的,能忙个啥子?   接着写《尸蹷》篇?思绪混乱,头脑根本是一片空白,一个字也写不出来。   楞楞地傻坐了小半晌,忽是灵光一闪,郁容快速收拾好自己,动作小心打开门,悄无声息越过住了郎卫的屋子。   黑漆漆的天空骤然闪过一道青光。   郁容下意识地顿住了动作,遂闻得轰然一声雷鸣,不由微微一怔:   这深秋天的,时近孟冬,居然打起了雷?   民间迷信说法,“秋天打雷,遍地是贼”,是灾祸的预兆。   念头一转而过,便抛开了全然没科学根据的说法,郁容提起脚速,几个步子来到另一道木板门前。   轻手轻脚。   一间不大的小木屋,原本是空荡荡的,这时堆满了各色植物全草、果实或块茎。   既然睡不着觉,不如来处理一下药材罢。   有些根茎,诸如泽泻、党参,或是石斛、生地,一时半会儿没法作晒干或炕烘处理,铺些干沙放入箩筐里便能作新鲜药材的贮藏。   郁容绕屋转了一圈,发现以贺校尉为首的一干郎卫,行事极为妥帖。   干燥沙子层层铺就,看着规整不说,某些药材特地按照“对抗贮藏法”两两同贮。   譬如,这回遇到了在旻国罕见、甚至可能根本不存在的龙脑树,从其树干中析出的龙脑香便是天然冰片,与灯芯草贮藏在一起,便有“藏留防耗坏”的作用。   除此,外围散放着花椒、白矾等可有效防虫的药材。   郁容左看看、右看看,感觉根本无需自己再做甚么。   贺校尉他们太能干了。   没活儿做也没所谓,本就是消磨时间。   便从储物格里取出一只手套戴好,郁容慢条斯理地挨次翻看着这回的收获。   诸多药材,或是常用但着实好用,品相也好的,或是罕见名贵,甚至堪称是珍稀的。   比如前有提及的龙脑香。   不承想在龙岩山的北山麓居然长着好一片的龙脑树林,仅是获得的冰片便抵得上这一趟奔波了。   除了龙脑香,在白泥山的南山找到了正适合采收的石斛。   尽管不是“声名卓著”、有仙草美誉的铁皮石斛,紫皮石斛作药用时与铁皮石斛没太大区别。   当然在功效上,紫皮石斛显得相对较弱。   但勿论如何,在这个时代,不管是哪一种石斛,都是名贵难得的药材。   哪怕比之铁皮石斛不如,这么多的紫皮石斛胜在数量够多嘛!   石斛补益气阴,归入胃、肾、肺经,十分适用官家与聂暄的病情,作滋养调理用不错。   还有三七,除了匡万春堂,当前大多数药局鲜少有供货的。   再如黄精,这个世界倒是早有药用记载,可惜稀罕的程度堪比人参。   同样是大丰收。   主要是这一趟带的人手够足。   除了贺校尉这样精通本草的“专业人才”,剩余郎卫也是经由聂昕之有意识挑选的,皆对药材略知一二。   不需郁容怎么吩咐,这些能干的小伙子便在可见的距离内,分散四方,恨不得将地皮搜刮三尺。   加上向导马牙风,说其鬼机灵吧,却又挺实诚,特别会带路,在其指点下,一行人寻药采药的效率得以极大的提高。   收获丰硕根本是理之当然了。   可惜临时有变,缩短了采收的时日,否则这一趟的“行商”,说不准真得大发一笔了。   事实也是。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西琴,与资源丰富的旻国,交流往来主要依赖的就是药材买卖。   当然了,名贵药材之所以珍贵,便在于其稀罕了。   只能说这一趟运气极佳,正好又赶上了秋末接近冬初,是大多数药材的采收季。   尽管最想要的天麻没找到,龙脑香与黄精可谓是意外之喜。   除此,郁容没放过相对普通的药材,比如旻朝没药用记载的牛大力等。   诸多西南地以外也易寻到的药材,如连翘,正是黄翘采收的时候,郁容没少采摘其果实。   包括山药啊,黄苓及党参等等,是为常用药。   作为倒卖药材的“行脚商”,大老远的跑一趟西南,当然要尽可能“收”更多的“货”,再多药材也不嫌多。   伪装伪到底。既然说西琴出了乱子,他们这一行人数较多,多少有些打眼。   因着满屋子药材,而不由欢喜的年轻大夫,一时忘了此先的烦闷焦躁,拿起一枚“生姜”——正是难得之极的黄精——细细翻看,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唰啦啦的雨声让陶醉在药材堆里的郁容回了神。   下雨了?   用干沙掩好黄精,郁容端起油灯,走至门口,打开了木门。   劲吹的急风打灭了灯火。   郁容没在意,随手寻了个地搁下了油灯,赶紧出门关好木门,以防止风将雨水吹到了药材上。   木屋是有檐廊的,只是风急雨猛的,人在檐廊下站了没一小会儿,身上的衣服便被渐湿了。   浑身湿哒哒的郁容不想转身回小屋里,也免得弄污了药材。   眼看着雨势愈来愈大,瓢泼似的,怕一时三刻止不住,轻咬了咬下唇,心下一横,任由雨水淋头,手扶着木栏杆,脚下小心,踩着木搭子一步一步下去。   刚一触到山石地面,便拔腿快跑,往他睡觉的屋子跑去。   一不留神,脚底打了个滑,便是一个趔趄,得亏郁容没将系统教与的、基本上没派上过用场的身法给忘记,在这时紧急用上了。   好歹没摔个前滚趴。   丢脸什么的无心考虑,关键是这山路上大小碎石子到处散落,人要是重重地摔个一跤,身体上怕是吃上一些苦头了。   遂是一步一滑,幸而两栋木屋相隔没几步,好容易郁容赶回了房间。   全身被雨水浇了个通透。   好在屋里有水缸、柴禾以及吊罐,洗漱用的大小木盆,不想自个儿生病耽搁了明日的行程,某位大夫赶紧换去湿透的衣服,果断弄了碗姜水喝了。   又是添柴,又是烧水。   等擦洗完了,瞎忙活了一整晚的郁容累得够呛,总算没闲心想这个、想那个,倒在床上没过几个呼吸,便陷入酣睡。   咚咚咚,急促地打门声,震散了梦境。   郁容瞬时便惊醒了,心脏随着鼓敲的打门声一下一下地悸动,连鞋也顾不上穿了,匆忙跑去开门。   天光未明。   一个错眼差点没发现黑小子的存在。   马牙风磕巴地讲起旻国官话:“病、病了。”   郁容心里一紧:“谁病了?”   马牙风闻声,松开抱在胸口的双臂,高举起一只毛茸茸的小动物。   是昨天在山上逮着的土拨鼠?   郁容默然。   这小鬼!搞得这般紧张,害他还以为……   转而想到马牙风对小动物的喜爱,某位“非专业兽医”端正起心态,打量了一下小小的土拨鼠幼崽,根本不需检查,便摇了摇头:“它已经死了。”   “病。”   “马牙风,”郁容唤着,直言没有委婉,“这野生动物有可能不干不净的,还是少以肢体接触,万一不小心沾了病菌或者虫子,到时候生病的就是你了。”顿了顿,放软了语调,“既然它死了,马牙风何不葬了,也好让它入土为安。”   长长的一通话,不知马牙风听没听懂。   不再强求郁容给治小动物,便是蔫耷耷地抱着小土拨鼠转身跑了。   看得郁容有些小小愧疚,只觉自己干甚么一口就拒绝了,装模作样给土拨鼠治一治也好。   只是……   “公子。”   贺校尉的声音忽地响起,打断了郁容一闪而过的念头。   也没多加在意,他循声回过头。   贺校尉恭谨出言:“雨天行路恐有危险,不知今日是否启程?”   郁容没立马给予回话,望着尚黑蒙蒙的天色。   雨势比之半夜时小了很多,但淅淅沥沥的,一看就知,怕不是一时半会儿能消停的。   沉吟了少刻,他说:“天大明前走山道不安全,等一等看吧。”想了想,补充,“乌寨主既是让我们尽早走,滞留在此地怕是不妥。若是到了白日,雨势不见有增大的趋势,我们还是出山,循着来时的路,小心些应无大碍。”   贺校尉自无异议,沉声应诺。   郁容倏地想起了一屋子的药材,不由得皱了皱眉,下雨天在外赶路,再怎么防护,药材不可避免会沾到雨水吧?   转而又想,顺利的话,天明出发,天黑说不准就到了仙门镇,到时候找个大屋子,赶紧对药材进行初加工,想也不会损害多少药性的。   经由一通盘算,稍稍安定了心。   抬目看到珠帘垂落般的雨水,郁容不自觉地轻叹了一声。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好罢,这比喻好像夸张了,不够妥帖,但……确实真得太不赶巧。   不想更不赶巧的事,在一众人收拾完毕,发生了。   乌云突然拜访。   正检查着药材有没有安置妥当的郁容,见到这位大王便是微笑着相迎:“乌寨主,不知……”   话没说完,就看到紧随出现在乌云身后的两人。   不,准确地说是三人。   和聂昕之赶往西琴腹地的两名郎卫,以及……   郁容愣愣地将目光投放在被一郎卫“公主抱”的青年。   惨白惨白的脸,是他相当熟悉的面孔。   誉王殿下,小叔聂旦。   便是张了张嘴:“他——”   两名校尉“扑通”一声跪地。   一人因为抱着护着聂旦,动作不够利索。   另一郎卫,许是淋雨的缘故,全身滴着水,皮弁服竟是划破了道道裂口,狼狈之极。他对着郁容猛是一个磕头。   惊得年轻大夫措手不及。   “两位力士这是作甚?”郁容急道,“快快请起。”   俯首贴着地面,不肯起身的郎卫,痛声请罪:“属下无能,保护誉王殿下不力,请公子降罪。”   郁容心里咯噔了一下,行动微滞,顾不得降罪不降罪的,当即俯身蹲到聂旦跟前:“小叔怎么了?”   这时,抱着聂旦的校尉开了口:“誉王殿下他——”   “薨逝。”   郁容倏然睁大眼:怎、么、可、能?!   一时连言语也忘了。   脑子仿佛暂且停止了运作,手上的动作却是毫无迟滞,手指轻按在聂旦的颈脖动脉上。   脉象……   死寂。 第180章   这一两日本就心神极度不宁的郁容, 卒然遇到眼前这般的意外,意外的对象也算是至亲, 倏忽之间怔愣了, 脑子一时放空,竟有些不知所措。   严格意义上说,他与聂旦谈不上多亲近。   可聂家毫无芥蒂接纳他为自己人, 加之曾与这位小叔朝夕相处过一段时日,也可以说得上一声“熟悉”,理智与情感上理所当然地将其视为亲人了。   活得好好的亲人,猝不及防而莫名其妙地亡故了……心慌意乱,在所难免。   这时, 跪拜不起的郎卫作起了说明:   “五日前吾等跟随着指挥使大人,在黑水寨寻到了业已不省人事的誉王殿下, 殿下非见受伤、也无中毒之象。   “属下无能, 查不出其病源。指挥使大人着令我二人,带上誉王殿下找公子您相救,然……   “昨日连夜进山,突逢暴雨, 仓促之间找不到避雨之地,吾等冒犯让病重的誉王殿下淋到了冷雨。   “后便发现他……”   郎卫是无限的痛悔, 咬牙说下去:“此前殿下虽昏迷不醒, 但始终有一丝余息尚存,今晨丑时三刻,却是骤然没了呼吸, 切其脉俨然是死像。”   说罢,他猛地抬起头,再而重重磕在了石板地上:“请公子降罪!”   额头磕地的响声,让郁容瞬时回了神。   聂昕之行事素来妥帖。   这一回带的两名郎卫,不光是对西琴环境熟悉,各人另有特长,一人长于医理,一人精于蛊毒。   郁容自认,他一人根本无法抵得上这两位,如果不借用系统外挂的话。   就是这样的二人,竟是连聂旦的症状也弄不明白,可谓是蹊跷之极。   降罪什么的,郁容这个时候哪里有多余的心思,勉力收拾好心情,却不知接下来该如何应对。   手上动作没有中断,给聂旦作起检查。   似若一种本能行为,郁容在做这些时,脑子其实是空的,什么也没想。   甚者,他也不明白自己到底在检查个甚么,因为甚么也检查不出来。   以他的诊断,若对方不是自家小叔,早便断言其已经死亡。   也别说是假死。   按照现代医学的理论,在血液循环停止之后,有五至六分钟的大脑皮层耐受缺氧的时限,基本上超过这个时限,人便彻底地死亡了。   适才到现在有小半柱香的功夫了,这人的心脏没有一丝跳动,脉搏全无,试图证明人活着的生命体征已经彻底消失。   但……   郁容此刻无法说服自己。   这是小叔哎!   不管是脑筋或者身手,顶顶厉害的一个神经病,不说“祸害遗千年”了,怎么可能轻而易举地就……去了?!   郁容忍不住再度探手,检查着聂旦的脉象。   没有感觉到,哪怕极微弱的一点儿搏动。   愈发地神思不属……等等!   “二位力士,”郁容猛地抬头看向郎卫,“你们说小叔是在丑时三刻时便没了脉搏?”   二人齐齐颔首。   郁容瞬时眼睛发亮,强忍着狂喜,免得热血冲头,一个激动反倒误了事。   为了确认自己没弄错,他果断揭开聂旦的衣襟,在其心脏方位摸索着,掌心触摸并感知到了其肤表隐约的温润。   既然人“死”了近三个时辰,如何还有体温,哪怕只是诡异地在胸口这一小片有不明显的温热。   此时完全也顾不得纠结科学与否了。   郁容当即出声:“二位先莫要急着请罪,拜托帮我将小叔安置在床上。”   “……公子?”   看到了一丝不知是否为错觉的曙光,适才还茫然无措的年轻大夫找回了冷静,他没说太多,只道:“我想试着给小叔行针。”   郎卫皆极具服从性,尽管觉得疑惑不解,行动上毫无迟滞。   二人遵从郁容的吩咐,将聂旦转移到了草席之上。   郁容深深地吸了口气,借着袖笼掩饰,拿出了在储物格里放着的,早早消毒好了以便随时取用的银针。   刺穴百会,百脉之会者通达经络,是急救尸蹷者的主穴;   再便是玉枕,为升清降浊之用,针对僵仆者,配合大杼等,治的是卒厥不省人事。   另有金门穴主尸蹷暴死;   隐白益气摄血、开窍醒神,大敦则有调理冲任、熄风宁神之能,选二者,点刺放血。   这一套针法,正是专门救治尸蹷假死的,使病患的脉动恢复正常。   不过……   便是尸蹷,说得如何玄乎,所谓的“假死者”跟聂旦也不一样,到底不是真的没了脉搏。   按压寸口脉,沉大而滑,是为尸蹷脉证。   一般出现两种情况:血气入脏者死,入腑者可生。   聂旦却是真真的“与众不同”,血气……好似根本就没有血气。   郁容原本尚有几分不确定,在一套针法施行完毕,按压其颈感受到动脉重新搏动时,所有犹疑便烟消云散了。   长舒了一口气,他仍不敢稍有疏忽,果断吩咐:“取雄黄、朱砂各二两研匀,用上一头大蒜先裹湿纸煨,再去纸杵成梧桐子大的药丸。”   雄黄与朱砂皆有毒,此药劲猛,针对尸蹷之证却是颇有疗效。   郎卫得令,几名擅药者同时行动起来。   郁容缓了口气,定了定心,再度替聂旦作起了检查,渐渐恢复的脉搏说明其人尚有生息。   一直跪守在草席旁的二位郎卫,少了一贯的沉稳镇静,面上皆是狂喜之色,个个眼圈隐约都红了。   郁容放松了心神,目光扫过二人的脸庞,心里一软,温声劝慰:“二位力士快请起罢,给小叔医治之事一时三刻尚不得结束,得需你二人襄助。”   二人异口同声:“但是公子之言,吾等悉数顺脑听从。”   郁容也不与他们客气,支使着两人道:“你俩一人替我扶稳小叔两肩,一人按摩并推拿其四肢。”   郎卫们齐声应诺。   郁容自个儿也没闲,手上施力,有技巧性地在聂旦胸口按压、松弛,颇有节律,双手在其胸口与腹部交替动作。   此法化用自张仲景在《金匮要略》中所探讨的急救法,是为昏厥者复苏呼吸,活络经脉、调节气血之外治手段。   三人互相配合,动作有条不紊。   “可以了。”   郁容摸了摸聂旦的肢体,尽管仍是冰凉凉的,但比之前“手感”温和了些。   给人换好干净衣裳,让其躺平了,遂盖好薄衾。   看着好像只是睡着了一样的青年,郁容不放心地反复探查着其脉象,好在再没出现让人悬心吊胆的意外。   但其人丝毫不见醒来的迹象,到底让人无法安心。   郁容默默地注视着聂旦的脸庞,悄无声息地打开了系统,看看有没有让人真正“活”过来的法子。   遂不合时宜地囧了。   早先推论聂旦可能是“尸蹷”而假死的前提,便是这人耍蛊玩毒的,体质与正常人极为不一般。   可郁容没想到,这家伙还真真的“非同寻常”到让人毛骨悚然的地步。   首先,通过系统鉴定,大体可以放心,这家伙命大得很,因受不明邪毒侵体,昏厥是机体的自我保护,在对抗、吞噬那不明的邪毒。   之所以是“不明”,盖因毒素或病菌进入这人体内时产生了根本性地变异。   而变异的原因则是……   聂旦血液里可以析出数十种毒,五脏肺腑、四肢百骸寄生了数量可怕的乱七八糟一堆蛊。   光是看到系统的文字说明,郁容便禁不住地头皮发麻。   安睡在草席上,这真“不知死活”的家伙,在他眼里简直就是行走的、有自我思想的人形活蛊王!   神经病不愧是神经病,把自己的肉身当“饲养场”育蛊养毒呢!   关键是经由这般的“摧残”,这家伙除了气色惨白了些,活蹦乱跳的好似跟正常人一样。   ……哦,还是存在着不同,正常人的脑子他大概没有。   正因此,两名郎卫无法查明聂旦不省人事乃至假死的真相。   其实郁容也没弄清楚缘由,便是有系统分析在,仍是晕晕乎乎的,感到极不真实。   当然不真实了,聂旦这人就是不科学的存在。   面对这不科学的特殊之极的体质,郁容哪怕有系统外挂在,也有些束手无策。   左思右想,再看看聂旦气息业已平稳的样子,决定暂且就这样吧。   按照治“尸蹷”之法救人,至少前一套针刺法证明,他的思路应该没错。   理清楚了思路,郁容有些漂浮不定的心渐渐安定了下来。   替聂旦掩好被衾,他静坐着思考起一个问题:   小叔到底遭遇了什么,才会中了“不明邪毒”?   关键是那“不明邪毒”,一看就特别厉害的样子,若非其体质变态,变态到可对抗、乃至吞噬侵体的邪毒,恐怕这人等不到今日,在一初时就……   想到这里,郁容按捺下点点躁动的心情,问向郎卫:“二位可知小叔为甚变成这般吗?”   二人皆微微摇头。   长于医理的郎卫回答:“吾等循着誉王殿下的暗号,在黑水寨附近的一个地下溶洞,找到了他。彼时殿下已经意识近无了。”   郁容微感失望,不由问:“小叔跑到西琴所为何事?”   郎卫们有一瞬的沉默。   见状,郁容心知他们有“保密条例”便也不想为难人,正要转移话题,便听擅蛊毒的那一位出声了。   郎卫说:“前梁余党,百余年一如毒蛇暗潜,每每寻机便滋扰生事。   “逆鸧卫一直在追查其巢穴所在,这回誉王殿下得了隐秘消息,道常氏在西琴纠集了一班人马,密谋颠覆我旻国之大事,便留了口讯,只身勇闯敌营。”   郁容一时无语:小叔啊小叔,真不知该说什么好,当自个儿是孤胆英雄吗!   不对!   他猛地抬头,神色不自觉地紧张:“兄长人呢?他如今可也是一人……”   另一郎卫忙道:“公子安心,指挥使大人心思缜密,行动之前皆会思虑周全,绝不至于落入绝处无生的困境。”   前一人补充说明:“此行吾等有周密计划,以指挥使大人心术与身手,不会有问题的。”   这一伙郎卫还真迷信他们的指挥使大人啊!   郁容有些焦虑,他不是不相信兄长,但想想小叔现如今的状态……   好在郎卫们及时出言,安抚了他躁动的心:“有副指挥大人、安校尉左右驰援,指挥使大人绝非孤立无援。”   知晓兄长不是学聂旦发扬献身精神作孤胆英雄,郁容终归稳住了心态:   不是真就不担心了,但他心知那男人身为逆鸧卫指挥使,自有自己的责任。   “早先不是将温阳常氏的后人一网打尽了?”   他忆起了当初在堰海,那一回连副指挥使烛隐兄都中了招,有惊无险其实暗藏着无比凶险。   郎卫摇头:“真正的常氏早就没了人,不过是一群居心叵测之辈,打着前梁的旗号,吃里扒外以谋私利罢了。”   尽管说得不清不楚,郁容心里也能推测个大概:“乌云寨主所说的乱子,可是与他们有关?”   郎卫道:“应是那伙逆贼借机搅乱浑水。”   郁容默然。   这时贺校尉端着一个陶碗:“公子,药丸已合好。”   顿时敛起跑远的思绪,郁容定了定神,不再想那些有的没的。   专人做专事,兄长他一时操心不到,唯有竭尽全能救回小叔。   哪怕眼前聂旦的情况好似稳定了,在人没清醒前绝不可疏忽大意。   和着新汲水,小心给昏迷的人喂下了一枚药丸。   “贺校尉,”郁容搁下碗,看了看门外滴滴答答个不停的水珠,“劳烦你告知一下乌寨主,说我们想再借宿一二日,待得天晴再出山。”   照先前二郎卫的说法,聂旦怕是淋不得雨水受寒的,为谨慎起见,还是等天气好了再上路。   至于乌云说的乱子……   当下到底尚没到慌不择路必须得逃命的程度,好歹他们这一群二十人,各个身手了得……唔,周兄大概除非。   郁容自觉这几年的基本功不至于白练吧,别的不提,他还有兄长早前给的暗器和短厹呢!   乌云是个通情达理的山大王,听了郁容的要求,只吩咐马牙风又送来了一大袋子的白米,及用作招待贵客的“硬饭地藕汤”的原材料:   牛大力、土茯苓和赤小豆。   尽管前两样在这回采挖的药材里都有。   忙活一整个早上,连口水都没来得及喝的郁容,这时总算有了空闲,点起火堆,烧着热汤。   心里压着再多的事儿,肚子起码得先填饱了再说。   眼看吊罐里的汤水沸腾了好一会儿,郁容熄了燃得比较旺的几根大柴,留有一簇小火继续闷烧着。   一旁,马牙风盘着腿坐在地上,看着跳跃的火焰,嘴中嘀嘀咕咕。   郁容听不懂他在说甚么,扬了扬嘴角,道:“马牙风,你那毛茸茸的小朋友在哪,我给它治一治?”   黑小子人有趣,与其相处,心情不自觉便放松了几分。   马牙风不仅人有趣,脑子也够灵活。   才学旻国官话没多久的他,尽管嘴巴还不会说,但听郁容的话语,似乎大概能懂得其意思。   他摇了摇头。   郁容扬扬眉,正欲再说甚么,就听得发音别扭的一句“埋了”。   好罢。   便是小土拨鼠没死,埋了这有好一会儿也该憋没气了。   想着,顾及到小朋友的心情,他安慰了一句:“节哀顺变,真喜欢土拨鼠,回头你再在山上找……”   话语一顿,暗道不对,土拨鼠这玩意儿可不是好养着玩的小宠物。   “小郁大夫。”   友人的叫唤,打断了郁容的思绪。   “周兄?”   周昉祯寻来是为出山一事:“我不放心乌云,寻思了一整晚,还是决定不与你们一起走了。”   郁容莫名有些许感叹,有种“女大不中留”的错觉……好雷!!   赶紧抛去诡异的想法,对友人笑了一笑,他道:“乌寨主没说吗,我们也暂且不走了,待天晴再说。”   周昉祯好奇地问起原因,郁容只大概说了说,对方也没深究。   “无论如何,我是不会抛下乌云寨的大家。”   看着友人志气盎然的姿态,郁容禁不住轻笑了。   倏而忆起两人的初识,尽管那不是一段多开心的回忆,但想起他俩加上谢大东家,可谓生死与共的经历,不由得慨然。   周兄平常看着不太着调,关键时刻却是义气与勇气兼具,虽然吧,好像帮不上大忙。   一番回忆,又是一番感慨,完了郁容颔赞了声:“周兄高义。”   然而,乌云寨主的想法大抵是不一样的。   管人高义不高义的,在郁容一行终于离开时,坚持要求周昉祯跟着一起走。   周昉祯木着脸:“我不走,除非你打昏我。”   郁容囧囧地看着眼前虐狗的场景,明明那对小夫妻用着正常的语气、说着正常的话,莫名给人一种闪瞎眼的感觉。   陡地联想到他与兄长……   平常好像比这两位黏糊多了,尤其兄长偶尔“犯病”,根本就不顾忌周围的环境。   对比一下,真的挺辣眼,等见了兄长,一定要好好教育他改正。   忽是一声闷哼。   情不自禁惦念起自家男人的郁容当即回了神。   “叫嚣”着不走除非打昏他的周昉祯,当真被他家大王娘子一个毫不手软的手刀,给打昏了。   郁容:“……”   乌云及时地将倒地的新嫁郎接住,打横抱起送至某孔武有力一看就知其力气不小的郎卫跟前:“有劳这位力士,帮我将他背下山,此间事了,必有重谢。”   郁容默然了半晌,心情是微妙而复杂:   开玩笑说周兄嫁人,如今看这架势,怎么真觉得这对小夫妻角色搞错位了?   那郎卫并没自作主张,而是询问地看向郁容。   郁容收拾好心情,开口道:“刘力士,就麻烦你背一下周兄罢。”转而看向面露感激之色的乌云,“乌寨主,这样对周兄……”   犹豫了下,话没说完。   乌云却是意会到其未尽之语,道:“我知小红生性良善,但他在这确实不妥,我亦难免分神。”   郁容闻言,点了点头,转而道:“乌云寨……如实在麻烦,不如前往仙门镇避一避罢?”   乌云笑了笑,摇头没说什么,道了句谢,便是拱手告辞。   见状,郁容不好再多嘴,客套地回了礼,遂着令一众郎卫,踏上出山的路途。   倒非他们没义气,赶在人家寨子有危难时回避,而是,对方明显不欲他们掺和到当中去。   对此郁容也不强求,若非有周昉祯的联系,许是连萍水相逢的缘分也没有。   何况,他也有自己的顾忌。两日过去了,小叔依旧未能醒过来。   思虑到郎卫们说的,打着前梁旗号的常氏所谋策之事,看似与他们这一行没关联,情势其实不容乐观。   别的不说,光聂旦是为旻国皇家人的身份,就隐含了莫大的危机。   若不尽快进入仙门镇,郁容始终心里难安。   “大、大大——”   一行人才过了索桥,郁容便听到马牙风的喊声,下意识地回头,就见跟猴儿似的黑小子,一蹦一跳地奔跑在晃晃荡荡的桥面破旧木板上,惊得心脏猛地提紧。   这小鬼!   真是好大的胆子!   郁容不由得瞪大眼,生怕黑小子一个踩空就掉下山崖去了。   还好还好,马牙风的“经验”显然丰富得很,两个呼吸间便跑到了这头。   龇牙咧嘴笑得好不灿烂,他叽里呱啦地说了一大通。   白担心了一场的郁容,听着满耳朵的“外国语”,一头黑线。   幸而,兼做翻译的郎卫适时转达了马牙风的话语:“他说,他知道一条出山的捷径。”   郁容迟疑了下,仔细地打量着黑小子的神态。   郎卫又道:“他又说,如果带他出去玩,就告诉我等怎么走。”   郁容倒不在意捷不捷径的,反正以他们这一行人的脚力,赶天黑前进仙门镇没问题,只问马牙风:“你怎么一个人跑出来了?”   然后知晓,让这黑小子跟着走,原来也是乌云寨主的意思。   其在世上没一个亲人了,半大不小的,寻常除了采药,每天撒欢子漫山野,不像寨子里的其他人练过手脚功夫,真要遭遇什么乱子,他留下来也是不安全。   郁容挺喜欢这黑小子的,明白了事情原委,自也不拒绝其跟随了。   既然有捷径,便走近道了。   倒没怀疑马牙风居心不良,毕竟这小鬼又不是头一回替他们带路了。   马牙风也确实没什么不良居心,就是一路蹦啊跑的安静不下来,甚者胆子肥的在崖壁小道上还敢跳两下。   看得郁容一惊一惊的,简直操碎了心。   万幸万幸,这捷径真的近了许多,八个时辰的脚程愣是缩短不到七个时辰。   待郁容看到仙门镇的城门时,倏地长松了一口气。   随即发现气氛有一丝丝的异常。   比如,进出城检查比他们来时愣是严格了不止一倍。   他还细心留意到,几名守门官兵中的领头,居然是个六品的都头。   都头看到他们一行人,面上威严,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哪国的人,进仙门镇是为做什么……”   问题一个一个抛出,好似恨不得将所有人的来历家底给盘问个透彻。   郁容敏感地察觉到都头对他们这些人的戒备,在少刻的疑惑后,忽地想起了西琴的乱子,以及郎卫所说的逆贼之事,顿时理解了这位都头的心理。   他们这些人再怎么伪装,难以彻底掩饰郎卫们健壮有力的身形体态,眼力好的人觉察出异常,在所难免。   前与交涉的贺校尉不知说了什么,那位都头没一会儿便给他们放行了。   能进城就好。   郁容迈步踏出一步,突然觉得哪里不对,下意识地转头,左右看看:“马牙风?”   在一郎卫的示意下,他无语地看到黑小子堵了一个路人小姑娘。   “马牙风——”   黑小子这才恋恋不舍,一步一回头重归队伍。   郁容暗暗好笑。   这小鬼头,怎么对头一次见面的小姑娘这么感兴趣?莫非……   马牙风出声道:“鼠。”   鼠?   郁容愣了愣,旋即看向跟在亲长身后、等待盘问的小小姑娘,其正吃力地抱着一只肥硕的半大土拨鼠。   这么巧,又是土拨鼠?   话说,尽管他对动物的了解确实不如植物吧,学名好像是草原犬鼠、又称旱獭的土拨鼠,光从称呼上看,感觉不太像是这西南的原生动物罢?   “公子!”一郎卫喜道,“誉……二老爷好像要醒了。”   郁容当即抛开了什么鼠啊旱獭的,惊喜地凑近聂旦,只见其眼睫微微挣动着,好半晌到底没睁开眼。   便是如此,比起这两日安静沉睡的样子,却是让人不由得放心多了。   不再在城门口滞留。   很快,能干的郎卫们在城中找到了一个环境清幽、出行便利的院子。   规模不大也不小,够二十人宽宽松松地住下了。   在贺校尉敲门而入时,郁容正坐在聂旦的床畔微叹。   小叔这一觉睡得真够久。   明明中间醒来了一回,念叨着“好困”,顺带不忘嘴贱“调戏”了他一句,便迷迷糊糊又睡过去了。   “贺校尉可是有什么事?”   贺校尉回:“公子,那周小红睡了一夜没起,现在发起了高热。”   郁容闻言一惊,当即起身就往门外走去,心里懊恼又惭愧,明明答应了乌云寨主照顾好周兄,结果只顾着小叔,竟一时忘了关心友人。   边走,他边问起贺校尉周昉祯的病情。   贺校尉一五一十地说明:“其发热并着寒颤,时有呕吐之证,颈部出现了痈肿。”   跨过门槛的一只脚骤然顿住。   “……公子?”贺校尉疑问出声。   “贺校尉且在门外等候,听我吩咐。”   贺校尉看出其面色不对劲,忍不住多嘴问:“可是有何不妥?”   郁容神情难看,暗想着希望自己想多了,嘴上没有隐瞒自己的猜测:“周兄他……或有可能是核瘟。”   贺校尉听了,以他一贯内敛的性格,此刻,表情克制不住地难看到了极致。   郁容深呼吸了一口气,喃喃道:“只望,是我想多了。”   下一刻,脑子里倏然响起系统尖锐的警鸣。   【警告!警告!前方十八点三米处出现腺鼠疫早期症状患者一例。】   【宿主应负失察之责,倒扣贡献度十万点!(预扣)】   郁容差点维持不了勉强的冷静了。   贡献度什么的,早就顾不上了!   系统说得对。   他应该有所警惕,怎么忘了,旱獭是鼠疫的主要传染源?!   “公子有何安排,尽可吩咐我等,我等必誓死尽上一份微薄之力。”   贺校尉的声音及时地截断了郁容的懊悔。   时间不能再耽搁,必须尽快、尽快做好预防、隔离以及……治疗的准备工作。   这样想着,郁容当机立断吩咐:“贺校尉将大家召集到前面大院,各自不要挨得太近,待我先给周兄看了病情,再为所有人检查、确认有无感染上核瘟……”   一条一条的,思路是分外地清明,一一嘱咐于郎卫。   贺校尉郑重应诺,毫不迟疑地行动了起来。   郁容也不再犹豫,另一只脚踏入周昉祯的房间。   心情是一瞬的惶惶然。   按照天朝标准,鼠疫与霍乱同为甲类传染病,然而在事实上,鼠疫的情况比霍乱更严重一些。   如果…… 第181章   如果, 鼠疫大规模地爆发……   将会死多少人?   按照现代普遍认知,欧洲中世纪每一次流行便以千万计数死亡病例的黑死病, 极有可能就是鼠疫。   以现如今旻朝的医疗条件, 疫情一旦控制不住,亡国灭种可谓是“轻轻松松”。   郁容想到系统提醒的,周兄所患的是为腺鼠疫。   他不知, 是否该为此“庆幸”?   根据症状体征,鼠疫主要分作腺鼠疫、肺鼠疫和败血型鼠疫三大类。   另有,皮肤型、眼型等比较少见的类型,以及危险性最小的轻型。   所以“庆幸”。   “庆幸”周昉祯患得的,幸好不是肺鼠疫。   肺鼠疫者, 哪怕是在现代,如不及时发现病情并治疗, 死亡率基本是百分之百。   其最棘手之处在于, 极可怕的传染性。   肺鼠疫仅靠患者咳出的吐沫,在空气中便可实现人至人的传染,轻而易举即可造成疫病大流行。   相对比之下,最常见的腺鼠疫, 其死亡率在概数上,好歹比肺鼠疫要低个百分之二三十的样子。   ——如果得以有效、迅速的救治。   其传染源一般是感染了病菌的鼠类, 通过其身上的鼠蚤吸血叮咬, 传染到人体上。   人与人之间形成传染,主要在脓肿破溃后,经由皮肤接触而感染。   另, 如果有人吃了没煮熟的染菌鼠类肉,难免也会引发消化道感染。   综上看来,腺鼠疫疫情的严重程度似乎比肺鼠疫要轻上许多。   事实是腺鼠疫若治疗不及,大部分患者当然只有死了。   然而也有一部分感染者,则可能由于鼠疫杆菌经血蔓延,引发肺部感染。   腺鼠疫由此转变成肺鼠疫。   跨过门槛,到周昉祯躺睡的床畔,短短六丈的距离,走路不过是几个呼吸。   便在这几个呼吸间,郁容想起了许多许多的事。   首先忆起了天朝中医的“黑历史”——清末东北大鼠疫。   此次大疫,持续半年有余,造成逾越六万人数的死亡。   彼时,奔赴疫区救援的中医对疫病认知有误,错把肺鼠疫当成腺鼠疫治疗,没采取诸如带口罩等自我保护措施,以至半数以上的中医救人不成,自身也死于鼠疫。   自剑桥大学留学归国的伍连德博士,通过解剖死亡病例,与染疫乃至病死的旱獭,第一次提出了“肺鼠疫”的概念。   通过建立新型防疫机制,终是有效控制疫情,最后将三省各地的鼠疫俱数消灭。   对比伍连德博士在大疫中所作的卓越贡献,中医的“无能”遭到了时人大力批判、嘲讽与抵制,关于废除中医的论争愈演愈烈,就此持续了上百年。   郁容在穿越前,时常还能在网上看到所谓“中医黑”,三五不时拿东北鼠疫一例说事,以证明中医是骗人的“伪科学”。   与此同时“中医粉”则拿岭南名医罗芝园的事例进行辩驳。   在东北鼠疫前,岭南遭受鼠疫肆虐有半个世纪之久,面对这般严峻的疫情,以罗芝园为代表的岭南医家,积累了丰富有效的治疗鼠疫的经验。   由此编纂而成的《鼠疫汇编》成了天朝现存最早的一部鼠疫专著,给后人与鼠疫抗争提供了诸多借鉴,乃至中药治疗急症等方面也颇受其启发。   罗芝园同样也是受到了前人的启发。   参照清著名医家王清任所撰的《医林改错》,以其治霍乱所用的解毒活血汤为基本方,再取温病学家吴瑭的“三焦辨证”法,根据不同症状,加减用药,在治疗腺鼠疫方面取得了令人惊叹的成果。   对比之下在穗港鼠疫中,西医没能救活一鼠疫患者个体,所采用的先喝白兰地、再用冰块置压头胸与四肢的治疗方法,堪称是荒谬可笑。   “中医黑”便也以此为例。   道:自穗港鼠疫至东北鼠疫十七年间,中医竟然全无进步,可见其理念落后,固步自封,等等等。   理所当然的,“粉粉黑黑”们开始了第无数次的“大战”。   郁容对打口水战没兴趣。   他以为,看待任何一问题,采用“一刀切”的态度挺弱智……咳,挺不可取的。   非圆就得是方吗?   郁容表示,唯物辩证法的发展观,他还是学过的。   作为一名中医从业者,他为自己所学颇感自豪,对天朝老祖宗们的成就更是崇仰、尊重之至。   理固当然。   但不代表,就此因此否认西医——哦,不对,准确地说是现代医学——的优势和长处,否则当年逢遇霍乱疫病,他也不会花大代价兑换霍乱疫苗了。   同样,中医学里难免存在一些谬误,无需为此羞耻而故作掩饰。   任何一门学科在发展过程中,不可避免遭遇各种困难,乃至出现重大的错误认知也不在少数。   客观公正地对待问题,努力加以纠正,并不断进行完善即可。   实际上,无论是传统医学或者现代医学,始终难以跟上人类的需求。   从这个角度上说,二者都“落后”。   而在天朝,人们一方面质疑着中医的科学性,另一方面当现代医学无法治疗顽疾时,许多人就开始寻找、追求所谓“偏方”。   无数拉着中医大旗的骗子,因此大行其道,造成了恶劣的后果及影响,当然又狠狠地“抹黑”了一把中医学。   说到底,中医所存在的问题更多应归结于“人”的问题。   其实从一开始提出废除中医,就有个矛盾的观念。   即是“废医存药”。   顾名思义,废除中医,但中药不可尽废。因为医者不可信,然则用对中药,其效果无可辩驳。   药虽源于医,医者却良莠不齐,人心险恶,许多人根本不会治病,所求的是卖药以牟利。   一不小心扯远了。   回到当下。   郁容之所以突然回忆起这乱七八糟诸多的“恩恩怨怨”,不过也是在一瞬间受到了启发。   以当前旻朝的医疗条件,可以参考伍连德博士建立防疫机制,结合岭南医家们的治疗手法,应对这一回鼠疫的疫情。   想说疫情不一定存在?   在已出现确诊病例的情况下,自欺欺人的想法要不得。   走到周昉祯床前,郁容已经收拾好了多余的情绪,替这位意识昏沉染病的友人作起了检查。   这一回,他提高了警惕性。   哪怕系统提示说明了是腺鼠疫,为防止有意外情况,他从系统商城兑换了口罩与一次性医用手套。   在治人前,身为医者,当为自身安全负责,理当作好保护措施。   郁容仔细观察着周昉祯的症状与体征。   观其面目红赤,睡得迷糊时还打着寒颤,再看其颈部,痈肿便是鼠蚤叮咬的伤口,如今愈发肿大明显,形成了结核。   中医对鼠疫“核瘟”的称唤便是由此而来。   遂以脉诊,寸口脉浮而促。   郁容到底没有治疗鼠疫的经验,谨慎为上,同时开启了系统辅助,一边进行着辩证,一边对照系统鉴定的分析。   ——以此开始,努力“刷”治疗鼠疫的“熟练度”。   终是确定染病的友人所患的是腺型鼠疫无误。   若以罗芝园的三焦辨证原则,其病症发现得稍迟了些,病邪已由上焦传入中焦,好在尚处于轻症状态。   郁容不自觉地轻叹了一声,没怎么犹豫,直接从商城兑换了专治腺鼠疫的抗菌素。   不是他偷懒省事。   理论上知晓该采用哪一种解毒活血方,然而于实践他没亲自验证过。   不得不万分慎重。   到底这是他遇到的第一例鼠疫患者,其人更是自己的好友。   然而鼠疫发病之急,稍有耽搁,便会延误治疗良机。   不能因为自己的一时犹豫,任由周兄的情况转重,一个不慎,后果不堪设想。   “周兄醒醒。”郁容轻声唤着。   病糊涂的人好容易才勉强睁开眼,遂是一个忍不住干呕了起来。   郁容稍稍避开,倒不是嫌弃友人“脏”,而是避免自身沾染到对方的排出物,鼠疫杆菌为此沾到皮肤,便会形成人至人的传染。   “……小郁大夫?”好半天,周昉祯才稳住着呼吸,神智显然仍处在懵忡状态,他含含糊糊地低语,“这是哪?我……怎、怎么了?”   郁容端水拿着药,温声道:“你先吃药,晚些时候,待我慢慢与你细说。”   周昉祯对这位年轻大夫的话语一向十分信服,便没问了,合着水,艰难地吞服了药粒。   郁容面色稍缓,仍不敢大口松气,继续与友人说:“周兄且歇憩一会儿,等等我还得给你敷药。”   周昉祯迟钝地“嗯”了一声。   郁容大步走到外间,环顾了一圈,遂从储物格中取出一枚现成的辟温丹,拿出杵臼细细研成药末,翻出了绿茶叶,泡了一碗清汤。   做完了这一切,他转身回到周昉祯床畔,将迷迷糊糊又睡着的人二度唤醒。   “还请周兄忍耐一下。”   得到友人的应允,郁容取银针在其结核处四面轻刺,就着茶汤,蘸着辟温丹的药末,仔细涂抹在患处。   这辟温丹的主要组成是雄黄、朱砂等劲猛之药,其在杀毒灭菌方面极有效果。   另有诸如冰片,散火透热,有生肌镇痛之能;   紫花地丁可清热解毒、凉营消肿,针对痈肿疔疮等颇有疗效。   此外治之法,采用的正是罗芝园治疗鼠疫的“解毒活血”原则。   “小郁大夫……好了吗?”周昉祯忍不住问,看起来特别难受的样子。   郁容见状,轻声细语:“再等等,周兄,将你这身衣服先换了。”   周昉祯这会儿的脑子有些不太好使:“换、换衣服?”   郁容故作轻松道:“刚才你吐了,衣服和被子都弄脏了,不换掉你不会觉得不舒服吗?”   周昉祯愣愣地点着头,却是没什么气力再张嘴多言。   遂是好一通的折腾。   生病的人总算躺回床上继续安睡。   隔着手套,郁容将适才换下的衣服、被子,全部堆放在门口。   遂点起了火,取了几枚辟温丹,放置火中一起燃烧。   剩余的辟温丹,他俱数研成粉末,重点在周昉祯床的周围撒布着。   鼠疫杆菌在自然环境下可以存活十分之久。   好在其有一个不小的“弱点”,便是其对哪怕是一般性的消毒剂、杀菌剂的抵抗性不强。   辟温丹所含的雄黄、朱砂,能极有效地杀死病菌。   不光是消毒整个房间,郁容连自己也作了一番消毒,确保万无一失,这才离开周昉祯的房间。   直朝与贺校尉说好的院子走去。   一路走,他一路盘算着接下来的安排。   哪怕鼠疫的死亡率至少在百分之七十以上,他倾尽全力,或许不能救下多少感染者,但至少……   控制着局面,做到让疫情不再扩散。   郁容做着心理建设,针对此次疫情,他目标定位得很清楚。   只要大多数人不被传染,便在无形中救下了无数人命。   在此基础上,不放弃已被传染的患者,竭力救治。   现在,他唯一的奢望便是……   如周兄这般感染鼠疫者是为少数;   希望,切切希望,尚没出现肺鼠疫病例。   “公子。”贺校尉的声音响起,“除却周小红与看护誉王殿下的两名郎卫,所有十六人皆到场了。”   郁容敛起纷杂的思绪,环顾了在场所有人,目光落在一脸好奇的马牙风身上,遂没有任何迂回,直入主题:“诸位,仙门镇出现了核瘟。”   许是贺校尉提前作了说明,众人尽皆神色凛然,却不见丝毫畏惧。   郁容没废话:“接下来我需要诸位的鼎力相助。”   郎卫们异口同声:“吾等必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面对如鼠疫这般疫病,“万死不辞”这一回绝非虚言。   在场一众人或许不知鼠疫是什么,对鼠疫的病源与病机也俱数不了解,但“核瘟”由来已久。   在前梁之前,便有一个王朝因着核瘟,死亡无数,尤其北地,十城九空,由此引发民众矛盾,最终被颠覆了皇权。   彼时不乏有医者力挽狂澜,可惜,受制于医疗条件局限,根据史籍记载分析,那一回的核瘟并没有得到有效治疗。   解决的方式主要是隔离。   此“隔离”与防疫所说的“隔离”不全然一样。   但凡发现疫情的地方,所有人等,不拘是否感染了疫病,皆被限制了行动,禁止离开疫区。   一城一城,一村一村,人几乎死光了。   就如最初核瘟突兀地爆发一样,最终核瘟莫名地消失了。   核瘟的可怕却从此深深植根于人们的心中。   郁容点点头,不是说什么客套场面话的时候,开门见山道:“在此前,我先给大家一一切诊,确保诸位没有染病。”   众人自无异议。   当然了,郁容的医术可没神通广大到,脉诊就能确定大家是否感染了鼠疫杆菌。   须知疫病症状出现之前,还有个或长或短的潜伏期。   所做的,不过是凭借大家对他的信任,利用系统鉴定,来确定有无感染者。   事态紧急。   明眼看得出来,坐镇仙门镇的官兵尚且没觉察到疫病的出现。   郁容如何不紧张?   当前必须要以最快速度,建立初步的防疫与疫病反馈机制。   一时所能调用的,唯有眼前这寥寥不到二十人。   故而,务必保证这严重不足的人手,切莫出现纰漏。   这时,郁容不得不再度感激系统。   尽管吧,因着自己失察,被扣十万贡献度。   好歹系统给了一个缓冲期限,所谓“预扣”,便是暂且“欠着”,待到一年后再扣。   实际上郁容当前的贡献度也才九万出头。   不是他平时懒散,没努力积攒贡献度,实在是“入不敷出”。   哪怕尽量减少在系统商城的消费,频繁使用的虚拟空间,以及系统鉴定功能,每每让好不容易攒起的贡献度给挥霍一空。   眼下这九万多贡献度,看着好像挺多,但若想直接拿来换治疗鼠疫的现成药物……   不说每个患者的病情与症状不完全一样,仅拿适才周昉祯为例吧,郁容按照系统说明,兑换足够治好其病症的药物,原本接近十一万的贡献度,直接耗去了小两万。   便是全拿这点贡献度换药,鼠疫一旦爆发,根本是连杯水车薪的作用也起不到。   其实,这么多的贡献度也不能真的说很少。   不过是给周昉祯选用的,是效果最佳、副作用最小的治愈鼠疫的药物。   算是郁容的一点儿私心吧,他已失察在先,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再让友人冒一回生命危险。   剩余这些贡献度,他仔细规划了用途。   大头用于虚拟空间的特殊功能,所谓“情景模拟”,即是模拟各路医家治疗鼠疫的现场。   再有兑换,比如十份左右的疫苗,是为即将深入疫区的郎卫或大夫留作准备的。   同时起码得留着一定的贡献度,以防万一。   如何借助系统之力且不提。   郁容一一给在场的郎卫作着“诊断”。   万幸万幸,无一人被鼠蚤叮咬过,便是近距离接触过周昉祯的贺校尉,许是没有接触到含有病菌的排出物,其也没被感染到。   郁容将众人细细打量了一圈,便有几分了然。   逆鸧卫的“制服”所用工艺十分特殊,除了主体是皮料,所用的布料也极具阻隔性,一众人连脖颈与手足腕都束缚得严实,极为有效地阻碍了鼠蚤叮咬。   简直是简易版的“防护服”,若再配上手套与口罩,便是遇到肺鼠疫者,也无需过于担心了。   郁容憋不住,悄悄缓了口气,转而给最后一人,即是与土拨鼠玩耍了数日的马牙风,继续“看诊”。   他最担心的也是马牙风,一想到那只土拨鼠幼崽的死,心里就有不好的感觉。   系统检测给了结果。   郁容有些意外。   尽管是他所希望的情况吧,但他真以为马牙风很可能感染到了病菌,不承想……这小鬼一点儿事都没有。   自是惊喜。   一方面他不忍这么个小鬼受疫病折磨,另一方面在如今人手奇缺的情况下,马牙风好歹也是一大“劳力”,用途绝对不小。   确定了所有人,没被传染,郁容一直压抑的心情至此总算放松了些许。   “告诉诸位一个好消息,”他微微笑道,“大家全都没有感染上病邪。”   哪怕郎卫们抱着“万死不辞”的心情,知晓自己无事,难免也松了口气。   说完了好消息,郁容面色一整,分毫的时间也不敢耽搁,直接拿出聂昕之给的令牌:“众位力士听令。”   众郎卫齐齐一撩衣摆,俯身低首,单膝跪地。   马牙风左看看、右看看,茫然不知所措,便是犹犹豫豫的,蹲下了身。   郁容无暇分神,语气严肃,快速而有条理地安排了每个人的责任:   首先将人分成几组。   鼠疫者首当杀鼠灭蚤,便是“灭鼠组”,眼前人数少,便是两人负责,暂且先寻出宅院及周遭的鼠类,直接灭杀,同时使用诸如燃烧辟温丹的方法,进行灭蚤。   其次是“消毒组”。   采用火烧或者高温水煮的方式给可能沾染病菌的东西消毒,兼配合着“灭鼠组”的工作,以雄黄、石灰与朱砂对整个院子,逐步往外进行消毒。   继而是“寻药组”。   马牙风担当主力,带上一两名郎卫,去郊外寻药——不过,之前采收的药材相当多,够一时之用,便暂且帮忙作防疫准备工作。   再有“医疗组”。   以郁容本人,贺校尉以及两名擅医者为主力,对鼠疫患者进行急救与治疗。   “后勤组”理所当然负责的是琐事,除此有三大责任:一是统筹管理物资,二是帮忙医者们处理药材,三则制作防护“呼吸囊”(口罩)与手套。   因着人手不足,当前所有人,有空闲的便兼顾这方面工作。   还有“保卫组”,主要是在隔离鼠疫患者与疑似病例时,作维持秩序与镇压不服者所用。   另有诸如“情报组”,搜集、整理疫情相关的情报。   人不够用,不过是提前设立好,以待人手到位,便能直接运转起来。   这一通分组安排,即是郁容初步建立的防疫机制。   在当前只有一例病患的前提下,这般作为好似大费周章了。   但事先作好充足的准备,便可避免临到紧急时,乱了阵脚。   郁容交待结束,所有人便行动了起来。   灭鼠的灭鼠,消毒的消毒。   两个五大三粗却是心灵手巧的汉子,根据郁容口述的方法,紧急制作口罩与手套。   另有四人,在服食了郁容给的口服型疫苗后,离开大院,深入仙门镇每一个角落,探明疫情具体情况。   贺校尉等人在忙着轱辘转,利用现有的药材合药配药。   合药合的主要是辟温丹,随身带着辟温丹,可以有效避免鼠蚤近身;   配药是按照郁容提供的药方,未雨绸缪,提前将解毒活血汤的所需药材,等分以纸袋分装好,一旦需用时,根据患者的症状,即可迅速取药煎服。   而郁容,则是回了聂旦的房间。   同样给留守的俩郎卫用系统检查了一通,还好,这二人也没事。   情况似乎比想象中的乐观多了。   郁容遂给聂旦诊脉,见其人睡得香极了的样子,不自觉地叹了口气。   摇摇头,转身又步出了屋子,心道这神经病约莫是不需担心的,他还是去贺校尉那帮忙吧。   等等!   郁容倏地顿足。   他想起了聂旦体内的“不明邪毒”,联系到鼠疫……有这么巧合的事吗?   莫非,侵入其身体发生了异变,导致那家伙假死的“不明邪毒”,最初是鼠疫杆菌?   想到聂旦体内的毒啊蛊的,将不明邪毒给吞噬了。   郁容不知该拿怎样的表情来面对,那从肉体到内心都变态变态的神经病。   ……不对!   如果小叔是在西琴感染的鼠疫病菌,那么……   还留在那里的兄长,处境怕是危险了。   想到那男人看着健壮,偶尔又“娇弱”的体质,郁容顿时揪紧了心。   有一股冲动,想去西琴找兄长。   事实却是无法做到。   别的不提,只说聂昕之的行踪,现如今连郎卫们也不清楚。   郁容不由得心神不宁。   随即,郎卫打探回来的消息,让他连胡思乱想的空暇也没了。   “便在这三五日里,仙门镇突然出现了成百只的草鼠。”   郎卫所说的草鼠,即是旱獭,或者郁容习惯叫土拨鼠。   郁容凝眉:“这里原本有没有草鼠?”   郎卫微微摇头:“据仙门镇长住之人所言,此前从未见到过此类草鼠,因其憨态可掬,不少人家,包括……”顿了顿,“镇守仙门镇的官兵,也有人捕捉其饲养。”   郁容眉头皱得更紧:“有染病者吗?”   郎卫道:“我等跑遍城内东南西北,尚未来得及取城郊的庄户,粗略观之,已有不下百人出现面赤之症,如周小红一般严重者也有七八人。”   郁容一惊:“竟然没人察觉到异常?”   郎卫解释:“此正是秋末临近冬初,往年受风生病者也不在少数。”   郁容脸色难看,便是那百余人不全是鼠疫感染者,哪怕只是一半……一旦病发,其家人、亲朋等没有提防,哪怕只是腺鼠疫者,传染性也不容忽视。   最关键的是……   那莫名其妙出现的起码百余只旱獭,几乎可以确定是感染了鼠疫杆菌,饲养它们的人类一旦与之接触,只要被鼠蚤叮咬,便会有越来越多的感染者。   “刘力士。”打住糟糕的联想,郁容问,“你可能联系上坐镇仙门镇的……”想了想,“郎将?”   郎卫道:“可以,只是以我等品阶与职权,郎将大人不一定会听我等说明的。”   郁容默然。   也是,逆鸧卫权利再大,也有局限的,坐镇仙门镇的官兵可不受逆鸧卫管辖。   “我听兄长说,这附近也有一军的逆鸧卫?”   郎卫道:“是右卫第三军,军正大人姓蔡。”   郁容闻言一喜,拿出兄长给的令牌:“可否劳烦刘力士执此令,去见蔡军正,请调他手下的郎卫襄助?”   尽管本地有厢军坐镇,但遇紧急火情,比如大疫,逆鸧卫便可越权插手。   当然,也得有前提。   有资格与统领一厢大军的从四品郎将交涉的,起码也得是逆鸧卫的五品军正。   刘力士后退一步,微微低着头:“此为指挥使大人的副令,属下无权执掌。”   郁容愣了愣。   刘力士道:“恕属下冒犯,不如有我等护卫公子,前往右卫第三军营地,自北城门出发,不过是二十六里的路程。”   郁容沉吟了少刻:“倒也可以,只是……此去一来一回,难免延误了急救的时机。”   不过,一人之力本就微薄。   所以……   “劳你去请贺校尉。”   贺校尉没一会儿来到了跟前。   郁容拿出官家特赐于自己的“成安大夫”鱼佩:“请贺校尉拿着它,调集全仙门镇所有的医户,等会儿我会誊写一份核瘟治疗之方,是为海外名家所总结的,交予诸医户参照。”   哪怕成安大夫不过是七品虚衔,架不住是御笔亲封的啊。   可以说有这个名头在,除了太医署与翰林医官院的“高层”,在紧急情况下,郁容有权召集、差使所有的地方医户。   贺校尉没有推拒,得令接过了鱼佩。   郁容转而对另外的郎卫说:“不管如何,还是先通知一声这里的郎将,若他能配合行事,也好及早控制着疫情扩散。”   郎卫应诺。   一条一条地嘱咐完了,便是誊写有关鼠疫的方方面面:从如何防疫到具体治疗;治疗分内外,从腺鼠疫到肺鼠疫,乃至败血型鼠疫,甚者是眼型与皮肤型的,各种症状、不同疗效的验方,俱数一一写下。   做好了周全安排,郁容便在两位身手极好的郎卫护送下,跑了一趟逆鸧右卫的第三军营地。   鉴于鼠疫的可怕性,哪怕有仙门镇一厢军的官兵襄助,怕也是不够的。   毕竟这里是旻国的至关紧要的一道关隘。   如遇疫病爆发,必得有尽可能强有力的武力镇压,以保证无人敢借机作乱。   逆鸧卫的二千人,虽不过是一厢军两万人的十分之一,每一名郎卫以一抵上个四五普通官兵,却非虚言。   郁容可没忘了在西琴闹事的所谓前梁后人,故而他听了刘力士的建议,毫不犹豫地决定向那位蔡军正求助。   聂昕之留下的副令效果极佳。   他不过是拿着令牌在手里,尚没来得及开口,品阶比他高整整两个等级的蔡军正便低下了头见礼。   郁容也没废话,简明概要地将来意说清楚。   蔡军正毫无怀疑,当即发号施令,调动了五分之四的军力,急速奔赴仙门镇。   现在人手足了,自是没忘派人将疫情火速传往禁中。   一来一往,包括召集兵力的时间,总共也就花费了一天。   郁容却怎么也没想到,不过是这仅仅一天,刘力士所说的百余疑似患者,数量一下子激增到了近千人。   仿佛在一夜之间,潜伏在仙门镇军民身体的鼠疫杆菌,一次性爆发了。   仙门镇一时陷入混乱。   哪怕,逆鸧卫右卫的两千人及时驰援,一时也无法稳定局面。   只因为……   西琴有一路大军,约在三万余人,突然来犯,现如今已是兵临仙门镇城下。 第182章   郁容站在仙门镇南门后, 隔着一道闭阖的城门,可以听到来犯的那一支大军, 对镇守仙门镇官兵进行着嘲骂, 不由得低低地叹了口气。   真是,祸不单行。   ……也不对。   想起郎卫说的,那一群群莫名出现的、非西南原声动物的旱獭, 哪怕他对军事啊政治的再如何不敏感,这时也觉察到不对劲。   一般而言,在出现人鼠疫前,提早便有大量的染菌鼠暴亡。   然而经由“情报组”郎卫一番查探,在鼠疫患者出现之前, 除了涌现的旱獭,没发现有明显的鼠类结群死亡现象。   理所当然, 郁容作出了合理推断:   无论突兀出现的鼠疫, 或是猝不及防来犯的西琴军,可能是由同一个幕后黑手所策划的“人祸”。   比如聂昕之与聂旦所追查的“前梁后人”。   唯二让他想不通的,一是幕后黑手如何弄来这上百只的旱獭,二是对方难道没想过, 鼠疫不可控,害人之前可能会反噬到自身吗?   “成安大夫。”   唤这声的是个四十多岁的虬髯大汉, 亦即前来驰援仙门镇的逆鸧右卫第三军军正。   蔡军正沉着一张脸, 语气倒十分平静:“疫病之事还得劳你费心了,至于其他的人和事,敬请安心, 便交由吾等郎卫与仙门镇一众官兵应付即可。”   郁容勾了勾嘴角。   他有自知之明,自己除了治病,在与敌对阵方面,给不出好的建议、也帮不上什么大忙。   可要做到全然无视、毫不牵挂……心真没大到那个程度。   郁容语气迟疑:“便是加上一军郎卫,仙门镇的将士总数也不足三万……”   不好说丧气话。但现在疫情火急,得分不少的人手控制局面。   蔡军正忽而一笑,洒然道:“那又如何?”   他语气轻蔑:“狺狺狂吠,不过是一群疯犬啸会,自以为气焰嚣张,却是丁点儿光明正大的手段也使不出,借手魍魉才壮起鼠胆趁火打劫。   “我旻国将士皆是骁勇善战,此等小卒何敢比当一合之敌?!”   郁容闻言默了。   这位军正大人说话的用词与口吻,真是颇有兄长的风范啊,莫非毒舌也是逆鸧卫的“优良传统”   其言听入耳,心境却是奇异地平和了一些。   郁容微笑了笑:“如此便辛苦蔡军正及诸位郎卫了。”   有这乱操心的功夫,还是将精力放回抗击鼠疫一事上吧。   逢大病大疫,需得医术高明、有经验的医官主持大局。   他这个七品成安大夫,当前在仙门镇已经是品阶与权限最高的医官了。   虽不敢说医术有多高明,好歹前后参与过伤寒与霍乱两次疫情的救援工作。   在这个紧急时刻,理当肩负起主事之重任。   不再去想城外的大军。   看情势,那三万余人一时也不是说攻城便攻得成的。   毕竟,仙门镇的地势对旻朝一方颇占优势,只需镇守厢军与逆鸧卫,守住城门不破,多支撑一些时日,必有大部援军前来援助。   比起一时尚能稳住的军情,疫情是为十万火急,不尽快控制好局面,守不守得住城已在其次,万一……   情势严峻如前次核瘟大流行的程度,何止是仙门镇危矣,西南道危矣,甚者旻国危矣!   适时打住了糟糕的联想。   情况虽不乐观,郁容却觉尚有挽回之力。   起码,这一回有足够的人手襄助。   仅仅是逆鸧卫,蔡军正拨出了八百人,全数听从他的调动与指令。   这八百人中有二百人,曾经专门受过应对疫情的“培训”。   尽管并非所有人皆懂得医理、药理,但有培训的经验在,郎卫们执行起郁容建立的防疫机制时,毋需经由太多的“磨合”,即可直接上手,行动力极强。   此前的分组模式,这时稍加完善,便高效地投入到运转中了。   擅医者加入“医疗组”,大大弥补了仙门镇医户严重不足的问题。   “保卫组”不再空有虚名,郎卫们配合着本地坐镇的官兵,将隔离病人的几座宅院严密监守了起来。   “灭鼠组”与“消毒组”的效率得以极大的提高,成果喜人。   出现在仙门镇包括附近村镇的所有鼠类,特别是那上百只的旱獭,灭杀得差不多了。   现如今“灭鼠组”每天要做的就是搜查“漏网之鼠”。   在此情况下,药材,主要是矿物类的,诸如石灰、朱砂与雄黄,严重不够用了。   亏得仙门镇由于地理位置特殊,本地居民主要经营的多是药材买卖生意,药材足够撑个三五天的。   “寻药组”的工作成了至关重要。   南门有来犯西琴军,只得走北门折回西南道。   不过是相隔一个仙门镇,药材资源没什么太大差别。   西南地质特殊,有大量的石灰岩不说,朱砂与雄黄矿洞也不在少数。   经由验证,郁容治腺鼠疫患者,采用的便是罗芝园“三焦辨证”法,理之当然,用的基本方也是解毒活血方加减。   主要组成的药味,连翘、柴胡、葛根、生地等,在这一带山上皆能采摘、挖掘得到。   不幸中的万幸,疫情正好发生在诸多药材成熟收获季。   最紧缺的是冰片。   除了龙岩山那一次,在别的地方没找到第二棵龙脑树。   得亏郁容比较“贪心”,前回遇到龙脑树林时,趁着人手多,便就地析出了不少龙脑香,再从城中药材商人那收集一些,应付千余患者的用药勉勉强强够用了。   有了“寻药组”连夜上山采收的药材,“后勤组”的所有人顿时忙得脚不沾地。   想到此次疫病的传染源是旱獭,与天朝东北大鼠疫时一样,郁容就不得不随时绷紧神经。   一方面反复提醒“情报组”的郎卫,注意所有咳嗽之人,但凡出现咳证的,不作二想,直接采取个体隔离手段。   尽管这个命令听着太不“人道”,但为了全城军民的安危着想,郁容不得不强迫自己硬下心肠。   反正没患肺鼠疫的,隔离一段时日自会放其自由,若万一有肺鼠疫患者……   哪怕是百分百的死亡率,他也不会轻言放弃,竭力救治,尽足人事,能挽回一条人命便是一条。   还好。   到目前为止,出现咳证的没有鼠疫患者,不过是普通的风寒。   郁容没因此疏忽,该治疗的治疗,毕竟体质弱的人更容易受邪毒侵体,有必要提前杜绝更多人感染病菌的可能性。   另一方面,他切切拜托“后勤组”,尽可能地多制作些口罩与手套。   万一真的出现了肺鼠疫,好歹能及时给大家提供更周全的防护。   也省得临时需要这些物什,却是赶制不及。   同时,作为疫情反馈机制的主要构成,“情报组”的责任同样不轻。   郎卫们不但深入疫区,以身涉险,还得抽出几路人手,以仙门镇为起点,像东、西、北三个方向辐射,逐一排查每一个村落、小镇,乃至散户。   一旦发现疑似感染者,即刻上报,配合着“保卫组”将人带至隔离区。   慎之又慎。   不过是为了将疫情控制在仙门镇方圆三十里内,无论如何绝不能将疫病传入旻国内地。   幸而,西南地势险恶,不宜人居,多是散落的村镇,不像乾江两岸的住户,往往挤在一起聚居。   总算没让疫情扩散得太远。   除了官兵、郎卫的鼎力抗疫,仙门镇的居民,很多人也自发帮起了忙。   比如,巧手的妇人帮忙缝制口罩;   药农们上山采挖“寻药组”找不到的优质药材;   没染病的汉子们则做起了劳力活。   郁容一开始挺意外的。   只道西南民风剽悍,不承想大家的精气神也是强勇有力。   遂是意志振发。   大家都在全力以赴,他岂能只因顾忌着鼠疫的恶名,便如何畏手畏脚?   房间逼仄,打扫得却极干净。   阳光透过窗户栅格照入,光线通明,人便待在这窄小的空间,也不觉得憋闷。   角落里,破陶盆里余烬尚温。   燃起的烟,飘散在空气中,透着丝丝硫磺的味道,是辟温丹烧过的气息。   郁容坐在床侧,给躺在草席上的病患切着脉。   患者是个魁伟大汉,可惜病衰得极严重,整个人虚弱而萎靡不振。   “大、大人……”汉子眼露期冀,“小人的病是不是好了些?”   郁容没急着回答,脉诊结束,细细又观察了其面、眼与唇,半晌问了声:“可还觉得热渴得很?”   汉子撑着一股劲儿,急忙回话:“平常不热,就是中午和半夜烧得有些狠。”   郁容微微点头,转头与助手郎卫道:“原本的方子稍作改动,减去柴胡与葛根,换用大干生地,其余照旧,加五钱的元参。”   郎卫点头应下了。   郁容遂又看向患者,面露浅浅的笑意:“曹老哥,你的病情已由至危转至轻症了,只要病情继续稳住,一旦结核消除,便基本康复。”   姓曹的大汉喜极而泣。   郁容见了忙道:“还请曹老哥自持,莫要大喜大悲,伤了心肺。”   说得轻松,事实却是过了好半天,曹汉子才勉强找回了些许冷静。   听了年轻医官的言语,他有些不好意思,更多的是感激之情:“让大人看笑话了,小人……太高兴了。”   说罢,撑着身体便要跪谢,其嘴中喃喃重复“谢谢大人”。   郁容果断阻止了其拜谢的举动,心中是几分叹息、几许感触。   这曹老哥的心情,他其实颇有些许同感的。   短短数日,最早感染的数十患者中,有二十七人因着病情急速恶化,救治不及,便猝亡了。   另有十八位下焦至危症者,无论用什么药,都不见起效,目前余息虽尚存,接下来病情发展到如何地步……   谁都说不准。   贡献度不足,郁容也没法子为哪怕其中一人,兑换到有效急救药。   同在这十八人中的曹汉子,其病症竟然有了明显的好转。   不仅本人欣喜若狂,作为主治大夫,兼本次大疫的主事医官,郁容同样喜出望外,好容易才克制着不让激动的心情流露出来。   有曹汉子这一前例在,意味着往后再遇到类似病患,至少多了一份有效救治的经验。   敛起纷杂的心绪,郁容温声安抚:“曹老哥且安心疗养,我黄昏时再来看你。”   汉子自无异议。   年轻医官稍作收拾,便与之告辞,离开了小房间,走到院子门口,经过“消毒室”作了全身仔细的消毒,换上干净的布衣,这才离开隔离区。   时至孟冬。   西南道的气候条件温暖,大清早的吹着风,也不过只感到丝丝凉意。   郁容漫步走在萧条的街道上,心情是这些日子里少有的不错。   尽管,确认的鼠疫患者达到一千三百人,同时隔离的疑似病例也有近千人;   但,除却至危症者,轻症、重症哪怕是危症的,按照郁容集天朝名医家之长,拟定的外治手法与内治方剂,到目前为止,大多数人不算有明显好转,至少病情暂且稳定了尚不见恶化。   而如今,曹汉子病情的好转,意味着在至危症治疗方面有了突破。   不敢说以后每一例感染者都能救回,只要能做到最大限度地降低伤亡人数,作为主事医官,他的内心多少能得到一丝安慰。   然而,好心情没能持续一小会儿。   郁容倏而听到南城门震天动地的喊杀声,心脏便是倏然一紧。   两名“保镖”郎卫,立马贴近其人,沉声出言:“公子,街上不安全,我等即刻护送你至安全之地。”   郁容定定神,扫视着街上路人惊慌失措的模样,不自觉地担起心:“城中百姓……”   郎卫直言:“自有我等将士护全。”   郁容无意识地加快脚步,目光则不受控制投往南城门的方向,轻声问:“这是敌人在攻城吗?”   郎卫静默少刻,终究没有隐瞒:“两方连日僵持,再待上数日,援兵即能赶至,那一群乌合之众许是有所觉察,不敢再熬下去,狗急跳墙了。”   郁容默然。   这些天,疲于应对鼠疫疫情,他根本无暇去想兵临城下的来犯之敌,也不否认可能有两三分刻意忽略,故而对具体的军情不甚了解。   回到落脚的大院,年轻大夫到底忍不住了:“我想去城楼上看看,不知……”   话没说完,便看到郎卫们面有为难之色。   想想自己去了也做不了什么,总不能拿着武器上阵杀敌吧,哪怕是敌人,他大概是下不了杀手的,反倒平白拖累了其他人。   郁容暗叹了声,不等郎卫们回复,话锋一转:“算了,我还是不……”   “某某想去就去,何必顾忌良多?”   一道变态变态的嗓音倏然插入,截断了年轻大夫想说的话语。   郁容怔了怔,下一刻循声看过去,惊喜地唤道:“小叔,你终于醒了?”   聂旦听罢,立马鼓了鼓脸,语气沮丧:“某某也太固执了,一口一个小叔的,把我都喊老了。”   郁容抿着嘴轻笑,一时连仙门镇外的战事也给忘了。   真是,太好了。   小叔他终于醒了,哪怕一直坚信这人不会有事,这段时日糟糕的事情接连不断,郁容有时难免会产生一些自我怀疑。   假死之人一日不醒,他便一日不能真正安心。   如今,看这家伙生龙活虎的姿态,想必那“不明邪毒”已然被吞噬得干净,没留下什么后遗症。   “某某想去城楼?走,我带你。”   郁容赶紧摇头:“不了,我……”   一句话尚没说完,就被人揽着腰身,不由自主地“飞奔”起来。   郁容瞬间黑线。   果然是神经病改不了……咳。   聂旦的步速极快,让某现代人忍不住怀疑,是否真有轻功这般不科学的存在。   以镇为名的城,占地当然也没多大了。   郁容被迫吃了一嘴的风,大概过了一两刻钟,便被聂旦带到了南城楼下。   经过这一段日子,镇守城楼的将士们都认得这位年轻医官的脸,因而并没有人阻拦他上城楼。   在场还有一些逆鸧郎卫,聂旦直接将郁容交到他们跟前,说了句:“护好他。”   郁容头晕晕的,好容易才站稳,闻声便是心里一紧,急声唤:“小叔!”   聂旦回头冲他笑了笑:“我去找点乐子,某某乖乖待在城楼上等我回来哦。”   找什么……乐子?!   郁容就看到某神经病三两下奔上城楼,转眼间就消失不见了,好似……   直接跳下去了?   吓得他当即顾不得犹豫,急忙忙地跟着登上城楼。   “公子小心。”   郎卫的好声提醒,让郁容勉强镇定了心神,迟疑了少刻,便往城墙头靠近些许。   视野之内,血色交错着血色。   “血色”是洋洋一片穿着红衣皮弁的逆鸧郎卫。   数不尽的死伤者,鲜血洒落,流聚成河。   郁容瞄了一眼,脑子里瞬时一片空白,根本什么也顾不得,闭着眼睛连忙转过身。   阵阵呕意,袭上心头。   眼前不是在演电影,是真实上演的一场厮杀!   便在这时,从另一个方向陡然又响起一阵喊杀声。   郎卫惊喜道:“是指挥使大人。”   郁容陡地回过神。   对兄长牵挂甚重、以至这些日子连夜失眠的他,瞬时压下了恶心感,当机立断转过身,几乎是趴到了城墙头,卒然就在泱泱血色间捕捉到了男人的身影。   在同一时间,聂昕之仿佛心有灵犀般,倏而仰起头,目光直直投向了郁容所在的位置。   说着是城上城下,其实两人相距颇有一段距离,不过勉强能看到彼此的身形罢了。   看不清对方的面容,郁容却莫名觉察到兄长的视线,聚焦在了自己的身上。   一时心喜。   他一直担心深入西琴腹地的兄长,会跟聂旦一样遭遇到鼠疫病菌,如今看到对方好好的,怎么能不欢喜?   一时心忧。   这男人莫忘了自个儿还在战场上吗?这样不走心,小心刀剑无眼。   思及此,郁容果断离开了城楼。   一方面他看不下去城墙外的厮杀,不,现在应该说是逆鸧卫援兵单方面屠杀的场面。   当然,他非常明白将士们的所作所为不过是为了保家卫国,但……心理承受力实在不行,无法直面杀人。   只能自欺欺人,眼不看为净。   另一方面,郁容可不想站在城墙头当靶子。   最关键的是,他怕兄长光顾得盯着自己看,误了正事事小,万一被人得空袭击……   打住!   丧气不吉利的念头,最好连想也不要想。   心思浮动。   下了城楼的郁容,惦记着兄长,一时就守在了距离南城门不远的城墙根下。   尽管怂到无法亲自上战场,但一想到聂昕之就在城门的另一侧,与敌人生死搏杀,他就无论如何也无法安心离开。   渐渐的,喊杀声小了,越来越弱。   初升的太阳在不知不觉时,业已西斜。   郁容一直紧盯着城门,恍恍惚惚的,脑子里一会儿思绪纷杂,一会儿又是迷蒙一片,他自己都不知自己在想什么。   倏地,偌大的城门吱呀吱呀地发出响声。   郁容不自觉地张大双目。   轰然打开的城门口,男人踏着不疾不徐的脚步出现了,本就绛红的皮弁沾染了点点血色。   一瞬间想到“修罗”两个字。   郁容旋即失笑摇头。   修罗什么的,人设过于冷酷霸气了,与他家勺子兄长不怎么相符。   “容儿。”   久违的,熟悉的,亲昵的称呼,让郁容情不自禁地会心笑开了。   这一刻连男人满身让他不适的血腥气,尽皆忽视了。   “兄长。”他跟着轻轻地唤了声。   聂昕之眉目低垂,缓缓抬起一只手,在年轻大夫的眉目间慢慢地抚了抚。   郁容不由得地闭了闭眼睛。   下一瞬,流连在眉梢处的温热感陡然消失。   同时听到一声急呼:“指挥使大人!!”   郁容猛地睁开双眼,正正好看到男人倒下的一幕,心脏顿时传来一阵撕裂的疼痛。   然而也顾不得什么疼痛不疼痛的。   他下意识地叫着“兄长”,身体本能甚者快过了大脑的反应速度,当即单膝跪地,吃力,好在够及时,托着了男人倒下的身躯。 第183章   受伤了?生病了?   甚者说不准, 是感染了疫病?   郁容猛地吸了一口气,一瞬摒弃掉多余的杂念, 当机立断, 紧急给没了意识的男人检查了起来。   众郎卫则迅速作好警备。   才结束一场战事,乱局未稳,难免有浑水摸鱼、借机生事之辈。   另有二人, 协助年轻大夫,帮忙扶正聂昕之的身体,以便于脉诊。   半晌。   郁容松开了切脉的手,视线在男人的脸庞上游移,面露迟疑, 眼神透着几许纠结。   兄长这是……   睡着了?   郁容一时无法相信自己的医术。   好在,他剩余少许的一些贡献度, 便不再耽搁, 即刻让系统给全面“检测”着聂昕之的身体状况。   结论是劳顿过了头,以至身心交瘁,而筋疲力竭。   郁容默然,又觉好笑又是心疼。   这男人……怎么总是这样?   一会儿让他提心吊胆, 一会儿又囧得他无言以对。   遂轻轻地叹息,紧绷的神经点点、点点地舒缓了。   真好。   兄长一切安好。   真好。   仙门镇解除了危急。   “公子。”郎卫的声音倏地响起, 显然也是焦急与担心, 按捺不住问,“指挥使大人他?”   郁容微微笑了,轻摇头:“劳累过了度。”   也不知这些天兄长究竟做了什么, 居然累到这个程度?   没看他带过来的大队郎卫,哪怕经历了一场厮杀,各个状态仍是不错得很。   算了。   现在可不是纠结有的没的的时候,得赶紧带兄长回住处。   一是挡着城门口,影响不好,这男人好歹也是逆鸧卫的指挥使,让人看到他这副“身娇体弱”的模样,太有损威严了;   二是这里乱糟糟的,实在不太安全。   郁容扶着聂昕之吃力地站直起身,环视着一众郎卫,温声道:“劳烦诸位力士护送一下。”   众人自无不愿。   有机灵者,早一步行动,找来了车。   在一名郎卫的襄助下,郁容费了些周章,好容易才将他家兄长“搬运”上了车。   还好。   自南城门往暂住宅院,这一路没再生出什么事端。   郁容总算没忘记找乐子就找不到人了的小叔。   问了声,便有一郎卫告知,聂旦带着一路人马,直往西琴反杀了过去。   郁容听了默然,少间便是摇头。   神经病果然是神经病。   假死了这么久,一醒来就想着搞事。   想想那家伙,变态得连鼠疫病毒都拿他莫可奈何,省省力气还是别瞎操心了。   相比之下,床上某“身娇体弱”的男人,才更该让人担忧。   郁容坐在床边,替聂昕之解着脏污的皮弁服,目光落在其紧闭的双目上,不自觉地蹙起眉。   这人,说是睡着了,感觉更像昏迷不醒。   尽管系统检测说明其没有事,胸腔里的一颗心脏,仍是半悬不落的。   无法安心。   待郁容看到聂昕之擦着心脏的地方,有一道好似敛口没几天的新鲜穿透箭伤,霎时间就乱了心神。   下意识地伸手,指尖不受控制地颤抖着,想抚上伤口,在即将触到时,又担心手上没消毒,造成伤口感染,不敢碰。   “安校尉。”郁容叫来了跟着聂昕之一同驰援仙门镇的安朗犀,直接问,“兄长可是受过伤?”   安朗犀顿了顿,没立刻回话。   郁容敏锐有所觉察,勾了勾嘴角,不见多少笑意,道:“我已经看到了伤,没猜错的话,兄长是被箭射中了胸口?”   安朗犀闻言,便也不隐瞒了,微微点头:“逆贼用心险恶,设了埋伏,我等拼死突破重围,指挥使大人在掩护大家时,中了流箭。”语气稍顿,又道,“他不想您难受,令我等不许多言。”   郁容险些没被气笑了。   那家伙,真是白长了那么大的块头,一颗木头脑袋里也不知装了什么东西。   如那般明晃晃的一道箭伤,他得有多眼瞎,才能被隐瞒过去?   安朗犀自然察觉到了眼前之人的神态有些不对,便是语气一转,勉力为自家的指挥使大人“挽尊”,道:“指挥使大人也是担心您,他中的箭伤看似可怕,幸而有小郁大夫您赠与的灵药,当场吞服了药丸,及时便护住了脏腑没有受伤。”   郁容愣了愣。   回想适才替男人检查箭伤的场景,却是有些违和感。   照理说,光看伤口形态,可以想象射中兄长的箭,不说是直接贯穿了前胸与后背,或多或少起码对心肺造到些许损伤。   但无论用系统检测了几回,显示的结果除了说男人劳形苦心、体力透支,需得调养好一段时日,丝毫没有提及外伤内创的。   郁容稍作回忆。   想着,他确实制备了,并赠送过不少的药物给兄长。   但什么样的药,竟有安校尉所言一般的“灵妙”?   他怎的不记得自己的制药水准,何时厉害到了超出常理的程度?   郁容忍不住追问:“是什么灵药?”   安朗犀答话:“小郁大夫您忘了,当年指挥使大人潜入南蕃,您不放心他的安全,便拿出尊师留给您防身的唯一一枚追魂复还夺命丹。”   追魂复还夺命丹?   这中二之气满满的名字……   郁容轻声“啊”了一下。   倏然想起了是有那么一回事,头一回好不容易才积攒到五万的贡献度,几乎全用来兑换这一枚丹药,对当时的他来说,真真是天价,肉疼了好一会儿。   比起散尽还复来的贡献度,兄长的生命安危显然更重要。   郁容倏而庆幸不已,当时兑换那枚说着特玄乎的丹药,不过是以防万一,不承想时隔小两年,居然真的派上了用场?!   怪不得系统检测的结果那么奇怪,感情是追魂复还夺命丹的效果太好了。   转而一想,又是几分后怕。   情不自禁惦记起了沉睡中的男人,郁容匆匆忙忙与安朗犀告了一声谢,便赶回卧室的床边。   盘腿坐在床边沿,他伸手替聂昕之掖好被子。   想到安校尉说的中埋伏一事,寥寥几语透着惊心动魄,哪怕已是过去之事,仍不由自主地提紧了心。   系统机械提示音不合时宜地响起:   【宿主8674972达成特级“扭转旻朝气运,改变时空历史”特殊隐藏任务】   【奖励贡献度1000000点。】   郁容怔住了,下意识地点开系统面板。   贡献度那一大长排的零,一时无心欢喜,对着“扭转旻朝气运,改变时空历史”的一行大字,发了好久的呆。   将穿越以来每一件事,大大小小的俱数回忆了一遍。   想不通,他到底做了啥,居然……居然变成能改变“历史”的人物?   等等!   这所谓的“历史”到底是什么意思?   系统好像早有“预知”郁容的迷惑不解,在任务说明的地方列出了“详情描述”。   郁容“点”开“详情描述”,长长的篇幅,起码有好几千字,让他好生意外了一把。   满怀着好奇心,他认认真真地将这一段文字从头读到尾。   若有第三人在场,即可发现这位年轻大夫,表情是在短短一刻钟内,几经变化:   初时略带新奇,再而渐渐严肃,到最后竟是悲痛不已!   系统说明没有给出具体的“时间线”。   但郁容轻而易举地从描述的一些事件,判断得出起点便在他穿越没多久。   在没有他郁容的“历史”中……   聂昕之追匪独入大恶山,被毒蛇咬伤,没得及时医治,尽管采取了急救措施,因着误认了毒蛇之毒,一只腿险些废了。   幸亏郎卫们及时寻找到他,经由一番救治,将人送回了禁中疗养。   最终,腿保住了,毒素却侵入骨髓,在蛇咬伤痊愈后,行动便大大受到了影响。   这还不算最坏。   就在聂昕之的蛇咬伤尚没恢复好时,白鹫镇爆发了伤寒疫,因着县官的不当作为,疫病最终没能控制得当,蔓延到了周遭几个城镇,甚至波及到了雁洲。   疫情火急,民心动乱。   紧急之下,聂昕之等不及养好身体,便率领数万逆鸧郎卫,一面稳定乱局,一面协助国医们施救。   在这场救援中,老国医金九针防御大人由于劳累过度,突发心疾。   没有急救的药物,其他国手抢治不及,当场便去了。   周防御去世没多久,身体本就不好的圣人也染上伤寒。   国医们的医术虽也高明,但毕竟比不上已故的防御大人,关键是他们给圣人治病时,不像周防御那样毫无顾忌,瞻前顾后,难免束手束脚。   还好。   圣人终是撑过了伤寒一疫,但身子骨从此彻底掏空,元气大伤。   元气大伤的,还有这个聂氏王朝。   郎卫与医者们力挽狂澜,耗费了一年有余,到底战胜了伤寒。   不想,没过半年,北地又爆发了霍乱。   一直在雁洲处理伤寒疫的聂昕之,无暇分心,乃至疏忽了对英王的监察。   英王在处理霍乱时,惨无人道的手段,激起了民怒,其间又有前梁后人的煽风点火,堰海发生了暴乱。   系统客观而详尽的描述,让拥有“上帝视角”的郁容这才知道,英王信仰的那什么多诃罗耶教,跟前梁后人不无干系。   堰海之乱,固然是英王昏聩残暴所致,但所谓“前梁后人”,至少也得负上三四成的责任。   当初受蛇毒之害,身体一直没养好的聂昕之,在伤寒大疫中没染上疫病,却在霍乱中未能幸免于难。   愣是撑着病体,他统帅着十万大军,平复了堰海的乱局,顾不得什么尊卑长幼,就地处决了英王。   “幸亏”有伤寒疫前例。   旻朝的医家们对应付霍乱,好歹有了些经验。   尽管二者病症不一样,霍乱比伤寒更严重,但这回真正因为疫病死的人,比伤寒一疫时还少上一成。   可偌大的一个堰海,遭遇了那样一场浩大的动乱,全州府的人几乎死去了七成。   然而不管如何,旻国坚强地挺过了这一次大乱。   万幸万幸。   这几年除了疫情,天灾之类的鲜有发生,没有遭到疫病肆虐的地方,勉强做到了安居乐业,好歹让遭受重创的旻朝,有一丝喘息之机。   不承想,没有天灾,却无法杜绝人祸。   比如,像只苍蝇似的四处嗡嗡的前梁后人,见缝插针就要生事作乱,每每都被逆鸧卫及时解决。   但,凡人行事,偶尔难免有纰漏之处。   身为逆鸧卫副指挥使的赵烛隐中了尸蛊,如同行尸走肉,成了别人手里的提线木偶。   对副指挥使大人深信不疑的一众郎卫,为此陷入危局。   好不容易撑过了霍乱,身体再度受重创的聂昕之,不得不又紧急离京。   这头有惊无险,除了……赵烛隐生不如死,最后还是死了。   那边在禁中又发生了大事。   皇长子聂昶在救幼弟聂昀时,突发哮病,救治不及逝去了。   落水的聂昀也没能救上岸,窒息而亡。   圣人大受打击,一下子病倒了,病中彻查了聂昀落水的缘由,发现竟然是“公主”碗儿所为。   一怒之下将年幼的碗儿圈入天牢。   碗儿生母大闹不成,以死相逼,哪料圣人这回是铁了心。   以死相逼的宋昭容却是不慎,真的弄死了自己。   传到了碗儿的耳中,大受刺激;由于宋昭容之死,他被官家从天牢放出了。   不想,他竟当着其父亲的面,从楼上跳下,脑袋砸在了假山石上,头破血流,连脑浆都淌出来了。   圣人当场吐血。   待聂昕之匆忙赶回禁中,其只余最后一口气。   借着这最后一口气,圣人千万拜托,让聂昕之代为照顾唯一尚存的儿子盏儿,以及女儿大公主。   甚至要将皇位交给聂昕之。   可惜,连旨意也来不及下,圣人便驾崩了。   聂昕之没有遵从圣人的遗愿,并未有当皇帝,而是强势地扶持了不满五岁的盏儿登基继位,自己成了摄政王。   旻朝的连连变故,让一直虎视眈眈的势力蠢蠢欲动。   譬如北戎。   再如西琴。   以及,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的“前梁后人”。   北戎有几个村落,人莫名死光了。   误打误撞,北戎王发现了旱獭的“妙用”,便借西琴之手,交给了立志“反旻复梁”的常氏人手上。   便如郁容这回遭遇一般,仙门镇爆发了核瘟。   唯一“幸运”的是,接二连三的疫情,让旻朝人应对起新的疫病,熟练而“从容自如”多了。   但是鼠疫的可怕,超过了人们的想象。   伤亡不计其数。   最关键是,便在这时,西琴发兵,直入西南道,北戎也南下,步步紧逼。   聂昕之无法稳坐朝中,率领一路大军亲至西南。   这时,他的身体状况十分糟糕,腿脚也不灵便了,乱战中,身中数道流箭。   却是“命大”,在昏迷九天九夜之后,拼着一口气,硬是醒了过来。   而此时,西南的战事成了一场笑话。   不管是“前梁后人”,或者西琴野心勃勃的将士,十有七八感染了鼠疫。   整个西南,无论是旻人,或者逆贼,以至于全西琴,死去的人何止成千上万。   西南的军情因着大疫不了了之。   北方,北戎被旻朝将士们阻断在边境,双方僵持了数年。   聂昕之没再亲上战场,回到禁中,将所有心力投入到政务时。   调皮捣蛋的盏儿早在父兄先后亡故时,便是心性大变;   几岁大的小鬼头,就变成了跟聂旦一样喜怒无常的神经病。   好在,有大兄镇场,其总体上挺“安分乖巧”的。   几年间,多灾多难的旻朝再没受到更多的冲击了。   许是上苍有悯恤之心,连年收成也是极好的。   经由一番休养生息,旻朝渐渐恢复了几分以往的繁荣。   一度几成死寂之地的堰海及西南道,重新焕发了些许生机。   所谓的“前梁后人”,再也没能生事了,因为……   那伙人全在核瘟一疫中死绝了。   倏忽之间,四五年即逝。   盏儿这个小皇帝当得还算得心应手,不满十岁便开始亲政了。   便至丁未年,腊月。   聂昕之时年三十不过五岁,由于身体状况糟糕之极,感染了一场普通的风寒,便是久病不愈,小年夜里病情急转直下……   卒然而亡。   “碰!”   再也看不下去后续描述的郁容,关掉了系统面板的同时,攥成了拳头的手,忍无可忍地捶在了床板上。   下一刻陡地想到还在熟睡的男人,硬生生地克制着再想发泄的举动。   满心慌得不行,憋得他险些喘不过气了。   郁容用力眨了眨眼,压下眼眶中阵阵泛疼的热意,攥紧的手缓缓又松开了。   遂凑近男人,盯着其沉睡的面容端详了半天。   “卒然而亡。”   脑内突兀响起了这几个字,惊得他神经质地伸出手,贴着聂昕之的颈动脉轻按。   沉而有力。   郁容陡地舒了口气,浑身却似被抽空了气力,便也干脆躺倒。   紧靠着他家兄长散发着热度的身体。   一只手则轻轻地搭在对方的左手寸口脉处。   闭着眼,郁容静静地感受着其脉搏,心情一点点地平复了。   许久。   经由好一番的思想挣扎,他禁不住重新召出了系统面板。   做足了心理建设,郁容飞快地掠过“卒然而亡”四个字,继续看完了未尽的千余字。   聂昕之去世,小皇帝盏儿成了彻彻底底的神经病。   各种荒唐作为,看得人瞠目结舌,按照现代网络的说法,中二病已入膏肓,无药可救。   但这个中二病的小皇帝,没了大兄镇场后,竟然也将皇位坐得稳稳的。   不管私德如何被诟病,盏儿在位期间,总归守住了聂氏的江山。   国力在几年间蒸蒸日上,北戎数次侵犯,俱是连连受挫。   不幸的是,盏儿没能逃脱聂家人短命的“诅咒”。   跟其父兄不一样,他是“作”的。   彼时,从海外传入旻国的“神花”,颇受人追捧。   盏儿便在其间,沾上了严重的毒瘾,不过他是皇帝,又是旻国上下、众人皆知的著名神经病,没人敢置喙,更别说管束了。   便在其二十岁之龄,服食了过量的逍遥神丹,猝死在文德殿上。   还好。   他成婚早,育有一子一女。   其子聂晴不足三岁,在众朝臣拥护下,登上皇位。   聂昕之在世之时,拔除了苏氏这一朝堂第一大毒瘤。   然而权势惑人,没了一个苏家,还有什么张家、李家、王家的。   聂晴的生母出自凌郡府。   没了喜怒无常的神经病皇帝镇压,以凌郡府为中心的党派,仗着幼主的势排除异己、把持朝政。   朝堂被搞得乌烟瘴气,腐败成风,上行下效,胥吏盘剥百姓的情况越来越严重。   安稳了才十几年的旻国,连连出现民乱,却是跟什么前梁后人无干系了。   内乱未定,又逢外敌入侵。   北戎纠集了西琴新势力,又拉上了西胡几个小国,三路进犯旻国。   饱受祸乱的朝堂,已无多少能人志士。   军中士气全无,逆鸧卫名存实亡。   面对来犯之敌,旻朝溃不成兵,年轻的太后带着幼主,逃到了岭南一隅,弄了一个小旻国。   被抛弃的旻国子民,反抗无力,承受着外族的侵犯。   北戎遭旻朝压制数十年,怨气俱数发泄到普通百姓身上。   烧杀抢掠,无所不为。   八千万旻人,伤亡逾半数。   联想到天朝的某些历史,如今对旻朝也有了归属感的郁容,顿时揪紧了心。   不忍心再看下去了,但是一种莫名的冲动,终是让他咬牙“读”完这一段旻朝充斥着血泪与屈辱的“历史”。   就在他以为,聂氏王朝至此颠覆时,失踪了接近二十年的聂旦,突然出现了。   带着一队人马,从西琴一路杀到小旻国。   真的是一路“杀”:遇到北戎,杀,遇到西琴,杀,甚至遇到一些旻人,也照杀不误。   聂旦到了小旻国,将幼主“劫持”,杀了凌郡府所有人,包括幼主的生母太后,及一众党羽。   将小旻国的朝堂清洗了一遍,遂重新扶持聂晴当皇帝。   聂晴也是争气,可谓是卧薪尝胆,从岭南一隅为起点,渐渐收复了周边的领土。   花了十五年的功夫,小旻国重新变回了旻国。   可惜曾经的旻国国土,尚有一半被外敌侵占,甚至建立了大大小小好几个国家。   聂旦在这时又失踪了。   郁容通过“上帝视角”知晓,小叔一初失踪,和这一回假死的情况差不多,遭遇不测的时间可能更早一些,随后就在一个溶洞里睡了整整二十年。   在旻国收复之后,聂旦到底年纪大了,体质又那么特殊,再也没法撑住了。   其便果断回到钟爱的西南之地,渡完生命里的最后一段时光。   反正,聂晴已经成了独当一面、英明果敢的帝王,不需有长辈指手画脚。   “详情描述”至此便戛然而止。   郁容怔怔地睁着眼,对着虚空的系统面板出神。   按照系统的说法,时空存在着扭曲重叠。   这所谓的“历史”,可以说是曾经发生过的事,也或者是被自己误打误撞改变了的、本来将会发生的未来。   不管是哪一种情况,郁容一想到,兄长“本来的命运”是那样凄惨,哪怕在他的现实里没有发生过那诸多的不幸,感情上依旧受不了。   何况……   想想温柔暖心的盘子,爱捣蛋但可爱懂事的盏儿,以及乖乖巧巧的小碟,原本“历史”中的结局未免太过悲惨。   对他一直很不错的官家,以及自己极是尊崇视为半师的周防御,居然就那样离世了,无论如何也难以想象。   还有旻国,系统没说明后续,但就算有聂晴扭转乾坤……   死去的几千万条生命,如何挽救得回来?   丢失的半壁国土,可能俱数收复?   遭受重创、退步了几十年的社会生产力需花费多少年,才能恢复到过去的水准?   不得而知。   “容儿。”男人低沉的,沙哑中透着倦意的嗓音,忽地响起,“莫哭。”   郁容下意识回道:“谁哭了?”话语猛地顿住,下一瞬,他撑起半个身子,语气惊喜,“兄长!你醒了!”   聂昕之应了声,伸手将人纳入怀里,遂浅声表示:“累容儿担心受怕,我的不是。”   郁容默了好一会儿,遂轻轻地扬起嘴角,没有否认男人的说法,只是温温柔柔地说道:“只要兄长安好,一点儿担心算什么。”   聂昕之相当敏锐,直问:“容儿遭遇了甚么事?”   郁容摇摇头:“没,就是好多天没见兄长,想念了。”特肉麻兮兮地表示,“往后绝对不离开兄长一步了,你去哪、我跟哪。”   聂昕之静了静,没刨根究底,淡淡地应了一个“好”字。   听着男人的声音,郁容像是黏人的小孩一样,往他怀里更加贴近了几分。   飘摇不定的心,终于安定了。   不去想“历史”如何,眼前这个男人,活生生的,才是他所认识的、真实的聂昕之。   像是觉察出年轻大夫的情绪,聂昕之一只手抚在其背后,一下一下地摩挲着,动作极尽了轻柔。   良久。   郁容倏然坐起身。   聂昕之疑惑出声:“怎了?”   郁容皱紧眉,心神不宁:“核瘟……”   “历史”中那一回西南战事,无论是西琴,或者旻国这边,有无数人感染了鼠疫。   此回仙门镇的疫病发现得及时,但西琴那边……害人更害己!   想到适才与西琴大军浴血奋战的逆鸧郎卫们,他不由得担心,万一敌人中有感染者,沾染了他们血液的旻国将士,怕不就是危险了?   脸颊被人轻摸了摸。   郁容回过神,对上男人平静的视线。   “稍安勿躁。”聂昕之说话时不冷不热的语调,奇异地有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但有疑难,迎难而上就是。”   郁容闻言,定了定神,便是重重点头应了声“嗯”,转而道:“劳兄长再累一会儿,下令召集所有新来的将士到无人的空地,检查有无感染核瘟病邪。”   兄长说得没错,情况没到最严重的地步,无需急着惊慌。   好歹,他还有系统奖励的那些贡献度,哪怕情况再危急,如今也有了一些挽回的余地。 第184章 正文完   亲自主持过伤寒疫与霍乱疫的救援工作, 聂昕之在应对大疫方面颇有些经验与心得。   在抵达仙门镇前,其收到此地闹核瘟的消息, 便提前下了令:   援军杀退西琴三万来犯之兵后, 暂不进城。   大队人马遂在白泥山脚寻了片空旷地安营扎寨了。   不光如此。   近两万的援兵就地取水,拿城内送来的药粉勾兑了简易版“消毒水”,作了全身擦洗。   同时埋灶烧起了沸水, 对沾过血的武弁采取高温杀毒。   郁容知晓了这一番安排,心里不由有几分放松。   便是西琴那些人里有感染者,逆鸧郎卫们紧急采取的这一系列措施,或多或少能起到一定的防治作用。   事实上,情况远比他想象的乐观多了。   系统奖励的那大一长串零的贡献度, 堪称是及时雨。   想到原本的“历史”中西南鼠疫的惨状,郁容毫不吝惜, 大把撒着贡献度, 挨个给新来的将士们作“体检”。   有鼠疫杆菌潜伏的,便直接隔离。   没想到,感染到病菌的,不过百人。   相较于两万的总数, 这个比率比预料中的低了太多。   郁容揣测了一番,大体推断出是怎么回事。   一国对另一个国突然发兵, 往往并非起于“突然”, 而是早有谋划与安排。   就如西琴侵兵,绝非是临时征召齐的。   山道难行,这三万人是为先行军, 许是赶在西琴鼠疫出现前,早早便上了路。   故而感染者少。   在这少数的感染者中,病邪可能多是潜伏状态,或者在发病初期。   因此与他们厮杀,直接因着接触染菌之血,而被传染的旻国将士,人数自也有限。   当然也是郁容开了“外挂”。   否则,哪怕郎卫们及时采取了防疫措施,最终感染的、以至于伤亡的人数,绝对不仅限于百人。   现如今这百人,病菌尚处在潜伏期,经由这些时日治疗鼠疫的经验积累,只要施治得当,死亡率想必能控制得极低。   “仙门镇的疫情基本稳住了。”   从城内隔离区,至城外援兵营地,挨次“视察”完毕,郁容稍稍松了一口气,便与跟随其左右的男人说起了话:“只希望西琴别再来捣鬼。”   聂昕之语气淡淡:“其自顾已不暇,何敢再造次。”   郁容听罢,不由得蹙眉:“不知西琴那边疫情如何了?”   对于旻国而言,侵犯之敌死不足惜,但,遭受疫病之苦的,更多是为无辜的西琴百姓。   聂昕之回道:“已遣人深入西琴探查,不出一二日便有消息返回。”   郁容点头,想到又浪得不见人影的聂旦:“小叔现在在西琴,我担心……”   话语倏地顿下了。   忆起那神经病变态变态的,能够吞噬鼠疫杆菌的体质,一时觉得自己的担心着实浪费感情。   不对。   聂旦可不是一个人杀去西琴的。   话锋便是一转,年轻大夫语含担忧,叹息道:“还有两千将士。”   聂昕之安抚了一声:“两千将士皆非凡庸之辈,此行对核瘟早有戒备,若西琴疫情凶险,必不会恋战,及早便撤离。”   那一群精英将士的能耐,郁容还是挺相信的。   他不信任的是,浪起来把自个儿给浪“死”了的小叔。   聂昕之似乎知晓他真正的顾虑,又道:“誉王殿下于大事上懂得分寸,容儿且安心。”   郁容斜了某男人一眼,对其口中,小叔竟也“懂得分寸”的说法,颇有几分怀疑。   不过……   两千轻兵已经追去了西琴,他不安心也没几个办法。   光仙门镇的疫情就够他焦头烂额,一时之间抽不出心力去操心西琴那边。   说是疫情稳定,不过是有效控制了被传染的人数,与疫病蔓延的地域。   实际上,患得鼠疫的病人,尽管陆续有好转的,甚至少数康复“出院”了,但百分之七十五以上的死亡率并非虚夸。   被传染的小两千人中,每天至少有三五例的死亡。   便是郁容兑换了一些急效药,也不能保证每一次都起作用。   只因,有些患者病情发作得太快,便是抑杀了其体内的鼠疫杆菌,鼠疫引致极速衰竭的器官,或者严重的败血症等,是专治鼠疫的药物没法挽回的。   直到又过了一个月,仙门镇的疫情才算真正被控制住了。   七日内,再没有新一例的感染者;   接连五天,没再出现死亡病例。   然而郁容并没有因此就定下心。   仙门镇的鼠疫是基本消灭了,西琴的疫情却是大规模地爆发了。   幸而聂旦一进西琴便觉察不对劲,尤为机灵,当即率领着两千将士撤回了旻国。   随后,探子反馈的情报说,在仙门镇积极应对鼠疫之时,西琴因着内乱,毫无警戒之下,被鼠疫迅速“侵占”了一个又一个寨子。   八十一寨死去的人何止逾越半数。   郁容作为医者,即便心知西琴是敌国,也无法罔顾普通百姓经受疫病的折磨。   明明有一定的挽救之力,若是冷眼旁观,置他人生死于不顾,于良心上他不能宽恕自己。   况鼠疫原非是“各扫门前雪”的事情。   单从旻国利益的角度上考虑,西琴的鼠疫不控制好,早晚得殃及整一片西南地域。   遂将后续琐细杂务,转交由仙门镇当地医户与坐镇官兵措置。   抗击鼠疫接近三个月,全城军民在应对疫情方面,“业务”已是熟练之极。   便再有突发的病例,被传染者只要不是太多,凭靠他们自己的力量,应付起来没什么大问题。   郁容很是放心,在聂昕之及其率领的一万郎卫护送下,直入西琴腹地。   依然是“灭鼠组”啊“保卫组”的,采用分组机制,以一个山头或者一片水域,为“基地”,建立起了一个个防疫区域。   自东北朝西南,从季冬之末至来年端阳日,郁容所率领的“医疗组”,一路救治了数不尽的鼠疫患者。   据粗略统计,他们接收的感染者有八万之众,死亡人数在三万以上。   ……到底是救援太晚了。   好在,总算治愈了近五万人,勉强安慰了郁容一把。   不管怎么说,半年时间,灭杀了鼠疫,堪称是效率高得夸张。   而旻人与西琴人,死亡总数在五万上下,比原本“历史”上西南数百万人口伤亡小半,简直好上太多了。   思及此,这大半年的,鲜有开怀的年轻医官,渐渐释怀了。   “恩公,恕在下不能远送。”   说话的青衣“书生”,是染了鼠疫重症,后被郁容紧急抢救回来,现如今彻底康复的乌云寨主。   跟对方纠正了无数次称呼的郁容,现如今基本上听习惯了这一声“恩公”。   他微微一笑,目光掠过女子,转而落在了“活蹦乱跳”的友人周昉祯的面容上:“还请乌寨主与周兄留步。”   周昉祯点着头:“小郁大夫……还有这位大人,保重。”   郁容跟着轻颔首,不再赘言,搭上聂昕之伸出的手掌,借力攀上了宝马。   马蹄声嗒嗒,颇有节奏。   安朗犀率着一队人马在前方开路。   其后是聂昕之与郁容共骑一骑。   二人之后便是浩浩荡荡的血衣郎卫大军。   辎重车辆数十架,百多个大木箱,是这一趟西琴之行的“顺带”收获,大多数是西南独有的名贵药材,诸如郁容一直想找寻的天麻。   有聂昕之在,根本不需他操神,也不知郎卫们如何办到的,搜罗了整整两大箱子的天麻。   药材之外,另有二十多箱的金银珠宝,是缴获敌人,诸如前梁后人,以及与其勾结的西琴一些势力的“战利品”。   除此,还有十箱“新发现”的作物种子。   不过是借托聂昕之的名义,郁容趁机从系统商城兑换的良种。   包括优化后的稻谷、麦子种子,更多的是旻国没有的高产作物,诸如玉米、番薯与土豆。   以及,不同品种的辣椒。   是郁容的一点私心。   他自己虽不太能吃辣,但经由观察发现,自家兄长,乃至聂家其他人,对辣味皆情有独钟。   郁容之所以突然大批量兑换作物种子,一方面是百万贡献度剩余了一部分,足够兑换高价的良种,另一方面是知晓了“历史”的后遗症。   想到旻国的多灾多难,哪怕系统说自己“扭转旻朝气运”,心里仍难免有些惶惶。   思来想去,他觉得自己能做的,就是借系统之力,让更多的旻人吃饱、吃好。   百姓富足,则国力强盛。   旻国愈加强盛,周遭虎视眈眈的敌人,便不敢轻举妄动。   好歹可以挽回无辜葬送的几千万条性命。   之前到底是觉悟不够,郁容没事又爱想多,想多则有顾虑,以至于虽有心兑换种子,每每却只是兑换少少的一点,还是不十分打眼的作物。   谷物类的种子,纠结之下一直没作兑换。   现如今,满心危机,时机也正好,他果断不再犹豫。   “历史”既然改变了,干脆变得彻底一点罢。   让更多人吃得上饱饭……总归不是坏事吧?   作为一名医者,郁容没什么大野心,只希望少一些伤亡。   便愣是将贡献度花到剩余不足两位数。   还好,有兄长帮忙“圆”说法。   否则他便是有心想拿出各种良种,也不知找什么由头。   尽管郁容从未与聂昕之明明白白地提到过系统,男人对他突兀拿来的东西从不追根究底。   舒舒服服地靠着兄长的胸膛,郁容的心情是这半年来少有的轻松。   他语气含笑,好奇地问:“之前没注意,这趟回来,我一路瞧到各个寨子,都挂了……旗帜?是旗帜吧,兄长可知那些旗子有什么意义吗?”   聂昕之不负对方所望,给了解答:“挂旗者,甘愿称臣。”   “称臣?”郁容愣了愣,“向咱们旻国?”   聂昕之轻声“嗯”了一下。   郁容不由回忆了回来这一路看到的挂了旗的寨子……   “所以,”他囧囧有神,问,“西琴现在成了旻国的一部分了?”   概有八十一数目的山水寨子,好像全部俯首称臣了?   聂昕之肯定地应声,道:“划归西南道。”   郁容不由得哑然。   想想半年前,他决定奔赴西琴进行“人道主义”救援,兄长调兵遣将,精心筛选了一万将士。   当时他在感动之余,还觉得这男人太过大动干戈了没必要,直道两千人就够了。   此刻回想,自己就是个傻叉。   聂昕之的真实意图,不在于或者说不单单在于,襄助他处理西琴的疫情。   合着他一路辛苦救人,这家伙却是别具用心,乘着西琴元气大伤“趁火打劫”啊?   也不对。这说法有失妥帖。   郁容眯着眼,回顾这半年一万名逆鸧郎卫的所作所为,应该是……   兄长他将西琴给“和平演变”了?   真是……   牛批啊。   站在旻国的角度,这应该是最好的结果了,战争什么的总归劳民伤财。   说到西琴,郁容不免联想到北戎,一想起北戎王借刀杀人,拿鼠疫祸害了无辜百姓,在“历史”上更是杀了无数旻人,他就恶心得不行。   “听说这回西琴来犯,有北戎在背后捣鬼?”   聂昕之颔首:“西南战事初起时,北戎便借机南下,今已被我旻国将士驱赶,不得不迁往更北方的苦寒之地。”   郁容好生讶异。   遂仔细想想,又觉得没什么好意外的。   毕竟,如今的旻国,与“历史”中的情况不一样。   未经数次大疫与民乱,“本该”死于两次疫病中的几位骁勇善战的将军,眼下全都活得好好的。   早十几年前便被旻朝重挫的北戎,如何是盛世旻国的敌手?   想清楚了这一切,郁容彻底安下了心。   转而失笑,他常连兄长的一些行为都看不透,居然劳心费神,操心起了国家大事?   真是……有些自不量力。   反正有能干的兄长,有英明神武的官家,底下还有盘子、盏儿几个小的在,旻国何去何从,哪里轮得到他一军事政治双小白犯神?   想着,郁容暗暗下定决心。   尽快提高自己的医术,朝着神医的目标靠近。   首当保证官家多活个几十年。   还有兄长,这家伙身体其实挺健壮,可三五不时地受伤,让人着实放不下心。   另有先天有疾的盘子。   以及聂暄。   其人在系统交待的“历史”里,连提都没提到,思及他糟糕的身体状况,理所当然让人产生诸多不好的联想。   身娇体弱的聂家儿郎啊……   郁容突地意识到,自己的责任还真真是巨大!   “容儿。”   郁容骤然回过神:“嗯?”   “回京后,我们便成婚罢。”   郁容怔了怔,嘴角不自觉地扬起:“不选黄道吉日了?”   聂昕之淡淡道:“徐老提点若再推三阻四,不愿卜筮良辰,我便……”   郁容截断他的话语,戏谑道:“抄了他家?”   没想到他家兄长真的应了一声“嗯”。   郁容惊了一把。   他相信兄长不是胡来的人,但这家伙偶尔犯起轴来……   “老大人顽童心性,兄长何必与其计较太多,小心他跑去官家面前哭诉。”   聂昕之语气平静:“他现在所居的庄院,坐落在嗣王府的地皮上。”   地主有权拆除建立在自家地皮上的一切建筑。   郁容默然。   好罢,如果是这样,兄长也不算“假公济私”。   想了想,他觉得有些奇怪:“老大人的家怎么在兄长的地皮上?”   聂昕之毫无隐瞒:“官家租借的。”   郁容黑线。   兄长真要是以地主的名义,拆了老大人的家……   官家大概会头疼死了。   真是好侄子,坑(小)爹不手软。   吐槽归吐槽,偏心偏得没边儿的郁容,只觉兄长所说的不过是戏笑之言。   至于……   聂昕之到底是不是真的在开玩笑,不得而知。   因为,他们一回京,板凳没坐热,司天鉴巴巴地送来了良辰吉日。   说,十天之后是绝无仅有的好日子。   要成亲的赶紧成亲吧,有情人绝对会恩爱一辈子,白头偕老。   万一错过了这趟,再等下一个吉日起码又要三五年啦!   郁容却是囧到不行。   要不要这么赶?   然而……   看到面瘫脸的兄长,在短短一刻钟内,不知从哪里拿出了二人的吉服,在一瞬的无语之后,他的心倏而柔软到不行。   这家伙,到底什么时候令人做好的这一身吉服?   就等着这一刻,等了挺久了吧?   如何能忍心拒绝?   最关键的是……   为甚么要拒绝!   郁容微笑着试穿起吉服。   吉服红底玄黑,正面绣着神气威武的三尾银鸾,是嗣王才有资格穿的鸾服。   “怎样?”   他问着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自己的男人。   聂昕之只说了三个字:“美无度。”   郁容失笑,兄长甜言蜜语起来真的是……   肉麻死了。   不多久,聂昕之也换好了吉服。   郁容上下左右打量着,半晌,对上男人黑沉沉的眸子。   嗯,兄长虽然没像他一样问怎么样吧……   他笑盈盈地赞了一句:“世无双。”   一想到要与这男人结亲了,满心欢喜的时候,也忍不住肉麻一把。   聂昕之矜持道:“不若容儿。”   郁容闻言忍俊不禁。   日常商业互吹来一波吗?   对上男人好似不含情绪的双目,他神奇地感觉到这家伙隐蔽的期待,想了想,好话不要钱地脱口而出:“兄长神武威猛,容自愧不如。”   话音未落,郁容只觉是一阵熟悉的天旋地转。   喂喂!   不是玩“你夸我、我夸你”的游戏吗,兄长怎么突然破坏“规则”了?   很快,腹诽的年轻大夫连腹诽的气力也没有了。   失策啊失策。   郁容暗悔。   夸什么不好,偏偏夸某男人“威猛”?   威猛过头,自个儿的小身板有些吃不消啊!!   十天倏忽即逝。   说起来时间很赶,但契礼的准备工作,“居心叵测”的男人早早便着人安排好了。   郁容试完吉服,就根本没他什么事了。   直到契礼当时。   和冠礼一样,契礼是在聂氏祖庙举行的。   但跟冠礼的“从简”不同……   契礼办得极为盛大。   几千逆鸧郎卫,一水的血衣,其阵势真真是,浩浩荡荡。   盛大的程度且不提。   郁容根本无暇顾及这些旁枝末节的小事。   结契。   成婚。   真到了这个时候,他莫名其妙地紧张了。   紧张得不得了。   直到,被男人握着了一只手。   “容儿。”聂昕之的语气是少有的温柔,“有我在。”   郁容抬眉,对上男人专注的目光,绷紧的心绪不经意地放松了些许。   “哎,老大,还有容哥,你们怎么还在磨蹭了。”   聂暄火急火燎地跑了过来:“快别深情对视了,吉时马上到了,再不行礼就晚啦!”   郁容被对方的说法给囧了下。   旋即再没心思胡思乱想,甚至连紧张也忘了。   拜天拜地,拜聂氏列祖列宗,拜长亲。   最后是互行拜礼。   郁容晕晕乎乎地行完礼。   待看到自己的名字记入聂氏家谱,他才倏然清醒——   就这样了?   在现代还差一岁才到法定成婚年龄的自己,就这样把自己给嫁出去了?   咳,说错了。   郁容陡地想起来,他才是娶亲的那一个。   瞬时感到了心满意足。   “成安大夫郁容接旨——”   郁容:“……”   礼直官宣读了圣旨。   肉麻的一大通话。   大意是,圣人他啊,觉得成安大夫在西南核瘟一疫,救人无数,救国于危难,有功于社稷苍生,可堪功德无量,不知该怎么感谢好,只有特赐为正五品“晏安大夫”了。   郁容一时无言以对。   官家这官赐得也太随便了。他一个七品成安大夫没做满一年,就连升两级,坐火箭也没这么夸张的吧?   最重要的是……   晏安大夫是个什么鬼?医官系统里,根本就没有这个官职或头衔好罢?明明,最高等级是为正六品的和安大夫。   槽多无口。   算了。   成婚大喜,升官是喜上加喜,就不必计较那么多了。   然后,不计较那么多的郁容,在过完了一个爽快的洞房花烛夜后,总算明白了官家的“险恶用心”。   原来在过去小一年里,官营医药局陆续建成了好几处。   亟需一名主事官,亲赴各地医药局筹备“开业”之事。   郁容默了。   官家小爹还真是……   人尽其用啊。   知晓了他跟兄长打算度“旅行蜜月”,就赶紧把握这个时机吗?   “不喜便辞官。”   郁容“扑哧”笑出声了。   “兄长你这话也太不负责任了吧,好歹我也领了几年医官的俸禄,光吃饭不干活,有事就辞官算什么?”   不等男人再出声,他又道:“这样也正好,各地医药局开张,我这个名义上的主事医官必然得挨个视察一遍。   “要不是赶上这回兄长休长假,日后我得一个人天南地北地跑,届时你肯定又是各种不放心了。”   聂昕之浅声道:“毋需勉强。”   郁容摇头:“不勉强。”面容带笑,“其实我也挺期待官营医药局开张。”顿了顿,他继续说,“小爹已经很体贴啦,给了咱们半年的长假,但咱也不能真的玩个半年,什么正事也不做吧?”   注视着新鲜出炉某晏安大夫,其笑得弯弯的眉眼,聂昕之没再吭声,抬起手,指腹轻柔徐缓地摩挲在那一点桃花痣上。   ·   绿水,青山,驿路间。   马车骨碌碌地向前行驶。   郁容挤着他家兄长,坐在车头,笑盈盈地问:“就这么扯一下,马便会停?”   学了几年,连马也不会骑的他,突发奇想,决定“另辟蹊径”,要学习“开车”。   聂昕之直接用实际行动,替他演示着如何驱赶驾车的马。   “诶?这个……”   一句话尚未说完,郁容忽而顿住了。   少刻,他侧首看向男人:“兄长你可有听到什么声音?”   聂昕之淡声道:“有人呼着‘救命’。”   “诶?”郁容微张大双目,下意识地脱口,“我们……”   才说出两个字,忽又迟疑了。   听到呼救,他本能想救人,可万一又是什么糟心的人与事,惹出了麻烦平白拖累兄长。   聂昕之仿佛察觉到这人的心理,只道:“便是山精鬼魅,又何所畏惧,自有我护全容儿。”   郁容:“……”   好嘛,连山精鬼魅都出来了。   聂昕之果断停下了马车。   郁容心里嘀咕,行动上毫无迟疑,跳下了车。   那一声声“救命”恳切凄然,听得人心里不自觉发紧,作为以救人为本职的医者,他真没法子装作听不到。   兄长说得对,便是山精鬼魅又能如何?   大丈夫行事不论利害,如何瞻前顾后、畏手畏脚!   万一真有危险……   起码他有底牌,可以……拉着兄长一起逃命的。   郁容扬起粲然的笑容,与男人道:“走罢,兄长,我们过去看看。”   聂昕之回:“善。”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故事总有终结时,但生活还在继续。   还有琐碎的内容放在番外。   多谢祖致 望穿秋水 十五 散步的蜗牛 轻轻秋尘 Nononothing的雷   [附]主要参考资料:   《黄帝内经》(先秦至汉)   《难经》( 传说由秦越人扁鹊作.争议 )   《神农本草经》(约东汉.佚名)   《金匮要略方论》(东汉.张仲景)   《本草经集注》(梁.陶弘景)   《备急千金要方》(唐.孙思邈)   《新修本草》(唐.苏敬等)   《妇人大全良方》(宋.陈自明)   《武林旧事》(宋.周密)   《西湖老人繁胜录》(宋.西湖老人)   《鸡肋编》(宋.庄绰)   《东京梦华录》(宋.孟元老)   《吴氏中馈录》(宋.浦江吴氏)   《本草纲目》(明.李时珍)   《医学入门》(明.李梴)   《本草纲目拾遗》(清.赵学敏)   《金针秘传》(清. 方慎庵 )   《冷庐医话》(清.陆以湉)   《石室秘录》(清.陈士铎)   《医学三字经》(清.陈修园)   《无声戏》(清.李渔)   《伤寒杂病论释疑解惑》(现.王付)   《人体经络穴位大图册》(现.吴中朝)   《中医基础》(现.王秀)   医学百科(app);   古方中医网、 中华中医网;   医药网、中药批发网、药通网 ;   知乎、果壳网,以及百一下度。 第185章 番外一   落英缤纷。   郁容站在栅栏丈余开外, 眼中尽是迟疑之色。   这花红柳绿的,一片娇饶粉艳, 好似“桃花源”的地方, 真是自个儿的家吗?   不过是一年多没回,他居然连家门差点儿都找不到了!   聂昕之轻抚着发呆中人的后颈:“怎了?”   郁容仰头,语气不确定:“兄长确定没走错路?这是……我家?”   听到这有些“弱智”的问题, 聂昕之照旧认真地给出解答:“房舍破陋老旧,去岁便翻修扩建了,将水湾填平,移栽了数十桃梨。”   郁容恍然大悟,就说嘛, 自家宅院“长得”有些不一样。   不过……   他这房子建成拢共也没五六年吧,可是经过了精心设计, 砖石木料也是选用优质的, 咋就“破陋老旧”了?   话到了喉咙眼,郁容陡地想起了自家男人是个“壕”,想想嗣王府的占地面积,比整个青帘村都大, 便顿时默了。   稍刻,他扬起一抹笑:“可别傻站了, 咱们回家吧。”   搞得像“近乡情怯”似的……何必?   便穿过大开的木栅栏门。   郁容倏而顿步, 囧囧有神地看着满院子“躺尸”的……猫儿。   粗略一观,这起码得有二三十只吧?   莫非是他这个主人几年不怎么着家,最初养的赤炎将军与桑臣三秀也被带去了嗣王府, 家里就被外来的猫大王们给霸占了地盘?   ……无聊瞎想想罢。   郁容扫视了一圈院子,看到一簇一簇长势茂盛的猫薄荷,瞬间理解了出现眼前这一片“盛况”的根源。   “郁哥哥。”这一声唤来自长成了半大小伙子的小河,他双手端着铺撒着药材的竹匾,满脸惊喜,“您回来了?”   郁容不由得放缓了表情,眼神温和:“这几年我常奔波在外,家里辛苦小河你们照看了。”   小河忙道:“哪里辛苦了,若非郁哥哥收留,我跟大兄还有明哥早便流落街头了。”   郁容摇摇头。   这两三年整日不着家,跟小河他们相处得愈来愈少,但不得不说,初时这仨孩子为他分担了不少的繁务杂活,收留几人不过是顺手之为,算不得什么高义。   不欲提起八百年前的旧事,年轻的医官便是转移了话题,问:“钟哥儿和明哥儿没在家?”   小河答话:“他们上工还没回来。”   郁容轻扶额,倒是他糊涂了。   钟哥儿二人跟着他学习如何制备日化品,其后又得他赠与的诸多配方,如今各自独挡一面,在匡英的日化工坊分别担任了不同“生产组”的“组长”。   “工坊的营生可算红火?”郁容不由得关心地问。   不怪他不太清楚。   实在是成婚之后,天南地北地跑,忙着各地官营医药局的开张,同时在医术上不敢稍有放松,一时之间无暇分神。   除了定期将从系统那儿获取的新配方托郎卫送回雁洲,忙得焦头烂额,堪称是“几过家门而不入”,哪里顾得上工坊营生如何。   这一趟回归,一方面是官营医药局初初步入正轨,繁琐工作由职事官接手,他这个“名誉局长”总算闲下来了;   另一方面,接到了老搭档兼朋友林三哥成亲的喜讯,便想趁着休假,回青帘观礼,小住几日舒缓一下精神上的疲惫。   顺带跟兄长培养一下感情,咳。   想到这小两年,自己整日脚不沾地的,是从未有过的忙碌;   其间兄长也难以常相伴,不管是西琴或者北戎,遗留了诸多事务,需得他三不五时亲赴西南或北地,以致新婚燕尔便聚少离多……   郁容便忍不住腹诽。   腹诽官家小爹“周扒皮”,支使自家人毫不客气,难怪聂旦整天浪在外头,死活就不愿回京。   转而想到,前两日回禁中给官家脉诊,知晓其如今的身体状况,小小抱怨着的年轻大夫不自觉地在心里轻叹了声。   算啦!   老人家年纪大了,本该享些清闲,他们做子侄的理当多分担些责任。   “生意很红火,”小河回答着问题,“大兄他们有时候忙的,几天都没工夫回一趟家的。”   郁容闻言颇觉安慰。   一方面匡大东家是老交情了,他这个“技术股东”却难以兼顾工坊,心里有不少的愧疚;   另一方面……   有些赧然。   官营医药局的运作成本,有好大一部分资金是匡英“无偿”投入的。   官家不但将自家人支使得团团转,坑大商户的钱也是“心黑”手不软。   尽管初衷是为国为民谋大利益,郁容依旧感到几分不好意思。   如今知晓匡英筹建的“新项目”得利不错,他作为产品配方的提供者,当然觉得安慰了。   问完了工坊的事,及两名已出师的学徒现况,郁容旋即关心起眼前这小少年:“小河今年也十三了,可有什么打算?”   前些年尽管他也常往外跑,好歹在家里蹲的时间不短,钟哥儿和明哥儿由他亲手教了不少的药理知识,如今有了营生,无需担心将来的生活。   小河年龄小,当初跟着旁听学习,怕多是半懂不懂的。   再后来,由于西南疫情和官营医药局的事,这孩子基本上被他“放养”在家了。   小河眼睛明亮:“我想和郁哥哥一样……”说罢,好似有些唐突,语气稍弱,“可不可以?”   郁容含笑道:“有何不可?”沉吟了少刻,复问,“你是想跟我一样成为大夫,或者想当官?”   小河低下头,声音更小了:“就是像郁哥哥这样。”   郁容了悟,温声道:“成为医官吗?”   小河挠了挠头,面有赧意。   郁容垂目,寻思着片刻,忽道:“肤表抓则起白屑,四肢胸胁癣红如云,每每起时瘙痒难忍,久不治易成疮,好发于青壮年人,常起春秋二季,病程短则一月,长者或满一季,皮损可自愈。”   小河认真倾听。   便听年轻医官问他:“此是何症?病源为何?当如何辩治?”   小河愣了愣,遂不自觉地握紧拳,不太确定地回:“仿佛是母子疮?许是……食辛辣不妥,或情志抑郁,化火蕴热,再感风邪,风热郁结,闭塞腠理,而发病于肌肤。”   郁容扬了扬嘴角,对上小少年有些担心又隐含期待的眼睛,只道:“继续。”   小河像是受了鼓舞,话语多了底气:“风热郁肺,理该清热疏风,初起之人用消风散,久病则当内服首乌丸等,再外用药膏,涂擦硫磺膏,或用槿树皮合蛇床子搽洗。”   郁容没作评述,继续问:“消风散、首乌丸作何解?”   小河思索了一会儿,才答道:“母子疮受风热邪侵体,不得透达,故而郁于腠理,皮肤瘙痒,当以疏风止痒为主。   “所以用消风散,君药荆芥、防风、牛蒡子与蝉蜕皆主疏风止痒,伍用清热利湿的苦参与木通,佐用知母和石膏泻火……”   听着小少年细细解说着消风散与首乌丸的药方,郁容时不时地点点头。   半晌,小河说完了,便翼翼小心地问:“郁哥哥,我说得对不对?”   郁容微微勾起嘴,答:“我所问的,确是母子疮,小河说得基本对症,不过风热辩证,也得细分风热蕴肤,或是血热风盛……”顿了顿,语气更见和缓,“却也是我适才表述不够精确。”言罢,夸赞了句,“方解毫无谬误,小河于药理上颇有见识。”   小河被夸得不好意思,赶紧表态:“我也是前些日子看了您送给大兄的手札……”语气有些心虚,“刚巧看到说母子疮的。”   郁容笑了,没在意这人“偷看”手札一事,说了声:“何必妄自菲薄。”   便是话锋一转,他又道:“你既是立志成为医官,只待在家里看我的手札却是不够。过些时日雁洲也得建一官营医药局,需得招收为数不少的学徒,你若有心,可前往试一试。”   小河面上一喜:“我可以去吗?”   郁容颔首,想了想,提前说明:“学徒包揽大小琐事,每日杂务繁重,小河你考虑清楚,一旦进了医药局,再想反悔……不太好。”   小河却是高兴极了:“我想清楚了,不会反悔。”   见其兴头十足的样子,郁容好心又提醒了声:“如此这段时日便做些准备罢,届时应有考校。”   免费打杂的学徒可不好当。   也别说“雇佣童工”。   十三四岁放在现代还是中二期的小少年,在这个时代差不多该当家理事了。   小河立时敛起表露的兴奋,神情严肃,紧张却不乏斗志:“我会全力以赴的。”   郁容轻笑,遂没再继续这个话题,扫视着满院子“躺尸”的猫儿:“这些猫哪来的?”   小河顺着其目光看去,面露些许苦恼,语气纠结:“有几只是野猫,还有些……喏,那两只三花,是庄子上人家养的,其余的也不知从哪跑来的,我赶了几回赶不走,它们也不怎么闹事,就……”   郁容失笑:“那便不管了,”说罢,有些不放心,转而嘱咐,“待我制备一些驱虫药,记得给它们用上。”   小河应了声,道:“我之前有给它们用过蚤休和蛇床子的。”   郁容听罢表示:“倒也可以。”   与小河聊完了,年轻大夫拉着自家兄长回房小憩去了。   旅途奔波,近一段时日成天跑这跑那的,哪怕正值年富力强,难免也觉疲倦。   便是好好地休整了几天。   两人暂且放下公务。   适逢盛春,芳草鲜美。   青帘景致如画,远有青山,近绕绿水,真真是休养的好地方。   漫步走在乡间田埂上,郁容笑意盈盈,与陪同着他的男人说道:“这里真清静,以后咱们就在这养老吧?”   向来对他家容儿“唯命是从”的聂昕之意外地摇了头。   郁容微微一怔,尽管他也就是随口一说……   聂昕之浅声说明:“容儿曾说,我们日后要周游天下。”   郁容歪头回想。   咳,他时常嘴上跑火车,自己有时随口说过的话,说完了便抛在脑后。   自然,兄长不会说谎。   郁容笑道:“周游天下确实不错,顺道咱也写个什么游记,学周兄搞个私人刻书何如?”   聂昕之点头:“可。”   郁容话锋一转,又道:“等老到走不动了,便回青帘这儿。”   聂昕之应声:“尽随容儿之意。”   年轻大夫忍俊不禁,暗道他和兄长两个加到一块,也不过是知天命的年龄,居然这么早就讨论起老了后的事,还真是……有远虑啊!   全然忘了,“养老”的话题一开始是他先提出来的。   “小郁大夫。”   一道久违而熟悉的嗓音在身后不远响起。   郁容回头,见是一老者,当即迎了几步:“大爷,”他语气熟稔,寒暄道,“好些天没见,您老一切好得很吧?”   “大爷”是青帘的里长,正是这位老者的仗义相助,他一没根没基的现代穿越者,才能在最短的时日内,在完全陌生的异界落足。   故此,郁容一直对老里长心存着感激,逢年过节便是人不在青帘,每每托人送些节礼给对方。   老里长比六年前明显老迈了许多,精神却是矍铄得很,爽朗笑道:“好,好得很。”   郁容见状,跟着笑开,嘴上也没什么顾忌,问:“大爷这是去哪?”   “下田看看。”   郁容望向格子般一个挨着一个的齐整农田,正是春耕,村里庄户各个在田上田下忙着,俨然一片热火朝天的景象。   “咱家这两年收成可好?”他关切地又问了声。   “可亏了小郁大夫你教大家伙用的药啊。”   老里长面上喜庆,道:“这两年没闹什么虫害,田里的草也没了精神,秋天收成每亩稻谷多了差不多一石。   “之前有些人家不信邪,回头瞧到了咱家的收成,个个眼红得不行。   “从去年前,有朝廷大力倡导,家家户户都用起了药。”   郁容听了,心情也被感染了几分喜意。   一初时研制农药,他瞻前顾后,一会儿担心用药不当,造成了环境污染,一会儿担心药物含毒,寻常人接触危险物,一不小心或可能中毒,或是有人居心叵测,拿其害人。   几番纠结便弄出了现如今的农药,药物污染降到最低,毒性有所控制,与此同时除草或杀虫的效果不免有所局限。   如今听老里长的说辞,他研究出的折中型农药,颇有些效果,也算达成了初衷。   想太多不是坏事。   但,说到底,还是先填饱肚子再说。   就想起了,从系统兑换的高产作物良种,如今正长在皇家“试验田”里,许是过个一两年的,便可逐步向全旻国推广了,他禁不住笑言:“往后会越来越好的。”   老里长虽不知其言下之意,却是颇有感触:“是啊,越来越好,想想我小时候,经常饿得挖草根,根本填不饱肚皮,哪里想到会有今日?”   郁容也是几分慨然。   旻朝现今可谓盛世太平,在此前每一任帝王俱是励精图治,但国力真正地强盛起来,保障大部分百姓有饭吃,其实也没几十年的事。   “先不说了,”老里长惦记着田里的事,“得提前走一步,回头再请小郁大夫你到我家吃饭。”   郁容习惯性地推辞。   老里长直接拍板:“就别跟我老头客套,就是一顿饭,难不成还能把家里给吃穷了?”下意识瞟了眼聂昕之,“小郁大夫你也别嫌弃老头家寒碜,到时候可得一定来,带上……朋友一起。”   郁容听了轻笑。   老人家都这样说了,客套话便不好再说出口,否则真让人误会自己“看不起”什么的,就不妙了。   话说回来……   老里长不愧比年轻人多吃了几斤盐,对兄长的态度挺自然的,不像他的那些朋友们,畏惧良多。   几句话间,老里长便走远了。   郁容遂拉着兄长折回家去:   没别的,就怕又遇到村里其他庄户,免不了又是请吃饭,有些是真心,有人是假意……   不耐烦应酬的他,稍微一想想,便头疼得厉害。   所以,还是避开点吧。   乡下就是这样,好在人情味十足,不好的是有时候人情难却。   “桃花开得这么艳,老远看着,真的挺漂亮。”   郁容远望着自个儿家的宅院,忍不住发出一声赞叹。   聂昕之配合着他没有营养的话题,认真地点着头,应了一声“嗯”。   “马上花谢了就得打果实,”年轻大夫漫无边际地闲扯,“好久没吃过桃子了……”   远处,忽是一阵“嗷嘞嗷嘞”的叫声。   郁容觉得有趣,循着声张头看去。   七八岁的童子唤着撒丫子跑在田野间的小猪仔。   小猪仔不“听话”,童子急的,只好追在它屁股后跑,上气不接下气的,嚷嚷喊着:“大、大毛,别跑!”   郁容“扑哧”地笑出了声,倏地侧首看向他家兄长,嘴唇微启,可惜话没来及说出口。   聂昕之突兀伸出食指,指头探入其口舌之间。   郁容猛地张大眼,瞪视着“道貌岸然”的男人——   光天化日的耍流氓,简直伤风败俗!   最关键的是……   大毛,你洗手了没?! 第186章 番外二   冬春之交, 乍暖还寒时,易受病邪侵体。   福居社的孩子不少患得了风寒。   关键是一个传染一个, 这边才康复, 那头又感染上了。   郁容得阿若的传讯,收拾收拾医药箱,带上一名辅医, 乘着马车自官营医药局出去,穿雁洲城而过,一刻钟的功夫便抵达了福居社。   正式投入运转已有好几年的雁洲医药局,建立在“城乡结合部”的坊郭间,一边临着码头, 一边迎着驿路,不管是雁洲城的住户, 或者附近的村镇居民, 前来寻医看病都挺方便的。   在各地医药局陆续建成,交由职事官们管理后,郁容一年差不多有半数的时间就待在雁洲这,给来往医药局的病患们看病;   再抽出个三五个月, 随机去某些个医药局“微服私访”,其间主要工作仍是救人治病。   实践并学习以提升自己的医术。   旻国之大, 生病之人不知凡几, 他这个虚职的晏安大夫,有时候比统领十万郎卫的逆鸧卫指挥使还忙。   尤其是雁洲医药局——其人大多时候待在这边,绝不是因为, 或者单纯因为家在这儿,而是——地处连接了东南西北的最繁华的枢纽城市,每日登门求医的病人络绎不绝。   远不止是本地住户,因病“住院”的道途客,其人数之众,占满了安乐庐的床位,可谓是“睡无空席”。   作为主事大夫,郁容能不忙吗?   故此,他现在一般都是坐镇在医药局内,除却诸如妇人难产之类,鲜少再有空暇,主动到哪个病患家上门应诊。   这回应下阿若的请求,主要是考虑到福居社孩子多,登门挨个看诊更方便些。   不说感染风寒的,其余没出现症状的,不管老人或者小孩,也是时候做个全员“体检”了。   毕竟福居社可是圣人“安济坊”工程的一个试点。   兼具“养老院”与“孤儿院”功能的“安济坊”,其建造、营运与管理,远比官营医药局更复杂而棘手。   几年过去了,安济坊还在缓慢建设中。   欲速不达,圣人不着急,被寄予重托的郁容却得三不五时地关注一下。   “劳烦小大夫你了。”阿若迎到门口,轻声说了句,“实在是染病的孩子们太多了,长信这些天又不在家,光靠着社里的大夫根本忙不过来。”   郁容摇头:“何谈劳烦。”   说着,不自觉地打量起友人,小半年没见样子没大变,但其人气息每每都比前一回相见时平和了些许。   到现今,几乎看不出少年时的“刺”了。   阿若斜了他一眼:“傻不愣地,瞪着我看啥呢?”   郁容闻言失笑:“没啥。”   收回目光,环顾着规模比几年前大了近一倍的宅院,粗略推断,此处收容的孤寡老弱者人数增多了一倍不止。   服务于这偌大的福居社,确是需要极佳的耐心,阿若的性子大概就是这样慢慢被“磨”软和了罢?   寒暄了两句,几人便丝毫不耽误时间。   给病重的挨个脉诊,当场开了药让社里人煎汤去了。   遂是轻症、未病的。   现如今可说是行医经验丰富的郁容,应对这一群老小,哪怕人数多至好几十,亦是得心应手。   午后便全部搞掂。   郁容眯着眼,注视着坡脚的青年牵着小孩一步一顿,离开了这间作临时“门诊室”的大屋。   “这一坛鸭蛋你带回医药局,分给大伙儿吃吧,”阿若某些行事作风还是保留了下来,“你忙得很,我就不留晚饭了。”   郁容回过神,轻笑着也没与之客套,嘴上说着毫不相干的话语:“那人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一时想不起来了。”   “谁?”阿若下意识地问,不带回答,转而说,“你是说陈双?就刚走的腿脚不好的那个?”   郁容点点头。   “见过不是正常吗,”阿若不在意道,“你是大夫,有时候一天治个好几十人,哪能全都记得谁是谁?”   郁容听罢,觉得其说得有道理。   阿若继续说:“陈双也是个可怜人,听说以前是大户人家的,家道中落了。   “他腿骨不好,一开始连事也不会做,就带着儿子在街头乞讨,被人牙子给拐了,还好被附近巡察的官兵给救了。   “后来就来了社里,做些打扫浆洗的事,虽然干活不太利索,好在人勤快得很。”   郁容了然,没心再探究闲人闲事的,想到医药局大小事务一堆,小坐了不到两刻钟,便与阿若辞别。   日头有些偏斜了,高高挂在半空。   青年医官靠着车壁斜坐,目光无意识穿过敞开的车门。   忽是灵光一闪。   他想到在哪里见过那位坡脚的青年了。   某年,他曾遇到过一位男扮女装的“夫人”,对方当时还“小产”来着。   没想到,那位“夫人”竟流落到这般落魄的境地。   其后记起了,“夫人”的丈夫是个为富不仁的豪绅,与当地胥吏勾结干了不少违法之事,好像因他“多管闲事”被逆鸧卫顺道查办了。   郁容默默纠结了不到三秒,心里就放开了。   有因才有果吧。   “停车。”   无意间看到街旁一摊位主人,郁容一瞬将什么男扮女装的“夫人”抛到脑后。   急急下了车,朝着那摊位走去。   在距离三五尺的地方倏地又顿足了。   郁容盯着算命先生的脸,面露犹豫之色——不过是一面之缘,他这样贸贸然跑上前,好像……   这头人在疑虑,坐在摊位后的算命先生忽而察觉到医官的存在,神色陡地一变。   看来……对方也记得自己。   郁容干脆便也不犹疑,几步上前,拱手唤了声:“易先生……”   易道人像是被“惊吓”到了,立时站起身,避开了身,遂是揖首见礼:“见过星君,前次是小道唐突,万望星君能原谅小道的妄言。”   郁容:“……”   什么鬼?!   郁容狐疑地打量起这位被传得神乎其神的高人,眼见对方仿佛因着自个儿的目光而忐忑不安的样子,忍不住又纠结了。   便是迟疑,吐言:“你……”   “你”个什么他一时不知想不出。   “星君有何吩咐便尽管直言。”   郁容觉得相当微妙,半晌,好奇问:“你为什么唤我‘星君’?”   易道人忙道:“斗胆问星君,小道该如何称唤星君您?”   郁容默然。   这答非所问的,真的是高人吗?怎么感觉……脑子有些不灵光?咳。   某医官顿时意兴阑珊,摇头温声道:“唤我晏安大夫即可。”   易道人从善如流,当即改口唤了声“晏安大夫”。   看看天色,郁容决定直奔主题:“我想请易先生看一看命格。”   易道人神色看着更不好了:“小道如何胆敢冒犯星君?”   郁容囧了囧。   好罢。   怎么觉得找这高人算命的行为有些智障?   “那便算了。”郁容吐槽了一通,面上带着笑,“既然易先生不方便,在下也不好再叨扰了。”   易道人直说着“不敢不敢”。   “不好叨扰”的医官,在临转身前暗搓搓地打开系统,准备鉴定一下这高人几年没见是不是神志出了毛病。   哪料……   易道人大惊失色,下意识地迈足想跑,却是一不小心被摊位上的杂物给绊倒,摔了个前滚趴。   郁容:“……”   下一刻,他的脸色也微微一变。   想起好几年前,在嗣王府与这位高人的相见,当时对方的表现也是奇奇怪怪的,就在自己用上系统之后。   这一回又是这样。   巧合吗?   或者……   想到系统曾经鉴定,这高人好像确实有几把刷子,郁容顿时惊悚了。   莫非,易道人觉察得到系统的存在?!   郁容心里一紧,脑子有些乱。   待看到从地上胡乱爬起的高人,惊慌失措特别怂的样子,他好歹稳住了心神。   不过,还是“心虚”。   郁容果断与易道人说了声告辞,匆匆忙忙返回马车离开。   情况太诡异了。   以后没事也别再与什么乱七八糟的高人打照面了。   尽管吧,“高人”似乎被吓得不轻。   与易道人的意外会面,到底让郁容有些心神不宁。   回医药局拾掇拾掇,给几个伤风感冒的病人开了药,一时没更多登门求医的,是难得清闲,便寻思着不如“下班”回青帘的家。   整日与病人、药物打交道,在这儿一待就是小半个月,精神上难免疲倦,偶尔也得休息个一两天的。   “大人。”一名职事官却是堵住了他归家的路,道,“有两名女居士想求见您。”   郁容闻言,双眼一亮:“在哪?”   职事官直接给他引路了。   郁容之所以兴头这么高的原因,正是为了拜访他的所谓“女居士”。   作为“医院”,各科如大方脉科、金疮肿科什么的,十三科需得俱全。   其中雁洲医药局,搞了个“试点”立了一“带下科”,即是囊括妇科与产科在内的女科,主要考虑到男女有别,特别另设一道单独的门与院子,既方便女性病人上门看病,又能更好地保护她们的名节。   想法是好的,万事也筹备得当,却有一个严重问题。   专精女科的大夫不多。   或者说,不乏有大夫擅长治疗女科,但作为男性,专门坐镇“带下科”……愿意者太少。   郁容不是强迫人的性格,一方面就自己暂时兼任女科大夫,另一方面另辟蹊径,想起招聘女性医者入带下科。   带下科有女医者坐镇,不仅让女性少了顾虑,有病敢放开心上医药局看医,同时对女病人也是一种负责。   男大夫因着顾忌男女之别,给女性治病时不能与病人接触得太多,往往便轻而易举给出不准确的诊断,草率则难免误人。   然而,寻找合适的女医者,比独设带下科又多了几分困难。   迫于世俗眼光,明面上学医的女性本就稀少,其中能不被“诟病”可从业者更是罕有。   思来想去,郁容想到了“世外之人”,诸如道姑、师太,起码也得是女居士,这些人若能入带下科,基本可忽视世俗偏见。   依旧是个好想法,然则世外之人不代表就精于医术,擅长医术的也不一定愿意来当医生。   以致,医药局对全旻国发了“公开招聘”的布告,接近三个月里,除了几个胆大包天的骗子登门,竟是无一真正擅医的世外之人登门应聘。   正因此,郁容如今听到有女居士拜访的消息,忍不住提早高兴了一把。   尽管,有可能和前些回一样,白高兴了一场。   事实却是……   郁容看到其中一位女居士,惊讶地张大眼。   今天是什么日子,前后遭遇了好几个“故人”?   当然,说“故人”有些勉强了,只能说是有过一面或几面之交。   “八年不见,恩公大人别来无恙。”女居士笑意浅浅。   郁容微有恍惚,静默少许,倏而笑了:“秦……居士,你看起来过得不错。”   是当年他救治过的、被人陷害而误以为患得花柳病的秦氏女。   女居士敛起笑容,遂对着青年医官拜了一个大礼:“若无恩公大人当年仗义救人,末学早早便恨亡西天了。”   郁容侧身避开了她的礼,微摇了摇头,没打算翻陈年旧事,与“故人”简单寒暄了一两句,便直奔主题:“秦居士,”看了看另一位,“这位居士,冒昧相询,不知你们来此所为何事?”   秦氏女说明来意,果然不出医官所料,是来“应聘”女科医者的。   “末学听了恩公大人的推荐,寻了一些医书自学医术,后在宁泰寺遇医术高绝的师太指点,如今不敢说学有所成,有心想试一试能否胜任女医一职。”   既是秦氏女,基本上十有七八,起码不是骗子。   郁容更觉欣慰了,但没敢表露出什么情绪,只怕高兴得太早,与二居士道入医药局做医者,须得经由多科考校。   秦氏女及其同伴当即一口应答。   考校的结果还算称心如意,称的是郁容的心,如的是秦氏女之意。   既然二人完全符合带下科坐镇大夫的要求,郁容果断不浪费时间,引她们进驻女科专用的宅院。   安顿了两位女居士,原本休假的计划不由得往后延迟了。   新来的女医者在正式投入医疗工作前,少不得费个几天熟悉一下环境什么的。   踏出医药局的大门,郁容仰头望着近似银盘的明月,不由得轻叹——   虽然吧,作为医者,他确实为自个儿的职业而自豪,也有心朝着大医的目标前进,但……   真的忙得不行啊。   主要是……   官家啊小爹,给他捧到如今这么个“晏安大夫”的位置,根本没法像早先几年,当个草泽医比较自由。   起码……   他可以随时开始一场“想走就走”的旅行。   好吧。   其实是看到圆月,自然而然想到分别了近两个月的兄长。   要是以前,聂昕之执行公务,他可以直接将自己“打包”带着一起走。   现如今就有些没法子太随意了。   毕竟,他作为晏安大夫,职责太多了。   郁容唉声叹气,禁不住腹诽起官家小爹,真是……   腰间一紧,忽是一道大力,脚下便突地腾空了。   头晕眼花,下一刻嘴巴被人堵住了。   “唔——”   扑面而来是男人熟悉的气息。   郁容简直想翻白眼。   尽管他是有些想念兄长了,但也别突然就这样……   神出鬼没不说,这抢人的姿态根本就是土匪吧?   “容儿。”   郁容无意识地舔着自己快被啃肿了的唇,哼唧了一声表示不想搭理。   聂昕之注视着某医官微微探出的舌,倏而又俯首——   郁容一巴掌将凑近的大脸推开:“兄长别闹,我可没打算跟你玩什么马震的。”   夜半的寒风呼啸地吹。   聂昕之一手勒着马缰绳,一手紧抱着他家容儿的腰身,半晌之后,凑在青年医官耳畔低语:“马震是甚么?”   郁容:“……”   真想,抽一下自己的嘴丫子! 第187章 番外三   郁容做了一个梦。   梦境逼真。   逼真到, 初醒神志昏昧时,恍惚以为梦中种种, 自己似乎真的亲身经历过一般。   故事有惊险的开端, 有跌宕起伏的经过,至于结果……   故事的开端便是一场车祸。   车祸的受害者正是梦境的主角,郁容他“本人”。   在梦里, 他没有在过马路时穿越,顺顺畅畅地抵达那家新开的甜饮店,欢欢喜喜地买到了香甜醇美的奶茶,转身便要返回时,一辆不知因何失控的轿车突然飞出了机动车道。   一回头就看到迎面直冲而来的车头, 郁容猝不及防之下,只有勉强往旁边躲避。   顺手将距离他不足一尺远, 背对着失控车子的路人女孩用力推开。   热饮泼洒了半身, 杯与盖掉落在地上。   通体遂是骤然疼痛,眼前一黑,便不省人事了。   万幸万幸。   遭遇到这般车祸,人都被擦倒了险些没撞飞, 他最终居然没缺胳膊少腿。   轻微的脑震荡加上脚踝扭伤,住院观察没几天, 医生便宣布康复了可以出院。   几乎没有什么车祸后遗症。   除了双目失明。   不明原因。   眼球完好, 视网膜神经也未见损伤或病变。   反正,自车祸后醒来,梦中的郁容便再也看不见这个世界了。   有过迷惘, 也有过怀疑,甚至陷入颓丧,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萎靡不振。   好在他天生比较心宽,幼年乱七八糟的遭遇,早早便锻炼了他的心志,心性还算坚强。   终究振奋起了精神。   一边积极地寻医,不放弃治好眼睛,一边捡起了书本,继续着他的学习。   总归是幸运的。   外祖父已经不在了,其子女对他这个便宜“外甥”,颇是照顾。   明明在车祸前,他除了与几位表兄弟妹维持着平辈交往,与几家人渐渐没了多少联系。   学校知晓了他的情况,也没因他的眼睛问题就劝退学什么的。   老师与同学们平常的援手且不提,在学习问题上,学院虽不至于大开绿灯,但也会行个方便。   比如针对他的特殊情况,采取单独考试形式。   也是赶上了好时代。   网络科技的高速发展,为人们的生活带来了莫大的便利。   作为一个瞎子,想看书学习,无需再像励志的前辈们那样辛苦而麻烦。   “看”不了还可以选择听。   尤其在国学热的潮流下,各大读书平台纷纷推出经史子集公版书。   郁容想看的医家经籍,自《黄帝内经》至《陆川本草》,囊括了四大专著,热门如《本草纲目》众所周知,到冷门甚至许多人闻所未闻的《穴道秘书》,俱数有收录。   皆经校正,谬误也不多。   就这么磕磕绊绊的,他居然也拿到了学位证。   尽管因为双目看不见,无法参与实验科目,终是转了专业。   好歹也是正正经经的大学毕业生。   可惜没法达成一直以来的心愿,成为一名真真正正的中医师。   毕业了要养活自己,他找了个在网上给人做心理咨询的工作。   在表妹的怂恿下,紧随潮流开了个直播间,人家唱歌跳舞说八卦,他直播的是自己最近所学,讲的全是中医学相关的知识或趣闻。   凭着实力(颜值),笼络了一帮“虽然听不懂在说什么但是冲着小哥哥的脸和声音决定粉了”的网友。   久而久之,光靠着粉丝打赏,竟也能做到养家糊口。   尽管“家”啊“口”的算起来就他光棍一人。   网络工作之余,他买了各个规格的医用人体模型,与五脏六腑什么的器官模具,没事天天拿着研究。   瞎着眼也要练习针灸。   养了一条导盲犬,定期出门。   去拜访外祖父还在世的老朋友,或是忘年交,抑或他唤着“师伯”、“师叔”的外祖父的弟子们。   哪怕做不了执业医师,他自始至终没有放弃对医术的学习与探索。   没有病人,事实上并无血缘关系的表兄弟妹们,隔三差五就得这儿不舒服、那里疼啊痒痒的,上门找他看病。   郁容哭笑不得,说了没必要,不能从医他是有些遗憾,但现如今这样的生活,也该知足了。   表兄弟妹们充耳不闻,依旧我行我素。   倒是让他有了践行医术的机会,咳……当然了,他从不是乱来的性子,没把握的事情不做,更不会拿亲朋的身体健康开玩笑。   生活平平淡淡地继续。   到二十五岁,瞎了八年的他,日子过得竟也是相当地红火。   就这样好像挺不错,只除了……   有些孤独。   离开网络,亲朋好友各自陆续成了家,生活兼工作上的助手也得下班,他的世界便是黑漆漆、冷清清的一片。   尽管习惯了,偶尔也难免觉得寂寞,甚至是百无聊赖。   不是没有追求者,男的女的,想勾搭他的人不在少数,皆被他拿着眼睛问题堵回去。   倒有人反被激发了“怜惜”或“呵护”之情。   他知晓后,只觉啼笑皆非。   说到底……   虽不欲拖累别人,但他也不至于“自卑”到不敢爱人的程度。   纯粹是没遇到合心意的对象。   不管什么样的生活,总不免有一点小不如意。   但,除了这点点的小不如意,郁容过得充实而快乐。   他以为这样的日子至少会持续很长一段时间……   世事难料。   眼睛看不见,终归有些不便。   脚踏空的瞬间,郁容连忙护好头部,暗想着这回肯定得吃个大亏了。   哪知……   失重感维持了接近一分钟。   心情经由最初的惊慌、忧惧,到最后是几分纠结。   不过是从二楼摔到一楼,用得着花这么久的工夫吗?   下一刻,他不由怀疑耳朵出现了问题。   “有刺客——”   “客”字余音未尽,郁容感觉到自己重重落回了地面。   一声闷响。   丝毫没被摔痛,因为……   压到了一个温热结实的……别人的身体上了?   便是手忙脚乱。   “对、对不起!”   喊着“刺客”的人当即改口唤,语气急促:“主子!!”   周遭是一阵嘈杂。   场面好似有些混乱。   郁容茫然四顾,然而什么也没法看见,感觉到抵着手掌心的、属于另一个不知道是什么人的胸膛,顿时烧热了耳根,连连道着歉,想赶紧起身。   却是倏然被禁锢了行动。   这时,下巴被一只手轻轻掐着,被迫抬起。   四肢挣了挣,没挣开束缚自己的力量。   郁容觉察到情况有些诡异,犹豫了一下下,决定干脆不乱动了。   静观其变。   就是,还坐在别人身上,非常地不好意思。   被他压到,如今又当成“肉垫”的,很明显了,是个男人。   男人轻抬着他的下巴,足足有一分钟,没其余的动作,也不吱声。   郁容感觉得到,一道目光有如实质的,聚焦在自己的脸庞上。   被这样死死盯着看,心里不自觉便是忽上忽下。   头皮莫名发麻。   他嘴唇微动,忍不住想张口说话。   便在同一时间,刚刚出声的人——好像顾忌着什么没靠得太近——压着嗓音复又开口了,语气恭谨:“主子您的腿……”   郁容只觉下巴上力道一松。   奇离古怪的男人终于吭了声:“退下。”   少刻的迟滞,遂是另一人应着“是”。   郁容下意识地竖起了耳朵。   失明后分外灵敏的听觉,告诉他:距离斜前方两米处,除了一开始就出声的那个人,还有两三人,五六米开外围了有一圈起码几十人。   好大的阵仗!   心里不由得打起了鼓。   这些年每天听书,也听过一些什么灵异啊穿越的故事。   显而易见。   他要么遭遇了灵异现场,要么就是一摔摔穿越了,要么……   大概是在做梦。   神思不属间,男人的手又碰起了他的下巴。   带茧的手指“触感”粗糙,顺着下巴缓缓游移,划过侧颈,顺着耳根,停留在眉尾痣的地方。   一下一下摩挲着。   郁容木着脸,这一遭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他反应有些迟钝——   这不知名的、好似来头很大的家伙,是在吃他豆腐吗?   转而想起自己还压坐在人家身上,心里顿时没了质问的底气。   想着要起身。   便在这时,男人出声了,他问:“你是谁?”   郁容陡然注意到对方说的不是普通话,带着江淮官话的口音,又有些区别,听着别扭,好在字眼简单,不至于听不懂。   也没空纠结什么方言口音的了。   他快速回忆了一遍,这短短几分钟内发生的变故,仍旧弄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谨慎起见,不敢乱说话,便是小心翼翼:“我叫郁容,葱葱郁郁的郁,笑容的容……”顿了顿,试探着反问,“你呢?”   男人没答话。   其手指一直抚摸在那一颗眉尾痣上。   郁容:“……”   暗暗纠结了一会儿,他忍不住又开口,刻意放缓了语调:“你……能麻烦您放开我吗?不好意思一直压在……啊!”   郁容下意识地轻呼出声。   因为那人忽然将他打横抱起了。   便是又囧又尴尬。   “我可以自己走的,您……不用这样麻烦您的。”   男人语气淡淡:“院中有山石、湖泊,你既看不见,如何自己走?”   郁容愣了愣。   有些意外。   毕竟,他的眼睛不注意看,许多人第一时间根本发现不了他失明的事实。   这个人真是敏锐。   不过……   虽然觉得该心领对方的好意吧,郁容禁不住纠结:   那个,他们是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吧,这个男人怎么就这么理所当然地抱着自己走路?   关键是,自己突然出现的方式明明蹊跷得很,对方居然一点也不追究吗?   懵。   懵懵懂懂间,郁容发现自己被抱到一个房间,安置在一个长长的像是踏板的东西上面。   然后,那男人什么话也没说,就走了。   郁容:“……”   默默地坐了片刻,他有些按捺不住,起身,慢慢、慢慢地在房间走了一圈,手上动作小心,挨次将家具物什给摸索了一遍。   像是……   他没失明前,曾去过的一些园林啊故居,那种古式的房屋与布局。   摸着、摸着,终于摸到了门。   下一刻门忽地被人从外面打开,郁容一个没防备,心脏吓得急跳了好几下。   “想离开?”   问话的是那个不知名的男人。   郁容不知该怎么回答,转而想,不管这是哪,既然不在自己家里,他确实该离开,便忙点着头:“劳驾……”   脚下忽地腾空,一言不合便又被人抱起了。   郁容有些汗。   男人迈着不急不缓的步伐,将他抱回房里。   眼睛看不见的人,五感被锻炼得尤为敏锐。   郁容这时察觉到了不对,犹疑地问:“你的腿……是我压的吧,”他愧疚不已,“对不起。”   男人这回回应了他的问题,语气平静:“本就如此,与你无关。”   郁容微微张大眼,虽然他什么也看不见。   原来这个人是……   瘸子?   一瞬便有了“同病相怜”的感觉。   事实证明,他想得有些多。   男人将他安放回疑似踏板的地方,便是一阵窸窸窣窣,他的脚腕忽而一阵冰凉。   咔嚓,是锁链的声响。   郁容怔了怔。   许久。   待到男人不声不响地又离开了房间,他后知后觉地探出手,摸索到脚腕上的……镣铐?   这是……被囚禁了?   心情顿时紧张起来。   也是啊,对这家人来说,突然又诡异出现的自己实在可疑,说不准怀疑自己居心不轨,“先下手为强”,锁了自己也是理之当然。   理解归理解,郁容还是忍不住胡思乱想。   自从眼睛看不见了,一个人长期处在黑暗中,慢慢养成了爱脑补的习惯。   脑补人口买卖啊,活体器官移植什么的……   吓得自己浑身冒出冷汗。   这时一道“滋啦滋啦”的声音,像是坏掉的电视机启动时发出的噪音,将他自可怕的脑洞里拯救了出来。   郁容瞬时惊醒。   断断续续的机械音,简短说明了他现如今的处境。   大体就是,由于一两句话解释不清楚的缘由,他在摔下楼时穿越了,穿越的同时系统绑定了他。   本来系统作为辅助工具,设计出来的初衷是为穿越者能在异世界生存下去的。   不巧的是,他在穿越过程中遭遇了什么乱流,肉身与灵魂面临着湮灭为灰尘的危机。   出于保护宿主性命的优先条例,系统耗尽了所有的能量,好歹挽回了他一条小命。   然后系统就坏掉了。   郁容:“……”   真是丧气!还不如不通知他这一声呢!   很快又振作起来。   不管系统怎么“坑”,救了他一命理该感激的。   可惜……   这被救下的一条小命不知能保多久。   郁容想到古代人好像对神神鬼鬼的东西,或是敬畏或是忌惮,一时忧虑起自己的处境。   这一身现代装扮,加之出现的方式太奇诡了……别说拿链子锁了,就算被当成妖怪烧死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郁容不由得忧郁了。   忧郁的情绪持续不到两天,发现自个儿的“待遇”颇是不错,吃好的、喝好的,穿的也是顶级的布料,除了脚上多了一条锁链,简直是贵宾级的享受,便……学起了鸵鸟。   没法,面对陌生的时代,他一个瞎子根本不知如何自处。   虽然不知这家人接下来怎么对待自己,到底给了他一点适应的缓冲。   然而要活下去,做鸵鸟不是明智的选择。   郁容靠着廊檐下的栏杆,秋天的太阳光晒在身上,边吹着和缓的微风,颇有几许悠闲惬意。   整个人昏昏欲睡的。   大概是有过九死一生的经历,遭遇过各种不太好的事情,他现在心宽得堪比太平洋大了,咳。   郁容忍着打呵欠的冲动,努力振奋起精神。   不能真把自个儿当猪养啊!   便继续思考着接下来如何在异世界生存的问题。   然而并没有什么卵用。   再多的主意,先得解开脚上的锁链,得了行动自由再说。   想到这里,他不由得犯起了嘀咕。   这家人……   准确地说,这家好像只有一个人,就是那个被自己压倒的男人,其余人皆是小厮、仆役或者护卫什么的。   那男人太奇怪了。   第一面见了,就拿铁链锁了他的自由。   原以为要怎么对付自己,结果……   什么情况也没有。   甚至就是被锁了脚,他还能从屋里走到门口,吹吹风、晒个太阳没问题。   三不五时的,多是在夜里,男人突然就出现了。   一句话也不说,将他抱在怀里——抗议啊挣扎没用,直接被镇压——然后便抚摸着他的脸,从下巴到额头,不错过每一处皮肤。   搞得郁容鸡皮疙瘩起了一身又掉了满地。   他算是弄明白了。   自己这是遇到变态神经病了。   怎么办呢?逃……   是逃不掉的。   他不清楚男人是干什么的,凭着感觉,分析下人的态度,大概推断得出是有身份、有地位的存在。   提着精神戒备了好一段时间,发现对方就是摸摸自己的脸,慢慢便是连戒备……也戒备不起来了。   虽然是个变态吧,但对方终归没真做出伤害自己的行为。   除了……   郁容回屋,坐在榻上,手掌摸索在束缚着脚踝的铁链上。   铁链戴久了,肤表磨得发疼,好像有些破皮。   他默默地揉着作痛的地方,心里骤然是一阵委屈。   可是,外祖父离世后,他连可以倾诉委屈的对象也没有了,亲朋好友什么的绝不想给他们添麻烦。   脚踝忽而落入到另一个人的手掌间。   郁容吓得什么情绪都没了。   平复着砰砰跳的心脏,不用说来人又是那变态神经病。   神出鬼没的,明明是瘸子,走路悄没声地,让失明后五感极为敏锐的他,往往也觉察不到存在。   男人一如既往,充分发扬“沉默是金”的精神,一声不吭,一手托着那只脚,另一只手手指轻抚在锁链常摩擦的部位。   郁容也跟着默然,和哑巴说什么都没劲儿。   至于说让对方别“动手动脚”……被摸啊摸的,摸习惯了囧。   思及此,他忍不住又纠结:难不成自己得了“斯德哥尔摩症候群”了?   脚腕上清凉油润的触感,让浮想联翩的郁容回了神。   是……男人在给他擦药?   他立时注意到了,铁链被解除了,当即心里一喜,转而又恹恹了。   想必,待擦完了药,变态神经病的家伙又得给他锁上。   不料这回却是猜错了。   男人给他上完了药,不但从此没再锁过他,甚至连行动范围也扩大到整个院子了。   只要不离开院子,他随意去哪里,不仅无人阻拦,有时候走的路不对,还会有人及时在一旁提醒。   便莫名其妙的,郁容就在这地方住了好几个月。   中间试探提过两回离开的事,男人没有表态,第二日他就发觉本已警戒森严的院落,护院之人增加了一倍不止。   只好暂时打消了“逃跑”的心思。   主要得考虑实际,他这副对异世界两眼“真”抹黑的状态,就算逃出去了,接下来也不知该何去何从。   一个啥也不懂的瞎子,一无所长,如何在一个陌生世界活下去?   他倒是长于医术,自觉寻常的疾病也能救治,前提得有人敢找瞎子看病啊?   何况,视力障碍影响了行动,哪怕有人敢找他看病,没有帮手协助也是不成的。   每每想到这两难的境地,郁容便对那变态神经病的男人,不由自主心生了一股感激之情。   不管其行为如何诡谲古怪,没有对方,自己怕早早便被饿死了吧?   现在不仅没饿死,整日好吃好喝,尽拿各种好东西补身,他本来一吹风就可能生病的体质……居然渐渐被调理好了。   郁容对男人的态度不免更纠结了。   真担心这样纠结下去,自个儿迟早也被传染神经病了。   转眼间半年即逝。   郁容不知不觉便习惯了现如今的生活,人身自由尽管被局限在一座大院里,但他本就不是爱在外跑的性子,更不提眼睛看不见,没了导盲犬,行动严重受到了影响。   不提变态神经病的诡异态度,他这半年的日子过得还挺滋润。   自打男人知晓他对医术的兴趣,院子里单独辟出的药房里,各种常见不常见的药材源源不断被送了进来。   还有医书。   有专门的“读书人”,随时听从指令,为他读着想看的书籍。   郁容默默捂脸,以前被人开玩笑说自己完全可以当个吃软饭的小白脸……竟一语成谶。   管事忽而敲响了门扉,告诉他男人病重不起,还任性不愿吃药,其冒昧来请,是因着知晓他善医,希望他能去劝一劝男人。   想到好些天没看到男人了,郁容心里微微一惊。   不管怎么腹诽那家伙是变态神经病的,从本心上说,他并不希望对方出什么事。   便跟着管事头一回出了院落,才发现院落之外有更大的院子,感觉比他参观过的诸如总统府啊拙政园的要大上许多。   半年过去还不晓得男人叫什么名字的郁容,不由得犯起了嘀咕。   眼下却不是探究的时候。   男人真的病得很重,明明最初不过是由一场风寒引发的。   替他仔细脉诊后,郁容才知道这家伙的身体状况有多糟糕,心脏不受控制地揪紧。   再看大夫的用药……   倒不是大夫医术太挫,只是这个时代医学发展整体落后,医者在治病时存在着一些固有的谬误,一个不慎便延误了病机。   作为一个没太多实践经验、也没拿到从业资格的非主流中医师,郁容鼓着勇气,接手了男人救治工作。   毕竟,病情火急,其状况十分凶险,不得再有耽搁。   终是有惊无险。   奄奄一息的男人脱离了生命危险后,身体迅速恢复了。   遂毫不客气地将自己的健康问题全权交托给了郁容。   郁容简直受宠若惊。   没办法,作为一个没从业资格的“医者”,能被非亲友之人这样肯定……   真的高兴到不行。   经由此次事件,郁容与男人的关系和谐了些许。   好罢。男人还是有些变态的感觉,只要有空,就跑到他的房间,眼睛死死盯着他看,不时“动手动脚”。   所谓“和谐”是,郁容在态度上的微妙改变,对男人的感觉少了些纠结。   虽说是变态神经病吧,这人其实……也还可以?   没几天郁容就觉得被“打脸”了。   “人还可以”的男人,突然宣布要娶他。   郁容反复确认,得知并非男人口误。   其不是光在言语上说说,院里院外所有人都被调集起来,忙着为婚礼做准备。   形势不妙。   郁容觉得自己再这样贪逸逃避下去,哪天被人剥皮煮了吃了……哭也来不及。   果断实施起“逃婚”大计。   便想了个昏招,在男人的饭食里下了药。   不伤身的,只是好好睡一觉的迷药。   全然疏忽了,便是男人昏睡了,这院里院外的戒备极严,他到底如何能逃出去?   事实上,郁容根本没机会想那样“远”的问题。   只因……   才伸手试探男人有没有昏睡过去,就被对方一把捉住了手腕。   好不容易壮着胆子做了件坏事,不承想对方根本没中招的郁容,心虚得心跳顿时一百八。   男人不辨喜怒的嗓音,这时响起了——   “你想逃哪里去?”   郁容骤然睁开了眼。   心脏砰砰的,险些没跳出嗓子眼。   “容儿?”睡在身侧的男人及时将他揽紧,像哄小孩一般,手掌轻拍在其后背间,“做噩梦了?”   郁容缓了好一会儿,情绪才逐渐脱离梦境。   回想着梦中种种,他摇了摇头:“不算噩梦……”顿了顿,猛地翻了个身,趴在男人胸膛上,扬起一抹笑,“你知道我梦到谁了吗?”   聂昕之毫不迟疑地答:“我。”   郁容:“……”   虽然确实是兄长啦,但这家伙也忒自信了吧?   算了,懒得纠结。   他就着话题继续道:“我跟你说兄长……”   洋洋洒洒地说了一大堆,将梦境从头到尾——穿越前的事情依旧是搬用了海外背景——给自家兄长复述了一遍。   梦里的经历虽有几分趣味,太过真实如同身临其境的感觉,难免让人觉得小小压抑。   郁容叹了口气,情不自禁地替梦中的“自己”担起了心:“梦里的兄长有些奇奇怪怪的,偶尔……还有些小吓人呢。”   聂昕之沉默听完了他的讲述,片刻,浅声说明:“无论何时,我都不会伤害到容儿的。”   郁容一个感动,果断献上火辣辣的一个热吻,咳!   聂昕之当即反客为主。   遂是一发不可收拾。   三九寒冬,帐帷间却是春意融融。   宣泄了一通,郁容不再想有的没的,心满意足地打了个哈欠,依偎在男人的怀抱里,再度沉沉陷入睡乡。   聂昕之却没再睡着。   他低着头,静静地注视着怀中人良久,倏而伸出一根手指,在那颗桃花痣上轻轻抚摸。   真想,将这个人圈禁,在除他以外再没有第三个人的地方。   然而……   聂昕之摩挲着郁容隐带笑意的眉眼。   理智清楚地告知他,如何才能真正得到自己最想要的东西。 本书由 轩墨紫馨 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