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大帅又在作死了》 作者:明药   内容简介:   沈砚山爱小鹿爱得不能自拔,他一路从落魄少爷到大督军,恨不能把命都给她,摘星星摘月亮地哄着她,全天下人都知道小鹿是他的心肝宝贝。   于是挚友问他:“小鹿呢?她爱不爱你?”   沈砚山:“当然爱。打是亲、骂是爱,不爱我她能打我一枪吗?”   “那我明白她骂你‘丧尽天良的王八蛋’是什么意思了,原来是爱。”   沈砚山:“……”   标签: 民国军婚 强取豪夺 美食 杀手 第1章 落入掌心   司露微有个赌鬼老爹、流氓哥哥,被卖到堂子做妓女这件事,她很小就有心理准备。   然而当真发生时,她并不能接受。   她已经很努力生活了,为何还要沦落到这个地步?   她拼命的尖叫,想要挣脱烟柳楼的打手的束缚。   就在此时,她听到了外面传来熟悉的声音。   “董爷,这些大洋够不够?”   一小口袋大洋,落在桌面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司露微听出那是五哥的声音。   她好像溺水的人,抓住了一块浮木。她停止了挣扎,侧耳倾听。   董爷是烟柳楼的老板,南湖县的大流氓。他看着桌子上的大洋,声调拖得懒懒的:“小五子,这些钱你足够买房买地,娶个好人家的闺女。老司家的丫头生得好看,摊上那样的赌鬼爹,哥哥又不争气,她吃妓女这碗饭是早晚的,你何必花这个冤枉钱?”   司露微浑身的血遽然一凉。   冷意从骨头缝里往外冒。   原来,她的命运外人都知道,只有她自己不肯认命罢了。   “董爷不必替我操心,就说这些大洋,够不够我赎回司家丫头吧。”年轻男人的声音不高。   可能是恼火,他压着怒意,也压着音量。   司露微的心高高吊起,都忘记了去思考一穷二白的五哥哪里来的大洋。   她等了片刻。   也许时间不长,可她深感光阴漫漫,让她窒息般无法透气。   她终于听到了董爷的回答:“司家丫头可不值这七十大洋,小五子你买亏了。你既然想要,就带走吧。”   说罢,董爷掏出了司露微的卖身契,丢给了年轻人。   年轻人捡了起来,塞到了口袋里藏好。   董爷轻轻咳嗽。   打手们把司露微从里面房间押了出来,推到了年轻人脚边。   这年轻人不过二十出头,身材高大。清帝退位已经一年了,他早已剪了辫子、蓄了头发,短发浓密。   他广额高鼻,眉目英俊,只是他左颊有个深深梨涡,英俊里少了点硬朗,加上他平时不太爱说话,让他看上去有点阴沉。   他拉起了司露微的胳膊,脱下自己的短褂,罩在她身上,将她整个人护在怀里。   他又看向了董爷:“董爷没其他吩咐,我就把人带走了。”   董爷倨傲,略微点头。   年轻人就把司露微带出了伎院。   对街有个粗汉子,又高又壮,急急忙忙跑过来。   年轻人就把怀里的司露微给了壮汉,壮汉稳稳接住了。   这壮汉是司露微的亲哥哥司大庄。   “五哥,董爷真让咱们带回去了?”司大庄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妹妹被卖掉之后他六神无主,此刻也没回神,不太敢置信。   五哥轻轻点头:“是的。”   “谢谢五哥。”司大庄裂开嘴笑,一脸短缺智慧的憨相,“露微,你得救了,要一辈子给五哥做牛做马。”   司露微整个人都脱了力。   大悲大喜耗尽了她的精神,她依靠在哥哥的怀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直到回到了家里,她哥哥给她灌下两碗凉水,她才缓过来一口气。   她有一双大眼睛,眼珠子又黑又亮,看人的时候能照进人心里。此刻,她正一错不错眼看向了年轻人:“五哥,你是不是把枪卖了?”   五哥是外地人。   司露微不知他的来历,他自称叫砚山,三个月前他浑身是血,倒在司露微家的后院门外。   司露微的哥哥是有名的傻子——智力只有正常人的一半,他非要收留砚山,司露微跟他说不通道理,只得随了他。   他们兄妹俩把砚山安排在后面的小耳房,给他治伤和吃喝,半个月之后他才能下床。   他身上什么也没有,只一个小匣子,里面装了一支枪。   他说:“是我父亲的遗物。”   司露微的哥哥是个傻混子,平日里认一个小混混为大哥,跟着他们祸害一方。   砚山能下地之后,先把那个混子大哥给收拾了,赶出了县城,自己接收了十几个小弟,从“砚山”变成了“山哥”。   砚山这个人有点穷讲究,他不太喜欢山哥的叫法,就让他小弟改口叫他“五哥”,因为他在家行五。   司露微恨透了这些地痞,她的傻子哥哥也是被人诱骗入伙,她年纪小、身体单薄,阻止不了,只能恨。   她因此连砚山也讨厌了起来。   砚山还是住在司家,偶然拿点酒回来孝顺司露微的老爹,又是司大庄的五哥,自然住得心安理得。   司露微身边一个老混子爹,一个傻混子哥哥,再添一个来路不明、颇有手腕想做大混子的五哥,简直是不见天日。   她预谋着赶不走砚山,自己就离家出走。她十五年陷在这样的生活里,真是过够了。   不成想,她还没有做好准备,她爹就中了个仙人跳,输了很多钱,回来把她拉到烟柳楼去卖掉了。   更加没想到的是,砚山会去救她。   他身无分文,除了那支枪,司露微想不到他从哪里弄来的大洋。   司露微这话一出,司大庄也紧张盯着砚山。   砚山表情淡漠:“我父亲骨头都不知道烂在哪里去了,他的遗物卖就卖了。我原本带在身上,也是盘算着将来走投无路换一笔钱。”   司大庄震惊看着他:“五哥,那可是你最珍贵的东西。”   之前他受了那么重的伤,还死死护住那把枪。   明明对他很重要的,他为了救露微,轻描淡写给卖了。   “人比枪更珍贵。”砚山声音不高,视线也没落在司露微身上,像是随便感叹一句。   司露微站起身,默默回房了。   这份恩情太过于沉重了,一句“感谢”未免轻飘。   她关上了自己的房门,双腿无力,跌坐在地上。   她欠了五哥一条命,她要怎么还?只能给他做丫鬟、做奴隶了。   司露微这辈子,怕是逃不出这些地痞无赖的掌心,摆脱不了下九流的命运。   她用力把自己的脸埋在膝盖间,恨不能缩成一团。   她在房间里独坐不过小片刻,她哥哥就扯开嗓子喊:“露微,煮饭了,五哥今天要吃阳春面,快去做饭!”   她连点伤感的时间都没有。   艰难起身,司露微进厨房去忙活了。   司露微是土生土长的江西人,他们江西人不太吃面,可砚山好像格外喜欢面食,特别是吃过司露微做的阳春面之后,恨不能一日三餐就吃它。   就这样过了两天之后,司露微发现了一个不对劲的事。   “哥,死鬼爹呢?”司露微问哥哥。   司老头卖了闺女,拿到了钱,肯定不够挥霍两天的,他怎么还不回家?   司大庄恨恨握拳:“不知道。他敢回家,我要打死他。”   然后,又过了三天,司老头还是没回来。   司露微恨不能她爹死外头,却又觉得不对劲。   她跑去她爹惯常流连的赌场,赌场的人说他好几天前就走了。   没人知晓他的去处。   “哥,死鬼爹怕不是出事了吧?”司露微晚饭的时候又说。   她哥狼吞虎咽吃饭,抽空回答她:“你操这份心!他死了正好,爱回不回,回来我也要揍他!”   五哥比司大庄斯文很多。   他慢慢吃饭,抬眸看了眼司露微:“你想他回来?”   司露微觉得他这句话的语气怪怪的,却又不知哪里怪。   半个月过去了,司家那死鬼老头,没有再回来。   司露微出去问了,附近的街坊邻居都没见过他。   “不见了正好,你也熬出头了。”邻居们都这样说。   他们都很厌恶那个老赌棍,却同情司露微。   司露微不关心烂赌鬼的死活。   她是想等烂赌鬼回来,当面拿刀砍他,无论如何也要叫他害怕。可他一直不回来,司露微想好了对付他的方法都悬空,她格外不踏实。   总怕他突然来袭,自己毫无准备,又被他拉去卖。   司露微又转了一圈。回到家时,五哥在后院磨一把刀。   那是他随身带着的。   瞧见她进来,他抬了下眼皮,眼眸黑沉沉的,像一块玄铁不泛任何的光芒。   她不言语,往厨房去。   五哥却开口:“你放心,我在这里,不叫人欺负你。”   司露微突然打了个寒颤。   她无缘无故有个预感:她天天诅咒快点去死的老爹,怕是永远回不来了。   她站在初夏的阳光里,出了一身冷汗。 第2章 你是我的人   沈砚山把一柄短刀磨得雪亮。   他看了眼在小厨房忙碌的背影,心里泛起一抹柔软。   他把刀放入刀鞘,放重脚步,走到了厨房门口:“中午吃阳春面。”   阳春面是江南小吃,北京不常有,但沈砚山的母亲是苏州人,她会做,他出国之前常吃。   他三个月前重伤,总感觉自己熬不过去,听到女孩子用蹩脚官话问他想吃什么,他随口说了句“阳春面”。   他不知道,江西人并不做这道吃食。   可是很意外的是,司露微会做。   阳春面最讲究的,是熬葱油。面条劲道滑爽、汤汁鲜美透亮,这是基本功,葱油则是锦上添花。   谁能熬好的葱油,谁就能崭露头角。   司露微做的阳春面,不像沈砚山母亲做的,却是他吃过最美味的。   后来他也问过了司大庄:“你妹妹很会做饭?”   “我舅公做过御厨。他没死的时候开了个小饭馆,露微天天去帮忙,他教露微的。”司大庄说。   沈砚山从司大庄和司露微身上,看不出半分亲兄妹的痕迹。   他也问司大庄:“怎么你叫大庄,你妹妹不叫二妞?”   司大庄有问必答:“她小时候快要病死了,我娘带她去拜佛,回来说要改名,花了十文钱请先生取的大名。”   而他娘则舍不得花那十文钱也给儿子取一个。   沈砚山每每想到这里,就觉得遗憾——若是司家太太还活着,肯定很疼女儿,司露微日子会好过很多。   司露微低垂着头,听到了他的话,就拿出面粉:“行。”   沈砚山看着她,想起她最开始对他很不错,他重伤时她精心照顾,后来就突然很冷漠,心头不免闪过几分阴霾。   司露微不是个温柔的姑娘。她做事麻利、言语爽直,虽然不咋咋呼呼的瞎闹腾,但实在不扭捏。   她话不多,该说什么就说什么,也不内向。   可最近她总是躲着沈砚山走,不跟他说话,偶然看向他的眼神里,多了几分惶惑与不安。   “你怕我?”沈砚山突然问。   司露微手里的面粉撒了一把在砧板上,手略微抖了下。   她把剩下的面粉都倒进盆里,准备和面,半晌才答话:“我自己家,我怕你做什么?”   沈砚山依靠着厨房门。   他静静打量她,看着她纤细手臂很有力道,做事总是很流畅娴熟,甚是好看。   他慢吞吞开口:“怕要不回你的卖身契……”   司露微的手停住。   她的后脊僵成了一条线。   “你这些日子一直想问,怎么不开口?”沈砚山又道。   司露微的确很想要她的卖身契。   她被五哥从妓院赎回来,五哥怎么可能没拿到卖身契?可她又想到是五哥用那支枪换了她的命,她若是非要去讨,显得不识好歹。   她也不知道五哥为何扣着不给她。   加上她那个死鬼爹总不回来,她每天提防着,的确是心事重重。   司露微没什么文化,去年才及笄,经历也很少,心思也不知内敛,全写在脸上,像一张白纸。   “我……信任五哥。”司露微面颊的肉也僵了,喉咙发紧,声音不太像她自己的。   她以为,这样说很有诚意,也懂得感恩。   不成想,沈砚山并未体会到,他不紧不慢说:“那好,我替你收着。卖身契在我手里,你就是我的人。我对自己人不下狠手,你别怕。”   司露微僵直的身体更加紧绷,如遭雷击。   她此刻才明白,五哥并不是救了她,而是买回了她。   她仍是被卖了的。   只是主子从董爷变成了五哥。   司露微脸色惨白,冷汗从额头沁出,双手无力,那面她怎么也没办法将它揉成团。她甚至感觉透不过气,所有的恶意都袭向了她。   她慢慢蹲坐在地上。   她难受的时候,好像会胃疼,所以总喜欢蜷缩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听到了她哥哥的声音:“饭还没做?露微,不做饭你干嘛呢?”   司露微艰难站起身。   她揉了几下面,越想越气,狠狠把面盆一摔,从后门冲了出去。   司大庄又惊又愤:“你又发疯!快回来,我饿了,露微,露微,小鹿!”   司露微有双特别大且水灵的眼睛,像极了鹿眼,司大庄有时候就喊她叫小鹿,只是每每都要被她狠揍一顿,平常也不敢天天挂嘴边。   她打人的时候会拼命。   沈砚山开了房门,静静看着厨房里的冷锅冷灶,再看着兀自发颤的后门,表情微沉。   “出去吃。”他沉声对司大庄道,“别嚷嚷,吵得我头疼。”   司露微漫无目的走到了前街。   前途暗淡,抽走了少女最后一丝上进心,她摔锅摔盆的想:算了,还是自己逃吧,逃到哪里算哪里。   然而真逃出来,她又不知去哪里好。   她很小就没了娘,生活全靠自己摸索着来。   南湖县是小地方,她没见过什么世面。街坊邻居都是贩夫走卒,最底层的人。她从小就看着邻居家的男人打老婆孩子,又看到地痞横行,再看到小姑娘被卖到堂子,总生活在恐惧里。   她对这样的日子深恶痛绝。   她一定要逃出去。   为此,她八岁的时候,偷偷趴在私塾的后窗,跟着先生学字。   她想要认识几个字,将来去大城市给人家做丫鬟,哪怕主人家的打骂,也好过留在这样的环境里。   会认字,总占优势一点,也许能遇到一个好主人家。   没想到,那个时候她舅公回来了。   舅公是个御厨,会做很多菜,最擅长是江西菜。   他开了个小饭馆,也认识字。   司露微拼命的巴结他、讨好他,而他也真可怜这小姑娘,就收了他做徒弟。   可惜好景不长。   舅公原本就是身体有疾才被赶出皇宫的。病不传染,却也治不好,三年之后他就病死了。   饭馆卖给了其他人,钱被司露微的爹拿走了。   司露微学会了认字,也学会了做菜,虽然舅公没了,他给了她另一条出路。   她那时候才十一岁,已经盘算好了,等她满了十五岁,去官府拿到了名牒,就离开南湖县,去南昌府碰碰运气。   南昌府是大地方,大户人家多。她去能做个厨娘,如果不行,做个丫鬟也可以,只要不做伎女。   女子十五岁之后才有名牒,要去官府报备,然后准备婚嫁。   官府也有冰人,会帮忙说媒。拿到了名牒,就是官府认可的“成人”了,才可以去其他地方,否则身份不明,抓住了要下大牢。   她苦熬了这些年,不成想一切都成了泡影,如何能不伤心欲绝?   她不知不觉走到了舅公从前的饭馆后门,实在没力气了,又半蹲了下来。   “露微?”突然,她听到有人叫她。   男孩子的声音有点沙哑,单薄,却很好听。   她秀眉微拧的愁苦脸上,情不自禁露出了一个笑容:“风清哥。” 第3章 有耐心   徐风清今年十七岁。半大小子,他抽条快,体质没跟上,看上去异常消瘦。   他才剪辫子不久,头发有点短,还是穿着旧时的长袍长裤,鼻梁上戴一副眼镜。   他是南湖县有名的大才子,十五岁就中了秀才,是天才少年,那时候县令都说他将来怕是要做进士的。   不成想,皇帝和朝廷说没就没了。   学子们全迷茫了。   他们有的年纪三四十岁,一辈子只会读书,等个金榜题名的前途,突然之间朝廷倾覆,他们苦读数年成了泡影,光南湖县就疯了好几个老秀才。   徐风清年纪小,哪怕现在去转做其他也来得及。   他跟着几名要好的同窗,去了南昌府。一来是南昌府消息灵通,二来是交通便捷,可以让他们更快知道外面的事,重新找个前途。   后来他写信回来,说是要考外地的大学。   什么是大学、外地又在哪里,司露微一概不知,只知道她的风清哥去南昌府寻出路去了。   没想到,他这个时候回来了。   “……怎么了,一个人蹲在这里?”徐风清颇为紧张,“谁欺负你了?”   “还有谁,被我哥哥气的。”她道。   徐风清反而放心。   司家老大虽然愚笨,总是会把露微气得半死,却不会真的打露微。那傻子还是很疼妹妹的,虽然他的疼爱跟正常人有点不一样。   兄妹拌嘴,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   “去我家吃饭,好不好?”徐风清柔声道,“快十二点了,你饿不饿?”   “饿了。”司露微笑了笑,“风清哥,我给你做爱吃的粉蒸肉。”   江西菜以粉蒸肉见长,是招牌菜之一,能否做好这道菜,是一个大厨的入门功夫。   司露微的舅公当初就是靠这道菜进了御膳房。   她把舅公的本事学了个十成十。   徐风清笑道:“你说得我快要流口水了。走!”   徐家在南湖县是望族。   徐风清很小就没了父亲,跟着他母亲过日子,住在徐家大院的西南角,既跟大家同一院落,又有小门可以单独进出。   他母亲娘家也是大地主,陪嫁丰厚。   司露微舅公的那个饭馆,就是被徐风清的母亲买了下来,交给她的陪房打理。   每次去徐家,司露微心情都很好。徐太太面慈心软,对她也很亲厚。   “阿妈。”徐风清上前敲门,“阿妈我回来了。”   丫鬟上前来开门,惊喜喊:“太太,少爷到家了。”   徐太太正在里屋收拾箱笼,闻言立马走出来。   看到徐风清和司露微,她脸上笑容更甚:“我盘算着你早该到了,半天不见人影,原来是去找露微了。”   司露微心里有事,听闻这话,顿时脸通红。   徐风清的脸比她还要红,结巴着解释:“不是的,阿妈,我是偶然碰到了露微。”   众人瞧他拘谨,都笑了起来。   司露微去小厨房忙活。   她给徐风清做了一桌子好饭菜。   徐太太爱死了她的手艺,连连夸赞好吃。   徐风清心里有蜜一样甜。   “露微,你也吃。”他不停给司露微夹菜,快要把司露微的饭碗堆成山。   司露微道谢。   徐太太和徐风清把那道粉蒸肉吃完了,犹不尽兴,不停赞说:“你真学到了你舅公的手艺。露微,你这本事将来去做御厨都使得。”   “阿妈,现在皇帝都没了。”徐风清在旁边笑道。   徐太太就叹了口气。   司露微被夸得很不好意思。   饭后,她跟徐太太、徐风清说了一下午的话。   每次她来,徐太太都很开心;加上儿子回来了,她心情更好,话题总不断,越说越高兴。   快要到黄昏的时候,司露微告辞,徐风清要送她回家。   他当着徐太太的面,拿出一本书给司露微:“露微,我跟同窗好友一起编的字帖,已经出版了,送给你。”   司露微翻开。   里面的字都特别漂亮。   她一下子就翻到了徐风清的字那一页:“风清哥,这是你的字。”   “是。”徐风清的脸更红,“你喜欢的话,可以用它来练字。”   “我喜欢!”司露微道。   徐太太抿唇笑,没有出声。   徐风清把司露微送回了家。   两个人慢慢走,暝色渐入,街上的光线逐渐淡了,临街店铺点了灯。   徐风清突然说:“露微,你知道南昌府入夜的时候,街上有路灯。”   电灯是有的,但只有徐家那样的大户人家才用电,小门小户还是点煤油灯。   “路……路灯?”司露微难以想象,“放在街上用的吗?那得多少钱?”   “是督军府弄的。”徐风清笑道。   “是知府吗?”   “不,现在叫督军府。”徐风清跟她解释。   外面的天地已经大变,很多事司露微都不知道。   “如果有机会,真想带你去南昌府看看。”徐风清的声音有点轻,说出这句话,他擅自心跳如鼓。   他很忐忑,怕自己唐突了司露微。   司露微的心,也是怦然而动。   她的心口,有什么蜜意正在往里灌:“我想去。想跟你去。”   徐风清若是个历经情事的男孩子,此刻听到这句话,无论如何也要做出点亲密举动,哪怕拉一下她的手。   可他被幸福砸晕了,脸通红,心跳得他自己都能听到,像只呆头鹅杵在那里,只知道笑。   他青涩又甜蜜的初恋,这样圆满顺利。   他的笑容那样璀璨,晚霞的余晖落入他的眸子里,司露微第一次看到这样明媚的眸光,整个世界都温暖亮堂。   她也笑了。   她那灰败惨淡的人生里,有了色彩。   徐风清往回走,走了几步就跳了起来,实在太高兴了。   司露微静静看着他走远。   她转身要回家,突然意识到大门是开着的,门里站了一个人。   她吓得半死。   那人很高,比她那死鬼老爹高太多,却比她哥哥瘦,她那颗提起的心才归位。   “……五哥。”她不情不愿叫了那人一声。   沈砚山端详着她。   幽淡光线里,明明看不太清,可他愣是觉得她容光焕发。   “小情郎?”他懒懒开口。   司露微后退了两步。   她脸上的笑全部敛去,紧绷着颊肉。   她咬住了牙关,半晌才松开:“是,我们很要好。他是大才子徐风清,我们从小就认识……”   沈砚山往前走了两步。   司露微死撑着一步不让。   沈砚山靠近她,突然伸手,撩拨了下她的刘海,发出清冷又短促的一声笑。   “小孩子。”他淡淡道,“你真天真。”   司露微攥紧了拳头。   她明白他说什么。   她人都卖给了他,是没资格找什么情郎的。   “……如果,我给你一百大洋,你能把卖身契还给我吗?”她突然问。   虽然她还没有这么多钱,但是有个奋斗的目标,她会拼命去努力的。   沈砚山往里走,脚步不快,却也没回头,淡淡回答:“我的人,我不卖。别说一百大洋,一万大洋也不行。”   司露微站在那里,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   她一瞬间下了杀心。   然后,她就听到沈砚山继续道:“帮我做几件事。做得好了,卖身契白送给你。”   “五哥!”司露微好像一瞬间山回路转,急急忙忙跟上了他。   沈砚山声音低缓,带着哄诱的意味:“所以,你要听话。”   司露微连忙点头:“我听,求五哥发善心。”   沈砚山往回走,心想小女孩子真蠢,被人卖了都会替人家数钱的。他这样空口白话的承诺,有什么用?   他回眸看了眼她,心想:“没关系,傻一点我慢慢教,反正人是我的。” 第4章 英俊了不起啊?   徐风清回到家,已经是晚膳时刻了。   他们母子是不爱吃剩菜的,徐家有钱,供得起他们每顿新鲜的。   而今晚,他们却把中午的菜都热了。   司露微做的菜,哪怕是剩下的,也比其他人做的好吃。   徐风清吃饭的时候一直在傻笑。   徐太太瞧在眼里,打趣儿子:“露微应了你什么?”   徐风清回神,略有点窘迫。   他情窦初开时,就喜欢司露微。那天,她在私塾的窗下探头探脑,他正好坐在窗边,瞧见了一双特别水灵的大眼睛。   当时正好是春末,窗下一株桃树,她被人发现时急忙站起身,撞到了花枝,花瓣飘飘洒洒落了她满身。   徐风清那时候才十岁。   一阵清风,他闻到了花香。   而后,他常去她舅公的饭馆吃饭,又在她舅公出事之后,求他阿妈买下那饭馆,帮她一把。   至今为止,已经七年了。   他情谊不改。   只是,司露微出身不高,她亲娘早逝,她阿爹和哥哥实在有点糟糕。徐家这等门第,徐风清怕阿妈嫌弃司露微。   他原本想好了,等他考中了进士,就用成年人的态度和阿妈谈一谈:他愿意对自己负责,愿意娶露微。   他会给露微荣华富贵,会让她诰命加身。   不成想,后来世事无常,皇帝没了。   而他只会念书,前途到底在哪里,他现在也不知道。   至少,他还有露微。   “阿妈,我……”他的话在心中过了无数遍,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他从小和母亲相依为命,这也是他最重要的人。   万一阿妈反对……   不成想,徐太太却先笑了:“你想娶露微,阿妈知道,阿妈同意。”   徐风清怔怔看着他阿妈,唇角渐渐上扬,可眼睛却微湿。   他所有的担心,在他阿妈这里不是事。   徐太太说儿子:“你瞧你,这么大人还要哭了吗?”   她并非敷衍儿子。   徐太太出身比司露微还差。   她爹是个土匪,被朝廷招安了,做了个小将军。老头子擅长钻营,后来官路顺畅,一直到告老还乡。   老爷子做官那些年,积累了财富,回乡之后买了很多田地,是富甲一方的大地主。   徐太太也嫁入书香门第。   可她婆婆一直不太喜欢她,总说她没什么大家闺秀的气质。   听得久了,徐太太自身就对“大家闺秀”很反感。   她喜欢司露微,因为露微喜欢她儿子,且是真心实意。几年的了解,徐太太知晓司露微踏实、勤劳又上进,持家是一把好手,做儿媳妇是极佳人选。   司露微的娘家是糟糕了一点,可谁的人生是百般顺遂?没有这种烦恼,总有那种。   再说了,她是娶儿媳妇,娶到徐家来,儿媳妇娘家再怎么闹,也不敢到徐家造次,又不是嫁闺女。   徐太太知道她儿子的心思。   儿子怕她看不上露微,总在她面前试探,她是既好笑又心疼。   今天露微拿到了字帖,第一个就翻到了徐风清的字,可见她是把徐风清的一切都牢记的,又慎重说一句“喜欢”,徐太太很感动。   她一个外人,都能感受到露微对徐风清的情真意切。   两口子过日子,如鱼饮水冷暖自知。感情好才是根本,其他都是细枝末节。   身份有什么重要的?   徐风清送完露微回来,这样开心,两个人定是剖了心扉,把话说通了。   徐太太也替他们高兴,所以在这个关头,没有泼儿子冷水,只是锦上添花的把自己的意思直接说出来了。   “阿妈,儿子会孝顺您的!”徐风清突然给徐太太跪下,“阿妈,谢谢您,儿子给您磕头。”   他泪如雨下。   他年少的心里,大概是觉得母亲和露微就是他的天地。   徐太太也被他弄得眼睛酸涩:“好了,男儿膝下有黄金,快起来。”   她把徐风清扶了起来。   想起了露微,徐太太觉得她实在招人疼,又觉得她忠厚,就对儿子道:“风清,你要记住今天的话,将来甭管多发达了,都别负了露微。   她是个苦命的孩子,你要全心全意待她,你阿妈也就无憾了。否则,阿妈先不认你。咱们徐家的人,不能背信弃义。”   “是!”徐风清破涕为笑。   司露微并非全然不知情。   她看似木讷,实则不蠢。   若是徐太太讨厌她或者提防她,她是不会往徐家去的。   她早已知晓徐太太对她的态度,她才敢放任自己爱上徐风清。   拿到了字帖,她回房点了灯。   她坐在灯下,用手指一点点描摹他的字。他的字很秀气、很干净,就像他那个人。每一个字都很好,能映照进她的心,给她光明和力量。   她身在泥沼,也绝不会放弃自己,否则怎配得上徐风清?   当然,现在还配不上。   她默默想着心事,外面传来她哥哥的声音:“露微,晚上还跑吗?饭做不做?”   “做。”她回答了声,心情好像还不错,“晚上吃粉。”   江西人说粉,是指米粉,并非面粉,沈砚山也是后来才知道。   见她还有心思弄吃的,他唇角微动,有了个难得一见的微笑。   晚上是肥肠米粉。   任何食材,到了司露微手里,都能化腐朽为神奇。   她用鲜汤做底,米粉劲道,肥肠软烂香辣,撒上青翠葱花,才端上桌就闻到了香味。   “我妹做的粉都比旁人家的好吃。江西谁家不吃粉?条条街上开粉店,没一家有我妹的手艺好。”司大庄兴奋极了,咽着口水对五哥说。   只有出去吃一次,才知道家里的饭菜多美味。   司大庄中午吃的每一样都不对味,恨不能把人家小馆子给砸了。   “吃你的吧。”司露微低声,转身又去了厨房。   沈砚山拿了筷子:“等一会儿,等小鹿上桌一起吃。”   露微给他们盛上了,自己还在厨房收拾。   司大庄立马很紧张冲他摆手:“她不喜欢人家这样叫她,一会儿恼了,会挠你的。”   沈砚山把筷子放在桌子上比齐:“我叫,她不会恼。”   “凭什么?”   “她喜欢我,我长得英俊。”沈砚山道。   正好司露微端了自己那碗出来。   见他们俩还在说话,不免诧异:“怎么不吃?不好吃吗?”   “不是,五哥说要等你。”司大庄如实道,然后他拼命给五哥使眼色,让他叫一声听听。   沈砚山就道:“小鹿,明早吃什么?”   他说罢,抬眸看着她,眼底饱含深意,那一句“要听话”,在司露微耳边回荡。   她端着大碗的手略紧,忍了又忍:“炒饭行吗?”   司大庄震惊:“他叫你小鹿,你不打人?”   司露微瞪了他一眼,默默坐下来吃饭,没有撒泼。   英俊了不起啊? 第5章 别叫我小鹿   司露微从小持家,做事利索。   她吃了饭,洗锅刷碗,片刻功夫就把厨房收拾得干干净净。   沈砚山原本都要睡下了,却见厨房又生火。   他还以为她要准备明早的早餐。   他犹豫了下,起身往厨房走去。   “不睡?”他问。   司露微又被他吓了一跳。   她埋头把木柴放进灶膛,借助低头的动作,来遮掩脸上的表情。   然而,沈砚山好像长了透视眼,他能看穿她的任何情绪:“不高兴?”   她真是太缺少程府了。   她像一张白纸,然而世道险恶,她又没父兄护航,这样单纯泼辣很容易吃亏。   她最开始的时候,不讨厌沈砚山,否则她也不会让他住下来养伤,更不会精心照顾他,在他不能动弹的日子细致呵护。   自从他成了地痞里的一员,她的态度就全变了。   她不喜欢那种人,连带着也憎恶他。   他用自己最珍贵的枪去换回她,她是很感动。他虽然轻描淡写,但是她心里明白那支枪的重要性,她并不愚蠢。   然而,他不肯给她卖身契,又惹了她不悦。   卖身契这种东西,若是丢失或者损坏了,官府会补办。想要让其他人都不能左右她的命运,就是要让她“有主”。   一个人是不能卖两次。   卖身契不能丢,也不能被人偷去,更不能撕毁,放在沈砚山身上,比放在司露微身上安全。   这一点,她不知是不懂,还是不敢往深处想。   反正她是因此记恨上了沈砚山。   沈砚山端详着她的脸,灶膛里的火给她面颊渡了层柔光,她眉目低垂,安静极了。饶是这样乖巧,也没什么温柔气,她浑身上下都透出干练。   他母亲一辈子温婉柔顺,他几个姐姐全是高门淑女,可最后落了个什么下场?   沈砚山睁眼第一次看到司露微,就从少女的眼睛里瞧见了顽强的生机。   不像娇花、不像嫩草,像一株树苗——加以修剪和浇灌,可以成材,扛得住风霜,能顶天立地成栋梁。   他被她的眼神打动,渴望她,想要抓牢她。   “……别叫我小鹿。”她低声回答了沈砚山,解释她为什么不高兴。   沈砚山饶有兴趣,拿了小板凳坐在旁边:“为何?”   “小鹿是动物,不是被人宰了吃肉,就是被人驯养观赏。”司露微说。   沈砚山心中微动。   她有一双大且湿润的眼睛,眼睫毛特别长,总会让人联想到美丽的鹿,她名字里又带同音。   他听到司大庄叫过一次,就觉得和她很贴切。   “那我只私下里叫,行不行?”他道,“就我们俩的时候……”   她是他的小鹿!   司露微则错愕抬眸,看向了他。   她眼底有震惊,大概是很不想和他还有“私下里”的时候。   沈砚山被这样的眼神蛊惑,想吻一下她。   他最终忍住了,站起身:“你在烧什么?明早起来做吧。”   他清清楚楚看到她翻了个白眼:“烧水洗澡。”   沈砚山:“……”   他在旁边等了片刻,然后热水烧好了,他帮她用木桶装好,拎到了她房间里。   他们住的房子是租赁的,没有浴室。   沈砚山以前的家,是有大浴缸的。将来,他也要让他的小鹿过上那样的日子。   “如果害怕就出声。”他道。   司露微点头。   她洗澡的时候,特意吹了屋子里的灯,防止有人偷窥,而沈砚山就站在她窗口下,默默抽烟。   等她洗完了,他又去帮她倒水。   “五哥,我自己能行。”司露微道。   她是很有力气的,平日里都是她伺候人,不太喜欢被人照料。   她推开了沈砚山。   沈砚山站在旁边,看到了她桌子上有本书。   他一时好奇,不知她竟然还读书,就抽了出来。   司露微出去倒水,正好碰到领着孩子回来的隔壁邻居,就站在门口闲聊了几句。   沈砚山翻看她的书,发现是一本字帖。   他随意就翻到了“徐风清”的名字,因为那一页被特意折过了。   他心里无端起了一点火气。   火气不大。   徐风清斯文瘦弱,沈砚山没把他放在眼里。就徐风清那样的,他一根手指就能碾死,根本没资格和他抢女人。   他有点无聊,把那书一扔。   不成想,书被他扔到了旁边的脸盆里。   司露微刚洗了澡,脸盆里的水还在,估计是留着明早洗脸的。   书被浸透了。   沈砚山抓了起来,饶是如此,正好徐风清那一页被浸湿了。   他不至于害怕,但他不想司露微更厌恶他,当他是故意的。   他犹豫了下,从她房间里出来。   灶膛里已经熄火了,但余灰还没熄灭,放一夜应该能烤干。   沈砚山就把那本书小心翼翼放到了灶膛口。   不成想,第二天早上天还未亮,他就听到了吵闹声——是司大庄鬼哭狼嚎的叫骂。   “……你讲不讲理?老子不认字,谁烧你的书?老子知道哪个是书?哎哟你再打……再打我还手了……错你祖宗,你还真打……哎哟痛,小鹿……”   司家租的房舍,是两间正房一间堂屋,后个小院子,院子里有几个小耳房,可以做库房和厨房。   沈砚山和司大庄都是住在耳房里,隔壁房间的声音,吵醒了沈砚山。   他推门进去,就看到司大庄缩在床尾死角,被司露微用一根鸡毛掸子打得睁不开眼。   司露微咬着牙,一脸狠戾。   那本字帖丢在地上,已经被火烧了半边。   沈砚山一把拽住了司露微手里的鸡毛掸子,将它扯了下来,扯得司露微一个踉跄,回首就想要扇他一巴掌。   司露微常说她哥哥是傻子,其实司家人多少都有点问题。   比如说司露微,她平时是不哭的,恼了打人不分青红皂白,好像没什么神志,脑子里只有一根筋。   普通女孩子气急了又哭又闹的,她不会。   她急了就发狠。   她发狠的时候,司大庄有点怕她,显得格外怂。   她要是个男人,估计跟司大庄一样,是第二个司家傻子。   沈砚山丢了鸡毛掸子又抓牢了她的手腕,将她往旁边墙壁上一推,压住了她,让她动弹不得:“别发疯,那书是我放到灶膛里的……”   昨天瞧见那书,他有点小火气。   现在,那小火气腾得壮大,成了一团烈火,烧得他有点难受。   一本书当然不重要,重要的是送书那人。   为了那人,她一大清早起来死命打自己亲哥哥。   “知道了。”司露微半晌才熄了火,果然不再撒泼。   她只是看着沈砚山。   沈砚山从她湿漉漉的大眼睛里,看到了不加掩饰的鄙夷和憎恶。   她连一句重话也不肯骂他,许是怕他,更是憎恨他。   沈砚山气得半死,恨不能咬她一口。 第6章 野心   字帖是彻底毁了。   司露微不做饭了,天天往外跑。   司大庄被她打了一顿,好在皮糙肉厚,也没伤着什么。只是每顿都要出去吃,就跟去吃猪食似的,吃得司大傻子唉声叹气。   沈砚山一贯阴沉,这几天更是脸沉得能滴下水来。   这天,司大庄买了酥皮点心,知道司露微喜欢吃,就让小弟送回家。   小弟准备挂在门上,突然大门从里面打开了。   小弟微愣,继而露出一口整齐洁白的牙齿:“妹妹,大庄哥让我送点心。”   司露微认识这人。   他叫孙顺子,今年才十四岁,长得虎头虎脑的,将来也是第二个司大庄,又傻又憨。   他平时看到司露微,眼睛都发直,且不肯叫姐姐,无论如何都要喊一声“妹妹”。   “别乱叫。”司露微蹙眉,接过了点心。   她砰的关上了门。   孙顺子看着她的背影,想着她那模样——长腰细肩,但前后都有料,他有点心猿意马了。他背后对司露微总能起各种歪心思,但当面是不敢造次的,连眼睛都不敢乱瞟。   他急急忙忙跑去告诉司大庄:“你家妹妹回家了。”   司大庄一听大喜,打算回去堵住司露微,让她煮一顿午饭。   沈砚山却拉住了司大庄的后领。   司大庄很高,沈砚山跟他一样高,只是没他那么壮。   就体型上说,两个沈砚山才能顶一个司大庄。   “下午有事,你把人全部叫上,等我吩咐。”沈砚山道。   说罢,他自己走了。   司大庄喊:“五哥,你干嘛去?”   “我回家一趟。”沈砚山头也不回。   沈砚山走得很急。   回过神来,他强迫自己有条不紊慢慢走,可脚步不知不觉又加快了。   他心里是有气的,气却不过那么点,不够这几天漏的。   漏了气,心虚就浮上来。   到底是他烧了司露微的书,司露微发脾气,他无话可说。   回到家时,他发现司露微正在收拾包袱。   她把自己的衣裳都装好了,这是下定了决心不肯再跟他们过了。   沈砚山瞧见这情形,心先凉了半截。   他原本性格就沉默阴郁,此刻冷着脸,就更显得刻薄阴狠。   “做什么?”他闲闲开口,眼睛从她身上扫过。   司露微不看他:“我要搬到饭馆子后面的库房去住,以后在那边做事了,来回跑不方便。”   沈砚山夺下了她的包袱,狠狠扔在了地上。   他反手扼住了她的下颌:“小鹿,那天的话我是没说清楚吗?你想走,不问问我?”   司露微抬眸看着他:“我还在县里,不过是隔了几条街,人又不跑。五哥想要找我,随时都可以。”   沈砚山露出一个冷笑:“跟我玩心眼?”   “不敢。”   沈砚山手里的力气加重:“哪里都不许去,就在家里。这话我只说一遍,你如果去饭馆子住,我就派人砸了那饭馆子。”   司露微的呼吸有点重。   她死死咬牙。   “五哥,何必欺人太甚?当初是我和我哥哥救了你,否则你就烂在街上了。这街上死过的人还少吗?官府派人往乱坟岗一扔,被野狗咬得连块全尸也没有。”司露微慢慢道。   她眼睛里,全是厌恶。   沈砚山心里也发狠。   他轻轻盖住了她的眼睛,冷冷道:“欺人太甚?谁教你咬文嚼字?那个徐大才子?”   屋子里寂静。   司露微没答这句话,但她的意思已经很明确了。   她沉默,沈砚山也沉默,两个人默然了半晌,心里都委屈。却是各自委屈各自的,一点共同之处也没有。   “去做饭,吃好了下午有事。”沈砚山最终退后几步。   司露微捡起了包袱,沉默了良久,有点任命,不敢把沈砚山这个麻烦招惹到饭馆子里去。   她放下东西,去厨房忙活了。   她做了三个人的午饭。   司大庄平时是不敢带狐朋狗友回家的,因为司露微不喜欢。   人高体壮的司大庄不肯承认,他其实是怕他妹妹的,但是又不知道为什么怕。   司露微是高挑个子,腰条儿软,胳膊、腿怎么吃都不长肉,全跟麻杆似的又长又细。虽然有力气,可大腿还没有司大庄小臂粗,真没什么可怕的。   他有时候被她挠了,气狠了就想:“老子是男人,才不怕她!”   然后冲到了她面前,被她一个眼神扫过来,心里就怯了:“错他娘的,还是怕!”   他的那些朋友们,都艳羡他妹妹的好厨艺,常说要到他家吃饭,他请示过司露微,司露微只说:“滚。”   他就真不敢带回来。   他自己跑回家,跟司露微和五哥一起吃饭。   他们俩不说话,司大庄也不敢说话。   一顿饱饭之后,沈砚山让司大庄去把那群兄弟全部叫过来。   司露微在厨房洗碗。   刚忙好,外面就有司大庄喊她的声音传来:“露微,快点过来,五哥有话说。”   司露微擦了擦手,解下围裙,扫了眼满屋子人,约莫十三四个,脸色顿时就不太好。   而他们,也有点怵司露微,都低头不看她。   沈砚山拿出一张地图,摊在了桌子上:“我们今晚,去打劫明月山寨。”   明月山是南湖县城郊三十里最大的山头,后来被土匪扎寨。   那边的土匪窝很肥沃,听说都有枪了。   众人一听这话,全部炸开了锅,觉得五哥在异想天开。   那土匪窝有两三百人,他们才十几个人,这是去送死吗?   “五哥,咱们干嘛要去冒险?”孙顺子忍不住问。   沈砚山道:“明月寨有枪,有钱。咱们抢到了枪,就去投靠沈团座,全部弄一身军装穿。”   众人愕然。   南湖县有两个团的驻军,全部是南昌督军的部下。   其中有个团座也是姓沈,跟沈砚山是本姓,沈砚山好像帮过他一点小忙,勉强算认识,交情几乎没有。   司露微听到这里,脸色一片惨白。   她见识有限的认知里,这世上最可怕的人,第一是当兵的,第二是土匪。   他们有枪有人,想要杀谁就杀谁。   地痞们却只是像苍蝇老鼠一样,讨厌归讨厌,危害性不算大。   可没想到,五哥不想做老鼠了,他要去当兵了,而且是想抢了土匪窝做资本去当兵。   看他这筹划,很显然不是想当个普通兵,而是想当个军官。因为普通兵随便进去,不需要什么枪支、财产投诚……   司露微再次后悔,当初无论如何也不该救他的。   这人就是个祸害。   偏这祸害手里拿着司露微的卖身契。   众人好像被五哥的话说得热血沸腾,纷纷询问计策。   司露微额头开始冒汗。 第7章 我不做你的女人   沈砚山很早就在打明月寨的主意。   只是他手里一直没有合适的诱饵。找伎女去假扮贵妇,实在难,很容易穿帮,那些土匪的眼睛很刁。   而用他的小鹿儿,他又舍不得。   万一有个意外,他真是要懊恼死了,好不容易看上个女人。   直到今天。   司露微实在是惹恼了他。   他想:“好,让她怕一怕,见见血腥,她就知道轻重了!”   他的话,对她没什么分量,她居然还想从他眼皮底下搬走,他是很生气的。   他这个人,对旁人狠,对自己更狠,哪怕是心爱的女人,说要教训一顿就要教训一顿,虽然他心疼得要死。   司露微上次打司大庄,看似挺狠,实则下手不重。   沈砚山后来回过味,她是想打他,打司大庄只是做给他看。那一下下的,其实都在抽打他沈砚山。   他的小鹿儿不仅泼辣,还学会了点小心机,真是既叫他欣慰又令他恼火。   定了计划,就各自执行。   沈砚山的伤好了之后,就把南湖县摸透了,明月寨他夜里去探过无数次,基本上摸清楚了岗哨的位置。   上次司露微被她老爹拉去堂子卖,沈砚山也是因为去了城外探地形才不在家。等他回来之后听说,吓得肝胆俱裂,急急忙忙卖了他的宝贝枪去救人。   几经辛苦,他也探明白了。   “大庄,你们八个人,从这里上去。”沈砚山指了他自己绘制的地图。   他把地图给自己的小弟们讲清楚。   除了司大庄,其他人都听懂了,沈砚山就让其他人带好司大庄,别让他迷路。   然后,剩下四个小弟,都瘦,看着老实本分,很像家仆,他就让他们跟着马车。   除了人和马车、马匹,他还要装扮司露微。   他把司露微领到县城最好的一家洋行。   这家洋行的东西,都是从南昌府过来的。就是南昌府的洋行,时髦已经落后大城市一年半载,再到小县城,更是过时。   当然,小县城没有过时这种说法。   “换件旗袍吧。”他领了司露微和自己的几个手下进去,一眼就相中了一件长袖低开叉的元宝襟旗袍。   这件旗袍是桃粉底子白圆点花,俗气得很,可对小县城而言已经是最好的。   他把旗袍给司露微:“去换。”   司露微一直很沉默,此刻她接过了旗袍,并不打算去更衣间,而是扬起脸:“五哥,做完这件事,卖身契能不能还给我?您说过做几件事就可以给我的。”   沈砚山眯了眯眼睛。   他满心的怒火,因她这句话又火上浇油。   想离开我?你还是死了这份心吧,哪怕你死了,骨头渣子我都要!   他用阴沉的眸子扫过她,突然露出一个很淡很轻的微笑。这微笑简直宽容,宽容得让人觉得他和蔼了。   “如果我满意的话,回来就给你。”沈砚山道。   司露微如释重负。   她道谢,急急忙忙进去换衣裳了。   等她换好了出来,沈砚山手下几个人,特别是虎头虎脑的孙顺子,看得眼睛都直了,全盯着司露微。   沈砚山一瞥,很是惊讶。   他真没想到她身材这样好。   平日她衣着宽松,他觉得她瘦,细胳膊细腿,却没想到她该有料的地方堪称丰腴,那腰又太细,被紧身的旗袍一勒,风采露了出来。   沈砚山沉着脸:“全部转过身去!”   他手下那些小弟,当即原地转身,背对着司露微。   司露微不明所以。   她往镜子前去照。   这一照,她吓得魂飞魄散,当即蹲在了地上不肯起来,惨白着一张脸。   沈砚山对她的反应很不解,伸手去拉她:“起来,别把衣裳弄皱了。怎么了?”   司露微想往更衣间缩:“太浪了,我穿不了!”   她觉得这衣裳太过分了,腰线那边掐得那么紧,恨不能把女人的身材全掐出来。这么露骨,跟伎女似的。   而她最害怕的也莫过于自己像伎女。   她生活在小县城的穷地方,没见过时髦女郎,突然打扮成这样,是很挑战她自己的承受能力的。   沈砚山跟着她进了更衣间。   他端详着她:“挺好的,又没让你露肉,哪里就浪了?”   再看她,还是梳着一条大辫子,跟这旗袍有点格格不入,他道:“回头自己绾个发髻,就这身了。”   司露微想躲。   沈砚山伸手,轻轻摸了下她的面颊:“听我的吩咐,你还想不想让我满意?”   司露微僵住。   她总感觉,五哥摸她脸这个举动,有点暧昧。   她还以为是自己的错觉,猛然抬头去看沈砚山,然后就瞧见了他眼底的情绪。   那情绪那样浓。   而他陡然撞上了她的眸光,心口一紧,手指下意识从她唇上擦过。   “五哥,你们买好衣裳了吗?咦,你们罚站啊?”外面突然传来司大庄的大嗓门。   所有的旖旎,在这个瞬间崩塌。   沈砚山回神,笑了笑,转身走出了更衣间。   司露微愣了半分钟,头皮开始发麻。她再反应不过来,就真是傻子了。   五哥要她,不是做佣人,也不是做厨娘。   他想要她做他的女人。   司露微手脚有点无力,她想到了徐风清,想起自己的爱情,一时间寒彻骨髓。   她有点反胃。   以前讨厌五哥,只是觉得他可恨,现在觉得他有点恶心了。   他明明很英俊的,可为什么这样令她反感?   她的面颊、她的唇,被他手指触摸过的时候,有点凉,像毒蛇爬过一样,司露微用力擦了好几遍,才让皮肤上的鸡皮疙瘩消下去。   她默默换回了自己的衣裳。   出来的时候,她偷偷瞥了眼镜子,她还是喜欢这样的自己。   方才换上了旗袍,一点也不像她。   旗袍还是买了。   黄昏的时候,他们吃了饭就出发。   从城里到城外还有一段路,沈砚山又不能一直躲在车底,故而他先坐在马车里。   他换了利落的短打扮:牛皮底的胶靴、结实长裤和一件短夹克。   他原本是个特别漂亮的年轻人,这么一装扮又英俊又时髦,更加好看。   可司露微仍是觉得他可怕。   “五哥……”她突然开口。   沈砚山正在弄两支枪。   上次南湖县驻军一团的沈团长被人打劫,又被沈砚山救了,其实是他自己下套的。他从团长的副官身上弄到了两支枪,都是子弹充足的手枪。   他打算靠这两支枪打下明月寨。   听到司露微叫他,他略微抬眸,在光线幽淡的车厢里看向了她。   “五哥,我可以不要卖身契,也可以替你做任何事,但是我不做你的女人。”司露微咬了咬牙齿,声音极重。   继而他笑了起来。 第8章 小鹿好运气   沈砚山时常觉得司露微单纯。   因为她总是搞不懂,这个世上到底谁才是话事人。   你不想要的东西太多了。做不了主,说出来毫无意义。   “怎么,我哪里不好?”沈砚山难得放松了点,往车壁上一靠,双手拿枪,随意往旁边搭着,似乎是任由司露微挑拣他身上的毛病。   司露微的脸色更白。   这是肯定了她的猜测,他想要她做自己女人的。   她眉宇间的凝重与厌恶,是那样明显。   “我要和徐风清结婚的,已经答应了他。”司露微如实道,“假如我落到了堂子里,我会自杀。五哥若是逼我,也会人财两空。”   沈砚山的笑容收敛。   他左颊有个很深的酒窝,笑起来就格外温柔,可不笑的时候,他的眉眼又很冷。   好像他身体里有两个人,一个阳光温暖,一个阴暗毒辣。   司露微怕他怕得要死。   她不看他的脸色,继续道:“五哥若是发发善心,你身边会多个护卫,我哥哥定然忠心耿耿跟着你;也会多个厨娘,我一辈子不离开五哥,给五哥做牛做马,只要五哥不让我做你的屋里人。”   若是不同意,她就自杀,他真正有损失。   司大庄看似愚痴,对他妹妹却是很疼爱的,沈砚山逼死了他妹妹,他是不会再跟着他的。   司露微自觉这番话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天下女人众多,司露微绝不是出色的那一个,真没必要为了她这口不好吃的肉,闹得彼此不快。   她觉得五哥是明白人,他会懂的。   “小鹿,你真不是个聪明人。”沈砚山慢慢开口。   司露微低头听他说教。   “明月寨有好几百土匪,装备精良。我带着几个人,两支枪,很有可能就死在山寨里。你这些话,一旦我死了就完全没必要说,何必现在说出来惹我不高兴,自己还做恶人?”他道。   司露微愣了下。   沈砚山声音放低,身子往前倾,凑到了她旁边:“还是,你从来没想过让我去死?小鹿,你真不喜欢我?”   司露微呆了呆,很是震惊,也觉得他言之有理。   她呆呆的样子,特别好看。   沈砚山就伸手戳了下她的脸:“小鹿,说话办事缓一缓,心事先放在心里藏一藏。你这样一点事都藏不住,直来直往,很容易就被人玩弄鼓掌之间。”   司露微第一次虚心受教。   她真的太藏不住事了。   她下午担心了很久,就迫不及待和沈砚山提,心里压根儿放不下。   这样不好。   将来持家,有了丈夫、婆婆甚至还有孩子,也不能总如此没头没脑,叫人不敬重她。   “……五哥,你为何不怕那些土匪?”她甚至主动问起。   沈砚山乐意教她的。   男人的爱好千奇百怪。沈砚山从未跟女人谈过感情,他出身富贵,又生了一副好皮囊,不管男人还是女人,没有不爱他的。   跪舔的人太多,导致他心高气傲,也没把谁当回事。   现在,他把司露微放在了心里。对于爱情,他也是人生头一回,没有经历可以借鉴,没有老师可以请教,全靠自己摸索。   他就只能顺着自己的爱好来。   教导她、在她灵魂上打上自己的烙印,仿佛才是爱情的最高境界。   司露微问话,他拿出了十二分的耐心:“我偷偷看过县城两个团驻军操练,那枪法打的,简直是烂泥一样,请的教官也不行。   正规军都只是那副熊样子,山上的土匪就别提了。他们有枪,吓唬小老百姓罢了,枪法能好到哪里去?会不会开都难说。   我已经打听过了,明月寨一共有六名当家的,明天晚上是大当家过寿,当家的全回来了。我到时候把那些当家的全部解决掉,剩下的土匪再多也只是散沙。”   司露微发现,他从能下床开始,就在盘算着出路了。   真是很有野心!   司露微知他迟早能搅出一片腥风血雨,自己哥哥那傻大个子,也不知是倒了哪一辈子霉,非要把他捡回家。   “所以你别怕。”沈砚山继续道,“等会儿土匪掳了你上山,你乖乖的。”   司露微打了个寒颤。   她再次意识到了五哥的可怕。   土匪若是在路上就要强了她,那她怎么办?万一他真被打死了,她就落在了土匪窝里了,也是死路一条。   这个人,狠辣、自私、胆大。   他的每一样品格,司露微都讨厌。   她深吸了口气。   再走了一段距离,沈砚山下了马车,钻到了车子底下,让马车继续前进。   司露微死死攥住了自己的手,把手指捏得惨白。   她也不知过了多久,果然听到了人声。   马车停了下来。   “家仆”们惊呼着什么,车帘就被人撩起。   男人用火把往车厢里照:“哎哟,齐整的小媳妇!”   土匪一把将司露微拽了下来,扛在肩上就走。   司露微这个时候,心里是特别害怕的。她觉得自己应该哭一哭的,但是努力了很久,害怕占了上风,悲伤来不及涌上来,怎么也没哭出来。   良久之后,被人关到了柴房里。   男人拍拍她的脸,说了句什么,是另外一种土语,司露微没听懂。   江西地界的方言特别多,十里不同音,两村之间的方言也会时常不同。   然后,男人想要亲她。   她尖叫着躲开了。   外面有人说话,挺着急的,好像一刻也等不到。   男人没办法,骂骂咧咧的出去了。   司露微数数。   她到了这个时候,心里既不是特别恐惧,也不是特别安稳,好像她的七情反应都比较慢,不能和环境立马产生共鸣。   她数到了两千多的时候,听到了枪声。   枪声震得她耳膜疼,她突然像是被打通了七窍般,匍匐跪地,念了一段祈祷的话:“菩萨,救救我,别让我落在土匪窝里。让我能回家,让五哥能发善心把卖身契给我!”   她一直在祈祷。   枪声没有她想象中持久,几声之后就停了。   停了约莫半个钟头,突然又是一阵枪声。   这次多而密集,震得地面都在发颤。   司露微的心,全部揪了起来,不知到底是什么情况。   等枪声再次停歇,万籁俱寂,她听到了她哥哥的大嗓门:“露微,露微你在哪里?”   司露微立马爬到了门边回应:“哥!”   有人踢开了门。   她还以为是她哥哥,急急忙忙扑了上去,把对方抱住。   沈砚山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难得有了点喜悦:“小鹿,你好运气,你的五哥成功了,你以后要过好日子了!” 第9章 改头换面   司露微从明月山回来,好几天都在失眠。   有三件事让她糟心。   第一是当初在明月山,她走出柴房,火光冲天里,司露微看到满地的尸体。   沈砚山果然依照计划,摸到了大当家的住处。很巧,诸位当家的都在,他枪法极好,一枪一个全毙了。   剩下的人,果然是散沙,像山羊一样毫无反抗之心,求他饶命。   司大庄他们也从后山爬了上来,杀掉了岗哨。   沈砚山带过来的十几人,把山寨里所有的土匪都绑到了一起,说是要带着他们去官府投诚。   可当真绑到了一起时,沈砚山叫人拿枪扫射,男女老少一锅端了。   他当时说:“土匪,留着是祸害,招安了也是流氓兵,不忠诚。咱们为民除害!”   司露微瞧见满地尸体,吓得浑身发抖;然后沈砚山搂着她往下走,刚走到了山寨门口,她又开始尖叫。   山寨门口挂了六个人,全是被砍掉了四肢,鲜血把地面染得发黑。   司露微吓得要躲,沈砚山捏住她的下巴:“小鹿,看看是什么字?”   她艰难睁开眼睛,发现被挂在山寨门口的六个当家的,胸口全部用刀滑出了字。   鲜血淌得到处都是,依稀能辨认:“沈。”   “对。”沈砚山声音很淡,“这是我的姓。”   司露微牙关一直在打颤,她很艰难对他说:“你真的……很残忍!没有人性!”   沈砚山搂紧了她的肩头,俯身亲了下她的额角:“大丈夫不狠心,难成大事。”   第二件事,就是他不肯给她卖身契。   司露微去理论,他说:“我当时就说了,假如令我满意……小鹿,这次我并不满意,你做得马马虎虎。下次你如果表现得好,我再给你。”   他食言而肥了。   司露微才发现,他的话并没有什么可信的。   第三件事,就是他果然去当兵了,也把他自己手下那十几个人都带了去。   他从明月山的山寨里,抢回来很多好东西,有烟土、金条、大洋,八成的他都自己留了下来,连夜在自家房间里挖了个地窖,又买了个保险柜。   剩下的两成,也是非常丰厚的,连同那些枪支弹药,他送给了驻军一团的沈团长。   他缴了明月山的匪,也愿意把功劳让给一团长,自己不出头,正好那个一团长也是姓沈。   一团长高兴坏了,土匪的头是战绩,枪是武器,这两样比什么都重要,而且他正在和二团长内讧,很需要这些。   他当即封了沈砚山做一团第九营营长,给他做了一身特别漂亮的军装。   南昌督军是个讲究人,喜欢学德国,军装全部繁琐漂亮得不行,稍微平头正脸的军官穿上了,就是威武霸气,大放光彩。   沈砚山带过去的其他人,全部当了小兵,只有司露微的哥哥做了他的副官。   司露微一点也没觉得高兴,因为小地痞只是欺负小商小贩,而当兵的将来要杀人屠城,那是大罪孽。   枪炮无眼,她哥哥又傻,还不知能活多久。   沈砚山的狠辣、无信、自私,让司露微很害怕。   她很茫然,比以前她那死鬼爹在的时候还要茫然。   沈砚山带着手下小弟们去当兵,第二天他和司大庄回来了。   司露微很诧异:“不住营地吗?”   “如果是战前阵地,肯定要在营地的,但这是驻守。营长以上的军官,都有自己的宅子,我也每天回家住。”沈砚山道。   他回家住,他的副官司大庄贴身服侍,也要回家。   怪不得沈砚山非要去土匪窝里铤而走险。   依照他的心机和枪法,哪怕去当普通兵,也会很快出头。但是,普通兵行动不自由,他是舍不得这里的好日子。   司露微彻底被他控制住。   她沉默着,心里想起了她哥哥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错他娘!”   此情此景,也只有这句话能表达心情。   沈砚山拿出一张房契,交给司露微:“这院子我买了下来,你收着,以后不用交租了。”   司露微蹙眉。   当初他们租下这房子,房东是一对只有个远嫁女儿的五十多岁夫妻,本本分分的人。   司露微的爹是个地痞,时常交不上房租,房东老两口也不敢来要。   她娘在世的时候,拼死拼活也要把钱凑上,所以街坊邻居们都很敬佩她。后来娘去世了,司露微慢慢长大,也是每个月按时逼司大庄拿钱出来,再大一点,她自己也有钱了。   “你没欺负人家吧?”司露微问。   “没有,我给了好几倍的价格。”沈砚山道。   司大庄在旁边说:“给了三百大洋呢。就这破房子,一百大洋都不值。三百大洋咱们能买大宅子了。”   司露微舒了口气:“他们一直对我们挺好,这是应该的。”   沈砚山颔首:“别说一栋大宅子,千八百栋咱们也买得起。不过,目前还是要混官位,生活低调一些。”   司大庄嘿嘿傻笑:“五哥,你要做团座吗?”   “团座算个屁。”沈砚山慢慢点燃了一根烟,“我要做总统。”   司大庄傻傻的问:“什么是总统?”   司露微:“……”   她默默走了出去,心里再次觉得沈砚山可怕。   徐风清教过她“一将功成万骨枯”,他如此有野心,又有手腕,还能不要命,将来会有多少生灵涂炭?   魔鬼原本是要回地狱的,是她和她哥哥一步步将他拉了回来。   一转眼,就到了七月,天气越发炎热。   司露微每个月逢五要去饭馆子,帮忙做几道招牌菜,拿徐家给她的那份工钱,虽然五哥说不用她养家。   徐风清上次回来,住了两天就回了南昌府。   路途遥远,不知他下次何时回来。   到了七月初三,沈砚山结束了一天的训练,和军营里几个军官去喝酒。   他喝醉了,回家坐在院子里发呆。   司露微打水给他洗澡,他突然就拉住了司露微的手:“七月初七我过生日,二十三岁了!”   司大庄正好听到了。   “五哥,你过生日咱们热闹热闹啊。”司大庄兴致勃勃搓手。   “是要热闹。”沈砚山声音含混不清,“小鹿,你也要来!”   第二天早起,他就把这件事忘了。   司大庄特意问他:“五哥,过日子把酒宴摆在哪里?”   沈砚山神色有点落寞。   假如没有喝醉,他是断乎不肯提的。可既然提了,他手下那些亲信需要拉拢,正好借个名头,请他们乐活一次。   “订最好的酒楼和雅间。”沈砚山道,“小鹿,你也要去,到时候我专门叫人设个屏风,你坐在后面吃。”   “要去的。”沈砚山站起身走了,只丢下了这句话。 第10章 教导的成果   七月初七,是沈砚山的生日。   司露微一大清早起来,给他煮了一碗阳春面。   还没等他起床,她就先溜走了。   她去了饭馆子。   这家饭馆子叫“温家酒楼”,因为司露微的舅公叫温亚生,南湖县的人都知道他是个御厨。   温老板死了,馆子被徐家太太接手了,交给自己的下人打理。因“温家酒楼”是个招牌了,名字都没换,虽然老板早已不姓温了。   司露微好学又勤快,是把舅公的招牌菜都学精了的。   她每次来馆子,都是人家准备好了各种配菜和调料,就等她下锅。   招牌菜贵,特意来点的没几个,她一个月只来三次,就是初五、十五和二十五,每次也只做三四份菜。   但就是这三四份,保住了馆子的名声,馆子生意一直不错。   徐太太对她很客气,月钱是照大厨给的。   “露微,你怎么来了?”掌柜的和她打招呼,“昨儿可没有预定,今天怕是没得做。”   掌柜的这是客气话。   不到逢五的日子,饭馆子里是不接招牌菜的预定,司露微今天不该来的。   不管要不要做菜,司露微的钱是照拿的,掌柜的也知道她的身价,又知道她跟自家少爷从小青梅竹马,又得太太喜欢,将来可能就是少奶奶,对她总是特别殷勤。   “我在家里也无聊,来瞧瞧要不要帮把手。”司露微道。   掌柜的笑道:“那你还不如去趟老宅,陪太太说会儿话,她这几天可能中暑,人不太舒服。”   司露微急急忙忙转身走了。   徐太太的确不太舒服。   她说请了大夫,没什么大问题,就是有点中暑,没胃口。   司露微道:“您想吃什么吗?”   “什么都不想吃的。”徐太太叹气。   “酸水粉吃不吃?”司露微问。   徐太太不由自主咽了下吐沫。   一听到她说酸水粉,她就情不自禁有了点食欲。   “你这孩子!”徐太太笑道,“只有你想得到!”   司露微笑了笑,下厨房去忙活了。   她虽然不是徐家的私厨,但拿徐太太的月例,跟她的厨娘也差不多。   酸水粉说起来很简单,但做起来不是那么回事。   首先要浸泡大米,加入酒糟。   然后把浸泡好的大米自己磨成米浆。   米浆在热锅上烫,很快就成了薄薄一层,再切成丝,拌上香醋和各色调料,清凉爽口。   大米本质有点清甜,加上酒糟的甜酸,再有香醋的清酸,又甜又香又带点酸口,还能算主食,对盛夏没胃口的人来说,是最好的食物了。   厨艺这东西,要言传身教。   哪怕是在旁边看,也未必学得会精髓。   司露微的舅公是伺候宫廷娘娘和皇帝、皇子公主们的,手艺精巧,做出来的东西,每一样滋味都能发挥到极致,却又不会相互冲突。   他是一点点教过司露微的,司露微也学得很好。   她忙活了三个小时,做出了一大盘酸水粉。   闻着有米的清香,又有点酸味,徐太太食欲微起。   她还是反胃,但是又相信司露微的手艺,就用力吸气,然后往嘴巴里塞了一口。   米粉凉滑,入口稍微用力就往喉间滑,没什么阻碍。   徐太太这几天觉得食欲低,食物难以下咽,此刻却异常顺利。   两口下肚,胃就活泛了起来。   她不知不觉吃完了一碗,道:“还有吗?”   “太太,您要少吃一点。”司露微道,“慢慢来,免得不消化。”   “那再吃半碗。”徐太太笑,有点不好意思。   小丫鬟去盛。   正好这个时候,院门响起。   司露微听到了徐风清的声音。   她情不自禁站起身:“我去开门。”   她顶着烈日,急急忙忙跑了过去。   打开了院门,果然瞧见了满头大汗的徐风清。他的头发长了一点,被汗水打湿,贴在了鬓角,越发显得发色墨黑。   他太热了,一张脸通红,看到司露微时,他很惊讶,那脸好像更红了。   “……堂哥给我发电报,说我阿妈中暑了。”徐风清道,“露微,你怎么来了?”   “太太没什么胃口,我来给她做点好吃的。”司露微笑道。   徐风清很想拉她的手。   两个人往里走,都是通红着一张脸。   徐太太一见儿子回来,高兴得不得了,又加上刚刚吃了顿好的,整个人精神都好转。   徐风清看到他阿妈颇有神采,一路的担心终于放下了。   “又有好吃的!”徐风清很高兴。   徐太太笑道:“你将来还怕没好吃的?”   司露微听到了这句话,愣了下。她听懂了,很是意外,耳根顿时发烫,整个人都窘得手足无措。   徐风清也羞得厉害,却又忍不住想笑,看上去就异常的傻气。   徐太太见状,身体和心情都舒坦。看着他们俩,从外貌上说很般配,都是很漂亮的人。   司露微有双特别好看的眼睛,徐太太想象自己的孙子或者孙女有这么一双好眼睛,心都要融化了,恨不能立马就让儿子把司露微娶进门。   徐太太吃饱喝足,就去小憩片刻了。   徐风清和司露微在堂屋说话。   他拿了个芭蕉扇,自己打风片刻,又给司露微扇几下。   司露微就好像更热了。   “……我跟我阿妈说了。”徐风清的声音很低,温柔似水,“她很高兴,她一直很喜欢你的。”   司露微心跳得有点快,不知该说什么。   “怎么会突然说到了这个?”她喃喃问,声音不太像她的,也是温柔得过分。   “她看出来了,就问了我。”徐风清道,“我承认了。露微,这样不是很好吗?阿妈同意了,今年年底就可以结婚……明年你就能跟我去南昌府了。”   司露微的脸色突然白了。   见她变了脸,徐风清的心也是一沉。他太过于珍惜司露微,有点患得患失。   “怎么了?”他看向了司露微,很紧张,不知不觉满面红潮褪去,也有点苍白了。   “风清哥,我……”她咬了咬唇。   徐风清的一颗心往下沉:“你改主意了?”   “不是!”司露微连忙道。   徐风清的心,稍微缓了下,但还是悬着的。   “你回来了,我去准备晚饭。”司露微逃似的,去了厨房。   厨房里很热,她一边出汗一边发冷。   徐风清回到了自己的书房,一刻也坐不住,周身也似掉入了冰窖里,不明白司露微到底是什么意思。   她忙到了六点多,才把晚饭做好。   徐太太见她一身汗,就道:“露微,你洗个澡一起吃饭。”   她年轻时和司露微差不多的身量,还有不少好衣裳。   司露微点点头。   等他们吃了饭,已经是晚上七点半了,而天色尚未完全黑下去。   徐风清拿出一个长杆网:“以前抓知了的,还没有坏。我想去抓点萤火虫,露微咱们一起去好不好?”   “好。”司露微点头。   她打算把自己的事,跟徐风清说一说。   但是沈砚山不会放她走的。 第11章 小鹿,过过瘾就行   司露微穿着徐太太的衣裳,长裙有点累赘,故而她走得很慢。   徐太太这衣裳虽然是十几年前做的,却一次也没穿过,是崭新的料子。   他们俩往空地走去。   从徐家大宅往南,有一条河,穿县城而过。沿河两边有不少地,原本也是打算盖房子,后来都荒废了。   盛夏时节,入了夜,河边凉风习习,草丛里偶然飘过一只萤火虫,淡色的光晕在夜空里划开。   徐风清捏住长杆的手时不时紧一下,他晚饭也没怎么吃。   司露微的态度,让他害怕了。   “……风清哥,我那死鬼爹已经消失好几个月了,这件事你听太太说过吗?”司露微找准了话头,准备从头说起。   徐风清道:“听说了,我阿妈还挺高兴的。你爹爹总是喝酒赌博,实在对你不好。”   司露微颔首。   “你也知道我家里救活一个人吗?”司露微又问。   徐风清也知道。   这件事谁不知道?沈砚山前段时间是挺出名的,虽然是恶名。   “是那个五哥吧?”他道,“我听人说过他,你们那边暂时归他管了。他欺负你了吗?”   沈砚山不仅没有欺负司露微,还对她恩重如山。   可这中间的事,又该怎么算?   “这就是我想跟你说的。”司露微抿了抿唇。   她从被卖到烟柳楼说起。   沈砚山那支枪,任谁都知道是他的宝贝,不仅仅是贵重,还有更重要的意义——那是他先父的遗物。   他为了救司露微,把那支枪卖了。   “……他给了我卖身契,是我欠了他恩情;他不给,也是情理之中。”司露微看着自己的脚尖走路。   徐风清的脑子里也嗡了下。   “我给你赎回来!”他急忙道,“露微,你不要着急,也不要害怕。我回去跟我阿妈说,凑钱赎回来。”   司露微苦笑。   若是从前,给沈砚山几万大洋,也许他会心动。   可他打劫了明月寨,又屠杀了明月寨所有人,得到了巨额财富,锁在地下保险柜的那些金条,能值十几万大洋。   他已经发财了,又成了军官。   徐家的钱,他看不上;徐家的人脉,他看不起。   “我已经跟他说过了,我只给他做厨娘。假如他要我做他屋里人,我就自杀。”司露微定定看着前方,言语前所未有的坚决,“风清哥,我不会负你。”   徐风清手里的长杆不知不觉脱手。   此刻的他,也不管什么规矩,死死握住了司露微的手。   他眼睛有点湿:“露微,你可别做傻事。咱们慢慢来,我来替你想办法。你如果死了,我绝不想活。我若是也死了,我阿妈也活不了。不管多难,你都要想想我!”   “好,我想着!”司露微的视线里起了一层薄雾。   她是很少哭的,因为在她家那样的环境里,哭一点屁用也没有,还会让人觉得她软弱,更想要欺负她。   可在徐风清面前,她就会卸掉满身的盔甲,变得柔软起来。   “不如你跟我走吧。”徐风清突然道,“咱们去南昌府,我把你藏起来,他能如何?督军府听说要颁布新的法令,到时候我联合我同窗上书,取缔人口买卖已经有人在提了。一旦成功了,卖身契就会成为废纸。”   司露微看着她,心中浮动了几分轻盈。   她笑了笑:“那我等着。会有那一天的,是不是?”   “是。”徐风清的手握得更紧。   事情说到了这里,已经讲明白了。徐风清找到了一点新思路,心情也好转。   只要露微不变心,任何困难对他而言都是小事。   司露微看着远处的萤火虫,对徐风清说:“风清哥,我要萤火虫,你帮我抓一些。”   “好。”徐风清笑起来。   他们俩一个没见过世面,一个只读圣贤书,骨子里多少有点天真和单纯。   对于未来,他们也很乐观。   司露微常说出事就要自杀,因为她尚未见识过真正的丑恶;也没有真自杀过,不知生命可贵。   而徐风清则觉得,只要露微不改志,其他人就拿她没办法,剩下的事都可以从长计议。   只是,他要编个谎话去跟阿妈说一声。   “……我不是在考大学吗?我会跟阿妈讲,等毕业了再结婚,听说大学要念四年。先这样说,阿妈那边可以缓个四年。咱们俩是什么时候想结婚都可以。”徐风清道。   司露微再次点头。   “太太对我很好,我辜负了她。”司露微叹息。   徐风清又握紧了她的手:“不,这不是你的错。露微,你不要自责,你一点过错也没有。你已经很好了。”   司露微又笑了下。   他送司露微回到家。   “我去跟那个人说一说!”徐风清道,“我是男人,我要和他谈一谈。他不能随便抢人,我们要讲道理。”   “他今天不在家。”司露微道,“他过寿呢。再说了,你别打草惊蛇,等你有了把握再来跟他说。”   徐风清想了想,司露微这句话言之有理。   现在去吵闹,未必有用。   “露微,你真聪明。”徐风清笑了笑。   司露微心中一顿。   她突然想起那天沈砚山教她的话:遇事不要冲动,心事要先藏一藏……   她反应过来,有点惊悚的想:“我居然真的听了他的话。”   徐风清离开,司露微拿着一小布袋萤火虫回到了自己家。   她反手关了大门,正在开自己房间门时,倏然身后有人,重重将她按到了门上。   她手里的布袋落地,萤火虫飘了出来。   微淡的火光里,她看到了沈砚山。   沈砚山也看了她。   她换了件月白色长裙,绯红色短褂,又披散了头发,墨发如瀑,让她的泼辣都收敛了不少。   这样的她,真的很好看。   他俯身,手指轻轻在她面颊上摩挲了几下:“小鹿,我过生日,你为什么不去?我怎么跟你说的?”   “你们全是一群粗人,说脏话又抽烟又喝酒,我受不了那味道。”司露微试图推他。   他像有千斤重,没推动。   她木着一张脸。   “……我生日的时候你去和其他男人幽会?”他发出了冷笑,“小鹿,你真是不识时务。你太让我失望了。”   司露微屏住了呼吸。   他满身烟酒气。   她从小闻着她那赌鬼爹的烟酒气,相同的味道,让她既恐惧又恶心。   她一狠心,抬腿就想往他下腹招呼,他却提早知晓了她的动作似的,用腿压住了她的腿。   他突然用力,将她带入了怀中。   “小鹿,心可以动,人不要动。徐风清敢碰我的女人,我会杀了他,你别害人害己。”他轻轻在司露微耳边道,“你在心里想他,没关系,想着过过瘾就行了。”   司露微的血,一下子就冲到了脑子里。   可能是想说的太多,她反而什么也没说出来,只一句话表达了她的情绪:“错你祖宗!” 第12章 恶霸   司露微看过不少戏。   逢年过节,县城就会有戏台,唱什么的都有。   才子佳人她没记住,恶霸倒是记得清清楚楚,因为她总要提防那样的人。   可她从未把沈砚山和“恶霸”联系在一起,哪怕他做了好几个月的“五哥”,因为戏文里的恶霸都面目狰狞,而沈砚山年轻英俊,还有个甜甜的酒窝。   昨晚的事,让她彻底明白,沈砚山就是个恶霸。   他恶毒、无信、阴损,除了好看,跟戏文里那些人没有什么区别。   司露微昨晚是打算揍他的,打不过也要挠花他一张脸,不成想他听到司露微那句脱口而出的脏话之后,整个人笑得停不下来。   他笑得发抖。   司露微从未见过他这样开心的笑。   他以前会冷笑,皮笑肉不笑,也有过淡笑,却从不像昨晚那样。   司露微被他笑得莫名其妙,想要骂他,又感觉气氛不对。   沈砚山良久之后才止住了笑,轻轻摸了摸司露微的脸:“小鹿,你会吗?你有那能耐吗?我家祖宗摆在你面前,你打算从哪里下手?”   司露微:“……”   七月初八,司露微早早起床。她打算先洗衣裳,洗好了就去徐家做饭,不给沈砚山和司大庄做了。   她刚走出房间,沈砚山就起床了。   “早上想吃瘦肉粥。”他道,“小鹿,我昨晚喝得太多,有点头疼。”   他竟向她撒娇。   司露微不言语。   她不知他昨晚是喝醉了,还是其他,那些话到底适不适合再拿出来说一遍。   依照她以前的性格,她一定要说的,可沈砚山教她,遇事要多想,不能有什么就说什么,要有城府。   她的城府小小的、虚虚的,但已经有了。   她转身进厨房,司大庄从外面回来了。他走得跌跌撞撞的,衣裳凌乱,脚步虚晃,很显然是快活了一晚上。   他看到了沈砚山,就嘿嘿冲他直乐:“五哥,你昨晚错过了好戏。”   昨晚他们吃完饭,沈砚山就把十几个兄弟送到了堂子。   他们休沐的时候,是可以逛窑子的。   付了钱,沈砚山留下他们玩乐,自己回家了。   他见过太多的鲜艳人儿,堂子里的女人让他倒胃口,再加上他一直很生气,要回来找司露微算账。   司大庄他们则是玩了一夜。   “……大胡子居然是雏儿。”司大庄拍着桌子哈哈笑。   他把昨晚那帮兄弟的丑态,全部形容了一遍。   司露微听不下去了,越听越烦。   她拿了个木勺,对着他脑袋就打了下狠的:“你有完没?说完了赶紧滚,你当在哪里说话呢?”   司大庄宿醉,原本就头疼,站起身吼:“错你祖宗,你打老子头!”   一旁的沈砚山突然笑起来。   他以手扶额,笑得无法自控。   司大庄不知这有什么好笑的,却见他笑出个深深酒窝,跟平常那个阴险的五哥完全不同,有点毛骨悚然。   “……他没事吧?”司大庄偷偷问司露微。   司露微的脸全黑了。   昨晚那气势,不仅没吓住沈砚山,反而让他捡了个笑话。   司露微气得要吐血。   她恨不能用那木勺也打沈砚山一顿。想了想,她忍住了,到底没敢。   她是真的很怕沈砚山。   她去了厨房忙活,做好了米粥,又煮了醒酒汤。   司大庄挨了一勺子,也没消停,饭桌上继续跟沈砚山讲昨晚那些人的丑事:“孙顺子抱着仙玉,叫了一晚上‘妹妹’。   我早上起来的时候,仙玉在那里骂孙顺子,说他小兔崽子年纪轻,那个狠,还非要叫妹妹。仙玉都快三十了,老命差点交代在他手里。”   司露微听到这里,突然一阵反胃。   孙顺子她知道的,才十四岁,已经很高了,生得又壮,虎头虎脑的,有一口很整齐的牙齿,不难看。   他比司露微还小一岁,他自己也知道的,却总是叫她“妹妹”。   她还以为,他只是在她面前充大人。   没想到,他跟伎女也是这么叫。他那么叫她,背后是什么样子的龌龊心思?   司露微觉得她哥哥的狐朋狗友,没一个不讨厌的,包括沈砚山。   “露微,堂子里那些女的可温柔了,要不是五哥救了你,你落进去肯定讨不到好。就你这臭脾气,天天挨打!”司大庄突然很心疼。   他本意是好话的。他虽然傻,还是很疼妹妹的。   可司露微听了,还是寒了脸,因为这些话实在不太中听。   “你好好吃饭!”她低喝,“再胡说八道,我不给你做饭!”   这句威胁很有力度,司大庄果然闭嘴了。   司露微心里却也在后怕。   是啊,如果没有沈砚山……   想到这里,她看了眼沈砚山。不管他多么阴毒,他的确是救了她出火坑。   这份恩情,他怎么索取都是应该。   只是,如果他非要她,那和她去做伎女又有什么不同?   她感激沈砚山,又怕他,又恨他,又厌恶他,对他真是百感交集。   沈砚山把她十几年的内心搅合成了一团糟。 第13章 我教你英文   过生日那件事,沈砚山后来想了想,也消气了。   毕竟司露微一大清早就起来给他煮了长寿面,她没有忘记这件事。   他心里盘算着收拾徐风清,又觉得没必要。   司露微和徐风清,不管怎么看都不像一对。徐家未必就同意,徐太太虽然一个人过,可背靠大家族,族长说话她也要掂量。   他派人挑拨几句,让徐家族长知晓此事不妥。徐风清和徐太太,一个弱质书生,一个女流之辈,能有什么办法?   还能脱离徐氏大族吗?   这样的世道,跟家族决裂了,他们孤儿寡母怎么生活?怕是连家财都保不住。   到时候司露微和徐风清自己断了,沈砚山也不用做恶人。   “做人,就应该这样。”沈砚山默默想,“小鹿,你也要学我,不要什么事情都藏不住。”   他依旧每天去营地。   他枪法好,又会巴结一团长,对其他营长更是大方。他对下威严,对上又谄媚,既叫人怕他,又挑不出他的错,很快就站稳了脚跟。   徐风清回来了几天,因在南昌府和其他同窗一起编书,需得早点回去,他再次赶回了南昌。   徐太太再三叮嘱他:“不要再回来了。这一路上土匪多,万一有个闪失,阿妈和露微依靠谁去?”   司露微也说:“风清哥,你好好念书,安全要紧。”   徐风清含泪点头。   他出发那天,司露微一直将他送到了城门口。   他当着家仆的面,拉住司露微的手:“露微,你别害怕知道吗?如果有事,你就去我家,我阿妈会替你想办法。”   “我知道。”   “我也会想办法。”徐风清又道,“你相信我。”   “我信!”司露微说。   徐风清就露出了微笑。   他快要上马车,司露微又喊住了他:“风清哥,你到了南昌之后,再给我寄一副字帖吧,上次那个……”   徐风清点头:“好,我给你寄。”   他冲司露微笑,一口整齐的牙齿,笑容格外明媚温暖。   他离开之后,司露微失落了一段时间。   又过了十几天,她收到了南昌府寄过来的字帖和信。   徐风清写信给她,总是很长,有些字或者典故她不明白,就要去翻注解。   她正在伏案读信,沈砚山突然回来,将她的信拽了过去。   看着她手中的注解字典,他不免好笑:“看个信都费劲,你跟他有什么话题可聊?”   司露微伸手去夺信:“我还在学。”   这是她和徐风清之间的秘密。   徐风清写信给她,写得比较复杂,是在教她学问,而她更是乐意学。   人要有上进心,能上进多少看天赋。   沈砚山没有为难她,把信还给了她。   他拉了椅子在她旁边坐下:“你通字即可,没必要像那些学子那样,引经据典的。我教你英文吧,将来走出去能用得上。”   司露微这辈子,不是呆在小县城相夫教子,就是逃到大城市去做佣人,她实在不知自己为什么用得上英文。   “你会英文?”她问。   “打小就会。我是去德国留学的,德文与中文难通译,与英文通译比较容易。想要学德文,需得先熟通英文。”沈砚山道。   司露微看了眼他。   这是他第一次谈起过往。   从前的生活,他总是讳莫如深。他的家庭、他的亡父,他一概不提,偶然被司大庄没轻没重的问起,他也是闭口不答,装作听不见。   “你还留过洋?”司露微目光微闪,“德国是什么样子?”   沈砚山愣了下。   这该怎么形容?   一个人要见识过,才能在旁人描述的基础上发挥想象力。   别说国外,就是稍微大一点的城市,司露微都没去过,告诉她德国什么样子,简直是无从下口。   沈砚山伸手,轻轻摸了下她的头发:“以后跟了我,我带你去。到处走一走、看一看,你自己去瞧瞧,就知道是什么样子了。”   司露微那点小兴致,被他一句话搅合得干干净净。   她把信纸仔细折好,随身带着,打算出去做事了。   她现在不反驳了,只是用沉默对抗沈砚山。   沈砚山想着自己在小姑娘那里无往不胜,却总在司露微这里碰壁,不免有点怀疑人生:“难道以前她们都是喜欢我家的钱和势吗?”   他觉得不至于。   揽镜自顾,他是非常的英俊倜傥,风流潇洒,不至于没了钱和势就不得小姑娘待见。   “还是因为徐风清。”他想。   司露微一根筋,遇事从不变通,认准了谁就是谁。   她若是大城市里的那些女郎,心意随着时髦变来变去的,也没什么特别之处,沈砚山也不会对她如此着迷。   她身上的每一样,都跟他从前认识的那些女孩子不同,他想到她,心就先软了,是真正陷入了苦恋里。   “以前老四天天追着镇北侯府的七小姐跑,花样繁多,三哥他们常拿来取笑。”沈砚山很突兀想起一段往事,“他是怎么追的?”   他在家排行第五,并不是因为他姐姐们也参与排行,而是自他祖父那一脉往下,他有堂兄弟十三人。   他是他父亲的独苗,却是从小跟着叔伯兄弟们在一个大院子里长大。   他祖父是武将,父亲和叔伯全混迹军营,家里的男孩子个个调皮。   沈砚山因为像他妈,长得漂亮又会在祖父面前装乖,把一竿子堂兄弟都比了下去。有了祖父撑腰,他是家里横着走的小霸王。   老四也是个小霸王,又有个公主娘,心高气傲,成天和他作对,兄弟二人两看两厌,从小掐到大。   沈砚山是从不拿正眼看老四的,如今想起来,也不知道他到底搞了些什么花样去讨好女孩子。   唯一能借鉴的人和事,他不太记得了,越想越灰心,沈砚山有点烦,转身出去了。   沈砚山约了同僚。   他们驻守一团,团长是个四十出头的,其他营长也是三四十的,像他这么年轻,除了砸钱,没有其他融入的资本。   他又说要请客。   比较胖的三营长就说:“这南湖县不是有个御厨开的馆子吗?咱们去尝尝,听说有好东西吃。”   沈砚山心中微动。   他还没有去过温家酒楼,因为司露微的招牌菜,都在家里做过,他没啥期待的。   “那要去尝尝,看看皇帝老儿吃什么!”另一个营长接话。   只是他没想到,一进去就听到酒楼里乱哄哄的,有人正在闹事。 第14章 弯弯肠子   沈砚山等人进来,就看到四个人围着掌柜骂骂咧咧。   几名营长带着勤务兵,勤务兵又扛了枪,场面一时静了下。   当兵的还是很有威慑力。   然而,这几个营长自持身份,不会管人家闹事,纷纷上了二楼。   他们一上去,楼下的人就继续叫嚷。   沈砚山脱了外衣,转身就想下去看热闹。   二营长一把拉住了他:“小老弟,你知道楼下发疯的是谁?”   沈砚山在南湖县的日子不长,又天天捉摸着收拾明月寨的土匪,来个黑吃黑,监管着自己那几条街的一亩三分地,无瑕旁顾。   这南湖县有哪些头面人物,他是不知道的。   “是谁?”   “是杜县长家的三少爷。那就是个泼皮,偏得杜县长疼爱。杜县长呢,跟督军府关系匪浅,他平时里也很孝顺团座,还是别惹杜家。”二营长笑道。   这话简而言之,杜家惹不起。   别说他一个新起来的营长惹不起,就是团座也要给杜家面子。   “吴哥提醒我,我不惹事。吴哥可能不知道,温御厨的外甥孙女是我的小女人。她舅公去世之后,这里的招牌菜都是她做。我去瞅一眼,看她在不在后厨。”沈砚山道。   几位同僚一愣。   这位新起来的沈营长没有家眷,大家都知道,却不知他身边是带着美妾的。   年轻人,还是挺懂得享受。   几个人会意一笑,没有阻拦沈砚山。   沈砚山刚走出雅间,就瞧见了司露微,他当即停了脚步,因为司露微手里拿了把剔骨刀,正站在杜三少爷面前。   他没有继续往下走,而是趴在了栏杆上。   他腰上挂着一把勃朗宁。   这把勃朗宁,里面装着沈团座的子弹,是上次从沈团座的副官身上偷的。   只要杜三少爷敢对司露微动手动脚,就会有一颗子弹神不知鬼不觉打中他的脑袋,然后让杜家去跟沈团座闹。   他好整以暇看着。   跟着他的司大庄也看到了。   瞧见了司露微手里的剔骨刀,司大庄打了个冷战:“我家小鹿,泼辣!”   小鹿没什么可怕的,但司大庄就是怕她,特别是她手里还拿一把剔骨刀。   沈砚山表情淡淡,笑容也淡淡:“挺好。”   人活着,就要有一股子硬气。旁人护不住你,你就要护住自己。   投胎艰难,多少虫豸鼠蚁也是投胎而成的,做一个人原本就不容易,已然是最高的礼遇了。自己还不珍惜自己的命,非要软软弱弱任人欺凌,还不如做畜生。   “……狗肉不上席,这是规矩。”司露微的声音不高,手里的刀不轻不重磕在桌面上,“再说狗肉有什么好吃的?我不做。”   今天本不是司露微来做饭的日子,她是被掌柜的临时叫过来的,因为来了个大爷,非要点御厨传人做菜,否则就要砸馆子。   这种人,惹不起,司露微就来了。   杜三少爷变了脸。   他气得哆哆嗦嗦问:“你知道我是谁吗?”   司露微瞥了他一眼:“杜少爷。”   她从头到尾,眉目上没什么不敬,言语也算柔和,可她本身就带着一股子泼劲儿,再加上一把黑沉的剔骨刀……   杜三少咽了口吐沫,跟司大庄一样,觉得这娘们细胳膊细腿的,没什么可怕的,却忍不住有点怕。   他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那爷要吃鹅!随便你怎么做,不好吃爷就要砸了你们馆子!”   司露微看了眼,低声道是,转身就走了。   她如此顺利脱身,沈砚山挺意外的。   他想了想,觉得很多人怕司露微,却又怕得没道理。   司大庄混的那帮兄弟,后来都跟了沈砚山,他们个个坏得冒泡,但一到了司露微跟前,头也不敢抬。   “你怕她什么?”沈砚山问。   “不知道啊。”司大庄回答。   “那他们怕她什么?”沈砚山又问。   司大庄想了想:“我都怕,他们能不怕?”   沈砚山笑笑,回了雅间。   几位同僚已经点好了菜,要了四样粉蒸肉。   江西菜的粉蒸“肉”,不单单是猪肉,什么肉都可以用粉蒸,包括鱼。   这还是司露微告诉他的。   “要一条粉蒸草鱼。”沈砚山补充道。   小伙计就问他:“军爷,您是要什么口味?”   粉蒸有香辣、麻辣、五香、香菇等口味,各有特色,其中香辣最好吃,因为江西菜本身就是重油重辣,以“鲜香辣爽”见长,厨子做起来也更得心应手。   “要香辣。”沈砚山道。   小伙计应声下去了。   司露微在厨房忙着做粉蒸鹅肉,瞧见小厨子把新鲜辣椒切好,原本订好的份量,她突然改了,只用了五分之一。   小厨子不敢光明正大偷师,只看了眼,没好意思问。   平白无故减少了这么大份量的调料,就要用其他的调味料补上,要不然这菜就寡淡无味了。   司露微用甜面酱、糖、丁香粉等调料,重新配置了一小份,加入进去。   今天杜三少的主菜是粉蒸鹅肉,其他菜他没有点,只很矫情的说让他吃好。   司露微就做了另外四荤四素一汤。   四荤有酱香田螺肉、如意牛柳、红烧蹄筋、红酥肉,四素有银藕丝、水合豆腐、黄芽头、青豆苗,汤还是很普遍的瓦罐汤。   忙好了之后,司露微让小伙计端出去,又接了其他的点单看。   今天除了杜少爷,就只有楼上雅间点了四个招牌菜。   因为小伙计巴结楼上的军爷,特意说了今天司露微来,其他客人不知道她在。   司露微估摸着一会儿就可以走了,就随口问了句:“楼上雅间有了贵客?”   “是几位军爷。”小伙计人还没走,正在跟司露微说客人的要求,“他们要辣的,特意说了多辣。”   “粉蒸草鱼是谁点的?”司露微突然问。   这道菜是她自己琢磨的,舅公也教过,只说不算特别成熟。   “是个特别年轻的军爷,他脸上还有个窝儿。”小伙计道。   司露微立马明白了,那是沈砚山。   “怎么了?”小伙计有点不安,“这鱼有问题吗?”   “没有。”司露微道。   他们在这边说话,那边粉蒸鹅肉就快要出锅了。   掌柜的亲自进来,有点忐忑:“露微,那可是杜三少,他是有名的刺头。他又不缺钱,吃不好就要砸店的。”   “没事,既然来了就躲不掉。”司露微道,“我估计他以后不会来。”   掌柜的不解:“怎么不会来?”   司露微沉吟了下,没说出来。   她回过神,不知自己为什么会把话藏在心里,这有点不太像她了。   沈砚山整人手段出奇,杜少爷怕是难逃一劫。 第15章 美食的力量   司露微站在热气腾腾的厨房里,心里凉飕飕的。   她活了这么大,阿妈教过她针线活和家务,舅公教过她厨艺和认字,徐风清教过她各种典故,却从未有人教过她怎么藏心事、修城府。   只有沈砚山教了。   她很看不上沈砚山那个阴狠的性格,却在不知不觉中把他的话牢牢记住,并且每一步都照做。   她以前那些直肠子,都打了个弯儿。   真是很奇怪。   沈砚山说她像白纸,很容易就被他划上痕迹,她觉得那话很讨厌。   如今想来,竟是真的。   掌柜的还在兀自出汗。   杜三少平日里潇洒惯了,是绝不肯到这种三流馆子吃饭的。   在南湖县,自称“御厨”的厨子还少吗?哪怕你真是御厨,你的馆子不够奢华,也引不来财神爷。   况且,温亚生一直很低调,没有漫天叫嚷。   杜少爷是上流人,偶然听他对头把这馆子吹得神乎其神,加上他今天正好路过,瞧见了,心里就气不顺。   他半个小时前刚跟人吃饭,事情没谈拢,他自己气得没吃饱,肚子里挺不舒服的。   他带着三名随从,进来就是找茬的,所以一开口就要吃狗肉。   掌柜的和厨子劝了他半晌,他都不听,然后就有个细长身材的女孩子,从后厨走了出来。   天气热,女孩子脸蛋红扑扑的,肌肤是白里透红,额前碎发被汗水打湿,越发显得她那双眼睛又大又亮,睫毛修长。   她的眼睛很有神,不露声色瞥人的时候,莫名有点震慑力。   杜三少是谁也不怕的,就连他老子头上他都敢动土,断乎没有把谁放在眼里。可瞧见司露微的眼神,他下意识有点瑟缩。   况且,司露微还拿着一把剔骨刀。   司露微和他交涉了一番,转身回了厨房,杜三少越想越憋屈,盘算着等菜上来,尝一筷子就把店砸了。   粉蒸鹅肉很快就上来了。   杜三少挑刺着夹了一筷子。   鹅肉已经酥烂了,却又保持了原汁鲜味,粉细腻柔滑,沾满了鹅肉的汁,一触及舌尖,味蕾就跳跃了下。   等杜三少回神时,他已经吃了三块。   他很惊奇的想:“爷吃过山珍海味,难道要跪在一道粉蒸鹅肉面前吗?没出息……”   他一边骂自己没出息,一边又吃了几筷子,越发尝出了滋味。   他的随从也在吃,且不像杜少爷这么别扭,纷纷感叹说:“真好吃,要是再辣一点就好了。”   杜少爷这时候发现,这道粉蒸鹅肉不算辣。   他本人是不太爱吃辣的,可出门在外,特意叮嘱厨子不放辣,又感觉没面子,他一般能忍就忍。   他愣了下。   而后其他菜纷纷上桌。   非要用辣点缀的菜,辣味淡淡的;能不用辣的,就都没有辣。   菜是真的很美味,每一道都让人味蕾在疯狂,想要吞噬般。   杜少爷吃得头脑有点麻木了,什么找茬都丢到了脑后:“爷先吃饱再说!”   掌柜的看着他吃得开心,使劲擦了擦额角的汗,转身进了后厨。   司露微已经把楼上雅间要的四道招牌菜做好了,正打算解了围裙,回家去洗个澡。   她每次做完菜,第一时间都要洗澡洗头,这也是舅公教她的,因为油烟会落在身上,时间久了沁入皮肤,浑身油烟味。   做御厨的,自身不能有气味,因为贵人都讲究,做大厨的也一样。   掌柜的拦住了她:“露微,杜三少吃上了,吃得还挺急!你真是好本事。”   “没什么的,就是往常一样,只是少放了辣,他不能吃辣,又死要面子。我看他进来的时候,嘴巴还有点肿,嘴里有酒味,怕是刚从哪里的饭局上出来的。”司露微道。   不能吃辣的人,碰到辣椒嘴巴肯定会肿。   其他馆子里,若不是客人特意要求,一般大菜都很辣。   那少爷嘴都辣肿了。   只要稍微做得好吃,又不给他放辣,他就能吃得高兴。   掌柜的了然。   司露微悄无声息回家了。   杜三少果然吃得很饱。   对于他这种阔少,生活里没什么值得烦恼的事。当一个人处处富贵,那么最大的痛苦,也无非就是吃得不爽、睡得不香。   当他吃得很痛快了,就像一只炸毛的猫被安抚了下来。   他高高兴兴放了筷子,叫来掌柜的:“你那个厨娘不错,让她跟我去杜家,工钱不会少了她的。”   掌柜的赔笑:“三少爷,她脾气不太好,怕冲撞了您。”   杜三少想起她拿刀的样子,是觉得刺头。   他吃饱了,真正的身心舒泰。人一舒服,情绪就很稳定,话也听得进去。   “赏你的,以后我还来!”他丢下一把大洋。   掌柜的眼睛有点直。   一块大洋能置办一大桌山珍海味,而杜少爷这顿饭,断乎不能要他一块大洋,而他扔了十几块。   这纨绔脾气不好,人倒是大方。   掌柜的全部收了起来,恭恭敬敬露出谄媚笑:“谢三少爷赏。”   他倒也不至于贪财,这些钱是赏赐大厨的,他会分一半给司露微。只是他知道,这种少爷就喜欢别人捧着。   杜少爷果然吃饱喝足的走了。   他这边离开了,楼上雅间的人就从窗口看到了。   “杜少爷居然真没闹事!”几个人笑,“他怕是吃饱了。”   “招牌菜的确做得好。”   他们也吃了一顿很丰富的午餐,二营长又对沈砚山道:“这草鱼真不错,皇帝老儿也吃得!你身边有这么好的小女人,怎么放心她出来帮工?”   “女人嘛,闲着就发慌闹事,让她做点工,她高兴我也高兴。再说将来我若倒了,她养活我。”沈砚山道。   几位营长先是一愣,继而爆发哈哈大笑。   他们觉得这位新上来的营长也有点孩子气,没了之前那种隔膜。   能把吃软饭的打算这么直接说出来,颇有点自嘲的意思。   一个人愿意自嘲,多少能接点地气,能和人拉近距离。   沈砚山说话,没有哪一句不带目的。   只是这些同僚不了解他,总是看他年轻,小瞧了他,觉得他是开玩笑凑趣。   总之,气氛被调和了,几个人酒足饭饱,非常尽兴。   沈砚山吃了饭之后,和同僚们作辞,没有去营地,而是直接回了家。   他略带醉意,看着司露微在院子里洗衣裳。   “小鹿,今天的菜很好吃。”沈砚山在她身边半蹲,带着耳语似的,“那个纨绔,有没有欺负你?” 第16章 轻薄   司露微刚刚洗了头、洗了澡,身上带着很清淡的香皂味。   她头发湿漉漉的,被她掖到了耳后,露出她小巧的耳朵,阳光下有点透亮。   沈砚山同她说话,她态度冷淡:“你也看到了,他没闹什么。”   他则微微眯了眯眼睛。   不知是不是真醉得厉害,他心里恍恍惚惚的,很想搂抱住司露微。   司大庄在厨房喝水,沈砚山也没真这么做,否则司露微会挠他。他只是犹豫了下,俯身亲了下她的耳朵。   只是嘴唇碰了下。   那耳朵的柔软触感,倒是落到了他心里,他有点燥热,很想要吻吻她的唇。   司露微猛然站起身。   她脸上的颜色褪得干干净净,一张脸原本因为热有了点红潮,此刻全部不见了,唇色都惨白。   她这个样子,沈砚山心中一痛,清清楚楚的明白:她一点也不害羞,而是恐惧。   为什么要怕他怕成这样?   他这么亲密的举动,她不是应该满脸通红吗?   “小鹿。”他也慢慢站起身。   司露微后退两步。   她用眼睛看向了站在厨房门口的司大庄,既像是求助,也像是谴责。   司大庄一脸莫名其妙,只是远远瞥见了司露微,看清楚了她的脸色,很是惊讶:“你怎么了,脸白得像个鬼!你是不是中暑了?”   沈砚山被他这一句话戳中心窝,差点吐血。   他的拳头握紧又松开,来回好几次,也不能让自己的心情恢复正常,他心里的无力感那样强烈。   小鹿,为什么不喜欢他?   为什么这样憎恶他?   司露微则一转身,躲回了自己房间,衣裳也不洗了。   司大庄看了看沈砚山,又看了看司露微,隐约明白他妹妹是被五哥欺负了,可他又没瞧见五哥怎么动手的,傻大个一时间很茫然。   沈砚山也回了房,重重关上了房门。   他躺在床上,脑子里乱糟糟的,甚至起了邪念。   他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挫败感。   既然已经这么糟糕了,还不如索性把她收在房里。他有她的卖身契,她能逃出他的手掌心不成?   除非她死。死也要是他沈砚山的人。   他躺了半个小时,越想越气,索性起床,叫上了司大庄,两个人出去了。   他没有回营地,今天没什么要做的,他还是很自由的,除非是要集训。   他想找个地方撒火。   于是,他把目标对准了杜家的三少爷。   杜少爷一点也不清楚自己被恶鬼盯上了,依旧毫无防备四处浪,于是他和他的三个随从就被人打了闷棍。   等他有神志的时候,面前站了不少人,那些人都是笑嘻嘻冲他指指点点。   他后知后觉发现,自己和三名随从被人剥光了,胸口写着“一夜二十文”的字样,吊在他家门口的那株大树下,半个脚掌离地。   此刻刚刚天亮,杜家尚未开大门,可贩夫走卒们早已活动起来了。   起早的赶了个大热闹。   杜少爷气疯了,大喊大叫。   杜家的下人听到外面动静,开门来瞧,然后忍笑忍得差点抽筋。   杜三少双手被吊了好些时候,解下来之后酸痛难当,又受此大辱,整个人都要发疯,发出豪言要抓到背后暗算他的人。   不成想,第二天杜县长的院子里,被人扔了半院子死鸡、死猫、死狗,到处都是毛和血,污秽不堪。   杜县长也气疯了。   接下来一连好几天,杜家都在闹事。全是小事,拿到台面上讲,也讲不出大道理,但实在叫人恶心。   杜县长知道自家儿子惹了祸,对方既不想闹大,却又要故意叫他们家害怕。   这样缺德,杜县长一时间还真想不起是谁,南湖县有这么个人物吗?   他为了防止再出意外,把儿子禁足了三个月。   杜少爷还想再去温家酒楼,可被这些事缠得没心情,后来又被父亲禁足,彻底失去了自由。   徐太太和掌柜的都担心杜少爷没完没了,却没想到解决得如此顺利,不免感叹。   只有司露微知道,这样阴损的招数,肯定是沈砚山想出来的。   沈砚山最会折腾人,又最清楚分寸。叫人难受又不至于豁出去拼命,就要把握一个度——他也这样对付司露微。   他那天轻薄她,司露微心里恨,恨不能捅死他。   可又想到他帮她解决了后顾之忧,不免生出几分感激。   对他的感情,仍是很复杂,不是单纯的恨或者敬佩。   她犹豫了两天,决定给沈砚山做双鞋。   司露微是个持家的好手,洗衣做饭打扫很麻利,做衣裳、做鞋也是亦然。   她进了沈砚山的房间,找到了他一双布鞋,然后描了鞋底,又量了量鞋帮的大小,目测了下,心里就有数了。   她用面粉熬了点浆糊,开始糊鞋底和鞋帮的大样子。   打好了样子,她就开始纳鞋底、走鞋帮。她做事很快,飞针走线的忙碌开,两天之后,一双青缎面绣祥云纹的布鞋就做好了。   沈砚山好几天没回家,可能是住在营地,也可能是出去鬼混。   这天回来,推开房门就瞧见桌子上一双崭新的鞋,他愣了足足一分钟。   他伸手,轻轻抚摸着那斜面上的祥云纹,想起司大庄鞋子上也有这样的绣活,是司露微做的,他又呆了好几分钟。   他心中的阴霾一扫而空。   光照进来,心中又亮又暖,他不由笑了,酒窝深深露出来。   他看到司露微在厨房,就走了过去。   “小鹿……”他站在合适的距离,没有靠得太近,“怎么给我做鞋?”   司露微背对着他,正在调红薯粉,准备做饼子,放在红烧肉里。   闻言,她没有回头,轻声道:“感谢你的。那个杜少爷,好些日子没出门了,馆子里清净了不少,太太和陈叔都念叨着感谢,我一并替他们送了。”   沈砚山就笑了。   他走到了她身边,压低声音问:“知道是我做的?”   司露微点点头:“我猜的,太太他们还不知道……”   “你很了解我。”沈砚山笑道,“小鹿,了解越多,越是会觉得我好。我等着你。”   司露微手里用热水调粉,有一点溅到了她手背,烫得她有点疼。   她依旧低垂着头:“五哥,你一直很好。只是,我跟徐风清认识很多年了,你的好我接不住。”   沈砚山的笑容敛去。   他静静看着她。   固执的女人,真叫人头疼。   司露微默默僵直了很久,直到沈砚山走了出去,她才慢慢透出一口气,惊觉自己手脚冰凉。 第17章 小鹿这泼妇   时间过得很快,一转眼暑热散去,盛夏只留下了小小尾巴。   立秋之后,中午还是热,可早晚凉风格外温柔缠绵。   司露微盘算着想,她爹已经半年不回来了,怕是永远回不来了,不知道被五哥弄到了哪里去。   走了一只恶犬,迎来一头恶狼,也不知到底划算不划算。   眼瞧着快要八月中秋了。   司露微很早就在准备做月饼。   她要准备很多月饼,因为她做得好吃,徐太太喜欢,而且买了礼盒专门装她做的,拿去送给亲戚朋友。   当然,材料的钱和人工的钱,徐太太会给,她处处周到,不肯叫司露微吃亏。   司露微家里就有个小窑,除了烤月饼,她也会烤些其他点心。   她平时除了家务,就爱琢磨厨艺,什么都会做,也什么都爱做。   这天她忙活了一下午,揉了两盆面,打算发一个晚上,明早起来做月饼。   累得出了身汗,司露微烧水洗澡。   她正把水提到了房间里,突然听到了动静。   她才解开了两颗衣扣,急急忙忙拢了衣襟,打开了房间。   家里的前后门都紧闭。   司露微到处看看,想着可能是野猫,就继续回房洗澡。   晚上沈砚山和司大庄回来,瞧见饭桌上是红烧肉和几样小菜,司大庄就叫嚷:“鱼怎么不煮?”   “我没买鱼。”司露微端了饭上桌,“你喜欢的话,我明天去买。”   沈砚山看了眼她。   司大庄道:“我下午买好了,让顺子送过来。他没送?”   司露微想起下午那点动静。   她再次想到了孙顺子,又想起上次她哥哥说堂子里那些事,她有点不悦:“我没见到人。”   司大庄还想要说什么,沈砚山就打断了他。   沈砚山不喜欢听他吵闹:“明天吃,你急什么?”   五哥的话很管用,司大庄果然不再纠结他的鱼了。   饭后,司露微把碗搬到了厨房,还没有洗就先出来,对沈砚山道:“五哥,你去地窖瞧瞧。我下午听到了点动静,不知道孙顺子有没有进来。”   沈砚山表情微敛,连忙回房。   片刻之后他出来,跟司露微说:“没有进我的房间,地窖也没人动过。”   他是专门做过记号的,记号每天都变,谁进了他的房间他都能察觉。   司露微把人想得太坏,也有点不好意思:“我草木皆兵了。”   沈砚山就笑。   司露微问他笑什么。   “你会嚼字了。”沈砚山笑道,“你为何总是想学旁人?做你自己不好吗?”   司露微把锅灶全部擦了一遍,没接他的话。   沈砚山默默看着她。   他在她这里碰了不少钉子,一起过了这么久,也没捞到一点她的柔情。   可只要看着她,沈砚山心里就甜蜜。他家破人亡的苦楚,好像都不见了。有了她,他即将会有个家。   他喜欢司露微,不是因为她能干,而是因为她坚强。   当然,还因为她漂亮。   他瞧着她纤瘦背影,默默把她方才那些话在心里过了一遍,突然意识到一件事。   “小鹿,你是不是总活在恐惧里?”他突然问。   家里一点响动,这不是很正常的吗?   可司露微念叨了很久。   刨去种种表象,沈砚山突然意识到,她装得那么要强,其实是一直在害怕。   周遭的种种,她都怕。   司露微没有回答他。   “……我们换个地方住,你是不是就不那么怕我了?”沈砚山在心里默默的想。   这句话,他没说出来。   他觉得司露微对他的抵触是没有道理的,后来想到,可能是整个街道都让她不安,除了她亲哥哥之外,她怕所有人。   手上有钱,沈砚山就盘算着换个新宅子。   既然要换宅子,沈砚山很想自己能再升腾一步,他有点厌烦做个营长了。   他想要做团长,且是南湖县唯一的驻军团长。   他要把自己的团长和第二团团长全部搞倒。   要做到这一步,手腕是其一,还要靠运气,毕竟这些人马都是南昌督军府的,不是他杀了两个团长就能搞过来。   他略微沉吟着,就不再开口了。   沈砚山这些日子心思不再升官上,因为他实在太年轻了,往上爬会很虚,需得沉淀个一两年。   他做了长久打算的。   可和司露微的这么一番话,又让他迫不及待起来。   他想起了自己的祖父。   “爷爷十八岁接手沈家军,二十岁封大元帅,我已经虚岁二十四了!团长有什么的,老子做督军都使得!”他发狠的想。   他这么一想着,心里就打定了主意。   第二天去了营地,孙顺子给司大庄解释说:“鱼在路上被野狗抢去了,还差点咬了我。”   司大庄骂:“你个废物!”   又过了几天,沈砚山回到家里时,听到司露微问司大庄:“你有没有进我房间偷东西?”   这句话有点蹊跷。   他走上前:“你丢什么了?”   司露微素来不忸怩,此刻却支支吾吾的,接不上话。   沈砚山心里担心:“丢了贵重东西?”   司大庄也问:“是啊,你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你什么都没有啊。”   沈砚山的心,因这句话疼了起来。   他都没给她买一件首饰。   “……气死我!”司露微发了脾气,摔上房门,把司大庄和沈砚山拍在了门外。   她从头到尾都没把话说清楚。   两个大老爷们面面相觑。   明明是她自己说不明白,却又说“气死”,谁气她了?   “小鹿这泼妇!”司大庄做了总结,转身去厨房找吃的了。   他最近常听五哥叫“小鹿”,司露微也的确没发火,他就记吃不记打的,也跃跃欲试叫上了。   沈砚山还是一头雾水。   他敲了敲门:“小鹿,你到底丢了什么?”   “没什么的,我再找找,可能没丢。”司露微在房间里回答。   她连一个金耳环都没有,身边的确毫无值钱的东西。   也没什么能丢的。   沈砚山考虑给她买点什么,还是索性给她点钱?   但她估计不会要,而且还会多心。   “等中秋节。”沈砚山瞬间福至心灵,想到了如何讨好女孩子,“送礼也要找个名目,要让人家心甘情愿的接受。”   这件事,对其他人来说不算什么,对沈砚山而言却是很恼火。 第18章 我不是变态   营地里发生了一件事——有个小兵说闹蛇。   蛇就在宿舍通铺里,大家翻开被褥找,结果找到很多违禁品。   连鸦片都有。   当然没有烟枪,小兵藏鸦片是为了去换钱,并非自己抽。   更有甚者,他们从孙顺子的铺盖卷下面,找到了一个肚兜。   肚兜是月白色的,很保守也很精致,上面绣了一朵祥云纹。   小兵们拿着取乐,丢来丢去就是不肯还给孙顺子,证据就落到了沈砚山旁边。   他当时沉了脸,伸手抓住。   司露微的绣活很好,她会双面绣,就是正面祥云纹、反面一个“露”字,这是她的习惯。   当沈砚山抓过那肚兜,瞧见了祥云纹,当即脸色铁青。再反过来,背面一个“露”字豁然可见,他的手就按在了自己的配枪上。   他也想起,上次司大庄让孙顺子去送鱼,结果那小子说鱼路上被野狗抢走了,可司露微听到家里有动静。   昨天,司露微又说丢了东西,却忸怩说不出丢了什么。   综合种种,沈砚山就明白了。   他的血一下子就冲到了脑子里。   孙顺子一直在看沈砚山,瞧见五哥沉了脸,想起五哥那杀人不眨眼的德行,孙顺子拔腿就跑。   他所处的位置靠窗。   其他人还没反应过来,孙顺子已经逃出老远。   沈砚山抬起枪,想要照着他的后背来一枪,却见他一拐弯,消失在宿舍的墙角。   孙顺子最会跑,而跑不是沈砚山的长项,已经错过了这么长的时间,他是追不上的,他也懒得去追。   “好,敢做逃兵!”沈砚山咬牙切齿,“去告诉参谋处。”   司大庄有点不忍心:“五哥,那可是顺子,真报逃兵啊?”   逃兵抓回来是要枪毙的。   “去报!”沈砚山厉喝。   瞧着他的脸色,俨然是要亲手毙了孙顺子。   司大庄不敢再说什么,低声道是。   沈砚山已经是营长了,自己身边没有勤务班,只有四个勤务兵,包括司大庄。   他就派了两个人,守在他家的弄堂口。   孙顺子色胆包天,他若是敢去找司露微,沈砚山就要活剥了他。   司露微对这件事不知情,却见两个当兵的天天在胡同口晃悠,心里挺奇怪的。   她奇怪归奇怪,却不多嘴。   她这几天都在忙着做月饼。   烤好了二十个,她先送去徐家,给徐太太尝个鲜。   徐太太留她说话。   每次看到她,徐太太总有说不完的话,司露微觉得她挺寂寞的,却又不爱和妯娌们来往。   司露微留下来,给徐太太做了一顿晚饭,一起吃了才回家。   徐太太派了个老妈子送她。   已经是八月十三了,月色明亮,快要到了弄堂口,她就对徐家的下人说:“不用再送了。”   这天,沈团座请客,沈砚山去赴约了。   家里黑漆漆的。   司露微进了门,打算找火柴点灯,突然感觉窗户旁边有个影子。   月色把那影子拉得很长。   她的心顿时就跳漏了几拍,转身就抓住旁边的门栓。   那人往她跟前走了几步:“妹妹……”   司露微一惊,又有点放了心。   她听出了声音,是孙顺子。   孙顺子做了逃兵这件事,沈砚山心里一直不痛快,导致司大庄不敢多提,司露微不知情。   她很明显松了口气。   她一边放下门栓,一边去找火柴:“你怎么在这里?五哥让你来送东西吗?”   孙顺子也是愣了下。   他愣了几秒,立马道:“妹妹,你不要动,不要点灯,你听我说几句话。”   司露微一头雾水。   她讨厌孙顺子,觉得他憨头憨脑的,不适合流里流气,却偏偏要装模作样,一点也不好。   她倒是不怕他。   然后,孙顺子就道:“妹妹,我不是变态,我只是……天天想着你,想得夜里睡不着,难受。”   司露微怔住。   她心里起了怒意:“你胡说什么?快滚,要不然我哥哥打死你。”   “妹妹,我是真心的!”孙顺子很急切,“我知道这样不好,但是我不是变态!”   司露微听到他两次说起“变态”,突然想起自己丢的那个肚兜,什么都明白了,又怒又厌,牙关咬紧了。   她气得语塞。   “……我走了,等我将来混出息了,我要回来娶你做太太!妹妹,我一辈子不会忘记你的!”孙顺子道。   说罢,他又翻过窗口,一溜烟跑了。   他离开了好一会儿,司露微那股子气才慢慢退下来,人也清明了点。   她愤愤然:“现在谁都能来调戏我几句了!混账王八蛋,怎么不去死?”   然后她又想到,孙顺子那些话,就是表明他偷走了她的肚兜,应该要回来的,可他人都跑了,司露微又是一阵反胃。   她此刻很想迁怒一下她哥哥或者沈砚山,却又感觉迁怒没什么道理。   她在黑暗中独自站了半天,非常后悔自己刚刚没有一棍子打死他。   司露微气了很久。   可孙顺子也只是言语调戏了她几句,没有动手动脚,这气不能长久。对于无关紧要的人,她连恼怒都欠奉。   烧好了热水,她自己先梳洗了,又给五哥和她哥哥留了水,自己坐在房间里做鞋。   约莫到了后半夜,沈砚山和司大庄才回来。   司大庄喝醉了。   沈砚山也是一身酒气,但他这个人酒量极佳,灌趴下了一桌子人,他也脚步稳健。   司露微想把孙顺子的事跟他说说,但闻到了他满身酒气,觉得他可能脑子不清楚,也就没有提。   她去厨房,给沈砚山和司大庄一人提了一提桶热水。   她拿了个巾帕给沈砚山。   沈砚山坐在床上,此刻就目光灼灼看着她:“小鹿,你怎么总是伺候人,伺候得这么习惯,毫无怨言?”   “不伺候人,还能做什么?”司露微神色淡淡,有点麻木。   “做太太。”沈砚山道,“将来,我要养一大家子丫鬟婆子伺候你。”   司露微每次幻想未来,她应该是那群伺候太太的丫鬟里一员。   当然,嫁给了徐风清,是不需要她做这些的,到时候只需要伺候好他,让他安心念书。   她想到这里,唇角不由自主微翘。   沈砚山看在眼里,还以为是自己的话惹了她高兴,心里也是一甜。   只要她喜欢,他可以拼命给她挣个前途。   他很想伸手抱抱她,在她耳边喊一句“小鹿”,对他而言这就是幸福了。   可他不敢。   怕她又恼了。   “……小鹿,你想不想做我的太太?”沈砚山看着她,突然开口。   他满心的情愫,快要溢出来了。明知道她那边不把他的真心当回事,他还是忍不住想要倾诉几句。   司露微的眉头蹙起。   若没有孙顺子那番话,他现在这么说,她未必就如此反感。   想起孙顺子的所作所为,跟沈砚山这句正好应景,她脸色当即很难看。   “滚!”她把湿漉漉的巾帕甩到了沈砚山身上,“一个个拿我打趣,当我是窑姐吗?”   他伸手抓住了司露微的腕子:“一个个?谁跟你说了?” 第19章 沈公祠   孙顺子连夜逃出营地之后,没有继续往外跑,而是躲到了城里。   他暗算了二团长的一名副官,搞到了一支枪。   沈砚山告诉过他,这世道已经乱了,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手里有枪,走到哪里都会受人待见。   对于沈砚山,孙顺子的感情也很复杂。   他一方面感激沈砚山,让他长了见识,知道还有比做地痞更好的路,前途顿时开阔了;另一方面,他也憎恨沈砚山,若不是沈砚山,他迟早会得到司露微的。   沈砚山这个人,阴得厉害,而且是真没人性。   他贪慕司露微这件事暴露,沈砚山留不得他。   沈砚山不会把他的命看得比一条狗重,不想死就只能逃。   孙顺子想到了这里,就庆幸自己当时的决定很果断、很快捷,是个聪明人。   他弄到枪之后,先去见了司露微,诉说了一番衷肠。他也预料到了司露微的冷淡反应,并没有灰心。   司露微一直是这样的,只有冷和怒两种情绪。偶然会笑,那一定是徐风清来了。除了徐大才子,她是不会给任何人好脸色的。   孙顺子不怪她,她有那样的爹和哥哥,若是嬉皮笑脸,还不知道有多少人去缠她,越发轻佻,越发往下坡路走。   她和他一样,都是可怜人,她内心的惶惶不可终日,大概只有孙顺子能懂。   然后,他从北边跑出了县城,一口气到了九江。只要过了长江,对岸就是安徽,再往北就是湖北,全是好地方。   沈砚山别想再抓到他。   他赶了很远的路,夜里露宿荒郊的时候,突然看到了野地里有个小祠。   小祠很矮,像土地庙,可低头去仔细瞧,发现并不是。   孙顺子不认识字,他一路上看到了很多这样的,有点好奇。   他在九江落脚,休整一夜。   因他生得圆头圆脸,虽然高大健壮,脸上却始终未脱孩子气,街上不会有人当他是坏蛋。他上次抢了点钱,正好可以打尖住店。   他和店小二闲聊,问他们城郊那些个像土地庙的矮庙到底是什么。   “那个啊……”小伙计想了想,“那是生祠——沈公祠。离咱们这里比较远,有个明月寨,可厉害的土匪了,被沈公全宰了。   那些土匪平时为祸乡里,村子里人痛恨极了,一听是沈公收拾了他们,就给沈公立了生祠,供奉他老人家香火,也保佑本地少闹匪患。”   孙顺子听到了这里,不知不觉出了身冷汗。   庄稼人不知道,那个“沈公”就是沈砚山。   他当时在土匪当家的身上都刺了字。   沈砚山杀了那么多人,堪称屠杀了,孙顺子事后心惊,沈砚山真是心狠手辣,可没想到百姓对他感恩戴德,甚至给他立了生祠,为他供奉香火!   这简直……   孙顺子还打算过了安徽,去找个大山寨投靠土匪。土匪很容易做,没什么纪律性,比当兵轻松快活。   没想到土匪这么不得人心,老百姓们恨不能生吞活剥了他们,孙顺子觉得走土匪这条路不行,将来还是死路一条。   “要学沈砚山,要去当兵!”他拿定了主意。   他也彻底断了去做土匪的念头。   安徽有很多军头,当年的寿城、庐阳,全是军事重地,后来朝廷散了,那些人就自立门户。   孙顺子想到了这里,第二天一大清早乘船渡江,往安徽投军去了。   沈砚山后来才知道孙顺子摸到了他家里来。   他的酒顿时醒了。   他坐在床上,定定看着黢黑的窗口,眼眸阴沉。   司露微转身要出去。   沈砚山喊住了她:“小鹿,我们搬家!”   他这次是下定了决心,要给自己找个好地方住。   这鬼地方,旁的不说,他的小鹿是要吓坏了。   司露微则没有理他。   翌日,沈砚山就开始筹划了。   他在同僚中卖了个破绽,主动提起自己的宅府破旧,找不到老婆。   当兵的大老粗,没沈砚山这种心眼,只当他仍在自嘲,就顺着话头取笑他。   这天团里开会。   会议结束之后,众人闲聊,又说起沈砚山没有金屋,找不到娇妻。   沈砚山就沉了脸。   团座看在眼里,问他这是怎么回事,他就如实道:“宅府寒酸,几位老哥哥总是取笑我。”   沈团座亲自招了他进来,又给了他官位,加上他送的那些礼,让沈团座将他视为本家亲信。   “前些时候,有人送了我一处宅子,瞧着倒是不错。我另有住处,白放着可惜。你既然有上进心,那这宅子就送给你了。”沈团座道。   沈砚山只犹豫了几秒,恭恭敬敬道谢。   沈团座也不含糊,拿出了房契,送给了他一处很宽敞的庭院。   这种宅子,拿到南昌府去,怎么也值几千大洋,可在这种小县城,再漂亮豪华,价格也上不去,沈团座想到沈砚山送给他的军功和那些枪支、烟土、金条,就觉得这宅子实在不值一提。   还能笼络人心。   其他营长听说了,开始不平。   团座就发了话:“他有了好宅子,你们就嫉妒;他住得差,你们又笑话他。真是岂有此理!”   几位营长只不过是顺着沈砚山的话调侃,却没想到祸从口出,纷纷闭嘴了。   沈砚山一直不愿意自己置办宅子,就是担心同僚们乱嚼舌根,让团座对他起疑。   他刚入伍,还没有见过督军,一切都依靠沈团座。   现在 ,他用最简单的办法,解决了自己住宅的问题。   一转眼就到了中秋节。   天气晴朗,晚风疏疏,皎洁月光撒了满院,淡淡木樨香旖旎缠绵。   司露微在院子里摆了饭桌,端上满满一桌子菜。   其中有沈砚山最爱吃的鱼。   “那边宅子已经收拾出来了,我请人算了日子,后天咱们就搬家。”沈砚山坐在桌前,给司露微和司大庄各自倒了一杯酒,心情还不错。   司大庄高兴坏了。   司露微表情淡淡,心里却又有几分踏实。也许,换个地方住,境遇会好很多吧?   “小鹿,我给你一个礼物。”沈砚山将一个匣子放到了桌面上,推给了司露微,“你照顾我大半年了,不曾感谢你,这个你收下。”   司露微不肯要:“你自从能下地,就总是拿伙食费回来,倒是你照顾我们比较多。”   “听话!”沈砚山拉过她的手,把匣子塞到了她手里,“打开看看,也许是你心心念念的东西。”   司露微心中一动。   她想到了卖身契。   匣子里的东西,让她有点傻眼。 第20章 同床而眠   这一年的中秋节,沈砚山送了司露微一把手枪。   司露微不知该做何种表情,愣了好半晌。   司大庄伸头瞧来,傻子都嫌弃沈砚山了:“五哥,你送小鹿一把手枪?她已经够泼辣了,手里再有枪,会打死我们的!”   沈砚山:“……”   不要讲这么没出息的话啊!   他尴尬摸了摸鼻子,跟司露微解释:“你总是怕。手里有枪,旁人就不敢靠近你,这样就不用怕任何人了。”   司露微抬眸,怔怔看着他。   桌子上点了两盏煤油灯,月光也幕天席地洒下来,落到了他的脸上。   他略有点阴沉的五官,此刻被月色与灯火笼罩着,像铺了层柔光,异常的英俊。   他看着司露微,脸上是带笑的,浅浅的笑,浅浅的酒窝。   司露微挪开了目光,低声道:“谢谢五哥!”   他可以送她一些珠宝,也可以送她几根金条,但是他却送了她一把枪。   钱财只是钱财,枪却既是财富,也是保障。   司露微最缺的,是安全感。   她以为没人能给她这种东西,直到沈砚山将一把枪慎重送给了她。   他这样用心!   他一下子就捏住了司露微的七寸。司露微想要无动于衷,却没有成功。   她的心不由自主发热,滚烫得叫她都害怕。   沈砚山又道:“回头我教你开枪,我送你五百发子弹,用这些把你教成一个指哪打哪的神枪手。”   司露微嗯了声,又说了句感谢,接受了沈砚山的好意。   司大庄在旁边很紧张:“小鹿,你以后打我们,还是用烧火棍,别对着我和五哥开枪啊。”   真是怕得胆战心惊。   司露微:“……”   沈砚山就笑起来。   他举起酒杯:“咱们三,以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我沈砚山此生,不会辜负你们兄妹俩,定要叫你们荣华富贵!”   说罢,他一饮而尽。   司大庄也一口饮了。   司露微端起酒杯,也是利落一口饮下。酒从喉间流淌进了胃里,一路火辣辣的烧人。烈酒的劲下去之后,有余甘回味。   她可能有点醉了,心在胸腔里乱跳。   他们喝了两斤酒,桌上的饭菜也吃了个七七八八。   司大庄先醉倒了。   司露微也喝醉了,思绪放空,漫无边际靠在椅子上,想要做出点思考。可她的生活实在苍白,她一点深刻的思想也没有。   沈砚山把她抱回房间。   放在床上时,他俯身,轻轻在她的唇角亲了下:“小鹿,好好睡觉。”   他起身,司露微却抓住了他的袖子。   沈砚山一愣。   司露微躺在床上,直愣愣看着他,五指用力,抓紧了他的衣袖。   “五哥……”她低喃。   沈砚山顺势坐下了:“嗯?”   她却不说话了,只是默默叹了口气,然后阖眼。   她一直拽着沈砚山,没有松开,就这样睡着了。   沈砚山啼笑皆非。   他伸手,轻轻拂过了她的面颊,心里格外的软:“我不走,我一辈子保护你!小鹿,你知道在我身边很安全,你心里是明白的,为何不敢承认?”   他也不走了,索性将她往床里抱了抱,合衣躺在了她身边。   他将她抱在怀里。   这个姿势让司露微不太舒服,她略微挣扎了下,然后好像嗅到了什么,又踏实下来,乖乖卧在了沈砚山怀里。   沈砚山心中情绪翻涌。   他若是敢趁醉占司露微的便宜,司露微明早起来肯定能发疯杀人。   他对她的脾气有点了解,只能来日方长,就让自己的情绪安静下来,不知不觉也睡熟了。   翌日,司露微先醒。   她第一次喝醉,一坐起来就头疼欲裂,愣了好半晌才看到了沈砚山。   她脑子一直就不是那种很灵光的,此刻这般情景,她愣了足足半分钟,才自己掀开了薄被。   两个人衣裳整齐。   司露微舒了口气,然后推了推沈砚山:“五哥,起床了。”   说罢,她自己先出去了。   沈砚山迷迷糊糊站在了门口,看着司露微正在院子里,用牙刷沾了牙粉刷牙。   她刷得仔细。   沈砚山坐到了院子里的小墩子上,问司露微:“不挠人了?”   “什么?”司露微不解看着他,满脸茫然。   沈砚山见她居然装蒜,有点好笑:“昨晚搂着你睡了,你不恼?”   “是吗?”司露微擦了擦唇角的水,“我不知道,我早上起来的时候,没看到别人。”   她明明还叫他起床的。   沈砚山哭笑不得。   他无奈摇头:“你好的不学,先把空口扯无赖学会了。”   司露微:“……” 第21章 新院子   司露微耐心梳洗,并不理会沈砚山。   她梳洗完毕就去了厨房,准备早饭。早饭是米粥、汤包,配上她自己腌制的几样小菜,以及自己做的咸鸭蛋。   她吃完了,就回房去看自己的枪。   这把枪不大,乌黑枪管,触手冰凉。她不会用,翻过来、倒过去的摸,心中充满了激动。   她已经很多年没有如此喜欢过什么了。   “小鹿,你出来,不要在房里乱弄枪,若是走火把自己打死了。”沈砚山的声音,从院子里响起。   司露微略感惊骇,果然不敢再摆弄了。   她拿着枪走出了房间。   司大庄还在吃,他饭量比较大,一笼屉汤包全进了他的肚子。看到司露微走过来,他吓得后退,嘴里骂道:“错你祖宗!”   沈砚山说他:“咋呼什么?”   “她像个索命的阎王。”司大庄说。   司露微面无表情的时候,司大庄就怕她,再加上那乌黑枪管对准了他们……   司大庄预料五哥会好心办坏事。   司露微手里有枪,她不会吝啬子弹的。她一旦发疯,哪有什么理智?   到时候就白死了。   “我不打你。”司露微对她哥哥如实说,“打你用棍子就行了,你不值一颗子弹。”   司大庄:“……”   他素来好吃懒做,家务活一点不沾手,全是司露微的。但今天司露微要跟沈砚山学枪,他就主动帮忙收拾桌子。   沈砚山告诉司露微,如何开关保险,如何卸弹夹、压子弹、如何保养枪管不让它堵塞。   诸如此类,他讲得很用心。   司露微知晓这是未来保命符,认认真真看着他,每一步都牢牢记住。   沈砚山讲解了一遍,司露微就学会了。   这枪里面有五发子弹,沈砚山跟她说,开枪的时候,声音可能会震得耳鸣、手腕也会很疼,要有心理准备。   “你先熟悉,不要装子弹。”沈砚山道,“等我们搬好了新宅子,我专门找个地方教你。五百发子弹,我答应给你的,保证把你的枪法教好,剩下的子弹多少都给你,你要用心学。”   司露微沉吟了下:“五哥,五百发子弹要多少钱?”   沈砚山微笑:“挺贵的,值好几套大宅子。”   司露微咬了下唇。   “我逗你的。”沈砚山自己又笑起来,“上次从土匪那里抢了不少,还有八九百发。那些土匪,肯定是跟从前的政府军有勾结。”   白得的子弹,再昂贵也是白得的。   司露微心知还是要欠下他人情。   可手握一把枪的未来,实在令她悸动、向往,恨不能此刻把命都豁出去,也要牢牢抓住。   她过了十几年胆战心惊的日子。   她娘在世时,她和娘一起瑟瑟发抖;她娘死了,她藏起满身的软弱,在心里瑟瑟发抖。   生活在这样的地方,街上常有地痞被砍死,横尸街头;好人家的媳妇,今天还高高兴兴上街买米买菜,明天就可能在窑子门口;十几岁的大姑娘,夜里被人拦在路上糟蹋了,丢在街尾,死了还是好的,万一没死疯了,更加遭罪。   当命都不值钱,其他的更加廉价了。   沈砚山的到来,撬开了地牢沉重的顶,投入了星光,让他们看到了另一种生活。   “谢谢五哥。”她真挚又自私道。   她明知自己报答不了,还是想要那些子弹,想要学枪。   这点自私,原本就是刻在骨子里的,她深深藏了下去,不让沈砚山看到。   八月十七日,沈砚山那边的家具置办齐全,又买了几名下人,正式乔迁新居。   司露微去了趟徐家,把这件事告诉了徐太太:“……我也要跟着去。”   徐太太眉头不经意蹙了蹙。   司露微没有撒谎,她直接告诉徐太太,她是跟着沈砚山搬走的,并非她哥哥。   她哥哥和她一样,只是沈砚山的附属。   他们兄妹俩,现在都归沈砚山管。   “他……如今跟你们,是个什么光景?”徐太太斟酌着,“他是做了军官,是不是?”   “是,是一团的一个营长,是我哥哥的长官。”司露微道,“我家里没有大人了,我来跟您讨个主意。若是实在不方便,我还住在现在的地方。反正那房子沈营长也买了下来。”   她一个人住,自然很不方便。   徐太太想要派人去伺候司露微,却又知道司露微好胜,断乎不会接受她这样的好意,反而显得自己轻待了她。   “露微,这是你家里的事,你来告诉我一声,是你懂礼。你还没有出嫁,自然要跟着你哥哥。”徐太太道。   不管实情是什么,未出嫁的姑娘跟着哥哥过日子,这才是正经道理,旁人也挑不出错。   司露微点点头,回去收拾了。卖身契的事,她仍是没跟徐太太提。   徐太太心里乱得狠。   要是司露微有个什么变故,徐太太那宝贝儿子怕是活不成。   可司露微的家庭,又是这么个情况。   她无声叹了口气,觉得这姑娘真苦。   “将来进了我家的门,我好好待你。”徐太太想。   她绝不做恶婆婆让露微难受。   新宅在县城城南。城南的街道铺了柏油,小巷子里铺了青砖,大门小户都是雕花油漆的门窗,格外整洁气派。   司露微很少到城南来,因为这里出入的都是富户,一不小心撞到了人,怕要挨嘴巴。   如今,沈砚山弄到了这里的宅子!   他的宅子在街尾,拐了好几个弯才到。院墙很高,磨砖对缝,朱漆大门,门口用青石板殿了台阶。   “来!”沈砚山伸手拉她。   她抱着一个米桶,麻利跳下了马车,避开了沈砚山的手。   米桶上盖了一张写了“满”字的红纸,随着她的动作,几粒米蹦了出来。   沈砚山也不计较,转身拿出钥匙去开门。   大门口进去,就是一道壁影,上面用油彩漆绘画了图案。绕过壁影,后面是一处空地,空地旁边种满了草花,左右各是抄手游廊。   游廊尽头,分别有小门,正中间则是个拱门。   从小门进去,是两个偏院;从拱门进去,绕过一处凉亭,就是正院了。   “我的天爷!”司大庄看得痴了,“我进神仙家了!”   沈砚山没言语。   以前他家的后院都比这地方宽敞奢华。可在司家那宅子生活久了,他突然回到了这种雕梁画栋的地方,居然也觉得挺好。   正院很大,全是青砖墨瓦,有五间上房,左右各四间厢房,墙角种满了翠竹,仲秋时节,翠浪翻滚。   沈砚山指了指最东边的上房:“我住那一间。”   然后,他指了西边的两间:“你们俩,一人一间。”   司露微当时没说什么。   放下了米桶,她到处看看。   屋子里崭新的家具和被褥,房顶很高,琉璃瓦透亮,光线充足。   司露微一辈子没住过这么好的房子,心里虚虚的不踏实。   她哥哥则叫嚷着要到处看看。   沈砚山喊住他:“你领着小鹿一起,她还没有来过。”   司露微心里也好奇。   她和她哥哥四处走动,看到了一个特别大而豪华的厨房,比饭馆的后厨还要好,她眼睛就发亮。   除了厨房,院子里还有假山和池塘,另外各有两处很小巧的院落,后面还有个花园子。   徐家也是很大的院子,但她每次从徐太太那边的偏门进门,从来没往其他地方走过,不敢到处乱看。 第22章 学枪   沈砚山乔迁新居,仍是很低调,没有请客也没有放鞭炮,只默默搬了进来。   他说:“既然占了大便宜,吃肉的时候就别吧唧嘴,否则定要挨打。”   这好宅子,是他用计从团座手里要来的。   团座未必就真舍得,而其他同僚肯定也眼馋。   当天下午,司露微让厨子给她打下手,她脱了崭新的上衣,换了件旧衫子,在厨房煎炒烹炸。   晚饭桌子上,琳琅满目,全是她的拿手好菜,其中自然少不了粉蒸的鱼和肉。除了鱼肉,还有一道荷叶鸡。   沈砚山第一次吃她做的这个,更是感觉美味异常,鸡肉又鲜又嫩,一咬满口汁,还带着荷叶的清香。   “好吃!”沈砚山赞许。   这荷叶鸡最考验火候,多一分太柴,少一分又不熟。   他其实不太爱吃鸡的,尤其是鸡的脯肉。能做出他满意的鸡肉的厨子,至今不过两位。   但这道荷叶鸡改变了他的看法。   司露微总有好手艺,令人惊喜!   沈砚山迟早也要像司大庄一样,被司露微养刁了嘴,出去吃饭就想骂娘、打厨子了。   “五哥,这里的院子多,要不我就不住在正院了。”司露微见他吃高兴了,提出了自己琢磨一下午的想法。   沈砚山教她要有心机,她就慢慢琢磨。   于是她先做了个从前没有做过的好菜,讨好沈砚山。   他吃得开心了,她才说出自己的要求,而不是想到什么就去说什么。   沈砚山欣慰,又有点好笑,看了眼她:“大庄要跟我住在正院,你要一个人搬到偏院去?”   司露微刚想要回答,沈砚山提醒她:“再想想!”   司大庄抬眸看了眼沈砚山,又看了眼司露微,发现吃个饭居然还要思考,实在太为难人了,当即沉默猛吃,不参与这么高难度的事情。   司露微果然想了。   她一想,发现自己住在哥哥隔壁,是最安全的,她只要一喊,司大庄就能冲进来。   这宅子沈砚山又不是不能活动,若是她搬到偏院去,晚上沈砚山去找她,她想要找司大庄救她,司大庄也是鞭长莫及。   这些,沈砚山都考虑好了。   他既不隐藏自己时时刻刻想要见到她的心思,又给这心思加了个枷锁,不让她害怕。   “他是真心替我考虑周全了。”司露微的心尖突然烫了下。   她再也不说话了,深深埋下了脸。   沈砚山见状,就知道自己的好心被她体会到了,不免翘了唇角。   他心道:“小鹿,你一点也不笨,你只是一根筋。徐风清有什么好的?我才好,我一辈子对你好!”   他想着,就举杯跟司露微碰了下:“小鹿,你和大庄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是绝不会真伤害你的。既然如此,你怕什么呢? ”   司露微看了眼他。   沈砚山端着酒杯:“小鹿,你要学会区分真正的危险。世道很可怕,倒也没可怕到那种程度。”   他的话,总是让司露微很受教。   她点头,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谢五哥教诲。”   “你很聪明,可惜从小没个人好好引导你。别担心,往后的时间还长,我们慢慢来。”沈砚山也饮尽了杯中酒,“小鹿,不必谢我,我想教你不是为了你,而是为了我自己。女人的眼界高了,挑男人就会选拔尖的,那时候我才有机会。”   司露微心头一梗。   沈砚山的话说得如此明白,她哪里会不懂?   她心中千般滋味,又苦又涩。   在这个瞬间,她明白天下无白食可吃。接受了沈砚山的好意,是要付出代价的。   而她还想要这好意!   她太想要改变,想要成长。她像是活在灌木丛中的树苗,拼命想要得到阳光和雨露,然后长高变强,摆脱出身之地的荆棘。   她爱徐风清,但是她不想依靠徐风清。   到如今为止,只有沈砚山肯教她,也只有他有这个本事。   司露微到了这个时候,才觉得自己身上流淌着下等人的肮脏和贪婪,她是克服不了的。若她品格高贵,此刻无论如何也不会再接受沈砚山的帮助了。   当天晚上,她只喝了几杯酒,沈砚山也没烂醉。   看到她又要帮忙收拾饭桌,沈砚山拉住了她:“以后不用你做这些。你煮饭就可以了,剩下的交给下人做。”   “我喜欢做。”司露微道,“这样我心里踏实。”   “我有其他任务交给你。”沈砚山道,“听话。”   司露微点点头。   沈砚山说过要教她英文,果然就如约进行了。   他先教了她字母。   司露微没见过,看得头皮都要炸。她至今为止,也就是认得几个字,英文是不敢想的。   “你先背熟,我三天之后要检查。”沈砚山道,“不要偷懒,小鹿。”   司露微只得应下。   第二天,沈砚山下午三点多从营地回来,牵了一匹马。   他对司露微道:“带上你的手枪,我找到了地方,咱们去练习。”   司露微还在背英文字母,正是一个头两个大的时候,听闻了这话。她当即去拿那把手枪,当着沈砚山的面,把五颗子弹一颗颗压进去。   她是做惯了活计的,胳膊虽然细,但很有力气。   看着她压得那么娴熟,沈砚山就知道她偷偷摸了无数回了,也急切得很,就笑了笑。   门口只有一匹马,沈砚山将她抱上了马背。   她还在想两个人怎么骑,沈砚山已经翻身上马,从身后拥抱了她。   司露微的脸色微白,对这样的贴近浑身发寒,不由自主想要避开他。   沈砚山则道:“小鹿,等会儿我要扶住你的手放枪。这都不行,你还要学枪吗?”   司露微立马安静下来。   沈砚山驱马而行,直接往城外去了。   过了一条河,有一大片林子,越往深走树木越浓密,不远处就是山脉。   江西的地貌不似平原,小山小丘很多,随便一处树木与山脉相连,就是绵延不绝,人躲到其中能隐没痕迹。   路逐渐没了,沈砚山把马拴在树上,带着司露微劈开能淹没头顶的荒草,终于到了一处水泊旁边。   他在树上钉了一个靶子,是他从军营带出来的。   然后,他自己目测了距离,用树枝在地上画了条线。   “站在这线后面。不需要打中靶心,挨到边就算你赢了。”沈砚山道。   他拿过了司露微的枪,再次讲解了如何开关保险,然后对准了靶子:“枪声很震耳,你不要捂耳朵,先适应下。”   司露微道是。   沈砚山打了一枪。   枪声响起时,的确像是耳边的炸雷,司露微有很短暂的耳鸣。   她看到靶心被打中了。   沈砚山演示了一枪,就把枪还给了司露微,然后从身后环住了她,教她动作。   “两只手。要托紧了,后座力很大,千万别松手。”他的呼吸喷在她的颈侧。   司露微咬住唇,双手死死握住了枪,左手手指勾住了扳机,忽略身边的人。   沈砚山笑:“换右手扣扳机。”   “我左手有劲。”司露微道,“除了吃饭写字,我做什么都是左手。”   沈砚山一愣。   他突然觉得,他们是上苍注定的一对。他从这种毫无关联的牵扯里,找到了一点甜蜜。 第23章 再笑一下   司露微人生第一次开枪。   她的精神紧绷着,沈砚山搂住她,她也没什么感觉,注意力全在双手之间。   沈砚山也看她的手。   她的手远不及她的脸蛋细嫩。家务活的操持,让她双手肌肤有点干,也有点糙。小时候拿刀切菜,怕是也割伤过,故而有几道浅浅疤痕。   疤痕不多。   司露微聪明,挨了几次刀之后,那刀就活成了她的另一只手,不会再切开她的皮肉了。   这么一想,沈砚山就靠得更近,恨不能把她揉碎在自己的怀里。   他疯魔了似的喜欢小鹿,她身上的每一样他都喜欢,好像她这个人就是老天爷为了他而生的。   她的一切,都能满足他曾经对爱人的幻想,就连她是左撇子这件事,都好像能和他对上。   大概爱情就像算命,似是而非,自己对号入座。   “开始吧。”他打起精神,对司露微道。   司露微做好了一声巨响的准备。   然而扳机比她想象中更难。她用力扣动,没有成功。   她愣了愣。   沈砚山重新让她瞄准:“再来,用点力!”   这次枪响了。   手枪的后座力还是比司露微预想中更强烈,她的手被沈砚山捧住,没有后仰,但整个手掌都震得发麻。   耳边更是轰鸣不止。   沈砚山等她停歇了半晌,才道:“再试一次。”   他扶着她的手,教她如何瞄准,说了很多技巧,然后让她开了三枪,都打中了靶子的边沿。   沈砚山鼓励道:“很不错。”   然后,他放开了司露微,自己退后站到了她的斜后方。   司露微无意识舔了下自己的嘴唇。   她紧张了。   沈砚山松开了她,她就好像瘸子丢掉了拐杖,她虚虚的不敢动。   沈砚山见她磨蹭,想着要是自己的兵,非要抽她一鞭子——怕个屁啊,又不会死!   只要不丢命,沈砚山什么都敢做,当然丢命的他也敢。他从小跟老四就是沈家两大祸害,上天入地无恶不作,一个是祖父的宝贝,一个是公主的儿子,反正捅破天也有人能补上。   有些亡命徒是被生活所迫,而沈砚山和老四则是天生的楞种。   沈砚山拿出了他的全部耐心,在旁边看着司露微,只是眉头拧成了一团。   司露微终于把所有力气都用上了,对着靶子开了一枪。   不成想,失去了沈砚山双手的扶持,那枪的后座力超过了她的手劲,她不由往后微仰,子弹邪冲向上,把高处树梢里的鸟窝打了下来。   鸟窝里还有几枚鸟蛋。   司露微待耳鸣过去,看着鸟窝愣神,沈砚山则把鸟蛋装到了口袋里:“晚上回去煮了吃!”   司露微:“……”   “再来一次。”沈砚山道,“别怕。你知道不会让你流血,更不会让你死,有什么可怕的?”   司露微整了整心绪。   这次她要稳很多。   然而一枪放出去,子弹又不知打到了哪里去,她双手已经略微发颤了。   “如何?”沈砚山走过来问,“还想学吗?不想学没关系,我那些子弹留着卖钱也行。”   “想学!”司露微声音有点哑。   “那感觉如何?”   “动静太大,我有点怕。”司露微如实道。   她手上有劲,适应了枪的后座力之后,她已经能握紧它。但是那响动,每次都要让她心里先发怯。   “消音器也有,但是很难弄,贵,一杆只能用一两次。”沈砚山道,“这太奢侈了,你要克服。”   司露微睁大了眼睛。   她都不知道还有这种东西。   “是什么?”   “是前几年美国人发明的一种东西,装在枪管上,能减少射击时的噪音。但是很贵,不好买,一根消音器作用不过两三次,后来也没什么效果了。暗杀的时候比较好用。”沈砚山道。   司露微定定看着他。   他知道很多事!   若不是他家遭难,他估计不会落入他们这些人的圈子,司露微想认识他都不可能。   谁家少爷会低头看一眼做工的女佣人?   她在这一刻有点走神,心想他会不会也难过?毕竟他家里用得起枪,肯定是个豪门,他家破人亡的时候,心里是不是充满了愤怒和不平?   “……怎么了?”他见她看着自己愣神,不由狐疑。   司露微收回了视线:“没什么,就是觉得五哥什么都知道。”   沈砚山很高兴。   她夸他一句,他能美半天。   他哪里什么都知道?只不过他们见识有限,就显得他事事通晓。   这话他不说,他像个大尾巴狼似的,很骄傲道:“现在知道你五哥很好了吧?”   司露微突然笑了下。   她也没什么想笑的,就是觉得他得意洋洋的样子,比垂头丧气要好。想起他刚刚醒过来时,阴郁得过分。   那段时间,他一定很痛苦。   当然,他现在在外面还是挺阴沉的。   沈砚山则是僵了半晌。   司露微很少笑的,笑和哭这两种情绪,几乎不显露在她的脸上。   对他,她更是难得露出好神色。   他此刻很想拥抱她,亲吻下她的唇。犹豫了再三,他还是没敢,因为她恼了起来真会发疯。   “小鹿,你笑起来真好看!”沈砚山眼底有了痴迷之色,“再对我笑一笑。”   司露微则是正了神色。   一个女的,好好的对另一个男的微笑不止,那不成了浪蹄子?   司露微做派稳,怕别人觉得她轻浮,都想要占便宜。   “再笑一下?”沈砚山心里痒得难受,“小鹿,就一下。”   司露微为难低垂了头:“哪有逼人家笑的?我笑不出来……”   此情此景,气氛很不错,沈砚山就没有过分要求什么。   他拿出子弹给司露微。   司露微这次耗费了二十颗子弹,终于适应了声音和后座力。她手上有劲,对力道有了把握之后,她对着靶子打了一枪。   没打中……   看沈砚山瞄准的时候,她觉得简单极了,随便就是靶心。   沈砚山在身后道,“今天到这里吧,已经很好了。你不要着急,五百发子弹够你学大半个月的,能学会。” 第24章 讨好沈砚山   沈砚山每天下午四点准时回家,然后带司露微去学枪。   有次还下雨了。   雨势不小,司露微总有点看不清,无所适从。   她穿了蓑衣、带了斗笠,更显得笨重。   沈砚山则道:“别人要杀你,可不管刮风下雨,也不管你穿戴什么,开枪不要受自己和外界的影响。”   司露微就咬牙学。   她最开始学的时候,两天之后就学会了瞄准,第三天打中了靶心。   打中之后,沈砚山就把线往后挪了挪,增加了距离。   距离一长,她又失了准头。   这次下雨,是她第四次拉长线了,视线里那个靶子有点遥远。   她怎么都瞄不准,心情特别烦躁。   沈砚山突然从身后抱住了她,在她耳朵上亲了亲,凑在她耳边道:“小鹿,别慌!开枪就意味着要杀人,杀人时候得专心。”   司露微忍无可忍,一把推开他,把枪对上了他的胸口。   教枪可以,但他又亲了她的耳朵。   这是第二次了。   她感激他,却又对这样的亲昵起反感,浑身就像被毒蛇舔了一口,又疼又凉又恶心。   “五哥,别拿我当窑姐取乐。我以前就说过了,我一生都可以服侍你,但我不做你的女人。”司露微脸色发青。   沈砚山心里也凉。   秋雨一阵阵打在他脸上,他心中丝丝缕缕起了寒雾,几乎要迷住了他的眼睛。他总不忍心怪她,觉得她立场分明,是个磊落干脆的,他很喜欢!   越是喜欢,越会因为得不到而难过。   要是一般的喜欢,大不了毁了她,或者干脆放过她。   他是既不肯用强,也不肯放弃。   他轻轻握住了枪管:“我唐突了。”   回家之后,他放下了司露微,自己骑马走了。   接下来一连好几天,他都没有回来。他没回来,司大庄也不回来,司露微一个人在家。   好在如今是大庭院,家里还有四个仆人,她不至于害怕。   但心里格外不踏实。   她回想自己那天的话——别拿我当窑姐取乐——她真是太高看自己了。   沈砚山给她的枪和子弹,够买十个花魁了。她司露微又不是什么花容月貌,哪里配得上那么昂贵的东西?   他对她好,这毋庸置疑。   哪怕她不接受,她也不应该如此令他难堪。   她想到了这里,自己也很灰心,又陷入了自我厌弃之中。   她惴惴不安等待着沈砚山。   五天之后,沈砚山和司大庄回来了。   沈砚山没什么,司大庄则是满脸被酒色熏陶过的飘飘然。   “小鹿,快去做饭!”司大庄对着妹妹喊,“我想吃红烧蹄髈!”   司露微含着一点心虚,好像亏欠了沈砚山的,急急忙忙下了厨房。   除了各色肴馔,她还另外煮了一份阳春面,特意给沈砚山的。   沈砚山脸色是阴沉的,不说话。   饭菜上桌,他却好像没有胃口:“你们吃,我不饿。”   司大庄看了看他,心想五哥是不是疯了,小鹿做得饭菜面前,神仙也不敢说自己不饿,不吃就是傻子。   他抄起筷子大吃了起来。   司露微犹豫了下,端起了那碗阳春面,跟着进了沈砚山的房间。   沈砚山合衣躺在床上,正看着账顶愣神。   司露微进来,他也没动。   “五哥,我特意做了阳春面,你吃一点吧。”她声音很低。   她平日就不知道温柔为何物,但低声说话时,气息很轻软,仔细咂摸,能品出一两分的柔软来。   沈砚山没有动,只是问她:“关心我,还是怕我不肯再教你枪法?这几天我不回来,你是担心我,还是着急学枪?”   司露微怔怔站在那里。   她不是个心思机敏的人,也不会巧舌如簧。   沈砚山几句话,又把她的薄凉和自私全部点了出来。   她这几天为什么发虚?还不是因为她没了子弹吗?   她被人戳穿,心里尴尬极了,那碗用心做的阳春面,也是心思歹毒。   她低声道:“五哥,我先出去了。”   沈砚山坐了起来:“放下面。”   司露微果然放下了。   她不看他,默默退了出去。   沈砚山端起那碗面,吃了两口。仍是那么好吃,哪怕心情郁结也不影响食物的美味,就像小鹿。   明明她对自己一点意思也没有,甚至很抵触他,他就是喜欢她。   她连敷衍的话,都不肯说几句给他听。   沈砚山这一生,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家庭的败落让他吃了点苦头,祖父和父母的去世,也令他痛不欲生。   可司露微给他的,是另一种折磨。   他以前跟她说,得不到她就要毁了她。现在,他真想跟她同归于尽。   司露微走出来,坐到了饭桌前。   司大庄问她:“五哥怎么了?”   “累了吧可能。”   司大庄嘿嘿直乐:“这几天我们是挺累的,白天在驻地集训,晚上去烟柳楼住。杏雨那娘们,晚上不让我睡……”   司露微当即黑了脸:“闭嘴,吃饭!”   司大庄果然就闭嘴了。   又过了一天,沈砚山下午四点准时回来,带着司露微去学枪。   两个人都不说话。   司露微很想跟他道个歉,不成想他却先道:“小鹿,我有时候管不住自己,男人就这点不太好,但我没有轻待你的意思,也没有将你视为窑姐。若是我这样想你,当初就不会卖了枪去救你。”   司露微心里莫名一涩。   她再迟钝,也听得出他的委屈。   “我该死。”她看着沈砚山,“我说了很多的错话,五哥大人大量不要和我计较。”   “我不计较。”沈砚山道,“你对我笑一笑,我替你死了都值得。”   司露微撇过头去。   她心里特别堵。   可能是心情沉重,她把情绪发泄在靶子上。   这次对准了靶子,她一连发了三枪,枪枪都命中了靶心。   沈砚山看到此处,露出了微笑:“很不错。这是二百米的距离,你能这么精准击中,已经算是射击高手了。”   司露微用了十二天的功夫,学会了射击。她很有天赋,又加上沈砚山教得有技巧,她的射击挺高明。   于是她的五百发子弹,还剩下了两百六十发。   回家之后,沈砚山要去地窖拿给她。   司露微拒绝了:“五哥,我已经浪费了两百多发。你再给我十发吧,我也不是靠这个吃饭。”   沈砚山说五百发,也是以为五百发子弹之后,才能教会她。   她提早学会了,那些子弹够装备好几个大兵的,给她很浪费。   十发子弹,够普通人一生傍身的了。   “给!”沈砚山果然去拿了十发,交到了她手里,“剩下的我帮你收着,以后每个月练习两次,不能荒废了。”   司露微在枪里压了五发,剩下的五发仔细收好。   把枪关了保险,她藏到了自己的枕头下。   这些日子,她收到了好几封信,都是徐风清写的。   每次看他的信,司露微都带着虔诚。因最近太忙,她都没有静下来仔细读。   司露微吓了一大跳。 第25章 五哥是太监   司露微急急忙忙跑出了房间,搀扶住了司大庄。   “你伤到哪里了?”她手足无措,在司大庄身上乱摸,一张脸全白了。   她吓得魂不附体。   他们兄妹俩,吵架、打架常有,跟普通兄妹一样,但感情很深厚,彼此相依为命。   她摸得司大庄很痒,就推开了她:“我没事,就是鼻子挨了一拳……”   司大庄又解释:“遇着了黄麻子,他嘴巴里不干不净的,老子揍了他一拳,他手下人又揍老子。”   他身上的血,是打破了一个黄麻子手下人的脑袋,那人却抱住他,让其他人一拥而上揍司大庄。   血蹭了他满身,司大庄的鼻子也挨了一下重的。   后来还有人朝他后背扔了个酱油碟子。   他浑身又乱又脏又发黑,并不是全是血迹。   司露微一颗心慢慢归位。   她去打水:“你洗个澡!”   新宅的正院里,有两间专门做浴室的厢房,男的一间,司露微一间。   浴室里有个很大的浴桶,洗完了可以扒开桶底的塞子,水从下面管子流淌到外面去,很是方便。   司露微去厨房打来了四桶水,冷热参半,让她哥哥进去。   司大庄脱了衣裳坐到了浴桶里,司露微进来替他擦背。把他的上身擦干净了,的确没有伤口,连一块青紫痕迹都没有。   “腿上有没有伤?”司露微还是不放心。   司大庄要躲:“你这么大姑娘了,往你哥哥腿上摸,你要脸吗?”   司露微照着他的脑袋拍了一巴掌,咆哮问:“有伤没有?”   “没、没有。”司大庄被她打懵了,老老实实回答她,然后又想,老子为什么要怕她?   司露微这才放了心。   她真是吓得不轻,此刻精神稍微好转。   等脑子里那股子劲儿过去了,她也恢复了精神,问司大庄:“你说得黄麻子,是不是黄团座的儿子?”   南湖县位置算是比较重要的,孙督军到了南昌之后,派了两个团过来。   一团长姓沈,二团长姓黄。   他们都是正规军,军衔难得,两个团长都是四十多岁的人了,不像去年新起的小军头的队伍里,十几岁的娃娃都敢自称团长。   沈团座和黄团座一直不对付。   如今的世道,占住县城就可以称霸一方:关卡可以收费,经商种地可以收税,能大把捞钱。   可两个团座相互制衡,谁都没捞饱,两个人彼此看不顺眼,想要挤走对方,却又怕在南昌府坐镇的孙督军。   黄团座有个不成器的儿子,今年十七岁了,来南湖县不过一年,已经是恶名远扬,手里又有枪,那些地痞们都不敢惹他。   因为他脸上有麻子,私下里对他不忿的人,都叫他黄麻子,听说他为此还毙了两个人,也是个丧心病狂的。   司露微扬手,又照着她哥哥后脑勺扇了一巴掌:“你没事惹他干嘛!你惹得起吗?他要是毙了你,我可没办法替你找回公道,你不是白死了吗?”   那可是团长的儿子。   黄团座一不高兴,他们还不是任人宰割的鱼肉?   连沈砚山都未必有办法。   司露微简直要气疯了!   沈砚山今天好像是跟沈团座有事去了,丢下司大庄。   司大庄这个楞种,一时看不住就要闯祸,司露微气急败坏,恨不能把他按在浴桶里呛死。   “他说五哥的坏话!”司大庄也生气,“敢说五哥是太监,老子不揍死他!”   司露微一愣:“什么?”   “前几天我和五哥住在烟柳楼,五哥歇在红锦房里。红锦那娘们儿,是烟柳楼当红的,她也招待黄麻子,跟黄麻子说五哥的坏话,说五哥那几天就是睡觉,人不行,碰不了女人。”司大庄义愤填膺,“我五哥能不行吗?我五哥能错得她叫祖宗!”   司露微脑子里转了下。   她略有所思:“上次五哥过生日,你们去喝酒,五哥也是让你们玩,他自己回来的,他会不会真的不行?”   司大庄又急了:“你放什么屁!五哥身体好着呢……”   “你才放屁!”司露微又扇了他一下,“这叫隐疾,跟身体好不好有什么关系?你跟了五哥这么久,他在堂子里睡过姑娘吗?”   司大庄想了想,好像没有。   他顿时有点慌,转过上身,傻傻看着司露微:“小鹿,五哥不会断子绝孙吧?”   司露微则沉默了下。   她也觉得五哥这样有点惨,但他若是真不行,那她就不怕他。   然而,五哥教她枪法,又把她从烟柳楼赎出来,她不应该如此没良心。   她是不忍对着五哥幸灾乐祸的。   “我听风清哥说,外国的医生会治很多病,这个怕也能治。”司露微道。   司大庄道:“那五哥要去外国?我们是不是也要去?我可不想去,我听不懂洋鬼子讲话。”   司露微也听不懂。   她这几天再背五哥给她的字母,已然是要了老命,背一个忘一个,快要脱了层皮,比她当初学字要辛苦多了。   他们俩正在说话,沈砚山回来了。   他推门而入。   瞧见司大庄光着身子坐在浴桶里,而司露微毫不避嫌,在帮他擦背,他顿时就恼了:“小鹿出去,你们还是三岁吗?”   这么大的哥哥,这么大的妹子,一点忌讳也没有吗?   沈砚山过了七岁,就不往他姐姐们怀里钻了。   司露微再看他,心想他这样挺拔英俊,却原来也有难以启齿的苦处,有点难受。   她悻悻站起身。   司大庄那么大的头颅里,装瓜子仁一样大的脑子。司露微一走,他就粗声大气安慰沈砚山,把什么“隐疾”挑明了讲出来。   “……怕啥?吃点药,能弄个儿子出来,有了后就行了,娘们睡多了也就是那么回事。”司大庄很心宽的说。   沈砚山整张脸都铁青了。   他琢磨了下这话,咬牙切齿问司大庄:“你刚刚和小鹿说了这件事?”   “是啊,小鹿还说外国大夫会治。五哥,大不了你出国一趟,反正咱们有钱。”司大庄道。   沈砚山也照着他的后脑勺,打了下狠的,恨恨出去了。   司大庄捧着脑袋,福至心灵在背后喊:“五哥,你别生气啊,又不是不能治。”   沈砚山就冲到了司露微的房间里。   “你过来!”他脸色阴沉,唇都有点发白,“过来!”   磨磨蹭蹭走到了他身边,沈砚山一把抓住了她的手,隔着衣裳往他自己身上按去。 第26章 嫁给我好不好?   司露微此生第一次羞愤欲死。   她扬起另一只手就扇了沈砚山一个耳光。   巴掌清脆。   她总害怕沈砚山,这还是她头一次对他动手,大约是真气糊涂了。   沈砚山挨了一巴掌,面颊很刺痛。   司露微手上有劲,并非软绵绵的巴掌,而是结结实实的一下子,他牙关发酸。   但是他不恼,挨了一下也无所谓。   他只问司露微:“你说,我需要去国外治病吗?”   司露微呼吸都乱了,气得几乎要咬人。   沈砚山见她明白,这才松开了她的手,司露微立马逃到了厨房去,打了水仔仔细细洗手。   哪怕是隔着军服,她都恶心透了。   沈砚山不顾面颊疼痛,也跟了过来:“小鹿,你刚听到大庄的那些胡话,是不是暗地里高兴?”   司露微非常难受。   她一点也没有偷乐,因为真替他担心。可他反过来倒打一耙,她的担心全喂了狗,脸色由红转白。   “……盼着我不行,然后偷偷跟徐风清走?”他凑近了几分,“小鹿,你的心怎么这样狠?”   他的声音是冷森森的。   表情也是阴沉着。他是高鼻梁,显得眼窝深,沉着脸不说话时,那眼睛就冷得吓人。   “没有良心。”他再次冷冰冰对司露微道,“我对你再不好,也不过是拿着你的卖身契,不让你跟徐风清好,你至于这么诅咒我?”   司露微很想要反驳。   可她突然想了想,这不太像是沈砚山的做派。   他虽然阴损,却很少自怨自艾。   他这么一番话,是在给司露微设套,让司露微承认自己替他担心。   他总觉得,司露微会爱上他,只是自己不肯承认,所以他一点点逼迫,逼着她的口和她的心自己对质。   只有她自己的心认了,她才会心甘情愿。   司露微想到了这里,又觉得他真阴险,同时很庆幸他教会了自己思考。依照她以前的性格,一定把自己的心思嚷嚷出来,一脚踏入他的圈套里。   她下意识会去学沈砚山。   “我们这样出身的人,都没有良心。”司露微表情冷淡,继续洗手,“只有你们上等人才有。”   沈砚山伸手,轻轻揩了下她的面颊,他知道自己的心思被她看穿了。   真厉害,短短半年,她已经学会了很多心机,遇事也会思考了。   他不再阴测测的试探。   试探也没用,万一她真暗暗高兴,他先要被气死。   他收敛了表情的阴沉,认真跟司露微道:“我不跟伎女胡闹,是因为我在修心养徳。听闻修的功德够多了,就能得到好姻缘。小鹿,你是个好姑娘,我愿意为了你积点德。”   司露微的心不由自主乱跳了几下。这番话,她并没有想象中的无动于衷。   他这个人……   她回神,正色道:“这根本不算什么修功德。”   “算。”沈砚山道,“清心寡欲,也是一种修行。”   司露微转身就要走。   沈砚山又拉住了她的胳膊:“等我积德够了,嫁给我好不好?”   “不好,我已经答应了徐风清。”她面无表情。   “那我再修一点,多一点,超过他。”他道,“小鹿,我不会让你守活寡,你别担心。”   司露微:“……”   真是好话说不过三句。   此事因司大庄而起,司露微后来又把司大庄给捶了一顿,都怪他乱嚼舌头,才惹了后面沈砚山发疯做那种事、说那些话。   司大庄委屈得想要撞墙。   沈砚山在旁观。   他挨了一巴掌,倒也没觉得委屈,觉得那一巴掌也挺值得的,权当是小鹿和他调情,打是亲骂是爱了。   可司大庄的确惹了事。   黄麻子后来一打听,知道他是沈砚山的副官,气冲冲到了一团的营房,要找沈砚山算账。   他抬手就要抽沈砚山嘴巴,被沈砚山挡了回去。   “你等着!”黄麻子指着沈砚山的鼻子,“孙子你等着,等着给你爷爷跪地学狗叫!”   沈砚山冷冷看着他:“听说你打了我的副官?”   “爷爷不仅要打你的副官,还要打你!”黄麻子跳着脚骂。   沈砚山的眼底,一瞬间涌动杀机。   沈团座正好路过,听到姓黄的小王八羔子骂自己的部下,当即沉了脸:“把他送回黄家,问问老黄,怎么放只疯狗到我的营地来吠了。”   一团的人绑了黄麻子,任由他叫嚷着,把他送回了二团。   沈团座转身又骂沈砚山:“你是软骨头?这是咱们的营地,敢到这里闹事先抽死他,你客气什么?你供菩萨呢?”   沈砚山跟上了沈团座。   他试探沈团座的口风:“我怕闹大了,黄团座不依不饶。”   “他敢!”沈团座一沉脸,“老子早晚得收拾他!老子是正经武备学堂毕业的,他算个什么东西,也配跟老子平起平坐?”   沈砚山眼珠子一转,看向了沈团座。   沈团座知道他鬼主意多,且又看他年轻,将他视为心腹:“你有什么好主意就说,别吞吞吐吐,还要老子求你不成?”   沈砚山就跟沈团座耳语了几句:“我有个东西,可以收拾姓黄的。”   沈团座略微蹙眉:“……是什么东西?我都没听说过。”   “好东西。这东西在德国,不管是军校还是军队,都是违禁品,抓到就要枪毙。”沈砚山道。   沈团座审视他:“你去过德国?”   沈砚山道:“听人说的,我学点洋腔,显得高级。”   沈团座哭笑不得:“高级个屁,尽整花腔!你有本事拿下他,老子升了旅长,第一个提拔你做一团团长。”   沈砚山的眼睛黑沉沉的:“团座……”   沈团座和他说笑,见他格外认真,心中微动。   他一直想要搞死黄团座,又怕督军那边落下把柄,要吃军法。   若沈砚山真有能耐,逼得姓黄的先开枪,沈团座占个先机,一举灭了他,两个团归他一人带,督军定要给他放个旅长。   “你跟我来!”沈团座冲沈砚山使了个眼色,让沈砚山跟着他上车。   他们离开了营地,去了沈团座的府邸。   密谋了良久,沈团座觉得沈砚山的计划可行,就道:“这件事我交给你去办,万一有个闪失,我就推你出去顶罪!”   两个人的关系,同流合污往往比同舟共济更牢靠。   既是心腹,定要经过一些不为人知的隐秘,才算真正的心腹。   沈团座也想瞧瞧沈砚山的本事。   “你放心。”沈砚山冲他笑了下,“团座,你等我的好消息!” 第27章 谋算   沈砚山下午带着司大庄回了家。   司大庄还骂骂咧咧,说要错黄麻子的祖宗。   司露微有点担心:“哥,那个黄麻子找到了营地里去?你给五哥惹事了吗?”   司大庄嗫喻着不敢回答,怕说实话挨他妹妹揍。   沈砚山已经回房了,站在门口一边更衣一边对司露微道:“惹就惹了,怕什么?我兄弟以后要满天下横着走。姓黄的小王八蛋敢打我的人,我要他的命。”   他说话的时候,并不恶声恶气,反而带上一点从容。   好像并不是赌气的话。   司露微摸不准他,往他那边看了几眼,也没看出所以然。   “做饭吧,吃好了我晚上和大庄出去一趟。”沈砚山又道。   司露微说好。   沈砚山早已让她别做家务活,但她还是很喜欢在厨房忙碌。   她每天都是一个人在家,不做饭她会无聊死。   晚饭之后,沈砚山和司大庄要出去,司露微见沈砚山换了夜行衣,司大庄也是劲装黑衣打扮,就知道他们要去做坏事。   沈砚山还拿出一个铝制的小箱子。   这种小箱子,特别像医用的,泛着银光。上面有什么标志,还写了外国字,司露微一点也看不懂。   “是什么?”她扬起脸问沈砚山。   沈砚山表情淡淡:“上次从明月寨剿出来的。那些土匪也不知道是什么,所以一直没用,正好便宜了姓黄的孙子。”   司露微还想问,沈砚山已经招呼司大庄走出去,不太想谈。   “……五哥,你们当心一点。”司露微在背后叮嘱,“带好我哥哥。”   “放心。”沈砚山应了声,“早点睡,我们今晚未必回来。”   他们走后,司露微把正院里负责打扫的佣人遣走,让她回去睡觉。   她坐在灯下。   搬了新家之后,她屋子里有了电灯。电灯橘黄色的光,又亮又暖,在仲秋的夜里格外旖旎。   司露微打开了徐风清给她的信。   信很长,仍是有点典故。司露微翻了通译字典,查出典故之后,再默默记下来,很是用心。   查完了,她又把徐风清的信读了一遍。   徐风清在信里告诉她,他已经拿到了学校的章程,准备考大学,但是他拿不定主意,到底考岳城的,还是考天津的。   他同窗想去天津或者上海,亦或者北平。   他自己拿不定主意,司露微更加没主意。她私心里不想让徐风清走那么远,要不然她真四年见不到他了。   同时,她又希望他有个好前途。   司露微一连看了三封信。   徐风清在信里,很委婉表达自己想念她,想要她回信写长一点,大白话就可以了。最后一封信,他因为很长时间没收到回信,有点惶急,问她是不是出事了。   他甚至在信里说,若九月初五之前还没有收到她的信,就让他堂兄去看望她,再发电报给他。   司露微急忙拿出信纸。   她认认真真写了回信。   她先把自己想写的,写到了稿纸上,然后润色,誊抄。   两页纸的信,她写了足足四个小时,时间不知不觉到了凌晨一点半。   司露微听到外面挂钟响,突然想到她哥哥和五哥还没回来。   她折好了信,又把它装到了信封里,用些浆糊封了口,在信封上写好了地址,这才走出房间。   她在屋檐下踱步。   过了凌晨两点,沈砚山和司大庄才回来。   他们俩不是走大门,而是从西边墙头翻进来的。   司露微错愕:“怎么才回来?为什么要翻墙?”   司大庄笑:“露微,我们要整死姓黄的那小子,叫他得瑟!”   司露微瞥向了沈砚山。   沈砚山不对她使坏的时候,表情是寡淡清冷的。   他冲司露微点点头:“很晚了,去睡觉。”   司露微太累了,时间又是真晚,她觉得沈砚山做的事三两句话也讲不清楚,于是乖乖回房去睡了。   翌日,沈砚山和司大庄天还没亮就走了。   司露微起床第一件事,就是去了趟邮局,把自己写给徐风清的信寄了出去。   已经快要九月了,早晨的空气微寒,司露微寄完了信,发现腹中空空,就直接去了馆子。   从这天开始,一连整整七天,沈砚山和司大庄都不沾家。   司露微想:“他们俩又去窑子里睡了。”   她对此有点漠然,不知道大户好人家的姑娘会如何反应。   她从小就听左邻右舍的男人们吆喝,说赚到钱就要去堂子里睡几天,好像去堂子里才是他们赚钱的目的,她习以为常。   如今沈砚山带着司大庄,去的是烟柳楼,那是南湖县最好的窑子,姑娘干净,被褥床铺也整洁。   只是,不知道这次沈砚山会选哪个姑娘,人家会不会又在背后腹诽他是太监?   “清心寡欲,也是一种修行。”   “等我积德够了,嫁给我好不好?”   她突然想起了沈砚山的那些话。   她知道自己不该想的。   她已经答应了徐风清,而且是真心实意爱徐风清,却偏偏去想其他男人的话,就觉得自己太过于浪荡。   她立马收敛了心神。   到了第七天的夜里,街上遥遥传来了马蹄声,随后就是枪声。   司露微正在睡觉,吓得猛坐起来。   两名仆妇跑过来:“小姐,这是哪里放炮吗?”   他们叫她“小姐”,让司露微很是别扭,愣了好一会儿都没适应。   南湖县还没有经过兵灾。   皇帝退位之后,南昌府的巡抚自己歇了官职,告老还乡,孙督军顺利带着人马接手,和平度过了。   对于枪声,普通人不熟悉。   司露微学过十几天的枪,她知道。   她脸色很白,对两名仆妇道:“快,藏到厨房的地窖去!”   家里只有四个下人,她就带着这四人,一起躲到了地窖。   枪声一直很远,好像是在城北。   但持续到了天亮。   天亮之后枪声歇了,下人们要从地窖出去,司露微道:“再等等。”   后来厨子先说饿了,有点不以为然,想要出去,司露微也不好充他们的主子,只得随他们出去,自己也爬出了地窖。   中午的时候,消失了整整八天的沈砚山和司大庄终于回来了。   他们俩满身脏,精神却很好,特别是沈砚山,眉目熠熠,脸上有笑,左颊酒窝深深陷了进去。   他这么笑着,就漂亮得不像话。   他上前,一把抱起了司露微,将她半举起来在空中转了个圈。   司露微还想问,司大庄就在后面接话:“小鹿,五哥要做团座了,咱们发达了!” 第28章 沈家的人   司露微做菜得心应手。   如今新宅的厨具齐全好用,而且还有个厨子打下手,她不过两个小时,就做出了满桌肴馔,有鱼有肉。   她问司大庄:“哥,昨晚是哪里放枪?”   “咱们团座把二团的团座给毙了,杀了他一个警卫班,哈哈。”司大庄很激动。   司露微有点担心:“城里会乱吗?”   “乱什么?”司大庄不以为意,“是姓黄的先挑事。”   他只顾说得痛快,司露微听得云山雾绕。   饭后,沈砚山说要洗澡:“我七天没洗澡了,都快要臭了。”   下人打了水进来。   沈砚山心中微动,突然对司露微道:“小鹿,进来帮我擦背。”   司露微身子僵了下。   她无数次说过,要服侍他一辈子的,除了不做女人。   擦背也没什么的,她时常帮司大庄擦背,因为司大庄做事马虎,总洗不干净,耳朵后面带泥,司露微忍受不了,就得看着他。   “好,我去拿香胰子。”她道。   等她拿好了,进了浴室时,浴室里雾气腾腾。   沈砚山坐到了浴桶里,阖眼打盹。他闭上双目的时候,脸很好看,白净又英俊,就是唇略薄,透出几分薄凉。   司露微叫了他一声,走到了他背后。   他略微欠身,趴到了浴桶前面,把背后亮出来给司露微。   “用点力气,把脏泥搓下来。”他吩咐道,“我快要结泥痂了。”   司露微问:“你这些天没去烟柳楼住?”   “没有,我们歇在营房里。”沈砚山道,“说了要积德娶你的,以后就不睡其他女人的床了。若是要睡,也只睡你的被褥枕头。”   司露微蹙眉。   她不再开口了,搓得也很用力。   沈砚山被热水浸泡得浑身舒服,懒洋洋趴着,骨头都好像软了。   良久之后,他又听到司露微问他:“会打仗吗?”   “不会。”沈砚山笃定道,“这次是内讧,是沈横在排除异己。”   沈横就是一团长。   司露微还想要问。   沈砚山就道:“沈横和黄非同一直不对付,两个人以前都是南昌巡抚手下的人。他想要搞死黄非同,却不愿意担个内讧的罪名,所以我就给他出了个主意。”   “什么主意?”司露微很好奇。   “我从明月寨抢回来不少好东西,其中就有西药,还有吗啡。”沈砚山道。   司露微问:“吗啡是什么?”   沈砚山道:“医用上吗啡是镇痛的,但会让人上瘾,极度上瘾,比鸦片厉害百倍,不打就会癫狂。我和大庄连夜摸到了二团的军医那里,偷到了二团军医用的注射器。   然后,我又绑架了黄非同的儿子,就是那个黄麻子。我给他注了三天吗啡,他就彻底废了。   黄非同只有这么一个儿子,任由他胡作非为,接回去还不知道是什么情况,只知道他儿子状似癫痫,几乎要死了,就说是沈横的人害了他儿子。   可注射器是黄非同自己的,吗啡的空瓶上又没记号,他花了一天才打听清楚是吗啡,知道他儿子这辈子是完了。   他就这么个儿子,自然要生事,闹到了沈横家里,毙了沈横两名副官,打伤了沈横的右腿。   他这样发疯,沈横就师出有名,昨晚乱枪将黄非同打成了筛子。他要亲自去南昌回禀此事,打算带上我,我们明天出发。”   司露微整个人僵了下。   她手里的巾帕掉入了水中。   一条命在沈砚山眼里,一点价值也没有,好像随便毙了谁、害死了谁,都是小数目。   她又想起了明月寨的土匪。   当时沈砚山叫人把他们全杀了,还砍下了六名当家的四肢。   好处就是,他此举震慑了很多人,南湖县附近的其他小土匪全部望风而逃,吓破了胆子,这半年匪患锐减,不少村子太太平平收了水稻,有了存粮。   有粮食,就不会饿死人。   司露微后来反应过来,想起他说“若非如此,难成大事”,心中也逐渐释然了。   她快要忘了这件事,结果沈砚山又把黄麻子给整死了。   黄麻子无恶不作,他手里不缺少无辜亡魂,骂他一句就被他枪毙的无辜可怜虫就有两位,他死有余辜。   可沈砚山……   “我去南昌见见孙督军。”沈砚山笑了笑,“以后踢开沈横,我自己管县城,也有点薄面,否则两眼一抹黑。你别担心,我不会出事的。”   司露微想:哦,他还想要杀沈横……   他说他要做大总统,于是他会杀出一条血路来。   司露微的手脚冰凉。   她看着他的后背,觉得他肩膀这样宽而结实,真是天不怕地不怕。   他作孽太重的话,自己和哥哥在他身边,能捞到个什么样子的结果?   他痛痛快快洗了澡,睡了一夜好觉,修整了一夜之后,他跟着沈横去了南昌府。   这一去,又是好几天。   他到九月中旬才回来。   再次回来时,南湖县的两个团,改编成了孙督军手下三师的第七旅,沈横果然升了旅长。   他也重诺,提拔沈砚山做了一团团长,而且亲自引荐他见了师长。   在孙督军的宴席上,沈砚山瞧见一位外国人,就上去攀谈。对方是一名德国军火商,沈砚山一口流利德语,与对方交谈甚欢,引起了孙督军的注意。   孙督军特意把沈砚山叫到了书房,问他是什么来历。   “……大将军沈城,你可认得他?”孙督军问。   沈城是沈砚山的祖父。   他摇摇头:“不认识。”   孙督军就道:“沈家虽然倒了,如今还剩下二十万大军,没有归顺北平政府,全在乌兰察布,投靠了蒙古的德王,这件事你知道吗?”   沈砚山道:“听说过,大将军的第四孙子沈远山,娶了德王家的五格格,统领那二十万人马。”   他说得很轻松,表情淡然。   孙督军端详他,又问了一遍:“你说你叫什么?”   “沈砚山。”他如实回答。   “砚山、远山,你倒是挺像沈家的人。”孙督军双目如电,紧紧看着沈砚山,“听说大将军的孙子都去德国学过军事。”   沈砚山一耸肩:“我若是沈家的人,早去蒙古了。真是沈远山的兄弟,他难道不分我一杯羹吗?就算他不肯,蒙古其他的王公贵胄们,肯定也愿意把那二十万人马分割开,大家都占占便宜。”   孙督军就笑了。   “你既然会德语,就算是个人才。好好历练几年,本督会重用你。”孙督军道。   他想,根基已经打下了,孙督军认识他,而且对他的身份很感兴趣,这是个极好的开端。 第29章 打哭了五哥   孙督军派人去打听沈城的孙子们。   具体打听,才知道沈家四少叫沈潇,字远山,并非本名就叫沈远山。   “……沈家其他孙子,和沈远山年纪差不多大的,都叫什么字?”孙督军问。   探子有点为难。   “五少跟四少年纪相近,两个人只差七天。五少叫沈濯,字什么就不太清楚了。”探子说。   孙督军有军国大事要忙,一个小小年轻人,并不能占据他的心神。再说沈家已经倒了,如今那二十万人马在乌兰察布苟延残喘,又不能打回北平,有什么值得深思的?   他只是叫人留意沈砚山。   沈砚山回到了南湖县,成了沈团座。   南湖县有两个团变成了一个旅,沈横有心做大军阀,就把这个旅改编了五个团,沈砚山手下只有四百人。   “跟以前一个营差不多。”司大庄抱怨说,“没升官啊。”   沈砚山拍了下他的脑袋:“差远了!”   团长和营长,差一个级别,就是十万八千里。至于手下的兵,自己慢慢养就是了。   沈横为了照顾沈砚山,把其他四个团都派了出去,让他们到附近镇子上驻扎守卫,县城只留了沈砚山的一团,和沈横自己的警卫班。   “砚山,我可是很器重你,你别叫我失望。”沈横语重心长。   沈砚山道是。   回到了家里,他跟司露微和司大庄道:“我跟他一起算计了黄非同,手里就拿住了他的把柄。我若是他,闹事当天晚上就乱枪打死我。   沈横这个人,心慈手软、遇事犹豫,他能做到旅长就到头了,不可能有什么大的升腾。他要是待我好,我以后供他养老;他若是闹鬼,我就宰了他。”   司露微打了个寒颤。   司大庄则说:“旅座这个人,还是很不错的,对咱们也好,是不是五哥?他现在是把县城给你一个人了。”   “嗯,所以我没想害他。”沈砚山点头。   沈横有很多缺点,但他的确是提携了沈砚山,让沈砚山从个地痞做到了如今的团长,才短短半年。   司大庄又贱兮兮的说:“五哥,你升官了,咱们什么时候去喝酒?”   沈砚山笑了笑:“明晚。这次不去烟柳楼了,去金雁山庄。那边场子大,姑娘漂亮,还有烟榻。”   他们说要去嫖,司露微向来不插嘴。   可听闻了烟榻,她当即愣了:“要去抽鸦片吗?”   “这有什么?”司大庄抢先答,“高级的窑子都有烟榻。尝尝味儿,出去吃喝玩乐,怎么少得了?你个小娘们少管闲事。”   司露微站起身,扬手就打了他的脑袋。   她又怒视沈砚山:“五哥,你若是敢带我哥哥去抽鸦片,我就剁了你!”   司大庄被他打得头疼。   司露微的气还是不顺,指着司大庄:“鸦片和赌博,这两样你敢沾,我不跟你过,我就当我哥哥死了!”   司大庄心里先怯了,又死撑着要强:“谁、谁稀罕跟你过?我说说而已,说也不让说了?你还打我。”   沈砚山看着司露微,心情很好,有心和她调笑几句:“怕什么?咱们又不是抽不起。上次从明月寨抢回来的,还有很多好烟膏藏在地窖……”   司露微扬手,也结结实实扇了他一巴掌。   沈砚山被她的手指扫到了眼睛。   眼睛又酸又涩,情不自禁眼泪直滚。   司大庄大惊小怪,连名带姓直嚷嚷:“错你娘的,司露微,你把五哥打哭了!”   沈砚山盖住眼睛。   太疼,眼泪还是从指缝里往外滚。   司大庄又安慰他:“五哥你别哭,她天天揍我,比这重多了,我也没哭。你习惯就好了。”   然后又骂司露微,“你下手轻点。你成天打我,没轻没重的。五哥细皮嫩肉的,你就不能客气点吗?”   司露微也是僵愣了半边。   她没想到会这样。   沈砚山又是恼又是恨,咆哮道:“她打到老子眼睛了,哭个屁!”   司大庄松了口气。   司露微也略微往后退了几步。   她转身就要跑。   沈砚山瞧见了,一把捞起了她,将她打横抱起来。   他往屋子里走,对司大庄道:“大庄出去,别再这里听墙角。”   司大庄不是很敢:“五哥,你别欺负我妹妹……”   沈砚山声音狠戾:“她早晚是我的人!”   司大庄果然乖乖出了院子。   司露微则大喊:“哥哥,救我!”   沈砚山捂住了她的嘴。   他把司露微扔到了自己床上,栖身就压住了她。   屋子里没有开灯,也无月色,他伸手触摸司露微的脸,用手指细细勾画她的轮廓。   他的眼里还是疼,疼得直流泪。可在黑暗中,他也不用去顾忌什么,任由眼泪浮上来。   “小鹿,你好大的胆子!”他的声音像冰一样寒冷,“这是你第二次打我的脸,还是当着你哥哥的面!小鹿,我是不是太纵容你了?”   司露微后知后觉很怕。   她屏住了呼吸。   方才听到他满不在乎的话,她真是怒极攻心。   她如今只有哥哥可以依靠了。   她哥哥脑子原本就笨,再添了赌博和鸦片,更加不像个人了,她就彻底孤立无援。哪怕学会了修城府、哪怕会开枪,她还是很怕。   她见识太少了,外面任何风吹草动,都让她像只鹌鹑似的胆战心惊半天。   “我那地窖里,还有吗啡。小鹿,你知道吗啡上瘾的人多乖多听话吗?”沈砚山缓缓抚摸她的脸,“你知道鸦片上瘾可怕,可吗啡比鸦片强百倍。”   司露微浑身作冷。   她死死咬住了牙关。   沈砚山突然解下了自己的皮带。   司露微见状就要跑,被沈砚山抓了回来。他用皮带捆紧了司露微的手,将她绑在了床头,然后起身。   他从抽屉里找到了麻绳,又把司露微的双脚绑起来。   开了灯,他眼睛的痛涩已经过去,不再流泪,但双目是泛红的。   配上他阴森的表情,那泛红眼眶透出一种嗜血般的恶毒。   司露微拼命想要挣开皮带和绳子,可惜绑得很得法,她越挣绳子越紧。   沈砚山出去了。   片刻之后,手里拿了点东西进来。   一个小玻璃瓶,里面装着淡黄色的液体;一根注射器。   司露微再次剧烈挣扎了起来。 第30章 逃走   她使劲挣,脚腕被磨得发红。   沈砚山像个索命的鬼,让她害怕了。是真正的害怕,惧意从骨头缝里往外冒。   吗啡极贵,成瘾性高,哪怕是富豪门第,天天扎此物也要倾家荡产。   她牙关咬得死紧,并不求饶,只是一味的想要跑。   沈砚山扭开了瓶盖,把小玻璃瓶里的液体,全部抽到了注射器里。   司露微脸色雪白。   “小鹿,你是想要自己以后听话,还是让我给你注上吗啡,你听吗啡的话?”他冷淡问。   司露微的喘息极重。   她的眼神都变了,真是怕极了。   沈砚山端详她,见她吓得面无人色,但是不哭、不求饶。   性格这么倔,如何是好?   他是吓唬她的。哪怕他死,也不会害她。再说注射吗啡的人,像个活鬼,死不了活受罪,他是不忍心他的小鹿变成那样。   可她也叫人头疼。   他今天被她打疼了,也是真起了怒意,想要教训她一顿。也许驯她几次,她就会温柔小意?   效果达到了,沈砚山把那针昂贵的吗啡往空中一推,全部落到了地上。   针管空了,司露微的挣扎才慢慢停止,她已经是满头满脸的冷汗。   沈砚山轻轻拂过她的面颊。   他的脸还痛,眼睛也有点痛,但心情好转了不少。   他轻轻替她擦汗:“吓成这样?上次就告诉过你,你和大庄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无论如何都不会害你们的。   我不会害你,也不会害大庄,只不过是逗你玩,你就当了真。就像方才,你觉得我真会给你打吗啡吗?”   司露微鬓角汗湿,眼睛也是湿漉漉的,带着恐惧之后的涣散。   她看着沈砚山,心一寸寸发凉收紧。   沈砚山又是叹气:“跟我道个歉,今天的事就算过去了。”   司露微的声音虚弱,嗓子也有点哽:“对不起,五哥。”   沈砚山就解开了她手脚上的束缚。   一得自由,她立马就要跑。   沈砚山一把抓住了她,将她抱到了怀里。他蹭了下她的肩窝:“小鹿,要听话,知道吗?”   “是。”   “我不会害你的。”沈砚山又道,“你怕我做什么?”   司露微沉默。   沈砚山半晌之后才放开了她。   司露微拔腿就跑,跑回了自己的房间里,关上门之后,她坐到了地上。   她大口大口喘气。   她好像从鬼门关走了一遭。自己的命运,悬在沈砚山一念之间。他若真用吗啡害她,那她前十五年的挣扎,都无意义了。   她想过正常人的生活,想要靠辛劳养家糊口,怎么就这样难?   “我不会真害你的……”   司露微耳边响起了沈砚山这句话。   她终于下定了决心。   “我要离开!若是顺利逃走了,我就有了新的生活;若是失败了被沈砚山抓回来,他能怎样?他说过不会真害我。”司露微想。   沈砚山总教她,看问题要深入。   既然如此,她怕什么?   她留在这里,又能有个什么下场?还不如拼一次。   司露微身上有点钱,那是她在馆子里做事,徐太太给她的。   她走了之后,馆子不知道会怎样……   但那不是她的馆子。徐太太当年盘下它,也没指望司露微的。   大家都有自己的活法,她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其他的都要放下。   她把钱先装好,然后考虑带什么东西。   她这一夜都没睡,悄悄收拾好了一个小包袱。   有她所有的积蓄,她在包袱里放一点,身上藏一点;有徐风清写给她的信,有两套换身衣裳,有两个冷馒头,还有那把手枪。   把包袱藏在柜子里,司露微第二天早起,不动声色去厨房做早饭。   司大庄和沈砚山稍后起床。   吃了饭,他们俩出门去营地。   沈砚山打算招一批新兵。上次去南昌府,孙督军给他们拨了四万大洋的军费,沈横分出了五千块大洋给他。   他自己也有点钱。   别说五千大洋,就是那四万也不够,沈砚山要置办的东西太多了。   他本应该满心琢磨弄钱,可此刻却有点走神。   他问司大庄:“你说,依照小鹿的性格,她会不会索性来个鱼死网破?”   司大庄不解:“什么破?”   “她会不会想跑,不跟咱们过了?”沈砚山不卖关子。   司大庄惊愕:“不会的吧?她走了谁煮饭?厨子做饭跟喂猪似的,我可吃不下。”   沈砚山沉着脸。   “我昨天把她吓狠了,又跟她说了几句不恰当的话。”沈砚山道。   他反复教她,自己不会真拿她怎样。   既然如此,那她干嘛不跑?   这句话,他真不该说,自己心里有数就行了,为何要点出来?   “走!”沈砚山快马加鞭回到了营地。   他如今有了个警卫班和勤务班,当即选出三名机灵的副官,让他们去自家前后门看守,万一司露微真有动作,立马来禀告。   三人急匆匆而去。   沈砚山一上午都心神不宁。   两个小时后,副官回来禀告:“小姐从后门出去,手里拎着菜篮子,走到了车马行雇车,说要去镇子上。”   沈砚山猛然坐起来。   他的预感成了真。   他来回跺了几步。   司大庄则急了:“快,五……团座,快去把她拦回来。”   沈砚山眼底,浮动了几分愠色,也添了几分冰冷。   “不。”他淡淡道,然后又喊了副官,“你们快马出城,照我的吩咐办事。”   他跟副官们交代了一番,自己也带上了司大庄,骑马稍后而出。   “她手里有枪,枪法比你们都好,要当心,别给她开枪的机会。”沈砚山又叮嘱了几句。   几名副官换了军服,穿上了粗布衣裳和布鞋,抄近路出城去了。   沈砚山骑在马上,一直沉默不语。   司大庄也觉得自家妹子没良心。   五哥给他们好房子住,又供他们吃喝,还救了司露微的命,司露微居然想要跑。   有什么可跑的?   哪怕真在五哥房里服侍,也是司露微的造化。五哥这样英俊,而司露微的容貌,谈不上多么国色天香,是配不上五哥的。   “我家小鹿,打小就是个闷葫芦,脑子不清楚。”司大庄跟沈砚山解释,“五哥,你别和她一般见识。”   司大庄觉得这一刻的沈砚山,鬼气森森的。 第31章 活埋   一个人想要甩掉自己的出身,真的挺难。   比如说司露微,是南湖县赌鬼的女儿,下九流的人。她身上有钱,却没什么见识,城府也是跟沈砚山斗心眼。   等她真的孤身上路,她满怀胆怯   半路上她就被土匪给抓了。   土匪动作很快,先抢了她的包袱,再用麻袋套住了她的头,趁机就反绑了她。   她都没来得及反应。被抓的瞬间,她睁大了眼睛。假如她仔细看,就会发现那几个“土匪”脑袋中有一圈印子,那是带军帽勒出来的,并非真正的土匪。   但是她不懂这个,她见识太少了。   她像只落入猎人陷阱里的鹿,等待着被人宰割的命运。   沈砚山一直在旁边。   山上只有三间茅草屋,都是猎户留下的,他坐在左边的屋子里,沉默不言,不吃也不喝。   司大庄轻手轻脚的,不敢发出动静,也不敢惹沈砚山。   司露微被关在后面的屋子里,关了两天。   她一直没什么动静。   到了第二天夜里,土匪想要撕她的衣裳,作势要强了她,她挣扎着狠狠咬了对方的手,几乎要把他的肉咬下了,那土匪却不狠打她。   司露微松了口。   到了这一刻,她突然看向那土匪:“你是不是沈团座的人?”   这句话,那警卫班的副官听到了,沈砚山也听到了。   沈砚山沉默闭了下眼睛。   “真是……气死我。”他慢腾腾地叹气。   屋子里点了半截蜡烛,烛火葳蕤,模模糊糊总不太真切。   司露微被带进来,看到了她哥哥。   司大庄解开了她身上的绳子,不看她的眼睛,将她领到了沈砚山面前。   沈砚山坐着,微弱的烛火落在他脸上,他的高鼻梁和深眼窝都有阴影,让他这张无喜无悲的脸像是瓷器,不带活气。   他没有抬眸,手里端了一杯热水,眼睛一直落在那腾起的氤氲水雾上,冷漠开口:“跪下!”   司露微站着没动。   司大庄用力压住她的肩膀:“死丫头,你跟谁斗狠呢?赶紧跪!”   司露微饿了两天,水都没有喝一口,浑身上下无力,随着她哥哥的粗壮手臂一按,她身不由己跪在了沈砚山面前。   沈砚山铁青着脸,仍是不看她。   “说一说感想。既然跑出来一趟,没有收获就是白跑了。”沈砚山道,“说得好了,这件事就揭过去;说得不好,你也不必回去,我叫人在后面给你挖个坟。”   司露微低垂了头。   她看着地面。   她第一明白,出城别乘坐马车,也别走官道,应该像当初的孙顺子,先在城里找个地方藏半个月或者几个月,等沈砚山放松了警惕,再装扮成乞丐出城。   第二,真遇到了土匪,人家不会关她两天,直到现在才来动她。她被关起来的瞬间,就应该清楚自己又落回了沈砚山手里。   她只有这两条感想。   她又想起沈砚山的话:“我又不会真拿你怎样……”   他现在这样威胁她,其实也没什么意义。   故而她不说。   沈砚山见她一直沉默,就站起身,对三名装土匪的副官道:“去挖坑!既然你不听话,我不要你了。我得不到,也不会便宜其他人,你就在这里吧。下辈子投个好胎。”   司露微咬了咬唇。   她被沈砚山拽了起来。   沈砚山一手拉着她,一手拿了桌子上的烛火,去了茅草屋的后面。   后面是个空地,山土结实。   “大庄,你留在屋子里。”沈砚山又道。   司大庄犹豫了下,转身往回走,非常听话。   司露微和沈砚山站在旁边,看着三名副官不停挖坑。   坑越挖越深,司露微几乎看不见那三个人的身影了,地上全是挖出来的新土,泛着草腥气。   她没有动。   坑里的三个人跳出来,已经挖好了。   沈砚山把蜡烛交给一名副官。   他随身带着刚刚司大庄从司露微身上解下来的绳子,在烛火上一燎,烧成了两截,他俯身先绑了司露微的小腿,又把她双手反剪过,仔细绑结实。   他先跳下了坑。   坑足有他的肩膀深,他抬眸,在漆黑的夜里,眼睛被烛火那点微光一照,有种决然狠戾的清冷。   他张开了手臂。   副官会意,把司露微往坑里推。   司露微手脚被绑,落入了沈砚山的怀抱里。   沈砚山道:“这里风景好,你就安心葬在这里,我以后想起来了,就会祭拜你。”   司露微仍是不言语。   她闭上了眼睛,做出了无言的反抗——死活不肯求饶。   沈砚山再次看了眼她,然后从鼻孔里发出一声哼。   他的手攀爬在坑沿上,稍微用力就把自己攀了上去。   他接过快要烧完的蜡烛,冲三名副官点点头。   司露微被沈砚山平放在坑里,此刻她把脸往下埋,仍是不说话。   她不后悔。   沈砚山那天晚上发疯,差点给她打了吗啡,她只要是个正常人,就断乎不会再留在他身边。   她还是要跑的。   这次没有跑掉,下次总有机会。   坑上有潮湿的泥土落下来,副官们开始往坑里填土了。   司露微知道沈砚山不会真杀她,这也是他告诉她的。   他无非是想要吓她。   她要熬住。   这次赢了,她才可能有机会。   泥土很潮,又是从上面落下来,打在她身上有点疼。   除了身上,她的头脸上也落满了泥土。   她侧躺着,脸仍是朝下,不看坑上的沈砚山,也不求饶。   片刻之后,泥土覆盖了她全身,她的眼睛紧闭着,眼前是漆黑的,鼻子四周全身湿泥的气息。   身上越来越重,好像盖了层厚被子。厚被子继续加重,鼻子四周的泥土随着上面的土越来越多,也越来越结实,她逐渐感受不到空气里。   身上的土更加重了,空气也好像没有了,司露微陷入了一种窒息里。   这窒息既是逐渐增加的,也好像是突如其来的。   她一瞬间就怕了。   她的身体被土压得动不了,鼻子全是土,没了进气,死亡陡然罩临,她开始慌了。   她明明知道沈砚山就在上面,也知道自己哪怕憋气晕过去片刻,也不至于死。能赢沈砚山这次,下次他就不敢胡作非为了。   可知道归知道,她在那一瞬间怕到了极致,是身体上的怕、骨子里本能的怕。   她总说要自杀,死真的到了跟前时,她的身体先背叛了理智,浑身上下欲求生,她拼命挣扎,用头去拱那泥土,想要坐起来。   可副官们埋了半坑的土,司露微光凭上身动不了,她就全是都动了起来。   她也不知道自己挣了多久,突然眼前一亮。   司露微的眼神里全是惧意,不停大口大口呼吸,终于开口:“五哥,饶命!” 第32章 不许说五哥坏话   沈砚山手里的蜡烛突然烧完了。   触目漆黑。   司露微全身埋在重重的土里,只有脸露在外面,山林的风拂面而过,带着腥湿的土气,她在这个瞬间崩溃,失声大叫。   “哥哥,哥哥救命!”   她嗓音尖锐刺耳。   司大庄从未听过他家小鹿用怕得破声的嗓子喊,当即冲了过来。   适应了黑暗,还能看清楚人影。   司大庄觉得沈砚山是从土里刨出了小鹿的尸体,他也吓到了,崴了脚低呼:“错你娘的!”   司露微喉咙里发出细细的呜咽,不像哭,反而像是幼兽受困时弱弱的低吼。   这声音在空旷的山林里,听起来叫人浑身起鸡皮疙瘩。   沈砚山也被她的声音弄得心慌,知她这次是真吓坏了。   他是打定了主意要好好教训她,至少要把她埋到昏迷,可此刻他也乱了。   他和司大庄手忙脚乱把司露微从土里拉出来。   司露微回家之后,就落下了病根。   她夜夜做梦,梦到自己被土埋,然后一身大汗惊醒,再也睡不着。   她逃了一次,吓破了胆子,暂时再无逃走的心思。   可她的失眠越来越严重。   到了第五天,她堪堪阖眼,尚未进去深睡,那土又开始往她身上埋。她明明还有点意识,身处高床软褥间,可土就是纷纷扬扬砸向了她。   她坐起来,额头已经汗湿。   “小鹿。”她哥哥敲了敲房门,“你又叫了,做噩梦了吗?”   司露微起身下床,打开了电灯。   司大庄披衣走了进来:“我才睡,你鬼叫就把我吵醒了。你脸色特别难看,白里泛青,你自己知道不?”   她已经五天没怎么睡过了。   她哥哥说话不好听,但他高大威武,他的腰足有司露微的三倍粗,是真正的莽汉。   “哥,你陪我睡吧,我害怕。”司露微拉住他的袖子。   司大庄哦了声,准备进来,想了想又觉得不适合:“五哥说我们大了……”   他一提沈砚山,司露微的脸色就全青了,牙关有点颤。   司大庄和司露微从小就比其他兄妹要亲,也比其他兄妹爱打架,当然主要是司露微打他。   前几年冬天冷,他家没有厚被子,小鹿晚上冻得睡不着,就跟他一起睡,两个人分两头,他抱着司露微的脚,贴在他的胸口,就这样一直睡到开春暖和了。   “不过你也不大,还是个小不点。”司大庄又道。   他上了司露微的床。   兄妹俩还跟以前一样,一人睡一头,脚挨着头。   司大庄虽然粗俗得厉害,但没有脚臭。   他抱着司露微的小腿,还是贴在胸口,司露微就把脸贴在他的脚背上。   司大庄在那头问她:“好点了吗?”   “好多了。”司露微感受到了哥哥皮肤的温度,终于没了在坟墓里那种冷,微微舒了口气。   这个晚上,梦还是跃跃欲试要找她,可她浑身都暖,双足瞪在她哥哥怀里,梦里再也没了那种绝望。   她终于睡了一觉。   沈砚山每天早起,都要先去叫司大庄。这天他敲门,门一推就开了,司大庄不在房间里。   沈砚山有点好奇,心想他今天怎么早起了?   他又路过司露微的房间。   房间里是玻璃窗,没有拉窗帘,从外面一眼望进去,就看到司露微和司大庄兄妹俩抱着彼此的脚,都睡得很香。   沈砚山蹙了蹙眉头。   他想要骂人。   长大了,亲兄妹也要避嫌,否则旁人嚼舌根起来,可不管你们到底感情有多好,只会说得很不堪。   可他转念想起司露微昨天那个脸色……   她这几天脸上都泛青。   沈砚山向来胆大妄为,那天也是真被司露微气疯了。想到她要逃离自己去找徐风清,他就恨不能要宰人。   抓到了司露微之后,她一句软话也不肯说,沈砚山的怒意就冲到了顶点。他看上去不动声色,其实早已气昏了。   他盛怒之下,什么都干得出来,把司露微埋进了坑里。   他做的混账事多不胜举,无意造成的恶劣后果也有很多,他却从不后悔。   只有这次。   他后悔了。   看到司露微夜夜做噩梦,他肠子都悔青了。   不该这样对她的。她想要跑,还不是因为自己用吗啡吓唬她吗?还不是因为自己鼓励她,告诉她说他绝不会害她吗?   都是他的错,才导致她铤而走险。   沈砚山叹了口气,没有打扰司露微和司大庄,自己去了营地。   最近的军务特别忙,他又发布了招兵令,又要商量买新的武器,且旅长沈横病倒了,把很多事都托付给了他。   沈砚山忙得不可开交。   司大庄和司露微睡昏了,两个人直到中午才醒。   司露微醒过来之后,脸色缓了不少,有了点血色。   司大庄吃了午饭去营地,没找到沈砚山,自己又回家了。   司露微正在替他做秋天夹棉的袍子,他就说:“不用做了,我现在有军装穿。”   “平时总有休息的时候。”司露微道,“到时候穿。”   司家一直很穷,司大庄也一直是个二傻子,但他衣裳鞋袜总是很整洁干净,这些全是司露微的功劳。   她做饭做菜快,做衣裳做鞋也快,什么活计到了她手里,她三五下就能做完,而且做得精致漂亮。   “平时也穿军装,休息的时候更好穿。穿到窑子里去,那些姑娘都拼命巴结我。”司大庄道。   司露微白了他一眼。   司大庄又说:“小鹿,你别生五哥的气,咱们现在的好日子,都是五哥给的。”   司露微正在往布料里加一层薄薄棉花,听闻此言她手微顿:“他对我们恩重如山,但他也要我们听话。若是不听话,他待我们连畜生都不如。庄稼人养条牛舍不得打,他却不同。”   司大庄蹙眉。   司露微的话,让他不太高兴。   他是既崇拜五哥,又感激五哥的。   “小鹿,你不许说五哥坏话,要不然我会揍你的。”司大庄道,“你别以为我怕你……”   后面这句,说得底气不足。   “那他要是逼死了我,你杀不杀死他?”司露微突然问。   司大庄愣了片刻。   然后他又想到了什么,翻了个白眼:“五哥干嘛要杀你?” 第33章 再次同床   司露微一下午就把一件夹棉长袍定了型,明天能缝好。   她又给司大庄做了几个他爱吃的菜,兄妹俩很清静过了一天。   晚上洗漱之后,司大庄问她:“还跟我睡吗?”   “跟。”司露微道,“我昨晚睡了个好觉。再过几天,我好一点了就自己睡。你这几天都陪我。”   司大庄说好。   他仍是抱着司露微的脚,贴在他的胸口。   两个人分两头,说话就不能耳语,司大庄又是大嗓门。   说了半天,司露微按灭了电灯,打着哈欠拖长了声音:“困,你吵得我头疼。”   司大庄则有点睡不着,因为中午才起床,昨天睡太多了。   司露微前几天失眠伤了元气,需要睡眠补觉。   她阖眼,呼吸很快就均匀起来。   司大庄熬到了晚上十一点多,听到外面挂钟敲响,才迷迷糊糊有了点睡意。   他正入眠,突然有人捂住了他的嘴。   司大庄睁开了眼睛,黑暗中看到了沈砚山。   沈砚山示意他噤声。   “你出去,回房去睡。”沈砚山悄声对司大庄道,“我在这里守着她,她没事的。”   司大庄半睡半醒,很听话的起来,给沈砚山腾出了位置。   沈砚山脱了外衣和鞋袜,躺到了司大庄那个被窝里。   司大庄回房之后,有点疑惑:“五哥怎么让我出来,他自己陪小鹿睡?我才是小鹿的亲哥哥,若是我跟小鹿睡不适合,那五哥更不合适。”   然而他素来没什么脑子,对沈砚山言听计从,又是睡意初起,人糊里糊涂一头栽倒了自己床上,呼呼睡了。   沈砚山没有睡。   他脱了上衣,连里衣都没穿,直接把司露微的脚贴肉搁在自己胸口。   她是细长身材,小腿很瘦,脚掌也薄,气血并不是很足,所以肌肤微凉。   他此刻并无任何邪念,单单是抱着她的腿,心中满是愧疚:“小鹿,我太混账了。只有这一次,我再不吓唬你。你怎么待我都好,打骂都可以,只要别跑,别离开我,我受不了这个。”   若是抱着她的肩膀,让她的脸贴在自己胸膛,这些话哪怕她睡着了,在她耳边说说也无妨,可惜只是抱着她的脚。   沈砚山睡眠浅,一直留心司露微。   天亮了之后,他起身离开了,又去隔壁房间把司大庄叫了起来。   司大庄还等着吃早饭,沈砚山就道:“咱们出去吃。”   司露微一直睡到了日上三竿。   她梦里还是有土,但感觉那些土轻飘飘的,并不砸在她身上,也很容易拨开。   恐惧挨过去一次,就能慢慢好转。   一连过了好几天,她终于不再做梦了。   时间也到了九月下旬,南湖县开始有点冷了,深秋的风渐寒,把门口的树叶吹黄了,坠了满地。   司露微有天夜里突然醒过来。   她把脸贴在她哥哥的脚背上。因为脸有点凉了,所以她蹭了几下,对方的脚却突然紧绷。   司露微感觉不对劲——这双脚有点柔软,不像她哥哥的脚背那样粗糙。她对她哥哥的脚特别熟悉,因为她冬天总是挨着他的脚睡。   她猛然坐起来,怀疑自己又做梦了。   她爬到了床的另一头,想要看清楚。   半夜没有月色,屋子里是漆黑的,她才爬过去,一双手臂就环住了她,将她按到了自己怀里。   “不睡觉,乱爬什么?”沈砚山的声音,在夜里清泠泠的,听得人心里发寒。   司露微吓得半死,推开他就要跑。   他早已预料,双臂死死箍紧,又说了句:“别闹,睡觉吧,刚过三点。”   司露微的呼吸都停了。   她只犹豫了两秒,就放开嗓子大喊:“哥哥!”   她喊了好几声,把隔壁的司大庄吵醒了,沈砚山也松开了手臂。   司露微跳下床,鞋也不穿了,拉开门就要往外跑,正好司大庄推门进来,兄妹俩撞成一团。   她的鼻梁撞到了司大庄的下巴上,疼得她鼻子一阵阵发酸。   沈砚山开了灯。   “他……他……”司露微在骤然明亮的灯光下,眼睛有点晃,指着沈砚山,半晌没说出一句完整的。   司大庄很不耐烦:“五哥陪你睡,也有过错了?你不是怕吗?半夜鬼叫,你越来越疯了。又泼又疯,将来谁要你?”   她还没有发脾气,先吃了她哥哥一顿牢骚。   沈砚山也披衣下床。   他走到了司露微身边,拿起外套披到了她肩上:“我若是想要做点什么,早就动手了。让大庄回去睡,他明天也有当值。”   司露微从震惊中逐渐冷静下来。   她沉默看着司大庄。   司大庄打了个哈欠,睡意未醒,转身就回去了。   沈砚山关了门。   司露微站在门口,不愿意挪动双腿。   他就指了指房间里的桌子,自己先坐了,从暖壶里倒了两杯水。   已经是后半夜了,暖壶里的水也是半温,他一口喝完了,看向司露微。   司露微这才走过来坐下,端起杯子一饮而尽。   “我不是想占你的便宜。上次的事,是我的错,想要替你做点什么弥补。”沈砚山解释,“你这几天睡得可好?”   她以为是自己哥哥在,睡得很踏实。   司露微抬眸看着他,眸光里还是有很强烈的抵触和惧意:“我哥哥可以陪我。”   “他是你哥哥,你们兄妹俩不能太过于亲近,叫人知道像什么话?”沈砚山淡淡道,“若传出去,旁人还以为你们兄妹不道德,你哥哥和你的名声都毁了。”   司露微觉得他在胡扯。   可她不太想反驳。   对于沈砚山,她心中的恐惧又增加了一层。   他是多狠的心,才能做出想要活埋她的事?   司露微撇开了目光:“我已经不做噩梦了,这段日子辛苦了五哥。”   沈砚山站起身:“那我回房了。”   待他走后,司露微关了电灯。她的被褥里,突然就好像沾了他的味道,虽然他没什么味道,除了烟味。   司大庄也抽烟,司露微前几天一直没起疑。   她浑身不舒服,起床把被子床单全换了。   她堪堪阖眼,又被噩梦惊醒,这一夜到底没有睡成。   她现在也不敢叫她哥哥来睡,谁知道睡着了之后床上是谁?   司露微不知如何是好。   可她没想到,第二天沈砚山想了个办法,解决了她的睡眠问题。 第34章 玛丽   沈砚山回房之后,躺在孤零零的被窝里,毫无睡意。   小鹿已经满了十五岁,能拿名牒,可以结婚了,他真想早点和她把婚事定下来。   这样,他就可以每晚抱着她睡。她的肌肤微凉,他抱住她时,会逐渐暖和起来,肌肤细腻柔滑。   沈砚山已经二十四岁了,正是男人精力最旺盛的时候,他夜里也想小鹿,想得发疯。   他还不能像其他人一样,去窑子里解决这些问题。他答应了小鹿,要修功德娶她。   但是她不同意,心里还念叨着徐风清。   沈砚山彻底无眠,第二天早早起床,去逛了一趟早市。   他回来时,司露微正在洗衣。   她还是用不惯下人,不愿意指使她们,宁愿自己做。   她正坐在院子里搓沈砚山和司大庄的军服,沈砚山突然回来了,怀里鼓鼓囊囊的,是用外套裹了个东西。   他眼睛清澈明亮,带着点笑容,左颊酒窝就越发明显:“小鹿,我买了个好东西给你。”   司露微抬眸看着他,并不是很期待。   然后,他就拨开了一点衣裳。   一个雪白的、毛茸茸的脑袋露了出来,一双湿漉漉的眼睛,看着司露微。   司露微又惊又喜。   沈砚山买了条通体雪白的狗回来。   她急急忙忙擦了手,走到了沈砚山身边。小狗很机灵,眼睛又亮,看着司露微。   她伸手碰了下它的鼻子,那狗居然伸出舌头,轻轻舔了下她的手指。   舌头温热。   司露微伸手接过来:“好漂亮的狗!”   “喜欢吗?”   司露微重重点头,不停逗弄着它:“我要去给它弄点吃的。”   “不急,我买的时候它吃过了,中午再吃。”沈砚山道,“以后它陪着你睡,晚上就不怕了。”   司露微心中微动。   对他的恨意,陡然减轻了不少。她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她也知道沈砚山是真心悔过了。既然他诚心道歉,司露微就原谅了他。   “谢谢五哥。”司露微伸手又去碰狗的鼻子,再次被它舔了一手口水,欢喜得不行,那双大眼睛几乎泛出熠熠光芒。   沈砚山看着她这样高兴,却不露笑容,有点遗憾。   又想起他上次教她打枪时,偶然说对了一句话,惹得她笑了下,心里有点痒痒,开口央求:“小鹿,笑一笑。”   司露微心里是很开心的,对这只狗喜欢得不得了,下意识一弯眼睛,唇角不由自主上扬,脸上挂了个清甜的微笑。   沈砚山看得呆了,俯身在她眉心亲了下。   他不敢再去看她憎恶的眼神,转身就走了。   待他晚上再回来,就听说司露微给小狗取名叫“旺财”。   沈砚山:“……”   小狗一天就和司露微混熟了,吃饭的时候也围着她转。   司露微专门熬了肉汁,拌着白米饭喂狗。   沈砚山道:“这是母狗,别叫旺财了,难听。叫玛丽吧,比较洋气。”   司露微和司大庄都看着他。   南湖县这种地方,大户人家的小姐都捞不到如此洋气的名字,他居然用来称呼一条狗……   “不喜欢玛丽?”沈砚山会错了意,“那叫爱琳?”   司露微和司大庄都不说话了。   在他们兄妹俩的审美里,一条狗,甭管多漂亮,也别管公母,叫“旺财”就恰如其分,超过了这个限度,就不伦不类了。   狗是沈砚山买的,这个家里也是沈砚山做主,所以这条狗最终叫了“玛丽”。   司露微叫过一遍,心里就全当这狗姓马名丽,是个好听的中国名字了。   沈砚山还跟司露微说:“玛丽的父母都是很大的狗,玛丽将来至少能长到五六十斤,是个很漂亮威猛的女孩子。”   司露微:“……五哥,这是狗。”   沈砚山总是下意识把狗当人看,这习惯有点奇怪。   司露微从小就觉得人命不值钱,更别说狗命了。   当天下午,司露微给狗洗了个澡,晚上就抱着它睡觉。   狗滚了满床的毛,她也沾了满身的毛,第二天起来打扫了半晌,但很高兴。   这一夜身边有个活物,让司露微安心了不少。   沈砚山此举,彻底解决了她的失眠问题,也给她送了个小玩伴,司露微很感激他。   她揉了揉自己的眉心,昨天早上被他吻过的地方,也不那么难受了。   她坐下来开始写信。   信是写给徐风清的,告诉他自己一切都好,还说她家里养了只狗,取名叫玛丽。   写信的时候,她忍不住会想:假如她上次逃跑成功了,现在是不是就到了南昌?   那她就可以看到风清哥了。   自从清帝退位,他不能再考学开始,他就注定不会留在县城里念书了。   她很想去南昌。   除了寄信,司露微也给他做了几件衣裳和鞋袜。   她打好了包袱,打算送到徐家,让徐家的下人一起送过去。   徐太太时常要给儿子送点补给,佣人一个半月就要去趟南昌。既是送东西,也是替徐太太看看徐风清,怕他在外面吃不好、睡不好。   她出门,玛丽也要跟着出门,在她身后汪汪叫个不停。   沈砚山正好回来。   他很少大上午的回家,见状他先是一愣,继而他脸色微沉,心紧紧拧在一起:小鹿拿着包袱,又想要跑?   司露微看到了他的表情,解释道:“我去趟徐家,这是我给风清哥做得冬衣和棉鞋、棉袜,徐太太会派人去送。”   沈砚山的脸色,并未缓和。   他静静看着司露微,突然伸手拉住了她的包袱:“有些什么?”   她上次给他做了双鞋,他平日穿军靴用不上,所以时常夜里回来,穿在屋子里走来走去。   他也很想要她做的东西,而且不愿意她给其他男人做。   “就是很普通的穿戴。”司露微道,“你要是喜欢,我过几日也给你做。”   沈砚山的表情好转。   他含笑点头,酒窝深深:“好。”   司露微转身走了。   家里有马车,她把包袱放了上去,转身去抱玛丽,一人一狗去了徐家。   在徐家逗留了一整天,司露微傍晚才回来。   沈砚山还在等她。   可他并不是要说做衣裳,而是有其他事。   “小鹿,你得帮我一个忙。”沈砚山表情很认真。   司露微放下了玛丽,点头:“好,什么忙?” 第35章 白浇鱼头   沈砚山慢慢跟她讲述。   原来,旅长沈横,也就是沈砚山的上司,这些日子一直在生病,病了足足有一个月。   久病的人,胃气不升,他吃不下东西,任何食物都不能引起他的兴趣,吃到嘴里也想吐。   他很想吃鱼,要很辣很辣的鱼。但厨子做出来了,他又说很腥。   “……我如今还得靠着他。他比我有威望,没有他坐镇,督军也不会把南湖县交给我,会派其他的旅座过来。来了新的上峰,还不知是什么情况。   沈横这个时候,千万是不能出事。小鹿,这关乎我的前途,也关乎咱们三个人的命运。你帮我去趟沈家,做点好吃的给沈横。”沈砚山道,“我拜托你,欠你一个人情,将来你可以索要任何一样东西或者一件事,除了你的卖身契。”   司露微没往那方面想。   她对食物总是包含敬意,并不想利用自己的厨艺去达到目的。   她道:“我会去的,不是为了你,而是为了沈旅座。他的确是帮了你很多,也等于帮了我和哥哥很多。”   沈横改变了沈砚山的命运,也让司露微和司大庄搬离了从前的房子。   司露微再也不担心她那死鬼爹突然回来了。   “什么时候去?”司露微又问。   沈砚山道:“要不现在?”   “也好。如果他不想吃什么,我去问问他的口味,明早早市上有新鲜的菜,让人去买了准备,明天中午给他做。菜要新鲜,不新鲜我也做不出好来。”司露微道。   沈砚山点头。   他带着司露微去了沈家。   沈横才来南湖县一年多,已经有了一处精致漂亮的豪宅。   他家的宅子特别大,从大门口走到正院,司露微足足走过了三处凉亭,大约有十来分钟了。   宅子里到处都是树,树旁边有电灯。   司露微第一次见到这样豪奢,心里有点怯。   沈砚山没有看她,却好像明白她的心思,握住了她的手。   “这宅子普通得很。”沈砚山对司露微道,“将来我给你盖个更大的。”   他这种无所谓的态度,稍微安抚了司露微,让司露微下意识觉得真不过就是那么回事。   五哥说普通,那就普通吧。   一旦有了这种念头,心中很轻快。   可是,她并没有见到沈横。   她和沈砚山进来时,沈家的佣人说旅座睡着了。   “……副官长,旅座今天吃东西了吗?”沈砚山问年轻人。   旅座身边的副官长也是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生得高大结实,眉目俊朗。   沈砚山没少打点沈横身边的人,副官长拿人手短,对沈砚山自然是十二分的客气:“没吃。九姨太亲自做了一碗面,还被骂了一顿。”   自从清帝退位,整个天下都乱了套。若是在从前的世道,一个军官娶九房姨太太,要被人弹劾到死。   现在却不同了。   小小旅长,也敢尽情往自己身边招揽女人。   沈砚山心中念头转过,脸上并不显露神色:“还是没胃口?”   副官长忧心忡忡:“就吃了点白粥,其他东西一概不想吃。总说要吃鱼,但做出来放到跟前就骂。已经请了好几位大厨了。”   他说到了这里,突然发现了司露微。   司露微穿戴普通,跟在沈砚山身后,副官长还以为她是家里的丫鬟,领沈砚山进来的。   而后又看了眼,见她身段高挑,明眸雪肤,竟是个美人儿,心里就犯嘀咕。   没见过旅座府上有如此漂亮的小丫鬟。   若是有,依照旅座如今的性格,那肯定会收在房里的。   他还没有发出疑问,沈砚山就主动介绍了司露微:“她是温御厨的外孙女,也是我身边的人。她做菜手艺不错,要不副官长跟旅座说说,明天让她给旅座做道鱼,也算是我孝敬旅座的。”   副官长就恍然大悟:原来是沈砚山的女人。   他就不好意思再盯着司露微瞧了,只笼统觉得这女人很美丽,美得清冷,似不带活气。   “要不你们过几天再来。”副官长真诚建议,“今晚旅座是什么也不想吃。”   沈砚山不纠缠:“也好。”   副官长又道:“来了位老大夫,从南昌府请过来的,说旅座胃气不佳,需得先吃药。我这边帮你瞧着,旅座若是好了点,我再叫你过来。”   沈砚山拍了拍他的肩膀,举止亲热,但口吻恭敬:“有劳副官长。”   副官长拿他的贿赂拿到手软,又很上道,点点头:“团座先回去吧。”   司露微和沈砚山离开了旅座的府邸。   上了马车,司露微还在想沈横的病,沈砚山则道:“他也没什么大问题,就是矫情。矫情可以,千万别死。”   司露微不答话。   她不知该说什么。   过了两天,沈横那边吃了药,也吃了一碗开水泡饭加一些蔬菜,还是念叨着要吃鱼,但做好了端上去,他只是略微动了下筷子就吐出来。   副官长就派人找到了沈砚山。   沈砚山带着司露微,去了沈横的府邸,直接去了厨房。   沈旅座豪阔,是这南湖县第一人,厨房宽敞,足有下人十几名。   副官长带着沈砚山和司露微进来,其他佣人立马恭恭敬敬。   副官长就对众人道:“这位姑娘要做菜,她要什么,你们就准备什么,谁要是惫懒耍滑,我先不饶他。”   众人响亮道是。   副官长又看了眼司露微:“你去准备吧。”   此刻是上午,阳光充足,他也看清楚了司露微的脸,觉得她比夜里更漂亮,眼睛很大很明亮,下颌又是尖尖的,脸上总有点清傲神色,媚而不俗。   司露微点头道是。   副官长走了,沈砚山看了司露微:“可要我帮忙?”   “你帮不上。”司露微如实道。   沈砚山也就跟着副官长走了。   司露微在厨房里看了半晌,突然问厨子:“有花鲢鱼吗?”   厨子见她是副官长送过来的,虽然她很年轻,也不敢轻慢,恭恭敬敬回答:“没有。花鲢不好吃,旅座不太喜欢。”   “那能否就近买到十斤以上的花鲢鱼?要新鲜的,我想做白浇鱼头。”司露微道。   花鲢鱼也叫胖头鱼,头很大,肉厚刺多。   沈横天天叫嚷着要吃鱼,厨子们对着鱼肉狠下功夫,而花鲢鱼的鱼肉实在多刺,又不够细腻,没人想起要买。   厨子犹豫了下:“旅座想吃鱼肉……”   “鱼头上也有肉啊,而且是很细嫩的肉。”司露微道。   厨子们都有点怕沈横,毕竟他是军官,手里拿枪。众人宁可无功,也不敢有过。   直到司露微的到来。   她有沈砚山做靠山,死肯定是不会死的。   沈砚山跟她说,“既然死不了,那怕什么?”这句话对她的影响很大。   “……好,姑娘稍等。”厨子沉吟了几息之后,下定了决心。   沈家宅院往南走,就有个专门养鱼大户,家里有大池塘。   花鲢鱼是江西常见的水产,养鱼的人家肯定就有,厨子急忙叫人去,抓最新鲜的花鲢鱼。   半个小时之后,一条二十多斤的花鲢鱼送到了厨房。   司露微还是准备做白浇鱼头,让厨子们打下手,把鱼头切成两半。   沈横大病初愈,肠胃虚弱,司露微就擅自做主把白浇鱼头里的辣都去了,只用乌干菜铺了一层。   乌干菜有种很纯的香,蒸熟之后吸满了鱼肉的汁更香,是很自然的香味,不叫人反感,又可以遮住鱼腥。   司露微把蒸笼放到锅里。   她一遍准备调料,一遍让蒸笼上汽。   姜和蒜,她都是切片,因为她舅公说过,蒸鱼时候的姜蒜都不能烂,包括葱,也要小心切末,不能剁烂了葱珠。   “……什么时候蒸?”厨子在旁边问,跃跃欲试要帮忙。   司露微道:“等汽上来。”   这个鱼头很大,需得厨子帮把手。   厨子就记住了,在旁边默默偷师学艺。   蒸笼很快上汽,司露微让厨子帮忙,把鱼头大盘子放上去,蒸了十五分钟。   她身上带着的那块怀表,还是当年她舅公用过的,是宫里娘娘赏赐的,黄金的表壳和链子。   蒸好了之后,她对厨子道:“把汁倒出来。”   厨子诧异:“要倒了啊?”   “倒了。”司露微点头,并不解释什么,手里用盐、香油、酱油等物调治好酱汁,还在不停搅拌。   厨子觉得可惜,也觉得会破坏鱼的鲜美,但还是倒了。   司露微就把自己调好的酱汁,倒在鱼头上,又让厨子把鱼眼抠出来,就可以端上桌了。 第36章 旅座的赞赏   沈横大病了一场,食欲不振。   老大夫来瞧了,说他肠胃没什么毛病,如今不想吃,是他自身的缘故,需得强迫自己吃一点,习惯就好了。   沈横想吃鱼。   他七八岁的时候,也是无缘无故大病了一场。当时他祖母给他煮了鱼,他一连吃了三天,精神恢复。   如今老祖母死了二十多年了,哪里去找她做的鱼?   他平时不算爱吃鱼的,单单到了这个时候,非要那一口不可,可他的味蕾和嗅觉格外的敏锐,鱼一上桌先能闻到腥。   一闻到,他就难以忍受。   又到了午餐时辰,沈横不饿,心里对食物懒懒的。   他也知道自己这样不行,但胃口不听他的话,哪怕强迫也无济于事。   不成想,厨房突然端过来一个庞大的盘子。还没有走进,他就闻到了炖菜的香味。   他突然想起,乌干菜煮肉,就是著名的“梅干菜扣肉”,是很好吃的,胃里不经意起了点馋念。   馋念不深,就那么一点点。   “……旅座,这是白浇鱼头。”厨子跟他解释,“您尝尝味儿。”   沈横诧异,心想原来是鱼头,并非扣肉。   他伸头看了眼,没有闻到鱼腥味,只有乌干菜的香气,心里先没那么抵触了。   他先夹了一筷子干菜。   吃到嘴里,还是有点鱼腥,他差点就想要吐出来。然而,他真是饿了很多天了,想着不能再这样下去,这是干菜又不是鱼,能有多腥?   就这么忍着,他果然吃了两筷子。   胃里好像有了回应,对腥味的抵触也没那么强。   鱼头上的肉是特别嫩的。   沈横犹豫了下,挑了一筷子鱼肉。感觉很好,没什么反胃,而且隐隐约约和儿时记忆勾连在一起了。   他对儿时祖母做的鱼,只剩下一个“好吃”的笼统印象,根本不记得具体的味道。所以,当他吃到鱼头肉,也得到了“好吃”的感受时,就下意识把它和远久往事联系到了一起。   他胃里空了很久,一旦吃开了胃,就越吃越香。   沈横一开始还挑剔,后来每一筷子都在安抚他的胃,他越吃越急,竟有点狼吞虎咽。   厨子在旁边看着呆了,心想:“那个小女娃娃,厨艺真是了得!”   看着旅座吃得那么香,厨子觉得这鱼头肯定是极品美味了。   沈横吃了一大半,这才算是把胃里垫底了,又要了一碗米粥。   这顿吃得不多,但他的确是吃好了,心情愉悦:“这是谁做的?”   厨子不敢隐瞒:“沈团座带了个女娃娃,说是御厨的传人,她给您做的。”   沈横:“女娃娃?多大?”   “十六七岁。”厨子道。   沈横没想到,还真是个女娃娃,就道:“你去叫了她来,我要瞧瞧。”   厨子走出了房间。   副官长一直等着,见厨子出来,询问了情况之下,想了想没有跟进去,而是出门打电话去了营地,把这件事告诉了沈砚山。   沈砚山放下电话,骑马就往这边赶,二十分钟就到了沈横的家门口。   他急急忙忙往里走,走到了正院,他就听到了沈横的笑声。   “……你以后给我做厨子,我给你三倍的工钱。”沈砚山正好听到了这句。   他在门口打了个报告。   屋子里的说话声音停了下,沈横明显带着愉悦的声音响起:“进来。”   沈砚山进屋,瞧见副官长和十姨太、十五姨太都在,暗暗松了口气。   副官长对他使了个眼色。   沈砚山心中明白,感激点点头,表示自己心中有数。   沈横见他进来,对着他夸司露微:“这小丫头厨艺好,果然是御厨的后人。怎样砚山,将她送给我如何?”   沈砚山为难:“这……旅座,旁人会不会骂我卖女求荣?她是我的人。”   沈横一愣。   司露微没说这话,他还以为她只是沈砚山的厨娘。   如果是下属的小妾,那沈横自然做不出横刀夺爱的事。   他家里小妾众多,尤其是十姨太和十五姨太,都是花容月貌,比司露微漂亮太多了,所以他对司露微真没什么男女心思,只是喜欢她做的菜。   “既如此,倒是我唐突。”沈横笑了笑,“这小丫头,你怎么不说?闷葫芦!”   司露微心里很乱。   她不想留在沈横这里做厨娘。   沈横一把年纪了,眼睛却特别贼,专门盯着女人的腰腹使劲。司露微虽然不及他的姨太太漂亮,却也有点怕他。   可她不愿意被公认为是沈砚山的人。   沈砚山这话也有歧义,说什么他的人——他的佣人和他的女人,是不同的意思。   她以前说话利落,因为话不过脑子,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如今,她学会了思考,却没办法思考得那么快。   她沉默的空档,沈砚山和沈横已经清楚了。   “砚山,你的忠心我都明白。我这几天胃口不好,这小丫头多过来做几顿饭,也就是这几天的事。”沈横道。   沈砚山微笑道是。   沈横不再提司露微的功劳,只说沈砚山对他好,就是表明自己不会抢下属的女人。   后来,两个姨太太软语温柔,沈横也有点困意,让闲杂人等都退了出去。   一出门,沈砚山就对副官长说:“多谢副官长。”   “这有什么?”副官长笑道,“旅座今天高兴。这位姑娘的厨艺不错,能把旅座哄开心,我们身边人做事也方便了很多。”   “副官长别夸她,她还是个小孩子,不禁夸。”沈砚山道。   副官长笑笑,拍了拍沈砚山的肩膀:“我不送了,团座慢走。”   沈砚山领着司露微出了沈宅,问她:“怕不怕?”   “不怕。”司露微道。   这不是谎话,她是真的不太害怕,因为知道沈砚山在后面,不会让自己真落入沈横手里。   凭借沈砚山如今和沈横的关系,沈横不会抢人的。   “不怕就好。”沈砚山道,“我看他今天颇有精神,像是吃得开心了。”   “嗯,他吃了一大半鱼头,还有一碗粥。”司露微道。   沈砚山颔首:“这几天你还得去做,不过只做鱼,免得他吃惯了你做的其他菜,真不想放你出来。”   司露微点点头。   回家之后,她第一件事就是洗澡。   接下来一连五天,她每天中午和晚上都去给沈横做鱼。   各种花样她都尝试了,包括粉蒸鱼。   粉蒸鱼得到了沈横的青睐,又特意把司露微叫过来,赏了她二十块银元,再三说:“我第一次吃到这么好的粉蒸鱼,你厨艺了得!砚山好福气!”   当时他的几个姨太太作陪,看司露微的目光里,都带着警惕和防备。   司露微唯唯诺诺应了,接过了银元道谢。   五天之后,沈横对沈砚山说:“我要款待几位团长,还有县城里的乡绅大户,你叫那小姑娘再给我做一桌晚宴,明天就不必再辛苦她。”   为此,他特意赏了沈砚山一根小金条,说给司露微的。   沈砚山接了。   司露微这天从下午开始,就在沈家忙碌。   她仍是只做鱼。   五道鱼做完了,她就忙好了,准备去洗了澡回家。   沈家的下人把她领到了客房。   她洗好了,一身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的,乘坐沈家的马车,回到了家里。   沈砚山还在沈横的宴席上,司大庄也要等他一起回来。   司露微回家之后,腹中空空,就去厨房做点吃的。   她把厨子和下人都遣走:“你们去睡觉吧,团座今晚不用服侍。”   热水她可以烧。   下人们累了一整天,听到这话就纷纷走了。   司露微打算煮碗粉吃,突然有个声音道:“给我弄点吃的……” 第37章 独家米粉   自从搬到了城南,司露微在自家很少恐慌,因为这边庭院大,家里又有下人。   当她在厨房里,突然听到一个很陌生的男人声音时,她没有吓破胆,而是在想:“是谁?”   她看过去,就看到柴房的门半遮半掩,声音从那里面传出来的。   新厨房很大,有好几间房舍,除了专门的库房,也有柴房,堆满了各种木柴,刮风下雨都不会淋湿。   司露微循声过去,打开了电灯。   一个人半坐在地上,身上穿着黑色劲衣,头发短短的,脸色惨白,右边小腿上一片湿濡。   柴房没有铺地砖,只是平整的土地,此刻他右腿下面,土被染成了红褐色。   她睁大了眼睛,愣愣看着这人。   这人面上无表情,声音也没什么起伏:“给我弄点吃的,谢谢了。”   司露微后知后觉退后了半步,想要去拿枪。   那人却道:“不要惊惶,也不要试图反抗,听话就是了。”   他这么笃定,让司露微的脚步停住。   “我是杀手,拿钱杀人。如果没人给我钱,我不会要人性命。”男人重复了句,“不要惊惶。”   司露微定定看着他。   她从这男人脸上,只看到了虚弱,没有半分狰狞。   她的灵魂好像飘空,人没什么理智,居然开口:“我……我只有点粉,你吃不吃粉?”   “吃,什么都行。”男人说。   她转身走回了灶台前。   柴房里响了下。   那男人不知用了什么,把灯泡打破了,柴房又陷入漆黑。   他可以看到明处的司露微,而司露微看不见暗处的他。   她也没有再去看,而是默默准备好了粉。   粉是买的,县城里有作坊,做出来的米粉很劲道,比自己做的要好。   粉都是一样的,司露微做的比较好,是在汤上。   她的汤是用猪骨、牛骨以及黄鳝和牛蛙,熬煮五个小时,然后加入煸炒好的草果、桂皮、八角、小茴香、丁香、香叶等十几种香料,再熬煮三个小时,最后用盐、冰糖、酱油等作料调味,放入老缸里,想要吃的时候就挖出一些。   这是她舅公的独家秘方汤底,司露微没有告诉过任何人秘方。   旁人说她的粉好吃,她哥哥从不出去吃粉,只吃得惯自家的,她也很少骄傲,这些都是舅公的遗产。   汤底是现成的,司露微泡好了米粉之后,很快就切好了葱蒜等,做出了一碗米粉,冲着柴房问了句:“要辣吗?”   “不。”柴房里连呼吸声都没有,但那人还在,并且很快做出了回答。   司露微把粉端过去。   走到了柴房门口,她犹豫了下:“我看不见。”   “你放在门口。”男人说。   司露微果然放到了门口,转身回灶台前。   余光一撇,那碗粉已经不见了。   她心里莫名有点惧,端起另一碗粉,放了很多的辣椒,自己坐在厨房的小桌子上吃了起来。   她一边吃,一边想心事,并不看柴房那边。   她在考虑,要不要跑掉,或者干脆杀了那人。   但那人从柴房挪到门口取走碗,一点动静也没有,有点可怕,而且他气定神闲,并不像是重伤,而仅仅像是饿了。   他说他是杀手……   司露微心里乱得狠,一碗粉也吃得慢:“我毫无胜算啊,想跑怕是只有死路一条。”   柴房里又传来声音:“再来一碗。”   司露微果然站起身,又给他盛了一碗,放在门口,提醒道:“泡的有点久,没有第一碗好吃了。”   柴房里没有回答。   司露微坐下来。   她这一碗粉半晌也吃不完,那边传来碗放在地上的声音。   黑暗中的人突然开口:“你像个菩萨。”   司露微不明所以。   那人继续道:“菩萨泥塑之身,无神通,一锤即破。可有人畏惧你,无缘无故,怕得小心翼翼;有人爱戴你,顶礼膜拜,爱得深入骨髓。是不是?”   司露微整个人一僵。   她对这话仍是觉得莫名,可不由想起了很多事。   她对鬼神之说,向来是相信的,就自己打了个寒颤。   柴房里略有点动静。   她侧耳倾听,然后问:“你还在吗?”   柴房里没有了回答。   司露微知道柴房的灯泡破了,就拿了火柴,点燃一根走进去。   碗筷还在,已经空了,连一口汤都不剩下。地上一摊发黑的血迹,旁边还有个血淋淋的子弹头。   司露微把那子弹头捡了起来。   她回房之后,把子弹头洗干净了,放在手掌心。   若不是它,她都怀疑自己是发了癔症,怀疑那个吃了两碗粉的人从未存在过。   她可能是太累,也可能是怕过了劲儿,迷迷糊糊睡着了。   她在睡梦里,瞧见自己眼前有青烟袅袅,低头发现不少人在跪拜她,其中既有她的哥哥,也有沈砚山、徐风清甚至孙顺子,还有她那个死鬼爹。   她想要站起身,可浑身僵硬,连头都不能动一下。   “泥塑之身,有人怕你,有人爱你……无神通,无缘无故……”她耳边似乎有纶音。   她惊醒过来,出了一头的汗,玛丽躺在她怀里,睡得正酣,还打小呼噜。   司露微抱紧了玛丽,玛丽哼哼两声,继续睡。   她却睡不着了。   她心里仍是觉得诡异。   那个人,真像个鬼……   已经是凌晨四点多了,她睡不着。   她熬到了天亮,才知道她哥哥和沈砚山昨晚都没回来。   她还以为,沈横那边宴席之后,是带着下属们去逛窑子了,也没放在心上。   不成想,沈砚山他们早上也没回家更衣。   司露微白天又去了趟柴房。   柴房原本就脏乱,那摊血迹全黑了,成了泥土的一部分,逐渐看不出端倪了。   若不是那颗子弹头,真像是一场怪梦。   “他真没杀我。”司露微想。   厨子买了菜,回来看到司露微在,就跟她闲聊:“小姐今天别出门,一个大官,被杀了,城里戒严了。”   司露微还是不太习惯别人叫她小姐。   可沈砚山让下人们这么叫,他们也不敢违逆,司露微纠正了几次毫无效果,也懒得再费口舌。   她只是惊诧:“什么大官?”   “不是军官,好像是县长请的客人。”厨子道,“街上都在讲,但我没听明白。”   司露微想起昨晚那个人。   他说:“我是杀手……”   她打了个寒颤。   那颗子弹头,是他中枪的腿上的,他自己取了下来。真是够狠,整个过程他都没有哼一声。   司露微怕惹麻烦,想了想,将它扔到了后院一口慌井里,还是有点不真实感。   傍晚的时候,沈砚山回来了。   “……是南昌府的特别调查员,到南湖县是监察政务,不是军务。”他道,“昨晚被暗杀了。”   “是什么人暗杀了他?”司露微问。   沈砚山摇摇头:“他是清廷的官,后来投靠了民主政府,得罪了的人多了,谁知道是哪一方面的人。这种人,自然有仇家。”   司露微又问:“会买杀手吗?”   “当然是杀手。”沈砚山笑道,“你知道那杀手是怎么杀人的吗?他穿着很华贵,还以为是客人,杜县长的下人放了他进去。他大摇大摆走到了调查员面前,抬手就是一枪,就跟打招呼似的。   杜县长手下有个机灵的随从,在他撤退的时候打了他一枪,好像还打中了。他是光明正大的进去,但说起来,杜府居然没一个人能说得出他的具体容貌。”   司露微想了想,自己昨晚是见过那人的。   至今回想起来,觉得他不难看,脸色有点苍白。   但除此之外,没什么印象了。   她有点骇然。   “……是鬼吗?”她问沈砚山。   沈砚山觉得她这话有点好笑,却又见她神色有异,心念微动:“家里出了什么事?”   他最是机敏。   司露微就把柴房那件事,告诉了他:“我就给他煮了粉,他吃了两碗……”   沈砚山突然拉紧了她的手。 第38章 不要烧香   沈砚山听了司露微的讲述,越听越心惊,几乎激起了他浑身的颤栗。   若那人一念之差,杀了司露微……   沈砚山不敢想,一想起来头皮都要炸了。   昨晚出事之后,城里戒严,他们陪着沈横喝酒的军官们,也纷纷帮忙搜捕。   谁能想到,杀手藏到了他自己家里?   那杀手肯定知道这宅子是什么人住。对方踩点多时,有备而来。   至于为什么不杀司露微,大概是司露微做的东西很好吃,而且她这个人,在受惊之下会不言不动,看上去有点呆傻。   沈砚山拉紧了她的手腕,将她用力代入怀中:“我要去烧香!”   真是感谢菩萨保佑,让他的小鹿逃过一劫。   司露微推开他,脸色有点不自然。   沈砚山还以为她是受了欺负,低声问她:“怎么了?”   “……不要去烧香了。菩萨都是泥塑的,只有菩萨吃人间香火,可曾见过菩萨庇佑世人?”司露微道。   沈砚山笑了笑:“世人拜佛,一种寄托罢了。”   司露微脸色有点白:“是不是对菩萨的敬爱,毫无缘由?”   “要什么缘由?”沈砚山问。   司露微就抬眸看了眼他。   她心中五味杂陈。   昨晚那人的话,真是吓到了她。   她低声道:“五哥,我想起来有点后怕,想回房去躺一躺。”   沈砚山也有点后怕。   他点头,自己转身就出去了。   他去找了旅长沈横,把昨晚自家的事告诉了他。   沈横如今最器重的下属就是沈砚山,闻言很吃惊:“他还想杀你?”   “若是在家,怕是逃不过。”沈砚山道。   “咱们江西地界,有这么一号人物吗?杜府当时好些人看到他进去的,就是说不清他的长相,真是怪事。”沈横也蹙眉,有点担心。   这种亡命徒没什么是非善恶之念,只拿钱财杀人。   前段时间,沈横才整死了黄非同,若是有人替黄非同报仇,买杀手来对他打暗枪,他也性命堪忧。   “旅座,我想要把警卫班的副官分出五名,放在我家里。这些人的军饷,由我自己出。”沈砚山道。   沈横道:“保卫长官是他们的职责,要你单独出饷?你自己去调度。对了,我府上也加派一个班的警卫。”   沈砚山道是,转身去吩咐了。   他同时花了点钱,暗中打听江西境内杀手的名单。   江西有不少的杀手,不过他们做暗地里的买卖,素来不图名,一时间还真无从打听。   沈砚山周转找到了一名掮客,对方告诉他:“您如果想要杀人,出钱即可,至于谁接了您的单,您不必知道,事情会给您办好。”   沈砚山看着这名掮客,知道他背后不止一条线,哪怕抓到了他,也套不出什么,就有点好奇:“这么好的本事,那杀手真不图出名?”   “长官,有人只图财。再说杀手是刀,太过于出名,这把刀就不锋利了。”掮客道。   沈砚山没办法。   他家多了五名副官,日夜在前后门值守,无人再到他家里,他也增加了防范。   转瞬又过去了大半个月。   家里平安无事,沈砚山又忙着招兵和集训,逐渐把此事忘到了脑后。   司露微重新和徐太太商议,她要帮沈砚山持家,每个月只去馆子里做一天,固定在每个月初五,客人如果想要吃她做的招牌菜,就定这天的宴席。   她以前是做三天的,即初五、十五和二十五这三天。   徐太太知道沈砚山升了官,如今南湖县就是他的团驻守,知晓他一个令下,就能把徐家满门灭了,对她很是惧怕,又觉得司露微和司大庄是有了靠山,替他们兄妹高兴。   总之,她的心情是很复杂。   “如此也好。”徐太太笑道,“你也不用那么辛苦。”   她转而又和司露微说起徐风清。   司露微就觉得,徐太太真是个善良至极的人,她从不把司露微往坏处想。   她心里发热,就觉得前些日子沈砚山在她床上睡觉,又拉她、抱她,很羞耻,很对不起徐太太和徐风清。   “……督军府说要筹备大学的,后来又没了消息。他们如今是跟着几个人一起念书,说要去上海的。”徐太太很忧心。   司露微也跟着发愁。   “要去很远的地方?”她问徐太太。   “去上海还好,我就怕他想要出国。他说很多人出国的,外国有好学校。我不放心。”徐太太叹气。   司露微的心也揪了起来。   她无端感觉不安。   若是徐风清出去了,以后会如何?她自以为没什么见识,等他更加有了学问,那她怎么跟他相处?   徐太太则拉了她的手:“露微,若南昌的大学堂真不办了,他不管是去上海还是出国,你都跟着他去吧。”   司露微的神色微变。   她极力镇定心神:“会不会影响他?”   “他倒是说过要专心读几年书。”徐太太道,然后又叹气,“他啊,也只会念书。要是朝廷还在……朝廷没了,他也是一团糟……”   司露微应答着。   她心事重重回了家。   回家之后,才半下午,她一个人坐在房间里,却看到桌子上有封信,是佣人送进来的。   还是徐风清的信。   司露微正要打开,身后突然有了声音:“能不能给我做点吃的?”   她整个人僵住,脖子瞬间石化了般,怎么也扭不动。   她记得这个声音。   听闻他杀了南昌府过来的高官。   沈砚山为此增加了府邸的巡卫,他是怎么进来的,又怎么会在她的房间?   司露微遇事的时候,恐惧总是会慢一步才爬上来。   她甚是学会了沈砚山的思考方式:“假如他想要我死,上次就杀了我的。”   想到了这里,她转过身去。   那人站在她的床尾,正好日光斜斜照进来,在床尾投下一片阴影。他站在阴影里,很高大,怀里抱着司露微的狗。   玛丽很安静躺在他的臂弯,任由他一下下抚摸着它的脑袋和背脊,很舒服的样子,并没有因他是陌生人而狂吠。   司露微看了眼自己的狗,又去端详他,仍是觉得他眉目看不清楚:“你知道这是哪里吗?”   “沈团座家里。”   “那你还敢来?”   “馋。”他好像有点不太好意思,轻轻笑了下。   司露微:“……”   她犹豫了下,又问他:“想吃什么?”   “上次那种粉就行。”他道,“还要两碗。”   司露微道:“那是汤好。你要是真喜欢的话,我把汤的秘方告诉你。”   男人问:“秘方随便能说?”   “我怕死。”司露微如实道,“任何身外之物,都没有命重要。你若是常来,我怕哪天不慎就要死在你手里。”   对方道:“我不会做饭,也不要你的秘方,也不杀你。我杀人收钱,不收钱的时候不杀人。”   司露微:“……”   这话虽然叫人安心,但话里话外,都是在说她的命不值钱。 第39章 跟我走   司露微去了厨房。   此时是下午四点多,厨子还没有准备晚膳。   司露微进去之后,对他道:“晚饭不用你帮忙,我要做几样新鲜菜,我一个人就可以了。”   厨子知晓她是御厨之后,心想她这是怕我偷师学艺吗?   他不敢有怨言,转身就走了。   她离开之后,司露微开始烧火忙碌。   柴房那边有轻微一声响。   司露微没有去看,手脚麻利准备好各种调料,除了生死攸关,也担心她的狗。   男人从柴房走出来,站到了厨房门窗的死角上,和司露微有一搭没一搭说话。   “我的狗呢?”她见他手里没了玛丽,就问。   “睡着了。”男人道,“还在你房里。”   司露微低头干活,不看他。   他却问司露微:“你是温家酒楼的厨子?”   他什么都知道。   司露微道:“我不是,只是偶然去帮忙,我如今是沈团座府上的人。”   男人哦了声。   司露微不怕他,这让他感觉很好,有点奇异的安心。   她做的米粉很好吃。   男人做杀手,平时很少抛头露面,生活极其无聊,除了嘴馋也没什么爱好。   他想了想,还是决定再来一趟。   司露微煮好了米粉,用一个大盆装了两份,端给了他。   她这次看见了他的脸。   他并不算年轻,约莫二十七八岁的样子。五官不太起眼,一眼看过去叫人没什么印象,只笼统觉得眉目周正。   司露微看了他两眼之后,让她具体说他是什么模样,她也说不清楚。   “谢谢。”他接了过来。   和他的五官相比,他的声音稍微有点特色,至少听过一次就很难忘记。   他端了那么一大盆,重新回到了柴房里。   他吃东西没动静。   司露微坐在厨房里,准备做晚饭,要不然沈砚山回来,她又要解释。   她不打算向沈砚山告发此人。   这人最大的本事是杀人,其次是隐没痕迹。假如自己做的饭菜能入他的口,他教她几招,司露微就真有可能从沈砚山手里逃脱。   她也想起了徐太太的话。   假如徐风清真要出国,自己跟着走了,沈砚山能如何?   他还能拿个卖身契去国外找她?   得跑,不留痕迹。   良久,那人才吃完,轻轻敲了下碗。司露微走到了柴房门口,突然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很干脆:“罗霄。”   “我叫司露微,我们算相识吗?”司露微问。   黑暗中有轻轻的笑声,很温柔:“算。”   “你以后想吃什么,就来找我,我会做很多好吃的,粉只是我最差的手艺。”司露微道,“别叫沈团座的人发现你。”   罗霄很明显愣了愣。   “你想要什么?”他的声音依旧很温柔,是个聪明人。   “我……听说你很厉害,能随时隐没在人潮里。”司露微低声,“我很羡慕。你这本事,会教人吗?”   罗霄今年二十八岁,他从十二岁入行,手下有徒弟十一人,并不是个敝帚自珍的,故而很直爽:“教。”   “能教我吗?”   “那你得跟我走。”罗霄道,“想要学消灭痕迹,需得专心。”   司露微犹豫了下。   她觉得时机不好。   上次她离开了,沈砚山抓到了她,差点活埋了她。若是她这次走了,沈砚山找不到她,会不会活埋了徐风清?   况且,她也不了解罗霄。   若是跟着他走了,焉知不是逃离了虎口又落入狼窝?   她怎么能肯定罗霄比沈砚山更好?   随便相信陌生人,还是个杀手,她是脑子抽了吗?   “……我现在走不了。”司露微支吾,“等以后吧。”   罗霄不勉强:“若是想要跟我走,给我传信。你在家门口做上记号,画两个圆圈,每个圆圈里面画上三个痕迹,随便是什么样子的。”   司露微点头:“我记住了。”   他点点头,轻声说了句我走了,转身就消失不见。   司露微确定他离开了,把他那个大瓷盆洗了,不动声色回房。   玛丽的确在睡觉。   司露微抱起它,逗弄了片刻,玛丽又开始围着她撒欢,并没有受伤,司露微轻轻松了口气。   那人,连狗都不会留意到他的气息,真是绝活。   司露微有点佩服。   若他可靠,她真想跟着他走。然自己除了会枪法,也没什么本事,万一对方不善,她怕是更没办法从他手里逃脱。   这么一想,沈砚山至少在明处,比那人身边安全很多。   她想明白之后,后背微微出冷汗,觉得自己在厨房里的念头,像被人迷了魂似的,真是可怕。   “怎么会想起跟一个陌生人走?”她扪心自问。   没有答案。   玛丽围着她转,使劲往她膝头爬,要去舔她的手。   司露微没想出所以然,带着玛丽重新去了厨房。   她给玛丽弄了肉汁拌饭,先把它喂饱了,然后开始准备晚膳。   沈砚山和司大庄晚上回来,尝到了新的菜,吃得很高兴。   司露微没提罗霄,这算是她的一个秘密,一个决不能让沈砚山知道的秘密。   沈砚山则问她:“今天出门了?”   她换了件桃粉色上衣,不太像是她平常穿的,下面也穿了条裙子。   “嗯,去了趟徐家。”司露微道。   司大庄很不满意:“你总去徐家干嘛?你以后是五哥的人,别不守妇道。”   司露微咬牙:“你是不是很久没挨打,皮痒了?”   沈砚山表情淡淡。   他扫了眼司露微,低头吃饭,没什么表示,但也很不开心。   他这些日子忙中碌偷闲,教会了司露微英文字母和一些简单的词。   今天,他考她的功课。   司露微开始头疼。   她真不想学,觉得脑子里发胀。学发音就很怪,她怎么都找不到窍门。   沈砚山道:“你没用心!”   “我不想学这个!”司露微如实道,“再说我也笨,学不会。”   沈砚山沉了脸。   他的心情突然就很不好。   “我真是自讨苦吃!”他冷笑道,“我管你做什么?你愿意上进就上进,不愿意与我何干?”   说罢,他走了出去。   司露微看着他出去,就拿出今天收到的信。   原来,她这么没耐心,想要和他吵架,都是因为她想闲下来读徐风清的信。   她没把这个告诉沈砚山。   默默将信看了一遍,有些不太懂的词,她对照通译又看了遍,熟读与心。   徐风清在信里说,收到了她做的鞋袜和衣裳,很喜欢、很合适。   “我给你买了礼物,是一些布料,过些时候等家里来人了,给你带回去。你做几身衣裳,过年的时候穿。”徐风清在信里这样说。   然后,他又说最近早起读书犯困,想起她以前做过的香包,带着很好闻,还提神醒脑,希望她再做一个给他。   司露微放下信之后,决定给他做个香包。 第40章 养活你   司露微拿出了针线和布,准备裁剪,先把荷包做好,再做香料填充。   然而,她好几次走神,把手指戳破了两次。   她心中总在回想沈砚山的话:“你不用心。”   她不用心、不上进……   她素来不怕苦,当初学双面绣、学厨艺,哪一样不苦?她还不是仔仔细细的用心学?   徐太太告诉她,徐风清可能会出国。若他真走了,徐太太愿意让她同行,她找个机会溜出去,英文就是很有用处的。   她心里都明白,为什么不愿意学?   “……不想欠他太多。”她最终给了自己答案。   沈砚山差点活埋了她、拿吗啡吓唬她,她对他仍是心存感激,不愿意太过于利用他。当初他换枪替她赎身,她一直记着。   她又不会真在他身边一辈子,从他身上得到越多,她越是不安。   她在这方面,还是挺厚道。   司露微静不下心来,满脑子都是这些事,沈砚山复又走了进来。   她怔怔看着他。   沈砚山脸色不太好看,略带点败坏,还是跟她道歉:“我想了想,你之所以学不好,是我这个老师没有教好……”   司露微就站起身。   她有点受不住他这样低声下气。   她心里发软:“五哥,你教得很好。我……我怕受了太多的恩惠……”   “……将来不要我的时候,会愧疚,是不是?”沈砚山打断了她。   他的表情更冷了,眼眸似凝霜般,静静看着她。   司露微低垂了头。   沈砚山的心口,像是被冰锥扎穿了,疼得剧烈,也冷得发颤。   他怎么就捂不热这姑娘呢?   她像上次那样,一走了之——沈砚山不敢想,一想心就疼得要裂开。   “想什么将来?”沈砚山沉着脸,“你现在不好好学,就是现在对不起我。将来对得起、对不起,那是将来的事,你现在得对得起我!”   司露微撇过脸,没回应。   无言可辩,无话可说。   沈砚山却看到了她桌子上的针线活,发现她又在做双面绣,好像要绣朵精致的花。   他拿在手里:“这是在做什么?”   突然转了话题。   司露微收回视线,落到了那活计上,如实道:“做个香包,风清哥他……”   给徐风清做香包!   沈砚山一把攥紧。   他的愤怒是内敛而克制的,此刻几乎要喷薄而出:“都什么年代了?做香包、做衣裳,你要靠男人一辈子吗?你给我站直了!”   她没有裹脚,能堂堂正正走路。   世道很乱,可总有清明的一天。   他希望盛世再临的时候,她能并肩站在他身边,一起看那熔金夕阳,而不是她躲在暗处,不能抛头露面。   那些出国留学的女孩子,她们活得快乐又潇洒。   那样的恣意,凭什么不能给他的小鹿?她有资格过得随心所欲啊。   看到她躲在屋子里绣花、做饭、做家务,他就烦得不行。   “小鹿,这世道已经变了。就像徐风清,他没得书念,没有状元可以考,他今后都未必能站稳,如何替你顶起天?你得自己站起来,站稳了。”沈砚山的呼吸有点急。   司露微被他吓到了。   她不是很明白他的话。   她觉得女子的美德,就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把家务操持好,厨艺好、针线好,再温柔贤良,就配得上满腹才华的徐风清了。   沈砚山的话,让她惶恐,又很不安。   “五哥,你松开手!”司露微深吸一口气,“我站得住。”   沈砚山就觉得,南湖县真是不能呆了。   司露微活在这里,眼界总是那么低,思想很狭隘。   她总想活成徐风清喜欢的样子。   可徐风清是个旧式的秀才,年纪又小,他怕是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样子的女人。   沈砚山隐约又要发疯了。   他不想吓到司露微,松开手出去了。   司露微越想他的话,越是茫然无措。   沈砚山是把她的生活全部搅乱了,他很多的话,既出乎司露微的意料之外,又令她新奇向往。   比如他教她要修城府。   比如他又说让她自立。   司露微倏然发现,她已经学会了开枪,也认识一些字,厨艺很好,假如她再能得到一笔钱,她就可以自己开个馆子。   东家,比厨子要好。   她心里发热,沈砚山的话,总是能击中她的心。她就像白纸,随便按一下就会落下手印。   她的心太空,见识太少,故而什么都能往她的心里装。   她抱着玛丽睡,又失眠了一整晚。   又过了数日,下起了寒雨。她已经做好了香包,写好了回信,打算寄给徐风清的时候,下人说:“小姐,外面有人来了,说送了东西给您。”   司露微站起身:“什么人?”   “是徐家的人。”下人道。   司露微穿上木屐,打了伞就急急忙忙往外走。   果然是徐太太身边的人。   “……司姑娘,这是少爷从南昌府捎回来的,说写信给您了。”下人笑道,指了指身后的马车,“放在哪里?”   是布料。   徐风清在信里说,会给她寄些布料回来。   司露微道:“送进去吧。”   马车一路到了正院门口。   下人用雨布过好了布料,一趟趟往司露微的房间里送。   一共有八匹,全是最时新的料子,滑软亮泽。   颜色不太夸张,花纹也不复杂,是司露微最喜欢的。   她回屋抓了一把铜钱,赏给了下人。   下人却又道:“还有……”   他掏出一个小包裹给司露微。   司露微再次道谢。   回房之后,她打开了包裹,发现里面是一本书。   书的封皮上,写着:“著者徐风清。”   她的心里顿时涌上了喜悦。   这是风清哥的书。他上次说他们同窗都在一边考学一边编书,既提高自己的知名度,也赚点钱。   书名叫《论语杂说》。   司露微还没看过这种类型的书,当即打开来瞧。   书里面居然还有一封信。   打开信,先掉出来一张汇票,上面是八十银元的票根。   司露微不解,心想这么一大笔钱,是做什么的?   待她读完信,就明白了。   她唇角微翘,既高兴,又忐忑。拿起书和信,司露微冒雨让下人准备马车,她去了趟徐家。   她把东西都给徐太太。   “风清哥说,他的书卖得不错,这是稿费。”她把汇票给徐太太,“他让我收着。太太,您收着,我不敢要。”   徐太太笑道:“他也写信告诉我了。家里不缺钱,他以后自己赚的,都交给你。你尽管花,这是他应该做的。以后他是要养你的。” 第41章 我的料子哪里去了?   司露微很感动,但她不会要这笔钱。   一来是数目太大,二是名不正言不顺。   有沈砚山在,她和徐风清的未来还不知要怎么走,她不敢如此理直气壮拿他的东西。   布料是礼尚往来,她给他做了衣裳鞋袜;书信是感情传递,你来我往。   金钱,而且是大额的金钱,就不同了。   “我知道的。”司露微的声音低了下去,“等以后。”   徐太太不勉强她。   她走后,徐太太忍不住笑了。   丫鬟问她笑什么。   徐太太道:“他们俩,感情真好。我瞧见风清这样,心里就踏实。过日子就要感情好,感情好了,做什么都顺。”   丫鬟则道:“司姑娘配不上咱们家少爷。”   徐太太当即冷了脸,回眸看了眼那丫鬟。   小丫鬟被她吓了一跳,差点要跪下。   徐太太又想起自己年轻时,婆婆和妯娌们常说她配不上她丈夫,心里不免旧恨新仇一起涌起。   她当天就赶走了那个小丫鬟,让她爹娘将她领了回去。   小丫鬟是徐家买的,她没有直接卖出去,已经是很仁慈了。   小丫鬟哭着不肯走,但徐太太看着她就烦,其他人怎么劝她都不听。她性格里有点执拗,并不是那种人情练达的太太,否则她也不会真心实意想要司露微做儿媳。   从此之后,徐太太身边的人,再也不敢露出半分对司露微不敬。   他们都在心里想:“司姑娘到底还是好本事。笼络住少爷不算什么,笼络住了太太,真是她的能耐。”   司露微对此不知情。   她回家之后,发现自己的布全部不见了。   大惊之下,她急忙叫了下人来问。   仆妇说:“小姐,团座回来了,让副官们把布料都搬了出去。”   司露微心里发紧:“团座呢?”   “不知道,又带着人出去了。”仆妇说。   司露微急得团团转。   玛丽却饿了,冲着她叫。   司露微只得先抱起了玛丽,把她交给仆妇,让仆妇弄点吃得给她,自己冲进了雨幕里。   秋雨寒冷,上午停歇了片刻,此刻又大了起来。   司露微从正院跑到了车马处,让副官送她去营地:“我要去找团座。”   副官不肯:“小姐,营地不能随便去的。您身上都淋湿了,还是赶紧回去换身衣裳吧。”   司露微气得转身就跑。   她跑出了大门,衣裳都淋得透透的,勾勒了她的腰身。   副官不放心,赶车追出来,见状就想:“团座看到小姐这幅样子,怕是要杀人。”   他急忙脱了自己的外衣,给司露微披上:“小姐您上车吧,我带您去找团座。”   司露微性格倔强,和她那个傻子哥哥有点像,副官也是略有耳闻,不敢怠慢她,也跟她说不通道理,就赶车去了营地。   停车之后,他隔着车帘对司露微道:“小姐您等在这里,我去问问团座在不在。”   司露微点头。   片刻之后,沈砚山阔步出来了。   副官小跑着跟上他的脚步,要替他打伞,但是雨丝还是把他的头发打湿了。   他上了车,见司露微披着副官的外衣,冻得脸色发青,就伸手摸了摸她的脸。   她的头发在滴水,脸和手都是冰凉。   沈砚山沉了脸:“这么冷的天,你怎么淋成了这样?你不顾念自己,病了我不心疼吗?”   司露微是真的冷,故而牙齿打颤:“五哥,我的料子,去、去了哪里?”   沈砚山的脸色更沉。   他眼眸扫过,略带冰霜。   他很想如实说,他看着那些料子不顺眼,哪怕她做出来穿了,他也要天天被气死,所以他叫人扔了出去。   他叫下人扔给了外头的乞丐,已经被一枪而空了。   他眼不见为净。   可他也知道司露微的驴脾气。   她生气的时候,跟她说道理是讲不通的。上次她就敢跑,还打过他两次,沈砚山想着她身上有枪,万一气急了,找机会放黑枪,他白吃苦头。   他强自镇定了心神:“我叫人定了一批料子,准备给你做秋装,结果送过来的很不好,我就叫人退了回去。怎么,你看中了那些?”   司露微狠狠盯着他。   他在撒谎,随口编谎言。   “五哥,那是别人送给我的礼物,是我的东西。你退到了哪里去?五哥,你帮我要回来。”司露微很冷,牙关情不自禁打颤。   沈砚山的眼神更冷,手已经牢牢攥紧。   他恨不能毁灭这个世界。   司露微几句话,他快要气疯。   他的手狠狠掐入肉里,说出来的话则是很平静:“好,我等会儿去要。你先回家,淋湿了生病,我会心疼。你不疼我,我却是没办法不疼你。”   司露微还存了半分希望。   她不忍心掐灭那点希望,点点头,果然乘坐马车回家去了。   沈砚山下车,站在路旁,推开了要给他打伞的副官,任由寒雨把他浇了个透心凉。   他久久没有挪脚。   副官小心翼翼。   沈砚山良久才回头,对副官道:“去牵马,我要去趟城里。”   副官道是。   他带着三名副官,冒雨骑马去了城里最大的布匹行。   他让掌柜的拿出最好的布。   也挑选了八匹,他把掌柜的叫过来。   他对掌柜的嘱咐了一番,让掌柜亲自把布送到他家里去。   掌柜的认识他是沈砚山,对他毕恭毕敬,把他的每个字都牢牢记住。   司露微回到家里,只是换下了湿衣裳,又散开了头发,并没有洗澡。   她坐在屋子里,眼睛看着窗外。   玛丽被仆妇喂饱了,趴在她脚边打盹。   司露微还是冷。她太过于清瘦,气血不足,一到冬天就害冷。她被寒雨淋透了,又没洗澡,身子一直没缓过来。   佣人端了杯热茶给她。   她喝了口滚烫的茶,口中被烫得有点麻木。片刻之后,手脚逐渐暖和。   外面当值的副官进来,说布匹行的人来了。   司露微要迎出去,那布匹行的马车就到了正院门口。   掌柜的穿着绸缎衣裤,笑容可掬:“小姐,退回我们布匹行的料子,我们只当是沈团座不高兴,就处理掉了。   我给您挑选了我们行里最好的料子,一样不少您的。您大人大量,要不然沈团座饶不了我们。”   司露微呆了片刻。   她胸口气血逆行,喉间差点泛出了腥甜。   沈砚山这样对她!   扔了她的东西,还要叫掌柜的来撒谎恶心她,并且打算塞他挑选的布料给她!   她眼前发黑,气到了极致,想要和沈砚山同归于尽。   “……给我滚!”她颤抖着,声音几乎轻不可闻,转身往回走。 第42章 让我走   司露微这天晚上高烧。   她是淋雨受了风寒,再加上狠狠气了一场,人就倒下了。   沈砚山抱着她,想要去找西医院。   可南湖县根本没有西医院,只有几名西医,都是沈旅座手下的。   “……团座,这是退烧药,给她服下。”军医对沈砚山道,“等着她退烧。风寒发烧没什么大事。”   可司露微却有大事。   她气息微弱,到了第三天仍是不退烧,嘴唇上起了两个大水泡,一滴水米也进不了。   沈砚山慌了。   “我得送她去南昌府。”他对沈横道,“旅座,您那汽车借给我。”   沈横有一辆汽车,平时不怎么用,因为在县城这种小地方,总是缺油。哪怕在督军府里,油也不够分的。   旅座好不容易弄到了一点,自然要留到关键时刻显摆。   从南湖县去南昌府,开车要七八个小时,沈横如实告诉沈砚山:“油存货不够,你根本开不到南昌。再说了,这一路上土匪多,你开汽车出门,等着挨抢!”   沈砚山急得要炸。   沈横一直觉得,沈砚山是个阴谋家。他年纪不大,但沉稳果敢,是个冷性子。平时再大的事,也不见他慌了手脚。   此刻他却是不行了,他慌得像无头苍蝇乱窜。   沈横就给他出主意:“你去买一副棺材板。‘置板冲喜’听说过没有?给她冲一冲,也许她自己就好了。”   沈砚山死死咬住了牙关。   他从未想过要去给司露微买棺材。她若是活不了,沈砚山也不是很想活。   他已经没家了,家人也没有了。   没有司露微,他不知自己此生还要什么,还求什么。   那活着和死了,对他而言就是一样的。   “不,还没到那一步!”他阔步回家。   回家之后,他让副官们去找老中医,到处去问问,哪里有好的大夫。   而他自己,不再出门蹦跶了。   他上床抱紧了昏迷不醒的司露微,将她滚烫的身体抱在怀里。   他再次后悔。   他这样爱她,可做出来的事却总是伤她,他恨自己。   “小鹿!”他把自己贴紧了她,“小鹿,我以后不欺负你。你不要死,我们要一辈子在一起的,小鹿!”   司露微烧得昏昏沉沉,听不到任何声音了。   沈砚山陪着她睡了半天,起来对副官道:“去找上次那些乞丐,把我丢出去的布找回来。找到之后,再去买一模一样的。”   副官道是。   沈砚山无力坐在旁边,拉着司露微的手:“我认输。我从头开始,慢慢来,不再逼迫你。”   司露微的手掌心也是滚烫,人事不知。   到了第四天,军医千辛万苦弄到了一支退烧药。   注射药比吃下去的药管用,效果立竿见影。   给她打了一针之后,她开始出汗。   沈砚山看着她浑身都汗湿了,人也迷迷糊糊哼哼了两声。   压在他心口的重石,终于减轻了点。他慢慢叹了口气,亲自替司露微擦身体、更衣,又抱起她,让佣人换了床单,把她汗湿的被褥全部撤下去。   三次大汗之后,她虚弱睁开了眼睛。   她嘴巴上起水泡,疼得她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只是看着沈砚山。   沈砚山附耳对她说:“小鹿,布料我找回来了。你别生气,是我错了。”   司露微无力阖眼。   第五天的清晨,她终于睁开了眼。才这么几天,她脸颊瘦得脱了形。她原本就清瘦,如今更瘦了,那双眼睛格外的大,也格外可怜。   这种时候,就谈不上美丽。   可沈砚山觉得她好,哪怕是她形销骨立的样子都好极了。   他差点落泪。   他抱着她,眼眶通红。   司露微却问:“我的布呢?”   “已经找回来了。”沈砚山道,“我叫人拿进来,好不好?”   司露微点头。   沈砚山冲门口招呼了声。   司大庄领着一名副官,把司露微的布料全部抱进来。   是一样的料子,却不是徐风清寄过来的那批,因为那批已经被乞丐们糟践了,洗了也洗不干净。   沈砚山只是找到了那些乞丐,知道大致的样子,去布匹行买到了一模一样的。   他也是好运气,那家布匹行正好前天从南昌府新进了货,和徐风清送过来的那批相似。   贵自然是很贵,但料子极好,颜色非常鲜亮。   司露微已经没力气去想这些料子,她点点头:“好。”   说罢,她又阖眼。   沈砚山买了人参,又买了老母鸡,让厨房做好了鸡汤:“小鹿,你吃一点。”   司露微一点胃口也没有。   可她不想死。   既然能醒过来,她自己能做主,她就咬牙吃饭。   她吃了半碗米,一碗人参炖鸡,吃得满头虚汗。   司大庄也坐在旁边,突然抹泪,大傻子嚎哭了起来:“露微,你不用死了。你要是死了,我也要死了。”   前天他也是这么哭。   当时沈砚山担心司露微,听他哭得晦气,就把他大骂了一顿。   他是很听沈砚山的话,果然憋着。   一直憋到了今天,憋到司露微能吃能喝,确定不会死,大傻子才把满心的担忧和委屈都哭了出来。   “我不死。”司露微哪怕吃饱了,气息也是微弱,“我若是真死了,也只有你和风清哥遭罪。我都舍不得,不死。”   沈砚山坐在旁边,听到这一句,心就像被针扎了下。   很疼,疼得突然又激烈。   她若是死了,只记挂她哥哥和徐风清,那么他呢?   他是她的谁?   他对她亲热一点,她就一张脸惨白,可见从未将他放在心里。   他看着她,声音嘶哑:“小鹿。”   司露微不看他,疲倦到了极致,歇了片刻,目光仍是不瞧他:“五哥,我想跟我哥哥说几句话,行不行?”   沈砚山没有动。   司露微又问:“我的玛丽呢?”   记挂着徐风清,记挂着司大庄,甚至还有她的狗,却不包括他沈砚山。   沈砚山双腿似有千斤重:“石嫂抱过去养了,我去要回来。”   石嫂是这个正院里负责打扫的下人。   沈砚山这一去,很久都没有回来,直到天色漆黑。   司露微和司大庄说了很多话。   她的大意,是自己在沈砚山身边不到一年,遭受的罪已经比从前好几年多。沈砚山对司家很好,对司大庄也很好,但对她不好。   司大庄崇拜五哥,但这话他没办法反驳。   他妹妹快要病死了,脸色枯瘦像个鬼,这都是事实。   五哥的确是快要折腾死小鹿了。   “哥哥,我怕坚持不下去。”司露微道,“你总说我被卖到堂子里去可怜,那你觉得我现在可怜不可怜?”   司大庄点头:“可怜。”   “哥哥,我怎么办?”司露微又问。   司大庄茫然又无措:“我、我哪里知道?露微,我脑子笨,你问我……你想个主意啊,一直都是你出主意。”   “你去跟他说,当初是我们家救活了他的命,求他把卖身契还给我。我让徐家来提亲,你做主答应下来,替我写了婚书,把我嫁到徐家去。”司露微道。   司大庄似乎从未想过和她分开。   他犹豫了片刻。   “我嫁到了徐家去,还能每天给你送好吃的;我若是死了,你就再也见不到我了。哥哥,他再折腾我一次,我未必能醒过来。”司露微道。   司大庄想起前几天的种种,心里发怯,急忙站起身:“好,我去说!你别死,只要你不死,我去求五哥。” 第43章 生日礼物   司大庄到处找沈砚山。   遍寻不着,就问石嫂。   石嫂怀里抱着玛丽,指了指后花园的方向:“团座方才把玛丽给了我,自己往后面去了。”   司大庄点头,也往后面去找。   他找了半天,最终在后花园凉亭下面的台阶上,看到了沈砚山。   沈砚山旁边的烟味很重,不知他抽了多少,地上全是烟头和火柴梗。   司大庄开口叫了声“五哥”。   他坐到了沈砚山身边。他虽然傻,却也看得出沈砚山心情非常低落,一个人不知在这里坐了多久。   他有点难受,觉得五哥像个无家可归的可怜人。   他清了清嗓子:“五哥……”   “我都听到了。”沈砚山声音嘶哑得厉害,又沉又冷,“你不必再说。”   司大庄就不知该怎么办了,急得挠头。   沈砚山低垂着脑袋,从银制烟盒里抽出烟,并且递了一根给司大庄。   司大庄接过来衔在嘴里,替沈砚山划了火柴。   一点橘黄色的暖光,在他掌心簇着,点燃了烟头。   青烟很淡,在空气里弥漫开。   司大庄深吸了几口,继续道:“五哥,话我还是要说的。我妹子打小就没过过好日子,一直都是她持家。我娘走得早,我妹子就像我娘。   徐家人不坏,徐太太很好,徐风清也好。露微看着一根筋,实则有点脑子的,要是徐家不好,她也不会常去。既然她喜欢,五哥你让她嫁到徐家去吧。”   沈砚山的牙关阖紧,把那烟咬成了两截,一口烟叶,又苦又涩。   他的额角绷紧,已然现了青筋。   都来逼他!   徐家好,徐风清好,他不好吗?   “除非是我死。”沈砚山慢慢吐出口中的苦涩烟叶,“让我看着她去嫁人,我做不到!大庄,我也喜欢小鹿!”   司大庄犯难了。   他心想这叫什么事?   他没什么文化,不像司露微自学了字,他是大字不认识半个,偶然在堂子里胡闹,听那些伎女们唱词。   他记住了一句。   于是他对沈砚山道:“五哥,露微喜欢徐风清,不喜欢你。强扭的瓜不甜,五哥你还是……”   沈砚山苦笑。   他笑着笑着,热泪就滑到了唇边,跟那些烟叶一样苦涩。   连司大庄都知道,小鹿不喜欢他!   他哪里比徐风清差?   “……五哥,你把卖身契还给小鹿吧。我妹子是很好看,可比她好看的女人多了去。五哥,你跟我们不同,你是个有本事的,将来大户人家的小姐,还不是由着你选?小鹿是一根筋,到时候你娶十个八个的,她也难受。”司大庄又道。   沈砚山在黑暗中一抹脸。   他推了司大庄一把,将他的身子推得歪斜过去,自己站起身:“你别管!这件事到此为止,你若是再管,别怪我发火!”   司大庄手撑了下地,才没有跌倒。   他不知该怎么办了。   再去说道?好像对不起五哥;就这样算了,又对不起露微。   后来他又想,他这一辈子是不会离开五哥的,要给五哥做一辈子跟班。   假如小鹿嫁给了五哥,那他们还天天在一起。可嫁给了徐风清,他未必就能常看到她。徐家是读书人家,司大庄不好意思常去。   他又挠了挠头,在黑暗中一筹莫展的哎呀哎呀,仍是想不出主意。   沈砚山去了营地。   他天天住在营地的小房间里,不再回家了。   司大庄一边担心他,又一边担心自家妹子,很是发愁。   他抽空回了趟家。   司露微大病一场,不是一下子就能补回来的。她这几天拼命的吃喝,想要早日恢复,脸色好了很多,嘴唇上也有了颜色。   司大庄就把这话告诉了沈砚山。   沈砚山只嗯了声,没言语。   直到第七天,沈砚山拿出一卷银元给司大庄:“你去挑选一样金首饰,送给小鹿。今天是她生日。”   司大庄记得小鹿是十月最后一天过生日,就问:“今天都十月三十了吗?怪不得冷!”   他去买了个金镯子,和沈砚山一起回家去了。   家里的厨子早已接到了沈砚山的信儿,准备好了一桌子饭菜,要给司露微庆贺。   司露微大病初愈,怕徐太太担心,这些日子没有去徐家,也没去馆子。   她好不容易逮到了她哥哥,就用目光瞥向了他。   司大庄事情没办成,又见那天五哥听闻他那些话,当场落泪,就知道五哥死活是不肯放手的,说也是白说。   再说了,司大庄真没觉得徐风清哪里比五哥好。   他装聋作哑,只说:“露微,你今儿满十六了!从今开始,就是虚岁十七的姑娘……那什么,明年别在家里过生日就成……”   他说得颠三倒四,司露微和沈砚山却也明白。   在内地小城,还是旧时的老规矩,女孩子满了十四岁就要议亲,满了十五要出阁。   “你家女儿留在娘家过十六岁生日”,这算是骂人的话,说你家姑娘丑,没人要。   司大庄是司露微的哥哥,妹妹满了十六还没把她嫁出去,他自觉失责。   沈砚山沉默喝了两杯酒,看向了司露微:“小鹿,我有几句话要说。”   司露微应了声,等待下文。   “上次你让大庄说的话,我都听到了。”沈砚山道,“今天是你生日,算是个大日子。我有几句话,想跟你说清楚。”   司露微的眉头微蹙。   沈砚山仍是看着她,心里还是很堵:“我想请大庄做个见证。我不奢望更多,只要你两年时间。   两年里,我去找找其他人,一旦找到了中意的,我就放你走;若是没找到,那两年后的今天也放你。   我不欺负你,咱们还跟以前一样过。你跟徐风清联系可以,见面也行,只是别把自己给了他,也别和他私奔,更不能和他结婚。”   司露微没想到他是要说这番话。   她把这番话放在心里想了想,觉得算是她争取到的最好局面。   这两年,她是他身边的佣人,做做饭即可。   只要不做他的女人,其他她都能接受。   “……两年之后,你若是心意不改,还想要嫁给他,那你就走,我不再阻拦,卖身契我也会给你。请大庄做个见证,我若是失言,就让大庄一枪打死我。”沈砚山的声音逐渐低了下去。   他与其说在妥协,不如说是在乞求。   乞求她给他一点时间。   这点时间,可以让接受失去,亦或者让她能接受他的感情。   司露微沉吟。   “答应啊!”司大庄推了下司露微,同时觉得五哥好计谋。   两年之后,司露微就要满十八岁了。   那真成老姑娘了!   在南湖县,虚岁十九的姑娘还没有出阁,人家肯定猜测她到底是有什么毛病,到时候肯定砸在五哥手里。   司大庄还是觉得,小鹿跟五哥挺好。   “好,我答应。”司露微道,“五哥,你不会再食言吧?”   沈砚山就从口袋里掏出一把枪。   他取下弹夹,把五个子弹放到了司露微手里:“我若是食言,你和大庄就用枪打死我。哪怕你们杀不了我,也让我被乱枪打死!” 第44章 补品   接下来的日子,沈砚山对司露微视若不见。   同一个屋檐下,他的视线不落在她身上,每天早出晚归很忙碌。   司露微吃喝不耽误,只求自己快点好起来。   眼瞧着要过年了,她想要养胖一点,免得徐风清瞧见了担心。   到了冬月,南湖县也冷了起来。   司露微一到冬天就害冷,夜里睡不着,想去跟她哥哥挤一床,却又想起上次沈砚山替换了她哥哥,她立马打消了这个念头。   好在如今沈团座的府邸,被褥干净蓬松又厚实,石嫂见她怕冷,还早早给她烧了汤婆子,替她捂暖被窝。   还有玛丽,陪着她睡,也能让她稍微暖和点。   “这才刚入冬呢,小姐就这样怕冷。”石嫂笑道,“等真到了三九天,小姐怕是天天缩在床上了。”   司露微道:“我就是有点怕冷,打小的毛病。”   “您那是气血不足。”石嫂道,“我以前给人家做事,那家太太也是气血不足,天天吃燕窝。吃了一年多,就好转了不少。”   司露微摇摇头:“我没事。”   石嫂还是把这话告诉了沈砚山。   沈砚山面无表情,石嫂还以为他没听到,亦或者不当回事。   不成想,当天下午,副官就送了三斤上等血燕回来。   “铺子里只有这么多,团座让我全买了。你给小姐做,等吃完了告诉我。”副官说。   石嫂高高兴兴应下了。   做出来之后,司露微并不吃。   她摇摇头:“气味有点奇怪,我不要了。”   她已经占了沈砚山更多的便宜,不好再占。   她心里的苦,不知该如何对石嫂说。   石嫂好心办坏事,也很为难。   司大庄就找到了司露微:“养好身体。以前没得补,现在有了,干嘛不补?你吃你的,就当是你哥哥给你买的。我记五哥的恩情,将来给他堵枪眼去。”   说罢,他又把燕窝端到了她面前:“我跟你说,你气血太虚,嫁人了怀不上孩子,看徐家怎么嫌弃你。年纪再大,补都补不上来。”   司露微恨恨看了眼他。   这话,司大庄肯定不知道,定是沈砚山告诉他的。   “东西太贵重了,不能占五哥便宜。”司露微道。   司大庄劝不动她,自己把那碗做好的燕窝吃了。   晚夕,沈砚山回来吃饭。   晚饭是司露微做的。   他这些日子脸沉得可怕,几乎是眼角眉梢都含着怒。   他把筷子放在手里,桌子上磕了磕,问司露微:“以后是要跟我恩断义绝?”   司露微抬眸,不解这话。   “……做了燕窝你也不吃,是不打算吃我的东西吗?”沈砚山又问。   他眸光清冷,静静落在她脸上。   “有水有饭就够了。”司露微道,“燕窝是贵重东西,况且我身体还好,不用吃。”   司大庄立马反驳:“你身体好?你一到冬天就冷得像块冰。上次一场风寒,发发烧而已,你却差点要了命……”   他这么一说,沈砚山又蹙起了眉头。   上次司露微那场病,他也是吓疯了。为此,他还特意许诺她两年时间。   “燕窝要吃。”沈砚山道,“养好了身体,其他事以后再说。你若过意不去,冬天给我做几双棉鞋棉袜。”   司露微仍是不松口。   沈砚山略感心塞:“又不听我的话了?”   司露微半晌才点头:“我听,谢谢五哥。”   从这天开始,沈砚山脸色稍微缓和了些,却仍是很冷漠,也不怎么跟她说话。   司露微空闲下来,除了学习几个典故,就是背诵沈砚山上次给她的英文,一天做早晚两顿饭,因为中午沈砚山和司大庄不回来。   这天没有风,天气晴朗,她正在帮石嫂洗被单,突然副官进来说:“小姐,沈旅座府上的十姨太来了,说瞧瞧您。”   司露微有点诧异。   她在沈府做过几天的菜,却没见过沈横的姨太太们。   “哦,那快请进来。”司露微连忙擦了手。   十姨太穿着时髦,是一件时新的大氅,镶着白狐毛领子,里面是墨绿色的百褶裙、月白色紧身小袄。   她的脸被风吹得发红,越发透出俏丽妩媚。   司露微觉得这姨太太很美丽。   十姨太也打量着她,笑道:“听说你前些时候生病了,我瞧着如今是大好了。”   她是得了沈横的命令,特意给司露微送点补品。   十姨太最近得宠,沈横在枕边总说沈砚山是他的福将,又是手下第一得力人。   可最近,这沈砚山又阴又暴躁,沈横都有点怵。   “……他屋里那个女人,厨艺是真好,他也上心了,心肝宝贝似的。怕是她病还没好,砚山这些天像条疯狗,三营长顶撞了他一句,被他打个半死。”沈横叹气。   十姨太就问:“那得是多漂亮的女人?”   “身段儿好,是个细高挑的个子,倒也不算特别漂亮,就那双眼睛好看。”沈横道,然后咂摸了下嘴巴,“菜做得是真好,我就没吃过那么好的鱼。”   十姨太暗暗留心。   沈横不馋嘴,但对司露微的厨艺是赞不绝口。假如自己能学得一二,会做几个拿手好菜,岂不是更讨沈横欢心?   今天难得的好天气,十姨太就来了。   一瞧见司露微,十姨太心想比沈横形容得更漂亮,是个肤白胜雪的小姑娘。沈横到底顾忌她是沈砚山的屋里人,不好意思狠夸她。   这更可见沈横对沈砚山的器重了。   “……您请坐。”司露微亲自给十姨太端了茶。   十姨太见她还做佣人的活计,笑道:“你也坐啊。”   寒暄了半晌,十姨太只是过来认个脸,并没有立刻说出让司露微教她做菜的事。   她走后,司露微和石嫂一起看她带过来的东西,有两支很好的人参,其他滋补之物也有不少。   “团座在旅座跟前很受器重吧?”石嫂笑道,“小姐,咱们跟着团座,会有好日子过的。”   司露微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沈横的小妾来看望她,是觉得她也是沈砚山的小妾吗?   沈砚山从未这样说过,他总说自己要娶她,还说要积德,对她是很珍重的……   旁人都轻瞧她,觉得她配不上沈砚山,沈砚山倒是不这么认为。   如此想来,司露微又觉得前些时候因为布料跟他那么怄气,有点不值得了。   这天晚上,她特意做了几个沈砚山爱吃的菜,还给他斟了一杯酒。   沈砚山不是很明白,拿眼睛瞧她。   司露微才把沈横送补品的事,告诉了他。   “送过来你就收着,自己做了吃,把身体养好。”沈砚山道,并且接过来她的酒。   他脸色好转。   多日积压的乌云散尽,他虽然没笑,却露出了一点好神色。   司露微稍微对他好一点,他就能高兴半天。   想他一个人,无父无母,稍微给他点恩情,他就念念不忘。他连亡父的遗物都肯卖了去救她,对她不是不好的。   自己再苦还有个亲哥哥,他什么也没有,司露微突然有点难受。 第45章 小鹿太狠心了   吃了饭,石嫂负责收拾,司露微就走到了沈砚山跟前。   她把前些时候沈砚山教给她的英文,一五一十背诵给他听。   “……我说不出五哥那么好听的音。”司露微道。   同样的话,她念出来就是跟沈砚山念出来的不一样。   沈砚山道:“语言是交流的工具,能流畅使用,并且达到了交流的目的,就是很好的。没有人因工具漂亮就高人一等,所以你不需要特意学我的音。我觉得你说得标准了,我能听懂即可。”   他的话,鼓励了司露微。   学说话的时候,最忌讳被人嘲笑,一嘲笑心里就露怯,一怯就更加学不好了。   沈砚山语言天赋极好,他从小跟着一位传教士学英文,后来又学德语,天生就比其他人对言语敏锐。   他到了南湖县也不过短短一年光阴,天天跟着司露微和司大庄兄妹俩混,已经能听得懂南湖县的方言。   他也知道,每个人的天赋不同,比如说司露微,她做菜的手艺就是其他人比不上的。   “……怎么突然对我好了起来?”沈砚山问。   司露微没接这话。   沈砚山有不好的地方,也有好的地方。生气的时候,只记得他的不好,恨不能跟他老死不相见;但偶然想起他的好,又觉得对不住他。   “还有啊,你别跟沈横的姨太太们混得太近。”沈砚山又道,“不是一类人。”   司露微原本就因为十姨太的到来,想念起他的好,如今再听了这话,心里酸涩得厉害。   之前的对抗,更令她愧疚。   “我知道了。”她低声道,“五哥,我给你做的鞋子快好了,明晚回来就可以穿。”   沈砚山笑起来。   他一笑,脸上的阴霾扫去,那深深酒窝甜甜的。   第二天,他果然看到了司露微做的新棉鞋。   新鞋很暖,现在穿还早了点,沈砚山只试了试,满意极了。   他和司露微也正式讲和。   司露微觉得他好哄,并不得意,只想着他也可怜,心里越发过意不去。   这样的情绪,直到接着徐风清的信,才稍微好转。   徐风清说,他冬月底就要回南湖县了,又说今年她生辰他没回去,因为事情耽误了,过年的时候要给她补。   司露微急急忙忙拿出徐风清送的那些布。   布还是一样的,却不是徐风清送过来那匹,早已被沈砚山作贱了又换了新的。   徐风清不知内情。   他若是见她不做出来穿,只当自己送的礼不好,未免会失落。   司露微拿出一件月白色的做长裙,粉底粉红海棠纹的做长袄。   她针线活好,县城里一般的裁缝比不了她,好的裁缝只接大户人家的活儿,价格又贵,还不如自己做。   司露微很快就量体裁衣。   她做事仍是很麻利,不过七八天的功夫,衣裳就成了样子。   她在裙子上细细绣了花纹。   长袄的盘扣旁边,她也绣了云纹。   石嫂瞧见了,羡慕极了:“小姐,你这活计真是好!”   “嫂子如果喜欢,我也给你做。”司露微道,“你家里如果还缺过年的衣裳,你只管拿了尺寸给我。”   石嫂是个三十来岁的妇人,早年死了丈夫,如今是自己带着两个小姑子、一个小叔子和一个儿子过日子。   她在府里忙,回家也忙,没空给孩子们做点什么,瞧见了司露微的活计就眼馋。   当然,她是不敢指使司露微做什么的,只是笑道:“我哪有福气劳动小姐?小姐,你给团座做件长袍吧?他过年的时候穿。”   石嫂心如明镜,也看得出沈砚山对司露微一腔赤诚。   她和司大庄一样,也知道司露微对沈砚山没什么情谊,对此不是很理解。   石嫂也觉得,司露微跟其他人,都不如跟沈砚山好,这点跟司大庄不谋而合。   沈砚山多心疼她啊,石嫂随便说了句燕窝,沈砚山就叫人买了三斤回来。且沈砚山是个拿枪的,谁也不敢惹他,跟着他多享福。   “好,等我闲下来。”司露微道。   她想着,她也要给她哥哥做过年的衣裳,顺便给沈砚山做一件好了。   冬月十八,徐风清就从南昌府回来了。   司露微换上了新衣,准备去趟徐家。   她更衣出来,司大庄眼前一亮:“小鹿今天漂亮。”   沈砚山也看了过来。   他原本含笑的面孔,突然沉了下去,像一瞬间覆盖了层寒霜。   司大庄不明所以:“五哥,小鹿不漂亮吗?”   沈砚山不想再和她闹,重重放下碗,起身往外走。   司大庄急忙跟上。   沈砚山记得那些料子。   当初为了它,司露微大病了一场,沈砚山也不得以对她做出承诺,这两年内不和她谈论感情,只求她还在他身边,不要私奔或者嫁人即可。   他们闹得那样,他还以为司露微永不会动那些料子。   不成想,司露微根本不在乎他的隐忍和退让,把那些料子做出来穿到了身上。   那些衣裳,就是司露微从未在乎过他感受的证明,狠狠打了沈砚山的脸。   沈砚山的牙关咬得死紧,额角的青筋突了出来,他阔步出了家门,骑马快步而去。   司大庄忙不迭跟上。   “五哥。”司大庄一边让马靠近沈砚山的,一边喊,“五哥你怎么了?”   沈砚山在马背上,被寒风吹过,冻得透心凉,心里的冲动慢慢退下去。   他到了营地,心头一阵阵悲凉。   他无处可以诉说,无人可以倾诉。   司露微太狠心了。   对于徐风清,她是满腔浓情蜜意;对于沈砚山,她就薄凉得过了分。   后来他又想,他的小鹿是不屑于三心二意的,对谁好都是忠贞不二。   “挺好。”他喃喃自语。   司大庄问他:“什么挺好?”   “小鹿挺好。”沈砚山道。   “五哥你魔怔了。”司大庄叹息,“我从小跟小鹿一起长大,她真没什么好的。泼辣、犟脾气,动不动就要打人。她要是个男的,连老婆都讨不到。”   沈砚山也知道小鹿倔强。   司露微平时是不哭的。情绪上来,全部堵在心里。   如果她像个普通女孩子,哭一哭闹一闹,上次就不会生气病倒,生命垂危;沈砚山也不至于为了让她消气,做出那么大的让步了。   “你天天只和她在一起,自然不觉得她好。我看过很多人,见识过很多,才对她着魔。”沈砚山道。 第46章 表忠心   司露微好些时候没见到徐风清了。   她到徐家门口时,徐风清站在院门口等着她,手里还抱了个小暖炉。   一见面,他还没言语,先笑着把暖手炉塞给了她。   他不敢轻易拉她的手,只笑着问她:“冷不冷?”   他等了很久,面颊和鼻头都冻得发红。   他总记得她一到冬天就害冷。   司露微穿了厚厚的衣裳,最近又滋补得不错,手脚没那么凉。接过了暖手炉,她道:“已经不冷了。”   徐风清望着她笑。   他一笑,司露微也忍不住笑了。   徐太太就在门口说:“两个傻子,站在门口傻笑!快进来,外头不冷的吗?”   徐风清脸微红,率先进了屋子。   坐下之后,他不停看司露微,似乎想要把她看个够。   他在南昌府这些日子,一边跟同窗们编书,一边学习。他已经做好了准备,打算考岳城的圣约翰大学。   整整半年了,他才找到了自己的前途和出路。   他同学亲自去了趟岳城,拿回了章程,他还没有填。   他打算先问问司露微和阿妈。   “露微这身衣裳真好看,是你自己做的吗?”徐太太笑问。   司露微把暖手炉放在腿上,端起茶喝了两口:“是,料子是风清哥寄回来的。”   “好看!”徐太太道,“风清还是有点眼光的。”   徐风清的脸更红:“阿妈,您别取笑我了,我不是也给您买了吗?”   徐太太笑起来。   司露微也微微脸红,站起身道:“我去做几个菜。太太,您能寻件旧衣裳给我吗?”   徐太太去找了。   司露微换下了自己的新衣,转身去了厨房。   徐风清好些时候没见到她,心里是非常想她的,悄悄跟着去了厨房。   他坐在旁边帮司露微摘菜,和她说话。   司露微也有很多话和他说,只是她不太擅长言辞,而且喜欢听徐风清说话,就没有打断他。   徐风清主要是说他这些日子的生活。   他们几个同窗在一起,也蛮好玩的。在这个年代,能读得起书的,都是稍微有点家底的人家,他的同窗们也多半是少爷。   富户人家的读书人,风流成性,他们偶然也要去堂子里听曲喝酒。   徐风清从来没去过,不单单是因为司露微,还有他阿妈。   他阿妈不喜欢他逛窑子。   徐风清除了这点不合群,其他都还好,跟同窗们相处得也很愉快。   “……有个汽车行,租车很贵的。还有司机专门教。他们去逛窑子,我就去学车。露微,我学会开汽车了。听说岳城是大地方,等咱们过去了,我也要买辆汽车。”徐风清笑道。   司露微头一回听说岳城,不免一愣,扭头问他:“什么岳城?”   徐风清失笑。   他还以为,她会问窑子。他还想趁机跟她说,自己从未过去,表一表忠诚。   不成想,司露微居然不问。   他笑道:“你没听到我说我的朋友们去逛窑子?”   司露微道:“你不会去的。”   徐风清心中微动:“为何?”   司露微的耳朵尖都红透了。   她想说,他是不会做让她伤心的事。认识他七八年了,她对他还是很了解的。徐风清的好,是细致入微的好。   哪里都好。   可这话,她实在有点不太好意思说出口。   她一脸红,反而比言语更有说服力。徐风清想到自己的心思,她全部都懂,心中既甜蜜又欣慰。   他坐在那里痴痴笑了。   这么一打岔,司露微忘记了问岳城的事。   她做了三个菜,厨娘做了其他的,很快就置办好了午饭。   天气冷,司露微还是洗了个澡,仔仔细细把头发绞干,编了辫子。   饭桌上,徐风清终于说了自己的决定。   他已经打算好了考岳城的圣约翰大学。   “……到处都在筹办大学,从圣约翰毕业,要么能进政府衙门,要么能去大学当个教员。”徐风清道。   徐太太一听,就很高兴:“进衙门或者做教员,都好!那学校难不难考?”   “其他还好,就是要考算数和英文。算数我学过的,英文就有点麻烦。”徐风清道,“不过,入了门就简单。我们打算过完年,请一个英文教员,钱给多一点,几个人一起学。”   司露微突然想到了沈砚山。   原来,英文真的很有用,考大学居然需要。   徐风清突然又道:“露微,圣约翰大学也有女学生。”   司露微骇然。   徐太太也是吃惊。   “女人也能去读书,将来进衙门做事?”徐太太震惊问。   “是啊。”徐风清笑道。   以前考学都是男人的事,女子是不能上考场的。   司露微又想起了沈砚山。   沈砚山总说,世道变了,要让司露微自己站起来。原来,他并非疯言疯语,而是大城市的女孩子们,都逐渐能自己站稳了。   她心中微动。   “我也认识字,风清哥教过我不少学问,我也会算数,还学了英文,我可以不可以去考大学?”她突然心旌震动。   这个想法一冒出来,又被她丢开,她觉得自己是痴人说梦了。   “阿妈,你要是不同意,我再看看南昌府还有什么事情是我能做的。”徐风清道。   徐太太立马说:“男儿志在四方,哪怕出国去念书,阿妈都同意。你好好念书,不过……”   她看了眼司露微。   她希望儿子能和露微把婚结了。这样,他去岳城的时候,就可以带着司露微,两口子相互扶持。   男人要结婚了,成家立业才会更有上进心。   徐风清看出了母亲的心思,道:“我现在还前途无着落。阿妈,等我先考上了大学,其他再说。”   徐太太对他这个态度有点不理解。   她看了眼司露微。   司露微脸色并未改变,好像明白徐风清的意思。   “这两个小人儿打什么哑谜?”徐太太心中好奇。   不过,他们俩没什么误会,而且肯定是说妥了主意,徐太太也就不打算插手了:“对,前途很重要。”   饭后,司露微和徐风清去街上走走。   两个人缓步而行。   有卖糖葫芦的,徐风清买了两串,和司露微一边走一边吃。   末了走累了,他们寻了个茶楼,坐下喝茶聊天。   他们选了个靠近角落的位置。   司露微把沈砚山的话,都告诉了徐风清,省略她生病的事。   “……要你做两年厨子?”徐风清问,“他这次说话算数吗?”   “嗯,他给了我五颗子弹。”司露微道。   徐风清笑起来:“那太好了。我也想着,大学没那么容易考,做好了两年的打算。等你这边事情结束,我也许正好考上了,咱们一起去岳城。”   司露微说好。   她跟徐风清在一起,心情是很愉快的。徐风清讲他在南昌府的趣事,逗得司露微不时露出笑容。   她却没有留意到,对街的酒楼上,二楼雅间有个人,站在窗口一直看着她。   “五哥,你看什么呢?”司大庄发现五哥在窗口站了半晌,就走过来,顺着他的视线,看到了司露微和徐风清,“我家小鹿……” 第47章 沈砚山的眼泪   沈砚山看得有点痴了。   司大庄也站了两分钟。   他妹妹平时很少嬉笑,总是冷若冰霜。   可和徐风清在一起,她时不时浅笑,眉眼弯弯很是动人。   司大庄一直觉得他妹子挺好看,却没想到她笑起来这么美,怪不得徐大才子喜欢她。   而沈砚山,脸上毫无血色。   司大庄心思不灵敏,此刻也替五哥难过,就拉他坐席:“五哥,别看了……”   沈砚山没理他。   “五哥……”司大庄有点犯愁,“五哥,你别折腾自己了。你看了,心里不难受吗?”   当然难受。   沈砚山的心,就像有一把钝刀在割,疼得撕心裂肺。可他不忍心错过。   她笑得那么甜,那么温柔,是不常见的,哪怕是此刻就死了,沈砚山也不忍心离开。虽然那笑容不是对着他的。   “五哥。”司大庄还想要拉开沈砚山,却突然发现沈砚山泪流满面。   司大庄也差点哭了。   这叫什么事?   五哥这样的人,心是特别狠的。不是真疼到了极致,他也不会当着人的面哭出来。   他既有本事,又长得好看,若是喜欢其他女人,怕没有不能得手,为什么非要喜欢他家小鹿?   小鹿那性格……   司大庄默默后退了几步,无能为力。   沈砚山狠狠一闭眼,把眼中的泪止住。他用力擦了泪,转身对司大庄道:“去点菜,要两坛酒。”   他和司大庄中午出来,是沈砚山想要散散心。   他也没想喝酒。   下午还要回营地的。   沈砚山那个团,已经从五百人扩充到了四千人,这些新兵都需要训练,沈砚山是很忙的。   现在,除了借酒浇愁,他也没有其他出路了。   司大庄道是。   店小二给他们上了菜,又拿了酒上来。   沈砚山给自己倒了一杯,再也没回到窗口去。   他的心已经血肉模糊了,断乎不敢再回去瞧他们。   他和司露微的缘分,这样浅薄。而她和徐风清,认识八年了,她对徐风清才是情根深种。   沈砚山看得出来,她是真心实意爱着徐风清的,并非简单的崇拜或者爱慕。   他心里有个声音跟自己说:“算了沈濯,放过她吧。那女人心里没你,你能怎么办?以前也有人爱你,在你面前痛哭求你回应,你也没理,还觉得烦,这是你的报应。”   另一个声音又说:“你这样喜欢她,她连着你的心。你放弃了,是打算把自己的心也捣烂吗?”   得不到、放不下,这才是真正的活剐。   沈砚山灌了一口酒,整个人都有点晃了。   司大庄在旁边看着他,心里不是滋味的。可他不知该去怪谁。   怪小鹿吗?小鹿又不是今天才认识徐风清的,她和徐风清那八年,也不是一句话能抹去的。   从前的日子,家庭那么糟糕,若不是徐风清支撑着,小鹿还不知如何呢。   怪徐风清吗?那也怪不上,人家喜欢小鹿的时候,南湖县还没有沈砚山这个人呢。   那只能怪五哥了。   他是后来的人,他非要挤进小鹿和徐风清中间去。   可他也是一腔赤诚,他没想过害人,喜欢小鹿,还喜欢错了吗?   司大庄觉得很烦人,一点出路也没有。   “五哥,你少喝一点。”司大庄道,“要不你去堂子里玩几天吧?你自从到了南湖县之后,就没碰过女人,所以才对小鹿一根筋。”   让堂子的女人给他点柔情,也许他会看开一点。   他现在是钻了牛角尖。   “我没事。”沈砚山开口,满口的酒香,声音却是很平稳,既不像是要发疯,也不像是喝醉了。   他后来像老僧入定似的,一个人坐了很久。   沈砚山不敢打扰他,又觉得屋子里闷得慌,自己下楼去了。   独自喝了两坛酒,沈砚山一口菜也没吃,喊了司大庄,两个人又去了金雁山庄歇脚。   金雁山庄背后靠着杜县长,是杜县长最宠爱的小妾的兄弟开的,连沈横也光顾过,那小妾的兄弟也最是机灵人。   瞧见沈砚山醉醺醺的来了,就叫了最好的伎人过来服侍。   沈砚山进了房间,躺在床上。   床上熏香重,他有点被呛到了。两坛酒而已,他不至于醉。可他今天一来心里有事,二来空腹喝酒,此刻手脚都有点不受使唤。   伎女过来,软软靠着他。   他心里很烦,又想起自己对司露微说过的那些话:“我要积德娶你。”   越想,越觉得自己可笑。   他那些情真意切,她听了怕是觉得像个笑话。   他半生柔情,都倾泻给了司露微,偏人家看不上。   伎女趴在他怀里,软软叫着“沈团座”,伸手就要解他的腰带。   沈砚山猛然坐起来,一把将那女人从床上扔到了地下。   女人摔得有点懵了。   “来人!”沈砚山大呼。   司大庄早已搂着女人进房了,听到五哥喊,赤膊跑进来:“五哥,怎么了?”   管事的也随后跟进来。   “我要睡觉,把人都给我赶走,关好门!”沈砚山道。   司大庄又高又壮,足有山高,把房里摔懵了的女人一把拎了起来,像拎小鸡仔似的丢到了门口。   管事的瞠目结舌。   “副官长,副官长!”管事的拉住司大庄,“团座这是……嫌弃姑娘不漂亮?”   “肯定是。”司大庄扫了眼那女人,发现这金雁山庄的伎人,也不过如此姿色,还没有他妹妹好看。   他妹妹平时一般般,但今天笑得真美。   五哥那样子,是迷了心窍,大概是看谁都不如小鹿顺眼。   管事的最怕伺候不好贵客,又死死拉住司大庄:“这还不够漂亮?副官长,这可是我们金雁山庄的头牌。团座喜欢什么样子的,您给我透个底,我感激不尽。”   司大庄想了想自家妹子,如实道:“你这里有泼妇吗?恼了会抽人耳光的那种……”   管事的一时愣住。   司大庄那边还有女人等着,不耐烦跟管事的穷应付,一把推开他:“滚滚滚,别吵了团座睡觉。他要睡就让他睡,老子的床铺刚捂热,别再吵老子了。”   说罢,他钻进房间和伎人嬉闹去了。   沈砚山睡四个钟头,醒过来时,醉意退了七成,外面的天也黑了。   他喊了人。   仍是那个头牌伎人,打水服侍他洗脸更衣。   沈砚山问:“我那副官长在哪个屋?”   伎人不敢在他面前抬头,说了司大庄的屋子。   沈砚山穿了军靴,走到司大庄屋子门口,一脚踹开了门,瞧见司大庄还光着膀子在那伎人身上折腾,而那女的已然是出气多、进气少了。   “哎哟错你祖宗!”司大庄急忙拉上了被褥,“五哥你敲敲门啊!”   “起来,回家了。”沈砚山道,然后又看了看手表。   已经不早了。   司大庄顾不上洗澡,麻溜穿衣裳,跟着沈砚山走了。   在家门口,他们遇到了徐风清。 第48章 没出息   司露微几乎是和司大庄、沈砚山一起到家的。   他们在家门口遇到了。   徐风清送司露微的,两个人正要作别,不成想沈砚山和司大庄停在了大门前。   徐风清看沈砚山,沈砚山也看他。   司大庄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徐风清听司露微描述沈砚山,觉得他像个恶棍,他还以为沈砚山是个多么丑陋粗俗的人。   不成想,沈砚山仪表堂堂。   沈砚山是大高个子,却又不像司大庄那么蛮壮。他腰身不粗,却笔挺有力,穿着军装,肩膀宽阔平整,气宇不凡。   除了身量高,沈砚山的五官也很英俊,只是嘴唇略薄。   “哦,原来他这样气派……”徐风清隐隐不安。   每个人都有自我估量。   徐风清第一眼看到沈砚山,心里就想:“我远不及他。”   他有点担心看向了司露微。   司露微则是沉了脸。   司大庄上前,拍了拍徐风清的肩膀:“徐大才子,你几时候回来的?”   他手上用劲。   徐风清才十七八岁,还是那么单薄,又比司大庄矮一个头,被司大庄拍得膝盖微弯,差点踉跄了半步。   司露微大怒,呵斥她哥哥:“你做什么?”   司大庄想起五哥中午那眼泪,也恼了:“我做什么了?我跟徐大才子亲近一点也不行?他是面人吗,拍下肩膀就能拍散了他?”   司露微变了脸:“你……”   徐风清急忙拦住了司露微:“露微,没事没事。”   然后他扬起脸对司大庄道,“大庄哥,我今天回来的。这次回来是过年,你有空去我家吃饭啊。”   司大庄气哼哼的,没接这句话。   沈砚山则不言不语,迈步往家里走。他心里难受得厉害,若是输给一个和他差不多的,倒也不至于。   偏偏他要输给徐风清!   他一巴掌碾死徐风清,都显得胜之不武。   徐风清送完了司露微,转身上了自家马车,心里惴惴不安。   “那个五哥……一直不放露微的卖身契,他会不会……”徐风清心中不踏实。   然而他又想:“露微不会这样的。她既然答应了我,就不会变心。”   徐风清一直很信任司露微,觉得她非常可靠,又稍微放了心。   他总感觉,沈砚山像那种高高在上的人,不会落下神坛,走入他们普通人的生活,人家未必就看得上司露微。   司露微当然很好,徐风清觉得她哪里都好。只是,她跟沈砚山不像是一个世界里的人。   司露微送走了徐风清,转身往她哥哥身上嗅了嗅,然后扬起手就重重打在他的后背:“你恶心死了!”   “我身上臭了吗?”司大庄和司露微是天天吵架,吵完了下一秒就能和好,一点小争执完全不走心。   司露微道:“不是臭,是香!你是不是又去逛窑子了?”   司大庄嘿嘿笑了:“是那娘们的床太香了,熏得老子差点闭气。难为五哥还睡得着……”   司露微憎恶看了眼他:“你也该成个家了,别总是去窑子里,不干净。哪怕人家床香,你也该洗个澡回来。”   “成家?”司大庄下意识道,“五哥还没成家呢,我能越过长官吗?”   他们兄妹俩你一言我一语,既像是拌嘴又像是唠家常。   前面的沈砚山突然停住了脚步。   他转身对司大庄道:“大庄去洗澡,我隔这么远都被你熏着了……”   司大庄很委屈,心想是你踹门把我撵出来的,我还没爽利呢,哪里还有功夫洗澡?   路过沈砚山时,他发现五哥身上的香味,和他身上相比只有多、没有少,更加不平了。   在这个家里,司大庄是最高大壮实的一个,却怕沈砚山又怕司露微,空有一副结实身板,谁都能揍他。   他悻悻去了。   他离开之后,沈砚山并没有挪脚,仍是挡在司露微面前。   入了夜,空气更冷,司露微这么站了片刻,双脚就逐渐冻麻木了。   家里没有路灯,只在树梢挂了几个明角灯,投下斑驳光影。   沈砚山眼前,总能自动浮现她的笑容,心就像灌满了凉水,又是冷又是沉。   “以后不许让他到家里来。”沈砚山道,“家门口也不行。小鹿,我已经让步了,你别激我。”   司露微恭敬又疏离:“是,我知道了五哥。”   她拒他千里之外,他却偏偏把她放在心尖上,沈砚山听到她的话,心里又是一阵阵的犯苦。   他下午睡得太饱,晚上就睡不着了。   沈砚山活了二十几年,从未把自己和“没出息”三个字联系在一起。   家庭遭遇大祸,那是因为朝廷;他被追杀,那是因为老四。   跟他个人能力没关系。   但这个晚上,可能是白天受到的刺激太深,也可能是夜太过于漫长,他突然就顿悟了似的,心想:“沈砚山,你真的很没出息!你为什么要把自己困死在个女人身上?”   他发狠的想:“我也要找个人爱一爱……”   然而去爱谁,他也没什么目标。   他看女人,多半只能看到一堆红粉骷髅,谁也没有小鹿那么倔强泼辣的性格,谁也没有小鹿好。   这个念头令他绝望。   过了几日,沈横突然来到了军中,询问他新招了多少兵。   沈砚山这些日子靠着打土匪换银钱,自己招买人马,已经把一个团撑到了四千人,没有找沈横要过一分军饷,不知沈横突然来问这件事是发什么疯。   “……旅座是要发饷吗?”沈砚山直接问。   沈横白了他一眼:“老子发什么饷?人是你弄过来的,督军府可只给了咱们两个团的军饷,你弄这么些人,还敢问我要饷?”   他先发了脾气,然后才说:“杜闲见那老货,说辛苦你们守卫县城,想要捐一笔款子,给军中将士添些冬衣。”   杜闲见是杜县长。   南湖县从县令改县长,也只是这一年多的事,可杜闲见会钻营,硬是让他得到了这个机会。   听闻他还跟督军府交情匪浅。   “县长大人要给我们发冬衣?”沈砚山笑道,“那感情好。他是打什么主意?”   沈横就有点为难。   杜闲见打什么主意,沈横是知道的——看上了沈砚山,想招他做上门女婿呗。   若是从前,沈横自然会直接告诉沈砚山。可想到沈砚山房里那个小丫头,做菜那么好吃,沈横有点可怜她。   “……他不过是图咱们手里有枪。督军府天高路远,真有个什么事,他求救不及。”沈横道,“所以想要巴结你我。他在府上设了宴席,明晚赴宴,你得去。”   “好。”沈砚山道。   沈横慢慢往外走,心想:“请你吃酒而已,等你和杜小姐看上了眼,那也是你的造孽,不跟我相干。那个会做菜的小姑娘,本旅座可没害你……”   沈砚山被沈横一番话说得稀里糊涂,知道这中间肯定有个隐情。   他派人去打听。   打听的人回来告诉他,杜闲见从前想学什么门风开化,把自己二女儿送到上海去念书。   杜二小姐学了一肚子新学问,开始不服管教了,而且很时髦摩登。   “哦,就这么点事……”沈砚山懒懒的想。   他才决定要换个人去爱,正好就有杜家送上门。   沈砚山好像一边割自己的心,一边带着残忍的快意:“不错,这回我真有出息了。” 第49章 我不卖身   沈砚山回家之后,在晚饭桌上,跟司大庄说起明晚去杜家赴宴,又说了杜家的目的。   司大庄问:“五哥,杜家想要把小姐嫁给你?杜家可有钱了……”   沈砚山不由自主用余光瞥向了司露微。   司露微留意到了,心中纳罕:“看我作甚?难道指望我吃醋不成?”   徐风清回到了南湖县,司露微有点担心沈砚山下阴招,不太敢招惹他。   她一时呆住,不知该如何反应才能取悦他。   沈砚山的视线一触即收,对司大庄道:“杜家的钱,都是搜刮的民脂民膏。除了搜刮,杜闲见从前暗中贩私盐,包庇盐贩子,做了不少恶。”   司大庄笑:“五哥,你眼馋杜家的钱啊?”   “当然。想个办法,从杜家弄出一笔钱,明年春上再招一批人马。”沈砚山道。   司露微心中发怯,想沈砚山又要作孽了。   杜县长怎么发家的,那是人家的事。哪怕要管,也是清朝的律法来管。可惜清帝都退位了,杜县长那些用官位走私盐谋来的暴利,在这个世道上,已经是正当财产了。   他再怎么不合法,也是不合清朝的法。清朝已经没了,沈砚山不问自取,就是贼。   “那你娶了杜小姐呗。”司大庄道。   司大庄觉得这是个好主意。   五哥娶了杜小姐,就能得到杜家的陪嫁,名正言顺;而他妹子再也没了约束,可以顺利嫁给徐风清。   两全其美,大家都好!   “我不卖身!”沈砚山瞥了眼司大庄,“再敢打老子的鬼主意,老子把你卖给杜家去做女婿!”   司大庄直乐:“人家杜小姐看不上我。”   “我说看得上,那就是看得上。”沈砚山道,“小鹿上次不是还说,让你娶一房媳妇吗?”   司大庄乐极生悲,怔怔看着沈砚山:“不是吧五哥,你说真的?杜家小姐可是读书人,她得嫌弃死我!”   沉默半晌的司露微,此刻也说话了:“五哥,你自己做事,别带上我哥哥。他脑子笨,你别叫他吃苦头。”   沈砚山的脸顿时微沉:“让你哥哥娶杜小姐,就是吃苦头?那我要去娶杜小姐,你怎么不心疼我吃苦头?”   司露微是觉得,杜小姐既是时髦人,自然看不上司大庄。   她哥哥天天被嫂子嫌弃,日子也难过。   可沈砚山不同。   他连英文、德文都会,能文能武,配杜小姐绰绰有余,怎么会是吃苦头?   司露微一直提醒自己,不要惹恼沈砚山,结果还是把他气了个半死。   她惴惴不安,看着沈砚山愤然离席。   司大庄骂司露微:“你会不会说话?”   “我说什么了?”   司大庄语塞。   司露微好像是没说什么。   “五哥病得不轻,病症全在你身上。你要是不跟徐风清好,跟五哥好,就没这些事。”司大庄道。   “闭嘴!”司露微给自己舀了一碗汤。   晚夕回到床上,她默默躺在被褥里,心中暗暗祈祷。   希望杜小姐聪明又漂亮、又开朗,又对五哥真心,这样他身边有个和他登对的人,他就能知晓现在自己的执着是那么不值得。   她没诅咒沈砚山不好。   沈砚山对他们有恩,所以她希望沈砚山能娶个好媳妇。   司露微一直觉得,这个世上的女人,只要稍微平头正脸的,就比她好。   沈砚山现在这样,完全是因为得不到,也是因为目前没遇到更好的人。   到了第二天傍晚,沈砚山结束了一整天的集训,在寒冬腊月里出了满头大汗。   他简单擦了擦,更衣就去了杜家赴宴。   杜家的西跨院专门用来待客,早早搭好了戏台、摆好了宴席。   沈砚山带着自己的副官长司大庄到了门口,派人进去通禀。   县长杜闲见亲自迎了出来。   “沈团座!”他死死握住了沈砚山的手,“就盼着您来,寒舍蓬荜生辉!”   沈砚山也客套了几句,跟着杜县长往里走。   到了西跨院,他一眼瞧见了主位上的沈横,先过来给自己的上司见了礼。   沈横示意他坐下:“就等你开席。”   沈砚山入了席,司大庄去下面桌子上,跟沈横的副官们混到一处去了。   沈横的副官长跟司大庄耳语:“今天是要给你家团座保媒,你知道不?”   司大庄愣头愣脑:“不知道。”   副官长跟他说了几句话,见他实在不开窍,就不再多嘴了。   司大庄瞥了眼首席。   有个妙龄女郎姗姗来迟。   女子脸雪白,红唇明眸,穿着一件很时髦的貂皮大氅,那黄澄澄的领子,衬托出贵气。她不像小鹿那么瘦,脸上有肉,胳膊腿也不细。   司大庄就想:“这娘们!真漂亮,比我家小鹿漂亮!原来有学问的姑娘是这个样子的啊?”   杜二小姐直接坐到了沈砚山的旁边。   沈砚山和她先谈了几句。   而后的整个宴席,沈砚山谈不上多么热络,却也没冷落杜小姐。   司大庄瞧着他们俩,就觉得很般配。   “我家小鹿配徐风清,五哥配杜小姐,这才是应当应分的。”司大庄想。   宴席散后,司大庄去接沈砚山,听到杜小姐正在跟沈砚山作辞。   “……改日去听戏。”杜小姐脸红扑扑的。   沈砚山道:“等改日有空。”   回到家里,司露微还没有睡,再给他们等门,同时想知道结果。   沈砚山和司大庄回来,她急急忙忙去打热水。   热水拎到了浴室,沈砚山要洗澡。   司露微另外端了一盆水给她哥哥洗脚。   司大庄坐在床上,脚踏上放着洗脚盆,司露微正在替他脱军靴。   “……杜小姐真漂亮,比你漂亮多了!”司大庄道,“瞧着就是个有学问的。”   司露微急切问:“五哥喜欢她吗?”   “喜欢啊,有说有笑的。”司大庄道,“她还约五哥改天去听戏,她也喜欢五哥。”   司露微慢慢舒出一口气。   她不想表现得很轻松。   她想,五哥喜欢杜小姐,杜小姐也喜欢五哥,这是正常的。   没什么值得高兴。   可她就是忍不住有点高兴。   五哥有时候挺寂寞的,若是娶了个自己喜欢的女人,知冷知热,他也会好过一点。他对司露微和司大庄都挺好,司露微希望他婚姻美满。   而且,杜小姐比她漂亮。哪怕五哥现在不太喜欢她,将来总会喜欢的。   漂亮的女人谁不喜欢? 第50章 自作聪明   司露微出门帮她哥哥倒洗脚水,正好沈砚山洗了澡从浴室出来。   他头发还是湿的,就对司露微道:“拿个干净帕子给我。”   司露微倒了洗脚水,放下盆,转身就去找了。   虽然有石嫂,但伺候人的活,她还是很娴熟。司大庄和沈砚山的衣裳鞋袜等,都是她经手的。   干净帕子放在哪里,也只有她知道。   她转身去拿了出来,递给了沈砚山。   沈砚山懒懒坐到了椅子里:“帮我擦,我有点醉了。”   他阖眼打盹。   司露微就站到了他身后,替他慢慢擦头发。   没人说话,他身上散发出淡淡香胰子的气息,又被他的体温烫暖,干净馨香,很好闻。   司露微想了想,还是开口问了:“五哥,杜小姐很漂亮吧?”   她跟司大庄在房间里说了半天,明早司大庄肯定会把谈话内容告诉沈砚山。司露微明知司大庄说了什么,却不闻不问,估计沈砚山会疑心。   以她那有限的城府,觉得自己应该问一句,至少表明她没有在暗中诅咒沈砚山。   她只能拿出她坦坦荡荡的姿态。   沈砚山回想了下。   他脑海里没有具体的印象,只觉得那女人脸盘子不小。   穷惯了的人可能觉得她圆脸有福,沈砚山却觉得她的脸太大了,不像小鹿的脸那么小而精致。   杜小姐穿着风氅,腰身不够细软,胳膊腿也不够修长;眼睛不够大,脸上脂粉太重,皮肤不够滑。   总之,没一样像小鹿,所以没一样好看。   “大庄说她漂亮?”沈砚山反问。   司露微见瞒不过,如实道:“是。”   “那回头把杜小姐给他。”沈砚山道,“他瞧着好看,我瞧着实在普通。”   司露微的手微顿。   “不是很漂亮吗?”她小心翼翼问。   沈砚山道:“没有小鹿漂亮。”   司露微:“……”   什么叫自作聪明?她这样的,就是叫自作聪明。   沈砚山突然伸手,将她拉到了自己的腿上,双手环住了她的腰。   司露微猝不及防,低声惊呼。   沈砚山搂紧了她的腰,低头去看她的脸,心想:“这才叫美人!什么杜小姐,一百个也比不上我的小鹿!”   他想着,把下巴搁在她头顶,触及她凉软青丝,沈砚山心中稍微舒服了点。   他的声音低沉缓柔:“小鹿,你五哥不是不知好歹的人。你虽然不中意我,却很关心我,我是懂的。你别这么小心翼翼的,我瞧着心疼。你该怎样就怎样,我不会害你,也不会害徐风清的。”   他什么都知道。   心如明镜般澄澈。   越是知道,他越是灰心。   他这样抱着司露微,两个人几乎是紧贴着,他身上那种暖烘烘的气息,浸透了他的衣裳,能传到司露微的身上来。   如此寒冬,司露微又这样畏寒,被这么个暖炉似的身体抱着,她真有点依恋。   且他说出那么一番话,定是剖开了自己的心,此刻还不知有多难受。   他的好意,司露微接纳了,她犹疑着没有推开他。   沈砚山抱了半晌,恨不能将她牢牢摁在怀里。   她的肌肤凉滑,他又醉酒发热,像抱个冰袋在怀里,对于他而言是特别舒服的。   他们俩明明可以各取所需,明明很适合,偏偏她心里有个徐风清,而且一根筋的恋着徐风清。   沈砚山想要叹气,却又想:“人抱在我怀里,我还有什么不知足?我慢慢来,人定是我的,心早晚也是我的。”   也不知过了多久,司露微觉得再这么耽误下去不像话,也估摸着他的情绪过去,就试着推了推他。   沈砚山抱了好久,也见好就收,松开了司露微。   “五哥,你再擦擦头发。”司露微叮嘱了句,自己回房去了。   躺到了自己的被窝里,玛丽在她被子里拱来拱去的,一会儿又用湿漉漉的舌头舔她的手指。   司露微抚摸着玛丽的头,心里还在想:“他真暖。”   她滋补了好些日子,并未见好转。燕窝、人参这种东西,能不能把身体补上全靠运气。她比从前好了点,但还是冷。   但沈砚山暖。   他穿着衣裳,怀抱都那么暖,气血旺盛,精力充沛。   “……我哥哥也很暖。”她又想。   想到了这里,自己被窝好像越睡越凉,司露微就特别想去跟她哥哥挤一床。   沈砚山没来的时候,他们兄妹俩冬天都是那么过的。   现在她有点不敢,怕沈砚山说他们。   他们过得像野蛮人,没什么教化的概念,遵循本能求生,而沈砚山是受到高等教育的,且出身富贵,他的讲究太多了。   司露微这个晚上,愣是没睡暖。堪堪睡着了,早起时脚触摸到了汤婆子,汤婆子也凉了,她的双腿也是冰凉。   她坐着揉按了半晌,那双脚才恢复了一点活气。   “……昨晚没睡好?”沈砚山早起时,瞧见她脸色有点白,略感担心,同时也奢望,她是不是跟自己一样,想了他一整夜?   “冷。”司露微如实道,“我被窝一直没有捂暖。”   沈砚山心中失望,面上不显露,很了然:“回头我叫人过来砌炕。”   “什么?”   “烧炕。”沈砚山道,“这算什么大事?我们冬天都烧炕,屋子里暖和得很。你们江西冬天这么湿寒,居然不烧炕,真是很奇怪。”   司露微:“……”   她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怎么烧炕?   她听说过,却从未想过。江西的冬天,屋子里比外面冷,但没有炕这种东西的。   沈砚山说到做到,果然派了人去找匠人来砌炕。   副官听了,愣了半晌:“团座,砌什么?”   这副官也是江西人。   沈砚山道:“火炕。”   说罢,他骑马走了。   他一走,副官发了片刻的呆,心想这是什么鬼?他去找了几家泥瓦匠。   泥瓦匠都没听说过谁家有如此要求,纷纷问:“火炕要怎么砌?像做灶台那样吗?这我没本事。”   副官恨道:“随便砌啊!”   “不会,怎么随便砌?”泥瓦匠们胆战心惊的推脱,“军爷,您就是杀了我,我也砌不了啊。”   副官唉声叹气回家了。   傍晚时候,沈砚山回来,副官要死要活讲述了一番。   沈砚山倒也不恼,道:“我明日自己来!多大点事!” 第51章 做炕   沈砚山说要给司露微弄个火炕,第二天就操持了起来。   他叫人去采办了青石板、青砖,又挖了点黄土。   火炕这东西,做起来很简单,只需要砌个火墙、竖个烟囱,再堆个炕灶、炕床。他幼时随着自家军队换营地,亲眼见过大兵们垒炕。   怎么做他知道,但泥瓦活他不熟。   副官还是给他请了三个泥瓦匠。   沈砚山亲自指挥,不过半天,就在司露微房间靠窗的位置,做好了一张大炕。   司大庄进来瞧热闹:“这玩意儿稀奇!”   活做完了,副官们把房间的地面也打扫干净了,司露微的房间原本就很大很空旷,多了这么一张炕也不拥挤,反而显得紧凑。   她看了又看,指着旁边的炕灶:“从这里烧火?”   “对。晚上可以放一锅水,用炭火慢慢烤着,早起洗脸也够了。”沈砚山道。   司露微道:“那现在就试试吧?”   司大庄也道:“试试!”   石嫂也很好奇,去厨房搬了木炭进来,把炕灶烧了起来。   炕灶上放了一口大锅,不煮点什么怪可惜的,司露微就让厨房拿些花生,打算做一锅盐水煮花生。   石嫂帮忙铺好了被褥。   司大庄脱了鞋就爬上去:“什么时候暖和?”   沈砚山道:“下午不出去了,咱们打马吊。”   厨房有张小矮桌,被搬过来做了炕桌,司露微让石嫂也凑数,四个人果然坐到了新炕上打马吊。   司露微身上盖了件薄被。   约莫半个小时后,火炕的热气透到了上面,司大庄摸了摸炕面上的被褥:“真暖和!五哥,你们北方人会享受。”   沈砚山也好奇,这么简单的事,怎么他们南边人不用?   一个小时后,沈砚山就明白了。   石嫂先热得不行,额头都见了汗:“团座,我去厨房忙了,你们自己打。”   司大庄也撑不住:“这么热,怎么睡觉啊?跟蒸包子似的。”   他也下炕跑了。   沈砚山顿时了然。   江西冬天的气温,能结冰也就那么几天,其余时候湿冷归湿冷,并没有到零下温度。   五六度、七八度的气温是常态,烧炕太热了。   沈砚山这些日子,一直也没觉得睡觉冷,是司露微太怕寒。   她这个问题,还是要从身体上调理,而不能只用炕,治标不治本。   “炕的用处不大。”沈砚山知错能改,“要不我明天叫人拆了?”   “我觉得挺好!”司露微不肯起身,“我可以下午的时候烧水,这样晚上咱们有热水洗澡。我睡觉的时候也是很暖,不会特别热。”   沈砚山点点头:“你喜欢,也就不算我白费了功夫。”   司露微又说了句“喜欢”。   她高兴的时候,虽然不笑,神色却是舒缓的。   沈砚山想起“烽火戏诸侯”的典故,以前不懂,现在全明白了。若是能哄得司露微笑一笑,他也愿意奉献一切。   他正高兴着,突然司大庄拿了名帖进来,神色焦急:“五哥,那个谁……那个妖精,找你来了。”   沈砚山哭笑不得,轻声叱他:“什么妖精?”   他接过名帖,看到了“杜蘋”两个字,就知道是杜二小姐来了。   他有点不情愿。   此刻正跟司露微感情好,他想吃炕灶上煮的盐水花生。   他蹙眉:“她知道我在家吗?”   “知道。她问你在不在,我说在。她冲我笑,真勾魂。”司大庄一脸情绪不定,“五哥,那女人真好看!”   沈砚山照着他的大脑袋打了下:“你喜欢那种的?”   “对,那娘们一看就有学问。”司大庄道,表情迷醉,有点为杜小姐神魂颠倒。   司露微对她哥哥的要求一直很低,听了这些话,她木然收拾桌子上的马吊牌,并不言语。   她心里也想:“有学问的女人谁不喜欢?”   沈砚山则评价司大庄:“口味清奇,你估计吃屎都觉得很香。”   司露微:“……”   沈砚山眼珠子一转,又问司露微:“你可要去见见杜二小姐?”   司露微立马自惭形秽。   在念过书的时髦女郎面前,她会抬不起头,摇头拒绝:“我不给五哥丢丑了。”   她不待沈砚山回答,自己溜到厨房去了。   沈砚山出去见了杜二小姐。   杜二小姐这次穿着更摩登,短身旗袍配玻璃丝袜,露出一截滚圆的小腿,外面仍是皮草大氅。   大冬天的,她也不怕冷。   她一见沈砚山就笑:“团座还真在家里躲清闲?你既然是无事,那今晚一定要陪我去听戏。”   “为何要一定?”沈砚山问。   杜二小姐理所当然:“我是一定要去的,没人作陪,沈团座忍心?瞧着你也是很绅士的,是不是?”   沈砚山有点烦。   这样做派的女郎,他以前是不会正眼瞧的。她勾人都勾得没什么技巧,一点诱惑性也没有。   再看她露出了的腿,那么粗……   沈砚山打小在北京富贵圈子里混,哪怕是宫里的嫔妃们,为了瘦腰瘦腿,都不敢狠吃,有时候饿得发昏。   小地方县长的女儿,让自己胖的这样,真是不可理喻。   “怎么会叫杜小姐无人陪?”沈砚山淡淡道,“现在就去吗?”   杜二小姐似笑非笑看了眼他:“我来到了现在,一口茶也没吃。”   沈砚山就喊了声副官,让厨房送茶来。   石嫂亲自去送了。   片刻之后,又让厨房送茶点。   石嫂跑了好几趟,厨子和另一个下人就问她:“那杜二小姐漂亮吗?”   “漂亮,瞧着露出了的腿,有肉!”石嫂道。   在司露微他们这些人心里,胳膊腿太细没肉,是绝不好意思往外露的。只有滚圆的胳膊腿,才有资格给人看。   也只有大户人家的小姐,才能养的白白胖胖,像穷人家的,饭都吃不饱,哪里养得了肉?   沈砚山属于上流社会出来的人,他是看不惯杜二小姐的粗腿;司露微和府上的下人、以及司大庄,都下九流出身,他们看着杜二小姐那两条腿,羡慕得不行,觉得那样才算是美丽。   快要到下午五点,沈砚山陪同杜二小姐出门去了。   司露微默默念叨,希望沈砚山晚点回来。   两个人若是感情好,是一刻也不肯分开的,就好像她和徐风清那样。沈砚山跟杜二小姐去听戏,太早回来,不是什么好兆头。   她这么想着,沈砚山已经回来了。   他问:“盐水花生煮好了吗?”   司露微:“……”   都没二十分钟,看样子沈砚山只是把杜二小姐送出门了。   他都不送她回家。   而且他还想要杜家的钱财。如此有目的,他对杜二小姐也不过尔尔。   照这么下去,这位杜二小姐是勾不住沈砚山的。这件事不太顺利,应该是杜二小姐比较慌、比较烦,司露微却比她更愁。 第52章 泼妇司露微   沈砚山高高兴兴坐在新炕上吃盐水花生,又让厨房送了一坛酒。   司露微去厨房做了几个下酒菜。   等她端了菜上来,沈砚山和司大庄已经喝了好几杯。   司大庄问沈砚山:“五哥,你怎么不跟杜二小姐出去听戏?”   “有什么好听的?”沈砚山道。   司大庄嘿嘿笑,又说杜二小姐那双腿好看:“想摸一把。”   沈砚山不能理解:“那么粗的腿,有什么好想摸的?”   “不粗啊,好看得很,摸上去肯定又滑又软。”司大庄道,“要不然瘦得像小鹿那样,就不好看了。”   沈砚山瞥了眼司露微。   他心想,像小鹿这样才是美。很显然,司大庄太过于粗俗,欣赏的口味也很奇怪。   司露微心里犯愁,不怎么开口。   翌日,沈砚山和司大庄去了营地,司露微在家里忙活着做针线。   她想要赶早给她哥哥和沈砚山各做一身冬衣。   不成想,副官却进来道:“小姐,杜二小姐来了,说想要见见你。”   司露微惊讶:“团座不在家。”   “是,属下跟她说了,她说想要见见您,不是团座。”副官道。   司露微疑惑看着副官。   副官对这件事也不是很清楚,只知道杜小姐来过一次,团座亲自送出门,好像是团座的贵客,故而不敢怠慢。   “……请她到外院客厅。”司露微道。   她起身,看了看自己身上穿着半旧的藕荷色家常小袄,月白色长裙,头发梳了长辫子,整洁干净,倒也能见人。   她去外面见了杜二小姐。   杜二小姐衣着华贵,特别是那件大氅,司露微饶是没见识,也知道那很值钱。   她看着杜二小姐,觉得她身上的脂粉很香,脸圆润饱满,不像司露微一张小脸,显得很福薄。   除了圆脸,杜二小姐肩膀也不窄。她绝不肥胖,但身上有肉,中等个子,烫着很时髦的卷发。   “哥哥说得不错,她真好看。”司露微想,“五哥为什么没看上她?”   她这边想着,那边杜二小姐略微抬了眼眸,静静打量着她。   杜二小姐的眼神有点厉害,从司露微面颊上扫过。   她不开口,也不让司露微坐下,只淡淡道:“你就是沈团座的屋里人?我听说他屋里有个人,所以来瞧瞧。”   她说“瞧瞧”,俨然是挑牲口似的。   司露微不言不动。   “给我添杯茶,好不好?”杜二小姐把手里茶盏往司露微跟前一递。   司露微接过来。   旁边有石嫂刚送过来的一个茶壶,还是滚烫的,司露微给杜二小姐倒好了,重新送回她手里。   杜二小姐接了过来,却在凑近的时候,突然往司露微脸上一泼。   茶水顿时泼了司露微满脸。   这是滚茶,哪怕是大冬天,茶水也是很烫的,司露微的面颊先是一热,继而火辣辣的疼。   她受了如此无妄之灾,无法理解,也无法忍受。   司露微想:“错你娘!”   她这么想着,抬起手就扇了杜二小姐一个耳光。   司露微脑子是不太够使唤的,所以很多时候做事全凭下意识,是不过大脑的。   她常年做活,手劲大,打司大庄,都能在他身上落个巴掌印。   杜二小姐娇滴滴的美人,无非是昨天吃了沈砚山的闭门羹,又听说沈砚山身边带个小妾,还对那小妾宝贝得不行,想要撒撒火气,哪里提防司露微出手这么狠?   她半边面颊都木了,良久才清醒一点。   “你……你敢打我?”杜二小姐抓起桌子上另一个茶盏,就往司露微身上扔。   司露微打完也后悔了,心想:“我闯祸了。”   然而,她从小生活的环境,教会她一点都不能退让,否则旁人就要把你踩到泥里,所以杜二小姐抓起另一个空茶盏,不轻不重往她身上砸的时候,她回手又抽了杜二小姐一个大嘴巴。   杜二小姐彻底懵了,怔怔看着她。   良久,杜二小姐大哭起来。   沈家的副官和下人被惊动,一瞧见如此情景,没人管杜二小姐肿胀的脸,纷纷上前看司露微:“小姐,你没事吧?”   司露微一脸茶水,还挂着茶叶。   她面颊被热茶烫得发红。   其实,那茶水从厨房拿到了客厅,又从茶壶倒到了茶盏里,又是寒冬腊月里,再烫都是有限的。   司露微手上肌肤干燥,可脸蛋是细白瓷一样的,被热水浇上去,红丝泛了上来,格外明显。   副官们吓坏了。   沈砚山的脾气,副官们都知道。他是既狠又阴,杀人不眨眼的。   况且司露微的哥哥是司大庄,沈团座身边的副官长,那也是一拳头能砸死牛的壮汉,府上没人不怕他。   杜二小姐挨了打,杜县长不敢到沈家闹事,打就打了;可若是司露微受了欺负,这些副官和下人们都要受连累。   他们恨不能给司露微跪下。   司露微道:“我没事。”   她转身往回走,越走越快。   她是很懊恼的,五哥教她要有城府,她不该动手。   平时一言不合,她连沈砚山都打,性格太过于急躁,城府又不够深。脾气上来,就是个泼妇。   “……怎么办?五哥会不会怪我?”司露微的脸被寒风一吹,那点热潮散去,细细密密疼了起来。   她也顾不上了,逃似的回到了正院,关上了房门。   她脸上的刺痛缓缓的,半天都消不下去:“我要不要去给杜二小姐道个歉?”   这个念头一起,又被她自己压了下去,因为杜二小姐吃了大亏,肯定不会善罢甘休。她若是在司露微面前出言不逊,司露微还得揍她,这样就会越来越糟糕。   她的衣领也被茶水打湿,这么片刻的功夫,凉得惊人,司露微急忙换了衣裳。   石嫂跟进去,看到了她一张通红的脸,惊呼道:“我去请个大夫。”   “没事,就烫了下,等热散了就好了。”司露微道,“真没事。”   石嫂就说:“那我弄个冷帕子给你,你先捂一捂,实在不行还是要去请大夫。”   司露微说好。   她们正院安生了,外院那边则是乱了套。   沈砚山挑在家里的副官,个个都机灵。见杜二小姐哭哭啼啼要走,他们拦住了她,将她扣押起来。   杜二小姐挨了两巴掌,看似是她亏了,可沈团座不讲理啊。她敢用茶泼沈团座的人,此事不会善了。   副官们一边扣住鬼哭狼嚎的杜二小姐,一边派人去通知沈砚山。   沈砚山快马回了家,把正在视察的沈横丢在一旁。 第53章 疼不疼   沈砚山快马回家。   他直接把马骑到了正院门口,翻身下马就往房内冲。   司露微受到惊动,盖在脸上的帕子落下来,她怔怔看着沈砚山,略微瑟缩了下,怕他要打人。   她越想越后悔。   这次大概是闯祸了。   不成想,沈砚山看到她满脸通红,的确是烫伤的模样,心痛如绞,上前就用力抱紧了她,要将她勒进自己的血肉里。   石嫂见状,悄悄退了出去。   司露微有点喘不过气,又心虚胆怯,没敢吱声。   沈砚山抱了片刻,想到了她的脸,松开了她,只端起她的脸仔细端详。   “疼不疼?”他问司露微。   司露微知错的时候,异常温顺,老老实实回答:“疼。”   烫过之后的疼是火辣辣的。当然这种轻微的烫,不能算伤,明早起来就会恢复如初,连个水泡都不会起。   沈砚山喊了副官。   他让一名副官去趟沈横的军医处,要一管治疗烫伤的西药膏;然后又让另一个副官去药铺,要中药的药膏。   军医那边很快有了回话:“没有治疗烫伤的药膏。”   药铺那边,则是买到了一种中药膏,但味道非常难闻。这个时候,石嫂又进来了:“团座,我们乡下的老郎中说,烫伤了用猪油熬柳树皮,最是清热消肿。小姐脸上没有肿起来,烫得不严重,厨房已经在熬煮柳树皮了,您稍微   安心。”   沈砚山把买过了的药膏扔到了旁边,的确觉得太难闻了。   “……让厨房快一点。”沈砚山道。   他也想起来,柳树皮熬煮成药膏涂抹烫伤,是个很有名的方子,传承了千百年,简单有效。   司露微小心翼翼看着他,仍是不敢言语。   厨房的猪油柳树皮膏两个小时后才熬好,送到了正院。   这个时候,司露微已经敷了很久的冷帕子,面颊的疼已经好了很多,只是仍火辣辣的不太舒服。   涂抹上了温热的药膏,她感觉还不错,拿眼睛去看沈砚山。   沈砚山也稍微松了口气。   他仔仔细细又看了一遍,的确是没有肿,心中明白这是烫得不严重,那颗心才算放下。   司大庄走了进来,对沈砚山道:“五哥,小鹿这泼妇把杜二小姐的脸打得像猪头,副官们将她扣押了起来。杜二小姐闹呢,要不要放了她?”   司露微那两巴掌很重,杜二小姐又是细皮嫩肉,现在两边面颊全肿了。   沈砚山心中不起情绪的想:“敢泼老子的女人,老子要她的命!”   他眼珠子转了转,对司大庄道:“不许放,叫副官给她用点敷脸的东西,把她脸上的肿消了。她自己带过来的人呢?”   “也被扣下了,那些混小子!”司大庄叹气。   副官们怕沈砚山是怕得要死,一看杜二小姐敢对沈砚山的女人下手,只恨不能当场毙了她来请功。   杜二小姐和她的下人,全部被关到了后院。   “很好。”沈砚山阴测测道,“去告诉他们,这次算他们将功补过。”   他带着司大庄,直接去了金雁山庄。   两个人叫了伎人,各自进了房间。沈砚山让那伎人自己躺在床上,他从后窗跳出来溜回了家。   他回自家也是翻墙。   司露微很是不解。   “……五哥,我已经没事了,你放了那杜小姐吧。”司露微涂抹了猪油柳树皮膏,脸上的火热终于消停。   她听说杜二小姐还在后头关着,有点不忍心。   认真算起来,杜二小姐泼了她一脸热茶,她扇了人家两巴掌,是她理亏。   “你别管,我自有道理。”沈砚山道,“这几天我不回来了,暂时在金雁山庄落脚。还是那句话,我只睡姑娘的床,不睡她的人。”   这句话,司露微没办法接。   她只是看着沈砚山,情绪莫辩。   沈砚山又端详着她的脸,想来她明早起来,红潮就会褪尽,稍微安心,又从后墙翻走了。   他和司大庄白天去营地,晚上回金雁山庄落脚。   跟着他的那个伎人最是聪明机灵,对他的去向不言不语,晚上也不敢和他同床睡,只睡在旁边的脚踏上。   沈砚山很满意,赏了她一百块大洋。   这不仅仅是赏赐,也是封口费。伎人知道,若是想要在南湖县混好了,沈砚山这种人是得罪不起的。   “团座放心,您这几天都住在这里,是我服侍您了。”伎人道。   沈砚山点头:“你锁好门,我出去一趟。我不回来,绝不可以开门。”   伎人道是。   他又回了家。   两天过去了,司露微脸上肤色恢复如初。她向来细嫩白净,这几天的猪油柳树皮膏,养得她肌肤更白。   沈砚山笑道:“这东西若是好用,干脆用来擦脸好了。”   “一脸油,瞧着可怕。”司露微道,“玛丽恨不能吃了我的脸,我这几天都是让石嫂带着玛丽的。”   沈砚山笑了笑。   他又让人去看了杜二小姐。   杜二小姐被捆绑了起来,脸上被强行上了药,三夜两天过去了,指痕消失无踪。   沈砚山心里对她动了杀机,只是不能如此便宜她。   他叫人把杜二小姐送回了家。   杜二小姐出门的时候,是偷偷摸摸的,杜家只当她是去了隔壁镇子上的姨母家,也没当回事。   她发疯似的冲到了杜县长面前,痛哭自己这两天被囚禁的事。   杜县长也是震怒:“岂有此理!”   他去找了沈横。   沈横很头疼。   他还想替沈砚山和杜小姐保媒,没想到沈砚山如此混账,公然囚禁杜小姐。哪怕他真想要杜小姐,也不能毁了她的名声。   他派人叫了沈砚山来。   沈砚山到了跟前。   他生得高大,又是一身笔挺军装,气度不凡,杜县长方才的气焰,被他震慑得顿时灭了一大半。   “……我好几天没回家了。”沈砚山对杜县长道,“令嫒去了我府上吗?她去做什么,那些副官怎么会绑了她?”   杜县长一愣。   沈横看着沈砚山,心里明白这小子肯定是有了后招。囚禁杜小姐这种恶毒事,沈砚山做得出来,但杜县长别想抓住他的把柄。   有了这样的底气,沈横也装傻,问沈砚山:“你没回家?这是怎么回事?”   “我和副官长歇在金雁山庄,这件事金雁山庄的人都可以作证。”沈砚山道,“杜小姐说是我亲自绑了她吗?”杜县长不清楚具体的缘由,就过来兴师问罪。一时间,他还真被沈砚山反问住了。 第54章 倒打一耙   杜县长回到家中,逼问自己女儿。   杜小姐出门,原本是去撒泼的,只带了一个赶车的下人。   下人没进院子,不清楚缘故,稀里糊涂就被绑了。而在放掉他们之前,沈府的副官给这下人塞了一个小金条,又对他说:“有了这么一大笔钱,辞了工,你去其他地方买房买地,过上小地主的日子。南湖县那么多水泊,再   不走,当心你那调皮的小儿子淹死……”   一番恩威并施,下人吓破胆,又欣喜若狂。   副官又跟他耳语一番,教他回去如何这般跟杜县长说,下人都记住了。   杜二小姐大哭:“就是沈府的人绑了我!那女的,还打了我两个大嘴巴。”   她脸上的巴掌印已经消了。当时捆绑她,也是隔着她那皮草大氅,没在她身上留下什么痕迹。   所以,当她全须全尾站在杜县长面前,说自己遭遇了绑架,杜县长一时还真拿不定主意。   杜县长又问下人。   下人言辞闪烁。   杜县长让杜二小姐先回房,单独逼问下人。   下人是个车马夫,杜县长相信他不敢撒谎。   那下人就把沈府副官教给他的说辞,用他老实巴交的口吻,全部告诉了杜县长。   “……小姐去请沈团座听戏,沈团座拒绝了。她第二天又去,还打了沈家的人。她自己不走,沈家的副官们不敢拉她,到底她是千金大小姐。”下人唯唯诺诺。   杜县长的血一下子就涌到了脑子里,差点气晕:“你是说,她自己赖在沈家?”   下人道:“小人不知道,小人是被请进去的,一直在后院待着,有吃有喝的。您看小人,没挨打也没挨饿。”   杜县长气有点喘不上来,下人的话他听进去了。   他心里大骂女儿,不要脸的死丫头!   杜县长知道女儿迷上了沈砚山。   江西是长江以南地界,男子中等身量居多,像沈砚山那么高大的不常见。他不仅高,体态也好看,五官更是英俊。   他年轻英武,又手握重兵,别说杜府的小姐,怕是督军府的小姐,他也配得上。   杜蘋一见到他就迷昏了头。   她这几天还在热血上,心里猫挠似的不安定。   她到处打听沈砚山。   沈砚山没什么风流债。男人逛窑子这种事,就跟去酒楼一样,是风流韵事,不算什么人品的污点。   杜蘋只听说,沈砚山身边有个女人,没说是他的小妾,但宠溺得厉害。上次那女人生病,沈砚山大发脾气,很多人都知道。   杜小姐被热血冲昏了头,想着自己看上的人,身边还有这种狐狸精,就想去踩踩场子。   她无非是小孩子心气,任性又无知。若是她稍微有点见识,也不会做出这等蠢事。   而她一见到司露微,心里就突了下。   司露微看杜蘋,觉得杜蘋圆润贵气,特别好看;杜蘋看司露微,却是心凉了半截。   司露微一直没有意识到,徐风清那种大才子喜欢她,并非因为她贤惠,也不是因为她的菜做得好吃,而是因为她漂亮。   她从前生活的地方,总有人说她好看,在她听来那全是调戏,她会气得半死。   她从没想过,那是一句实话。   她对自己的容貌,是没什么概念的。   杜蘋却不同,一见到她,杜蘋就知道自己没机会。   沈砚山身边带着这样的美人——瓜子脸大眼睛,身材高挑却不干瘪,哪怕穿着厚棉袄,也看得出曲线——他是不会多看杜蘋一眼的。   这美人头发乌黑,脸又白皙,红唇饱满,颜色对比如此明显,看得能勾人魂魄。   杜蘋太过于震惊,一瞬间就被嫉妒冲昏了头,泼了司露微一脸茶水。   她只当美人是娇柔的,哪想到她那么泼辣,而且手上有劲?   沈砚山府上的副官也是狠,才不管什么杜二小姐,只知道自家的司小姐吃了亏,很有先见之明的把杜蘋关了起来。   杜县长听了下人一番话,自以为事情清楚了,回到了内院大骂女儿:“你还要脸不要脸?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送你出去念书!念了一肚子书,倒是把礼义廉耻全丢了!”   杜二小姐委屈极了。   她已然是解释不清了。   她不停的哭,跟杜县长说是沈砚山羞辱她。   沈砚山不承认。   杜县长稍微派人去打听,就知道沈砚山这几天的确没回家。   “来人,把二小姐关起来,不许她出门!”杜县长大怒。   他心里既不相信女儿,也不相信沈砚山,可他没有准确的把柄。   金雁山庄有杜县长的暗股,但是沈砚山找的伎人特别机灵,是不敢对着杜县长出卖当兵拿枪的沈砚山,故而杜县长什么也没问出来。   杜县长这个人,性格也很阴,所以一边恨沈砚山,一边恨自己的女儿,两下不吃亏。   司露微后来才听说此事。   她有点惴惴不安,仍是怀疑自己惹了祸:“五哥,那件事过去了吗?”   沈砚山慢条斯理:“过去了。”   “你会找杜小姐的麻烦吗?”司露微又问。   沈砚山笑了笑:“不会,我找她麻烦做什么?”   他说得坦然而真诚,好像是真打算把这件事放过去的。   司露微松了口气:“五哥,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沈砚山不知怎的,突然想起吃红烧猪脑,就问司露微会不会做。   “红烧猪脑?舅公没有教过。”司露微如实道,“不过这道菜要嫩才好吃,是不是?”   “对。”沈砚山道。   “那我琢磨一下,我舅公教过我做鸭肝。”司露微道,“火候差不多。”   沈砚山精神不错。   他最近天天在司露微的房间里,因为司露微的房间里有炕。他回家就往炕上一坐,司露微只当是他老家的习惯,不好驱赶他。   他有了和她时刻处在一起的机会,越发觉得这个炕做得好。   他准备好了享受美食,突然司大庄从外面走进来:“五哥,旅座的副官长来了,说旅座有急事找您,请您快去看看。”   沈砚山蹙眉:“很急?”   “副官长是那么说的。”司大庄道。   沈砚山还念着吃猪脑,却又不好耽误军务,只得给佣人留了话,带着司大庄走了。   出了院子,见到了沈横的副官长,沈砚山问他:“什么急事?”   “不知道,旅座收到了电报,就发了脾气,让我来请您。”副官长如实道。沈砚山点点头,翻身上马。到了沈横那边,他才知道出了什么事。 第55章 她不愿意   沈横一见到沈砚山,就把一份电报扔给了他,脸色铁青:“你自己看!”   沈砚山扫视了电报。   原来,杜县长跟孙督军那边的高级参谋关系很铁。他虽然没证据,仍是告了沈砚山一状,说沈砚山欺负他女儿,还囚禁了她两天。   杜县长这个人,极其护短。哪怕怀疑自己女儿错了,他也要把这个理挣回来。   沈砚山一个地痞出身的团座,升迁得毫无说服力,在参谋处自然没什么好印象,也没什么体面。   参谋处跟孙督军简单说了此事。   孙督军军务缠身,虽然还记得沈砚山,但这种调戏良家女子的流氓行径,也觉得该抽打。   况且他自负手下有人才,根本不珍惜一个新起来的团长,随手就能碾死。   沈砚山会说德语,算个人才,可这里是中国,能用到德语的时候凤毛麟角,沈砚山这点特长也显得多余了。   于是督军府的高参处给沈横发了电报,质问沈砚山的罪状。   “……他们先质问,还是看着我的面子。你要是没有铁证,我这边回话过去,接下来就是给你撤职的军令了。”沈横吸了口烟,很是犯愁。   老实讲,沈砚山实在得力。   沈横是念过武备学堂的,学过正规的军事理论。而他手下的军官,绝大部分都是大兵出身,然后立功了升迁。   谈起军事策略,那些军官们听得云里雾里,只有沈砚山能跟他对答如流。   这是纸上谈兵的流畅。   沈砚山不仅军事理论过硬,实战也不含糊。他搞阴谋诡计厉害,搞军事也强悍。   驻守县城的几百人,如今被他发展到了四千多人。   这个过程中,他还没有跟沈横多要一笔军饷,他自己总有办法。   沈横是真器重他。   可他惹谁不好,跑去惹了杜家。沈横到了南湖县这么久,从来不招惹杜家,就是知道强龙不压地头蛇。   “没事,要什么铁证。”沈砚山笑了笑,压根儿没当回事。   他这么轻松,沈横的心稍安,又很好奇:“你有什么主意?”   沈砚山道:“我告诉了您,您不能打岔,也不能坏我的好事。”   沈横白了他一眼:“你还拿乔上了?快说,否则老子抽你。”   沈砚山就把他的主意,告诉了沈横。   沈横听了,很是骇然。   “你……你这也太缺德了!”沈横道,“而且下作!”沈砚山道:“旅座,这世道已经在变了。您这种处处想要好名声的人,很容易吃亏的。从前的道德和礼义廉耻,你不睬在脚下,其他人也会踩,到时候还会顺势踩你一脚。   ”   沈横有点生气:“你这叫什么话?你好好的,想要折腾人家一个年轻的小姐,我说不得你几句?”   “我这是要弄到铁证。”沈砚山道,“杜闲见不是告了我一状,让我拿铁证去解释吗?准他害我,不准我害他女儿?”   沈横:“……”   沈砚山身上,有种财狼与毒蛇的双重特质,狠是真狠,同时也阴损下作。   他为了成功,可以不择手段。   上次对付黄非同,沈横就看出来了。   然而,沈横并不反感。他也是个敏锐的人,知道沈砚山关于礼义廉耻那一套言之有理,只是拉不下自己的脸。   他总强调自己出身武备学堂,是挺端着的。   端着没肉吃。   没有沈砚山的阴险卑鄙,他现在能成为这南湖一方的旅座吗?他还得跟黄非同共有一个县城,是个小小团座,每次回督军府开会,那些旅长以上的人谁看他一眼?   万一督军府非要撤了沈砚山的职,自己损失的是左膀右臂。   “……你预谋这样害杜小姐,杜闲见更加不会善罢甘休,你是个什么样子的想法?”沈横试探着问他,“连杜家一块儿端了?”   他说出这句话时,心猛然狂跳了几下。   低头一瞧,他好像看到了自己的真实心意。   杜闲见这个老匹夫,富得流油,否则他也不能靠贿赂走通督军府的关系。   当初的私盐多赚钱!   沈横想起杜闲见的家当,就会想起一块肉,恨不能一口吞下。   可他有心吞,无心善后,怕自己吃了不消化。   他直到这一刻,才心动,不是有沈砚山吗?   也许,他真有办法呢?   假如沈砚山能弄倒杜家,他会把大头孝敬给沈横的,这点眼色沈砚山还是有。   他沈横依旧是高风亮节的沈旅座,依旧坚持着他的道德。   这么想着,他越发觉得沈砚山不能丢弃,这个人太重要了。   沈横除非是爬到了督军的位置,否则用沈砚山的地方就少不了。   沈砚山是他的刀,他要这把刀替他杀人,扫清眼中钉,以及敛财。“旅座,咱们不能一口吃成胖子。先解决眼前的事,再慢慢琢磨如何对付杜闲见。”沈砚山笑道,“如果你真想要对付杜闲见,我也有办法。不过这件事需得办得稳妥,就不   是一时半会儿能办好的,您得给我时间。”   沈横白了他一眼:“好好的,我要对付他做什么?他虽然讨厌……”   话头突然打住,沈横发现自己把心底的话带出来了。   沈砚山满意深意冲他笑了笑。   沈横气不打一处来:“快滚,混账小子!”   沈砚山作势要滚了。   他不讨厌沈横。   沈横是个有野心但没能力、贪婪却又胆小的人。这样的人很好相处,给足了他想要的,他就能成为沈砚山的“依靠”和门面。   对于江西地界,沈砚山是个来路不明的人,年纪轻、阅历少,沈横却不同。   沈横念过武备学堂,又是从巡抚营一步步做上来的,整个江西的军界都认识他,他哪怕升迁也能服众。且他今年四十多了,只比孙督军小六岁,年纪上也能服众。   沈横明面上拿沈砚山当枪,沈砚山背地里拿他当盾,自己躲在他后面不出风头,只敛财、敛势力,各取所需。   若没有沈横,他还真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知道沈横觊觎杜家的财产,也知道他们现在的确急需一笔横财,沈砚山心中暗暗下了决定。   事情说完了,沈横想留沈砚山吃饭,沈砚山道:“不了,我家里做了好吃的。”   他这一句话,把沈横馋得不行。   沈横当即沉了脸:“混账东西,有好吃的你不孝敬长官?”   沈砚山哭笑不得:“您想蹭饭您说啊,不说我怎么知道?”   沈横还想要教训他。   沈砚山连忙说了不少好话,把沈横哄得高兴了,跟着沈砚山回去吃饭。   司露微瞧见了旅长,很是紧张。   沈横态度和蔼:“无妨,你随便做点,我就是过来吃顿便饭。”   司露微去看沈砚山。   沈砚山道:“添两个菜就行,旅座只是吃便饭。等过年的时候,你再做一桌好的孝敬旅座。”   司露微不擅长言辞,面对沈砚山的长官更是不知该说什么,只是点点头,急急忙忙去厨房了。   沈横看着她的背影,对沈砚山道:“你眼光不错……”   沈砚山笑了笑。   沈横又道:“纳妾就是个美色,需得这样姿容的。”   沈砚山的脸上笑容敛去。   他表情认真看着沈横:“我可没想过纳妾。她是我的心上宝贝,我要娶她做太太的。”   沈横愣了愣。   他旋即才明白过来,自己一直误会了沈砚山和这女孩子的关系。   “……那你拖着做什么,怎么还不办事?”沈横又问,“那女孩儿瞧着也像是及笄了的。”   “她不愿意。”沈砚山道。沈横的下巴差点掉下来:“什么?” 第56章 土匪   沈砚山倒也不藏着。   他把自己和司露微的关系,告诉了沈横。   沈横瞠目结舌:“就你这样一表人才的,她没看上你?”   沈砚山叹气。   沈横突然就对司露微改观:“那这姑娘眼光高,还有主见,菜做得又好吃,真不一般。”   沈砚山沉默无语。   沈横见他垂头丧气,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一个大老爷们,被女人困得无法前进,也是挺窝囊的。   “你那么些手段,就没往她身上使?”沈横又问。   沈砚山道:“没有。轻了不管用,重了我又心疼。”   沈横:“……”   他是不太了解沈砚山的想法,他这一生在女人上只花钱,不花心思。   他家里姨太太多,那都是他的收集癖,看到不同姿色的就想要纳进来。他完全不懂男人对女人这点珍而重之的心思。   “不就是个娘们吗?实在不行,你用点强,她还能寻死觅活吗?得不到才是好的,真享用过了,哪怕她还不愿意,你也不会再有这种求而不得的心思了,到时候自然而然丢在一边。”沈横心想。   但是这些话,他没敢跟沈砚山说。   沈砚山虽然不肯说实话,沈横看得出他有点洋学问。   这些喝过洋墨水的人,心思是很奇怪的,沈横不能拿自己那套老想法去教育沈砚山。   很快,司露微做好了菜,和司大庄一起搬到了餐厅。   沈横来了,司露微和司大庄就不敢同桌,饭桌上只有沈横和沈砚山。   司露微做了红烧猪脑。   沈横第一次吃这个,只觉得鲜嫩异常,入口即化。   “我的天!”沈横吃得舌头都快要掉了。   他想,要是他身边也有个这么漂亮还这么会做菜的女人,他也愿意当天仙捧着。   他顿时就明白了沈砚山那种心情了。   这种女人,还真不能用凡俗的眼光去看她。   除了红烧猪脑,还有一道白浇鱼头。   白浇鱼头是沈横的最爱,他连连下筷子,毫不停歇。   这次,司露微是依照最平常的白浇鱼头做法,放了辣椒,不像上次沈横大病初愈时那样清淡。   辣椒的味道,是任何调味都无法比拟的。   沈横觉得比上次吃过的更好,恨不能把盘子抱在怀里。   他一直吃了个半饱,才把筷子慢下来,和沈砚山碰杯。   “她……你们平时怎么称呼她?”沈横突然问,想要认认真真尊敬叫司露微,不想再用“娘们”“丫头”这种词。   “她姓司,我府上的人叫她司小姐。”沈砚山道。   沈横点头:“司小姐她收徒弟吗?我府上有两个厨子,厨艺都不错,让他们来学半个月,大概就能有所成就。砚山,你不能吝啬!”   沈砚山:“……”   他没有立刻答应,而是说考虑考虑。他说考虑,就是委婉拒绝之意。   厨房里是很累的。   一道菜,几分钟就能吃完,但司露微从准备到做完,至少要一个小时,这中间的辛苦不言而喻。   沈砚山自己巴结沈横就可以了,不想让自己的女人也去巴结沈横。   上次让司露微去给沈横做饭,沈砚山真怕他病死了,饿得虚脱了。如今他活得好好的,沈砚山才不管他平时吃的是山珍海味还是猪食。   沈横吃饱喝足,又心满意足和沈砚山聊了聊杜家的事。   他喝了点酒,开始骂杜闲见,说他是个老王八。   沈砚山闻音知雅意,明白沈横这是铁心要除掉杜闲见的。   送走了沈横,沈砚山回到了正院。   司露微正在洗澡。   等她洗好了澡出来,发现沈砚山坐在她房间的炕上。   “……今天累了吧?”沈砚山道。   司露微才多做了两个菜,哪里谈得上累?   沈砚山又解释说:“我母亲出身三品大吏府上,那是高门贵女了,她也会下厨。每次父亲有很亲密的朋友登门,她都要做几个菜,这是女主人的礼数。我让你给沈横做菜,并非拿你当下人。”   司露微心中微跳。   她看向了沈砚山,想看看他是不是喝醉了。   他这个话头不对,再说下去就越发不像话了。   司露微想要转身就走。   可这是她的房间,她往哪里去都不对。   她木木杵在那里,不接沈砚山的话,也不去看他。   “……小鹿,我的心思你懂得就好。”沈砚山起身下了炕,“你早点睡吧。”   他走到了门口,转身又问司露微道,“你觉得杜小姐如何?”   司露微没想到话题变得这么快。   如果是从前,她肯定希望五哥和杜小姐好。   但杜小姐泼了她一脸茶水,司露微想着五哥如果真跟杜小姐结婚了,她不伺候他们了。再说,杜小姐那脾气,也配不上五哥。   “不怎么样。”司露微如实道,“五哥,你能找到更好的。杜小姐虽然很漂亮,却也有比她更漂亮的。”   沈砚山就笑起来,露出他左颊深深的梨涡。   司露微这番话,无疑是取悦了他。   “我也觉得她不怎样。”沈砚山笑道,“接下来你不管听到什么,都闭起耳朵。我遇到了一点事,需要处理,什么都是权宜之计。”   司露微没明白这话的意思。   沈砚山也没再仔细说,转身就去了。   第二天,他派了手下一名很机灵的副官,让他出城去找附近的散匪。   这附近的土匪被沈砚山打怕了,又知他心狠手黑,比其他地方的长官都难对付,纷纷跑掉了。   有些散匪,平日靠打劫路过商队,没个固定的寨子。   除了散匪,沈砚山又叫了司大庄,让他去找城里唯一的报社,说自家长官想要出出风头,让报社派个记者天天跟着沈砚山,记录他的生活,然后登报让民众知道。   报社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团座,敢怒不敢言。   事情两天之内安排妥当了。   到了第三天,杜家小姐出门闲逛,就被人当街给抓了。   抓到了之后,扔出城外给了土匪们。   土匪们受了骗,只当这是富户家的小姐,抓到了她,就能要一笔可观的赎金,当即带着她走了,并且放出风声要一万大洋。   如果知道是杜县长家的千金,那些土匪是死也不敢的。   他们才走,城里就闹开了,报纸也跟着宣传。   一时间,整个南湖县都知道杜小姐被土匪抓走了。   杜县长气得差点吐血。 第57章 谣言即铁证   杜县长暴怒,不是因为丢了女儿,而是因为丢了面子。   平头百姓都知道,土匪们抢到了女人,先会快活一顿,再看着赎金放回去。   这是惯例。   被土匪绑去的娘们儿,没有全须全尾回来的。   杜小姐被其他人绑了还好,被土匪绑了,百姓们定要指指点点。   杜县长送女儿出去念书,博个门风开化的名声,想要给女儿谋个好姻缘。如今这么一闹,谁都知道她被土匪掳走了,谁还能相信她的清白?   当然,她如果没有被糟蹋,她未来的丈夫知道。   人言可畏,事实有时候不重要。   谁家也不敢沾惹这样的名声,哪个男人也不想做活王八。   这对杜县长的家风而言,是极大的损失。   “……快,去找人!”杜县长怒极攻心,把家里和衙门里所有人都派了出去。   他也去找了沈横。   沈横正因为他告黑状而不快,懒懒的挑刺:“杜县长,你如果想要杜小姐的命,还不如准备好大洋。你派人去打土匪,土匪们不高兴就打杜小姐,你这是把女儿往死里逼。”   杜县长知道他在说风凉话。   可没办法,还是得求着他。   “先放出风声,让土匪知道那是我的女儿,他们不敢的。”杜县长低声下气。   沈横不疾不徐:“光脚不怕穿鞋的,他们有什么不敢?杜县长,你想要害死亲生女儿,我不敢助纣为虐。”   他这边刁难了很久,直到沈砚山来了。   沈砚山帮着说好话:“旅座,我亲自带人去找吧。”   杜县长也不顾罅隙了,激动握住了沈砚山的手,再三感谢他:“若是找到了小女,我有厚礼相赠!”   沈砚山笑笑。   他带着人走了。   沈横掏出怀表看了看,心想沈砚山心狠手辣,行事快且准。   他很满意,不免露出个笑容。   现在江西地界暂时很太平,没有仗可以打,沈横想要升迁,军功很难,就要靠其他的歪心思。   他没有野心做督军,但是他想做师长。   若是升了师长,除了奉承好督军之外,就什么都不需要怕了。   他在府邸胡思乱想,那边沈砚山已经带着人出城去了。   绑架了杜小姐的土匪还以为,自己是和当地地痞联手,不成想事情变成了这样,吓得丢下了杜小姐自己跑了。   杜小姐被绑在城外的破庙里。   一个小时后,有名“土匪”去而复返,上前撕开了杜小姐的衣裳。   杜小姐吓得大叫。   “土匪”撕开了之后,听到外面有了动静,气得低声骂了句,在杜小姐身上胡乱摸了几把,丢下她也跑了。   远处响起了几声枪响。   沈砚山进来之后,见状立马脱下风氅,盖到了杜小姐身上。   他把杜小姐抱起了,“不小心”碰到了一角,让风氅垂了一点,露出了杜小姐的半个肩膀。   杜小姐的衣裳被撕开,露出的肩膀是光着的,圆润白皙。   跟着他的记者,一路上怕得要死,却也不得不赶紧拍照。   杜小姐被送回了杜家。   她不停的哭,对着杜县长诉说这一路的惊险,说她吃了多少苦。   杜县长大怒:“闭嘴,你从被绑架到现在,还没有十个小时!要不是沈砚山带人去救你,你命都没有了!”   杜小姐想起了这茬,抱住了父亲的小腿:“阿爹,沈团座来得太及时了,当时要不是他,我……”   她想起那个撕她衣裳的土匪,打了个寒颤。   杜小姐从被绑架到找回来,还没有一天的功夫,论理不应该闹得那么大,但南湖县几乎全知道了。   这是沈砚山的手笔。   第二天的报纸上,刊登了他报出杜二小姐的照片,说他如何英勇救人。   那张照片,清清楚楚照出杜二小姐的半个光肩膀。   “瞧瞧,衣裳都被撕了!”   “这一定是糟蹋了。”   杜闲见也看到了。他一直很生气,此刻却不得不冷静下来。   他还想要做出点弥补,把这件事的恶劣影响盖过去。   不成想,第三天的报纸上,写了“沈砚山团长与杜府二小姐不日订婚”的大标题。   “英雄救美,美人以身相许”,这是烂俗的桥段,可偏偏谁都吃这套把戏。   消息一瞬间又炸开了锅。   杜县长冲到内宅去骂女儿:“这是谁登报的?”   杜二小姐看着报纸,还没来得及震惊,先是心花怒放。   “我这算因祸得福吗?”她美滋滋的想。   她痴迷沈砚山。   “我得去处理!”杜县长烦躁得七窍生烟,“你这几天老老实实的,不准再闹幺蛾子!”   杜二小姐和父亲对视,突然拉住了父亲的手哭起来:“阿爹,咱们将错就错,逼沈砚山认下吧!我已经这样了,若是拖下去,别人会说三道四。若沈砚山愿意和我定亲,别人也会说我没事,要不然沈砚山甘愿戴绿帽子不成?”   杜县长仔细想了想这话。   他承认,到目前为止,最有利他家和他女儿的局面,就是杜二小姐和沈砚山订婚的消息传出去。   他的舌头,把自己满嘴的牙数了一遍,忍了这口气。   他总感觉哪里不对劲,可事情烂透了,腐烂味盖过了阴谋的味道。   杜县长需得一点点理清楚。   他还没有去找沈砚山,沈砚山自己找上门了。   沈砚山把报纸往杜县长旁边的桌子上一放:“我要跟令嫒订婚?这件事,我自己都不知道。杜县长,我亲自带人救回了令嫒,贵府无一句道谢之语,事前承诺的厚礼也不见踪迹,我也不计较了。但如此讹上我,不厚道吧?”   杜县长端详他的神色。   见他着实动怒,这件事到此为止,也的确令杜县长措手不及。   他只能先把眼前的局面稳定住:“沈团座息怒。消息是谁放出去的,我们也不知道,估计是有人乱写。我去找报社,澄清此事。”   沈砚山点头:“请县长大人赶紧去澄清!”   说罢,他就要走。   杜县长急忙阻拦:“沈团座,说好的厚礼,这个得给您。您既然来了,就不用劳烦我再送一趟。您请移步我的书房,咱们慢慢说道。”   沈砚山果然停下了脚步。   沈横也一直留心事态发展。   沈砚山自己派人绑架杜二小姐、撕开她的衣裳,又自己带人去救人,随身带着记者拍下她的狼狈照片,把杜家逼到绝境。   杜二小姐的名声,关乎整个杜家。到底是选择名声,还是选择沈砚山,杜县长必须做个抉择。   于是沈砚山又叫人刊登他和杜二小姐要订婚的谣言,推了杜家一把。   督军府要沈砚山拿出铁证,证明自己没有囚禁杜二小姐,于是沈砚山让杜家主动和他结亲。   事情不是非黑即白。   对于这种种,沈横没觉得沈砚山有多卑鄙。   杜县长告黑状在先,这些都是他应得的。   “砚山这个人,脑子好使。”沈横想。   假如沈砚山今年三十来岁,沈横可能会忌惮他,但沈砚山太过于年轻了。   很多事,年轻就是限制,比如沈砚山永远不可能和沈横的官位相冲突。如果沈砚山想要更进一步,唯一的路是扶持沈横先升腾一步。   有了这样的认知,沈横对沈砚山的卑鄙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他静等杜家和沈砚山结亲的消息落实。   同时,沈横立马给督军府寄了一封信,派自己的副官快马加鞭送到南昌去。   他把沈砚山和杜家二小姐的事,以及这几天的报纸,都送给了督军府。 第58章 一切都是假的   沈砚山被杜县长请到了书房。   杜县长从前就是江西地界的县令,各处都做过官,是老奸巨猾。   他知道钱不咬手,于是横征暴敛,又亲自打通两条私盐线,赚得金山银山。   靠着这些钱财,他打通了督军府的关系,哪怕远在南湖县,这些大兵们也不敢造次。   对于沈砚山,他没放在眼里。自己闺女配这么个姑爷,他觉得不值。   可事到如今,一切都超乎了他的想象,他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目前最好的一步,就是坐实沈砚山和杜蘋的订婚。   督军府那边,他自然会有说辞,反正他能用钱再砸出一条路。   以后的事,走一步算一步,活人不能被尿憋死。   他奸诈,沈砚山也狡猾,关于订婚这件事,沈砚山既不推脱,也不答应,不停和杜县长东拉西扯。   两个人谈了将近三个小时,杜县长口干舌燥,精力不济,送走了沈砚山。等他回到内院,吃了几口饭,喝了杯热茶,回过神来,细细品位沈砚山的话,发现他仍是什么也没答应。   “这只狐狸!”杜县长暗暗磨牙。   督军府那边,几天之后再次给南湖县发了电报。   电报里,孙督军痛斥沈砚山,说他把感情当儿戏,还耽误了军务,要罚他三个月的军饷。   接到电报,沈横就笑了,把沈砚山找了过去:“事情算是解决了。督军肯骂你,这是亲自教导你的意思。你给督军留了个好印象,以后杜家再告状,怕也告不倒你。”   沈砚山并不得意。   这件事是解决了,可后患未除。   他在督军府那边,地位摇摇欲坠。别说他,就是沈横也不稳固。   “旅座,咱们得走走督军府的关系。”沈砚山道。   沈横叹气:“你当我不知道?杜闲见有钱,自然走得通,咱们没钱呐。南湖是个好地方,我还想长长久久驻扎。若是横征暴敛,弄得民不聊生,短期咱们是富足了,可长久来说并非良策。”   “不一定要用钱。”沈砚山道,“您脸皮厚一点,争取过年的时候能回去述职半个月,带着我一起去,我见机行事。”   沈横觉得这个主意不错。   一个杜县长,就能对他们造成如此大的威胁,可见他们根基不稳。   “行,过年是个机会。”沈横道。   然后,沈横又问沈砚山,“杜家那边,你推了吗?”   “我推干嘛?我跟杜县长说了,订婚我是愿意的,但我亡父去世,明年十月才满孝期。要是他愿意让杜小姐等我,就等到明年十月,我再给她订婚。”   沈横琢磨了下这话,哈哈大笑起来。   沈砚山画了个大饼。杜县长不吃的话,实在无法解目前困境;可真要吃,也知道是望梅止渴。   到了明年十月,他甭想抓住沈砚山,却需要在这个过程中付出不少。   “砚山,你这个人真阴险!”沈横笑道。   沈砚山认真道:“哪怕阴险,我也不对您使坏。您提拔了我,恩情我记住的。”   沈横笑着笑着就不笑了,拍了拍他的肩膀。   这些日子,沈砚山一直住在营地。   事情解决了,他才回家。   司露微看到了报纸,也听说了流言蜚语。但沈砚山提前告诉过她,让她什么都别信,她果然只是当热闹瞧。   自从见到了杜二小姐,她就觉得杜二小姐配不上沈砚山。   她除了看热闹,也隐约不安,肯定是自己打杜二小姐那两巴掌惹了祸。   沈砚山和司大庄回家,司露微心虚,拿出了十二分的热情,先叫人准备好洗澡水,又亲自下厨。   她做了满桌好吃的。   司大庄埋头狠吃,不怎么说话。   司露微则问沈砚山:“五哥,你的事情处理好了吗?”   “差不多。”沈砚山道。   司大庄嘴巴里塞得满满的,含混不清问沈砚山:“五哥,你真要跟那个杜小姐订婚了吗?”   沈砚山抿了口酒:“难说,看看明年的形势吧。大庄,你还惦记她吗?”   司大庄很老实点点头。   “想睡她一夜,还是想娶她做媳妇?”沈砚山又问。   司大庄更老实:“睡一觉。我还没睡过那么有学问的娘们。”   金雁山庄的伎女们也能识文断字,可仅仅是认字而已,跟他家小鹿一样,谈不上有什么文化。   司大庄出身下九流,对有学问的女人格外渴望。   大概得不到的才是好。   “那行,你这个愿望我记住了,将来替你完成。”沈砚山笑道。   司露微没接话。   她突然明白过来,五哥跟杜家扛上了。   五哥又要害人了。   不过,这些跟她没关系,她又不是五哥的媳妇,他怎么作妖,都不归她管。   沈砚山心情不错,几杯酒下肚之后,可能也有点微醺。   他问司露微:“小鹿,你看到报纸上说我要和杜二小姐订婚,有没有暗喜?”   就像上次听到司大庄说他不行一样……   司露微:“……”   他真的醉了。   “……五哥特意让我闭上耳朵,不要听外面的风声,还说一切都是权宜之计。我哪怕再傻,也知道是假的。”司露微道。   沈砚山就定定看着她。   他眼眸深邃,像一泓清泉,倒映着她的面容。   他看了很久,似乎目光融化在了她脸上。   司露微很不自然低垂了头。   司大庄则问:“五哥,你看她做什么?”   “好看。”沈砚山道。   司大庄也看了眼自家妹妹,只觉得她白得像鬼,身上没二两肉,又泼辣又蛮横,哪怕再好看也有限了。   像徐大才子那种爱好风花雪月的,肯定喜欢小鹿,普通人喜欢她做什么?吃起来没肉,动不动打人……   沈砚山不等司露微发作,继续道:“以前是单纯的好看,现在是聪明的好看。小鹿,这些日子你也变了很多,我很欣慰。”   司露微心中咯噔了下。   她后知后觉明白了沈砚山的意思。   她沉默听着,不让自己动情绪。   沈砚山还想要说什么,司大庄给他倒了一杯酒,要和他碰杯,打断了他的话。   他半醉半醒,痴迷看着司露微,心想:“我就说这是我的人。看看,短短几个月的功夫,学会了我教她的思维方式。”   司露微是孺子可教。   她最终还说了句让沈砚山特别高兴的话:“五哥,杜小姐配不上你。”   沈砚山只是笑,笑得很温柔。他心里暖融融的想:“是,这个世上,只有你能配得上我!小鹿,除了你我谁也不要,我只要你!” 第59章 五哥好看   沈砚山忙着算计杜家的时候,司露微已经给他和司大庄各自做好了夹棉长袍。   司大庄是深褐色的,沈砚山是淡青色的。   “五哥的这件比我的好看。”司大庄很不满。   司露微道:“那是五哥比你好看。”   沈砚山抓住了这个话头,心花怒放问她:“你终于觉得我好看?”   司露微:“……”   她仔细给沈砚山整了整衣襟,又问他:“腋下紧吗?你太忙了,也没给你量尺寸,我是估摸着我哥哥身量,减了一半给你做的。”   沈砚山抬了抬胳膊。   不紧。   衣裳不大不小,正合身。   等冬天休息的时候,就可以在家里穿,像个旧式的老太爷那样猫冬。   沈砚山摸了摸面料,再次感叹,屋子里有个女人真好,知冷知热。   虽然他从未想过让司露微只做他的内宅夫人,但有她操持,他觉得温馨甜蜜。   沈砚山想要的,是把司露微带在身边,让她像那些时髦女郎一样,可以认识他所有的朋友。   他如果是沈团座,她就是团座夫人;他如果是沈大帅,她就是大帅夫人。他想让她并肩和自己站在一起,一起分享荣光。   “以后别再做衣裳、做鞋子。”沈砚山笑着对她道,“你已经给我做过了,我此生就满足了。等过了年,我一定要把你的英文教熟。”   司露微记得上次徐风清说过,如今女孩子也可以考大学,而且英文是考试科目之一。   她虽然不愿意面对自己的异想天开,却也不再抵触英文了。   她道:“好,谢谢五哥。”   她这样开窍,不需要自己再逼迫她走出闺房,沈砚山很高兴。   他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小鹿长大了。”   此刻气氛很好。   司露微偷偷瞥了眼他,见他满脸笑容,是真心实意的笑,酒窝深深露了出来,就趁机提了自己的要求。   “五哥,我腊月能不能常去徐家走动?徐太太那边要准备过年的吃食,我想去帮帮忙。”司露微道。   沈砚山心往下一沉。   他哄着司露微良久了,如今还是这么个结果,她还是心心念念着徐风清。   哪怕替他做点什么,也是讨好他,为了自己能脱身去看徐风清。   沈砚山不是不沮丧的。   可他想起上次她偷跑,又重病的事,又想起自己对她的承诺,只得咬牙忍了。   他说过只要她做饭。   她问了,这是尊重他,非要不准她去,后面还不知有什么。   “可以。”沈砚山道,“这样吧,每隔三天去一次。”   司露微说好。   她站起身,脸色缓和。   第二天一大清早,她饭也不做了,牵着她的玛丽就去了徐家。   沈砚山早起吃着厨子做的鸡汤面,脸黑如锅底。哪怕神经粗大的司大庄,也不敢惹他了。   司大庄看出五哥的不高兴,心想:“你穷大方什么?你不想让小鹿去徐家,你直接说啊……”   后来他又想:“说了也没用。我家小鹿那犟脾气,真不给她去,她估计要闹,说不定还要打人。”   司大庄一想到他妹妹打人,首先想到挨打的是自己,肉有点疼。   他肉疼、沈砚山心疼,两个人默默吃了早饭,谁也没心思说话。   司露微到了徐家之后,放下了玛丽。   徐风清特别喜欢玛丽,不停拿牛肉干逗它。   可玛丽嘴巴很刁,一般的肉干它没什么兴趣,并不理睬徐风清。   徐风清摸着玛丽的脑袋:“它居然不理人。”   司露微想到玛丽对沈砚山那摇尾卖乖的模样,心想这狗真的是狗眼看人低呢,居然除了她之外,只跟沈砚山亲。   她尴尬笑了笑:“它可能认生。”   “它现在瞧着挺大。”徐风清又道。   玛丽已经十五斤了。   石嫂居然还说,它长得慢,司露微觉得它长得很快,自己抱着它有点手酸了。   “……听说这是大品种狗。”司露微道,“也许能长到六七十斤。”   徐风清蹙了下眉头。   他比较喜欢能抱在怀里玩的小狗,那样挺有趣的。   “你想不想养只猫?”徐风清问她,“猫很小,可以总抱在怀里玩。”   司露微摇摇头。   她不需要生活太花团锦簇。有一个令她牵挂的,就足够了。   她笑笑看向了徐风清:“我有玛丽了。”   徐风清细想这话,心中又甜又暖,情不自禁笑了。   徐太太看着他们俩在堂屋傻笑,走过来道:“你们俩傻头傻脑的。露微,等会儿你陪我出门,去置办些东西过年。”   徐风清立马道:“阿妈,我也要去。”   “带着你。”徐太太道。   司露微跟着徐太太和徐风清上街,到处走走看看。   徐太太过年时候要打赏下人,要走亲戚,还要给族里各处送礼。   她自己拟了清单。   因为才腊月初,她也不急。她今年之所以早准备,是想带着司露微,教教她这些。慢慢带着她,等她将来进门了,徐太太就可以把这些人情往来都交给她。   司露微一开始有点糊涂,后来见徐太太一句句讲解得很仔细,心中就明白了。   她明白了这一层,脸上就始终带着点羞。不知是被寒风吹的还是自己烧的,她面颊总带着点红。   她肌肤白皙,透出点红润,非常好看。   徐风清时不时偷偷瞥她,各种绮思萦绕不断。   他也想起上次同窗们的取乐。   他到了这个年纪,虽然没经历过,可身边朋友多半都是风流才子,该知道的都知道。他很想要抱一下司露微,或者亲她一下。   想归想,他其实不太敢造次。   司露微一直抱着玛丽,又要留心听徐太太的教导,回来时又给徐风清做了顿午饭,傍晚回到家,她疲倦极了。   她躺在炕上,玛丽前爪搭在她的手臂,一人一狗都不太想动。   沈砚山回来时,看到她屋子里没有开灯,很生气问石嫂:“小姐还没回家?”   石嫂压低了声音:“早回来了。”   司露微都听到了,但一动也不想动。   沈砚山进了她的房间。   屋子里没有烧炕,一股子寒意扑面。司露微缩在被子里,越睡越冷,却实在不愿意动一下。   沈砚山开了灯。   司露微抬起手臂盖住了眼睛。   他就坐到了炕旁,伸手摸她的脸。确定她没有发烧,就松了口气。   “怎么了,徐家给你委屈受了?”沈砚山问。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有点幸灾乐祸。 第60章 你把我妹妹办了?   司露微实在没力气。   逛铺子不算什么。   可不管走到哪里,都是徐太太坐着,她和徐风清站着。   她总不能跟徐太太齐平,也去坐下,只能站在旁边。   这原本也没什么,她能受得住,但她怀里抱着玛丽。   玛丽不认生,出去见到了陌生人也不畏惧,只是不给人抱。徐风清想要替换下司露微都不行。   司露微放下玛丽,它跑了两步就不干了,非要拖着走,司露微又舍不得拖它,只能抱在怀里。   这些,她没有跟沈砚山说,只是道:“我就是有点累,腿酸,胳膊也酸,抱着玛丽逛了很多地方。”   沈砚山摸了摸她的头发。   司露微又道:“五哥,你能不能叫石嫂进来,把炕烧了?我很冷。”   沈砚山喊了石嫂。   石嫂连忙进来,烧好了炕。但等暖意上来,至少要半个小时。   沈砚山知道她一旦害冷,脚先是冰凉。只有脚不冷,她才会慢慢暖和起来。   等炕上热还要半个小时,沈砚山怕她难受,走到了她的脚边。   伸手一摸,她双足果然是冰凉的。   沈砚山心中微痛。   他这些日子一直派人打听,哪里有医术可靠的大夫,给司露微调养调养,只可惜没有个眉目。   名医难寻。   他应该叫石嫂弄个汤婆子进来,可此刻他满心都是司露微,于是坐到了炕头,解开了自己的上衣,将她双脚贴肉抱进了怀里。   司露微先是没什么知觉,后来双足逐渐有了暖意,她挣扎着坐了起来,震惊着要收回自己的脚:“五哥,别冰了你,我脚冷。”   沈砚山不放。   他是把她的脚,贴在自己的心窝。   司露微争不过他,一双脚贴在他胸口,若是用力挣扎又会踢伤他,真是进退不得。   “五哥!”她用力往回缩脚,人也坐了起来。   沈砚山不放:“我能替你做的事不多,你躺好了歇歇,也算遂了我的心。”   司露微至今为止,还是有点怕他。   他今天放了她去徐家,司露微总感觉他的情绪处于失控边缘。非要和他对着干,还不知他又要闹出什么。   像上次,他气急了打算用吗啡控制她,甚至也打算活埋她。   他那些想法都是真的,最后没有做成,也是一念之间的善意。   若下次,他那点善意不见了,自己死在他手里,也是白死了。   她果然躺着,心里七上八下,慢慢等炕烧热。   沈砚山也侧躺下,仍抱着她的脚。   他闻着她被子上的味道,心里既甜蜜又酸涩。   他很想对她说:“小鹿,别再去徐家了。徐家能给你的,我一样能!我也可以给你一个家!”   他躺在她身边,玛丽在被子里拱来拱去,舔了舔沈砚山的脚,也趴到了他的小腿上,觉得这样很暖和。   玛丽一直很喜欢沈砚山。   后来火炕逐渐暖了,沈砚山也感受到了身下的暖意,暖得几乎发热。   司露微低声提醒他:“五哥……”   沈砚山坐起来。   他从炕上下来,一粒粒扣衬衫的纽扣。   司大庄去打酒了,落后一步回来,正好冲进了司露微的房间里。   看到司露微有气无力躺在床上,而沈砚山正在系衣裳,司大庄整个人都惊呆了。   “五哥,你把我妹妹办了?”司大庄问。   司露微原本累得要死要活,听闻这话,猛然跃起,把司大庄打了一顿。   司大庄抱着脑袋哀嚎不止。   他骂司露微:“你这个泼妇,你赶紧嫁出去,老子不跟你过了!告诉你啊司露微,下次再打老子,老子要还手了!”   他从小就挨打,每次被打急了都要叫嚷着下次还手。   然而从未还手过。   他知道小鹿的胳膊腿细不经打,也知道小鹿可怜无依靠,若他真打了她,就跟那个死鬼爹一样了,小鹿更加可怜。   司大庄傻归傻,只舍不得妹妹。   司露微则道:“你鬼扯什么?”   司大庄很不满:“你躺在床上,五哥在扣扣子,还要我怎么想?反正你迟早都要是五哥的……”   司露微脸又黑了,跃跃欲试还要揍他。   沈砚山这个时候就拉偏架,拦住了司露微:“你现在不冷了吗?”   司露微叹了口气。   沈砚山又道:“一点小事,你急什么?这性格可不行。”   司露微败下阵来。   今晚她没做饭,是厨子做的。   吃饭的时候,司大庄跟沈砚山说起了一件事。   “五哥,你下午跟团里参谋开会的时候,方力那小子又来了。”司大庄道。   方力是沈横的副官长,沈砚山以前很巴结他。   现在,他也是跟方力处好了关系。   方副官长有什么事,都会私下里先给沈砚山通个气。   “他说什么了?”沈砚山漫不经心问。   司大庄道:“他说,旅座最心爱的十姨太怀孕了,这几天胃口不太好。旅座的意思,是想让小鹿去给十姨太做几天饭,但又知道五哥你拿小鹿当块宝,没敢提……”   司露微:“……”   她哥哥不经意的一句话,还是让她心尖烫了下。   她从不知尊贵为何物,也觉得像她这样的人,一生都体面不起来。哪怕是和徐风清相爱,她也没想过自己做少奶奶的样子。   大概是她每次去徐家,都要下厨或者帮忙做点其他事的缘故。   但沈砚山就是给了她这种尊贵。   连沈横都不敢轻易使唤她。   沈砚山看重她,这是众所周知的。她活了这么多年,头一回有这种感觉,不知所措。   她不敢看沈砚山。   然后她听到沈砚山道:“那就装不知道。下次方力问你,你就说你忘了这回事,没跟我提。”   司大庄有点担心:“那会不会得罪旅座?”   “你时时刻刻担心得罪人,反而会真得罪人。再说得罪就得罪了,他连我的女人都要使唤,得罪他也是迟早的。”沈砚山冷冷道。   司露微看了眼他。   沈砚山好像察觉到了她的目光,也看过来。   司露微原本是想要辩驳一句,说自己不是他的女人,他答应过的,可触及他的眸子,想起方才的那些话,她心口一软,话全部堵在了嗓子眼。沈砚山冲她笑笑:“放心,你五哥不会让你去卖苦力的。” 第61章 殷勤   沈横让副官长去探个口风。   副官长去了,第二天又去问司大庄。司大庄傻呵呵一摸脑袋:“这件事?我忘记了。我回头再跟五哥说。”   司大庄有点傻气。   沈砚山怕他吃亏,哪怕是在军营里,也让他叫自己五哥。   这个营地里的人都知道沈砚山狠辣,上次又抓到了一批打劫村庄的土匪,沈砚山把抓到的三十人全部捅成了血窟窿,然后挂在路旁的树上。   别说土匪怕,就是当兵的也怕。   沈砚山手下这些兵,目前九成的人还没有上过战场,对死人并不麻木,所以看到沈砚山此举,他们都觉得自家团座是个恶鬼。   而沈砚山,在出国之前就在自家军营里混,恶战经历过数次,他对这种程度的屠杀没什么感觉。   大家都怕他,所以知道司大庄是他的亲信,就不敢欺负司大庄。   司大庄本身毫无威慑力,但他不需要叫团座,而是叫一声五哥,等于有了保命符,在营中横着走。   沈横的副官长方力不知司大庄是真忘记了,还是装傻,拿不定主意,回去告诉了沈横。   沈横想了想:“算了算了。”   他倒也不恼火。   沈砚山好歹是个团长,又对司露微一片痴心。让他的女人来做厨娘,是挺折辱他的。   只是十姨太那边,嘴刁得厉害,吃什么吐什么,样样不中意。   又过了一天,司露微早起时熬煮了鸡丝粥。   她小心翼翼看沈砚山的脸色:“五哥,我今天做了很多的鸡丝粥,适合孕妇吃。要不你叫人送一点给沈家的十姨太?上次我生病,她给我送了好多补品。”   沈砚山蹙眉看了眼她。   转念一想,他觉得司露微是不想让他得罪上司,到底还是很关心他的。   他心情突然从阴转晴,笑了下:“那行,我叫副官去送。”   他这心思转得快,司露微和司大庄跟不上他的思路,都眼睁睁看着他一会儿恼了、一会儿喜了,跟唱戏似的。   他如此英俊,还是一出好戏。   副官用个小锅装了鸡丝粥,又用件旧棉袄裹紧了外面,怕路上粥凉了,加热之后不好吃。   急急忙忙跑到了沈旅座家里,粥拿出来时,还略微有点烫。   “砚山还是懂事的。”沈横笑了笑,让人端给了十姨太。   十姨太闻到了米粥的清香,嘴巴里泛清水,不是特别想吃。   可佣人说:“十姨太,这是沈团座府上送过来的,还热着呢。”   十姨太想到了司露微,精神一怔。   她接过来尝了一口。   鸡丝已经熬化了,入口鲜香。   十姨太尝到了米粥的清甜、鸡肉的鲜美,却没有半分油腻,其他作料的味道也没有。她吃了一小碗,胃里不闹腾,也是吃得很开心。   她吃了一碗之后,虽然吃不下了,却也承认这是好味道。   于是她对佣人道:“要是面就好了。这么一小碗鸡丝面,肯定比粥抵饿。”   佣人忙道:“那让厨房做?”   “厨房做的,哪有司小姐做的好吃?”十姨太叹气,“听说沈团座不高兴,能讨到这么一碗粥,还是咱们旅座面子大。”佣人不以为然:“十姨太,她不是沈团座家里的厨娘吗?再说了,咱们可是旅座府上,沈团座不应该巴结着?您跟旅座说说,让他把那个厨娘要过来,伺候您十个月也是应   当应分的。”   十姨太摆摆手。   军中之事,十姨太不是很清楚,但她知道沈横对沈砚山的器重,又知道沈砚山对司露微的珍视。   她是断乎不敢去要人的,否则沈砚山反过来在沈横面前说她的坏话,她怕是要失宠。   军中的人怕沈砚山,沈横府上的人也略有耳闻,同样也挺怕他。   十姨太这么想着,昏昏欲睡了。   到了中午的时候,佣人又说,沈团座府上送了菜过来。   十姨太急忙爬起来,发现司露微给她送一碗排骨油面筋、一碗清炒山药,一碗肉圆菠菜汤。   有荤有素有汤,而且样样都不起眼,全是家常小菜。   这样,不算是她巴结十姨太,只能算是她一份心意。   “快去盛饭。”十姨太吩咐道。   她不是有了食欲,而是对司露微的菜产生了好奇。   沈横常夸司露微,说她能化腐朽为神奇。   上次去沈砚山家里吃了顿最普通不过的猪脑,沈横念叨了很久,念得十姨太都馋了。   他们请了县城最好的厨子,尝试着做了,做出来的猪脑难以入口,沈横吃了半口全吐出来,还用酒漱了漱口。   佣人很麻利端了米饭上来。   十姨太先看到了清炒山药,笑着跟佣人说:“咱们家厨房上的山药,总是炖汤,清炒的好吃吗?”   佣人也笑:“吃过两回,味道挺一般的,还不如做汤好吃。”   十姨太也觉得。   她尝了一口。   司露微的这道清炒山药,入口甜脆,不像做汤那样酥软。它既不是萝卜的脆,也不是藕的脆。这种清脆,甘味脆嫩,入口又滑腻。   十姨太的味蕾好像被点燃了,心想:“原来清炒山药这么好吃!”   她又迫不及待去夹了一筷子排骨油面筋里面的面筋。   这种油面筋,吸饱了排骨的汁,本身又是酥香的,满腹肉香、油香,是浓郁至极的美味。   一道极浓的荤菜,一道极淡的炒菜,一碗不浓不淡的菠菜肉圆汤,搭配得很巧妙。   十姨太吃腻了排骨油面筋,就吃几筷子清炒山药,末了把那碗汤也喝了。   佣人见她上顿没怎么吃,这顿却吃了这么多,还添了一碗米饭,有点担心:“十姨太,您等会得散散步,要不然会积食。”   十姨太也觉得很撑。   她是惯常保养的,点点头。   散步的时候,她们主仆路过了沈横的外书房,看到沈横中午回来了,好像跟参谋们商量着什么事。   十姨太想要避开,沈横却看到了她。   沈横家里已经有了几个孩子,仍是对十姨太这胎很报希望,因为他之前那几个孩子都跟他不太亲近,他年轻时混账,做父亲做得不太像样子。   他想现在自己有权有势,好好做个父亲,把新生出来的孩子好好培养,将来有一个儿女跟他亲近,他一生也没白活。   “……中午吃了什么?”沈横问。   十姨太就把司露微给她送菜的事情,告诉了沈横。   “她怕是知晓我不会节制,所以只送了三碗,我全吃完了,现在撑的厉害。”十姨太笑道。   沈横露出了笑容:“司小姐很懂事。”   十姨太诧异看了眼沈横。   沈横恭恭敬敬称呼一位出身贫寒的女孩子为“某小姐”,还真是挺稀奇的,看得出他很尊重司露微。   他又想到了什么,让十姨太自己多走走,走满半个小时再回去,他则去了趟营地。   十姨太上次打算去跟司露微学做菜,后来去厨房里尝试了几次,发现灶上活计挺难的,而且她也不太喜欢做,就一直放着这件事,拖延了下来。如今,她是拿定了主意:“等生完这个孩子,做好了月子,立马就要去跟司小姐学。有了手艺,又有了孩子,我这辈子就稳了。” 第62章 朝中无人难做官   沈砚山在营地调试一门新的大炮。   沈横急匆匆来,把他拉到了跟前说话。   整个意思很明确,就是请司露微去做饭。   “……牛高参是督军老友的儿子,他父亲以前是寿城巡抚,后来战死了,他带着人马投靠了孙督军。”沈横道。   督军府的高级参谋们,年前要到各处驻地视察军务,统计各驻地的准确人数,以便拟定明年的驻守计划和军饷。   到南湖县的,正好是一位顶重要的高级参谋。   沈横接到了信之后,就在考虑如何接待。   接待太过于隆重,可能有贿赂之嫌;若太过于潦草,有可能轻待了高参。想要把握一个度,其实挺难的。   沈横和自己的参谋们考虑了很久,也打听到了牛高参的喜好,仍是没个眉目。   他心里想到了司露微,却又觉得沈砚山肯定不高兴,犯不着去惹沈砚山。   沈砚山虽然是自己的下属,可他那阴狠劲儿,真犯了他,沈横怕他反过来咬自己一口。除非他想要杀掉沈砚山,否则还是别招惹他为好。   他打定了主意,可十姨太那番话,又让他改了心思。   十姨太这段日子孕吐,什么都不想吃,却被司露微两餐饭吃开了胃口。   牛高参平时爱好古玩,极度附庸风雅。沈横一时拿不出好的东西,哪怕拿出来了,也会落个“行贿”的恶名,都是把柄。   既然如此,还不如普通招待——在自家摆上戏台,请了南湖县最好的戏班,把各种热闹戏都唱一唱,然后再请司露微专门做一桌好菜。   牛高参出身高门,什么好东西都吃,怕是难得有满意的时候。   吃顿好的,既达到了行贿的目的,又落不下任何把柄。“老子跟你说,南湖县驻军虽然是老子的五个团,但你一个团顶得上我其余四个团。除了老子,就是你。这件事,关乎咱们俩。哄牛高参高兴了,对咱们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沈横嘁嘁喳喳的说。   沈砚山被他说得头疼。   他很糟心看了眼沈横:“旅座,您老人家还有完没完了?”“就这一次!”沈横软硬兼施,态度瞬间又和软下来,“你看杜闲见那老货,随随便便就能在参谋处告你一状。朝中无人难做官啊!牛高参来了,机会难得,你不把他伺候好   了,以后小鞋有得你穿。再来一次杜家的那档子事,你憋屈不憋屈?”   沈砚山知道沈横言之有理。   只是他前半生总活在富贵里,心里把司露微看得很重,实在不愿意让她这样去讨好别人。   沈横继续道:“司小姐还在饭馆子里做菜,一个月逢五可以预定,是不是?这说明,她并不敝帚自珍。她的厨艺好,这是光荣的,你藏起来做什么?”   沈砚山一瞬间被他说动了。   “可以,不过我有个要求。”沈砚山沉吟再三,终于松口。   他说一句可以,沈横几乎要感动得给他磕头,什么要求都好说。   “什么要求?”   沈砚山就把自己的要求,告诉了沈横。   沈横听了,道:“这是应该的,我答应了。你放心,这点口才你哥哥我还是有的,到时候给你吹得好听点。”   沈砚山看了眼他。   他跟沈横,一直是上下级。沈横很少自降身份,跟下属称兄道弟。他这个人特别傲气,总是端着。   这还是头一遭。   他这是对司露微寄予了很大希望。   沈砚山又想到,官大一级压死人。假如沈砚山总是不配合,沈横完全可以杀了他,夺走司露微。   他身边的司露微,是个巨宝。   他要把这巨宝放在明处,不能再藏着掖着。这样其他人想要觊觎她,也要掂量下名声。   如今这个世道,可以肆无忌惮,却不是谁都可以肆无忌惮,只有拥有一切或者一无所有的人才能为所欲为。   沈砚山想做人上人。   他如此想着,回家就把此事告诉了司露微。   司露微道:“五哥,能有门手艺是好事,能做菜我很高兴。下次谁想要吃什么,你告诉我一声就行。”   沈砚山叹了口气。   他到底不太忍心。   “舍不得你。”沈砚山道,“为了我的仕途,要利用你。”   司露微很认真道:“只要你不让我去陪人家喝花酒,都不算利用我。”   沈砚山一愣。   旋即他心中大痛,好像被什么狠狠撞了下。   他的小鹿,所求甚少。   清清白白,凭力气活着,这就是她最大的心愿。   从前生活在那样的家庭里,她哥哥又是个傻的,空有一把好力气,实则很容易被人骗,爹又嗜酒、嗜赌,她那么简单的要求都是奢望。   “……况且,我现在吃得好、住得好,穿得也好,还能学英文,都是五哥给我的。”司露微道,“替五哥做饭,是应该的。”   任何主人家的厨娘,都要做出服务。   司露微不是陪床的,就需要拿出真本事。   沈砚山这样挣扎,无非是还想要她做他的女人,不是将她视为佣人,才如此的忐忑不安。   司露微希望他能够早点换个心态,这样对他们都好。   沈砚山则道:“这次……辛苦你,我会记得你的好。”   司露微点头:“谢谢五哥。”然后,她又小心翼翼道,“我给沈家的十姨太送了几样家常小菜。你别生气,我只送几顿。等她吃开了胃口,我就不送了。到时候她哪怕不想吃,也会饿得受不了,自然什   么都吃得下。”   沈砚山看着她这样说话就心疼:“没事,你送你的,这是你的自由。”   司露微又点头。   她没有去看沈砚山。   翌日,她早早起床,用一个食盒装好了不少的东西。   “……这里有我做的粉汤底。既然去沈家做菜,顺带给十姨太做一顿也没什么的。她吃得高兴了,旅座少些烦心,你们做下属的也好伺候。”司露微道。   她虽然有了点城府,但该说什么的时候,思路还是很清晰。   她字字句句都是在替沈砚山考虑。   沈砚山恨不能抱紧她,狠狠亲吻她。这样好的小鹿,被他找到了,他上辈子定是积了什么大德。   可他不敢,他的小鹿不爱他。若是他这么做了,他和她现在这点好时光,又要有隔膜了。 第63章 一碗粉   司露微去沈家的时候,沈横亲自在门口迎接她。   这让她诚惶诚恐。   沈砚山心里一直不太舒服,见状才稍微好转了点。   他想,沈横是知道他宝贝小鹿的,没有真的轻待她。   “厨房都准备好了,有四名厨子给司小姐打下手。准备的是晚膳,牛高参是安徽人,辣少放一点,而且他喜欢吃鱼。”沈横道。   司露微问:“喜欢吃鱼?那他是安徽哪里的?”   这倒是把沈横问住了。   沈横只知道牛高参的父亲曾经驻守寿城。寿城在安徽庐阳的西边,听闻那边已经过了淮河,他们的主粮是小麦。   “寿城的吧?”沈横道。   “咱们江西过了长江,不就是安庆吗?”司露微道,“临江的人才爱吃鱼的吧?假如他真是安庆临江的人,那他口味跟咱们江西人差不多,辣肯定要一样的放。”   沈横被她说得一愣一愣的,定定看着她。   他没想到,司露微挺有见识。   司露微被他看得很不好意思:“我舅公爱研究各地的菜,我也是听他说的。”   “你先预备,我找个机会当面问问。”沈横道。   司露微说好。   沈横亲自把她领到了厨房,沈砚山跟在身后。   沈家的厨子见她这样大的派头,居然是旅座亲自请进来的,个个敛声屏气。   司露微说什么,他们都很麻利去准备,不用司露微说半句多余的话。   她看了看厨房里准备好的食材,就动手拟菜单。   牛高参爱吃鱼,厨房里准备了各色鱼,全是长江里的。   司露微就拟了八个鱼菜,准备把各种鱼都做出花样。   除了鱼,她另外拟好了四个冷盘,四道红烧菜,四样素菜,一个汤。   汤也是鱼汤。   她这边忙着准备,还抽空给十姨太做了一碗粉。   她的粉好在汤。   这次的汤底,是她重新熬的。她哥哥吃粉最挑剔,他夸好吃,那就是真的很美味。   司露微给十姨太做了一大碗。   十姨太看到端过来的大碗,觉得自己三四顿都吃不了这么多。   可当她尝到了美味时,连带着汤都喝得一丝不剩了。   她亲自走到了厨房。   厨房忙得井然有序。   “司小姐。”十姨太客客气气,满面喜悦。   对于她这种养尊处优的人来说,吃得好,心情就大好。   “辛苦你了。”十姨太道,“中午的粉特别好吃,多谢你想着我。”   司露微道:“姨太太抬举我了。那粉是汤底好,我这次也带了一大锅过来,放在厨房里。您如果想吃,就跟厨房要。”   十姨太明明很撑,还是被她说得差点流口水了。   “多谢!”十姨太道。   她陪着司露微聊了几句,厨房里吃了午饭之后,实在忙得狠,司露微也有很多东西要准备,十姨太只得起身告辞。   十姨太走到了门口还说:“等以后有了空,你常来府上坐坐。”   “好,到时候叨扰姨太太。”司露微道。   十姨太欢喜着走了。   自从十姨太怀孕了之后,她就是这府上独一份的尊贵。   厨子们见司露微先是沈横亲自请过来的,又见十姨太赶过来说了很多客套话,更知道这位年轻的小姑娘身份不同寻常。   于是,他们都用“您”来尊重她,每问一句话都小心翼翼。   下午四点多,牛高参一行人就到了。   沈横带着沈砚山,接待了他们。   询问的时候,沈横旁敲侧击,问出了牛高参的饮食爱好。   司露微没有估计错,牛高参爱吃鱼,同时也很爱辣。   副官长方力把这个消息传回了厨房。   “旅座说可以准备了,五点半准时开饭。”副官长道。   腊月里,五点半的时候就差不多是黄昏了。   司露微道好。   她准备做的鱼有:土椒桂鱼、香煎白鱼、香酥刀鱼、蒜泥鲤鱼、红烧噘嘴鱼、清蒸鲈鱼、粉蒸胖头鱼肉、白浇鳙鱼头。   除了这些,她还用自家的瓦钵,将一条鲫鱼添了姜蒜等作料放进去,然后将瓦钵埋进灶膛里。   等所有的菜差不多好了,煨在灶膛里的瓦钵也差不多烧好了,取出来揭开盖子,香气铺面,鱼汤的鲜美一丝都没外漏。   准备上菜的时候,副官长方力急匆匆跑进来。   “牛高参说他饿了,先来一碗粉垫垫底。就要鲜汤粉,其他任何配料都不要放。”方力道。   厨子们有点傻眼。   他们准备了一桌子好菜,结果客人只想要吃最简单的主食……   他们看向了司露微。   司露微麻利去泡粉,然后道:“你去说一声,五分钟就能做好。”   方力急忙出去了。   今晚的宴席太重要,副官长亲自充当跑堂的,就是怕传错一句话。若是真传错了,到时候杀了副官和厨子都于事无补。司露微则想起她舅公说过:“嘴巴刁的人,最擅长考验厨子。一种菜肴里,总有个最普通又最出名的菜,先点了它。若好吃,就说明厨子的厨艺好,后面的菜就等一等;若   是不好吃,就没必要期待什么。”   江西的米粉是最常见的,也是最普通的。   越是普通的东西,越是考验手艺。   司露微今天正好带了点汤,也明白牛高参怕是想看看她的本事,只做了半碗粉。   汤是她花了一整天功夫慢慢炖出来的,她的厨艺全在这个味道里。现成的东西,烧开了放下米粉就能出锅。   她用个小碗盛了。   厨子看了眼她:“就这么点?”   “你送过去,让客人填补填补。若是喜欢吃,回头上了汤之后我再做一碗。”司露微道。   厨子只得端出去,交给了外面守着的副官。   牛高参今年四十多岁,跟孙督军称兄道弟,在军中是“皇亲国戚”,哪怕师长们见到了他,都要赔上几个小心。   他年前出来视察各地驻军,并没有打算抓谁的小辫子。   长江以北在打仗,江西目前还算稳定,只要驻军们不出大错,守稳城池,其他都好说。   这个时候,安稳人心很重要。   可不管他走到哪里,每个地方的驻军长官都吓得半死。他们想尽了办法讨好他,弄巧成拙,反而令他大发脾气。   南湖县是他视察的第三站。   沈横是新提拔的旅长。他这样的人,从前跟牛高参说句话的资格都没有。牛高参一肚子火,想着他也弄什么歪门邪道,自己就先拔了他的官帽,以儆效尤。   然而,出乎意料的,地位最不稳固的沈横,反而最沉得住气。   欢迎也是中规中矩,让牛高参挑不出毛病。   坐下之后,晚宴也只是听戏和吃饭。   牛高参的心情好转。   他知道沈横暗中肯定也下了功夫,今晚的晚宴,肯定请了当地名厨。   牛高参口味刁,也很懂得美食。   他果然先摆出一道,看看沈横这边厨子的深浅,再决定用什么面目来对付沈横。   他还以为,一道临时加上去的米粉,会让厨房手忙脚乱。他自己心中估算着,一个小时还没有做好的话,说明厨子是名不副实,今晚的菜也没什么只得期待的。   不成想,他才说完没多久,前后不到十分钟,粉就端上来了。   牛高参知道做粉要熬汤的,哪有这么快的?   他啼笑皆非的想:“不会真随便做碗粉给我吧?这是哪里来的不懂行的厨子?”这么想着,就觉得南湖小县城的厨子,一点本事也没有,他连这碗粉都不想吃了。 第64章 人前人后   牛高参看着眼前的米粉,微微蹙眉。   果然是鲜汤粉,汤的色泽比较浓重,不知放了什么调料。   他心中不是很高兴。   那碗粉,端起来之后他放在手边,只顾和同桌的沈横闲聊。   沈横却出声提醒他:“牛参谋,您尝尝这粉。府上的厨子略有点小才,承蒙您赏个脸。”   牛高参就知道,沈横是打定了主意今晚要用美食讨好他。   他自己要的粉,又被沈横这么一催,牛高参低头看了眼。   “幸好只有这么一小碗。”他想。   厨房的厨子还是很有分寸的。   端起来,牛高参先尝了口汤。米粉很难做出花哨,所有的功夫都在汤里。   这汤看着浓郁,端起来也有一股子肉汁的香醇,像只牛骨和猪骨熬成的。   大概是平平无奇,可能还会很腻。   牛高参喝了一小口。   这一小口,让他愣了下。他没有尝到想象中的肥腻,先尝到了满口的鲜。这种鲜,不是调料做出来的,也不像是鸡汤的鲜。   鲜味最能勾人的味蕾。   人的味蕾尝到了这样的滋味,全部跃跃欲试伸头探脑,牛高参情不自禁又喝了一大口。   这次,满满一口鲜美的汤,从口腔下滑到胃里,又暖又鲜,安抚了牛高参这一路的不悦,他对沈横道:“味道不错。”   “您少吃几口。这位大厨做米粉是平常功夫,她做的鱼才叫美味。今儿给您准备了八道鱼,各有不同的烹饪。”沈横笑道。   牛高参被他说动了心。   这么好喝的汤,定是厨艺超群。   他把这小碗粉吃完了。   牛高参人高马大,食量更大。这点粉,还不够填补胃的一角。   他把粉吃完,又道:“这么好的粉,我还是头一回吃到。”   这是给了很高的评价了。   “……府上有这样的高厨,那就快上菜吧。”牛高参压抑着自己的急切,声音里还是带出了几分。   他一来是吃开了胃,二来是被那米粉的美味给镇住了。   他的精神和他的胃,都对接下来的晚宴充满了期待。   而司露微的菜,果然没有辜负他的期待。   牛高参很多年没狼吞虎咽吃过什么了。   整个宴席,他都没顾上和沈横多交谈,只顾上了吃。   到了最后,他肚子里的食物快要塞到嗓子眼了。   真是很撑了。   但的确是每道菜都美味。   当最后一道鲫鱼汤端上来时,觉得自己一滴水都塞不下的牛高参,还是喝了一碗。   他只有一个念头:“这厨子我得带走!”   他终于歇了歇,和沈横交谈起来。   后面还有点心,他就没顾上吃了。   他态度堪称和蔼,说了一会儿军务,就把话题引到了厨子身上。   沈横没等他问,主动笑道:“牛参谋,您可要见见这位大厨?”   牛高参点头:“见见,我要赏他。”   沈横就给副官长使了个眼色。   副官长去了厨房,把沈横的话告诉了司露微,说南昌府来的高级参谋吃得很开心,想要见见她。   司露微愣住。   她已经做好了最后的点心,准备回去洗澡。   她舅公从不满身油污去见人。   “……我得先更衣。”司露微说,“这个没办法,我现在一身脏。”   副官长回去把这话告诉了沈横。   沈横还想要说点什么,牛高参却道:“很讲究,是有名厨的风范。不错,不错,咱们等等就是了。”   半个小时后,司露微出来了。   她换了新的长袄长裤,头发也洗过了,只拧了半干,她编了辫子,仍是觉得头顶很冷。   她到了沈横和牛高参面前时,牛高参整个人愣住。   他看着这么个漂亮的女孩子,表情变化了几下,不太敢相信。   他问沈横:“这就是厨子?”   他此刻没有风花雪月的心思,只想要那名大厨。再美的美人,也不能填满他的胃,他想让她先退到旁边。   沈横则站起身:“牛参谋,这位是我手下团长沈砚山的未婚妻,师从名厨温亚生,温亚生是名御厨。”   然后,他对司露微道:“司小姐,这位是督军府的高级参谋——牛参谋。”   司露微不明所以。   她看着沈横,很想要躲起来。   沈砚山一直坐在下首,此刻就走了过来,握住了司露微的手,笑着对牛高参道:“牛参谋,她年纪小,有点内向。属下就是沈砚山。”   他拉着司露微的手不放:“露微,牛参谋很喜欢你做的菜。”   牛高参此刻就明白了。   这不是什么厨子,而是“女主人”招待了他。   甭管这位“女主人”有没有过门,她都是下属的未婚妻。   “你好,司小姐。”牛高参伸出手,想要学着时髦派的作法,跟这位小姐握个手。   司露微却一脸呆滞。   她脸上有惊恐,想要躲,想要赶紧逃离。   看得出来,她不能适应大场面。   “露微?”沈砚山低声笑着喊她。   司露微对整个局面都不是很了解,而且沈横说她是沈砚山的未婚妻,又把她推给牛高参,这些人想要干嘛?   她很恐惧,怕自己成为权贵们手里的玩偶。   她额头沁出了冷汗。   牛高参看得出她的拘谨,退后两步笑了笑:“沈团座,司小姐性格内秀了点……”   沈砚山笑道:“是,没见过世面,第一次见您这样的大官。她厨艺很好,牛参谋以后提携她几句,属下感激不尽。”   “好说,好说。”牛参谋笑道。   然后,他们又说了几句,沈砚山这才松开了司露微的手。   司露微逃亡似的,从前面的宴席上逃回后厨。   沈横叹了口气:“砚山想得太美好了,他的这个女人,只厨艺好,扶不起来啊。”   沈砚山希望沈横引荐司露微。   她的厨艺好,沈砚山希望外面的人都知道,知道南湖县有这么一位好厨子,希望她像男人一样,可以扬名立万。   女人凭什么要躲在人后?   如果别人觊觎她,也要先过沈砚山这关。沈砚山自负能护住她,能让她出尽风头却又不受人诟病和垂涎。   既然有本事,为什么要藏着?   牛高参对美色兴趣不大,对美食兴趣极重。   他是客人,南湖县的主人是南湖驻军的诸位将领们,包括沈砚山和沈横。   客人到家里吃饭,女主人款待,这是最高的规格。如果客人觉得好吃,却想要抢走女主人,这是下作。   他一听那是团长的女人,就知道这个厨子他要不走了。   然而他到南湖县来,也不是专门找厨子的。一时念起、一时念落,他也没觉得多失望。   他这边正在想着,那边司露微收拾东西,准备回家。沈砚山急急忙忙去找她。 第65章 虚伪的沈砚山   司露微的脸色,是白里透青。   她被今天的场面吓到了。   她从来不知道,女人可以站在那些高官堆里,去谈笑风生。   所以当沈砚山和沈横把她推出去的时候,她吓坏了,直到回家之后,心还在发沉,怀疑自己落入了什么陷阱里,也怀疑他们要卖了她去求荣。   她抱着胳膊,瑟瑟发抖。   沈砚山随后回了家,见她缩在床里,可怜兮兮的,很心疼。   “小鹿……”沈砚山脱了鞋子,也爬上了床。   司露微往床里面躲了躲。   沈砚山就停了下来。   “怎么了?”他问司露微,“你怕什么?”   他把自己的想法,都告诉了司露微。   说她是自己未婚妻,就是先拔高了她的身份,然后再把她作为人才,引荐给牛高参。她想让她和男人拥有同等的地位。   她明明这么漂亮,又如此有才华,又有沈砚山和沈横保她,为什么不能光芒万丈?   “……你看,牛参谋也没说什么。”沈砚山继续哄她,“他很喜欢你做的菜。你的菜做得这么好,应该被人知道。”   司露微把头埋在膝盖里。   沈砚山总让她站起来,让她不要弄厨房的活计,不要做针线,要学英文,要读书,要成为自立的女性。   可她不懂。   小县城下九流出身的姑娘,她从小就坐在井里,头顶的天空那么狭窄,沈砚山给她勾勒的蓝图,让她觉得是异想天开。   沈砚山说就说了,这也没什么。   可他还要把他的想法付诸实际。   大城市的新派女郎,已经在交际了。而他也希望司露微自己有人脉。   他这一招,在司露微不明所以的情况下,把她吓疯了。   “五哥,我不想被人知道。”司露微的声音低低的,“我喜欢在家里做做针线、煮煮菜,外面的事我不懂……”“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女人,是很可悲的,命运都在别人手里。”沈砚山声音低缓温柔,“小鹿,如今的世道,女人都能走出去了,你为什么还要躲在家里?你不想自己掌握   自己的命运吗?”   司露微这个时候,终于抬眸看了眼他。   她定定看着他:“五哥,你拿着我的卖身契,你自己把握着我的命运,不容许我逃离,却又想让我自己给自己做主。你不觉得可笑吗?”   沈砚山:“……”   “我若是能给自己做主,我早就嫁给了徐风清,不跟你和我哥哥一起这样混日子了。”司露微的眼眸很沉,“五哥,你说一样、做一样,到底想要怎么折腾我?”   沈砚山半边身子僵住了。   他想让她自立,前提是他的女人。   可他忘记了,女人真正的自立,是连婚姻都能自己选择。   他的确是一边逼迫她上进,又一边囚禁她。   说到底,真正阻挡她成为新派女性的人,正是他沈砚山。   他从未如此自我反省过。   这么一想,他有点毛骨悚然,一时间不知如何说话了。   他定定看着她,伸手将她抱了过来。   “小鹿。”他很无助,不知自己到底应该怎么办。   如果她爱他,这一切都好办了。   他应该怎样讨好她?   第二天,副官长方力早早来了,告诉沈砚山说,沈横请司露微这几天都住在沈横家里,给牛高参做菜,直到牛高参一行人离开。   司露微说好。   她自己反省了一个晚上,明白了沈砚山和沈横的好意,而她昨天的表现很糟糕,辜负了人家。   若真的能成名,被人称呼一声“司大厨”,不也是很好的吗?   以前只有男人才有机会。   沈横和沈砚山给了她创造人脉,她却没有抓住。   这么想着,司露微的心思也转了过来。   她虽然是老思想,却也分得清好歹。   她和沈砚山一起出门,沈砚山亲自送她去了沈横府上。   路上,司露微给沈砚山道歉:“五哥,我昨天说了些不中听的话。”   沈砚山笑了笑:“你说得对,是我自己说一套做一套,很虚伪。”   我也没办法,我是真喜欢你,除了虚伪,已经没有第二条路可以走了,反正是不能放开你的。   他又看了眼她。   他满腹的柔情,都不能倾诉。   司露微则没有接这句话。   马车到了沈横的府邸,司露微下车之后,让副官把她的东西带好,直接去了厨房。   牛高参听说今天还是司露微来做饭,就直接道:“早餐吃粉吧,昨晚那种的就很好。”   副官长去告诉了司露微。   司露微带了汤,又因为今天不是只做鲜汤粉,于是她下了功夫。   她只要下功夫,哪怕是简单的米粉,也能提两成的美味。   这次是牛腩米粉。还是那个汤,添加了又软烂又带筋的牛腩,司露微做了满满一锅,用木桶装好。   司露微还送了一份给沈家的十姨太,剩下的全部送到了前面。   牛高参一行人大快朵颐。   这一木桶的米粉,足够十几个人吃的,但他们只有六人,愣是吃得不见底,最后一口汤都没剩下。   牛高参对沈横道:“沈砚山团长眼光不错,家里有个会做饭的媳妇,很有福气。这几天让她来给我做饭,沈砚山团长不会介意吧?”   这就是记住了沈砚山的名字,同时也记住了司露微。   “他一直说,司小姐缺个贵人提携,所以默默无闻。参谋能赞司小姐几句,沈砚山团长只有感激的份,哪里会介意?”沈横笑道。   若是牛高参对司露微加以夸奖,那么南昌府的军界都知道她厨艺好,其他人可能也会知道。   消息传回南湖县,不用再说什么,司露微的身价也是其他人比不了的。   牛高参自以为听懂了沈横和沈砚山的意思,却又有点意外,因为很多人不愿意家眷抛头露面。   他试探着问沈横:“沈砚山这个人,倒是没有旧时的想法。”沈横肯定了他的猜测:“他以前留过洋,好像是去了欧洲吧?他总说什么自由、独立,还有平等。我也不喜欢女眷抛头露面,可司小姐年轻,又生得好相貌,厨艺又好,哪   怕是抛头露面也不丢人,还显得时髦,是不是参谋?”   牛高参点头:“的确时髦,现在不少女孩子都去念书,出门也交际,慢慢的就不是从前的世道了。”   牛高参原本预计在南湖县逗留三天,后来留了五天。   临走时,他特意又见了司露微一面,当面夸奖她的好厨艺,并且建议她去南昌府开个馆子,自己一定会去捧场。   司露微这次没了上次的惊悚,又因为生性冷漠木讷,瞧着像是不卑不亢,反而大大方方很体面。   牛高参微笑着,这才离开了。后来,他果然把司露微吹了一通,说她是温亚生的徒弟,名厨之后。 第66章 冬衣   司露微这几天一直提着心。   牛高参走后,她放松了不少。   她这些日子都在沈横府上住,十姨太就诸多照顾她。   她也给十姨太做了不少好吃的。   十姨太说起自己肚子里的孩子,又说想要学做菜。   “司小姐,你会不会看不起我?我也是读书人家的女儿,却给当兵的做了姨太太。”十姨太叹息。   司露微看着她:“十姨太,我出生在臭桐街,在我看来,能做姨太太已经是很好的出路了,我怎么会看不起你?”   司露微以前的家,是南湖县最烂最穷的地方。   街头有棵泡桐树,后来就叫泡桐街。   但街上全部是下等人聚集,逐渐也不叫泡桐街了,改叫了臭桐街。   臭桐街上的女孩子,过了十一二岁就要面对自己的前途。稍微平头正脸的,就会被卖到堂子里去;其他歪瓜裂枣,被卖出去做丫鬟。   司露微是从小有她哥哥护着,她爹又有点怕她和她哥哥,不敢下手。   哪怕真在泡桐街长大了,活到了十五六岁,那也是面黄肌瘦,丑不拉几的。   大户人家才会纳妾。而越是富足的人家,越是讲究出身。小妾也要良家女子,才有资格进门。   臭桐街的女孩子,想去做个姨太太都是高攀。   司露微从不觉得做妾哪里低贱,至少比她们要强,也是她们可望不可及的。   她说出臭桐街,十姨太就吃惊看了眼她:“哦,你是从……”   她最终只是笑了笑。   司露微生得好看,又不苟言笑,总让十姨太有点惧怕她,不太敢和她亲近。她突然这么一番话,把自己那层高深莫测的外皮揭开,拉近了彼此的距离。   十姨太说:“那等我出了月子,你教我做几样点心好不好?我绝不忘你的恩情。”   司露微还需要在沈砚山身边两年。   沈砚山只要不离开沈横的队伍,那么自己就少不了要跟沈横府上的女眷打交道。   司露微当即道:“若那时候您还想学,我又正好有空,可以教您。我舅公是在宫里伺候的,他做的点心不仅仅是好吃,还很好看。我都会……”   她说得十姨太眼放绿光。   司露微从沈府回到家。   家里的副官正在往大门口和树梢挂红灯笼。   司露微算算日子,不知不觉已经腊月二十二了。   南湖县是腊月二十四过小年。   街上的铺子大都关门了,饭馆子不必再去了。   家家户户挂灯笼、贴对联,准备迎接小年了。   司露微这个冬天一直过得稀里糊涂,时间飞快。往年她最怕过冬,因为冷,她总是手脚冰凉。夜里还好,脚贴在她哥哥怀里,白天就难熬。   没有厚衣裳,有时候还吃不饱,还要担心被老爹算计,被街坊上的地痞调戏,总之很艰难。   今年却不同。她好吃好喝,高床暖被,居然不知不觉就到了年关了,一点也没觉出冬天的苦。   她看着门口悬挂的灯笼,驻足了半晌。   “小姐回来了?”副官站在高高的梯子上,把灯笼扶正了,回头冲她笑,露出一口洁白的好牙齿。   还有人叫她“小姐”了。   司露微出神了片刻。   直到这一刻,她才把前尘往事都翻过来倒过去想明白,承认五哥彻底让她和哥哥改头换面,过上了好日子。   她也承认,欠五哥良多,五哥让她去暖床也是应当应分。   她微微闭了闭眼睛。   下午的阳光透过门口枣树的虬枝,疏疏郎朗落在她脸上,给她的面容渡上了层金边,廓落那样鲜明。   沈砚山骑马回来,见状先是愣了下。   “小鹿?”他下了马,走到了她身边,“站在门口发什么呆?”   司露微回神,睁开了眼睛:“我刚回来,想晒晒太阳。今天暖和。”   沈砚山道:“哪里暖和?风冷死了,回家吧,别冻病了你。”   他说着话,把自己那间新做的大氅解下来,披到了司露微身上。   他的大氅,外面是军用的呢料子,又硬又厚,里面是灰鼠皮,又暖又柔软,总之是沉甸甸的一大件,差点压垮了司露微的肩膀。   他是大高个子,司露微也是颀长身量,可这大氅及他小腿,整个儿的把司露微包裹在其中,让她都迈不动道。   她无言看了眼沈砚山。   沈砚山没觉得哪里不对劲,还替她拢了拢前襟:“别冻着!”   司露微:“……”   真是盛情难却。   她迈步往里走。   可能是身上太沉,也可能是大氅太暖,从门口走到正院那么一段路,司露微浑身冒热气,隐约是要透汗了。   沈砚山问她:“暖和吗?”   她当时还以为他只是随口问问,她也随口答:“很暖和。”   到了黄昏的时候,副官们搬了几个箱笼进来。   沈砚山给司露微买了四件皮子衣裳。   江西的冬天没那么冷,炕都不需要烧,皮子衣裳又贵又重的,几乎没有人穿,不像在北京,大户人家总得有几身皮子衣裳压箱底。   沈砚山给司露微砌炕的时候,就在盘算着这件事,于是他找到了城里的几名行脚商。   这些行脚商专门跑上海,把好东西运回南湖县。   他们运回来的东西,多半是以新鲜为主,质量不佳,但价格奇高,就是卖个猎奇。   他们自然不会贩卖皮草。   沈砚山给了他们一笔钱,让他们去上海的某个铺子,专门给他买几套皮草过来。   他连铺子的地址都说得清楚。   “……别想以次充好。你们都是南湖县人,家就在附近。敢拿了老子的钱跑,老子会挖了你们祖坟,杀了你们全家;若是敢以次充好,老子毙了你们。”沈砚山道。   几个行脚商靠买卖赚钱,哪里敢得罪当兵的?   沈砚山又承诺他们:“皮草买回来了,我给你们一半价格作为佣金。我其他都不在乎,只要东西好,而且年前得回来。”   他先威胁,又许下重利。   行脚商们做长久打算,自然不敢蒙骗他。   他还是不太放心那些行脚商,所以这件事他也没跟司露微提。   不成想,今天那批货就到了。   行脚商依照沈砚山的吩咐,果然买了四件皮草——一件黄澄澄的貂皮大氅、一件银红缎面灰鼠皮里衬的短身小斗篷、一件银狐坎肩、一件猩猩红貂皮披风。“穿给我瞧瞧。”沈砚山叫过司露微,对她道。 第67章 为谁美丽?   司露微一眼看中了猩猩红的貂皮披风,却犹豫着没敢伸手。   她从前总渴望一件红裙子,然而家里买不起,她又不太敢穿。   她总担心自己太过于打眼,被哪个流氓盯上。   “试试。”沈砚山眉宇笼罩了层温柔,笑容和煦,“我特意让行脚商从上海带回来的,你先试试暖和不暖和。”   司露微是个细高挑的个子。   司大庄不太喜欢她这种身形的女人,但对于绝大多数的审美而言,她这种身材是很好看的,穿衣裳也能撑起来,是天生的衣服架子。   她听了沈砚山的话,把披风罩在自己小袄的外面。   颜色鲜艳,衬托得她一张脸越发莹白如玉,她眼瞳乌黑、鬓角鸦青,对比太过于明显,能撞进人心里去。   沈砚山觉得她美,此刻的她更美。她性格清冷,故而艳而不俗,像一朵海棠。   “好看。”沈砚山点了点头,“又好看又暖和,你过年的时候穿这个。”   司露微对着镜子瞧了瞧。   她以前一到冬天脸色就发青,今年好了很多,肌肤雪白,再被这猩猩红一衬,更显得气色好。   “太太瞧见了,肯定夸好看。”司露微想。   她很想穿给徐太太和徐风清看看。   于是她问沈砚山:“都是送给我的吗?为何要送给我?”   “想对你好。”沈砚山道。   司露微:“……”   见她微微蹙眉,沈砚山改了口。   “你不是帮我们招待了牛高参吗?这个,算是五哥谢谢你的,好不好?”他柔声哄道。   他派人去买衣裳的时候,牛高参还没有来。   司露微也明白,却不点破,只是问:“那我能穿出去吗?”   沈砚山本想说当然可以。   旋即,他又想到了什么。   他听出了司露微的弦外之音,略微沉了脸,没言语。   司露微道:“那我不穿出去了。”   沈砚山觉得,不让她穿到徐家去,她以后都不会再穿了。   他的一片好心,都要浪费了。   他满心的不甘,全部无用武之地,只得违心答应着司露微。   “……过了腊月二十八,就不要出门了。你这几天到处走走,该去拜访谁就去拜访谁。下次再出门,就要等正月初一了。”沈砚山道。   司露微点点头。   她把衣裳仔细叠好。   第二天,她早早起床,穿了她自己新做的长袄,并没有穿那件风氅,一大清早就去了徐家。   沈砚山起床之后,看到她和玛丽都不见了,皮子衣裳却一件也没动,气得差点要打人。   司大庄看得出他心情不好,不敢招惹他。   军营里今天要发冬衣和军饷,沈砚山一整天都很忙,但是心情很不好。   参谋们都找司大庄打听,团座今天是哪里不快了,司大庄很想说:“我家小鹿又惹他了。”   但这话说出来,就要解释半天。大傻子不会撒谎,懒得替五哥和小鹿遮掩,索性道:“不知道。”   众人越发小心翼翼,生怕不小心触了团座的霉头,这个年都过不好。   沈砚山心情虽然不好,可军饷给足了,又给军士们全部发了崭新的棉衣棉鞋,又让他们在过年期间轮流休沐,争取每个人都能休沐一天。   军中休沐的时候,将士们可以出去吃喝嫖赌,样样不忌讳。   沈砚山自己,则带着司大庄回家。   回去的时候,他突然改变了主意,对司大庄道:“去金雁山庄喝酒。”   这段日子忙,沈砚山很久没带司大庄去喝花酒了。   五哥不带,司大庄一个人是不太敢去的,不是怕什么,就是担心自己闯祸给五哥惹麻烦。   “好。”司大庄笑着,露出一口大白牙,很傻很憨。   沈砚山进了金雁山庄,仍是点了伎女烟汀。   烟汀非常机灵,也知道沈砚山的习惯,只喝酒听曲,不沾姑娘的身,但是酒很讲究、被褥也要又软又蓬松。   她这边安排妥当,沈砚山就进来了。   他脱了风氅,坐下来开始喝酒。   他一直不说话,烟汀也不敢擅自做主,只是默默陪在旁边,给她夹菜。   沈砚山喝了好几杯酒,突然问烟汀:“你想要赎身吗?”   烟汀耳朵好像响了个惊雷。   她愣了愣,然后把所有的情绪都敛去了,只淡淡道:“赎不起。我八岁就被卖给了陈爷,他供我吃喝,教我读书认字唱曲,不是几块大洋能出去的。”   陈爷就是这金雁山庄的老板。   他手下的姑娘,都是精挑细选的,从小培养。不认识字的伎女,都是低级的,做皮肉买卖,一块大洋能被睡一个月。   高级值钱的伎人,不仅仅要漂亮、会说会笑,能弹能唱,还要识文断字。她们卖的不是皮肉,是爱情。   烟汀是金雁山庄的头牌伎人,她这一辈子,不被榨干最后一滴油水,都别想脱身。   一听到“赎身”二字,她浑身的血脉都在逆行。   “你替我办件事,若是成功了,我就把你赎出去。你若是失败了,我也把你赎出去,然后将你卖到低等的娼寮去。”沈砚山道。   烟汀打了个寒颤。   她的牙关发酸,不停道:“是,沈团座,我会拼尽全力。”   沈砚山让她靠过来。   她果然轻轻靠到了沈砚山怀里。沈砚山就在她耳边,低声把自己的计划,说给了她听。   司大庄不知五哥的阴谋,他只当是真的来喝花酒。   他也有相好的姑娘,那边也闹开了。   后来酒喝多了,就搂着姑娘去睡了。   不知过了多久,司大庄被尿憋醒了,隐约听到后面传来了声音。   声音又尖又细,很像他家小鹿。   司大庄一个机灵,人全清醒了,差点没憋住尿。   他快速找到了马桶,迫不及待把解决了问题,提起裤子就翻墙而出。   声音还没有断。   司大庄在金雁山庄的后院,看到了一个女孩子。   金雁山庄有三四个打手,正在捆绑她,甚至堵住她的口鼻,女孩子却不停的叫、不停的挣扎。   她单薄颀长,胳膊腿都很细,脸也是小小的。   司大庄不喜欢这种类型的女人,他喜欢圆润有肉的。可这个小姑娘,愣是叫他心头一紧,因为她处处都像他妹妹小鹿。   那双水灵灵的眼睛,那单薄的小脸,细长的四肢,全部都像。   “副官长!”打手们瞧见了司大庄,立马恭恭敬敬。女孩子瞅准了机会,吐了口中破布,大呼救命。 第68章 小鹿的玩伴   女孩子的声音,又细又尖,像只小兽。   司大庄就把她抢了过来:“哪里弄来的这种小崽子?”   打手谄媚问:“副官长,你喜欢她?”   司大庄翻了个白眼。   女孩子还要尖叫,司大庄睁大了眼睛瞪她:“敢叫我就揍你。”   不知为何,这小丫头好像看出了司大庄的不同寻常,居然真的不叫了。   她眼巴巴望着他,可怜极了。   “我带走了,要多少钱,你们跟沈团座说去。”司大庄道。   他一直把小女孩子带出了金雁山庄。   已经是午夜了,出了金雁山庄,外面全是漆黑,司大庄想了想不妥,又把她往回带。   这姑娘一直大喊大叫,此刻却任由司大庄带过来、带过去,乖得不像话。她从司大庄的几句话里,就知道了他的身份。   她机灵极了。   司大庄把她带回了房间。   他房间的那个伎女已经醒了,见他带一个小丫头回来,惊愕不已。   “她是谁啊?”姑娘问司大庄。   司大庄瞪了她一眼:“闭嘴,别多话。你去打水来,我要洗脚。”   姑娘起来披衣,转身出去了。   司大庄让小丫头坐下,又指了指桌子上的糕点:“你饿吗?”   小丫头点点头,一双大眼睛看着他。   “你吃。”他把糕点推过来。   小女孩子真是饿坏了,抓起来就往嘴巴里填,噎得直梗脖子,却仍是不停口。   待她把一碟子点心吃完了,又喝了一碗茶,司大庄才问她:“你叫什么?”   “晁溪。”女孩子道。   司大庄不学无术:“朝西?朝西干嘛,怎么不朝东?”   晁溪:“……”   伎女打了水,司大庄让她给这个小姑娘洗洗,再给她换套衣裳。   伎人看着这小姑娘,心想:“这孩子不过十二三岁吧?造孽。”   小姑娘则好像没意识到自己的境地,果然洗去了满身泥污,换上了新的衣裳。   这伎女是个娇小个子,晁溪虽然年纪小,身量却颀长,穿她的衣裳,手脚处全部短了一截,很奇怪的样子。   司大庄又让伎人拿出被褥,在旁边的脚踏上铺了。   晁溪就睡在脚踏上,司大庄和伎人重新拥抱了,关灯睡觉。   一觉醒过来,天已经大亮,司大庄都醒了,晁溪还在大睡。   伎女低声跟司大庄说:“这丫头,心真宽,她也不怕。”   司大庄想起她一开始叫得那么凄惨,也是怕的。她只是不怕他,好像认准了他不会害她一样。   这点也像他家小鹿。   司大庄心中发软。   吃过早饭,沈砚山那边也起来了,听说司大庄抢走了人家新买来的小姑娘,沈砚山反应淡淡。   金雁山庄的管事不停跟他说:“沈团座,那姑娘还没有教过,怕她惹恼了副官长。”   “不妨事。”沈砚山道。   他和司大庄离开的时候,那小丫头也跟上了。   沈砚山看了眼,发现是个眉清目秀的小姑娘,其他都挺好的,就是那双眼睛太过于灵动。若她心怀不轨,怕是不好对付。   他不喜欢这种过分聪明的人,像司露微那样稍微笨一点的,他觉得挺好。   司大庄自己骑马,把那小丫头带上了马。   到了街上,司大庄停马要放下她:“你自己回家吧。”   不成想,小丫头却死死抓住了他的衣袖:“我不回家。我是三十里铺晁家的,我后娘趁着我睡着把我卖了出来。我若是回去,她还会再卖我一次的。”   司大庄蹙眉:“老子不是你爹。”   “求求你,我给你做丫鬟,替你洗脚洗衣裳。”晁溪道。   司大庄不以为意:“我有小鹿了。”   “那我打扫庭院,还给你煮饭。”晁溪又道,“我做饭好吃极了。”   司大庄撇撇嘴。   他回手就想要把她扔下去。   他做了点好事,却没想过要长久做好事。白天一看,晁溪除了细胳膊细腿、大眼睛,没有其他地方像司露微的。   她一听“沈团座”“副官长”,就知道他们是县城驻军沈砚山和他的部下,这是多大的靠山啊!   她宁可死,也要抱紧靠山的大腿。   司大庄不胜其烦,沈砚山则看了眼她。   “……大庄,把她送回家,让她给小鹿做丫鬟。”沈砚山道,“家里除了咱们就是佣人,小鹿连个玩伴也没有。”   这丫头实在很机灵。   有她跟着司露微,沈砚山也放心。假如她忠诚不使坏,沈砚山会留下她。若她有什么鬼心思,沈砚山可以一枪毙了她。   “啊?”司大庄有点意外,“真要送回去啊?”   沈砚山嗯了声。   司大庄没办法,只得道:“那行的,以后你就是我家丫鬟了。”   晁溪大喜。   司大庄把她带回去,交给了司露微。   司露微看着她直愣神。   “……五哥怎么说的?”她问司大庄。   司大庄道:“五哥说,给你做个伴儿,就当你的丫鬟了。”   司露微又去看晁溪。   晁溪是个清秀的好模样,现在就看得出,将来个子会有司露微那么高,真有点像她。   司露微心中也是一软,好像看到了自己的命运:“你……愿意留在我这边?”   “愿意!”晁溪道。   司露微就跟她哥哥说:“你去告诉五哥,就说留下了。”   司大庄点点头。   玛丽跑了过来。   它性格温和,从来不叫,但是不喜欢陌生人触摸它。   它通体雪白,可爱极了,晁溪看着很喜欢,惊喜喊了声:“小白狗!”   她伸手就摸玛丽的脑袋。   司露微刚想要提醒她时,她的手已经碰到了玛丽。而玛丽,居然没有咆哮,乖乖任由晁溪抚摸它。   看得出来,它挺喜欢晁溪的。   晁溪扬起脸,笑着跟司露微解释:“小姐,我家以前也养狗,我还给我家的母狗接生过。”   “玛丽很喜欢你。”司露微道。   她看晁溪的衣裳都短了,又是一身脂粉香,想来衣裳也不是她的,司露微就回房找了套自己的衣裳。   她给晁溪量了身量,让她坐到炕上去先取暖。   司露微做事很麻利,把自己的旧衣裳手脚处都裁短,重新缝合。   晁溪坐在炕上,惊喜不已:“真暖和,这样过冬就不怕冷了!小姐,你家真阔气。”   司露微一边快速飞针走线,一边回答她:“你不用叫我小姐,我不是什么小姐。我比你大,你叫我姐姐吧。”   晁溪愣了愣。   她的确是很机灵,快速改了口,甜甜叫司露微“姐姐”。   她也老实告诉司露微,她没有十二岁,才满十岁。   她后娘容不下她,她爹又是个软糊涂虫,她在那个家里生活得艰难。   “都难。”司露微叹气,把改好的衣裳递给她,“你试试。”   晁溪换上了她的旧衣裳。   衣裳不大不小,正适合她瘦瘦小小的身量。   穿上之后,人也精神了不少。   等司大庄和沈砚山晚上回来的时候,司露微已经给晁溪换了衣裳、洗了头发,晁溪露出了原本的面目,的确是个还没有长成的孩子相。 第69章 糯香排骨   晚饭之后,司露微打水给司大庄,看着他把脸和耳朵、脖子都擦得干干净净,又帮他洗脸。   她跟他闲聊,得知了晁溪的来历,司露微就说他:“你上辈子是叫花子转世吗?你什么都捡。五哥是你捡回来的,晁溪也是你捡回来的。”   司大庄不满:“捡了五哥不好吗?”   司露微沉默。   五哥……不能简单说好或者不好。   “……你怎么知道捡晁溪捡的不好?”司大庄不以为意。   司露微不再和他争辩。   她等司大庄洗好了脚,把水端出来,晁溪正好过来了,要跟她抢:“姐姐我来。”   司露微道:“没事,你端不动。”   晁溪很忐忑,小心翼翼跟着她。   司露微的话不多,仍是把该交代的都交代了。   晁溪到了这里,以后就负责打扫,其他的不用她做。   她则是粘着司露微,问东问西的,仿佛什么都想知道。   “姐姐,你是沈团座的未婚妻吗?”她甚至问司露微。   司露微摇摇头:“我不是。”   沈砚山见晁溪晚上跟司露微一起睡,就对司露微道:“让她去和石嫂他们住,别挤在你这里。对人好,也要分个程度。”   司露微则说:“我晚上睡觉一个人害怕,有个人说说话也挺好的。”   沈砚山就不再说什么了。   司露微也就这天和晁溪一起,翌日她把玛丽托付给了晁溪,自己又去了徐家。   沈砚山知道了,不动声色,表情阴沉。   晁溪是新来的,准备端早饭的时候,看到了沈砚山的表情,吓得脚步都轻了。   “这个人,很可怕。”晁溪心想,“这个家里,还是姐姐最好。”   司露微一早上出门,先去逛了早市,买好了菜,然后去了徐家。   徐太太也起来了,瞧见她拎了菜篮子,是满满一篮,就说她:“你怎么买菜了?这么沉。”   然后她喊了佣人,让佣人赶紧帮忙接过来。   司露微道:“我昨晚就想着,给风清哥做糯香排骨。调料和排骨都要我自己去挑,才合心意。快过年了,早市上好些摊子都收了。”   “是的,家里也有排骨,过年的菜早就准备好了。”徐太太笑道,“露微,你炸的肉圆,过年时候亲戚们都赞……”   “我今天也是来做这件事的。我给您炸两大筐,能吃到明年正月十五。”司露微道。   徐太太就笑起来。   徐风清还没有起来。今天特别冷,他也是单薄的体格,比较畏寒,赖在床上不肯动。   听到了司露微的声音,他这才爬起来,急急忙忙洗漱更衣。   “……我听到说糯香排骨了。”徐风清道。   徐太太和佣人们都笑。   “是,等会儿做糯香排骨。”司露微也笑。   “我来磨米!”徐风清很激动。   糯香排骨,要用糯米粉,然后把八角、桂皮、香叶等调料也全部磨成细粉,混合在一起,裹在排骨上蒸。   这道菜,跟所有的粉蒸菜一样,程序和调料都类似。   可相同的东西,不同人做出来就是不同的味道,调料多一分少一分的味道也是天壤之别。   徐风清最爱吃司露微做的粉蒸菜,不管是鱼还是肉。   徐家有个特别小的舂子,可以把香料和米放进去,一点点研磨成细末。   徐风清喜欢做这个,因为这是个精细活,做起来很慢,磨出来的粉很有成就感。   “阿妈,您快回屋吧,别再生病了。”徐风清对徐太太说。   司露微连忙问:“太太不舒服吗?”   徐风清道:“有点风寒,咳嗽发热。昨晚喝了药,今天才好一点。”   司露微很关切:“太太别冻了,您回屋吧,这里都交给我们。”   家里的佣人也会帮忙。   徐太太欣慰点点头,自己回房去了。   司露微让徐风清在旁边磨香料和糯米粉,然后她准备剁肉馅和萝卜,炸萝卜肉圆。   厨子和佣人都在帮忙。   今天不仅要做肉圆,还要做年粑。这些就需要佣人们来做了。   司露微和徐风清闲聊,她们也在旁边听着。   听到司大庄又捡回来一个女孩子,厨娘笑道:“这个好,知根知底的,养大了给你做嫂子。”   司露微没想到这一层,不免愣了愣。   不过,那小姑娘太小了,司露微的哥哥比她大两岁,怕是配不上人家小丫头。   “露微,你哥哥现在可有说亲的人?”另一名女佣问,“他跟在沈团座身边,将来要做大官的,求亲的人踏破门槛了吧?”   司露微说没有。   结果这女佣就想把她娘家侄女介绍给司露微的哥哥。   司露微直接拒绝:“他如今跟着沈团座,沈团座身边的人,他有安排的。军务我不敢多嘴。”   佣人不好再说什么。   徐风清在旁边笑。   糯香排骨做好了之后,他先夹了一筷子,鲜腻软烂,美味异常。   “快快,都来尝尝这碗排骨!”徐风清不等上桌,就招呼厨娘和佣人们。   司露微也说:“你们先当点心吃,等会儿还有一碗,专门上桌给太太的。”   大家就不顾忌了。   围着那碗排骨,几个人你一下我一下,谁都没吃过瘾就没有了。   “司小姐,你得教教我,我过年需得拿一样好菜出来!”女佣很激动。   另外一名女佣也道:“是,我也要学,我头一次吃到这么好吃的粉蒸排骨。我还以为,粉蒸肉不过都一样,但是司小姐你做的就是不一样!”   徐风清在旁边笑,与有荣焉。   厨娘也很想学,可自己就是做菜的,有点不好意思。   司露微则道:“粉蒸肉的技巧,第一是配料,第二是火候。今天要做年粑,米粉多,拿出一些来,我替你们配好,拿回去自己蒸,记得要看时间的,不能随便等着它好。”   她一直有块怀表,那是她舅公用过的。   她舅公对火候的要求总是很精准。若是家常小菜,没必要如此麻烦,可想做出招牌菜,就一点也不能马虎。   几个人连连道谢。   徐风清仍在笑着。   司露微问他笑什么。   “露微,你从不吝啬,你总是把自己的好东西分享给别人。”徐风清笑道,“说起来容易,真做起来就难了。你真的很好。”   司露微被他说得有点脸红。   她在徐家忙了一整天,把徐太太将过年该准备的东西都提前准备好了,这才洗了澡回家。   徐风清让车夫套了马车送她。   到了她家那条街,她对徐风清道:“这边停下,沈团座不喜欢我的朋友轻易登门。”   徐风清很理解。   司露微也是寄人篱下,自然要处处小心些。   “那就这边下吧。”徐风清道。   他微笑和司露微作辞,然后看着司露微回到了大门口,这才让马车转头回去。   隐没在街角的沈砚山,看到了这一幕,露出一个冷笑。 第70章 善心   徐风清回去的路上,心情很甜蜜。   他一想到司露微,就很幸福。她除了漂亮贤惠,也很慷慨。   徐风清知世故却不世故,他每每想到司露微的种种,心头就像照进了阳光。   车夫走到了一半,突然猛然停住。   徐风清想得入神,没防备,差点跌坐下去。   他爬起来,推开了马车的车门,问车夫:“怎么了?”   马车上挂着明角灯照路,只能看到眼前方寸的地方。   车夫指了指前面。   徐风清伸头一瞧,顿时吓了一跳,急忙下车。   一个人躺在路中央。   “你撞到了她吗?”徐风清问车夫。   车夫不敢答话。   他不是很确定。   他今天有点急,想早点回家,因为太太跟他说了,今晚送完了司小姐,他就可以回家过年,等正月初二再来上工。   他着急交工,把车子赶得有点快,突然冲出来一个人,他好像撞到了人家,又好像没有。   徐风清把人扶了起来。   对方绾着发髻,又穿着银红色披风,一看就是个女人。   待将她扶好,发现她居然是个很漂亮的年轻女人。   徐风清不怎么跟年轻女子打交道,顿时就不太自在。他情急之下没有多想,那女人此刻软软依靠在他怀里,他还不能放手,面红耳赤僵在原地。   女人好像是昏了,幽幽转醒,拉住了徐风清的手。   徐风清发现这女人的手冰凉。   “怎么办啊孙叔?”徐风清急得问车夫。   车夫也不知道。   主仆二人面面相觑。   倒是那女人,挣扎着开口:“我的脚……医馆……”   车夫这次终于机灵了点:“少爷,前面就是个医馆,咱们先把她送过去,其他再说。”   徐风清点点头。   他今年不满十八岁,又是常年读书,中等身量,胳膊腿没什么力气。   车夫帮忙,将这女人抱到了他们的车子上。   徐风清不好进车厢,只得跟车夫并排坐了。   车子将女人送到了前面的医馆。   大夫诊脉,说这女人气血虚弱,不是急病,应该慢慢调养。   “姑娘,你是不是饿了好几顿,才这样没力气?”老大夫很有经验的样子。   但女子摇摇头。   老大夫道:“那……那我再瞧瞧。”   他仍是觉得她是气血两亏,此前的晕迷,应该跟她的身体有关,而不是被撞了。   女人却很不配合。   大夫给她开了滋补的药方,又让小徒弟去端一碗糖水,暂时给女子喝下。   “您家住在哪里?”徐风清问她,“我们送您回去,还是去通知您家里人来接?”   女子却呜呜哭了。   徐风清、车夫以及医馆的人,都被她哭得一头雾水。   后来,她才慢慢说:“我叫烟汀,南昌府人,路过这里,是被强盗劫道,又卖到了城里来。我没有家,我逃出去之后,无处可去了。”   徐风清和车夫很为难。   医馆也很为难。   徐风清说将她送到客栈,女子拼命摇头:“不,我一个人害怕!”   车夫则说:“要不,咱们家派个女佣过来服侍您?陪您住几天客栈,等您休养好了,再自己回家,我家太太可以给盘缠。”   “我害怕!”女子道,“客栈太危险了。”   徐风清不知如何是好。   车夫也没了主意。   医馆的老大夫哈欠连天,不想再耽误了,催促他们快点想个办法。   “你们走吧,我就在街上过夜好了。”烟汀痛哭道。   徐风清抓耳挠腮。   车夫怜香惜玉,对徐风清道:“少爷,要不先把她带回家吧?这寒冬腊月的,咱们碰上了这档子事,不能把人丢大街上吧?她要是死了,咱们造了大孽。这年关底下的……”   徐风清眉头紧拧。   他是个斯文读书人,除了念书和司露微的爱情,他对其他事都没什么主见。   这女人漂亮,漂亮的人总是很容易获得同情。   她不停的哭,徐风清在心中是看着她可怜的,又有车夫在旁边劝,徐风清没办法,只得将她暂时带回了家。   “腊月二十四,县衙就封印关门了,你若是有什么委屈,等县长给你判,也要等到明年初六。这些日子,你若是没地方去,就住在我家吧。”徐风清道。   烟汀感激极了,连连给他磕头:“谢谢少爷。”   徐风清去搀扶她。   她起身的时候,碰到了徐风清的手,手指在他掌心软若无骨的划了下。   徐风清一个激灵。   他急忙退到了车厢外。   烟汀看着他出去,心下有了判断:“这是个雏儿!”   这男人很青涩。   同时,烟汀觉得他唇红齿白,眉清目秀,带着一副眼镜,真像个小戏子。假如他进了小倌楼,怕是生意不错的。   “漂亮的男人。”烟汀心想,“沈团座让我对付他,莫不是他自己看上了人家,可人家不愿意做他的兔子,他才要使点手段?”   她心中这样想着,就不太敢狠得罪徐风清。   万一她猜得不错,将来沈团座心疼枕边人,反过来报复她,她怕是没活路。   马车到了徐家后门。   车夫开了门,徐风清先下来,然后搀扶了烟汀。   他带个女人回来,把徐太太吓得半死。   “阿妈,您听我解释。”徐风清道。   烟汀那边,也是泪水涟涟。   她当着徐太太的面,编造了一个凄苦身世,自己哭得楚楚可怜,惹得徐太太心中也酸酸的。   而后,徐太太又觉得不太对劲。   此女怕是不太简单。   徐太太还想着,明天一定要找个机会打发她走,不成想第二天就有人找了过来。   是一个老妇人,自称是烟汀的仆妇,一看到烟汀就哭着叫小姐,把烟汀接走了。   徐风清大大松了口气,徐太太亦然。   “……原来她的身份是真的,我还以为她是搞鬼。”徐太太拍了拍胸口,“风清,这是最后一次,你以后可莫要做这种善事。”   徐风清道是。   此事,他没有放在心上。   他到底年轻不经事,对江湖上的骗术往往没什么概念。   而徐太太自己,最近总在低烧,人特别不舒服。怕儿子担心,她还要强撑着精神。若是她好好的,大概会看出一些门道的,可惜她精神不济,每天都昏昏沉沉。   他们母子俩都没把这件事当一回事,却不知火种已经落下了。 第71章 杀人是不对的   司露微年前没有再去徐家。   她也要准备沈砚山这边的过年。   晁溪的确很机灵,短短数日,已经摸清楚了司露微、沈砚山和司大庄等人的关系。   她格外巴结司露微,因为石嫂说司露微既会做菜,又有极好的针线活。   晁溪在家的时候,她后娘一直逼迫她做简单的家务活,就是洗衣、烧饭,她一个字也不认识,而且身无长物。   像她这样的,哪怕去做伎人,也只能是最低等的。   司露微什么都会,晁溪很想学做饭。   她姐姐长、姐姐短,表达了这个想法。   司露微则想:“万一我真逃走了,谁给我哥哥煮饭吃?晁溪可以做佣人的,也许培养一个徒弟,照顾我哥哥也不错。   她要是将来喜欢我哥哥,就可以嫁给他;若是不喜欢,嫁给其他人,还给我哥哥做厨娘,不也是挺好?”   她有了如此私心,就跟晁溪摆明讲了。   “……你如果有了更好的前途,我不拦你;假如没有,你不能辞工去其他人家做厨娘,要给我哥哥做。”司露微道。   晁溪大喜。   一辈子的厨娘,就是铁饭碗了,谁也不会赶走她,也不用担心这样那样的,这就等于有了前途。   她急忙给司露微磕头:“姐姐,你教教我吧!”   司露微看晁溪,总好像在照镜子。   这女孩子想什么,她都知道,因为她曾经和她的处境一样,也跟她的心思一样,甚至连这点上进的急迫,也是相同的。   除夕当天的中午,司露微和司大庄去给她母亲上坟了。   沈砚山陪同他们俩去。   他们的母亲葬在城外一处墓地,只有个小土包,连块墓碑也没有。   “……大庄,过了年给你娘重新修个坟,这太寒酸了。”沈砚山道。   司大庄一直傻里傻气,他是想不到这一层的。   “好,谢谢五哥。”他道。   司露微也跟着说了句谢谢五哥。   家里的钱都是五哥的,包括她哥哥的军饷,司露微只有点小钱,那是给馆子做菜徐太太给的工钱。   沈砚山不说,她也不好提。   能重新给娘修坟,她是很高兴的。她娘一生可怜,死后也比一般人凄惨。   “……五哥,我那个死鬼爹,他葬到哪里了?”司露微突然问。   司大庄也看了眼沈砚山。   沈砚山道:“我没有杀他,而是给了人贩子一笔钱,让他们贩卖人口去南洋做苦力的时候,捎带了他。他这会儿,估计在新加坡的橡胶园里割橡胶。”   司露微轻轻舒了口气。   司大庄也道:“你不打死他?”   “杀人是不对的,那个人是你们的父亲。”沈砚山道。   司露微挪开了目光。   沈砚山总是替他们想得周全。   她不敢看他。一看到他,就会想到他的种种好处,又想到他对自己一番深情,心就不由自主的偏向了他。   等到了除夕夜,司露微和厨子们一起忙活,准备好了一大桌丰盛肴馔。   司大庄买好了烟火。   吃饭的时候,三个人都喝了点酒。司露微酒量不行,只敢尝了小半杯。酒精让她的身体暖和起来,精神也略微亢奋。   吃完饭,佣人收拾桌子,司大庄就出门放烟火。   夜风冰凉,司露微站在屋檐下,片刻之后,双颊和耳朵都冻得快要掉了。   沈砚山站在她身后,捂住了她的耳朵,几乎是紧贴着她。   司露微想要躲开,烟火却在她眼前炸开了。一朵朵火花,点燃黑黢黢的夜空,流光绚丽。   哪怕只是一瞬,也美得惊心动魄。   她不由看呆了。   而沈砚山,低头看着她的唇,也有点呆了。   他解开了风氅,将司露微整个人抱进了他怀里,低声对她说:“过年好,小鹿!一年过去了!”   司露微情不自禁,低声回应:“是,一年过去了。”   去年过年的时候,他们还缩在臭桐街的房子里,忍受着老爹发酒疯。   一年了,他们的生活改头换面,彻底不同了。   “五哥,祝你明年步步高升!”司露微道。   沈砚山笑起来,露出他深深的梨涡:“我会的,我绝不辜负你的期望。”   他此刻最想的,就是明年这个时候,已经娶到了她。   这才是他最伟大的功业吧?   除夕的后半夜,沈砚山和司大庄走了,两个人去了营地。   沈砚山要陪着他的将士们过年。   司露微则和佣人们一起守岁,直到迎接了新年,才去睡觉。   大年初一,沈砚山回来了,给了司露微一个大红包。   红包里是一根金条。   “小鹿,新年好。”他喝得很醉,人也有点困,眼睛睁不开的样子。   司露微替他脱了外套和手套,把他搀扶到了床上。   他一到了床上就倒下,连带着把司露微也压倒了。   他沾床就睡熟了,司露微爬起来,又替他脱了军靴,端水过来给他擦擦脸和手。   忙好了,她把金条放在了沈砚山的枕边,自己走了出去。   沈砚山直到下午才醒。   一醒过来,石嫂就端了醒酒汤。   沈砚山喝了一碗,人清醒了不少,准备找衣裳穿戴,却一下子看到了枕边的金条。   他有点好笑,拿着走了出去:“小鹿,给你的压岁钱,怎么忘记了拿?”   “……我有钱用。”司露微道,“五哥的心意,我已经知道了,金条你拿着。你要做大事,花钱的地方多。我若是要用钱,会跟你要。”   她说得头头是道,沈砚山却拉住了她的手。   他把金条塞到了她掌心:“听话,给你就收着。你听话,五哥就很高兴。”   司露微低头看了眼塞到掌心的金条。   沈砚山的体温高,被他握在手里,金条暖融融的。   “大年初一。”沈砚山笑了笑,“小鹿,这是新年第一天,大家都和和气气的,好不好?”   司露微说好,就收下了金条。   司大庄那边也醒了。   他正在屋子里闹起床气,说鞋子太潮了,让烘干了再来。   司露微回房把金条放好,转身进了他哥哥的房间。   她重新找了双干净袜子给他:“换上。棉鞋是烘好的。跟你说了多少次,袜子要每天都换。”   司大庄哦了声,接过新袜子穿上。   再次把脚放到鞋子里,就不觉得鞋子潮了,他嘿嘿冲司露微傻笑,显然还是没太睡醒。   司露微给他们俩准备了午饭。   饭后,司露微坐在旁边,欲言又止。   沈砚山看出来了,主动对她说:“你去给徐太太拜年吧,她一直很照顾你。”   司露微又惊又喜。司大庄则狐疑看了眼五哥,只觉得今天的五哥,大方得过了分,一点也不像他。 第72章 领路   司露微还在考虑,如何跟五哥说这件事,五哥就主动提了,她高兴极了。   高兴之余,她也和她哥哥有相同的疑惑。   五哥怎么突然这样大方?   她心中又忐忑起来。   而沈砚山看出了她的心思,见她穿着月白色的长袄,就跟她说:“把那件猩猩红的披风穿上,你穿那个好看,而且配你这身衣裳。”   司露微看着他。   见她沉默,沈砚山又道:“小鹿,今年和去年不同。我们在一起的时间,也许就这一年半载了,我想跟你好好过。”   这番话,情真意切。   司露微心中不是很相信,却没有说什么令人沮丧的话,而是接受了沈砚山的好意。   沈砚山又道:“听话,去把那件披风穿上。”   司露微说好。   沈砚山看着她回房,沉默良久。   司大庄走了过来,低声问沈砚山:“五哥,你又憋着什么坏水?你不想让她去就不让她去,别再折腾她啊,她是我亲妹子。”   沈砚山刮了他一眼。   他这一眼,格外的阴冷,像冰封的利刃,从肌肤上滑过,令人颤栗,又让人皮开肉绽。   “管好你自己。”沈砚山的声音也像寒冰,“敢多嘴多舌,我就要打你。”   司大庄悻悻闭紧了嘴巴。   司露微穿了那件猩猩红的披风出来,司大庄眼前一亮,把沈砚山的种种抛到了脑后:“好看!”   他妹子从未穿得这样鲜艳。   司露微道:“五哥买的。”   “五哥对你好。”司大庄道。   司露微点点头,把满心的猜忌全部压下,带着几分讨好:“五哥的好,我都记得。”   顺着他,把这两年混过去,以后再谋后路,总好过天天和他作对,猜疑他的动机。   司露微打定了主意,嘴也很甜。   沈砚山则不动声色:“快去吧,已经不早了,回来吃晚饭。”   她道是。   她一走,沈砚山立马沉了脸。   晁溪是新来的,原本还想着姐姐出门,她要跟随着,不成想一转眼瞧见了沈团座这幅表情,晁溪打了个冷战,什么话也不敢说了。   她挺害怕沈砚山的。   沈砚山对司大庄和司露微都很好,是那种一眼就明显区分与其他人的。   更多的时候,沈砚山身上有种莫测的阴沉,好像他下一瞬就能做出杀人越货的行径,叫人敬畏。   司露微一路上到了徐家。   她还在不停的走神。   结果,车夫把马车停下来时,她稀里糊涂下来,发现这是徐家正大门前的那条街。   徐家是个大户,宅子极大,住了三百多的人。   徐太太那边,是单独开门,他们平时进出都走那边的小门,司露微从未从正门进过徐家。别说她,就是徐太太自己,一年到头也走不了两次正门。   此刻,街尾的脂粉铺子前,有人正在说话。   司露微一眼就看到了徐风清,因为徐风清穿着她做的青蓝色长袍。   徐风清身边,立了个穿雪白披风的女人。女人的头发落在披肩的毛领上,乌黑有光泽,侧影曼妙。   车夫指了指:“小姐,那是不是徐少爷?”   司露微:“……”   她不愿意怀疑沈砚山什么,可他身边的人,总是做得很明显。   她无奈叹了口气,道:“是的。”   车夫看了眼她,发现她的表情好像并不是吃醋愤怒,而是在压抑着什么。   他不太会言语,就不再多嘴了。   司露微转身爬上了马车,对车夫道:“去徐太太那边吧。”   车夫拿不准她的意思,重新赶了马车,往后街的角门去了。   司露微心中则是很不安:“五哥到底要做什么?若是单纯让我吃吃醋,这也没什么,我不跟他撕破脸。”   但愿他没有后招。   她到了徐家,给徐太太拜年。   徐太太的脸色不太好。不是生气,而是生病。   她过年这段日子,一直就没好过。   南湖县有忌讳,腊月二十四接了祖宗回家过年,除夕夜送走,这个期间,家里是不能见药罐子的,否则熏到了祖宗。   徐太太跟赤脚郎中买了些药丸,用水服用,效果寥寥。   “露微。”她拉住司露微的手,努力想要挤出个笑容,可惜没什么力气。   她掌心是柔软又微烫的。   司露微心中一惊,想到她母亲去世的前一个月,也是不停的发烧。   “太太,我给您拜年了。您没事吧?”司露微问。   徐太太喊了佣人,让佣人给司露微一个红包,笑道:“没事,就是一点小风寒,过几日就好了。”   司露微又问:“请大夫了吗?”   “大过年的,哪里去请大夫?大夫也要过年。不妨事,我快好了。”徐太太道。   司露微又问她想吃什么。   徐太太道:“唉,想吃点黄瓜。”   黄瓜是夏令菜蔬,如今是正月初一,黄瓜怕是很难买到了。   且如今是大过年的,小贩子们都回家了,菜市也要到正月初五才开市。   司露微犹豫了下,对徐太太道:“太太,您等着我。”   她转身就走了。   她急急忙忙的,去了趟沈横府上。   她以前在沈家做过好几次菜,沈横府上的下人都认识她。   今天,南湖县有头有脸的人物,都要来给沈横拜年,他家门口停靠了各种马车,其中还有两辆汽车。   司露微到来,下人跟她说:“司小姐,过年好。”   “十姨太在吗?”司露微直接问。   沈横那边贵客多,她不敢去打扰,只想着她跟十姨太还有点交情的。   下人道:“在,在。”   然后,他把司露微领进了内院门口。到了内院,司露微轻车熟路,摸到了十姨太那边。   十姨太也有客人。   她如今是沈横身边第一人,听说沈横今年没接太太和嫡子女们来过年,把他们全部留在了南昌。   在南湖县,十姨太是唯一有身孕的姨太太,是独一份的尊贵,于是不少乡绅、富户人家的太太,都来给她拜年。   司露微一来,十姨太就丢开了这些人,单独见了她。   “十姨太,我……我有个不情之请,您府上的厨房里,有新鲜黄瓜吗?”司露微开门见山,似乎等不及。   十姨太看了眼她,心想她这肯定不是自己吃的,怕是有什么急事,也不耽误她,喊了个小丫头:“你去后厨问问。”   小丫头很快回来,说:“有一筐,是准备过年时做凉菜用的。”司露微重重舒了口气。 第73章 待客   司露微从沈家拿了四根黄瓜,回到了徐家。   她也没有煮,只是削了皮,切成小块用热水稍微烫了烫,怕太凉了,徐太太吃了胃里难受。   她将烫得温暖的黄瓜,端给了徐太太。   徐太太坐起来,用小签子插着吃。   “……人生病了,就像小孩子似的。黄瓜也是有的,这几天吃不着,光念着这个了。”徐太太虚弱笑了笑,“就是这个味。我如今哪怕是死了,心头的遗憾也少了一个。”   司露微忙道:“太太,您别说丧气话。您这样好心肠,会长命百岁的。”   徐太太笑了笑。   她说:“我也是百无禁忌,随口胡说。我哪里舍得死?你和风清都还小,我得替你们掌舵。”   司露微道是。   她们说着话,徐太太吃了半根黄瓜,心情好了不少。   剩下的,司露微不打算做凉菜了,而是清炒出来,等会儿给徐太太下饭。   她在厨房忙碌着,徐风清回来了。   “露微,过年好。”徐风清笑着钻进了厨房,对她道。   “过年好。”司露微也笑了笑。   徐风清问她:“什么时候到的?”   “到了有一会儿了。”司露微道。   她算了算时间,徐风清跟那位小姐在街头说了很长时间的话。   她就问徐风清:“你认识新的朋友了吗?”   徐风清一愣。   “你知道?”   “来的时候,在街上看到你们说话。”司露微道。   徐风清急了起来,脸色都变了:“露微,我跟她什么也没有,真的……”   司露微忍不住又笑了:“我要是觉得有什么,就不会问你了。说了什么,聊了这么久?”   徐风清有点紧张。   他对这种事经验不够丰富,怕自己办错了,故而老老实实,全部告诉了司露微,从年前说起。   “她来拜年的。阿妈生病,没见她,她非要说出去走走。走了出去,她才跟我说,她不是什么富家女,而是金雁山庄的伎人烟汀。”徐风清道。   司露微一愣。   “她为何跟你说这个?”司露微不解。   徐风清更加不解:“我不知道。她说感谢我上次救了她,还说要单独请我吃饭,假如我不嫌弃她的话。”   司露微看了眼徐风清。   徐风清连连摆手:“我拒绝了,她当时就哭了。她还在哭,我不好抬脚就走,所以耽误了一会儿。”   司露微的眉头蹙起。   她一蹙眉,徐风清就吓到了:“露微,你生气了?”   司露微不是生气,而是担心。   她哥哥和沈砚山常去金雁山庄,而沈砚山今天这样大方放她出来,又让车夫带着她去看徐风清和烟汀。   这么有心机,总不会只如此简单让她吃醋的。   烟汀哭,估计是想等司露微到了,扑到徐风清怀里,好造成误会。   不成想,司露微转身就走了,戏没有演成。   “露微,你不要生气!以后她到家里,我也会叫人赶走她的。”徐风清抓住了司露微的手,神色焦虑。   司露微回神,笑道:“风清哥,不是生气,只是有点担心。”   “你不必担心。”徐风清会错了意。   “我不是担心你,而是担心那个女的,我担心她设局害你。”司露微道。   徐风清有点意外:“怎么害?”   司露微也不知道。   她不是个聪明人,要不是遇到了沈砚山,她估计都不会想得这么深。   “……我不知道。”司露微道,“你多留心。”   徐风清点头说好。   他心中一直留心。   司露微没有在徐家吃晚饭,做了个炒黄瓜,她就要回去了。   徐太太很舍不得:“你吃了饭再走,这大过年的。”   “正月您这里也忙,我就不来了,等闲下来我再过来。”司露微道,“往后的日子那么长……”   徐太太一想也是,以后就是徐家的人了,还怕什么?   她含笑点头。   司露微回到了家里。   沈砚山今天没出去,正在外院书房接待几个拜年的下属,以及巴结他的富户、乡绅,直到黄昏了才空闲。   听说司露微已经回来了,他唇角微翘,心情很不错。   他回到了后院,司露微已经去厨房忙活了。   沈砚山又折身去厨房,对她说:“今天不用你忙,让他们做。你出来,咱们说说话。”   司露微说好。   从厨房往正院去,她一边走一边和沈砚山说话。   说起了黄瓜。   “……五哥,我也知道这样不太好,但太太病了。”司露微解释。   沈砚山无所谓:“一点菜蔬,这值什么?”   司露微看了眼他。   他倒是没有特意观察她,对于徐风清和伎人烟汀说话的事,他好像没放在心上。   司露微一时想,他可能真不知道,是车夫自己瞧见了,好心指给她看;一时又想,五哥跟他们不一样,他有耐心,沉得住气。   “太太身体不是很好。”司露微又道,“她这些日子一直生病。”   沈砚山终于不耐烦:“小鹿,别再说徐家的事了。”   他虽然心中不愿,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还是挺温和的。   司露微打定了主意,今年不惹他,以讨好为主,让他打在软棉花上,也许更有效果,于是她顺从点头:“是。”   沈砚山轻轻舒了口气。   晚膳之后,沈砚山又跟她说:“从明天开始,会有人来拜年。如果是女眷,你接待她们。”   司露微震惊。   “不行,五哥你答应的。”司露微脸色微白,“你说……”   沈砚山淡淡瞥了她一眼:“我记得我说了什么。你哥哥是副官长,你是内院总管事的,这样行不行?”   司露微惴惴。   她打定了主意用软和的态度,果然不再改变:“好。”   沈砚山又给了她一份名单,让她记下了。   除了名单上的人家,其余女眷来拜访,一概不要接待。   司露微道是。   接下来的几天,她果然帮沈砚山待客。   客人们看她的眼神,都带着捉摸不透,不知她到底是算什么身份。   司露微则是很坦荡。   她还以为,这次的事不过是小小危机,应该很快就过去了,不成想刚到正月初七,徐风清那边就出事了。   司露微正好要去看看徐太太,才知晓此事。   徐太太急得脸色灰败,强撑病体要起来。   “……保安团的人抓了少爷。”佣人一边抹泪,一边告诉司露微,“说让家里出三十万大洋,否则就要让少爷偿命。”   司露微就知道,沈砚山的后招在这里。他说他不害徐风清,于是他出谋划策,让其他人来害。 第74章 奔走   徐太太这场病,来得蹊跷,莫名其妙就病倒了,一开始只是体弱低烧;可没想到,病了这么久,始终不见好转。   过完年请了大夫,吃了药,她的情况还是很差。   徐风清被抓,徐太太撑着要起床,眼前一阵阵发黑,天旋地转的。   司露微扶住她躺下:“太太,您别操心。我如今住在沈团座家里,这件事我去求我哥哥,或者沈团座,您放心。”   徐太太稍微放松了点。   她的眼泪不断:“风清一直很乖的,这到底是为什么?”   司露微也不知道。   她让徐太太躺下:“我去看看,太太您在家里等我的信。”   徐太太实在头晕得厉害,这么一番折腾,她满头满脸出虚汗。   司露微说:“您这样,还是别见风了。刚好一点,可别再添重病情了。”   徐太太大口喘息,对司露微道:“那我就托付给你了。”   司露微乘坐徐家的马车,去了县政府的保安团。   “保安团”叫这个名字,还是由以前的衙役们充当的,就连大牢也是以前的县衙大牢。   司露微去了,人家不给她进,她就说自己是沈砚山团座家里的人,过来瞧瞧情况。   保安团的团长认识司露微,也知道她哥哥是司大庄,他以前在街上走,还跟人说过,这姑娘早晚要到烟柳楼去,他还打算去给她买个花烛夜。   不成想,如今她高攀上了沈团座。   “……徐少爷犯了什么事?”司露微尽可能放低姿态,“既然抓了他,又要钱,怎么没个名目?”   “要审的,等县长正月十六开印,到时候会公布。”团长道。   “那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司露微道,“金捕头……金团座,您也让我们知道。”   若是从前,她断乎不敢在这个金捕头面前说话的。   如今,五哥是她的胆子,她不怕这些人了。除了五哥,谁也不敢作贱她,这种诡异的安全感,让她直起了腰。   对方就得意洋洋说给她听。   是金雁山庄的老板报了案,也是金雁山庄的老板索要三十万大洋。   因为徐风清睡了他的头牌伎人烟汀,还把人家的肚子弄大了。   烟汀怀了身孕,以后做不成生意,哪怕打了这胎,名声大打折扣,赚钱也少了。   金雁山庄可是南湖县最大最奢华的销金窟,那边的伎人身价极高。   徐风清毁了人家的摇钱树。   “你现在知晓了吧?这小子不是去金雁山庄的,而是私下里勾搭人家的头牌,还把人家的肚子弄大了。”金捕头道。   司露微就知道,沈砚山的手段,绝不是什么吃醋之类的。   徐家富足,徐太太的陪嫁多是田产、铺子。若说现钱,她怕是拿不出三十万大洋。   况且,就这样倾家荡产,实在太不值得了。   “如何证明是他做的?”司露微道,“孩子又没生出来,就凭那伎人的三言两语吗?”   金捕头笑了笑:“这个,要等县长亲自断案。”   “我听说,金雁山庄的老板,是县长的小舅子,是哪位姨太太的兄弟?”司露微又问。   金捕头一愣。   他犹豫着不肯回答。   司露微不再指望,转身就走了,回去把此事告诉了徐太太。   徐太太气得差点昏死过去。   她好半晌才顺过来这口气,对司露微道:“风清不会的,他最乖了,绝不会跟伎人胡闹。再说了,他怎么舍得伤了你和阿妈的心?他不会的。”   司露微也觉得徐风清不会。   “太太,这是个圈套。这件事,跟县长有关系。我去求沈团座,实在不行我就去求沈旅座。”司露微道。   她起身就要走。   徐太太让她回来。   她很艰难从怀里拿出钥匙,指了指墙角的柜子,让司露微去打开柜门。   “那里面有钱,还有汇票,你拿了去。既然是托关系,少不了用钱的。你不要珍惜钱,只要能打通关系,多少钱都可以。”徐太太道。   徐风清得罪了金雁山庄的人,那背后靠着杜县长,只有沈横或者沈砚山的关系,能帮忙,徐家是帮不上的。   徐太太不打算再去托族人了,还不如索性交给司露微去办。   司露微性格稳重,她没有把握是不会乱说的。   “太太,钱先留着。等需要用钱的时候,我来跟您说。”司露微道。   她又叮嘱佣人,让她们看住了太太,别让太太冒寒出去到处乱走。   太太身体不好,这会儿怕是什么事情都办不稳妥了。   司露微回到了家门口,停住了脚步。   沈砚山是怎么教她的?她脑子里慢慢回放。   “不能惹恼了五哥。惹恼了他,风清哥更是死路一条。”司露微明白这个道理。   沈砚山教她想问题要深入。   大年初一,他反常的大度,建议她去徐家拜年,然后他的车夫又故意停车;伎女又把徐风清带到街口的铺子门口。   哪里不能说话,非要站在路口说?   人为雕琢的痕迹这样明显。   可她不说,她不能跟沈砚山撕破脸。他做这些事,无非是让她对徐风清灰心,并不想让徐风清死。   若是惹恼了他,他想要杀徐风清甚至整个徐家,都太容易了。   司露微明白了这层,没有回家。   她转身去了沈横府上。   沈府到了正月初七,仍是门庭若市。   司露微这次没有去找十姨太,而是直接去找了沈横。   沈横对她的到来很意外。   “……我怕这件事太大了,五哥也没办法。求到了他跟前,他若是办不成,心里也难受。我就不要脸,索性直接来求您。”司露微道。   沈横又问:“你说,到底什么事。”   司露微就把徐风清的事情,一点点告诉了沈横。   沈横听了,道:“杜县长一向贪婪,这倒像是他能开出的条件。”   “旅座,您救救徐少爷。您以前跟我说,我给您做了好吃的,以后有什么为难事,只管来求您。我只求这一件,往后绝不敢麻烦您。”司露微道。   她说罢,就给沈横跪下磕头。   沈横很无奈,对她道:“你快起来。大过年的,你给我磕头,我怎么也要给你一个红包。快起来,这件事我来办。” 第75章 想好好过   司露微从沈横府上出来,立马回家。   她对家中副官道:“你去找我哥哥。就说我要他回家,不要惊动团座。”   副官有点为难。   “快去。”司露微沉了脸。   她这么一沉脸,有点像沈砚山了,副官又想起她是司大庄的妹妹,她私下里找副官长,应该没什么不妥,急忙去了。   也是很凑巧,今天二团的团座回来述职,单独请沈砚山吃饭,似有密谋,司大庄一个人在营地里很无聊。   副官找到了他,他就回家了。   见他妹妹呆坐,司大庄有点担心:“你怎么了?”   “哥哥,你得帮我一个忙。”司露微站起身,脸色紧绷,“不要告诉五哥。”   “不告诉五哥?”司大庄大惊,“你要疯了?五哥知道了,剥了你的皮!”   司露微不高兴:“你现在只听五哥的话,不听我的话?”   司大庄拧紧了眉头,看着司露微,心想我既要听五哥的,也要听你的,我是狗吗?   他的脑子大得有限,这想法也只是那么浮光掠影闪过,没深入往心里走,故而他讨好妹妹:“听,当然听。你要我做什么?”   司露微就跟他耳语。   她说得很简单,司大庄也听明白了。   他拍着胸脯保证:“这点小事,我马上就能替你办好,你等着瞧吧!”   说罢,他转身骑马出去了。   晁溪不知缘故,突然对司露微有点惧怕,因为她阴测测的时候,也有点像沈砚山了。   很吓人。   于是晁溪抱着玛丽,两个人去了厨房,跟石嫂混日子去了,不敢打扰司露微。   两个小时后,司大庄回来了,还额外多赶了一辆马车。   司露微一直在大门口等着。   见到了他,她先跳上了马车,果然看到她哥哥把烟汀绑了回来。   “好!”她忍不住笑了,“哥哥,你真得力。”   司大庄摸了摸额头的虚汗:“可算捞到了你一句好话。人我抢过来了,你要怎么办?”   司露微道:“把她扛进去,放到后院。”   烟汀被绑住了手脚,嘴巴里也塞了破布,不能言、不能动,睁大水灵灵的眼睛看向了司露微。   司露微也看了过去。她有双特别大的眼睛,那眼神几乎静止,故而显得很阴森。   烟汀心里发怯,却又有恃无恐,闭上了眼睛,任由司露微处置。   到了后院的空房里,司大庄放下了烟汀,问司露微:“小鹿,你想要干嘛?”   他对这件事很好奇。   金雁山庄的老板告了徐风清,也只是告了,并没有当回事,甚至没有将烟汀藏起来,更未曾将她视为重要证人。   老板的姐姐是杜县长心爱的小妾,此事他去告了,他姐夫一定会帮他办成,不需要什么铁证如山。   徐家他了解的,除了有钱,根本没什么靠山。   这种人家,就是待宰的肥羊。   现在这个世道,哪里还有什么律法?和清朝相比,现在的律法更加是由县长一个人说了算。   金雁山庄态度傲慢,司大庄又是贵客,进门之后,他直接问烟汀在哪个房间,进门就把她绑了出来。   他手里有枪,金雁山庄的打手们愣是没敢拦,就让他大摇大摆把人带走了。   把烟汀关起来之后,司露微并未再去看她,而是等着沈横那边的消息。   金雁山庄那边闹腾开了,沈砚山也很快知道了,急忙回了家。   他快步进来。   司大庄立马站起身,指了指身边的司露微:“五哥,小鹿让我绑的人,你要揍就揍她!”   沈砚山:“……”   只有小鹿打他的时候,哪有他打小鹿的时候?   他沉默看着司露微。   司露微迎上了他的目光,声音轻柔:“五哥,对不起,我太过于粗莽。我只是觉得那女的肯定有隐情,所以先把她抓过来。五哥,你如果生气,我这就放人。”   沈砚山被她这句话梗住,一时间进退维谷。   老实说,她如果大闹,事情就好办多了。   想到了这里,沈砚山突然看向了司露微。   他一下子就明白,司露微什么都知道了。   她这副姿态,是以柔克刚,想要对付他。   他眼眸一沉:“小鹿,你跟我耍心机?你抓了烟汀又能如何?我有无数个办法让徐家家破人亡,你要不要全部试一试?”   司露微倏然后背发紧。   司大庄怔怔看着沈砚山,又看着司露微,觉得这件事好复杂,超过了他理解能力,他有点想要跑,不愿意搀和。   他正在为难时,沈砚山厉声道:“大庄,你先出去!”   司大庄求之不得,立马跑了。   沈砚山关了门,在太师椅上坐稳,端起旁边的残茶,也不顾忌,先喝了两口,润了润嗓子。   “跟上次一样,别一味用蛮力。你说一说。说得好,这件事我可以让它过去。”沈砚山冷静道。   司露微看着他。   关了门之后,屋子里的光线很淡,沈砚山的脸半明半暗,叫人瞧不真切。   司露微欲开口。   沈砚山又道:“不要说好听的,也不要撒谎,你一个字一个字如实说清楚。说到我满意为止。”   司露微艰难咽了口吐沫:“五哥,你说过,我们今年好好过。”   “是的。”沈砚山道。   “你说话不算数。”司露微道。   沈砚山冷淡看着她:“怎么不算数?我去害徐风清了吗?”   司露微:“……”   她沉默了片刻,才道,“你叫人害他。”   沈砚山唇角噙了个冷笑:“继续说。”   司露微就把她的猜测,全部说了一遍。从那个正月初一说起,说她对沈砚山的了解,说她对徐风清的了解。   说到了最后,她略感颓败。   沈砚山却站起身。   他并未生气。   正如他所言,看到那个冲动易怒的女孩子,长成了如今这般机敏的模样,他是非常欣慰的。   他以前就说过,等她逐渐不一样了,她就会把徐风清抛在身后。   那时候,她再也看不上不如她的徐风清了。   沈砚山这么做,并非真的要害徐风清,否则小鹿会跟他鱼死网破,他只是在一次次试图离间他们。   不管是对徐风清,还是对小鹿,都应该攻心为上。   被小鹿识破,沈砚山很高兴。   他笑了笑:“小鹿,你若是有本事把徐风清救出来,那你就去救。我可以提供你想要的一切帮助,不给你捣乱。我要看你的真本事。”   司露微抬眸:“五哥,我很有诚意,这两年跟你好好过。”   沈砚山心中一痛。   他低头看她,倏然伸手,托起了她的下巴。   和她对视,他的声音和他的心一样,全部软成了一滩水,温柔得不可思议:“我知道。” 第76章 谎言   沈砚山心中明白,她不会再跟他置气。   她有诚心,把这两年好好过完。她有了这样的心意,沈砚山需得接着。   这已经是很好的局面了。   他问司露微,有什么办法。只要她说,他就愿意听。   “……我想用点极端的办法,审问烟汀。”司露微道,“我要她亲口承认,她肚子里的孩子不是风清哥的。”   沈砚山脸色又沉了下去。   她这样信任徐风清!   他小小的挑拨离间,丝毫起不了作用。而后沈砚山又想,小鹿的性格真好,等她将来爱上了他,她也不会质疑他。   有什么比心爱的女人坚定不疑的信任更美好?   他想到了未来,心旌微动。   “那我看看你的本事。”沈砚山道。   司露微没什么本事,她只是擅长厨艺。   沈横那边和杜县长通了气,要提早审徐风清的案子。   徐风清被关到了牢房里,此刻狼狈极了,对此事的前因后果都是一头雾水。   杜县长那边,也知道证人被沈砚山抢走了,想着这件事很麻烦,就把他小舅子大骂了一顿。   他是很恨沈横和沈砚山的,上次他女儿的事,他已经丢了个大面子。   案子审查,还是在从前的县衙,如今叫“县政府办公处”,保安团的人把徐风清带了上来。   徐风清被关了一天,可能是因为太冷,冻得脸色发青。他的眼镜被弄丢了,始终看不清楚人,故而眼睛总是眯着的。   众人到了办公处的大堂,司露微也跟着沈砚山一起来了。   沈横和杜县长早已高坐。   “风清哥。”司露微喊了声徐风清。   徐风清一怔,他不知此刻该用什么面目去见司露微了。   他出了这样的事,虽然他无辜至极,可谁知道别人会怎样想,露微会怎么想?他们都说,苍蝇不叮无缝蛋。   虽然他真是个无缝的蛋,谁又相信呢?   他寻着声音,看向了司露微的方向,只能看清楚她的模糊轮廓:“露微,我……我没有做过对不起你的事。”   “我知道。”司露微道,“你别怕,太太很好,她让我来找你。”   徐风清顿时就心痛如刀绞。他最在乎的人,一个是司露微,一个是阿妈,如今都要让她们担心了。   “我阿妈……”   “太太相信你。”司露微道,“她没事,让我来告诉你,把事情跟县长说明白,就可以回家。”   众人听着他们的对答,各有心思。   杜县长在想:“不是说这女人是沈砚山房里的吗?那她跟姓徐的小子,又是什么关系?”   徐风清是南湖县的名流,可司露微不是。   杜县长认识徐风清,以前甚至想过把女儿许配给他,指望他将来能考个进士,只可惜自家那个死丫头被他宠得不知天高地厚,死活看不上徐风清。   至于徐风清是否有过青梅竹马,杜县长不在乎,也没必要在意。   他以前是这南湖县的天皇老子。   现在不同了,世道变了,沈横和沈砚山手里有枪,他们才俨然是这南湖县的主子。   一山不容二虎,哪怕没有沈砚山和杜二小姐那件事,杜县长也是容不下他们的。   而沈横则想:“原来,这位才是司小姐的心上人。”   他还记得沈砚山说,他非常想要娶司露微的,只可惜司露微不答应。   他想到这里,就看了眼沈砚山。   徐风清这么个文弱样子,沈砚山之所以不对付他,考虑的是司露微。   这么说来,沈砚山对司露微的重视,比想象中更深。   司露微看似不声不响,像个闷葫芦,实则很有主见,要不然她也不会拿捏得住沈砚山。   “能让沈砚山让步,她还是有点能耐的。”沈横心想,“要么就是沈砚山太看重了她。”   大家各怀心思。   金雁山庄的老板没有来,因为背后的主子是他,明面上却要交给其他人打理,杜县长还是挺在乎这些虚名的。   烟汀也被绑了过来。   杜县长做了主判官,先提审了徐风清。   徐风清这样的秀才,若是在前清,是可以不用给县太爷下跪的,可现在哪里还有什么体面?   他说出了自己和烟汀相识的过程:“我认识她,还没有十天,怎么会跟她有苟且?更不会让她怀孕。”   从那天相遇说起,他一句也不错,说得明明白白。   然后,杜县长提审了烟汀。   烟汀比徐风清说得更明白。   “……我跟徐风清认识已经两年了。他以前跟同窗们庆贺,到过金雁山庄。”烟汀道。   众人一愣。   徐风清脸涨得通红,想要说她胡言乱语,他从未跟同窗去过堂子。特别是在南湖县,他阿妈和司露微都在这里,他更加不可能去。   但是他不喜欢大吵大闹,只是忍气憋着。   烟汀又说:“我们是在他家……当时我的小衣,还留在他家里的,他说要做个念想,那是我们俩的初次。”   司露微听到了这里,就明白为什么烟汀那晚要去徐家了。   她装作是被打劫的小姐,到了徐家之后,却只是稍作逗留又立马离去,原来是为了放下诬陷的赃物。   而且,事情从开始到现在,不到十天,也是为了趁热打铁。   “我没有!”徐风清忍无可忍,同时回头对司露微道,“露微,我没有。”   杜县长道:“有没有,搜一搜就知道了。”   说罢,他让人去趟徐家,搜徐风清的箱笼。   保安团的人领命去了。   烟汀低垂着眉眼,静静看着地面,情绪很平静。   审判暂时中止。   众人休息好了,赃物也拿了过来,对照烟汀身上的衣裳,那些从徐风清箱笼里拿出来的小衣,果然是烟汀自己的针线活。   “徐风清,这你没得辩解了。”杜县长道,“我替你做个公道,你拿五万大洋,把烟汀赎回去。若是等孩子生出来,长得不像你,滴血认亲也行。不是你的孩子,你再来说话,我让金雁山庄把五万大洋退回给你。”   沈横看了眼沈砚山。   沈砚山表情淡淡。   这个结果,不管是对谁都不错。   对于徐风清,免了他受牢狱之灾,而且五万大洋,他家里是拿得出来的,徐太太身上的现金不止这些。   烟汀也摆脱了欢场,很顺利赎身从良了。   而司露微和徐风清之间,有了个烟汀,甚至还有烟汀的孩子,就是永无宁日,他们俩分开是迟早的,司露微就成了沈砚山的。   沈砚山的初衷,大概就是这样的吧。   这个判词一出,整个大堂静了片刻,大家都在估量对自己最有利的局面。   司露微却高声打破了沉默:“县长,我不相信烟汀小姐怀了身孕。我有句话,想要单独跟您说。”   县长愣了下。   沈横又看了眼沈砚山。沈砚山始终表情不变,沈横就知道他不反对,于是他帮司露微说话:“杜县长,也要给其他人一句说话的机会,才是民主政府的章程,对不对?”   “对,这话不错。”杜县长淡淡笑了笑。   他站起身,请司露微移步后面说话。   沈横和沈砚山也跟了进去。 第77章 开膛破肚   司露微当着沈横、沈砚山和杜县长的面,说了自己的主意。   她说完,杜县长就很生气:“你这是胡闹!”   司露微原本很怕这些大人物,可想到沈横和沈砚山都在,她又觉得没什么可怕的,故而一步不让。   她素来冷清,脸上没什么表情,这么一坚持,更显得冷若冰霜。   杜县长反而怯了几分。   沈横也没觉得司露微的主意有多高明。   可此前这种情况,她能想到什么就用什么,无疑是最有利的。   “县长,何不试试?”沈横开口了,“又不是真的弄出人命。听说金雁山庄是你小舅子开的,你会公道处理的,对吧?”   司露微出了个馊主意,县长不同意的话,居然成了包庇金雁山庄,他简直要气炸。   沈横这个人,没什么大本事,小算盘倒是打得噼啪响。   什么玩意!   杜县长忍了一口气:“那就试试。”   十分钟后,几个人回到了大堂上。这次,杜县长坐到了沈横位置上,而沈横成了主判官。   沈横看着众人,慢条斯理道:“五万大洋不是个小数目。需得确定了,才能拿给金雁山庄,你们同意?”   金雁山庄的管事看杜县长。   杜县长不理睬。   那管事就道:“旅座,不是已经确定了吗?”   “可是,徐风清说他跟烟汀才认识不到十天,现在徐家的人怀疑烟汀肚子里根本没有孩子。”沈横道。   一直很平静的烟汀,突然抬眸,心中有点不好的预感。   可她必须要忍住。   不管他们怎么处理她,她熬过来这一遭,后面就是好日子了。   她咬了下唇,重新低头。   “那,旅座要再请个大夫,来给烟汀把脉?”管事问。   沈横道:“大夫把脉,那也是大夫的话,你们相信,徐家未必相信,我们也不一定相信。我现在有一个主意,让大家都心服口服。”   烟汀的后背无端冒汗。   她很敏锐觉得,真正的危机要到了。   “别怕,要忍住。”烟汀对自己道,“忍过去就好了,哪怕吃点皮肉苦头。”   她是不想再做伎人了。   沈砚山答应过她,这件事做完了,要给她一个很好的前途,但是她如果不小心出卖了他,就是死路一条了。   她一个小小伎人,沈团座想要弄死她,易如反掌。   后来她见到了徐风清。   徐风清是个白净斯文的男孩子,又漂亮又干净,烟汀心中就另外有了主意。   也许,她真可以咬定徐风清。   嫁给她,比被沈团座赎出来,前途说不定更好。   她肚子里的确有个孩子,但她可以过门之后,就让这个孩子“流产”,自己喝药打下来,不给徐风清添堵。   没了孩子碍眼,她又对徐风清很好的话,徐风清应该会回心转意的。   这比她另外去寻个男人要强太多了。   她既有了前途,又有了目标,所以她不能动摇,什么都不能放弃。   她要死守自己的话。   她如此想着,就听到沈横道:“把烟汀的肚子剖开,我们都瞧瞧。我们有好的军医,保证给她缝好。假如她真的死了,军政府出五十万大洋,补偿你们金雁山庄,如何?”   烟汀整个人眼前一黑。   “不,不!”她先尖叫了起来。   剖开了肚子,还能活吗?   她相信,金雁山庄的人为了五十万大洋,让她被活剐了都愿意。   烟汀不想死。   她可以做伪证,可以怀孕甚至可以做其他事,但是她害怕死亡。   她要好好活下来。   “怎样?”沈横问。   金雁山庄的管事先是一愣,觉得这旅座太过于残忍。而后又想,五十万比五万好太多了,烟汀走或者死,对他们意义不大。   故而那管事道:“旅座的话,我们不敢不听。那就剖吧!给大家都瞧一瞧。”   烟汀厉声尖叫。   管事的比其他人更急切,脱下了自己的外套,塞到了她嘴巴里,将她的嘴牢牢堵住,不许她再叫嚷。   县衙的保安团,就上前把烟汀绑了手脚,将她按到了地上。   “我要亲自来。”司露微对沈横道,“旅座,我想亲自替徐家看看,好给太太回禀。”   沈横点点头。   司露微上前,拔下了烟汀口中的破布。   烟汀方才大急之下,失去了神志,此刻真事到了临头,她只顾大叫:“旅座饶命、县长饶命。”   她并不胡言乱语的瞎嚷嚷,没有求沈砚山,否则她这个“求饶”,不仅仅没效果,还让她丢命。   司露微看着她。   烟汀不瞧她,却又大喊徐风清:“徐少爷,你救救我。”   徐风清也有点懵了。   他是个读书人,这些话他听到耳朵里,也是吓得半死。   可是他不愿意出声。   他要是替烟汀求情,就对不起司露微。他可以对不起自己的良心,对不起天地,但是他不能对不起露微。   露微为了救他,肯定托了很多的人情。他的阿妈还在生病,在等他回家。   他死死咬紧了牙关。   这不像他。   他在路边瞧见了一只野狗,都要想办法弄点吃的给它。此刻,他要眼睁睁看着烟汀因为他而被开膛破肚,但他不吱声。   他的牙关发酸,隐约是见了血。只有这样,他才能忍住不说话。   司露微则拿出一把菜刀,走到了烟汀身边。   她掀开了烟汀的衣裳,露出了她的肌肤。   没人挪开眼睛,都看着。   而烟汀,被人按在地上,头也抬不起来,无法看到自己小腹处,急得大哭大喊。   然后,她就感受到了刺痛。   刀划破了她的肌肤,那种痛令她浑身痉挛,她所有的抵抗在这个瞬间都消失了,什么好前途,都不能抵消她的恐惧。   若是命都没有了,还要什么前途?   “不,饶命啊,不是徐风清的孩子,是何老三的孩子,饶命!”烟汀大哭着,不停的挣扎。   她已经感觉自己整个肚子都剖开了。刀还在不停的划,她痛得快要昏死过去。   何老三是金雁山庄另外一名管事。   听到这里,杜县长表情一僵。   沈横就摆摆手:“行了,将她收监,再慢慢审吧。杜县长,事情清楚了吗?”   保安团的人松开了烟汀。   烟汀不敢坐起来,不敢去看自己已经开了的小腹,可疼痛是那样剧烈,她似乎都能感受到自己肠子都露出来了。   “收监!”杜县长道。   保安团的人将烟汀拉了起来。   烟汀重新尖着嗓子大叫,因为这么一动,她腹部更痛,肠子都可以流出来了,她大哭大喊:“我的肚子!”   保安团的人松开了她的手,将她的手按到了她的小腹上:“自己看。”   烟汀的手惊吓得连忙缩回,同时又感觉不对,试探着摸了过去。   她急忙低头去瞧。   她的小腹上,有一条血痕,因为很浅,血已经止住了,只是个浅浅痕迹。   但是,那么痛!   为什么会那么痛?哪怕是现在,她仍是觉得这个小腹处都痛不欲生,是皮开肉绽的痛。   烟汀愣住。   为什么? 第78章 五哥的欣慰   徐风清被当场释放。   他没了眼镜,看得不是很清楚,司露微就搀扶着他。   她看了眼沈砚山。   “五哥……”   沈砚山的心情并不坏,甚至冲她笑了笑:“去吧,早点回家。”   回家这两个字,他是下意识说的,然而说完之后,他心里猛然一暖。   司露微也眼神微动,似乎有什么情绪一闪而过。   她急忙避开了他的目光,低声道:“是。”   她把徐风清送回了徐家。   徐太太一整日、一整夜没有睡,人越发的憔悴,脸蜡黄,病容增添了老态,她好像一夜之间添了不少白发。   徐风清回家之后,拿到了书房里的备用眼镜,眼前终于清楚了起来,不用眯起眼睛瞧人了。   他先给徐太太跪下:“阿妈,儿子让您担心了,儿子做错了事。”   徐太太虚弱极了,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她强撑病体,对儿子道:“你好心救人,旁人处心积虑害你,怎么是你做错了?快起来,地上凉。”   司露微帮忙搀扶徐风清:“风清哥,你起来吧。”   她又对徐风清和徐太太说,“你们说说话,我去给风清哥做点吃的。”   她很快就做好了一碗米粉。   徐风清也把事情跟徐太太说清楚了。   徐太太叹了口气,既是高兴也很后怕。这件事若没有沈横和沈砚山,该如何是好?   “你首先要谢谢露微,是她替你奔波的;其次也要去趟沈家,亲自感谢沈旅座和沈团座。”徐太太道。   司露微说:“太太,沈团座那边不必去了,我替风清哥谢他。旅座也是看着沈团座,才帮忙的。”   她这句话,徐太太听懂了。   徐风清什么地位也没有,人家旅座、团座,根本不愿意浪费时间见他。人家救他,是司露微从中周旋的。   想到了这里,徐太太拉紧了司露微的手:“露微,你可是救了风清和我的命。”   要是真依照杜县长的判决,要给五万大洋,还要把烟汀那个狐狸精和她肚子里的野种接回来,徐太太真要活活气死。   徐太太也问:“你是怎么吓得她说了实话?”   徐风清当时看不清,只说司露微要割破烟汀的肚子,可后来烟汀没事人似的被押了下去。   他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那么怕疼?”徐太太不解。   感受到了肚子被割开,烟汀才为了保命说实话。   她肚子里的确有个孩子。“我让沈旅座吓唬她的。我先绑架了她,她知晓我恨她,所以我不会留情。我在刀上抹了辣椒水,只划破了她一层皮,那辣椒水往她皮肉里沁,就好像刀子往下划。”司露   微道。   她以前切到过手。   正好在剁辣椒,然后那刀子划破了手上的皮,愣是感觉整个手指都在往下掉。   这种感觉,特别像下刀子,所以她决定如此试试烟汀。   不管有没有孩子,烟汀都知道剖开了肚子就活不成,她只能求饶。   徐太太听了,愣了片刻之后笑起来。   她忍俊不禁:“露微,你真是好决断。”   司露微有点脸红。   她在这个瞬间,想到了沈砚山。她如今懂得往深处想,都是沈砚山教导她的,甚至也是为了对付他生出来的急智。   他让烟汀诬陷徐风清,只是随手一点小计策。他也知道,若是他认真对付徐风清,司露微会跟他撕破脸。   他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   能成就正好,不成就算了,没打算把他和司露微的关系弄得不可收拾。   所以司露微看破了之后,他没有使坏。   徐风清在旁边吃完了一碗粉,身上舒服了不少。   这件事,应该是彻底过去了。   “阿妈,你今天感觉好点了吗?”徐风清关心起徐太太的身体。   司露微也有点担心。   她是想到了她自己的娘。   “太太,您要不要过了年跟风清哥一起去南昌?南昌有好的大夫,您要找个高明的人瞧瞧。”司露微道。   徐太太拉了司露微的手,又拉了徐风清的,突然转移了话题:“你们俩啊,何时成个家?”   徐风清的脸微红。   司露微的神色则是有点怪,好像快要哭出来了,眼眶都红了。   徐太太会意,立马道:“露微,我不是在交代后事。上了年纪的人,小病也是要慢慢养的,你别担心。”   司露微点点头:“您得快点好起来。”   徐太太说好。   眼瞧着天色不早了,司露微要回去,否则沈砚山再次发疯,还不知他又要闹出什么。   徐风清送她。   走到了街头,他对司露微道:“我会照顾阿妈一段时间。露微,你这次为了我,欠下了沈团座人情,难还吗?”“不难还。我是欠下了沈旅座的人情,而他很喜欢吃我做的菜,他家姨太太怀了身孕,也喜欢吃我的菜。我以后常去他家,多孝顺他和他的姨太太,就当还了他。”司露微   道。   徐风清于心不忍:“是我害了你。”   “你不要和我见外。我舅公去世的时候,你也不是全力替我奔波吗?你那时候还小呢。”司露微笑道。   徐风清一想这话,心中就很暖。   他们俩,是不需要“见外”的,因为不是外人。   “你回去慢点。”徐风清道,“过几天我阿妈好了,我派人去通知你。”   司露微点头。   回到了家里,沈砚山和司大庄都在,晁溪抱着司露微的玛丽,在门口等着她。   玛丽一看到司露微,就往她身上扑。   晁溪来了之后,格外宠玛丽,司露微觉得玛丽又重了不少。   “晁溪,以后少喂玛丽一点。”司露微道。   晁溪说好。   沈砚山还等着她。   她一进门,沈砚山就让晁溪去厨房说一声,准备摆饭。   他们三个人同桌坐下,等菜都上齐了,司大庄兴致勃勃说话:“小鹿,你真是蔫坏,你把那个烟汀吓死了。”   司露微瞥了眼沈砚山。   沈砚山对这次的失败并不放在心上,表情柔和。   “我对厨房熟悉。”司露微道。   沈砚山也开口:“能想到这个办法,也是很了不起。一出事,知道趁其不备先控制住烟汀,也很聪明。小鹿,我很高兴。”   看到她成长,他高兴,哪怕是破坏了他的计划。   只要司露微好,沈砚山就觉得很好。司露微心里有什么闪过,她不愿意去面对,也不想明白,咽下一口白米饭,把什么都压下去了。 第79章 初吻   晚饭之后,外面响起了鞭炮声。   烟火点燃了黢黑夜空。   司露微看了眼,对沈砚山说:“到今天为止,年就过完了。”   沈砚山点头,又问司大庄:“咱们家里还有烟花吗?”   司大庄连忙说有。   沈砚山让他拿出来放。   等放完了烟花,沈砚山站起身:“晚上吃得撑了,出去散步消消食。小鹿,你陪我走走,把你的皮子大衣穿上。”   司露微说好。   她果然换好了那间黄澄澄的皮草大衣,很重但是很暖和。   她知道沈砚山有很多话说。   司露微不和他闹,不进一步激怒他。他和司大庄是不同的,在司大庄面前,只有强势才能让他听话。   而沈砚山,无疑比她更强势。   想要他听话,只得服软,用另一种方法。   “……那个烟汀,她会死吗?”司露微突然开口。   沈砚山笑问:“你不想她死?”   “……就是问问。”她道。   沈砚山说:“事情在杜县长面前闹开了,金雁山庄又有杜县长的暗股,何老三是管事,这件事他们自家会处理。   烟汀是不会死的,她还能赚钱,不榨干她最后的油水,金雁山庄怎么会放她?何老三肯定会死,监守自盗,他只有死路一条了。不过,我答应了烟汀,所以替她求情,她应该会回老家去。”   司露微看了眼他。   沈砚山无所谓耸耸肩:“你已经知晓了,我还有什么好瞒你的?”   司露微收回了视线。   沈砚山突然伸手,握住了她的手,将她的手塞到了自己的大衣口袋里。   两个人缓步而行。   他的掌心炙热,口袋被他的体温烫得温暖,司露微在这样的寒夜里,被如此包裹着,是非常舒适的。   她不能任由自己享受这样的舒适,用力抽回了手:“五哥……”   沈砚山笑笑,倒也没继续。   他们俩走在街上的青石板上,走得很慢,沈砚山跟他聊起了一件事。   “小鹿,你这次赢了我,却让我和沈横都跟杜闲见撕破了脸。年后,除了训练新兵之外,我还要腾出功夫来对付杜家。还是那句话,你不管听到了什么,都别多心。”沈砚山道。   司露微明白过来,他们想要对付杜县长,需得从杜小姐身上下手。   儿女都是债。   司露微道:“我不会多心的。”   “那就好。”沈砚山笑了笑,“你要知道,我跟谁都是做戏。我心里只有你,谁我都看不上。”   司露微没办法再接话了。   她沉默着往前走,想要往更黑暗的地方,把自己藏起来。   而街口店铺的电灯光,却铺陈在她的身上。   她的脸好像有点烫,因为她没觉得今夜的风寒冷。   思及此,她又感觉自己浪荡无边了。若是贞洁,连心思都不会动一下的。   “小鹿,老实说,这次徐风清能脱身,你不谢谢我?”沈砚山又问。   司露微想要给他一个白眼。   “我知道因我而起,可我也没有再害他。”沈砚山脸皮极厚,“不谢谢我吗?”   能解决烟汀的事,因为沈横。   沈横肯帮忙,当然不是看在司露微,而是沈砚山。   不管怎么说,司露微都不想再惹恼他,于是道:“谢谢五哥。”   “怎么谢?”沈砚山问,“就上嘴唇一碰下嘴唇吗?”   司露微:“……”   沈砚山突然凑近她,低声在她耳边说:“对我笑一下,好不好?你很少对着我笑,却常对着徐风清笑……”   司露微:“……”   沈砚山得寸进尺,隔着厚厚的风氅,左手搂住了她的腰,他让她贴近自己,右手抬起了她的下巴。   他看着她,眼底的情绪那样浓,浓到一瞬间的呼吸都乱了。   他的嗓子暗哑了,所有的情绪都在崩溃边缘:“小鹿,对我笑一下。”   司露微屏住呼吸,声音不自觉温柔了不少:“我笑不出来。”   “那你怎样才肯对我笑一下?”沈砚山问。   “烽火戏诸侯?”司露微脱口道。   说罢,她自己愣了愣,真没想到自己还有这样的急智。   沈砚山也是一愣,继而大笑。   他简直要乐疯了。   他从不知道,他的小鹿也有风趣的一天。他上次被她逗乐,还是他一番表白,她说错他祖宗。   沈砚山的笑声爽朗,几乎能驱散寒夜。   这笑声像是能感染人,司露微的唇角有了个很自然的弧度,她没有任何的酝酿,也不是刻意,就这样笑了起来。   沈砚山看在眼里,倏然低头,狠狠吻住了她的唇。   司露微脑子里嗡了下。   像有什么东西,猛然炸开了,她脑海中像沸水一样滚着,一点思绪也没有。   他的唇微凉,舌尖却热。   司露微尝到了一点淡淡的酒香,那是他晚饭时候喝的酒。   她想要挣扎,手脚却都僵硬了,只有眼泪夺眶而出。   沈砚山猝不及防尝到了咸湿的眼泪,这才从情绪里抽离,唇离开了她的唇,也松开了搂抱着她的手。   司露微却没有转身逃走。   她仍是保持着方才的姿势,扬着脸问他:“五哥,这感谢够不够?”   沈砚山脸上的颜色褪去,一张脸顿时发白。   他看着她。   他们俩是站在门口的街上,虽然没有人,就连店铺的灯光也很远,可是他能看清楚她的脸,她也能看见他的。   司露微的脸上没有表情,只是残泪。   她像是无知无觉,只把这件事问得清清楚楚:够不够?   这是她的初吻,也是沈砚山的。   不是什么肮脏的交易,是情之所至的水到渠成。   在那个瞬间,她笑起来的瞬间,她是动了心的,沈砚山坚信这一点。   但是她不会承认的。   她心里小小的动摇,完全不能取代她对徐风清的承诺。   沈砚山发狠,捏住了她的下颌:“不够!小鹿,这是个开端。我不仅要你的吻,还要你的人!”   他和司露微一样,也不想关系恶化。   可他气疯了。   沈砚山一向冷静,只有面对司露微时,才会被气得失控。   他的初吻,不是她给的偿还。   她既然想要气他,那么他也要气回去!   “然后呢?”司露微静静问他,“你还要什么?”   这个晚上,沈砚山做了个噩梦,梦到司露微一遍遍问他,你还要什么?   你还能要到什么? 第80章 玫瑰豆腐栗子糕   司露微也是一夜未睡。   她突然明白,沈砚山上次那番话——让她留在他身边两年的话——只是妥协,是权宜之计,并非真心。   他从未死心。   就连司大庄也说,司露微没什么好的,沈砚山对她,是一种得不到的执念。   这个执念一直都在,他就绝不会放手。   他答应这、答应那,只是在麻痹她。   她心中如此清晰,翌日早起,照常料理早膳,好像无知无觉。   沈砚山起来之后,却没有在家里吃早饭,带着司大庄要出门。   而司大庄闻到了牛腩米粉的香味,有点挪不动脚:“五哥,干嘛出去吃?天这么冷,吃完了再出去吧?”   沈砚山狠狠瞪了他一眼。   司大庄只得跟上。   傻子没什么心眼,不知五哥又怎么了。不过五哥素来喜怒无常,他也习惯了。   “五哥,你又跟小鹿生气了?”司大庄问沈砚山。   沈砚山叹了口气。   司大庄道:“五哥,你如果生气,骂她都可以,千万别打她。我妹子细胳膊细腿,经不起拳头的。”   沈砚山瞥了眼他:“我像是会打人的吗?”   司大庄很想说怎么不像?   上次四营长不过是办砸了军装的事,记一次处分即可,还不是被你打得半死?   虽然那段时间是因为他和小鹿闹脾气。   “她是你妹子,也是我的心上人,我不会打她,哪怕她要杀我。”沈砚山道。   司大庄放心了。   他们俩说着话,就到了营地。   而司露微在家里,独坐良久,早膳也没顾上吃。   上次烟汀的事,沈砚山也说她做得不错,给了她极大的信心。   也许,她可以再尝试一次对抗沈砚山?   只要事前筹划周到。   想到了这里,她默默站起身,又下厨房去了,还把晁溪叫了过来。   “我要做栗子糕和樱桃豆腐,你过来瞧着,我告诉你怎么做。”司露微道。   晁溪大喜。   “……我教给你的每一个菜,你都要认真学。”司露微说,“你若是不珍惜机会,我就不再多教了。”   晁溪道是,神色极其端正:“姐姐,我会用心。”   司露微说好。   她先把栗子蒸熟。   没有新鲜的板栗,只能用干栗子,就需要多蒸半个小时。   晁溪对司露微说:“姐姐,我从来没吃过栗子糕。”   “栗子糕是以前北京的小吃,我舅公在京里多年,他跟其他人学的。”司露微道,“咱们这里,是不太常见。”   晁溪了然。   做栗子糕需要蒸熟的栗子、新鲜的糯米粉以及白糖。   做这个很简单,只需要将现磨出来的新鲜糯米粉和白糖添水搅拌,然后隔水蒸,待糯米粉和白糖成了糊状,就离水端出,加入蒸煮碾碎的栗子泥。   如果放入桂花酱,就是桂花栗粉糕。   所有材料放齐全了,做成了酱状,倒入模子里放凉成形,就可以食用。   樱桃豆腐,就是加入樱桃酱,把豆腐做成漂亮的甜味口感,这个更加容易。   司露微一边说,一边亲自演示,告诉晁溪需得注意什么。   “豆腐先蒸熟,切块的时候下刀不能太慢,否则豆腐容易破。”司露微说。   晁溪很用心,在旁边一个字一个字记牢,且在心中默默回忆背诵。   司露微见她的确上心,想着过段时间把舅公米粉的汤底配方留给她。   司大庄喜欢吃粉,哪怕司露微走了,粉也能安慰他数月,等他适应新的饭菜。   这么想着,司露微更加倚重晁溪,只是她什么都不敢讲。   她尽可能去猜测沈砚山的心思,然后不敢露出半分端倪。   她不能再被沈砚山识破。   一上午的功夫,她做好了栗子糕和樱桃豆腐。   栗子糕松软香甜,樱桃豆腐清淡滑腻,都是很容易入口的食物。   司露微拿着这些,去了趟沈横府上,说要送给十姨太。   十姨太是个孕妇,随时随地想要吃点新奇玩意儿。   栗子糕她也吃过,却没吃过这样的。以往买的栗子糕,都是店铺里做好的,像普通的糕点一样,又干又粉又甜,并没什么好吃。   然而司露微的手艺好,又是新做的栗子糕,柔软甜滑。   “这个不应该叫糕,应该叫栗子豆腐。”十姨太笑道,“有栗子味一点也不减,吃起来又像豆腐。”   “那您再尝尝这碗樱桃豆腐。”司露微道,“也不算特别甜,我放了点花生碎,您慢点吃。”   十姨太端了过来。   樱桃豆腐很鲜嫩,但远不及栗子糕美味。十姨太放下了,转而又去吃栗子糕。   司露微只送了一小碟,十姨太几下吃完了,意犹未尽。   “这里面放了糯米粉,我怕您吃多了不消食。”司露微道,“您既然喜欢吃栗子,我给您做个栗子烧鸡?”   十姨太听了就很馋。   然而她又不太好意思:“太麻烦你了吧?”   “我既然说了,就不是虚套话。”司露微道。   十姨太微笑起来,心情很好。   司露微手里拿了个怀表,这是她做菜时常用的,不会有人起疑。   她以前给牛高参做饭,在沈家厨房待过几天,知晓一些规律,只是不太清楚具体的时间。   她这次来沈家,是来“踩点”的,就像沈砚山打劫明月寨那样,要心中有数。   她让厨子们准备好板栗和小公鸡,自己则到处看了看。   沈家厨房后面,有七个泔水桶,以前司露微就见过的。   她早上来过,泔水桶总是干干净净,那就是夜里出去到的。   她回来帮厨子剥板栗,随意闲聊,然后有意无意问起厨子:“你们家的泔水,是送到哪里?”   “专门有人送到城外的庄子上,那边养了不少畜禽。”厨子道。   司露微了然。   她不动声色,给十姨太做了顿午饭,然后又和她闲聊多时。   她跟十姨太说起了各地的菜色,又谈论起自己做的鱼,勾得十姨太肚子里的馋虫全部造了反,想方设法留司露微做晚饭。   司露微道:“要派人去告诉团座一声。”   “这个是自然的。”十姨太道。   她自己去告诉了沈横,沈横再去跟沈砚山求个情。   “只这一次,下次不敢劳动司小姐。”十姨太哀求沈横,“司小姐说要给我做鱼。”   沈横想起司露微做的鱼,顿时就咽了口水。   他给营地打个电话,告诉了沈砚山此事。   沈砚山今天是不太敢见司露微,怕看到她脸上的冷漠和憎恶,故而同意了:“别让她太辛苦。”   沈横笑道:“就做个鱼。知道你心疼她,我留她一起吃饭,回头派副官送她,你别担心。”   沈砚山随意说了几句,挂了电话。   司露微和十姨太说话,厨房那边准备做饭了,厨子过来请她。   她就说:“鱼要现做现吃,如今天气冷,先做出来怕有腥味。你们先去准备,我最后做。”   厨子道是。   等厨房忙好了,司露微到了之后,已经是晚上六点半了。   倒泔水的人也来了,正在收拾。   司露微做好了粉蒸鱼,放在锅上蒸,然后就说:“我要去净房,你们照看着火,等我回来。” 第81章 千盏花灯   司露微对沈家厨房很了解。   这次呆了一天,把以前的记忆都用钟表具体化了,她心中安定。   昨晚那些彷徨,都不见了。   她一直都明白一个道理:五哥就是个恶霸。   他说话总有目的,不会算数的。   以前被他漂亮的皮囊蒙蔽,司露微也奢望过他会真诚一次。   他告诉她,说这两年不会轻薄她,也不过是几个月前的话,一转眼他就忘记了。   他只不过在一寸寸的掠夺,一点点的争抢。   司露微在沈家陪着沈横和十姨太吃了晚饭,这才回家。   她在大门口遇到了沈砚山。   沈砚山并非刚回来,而是一直等着她。   司露微的声音不高:“五哥。”   沈砚山紧绷的后背松弛了点:“回来了?今天给十姨太做了那么多吃的,累不累?”   “不累。”司露微道,“想教晁溪做栗子糕,成品很好,就给十姨太送了点,也不是特意给她做吃的。”   沈砚山点点头。   他转身往回走,余光瞥向了司露微。   司露微跟在他身后,不怎么看他,目光盯着地面。   她进了正院,等了她一整天的玛丽先扑向了她。   玛丽如今长大了,这么一扑,差点把司露微撞倒。   沈砚山眼疾手快扶住了她。   “扑人不好,要改掉她这个习惯。”沈砚山道,“我替你训练几天。”   “怎么训练?”司露微努力站稳。   沈砚山道:“放心,我不打它,就是她不听话的时候,弄出巨大响动,吓唬它。这样,她就知道轻重了。”   司露微:“……”   她许是不该多心,但五哥的确也是这样训练司露微的。   他真很懂攻心之策。   司露微看了眼他。   他也看向了司露微。昨晚的亲吻滋味,好像还有余甘,沈砚山忍不住微笑,笑容很甜,酒窝也很深。   司露微没有笑,她转过脸不看他,把玛丽牵回了屋子。   沈砚山落后几步,心中既忐忑又甜蜜。他知道她还在生气,也知道她在闹脾气,可能过几天会搞出点花招。   但是,他不介意。   她有自己的主意,想着对付他,他也觉得很好,至少她学会了心术。   司露微的房间里还烧了炕,沈砚山坐到了炕上,抱着玛丽,顺着她的后脊顺了几下毛,跟司露微说:“杜蘋又约我,说正月十五去看灯会,我答应了。”   司露微知晓他不喜欢杜蘋,也知道杜县长恨死了他和沈横,正在想办法灭了他们俩。   而他们俩,也很想弄死杜县长。   大家剑拔弩张,沈砚山跟杜蘋约着去看灯会,这是有预谋的。   “……小鹿,等明年的时候,我让人专门点一千盏灯,请你看。”沈砚山说,“今年,我不能陪你。”   司露微问:“那我能否去跟风清哥看?”   沈砚山:“……”   他的好心情,一落千丈。   他心口被司露微戳了个窟窿,血快要流出来了。   他想说当然不行。   不要跟徐风清去,不要和徐风清见面!可最终,沈砚山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站起身走了。   如果司露微打定了主意要去,沈砚山阻挠是没用的,她肯定还是会去。   他索性不说。   司露微看着他转身离去,自己用炕灶上的热水洗漱,然后喊了晁溪进来,她们俩带着玛丽一起睡下了。   第二天,司露微早起时支会了沈砚山一声,去了徐家。   徐太太终于好转了点,烧退了下去。   司露微很高兴。   “……我让风清早点去南昌。他们说过了年要请个英文先生,不能耽误。”徐太太道,“但是他不肯走,露微,你帮着我劝劝他。”   司露微道:“太太,不管多大年纪,都有个前途可以奔。但不孝顺的话,再有出息有什么用?您这边还没有好利索,风清哥是不可能走的,我知道他。”   徐太太无奈笑了笑。   徐风清不在家,司露微问:“他去哪里了?”   “有同窗约他,他出去了,说下午回来。”徐太太道。   下午的时候,徐风清回来了,脸上红扑扑的,好像是喝了点酒。   他心情不错,瞧见了司露微就说:“露微,我还想去找你。快到上元节了,听说青莲寺要放一千盏花灯。   好像是某个大人物特意点的,也许是讨好女孩子。全城的人都能去看,咱们也去看,好不好?”   司露微想起沈砚山昨天的话。   他说,明年也给司露微点一千盏。   原来,那个大人物就是他。他和杜小姐,怕是要更进一步了。这么声势浩大的造势,目的就是为了对付杜家。   杜小姐又做错了什么?她不过是犯了点花痴,却成了她父亲和沈砚山各自的筹码,都想用她作为媒介灭了对方。   司露微觉得那些花灯都是造孽,一点也不想赶那个热闹:“不用,风清哥,人太多了,我受不了那份拥挤。”   徐风清道:“我替你找个清净地方。”   “我真不想去。要不,你跟同窗们去看,这样的盛宴,你们别错过。”司露微道。   他们这些才子,最喜欢热闹,否则写出来的诗词文章脱离了实际,就空洞乏味。喧嚣和繁华,都是素材。   “你不去,我也不想去。”徐风清道。   徐太太劝司露微:“露微,你也去吧。你小小年纪,不爱热闹怎么行?都快要活成老人家了。”   小孩子要有点活气,要爱玩爱闹,否则暮气沉沉的,都不像是个长寿样子。   徐太太最怕这点了。   司露微执拗不过他们:“好,去看个热闹。”   徐风清很想去,而且很想带她去,徐太太也鼓励她,她只好答应下来。   “希望不要碰到五哥和杜小姐。”司露微默默祈祷。   时间过得很快,司露微每天穿梭在徐家和沈府,把自己的路线已经探清楚了,只等时机。   看着沈砚山大花心思讨好杜小姐,而徐风清也很快要去南昌了,司露微的时机快要来了。   越是做大事,越要沉住气,这是五哥告诉她的。   她果然做到了,很沉稳把心思都压下。   这几天,沈砚山很忙,几乎是不怎么沾家。当然,也可能是被司露微气狠了,不想见到她。   直到正月十五的早上,司露微才碰到他,他正等着吃早饭。   司大庄则在闹脾气。   他很少闹脾气的。“你怎么了?”司露微问他。 第82章 大男孩   司大庄素是不爱生气的。   见他这样,司露微有点担心:“谁欺负你了?”   沈砚山闲坐,端起一杯温水慢慢喝:“没人欺负他。”   司大庄就哼了声。   司露微看出来了,是沈砚山欺负了他。   她不知缘故,又想到自己没本事带着哥哥,他将来的前途都要靠沈砚山,就决定不搀和他跟沈砚山的事。   司大庄气鼓鼓吃了早膳,连司露微做的粉,他都只吃了一碗半,没像平时吃三碗。   出了门,沈砚山说他:“你这么大的气性?”   司大庄满脸不悦:“五哥你太过分!你要跟杜二小姐结婚,又说喜欢我家小鹿!你还不让他去嫁给徐风清,你什么好处都要。”   沈砚山不以为意。   司大庄脑子简单,他能替他妹妹想到这个程度,已然是很疼惜她了。   有个人疼他的小鹿,他也很高兴。   “跟你说了多少遍,是权宜之计。”沈砚山道,“这样吧,等洞房花烛夜的时候,你去替我,这样我跟杜小姐还是清清白白的,也圆了你想要个女学生的梦。”   司大庄骇然。   让人做了活王八,这是很不道德的,会被人打死。   何况那个人还是五哥。   他是不敢给五哥带绿帽子的。   “五哥,你欺负我们!”司大庄憋了半晌,只憋出这么一句。   沈砚山大笑起来。   “行了,你把嘴巴闭紧,要是坏了我的事,我让你吃凉水皮鞭的苦头。上次我打人的时候,你都瞧见了吧?”沈砚山止住了笑,严肃问他。   司大庄当然瞧见了。   他缩了缩脖子,无端害疼,果然不敢再嘀嘀咕咕了。   但仍是生气。   他听到五哥吩咐人去置办花灯,要给杜小姐弄一千盏。   一想到这里,司大庄就生五哥的气。   五哥不能这样对他妹妹。五哥都快要把小鹿逼死了,还敢给其他女人这样献殷勤,这对小鹿不公平。   司露微对此倒是无所谓。   上午喂完了玛丽,将她交给了晁溪,让晁溪中午和晚上都要给玛丽熬肉汁,不能让她吃生肉等,换了衣裳出门。   她去了徐家。   徐风清神色焦灼又带着忐忑,徐太太一直在偷笑。   原来,徐风清从南昌府买了套洋式衣裳,是浅蓝色的西装。   他是个中等身量,又很瘦,穿着这种洋式衣裳,有点漂亮得像个姑娘家。他是细白瓷的肌肤,手比司露微的手还要纤细白皙。   他很忐忑,怕司露微说不好看。   徐太太则觉得好看,就是没什么男子汉的气概。   “风清才满十八岁,到底太小了点,身量都没有长好。”徐太太想。   不是说他不够高,而是不够结实,有种大男孩子特有的单薄。   司露微一进门,瞧见了他这样的装扮,不免失笑。   徐风清被她笑得手足无措:“很难看?”   “不,很好看。”司露微道,“这是西装,是不是?”   “是。”徐风清神色仍是不太自然,“我去换长袍,这衣裳好冷。”   徐太太拆台:“你不是还买了件大衣吗?也穿上,就不冷了。”   徐风清:“……”   司露微知他是害羞了,也在旁边说:“风清哥,真的很英俊。”   徐风清犹豫了下,果然不再说换长袍了,拿出他那件大衣。   他的大衣是浅色的,显得他更加白,有种浓得化不开的书卷气。那样秀气斯文,带着读书人的腼腆,跟臭桐街那些粗俗的地痞们完全不同。   司露微看到他,好像仰望天上的明月,既羡慕又向往。   “走吧?”徐风清问。   他们俩先乘坐家里的马车,去了馆子,打算在外面吃一顿晚饭。   徐风清和她聊起今年的计划,心情愉快。   司露微总感觉有什么人在看她。   她抬眸望去,又没看到,只当是自己的错觉。   晚饭之后,天色渐渐黑了,司露微和徐风清往青莲寺那边去。   青莲寺在城南,是一处不算太高的山上。因青莲寺“千盏花灯”的消息早已放了出去,往那边去的人特别多。   “……等花灯会结束,寺庙里的花灯会赠送与人。拿到了庙里的花灯,是非常吉利的。所以县城里的人,甚至附近村子里的人全部来了。”徐风清说。   司露微道:“今晚人会特别多。会不会出事?”   “不会的。”徐风清很乐观。   靠近寺庙约莫还有两里地的时候,车子就走不动了。   道路都被堵住了。   车夫对司露微和徐风清道:“少爷,司小姐,你们走过去,等结束了再走回来。咱们的马车再往里去,就挪不动了。”   徐风清站起身,撩起车帘往外面瞧。   果然,马车、牛车已经堵到了山脚下。   “露微,咱们得走过去,你累不累?”徐风清问。   司露微摇摇头:“不累,我能走。”   他们俩慢慢往前走。   前面摩肩接踵,全是人。司露微还是担心,这样多的人,若有个万一,会出人命的。   她拉住了徐风清的手,刚想要说点什么,旁边就有人拍徐风清的肩膀。   “风清,你这么早就过来了?”那人笑嘻嘻的。   司露微认识他,他是徐风清大伯家的儿子,是徐风清最要好的堂兄徐风俦。   他也认识司露微,随口道:“露微,你也来了?”   司露微点头。   “一起吧。”徐风俦拉了徐风清。   徐风清拒绝:“哥,你们先去吧,我和露微慢慢走。”   徐风俦那边还有一大群狐朋狗友,甚至也有女伴数人,好像是相熟的歌伎。   他们往前走,还回头看向徐风清和司露微,要起哄的样子。   司露微神色冰冷,无人敢招惹,徐风清又低垂眉目,不与人搭腔。   那些人自觉无趣,先走开了。   青莲寺的山很平坦,像个大的土包,所以往上走的时候觉得费劲,却没什么大危险。   人是真多。   徐风清怕司露微走散,拉住了她的手。   后来,他们俩就一直手牵着手。司露微的手微凉,徐风清亦然,两个人的手拉在一起,也没捂暖对方的。   司露微的肩膀被人撞了下。   她只当是谁不小心,没有留意,然后就有人戳了下她的肩头。   这一下很明显。   司露微立马回头。有个身材高大的男人,微抬了帽檐,冲她笑了下。 第83章 被挤到了   夜幕降临,青莲寺的花灯逐次点燃。   光线或明或暗,司露微瞧见了一张略有点眼熟的面孔。   那男人撞了她一下,又特意戳了下她的肩膀,冲她微笑。   他是认识她的。   可司露微一时没想起他是谁。倒也不是完全陌生,有点眼熟,肯定在哪里见过。   她愣了愣。   徐风清也回头。   那男人转过去,压低了帽檐,往相反的方向走去了。   “露微,你瞧见了谁?”徐风清问。   司露微也不知:“不是,可能是挤到了我,我不认识。”   徐风清也看了眼。   那人已经消失在人潮里,他什么也没瞧见,拉着司露微的手继续往上走:“定是挤到了。”   司露微的心情,则完全改变了。   她甚至也怀疑,自己是看错了,并没有人戳她那一下。她只是担心遇到沈砚山和杜小姐,疑神疑鬼的。   她没有再言语,跟随着徐风清往上。   就在此时,整个山上的花灯都点亮了,有莲花灯、双鱼灯、八角灯等数十种。   当千盏花灯齐亮,整个青莲寺被照得亮如白昼,处处都是灯火辉煌。人声鼎沸,还有远处的铜钟纶音,汲取了整个县城的繁华。   司露微从未赶过这样的热闹,她和徐风清沿着山路,一点点看花灯。   越是往里走,人越多,花灯也越发精致。   寺庙正院里,已经挤满了人,不少人上香,烟雾缥缈,像仙境般。   徐风清对司露微道:“上面的观景阁好像可以看到更大的花灯,是三层的,咱们去吧?”   司露微说好。   但是人太多了,他们走不动。   绕过偏殿的时候,突然有人死死捂住了司露微的口鼻。   司露微差点窒息,脑子里嗡了下,手不由自主发软,脱离了徐风清的牵扯。   而徐风清,只顾往前走,又被好几个人挤了个踉跄。   等他意识到自己和司露微分开的时候,他转身要去找,但身后有四个男人,又高又壮,像一堵墙挡住了他的去路。   “做什么?”徐风清声音拔高。   那四个人都瞥了眼他,然后面无表情往旁边走去,并不和他计较。   徐风清后背有点发寒。   待他再去看司露微时,哪里还有她的影子?   他脑子里也嗡了下。   他眼前发黑,人在原地愣了足足三十秒,才高声喊:“露微!”   他气息不足,声音早已被喧嚣人声与远处寺庙的钟声掩盖。   人潮川流不息,带着他往前挤,他被带着往前走了好几步,越发寻不到司露微的踪迹了。   他快要急疯了。   而司露微,转身被人按在了寺庙旁边的墙壁上,抬起腿就往那人身上招呼。   她闻到了熟悉的气息,也听到了熟悉的声音:“小鹿。”   是沈砚山。   司露微脸色微变,在一盏明角灯的映照下,看向了他。   他今天穿了件青色长袍,是司露微给他做的,脚上也是她做的布鞋,整个人的气质都温润起来。   再加上他冲着她微笑,酒窝那么甜,司露微觉得自己不应该不气,可实在气不起来。   她道:“五哥,我跟徐风清一起来的,等会儿他要着急了。”   沈砚山松开了她,站在她面前,难得的好心情:“我就是过来打个招呼。今晚的花灯,我不配请你看。等以后我专门给你点了,再请你。”   说罢,他轻轻撩拨了下她的头发,“好好玩,早点回家。”   司露微定定看着他,难以置信。   沈砚山笑道:“怎么,觉得你的五哥不讲理?”   司露微从不觉得他还讲理。   她慢慢舒了口气。   后来,她在寺庙大殿前面的场地里,找到了吓得青了脸的徐风清。   徐风清谦谦君子,对女孩子从不动手动脚,就连两个人心意相通、谈婚论嫁了,他也不敢随便牵司露微的手。   此刻,他看到出现在自己眼前的司露微,愣了一瞬之后,用力抱紧了她。   他很单薄,司露微也单薄,他几乎能听到心跳如鼓,不知是她的还是自己的。   他差点吓疯了。   两个人再也没心思看花灯。   徐风清紧紧拉着司露微,两个人下山回家去了。   他们回去的时候,还有人络绎不绝往山上赶,此处喧闹极了。   “你今天吓到了吧?”回到了徐家,徐风清坐下喝茶时,仍是心悸,“我不该带你去的,我也没想到真会和你走散。”   司露微前后有五分钟不见了。   那五分钟,徐风清觉得漫长无比,好像五百年那么长,他差点就要愁白了头。   “没有。”司露微道,“当时有人拉我,沈团座在那边。”   徐风清了然。   他有正常男人的敏锐,于是他犹豫着问:“露微,那个沈团座……他对你……”   司露微以前的性格,定然是有什么说什么。   如今她却也明白了心机。   假如告诉了徐风清,除了让他担心,平添累赘,起不到任何作用。   甚至,他可能会为了她去和沈砚山拼命,到时候白白牺牲了自己。   他安心去南昌府念书,离开了沈砚山的眼前,司露微才敢放心大胆去筹划。   于是,她撒谎了。   她忍着良心上的不适,对她的风清哥撒谎连篇:“他对我不错的,我哥哥救了他的命嘛。其他不知道,但说报恩这点,他还是能做到的。”   徐风清慢慢舒了口气。   他是非常信任司露微的。只要司露微说了,他就会信。   司露微又劝他:“风清哥,你早点去南昌府,准备考大学的事。你有个前途,我和太太都放心了。”   徐风清的同窗发电报给他,约好了正月十七回南昌,可他自己有点犹豫。   他既舍不得司露微,也舍不得他阿妈。   “……我回头跟阿妈商量商量。假如家中无事,我后天就走了。”徐风清道。   司露微点点头。   她又试探着问了句:“风清哥,你上次写信给我,回信的时候地址换了,你是改地方住了吗?”   “是的。”徐风清道。   然后,他又把自己住处的情形,仔细说了一遍。   司露微记住了。   她不动声色,没有说什么,起身回家。   她坐在马车上,满脑子不是在想徐风清的事,也不是沈砚山,而是在青莲寺撞了下她的那个人。   那个人,不太像上次见过的那位杀手罗霄,罗霄稍微清瘦一点。到底是谁? 第84章 我要订婚   司露微回到家中时,倏然灵光一闪。   她急急忙忙去了她哥哥那边。   司大庄今天没跟五哥去看花灯,一个人在家很无聊。晁溪在旁边剥瓜子给他吃,他有一下没一下的,吃得兴致乏乏。   “晁溪,你先出去。”司露微进来道。   晁溪道是,乖乖退了出去。   司露微关上了门,低声对司大庄道:“哥哥,你猜我今天遇到了谁?”   司大庄仍是没什么劲儿,懒懒回答:“五哥呗。你们都去看花灯了,肯定能遇到。我不想去,那花灯不是给你点的……”   司露微打断他。   她还没有自怨自艾,她哥哥先抱怨上了。   “我看到孙顺子了!”司露微道。   司大庄精神一震,急忙坐正了身子:“你哪里看到了他?”   “就在青莲寺。”司露微道,“他变了很多。他以前虎头虎脑的,一张圆脸是不是?现在瘦了……”   “是吗?”   司露微想了想,又不是很确定。   她之所以觉得是孙顺子,因为他那个表情,很像他。   孙顺子每次看到司露微,都要流里流气的笑。   她以前没仔细看过孙顺子,且孙顺子有点少年痴肥。   今天遇到的那个人,浓眉高鼻,面颊有很硬朗的轮廓,跟记忆中的孙顺子完全不同,只是他那个笑,略有点眼熟。   她也是想了一路,突然想了起来。“五哥是想要杀了他。”司大庄道,“其实顺子也没大错,他不就是惦记你吗?五哥真是的,只许他自己惦记,不许旁人惦记。他惦记的时候,还给杜小姐点花灯呢,还不如   孙顺子。”   司露微听他越说越没边,且一肚子陈醋,像个小娘们儿,真是莫名好笑,又被他弄得有点生气。   “你别说这些有的、没的。”司露微道,“上次孙顺子到咱们家来,下次他如果还来,我要一枪毙了他。”   司大庄看了眼她。   “你也要当心,别念什么旧情!”司露微说。   司大庄翻了个白眼,说司露微:“你跟五哥一样不讲道理。顺子怎么了?他犯了什么大错你就要杀了他?”   司露微:“……”   她早知道跟她哥哥讲不通道理,就不应该把这话告诉他。   她转身回房了。   这个晚上,沈砚山直到凌晨两点多才回家。   司露微带着晁溪和玛丽睡下了,可玛丽听到了动静,急急忙忙跑出去,往沈砚山身上扑。   沈砚山上次跟司露微说,狗扑人的毛病要改,可当他回家,玛丽这样亲亲热热扑向他,他又觉得极好。   这个家里,大概只有玛丽知道等着他、守着他。   他轻轻叹了口气,把狗头按下,自己也半蹲下替玛丽顺了顺背脊的毛。   正是一人一狗很亲近的时候,玛丽往他身上嗅了嗅,突然就狂吠了起来。   清寒冬夜,万籁俱寂,玛丽的声音响彻了整个院子。   司露微和司大庄全部从屋子里出来,兄妹俩手里都拿着枪。   沈砚山见状愣了愣。   家里养了狗,狗吠是正常事,假如他们俩只是出来瞧一瞧,这也没什么的。   但他们俩都拿了枪,这就不对劲了。   沈砚山当即沉了脸:“出了什么事?”   司大庄没有心机,和以前的司露微一样,是个莽撞藏不住事的性格,把枪收起来:“我还以为是孙顺子来了。”   司露微也把枪关好保险,走过去拉玛丽。   玛丽不停冲沈砚山的左边口袋咆哮。   沈砚山后知后觉,从口袋里掏出个帕子,扔给了玛丽。   玛丽扑上去,把那帕子咬个稀烂。   沈砚山:“……”   那是杜小姐给他的。   司露微也无语良久,抚摸着玛丽,心想五哥去跟杜小姐约会,她没什么感觉,她哥哥和玛丽分别气了个半死。   和司露微相比,他们俩更爱沈砚山。   沈砚山转眸又沉了心,问司大庄:“孙顺子又回来了吗?”   司大庄就把司露微的话,告诉了沈砚山。   沈砚山脸色冰凉如寒铁。   他咬紧了牙关,似乎想要把孙顺子活嚼了。   司露微解释:“我只是觉得他的表情很像。若说他的人,倒是不太像了。”   孙顺子处于男孩子的发育期,半年大变样也是有的。从男孩到男人的蜕变,也许就是一两个月的光景。   “敢公然回来,他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沈砚山冷了脸,“我明天派人全城搜查,找到了他,老子要活剐了他。”   司大庄很不忍心。   和沈砚山不同,司大庄跟孙顺子是打小的玩伴,又是义结的兄弟,他是不想孙顺子死的。   假如孙顺子犯了什么大事,五哥要杀他,司大庄不敢站在他那边。可孙顺子想做的,不过是五哥正在做的事。   司大庄想到了这里,又觉得五哥跟孙顺子不同。一样的事情,五哥可以做,别人不行,就好像五哥可以做团座,其他人只能做小兵。   他不想多管了。   司露微也抱着她的玛丽,转身回房了。   沈砚山喊住了她:“小鹿,你不要害怕。”   司露微道是。   沈砚山又说:“我……打算下个月初一和杜小姐订婚。”   司露微停下脚步。   司大庄也错愕回头。   司露微心乱跳了几下,心知五哥又要造孽了。她犹豫了下,还是什么也没问。   “好,恭喜五哥。”司露微道,“五哥,祝你旗开得胜。”   司大庄听了这话,很嫌弃看了眼他妹妹。他哪怕是傻子,也知道他妹妹这个词用得不对。   五哥又不是去打仗,说什么得胜?   沈砚山却因她这句话而高兴。他露出了酒窝:“夜里凉,你快去睡吧。”   他没有不悦。   司大庄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还是觉得这个世界很复杂,他搞不懂,只能跟着五哥勉强混口饭吃好了。   动脑子不是司大庄的强项,他索性就不动了,也回房去睡了。   大家都睡了一觉,被吵醒之后睡不着。   晁溪和司露微并排睡在炕上,此刻她偷偷问司露微:“姐姐,团座要跟谁结婚?”   “杜小姐。”司露微道。   晁溪又问:“姐姐,团座不是要跟你结婚吗?”   “不是。”司露微道,“好了,睡觉吧。”   晁溪觉得她姐姐应该睡不着。   不成想,片刻之后,司露微的呼吸重新均匀起来,她竟然睡熟了。晁溪不是很理解司露微和沈砚山的关系,怕多说多错,就尽可能让自己的思绪和身体都放空,也进入了梦乡。 第85章 鸿门宴   正月十七,司露微早起去送徐风清。   她给他准备了两个香包,提神醒脑用的;两双棉鞋;一件夹棉长袍,四双袜子。除了鞋袜,还有几样她自己做的点心。   徐太太大病一场之后,瘦得厉害,可好歹恢复了健康。   她也在门口送徐风清。   徐风清依依不舍。   “……一个人在家里念书是不行的。去吧,早日学成归来。”徐太太道。   徐太太没有丈夫,家里只有她和佣人们。她若是把儿子圈在家里,他接触的世界很少,接触的人又是没什么见识的,将来难有前途。   他需要同窗。   以前也是在学院里念书的,后来朝廷没了,学院散了之后,他才跟几个同窗去了南昌。   “风清哥,我会常来看太太的,家里你不必担心。”司露微道。   徐风清说好,眼眶还是湿了。   徐太太仍觉得他像个长不大的孩子。她把满心的担忧敛去,只道:“等到了暑天,你再回家小住半个月。”   徐风清道是:“阿妈,你要照顾好自己。”   他又叮嘱司露微,“露微,你在沈家做事,也要仔细,不要得罪沈团座。”   “我知道。”司露微笑了笑。   她一直把徐风清送到了城门口,这才折身回家。   接下来的十几天,沈砚山一直没回来过。但是,府上并不沉寂,副官们得了他的命令,在修葺西跨院,俨然是要弄个婚房出来。   家里重新刷了院墙。   但是,没有添任何一件新的家具,也没有多增加一个佣人。   可见,沈团座府上的“忙碌”,只在做表面功夫。   司大庄傻傻的,可最近五哥时常出门不带他,确定他不是跟杜小姐约会,司大庄也糊涂了。   “小鹿,我怎么瞧着五哥不像是要结婚?”司大庄把他的疑惑告诉了司露微。   司露微反应很淡:“不知道。”   越是靠近月末,司大庄越是感受到了风雨欲来。   沈砚山甚至告诉他:“你最近不要去营地,就在家里。”   司大庄更加不解了。   一转眼,就是二月初一。   这天是沈砚山和杜小姐订婚的日子。   沈砚山昨晚没回来,沈家这边却是弄出了大婚的喜气——又是挂红灯笼又是贴喜字。   订婚的宴席摆在女方家里,这是南湖县从前的旧时规矩。   婚姻有很多规矩,如今都不用了,只把定亲这一项保留了。   司露微早起时,换了件新衣裳,去了沈横府上。   沈横今天也不在家。   十姨太看到了司露微,想到沈砚山今天要和杜小姐订婚,有点心疼她:“你怎么来了?”   “也没什么事,想过来瞧瞧您想吃什么。”司露微道。   十姨太就说了几样自己爱吃的菜。   司露微都会做,转身去了厨房。   十姨太这边的佣人跟十姨太嘀咕:“这位司小姐,如今很巴结您,最近常来孝敬您,是个聪明的。”   十姨太笑笑没说话。   她心里也在猜测,司露微怕是做太太的期望落空了,以后也是姨太太,想和十姨太取经。   十姨太很喜欢她,两个人都是妾室,交往起来也没什么可顾忌的。   中午的时候,沈横府上都能听到外面的热闹。   十姨太装作听不见。   佣人们也默默做事。   到了下午,司露微问十姨太:“您要不要请其他要好的姨太太来坐坐?我给您置办一桌上好的酒宴。”   十姨太大喜:“会不会太辛苦你?”   “我既然说了,就不是客套话。”司露微道。   十姨太就拟了菜单。   司露微从下午五点就开始到厨房去忙碌。   一直到了晚上七点多,菜才做完了,她自己也累得厉害,就跟厨房的人说,她要热水洗澡。   厨房的人很敬重她,立马帮她抬了热水,去后面的小客用净房。   十姨太请了三位姨太太,四个人正在吃喝。   吃饱了之后,时间到了八点。   十姨太想起了什么,就对佣人道:“去看看司小姐,她怎么还在厨房?问她吃过了没有。”   佣人去了。   厨房那边的人说:“司小姐还在洗澡。”   十姨太知晓她的规矩,没再说什么。   到了晚上九点半,十姨太觉得她应该洗完了,就让佣人去客房净房那边瞧瞧。   那边的人则说:“准备好了热水,司姑娘一直没来。”   厨房的人却说她早走了。   两下一对比,发现他们没了司露微的踪迹,佣人有点慌了,急忙去告诉十姨太。   十姨太也懵了。   “她是不是回家了?”佣人问。   十姨太道:“她走了也不说一声,她不是这种人。”   她觉得有点奇怪。   于是她让佣人们到处问问。   结果,沈家的人从未见过司露微出门,而最后见到她的厨子说:“她拿了个包袱,早上就带了过来,我还以为是她换身的衣裳。”   她在沈家做过好几次菜,厨子们都知道她的习惯,身上决不能留油烟味,对她的包袱习以为常。   直到这个时候,十姨太察觉出了不对劲。   司露微今天不打招呼就来了,事情就很蹊跷;她又让十姨太请客,摆明是出了事不想让十姨太一个人承担责任的架势。   现在,她人不见了。   “她会不会跑了?”十姨太问佣人。   佣人道:“为何要跑?她一个臭桐街的女孩子,能在沈团座身边,那是家里祖坟冒青烟的好运气。”   十姨太也这么觉得。   “那会不会是被人绑架了?”十姨太又问。   这是旅座府上,谁敢这么胆大包天?   人不见了,十姨太坐立难安,叫家里的副官们去通知了沈横。   沈横那边正在热闹。   听说了此事,沈横对副官道:“先不要声张。”   他们今晚要做大事,沈砚山是主力,这个时候不能分神。   沈横也没把这件事当回事,想着等结束再说。   到了晚上十一点,原本正在热闹的酒宴上,突然出了变故。   有一批强盗冲了进来,对着沈横和沈砚山带过来的人就砍。   而沈横和沈砚山的警卫班,好像全部喝醉了。   就连沈横,也无力瘫软,想要爬起来躲避都不能够。   杜县长坐在首位,看着满场混乱,悠闲喝了杯酒。   杜小姐深感蹊跷:“阿爹,是什么人?快来人啊!”   杜县长意味深长冲女儿笑了笑:“好丫头,你替你爹除了心腹大患,爹以后再替你找个好人家。至于沈砚山那厮,你莫要记挂了,他不是你的良缘。”   说到这里,他哈哈大笑。   突然,不远处响起了一阵枪声。   杜县长的笑猛然僵在了脸上。   事情还没有结束,哪里来的枪声?他也顾不上了,一把推开女儿,抽出桌子底下的枪,冲着昏迷不醒的沈砚山走过去。   不管谁来了,先把心头大患沈砚山和沈横捅死,再从长计议。   不成想,他刚刚靠近沈砚山,一直装睡的沈砚山突然抬眸。他眸光精亮,看着杜县长,露出了一个浅笑,同时扣动了扳机。 第86章 两个人的成功   二月初二的凌晨五点多,沈横和沈砚山才收拾妥当。   他们俩带着亲信警卫班的人,搬空了杜家。   沈横精神振奋。   杜县长不相信钱庄,所有的钱财都藏在自家里,故而沈横和沈砚山盆满钵满,足够他们武装一支庞大的队伍,甚至能跟督军府抗衡。   “这老匹夫怕是比督军都有钱。”沈横感叹。   杜县长在江西做官十几年,不说盘剥,光靠私盐这一条路,他就积累了丰厚家当。   如今,全部便宜了沈砚山和沈横。   沈砚山没什么感触。   以前他家的库房,有十个杜家这么大,他和老四还偷了祖父的钥匙进去看过,后来老四被祖父狠揍了一顿。   他祖父偏心他,说老四是哥哥,带坏了他,只打了老四。   沈砚山一夜疲乏,略感困顿,很想回家吃一碗小鹿做的阳春面,然后昏天黑地睡上一整天。   钱财等其他,都交给沈横,沈横自然会处理。   “旅座,我先回去了。”沈砚山道,“辛苦您善后,还有给督军府发电报。”   沈横觉得有件事应该告诉他,可此刻他满脑子都是杜县长的家当,别说成箱的金钱和烟土,就是光那些古董字画,都是价值不菲的。   他愣是没想起来自己要说什么,只好道:“你去吧,好好休息,这次辛苦你了。”   沈砚山走了出去。   他离开之后,沈横仍是觉得自己有句话要说。   然而话到了嘴边,没想起来。   “算了。”沈横想,“回头再说。”   他就把此事丢到了脑后。   沈砚山累倒也不是很累,他身体素来强健,只是很冷,满心想要见到他的小鹿。   他回到家,直接进了正院。   此刻天尚未大亮,家里的人除了值夜的副官,都在睡眠中。   司露微房间里还有晁溪和玛丽,沈砚山没有直接敲门,而是让副官准备好热水,他要洗个澡。   他在水桶里泡了半个小时。   一边泡澡,一边沉思,他越来越清醒。   这次的订婚宴,其实不是抢劫,而是反抗战。   杜县长想要对沈横和沈砚山下杀手。   经过了上次杜蘋被绑架的事,杜县长对沈横和沈砚山都记恨了起来。   他女儿看上了沈砚山,沈砚山却不肯配合,事情还闹到了督军府那边。最后的收场,是他不得不接受他女儿和沈砚山订婚的谣言。   他才去督军府告了沈砚山一状,转身又默许女儿和沈砚山订婚,这简直就是他在逼迫沈砚山接受他女儿。   他丢了面子,督军府那边替他说话的高参也挨了骂,差点让他失去了督军府那条线,他花了不少钱才重新安抚好高参。   杜县长是官场上的老油条,哪里能吃这样的亏?   再加上他女儿被绑架的时候,沈横那爱答不理的态度,让杜县长明白,这些驻军将领跟他很难一条心。   杜县长做官久了,从不天真,他知道权力意味着残杀,不是他杀沈横和沈砚山,就是他们杀他。   沈横和沈砚山都是当兵的,身边警卫班不少,杜县长却只有一个两百人的保安团,硬拼他是斗不过沈横的。   他想了很久,终于想到了诡计。   他知道沈横和沈砚山也想占他杜家的便宜,他先下手为强,顺势答应了杜蘋和沈砚山订婚的事。   “必须要先订婚。我杜家也是大户人家,得照规矩来。不过阿蘋是念过新书的,订婚要更加热闹,他们年轻人才满意。”杜县长当时这样对沈横和沈砚山说。   他的目的很简单:订婚宴必须摆在女方家里。   这就是为什么他说“必须”先订婚。   他的预谋,沈砚山一眼就看得出来。计划赶不上变化,就索性将计就计。   杜县长用“订婚宴”大摆“鸿门宴”,邀请了沈横和沈砚山。   订婚的时候,沈横和沈砚山总不能全副武装,只能褪了武装,只身前来,然后在杜家吃饭的时候遇到了“刺杀”。   以前南昌有高官过来视察,就在杜家被杀手杀死了;而后,杜蘋被绑架。   这两件事,让杜家出现任何变故,都是应当应分的。   为了不引人注目,杜县长给沈横和沈砚山以及他们两个人各带的四名副官都下了药,让他雇佣过来的人,装成土匪,直接砍杀。   他自己也准备小小“负伤”,甚至打算牺牲一位姨太太,博取信任和同情。   他也知道,沈砚山和沈横不可能不做任何的防备,但是他们不能公然带人进来。   杜县长打算趁其不备杀了他们俩,假如他们的人真打过来了,那么杜县长就带着家眷从密道逃到别处,然后前往南昌告状。   所以,他把订婚宴席设在一处有密道的院子,也让自己的儿子和其他得宠的姨太太们各自做好准备,只瞒着犯花痴的杜蘋。   杜蘋若是知道了,怕是会坏事。   可他万万没想到,沈砚山根本没喝他加了药的酒。他更加没想到,沈砚山枪法那么好,一手一个。   杜县长为了真实可信,让先杀进来的“土匪们”不要带枪,只带了刀。   于是那些人,根本近不了沈砚山的身。   沈砚山一枪一个,先毙了杜县长,又毙了几个土匪,他的人也从外面冲进来接应,很快就收拾了战局。   沈横醒过来,看到杜县长的三公子冲进来,对着他放枪,他也随手一枪,打爆了杜三公子的脑袋。   杜蘋吓得不停尖叫,被副官们打晕带走了。   沈砚山没想到事情这样顺利。   “这个世上的人,真正有谋略的,不过那么几位。其他人也许能上高位,不过是运气或者小聪明。”沈砚山记得他祖父这么一席话。   以前也不太相信。   如今他是看出来了,再狡猾的人,也会犯错,比如说杜县长。   杜县长如果真的有谋略,他就应该知道,绝不要和当兵的人起冲突。   他真杀了沈横和沈砚山,督军府会怎么想他?也许督军会忌惮他。一旦督军发难,他用什么来抵抗?   他没有杀成沈横,那么接下来他必死无疑。   这是一条很险峻的路。   杜县长一生卖弄官场上的权术,靠着钱财二字走遍天下,实在太过于张狂了。   沈砚山泡了热水澡,水略微有点凉了,外面的天也亮了,他看到司露微那边屋子里开了电灯,知晓她已起床,就更衣出来。   他走到了司露微房间门口,却只看到晁溪在叠被。   玛丽又扑向了他。   沈砚山还以为司露微去了厨房,随口问晁溪:“小姐去做饭了?”   晁溪后背略微有点僵。   她很怕沈砚山,愣愣直了腰,嗫喻着道:“团座,姐姐她……昨晚没回来。”沈砚山后面那句没听清:“什么?” 第87章 策略   沈砚山一向是个机敏的人。   别人一句话不对、一个表情有异,他都能猜出对方的异常来。   可此刻,晁溪站在他面前,那表情里带着恐惧,声音里透出不安,他愣是没听懂似的。   “什么?”他好像既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也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   晁溪不敢看他,被他的气势逼迫得几乎要哭:“姐姐……姐姐可能住在了沈旅座家,一直没回来,她说她去沈家了。”   沈砚山那口气,慢慢送出来。   他心中稍安。   有迹可循就好,比无头苍蝇乱窜要好。   他急忙上马,一个副官也不带,自己去了沈横府邸。   沈横还没回来。   沈砚山一点也不顾忌,直接往里闯,沈家的副官们不敢阻拦。   他到了十姨太的院子时,十姨太尚未起床,佣人们被他吓得半死。   “司小姐呢?”沈砚山直接问佣人。   佣人搭不上话,急急忙忙进去找十姨太。   十姨太被吵醒,正要生气,却听说沈砚山来了,吓得她心都凉了半截,问佣人:“旅座回来了吗?”   沈横不在府上,十姨太有点怕沈砚山打她。   上次司露微生病,沈砚山就发疯,连沈横都敢顶撞,如今司露微不见了,沈砚山怕是会杀人。   “还没回来。”佣人道。   十姨太急切:“快派人去告诉旅座,让旅座赶紧回来。”   她也顾不上梳头洗脸,只穿戴好了就出来见沈砚山。   她看到沈砚山阴沉着脸,有点犯怵。   “……真的,不关我的事。”十姨太语无伦次,“她自己过来做饭的,不是我派人去叫她的。她身上带着包袱,是早有预谋。”   两个老妈子也围着十姨太左右,怕沈砚山气急了抬起脚踹十姨太。   十姨太怀着身孕,可经不起当兵的这一脚。   不成想,沈砚山却没有发火。   他的声音毫无温度,极力压在嗓子里:“你最后见到她,是什么时候?”   十姨太道:“她去了厨房之后,我就没见过她。厨子们说,她是七点多说要洗澡。准备好了热水,她一直没去。”   沈砚山点点头,直接往厨房去了。   十姨太大大松了口气。   沈横见到了家中佣人,才从杜家财产的兴奋中回过神来,一拍自己的脑门,有点头疼了。   他就说他好像忘记了什么事。   “不得了!”沈横很担心沈砚山在他府上大开杀戒。   老实说,他要是真在自家府上造次,沈横也不会杀了他,只能白白受气。   他急急忙忙回家。   还好,沈砚山并没有动怒,而是在认真盘问厨子,关于司露微当天的种种。   沈横也在旁边听着。   他记得沈砚山告诉过他,说司露微不愿意嫁给他的。   如今那小丫头敢跑,肯定是下了十二分的决心。   “你怎么招惹了她?”沈横问。   沈砚山没回答。   这是第二次了。   她还敢跑!   沈砚山一想到这里,心里就起了无边的恶念。再这么下去不行的,她真很难收服,也许用点手段会不错。   各种念头都袭向了他。   他默默听完了,沈横也听完了。   沈横见沈砚山一直不开口,就对他道:“她怕是去了我家补给的庄子上。那边靠山,她钻到了山里,就不太好找。你带了猎犬,赶紧去找。”   沈砚山沉默良久,终于道:“不,她没有出城,这是她的计谋。”   司露微一个人,进山多野兽,她很危险。而且,半路上可能会被人发现。   所以,她选了一个沈家马车出城的时间段走,让沈砚山误以为她是逃到了城外,然后他们全部在城外搜捕她。   她藏在城里,也许会偷偷躲个一年半载,然后再趁其不备离开。   “上次她就是自己跑,然后被我抓到了,她不会犯两次相同的错误。”沈砚山道,“我大概知道她在哪里。旅座,你派人出城,依照去庄子上的路找她。”   沈横听得一头雾水。   “你确定?”沈横怕他失心疯。   沈砚山没有失心疯。   他从沈横府上离开,一个人默默回家了。   司大庄后知后觉才意识到他妹妹不见了,急得不行:“小鹿这个死丫头,没一天消停,都怪五哥!”   沈砚山没接话。   “你要是不跟杜小姐订婚,她就不会跑。”司大庄道。   沈砚山觉得很无力。   司露微这次逃跑的原因,是因为沈砚山亲吻了她。   她知道事情不会轻易解决,她也明白两年只是个缓兵之计。   她已经不天真了,也不对沈砚山抱以希望。她如果不想做沈砚山的女人,靠沈砚山的仁慈和施舍是不行的,需得自己争取。   她借助这个机会,又跑掉了。   这次跑得很成功。   “……和上次相比,她进步很大,我很欣慰。”沈砚山躺在床上,看着账顶面无表情。   司大庄:“……”   他觉得五哥快要疯了,这都是说得什么疯话?   “五哥,你不去找小鹿吗?”司大庄着急。   沈砚山道:“等晚上,我悄悄去找,我知道她在哪。”   司大庄当即精神一缓:“她是不是去了徐家?”   “不是,她去了臭桐街。”沈砚山道。   司露微是不会去徐家的,她最怕给徐家招惹麻烦。   沈砚山上次亲吻了她,她像没事人一样不哭不闹,沈砚山还以为她是接受了,不成想她从那天就开始筹备。   她只是再等徐风清离开,等沈砚山无暇分身。   “不会的,小鹿可讨厌臭桐街了。”司大庄摇头。   沈砚山道:“她为了安全,会去一个她熟悉的地方。臭桐街鱼龙混杂,而且她会觉得我们想不到臭桐街,灯下黑,反而找不到她。”   司大庄:“……”   他的脑子跟不上五哥的话。   这么多的弯弯绕绕,累死人了,还不如好好过日子。   小鹿真是吃饱了撑的。   “晚上我也去。”司大庄道。   沈砚山拒绝:“你不要去,我自己一个人去。保证将她带回来。”   司大庄说好。   等夜幕降临时,沈砚山换了套粗布衣裳,悄悄去了臭桐街。   司大庄在家里担心极了。   五哥这次可能不会放过小鹿,上次他想活埋了小鹿,这次怕是想要索性砍断小鹿的腿。   一边是五哥,一边是小鹿,司大庄不知自己该护着谁。   他们俩,反正谁都委屈,而且谁都不无辜。司大庄使劲挠头。 第88章 斩草除根   司大庄在家里焦急等待着。   他不停看表。   到了晚上十一点半,五哥回来了,怀里还抱着一个人。   那人满身脏臭,是个乞丐的模样。   司大庄忍着臭气熏天,凑近一瞧,居然真是他家小鹿。   他捏住了鼻子:“五哥,她是不是死了?”   “没有,被我打晕了。”沈砚山道,“叫人准备热水。”   司大庄急忙跑去叫了热水,又喊晁溪:“晁溪,过来给小鹿洗澡。”   沈砚山道:“不用,我自己来。”   司大庄:“……”   他难得机灵了一回,对沈砚山道:“五哥,你让晁溪帮她洗吧,要不然她醒过来又要跑了。”   沈砚山看了眼他。   他的眼眸阴沉,像是寒刃,可最终他还是一狠心,把司露微放到了净房里,就退了出来,让晁溪进去帮她洗。   他则站在门口,让副官们站在后窗口。   司露微醒过来的时候,晁溪发出惊呼:“姐姐。”   “我……”司露微拼命抓住了晁溪的手,看清楚了这熟悉的净房,良久不说话。   她装成乞丐,缩在墙角,却格外机敏。   沈砚山不动声色隐藏在暗处,专门去看那些乞丐,来回几次,终于发现有个人时不时看一眼四周,身体比较紧绷,像是充满了戒备。   她脸上和身上全是脏,比一般乞丐还要脏,肯定是用来遮掩面孔。   那定然就是司露微了。   沈砚山不顾什么,上前将她打晕。擦了擦她的脸,果然看到了她。   他不知是好气还是好笑。   司露微的见识到底是有限的,她不像沈砚山知道那么多。   沈砚山了解战术,也了解人性。人内心深处的安全感,他都能揣摩到,所以司露微逃不出他的掌心。   她这次计划得如此周全,甚至顺利到了臭桐街,应该可以成功的。   但她失败了。   她默然坐在浴桶里,不说话了。   晁溪也不敢说话,替司露微打了两遍香胰子,才把她洗出个人模样。然后,晁溪推门出来。   她看到了沈砚山,瑟缩着叫了声团座:“要换水。”   沈砚山给不远处的副官使了个眼色。   很快,两桶热水拎到了净房门口。   晁溪很有力气,一桶桶搬进来,再次给司露微洗,终于将司露微浑身的脏污洗掉了。   司露微走出来,看到了门口的沈砚山。   已经是深夜了,电灯的光笼罩在沈砚山脸上,他还在抽烟,眉宇有一层薄雾般的烟雾缭绕,看不真切。   他不看司露微。   一根烟吸完,司露微还以为他要打她时,他突然转身,阔步离开了院子。   这个晚上,他没有再回来。   沈砚山需要冷静,否则他该活活气死了。   他离开了之后,司露微一个人站在院子里,半晌没有挪脚,看着他远去的方向。   她只有一个想法:“我完了。”   她是逃不出沈砚山的五指山。她自以为这次天衣无缝,就像孙顺子那样。   沈砚山不了解孙顺子,却很了解她。他很喜欢她,关注她的一举一动,对她的想法都能剖析。   她想要斗赢,只能比他更聪明。   司露微有个傻子同胞哥哥,在智力这方面,她有天生的缺憾,不可能赢过沈砚山的。   “姐姐,外面冷,回房去吧?我帮你擦干头发。”晁溪低声道。   司露微回神。   司大庄就冲了过来。   他又急又气,冲着司露微就是一大通的脾气:“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办?你为了徐风清,不要我了吗?”   司露微心中发酸。   “哥哥……”   “别叫哥哥,你但凡想着我,就不会丢下我自己跑了。”司大庄还是很气,又很难过,“没了你,我也活不成了。”   “你还有五哥,五哥会照顾你。”司露微道。   司大庄气道:“五哥不会照顾你吗?”   “他想让我做他的女人。哥哥,我不能做他的女人,我已经答应了徐风清。”司露微道。   司大庄的气顿时消了大半。   从他的角度来说,徐风清是挑不出什么大错的。   徐风清斯文又有学问,将来肯定不会打他家小鹿。只要不吃拳头,其他的都可以,司大庄觉得这就是好样的。   “……五哥他将来会想通的,还有两年呢。”司大庄道,“你急什么?他如果到了两年后还是不肯放手,我帮你去拼命,好不好?你不要再跑了,你要是死了,我也不想活了。”   司露微没回答这句话。   司大庄见她无事,也不想睡了,转身出去找五哥。   他在营地里找到了沈砚山。   沈砚山一路骑马到了营地,吹了满身凉风,心中的盛怒散了七八成。   “小鹿怎样了?”他问司大庄。   司大庄道:“没事,她知道错了,以后不敢再跑。”   沈砚山沉默着脱鞋,上床睡了。   司大庄抱了床被子,睡在旁边的脚踏上。   翌日早起,沈砚山踢醒了司大庄,对他道:“走,去县衙的大牢,今天有好事。”   “什么好事?”   “你不是喜欢那个杜小姐吗?我特意让旅座别杀她。你今晚就能如愿了。”沈砚山道。   司大庄:“……”   他知道沈砚山和沈横杀了杜小姐全家,还抢夺了杜家的财产。   虽然是杜县长先动了杀机,可杜小姐真的挺可怜。   到了大牢,杜小姐被捆绑着,还在不停的求饶:“团座,我阿爹只是一时鬼迷心窍,您放了我吧。”   她还以为,沈砚山只是单纯的反击。   毕竟,她亲眼看到她阿爹让人进来,又看到她阿爹下药,还有他拿枪对着沈砚山,想要一枪毙了他,却被沈砚山反过来毙了。   沈砚山淡淡道:“你放心,我不杀你。”   他看了眼司大庄。   司大庄则很为难,默默往后退了几步。   “我不要。”司大庄道,“小鹿要是知道了,会骂我。杜小姐不是伎人,我又没娶她,不能睡她。”   沈砚山无语看了眼他。   司大庄说:“五哥,你们已经拿到了杜家的钱,不如放了她吧?她一个女流之辈。”   沈砚山没听进去,转身走了。   他出来之后,给副官使了个眼色。   副官会意,把手枪上膛,朝大牢里走了进去。   司大庄急忙道:“五哥,真要杀了她?”   “铲草不除根,是最愚蠢的。”沈砚山道,“况且,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你把你那点无谓的善良给我收起来。下次再如此不听话,我就要揍你。”司大庄咽了口吐沫。 第89章 我乐意   司大庄一直不敢回家,因为沈砚山不肯回去。   司露微这次逃跑,伤透了沈砚山,比以往都要重。   第一次的亲吻,换来这么个结果,沈砚山与其说是伤心,还不如说是心灰意冷。   自己活得没什么指望,是特别消沉的。   整个二月,他都是住在营地。   正好沈横要重新扩张势力,大力征兵,沈砚山的一团从五千人扩充到了三万人,已然可以做一个师了。   训练场地也扩大,分成了三处,沈砚山忙得不可开交。   而沈横另外四个团,只各自多招了两千人马,加起来都不够沈砚山这边的三分之一。   扳倒了杜家,沈横亲自去了趟南昌。   过年的时候,他们走通了牛高参的关系,后来沈横又亲自去巴结了督军府其他高级参谋,如今在督军府也说得上话。   杜县长的死,杀手是杜县长自己的家奴充当,地点在杜家,一系列的安排,都像是杜县长想要杀了督军府的两个将领,而反被他们杀了。   所有的证据都指向了杜县长自己,不利于沈横和沈砚山的证据,早已被抹掉了。   督军府派人过来接收杜家的家产。   南昌有人清楚杜县长很贪,但是这话不能拿到明面上说。   最后搜出来的家当,只有少量几样,刚刚符合杜县长俸禄内的,好像他是个清白不过的官。   督军府也没办法,暗地里的东西,原本就拿不到台面上。他们都知道沈横和沈砚山因此大发横财,却不能治他们。   没过两天,沈横自称缴了一批走私的军火,给督军府送了五十万发子弹。   督军也是人,人就免不了贪婪的本性。   和沈横一样,督军也低估了杜县长的家底,只当沈横拿出五十万发子弹,已然是分了一半给督军府,很满意,不再追究此事了。   而其他的参谋,包括牛高参,沈横也一一打点了。   送出去的五十万发子弹,只是杜家财产的九牛一毛。   而扩充的队伍,沈横没有报上去。   沈砚山不让他报,说等全部训练好了之后,再找个借口,现在不是报的时候。   沈横看出了苗头,问他:“砚山,你想造反?”   沈砚山笑了笑:“旅座,您是奴才做久了吧?孙督军算哪门子的主子,你反对他,只是你的自由。如今政府都讲民主自由,你非要服他的管?”   沈横愣了很久。   他突然意识到,他真是做久了清朝的官,始终不敢以下犯上。   他忘记了,如今朝廷没有了,就连那个新的政府,也是岌岌可危。   听说前不久又有高官下野。   江西是一方地界,孙督军只是个将领,而非主子。   沈横也可以做江西的主子。   这么想着,他心口发热,彻夜彻夜的失眠。   沈砚山把他心里最深的渴望都勾起来了。   现在有钱又有兵,又有沈砚山帮着练,真和孙督军扛上,也未必会输。   打散了孙督军又能如何?   他们就更加忙了起来。   沈横认识几个旅长,都是在孙督军手下郁郁不得志的,而且地盘和南湖县很近,若是起事,可以联系他们,许他们师长高位。   他心中盘算着这件事估计要三五年才能做成,倒也不急。   只是沈砚山那脾气,一天天的坏,练兵的时候都是下死手。   沈横就把他拉去喝酒。   “你这几天又因为什么不痛快?”沈横问,“杜家没有留下后患,你不用担心。”   沈砚山不答。   沈横又问:“是因为司小姐吗?”   沈砚山沉默着。   沈横知道自己猜对了。   司露微逃跑,是从沈横家里走的,可很快就被沈砚山找到了。为此,沈砚山并没有找沈横家的人算账。   却也让沈横知道了此事。   上次沈砚山就说,司露微没看上他,而他把她当心上宝贝。   可现在,那宝贝要跑了,他如何不痛心疾首?   “……你平时心狠手黑,怎么对司小姐就斯文了起来?你这样斯文,什么也得不到。”沈横恨铁不成钢,“你为了个女人困成这样,值得不值得?”   “许是不值得。”沈砚山道,“可我乐意!”   沈横:“……”   一个月之后,新兵训练稳定下来,沈砚山也忙完了,终于可以回家了。   司大庄高兴坏了。   他这段日子跟着沈砚山在营地,天天吃营地里的饭,吃得想要打人。   可以回家了,他已经想好了很多好吃的。   一进门,他就大嚷:“小鹿,小鹿我们回来了。”   司露微从房间里走出来。   沈砚山把她从臭桐街抓回来之后,就不准她再出院子,院子前后门都有副官把手。别说她,就是晁溪和玛丽都不可以出去。   司露微很想去看看徐太太,可副官们不听她的。   沈砚山又不回来。   如今,他终于回来了。   他冷若冰霜,视线不落在她身上,绕过她直接回房了。   一个月过去了,他余怒未消。   司大庄则不管了:“小鹿,先做一碗粉。”   司露微道:“哥哥,我出不去,院子门口有人守着。”   司大庄道:“没让你出去,就去趟厨房。”   然后,他去跟门口的副官说。   副官摇摇头:“团座没有撤回命令,对不起副官长。”   司大庄气得踹了那副官一脚,然后他去了沈砚山那边。   “五哥,自家走动没什么的吧?”司大庄道,“你说了我妹妹只做厨娘的,没说要关住她。”   沈砚山冷冷瞥了他一眼,道:“去传我的话,以后不必单守正院。”   就是说,正院可以随便进去,但前后门还有院墙,都要有人把守。   司露微被他软禁到了家中。   得到了命令,副官们从正院撤走,司露微带着晁溪和玛丽终于出了院子。   她们一起去了厨房。   司大庄也跟着去了。   司露微给他现做了些点心,又煮了一大锅粉。   “晁溪,你到处遛遛玛丽,她也憋坏了。”司露微道。   晁溪道是。   厨子们也被司露微遣走。   厨房只剩下他们兄妹俩的时候,司大庄一边吃粉,一边跟司露微讲这一个月的事。   提到了杜小姐,司大庄跟司露微表功:“我没有欺负她。五哥让我去睡她,说答应过我,我没睡。”   司露微欣慰点点头:“这样很好。”   “五哥说我傻,将来成不了大事。”   “你本来就傻。”司露微道。   司大庄一想,深以为然。他吃了两碗粉,这才来了精神,想起了正经事:“小鹿,五哥这次是气狠了,怎么办?你想个法子哄哄他。” 第90章 五哥的执念   司露微默默坐着。   司大庄吃完了一碗,见她并不答话,就知道她不想去求情。   她这是铁了心要和五哥闹翻了。   司大庄很糟心。   “你怎么又想跑了?”司大庄问她,“上次的教训还不够吗?你这次还做了那么周全的打算,你是多狠心啊?”   “我看不到出路。”司露微道,“哥哥,他不会给我其他出路的,除了做他的女人。”   司大庄觉得的确如此。   他跟司露微说:“过年之前,你和徐风清见面,你当时冲徐风清笑,五哥看着看着就哭了。他也很可怜的。”   司露微一怔。   她倒是不知这件事。   司大庄又道:“五哥对你,情谊是假不了的。你怎么看待他的情谊,就是你的事了。你非要跟徐风清结婚?”   司露微点点头。   司大庄觉得她一根筋。   她一根筋,五哥也一根筋。要是五哥散漫一点,或者司露微脾气和软一点,这件事都很好处理。   “你想想办法,先跟五哥讲和。”司大庄又道,“因为你上次失眠,他这次把自己气死了,也没处罚你。”   但是,沈砚山关了她一个月。   这一个月里,她一步都不能踏出正院,跟坐牢一样。   难道不算惩罚吗?   “是他失言在先。”司露微说。   司大庄不解:“他怎么失言了?”   “他亲了我。”司露微道。   司大庄:“……”   他一点也不想知道他妹妹和男人亲热的事。这种事,听在耳朵里很膈应。   哥哥就像父亲一样,自家的女孩子应该永远是个小孩,冰清玉洁才可爱。在这方面,是不讲道理的。   司大庄听了司露微的话,也觉得五哥该打,敢轻薄他妹子。   他放下了碗:“那行,我再去看看。我找个机会帮你说情,至少不让他关着你。”   米粉吃完了,司露微做了一桌子饭菜,然后她让佣人端给沈砚山,自己和晁溪在厨房里准备吃。   佣人却道:“小姐,团座让您去吃饭。”   司露微道:“我在这里吃就好了,让团座他们开饭吧。”   佣人声音很低:“小姐,团座不是很高兴,我不敢去回这话。”   司露微:“……”   这个家里上上下下,大概只有玛丽不怕沈砚山。   她不想叫人为难,自己起身往正院去了。   沈砚山换了套家常长衫,还是司露微给他做的,正坐在饭桌前等待着。   看到司露微进来,他看了她一眼,面无表情道:“吃饭。”   司露微站着不动。   司大庄一把按下了她:“你别惹五哥生气,让你吃饭就吃饭。”   然后,他又打圆场,“五哥说了,这次是忙忘记了,没回家告诉这些混小子,他们误将你关了一个月。你不要怪五哥。”   这话,是他自己想出来的。   司大庄原本脑子不够用,跟着五哥和司露微久了,愁得太多,居然愁出了一点智商,非常难得了。   他想让五哥和司露微之间,还有个回转,虽然五哥亲了他妹妹,他挺不高兴的。   沈砚山则不接话,司露微也不说话。   三个人默默吃完了饭。   接下来几天,沈砚山还是回家,仍是不搭理司露微。   到了三月初七,他让司大庄去买些纸钱。   “明天是我母亲的忌日。”沈砚山道,“我要去给她烧点纸。”   “是一周年吗?”司大庄问,“你去哪里烧?”   沈砚山道:“我母亲去世六年了,不是一周年。”   司大庄愣了愣。   他一直以为,五哥家破人亡,是他逃难的时候,父母全死了的。   却没想到,他母亲去了这么久。   他有点傻眼,好像对五哥的身世误会了。   沈砚山又道:“我们老家的规矩,如果回不去坟前,就在十字路口。明早我们四点多起来,趁路上没人。”   司大庄道好。   他准备好了纸钱。   晚上吃饭的时候,饭桌上司露微和沈砚山仍是不说话,司大庄又对沈砚山的父母好奇,就追问沈砚山:“五哥,你娘是怎么没的?”   “生病。”沈砚山道,“她身体一直不太好,又惯常的逆来顺受,在娘家就是那样的,嫁到沈家还是那样,柔柔弱弱的,身体也柔脆。   我有两个姐姐,一个是难产而死,一个是生病而死,都像我母亲,身体不好,性格太软。我外公和我父亲,都觉得女人要温柔才好。旧思想,畸形审美,酿成了悲剧。”   司大庄就看了眼司露微。   他哪怕再傻,也好像明白了五哥对小鹿的执着从哪来。   五哥失去了亲人,那肯定是很痛苦的。   而他觉得亲人们离开了他,根本原因就是软弱。   因为他一口气说几个“软”。   司露微的性格不软。   她强悍泼辣,身体也结实,在沈砚山看来,简直是致命的魅力。好像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和他走一生,不会半路让他失去挚爱。   缘分就是这么奇怪,爱情亦然。   没人说得清楚爱情到底怎么产生的,只有当它发生了,才会清楚意识到它的存在。   “五哥,一个人身体不好,有很多原因的,不一定是因为性格温柔。”司大庄宽慰他。   沈砚山苦笑着摇摇头。   “我外公身体好得很,我父亲身体也不错,独独女眷们身体不行?长久压抑天性,会影响身体的健康,这是新医学得出来的结论,不是我信口胡说。”沈砚山道。   司露微沉默听着。   听到了这里,她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很心酸,又觉得他这些想法很了不起。他不会为了传统的美丽,要求女人克制自己的性格。   他真没什么不好……   她低垂着头,不敢去看他的眼睛。   司大庄沉默了片刻,又问沈砚山:“那你父亲呢?”   沈砚山有心说一说他的过去。   “他是大前年十月份去世的,防守的时候中了一枪。”沈砚山道。   司大庄听到这里,就发现他父母去世的时间,跟他被人追杀的时候,跟对不上。   “五哥,那是谁要杀你?”司大庄突然意识到了这点。   沈砚山沉默了。   话题到了这里,他彻底失去了谈兴,把筷子敲了敲:“吃饭。”   司大庄哦了声,不敢再追问了。   他想五哥肯定是有个大仇人的。那个仇人,不知道还会不会过来寻仇?想到这里,司大庄的饭量都减了一半,只吃了两碗就饱了。 第91章 第一次的主动   沈砚山翌日很早就起来,去城外的一处十字路口,祭拜了他母亲。   他烧了很多纸钱。   司大庄跟着他,对着远方磕了几个头。   回程的时候,天刚刚亮。司大庄一边骑马一边和他闲聊:“五哥,我娘的坟已经修好了。等清明节烧纸的时候,你也去看看吧,是你出钱修的。”   前年的时候,沈砚山让司大庄给他娘修坟。   司大庄要天天跟着沈砚山,就让副官去做了。   修了一个月,已经弄好了。   司大庄自己去看过,也带着小鹿去瞧过。沈砚山一直很忙,那段时间要跟杜小姐约会,司大庄赌气没告诉他。   “好。”沈砚山情绪低落,随口答应了一声。   他回到家中,刚走进正院,就闻到身后传来面条的清香。   一转身,司露微端了一碗做好的阳春面进来。   她还记得他说过,他母亲以前常给他做阳春面吃。   沈砚山眼眶一热。   他这个人很精分,把世界和自家划分得清清楚楚。在外面,他冷血得过了分,可回到司露微身边时,他又格外感性。   她稍微对他好些,他心里就软成了水。   他看了眼她,终于和她说话了:“给我做的?”   “是。”司露微道,“五哥,你不要难过。”   沈砚山接了过来。   他直接坐到了院子里的石椅上,把一碗面三五下吃完了。   司露微就道:“厨房还有,我擀了很多,再去下一碗。”   “好。”沈砚山道。   司大庄忙喊:“我也要吃。”   他不劳烦司露微端,自己跟着去了厨房。   他大赞司露微今天懂事,没有继续和五哥拧着,而且说她聪明:“讨好都能讨好到点子上。”   一个人渴求她的好意,她随便付出一点,就能取悦他,这根本不是她聪明,而是他内心深处渴望的外溢。   司露微眼睛有点涩:“你吃你的,废话这么多。”   她下了三碗的分量,捞出一碗给五哥,剩下的全部留给了她哥哥。   司大庄就着灶台,连吃带喝把一锅汤汤水水的全部吃完了,一滴都不剩。   沈砚山正在洗脸。   看到她又端了进来,放下巾帕接过来。   他坐下来慢慢吃。   她逃走的事,沈砚山一句话也没提;司露微也不再说他亲吻她的事了。   “你如果想要出门,直接出去吧,我跟副官们说过了,不会阻拦你。”沈砚山放下筷子,对司露微道。   司露微说:“我想去看看太太,她前些日子一直生病没好。”   沈砚山点头:“你今天就可以去。”   司露微道谢。   沈砚山又道:“小鹿,我这段时间想了很多。我们俩,为什么到了这个境地,其实都是我的错,我在一厢情愿逼迫你。”   司露微心里像灌满了水,一不小心就要从眼中淌出来。   “五哥……”   “别乱跑了,外面世道不安稳。你一离开我,我就害怕得不行。”沈砚山道,“对不起。”   “五哥,你不必道歉……”   “我是说,我应该逗你笑的,应该弄个烽火戏诸侯的戏码让你开心,结果都没有。对你好,全是口头上的,却非要你回应。对不起小鹿。”他道。   司露微的心口发紧,一寸寸似乎要捏碎了她。   她倏然抱住了他。   沈砚山愣住,整个人都有点僵。   司露微把头埋在他怀里,他愣了三秒之后,也回抱了她。   他胳膊很紧,像是要把她嵌入自己的肉里。   这个主动的拥抱,是那样难得且珍贵,沈砚山险些落泪。   他轻轻吻了她的头发:“小鹿……”   而司露微,慢慢清醒过来,推开了他,脸上又有点白。   她快要疯了。   她的理智那么坚决,她的情绪却那么松弛。她像个摇摆不定的浪荡女,毫无操守可言。   可沈砚山那些话,迷了她的心智。在那个瞬间,她的情绪支配着她。   她转身快步走了出去。   她衣裳也没换,就去了徐家。   徐太太听说她这个月没有去馆子,又不见她来,是很担心的。   她最近还是常发小疾,今年身体也不太好,故而操心也是有限的。   “露微,你没事吧?”徐太太问,“我听说杜家倒了,沈团座那边没出什么变故吧?你又一直不来。”   司露微道:“太太,沈团座怕有人闹事,让副官守住了前后门,就是杜家那件事。结果,他一直忙了一个月没回家。   副官得令了,不敢擅自做主,真把守了一个月的前后门,我和佣人们都出不来,我也着急。这几天沈团座才忙完回家。”   徐太太舒了口气。   “没事就好。”徐太太道。   她又问司露微,“杜家是怎么回事?杜县长那么有根基,怎么杜家就让人连根拔起了?”   根基、人脉,都需要一个后盾。   朝廷就是那个后盾。   如今朝廷都没有了,各处军阀崛起,谁扛枪谁就有资本,拔杜县长的根基,还不是一夜之间的事。   没有人安全。   司露微觉得,乱世已经开始了,只是她们躲在小县城不知道罢了。   “其实是他自己犯事了。他想把二小姐嫁给沈团座,然后借助订婚宴的时候,沈团座和沈旅座不能带警卫班,暗中杀了他们。”司露微道,“没有成功,反而被他们杀了。”   徐太太捂住了胸口。   杜县长从前横征暴敛,徐家是大户,没少孝敬他。   他们是恨他的。   杜县长死了,那是罪有应得,徐太太道:“他这是作孽太过了,报应。”   司露微却听进去了。   她觉得五哥现在作孽也很多。   他有再多的理由,也的确是在作孽,不知将来他会有什么样子的报应。   “太太,团座这几天不太高兴,我可能没办法像以前那样常来看您。”司露微道,“您保重身体,有什么事派人跟我说一声,我再来。”   然后,她又说起了馆子。   徐太太道:“沈团座是个靠山,将来你哥哥有了前途,对你也好。你不用顾念我和馆子,做好自己的事,别惹了沈团座不高兴。”   她也意识到,世道变了,当兵的靠山更硬。   司露微还是去了趟馆子。   她告诉掌柜的,上个月积累的订单,可以派人去通知一声,如果还愿意吃的话,明天她来做。   晚上她跟沈砚山说了此事。   沈砚山没反对。   第二天,司露微在馆子里忙了一整天。   一转眼,时间就到了三月底,徐太太又生病了。   这次她是突发晕厥。司露微吓坏了,徐风清也赶紧从南昌回到了南湖县。 第92章 绝脉   司露微到了徐家的时候,徐太太院子里挤满了人。   徐家的长辈都来了。   徐风清的大伯、二伯还有他的伯母、婶母等,满满一屋子人。   司露微的心往下沉。   旁人不太认识她,只顾议论纷纷,没有搭理司露微。   独徐风清的堂兄徐风俦看到了司露微。   他走过来,面色不善:“你来做什么?”   司露微听着这话茬不对,沉了脸:“与你何干?”   徐风俦大概没想到她性格这样泼辣,又有长辈在场,他愣了一瞬之后,转身走了。   司露微要去里卧看徐太太,被徐家的佣人拦住了。   这佣人是大房那边的,不认识司露微。   司露微只好去了厨房。   厨娘都认识她,一见她来了,好像找到了主心骨,纷纷问她:“司小姐,太太这到底是怎么了?”   他们更惊惶,怕太太有了三长两短,他们要丢了饭碗。   司露微摇摇头:“我没见到太太。”   “他们也不让你进?”厨娘忧心,“少爷什么时候回来?他不回来,咱们什么都不知道。大房那边规矩严,大太太不好相与,咱们成了聋子、瞎子了。”   司露微更担心。   可她不能时时刻刻呆在徐家。   她这几天吃不好也睡不好。   到了第二天的傍晚,徐风清终于风尘仆仆从南昌赶回来了。   司露微在门口迎接了他。   他拉了司露微的手,进去看徐太太。   徐太太早上醒了片刻,如今又在睡,几乎没什么清醒的时候。   徐风清跪在她床前:“阿妈?”   徐太太没有反应。   徐家的大老爷和大太太,领了大夫进来。看到司露微,他们让她先出去。   徐风清却道:“大伯、大伯母,你们直接说吧。”   徐家大老爷犹豫了下,字斟句酌对徐风清道:“风清,大夫说你阿妈,是绝脉……”   徐风清差点跪不稳了。   司露微眼前也是一黑,勉强扶稳了旁边的床栏杆,才没有跌倒。   徐风清愣了足足一分多钟,才嘶哑着声音开口:“我阿妈这样年轻,怎么会是绝脉?她身体一直很好。”   老大夫很有经验,在旁边说道:“少爷,太太是肺上瘕,等发出来的时候,已然无药可医了。她是去年腊月发出来的,至今四个月,已经到了时候。”   “瘕”是中医里绝症的说法,如果是西医,可能会说癌症。   徐太太是肺癌,这种病隐藏深,大发作的时候,基本上就到了末路。   她年前一直久病不愈,低烧不断,还以为是冬天感染了风寒,不成想从那时候开始,这病已经难以挽回了。   司露微双膝一软,也跪到了徐风清旁边。   徐风清的眼泪涌了上来。   他不能接受。   “我要带我阿妈去南昌府。”徐风清道,“南昌府有个新开的教会医院,我要带着她去瞧一瞧。”   徐家大伯说:“风清,你别折腾了,让你阿妈舒舒服服过完最后的日子。”   徐风清却不同意。   他急忙跑了出去。   司露微没拦住他。   到了晚膳九点多,徐风清回来了,带了一辆马车和八个镖行的镖师,打算护卫他阿妈去南昌,连夜就走。   司露微道:“风清哥,明早再去,我跟你一起去。你要替太太收拾行李,还要交代家里的事。太太如果知道你这样莽撞,不会高兴的。我也回家收拾几件衣裳。”   徐风清握了下她的手:“好,我听你的。”   他先客客气气请叔伯们都回去,然后又点了两名忠心耿耿的佣人嫂子,让她们赶紧收拾好徐太太的东西。   司露微则回家了。   堂兄徐风俦劝他:“风清,你别折腾婶母了,万一她死在了异乡,魂都找不到回家的路。”   徐风清气得脸上蹦出了青筋。   徐风俦又道:“还有啊,你别让那个司露微跟着去,她是个什么东西?”   徐风清忍无可忍,怒视他:“你说什么?”徐风俦心里很烦,又担心他婶母又可怜他堂弟,全部被司露微骗,于是大声道:“你跟我厉害?你怎么不擦亮眼睛?那个司露微,她早就跟了沈团座了,很多人都知道,你   干嘛捡人家破鞋?”   徐家是大户,徐风清才华横溢,世道怎么变,他都有个出路。   他理应配门当户对人家的女孩子。   那个司露微,根本配不上他堂弟,而且又跟沈砚山不清不楚的。   徐风俦听人说,司露微早已跟了沈砚山,是沈砚山玩剩下的。   南湖县就这么点地方,一点谣言都要满天飞。   徐太太常年不出门,而她因为一个小丫头讲了司露微一句坏话就要赶走人家,徐家其他妯娌听说了,和徐太太的佣人们一样,是不敢到她跟前嚼舌根的。   而徐风清常在南昌。   他们母子都被骗了。   徐风俦还没有说过瘾,准备再说时,徐风清突然一拳揍向了他的面门,打得他鼻血直流。   鼻子发酸,徐风俦的眼泪也控制不准往下滚。   他简直要气疯了。   徐风清一直斯文,他这一拳如此重,是下了极重的狠手。   “……你要是再说露微,我就要跟你断绝交情!”徐风清脸色紫涨,“我敬重你是堂兄,你却这样羞辱我未来的妻子!”   徐风俦透过泪眼,错愕看向了他。   不是羞辱他徐风清,而是羞辱了司露微,他把司露微的名声看得比他自己还要重。   这简直就是鬼迷心窍了。   “你真是……”徐风俦捂住酸痛难当的鼻子,一说话鼻血就往嘴巴里淌,气得转身走了。   他气,徐风清更气。   有个佣人在旁边,徐风清知晓她听到了,当即道:“不许跟司姑娘说什么,你就当什么也不知道!”   佣人道是。   她有点担心看了眼徐风清。   徐风清转身进去,看着佣人帮她阿妈收拾东西。   徐太太在这个时候,已经醒了。   她清醒了片刻,头很疼,看到徐风清之后,露出了笑容。   “你怎么又回来了?”她声音很虚弱,“我很快就要好了。”   “是,阿妈你很快就要好了。我带您去南昌,给您找个教会医院。”徐风清道。   徐太太听了这话,又想起自己之前听到大夫说绝症,原本不是梦。   她愣了片刻,最终只是微笑,然后对佣人说:“把最下面抽屉里,那个红色绒布小匣子拿给我。”   徐风清道:“阿妈,我来拿。”   他拿了出来,自己打开了,发现是一枚戒指。   黄金的戒指,镶嵌了红宝石。红宝石很大,纯净剔透。   “这是你祖母给我的,是徐家的聘礼,也是家传之物,替我戴上。”徐太太说。   徐风清点点头,果然给她戴好了。徐太太望着这戒指,心想时候快要到了。 第93章 下跪   司露微回到家中,先去找了沈砚山。   已经晚上九点多了,沈砚山正在家中等着她,甚至考虑要不要去徐家接她。   她急匆匆归来,沈砚山舒了口气。   然后,他就听到她说,要跟徐风清和徐太太去南昌府。   沈砚山的脸沉了下来:“小鹿,咱们是怎么说的?”   “五哥,我不是跟人跑,而是去送太太最后一程。大夫说她是肺上瘕,可能真活不成了。”司露微道。   沈砚山猛然站起身。   他生气至极的时候,不想和她吵架,只想赶紧离开。   否则他又要做出让自己后悔的事。   他和司露微的感情,已经经不起他任何的折腾了。   司露微却死死拉住了他的胳膊:“五哥,我很快就回来。”   沈砚山去掰她的手:“我不同意。咱们说好了,你如果非要走,就试试看。看看是你的皮肉硬,还是我的子弹硬。”   司露微险些急哭:“别这样狠心,求你了。”   沈砚山气急反笑。   他狠心?   这个世上,没有比司露微更加狠心的人。她对沈砚山,可谓冷血无情,反过来求他别狠心。   不狠心,看着她跟徐风清跑吗?   离开了南湖县,天高路远,他以后去哪里找她?   她真是打得如意算盘!   “小鹿,把你对着我的心眼都收一收。”沈砚山冷冷道,“你先休息。”   他转身就要走。   突然听到噗通一声。   司露微在他身后,给他跪了下来。   她扬起脸,努力去看向他的眼睛:“五哥,太太怕是真的不行了,让我送她最后一程!五哥,求求你了,我给你磕头!”   司大庄出来瞧见了。   他不知缘故,看向了沈砚山。   沈砚山的拳头攥紧又松开,心快要血流成河了。   她简直是想要逼死他!   “……你派几个副官跟着,我保证不乱跑。等太太那边的事定下来,我就回来,还给你做饭。”司露微又给他磕了个头,“求你了,五哥!”   沈砚山忍无可忍,上前将她拽了起来。   他对着她,总是没办法。   稍微狠心一点,换来的并不是她的体谅,而是她的反抗;稍微松弛一点,她又要得寸进尺。   他真是从未这样无助过,整个人陷入了死胡同里。   “记得回来。”沈砚山道,“小鹿,别妄想从我手里跑。我不让你走,你跑到天边我也能找到你。到时候,我会当真你的面,一刀刀活剐了徐风清,你要记住!”   司露微无力去计较他的任何言语。   她只想跟着去。   她点头:“我跟你保证,五哥,我绝不会出乱子。”   沈砚山捏住了她的胳膊,忍了再忍,松开她出去了。   他吩咐了两名机灵的副官,让他们跟着司露微。   司露微开始收拾东西。   她只带两套换身衣裳,然后把自己的手枪和子弹都带上了。   路上土匪多,万一有个闪失,她可以一枪毙了他们。   她这么想着,东西就收拾稳妥了。   晁溪很担心:“姐姐,你这是要去哪里?”   司露微摸了摸她的脑袋,叮嘱道:“你好好在家,照顾好玛丽,我很快就会回来。”   晁溪道:“你会有危险吗?”   “不会。”司露微道。   晁溪很想说,我看到你拿枪了。既然没有危险,为什么出门要带枪?   她比任何人都害怕司露微出事。   在这个家里,司露微就是她的依靠。假如没有了她,沈团座可能不需要一个吃闲饭的呢。   司露微让晁溪扫地,其实扫地的活很少,石嫂完全顾得过来。   晁溪的意义,只是给司露微作伴。   “姐姐,你要早点回来,路上要担心。若是遇到了土匪,就把钱都给他们,保命要紧。”晁溪叮嘱。   司露微说好。   翌日四点多,她就醒了。   她梳洗了之后,才早上五点。   沈砚山那边尚未亮灯,司露微在门口站了片刻,轻声说了句:“五哥,我先走了。”   房间里没有回答。   走出正院,却有那两名副官在门口等候着。   他们要帮司露微拿包袱。   司露微把手枪随身带着了,就把包袱给了副官,三个人乘坐马车去了徐家。   徐家后门灯火通明。   徐风清已经准备好了。   看到司露微来,他舒了口气。   司露微指了指这两名副官:“我哥哥怕路上不安全,让沈团座派了两个人送我们。他们有枪,能保护咱们和太太。”   徐风清点点头。   他让镖师把徐太太抱出来,他自己是抱不动的。   徐太太昨晚清醒了片刻,后来又睡着了。   现在仍是未醒。   司露微和徐风清也上了马车,其他人纷纷骑马跟随着。   马车走得不快,车厢里很宽敞,铺了很厚的褥子,徐太太躺着,司露微和徐风清脱了鞋,半坐在前面。   徐风清的心情,稍微平和了一点。   他跟司露微说:“露微,你不管听到谁胡说八道,都别往心里去。我知道你的为人,绝不会疑心你的。”   这话有点奇怪。   司露微不解:“什么胡说八道?”   徐风清就把徐风俦的话,告诉了司露微。   司露微听完,当即惨白了一张脸。   徐风清握住她的手:“我知道你的性格,你不会这样的。我们说好了的,你不会这样对我的。”   这个世上,最怕他伤心或者难堪的人,第一个是阿妈,第二个就是司露微。   徐风清觉得,司露微不会忍心让他受伤,就好像烟汀那件事闹出来时,她也坚信不是他做的。   他们认识这么多年,对彼此的感情都很笃定。   这样笃定的原因,是因为无条件的信任。   徐风清信任司露微,司露微也信任他。   “我不会。”司露微道,“风清哥,我不会伤害你。”   “我也不会。”徐风清道,“我以后不跟堂兄来往了,他实在太过于龌龊,听风就是雨。”   司露微心中很不安。   她想起沈砚山亲吻了她。   徐风清还没有吻过她,就被沈砚山占了先,她不知如何跟徐风清解释。   她想隐瞒下来。   那不是她的错,她没必要内疚,是沈砚山不守承诺。   一天之后,车子到了南昌府的教会医院。   而徐太太,在这个过程中一直没醒。   进了医院,徐风清去办了手续,把徐太太安排进了病房。   医生是个外国人,故而有个翻译官在旁边解释。   他们给徐太太做了各种检查。   徐太太被打了西药之后,清醒了不少。   三天之后,医院给了诊断,的确是肺癌,已经救不了了,病人可以回家慢慢等待着,也许还有一两个月,也许只剩下几天,这个说不准的。   徐太太自己也知道了。   她很难过。   “露微,你过来。”徐太太冲司露微招手,“我有句话要说。风清你也过来。” 第94章 聘礼   徐太太之前醒过来,就听说了自己的病情。   她对此很意外,也不太愿意接受。   哪怕是现在,她也接受不了。   她的儿子太小了,还没有到能顶门立户的年纪,而他也没有和司露微结婚。   这些,全部都是徐太太的遗憾。   可再遗憾,也没了办法。   她现在清醒,还不知什么时候要再睡过去,故而她要把自己的话赶紧说完。   她手上戴着一枚红宝石的黄金戒指,那是当初她婆婆送到她家的聘礼,是最昂贵不过的。   她摘了下来,递给了徐风清。   “风清,你给露微戴上。”徐太太道。   徐风清道是。   司露微的表情则变了下。   她乖乖伸出了手指,任由徐风清替她戴上了徐家祖传的戒指。   “……这是聘礼,露微。”徐太太虚弱的说,“你接下了,以后就是徐家的人了。等我走了之后,风清你不要守孝,过了百日就把露微娶进门。以后,只能是你们俩自己过日子了。”   徐风清的眼泪夺眶而出:“阿妈,你不要离开我。”   徐太太叹气:“别小孩子脾气了,阿妈总要先走的,这个无法避免,将来的日子,你只能跟着露微过。”   司露微的眼眶也湿了。   戴在她手指上的戒指,像是千斤重,压在她的身上,她无法喘息。   她要怎么办?   在这个时候,她不能拒绝徐太太的意愿;但是,沈砚山那边又交代不了。   她被迫无奈。   徐太太说完了徐风清,转而对司露微道:“露微,咱们明天回南湖县,我要把家里的钥匙和财产都跟你说清楚。以后你持家,你要好好给风清把家当好。”   司露微的眼泪也忍不住:“太太,也许会有转机,咱们再找个厉害的大夫吧?”   徐太太苦笑:“你也说孩子话。你们俩都这样孩子气,我真放心不下。”   司露微摸了眼泪。   徐太太这次说了很多。   两个小时后,她疲倦极了,又沉沉睡去。   徐风清还想要给她再换一家医院,去打听了之后,才知道这是南昌府最好的医院了,已经没得换。   他毫无办法,问司露微:“咱们……怎么办?”   司露微记得徐太太的话,她很担心他们俩,觉得他们孩子气。   她不想太过于幼稚,于是道:“风清哥,我们要接受失去和苦难。若有个万一,太太肯定不想在南昌府,不如回家吧?”   徐风清死死握住了她的手。   他趴在旁边的栏杆上,一边拉着司露微,一边埋头,无声流泪。   司露微也忍不住哭了。   徐风清哭完了,决定听司露微的话,带着徐太太回家。   徐太太万一闭眼了,他希望她的魂魄能在老家,而不是在南昌府做个孤魂野鬼。   “医院也催咱们出院回家。”司露微又道,“咱们明天就走吧?”   徐风清点头:“好。”   第二天,他们俩带着徐太太,以及一众镖师、还有沈砚山的副官们,办好了手续,准备出院回家了。   这次的路上,徐太太清醒了两次,和徐风清、司露微说了很久的话。   回到了家中,徐太太不让司露微走。   她让佣人把钥匙都拿出来,又要去拿各种房契和地契,以及钱庄的票据,想要把这一切都交给司露微。   “太太,您歇一会儿吧。”司露微的声音哽在喉咙里,几乎要哑了。   徐太太气喘吁吁:“我交代好了,就安心了。后面不管多少日子,我都慢慢等,心里不着急了。”   司露微含泪点头。   徐风清陪在旁边,说不出半句话,否则就想要大哭一场。   徐太太又把自己的管事叫了过来,告诉他说:“把家里的佣人都辞了,全部多给半年的工钱,别叫他们受难。”   她的铺子里、庄子上都有做工的人。   这些人是她的,将来肯定不会服司露微的管束。   而且老人自视甚高,可能会压徐风清一头。徐风清性格绵软,只能是忍气吞声。   还不如全部遣散。   将来徐风清娶了司露微,他们俩再慢慢置办。   就连温家酒楼,徐太太也让管事的去安排盘出去。   司露微从南昌府回来,不能总在徐家,就说:“太太,我回去一趟,跟沈团座说一声。”   徐太太点点头。   她走了之后,徐太太才对儿子说:“你要早点和露微结婚。她性格坚毅,万一有人看中了她,她怕是会一死了之。外面不管有什么谣言,你都不要往心里去,你还年轻,不知道空穴来风的可怕。”   徐风清点头:“我知道,我不怀疑露微。”   “你不该疑她。年初的时候,你出了那么大的事,她半分也不疑你,她是个好姑娘。阿妈替你相看了这么多年,独她最好了,适合你。”徐太太道。   徐风清再次使劲点头:“阿妈您放心,我不会辜负露微。等我们结婚了,她就是徐太太,我疼爱她,也会敬重她。”   徐太太露出了个笑容。   儿子这样懂事,她也安心了。   司露微回到了沈府时,沈砚山还在练兵。他这段日子太忙了,抽不开身,否则他要亲自陪着司露微去南昌府的。   听说她回来了,沈砚山立马回家。   司露微对他道:“五哥,我没有失言,我回来了。”   沈砚山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轻轻颔首。   然后,他看到了司露微的戒指。   司露微的手指很细,比徐太太要细太多了,五指中,只有大拇指能戴上。她打算绑点红线,故而松松垮垮的套在无名指上。   沈砚山一拽,就拽了下去。   司露微当即大变了脸。   她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道:“五哥,这是徐家家传之物,你……你还给我。”   “家传之物?”沈砚山面覆寒霜,呼吸都粗重了,“小鹿,你是怎么答应我的?”   “太太是肺上瘕,已经不行了。”司露微道,“她给了我,我必须收下。我记得承诺,两年之内不嫁给徐风清,我会遵守的。五哥,把戒指还给我。”   沈砚山的牙关咬得死紧。   他把戒指朝她抛了过来。   司露微的心都提了起来,急急忙忙去接。好在她运气好,稳稳接住了,大大舒了口气。   沈砚山看着她,吐出一口凉凉的浊气:“小鹿,你现在这样固执,总有一天会明白,你有多愚蠢!”   说罢,他转身走了。 第95章 我来安排   整个四月,司露微每天都去徐家。   徐太太是四月二十九走的。   这一个月里,她把家里都安排妥当了,让管事遣散了下人,把不好管理的产业变现,家中各处的钥匙和现金,都交给了司露微。   “……露微,答应我,你要一辈子照顾风清。”徐太太道,“你照顾他,我才无后顾之忧,去和他阿爹团聚了。”   司露微握紧了徐太太的手:“太太,您放心吧!我这一辈子,都会和风清哥在一起的,除非他厌弃了我。”   徐太太很欣慰点点头。   她又说,让他们早点结婚。   “等有了孩子,带着他过来给我上香。”徐太太道。   她去世那天,早上还跟司露微说,想要吃凉粉。   司露微去厨房做了。   徐家的厨娘都走了,只留下一个佣人,等徐太太去世之后再离开。   佣人打算今天帮徐太太擦擦身子,她还到厨房跟司露微说:“司姑娘,你等会儿烧点热水。”   司露微说好。   她正在做凉粉,佣人去了主卧。   徐风清陪在徐太太身边。   徐太太和他说起他小时候的事,又说起了他阿爹,正说得高兴的时候,她有点疲倦了似的,对徐风清道:“阿妈睡一会儿。”   徐风清还说:“阿妈,凉粉快要好了,您吃了再睡。”   徐太太没有回答他。   她合上眼之后,就没有再睁开,这样安安静静走了。   她最后的时光,没受太多的罪,只是偶然会疼,比旧病缠身的人要好太多。   徐风清发出尖锐又凄厉的哭声:“阿妈!”   司露微正在拌凉粉,手里的碗筷一起砸到了她的脚面上。她视线逐渐模糊,大颗的眼泪滚了下来。   徐太太在世的时候,家里所有事都安排妥当。   她的葬礼,徐风清的大伯操持,一切都井然有序。   徐家祖父的财产,很早就分掉了,徐风清跟家里人没有其他产业上的纠葛。他们这房的东西,都是他们自己的。   等徐太太出殡之后,徐风清搬到了客栈去住。   他不愿意一个人住在冰凉的家里。   他抱着司露微,低声道:“露微,我们成亲吧?”   司露微心里特别难受。   她没办法现在和徐风清成亲,否则沈砚山会杀了他们的,他能做得出来。   “风清哥,会好的。”司露微道。   她把徐太太的家当,都交给了徐风清。   徐风清说:“你拿着,阿妈让你当我的家。以后我们俩,你说了算,这是阿妈的遗愿。”   这的确是徐太太的遗愿。   司露微不知自己何德何能,这样受太太的信任。她答应了太太,这一生都要照顾徐风清,太太已经去世了,她没有反悔的机会了。   “我知道。太太那时候身体不佳,我怕惹她生气,不敢和她争。风清哥,你是男人,我只是个妇人,又住在沈家。东西在我手里,更加不安全。你全部存在南昌的大钱庄里去,这样更好。太太的心血,咱们不能任由它落入其他人之手。”司露微道。   徐风清摇摇头。   司露微又说:“太太让我当家的。既然如此,就是我来安排,是不是?”   徐风清道:“对。”   “那你帮我存到南昌府的大钱庄去。”司露微道。   徐风清这才说好。   他在南湖县又住了一个月,直到徐太太过了五七,葬礼正式结束了。   他要回南昌府。   “露微,你跟我一起去吧?”他仍是很伤感,“我不想一个人。”   “明年十月,就结束了我和沈团座的约定。明年过年的时候,咱们就可以结婚了。”司露微道,“风清哥,太太希望我们俩都平平安安的。”   徐风清拉着她的手不放。   司露微又说:“以前你答应了太太,要好好念书考大学,如今不打算考了吗?”   “要考。”徐风清道。   司露微道:“那就去啊。”   “我舍不得你。”   司露微被他这一句话说得险些落泪。   千般不舍,徐风清还是走了,他要打算考学了,留在南湖县也是虚度光阴。   他是个讲道理的,当初沈砚山卖枪赎回了司露微,所以司露微承诺做两年厨娘,这是一个人的信用。   他自己守信,也愿意司露微守信。   他不会强迫她跟着他走,也不会无理取闹。   送走了她,时间到了六月,天气炎热了起来。   这个上半年,司露微过得兵荒马乱,一直在徐家那边,担心徐太太又担心徐风清。   而沈砚山,在忙着扩充队伍,也把她丢到了身后,没有找她的麻烦。   六月中旬的时候,沈砚山回家了。   他和司露微见面,只问她:“徐家的事结束了?”   “是,已经结束了,风清哥去了南昌府,可能要年底才会回来。”司露微道。   沈砚山斜睨她:“你没想着去?”   “我答应了你,要做两年的厨娘,这是我的承诺。”司露微道,“风清哥他能理解我。”   沈砚山冷哼了声,转身去了净房。   他沉思了良久。   到了这个时候,他突然意识到,徐风清真是个劲敌。   沈砚山一直在教司露微独立、自由,可真正信任她,给予她自由的,是徐风清。   徐风清多有自信啊!   “要是小鹿那么爱我,我也可以像他那样自信!”沈砚山恨恨的想,“他就是仗着小鹿的心都在他身上!”   想到了这里,沈砚山妒火中烧。   他不仅仅嫉妒,甚至羡慕。   羡慕徐风清。   徐风清真是这个世上最幸运的人,他那么早遇到了小鹿,他得到了小鹿的爱情。   洗了澡出来,司露微正带着晁溪和玛丽去后院散步。   司大庄跟着她们,吵着要司露微给他做菜,司露微道:“明早好不好?”   “你不疼我。”司大庄委屈死了,“有了徐风清,就不管我了,真是女大不中留。”   司露微:“你别找打。”   晁溪在旁边笑。   她对司大庄说:“大庄哥,我给你做啊。”   “去,你会做什么?”司大庄道,“你哪有我妹妹做的一成好吃?”   晁溪不服气。   她已经学会了好几个菜。   “我做给你尝尝。我会做栗子糕。”晁溪道。   司露微听着他们说话,晁溪突然提到了栗子糕,让司露微想起了沈横的十姨太。   二月的时候,司露微为了从沈砚山身边逃走,利用了十姨太。   后来她被沈砚山禁足了一个月,又忙着徐家的事,没有再见过十姨太。   想来,真的很对不起她。   十姨太对司露微是很好的。   她这么想着,就想改日要去拜访十姨太,给她道个歉。   不一定要人家原谅,道歉是她的诚意。   “五哥,我能去趟沈旅座府上吗?”司露微问沈砚山。   沈砚山道:“去吧,别问我,我反正也做不了你的主。”   他还是有气的。 第96章 绑架   沈砚山仍是一肚子气。   在徐太太去世之前,司露微就决定今年跟他好好相处,遇到了问题要解决。   他虽然生气,却没有在徐太太最后的时光里捣乱,光这一点,司露微是感激他的。   她还在考虑如何安抚他,至少让他消气。   衣裳和鞋子都给他做过了,好吃的也做过了,司露微不知该用什么办法。   第二天,副官准备了马车,说团座吩咐的,让司露微去沈横府上。   沈横正好在家。   “司小姐怎么来了?”沈横笑问。   上次那件事,司露微觉得也对不住沈横,沈横却早已忘记了。   他最近春风得意,心情很好。   “我来瞧瞧十姨太。”司露微道,“上次的事,我一直没跟她道歉。”   沈横这才想起来。   他请司露微坐下。   “司小姐,我的年纪,做你的父亲也足够了,就算是个叔辈,我能否直言几句?”沈横问。   司露微端正了身姿:“旅座莫要折煞我,您有什么教诲,我荣幸聆听。”   沈横满意点头,果然就不再客气了。   他对司露微说:“小姑娘,你年纪不大,不知人心易变。这世上的男人,只有经历过才会珍惜。   和其他人相比,砚山见识多,他清楚外界有什么诱惑,也知道自己要什么。你若是求个安稳婚姻,这样的男人错过了,很可惜。”   司露微的脸色微微发白。   她眼神慌乱。   沈横瞧见了,立马道:“你别怕,我不是逼迫你嫁给砚山。只是一个长辈的推心置腹,你若是听得进去,自然就好,听不进去也就算了。”   司露微无措坐在那里,不知该答什么。   沈横又道:“砚山一片真心,你莫要伤了他。”   司露微的脸色更白了。   沈横见状,知晓她不能接受,又想起她上次逃走,觉得女人有时候挺奇怪的。   他一生没有在女人身上做个课题,从没讨好过她们,能说出这番话,已经是很仗义的,其他的他也无能为力。   “……你去看看十姨太。”沈横道。   司露微咬了下唇。   她的脸上逐渐有了点血色,人也缓过来了点。   “旅座,我早已与旁人定亲了。”司露微道,“改志另嫁,岂不是不忠不义?”   沈横对此深有感悟:“这不是改志,而是顺势。我是清朝的官,可民主政府成立了,难道要我为清朝殉葬吗?人要往前走。”   “可我那未婚夫,他并没有亡啊。”司露微道。   沈横:“……”   他人生头一次,被一个小丫头堵得哑口无言。   同时他又想,这女孩子不傻,性格又坚毅,知道自己要什么,也知道忠义,是个好样子的。   模样好,厨艺好,品德也好,怪不得沈砚山迷恋上了她。   这么一想,她配沈砚山,倒也配得上。   “你去吧。”沈横摆摆手。   司露微站起身告辞,往十姨太那边去了。   她到了十姨太跟前时,脸色不算特别好,一脸的灰败。   十姨太还以为她是知错了,反而不好深究不放。   况且她吃了人家那么多顿好饭好菜,被司露微利用,只当是帮了她点小忙回报了,说起来真不算什么事。   十姨太觉得那不是事,是因为沈砚山没有找过她的麻烦。   “……我好些时候不见你了。”十姨太含笑先开了口,“这几个月怎么不来瞧瞧我?”   “没有脸来,上次给十姨太添了麻烦,我是特意过来道歉的。”司露微道。   十姨太笑道:“别往心里去,我都不计较了,你还放在心上做什么?我有点想吃鱼,替我做一道鱼,好不好?”   司露微点点头。   十姨太这样说话,等于是原谅了她。她去了厨房,给十姨太置办了几个好菜。   等菜做好了,十姨太邀请她同桌吃饭,又说起她的产期。   十姨太估计七月份就要生了。   司露微和十姨太聊了片刻,把上次的事情解决了,这才回家。   她这次没有在沈家洗澡,怕十姨太再次多心,故而她带着一身的油烟和汗回来,立马让晁溪去准备热水。   晁溪帮司露微打来了水,等司露微洗好了,沈砚山就回来了。   司露微想起沈横那些话,有点不敢看他。   沈砚山问她:“十姨太给你气受了吗?”   “没有。”司露微道,“她很客气。”   十姨太没有因为司露微逃走而挨骂,心里并不记恨她,又因为沈砚山的地位和脾气,导致十姨太不敢在司露微跟前拿乔。   说到底,还是因为沈砚山可靠。   沈横说沈砚山见识多,才确定了她,这是很稳妥的,比其他没见过世面的男人都要可靠。   可感情不能算得这么清楚。   “五哥,我明天还要出去一趟。”司露微道。   沈砚山问她去做什么,她委婉道:“去趟首饰铺子。”   “要买首饰?”沈砚山问。   司露微支吾了声。   沈砚山立马想起上次自己随手撸下了她的戒指,那戒指很松,她估计是想要去收紧它。   明白了这点,他不再追问了。   沈砚山在她这里碰了太多的钉子,逐渐有点麻木了,心想:“来日方长,慢慢来不要着急!”   司露微第二天就去了首饰铺子。   沈砚山派副官跟着她。   铺子的老板一瞧她身后有个当兵的,就知道她身份不同寻常,当即承诺后天给她改好。   她量了无名指的尺寸,回家等待了。   过了一天,她再次去铺子,戒指已经改好了。   司露微特意让老板打紧一点。   她用力戴到了无名指上,正好将她的手指套牢。   “这红宝石很值钱,是古董物件吧?”掌柜的和她闲聊。   司露微说是,转身就要走了。   她这次来的时候,没有带副官,是自己走过来的,因为她发现这条街离沈砚山府上不远。   她隐约感觉有人跟着她。   司露微心中狐疑,觉得自己有点疑神疑鬼,却又下意识加快了脚步。   一辆马车从她身边路过。   司露微想要躲开时,突然有人从马车上跳了下来。   那人只是下车,什么也没做,司露微却转身就跑。   她终于看清楚了那人的面貌。   然而她后颈剧痛,脑子里像突然关了电灯似的,陷入漆黑里。   她软软倒了下去。   倒下去之后,她听到那人轻声道:“妹妹……” 第97章 相似的旗袍   司露微再次醒过来时,人在马车上。   马车不停的颠簸,足见跑得很快了,简直是疾驰。   她被捆绑了四肢。   她没有睁开眼睛,因为她被打晕之前,看到了孙顺子。   半年前的上元节,她在青莲寺看花灯时,遇到了一个人,那人的表情让她想起了孙顺子,她今天又遇到了。   她听到他叫“妹妹”,那定然就是孙顺子无疑了。   司露微心中又惊又惧,没想到孙顺子如此胆大包天!   他逃走了一年,这一年他都在做什么?   司露微一直阖眼,不让人发现她已经清醒。   她在颠簸中熬了很久,也不清楚时间。   等停下来的时候,她听到了陌生口音,已经远离了南湖县。   “妹妹,不要装了。”孙顺子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我知道你早醒了。”   司露微睁开了眼睛。   她瞧见了满屋的绫罗绸缎。这房间修饰得很奢华也很庸俗,大红大绿的,就连摆设也夸张得过分。   除此之外,还有很浓重的脂粉气息。   司露微没逛过窑子,心中却也有了猜测。   她沉了脸,将自己的惧怕压在千丈心底,不肯泄露半分。她如果害怕,孙顺子还不知道要怎么折腾她。   孙顺子偷窥她,偷她的贴身衣物,被沈砚山发现之后赶走,也许他会觉得,是她害了他,想要把她卖到妓院?   虽然他临走前说过,将来发达了要回来娶她。   孙顺子冲着她笑:“妹妹,我可想死你了!”   说罢,他就要过来拥抱她。   司露微厉声道:“站住!”   孙顺子一愣,果然站在了原地不动。回神时,他自己也莫名其妙,但是很听司露微的话了。   他又笑:“妹妹,你别怕,我是不会害你的。这里是妓院不假,却也是我包下了的房间。咱们先住几天,我带你去安徽。”   说到这里,他表情极其得意,“妹妹,我已经是卓督军麾下的营长了,很快就可以超过沈砚山。”   司露微冷眼看着他,心底的惧意快要藏不住。   “我说过了,等我发达了就回来娶你。我这次是专门来接你的。自从上次在青莲寺见过你,我这半年想你想的快要发疯了。妹妹,你比以前更漂亮了。”孙顺子情绪有点激动。   他再次试图过来抱她。   司露微沉声呵斥:“你站住!孙顺子,你要是敢靠近,你会后悔的。别冒了险,还两手空空。”   孙顺子笑,果然再次站住了,没有靠近她。   他搓了搓手:“我是想给你解绑。这样绑着你,怕你难受。”   司露微看着他。   她沉吟了一瞬,才道:“你说话算数?你既然说过要娶我做太太,就别毛手毛脚,把我当伎女取乐。”   “我不会的!”孙顺子保证。   司露微这才让他靠近。   他果然规规矩矩的,解掉了她手脚上的绳子。   司露微的手腕处,一片淤青。   她自己揉了揉手腕。   “你变了很多。上次在青莲寺,我差点没认出你来。”司露微抬眸,对孙顺子道。   她心里有很多的主意,目前最重要的是不能急,不能轻举妄动,于是她闲聊了这么一句。   这句话,带着几分柔顺的意味。   孙顺子果然得意笑起来:“是,我们团座也这样说,我瘦了很多。”   他以前跟司大庄一样高,又有点少年人的痴肥。   几个月的军旅训练,他迅速褪去了那身虚肉,整个人都结实了。   就连他的脸,都像是换了张面皮。   “……你比我小,如今就可以结婚吗?”司露微又问他。   孙顺子道:“可以。”   他到了安徽之后,因为他枪法好,又长得高大,很快就进了卓家军。   卓家是靠着土匪发家的,卓督军见过孙顺子,很喜欢他,把他放到了九团长身边,让多照顾他。   几次剿匪,还有两次平乱,孙顺子都表现不凡,又在卓督军那边混了个脸熟,所以他被提拔成了营长。   卓家的五少爷被人绑架,是孙顺子带人去救回来的。   虽然五少爷受了重伤,好歹保住了命,卓督军赏赐他十天的假,让他可以回家看看父母。   过年的时候,他回来看望他大伯和大伯母。他从小没有父母,是他大伯将他养大的。他逃走了之后,一直担心大伯。   好在沈砚山只想杀他,并未迁怒他大伯。   他看完了大伯,街上吃饭看到了司露微和徐风清,然后一路跟着他们去了青莲寺。   当时他就想把司露微掳走,可惜没做计划,怕弄巧成拙。   他特意撞了下司露微。   回去之后,他又开始日夜难眠,想她想得不行。   司露微跟了沈砚山之后,好吃好喝,更加漂亮了。   他忍了半年,终于寻到了机会,又借口要帮团座看看江西这边的布防计划,偷偷带着人溜回了南湖县。   他暗中守在沈砚山府邸附近,看到司露微常有进出,就抓住了机会。   他反应很快,速度也很快,简单直接把司露微绑走了。   别说沈砚山,怕是司露微自己,也措手不及。   孙顺子跟了沈砚山不过几个月,学会了沈砚山的很多精明主意。   “妹妹,等咱们到了庐阳,我就和你结婚。你先休息,我让人送水进来,你洗个澡换身衣裳。”孙顺子道,“别妄图逃跑,这院子前后都是我的人,他们手里有枪,会误伤你的。”   他自以为很了解司露微。   司露微多么惜命怕死,一旦知道守卫的人有枪,肯定不敢轻举妄动。   他得意笑了笑,转身走了。   而司露微,听到这句话之后暗暗松了口气。   有枪就好,机会总能找到!   她顺从点点头:“好,麻烦你了。”   孙顺子叫人送水进来,又对老鸨道:“要一身桃粉色带白圆点的旗袍。”   他永远记得,去年初夏的时候,沈砚山为了打劫明月山寨,让司露微装扮成地主家的小媳妇,给她买了身旗袍。   那是桃粉色的,上面有大颗的白色圆点子。   当时孙顺子眼睛都看直了。   他如今也算有点权势,也经历过不少女人,不单单是伎人,还有其他的。   很漂亮的也有,却没有一个人像司露微那样。   他至今都记得自己当时的心情。   没有人可以取代司露微。 第98章 反杀   司露微一边洗澡,一边留意外面动静。   有个中年妇人走进来。   妇人穿着银红色的旗袍,露出两条雪白的胳膊,很是丰腴。   她头发盘成低髻,插着一把金簪,带着金耳环和手镯,浑身艳俗。   她笑容可掬:“小姐,贵客让您换上这衣裳。”   司露微看到了旗袍。   跟五哥第一次买给她的旗袍差不多颜色,却是短袖的。   她素来一点肉也不肯露,大夏天穿着夏布衣裤,也要盖住胳膊和小腿,岂会穿人家送过来的旗袍?   “不用了,我还穿我自己的。”司露微道。   妇人就说:“您那衣裳都脏了,我替您洗了去。”   司露微再次说不用。   她从浴桶里起来。   妇人是这堂子里的老*,不清楚司露微和孙顺子等人的来历,只知道孙顺子给了大钱,让她把堂子后面的一间小院子收拾出来。   这小院子以前是花魁的。   花魁有单独院落,不与其他姑娘们挤在堂子的前楼,就好像大家闺秀,要藏在花柳深处。   正好最近那花魁被人赎了身,院子空了下来。   妇人看到司露微擦身子,就偷偷瞥她,心想:“这姑娘要是在我手里,我能调教出个红遍江西的头牌。”   她底子多好啊!   该有肉的地方饱满,胳膊腿却很细,腰更细,简直是得天独厚的尤物。   且浑身雪白,一身的细皮嫩肉。   妇人觉得可惜了,还想要说什么,司露微已经麻利穿好了自己的衣裤。   她冲外面喊了声孙顺子,却不见孙顺子进来,而是他手下的副官。   “小姐,您不能出屋子。”副官冷冷道。   司露微问:“孙顺子呢?”   副官不回答。   他让妇人出来,关了门。   司露微一个人在房间里,把所有的急切都压下。   孙顺子说,他在安徽庐阳当兵。如果到安徽,肯定要过江。   司露微一直乘坐马车,她确定自己还在江西地界。   孙顺子抓到了她,不着急过江,却躲在妓院里休整,这不是等着沈砚山找过来吗?她觉得不对劲。   前面肯定是有什么事情,让孙顺子暂时躲避。   孙顺子的麻烦,可能就是司露微活命的机会。   她又冲外面喊:“我饿了,弄点吃的给我。”   外面没有反应。   司露微还以为孙顺子的副官没听到,又喊了声。   片刻之后,又是那个妇人,端了一碗米粉进来。   约莫两个小时后,孙顺子才回来。   他回来的时候,司露微坐在椅子上打盹,听到开门声立马睁开了眼睛。   孙顺子看着她,还是那身衣裳,并未换上旗袍,大失所望。   “怎么不换衣裳?”他问。   司露微道:“我不喜欢。”   孙顺子没觉得生气。   司露微一直都是这样的,性格冰冷倔强,不太容易听话。   “这边没好的料子。等到了庐阳,量体裁衣,做了好的再穿。”他反而自己替司露微解释。   司露微看了眼他。   “……我们为什么要在这里停留?”司露微直接问他。   孙顺子眼珠子转了转,笑道:“怕你辛苦。你好好睡一夜,咱们明天坐船过江。”   他说话的时候,看到了司露微手上的红宝石戒指。   他很想摸她的手,又不太敢造次,怕惹恼了她。   和司大庄一样,孙顺子也是有点怕司露微的,却又没觉得她到底哪里可怕。   “戒指真好看,沈砚山送给你的?”孙顺子笑着,上前就攥紧了她的手。   她的手并不是柔若无骨。   她常年做事,手指上又没多余的肉,很坚硬有力,皮肤也略有点干燥。   他一手攥住一手摸,司露微用力抽回手:“放开!”   她还以为这戒指收得够紧了,没想到这么一拉一扯,孙顺子把她的戒指就摘了下来。   戒指上的红宝石很打眼。   “还给我!”司露微变了脸,站起身就想要打人。   孙顺子则把戒指往裤子口袋里一放,然后拍了拍:“你来拿!”   司露微扑了过去。   孙顺子就搂住了她。   她的腰果然是很细,肌肤微凉,带着清淡香胰子的气息,孙顺子浑身的火都被点燃了。   他深吸一口气。   司露微的手往他裤子口袋里摸去,正中他的下怀,他心中得意,没提防她的手突然一拐弯,把他腰间的枪给拔了下来。   她重重一脚袭向了孙顺子的胯下,痛得他当即松了双臂。   他再抬起头时,司露微手里的枪已经上膛,对准了他的脑袋。   他疼得吸气,同时流里流气对着司露微笑出一口大白牙:“妹妹,你会开枪?”   “蠢货!”司露微冷冷逼视他,“沈砚山教过你开枪,难道不会教我吗?”   孙顺子整个人一颤。   他发现,司露微已经把保险打开了。   她如此娴熟,定然是对枪很熟悉的。沈砚山那人说不出的阴狠,他教司露微枪法完全有可能。   孙顺子急忙要躲,已经来不及了,司露微一枪打穿了他的左边大腿。   副官们听到了枪声跑进来。   司露微将倒地的孙顺子拽了起来,一只手勒住了他的脖子,一只手拿枪对准了他的脑袋。   “不准动,否则我一枪毙了他。”司露微厉声道。   孙顺子大腿血流不止,他想要反过手来夺枪。   可司露微的胳膊很有劲,勒得他快要昏厥,他双手使不上力气。   司露微又道:“劝你少费劲。大腿上有血管,一动血流得更快,神仙也救不了你。”   孙顺子快要气疯了。   他真没想到,司露微如今这样难对付。她以前也挺凶的,就像一只猫,会张牙舞爪吓唬人。   可如今,她好像变成了一匹狼,龇牙再也不是示威,而是狠狠咬下一口,能要了人的命。“妹妹,你逃不掉的。”孙顺子气息不稳,疼得他大颗大颗冒汗,又因为被司露微勒住了脖子,说话气息微弱,“我本是要娶你做太太的,你不知好歹!等回到了庐阳,我让   你连妾都做不成。”   “等你有命回去再说!”司露微道。   然后,她对孙顺子的副官道:“你,先上前,把枪对着屋顶,放枪。”   副官不明所以。   孙顺子却懂得了司露微的意图,想要呵斥自己的副官,可惜被司露微勒住喉咙太紧了,他逐渐没了进气,脑子里发蒙,声音也吼不出来。   那副官只犹豫了下,见自家长官血流成河,又差点被勒死,而那女人躲在长官身后,打她很容易误伤自家长官,只得听话,朝着屋顶放枪。   六名副官,每个人一把枪,一共放了三十次。   屋外传来了脚步声。孙顺子眼前一黑,彻底被司露微勒得昏死了过去。 第99章 再次的亲吻   沈砚山八个小时之后,才赶到了江边的小镇。   他进来的时候,司露微坐在程营长家客房的床上,细细擦拭她的戒指。   戒指上沾了血,又是红宝石的,她总感觉擦不干净。   抬眸瞧见了沈砚山,她也是愣了下。   沈砚山满面灰色,头发凌乱,衣裳还破了一处,眼底有深深的淤青,像是很久未阖眼。   不知是不是错觉,司露微觉得他瘦了一圈,下巴上长出了胡茬。   他一看到她,什么话也没说,上前死死抱紧了她。   他把司露微的头狠狠按在他的身上。   他穿着呢子军服,司露微一开始还好,后来不停挣扎,再后来没了声息。   沈砚山缓过来这口气,确定是司露微,而不是他做梦的时候,司露微已经昏死了过去。   她被沈砚山抱得太紧,口鼻又全部按在他身上,他那军装不透气,而他又好像魔怔了,不知道松手。   好半晌,她才缓过来。   她很无奈:“五哥,我没死在孙顺子手里,差点死在了你手里!”   沈砚山捧住了她的脸,看着她的眼睛。   他忍无可忍,吻住了她的唇,同时眼泪打落。   司露微尝到了他的气息,同时面颊又沾了他的热泪,整个人都僵住。   这个吻,似乎带着撕咬的力度。   他像是把全部的惧意,都用这个吻排解出来。   司露微慢半拍回神,用力推他。   沈砚山不怕她闹了,再次抱紧了她,也不顾自己脸上的残泪。   进门到现在,已经十几分钟了,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司露微从失踪到此刻,整整七十个小时了。   这七十个小时里,他肝胆俱裂,简直是从轮回里走了一遭。   找到了司露微,他死也不会再放手了。   她如果没有了,他连活着都没力气了。他以前还想过,她真不想跟他的话,让她去嫁给徐风清。如今是明白了,他这一生,大概都不会做这样的糊涂事。   “……五哥,我没事。”司露微一开始很想说点什么,甚至在他亲吻她的时候,想要生气。   可见他这幅样子,她什么都明白了。   一明白,心就开始撕裂。她知道自己不像话,对不起徐风清,却没办法对着沈砚山恶语相对。   司露微在这一刻,再次看到了自己灵魂的丑陋。   她不坚定。   对着五哥,她偶然会心软,没办法义正言辞。   这几天,他肯定是担心极了。   沈砚山毫不顾形象,抹了抹眼睛:“好,没事就好。”   他一直拉着司露微的手,一刻不肯松开。天气这样热,不知是他的汗还是她的,两个人掌心都是粘湿的。   “……我没想到,他敢这么公然回来抢人。”沈砚山道,“我没保护好你。”   司露微摇摇头:“你又不知道,只怪孙顺子。”   说到了这里,她对沈砚山道,“我让程营长把他关起来了。五哥,让他走吧,他罪不至死。”   沈砚山没答话。   他至今后怕。   孙顺子把司露微带到了江边,没有立马过江,是知晓这边的驻军肯定接到了沈砚山的电报,会格外排查。   他们定然是排查一段就离开。   孙顺子只需要藏几天,等这些人去其他地方搜捕,再带着司露微离开。   司露微见他停下来休息,就明白了这一点,所以她知道机会不多,不能犹豫,要当机立断。   故而她挟持了孙顺子,让他手下的人对着天空放枪。   枪声传出去,那些驻军肯定听得出来跟鞭炮的区别,就会找过来。   她不敢自己乱跑。   这边她人生地不熟,一旦跑了,可能会被孙顺子缓过来一口气,再次找到她。   果然,她的计划引来了当地巡查的驻军。   他们也果真接到了沈砚山的电报,替他巡查这一代的江边码头,每一艘船都要仔细检查。   别说女孩子,就是稍微瘦一点的男人,他们都要仔仔细细确认。   当地的驻军,长官是一位姓程的营长。   这位营长接到的是沈横的命令,只当司露微是沈旅座的亲戚,很客气将她请到了自己的住处。   沈砚山在另外一处巡查,接到消息之后立马赶过来。   万幸的是,司露微全须全尾站在他面前。   她抽回了手,把那只戒指放在旁边,再次擦了擦。   沈砚山则拿起了戒指。   他看了又看:“露微,也许是徐太太在天之灵保佑了你。”   他说罢,握住了司露微的手,替她戴好了戒指。   司露微一愣。   沈砚山最讨厌徐家的东西。   可一想到这东西能保佑司露微平安,他就愿意替她戴上。   司露微心里烫得可怕,转过脸去。   她很想跟沈砚山道谢。   谢谢他教她开枪,否则她会下意识惧怕孙顺子的枪,不敢去抢,哪怕抢过来也没有威胁力。   她也很想感谢沈砚山教她思考,凡事往深处想。她如果还是从前的性格和脾气,一定想不到孙顺子在此地修整的原因,也会忙碌乱跑。   沈砚山改变了她。   那些改变,在关键时刻救了她的命。   他替她戴好了戒指,端详了片刻,轻轻叹了口气。   司露微就觉得这戒指很沉。   他们在程营长家里留了一晚上。   当天晚上,司大庄也赶到了,看到司露微平安无事,他也是大大松了口气。   “真是吓死了。”司大庄道,“我们还以为你又跑了。”   司露微:“……”   沈砚山和司大庄是在司露微消失了五个小时之后,才发现她不见了。   后来去问,正好有人看到司露微上了一辆马车。   司大庄记得司露微之前跟他说过,说她好像看到了孙顺子回来了。他把这话告诉了沈砚山,沈砚山去拷问了孙顺子的大伯,才知道孙顺子又回来了。   他们一路往安徽那边追。   因为错过了好几个小时,又不知道孙顺子到底走哪条路,故而晚了十个小时。   沈砚山和司大庄至今都后怕。   “……顺子他还在牢里吗?”司大庄又问司露微。   和沈砚山不同,司大庄没觉得孙顺子有多可恨,至今也不觉得,反而想见见这个儿时的玩伴。   “还在。”司露微道。   司大庄站起身:“你休息一会儿,我去看看顺子。”   已经很晚了,沈砚山说明天回程,司露微想洗个澡睡下。   她这几天都没怎么睡,哪怕到了程营长家,她也不敢放松警惕。   如今她哥哥和沈砚山都来了,司露微可以睡个好觉。   翌日清早,他们出发回南湖县。   司大庄又在闹脾气。司露微见他不肯搭理沈砚山,心中一紧,突然明白了什么。 第100章 沈元帅   回去的路上,司大庄又在闹脾气。   司露微心知肚明,五哥肯定杀了孙顺子的。   很奇异的是,她没觉得难过或者可惜。反而是司大庄,左一个不应该,右一个不至于。   他们两天之后回到了南湖县。   进门之后,司大庄主动告诉司露微:“五哥拿刀,从顺子的脸上滑到了他的小腹,将他开膛破肚,然后把刀子刺进了顺子的腹部。”   司露微:“……”   “他太过分了!”司大庄道,“他可以一枪杀了顺子,或者一刀捅死他,为什么要折磨他?顺子是该死,他想要掳走你,但是你不是没事吗?”   司露微沉默着。   她不知该答什么。   事情是她经历的,她最有资格。假如她狠一点,她也想这样杀了孙顺子,可惜她很无能。   而站在她哥哥的角度,孙顺子这样的确有点惨。   司露微转身回房。   玛丽扑倒了她怀里。   它舔司露微的脸,又舔她的手,突然就冲着她叫了起来。   司露微不明所以。   玛丽却对着她的戒指呲牙。   这戒指当时被孙顺子放到了裤子口袋里。司露微一枪打穿了他的腿,血把他的裤子染透了,戒指上也沾了。   司露微后来把戒指拿出来的时候,整个戒指都被血浸透了。   她又洗又擦,弄了很久,好像还是不怎么干净。   玛丽的鼻子敏锐,上次沈砚山带着杜小姐的手帕回来,她闻到了陌生的味道,也是这样大叫。   “怎么了?”沈砚山问。   司露微把戒指取了下来,转身递给了沈砚山。   玛丽转头,去吠沈砚山。   沈砚山看着这戒指,又看着玛丽,对司露微道:“见了血,它闻到了,真是个机灵的小东西!”   这大半年,玛丽从当初的十几斤,已经涨到了四十多斤。   它站起来快有半人高,哪里还是个小东西?   “我等会儿把它放在皂角水里再泡泡。”司露微说。   晚上,她果然用皂角水把戒指泡了,第二天再仔细清洗。   还是不行。   再后来,她把戒指送到了铺子里去,让铺子里的帮忙清洗。   拿回来之后,玛丽还是冲着她叫。   戒指是个信物,玛丽却像是司露微的孩子,她疼玛丽更多一些,故而她毫无办法,只得先把这戒指压箱底藏好。   司大庄那边,跟沈砚山气了两天,又主动和好了。他最崇拜五哥,很难真的对着五哥生气。   “五哥,你杀了卓督军的营长,他会不会借机找麻烦?”司露微问。   沈砚山也在考虑这个问题。   于是他发了一封电报出去。   “找麻烦就找麻烦,我还怕他不成?”沈砚山道,“你别担心我。哪怕他是卓督军,敢这样对你,我也要杀了他。”   后来,安徽那边却没有了消息。   沈砚山感觉奇怪,派人去打听,才知道孙顺子居然没有死。   他割了孙顺子十几刀,刀刃有点卷了,捅进去的时候,好像被肋骨卡了一下,然后司大庄就过来了。   司大庄大喊大叫,沈砚山把他弄出去,就没有继续去查看孙顺子是否咽了气。   而程营长那边,也以为孙顺子死了,将他丢了出去。他的副官找到了他,将他送到了医馆。老大夫颇有点神通,居然把那样惨伤的孙顺子给救回来了。   他已经过江回了安徽。   沈砚山指着司大庄的鼻子骂:“都怪你坏事!妇人之仁,你连小鹿都不如!”   司大庄被骂得一句话也不敢说,委委屈屈缩着肩膀,像个大号的孩子。   司露微则道:“五哥,你别骂我哥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孙顺子也许命不该绝。”   而后一转眼,时间到了九月。   沈砚山和沈横二月初弄到了杜家的财产之后,大力扩充军队,被孙督军警告了三次。   到了九月,他们手里从四千人马,已经发展到了六万。   沈砚山军饷给得多,很多外地人过来投军,而他治军又很严格,哪怕是新兵,三个月也被训练出来了。   孙督军还不知道。   督军府那边有了谣言,说沈横已经有了上万人。   如果只有一万人,那还是一个旅的规模,而沈横,的的确确是个旅长,孙督军嫌他们发展得太快,可他没有给多余的军饷,只能忍气吞声。   不成想,到了九月中旬,沈砚山突然攻打临县。   他和沈横都念过军校,对训练很有一套,他的兵一放出去,战斗力惊人,很快就把临县占领了。   司露微吓了一跳,等沈砚山回来,忙去问他是怎么回事。   “姓钱的杀了二营长,抢走了我们两车军火。”沈砚山道,“他以为我不敢拿他怎样!”   沈砚山有一批军火,要路过临县。   临县的团长姓钱,是个贪婪好强的。他今年四十多了,一直在江西军界混,和沈横差不多,有野心没能力。   他和沈砚山近邻,早已听说沈砚山抢了杜家发了财,非常眼馋。   故而沈砚山的军火路过他的地界时,他不仅抢了沈砚山,还杀了沈砚山手下一名营长,嚣张至极。   他料想还有督军坐镇,沈砚山只能派人来说和,最后随便还点军火给他。   他一直瞧不起沈砚山,沈砚山不过是混混出身的,有什么了不起?   他没想到,沈砚山真敢派人围攻了他的县城。   也更加没想到,沈砚山的人这么多,装备这样精良,而且训练有素。钱团长手下的兵,在沈砚山的进攻之下,很快就任人宰割。   孙督军听说了之后,大怒。   督军府要把沈砚山当叛逆,想要集结人马平乱。   可沈砚山出兵的时候,给临县的驻军已经安了叛逆的名声,虽然他是先斩后奏。   沈砚山接收了临县,派兵过去驻守,然后回到了南湖县。   司露微又问他:“五哥,督军会不会想要杀你?”   沈砚山道:“机会到了,我不怕他。”   督军府要撤沈砚山和沈横的职。   这件事,影响很恶劣,就连沈横也官位不保。   沈横一点也不急。   司露微到了那个时候才知道,打临县只是个契机,他们早已准备好了,并不打算继续伏低做小。   沈横在沈砚山的撺掇之下,索性闹了独立,不肯承认自己是南昌督军府的编制,自称“沈元帅”。   这件事,在江西炸了窝。   江西军界一直很稳定,听说沈横自称元帅之后,有两名蠢蠢欲动的军长,也自称独立,不承认南昌军政府的统治了。   到了十月底,整个江西就乱了套。   到处都在打仗,而隔壁的安徽、湖北,形式比江西还要糟糕。   司露微觉得太平日子要结束了。   沈砚山长期不在家。   县城里比较安稳,不少人往南湖县跑,街上到处都是流民。司露微带着晁溪,关紧了大门,几乎不再出去。 第101章 去和谈   战火阻隔了交通。   司露微好几个月没有收到徐风清的信了,而路上更加不安全,徐风清今年不能回来过年。   她很想念他,更加担心他。   徐太太去世,对他肯定很有打击,不知他现在如何了。   他是如何度过他那些难过的光阴?   司露微天天在家里,也没什么事,就教晁溪做菜和认字。   晁溪很聪明,又肯用心,短短几个月,已经认识了不少字,也学会了好几个招牌菜。   沈砚山一两个月才回一次家。   回来也不过休息半天,又要走。   一转眼,到了年底。   司露微想到了去年。   那时候,江西还算太平,徐太太还在世,她过了个很好的新年。   到了腊月二十四,沈砚山回来了。   他告诉司露微,江西五成的地盘,已经被他和沈横打了下来。   “我们打算把南湖县改成南湖府,在这里建个军政府。”沈砚山道,“我们手里已经有了三十万人马,过了年就去打南昌。”   司露微觉得,这些是不可避免的。   哪怕沈砚山不打,其他人也会打。很多人蠢蠢欲动,要不然怎么沈横一宣布独立,江西当即乱套呢?   可见,大家都在观望,都在等机会。   谁抓住了先机,谁就可能获胜。   “五哥,你有把握吗?”司露微问他,“如果打下了南昌,江西是不是可以太平了?”   “是!”沈砚山道,“我统治之下,江西不可能再有叛乱了。”   他说我,而不是我们。   “那,元帅呢?”司露微问,“他会不会……”   “我不会越过他,早已跟他讲明了。”沈砚山道,“等打下了南昌,他是督军,我是军长,我仍是他的下属。”   司露微不太熟悉官场。   她有时候会觉得,事情到了今天这一步,怕是谁也难以控制,只能看天意了。   “但愿能早日结束。”司露微道,“最近很不好,城里到处都是逃难的人。”   世道大乱,受苦的是小老百姓。   司露微也不是要抱怨什么,毕竟她现在的房子结实,还有饭吃,根本不算艰苦。   “会的。”沈砚山笑道。   趁着司露微不备,他突然抱住了她。   好几个月不见,他一直忙着开战,没空回来见她。空闲下来的时候,非常想念她,想闻一闻她身上的味道。   她总是洗得很干净,身上没什么自有的气息,多半都是皂角和阳光的味道。有点清苦,但是很好闻。   沈砚山深吸了一口。   一场恶战之后,能回家抱着她亲亲热热钻进被窝,那大概才是真正的好日子吧?   他这么想着,就叹了口气,然后在她发作之前,松开了她。   “做个粉蒸鱼,其他的随意。”沈砚山下炕去了,临走时点了个菜。   他去了趟临时军政府。   晚饭的时候,他才回来。   司露微沉着脸不看他,粉蒸鱼却给他做了,还置办了满桌丰富的菜肴,另有一碗阳春面。   沈砚山坐下来,先端过面吃。   司大庄则问:“没有我的面?”   他如今瘦了不少,天天跟在沈砚山身边,战场上出生入死,吃得没那么好了。   他一直很粗壮结实,可几个月的炮火洗礼,他吃不好也睡不好,人清瘦了一大圈。   他瘦了之后,军用皮带能扣上了,不需要另外打孔,人反而显得威武。甚至模样都变了点,不说话的时候,憨傻不见了,竟意外有了几分好看。   “给你做了粉。”司露微道。   晁溪随后进来,端了粉放在司大庄面前。   司大庄立马很警惕:“你做的,还是朝西做的?”   “我做的。”司露微道。   司大庄舒了口气,他也不想吃朝东、朝西都搞不清楚的小丫头片子做的粉。   他们这边说话,沈砚山已经把面吃完了。   面的分量不多,刚够填点肚子。   沈砚山待要下筷子时,司大庄突然问他:“五哥,你年前去南昌,还是年后?”   司露微立马抬眸,看向了沈砚山:“去南昌?”   她有点紧张。   南昌有督军府,在督军府眼里,沈砚山和沈横是“反叛”。他们现在去,万一被抓起来杀了,白白丢了性命。   这不是自寻死路吗?   沈砚山无所谓笑笑,夹了一筷子鱼肉,吃完了才回答:“年后去。孙督军派人给我递信,说要和谈。”   司露微觉得,这场仗才打了不到四个月,督军府那边怎会轻易认输?   孙督军不可能愿意和谈的吧?   “为什么要和谈?”司露微问,“五哥,他们是想要杀你,还是有其他原因?”   “我前些时候给蒙古去了一封信。我四堂兄沈潇手里还有二十万人马,全部都在乌兰察布。他接到了我的信,已经和安徽的卓督军商量妥当了,借道安徽过江。   这批军队一到,孙督军死无葬身之地,所以他着急了,打算先和谈,争取一点机会,甚至扣下我,逼迫沈潇退军。”沈砚山道。   司露微和司大庄听了这番话,都呆呆看着他。   二十万军队……   他怎么如此轻描淡写,说出这样的话?   “五哥,你家有这么出息的兄弟,你怎么不去蒙古?”司大庄问他。   沈砚山又笑了笑:“你以为当吹追杀我的是谁?”   司露微:“……”   司大庄筷子掉到了桌子上。   这是怎样的关系?   “五哥,你堂哥要害你,你让他来,岂不是腹背受敌?”司露微秀眉紧蹙,满心的担忧,全部写在了眼睛里。   沈砚山很想解释。   可他和老四之间的事,不好解释。说不清楚、理不明白,牵扯了太多。   “你担心我?”他笑问司露微。   司露微很紧张:“都这个时候了,五哥别说笑。”   沈砚山果然端正了神色。   他认真对司露微道:“不会腹背受敌。当初追杀我,其实是我伯母,也就是老四的娘。她是前清的公主。”   “她怕你分走了沈家的军队吗?”司露微问。   沈砚山道:“这是其一,还有另外的原因,以后我再告诉你。”   这天晚上,沈砚山跟司露微和司大庄说了很多,几乎对自己的身份和盘托出。   他祖父是前清重臣,平叛的时候被流弹击中了小腹,又因为年纪大了,不治身亡。他去世不过两个月,皇帝退位。   沈家的二夫人——也就是沈潇的母亲,与蒙古德王联姻,得到了乌兰察布的大片土地,将沈家军队转移到了蒙古。   从此,这只军队成了沈家私兵。   蒙古打算建立蒙古帝国,恢复成吉思汗时期的繁华,很倚重这支军队。   然而沈将军的遗产,不止沈潇可以继承,沈砚山也可以。   为此,公主对他痛下杀手。若不是他身边的谋士机敏,他已经成了刀下鬼了。 第102章 先下手为强   腊月二十七,司露微终于收到了徐风清的一封信。   他在信里很急,说一直没有司露微的消息,又说写了很多信都无回音,想回南湖县,可到处都在打仗,道路不通。   司露微认认真真给他写了回信。   写好了之后,她找到了她哥哥:“五哥去南昌,你也要跟去,帮我送这封信给风清哥。”   司大庄不乐意:“我不送,五哥会打我。”   “他什么时候真打过你?”司露微道,“他吓唬你的。但是我会真打你,你送不送?”   “送。”司大庄很无奈。   这泼妇妹子到底什么时候能嫁出去?他五大三粗的老爷们,平日里天天被她管束?   过了年之后,沈砚山代表沈横,带着自己的亲卫,乘坐汽车去了南昌。   汽车这次的油很充足,他们攒积了很久。   司大庄第一次坐汽车,兴奋得不行。   他们是正月初一出发的,司露微从这天开始就不停担忧。   她哥哥也去了南昌,不知是担心哥哥,还是担心沈砚山,总之一刻也不得安宁。   怕孙督军痛下杀手。   怕援军迟迟不到。   她还以为,沈砚山一走,定要十天半个月,不成想正月初三的晚上,他们又回来了。   司露微吓一跳,哪有这么快的?   既是和谈,定然要讨价还价,忙个不停的,怎么会两天多就结束了?   司大庄是大嗓门,回家就把事情告诉了司露微:“督军请咱们吃饭,请了杀手。饭局才到一半,督军就被杀手一枪打死了。”   司露微:“……”   沈砚山这次去南昌,根本不是什么和谈,而是刺杀孙督军。   孙督军一死,整个江西的军界更要乱套,而北平政府天高路远,肯定抽不出空来收拾江西的局面。   接下来,才是真正的乱。   谁能把这个局面控制下来,谁就是未来江西的督军。   司露微问沈砚山:“五哥,内蒙的沈家,是不是根本没派人来支援你?”   沈砚山笑了下。   司露微有点心疼。他失去了所有的至亲,存活的血脉亲人,却想要他的命。   他把司露微和司大庄看得很重,因为他们不会害他,甚至司大庄离不开他。   他需要这些,否则他孤零零一个人。   “……公主肯定不会同意老四派兵前来,二是老四的队伍不接受北平政府的改编,是不能轻易借道的。”沈砚山笑道。   谁家地盘上,允许那么一支庞大队伍经过?   孙督军也只有一两分的相信。   他请沈砚山去和谈,也是在摆鸿门宴。然而孙督军略有点天真,还幻想能扣下沈砚山,再专门打沈横。   沈横一直都是孙督军手下,他知道沈横才华平平。南湖的军队能有今天的成就,沈砚山居功至伟。   可他没想到,沈砚山却不天真,不抱任何侥幸,直接带了杀手过去,一枪要了孙督军的命。   孙督军一死,他手下的人各怀心思。   一支庞大军队,散成各个分支,更容易被击溃。   “这一年,有得忙了。”沈砚山道。   司露微心中惴惴。   外面的大世界,她不懂,她只能缩在家里。   果然像沈砚山所言,这一年到处都有兵灾。   南边是这样,北边也是,整个华夏都乱了套。   北平政府内阁被推翻,又重组,来来回回的折腾。   军阀混战的年代,正式开始了。沈砚山不是推动了时代的前进,他暂时还没这个本事,只是顺应了时代。   江西各处驻军也在打。   司露微觉得这一年格外的漫长。   徐风清从去年六月离开,至今未归,她天天担心他,又担心在战场上的哥哥和沈砚山。   她从正月熬到了四月底,自己去给徐太太烧了周年的纸钱。   “太太,你要保佑风清哥,但愿只是战火阻断了交通,不是他出了事。”司露微默默念叨。   她给徐风清写了很多信。   到了五月初,她终于收到了一封回信,原来徐风清很想念她,非常想回家瞧瞧,路上都在打仗,乘坐马车不安全,他租赁了汽车。   结果还没有出城,汽车就撞翻了,他的腿骨折,一直没敢乱动,现在才好一点。   他也给司露微写了很多信,请她帮他给徐太太上坟。   司露微拿着这封信,反反复复的看。   她相信命运的中和,当一个人常有小灾小难,就不会有性命攸关的大灾祸。车祸没什么,这样的乱世里,能保住性命就很好了。   她轻轻舒了口气。   她和晁溪天天在家,外面的世界一概不清楚。   转眼到了暑天。   这个暑天也很难熬,司露微和晁溪天天作伴。她教会了晁溪读书写字,也教会了她厨艺。   晁溪这一年吃得好、睡得好,长得飞快,才满十一岁的她,已经和司露微一样高了,也是天生的高个子。   只是很瘦,光长个子没长肉。   “……这才七月底。”司露微查看日历,对晁溪道。   她觉得像过了十年八载似的,过年时候的事,也好像很遥远。   不成想,这一年还剩下五个多月。   “大庄哥和团座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晁溪道。   司露微也不知道。   七月初七是沈砚山的生日,她还以为他会回来一趟,特意做了长寿面,结果只能分给佣人们吃了。   到了八月,暑气散去,早晚很凉爽。   这天,司露微和晁溪正在打算做中秋月饼,副官突然进来,拿了份报纸给司露微。   “小姐,有了消息。”副官道。   司露微接过来,晁溪也凑过来瞧,然后惊呼道:“是团座。”   报纸上说,南昌重建了督军府,沈横任督军,沈砚山任总参谋兼第一军军长。   报纸上刊登了他们俩的照片。   司露微掐指算了算,从他们俩独立开始,至今不到一年。   他们已经打下了整个江西。   当然还有几处没有收服,这点报纸上不会详细说,司露微也不知道。   到了八月初十,沈砚山亲自回了南湖县。   “小鹿,以后咱们住在南昌府,宅子收拾妥当了,我特意来接你。”沈砚山道。 第103章 贵人   司露微一直向往南昌府。   南昌府是大地方,她以前想着要去南昌府的大户人家做丫鬟。   不成想,她居然真到了南昌府,还是以另一种尊重至极的身份。   沈砚山说置办宅院,其实只是简单收拾了一通,他是直接把以前孙督军的一处私宅给占了。   督军府很大,一共有三进院落。前面是军政府,戒备森严;中间是客厅、客房,沈横待私客之处;最后是后院和后花园。   一个督军府,占了整整两条街那么大的地方。   而沈砚山占的私宅,是孙督军给一位唱戏的名角准备的,也是宽阔奢华。   司露微进了大门之后,有点晕头转向,觉得比从前南湖县沈横的宅子还要大。大门口一道高高壁影,彩绘色泽丰盛斑斓,绕过壁影,是一处极其宽阔的场地。   走过这处场地,才是抄手游廊。   司露微带着玛丽和晁溪,也不知拐了多少趟,才到后院的垂花门。   从垂花门进去,就是水泊,中间有条桥通过。   池水清澈,养满了锦鲤。   玛丽看到鱼就很想扑,司露微差点被它带着跌下了桥,沈砚山急忙过来,拉住了玛丽的绳子。   “她快七十斤了吧?”沈砚山道,“你们这些时候在家,都给她喂了什么?”   司露微每天都要给玛丽喂一块牛肉。   她也觉得很奢侈,玛丽喜欢吃,不给它吃它就狂吠,狂吠完了趴在地上委屈巴巴。   司露微不忍心,只得每天都给。   “牛肉。”司露微道。   沈砚山摸着玛丽的脑袋:“她吃得比我都好。”   司露微:“……”   这对比叫人接不上话。   进了后院,沈砚山仍是把司露微领进了正院。   她哥哥司大庄在东厢房,指挥佣人安置家具和床,是特意给司露微收拾出来的。   正院很大,三间正房,左右各带四间厢房;后面是抱厦,供佣人居住。   “小鹿!”司大庄大着嗓子喊。   司露微和晁溪却一起愣住。   司大庄晒黑了很多。他穿着军装,腰身挺拔,比以前瘦了,更显得高大威武,颇有军官的架势了。   大半年不见,他真像是脱胎换骨。   司露微一直觉得她哥哥不胖,那么粗壮是因为结实而已,如今她必须承认,她哥哥以前是一身结实的肥肉罢了。   “怎么了?”沈砚山在旁边笑问,“你们俩不认识大庄了?”   司大庄拍了拍肚子:“小鹿,你天天不在我身边,没人煮的饭好吃,我的肚子都憋了,可愁死我了!你终于来了!”   司露微:“……”   旁边的晁溪,却是微微红了脸。   像一堵墙似的司大庄,居然也有宽肩窄腰的一天,她还以为,他要一辈子都像个水缸似的。   他身材有了型,人看上去居然不那么憨傻了。   真是奇怪!   可见以貌取人是不能免俗的,以前都觉得司大庄是个傻子,除了他不聪明之外,也是因为他长了副结实的蠢相。   他这么清瘦了下来,不至于多么英俊,但身板子有样,穿着军装很是威武。   晁溪挪开了目光。   司大庄一点也不关心她,只顾缠着他妹妹,一口气要了十几种吃的。   司露微则道:“你以后要减减饭量,现在这样挺好,肚子憋了下去,穿衣裳也好看!”   司大庄一听就不乐意了:“你是不是我亲妹子?只听说要养成大胖子的,没听说要憋肚子的。瘦得像你这样,一拳就被人打死了。”   司露微白了他一眼。   沈砚山则笑道:“大庄,不要让小鹿做饭,她坐了一天车,很累了。”   司露微忙道:“我没事,我给你们做点吃的。”   沈砚山的手搭在她的肩膀上,旋即又松开:“听话。”   他把司大庄带走了,留下司露微和晁溪,以及佣人石嫂,收拾司露微的房间。   东厢四间房,其中三间是相通的,里面是卧房,外面是个梢间暖阁,再后面是个起居室,待客专用的。   司露微住在卧房,晁溪贴身“服侍的丫鬟”,住在外面的梢间。   另外一间单独的,则是个狗窝。   里卧临窗还有个新炕,沈砚山知道司露微冬天怕冷,旁人受不住的炕,她能坐一整天。   除了炕之外,房间里还有一张大床,是西式的,铁制床柱,刷着乳白色的漆;一整套白色皮沙发,西式的大衣柜。   打开衣柜,居然连衣裳都准备妥当了。   晁溪和石嫂把带过来的行李放好,然后对司露微说:“咱们团座发达得厉害,他身边肯定有个贵人。”   司露微有点走神。   她已经到了南昌府,什么时候抽空去看看风清哥?   她常给徐风清写信,他的地址她烂熟于心。   上次徐风清还说他出了车祸,腿受了伤,不知道现在好了没有。   这么想着,她心里有点焦灼。   现在去问沈砚山,肯定不适合的,会惹得他不高兴。   正如石嫂和晁溪所言,沈砚山发达得厉害,已经不是南湖县小小团长了。   她正在想着,副官在门口打报告。   司露微让他进来。   副官走到起居室就停住了脚步,高声对屋子里的司露微道:“小姐,总参谋让您更衣,汽车接您。督军设宴,今晚要替您接风洗尘。”   沈砚山不想她呆在内院,所以会带着她去交际。   今晚肯定是他们自己有饭局,但是他想让司露微去见见世面。   司露微心里还是怕,不适应,然而她咬了咬唇。   她觉得五哥的话不错,躲在家里是不好的。   太太已经去世了,她以后跟徐风清过日子,也要鼎立门户。徐风清爱读书,家里家外怕是都插不上手,帮不了忙。   徐太太也知道的,所以临终前把家当都给了司露微。   司露微这么想着,就道:“知道了,等我半个小时。”   她打开衣柜,看到沈砚山给她准备的旗袍,还有洋装。但是她不会穿,怕穿错了闹笑话,就把自己的新衣裳拿出来。   她更衣之后又梳头,简单画眉、扑粉。她这些还是老式的做派。   老式的女人,一定要把脸上擦得粉白。   司露微收拾妥当,跟着副官出门,去了南昌府最好的酒楼。   沈砚山在门口等着她。   “小鹿,我家老四也来了。”沈砚山低声对她道,“等会儿你见到了,叫声四哥。”   司露微一愣。   她旋即摇头:“五哥,我还是尊称他。”   “不妨事。”沈砚山笑了笑,牵了她的手上楼。   司露微想要抽回手,却发现沈砚山握得很紧。 第104章 堂兄   楼上雅间里,只有沈横和另一个年轻男人。   沈横看到了司露微,露出笑容:“司小姐,好些时候不见了。”   “督军。”司露微很小心翼翼,生怕自己叫错了。   沈横正在风光得意,目前尚未从大督军的兴奋劲中缓过来,对司露微也异常热情:“坐坐坐,自家人别客套。”   旁边的男人,就抬眸打量司露微。   他是沈潇,沈砚山的四堂兄,如今沈家那二十万人马的统领。   他眉目俊朗,不苟言笑。   看到司露微的时候,他略微蹙了下眉头。   沈砚山拉过了司露微,对沈潇道:“老四,这位是司小姐。”   沈潇冷淡一点头,并不和司露微说话,只是对沈砚山道:“今天别喝酒了,等会儿还有点事情要和你商量。”   “那就不喝酒了。”沈砚山笑了笑。   他给司露微拉开了椅子,殷勤请她坐下,自己这才入席。   沈砚山坐到了司露微旁边,故而司露微正好和沈潇面对面坐。   沈潇偶然瞥她一眼,那眸光很是犀利,像是要剐掉她一层皮。   她心中不安。   吃饭的时候,她几乎不说话,听着沈砚山和沈横跟沈潇谈笑风生。   沈砚山偶然会逗她说一两句。   每到这个时候,沈潇的表情就很阴沉。   司露微觉得这顿饭很难吃,想要赶紧结束走人,可依照上菜的顺序瞧,怕是才刚刚开始。   “……像这样高档的酒楼,菜做得这么差。”沈横突然转移了话题,“砚山,你可以给司小姐开个饭馆。”   “司小姐会做菜?”沈潇突然问。   他一直不主动和她说话,这么问她,司露微梗了下。   她答道:“是。”   沈砚山笑道:“先休息一段时间,以后再考虑。我也是这样准备的,有家自己的饭馆是好事。以前在南湖县的时候,没想过久留,如今却不同了,以后咱们的军政府,肯定是在南昌的。”   司露微心里木肤肤的,没什么滋味,接不上话,尴尬极了。   她宁愿在家里和晁溪、石嫂一起吃饭。   这场煎熬,约莫两个小时才结束。   散席的时候,沈横对司露微道:“有空去我家瞧瞧十姨太,还有圆圆。”   十姨太给沈横生了个女儿,如今快满周岁了,取名叫圆圆。   沈横已经有了好几个孩子,儿女都不稀罕,不过圆圆像十姨太,是个漂亮的小丫头,很招沈横的疼惜。   “好,过几天得了空。”司露微道。   沈横先走了之后,司露微和沈砚山也上了汽车。   路上,沈砚山有点犯困,不停揉按眉心。   他这些日子肯定很辛苦。   司露微说:“五哥,你睡一会儿吧?”   沈砚山就往她肩膀靠,阖眼打盹。   司露微没推他,他也就乐得这样亲近她,果然小睡了片刻。   汽车在新宅的大门口停下,司露微下了汽车,非常惊讶发现,沈潇的汽车也跟着过来了,而且停在了大门口。   她这才意识到,沈潇也在沈砚山的家中下榻。   沈砚山和他们在一起时,她觉得这是五哥;可沈潇一来,愣是让司露微觉得沈砚山是沈少爷,是沈家的人,跟她和司大庄没关系。   “你先去吧,我跟老四有话要说。”沈砚山对司露微道。   司露微点点头。   她一走,沈潇就蹙眉对沈砚山道:“那女人是怎么回事?”   “你不知道吗?”沈砚山反问他,“我要和她结婚。”   沈潇沉了脸:“你胡闹!你是什么身份?”   “哟,你要充当我老子了,管起我的婚姻了?”沈砚山笑,“行了,别狗拿耗子。还有啊,对我的女人客气点。你是兄,我不要求你恭敬,但礼貌要有,否则给我滚蛋。”   沈潇气得更甚了。   他露出了个冷笑:“你长出息了!我现在管不了你,是吗?”   “你以前也管不了我。”沈砚山道。   他们俩一边吵架一边进了书房。   沈潇不想再提司露微,只和沈砚山说起正事。   江西这边最后稳定下来,还是因为沈潇带着三万人马借道安徽,给沈砚山送了一百万发发子弹,让沈砚山如虎添翼。   自从接到了沈砚山的信,沈潇就一直琢磨如何来江西找他。   六月份的时候,北平内阁又出现了总统换选,加上复辟军进了北平,政府再次摇摇欲坠,沈潇用钱,收买南下这条路的军阀,顺利把自己的三万人马运到了江西。   时运不错。   当然,这三万人马是不可能再回蒙古了,他打算送给沈砚山的。   他们兄弟俩不自相残杀的时候,就有很多问题要商量。毕竟祖父留下的家业,如今都在沈潇手里,他应该要平分给各个兄弟的,包括沈砚山。   他们俩谈了很久。   后半夜的时候,大概都谈妥了。   沈砚山接受沈潇带过来的人和军火,剩下的东西,暂时还放在沈潇手里,等他需要的时候再去求援。   “……你早点回蒙古去吧。”沈砚山对他说。   “你不跟我回家?”沈潇问。   沈砚山笑了笑:“老四,咱们已经没家了。北京被改成了北平,咱们家的老宅也被人瓜分了。”   沈潇的手指略微收紧。   他沉默了片刻,再次道:“砚山,跟我回家去。以前的事,我跟你道歉,我妈她是因为……”   沈砚山打断了他:“过去的事了。”   他在江西有地盘有兵,为什么要去蒙古,跟那些老王公们做恢复蒙古辉煌的春秋大梦?   他要往前走的。   沈潇也知道,自己是说不动他了,心里一片凄凉。   很多年前,他就知道自己和沈砚山只会越走越远。   “我要在江西住一段时间。”沈潇道,“德王一直让我表态,要成立蒙古帝国,还拉了日本人来做靠山。我进退维谷,不如先躲一段时间清净。”   沈砚山笑道:“德王?不是你岳父吗?”   沈潇冷冷瞥了眼他。   当初朝廷倒了之后,他母亲为了沈家军,逼迫他和德王家的五格格联姻,就成了一对怨偶。   他和五格格两看两厌,彼此都犯恶心,于是他给五格格出了个主意,他出钱供养五格格,让她去香港念书。   说什么念书,只是打着名目,出去逍遥快活。   他对五格格道:“戴多少顶绿帽子我都不介意,但是孩子我不要。你弄出孩子,就等着死。除此之外,随便你怎么玩。”   五格格一听还有这个美事,欢天喜地的走了,从此杳无音信。   德王气得要死,可五格格如今是沈夫人,他连反对的资格也没有。   五格格不在家,沈潇跟德王越发像合作者,他连岳父也不叫了,只叫王爷。 第105章 未婚妻   沈砚山和沈潇聊了片刻,起身告辞。   沈潇想要说点什么,最终忍住了,只道晚安。   沈砚山回来的时候,司露微没有睡,东厢房里还开着灯。   他敲了敲门。   “总参谋回来了。”司露微道,“石嫂,你和晁溪去准备洗澡水。”   她要给石嫂和晁溪提个醒,怕她们依照旧时称呼叫沈砚山。   沈砚山笑了笑。   他进屋之后,直接坐到了司露微的炕上,问她:“这个炕,像不像南湖县的?”   “像。”   沈砚山很喜欢炕,这样他回家之后可以直接坐到她房里,名正言顺。哪怕满房间西式摆设,他仍是叫人砌了一张炕。   司露微则问他:“五哥,你堂兄要在这里住很久?”   “蒙古有人逼迫他做汉奸,他没办法,只得先躲一躲。他估计要过了年才会离开南昌府。”沈砚山道。   沈潇的十几万人马,没有他的命令,谁也调动不了,所以放在乌兰察布,他一点也不担心。   德王是他名义上的岳父,不会攻打他,再说也打不了,德王手下不过一两万的蒙古骑兵。   司露微有点不自在。   沈潇的眼神很厉害,看人的时候,带着高高在上的鄙夷,让司露微不舒服。   他特别讨厌司露微。   不过,她和沈砚山说过了,两年之后的十月三十日,她可以离开他,这是他答应的。   再过几个月,她就要走了。   “五哥,如果做饭的话,需要给他做吗?你是跟他吃饭,还是跟我们?”司露微又问。   沈砚山听出了他话中之意,笑道:“你是觉得,他来了之后,你和大庄就不能上桌了吗?”   司露微低了头。   她正是这个意思。   沈砚山道:“这是我家,你们是我的人,他是客人。他如果不介意,就跟我们一起吃。他要是唧唧歪歪的,就让他自己吃。我们还跟以前一样。”   司露微了然。   她不再过问了。   她沉默了片刻,又道:“五哥,我……”   沈砚山知道她想说什么,装傻道:“你不用做饭。你是御厨传人,可以做大厨师,而不是在家里伺候我们。过完年,我替你开个大馆子。”   司露微看着他。   她很想提醒他,两年之期快要到了。明年,她要回家和徐风清结婚了。   可她能预料到,这番话说出来,他该是多么不高兴。   今天新搬过来,没必要现在提。   司露微决定等到了十月之后,找个机会和他说一声。   后来的几天,沈砚山很忙。   司大庄天天跟着他,仍是他的副官长,司露微常见不到他们俩,于是她自作主张,决定去找徐风清了。   司露微记得沈砚山的主卧里有张南昌的地图。   她进去找,果然看到他放在书案上的地图了。   她记得徐风清的地址,对照着找了片刻,发现他们现在住的地方,离徐风清租赁的房子并不远。   司露微看清楚了之后,更衣出门。   副官要跟着她:“小姐去哪里?属下送您过去。”   沈砚山最近弄到了很多汽油,家里的汽车随便开,只是不能开长途了。   司露微道:“去见一个朋友,不用你送,我自己乘坐黄包车。”   副官也是从南湖县过来的,一直在家里保护司露微等人,当即很为难:“小姐,您知道总参谋的脾气。您一个人出门,有个万一,属下小命不保。”   司露微就叹了口气,点头同意了。   副官把汽车开出来。   他不认识路,而司露微看过地图,反而记得路线。   虽然拐错了几处,一个小时之后,他们找到了地方。   对着门牌号,司露微发现是一处胡同的院子。   院子从里面反锁的,家里肯定有人,于是她敲了敲。   有人跑过来开门。   是个十五六岁的姑娘,一张圆嘟嘟的脸,俏丽可爱。   她看到司露微时,眯了眯眼睛,有点戒备:“你找谁?”   “徐风清,他是住在这里吗?”司露微问。   女孩子立马道:“不是,你找错了!”   说罢,她就要关门。   司露微听她的口风不对,挡住了门。她力气比小姑娘大,小姑娘敌不过她,却拼命要关,脸憋得通红。   “你是谁啊?这样不要脸,往人家家中找过来,犯贱吗你?”女孩子气糊涂了,开始污言秽语。   司露微愣了下。   她一用力,把大门彻底推开了。   里面是个精致的小院子,五间正房,各带四间耳房,院子里还晾了衣裳,其中有一件绣着祥云纹,那是司露微给徐风清做的。   他果然是住在这里。   司露微记得他说过,他们平时是另找个地方念书,把念书和住宿的地方分开,这样不至于偷懒。   他们都在准备考学,聘请了英文先生,估计这会儿去上课了吧?   司露微想到了这里,也不管这女孩子是谁,转身回到了汽车里。   副官问她:“回家吗,小姐?”   “不回,你在胡同口停下。”司露微道。   她一直阖眼打盹。   到了下午五点,副官提醒她该回家了,否则总参谋要着急。   司露微却道:“再等等。”   五点半左右,有一群人朝这边走过来,约莫七八个人,都是长衫布鞋的装扮,还有好几个人带着眼镜,手里拿着书。   司露微一眼就看到了人群里的徐风清。   一年多,她哥哥和沈砚山都有变化,甚至玛丽都大变样,徐风清却一点没变。   他仍是那样白皙清瘦,像个大男孩子般单薄。   司露微下了汽车。   “风清哥。”她喊了徐风清。   徐风清正在跟同窗说话,陡然听到这声音,整个人一僵。   他回眸看到了司露微。   司露微也没什么变化,雪肤明眸,身姿婀娜,站在那里静静看着他。晚霞落在她脸上,她的眸光温柔极了。   徐风清眼眶一热。   他阔步过来,站到了她跟前,眼睛有点湿了:“露微!”   身后的人起哄。   他们乱七八糟说着什么。   徐风清抹了抹眼睛,拉了司露微的手,把她牵到了他同窗们跟前,对他们道:“这就是露微。”   众人那嬉笑的神色立马敛去。   他们有的叫嫂子,有的叫弟妹,态度很恭敬,知道这是徐风清老家的未婚妻。   徐风清对这未婚妻赞不绝口,而且极其敬重。他从不逛窑子,每次都说,他不想辜负露微。   久而久之,同窗们不敢轻易拿他的未婚妻说笑,也知道这是他心尖上的人,是格外珍重的。   如今再看,他们都很惊艳,没想到南湖县有这样的绝色佳丽。   司露微个子高,很显气质,又是一张瓜子脸,五官精致,头发乌黑,每一处都好。 第106章 讲理不讲理   徐风清把司露微领进了他自己的屋子。   他屋子收拾得很干净,旧式的床、柜子,额外加了一张书桌和一个书架。   书架上堆满了书,书桌上收拾得干干净净。   床上的被子也是叠得整整齐齐。   司露微问他:“风清哥,你自己打扫屋子?”“是的。我们雇了周妈,她是个寡妇,带着她女儿一起,就住在东边的耳房里。她帮我们洗衣裳和做饭。我房间的书多,不喜欢旁人碰,所以都是自己打扫的。”徐风清笑   道。   他拿出茶壶,喊了周妈,让灌一壶热水。   周妈很快送了进来。   徐风清给司露微沏茶,然后和她说话。   一年多不见了,他有很多话想和司露微说。   他还撩起裤腿,给司露微看他的伤疤。   司露微就瞧见他左腿一条狰狞疤痕,几乎破开了小腿肚子。   “疼不疼?”司露微的呼吸都轻了,怕自己失控。   徐风清点头:“可疼了,在床上躺了三个月。要不然,我早回南湖县去找你了。”   司露微心紧紧揪了起来,难受极了。   她不知如何安抚他,恨不能自己替他疼。   “现在已经好了。我给你写了很多信,后来你也发现信都丢了,所以每次写信的时候都注明了序号,是不是?”徐风清又问。   司露微道是。   他们俩约好了一个月通两次信,司露微不用看内容,看看数量就知道丢了多少。   徐风清再忙,也不会忘记写信的。   “你是怎么到南昌府来的?”徐风清又问他。   这个时候,外面已经漆黑了。   副官实在等不了,进来敲门:“小姐,该回去了。”   徐风清脸上露出浓浓的不舍。   司露微道:“我是跟着沈五哥来的,他现在是督军府的总参谋长。”   徐风清还想要说什么,副官又在敲门。   司露微应了声知道,然后站起身:“风清哥,我先回去了,太晚了叫人担心。副官奉命行事,也不好让他为难。”   徐风清说好,又拉了她的手:“沈总参谋住在哪里?我明天去找你。”   “那边进出都是军政府的人,不太好接待你。我知道你的住处,等我抽空了,我就来看你。”司露微道。   徐风清将她送到了胡同口,仍是依依不舍。   他还有很多话要说、要问。   一年多的分别,他想司露微想得快要愁白了头。   可他还记得司露微的话。   沈砚山手里还拿着司露微的卖身契,她需要替沈砚山做两年工。   “那有空了我们再约。”徐风清道,“露微,别让我等太久。”   “好。”司露微重重点头。   她回到家时,沈砚山已经坐在她屋子里等了。   他沉着脸。   看到司露微回来,他也不问她去了哪里,怕是早已心中有数,只是冲门口的晁溪道:“摆饭吧。”   他率先走了出去。   他们去了餐厅,沈潇也在。   沈潇一瞧见司露微,那种敌意就隐藏不住。这敌意莫名其妙,让司露微下意识想要避开他。   司大庄也来了。   大家坐下之后,沈潇发现沈砚山方才的好情绪一扫而空。   沈砚山从小就是这个脾气,一生气不发火,只是拉下脸,全世界都要陪着小心。   “……沈横说明天有个军事会议,我能不能去旁听?”沈潇问。   沈砚山冷冷道:“你也知道是军事会议,你算什么,能去旁听?”   “你有病吗?”沈潇也不高兴,“谁他妈惹你了?无缘无故发脾气,你脑子是不是抽了?”   沈砚山脸更黑。   沈潇的神色也不好看。   他们俩从小就爱掐架,好不了十分钟就能打起来。   沈潇最不爱惯着沈砚山这臭脾气。   “闭嘴!”沈砚山呵斥他。   沈潇把筷子狠狠一摔:“你跟谁说话?老子是兄长!”   司露微和司大庄敛声屏气。   特别是司露微,站起身准备悄悄走开。   沈砚山看到了,声气柔和了很多:“坐下吃饭。”   然后,他又把旁边一双干净备用筷子递给了沈潇。   沈潇气哼哼接了过来,也没继续闹。   司大庄不清楚沈潇和沈砚山为什么要吵架,但是他知道,沈砚山不高兴,肯定是小鹿偷偷去看徐风清了。   饭后,司大庄问司露微:“你又惹了五哥,是不是?”   司露微道:“我没有惹他。我不是犯人,可以出去走动。再说了,我带着副官去的。”   带着副官,等于带了沈砚山的眼线,就不算是私下里见徐风清了。   司大庄说司露微死脑筋。   司露微则道:“哥哥,还有两个月多,就是十月三十了。”   司大庄记得那天是她生日。   “你想要什么吗?”   “前年,五哥说,到了今年的十月三十就放了我,否则让我们一枪打死他。”司露微道。   司大庄整个人呆住。   他没想到,司露微至今还记着这话。   “……我去看了徐风清,他这样生气,哥哥你觉得他会兑现承诺吗?”司露微问。   司大庄摇摇头:“不可能的,咱们打个赌。他要是能让你走,我把脑袋割下来赔给你。”   司露微面颊上,笼罩了一层薄霜,她呼出去的气息,都像是冰冷的。   她也知道。   司大庄回过头来想了想,感觉这件事很棘手。   五哥当初说那些话,不过是缓兵之计。   谁能想到,他们打了一年的仗?这一年五哥不在小鹿身边,跟小鹿的感情毫无进展。   “他当时怎么说的?”司露微问司大庄,“哥哥,你还记得吗?”   司大庄挠了挠头。   记得自然是记得的,可……   杀了五哥?那司大庄会被五哥的兵打成筛子!   五哥已经不是南湖县统管几千人的团座了,他是整个江西军政府的总参谋长了。   “小鹿,你放心,我是你的见证。如果五哥不同意你走,我来跟他谈,大不了死在他手里。”司大庄道。   司露微狠狠瞪了他一眼:“你也不帮我?你跟着五哥这些日子,也学会使坏了?”   司大庄是想,小鹿舍得五哥死,总舍不得他死。   既然非要他杀五哥,那他自杀好了。   小鹿必然会妥协。她把徐风清看得比五哥重,却不会比司大庄重。   “我是真心话,一边是五哥,一边是你,让我帮谁?”司大庄也恼了,“你还讲理不讲理了?”   沈砚山正好进来。他情绪好了点,问司大庄:“谁不讲理?” 第107章 不准碰小五   司大庄想要告诉五哥实情,司露微踩了他一脚。   沈砚山是个精明人,从他们俩的表情,又想起司露微今天的去向,隐约是明白他们在聊什么。   他假装不知:“小鹿,你过来,我有话跟你说。”   司露微道是。   她跟着沈砚山,进了沈砚山自己的房间。   主卧也带个梢间,放着一整套的皮质沙发,坐下去软软的,人都要陷入其中了。   沈砚山坐在司露微面前,问她:“今天去看了徐风清?”   “是。一年多没有见到他了,很多话要说。”司露微道。   沈砚山强忍着不悦:“以后,每个月逢五可以去看看他,其他时候就不要去了。”   一个月能见三次,已经是很好了。   从前徐风清在学堂里念书,司露微也只是一个月见他几次;再后来他来了南昌,更是好几个月不见。   况且,如今都八月了。   熬过这几个月,他们俩就能天天厮守。   “谢谢五哥。”司露微道。   沈砚山又说:“过两天是中秋,我特意接了你来过节的,这天你不能走。”   “好。”司露微干脆道。   她这样干脆利落,让沈砚山心中稍微舒服了几分。   他伸手,轻轻摸了下她的头发。   司露微不动,任由他的掌心落在自己头顶。   待他收回了手,她才说:“能不能让副官给徐风清递个信,告诉他,我十六去找他。他这几天肯定在等,万一找过来了……”   沈砚山想了想,同意了。   他又想抱一抱她。   这个念头,在他胸膛里激荡着,快要淹没他的理智。   他是吻过她,也抱过她的,这些徐风清都没有做过,沈砚山已经赢了很多。   这个局面不错。   既然已经赢了几步,就不要作死,让他们的关系再次后退。   沈砚山的理智是这样告诉他的,他暂时也用理智战胜了心底的渴望:“很晚了,回去睡觉吧。”   司露微道是。   翌日早起,家里堂屋的一部电话机突然响了。   沈砚山对女佣石嫂道:“去接电话。”   石嫂没碰过这玩意儿,被它响得心慌意乱,脸都急白了。   “怎、怎么接?”石嫂慌张问。   沈砚山拿了话筒,放在耳边,然后应了声,对石嫂道:“去喊小姐来接电话,沈家十姨太打给她的。”   石嫂急忙去了。   司露微也是头一次接电话,沈砚山让她放在耳边,她小心翼翼放了。听到那头传出来声音,她有种新奇又怪异的感觉。   “是十姨太。”沈砚山道。   司露微就对着话筒叫了声十姨太,声音很大。   十姨太那边笑了:“我听到了,司小姐。你到了南昌府,咱们聚聚,你过来吃饭。”   她是正常的声音。   司露微也改用正常声量:“好。”   那边说再见,然后就挂了电话,电话里出现了滋滋声,司露微立马递给了沈砚山。   沈砚山接过来一听,笑道:“这是挂断了。”   他又给司露微:“你听下。”   司露微再次放到耳朵边上听。   沈砚山见她对电话很有兴趣,就教她如何拨号,如何接通,再如何通话等。   因很简单,片刻之后就学会了。   司露微说:“这个真的很方便。”   沈砚山笑了笑:“将来的世道,方便的地方更多。”   司露微略有点向往。   如果没有遇到沈砚山,她的未来大概是一成不变的。   徐风清比较稳妥,他也不太喜欢改变。   翌日,司露微去看了十姨太,带了些自己做的点心。   十姨太的小女儿快满周岁了,已经会走路了,胖嘟嘟的。   “健康又活泼,能吃能睡,就是不太漂亮。”十姨太跟司露微说起自己的孩子。   司露微:“……”   这是亲妈吗?   十姨太道:“是真的,女孩子不漂亮可不行。”   “长大了就好了。”司露微笑道。   十姨太看着孩子像沈横更多一点,是挺犯愁的。   不过,沈督军的爱女,虽然不是嫡女,将来的前途也不用担心。   “但愿。小时候像爹,长大了可能像娘。”十姨太说。   司露微笑起来。   她仔细看十姨太的孩子,觉得真的挺像沈横,怪不得沈横疼这个小女儿疼得不行。   “五哥要是有了女儿,肯定很漂亮。”司露微突然想。   想到这里,她急忙收回了思绪,不知自己心绪怎么劈叉到了那种地步。   她在沈督军逗留了一整天。   十姨太不计前嫌,甚至在身份大为提高的时候,仍善待司露微,司露微觉得她这个人有手段又很心善。   晚夕回家,家里在准备过中秋的东西。   司露微也让佣人准备好面粉,她要做些月饼。   往年,徐太太最喜欢她的月饼。   她想到了这里,决定多做几个,等中秋节之后去看徐风清,带给他。   中秋节当天,沈砚山只是在家里吃了饭,就跟沈潇一起走了。   他很晚才回来。   沈潇跟着他进了正院,两个人都喝多了,有点神志不清。   沈砚山还好,只是走路不稳。   司露微服侍他躺下,沈潇却突然推司露微:“滚开,你是个什么东西?不准你碰小五!你是女人,了不起吗?”   司露微定定看着他,没听懂这话的意思。   沈砚山却爬起来,狠狠掴了沈潇一个耳光:“闭嘴!”   沈潇原本就烂醉,又被沈砚山打了一下,整个人向后倒去,头重重撞到了地上,司露微听着都替他疼。   沈砚山喊了司大庄:“把他扔到客房去。”   司大庄一把好力气,扛起沈潇就走了。   沈砚山脱力了似的,抱着司露微往床上一倒。司露微想要挣扎,却无论如何也挣不开,沈砚山手长脚也长,像蜘蛛似的牢牢缠住了司露微。 第108章 修车   司露微没有动。   她知晓沈砚山还没睡,只是迷迷糊糊的,于是她等待着。   可她自己也困。   她今天在督军府一整天,还帮十姨太带孩子玩,累得不行。   她先睡着了。   早上六点多的时候,她才醒过来,而沈砚山还在梦乡里。   司露微一动,他就一惊,然后用力抱紧了她。   司露微:“……”   一夜过去,他的酒应该醒了,故而她喊他:“五哥。”   沈砚山微微睁开了眼睛。   “起床了。”司露微道。   沈砚山很贪恋她身上的气息,不肯松开。   这一夜,他睡得很沉。   去年一整年,他几乎很少睡得踏实。战场情况瞬息万变,他无瑕熟睡。昨晚那一觉,是头一次的香甜。   早起时,也没有宿醉的头疼,怀里还抱着他心爱的姑娘。   沈砚山觉得日子这样美好。   以至于早饭桌上,司露微说要去看徐风清,他也没发火。   他心中开了一片花海,是明媚温暖的春天,任何风雨都只添旖旎,不添阴霾。   他这样的笃定,知晓他是她的归属。为了讨好她,他甚至愿意让她去见另一个男人。   “……我晚点回来,可以吗五哥?”司露微问。   沈砚山点头,而后又道:“也不要太晚,六点之前要到家。”   司露微算了算,现在不过早上八点多,到下午六点,足足有九个多小时。   她和徐风清要说的话,应该可以说完。   她道是,更衣出门去了。   她这次没有让沈砚山的副官送,而是自己乘坐黄包车,到了徐风清家门口。   昨天,沈砚山的副官给徐风清送了信,徐风清知道司露微今天要来,一晚上都没怎么睡。   他甚至列出个清单,把想要说的几个重点,都说一遍。   可等他真的见到了司露微,他只知道欢喜,想要问的各种问题,都不那么重要了。“……我学会了开汽车,我带你出城去玩,好不好?南昌太平了,出去很安全。有片桂花林,是城里桂花铺子老板种的,我跟他那边的管事认识,以前替他写过文章。”徐风清   道。   司露微问:“写什么文章?”   “他家儿子被人诬陷偷窃,管事的气不过,要登报纸,怕说不明白,让我代写。”徐风清笑道。   司露微忍不住也笑了。   她还以为,徐风清上次出了大车祸,从此不敢碰车了。   不成想,他根本没有这样的顾虑。   这是最好的。   任何的失败,都不足以让他裹足不前。   司露微跟着他去了汽车租赁行。   汽车很贵,汽油更贵,租个汽车花的钱,够徐风清三四个月的房租了。   好在徐太太给他留下了一笔庞大数额的存款,而他不赌不嫖,这一生哪怕一事无成,也衣食无忧了。   “你坐好了,我要开了。”徐风清笑道,“上次我是太急了,老板说那辆车刹车可能有点失灵,让我等等,我等不及。这次的车子是好的,我也不着急,不会出事的。”   “我知道,我相信你。”司露微说。   徐风清又问:“你想不想学开车?我可以教你。”   “今天好好玩,过了年再慢慢学。”司露微道。   徐风清说好。   他一直没告诉司露微,他前几个月不怎么念书,因为阿妈去世了,又因为总接不到她的信,他静不下心。   他也没其他的消遣,又因为总是租车练习,跟车行的老板混熟了。   老板自己是个时髦派的人,除了开汽车行,也会修理汽车。   徐风清跟着他,学会了修汽车。   这个秘密,他很想炫耀下,可他想到阿妈和露微都指望他念书上进,他就没敢提。   他甚至不太想念书了。   老板告诉他,如今很多的汽车也可以在国内加工。假如有钱,去国外买一批设备,在上海开个汽车加工厂,很有赚头。   徐风清想做这件事。   他阿妈留给他的钱,他分一半给司露微的话,剩下一半也足够开个工厂了。   “露微……”他开口,想要把这件事说一说,不成想前面有辆汽车,正好挡住了路。   这条路不宽,却是出城的必经之处。   “前面那辆车,怎么不走?”徐风清嘀咕。   司露微伸头看了眼,发现是军政府的汽车牌号,心中咯噔了下。   她才来南昌,处处留心,认识军政府的车子。   “调头吧?”司露微道。   后面正好来了辆马车,两匹马带一个宽大车厢,把后路也堵住了。   徐风清道:“我去看看。”   他推开车门时,司露微也急忙下车。   待看清楚了前面汽车上的人,司露微有点小惊讶。   是沈潇,沈砚山的堂兄。   沈潇坐在汽车里,烦躁抽烟;他的司机和副官两个人,掀开了汽车的前盖,正在查看问题。   不经意转颐,沈潇也留意到了司露微。   他的浓眉蹙到了一起。   旋即,他又看到了司露微身边的徐风清。   徐风清穿着青色长衫,气质温润。他单薄秀气,眉目又精致,是个很漂亮的大男孩子。   这大男孩子对着副官和司机笑,态度温柔:“你们的车子是坏了吗?”   沈潇不由自主下了车。   他走到了徐风清跟前,低头看了眼他:“先生,有事?”   徐风清有点腼腆:“您的车子挡住了路,是坏了吗?我会修汽车,能不能帮您看看?”   沈潇有点诧异。   司露微跟了过来。   她低声对徐风清道:“这是沈总参谋长的堂兄。”   徐风清很礼貌:“沈先生,您好。”   司露微看了眼沈潇,从他的眼睛里,仍是看得出他对她的鄙夷和敌意,淡淡说了句:“这位是徐先生。”   “是,我姓徐,徐风清。”徐风清道。   沈潇不再看司露微,看着徐风清,脸上的神色稍微和缓:“劳烦徐先生帮忙看看。”   副官和司机自觉退到了旁边。   徐风清上前,仔细检查,头也不抬问:“是熄火了吧?”   沈潇凑过来:“对。”   “油路堵塞了,没事,发动机没问题。”徐风清道。   说罢,他就伸手要去摆弄。   沈潇一下子捉住了他的手。   徐风清的手指纤细、修长,白白净净的,就连指甲盖都是很干净的。若是弄一手汽油,简直是糟践。   沈潇是下意识的。   他觉得这双手应该养尊处优,而不是弄得满手油污。   徐风清却是一愣。   沈潇也觉得自己失态了,摘下了自己的手套:“带着手套弄吧,这会儿没地方洗手。”   徐风清笑了笑,接过了沈潇的白手套。   不过几分钟,他就把沈潇的汽车修好了。司露微站在旁边,看着沈潇,又看了看徐风清,心中很怪异,却又说不明白。 第109章 桂花圆子   沈潇无所事事。   徐风清很快帮他修好了汽车,重新发动,往前开到了宽阔的地方。   他先停车,然后副官示意后面的徐风清也停车。   沈潇下车,走到了徐风清这边:“改日请徐先生吃饭。今天帮了我大忙,要感谢徐先生。”   徐风清连忙道:“举手之劳,沈先生别放在心上。”   沈潇又说:“那徐先生留个电话给我,不吃饭的话,一起喝茶也行。”   徐风清那边没有装电话。   他如实告诉了沈潇。   沈潇略微沉吟。   徐风清是个老好人的脾气,一连拒绝人家两次,实在不够礼貌,故而他道:“我给沈先生留个地址吧,如果有空,你到我们那边坐坐。”   他那边除了佣人,全是男同学,请沈潇去坐坐也无妨。   沈潇道:“好。”   徐风清就掏出随身携带的钢笔,可是没有纸,他满口袋掏了掏,只掏出一方格子手帕。他想了想,这手帕是干干净净的,写字也使得。   他写好了之后,递给了沈潇。   沈潇看着他一手漂亮的字。他的字遒劲英气,跟他本人的外貌完全不同。   字又是写在手帕上……   沈潇认真叠好,放到了自己上衣口袋里,然后冲徐风清笑了笑:“改日约。”   司露微坐在汽车里,没有下去,不知道徐风清和沈潇说了些什么。   但是她看到了沈潇微笑。   沈潇在沈砚山府上,总好像谁欠了他千八百似的。   她心中咯噔了下。   徐风清不会多想,回来对司露微道:“沈先生要请我喝茶,感谢我帮他修车。”   司露微哦了声,有点走神。   徐风清又说:“这位沈先生不错,英俊又和气。”   英俊是真的,和气却是分人的。   至少,司露微从未见过他的好脸色。   她打了个冷战,看了眼徐风清。   徐风清被她看得莫名其妙:“怎么了?”   “……没、没事。”司露微道,“就是头一回听你说旁人英俊。”   徐风清失笑:“是吗?”   司露微说是。   徐风清生得漂亮,司露微又是很精致的美人儿,他所见所爱的,都是很好的人,故而普通人难入他的眼。   而这个世上,普通人是大多数,真正一眼就让人记住的漂亮人儿并不多。   沈潇算一个。   “要说起来,沈总参谋似乎比这位沈先生更英俊,不过他不怎么和气。”徐风清又说。   司露微想,那是对你。   就好像沈潇对司露微,总是含着几分敌意和轻视,他再好看,司露微也不会觉得他俊朗。   “不要说他们了,无关紧要的人。”司露微打断了徐风清。   她和徐风清在一起,只想谈论彼此。   他们的时间已经够少的了。   徐风清说好。   “……等会儿去看的桂花树林,能采摘吗?我可以给你做点新鲜的桂花酱。”司露微转移了话题。   徐风清说可以。   他们俩一路上谈论起桂花。   徐风清知道很多关于桂花的诗词,滔滔不绝跟司露微谈起,而司露微一直受他的熏陶,也能接上几句。   到了桂花树的庄园里,司露微瞧见了十几亩的桂花树。   这个时节,桂花全开了,花农在田地里穿梭忙碌,就连空气,都被这娇嫩细蕊染香了。   “徐先生。”远处有个人高声喊徐风清。   徐风清道:“那位就是孙管事。”   他回应着。   孙管事先把他们领到了家中,特意拿出桂花酿给他们:“前年酿的酒,今年喝最好,快尝尝。”   然后又端出各色肴馔。   饭后,孙管事亲自领了司露微和徐风清去另外一处桂花林。   “……这边是嫁接的上等桂花,与旁处不同。你们俩慢慢逛,喜欢就摘。”孙管事笑着说,然后走开了。   司露微和徐风清一边观赏一边闲聊。   累了就停下了歇歇。   他们玩得开心,都不太想回家,而沈潇则先回到了沈砚山的府邸。   沈砚山正好在家。   他今天要处理一些公务,又要重组参谋处,很忙碌。   沈潇毫无眼色,坐下来不肯走。   “……那个女人,她跟徐风清是什么关系?”沈潇突然问。   沈砚山微讶。   他终于从繁重的公务里抬头,看了眼沈潇:“你打听我的事?”   “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沈潇翻了个白眼,“我没兴趣管你那些破事。我今天遇到了徐风清……”   说到这里,他回想起了那双手,白净秀气,像玉做的。   他晃了下神,继续道:“那个女人,不是你的吗?”   “是我的。”   “她怎么跟徐风清那样亲近?”沈潇又问,“她给你带了绿帽子?”   沈砚山冷淡瞥了他一眼:“你不懂。”   “我怎么不懂?”“男欢女爱,你懂吗?”沈砚山冷冷反问,“你要是懂这个,当初你妈就不会追杀我。她怕什么,你不知道吗?还有你那老婆五格格,你为什么把她赶到香港去,还让人去勾   引她,你心里不清楚吗?”   沈潇猛然站了起来。   他怒指沈砚山:“你别给脸不要脸!让你说话,你还说上瘾了!你是不是欠揍?”   沈砚山不怕他,只淡淡道:“老四,收收你的心思。”   沈潇被他气了个半死,愤愤然转身离开了。   沈砚山却再也无心公务了。   他不停想小鹿。   “她这会儿,和徐风清在做什么?”   会不会依偎在徐风清怀里,徐风清会不会亲吻她?   想到了这里,沈砚山坐不住了。   他有心去把司露微抓回来,却又感觉强悍手段只能把她越推越远。   沈砚山不停抽烟,用烟压住满心的烦躁。   从下午三点多到六点,他都很煎熬,无从排解,抽了一整盒烟。   六点还差两分的时候,司露微回来了。   沈砚山松了口气。   徐风清只是将她送到了大门口,开车回去了。   司露微拿了个大筐。   那是孙管事送给她的。   沈砚山急忙接过来,往筐里面瞧。   “……摘了点新鲜桂花,等会儿做桂花酱。”司露微道。   “去庄子上玩了?”沈砚山问。   司露微点头。   晚上,司露微做了酒酿圆子,点缀了新鲜的桂花酱。   沈潇很不想吃司露微做的东西,然而吃了一碗之后,他发现这圆子细糯却不粘牙,酒糟清甜,桂花酱芬香,色香味俱全。   他从小什么好东西都吃过,故而有了比较,他承认司露微的手艺极好。   “不错,她也不算是空花瓶,还有点能耐。”沈潇心里默然想着。一想到司露微,他的思绪一转,又想到了徐风清身上去。 第110章 枪杀徐风清   司露微连夜做好了桂花酱。   这种新鲜的桂花酱,要趁着新鲜才好吃,她想让副官送一点给徐风清。   她请示沈砚山,沈砚山很不高兴。   他这几天的情绪都在失控的边缘。   刚刚过完中秋,东南部的安昌县的驻军与广州军暗地里接触,正在闹哗变,他想要亲自去镇压,顺便重新给驻防的军官们洗牌。   他已经在安排出征。   每次出征,都要先准备好粮食和弹药,还有军用卡车,也不是说走就能走的。   沈砚山那边安排了下去,打算八月二十动身。   有点仓促,可军情紧急,刻不容缓。   一边是军事,一边是司露微,还有沈潇在中间添乱,沈砚山简直想要揍人。   “就这点桂花酱,有什么好送的?”沈砚山沉着脸,“不如给沈横的十姨太。”   沈潇看了眼沈砚山,又瞥向了司露微。   他们兄弟都是人精,沈潇已然明白司露微和沈砚山的关系了。   沈潇就更加生气了。   他家小五,将门贵子,一表人才,只有女人跪地求他的,岂有他求人的?   司露微实在不知好歹!   沈潇恨不能一枪毙了司露微,这女人如此羞辱他的兄弟,从头到尾都令人憎恶。   “……我分一半给十姨太,剩下的给风清哥,这样好不好?”司露微软语对沈砚山道。   沈砚山狠狠瞪她:“不行。”   司露微顿时也沉了脸。   司大庄急忙拉了司露微走:“快去厨房,再给我做碗粉,我要饿死了。”   他们兄妹走后,沈潇就说话了。沈潇骂沈砚山:“你贱不贱?这世上的人,你给谁一点好脸色,谁不把你放在心尖上?你偏偏要去求这种女的。她不过是有几分姿色,出身贫贱,言语粗鄙,你喜欢她什么   ?”   沈砚山最有办法对付沈潇,故而他不恼,只不冷不热的说:“她是个女的。”   沈潇倒吸一口气,差点没被气晕过去。   他想要打沈砚山一顿。   “报应!”沈潇咬牙切齿道,“你这样作贱我,她就那样作贱你!你活该,你就应该被人踩到泥里去,贱骨头!”   说罢,他站起来把自己的椅子狠狠踢开了,阔步走了出去。   沈砚山原本就烦,被沈潇这么一闹腾,更烦。   他满心想要给谁一枪。   他这边一肚子气,司大庄端了两碗粉进来。   “五哥,你刚刚就吃了点圆子,再吃点粉吧。”司大庄道。   沈砚山深吸一口气,把情绪压下,端起粉吃了起来。   他有很多的无可奈何。   司大庄坐在旁边,也吃了一碗。去年一年,他跟着五哥在战场上,总是吃得不好,饭量减了三分之二。   吃完了,司大庄把汤都喝完了,却仍是不肯放下碗,恨不能把碗都吃了。   见他这样,沈砚山就知道他有话要说。   沈砚山刚吃下一碗粉,身体很舒适,心情也好转了点,就问司大庄:“你想说什么?”   司大庄清了清嗓子:“五哥,我……”   他终于放下了碗,却拿着筷子不停转,总有什么话就在唇边,但是说不出来。   “你说,不妨事。”沈砚山道。   司大庄鼓足了勇气:“五哥,你不是答应了小鹿,今年的十月三十,就是她生日当天,要放她走的吗?”   沈砚山心中那一点点火苗,一下子窜得老高。   他恨不能把全世界都付之一炬。   他握紧了手,手指关节被捏得咯咯作响,就连牙关也是咬得死紧。   司大庄有点害怕了。明知五哥不会打他,他还是惧怕。   五哥是杀人不眨眼的。   “五哥……”   沈砚山不等他说完,重重将桌子上的碗摔到了地上,碎瓷四溅。   他眼睛一瞬间通红,像充血了般:“没有人可以全身而退,我做不到,小鹿也别想。你回去告诉她,让她死了这份心!”   司大庄就知道是这个结果。   当初五哥那承诺,就是随便说说的。   “五哥……你给了小鹿五颗子弹,你还记得吗?”司大庄忍着挨打的风险,提醒沈砚山。   沈砚山狠狠瞪向了他,扬起了巴掌。   这巴掌,下一瞬恐怕要落在司大庄的脑袋上,故而司大庄抱着脑袋跑了。   他一边跑一边嚷嚷:“五哥,你再想一想啊,你那么聪明。”   沈砚山捧住了脸,坐在椅子上,半晌提不起力气。   兜兜转转,又回到了两年前,小鹿重病的时候。   那时候,他也是这样绝望,这样愤怒,这样委屈而心痛。   他要体谅小鹿,要成全徐风清,谁来可怜他?   沈砚山站起身走了。   这个晚上,他又住到了营地,不想回家了。   他生气,可一晚上之后,他冷静了下来,必须面对接下来的问题。   安昌县的反叛是要平的,司露微也是要哄的,否则事情更加不可收拾。   翌日上午,他还是回到了自己家。   结果,令他意外的是,他在自家门口不远处的街头,看到了司露微和徐风清。   司露微手里拿了个罐子,是她昨晚做好的桂花酱,她答应要给徐风清的。   她仍是这样固执,这样偏袒徐风清,不肯听沈砚山的话。   沈砚山的脑子里嗡了下,已然气疯了,什么理智也顾不上了。   他突然拔出了腰间配枪,冲徐风清走了过去。   司露微正好面对着沈砚山的方向,一抬眸时,看到沈砚山拿枪对着徐风清的后脑勺,她想也没想扑向了徐风清:“当心!”   她话音刚落,枪就响了。   她用力扑倒了徐风清,可还是慢了半步,子弹从徐风清的肩头穿过。   徐风清稀里糊涂,旋即剧痛袭来。   司露微见沈砚山靠近了几步,枪口继续对准了徐风清,她麻利爬起了身。   她用胸口堵住了沈砚山的枪:“五哥,你打死我!”   沈砚山恍惚清醒了点。   他的情绪,是很多次的堆积,到了这一刻彻底爆发,就像洪水泄堤。   司露微站在他面前,她死死看着他,眼睛里有那么浓烈的恨意和倔强,沈砚山终于知道自己到底做了什么。   他看着她,用力拽住了她的胳膊,将她往自家拖。   司大庄听到枪声,冲过来的时候,就看到倒地哀嚎不止的徐风清。   “露微!”徐风清大喊。   司露微却挣脱不开,被沈砚山带回了家。   司大庄看着徐风清的肩膀,心想:“五哥终于彻底被小鹿逼疯了。”他没办法,把徐风清搀扶起来,送到了南昌的教会医院去了。 第111章 交换   沈砚山终于被逼疯了。   他不顾后果,把司露微关了起来,反锁在她的房间里。   副官们守住了前后门窗。   他不许其他人探望,包括司大庄。   徐风清被送到了医院,取出了子弹。麻药过去之后,他疼得满头出虚汗,掌心汗津津拉着司大庄:“大庄哥,那个沈五哥,他是不是……是不是想要露微?”   司大庄叹气:“你早就看出来了吧?就是这么回事。”   徐风清脸上的汗更甚:“露微不跟他,他会不会伤害她?”   到了这个境地,仍想着小鹿……   司大庄心里特别不好受。   就像他以前跟沈砚山说过的,徐风清没什么不好。哪怕是鸡蛋里挑骨头,也挑不出徐风清的大过错。   对于小鹿,徐风清是真心实意的。   “……大庄哥,如果露微有危险,你保护好她。真有个万一,我可以走,只要他不杀露微。”徐风清艰难道。   不知是心疼还是伤口疼,他一脸泪一脸汗。   徐风清是个长不大的孩子,一腔赤诚,没有任何的花哨。   司大庄傻里傻气的,看着都心酸。   “没伤到内腑,过几天就可以出院了。你不要多想,把你的枪伤养好了。”司大庄道,“你的话,我会告诉露微。”   回到家,司大庄换下了满身是血的衣裳,洗了个澡,想要和沈砚山聊聊。   沈砚山也不见他。   接下来的几天,沈砚山叫了得力的副官给司露微送吃、送喝,仍是关着她。   军队已经准备妥当,八月二十日早上四点半就要出发,开往安昌县,估计要好几个月才会回来。   “这次你不要去,在家里替我看着小鹿。她要是跑了,我就毙了你。这话,我也会告诉她。”沈砚山道。   司大庄糟心看了眼他。   五哥狠是真狠,可对于司大庄和司露微,他是很维护的。   上次在战场上,司大庄犯过两次大错,沈砚山都没跟他计较。   他吓唬司大庄跟吓唬司露微一样,都只是放放狠话罢了。   “五哥,我以后都不能见她了吗?”司大庄问,“你打算怎么办?”   沈砚山没想好应该怎么办。   他这会儿着急去平乱,也要重新整顿安昌县的驻军,满腹心事。而司露微的事,不是快刀斩乱麻能解决的,需得静下来慢慢处理。   他现在静不下这个心。   只能等他把安昌县的事情处理完毕,再慢慢来考虑司露微。   “我不在家这段时间,你不要见她。”沈砚山道。   司露微被关这三天,每天吃一顿午饭,不说话不闹腾。   沈砚山看她这个态度,就知道她是打算硬扛到底。   她若是不吃饭,以死相逼,反而是种示弱了。   她不肯服软,沈砚山束手无策。   不成想,到了八月十九日的傍晚,副官进去送饭的时候,司露微对他道:“我想见见总参谋。”   副官道:“我去替您问问。”   沈砚山在外书房。   军中事物安排妥当,他正在和司大庄、沈潇说话,安排家务事。   沈潇还住在沈砚山这里,沈砚山不在家这段时间,有什么禁忌他要跟沈潇讲清楚。   副官进来,对沈砚山道:“总参谋长,司小姐说想要见见您。”   沈砚山想了想,决定对司露微采取公事公办的态度:“让她到书房来。”   沈潇就问:“我要回避吗?”   “不需要。”沈砚山说。   司大庄听到沈潇这么问了,自己也就不走了。   万一司露微打五哥,他能帮忙制服司露微,也能防止沈砚山气急了反过来打司露微。   片刻之后,司露微来了。   她除了头发有点乱,其他一切如常,就连态度也是冷若冰霜。   沈砚山起身,把她领到了书房的梢间。   沈潇在外间坐着,聚精会神听八卦;司大庄则竖起了耳朵,随时防止梢间打起来。   他家小鹿可是个不折不扣的泼妇。   他们俩在偷听,梢间很快响起了说话的声音:“五哥,你既是打定主意不肯守诺,我也不指望了。我只想问你,我要怎么做,你才肯把卖身契还给我,让我走?”   沈潇翻了个白眼,很不理解。   这女的有什么好,值得小五如此费心?小五对这女人的手段,堪称下作,也说明他的执念。   “让你走?”沈砚山声音低沉,凉阴阴的,像蛇爬过了肌肤,能引来颤抖。   “对,让我跟徐风清走。”司露微补充道。   沈砚山已然是气到了极致。   他在这个瞬间,破罐子破摔,什么也不想了。   他甚至带着几分恶毒:“把你自己给我。给完了,你就可以滚。”   沈潇和司大庄觉得,司露微会发火,可能会哭闹。   不成想,几秒钟之后,司露微清清楚楚回答沈砚山:“好。”   沈砚山愣住,外面偷听的沈潇和司大庄也愣住。   “五哥,你已经失信了一次,这次说话算数吗?如果算数,我就是你的,只这一晚。”司露微道。   沈砚山恨恨看着她,恨不能在她心上挖出个血洞,把自己硬填进去。   已经到了这一步,什么计划、什么办法都不管用了,就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于是沈砚山道:“当然算数。”   “那好,请我哥哥和你哥哥一起做个见证。”司露微道。   “不用,他们都听到了。”沈砚山道。   他不相信她不怕,打横抱起了她。   司露微乖乖依偎在他的怀里。   沈砚山抱着她走出了梢间,沈潇和司大庄都看着他们俩。   司露微瞥了眼沈潇,又转移了目光。   沈潇翻了个白眼。   沈砚山一言不发,将司露微抱回了内院,放到了他自己的床上。   他定定看着她,阴测测问:“反悔了吗?”   “五哥,你反悔不反悔?”   “我当然不反悔。”沈砚山道。   司露微伸手,解开了自己的衣扣。   待她脱去了外衫的时候,沈砚山的表情略微起了变化。他眼底涌起了一层风暴,快要令他失控。   她在谈判,而他在等她屈服。   不成想,她居然真的打算背水一战。   沈砚山想过很多,想过积德修姻缘,和她结婚。   可事情到了今天,他也顾不得了。   “不继续吗?”他抱臂看着她,拳头攥起,压抑着自己的情绪。   司露微解下了自己里衣的带子,把自己彻彻底底展现给了沈砚山。   “可以了。”她扬起素脸,定定看着她。   她脸上的肌肤白,身上更白。沈砚山看着她,怒火把理智全部冲散了,他感观承受着刺激,所有的坚持都崩塌了,上前狠狠搂紧了她,亲吻着她。 第112章 放行   这一夜万般滋味。   司露微死死咬住牙关,没有发出一声。   她也没有哭。   从她被她老爹卖出去的那个瞬间,她就知道要走这么一遭。   沈砚山是个恶霸,是个小人,可人家自己的东西,要得理所当然。   他花了钱买的,这一夜迟早是他的。   他折腾了三次。   待他最后结束的时候,司露微昏死了过去。她醒过来,人已经在热水浴缸里。   南昌府有新式的浴缸,司露微来了不过几天,还没有尝试过。   温暖的水流过她的肌肤,她感受到了放松。一夜的鏖战,她终于能休息片刻了。   沈砚山坐在她身后,仔仔细细替她擦拭,低头看了眼,对她说:“有点伤了,静养些日子也无碍。”   司露微问他:“五哥,我的卖身契呢?”   沈砚山站起身,踩着湿漉漉的脚印出去拿了。   “给。”他精神饱满,心情愉悦,“我们之间,再也没有卖身契。”   他得到了她。   从此之后,不再需要这个约束了。   司露微将它撕了,然后用水浸泡透,揉成了烂泥,扔到了旁边的抽水马桶里。   沈砚山仍回到了温暖的浴缸,抱着她,亲吻她的鬓角:“已经两点多了,我四点多要出发,真舍不得你,小鹿!”   司露微没有说话。   洗好了之后,沈砚山将她抱回了床上,又细细亲吻着他。   司露微按住了他的手:“还要吗?”   “不要了,会弄伤你。”沈砚山笑道,“我亲亲你。”   他小睡了片刻。   到了四点,副官过来喊他起床,今天要出发了。   沈砚山看到司露微还在熟睡,他想跟她说,军令如山,他今天必须走,也不能带女眷。   等他回来,他会跟她结婚。   他已经给了她卖身契,她也是他的女人了,结婚是应该的。   可他又不忍心打搅她睡觉。   他轻手轻脚穿衣,走了出去。   在大门口的时候,他碰到了沈潇。   “昨晚逞心如意了吗?”沈潇阴阳怪气问他,一副吃醋的模样。   沈砚山看到他这样就很头疼:“她以后会是我的妻子,请你尊重她!”   沈潇错愕看向了他:“你的妻子?你昨晚可是答应放人家走,人家才跟你睡的。我听到了,你别想反悔。”   “滚开!”沈砚山道。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也是带着笑的。   果然,几年的渴望,终于实现,他如此心满意足。   就是不知道司露微那女人是怎么想的。   沈潇就觉得,司露微和沈砚山这两个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司露微是真没有半分力气。   沈砚山走后,她沉沉睡去,直到早上七点多才醒。   醒过来之后,她回到了自己的屋子里。   晁溪和石嫂昨晚都听到了沈砚山屋子里的动静,现在不知是什么情况,都吓得不怎么开口。   司露微直接告诉她们:“我以前卖给了总参谋长,昨晚就是这个情况,没有其他原因。现在我可以走了。”   晁溪大惊失色:“走?”   “对,我要离开南昌了。”司露微道,“晁溪,你是总参谋买回来的,我不能带走你。玛丽也是总参谋的,我不在了,你照顾好它。”   晁溪惊闻这个噩耗,好半晌都不敢相信。   而司露微,已经在收拾东西了。   她把自己的衣裳装好,又把沈砚山送给她的那支枪也带上。   金条及首饰,她没有拿。   晁溪跟进来,觉得自己没有做噩梦,这是真的,忍不住哭了:“姐姐,你走了我怎么办?我不敢在这里。”   沈砚山脾气很不好的。   司露微和司大庄看不出来,因为沈砚山对他们很好,可其他人都知道,沈砚山难伺候。   晁溪不想在沈家做事了。   她是司大庄带出金雁山庄的,可钱是沈砚山付的,她是沈家买的下人,她不能随意去留。   “石嫂会照顾你的。”司露微安抚晁溪,“你已经学会了我的手艺,我哥哥喜欢吃你做的菜,他会保护你的。”   简单收拾好了,司露微又去抱玛丽。   她的手指上,重新戴上了当初徐太太给她的那枚红宝石戒指。   戒指经过一年多的擦拭,血腥气没有了,玛丽不再对着它狂吠。它无知无觉,舔着司露微的手,欢欢喜喜对她撒娇。   司露微抚摸着它,眼泪差点滚下来。   舍不得的太多了,但人生要有取舍,就像昨晚一样,她要做出决定。   她逗弄了片刻,对石嫂道:“去给它弄点吃的。”   石嫂也在哭:“小姐,总参谋不是那个意思,你既然是他的人了,他怎么还会让你走?”   “他让,他自己答应的。”司露微道。   石嫂眼泪滚得更凶了。   这几年的相处,石嫂也很依赖司露微。之前打仗的时候,司露微把石嫂的小叔子、小姑子还有她儿子,都接到了府上,对他们多有照顾。   她是个好姑娘,不够温柔,也不是很爱说笑,看上去冷漠无情,实则心地善良。   “小姐,你以后多保重。”石嫂哽咽着,拉了玛丽去厨房。   玛丽是只狗,再聪明的狗也不会看人脸色,不知什么情况,就跟着石嫂去了。   晁溪还在哭。   司露微拿起了包袱:“我走了,以后你要每天都练字、做饭,知识不能荒废,厨艺也不能荒废。有了这两样,总会有出头的机会。”   晁溪越发泣不成声。   司露微出了正院时,副官阻拦她:“小姐,您去哪里?”   “我要走了。”司露微道,“总参谋答应的。”   沈砚山今早离开的时候,并未叮嘱副官们看住司露微。   所以,副官们也不知道这是个什么情况。   他让司露微走了。   可司露微走到了大门口,又被拦住了。   副官道:“小姐,总参谋没跟我们说。”   “你去叫副官长。”司露微道。   “副官长去医院了,只怕快回来了。小姐,你等副官长回来再说啊。”副官哀求她。   他们正在纠缠,住在客房的沈潇远远看到了,下楼走了过来。   他对副官们道:“昨晚总参谋说了,让这位小姐去留自便,还让我做个见证。让她走,这是总参谋的意思。”   副官知晓他身份贵重,也知道他是总参谋的堂兄,当即不敢阻挠了。   司露微看了眼沈潇:“多谢。”   沈潇瞥了眼她:“这样的好日子,你真舍得?”   “这并不是我要的,徐风清才是我的未婚夫。”司露微道。   沈潇表情一敛。   司露微把自己给了沈砚山,还要去找徐风清,这性格也在执拗得过了分。   沈潇觉得这女人身上,没一处可爱的,很替沈砚山可惜,也替徐风清可惜。   可惜了那么好看的男孩子,阳光又温柔,像最上等的玉。   司露微跨过了高高的门槛,呼吸到了仲秋微凉的空气,整个人都像是脱了层枷锁。   从此,她再也不属于谁了。她想要继续走时,汽车停了下来,她哥哥从医院回来了。 第113章 前途   司露微看到了她哥哥,一时语塞。   她不想去跟他告别,怕自己失控。   哥哥跟着沈砚山,已经有了很好的前途,哪怕没有司露微,沈砚山也会善待他的。   从此之后,司露微都不需要担心他。况且,她哪怕真带走了哥哥,也不会给哥哥更多,对他没什么好处。   兄妹俩,就像一个岔路口的两条路,一开始在一起,后来慢慢分开,再后来渐行渐远。   “哥哥……”司露微看着他,想要跟他解释,甚至想过他如果闹腾,自己喊沈潇过来拦住他。   不成想,司大庄却只是推开了车门:“上车吧,我送你到徐风清那里去,你不知道他在哪个病房。”   司露微愣了愣,旋即才上车。   上了车之后,她握住了她哥哥的手:“哥哥,我以为你不准我走。”   司大庄舍不得妹妹。   他从小就保护妹妹,也依赖妹妹。可五哥来了,他妹子的好日子到头了。   徐风清一千个好,一万个也好,对他妹子那是没话说。而五哥那边,死活又不肯放。再拖下去,他们三个人都不会有好结果。   昨晚,五哥亲口答应了,让小鹿给了自己就可以走。   小鹿已经做到了。   五哥所有的要求,小鹿都满足了。“我舍不得你。”司大庄说着说着,就嚎啕了起来,“舍不得你走,更舍不得你死。五哥对徐风清开枪了,你这脾气,留在五哥身边,肯定会想办法杀他,还不如走。这样好   ,你活着,五哥也活着。”   司露微的眼泪也落了下来。   她哥哥不会正常人的那些花哨心思,有着最质朴的想法。   为了司露微,为了沈砚山。   再多的不舍,也要放小鹿一条生路,也放五哥一条生路。   “哥哥,我不会走太远。不管我走到哪里,都会给你消息,让你知道我的位置。”司露微嗓子全哑了,“五哥对你好,你要珍惜,不要惹他生气。”   “我知道。”司大庄道。   车子在司大庄一边嚎哭一边跌跌撞撞中,开到了教会医院门口。   司大庄胡乱擦了眼泪,带着司露微上楼,去了徐风清的病房。   教会医院的人不多,司大庄又给了很多钱,替徐风清要到了一个单独病房。   徐风清的伤口愈合得不错,已经可以出院了。   是司大庄让他多住几天,把伤口养好点。   司露微进来,眼睛红红的,徐风清半躺着看书,突然坐起身。   他如此一挣扎,牵动了伤口,疼得吸了口凉气。   “露微!”他急急忙忙伸出手。   司露微拉住了他的手。   司大庄看着他们俩,又看向了司露微:“我先走了。你自己安排好,记得发电报给我。”   徐风清听着这话,心中大喜。   这是不是意味着,露微可以跟他离开了?而且,露微还带着包袱。   司露微坐在旁边的椅子上,抽出手放下了包袱。   “露微……”   “风清哥,我有件事要告诉你。”司露微道,“我这么多天没来看你,是因为沈砚山把我关了起来。”   她的思路,异常清晰而冷静。   她把这几天的事,一点点告诉了徐风清。   她说到了自己被囚禁,也说到了沈砚山的条件,更说到了昨晚。   昨晚,她得到了承诺,自愿去完成了沈砚山的要求。“……他没有强迫我,我是愿意去交换的。假如你嫌弃我,太太的戒指我还给你,往后咱们还是很好的朋友。风清哥,我答应了太太,一定要到你身边来,我尽力了。”司露微   说到了最后,声音低了下去。   徐风清不顾伤口的疼痛,拥抱了她。   他怎么会嫌弃?   当初司露微被卖到妓院去,他不在南湖县,没有救她,差点酿成了大祸。   他那时候就想过,假如她真的陷入了妓院里,他倾家荡产也要赎回她。   阿妈已经走了,司露微是他的唯一,是他的全部。   他是男孩子的心气,不够世俗,想不到更加深层的东西。   司露微没有变心,他们的爱情就始终如一。   昨晚的事,是司露微的伤痛,他要在她身边,陪伴着她。“露微,你为了我,付出了你能付出的一切。不要说什么嫌弃,你没有任何一点能让我嫌弃的。反而是我,我这样没用。”徐风清哭道,“只要你不嫌弃我,不觉得我是窝囊   废就好。”   司露微握紧了他的手。   “我相信你。”她道,“我们走吧?收拾收拾,离开南昌府。咱们重新找个地方,安顿好了就结婚,以后好好过日子。”   “好!”徐风清大喜。   当天下午,徐风清恳求医生让他出院。   他的伤口,需得拆线和敷药,除此之外也没什么,可以随时出院。   于是徐风清回到了他租的房子。   司露微让他躺在床上休息:“我把东西收拾收拾。”   她办事利落,不过半天的功夫,就替徐风清收拾妥当了。   徐风清看着她,心中异样的踏实和满足。她要成为他的妻子了,哪怕有这样多的变故,他们还是会在一起的。   他忍不住笑了。   司露微收拾好了之后,想起徐风清还要过三天才拆线,就道:“等拆了线我们再走。风清哥,你想去哪里?”   徐风清心中一直有个筹划,也是最近半年才有的。   “想去岳城。”徐风清道,“到时候我一边念书,一边开个汽车加工厂。能考到大学自然很好了,考不上咱们也有吃饭的本钱,你说好不好?”   徐风清想做一番事业。   他不想靠着他阿妈的钱过日子,他还要养活司露微,以及他们的孩子。   他也不能空等待着。   大局势他主宰不了,只能顺应。一旦再有什么改变,他的前途又没着落。   生意却不同。历朝历代,不管是盛世还是乱世,都有生意人一碗饭吃。   汽车是新鲜的东西,将来肯定会发展得很好,要抢占时机。   “那好,我们去。”司露微道。   徐风清却又道:“我想先回趟南湖县。我要正式娶你,就得用老家的规矩。”   “好。”司露微道。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没有羞涩,只有点落寞。   昨晚的经历,她暂时还忘不掉。   徐风清又握紧了她的手:“露微,我十一二岁遇到了你,就想和你在一起。你不要离开我,阿妈已经走了。你不要走,不管因为什么,都不要走。”“好,我不走。”司露微的眼泪夺匡而去,“我答应了你,也答应了太太,我这一辈子,只做你们徐家的媳妇。” 第114章 结婚   八月底,徐风清的伤口拆线,愈合情况良好,他带着司露微回到了南湖县。   徐太太的院子,是当初分家时候,划给徐风清的财产。   徐风清将近两年不在家,也没人动这院子,只是无人打扫,处处积灰。   司露微对徐风清道:“风清哥,咱们先到饭店落脚。等住下了之后,我雇两个佣人,先把家里打扫出来。”   她以前只做家务事很麻利,如今处理所有事都利索干脆。   “辛苦你了,露微。”徐风清笑道。   司露微说:“不妨事,你把伤口养好了。”   她对南湖县很熟,去了趟牙行。   如今牙行不买卖人口了,只雇佣。主人家去瞧,谈好工钱,不好就辞退,好了可以加钱。   司露微选了两个面相温柔的妇人,带回了徐氏老宅。   她们仍是从后门进去。   司露微说:“这三天有赏钱的,每个人一块大洋,把屋子全部收拾出来。”   这些妇人的工钱,一个月也不过两块大洋,听闻这话,都心花怒放,也不嫌弃屋子里的灰尘重。   除了打扫屋子,还要修剪院子里的花草,以及洗床单被罩。   司露微自己也在这边帮忙,她主要收拾厨房和徐风清的卧房。   三天之后,徐风清回了家。   家里干净整齐,厨房里还有饭香。他下意识想叫一声阿妈,可他阿妈再也不会答应他了。   想到这里,他眼睛一酸。   司露微搀扶着他:“风清哥,你慢一点。”   徐风清吸了吸鼻子:“阿妈走了一年多。”   “是。”司露微道,“太太的房间我打扫出来了,仍是从前的摆设,我们不动它。风清哥,你要不要进去坐坐?”   坐一坐,和徐太太说几句。   徐风清说好。   他果然进了主卧,对着虚空自言自语:“阿妈,我要和露微结婚了,你那时候一直盼着我们结婚,如今你却看不到了。”   他想到这里,更加难受。   他在屋子里独坐了两个小时。   直到司露微进来,低声对他说:“风清哥,要吃饭了。”   徐风清站起身。   晚夕,徐风清还住在他以前的房间,司露微则住在客房。   第二天,徐风清去跟他大伯商量,选个良辰吉日,他要和司露微结婚。   徐家上一辈子的时候就早已分家了,如今还住在一起,不过是彼此抱团,壮大声势。   徐风清想要娶谁,那是他自己的事,他来问一声大伯,是他的恭敬。   徐大伯说了几句客气话,然后去帮徐风清请风水先生看日子、定酒宴,请宾客。   “新娘子不能住婆家,婚前要换个地方住。”司露微对徐风清道,“风清哥,等定下了日子,我就去饭店。”   徐风清说好。   徐家大伯选了很久,终于把徐风清大喜的日子定在了腊月初六。   也就是三个月后。   徐风清着急:“这也太晚了。”   大伯耐心跟他解释:“大喜的日子,是要看八字的。你和司姑娘的八字,我拿去请先生算了,只腊月初六是好日子,要不然就是明年二月。”   “那还是腊月。”徐风清道。   要等三个月呢。   大伯母道:“新婚的家具要新做、衣裳鞋袜也要做,酒席上的酒肉都要订,三个月已经很仓促了。你当娶媳妇是儿戏呢?”   徐风清不敢再抱怨了。   他把这件事托付给了大伯。   他要把钱给大伯。   大伯说:“我先替你垫付,等你大婚之后,咱们一起归总账目,你再给钱。”   徐风清道谢。   司露微知道了具体日子,也开始忙着给自己做婚鞋和衣裳。   她和徐风清每天都在一起。   早起时,她做饭,徐风清读一会儿书,写点文章,然后帮她摆好碗筷。   吃完饭,佣人们洗碗、洗衣,司露微会和徐风清到处去走。   他们俩看什么都新鲜,瞧什么都有趣,把小县城的吃喝玩乐都逛遍了。   中午回来吃饭,午睡之后两个人都看书写字。   司露微也要练字。   到了黄昏时分,他们一定会出去走走,看看街景和落日。   吃了晚饭,他们会说说话,或者下棋,直到有点困了。   日子悠闲快乐。   司露微觉得这是自己人生里最开心的一段光阴了。   她想,今后就算是死了,此生也没有白活。   晚上一个人的时候,她偶然也会担心。跟沈砚山那一夜,折腾得很厉害,会不会怀孕?   怀孕了,徐风清肯定不会嫌弃,她自己也不会嫌弃自己的孩子,只是沈砚山会不会想要抢回去?   他如果真想要,给他也行,以后再跟徐风清生。   很幸运的是,第二个月司露微的小日子如期而至,她并未有孕。   她大大松了口气。   她要结婚了,却没有给她哥哥递信,想着等过了年再说。   她和徐风清在一起,彼此都很愉快,时间就过得飞快,一转眼到了冬月底。   还有五天就要出嫁,司露微搬离了徐家,住到了饭店。   徐风清想让饭店成为她临时的“娘家”,就把饭店包了下来。   老板一听说是喜事,觉得能给饭店带来喜气,高高兴兴接了这单生意,甚至自己买了喜字到处贴,在司露微大婚当天,他还给自己和小伙计都换上了新衣裳。   腊月初六是个晴朗的日子,司露微早起坐在窗前,任由徐家大伯母派过来的佣人给她梳头。   她换上了喜服,头发高高束起。   他们是旧式的婚礼,光头冠就有好几斤重。   司露微坐在镜子前,忙活了整整一个早上。   远远的,她听到了很重的声音,轰隆隆像是碾过了街道。   她微微吃惊。   佣人也在替她弄头饰,也有点吃惊:“这是什么动静?”   说罢,她放下了钗子,走到了左边窗口去瞧。   “姑娘,好像是过大兵。”   司露微的眼睛跳了下。   声音越来越近,在饭店门口停了下来。   然后就是喧哗,似乎是饭店老板:“不能进,包场了……哎哟……”   司露微站起身。   房门被重重踢开。   司露微看到了一身脏乱的沈砚山,以及那张寒沉如铁的脸。   好几个月不见了,他又瘦了点,也黑了不少。“五哥。”司露微想冲他点点头,结果头冠往下坠,她只得停住了动作,伸手扶住了头冠。 第115章 失控   沈砚山是昨天下午回到了南昌府。   安昌县的平叛并不容易,那边的叛军从广州得到了新式武器,负隅顽抗。   仗虽然很难打,沈砚山的心情却一直很好。   他想到了远在南昌的司露微,想起那一晚的滋味,心中格外甜蜜。   他已经勾画好了两个人的婚礼。   他完全忘记了,他那一晚是怎么得来的。他的大脑自动把让他不快的内容删去了,他从头到尾,都没觉得这件事哪里不对劲,心中只剩下喜悦。   他风尘仆仆回来,在路上打盹,回家之后精神抖擞。   他一进内院,问起了司露微,副官和佣人们都傻眼。   司大庄则道:“五哥,你不是让她走吗?当时在书房说的……”   沈砚山:“……”   他脑子里嗡了下,那个瞬间连骨头缝都冒寒意。   他真快要被司露微逼疯了。   他问司大庄:“谁放她走的?”   司大庄毫无骨气出卖了沈潇:“沈将军让她走的,他说他可以做个见证。”   沈砚山去找了沈潇。   他恶狠狠骂沈潇:“等老子回来!要是我的女人有个万一,老子先毙了你!”   沈潇冷淡道:“那还是你的女人吗?她明天就要结婚了。”   沈砚山顾不上算账,甚至没顾上交军务,重新上了卡车,把自己带过去的那几百警卫班,拖到了南湖县。   他一路上风驰电掣,把一天多的路程,用半天赶完了。   看到司露微的喜服,他简直要气疯。   “出去!”他瞥了眼佣人,整个人的阴沉都变成了凶神恶煞。   佣人吓坏了,急急忙忙跑出去。她觉得这件事不对劲,就从饭店后门溜走,回徐家去了。   沈砚山重重关上了房门。   他的呼吸粗重,那灼热的怒焰,恨不能喷出来。   他用力去扯司露微的头冠。   司露微挣扎,就被他按到了地上。   他的手上用了很大的力气,死死捏住了她的下巴:“谁给你的胆子?你敢背着我嫁人,你是想要死吗?”   司露微的下颌吃痛,声音发得艰难:“我们之间,不是已经算清了吗?”   算清了……   他的感情、他的赤诚,在她这里全部都是交易。   她要跟他算清楚、扯明白,甚至不惜把自己的身体给他一晚。   她不在乎什么贞洁,只要能离开他。   他以为,那一晚之后,她就是他的了,从此都尘埃落定。   却没想到,在她这里是永别。   他所有的感情,她都不要,包括他这个人!   “算清?”沈砚山的眼睛里几乎要滴出血,“你是我的女人,你想跟我两清,除非你死!”   他终于摸到了她头冠上的扣子,将它掰断,将那沉重头冠狠狠摔了出去,四分五裂。   司露微挣扎着。   沈砚山任由她爬起来,他反剪了她的双手。   他心底的怒火,烧得他眼前一片模糊,他的脑子都不是很清楚了,只知道不能再次让司露微离开了。   他一狠心,捏紧了她的左边胳膊。   咔嚓一声。   司露微的左臂当场脱臼,她疼得忍不住痛呼,额头一下子就见了汗,整张脸都白了。   饶是如此,沈砚山也不放心,扯下了帐子上的幔穗,将她的双手绑在一起。   司露微疼得浑身颤栗,死死咬住唇,才没有让自己大声痛呼。   沈砚山像个变态的魔鬼,一字一顿道:“你以为我舍不得你?司露微,我想让你死,你连全尸都没有。”   说罢,他膝盖一用力,击向了她的膝弯,司露微的左腿膝关节错位,整个站不稳。   她疼得痉挛。   她的脸白中带青,虚汗一层层的出,她的视线都模糊了,意识也有点乱。   她疼了。   沈砚山活生生卸下了她左臂和左膝关节,让她不能抬手,不能走路。   “你是畜生,你说话不算数!”司露微咬牙,一字一顿慢慢说。   她眼睛阴森森的,失去了神色,像两只黑洞般,眼珠子那样沉而阴郁。   沈砚山拽起了她的衣领,像个索命的鬼煞:“都是你自找的。你既然寻死,别怪我不客气!”   他将司露微丢在旁边,冲门口喊,“来人,去把徐风清带过来。”   司露微听到了这句话,本能挣扎。   “五哥……”她的声音略微低了几分,有种生硬的求和姿态,“你自己让我走的,不怪任何人。你杀了我,放过风清哥。”   沈砚山这个时候,整个人都像是疯了般。他每句话都听到了,每个字都能理解,但是脑子里像是隔了一层什么。   他只想痛痛快快的屠杀,不想任何后果。   佣人跑回了徐家,告诉了徐风清,说有个当兵的,进了新娘子的房间。   徐风清知晓是沈砚山来了。   他急忙往饭店跑,然后就在路上遇到了沈砚山的兵。   他们把他押进了房间。   徐风清瞧见司露微头发乱七八糟,无力跌坐在地上,心痛如绞。   “露微!”他朝司露微奔了过去。   还没靠近司露微,突然一脚袭向了他,将他踹倒在地。   司露微的嗓子破了音,那声音嘶哑得没了力气:“让他走!沈砚山,你让他走。你既然觉得我们俩还没有算清,我们继续算,先放过他。”   沈砚山似乎听不进了。   他拔出了手枪,对准了徐风清的脑袋。   可他想到,这样太过于便宜徐风清了,让他死的这样痛快。   他应该慢慢死。   饭店的墙头,挂了一把宝剑。旧时的江西,有这样的风俗,床头挂一把不开刃的剑,辟邪消灾。   剑不开刃,砍不伤人。   沈砚山却一把拔了下来。   司露微见状,仿佛知晓他要做什么,挣扎着奔向了徐风清:“风清哥!”   她的左腿不能动,双手被反绑,右腿艰难想要把自己挪过去,却快不过沈砚山。   沈砚山拔出了那剑。   徐风清想要爬起来,心口却是一凉。   沈砚山拼了力气,刺穿了徐风清的胸口,将他活活钉在地上。   这样,他需得慢慢受尽痛苦而死。   司露微睁圆了眼睛。   她所有的动作都停住了,包括呼吸。她小心翼翼,不想被这样的噩梦魇住。   徐风清发出惨叫,鲜血将他的喜服染透,他的口鼻也在冒血。他浑身无力,就连手臂也软软垂了下去。   侧过脸,他看到了司露微,豆大泪珠从他眼角滚下来。   “露微……”他的身子因疼痛而不停的抽搐,声音断断续续,“对不起,我没有保护好你……”   司露微眼前一阵阵发花。她一口气接不上来,昏死了过去。 第116章 太蠢   司露微又回到了南昌府。   沈砚山的正院,有一间房,窗户全部被封死了;木门换成了铁门,铁门上开一个小窗。   司露微被绑在床上,左臂和左边膝盖的错位关节被接上了。   她一动不动。   她的右边手臂上,插着针管,将药水滴进她的身体。   五天过去了,司大庄受不了了。   他去找沈砚山:“五哥,她什么也不吃,会饿死的。求求你,你让我进去,我劝她吃点东西。”   “没有用。”沈砚山面无表情,“徐风清死了,她暂时不会想活下来。你不用操心,我让医生弄个管子,直接把稀粥往她胃里灌。”   司大庄差点吓疯。   “……我让人去弄些营养药剂,不会让她死。”沈砚山又道。   司大庄看着沈砚山。   他百般无奈之下,只得去求助沈潇。   可沈潇不在府里。腊月初六那天,沈砚山赶往南湖县,沈潇犹豫了几分钟之后,随后出门去了。   从此之后,他没有再回来。   沈砚山被逼到了这个份上,已经全疯了,脑子里什么事都装不下。   司大庄求告无门,不知如何是好了。   司露微被反锁在自己的那个房间。   她房间里有个炕,一动不动也不会太冷。   她成日浑浑噩噩。   被打针她知道,被硬灌下热粥她也知道,甚至他哥哥在外面说话的声音,她也听到了。   但是她没动。   她的左手上,还戴着那枚红宝石的戒指,徐太太临终前给她的。   到了这一步,她承认了自己的天真和无能。   不应该寄希望于任何人的善心。   沈砚山想要霸占她,绝不是她付出一夜就可以换回来的。她应该早点明白这点,自己一个人走得远远的。   这样,她就不会害死徐风清了。   她做了很多的梦,梦到自己的视线穿过那株桃树,看到坐在窗边的徐风清。他转过脸,眼神明亮而清澈,冲他微笑。   他肌肤白净,衣着干净,头发整整齐齐,说话慢条斯理,就像天上的神仙。   司露微见惯了臭桐街的地痞们,从不知道世上还有这样的人。   她渴望他。   他像是代表了另一个世界——更加明媚温暖的世界。   司露微用尽了全力,想要爬到那个世界去,结果她父亲一朝输尽,毁掉了她的所有。   她被卖到了堂子。   从那一刻开始,她就应该明白,她和徐风清的缘分到此为止了。   她不信天命,她愚蠢天真,最终害了徐风清。   也不知她躺了多久,沈砚山来了。   他将她抱起来。   替她穿好了外套,他将她抱到了院子里。天气很好,天空万里无云,阳光温暖。可冬日的阳光,再暖也是有限的。   司露微被陡然明亮的光线刺痛了眼睛,她急忙阖眼。   沈砚山搀扶着她:“关节已经好了,要活动活动。”   他当着司露微的面,杀了徐风清,却又若无其事。   司露微迈开腿。   左腿酸痛难当,她差点跪了下去。沈砚山牢牢扶住了她。   她又走了几步。   司大庄进来了,见状大喜:“小鹿,你没事了?”   沈砚山白了他一眼:“不要吵。”   司大庄就默默站在旁边,果然不敢再言语了。   司露微看了眼她哥哥,觉得他更瘦了。   更瘦了,体态反而更好,竟露出了几分英俊模样。   都不太像她哥哥了。   她恍惚觉得自己是做了个大梦。   她在院子里走了半个小时,出了身虚汗,沈砚山就抱着她去洗澡。   她无知无觉,像个毫无感情的木偶,任由沈砚山摆弄。她眼珠子也不转,从不问徐风清,不提任何事。   司大庄坐在院子里抽烟。   他难受极了。   小鹿原本就很瘦,如今更是瘦得脱了形。   他家小鹿心思极重,从小就不爱哭不爱闹,什么都憋在心里。   五哥当着她的面杀了徐风清,这样大的仇恨,在她心里是什么样子的?   司大庄胆战心惊,事情还没有结束,暂时也不会结束。   接下来的几天,司露微正常吃饭。   年底的天气竟然很不错,每天都有很暖的太阳。   司露微总在院子里走走。   沈砚山准她出正院,甚至准她出大门口,上街去走走。   司大庄不知五哥葫芦里卖什么药,司露微却知道。   徐风清已经死了,沈砚山无所顾忌了。   司露微的左边手臂也脱臼了,也需要锻炼。   她总拿个尖尖的石头,这里画一下、那里那一下,在墙壁上画了很多痕迹。   司大庄很害怕,怕那个石头下一刻砸进五哥的脑子里。   然而并没有。   司露微只是到处走走看看。   到了腊月二十九,这天也是晴朗的天气,她对司大庄道:“我想去后门口看看。”   司大庄吓到了,不同意。   沈砚山则道:“我带你去。”   “不用了,我哥哥带我去。”司露微道。   经过了几天的练习,她走路已经不妨事了,左腿没留下什么后遗症,只是一开始不习惯。   而她的左手,也恢复了力气,举起石头在墙壁上乱画,留下很深的痕迹。   她和她哥哥走到了后院。   司大庄叹气:“小鹿,你哭一哭吧,心里难受就哭出来。你打我也行,打五哥也行。”   “不行。”司露微道。   司大庄问她:“为什么不行?”   “已经不是打谁一顿能解决的事了。”司露微道,“我不怪谁,只怪我自己愚蠢。”   司大庄没什么脑子,有话直说:“我早就告诉你了,五哥不可能放手的。你再怎样,他也不会让你走。他那么喜欢你,还没有烦腻,他又有本事,怎么会让你离开?”   司露微竟然不恼,只是点头:“你说得对,连你都知道。我太蠢了。”   司大庄听着她说话,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司露微到了后院之后,在墙壁上画了三个圆圈,又在圆圈里画了三横。   她时常乱画,画什么都有,今天不过是又换了个新的。   沈砚山和司大庄一开始还研究她到底画什么,现在知道她只是想要找点事情做,这也许是她的排解。   “我有点累了,我们回去吧。”司露微道,“明天就是除夕了。”   “是,明天就是除夕了。”   “挺好。”司露微面无表情的说。 第117章 以牙还牙   除夕夜,沈砚山和司大庄陪着沈横去了营地。   直到后半夜,他们俩才回来。   司大庄喝得烂醉,沈砚山则滴酒未沾。   他直接进了司露微的屋子。   司露微坐在炕上,玛丽趴在她身边,她正在出神,脸上仍是毫无表情。   已经很晚了,她还没睡。她脸色憔悴,肌肤惨白,在沈砚山看来是特别可怜。   她默默看着虚空,眼神不对焦。   沈砚山轻轻咳嗽。   司露微看了眼他,又挪开了目光。   沈砚山坐到了她身边,对她道:“小鹿,给你压岁钱。”   司露微没有理会。   沈砚山就把一个东西塞到了她手里。   触手坚硬,司露微低头一瞧,发现竟然是一把匕首。   她抬眸,不解看着沈砚山。   沈砚山的脸上,有淡淡的伤感:“小鹿,我当时是气疯了。过去的事,我没办法给你弥补,但是我知道你心里的伤痛。你捅死我,我替徐风清偿命,好不好?”   他没有说笑,格外认真看着她。   司露微静静看着那匕首。   匕首通体乌黑,像极了沈砚山那天从床头拔下来的剑。   那剑并不锋利,他是用了多大的力气,才把徐风清捅了个对穿?   司露微不敢想象,钝器入体是怎样的痛;而后,徐风清又是受了多久的折磨,才慢慢闭眼的。   他在临终的时候,仍是不肯怪任何人,不肯说任何难听的话。   他还跟司露微说对不起……   对不起,他没有保护好她。   司露微看着那匕首,迟到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   她把匕首扔到了旁边,突然扑向了沈砚山,狠狠咬住了他的肩膀。   沈砚山搂住她,任由她咬着,不发一声。   司露微松开了口,哭到哽咽:“你为什么说话不算数?”   沈砚山心疼极了,也后悔极了。   徐风清一死,他和小鹿之间的裂痕,不知道要花多少年去修补。   司露微不停的哭:“我们救回了你,你知道吗?我哥哥把你抬回家,我一点点替你清理伤口,给你上药,你还记得吗?”   沈砚山道:“我记得……”   “你奄奄一息,我想尽了办法给你灌药,你知道那些药是我们买米的钱吗?我和哥哥那段时间每天只敢吃一顿饭,饿得心慌气短,你知道吗?”司露微的眼泪打湿了衣襟。   “我知道……”沈砚山的心,又疼又软,一捏就碎。   司露微说到了最后,放声大哭起来。   沈砚山搂紧了她。   他总感觉不太对劲。   这是司露微啊。   她那样执拗,如果她能这样轻易对着他哭,他也不至于两年都拿不下她。   她怎么哭成了这样?   哭得这么大声,这么撕心裂肺?可她这样哭,把沈砚山的心都哭碎了,他耳朵里、心里全是她的哭泣,再也装不下其他。   突然,他后脑被什么重击,有冰凉的针头同时刺入了他的脖子。沈砚山强撑着想要挣扎,司露微却死死箍住了他。   他心知不好,急急忙忙想要抓点什么,四周很安静。   司露微的哭声停住了。   他逐渐失去意识,最后一眼,他看到了司露微挂着泪水的脸。那样冷漠,眼底的憎恨那样浓烈。   “你走吧,这是江西的总参谋,我不想给你惹事。”司露微的声音清冷,言语也缓慢,好像每个字都费劲。   她方才一方做作表演,麻痹了沈砚山,否则依照沈砚山的机敏,不会留意不到有人靠近,甚至不会留意不到房梁上藏了一个人。   她哭得那样真情实感,嗓子都哭哑了。   罗霄看着她:“我来替你善后,你不用担心,我先送你出去。”   司露微看着昏迷不醒的沈砚山,又看了看旁边同样失去了意识的玛丽。   她指了指玛丽:“你带着它出去,放在大门口就可以。我从未想过离开……”   她也没想过再活着。   她一直在等。等沈砚山以为她气消了,等一个特殊的节日,等他主动说起徐风清。   徐风清被沈砚山杀了,因司露微而被杀,她和沈砚山都是凶手。   她没打算放过任何人。   “可惜了。无路可回头的人,其实最适合做杀手。”罗霄道。   说罢,他抱起了将近六十多斤的玛丽,悄无声息出了屋子,就好像怀里只是抱了件衣裳似的。   他走后,司露微拿出了沈砚山给她的匕首。   她把沈砚山翻过来放平,对着他的胸口,狠狠刺入匕首。   她力气很大,匕首沿着沈砚山的胸膛往下,将他也死死定在了地上,就像他对徐风清那样。   司露微沾了满手的血,随意擦了擦。   她反锁了门。   拜沈砚山所赐,她这个房间窗户全部封闭,门也是新换的大铁门,一旦反锁了,这里面很难闯进来,除非用大炮轰。   她点燃了火柴。   关了灯,屋子里的被褥很快就烧了起来。   火苗往上,舔舐着幔帐,然后是床和柜子。   她静静坐在了沈砚山旁边。   眼前好像浮动了一株桃花树。   她在树荫里,瞧见了徐风清的眼睛。他冲着她笑,比那天的阳光还要灿烂。   屋子里越来越热,外面的动静也越来越大,她隐约还听到了她哥哥的声音。   想到了她哥哥,她心里猛然一抽。   没有了她,也没有了沈砚山,哥哥以后怎么办?   他没脑子做事,也没办法好好生活,怕是连媳妇也娶不到。   司露微的一颗眼泪滑落。   辜负了很多人,哪怕是去死,也要辜负更多的人。   民国五年的除夕夜,总参谋府上火光冲天,把整个正院都烧没了。   万幸的是,副官长司大庄冲进了火海,背出了沈总参谋,当时火苗都烧灼了他的左腿,烧坏了左腿皮肤。   而屋子里的另一个人,躺在床上。   床上是最先着火的,副官长进去的时候,床上的人已经烧焦了。   沈总参谋虽然没有被烧死,情况却也很危急,他被人捅了一刀。   他天生心脏位置比正常人偏一点,所以万幸,匕首没有刺破他的心脏,他捡回了一条命。   他的情况很严重,直到民国六年的正月初三,他才醒过来。   醒过来之后,听说了府里的情况,他又昏死了过去。   沈潇悄悄回到了总参谋府上,拿走了自己的行李,不动声色回内蒙去了,没有去看重伤的沈砚山。   他神神秘秘,没人知道他带走了什么。   江西的热闹,对于沈潇而言,都结束了。他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却另有补偿。 第118章 看到小鹿了   民国八年的除夕,沈砚山立在墓地里,久久不能挪脚。   天色渐黑,四野的风呼啸而过。   跟三年前的除夕不同,今日是个风雨交加的日子。   “五哥,专列准备好了。”司大庄撑伞,远远走过来,“要出发了。”   沈砚山要去北平,参加新任大总统的加冕大典。   江西的军界仍是他和沈横。   沈横这个人,胸无大志,这两年他自觉官位到了顶峰,就没了斗志,越发懒散了,喜欢喝茶、钓鱼,以及逗他那个叫圆圆的女儿玩,不怎么处理军事。   沈砚山全权代劳。   他尊重沈横,有什么大事都要先问过沈横;可他看沈横那态度,是很嫌弃他的打扰。   江西接受北平内阁的统治,这次大典,需要派高官出席,不是督军就是总参谋。   沈横想陪着十姨太和小女儿,沈砚山孤身一人,去哪里过年都行。   他代表江西军界出席。   “……五哥?”司大庄叫了声,见他没反应,又叫了声。   沈砚山轻轻拂过墓碑。   这墓地里,葬着烧成了焦炭的司露微,可墓碑上没有刻任何的名字。   因为沈砚山始终不相信司露微死了。   那个晚上,他们的房间里有其他人。既然有人能进来,司露微自然也能出去。   司大庄则说,当时大门紧闭,屋子里全是火,司露微不可能逃出去的。   “玛丽当时也在屋子里。”沈砚山道,“可后来,它在院门口。”   晁溪则说,那晚玛丽从未进过司露微的房间,一直都在外面。   沈砚山的确是失心疯了。   “大庄,小鹿不知道今年在哪里过年,吃得好不好,穿得暖不暖。”沈砚山轻声道,“三年整了。”   司大庄眼眶发涩。   没了小鹿,司大庄也不随便大哭大嚎了。他忍着心酸:“五哥,专列等了很久,该动身了。”   沈砚山转过身。   他和司大庄一边走出墓地,一边道:“我希望有生之年,还能再见见小鹿。”   司大庄也想。   可人死不能复生,他家小鹿很惨,死后连遗容都没有。   他叹了口气。   火车北上,专列上带着一百多名沈砚山的副官。   司大庄住在隔壁的包厢里,枕着手臂发呆。   三年了。   他有时候觉得很恍惚,他妹子去世居然三年了。   五哥一直没从那悲伤里缓过劲来。这三年,他从没笑过,脾气很坏,做事也越发狠辣。   他的左脚烧坏了皮肤,一到阴雨天就疼得钻心。而他的胸口,也是有个对穿伤,刮风下雨也会发作。   他能活下来,已然是很不容易。   沈砚山的专列,一路上都有重兵把守,所有的列车都要给他让道。十天之后,他到了北平。   正月初十的北平,空气冰寒入骨,却充满了熟悉的气息。   这是他的家乡。   他生活在这里的时候,此地还是叫北京,是朝廷首府之地,如今改得不伦不类,叫了北平了……   他看着火车站,想起这车站刚刚建成的时候,他祖父还带着他来坐过。一转眼,车站有点旧了。   好像一个时代都要过去了。   “沈总参谋!”远处,有北平内阁的秘书长亲自过来迎接,看到沈砚山,就极其热情,“一路上辛苦了。”   沈砚山轻轻点头。   “已经准备好了饭店房间,沈总参谋先去休息。”秘书长又笑道。   沈砚山跟着他往外走,随意敷衍了句:“有劳。”   他们在五国饭店下榻。   饭店里三层、外三层,站满了荷枪实弹的卫兵,一只苍蝇也难飞进来。   这次来的,全是各处大军阀,谁都怕死。   沈砚山带着司大庄进了饭店,秘书长告诉他:“您的房间在五楼,这边电梯,您请。”   五楼一共有三十个房间,其中九个是给沈砚山的,前后左右都住满他的警卫人员。   北平内阁保障他们外部的安全,内部就要靠各位军阀自己带过来的人。   “沈总参谋长,这次来的人不少,若是有个什么不快,您多担待,千万别动枪。”秘书长道。   沈砚山点头。   司大庄就去安排自己的警卫入住。   这几年,沈砚山的安全都是司大庄负责,他只做这一件事,做得尽心尽力,没有出过大错。   安顿好了之后,他敲了敲沈砚山的门。   沈砚山起身给他开了门。   “五哥,你家不就是北平的吗?你要不要回家去看看?”司大庄问,“看看老宅子也行。”   “休息一会儿,我要去给我父母和祖父上坟。老宅子早已卖出去了,没什么可看的。”沈砚山道。   他吃了午饭,司大庄替他准备好了各种祭祀用的纸钱。   沈砚山家的墓地不在城郊,而是更远的庄子上。   他这一去,傍晚之后才回来。   靠近五国饭店的时候,突然被自己的警卫拦住了。   “总参谋长,饭店里出事了,暂时还没有排除危险,您等会儿再进去。”副官道。   司大庄问怎么回事。   “内阁的日本顾问福田次郎被刺杀了。”副官道,“就是五分钟前的事,现在正在紧急戒严。”   天色越来越晚,夜幕缓缓垂落,要遮掩所有的光明。   沈砚山不关心谁被刺杀了。   他百无聊赖目视前方。   前面有一队卫兵簇拥着一位军阀退了出来,打算另寻地方住。   沈砚山随意扫了眼,突然他表情一顿。   他猛然推开了车门。   他朝那队卫兵里疾奔过去,那边不知情况,暝色又渐深,视线里逐渐模糊,于是对着他举了枪:“什么人?”   司大庄吓了一跳,急急忙忙下车,用他蹩脚的官话高声道:“误会,误会!这是江西的总参谋沈濯,不是刺客!”   被拥簇的是湖南籍的军官,听说过自家近邻江西的总参谋。   他远远对着沈砚山笑了笑:“沈老弟啊,真是误会大了!放下枪!”   沈砚山却不接话。   他往那队卫兵里冲,一连扒开了好几个人,突然问:“之前站在这里,各自比较矮的副官,他哪里去了?”   湖南军阀的亲兵们一头雾水。   副官长数了数人头:“沈总参谋,我们一共十五人,并未少了谁。”   沈砚山却不信。   他一个个去看人家副官的脸,仔仔细细的查看。   湖南军阀的脸色不太好看了。   司大庄也很尴尬,站在他身后:“五哥……”   他知道五哥这些年的病一直没好,只是别在这个时候发作啊!   沈砚山再三检查,确定自己是看错了,态度冷淡对那位小军阀道:“抱歉。”   小军阀有点恼火。   沈砚山转身走了,小军阀对着司大庄撒气:“他这是什么毛病?”   司大庄赔了好几个不是,回到了车子里。   沈砚山好像失魂落魄。   司大庄不知缘故,低声问:“五哥,你怎么了?”   “我……”沈砚山茫然看着逐渐黑暗的前方,眼底的一簇火逐渐熄灭,“我好像看到小鹿了。”   夜幕四合,路灯的光隐隐绰绰,司大庄觉得五哥是看到鬼了。   他打了个寒颤。 第119章 随机应变   北平一处胡同口,正在卖热腾腾的宵夜。   雾气在寒冷的夜里一丛丛散开,像一朵朵飘渺烟花。   有个中等身材的人,进了胡同。   几个在门口吃宵夜的,都是这个胡同的,没见过此人,却没人多看一眼。   这人实在不起眼,是普通不过的打扮。   随后,胡同尾部一家门被轻轻敲响。   敲门声很有节奏,轻微。   门却立马被打开了。   有个年轻男人站在门后,恭敬叫了声“小老板”。   进来的人把帽子摘下来,露出一张女人俏丽的脸。   女人的脸很漂亮,一双特别大的眼睛,只是那双眼睛冷森森的。   “给大老板发电报,事情处理好了。”女人轻声道。   这女人就是司露微。   跟在她身边的男人叫罗宣,是她的手下。   “处理好了?”罗宣错愕,“您是说……”   “对,我已经杀了福田次郎。”司露微道,“告诉岳城的人,可以去拿尾款了。”   “您今天不是去踩点的吗?”罗宣额头微微冒汗,“这也太冒失了。”   司露微冷冷瞥了眼他。   罗宣当即闭嘴。   随后,罗宣想起了大老板罗霄的话:做杀手,最重要的是机敏,而不是按部就班。遇到各种危急情况,都要会判断,懂得随机应变。   杀人要干脆,撤退要利索,被抓住了自杀也要果断。   做不到这些,回去了也是个死。   司露微混进了一位军阀的警卫班,进了五国饭店,迎面遇到了福田次郎。   湖南籍的军阀跟福田次郎住在同一层,司露微出门看情况时,打开了门,福田次郎正好从她门口路过。   她缩在门后面,抬手就是一枪,正中福田次郎的眉心,然后她隐没在警卫班里,又随着那位怕死的军阀撤退。   没人看到枪是从哪里放出来的。   这样好的机会,如果不抓住,大老板知道了,肯定要生气。   事情处理完毕,她也要带着人撤退了。   “小老板。”手下在门口道。   她这次带了五名手下,都是得力干将。   “什么事?”   “下午收到了大老板的电报,让您顺便去趟河北。有个人托大老板,派个教官去他那边指导半个月,大老板让您去。订金已经给了,您半个月之后离开,要收上尾款。”手下道。   “知道了。”司露微道,“你们准备准备,一个小时后撤退。”   手下道是。   晚上八点半,司露微穿上了一件白底撒朱红碎花的长袖夹棉旗袍,一件貂皮大风氅,一双白色皮靴,带着自己的行李和“随从”,坐上了北平开往秦皇岛的火车。   她打扮成了一位富家大小姐,买了包厢的车票。   一个人坐在车厢里,她眼前闪过一个人影。   他正在跟副官们说着什么。   那是她哥哥司大庄。   司露微只知道福田次郎在五国饭店,却不知道沈砚山和司大庄也来了。   她一直知道沈砚山没死。   这些年,她想要刺杀沈砚山,却听闻他那边戒备森严。没有十足的把握,司露微不敢贸然动手。   况且,她已经是罗霄的门徒了,乱杀人可能会给罗霄带来麻烦,需得听从他的安排。   那个晚上,罗霄救走了她,且将早已烧焦的骸骨放到了那个房间里,把司露微的戒指取下来,戴在骸骨手上。   他把司露微带回了江苏。   罗霄狡兔三窟,处处都有他的地盘,岳城则是他的老巢。   他手下有徒弟十二名,全部都是他捡回来的孤儿,从小训练他们武艺、枪法以及各种伪装本事。   因他姓罗,他手下的十二名徒弟,被江湖人称“十二罗汉”。   这个称呼既吉利又响亮,罗霄原本是不打算再收徒弟的。   可司露微的资质实在好。   她跟罗霄的那些徒弟一样,是个无路可回头的人,在这个世上没有牵挂;她心智坚定甚至寡情狠辣;她手脚纤瘦却很有力气。   半年的训练,她的刻苦程度也超过了罗霄的预期,武艺大有进展;而且她的枪法胜过了罗霄所有的徒弟。   罗霄就破格,收了她做关门弟子。   她是罗霄最后一个徒弟,不参与师兄师姐们的排行。   罗霄有庞大的门徒。   他自己只有十二个徒弟,但是他的徒弟们各有子弟和门生,加起来数千人。   他被门徒们称为“大老板”,而他的徒弟们,分别照排行,是老板、二老板、三老板等,到了司露微这里,因她最小,又不参与排行,门徒们直接称呼她为“小老板”。   他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地盘和势力,且忠心耿耿。   司露微的师兄师姐们都不在岳城,只有她和罗霄在。   她帮罗霄打理岳城的帮会。   罗霄接到了任务,会分别派给自己的各位徒弟。   他自己也出任务。   他出任务往往带着随意性。比如说他上次去江西,不是因为那个任务重要,而是因为他从未去过。   他想要研究江西,了解江西的风土人情和局势。   他也因此遇到了司露微。   而后的两年多,他一直都在南昌。南昌那边的暗势力,全部被他收为己用。   司露微递了信,他很快就知道了。   他的标志只有他自己知晓,他一般都是随口说,外人不是很清楚,没人知道他们到底是怎样传消息的。   看到了那个标志之后,他动手毁掉了,而沈砚山也没往这方面去想。   罗霄的徒弟们有明线也有暗线。   明处的人,是名流大佬,有钱有人脉,有社会地位。   暗处的人不图名、只图利,是最锋利的刀,罗霄自己就是一把刀。   现在,司露微成了这把刀的传承者。   火车当天夜里就到了秦皇岛。   下了火车,早有人准备好了汽车,把他们接到了北戴河。   北戴河有个杀手训练基地,跟罗霄那边搭上了关系。   司露微一边走,一边脱下了自己的风氅,交给了身后的随从,然后上了汽车。   北戴河一点也不冷,她穿着风氅都要冒汗了。明明还在北中国,却好像到了南方似的。   “小老板,快要进基地了,请您蒙上眼睛。”司机对司露微道。   基地是不能轻易被人发现的。   座位旁边准备了黑布,她缠在眼睛上。   汽车又开了一个多小时,才到地方。   “小老板。”基地的总教头接待了她。   这位总教头叫陆初,今年四十多岁,早些年跟罗霄打过交道。   “陆总教头。”司露微冷傲而疏离回应了他。   “千里迢迢赶来,陆某感激不尽,回头替我谢谢你们大老板。”陆初道。   然后,他带着司露微进了训练基地。   他们上了观看台。   观看台在二楼,下面是个偌大的训练场。   前面有二十几名教官,站成了一排;后面则是学徒。   司露微扫了眼,发现那些学徒里,只有十几人年纪比较大,其他的人都很小,约莫七八岁有、十一二岁的也有。   而教官众人,全是彪形大汉。   其中有个人,不管是五官还是体型,都有点像司露微的哥哥。   她呼吸一顿。   她指了指那个人:“他叫什么?”   陆初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江临。” 第120章 教官   司露微在北戴河逗留了半个月。   这边的杀手训练基地跟日本人有点斩不断的牵扯,又跟旧时皇室有点关联,总之是个复杂之地。   她不是从小练拳脚的,这三年罗霄手把手的教,她刻苦又天赋不错,学有小成,可在陆初等人面前,还是显得稚嫩了点。   她厉害的是枪法。   走出江西,她才知道自己枪法的精妙狠准。   沈砚山把自己的绝学,都教给了她。   现在的杀手,用枪或者动手,随机应变,故而两者都要学。   除了指点教官们的枪法,司露微也观摩那些小孩子们的训练。   有一批小孩,约莫十三四人,都是十岁出头的年纪,个个麻木而狠辣。小鬼难缠,悍不畏死,司露微看着心惊。   他们年纪小,没什么生死概念,杀人不眨眼,个个都是索命的。   也有意外。   这些孩子中,有个小女孩子总是挨打,因为她时常心软。   每次她挨揍,都是江临亲自动手,既打得她鼻青脸肿,又不伤害她的重要部位,用这样的办法保护着她。   司露微看到这些,心想再阴暗的地方,也会生出感情的花。   人类真的很奇怪。   “那个小孩,她叫什么名字?”司露微又问陆初。   陆初道:“没有名字,是买回来的孤儿。他们都有编号,等将来成年了放出去,才会有正式的名字和身份。”   “她心太软了,怕是磨不锋利。”司露微道。   陆初蹙眉。   他早已留意到了那个女孩子。   他之所以还留下她,因为她的拳脚功夫在同一批孩子里是最好的,战术和枪法也出众。唯一的缺点,就是有感情。   她那感情,好像怎么都磨不掉,一有机会就跃跃欲试,露出她的仁慈。   无论如何的打骂,都不能克制她这些善念。   “你如果不想要她,把她送给我,我让罗大老板换个人给你。”司露微道。   陆初诧异看了眼她。   他心想,罗霄的这个徒弟,女流之辈,果然没什么用,一点江湖规矩都不知道。   基地的杀手,怎么可能让她流落出去?那不是泄露秘密吗?   “小老板,这可不行。”陆初道。   司露微心不在焉,他这句话在她耳朵里,淡淡的,她点了下头,不再说什么。   半个月之期到了,陆初对她的指点很满意,痛痛快快付了尾款,并且对她说:“小老板,以后少不得麻烦您。”   司露微只有那天说带走那个小女孩,露出了一点不合时宜,其他的时候,她冷漠而果决,让陆初很感佩服。   陆初特意在尾款里加了三成。   江湖有这个规矩——事情办得好,可以有赏钱。   司露微看到赏钱,还是态度冷漠点点头:“多谢总教头,后会有期。”   她出去的时候,和自己的手下仍是蒙着眼睛,离开了训练基地。   回到了秦皇岛的火车站,司露微登上了南下的火车。   经过了大半个月的火车,她终于回到了岳城。   罗公馆有人来接她。   一进门,她就看到了霍钺。   霍钺是个比她大几岁的年轻人,是罗霄三徒弟罗元丰的门徒,却深得罗霄器重。   罗霄说,岳城的青帮需要头面人物,霍钺既英俊体面,又聪明机灵,把他放到现任龙头身边去,下一任的龙头就是他。   偶然有事,霍钺都是亲自过来禀告罗霄。   “小老板。”他恭敬跟司露微打了招呼。   司露微点头回应,问:“大老板在家?”   “是。”   霍钺立在旁边,等司露微先过去。   司露微路过他,突然停下了脚步:“霍钺,你上次拿给大老板看的照片,现在还有吗?”   霍钺一直在找他妹妹。   他有一张他妹妹四岁时候的照片,拿给罗霄看过,让罗氏门徒帮忙留心。   司露微偶然扫了眼。   她在训练基地看到那个女孩子,觉得略有点眼熟,却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她回想了很久,仍是没什么印象,直到瞧见了霍钺。   “有。”霍钺一愣,拿出了随身带着的小照片。   黑白照片,女孩子好像被相机吓到了,那双眼睛狠狠看着镜头,像极了杀手基地那个小姑娘。   神色很像,眼睛也有点像。   “小老板,你见过她?”霍钺问。   司露微略有所思,把照片还给他,并不回答他的问题,只是道:“你先回去吧。”   她转身上楼,去了她师父罗霄的书房。   罗霄三十来岁,因为皮肤比较白,更加不显年纪。他平时爱好不多,生活有点无聊,故而在吃喝上不肯亏待自己。   他正在看一封简报。   “回来了?”他简单和自己的小徒弟打了招呼。   “是,师父。”司露微道。   罗霄放下了简报,起身走到了旁边的沙发,请她也坐下,然后倒了两杯茶。   司露微拿起一杯,主动把这一路的行程都告诉了罗霄,然后又把陆初给赏钱的事也说了。   “除了公事,还有什么?”罗霄问。   司露微沉吟了下,才回答:“有两件私事。第一,我在北戴河的杀手基地,好像看到霍钺的妹妹。”   罗霄道:“那边的规矩我知道,想走出来的,要么彻底被洗脑可以出师,要么就是个死人。如果真是霍钺的妹子,事情不好办。”   司露微道:“我还没有跟他说。”   罗霄又问:“还有一件呢?”   “我在北平遇到了沈砚山。”司露微道。   罗霄手里的茶略微晃了下。   他抬眸打量她:“哦,说什么了?”   “没有相认,也没打招呼。不过,他好像看到了我。”司露微道。   罗霄沉默了片刻。   他一口一口喝茶,表情是静止的,水雾氤氲着他的眉眼,他脸上没什么神色。   “你最近不要出任务了,就在岳城。”罗霄道,“他若是有所察觉,早晚会找过来。还想报仇吗?”   “我如今是罗氏门生,是师父的刀。刀不可以擅自杀人,这是师父教的。”司露微答非所问。   罗霄把那碗茶喝完了,这才放下了茶盏:“一路辛苦了,去休息吧。”   司露微道是,把装钱的箱子放到了茶几上,下楼去了。罗霄则沉默良久。 第121章 回家第一件事   沈砚山此去北平,直到二月中旬才返程。   大总统加冕,重组了陆军总部,沈砚山因为出身将门,祖父君威显赫,大总统有意收拢南方势力,就用沈砚山立威。   于是,新的内阁成立,沈砚山被封为陆军次长,兼任华中五省大都督。   “江西、安徽、湖北、湖南、四川。”回去的路上,司大庄掰着手指头算,“五哥,是这五省吗?”   沈砚山提不起精神。   只要不是人前,他总走神。   那天匆忙一瞥,他总说自己看到了司露微。   他知道司露微没有死,只是被人藏了起来。   “五哥?”司大庄的大嗓门,吵得沈砚山耳鸣。   他淡淡道:“没用的,虚名而已。大总统自己都管不了华中五省,交给我能有什么用?你觉得那些大军阀,谁听我的?”   “这个虚名好听!”司大庄则很满足,“五哥你这么聪明,肯定能做好的。华中五省大都督,那以后就是大帅了!”   沈砚山仍是没什么兴趣。   他想回到自己的地盘,再撒网去找司露微,而不是去各地视察军务。   “督察五省军务,搁在从前,是朝廷里的太监干得活,你真当是好事?”沈砚山道。   司大庄:“……”   这一瓢冷水,泼得司大庄兴致全无。   升官了五哥不高兴,发财了五哥也不高兴。   小鹿走了,五哥的高兴也走了。   司大庄想到这里,有点想哭。他有时候看着五哥,觉得像个行尸走肉,他既失去了小鹿,也失去了五哥。“……上次的大总统做了四十三天,谁知道这次的这位能做几天。若是大总统都没了,五省大都督更是笑话了。只有江西是咱们的,咱们要占稳它。”沈砚山道,“好了你出去   吧,我休息一会儿,我累了。”   他时常说累。   他年纪轻轻的,可眼睛里是苍老的,完全没有活气。   他的体力仍是很好,那条被烧过的腿,以及胸口的伤,只偶然阴雨天会发作。   他的累,是心累。   司大庄有时候觉得,他坚信司露微没死,是他活下去的一根线。   这根线,时常摇摇欲坠。   他为了找司露微,特意从德国请了间谍专家,组了一支自己的间谍队伍,到处搜罗司露微的消息。   他连很多军阀的军事内幕都打听到了,却独独没有司露微。   这让他觉得,她可能……真的去世了。   火车回到了南昌,沈砚山立马派人去查福田次郎的死因。   是谁要买福田次郎的命?   找到了买主,就能找到买主雇去的杀手;找到了那个杀手,可能会有点司露微的线索。   那个杀手,开枪的时候用消音器,所以当时附近的人都不知道开枪的方位,没听到声音。   消音器用得并不广泛,沈砚山在北平那段日子,访问了一位津门大佬,也是专门搞暗杀的。   那位大佬是罗氏门徒,势力庞大,人称“罗四老板”。   他告诉沈砚山:“行业内各有自己的本事。消音器,我听说过,暂时还不知谁会用,反正我不用这种东西。”   那个杀手,要么也是罗氏门徒,“四老板”替他遮掩;要么他是懂行的。   沈砚山告诉过司露微,有消音器这种东西。   他清醒的时候,觉得这个关联实在很牵强。可一根筋发作的时候,又觉得这件事肯定跟司露微有关系。   “大庄哥,你回来了?”晁溪迎了出来,满脸喜悦,“吓死我了,你去了这么久。”   三年过去,晁溪已经满了十五岁,跟司露微一样的高挑个子,也长了点肉,有了少女的柔美。   司大庄却很烦这个小丫头,因为她总是缠着他。   晁溪怕沈砚山怕得要死,故而把司大庄当护身符,时时刻刻给司大庄献殷勤。司大庄不堪其扰,要不是看着她细胳膊、细腿有点像小鹿,他非要揍她不可。   就没见过这么烦人的丫头!   “你不好好做事,跑到前头来做什么?”司大庄不悦,“去做点好吃的,别跟苍蝇似的。我是屎吗,你天天围着我飞?”   晁溪:“……”   她都不知道司大庄这话到底是骂她还是骂自己。   她已经习惯了司大庄的脾气,也不恼,笑嘻嘻对他说:“我给你做点米粉,好不好?去了北平这么久,没吃过家里的米粉吧?”   司大庄立马被安抚了。   米粉是司露微留下来的秘方。   每个厨子,手艺都不一样。晁溪是司露微教出来的,但是她做菜,就是跟司露微不是一个味。   只有米粉一样。   司大庄很喜欢吃她做的。   “……你们怎么在北平待了这么久?”晁溪一边忙碌,一边问司大庄。   司大庄坐在厨房的小桌子前,等着吃饭:“内阁要重组,五哥升官了。”   “升官?”晁溪不太理解,“总参谋要当督军了吗?”   “他要当督军,那督军干嘛去?不是,他是做了华中五省大都督。”司大庄说。   晁溪一听这话,心里有点骇然——五省啊,她从来没出过江西省,那得是多大的地方?   “这官很大吧?”   “大什么?五哥说,这是从前太监干的活。”司大庄如实道。   晁溪:“……”   她觉得司大庄仍是很会聊天,也不跟他计较了,麻利把一碗粉捞出来,端给了他。   她又把灶旁的一碗牛肉汁拿出来,放到地上,敲了敲碗。   片刻之后,一只通体雪白的大狗飞奔而至,对着碗长开了血盆大口,三五下把一大碗牛肉汁吃完了。   司大庄看着它,忍不住对晁溪说:“这狗养得这么大,有点吓人!”   玛丽已经快八十斤了,站起来能搭住司大庄的肩膀,司大庄有时候就被它吓一跳。   当初五哥买回来,是为了哄小鹿的。那时候,玛丽还能藏在衣服里,小小的一只,谁知几年养成了这么个大怪物。   玛丽吃完了,爬到了司大庄的桌子旁,歪头看着他。   “我他妈还要吃饭,它这么眼巴巴看着老子,老子吃不下去!”司大庄怒了,“把它拉走。”   晁溪冲玛丽吹了个口哨。   玛丽就跑到了晁溪身边,乖乖趴卧在她的脚边。   她一边轻轻抚摸着玛丽的头,一边问司大庄:“大庄哥,你们这次去北平,还有什么好玩的事吗?”   “我们去的第一天,五哥就发病了,后来他一直没好,哪里都没去玩。”司大庄吸溜着把一碗粉吃完,随意擦了擦嘴。   “怎么又发病?”   “他非要说他看到小鹿了,刚下火车,也不吃饭也不休息,就召唤他那些密报人员,要去找人了。”司大庄叹了口气。   晁溪的手略微一顿。她极力掩饰着自己的紧张,心却在乱跳:终于有了姐姐的消息吗? 第122章 重逢   接下来的大半个月,沈砚山每天忙进忙出。   到处有密报传回来。   司大庄真怕他竹篮打水一场空。   一旦没结果,五哥的性情会更加暴躁嗜虐。长此以往,他迟早要真疯。   “……五哥,上次那个叫什么……赵岷玉的大小姐,她还给你送了帕子。”司大庄小声提醒他,“你还看了人家很久。你不能和她睡吗?这样,你就可以过正常人的日子了。”   赵家是南昌府的大户,祖父是前清重臣,在京里时跟沈家有点私交。   沈砚山到了南昌,赵家老爷子主动请他,甚至提到了他祖父。   他卖了赵家这个面子。   他和赵岷玉小姐小时候见过,他至今还有点印象,因为赵岷玉小姐打小就是个漂亮的小姑娘。   赵小姐跟以前的杜小姐一样,对沈砚山一见倾心。   司大庄真希望他能和赵岷玉好了,忘记小鹿。   小鹿已经死了。   “你别管!”沈砚山道。   司大庄很怕他这样沉溺其中。没了小鹿,五哥成了他唯一的依靠,他比任何人都希望五哥能正常一点。   一转眼,又过去了大半个月。   沈砚山接到一封电报的时候,突然双手微颤。   司大庄当时正好在他身边,被他吓了一跳:“怎么了,五哥?”   “大庄,有了小鹿的消息,她可能在岳城!”沈砚山的呼吸都急促了起来。   他急急忙忙给岳城的军政府发电报,说自己要赶到岳城,请岳城督军司炎帮忙接待他的专列。   他发完电报,不等回信,立马就让人准备好专列,他要去动身了。   司大庄跟上了他:“五哥,我也去!”   沈砚山点头。   火车很快就准备好了,沈砚山刚到车站的时候,副官跑过来,送了另一封电报给他:“大帅,收到了新的电报。”   沈砚山的华中五省大都督的任命发了下来,身边的人包括沈横,全部改口了,不再称呼总参谋,而是叫他“大帅”。   沈横只是江西的督军,从沈砚山的上司,变成了沈砚山的下属。   对于这个变化,沈横觉得理所当然,哪怕他去了北平,这个职务也轮不到他。   沈砚山上任,很明显是新总统想要借助沈砚山祖父的余威,给华中各地的军阀们施压。   “什么电报?”司大庄随手接过来。   电报是译好的。   小鹿去世之后,司大庄被晁溪逼迫着,认识了几个字,故而电报他看了个一知半解,指了指落款:“五哥,这是什么字?”   “霈。”   “是什么意思?”   “人名。”沈砚山心不在焉,把电报接过来扫视了一眼。   电报不是岳城督军司炎发的,而是司炎的长子。   司少帅在电报里告诉沈砚山,想要在岳城找人,可以委托他。岳城是司家的地盘,没有他寻不到的,哪怕是罗氏门徒。   岳城形势复杂,外人想要从中寻到深潭底下的人,很难。   司少帅可以帮忙找人,只是他要价极高,让沈砚山先付三十万大洋的支票。   沈砚山想了想,问身边的副官:“岳城的少帅,多大年纪?”   副官要去查。   专列开动,副官从专列上的电报,询问司少帅的年纪。   很快就有了回电:“司少帅二十多岁。”   司大庄立马道:“跟我们本家同姓啊——他这么年轻,靠谱吗?”   “二十岁,已经不算年轻了。”沈砚山道,“多个帮手,多条出路。叫人汇支票给他,请他帮忙。”   司大庄有点肉疼:“五哥,那可是三十万大洋!”   以前,五哥还没来的时候,他们两块大洋能活一个月。   司大庄知道五哥现在不缺钱,可也不能这样乱花。   “不妨事,咱们留着电报,假如司少帅耍咱们,拿着电报去找他老子。司炎这个人,还是很讲信用的。”沈砚山道。   司大庄笑起来,说五哥这主意靠谱。   专列风驰电掣,两天之后终于到了岳城。   一下火车,岳城军政府就派了高官过来迎接,毕竟沈砚山如今占一个五省大都督的名头。   “沈大帅,您先到饭店下榻。人我们已经有了眉目,不过不能操之过急。”其中有个副官对沈砚山道。   沈砚山的手指紧紧攥住,就好像他的心,拧成了一团。   假如这次希望落空,他不知自己能否再坚持下去了。   他已经很累了。   他好像走在黑暗里,四处碰壁,看不到半点光亮。   沈砚山到了饭店住下。   刚刚下榻,司炎就亲自来了,请沈砚山吃了顿晚饭。得知他是私事,司炎就说请他自便,然后离开了。   至于那位拿了沈砚山钱的少帅,一直没有露面。   到了第三天傍晚,有人过来找沈砚山。   “沈大帅,属下是少帅身边的副官邓高,少帅让我请您去一个地方。”年轻的副官,约莫十六七岁,一脸孩子气。   沈砚山:“……”   他到了这一刻,才隐约觉得,自己真可能被司家的小孩子骗了钱。   他的人也在到处找。   正如司少帅电报里所言,想要在岳城找深藏起来的人,很不容易。   尤其是他这种外人,很容易打草惊蛇。   他到岳城是秘密而来,司炎过来见他,也是悄悄的。   饶是如此,沈砚山仍感觉走漏了风声。   “去哪里?”沈砚山问眼前半大的孩子。   那个叫邓高的孩子,却一脸狡猾的微笑:“搏击场。”   搏击,是一个很古老的赌局活动,洋人们特别喜欢,只是政府不容许存在,故而大多数的搏击场,都是地下的。   沈砚山跟着那副官出门。   副官又跟沈砚山解释:“您要找的人,可能是罗氏门生中的重要人物,有人在搏击场见过她……”   “她打比赛?”   “不,她应该是管事的人。”副官道。   沈砚山松了口气,同时又蹙紧眉头。   小鹿这三年,到底经历了什么?她一个才走出县城的女孩子,到底是得到了什么人的庇护,如今能藏得这么深?   他这边想着,就跟着副官到了一处地下搏击场。   搏击场位于歌舞厅,要从歌舞厅的贵宾通道上三楼,再从三楼的另一个房间的密道,通道地下室。   场地很大,约莫有好几百人,台上有精壮汉子正在互殴。   他们做的是生死局,以一方死亡为比赛结束。   副官把沈砚山领到了旁边的一处看台,对他道:“您稍等。”   沈砚山刚坐下,对面的小门里,出来两个彪形大汉,恭恭敬敬站在了门口,然后,走出一个身材稍微矮一点的年轻人。   年轻人虽然穿着风氅和皮靴,却梳长长的马尾辫,是个漂亮、高挑又英气的女人。   沈砚山的呼吸屏住。   他连做梦都没有想到,自己会看到这样的小鹿——鲜活的、英姿飒爽的。   他猛然站起身。   而司露微,视线直直落在他身上,好像一开始就知道他在这里。沈砚山脑子里嗡了下,突然明白,自己中了个圈套。 第123章 鱼饵   司露微缓缓走向了沈砚山。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了沈砚山的心上。他下颌紧绷,心口却在一阵阵的发热。   沸腾的血液,一层层冲刷着他的心。   三年的坚持,果然没有白费。   他看着她,视线一寸寸的收紧,其余的人与物全部被略过,他只能看到她。   她的肤色红润白皙,头发很有光泽,不管是肌肤还是头发,都似最上等的丝绸。   以此可见,她这三年过得不坏。   他的心口,被热血充盈着,视线几乎要模糊了。   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的小鹿,果然没有死。   司露微在他的位置旁边,定定看着他:“假如沈大帅知晓司家少爷的为人,就不应如此轻信他。他可以收你的钱,也可以收我的钱。”   司家少爷素来无法无天,为人又极端狡猾。   他不讲道义,只讲利益。   有利益的时候,他可以杀人越货。因他年纪小,多少人觉得小孩子会诚实,都落入了他的圈套。   他今年才二十出头,他父亲司督军已经管不住他了。   他派人跟踪司露微,被司露微发现。亦或者说,他故意让司露微发现。   被发现了,他过来跟司露微谈条件,要了司露微四十万大洋,将沈砚山送到她的枪口之下。   司少爷的臭名声,已然传遍了江苏。   沈砚山若不是太过于匆忙,又对找司露微这件事着迷,他完全可以去查一查司少爷,也不至于这么轻易落网。   他还在自己的情绪里,司露微拔出了枪。   沈砚山看着那乌黑的枪管,心里仍是在想:“我就知道你没有死。”   他的眼神,深邃又炙热,像要把她融化。   “小鹿!”   突然,身后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喊。   司露微的心和手一起发颤。   她没有收回枪,仍指着沈砚山,却慢慢回头。   她看到了一个高大挺拔的男人。   她听得出哥哥的声音,却仍不敢相信那是他。   他又瘦了,如今跟沈砚山一样的腰身。以前,他的腰有沈砚山两个粗。   穿着一件很普通的衬衫和西裤,他竟有点像个大户人家的少爷了。   他们是低调出行,就连沈砚山身边的副官,都换了普通长裤短褂的打扮。   司露微咬了咬唇。   司大庄上前,劈手夺了她的枪,用力死死抱住了她。   他的眼泪,落进了她的后颈处,烫得司露微的心千疮百孔。   “小鹿!”他没有嚎,低沉而又压抑的声音,却令人心酸。   司露微很多年没有哭过了。   这一刻,她的眼眶湿了。她回手,也用力抱住了她哥哥,把头埋到了他的肩窝里。   她的亲人,只剩下他了。   良久,司大庄松开了她,她也放了手。   司大庄捧起她的脸,替她擦了擦眼泪,又忍不住握住她的脖子,去感受颈部动脉有力的跳动。   “小鹿,五哥一直说你没有死,你真的没死!”司大庄语无伦次,“我是不是又做梦了?我总梦到你,不过你没有心跳和脉搏。”   “我没死。”她的声音哽咽,几乎全部噎在嗓子里,能发出来的,是那样轻微而颤栗。   司大庄又紧紧搂住了她。   他们兄妹俩,把“久别重逢”的感情全部发泄完毕。   司露微擦了眼泪,对司大庄道:“哥哥,你们回去吧,别再来找我。假如你想要我的消息,我会传信给你。”   说到这里,她又看了眼沈砚山,“今天我不杀你,不代表以后不会。多谢你照顾我哥哥。”   沈砚山的内心惊涛骇浪,直到此刻,才慢慢平复。   太过于激动,让他反而看上去比较冷漠。   司露微转身要走。   司大庄伸手去拉她,就有两个彪形大汉挡住了司大庄的路。   司大庄一看他们的体格,就气得要死。要是小鹿好好的,他也不至于折了膘,现在不如这些人了。   他以前比他们还壮!   “小鹿……”身后,沈砚山终于出声,清晰而缓慢,“徐风清没有死。”   司大庄震惊回眸。   司露微也停住了脚步。   她立在原地,像是无法理解这句话,好半晌才回头。   她看向了沈砚山,那双冷森森的眼睛里,多了种渴求。   沈砚山望向了她,重复道:“徐风清没有死,只有我知道他在哪里。小鹿,回到我身边来,我让你见见他。”   “你撒谎。”司露微的眼神黯淡了下去,“你不想死,而且想骗我回去。”   “我没有撒谎。”沈砚山道。   说罢,他从衣裳口袋里,拿出了一张照片。   他把照片递了过来。   司露微明知他诡计多端,明知他的每句话都不应该相信,可她忍不住走了回来。   走到了沈砚山身边。   她几乎能闻到他的呼吸。   接过照片,她果然看到了徐风清。他又瘦了点,头发也好像长长了些,还没修剪,穿着一件长袍,有点无奈看着镜头。   这张照片,贴着徐风清的脸,像是很亲近的人随手拍的。   因为太近了,背景反而很模糊。   司露微看不出来是在哪里照的,却肯定这是徐风清。   他连神色都没怎么变。   她的手有点抖。   她努力忍住自己的情绪:“他在哪里?”   “现在,是你求我。”沈砚山看向了她,“小鹿,这不是求人的姿态。明天上午,你到我的饭店来,我们仔细谈,过时不候。”   说罢,他先站起身。   他从司露微身边路过,能闻到她身上淡淡清苦的气息,那是皂角留下来的味道。   她还是跟以前一样,要把自己洗得很干净。   沈砚山走,司大庄不肯走:“五哥,不带小鹿吗?”   沈砚山对付司露微,一直都是缓慢的,除了她要结婚那次。   那次他疯了,故而酿成了大祸。   现在,他不想再发疯。   他已经投下了鱼饵,司露微这条鱼,会上钩的。   他需要耐心。   “回去。”沈砚山静静道。   说罢,他转身离开了。   司大庄又看了眼司露微。   司露微冲他摆摆手:“哥哥,你先走,我会去找你的。”   司大庄只得跟上了沈砚山。   沈砚山回到了饭店,躺在床上,浑身都在发烧。他的血液好像冷了三年,突然之间全部回暖了。   心跳得太快,血液也流得太快,他有点承受不住。   他找到了他的女人。原来,承受再多的痛苦,咬牙坚持下来,老天爷都会善待他的。 第124章 女大不中留   司露微拿着这张照片,翻来覆去的看。   人是徐风清无疑了。   但照片能不能造假?   司露微认识他那么多年,从未见过他留这样的头发。   清帝退位之前,他是很普通的辫子,后来剪了短发。   照片里的人,头发稍长,像城市里时髦的青年,需要用生发油打理,否则很容易垂下来,盖住眼睛。   “师父,能不能帮我找找徐风清?”司露微去找了罗霄。   罗霄正在画画。   他最近迷上了油画,才开始学,学得不怎样,总把自己弄得满身油彩。   他伸手要接照片,司露微留意到了他指尖的油彩,略微缩回了手。   罗霄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笑了笑,拿起旁边的巾帕擦了擦。   擦干净了,司露微才重新把照片递给他。   他看了半晌:“室内拍的,还是卧室,瞧见这一块了吗?这应该是床柱。”   司露微的心,不由沉了沉。   谁跟徐风清这么亲近,能在他的卧室里自由出入,且给他拍照?   “这种床很常见,天下之大,光凭这个照片,断定不了位置。”罗霄道。   司露微有个问题,一直很想问,但是又不敢问。   她怕打碎自己的美梦。   这照片,是真的吗?   万一是假的,她会承受不住,她不想失去他两次了。   她离开了南昌之后,罗霄训练了她一年,带着她去了趟安徽。   她特意回了趟南湖县。   徐家安葬了徐风清,他的墓碑立在徐太太旁边的不远处。   她也装作路人,去城里打听过徐风清。附近的人都说,徐少爷是被军中的人杀了,还被人家抢走了新娘子。   “真死了吗?”   “怎么不是真死?徐家给他装殓的,要不然就是衣冠墓了。”   江西有个墓葬规矩,衣冠墓要在后面做个小门,将来找到了尸身,需要重新安葬。因为坟不能随便挖,会破坏家族风水,所以没有小门是轻易动不得的。   徐家的确是安葬了一个人。   这就意味着,像罗霄救走司露微那样,当初有人救走了徐风清。   “师父,我想去趟蒙古。”司露微突然道。   她要自己去找答案。   罗霄则不同意:“我们的势力,到不了蒙古。你去了那边,既无接应,也不熟悉地形,很容易出事。”   “我不怕。”   罗霄回到了画布面前,重新拿出了画笔:“我怕。我罗氏门徒出事,对我的名声是极大损失。露微,记得你当初说过的话……”   他救出了她,问她想要做什么。   他说她很适合做杀手,因为她无路可回头。   她说:“哪怕有路,我也不想回头,我要往前走。”   如今呢?   她为了一张照片,要违背师父的命令,要擅自行动。   “师父……”   “你去蒙古,也是跟厉害的权贵打交道,你有多少胜算?”罗霄又道,“况且,你真打听出来了,想要怎么救出人来?你打算牺牲多少门徒去做这件事?”   司露微:“……”   “你要记住,露微,别人跟着你,是为了过上好日子,不是为了替你卖命。我们不是军人,不是为了家国而战,我们为钱。”罗霄继续道。   司露微眉目低垂:“是,师父。”   罗霄又道:“记住你的话,不要再回头了。”   “是。”   她默默走出了师父的书房,一个人在客厅坐了很久。   假如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徐风清还活着,悄无声息救走他,却又让沈砚山得到消息的,只可能是沈砚山的堂兄沈潇。   司露微不是很通人情世故,可一个人看另一个人眼睛里有光,她还是能察觉到的。   屋子里的光线,从明到暗。   她逐渐隐没在黑暗中,无声无息。   楼梯上响起了脚步声。   罗霄缓步走下来,打开了客厅的电灯。突然明亮的光线,让司露微的眼睛不太适应。   她略微挡了挡。   “……你如果不放心,派两个人去趟蒙古。”罗霄道,“若是有了准确消息,我亲自陪你走一趟。”   司露微道谢。   “师父,我知道刀应该藏在暗处,不露痕迹,才能杀人无形。多谢您为了我破例。”司露微道。   罗霄拍了下她的肩膀。   司露微就安排她手下最得力的罗宣,以及另一名门徒,替她去趟蒙古。   她这边有了等待,就没有去找沈砚山,而是单独给她哥哥递信,约他出来见面。   “小鹿,你跟我们回去吧。”司大庄拉紧了她的手,“你现在跟这些人混,能混出什么样子来?”   “我有了自由,哥哥。”   “什么自由?以前跟着五哥,没有自由吗?”司大庄不悦。   司露微苦笑了下。   跟着沈砚山,所有的自由都是不离开他、做他的女人这个大前提。没有这两样,根本就是牢笼。   他一点点侵占着。   “晁溪和石嫂好不好?”司露微转移了话题。   司大庄道:“石嫂挺好的,她小叔子在五哥手下当兵了,她挺高兴;朝西那丫头,越来越烦人。”   “玛丽呢?”司露微又问。   提到玛丽,司大庄一肚子苦水要倒:“它长得又高又壮,府上的佣人都怕它,生怕被它咬了。”   “它咬人吗?”   “不咬,就是看着吓人。”司大庄道。   “那跟你以前一样,看着吓人而已。”司露微说。   司大庄难得聪明:“你说我是狗?你欠揍呢?”   “你以前舍不得打我,现在打不过我。”司露微道。   司大庄:“……”   说了片刻的琐事,司大庄主动说起了五哥。   五哥命悬一线。   五哥这些年暴虐得厉害,家里人都怕他。   五哥从来不笑……   “……小鹿,如果徐风清真的没死,你还杀五哥吗?”司大庄问她。   司露微摇摇头:“我杀他是为了报仇,不是其他。徐风清如果还活着,我跟他之间,就没有仇了。”   “那你跟我回家。”   “不,哥哥。”司露微叹息,“我们都要长大了。他以前说,兄妹俩要避嫌,你就当我远嫁了。”   司大庄又想哭了。   怎么当?   他明知道小鹿一个人在外面,无依无靠的,如何能放心?   “女大不中留,你果然只要徐风清,不要我。”司大庄道。   司露微无奈笑了笑:“唉,你这话说了很多遍,我也听了很多遍。我要是嫁出去了,你就是亲戚,徐风清才是我丈夫,你明白吗?”   司大庄骇然。   他大概从未这样想过。 第125章 条件   司大庄和小鹿聊了很久。   一直到了晚上,他才回到了沈砚山下榻的饭店。   沈砚山在楼下的餐厅吃饭,副官请司大庄过去。   “和小鹿聊什么了?”沈砚山的脸上,带着有点微笑。   司大庄三年多没见过他笑,突然有点毛骨悚然。   他不知五哥到底在期待些什么。   五哥如今的地位,跟三年前又不同了。他如果想要折腾小鹿,小鹿又会如何?   既然他们都是生死里走过一遭的人了,就不能忘记过去,重新找个人好好过日子吗?   像五哥,那么多女人喜欢他,甚至挖空心思想要进府。   旁的不说,单说那位赵岷玉小姐,就是既有出身又有容貌。   司大庄觉得赵岷玉小姐不算好看,因为她跟小鹿一样,也是细长胳膊腿、瓜子小脸,司大庄喜欢圆脸、个子稍微娇小,胳膊腿有肉的姑娘。   但别人都说赵小姐是大美人。   司大庄觉得和他妹妹差不多,那五哥应该是喜欢的。   上次五哥还盯着人家看了很久。   “就是随便聊了点。”司大庄坐到了沈砚山旁边,“她问,玛丽咬人不咬人。”   沈砚山就笑了下。   实实在在的笑容,露出了他的酒窝。   司大庄心里又是惊骇,又是堵。   五哥这样高兴……他难道不知道自家小鹿那脾气吗?   况且,小鹿如今的靠山,像是很不好惹。   “我们明天下午回南昌。”沈砚山笑着对司大庄道。   司大庄急:“不等小鹿?”   “回南昌等。”沈砚山道,“等她自己来找我们。”   司大庄:“……”   五哥不仅仅发疯,还痴人说梦。   当一个人生病了,跟他是说不通任何道理的。   “……我们手里有徐风清的消息,小鹿会来求我们的。”沈砚山道,“我们先回家。”   司大庄听了这话,突然发现,五哥并不是发疯,他是有了主意。   “五哥,能不能……算了?”司大庄的声音弱弱的。   沈砚山笑道:“糊涂话,我怎么能放弃小鹿?”   他让副官准备好专列,同时给司督军打了个电话,告诉孙督军,他要回去了,火车站帮他戒严。   至于司炎的儿子坑掉的那笔钱,沈砚山没有声张。   这小子如此心狠手黑,将来许有用处,不如花钱交个朋友。   他是不可能放弃小鹿的。   她死的时候,他都不曾放弃过,更何况她活得好好的。   司露微一边派人去蒙古,自己则去见了沈砚山。   她要做两手准备。   若是她出事在先,徐风清也会不顾一切去找她的。   她到饭店的时候,沈砚山已经起床了,拿了一把小米,喂店家挂在屋檐下的金丝雀儿,脸上有种恬静。   太过于恬静,就显得他格外温柔。   这温柔是如此具有欺骗性。   司露微记得三年前的腊月,他为了防止她拼命护住徐风清,卸了她的胳膊,又让她的腿关节错位。   这样,等徐风清到了,他可以毫无阻碍,也不会错伤,一刀将他捅穿。   那样狠辣残忍!   “沈大帅。”她听闻旁人现在这般称呼他,故而也这样叫了,“我如何能见到徐风清?”   沈砚山冲她笑了。   三年过去了,他心中所有的尘埃一夜扫空,心那样澄澈而温暖。   他态度也很和蔼:“小鹿,叫声五哥……”   司露微不动也不言。   沈砚山把小米撒给雀儿,拍了拍手:“我三年多不见你了,让我抱一下。”   司露微的眸光略沉。   她冷冷道:“看来,沈大帅没诚意谈,那告辞了。”   沈砚山就笑起来。   “唉,怎么这样急躁?说笑也不行吗?你做杀手的时候,可不是这样的。”沈砚山在身后道,“条件还没有谈,怎么先放弃了?”   司露微折身回来。   “那请您有事说事,再污言秽语,什么都没得谈。”司露微道,“假如徐风清不是真的活着,沈大帅是要偿命的,你忘记了自己的手上,沾了徐风清多少鲜血吗?”   沈砚山仍是很好的脾气。   他心情高兴。   迟到三年的喜悦,一股脑儿涌向了他。太多、太满,导致他看什么都是欢喜的,一点烦恼也容不下。   “小鹿,你手上不也沾满了我的血?”他笑了笑,“你想要看看我的伤口吗?”   司露微沉默。   沈砚山又道:“若徐风清没死,我捅了他一刀,你也捅了我一刀,我们可以讲和吗?”   “我要见到他。”   “这个当然很容易。”沈砚山往下走了个台阶,靠近了司露微,“可以交换。”   “怎么换?”   沈砚山又笑了笑。   他凑得更紧,呼吸的气息喷在了司露微的脸侧。   他扼制自己想要亲吻她的冲动。   这是他的女人。   他深吸一口气,在她耳边低语:“小鹿,替我生个儿子吧。一个孩子,换回徐风清,划算吗?”   司露微冷笑了下。   她这次,转身快步后退。   沈砚山有点惊讶,不过几息,她已经在数步开外了。   她会武艺。   “沈大帅,我半分诚意没有感受到。你的承诺,一点信用也没有。既然你不肯交人,我自己去找。”司露微冷冷道。   说罢,她往外走。   沈砚山追了几步,在她身后道:“你要是想通了,回家找我。这个条件,一年内有效。小鹿,我很有诚意。至于我的信用……”   司露微逐渐走远,只听到身后的沈砚山笑着大声说,“你心诚则灵吧!”   她阔步离开。   为什么要相信沈砚山?   当初就是信了他,她才同意把自己交给他,然后回家和徐风清结婚。   若不是信他,她和徐风清何至于变成这样?   愚蠢的错误,怎么可以犯两次?   司露微回到了罗公馆,罗霄正好在餐桌前发呆。   他面前摆着的汤包已经凉了。   “师父,我给您做点吃的。”司露微道。   罗霄很喜欢司露微的手艺,可他不愿意她常做菜,因为学习武艺和枪法更重要。   每隔两个月,司露微才会做一道菜孝敬他。   今天,他没什么胃口。   “坐吧。”罗霄指了指旁边,“不用你做菜,我今天什么也吃不下。和沈砚山谈了什么?”   “没什么,他不肯说实话。”司露微道。   罗霄颔首,不再说什么。   他站起身:“我出去一趟,今天要去见个朋友,可能有一笔买卖。”   司露微道是。   罗霄这一去,直到傍晚才回来。 第126章 唯一的亲人   沈砚山的专列,当天下午二点准时出发。   岳城军政府仍派了高官过来送行。   那位骗了沈砚山三十万大洋的少帅,从头到尾都没有露面。   沈砚山却觉得,这钱花得很值,因为他真见到了小鹿。   司大庄很不想走。   “五哥,我们多住几天,我劝劝小鹿。”司大庄道。   他想把小鹿带回家。   这个世上,除了他和五哥,谁真心疼小鹿?以前还有个徐风清,现在他生死未卜。   小鹿身边的那些人,个个凶神恶煞,他们要是打小鹿的话,小鹿都没处诉苦。   司大庄不能想这些,一想就受不了,拼了老命也要带回他妹妹。   “听话。”沈砚山不疾不徐,“等她回南昌,回到了咱们自己的地盘,她想走就不容易。”   五哥很有信心。   他一直都是这样。   他从前跟小鹿灌输各种观念,觉得小鹿最后必然会抛弃徐风清,结果小鹿只是用那些来对付他而已。   他太过于自信,都失败了。   如今,他到底哪来的信心?   司大庄脑瓜子还是很小,想着想着就要抽筋了,他搞不懂五哥。   “万一她不回,咱们再丢了小鹿,怎么办?”司大庄问。   “她会的,要有耐心,要给她时间。”沈砚山道。   专列轰隆隆发动,离开了岳城。   司露微在后院练沙袋。   她的拳脚功夫不算特别好。她年纪比较大,错过了练武最好的时间,学起来比较慢,只是她很刻苦,如今略有小成。   她拼命发泄着自己的情绪,满头满脸的汗。   罗霄这个时候回来了。   “咱们去趟广州,有笔买卖要做。”罗霄对司露微道。   这几年,他每次出门都会带着司露微。   “是。”司露微把沙袋扶稳,擦了擦额头的汗。   她上楼洗澡。   待她下楼时,霍钺来了。   罗霄正在跟霍钺说起北戴河的事:“……地形很复杂,想要找到基地不容易;哪怕你找到了,救出人更加不容易;救出来了,后续也要面对他们不停的追杀。”   “大老板,我有个办法,能顺利把阿静带出来。我需要的,是找到那个地方。”霍钺道。   “什么办法?”   “我想跟基地的人里应外合,让阿静‘死’。将她捡回来,带出基地。”霍钺道,“这是我目前想到的唯一办法。”   霍钺这些年的困扰,是不知道他妹妹在哪里。   后来,司露微去了趟北戴河,回来之后特意问了他妹妹。   他当时就觉得,小老板一定见过她的。   他亲自过来问罗霄,罗霄把司露微的话,告诉了霍钺。   找到了方位,接下来怎么救出她,就不是难题。   第一,找到基地的准确位置;第二,找到一个能做内应的人。   “……小老板。”霍钺看到了她,和她打招呼。   司露微颔首。   她在旁边坐下,听霍钺和罗霄一言一句。   知道在北戴河也不行,因为那地方也不算小,一旦打草惊蛇,他们就会转移。等他们再次转移了,想找到就是千难万难。   “师父,我还记得地方,假如我去的话,应该能找到。”司露微道,“当时司机开车的车速我大概记得,他什么时候拐弯,往哪里拐,又走了多久,我也记得。”   她不需要看,这些已然全部熟记于心。   蒙上眼睛,对她而言是多此一举。   “既然如此,你陪着小霍走一趟。要办就要快,他们也是每隔一段时间换个地方。”罗霄道,“露微,这次你不用跟着去广州,随着小霍去趟河北。”   司露微道是。   一般她带着人出门,都是假扮小姐和随从。   可霍钺是个很英俊的年轻人,实在不像是随从,故而他们俩扮作兄妹。   他们定了两个包间。   上了火车,霍钺给司露微送洗好的水果,又问了很多关于他妹妹的情况。   司露微一一告诉了他。   “若说内应,倒是有个现成的。”司露微道。   她把江临的事情,都告诉了霍钺。   霍钺听了,有点伤感:“有人想要善待她,有这份心也足够了。她从小没过过好日子。”   “她是怎么走丢的?”   “我也不知道,可能是她娘卖出去的。”霍钺道。   “她娘?”   “她是我父亲从前混的一个舞女生的孩子,并没有入过族谱。”霍钺道。   司露微有点寡情:“那你对她,真是仁至义尽。”   “小老板,她是唯一的亲人。”霍钺说。   司露微一怔。   她良久不说话了。   霍钺后来又问了几句,她都没有回答。   “小老板,我是不是说错了什么?”霍钺最后问。   司露微摇摇头:“不是,我想起了我哥哥,他也是我唯一的亲人,还是至亲血脉。我为了自己,不顾他……”   “他还在吗?”   “还活着。”   “那就可以去找他。”霍钺道。   司露微又陷入了沉默。   霍钺发现这个问题是她的禁忌,就不再多问,起身离开了。   火车一路上会遇到各种问题,有铁路被破坏的,有管制停车的,半个月后,他们才到了秦皇岛。   司露微和霍钺又在当地逗留了大半个月,最后混入了北戴河的一家面粉生产厂的货车队伍,顺利去了北戴河。   到了北戴河之后,他们摇身一变,又成了当地的小姐和少爷,租赁了汽车到处走。   司露微带上了眼罩,让霍钺开车。   他们俩是大白天的出发,车子在司露微的指挥下,很快就到了地方。   “从这里往左拐,再往前开五分钟左右就到了。”司露微道,“我身上一直带着怀表,怀表滴滴答答的秒数不会错,我的时间是精准的。”   霍钺道是。   “小老板,既然知道了位置,我们先回去,等夜里我亲自来。”霍钺道。   司露微说好。   接下来几天,司露微自己在面粉厂,做了个女工。   霍钺则每天都出去。   时间就到了四月下旬,司露微派到蒙古去的人,已经走了一个多月。   从河北到蒙古,路程很近,司露微真想顺道也去看看。   可此次她是帮霍钺的。   她心里焦灼,想知道罗宣的消息。   一转眼,司露微在面粉厂做了一个月的女工,霍钺终于抱回来一个血淋淋的女孩子。   女孩子多处受伤,奄奄一息,只有一口气了。   “小老板,我们去北平。”霍钺道。他租赁的汽车,风驰电掣离开了河北,往北平的大医院去了。 第127章 真正自由   司露微在河北跟霍钺分开了。   她没有去北平。   女孩子已经救出来了,至于能否活下来,就要看她的命数了。   司露微转而去了蒙古。   她几番周转,在五月底的时候,到了乌兰察布。   她找到了沈家军,也知道了沈潇的府邸,却找不到自己派到蒙古来的那两个门徒了。   司露微心中有很不好的预感。   她几次夜探沈潇的府邸。   别说徐风清,就连沈潇也不在家。司露微藏在沈潇母亲的房里,听到那位夫人发脾气,说儿子踪迹全无。   而且,是最近才不见的。   司露微到了这一刻,仍是不知真伪。   徐风清还活着吗?   这一切是真的,还是沈砚山联合沈潇演的戏?   司露微的蒙古一行,一无所获,还有两次差点被沈潇的人抓住。   沈府加强了巡逻,再进去更难了。   她同时又接到了师父发过来的密报,催促她赶紧回岳城。   司露微决定先回去。   她六月下旬才到岳城。   这一走,耽误了将近三个月。师父坐在沙发里,脸色凝重。   他静静看了眼司露微,半晌才道:“罗宣和定风折在了蒙古……”   司露微脑子里嗡了下。   这两个人,是她最忠实、得力的下属,也是她为了自己的私事,派到蒙古去的。   她在蒙古联系不到他们的时候,已然有了猜测,如今被证实了。   “……你再不回来,你也要折在蒙古。”罗霄继续道。   司露微沉默不说话。   “打算怎么办?”他又问。   司露微道:“拿出二十万大洋,安顿家属。”   罗霄点了下头:“然后呢?”   司露微低垂了眼帘。   她站在那里,不再开口了。   罗霄见她这样,索性公开对她言明:“你的师兄师姐们,都有自己的地盘。南昌是咱们的地方,目前还没有人管。你如果想去,南昌交给你接手。”   司露微抬起了眼帘。   她看着他,千言万语都好像失去了声音,全部哑在她的喉咙里。   “你可以出师,以后行走江湖要记住,不欺师灭祖、不同门残杀,不欺凌妇孺,否则家规不容。”罗霄又道。   司露微在沈砚山身边呆了几年,她总感觉,别人付出了太多,就需要回报。   她也以为,自己说过了绝不回头,在罗霄这里,她永远脱不了身。   可罗霄并不掌控谁。   他的徒弟,是他培养出来的。他给他们本事,给他们地盘和前途。   这才是真正的自由。   司露微是罗门的小老板,是罗霄的弟子,她的人生,只要不违背“家规”,完全可以自己做主。   她所有的担心,都是多余的。   直到这一刻,她才发现,这个世上,真正想要囚禁她的人,只有沈砚山。   “师父,我既然要回去,就要接受沈砚山的要求。”司露微半晌才说出这句话,“我会给师门抹黑吗?”   “爱恨情仇,都是你的私事。”罗霄道,“师门不管这个。”   司露微眼底有什么情绪闪过。   “我想考虑一下。”她道。   罗霄点点头。   司露微去看望了罗宣和风定的家人,给了安抚费,参加了他们的葬礼。   等事情结束了,就到了七月初。   这么久,她仍没有放弃打听徐风清的消息,四个月过去了,一无所获。   她这个时候坚信,是沈潇救走了徐风清,否则徐风清治病的医院肯定会有痕迹。   沈潇有自己的私人军医,他们有最好的医术和医药。   四个月,她考虑清楚了。   “师父,我要去南昌了。”她确定了之后,告诉罗霄。   罗霄颔首:“有何需要,给师父电报。南昌的帮会,根基不深,你自己经营,也可以跟你师兄师姐们请教。”   司露微道是。   “我需要您给我做后盾,在我站稳脚跟之前,让我能随时撤退。”司露微道。   罗霄又点头:“放心,小小江西还困不住你。你只管去。”   司露微有很多的感激想说。   可罗霄并不贪图谁的感激。言语的感谢,没有任何意义,还不如多孝敬师父。   她动身之前,给沈砚山发了封电报。   她在电报里说,她即将要到南昌了。假如沈砚山有诚意谈上次那个条件,就把徐风清带过来。   她要见到徐风清。   见不到他的人,什么条件都是免谈的。   沈砚山收到了这封电报,露出了笑容。   才四个月而已。   他还以为,这次钓鱼要一年多,不成想司露微这么快就识时务了。   她果然很在乎徐风清。   “在乎就好。”他不觉得生气。   经过了这么一遭,还能得到司露微,对他而言就是天大的造化,他已经什么都不求了。   他也终于知道,当初是罗霄救走了司露微。   沈砚山没打算报复罗霄。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罗霄的门徒遍布天下,谁知道哪里来的枪,会给他一下?   沈砚山还想留着命,好好跟他的小鹿过日子。   “大庄,小鹿要回来了。”沈砚山把电报递给了司大庄。   司大庄高兴坏了。   这四个月,五哥不停安慰他,说小鹿一定会回来。   果然,五哥的话不错。   五哥能把任何不可能的事,都变成可能。   “我要去车站接她!”司大庄兴奋道,“我家小鹿回来了,以后我们又有好吃的了。五哥,真高兴,咱们还是跟从前一样。”   沈砚山笑了起来。   回首往事,他最开心的日子,是在南湖县团座府邸那段光阴。   “你去吧。”沈砚山笑道。   司大庄天天去车站,终于在四天之后,等到了司露微。   司露微是乘坐普通火车,不像专列那么快。   “小鹿!”司大庄的大嗓门,把整个车站都震响了。   司露微想起霍钺之前的那番话。   她怎忍心离开她唯一的血脉亲人?   “哥哥。”司露微拥抱了他一下。   司大庄情绪也很激动,抱着小鹿转了个圈:“你终于回来了,这次你学聪明了,不跟五哥唱反调了。我告诉你啊,徐风清真的没死,我见到他了。”   司露微身子晃了下。   她用力抓住了他哥哥的肩膀,才没有跌倒。“你……见到了他?”司露微屏住呼吸,“在哪里见到了他?” 第128章 气味   司露微乘坐了她哥哥的汽车,往沈砚山府上去。   听说,徐风清就在沈砚山府上。   她已经不是当年的小姑娘了,故而她维持着面上的平静。   司大庄仍是很兴奋,一路上跟司露微说个不停。   “总参谋府,已经改成了大帅府。”司大庄对司露微道,“上次,沈督军的十姨太还问起你。你要是有空,去看看圆圆,那小丫头古灵精怪的。”   司露微陡然听到沈督军的十姨太,恍若隔世。   这些事、这些人,她还以为要永别了。   她也以为徐风清死了。   可徐风清没有死。   于是,她又回到了从前的世界里。过去的三年多,像一场颠倒的春秋大梦。   车子在沈大帅府邸门口停下。   还是以前的宅子,只换了牌匾,院墙和大门都没有刷新。   沈砚山站在门口,等着司露微。   他修长挺拔,日光将他的影子拉得更长,他脸上挂着淡笑,梨涡浅浅的。   司露微冲他点了下头:“沈大帅,徐风清在哪里?”   沈砚山笑了笑:“真够绝情的,不问候我吗?”   “我既然回来了,只要能见到徐风清,自然会答应沈大帅的要求。我们,来日方长。”司露微道。   沈砚山笑:“的确,我们的时间还长,不急这一时的问候。你跟我进来。”   司露微走上了门口的丹墀。   她想起将近四年前,那天早上,她离开沈府,站在这里的时候,感觉晒在身上的阳光很暖很轻,她脱去了枷锁。   她以为是明媚前途,谁知却是万丈深渊。   如今,她又站在这里了。现在是她自愿走向牢笼,走向深渊。   她跨过了高高的门槛。绕过壁影,那条桥还在,桥下锦鲤却好像大了一圈。   她远远听到了犬吠。   司露微待要细看,就瞧见庞然大物朝她扑了过来。   她明知那是玛丽,还是躲了下,让玛丽扑了个空。   身后的晁溪跑得气喘吁吁,对着玛丽大喊:“玛丽,趴下!”   玛丽不甘不愿的,果然趴到了地上。   司露微看着晁溪。   晁溪一瞬间红了眼眶,热泪和汗齐下,她哭着叫了声:“姐姐。”   “晁溪,你长大了。”司露微道,声音平平稳稳。   真的长大了,已经脱了孩子相,是个漂亮的小姑娘了。   而玛丽,更加大了。   她哥哥说,玛丽有点骇人,司露微以为他夸张。看到这么大的狗扑向她,她还以为自己要被它压瘪,的确有点紧张。   “姐姐,我把玛丽养得很好,没有辜负你。”晁溪哭着说。   司露微素来表情淡淡,喜怒无形。她冲晁溪点点头,半蹲下来,轻轻抚摸了玛丽的头和背脊。   玛丽乖乖任由她抚摸。   “晁溪,你带着它去吃点好的。”司露微道。   晁溪知晓此刻不该出现的。   这几年,总参谋一直在找姐姐,坚信姐姐没死。   晁溪知道当初玛丽就在司露微屋子里,是她送给司露微的,后来玛丽出来了。但是她咬紧牙关,没有出卖司露微。   她很想见见司露微,又不敢在沈砚山面前放肆,只好把狗放了出来。她借着找狗,匆匆忙忙跑过来。   姐姐很好,她就安心了。   她牵着玛丽,一人一狗往厨房去了。   沈砚山领着司露微,没有去正院,而是从旁边的拱门绕过去,去了西跨院。   越是靠近,司露微越是紧张。   心一个劲在发颤,双腿莫名有点软。   真是他吗?   会是一个相似的人吗?   客房的门被里面打开了,许是听到了脚步声,有人走了出来。   男子穿着青色长衫,立在屋檐下。他的脸,一半落在阳光里,一半融在阴影里。   他看着司露微,整个人都僵住了。   难以置信——他的身体语言和表情,都在表达这四个字。   他的嘴唇翕动着,想要发出完整的声音,然尝试几次,都是徒劳。   他走下了台阶,每一步都很慢。   司露微却站在了原地。   当事情太过于圆满的时候,她怀疑这是一场虚幻的梦。   徐风清比从前更瘦了点,脸色却不像从前那么苍白。   他走近她,伸手摸了摸她的脸。   他那种似做梦般的神色缓缓褪去,露出恍然:“你还活着……”   然后,他的脸上呈现出深深的痛苦:“露微,对不起,我不知道你真的还活着。我以为……以为是别人骗我的……”   相同的心情,相似的话,司露微不需要再重复一遍。   她像个木偶,随着徐风清的动作而动,也轻轻抚摸了他的脸。   他皮肤温热。   他也是活的。   “对不起露微,我没有去找你,我不知道你还活着。”徐风清突然哭出声。   司露微的眼泪也如雨下。   她轻轻拥抱了他。   徐风清的手臂则很紧。跟司大庄一样,他不停的哭,甚至不停跟司露微道歉。   对不起她。   哪有那么多的对不起?   若非要道歉,也是司露微。是她没能力保护他,没有完成太太的遗愿,没有照顾好他。   因为她,他才被沈砚山捅了一刀。   “露微,我对不起你。”徐风清不停的说这句话。   司露微听着听着,心里有点糊涂。   为什么要说这么多对不起?   “我没事。”她低声对他说,“风清哥,我没事。不要道歉,我不好受。”   “好。”   司大庄看了眼客房门口的沈潇,又看了眼院门口的沈砚山,决定上前,把司露微和徐风清分开。   他拍了拍徐风清的肩膀。   徐风清会意,放开了手。   “行了,人也见到了。”沈砚山走过来,“是不是要先谈谈条件?”   “我想和他说说话。”司露微道。   “不,回头再说。”拒绝的,却是徐风清。   他似乎在害怕什么。   他说完了,又极力遮掩,“露微,你先休息。我们……我们等会儿再聊……你休息好……”   司露微不忍见他窘迫,哪怕很不理解,仍是点点头。   沈砚山则邀请司露微:“书房说话?”   司露微颔首。   她走出了院子,还是回头看了眼,而徐风清,已经折身回屋子去了,并未目送她。   她总感觉有什么事。   抱着徐风清的时候,她甚至闻到了一股味道。   她突然对沈砚山道:“让我休息片刻,我现在不能冷静。”   沈砚山说好,把她带到书房之后,他自己出去了。   他书房的梢间,有休息用的小床。 第129章 接受条件   司露微一个人坐到了沈砚山的椅子上。   现在偷走徐风清,需要付出怎样的代价?   “余生都摆脱不了沈砚山和沈潇的追击,永无宁日;会把师父和师门拖下水,变成沈家兄弟的仇敌,杀手是刀,刀没必要和军队硬抗;再也见不到哥哥,见不到晁溪和玛丽……”   她这一生,还有多少至亲的人?   一时冲动,全部不要了吗?   徐风清还活着,从前的种种,都可以重头开始。   “他到底……愿意不愿意跟我走?”   也许,这才是她最终没把握的根本。   她静坐了一个小时,考虑了很多。   敲门声响起。   “进来。”司露微回道。   沈砚山推开了门,缓步走了进来:“一个小时整了,你考虑得如何?”   “考虑好了。”   “我的条件,你都接受?”沈砚山笑问。   “接受。”司露微道。   沈砚山却是一愣。就好像那天,他对她说,“你把自己给我”,她就真给了。   她用这种态度,把沈砚山的爱情变成交易,变成肮脏不堪的折辱。   她在自辱,也在羞辱沈砚山。   沈砚山脸上的表情淡去。他看着她,心里的火却怎么生不起来。   这三年多,他总是睡不好,时常会梦到她。   梦里,他无数次的后悔。   没有让着她,非要在她身上打上他的烙印,想要她的爱。   强迫她也爱他。   此刻,他却只想,她还活着,她要到我身边来了。   他上前,拥抱了她。   找到了她,整整四个月,他每次都幻想能把她抱入怀里,不用担心她背后给他一枪。   此刻终于如愿。   愿望这样渺小,卑微。   “好,那先和我结婚。”沈砚山低声凑在她耳边说。   “你的条件只有一个,我不接受额外的。”司露微道,“你想要我给你生个儿子。”   沈砚山的唇,凑在她的颈侧。   他的手臂略微用力,将她箍住,怕她溜走,又生怕太重让她难受。   曾经他就是箍得太重,伤她太狠。   “让我的孩子做私生子?”沈砚山的声音很温柔,带着诱惑般,轻轻在她耳边响起,“小鹿,你都要给我生孩子了,何必介意这一层?”   “我只接受一个条件。沈大帅,你的信用,果然要心诚则灵。”司露微冷冷道。   沈砚山深吸一口气。   时机不适合,这件事可以先放下。   “叫我‘五哥’。”他道,“否则,交易不用做了。你若是有本事,就抢走徐风清。”   司露微:“……”   她没有动,也没有开口,任由他贴近着她。他身体的温度、他的气息,全部让她不舒服。   片刻之后,她开口了:“你先松开我。给我点时间,再谈额外要求。”   沈砚山果然放开了。   他与她近若咫尺,他可以看清楚她眼睛里倒映着的自己。   她的头发,以前总是梳一条大辫子,现在束成高高的马尾。   头发乌黑有光泽,脸上的肌肤细腻。三年的离别,好像只是一场噩梦,他的小鹿一点也没有变。   认真说,其实有变化的。   她的眼神变了。   她从前极力隐藏,但眼睛里的恐惧是存在的,她害怕所有人、所有事,用冷漠伪装自己的脆弱。   一点风吹草动,她都要战战兢兢大半天。   害怕臭桐街的地痞,害怕自己那个赌鬼爹,后来,她害怕沈砚山。   现在,她不怕了。   她的眼睛里,一点恐惧也不剩了。   她有本事自保。   沈砚山希望她独立、自由,成为新时代的女性。   她如今成了一把锋利的刀。   和沈砚山的愿望相去甚远,可刨去种种,她的确做到了真正的独立。   她不再畏惧谁,不再依赖谁。   沈砚山想给她的,都没有时间和机会,最终反而是罗霄全部给了她。   他轻轻抚摸着她的脸。   她的肌肤总是微凉,哪怕在盛夏的时节。而沈砚山的掌心是滚烫的。   他的指腹有薄茧,滑过她的肌肤。   她木然看着他。   沈砚山轻轻叹了口气。   “我住在哪里?”司露微问他,“我想要睡一会儿。”   “你跟我来。”   他领着司露微,从书房走出来,穿过抄手游廊的东边拱门,进入了后院的东跨院。   东跨院新修建了一处两层小楼,门口一个大池塘,种满了荷花。这个时节,莲蓬成熟了,荷叶散发淡淡清香。   司露微随意道:“蚊子肯定很多。”   “有蚊香。”沈砚山说,“蚊子并不多,那边种了驱蚊草。”   进了小楼,是宽阔客厅,摆放着西式沙发和茶几。   司露微问:“这是客房?”   “不,这是我住的地方。”沈砚山道。   司露微表情不动,眼睛扫视了一圈,评价道:“挺好。”   她看完了,把视线收回了,落在了沈砚山身上,“我和你住吗?”   “你不是答应了吗?”   “问问而已。”司露微道。   沈砚山笑了笑。他突然伸手,牵住了她的手,将她带上了楼梯。   司露微抽了回来,只说:“你带路吧,我自己能走。”   沈砚山不勉强,将她带上了楼。   他推开了一间房门。   房间很大,有一张西式带四根柱子的大床,挂着白色床幔;衣柜、沙发都是白色的,只有一个立柜,是墨绿色的,给这房间添了一抹鲜艳。   司露微见房间整洁得过分,略感诧异:“这是你的卧房?”   “不,是特意给你准备的。”沈砚山道。   司露微回眸看他。   他却往后退几步,推开了对面房间的门:“这才是我的卧房。”   司露微走近,果然看到一件略有点正常的房间,不是簇新的。   “不住一起?”她问。   “你想住一起?”   “不想。”她道。   参观完毕,司露微准备关门时,沈砚山把钥匙给了她。   “你可以反锁上门,我保证不进来。”沈砚山道,“好好休息,小鹿。”   司露微关上了门。   她躺到了柔软的被子上,闻到了阳光照晒过的味道。   她拿出怀表看了眼,让自己的思绪放空半个小时。   这几年,她成长了很久。   她知道有时候的困境,只是一时钻了牛角尖。   她需要的,不是思考,而是短暂的放空。   她不去想徐风清身上的味道,不去想今晚要怎么过去,也不去想接下来如何脱身。   她让自己无所事事躺着,脑子里一片空白。 第130章 堕落   西跨院的门窗紧闭,所有佣人都遣散出去。   徐风清缩在地上。   他的脑子已经不太清楚了,眼泪和鼻涕往下流,他极力抱住自己的肩膀,不让自己爬到床上去。   “如果露微看到我这样……”   这个念头,像一根针,刺入了他的大脑里。   他快要疯了。   明明是大下午,阳光很烈,也很热,可他眼前是模糊的,他快要看不见东西了,只有床上小桌子上那团炙热的火焰。   “行了,过来。”沈潇走近,伸手要去搀扶他。   徐风清用力推开他:“走开,你走开!”   沈潇眉头微蹙:“好好的,你这又是做什么?”   “我……我不能这样活着……我对不起阿妈,对不起露微。”徐风清声泪齐下。   他的双手,无力想要抓住点什么,身体也在痉挛。   沈潇的脸色沉了下去。   他突然把徐风清拽了起来。   半个小时之后,屋子里重新开了门窗,沈潇拿一个芭蕉扇,不停煽动,要把屋子里的气味散掉。   徐风清躺在床上,失神望着床顶。   他的眼泪滚了下来。   这次,不是身体无法自控的流泪,而是因为悲伤。   他完了。   他要怎么见司露微?   晚夕的时候,沈砚山和司露微又来了。   “老四,司小姐想跟徐风清说几句话,你腾个地方。”沈砚山道。   沈潇脸色凝滞,几乎能阴得滴出水来。   徐风清则很紧张,不经意吸了下鼻子,想要嗅一嗅屋子里的味道。   “你有病吧?”沈潇对沈砚山发火,“你脑子是不是犯糊涂了?”   沈砚山道:“走吧老四,别让我派人来请你出去。”   沈潇一口气梗在嗓子里。   他恶狠狠剐了眼沈砚山,又看向了司露微。   最终,他还是跟着沈砚山走了。   才走出院门,他就不想动了,靠着墙壁抽烟。   晚霞余晖落在他眸子里,那烟头明灭间,他脸上闪过几分狞色。   沈砚山也依靠着墙壁,点燃了一根烟。   离得这么远,屋子里那两个人如何相亲相爱,他们都是听不见的。   “……你能下那样的狠手,我还以为你血气不改。如今你又是闹哪一出?”沈潇冷冷质问沈砚山。   沈砚山吐出个烟圈,带着落日逐渐隐没,只留下残霞,被暝色一点点吞噬。   “我这三年,每日每夜都在祈祷,若我还能见到我的小鹿,我可以把肉一块块割给她。她要什么,我都可以给她。”沈砚山道。   沈潇无声翻了个白眼。   他把烟吞入腹中,肺里有点烧灼:“你做你的情圣,徐风清可是我救回来的,你少拿我的东西做人情!”   “他是人,不是东西。你不拥有他。”沈砚山道,“老四,你一生遂顺,大概不明白这个道理。”   沈潇完全听不进去。   他们兄弟俩在外面,一个比一个糟心。   而屋子里的两个人,却是沉默了好半晌。   光线很暗淡了,徐风清却一直不想去开电灯。   司露微按开了电灯,陡然明亮的光线,让徐风清一个激灵。   她看着他这样,于心不忍,直接点明他的躲躲藏藏:“风清哥,你是不是染上了烟瘾?”   徐风清失颜变色。   “我师父有烟馆,我时常去帮他打理。你之前抱我的时候,我就闻到了味道。”司露微道,“你当时,是不是烟瘾要发作了?”   徐风清用力捧住了脑袋,把头埋在自己的掌心,不肯看司露微。   司露微轻轻拍了下他的肩膀。   “我……我很痛,露微……”他哽咽着说,“我的伤,一年多才真正好起来,可心口总是痛,彻夜彻夜睡不着。”   那段日子,他糟糕透了。   伤口好了,痛苦却好像留下了隐患,他每天都活在旧疾发作里,吃不好也睡不好,人一天天消瘦。   他还想等伤养好了,回南昌来找司露微。   不成想,就在这个时候,他听到了沈潇隐瞒多时的噩耗。   司露微死了。   为了给他报仇,司露微跟沈砚山同归于尽了。   最后只有沈砚山活了下来。   那时候,徐风清就没活下去的勇气。他失去了阿妈,也失去了露微,还失去了健康。   日日夜夜的痛疼,让他的精神崩溃了。   他割开了手腕。   沈潇及时发现了,死死按住了他的手,救回他一条命。   他听到军医对沈潇说:“他这是创伤后遗症,他一直痛,您知道吗?今天救回了他,却无法预料明天。”   “给他弄点止痛药!”   “将军,他那种后遗症的痛,并非身体上痛,而是精神里,痛苦却跟身体上一模一样。”军医又说。   “那怎么办?”   “将军,大烟这种东西,原本就是药用的,它能镇痛,对于徐先生目前的情况,是唯一的治疗。”军医道。   “可是会上瘾……”   “那我暂时想不到其他办法了。”军医很遗憾,“上瘾是必然会上瘾的,您觉得徐先生这样疼下去,还有什么未来可言吗?他已经是活一天算一天了。”   徐风清把他们的话,听了个一清二楚。   他拒绝用大烟。   他活成了这个样子,又没有了小鹿,为什么要饮鸩止渴?   难道做个烟鬼,比现在更好吗?   后来,一连数日的阴天,他胸口又发疼,疼得他一阵阵呕吐。   他拉住了沈潇的袖子:“让我死吧!我没什么值得活着的,我真的很受罪!沈潇,求求你让我解脱吧!”   “你休想!”沈潇气炸了,“老子救回你多不容易?你想死,没门!”   徐风清疼得意识模糊。   他闻到了大烟的臭气,差点又要吐了。   烟枪塞到了他口中,他不肯抽,拼命的推。再后来,沈潇扼住了他的下巴,把烟度给他……   他的疼痛,用军医的话说,是一种“精神”痛疼。   大烟麻木了他的神志。   他终于不痛了。   一年多了,他第一次觉得轻松愉快,想到阿妈和司露微的死,也是哀而不伤。   这种滋味,比大烟本身更美妙。   但是他仍不想做个烟鬼。   他疼痛发作的时候,沈潇强迫他抽,他好像比徐风清自己更害怕。   他怕徐风清自杀,怕他没了活下去的勇气。   几次之后,徐风清上瘾了。   沈潇也有点瘾头,不过他强行断了,花了七天戒掉了。   徐风清后来有点麻木。   他对生活没什么指望,他孤零零的,只剩下自己,轻松一天是一天,他再也不想被病痛折磨了。   可他万万没想到,司露微还活着。   他要崩溃了。   他这样堕落,要以什么面目去见他心爱的姑娘? 第131章 高兴不高兴?   徐风清一个劲给司露微道歉。   “我能明白。”司露微道,“你那时候被病痛缠身,又失去了我。”   “不,这些都不是理由,是我太过于放纵自己。我没有用,露微,我对不起你。将来我死了,也没有面目去见阿妈。”   “可以戒掉。”司露微道。   “我会的,我一定会的。”徐风清道。   她还要说点什么,沈潇进来了。   沈潇脸色不善,对司露微道:“说完了吧?说完了你出来,我也有几句话要跟你说。”   “不!”徐风清突然激动起来,几乎想要捂住沈潇的嘴。   司露微看向了徐风清,对沈潇道:“你有什么话,就在这里说,不必避开任何人。”   沈砚山也随后走进来。   他找了个椅子坐下,事不关己,看着他们闹腾。   一场闹剧而已。   沈潇深吸一口气,不知是被徐风清气的,还是被司露微气的。   “……你让他戒烟瘾,那你知道不知道他伤口处还是会发作?等他疼起来的时候,他日日夜夜过不好。治也没办法治。”沈潇道,“你要看着他痛苦?”   “可他这样下去,也不是长久之计。”司露微道。   沈潇冷嗤:“鸦片而已,又不是吗啡。别人还抽烟呢,不也是长命百岁?无非是鸦片更贵。我养得起他,不用你操心。”   徐风清脸色惨白如纸。   “我不用你养。”他大声打断沈潇,“我有钱。这几年的钱,我会算给你的。”   “哦,只有钱吗?”沈潇逼近他,“其他的,怎么算?”   徐风清这个时候,已然在发抖了。   他太过于害怕。   怕沈潇口不择言,怕司露微伤心。   “你住口!”他狠狠推了沈潇一下,“请你出去,你不要说话!”   “你怕什么?”沈潇被他推了个踉跄,“你受伤的时候,谁照顾你的?谁救了你的命?是我,还是这个女人?”   徐风清冷汗一层层的出。   司露微不忍心看着他这么痛苦。   她想要说点什么,那边盛怒的沈潇,却突然败下阵。   他似乎更不忍心。   他的脸色灰败:“随便你,不知好歹!”   说罢,他走了出去。   沈砚山也趁机过来,对司露微道:“小鹿,咱们走吧,让他休息一会儿。”   徐风清立马道:“露微,我要休息。我明天去找你,好不好?我、我要休息……”   “好,你先休息。”司露微看着他语无伦次,非常的难受。   他们出了院子,看到沈潇站在不远处抽烟。   路灯的光落在他身上,一簇簇的烟腾起,他吸得又快又急,是一副气急败坏的模样。   听到脚步声,他回头,剐了眼司露微和沈砚山。   他把烟蒂按灭了,走过来瞪着司露微:“你高兴不高兴?他这样为了你,这样顾念你。”   “高兴。”司露微冷漠回答他。   沈潇:“……”   他被噎住似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沈砚山把司露微拉到了身后,对沈潇道:“别发疯。任何事情,靠发疯都解决不了。”   “我要回蒙古去!”沈潇道。   “可以,把徐风清留下。”沈砚山慢吞吞说。   沈潇是被沈砚山胁迫来的。   沈砚山这些年为了找司露微,培训了一支密探,到处撒网。   沈潇带回徐风清,是悄悄做的,将他藏了起来,特意背着他母亲。   他既不敢让母亲知道,又不敢真和母亲撕破脸。   沈砚山的密探找到了徐风清。   当他也找到了司露微的时候,他就威胁沈潇,让他把徐风清送到南昌来,否则他就把此事告诉公主。   公主连沈砚山都不会放过,何况是小小的徐风清?   让公主知道了,徐风清大概是死路一条。   沈潇没办法,只得受了沈砚山的胁迫,带着徐风清来了。   他也在考虑,要不自己干脆带着徐风清出国算了,把队伍留给沈砚山。这样,他母亲就找不到他们了。   他下不了这个决心。   徐风清体弱多病,离开了沈家军,沈潇弄不到那么多钱养活他的病。   况且,他心口的顽疾,那是精神上的痛,痛起来能要他的命,只能用鸦片压住。   离开了队伍,沈潇更供不起徐风清的鸦片。   这些都是问题。   他焦头烂额,不算什么。最伤心的,却是徐风清那态度。   他跟司露微一样,一根筋,焐不热!   沈潇掏心掏肺对他,他还是想要跟司露微回家。   “徐风清的命是我救回来的。要不是我,现在你能和这女人和平共处吗?”沈潇怒道,“你不感谢我?”   “我谢谢你。”沈砚山道,“但是人,你要留下。”   司露微拉了下他的袖子:“五哥,不要这样。我们为什么要决定风清哥的去留?他最弱,所以他没有选择的资格吗?”   沈砚山身子却是一僵。   她,叫了他五哥……   他明知自己不该失控的,可眼眶发涩。他用力眨了眨眼睛,转过头轻咳了声。   司露微的思绪,都在徐风清身上,没注意到。   沈潇却看到了。   他还记得自己三年前骂沈砚山贱。   如今看着他这样,再想到徐风清,沈潇觉得他们兄弟一样,都是贱骨头!   “沈将军,你同意吗?让他自己做决定。”司露微问沈潇。   沈潇回神,冷冷道:“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要什么。或者说,他不敢承认自己要什么!”   “他都不知道,我们更加不知道。既然如此,尊重他的选择,可以吗?”司露微道。   “你这样说,无非是肯定他会选你。你是他母亲临终时候替他定下了的妻子,他能怎么办?你要是换到我的位置,你敢说这样穷大方的话?”沈潇气极。   司露微淡淡道:“我敢。因我和他一样,什么都做不了主。你以为你对他好,知道什么是自由吗?”   沈潇:“……”   他一点也不想和这女人废话,转身回去了。   而沈砚山,待沈潇走开之后,突然用力抱住了司露微。   他忍不住亲了亲她的头发。   罗霄救活了她,给了她地位甚至地盘,却在她想来江西的时候,让她过来。   沈砚山想,真正的自由,大概就是那样的吧?   过去的那些年,沈砚山觉得自己一点也不冤枉,也不委屈。他对他的小鹿,一直用错了方式。 第132章 翻墙   司露微和沈砚山回到东跨院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点多了。   她先去洗澡。   洗完了,她坐在床上擦头发,女佣就拿了盘点好的蚊香进来。   司露微接过来,放在了窗台下面。   她房间的阳台,可以看到池子里的荷花,她想起从前做过的荷叶鸡,还有莲子汤。   荷塘里面有鱼,也是一道菜。   她这些年习武、练枪,拿钱杀人,偶然也会做菜。   她定定看着。   身后的门被敲响,司露微随意说了句进来,沈砚山就推开了房门。   他走过来,立在她旁边,穿着干净的衬衫和长裤,有沐浴之后清爽的味道。   “我说过的,没蚊子。”沈砚山道,“是不是?”   “好像没有。”   她转身,面对着他,“你今晚要过来吗?”   沈砚山的手指,穿过她不怎么干的头发,有点潮,也有点凉软。   他捏住了她的下巴:“我亲你一下……”   司露微阖上了眼睛。   他的唇,就在她唇上擦过,轻轻的,温柔而纯情。   他没有进一步,司露微就睁开了眼睛。   沈砚山又亲了下她的眉心:“今晚不。我们分开这么久了,彼此适应几天。”   司露微转过身,继续看着池塘。   她的精神很麻木。   沈砚山的触碰和言语,不能牵动她的情绪。   她看了片刻的池塘,突然问:“荷叶能用吗?明天给你们做好吃的。”   沈砚山笑起来:“做荷叶鸡吗?你以前做过的,我还以为,这辈子再也吃不到那么好的……”   “嗯,就做荷叶鸡。”司露微说,“莲子也要一点,可以做莲子羹。甜的、咸的,都可以。”   沈砚山笑笑说好。   夜风里,有荷叶的清香,清爽宜人。   沈砚山却好像是头一回闻到。这几年,他不仅感观失去了,连嗅觉也没有了。   “小鹿,我一定不是在做梦,你是真的回来了。”沈砚山道。   “为何这样肯定?”   “你离开了之后,我从未做过这样的美梦。”沈砚山道,“我闻到了荷叶香。”   司露微:“……”   “你这几年,有过很好的日子吗?”沈砚山又问。   “有。”   “和罗霄在一起?”   “是。”   “既然你能和除了徐风清之外的男人在一起,也有快乐,为什么不能是我?”沈砚山问,“我比罗霄先来。”   司露微:“他与你不同。”   “哪里不同?”   “他不索取回报。”司露微道。   沈砚山:“……”   原来,他所有的问题,都是他在索取她的爱情。   他渴望着,用诡计去诱惑着,甚至强迫着,最后他什么也没得到。   没有人教过他——手里的沙子,越握越少。   “晚安,小鹿。”他又亲了下她的眉心,转身出去了。   司露微在阳台上吹了很久的风。   这是家乡的味道。   然后,她轻轻攀住了阳台的栏杆,手脚轻盈,借助一楼的窗台,下楼去了。   她悄悄从院墙翻了出去。   南昌府有罗门的势力,司露微今天才回来,还没有跟他们接洽上。   她需要去见见自己从岳城带过来的下属。   她这一去,直到半夜才回来。   刚翻过院墙,走廊上的灯就亮了。   沈砚山站在门口,安静又温柔看着她:“不要翻墙,当心摔断了腿。”   司露微表情不变,被他抓住也不尴尬,甚至不解释,从他身边走过。   沈砚山随后跟着她。   她的脚步很轻,一身的功夫,好像全在腿上。   沈砚山小时候学过几天,后来发现这个世上还有枪这种威猛又方便的武器,从此专心去研究枪法了。   现在,他那点功夫,不知能不能胜过司露微。   “小鹿,切磋一下,如何?”他突然问。   司露微道:“很晚了,我有点困,明早还想给你们做点好吃的。”   沈砚山想,她会藏匿实力了。   对他,她是满心的戒备。   沈砚山苦笑了下,随着她也上楼去了。   他这一夜都没怎么睡,无缘无故惊醒了三次。   每次都是做梦,梦到一大片的鲜红,不知是她的嫁衣,还是鲜血,亦或者是大火。   梦里的司露微一直在哭,眼泪不停的流淌,而实际上,她很少哭。那天他杀徐风清,她也只是整个人呆住,然后昏死了过去。   唯有用计骗他那次,哭得那么伤心。   他睡不着,索性打开了房门。   对面的门还没有开。   不知不觉,就是早上五点半。夏末的清晨,风微凉,丝丝缕缕从窗帘缝隙潜入。   阳光也落下斑驳光影。   沈砚山听到了对门的动静,司露微打开了窗帘和阳台的门。   半个小时后,她梳洗完毕了。   她穿着长裤短衫,头发梳成高高的马尾,像古时候的游侠那样,束发劲衣,随时随地都能潇洒来去。   看到沈砚山,她略微点头,就下楼去了。   她去了厨房。   厨子们在忙碌了,晁溪也在。   晁溪惊喜叫了声姐姐,又傻傻站在旁边。   “晁溪,我来做点吃的。你们早餐吃什么?”司露微问。   晁溪忙道:“大帅要吃米粥和汤包;大庄哥要吃米粉,或者排骨面。”   “汤包做好了吗?”司露微问。   晁溪摇摇头。   “我来吧。”她道。   晁溪就跟厨子说,这位是大帅的贵客,也是副官长的亲妹妹。   主厨是新来的,没见过司露微,态度却很和蔼。   司露微冲他点点头:“我可以接手吗?”   主厨道:“小姐,大帅的早餐,如果不合口味,咱们都要倒霉。您能接手?”   “让她做吧。”沈砚山突然出现在厨房门口,笑着对主厨道。   厨子们从未见过自家大帅的笑脸,突然有种大难临头的窒息,连呼吸都停住了,怔怔看着沈砚山。   沈砚山收敛了笑容:“让司小姐接手,她想要做什么,你们帮衬着即可。”   众人齐声道是。   司露微回头对他说:“你也先出去吧,我这边很快就做好了。”   司大庄睡得迷迷糊糊的,晁溪却跑过来推他。   他光着膀子,穿条大裤衩,稀里糊涂被晁溪吵醒,跳起来就想要骂人。   晁溪想要说点什么,却突然红了脸,尴尬转过身,跑了出去。   司大庄低头看了眼,急忙捂住了裤裆,气得骂晁溪:“你个疯丫头,大清早你叫魂呢!”   晁溪也不跑远,只在窗台下说:“大庄哥,姐姐要给你做米粉。”司大庄的怒气,一下子就被平复了。 第133章 沈砚山的小礼物   司大庄匆忙寻了件衣裤穿上。   他趿拉着鞋子,就往厨房跑,也不刷牙洗脸了。   晁溪跟在他身后。   到了厨房,司露微果然在做汤包。   司大庄使劲搓手,嘿嘿傻笑:“小鹿,你做好吃的啦?”   “嗯。”司露微道,“你想吃什么?”   “鸡汤面。有现成的鸡汤,你扯点面。”司大庄说。   司露微说好。   她先把汤包做好了,自己调了馅儿,用的是猪肉馅;然后又做了碗鸡汤面。   弄好了之后,她先盛了一碗给她哥哥。   司大庄喝了一口。   然后,他轻轻舒了口气:“就是这个味道!我都想念死了,还以为一辈子都吃不到。朝西做的,就是跟你做的不一样。”   “好吃吗?”司露微问。   “我尝尝。”司大庄道,然后他快速吸溜了一大口。   他没空说话,只朝司露微点头,不停吃了起来。   他几乎是狼吞虎咽。   司露微按住了他的手:“你慢点吃。你以前那么壮,都是这样吃饭造成的。现在挺好,别又长从前那样了。”   司大庄:“……”   他把口中的面条咽尽,开始说司露微:“我以前那样才好!现在太瘦了,朝西做的东西不好吃,没养起来。”   晁溪在旁边笑,并不介意他这样说话。   她知道自己永远不可能超过姐姐的。但是,没有姐姐,大庄哥就只爱吃她做的,这样已经很好了。   而且他说话不过脑子,晁溪也就不走心,左耳进、右耳出。   “做饭很累的。晁溪给你做了,你不说感谢她,还挑三拣四。”司露微道,“你再这样,猪食也不配吃。”   司大庄抱着碗,一边走一边抱怨:“吃个早饭也不消停。”   他蹲在屋檐下,把剩下的面和面汤全吃完了。   一大碗面和汤下肚,他已经饱了,想再吃就会撑的胃疼。   他有点懊丧。   以前,这么一大碗面只够他垫垫肚子的,现在是真不行了。   汤包和米粥做好了,司露微又自己调了两样小菜。   她把萝卜用开水烫了五分钟,然后用力拧干水分,拌上香油、辣椒油和各种作料;她又把藕下锅淖水,然后捞上来浸在凉水里,再用调料。   一道脆辣萝卜、一道藕,是比较简单又开胃的配米粥小菜。   做好了之后,汤包也蒸好了。   “给大帅送过去。”司露微道。   厨子道是。   司露微忙完了,洗了洗手,喊过晁溪:“你煮点粉,我们俩随便吃点。”   这是想看看晁溪这几年的手艺荒废没有。   晁溪道是。   她这边刚开始准备,那边沈砚山进来了。   他没有派副官,而是自己走到了厨房,对司露微道:“小鹿,你过来,陪我吃早饭。”   司露微看了眼晁溪:“你明天再给我做吧。”   晁溪道是。   司露微就随着沈砚山走出了厨房,两个人往餐厅去了。   还是以前的餐厅。   司露微对这里不是很熟悉,她来南昌不过几天,就遇到了很多事,然后离开了;再回来,是被囚禁的。   她甚至不知去餐厅的路。   沈砚山在前面领路,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得并不快。   “你派个人来叫我。”司露微对他说,“风清哥他们吃饭吗?”   “他们单独吃,不跟我们同吃。”沈砚山道,然后又说,“你刚回来,佣人们还不知道你是谁,怕他们不尊重你。”   “你尊重我?”   “当然。”   “我今天有事要出去,你不要派人跟踪我。”司露微道,“这是尊重,你能做到?”   “可以。”沈砚山笑道,“我不怕你飞,你的线在我手里。”   徐风清在这里。   司露微不再说话了。   两个人到了餐厅,彼此坐下。   沈砚山尝了尝小菜,又尝个汤包,胃里得到了极大的安抚——这是小鹿的手艺。   熟悉的味道。   记忆都被勾起来,那样美好。   沈砚山和司露微吃完了早饭,两个人走出了餐厅。   司露微想要去看看徐风清。   沈砚山拉住了她:“你过来,我送你一个礼物。”   “不用了,我们是公平交易,不需要感情上的维系。”司露微说。   沈砚山对她的任何话都不生气。   他笑道:“是很实用的,不是小东西,你会需要的。”   “我看完了,是不是能去看风清哥?”司露微问。   沈砚山说是的。   于是,她跟着他去了。   沈砚山一直将她领到了外院。   在外院的车马房里,司露微瞧见了一辆崭新的别克汽车。   汽车是最新式的,比较小巧。   “你时常要出入,叫人送你,你又当我监视你。你会开车吧?”沈砚山问。   司露微点点头。   “不是送给你的,是借给你开。”沈砚山把一把钥匙递给了她,“这样,你想去哪里都很容易。”   司露微看着那汽车,突然想起,在他们闹翻之前,沈砚山对她的种种好处。   人很复杂。   她这几年,脑子里都是沈砚山那天的恶毒行径,忘记了他是如何救过她、疼过她的。   她那颗有点沉寂的心,莫名其妙软了下。   “我有钱,能够买辆汽车。”司露微道,“多谢你的好意。”   “既然知晓是好意,就别扫兴。”沈砚山拉过她的手,把钥匙放到了她掌心,“就当……我的赔礼道歉。”   司露微拿着钥匙,上面还有他掌心的余温。   她脸上没什么表情。   沈砚山见她还是不想要,就说:“这是出行必须的,你用得上。咱们的条件里,也没包括你给我做好吃的,你不是也做了吗?”   司露微这才抬眸,看了眼他:“我收下了,多谢,我不会弄坏它的。”   沈砚山笑了笑。   他走上前,拍了拍车子前盖:“要不要开出去,看看性能如何?如果不好用,我再给你换。”   司露微说好。   沈砚山道:“介意我坐一趟吗?”   “不怕我将你撞死?”   “徐风清又没死,又没人跟你买我的命,你为何要杀我?”沈砚山笑道。   “这倒也是。”   她打开了车门,自己和沈砚山都坐了进去之后,司露微发动了汽车。   她开车很稳,动作麻利而娴熟,有点像她做菜一样。   她学什么,都是精而快。   罗霄培养了一个很厉害的杀手。沈砚山坐在她身边,第一次由她给他开车,心里异常的满足。 第134章 固执什么   汽车开了出去。   司露微道:“往哪里走?我对南昌还不熟。”   “直接往前,然后左拐。”沈砚山道,“那边是督军府,你忘记了?要不要去看看十姨太的女儿?”   司露微还在南昌的时候,沈横的小女儿就满了周岁,距今快四年了。   她算了算,五岁的小丫头,已经懂得不少事了,总不能空手去看她。   “好。”司露微道,“先去买点东西。”   沈砚山道:“买东西也往左拐,从督军府门口开过去。”   他们俩就上街去了。   徐风清早起,精神奕奕,爬起来就要去看司露微。   结果扑了个空。   副官说,那位司小姐早上跟大帅开车出去了。   “她回来了,记得告诉我。”徐风清道。   副官道是。   沈潇看着他这样,心里特别不是滋味,恨不能要打他一顿。   他冷冷问:“你还期待些什么?你真打算跟那个女人回去?”   “我要和她结婚的。”徐风清道。   沈潇就气不打一处来。   “你要和她结婚,问问沈濯,他同意吗?他能杀你第一次,就不能杀你第二次?到时候谁救你?”沈潇道。   徐风清油盐不进。   沈潇问他:“你到底是还爱着她,还是因为愧疚?没有你,她也许会嫁给沈濯。没有你,她不会和沈濯闹决裂,也不会消失三年多。你想过没有,也许你是人家的负担?”   徐风清表情仍是不变。   他摇摇头:“露微不会的,她心里只有我,我心里也只有她。”   沈潇愤愤把桌子上的茶盏砸了。   他喊了自己的随从:“去准备准备,我们要回蒙古去了!”   随从道是。   徐风清道:“你走不了的,沈大帅不会让你走。或者说,他不会让我走。”   “你心里什么都清楚,你固执什么?”沈潇怒道,“你这样固执,会逼死司小姐,也会逼死你自己的。”   徐风清:“……”   这句话,他好像听了进去。   故而他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   他不说话了。   到了下午的时候,司露微和沈砚山还没有回来,而沈家的副官们,果然拦住了沈潇的随从,不准他们随便离开。   徐风清的烟瘾一到下午就发作。   待他这次又发作的时候,他的眼泪不受他自己控制的淌。   他哆哆嗦嗦对沈潇道:“你把我绑起来!我要戒掉烟,你以前戒掉过的。”   当时,沈潇为了让他抽,是自己给他一口口度的  “你别折腾,你这身体,根本经不起折腾。”沈潇道,“行了,我给你烧烟。”   “不,我不要!”徐风清大声咆哮着,声音已经不受控制了,“把我绑起来,我求你你也别放开我。帮帮我,帮帮我!”   这算是他最后的一点理智。   再过几分钟,烟瘾就会吞噬他所有的理智,他眼里除了大烟,什么也不会再有了。   他想要沈潇救他。   可他也知道,沈潇给他大烟,也是在救他。   他如今的这个情况,已然是进退不得了。   “我不能……”他痛苦挣扎,“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不能对不起露微……”   沈潇却不理会,只顾把他往床上抱,烟泡已经烧好了。   徐风清使劲挣扎。   果然,几分钟之后,他自己闻到了大烟的味道,就爬了过去。   理智失去了。   等他再次恢复了正常人的神智时,他安安静静躺着。   他脑海里有了个念头,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他不能任由自己变成这幅样子。   露微还活着,他还有希望。   于是这天下午,他一个人到沈家的后花园走动。   他不要沈潇陪同着,自己到处走走,不停看看,又在一个椅子上坐了很久。   沈潇也烦,自己出门去了。   徐风清回来之后,立马去洗手,他弄了满手铁锈。   他在花园里坐了一下午,佣人对此见怪不怪,也没有多问他。   他在浴室里又坐了片刻,然后躺下了。   司露微开车,把半个南昌府都逛了一遍,路差不多都记熟了。   他们晚饭的时候,才去了沈横府上。   沈横惊讶极了:“你……你是司小姐……哎哟,你说你都没怎么变,我却差点认不出来……”   沈横还记得民国五年的除夕夜。   沈砚山被人从火海里抬出来的时候,不成样子。   司大庄使劲嚎。   整个府邸没有了主事的人。   沈横刚刚当上了大督军,屁股还没有坐热,生怕自己这左膀右臂死了,一边跑医院照顾沈砚山,一边替司露微收尸。   她手上一枚戒指都被烧得融化了,只剩下那颗红宝石。   沈横把红宝石捡了起来,重新叫人打了个金戒指托,还给了沈砚山:“人已经没了,你留个念想吧。”   沈砚山那时候已经休息了大半个月。   他一直反应很淡,直到看到那枚戒指,狠狠哆嗦了下。   “小鹿的戒指。”他突然流泪,“她从不离身的戒指……”   沈横一直坚信司露微是死了的。   沈砚山不信,他也不说破,因为沈砚山就靠这点希望活着了。   沈横后来也听说他是大将军沈城的孙子,是沈家的五少爷沈濯,再想到他家破人亡,没有司露微那点牵挂,他真不知会做出什么事。   不成想,沈横居然看到了活着的司露微。   他一时间不敢认,还以为是一个相似的人,故而结结巴巴。   真的只是有点相似,从前的司露微像个小媳妇,眼神和表情都是下意识躲闪的,不像此刻的女人,这样坦然而平静。   “是我,督军。很多年不见,您风采依旧。”司露微道。   沈横哈哈笑起来。   他态度随意,性格爽朗,好像他仍是南湖县小小的团座,并不拿高官的架子。   司露微也见到了十姨太和圆圆。   十姨太有了女儿,再也不担心失宠,越发的养尊处优,从容恬静,脸色比从前还要好,更添了明艳。   至于十姨太的小女儿圆圆,比小时候更像沈横了。   沈横常跟人说,小圆圆像十姨太那么漂亮,其实只有嘴巴略微有点像十姨太,至于眼睛、鼻子和脸,都有沈横的影子。   “大哥哥!”小圆圆往沈砚山身上扑。   没有司露微的这几年,沈砚山只给两个人好脸色,一个是小圆圆,一个是玛丽。   大概孩子和狗,是这个世上最纯净美好的,至纯至诚。   “你这爪子一股奶味,是不是又偷糖吃了?”沈砚山抱起了她,嗅了嗅她的手。   圆圆在他怀里咯咯笑。 第135章 早餐   司露微和沈砚山在沈横府上吃了晚饭,沈横亲自招待了他们,请十姨太作陪。   小圆圆也坐在旁边。   吃饭的时候,小姑娘一眼一眼偷瞄司露微。   沈横和沈砚山都看到了。   沈砚山逗她:“圆圆,你看什么?”   “姐姐的头发好看,我也要梳这样的头发。”小圆圆道。   众人笑起来。   司露微也露出了一点淡淡笑容。   “那要等你长大。”十姨太笑着道,“像姐姐这么大,才可以梳姐姐那样的头发。”   没有女人像司露微这么打扮。   她这头发,完全是古时游侠才装扮的,她既不想隐藏自己女人的身份,也不想让人觉得她好招惹,故而她束起了头发。   女孩子爱美,而且爱个新鲜。   小圆圆从来没看过家里谁会像司露微这样,头发梳成这么高,又这么好看,故而羡慕不已。   “干嘛要等长大?”沈砚山在旁边道,“她这头发,也可以梳。”   然后,他又对圆圆道,“你把碗里的饭都吃完,而且以后要听你奶娘和阿妈的话,才可以梳这样的头发。”   小圆圆使劲点头,睁着一双像极了沈横的大眼睛,水灵灵看向了她母亲。   十姨太失笑:“你先把饭吃完,要一口口慢慢吃。”   圆圆果然重新坐好吃饭,她既焦急,又细嚼慢咽。   沈横、沈砚山和十姨太都被她逗乐,觉得小孩子实在可爱得过分。   司露微反应很平淡。   她对小孩子没什么特别重的感情,大概是心里装了太多的担忧,不像他们那么柔软。   吃了饭回家,沈砚山喝得有点微醺,仍是司露微开车。   沈砚山解开了领子上的两颗扣子,半露胸膛,酒香从他的呼吸里散发出来。   司露微和他闲聊:“你好像很喜欢小孩子。”   “我喜欢。”沈砚山道,“我一直盼着,能和你有个自己的孩子。”   “咱们很快就可以有。”司露微面无表情,认认真真开车。   沈砚山侧过脸,静静看着她。   她一动不动。   他突然伸手,轻轻戳了下她的脸。   司露微不解:“怎么?”   “有时候,你的言语、你的表情,我总怀疑你不是活的。从前你会怕,现在连怕都不会了。”沈砚山叹气。   司露微:“我是活的。”   “活人不是这样的。”沈砚山慢悠悠,又叹了口气。   活人不应该这样。   鲜活的女孩子,会哭会笑,会生气也会有喜悦。   这些,司露微全部没有。   她麻木得像个假人。   她对别人的事情麻木,对自己更加麻木。   “我有时候会委屈,觉得自己对你已经很好了。”沈砚山望着前方的玻璃外,声音悠长而迟缓,“可看到你这样,我才明白,一千次的好,也不及一次的伤害。”   司露微听到了,也好像没听到,仍是默默开车,表情和肢体语言,没有任何的变化。   她的心,像一块石头,任何的阳光雨露都不能滋润,她巍然不动。   感动不了她,也伤害不了她。   两个人回到家中,司露微停好了汽车。   往东跨院走去,刚刚走到了小桥上,沈砚山突然一歪脚,直直往池塘里掉。   司露微下意识去抓住他。   他却反过来拉住了司露微的手。   池塘里不深,却有很多的淤泥和莲花茎,碰到就有点疼。夏末时节,不至于冷了,可水池深处的蚊子很多。   司露微懊恼。   沈砚山哈哈笑起来。   他一只手攀着了小桥栏杆,才不让自己陷入污泥里,另一只手去拉司露微,笑得很开心。   “你故意的?”司露微问。   沈砚山笑道:“你生气或者笑笑,好不好?”   司露微:“……”   她甩开了他的手,自己勾住了小桥栏杆,利落一翻身就上了桥。   她身手很敏捷。   沈砚山也把自己翻了上来。   两个人一身水、一脚淤泥,踩得客厅地毯脏兮兮的。   沈砚山看着她湿淋淋的腰身,想起了当初那一夜。   那是他人生最美好的一夜,只可惜是厄运的开端。   他要是再理智些,那晚不发生那样的关系,他们俩未必就到了今天这个地步。   司露微觉得,她把一切都还清了,她没有任何的亏欠。假如稍有一点,她也可能会对他留点余情吧?   沈砚山突然上前,从背后抱住了她:“一起洗澡?”   司露微则问:“咱们的条件,从今晚开始?”   “不,就是一起洗澡。”沈砚山道。   司露微推开了他,只冷淡说了两个字:“不行。”   说罢,她先上楼了。   她拿出换身衣裳,去了浴室。   温水流淌过肌肤,她的心情舒缓了不少。她想起了圆圆,觉得她挺有趣,也挺可爱。   仅此而已,并没有让人心动到也想生一个的地步。   她很快就洗好了出来。   沈砚山脱了上衣,赤脚站在走廊尽头的窗口抽烟。   司露微出来,他听到了动静,却没有回头看一眼。   他不知自己该如何讨好她。   以前知道她想要安全,现在呢,她想要什么?   除了徐风清,她还想要什么?   他一根烟抽完,人也回神了。   第二天,早起时下起了小雨,雨滴打在荷叶上,像透明珠子,纷纷滚落入池塘。   司露微早起,又去了厨房。   她除了给司大庄和沈砚山做了早餐,还给徐风清和沈潇那边也做了,特意让厨子送过去。   他们的早餐是米粉。   沈潇一直觉得,沈砚山府上厨子做的米粉很好吃,但司大庄和沈砚山那眼神,分明在说他没见识。   今天,他终于吃到了更美味的米粉。   沈潇觉得很美味,既鲜又不腻,早上的胃口全部开了。   徐风清吃了一口之后,却放下了筷子,略有所思。   “怎么不吃?”沈潇问他。   徐风清叹了口气,不说话,端起碗继续吃了起来。   他又吃到了露微做的粉。   他一边吃,一边想:“我这一生,至今一事无成,不能辜负了露微,否则更不像个人了。”   他默默把这碗粉吃完了。   佣人来收拾碗筷的时候,沈潇随意问了句:“府上换了厨子?今天的粉很不错。”   说罢,他就掏出了钱包,准备给点赏钱,让佣人送去厨房。   佣人笑道:“不是新来的厨子,是司小姐做的。”   沈潇:“……”   他默默把钱包塞了回去,也明白了徐风清吃了一口就停下来是因为什么了。 第136章 徐风清的血性   沈潇住在徐风清隔壁。   早饭之后,徐风清就说要回房睡觉去了。   沈潇有点烦,原本是要拉着他出去散散步。在蒙古的时候,他空闲下来,还会带着他去骑马。   故而徐风清黑晒了点。   他今天却懒得喊了。   沈潇自己出去逛了逛,碰到了沈砚山,听说他要去驻地视察,沈潇也就跟着去了。   临走的时候,他叮嘱自己的亲信随从,中午要记得替徐风清烧烟。   徐风清自己是烧不好的。   大烟的烟泡,要烧得匀且蓬松,这是个技术活。   沈潇不沾这些的,却愣是学会了。   他不让徐风清自己弄。   他仍是觉得,徐风清的那双手好看,修长白净,应该读书写字,不能沾染任何的脏污。   沈潇打算跟沈砚山在外面混一天的,可到了中午,吃完午饭之后,他就有点坐不住了。   他知道徐风清的烟瘾快要犯了。   他想陪在他身边。   每天,他只有这么点时间难熬。   “小五,我得回家一趟。”沈潇道。   沈砚山也挺想念司露微,这几天无心公务,故而道:“一起吧。”   他自己开车,带上了沈潇。   他们两点多才到家。   沈潇在抄手游廊上和沈砚山分别,自己回西跨院去了。   徐风清屋子里传出了声音。   沈潇急忙进去,见满地的大烟,徐风清把烟盘子都掀了。   他痛苦缩在立柜的旁边。   “你又闹什么?”沈潇走了过去,心疼极了,想要将他搀扶起来。   徐风清却摆手:“我……我要戒掉瘾头……你能成功,我也能,我也要戒掉!”   不是不肯给他戒。   他的身体情况,戒掉了他会更加痛苦万分。   伤口处一旦发作,没有鸦片的止痛,他只能生受。   他估计是太久没痛了,已经忘记了那滋味。   “明天去戒,行不行?”沈潇哄着他,“今天先撑过去。”   徐风清却突然从口袋里掏出一颗大铁钉。   这铁钉锈迹斑斑,是他从花园里的椅子上弄下来的。   是用来固定椅子和底座的。   铁钉很长,身上全是绣,尖头却被磨得锋利。   他早有准备。   沈潇气不打一处来。   他冷冷看着徐风清:“你想要做什么?用铁钉刺死自己吗?你怎么不去厨房拿把刀?”   徐风清的气息全乱了,身体颤抖得厉害。   他知道自己的理智快要被磨光了,他颤抖着告诉沈潇:“我……不会去死……露微会伤心……阿妈说过,此生不能辜负露微,我答应了的……”   说罢,他把左手按到了旁边的立柜上,右手狠狠举起了铁钉,要将自己钉在柜子上。   这样,他就不会再爬向烟榻,不会再令露微失望了。   铁钉进去了大半,他疼得大叫,右手却仍在用力。   沈潇死死捉住了他的手。   他的声音破了腔,带着无尽的荒凉与悲切:“我送你去医院,帮你戒掉烟瘾,我帮你!”   鲜血滚了他们俩满手。   沈潇觉得那钉子不是刺入了徐风清的手里,而是刺入了他的心上。   “我帮你!”他在绝望中妥协了。   徐风清艰难道:“把我绑起来,我怎么求你,也别松开我……”   沈潇不顾满手的血,到处去找绳子。   没过几分钟,徐风清的理智没有了。他不停的哭,磕头求沈潇给他大烟。   沈潇绑住了他,又抱着他。   他跌坐在地上,用力拔出了徐风清掌心的铁钉,疼痛让他稍微清醒了点。   他一清醒,就求沈潇不要让他再抽大烟了。   徐风清挣扎得厉害,沈潇没办法去处理他伤口的铁锈,只得用衣裳裹住,用力按紧,让血流得慢一点。   亲信知晓情况不好,去通知了沈砚山。   沈砚山和司露微一起来了。   司露微看到徐风清这样,心知肚明,一掌劈向他的后颈,把他直接打晕了。   沈潇的脸上、手上以及身上,全部沾满了徐风清的血,既气又累又伤心,冲司露微怒喝:“你有病?”   “要送他去医院。他的烟瘾发作,没有鸦片给他,他醒着也是痛苦。”司露微道。   沈潇清醒了点。   徐风清的手,需要处理,否则伤口感染化脓,真会要了他的命。   他们去了军政府的军医院。   军医替徐风清清洗伤口,然后仔细包扎好。   “我们有专门的病房,用来戒掉烟瘾。以前三军有位师长的太太,也是染上了烟瘾,自己过来住了七天,回去之后没有再抽。”军医对他们道,“不过,人要痛苦一点。”   “等他醒过来,问一问他自己的意见。”司露微道。   沈潇默默走了出去。   他没有去洗手,而是坐在走廊上抽烟。   沈砚山跟了出来,问他:“怎么弄成了这样?他手怎么了?”   “他自己扎的,想要把自己钉在柜子上,没有成功。”沈潇冷漠说着。   沈砚山:“……”   他倒是没想到,那么文弱的徐风清,也能有如此血性的一面。   “既然是这样,他有决心绝掉烟瘾,让他在这里住下。”沈砚山道。   “你不懂。”沈潇吐出烟圈,像吐出了自己满心的郁结,“你没见过他痛的时候。他那时候,太痛苦了,自杀过……”   沈砚山听到这句话,明白了沈潇的顾虑。   人活着,才有希望。   “他现在想要戒烟,是因为那个女人。”沈潇又道,“他一根筋,忘记了从前吃得苦头。”   若说一根筋,徐风清和司露微简直一模一样。   他们俩到底是有什么样子的执念?   有时候,沈砚山都不能肯定他们的感情是爱情。   他们更像是在抓救命的稻草。   徐风清半个小时后醒过来。   醒了之后,他对军医说:“我想要戒掉烟瘾,我不怕吃苦头。”   沈潇走进来,冲军医点点头:“听他的吧。”   徐风清忍不住露出个笑容。   他拉住了司露微的手:“露微,等我好了,我们回家。”   “我暂时回不去。”司露微对着他,笑容很温柔,“我要给沈大帅生个儿子,才能带着你走。”   “我等你,没关系。”徐风清道。   沈潇和沈砚山看着他们俩,再回头看向了自己。他们很困扰,这屋子里的四个人,到底他们俩是疯子,还是司露微和徐风清是疯子? 第137章 我要回去了   徐风清住到了军医院,准备戒掉烟瘾。   军医告诉沈砚山等人:“戒瘾很残酷,对病人是种非人折磨,家属最好不要来看。家属心里不舒服,病人也有退路。”   沈砚山看了眼沈潇。   沈潇别过脸去。   他没办法,徐风清对此事异常的坚决。   为了司露微。   而司露微,做出了回答:“我们什么时候能来看他?”   “七天之后。”军医道。   “好。”司露微利落答应。   徐风清松了口气,脸上露出几分释然和轻松。   他对司露微道:“我不怕吃苦。能看到前途,我就什么也不怕。你别担心我。”   司露微握紧了他另一只手,略微用力捏了下。   她没有再说什么。   沈潇看着他们这样,转身就走。   沈砚山也随后退了出去。   他们走后,病房里只剩下司露微和徐风清,徐风清低声对司露微道:“露微,阿妈给你的戒指,你还留着吗?”   “已经烧坏了。”   “哦……”徐风清略有点失望,“没事,我就是想阿妈了。”   司露微走出医院,一直沉默开车。   沈潇乘坐他们的汽车,一起往大帅府去。   “我的坟,葬在哪里了?”司露微突然问沈砚山。   沈砚山和沈潇都看着她。   司露微解释:“以前那枚戒指,太太给我的,陪葬了吗?”   沈砚山想了起来。   那枚戒指,黄金的戒指托烧坏了,沈横重新做了。   “没有,在我那里,回去拿给你。”沈砚山道。   他们回到了大帅府,沈潇的随从递过来一封电报。   “将军,是公主发的。”随从很紧张。   沈潇的母亲后知后觉发现儿子跑了,气急败坏,限他半个月之内回到乌兰察布,否则就要派兵过来请他。   他看完了,心情更糟糕。   沈砚山接过来,也看了眼。   “你回去吧,留在这里也没什么事。”沈砚山道,“徐风清的情况,我会发电报告诉你。”   “我要带走他!”沈潇坚决道。   沈砚山说:“那我立马给公主发电报。”   沈潇:“……”   等沈砚山和司露微下了汽车,沈潇坐到了驾驶座,把司露微那辆汽车重新开了出去。   他又去了军医院。   徐风清一个人独处时,默默看着天花板发呆,手里拿着一根纸烟,既不点也不放下。   他是不抽纸烟的。   烟是沈潇惯用的那个牌子。   沈潇一时间有点错觉,觉得无人的时候,徐风清的心思并不在司露微那个女人身上。   这么想着,他的心就像热锅上的蚂蚁,很痛苦也很煎熬。   徐风清慢半拍才注意到他进来了,手里的纸烟下意识往枕头底下一塞:“你怎么又来了?”   沈潇人高马大,站在他床边,伸手在他乱糟糟的头发上摸了一把。   他的手指,滑过徐风清凉软的头发。   徐风清头发有点长了,该剪一剪了。   他有段时间特别不想看到陌生人,然而头发又总是遮住眼睛,于是沈潇尝试着帮他剪过一次头发。   沈潇也没想到,自己第一次帮人剪头发,竟然剪得很不错。   “头发又长了。”沈潇道,“我帮你剪剪。”   徐风清坐了起来:“请人来剪。”   “反正我也闲着。”沈潇说。   他让随从去找来剪刀,又弄了个干净的床单披在徐风清身上。   随从很快就准备好了,把剪刀和床单送进来。   沈潇替他围好了脖子,对他道:“这次剪短一点。我要回趟蒙古了,下次还不知什么时候能替你剪剪头发。”   徐风清沉默了片刻。   他这沉默有点长,随后才若无其事:“要回去了?”   “我妈催我。”沈潇下了剪子,轻轻剪断了他脑后的头发,咔擦一声响。   “该回去了,你还有正事。”徐风清道,“以后别来了。等我混出息了,再去看你。多谢你救了我的命,也多谢你这几年照顾我,有机会会还给你。”   沈潇的剪子顿了下。   他沉默着,仔仔细细修建徐风清的头发。   后面的剪好了,他转到了徐风清的面前,用手指轻轻拨了拨他额前的头发:“也许,真的不来了。”   “嗯,别来了。”徐风清道。   沈潇又把他前面的头发也修理整齐。   片刻之后,徐风清的头发就打理好了。的确有点短,却不丑,像个新入伍的小兵蛋子。   徐风清是很漂亮的,怎么打扮都好看。   沈潇一点点吹掉了他脖子上残留的碎发,这样弄得徐风清有点痒。   他下意识躲,并且笑出声:“别弄了,我回头自己收拾。”   沈潇已经很久没听到他笑了。   特别是听说司露微还没有死,而他突然意识到之前的生活是种堕落,他的人生都崩溃了。   他笑了,沈潇也很高兴。   沈潇又摸了摸他短短的头发,自鸣得意:“我将来要是被我妈扫地出门,去做个理发匠,也能养活你。”   徐风清的笑止住。   他无奈看了眼沈潇:“别说这样的话!咱们是什么关系,我要你养?你养我,能养出什么前途?”   沈潇的好心情,到此彻底一扫而空。   他嗤笑了声:“你天天想着前途,那祝你前途似锦!”   他冷着脸,默默拿出一根烟点上。   徐风清想要提醒他,病房里不可以抽烟,却又忍住了。   沈潇把一根烟抽了一小半,实在没心情吸了,随手按灭在旁边的桌子上:“我就是来跟你说一声。你戒掉了烟瘾,给我发个电报,我以后抽空来看你。”   徐风清颔首。   沈潇又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走了出去。   他离开之后,病房里只剩下徐风清一个人。   这间不大不小的病房,顿时空旷得有点冷清了。   徐风清一个人独坐良久。   他突然下床,把旁边小桌上那半支没有抽完的香烟捡了起来。   犹豫了下,他放到了旁边的小抽屉里。   这天下午,他的烟瘾再次发作的时候,他就被军医们送到了专门的封闭式病房里去了。   而沈潇,给他母亲回了封电报,也准备动身往蒙古赶了。   司露微则去了厨房。   她需要找点事情做,要不然心思全部都在徐风清身上,她会坐立难安。沈砚山也到了厨房,问她:“今天做什么好吃的?” 第138章 如何才能爱你?   司露微没打算做什么好吃的。   她只是到厨房忙碌,掩饰自己的不安。   徐风清今天就开始戒掉烟瘾了。   他的身体不好,戒掉之后对他会有什么样子的影响?   “上次不是说了要做荷叶鸡?”司露微道。   沈砚山笑道:“那挺好。这几天忙忘记了,除了荷叶鸡,还有什么?”   “莲子羹。”   晁溪又去把此事告诉了司大庄。   司大庄今天要负责大帅府的守卫换防,听闻有好吃的,他连工作都丢下了。   司露微在厨房忙碌开,一转眼发现她哥哥和沈砚山都在,对他们说:“你们先出去吧,荷叶鸡不是一会儿能做好的。”   “我没事,我就喜欢在厨房里看着你做饭。”司大庄道。   司露微:“……”   他这是越发出息了,能把“馋”说得如此清新脱俗。   沈砚山在旁边笑出声。   荷叶鸡果然很美味。   司露微另外做了一道莲子汤,鲜美异常。   司大庄一个人吃了半只鸡,吃完就撑住了。他很生气,对司露微说:“我以前能吃一只鸡的。”   司露微无奈摇摇头。   能吃多少,并不是夸耀的资本。她哥哥现在这样挺好的,至少个头很高,模样体面。五官不怎么英俊,可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的,也不丑。   他能一直这么保持下去,将来讨个媳妇是很容易的。   他能成个家,有个人和他作伴,给他生儿育女,司露微也就放心了。   饭后,沈砚山邀请司露微去散步。   “……我能让军医开个后门,你偷偷去看徐风清。”沈砚山低声对她道,“别闷闷不乐。你想去瞧瞧,咱们现在就去。”   司露微摇摇头:“我不想去。”   她也怕自己太过于担心。   他们俩出来的时候,起了点风;等他们往回走,风势加大,下起了暴雨。   司露微今天一直心浮气躁,也有暴雨降临的原因。   沈砚山拉着她,在屋檐下躲雨。   雨水沾湿了她的衣裳,也弄湿了她的头发。   沈砚山脱下自己的外套,披在她身上。   “等会儿,副官们知道送伞过来。”沈砚山道。   司露微说好。   果然,不过几分钟,副官们就把伞送过来了。   沈砚山和她在同一把伞下。   他隐约闻到了她身上的气息,不同于平时的清苦,沾了点雨水的味道。   他心里浮动着之前那一晚的种种。   待回到了家中,司露微要回房,沈砚山突然伸手,抵住了房门。   司露微回眸看着他,并不惊讶:“你要进来吗?”   “嗯。”沈砚山的声音有点暗哑。   他心里的火种,不知不觉中已然烧灼了起来。   他很想和她亲近。   她回来这么多天,沈砚山仍不觉得她是个活人。   她身上有种冰凉入骨的漠然。   他想要拥有她,体会到她的颤栗,以及温暖。   “进来吧。”司露微放开了房门。   沈砚山随手带上了门。   司露微翻箱倒柜,找出自己的干净衣裳,对他说:“你耐心等一等,我先洗个澡。”   沈砚山却从背后拥住了她。   他的唇,沿着她修长白皙的颈项,缓缓上游,吻住了她的耳垂:“没关系,等会儿再洗。”   司露微落入了枕席间。   她觉得很凉。   不冷,但是雨水沾过的肌肤,凉丝丝的。   沈砚山随后覆身而上。   他是炙热的。   他的手指,轻轻抚摸着她的面颊,用指腹仔仔细细描绘着她的轮廓。   然后,他顺着自己描摹的,亲吻着她的额头、眼睛、鼻子、脸,以及唇……   落到了唇上,他的吻变得深邃起来。   这个吻,绵长且持久。   松开时,他们俩气息都乱了。   沈砚山看着她的眼睛,轻声问她:“觉得屈辱吗?”   “不。”   “那你会觉得快乐吗?”   “不。”   沈砚山轻轻闭上了眼睛,想要把情绪都忍下去。   事情永远不可能尽善尽美。   这个晚上,他得到了司露微。   和三年前那样,司露微同意把自己给他,不忸怩不推拒。   她也不会迎合。   可沈砚山仍是得到了极致的快乐。   这是他心爱的姑娘,做最天经地义的融合,他得偿所愿。   他浑身是汗,司露微也汗出如浆。   他不松开她,仍是死死抱着,手缓缓摩挲着她的胳膊,仍怀疑自己做了场美梦。   “我是不是又做梦了?”他呢喃。   “怎么是梦?”司露微问。   “太容易了。”沈砚山道,“得到得太过于容易。”   “这没什么。”司露微淡淡说,“想要得到它,原本就很容易。金钱能办到、权力也能,甚至一个条件都可以。你既有条件,又有权力,为什么要苛待自己?”   沈砚山:“……”   他想要的,和司露微给的,永远是两种东西。   女人可以用金钱或者权力得到,但是爱情不能。   她冷酷而决然,并非口头上的潇洒,而是实实在在的,不在乎这些事。   “我想要你心甘情愿。”沈砚山道。   司露微就不说话了。   他抬起了她的下巴,轻轻吻着她的唇。   司露微漠然任由他摆弄,带他亲热完毕,她才说:“我要去洗澡了,你先回去。”   “我要睡在这里。”   “我不喜欢和别人睡。”司露微道,“你如果非要,那我去你那边睡……”   她的房间,是她的地盘。   属于她,外人不可以进来。但是,她可以进去外人的地盘,甚至可以妥协。   沈砚山没有动。   司露微去洗澡时,他斜靠在床头,点燃了一根烟。   一根烟抽完,她还没有洗好,沈砚山站起身,自己回房去了。   他一个人在黑暗中枯坐。   快乐之后的虚空,这样寂寞难捱,简直要把人逼疯。   第二天夜里,他再次想要进来,被司露微拦住了。   “如果这个月没有怀孕,下次才可以。”司露微道,“我是过来生孩子的,不是过来陪你睡觉的。”   沈砚山用力搂住了她的腰。   他将她抱在怀里。   现在的局面对于他而言,并不如从前。沈砚山经历过失去,又重新拥有她之后,再次体会到了“失去”。   他失去了很多。   和她重新开始的机会,已经很渺茫了。他刻意去忽略它,可它一直都存在。“小鹿,我从未亲口告诉过你,我爱你。”沈砚山的声音很低,“我爱你,小鹿。请你告诉我,我如何才能爱你?” 第139章 高贵的小姐   司露微任由他抱着。   他的体温很高,逐渐要将她融化了似的。   她原本可以继续漠然。   听到了他这席话,她不由自主开口了:“你让我无处可逃。”   “我逼得太紧,我知道。”   “我想要什么,在你这里,从来都得不到。”司露微又道。   沈砚山整个人一僵。   他的问题,有了答案,只是他自己不肯面对罢了。   他缓缓松开了她。   他的掌心,轻轻摩挲着她的面颊:“我有时候怀疑,你跟徐风清一样,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不肯承认,不敢索取。但是你说得对,这是你自己的事,我不该强迫你。”   说罢,他转身下楼去了。   接下来的几天,司露微都没有再看到沈砚山。   司大庄也跟着他出去了。   司露微自己,也是每天都进进出出,去见不同的人,安排各种事务。   她另一名得力下属贺东把一封密报递给了她:“小老板,大老板给您的,让您亲自处理。”   司露微接过了密报。   密报需要专门译出来,她需要花点心思和时间,故而她先收了起来。   “这边安排得如何?”司露微问。   贺东回禀:“都接手了过来。我们发现了一条很隐秘的烟土渠道,走海上运输,在福建上岸,通过江西再北上。要不要拦截下来?”   “是谁的线?”司露微问。   贺东被她问得一愣。   “就是帮会的线……”   “帮会的线,大老板会交代清楚。这条线既然大老板也不知道,肯定是某位军阀的。你先去查清楚,考虑是否拦截。”司露微道。   贺东道是。   司露微拿到了密报,回到了汽车里。   她把这些密报一个个写下了,再依照她和师父约定好的密码,重新通译。   看懂了密报的内容,司露微把它烧了,灰烬散在车窗外。   她发动了汽车,准备回大帅府。   她在大门口,遇到了沈砚山和司大庄。   “小鹿,你去哪里了?”司大庄大声嚷嚷,“我们正要去找你。”   沈砚山几天没回来,一进门听说司露微不在家,他立马往外冲。   自从重逢之后,他不敢轻易那么任性,和她闹脾气。   可他上次忍无可忍。他如果不出去透透气,他会发疯的。   他明知司露微不会离开,徐风清还在这里,当他回家发现她不见了,汽车也开走了,他还是从骨头缝里冒寒意。   万一她真走了呢?   若下次再见到她,又是三年之后呢?   这些念头毫无道理,像海啸一样,将所有的理智都淹没了。   直到司露微的车子停在大门口。   沈砚山心中那口气,缓缓透了出来。   “出去了一趟,我从岳城带了点人过来,总要找点事给他们做。”司露微道,“你们不是知道那些人住在哪里吗?”   司大庄看了眼五哥。   五哥是清楚的。   然而,五哥一瞬间变了脸,司大庄也是瞧见了的。   “那你也留个口信!”司大庄冲妹妹吼,“不管知道不知道,我们都着急!”   “下次留。”司露微说。   她路过他们,问:“你们又要出去?”   司大庄:“……”   他突然发现,很多人都会装傻,包括小鹿。   不装傻的老实人,看上去更像傻子,就像此刻的司大庄。   “不出去,刚回来。”沈砚山接话。   他也是睁眼说瞎话,转身跟着司露微往回走。   就在此时,有辆汽车停靠在大帅府门口。   车门推开,露出一截纤瘦笔挺的小腿,旋即明艳女子缓缓走下了汽车。   司大庄很紧张,不停给沈砚山使眼色。   沈砚山则是很坦然。   他曾经的确盯着这位名叫赵岷玉的小姐看过很久,看到入神,以至于有了点闲话。   她个子高挑,大眼睛瓜子脸,不太像司露微,却愣是让沈砚山联想到了司露微,故而他看痴了,忘记了遮掩情绪。   “大帅,爷爷想寄张请柬给您,又怕不够隆重,让我亲自走一趟。”她态度落落大方,将一张烫金请柬送到了沈砚山跟前,“八月初四是他老人家的七十大寿。”   沈砚山接过来,随手递给了副官:“辛苦你跑一趟。”   “大帅会去吧?”   “军情瞬息万变,我也不能保证。哪怕不亲自去,也会派人去的。”沈砚山道。   赵岷玉小姐微笑:“那我就先告辞了。”   沈砚山不挽留她。   从头到尾,赵小姐都没有多看一眼司露微,好像她是个不存在的人。   如此的高贵。   她上了汽车,司大庄还在那边替五哥解释:“她是五哥家老友的孙女,五哥从来没单独跟她出去过,是不是五哥?”   沈砚山有点好笑。   他无奈摇摇头。   司露微要是在乎这个,他就要欣喜若狂了。   从前她就不在乎,如今更加不会在乎。   沈砚山素来阴沉,心思讳莫如深,唯独在爱情上,这样浅显而单调。   司露微知道他不会中意别人。   要不然,何苦这样为难她,为难徐风清,也为难自己?   “哪里的寿宴?”司露微问。   司大庄不等沈砚山回答,自己替他说了:“赵家嘛。他家可有钱了,当然没五哥有钱,咱不怕他家。”   司露微的眼睛转了下。   她问沈砚山:“五哥也要去?”   “未必。”沈砚山没什么兴趣,“以前去他家喝过两次酒,都是凑巧心情不太好,想要出去散散心。   赵家跟我们家以前是世交,老爷子跟我祖父同朝为官,私交甚笃。上一辈子的交情了,派人送礼去,全了这个面子就可以。”   司露微点了下头。   沈砚山问:“你对此事有兴趣?”   “嗯。没听说过五哥在南昌还有什么亲戚朋友。”司露微道。   沈砚山笑了笑。   司露微转身回房,沈砚山则去了外书房。   他的心定了下来,有点公务要处理。   他刚到书房坐下,电话被接了进来。   是军医院打过来的。   军医在电话里叽里呱啦说了一大通,语气又急又快。   沈砚山听完了,问:“有性命危险吗?”   “未必没有。”军医道。   “他自己要求戒掉的,照他说的做。”沈砚山道,“一点发烧而已,继续给他戒。”   军医又说了几句。   沈砚山不耐烦听军医危言耸听,挂断了电话。   军医在电话里告诉沈砚山,徐风清这几天开始发烧,而且是高烧。   他对戒瘾的反应很强烈,又因为伤口处发炎引发高烧,军医很担心,所以想把戒断停下来。   沈砚山觉得没那么矫情,不同意停。真停了,不管是徐风清还是司露微,都觉得沈砚山故意害徐风清,让他不能重新做人。 第140章 说客   司露微接下来几天很忙。   沈砚山从第一次那种患得患失里抽离出来,对她白天不在身边也慢慢适应了。   他们彼此忙彼此的事。   一转眼就到了八月初四,既是赵家老太爷的七十大寿,也是徐风清戒断的最后一天。   司露微想着打个电话去军医院问问情况,又担心电话里说不清楚,自己反而会分神。   反正明天要去接徐风清的。   她没有打电话。   到了下午,司露微准备出门。   沈砚山却拦住了她:“小鹿,你晚上做什么去?”   司露微语气清淡:“出去逛逛。”   “你到南昌,还要做罗门的任务吗?”他直接问。   司露微也没跟他虚套,点头:“既然没有叛出师门,自然是什么都需要做的。”   沈砚山沉默了好几秒。   他的手指,握紧又松开。   来回几次,他的情绪差不多稳定到了一个温柔的程度,他轻声对她说:“你不是特意来救徐风清的吗?”   “是。”   “那就别做危险的事。”沈砚山道,“你去杀人,想过那个人为什么要死吗?这件事是错的,你明白吗?”   司露微抬眸,看了眼他。   她的声调平稳而冷漠:“刀没有对错。不管是哪朝哪代,抓住了证据,砍头的都是主谋者。”   沈砚山:“……”   司露微已经变成了罗门的一把刀。   刀沾上的血债,是买凶者的作孽。   沈砚山想起很早之前,他杀了明月山寨的土匪,她骂他没有人性。   一转眼,他不仅自己没有人性,也把她的人性逼死了。   一个人,并不是刀。   沈砚山在这一刻,有种深深的痛苦:他为了得到爱情,把他心爱的姑娘,弄成了这副模样。   这不是他想要的。   他想让她站在人前,享受荣耀和赞誉,而不是成为不能见光的杀手,一把沾血的刀。   “小鹿,做完这次,能否这一年内和罗门划清界限?你要替我生孩子的,你忘记了?”沈砚山的声音低了下去。   司露微没回答。   她绕过了沈砚山。   沈砚山又道:“你要去赵家吗?你想要杀谁?”   “周塘。”司露微道。   沈砚山不知谁是周塘,接不上话。   “为什么要杀他?”   “不知道。师父接的生意。”司露微说。   沈砚山想了想:“我带你去赵家,这样进去比较容易,脱身也容易。”   “不能麻烦你。”   “我愿意。能替你做点什么,我心里高兴。”沈砚山道。   司露微仍是摇摇头:“我有办法进去。”   说罢,她错开了沈砚山。   她脚步极快,转眼她就在几步开外,消失在大门口。   沈砚山站在原地,沉默了半分钟,让副官准备好礼物,他要亲自去趟赵家。   “告诉参谋处,帮我查一查周塘是谁。”沈砚山又道。   副官道是。   他要去杜家的寿宴,司大庄挺紧张的。   他劝说沈砚山:“五哥,你这个时候去,万一小鹿怀疑你是给赵岷玉小姐面子,那岂不是糟糕?”   能让小鹿吃醋,是种奢侈。   沈砚山没这个资格。   以前没有,现在也没有。   “小鹿不会,她不是你。”沈砚山道。   司大庄:“……”   别人说他傻,有各种各样的说法,他都明白。这让他苦恼,司大庄有点怀念他听不懂这些弦外之音的旧时光。   只可惜,那时憨傻痴肥的好日子,再也没有了。   他自己叹了口气,觉得现在不如以前开心。   汽车和礼物准备好了,沈砚山坐到了汽车上,副官跟了上来。   副官在副驾驶座上转过头,把周塘的情况,一一说给了沈砚山听。   “……是北平内阁的人,他是专门到南边活动的。”副官道。   “怎么活动?”   “有情报说,他是内阁的亲日派,想要联合南边的军阀,在南边再建个亲日派的政府。”副官说。   沈砚山的后背有点出汗。   这样重要的人物,身边肯定有高手保护。   罗霄让司露微去做这么危险的事,将她至于枪口之下。   沈砚山道:“停车!”   他把自己的司机和随行副官,全部换成了几个枪法高超的密探,又让司大庄留下。   有个万一,他要帮司露微一把。   沈砚山到了赵家的时候,赵家的大老爷带着几位少爷,亲自到门口迎接他。   他如今是华中权贵,他能登门,对赵家而言,是非常大的荣耀。   “大帅,您请、您请!”大老爷恭敬道。   沈砚山一边往里走,一边问:“今天来的客人多,不必专门招待我,你们也太客气了。今天都有谁来了?”   “多是亲戚朋友,也有老太爷的旧下属,还有一位路过的朋友。”大老爷说。   路过的那位,应该就是周塘。   周塘到了南昌,不去找沈砚山或者沈横,却先来找赵家,估计是事情棘手,想要赵家老太爷从中斡旋。   “老太爷大寿,要这样热闹才像话。”沈砚山道。   他往里走,被赵家大老爷领到了主位。   老太爷已经就坐了,跟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说话。   沈砚山没见过此人,心想他大概就是周塘了。   这么想着,沈砚山看了眼四周,不知司露微此刻埋伏在哪里了。   “砚山,来来来,介绍位故人同你认识。”赵老太爷笑呵呵招呼沈砚山。   沈砚山走了过去。   赵老太爷指了指周塘:“这位,是当年周尚书的儿子……”   “大帅小时候,我还见过。”周塘笑道。   “原来是世叔。这些年不走动,我不太认得了。”沈砚山道。   赵老太爷说:“你那时候还小,后来你又去了德国念书,哪里认得许多人?今天异地重逢,你们得好好聊聊,如今你们都是吃新政府饭的人了。”   “大帅可赏脸?”周塘笑问。   沈砚山道:“世叔移步说话?”   他们俩,暂时抛下了众人,在赵家大老爷的带领之下,往一处偏僻安静小客房去了。   坐下之后,周塘先拐弯抹角说现在的内阁腐败、大总统无能,然后又说要革新,要学习日本。   “日本军部愿意辅佐我们,成立新的内阁,首府设在成都也可。大帅,您是华中五省大都督,四川也是您的地盘,此事您意下如何?”周塘说了十几分钟废话之后,终于说了实话,“若是您有志向,大总统自然是您的。”   和沈砚山的密报所言不差。   买周塘命的,应该是北平内阁的反日派。   沈砚山端起茶抿了口,轻轻吹去浮叶:“做汉奸?” 第141章 得手   沈砚山言语刻薄。   周塘脸上一晒,旋即又笑道:“大帅这话,太过了。我家、您家祖上,都不是满人,不也做清朝的官么?难道也是汉奸?识时务而已。”   沈砚山又看了眼他。   他笑了笑,心知周塘的命在今晚,故而很宽容:“那我考虑考虑,至于大总统嘛……”   他拖长了声音,“我怕是没这个资格。”   周塘听到这里,自以为听懂了沈砚山的意思,欣喜若狂。   他一高兴,有点忘形了,又吹嘘了一大通。   好像新的政府已经唾手可得。   沈砚山一边敷衍着他,一边想小鹿现在在哪里,是怎么混进来的?   “周世叔,咱们先移步吃饭,等空闲了再慢慢聊。”沈砚山打断了周塘的畅想。   周塘也觉失态,连忙收了心思:“是,是,需得坐下来慢慢谈。”   沈砚山又道:“不过,世叔,我有句话需得辩解——不管是满人还是汉人,自古都是华人,倭人可不同。这两者之间,差距千里,世叔可别混淆了。”   周塘脸上一僵。   他觉得自己被沈砚山耍了。   沈砚山说完,率先走了出来。周塘也没空细想他的话,只得跟了出去。   外面的戏台上,正在演一出武戏,热闹非凡。   锣鼓声快要淹没了宴席大厅。   沈砚山对周塘又热情起来,不时跟他说话,视线总落在他身上。   周塘只当他这是示好,心想:“我说他什么意思,原来是想要块遮羞布,年轻人啊!”   他这么想着,就有女佣上前,给他倒了杯酒。   沈砚山转过脸,去跟赵老太爷说什么。   周塘端起酒杯,正好锣鼓声一个高涨,满室喧闹,他轻轻抿了口。   突然,他感觉有什么东西,刺穿了他的心脏,他的心遽然抽动了几下,手里的酒杯握不住了。   女佣接过他的酒杯,用力扶了下他的肩膀,将他靠坐在椅子上,然后快速退了下去。   沈砚山跟赵老太爷说起今天的名角,两个人正是起劲,旁边却发出一声惊呼。   这声惊呼被戏台上的声音盖了过去。   旋即,声音越发大了,赵老太爷和沈砚山一起转过脸,就看到周塘倒在了地上,他后心处的浅色西装破了个洞,血一层层的沁出,几乎把他的后背都染透了。   宾客们大惊失色。   戏台上的锣鼓骤然停了。   有个大胆的佣人上前,将周塘板过来,发现他眼睛直直的。   伸手去探了颈侧,已经没了脉搏。   “老、老太爷,好、好像没气了。”佣人吓得直哆嗦。   赵老太爷脸色惨白。   沈砚山急忙后退一步,高声道:“有杀手!”   他的副官们急忙涌过来。   “护住老太爷。”他大声道。   原本有点混乱的场面,彻底大乱。   宾客们四下逃窜,赵家的人还想要维护秩序,这样可以寻找杀手,谁知道沈砚山这么怕死,直接嚷嚷了出来。   这下,赵家的佣人根本掌控不了局面,所有人都在乱窜。   赵家老太爷和大老爷心里都在想:“今天的杀手,不是冲着沈砚山,就是冲周塘,已经死了一个,不能再死了沈砚山。”   要是沈砚山死了,沈横肯定会端了赵家。   他们更加顾不上其他宾客了,也顾不上去找杀手,先把沈砚山保护了起来。   “大帅,您这边请!”赵家的大老爷叫人过来保护沈砚山。   沈砚山四周形成了一个人墙,被赵家的佣人全部护住了。   他撤退到了大门口,坐上了自己的汽车,想着从司露微出现到此刻,已经过去快十分钟了。   她应该逃得无影无踪了。   沈砚山其实没必要替她担心。   当初在北平,戒备那么森严的五国饭店,她神不知鬼不觉杀了福田次郎,至今还没有人寻到半点蛛丝马迹。   何况小小的赵家?   赵家今天这么混乱,请了多少帮佣,他们家自己也未必清楚。   多一个人、少一个人,完全察觉不到。   司露微装扮成一个很普通的佣人,她不知在眼皮上弄了什么,让她的眼皮搭下来,那双大眼睛顿时就没了什么特征。   她走路的时候,特意驼背,像极了惯常服侍人的,也把她纤瘦高挑的身材敛去。   她的头发上还扑了层薄灰,看上去很暗淡。   旁人看到她,不会多留心,因为她从面容到举止,完全是一个做惯了活计的女佣模样,和普通女佣没什么不同。   沈砚山听说,罗霄最擅长隐没痕迹。   他也记得,从前在南湖县,罗霄去杀杜县长家的一名高官,他是直接走进去,抬手就开枪,然后撤退。   等罗霄离开了,杜家的人都描述不出他的具体模样。   他装扮成一个普通人,一个最不起眼的普通人,当旁人想要描述他的时候,都记不住任何一个特点去区分其他人。   就好像今天的司露微。   “回府。”沈砚山道。   副官道是。   等他回到家时,问起司露微,佣人说她还没有回来。   沈砚山又开始坐立不安了。   她去了哪里?   她真的脱身了吗?会不会有什么意外?   “五哥,小鹿呢?”司大庄走过来问。五哥出门不带他,他就在家里跟晁溪玩,顺便指使晁溪给他做好吃的点心。   他吃得饱饱的,正是身心舒泰,发现五哥回来了,而小鹿却没有,有点担心了。   “她一会儿就回来。”沈砚山道。   沈砚山虽然这么说,脸上的焦虑之色却退不去。   他在大门口来回踱步。   司大庄看着他,觉得地皮都要被他的军靴磨掉一层。   就在司大庄想要拉住沈砚山的时候,司露微回来了。   她乘坐黄包车,手里拎了点买的东西,在门口下了车。   她仍是出门时的装扮,脸上看不出半分痕迹,把之前的遮掩都去掉了。   “你可回来了!”司大庄先开口,“你个疯丫头,都这么晚了,你闹什么幺蛾子不回家?”   “我去买酒了,明天给你做好吃的鸭肉。”司露微道。   司大庄大喜。   沈砚山那颗焦躁不安的心,终于归位了。   他接过了司露微手里的酒,将它给司大庄:“送到厨房去。”然后,他牵了司露微的手,“你过来。” 第142章 要狠心   一回到房间,沈砚山就用力抱住了司露微。   “小鹿,如果能回到从前,我会控制好脾气。”沈砚山将头埋在她的颈窝里,气息落在她的肌肤上,“我不想你变成今天这样……”   司露微无动于衷听着。   每个人的人生,都有注定的痕迹。她出生于臭桐街,就决定了她将来不可能像普通女孩子那样幸福。   她偶然也想,真没有沈砚山,她和徐风清就会在一起吗?   她的世界是沙土垒成的围墙,轻轻一推,就会倒塌。   “我有点累了,想洗个澡。”司露微沉默片刻之后,见沈砚山还抱着她,就轻声提醒他。   沈砚山松开了手。   他心中的荒凉,已然不能用言语来描述万一了。   司露微去洗澡时,他坐在她房间的沙发上。   等她出来,他仍是没有要走的意思。   司露微又道:“我真的很累了,想要睡觉了。”   沈砚山站起身。   片刻之后,浴室里响起了水声。   司露微把头发拧得半干,然后用干净巾帕裹住,坐在沙发里,拿着纸笔,准备给师父写一封回电。   回电也要用密报,故而她需得慢慢整理。   她才写了一个字,房门又被打开。   司露微的房门,是防君子不防小人,所以她平时只关上,也不锁。   沈砚山洗好了澡,换了干净睡衣进来。   “……你不能睡在这里。”司露微说。   沈砚山走过来,将她打横抱起。   他把她放到了床上,亲了亲她的面颊:“我只想睡前抱抱你。”   司露微枕着他的胳膊,脑子里想着给师父的密报,又想着明天要去接徐风清。   她想得有点投入,故而沈砚山在她耳边说了什么,她一概没有听到。   左不过是不想让她做这件事罢了。   沈砚山说了几句,也发现她心不在焉,就沉默了。   他将她环住,轻轻吻了下她的面颊,又把自己的脸贴着她的。   他有点乏了,慢慢进入了梦乡。   司露微则没睡。   这个天气,两个人拥抱着入眠是很热的,故而司露微待他睡着了,起身到沙发上躺下了。   她还在想着徐风清,七天过去了,他的烟瘾应该都戒掉了吧?   他的身体能承受得住吗?   她后来就在沙发上睡着了。   翌日,她醒过来的时候,床上已经没了沈砚山,她身上搭了条薄毯。   司露微急忙洗漱更衣,想着中午要给徐风清做什么好吃的,一边筹划着一边梳头发。   她没有等任何人,自己开车去了军医院。   军医对她的到来,松了口气:“我还准备再打电话给您。司小姐,徐先生昨晚又发了高烧,情况一直在反复。”   “什么?”   军医见她很震惊的样子,猜想大帅可能没告诉她关于徐风清的情况。   于是,军医又解释了一遍:“徐先生当天晚上就发烧了。他的伤口有点严重,清洗之后处理了,还是肿胀得很高,引发了高烧。   他又要戒断,身体反抗,高烧了三天,才慢慢好转一点。他很痛苦,好不容易要退烧了,谁知昨晚又发烧了。   再这样下去是不行的,司小姐。我也打电话给大帅了,大帅不同意再给他鸦片膏。您拿个主意?”   司露微的脑子里懵了下。   好半晌,她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他怎么会这样严重?”   军医道:“他伤口碰到了铁锈,铁锈这种东西,是很容易感染的。”   “要重新给他抽大烟?”司露微又问。   “保命要紧。”军医说。   徐风清这种情况,已然是不能再戒了。再戒下去,他怕是性命难保。   烟瘾可怕,却也没有丢命可怕。   再糟糕的事情,也分轻重缓急。军医觉得病人的情况,要适当缓一缓。   “好,先保住他的命。”司露微道。   烟枪送给了徐风清,徐风清却很坚决的拒绝了。   他烧得神志不清,一个劲说:“不要大烟,不要大烟!”   军医有点无奈。   他这决心是挺狠的,军医帮不少人戒断过,没人能像徐风清这样坚持的。   军医出来,把这件事告诉了司露微。   司露微进去看徐风清。   才短短七天,徐风清已经瘦得脱了形。   他脸色灰败,嘴唇干得起皮了,勉强认出了司露微。   “……我看到了阿妈。她让我好好的,跟你在一起。”徐风清每句话都很慢,“要再抽大烟,我宁愿死。露微,让我死,别让我人不人、鬼不鬼的活着。”   司露微把手放下他头上。   他的额头烫得惊人。   他每说一个字,都好像用尽了力气,说到最后,已然虚脱了。   司露微又问跟进来的军医:“他还有多少机会?”   “不知道,很危险。”军医说。   徐风清努力睁大了眼睛,用渴求看着她。   她也回望了他的眼睛,然后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告诉军医:“戒断不要停,我相信他能挺过去的。”   徐风清舒了口气,露出点笑容。   军医觉得这些人都是疯子。   “需要什么药,你告诉我,我来想办法。”司露微又道,“请您救救他。”   军医没办法了:“西药降不下来温,我用中药试试,我有个朋友,他家里有乾隆年间的安宫牛黄丸,我去借来试试看。”   司露微再次道谢。   军医又说:“不管好坏,司小姐请你相信我,这几天就不要来了。你一来,你自己着急,我也会有有所顾虑。”   “好。”司露微答应。   “还有一件事……”   “您说。”   “这样高烧,万一脑子烧坏了,可能会出现点问题,这个您能接受吗?”军医问。   司露微能接受。   徐风清想要的,是戒掉烟瘾,否则他哪怕是好好活着,也是生不如死。   “他只想戒掉烟瘾,不管死活;而我,只想要让他活着,不留遗憾。至于其他的,我听天命。”司露微道。   军医觉得这女人挺狠,也不再多说什么。   司露微离开了军医院。   她一个人在汽车里坐了一个多小时,心里的沉重,快要将她压垮。   她的耳边,总有徐风清的声音,一遍遍回想:   “不要大烟。”   “让我死。”   他有这样的决心,司露微的决定没有错。   她发动了汽车,回家去了,决定暂时把所有事都抛在脑后。   她三年前就以为他死了。   现在的一切,都是赚回来的。若是老天爷觉得应该收回去,那也是她和徐风清的命运而已,她会任命。 第143章 小老板的威名   司露微回到了大帅府。   她把汽车停下,又在车子里坐了很久。   车窗开了,大院里的桂花香不停往外飘,空气都是香甜的,这让她想起了四年前的这个时节。   她被沈砚山接到了南昌府。   她战战兢兢和沈砚山谈好了条件,然后得到了去见徐风清的机会。   不成想,沈砚山冲他开了一枪。   就在司露微停车的这个地方。   徐风清倒下,司露微被沈砚山带回了府里,他们之间的平衡被打破了。   而后,她做到了沈砚山提出来的要求,换回了自己。   她和徐风清回到了南湖县。   那三个月,是她人生中最恬静美好的三个月,是她从未有过的好时光。   短暂而甜蜜。   假如徐风清成功戒掉了烟瘾,他们真的还会有那样温馨的光阴吗?   她正在想着,沈砚山回来了。   他停下了脚步,看着司露微。   司露微的表情,温柔而恬柔,像铺了层柔光。   像少女回忆最甜蜜的爱情。   沈砚山的心,突然抽痛了下。他不用去问,也知道她在想徐风清。   他沉默等待了片刻,走过去敲了敲车窗:“小鹿。”   司露微有点迷茫,用一种很空洞的眼神看向了沈砚山。   沈砚山的心被人狠狠捏住了似的,有点透不过气。   “下车,回家吧。”沈砚山停顿了几秒,又敲了下车窗。   这次,他的手有点重。   司露微被这声音惊扰了似的,神魂彻底归位。   她把汽车开进了大帅府。   等她回到了东跨院的客厅时,沈砚山已经坐下了。   佣人送茶进来。   沈砚山指了指,让她也坐下,然后问她:“出了什么事?”   司露微把徐风清伤情的变化,简单和他说了说。   沈砚山道:“前几天军医打电话给我,说要停止,我没同意。”   “我知道,我也替风清哥答应了,没有停止。”司露微道。   沈砚山点点头:“你不怪我就好。”   “不会。”司露微说,“你能不害他,已然是很好的心肠了。”   沈砚山的坏心情,稍微好转。司露微其实也没说什么动听的话。   他喝了口茶,说起退烧的西药:“军医院应该不缺的,他是自身的原因,熬过去就好了。”   “但愿。”司露微说,“希望太太保佑他。”   接下来的几天,司露微心神不宁。   外界的消息,她一概不知。   江西地界,暗处的人都被她这一手震慑住了。   他们都知道,罗门的小老板来了,是个厉害人物。   至于多么厉害,就没人清楚。   这次她出手,干脆利落,让不少人都敬佩不已。   “小老板什么时候过来?”有位年轻人,坐在一处房舍的堂屋里,穿着时髦的衬衫和西裤。   他不过二十五六岁,头发梳得一丝不乱,像个新派的少爷。   他叫林明褚,是江西南昌本地人,是帮派现任的一把手。   罗霄在江西两年多,收服了这边的帮会,杀掉了那些不服气的老人。   林明褚一开始是罗霄的眼线。   后来,事情尘埃落定,罗霄还没有想好自己哪个徒弟来接管江西,故而把林明褚扶上了高位。   他没指望林明褚能成什么大事。   林明褚很年轻,看上去又有点爱臭美,总之不像是杀伐果断的管事人。   不成想,将近四年过去了,林明褚没有出过大乱子,甚至混得有声有色。   司露微到了江西,应该要见见他的。   谁知事情这么一来二去的耽误了,林明褚一直未见过小老板。   他有点着急了。   “等小老板忙完了,她会过来的。”贺东态度敷衍。   罗门的人,除了几位老板,以及司露微自己的手下,没人知晓小老板具体的身份和模样。   不止是司露微,她不少的师兄、师姐身份也是保密的,甚至有一位师兄是北平政府高官。   林明褚只知道小老板,至于小老板长什么样子、叫什么名字,目前人在哪里,他一概不知。   “听说,昨天赵家宴席上出事,出手的人是小老板?”林明褚试试探探的问。   “对。”贺东道。   道上混的人,都有自己的名号。做了某件事,自然要归在自己名下。   “刀”也要足够有名,才能有好生意、高价格。   “做得很干脆,也很漂亮,没人留意到,小老板就撤退了。东哥,我真想见见小老板。”林明褚一脸崇拜。   贺东态度冷漠:“小老板忙完了,她会来见你的,请你安心等一等。”   林明褚在贺东这里磨蹭了一个多小时,说了不少小老板的好话,结果丝毫没打动贺东。   贺东是小老板最忠实的走狗,一点口风也不会漏。   林明褚离开了。   他回到了自己家,转身换了套粗布衣裳,装作自家的杂役,挑着箩筐出门了。   他去了赵家的后门。   敲响了门,他小心翼翼进去,把自己的粗布衣裳脱了,放在箩筐里,由下人带领着,去见了赵老太爷。   “……确定是罗门做的,罗门的小老板亲自出手,他是罗霄的关门弟子。”林明褚如实禀告。   寿宴被打搅了的赵老太爷,坐在摇椅上,默默抽一袋旱烟。   满屋子关东烟的气息。   他轻轻磕了磕烟管:“来去无踪,杀人无形,是个厉害的角色,不愧是罗霄的徒弟。”   “那女人的确非常厉害,她的功绩在道上赫赫有名,不少人专门请她,她从未失手。”林明褚的言语中,带出了几分好奇,又有几分期盼。   他真想见见这位小老板。   “……她前段时间,闯入了戒备森严的五国饭店,神不知鬼不觉杀福田次郎。再过几年,她怕是要超过罗霄,称第一杀手了。”林明褚又道。   赵老太爷冷哼了声:“她在哪里嚣张,是她的事。江西轮不到她。”   赵老太爷回到了南昌,不肯做民国的官,一来是他年纪大了,二来是他要个名节。   可他习惯了掌控一切。   孙督军还在的时候,遇到大事都要跟他商量。   结果,沈督军被沈横和沈砚山谋杀了,江西成了沈横和沈砚山的地盘。   他又利用旧情,笼络了沈砚山,甚至可能会招沈砚山做他的孙女婿。明面上的交情要牢固,而暗地里的买卖,更是日进斗金。 第144章 不认识人了   江西的地形复杂,又与广东、福建、浙江、安徽、湖南、湖北等六省交界,任何一条暗线,都能赚得盆满钵满。   当初的私盐,让不少官僚赚得满腹流油,更何况现如今的烟土、军火?   那是更大的利润。   南昌的帮会也很复杂,赵家暗地里没这个实力,不能把他们抓在手里。   罗霄也看到了江西的局面,想要收拢。   赵家暗中推波助澜,不破不立。   果然,罗霄凭借着他的本事,不过两年多,就把南昌暗道上的拦路石彻底清除了。   他离开之后,赵家收拢了林明褚。   从此之后,赵家凭借着暗地里的烟土买卖,疯狂敛财。   老太爷也想过,罗门总会派人过来的,到时候可能要分利润出去。   不成想,罗门的人迟迟未至。   到了现在,赵家差点忘记了这是罗门的地盘,想要私吞一切,也不愿意把这等暴利放出去。   赵家老太爷的目光,盯在那个小老板身上。   “明褚,看劳她,找到了她及早告诉我。”赵老太爷最后说。   林明褚道是。   他离开赵家的时候,仍是走小门,特别的小心谨慎。   暗处有个身影,一闪而后。   贺东把林明褚的去向,看了个清清楚楚。   又过了两天,司露微来了趟贺东这边,想要给师父会一封电报。   贺东就顺便汇报了此事:“林明褚与赵家的人勾结,那条走私线,是赵家卖出去的,卖给了湖南的一位军长,林明褚替他们遮掩。”   司露微颔首:“知道了。”   “小老板,林明褚不忠诚,要不要告诉大老板?”贺东又问。   司露微摇摇头:“我来南昌的时候,大老板就说了,水至清则无鱼。况且,大老板要的,也不是林明褚的忠诚,否则他就是罗氏门徒了。不要打草惊蛇,让林明褚继续和赵家接触。”   贺东对小老板崇敬无比,她的任何话,他都无条件照办服从。   司露微拿出电报,让贺东去发。   “最近一个月,我可能会比较忙。”司露微道,“我也在电报里告诉了大老板,你不要找我。有什么事很棘手,直接给大老板发电报,他会派人支援咱们。”   贺东道是。   司露微转身要走,想了想又叮嘱一遍:“贺东,不要小瞧了林明褚,大老板选他,是看重他的机灵。你与他接触,要处处小心。”   贺东道是:“他总是一副吊儿郎当模样,让人觉得他轻浮,从此不把他放在眼里,放松了对他的防范。我不会的,小老板。”   “你懂得这个道理,就很好。”司露微道,“自己当心。”   她悄悄回到了大帅府。   她这几天很焦虑,每天都在等着军医院给她打电话。   不管徐风清是好了,还是死了,总有个电话的。   到了八月初九的傍晚,电话终于打来了。   佣人让她过来接听时,她拿起话筒的手略微发抖。   她这几年,最稳的就是手了。   然而也只是抖了一瞬,她恢复了平静,轻轻喂了声。   电话那头,军医的情绪比较沉重:“司小姐,先有个好消息,徐先生的烧早上就退了下去,现在人已经清醒了。如果没出意外,他的瘾头应该断了。”   司露微的心,仍是高高悬起,“那有几个坏消息?”   “只有一个。”军医斟酌着,好像不知如何启齿,停顿了好几秒,才接上了自己的话音。   司露微屏住呼吸。   军医告诉她:“徐先生的反应……有点糊涂了,可能不太认识人。我不知是暂时的,还是永久的。”   司露微的心,缓缓落入深渊。   她也沉默着。   “没关系,他退烧了,活了下来,而且断了瘾头,您尽力了,多谢您。”司露微的声音暗哑,有些发紧。   军医听到她这么说,大大松了口气。   虽然是家属和病人自己要求的,可把病人弄成了傻子,他也要负责的。   司露微又是沈大帅的贵客。   南昌府的人都知道,沈砚山阴沉刻薄,狠辣绝情。   军医真怕自己吃枪子,话说得犹犹豫豫。   他轻轻舒了口气:“多谢您体谅。您现在可有来看他。”   司露微挂了电话。   她先茫然站了片刻,把自己的情绪全部收敛,然后才喊了佣人:“把西跨院的屋子全部收拾一遍。”   佣人道是。   司露微转身出门,去开了汽车。   她亲自去医院接徐风清。   徐风清躺在病床上,好像又睡着了,比之前更瘦了。   司露微都能抱起他。   他虚弱到了极致。   军医看到司露微露出不忍,就对她道:“小姐别担心,一般戒掉了瘾头,很快就能胖起来。精神也会慢慢恢复,会比从前更好,只是他的脑子……我会尽力留心,有什么问题您立马带他过来找我。”   司露微点点头,道了谢。   徐风清这个时候就醒了过来。   他看着司露微,眼底有了几分戒备和忐忑,下意识瑟缩了下。   军医过来安抚他:“这是你的家人,别担心,你要跟她回家。”   “风清哥,你不记得我了吗?”司露微问他。   徐风清看向了军医。   他摇摇头,不说话。   他真不记得司露微了,也不是很想离开军医院。   “不,我不走,我害怕!”徐风清道。   他闹了起来。   司露微坐在他的床边,像哄孩子似的,哄了他半晌,才把他带出了医院。   结果上了汽车,他又开始闹腾了。   司露微看着他这样有力气,想起他之前的话,对他道:“风清哥,你要是清醒了,一定会为自己骄傲。你做到了,我也很为你骄傲。”   徐风清不懂,汽车把他吓坏了,他不停捶打车窗,嘴里无意义乱嚷嚷。   司露微很有耐心,继续连哄带骗,将他弄回了大帅府。   她和佣人、副官们,都让徐风清害怕。   只有石嫂过来时,他情绪会安静点。石嫂慈眉善目,又有点胖,面相上让徐风清觉得很安心。   “石嫂,你先照顾他。”司露微道,“军医说,等他静养一个月,看看起色。若是毫无好转,就要换到其他医院去。”   石嫂连连保证:“小姐您放心,我服侍徐先生会尽心尽力的。”   司露微点点头。   她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躺在床上,心里发木,什么情绪都没有了。   她就那么静静躺着,直到沈砚山回来。 第145章 逗笑五哥   沈砚山推门进来,瞧见她一个人躺着,有点担心她。   他坐到了她床边:“怎么了?”   “风清哥他脑子有点糊涂了,军医不能肯定是暂时还是长久的。”司露微看着天花板,仍是那么躺着,声音似潭水,平静又寒冷。   沈砚山脱了鞋子,并肩躺在她身边,将她搂住。   他把她的头按在自己怀中,吻了吻她的头发:“你没做错什么。任何事,都有风险,他会好起来的。”   司露微没言语。   她闭上了眼睛,让自己的思绪一点点放空。   此刻她没有思想,也没有灵魂,只剩下一具躯壳。   沈砚山和她躺了半晌,对她道:“我们出去走走?”   司露微终于开口:“也好。”   躺在家中,令她窒息。   沈砚山带着她去了街上。   他时不时将她带入某个店铺,买点小东西。   什么都买。   司露微一开始无动于衷,后来瞧见了一把很不错的匕首,稍微来了点兴趣。   逛累了,他们俩就寻个酒楼,吃点好饭好菜。   司露微点评一下这家菜的味道。   下午继续逛,还去看了场戏。   晚上回来,司露微心中的阴霾散得差不多了。   她去看了徐风清。   徐风清把头埋在被子里,不愿意见人,包括司露微。   石嫂私下里对司露微说:“小姐,我今天与徐先生聊了很多,他说话不清楚,我就不停讲给他听。他说了句露微……”   “他记得我的名字?”   “是。”石嫂很高兴,“您别担心,最近几天也别过来,他现在很容易害怕。等过几天,他的心情好了点,我去通知您。”   司露微说好。   石嫂又保证:“我照顾他,您就放心。”   “你很尽心,我是知道的。”司露微道。   她果然不再来了。   给彼此一点时间和空间,这是徐风清需要的。   她偶然会自己一个人发呆。   沈砚山这几天要去趟湖北,视察军情,毕竟这是他目前的差事之一。   他又不放心司露微。   “跟我去趟湖北,如何?”沈砚山问她,“免得你在家里闷,最多半个月。”   离开半个月,给徐风清一个恢复期,好过她天天守在这里,思绪入了魔咒。   “我装成副官吧,你弄身军服给我。”司露微道。   这就是答应了。   沈砚山笑起来。   他轻轻摸了下她的头发:“你就穿得漂漂亮亮在我身边,谁还敢说什么不成?”   “当面不会说,背地里是会说的。”司露微道。   沈砚山不想和她争执。   能把她带在身边,已然是很好了。   司露微是个高挑个子,混在副官队伍里,并不那么突兀。   司大庄很快拿了套小号的军服和军帽给她。   “小鹿也要跟我们出门?”司大庄问沈砚山。   沈砚山点头。   司大庄立马说:“带着她干嘛?”   “她枪法很好。”沈砚山道。   司大庄就不再反对了。   司露微更衣出来。   她的头发全部藏在了军帽里,小号的军服她穿着松松垮垮的,故而她勒紧了腰带,又把裤腿扎紧。   这么一来,她显得英气勃发。   司大庄围着她看,见她把帽檐压得很低,如果不是比她矮很多的人,看不见她的脸,就不会发现她是个女的,顶多觉得这位副官比较瘦弱。   “还不错。你是占了高个子的便宜,想要装佣人的时候就缩着脖子,想要装副官的时候就挺直后背,反正都像那么回事。”司大庄道。   沈砚山则留意到,她特意在脸上涂抹了点东西,让她的肌肤呈现一种很健康的小麦色。   她果然是处处仔细。   “很适合了。”沈砚山道,“像个副官了。”   “像就好。”司露微道。   第二天,沈砚山早上六点多起床,梳洗了之后下楼,看到司露微站在大门口。   她换好了军装,做好了伪装,和普通的副官没什么不同。   沈砚山却突然很想抱抱她,甚至亲亲她。   这个念头,把他自己吓到了,毕竟对着她穿军服起了这种念头,有点可怕。   他挪开了目光。   司露微对着他行礼:“大帅。”   沈砚山失笑:“真要装全部的?”   “大帅此话何意,属下不明白。”司露微认真又恭敬说。   沈砚山禁不住大笑起来。   他竟觉得这样的她,甚是可爱。   司大庄把出行的专列和保卫都安排妥当了,过来接五哥,一进门就听到了五哥的笑声,有点诧异。   以前小鹿骂五哥“错你祖宗”,也是惹得五哥大笑。   怎么逗笑五哥,是个迷。   五哥素来不爱笑的,只有对着小鹿,他才会温柔又多情。   也只有小鹿能做到。   “五哥。”司大庄也行了个军礼,“专列准备妥当了。”   然后,他又端详司露微,甚至往她的帽檐下看了眼。   司露微一动不动。   “像个英俊的小兵。”司大庄说,“你要是去堂子里,姑娘们肯定很喜欢你。”   他一直凑近看。   司露微就推了他一把,并且低声警告他:“走开点,嗅来嗅去,你是狗吗?”   司大庄:“……”   沈砚山又笑起来。   上了专列,司露微准备站在大帅车厢门口站岗,沈砚山让她进来。   司大庄前后走了一通,各处的防卫都安排妥当了,他也大咧咧进了大帅的车厢。   沈砚山对司大庄,总是格外的亲近和纵容,这也是司大庄办事处处顺利的原因——没人敢跟他耍心机。   得罪了司大庄,就是得罪了大帅。   “要十个小时才到武汉。”司大庄拿出了纸牌,“咱们玩一会儿牌。小鹿你把帽子摘了,带着不难受?”   司露微犹豫了下。   沈砚山看向了她。   司露微果然脱了帽子,继而司大庄和沈砚山都大笑起来。   司露微为了装成兵,特意在额头上画了一条线,那是当兵的常年戴帽子勒出来的。   脱了帽子,这条线看上去很滑稽。   “你还真是……”司大庄对他妹妹有点无语,“有必要装得这么仔细吗?”   “我们做的,就是细致活。”司露微道,“我师父入行快二十年,从未失手,就是他考虑问题很仔细。”   沈砚山不笑了。   司大庄也轻轻叹了口气。   “想要成功,做事情的确要仔细。”沈砚山沉默了一瞬之后,突然道,“小鹿,你做得很好,很成功。”   司露微看了眼他。   自从她入了罗门,这还是沈砚山头一回夸赞她,而不是劝她离开。   她笑了下。   难得一见的,她对着沈砚山露出一点微笑。   司大庄听着五哥的话,又看着司露微的笑容,莫名很心酸。   他们俩,是可以在一起的,为什么会闹成这样? 第146章 反客为主   专列平稳。   司露微跟司大庄两个人玩纸牌,打发时光,沈砚山坐在旁边看几份密报。   他的密探网遍布天下,他人还没有到湖北,先要把消息全部摸透。   他一边看,一边蹙眉。   “怎么了,五哥?”司大庄留意到了,问他。   沈砚山沉吟片刻,摇摇头:“没事。”   司露微也瞧见了他心事重重,转移他的注意力:“五哥,要打牌吗?”   沈砚山放下了密报。   他的确应该把心思抽出来,缓一缓,等到了湖北再考虑。   故而他道:“好。”   三个人打牌,论起了输赢。   司露微替罗霄管过赌场,牌技不见得多好,却也勉强能应付。   司大庄就惨了。   自从五哥加入之后,司大庄面前的银角子很快就输完了。   他输急了,开始耍赖:“五哥,你干嘛总是赢我?你是不是使诈?”   “要输得起。”沈砚山笑道,然后他又说,“既然下了赌场,肯定要赢的,否则为什么赌?”   “消遣呗。”司大庄说。   沈砚山笑道:“我赢了,才有资格说我是消遣,你不行。”   司大庄:“……”   他开始怀念自己手下那些副官了。他们从来不敢赢他的钱,也不敢对着他说教。   他作什么孽,要跟五哥赌?   司露微把银角子分一半给司大庄:“再来,争取赢回来。”   她说罢,又在桌子底下踢了沈砚山一脚。   沈砚山唇角微翘。   接下来的牌局,司大庄有输也有赢。他输了就大嚷不服气,赢了就得意忘形,一个人顶一车鸭子,车厢里热闹哄哄的。   司露微和沈砚山都觉得轻松了不少。   黄昏的时候,专列到了湖北境内,沈砚山让停靠一个小站,休整片刻。   他带着司露微和司大庄在餐车吃了饭,然后一个人下了火车,沿着轨道走动抽烟。   他在车窗外,来来回回踱步了将近半个钟头。   司露微低声道:“五哥遇到了麻烦事,湖北的形势肯定不乐观。”   “我早就听说,那边要北上攻打北平了。”司大庄道。   司露微顿时就明白了。   沈砚山这次去湖北,是北平政府想要用他拖延住湖北的军阀北上。   而他一直在犹豫,到底是要如何处理这件事。   他这个五省大都督,是个虚名,地盘仅限于江西。湖北闹翻天,对他没什么影响。   “他是怎么打算的?”司大庄有点想不通,“看他的样子,应该是接到了新的密报,湖北那边去或者不去,都不安全。”   司露微也不知道。   见沈砚山又抽出一根烟,俨然是要用香烟把自己呛死,司露微下车去了。   她缓缓走近:“五哥……”   沈砚山在黑暗中吐出个烟圈:“你怎么下来了?”   “湖北那边,有确切消息?”司露微直接问。   沈砚山不瞒她,点点头。   “你何必要去?”   “内阁下的命令,既然接受了这个虚名,自然要走一趟的。否则内阁下令攻打我,江西与多省交界,我四面受敌。”沈砚山道。   一声令下,其他军阀们肯定想分一杯羹,会一拥而上。   沈砚山不能授人以柄。   “你在车上接到的密报是什么?”司露微问。   沈砚山觉得很复杂,不好对司露微说。   但是,他非常清楚,他一旦去了,再想回来就很难了。   内阁已经通电湖北,把他即将视察的消息传开了,那边会做准备,不可能不去。   也没必要去牺牲。   “五哥,我有个主意。”司露微道,“可以让他们自乱阵脚。”   沈砚山看向了她。   司露微被他看得有点不自在,轻咳了声:“一点愚蠢的小建议,我需要借用你车上的电台,给湖北那边发封电报。”   沈砚山把烟蒂踩灭:“说说你的想法。”   “派人去刺杀湖北督军,既留下线索,又不留下把柄。打草惊蛇,让他们觉得你来者不善,再派人来刺杀你。”司露微道。   沈砚山:“……”   “大都督负伤,通电讨伐湖北督军,给他们一个借口。这样,他们从起事变成了反叛,反正他们是要出兵的,这个计划不可能改变。”司露微道。   沈砚山眼前骤然一亮。   最简单不过的方法,他没有想到。   人在困境的时候,往往会忽略身边的捷径,司露微的话,醍醐灌顶。   沈砚山用力抱了下她:“小鹿,你果然很聪慧!”   司露微的枪法和思考方法,都是沈砚山手把手教的。   想起往事,并不是都那么不堪。   沈砚山对她好过,也对她坏过。到了如今,他们不过是意见相左而已。   火车休整了一晚。   司露微借用沈砚山的电台,给远在武汉的师姐发了电报。   后半夜的时候,就有回电:“今晚动手。”   沈砚山愣是拖到了第二天早上十点多,才重新发车,往武汉慢慢的赶。   司大庄对此很不理解。   不过,五哥是要做大事的,没必要多问,反正车上有吃有喝的,不耽误什么。   这次专列开得很慢,原本中午就该到武汉的,愣是才走了一小半路。   入了夜,车速更慢。   吃过了晚饭,沈砚山让司大庄去休息,司露微站在门口,替他站岗,像个普通的副官那样。   司露微站得笔直。   她的余光,不时留意四周;耳朵竖起来,听着车厢里面的动静。   约莫到了晚上十点多,车顶突然放枪。   正好对准了沈砚山的车厢。   随后是一轮扫射。   副官们急急忙忙要爬上车顶,火车也在这个时候停下了。   杀手的子弹用光,也确定车厢里的人肯定被打成了筛子,在同伴的掩护下准备逃离。   司露微追了出去。   她脚步很快,迎面丢过来一把短刀,被她避开了。   她抬起枪,对着夜空放了一枪。   一个人踉跄着倒下。   司露微也看清楚了,一共三名杀手,两人掩护或者替补,另一个人主杀。   她放倒了一个,就不能任由其他两个人逃走。   “小鹿!”司大庄在身后大喊。   沈砚山随后追下车时,只能看到几个身影,快速消失在不远处的树林里。   “快,给我追!”沈砚山大喝,“带上枪和手电,不必抓活口。”   另一个参谋却很紧张:“大帅,您先上车!外面黑灯瞎火,万一再有埋伏呢?”   沈砚山却不管不顾,自己成了冲锋队的首领,带着人也追了过去。   他跑得很快,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这次,他不能再弄丢了他的小鹿。 第147章 养心   沈砚山很快就追上了司露微。   副官们的手电都照过来,一共三名杀手,最后一人脑袋被枪打碎了。   沈砚山沉声道:“收拾好,把尸体送到武汉去,要个交代!”   说罢,他自己转身走了。   司露微也跟着他往回走。   沈砚山回到了车厢里,对司大庄道:“大庄出去。”   司大庄看了眼司露微,心想小鹿今晚立功了,五哥怎么又不高兴?   他搞不懂五哥的反复无常,默默走了出去,并且替五哥关好了车门。   沈砚山又抱紧了司露微。   他重重的叹气。   “小鹿,你看到杀手的下场了吗?一山更有一山高,若下次倒下的人是你,我怎么办?”他喃喃自语。   一点小事,不管好与坏,他都要想到司露微。   害怕她出事。   司露微轻轻拍了下他的肩膀:“我没事,我会小心。”   她师父跟她说,人的命数是天定的,这个世上有人喝水都能噎死。   只不过,每个人都有上苍给的几次“逃难”机会。事业和生活安全的人,机会越多;而他们做杀手的,机会越少。   仅此而已。   该死的时候,一定会死的。   司露微如果没有遇到罗霄,现在她已经死了。   “刀枪无眼,小心又怎么够?”沈砚山的声音里,带着几分哀切,“不要做这么危险的事,小鹿。”   司露微没有反驳他。   他说了,她听着。   他上战场,比她更危险。   他抱着她良久不松手,直到司露微提醒他:“五哥,还有正经事要做。”   “抓到”了杀手,接下来就是需要大做文章,争取更有利的局面。   沈砚山的确需要忙起来。   他首先通电内阁,以参谋的口吻,说沈大帅重伤——一把大枪扫射,他多处中枪,昏迷不醒,要赶紧回南昌救治。   他的专列调头回程。   等他们回到南昌的时候,沈砚山在军医院开了个病房,守卫森严。   沈横火急火燎跑过来瞧,生怕沈砚山真在路上被人暗杀了。   看到沈砚山全须全尾,沈横大大松了口气,同时也很疑惑:“怎么回事?不是说你重伤吗?”   “没事,一点小计谋。”沈砚山道,“我不能去湖北,去了就回不来,所以耍点手段。”   这段日子,他不能露面,请沈横替他操持,找回公道。   沈横听明白了前因后果:“能抓到他们的把柄吗?”   “有了三具杀手的尸体,找到买凶的人就很容易,怎么可能没把柄?你去通电其他四省,让他们联合声讨。”沈砚山道。   沈横颔首。   他拍了拍沈砚山的肩膀:“你这次算是死里逃生,虽然都是你自己作的。好好休息,我帮你办妥。”   接下来的几天,司露微时常进出军医院。   内阁声讨湖北,措辞严厉。   湖南、四川等华中四省,也纷纷通电,谴责湖北督军的屠夫行径。   湖北原本是要北上的,已经做好了万全计划。   计划不得不行,可在这种情况下,他们的出兵名目就全变了,从讨伐内阁昏聩无能,变成了反叛。   沈砚山“捡回来”一条命,愣是在军医院里装腔作势住了一个月。   他让司大庄和司露微每天都去陪他。   军情的简报也要带给他。   北方因为湖北的起事又乱了套,沈砚山安于江西,韬光养晦。   “现在这个年代,政治跟军事不分家,我烦透了。”沈砚山对司露微道,“我真想找个地方养老。”   司大庄在旁边笑:“五哥,你今年不到三十岁,就想要养老?”   “养老,养的是心。”沈砚山道。   司大庄:“……”   他觉得五哥又吃饱了撑的。   司露微却能理解他。   “这段日子,难得清闲,五哥多休息。”司露微道。   沈砚山坐正了身子。   他天天在军医院,过得反而很不错,因为知道司露微不会跑。   心中安逸,处处都是鲜花着锦。   时间到了八月中旬,早晚很凉爽,军医院窗下一株桂花树,浓香四溢。   沈砚山坐在窗下晒太阳,看几份军事简报,司露微进来了。   她煮好了桂花茶和几样小点心。   “……真把我当病人了吗?”沈砚山笑道,“这个时节,不冷不热,江西又太平,能病一病也不错。”   “还有盼着自己生病的吗?”   “我‘病’的时候,你对我很好。”沈砚山笑道。   司露微:“……”   沈砚山自顾说罢,端起茶抿了一口,很香也很甜,他四肢百骸里都游荡着这种甜蜜,人很舒服。   他又问起司露微,这段日子再做什么。   “不做什么,处理一点小事——南昌的暗处也有隐疾,要治他们一治。”司露微道。   沈砚山又笑起来,觉得她这样说话很是可爱。   他突然想到了徐风清。   “徐风清怎样了?”沈砚山问。   司露微表情平淡:“挺好的,他不闹了,每天能吃能睡,脸色恢复了不少。我去看他,他也不怕我了。”   沈砚山端详着她,然后安慰道:“小鹿,你不要自责。”   “我不自责,我做了该做的决定。这样的结果比我想象中要好很多。假如风清哥清醒过来,他也会感激的。”司露微道。   沈砚山握住了她的手。   他明白她不曾宣之于口的内疚。   想对一个人很好,却无意中伤害了她,这种心情沈砚山最了解不过了。   司露微在他面前若无其事,背地里还不知要如何伤心。   “他还年轻,既不是老人,也不是孩子,不至于高烧就能真变成傻子。给他点时间。”沈砚山道。   他希望徐风清能好起来。   徐风清好了,沈砚山和小鹿才可能有未来。   这是三年前血的教训。   他和小鹿之间,看似隔着徐风清。可没有了徐风清,隔得就是天堑了。   “我知道。”司露微道。   她在军医院逗留了片刻,回家去了。   外界都不知沈砚山的情况,包括家里的佣人。   司露微去了徐风清的西跨院。   石嫂问她:“大帅今天好点了吗?”   只听说大帅被打了好几枪,却不知具体情况,石嫂特别担心。   司露微时常去看沈砚山,把戏做得很足,导致石嫂以为沈砚山命不久矣。   “好多了。”   “他能下地吗?”石嫂又问。   “还不能。”司露微道。   石嫂不敢再追问了。   司露微准备往屋子里走,石嫂却道:“徐先生在后面晒太阳。” 第148章 谁的草蜻蜓   徐风清一个人坐在后面花园里。   他手边有点藤草,正在不停编织着什么。   阳光暖暖照在他身上,给他镶了个淡淡金边,他之前那种脆弱都不见了,人温柔又安静。   司露微走近,他抬眸看了眼她,冲她露出个笑容。   他仍是不记得她,却不再害怕她。   司露微在他旁边坐下:“风清哥,你编什么?”   “蜻蜓。”他道,口齿清晰。   他最近几天能自如说话了。   司露微打电话给军医,军医说他这种情况,是很好的,很有可能会全部恢复。   “你什么时候学会编蜻蜓的?”司露微轻声问。   她都不知道。   徐风清想了想,估计是没想起来,笑笑不回答。   他的旁边,已经编好了三个,手里还在编一个。   蜻蜓像模像样,比不了手艺人编的,却也很不错。   司露微想起,他以前也会修汽车。   他从前一直刻苦念书,不怎么做活计,司露微总以为他的手工会很差,什么也做不了。   可很意外的是,他对修理东西很擅长,似乎也很喜欢做。   “能送给我一个吗?”司露微又问。   徐风清摇摇头。   “你有这么多,不能给我一个?”她逗着他说话。   徐风清又摇头。   司露微问他:“为什么?我很想要一个。”   徐风清抬眸,仍是对着她笑了笑。   他手里最后一个蜻蜓也编好了,然后把四个放在一起。   他数了一个:“阿妈的。”   然后又数了一个,“露微的。”   司露微眼眶发热,他虽然不太认识她,却记得她的。   石嫂也说,他偶然会提起露微。   “那还有两个呢?”司露微问。   “我的。”他指了指自己,然而剩下的那一个,他就很迷茫了。   “还有一个,可以送给我吗?”司露微又问。   徐风清将它抓起来,握在掌心,看了半晌,仍想不起最后一个要送给谁。   他好像苦思了很久,才道:“也是我的。”   司露微看着他,心头滑过点什么。   这让她沉默了一瞬。   “你是谁?”徐风清突然开口。   司露微回神,道:“我是露微。”   “露微?”他对这个名字很敏感,当即又露出笑容,“我的露微?”   “是。”   徐风清笑完了,又有点怀疑:“真的吗?”   “真的。”   他仔细看了看她,好像在确认她话里的真假。良久之后,他把第二只草蜻蜓递给了她,“露微,给你!”   司露微险些落泪。   她接过来,很珍重捧在掌心。   “谢谢。”司露微道。   徐风清看着她,有点疑惑:“露微,你为什么哭?”   司露微轻轻擦去眼角水光:“没有哭,是阳光照到眼睛了。”   她深吸了口气。   待情绪好转点,她问徐风清:“风清哥,你想不想出去玩?天气这样好,咱们出去逛逛好吗?”   徐风清却摇摇头。   司露微问他为什么。   “外面很多人,我害怕。”徐风清如实道,“我想在家里。”   “那好,我们在家里。你想吃什么吗?”司露微又问。   徐风清想了想,觉得嘴巴里很想吃点甜的,就道:“糖。”   “我给你做桂花酒酿圆子,放很多的糖,好不好?”   “好。”徐风清笑。   他根本不知道什么是酒酿圆子,但是能有很多的糖,他就非常开心。   他最近的生活,简单又单调,他却一天天很愉悦。   编个草蜻蜓,能让他快乐一上午。   司露微的人生见识浅薄。她偶然会想,众生皆苦,能这样快活无知的活着,不是很好的吗?   他最近总是笑。   不是痴呆的傻笑,而是一种很纯真的高兴,像个大男孩子   她能照顾好他,也能保护他。她在外能赚钱,在内能持家。他们在一起,不会辜负太太的嘱托。   “露微,酒酿圆子。”他见司露微发呆,提醒她。   司露微笑了笑。   她把徐风清带回了房间,让他一个人坐着,然后拿了纸笔给他,让他写字。   他这几天也很喜欢写字。   他的字仍是很好,遒劲有力。他是依照习惯去写的,写完了,他自己根本不认识。   她则去了厨房。   司露微让厨子烧好了热水,又调了糯米粉,准备做圆子。   晁溪也来了。   玛丽围着司露微打转,司露微就把橱柜里的一块熟牛肉拿出来,切了切,蹲下喂玛丽。   “晁溪,你帮我调米粉,等会儿做酒酿圆子。”司露微道。   晁溪说好。   司露微坐在旁边的小几上,对玛丽说:“坐下。”   玛丽就乖乖坐在她面前,等着吃肉。   “姐姐,你还可以扔,让玛丽去接,她能接住。”晁溪笑道。   司露微觉得厨房有点小,就没折腾了:“下次扔。”   玛丽很听话,吃完了就趴在旁边。旁边有个小窝,她一到厨房就趴在那里不动,看上去很凶猛,实则很乖。   “姐姐,大帅真没事吧?”晁溪低声问司露微,“大家都在担心,我听着有点吓人。”   大帅的生死,关乎太多人的命运,首当其冲是在府上服侍的这些人。   如果大帅活着,晁溪就在府里。等她再长大一点,她就要赖上司大庄,反正这一生都安稳了。   可万一大帅没了,司大庄还不知要去哪里,她自己更是前途未卜了。   “没事。”司露微放轻了声音,“大帅其实没有受伤,是做个姿态。要不然,他就非要去武汉不可,可能真回不来。”   晁溪一颗心彻底放下了。   她也有这种预感,因为看司大庄不是很担心的样子。   依照司大庄的性格,大帅要是出事,他肯定要嚎啕的,还会骂人。   “我知道了姐姐,我不会乱说。”晁溪道。   司露微一直很信任晁溪。   晁溪很小的时候就在她身边,她们相伴了两年,天天在一起,天长日久,自然能知晓她的秉性。   “嗯,不要乱说,也不要担心,过几天大帅就回来了。”司露微道。   晁溪道是。   酒酿圆子做好了,司露微留了些给晁溪和司大庄,叫厨子装好,她亲自送去给徐风清了。   徐风清却在看一只蜻蜓发呆。   他脸上有种茫然,好像还是想不起这只蜻蜓到底要送给谁。   一个和他的阿妈、露微以及他自己一样重要的人,他为什么想不起?这大概令他苦恼。 第149章 马上放人   司露微端着托盘的手,略微发紧。   她轻咳一声,走进来,打断了徐风清的思绪。   徐风清冲她微笑:“露微……”   他终于记住了她。   司露微把酒酿圆子端进来,上面撒了桂花酱,旁边还有一碟子白糖。   “风清哥,我做的酒酿圆子,你以前说过很好吃的。”司露微道,“来,尝尝。”   徐风清放下草蜻蜓,伸手来接。   司露微又叮嘱:“慢一点,别烫了自己。”   徐风清说好。   他果然很听话,舀起一个先吹了半天,直到吹凉了才吃。   “好吃吗?”司露微一直看着他。   徐风清摇摇头:“不好吃,不甜。”   司露微就帮他加糖。   一连加了两勺糖,司露微觉得那碗汤都要腻了,徐风清这才说很好吃,因为终于甜了。   “我都不知道你喜欢吃甜食。”司露微道,“你也没告诉过我,每次煮什么给你吃,你都只说‘很好吃’。”   太太总是告诉徐风清,要待露微好。   这个好,就是什么都要给露微,什么都不能索取。而露微给的,任何东西都要欢喜接着。   久而久之,他不敢提自己的喜爱,不愿意面对自己的心。   司露微心里突然发潮。   徐风清没听她的自言自语,专心致志吃那碗酒酿圆子。   很烫,他一个个的吹凉,非常的仔细小心。   司露微见他吃得开心,心情也很好。   一碗酒酿圆子吃完了,司露微问他还想吃什么?   “核桃。”他又说。   司露微也不知他喜欢吃核桃,叫人出去买。   他不爱吃盐炒的,也不爱吃干干净净剥出来素净的,他爱吃冰糖核桃。   佣人买了三样,司露微放在他面前。   他果然拿起冰糖核桃吃,还不时塞一颗到司露微手里。   司露微不爱吃糖,吃了两颗就觉得腻味,可徐风清像个小松鼠似的,鼓着腮帮子,慢慢嚼核桃。   吃得好,阳光又暖,徐风清的表情柔和,气色也很不错。   他吃得慢,半下午吃了一袋冰糖核桃,胃里饱饱的,才到黄昏就开始不停打哈欠。   晚饭他不爱吃,司露微就让他喝点米粥。   他像个孩子似的,司露微怎么说,他就怎么做,果然喝了一碗小米粥,就乖乖去睡觉了。   她闲下来,家里的电话响了,是军医院打过来的。   沈砚山让她去看他。   司露微还以为有什么事,立马去了。   沈砚山是下午午睡的时候做了个噩梦,很想见见司露微。   “你今天在家里忙什么?”   “不忙什么,就是陪着风清哥。”司露微道。   她又把徐风清今天的种种,都告诉了沈砚山。   徐风清这种情况,司露微真觉得不错。   他既安静又快乐。   “挺好。”沈砚山兴趣不大,又问司露微,“还有什么事吗?”   司露微摇摇头:“没有了,一整天就做这些。”   沈砚山轻轻叹了口气。   他心里有句话,犹豫了良久,仍是没有说出口。   他在军医院又住了几天之后,正式“出院”,回到了大帅府。   诸位将领,包括华中四省的督军,都派人过来慰问。   大帅府进进出出都是人。   司露微让石嫂看住徐风清,这几天不要让他乱走,免得撞到了陌生人,他又会害怕。   石嫂道是。   徐风清不往前面走,却往后花园去。   沈潇发了四封隐晦的电报,询问徐风清的情况。   沈砚山言简意赅回答他:“瘾断了,还活着。”   至于徐风清脑子不太清楚这件事,沈砚山提也没提。   司露微时常出门。   沈砚山也不问她去哪里。   上次他在军医院试探了一句,司露微什么也没说,沈砚山就决定装傻,什么也不问。   一转眼到了九月初。   早晚的天气有点凉爽。   沈砚山的“伤”,也彻底痊愈了。   这天司露微很晚才回来,一进门就去找了沈砚山:“你今天抓到了什么人?”   “没抓到什么人。”沈砚山也装傻,“不过是有几个小毛贼在我的特种兵训练基地打转,我将他们扣押了起来。”   司露微看向了他的眼睛:“那是我的人。”   “你在找什么,小鹿?”   “你觉得我在找什么?不过是误打误撞。”司露微道。   沈砚山知晓这是一句假话。   他轻轻搂抱了住她,吻了下她的面颊:“人明天放,今晚你乖一点。”   “把人放了。”司露微道,“你不放的话,我让贺东带人去找。一旦他们去找,可能会有伤亡。我不想自己的门徒死,你也不想你的下属无谓牺牲。”   说罢,她走了出去。   沈砚山看着她的背影,知晓她此刻的气急败坏。   他知道她的目的,也清楚那些人的意图。   但他不愿意和司露微闹得更僵。   “马上就会放人。”沈砚山道,“你不要生气。”   司露微已经走远了。   这天,她又是很晚才回来,沈砚山亲自给她等门。   她的人已经放回去了,她心情稍微好转,问他:“不睡觉?”   “等你。”沈砚山凑得很近,炙热呼吸喷在她的肌肤上,“你……”   “今晚不行。”司露微道,“我不方便。”   沈砚山愣了下,旋即明白她什么不方便了。   他有点失望。   他跟她说,要个儿子,其实还是缓兵之计。可事到如今,他真想要个属于他们俩的孩子了。   偏偏很难。   “我抱着你睡,我不乱来。”他道。   司露微略感困乏,不愿意扯皮:“随你。”   司露微平日肌肤微凉,一到冷天就更凉了。   沈砚山和她同床而眠,被窝被他的气息烘得很暖,司露微感受到了舒服。   她很快进入了梦乡。   沈砚山则是久久不成眠,最近发生了不少的事情,既有军事上的,也有司露微的,都让他糟心。   司露微的事情,尤其糟心。   她不再是从前那个小丫头了,她这次回来,也不是陪他睡觉的。   她只想要回徐风清。   她是打算和徐风清过日子的,所以不仅要回他,还要解决后顾之忧。   假如没有司大庄,她也许会杀了沈砚山,毕竟他是个拦路石,而司露微不会珍惜任何人的性命,包括她自己的。   可没有了沈砚山,司大庄不会有什么前途。   “你珍惜的人这么多,为什么不包括我?”他在她耳边喃喃问。   沈砚山迷迷糊糊睡着了。   第二天,他和司露微都是被敲门声吵醒的。   石嫂焦急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小姐,小姐,徐先生他……”司露微猛然惊醒。 第150章 清醒   司露微披衣开门。   石嫂心急如焚,事情说得颠三倒四,司露微却一句话也没听进去。   她穿着睡衣拖鞋,快步下楼。   沈砚山想要喊住她,她的身影已经在楼下的院门口了。   他没办法,对石嫂道:“你先去忙,别担心。”   石嫂道是,转身去追司露微了。她跑得气喘吁吁,还是没追上。   司露微速度极快,一溜烟到了徐风清的院子里。   令她意外的是,司大庄、晁溪以及玛丽都在。   徐风清躺在床上,昏迷不醒。   见到了她,晁溪和司大庄都瑟缩了下。   司大庄还记得她恼火起来打人的模样,真怕她动手,并且下意识把晁溪往自己身后藏了藏。   小鹿打人很疼的,自己皮糙肉厚,挨一下没什么,晁溪可受不住她一巴掌。   “小鹿,你别生气啊,也许一会儿他就醒了。”司大庄急忙解释。   司露微看着他们,又看了眼徐风清:“到底怎么回事?”   晁溪伸出脑袋:“姐姐,是我的错。”   “闭嘴吧你。”司大庄按了她的脑袋,把她往回按,“有你什么事?明明是那个傻狗撞的。”   司露微听着司大庄颠三倒四,才明白了事情的经过。   徐风清早起时,想要去后院坐坐。   石嫂劝他,说前面还没有去过,都是自家的副官,别人不会打他,可以去玩玩。   徐风清这些日子跟石嫂很亲近。   他骨子里就爱听话,石嫂让他往前面去玩,他果然去了。   不成想,晁溪正好领着玛丽从街上回来。   晁溪每天早上都要带着玛丽出去逛,因为玛丽爱上了喝街头那家店铺的豆浆,而大帅说它喜欢喝就让它喝。   玛丽吃饱喝足,兴奋得四蹄生风,溜溜达达往回走。   一看到徐风清,也许是因为陌生面孔,也许是因为徐风清瞧见大狗时候的惊骇表情让玛丽误会了,它扑向了徐风清。   玛丽已经八十多斤了,跳起来能勾到司大庄的肩膀,瘦弱的徐风清哪堪一击?   他又吓住了,不知道躲。   玛丽把他扑倒,他的头撞到了青石板上,当场昏死了过去。   “对不起姐姐,我当时手里拿着东西,而且玛丽一直很乖的,我是……”晁溪快要急哭了。   她也买了份早餐回来,是司大庄爱吃的油条。   她手里拿着东西,又进了家门,知晓玛丽从来不咬人的,她眼睛没看到徐风清在那边。   等玛丽把人扑倒了,晁溪才瞧见,吓得魂飞魄散;而石嫂见徐风清没有穿外套,怕他冻了,追出来送衣裳,正好看到了,大叫出声。   司大庄也出门。   见状,司大庄把徐风清抱回了屋子,又让石嫂去告诉小鹿,要不然小鹿会发疯的。   “意外而已,不妨事。”司露微道。   这个时候,徐风清也怔怔醒了过来。   他头晕得厉害。   他看了眼众人,然后伸手要抓司露微:“露微。”   司露微握住了他的手:“你醒了?觉得怎样?”   “头疼。”徐风清还是晕乎乎的。   沈砚山把手放在司露微肩膀上,轻轻扶了下:“要不,送他去军医院?”   “没什么大事,不用去。”司露微说。   沈砚山就把众人都遣了出去,别都挤在屋子里碍事。   晁溪出来之后,还是不安心,低声问司大庄:“姐姐有没有恼了?”   “没有。”司大庄跟她保证,“她要是恼了,非揍你不可。她没打人,就是不恼。”   晁溪:“……”   她曾经跟司露微一起生活过两年,她不觉得司露微是爱打人的。   可司大庄都这么说了,晁溪只得把心放回肚子里。   徐风清的屋子里,只剩下徐风清和司露微、沈砚山。   司露微搀扶徐风清坐起来,徐风清脑子里一阵阵发黑。   “让他躺一躺。”沈砚山道,“我打个电话,让军医来瞧瞧。”   司露微说好。   军医很快就来了。   徐风清的头没有破,目前也看不出有什么问题,只说多休息。   “我睡一会儿。”徐风清说。   司露微跟着军医退了出去。   她回去梳洗,吃了早饭,又把沈砚山还给她的那枚红宝石戒指拿了出来,看了又看。   她放在口袋里,去了徐风清那边。   徐风清直到下午才醒。   他后脑勺一个包,司露微轻轻帮他揉,他疼得直吸气。   “你想吃点什么甜的吗?冰糖核桃还要不要?我叫人替你磨成粉,就不用嚼了。”司露微问。   徐风清点头说好。   他午餐就吃了一碗核桃粉。   下午,司露微和他坐在后花园的桂花树下晒太阳。   空气有点凉,司露微给他腿上盖了个薄毯。   她拿出戒指,给徐风清瞧:“太太的戒指。”   “太太是谁?”   “就是你阿妈。”司露微道。   徐风清看着戒指,出了好一会儿神。   他出神的时候,司露微喊了他两次,他也没答应,目光直直落在戒指上。   突然,他问司露微:“露微,阿妈是不是死了?”   司露微一惊。   “你想起来了?”   “不是。”徐风清有点迷糊摇摇头,“我看到戒指,心里好难过。阿妈,一定是去世了。”   司露微心中发酸。   “对,太太去世了。”司露微道。   “为什么会去世?”徐风清追问。   司露微就把徐太太生病的事情,都告诉了徐风清。   她生病之后,也没过多少日子,人就走了。   “我好像记得那个院子,我们一块儿吃饭,有你,也有阿妈。”徐风清又道。   司露微听到这里,感觉他正在慢慢恢复清醒。   他前几天说话还不能这样流畅。   特别是今天摔了下,他好像摔得更清楚了点。   “对,那是老家的宅院。”司露微说,“我们以前一起吃过饭的,我给你们做过饭。”   徐风清点点头。   她不是个话多的人,为了帮徐风清记起往事,司露微一下午都在滔滔不绝,跟他讲述从前的种种。   她自己很少这样执着回想往事。   今天全部想起来,记忆是非常温馨的。司露微的母亲去世之后,唯一填补了母亲位置的,就是徐太太了。   徐太太一直很照顾她,对她很好。   假如她没有死,也许他们一家人会更好的。   “戒指给你,你帮我收着,想太太的时候,你就看一眼。”司露微道。   那是徐太太给司露微的聘礼,可是已经烧坏了戒指托。   司露微送给了徐风清。   如果太太在天有灵,希望能保佑徐风清。 第151章 车站的酒香   徐风清的情况,一日日好转。   司露微心中的沉重散去了不少。   沈砚山“重伤”恢复之后,有很多的公务要处理。   他忙起来,一直没有见到司露微。   他甚至要去趟四川。   这次出行,他的密报先探路,没有什么危险,故而他也轻松。   待他从四川回来,又要紧急去趟江西的另一个军事重镇。   他路过南昌,没空下车,只是提前发了电报,让司露微到火车站去见见他。   司露微自己开车去了。   她到火车站的时候,专列还没有到站,但火车站内外已经戒严了。   她穿了件风氅,头发高高束起,脚上穿一双皮靴,非常的英气。   有几名副官偷眼描她。   在女人堆里,她是很另类的,却又很漂亮,副官们都觉得大帅好艳福。   司露微裹紧了衣襟。   车站风大,她也可能来早了点,故而很冷。   月台上的风,一层层往身上灌。   她来回踱步。   半个小时后,专列终于进站了。   沈砚山下了火车,将她带上了车。   司露微坐下来:“你怎么不回去,要我特意过来?”   “很忙。”沈砚山道,“那边的军工厂有一批货出了问题,我要去处理。”   “可以等你忙好了。”司露微道。   沈砚山笑了笑:“想你了。”   好些日子不见,他真是想她想得要发疯了。   他前段日子恢复了正常,最近几天又开始疑神疑鬼。   她要是跑了,他车上携带的电台一定会第一时间传消息给他的。他明知不会有事,却还是梦到她不见了。   唯一的原因,就是太过于想念她。   “那什么时候出发?”司露微问。   “一个小时后。”沈砚山道。   司露微:“……”   一个小时,他完全可以回去一趟的,没必要非折腾她跑过来。   她有时候觉得,自己还是搞不懂沈砚山的心思。   然而,待沈砚山走过来,轻轻捧起了她的脸,手指缓缓摩挲着她的唇,她就明白了。   对于他而言,这一个小时,有更重要的事,而不是浪费在路上。   “小鹿,你想我没有?”他抵住了她,把她圈在方寸之间,手指流连着她唇的柔软,声音有点哑了。   “没有。”司露微如实道。   沈砚山低声笑了笑,并未觉得破坏了气氛。   他俯身低头,吻上了她的唇。   跟记忆中的味道一样美好。   上次他们俩同房,已经是一个多月之前了。   司露微还没有怀孕,那么……   她被他抱到了小床上,只感觉那床太过于狭窄。   沈砚山的呼吸略微乱了:“小鹿,你是心甘情愿吗?”   “不是。”   沈砚山:“……”   他在这样的回答里,又吻住了她的唇,这次有点用力。   司露微闻到了一点酒香。   他车窗的桌子上,摆放着一杯酒,估计是刚倒好,车子就进站了,他还没有喝。   她仰起头,看着那酒杯,觉得它一直在晃。   她眼前腾起一阵阵的云雾,好像她踩到了云端。   沈砚山的气息,那样炙热又温暖,将她点燃,让她滚烫,甚至有浪潮打过来,一下子将她抛上了半空。   她不受控制的,一口咬住了他的肩头,险些见了血。   那摇晃停止了很久,司露微的意识逐渐回到身体里。   车子没有动,酒杯也没有动,然而一个小时过去了。   沈砚山扶起了她,笑着在她耳边低语:“小鹿,你今天很热情。你喜欢这样吗?”   司露微没有回答他。   她撇过脸去。   沈砚山轻轻托住了她的下巴,又吻了她的唇:“你不会承认,你一直这样固执,但是我知道。小鹿,跟我在一起,我们都会很快乐的。”   司露微抬了下手,给他看手表:“我要下去了。”   沈砚山却搂着她不放。   他心里舍不得,放不下,甚至想要带走她。   上次出去,她去追杀手的时候,他吓破了胆子,断乎不敢再让她冒险了。   南昌有他的天罗地网,把她留在这里,他心里稍安。   “舍不得你,小鹿。”他吻了下她的额头,“我甚至希望,有一天分别时,你也会舍不得我。”   司露微仍是没言语。   主宰她语言这一块的脑子,暂时缺失了。   她心里滋味莫名。   她累极了,是奔跑到了顶点之后,陡然放松下来的疲倦。   沈砚山习惯了她不回应,又亲了下她的手:“让副官开车,回去别自己开车。”   司露微要站起身。   腿有点软。   旁边桌子上的酒就在手边,她端了起来,一饮而下。   酒是种洋酒,入口比白酒柔一点,但后劲来得更快,一个劲冲刷着她的血液。   她心跳得有点快,酒精眼瞧着就要麻痹她,她转身只说了句:“我走了。”   她没有回头,下了月台之后,坐到了汽车里。   火车鸣笛,白雾在晚秋的空气里缓缓散开,铁轨上发出咔哒咔哒的声响。   沈砚山一直看着她,直到看不见了。   司露微疲倦躺在座位上,酒精点燃了她的血液,她感受到了沸腾。   这种滋味并不坏,至少她像活过来了。   活人会心软,敢承认。   接下来的几天,下了场小雨,天气更加凉了,而且风很大。   司露微以前没有再南昌过冬。   第一年冬天也在,却是天天被关在屋子里。   今年,才算是她第一次见识到南昌的冬天。   风很烈,又很大,走在路上能把人吹个跟头。   起风的时候,她就呆在厨房,教晁溪做菜,然后端去给徐风清吃。   徐风清的身体一天天健康,精神也一日日好转。   他还没有彻底清醒,平时也看不了书,只会胡乱写字,可他记得昨天或者前天发生的事了,记得司露微和石嫂。   “他过了年,应该能好起来。”军医来看过徐风清,对他的情况非常乐观,“慢慢养,别着急。”   司露微点头:“还要给他吃点药吗?”   “他好好吃饭就行了,不需要再吃药。”军医说,“要有耐心。”   军医说得不错,徐风清的确是每天都有进步。   只是阴雨天,他胸前的伤口会发作,会痛得他满床打滚。他在痛苦中喊个名字,司露微没听出是谁。 第152章 神医   沈砚山出去了一趟,十月中旬才回到南昌。   天气越发冷了。   司露微没从前那么畏寒,却也比平常人害冷。   沈砚山回家之后,打了个电话。   两天之后,一位老郎中到了大帅府。   “小鹿,我前年的时候寻到了一位医术高超的大夫。那时候我就想,等你回来了,你害冷的毛病一定要治一治的。”沈砚山道。   司露微:“……”   前年的时候,她还是个“死人”。   沈砚山从未放弃过希望。   老郎中约莫五十多岁,模样体面,也有一双大眼睛,只是那眼睛很无神,总慵懒虚搭着,好像永远睡不醒。   他身边还带着个小丫头,说是他的徒弟。   小丫头十三四岁的样子,娇小个子,梳两条长辫子,模样很乖巧。   她笑起来的时候,有颗不太明显的小虎牙,尖尖的,又添了点活泼。   老郎中给司露微诊脉。   片刻之后,他对沈砚山道:“让我徒弟也瞧瞧,她看过很多病,医术很不错的。”   沈砚山看了眼这小丫头。   小姑娘很机灵也很甜美,软糯可亲,人畜无害。   “试试吧。”沈砚山心情好的时候,是很好说话的。   司露微有点好奇,看着这小丫头。   小姑娘的眼睫很长,低头把脉的时候,眼帘垂下来,睫毛像一把小扇子。   待诊脉完毕,她对她师父道:“师父,是中焦受阻。”   老郎中点点头,面上没什么表情,眼底却是有几分赞许的。   “你先出去,写好药方。”老郎中道。   小姑娘恭敬道是。   她出去了之后,老郎中才对沈砚山说起司露微的问题。   司露微小时候,因为风寒引起了发热,而热受困于中焦。   当中焦受阻时,热无法传达肌理,体表感受不到身体该有的热气,故而就特别怕冷。   “大夫们说‘真热假寒’,就是这个意思。这位姑娘一直没找大夫看过,亦或者庸医害人,没看出原因。吃几贴药即可。”老郎中态度轻傲。   沈砚山却好像舒了口气。   他很相信这位老郎中的话。   他们这边才说完,小姑娘开了药方,递给了老郎中:“师父您看看,可有不妥?”   老郎中瞧了,点头说:“没什么不妥。”   他递给了沈砚山,“大帅拿去抓药吧。”   司露微看着他们,心里挺诧异,觉得自己陪着他们开了个小玩笑。   老郎中让小姑娘开方子,说得话也是轻描淡写。   司露微记事以来,一直畏寒,她以为是什么天大的问题,不可能改变,可老大夫的口吻,好像治个风寒似的。   这让她有点不敢相信。   沈砚山却无半分质疑,反而轻松了不少,这让司露微费解。   他不是这样轻信的人。   “老先生,先去客房休息。”沈砚山道。   老郎中却摇摇头:“我得回去了。大帅,你要言而有信,老夫的事,还请大帅少说几句。”   “您放心。”沈砚山道,“只要能治好她,您就是我的大恩人。您的秘密,绝不会从我这里泄露。”   司露微一头雾水。   旁边的小丫头看到了玛丽,朝晁溪跑了过去。   晁溪手里端着几块糕点,其中有红豆糕。   她和晁溪聊了起来。   “我最爱吃红豆糕了,你做得真好吃。”   小姑娘对晁溪说。   她一边吃,一边伸手去摸玛丽,“它咬人吗?”   “不咬。”晁溪笑道,觉得这女孩子特别可爱。   老郎中走了过来,对沈砚山道:“这糕点我徒弟很喜欢,包起来我们带走。”   晁溪诧异看着这老头。   沈砚山很客气:“晁溪,去包起来。”   小姑娘也不推辞,拿起晁溪包好的红豆糕,跟着她师父往外走,声音脆脆的:“这次的诊金是红豆糕吗?”   “对。”   “那还挺划算。”小丫头说。   司露微还是没回过神。   这件事从头到尾,都让她觉得有点奇怪。   “……他们,是本地人?”司露微问。   沈砚山道:“不是,我请回来的,挺远的乡下。”   “很有名吗?”   “很有名,不过我在京城的日子不多,又不怎么生病,只听说过,没见过。”沈砚山道,“今天也是头一回见他。”   “京里的人?”司露微突然明白沈砚山的信任从何而来了。   “是,京里的人。”沈砚山笑道,“我知道了他一点往事,他怕我说出去,要不然他是绝不会到这么远的地方。”   沈砚山为了找司露微,派人到处撒网。   除了没找到司露微,其他的收获颇丰,他知晓了很多的秘密。   “姐姐,客人不吃饭就走了吗?”晁溪问。   方才那个小丫头,只比晁溪小一两岁,算是同龄人了。   晁溪难得碰到合眼缘的,还想多聊几句。   “不吃,他们回去了。”司露微道,“你去帮我煎药。”   晁溪道是。   药熬好了,有点苦,司露微咬牙忍着喝了。   她喝完了去看徐风清。   徐风清问:“露微,你生病了吗?你身上有药味,以前阿妈生病的时候,也是这种药味。”   他说着,就很紧张。   司露微眼眸微亮:“你连这个都记得?”   “刚想起来的。”徐风清道。   嗅到了她身上的药味,他的记忆被打开了个口子,非常自然流畅倾泻而出。   “我没有生病,你别担心。”她耐心跟他解释。   她一点点说得很慢,徐风清也就听懂了。   听懂了之后,他好像很释然,露出了笑容:“你没事就好。”   晚夕,沈砚山也问她:“你感觉如何?药有用吗?”   “大夫开的是十天的药,今天才第一副。”司露微道。   沈砚山有点心急了。   他笑着,轻轻摸了下她的头发。   他转身要走,司露微喊住了他:“五哥……”   沈砚山回头。   “这么多年,你还想着我的病。”司露微说得很慢,“我是自己走的,假如我是被人掳走的,你不会放弃寻找我,也许我在最苦的时候,都会有希望。”   沈砚山心里有岩浆一样的热浪滚过。   她的道谢,这样委婉却诚挚。   她说,他是她的希望。   沈砚山转过脸,不让司露微瞧见他发红的眼眶,声音极力平静:“这没什么,我这个人固执。”   找你,很固执;爱你,也很固执。   司露微还想要说点什么,楼下的电话响起了。   沈砚山下去接电话了。“……别哭别哭,你慢慢说。”沈砚山的声音传了上来。 第153章 骄纵的小丫头   司露微在楼上听到了,心里有点诧异。   沈砚山这样耐心哄人?   旋即她又想到,可能是沈横的女儿圆圆,沈砚山很喜欢她。   她走下楼去,直接问:“是圆圆吗?”   “对。”沈砚山拿起了大衣,“她在家里玩,把手伸到了门缝里,突然起风……手指可能断了,在军医院。”   司露微:“……”   沈砚山见她站着,又问:“你要不要一起去?反正你也下来了。”   “好。”司露微道。   她也有点担忧圆圆。   两个人去了军医院。   隔着老远,他们就听到了女孩子铺天盖地的哭声。   圆圆身体结实,哭起来分外得力。   她从受伤到现在,已经一个多小时了,她的声量一直没低下去过,嗓子都有点哑了。   沈砚山快步走了进去。   军医们已经把她的手包扎好了,用木板固定住。   “我好疼!”圆圆不停的叫嚷,“我疼死了。”   沈横在旁边焦头烂额。   十姨太既心疼女儿,又很想发火。   圆圆这是在无理取闹,怎么劝说都不听,还非要打电话给沈砚山。   她瞧见了沈砚山,哭得更凶了。   “歇一会儿!”十姨太不停揉按她的后心,“一会儿就不疼了。”   “好疼。”圆圆根本不理母亲,哭着对沈砚山说,“大哥哥,我好疼,圆圆快要疼死了!”   众人被她哭得心浮气躁。   沈砚山轻轻握住了她另一只手,问军医:“伤情如何?”   “小指骨折了,其他都还好,只是夹得有点重。”军医道。   问题不是很严重。   沈砚山看向了圆圆:“不准哭!”   圆圆睁大了眼睛,有点愣住了似的,哭声却也慢慢停住了,抽抽噎噎看向了沈砚山。   她很委屈:“大哥哥,我的手好疼。”   “哭也不能止疼,要忍一忍,你是大姑娘了。”沈砚山道,“你是不是大姑娘?你要不是的话,下次我不会带你去骑马了,小孩子不能骑马。”   “我不是小孩子。”圆圆抽泣着说。   “那就好,别哭。”沈砚山道。   圆圆果然安静了下来。   沈横在内的众人,都舒了口气。   孩子闹得人心浮气躁。   军医确定孩子的伤不需要住院,沈横和十姨太带着圆圆回家。   沈砚山和司露微也前往。   到了沈督军府,圆圆不肯去休息,非要沈砚山送她过去。   沈横和十姨太都没办法,扭不过她。   沈砚山把她送到了自己的房间,交给了乳娘,又叮嘱了几句。   出来之后,沈砚山说沈横:“你这爸爸当的,没什么威信!”   沈横年轻时混账,孩子们都跟他不太亲近。老来得女,他对圆圆百般宠爱,太过于纵容和宠溺了。   圆圆那犟脾气,都是沈横宠出来的。   “你说得轻松,将来你有个闺女,怕是比我疼圆圆更狠。”沈横道,同时又很担忧,“她那手,将来不知可会落下病根……”   十姨太说:“不会的,督军。一来是她还小,骨头软,不像大人的骨头那样难恢复;二来又是左手,不耽误吃饭写字,难道她将来还要去做苦力不成?”   沈横觉得是这么个道理。   他叹了口气。   司露微一直没说话。   第二天,她做了几样点心去看圆圆和十姨太。   圆圆是小孩子的脆柔肠胃,司露微的小点心都是清淡好消化的,其中一道萝卜饼,圆圆爱得不行。   萝卜饼一共四个,圆圆全部吃完了,还问司露微:“姐姐,明天还吃这个吗?”   沈家山珍海味的,厨房不会特意做这种小点心。哪怕做了,也不会做得像司露微这么精致美味。   “你喜欢吃?”司露微问。   圆圆使劲点头。   “我明天给你做两个,再换其他的好吃的,行吗?”   圆圆那双水灵灵的眼睛顿时发亮:“还有更好吃的?”   十姨太在旁边笑出声。   她伸手戳了下女儿的小脑门:“你怎这样馋?像你爸爸!”   “像爸爸不好吗?”圆圆小大人似的,“乳娘说,女儿像爸爸有福气呢。”   十姨太被她逗乐。   圆圆的确是很有福气。她要是早出生十几年,沈横处于事业攀爬阶段,根本不会这样疼一个庶出的小姑娘。   她赶上了好时机。   她们这边说着话,那边佣人进来,低声对十姨太道:“赵小姐听说圆圆小姐受伤了,特意过来瞧瞧。”   十姨太忙笑了笑:“那快请她进来吧。”   赵小姐就是赵岷玉,南昌府的名媛贵女,她家族在南昌声望极大,老太爷人脉也极广。   十姨太是不指望自己能结交上这样的贵小姐,不过圆圆多跟她学习,将来做个名门闺秀,也是不错的。   所以,十姨太对赵小姐很热情。   赵小姐这是第二次到督军府。   司露微则道:“姨太太,您这边有客,我就先告辞了。”   十姨太说好,送司露微出门:“今天辛苦了你。改日我们再约。”   “好。”司露微道。   圆圆拉司露微的手:“姐姐,我也要送你。”   她的右手软软的,带着小孩子特有的温度。   司露微好像喝下了一杯热水,心头都暖和了起来。   她低头看着圆圆,说:“外面很冷,你不要出去。我明天再过来看你,给你做好吃的。”   当初十姨太是帮过司露微的,也被司露微利用过。   她一直觉得自己有点亏欠十姨太,虽然十姨太从来不提那件事。   她穿好了大衣,结果就在大门口,遇到了赵小姐。   赵小姐穿一件白狐领子的风氅,雪白毛领围着她白净小脸,风采绰约。   “赵小姐。”十姨太笑着和她打招呼。   赵岷玉态度也柔婉:“十姨太,我听说圆圆小姐受伤了,可有大碍?”   “无大碍。”十姨太笑道,“您先请进,我送送客人。”   赵岷玉转颐也看到了司露微。   她也有双很漂亮的眼睛,眸光熠熠,明艳动人。   “这位是?”她问司露微。   司露微略微点头,并未介绍自己。   她跟贵小姐们是打不上交道的,不是一类人。   十姨太一时也不知如何介绍司露微了。   她是沈砚山心爱的姑娘,这人尽皆知,可他们又并未订婚。   沈横说,不是沈砚山不愿意,而是司小姐不乐意。   故而说她是沈砚山的未婚妻,在她听来,可能不是拔高她。   十姨太踌躇了下,圆圆跑了出来。   “姐姐,你明天早点来。”她拉着司露微的手。   司露微点头。   她再次同十姨太颔首,又跟赵岷玉小姐略微点头示意,转身就走了。 第154章 英雄配美人   赵岷玉不算过目不忘,却也记得司露微。   当初在沈大帅的府门口,她瞥了眼司露微,有点心惊。   女人对于同样漂亮的其他女人,都会本能的敌意。   赵岷玉从小就是个美人胚子,在容貌上不曾输于谁,可她看到司露微时,很有危机感。   那女人瓜子小脸,大眼睛,肤白胜雪。更重要的是,她身上有种清冷的气质,略带点神秘莫测,以及难以掌控。   沈砚山出了名不近女色,也许是不喜欢投怀送抱的。   像这种高岭之花,他未必就不动心。   能追求到冰山一样高冷的女子,难道不是种挑战吗?   赵岷玉想一想,都觉得那女人比她的魅力大。   “那位小姐是谁啊?”赵岷玉似念念不忘,追问十姨太。   十姨太笑道:“她是沈大帅身边副官长的妹妹,也是沈大帅的好友。”   她终于找到了合适的词。   司露微是司大庄的亲妹子,这件事总是会被人忘记,因为他们兄妹俩不太像。   “哦,原来如此。”赵小姐笑了笑。   赵岷玉来了,圆圆说了几句话,就跑掉了。   十姨太招待完了赵小姐,去找圆圆,问她怎么这样不礼貌。   “我不喜欢她!”圆圆对十姨太道。   十姨太叹气:“你应该跟她学学,将来要做个淑媛,不能像你阿妈这样!”   圆圆伸手抱十姨太:“圆圆最喜欢阿妈了!”   十姨太好笑,心里又暖得厉害。   圆圆又说:“我喜欢姐姐——长辫子的姐姐,她做得萝卜饼好吃,她对我好!”   十姨太道:“赵小姐也很好。”   “她不好。”圆圆道。   小孩子很敏感,圆圆每次看到赵小姐,感觉她高高在上,是不屑于看圆圆的。   她觉得赵小姐不喜欢她。   而十姨太,许是觉得赵小姐气质高华,并未像圆圆那么仔细。   赵岷玉走了趟督军府,回到了赵宅。   她跟祖父说了今天的事。   “我去看了沈横的小女儿,她没什么大碍,估计是吓到了。”赵岷玉道。   赵老太爷颔首:“借这个机会,多去沈家走动。如今世道不同了,我们也要自降身价,与这些大老粗打好关系。”   赵岷玉道是。   赵老太爷让她坐下,说起了件重要事:“今年年前,你的婚事也该定下了。你心中可有中意之人?”   赵岷玉脸微红。   她羞赧而笑:“没有。”   “真没有?”赵老太爷笑道,“既然如此,祖父就替你做主了——安徽的卓督军想要拜在我门下,讨个出身,我同意了。”   赵岷玉的脸色突然发白。   她紧张看着祖父。   怎么突然说起了安徽的卓督军?   卓督军是土匪起家的,后来占据了安徽寿城和庐阳。   寿城和庐阳都是军事重镇,卓督军因此声名鹊起,可他年纪很大了,而且没念过几天书。   赵老太爷是清朝大员,如今也是名满天下的鸿儒。   这样的人,格调高、声望大,能拜在他门下,成为他的学生,可以拔高自己,正是那些不学无术的土军阀们所需要的。   老太爷是个清贵,不参与军事和政治,故而结交各处的权贵也落不下把柄。   “卓督军既然是我的学生,自然要替老师解忧。如果让他做媒人,去向沈砚山说明赵家的意向,你觉得沈砚山会来提亲吗?”赵老太爷笑问。   赵岷玉的心,大起大落,跳得有点过快了。   她轻轻捂住了胸口:“祖父,您拿孙女取笑。”   老太爷哈哈笑起来:“难道你以为祖父要把你嫁给半老头子?英雄配美人,少年英雄更配美人。”   赵岷玉抿唇笑了,脸上更红了。   她还记得沈砚山第一次看到她,失魂落魄盯着她瞧。   所有人都瞧见了他的失态。   赵岷玉知道自己很美,也知道男人看到她会迷醉。   她从前觉得那些表情很恶心。   直到她见到了沈砚山。   他那种迷恋又深邃的眼神,赵岷玉想起来,心就直跳,面颊一阵阵的发烫。   他迷恋她!   他身边有个漂亮女人,赵岷玉也不太在意,毕竟他对着她露出那样深情炙热的眼神,其他人取代不了她的。   “祖父做主。”赵岷玉低声道。   赵老太爷笑起来,让她先回去休息。   赵小姐从祖父的书房出来,冷风吹在面颊上,她双颊一凉,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的脸烫得多么厉害!   她见识不算少了,要说目前她知道的男人,能配得上她的,唯有沈砚山。   沈砚山一副好相貌,他是高挑个子,眉目俊朗;他出身名门,曾经留学德国,是才高八斗的高材生;他年纪轻轻,就出任华中五省大都督。   普天之下,挑不出第二个比他更优秀的男人了。   比他位高权重的,不及他学识渊博;比他学问深远的,不及他年轻英俊;比他年轻漂亮的,又没他这等富贵出身。   他简直是集天下优点于一身。   赵岷玉从小眼高于顶,觉得平凡男子都配不上她,直到沈砚山的出现。   他简直是老天爷送过来与她配对的。   更美好的是,他仰慕她、痴迷她。   赵小姐想到了这里,觉得自己应该准备嫁衣了。   “他身边那个女人,就是副官长的妹妹,到底是什么关系?”赵小姐又想。   然而他不沾女色的,那姑娘应该没机会的。   她又放下心。   没过几天,沈砚山准备给小鹿过二十一岁生日,安徽突然来了人,说要见见他。   沈砚山没有多想。   不成想,来的居然是卓督军本人。   “大帅,我今天不是来述职的,也不是来讨论公事的,是因一件私事而来。”卓督军声音洪亮。   司露微在二楼的阳台上,能听到他们谈话的声音。   “赵家的小姐岷玉,您见过的吧?”卓督军聊了几句之后,开门见山,“您对她印象如何?”   卓督军满心等着沈砚山露出喜色。   不成想,沈砚山反应很平淡:“没什么印象……”   卓督军一愣。   不是有传言说,沈砚山早已看上了赵家小姐吗?   “大帅……”   “有次我在宴席上发呆,目光随意,不小心落在了赵岷玉小姐身上。”沈砚山道,“估计这件事,让他们误会了。   假如我中意某个女孩子,是不好意思使劲盯着人家瞧的,只会挪开目光,然后一眼眼的偷瞄。”卓督军:“……” 第155章 少女心思   沈砚山狡辩了一句。   他那次,的确是盯着赵岷玉小姐看个不停的,并非发呆。   她那单薄的小脸,高挑的个子,像他的小鹿。   他恨不能亲自动手,把那张脸揉一揉,揉成小鹿的。   那段时间他特别绝望,夜深人静的时候想,万一她真被烧死了呢?   赵岷玉很漂亮,也不特别像小鹿,可他忽略了那一切。   “大帅,这……真怕是误会。”卓督军很尴尬。   赵家那意思,是非常拿乔的,觉得沈砚山迷上了人家的姑娘。   姑娘家里自诩是前清贵胄,并不比沈砚山地位低,却愿意拿出姿态来,派人过来提醒沈砚山,赵家愿意和他结亲,请他派人去提亲。   不成想,那只是赵家的一厢情愿。   沈砚山这边,压根儿没那个意思。   卓督军觉得这样就很尴尬了。   他如今有权有势,可因为出身的缘故,总有点自卑,想要名望。   拜鸿儒为师,的确是一条捷径,他选中了名满天下的赵老太爷。   他这算是替老师办的第一件事,不成想是这么大个误会。   “大帅,您何不再考虑考虑?”卓督军保持着笑脸,“我听说赵小姐才貌双全,又出身高贵,和您是良配啊。”   “我早已有了心爱的姑娘。”沈砚山笑道,“我在等她。以前我跟她说,要好好做人,积德修姻缘娶她的。   后来,做了很多缺德事,德没有积够。现在我重新开始积,总有一天是可以的。卓督军,请您别坏了我的修行。”   卓督军:“……”   他的笑容再也持续不下去了,尴尬得想要找个地洞钻进去。   这叫什么事!   赵家还以为这是前清吗?哪怕是前清,沈家的势力,也是与赵家旗鼓相当的。到了如今,沈砚山是炙手可热的权贵,赵家什么也不是了。   觉得沈砚山会欣喜若狂去提亲,赵家是不是太过于自负?   卓督军转念替沈砚山想想,赵家的姑娘再漂亮,用点手段纳过来做姨太太,也是可以的;再跟同样的军阀门第联姻,下一个大总统也许就是他了。   他何必把自己的婚姻送这种遗老门第?   卓督军同意来提此事,是因为赵家话里话外都在说沈砚山爱上了赵小姐。   要不然,卓督军也觉得此事不靠谱。   “大帅,我打扰您了。既然是误会一场,我这就回去答复老师。”卓督军笑了笑,“属下愿大帅早日修成姻缘。”   华中五省大都督虽然是个虚名,可卓督军还是把姿态做足了,毕竟这是江西,是人家沈砚山自己的地盘。   “你既然还有事,我就不虚留你。等你忙好了,咱们喝点酒,我还有些闲话要跟你聊聊。”沈砚山道。   卓督军道是,转身走了。   他走后,司露微下楼。   沈砚山瞥向了她,眸光里带着笑,像个小孩童求表扬那样,求她一个赞许的眼神。   司露微问他:“你跟赵小姐,还有过传闻?”“有过。”沈砚山在她面前很诚实,“我那时候,太想你了,稍微像你的女人,我都要看半天。万一你突然改头换面回来了,我错过了,怎么办?那时候,我像个疯子似的。   ”   说到这里,他又笑了笑,“那个晁溪,她吓坏了,天天往大庄身后躲。小鹿,你觉得给大庄讨个媳妇怎样?”   话题转得快且自然。   提到了她哥哥的婚姻,司露微坐正了身姿。   “他一直都是五哥栽培的,五哥给他做主吧。”司露微道。   “那你觉得晁溪如何?”沈砚山问,“那丫头能治得住大庄。”   司露微忍不住笑了下。   她了解晁溪,假如她能做司大庄的妻子,的确是不错的。   “不知道晁溪怎么想。”司露微道,“别强求她。”   “她肯定愿意,那丫头指不定心里怎么算计着把自己给大庄呢。”沈砚山笑道,“我的眼光错不了。”   “还是要问问她。”司露微说。   沈砚山让她自己去问。   当天晚饭之后,司露微去了晁溪那边。   正院被烧了,沈砚山没有修葺,而是在烧坏的地方又挖了个池塘。池塘两边,盖满了房舍,给佣人们住。   晁溪要养玛丽,故而她有两间特别宽敞的屋子。   司露微进来,晁溪挺意外的。   “姐姐,你有什么事,叫我过去就行了。”晁溪把椅子擦了好几遍,请她坐下,又急惶惶给她倒茶。   司露微道:“你别忙了,我过来坐坐,没什么要紧事。”   晁溪端好了茶给她。   司露微一边喝茶,一边和晁溪闲聊。   晁溪一直觉得她有话要问的,等了半天也不见她说,就直接问:“姐姐,是有什么事吗?您告诉我吧,我不怕的。”   “是……我不知算是好事还是坏事。”司露微斟酌着,声音略微低了几分,不想隔墙有耳,让晁溪尴尬,“你觉得我哥哥他人怎样?”   晁溪心里有事,这话她一下子就明白。   她非常不自然的挪开了目光,不敢看司露微,耳朵尖悄悄红了。   “大庄哥他一直很照顾我。姐姐你走了之后,大庄哥就是我的依靠了。”晁溪努力维持镇定。   “那你若是嫁给他呢?”司露微又问。   晁溪觉得自己没必要矜持,把好事错过,故而大大方方道:“我当然是愿意的。大庄哥是副官长,我只是小小女佣,他嫌弃我吗?”   “他以前还是个小混混呢。”司露微道,“你不嫌弃他笨就行了,他还敢嫌弃你?大帅说要替你们做主。”   晁溪想要忍着笑,可实在忍不住。   她笑容满面,同时悄悄红了耳朵尖,既欢喜又羞涩。   司露微看着她,很是羡慕。   她曾经也这样欢喜过。   她曾看着徐风清,藏匿不住自己的笑容,她明明很不爱笑的。   到了如今,她对着徐风清,笑得也少了。   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再也找不到年少时欢喜的心气了。   但愿哥哥和晁溪,能永远保持这份纯真。   她走了出去。   到了外院的书房时,司露微还没有走进去,就听到了司大庄的嚷嚷声。“……我家里有个泼妇,又娶进来一个烦人精,我日子还过不过了?我不要她!”司大庄气急败坏。 第156章 爱不自知   司大庄真不喜欢晁溪。   他十五六的时候,喜欢丰腴微胖的女孩子,个子不能太高,要圆乎乎的,不能像根麻杆似的又高又瘦。   到了如今,他喜欢短头发的女学生,矮一点、偏胖一点,看上去很有学问,穿蓝布学生裙。   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晁溪都跟他的审美毫不符合。   晁溪简直是第二个小鹿!   她小脸尖下巴,大腿没有司大庄胳膊粗,浑身上下没二两肉,个子还那么高!   瘦就瘦了,长那么高做什么?   司大庄自己很高,他一点也不觉得身材高是什么优点。将来生个闺女,也跟小鹿似的,愁都愁死了!   小鹿是他妹子,这没得选了,但老婆他不要这样的,女儿他也不要这样的。   “我不要她!”司大庄情绪很激动,生怕五哥今晚就逼着他和晁溪结婚。   沈砚山不太明白:“她怎么不好?菜做得不错,而且人漂亮……家里的副官,有好几个偷眼瞄她的。你不要她,要的可大有人在。”   沈砚山偶然路过时,听到副官们聊天。   他们是说沈砚山和司露微的八卦,那时候司露微还没有找回来。   “副官长的妹妹,到底有多好看?”   “比晁溪还要好看!”   “那岂不是天仙了?”   在副官们眼里,晁溪就是个美人儿。要不是沈砚山治家严谨,那些混小子们早就不安分了。   若是去问晁溪,肯定有副官偷偷给她献殷勤的。   “他们瞎吗?”司大庄很惊诧。   他是真的惊诧。   晁溪到底哪里好看?   没有小鹿的时候,晁溪做菜是不错的,可小鹿一回来,她立马就被比下去了;她很粘人,也很泼辣。   “你结婚,自然要娶个你喜欢的。你考虑好了,真不要她的话,我把她嫁给其他人了。”沈砚山道。   “嫁给谁?”司大庄立马问。   他这话问得快且急,司露微看了眼他。   他没瞧见,满心想知道沈砚山想要把晁溪配给谁。   “周副官。”沈砚山道。   司大庄很反对:“周大眼不行,他爱喝酒,脾气也燥。现在有五哥你管着,他成家了之后,回到家里灌醉了,说不定打老婆孩子。”   “那吴副官也不错。”沈砚山笑道,“我可是抓到过他偷瞄晁溪。”   “吴憨子吗?他抠门的,晁溪跟着他,能吃得好、住得好吗?”司大庄摇摇头。   沈砚山瞥向了他:“要不嫁给厨子老张的儿子好了。”   “那也不行啊,老张的婆娘是个泼妇,做她家儿媳妇,天天要受婆婆的气。晁溪那个死丫头,又烦人又啰嗦,她哪里受得了?”司大庄道。   司露微看着她哥哥,忍不住露出点笑容。   有时候,她觉得哥哥现在聪明了点;转脸一瞧,仍是个傻子。   “你又不喜欢她,管她嫁得好不好,她又不是你亲妹子。旁人对她好或者坏,跟你有什么关系?”司露微出声。   司大庄:“……”   他挠了挠脑袋。   话不是这么讲的,晁溪虽然很不好,可也不能任由她嫁给阿猫阿狗。   就她那个性格,嫁人受气了,还不是缠着司大庄给她出气吗?到时候,司大庄要活活烦死。   他越想越觉得事情很棘手。   “哎呀!”他愁得快要把头皮揭下来,想了半晌,突然想到了一件事,“她还小呢,过几年再嫁她!”   事情处理不了,干脆拖一拖。   司大庄觉得这个主意很不错。   他不想再谈此事,转身走了。   司露微对沈砚山道:“就定下晁溪吧,五哥你做主。他喜欢她的。他傻,自己不知道罢了。”   真不喜欢她,岂会处处替她考虑到?   沈砚山则觉得,他们兄妹俩很相似,司大庄这样傻,小鹿难道不是吗?   小鹿比司大庄更死心眼,也许更傻。   “小鹿,你呢?”沈砚山随意拿起一根烟,不点,放在唇边衔着,声音有点嗡,“你自己喜欢谁,你知道吗?”   “我知道。”   沈砚山:“……”   他苦笑了下,点燃了火柴,借着那橘黄色暖光点燃了烟,同时冲司露微示意,让她自便了。   他半躺在沙发里,默默把这根烟抽完了。   司露微回房,电话又响起。   是圆圆打过来的。   “姐姐,你什么时候再来?”圆圆奶声奶气的问,“我乳娘做了好吃的芝麻饼,很甜很香,换你的萝卜饼好不好?”   司露微:“……”   这么小的丫头,就能有这么多的心机,把想吃萝卜饼说得如此委婉动听,将来定然很了不得。   “好,我明天去跟你换。”司露微道。   她连夜准备了几样好消化的吃食。   第二天,司露微早早起床,跟沈砚山说她今天要去趟沈督军府。   天气很冷,沈砚山叮嘱她:“多穿件衣裳,别冻了自己。”   她已经喝了好几天的药,可能是天气没那么冷,也可能是她自我安慰,果然不那么畏寒了。   她应了声,转身去找出件风氅。   她走出东跨院的时候,看到了司大庄和晁溪。   晁溪不知从哪里听说了司大庄拒绝她的事情,将他堵住。   “……我哪里不好?”她站在司大庄面前,“你要说清楚。男子汉大丈夫,不准乱放屁。”   司大庄简直没眼看她:“你看你这粗俗样儿!”   “你自己不粗俗吗?”晁溪扬起脸,“这不是理由!你就说,我哪里配不上你?”   “我不想要粗俗的,我要找个漂亮的、有学问的。”司大庄道。   “吃过很多书,你就想要人家做老婆啊?那你怎么不找只书虫呢?”晁溪不依不饶,“你敢不要我,我就去告诉大帅,说你对着我耍流氓!”   “我什么时候……”   “上次啊!”晁溪有理有据,“我洗澡的时候,澡盆里掉下来一条蛇,你帮我抓了的。”   的确有这么回事。   不过,掉下来的不是蛇,而是一只壁虎。   晁溪吓得大叫,司大庄就闯了进去,替她把壁虎抓走了。   “你都看到了,那还不是耍流氓?”晁溪脸扬得更高,“你敢不要我,我一辈子缠着你的,你别想安生。”   “你真是……”司大庄气得差点吐血,“死丫头,不要以为我不敢揍你!你这样胡搅蛮缠,我看你是欠揍了!”   “你耍了流氓还要打人?”晁溪瞪大了眼睛,“我不告诉大帅了。你等着,我去告诉姐姐!”   司大庄立马拉住了她——就像小鹿说的,五哥不会打他,但是她会。   “姑奶奶,你讲点理!”司大庄简直是无计可施,“这样,这样好不好,缓两年。等再过两年,你要是还没人要,我要了。”   “说话算数?”晁溪笑起来。   “算,算。”司大庄身心俱疲。   他觉得自己这一辈子都不会有好日子过了。他越想越伤心:“我这到底是个什么命啊!” 第157章 明争暗斗   司露微没有惊动晁溪和司大庄,往旁边的小径上拐去。   她去了沈督军府。   很意外的是,她又在沈家遇到了赵岷玉小姐。   赵小姐依旧柔婉娴雅,跟圆圆说起她家里的有趣东西:“是个小火车,只有一点点大,放在桌子上,推一推它,它就会自己跑。”   圆圆很喜欢火车。   这件事,外人都不太清楚,亲近的人才知道。   十姨太突然觉得,赵岷玉小姐有点不安好心了。   这样用心讨好圆圆,是为什么?   十姨太一直没有对赵小姐设防,因为赵小姐出身清贵,又年轻貌美,应该看不上沈横。   况且,之前就有赵小姐和沈砚山的传言,更应该没沈横什么事。   可赵小姐对圆圆如此上心,专门挑了圆圆的喜好,此事就不同寻常了,因为她没必要这样巴结圆圆的。   圆圆很兴奋。   司露微进来的时候,圆圆冲着司露微大喊:“姐姐,赵姐姐家里有火车,很小的火车,可以在桌子上跑。”   “挺不错的。”司露微道。   赵岷玉看了眼司露微,眼神有那么一瞬间的凝滞,然后恢复了从容。   她对司露微笑道:“司小姐又来看圆圆了?”   她语气轻柔,可一句“又”字,带着几分轻蔑,好像司露微是极力献殷勤。   司露微则装作没听懂:“是,我又来了。圆圆,你高兴吗?”   圆圆欢喜极了:“高兴,姐姐最好了!”   赵岷玉就逗她:“那我好不好?”   圆圆到底只是个小孩子。   她很想要赵岷玉的小火车,却又不是很圆滑,故而她咬着手指,有点为难。   她是不太喜欢赵岷玉的。   “当然好了,是不是圆圆?”十姨太见孩子沉默,出声解围,怕赵小姐尴尬。   赵岷玉笑起来,一副很大度的模样。   圆圆不太好意思了,转身去拉司露微,要跟她耳语。   司露微弯了腰。   圆圆低声说:“姐姐,我去要一个小火车来,咱们一块儿玩,好不好?”   司露微从小就不是很机灵,故而她很喜欢活泼又聪明的小孩子。   她一开始对圆圆没太多的感觉,现在越发觉得她可爱,怪不得沈横疼她,把这小女儿当掌上明珠。   圆圆的确值得人疼。   “……好。”司露微道。   圆圆笑起来,转而又去问赵岷玉:“赵姐姐,我们什么时候去看小火车?”   “今天去,好吗?”赵岷玉笑道。   圆圆拍着手说好。   赵岷玉又看向了十姨太:“姨太太,您不介意吧?”   十姨太表情有点勉强:“圆圆的手还没有好,她要是闹起来,怕太过于打扰赵小姐。”   “不妨事,我会照顾小孩子的。”赵岷玉道。   十姨太微愣。   她听到这里,突然意识到,赵岷玉是想单独请圆圆,而且不要十姨太作陪。   旧时大户人家的规矩,小姐是主子,姨太太是奴。   庶出的小姐,也是主子。   现在的世道不同,十姨太又一直养着圆圆,加上沈横的太太去年就去世了。   哪怕沈太太在世时,沈横跟她感情也淡薄,沈太太自己也不愿意过问府上任何事务,十姨太没觉得自己低人一等。   赵岷玉突然只请圆圆、不请她,这是把意思表达很明显了。   十姨太脸色有点变了,强撑笑容。   司露微在旁边瞧见了,决定替十姨太做个恶人:“圆圆,不要给别人添麻烦,改日再去,好不好?”   “好。”圆圆立马道。   她走到了十姨太身边,对赵岷玉道,“赵姐姐,我下次再去。”   赵岷玉假装没明白司露微的阻拦,故作失望:“那么好的小火车,还想献给圆圆玩呢,你真不要玩了?”   “赵小姐如果有心,可以直接送过来。”司露微道,“若是不想送,又请圆圆小姐去玩,她看上了不好意思要,岂不是叫她难受?”   赵岷玉脸色一变。   她抬眸,静静看了眼司露微。   她那双明亮的眸子里,有寒芒一闪而过。她沉默只一瞬,就笑对十姨太道:“这位司小姐,把我想得太小家子气了。姨太太,要不咱们换个地方说话?”   已然很不客气,暗讽司露微小家子没有教养,不知分寸了。   司露微听了,并不是很恼火,她原本就是贫寒出身。   “我今天有点累了,圆圆也有点累了。”十姨太脸上,勉强维持的笑容也不见了,态度有点生硬,“赵小姐,招待不周了。您请便,周嫂,送客。”   说罢,她抱起了圆圆,母女俩进屋去了。   司露微跟了进去。   赵岷玉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立在原地站了足足一分钟,才举步往外走。   她走得从容不迫,好像丝毫不介意十姨太的失礼。   十姨太透过玻璃窗看着赵岷玉走了出去,心情很郁结。   “我今天处处多心,怕给督军添麻烦了。”十姨太叹气。司露微则道:“如今的世道,跟以前不同了。清贵门第,说起来好听,实则一文不值。军阀怎么了?督军才是手握重权的人,您和圆圆小姐才应该是这南昌府最尊贵的。不   必妄自菲薄。”   十姨太听得愣了愣。司露微又道:“至于做派,往往是身份的陪衬。身份最贵的人,用手抓饭吃,都是种时髦,旁人争相效仿。你教会圆圆小姐善良乐观、上进勇敢就可以了,至于其他的,将   来只有其他人学她的,断乎不会挑她的毛病。”   她知晓十姨太笼络赵岷玉,是因为自卑,觉得自己的能耐,教不了圆圆,想让她跟赵小姐学学。   司露微这番话,却是解开了她心中困扰已久的。   十姨太轻轻舒了口气:“你说得对。”   司露微陪着圆圆玩了一会儿,又答应给圆圆做一双虎头鞋,直到傍晚才出来。   她走出督军府的大门,就有人跟踪了她。   她不动声色,默默开车,回到了大帅府。   到了大帅府之后,跟着她的人藏在暗处,司露微拿不准是谁的人,假装没看到。   她一边往里走,一边回想今天十姨太的话。   十姨太说,赵小姐有点奇怪。   至于哪里奇怪,十姨太又说不上来。   司露微也觉得赵岷玉小姐行为很反常。沈砚山才拒绝了赵家,并且把上次的误会解释清楚了,赵小姐会不高兴的吧?   司露微没名没分住在沈大帅府,赵小姐会怎么想?如此想着,司露微快步回到了东跨院,给贺东打了个电话。 第158章 虎头鞋   司露微洗了澡,坐在床上发呆。   女佣拿了个汤婆子上来,说是大帅交代的。   “还好,我不是很冷。”司露微道。   说罢,她突然愣了下。   夜里很冷的,若是从前,她被窝里肯定冰凉,冻得她的手脚僵硬。   今天,她洗了澡之后,身上暖融融的。   那阵暖意,原本是停留不了太久,很快就会散去,但它居然把被窝烘暖了。   身上挺舒服的,她都没意识到冷。   女佣把汤婆子放在她脚头,她把脚贴上去,暖流一阵阵徜徉,手掌心里有了些暖意。   沈砚山这天晚上十点多才回来。   司露微一直在床上坐着,手边放着针线笸箩,她答应了圆圆,要给她做双虎头鞋。   她的绣活很好,只是很久不做了,刚起针线有点生疏,不过很快就捡了起来。   “在做什么?”沈砚山问。   “给圆圆做双虎头鞋。”司露微道。   沈砚山坐到了她床边,看她打出来的样子,心情挺好的。   将来她有了孩子,肯定是个好母亲。   她会做好吃的,也会做好玩的,孩子有这样的母亲,该是多幸福?   “五哥,你还能找到上次那位大夫吗?我想送他一点礼金。”司露微剪断了线,把鞋底收了收,打算明天再做。   沈砚山一愣,旋即明白过来:“你感觉好点了吗?”   “好太多了。”司露微道,“我还以为,我畏寒是天生的,没想到只是生病了而已。今天洗了澡,不害冷了,这还是第一次。”   沈砚山大喜。   他想要验证一下,伸手去被子里摸她的脚心。   她一般先是脚心冰凉。   司露微急忙缩脚。   还是被沈砚山抓到了。   他从外面回来,手掌有点冷,碰到了她温热脚心,他重重舒了口气。   “太好了,我再也不用担心你冬天难熬了。去年、前年的时候,我天天都在想,你人在哪里,夜里冷不冷。”沈砚山笑起来。   他随意一句话,司露微却是表情一敛。   她低垂了眼帘,默默将自己的针线笸箩整理了一遍。   他有再多的不好,也是将她放在心尖上的,处处想着她。   而她,并不值得。   “我还好。”司露微半晌才接话,“师父一直对我很好。要不是他,我可能不想活了。”   “嗯,我很感激他。”沈砚山道,“小鹿,不管我们俩将来的命运如何,我都希望你活着。你活着,我永远有个念想。”   司露微沉默了更长的时间。   她想起了今天遇到的赵小姐。   “五哥,你何不尝试跟别人认识、相处?你以前还说过,要去找找其他人的。”司露微看着他。   她这句话说完,他的眸子略微黯淡了下去。   司露微顿时明白,自己这席话,在他心上又捅了一刀。   沈砚山苦笑了下:“我有你啊。我从未放弃过希望。既然有了你,为什么还要去找别人?”   司露微说不下去了。   她从另一边下床,把针线笸箩放好,又低声对沈砚山说:“很晚了,五哥你去休息吧。”   沈砚山走到了她身边,轻轻抱住了她。   他吻了下她的面颊,又吻了吻她的头发:“晚安小鹿,五哥心里永远只有你!”   司露微这个晚上特别难熬。   她好像一个人走在了无边的黑暗里,想要抓住点什么,却又不敢伸手。   她这一夜没怎么睡。   她想起了很多的往事,想起她和沈砚山、司大庄一起在臭桐街的生活,也想起了在团座府邸的日子。   记忆隔了一层,苦难都被遮掩了,欢乐却无限的放大。   她和沈砚山,有过很糟糕的交锋,也有过快乐的时光。   任何人立在阳光下,一半是明亮,一半是阴影,就好像她和沈砚山的关系。   沈砚山对她,有多少的不好,就有多少的好。   她心里冰火两重天,一会儿滚烫,一会儿又冰冷,冷热煎熬着,彻夜未眠。   第二天早起,她照例先去看了徐风清。   徐风清在玩棋子。   他不是下棋,而是把棋子一个个依照颜色排列整齐,码在棋盘上。   这件事能让他忙一上午,他快乐又安静,非常有耐心。   石嫂跟司露微说:“小姐,徐先生会修东西,手巧得很。昨天他常做的摇椅坏了,他自己敲敲打打弄好了。”   “对,他很喜欢修修补补的,他以前喜欢修汽车。”司露微道。   比起念书,徐风清更喜欢做点手工。   从前的世道,士农工商,手艺人是被人瞧不起的,徐家那样的门第,不可能容许他这种爱好。   司露微以前还想,徐风清很倒霉,正好赶上了朝廷覆没,念的书不能卖与帝王家。如今再想想,也许对他而言,这是新的生机。   他能抛下过去的种种桎梏,定然会有个好前程的。   “真没想到。”石嫂笑道,“我还以为,他只会念书。他可是南湖县的大才子,以前杜县长很赏识他。”   司露微苦笑了下。   她把自己的针线笸箩拿过来。徐风清摆弄棋子,司露微就在旁边做鞋。   她慢慢顺手了之后,做起来就很快,一上午就把一双虎头鞋做好了。   她扎的老虎头,鲜活细致,栩栩如生。   “这样好的活计,送给谁家的小孩子?”石嫂问。   “沈督军家的小姐。”司露微道。   石嫂又夸了句好看。   一旁的徐风清摆好了满棋枰的棋子,也伸头看了眼:“好看。”   司露微含笑看着他:“过几日也给你做双鞋,好不好?”   “好。”徐风清道。   司露微昨天郁结的心,终于缓解了不少。她无需挣扎,她有徐风清就足够了。   司露微做好了鞋子,给十姨太打个电话,约好时间给圆圆送过去。   十姨太说:“我随时有空的。”   她的声音有点暗哑。   司露微听出来了,主动问:“您怎么了?”   “没什么的。”十姨太突然哽咽了,挂断了电话。   司露微觉得事情不对劲,下午就去了趟沈督军府。   圆圆果然很喜欢她做的虎头鞋,穿上满屋子乱跑。   十姨太让她慢点,左手的伤还没有好呢。圆圆却不管不顾,跑出去夸耀她的新鞋子去了。   司露微见十姨太眼睛有点肿,问她:“是出了什么事?”   十姨太没什么朋友,只有司露微时常过来陪伴她,故而她如实对司露微倾诉。   “昨晚督军回来,骂了我一顿,说我教坏了圆圆。”十姨太说着说着就哭了。   她自从跟了沈横,还没有受过这等重话,一时间委屈极了。   “怎么教坏了?”“有人告黑状。”十姨太道。 第159章 麻雀蜕变   十姨太并非猜测,而是有真凭实据。   “赵岷玉去找了督军,说了些难听的话。督军回来之后,说我教唆圆圆,给赵小姐难堪。”十姨太抹着眼泪。   司露微听到了这里,脸微微一沉。   教唆圆圆的,应该是司露微,而不是十姨太。   依照十姨太的性格,会忍气吞声。   司露微从小在臭桐街长大,哪怕现在成了罗门的小老板,遇事一步不敢让的性格还是没有改掉。   她从小就知道,你退一步,旁人就会得寸进尺,把你踩到泥里。   平日里可以宽容温和,但针锋相对的时候,就好像上了战场,退让就是惨败。   “十姨太,她干嘛要这样说?”司露微拿出自己的巾帕给十姨太。   十姨太接过来,丢下自己已经泪湿的巾帕,换了司露微的,轻轻擦眼睛:“她气不平。”   “这点小事,气不平干嘛要去跟督军告状?”司露微问。   十姨太一愣。   她不是阴谋家,也想不到什么大主意,赵小姐的言行,让她怀疑自己疑神疑鬼了。   司露微这么一说,十姨太似找到了依靠:“我也觉得,她最近几次怪怪的。”   赵岷玉以前没这么殷勤的,哪怕来看圆圆,也带着点孤傲。   却不会刻意讨好。   一旦去讨好圆圆,就自降了她赵小姐的身价。   身价这东西,丢了容易,捡起来难。况且当前的世道,女子想要好的前途,就要靠它了。   “我想不到她要做什么。”十姨太很苦恼,“露微,我说句话你莫要气恼,赵小姐是想嫁给沈大帅的。   沈大帅年轻英俊,又位高权重,还跟赵家是世交。我们家督军,年纪过了五十,又死过了太太,嫁进来是继室。   我怎么想,都觉得她不是想嫁到督军府,才去巴结督军的。可她做这些事,分明又像是那么想的。我有点想不通了。”   司露微道:“赵家向大帅示意,想要让大帅去提亲,大帅拒绝了。”   十姨太脸色一白。   她手里的巾帕掉到了地上:“难道……”   难道赵小姐退而求其次,真在打沈横的主意吗?   沈横这几年收敛了很多,府上却也有十八位姨太太,女色这方面,沈横是不会节制的。   赵小姐既漂亮,又有身份,娘家还是书香门第,对沈横而言,是拔高自己的好机会。   想到这样漂亮又出身高贵的主母,十姨太觉得自己和圆圆以后的日子会特别难过,一时间似五雷轰顶。   司露微则安慰她:“我倒是觉得,赵小姐不会这样轻易放弃的。沈大帅那里,她怎么也要争取。”   十姨太心里松了几分。   她突然又想到,司露微可能会嫁给沈砚山。   假如赵小姐取而代之,那司露微也只能做妾了,她怎么办?   她替自己高兴,就是给司露微心上捅刀子。   十姨太更加愁了。   “您不要担心。”司露微又道。   她们说话的时候,圆圆回来了。   圆圆到处去炫耀她的新鞋,也去了沈横的外书房。   沈横想到昨晚恼火的时候,骂了十姨太几句,心里也挺过意不去。   他不像年轻时那么心狠,心里只能装下权势。如今老了,心也软了,十姨太替他生了圆圆,跟他是有夫妻之恩的。   他想着,就牵了圆圆回来,想跟十姨太说几句和软的话。   不成想,司露微也在。   沈横看十姨太的眼睛红红的,想来是诉苦了。自己当着外人的面,向她说几句好话,她也有面子。   故而沈横道:“还伤心呢?昨天是我不对,喝了点酒,脾气上来了,说错了话。莫要往心里去,气伤了自己。”   十姨太愣住。   她很意外。   意外之余,心里也似被暖风吹过,暖融融的。   “督军哪里的话,是我做得不对。”十姨太说着说着,眼泪又下来了。   司露微见状,伸手招了圆圆,两个人出去了。   沈横和十姨太单独说话,软语温柔,把十姨太心中的担忧和委屈都消去了。   沈横一辈子,大概是头一次哄女人,没想到效果还不错,他的心情也挺好。   司露微和圆圆逛了片刻,十姨太派女佣寻她吃饭。   她就留在了沈家用膳。   饭后,天色已晚了,司露微起身告辞,却又对沈督军道:“督军,您能否送送我?”   沈督军微愣。   他记忆中的司露微,总有点瑟瑟,像只战战兢兢的小鹌鹑,害怕任何一点小风雨。   沈砚山希望她能交际,做了很多努力,都是枉然。   不成想,如今她能这般坦荡又平静,请沈督军送送她,言下之意,想和他单独聊几句。   果然变了很多!   “司小姐请。”沈横笑了笑。   走出了内院,司露微脚步放缓。   沈横和她寒暄,问起她这些年的境况,司露微都细细和他说了。   她比以前健谈了不少。   快走到了大门口,司露微才问出了正题:“督军,赵小姐和您说了些什么?”   沈横还以为,她是想替十姨太说点好话,不成想,竟然是问这个。   “也没什么。”沈横对这个话题不太自在。   他昨天脑袋一热,冲十姨太发火了,此事在他心里,仍是有点内疚。   人内疚的时候,很想遮掩。   “那您可答应向赵小姐赔礼?”司露微又问,“比如说改日请她喝茶?”   沈横对赵小姐,没什么心思。   他到了如今的年纪和地位,已经不再强迫瘾似的追求虚名了,更没想过再娶一房新的正室太太,管东管西的。   他有女万事足。   赵小姐出身清贵,娶她,那是要八抬大轿了。   沈横毫无兴趣。   可能是时常见到司露微,沈横觉得赵小姐漂亮归漂亮,到底不及司露微的。   既然被比了下去,就没什么珍贵的。   “我叫人送了份礼给她,算是赔礼了。她今天又打电话过来,倒是约了我改日吃饭。”沈横道,“赵家门风开化,赵小姐只是比较客气而已。”   司露微心中有数了。   “很晚了,督军留步。”司露微道。   说罢,她就上了门口的汽车,自己发动了汽车回去了。   沈横看着她的汽车走远,还有点回不过来神。   她自己会开车,而且打扮得很英气,真和从前判若两人了。“砚山眼光不错,这姑娘的确是可塑之才。”沈横不免赞叹。 第160章 赵小姐的不甘心   司露微回去之后,车子开得很慢。   她心中脉络已经清晰了。   赵小姐的目的,她也猜到了几分。上次就有人跟踪她,贺东也查出了一点眉目。   她慢慢想着心思,车子开得很慢。   拐弯处,有一群乞丐模样的人正在吵架,把道路给堵住了。   司露微将手枪的子弹上膛,放在左手边,然后按响了喇叭。   乞丐们不理会她,仍是堵着路,骂骂咧咧的,很快就要动手了。   她调转车头。   司露微走另一条路回大帅府。   走一条路,就要露出一处狭长的弄堂,车子勉强可以经过。   司露微漫不经心开车,心里却在想:“既然想要布网抓虫,那希望网结实一点。”   她的车子开到了弄堂口。   她对接下来的事情,反而有点好奇,好像遮遮掩掩的东西,终于要揭开面纱,露出原本的模样。   汽车刚往里面开,突然车胎爆了。   这种把戏,罗门也用。   先在路上设伏,然后等司机下车查看的时候,一拥而上,乱枪把车里的人打死。   当然,她今天可能不会死,要不然何必这样浪费时间?   她心中明了,就大大方方下了汽车。   暗处的脚步声,特意放轻了,但还是没逃过司露微的耳朵,可见来人并非专业的杀手。   司露微彻底放了心。   她漫不经心蹲下来,查看车胎的破损。   夜风冰凉刺骨。   赵岷玉坐在自家房间的沙发里,一动也不动,甚至阖上了眼帘。   女佣以为她睡了,给她盖了条薄毯。   “出去吧,我这边没什么事了。”赵岷玉依旧紧闭双眸,声音清冷又慵懒。   她不是个好伺候的主子,女佣连忙应声,退了出去。   赵岷玉仍是闭着眼睛,让自己的眼前陷入黑暗,这样她的思绪会更加清晰。   上次卓督军登门,委婉说了沈砚山的意思——已经过几天了,赵岷玉还是感受到了深深的屈辱。   这是沈砚山给她的。   那次他的眼神,炙热又专注,盯着她不放,露出恶狼对猎物那样的渴求。   赵岷玉一想起他那略带点侵略的眼神,就心跳如鼓,浑身血液逆行。   她想要的爱情,应该是这样轰烈的。   可是,现在他不承认了。   他说那天是个误会。   唯一的解释,他移情别恋了。   他身边有个女人,来历不明,赵岷玉派人去打听,只知道是副官长的亲妹子,却不知这亲妹子到底何许人。   那副官长的亲妹子很漂亮,又有点不同于淑媛的气质,她身上带着几分粗俗,又如此的美艳,故而她像只野兽似的,带着不可征服的野性。   这样的女人,肯定比什么高门贵女更令沈砚山着迷!   沈砚山在她这里开了头,却想要如此潦草打发她,简直是做梦。   她正在想着,电话响起了。   “小姐,抓到了新鲜的鱼,要直接给您送到饭店去吗?”电话里,男人的声音端端正正,像是家里的管事。   赵岷玉慢慢舒了口气。   一个能自己开车出门的女人,果然很有魅力,却也自寻死路。   “送到饭店去,我明天要请沈督军吃饭,告诉厨房预备好了。”赵岷玉道。   她笑了笑,挂断了电话。   压抑了好几天的坏情绪,一扫而空。   她站起身,身姿聘婷,步履轻快。她在房间里来回走了几步,压住了内心想要去一探究竟的冲动。   等明天好了。   明天,会有好戏的。   这场戏,要给沈砚山瞧。假如他悔改了,肯承认他爱过赵岷玉小姐,赵小姐会大发慈悲,再给他一个机会。   毕竟像他那么优秀又重权的男人,是凤毛麟角的。   “越是好的东西,守护的时候越是要用尽办法。”这是她祖父的话。   祖父这些年身体健康,也是用了不少的巧方法。   赵岷玉听说,沈砚山很喜欢沈横的小女儿。   她原本想着,用个计策把那小姑娘骗过来,然后又找各种借口不还给十姨太,就说自己要带着她。   她这等身份,能带圆圆几个月,是圆圆的荣耀。   沈横肯定也愿意自己的闺女成为赵岷玉小姐的学生,亲自教导她礼仪和风范的。   她再让圆圆打电话给沈砚山。   一来二去的,总有机会把事情弄清楚,让他知晓他是鬼迷了心窍。   不成想,这个计划被司露微破坏了。   当天要不是司露微在场,赵岷玉就拐到了圆圆。   她对付沈横这种官场老油条,很有办法。她唯一对付不了的,是不讲面子的泼妇,比如司露微。   第二天,赵岷玉为了万无一失,再次给饭店打了个电话,让她的人来听。   “鱼还新鲜吗?”她问。   对方道:“很新鲜,小姐。”   “好,你做得不错,我今天要请客的。”赵岷玉道。   没有任何的变故,赵岷玉小姐心情还不错。   过了早上九点,她才给沈横打了个电话。   “沈督军,想请您吃个饭,感谢您的礼物。”赵岷玉声音温柔,“您今天可有空?”   沈横很干脆:“有空。”   赵岷玉说了个饭店的名字。   饭店位于南昌府最繁华的街道,一楼的餐厅很有名气;二楼和三楼,则是客房。   赵小姐梳妆打扮,忙活了两个小时,把自己收拾得光彩夺目,去了饭店。   她一进门,没看到自己的人,有点诧异。   她早上才打过电话的,应该没什么问题,故而她在小伙计的带领下,找了个位置坐下。   餐厅席位不多,每个席位之间,都用屏风围成小小隔间。   “我要这里。”赵岷玉道。   她选了个靠近楼梯的位置,如果有人从二楼下来,可能会看到他们。   小伙计觉得这个位置不算特别好,又见她漂亮,想要献殷勤,替她寻个更好的,她拒绝了。   “我就要这个位置。”赵岷玉道。   小伙计没办法,请她入座。   到了中午十二点,客人不少。   赵小姐坐下,小伙计先给她上茶,她就慢慢喝着,等沈横。   沈横换了便装,果然如约而至。   赵岷玉微笑,觉得男人都这德行,尤其是沈横,在美人面前毫无抵抗力。   “赵小姐想吃什么?”沈横态度随意,“你先点。”   赵岷玉推辞了几下,点了几道菜。   她是很有教养的,见多识广,谈吐优雅,跟沈横也能对答如流。   两个人聊了很多,赵小姐还算健谈,沈横也愿意配合她的话题。只是越到后来,赵小姐越心不在焉。   一顿饭快要吃完了,赵小姐站起身:“督军,我去洗手。”   沈横点头。   赵岷玉站起身,往后面去了。她趁着沈横不备,从后面的杂货通道,上了二楼。 第161章 博弈   赵岷玉用了个简单的计谋。   她并非不会用复杂的,而是她不想把自己牵扯进去,落下了把柄,损了她的盛名。   越是简单的,越是不落马脚。   她一开始派人跟踪司露微,知晓她经常一个人开车出门,然后就在她回去的必经之路上做了手脚。   让她走另一条小路,然后弄破她的车胎。   等她下车查看,神不知鬼不觉抓住她。   司露微很美丽,可纤瘦窈窕,能有什么力气?   随便一个男的就能抓住她。   为了保险起见,赵小姐用了两个人。   这两人都是赵家的家仆,对小姐忠心耿耿,不会乱说话。   且是自家的人,将来担心沈砚山知道,赵小姐秘密处理掉他们,也不会有人深究。   她派人抓住了司露微,将她送到饭店,弄得她衣衫不整。   然后,正好在他们吃饭的时候,让司露微“不小心”跑出来,急忙喊救命,正好看到沈横。   她一定会把沈横当救命的靠山。   人在危险的时候,都要抓住一个浮木。司露微只要看到了沈横,会向沈横求救的。   到时候,沈横只得先送她回去。   司露微衣衫凌乱,头发也乱糟糟的,被沈横搀扶着从饭店走出来,该是多么令人遐想?   赵小姐不信任记者,她会埋伏好自己的人,在饭店门口拍照。   照片她也不给报纸,免得沈横和沈砚山施压,报社不敢发。   她会洗出来,交给乞丐,让他们满街头贴。   沈砚山府上的女人,衣衫不整和沈横从饭店走出来……   不管是沈横还是沈砚山,都不会容许这个女人的存在吧?   还能离间他们俩。   他们俩离心离德,江西目前的平静会被打破。   江西越乱,对赵家越有好处。   赵岷玉早上来的时候,一再打电话确认,可是她和沈横的饭都快吃完了,司露微还没有从二楼下来,这让她感觉奇怪。   她家佣人办事妥帖,怎么会出现这种失误?   眼瞧着饭都要吃完了,再不出来就晚了。   赵岷玉知晓家仆关司露微的房间,那还是她特意叫人提前开好的。   她敲了敲门。   “谁?”是她的家仆问。   赵岷玉有点恼火了。   都什么时候了,事情还不办好,居然有脸问是谁。   “是我,开门!”赵岷玉的声音不高,带着几分咬牙切齿。   门里的人却沉默了下。   赵岷玉不明所以,低声又叫了声:“胡德宝,开门。”   房门终于被打开了。   男人一脸惊悚立在门口,不停给赵岷玉使眼色,赵岷玉去没有看懂。   旋即,她看到一个女人缓缓从她的家仆身后站起来,面无表情,伸手将她拽了进来。   房间里有好些人,其中有个人坐在沙发上,闲闲依靠着,一副轻松惬意的神态,好像在欣赏什么好戏。   赵岷玉脑子里嗡了下。   沈砚山!   他怎么……   赵岷玉一瞬间慌了神,她又急忙告诫自己不要惊慌,毕竟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沈砚山不敢拿她怎样。   “这是……”赵岷玉装出一副惊诧的样子,“你们怎么在这里?”   “这得问你啊,赵小姐。”沈砚山懒懒开口。   司露微不想暴露自己的身份,抓到了两个家仆之后,直接所在后备箱。她自己换了轮胎,将人带回了大帅府。   沈砚山一瞬间气得想要杀人。   司露微跟他说没事,反正她没有任何意外。   “赵家的人很机敏,如果他们知道我抓了他们家的人,会猜到我就是罗门的小老板。”司露微道,“我暂时还不想他们知道。”   沈砚山就说他出面处理。   他打电话给沈横,让沈横配合一下赵小姐。   沈横有点烦:“你们闹什么幺蛾子?”   “我把赵小姐给你做姨太太,你意下如何?”   “你将来会娶司小姐吗?”沈横反问他。   沈砚山道:“当然。”   “那我府上有个姨太太,照着沈大帅夫人的模子找的,还不如她漂亮,你觉得传出去这话好听吗?”沈横又问,“咱们俩光彩吗?”   沈砚山:“……”   他忍不住笑起来。   他没想到,沈横也有对女色不动心的一天。   而沈横告诉他:“我年轻的时候,巴不得天天山珍海味,如今每天早晚就想喝点小米粥。我老了,砚山。人到了一定的年纪,就要服老。非不服老的,迟早身体和心里都要出问题。”   “那行,您老人家修身养性,我就不打扰。”沈砚山道。   他和沈横说妥了,今天赵小姐请沈横,沈横想也没想就答应了。   他们把人带到了饭店,依照赵岷玉原本的计划,等着她上钩。   果然,她自己来了。   她的慌张,很快就被她遮掩去了:“问我?真有意思,我家佣人开的房间,我过来找他有事,却看到大帅在这里,反而问我?”   沈砚山似笑非笑。   “你既然这样嘴硬,那就先关到军政府的大牢去,日后再审。”沈砚山站起身。   赵岷玉大惊失色。   她还想要说什么,沈砚山带着司露微离开了。   赵岷玉小姐被单独押出来。   门口有人偷拍,也被沈砚山的副官抓到了。   副官既然拍了,依照赵岷玉的法子,把她被抓的照片,全部洗出来,然后找乞丐贴满大街小巷。   至于那两个家仆,则是和赵岷玉分开的。   不过半天功夫,赵岷玉小姐被军政府的人从饭店带走的消息,就传遍了南昌。   所有人都知道赵小姐犯了事,却不知是什么事。   赵家的老太爷想要见沈砚山,沈砚山不同意,让他去军政府等消息。   沈横那边,接到了不少的电报。   两天之后,沈横打电话给沈砚山。   “内阁的财政总长给我发了电报,询问赵小姐的案子。”沈横有点焦头烂额,“赵家势力不小啊,报纸上开始偏袒他们家了。砚山,要不把人放了,小惩大诫吧。”   沈砚山却摇摇头:“不放。”   沈横:“赵家老太爷以前的门生无数,咱们没有名目抓了赵小姐,他们家用舆论施压,咱们不能硬扛。”   “没关系,我有办法收拾他们。”沈砚山道,“你再等几天,我要让那些说话的人,全部闭嘴。”   沈横:“……”   听他这口吻,沈横觉得他那方法,可能会很缺德。 第162章 落定   沈横想不到沈砚山的主意。   沈砚山抓了赵小姐,没有名目,只说还要审理,报界闹翻了天。   什么以势压人、迫害良民,甚至杀人灭口等罪名,都压了下来。   沈砚山不慌不忙,等着他们跳脚。   他这三年最大的精力,都花在情报上。赵家有什么不能见人的秘密,他全知道。   他不上心,因为任何的地方,有光鲜亮丽,就有藏污纳垢。他是要发展自身实力的,而不是来灭老鼠的。   只要赵家不惹他,赵家的秘密,那就永远都是秘密。“五哥,你这是什么毛病?”司大庄直言不讳,“从前杜小姐喜欢你,你要灭了杜家;如今赵小姐喜欢你,你又要收拾赵家。你跟爱慕你的人有仇?你专门喜欢小鹿那种和你   作对的?”   沈砚山失笑,对他的话并不介意:“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杜家是杜闲见容不下我们;赵家嘛,是我容不下他们了,那女人敢害小鹿。”沈砚山眉宇略带狰狞。   司大庄听懂了。   五哥的意思,谁敢害小鹿,谁都等着死。   这个世上,只有五哥可以欺负小鹿,其他人不行。   “冤孽。”司大庄想起了一个文绉绉的词。   他转身出去了。   没过两天,南昌府所有报社的记者们,突然被沈砚山悄悄召集到了一起,让副官带着他们,去了城外的一处庄子上。   记者们一头雾水,想着报社是社会的喉舌,沈砚山总不至于全杀了他们,来控制舆论。   众人七嘴八舌,想到自己的去向还没有跟家人交代,又很担忧。   大卡车轰隆隆进了庄子。   庄子里原本很安静的,听到了动静之后,突然狗吠四起。   原来是有人跑,惊动了四邻家的狗。   军政府的副官们早已埋伏在四周,把跑的人全部抓过来。   其中一人,就是赵家的大老爷。   众记者还是不明所以。   副官们就把众人带到了一处房舍里。   房舍里有十几名女孩子,全是十一二岁的模样,个个被铁链锁着一只脚踝,见到有人来就瑟缩在一起。   记者里,有个人很机灵,立马拍下了一张照片。   剩下的人反应过来,也不管这些女孩子是谁,纷纷拿出了相机。   军政府的人把赵家大老爷、家仆以及女孩子们,全部带回了军政府的监牢。   分开审问的时候,记者们都可以去旁听。   “是赵家的庄子,只种果树掩人耳目,没有其他人,都是赵家的下人,大家不敢乱说话。”有个下人交代。   “不要太大的,也不要太小的,月事初次的时候,献给老太爷。”   记者们哗然。   赵家的大老爷死活不肯松口,说绝无此事,还说是他们家自己的庄子,沈砚山这样做,是犯法的。   “既是你自家的庄子,你听到卡车的声音,跑什么?”军政府的副官问他。   赵老爷一时哑口。   他再次狡辩,说得面红耳赤,却没有记者愿意再听。   沈砚山让人把记者们放出去。   报社要销量,记者们今天拿到了爆炸大新闻,谁家写得轰动猎奇,谁家的报纸就卖得好。   要快、要早,而且还要戏剧性。   第二天早上,沈砚山还没有起床,司大庄就从外面抱回来一大堆报纸。   “五哥,五哥,报纸今天终于不骂你了,改骂赵家了,快看!”司大庄兴奋极了。   他大字不认识几个,这报纸是晁溪发现的,说给他听的。   他激动坏了,急忙让晁溪帮他一起买,把同样消息的报纸都买了回去。   沈砚山坐起来,打了个哈欠。   他指了指旁边,让司大庄拿烟给他。   他先抽了两口烟,才睁开了眼睛,拿起一份看了起来。   一份又一份。   一连看了四份,个个的描述都骇人听闻。   有说赵家老太爷圈养少女,吃心挖肝;有说赵家老太爷蓄养家伎,道德沦丧;还有说赵老太爷抢占佣人之女,藏匿金屋。   各有各的猎奇。   “五哥,这些都是真的吗?”司大庄问。   晁溪一份份念给他听了,他听着很心惊。   沈砚山缓缓吐出烟圈,慵懒依靠着床头:“都不是真的。”   司大庄愣了愣:“那真相是什么?”   “真相是赵老太爷到处搜集小姑娘,或者从人贩子手里买,或者街上流浪的,养起来,等她们初chao,然后用那初次的经血作为药引,制成药丸服下。   女孩子们的用途用完了,他就重新将她们卖到妓院去。没有杀她们,也不曾侵占她们,仅此如此。”沈砚山漫不经心的说。   司大庄松了口气。   能留下一条命,就不算造大孽。   可如今的舆论,却好像要把赵老太爷生吞活剥了似的。   “赵家找报界的人对付我,我自然以牙还牙。我能接住,就看赵家能不能接住了。”沈砚山继续道。   赵家的老太爷仪仗的,不过是从前的名声。   他这种没有实权的人,无非是靠着名声,聚拢一些没文化的土军阀或者帮派大佬结交,想要借机拔高自己。   名声这种东西,非常的难以维护,因为稍微出现道德瑕疵,就可能会轰然倒塌。   沈砚山也懒得用强权去对付赵家。   他只需要在赵家老太爷的人品上做点文章,那些帮赵老太爷说话的、自称是他学生的人,立马就会闭嘴。   偏偏赵老太爷用这种保养秘方,话题很足,而且很容易拿住把柄。   果然,南昌的消息一出,瞬间引爆了报界。   最先刊登谴责的,是卓督军。   卓督军通过庐阳的报纸,说赵老太爷的所作所为,“同禽兽也”,要跟他断绝师生情谊,不再来往。   他这谴责一发,赵老太爷另外几个有身份的“学生”,为了避免引火烧身,纷纷发出同样的申明。   赵家墙倒众人推。   报界对沈砚山抓赵小姐的事再也没兴趣,全部都在等着赵家的案子调查进展,每天都有不同的新闻爆出。   最后,南昌军政府澄清,赵家老太爷没有杀人,也没有抢人,都是买的或者捡的,只是取经血做药引而已。   无疑,这个结果不怎么劲爆,报界为了销量,没有如此报道,而是就“药引”这个话题,又黑了赵家一把。   沈砚山派人放了赵家大老爷,以及赵岷玉。   赵岷玉在牢里半个月,狼狈不堪,脸色青紫,蓬头垢面。   她看到了沈砚山,狠狠盯着他的眼睛:“你为什么这样对我?”   “自己做错了事,还怨旁人?”沈砚山冷笑,“这次放过你,若再有下次……”   他转身离去了。   他没有处罚赵家,包括赵岷玉。   但是他知道,赵家已经完了。   又过了两天,赵老太爷承受不住压力,突发心疾,当天晚上去世了。   他活到了这把年纪,搁在平常人家,都算是喜丧了。   司露微对赵家的闹剧既无恶感,也不怜悯。   她去找了贺东。   在院门口的时候,突然有个人低声喊她:“小老板?”司露微回头,瞧见一个年轻人,约莫二十来岁,穿着一身漂亮的西装和风氅,像个时髦的公子哥。 第163章 双面间谍   年轻人笑盈盈的,一副很好看的皮囊,还有双桃花眼,似装满了柔情。   “林明褚?”司露微问。   “小老板好眼力,一眼就认出了我。”林明褚笑起来,“一直不见您,我有点好奇,就冒昧来打扰了,小老板不介意吧?”   司露微上下打量他,见他穿着十分严谨,答非所问:“你这是要出门?”   “对,我要离开南昌了。”林明褚笑道,“所以离开之前,冒险也要见小老板一面。没想到,您居然是大帅府的贵客。”   司露微脸色一敛。   这个人……   贺东一直在跟踪他,也反过来被他跟追踪了,他是尾随司露微过来的。   如此机敏,将来若是为敌,不好对付。   “大老板派你离开的?”司露微故意问。   她觉得不是。   果然,林明褚微笑:“不是。我既不是罗门的人,也不是帮派的人,随时可以走,大老板不拘束我。小老板,咱们后会有期。”   说罢,他转身往外走。   司露微在门口站了一瞬,才敲门。   贺东给她开了门。   一见到她,贺东就有情报给他。   “小老板,前天赵家的老太爷死了,您知道这件事吗?”贺东问。   司露微当然知道,昨天和今天的报纸都有此事的报道。   她点头。   “那您知道老太爷是怎么死的吗?”贺东又问。   司露微听说是被气死的,报纸上也是这么说的。   “不是被气死的吗?”司露微问。   “是被气死的,却不是被报纸气死的,而是被林明褚。”贺东道。   司露微想起她方才遇到了林明褚,精神一怔。   “林明褚去跟赵家老太爷说,如今这局面,报界和军界没人能帮赵家了,只能找罗门,才能挽回老太爷的颜面。   那老太爷一把年纪了,还是不死心,想要更进一步。故而他让林明褚去找大老板。林明褚狮子大开口,要了一笔庞大数目的汇票。   后来,汇票被人转移走了,林明褚也不见了,赵老太爷意识到自己上当了,他只怕是连大老板人在哪里都找不到,盛怒之下才一命呜呼。”贺东道。   司露微:“……”   说到这里,贺东又有点惭愧:“小老板,您知道我如何清楚内幕的吗?”   司露微看向了他。   贺东不卖关子:“林明褚把他骗到的一半钱,转给了大老板,他说这是罗门该得的,被赵家这些年暗地里走私烟土弄走的钱。剩下的一半,他自己拿着,打算去南洋另寻生路。”   司露微:“……”   她终于明白,林明褚是如何找到她的。   他大概是对罗霄说,想要见见小老板。而他的所作所为,足以证明他的忠诚,罗霄就同意了。   “小老板,我当初不应该怀疑他。他不是个好东西,但是对大老板却很忠诚。”贺东又道。   林明褚跟赵家来往,是想要做卧底,除掉赵家。   当然他自己也有野心。   他知晓赵家有钱,想要从赵家弄点钱出来。   赵家不除,南昌的帮会就不会真正属于罗门,这也是罗霄交给他的任务。   他做得很好,不止赵家相信了,贺东和司露微也相信了。   “这个人……”司露微摇摇头,“机灵是足够机灵的,也很冒险。”   当前的世道,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林明褚无疑就是个胆大包天的人。   如果他运气一直很好,也许他将来真能有一番作为。   “也好,林明褚替我们铲除了最棘手的,接下来应该很顺利。”司露微道,“南昌所有的线,都要抓在手里,妥善经营,你把心思都放在这上面。假如有了暗杀任务,直接交给我,你不需要出手。”   贺东道是。   司露微回到了大帅府,沈砚山和司大庄都在等她回来吃饭。   沈砚山甚至有点担心。   司露微坐下之后,问沈砚山:“五哥,你知道赵家老太爷是怎么死的吗?”   “被一个小混混骗光了所有的钱。”沈砚山笑道,“钱庄那边,小混混去转存的时候,遇到了点麻烦,我还让人去处理了。”   他推波助澜,让林明褚骗钱之路更加顺利。   这也加速了赵老太爷的死。   “假如我不帮忙,赵家真把罗门招来,说不定罗霄会安排你刺杀我。”沈砚山又笑道,“我这是为了你,也为了我自己。”   司露微拿起了筷子。   厨子们把饭菜摆好了,司露微随意吃了几口:“五哥,你的情报能手眼通天了。”   “还好。”沈砚山笑道,“该知道的,都会知道。”   司露微沉默了。   沈砚山知晓她想说什么,笑笑不揭穿。   没过几天,司露微听说赵家的人在收拾家当,准备离开南昌。   赵家的现金被骗,可他家还有其他的产业,田地、房舍、店铺,足够他们剩下一族人衣食无忧的,只是不能像从前那般豪绰了。   变卖了家当,赵家大老爷买好了火车票,打算带着家眷们先去广州,再去香港。   司露微从未去过香港,就问沈砚山:“五哥,香港是什么样子的?”   沈砚山笑道:“你想去?”   “有点兴趣,听说是英属地,咱们能去吗?”   “当然可以。”沈砚山笑道,“那咱们俩去趟香港,散散心。”   司露微犹豫了下。   沈砚山似乎很想跟她出门,再三劝说她。   司露微低垂着眼帘,眼底有什么情绪一闪而过。   她心里默默的想:“去趟香港也不错,希望贺东能抓牢这次的机会。上次武汉之行,计划失败了八成。”   想到了这里,她抬眸看了眼沈砚山。   她道:“算了,挺麻烦的。”   她这么说,沈砚山就知晓她肯定还是想要去的,故而就磨着她。   一转眼到了冬月底,司露微身子不再冰凉的,人也舒服很多,同意跟沈砚山去趟香港。   沈砚山高兴极了。   他一直幻想着能和她出去走走。   他们准备好了专列,直接到广州,然后坐船去香港。   司露微在出发之前,去看了徐风清:“我要出去一趟,你想要什么礼物,我给你带。”   徐风清只是笑:“糖。”   “好,我回来给你带糖。”司露微道。   司大庄对此事却很疑惑。   五哥很聪明的,独独对小鹿的事情很迟钝;而依照小鹿的性格,是死活都不会跟五哥出去玩的,除非她有什么筹划。   这两个人,又不安生了。 第164章 醉酒的夜   沈砚山丢下军务,特意陪同司露微去玩。   到了广州之后,司露微却不肯走了。   “我有点害怕坐船。”她道。   “那就不坐,将来总有机会去看看的。”沈砚山很好的脾气。   广州的腊月,天气晴朗的时候,可以穿一件单薄衣裙。   司露微想起自己从前总是害冷,要是那时候迁到广州,也许会好一点。   他们寻了一处饭店下榻。   “这个时节,居然还有西瓜。”沈砚山献宝似的,抱了个大西瓜回来。   司露微对此没有什么感触。   他切开了西瓜。   瓜瓤不是很甜,可能在寒冬腊月里吃到西瓜,已经是非常难得了。   沈砚山切好了,送到司露微唇边。   司露微没什么食欲:“你先吃吧。”   沈砚山就放到了自己口中。   西瓜味还是有的。   他又拿起一块,半衔在口中,突然揽过了司露微的肩膀,吻住了她的唇,将西瓜送入她口中。   司露微没有躲开。   她吃了半口西瓜,对沈砚山道:“我好好吃,你能不能别再这样?”   沈砚山最怕她发火,故而很温柔也很好说话:“我不闹,你吃一点。”   他们俩坐下来,吃掉了半个西瓜。   沈砚山又带着她出去玩。   除了水果,街上还有很多好吃的,沈砚山每一样都要尝尝。   司露微问他:“咱们这样走在街上,会安全吗?”   “安全。”沈砚山笑道,“不安全,我也不敢带你出门。”   他的人,早已提前过来了。   走到哪里,都有人跟着,司露微的担心很多余。   他们俩在外面玩了很久。   吃了晚饭,沈砚山还带着司露微去跳舞。他脱去了大帅的军服,像个活泼的年轻人,带着他心爱的姑娘吃喝玩乐。   有种酒很好喝。   司露微喝了两杯,又道:“再要一杯。”   沈砚山失笑:“我都不知道你是酒鬼。少喝一点,回头你难受。”   “我不喝的时候,也难受。喝醉了,反正会好一点。”司露微道。   她这天果然喝醉了。   回去的时候,她走路就走不稳了,需要沈砚山抱着她。   回到了饭店的房间,沈砚山将她放到了床上。   她突然低声喊了句:“五哥。”   沈砚山一愣,回眸看她。   她睁着大眼睛,神态已然迷醉了,声音却清晰:“五哥。”   她在很久之前的中秋夜,沈砚山送了她一把手枪,她拉着他的衣袖,也是这样低低叫他。   他那时候就想,她心里是有他的,她只是不敢承认。   南湖县是个小地方,女人的思想太过于狭窄,她被困住了,不敢追求自己真正想要的。   沈砚山心软成了一团。   他俯身:“我在这里。”   司露微揽住了他的脖子,将他的脸贴在她脸上。   然后,她吻住了他的唇。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亲吻他。   沈砚山尝到了她唇齿间的酒香,已然醉得不成样子了。   这个晚上,她格外的热情。   她会回应他,也会索取,甚至会跟他说“不要走”。   沈砚山明明没有喝酒,却醉得比她还厉害。   他也不知道这一夜是怎么过去的,反正他一直和她相拥。   翌日,两个人醒过来时,床单凌乱,司露微身上疼痛,沈砚山却还在睡梦中。   司露微一个人去洗手间。   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贺东把事情办得怎样了?”   她应该想一想昨晚的缠绵。   那样深入骨髓的快乐,是应该被记住的,但是她醒过来时候,就想不起了,思绪也没在那上面停留片刻。   她可能还是个活死人,并未变成真正的活人。   沈砚山梦睡着伸手一摸,没摸到人,吓得魂飞魄散,才看到洗手间亮了灯。   他走过来,见她在洗漱,他就从身后轻轻拥抱了她。   他没有穿上衣,肌肤也是温热的,贴着她的身体,能透过她的睡袍传递给她。   “你昨晚真美,露微。”沈砚山轻轻嗅着她发间的清香,“早知道你喝醉了可以这样快乐,我早该把你灌醉的。”   司露微略微偏了头:“我有点头疼,你去帮我要碗醒酒汤。”   沈砚山说好,松开了她。   司露微洗漱之后更衣,发现颈项上有两个小红痕。   她用粉遮盖住。   待她穿戴整齐也梳洗妥当了,沈砚山端了碗醒酒汤进来,他是亲自去饭店的厨房要的。   司露微端起来喝。   待她喝到了最后一口时,沈砚山突然道:“留点给我。”   他又吻住了她的唇。   司露微:“……”   他们在广州玩了三天,第四天司露微做足了准备,打算坐船去香港时,沈砚山收到了电报。   沈横让他赶紧回趟南昌,有紧急军情。   “回去吧,这几天我玩得很开心。”司露微道。   沈砚山也觉得这几天很圆满。   他们俩好像忙里偷闲,一起快乐了几天,他们吃得好、玩得也好、睡得更好。   回去的时候,沈砚山精神奕奕。   到了南昌,他立马去了军政府。   原来是又有了哗变,好像是因为某个驻地的团长贪墨军饷,导致士兵饿死和冻死,引发了哗变。   沈横觉得这么大的军情,不能不告知沈砚山。   沈砚山和沈横亲自去了。   他们俩离开了南昌。   司露微把从广州带回来的糖果,都给了徐风清。   徐风清很高兴,坐在院子里吃个不停。   “你头发有点长了。”司露微看着他,“叫人来给你剪一剪。”   “不。”徐风清立马道。   司露微还以为他又害怕了,不成想他继续道:“远山会给我剪的,等远山给我剪。”   司露微不是头一回听到这个名字。   他上次很痛的时候,模模糊糊的,好像也是这么说的。   “谁是远山?”她问。   徐风清脸上很茫然。   他不知道了。   “是以前你在蒙古时候,服侍你的副官吗?”司露微又问。   徐风清立马纠正她:“远山不是副官。”   司露微:“……”   她的双腿,一瞬间有点无力。她努力扶稳了旁边的椅背,才让自己站了起来。   她一个人的时候,就会问自己:“我到底在做什么呢?”   她突然很想离开南昌了。   她一个人走,可以来去自如。她一个人,也不用担心沈砚山的穷追不舍,毕竟她不需要过日子,她会隐藏痕迹。 第165章 一视同仁   接下来的大半个月,司露微都陪着徐风清。   眼瞧着就到了年底。   以往过年,大帅府是最沉闷的。   沈砚山一到除夕就心情不好,今年应该会不同的。   晁溪跑过来问司露微:“姐姐,今年大帅府贴对联吗?挂灯笼吗?”   “过年都要挂的,你们往年不挂?”司露微随口问。   晁溪沉默。   她这一沉默,让司露微回神。   她对晁溪道:“先不忙,再过几天,大帅和我哥哥就会回来,到时候讨大帅一个示下。大年节下的,别惹他不高兴。”   晁溪道是。   到了腊月二十,司露微估算着她哥哥和沈砚山该回来了,不成想家里却来了另一位客人。   一个穿着长袍马褂的男人,头上戴一顶帽子,身边跟着几名随从,到了大帅府门口。   他看上去像个行脚商,可摘了墨镜,又有点过分英气,像个富豪家的大少爷。   “去通禀一声,就说你们家四爷到了。”沈潇立在大门口,大大咧咧对副官道。   副官认识他的,笑着请他进去:“将军怎么这幅打扮?”   沈潇:“逃难。”   副官接不上话。   沈潇在这里住了一段时间,轻车熟路,副官们有的去安排他的随从,有的去收拾他的行李,还有机灵的,小跑着跟上了他。   “将军,大帅不在府上,他出去了。”副官道。   沈潇没理会这话,他原本也不是来找沈砚山的。   他径直往西跨院走去。   副官又要拦:“司小姐在家,要不您先见见司小姐?”   沈潇心急如焚,一把推开了副官:“滚开,再挡道老子抽你!别说你,沈濯敢这么挡老子的路,也要挨揍!”   副官就不敢在追了,转身小跑着去了东跨院,找司露微去了。   司露微却不在家。   她有汽车,随时出入,除了沈砚山的秘密情报人员,副官们不知晓她的去向。   沈潇直接到了徐风清的院子。   他发了很多电报,沈砚山的回电永远都是那么简洁明了——还活着。   他想知道徐风清好不好,有没有变个样子,而不是单纯的活着。   见到了徐风清时,沈潇的心略微发软。   徐风清一个人坐在门口,面前摆放着一把椅子,椅子上放了棋枰。   他专心致志晒太阳,以及摆放棋子。   他脸上有肉了,也白净了点,恢复成了沈潇刚刚认识他时候的模样——那样干净又阳光,最是通透澄澈,不染尘埃。   “风清。”沈潇喊了声他。   徐风清抬眸。   他被吓了一跳,急忙站起来,把棋枰碰翻了,黑白棋子滚落满地。   清泠泠的落子声,在阳光温暖的冬日这样清晰,好像落在了沈潇心上,他的心略微一沉。   他要上前说点什么,徐风清已经惊悚无比的大叫起来:“石嫂,石嫂救命!露微,露微救我,来人!”   沈潇被他吓了一跳。   他急忙去抓徐风清的胳膊:“你怎么了?”   徐风清更是吓坏了。   他使劲要往屋子里逃,嗓子里的叫声都变了调。   石嫂出来,冲沈潇做了个眼神,示意他放手。   然后,她安抚似的,把徐风清领到了屋子里。   沈潇要进来,石嫂冲他摇摇头。   约莫等了半个小时,石嫂才从徐风清的卧房出来。   她发现沈潇已经把徐风清打翻的棋子全部捡了起来。   “沈将军,您怎么来了?我们也没提前接到信。”石嫂含笑,同他寒暄。   沈潇却没有说废话的心情。   他指了指屋子里:“他这是怎么了?”   石嫂如实说给沈潇听:“在医院的时候,发烧了,烧得很厉害,出来之后就有点糊涂了。不过,已经好了很多。   他刚回家的时候,连小姐都不认识了,见到谁都害怕。现在好一点了,家里的人认识了几个。您刚来,吓到他了。”   沈潇沉默听着。   他的浓眉拧在一起,石嫂怀疑他想要打人,故而略微往后退了半步。   可沈潇没有发火。   “我进去看看他。”他道。   石嫂急忙阻拦:“刚哄好他,您给他一点时间。小姐那时候也是离开了好几天,我慢慢说给他听,小姐再来的时候,他就不怕了。”   沈潇没那么多的时间。   他这次是借口与德国人接洽,购买一批军火,又要存一点现金到美国人的银行,特意偷偷去了趟天津。   到了天津之后,他控制不住自己,把自己的人安顿好了,带着两名亲信,装扮成行脚商,来了趟南昌。   他仔细算过,前后不能超过五天,否则他母亲要生疑。   沈潇去了外院。   晚夕的时候,司露微回来了,看到他特别惊讶。   她冷漠和他打了招呼:“沈将军。”   沈潇扫了眼她,站起身逼问:“徐风清到底是怎么回事?”   “军医说,一个是因为戒瘾,二个是因为高烧。这两者缺一不可,他的脑子有点受损了。上次他清醒了点,记得他阿妈去世了,也记得老宅,他会一天天好起来。”司露微道。   沈潇坐不住。   他就知道,不应该把徐风清留给他们。   “你去替他收拾收拾,这次我要带走他。”沈潇道,“你敢拦我,我就毙了你。”   司露微没觉得受到冒犯。   她静静看了眼他,突然莫名其妙问了句:“你小名叫什么?”   沈潇微愣。   “小名?”   “远山,是不是你的小名?”司露微问。   沈潇摇头:“那是我的字,祖父赐的。跟小五一样。”   司露微心中了然。   沈潇却明白了什么:“他提到过我?”   司露微没回答。   她让沈潇等着,自己去跟徐风清说说。   徐风清不怕司露微了,也能听懂她的话。   “你想不想去其他地方?”司露微问他,“跟远山一起去?”   徐风清的清醒是时有时无的。   比如这会儿,他就想不起远山是谁了。   他极力摇头:“我不走,我哪里都不去!”   司露微哄了他半天。   一提到要离开,他就接受不了。   沈潇一直站在窗外,听着屋子里的动静。徐风清的话,他也全部听到了。   他微微闭上了眼睛。   等司露微从里面出来,沈潇却先开口了:“我都听到了,你不用说什么。”   他转身出去了。   司露微叫住了他。   沈潇停下脚步,司露微跟了过来:“这段日子,我明白了一个道理,世事无常,变化极快。”   沈潇不太懂这话的意思。 第166章 小鹿怀孕   翌日清晨五点多,沈砚山和沈横回到了南昌。   一下专列,沈砚山就急忙回家。   他刚到了东跨院的时候,听到司露微开房门的声音。   他还以为,她是知道他回来了。   不成想,司露微冲到了洗手间。   旋即传来她的呕吐。   沈砚山的心,顿时一半是欢喜一半是担忧。   她早起呕吐,是怀孕了,还是吃坏了?   司露微在洗手间吐了个昏天黑地,她知道有人进来了,也知道有人轻拍她的后背,她却毫不在意。   她把后背毫不设防空了出来,因为她实在太难受了。   “漱漱口。”沈砚山的声音,终于进到了她耳朵里。   司露微漱口之后,脑子逐渐清晰:“你回来了?”   “嗯,刚到。”沈砚山道。   他身上的军装有点脏了,头发也略微凌乱。   “你怎么了?”他故意问。   司露微捧着水杯,半晌才抬头看他:“你的愿望,快要实现了。”   沈砚山不顾她的阴阳怪气,忍不住笑了起来,露出他深深的酒窝。   他使劲亲了司露微:“小鹿,我们要做父母了!”   “你要做父亲了。”司露微淡淡说。   沈砚山高兴极了。   他的喜悦,从府上一直传达到了驻军,只是大家都不知他为什么这样高兴而已。   沈潇正好赶上了这个热闹。   他私下里对沈砚山道:“我要把徐风清带走。她都怀孕了,你还能让她逃出你的手掌心?你不需要徐风清。”   沈砚山则摇头:“女人对孩子的感情,最深是孩子出世之后,而不是怀在肚子里。徐风清你不能带走。”   沈潇气极,恨不能抽沈砚山两个耳光。   短短几个月,徐风清不认识他了,沈潇简直要气炸。   他甚至怀疑这是司露微的阴谋,是她害了徐风清。“你们俩,都不是东西!”沈潇怒喝,“你当初不刺伤他,他根本就不需要大烟;他不戒烟,也不会变糊涂。沈濯,老子把话放在这里,他有个万一,老子要打断你的狗腿!   ”   沈砚山心情好,不跟他一般见识,只是问他:“你不回天津?你再不回去,你妈起疑了,别怪我火上浇油,泄露秘密给她。”   沈潇:“……”   他一股子怒气,无处发泄,快要把自己给气死了。   这天中午,徐风清睡午觉的时候,沈潇轻手轻脚走进去,看了眼他。   他的身体上恢复真不错,气色也挺好的。   就是他的脑子,什么时候能彻底好过来?军医不敢保证,司露微也是顺其自然。   他摸了下徐风清的头发:“真没良心!谁救了你的命啊,几个月不见你就忘了我?”   他默默在旁边坐了半个钟头。   徐风清睡得很安稳,没醒。   沈潇看够了,把他的模样和轮廓都记在心上了,转身离开。   他临走的时候,再三对司露微说:“能不能时常跟他说说我的事?”   “不能。”司露微道。   沈潇:“……”   这女人,还是跟从前一样令人讨厌!   他冷冷看着司露微:“你来南昌,是想要抢走徐风清的,怀孕不是你的计划之一,对吗?”   司露微表情一敛。   “你前面的计划,是失败了,还是你没狠心做下去?”沈潇又问。   司露微不理会他。   沈潇冷嗤:“我都知道,你觉得沈濯不知道?他不过是自欺欺人,乞求你的回应罢了。”   “知道与否,跟我没关系。我没有搞什么小动作,就是回来和他谈条件的。”司露微淡淡道。   沈潇又冷笑。   谈条件?   这女人一看就很不容易信任别人。   沈砚山曾经失言过一次,她岂会信任他?   她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带走徐风清,权宜之计。   沈潇不想她再折腾。   她可以折腾,徐风清却奉陪不起了。   “这些话,我也会告诉沈濯。”沈潇道,“你别想得逞。”   “随便你。”   沈潇一番威胁,毫无作用。   他能明白的,沈砚山更加明白,而且司露微是沈砚山的女人,他肯定不希望沈潇去说自己女人的坏话。   沈潇什么也没说,急匆匆来,又急匆匆走了。   他离开之后,司露微几次去看徐风清,问起了远山。   徐风清都是一脸的迷茫。   他还是没想起来。   大帅府里张灯结彩,要过一个很隆重的新年。   沈砚山给佣人和副官们全部发了过年的红包。听晁溪说,佣人们的红包是每个人半年的工钱,副官们是半年的军饷,非常丰厚了。   家里所有人脸上都洋溢着喜悦。   司露微怀孕的消息,还没有正式公开,她的肚子也不显。   大年三十,沈砚山哪里都没去,包括每年的驻地安抚。   他让沈横处理一切。   他在家里请了个戏班,热热闹闹的,和司露微、司大庄一起守岁。   司露微也想请徐风清过来,可惜太热闹了他接受不了。   沈砚山则一直拉着司露微的手,一刻也没松开过。   司露微掌心全是汗,几次想要抽回来,都被他阻止了。   到了凌晨,府上放了烟花。   烟花绚烂,点燃夜空。   司露微想起从前的除夕,他们也有过很好的日子的。   “小鹿,我们又在一起过年了,真像做梦。”沈砚山轻轻吻了吻她的手,“我这几年过的日子,也真是一场恶梦。好在梦醒了,你还在我身边。”   司露微的眼睛里,有什么滑过,可能是烟花太过于明亮,在她眼底落下了光芒,那样灼灼。   她撇过脸去,用另一只手不经意揩了下眼角。   “新的一年了,小鹿。”沈砚山拿出个红包,“把过去都留在昨天,不要带到今年来。”   司露微接了过来,道谢。   他们凌晨一点多才睡。   翌日,天刚刚亮,楼下的电话就想了,因为圆圆小姐到了大门口。   她早起给沈砚山拜年。   沈砚山昨晚是跟司露微睡的,还想赖床,结果那边远远就传来了小皮靴的声音,夹杂女童清脆的问候。   “新年好,有没有红包给我?”圆圆每见到一个副官,都要问一句。   副官都准备了红包,她一路走过来,手里就拿满了。   司露微急忙起床更衣。   她动作极快,旋即又被沈砚山从身后抱住。   沈砚山低声道:“小鹿,慢一点,你是要做妈妈的人了。”司露微好像突然意识到了这一点。 第167章 五哥,你在期待什么   沈砚山的话,提醒了司露微。   她嗯了声,不再说什么。   她简单梳洗好,圆圆就进了客厅。   “姐姐,新年好,有红包给我吗?”圆圆穿着一件大红镶嵌白狐毛边的小斗篷,下面穿着桃红色的小袄和裤子,一双红色小短靴,头上梳了双鬟,像年画里的娃娃。   司露微拿出准备好的红包:“圆圆今年要快快长高。”   圆圆高兴接了。   她眼睛一转,没看到沈砚山,就问:“大哥哥呢?”   “大哥哥马上就要下来了。”司露微道。   她刚说完,沈砚山就下楼来了。   他是非常喜欢圆圆的,将她抱起来转了个圈。   圆圆兴奋得哇哇叫,同时又对沈砚山说:“我乳娘说了,我是姑娘了,不能要爸爸和大哥哥抱。”   沈砚山一听,这话非常在理,果然放下了她。   他轻轻摸了摸她的脑袋:“圆圆真长大了。”   他想到自己即将出身的孩子,不管是男还是女,都能像圆圆这么可爱,他忍不住心花怒放。   沈砚山好像头一回这么开心。   他一边拿出红包逗圆圆,一边用余光瞥向司露微。   司露微在整理红包,估计是要给佣人或者徐风清的。   待她整理好了,她对沈砚山道:“五哥,我先出去了。”   沈砚山让她稍等。   他走过来,揽住了她的肩膀:“跟我去给督军拜年。督军一直也很关心你,又比我们年长几岁,这个礼数要的。”   司露微点头同意了。   圆圆是督军府的副官送过来的。   沈砚山和司露微再次将她送回去。   沈大帅门房里接到的拜帖多,沈督军家亦然。   这个点钟,沈横刚起来,还没有吃早饭。   听说圆圆已经逛了一圈,要了无数个红包,沈横就说她:“你将来要是去讨饭,肯定饿不着。”   沈砚山大笑:“圆圆要去讨饭?大督军手指缝里漏一点,都够她吃一辈子的。”   两个人说笑,佣人进来问是否摆饭。   沈横就问他们俩:“早膳用过了?”   “还没有。”司露微回答。   沈横大手一挥:“正好,一起吃。去叫十姨太。”   佣人道是。   很快,餐厅就摆好了早膳。   早膳以清淡为主。   司露微面前是一碗红枣小米粥。   十姨太坐在沈横下首,见沈砚山始终眉目带笑,有点奇怪:“大帅怎么这样高兴?”   沈横也很想问。   前段日子,就见沈砚山无端的很愉快。不过他一向阴晴不定,沈横也懒得理会。   “对啊,你这段日子在乐什么?”沈横又问。   沈砚山笑道:“我要做爸爸了。”   他这话一出,沈横和十姨太都看向了司露微。   司露微不动声色,回看了他们,又看了眼沈砚山,他自己捅破的窗户纸,自己去解释,她则继续喝粥。   沈横和十姨太见状,还以为怀孕的女人不是司露微,一时间都不知该说什么了。   “露微要替我生个孩子。”沈砚山继续道。   沈横和十姨太的心落地,同时也觉得司露微的言行举止,都不太像个怀孕的女人。   她脸上并无半分高兴或者难堪。   她不喜不悲的样子,有时候像庙里的菩萨。   “何时结婚?”沈横问,“沈大帅大婚,可是大事。”   沈砚山的好心情,丝毫也没受到影响:“暂时不结婚,等过段时间。”   十姨太错愕。   沈横也愕然,他又看了眼司露微。   司露微一碗小米粥喝完了,这次终于开口了:“我们说妥了的,督军,不是他辜负我。他很想和我结婚的,只是我不愿意。”   沈横:“……”   这么多年过去了,司露微和沈砚山的关系,一点进步也没有。   沈横也替他们着急。   沈砚山却好像不介意。   早膳之后,拜年的人快把门房挤破了,但沈横和沈砚山移步到了外书房,慢条斯理说话。   “你这是个什么打算?”沈横问他,“真只要孩子,不要司小姐?”   “我想要,都要。”沈砚山道。   沈横有点搞不懂。   沈砚山也解释不清,这中间牵扯到了太多的秘密。   “督军别操心我的家务事,我能办好。”沈砚山道。   沈横很想说,假如你真的能办好,四年前那场大火就不会烧起来了。   沈砚山应该更小心一点。   而十姨太,也留住了司露微。   “你不要害怕。”十姨太安慰司露微,“有什么不懂的,只管来告诉我。”   司露微心里有个问题。   她沉吟了片刻,问十姨太:“您这样疼圆圆,断乎舍不得丢下她的,是她还在您肚子里开始就这样吗?”   十姨太笑道:“哪有啊?她在我肚子里的时候,是个肉球,怎么会舍不得她?我那时候天天盼着她出生,出来我就轻松了。   她出生之后,红红的、皱巴巴的,眉眼鼻子都丑,我刚开始几天都看不习惯,后来才越看越顺眼。”   司露微笑了下。   十姨太道:“是真的!那么个小东西,怎么会舍不得她?只有天天看着她,慢慢就离不开了。”   司露微道:“怪不得有人能狠心把刚出生的孩子扔掉。”   “我宁愿饿死,也不会扔掉我自己的孩子。”十姨太道,“我狠不下这个心。不过世道艰难,也不是谁家都能像咱们这样有吃有喝的,也是没办法。”   司露微不太想继续讨论这个话题。   她略微闲聊了几句。   十姨太的电话响了又响,她今天会很忙,司露微起身告辞。   她在大门口的汽车上等沈砚山。   沈砚山很快也出来了。   “和十姨太聊了些什么?”沈砚山问。   司露微道:“聊一位母亲什么时候扔掉自己的孩子,痛苦最小。”   沈砚山的表情收敛。   他的声音,不自觉有点冷:“那你问到了吗?”   “问到了。”   “什么时候?”   “刚出生的时候,不要去看它。”司露微道,“这样,就当自己身体里掉了点东西。看一眼,就是一层折磨。”   沈砚山沉默。   他握紧了司露微的手,略微用力。   他的唇紧紧抿着。   “五哥,你在气什么?”司露微的声音,慢慢在他耳边响起,“这不是你我的条件吗?你又在期待些什么?”   沈砚山似被人泼了一盆冷水。 第168章 红包的乾坤   小鹿是个什么样子的女人,沈砚山一直都知道。   她心里装不下太多的温情。   她回来既不是谈条件的,也不是重续旧缘的,她是来救徐风清的。   她从不掩饰她的计划。   上次从武汉回来,她派人去偷窥沈砚山的军火库,被沈砚山抓到了,她也若无其事要人。   后来,她又说要出去玩。   等他们去了广州,南昌府的军政府又有点动乱,有人试图偷沈横的军事布防图。   这些,都是司露微的心机。   以前她的反抗是粗暴的、简单的,结果失败了;现在,她的反抗是强烈的、隐晦的,她甚至不介意和沈砚山睡,成为他的女人,怀上他的孩子。   她问他:“你在期待些什么?”   就好像,他第一次亲吻她,她扬起脸,一字一顿问他,“你还想要什么?”   沈砚山不再说话了。   他的激动心情,也回落了很多。   待这口气缓过来,他还是很高兴的。山前没有路,那就开辟一条路,谁知道未来会有什么呢?   他得到了小鹿,而且和她有了孩子,这难道不算一种成功吗?   他这么想着,就轻轻叹了口气。   汽车回到了大帅府。   到家之后,沈砚山要接待前来拜年的人,忙碌了起来,也把坏情绪抛开了。   司露微则回到了内院。   她去看了徐风清。   石嫂给徐风清换了崭新的衣裤和鞋子。他穿着酱红色的长衫,黑色长裤,脚上也是一双黑绒布鞋。   一看到司露微,他就笑了起来:“露微。”   “风清哥,过年好。”司露微走上前,替他整理了下衣袖,“给你的红包。”   徐风清急忙把红包倒出来。   是两颗糖。   他很高兴,剥了糖纸就往嘴巴里塞:“我喜欢。”   司露微表情柔和。   她又把另一个装着现钞的红包,给了石嫂。   “石嫂,给你放假到初五,你去忙自己的事,这几天我照顾他。”司露微道。   石嫂忙说:“我两个小姑子都是十五六岁的丫头了,她们俩持家很有能耐的,家里不需要我操心。   徐先生这边,别说让您亲自来,哪怕是晁溪,也照顾不好他。还是我来吧,反正他有个反复,我心里过意不去。”   石嫂一直都是很好的心肠。   司露微道谢,又说麻烦了她。   太阳升高,阳光已经很暖了,司露微牵着徐风清往后院散散步。   他们俩才走到后花园门口,有个副官进来禀告:“小姐,有贵客来了,大帅请您出去见见。”   司露微眉头微蹙:“什么贵客?”   “是罗先生。”副官道。   司露微诧异。   她没想到师父会来。   “风清哥,你自己进去坐一会儿,不要着凉了,知道吗?”司露微仔细叮嘱。   徐风清说好。   他时常一个人往后花园去的,轻车熟路,从来没出过事。   司露微又让副官去告诉石嫂,请石嫂照看一二。   安排妥当了,司露微去了外书房。   果然是师父。   罗霄穿着咖啡色的衬衫马甲,外面是同色西装外套,帽子和大衣挂在旁边的衣帽架上,正在喝茶。   “师父。”司露微叫了声。   罗霄点头:“过年好。”   “您也过年好。”司露微说。   罗霄就拿了个红包给她:“拿着,师父给你的。”   师父去年的红包,是给了司露微五万大洋的支票。   今年又是薄薄一张纸,估计也是支票。   她师父是道上有名的杀手,每一笔单子都会圆满完成,从不失手,故而价格也很高,又有徒弟们日常的孝敬,以及门徒们生意的分成,他是很富足的。   她再次道谢。   “事情办得如何?”罗霄问她。   沈砚山坐在对面的沙发上,也在喝茶,视线却落在司露微身上。   司露微没有回头看他,只是恭敬对她师父说:“快成功了,我已经怀上了孩子。”   罗霄低垂着眼帘,吹了吹杯中浮叶,轻轻说了句:“挺好。”   司露微道是。   她又问:“您怎么过来了?”   “我是前往四川去做一笔买卖,想着江西前不久才有大变故,怕你应对吃力,过来瞧瞧。你办得不错。”罗霄道。   前不久的大变故,是指沈砚山釜底抽薪,毁了赵家老太爷的名声,林明褚又逼死了赵老太爷那件事。   赵家以前暗中掌控了不少的走私线。   赵家当家的一死,赵老太爷的儿子变卖家产远走南洋,南昌的局势会大有改变。   “贺东很得力,我吩咐的事,他都办妥了,目前所有的走私线都理清楚了,师父放心。”司露微道。   罗霄颔首。   他又看了眼司露微,突然道:“你气色比以前好了点。”   司露微的畏寒彻底根治了,她最近不怎么怕冷。   这病一好,她的气血充足,脸色白里透红,唇更是丰盈红润,整个人都饱满精神了。   “是,沈大帅对我很好,府上吃得好、住得也好。”司露微道。   一旁的沈砚山,听到了这里,之前所有的怒意,都一哄而散了。   她肯夸他一句,他能美上天。   “既然无事,我就告辞了。”罗霄道。   说罢,他站起身,也跟沈砚山作辞,“沈大帅,打扰了。”   “吃了饭再走吧。”沈砚山道,“如果不方便,我可以派专列送你。”   罗霄婉拒:“您府上也忙,断乎不敢打扰。”   沈砚山不虚留他。   司露微送他到大门口。   罗霄让她留步:“好好把你自己的事处理妥善,不要留下遗憾。”   “是。”   “还有……”罗霄停顿了下,略有所指,“你心里明白。”   司露微只从他手里接过红包,他说她明白,那应该是红包内有乾坤,故而她点头,把放在口袋里的红包拿在手里:“我明白。”   罗霄满意。   他上了一辆不起眼的小汽车,离开了大帅府。   司露微从旁边角门进了内院,直接回到了自己房间。   她拿出红包。   拆开一瞧,里面果然是一张五万大洋的支票,同时还有个小纸条。   纸条上写了一个名字,以及一个用朱砂画的符号。   这个符号是师父惯用的,告诉徒弟,这个人必死,不管用什么手段。   司露微拿起那个名字看了眼,然后表情微愣。她沉默了良久。 第169章 同门   罗霄给了司露微一个名字——一个必死的人。   罗迅景!   这个人是罗门的五师兄。   他是五师兄,却是年纪最大的,甚至比罗霄还大一岁。   当初他讨饭活不下去了,求罗霄收留他,自愿做罗霄的徒弟。   他跟罗霄是同乡,年少时还一起玩过,罗霄也不忍见他这样落魄,将他收在了门下。   成了罗霄的弟子,罗霄帮他改了名字,他从此变成了罗迅景。   五师兄比所有师兄弟姐妹都大,为人又憨厚敦实,是大家的“大哥”,没有人不喜欢他的。   他对师父,更是忠心耿耿。   司露微刚入师门的时候,训练拳脚功夫,有时候一整天都不能停下来吃喝,浑身酸痛难当,罗迅景还专门拿了一种药膏送给她。   “……既然入行了,就要在拳脚上吃苦头。现在多吃苦,将来就多一分活命的机会。”五师兄这样宽慰司露微。   他很有智慧。   除了司露微,他对其他同门都很不错。去年四师兄犯事,差点被师父打,还是五师兄去求情的。   怎么突然之间,就非要杀他不可,还用朱砂标注?   司露微发愣的时候,房门被敲响。   她把小纸条团成个小球,塞到口袋里,这才道:“进来。”   沈砚山推开了房门。   他走过来,坐到了司露微身边:“罗霄给了你什么?”   “压岁钱。”司露微道。   说罢,她将支票给沈砚山瞧。   沈砚山接过来,看清楚了上面的数目,他声音淡淡:“你们大老板还挺大方。”   “是。师父说我们手下的人,不是为名利,也不是为了荣誉,仅仅是为了生存。钱是生存必备,这方面不能小气。”司露微道。   沈砚山倒是赞同这句话,故而他点点头:“罗霄倒是很有思想,可惜走了暗道。”   他要是去当兵,也许现在混成督军了。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司露微道,“有时候身不由己。”   沈砚山想起她说,在他身边没有自由,在他身边也身不由己,不免心里一痛。   司露微又道:“我要出去一趟,还要去给贺东他们发红包。过年了,不能没点表示。”   沈砚山不想她去的。   可答应了给她自由,又心痛她会说“身不由己”,只得点头:“早去早回,开车慢点,别让我担心。”   司露微说好。   她转身下楼去了。   沈砚山看着她的身影,心想:“罗霄特意赶过来,就为了送红包吗?”   他觉得罗霄是给司露微任务来了。   可司露微已经怀孕了,她不适合出任务,这对她和孩子都很危险。   沈砚山询问,司露微也不会告诉他的,他默默抽出一根烟点上。他现在在她面前,畏手畏脚了。   司露微去见了贺东。   她给他们全部发了红包,然后和贺东单独说话。   “大老板路过南昌,你知道吗?”司露微问。   贺东摇摇头:“不知道。”   大老板的行踪,一直都是绝密的,只有该知道的人知道。   司露微又问:“贺东,你听说五老板犯了什么事吗?”   贺东微讶:“五老板?他能犯什么事?”   五老板是出了名的好脾气,又在江苏活动,时常回来孝敬大老板。   贺东等人跟着司露微,总在岳城,所以每次五老板回来,都能遇到。   “你帮我查一查,顺便查清楚五老板在哪里。”司露微道。   贺东:“怎么了?”   “大老板要我清理门户。”司露微说。   贺东:“……”   罗门发展至今,罗霄的徒弟们个个忠诚,还没有发生内乱。   但任何一个组织,都不可能长久稳定,问题会有的。   也许,这是个开端。   可从五老板身上开始?   贺东难以置信。   他正要去查,突然有个下属进来,拿了封密报。   密报是大老板发给每个徒弟的。   贺东去帮司露微译。   译出来的密报是,五老板罗迅景,为了私人恩怨,杀了七老板罗宏辉。   罗霄之所以下朱砂令要杀罗迅景,是因为罗迅景杀七老板的时候,是当着七老板的儿子的面。   七老板那儿子,不过六七岁,随后在下属保护之下逃脱。   如今,五老板罗迅景知晓犯了师门大忌,踪迹全无。   “原来,大老板不是给我一个人朱砂令,而是给全部罗门。”司露微道。   罗门有家规的,“不许同门相残”是第一条。   “小老板,现在怎么办?”贺东问。   司露微沉思。   师父去四川,估计不是为了什么生意,而是去找罗迅景了。   司露微对贺东道:“我怀孕了,不能到处奔波。你去帮我找,找到了我亲自动手。这件事,我会记你一大功。”   贺东看了眼她。   她回视。   贺东立马挪开了目光,低声道是:“属下会找到的,小老板放心。”   “大老板对这件事很急,要不然也不会大过年的出来找人。”司露微道,“你们要用心找。”   贺东道是。   司露微离开了之后,贺东回味着她的话,心里非常震惊。   小老板怀孕了?她怀了谁的孩子?   沈大帅的吗?   将来,她会不会脱离罗门,做大帅夫人?   不管是罗门的小老板,还是大帅夫人,跟着她都是极有前途的。   小老板知道赏识手下的人,跟着她做事,不会白费功夫。   贺东是个聪明人,很会审时度势。他急忙调动他能用的关系,去查罗迅景的下落去了。   司露微回去的时候,车子开得很慢。   她每走一段路,就要停下来,因为走神的时候,开车容易出事。   到底是什么样子的恩怨,让同门师兄弟相残?   亦或者,司露微在这边埋伏着对付沈砚山,沈砚山会不会黄雀在后,去对付罗门?   她想到了这里,打了个冷战。   沈砚山如果想让司露微回不去,最好是毁了罗门。   而罗门错综复杂,有什么比他们自相残杀更容易对付的?   她想到了这里,就觉得自己一定要找到罗迅景。   她要知道,到底罗迅景是被什么东西收买了,才会对七师兄出手。她在路边坐了很久,才慢慢发动汽车,回大帅府去了。 第170章 果然是你   司露微到了大帅府,直接回房。   她没有和沈砚山谈起此事。   倒是沈砚山,过来寻她,问她今天的红包发得如何。   “该给的赏赐,都给了。”司露微道。   “还有什么事吗?”沈砚山又问。   司露微看着他,眸光微凝,有些什么情绪闪动。   沈砚山回视,一派坦然。   “那五哥你呢,你有什么事想告诉我吗?”司露微反问。   沈砚山微笑,笑容很真诚,甚至上前拥抱了她:“没有。”   司露微的表情逐渐敛去。   她任由沈砚山抱着,心绪毫无起伏。   接下来几天,司露微自己时常出入,沈砚山佯作不知情,不闻不问。   正月里,沈砚山也很忙。   到了正月初八,贺东终于来找司露微。   司露微和他在一家茶楼约定,坐下之后,贺东就把五师兄的藏身之地告诉了司露微。   “你办事果然很得力。”司露微道。   她这是由衷赞美。   贺东却欲言又止:“小老板,其实这是正月初三那天,有人把密报放在门口的。我今天才来禀告您,是亲自去确认了。我看到了五老板。”   司露微的表情静止了几秒。   她深吸一口气,再慢慢舒出来:“我知道了。”   她让贺东先走,自己在茶馆里坐了很久。   天色渐晚,沈砚山悄悄走了进来。   茶馆里很热闹,卖唱女子在弹小曲,嗓音婉转清澈。   沈砚山的手,轻轻搁在司露微的肩膀上。   司露微回神。   “很晚了,回家吃饭。”沈砚山道,“你饿不饿?”   司露微怀孕以来,食欲还好,今天却格外不想吃东西。   “不饿。”她淡淡道,然后站起身,“回去吧。”   沈砚山是开车过来的。   他想要找到司露微,非常容易,整个南昌府都在他的视线里。   坐在汽车里,沈砚山握住了她的手。   她手指有点凉。   “……有什么问题想要问我吗?”沈砚山主动开口。   他没问她怎么一个人枯坐了半下午,他什么都知道。   司露微的眼眸,却落在车窗的玻璃上。透过玻璃,她看到了急速后退的街景。   想她这一生,假如那天坚决一点,不许她哥哥把只剩下一口气的沈砚山带回家,那现在她人在哪里?   她会有什么不同?   假如真的有神仙,那司露微吃斋念佛,希望能看一眼没有沈砚山的生活。   “没有。”她好半晌才开口,“我该知道的,都知道。”   沈砚山听着,莫名心酸。   他抬起了她的手,轻轻放到了自己唇边,亲吻了下。他没有解释,也没有狡辩。   事实上,他也没觉得自己有错。   回到了家中,司露微还是没有胃口,沈砚山让晁溪去熬煮一碗米粥。   香糯的米粥入口,司露微喝了半碗,放下碗筷对沈砚山道:“明天要出门!”   沈砚山眉头微蹙:“小鹿,你要想好了,你刚刚怀上孩子。有个万一,你还得再怀。”   他现在讲话,也学会了对症下药。   他知道司露微想要什么。   司露微态度随意:“我知道,就是想要出去一趟,过几天回来。这是罗门的任务,我不能不去做。”   沈砚山的手指蜷起。   他站起身,隔着椅子,拥抱了她的肩膀:“等两天……你想要的人,我帮你抓过来,你就在南昌好了。”   司露微抬眸看向了他:“果然是你?”   沈砚山慢慢放开了手,站直了身子,在她身后表情严肃:“你这指责,我不同意。这个世上有很多的诱惑,罗门的老板们能自己经得起诱惑,又岂会同门相残?你们要清理门户,我不反对,但是不与我相干。”   司露微没有回头去看他。   她的表情,有那么几秒,是非常狰狞的。   沈砚山也不是第一次毁掉她的生活。   任何的组织,发展到了极盛,就会慢慢转衰,就好像树叶,春天发芽、盛夏茂盛,到了秋冬凋零衰落。   罗门也是。   罗霄的门徒,已经庞大得惊人,必定会引来忌惮。   沈砚山做的,是在火苗冒头的时候,添了一把柴,让它燃烧了起来。   他不认为自己有错。   对于出门这件事,他没有强迫,而是不停劝说她。   司露微不愿意和他说话,也不想被他纠缠,同意了他的主意。   两天之后,躲在安徽一处山林里的罗迅景,被沈砚山抓到了南昌,关在大帅府的私牢里。   躲躲藏藏了大半个月,罗迅景一日三餐不济,瘦得眼窝深深凹了进去。   他一瞧见司露微,就露出了祈求:“小师妹,小师妹你放过我,你听师兄解释。”   司露微隔着牢房的门,和他对视。   牢房是在地下,墙角一盏电灯,光线昏黄暗淡,不辨晨昏;除了暗淡,就是一股子冷意和潮气铺面。   司露微裹紧了风氅:“请说。”   她不再叫师兄了。   被师父下了朱砂令,已然是逐出罗门的,不再是罗门子弟,而是罪人。   “……老七杀了我的小妾,我才要杀他的。”罗迅景急急忙忙道,“他先犯错,要不然我何必对他下手?他儿子……我没看到他在旁边……”   司露微拿出了手枪。   冰凉的枪口,对准了罗迅景。   罗迅景知晓她素来面冷心冷,是个不近人情的,这席话根本打动不了她,故而跪下给她磕头:“小师妹,你入门的时候,师兄对你多有照拂,你能不能给个机会,让我见见师父?”   “师父下了朱砂令,谁见到你,第一件事就是要杀你,师父并不想亲自处理你。”司露微如实道。   罗迅景后背起了一层冷汗。   他跪在冰冷的地面上,双手死死抓住牢门的栏杆。   司露微的枪口朝下:“你还有个机会,可以告诉我实情。”   罗迅景的眼睛快速转动:“小师妹,我说得都是实情。是老七欺人太甚,我那小妾都怀孕了,他不仅仅是杀我的女人,还杀了我未曾出世的孩子。”   “你已经浪费了两次机会。”司露微面无表情,“最后一次了。既然你不肯说,想来是不惜命的,那就再见了。”   说罢,她的手指就要扣动扳机。   罗迅景大骇,睁大了眼睛看向她:“我说了实话,你会跟师父求情吗?能不能饶我一命?”   “我要听实话。”司露微道。 第171章 清理门户   司露微的枪口朝下。   她静静看着罗迅景,心里却在走神。   她不了解人。   这个人——看似忠厚老实,他被什么蛊惑着,要犯师门大忌?   女人、孩子?   不。如果是沈砚山,可能会为了这两样去杀人,但罗门的五老板不会的。   同门相残的代价,是跟一群杀手为敌,失去所有,五老板没这么愚蠢。   而罗迅景却了解司露微。   司露微是一把毫无感情的枪,她冷血又残忍。   “……有人跟我买他的命。”罗迅景看着那枪口,说了实话。   罗门杀过很多人。   他们走到今天,每个人都出过无数次的任务,七老板罗宏辉也是。   有人查到了他头上,想要他的命。   一个人想要杀一名杀手,只得雇另外的杀手。可整个华夏,厉害的杀手都在罗门。外界也有些很不错的,但对上罗门的七老板,有胜算吗?   没有!   最大的胜算,就是让熟悉七老板的人去杀他。   还有谁比罗门自己人更适合?   罗迅景这个人,一点也不像罗霄那样淡泊名利。他善待每位师兄弟姊妹,不是心地善良,而是他喜欢结交人脉。   “用什么价码?”司露微问。   她心中已然有了点猜测。   果然,她听到罗迅景道:“北平内阁军部次长的位置。”   “的确是很令人心动的价格。”司露微淡淡说。   罗迅景爱权。   他已经不满足做罗门的老板了,他想要进入更大的圈子,做更大的官。   这些年,他在罗门游刃有余,不是因为他有能耐,而是因为他年纪大,师兄弟姊妹都要给他面子。   因此,他有了种错觉,觉得自己操控人心颇有手腕,不进入政坛,实在可惜。   悄悄杀一名师弟,再布置一番,死不承认,师父和同门也拿他没办法。到时候,他官位到手,师父也要忌惮他一二。   他既有高官厚禄,又有罗门在背后撑腰,进入官场会如鱼得水。   谁知道他杀罗宏辉的时候,罗宏辉的小儿子因为偷父亲的藏刀,被堵在书房里,只得悄悄爬上了阁楼,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了呢?   而罗宏辉又有几个计谋过人的忠心手下,保护孩子逃脱了,找到了大老板罗霄。   罗迅景功亏一篑,知道罗门必然要清理门户,他去做官,随时随地都可能会死。   比起前途,命更重要,他只得躲躲藏藏,甚至后悔自己下手时没有仔细检查那房间,居然还有阁楼!   一个人志得意满,就会粗心大意。   “小师妹,我以后不管做什么,都不会亏待师门的,更加不会亏待你。你有个位高权重的师兄,路不是更好走吗?师父死心眼,小师妹你不能也如此无知短视啊。”罗迅景诱之以利。   他果然把别人当傻子。   司露微淡淡转身。   罗迅景还以为自己说动了她,轻轻舒了口气,露出了渴望。   而司露微,往外走了两步,突然停下。   地牢里响起了枪声。   沈砚山站在地牢门口,抽了五根烟,司露微才出来。   她把手枪关了保险,随意放在大衣口袋里,又拢了拢衣襟:“把他收拾收拾,抬出来交给贺东。”   沈砚山伸手:“枪给我。”   司露微没有犹豫,拿出手枪交给他。   “不要在做这样的事。”沈砚山蹙眉,“最后一次。我不能容许你怀着我的孩子,手上还沾鲜血。”   “我是一把刀。”司露微道。   沈砚山一瞬间怒极。   她不是刀,她是一个人。   到了今天,他仍有点糊涂,他到底有没有把他的小鹿找回来?   可转念想一想,司露微一直都是这样的。她生在臭桐街,从小就没有半分多余的善良。   善良是美德,它像牡丹花,美丽又尊贵,生长在温暖明媚的阳光下;阴暗、潮湿和寒冷的地方,开不了牡丹。   “……你跟北平的人说起了罗迅景和罗宏辉吗?”司露微问他。   沈砚山把她的手枪拆了,零零散散装满了口袋:“对。”   罗宏辉曾经杀了一名军阀的弟弟,而那位军阀,已经成了北平新内阁总理。他一直不知道他弟弟真正的死因,直到沈砚山告诉他。   沈砚山没有说其他的,他只是说句实话。   剩下的,都是政客把戏,用来玩弄那些无知的杀手。   用罗门的人去杀罗门的,再由罗霄自己善后,多妙的主意!   而且,这件事之后,开了罗门的口子,以后师兄弟之间,还能像从前吗?   “不要再想着对付罗门。”司露微道,“如果你不高兴,我可以不再回罗门去。”   “我没有不让你回去。”沈砚山道,“我只是希望,你这段时间不要再与他们搀和,你是孕妇。”   “好。”司露微干脆应道。   她回房去了。   到了晚上,沈砚山叫人把罗迅景的尸体抬到了后门,贺东派人来接。   沈砚山知道贺东的存在,却从未见过他。他站在后门口,看着贺东。   贺东莫名有点紧张:“大帅。”   “你们在南昌,如果我不想让你们存活,你们什么也做不了。”沈砚山冷冷看着贺东,“要有眼色,不要打扰你们小老板。”   贺东道是。   沈砚山又道:“还有,不要再试图往我的军火库去,我再抓到了人,不会告诉你们小老板的。她的命值钱,你们的命也值钱吗?”   贺东低声:“大帅教训得是。”   沈砚山该说的话说完了,摆摆手,让贺东把人带走。   贺东通电岳城,说事情已经办妥。   罗霄从四川去了广东,又急忙转回南昌。   一下子折损了两名徒弟,并未影响罗霄的心情。   他甚至改了规矩,不许徒弟们平常四季来孝敬他,以后过年的时候见一次师父即可,平日都自己管好自己的地盘。   至于谁想要另谋前途,直接告诉他,他也不阻拦。   徒弟们之前有过小动作的,全部收敛了,大气也不敢出。   接下来的三个月,司露微再也没接到罗门的只言片语。   她的肚子,也大到了不能忽略的地步。   徐风清每次看到她,都很惊讶,会指着她的肚子问:“这是什么?”   “是小孩子。”司露微道,“一个宝宝。”   徐风清不是很能理解。   他的情况,比过年的时候好了点,可也仅仅是一点点而已。   时间转眼到了五月初,初夏的阳光温暖,天气也晴朗,徐风清却发生了一件令人意外的事。 第172章 樱桃   沈砚山上半年很忙。   过了年之后,他二月、三月几乎没回过南昌,四月初回来了一趟,又走了。   他不在家的时候,每天一封电报给司露微。   司露微译都懒得译,直接放在旁边,堆积如山高。高到了一定的程度,她就拿到厨房去做了柴禾。   于是,五月初三,沈砚山千里迢迢赶回来过端午节,询问她:“怎么不给我回电?”   “回什么?”   “我问你的。”   “你问了什么?”司露微问,“电报吗?我没看。”   沈砚山:“……”   他原本是很生气的,可看到她大起来的肚子,他又气不了。   “那我当面问你好了:最近孕吐如何?吃得好吗,睡得怎样?”沈砚山轻轻揽住了她的肩膀,另一只手摩挲着她微隆的小腹。   司露微反应平淡:“都挺好。”   “有没有特别想吃的?”沈砚山问。   司露微本想说没有,可瞧着他期盼的神色,自己不找点事给他,他大概就要找事闹脾气了,故而她道:“樱桃过季了吗?我想吃点樱桃,要甜的。”   沈砚山大喜。   他叫人去找,一定要很甜的樱桃。   不过小半天,熟透了的樱桃就买了回来,小小的一颗颗,红得发暗。   司露微尝了几颗,滋味的确很不错,就道:“还有没有?多买一点,我们做樱桃酱。”   “你还下厨房吗?”沈砚山不悦。   司露微道:“偶然,自己弄点吃的,做得比较简单。”   沈砚山又叫人去买樱桃,多买一点,不拘酸甜。   买回来之后,司露微让人给沈砚山的书房送了点新鲜的,又给晁溪、司大庄和徐风清各送了点,剩下的让厨子们帮忙去核,准备做樱桃酱。   不成想,樱桃送过去没多久,石嫂那边的女佣跑过来,说徐风清被樱桃卡住了。   沈砚山准备回后院,一进门就瞧见司露微健步如飞,他吓了一大跳,急忙拦住她:“你跑这么快做什么?”   “是风清哥,他被樱桃卡住了。”司露微很焦急。   沈砚山气急:“他是废物吗?这么大的人,吃个樱桃能被卡住?”   他这么说着,拉住了司露微慢慢走,一起去了徐风清那边。   司露微很急,却走不快,拳头攥得死紧。   石嫂他们都急坏了,徐风清躺在地上,已经在翻白眼,快要断气了。   沈砚山看不惯他们这样,上前把徐风清拉起来,对着他的后背一顿猛捶,又捶击他的胸口。   徐风清肋骨都快要被他敲断了,疼得哇的一口,终于把卡在嗓子里的一颗大樱桃吐了出来。   他吓得大叫,使劲往石嫂身后躲。   沈砚山救了他一命,他反而更害怕沈砚山了。   司露微慢慢松了口气。   沈砚山无声翻了个白眼,这些人就是不敢下狠手,否则早弄出来了。   “风清哥,你能说话吗?”司露微问他。   徐风清嗓子半哑了:“露微……”   司露微轻轻握住了他的手。   沈砚山看不下去了,上前一把甩开徐风清,把徐风清推了个踉跄,差点跌坐在地。   徐风清刚刚被他狠捶了一顿,又被他这么凶神恶煞盯着,吓得竟然发起抖来。   司露微顿时变了脸:“你做什么?”   “我做什么?”沈砚山也沉了脸,“我救了他的命!”   司露微一时语塞。   这件事,看似只是个小闹剧,可徐风清却因此病倒了。   被卡这件事,让他受了大惊吓,他一连好几晚从梦里尖叫着醒过来,大口大口呼气,梦到有人把他死死按在水里,想要呛死他。   惊吓过度,他开始发烧。   “要不,把他送到军医院去吧?”司露微和石嫂商量,“换个环境,也许他会好一点。”   石嫂舍不得。   她和徐风清相处久了,把徐风清当自己孩子似的,而徐风清的言行举止,都像个小孩童。   “让军医过来吧,家里环境好一点。”石嫂询问司露微。   司露微也舍不得把徐风清直接丢到军医院。   军医过来给徐风清打针,也用了退烧药,但是他的发烧断断续续的。   他还是很害怕。   沈砚山听到司大庄说起了此事,很是烦躁:“我怎么他了?他都要卡死了。我救了他的命,不知好歹!”   司大庄一直崇拜五哥,五哥说什么就是什么。   见徐风清一直不好,司露微又着急,司大庄就去说妹妹:“他害怕,让他搬出去好了。”   石嫂心里也隐约觉得,府上对徐风清真没什么好处。   几番心里挣扎之后,司露微同意让徐风清去军医院住一段时间。   她每天都去看徐风清。   入院第三天,徐风清终于不再发烧了,但他的情况更加恶化,上次好不容易清醒了一点的脑子,又糊涂了。军医私下里和司露微谈:“他这样,反反复复,此生未必就真能恢复如初。人身上任何一样东西,坏了就是坏了,很难修好。司小姐,说句不恰当的话,他当初不该戒烟的   。”   司露微则道:“痛苦的清醒着,还不如快乐的糊涂着。他很想戒,那是他的心愿。每件事都有风险,尽力而为吧。”   军医看了眼她。   司小姐这个人,心思通透又冷静。   “风清哥,你要不要跟我回家?”司露微去了病房,问躺着的徐风清。   徐风清反问她:“家在哪里?”   他是真不记得了,司露微却沉默了很久,死死攥住他的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徐风清在医院住了一周,司露微和司大庄去接他回来。   他在大门口的时候,遇到了沈砚山,当即变了脸色。   上次那一顿捶,让他误以为沈砚山是要打死他,从此对沈砚山见之色变。   “我要走!”他死死拉住了司露微的手,“露微,我们走,我们不进去!”   司露微没防备,差点被他拽了个踉跄,幸而司大庄眼疾手快扶住了妹妹。   沈砚山上前,从司大庄手里接过了司露微,搀扶着她:“回去。”   然后他吩咐副官,“把他送给石嫂。”   徐风清则是一路尖叫着,被强行送到了西跨院。   见到石嫂的时候,他又茫然了很久。住院一次,回来他就不太认识石嫂了。   司大庄在旁边瞧着,有点担忧:“徐大才子,你怕什么?谁打你不成?”   他这是习惯性的表达。   而徐风清却朝门口的方向指了指:“那个人。”   他说沈砚山打他。司大庄:“……” 第173章 小鹿的幸福   沈砚山把司露微带了回去。   他给她倒了一杯水。   “……还想吃点什么吗?”他找了个话题。   上次想吃樱桃,闹得徐风清住了好几天的医院,情况急转直下,司露微再也不敢索求什么了。   她摇摇头。   “你光长肚子,不长肉。”沈砚山道,“我看其他女人怀孕,自己也要长胖一些的。”   “我很难长胖,没福运。”司露微道。   在司露微和司大庄看来,肩宽背厚才是福相,不管男女,多多少少要有点肉才好看。   司露微从小就瘦得像麻杆,她自认为寡福少运。   他们俩聊了聊食物,沈砚山找了很多话题,让司露微察觉不对劲。   “五哥,你想要说什么,不如直接说。”司露微打断他的铺垫。   沈砚山不想让她误会,措辞很严谨:“徐风清这个情况,他在我们这里,未必能有起色。你也看到了,至今大半年了,他仍是那样。不如……”   司露微静静看着他。   沈砚山开了头,话就要说下去:“不如把他送到蒙古去。也许,他能彻底好起来。那边环境不错。”   司露微站起身。   她必须承认,怀孕了之后,她的身体没以前那么灵活了,站起来的时候,需要不经意扶一下腰。   她转身就要上楼。   沈砚山追了上去:“小鹿!”   “……五哥,他如果想去,他会说的。”司露微道,“况且,当初我们的约定,是把他交给我。你能遵守一次诺言吗?”   沈砚山脸色微敛:“我是为了他好。”   “你不是他的任何人,他的好坏对你根本没影响。因此,你没资格说到底是不是为了他。”司露微说。   沈砚山停下了脚步。   他看着司露微阔步上楼,重重一捶楼梯扶手,发出一声巨响。   他简直要气疯了。   他看司露微,是哪里都好,什么都如意;而司露微看他,是处处不好,每一句话都包藏祸心。   他转身下楼去了。   沈砚山招待了几名下属军长,一处吃饭。有一份瓜子豆腐,非常的鲜嫩,他第一次尝到,特意把大厨叫了过来。   “是什么瓜子做的豆腐?”他问大厨。   大厨告诉他:“大帅,是南瓜子。”   沈砚山又赞了句“好吃”,清淡微甜,入口嫩滑。   “再做一份,送到大帅府去。”沈砚山说。   大厨道是。   半个小时后,新鲜的南瓜子豆腐送到了,副官直接端到了东跨院。   司露微躺在床上沉思,被电话打断。   电话是沈砚山打过来的。   “……有一道很好吃的豆腐,你尝尝,下次你也可以教晁溪做给你吃。”沈砚山声音里带着笑。   他在哄她。   外面吃到了美味,第一个就想到了她。   司露微起身下楼,果然看到副官手里端着豆腐,站在客厅里:“司小姐。”   她接了过来。   这碗南瓜子豆腐的确很好吃,不是江西的吃食,因为新鲜而更加别具风味。   一大碗,她不知不觉吃完了。   司露微腹中满足,精神疲倦,上楼睡觉养胎去了。   直到有人轻轻拥抱着她,她才醒过来。   沈砚山贴着她,低声问她:“我吵醒你了?”   司露微略微撇开了脸:“你身上酒味很重。”   沈砚山笑道:“喝了点酒,不过我没醉。在饭桌上,胡军长跟我说了件事……”   “什么事?”   沈砚山凑得更近,手轻轻摩挲着她微隆的小腹:“他说,不能因为你怀孕就冷落了你。小鹿,你……”   司露微按住了他的手,将它从自己身上拿开:“不行。”   沈砚山亲吻了下她的耳垂:“试一下?我动作轻点,你不想?”   “我不想。”司露微道,“我说过很多次,我回来不是陪你睡的。”   沈砚山见她又要发火了,当即转变了口风:“是我的错。我不胡闹了,就抱一抱你。”   他想着胡军长今天带过来的女人,是知道他府上唯一的女人怀孕了,特意献给他的。   不知为何,他明明是禁了好几个月的,看到那女人,身体上应该有点反应,可心里烦腻得厉害。   他想回家,想抱着小鹿,和她说一会儿话,虽然她没什么好话给他,他也不愿意要另一个女人的软语温存。   对于小鹿,他是着了魔。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也许是重伤之后,睁开眼睛看到的第一眼开始。那是他新生时瞧见的第一缕光。   “小鹿,你觉得是男孩还是女孩?”沈砚山问她。   司露微的反应,仍是很淡:“你可以请个医术高明的大夫,过来把把脉。”   “不,我不想现在知道。”沈砚山笑。   司露微:“……”   见她沉默,他又笑着解释,“就是闲聊。普通的夫妻,也会聊他们未出生的孩子,也会有诸多猜测和期待。你期待什么,小鹿?”   他问完了这句,突然有点后悔。   他知道小鹿期待什么。   期待是个儿子,然后就可以离开他,顺利走脱。   他问这个,简直是给自己找不痛快。   不成想,司露微认真思考了片刻:“期待它像你多一点。”   沈砚山心中微动:“为什么?”   “你会多疼爱它一些。”司露微道。   沈砚山双臂微微用力:“傻话!哪怕不像我,我也会疼爱他的!”   司露微就不再说话了。   沈砚山又问她:“你想给孩子取什么名字?”   “我无所谓。”   “那我要想一想,取个既吉利又有学问的名字。”沈砚山笑道,“我还要问问老四,到了我们这一辈,沈家的辈分是哪一个字来着?我忘记族谱了。”   司露微静静听着。   她在这一刻,突然有种安详。   幸福很奇怪,莫名其妙,形容不出来,也抓不住。   多年之后,她偶然回想当时的情景,那天午后和沈砚山躺在床上,听着他讲述孩子的种种,她得到了幸福。   接下来的几个月,司露微很少出门了。   她每天都在家里,弄一弄厨艺,做各种好吃的。   罗霄也没有再派任务给她。   她清理了门户,已然做了一件大事。   而罗门,在这几个月里,状况不断,哪怕罗霄已经做了努力。   盛极而衰,是最自然不过的规律,罗霄也改变不了。   一转眼,时间到了七月初。   她怀着八个月的身孕,熬过了最难熬的盛夏,下了一场秋雨之后,早晚的天气格外凉爽,司露微神清气爽。   “快要生了。”她夜里被孩子踢醒,就会意识到这一点。   只要想到这个,她的心就会抽痛一下。 第174章 最后一个计划   司露微自己估摸着日子,她再过一个月可能就要生了。   她在南昌一年多了,该准备的,早已准备妥当了。   如今只缺最后一件事。   她出门不便,如果真想要去找贺东,就需要她哥哥司大庄替她开车。   沈砚山又出门巡查军务去了,估计大半个月都不会回来。   司露微的机会到了。   这天早上,晁溪给她做了早膳,一种素菜包子很对胃口,她让晁溪再拿上一笼屉,她要给徐风清送去。   徐风清还没有起床。   他这小半年虚胖了点,但身体实在勉强,每隔两个月就有一次小病。   这几天他闹头疼。   “露微,你的肚子为什么这么大?”他又问司露微。   他这段时间时常问这个问题,司露微跟他解释了,他听懂了,过几天又忘记了。   “我肚子里有个孩子。”司露微笑道,“一个宝宝。”   “是我的吗?”徐风清突然问。   司露微略微吃惊。   他问过很多次,却是头一回问这个问题。   “不,不是你的。”司露微道,“是沈大帅的。”   徐风清好像舒了口气:“那太好了。我不想把孩子放到你肚子里,你看上去很奇怪。”   石嫂在旁边给他使眼色。   司露微摆摆手,让石嫂先去忙,她并不介意徐风清的话。   “那你要一直都这样大肚子吗?”他又问。   “生了就不大了。”   “什么时候生?”   “下个月吧?”司露微也不是很确定,“也许是下个月。”   “等你生完了,我们是不是要走了?露微,我们什么时候走?我害怕大狗,也害怕那个人。”徐风清祈求道。   自从上次被樱桃卡住,他已经提过无数次这样的要求。   他不喜欢玛丽,也不喜欢沈砚山,一想到这些,他就会恐惧。   “生完就走了。”司露微道,“到时候,带你去一个安全的地方。”   徐风清满意而笑。   七月的时间过得很快,司露微在中旬的时候,去见了贺东。   贺东已经把事情都办妥了。   司露微考虑到种种情况,决定七月底要去趟安徽了。   “贺东,你要陪我去趟安徽。”司露微道,“这是大老板的命令。”   罗霄很久没有给司露微密信了,然而贺东对她的话深信不疑。   “是,我去安排。”贺东应道,“您是要坐火车,还是开车?”   “火车。”司露微说。   她已经确定好了路线。   到了七月二十七日,司露微早起,直接去见了贺东,然后带着贺东和另外三名下属,乘坐火车往安徽庐阳去了。   她的肚子很大,走在哪里都惹人注目。   火车是包厢,贺东假装是她的兄长,在她生产之前,接她回娘家小住。   沈砚山远在湖南,正在视察湖南的军务布防,却接到南昌的电报,说司露微离开了南昌,往安徽去了。   他当时又担忧又愤怒。   司露微都快要临盆了,还出罗门的任务?她到底知道不知道危险?   “巡查取消,立马准备好专列去庐阳。”沈砚山道。   其他人不敢问缘故。   只有司大庄,凑到了沈砚山身边:“五哥,出了什么事吗?”   “小鹿去庐阳了。”沈砚山道。   司大庄虽然有点傻,却也记住他妹妹生产的日子,因为五哥念叨的次数太多了。   如果他们都没有算错,小鹿下个月初就该生孩子了。   “她跑到庐阳去做什么?”司大庄也急了起来,“可别把孩子生在半道上。”   沈砚山的脸色顿时沉了下去。   司大庄见他沉脸,更着急了,立马去叫人安排好专列。   他们两天之后到了庐阳,而司露微乘坐普通的火车,还在半路上。   沈砚山去了趟卓家。   他跟卓大帅也算是相熟,希望卓家派人把守火车站,帮他找寻司露微。   卓大帅虽然是土匪出身,为人却擅长钻营,岂会拒绝沈大帅的要求?   庐阳的火车站从这天开始戒严。   等司露微和贺东等人一下车,就遇到了天天在火车站蹲点的沈砚山。   沈砚山一肚子气,见到她这么大的肚子,又不忍心发作:“不是让你最近不要乱跑吗?”   司露微看向了他:“我有很重要的事。”   “什么重要的事,都不及你的身体重要!”沈砚山打断了她的话,“跟我回家!”   司露微不予理睬:“我来都来了。我有个师兄就在庐阳,既然你不让我去办事,那我跟师兄见一面,让他代劳,总可以吧?”   沈砚山忍着脾气。   司大庄比沈砚山还要生气:“小鹿,你不识好歹!你真有个万一,还不是我和五哥哭死?你这样为了别人做事,人家感激你吗?听话,先回家。”   贺东等人默默退后好几步。   司露微看向沈砚山,等着他做决定。   沈砚山被她的眼睛瞧着,心里的怒意慢慢散去,理智逐渐回笼。   她乘坐了好几天的火车,一路上奔波,不停下来休息休息就继续赶路,对她也不好。   还不如让她见见师兄,休整两天。   “下次不可如此。”沈砚山叹气,“走吧,坐我的汽车。”   他承包了庐阳的一家饭店,守卫森严。   一进门,他就拥吻了司露微,又去听她肚子里的孩子的动静。   他已经快一个月不见她了,他气消了之后,心情是很不错的。   “我明天去见师兄,咱们后天回南昌。”司露微说。   沈砚山说好。   司露微的师兄,是庐阳某个暗势力的大佬,也跟卓督军认识。   她把任务给了他,对方承诺帮她办妥。   第二天,她乘坐沈砚山的专列,回南昌了。   她依旧是和沈砚山、司大庄挤在同一个车厢里打牌。   专列走了一天,还有几个小时到南昌的时候,司露微突然痛了起来。   她忍着没说,直到忍无可忍。   她身上见了红,羊水破了。   沈砚山这个时候,反而很冷静。他让司露微平躺好,让专列加快速度,同时让军医们过来,告诉他应该怎么做。   万一孩子真生在车上,这一车的老爷们儿,只能沈砚山自己替孩子接生了。“你不要怕。”他反而安慰司露微,“五哥在你身边,绝不会让你有事的。军医说,第一胎没那么快,咱们还有四个多小时就到南昌了,未必就会生在路上。” 第175章 小鹿,你爱上我了吗?   专列速度快,一路上不需要停,也不需要让道。   司露微躺在窄小的床铺上,疼出了满头满脸的汗。   沈砚山不时替她擦一擦,坐在她旁边:“军医都跟我说了,我会替你接生的,你别担心。”   司露微汗涔涔看了眼他,眼睫毛都好像湿透了:“你这么说,我很难不担心。”   沈砚山俯身,轻轻吻了下她的唇:“没事。”   “我以为你会骂我,会生气。”司露微低声道,气力明显不足了。   沈砚山将她湿漉漉的头发撩拨开,手指轻轻摩挲着她的面颊:“我不生气。小鹿,我跟你说实话,我从来没想过要孩子,也没想过做父亲是什么样子。我想要的,是你。”   司露微睁大了眼睛看着他。   她的眼神里,有一点惊讶。   这让她的眼睛多了几分神采。   她好像一直都误解了沈砚山。   沈砚山继续道:“我想要的,不仅仅是你在我身边,我还想和你睡。两个人只有够亲近,才能彼此相爱。我希望通过这个过程,让你爱上我。”   司露微一时无语。   “……所以你别担心,我会保护你,也只会保护你。”沈砚山继续道,“小鹿,你爱上我了吗?”   司露微疼得没力气和他争吵。   她转过脸。   沈砚山又将她的脸扳回来:“你是没有爱上,还是不敢承认?”   司露微抿了抿唇。   沈砚山没等到她的回答,又俯身亲吻了下她的唇:“我爱你,小鹿!等孩子满月,我们结婚好吗?”   她静静躺在枕头上,无力推了他一下:“不要折腾我,我好疼!”   她现在连反驳的力气都没有了。   她身体里的孩子,正要破土而出。她孕育了九个月,即将要迎来一个新的生命了。   在这个时候,她脑子里一片空白,沈砚山的话,她听在耳朵里,却没有往心里走,任由它空空荡荡的,左耳进右耳出了。   司大庄在车厢外,大声嚷嚷:“五哥,小鹿怎么没声了?她是不是死了?”   司露微:“……”   这句话,她结结实实听到了。   沈砚山走了出去。   他不让司大庄进来,因为司露微现在的样子很狼狈,不适合见外人,哪怕是自己的亲哥哥。   “她没事,这才一个小时。军医说,第一胎七八个小时生下来的有,上十个小时的也有。”沈砚山道。   司大庄不是很懂。   “马生小马驹,一下子就生了。小鹿连母马都不如吗?”司大庄有点糊涂,“怎么这样慢?”   司露微也听到了。   她嘶哑着嗓子,冲门口大喊:“你等着,我能下床就要揍你!”   司大庄听到了她的声音,确定她还活着,大大松了口气,同时很没骨气的小声嘟囔:“看她能耐的!”   沈砚山笑。   他的专列上,几乎什么都有。   军医让人熬煮了人参汤,万一司露微体力不济,要给她喝下去。   沈砚山说了片刻的话,再次回到车厢时,司露微无所事事的,又疼又难熬。   “小鹿,我给你念段书吧。”沈砚山道,“消磨消磨时光。”   “不想听。”司露微道,“你让我静一静。”   “那我们说说孩子。”沈砚山不忍心她一个人无聊,“马上就要知道了,到底是男孩子,还是女孩子了。”   司露微阖眼。   她心里突然潮潮的,几乎要淹没她。她的手,不由自主放在自己的小腹处。   怀了这么久,她真舍不得了。   “我还没有给孩子取名。”沈砚山道。   司露微慢慢睁开了眼睛:“你上次不是说取好了吗?”   “我问了老四,可沈横说,孩子的名字,最好等他洗三当天取,这样比较吉利,要不然孩子扛不住。”沈砚山道。   司露微不知还有这样的规矩。   后来,她疼痛越来越密集,她迷迷糊糊不知是晕了还是睡了。   她被疼醒了。   沈砚山不停的进出包厢,一边看司露微,一边去和军医们交流。   万幸的是,专列三个小时到了南昌。   司露微那个时候还没有生。   于是她被送到了教会医院。刚进医院还没有半个小时,孩子呱呱落地了。   孩子落地之后,护士小姐将它抱去清醒,而司露微也昏死了过去。   她实在累得脱力了。   待她再次清醒时,已经是半夜了,孩子也出生五个多小时了。   沈砚山坐在她身边。   她的病床旁边,还摆放了一张小床,她的孩子就躺在那里。   司露微立马转开了脸。   她的动作有点大,沈砚山正在专心致志看孩子,被她惊动:“小鹿,你醒了?”   司露微又阖上了眼睛。   沈砚山轻轻抚摸了她的脸:“小鹿,是个儿子,生下来就重七斤,你真的受苦了!谢谢你,小鹿。”   司露微仍是闭着眼睛。   沈砚山不知她到底是醒了还是只翻了个身,观察了片刻,不再开口。   孩子也醒了,开始哭。   “去叫乳娘进来。”沈砚山对副官道。   乳娘和护士小姐一起来的。   孩子刚出生,就知道喝奶,是个健康又机灵的小东西。   到了第二天早上,护士小姐过来叫司露微起床。   司露微醒过来,她的眼睛仍是不看孩子的方向。   沈砚山一开始不太明白,后来突然想起过年的时候,她跟自己说过的一些话。   她去问沈横的十姨太,什么时候放弃自己的孩子不会太痛苦,得到的答案是出生之后不要去看他。   而她,居然真的不看。   沈砚山欢喜了很久的心,突然开始发冷、发疼。   他的呼吸都有点重了。   她还要离开他吗?   和上次相比,她这次要是离开了,更是拔了沈砚山一层皮。   “小鹿,你为什么不看孩子?”沈砚山上前,扼住了她的下颌。   司露微看着他。   她的眼神,冷冽而决然:“他是你要的。我做到了。你又不会把他给我,我看他有什么意义?”   沈砚山的手指遽然收紧,恨不能要把她的下颌捏碎。   司露微吃痛,表情都没变一下,眼睛大而明亮,一动不动回视他。   沈砚山被这样的目光盯着,有种深入骨髓的寒冷。   他松开了手。司露微轻轻揉了下颌:“沈大帅,我什么时候可以带着徐风清走?” 第176章 互斗   晁溪给司露微炖了鸡汤,那是石嫂吩咐的。   她让司大庄送她过来。   司大庄一进医院,就大声嚷嚷着要去看自己的外甥。   “走,外甥在那边吃奶,我们先去看看!”司大庄说。   晁溪拉住了他:“乳娘喂奶呢,有什么好看的?”   司大庄有点糊涂,同时觉得这丫头要造反了。   正好乳娘喂完了,把孩子交给护士小姐,打算抱回司露微身边。   司大庄接过来。   小孩子吃饱了,攥着小拳头,睁开了眼睛,看向司大庄。   他红红的,皱巴巴的,并不是很好看,但他左边面颊上,有个深深的梨涡,一皱眉就能看见。   “哎哟,像五哥!”司大庄惊喜不已,“脸上有个涡呢。”   晁溪也凑过来。   他们俩高高兴兴抱着孩子,在走廊上讨论了起来。   护士小姐看着,倒觉得这两个人更像是父母。   司大庄打算把孩子抱进去的时候,沈砚山突然怒气冲冲从病房出来。   他阔步往外走,看也不看司大庄和晁溪。   晁溪还是挺害怕他的,往司大庄身后藏了藏。   司大庄则是一头雾水:“五哥?五哥你干嘛去?”   众人不明所以。   傻子司大庄反而比他们通透:“不用说,小鹿那死丫头又惹五哥了。他们俩,就没个消停的时候,真烦人!”   他一想到这里,就觉得晁溪挺好的,至少不像小鹿脾气那么坏。   晁溪也不够温柔,却也没小鹿那么泼辣,做老婆挺适合的。司大庄如果娶了晁溪,肯定比五哥幸福。   护士小姐小心翼翼从舅舅手里接过了孩子,送回了病房。   晁溪和司大庄也跟进来。   司大庄一进门就直接问司露微:“你又怎么惹五哥了?他脸都气紫了。”   司露微的余光,一直跟着护士小姐走,很想去看一眼她的孩子,却又不敢,只得死死捏住了手指。   她的牙根是用力咬住的,否则她就要失去理智。   良久,她才把情绪压下去:“我问他,我什么时候可以走。”   司大庄和晁溪一起愣住。   晁溪手里的食盒,差点掉在地上。   “姐姐,你要去哪里?”晁溪紧张问,“你……你都跟大帅有了孩子了,你怎么……”   晁溪继而又想起司大庄跟她说过的八卦,说司露微回来,是因为大帅手里拿住了徐风清,要跟司露微谈条件的。   难道……   司大庄比晁溪更加震惊:“错你祖宗,你说什么疯话?你不要五哥了,不要孩子了,也不要我了?你是不是疯了司露微?”   他的脸色紫涨,几乎想要把妹妹打一顿,让她清醒一点:“司露微,你敢踏出南昌一步,老子就要打死你!我是哥哥,你要听我的。”   司露微低垂了羽睫。   司大庄看她这幅样子,是油盐不进的。   真是死脑筋!   晁溪则拦住司大庄,把司大庄拉了出去,不许他叫嚷。   司露微一个人躺在床上,心想罗霄曾经说她,像庙里的菩萨,看似金光璀璨,看似能庇佑众生,其实没心没肺,无喜无悲。   菩萨不曾恩泽过谁,只吃人间香火。   可就是有人爱她、有人敬畏她,把她的泥塑之身当信仰。   沈砚山不会让她走的,跟五年前一样。   司露微轻轻舒了口气,而她,已经不是五年前的她了。   沈砚山从医院离开之后,自己开车走了。   他漫无目的开回了军政府,一个人坐在大会议厅里。   以前,他为了得到司露微,用过恶劣手段,也用过软语相求。   可最终都失败了。   她什么都好,只是不爱他而已。   他奢望孩子能改变什么,可到头来,只是多了个孩子,并没有改变司露微的心意。她还是只要徐风清,还是只想离开他。   他可以把她再次关起来。   但是,然后呢?   再次跟她同归于尽吗?   沈砚山无力靠坐在沙发里,心里一片狼藉。   得力的副官急匆匆进来:“大帅……”   “滚出去。”沈砚山声音不大,情绪却是坏到了极致。   副官没有滚,因为他又急又惊:“大帅,南城的军火库被炸了。”   沈砚山猛然抬头。   他也想起了一件事:司露微临盆之前,千里迢迢跑到安徽庐阳去,带着贺东和三名下属。   结果,回来的时候,她没有带那四个人。   她不是去出任务,她只是把自己忠心耿耿的下属托付给自己的师兄,让沈砚山抓不到她的把柄。   她在南昌府一年多,多次试图派人进他的军火库,沈砚山都阻止了。   但是,也有两次,她跟着他一起离开南昌。   她一起走的时候,沈砚山怕她半路离开,会加重自己身边的防卫,然后南昌这边的密探就会稍微减轻。   那就是她的机会。   她再也不求他了,也不奢望他的承诺,更加不想跟他同生共死。   她回到南昌,答应他的条件,然后暗地里把自己的钉子打入他的势力范围。杀手是最会隐藏痕迹的,只要她愿意。   她想要带走徐风清。   沈砚山若是不追她,她的人将来会慢慢撤出南昌;他若是敢像以前那样死咬不放,他的地盘就要承受重创。   没有了地盘,沈砚山何以在这乱世立足?   沈砚山急忙去了军火库。   军火库损失不大,看得出是留了谈判的机会的。   沈砚山把看守军火库的所有人都抓了起来,叫副官们一个个盘问。   他自己则去了医院。   晁溪和司大庄还在医院里,把孩子抱到了隔壁的休息室,没有放在司露微跟前。   而司露微,已经坐了起来,正在喝水。   她喝得很慢,好像每一口都费劲。   沈砚山进来,定定看着她,不开口。   她抬眸:“怎么了?军火库损失大吗?”   “不大。”沈砚山咬着牙,“你就这点伎俩吗?”   “不止。”司露微说,“我在南昌府一年多,该做的事都做了。对了,你最近见过沈横吗?”   沈砚山:“……”   “你放心,没人会伤害他。”司露微继续道,“我也知道,失去沈横对你而言,只是伤及皮毛。”   “你知道就好。”沈砚山咬牙,“没有了他,可以做江西督军的大有人在。”   司露微沉默片刻,拿出另一样东西,递给了沈砚山:“刚刚有人送给我的,你看看吧。”沈砚山接了过来。 第177章 小鹿再次离开   司露微给沈砚山的,是南昌的布防图。   她的人混进了江西的各处,沈砚山的秘密,司露微都知道。   “那又如何?”沈砚山问,他说罢,下颌绷紧,已然是怒到了极致。   “我不止有南昌的布防图,还有江西所有地方的。”司露微道,“沈大帅,你以为我做罗门的小老板,是陪罗霄得到的虚名吗?你以为,罗门能轻易被你弄散吗?   江西与六省交界,我把布防图一处军阀给一份,同时放出风声,说江西的军火库全部被毁。他们一涌而上,六面受敌,沈横又不在,大帅要如何应对?”   沈砚山紧紧看着她。   气到了极致,他看她的眼神,也不是冰冷的,而是带着几分失落与无奈。   待看够了,他冷笑了下:“真要走?”   “原本就是这么说好的。”司露微道,“你的条件,我做到了;而你呢?沈大帅,你从不知‘重诺’为何物?”   “不看看你的孩子?”沈砚山又问。   司露微一时语塞。   她可以说很多的话,也可以有很多的辩解。但提到了她的孩子,伤及了她的痛处,她半个字也说不出口。   她将来会遭报应。   她为了自己的条件,把孩子带到了这个世上,却又抛弃了他。   如此,都该遭天打雷劈了。   “……什么时候让我走?”司露微只问这一句。   沈砚山背在身后的手,拳头紧了又松,松了又紧。   “看一眼你的孩子!”沈砚山道,“看完了,你就可以走。”   说罢,他高声喊了司大庄。   司大庄不知何意,急忙跑进来。   “去把孩子抱过来,给小鹿看!”沈砚山道。   司大庄看看沈砚山,又看看司露微,感受到了剑拔弩张。   他很听五哥的话,当即去把小外甥抱到了司露微跟前,没留意到他妹妹已然在出冷汗了。   “你看看。”司大庄把孩子往前凑,“小鹿,这个是你儿子……像不像五哥?”   孩子正好醒了,眼睛还只是半睁着,有点不耐烦似的,蹙眉挤眼,嘴里发出哼哼声,小酒窝一目了然。   像沈砚山!   也许,长大了会更像。   司露微的心里,是一个矮小的灵魂,此刻她哭成了一团,不停的颤抖,故而司露微咬紧了唇。   她自然而然的伸手:“我抱一下。”   司大庄大喜,露出了笑容,把孩子递给了她:“慢慢的,别怕别怕。哪有亲妈不抱自己孩子的?”   司露微的胳膊顿时僵住。   她慢慢的,收回了手。   司大庄不知她怎么变了脸,茫然愣住,手里的孩子也似乎感受到了不对劲,哇的大哭起来。   房间里顿时兵荒马乱。   司露微无法自控的,泪流满面。   沈砚山冷眼旁观,直到这一刻,才上前,死死抱住了她,将她用力按在怀里。   “小鹿!”他的声音,也是潮而冷,“这次你要是再走,我不会等你了,也不会再爱你。我受够了失去,你对于我而言,也是另一种失去。”   司露微的颤栗,片刻才缓缓敛去。   她不是没有感情,而是她的感情总比旁人迟缓片刻,也淡薄许多。   她的手,也轻轻搁在沈砚山的肩头:“沈大帅,不要再等我了,你就当我五年前死了。”   沈砚山的手,慢慢松开了。   软的、硬的,他全部用过了。而这女人,盘算着的还是离开他。   既然如此,就滚吧!   “我什么时候可以走?”司露微再次问。   “随时。”沈砚山站直了腰,背对着她。   于是,产子第二天的司露微,喊了晁溪,让她去帮她拿些厚一点的衣裳。   晁溪把衣裳拿来之后,她下床了。   她的脚步很踉跄,但是她一步步很坚决。   司大庄开车将她送回了家。   到了大帅府,司露微每走一步,呼吸都很重,费力极了。   徐风清看到她,却是大为惊喜:“露微,你肚子小了。”   没了肚子,她终于看上去正常了。   徐风清不太懂女人怀孕、生子,只知道司露微现在瞧见比从前好,不奇怪了,就忍不住高兴。   “是。风清哥,你还要走吗?”司露微问他。   徐风清的眼睛都亮了。   他一直害怕沈砚山府上的人和狗,时时刻刻念叨着要离开,要不是石嫂总劝着他,他就要自己跑了。   “真的?”徐风清欢喜拉住了她,“我们什么时候走?”   “现在。”司露微道。   一旁的石嫂,不由捂住了口。   她很想说点什么,毕竟司露微刚生了孩子,可……   她比晁溪睿智,也见过世面,知道任何一句话,都只会加重司露微的负担。   司露微是大人了,她心里的苦,不会让人看到,可未必就不存在。   “太好了,我要走!”徐风清立马去拉司露微的手。   司露微耗尽了力气,自己站着都累,被他这么一拽,只差跪下了。   “石嫂帮你收拾衣裳。”司露微道,“不要急,等石嫂收拾好。”   石嫂闻言,从震惊里回神,张口欲言,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她抹着眼泪,去替徐风清收拾箱笼了。   司大庄从医院回来。   他快要气死了。   “你这死脑筋,到底闹什么?”他大嗓门吼道,“你孩子也不要,还是个人吗?”   “我没有不要他。”司露微冷静反驳,“我只是把他给了他的父亲。如果五哥愿意,我现在就带走他。”   “那你也可以留下来。”   “这不是选择。”   “什么?”   “如果我想走,还能带走他,那才是自由。为了他,我们俩都留下来,这不是一种选择,这是困境。”司露微道。   司大庄很想把她的脑袋拧下来。   “小鹿,你是不是有病?”司大庄急吼。   司露微则说:“我不需要任何没有自由的关系。我是一个人,不是沈砚山的奴隶。哥哥,你体会过身不由己,才能懂我。”   司大庄很想扇她一巴掌,将她打醒。   可最终,他只是回手,扇了自己一巴掌,将自己打哭了。   “我真是快要气死了。”他哽咽着道。   这天下午,罗霄亲自带着人,到了南昌,接走了司露微和徐风清。   而沈砚山,没有露面。他不是个好打发的人,他没必要今天和司露微硬扛。 第178章 沈潇的到来   罗霄带了名大夫。   大夫给司露微把脉,开了些下恶露的药,让她好好休息。   司露微躺在火车车厢的床上。   徐风清在另一个车厢,总是很害怕,清醒的时候,他多半都在司露微的车厢里坐,实在熬不住了才回去睡觉。   罗霄让乘务员帮他熬煮了药,端给司露微。   “谢谢师父。”司露微接过来。   罗霄坐下:“都办妥了?”   “是,贺东他们也撤退了,一切顺利。”司露微说,“我的人,有十三人打入了南昌军政府各处,还有投诚的五人,一共十八人。只要沈砚山轻举妄动,南昌那边还要乱套。”   罗霄点点头。   司露微又道:“师父,您让人把沈横放回去吧,别叫他吃苦头。”   “已经放了,要不然我们也不可能从南昌府离开。”罗霄说。   他看了眼司露微:“孩子怎样?”   司露微的精神,一下子紧绷。她的呼吸都变慢了许多:“很健康,能吃能喝的。沈砚山的儿子,待遇自然会不错的。”   罗霄看向了她:“舍不得,是吗?”   “十姨太跟我说,生下来的时候,是没有感情的,多看一眼,多一层折磨。她说得不对。”司露微道。   “哪里不对?”   司露微却没回答这句话。   她默默看着窗外,手不由自主放在自己空落落的小腹处。   小腹尚未完全憋下去,到底还是有怀过孕的影子。   她的眼睛,可能是起了雾,视线里有些模糊。   罗霄站起身,走了出去。   司露微睡着了,总是会突然惊醒,因为耳边总有小孩子的哭啼。   她以为自己疯魔了,后来才知道,隔壁车厢的确是有个刚满六个月的孩子,第一次跟着父母乘坐火车出远门,时不时要大哭一场。   这让司露微再也不敢睡觉了。   到了岳城之后,她精神不怠,人也是昏昏沉沉的。   罗霄把她和徐风清都接到了家里。   霍钺来看过她:“小老板,您身体好点了吗?”   他不知司露微是怎么了,毕竟也不好问,只能当她是受伤了,或者生病了。   “好多了。”司露微点头。   霍钺又道:“我妹妹去上学了,在圣玛利亚女子学校。明天我带着她过来看看您。”   “不必了,是你救回了她。”司露微拒绝,“况且,她也不爱见人,不用勉强她来。”   言外之意,司露微自己也不想见人。   霍钺不再说什么。   徐风清挺喜欢罗霄的,对罗公馆的一切都很好奇,人也精神了不少。   “这里是岳城。”司露微告诉他,“风清哥,你以前跟太太说过的,要到岳城考学。后来太太去世了,你也想过到岳城念书,你还记得吗?”   徐风清不太记得了。   他懵懂又无知,只问司露微:“我们不回那个地方去了吧?”   “不回。”   “那太好了。”徐风清道。   他竟是一日日好了起来。   司露微在罗公馆,坐了一个月的月子,徐风清就跟罗公馆的人混熟了,还能出去玩,整个人都有了点活力。   她就不再后悔自己带出他来。   司露微出月子当天,沈潇来了。   他这次又只带了几个人,悄悄来到了岳城。   他先阴阳怪气恭喜了司露微:“你的计划成功了,恭喜恭喜!沈濯那个蠢货,一直给你信任,换来这个结果。”   司露微冷着脸:“多谢。”   “不用你谢。”沈潇道,“我是来接人的。”   司露微瞥向了他:“接谁?”   “明知故问,你不是把徐风清带了出来吗?”沈潇道。   司露微突然笑了下。   她的笑,也是阴冷的:“沈将军,沈砚山是如何威胁你的,我也可以。罗门的人,无处不在。你再敢来找徐风清,我就把他的消息,告诉你母亲。”   沈潇气结。   他漠然又坚决:“不用你管,把人给我!”   “而且,我会派人谋杀你母亲。”司露微继续道,“你能挡得住罗门的杀手吗?如果你既不在乎徐风清的命,也不在乎你母亲的命,你大可一试。”   沈潇的呼吸一错,整个人僵了下。   他第一次见到司露微的时候,她有点躲躲闪闪,上不得台面的模样。   如今,她干练又冷酷,杀伐果断。   人变得他都不太认识了。   “让我见见他。”沈潇沉默了很久,把自己的情绪稳定下来,语调也尽可能的缓和,带着几分商量甚至祈求,“如果他想跟我走,请你不要阻拦他。”   司露微道:“我这一生,吃够了身不由己的痛苦。我不会这样对风清哥的,如果他想要跟你走,我一定会亲自将他送到蒙古。”   沈潇心中,又莫名有点可怜她。   这姑娘实在太倔强了。   对于她这样的性格,沈砚山任何强势的手段,都起了反作用。   慢慢的,她看不见沈砚山的好了,只记得他的强人所难。   沈砚山也是注定了情路坎坷。   “好。”沈潇答应了。   司露微带着他,去见了徐风清。   徐风清这几天心情是很不错的,还敢跟罗门的人上街去玩。   瞧见了沈潇,他也没表现得很害怕,只是不认识他了。   “风清。”沈潇喊了他。   徐风清冲着他微笑,笑容很甜,也很纯澈,像极了他初遇他的时候。   那天,徐风清也是这样对着他微笑,问他的车子是不是出了问题。   而后他一直生病,心情又不太好,沈潇已经很久没见他这样健康和阳光了。   他心口一热。   假如徐风清喜欢现在的生活,沈潇愿意成全他。   “你还记得我吗?”沈潇又问他。   徐风清摇摇头。   他不记得了,却盯着他看个不停,因为沈潇实在是个英俊的人,比罗公馆里的人都要好看。   徐风清似乎是头一回瞧见这么顺眼的,目光一直在他身上。   沈潇心里很暖。   “我想带你去蒙古,你跟我去吗?那边有很大的跑马场,还有奶酪和酥油茶。”沈潇道,“你跟我走吗?”   徐风清突然往后退了几步。   他只是不记得人了,却不是听不懂话。   他现在很好,很喜欢罗公馆。他见到罗霄的第一眼,就觉得这个人亲切。   “……露微!”他紧张了起来。   司露微走到了他身边。   徐风清下意识拉住了司露微的手:“露微,我不走!”   “好,我不会让你走的。”司露微道。   沈潇略微阖眼,把眼中痛色敛去:“风清,我在这里住几天,好吗?”   徐风清不是很懂这话,又去看司露微。   司露微冲他点头:“可以让他住下。”   “你可以住几天。”徐风清鹦鹉学舌。 第179章 沈砚山的自觉   沈潇在罗公馆住下了。   他不怎么与司露微聊天,却跟罗霄还能聊得来,有点英雄惜英雄的意思。   九月的岳城,天高气爽,空气里还有丹桂的清香。   沈潇在第二天的午后,帮徐风清理了头发。   徐风清的头发很长了,沈潇离开之后,一直没人帮他剪,听司露微的意思,是他不愿意让其他人碰他的脑袋。   “远山会帮我剪的。”他一直重复这句话。   直到沈潇说:“我就是远山。”   徐风清并不怀疑,果然愿意让他剪。   沈潇把他的头发剪得有点短,罗霄瞧见了,站在旁边说话。   “他变成了这样,你后悔吗?”罗霄问他。   沈潇道:“他自己选择的路,有什么可后悔的?后悔也回不去了。”   罗霄就叹了口气,道:“和你兄弟相比,你活得很通透。这很好,人一通透,就不会钻死胡同。”   沈潇也想起了沈砚山。   他那个人,是很深情的。他对司露微,的确是一腔赤诚。   只可惜,他也骄傲惯了,不能接受自己的感情付之东流。   为此,他和司露微闹成了今天的局面。   更重要的是,他爱错了人。   他那样的地位和容貌,很容易获得女孩子的芳心,除了司露微。   司露微一门心思都在徐风清身上。   “沈濯还是会来的。”沈潇道,“他仍是没到绝望的时候。也许,您该劝劝司小姐,别这样倔强了。”   罗霄微笑:“强人所难的事,我做不出来。”   他字字句句,略有所指。   沈潇帮徐风清剪好了头发,仍是剪得有点短,这样足够他一年不理发的。   他长头发的模样,有点像个女孩子;短头发的时候,又像个清秀的小沙弥,总之都是很好看的。   罗霄也打量了徐风清:“剪短头发,瞧着很精神。”   沈潇住了三天。   这三天里,他唯一和徐风清靠得比较近的,就是剪头发那次。   其余时候,徐风清都有点对陌生人的抵触。   第三天的傍晚,沈潇再次问他,要不要跟着他去蒙古:“我是远山啊,我会照顾你,你忘记了以前是谁救了你的命?”   “我有露微了。”徐风清道。   “她对你好,我对你不好吗?”沈潇问。   徐风清摇摇头:“她好。”   沈潇听说他前段时间时常生病,他的身体还是脆弱的,改变环境对他没什么好处。   “我回去了。”沈潇对司露微说,“可能很长时间都不会再来。万一他想起了我,你记得发电报给我。”   “好。”司露微道。   沈潇又道:“沈濯估计是一直等你坐完月子,养好身体。这几天,他会有所行动。你如果不想回去,要提防他。”   司露微诧异看了眼他。   沈潇耸耸肩:“实话而已。”   他对司露微的敌意,并不是因为她的人品,而是因为另一个人。   “多谢。”司露微态度认真。   果然,沈潇走后的第二天,沈砚山就来到了岳城。   他只带了几名副官和司大庄。   到了罗公馆,他也是大大咧咧坐下。   司露微没有躲避他,和他坐在客厅喝茶。   “什么时候跟我回家?”沈砚山问她,“已经一个月了,你也安顿好了徐风清。小鹿,该回去了。”   司露微斜睨了他:“沈大帅这话,我不是很懂。我们的交易,已经做完了。”   沈砚山猛然站起身。   “你想不想罗门所有人一夜惨死?”他恶狠狠盯着司露微,“如果你不想,就乖乖跟我回去。”   司露微看着他:“所以,我们俩以后都要这样吗?你伤害罗门的人,我伤害你军政府的人,然后让无辜的人因我们两败俱伤?”   沈砚山的呼吸一错。   “我从未任性。这么多年了,你从来没把我当一个人看。”司露微道。   “我不把你当人看?”   “我的话,你听不进去;我的拒绝,你不能接受。在你看来,我像个没有灵魂和智慧的动物,只能任由你处理。”司露微道,“你对我,没有半分尊重。”   沈砚山的眸光,一点点纠缠着她。   他的心很沉。   “沈砚山,我从未爱过你,我从未想过和你过日子。”司露微继续道,声音仍是平平稳稳。   沈砚山整个人僵了下。   而司露微,拔了手枪:“为了不两败俱伤,为了结束这一切,你杀了我,或者我杀了你。”   她把手枪,递给了沈砚山。   沈砚山愣愣接了过来。   司大庄冲进来的时候,就瞧见了这一幕。   他扑向了沈砚山:“五哥,你冷静一点啊!你说来找小鹿的,为什么要拿枪?”   沈砚山似回神。   他眼前的世界,有点失真。   转过身,他快步往外走。   司大庄还想跟妹妹说几句话,可五哥这状况明显是不对的,他只得赶紧跟上。   沈砚山回到了饭店。   他在房间里觉得憋闷,就上了顶楼。   九月的岳城,阳光温暖,风也温暖,是最舒适的季节。   沈砚山趴在护栏上,后知后觉发现自己手里还拿着一把枪。   这把枪,仔细一看很眼熟,是他曾经送给司露微的生日礼物。   兜兜转转,这把枪又回到了他身边。   这几年,他到底在做什么?   赵小姐喜欢他的时候,他觉得很烦;杜小姐仰慕他的时候,他也想把人家弄死。   他应该明白小鹿对他的反感。   可是他不承认,他很自负,像他这样的人,一定可以得到小鹿的心。   然而呢?   小鹿从不和他谈感情,甚至他也没有问过小鹿,你爱我吗?   不爱!   这是回答。   如果不爱,那么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对她的折磨。   回想一下,这折磨还少吗?   沈砚山看着这枪,突然意识到,他永远都得不到小鹿了。他找不回她,她的心也不属于他。   他失去了所有。   沈砚山在这个瞬间,没有了斗志。他不想再和司露微去争了,也不想再对付罗门,逼司露微就范了。   没有意义。   她离开了他,这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沈砚山把手枪的保险开了,子弹上膛。   他脑子里空空荡荡,心里也是。手枪被他举在太阳穴,他心里从未像此刻这样透彻。   他要解脱。   过去的几年,教会了他一件事:没有小鹿的日子,人间就是炼狱,他过不下去的。   他扣动了扳机。一声巨响,他耳朵都被震聋了,而他隐约还听到了司大庄的声音:“五哥!” 第180章 司大庄的婚姻   司大庄寸步不敢离开沈砚山。   一天前,沈砚山在岳城的饭店楼顶,举枪自尽。   他并非做做样子。   万幸的是,司大庄当时冲到了他跟前,在他开枪的瞬间,将他的手枪搬离了他的脑袋,子弹擦着司大庄的手掌滑过,豁开了一条大口子。   鲜血淋漓的手贴在沈砚山脸上,司大庄的大嗓门盖过了手枪射击后的余震:“五哥,五哥!”   沈砚山终于清醒了点。   他按住了司大庄的伤口,带着他去岳城的教会医院。   处理好了伤口,沈砚山道:“我们回去。”   “小鹿呢?她回去吗?”司大庄明知自己不该提的,可他太想知道了,话自然而然问了出来。   沈砚山的眼底,没有怨恨,只剩下无尽的苍凉:“那不是她的家,她从来没想过回到我身边。”   司大庄错愕看着沈砚山。   这么多年了!   掐指一算,快八年了,五哥终于认清楚了现实,也肯承认,司露微是真不爱他。   连司大庄都清楚。   怪不得五哥想要自杀。   五哥没有家庭,小鹿是他全部的寄托。他一直努力上进,是想让小鹿过上好日子,他把人生托付在小鹿身上。   他生而富贵,权势与财富的好处,他从小都享受够了,他的人生没什么追求。   除了小鹿。   然而,最终他还是失败了。   他那个瞬间,是万念俱灰的。   “五哥,咱们让小鹿自己过日子吧,以后会有更好的女人。”司大庄道,“咱们回去吧。”   沈砚山点头。   他好像又恢复到了五年前的样子。   五年前,府上着火,小鹿失踪,沈砚山像行尸走肉,脸上就跟现在一样,没有什么表情,阴沉沉的。   司大庄不怕他,可在晁溪等人眼里,沈砚山这幅模样,跟索命的阎王似的。   当天下午,沈砚山带着司大庄,离开了岳城。   专列开走时,司大庄不停往窗外看,希望小鹿能来。   小鹿哪怕不想要五哥了,她自己的哥哥和孩子,也都不要了吗?   可最终,小鹿没有出现。   司大庄也不怪她,小鹿打小就很可怜,一直活在恐惧里。现在,她不再害怕谁,挺好的,虽然她也不再珍惜谁了。   司大庄怕五哥再寻短见,挤在五哥的车厢里,时时刻刻用眼睛看着他。   沈砚山好像当他不存在。   外界的一切,都跟他无关了,他冷漠望着车厢顶,不言不动。   司大庄的左手不方便,仍是照顾他吃饭、睡觉。   终于顺利把五哥弄到了南昌,司大庄松了口气。   沈砚山去了外书房,司大庄急忙回东跨院。   司露微的儿子,由石嫂和晁溪照顾,有乳娘喂养,吃饱喝足正在睡觉。   “他吵闹了吗?”司大庄问晁溪。   晁溪的眼睛往外看,希望能瞧见司露微:“没有,少爷很乖的。”   她没看到司露微,低声问司大庄:“姐姐没有回来?”   “嘘。”司大庄制止了她,“你跟石嫂说,以后别在大帅面前提起小鹿。”   晁溪心慌了下。   姐姐不回来了吗?   那……   大帅府的日子,又要不好过了。沈砚山那冷酷无情的脸,晁溪至今都害怕。   “大庄哥,你把我娶走吧,我不想在大帅府做事了。”晁溪拉着司大庄的袖子,“虽然还没有到两年,但是……大庄哥!”   司大庄心里空落落的。   他和沈砚山一样,没了小鹿,就没有家了。   他想要一个属于自己的家。   这次和上次不同,上次他们还有希望,现在再也没有了。   小鹿是不会回来的。   “好。”司大庄叹了口气,“我去跟五哥说。”   晁溪大喜。   司大庄去说了,沈砚山自然同意。   沈砚山把大帅府的后花园隔离处理,修建了围墙,只留一扇门。而后花园有几处院落,稍微修缮处理,再做个大门,就是一处小宅子了。   事情办得很快,不过半个月修缮完毕。   司大庄和晁溪结婚,操办得很隆重,华中五省的军阀都送了重礼。   沈横还要另外送司大庄一处宅子,沈砚山让司大庄接下来。   可司大庄并没有搬走。   他在十月十六日,和晁溪正式结婚了,把她娶进了门。   沈砚山让石嫂到司大庄这边服侍。   而他自己的府邸,除了副官,只有几个年纪大的老女佣,死气沉沉的。   大婚的当天,司大庄和晁溪分别收到了礼物。   司大庄的,是一套精致的新衣裳鞋袜,以及十万英镑的汇票;晁溪的,则是很多食谱、成套的宝石首饰。   这是司露微送的。   “她心里还是有我的。”司大庄喝多了,跟晁溪哭了起来,“她就是命苦。她要是早遇到五哥,她不会讨厌五哥,跟五哥结婚了,多享福啊!”   晁溪低声安慰着他。   “朝西,我以后会对你好的。”司大庄抱紧了晁溪,“你跟小鹿一样,都是我的亲妹子。”   晁溪:“……”   新婚之夜,晁溪把司大庄打得满头包。   他们俩的新婚夫妇大礼,因为打架的缘故,当天晚上没有完成,而是在第二天的黄昏。   司大庄结婚了,人看上去更加精神了。   和他一对比,沈砚山暮气沉沉的。   “副官长,您去问问大帅,能不能把少爷接到我们这边来养。”石嫂找到了司大庄。   司大庄道:“这不合适吧?”   石嫂急了起来:“乳娘说,大帅从来都没有去看过少爷,他根本不管的。而且,大帅至今都没有给少爷取名字。”   司大庄不由一愣。   “是吗?”他反问。   “千真万确。”   司大庄去问了沈砚山。   沈砚山的反应,果然很平淡:“你想接过去就接过去吧,不要让我看到他就行。我一看到他,就会想起他的母亲……”   司大庄:“……”   五哥现在,都不提小鹿的名字了,就连她的儿子,他也不想多看一眼。   当初,沈砚山想让司露微生孩子,只是单纯用此事留住司露微。   他对孩子,没什么期待。挽留失败了,这孩子对他也毫无意义了。   司大庄突然很生气。   他对着沈砚山咆哮:“我把孩子抱走了!你和小鹿一样,你们俩都不配做父母!”   他第一次对沈砚山这样不敬。   他崇拜五哥,仰慕五哥,现在才觉得,五哥和小鹿,都是没心没肺的人! 第181章 真心话   民国十四年的五月,一辆火车从上海出发,往江西而去。   一对年轻的夫妻,很是惹人注目。   太太高挑美丽,先生斯文儒雅,非常的般配。   “……冷不冷?”徐风清把一件薄纱围巾拿出来,放在司露微的手边。   五月的天气,司露微早已换上了短袖旗袍,可火车上有风,快速吹过来的风,带着丝丝缕缕的凉爽。   徐风清怕她受凉。   司露微接过了围巾,裹在肩头:“是有点凉。”   徐风清又给她倒了杯热茶。   司露微望着外面的风景,有点走神。   “家里不知道是什么样子了。”徐风清感叹,“好多年没有回去了。露微,我们多少年没有回去给阿妈上坟了?”   多少年?   司露微算了算,快十年了。   当初她打算和徐风清结婚,然后被沈砚山搅合了,她离开了三年整;后来,她回到了南昌,花了一年多的时间,在南昌埋伏了钉子,让沈砚山再也不敢纠缠。   而后,他们回到了岳城。   司露微是民国十年回到岳城的。这一年,罗门又出了两件大事。   罗霄把岳城的生意让给了霍钺打理,自己去了香港。   司露微和徐风清不想跟着师父走,故而两个人去上海落脚了。   她在上海管理一家拳馆和几家铺子,徐风清也有丰厚的遗产,两个人过起了小日子。   直到民国十三年末,徐风清才彻底恢复了记忆,想起了他的阿妈,也想起了沈潇。   他想起来之后,更加闷闷不乐。   过年的时候,他就不停跟司露微说,想要回去给徐太太祭祀。   司露微同意了。   可是后来她又要帮远在香港的师父办事,耽误了几个月,直到今年的五月。   司露微一回到江西地界,就想起了她的儿子。   她的孩子今年四岁了,长得像沈砚山。除此之外,她什么都不知道了。这几年,她每次踏入南昌府附近,都会被发现。   况且,她也没有面目去见孩子。   她自己放弃了他。   大帅府的少爷,又有亲舅舅和舅妈,日子应该不会难过的吧?   她还接到过一张照片,是她哥哥带着孩子出去玩照的。   照片里的孩子才两岁不到,眉眼全是沈砚山的样子,笑起来很好看。司大庄抱着他,他手里拿着个糖人,晁溪跟在他们俩旁边。   那张照片,司露微总是贴身带着,每天都要看无数次。   她想着想着有点走神了,没回答徐风清的话。   徐风清自言自语:“是不是快十年了?露微,你说阿妈会怪我们吗?”   司露微换了个坐姿,整顿心绪:“不会的,我们没有辜负太太,她能理解的。”   徐风清颔首。   他转过脸,也去看窗外的风景。他有些话很想和司露微说,却又找不到机会,心里也很苦闷。   几天之后,火车到了附近的城市,他们俩下车,租赁了一辆马车,赶回南湖县。   跟十年前相比,南湖县更加陈旧了,街道也更加破败了。   整个大的环境,没有任何改善。   司露微和徐风清从上海回来,看到县城的种种,都愣了愣,怀疑这不是自己的家乡。   车马在徐家后门停下来。   徐风清下车,转身去扶司露微。   院门已经陈旧不堪了,锁也生了锈,门缝和墙头爬满了杂草。   “我们走正门,先去拜访大伯,再让他派几个人替我们收拾。”徐风清道。   司露微说好。   徐家众人看到徐风清,都吓傻了眼。   在他们看来,徐风清是死了的。后来徐风清再次回到南昌,南湖县的人却不知情。   “你……你是真的吗?”徐家大伯母颤抖个不停,有种白日见鬼的恐惧。   徐风清再三跟他们解释,说自己真没死。   当天晚上,他和司露微在客栈落脚。   徐家大伯心肠很好,果然帮徐风清收拾,不过三天,院落就重新刷了一遍,处处透出新气。   “我这次回来,是给阿妈上坟的。”徐风清跟大伯说,“还有,也要给族里说一声,露微要上族谱的。”   徐家大伯还记得司露微是被沈砚山抢走了。后来听人说,沈砚山有了个儿子,就是司露微替他生的。   怎么一转眼,她又成了徐家的媳妇?   “上族谱自然不用你操心。”徐家大伯咽下了满心的疑问。   徐风清还活着,他能有个家,这是好事。至于其他的,也轮不到外人说三道四。   第四天,徐风清和司露微准备了祭品,去给徐太太上坟去了。   徐风清跪在徐太太的坟前,说起了这几年的过往,说着说着就痛哭了起来。   司露微跪在旁边安慰他。   她也跟徐太太磕头:“太太,我会照顾好风清哥的,您在下面放心吧。”   徐风清半晌才止住了情绪,拉住了司露微的手:“露微,当着阿妈,我有句话想跟你说。”   司露微点头:“你说。”   “你回沈大帅府上去吧。”徐风清道。   司露微:“……”   他担心她生气,更加用力握住了她的手:“露微,不是为了沈砚山,而是为了孩子。你这些年,每时每刻都在煎熬着,我知道的。我不能夺走你儿子的阿妈。”   司露微用力忍住了情绪:“他很好的,他有个权势过人的父亲,还有我哥哥和大嫂。”   “你不在他身边,怎么知道他好不好?”徐风清说到了这里,声音略低了下去,“露微,我不想成为罪人。”   “你不是。”   司露微看着徐风清,突然也有句话想说:“在太太坟前,我也有句话想跟你说……你如果想去蒙古,我可以送你去……”   徐风清立马变了脸:“我为什么要去蒙古?”   司露微还要解释。   就在此时,身后的林子里,突然传来了声音。   似来了不少人。   司露微脑子里嗡了下。   这些年,沈砚山是不准她踏入南昌的,一旦她踏入,他那边的人就会下死手。   那么,这次她回南湖县,是不是又犯了沈砚山的忌讳?   树林里走出来一群人,个个扛着枪。   为首一人,面上有条很深的疤痕,几乎破了他的相。他的笑,轻浮又油滑:“妹妹,好些年不见了。” 第182章 旧仇   司露微看着眼前的孙顺子,差点没认出来。   若不是他那流里流气的笑,若不是他脸上的伤疤,司露微真想不起这么一号人。   她短暂的少女时光里,有无数令她憎恨、恶心甚至害怕的人,孙顺子只是其一。   他那时候成天想占她便宜。   后来,他有了点小起色,甚至绑架过她,可惜失败了。   “孙顺子?”司露微不动声色,打量着他,以及他身后的人。   孙顺子带了十九名手下,个个都拿着长枪。   假如司露微开枪,对面还击,乱枪哪怕打不死她,也要打死徐风清的。   不能冲动!   “妹妹还记得我?”孙顺子哈哈大笑,笑声十分快意,“我还以为,我如今这幅样子,妹妹认不出来了。倒是妹妹你,一点也没变,还是这么漂亮。”   司露微略微蹙眉。   徐风清不明所以:“你认识他?”   他也察觉到了危险。   徐风清虽然是南湖县人,却跟地痞出身的孙顺子没有打过照面,压根儿不知道这号人。   “徐大才子,你也没怎么变,还是这个样子!”孙顺子又笑,“妹妹,我听说你后来跟了沈砚山,怎么传言不属实?你还是跟着这位‘才子’?”   他字字句句都是在讽刺。   徐风清脸色略微变了,把司露微往身后藏。   孙顺子见状,再次放声大笑:“徐大才子,你这细胳膊细腿的,是想要保护谁?”   他笑罢,转而向司露微,“妹妹,如今这世道,你找这么个软蛋?还不如找你哥哥我呢。”   他的手下全部哄堂大笑。   司露微趁着他们起哄的时候,低声对徐风清道:“不要轻举妄动,听我的吩咐。”   徐风清握住了她的手,表示他知道。   “我倒也很想找你这样的。”司露微静静开口,“我还有机会吗?”   孙顺子一愣。   继而他面色狰狞:“你嘲笑我?”   他不再跟司露微斗嘴了,大手一挥:“全部带回去!”   徐风清努力想要去保护司露微,转身推她:“你快跑!你快走,不要管我!”   “风清哥!”司露微拉住了他的手,冲他眨了下眼睛,“没事,我去看看孙顺子现在的地方,好给我师父一个交代。”   徐风清这个时候才意识到,露微不怕这些人,她不再是臭桐街的小姑娘了,她是罗门的小老板。   她根本不需要跑,而是需要一个时机,好让他们俩都顺利逃脱。   现在,却不是最好的时候。   徐风清放松了下来,又故作紧张,对上前绑他的人大吼大叫。   他生病的那些年,时常不如意就要像孩子一样发脾气,所以他叫起来分外像样子——既懦弱又可悲。   两把枪对准了徐风清,剩下所有的枪口,都对准了司露微。   孙顺子这回学聪明了,没有亲自上前,而是让他的手下去搜司露微的身,先把她身上的枪搜了出来。   然后,她的双手被反剪。   徐风清押在前面,司露微被孙顺子亲自押着,落在后面。   “看你这衣裳和武器,你做了土匪?”司露微问他。   孙顺子用力狠狠推她:“快走!”   一提到此事,孙顺子就要气炸了。   他当初明明有很好的前途,至今十年了,假如他还在卓督军手下,怎么也是个师长了吧?   那可是风光无限。   哪像现在,他像臭水沟里的老鼠。   是司露微和沈砚山毁了这一切。   他绑架司露微,被沈砚山重伤,又将此事公开。他死里逃生,虽然被卓督军接回去了,却再也不信任他。   没过半年,军中的团长受了卓督军的授意,随便找了个借口,将他贬成了普通兵,而后他一直没机会升迁。   他战战兢兢混了几年,听说沈砚山成了华中五省大都督,卓督军怕他想起孙顺子,找安徽的麻烦,就要秘密处理掉孙顺子。   孙顺子察觉到了不对,立马做了逃兵,跑回了江西。   江西多山,地形复杂,哪怕是沈砚山也不可能消灭全部的土匪。况且,沈砚山这些年的重点在军事上,再也不会去管地沟里的老鼠了。   孙顺子花了六年的时间,拥有了自己的山寨,成为匪首。   他时常打听沈砚山的消息,等着沈砚山路过时想要刺杀他;他也打听司露微的消息。   和沈砚山不同,司露微几乎销声匿迹。   孙顺子听说她到沈砚山身边,又听说她给沈砚山生了个儿子,可到底是怎么回事,全部都是传言,没一件能查证的。   至于司露微本人,好像根本不在大帅府。   她到底去了哪里,无从得知。   这些年,孙顺子从来没忘记过司露微,毕竟那是他懵懂情开时候喜欢的第一个女孩子。   他万万没想到,自己这次在火车站能遇到她。当时孙顺子打扮成普通的旅人,司露微和徐风清没看到他,他却是把他们看了个一清二楚。   于是,他回去带人,默默潜回了南湖县。   他一定要找个机会,圆了自己经年的大梦:他要占有司露微。   然后,他要杀了她!   他们被带出了南湖县,司露微被孙顺子的人五花大绑,和徐风清一起丢上了马车。   孙顺子等人骑马,奔驰而去。   “……露微!”徐风清很着急,也很担心,“你自己先走,再找人来救我。”   司露微摇摇头:“江西没有罗门的人了。”   她和沈砚山的较量之后,沈砚山把所有罗门的人都清理出了江西。   当然暗处还有些人,可一旦暴露,就不为沈砚山所容。他们有其他的用处,是罗霄安排的,司露微不可能动用他们。   她只能去附近的省搬救兵。   一来二去,总得十天半个月。且这么大摇大摆的,惊动了沈砚山,她怕是再也进不了江西了。   到时候,徐风清就是死路一条。   搬救兵是行不通的,司露微只能靠自己。   “风清哥,我要去孙顺子的山寨看一看,找个机会收拾他。”司露微道,“你先别动。”   徐风清叹了口气:“对不起,我拖了你的后腿。要不是有我,那十几条枪你根本不会放在眼里的。”   十几个人扛枪,是困不住司露微的,她身手极其灵敏。   她是为了照顾徐风清。   一旦打起来,徐风清是跑不掉的,只能被打成筛子。   为了他,司露微只得先假装束手就擒。孙顺子自以为绑得很紧的绳子,司露微早已悄悄弄开了。不过她没动,又自己结了回去。 第183章 挑拨离间计   徐风清躺在马车里,一直很紧张。   他问司露微:“怎么江西还有土匪呢?”   “土匪就像家里的老鼠。”司露微叹气,“打了一批还有另一批,源源不断的。只要不是大为祸,谁愿意天天去剿匪?剿匪牺牲的兵、用掉的子弹,都是要钱的。”   当前这个世道,军费不可能靠国家,只能自理。   既然都是自己花钱,谁的钱不珍贵?   沈砚山占领江西,督察五省军务,他每天都要忙得不可开交,哪里有心思来清理自家地下的老鼠?   “唉!”徐风清也叹气,“还是上海好。”   司露微不说话了。   一天之后,他们到了孙顺子的山寨。   孙顺子这几年经营得不错,又在军中待过,山寨堆砌了高高石门,易守难攻。   司露微被带了下来,引来众人围观起哄。   “大当家好福气,抓回来一个美人!”旁边人哈哈大笑。   司露微扫视了眼,在场有不少人穿着稍微好一点,像个管事的。   而此地开阔,更像是他们的场地。   她站定脚步。   孙顺子还要拉她,她就踢了孙顺子一脚。   此举更是惹来哄堂大笑,就连孙顺子自己也笑了。   “妹妹,这么快就要跟我打情骂俏?你比以前知情识趣了。”孙顺子笑道。   司露微看着他,继而又看了眼众人:“我是罗门的小老板。孙顺子误抓了我,我只找他一个人算账。你们倘或识趣,可以杀了他,罗门会给你一个前途。哪怕是管一家铺子,日子也比做土匪强。况且,罗门的人,不怕其他人报复。”   场面突然一静。   就连孙顺子,也吃惊看着司露微。   其他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明明都觉得不可思议,却愣是没人再笑了。   他们不怕军阀,却害怕罗门的杀手。   军阀在明处,不会跟暗地里的土匪较劲,可杀手们吃得是暗饭,招惹他们很麻烦。   司露微的话,意思很明确:她不迁怒其他人,只找孙顺子算账。谁杀了孙顺子,她就替谁在罗门谋一个前途。   哪怕是背叛了山寨,也不用担心,司露微还说了,罗门的人不怕土匪报复。   只要能杀了孙顺子,无后顾之忧。   “闭嘴!”孙顺子回神之后,怒喝司露微,“你就是南湖县的下三滥,臭桐街的小表字。你敢冒充罗门的人,还是个小老板?”   “你可以试试。”司露微淡淡道,“我喜欢那个牛角。”   这话,让孙顺子有点糊涂,也让其他人不解。   然而下一瞬,她手中的绳索突然自动开了,绳子从她身上脱落,她脚步迅捷,到了孙顺子身前。   孙顺子还想要躲,已经被她抢走了枪。   一声枪响,孙顺子心中大骇,还以为自己命不久矣,不成想远处有什么东西坠落。他紧张看了眼自己,并没有受枪伤,而挂在门楼上的牛角,应声而落。   司露微说,她喜欢那个牛角……   打完了,她把枪拆了,随手一扔。   孙顺子慢半拍才体会到了自己的丢人现眼,上前死死扼住了司露微的脖子:“你是想死?”   “我不想。”司露微吐字艰难,面上却丝毫不改色,“我若是想死,早在路上就和你拼命了。”   孙顺子脸上的伤疤,因为愤怒而更红,露出了狰狞颜色。   司露微近看他,仍是看不出当年的影子了。   她上次瞧见孙顺子时,他的变化还没有这么大。   也或者,她小时候就没仔细看过他。那时候,她很讨厌地痞,生怕自己落入他们手里。   “关起来!”孙顺子怒喝,用力推了司露微。   两个人上前,架起了司露微,手上却不太敢用力。   对于罗门,下九流的人更加敬畏、向往。   不管司露微的话是真是假,她身手的确不错,万一她想要拼命,这两个土匪也拦不住她,还不如放恭敬一点。   司露微没有挣扎,乖乖被关进了单独的地牢。   徐风清则被关到了另一处。   那边的地牢,关押着山寨里抢过来的肉票。   “露微,露微!”徐风清高声喊,很担心她。突然一个闷哼,估计是被人打了一拳,旋即声音低了下去。   “我没事。”司露微隔着老远,也大声和他说话,“你不要担心。”   徐风清很难不担心。   司露微方才那一招,徐风清静下来之后才明白。   在孙顺子出现的时候,她没有自报身份,因为跟在孙顺子身边的,多半都是忠心耿耿的,而且被孙顺子训练出了“奴性”,有贼心没贼胆。   所以,司露微束手就擒。   到了山寨却不同了。   诸位当家,平日里矛盾怎么可能少?大家彼此不服气,这也是正常的。   也许,以前就有人想要杀了孙顺子取而代之,却又不太敢,更担心自己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而司露微的挑拨,在热油锅底添了一把柴禾。   这口锅,迟早要炸的。   徐风清想到这里,越发觉得自己配不上司露微了。   她已经是罗门的小老板,沉得住气又有心机和本事;而徐风清,去年冬天才清醒过来,才记起往事。   这么多年的蹉跎,他已经没什么用处了。   徐风清不知道其他人会不会怨恨,至少他没有。   他不怨恨,他把这些都归结到自己身上,这是他的命运。   他爱司露微,却没有把爱变成力量,去保护她。   他现在也很想继续和她过日子的,可她每天拿着她儿子的照片,徐风清知道她夜不成寐。   她日夜煎熬着,想念自己的孩子,可她不能跟任何人说。   徐风清唯一能保护她的,就是让她回去。回到沈砚山和孩子身边,这样她才能轻松一点。   他一直撺掇她回江西祭祖,目的就是劝她回南昌去。   这次,他是打算一个人上路的。   不成想,却遇到了这等变故。   那个叫孙顺子的男人,他没有见过,但是他不傻,听得出来,他以前是认识露微的,而且很喜欢她。   孙顺子也觉得,司露微找了徐风清这样的男人,实在可惜。   徐风清拖累了她。   徐风清无力依靠着墙壁,突然有个女人喊他:“喂,你是新来的吗?”   地牢里很暗,徐风清借助微弱的光,才看清楚是个挺平头正脸的女人,想必也是这里的肉票了。   然而,除了她之外,这个地牢里关押的,全部都是病恹恹的男人。 第184章 不曾填满的心坑   孙顺子一个人坐在房间里,心中焦躁。   山寨人心不稳,不是一两天的事了,偏偏司露微插这么一杠子。   他不知司露微的身份。   司露微衣着光鲜,头发乌黑,浑身上下都透出几分富贵人家少奶奶的体面,他还以为,她只是嫁给了徐风清,去外地生活去了。   她和沈砚山的种种传闻,并不是天下皆知,而是南湖县的人知道。   因为司露微是南湖县人,又跟徐风清差点结婚了。   孙顺子年少情开的时候,看上了司露微。   那时候真的很煎熬,天天想看到她,想和她亲近一点,甚至想要拥抱她。   可她从来不给他好脸色,她心里有了徐风清。   十几年过去了,孙顺子大起大落,混到如今,想起司露微的时候,恨她,又放不下她。   他抢过两个女人,都是有点像司露微的,可这并不能填满他的心。   心中那一块,怎么也无法圆满。   要不然,他在南湖县就杀了司露微;要不然,他在路上就用强了。   可是他没有。   她对他的意义是很重大的,所以他把司露微带回了山寨。带回来做什么,他也没想好。让她做太太,他是不甘心的,毕竟当初要不是她,他现在都成师长了;杀了她、折磨死她,那他也不是很乐意,他心中对她的渴望,像养了   一窝蚂蚁,时时刻刻要出来撕咬他的心。   “大当家!”心腹的手下鬼鬼祟祟在门口喊他。   孙顺子让他进来。   手下进了屋子,关好了门,和孙顺子耳语:“大当家,三爷和四爷在后面嘀嘀咕咕的,他们怕是起了异心。”   谁能不起异心?   那女人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捆绑的绳子轻易脱落,身手好、枪法了得,而且气度从容,一看就是个人物。   还有一点,“罗门的小老板是个女人”这件事,这两年已经传开了,因为司露微的名声越来越响亮了。   罗门的老板,也不止一个女人,这不稀奇。   司露微通身的气派,也很像久居上位的。   “……能投靠罗门的小老板,发的是轻巧财,比做土匪强多了。”这是众土匪们的心思。   罗门的生意多,小老板手下门徒无数,安排得下他们。   做土匪的,多半都是附近混不下去的人,否则谁愿意落草为匪?   做土匪原本就是最坏的选择,如今有了其他的出路,为什么不做?   “把咱们的人都召集起来。”孙顺子阴测测道,“谁敢闹事,就毙了谁。”   手下道是。   而孙顺子自己,往后面的地牢走去。   关押司露微的地牢,是单独的,也是最牢固的。   他点燃了火把,照亮了她的脸。   司露微坐在暗处,寂静无声。   孙顺子没有进去,他也害怕她。真交起手来,他没把握能赢过她。“妹妹,你好谋算!”孙顺子拿出了枪,指着她,“山寨的人果然中计,他们在暗地里筹划杀了我。他们杀不掉我,还会因此丢命。妹妹,这么多人会因为你一句话而死,你   可有罪孽?”   “罪孽?”司露微抬眸,眸光隐匿在暗处,看不真确。   她只反问,并没有继续说下去。   土匪为祸乡里,一年要杀多少男人,要害多少女人?他们哪一个手里不是血案累累?   他们的死,是为民除害,没有罪孽。   司露微继续垂首,默默看着眼前的地面,手里有一颗石子,被她捏得发烫。   她的指腹,不动声色摩挲着它。   “当然是你的罪孽,等于是你杀了他们。”孙顺子继续道。   司露微没有再回答他。   孙顺子看着她的单薄肩头,对她更感兴趣了:“你真是罗门的小老板?”   她以前是司露微,是他第一个看上的姑娘;如今她是罗门的小老板,是个人物了。   假如能睡了她,就是睡了罗门的小老板。   一想到这里,孙顺子浑身的血液都在沸腾。   “是。”司露微道,“罗门的大老板罗霄是我师父。”   孙顺子立马转身。   他的冲动已经起来了,需得把这件事做完。   他不会跟司露微硬碰硬,于是他想起自己房间里的一小瓶药。   那药打下去,再烈的娘们,也只能任由男人为所欲为。   哪怕是死,今天也要称心如愿!   孙顺子咬了咬牙,把药抽到了针管里,朝地牢而去。   可他刚走几步,倏然身后有疾风而来。   孙顺子急忙避开,利器就擦着他的面颊滑过,面颊上一凉,刺痛稍后而至。   他连退数步,伸手一摸,左边面颊和耳朵,已经鲜血淋漓。而三当家手里拿着一把长刀,目光阴狠盯着他。   “好啊老三,你做你娘的荣华梦,想要拿老子的命去换?”孙顺子拔出了腰间手枪,恶狠狠指着三当家。   三当家后面,跟着无数兄弟。   “老大,这两年不如从前了,做土匪能有什么指望?我早就说了,投靠驻军,你不同意。是你害了兄弟们!你别说得冠冕堂皇,说什么投靠也不会受重视,你当别人傻?你年轻时跟沈大帅有过过节,投靠驻军,只有你死而已,是你连累了大家!”三当家最后几句话,越说声音越   大。   这位三当家是个读书人,家里没钱了才辍学,后来又被地主家迫害死了爹娘,才上山为匪。   孙顺子看重他的学问,却也忽略了他的眼高手低、不安分。   “ 你少妖言惑众。”孙顺子大喝,说罢就朝三当家开了一枪。   他的其他手下,纷纷拿了武器过来。   就此,整个山寨全乱了。   孙顺子一生自负英明,却没想到他的山寨被司露微几句话蛊惑着,成了散沙。   也不是司露微有能耐,而是她运气好。   孙顺子的山寨,积怨已久,早已摇摇欲坠了。司露微不过是随手一推,加剧了矛盾。   外面的枪声、砍杀声、喊声、哭声,充盈了整个山寨。   直到逐渐安静,司露微放开了手里的石子,撬开了地牢的门。   她走出去,只见遍地尸体,血流成河。   她随手拿了个火把,在山寨里翻了一圈,最后在山寨后面的小坡旁,找到了身受重伤的孙顺子。   孙顺子脸上被血糊了满脸,努力睁大眼睛,看着司露微:“妹妹……”   司露微拿出一把手枪。   手枪是她捡的。   她对准了孙顺子的眉心,砰的一枪,让他的声音全部淹没在枪声里。她待了一分钟,仔细摸了摸他的颈脉,确定他死透,她才慢慢转身往回走。 第185章 遗愿   司露微折回了山寨。   山寨的土匪互殴,已然死了八成,剩下没死的,都跑了。   几位当家的全部被孙顺子毙了,而他们也把孙顺子打成了重伤。   除了土匪的尸体,山寨里只剩下司露微和徐风清,以及抢过来的女人、幼儿和肉票。   司露微撬开了所有地牢的门。   肉票们都是男的,有老有少,纷纷给司露微磕头。   司露微让他们起来。   “跑了几个土匪,现在还不知在什么地方。”司露微道,“你们如果不放心,等天亮了再离开。”   众肉票吓破了胆子,一刻也不敢停留,纷纷跑了。   徐风清则被满地鲜血吓得腿软。   “露微,那边还有个女的,也是被绑架来的。”徐风清对司露微道。   司露微拿着火把往里走,果然瞧见最后牢房里有个女人。   女人约莫二十出头,娇小个子、大眼睛瓜子脸,模样倒也有几分可爱。   她看到司露微撬门,问她:“土匪呢?”   “大部分都死了。”   “孙顺子呢?他死了没有?”女人问。   司露微点头:“死了。”   女人冷笑了下,笑容意味不明。   司露微打开了牢房的门,就不再管她了,转身往外走。   那女人却喊:“我腿折了,你扶我一把。”   司露微不理会她。   她还想要看看有没有余孽。   徐风清于心不忍,推开牢房的门走进去:“小姐,我扶你吧,你是要回家吗?”   女人由徐风清搀扶着,站起身来。   往外走的司露微,突然觉得哪里不太对,因为那个女人的模样,有几分像她的。   孙顺子这些年,还惦记着她,假如有个女人像她,孙顺子怎么会放在牢里?   她这么想着,转身往回跑,就见那女人拿着一把短匕首,刺向了徐风清。   司露微抬手一枪,打爆了那女人的头。   血浆滚出来,溅了徐风清满身,他直愣愣跌坐在地上,胸口还有那把匕首。   司露微整个人都在发抖:“风清哥……”   徐风清也在颤抖:“我……我……”   他已然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他身上的匕首,也掉落在地上。司露微看了眼匕首上的血迹,应该刺入不深,没有伤及脏腑。   她用力按住了徐风清的伤口:“风清哥,你感觉如何?”   徐风清只是摇头。   他吓傻了眼,胸口也很痛。   司露微很担心他再次犯病,连夜带着他下山,在镇子上找了个老郎中的药铺。   老郎中说:“皮肉伤,不碍事。”   司露微这才慢慢透出一口气。   徐风清只是小伤,可他的精神受到了极大的刺激。不仅仅是被那女人吓得,还因为他看到了很多尸体。   他又开始发烧。   他自从戒了大烟,身体就没有真正好过,一直都是苟延残喘的活着。   他以前就很单薄,时常要闹病,后来被沈砚山重伤,大烟压制了他,让他好了几年,后来戒掉大烟,一切都在崩塌。   “风清哥,你要好起来。”司露微将他安置在小镇子的客栈里,“我在你身边,你别害怕。”   他的伤口,迟迟不能愈合。   小地方又没有西药,而江西也没有罗门的人,司露微简直求救无门。   她想把徐风清送到南昌去,老郎中不同意,说徐风清的情况,最好别车马劳顿。   “露微,我想回南湖县,想回家。”徐风清高烧不退,神志又开始不太清晰了。   他一直很想回家。   司露微点点头:“我们回南湖县。”   他们经过了两天的马车奔波,终于回到了南湖县。   南湖县以前是沈砚山和沈横的发迹地,有个教会医院。   徐风清被安置进去。   西医的退烧药,让他的高烧退了下去,可到了夜里又发作。   如此五天之后,徐风清整个人都不太好了,他自己觉得快要末路了。   “露微,我想要我的箱子。”他对司露微道。   司露微回去把他的行李箱拿过来。   他艰难坐起来,双手不停颤抖。他先从行李箱里,拿出了他们俩的结婚书。   结婚书是他们刚到上海时候,司露微去办的。   司露微要遮掩痕迹,不能轻易暴露她是罗门小老板的身份。而她和徐风清两个人生活在一起,说是兄妹,迟早也要引人怀疑,故而做了夫妻。   也仅仅是这层关系。   后来,徐风清清醒过来,司露微主动和他说了。   他就说:“我当然愿意和你结婚,只是没个婚礼,太委屈你了。我们回趟老家,给你上族谱,再商量着要不要补办大礼。”   “大礼就算了,族谱的话……可以上的。我以前跟太太说过了,我这一辈子,只要我还活着,就永远都是徐家的媳妇。”司露微道。   话虽如此,他们俩还是跟从前一样,分房而睡,习惯了彼此照顾,从未想过打破现状。   徐风清一直很想劝司露微,回到孩子身边去。但是他也知道,这话他说出来,没什么力度,不如当着他阿妈的面。   不成想,事情最后会变成这样。   徐风清拿出了结婚书:“露微,你把它撕了,我们就算离婚了。一旦我死了,你不要替我守寡。”   司露微接了过来:“别说糊涂话。”   “我想你回到沈砚山身边去。露微,我原谅他做的事,我能不能求你,也原谅他?”徐风清的力气不足,每一句话都说得很慢。   司露微把结婚书放在旁边,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   “可以吗?”他固执握住了司露微的手,“你原谅他,好吗?不管他做了什么,都揭过去。”   “……好。”司露微的声音发紧,“你休息一会儿。”“你原谅他,回到他身边去。这个世上,假如没有了我,就是他最疼你了。露微,我不想你一个人。我希望你能有个家,有个疼你的男人,有个孩子。”徐风清继续道,“这   是我的遗愿。”   “别说傻话,你只是生病了。”司露微道,“你以前病得比这个还要厉害的……况且……”   她说到这里,声音顿了顿,没有继续说下去。   因为眼睛涩得厉害,嗓子也哽得厉害。   徐风清见她不肯撕掉结婚书,自己用力,将它撕成了两半,再撕成四半。   他又从箱子的最底下,拿出一个小巾帕。   巾帕里面,包裹着什么,他没有展开给司露微瞧,而是贴身藏好了。   接下来的几天,他断断续续的发烧,时常灵魂飘荡,仿佛自己到了半空,可以看到病房里的司露微,以及躺在病床上的自己。   清醒一点的时候,徐风清把口袋里的小巾帕展开,露出半截发黄的香烟。   香烟是抽过的,被保存得很好,外面的纸也完整。   他小心翼翼将它放到了自己上衣口袋里,贴着他的心口。   迷迷糊糊中,他轻轻摸了下司露微的脑袋,跟她说:“对不起,露微……”   他恍惚看见了光,也看到另一个人,高高大大站在明媚的阳光里,声音很轻:“风清。”两行热泪,从徐风清的眼角滑落。 第186章 去接她回来   司大庄急匆匆往内院跑。   刚踏入客厅大门,有把手枪抵住了他的后颈,同时传来稚嫩童声:“小贼,不许动,拿命来!”   司大庄:“……”   他反手把小外甥从高高的梯子上抱下来,夺过了他手里的枪。   仔细一瞧,居然是一把真枪,虽然没开保险。   “这他妈哪个孙子给你的枪?”司大庄吓了一身冷汗,把枪别在自己裤腰上,抱着小孩子,就在他P股上打了两下。   小孩子吃痛却不哭,反而咯咯笑:“舅舅,那是你的枪,我从抽屉里拿的。”   司大庄:“……”   这孩子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司大庄气得又在他P股蛋上打了两下:“成天就知道淘气!再淘气不给你饭吃!朝西,朝西你不管他?”   晁溪从里卧走出来,怀里还抱着个两岁的小丫头:“又怎么了?”   “他偷了老子的枪!”   晁溪忍不住笑起来:“哦,我说他一个人在那梳妆柜前弄了一早上是什么,原来是撬开了那柜子的锁。你好意思,弄个锁,小孩子都防不住!”   司大庄一时语塞,回过神来恼羞成怒:“慈母多败儿,你天天惯着他!他还学会了念戏文了,什么小贼、拿命来,你是不是带他去看戏了?”   “是呀。”晁溪坦坦荡荡。   司大庄:“……”   晁溪手里的小丫头刚满两岁,已经学会了说不少的话,瞧见了司大庄就很高兴,也不看大人脸色,一个劲伸手要司大庄抱:“爸爸,爸爸!”   司大庄接了过来:“玉儿又沉手了!”   他和晁溪的女儿叫司璟玉,小名叫玉儿,一生下来就七斤多,才两岁就已经二十七斤了,比普通孩子都要胖,个子也高,是个胖墩墩的小丫头。   司大庄爱死了她。   他以前就讨厌女孩子细胳膊细腿的,觉得不结实没福气,而晁溪又单薄,很怕她生个瘦骨嶙峋的小丫头,可没想到晁溪这么争气!   “想爸爸了吗?”他问女儿。   小丫头脆生生的童音,格外真诚:“想了。爸爸,你买、买蛋糕……”   她说话还是不够利索,有时候一句话要憋半天。   司大庄知道女儿要说什么:“买了。你和哥哥去前头吃,爸爸跟你阿妈有话讲。”   玉儿急忙点头。   司大庄把她放到地上,她走路还不算特别稳,而且懒,走了几步就不干了,伸手喊:“哥哥抱。”   小哥哥今年也不过四岁,只比她重十斤,根本抱不起这个小胖墩,却还是很热衷于抱她:“来。”   “榴生,慢一点。”晁溪看着榴生颤颤巍巍拖着玉儿出去,在后面喊,“你牵着妹妹,不要抱她。”   “哦。”榴生拖长了声音,回答舅妈,果然把小妹妹放在地上站稳,两个人慢慢往外走了。   晁溪揉了揉发酸的胳膊:“出了什么事吗?”   司大庄回来是有正经事的,被两个孩子一闹腾,他差点忘记了。   他一边收拾门后的梯子,将它挪到门外的屋檐下,一边和晁溪说话:“小鹿回来了……”   晁溪一惊,揉按左肩的手不由松了:“在哪里?”   “在老家南湖县。”司大庄道。   晁溪紧张抓住了司大庄的胳膊:“大庄哥,她回来做什么?大帅知道吗?”   “大帅不知道。”司大庄说。   这几年,关于司露微的情报,不往沈砚山那边报了,只会私下里告诉司大庄。   沈砚山听不得司露微的一点消息,他什么都不想知道,什么也不过问。   “……朝西,徐风清死了,就死在南湖县的,她给他办了葬礼。”司大庄又道。   晁溪脸色略微变了。   她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怔怔愣住了。   “那……徐先生没了的话,姐姐是不是可以回来了?”晁溪愣愣的。   司大庄简直没眼看她:“你还叫她姐姐?你忘记了你现在也是我们老司家的人了?”   晁溪自悔失言。   司大庄又叹了口气:“回来?估计很难了,大帅那边,怕是不肯再让她回来。”   这几年,司大庄接管了一支情报队,听情报的人说,司露微回来过好几次,每次都是半路上被沈砚山的人拦住。   沈砚山知道她可能会想回来看孩子。   他不能容忍,故而让人挡住她,每次都下狠手。   听说司露微还有一次被沈砚山的人打了一枪,幸而只是打在小腿上,不伤及性命。   “大帅以前那么喜欢她。”晁溪不敢相信,“现在没了徐先生,让她回来又能怎样?大庄哥,你去趟南湖县吧,你去接她。大帅总不至于杀你。”   司大庄有点犹豫。   晁溪打了他的肩膀一下:“你傻啊!大帅赌气呢,他是下不来台。姐姐那边,没有人去接,她也不能杀了大帅的密探硬闯过来。   你去接她!就说接她回来看看榴生,她肯定能来。她来了,大帅有了个台阶下,未必就会拿她如何。”   司大庄眼睛发亮。   他还以为,他和晁溪两口子是一样的蠢,没想到晁溪居然暗藏了聪明心思。   “那我这就去了。”司大庄迫不及待。   晁溪又拉住他:“带一张榴生的照片去。让姐姐看一看,她一定想看看榴生。”   “你怎么知道?”   晁溪:“……”   她没有说过,司露微拖行脚商给她带话,让她捎过榴生的照片给她的。   “我猜的。”晁溪敷衍司大庄,转身回房,去找了一张榴生抱着玉儿照的近照,给了司大庄。   司大庄去大帅府那边吩咐一通,然后带着两名心腹,开了辆小汽车,往南湖县去了。   沈砚山今天不在府里。   司大庄和副官轮流开车,第二天中午,终于赶到了南湖县。   他直接去了徐家。   徐风清的葬礼今天刚刚结束,司露微在徐太太的院子里,简单收拾她的箱笼,打算离开南湖县。   司大庄敲门,她看到了她哥哥,眼睛上浮起了一层水雾。   司大庄原本很想要说她几句的,可一瞧见了她,想起这些年的分别,他自己的眼眶也潮了,上前一把抱住了她:“小鹿!”   司露微则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任由她哥哥拥抱着。   良久,他松开了她,她才仔仔细细打量着他。   好像看不够似的。   “你这几年没有长胖。”司露微道,“挺好。”   也挺英俊。一提到这个,司大庄就一肚子苦水:“都是朝西那死丫头害的,她成天这也不许我吃,那也不许我吃。” 第187章 上屋   司露微和司大庄分别多年,她几乎没什么要说的,因为她的生活就那样,但司大庄有说不完的话。   他说起晁溪、说起自己的小胖女儿司璟玉,说起司露微的儿子,都是滔滔不绝。   “……他叫榴生吗?”司露微打断了她哥哥。   司大庄一拍脑门:“瞧我这记性!”   他拿出晁溪给他的照片,指着照片上的孩子:“这是榴生,这是玉儿,上个月照的。”   司露微的目光,顿时就在小小照片上挪不开了。   男孩子对着镜头微笑,笑容自信又从容,看得出他性格活泼,一点也没受她离开的影响;他左颊有个深深梨涡。   除了梨涡,他的五官也与沈砚山如出一辙。   “为什么要给他取名叫榴生?”司露微问。   沈砚山给狗取名都要叫“玛丽”,怎么到了他自己的儿子,取名就这样随便?   司大庄挠了挠脑袋:“名字是我取的……那什么……”   他支吾了半晌,又想起晁溪的话,觉得让司露微心疼一疼也没什么不好的,于是实话实说:“你走了之后,五哥只有逢年过节的时候才见一见孩子。   榴生是我和晁溪养着的,当然家里有佣人、有乳娘、有副官,钱都是五哥的,也不能说五哥不养孩子。   五哥那时候心情很差,他那天离开罗公馆的时候,一念之差差点自杀了,后来回到了家里,他就不肯听到关于你的任何话,包括……包括你的孩子。   榴生是我取的名字,朝西也说好。你当时要生的时候,我急死了,五哥不让我过去,我就在车厢里剥石榴玩,所以取了这个名字。”   司露微的手指,轻轻摩挲着照片。   她好像把其他的话都错过了,只记住了她孩子的名字:“榴生,挺好听的。”   司大庄问她:“你要回去看看他吗?”   司露微的眼睛略微发亮:“可以吗?”   “当然。”   “可……”   “五哥这几天不在南昌,他去驻地了。”司大庄道,“你要是想回去看看,就这几天,我带着你,不会有事的。”   司露微点头。   她只有一个箱笼,简单收拾了。   司大庄一直挺笨的,可他看到司露微轻装出发,想起她是和徐风清一块儿来的,就多嘴问:“徐风清的东西呢?”   “烧掉了。”司露微道,“他临终的时候,留下遗言,希望能把他的遗体和东西都烧掉,他不想埋在地下。”   “徐家真同意让你烧?”   “嗯,同意。”司露微道,“徐家不想在这件事上和我起争执,只想赶紧办完丧事。”   司大庄觉得哪里不太对。   徐风清死了,司露微谈不上有什么伤感的。   而且,为什么非要把徐风清烧了,他又不是得传染病死的。   入土为安,这才是好的。   司大庄搞不懂,也懒得去想了,只是高高兴兴带着司露微回了南昌。   这一路上,遇到了两拨密探。   因为司大庄在场,密探们没有为难,直接让司露微过去了。   车子停在了司大庄家门口。   司大庄的院子,和大帅府只有一墙之隔,是当初沈砚山划出来给他的。   进了门,司大庄就大声嚷嚷:“朝西,朝西你人呢?榴生呢?”   晁溪急忙从内院出来。   “姐姐。”她眼睛也红了。   司露微反而比他们都镇定:“嫂子,你别这样叫我。你还是叫我露微吧,跟哥哥一样就行了。”   晁溪张了张口,那句“露微”始终没叫出来。   她从小没体会过家庭的温暖,是跟着司露微的那几年,有了家的感觉。   司露微教她做菜,教她认字,改变了她的人生。在她心里,司露微永远都是她姐姐。   “榴生在后面玩,我让乳娘去叫了。”晁溪一边领着司露微往里走,一边道。   司露微好像踏空了一脚。   她无端开始紧张了,掌心也在冒汗。   也不过那么两分钟,她却感觉极其漫长。终于,有孩童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跑过来。   司露微终于看到了她的儿子。   他穿着白色衬衫、咖啡色背带裤,小皮鞋,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白净红润,那双眼睛极其明亮,像宝石似的。   他比照片上更像沈砚山,简直就是小一号的沈砚山了。   他的目光落在司露微身上,因为没见过,很是好奇。   “榴生,你过来。”晁溪冲他招招手,“来了客人,叫姑姑。”   “姑姑。”榴生很乖。   司露微说不出话,只是冲他点头,对着他微笑。   可能笑容有点像哭,榴生又看了她好几眼。   “榴生,玉儿在哪里?”晁溪又问。   “跟乳娘玩呢,舅妈。”榴生道。   晁溪摸了下他的脑袋:“你先去玩,等会儿过来吃饭。”   待孩子走后,晁溪才跟司露微解释:“姐姐,我不知道你这次会不会留下来。榴生他……他一直盼着他阿妈能回来……不能让孩子失望。”   “我知道,我懂。”司露微深吸一口气,“谢谢你,嫂子。”   司大庄在旁边摇头。   这两个女人,一个叫姐姐,一个叫嫂子……   晁溪很快就让人摆好了午饭。   吃饭的时候,榴生坐在司露微身边。   这次,司露微的情绪稳定了很多,和他聊了起来。   她问他喜欢吃什么、喜欢玩什么,启蒙了没有,认识几个字等等。   榴生很懂礼貌,一一告诉她。   饭后,司露微才想起玉儿,问晁溪:“嫂子,怎么玉儿不过来吃饭?”   “她早上玩累了,睡下了。况且,她现在还没有断奶。”晁溪道。   “两岁还没有断奶?”   “大庄哥不让。”晁溪笑道,“玉儿胖胖的,他怕孩子断了奶就会瘦下来。”   司露微很无语,看向了她哥哥:“哥哥,你从小到大就喜欢胖丫头!”   她说完这句,坐在旁边的榴生,突然看了她一眼。   司露微当时只顾和司大庄说话,没留意到他的眼神。   下午的时候,榴生和副官要打网球,司露微和司大庄在旁边看。   一个球被副官打到了旁边的屋顶,然后卡住了没滚下来。   “我去搬梯子。”司大庄道。   “我来。”司露微说。   旁边有一棵大树,司露微借助大树,双足用力一瞪,三两下攀上了屋檐,取下了球。   榴生看得惊呆了。   他不肯再打球了,而是缠着司露微,让她教他功夫。   司露微笑:“这个学起来很苦的。”   “我不怕苦。”榴生道。   他们俩说了很久的话。   快要到黄昏,司露微瞧着时间:“该去吃晚饭了。”   她伸手要拉榴生。榴生握住了她的手,突然问她:“你是不是我阿妈?” 第188章 团圆的热闹   司露微这一生,从未如此紧张过。   她被小孩子用一种深究的目光看着,像架在火上烤。   她的呼吸都不顺畅了。   “我……你觉得我像你阿妈?”她问。   榴生道:“你叫我舅舅‘哥哥’,我舅舅只有一个妹妹,就是我阿妈。你不是我阿妈,那会是谁?”   司露微:“……”   他才四岁,这么小的年纪,这样聪明机灵!   她的眼眶湿了,半蹲下来,视线与榴生齐平:“是,我是你阿妈……我……”   她想跟他解释,她之所以不在他身边,是因为她有苦衷。   可她还没有开口,小孩子就用力扑到了她怀里,死死抱住了她的脖子:“阿妈!”   司露微的眼泪夺眶而出,似断了线的珠子,几乎要打湿榴生的后背。   司大庄过来叫他们母子吃饭,远远看到这一幕,默默后退了。   榴生怕她跑了似的,紧紧箍住她:“阿妈,我终于有阿妈了,我阿妈漂亮又会上屋!”   他高兴极了。   他一直跟着舅舅和舅妈生活,走到哪里都是众星捧月,也没觉得缺什么。   可有了妹妹之后,他才意识到,人除了应该有舅舅和舅妈之外,还应该有个阿妈,像舅妈疼妹妹那样。   他问过舅舅很多次,他阿妈是什么样子,为什么不在家里。   舅舅每次都说,他阿妈会回来的,说他阿妈是舅舅唯一的妹妹。   再长大一点,榴生自己就懂了:他阿妈走了。   他不怪她,因为他知道自己爸爸是什么样子的人。换做是他,他也要走,反正他是不愿意回那边的大帅府的。   “榴生,阿妈给你做好吃的,阿妈会做很多好吃的,也会做衣裳和鞋子。你想要什么,都跟阿妈说。”司露微哽咽着。   她想要弥补,想要把好东西一股脑儿全部给她的孩子。   榴生却摇摇头:“我要阿妈不离开我。”   司露微说好:“我不会再离开你的。”   后来吃饭的时候,榴生在饭桌上,兴致勃勃告诉他妹妹,他也有阿妈了。   他那两岁的胖妹妹只顾埋头吃鸡蛋羹,对哥哥的激动丝毫不能体会。   晁溪和司大庄彼此对视一眼,眼底都有笑意。   “阿妈,你会上屋,会翻墙吗?”榴生眼睛亮晶晶看着司露微。   “会的。”   “那你还会什么?”榴生又问。   很显然,他对穿戴、吃喝都没什么兴趣,却对司露微的武艺很好奇。   司露微恨不能像街头卖艺的人,把自己的本事都展现给他看。   对于小孩子而言,舞刀弄棒有点枯燥,远没有飞檐走壁来得刺激。   “我可以从三楼下来,不走楼梯。”司露微道。   榴生整个人都激动了,饭也顾不上吃了,一定要让司露微表演给他瞧。   司露微让司大庄开了正院楼的所有灯,然后让榴生和司大庄等人站在院子里,她从三楼的窗口,轻轻一攀,借助窗沿,几个转身就轻轻落在了一楼的地上。   榴生大喊大叫:“阿妈!好厉害,我阿妈是仙女,会飞!”   司大庄从来没见过他这么开心,也不忍心打搅他。   他对司露微的一切都很好奇。   司露微陪着他玩了一个晚上,直到十点了,晁溪说该睡觉了,她才送他回房。   乳娘说要帮少爷洗澡。   “……我来吧,你教我怎么做。”司露微道。   乳娘有点为难。   晁溪过来了,让乳娘告诉司露微。   司露微帮榴生洗了澡,将他送到了床上。   她坐在床边,轻轻摩挲着他软软的头发。她无数次做梦,梦到自己这样轻抚着他,不成想有梦想成真的一天。   “榴生,你生气吗?”司露微问了自己最害怕的问题,“我这么多年,都不在你身边,你怪阿妈吗?”   榴生摇摇头:“不怪。”   司露微笑了下:“我以为你会恨我。”   “我知道,你不想做爸爸的太太。”榴生道。   司露微骇然:“谁告诉你的?”   “没有人告诉我,我自己知道。”榴生说,“爸爸性格不好,总是喝酒、发脾气,还打人。他对我不好,对你也不好,你才走的,是不是?”   “不,不是的。”司露微急忙辩解。   她这个回答,让榴生有点意外。   榴生一直以为自己知晓答案的。他爸爸那么凶,他阿妈是个女人,像舅妈一样瘦弱,肯定打不过爸爸,只能走了。   “不是的,榴生,你爸爸对我很好,不是他的错。”司露微道,“大人的事,很复杂,等你长大了,阿妈再告诉你。但是,阿妈希望你知道,阿妈错得比较多,不怪你爸爸。你原谅阿妈,好吗?”   “你以后不走?”   “不走。”   “那好的,我原谅你。”榴生笑道,“阿妈,你陪我睡好吗?”   司露微想了下:“好。”   她果然上床,轻轻拥抱着榴生。   孩子缩在她怀里。   榴生不是小孩子了,一个人的怀抱中,凭空多了这么大的孩子,总归是会有点异样的,可司露微没有。   她的怀里,好像本就该有这么个位置。它一直空着,所以这几年,她的心也空着。   如今,这块地方终于填满了。   孩子均匀的呼吸,是最好的助眠,司露微不知不觉也睡着了。   翌日早上,她五点多清醒过来,神清气爽。   她很久没睡这样踏实的觉了。   她悄悄起身,下楼去了厨房,打算给孩子做点吃的。   厨房里已经忙碌开了。   司露微要了个灶台,打算做些汤包,再做点米粉。   她很快忙碌了起来。   这些年在上海,只要她在家,晚饭都是她做,故而手艺从未生疏。   她很喜欢在厨房里忙碌,假如生在盛世,生活一成不变,她应该是个极好又极安分的家庭主妇。   她揉面动作娴熟,调馅儿也是很讲究,不过一个小时,她已经做好了全家吃的早餐。   榴生七点才醒,一醒过来没看到司露微,差点就要发脾气了,幸好乳娘机灵,告诉他:“少爷,你阿妈去厨房,给你做好吃的了。”   乳娘也不知道该如何称呼司露微。   叫夫人?显然不太合适;叫姑娘,也不恰当。   榴生顾不上刷牙洗脸,跑去了厨房。   比他早到的,是他那个馋得要命的舅舅。   “……快点,再给我盛一碗粉。”司大庄不停的嚷嚷,“包子再端一笼屉给我。”   家里热热闹闹的。   小孩子都喜欢热闹,榴生高兴极了,一头扎进了厨房。 第189章 抢孩子   沈砚山这些年出门,不再总是带着司大庄了。   司大庄成长得不错,离开了沈砚山,也能管理好大帅府的事,所以司大庄时常留在南昌。   沈砚山最放心的人,只有司大庄了。   司大庄虽然不够机灵,可基本的判断还是有的,从来没出过乱子。   巡查结束,沈砚山打算回南昌,他的密探送了一份密报给他。   看完了,沈砚山那颗死寂的心,突然被愤怒填满。   司露微回去了。   她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回南昌!”他的声音不高,可听在耳朵里,阴森森的。   副官道是。   回程的路上,沈砚山又接到了另一封电报,电报是从南昌发过去的。   电报上说,沈砚山的堂兄沈潇,秘密南下,却在山东被人伏击,一列车厢都炸毁了,沈潇更是炸得尸骨无存。   沈砚山看到这封电报,觉得怪异。   “老四他死了?”他不是很相信。   拿到电报,明明只有这么短,他却翻来覆去看了很久。   司大庄也知道了这个消息。   “沈大将军被炸死了。”司大庄急忙告诉司露微。   司露微嗯了声,反应很平淡。   她正在给榴生做一双鞋。   这几天,她给榴生做了很多好吃的,既有饭菜,也有点心。   除了吃的,还有衣裳鞋袜。   “他怎么会被炸死呢?”司大庄不敢相信,“他以前还救过徐风清的命。徐风清死了,他也死了。他是不是南下过来给徐风清奔丧,才死在路上的?”   “我哪里知道?”司露微咬断了线头,表情仍是很平淡。   她不仅对陌生人的生死不关心,也对八卦没兴趣。   司大庄找不到知音,回自己房间去找晁溪了。   晁溪果然就正常很多:“沈将军啊?这样突然?他在蒙古,碍着别人什么事了,为什么会在山东炸死他?”   “我也觉得蹊跷。”司大庄道,“算了,回头等五哥回来,问问五哥吧。”   他转而又想到了什么。   沈家在蒙古是有不少人马,那原本应该属于沈家兄弟。沈潇一死,那些兵马应该归沈砚山的。   过年的时候,北平的总统还邀请沈砚山去北平,要让他担任内阁总理,沈砚山拒绝了。   假如他需要接收蒙古的势力,也许他真的会考虑到北平去吧?   司大庄只想到了这些,晁溪却脸色微变:“大帅快要回来了吧?”   “对啊。”   “那怎么办?”晁溪紧张问司大庄,“他看到姐姐,会不会赶走她?”   司大庄也被问住了。   要是从前,那肯定不会的,五哥多疼小鹿啊。   可这几年,五哥的确是冷了心。小鹿几次想要路过,五哥都是下狠手赶走她,有一次甚至打伤了小鹿。   这还是其他人偷偷告诉司大庄的。   如今,沈砚山会怎么想?   “我也不知道。”司大庄犯愁,“小鹿和榴生这几天都很高兴,但愿五哥看在榴生的份上……”   他们这么想着,沈砚山就到了南昌。   一回来,沈砚山直接派人到司大庄这边,要接走榴生。   司大庄就知道躲不过去。   “我自己去见五哥。”司大庄拦住了副官。   副官不敢硬闯副官长的府邸,只得恭敬站在门口。   司大庄直接从小门进入了大帅府。   沈砚山坐在书房里,手边放了一份军事简报,他漫不经心看着。   “五哥,你回来了?”司大庄一进门就大声嚷嚷,“你听说沈将军的事了吗?”   “听说了。”沈砚山的语气,跟司露微一样平淡。   司大庄故意转移话题,好像不是很成功。   他又问:“五哥,要不要给沈将军报仇?要不要去祭拜他?”   “不用。”沈砚山语气仍是纹丝不动,“他活该,需要报什么仇?至于祭拜……他连尸体都炸没了,怎么祭拜?”   司大庄觉得五哥太冷漠了。   可转念一想,五哥的情报通天下,他这么波澜不惊,是不是听说了什么内情?   沈将军真的死了吗?   会不会是借死脱身?   可好好的沈将军不做,要装死做什么?他又不是犯人。   司大庄想不明白,也就懒得再想了。   “你问完了?”沈砚山抬眸,眸光阴冷落在他身上,“说完了去把我儿子抱回来。不要等我亲自去接。”   司大庄避无可避。   “五哥……”   “住口!”沈砚山倏然发怒,“我和她之间的恩怨,你比任何人都清楚。你要是站在她那边,你就滚,跟着她一起滚!”   司大庄无奈:“五哥,你别发火。你冲我没事,我皮糙肉厚,可你别冲榴生。他和小鹿相认了,他很高兴,你让他多高兴几天。”   沈砚山油盐不进:“把他送回来,我最后说一次。你出去吧。”   “五哥……”   “出去吧。”沈砚山揉了揉太阳穴,“半个小时后,我见不到孩子,就会让副官扛枪过去。”   司大庄无奈看了眼他。   “五哥,我知道小鹿有错,可榴生没有错。”司大庄道,“我也是做了父亲的人,就算我求你,别折腾榴生,他好不容易开心一点。”   “出去。”沈砚山的声音略微提高。   此前,他什么话也听不下去了。   司大庄没办法,只得先回府。   他把此事告诉了榴生和司露微:“五哥要接榴生回去。”   司露微一下子就懂了。   她的心,蓦然缩成了一团,像被一把手攥住。   她早已把榴生给了沈砚山,现在无论如何也没资格去和沈砚山争。   榴生则不是很懂:“又不是过年,接我回去做什么?”   司露微看了眼榴生。   司大庄就在旁边解释:“五哥平日是不管榴生的,只有逢年过节才会见见他。”   司露微的心更紧了。   “哥哥,我去和大帅谈一谈。”司露微道,“我去和他谈,也许会有转机。”   司大庄给沈砚山的书房打了个电话。   “五哥,小鹿想见见你。”司大庄道。   “不见。”沈砚山的声音,没有半分迟疑,“大庄,你不要搀和,把榴生送回来!”   “五哥……”   “不要逼我再说一遍。”沈砚山道,说罢就挂断了电话。   司大庄冲司露微摇摇头:“算了,这个当口别和他较劲,等他缓过来这口气。榴生是他儿子,他又不会虐待孩子。先让榴生回去,过几日我再接他回来。” 第190章 沈砚山的冷漠   榴生不明所以,就被副官带回了大帅府。   他还以为跟从前一样,是过来给他父亲看一眼。   “爸爸。”他同手同脚,在沈砚山面前局促不安。   他在舅舅家,有舅舅和舅妈宠着,也是能上房揭瓦的,顽皮又淘气。可一看到他父亲,他浑身都紧绷,战战兢兢的,像笼子里的鹌鹑。   “收拾房子,让少爷住下。”沈砚山不看他,只是淡淡吩咐。   榴生还是不太懂,也不想多懂,只是在父亲面前很煎熬,想赶紧离开。   副官道是,然后对他道:“少爷,您请。”   榴生立马道:“爸爸再见。”   他暗暗舒了口气,这次不需要跟父亲说太多的话,就可以跟着副官走了。   他很少到大帅府来,除了他父亲的书房,其他地方对于他而言都是陌生的。   副官把他带到了客房。   客房是一间很大的房子,紧挨着沈砚山的外书房,家具陈设倒也奢华,却不是孩子该住的。   榴生这个时候,才懵懂明白了一点什么。   “我要回家。”他抬头对副官道,“我要我阿妈。”   副官半蹲在他面前:“少爷,这里才是你的家,你要住在这里了。”榴生看了眼房子,也不是很差。小孩子喜欢漂亮东西,能住下也没什么不可的,故而他没深究这个问题,只是问:“那我阿妈什么时候过来?我舅舅、舅妈还有玉儿,他们   来不来?”   “他们不来,就你和大帅。”副官道。   榴生隐隐约约明白了,仍也不是特别懂。   他有点委屈。   副官给他端了很好吃的点心,还有橘子水。   榴生吃饱喝足,又因为这里到底离舅舅家只有一墙之隔,他觉得没什么的,没闹脾气。片刻之后,困意上来,榴生睡着了。   副官松了口气。   到了下午,榴生午睡醒来,突然发了起床气。   他发起床气的时候,需要乳娘安抚他,其他人都不行。   “我要回家。”他大哭大闹。   男孩子的声音,很响亮,吵起来特别刺耳。   沈砚山在书房里,听了个一清二楚,对副官道:“去哄哄他。”   副官愣是没哄好。   半个小时后,沈砚山站在了客房门口,静静看着榴生。   榴生一见到他,就吓得半死,哭声暂停。   “不要哭。”沈砚山看了眼他,“再哭的话,我让副官把你捆起来,关到地牢去给老鼠吃。”   榴生吃惊看着他。   看他的样子,不太像是开玩笑的。   榴生惊悚咽了口吐沫,喉咙里抽噎了声,果然没有再哭。   他抽抽搭搭告诉沈砚山:“我要回家,我要乳娘。”   沈砚山略微蹙眉。   他都这么大了,还在吃奶吗?   “这里是你的家。”沈砚山道,“以后,你就住在家里。”   “不是,这里没有舅舅和舅妈,也没有阿妈,没有乳娘和玉儿。”榴生口齿清晰,说话也流畅。   沈砚山没想到他能对答如流,跟往常过年时候见到那躲躲闪闪的样子不太一样,就多看了他几眼。   他真的很像沈砚山。   看着他,就好像看到了幼年时候的自己,沈砚山心里突然一软。   这么多年了,他好像第一次意识到,这是他的儿子,是他的骨肉。   “不要再哭。”沈砚山转身就走,直接回东跨院去了。   后来副官跟沈砚山说,榴生还在哭闹,非要回舅舅家去。   到了晚上,司大庄来了。   他想要接回榴生,沈砚山没同意:“那是我的儿子,他应该住在家里。”   “五哥,孩子没有错的,你别折腾他。”司大庄哀求,“我听说榴生哭了一下午,别哭坏了嗓子。”   沈砚山不为所动。   司大庄又道:“五哥,你和小鹿谈一谈吧。大人怄气,别迁怒榴生啊。”   “你回去。”沈砚山打断了他,“你最近不要过来。”   司大庄还想要说点什么,就被副官强行赶了出来。   “混小子,你敢推我?”司大庄对着副官发脾气。   副官也无奈:“副官长,这是大帅吩咐的。”   司大庄回去之后,把沈砚山的意思,告诉了司露微。   司露微站起身要走。   “你干嘛去?”   “我去看看榴生。”司露微道,“我翻墙过去。”   说罢,她快步而出。   司大庄想拦没拦住。   晁溪在身后说:“别追了,让她去吧。”   司露微到了墙根,轻松一跃就上了墙,准备往下跳的时候,有数个枪口对准了她:“什么人?”   有个副官认出了她,低声对同伴说:“是副官长的妹妹……”   众人立马把枪端的更稳了,只要她敢跳下来,一定会把她打成筛子。   这是沈砚山吩咐的。   他不准她进府。   以前是不准她回南昌,一旦发现就下狠手。这次司大庄把她弄了进来,沈砚山也懒得去赶她,就当她不存在。   但是,他不会容许她进府。   “司小姐,您想要见大帅,可以走前门,别叫我们为难。”副官好心提醒她,“我们是接了死命令的。”   “好,我回去。”司露微道。   她没有跟副官们死缠到底,毕竟这些拿军饷的人,也要混口饭吃。   她转身去了大帅府的大门口。   敲响了门,她跟副官说,自己想要见沈砚山。   副官去通禀,很快出来告诉她:“大帅不在府上,您明天再来。”   这是不肯见她。   司露微不走:“那让我见见少爷。”   “大帅不在。没有大帅的命令,我们也做不了主。小姐,您请回吧。”副官道。   司露微站定:“见不到大帅,我就不走。他什么时候回来,我在这里等他。”   她固执不肯挪脚。   她站了一个小时后,有个副官偷偷去告诉沈砚山:“大帅,司小姐还在门口站着。”   “让她站着,不许再通禀。”沈砚山道。   他的世界里,不是谁都可以来了又走、走了又回的。他以前等过司露微的,也告诉过她,假如她再走,就不要再回来了。   她为了什么?   无非是为了孩子,又不是为了沈砚山。   沈砚山接纳她,换来的不过是下一次伤心,他已经受够了。这个晚上,沈砚山抽了一整夜的烟,榴生很执拗,哭闹了大半夜,支撑不住才睡着了;而司露微,站在大帅府门口,站了彻夜。 第191章 沈砚山的条件   沈砚山一个人独坐。   他想起了往事,心里又软得厉害。当初他一睁开眼,司露微小心翼翼喂他喝药、替他处理伤口。   那些药,都是她和司大庄的口粮换来的。   十几岁的孩子,自制力很差,又容易饿。肯为了一个陌生人拿出自己的粮食,兄妹俩饿得两眼昏花,他们俩对沈砚山,已然是大恩了。   沈砚山一辈子也不敢忘记。   他为了得到司露微,下过狠手,也服过软,全部失败了。   现在,她又回来了。   如果没有孩子,她绝不会回来。沈砚山不是跟她较劲,而是跟自己。   为什么她一回来,脑子里浮现的全是希望?   他在希望些什么?   他按灭了最后一根烟,走出了大帅府。   天色将亮未亮,晨曦迷蒙,远处的天是青灰色的,最后的月光很淡,而阳光很柔。司露微站在这样的光影里,头发与睫毛都被露水打湿,泛出一点晶莹。   “你还来做什么?”沈砚山一开口,才知道自己嗓子哑了。   他脸色很憔悴,连发怒也没了力气似的。   “来跟大帅谈一谈。”司露微道,“我想要榴生。”   “榴生是我的儿子!”   “可是,我听我哥哥说,大帅这几年几乎没见过他,除了逢年过节。”司露微的声音不高,带着几分祈求的和软。   “我怎么对他,那是我的事。”沈砚山的手指略微攥紧。   他不想发火。   对着司露微,发火也是徒劳,只会气伤他自己。   “可他也是我的儿子。大帅,这么多年了,我答应你的每一件事,都做到了。我证明了我的信用。我们俩,能否谈个条件?我不是想要夺走榴生,我只希望能见到他、陪伴他。”司露微又道。   “你没有资格和我谈条件。”沈砚山冷笑了下,“十五分钟后,如果你不走,我就让副官放枪。”   司露微快步上前,拉住了他的袖子:“五哥……”   “住口!”沈砚山倏然大怒,他的脸因为生气而格外狰狞,“不准你这样叫我!”   说罢,他重重一甩手,一个巴掌扬起来,打在了司露微的手背上。   司露微松开了手。   天边的骄阳升起,金芒落在他们俩身上,司露微脸上的湿濡,更添了几分璀璨。   她站在那里,固执昂头看向了沈砚山:“大帅,我们谈一个条件。只要能让我陪伴榴生,至少陪伴他到十六岁,我什么条件都能接受。”   沈砚山的心,好像被人狠狠剜去一块,他疼得有点抽搐了。   他背过身去,用力捏紧了拳头,才平复自己的情绪。   他背对着司露微,站了足足五分钟,才再次开口:“好,我有一个条件。只要你能做到,我就让你进府,做个佣人,照顾榴生到成年……”   “是。”   “去杀了罗霄。”沈砚山的声音,冰冷冷响起,“把他的人头带回来给我。这是我的条件,你能做到吗?”   司露微整个人僵住。   她沉默片刻,才问:“大帅跟我师父有仇?”   “没有。”沈砚山道。   他就是想要为难她。   不是什么条件都可以答应吗?   她自以为什么都无所谓,什么都不在乎,那么就让她试试。   司露微这次沉默了更长的时间,然后回答沈砚山:“我做不到。”   “做不到就滚。”沈砚山语带讥诮,“不要再厚着脸皮来求我。你以为,我还舍不得你,是吗?仗着从前的情分,简直卑鄙。”   司露微默默往后退了两步。   她转身,一步步往回走了。   她的脚步很慢,也很沉,每一步都好像能在地上踩出个深深脚印。   沈砚山转过身,看着她走远,心仍是汩汩冒血。   他再也不想重复过去的日子了。   既然结束了,那就永远结束。在他心里,司露微已经死了。   她当初也是这么告诉他的,就当她死了。   沈砚山心里的重石,狠狠砸了他一下,他对着副官咆哮:“关门!”   大帅府的门,沉沉关上了。   司露微回到了她哥哥家。   司大庄和晁溪也是一夜未睡,等着她回来。   特别是晁溪,担心坏了。   “我给你做点吃的?”晁溪低声问她。   司露微点点头:“好,我吃点东西,睡一会儿。”   晁溪暗暗松了口气。   她还能吃得下东西,知道要睡觉,说明情绪还算稳定。   目前最怕的,就是司露微不冷静,大帅也不冷静,两个人撞到一起去了。   司露微吃了晁溪做的米粉,果然睡了两个小时。   她睡得其实不安稳。   和以前一样,她睡梦中总有孩子哭,一声声在她耳边,折磨着她。   她醒了过来。   “嫂子,你帮我一个忙。”司露微对晁溪说。   “你说。”   “去帮我买一些布。”司露微道。   晁溪不明所以:“要布做什么?”   “做衣裳、鞋袜。给榴生的。”司露微道,“大帅不让我见他,我没办法了,我要离开南昌了。离开之前,我想要给榴生做好十八岁之前的衣裳和鞋袜。”   晁溪错愕看着她。   千言万语,到了这个时候,晁溪反而不知道说什么了。   她定定站了片刻,还是不知该做什么,只得答应:“好,我去买。”   接下来的几天,司露微天天躲在房间里,做衣裳。   她做的活计很快。   衣裳分春夏秋冬。   她依照石嫂告诉她的尺寸,一年的比一年大,不知不觉就做好了两年的。   时间过去了五天。   榴生还在大帅府,哭得特别凶,已经不肯吃饭了。   沈砚山却铁了心,不让司大庄见他,也不肯放他回来。   到了第六天,沈砚山忍无可忍,自己先鄙视自己,派人去打听司露微这几天在做什么。   得知司露微要做好榴生十八岁的衣裳,然后准备离开,沈砚山只感觉当头一棒。   这女人是没有心肺的。   她口口声声说要留在榴生身边,可一转眼,她就在准备离开了。   留不住她的。   哪怕沈砚山妥协了,换来的是另一场痛苦。   沈砚山微微阖眼,对自己今天打听她的消息感到耻辱。   他的退让,和从前一样,没有任何意义。 第192章 谁先心软   榴生闹得特别厉害。   沈砚山不会打孩子,他不认同棍棒底下出孝子。在他看来,任何的道理都不是靠打出来的。   以至于,他对榴生无可奈何。   榴生是司露微的儿子,他们母子对他,都是无情无义。   “副官长呢?”沈砚山问。   这就是同意了,让司大庄过来瞧瞧榴生。   司大庄也担心坏了,带着晁溪和司露微做的点心,过来看榴生。   他还特意给榴生带了一张图。   图是司露微手绘的,让榴生填充颜色。   “一共有四十个,你每天填一个颜色。等它全部填完了,就能见到你阿妈了。”司大庄偷偷告诉他,“这是你阿妈说的,不能告诉任何人,也不能不吃饭、不睡觉。”   “我还有四十天才能见到我阿妈?”榴生问。   榴生的确是很像沈砚山,小小年纪就有过人的聪慧,司大庄觉得自己痴长岁月,未必如榴生机灵。   “对,还有四十天。”司大庄悄声道,“不能说出去,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榴生用力点头。   “那……四十天之后,一定可以见到我阿妈吗?”榴生又问。   “也许不用四十天。”司大庄说。   榴生再次点头。   “舅舅,你要每天都过来看我。”榴生道,“我看到了你,才不会害怕。”   司大庄心中发酸,用力抱了下孩子。   他想五哥真可怜,这几年魔怔了,错过了很多。榴生这样有趣,要是五哥能天天陪伴他,大概也会得到更多的乐趣。   “舅舅每天都来!”司大庄跟他保证。   舅甥俩说妥了之后,榴生果然不再闹腾了,乖乖吃饭、图画,按时睡觉。   沈砚山因公务又出去了一趟,半个月之后才回来。   他出门时,带走了司大庄。   除了带走司大庄,他还吩咐家里加强戒严,绝不容许司露微踏入大帅府。   这次视察,司大庄发现他心不在焉,甚至有点狂躁。   这算是很好的信号了。   这几年里,五哥已经理智得过分,情绪上从不失控。他能烦躁到司大庄都看得出来,就意味着他又活过来了。   想到这里,司大庄又是难过。   五哥是有了点指望,才会活过来的吧?对于小鹿,五哥又在期待些什么呢?   他明明下了那么大的狠心。   司大庄觉得没什么不好的。   小鹿这次回来,是下定决心不会离开榴生了。只要她不离开孩子,总在五哥身边,他们俩未必就没有机会。   五哥有期待,也没什么不好的。   半个月之后,沈砚山回到了大帅府,第一件事就是去看了榴生。   榴生看到他,立马站得笔直,小心翼翼瞥他一眼;看到司大庄时,他马上就露出笑容,做了个鬼脸,有点顽皮捣蛋的孩子模样了。   “府上没事?”沈砚山问副官。   副官道:“无事。司小姐从未来过。”   沈砚山点点头。   他坐在书房里抽烟,既不让副官出去,也不询问,就把副官晾在那里。   约莫晾了一根烟的时间,他才开口:“她这段时间不过来,是在做什么?”   “做衣裳。”副官道,“司小姐打算给少爷做五十六套衣裳鞋袜,让他能穿到十八岁……”   沈砚山:“……”   他重重把烟蒂按灭。   十八岁……   果然是个冷心冷肺的女人。她这种人,就不配得到半分温情。   她对自己的孩子也不过如此,对沈砚山又能有什么情谊可言?   沈砚山这一生,这么多年的苦,都是因为自己的执念在她身上。   罗霄说司露微像庙里的菩萨,无数人不计回报的信奉她、爱她,可她自己是没有感情的,也不会给世人任何回报。   “出去吧。”沈砚山半晌才道。   副官退了出去。   很快,司露微就做好了全部的衣裳鞋袜,堆了满满四大箱子。   弄好了之后,她给榴生写了一封信,告诉他:“在这个世上,阿妈是女人,你是孩子,我们都身不由己。将来你长大了,能掌控自己的行踪,你来找阿妈。阿妈会一直为你祈祷,希望你此生健健康康。”   写好了之后,她买好了火车票,打算去广州,然后从广州乘船,去香港找她师父。   出发那天,晁溪和司大庄抱着玉儿,去火车站送她。   司大庄有点紧张:“这样行不行啊?你都演了一个月大戏了。”   “我不知道。”司露微接过了小侄女玉儿,抱在怀里,目光游离看了眼四周。   她只是在试探。   沈砚山那么聪明,司露微做的一切,不过是愿者上钩。   “火车快要开了。”晁溪提醒司露微。   司露微把玉儿还给了司大庄,又摸了摸她的脑袋:“姑姑走了,玉儿。”   玉儿只知道叫“姑姑”,冲司露微傻乐,晁溪时常说她是个傻大妞。   司露微提过了行李,上了火车。   她定了个包厢,坐下之后,冲司大庄和晁溪摆摆手,让他们先回去。   司大庄果然就带着孩子和晁溪先走了。   司露微坐下,目光不怎么往外看,拿出一本书。   她始终看不进去。   又过了五分钟,火车发动了。   火车一动,司露微的心,跟着猛跳了下。她做的这一切,很可能完全没意义。   火车往前走了,慢慢的驶出了月台,司露微的双手,死死扼住了书的边沿,不让自己失态,仍是安静看书。   车子越来越快。   司露微的脸色,越发难看了。她一开始是故作镇定,到了后来,她的身体逐渐发僵了。   这次真离开了南昌,下次就不知何时会回来了。   她不停的看手表。   二十分钟之后,火车突然停了。   旅客们不明所以,纷纷询问是怎么回事。   司露微却卸下了心头重担,慢慢透出一口气。   她端坐不动。   又过了片刻,有小汽车驶近铁道。扛枪的侍卫,簇拥着一个高大男子下了汽车。   他身穿军装,器宇不凡,朝着火车走了过了。   司露微的车厢门,被重重拉开了。   沈砚山站在门口,冷冷看着她:“你很得意,是吗?”   司露微慢慢站起身:“不,我并不得意。我只是玩弄一点小聪明。”   “你果然是自作聪明!”沈砚山道,同时重重关上了车门。   包厢里只剩下他们俩了。 第193章 一家三口   沈砚山知道自己窝囊。   司露微打什么主意,他全部知道。   做那么多衣裳给榴生,无非是告诉沈砚山,她要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她以前就那么坚定,沈砚山不敢不相信。   万一她真的永不回头呢?   他说过了,绝不会再要她的,可一想到此生就这样和她错过,他还是无法接受。   他明知这是个阴谋,也明知现在需要拼谁更加心狠。   他没有做到。   比起狠心,他永远输司露微一头,因为他有感情,司露微没有。   所以他来了。   他等火车开动,等她跳下来,没有等到。于是他追上了火车,发电报让火车停下。   “大帅既然来了,我们俩之间,还有得谈吗?”司露微问他。   沈砚山坐到了她的床铺上,抬起眼皮撩了她一眼:“别装傻。你想留在我身边,你自己知道是什么意思。”   “我知道!”司露微的声音,异常坚决,“我能做到。我绝不主动离开大帅府,我人是大帅的,随便大帅怎么用。”   “好。”沈砚山的目光似刀子,“可是,不止到榴生成年,而是你这一辈子,直到我厌烦为止。”   司露微颔首:“可以。”   她这辈子,都是他的人。他可以上她的床,可以用她手里的枪。她不能随意去留,他能任意打发她。   “那就下车。”沈砚山道。   司露微拎了行李,随着沈砚山下了火车,乘坐他的汽车,回到了大帅府。   回来之后,她首先去见了榴生。   才一个月不见,榴生好像瘦了很多,司露微紧紧拥抱了他,心里潮得厉害。   榴生却高兴极了:“阿妈,我天天夜里在梦里想你,阿妈!”   他阿妈果然是这个世上最好的人,她不仅仅很漂亮,还有武艺,而且说话算数,说四十天之内会见到他,果然就来了。   如果前面几年没有阿妈,能换个这么好的,那榴生也愿意。   “阿妈也想你!”司露微闻着孩子身上的气息,带着一点淡淡的乳香,心里空落落的那一块,彻底填满了。   她抱着他,半晌不撒手。   他们母子俩依偎着,在屋子里说了很久的话,直到副官过来告诉她:“司小姐,大帅让您带着少爷去花厅吃饭。”   已经是午饭时间了。   榴生终于能出房间了,非常开心,拉着司露微的手上蹦下蹿。   司露微脸上,难得露出一点细微的笑容。   笑容很淡,但存在,是抹不去的。   沈砚山在餐厅,远远就看到了他们。女人牵着孩子,缓步朝这边走过来,不正是他幻想多年的生活吗?   只可惜,这一切都是虚假的。   进了餐厅,榴生身上的活泼劲全部收敛,像个小大人似的,恭恭敬敬叫沈砚山:“爸爸”。   他叫“爸爸”的口吻,跟副官们叫“大帅”的口吻,简直是一模一样。   司露微有点心疼。   沈砚山略微点头,让他们俩坐下。   副官上了菜。   大帅府的菜,每一样都很精致,花哨上很下功夫,却没有司露微做的好吃,也没有晁溪做的好吃。   榴生一口口艰难往下咽,敢怒不敢言。   沈砚山也不说话,只是默默吃饭。   他差不多吃饱了,这才放下筷子。   他一放筷子,榴生就好像脱了缰绳的野马,当即也放下筷子,露出了满脸轻松。   司露微在旁边瞧着他,心里甜腻得厉害,心想他这样可爱、这样有趣,哪怕是怕沈砚山的怂样,也很好玩。   她这一生,至今为止,唯一一个正确的决定,就是要了榴生。   孩子对父母的爱,是不权衡、不计较的,是全心全意的,没有任何条件的。   “……榴生从今天开始,搬到南楼去。他用过的佣人和乳娘,可以都搬回来。白天也可以去大庄家吃饭,但晚上要回来住。”沈砚山道。   榴生睁大眼睛看着他。   沈砚山看了眼司露微,意思是问司露微听懂了没有。   司露微点头:“是,我会去跟我哥哥嫂子说,让榴生搬过来。”   “至于你……”沈砚山的目光,静静落在她身上,不带任何情绪,“你住在东跨院的一楼。”   东跨院,就是沈砚山的主院,这么多年他一直住在那里。   以前司露微回来,住在二楼专门的房间,他给她准备的。   现在,她只能住到一楼了。   在主人家的院子里,住在一楼的,都是服侍的。   “是。”司露微道。   午饭之后,她带着榴生去了她哥哥家。   司大庄和晁溪还没有吃饭,都心神不宁的,怕司露微真不回来了。   瞧见了司露微和榴生,司大庄大喜,笑得嘴巴都要裂到耳朵根去了。   “回来了!”司大庄一把抱起了小外甥,“真轻了点。”   晁溪则问:“你们饿吗?我让厨房备饭。”   司露微刚想说吃过了,榴生抢在她前面:“饿了。舅妈,我要吃炸鱼。”   “好,舅妈去做炸鱼吃。”晁溪笑道,亲自下厨去了。   后来,榴生又在舅舅家补了一顿午饭,吃得心满意足,撑得小肚子都圆了。   司露微也把沈砚山的意思,转告了晁溪和司大庄。   “回去是好事。”晁溪怕司大庄说什么不得体的话,抢在他前面开口,“一家人,就是要住在一起的。”   司露微点头。   她又把自己和沈砚山谈的条件,告诉了哥哥和大嫂。   司大庄一时不知该如何评价了。   假如不闹这些,司露微早已是大帅夫人了。   如今呢?   如今连个姨太太都不算了。   “我这次没把握五哥会回心转意。当初他在岳城的时候,差点自杀了。”司大庄道,“小鹿,你对他,实在太过于薄凉了。”   司露微已经第二次听到他哥哥说这件事,心里却比第一次略受震动,可能是因为孩子回来了,事情也定下来了,她的感情才能分配出来,想一想沈砚山当时的绝望。   “他的要求,我全部做到了。我想要的,无非是我应得的。”司露微道,“假如那就是薄凉的话……”   司大庄想了想,又觉得自己妹子没有错。   他叹了口气。   当天下午,司大庄派人帮榴生搬家,将他的东西全部搬到了大帅府的南楼,乳娘和石嫂仍跟过来照顾他。   司露微给他做的那四箱子 衣裳鞋袜,也搬了过来。   至此,榴生才真正像个大帅府的少爷了。 第194章 流血   司露微很充实。   她在大帅府住下了。   她白天带着榴生,母子俩上午要出去玩,到处看看,见见世面,与人交流;下午吃了饭,午睡之后开始认字。   榴生已经认识了不少的字,都是晁溪教的。   司露微教他启蒙、写字,一般要练习两个小时。   对于小孩子而言,两个小时需得分成三个时间段,要不然他坚持不了。可榴生很开心,从来没有半分不愿。   只要和司露微在一起,做什么他都高兴。   到了黄昏,如果沈砚山不在家,他们母子就去舅舅家吃饭,然后陪着玉儿玩一会儿,再回来睡觉。   一连过了大半个月,榴生个子都长高了点,从前的裤子短了。   司露微擅长针线,她不仅仅会做老式的长袍马褂,也会做西装。   她依照背带裤的样子,给榴生做了两条,针线活一点也不输给裁缝。   “您回来了,少爷就享福了。”石嫂偷偷抹泪。   司露微塞了个巾帕给她:“多谢您一直照顾他,把他照顾得这样好。”   “以前打仗的时候,是您收留了我全家,这份恩情,我怎么敢忘?照顾少爷,是我的本分。”石嫂道。   司露微再次道谢。   她把日子过得心满意足。   只是,每天夜里,她总是睡不着,因为沈砚山让她留下,也明确告诉她留下来要做些什么,可他夜里从来不下楼。   司露微不知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于是,她前半夜都要等着,怕他突然召唤。   可是他没有。   一连半个月,他只跟司露微和榴生吃过三次饭,其他时候不见踪影。   天气一天天炎热了,司露微的床上铺好了席子,临睡前,女佣要帮她擦一擦。   “我自己来吧。”司露微接过了女佣的毛巾,让她先出去。   她把席子擦得干干净净。   就在这个时候,沈砚山进来了。   他喝了很多的酒,站在门口不说话,酒香都往屋子里飘。   司露微已经洗了澡,换上了睡衣,把擦席子的手盆和毛巾放下,她叫了声:“大帅。”   沈砚山进来,随手关上了门。   他没有往床上去,而是坐到了沙发里。   他依靠着沙发,神志已经不是那么清楚了,低声道:“倒杯水给我。”   司露微正好有放凉的白开水,就拿给了他。   沈砚山渴得厉害,一口气喝了。   喝完了,他随意往后一靠,对司露微道:“跪下。”   司露微略微咬唇。   沈砚山冷笑,准备站起身就要走。   司露微趁着他预备起身的时候,跪到了他跟前。   沈砚山挑起了她的下巴,问她:“知道我要你做什么吗?”   “……知道。”司露微吐字艰难。   “会吗?”他又问。   “会。”司露微道。   沈砚山被她弄得心烦气躁,一把将她推倒。   司露微还没有爬起来时,沈砚山从身后按住了她的腰。   司露微跪趴着。因为时间太长,她的手肘和膝盖全部被地板磨破了,鲜血一层层的往外涌。   完事了之后,沈砚山站起身,径直离开了,没有看她一眼。   她回来了,她就是沈砚山的消遣。   司露微艰难起身,自己洗了澡,然后处理了破皮的地方,还把地板擦干净了。   她这一夜没怎么睡,身上哪里都很疼,特别是胳膊肘,疼得钻心。   快天亮的时候,她迷迷糊糊中感觉有人进了房间,立马起身。   进来的人,是沈砚山。   他睡了一觉,身上又是汗又是酒气,去洗了个澡。   冷水澡让他的酒彻底醒透了。   他也想起了昨晚的事。   昨晚,他并非神志不清,而是心里存着那一股子气,才那么使劲折腾司露微。   醒了之后,他独坐良久,拿了药膏下楼。   司露微开了电灯。   沈砚山走到了她身边,看了眼她的膝盖,又拉起她的手,看了看胳膊肘。   已经结痂了。   沈砚山把药放在床头柜上,转身要走。   他没打算说什么。   然而才走了两步,他又折回来,用力抱住了司露微。   司露微没有动,也没有开口。   沈砚山不说话。   两个人像电影里的男女主角,只有画面,没有声音,可仍是那么生动。   沈砚山索性躺下了,将司露微搂在怀里。   天气热,两个人这样搂着,就更热了,何况司露微身上还很不好受。   “大帅……”她轻声提醒他。   沈砚山让她不要说话。   他只想拥抱着她,不想听到任何声音。他下意识觉得,此生没什么不好的,然而一旦司露微开口,说得话都不中听。   他的心被重创,现在是东拼西凑的一团,随时可能再次崩溃。   司露微果然就不再说话了。   外面的天逐渐亮了,沈砚山的呼吸却均匀了起来。   他稀里糊涂的,又睡了个回笼觉。   不止是他,司露微亦然。   司露微这天九点多才醒。   榴生没吃早饭,乳娘和石嫂怎么劝他都不行,他就是要等着司露微。   司露微匆匆洗了脸,换了件长袖上衣,去了榴生的南楼。   “阿妈。”榴生照例扑向了她。   他撞到了司露微的膝盖,司露微疼得一个激灵,死死咬住了牙关,才没有惊呼出声。   “怎么不吃早饭?”司露微问他。   “我等阿妈。”榴生有理有据。   司露微牵了他的手:“那我们出去吃吧。”   榴生很开心:“好,我要吃糯米鸡。”   “早上吃这么油腻的?”   “嗯,早上吃这么油腻的!”榴生重重点头。   司露微的心都软了,这孩子哪里都可爱,样样都好。她忍不住露出了笑容:“走吧。”   母子俩出门的时候,遇到了沈砚山。   沈砚山正好也要出门。   榴生叫了声“爸爸”,就站在旁边,等沈砚山先走。   沈砚山原本是有急事要去趟军政府的,此刻却停了下来,问他们:“你们俩,做什么去?”   “出去吃早饭。”司露微道。   沈砚山略微蹙眉:“不在家里吃?出去吃什么?”   司露微和榴生一样,沉默不回答了。   沈砚山这个时候就意识到,自己并不受欢迎。   他收敛了神色,转身快步走了。   待他走后,榴生低声跟司露微说:“阿妈,你不要害怕,等我长大了保护你。我长大了,就能打赢他了。”   司露微骇然。 第195章 出去野炊   这天上午,司露微一直在教育自己的儿子。   她告诉榴生:“你吃的、喝的,都是你爸爸的。哪怕是你舅舅,也是靠着你爸爸生活。没有他,我们都要生活在臭桐街,跟街上的乞丐一样。”   她又跟孩子讲述了她和哥哥从前的生活。   那时候,衣不御寒、食不果腹,成天胆战心惊。   “街上的小乞丐,他们也是有父亲的。和他们相比,你父亲没什么大错,至少他养活了你。”司露微道,“不要怪他。你可以怪阿妈,是阿妈这些年不在你身边……”   她的声音慢慢低了下去。   “阿妈,你不要难过,我错了。”榴生立马道歉。   他聪明极了,别人的表情变化,他都能看得出来。   司露微摸了摸他的头。   他们俩去买了很多东西。   榴生为了向司露微证明,他真的不记恨父亲了,给沈砚山买了一支钢笔。   中午的时候,他把钢笔送到了沈砚山的书房。   沈砚山不在家。   司露微和他去舅舅家吃了午饭。   沈砚山晚上才回来,看到了桌子上的钢笔,有点惊讶,问副官:“少爷出去玩,给您买的。”   他看着这钢笔,仍感觉新奇。   他的儿子,会给他买东西了。   钢笔是很普通的,不如沈砚山现在用的,他还是把它换了下来,随身带着榴生送的这支。   早上榴生还很怕他,目光里带着生疏和隐约的敌意,中午却给他带了礼物,肯定是司露微帮他说了好话。   想到司露微,沈砚山又一个人独坐良久。他不知该如何和她相处。想起她,恨还是很浓烈的,可也会舍不得。   傍晚的时候,下起了暴雨。   沈砚山不打算出去了,让厨房准备晚膳。   他在家吃饭的时候,司露微和孩子都需要陪同他。   暴雨下个不停,窗外很快起了层薄烟。   沈砚山想起司露微和榴生,就去了南楼。   司露微还在教榴生认字,以及描红。   沈砚山进来,场面突然一静。榴生和司露微都下意识停了下来。   “……晚饭就在这里吃,免得你们跑来跑去。”沈砚山没话找话,然后一个人坐到了沙发里,情绪不太愉悦。   榴生不知自己又做错了什么,紧张去看司露微。   司露微冲他摇摇头,示意他没事。   这顿晚饭,吃得不算特别愉快,因为大家都不说话。   沈砚山有心想和孩子聊点什么,却发现自己什么也不知道,无从说起。   他后来想到了一点:“他快大了,也该取个大名,送到学校去念书。”   “大帅做主。”司露微道。   沈砚山想了想:“叫什么名字好?”   榴生这句话听明白了,当即道:“我叫榴生。”   “那是小名。”   “不,就要叫榴生,舅舅取的。”榴生大声道,“我不改名字!”   他说罢,还把自己的筷子扔到了地上。   沈砚山一下子变了脸。   “把筷子捡起来。”沈砚山沉声道。   榴生跃跃欲试想要撒泼,去看司露微,希望司露微能给他一点帮助,不成想司露微并没有帮忙的意思,反而是蹙眉。   照这样下去,怕是要挨打。   榴生识时务,乖乖去把自己扔掉的筷子捡起来。   沈砚山又道:“你不准再吃了,去面壁一个小时。”   榴生又去看司露微。   司露微道:“榴生,有话要好好说,摔筷子摔碗是不行的。你爸爸没有说错,你去站一个小时。”   榴生乖乖去了。   他站着的时候就想,阿妈说摔筷子不对,那就是他不对,以后不再摔了。   沈砚山也没心思再吃,坐在旁边长时间沉默。   司露微也不开口。   一个小时后,沈砚山离开了南楼,自己回去了。   司露微又留下来,安慰了儿子片刻,才回到东跨院去。   她直接去找了沈砚山。   “大帅,你有脾气,可以对着我发,不要迁怒孩子。”司露微道,“长久下去,对孩子没有什么好处。家庭都不够温暖,是很糟糕的。”   沈砚山顿时大怒:“我迁怒他?我说给他取个大名,说错了吗?”   司露微还想要说什么,沈砚山站起身:“家庭?你说笑的吧?我们算什么家庭?你也配吗?”   司露微自悔失言,站在那里,脸上一阵发白。   她不知用什么词来描补,索性什么也不说了。   沈砚山发了火。   那火不仅仅烧了司露微和榴生,也烧了他自己。他心中一片灰烬,只剩下狼狈,没有半分快意。   “出去。”他道。   司露微道是,转身走了。   沈砚山一个人坐在那里,仍是觉得没有出路。   他让司露微走,他没有出路;他留下她,仍是没有出路。   他错就错在喜欢上司露微,把自己陷入了死胡同里。   南昌下了一整夜的暴雨,接下来两天,天气都会凉爽。   榴生很想出去玩。   “我们去外面,烤土豆吃。”榴生拉着司露微的袖子,“还有骑马。”   司露微也想带他去散散心。   她去问了她哥哥和嫂子。   晁溪很感兴趣:“出去野炊,挺好玩的。我们可以带上很多好吃的,也可以带着生的食物去现场煮。”   她仍是有点小孩子的脾气。   司大庄对此没什么兴趣,可两个女人都很想去,他没办法了,只得去做苦力。   于是,司露微和司大庄一家人,带着榴生和石嫂,去野炊了。   晁溪很夸张,带了一口大锅,还带了只杀好的活鸡。   司大庄简直没眼看她:“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怎么苛待你了。吃个鸡而已,还想到外面吃。”   “你不懂,鸡汤鲜美。等会儿我们去踩点蘑菇、野菜,都放在鸡汤里,好吃极了。”晁溪道。   司大庄:“……”   真是什么都计划好了。   司露微也说:“蘑菇我来采,我知道哪些有毒、哪些没毒。”   “大庄哥,你带着玉儿也去,你们几个人都学着点。”晁溪道。   晁溪和石嫂在空地上忙碌,司露微领着榴生,司大庄抱着玉儿,四个人去采蘑菇了。   “哥哥,你有没有觉得命运很奇怪?”司露微突然问。   司大庄拿了一朵司露微摘好的蘑菇,给他的胖闺女玩:“什么奇怪?” 第196章 亲手做的礼物   司露微带着孩子,跟司大庄的孩子玩,这让她感觉到了命运的奇怪。   “……我从来没想过,我们会有这么一天。如此的平静。”司露微道。   司大庄回过头来,把过往和现在联系在一起,也很是感叹。   他想了想:“我有今天,是要谢谢五哥,没有五哥就没有我。至于你……你哪怕不感谢他,也别记恨他了。”   司露微点头:“我余生没什么理想,只想陪伴着我的孩子,看着他长大。”   榴生听着舅舅和阿妈的话,他已经长大了,能听懂了。   他阿妈一直说,他爸爸没什么错;他舅舅也说,要感谢他爸爸。   他爸爸对他不怎么好,可他和阿妈回家了,为了让爸爸不欺负他阿妈,他愿意讨好他。   上次送给他的钢笔,好像没起作用。   榴生到处找木头,司露微采了一提篮蘑菇。   他们回来的时候,晁溪和石嫂已经把鸡炖出了香味,也踩了不少的野菜。   把家里带过来的肉圆、豆腐块、粉条,和蘑菇、野菜一起倒入大锅里,很快就能闻到阵阵菜香了。   “吃饭!”小玉儿挥着小胖手,不停对她爸爸说。   司大庄按住了她:“还没熟呢!我姑娘就是厉害,知道啥好吃。”   司露微:“……”   晁溪和石嫂在旁边笑。   司大庄不满:“有什么好笑的?活在世上,吃得好,就没有烦心事。我姑娘白白胖胖活一辈子,我进棺材都踏实了。”   司露微忍不住也笑了。   这么多年,不改其志的,只有她哥哥了。他还是喜欢能吃能喝的胖丫头,媳妇满足不了他,他从女儿身上找到了安慰。   对他而言,这也是一种圆满。   长得好,不一定能嫁得好;嫁得好的,也不一定能守到老。总之,各人有各人的命。   “挺好。”司露微道。   司大庄又道:“就是挺好的。像你啊,从小就单薄没福气。”   晁溪拼命给他使眼色。   司露微不生气,笑笑不理会。   她也觉得自己没啥福气。   活了这么大,只有当初离开南昌府,和徐风清回到南湖县准备结婚的三个月,是她最美好的时光。   除此之外的日子,都不能算真正的好日子。   大人说话,榴生坐在旁边,手里拿一把小刀,对着木头雕刻着什么。   司露微见他动作娴熟,只让副官拿只白手套给他,让他拿着木头的那只手戴上手套。   “你怎么想起玩这个了?”司露微问。   榴生道:“我要雕一个菩萨,送给爸爸,保佑他。”   司露微有点意外。   “怎么想起给你爸爸送木雕?”   “哄他高兴。他高兴了,对你好一点,也会对我好一点。”榴生说。   司露微:“……”   她心中涩得厉害,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最终只是伸手,轻轻摸了下孩子的脑袋。   等着吃饭的功夫,榴生雕了个很敷衍的木头,隐约看得出人的眼睛和嘴巴。   大锅里的东西快要好了,晁溪铺好了毯子,众人围坐过来。   榴生瞧见了一只大鸡腿,先抢了过来,送到了司露微碗里。   司露微心中又灌满了蜜。   她忍不住笑:“把这个给你舅舅。”   “阿妈你吃。还有一个,再给舅妈。”榴生说,“舅舅吃鸡头,舅妈吃鸡腿。”   众人哄堂大笑。   司大庄随手给了他一爆栗:“你这个混小子,舅舅养你有什么用!”   榴生笑着往司露微怀里躲。   一顿饭,吃得特别开心。   回去的时候,已经是半下午了,榴生没有睡午觉,一上车就熬不住了,依靠着司露微睡着了。   他手里还拿着那个脏兮兮的木雕。   司露微接过来,看了又看,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她真是个失败的母亲。   他们回到家,司露微问副官:“大帅什么时候回来?”   “已经回来了。”   沈砚山一个人,在书房里看一些文件。他今天不算忙,只是听说司露微和司大庄全部出去玩了,独独他一个人,特别寂寞。   他们才是一家人,热热闹闹的。   司露微和榴生回来,直接去了外书房。   沈砚山神色不悦。   司露微就推榴生:“去给你爸爸。”   榴生还是有点怕沈砚山,低头看手里的木雕,实在太敷衍,怕挨骂,回头看司露微,似乎是很想逃走。   司露微鼓励他,同时替他对沈砚山说:“大帅,榴生有个东西送给你。”   榴生怯生生的,把木雕放在了沈砚山的书桌上。   沈砚山看着脏兮兮的半截烂木头,还不如钢笔,眉头微拧:“这是什么?”   榴生之前还蛮有勇气的,现在却又说不出来了。   他支吾着不知如何回答。   司露微含笑鼓励他,并且半蹲下来,轻轻拥抱了他:“没事的,告诉你爸爸。”   榴生偷偷瞥了眼沈砚山。   沈砚山的不悦敛去了,他尽可能做出一点慈父的样子。   这点样子,鼓励了榴生。   榴生道:“是菩萨……保佑爸爸,我亲手雕的。”   沈砚山:“……”   他头一回见到这么粗糙的菩萨,想夸都夸不出口。   “很不错。”好半晌,沈砚山才捏着鼻子,夸了这么一句。   榴生的眼睛却骤然一亮,脸上不自觉浮动了笑意。   小孩子再机灵,也区分不了客气话。他也没什么好坏概念,只知道自己辛苦做出来的东西,得到了父亲的赏识,起了作用,心里由衷高兴。   他这么高兴,脸上的酒窝很明显,眼睛的光又明又亮。   沈砚山脸上,也浮动了一点笑意。   这笑意很浅,却是他这几年唯一的一次。   榴生看到他笑,既惊讶又高兴,原来他爸爸笑的时候,也不是那么凶。   出了沈砚山的外书房,榴生边走边跳:“阿妈,爸爸喜欢我的菩萨,他还笑了,你看到了吗?”   “看到了。”司露微道,“你做得很好。”   榴生高兴极了。   “阿妈,我过几天也给你做一个。”   “好。”   他们母子俩,越走越远。沈砚山站在书房的窗口,手里拿着那木雕,听着孩子的声音远远飘来,心中五味杂陈。   他的心,像上了层冰封,此刻才隐隐化冻,露出了原本的柔软。   那是他和小鹿的儿子。   他认真把木雕放在了自己的抽屉里,仔细上好锁。   这天晚上,吃完饭,司露微哄榴生睡下之后,刚刚回房,沈砚山就来了。   “过来坐。”沈砚山坐在沙发里,拍了拍身边的位置。 第197章 白头   司露微在沈砚山身边坐下。   沈砚山的心情不是很好。   他沉默片刻,才开口:“你在孩子跟前说我的好话,没必要。”   司露微静静听着。   她的任何善意,沈砚山都不需要。   “这个世上,有的父子反目成仇,不算什么大事。”沈砚山又道,“你不需要特意拔高我。我是个不负责的父亲,这点我知道,我也没打算多尽职尽责。”   “是。”司露微应了声。   “还有,你也不用拿小孩子来讨好我。我们俩之间,已经是这样了,再难有改变。”沈砚山继续说。   司露微点了下头。   沈砚山说完了,略感无聊似的,叹了口气:“去洗澡。”   司露微起身去了。   这个晚上,他仍是很粗鲁,并不顾及她的感受。但好歹是在床上,司露微没有受伤。   他也不亲吻她。   结束了之后,他没有像之前那样抽身离开,而是突然抱紧了她。   他的胸腔剧烈起伏着,有什么情绪几乎要倾泻而出。   他的声音潮潮的,在她耳边说:“我不会再对你好。”   司露微浑身汗出如浆,没有接话,只想起身去洗个澡。   沈砚山却丝毫没有起来的意思,他停顿了片刻,自己又续上了话音:“你不是为了我,才回到我身边的。你还是要走的,总有一天。我不会善待你了,我再也不会那么犯贱……”   司露微心湖有只乳燕滑过,引发一点轻微的涟漪。   她微微咬了下唇,没有接话。   “留不住你,强求也不行。你不在这么多年,才回来几天,孩子仍是跟你亲,为了你,他愿意讨好我。他会帮你的,你们都会离开我的。”沈砚山又道,“我不会对你们好,要走,你们就走,谁也伤害不了我。”   他把头埋在她的青丝里。   司露微隐约感觉到了潮意。她的手,轻轻落在他的后背。   她也想起了他家破人亡的处境。   这些年,他可以再成一个家的。   而后,他久久不再开口了。   司露微觉得他可能哭了,也可能没有。再后来,他翻身背对着她,不再动了。   司露微悄悄起身,去洗了澡。   她的膝盖和手肘都结痂了,再过几天就能脱痂痊愈。   待她回来时,沈砚山已经睡熟。   司露微转过来关灯,突然发现他居然有了白头发。   他们从重逢到现在,没见过几面。他个子高,司露微也看不到他的头顶,且也没有仔细看过他。   突然发现,他的头发下面,有丝丝缕缕的白发。   他今年不过三十来岁。   司露微轻轻拨了他的头发。   沈砚山睁开了眼睛,他睡得并不熟。   “……头发怎么白了?”司露微问。   沈砚山静静看着她。灯光下,他的眼睛被淡黄色的光折射出一种温暖的颜色,没有说不再善待你的那种冷漠,很温柔很安静看着她。   “公务忙。”他漫不经心,也不打开她的手,任由她的手指在他头发上穿梭。   他只是看着她。   在这样的夜里看她,就好像在自己的梦里。梦里没有分离,也没有自尊。想把自己所有的柔情都给她,哪怕最后全部打了水漂,也在所不惜。   “吃点药补补。”司露微道。   沈砚山声音轻微:“没必要补,越老越好,能服众。”   司露微就不再说什么。   沈砚山坐起身,拥抱了她。   他轻轻嗅了嗅她的头发:“你倒是和从前一样,连味道都没有变,总有点清苦的气息。”   “我比较爱干净。”司露微道。   沈砚山板过她的脸。   四目对视,他凝望着她的眼睛:“一点也没变,真是个寡情的女人。”   说罢,他吻住了她的唇。   他打定了主意绝不和她亲吻,可他忍不住。他从火车站把她找回来开始,他就输了,溃不成军,如今不过是死要面子。   他的吻很深,纠缠着她,汲取她的味道。   亲吻的滋味也没变。   几年恍如一日,若不是白了头发,沈砚山真觉得过去的那些时光,是他的噩梦罢了。   他做了两次这样的噩梦。   现在,他绝不投入感情,绝不做第三次。   可他的吻,那样*,全部包裹着她。他压住了她,不由自主顺着感觉往下走。   这个夜,格外漫长。   司露微后来睡着了,她清晨的时候才醒,自己没有去洗漱。这不是她的习惯,那么她肯定是最后昏了过去。   沈砚山还在睡。   司露微起身下床,沈砚山醒了过来。   他清醒了之后,愣了片刻,好像对昨晚的种种不太理解,也不想承认。   他冷漠着一张脸,穿戴整齐,没有说任何一句话,自己上楼洗漱去了。   接下来几天,沈砚山都没有回家。   等他再次回来的时候,通知了众人一个消息:“搬家去北平。”   这个消息,把众人都炸懵了。   “五哥,五哥!”司大庄拦住了他,“谁搬家去北平啊?”   “所有人。”沈砚山道,“总统正式邀请我,担任内阁总理。沈潇死了,蒙古的军队需要我去接手。我去北平任职,才能给那批军队安排一个合法的地盘驻扎。”   “可……可是……”司大庄结巴了。   “没什么可是的,去准备。”沈砚山道,“除非你不想跟我干了,那你留在南昌,我让沈横在军政府里重新给你寻个位置。”   “不不,我干不了其他事。”司大庄道,“我脑子不好使,我就要跟着五哥。那我要走的话,能带老婆孩子吧?”   “当然。”沈砚山道。   司大庄顿时傻乐。   沈砚山就很羡慕他。司大庄的世界很简单,他自己对权势毫无追求,而他的妻子晁溪,也是个安分守己的女人,不要求丈夫高官厚禄,就只想围着灶台打转。   曾经,这也是司露微的理想。   沈砚山亲手打破了她这种理想,因为他觉得世道大乱,漂亮的女人围着灶台,没有前途。   十年过去了,他终于想通了很多事。   也许,当初那个胸无大志的司露微,才是最幸福的。   他毁了她想要的生活。   想到这里,沈砚山一阵刺心。   他阔步往书房去,书房的很多文件,都需要他亲自整理。   副官也把搬家的消息,告诉了司露微和榴生。   “要去北平吗?”榴生激动坏了,又问司露微,“阿妈,你要去吗?” 第198章 搬家   司露微轻轻摸了摸儿子的头。   “榴生想去,阿妈就会去。”司露微道。   榴生又问:“阿妈,你去过北平没有?”   “去过两次。”司露微道,“我有个师姐,她就在北平,我帮师父办事的时候,路过那边。没有常住过。”   榴生眼睛又亮了。   他阿妈还有师父,跟戏文里的孙猴子一样,特别厉害。   他简直要崇拜死司露微了。   “北平好玩,还是南昌好玩?”榴生又问。   司露微想了想:“北平比南昌大,各有好玩的。”   榴生更加激动了。   他要自己收拾东西,小小身影穿梭不止。这样想带、那样也想带,不知不觉整理了满满一箱子。   “还要带什么?”司露微问。   榴生摸了摸自己房间的沙发:“想带着它。”   乳娘和石嫂在旁边笑:“少爷想把家都搬走。”   “搬家,为什么不把家搬走?”榴生反问。   众人一愣,继而大笑。   司露微也忍俊不禁。   沈砚山到了南楼,远远就听到了笑声,心里有点愉悦,他已经很久都没听到府上的笑声了。   他进了南楼,问她们笑什么。   乳娘在他面前不敢说话,石嫂就把少爷的话,转述给沈砚山听。   沈砚山看着那沙发,是深绿色的,颜色很浓郁。   皮子很软,特别是夏天,坐上去很舒服。   “想要就搬去。”沈砚山道,“我们是开专列去北平,别说沙发,房子都能拆了带去。”   榴生大喜。   他一直是活泼好动的性格,只是在沈砚山面前害怕,所以很拘谨。此刻他高兴坏了,也觉得他爸爸没以前那么可怕,当即跳起来:“太好了,爸爸你真好!你是最好的爸爸!”   沈砚山:“……”   明明是一句很敷衍的拍马屁,他听了就好像在盛夏里灌了一杯冰蜜水似的,又解暑又甜。   他很想说男孩子别这么油嘴滑舌,将来流于轻浮,可看到榴生欢喜的模样,沈砚山忍住了。   他没有扫兴。   气氛一时很好,好得叫人惊叹!   沈砚山离开的时候,司露微跟着他走了。   她快步跟上他:“大帅……”   沈砚山停下了脚步。   “我跟着去北平的话,如果罗门的人找我,您会反对吗?”司露微问,“如果不方便,我不会跟他们接触。”   她小心翼翼来问,沈砚山心中就没了怨气。   他这个人还是很好哄的。   “罗门还有人在北平?”   “我的六师姐,她辅助四师兄管理天津的事,人住在北平。如果我去了,他们迟早会知道的,罗门是专门做这些的。也许,她会派人主动和我联系。”司露微道。   对方主动联系了,她到底接触不接触,就需要沈砚山给个度。   她不想惹他生气。   榴生这段时间很开心,因为他感受到了气氛的轻松愉悦。   大人吵架,孩子是知道的,他能从细微的表情和动作里看出来。   “接触没什么。”沈砚山道,“原本就是你辛苦赚回来的人脉,不必要丢掉。再说了,我到了北平之后,也许会用到罗门。”   人生地不熟,沈砚山一去就是高位,这中间肯定会有各种想象不到的难度。   有些问题,明面上处理不好,就只好暗中下黑手了。   罗门的人,个个都是利器。   沈砚山不忍心司露微自己出手,那么用罗门其他人好了。   “我明白了。”司露微道。   她的事情说完了,打算等沈砚山先走,她回榴生那边。   谁知她刚走了几步,沈砚山突然喊她:“小鹿……”   司露微微愣。   她回来这么久了,沈砚山第一次叫她“小鹿”,就好像都回到了从前。   “只要你不离开,其他事都可以自己做主,没必要来问过我。”沈砚山道。   他的要求,很卑微。   只要她还在。   司露微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了,心里有点愧疚:“多谢大帅。”   沈砚山点点头,转身走了。   收拾好了榴生的东西,石嫂又去帮司露微收拾。   司露微和她闲聊,问她安顿好了家中其他人没有。   “都安顿好了,他们现在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不需要我操心。”石嫂笑道,“我算是熬出头了。以后,就是照顾少爷长大,也没其他事了。”   司露微又问起了她的小姑子、小叔子和她儿子。   石嫂很愿意和司露微多聊。   聊到了最后,司露微突然问她:“石嫂,南昌府有没有比较好的大夫?”   “怎么问这个?”   “大帅的头发,有不少都花白了,我想问问大夫,这个要怎么补。”司露微道。   石嫂忍不住笑:“你给大帅做,他肯定愿意吃。我知道一个老郎中,医术最是了不得的。要不,我们下午去看看?”   “好。”司露微道,“要个方子。”   当天下午,司露微果然跟石嫂去了趟老郎中的药铺。   老郎中说:“年轻白头,得病人自己来,诊脉才好确认病根。若是不想来,就吃些进补的方子。”   “您开个食补的方子给我吧。”司露微道。   老郎中写了个方子,抓了点药,让她回去做成食物。   司露微回家之后,用黑芝麻加了老郎中给的方子里的几位补药,做成芝麻酥。   五天之后,家中全部收拾妥当,留下几名佣人看家,其他的都跟着沈砚山去北平。   沈横亲自带着圆圆来送。   司露微一看到沈横,就有点不好意思。   沈横倒是很大方:“瞧着气色还好,这些年没吃什么苦头,这挺好的。砚山所求的,也不过是你过得好。”   司露微一开始是内疚,听到这席话,更不知道如何开口了,只是含笑冲他点头。   沈砚山的行李,堆满了两个车厢。   榴生喜欢的那个沙发,果然搬了上来。   沈砚山自己,手里牵一只巨大的白狗,是玛丽。   “玛丽!”榴生扑向了它。   玛丽这段日子不住在府里,因为前些时候它跟副官们玩,从高高的墙头跳下来,把腿扭伤了。   沈砚山不在家,把它送到专门负责看马的兽医那边去了。   玛丽也热情迎接了榴生,不停舔他的手和脸。   它的动作,再也没了之前灵敏,它已经是高龄的狗了。 第199章 不是我教的   专列缓慢而行。   沈砚山的包厢异常的宽阔,足有半个车厢大了,床与桌椅俱全。   “有螺丝,扣在地上的。”榴生一上车厢,就钻到了桌子底下,研究这张桌子为什么不动。   司露微喊他出来:“地下脏,别弄成了花脸猫。”   榴生又翻了翻抽屉,在沙发上躺了下,然后爬上了床铺。   “好玩,跟房子一样。房子还能跑。”榴生精神很亢奋。   七月的天,南昌府有点热了,可开了车窗,车厢里有风,略微凉爽。   沈砚山看着他那小儿子跟猴崽子似的上蹦下蹿,没有出声,也没露出不悦。这孩子在他面前总是小心翼翼,现在能这么无拘无束,沈砚山觉得挺不错。   司露微给他倒了杯茶,然后从她的随身小行李箱中,拿出芝麻酥。   “……尝一尝,我自己做的点心。”司露微道。   沈砚山摇头:“我不饿,你给榴生吃。”   司露微则道:“榴生我另外做了,这个是单独给你的。”   沈砚山低头看了眼点心。   很普通的芝麻酥,偶然也会吃到,味道并不怎么样,甚至甜腻得厉害,沈砚山不是很想要。   可司露微特意说,这是单独给他的,沈砚山突然就觉得,这些点心应该是人间美味。   他尝了一块。   不甜,味道很一般,甚至有一股子说不出来的清苦气息,像药。   “怎么做了这个?”沈砚山明白了什么,问她,“哪里来的方子?”   “石嫂介绍的一位老郎中,他说普通的少白头,食补就可以。”司露微说,说罢又看了眼他的头发。   他把头发梳理得很整齐,那些白发精心藏到了黑发下面,不是近看,也不算特别明显。   沈砚山笑了笑:“我是老了,也该白头了。”   司露微端详着他。   她突然意识到,他这几年真的老了些,最明显的是他的眼睛,眼神里不再有年少人的稚气了。   她挪开了目光。   “很好吃,以后多做一点,我每天吃一些。”沈砚山道,“老了也要保养,我到现在还没有娶媳妇呢。”   他说完这句话,忍不住又拿起一块吃了。   真不算好吃,可他就是想要多吃一点,这是司露微做的。   一旁的榴生听到了,趴在床上对他父亲说:“爸爸,你娶媳妇,是娶我阿妈吗?”   “榴生,不要胡说。”司露微脸色略微发白。   她很紧张,生怕沈砚山误以为是她教孩子说的。   毕竟榴生这么小。   年纪不能阻挡榴生的机灵,他能想到这些,司露微也特别意外。   沈砚山放下了点心,漱口了之后,自己倒了杯茶慢慢喝,不再开口了。   他们玩了片刻,司大庄带着玉儿过来了。   他一进车厢,就把孩子放到沈砚山的床上,让玉儿陪着哥哥玩。   榴生很喜欢玉儿,因为玉儿胖嘟嘟的样子,像年画里的胖娃娃,非常有趣。   “五哥,你们无聊不无聊?要不要来打麻将?”司大庄问。   司露微看得出沈砚山的不悦,冲她哥哥摇摇头:“你自己去玩。”   沈砚山放下了茶杯:“麻将太吵了。”   司大庄哦了声。   五哥不是很高兴,这点司大庄是知道的。他这几年学机灵了,想了想,把榴生和玉儿都带走了。   包厢里只剩下司露微和沈砚山。   司露微斟酌了半晌,觉得有什么误解,应该当面说清楚:“榴生那话,不是我教他的。”   沈砚山唇角有一抹笑,既像是冷笑,也像是苦笑:“我知道。”   她若是有这个心思,沈砚山会欣喜若狂,然后把这几年吃得苦,全部抛到脑后去。   他就是这么犯贱。   “……我和徐风清是结过婚的。”司露微又说。   沈砚山的脸沉了下去,不看她。   “榴生还小,我不知如何告诉他。他死之前,只撕毁了结婚书,没有去上海办手续,如今他去世了,我只能是他的遗孀,而不是前妻。”司露微又道。   沈砚山的心上,被刺入了一把冰冷的刀,锋利又寒冷。   他连呼吸都变得黏浊,说话也不客气:“他死了吗?”   司露微:“……”   再说下去,怕是会更加令他生气,司露微索性站起身。   “大帅,你休息吧,我去找榴生了。”她道。   转身要走时,沈砚山扣住了她的手腕。   她转脸,他却背对着她:“不要担心,我不打扰你做徐太太。我没有想过娶你,你也没这资格。你就长长久久的做你的徐太太,将来死了,埋到徐风清身边去。你与我,什么关系也不是。”   他的掌心略微发凉,有点轻微的颤抖。   可能是火车的前行。   他的话很绝情,但是五指扣着她的手腕却迟迟不肯松开,也不曾转脸过来瞧她。   司露微意识到了什么,问他:“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放不下我吗?”   “简直是废话。”沈砚山冷笑,“我放得下,我去火车站把你追回来?我会让你进府?你以为我贪图那些床上的事吗?有多少女人愿意给我,并以此为荣,你以为我稀罕你的?”   司露微的心,缩成了一团。   她的唇略微颤栗。   “五哥,你……”   这一声五哥说出口,她有点后悔,声音止住想要换成大帅的称呼时,沈砚山一把拽过她,将她抱在了怀里。   “我说过,我不会再善待你。”沈砚山抱紧了她,“我之所以执着,是因为我一直没有真正得到过你。和我在一起生活,时间久了,感情淡了,你再滚出去。”   “好。”   “我不会再爱你了。”沈砚山又道,“再爱一道菜,吃不着才天长日久的惦记,天天吃就腻了。”   说罢,他抱起了司露微,将她压到了床铺上。   他的吻很急,匆忙中去找寻她的唇,甚至咬破了她的,司露微尝到了血的味道。   “叫我五哥……”最激烈的时候,他低声要求着。   司露微如他所愿,叫了声五哥,声音被撞击得破碎,隐没在火车铁轨的哐当哐当声里,她自己都听不见了。   她抱紧了他,情不自禁又喊了声五哥,那声音又被淹没。   她已然不知自己是谁、身在何方了。 第200章 戒酒   沈砚山抱着司露微,一直不肯松手。   她睡着了,睡容很安详。   沈砚山很少观察她的睡颜,不知道她在梦里是这样的放松。   怀里搂着她,他们俩一整天都没有出包厢的门。   榴生跟着舅舅和舅妈吃午饭、吃晚饭,到了晚上睡觉的时候,又开始闹脾气了:“我要我阿妈。她是不是走了?”   “没有走,她在你爸爸的车厢里。”   “我也要去。”榴生哭闹道。   晁溪轻轻搂住他:“榴生是大孩子了,不能任性耍脾气。你阿妈不会走的,她永远都不会离开你。但是,大人要做事,这样才能养活你。你阿妈忙起来的时候,不在你身边,但是有舅妈,还有石婶和乳娘陪伴着你。”   榴生还是很想哭。   可他是很疼舅妈的,不愿意舅妈伤心,想了想:“我今晚要跟舅舅和舅妈睡。”   以前刮风下雨的时候,榴生自己睡很害怕,就挤到司大庄和晁溪的床上。   在这方面,榴生很爱撒娇。   “好,你跟我们睡。”晁溪笑道。   她把榴生带回了他们的包厢。   包厢里有两张床铺,都比较窄小,不像沈砚山的那么宽敞。   睡觉的时候,晁溪带着玉儿,司大庄带着榴生,睡前榴生还逗玉儿玩,兄妹俩在床上打成了一团。   玩累了,小孩子先睡了。   司大庄低声问晁溪:“你说,小鹿会给五哥再生个孩子吗?他们俩天天这样……”   晁溪啐他一口:“你要脸吗?这种话也说。”   司大庄不是很懂:“谁都知道他们俩在车厢里是做什么,为什么不能说?”   晁溪翻身不理他。   两个车铺的距离不算特别远,而司大庄长手长脚的,远远伸手过来,推了晁溪一下:“到了北平,你把玉儿给乳娘,我们俩……”   晁溪失笑:“怎么,你也想要孩子了?”   司大庄想了想:“不要。”   晁溪有点意外:“为什么不要?”   “我有玉儿了。”司大庄说,“我一直想要个胖胖的闺女,玉儿就是了 。我没想过还要其他的。”   “连儿子也不要?”   司大庄想了想,儿子如果像他,实在很难有出息。他那点钱,将来是要留给晁溪过好日子的,而不是给一个傻子败家子。   他急忙摇头:“不要!睡觉!”   晁溪在黑暗中轻轻笑了下,笑声很轻,却带着心满意足。   司露微后半夜才醒。   醒过来之后,她有点饿了,决定去餐车看看还有什么吃的。   她一动,沈砚山也醒了。   司露微一边穿衣,一边问他:“大帅,你饿不饿?”   沈砚山半坐起来,拿过床头的烟盒:“你之前叫我五哥的……”   司露微愣了下。   “那……”她也记得,他说过不许她那么叫他。   昨天意乱情迷时候说的话,真的算数吗?   “还是照以前的叫法。”沈砚山道,“我到了北平之后,就不再是大帅了,而是总理。你难道要改口吗?”   司露微想了下,点点头:“好,五哥。你想要吃点什么吗?我去餐车看看。”   “随便什么,最好是热的,再拿一瓶酒。”沈砚山道,然后点燃了香烟。   司露微随口说:“未必有酒。五哥想要什么样子的酒?”   “我的专列上,怎么可能没有酒?都是我爱喝的,你随便拿。”沈砚山吐出一口白雾。   司露微记得他以前不酗酒的。   但是榴生说过,他爸爸脾气不好,还爱喝酒……   她穿戴好了,站在门口顿了下,大着胆子问:“五哥怎么爱喝酒了?”   “人会变的。”沈砚山漫不经心吸烟。   司露微转身出去了。   餐车里果然没什么吃的,只有一点西式的面包和牛奶。   正如沈砚山所言,酒真的很多,都是挺贵的洋酒。   司露微想了想,没有拿。   回去的时候,沈砚山看着她只拿了两瓶牛奶,就拿目光看她。   司露微解释:“你先吃一点,垫垫肚子。夜里喝酒,伤胃。”   沈砚山蹙眉:“没关系,我要先喝酒再吃东西。”   他每天晚上都要喝一点睡觉的,这是他的习惯。要不然,他会彻夜睡不着,总是想起司露微。   失眠和噩梦的痛苦,都可以被酒精麻痹。   他起身,随意拿过裤子穿上,打着赤膊就要去餐车。   司露微拉住了他的胳膊。   沈砚山停下脚步。   “五哥,把酒戒了吧,对身体不好。”司露微低声道,“你要是夜里睡不着,喝点牛奶试试。”   沈砚山没有抽回手。   他静静看着她。   很多尖酸刻薄的话,就在嘴边,可他到底没说。   她关心他,不管出于什么样子的动机,他都会偷着乐。   “试试吧。”沈砚山道,“牛奶拿过来。”   两人简单吃了点东西,就相拥着睡下了。   沈砚山抱着司露微,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失眠的毛病。   他一觉睡到了天亮。   从这天开始,他每晚都要和司露微一起睡觉。他不需要看医生,司露微就是他最好的助眠药。   专列一路上畅通无阻,几天之后到了北平。   北平的火车站上,有专门的高官过来迎接,还带了个西式的仪仗队,吹吹打打的,热闹极了。   来接车的,是内阁军部的总长,也是沈砚山父亲的旧识。   沈砚山对司露微道:“你带着榴生,跟在我身边。特别是榴生,我要带着他见人的。”   “好。”司露微道。   她找到了榴生,给他重新换了套小西装,又拿梳子沾了点发油,给他梳了个小分头。   榴生不怯场,跟在沈砚山身后,大大方方下了火车。   沈砚山一下车,收敛了他的冷漠,脸上带着几分熟稔的微笑:“杨叔叔。”   “砚山!”杨总长热情极了,“咱们叔侄多少年不见了?”   “有十几年了。”   “是,得有十几年了。不错,你历练得很好了。”杨总长笑道。   他和沈砚山寒暄了片刻,目光才落到小榴生身上,当即很惊叹:“这是你儿子?这也太像你了,简直跟你小时候一模一样。”   “淘气得很,可不像我小时候那么乖。”沈砚山笑道,然后招呼榴生过来,“叫爷爷。”   榴生叫了声爷爷。   杨总长又看了眼司露微。   他想问这是不是尊夫人的时候,沈砚山打断了他:“鸿乔这些年过得如何?我也十几年没她的音讯了。”   大家都是人精。   沈砚山应该介绍这女子的时候,却很刻意转移了话题,问起了杨总长的亲生女儿,说明这女人不是他太太。   杨总长笑道:“挺好挺好,她回国了。等会儿一块儿吃饭,我喊了她来。你们俩小时候总一块儿玩,要好得不得了。” 第201章 女人的野心   沈砚山被安排到福禄深饭店下榻。   这是一家新开的奢华饭店,一共四层,客房两百间,提供八种菜系,以及北平的早餐和广州的早茶。   沈砚山刚到,他的寓所已经收拾妥当了,是前清重臣的宅邸,只是需要副官们把行李抬进去收拾,今晚肯定是住不成了,故而安排在饭店歇脚。   福禄深饭店的最上等客房,有客厅、卧室、洗澡间,一应俱全。   “爸爸,我住在哪里?”榴生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饭店,比南昌最好的饭店还要精致,不免有点人来疯。   “等会儿会安排你住的。”沈砚山道。   杨总长直接把他们领上了四楼。   他是承包下了这家饭店,所有的房间都可以用。   “榴生,你随便挑一间。”杨总长笑道。   然后,他领了沈砚山去最奢华的那一间。   榴生牵着司露微的手,到处看,一间间比较。   最后,他发现沈砚山的房间是最好的,除了卧房之外,还有个小梢间,也有床铺。   他道:“爸爸,我要睡在这里。”   沈砚山正在和杨总长聊天,闻言点头:“你住下吧,让你的乳娘把东西搬上来。”   然后,他换了个房间,继续和杨总长闲聊。   沈砚山刚到北平,自然有很多的问题。等会儿的接待晚宴,同席者人数众多,有些问题不适合公开问。   他们闲聊的时候,司大庄带着副官,直接去了沈砚山的府邸,而晁溪带着玉儿,在饭店里找了个房间住下了。   司露微安顿榴生。   “阿妈,我睡小房间,你和爸爸睡大房间。”榴生道,“我不吵你们的。”   司露微笑道:“我肯定愿意。你爸爸愿意不愿意,我就不知道了。”   榴生也没把握他爸爸会愿意的。   到了晚上六点,沈砚山过来了。   他让司露微带着榴生,等会儿一块儿去吃饭。   “五哥,让副官带着榴生吧,我就不去了。”司露微道。   沈砚山看了眼她。   司露微有点为难。   “你要是不自在,我让人单独送菜上来,你和你嫂子、玉儿在房间里吃。”沈砚山道。   榴生立马说:“爸爸,我想和阿妈、舅妈还有玉儿一起。”   沈砚山想了想,今晚也不是特别重要的宴席。   他难得好心情:“你也留下吧。”   他喊了副官,让副官去餐厅吩咐,今晚送上楼的饭菜,一定要精致用心。   他自己,则跟着杨总长下楼去了。   乘坐电梯到了楼下大堂,远远瞧见一位留很长头发的女人走过来。   女人穿着一件灰色连衣裙,可她肌肤胜雪、头发乌黑,暗色衣裳不遮掩她的光彩,有种低调的华美。   她一瞧见沈砚山就笑。   笑的时候,眼底有了点细纹,到底也不年轻了。   “砚山哥!”她欢喜奔向了沈砚山。   沈砚山看着她,觉得她仍是很年轻的,看不出三十出头了,身材仍有少女感,肌肤也很细腻。   她就是杨鸿乔,沈砚山小时候的朋友。   那时候,杨鸿乔跟沈砚山的堂妹很亲近,时常到沈家玩,性格又很洒脱,没有娇小姐的脾气,沈砚山跟她很投缘。   后来,他们还一起去了德国念书。   最后,沈砚山回国之前,闹得有点不愉快,因为她跟他表白,被他拒绝了。   半年之后,他就听说杨鸿乔结婚了,嫁给了一位华裔。再后来,沈家出事,沈砚山的生活全部变了样子,再也没跟从前旧友联系。   “你真是……没怎么变。”沈砚山道。   杨鸿乔也打量他,然后笑道:“你倒是老了。”   “这些年总在战场上跑,能不老?”沈砚山道,“我跟杨叔叔说了,改日去你家拜访你,他还辛苦你跑过来。”   “不是爸爸叫我过来的,是我自己要来的。”杨鸿乔道,“我十几年不见你了,一定要亲自瞧瞧你有没有发福,有没有变成秃子。”   沈砚山无奈摇摇头。   杨鸿乔看着他:“变化真大,你都不爱笑了。”   “砚山督察五省军务,哪里能总是笑?兵不好带啊。”杨总长说。   “这倒也是。”杨鸿乔道。   这个晚上的接风洗尘宴席,坐在沈砚山身边的,是杨总长的千金杨鸿乔。   杨鸿乔有酒量,又练达,能说会道的,几乎替沈砚山撑起了场面。   沈砚山说要戒酒的,这个晚上,那么多人,他愣是一滴酒也没沾。   杨总长有点喝多了。   宴席到十一点才散。   沈砚山让人送杨总长回去,却见杨鸿乔并不上车,问她:“你不回?”   “十几年不见了,我们找个地方喝杯咖啡醒醒酒,单独说会儿话。”杨鸿乔道。   “有机会说话的,你先回去睡。”沈砚山道。   杨鸿乔笑了起来,往他肩膀上一靠:“你还是对我这么绝情啊?真是个狠心的人。”   沈砚山想起他和司露微说过的话。   他说过,他要习惯她,然后感情淡去之后,抛弃她。   他也说,他要重新找一份感情的。   杨鸿乔对他,不管是出于什么目的,总有那份期盼在的。   沈砚山对她,没有对之前杜小姐、赵小姐的那种反感,心想:“我未必就要困死在小鹿身上。”   他心里这么想着,有点心不在焉,就被杨鸿乔拉出了饭店。   沈砚山让副官备车。   杨鸿乔挽住了他的胳膊:“拐个弯就有家咖啡店,不需要坐车,我们走一走。”   沈砚山跟着她往前走,见她一个劲往自己身上靠,忍不住有点烦。   他控制不住自己,有点想发脾气。   “你做什么?”他冷冷问杨鸿乔。   杨鸿乔的酒好像也醒了大半,仍是把头靠在他身上,死死拉住他的胳膊:“我离婚了,砚山哥……”   沈砚山的眉头蹙起。   然而,他听到杨鸿乔继续道,“所有人都说我傻,那么好的男人不要。我们这种人家的女人,哪里有资格要爱情?还不都是为了家族活着?   可是我不,我偏不信邪。你回来了,你还没有结婚,身边似乎连姨太太都没有。我要勾搭你,狠狠打那些想看我笑话人的脸。”   沈砚山听到了这里,火气消了下来。   他也想起,自己年少的时候,和杨鸿乔关系很好,就是喜欢她这么直爽的性格。   他何尝不想争气一点,忘记小鹿,就像她抛弃他那样干脆?   “也没什么不可以,我的确没结婚,你可以勾搭我。”沈砚山道,“你先站稳了,淑媛才有资格被重视,才有资格做我的太太。”   杨鸿乔眼睛微亮,果然站直了身子,轻轻挽着沈砚山的胳膊,顿时仪态万方了。 第202章 至今为止仍是爱你   沈砚山这天一点多回到了饭店。   他进了房间。   司露微和孩子已经睡下了。一个在小梢间,一个在客房的大床上。   他一进门,司露微就醒了。   “要住在这间吗?”司露微悄声问他。   沈砚山原本是打算过来住的,听到她如此说,他又摇摇头。   司露微敲了敲隔壁房间的门,把乳娘和石嫂叫过来,到榴生的房间里住,她自己则跟沈砚山随便选了一间头等客房。   “……宴席这么晚才结束?”司露微问。   沈砚山淡淡道:“早结束了。跟杨鸿乔去喝了杯咖啡,聊了一个多小时。”   司露微问:“要我帮你放热水吗?”   沈砚山点点头。   洗澡的时候,他又对司露微道:“杨鸿乔很有野心,想做我的正牌夫人。杨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特意叫了他女儿过来。”   司露微哦了声。   她帮沈砚山拿了香皂过来。   “五哥喜欢她吗?”她问。   沈砚山道:“我小时候喜欢过她。”   司露微没想到还有这层关系:“小时候就认识?”   “对,小时候认识。那时候她跟我堂妹关系很好。我特别爱跟她玩,虽然她比我小。后来想一想,一开始就很亲近,大概是喜欢的,只是没到想和她结婚的地步。”沈砚山道。   司露微了然,只说:“恭喜五哥。”   沈砚山听着这句话,突然浑身都不舒服,用力一拽,把司露微拽进了浴缸里。   他将她抱住:“恭喜我?一旦我和她结婚,你连姨太太都不算,打算怎么自处?又想走,是吗?”   司露微看着他的眼睛,发现他眼睛和她儿子的眼睛一样好看。   她伸手,轻轻摸了下他的脸:“这些年,我失言过没有?我说过你不赶我,我绝不走。”   “对,你重情重义,你答应的事一定要做到。你答应了徐太太,要嫁给徐风清,连儿子都可以不要。”沈砚山冷笑,“你很了不起!”   司露微不知该如何自辩。   沈砚山扼住了她的下颌:“吻我,告诉我,你心甘情愿。”   司露微咬唇。   她撇过脸,半晌不说话。   沈砚山松开了手,任由她坐在自己身上,他无力依靠着浴缸。   他看着她的侧颜,仍是觉得她漂亮,比他见过所有的女人都好看,连素有美人盛名的杨鸿乔都不如她。   他是不是被一张脸蛊惑了?   “也许,我只是爱你的脸。”沈砚山道,“如果你的脸毁了,我可以从你的阴影里走出来。”   司露微终于转过脸:“我可以……”   “可以毁了自己,也不能爱我,是吗?”沈砚山问她,“我一定是个很糟糕的人。”   “不。”司露微艰难道,“你不糟糕,很相反,你是个很有魅力的男人,至今也是。今晚,我心甘情愿……”   沈砚山勾住了她的脖子,一个翻身将她压在了浴缸里。   他想,她如今会讨好他了。   为了她的儿子。   哪怕是虚伪的讨好,他也想要。今晚,他跟另一个女人约会回来,满心的空虚,只有她能填满。   到此为止,他仍是爱她!   翌日,沈砚山早早起床,带着儿子和司露微在餐厅吃了早膳,就去内阁替他安排好的宅子去了。   宅子是一处两进院落,面积只有南昌大帅府的四分之一大,可在北平城里,已然是非常豪绰的大宅子了。   前院有二十多间房,可以待客,也可办公;后院也有二十多间,分四个小院落,紧凑小巧。   沈砚山住到了正院,把榴生安排到了西边小院子,司大庄和晁溪住在东边小院子,佣人们都由司大庄和晁溪夫妻去安顿。   “阿妈,这房子没有我家里的好,我不想住。”榴生偷偷跟司露微说。   司露微道:“这是北平,除了房子,还有其他好吃的、好玩的。昨晚吃的那个冰淇淋,好吃吗?”   榴生急忙点头。   “还有比那个更好吃的,这就是北平的好处。”司露微说。   榴生被她说服了:“那我们先住下了。以后,我们还回南昌吗?”   “也许。要看你爸爸的安排。”司露微说。   榴生不再追问了。   家里井然有序。   沈砚山把一本汇票本子给她:“以后你管钱吧。家里的用度,都由你支配。”   大户人家,是需要一个总管事的。   沈砚山一直都是自己管着,后来司大庄偶然帮他操持。   现在,他给了司露微。   司露微没办法不接,因为汇票本子可以是给女主人,也可以是给总管事的。   “五哥信我?”   “罗门的小老板,怕是存款不比我少,不会贪图我这点钱财。”沈砚山道。   他这是谦虚。   司露微虽然有点钱,买房置地很富足,可和沈砚山相比,就是在差太远了。   沈砚山的军政府,兼收五省税收,这得是多少钱。   “我会把账目做好。”司露微道。   沈砚山还要说什么,副官进来说,有人来拜访沈砚山了,恭贺他乔迁之喜。   接下来的几天,沈砚山还没有正式上任,已经忙得不可开交。   他让司露微住在他的房间里,可司露微的睡眠一直不太好,因为他不回来,她睡不踏实。   而司露微,一直在等罗门的人联系她、等师姐给她信,可等了四天,仍是没有收到师姐任何的只言片语。   她原本是担心罗门联系她惹恼沈砚山,并不是想真的和师姐还有什么联系。不成想,她的担心是多余的。   这也挺好。   司露微没多想,天天带着孩子出去玩。   她还想和孩子去长城,可惜听说那边有驻军,轻易是不去了的,有点遗憾。   又过了一天,司露微早起和榴生出去吃饭,打算去喝北平的豆汁。   到了地方,司露微牵着榴生往里走,却见店门口有个衣着光鲜的男人,对着她微笑。   她一时没认出来,可很担心是仇人,身边还带着榴生,目光警惕看了回去。   仔细一瞧,她略微惊讶。   对方却已经走向了她:“小老板,好几年不见了,还认识我吗?”   榴生好奇:“阿妈,他是谁啊?”   “真可爱,像沈大帅,这是您的儿子吗?”男人惊奇不已,和榴生相互打量,彼此都很好奇。   司露微很想说话的,结果居然一句话也没接上。 第203章 再遇林明褚   司露微没想到,自己会在北平遇到林明褚。   当初他混进赵家,假装帮赵家老太爷,骗光了赵家的钱,又暗中跟踪司露微,是个很不好惹的刺头。   他好像是说,他要去南洋了。   她邀请他到店里坐下,要了三份早餐。   司露微一边照顾儿子吃饭,一边和林明褚闲聊:“新加坡的橡胶园不好做吗,怎么又回了国内?”   “我回来快一年了,小老板。”林明褚微笑。   他仍是很爱笑,有一双漂亮的桃花眼,里面似装满了柔情,对谁都可以温柔缱绻。   “不要叫我小老板,你叫我司小姐吧。”司露微道。   榴生好奇:“阿妈,什么是小老板?”   “就是功夫很好。”司露微道。   榴生一下子就懂了。他知道他阿妈很厉害,能从楼上飞下来,也能从地上轻易上屋,功夫当然很好。   他问林明褚:“你也知道我阿妈很厉害?”   “知道,你阿妈非常厉害。”林明褚笑道。   司露微指了指儿子面前的包子:“吃饱了吗?”   “还没有。”   “那再吃一点。”司露微道。   她继续和林明褚闲聊,问他回北平一年,是在忙什么。   “我还在罗门做事。”林明褚道,“管理两家歌舞厅。你若是想去玩,告诉我。还有点其他线,也归我管。”   “哦,你是六老板手下的?”   林明褚略微愣了下:“不,我是陈爷手下的。怎么,六老板的事,您不知道吗?”   “什么事?”司露微诧异。   她是有段时间没跟六师姐李之芮联系了。她们联系,一般都是需要帮忙。   师父离开了岳城之后,罗门很多生意萎缩,势力减少了三分之二。   六师姐那边没什么事要麻烦司露微,故而也就不通音讯了。   可假如六师姐出事,罗门所有人都会知道的。   “六老板的儿子去世了,她受不了打击,闭门修禅去了。她把自己手下的事,都交给了陈绅陈爷了。”林明褚道,“大老板也首肯了。”   六师姐以前成过亲的,还有个儿子。男人被人杀了,儿子也出事了。   司露微上次见她,还是帮她报杀子之仇的。   师姐那时候的情绪勉强还好。   不过,最后崩溃的,肯定是日积月累。所以现在参禅修行,也是可以理解。   只是……   司露微总感觉哪里不太对劲。假如六师姐真的做了这样的决定,应该会告诉她一声的吧?   转念再想,她帮师姐报仇,是师父的命令,师姐口头上感激她,心里未必当回事,所以不与她联络也很正常。   做他们这行的,能有什么善终?又能有什么交情?   “……您一来北平,陈爷就知道了。只是,他到底不是老板,不知道暗号,也不知道怎么找您。”林明褚笑道。   “所以派你跟踪我?”司露微问。   林明褚笑:“小老板言重了,陈爷只是怕失礼而已。”   “跟踪我,已经很失礼了。”司露微道。   “那我自扇三个大嘴巴,好吗?”林明褚笑问,眼睛温柔看着司露微。   司露微仍觉得此人危险,道:“不必了。你也言重了,我不处罚下属。至于接待,暂时没必要。”   说罢,她留了个电话给林明褚,“你有要紧事,直接打电话给我。”   林明褚道谢。   他又跟榴生说了几句话,出门买了个小玩具回来送给榴生,这才转身走了。   “阿妈,那个叔叔很好看,衣裳也好看。”榴生对司露微道。   林明褚的确很会打扮,走到哪里都是风度翩翩。   司露微打趣儿子:“好看?有你爸爸好看吗?”   “没有。”榴生想了想,很客观的说。   司露微忍不住笑了下。   他们母子吃完了早饭,又到处去逛逛,中午时候才回到新的府邸。   在大门口的时候,他们遇到了沈砚山。   沈砚山从家里出来,正在送客。   客人是一位时髦高挑的女郎。   女郎穿着绯红色长裙,一双孤零零的高跟鞋,小腿笔直纤瘦。她的头发很长,垂落到了腰,又黑又浓密,很是漂亮。   “那是我儿子。”沈砚山指了指刚下车的榴生。   女郎就朝着这边看过来。   司露微想起上次沈砚山的话,心想这位大概就是杨鸿乔了。   杨鸿乔只比沈砚山小两岁,比司露微大多了,可她看着一点也不老,甚至看不出比司露微大多少。   “真像你。”杨鸿乔惊呼不已,“我的天哪,简直是一模一样!”   她说话的时候,只看榴生,不看司露微。   因为沈砚山没有介绍司露微。   “你好呀,我是乔乔姑母。”她蹲在榴生面前,“你叫什么?”   “榴生。”榴生回答她,然后往司露微身后躲。   杨鸿乔这时候才站起来,好像才看到司露微似的,冲她微笑:“您是……”   司露微看向沈砚山,想询问他的意思。   沈砚山很坦荡:“是我儿子的母亲。”   杨鸿乔:“……”   当天回到家,杨鸿乔的心情糟糕透了,甚至摔了很多东西。   沈砚山原本打算陪她出去吃饭,可司露微和榴生回来了,他就推脱说下次再约。   “如何,她漂亮吗?”饭桌上,沈砚山直接问司露微。   榴生很机灵,听懂了,当即道:“没有我阿妈漂亮!”   沈砚山没有因为他插嘴而不悦,反而笑了下:“这个世上的女人,比你阿妈漂亮的没几个人了。”   司露微觉得这个话题的走向不太对。   她极力想把话题拉回来:“杨小姐是很漂亮,也很有气质,一瞧就是出身很好的。”   “气质是很好。她与德国领事馆关系匪浅,会说德语和英语,在人际上能打开路子,倒也很不错。”沈砚山道。   “我阿妈会上屋!”榴生急忙道。   反正他听懂了,他爸爸是在夸那个女人。   “会上屋,是不是很厉害?”榴生看向了沈砚山。   沈砚山失笑。   司露微则有点心疼:“五哥,我们回头再说这件事。”   沈砚山以为孩子不懂。   可榴生不仅仅听懂了,还很担心,要不然他不会这么急切想要拔高司露微。   沈砚山不再提了,而是问他们上午买了些什么。   榴生就把遇到林明褚的事情,告诉了沈砚山。   沈砚山虽然没亲自跟林明褚打过交道,却也曾经暗中帮衬过他,让他顺利骗走了赵家所有的现金。“是他啊?”他漫不经心,没有把此人放在眼里。 第204章 大奸似忠   吃了午饭,榴生要去睡午觉,沈砚山就和司露微闲聊。   司露微还以为他要继续说杨鸿乔小姐的,不成想他转了话题,说起了他的公务。   “……配了四个秘书,一个秘书长。有军事秘书、政治秘书、英文秘书和统筹秘书。”沈砚山道。   “平常出入,他们五个人都要跟着吗?”司露微问。   “差不多。”   “那还不如在江西做大帅。”司露微道,“至少带的副官都是自己人。”   沈砚山笑:“无所谓。我来北平,也不是为了什么虚名。你猜一猜,上一任内阁总理做了多长时间?”   司露微:“……”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和神态,都带着点逗弄小孩子的意思。   “我看过报纸,五哥。”司露微道,“上一任内阁总理任职二十一天,被报界评为‘三周总理’。”   “对。”沈砚山笑道,“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我只需要为沈家军寻个合法的驻扎地方,培养几个心腹,能保障他们的安全,就可以随时撤回江西。”   他说罢,又问司露微,“你喜欢北平,还是南昌?”   “没有哪里比自己的家乡更好。”司露微道,“我当然是更喜欢江西了。”   “很奇怪,我在江西的那些年,明明是最苦的,可我仍觉得那边才好。”沈砚山苦笑了下,“等忙完了,我们就回去。”   司露微说好。   闲聊完了,沈砚山出门去忙,司露微去看儿子。   榴生躺着睡觉,看到司露微坐到他床边,他又睁开了眼睛。   “你没睡?”   “阿妈,我睡不着。”榴生道。   “为什么?”司露微摸了摸他的头发,“你要起来吗?”   “不。”榴生摇头,“阿妈,爸爸是不是要娶那个女人做太太?”   他果然是什么都知道,是个小小的人精。   晁溪和司大庄把他养得很好,既聪明又开朗。   “不一定。”司露微说,“你不喜欢她吗?”   “不喜欢,她没有我阿妈漂亮。”榴生道,“阿妈,你能不能去跟爸爸说,让爸爸不要娶她?”   司露微很为难。   她斟酌再三:“阿妈只能跟你保证,不管将来如何,我都在你身边。至于你爸爸,他是大人了,阿妈做不了主。”   榴生想了想:“好,我有阿妈,有舅舅和舅妈,还有玉儿、乳娘、石婶。爸爸只有他自己,他要是愿意娶一个太太,那他娶好了。”   司露微俯身,吻了下他的额头:“榴生很懂事。那现在睡一会儿吧。”   后来,这件事一直都在司露微的心中萦绕不散。   又过了几天,沈砚山的工作进入正轨,人更加忙了。   司露微接到了林明褚打过来的电话。   “小老板,陈爷想请您喝茶。”林明褚的声音,客气又温柔,“您可有空?”   司露微对师姐的事情,一直很好奇。   师姐是自己愿意隐居的,也不想被任何人打扰,不是出事了,所以罗霄没有通知整个罗门,这原本也没什么的。   可她总觉得奇怪。   她和师姐聊天,师姐话里话外,是她要走出阴影,才对得起她死去的丈夫和孩子。   因这点不同寻常,司露微想见一见陈绅。   “今天下午就有空,约在哪里?”司露微问。   林明褚说了个地方,然后又很激动:“多谢小老板赏脸。”   司露微挂断了电话,想了片刻,决定给远在香港的师父发一封电报。她想把自己的猜测,告诉师父,问问师父到底是什么意思。   榴生听说她下午要出门,立马道:“阿妈,我也要去。”   “当然带你去。”司露微道。   中午饭沈砚山不在家,司露微和榴生是跟司大庄一家人一起吃的。   听到她要去见罗门的人,还要带着榴生,司大庄有点担心:“榴生不害怕啊?”   “小孩子不能胆小。”司露微道,“再说了,他是沈砚山的儿子,将来什么大场面不需要经历?”   司大庄:“……”   他有点傻,但听得出来,小鹿挺为五哥自豪的。   “舅舅,我不怕。”榴生在旁边说。   饭后,司露微带着榴生出发,去了约定好的茶楼。   茶楼还是旧式的做派,一楼有个戏台,有专门唱曲的人,也有说书的。   二楼是雅间。   雅间既是茶楼,也是赏花楼,摆放着各色鲜花。旧时才子们茶楼聚会,多半是诗会,赏花品茗都是必备的。   林明褚在大门口迎接。   “少爷,您也来了。”林明褚笑着,很不见外抱起了榴生。   榴生闻到了他身上的香,比之前那个女人身上还要好闻,对他很有好感:“我自己能走路。”   “不妨事,我抱您上去。”林明褚笑道。   榴生去看司露微。   司露微只是点头,没有拒绝。   上了二楼,在楼梯口就瞧见了一个人。   男人三十来岁,中等身量,白胖的一张脸,笑起来很温和。   这人不管是外貌还是笑容上看,都带着几分温和,甚至平庸。   假如他真的很平庸,那也没什么;若是包藏祸心,那么他这张脸,真的很具有欺骗性。   “小老板,沈少爷。”他恭恭敬敬行礼,“小人是陈绅,以前小老板路过北平,还是我做的内应,只怕小老板没什么印象。”   司露微一回想,的确是毫无印象。   她没有印象的事不多,除非对方的能力很出众,能做到毫无痕迹,让人很难留心。   她心中咯噔了下:“看来,陈爷是我师姐的得力干将了。”   “小老板折煞我了,我哪里敢在小老板面前称爷?”陈绅极为客气,“您就叫我陈绅,否则真当不起了。”   “您是罗门的老人了,也是师姐的管事,您当得起。”司露微道。   彼此客气了一番,到了雅间坐下。   陈绅先关心了司露微:住得习惯吗,吃得习惯吗?如果不习惯,都可以告诉他,他来想办法。   然后,他又说起了六师姐的地盘,想让司露微来接手,说自己没能力,不敢担大任。   这些客气话,司露微都毫不留情挡了回去。   她和陈绅聊了很久,末了心中只有一个感觉:大奸似忠。也许,六师姐真的遭遇了不测。 第205章 你对我很好   司露微去见过了陈绅,感觉很不好。   回去的时候,她问榴生:“那个林叔叔,他好不好?”   “好啊,他虽然没有我爸爸好看,但是身上很香。”榴生道,“他很喜欢我,对我笑。”   “那陈伯伯呢?他也对你笑,很喜欢你,你觉得他好不好?”司露微又问。   榴生摇摇头:“不好。”   “为什么?”   榴生沉默想了想,想不出来,就是不太喜欢陈绅。   司露微也是这种感觉。   要说哪里不对,倒也没有,陈绅是面面俱到的,看得出做了很久的下属,很练达,叫人挑不出错。   六师姐肯定很信任他。   但,就是那里不太对。   晚夕,司露微煮好了宵夜,安顿好儿子睡下,她独自纳凉,等沈砚山回来。   沈砚山九点多才到家。   他一回来,浑身都是脂粉香,也不瞒司露微:“事情早就结束了,跟杨鸿乔跳舞去了。”   司露微则问他:“饿吗?”   “是有点饿。”沈砚山道。   司露微端了鸡丝面给他,又拿了一笼屉小笼包。   他问司露微:“你今天做什么去了?”   “去见了陈绅。”司露微道,“五哥,我想把自己的人叫几个到北平来……”   沈砚山坐到了桌前,一边吃面一边回答:“你可以叫。你身边以前有个叫贺东的,如今还在你身边做事?”   “他在上海。我不在的时候,我的地盘都是交给他打理,不需要他专门到北平来。”司露微道。   沈砚山点点头。   两个人沉默下来。   “……今天出去,玩得开心吗?”她问。   沈砚山摇摇头:“一点也不,心里特别空。跳舞的时候,总想带着你和榴生一起玩,好几次走神,只差没踩断杨鸿乔的脚。她要不是想高攀我,早翻脸走人了。”   说到这里,他自己觉得挺可乐的,忍不住笑起来。   他自己还总结了下,“我现在真是一点也不讨女人喜欢了。年轻的时候,跟女孩子在一起是很专注的,现在不行了。”   司露微想了想:“现在也很有魅力,而且不需要讨女孩子的欢心。你有了现在的权势,她们会飞蛾扑火奔向你。”   “你呢?”沈砚山似漫不经心,“我知道你不爱我的权势,那我这个人呢?”   司露微低头,避开了这个话题。   两个人躺下的时候,沈砚山从背后拥抱住了司露微。   司露微微微侧了身子,反过手能摸到他的脸。他环住了她腰时,她轻轻抚摸着他的面颊。   她慢了半拍,才回答他的问题:“你对我很好。”   “何以见得?”沈砚山心中一热。   司露微道:“因为,你总是先心软。”   他这些年的军旅生涯,练就了铁血手腕。且说他年轻的时候,刚到南湖县,杀土匪也是不留活口。   他不是个心慈手软的人。   只有对司露微,他才会心软。剥去种种遮掩,最根本的原因,就是他对她好。   外面的夏虫鸣叫不止,屋子里却很安静。沈砚山听了她的话,再也说不出什么了,只把脸贴着她的后颈,亲吻着她。   沈砚山想:“原来我想要的,只是这么一句轻飘飘的话。”   他想要的,是辛苦一天之后,回到家中,吃一碗她做的宵夜,然后拥抱着她,感受她的气息,任由她的手指抚摸过她的面颊和头发。   他想要的,是他所有的付出,她都能看见。   有了这样的认知,沈砚山接下来几天,特意疏远了杨鸿乔。   他对放下司露微这件事,又变得无所谓了。只有伤心的时候,才会迫切想要改变。她稍微对他好一点,他又很想能和她有个前途。   司露微也在几天之后,接到了罗霄的电报。   罗霄告诉她:“合规,存疑。”   就是说,六师姐的情况,师父也不是特别肯定。   六老板李之芮离开之前,安排好了所有事,也通知了罗霄。因为她每件事都做得合理合规,依照罗门的程序,是没有什么大问题的。   况且,她跟罗霄也不算特别亲近,罗霄并不是很了解这个徒弟。   他没把握,司露微的询问,他也只能表明自己的态度。   他对这件事是心存疑虑的。   这就不是司露微自己的多心了。   北平这边事态有变,沈砚山又同意,司露微立马给上海发了封电报,让贺东派几个人过来。   五天之后,贺东亲自到了北平。   “你怎么来了?”司露微问,“不是说让你派几个人过来吗?”   “小老板,我已经跟张庚结盟,咱们的生意与洪门挂钩。大家各司其职,不需要亲自管理。”贺东道。   司露微赞许看了眼他:“张龙头很谨慎的,却肯跟你合作,你做得很好。”   “还是小老板的盛名在外。”贺东如实道,“张龙头如果不是信任小老板,怎么会同意?我是个什么人物,能得到他的青睐?”   “你莫要妄自菲薄。”司露微道,“这些年,没有你帮衬,我也是举步维艰。”   司露微又问了点其他事。   上次沈砚山告诉她,处理好了乌兰察布的沈家驻军,就要撤回江西,故而他们在北平的时间也不会太长。   “……你一个人来的吗?”司露微又问贺东,“你太太和孩子们带过来了吗?”   贺东笑道:“带过来了。不知道小老板要在北平多久,把他们放在上海,我心里也不踏实。”   他结婚四年,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了,他的妻子也是罗门下属的女儿,以前时常过来帮司露微照顾徐风清。   “改日一块儿吃饭。”司露微道,“你先去安顿。不要找陈绅,也不要找林明褚,你自己寻个地方住下来。”   “是。”贺东恭敬道。   他转身走了。   他离开之后,司露微把他带过来的人全部在心里盘点了一番,打算等沈砚山回来,都告诉他。   她以前对付沈砚山,如今不想再添猜疑。   她正在沉默想心事的时候,佣人跑过来告诉她:“小姐,来了一位杨小姐,想要见见您。”   杨小姐,就是杨鸿乔,内阁军部总长的女儿,沈砚山正在结交的对象。   “请她进来。”司露微道。   在这个瞬间,司露微想起了泼她一脸茶被她打的杜小姐、想起了想要绑架她却弄得自己家破人亡的赵小姐,心中生出了几分无奈。   不知道这位杨小姐,会对她下什么招。 第206章 女人的共存   司大庄时常嫌弃妹妹不够漂亮,因为司露微是小脸大眼睛,不符合司大庄对丰腴美人的幻想。   可其他男人或者女人,都觉得司露微好看。   好看的女人,跟在沈砚山身边,很难让人忽视。   以前的杜小姐接受不了、赵小姐亦然,如今的杨小姐也同样。   在她们看来,司露微的美丽是一堵高高的墙。她把她们都比了下去,就在她们与沈砚山之间,形成了隔阂,让她们永无机会。   所以,先要推倒她。   杨鸿乔也不能免俗。   司露微在客厅见到了她。   和一见面就动手的杜小姐、假装冷漠看不见她的赵小姐相比,杨鸿乔显然要厉害很多。   她单独见司露微,态度温柔:“我听砚山说过的,你是副官长的妹妹,名字叫露微,是吗?”   “对,杨小姐。”司露微道。   杨鸿乔微笑:“什么杨小姐啊!我做了很多年的施太太,早就不是什么千金小姐了。你叫我鸿乔吧,我叫你露微,如何?我们俩也别太虚套。”   司露微没答应。   杨鸿乔也不尴尬,自己接上了话:“出去喝杯茶,聊聊天?我现在无工作,成天就是吃饭、喝茶,都快要无聊死了。”   “您可有事情?”司露微问。   杨鸿乔:“没有啊,就是闲聊。”   “很抱歉杨小姐,我等会儿还要带孩子,实在没空。改日再约,如何?”司露微也很客气。   杨鸿乔被拒绝,脸上不露半分不悦,笑容也丝毫不减:“带着小少爷啊,我知道有家咖啡厅的蛋糕非常好吃。”   司露微已经过了消极应对的年纪。   她不想搀和到这件事里,可她的存在,就是障碍,她避无可避,只得主动一点,早点把事情处理掉。   “他不能吃太多的蛋糕。”司露微道,“我倒是挺想吃的。”   杨鸿乔见山回路转,不免开心:“那好,我们俩去。坐我的车。”   “我等会儿还要去买点东西,坐我的汽车吧。”司露微道。   杨鸿乔还以为,她是为了和她争面子,非要显摆下她也用车。   杨鸿乔听说,内阁给沈砚山配了好几辆名贵豪车,司露微大概是想要开一辆出去摆摆阔。   她是来解决问题的,不是来和司露微攀比的,故而她笑道:“可以啊。”   然而出了门,杨鸿乔看到的,却是一辆崭新却很普通的轿车。   副官把车子开了出来,下车站在旁边,将钥匙递给了司露微:“小姐。”   司露微接了过来。   杨鸿乔不明所以,难道她坐车之前,还需要先看看钥匙吗?   这是什么样子的习惯?   杨鸿乔不是很懂,但是她也不打算多懂,默默站在旁边。   然而,她却看到司露微拉开了轿车的驾驶座门。   她坐了进去,娴熟发动了汽车。   见杨鸿乔呆若木鸡,司露微略微撇了撇头:“上车吗杨小姐?”   杨鸿乔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了。   这女人居然自己开车?   轿车是最近十几年普及的交通工具。和从前的马车一样,老爷少爷太太小姐们,谁也没想过要自己去学驾车,那自然也没想过要自己去学开车。   开车自然是有司机开的。   轿车很贵,哪怕是普通款的,也是大户人家才用得起。   买得起轿车的人家,都请得起司机。   杨鸿乔在德国多年,也没见过什么女人自己开车的。   她震惊看着司露微,心中生出了一点异样的震动。   她突然觉得自己可能比不过司露微。   “杨小姐?”她愣神的时候,司露微又喊了声她。   杨鸿乔回神,微笑着打算拉开后座的车门,却在犹豫了一瞬之后,果断转到了副驾驶座。   她坐在副驾驶座,就是不把司露微当司机。   司露微从这点看:“这位杨小姐,比杜小姐和赵小姐要高明百倍。”   至少,她是把司露微当真正的对手来尊重的。   汽车发动的时候,杨鸿乔还有点害怕,可当车子真的开了出去,又快又稳,一点也不输给司机时,她忍不住惊叹:“露微,你开得真好。你是什么时候学的?”   “以前学的,很多年前了。”司露微道,“自己开车方便一点。”   杨鸿乔越发觉得这样很有魅力,沈砚山应该很喜欢。   她突然也想学开车了,故而问司露微:“你能不能教教我?”   “可以。”司露微道,“不过,我最近比较忙。杨小姐可以请家里的司机教。”   两个人说起了汽车。   杨鸿乔指路,车子很快就到了她说的那家有很好吃蛋糕的咖啡馆。   这家咖啡馆,是在一家日本俱乐部内部的,出入需要办会员资格证,普通人进不了的。   杨鸿乔是贵客。   上午的时候,咖啡厅人不多,有几位日本人和俄国人,她们俩选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   一坐下,杨鸿乔先点了几样小蛋糕,又赞美了司露微的车技。   司露微的话不多,她只是侧耳倾听。   “……露微,我听说你和副官长出身并不高,是不是?我这么说,你不要生气。”杨鸿乔道。   司露微摇摇头:“我不生气。”   “所以呢,你的家庭跟我家,可能有点出入,以至于你不是很了解我。”杨鸿乔的声音,略带伤感。   她停顿了片刻,说起了她的家庭:“我父亲有五个姨太太,我有十二个兄弟姊妹。我从小深得父亲的喜欢,又因为我母亲睿智,所以我在家里得到的东西是最多的,其他兄弟姊妹都比不了。”   说到了这里,她顿了下,“我母亲把生活的很多经验,都告诉了我。男人,特别是位高权重的男人,怎么可能只守着一个人?与其天天打压这个、排挤那个,还不如好好过日子。   我很感谢现在的世道,女人离婚也成了时髦事,再嫁也容易,只要你有本事、有容貌、有家庭。   我离婚回国,在家中饱受嘲笑。他们都在背后拿我的事情取乐。我想要的,无非是一点扬眉吐气。   我和你,永远不是对立的。我们都一样,都是女人,在这个世上是最弱的,需要庇护。我们寻找的庇护所足够大,根本没必要彼此去争,完全可以相互共存。” 第207章 真正的误解   司露微这一生,都没有遇到过像杨鸿乔这样厉害的女人。   杨鸿乔是真正的高门大户出身,又嫁得很好,深谙各种套路。   她先告诉司露微,残酷的现实是,沈砚山身边不可能只有她。也许她现在漂亮,但是女人都会老的,她还能再漂亮几年?   然后她又告诉司露微,她愿意和平相处。假如她做了沈夫人,不会像其他小门小户的人一样为了男人争风吃醋。她已经离过婚了,为了求稳,她不会和司露微作对。   然后,她又跟司露微演悲情戏,告诉司露微:她离婚了很可怜,在家里受人欺负。   她还告诉司露微,如果只有一碗饭,那两个人需要争,可如果拥有一个巨大的粮仓,为什么还要你死我活?完全可以各吃各的,大家都可以吃的很好。   不管是理智上,还是感情上,她都把网撒好了。   和赵小姐、杜小姐之流相比,这女人的手段高端百倍。   司露微静静看着她。   “露微,你觉得我说得对不对?”她又问司露微。   司露微点头:“很对。”   “那,我们就算朋友了,好吗?”杨鸿乔道,“我绝对能保障你和你孩子的利益,我不是那种争风吃醋的小女人。”   司露微再次看着她:“我们,不算是朋友,也没必要是。杨小姐,你误会了我跟你的关系。如果你真的能嫁给沈砚山,我们是不会共存的。那时候,您的家里不会有我和我的儿子。”   她还记得沈砚山的话。   沈砚山要走出她的阴影。   一旦他走出来了,他才会真正去找个人结婚,而不是随便娶个女人,更不会政治联姻。他从小看着他母亲在婚姻里的隐忍,无爱的婚姻,对他而言也是种折磨。   假如他真的娶了杨鸿乔,就意味着他放下了司露微。   只要放下,他第一件事就是赶司露微出门,一洗前耻。   他对榴生,也不过如此。他不要司露微的时候,也未必非要榴生不可。   那个时候,司露微和榴生都可以离开。   “露微,你还是对我的话有误解。”杨鸿乔急忙道。   司露微端起咖啡喝了口。   她没有误解杨鸿乔,很相反,杨鸿乔才是那个误解了的人。   司露微每个小蛋糕都尝了一口,然后挑选几个味道不错的,让再打包一份,她要带回去给榴生。   “我还有点旁的事情,先告辞了。”司露微弄清楚了杨鸿乔的意思,觉得她和赵小姐等人一样,手段虽然高超,目的却是相同的。   说什么想要与司露微共存,无非是麻痹她。   怎么可能共存?有本事的人,不试一试身手怎么甘心?   司露微如果没有猜错,沈砚山这段时间应该是很冷落杨鸿乔了。   因为沈砚山每次出去和杨鸿乔见面,都要跟司露微说一声,还会详细描述见面场景,好像很热衷让她吃醋。   最近他好久没说了。   每次他到了下班时间,都会先打电话给司露微。   如果没事,他会回家吃饭;如果有事,他就让他们母子先吃,并且会告诉她到底是什么事,什么时间回来,不耽误她睡觉。   而且,他说了什么时间回,就一定会在那个时间之前到家,从不失言。   “露微……”   “杨小姐放心,我不会给你的大业使绊子。你和他从小就认识,你很了解他的为人。他要是想娶你,任何人都阻挠不了。”司露微道。   说罢,她转身离开了。   她带回去的小蛋糕,分给了晁溪、榴生和玉儿。   小玉儿吃得满嘴都是,欢乐极了。   “这是哪家做的蛋糕?”晁溪也赞,“味道真不错,奶味很浓,但是又不甜腻。”   “是一家日本俱乐部里面的咖啡厅。”司露微道,“咖啡也很好喝。回头我问问五哥,让他去弄个卡给我们。”   “还要卡才能进?”   “是的,听说要求很严格。”司露微道,“东西好吃,这点值得肯定。”   榴生也爱吃。   这天晚上,沈砚山十二点才回来。他不是去参加宴席,而是出席军部的一个会议,有些问题起了争执,吵到那么晚。   他回来之后,极其疲倦,连夜宵也不想吃了,匆匆洗了澡,把司露微搂在怀里就睡了。   翌日,不到四点,司大庄过来喊他。   “这么早做什么去?”司露微迷迷糊糊问。   沈砚山一边穿衣一边回答她:“早上有个军事演习,在河北,开车过去要三个多小时。”   司露微睁开了眼睛,瞧见他换上了军装,正在往身上系绶带。   她起来,帮他系好。   沈砚山揽过她,在她唇上啄了下:“你再睡一会儿。”   司露微还想跟他说说杨鸿乔的事,司大庄又在外面催:“五哥起了吗?”   “起了。”沈砚山拉开了门。   他们阔步下楼,司露微又睡了个回笼觉。   翌日,她八点多才醒,洗漱之后去了餐厅,远远就听到了说话的声音,以及女人的笑声。   进了餐厅,司露微看到了杨鸿乔。   餐厅桌子上,摆满了早餐,有中式的也有西式的,还有日式的。   “昨天看你打包蛋糕,想来孩子们很喜欢吃,所以我早上送点过来,给你们做早餐。”杨鸿乔笑道。   说罢,她站起身,把一张名卡递给了司露微,“以后,你也可以让副官去帮你买,很方便的。”   她说罢,冲司露微眨了眨眼睛,“露微,我真的没有恶意。你若是以为我暗里藏刀,就是在高估了我身份地位。我每走一步都很艰难,是绝不敢有一点差错的。善意,总比恶意要稳妥。”   司露微没有接。   杨鸿乔仍是笑了笑,然后把名卡给了晁溪。   晁溪不像司露微冷面冷心,对杨鸿乔的热情压根儿无法抵抗。   待到杨鸿乔走了,晁溪才问司露微:“姐姐,她干嘛呢?”   纠正了晁溪无数次,她还是改正不过来。在她心里,先有司露微,才有司大庄。   “想做这个家里的女主人,先清扫拦路石。”司露微道,“不过,她手段挺高明,看着很好玩。”   晁溪立马把那名卡给扔了。   “真是讨厌。”晁溪愤愤不平。   她原本还挺喜欢杨鸿乔的,因为杨鸿乔见人说人话的本事一流,晁溪没什么阅历,就觉得她这个人会说话,和蔼可亲。   杨鸿乔自称是沈砚山的儿时好友,如今看来,这好友想要更进一步了。 第208章 口味   杨鸿乔时常到沈砚山府上。   而沈砚山,好像很想让司露微有点危机感,对他更好一点,不阻止杨鸿乔。   如今,他也学会对司露微用其他手腕了,不再迷信自己的个人魅力。   司露微对此,有种哭笑不得的感觉。   八月初一那天,沈砚山早起时赖床:“今天休息,等会儿我们三个人一块儿去吃早饭。豆汁好喝吗?”   “我喝不惯那个味,但是榴生很喜欢。”司露微道。   沈砚山笑:“我小时候就爱喝。我亲生儿子,处处都像我。”   说罢,他起身更衣,“走,吃早饭去。吃完了,我带你们去宫里玩。”   司露微坐了起来:“能去?”   “当然能。”沈砚山笑道,“其实也没什么好处的,不过是那些房子,连树都没有几棵。没看过就很想看,看完了也就那么回事。”   司露微也赶紧起来。   榴生听说要去宫里玩,开心极了,又道:“爸爸,带着舅舅舅妈还有玉儿,还有我的乳娘和石婶,还有玛丽……”   他掰着手指,一个个数。   沈砚山原本是打算跟他们母子俩单独玩玩的,可榴生这么兴奋,沈砚山也不忍心扫了他的兴。   “都带上。”沈砚山道,“除了玛丽。”   司露微在旁边看着,微微笑了下。   她的笑很浅,还是被沈砚山看到了眼里,他想:“原来她的幸福,也是这么简单的。一家子人热热闹闹的,她就很高兴了……”   他心中一软。   他再次想要赶紧辞掉内阁总理的职位,回到江西去做他的土皇帝。   那样,他天天有时间带着司露微和孩子玩,陪伴着榴生长大,慢慢和司露微一起变老。   司大庄和晁溪领着孩子出来了,乳娘和石嫂也跟着,开了三辆车子出门。   先去吃了早饭。   沈砚山给每个人都要了豆汁。   除了他和榴生之外,所有人都喝不惯。榴生则很好奇:“这么好喝,为什么不喝?”   司大庄很直爽:“这股子味道,跟泔水馊了似的。”   晁溪还打算硬灌两口,听到他这么说,顿时半口也喝不下去了。   沈砚山大笑:“忍着喝两口试试。”   “我才不喝!”司大庄把碗推得老远,“好好的日子不过,喝泔水,真是闲得没事找罪受。”   司露微以前喝过,现在勉强能习惯。至于小伙计说越喝越香,司露微没体会到,她至今也没觉得哪里香。   倒是她儿子,喝了两口就喜欢得不行,天生的口味奇特。   “舅舅你不喝,给我。”榴生爬起来,端过了司大庄的大碗。   他倒是很喜欢,一口气又灌下了大半碗。   沈砚山忍不住摸了摸榴生的脑袋:“你真是天生的沈家人,跟我小时候一模一样,不仅仅长得像。”   “肯定得像啊。这要是不像,五哥你不更得气死吗?”司大庄很无语。   沈砚山:“……”   司露微:“……”   晁溪出手,替司露微和沈砚山做了他们俩想做但是没有做的事:打爆司大庄的狗头。   司大庄抱着头瞪晁溪,榴生立马要护住舅妈:“舅舅不许瞪人!舅妈说了,不让你瞪人。”   众人哄堂大笑。   他们是在楼下大堂,不少客人看过来。大家都在说话,却远远没有他们这桌热闹,一瞧就是两户人家的少爷少奶奶带着孩子和乳娘出来玩。   年轻人感情好,是挺叫人欣慰的。   沈砚山笑着笑着,伸手在桌子底下,握住了司露微的手。   司露微没有抽回来。她回望沈砚山,表情很平静。   沈砚山心中有一阵阵的暖流徜徉。   他需要的幸福,就是这样简单的、热闹的,一家人无所事事吃顿早饭而已。   时间过去了那么多年,他有过很深的痛苦,但在甜蜜和安逸面前,那些都变得不值一提,甚至都成了土壤——它们提供营养,让现在的幸福更加旺盛。   吃了早饭,他们直接去了宫里。   有四名亲卫跟随着。   一进大门,榴生就带着玉儿跑了,石嫂和乳娘气喘吁吁跟在他们身后。   司大庄和晁溪也陪同着。   走了片刻,司露微就觉得累了,她和沈砚山停了下来,两个人站在大殿前面的台阶上,看着孩子们玩闹。   “五哥,我有件事想跟你说。”司露微开口。   八月的阳光温暖,身上被照得暖融融的,迎面有些带着暖意的微风,虽然没闻到花香,已然令人沉醉了。   “什么事?”   司露微斟酌了下用词:“那位杨小姐,她最近很殷勤,时常到府上去。她跟我说了很多话,我不是很认同。”   “说了些什么?”   “一些哪怕我没什么文化都听了反感的话。”司露微道,“她还是很礼貌的,就是不知道这礼貌背后,暗藏着什么。”   沈砚山侧过脸,轻轻搂了她的腰,将她拉近自己:“对她有意见?”   司露微听明白了他的意思,他以为她吃醋了。   他今天心情很好。司露微好像明白,怎么表达才不算扫兴,毁了他今天的好日子:“有一点。”   沈砚山的眉眼弯成了一条线,酒窝深深,含笑看着她。   “想跟我说什么?你直接说吧。”沈砚山笑道。   “主要是担心,会不会给五哥闯祸。毕竟你是带着目的来的。”司露微道。   “不会的。”沈砚山说,“不过,杨鸿乔与我,到底曾经是好友,我不想把事情做绝。她跟以前的那些人不同。我会跟她说一声。”   司露微说好。   顿了顿,她想起了蒙古的沈家军,又问沈砚山:“军队安排得如何了?”   “还不曾着手。”   “为什么?”   “因为公主还没有联系我。”沈砚山道,“她儿子刚死,我总不能上赶着去抢沈家军。但她迟早会明白,那些军队是沈家的,没有沈潇,她一个人降不住,她迟早要联系我。   我主动,就是不怀好意;她主动,我这边才算是雪中送炭。我安顿好了那些人,还是要回江西的,不能跟公主闹得太僵。”   司露微点点头。   沈砚山想到了这里,又笑了下:“沈潇真正看透了,说死就敢死。我们都长大了,知道取舍。”   司露微沉默不语。   沈砚山看着她,见她颇为紧张的样子,大概是很不想把那层窗户纸捅破,他就不再说什么了。   他们俩依偎着,一边说话一边沐浴暖阳。   司大庄远远看到了,唇角微扬,拉过晁溪瞧:“五哥快要好了,咱们的日子又好过了。只要他不发疯,我们就是好日子。” 第209章 不耽误利用她   沈砚山一边做好分内事,一边选好了驻地。   驻地不能太繁华,也不能太过于偏僻苦寒;不能离蒙古太远,也不能离山西太近;不能是其他军阀想要的地盘,也不能是谁也不要的荒芜之地。   选来选去,沈砚山选中了一块地方,目前有个小军阀驻扎,但是那个小军阀跟山西督军叶骁元关系不好。   小军阀与军部的总长杨金有点沾亲带故的关系,嚣张跋扈,甚至屡次想要把军队挪到叶骁元的地方,又跟蒙古的王公们不清不楚。   这种人最招人恨了,抢了他的地盘,等于拔了叶骁元的眼中钉,那么山西这边就不会打沈家军的主意。   又切断他们与内蒙王公的暧昧,让那些王公们对沈家军不满,免得他们再三拉拢,真把沈家军变成了他们建立蒙古帝国荒诞梦想的垫脚石。   沈砚山一举数得。   唯一对不起的,大概就是杨金杨总长了。他跟沈家私交不错,又真心拥护沈砚山。   沈砚山一边想着对不起杨金,另一边又在想着不能和他闹翻。   “让杨鸿乔出点错好了,拿住杨鸿乔的把柄,卖个人情给杨金,杨金就不好意思当众翻脸。”他在晚上临睡前,把自己的心思告诉了司露微。   司露微无语了片刻:“五哥,你前不久还想和杨鸿乔结婚的。这样做,是不是太寡情了?再说了,你们不是青梅竹马吗?”   “政治面前,讲什么寡情不寡情的?利益至上。”沈砚山道,“她是我的青梅竹马,也不耽误利用利用她。哪个法律规定青梅竹马不能用?”   司露微沉默,完全不知道该接什么了。   沈砚山又道:“我不会利用你和榴生的,你放心。”   “我知道。”   “真知道?”他把唇凑在她的脸侧,*的呼吸滑过她的面颊。   她倏然有些面红耳赤,心跳得甚快。她急于压住这些异样,猛然偏头,吻住了沈砚山的唇,并且从齿缝间告诉他:“真知道!”   沈砚山享受着她的热情似火。   完事之后,他非要和司露微一起洗澡,在浴室里又闹得不像话,差点把司露微摔倒了。   他抱起了她,心里想着她的种种好处,再次进入了缠绵。   司露微被他架起来了,上下不着力,只得死死抱住了他的脖子,低声求饶:“放我下来。”   “求我。”   “五哥,求你……”   “声音大一点。”沈砚山倏然发力。   司露微后知后觉明白了他到底在说些什么,就微微咬唇,不再求饶了,只是异常的依赖他。   这次闹得太狠,沈砚山终于也累了,洗了澡出来,迷迷糊糊在她耳边说了几句贴心的情话,就睡了过去。   司露微睡不着。   她脑海中翻涌着之前的种种情绪,让她深陷其中。   沈砚山一直抱着她睡,而她一直背对着他,这样的姿势让她很踏实。   今天,她突然转过来,撞进了沈砚山的怀抱里。   她翻身的动作,惊醒了沈砚山。   沈砚山累得狠了,迷糊着亲吻了下她的头发:“睡吧。”   “五哥……”她轻轻叫了声他。   沈砚山嗯了声。他没等下文,很快又进入了梦乡。   早起时,他想起了这档子事,问司露微:“你昨晚跟我说什么?”   “什么?”   “我记得你好像说了点什么。”沈砚山道。   “你可能是做梦了,我没说什么。”司露微道。   沈砚山也觉得自己可能是做梦了。她不在的那些年,他也时常做梦,梦到自己和她睡在同一张床上。   梦境如此的真实,以至于他有段时间天天喝酒,让自己醉死其中,彻底从现实里抽离出来。   “小鹿,你喜欢什么样子的镯子?”沈砚山临出门的时候,突然问她。   司露微道:“金镯子。”   “不喜欢玉的?”   “玉的容易弄坏。”司露微道。   她有时候需要动手,那么极有可能把玉镯子撞个粉碎,而玉镯子又不是便宜东西,白白浪费了。   沈砚山走过来,牵了下她的手腕,低声在她耳边说了句话。   “……会生气吗?”他问司露微。   司露微摇头:“不会。”   “回头送个金镯子给你。”沈砚山道,“这贿赂会不会太少了点?你还想要什么?”   “我想要的,已经全部得到了。”司露微道。   沈砚山一愣。   这天一整天,沈砚山都在走神,他暗暗琢磨,司露微是不是跟他说了句情话。   因为,她说那话的口吻和神态,就是在暗示她也得到了他,而他也是她想要的。   然而他又不是很确定。   他走火入魔地爱了她那么多年,痴心妄想也是有的。   越是不确定,他越是要琢磨。   他甚至觉得昨晚,司露微是跟他说了点什么的,只是他当时睡着了,依稀记得她开口了的。   想到了这里,沈砚山原本打算邀请杨鸿乔去买镯子,然后送给司露微,让杨鸿乔情急犯错,自己再抓杨总长一个把柄的计划,临时打消了。   他以前说过,要用司露微的,也跟她提前打过了招呼,可现在他不想了。   若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她会爱上他,那沈砚山也不愿意放弃这个机会,更加不愿意让她失望。   内阁办公楼快要下班的时候,沈砚山结束了一个会议,准备直接开车回来。   他在楼下遇到了杨鸿乔。   “……好些天不见你了,一起吃饭?”杨鸿乔笑问他。   他上午的时候,还打算打电话邀请她的。   “不了,跟家里人说好了晚上回去吃饭。”沈砚山道。   杨鸿乔:“……”   她脸色有点不太好看了,直接问沈砚山:“我还能勾搭你吗?你给句准话,别让我白费功夫。”   沈砚山想了想:“那你别白费功夫了。”   说罢,他拍了下杨鸿乔的肩膀,转身上车了。   他回到家里时,亲卫告诉他,家里的人都在厨房。   沈砚山也去了厨房。   厨房是带一个小餐厅的,平时是厨子们吃饭的地方,此刻围满了人。   司大庄带着玉儿和榴生玩,司露微和晁溪正在包饺子,石嫂和榴生的乳娘在旁边打下手,做一点小菜。   几个人有说有笑,热闹极了。   沈砚山觉得,这才是生活,是用富贵和强权在这乱世里堆积的一个锦绣堆,营造出来的温馨和繁华。   “五哥回来了。”司露微回头,冲沈砚山笑了下。   她一向不太爱笑,此刻的笑容也不深,只浅浅一点,可明媚极了。   沈砚山上前,不顾众人在场,从背后紧紧拥抱了她。 第210章 监视   沈砚山突如其来的拥抱,把司露微吓了一跳。   同时又有点不太好意思。   其他人也没见过这么开放的,纷纷低下头偷笑。   “……五哥,你怎么了?”司露微低声,“放开啊,多不好意思。”   “有什么不好意思?”沈砚山不肯松开,“这个家里,谁不知道我惦记着你?”   司露微被他说得心头一酸。   她还要说点什么的时候,沈砚山终于松开了。   正如他所言,这个家里,谁不知道沈砚山爱着司露微?   “爸爸,我也要抱!”一旁的榴生举起了双手。   沈砚山心情很好,将他抱了起来,高高举过头顶。   榴生兴奋得大叫:“爸爸,再来一次,我要勾住房梁了。我要上梁。”   “梁上君子,说的是贼,上梁可不是什么好事。”沈砚山道。   榴生愣住:“真的?”   “你爸爸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   “你还说过不让我阿妈回来的……”   沈砚山:“……”   这现世报来得太快了。   司露微伸手过来,在儿子脸上抹了一把,将满手面粉抹了孩子一脸:“你再胡说八道,饺子没有你的份了。”   榴生很委屈的发现,他阿妈居然帮他爸爸了。   司大庄笑得前仰后合。   “我不要生儿子,儿子都是讨债鬼。”司大庄笑得打跌。   一旁的小姑娘玉儿,也伸长了手:“爸爸,抱。”   司大庄就让她骑在自己脖子上。   他是把这胖闺女顶上天的。   一家人开开心心吃了饺子,个个都吃撑了,包括司露微和沈砚山。   沈砚山说:“我们出去散散步。”   两个人沿着府邸往外走。   街上的电灯明亮,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路边的桂花树,结满了细嫩的花蕊,香味浓郁。   沈砚山摘了一支,别在她的发髻上。   她从前梳长辫子,后来成了罗门的小老板,梳高高的马尾,像古时候的游侠;现在,她把头发盘成低髻,是个温柔端庄的小媳妇了。   沈砚山看着她一点点长大。   她比小时候漂亮很多,因为骨肉丰腴了起来,不像那时候那么清瘦了。   她从小就很漂亮,沈砚山第一眼看到她,却不是被她的漂亮吸引,而是因为她的眼睛。   “……不是说要带杨小姐去买镯子吗?”司露微没话找话,“怎么回来吃饭了?”   沈砚山很想找点别的话搪塞过去,可犹豫了片刻之后,他还是决定,要问出自己琢磨了一天的问题:“你早上说,你想要的都得到了……包括我吗?”   司露微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包括我吗,小鹿?”沈砚山追问,“你梦里的时候,想过我吗?”   司露微轻轻叹了口气。   “对不起,五哥,我早上没有那个意思。”司露微如实道。   沈砚山眼睛里的火焰,逐渐熄灭了。   他有点难过。   但是,他胃里很充足,美食满足了身体,精神上的痛苦,也就被缩小了很多。   沈砚山握紧了她的手:“我希望有我。会有那么一天吗?”   司露微认真考虑很久,才道:“会有的。”   沈砚山侧身过来,轻轻拥抱了她。   他吻了下她的面颊,笑道:“这一句话,已然很难得了。”   司露微依偎在他的胸口,心里热得厉害,反手过来也抱住了他:“五哥……”   “嗯?”   “没什么。”司露微道。   沈砚山捧起她的脸,又亲了她一下。   远处杨鸿乔的汽车,停在暗处的阴影里。她看到了这一幕,心中全部的猜测都被证实了。   她十几岁的时候,年轻貌美,沈砚山就看不上她,更何况是如今?   如今,他更加不会爱上她的。   男人都肤浅、现实,司露微那么漂亮的女人摆在面前,肯定会先选择她的啊。   杨鸿乔也很想理智一点,忽略这个女人,自家小妾貌美如花算什么呢?只要能做沈夫人。   可她忽略不了。   她还没有真正的老去,也没有到认命的年纪。   她心中有一团火,带着嫉妒的*。   司露微往那边瞥了眼,低声对沈砚山道:“五哥,那边有辆汽车,车里有人。”   她说话的时候,精神紧绷,随时可能要冲出去杀人似的。   沈砚山一愣。   他的心思全部都在儿女情长上,居然没有司露微的警惕性高。   “快走,五哥,万一是刺杀,我们可以在 三十秒内翻过那边的围墙,阻挡一时。”司露微道。   说罢,她拽过了沈砚山的手。   沈砚山没想到她速度这么快,差点被她拽了个踉跄。   杨鸿乔低头擦眼角的功夫,再抬起眼,在街头相拥的两个人,突然不见了。   她惊呆了。   “人哪里去了?”她问司机。   司机只感觉那两个人疾步而去的速度很快,也正在惊讶中,指了指前面:“走了。”   “怎么走的?”杨鸿乔难以置信,“我不过是刚一眨眼……”   司机不知该说什么。   杨鸿乔想了下,觉得应该是沈砚山这些年学会了什么躲避追踪的方法,带着那个女人走了。   “开车,回家。”杨鸿乔道。   她生怕沈砚山翻过来查看这辆汽车,发现是她。   她已经暴露了,现在需要赶紧撤。   那边车子往后退,司露微放开了沈砚山,几步攀上了墙头。   她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夜色里。   沈砚山站在拐弯的后面,想要阻拦的时候,已经晚了。   他忍不住笑了下,现在的小鹿,真的很有本事。   罗门小老板的名声,不是盖的。   约莫两分钟后,司露微又神不知鬼不觉跳下了墙头,到了沈砚山身边。   她松了口气:“五哥,不是刺客,是杨鸿乔。没事了,虚惊一场。”   “很担心我?”沈砚山笑问。   司露微点点头,态度认真。   沈砚山又笑了,忍不住夸赞她:“小鹿,你身手很了得,特别是在夜里。”   “逃得快,保命的机会就多。”司露微说,“不算是什么大本事,自保而已。”   两个人回了家。   沈砚山有心利用杨鸿乔的嫉妒心,却因为今天的心不在焉,无心插柳,真把杨鸿乔的嫉妒挑得老高,让她不顾一切深夜到沈砚山的府邸前监督。   这很好。   离杨鸿乔犯错,只差一步了。   等她犯错的时候,沈砚山的机会就来了。   他很想在年前解决所有问题,然后带着全家老小,回江西的大帅府过年去。 第211章 承认自己的心   夜里躺下,沈砚山先进入了梦乡,司露微却有点睡不着。   她想起了那些喜欢五哥的女孩子。   南湖县的杜蘋,她是真的爱慕五哥,对他很痴迷;南昌府的赵岷玉,既喜欢五哥的人,也爱慕他的地位。   到了现在,杨鸿乔还有几分感情?   她完全是想找一块救命的浮木,这里面全部都是算计和贪念,情一点也不剩了。   几个女孩子相比下来,司露微更加喜欢杜蘋一点,虽然她们有过节。至少,杜蘋的感情很纯粹。   沈砚山想让杨鸿乔犯错,也想让司露微配合,司露微就真的很配合。   那天晚上,杨鸿乔不知道司露微后来去跟踪了她,她还以为自己撤退得很及时。   一转眼,到了八月中秋。   沈砚山早上出门,对司露微道:“我晚上回来吃团圆饭,你们做好了等我。”   司露微诧异:“这么大的节日,总统府没有宴席吗?”   “有,不过我派内阁其他人出席了。”沈砚山道,“我们很多年没一起过中秋,我今天想跟你一起。”   司露微笑了下:“我给你做好吃的月饼。糖少放一点,保证不腻味。”   “腻味也没事。”沈砚山搂了她的腰,“你放的糖,再多我也喜欢。”   司露微轻轻打了下他的肩膀:“你这算油嘴滑舌吗?”   “算。”沈砚山说,“既算油嘴滑舌,也算打情骂俏。”   司露微略微低了头,忍俊不禁。   沈砚山发现她最近爱笑了。   她的笑容是很好看的,每次笑的时候,眼睛弯了起来,有点难得一见的俏皮。   “早点回来。”她送沈砚山出门。   沈砚山的汽车刚刚走远,司露微打算折身回家,就听到了杨鸿乔的声音。   杨鸿乔下了汽车,高声喊:“露微。”   司露微转过身,瞧见她穿着一件银白色旗袍,步履婀娜朝这边走过来。   “杨小姐。”   “露微,我这身旗袍好看吗?”她笑着转了个圈,很熟稔的样子。   司露微道:“很好看。”   杨鸿乔笑道:“等会儿带着你嫂子,我们一起去做几身衣裳。今天过节呢。”   司露微摇摇头:“等会儿要忙。”   “有什么可忙的。”杨鸿乔笑道,“让家里人做好了。”   司露微仍是说不方便。   杨鸿乔也不计较,跟着她往里走。   她见到了玉儿和榴生的时候,分别给他们送了小礼物。   然后,她拿出一副钻石的手链,要送给晁溪:“见人的时候,这个比较体面。”   晁溪不肯要:“太贵重了。”   “我最近赚了不少的钱,都是小意思。”杨鸿乔笑道,“是我自己赚的,不是我前夫给的赡养费,也不是我娘家给的。”   晁溪是老思想,接受不了离婚,听到这女人把前夫二字说得这般轻松,有点怪异。   司露微却暗中冲晁溪点了点头。   晁溪不太明白为什么,却也知道,司露微在暗示她可以收下手链。   杨鸿乔亲自戴到了晁溪手腕上。   “你的手腕很白,又细,非常配这条手链。”杨鸿乔笑道。   她又拿出个红宝石的耳坠子,送给了司露微。   司露微记着沈砚山的话,推辞了几句之后,接了下来。   杨鸿乔在府上坐了很久,吃了午饭才告辞离开。   她一走,晁溪立马把手链取下来,递给了司露微:“姐姐,她是要干嘛?”   司露微接了过来:“还不清楚,不过肯定不安好心了。嫂子,你要是喜欢这种手链,回头我给你买。”   “我要是喜欢,可以让你哥哥买。”晁溪笑道,“这些年,大帅给了他很多钱的,都是交给我存着。我不眼馋这种东西,又不是没见过。”   “那就让哥哥买。”司露微道,“放在家里,看着也开心。”   晁溪笑起来:“那回头就买。你哥哥肯定舍得,他这些年不乱花钱了,够买很多的,让他也给你买一个。”   司露微说好。   司大庄后来才知道他媳妇把他的家当泄了底朝天,骂她是败家娘们。   黄昏的时候,沈砚山果然早早回家了。   他带了很多的点心和酒水,以及新鲜的石榴。   司大庄帮忙摆盘,然后就对榴生道:“看,这就是你名字的由来了。”   榴生拿起了一个石头,放在脸侧,对比着给他妈妈瞧:“阿妈,像不像我?”   司露微倒也没觉得什么,沈砚山在旁边笑得不行。   “来,刻上眼睛和鼻子,就很像你了。再戳个涡。”沈砚山道。   他握住了孩子的手,父子俩用小刀雕刻石榴,玩得不亦乐乎。   很快,他们就雕了个不伦不类的石榴出来,问司露微:“像吗?”   “像。”司露微说。   榴生端详着,对比了自己,又拿去对比他父亲:“爸爸,也像你。因为我像你,是不是?”   “是,你像爸爸。”沈砚山道。   榴生还问小妹妹:“玉儿,这个石榴像哥哥吗?”   小玉儿抱一个石榴,在外皮上啃出了无数的牙印:“哥哥,吃。”   简直是对牛弹琴。   这顿晚饭,仍是吃得很开心。   窗外琼华如炼,窗内满室温馨。月光从大门口倾泻而入,混入了暖黄色的灯光里,也添了几分温暖。   司大庄喝了点酒,对司露微道:“最近我们都开心。五哥高兴、榴生高兴,我们也高兴。小鹿,你不要再跑了,就好好跟我们过日子吧。”   晁溪急忙在桌子底下踢了他一脚。   司露微没有生气,她看了眼沈砚山,又看了眼自己的儿子,视线再次转回到她哥哥嫂子和侄女身上:“只要五哥还要我,我自然不会再走。”   “真的?”   “真的。”司露微认真点头。   司大庄却莫名其妙哭了。   他嚎啕了起来,把温馨的气氛弄得有点奇怪。   晁溪急忙搀扶他回房去。   她一个人搀扶不动,石嫂去帮忙;乳娘抱着玉儿,跟着一块儿走了;榴生不放心他舅舅,也跟着去了。   餐厅只剩下司露微和沈砚山。   沈砚山道:“大庄这些年,一直很想你。我还能偶然喝酒发脾气,倾泻一二,他却是不敢。既要照顾我的感受,又要担心你。”   “我知道。”司露微低头,转动手中酒杯。   沈砚山轻轻盖住了她的手:“我以前跟你说气话的,我不会赶你走。小鹿,你一直都是我的理想。” 第212章 杨鸿乔的计划   沈砚山说的,的确都是气话。   司露微稍微对他好一点,他就愿意为了她赴汤蹈火。   怎么会赶她走?   “五哥,谢谢你。”司露微道,“假如可以的话,我也愿意一直在你身边。”   沈砚山轻轻拥抱了他。   他没有去追问。   她能说出这番话,已经很不容易了。   司大庄回房之后,大吐了一场,人也清醒了。他稍微清醒点,就被晁溪提着耳朵数落:“喝醉了就发疯。姐姐和大帅好不容易好一点,你又添祸端。”   他很想提醒她,司露微不是她姐姐,而是她妹子,五哥也不再是大帅了,他是内阁总理了。   可晁溪不讲理。   为今之计,只有装睡一条路了,总不能跟自己的媳妇吵架。   司大庄从小看着他那个死鬼爹打人,打他娘,打他,也打小鹿。故而他一直觉得,打人的男人,比那个烂赌鬼还要恶劣。   媳妇是用来疼的。他也跟晁溪说过了,以后对她,就要像对小鹿那么好。   司大庄一头倒下,结束了晁溪单方面的唠唠叨叨。   晁溪叹了口气,把他扶到床上躺好。   榴生很担心:“舅妈,我舅舅吐好了吗?”   “好了。”晁溪回来,从乳娘手里接过了玉儿,对他们道,“你们也回去睡觉吧,都很晚了。”   乳娘有点担心,再三问:“副官长没事吧?”   “没事,你们去休息吧。”   司露微和沈砚山也回房了。   洗了澡之后,饭桌上的闹剧就翻篇了,司露微跟沈砚山说起了今天杨鸿乔的种种。   “送了不少的礼物,我都拿了过来,放在盒子里了。回头还给她。”司露微道。   “有喜欢的吗?”   “没有。”   “那就算了。”沈砚山依靠着枕头,“要是喜欢,就留下来。”   她睡到了沈砚山身边,随手按了开关,又问沈砚山:“五哥,你觉得她是想要做什么?”   沈砚山伸手搂抱她,亲吻着她:“不清楚……”   “我觉得她是想要用金钱诱惑我们。在她看来,我大概很穷的。”司露微说。   沈砚山在黑暗中笑出声。   又过了两天,杨鸿乔再次来了。   因为沈砚山的吩咐,司露微再次见了她。   她这次送了一架特别名贵的红珊瑚,说是给司露微玩的。   司露微也收下了。   这些鱼饵,快要投完了,沈砚山在等着杨鸿乔下大料,然后反将她钓上去。   八月下旬的时候,北平下了几场雨,就开始冷了。   司露微打算带着家里众人去添置新衣时,杨鸿乔再次来了。   “……我知道有一家极好的裁缝铺子,不仅仅布料好,皮子也好。”杨鸿乔道。   司露微就跟着她去了。   晁溪对此很不理解,不知道她姐姐葫芦里到底卖什么药。   可她对姐姐的话言听计从,跟着一块儿去了。   司露微给众人添置了御寒的衣裳,杨鸿乔在旁边,不要钱似的,拿了很多珍贵皮草过来,让他们都挑选几样。   然后,她自己还去付了钱。   榴生带着妹妹试衣服的时候,司露微坐在旁边,杨鸿乔端了两杯咖啡过来,坐到了她旁边:“小伙计专门去给我买的,尝尝。”   司露微接了过来。   “说实在话,露微,女人没有钱真不行。你看看今天这些衣裳,哪一件不贵的?我说这个话,可不是跟你要钱,你得给我这个面子,让我请客。”杨鸿乔笑道。   司露微抿了口咖啡:“那多谢杨小姐。”   “我呢,想跟你谈一件事:我认识一个朋友,德国人,在山西投资了一家铁矿厂,用的是最先进的机器。   他还有其他差事,即将要去苏联了,想把这个厂子转出一半的股份给别人,交给别人打理,大家一起赚钱。   他很想找砚山哥的,可惜没有门路,所以求到了我跟前。我以前也帮朋友牵线搭桥的,所以拿了不少的股份。   这次,我实在不好去跟砚山哥提,万一他不答应,这件事就死了。所以我想,能否拜托你,帮帮忙牵个线,至少会有一成的股份单独给你。   你知道铁矿多赚钱吗?等你有了钱,不管是在将来的新太太面前,还是在砚山哥面前,都很有面子啊。   况且,你还可以给你哥哥。你也不希望外人将来说,你孩子的舅舅,是靠着砚山哥吃饭的,自己没本事吧?这样多不好听?为了孩子……”   说到了最后,她的声音低了下去。   司露微仍是觉得,这女人蛊惑人心实在厉害。   她先给了司露微和晁溪各种名贵首饰,然后又带着他们过来买名贵衣裳,让她们享受到了好东西带来的快乐。   最后,她又从穷人薄弱的自尊心下手,击溃司露微的防线。   “是什么铁矿厂?”司露微犹豫了下,问她。   杨鸿乔脸上,露出了微笑:“你如果有兴趣,我等会儿把投资合同拿给你。你让砚山哥签字了,事情做成,你的一成股立马就会到,不会亏待你的。以我做中间人,你还不放心吗?”   “你带合同了吗?”司露微露出几分迫不及待。   杨鸿乔果然拿出了合同。   合同是用德文写的,司露微一个字也看不懂,道:“那我拿回去了,明天给你答复。”   杨鸿乔说好。   她端起咖啡,喝了一大口,连日的郁闷,终于一扫而空。   她唇角有压抑不住的微笑。   而司露微,想着自己这段时间应付杨鸿乔,也是够烦的,终于拿到了沈砚山想要的,此事暂时告一个段落,她也有点压抑不住的微笑。   杨鸿乔瞧见了,还当她是为了即将到手的钱而欢喜,忍不住在心里骂:“愚蠢的女人!字都不认识几个,没有文化,活该被人耍!”   孩子们试好了新衣裳。   榴生换了件背带裤,白色衬衫、黑色小皮鞋,外面套了件咖啡色西装外套,像个摩登的风流公子。   “阿妈,像不像林叔叔?”他问司露微。   司露微笑出声:“真的有点像。”   “但是我比林叔叔好看,是不是?”榴生又问。   “对。”   司露微心情极好。   杨鸿乔还以为她是要赚钱了开心,心想:“好肤浅,这女人除了漂亮,真是一无是处啊!” 第213章 上钩   司露微量好了衣裳,临出门的时候,跟老板说要亲自付钱,让老板将杨小姐付的钱退回,自己愿意多给一成作为打赏。   老板果然就退回给了杨鸿乔。   杨鸿乔微讶:“一点小钱而已……”   司露微等人定下的衣裳,绝不是小钱,数目是很可观的,杨鸿乔无非是为了麻痹她。   可司露微已经拿到了自己想要的,不再跟她客套周旋。   “杨小姐说得对,一点小钱而已,我自己付得起。”司露微笑道。   杨鸿乔被她将住,一时间竟不知说什么才恰当。   从裁缝铺子离开,司露微一行人上了两辆汽车。司露微仍是自己开车,带着她的儿子和她嫂子、侄女。   杨鸿乔看着他们远走,心里仍不是滋味,总感觉司露微这女人会开车的样子有点潇洒,是很有魅力的。   在杨大小姐看来,大户人家的司机都是仆从,没什么值得羡慕的。   她就是有点羡慕司露微。   她慢半拍才上了汽车。   坐在汽车上,她回想着司露微的笑容,心里稍微舒服了一点。   司露微回到家,给沈砚山打了个电话。   沈砚山很快就回来了。   “……你看看吧,我看不懂。”司露微道,“不过,说是山西的铁矿厂,我估计是有叶骁元叶督军的事情搀和在里面。”   沈砚山笑:“你还知道叶骁元?”   “听说过,没见过。”   沈砚山自己看了起来。   他看了半晌,发现是一份挺正常的合同。德国人有一家铁矿厂,通过政府正常的程序,收购了两座大铁矿。   这家铁矿厂,有几名合资的中国商人,到底还是占着中国企业的名字,才给办的。他们只负责采矿与运输,不负责冶炼。   沈砚山看完了之后,把那几个中国人的名字写了下来,让自己的密探去查。   一个小时后,他的密探有了结果。   沈砚山摇头笑了笑。   司露微凑过来问他:“是什么事?”   “这家铁矿厂,暗中有叶骁元的股份。德国人当初与他合谋,拿下了那两座铁矿。可是最近合作得很不顺利,大概是叶骁元想要独占,德国人只能通过政治抗议,效果不明显。于是他们想要拉另一个军阀入伙。   先隐瞒着我,等入了坑之后,再说明实情,并且公开挑开此事。不管是我还是叶骁元,为了面子和利益,都可能会妥协。”沈砚山笑道,“怪不得德国人给她很多钱,果然很有利。”   杨鸿乔一边拿钱,一边诱惑司露微上钩。   等沈砚山发现上当的时候,杨鸿乔可以把司露微推出来挡枪。   甭管事情是怎么到了这个局面的,司露微的责任肯定小不了。   沈砚山盛怒之下,冷落司露微、投入杨鸿乔的怀抱是必然的。   甚至可能会将司露微扫地出门。   至于杨鸿乔,她可以有一千种说辞,说司露微跟她哭穷,想要赚钱的路子,她也是不小心,才上了当。   总之,司露微是挡箭牌,沈砚山再怎么生气,炮火先被司露微挡了一下,到了杨鸿乔那里,就不剩多少了。   司露微接过了情报,也看了看:“很不错,能想到这种恶毒办法。”   沈砚山看了几眼司露微:“小鹿,你知道自己多出色?别的女人瞧见了你,都会自叹不如。”   司露微:“……”   “若是她们自认为能超过你,是不会处心积虑先算计你的。”沈砚山道,“这也是为什么,我这么多年都放不下你。我实在找不到比你更好的人了。”   “将来会有的。”司露微说。   沈砚山笑了笑:“你若是愿意,你就是最好的。在我心里,永远都不会有比你更好的人。”   司露微转过脸,很不自在拿起了茶壶,给自己续了一杯茶。   沈砚山看着她,觉得她这一刻,不是无动于衷的。   这是好事。   沈砚山拿着这份合同,去了内阁。   他把合同交给秘书,让他们去处理,到底是谁想要私自邀入新的人加入这家厂,图谋什么。   因为是沈砚山授意的,很快就“查”到了杨鸿乔身上。   杨总长大吃一惊,急忙来找沈砚山。   沈砚山的脾气很不好:“杨叔叔,曾经咱们两家是世交,我父亲与您,同窗多年,过命的交情。   虽说沈家败落得厉害,咱们也隔了一代人,可也没必要闹到这个地步吧?你们请我来做内阁总理,我说我年纪轻掌不住事,你说你会帮衬我。   怎么帮衬?我这还是两眼一抹黑,你就趁乱挑拨我与叶骁元的关系?山西那边大军压过来,我死都不知怎么死的。   杨叔叔,你恨我的话,我撤回江西躲起来,不碍你们的眼,何必要这样假惺惺的?”   杨金被他说得一头冷汗。   “我不知道,真不是我授意的。”杨金急忙剖白,“砚山,咱们叔侄如今是统一处境,我害你对我有什么好处?咱们且不论交情,单说政治,我没这么傻啊。”   沈砚山无力靠坐在椅子上。   他轻声感叹:“杨叔叔,人心易变啊。”   杨金整个人都不太好了。   他这边跟沈砚山再三解释,然后又回家去大骂女儿,询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大发雷霆,杨鸿乔吓坏了,不敢隐瞒,就把自己的小动作告诉了杨金。   杨金简直要气炸了,说女儿愚蠢。   接下来的几天,沈砚山消极怠工,不怎么理内阁事务,甚至露出想要下野出国的打算。   可如今的内阁,需要一个人支撑着,事情闹得杨金头皮都发麻,而且很担心沈砚山进一步闹到总统跟前去。   几天之后,沈砚山终于松了口风。   他见了杨金:“既然是误会,那就算了。鸿乔与我是幼时好友,她这样对我,我实在想不通。”   言下之意,还是怀疑杨金撺掇的。   后来,沈砚山又东拉西扯,最后才说了自家在乌兰察布的那些军队。   “……河镇是个好地方,离乌兰察布不远。沈家的军队,是汉人的,不可能搀和蒙古人去建立什么蒙古帝国。   撤回内地,可途径哪里都很危险,还不如就近放在河镇。杨叔叔,听说河镇戍守的,是您的亲戚?”   图穷匕见,杨金终于明白沈砚山小题大做是为什么了。 第214章 公主   沈砚山与杨总长很快达成了共识。   只要沈家军进入河镇,河镇的小军阀就会接到撤退命令。   沈砚山对此很满意。   他派人把杨鸿乔送给司露微的那些礼物,如数还了回去。   杨鸿乔那边,一连半个月闭门不出,是深受打击的那种。   她不愚蠢,知晓此事背后有沈砚山的手笔,自己的目的,早已被沈砚山识破。假如沈砚山有心娶她,是不会看着她这样犯错的。   她被沈砚山利用了。   司大庄傻乎乎的,还问过一次杨鸿乔。   “她以后都不会再来了,没脸来。”沈砚山道。   “为什么?”   沈砚山就把自己和小鹿合谋算计杨鸿乔的事,告诉了他。   司大庄听了,也是挺高兴的。   “五哥,你看看你,还是跟从前一样,专门坑爱慕你的姑娘。你这样喜欢小鹿,什么时候和小鹿结婚?”司大庄问。   沈砚山想了想:“过完年。”   “真要和小鹿结婚?”   “不和她结婚,我去拦火车做什么?”沈砚山笑道,“脾气闹过了,出了那口气就算了。我再等等她,等她自愿嫁给我。”   司大庄细细观察最近司露微和沈砚山的相处,他觉得小鹿放下了芥蒂,不像以前那样紧绷着,怕自己对五哥太好了,沉沦了自己。   她现在,是尽可能的对五哥和榴生好。   她活了这么久,终于活明白了。   “五哥,你不介意小鹿她……”司大庄斟酌了下,还是不知如何表达。   “她和徐风清结婚的事吗?”沈砚山道,“我知道,我不介意。她替我生了儿子,还有什么值得我介怀的?过去的,都过去了。”   司大庄开心坏了。   他跑去把这席话告诉了司露微。   司露微坐在那里,听着她哥哥的话,一时难言。   “你不要再让五哥失望了。”司大庄劝说她,“小鹿,你好好考虑。”   司露微抬眸,看了眼他:“我懂,我不会的。”   “不会什么?”   “不会辜负五哥。”司露微道。   司大庄慢慢舒了口气,至今为止,对他而言,事情是很圆满了。   一转眼,时间到了九月。   沈砚山与内阁各部磨合得越来越好,事情也越发顺手。   这期间,杨鸿乔一直不曾露面。   因沈砚山年轻,又位高权重,不少名门闺秀爱慕他,有含蓄的,也有直白的,沈砚山一概拒绝。   他冷眼看她们。   那些女郎,谁也没有小鹿那清冷的气质、倔强的脾气;谁也没有小鹿那双好看的眼睛,绝俗的容貌;谁也没有小鹿过人的功夫,杀伐的果断;谁也不会有小鹿那么好的厨艺,也不如她持家的能耐。   他的小鹿,家里是贤妻,家外是罗门的小老板。   那些名媛们,个个都像娇花,精心呵护出来的,无人有小鹿那样的生命力。   他看着她们,偶然敷衍几句,心里却总在想小鹿。   他不知何时跟她求婚是恰当的,不会让她误以为是逼婚。   沈砚山这么想着,宴席也待不下去了,早早回家。   他在家门口的时候,瞧见了好几辆汽车。   汽车把内阁总理府堵得水泄不通。   沈砚山蹙眉。   在这北平城里,究竟是谁有这么大的胆子,敢到他府上摆阔?   车里却下来一名妇人。   妇人也快六十了,在九月初的天气里,穿着旗袍配皮草,神态冷傲中还有几分不耐烦。   沈砚山看到了她,当时就冷了脸。   是他的二伯母,沈家的二夫人,皇室的公主。   当初就是她派人暗杀沈砚山。   “公主……”沈砚山走到了她面前,面无表情,“摆这么大架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这府邸是菜市。”   沈二夫人略微眯了眼睛,眼底暗藏着怒意。   她儿子去世之后,她老了不少,精神也不如从前了。   “沈濯,你这样跟长辈讲话?”沈二夫人也冷冷回视他,两个人剑拔弩张。   沈砚山知道她要来,也知道她必然会求自己,所以他拿稳了架子。   “公主当初追杀我的时候,怎么不把自己当长辈?我没死,公主是不是很失望?”沈砚山问。   沈二夫人的气息不稳。   正好这个时候,司露微领着孩子,从外面回来。   瞧见了这一幕,她也是有点吃惊,因为开这么多汽车到内阁总理府门口挡路,的确不太常见。   她停稳了车子。   沈砚山冲榴生招招手:“回家吧。”   他牵了孩子,直接往回走了。   榴生好奇,回头看了沈二夫人数次:“爸爸,她是谁?”   “她是你二祖母。”   “我还有祖母?”榴生很意外,也略感惊喜,“爸爸,你怎么不理她?”   “先不要理,以后再说。”沈砚山道。   榴生不明所以,稀里糊涂跟着他爸爸往里走了。   司露微落后,见沈二夫人被沈砚山晾在这里,又知道沈砚山不会真的放任沈家那些军队不管,必然是需要一个台阶,与沈二夫人和谈的,她就停住了脚步。   “公主,您里面请。”司露微道。   沈二夫人冷冷睥睨她:“你是谁?”   “我娘家姓司。您可能不认识我,但是我亡夫,您也许听说过,他叫徐风清。”司露微淡然道。   沈二夫人错愕,终于拿正眼看司露微。   她的眼睛,一瞬间有点红了,嘴唇不停的哆嗦,情绪隐约在失控,可她很快又敛住了。   司露微再次道:“公主,您里面请。”   沈二夫人终于说了句人话:“不要叫我公主,朝廷都没了十几年了,算什么公主?叫我沈夫人吧。”   司露微道是。   她把沈二夫人领到了内阁总理府的待客花厅,又吩咐人上茶。   上茶之后,司露微把服侍的人都遣了下去。   沈二夫人喝了两口茶,才道:“你和那个……那个徐风清,结过婚?”   “是的。”司露微道。   沈二夫人脸上,闪过几分同情。   她又想起了她那个远在香港的儿媳妇——德王府的五格格,心中又是一阵难过。   “你在这里做什么?”她问司露微。   司露微道:“您听说过沈濯有个儿子吗?”   “当然。”   “那是我的儿子。我在这府里,是照顾他。”司露微道,“但是,我不是沈濯的姨太太。”   沈二夫人难掩愕然。   她看着司露微,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了。 第215章 不讲理   沈二夫人心高气傲,为人刻板严肃,很难讨好。   可司露微说自己是徐风清的遗孀,这句话说对了,让沈二夫人以为,她是明白她的苦楚的,故而愿意和她亲近。   她不理沈砚山,也不道歉。   她甚至说:“做母亲的,总不能看着唯一的儿子执迷不悟,断了后。我怎么对得起沈家的列祖列宗?”   司露微觉得她这番言辞,很不讲理。   “夫人,您是不是有点强词夺理?如果要救儿子,您应该管束的是沈潇,而不是追杀沈濯;况且,沈濯也是沈家的后代,您杀了他,不也是断了沈家的后?”司露微如实道。   沈夫人白了她一眼:“我这一辈子,从来没讲过别人的理。我讲的,才是理。”   “因为您是公主?”   “对。”沈夫人道。   司露微笑了下。   沈夫人又说,这次沈潇的专列被炸,她也查清楚了。   “我现在都不知道他人在哪里。”沈夫人叹气,又问司露微,“你知道吗?”   “不知道。”司露微说,“这些事情,都是沈将军安排的,我全部不知情,我也不想知情。在我看来,徐风清是死了。我与徐家的承诺与恩情,已经结束了。我以后要过自己的日子。”   沈夫人难得慈祥,伸手拍了拍她的手:“对,以后过自己,不值得为了个……那什么人,伤心。”   她三番四次想讲“兔子”二字,可生生在唇边就忍住了。   她不太想让司露微听了更伤心。   沈夫人不讲理,她觉得司露微可怜,那司露微就是可怜,虽然司露微挺好的。   她们俩聊了几句,司露微亲自去请沈砚山。   沈砚山问:“她骂你了吗?她要是骂你了,我现在叫人将她赶出去。”   “没有,我们聊了几句,还聊得挺好,她人还不错。”司露微道。   沈砚山略感意外:“你倒是这些年,唯一一个说她人还不错的。”   司露微无奈摇头:“别太刻薄。”   沈砚山去见了沈夫人。   沈夫人气沈砚山的时候,妙语连珠,没超过十句,沈砚山就被气晕了,再次甩手走人。   司露微问沈夫人:“要给您安排客房吗?”   “谁要住这破宅子?搁从前,我府上养马的都比这地方住得豪阔。”沈夫人冷冷道,“去五国饭店。”   司露微道:“我能开车,要我送您吗?”   沈夫人这个人的注意力,有点分散,她一边生气,一边也不耽误她对司露微的好奇:“自己开?”   “是的。”   “哦,那试试。”沈夫人道。   司露微把汽车开了出来,请沈夫人上去。   她的车技又快又稳,沈夫人坐在后排,时不时问她在哪里学的,当初为什么要学,学来做什么的。   司露微没有跟她说实话,只说是沈砚山教的。   到了饭店,饭店的小伙计和经理,恭恭敬敬迎接她。   沈夫人下榻到了最豪华的房间,放下行李就说饿了,请司露微陪着她去餐厅吃些东西。   时间也到了晚饭时候了。   司露微陪她下楼。   两个人在餐厅坐下,沈夫人看着菜单,随口点了一桌子菜,也不管是不是能吃完,毕竟皇家公主是不需要考虑是否浪费的。   她们俩一边吃一边闲聊,远远瞧见几名衣着光鲜的男女。   其中一人,正是杨鸿乔。   杨鸿乔是先看到了司露微,眼神微敛;继而,她看到了沈二夫人。   沈二夫人已经不是什么公主了,可杨鸿乔下意识想要讨好她,得到她的认可。听说沈家如今的军队,全部都在沈二夫人手里。   杨鸿乔想着,走了过来:“公主,在这里遇着了您,真是幸会。您还记得我吗?我是杨家的鸿乔,就是……”   “我知道,杨家那个把粗鲁当豪爽的小姑娘。”沈二夫人面无表情,直直看着杨鸿乔。   杨鸿乔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她从小自负爽快,为人也快人快语的,的确赢得了不少的友情。   沈砚山也说,她小时候性格很好的,不娇气不忸怩作态。   谁知道,沈二夫人居然觉得她粗鲁……   而且,是当着司露微的面!   杨鸿乔还想着,沈二夫人如今是沈砚山唯一的长辈,假如能得到她的好感,也许她和沈砚山之间,还有峰回路转的时候。   毕竟,她想要害的,是司露微,不是沈砚山,而且也没有造成什么恶劣后果。   谁知道,沈二夫人当面打她的脸。   “若说粗鲁,到底谁比较粗鲁?”杨鸿乔的声音不高,但气势已然上来了,“你好歹是长辈,说话这么难听,难道不是粗鲁吗?你们朝廷早就没了,你还以为自己是公主?”   沈夫人最讨厌别人说这个。   她可以说朝廷没了,却听不得旁人如此说,当即端起旁边的水,泼了杨鸿乔一脸。   杨鸿乔整个人都要发飙了。   她根本不是个软柿子,怎么被人捏成了这样?   她之前为了讨好司露微,引诱司露微上当,卑躬屈膝的,耗尽了她的颜面,如今又这样丢脸。   杨鸿乔气昏了头,抓住了桌子上的叉子,朝着沈夫人刺了过去。   她是瞄准了沈二夫人的眼睛。   她的叉子来得极快,沈夫人想躲,但是椅子很沉重,一时推不开,她只能往旁边偏。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就在这时,司露微突然站了起来,双手极快抓住那把叉子。她略微用力,挪动手腕,将叉子夺了过来,而且不着痕迹推了杨鸿乔一下。   杨鸿乔连退数步,撞到了对面的桌子才站稳。   司露微出手的整个过程极快,就连沈二夫人也没瞧见她是怎么弄的,只看到她站了起来,叉子就到了她手里。   沈二夫人突然觉得,这女人怕是很不简单。   而杨鸿乔,扶住自己发疼的手腕,半晌都没明白是怎么回事。   侍者已经过来了。   沈二夫人的副官们也全部扛枪进来了。   再打闹下去,杨鸿乔必然要吃亏,还很丢脸,只得咬牙,气得半死先走了。   “都下去吧,我还要吃饭。”沈二夫人一点也没受到那闹剧的影响,问司露微,“你饿不饿?”   她话音刚落,餐厅的侍者们端了晚餐上桌了,一盘盘摆放在她们面前。 第216章 分家   司露微跟沈二夫人吃了顿晚饭,将她送回房间安顿好了,答应她会安排她跟沈濯见面,这才回家。   她开车回来,沈砚山在大门口等着她。   “……怎么了?”司露微问。   见他站在这里等着她,她心中涌入了些许温暖。   沈砚山握紧了她的手:“这顿饭,吃得很糟心吧?受委屈了没有?”   “还好,她对我挺好,也没给我气受。”司露微道,“不过,她性格真不好,我们还遇到了杨小姐,她二话不说就羞辱人家,还泼了杨小姐一身水。”   沈砚山笑:“她哪里是性格不好?她是人品不好,而且恶毒。”   司露微没有反驳。   沈二夫人也不屑于去反驳,她自己也觉得自己恶毒,这是她的原话。   “事情总要处理的。”司露微道,“吃饭的时候,她跟我说,在乌兰察布的沈家军,如今还剩下十七万人,其他的都是牺牲了。他们也发生过数次争斗。   不过,装备是最好的,军饷也及时,冬衣棉服全部到位。军中没有饿死过人,也没有冻死过人。这十年,只发生过两次大规模逃兵的情况。”   这些,听着好像很简单,当兵吃粮穿衣、战斗,是很平常事。   可是在这个年代,遍地小军阀,有些人抢了几只枪就敢搜刮附近村庄的壮劳力,组织一支军队。   吃不饱饭、穿不上衣,是非常常见的。   沈二夫人一直说,她在蒙古努力争取,得到了蒙古诸位王爷的支持,既有土地给他们驻扎,也有军饷。   十七万是一支庞大的数目,养了这么多年,已然很不容易了。   沈潇的“死讯”传回来,沈二夫人已经很难在稳定军心了。她需要沈砚山回去,帮她管理这支军队。   “对于爷爷留下来的这支军队,他们母子也养了十年,的确是对沈家有功,将来黄泉之下见了爷爷,也有面目。”沈砚山道。   司露微点点头,又说了沈二夫人的意思:“她要留下三万骑兵,作为她的亲卫;两万步兵,租借给德王。其余的,你想办法安顿。如果你安顿不好,那么请你去蒙古,与蒙古的诸位王公商量,把军队借给他们。”   沈砚山蹙眉。   他不可能同意这个条件的。   “我明天去见见她,当面和她谈。”沈砚山道。   司露微说好,她把话都带到了。   沈砚山牵着她的手往回走,忍不住又感叹:“倒是没想到,你投了她的眼缘。她那个人极度刁钻的。可见,你注定是我们沈家人。”   司露微掌心有点潮。   她不知如何接这句话,索性沉默着。   榴生还在等着她。   一瞧见她回来,榴生高高兴兴扑到了她怀里:“阿妈,我今天和爸爸两个人出去吃了面。”   “你们俩出去吃的?”司露微问。   沈砚山道:“他说想出去吃,才走了几步,又说面馆里飘出来的味道香。我们俩去吃了,真的很不错,回头一起去。”   “好,改日一起。”司露微应下。   榴生又问她:“阿妈,你跟二祖母说了什么?她要不要到家里来?”   司露微一一说给他听。   榴生听得一知半解,还是很努力想要听懂。   后来他累了,先睡着了。   沈砚山要抱他回房,司露微突然道:“今晚让他睡在我们床上吧。我们从来没有带他睡过。”   沈砚山想了想,倒也可以。   司露微洗了澡,发现沈砚山和榴生各占一边,把中间的位置空了出来。   她上床之后,沈砚山抱紧了她;后半夜的时候,榴生一个翻身,半边身子压在了她身上。   司露微早起时,浑身都酸痛,简直受了一夜的酷刑。   榴生却觉得好玩极了:“阿妈,我要搬过来,我要每天都跟你睡。”   “这不行。”这个问题很严重,沈砚山态度强硬,“昨晚是情况特殊。你要自己睡,否则就不要睡了。”   榴生分得清轻重,知道了他爸爸的意思,果然不敢再闹腾了。   吃了早饭,沈砚山腾出时间,带着司露微一起,专门去见了沈二夫人。   有司露微在场,他们俩没有针锋相对,而是很冷静的坐下来,商量解决方案。   沈砚山要求沈二夫人:“不要和蒙古王公们走得太近,他们到底不是你的家人了。军队扎住在河镇,不拿政府军饷,却也不受编于政府军。军饷我来出,将来我会慢慢把他们运到江西去。可以拿出一万步兵给你做亲卫。”   沈二夫人不同意他的主意:“这批军队,一直都是我管着的。我需要的,是一个主事的人。驻扎在河镇可以,毕竟离乌兰察布也不远。   可是,我会雇佣给蒙古的王爷们,谁想要就可以拿过去用,但是钱不会少给。依靠着你,迟早也吃不上饭,我们要吃的,就是蒙古王公们的老本。”   他们俩商讨了一上午,不欢而散。   接下来的几天,沈砚山还在和沈二夫人争吵。   最后,沈砚山忍无可忍:“不如分家。”   沈二夫人听了这话,眼睛一亮。   “怎么分?”她问。   “骑兵的人与马,全部归你。想要在草原上称霸,骑兵的作用比步兵大,这个你很清楚的。步兵都归我。”沈砚山道。   沈二夫人气不过:“骑兵一共就四万人。”   “这四万人马的养护,超过了剩下的十三万人。”沈砚山说。   “沈家不止我们俩,你的其他堂兄弟们,分散各地,一旦得知了分家的消息,他们都会出来的。”沈二夫人又说。   沈砚山道:“我来处理。那十三万人马,就是剩下的全部。等他们找来的时候,我可以给经济上的补偿。”   沈二夫人说要考虑。   她这考虑,就考虑了五天。   她与自己的幕僚们反复商量,眼瞧着天气越来越冷了,应该及早决定问题。   最终,她同意了。   沈砚山亲自去了趟乌兰察布。   沈家的十三万步兵,依旧记得旧主,又因为沈砚山这些年名声在外,声名显赫,更加服众。   这些人,全部转移到了河镇。   河镇驻守的小军阀,接到了内阁军部的命令,撤退回了北平,换地方驻扎,将河镇全部让给了沈砚山。   沈砚山一大块心病,终于解决了。   他准备离开乌兰察布的时候,沈二夫人喊住了他。   “如果再来一次的话,我还是要杀了你。”她道。   沈砚山撇撇嘴,没有还击。   “我喜欢把自家的错,迁怒于其他人,这是皇家公主的本事。我们从来没有错,一旦错了,就是其他人的问题。”她又道,“我希望你,余生也能有这样的本事。”   沈砚山一愣。   沈二夫人说完,转身就走了,没有给沈砚山任何一点说话的机会。 第217章 全羊宴   沈砚山几天之后回到了北平。   榴生特别想念他,给他留了好几样点心。   司露微问他:“都办妥了吗?二夫人说了什么?”   “都办妥了。她祝我前途似锦。”沈砚山道。   司露微诧异:“难得她会说句好话。”   “我会听好话。”沈砚山道。   两个人单独回房,沈砚山将她压倒:“想我了吗?”   司露微没有避开,而是用手指,轻轻摩挲着他的脸,指腹滑过,仔仔细细描绘他的样子。   “榴生还想去吃那家的面,可他不愿意我们俩去,非要闹着等你回来。他一天要问七八次,爸爸回家了没有。我每天,也就有想你七八次了。”司露微轻轻说。   沈砚山愣了愣,怀疑自己是听错了。   他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能听到这样的甜言蜜语。   他眼眶一热,低头吻住了司露微的唇。   “我也很想你。”他隐约是落泪了,声音哽得厉害,“小鹿,有了你这些话,我死了也值得。”   “不要死。二夫人祝你前途似锦呢。”司露微道。   沈砚山笑起来。   他的吻,变得缠绵。   司露微与他,在房间里消磨了一个下午,两个人都懒懒的不想起床,彼此依靠着说一会儿话。   沈砚山还从蒙古带了好几只肥羊回来。   “北平没有羊?”   “蒙古的羊不腥膻,而且肥美。回头让厨房做羊肉锅子吃。”沈砚山道。   司露微说好。   她起身去吩咐,晚上做全羊宴。有烤羊、炖羊肉、羊骨头等十几样的做法,耗费了整整两只羊。   “尝尝这个。”沈砚山夹一根红烧羊排骨给她。   “这个也不错。”一块炖羊肉。   “这个也很好吃。”再添一块烤羊肉。   榴生见他爸爸实在殷勤,跟着有样学样。司露微面前的碗,总是堆得老高,都快要往外溢了。   司露微:“……”   司大庄笑得前仰后合,并且帮他妹妹解决难题,将她碗里的尽数夹走吃了,还说:“小鹿想吃什么,她会自己夹。”   父子俩白忙一场。   司露微低头,抿唇偷笑,心想今天的羊肉真的不腥膻,居然还有一股子淡淡的甜味,一定是蒙古的羊特殊吧。   晁溪很喜欢炖羊肉:“酱汁用得好。”   司大庄道:“你跟老太太似的。只有老太太,才喜欢吃这种炖得烂烂的肉。”   晁溪狠狠敲了下他的脑袋。   榴生不合时宜发出大笑。   司大庄的小女儿,单独吃一碗没有放盐的炖肉,吃得满嘴流油,真正的心无旁骛。   大家都吃得很饱。   饭后,厨子们煮了解腻的山楂水,又沏了新茶。   众位围坐着,听沈砚山讲蒙古一行的趣闻,只有小玉儿趴在她父亲的肩头睡着了。   “家里的孩子少了点。”沈砚山突然感叹。   司大庄看了看晁溪和玉儿,很紧张:“要生让小鹿生,我们不要。我就要晁溪和玉儿,不要其他的人。”   他至今都有点傻性。   沈砚山拿眼睛看司露微:“我们还要吗?”   司露微无奈道:“榴生还在这里,别胡说八道。”   榴生立马说:“阿妈,我想要个姐姐。”   沈砚山突然发现,他儿子好像被司大庄养傻了。   “姐姐要不了了,你只能要个妹妹。”沈砚山道。   榴生摇摇头:“可是我有玉儿了。”   司露微见他们越说越没边,起身把众人都轰走了。   她和沈砚山回到房间,沈砚山拉着她的手,不停的比划着。   司露微隐约明白他想要做什么,抽回了手。   “说真的,你喜欢什么样子的戒指?”沈砚山问她。   司露微深感突然:“五哥……”   沈砚山看着她,轻轻聊过她耳边碎发:“我们都不年轻了,小鹿,特别是我。我想当新郎官了,还没有当过。”   司露微看着他,继而慢慢低下了头。   沈砚山见状,勾起了她的下巴:“我不是说现在,等你愿意的时候。你总会愿意的,是吗?”   司露微不语。   沈砚山再次追问:“我会等到那天吗?”   她声音潮潮的:“会的。”   沈砚山俯身,略微用力吻住了她的唇。他苦熬了这些年,终于要见曙光了。   后来,司露微心中也在想这件事。   她觉得太过于迅捷。   她也乱成了一团麻。   时间转眼到了九月中旬。   北平这一年格外的冷,才到九月十五,已经下第二场雪了。   和上次的小雪不同,这次是大雪。   大雪将整个北平都包了起来,到处银装素裹,远处的屋脊与树梢,都被染成了一色,触目一望无垠。   沈砚山站在门口,看着庭院的雪:“今年怕是会冻死很多人。”   司露微见他很忧心,不免跟着担心了。   他们俩,一点看雪的心情也没有。   有人穿着蓑衣斗笠进来,脚步很快:“五哥,小鹿……”   是司大庄。   “外头来了个人,是叫贺东的吧?”司大庄嘟囔着,从怀里掏出一瓶酒,“五哥,今天不去衙门,喝点酒驱寒。”   “我不冷。”沈砚山道,转而对司露微说,“你去看看。”   司露微换了双马靴,急忙出去了。   贺东等了片刻,终于见她出来,松了口气:“小老板,有一单生意。”   “什么事?”   “杨金杨总长,您听说过吗?”贺东问。   “很耳熟。”司露微道,“他怎么了?”   杨金就是杨鸿乔的父亲。   司露微没想到,生意会跟他有关,她有点担心贺东下一秒会说出要刺杀杨金的话。   “他重金周转托人,求助小老板,帮忙找他的儿子。”贺东道,“杨总长有个小儿子,姨太太生的,老来子最受宠爱,今年不过五岁,昨晚走丢了。”   司露微略微蹙眉。   他们罗门是不接这种生意的,除非杨金的儿子被绑架了。   “……他怀疑儿子被人绑了吗?”司露微问,“我们不找人的。”   “是被绑架了。”贺东道,“他想亲自见见您,当面跟您说说细节。”   司露微想了想,让贺东先稍等。   她回了内院,把这件事告诉了沈砚山:“你知道吗?”   “不知道。”沈砚山蹙眉,“该不会是对付你的诡计吧?我让人去打听打听。为了安全起见,你可以不接这生意。”   司露微也是如此想的。 第218章 震惊   沈砚山也担心杨鸿乔和杨金再次搞鬼。   毕竟,杨金让出了河镇那么大的地方,心有不甘也是可能的。   弄下司露微,让杨鸿乔取而代之,对杨家也有利。   只是……   杨金真的知道司露微的真实身份吗?   他派人去打听,很快就有了眉目。   “昨晚,杨金的小儿子的确遭到了绑架。他小儿子跟着姨太太去听戏,那姨太太跟戏子狗扯羊皮的,把孩子交给佣人带。   孩子要喝汽水,佣人转身去买的空档,回来就找不着了。整个戏院都封锁了,仍是没了那孩子的踪迹。   杨金很着急,已经发动了很多势力在寻找,包括军部的密探们。因为昨夜大雪,遮盖了痕迹,如今孩子踪迹全无。越拖下去,那孩子越危险,杨金现在急疯了。”   沈砚山听完了密探的话,让他退了出去。   “……能让这么多人束手无策的,是大有来头。”沈砚山对司露微道,“你别搀和了。”   “我去跟贺东说一声。”司露微道。   沈砚山道:“一起去。这个贺东,呵……”   他还记得以前贺东帮衬司露微算计他的事。   司露微停住了脚步:“贺东是我的下属,只是奉命行事。你若是还有气,就对着我撒,别为难他。”   “我要是想为难他,他真能活到现在吗?”沈砚山捏了捏她的脸,像逗孩子似的,“我吓唬吓唬他,逞逞威风不行吗?”   司露微:“……”   沈砚山很少这么孩子气的,他一直成熟稳重。   “五哥,别这样,手下的人真的不惊吓。”司露微道。   沈砚山笑道:“你欠我一个人情。”   司露微说好。   到了外客厅,贺东正在捧着热茶烤火,看到司露微和沈砚山进来,他急忙站起身。   打过了招呼,沈砚山坐在旁边不言不动。   司露微简单说了说自己的打算:“这单生意不接了。”   “小老板,这么大雪的天,要不是有大老板的手令,我怎么敢来麻烦您?杨家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贺东道。   说罢,他拿出一个牌子。   牌子上有罗霄的朱砂字。这是罗门的手令,谁能拿到,可以求罗门办一件很为难的事。   一般受人重恩,才会给手令。   罗霄至今只送出过五份,都是救命之恩的。   有三份已经完成了。   司露微接了过来:“杨家真是急了。”   “杨金很宝贝这个小儿子。我听人说,他的长子在美国病重,怕是快不行了,没有孙子,只有两个孙女。要是传言属实,这小孩子恐怕是杨金唯一的香火了。”贺东道。   “传言属实。”沈砚山开腔,“杨金的长子,的确是病得很厉害,几次下病危书,杨金已经不做指望了。”   如此说来,这件事就更加推脱不了了。   司露微见躲不过去,六师姐又不在,只得对贺东道:“你去告诉杨家,这单生意我接了。我要去趟杨家,询问点细节,一个小时后到。”   贺东道是。   司露微回内院更衣。   杨家那边,家中气氛凝滞。   杨金不愿意搭理所有人,除了他的正室太太和嫡女杨鸿乔,因为她们俩会说话,知道他心急如焚。   “总长,罗门有了消息,小老板接下了单子。”总管事急匆匆跑进来,差点被雪滑了脚。   外面的雪还在下,洋洋洒洒的雪花,一层层覆盖着人间大地,把所有的痕迹都遮掩了。   杨金用力阖眼,让自己透出一口气,也舒缓一下彻夜未眠的痛苦。   杨夫人很欢喜:“这下好了,鸿鸣快要回来了。”   杨金的小儿子叫杨鸿鸣。   “但愿。”杨金重重舒出一口浊气,“听说这位小老板很厉害,这些年名声大噪,而且是个女人。”   杨鸿乔酸溜溜的想:“什么女人?怕是个丑八怪。好好的人,谁去做杀手?”   “我也听说了。”杨夫人道,“阿弥陀佛,鸿鸣快点回家吧,这么冷的天。”   杨鸿乔觉得她母亲会做作。   她大哥在美国时日不多,身为母亲,最恨的应该是即将取代大哥地位的小庶弟。   可她母亲从来不表露半分,待庶弟如亲生般,哄得那孩子跟自己的生母不亲,反而跟杨夫人情同亲生母子。   杨鸿乔觉得小孩子蠢。   这个世上的很多人都蠢,而且愚蠢不自知。   她默默想着心事,外面总管事高声喊:“总长,小老板来了。”   杨金急忙到院门口去迎接。   杨夫人穿着布鞋,举步艰难,也要出去。杨鸿乔没办法,只得搀扶她母亲。   母女俩没有撑伞,落后一步,就见一个穿着灰鼠皮大风氅的高挑女子,快步朝这边走过来。   她梳着低髻,像个妇人的模样,可身材修长、脸蛋细嫩,又有点像年轻的小姑娘。   杨鸿乔发出一声难以遏制的惊呼:“你……”   杨夫人回头看了她一眼:“作甚?”   杨鸿乔的唇一直哆嗦:“你……你……”   她的声音不低,司露微听到了,略微冲她颔首:“杨小姐。”   杨金也是满眸惊愕。   他也记得司露微,当初在火车站,牵着沈砚山的儿子,跟在沈砚山身边的女人。   因为司露微太过于漂亮,杨金看一眼就记住了,还想过沈砚山好福气的。   那么漂亮的女人,可能是妾,以至于后来杨鸿乔想嫁给沈砚山,杨金也默许了她自己去周旋。   不成想,杨鸿乔却本末倒置,把心思放在了打压司露微身上。   他们都以为,司露微只是个普通的女人。   杨鸿乔想起自己在她面前显摆钱财,又想起自己派人跟踪她和沈砚山,一时间脸色发白。   罗门的小老板,怎么会缺钱?而沈砚山能那么快反击,肯定是当天杨鸿乔的汽车被司露微发现了。   见杨家父女都有点不合时宜的怔愣,贺东出声提醒:“杨总长,这位是小老板,您的手令罗门接下了。”   杨金急忙回神。   他与司露微握手寒暄,说自己儿子的性命,都交到了司露微手里。   司露微跟着他往里走。   杨鸿乔立在原地,僵化成了石柱,快要被雪覆盖了。   杨夫人一头雾水:“你们见过她?”   杨鸿乔什么话也说不出,越想自己之前做的那些事,越是觉得丢人现眼。如今回头去看,真是自作聪明,也是自寻死路。   她要是真惹恼了司露微,司露微派人暗杀她,不过是一句话的事。 第219章 妹妹馋死了   司露微与杨金聊了一个多钟头,又让佣人和姨太太过来,询问了种种。   姨太太一边脸肿得老高,说话也不太利索了,很显然是挨了杨金盛怒之下的一巴掌。   司露微仔细询问了之后,才发现,杨家孩子被掳走的过程,有点像罗门的手笔。   询问完毕,她和贺东离开。   司露微自己开车,因为大雪,所以开得格外慢,走几步就要停下来。   她问贺东:“你听出来什么了吗?”   “小老板,他们绑架时候的声东击西,很像是罗门的策略。”贺东道。   他与司露微见识相似。   司露微点头:“我当时也这么觉得。”   “那到底是罗门的人下手的,还是有人故意冒充罗门的人,想毁了我们?”贺东语气里带着担忧。   司露微就想起了那个陈绅,她六师姐那边现任管事的人。   “……你先去查陈绅与杨家有没有瓜葛,我去查其他事。”司露微道。   贺东说好。   司露微这一整天都不在家。   沈砚山反而没出门,在家中教榴生描红学写字,这是司露微吩咐的。   “阿妈去了哪里?”榴生第三次走神,问沈砚山。   沈砚山敲了敲桌子:“专心。”   “可是,阿妈教我写字的时候,四十分钟要休息一次的,还有小点心吃。”榴生道。   沈砚山掐着时间:“现在休息。”   榴生想出去打雪球。   他在南昌没见过这么大的雪,很感兴趣,可沈砚山板着脸坐在那里,又有点像从前的父亲,让榴生害怕了。   他不敢轻举妄动。   他很委屈,很想念他阿妈。   他趴在桌子上。   “要睡觉?”沈砚山问。   榴生不回答。   “哭了?”沈砚山又问。   榴生抬起头,还真眼泪汪汪的:“我想跟阿妈去玩。”   沈砚山不为所动:“男子汉大丈夫,不要动不动就抹泪,没出息。你想玩什么?我陪你去。”   “玩雪。”榴生道。   沈砚山看了时间:“你现在开始写字,四十分钟之后,就可以去玩雪了。”   榴生觉得很扫兴。   不过,他阿妈带着他认字的时候,也是不许他三心二意的,更加不会乱带着他去玩。他养成了习惯,倒也不觉得辛苦。   只是心里难过,很想他阿妈。   他这样,弄得沈砚山心中一团糟。   沈砚山原本就担心司露微,只是忍着不表露,可榴生这么一会儿功夫,说了好几次他阿妈如何如何的,弄得沈砚山心里全是司露微。   今天雪这么大,她事情办得如何了?   她开车出去的,会不会出事?   沈砚山很想去找司露微的,却又要给儿子做榜样,只得艰难坐定。   他们父子俩,心思全部不在学习上,接下来的四十分钟,分外煎熬。   终于熬完了,沈砚山只有一个念头:“我再也不教孩子描红了,我又不是教书的。”   榴生也只有一个念头:“这个世上,只有我阿妈最好。阿妈在的时候,爸爸也会显得好一点。”   阿妈在家,家里的日子才是骄阳普照,否则便是阴雨连连了。   “爸爸,我们去找阿妈吧?”榴生问。   外面的雪已经停了,庭院扫完了又落满厚厚一层。   “你不是要去玩雪?”   “我想先去找阿妈。”榴生道。   司露微就是在这个时候回来的。   她解了风氅,一身寒气,榴生扑倒了她怀里:“阿妈!”   司露微笑,问他今天学习得如何,玩得开心不开心。   榴生不说话。   良久,司露微察觉到了不对劲:“怎么哭了?”   沈砚山叹气:“想你了。”   他没有怪儿子,反而很理解他的心情。要不是这么大人了不好意思,他也恨不能哭一场。   “没事的,阿妈没有走,是去办事了。”司露微低声哄着儿子,“不要哭了,我们去堆雪人,好吗?让你舅舅来,他一把好力气,能给你堆个巨大无比的。”   榴生这才破涕为笑。   司大庄很快就带着晁溪和玉儿过来了。   “要堆个什么样子的?”他问司露微。   司露微道:“随便你。”   榴生在旁边出主意:“堆个狗,像玛丽那样的。”   玛丽最近几乎不怎么动了,吃了就睡一整天,再起来吃一点东西。   沈砚山和司露微都觉得,它可能快要寿终正寝了。   “好,堆个玛丽。”司大庄道。   晁溪放下了玉儿。   玉儿朝着雪地上一扑。   晁溪吓一大跳,还以为她是摔倒了。将她抱起来,才发现她含了一口大雪,两只手上也攥了,正在往嘴巴里送。   “妹妹馋死了。”榴生笑话她。   晁溪也是哭笑不得。   她小时候不馋的,玉儿肯定是像她爸爸,司大庄至今都很馋。   雪人很快就堆了起来。   两个孩子围着司大庄,又是喊又是笑,司露微则和沈砚山站在屋檐下说话。   她说了自己的猜测:“像是罗门的人自己所为。”   “确定吗?”   “昨晚,陈绅一直没有回自己的寓所,说是在歌舞厅的,但是他是在办公室里,没有露面。”司露微道,“其他人猜不到,罗门的人也不能自己泄露机密。”   沈砚山眉头微拧:“罗门不是杀手吗?他要是杀了杨金的小儿子,反而能理解了。绑架做什么?”   “这也是我想不通的。”司露微道,“罗门的规矩,是不能欺凌妇幼弱小。接生意的时候,杀妇人和小孩的生意是不接的。”   沈砚山道:“我手里有些人,帮你撒撒网?”   “我回来,就是叮嘱你此事。千万别这么做。”司露微道,“罗门自身就是隐秘痕迹的,谁跟踪他们,九成都能知道,你会打草惊蛇。”   沈砚山伸手,握住了她的手,不再说什么了。   司露微看着雪地里玩闹的榴生,想着杨金的小儿子,比榴生大不了多少,此事又牵扯到了罗门,她心中有点烦躁。   沈砚山似乎看出来了,突然抓了个雪球,塞到了她手里。   司露微回神。   “你现在冬天手脚不再冰凉了,那也玩一会儿雪球。回头再考虑。”沈砚山笑道。   司露微拿着那雪球,很不犹豫的,塞到了沈砚山的衣领里。   沈砚山冻了个机灵。   他伸手要抓司露微的时候,司露微一个闪身,人就到了几步之外。   榴生正好看到了,睁大了眼睛:“阿妈,你真的很会飞,爸爸抓不到你。”   “抓不到?”沈砚山深觉父亲的尊严受到了挑战,“等着,没有你爸爸抓不到的人。”   司露微唇角微弯,待沈砚山靠近时,一个闪身又避开了。   他们俩这样打闹,比堆雪球有趣,院子里几个人都在看他们。   晁溪第一次发现,大帅笑起来这样好看,甚至很像个初入爱河的毛头小子。 第220章 父亲的尊严   沈砚山追了司露微十几分钟,也没抓到她。   他父亲的尊严快要扫地了。   司露微冲他眨了眨眼睛,最后一次的时候,她特意放缓了速度,终于被沈砚山抱了个满怀。   榴生欢喜得大叫:“爸爸也好厉害。”   沈砚山略微喘气,总感觉自己的身体大不如从前了。   他叹了口气,在司露微耳边道:“我真老了。”   司露微眉眼微弯:“正当年,一点也不老。”   这段时间,他的白头发减少了很多。可能是补品吃对了,也可能是心情好转了,他的气色越来越好。   看着比司露微刚回来的时候年轻了很多。   他们堆好了雪人,沈砚山让副官去拿照相机。   “我们拍个照片。”沈砚山道。   榴生特别喜欢拍照:“我要穿阿妈做的长袄!”   司露微给他做了很多的衣裳,还有帽子和围巾。   帽子是老虎头,戴着很是有趣。   司露微看着他活蹦乱跳的样子,突然心中一动,想到了什么。   拍照的时候,她还有点走神。   待拍照结束,司露微轻轻搂抱了儿子:“榴生,阿妈等会儿还要出去一趟,你在家里要乖,吃了晚饭就睡觉,不要闹事。”   榴生很意外:“还要去?”   司露微点头。   榴生又问:“能带我吗?”   “不能。”   榴生想了想,想起了之前舅妈说过的话,他阿妈是要忙的,她很厉害。   “那你要早点回来。”榴生道,“阿妈,我们在家里等你。”   司露微说好。   沈砚山送她到大门口,问她要去哪里:“可要我陪你去?”   司露微摇摇头:“我要去见见我师姐。”   “你知道她在哪里?”   “我不知道,所以我要去问。”司露微道,“五哥,我晚上可能不回来。”   沈砚山满心担忧。   和榴生一样,他也觉得不能拖了司露微的后腿,故而压下了自己的种种顾虑:“早点回来。”   “我会的。”   “自己要当心。外面冷,也要多穿一点。”沈砚山又道。   司露微再次说知道了。   她把汽车开了出去,贺东接到了她的消息,已经把林明褚带了过来。   司露微开门见山,问林明褚:“六老板人在哪里?不许说胡话。你这个人,我还是了解的,你在北平多时,不可能不暗中打探六老板的下落。   依照你的性格,只有掌握了这一切,才会安心。现在请你告诉我,六老板人在哪里?”   林明褚风流倜傥站在那里,冲着司露微微笑:“小老板,您果然很了解我。我不敢说真的知道,只是观察陈爷,有点蛛丝马迹。”   “在哪里?”司露微追问。   林明褚的眼珠子转了转:“小老板,我如果帮了您,有什么好处?”   “你想要什么好处?”   “当然是北平的场子全部给我管。”林明褚道,“我很喜欢北平这个地方,饭菜合口味,想多留几年。”   一旁的贺东,看了眼林明褚,心想这个人真是贪婪又狡猾,像只狐狸似的。   司露微沉吟:“这个我做不了主,但是我会尽可能引荐你。你能说了吗?”   林明褚道好。   他亲自领着司露微和贺东等人,悄悄出城去了。   “……陈爷每隔半个月,就要出去一趟,不带任何随从,包括他身边最得力的那两位。”林明褚道,“他自己开车,车子上总会沾一点黑漆漆的东西回来。您猜猜是什么?”   司露微专心开车,没心思猜。   贺东就要接受这样的“重任”,有点糟心看了眼卖弄的林明褚:“泥吗?”   “不是泥,是狍子粪。”   贺东觉得他恶心:“你好好说话。”   “真的是狍子粪。”林明褚道,“六老板说是去修行了,那肯定是在道姑观或者尼姑庵。   陈爷每次出门,都是天还没亮就动身,天黑才回来,可见距离不近,而且他也要说很久的话。   我粗略估算着,六老板所在的地方,应该是离北平三十里开外。后来再三打听,才知道有家尼姑庵,临近的林场里,专门是养狍子的。”   司露微赞许看了眼他。   林明褚见多识广,追踪人的本事一流。后来,罗霄告诉过司露微,当初不是他把司露微的行踪告诉了林明褚,是他自己追踪到的。   他天生就擅长做此事。   “分析得很有道理。”司露微道。   林明褚得意笑:“都是小把戏,不如小老板的枪法管用。”   司露微的枪法好,是整个罗门出了名的。   她以前刺杀一个人,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一百米开外的,直接击中,然后神不知鬼不觉淹没在人潮里。   “各有用处。”司露微道,“你自己去过那个尼姑庵吗?”   “小老板,任何痕迹都会存在的,除非不去做。一旦我去了,哪怕我再小心,‘我去过’这件事也是有的,总会有点蛛丝马迹。如果惊动了六老板,她转移了地方,那我半年的钻研,岂不是白费了?”   司露微再次颔首,觉得他所言不差。   “林明褚,你很有谋略。”司露微道。   “小老板过奖了,也需要机会和运道。”林明褚很谦虚。   他估算得一点也不错。   司露微带着人,上了尼姑庵,果然在尼姑庵门口,遇到了一个女尼,瞧见他们一行人就急匆匆往回跑。   司露微快速下车,让林明褚和贺东走前面去敲门,她自己则绕到了后门口。   果然,她看到了她的六师姐,怀里抱着个昏迷不醒的孩子,在陈绅的掩护下,打算从后门先离开。   司露微定定看着她:“六师姐,好久不见了。”   李之芮艰难抱着手里那孩子,目光阴狠盯着司露微:“你不要多管闲事。”   “那是杨家的少爷吗?”司露微问她,心中怎么也气不起来。   可能是她也有了榴生,懂得李之芮的心情吧。   “不管你的事。”李之芮恶狠狠道。   司露微拿出两把手枪,子弹上膛,对准了李之芮和陈绅:“师姐,你难道想试试我的枪到底有多快吗?”   “你敢杀我?”李之芮冷笑,“师门的规矩,你杀了我,你也是个死。”   “我不会杀你,但是我会杀陈绅,以及你怀里的孩子。我同时出手,你打算救谁?”   李之芮死死咬住了牙关。   陈绅站在那里,一时间也极度紧张。因为保密,他一个人也没带,此刻连个帮手也没有。   “师姐,没必要死人,把那孩子给我。”司露微的声音,慢慢低了下去,“哪怕再像,你心里也很清楚,他不是你的儿子。”   李之芮整个人一震,浑身发抖,像是被人戳中了最痛的地方,浑身的肌肉都在痉挛。 第221章 做个选择   每个人宣泄悲伤的方式都不一样。   罗门的六老板,没有从她儿子夭折的悲伤里走出来。   她受够了这种伤痛。   她身边有个男人,就是陈绅,从十几岁就陪同着她,一直爱慕着她。   她从不爱他。   这人一张笑脸,既不够高大,也不够英俊,甚至没什么魄力,只有点勤奋罢了。他在她身边,在她孩子去世之后,成了她唯一的依靠。   她想再要一个孩子。   罗霄派司露微过来帮李之芮报仇的时候,李之芮已经怀上了陈绅的孩子,快三个月了。   她那个时候,精神是不错的,跟司露微说话,也表明她很想走出阴影,重新生活。   所以,司露微上次见她,觉得她那种对生活积极的态度,不像是伪装出来的。   再后来,她肚子遮不住了。   为了生子,她借口伤怀亡夫与儿子,要去修行了。   她不想罗门任何人知道这件事。   她想把孩子生下来,然后养在尼姑庵里,过几年借口他长得有点像自己或者陈绅,说他是孤儿,将他领养在身边。   这一切都很美好。   可不是真的。   就像林明褚所言,任何事情,存在就有痕迹。   罗霄接到了李之芮的电报,同意了李之芮的隐退,却始终对此事存疑。   李之芮那一胎,怀孕九个月就早产,孩子生下来,只哭了一声就没气了。   从此,她就疯了。   她闹了一段时间,后来跑了出去,看到附近庄子上的小孩子,跟陈绅说:“我不要再生孩子了,你去帮我找一个。找一个像我儿子的。”   陈绅记得她之前那个孩子的模样。   看着她疯疯癫癫的,他于心不忍。他这一生也没什么成就,就守着这个女人了。   她想要个替代品,陈绅就去帮她找。   他还真找到了一个。   杨金的姨太太带着孩子去跳舞,被陈绅看到了,觉得那孩子的眼睛和鼻子,简直像极了李之芮之前那个孩子。   他偷拍了照片给李之芮看。   杨家的孩子,本来只像五成的,可在照片上瞧,居然像了九成。   李之芮又开始发疯,怀疑自己的儿子根本没有死,而是被杨家抢去了。   她要抢回来。   她做到了。   陈绅自以为安排得天衣无缝,却没想到司露微的到来,识破了罗门的把戏。   而杨家,又有罗霄亲自发出来的手令,司露微必须要找到那孩子,维护好罗门的声誉。   “师姐,你既然是母亲,那么也该体谅体谅,这孩子的母亲失去了她的儿子,难道不悲痛欲绝吗?”司露微说到这里,心里突然疼了一下。   她曾经也离开了她的孩子多年。   “师姐,把那孩子给我,你和陈绅可以走。我不会把此事公开,也不会告诉师父。”司露微道。   李之芮还是死死抱着孩子。   司露微叹了口气:“师姐,我们都要面对生活。你再想一想,你真的要一个记得自己亲生父母、将来长大了恨你的孩子吗?”   李之芮好像听进去了这句话。   这孩子被带过来不过一天一夜,已经哭哑了嗓子,他的确记得自己是谁、家在哪里。   “还是,你要一个多年对你真心付出,肯为了你犯罗门规矩、不惜性命的男人?”司露微看了眼陈绅。   陈绅轻轻叹了口气。   他的目光很涣散,不做指望,觉得自己可能活不过今晚。   他从来都不重要。   “师姐,我从一数到三,你不作出决定,我就要开枪了。我会先打死陈绅,再打死你,然后把孩子抱回去。”司露微道。   罗门的小老板,素来冷面冷心,这也是人人皆知的。   这个时候,贺东和林明褚也赶到了后面。   一看到林明褚,陈绅就明白了。他一直觉得林明褚是知道点什么的。   “一。”   “二。”   司露微数得并不慢,她的声音清晰,落入耳朵里,捶在心上。   她刚开口,预备数到三的时候,李之芮突然泪流满脸。她将孩子,缓缓放到了雪地上,后退两步,拉住了陈绅的手。   司露微放下了枪。   陈绅难以置信,错愕看向了李之芮。   贺东立马上前,抱起了那个昏迷不醒的孩子。   他缓慢退到了门后,林明褚掩护他。   司露微收起了枪,走到了李之芮身边,拍了拍她的肩膀:“师姐,不要再回北平了,此事也不会有其他外人知晓。”   说罢,她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汇票。   这张汇票是不记名的,谁都可以取钱,一共十万银元。   她塞给了李之芮,转身快步走了。   她穿过尼姑庵,走到了前院的时候,贺东和林明褚把那孩子放到了汽车里。   司露微上了汽车,亲自开车离开,回到了北平。   回去的时候,天色渐晚了,也不好走。   司露微没有叮嘱贺东和林明褚,她的话,他们都听到了,而且都是聪明人,不需要司露微再三提醒。   车子进了北平城,司露微下了汽车,把钥匙给贺东:“你开车,把孩子送到杨家去。不要收杨家的钱,也不要让他们问绑匪的下落。”   “是。”贺东接过钥匙。   林明褚则问:“小老板您呢?”   “我要回家了,我儿子还在等着我。”司露微道。   “这里离内阁总理府很远。”林明褚道,“要不您稍等,我去找个汽车送您。”   司露微摇摇头。   她小跑了几步,几个拐弯就消失不见了。   她回来的时候,是一路跑回来的。幸好地面没有结冰,让她能跑得很顺利,半个小时就到了家了。   她浑身是汗。   沈砚山仍在大门口等着她。   雪色映衬着灯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而且孤零零的。   司露微喊了声:“五哥……”   沈砚山冲她笑,有个很好看的酒窝:“回来挺早的。”   “事情办好了,杨家的孩子找到了。”司露微道,“所以早早回来了。”   沈砚山拥抱了她一下。   她浑身散发着热气,体温把味道散了出来,沈砚山觉得她很香,是一种活力十足的香。   “我要去洗个澡。”司露微道。   她洗了澡,又去看了自己的儿子。   榴生还没有睡,看到司露微更是高兴。他们母子俩说了很久的话,司露微才把沈砚山拖回去睡觉了。   她临睡前,把李之芮绑架杨家孩子的事,写成了一封密报,让沈砚山帮她发给罗霄。   第二天早上,司露微收到了罗霄的回信,他打算亲自来一趟北平,处理北平的事,暂时由司露微掌管。 第222章 大老板的心事   杨金看到小儿子全须全尾的回来了,对司露微感激涕零,一定要给钱。   可贺东说什么也不好,且告诉杨家,不要追问绑匪是谁。   杨金卖了这个面子给司露微,果然不再追问了。   只是,他叮嘱女儿杨鸿乔:“你不要自不量力,跟罗门的小老板去抢人。你真嫁给了沈砚山,家里还有这么个人物,你的日子还能过吗?”   这话,根本不需要杨金说。   杨鸿乔是打死也不敢了。她从前说的那些话、办的那些事,现在想起来都挺可笑的。   就连杨金这样的身份地位,说到罗门,不也是三分忌惮吗?   “我知道了。”杨鸿乔垂头丧气。   司露微则很忙。   陈绅和李之芮没有再回北平,这边的事,需要有个人操持起来,师父还没有到,只能靠司露微自己了。   她对北平不太熟,而且也没心思管理这些,只想天天在家陪着她儿子,做得心不在焉。   好不容易熬了十天,罗霄终于到了。   罗霄住到了李之芮的府邸,着手整顿这边的事物,很快就理清楚了。   附近的几位徒弟,听说师父到了北平,纷纷过来探望。   一时间很是热闹。   “……以后,北平的事由林明褚打理,直接跟我汇报。”罗霄道,“我也累了,你们自己去忙。”   众位师兄弟离开之后,罗霄单独叫了司露微,问她最近如何。   “在沈砚山身边,是有个什么打算?”罗霄问她。   司露微道:“暂时没有打算。但如果他向我求婚的话,我会答应的。”   罗霄听完了这句,足足有半分钟没开口。   司露微看向了他,他面无表情,只静静回视了,继而道:“不错。做咱们这行的,没什么善终。你能找个好归宿,这是福气。”   “多谢师父。”   罗霄摆摆手,让司露微也退出去。   他一个人坐在沙发里,闭目养神,久久没有动。   下午,林明褚也搬到了这里。   第二天,司露微带着孩子,过来给师父瞧瞧。   罗霄对孩子,和蔼可亲,并没有对徒弟们时候的那种冷漠与严格。   “叫什么名字?”他问。   榴生道:“榴生。”   “小名吗?”罗霄又问。   榴生摇摇头:“就叫榴生,沈榴生。”   罗霄拿了个精致的西洋玩具枪给他:“榴生,很不错的名字。”   榴生时常拿他舅舅的枪玩,却没有这把轻巧有趣,而且能打出软软的小东西,不疼。   “这个好玩。”他高兴极了,“谢谢师祖父。”   司露微让他叫师祖父,可他一瞧见罗霄这么年轻,就不太愿意叫,此刻终于叫出口了。   他拿着枪,跑出去玩了。   正好遇到了林明褚。   “林叔叔,不许动!”他指着林明褚。   林明褚知道那是个玩具,罗霄特意让他从他的行李箱中拿出来的,说要给司露微的孩子。   林明褚果然站定了,举起了手:“少爷饶命。”   榴生很得意。   林明褚一个快步上前,将他抱了起来。   榴生大叫又大笑,因为林明褚吓到他了,但是又很刺激。   “林叔叔,你会转圈吗?”榴生问。   林明褚果然就抱着他打圈。   榴生兴奋得直叫,开心极了,也觉得这位叔叔特别好。   他在罗霄这边吃了午饭,才跟司露微回家。   他们母子一走,罗霄又坐在沙发里愣神。   林明褚在对面坐下,沉默了片刻之后,问罗霄:“大老板,若一个人心中所念,眼睛里能看得出来吗?”   罗霄知他素来机灵,也明白他略有所指:“自然能看得出来。”   “那要如何消除?”   “消除不了,只能隐藏着。”罗霄道。   林明褚看着大老板,又问:“大老板,我有个问题:若是我遇到了求而不得的人,该如何?”   罗霄这次沉默了更久。   “就把她当成菩萨。敬仰菩萨,为的是自己,而不是菩萨,所以也别奢望回报。”罗霄道。   说罢,他站起身上楼了。   当天晚上,罗霄乘坐火车,离开了北平,往天津的四徒弟那边去了。   林明褚管理着北平的事,想起了罗霄的话,不知道为什么,有点为大老板伤感。   司露微听说师父走了,也没觉得如何,因为师父总是这样来去无踪。   她清闲下来,打算给家里人各做几双鞋子,也打算跟晁溪钻研几个好吃的菜。   榴生成天围着她。   到了十月初,司露微早起时跟沈砚山说:“太冷了,不愿意动。”   沈砚山笑话她:“你以前一到冬天,就不太爱动。”   他们俩正在说话的时候,石嫂跑了过来,敲响了房门。   “小姐,大帅,少爷好像出水痘。”石嫂焦急道。   司露微急忙起身。   沈砚山立马按住了她:“你小时候出过水痘没有?”   司露微摇摇头。   “那你不能去,大人很容易感染,而且比小孩子危险。”沈砚山道,“你等着,我去看看。如果不是出痘,我再来告诉你。”   沈砚山去看了。   榴生的确是在出痘。   他已经在发烧了,浑身上下痒得厉害,到处都是水痘。   这个是不能经风的。   “大帅,我来照顾少爷,您放心吧。”石嫂道。   她仍是叫沈砚山为大帅,改不了这个口,这是跟晁溪学的。   “阿妈呢?”榴生虚弱躺在床上,特别难受的样子,小脸上通红。   沈砚山轻轻摸了摸他的脑袋:“你阿妈在外面。榴生,你听爸爸说……”   他仔细跟榴生讲,出痘很危险,他阿妈如果进来,不仅照顾不了他,还可能会出大事。   榴生听懂了:“我要保护阿妈,不要让阿妈进来。那等我好了,是不是才能见到阿妈?”   “是的。”   司露微跟过来了,站在窗口,大声喊:“五哥,榴生怎样了?”   沈砚山也大声回她:“是出痘,你不要进来。”   司露微心急如焚:“我不一定……”   沈砚山蹙眉,很想打电话让副官们过来拦住司露微,但是她真想进来的话,副官们拦不住她。   “阿妈,我听到你的声音了,你不要进来。”榴生也大声说。   他的声音,有点变了调子。   司露微更加急得不行。   “榴生,爸爸一直会陪着你的,好吗?你是小小男子汉,要坚强一点。”沈砚山道。   榴生点点头。   他想,爸爸在屋子里,阿妈在屋子外,他们俩都守着他。 第223章 父子修好   榴生出痘,沈砚山不敢让家里其他人沾手,自己索性住到了榴生的院子里。   他怕自己身上带了病气,也不敢见司露微。   他隔着院子对司露微说:“你回去,万一你再有个什么不好的,更需要操心。小鹿,我和孩子都不能没有你。”   司露微听了这话,心里疼得厉害。   她深吸一口气:“五哥,你好好照顾榴生。告诉他,等他好了就没有见到我了,我给他做很多好吃的。”   沈砚山点头。   他没日没夜陪伴着榴生,给他讲故事。   讲沈家从前的繁华,也讲他留学时候的趣事,也讲了他和司露微兄妹初相遇的种种。   “爸爸,我想吃葡萄。”榴生听着他讲,心不在焉的。   这个时节,葡萄早已下市了。   沈砚山摸了摸儿子的头:“你等着,爸爸叫人去买。”   他打了个电话出去。   副官打算去买,司露微却问是什么事。   “少爷想吃葡萄。”副官说。   司露微拦住了副官:“我去买。”   副官没有和她争。   司露微直接跑到了林明褚那边,问他的歌舞厅储物间里,还有没有葡萄。   这种跨了季节的水果和鲜花,一般昂贵的歌舞厅都会提供的。   “有,小老板,正好有一批昨天刚到的,还很新鲜。”林明褚道,“您以后想吃什么,直接打电话给我,我亲自给您送过去。”   司露微道谢。   她没有和林明褚多聊,也知道生意上用的多,她只要了三串,回家去了。   把两串给了副官,让副官送进去。   剩下的一串,她送给了自己的小侄女。   “姐姐,你不要太担心,就是普通的水痘。”晁溪安慰她,“再过几天就好了。”   “我知道。”   乳娘洗了葡萄过来,小玉儿两只手抓了,都往嘴里塞。   司露微对晁溪说:“该给玉儿断奶了,她现在什么都能吃。两岁多了,没必要再这样喂下去。”   “我也是担心。”晁溪道,“我想着等过了年,天气暖和了。万一断奶身体不好了,这寒冬腊月的,容易生病。”   司露微觉得她所虑不错。   她没话找话在晁溪这里耗了很久,因为一个人的时候,她会胡思乱想。   榴生在屋子里出不来,但是电话可以,于是他每天都要跟司露微打三十分钟电话,告诉阿妈他好多了。   沈砚山照顾他,照顾得很仔细。   到了第六天,榴生基本上算是好了,他的精神都恢复了,很想出去。   但是沈砚山不让。   “再等一天。”沈砚山道,“万一有个反复,你还要再关好几天。”   榴生很听话,点头说好。   这天晚上,他们父子俩仍是喝点米粥、吃点小菜。因为榴生没什么胃口,什么也不想吃,沈砚山就陪同着他。   他没有额外给自己加餐。   “爸爸,我现在知道了。”榴生突然对沈砚山道。   “知道了什么?”   “知道你对我很好。”榴生说,“你以前对我不好,因为阿妈没有回来,你自己一个人很伤心,顾不了我。   就像我生病了,照顾不了阿妈,只能照顾自己一样。你现在对我很好,以前不好的,我都忘记了。将来我会跟孝顺阿妈一样,孝顺你的。”   沈砚山再次摸了摸儿子的小脑袋。   他从来没想过,孩子对父母的爱,这样深邃、无条件。   好像这又不太公平,父母对孩子的爱,远不及孩子这么深。   “爸爸以前做错了很多事。”沈砚山慢慢叹了口气,“对你阿妈,也对你。以后不会了。”   “你不要让阿妈再走。”榴生道,“你对阿妈好一点,她就不会走了。”   沈砚山说好。   他一直记住了孩子的话。   他和榴生一样,都需要一个家。没有司露微,就不成家了。   第二天,榴生彻底好了。他走出院子的时候,看到司露微站在门口,当即飞扑了过去。   司露微一抱住他,嗅到了他身上的气息,眼泪就涌了上来。   她本不是个感情丰沛之人,不爱哭也不爱笑的。   “阿妈,我们中午吃什么?”榴生搂着她的脖子问。   司露微擦了擦眼角,忍不住又笑了:“这么馋!你想吃什么?”   “还想吃粉蒸鱼。”榴生道。   司露微刚回来的时候,给榴生做过一次粉蒸鱼,他挺爱吃的,就天天要,后来吃腻了,再也没提过。   这次和他爸爸在一起,他爸爸时常说,那时候他阿妈会做各种好吃的粉蒸鱼,说得榴生馋死了。   “放点辣椒,你敢吃不敢吃?”司露微打趣儿子。   不管多大年纪的男孩子,都死要面子活受罪,榴生一拍小胸脯:“我敢,我什么都不怕,我能吃很多的辣椒。以前舅妈也做过的,我吃了很多,舅舅差点辣哭了。”   司露微说好。   沈砚山稍后一步出来。   他简单洗漱了下,毕竟七天在这个屋子里,闷得气味不佳。   司露微站起身,又被沈砚山拥抱住了。   “怎么觉得你瘦了?”他问司露微,“是不是这几天没有吃好、睡好?”   “是的。”司露微如实道。   “今天吃点好的,然后早点睡,我也好几天没睡好。”沈砚山低声道。   晁溪已经吩咐厨子,做了些清淡的饮食,没想到榴生想吃司露微拿手的粉蒸鱼,她当即让人去买活鱼。   江西的粉蒸鱼,都是用长江的鱼,北平难有,只能买到新鲜的。   准备好了各种配料,司露微特意放了一点点辣椒,怕伤到了榴生的肠胃。   吃饭的时候,榴生特意把筷子放在粉蒸鱼的碗里,想练一练自己的胆子。   他说吃过辣椒,多半是吹牛的,因为那次司大庄真的辣哭了,所以榴生很好奇,晁溪就用筷子头点了些水给他尝了下。   他小心翼翼吃了一筷子,生怕自己丢人。   “如何?”司露微问。   榴生尝到了一点辛辣,一点点而已,增加了鱼的鲜美,却不呛人。   “好吃。”他道,同时也觉得辣椒没什么可怕的。   生活在江西的人,哪有不吃辣的?众人也跟着尝了,知道司露微是迁就榴生的,却故意不点破。 第224章 是谁的错?   接下来的日子,特别安宁。   不管是家里还是家外,都没什么大事。   沈砚山疏通关系,把河镇的驻军,一次分一万人,运回江西,交给沈横安顿。   他也因此跟安徽的卓督军重修交情,因为要借道安徽。   杨鸿乔已经买好了去德国的船票,打算离开北平。   她觉得华夏到底还是封建的,她的机会不太多。而她小时候的确喜欢过沈砚山,现在也的确不喜欢了。   到了她这个年纪,已经很难为一个男人心动了。   唯有权与钱,能加速她的心跳。   平静的日子,就过得特别快,一转眼到了腊月初。   一进入腊月,大家的心都闲了,预备着要过年了。   腊月初七,又是一场大雪。司露微配好了腊八粥的材料,打算送到厨房,让厨子们照比例搭配。   她很喜欢厨房,每次都是亲自过来,厨子们也与她相熟。   这次,她却在厨房里瞧见了她的小侄女玉儿。   玉儿手里捧着个小碗,正在吃小米粥,自己吃得很开心,她的乳娘坐在旁边出神。   “你们怎么跑到厨房来了?”司露微问。   乳娘有点难以启齿:“给小姐弄些吃的。”   司露微见她形容有异,低声问:“怎么了?”   乳娘拿出帕子给玉儿擦脸,然后也压低了声音告诉司露微:“副官长和太太吵架,吵得很凶,我怕吓到了小姐。”   司露微怕她哥哥犯浑,打晁溪,当即道:“再给玉儿弄点热牛奶,外面这么冷。”   她自己去了西院。   谁知她到了门口,推门的时候,发现门是反锁着的。   司露微从院门的门缝里看了眼,隐约是瞧见了她哥哥一个人在院子里。   她犹豫了下,翻墙而入。   触目的,是她哥哥跪在院子里,头上、身上落满了雪花。   瞧见了司露微,司大庄大囧,转身就想要起来,又不太甘心似的,假模假样半蹲着:“错你祖宗司露微,你到人家里来不敲门的?你翻墙进来,你是贼吗?”   司露微见他连名带姓叫自己,知晓这是急了,有点好笑:“你犯了什么事?”   司大庄打算站起来。   晁溪从里面走出来。   司大庄咬了咬牙,反正脸已经丢了,小鹿也看到了,索性破罐子破摔,又跪了下去。   司露微:“……”   晁溪也有点尴尬,对司大庄道:“你起来啊。”   司大庄咆哮:“你不是说跪三个小时的吗?你让我起来我就起来,你是天皇老子啊?”   司露微唇角有点压抑不住想往上翘。   她揽了晁溪的肩膀:“外面冷,嫂子,咱们进去吧。”   晁溪进了屋子,一边让司露微上炕取暖,一边给她倒茶。   炕上还有些衣裳堆放着,晁溪慢慢收拾,然后跟司露微解释。   今天中午,有几个人过来约副官长,说要请客。   那些人都是下面机关的小官,想要巴结司大庄。   司大庄到了北平之后,很久没出去喝酒了。以前在南昌府,还能偶然和兄弟们出去灌一顿。   今天又下雪,天寒地冻的,出去喝一杯也没什么。   他就去了。   去的地方,是新开的别墅山庄,比较高档的烟花之地。   晁溪正好听到送他过去的司机说了。   她想起从前,司大庄是很爱逛窑子的。之前的事,她也不计较了,结婚之后,他是没有去过的。   谁知道到了北平,居然想尝个鲜?   晁溪大怒,放下孩子,追了过去。   她特意打扮了下,把自己收拾得光鲜漂亮,一进去就说要找总理府的副官长。   山庄的人不认识她,只当她是副官长的相好,就把她领进了雅间。   晁溪推门进去,果然见满屋子男男女女的,莺歌燕舞,好不热闹。   司大庄身边坐了个丰腴美人,正在给他喂酒。   他还没喝呢,晁溪就进来了。   她毫不顾忌形象,大吵大闹:“司大庄,你出来喝酒?”   司大庄慌了,想要解释,晁溪端起桌子上的酒壶,满桌撒了过去,把所有人淋成了落汤鸡。   撒完了,她自己跑回家了。   司大庄简直颜面扫地,很尴尬赔了礼,回来就嚷嚷:“你个死丫头,你当老子不敢揍你?”   晁溪却收拾好了行李,抱上了玉儿。   她也不哭不闹,只说:“我不跟你过,咱们就这样。你揍,揍完我要走了。”   司大庄看着她,有点傻眼。   晁溪走了出来,他急忙去拉。   一拉一扯,把小玉儿吓到了,扯开嗓子哭了起来,哭声简直要震天。   司大庄心疼女儿,接住了玉儿。   “到底谁错得比较多?”他吼晁溪,“你讲理不讲理?”   “你错得多。”晁溪道,“你去喝花酒,还让我逮着了。”   “我没喝。”司大庄气急,“那是应酬,老子是那种人吗?”   然后又骂她,“老子以后成笑柄了,不用出门了。”   晁溪道:“离婚啊,你出去就说,你那个泼妇娘们,你已经不要了。这样风光不风光?你滚开,好狗不挡路。”   “你想要怎么着?是不是得老子出去给你跪下,你才肯讲点理?”司大庄简直要一蹦三尺高。   乳娘吓坏了,抱着孩子溜走了。   晁溪听说他要下跪,想着外头大雪,他要是真敢跪,她就原谅他。   “你跪啊,不跪是孙子。你跪上三个钟头,我就原谅你。”晁溪说。   司大庄气得半死,果然出了房门,走到了院子里。   他做贼似的瞅了瞅外面,见没有人过来,乳娘和孩子也走了,关了院门。   然后,他大大咧咧就跪下了。   晁溪一惊。   外面那么冷,比南昌府要冷多了,一会儿跪得那膝盖都要断了,将来老了老寒腿。   她心里舍不得,心口针扎似的疼。谁知道,司大庄在院子里得瑟:“老子就跪了,老子怕你吗?老子讲道理,出去喝酒算什么大事?你撒泼在家里撒泼,撒泼到外面的酒席上,你还有理了?我不起来,你不   给我道歉,我就不起来。”   晁溪又是心酸,又是好笑。   “那冻死你好了。”她回到了房间里,看着自己整理好的行李,眼泪就落了下来。   她想,真没必要闹得那么凶,她又不是抓到他跟人家姑娘上炕了。   况且,那杯酒他的确没喝,何苦要弄得他那么尴尬?他尴尬,不还是她心疼吗?   她一边抹泪,一边把行李拆了,衣裳放回去,想收拾好了,去给他做点吃的,再让他起来。   谁知道这边还没有弄妥当,司露微就来了。   晁溪很尴尬,简单讲述了前因后果,跑到院子里去搀扶司大庄:“起来了。”   “你错了没有?”他问晁溪。   夫妻俩吵架,没有大的是非问题,有时候就是争一口气。   晁溪已经争赢了这口气,故而也很大方:“我错了。”司大庄看着她眼睛红红的,像是哭过了,心里难受死了,爬起来拍拍身上的雪,进屋去了。 第225章 不求回报   司露微离开了哥哥的院子。   司大庄和晁溪吵闹过来,需要时间来修复感情,她转而去了厨房。   她将小侄女带到了自己那边。   榴生正在炕上练字。和之前相比,他对北平的大雪失去了兴趣。   瞧见妹妹过来,他欢喜跳下炕,接过妹妹就要抱。   “玉儿,你看哥哥的字写得好吗?”他拿给玉儿显摆。   玉儿睁着大眼睛,看了半天,一巴掌拍过来,把哥哥的字撕成了两半。   榴生:“……”   司露微带着他们俩玩,主要是她和榴生丢沙包,玉儿在旁边捡乐。   晚夕沈砚山回来,瞧见了玉儿:“怎么你带她?”   司露微当时没说什么。   晚上睡觉的时候,她把晁溪和哥哥的闹剧,说给了沈砚山听。   沈砚山笑:“我当时就说了,晁溪那丫头能拿得住大庄,她鬼精鬼精的。看着不声不响,心里门清。”   “我以前总担心哥哥。”司露微说。   “担心什么?”   “他那样蠢,万一找不到媳妇,一个人多可怜?要是再找个傻的,两个傻子怎么过日子?要是找个机灵的,暗地里欺负他怎么办……”   沈砚山大笑,说她像娘。   他笑罢,转念想了想,当时在南湖县的时候,司露微的确像司大庄的娘,处处照顾着他,甚至教导他。   “人各有命,你也想不到大庄还有今天。”沈砚山道。   司露微点头,的确没有想到。   沈砚山与她闲聊,两个人说了很多的话,沈砚山想起了一件事。   “小鹿,我十四日要去趟河北,政府新军训练基地建好了,明年打算重编军队。”沈砚山道。   “年前能回来吗?”司露微问。   沈砚山道:“肯定能,来回最多七八天。这次,我想带榴生去,让他见见世面。你想不想去?”   司露微不是很想去。   因为介绍她的时候,其他人多多少少有点奇怪的目光。   “快要过年了,我嫂子要带着玉儿,很多事她操持不过来,我帮帮她。你和榴生去吧,我天天跟榴生在家,你们父子也单独多相处。”司露微说。   沈砚山想着,外头是苦寒的天气,赶路是很辛苦的。   榴生是男孩子,要学会吃苦,但是没必要让司露微也去遭罪。   “那你等我们回来。”沈砚山道,“小鹿,我回来之后,有件事想要问你。你也许知道我想要说什么,这段时间你也多考虑考虑。”   司露微没接这句话。   第二天早上,厨房做好了腊八粥,司露微自己弄了几样小菜,一家子人围着桌子吃早饭。   饭后,沈砚山宣布了此事。   榴生如今不怕沈砚山了,调皮活泼的性格全部展露,一听是要出门,高兴得跳到了椅子上:“真的?我们要出去玩?”   然后他又问,“我阿妈也去吗?”   “我不去。只有你和你爸爸去。”司露微道。   榴生的兴奋,大打折扣。   他有点犹豫了。   “你也不能处处粘着阿妈,男孩子要独立。”司露微道,“你爸爸是带你去学本事的。你学不好能耐,将来怎么保护我?”   榴生被她说服了。   接下来几天,他缠着司露微,问她想要什么礼物,到时候给她带。   他对这趟出门还是很期待的。   司露微为他准备好了各种衣裳和鞋袜,都交给了副官,让副官要勤给他更换,别冻了他。   到了十四日,沈砚山一大清早出发,司大庄和榴生一起跟着,家里顿时少了一半人似的,只剩下司露微、晁溪和玉儿。   过年需要准备的不多,晁溪完全能忙过来,司露微帮不上忙。   司露微想起她师父还在天津的四师兄那边,就给天津打了个电话。   电话接通,四师兄说:“师父说北边太冷,回香港过年去了。香港也有人在的。小十和十一到了那边,买房结婚,以后他们俩孝顺师父。”   司露微说知道了。   四师兄又说:“小师妹在北平如果没事,就到天津来走动走动。师父临行前,再三叮嘱要多照顾你。”   “谢师兄。”司露微道。   挂了电话,司露微想着她师父,出发都没有跟她说一声,也许是对她的决定很失望吧。   当初她跟罗霄走的时候,她说自己是个不会回头的人。   也正是如此,罗霄觉得她适合做杀手,就栽培她数年。   结果,她一次次走回头路。   师父从未怪过她,甚至她每次选择的时候,他的言辞都是肯定的,也不曾泄露任何不满。   但她的确是辜负了师父的栽培。   特别是今年,她为罗门做的越来越少了,师父有什么事,因知道她要陪孩子,也不通知她了。   付出那么多,回报寥寥,司露微觉得自己此生,辜负的人太多了,不止师父一个人。   她唯一能对得起的,大概是徐太太了。   连徐风清,她都有亏欠。徐风清的身体那么差,都是因为沈砚山捅他的那一剑落下的病根。   她想了想,给师父发了个电报,问候他是否安全到了香港,还说将来带孩子去香港看他。   师父很快给她回电。   他已经安全抵达了香港,一切都好,十徒弟明年三月办婚礼,要娶一位英国女子,如果司露微有空,带着孩子去香港观礼。   司露微再次回电,说一定会去。   罗霄也回了她这封废话一样的电报,只有“期盼”二字。   他仍是不怪她。   她为罗门做得多、做得少,罗霄都不介意。   司露微把电报放好。   时间已经到了腊月十八,沈砚山一行到达两天了,也没有电报回来。   晁溪这几天很不舒服。   她说头疼,司露微说要带她去医院,她又支支吾吾不太愿意去。   “有病不能拖啊。”司露微道。   晁溪道:“姐姐,你这几天和玉儿的乳娘一起,多照顾照顾玉儿,我过几天就好了。当初刚怀玉儿的时候,我也是……”   她说到这里,又有点不好意思。   司露微觉得自己真是很愚蠢,直到这会儿才明白晁溪是怎么了。   “……那也要去医院瞧瞧。”司露微笑道,“确认一下,心里更放心。”   “不用确认的,我知道。”晁溪说,“我还没告诉大庄哥,等他回来再说。”   这是个很好的消息。   司露微正在为晁溪高兴的时候,河北那边,突然传来了坏消息。   把这个消息告诉司露微的,是林明褚。 第226章 增援   林明褚才把事情说完,贺东就到了。   北平政府的总统要改编新军,会动到各处军阀的利益。   内阁一行人到了河北时,河北军阀们空前团结,还有南京政府的人暗中使绊子。   罗门最先得到了消息。   林明褚是个机灵人,听到消息第一时间,跑到了司露微跟前:“不光是军队,杀手就买通了数十人。消息到了罗门手里,北平如今您最大,我得问过您。”   贺东正好进来了。   他听到林明褚的话,就知道林明褚抢了个先机,道:“小老板,我们也接到了河北买杀手的消息。”   “罗门不准接这单买卖。”司露微道,“用我的手令,出了事我来担当。哪位师兄师姐不卖面子,非要搀和,将来我会跟他们算账。”   贺东道是。   他转身要去吩咐,司露微又喊住了他。   “贺东,你去把北平能召集到的人,全部召集起来,再发电报给四师兄,把他的人全部借给我,派往河北的训练基地,在那边与我汇合。   林明褚,你去发我的手令,让罗门的人不要搀和进来。还有,你去通知内阁和总统府,就用内阁总理府的名义,让他们给河北发援军,越快越好。”司露微道。   贺东与林明褚应下,转身都去忙了。   司露微回到了内院,拆了她的发髻,将头发高高束起,穿上了简便的衣裤,以及马靴。   她腰上缠满了子弹,手里拿着惯用的枪。   她又喊过家中副官:“打开库房,每个人再多拿五十发子弹,家里所有人全神戒备,一旦有风吹草动,都要守好总理府,不能让任何人进来。   你们再去通知其他人,把总理能用到的关系,都用起来,让他们给河北训练基地派援军 ,要快!”   副官不知何事,却知严重,立马道是。   司露微吩咐好了,自己开了汽车出来。   她心焦如焚,还要让自己尽可能冷静。   训练基地的谋杀正在酝酿,估计密探们还没有得到消息。在谋杀成熟之前,首先接到消息的,一定是杀手。   司露微不知道沈砚山现在是怎样,和谁在一起吃饭,他知道不知道对桌敬酒的那一群人,正在联手预备谋杀他?   一想到这里,她更加心急。   她的儿子也在沈砚山身边。   沈砚山跟她说,这次回来,有件事要问她,让她考虑。   她已经考虑好了。   她坐在汽车里,约莫等了半个小时,贺东和林明褚又回来了。   贺东把林明褚手下的四十多名枪法不错的门徒,全部召集了起来。   他自己带过来的人,也有十几人。   林明褚弄到了两辆大车,把所有人都装备妥当了。   司露微喊了沈砚山留守的副官,让他再去拿三千发子弹给她。   子弹拿了过来,扔到了卡车上,司露微对他们道:“每个人都再拿四十发,剩下的备用。”   众人道是。   林明褚道:“小老板的手令已经发出了,接到了四老板的回电,他会严禁手下搀和这桩买卖。他也选了十人,派往河北了,到时候接应您。”   司露微点头。   贺东上了她的汽车。   林明褚立马道:“小老板,我也去吧。万一有什么变故,多个人多个帮手。而且,您现在心情不稳,不适合开车,我和贺东轮流帮您。”   贺东看了眼司露微,发现她额头在冒冷汗。   在这样的寒冬里,她若不是极度的焦虑,怎么冒汗?   果然,比起细心,贺东还是要差林明褚一大截。   司露微想了想,换到了后座,把汽车交给林明褚。   车子飞驰,往河北的训练基地而去。   司露微一路上闭目养神。   她的牙关始终紧咬,拳头也紧紧攥着,浑身上下都是紧绷的。   路上,她不开口,林明褚和贺东也不说话,只是风驰电掣往河北的新军训练基地赶去。   到那边的路程,火车也要一天半,开汽车不及火车的铁轨顺畅,需要将近两天。   司机轮流着换,昼夜不息,终于到腊月二十的黎明,到达了训练基地。   他们刚刚靠近,远远就听到了枪声。   司露微下车。   她和贺东趴在土墩子后面,观察对面的情况。   对面有个小型的战场,可能是刚开战不久,双方的火力都很猛。但是很显然,靠近他们的这一方,火力更加强势。   “杀过去。”司露微道,“所有人都下车,杀出一个口子,我们要去对面。”   贺东和林明褚依言去吩咐。   他们一行六十多人,个个都有极好的枪法,身手又很灵敏,从背后攻进去。   枪声乱了套。   沈砚山让副官顶住,转身回到了屋子里,看到司大庄和榴生。   “我让副官掩护你们,你们先走。”沈砚山道,“大庄,你拼了这条命,也要保护好榴生。”   “是,五哥。”司大庄前所未有的严肃,“五哥,我们的援军什么时候到?”   “快了。”沈砚山道,“等天亮的时候,援军就会到,你们先撤。若不抹黑走,天亮就走不了了。”   根本没有援军。   沈砚山到了这边的当天,就给司露微发了电报。   但是,他一直没有收到回电,心里预感就不太好了,后来的很多事,加重他的疑虑。   正因为有这种疑虑,他带过来不足两百人的保安团,才能在这个当口,挡一时炮火,让司大庄和榴生可以先撤。   内阁这一行,来得全是高官,一旦开了枪,放他们走,那么接下来等待这些参与反叛军阀的,就是死。   你死我活的时候,对方不可能让步,沈砚山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全身而退了。   他有过无数次的准备,自己会死在战场上。   当这些真正来临的时候,他想保护司大庄和榴生。哪怕没有了他,小鹿还有榴生,还有亲哥哥。   “总理,好像有了援军,对岸的枪还在响,却不是朝我们这边的。”副官跑进来,大喜过望。   沈砚山心中一动。   他趁机对犹豫的司大庄道:“你看到了吧?先到了一批援军,后面还有。你们先撤。”   “爸爸我不走!”榴生死死拽住他的手。   沈砚山俯身,在儿子的额头上亲了下:“爸爸没事,明天爸爸就回家去找你了。快走。”   司大庄不再说什么,抱起了榴生,在几名副官的拥护下,从外面翻墙出去了。   沈砚山回到了训练基地的前院,远远看过去,对面的确像是遭遇了伏击,但是伏击的人不多,甚至在往这边过来。   炮火连天中,沈砚山看到了司露微。他突然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吩咐自己这边的人:“开枪掩护他们,让他们过来。” 第227章 浓情蜜意   司露微跳下了战壕的时候,沈砚山接住了她。   她看着他的眼睛,突然心里疼得厉害,问他:“受伤没有?”   沈砚山没言语,一把用力搂紧了她。   他们俩先撤回了房子里。   沈砚山告诉她:“我顶在这里,让大庄带着榴生乘坐小汽车先撤了,估计能撤回去。”   “他们不仅仅带了军队,还雇佣了杀手。”司露微道,“你也得赶紧撤,这是人家的地盘。”   沈砚山摇摇头。   他既然来了,就不可能轻易撤离,否则他带过来的所有人,都要成为俘虏。   那样,会更加糟糕。   “你先走。”沈砚山道,“去追上榴生和大庄,援军很快就来了。你都能来,援军一定也会来。”   司露微看着他,突然用力,勾住了他的脖子。   她用力吻住了他。   良久,她松开了他:“既然你坚信援军会到,那么我陪着你。你出发的时候,让我考虑一件事。等事情结束了,我想要告诉你我考虑的结果。”   沈砚山整个人有足足一分钟的神魂出窍,他不知梦想成真的滋味,这样美好。   他这一生,十几年对司露微的痴念,如今终于有了回报。   在这种生死存亡的时候。   他定定看着她:“是好的结果,还是坏的结果?”   “当然是坏的。”司露微道,“你余生,都要与另一个人绑在一起,没有了自由,就像画了个牢笼。笼子里只有一只母老虎,外面的花花世界,都要隔离,不是很惨吗?”   沈砚山笑起来。   他真没想到,他的小鹿会有这么幽默的一天。   “那真的很惨。”他高兴的时候,眼睛都是亮的,有种少年人的稚气,“我迫不及待入这样的火坑。”   “那我们一起,等着援军来。”司露微道,“能挡一时,就挡一时。”   “你先走,追上榴生和大庄,到安全的地方去等我。”沈砚山的理智恢复了之后,又催促她。   司露微没有走。   “五哥,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你,我是何时爱上你的。”司露微的声音,莫名有点梗,“我现在不想说,因为这个环境,说这样的话,听着不够真诚。   我想安静下来,告诉你。假如我这辈子没这个机会,那么我想和你死在一起,到了黄泉之下,再说给你听。”   沈砚山一错不错看着她。   他再次吻了她一下,然后似下定了决心:“那就一起吧。你在我身边的时候,我会有好运气的。”   这一整夜,炮火不断。   对面的军队越增越多,而且开始前后左右的包抄,将他们牢牢困死在训练基地小小地方。   沈砚山的保安团子弹用尽了,司露微带过来的,也所剩不多。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这个时候,再怎么有能耐,也没办法抵挡子弹了。   一枚大炮,在训练基地的前院炸开了。   沈砚山急忙让人撤回了后院。   后院的外墙,也被大炮轰开了口子。   “……这种德国造的大炮,河北这边还不会用,而且价格昂贵。他们为了杀我,居然用上了,可见这回必定要我死,然后拿住内阁其他人做人质。”沈砚山苦笑。   这次一闹之后,至少内阁全毁,重建之后的三五年,都没人敢提军队重新编制的话了。   而总统又能拿他们这些人如何?   现在,靠的是实力,河北离北平这么近,随时随地可能会威胁到北平的统治。   “你不会死的。”司露微说,“援军也许很快就要到了。”   沈砚山点点头。   他这话音刚落,远处就有大炮炸开了。   屋子里的众人侧耳倾听。   这回,是真正的援军到了。   援军一到,河北这边有机灵的人,先停止了炮火,说这是误会。   接下来的战事,半个小时就平息了。   沈砚山见到了援军的将领们,是军部的几位高官。   “我就说,你是我的福星。”沈砚山对司露微道。   他们走出了训练基地。   司露微很担心榴生和司大庄,不知道他们顺利逃脱没有。   沈砚山把援军将领们请到了训练基地的会议室,简单说了些感谢的话,让他们把内阁众人分散送回去。   他自己也要走了,一刻也不想在河北呆了。   大卡车在门口停下。   司露微看了眼贺东和林明褚,对他们俩道:“算一下我们的伤亡。”   贺东道是。   沈砚山与人寒暄几句,打算登上车子,就要出发。   就在此时,司露微隐约觉得有些不太对劲,不远处有个枪口,远远对准了沈砚山的脑袋。   林明褚还在跟她说着什么,她这一刻什么也听不见了,闪身快步跑过去,将沈砚山扑倒在地。   子弹顺着沈砚山的头顶擦过去,只差那么一点。   司露微扑完了沈砚山,转身跳起,像只迅猛的豹子,朝着那边开了一枪。   一百米开外的哨楼后面,有个人应声而倒。   在场的众位将领、内阁高官,全部震惊看着这女人。   这女人速度之快、反应敏捷,简直令人眼花缭乱。   “这……这位是……”有位将领结结巴巴问。   因为那子弹也差点打中了他。   沈砚山爬起来,抖了抖身上的灰,表情很平淡,好像对司露微这一手绝活习以为常:“是我的未婚妻。”   众人更加惊愕。   接下来的战场打扫,还是很危险。   河北这边局势仍是不稳。   北平的援军打算先撤退,沈砚山等人也打算先离开。   回到了北平之后,再慢慢秋后算账。   大家各自上了卡车,纷纷催促司机。   沈砚山则上了司露微的小汽车,贺东和林明褚乘坐他们开过来的大车,随着众人撤离。   司露微一路上还在担心儿子和哥哥。   “……他们应该回北平了吧?”她第三次问沈砚山。   沈砚山这几天累坏了。   他明明有很多的问题想要和司露微聊,毕竟他们之前说过那样甜蜜的话。   可他一上车,眼皮情不自禁发沉,他睡着了。   司露微问话的时候,见他半晌没反应,才知道他已经熟睡了过去。   她不再开口了。   这次,他们没有上次那么赶,中途停了一次车子。   休息的时候,沈砚山让人用随身携带的电台,联系司大庄。   很快那边就有了回应。   司大庄和榴生,已经回到北平了。   司露微和沈砚山各自舒了口气。   沈砚山看着司露微:“你上次说……是什么时候?”   “什么时候?”   “不要装傻。”沈砚山搂住了她的腰。 第228章 爱情懵懂的开端   司露微浑身不自在。   她本是个口舌笨拙的人,在情急之下,急智说出来的话,现在却不太好意思再开口了。   她什么时候爱上了沈砚山?   沈砚山和榴生离开之后,她考虑沈砚山即将要问的问题,就想到了此事。   “……你不想说,那就算了。”沈砚山的心情很好,轻轻搂住了司露微的腰。   他不需要知道什么时候,他只需要知道,她也爱他,就足够了。   休息的镇子不大,只有小小饭店,房间比较破旧。   屋子里烧了大炕,被暖气烘托出来的气息,非常刺鼻。   沈砚山躺下休息。   司露微睡不着。   拉了窗帘,哪怕是白天,屋子里的光线也很暗淡。她平躺着,看着屋顶,身边睡着沈砚山。   他也睡不着,时不时轻轻碰一下她,好像怀疑自己又在做梦。   “五哥,你还记得不记得,你刚开始去做地痞,我特别生气?”司露微突然开口。   沈砚山记得。   他那时候伤势好转,又见司大庄外出弄不到钱,心里着急。   他让司大庄告诉他,如何赚钱,司大庄就说了。沈砚山知道当地有这么一批地痞流氓,目前有个老大管事。   他从那时候起,就谋划着要利用那一批人。   “你很讨厌地痞,我知道。”沈砚山说。   司露微嗯了声:“若是无关紧要的人,为什么要那样生气?也许,我从那时候开始,心里就有了你。你往下游走,我才会失望。”   沈砚山睁开眼,第一眼瞧见了她,就爱上了她。   那时候她很稚气,却也很漂亮、很坚强。   “我对你和徐风清的感情,完全是不同的。我以前年纪小,没有读过书,不通道理,一直不解其意。   现在反过来,回想一下从前,看一看过去的种种。你在我家养病的那些日子,我天天照顾你,默默就把你放在了心上。”司露微道。   沈砚山手臂略微用力,抱紧了她,脸贴着她的面颊。   不管吃了多少苦,都值得。   司露微值得他等这么多年。   他做错了很多事,他自己对感情也不够老练,用强势的手段想要拆散她和徐风清,最后适得其反。   “小鹿,怪我。”沈砚山吻了下她的鬓角,“你不懂,我也不懂。我要是懂的,那时候就不会天天吃醋,把你越推越远。   这些年,都是我自找的。过去经历的一切,也都是我活该。我不仅害了自己,也害了你和徐风清。”   “徐风清不怪你,他那时候以为生命将尽,跟我说了很多的话。他说,他原谅了你。他能这样说,是因为他很愧疚,对我很愧疚。他也明白了自己对我的感情,并非想象中那样,他觉得辜负了我,对不起我。”司露微道。   沈砚山又吻了下她的面颊。   很多人终其一生,也弄不明白自己的心意。   至少,沈砚山和他的小鹿,还有弥补的机会。   沈砚山从未像此刻这么透彻。   他以前觉得自己有错,却也没觉得错在哪里、有多严重。   他始终存着一口气,总觉得自己是有苦衷的,也是很委屈的。   直到这一刻,他明白过来,他没有半点委屈。他之所以一直错过司露微,是他的错。   他实实在在的,犯了一个又一个不可原谅的大错。   他若不是跑去做地痞,司露微对他朦胧的好感也不会稍纵即逝;他若不是吓唬她,她也不会那样向往徐家简单的生活;他若是信守承诺,让她和徐风清离开,他们俩未必要闹到今天才各自看清楚自己的本心,司露微也未必到现在才回头。   沈砚山打了个冷战。   他错了这么多,老天爷还是把司露微还给了他!   这该多幸运?   “我们结婚,好吗?”沈砚山问她,“我们俩正式成个家,以后我会对你好,我会懂事的。”   “好。”司露微道。   第二天,他们俩终于到了北平。   榴生和司大庄接到了电报,在门口迎接他们。   特别是榴生,一瞧见司露微,就扑了过来。   司露微抱起了他。   “阿妈,以后我们不要出门了。”榴生死死搂住了她的脖子。   司露微轻轻拍着孩子的后背,再三安慰她:“没事,阿妈在这里。”   榴生又去看沈砚山。   沈砚山上前,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发。   晁溪让石嫂煮了艾叶水,让沈砚山和司露微也洗个澡,去去晦气。   家里人都吓死了。   晁溪一想到之前还跟司大庄吵架,他差点就回不来,吓得魂飞魄散,也后悔万分。   大家洗了澡,晁溪又叮嘱石嫂做一些饺子给他们吃。   沈砚山吃完了,也顾不上和司露微再说什么,当即去了内阁。   河北的事情,还需要后续的处理。   他忙了很久,直到腊月三十,才有空在家里休息。   地上的雪还没有化尽,又下了新雪。   沈砚山终于闲了心,和榴生两人嘀咕,要堆一个大雪人。   “不冷吗?”司露微站在屋檐下看。   沈砚山道:“很久没逗孩子了,做一个玩玩。”   他做了个大嘴巴的猴子。   居然做得惟妙惟肖。   司露微看得出,他们父子俩是很用心的,夸奖道:“真不错。”   司大庄抱着女儿也过来赶热闹了。   晁溪穿着很厚的披风,围着围巾,稍后一步也来了。   司露微见他们都很喜欢这个雪人,就问他们:“要拍照吗?”   “上次拍过了。”沈砚山道。   说罢,他给他儿子使了个眼色。   榴生会意,把手伸进了猴子的大嘴巴里,然后很惊喜,大声喊:“阿妈,你过来看,看看猴子嘴巴里有什么。”   司露微一时不知他们要搞什么鬼:“有什么?”   “你过来掏一下看看。”榴生道。   司露微知道猴子嘴巴里被榴生放了东西,只当他故意逗自己玩,也装作不知情,走了过去:“真有东西?”   “有。你掏掏看。”榴生急不可耐。   司露微有心吓唬吓唬儿子,决定把手伸进去就大叫,假装被猴子吃掉了。   然而,当她的手伸进去,却触及到了一点不同寻常。   她抓在手里,感受了下是什么,愣了愣,隐约明白为什么她哥哥和嫂子冒着这么冷的寒风过来看雪人了。   她小心翼翼拿了出来。   沈砚山和榴生笑得一脸得意,父子俩相似的容貌,一样甜甜的酒窝,都看着她。   司露微觉得拂面的寒风里,竟有点温暖和香甜。 第229章 订婚   司露微从雪人的嘴巴里,掏出了一个小匣子。   绒布的匣子很小,可以单手握住,一瞧就是装钻戒用的。   怪不得沈砚山今天回来,搞这么多的花样。   她展开掌心,晁溪先笑了。   “姐姐,打开瞧瞧。”晁溪道。   司露微打开,果然是一枚钻戒,钻石剔透坚硬,像一颗纯净的真心。   沈砚山拿着铁锹,也站在旁边笑。   “阿妈,好看不好看?”榴生问,“我和爸爸去买的,爸爸说要娶你做太太。”   司露微看着那钻戒,自己摘了下来,戴上了。   沈砚山:“……”   他还准备了不少的甜言蜜语,打算要跪地求婚呢。   司大庄在旁边呲牙咧嘴:“连我都知道,新派的人要男的给女的戴,哪有自己拿上来就戴着的?”   “很适合。”司露微满意看着自己的手指,“不大不小,刚刚好。”   沈砚山放下了铁锹,过来拉住了她的手,也仔细对比着瞧:“的确是刚刚好。”   他拉起了她的手,亲吻了下,后面很多的好词,此刻怎么说都觉得很肉麻了,索性全部省了:“明年正月结婚?”   “好。”   司大庄又在旁边不满:“小鹿,你彩礼还没有要呢。不能这么痛快答应,我要先跟五哥商量商量,他给多少彩礼,我才能出多少陪嫁。”   沈砚山回头:“我家里的都给你,去叫人来搬。”   司大庄抱着玉儿,哼哼道:“欺负我傻?要多少彩礼,就要回多少陪嫁。把你家搬了,我还得起吗?”   晁溪笑喷。   司露微也笑了。   而后她想起这一天,总感觉特别的浪漫,虽然沈砚山没说什么浪漫的词。气氛是很奇怪的,那天的雪、风,都像是暖的,就好像她怀着榴生的那个午后,她和沈砚山躺在床上,他轻声细语跟她说起孩子一样。   司露微除夕当天,接受了沈砚山的求婚,两个人打算学着时髦派的样子,办个新式婚礼。   大年夜守岁,他们一直在说这个。   准新娘司露微反而没插上话,一直都是沈砚山和她哥哥说,榴生和晁溪偶然添一句。   “……宴席大厅可以小一点,无所谓的,小鹿没啥亲戚,就我们一家三口。”司大庄道。   司露微这个时候,就不能不插话了。   “我有很多的朋友。”司露微道,“若是安排宴席的话,给我留两千人的席位吧。”   司大庄:“……”   他都不知道,他家小鹿学会了吹牛。   沈砚山笑道:“那就定个大的饭店,能容纳下两千多人的宴席大厅。我这边就只安排十桌,等我回到了南昌,再宴请江西的将领们。”   小榴生在旁边聚精会神听着。   他听到了这里,才问他爸爸:“我也要去坐席吗?”   “当然。”   “我坐在哪里?”他问。   沈砚山道:“你本来该在你阿妈肚子里的,可现在没办法了,你只能跟你舅舅和舅妈坐一起。委屈你了儿子。”   司露微忍不住:“五哥,你不要胡说八道。”   “五哥,你不要胡说八道。”榴生学腔,“五哥,我坐在哪里?”   沈砚山觉得儿子皮痒了,站起身要把他抓起来。   榴生意识到他爸爸的举动,起身就跑。   他往后面跑,司露微伸手,将孩子拦住了,丢给了沈砚山。   榴生从此就逃不出父母的魔爪了。   除夕夜,外面还在下雪,屋子里却是欢声笑语。   石嫂在旁边服侍着,转过身子,她在梢间准备茶水和点心时,突然偷偷抹泪。   榴生的乳娘跟过来,问她:“这是怎么了?”   “高兴的。我在府上快十年了,他们很少过得这样愉快。”石嫂说。   以前的开心,总好像隔了一层似的。   司露微能帮着沈砚山拦住榴生,看得出来,她已经走出了自己给自己画的牢笼。   这些年,成长最快的是司露微了。   “以后都是好日子。”乳娘安慰石嫂。   石嫂点头笑了。   窗台下的一株腊梅,悄然盛绽,将幽香暗送,满室馨甜。   沈砚山与孩子玩了片刻,坐下来喝茶。   他又问司露微,结婚有没有什么要求。   “我什么都好说。”司露微道,“不让我穿高跟鞋就行。”   “讨厌高跟鞋?”沈砚山笑,倒是从来不知此事。   司露微点头。   她个子很高,不需要高跟鞋的陪衬。她曾经尝试过,穿是会穿的,也能走路,可非常痛苦。   她从小到大,做事麻利、走路很快,是个风风火火的闷葫芦。穿上高跟鞋,她总感觉人被架起来了,做什么都不方便。   “很不喜欢。”司露微道。   沈砚山笑起来:“还讨厌什么?”   “暂时没有了。”司露微道。   沈砚山轻轻搂抱了他。   过了正月初五,大部分的饭店都开始营业,沈砚山让自己带过来的亲信,出去找合适的饭店。   他身边还有五名秘书,沈砚山根本用不上他们。   英文、政治和统筹,他自己都会,而他们成天跟着,实在很烦人。   于是,沈砚山把他们都安排出去,给自己置办婚礼去了。   他的秘书中,英文秘书和统筹秘书是女的,军事秘书和政治秘书,以及秘书长,都是男的。   他把秘书长叫过来:“分两组。一组去帮我们定制好新婚的服装,不需要太多,换来换去累死了,就订制四套;另一组接待宾客,发请柬。”   秘书长姓贺,曾经中过秀才,也做过幕僚,做事勤勉认真,一一记下了。   司露微那边,则叫过了贺东和林明褚,告诉他们:“我月底要结婚了,你们帮我发发请柬,如果他们愿意来喝喜酒,到时候都来,我准备好了一百多桌,不怕坐不下。”   林明褚听到这里,想着小老板是真想热热闹闹的。   听说江西有这样的传统:婚礼上宾客越多,祝福越多,婚姻就越持久。   小老板大概是很想自己的婚姻能幸福长久吧?   “是,我会通知的,小老板放心。”林明褚道。   司露微点头道谢。   贺东又问司露微还有没有其他安排,司露微想了想:“贺东,你亲自去趟香港,给大老板送请柬,这是我的意思。他如果有空,请他到北平来。没空也没事,把我要结婚的事告诉他。” 第230章 不自信   定下婚期,司露微也不见得有多忙碌。   婚礼的事务,沈砚山手下的人,事无巨细各有安排。   只有试穿婚纱的时候,司露微亲自去了一趟。   她是细长身量、高个子,哪怕不穿高跟鞋,也能把一袭洋婚纱穿起来。   那天,不仅仅榴生去看,司大庄一家人也去了。   司大庄看着小鹿,突然意识到,他妹妹是真的挺漂亮,身段、脸庞,无一不精致。她穿白纱婚纱,带着一点纱质的衣裳,让她看上去略微丰腴,没那么瘦,瞧着更好看了。   他再也不嫌弃小鹿了。   榴生则道:“阿妈,你穿这个衣裳最好看了,你以后天天穿,行吗?”   “这个不行。”司露微道。   “为什么不行?”榴生不解,“我爸爸是大官,谁说不行就揍谁。”   司露微:“……”   晁溪和司大庄在旁边大笑。   榴生被笑得莫名其妙。   司露微仔细解释给儿子听:“只有大喜的特殊日子,才可以穿这个,平常四季是不能的。”   “那又是为什么?”   “因为这一天很重要,比任何的日子都重要。”司露微说。   榴生这回懂了。   最重要的日子,穿最漂亮的衣裳,就好像每年过除夕,舅妈都要给他换上最好看的衣裳,去看他爸爸。   除夕每一年都可以过,但是阿妈和爸爸结婚,却是一生只能办一次。   “阿妈,等我长大了娶媳妇,你也穿这个。我和我媳妇可以不穿。”榴生说。   众人再次笑倒。   司露微也被他逗得笑个不停。   沈砚山在隔壁试穿礼服,听到对面的笑声,很想过来瞧一眼,却又担心婚礼之前见到新娘子不吉利,有点心痒难耐。   他也听到了司露微的笑声。   司露微的笑是不常见的,笑出声更是难得。   和他相比,他儿子更加会哄人。   沈砚山唇角微翘,也有个愉悦的弧度。   司露微一共有四套衣裳,除了白色婚纱,还有一套礼服和两套旗袍。   榴生对他阿妈赞不绝口。   小孩子嘴巴很甜,赞美又是真心的,非常好玩。   回去的时候,换好了自己的家常衣裳,司露微等人在裁缝铺子门口,遇到了等候多时的沈砚山。   彼此上车,玉儿非要缠着哥哥,榴生就上舅舅那辆车了。   玉儿过完年就断奶了。   她能吃能喝的,却仍是瘦了点,司大庄心疼得不行,百般娇惯女儿。玉儿最近也爱撒娇了,甚至爱粘着哥哥。   司露微和沈砚山的汽车,跟在司大庄的后面。   “衣裳会不会太少了点?”沈砚山问她,“要再多做几套吗?”   “五哥知道我的,我不讲究这些,但是我很怕麻烦。”司露微道,“礼服很漂亮,而且不繁琐,很适合我。”   沈砚山笑了下。   他又问司露微:“你们方才在说什么,那样开心?”   司露微把榴生的话,学给了他听。   沈砚山摇头:“他怎么油嘴滑舌的?”   说罢,他自己先笑了,“还是像我。我小时候也特别讨人喜欢,会说很多好听的话。”   孩子像另一个自己,沈砚山仿佛又把儿时的路重新走了一遍,感觉有趣又新奇。   他很高兴自己要了这个孩子。   “还有两周了,你紧张吗?”沈砚山又问她。   司露微原本不太紧张的,他突然这么一说,她心里怯了下:“有一点。”   沈砚山笑了起来,腾出一只手,轻轻握了下她的手。   司露微让他好好看路。   他们回到家,副官说收到了一封信,以及一份礼物。   “谁送的?”沈砚山随口问。   副官道:“信和礼物是珠宝行送过来的,给司小姐的。”   司露微接过信,上面的字迹不是很熟悉,就打开来瞧。   一打开,里面还有一封信,仔仔细细用火漆封好了,这上面的字,就特别熟悉。   她拿着看了看,然后露出了一点淡淡的笑容。   “信里面还有信,谁写的?”沈砚山凑近她,故意很暧昧的问,“是我娇妻的爱慕者吗?”   “不是爱慕者。”司露微突然转头,也凑近了他,在他耳边说,“是她亡夫。”   沈砚山:“……”   他一把抢过信,丢给了副官,让副官把信和礼物,直接送到他的外书房去。   他则把司露微带回了内院。   一进门,他就亲吻着司露微,与她缠绵。   他好像很害怕,怕自己的美梦突然就醒了,怕这一切都是自己的幻想。   他轻轻含着她的耳垂:“告诉我,你心里一直有我的。”   “是。”   “说你爱我。”沈砚山又道,炙热的呼吸直接往司露微的耳朵里喷。   司露微有点痒,下意识想躲,却被他抱得紧紧的:“我爱你,五哥。”   “再说一遍。”沈砚山的语气很是认真,他好像需要一遍遍的确认。   他那么不自信,尤其是对司露微的感情。   “我爱你。”司露微的声音很坚决,“至少现在,此刻,我只爱你。”   沈砚山心满意足,突然一口咬住了她的脖子,牙齿在她颈侧动脉上磨来磨去的,感受着它剧烈的跳动。   女人亲昵之后急促的呼吸是不会骗人的。   沈砚山突然意识到,他和司露微的第一次,她其实颤抖得厉害,心也跳得厉害。那不是女人的害怕,而是心动。   他忽略了很多,像个傻子。   “我也爱你。”他用力亲吻着她。   司露微和沈砚山在房间里度过了一整个下午。   榴生找不到阿妈,只得去找舅妈。   他很不满,对着他舅舅和舅妈抱怨:“爸爸总是霸占着我阿妈。”   司大庄捏他的鼻子:“你还吃醋?”   “阿妈也是我的。”榴生打开了舅舅的手,“这不公平。”   “哪有什么公平的?大人就是爱欺负你们小孩子。”司大庄道。   晁溪在旁边忍无可忍,狠狠敲了下司大庄的头:“你这挑拨离间的,回头我告诉姐姐,她打死你。”   司大庄觉得自家媳妇胳膊肘往外拐,很心酸。   他看着晁溪还不怎么隆起的小腹,心里默默念叨:“别给我生儿子,小兔崽子都不是好东西,我要闺女。媳妇已经不疼我了,小兔崽子再跟我作对,日子不用过了。闺女对我好,两个闺女更好。”   晁溪则挺想要个儿子的。她还是老思想,想着儿子能传宗接代。   她要是知道司大庄这么想,非要再揍他不可。   可怜司大庄比家里所有人都高、都壮,却仍是改变不了最底层的命运。 第231章 婚礼(1)   晚夕,沈砚山去书房处理公务,瞧见了旁边的那封信和那个礼盒。   他拿过来,打开一瞧,是一套玉的首饰,有镯子、钗子、耳坠以及项链坠,全是最上等的质地。   他又撕开了那封信。   信只有开头,没有落款。写得通俗、自然,不像以前徐风清写给司露微那样的拽文。   他以前写信给她,刻意用词,是他们俩之间的约定,他通过信,教司露微文化。   沈砚山想起这件事,觉得他们俩是相互扶持走过了青涩的时光。   如果没有他沈砚山,这世上就会多一对相敬如宾的夫妻。   夫妻最后的归宿,也是亲情。   司露微和徐风清的感情,是属于爱情少一点,亲情多一点。   只是,感情又不像匣子里的宝石,能逐一归类,泾渭分明,它原本就是用言语说不清楚的。   沈砚山看到徐风清在信里说,他一切都好,身体也恢复得不错。他很想跟她通信,却又不知是否恰当。   听闻司露微要结婚,徐风清很高兴,只是他人远在美国,不能回来观礼。   他托了朋友,周转把信送给司露微,并且给北平的朋友汇了一笔钱,让朋友从铺子里选一些礼物,送给司露微作为新婚贺礼。   他不知道朋友会选什么,但愿司露微不要嫌弃。   他又说,从来没见过司露微的孩子,一直很挂念,不知道孩子是否健康,将来希望能见一见。   他还说,他们在美国有农场,日子过得很清闲,很想司露微将来能带着全家去小住。   徐风清的信,除了开头“露微”二字,通篇没有写一个名字,哪怕是旁人看了,也是一头雾水。   还好,沈砚山都能看懂。   他回房去的时候,把信和礼物都拿给了司露微。   司露微见他拆了,就懒得伸手去拿:“写了些什么?”   沈砚山塞到了她手里:“自己看看,我看完了。”   然后他又说,“这个镯子很好看,结婚的时候又不需要打打杀杀的,不怕弄坏了。你结婚当天戴着吧。”   司露微失笑。   她爬起来,开了床头的灯,仔仔细细看徐风清的信。   沈砚山去洗澡了。   等他洗完了出来,司露微已经看完了,并且把信折好了。   “我还没有出国过。”司露微说,“将来有机会的话,我们去美国吗?”   “去吧。”沈砚山也上床,将她搂了过来,“转了一大圈,还是一家人。等空闲了去看看他们,也没什么不好的,顺便带孩子们去见见世面。”   司露微又伸手,拿过那玉镯。   徐风清的朋友不知道司露微手腕的尺寸,镯子太大了,注定是戴不了。而其他的东西,跟结婚当天的衣裳又不配。   司露微将礼盒塞到了床头柜下面的抽屉里。   这一刻,她格外的平静。   沈砚山却跟她聊了聊沈潇。   他是很少主动说起他和沈潇的过往,大概是年少时候很亲密,后来是沈潇先变了的。   司露微默默听着。   这一晚,说了很多的往事。沈砚山反过来想一想,那时候沈潇也没有特别糟糕,至少他一直都是很有分寸的,没有做过僭越之事。   两周的时间,说过去也就过去了。   沈砚山和司露微的婚礼,安排在正月二十八日。   那天,晴空万里,迎春花开了,暖暖的阳光照下来,难得有了早春的气息。   他们大婚的地点,选了一整条街。   这条街上,有四家大的餐厅是两两正对门的。除了餐厅,还有一家歌舞厅、咖啡厅。   沈砚山让人安排一百五十桌,怕司露微这边来的门徒太多,招待不下。   其中一百三十桌是新娘子这边的,二十桌是沈砚山这边的。   沈砚山的秘书长负责此事。   他们租下了四家餐厅,安排了统一的菜单;街上所有的铺子门口,都挂满了红灯笼;街道两旁,则摆放着各色鲜花。   除了餐厅,歌舞厅和咖啡厅也承包了下来,宾客们可以到处去玩乐。   整条街都热闹非凡。   “……秘书长,新娘子不是副官长的妹妹吗?怎么有这么多亲戚?”沈砚山的英文秘书,是个娇滴滴的小姑娘。   这位小姑娘家中有点势力,又颇有才华,年纪轻轻就能在内阁总统身边做事,将来前途不可限量。   这也导致她心高气傲。   她早就打听过,未来的内阁总理夫人,出身低下,不过她给沈砚山生了个儿子,从此母凭子贵。   可婚宴办得这么热闹,沈砚山想要给妻子冲脸,两边各七十五桌不就好了吗?   给新娘子这边安排一百三十多桌,能有这么多人吗?   这新娘子是什么大人物不成?   到时候来不了那么多人,岂不是更加尴尬?   “少说话,等会儿要接待好宾客,让每位宾客都登记好姓名和礼品单子。”秘书长道。   英文秘书还是不太高兴:“我不是怕总理下不来台吗?堂堂内阁总理,也才二十桌,新娘子哪有那么多的客人啊?”   秘书长也不是很了解。   他也有了这个疑问多时,只是不敢表露出来,所以暗地里再三跟沈砚山确认过了。   沈砚山那意思,的确是没有差错,新娘子这边就是要两千多人的席位。   “……总理很疼夫人,怕是让驻军过来充面子吧。”秘书长低声道。   英文秘书很是不屑。   这样就太没有意思了。   当兵的人,面容比其他人都要黑一点,到时候满桌的大老爷们,谁看不出来是沈砚山手下的?   岂不是更明显、更尴尬吗?   “不要再多嘴了,做好自己的事。”秘书长说完,又叮嘱了英文秘书一遍。   那小姑娘仍是等着看热闹的心态。   婚礼是晚上六点,故而下午四点多,就有人陆陆续续来了。   来的人,几乎都是豪车,停下来就说是女方宾客。   英文秘书看过去,发现对方不是当兵的,衣着很是华贵,带着随从数人,礼金很重。   “是什么人啊?”小姑娘嘀咕着。   而后又来了一人。   这人穿戴挺随便的,礼金也不是很重,那小姑娘却惊呼出声。   来的,是一位很有名气的文豪。   这位文豪,屡次发表文章骂军阀,心高气傲,绝不是沈砚山能请动的。   英文秘书是其崇拜者,与父亲在宴席上见过这位文豪一次的,再次相遇,十分惊讶,忍不住提醒:“您……这边是女方宾客签字的地方,那边才是男方……”   “我是女方的宾客。”那人笑道,“恭祝小老板新婚。”   秘书长听了这个称呼,有点愣了愣。   当前世道,大佬们被称为“老板”,名角们亦然。   小老板,这是什么意思?英文秘书则稀里糊涂:“他说谁,谁新婚?” 第232章 婚礼(2)   时间慢慢靠近六点,来的客人越来越多。   英文秘书和秘书长应接不暇,瞧见了世间众生。   有教育界的名家,有报界的老板,有当红的名角,也有不知名的富豪;有普通人,有凶神恶煞的,也有温文尔雅的。   秘书长看着这些人,来自各行各业的,容貌与气质全然不同,绝不是沈砚山的军中人。   他越看越心惊:“新夫人到底是何方神圣?”   最令秘书长和英文秘书惊愕的是,津门大佬罗四爷,在数十名保镖的簇拥之下,也到了这边。   秘书长一时手都在发颤:“罗……罗四爷,您……总理是那边的签名册子。”   “你认识我?”罗四爷笑了下,低头在女方的签名册子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谁不认识您呢?”秘书长带着几分谄媚与惊悚的微笑。   京津一带的人,可以不认识谁是总统、谁是总理,却没人不认识罗四爷。   罗四爷手下门徒无数,势力错综复杂,哪怕是做官的,也轻易不敢得罪罗四爷。   “今天辛苦你了,我身为娘家人,要道这个谢。”罗四爷本人还是很有亲和力,不像传说中的凶神恶煞。   直到他进去了,那英文秘书的小姑娘,双眼还在发愣。   多少人想要杀罗四爷?   能请得动津门大佬到北平参加喜宴的,这新娘子到底什么身份?   小姑娘整个人都傻了。   “秘书长,咱们……咱们这位夫人,到底是何方神圣?”小姑娘再次问。   秘书长今天是大开了眼界。   他也不知道,但事情很明显不太简单。   他听到数次宾客们说什么小老板……什么小老板?   他们再也不敢懈怠,认认真真接待女方的宾客。   后来,果然一百多桌都坐满了,还往沈砚山那边的宾客桌子上挪了几个人。   北平附近所有罗门的门徒,该到的都到了。   司露微换好了衣裳,画好了妆容,却把贺东叫到了休息室里。   贺东进去,眼前一亮。   他从未见过小老板浓妆的样子,是很惊艳的。   “……师父呢?”司露微问他。   贺东今天刚从香港回来。   “大老板让我给您带了礼物。他说祝贺您新婚,不过他订好了船票要去法国的,就不来参加您的婚礼了。”贺东道。   司露微亲自派人去请,这是她的诚意。   她也没指望师父真的会来。   他这几年看透了很多事,该放的都放下了,总说要到处去走走。   “大老板身体还好吗?”司露微问。   “挺好的。”贺东道。   同时他在心里想,大老板不好的,并不是身体。   贺东在司露微身边多年,是她的心腹干将。虽然没有林明褚那种鬼机灵,贺东的眼力还是有的。   他很清楚记得,有一次大老板和小老板过招。   师徒俩说好了,只是切磋一下。   小老板那会儿对自己的拳脚功夫很自信,想要赢过大老板,最后却一招也没胜。   她有点急眼了。   大老板见她没完没了,漏了个破绽,小老板果然上当,然后被大老板压制住了。   当时,大老板整个人压在小老板身上,胳膊抵住了她的下颚,将她按在了墙上。   贺东在旁边观战。   大老板该松开的时候,突然伸手,轻轻拂过了小老板的鬓角,手指从她的唇侧滑过。   那时候,贺东觉得很尴尬,很想赶紧撤离。他是男人,而且那会儿正在闹恋爱,一看大老板的表情和动作,就知道是怎么回事。   可大老板却什么也没做,只是慢慢松开了手。   贺东那时候就知道,大老板的心疾,怕是好不了。   他们师徒俩在一起的时候,大老板会开心。他本身毫无特色,连表情也没有,落在人群里一眼就看不见。   那是他的本事。   可跟司露微在一起时,他脸上的神色是不同的,是很容易被区分的。   “小老板,我先出去了,恭贺您新婚。”贺东道。   司露微点点头。   她突然也想起了那天,师父的手指从她的唇边擦过。   他的眼神、他的动作,她都记得。   罗霄对司露微一直很好,是毫无保留的教导。   一开始的那些年,司露微以为徐风清死了,活得暮气沉沉的,像行尸走肉,是罗霄一直陪伴着她,亦师亦友照顾她。   再后来,她接回了徐风清,却又丢了儿子,更加浑浑噩噩的,也是罗霄帮衬她,开导她。   他这些年,一直把时间浪费在她身上。   司露微想过很多次,这种事情不能讲究付出多少、回报多少。假如他开口了,她就要跟他说清楚。   但是罗霄没有。   他从来没有表露过半分,只有那一次比武的时候。   那次,他眼底的情绪那样浓烈,他是很想要吻司露微的,却又打住了。   司露微想到这里的时候,思绪突然被打断,因为她嫂子带着玉儿进来了。   晁溪笑着对司露微道:“我要被大庄哥笑死了。”   “他又怎么了?”   “他在外面发呆呢,说真来了这么多人,要把五哥吃穷了。”晁溪笑道。   司露微也忍不住笑了笑:“不会的,人家都送礼了。”   晁溪忍俊不禁。   时间很快就到了婚礼吉时。   沈砚山站在台前,目光一直在看那边的楼梯,掌心莫名其妙出了一手的汗。   他居然又开始紧张了。   他和司露微,相识十几年,本该没什么值得紧张的。   约莫过了两分钟,新娘子在伴娘的陪同下,走下了楼梯。   沈砚山一错不错看着她。   她穿着白色纱裙,身材修长、妆容精致,一步步往下走,似仙女步入了凡尘。   沈砚山的呼吸都屏住了。   直到她走到了他跟前,他才透出那口气。   他的视线,逐渐收紧了。其他的人与物,他都看不见,眼中只剩下司露微,那一抹白色身影。   这是他的新娘子,是他多年的理想。   终于实现了。   他重新给司露微带上戒指的时候,楼下的大厅,掌声震彻云霄。   沈砚山当众,亲吻了司露微的唇,简单的仪式结束了。   这场婚宴,直到凌晨才结束。   宾客们全部在饭店的楼上客房住下了,司露微则和沈砚山回了家。   家里布置了新房。   一进入新房,沈砚山就伸手抱司露微。刚抱紧她,门口传来了榴生的声音:“阿妈,爸爸……” 第233章 这是我的妻   门外脆生生的童声。   沈砚山的表情,一言难尽。   司露微笑,挣脱了他的怀抱,去给儿子开了门。   榴生穿着一身很漂亮的小西装,白色衬衫、浅灰色的外套和裤子,头发梳得整整齐齐,非常的可爱。   司露微抱起了他。   “阿妈,今晚是很特殊的日子,是不是?”他搂住司露微的肩膀问。   司露微说是。   “那我能跟你们一起睡吗?”榴生又问。   榴生的乳娘,稍后一步才跑过来,累得气喘吁吁,不停给司露微和沈砚山道歉:“我去给少爷放洗澡水,他转身就悄悄走了。”   司露微说没事。   “你回去休息吧,今晚他跟我们睡。”司露微说。   乳娘诧异。   沈砚山叹了口气,对乳娘道:“你先去休息。”   乳娘只得道是。   司露微把榴生放到了床上,问他:“还没有洗澡啊?怎么这样懒?”   “爸爸也没有洗澡。”榴生道。   沈砚山:“……”   新婚之夜的沈砚山,脱了外套,就去帮儿子洗澡了。   司露微去用另外一个卫生间。   等沈砚山父子洗好的时候,司露微也卸完了妆容,回到了房间里。   她偷偷跟沈砚山说:“等他先睡着了,再把他抱出去。”   大喜的日子,司露微不想让榴生哭闹。   沈砚山笑道:“算了,今晚一起睡吧。今晚,咱们是真正的一家人。”   又是司露微睡在中间。   榴生和沈砚山一左一右拥抱着她,让司露微很甜蜜。   “阿妈,你今天特别特别漂亮。”榴生很夸张的说。   司露微准备说点什么,沈砚山接话:“对,今晚真的很漂亮,从来没见过化过那样的妆。”   她想说的话,都咽了下去,伸手摸了摸儿子的头,又抚摸了沈砚山的脸。   她静静阖上了眼睛。   她说不出有什么感慨。真正幸福的时候,脑子里是很空白的,什么感受也没有,反而是痛苦的时候深有感悟。   她睡着了。   榴生却睡不着,待他感觉他阿妈睡了,他爬起来对他爸爸说:“爸爸,你今天也很帅。”   沈砚山迷迷糊糊快要睡着了,听到这一句,唇角微翘:“睡觉。”   “是真的。”榴生道,“你跟阿妈都很好看,很……”   他想了很久,没想到一个合适的词。   沈砚山帮儿子说了:“很般配。就是两个人都很好看,配得上。”   榴生鹦鹉学舌:“嗯,很般配。”   然后,他又道,“爸爸,我想要个妹妹。”   司露微原本都睡熟了,此刻又被他们俩吵醒,按住了榴生:“睡觉不睡觉?不睡觉回去吧。”   榴生咯咯笑。   这个晚上,他们一直没怎么睡,因为榴生不停想说话。而司露微和沈砚山,都是睡眠很浅、容易醒的人,榴生一动他们俩就会醒。   到了三点多的时候,榴生终于睡着了。   司露微和沈砚山都不是小年轻了,刚刚办过婚礼,累得不行,又被孩子折磨了大半夜,全部是精神虚脱。   “咱们别再要孩子了,就这一个小孽畜,够咱们俩受一辈子的。”沈砚山有气无力的说。   司露微:“……”   她侧过脸,轻轻吻了下沈砚山的面颊,“睡吧。”   第二天还要待客、送客,司露微和沈砚山堪堪睡了两个钟头就要起床。   司露微亲自送四师兄离开。   “以后有什么事,去天津找师兄。”四师兄叮嘱她,“别受了委屈。你要是受了委屈,师父会心疼,我们也会心疼……”   司露微觉得他略有所指。   她没有深究:“我不会受委屈的,师兄路上当心,车子慢一点。”   忙完了这一整天,他们终于能喘口气。   晚夕,榴生不来捣乱了。   沈砚山和司露微完成了大礼,虽然迟了一晚。   接下来就是宴席,邀请新的沈夫人出席。   司露微不太爱应酬,能推就推了。   至于她的身份,外界早已纷纷扬扬的,众说纷纭。   沈砚山戍守在河镇的兵,已经来来回回运了九万人回江西,剩下的,两三个月就能运完。   他开始消极怠工了。   他不怎么去内阁了,成天陪着司露微和榴生,把北平城逛了个遍,还去了趟天津。   去天津是罗四爷接待的,榴生与他很快就打熟了,玩得不亦乐乎。   时间到了五月,沈砚山邀请安徽的卓督军到北平来,顺便向总统引荐了他。   卓督军拖家带口的来了。   卓督军刚到,沈砚山就宣布辞职,准备回江西老家去。   五月初一,沈砚山搬家。   他们迎着初夏微暖的风,往江西而归。   去的时候,心情还是很郁结的,回来却是满载而归。   沈砚山看到车厢里的那床,想起他自己说过的话,不免脸红。   当时,什么气话都想说。   “……你会不会怪我?”沈砚山问司露微。   司露微摇摇头:“我当时做好榴生的衣裳,用计对付你,你去追我的时候,我就明白,你已经投降。你后面说的话、做的事,都是撒气,我能明白。”   沈砚山很是欣慰。   他想要的,无非是这样一句理解。   车子回到了江西,沈横带着女儿到车站迎接他们。   司露微再次见到了圆圆。   圆圆长大了,漂亮了不少,还是挺像沈横的。   “姐姐。”她瞧见了司露微,忍不住笑,一点也不认生。   十几岁的小姑娘,亭亭玉立,有点大女孩子的模样了。   司露微不太敢认:“圆圆?”   圆圆很高兴:“姐姐你又回来了。”   榴生很喜欢圆圆,跑着要圆圆抱。圆圆把他抱了起来。   “你太重了,烦人!”圆圆笑着对榴生说。   榴生不以为意:“姐姐等我长大了,我也抱你。”   “你要叫我姑姑,不是姐姐。”圆圆纠正他。   榴生不理会。   反正大家都乱叫,随心所欲。   沈横则道:“听说大帅的婚礼,办得轰动了北平城。这次回来,也得跟咱们热闹热闹,不能厚此薄彼。”   “这个是自然。”沈砚山道。   他回到了江西,仍是五省总督。   沈砚山安顿好了家人之后,果然大办了宴席,请驻地的各位将领。   司露微跟着他一起,看着满室的人,她格外平静。   岁月不会辜负任何人的,司露微这些年所受的一切,塑造了她,也成就了她。   她落落大方跟在沈砚山身边,与人谈笑风生。   沈砚山想起自己十几年前的理想,就是希望司露微能成为新时代的女性,走出家庭。   虽然现实和理想略有出入,但司露微的确是长成了沈砚山想要的模样。   他侧眸看她,隐约又回到了从前,他睁开眼睛时,瞧见的那一抹纤柔。“这是我的妻!”他心中异样的满足,此生都圆满了。 第234章 相聚(大结局)   盛夏很炎热。   沈砚山不再忙军务了,他跟司露微学做菜,找到了新的乐趣。   每次看司露微做饭,沈砚山觉得很容易,但真正做起来又很难。   一转眼,时间到了八月。   司露微与他商量,要送榴生去学校念书。   沈砚山却犹豫了下。   “怎么,你不想送他去上学?”司露微诧异。   沈砚山想了很久,道:“小鹿,我想告老了。”   司露微看着他。   “是真的,那些军务我快要烦死了。我想离开江西,也去美国做庄园主,榴生到那边去念书。”沈砚山道。   司露微从未想过这一点。   因徐风清和沈潇就在美国,她更加没想过过去。   她意外的是,沈砚山居然不介意了。   “真想走?”司露微问他,“你还年轻,会不会无聊?”   “无聊不能学点旁的吗?我还年轻,学什么不行?我的英语和德语都很可以,去学校教军事课,绰绰有余。   哪怕不教军事,教一教其他的,也能应付。我也不是说非要去做老师,做点生意一样可以。”沈砚山道。   这些年,他积累了庞大的财富。   哪怕运走十分之一,也足够他们挥霍一生的。   沈家军如今是正规军了,在北平政府麾下,从这个月开始,可以拿政府军饷。再说,沈横也需要这些兵,交给他是一样的。   沈横一个大老粗,只念过几年武备学堂,文化有限,外语更是一句也不会说,他是不会离开华夏的。   “我无所谓,反正我也没啥事,在哪里都是一样的。”司露微道。   她在江西,人人都知晓她是大帅夫人,想要开家餐馆也不方便;罗门那边,很少再有任务给她,沈砚山也不愿意她冒险。   她成天也是无所事事。   假如能离开华夏,去了美国,她也能找点自己喜欢的事情坐坐。   她年少时候,想开一家餐厅。   “榴生想去吗?” 司露微有点担心。   “你去问问他。”沈砚山笑道。   司露微去问了。   榴生还是小孩子的心气,不知道恋家乡,一听要出国,兴奋得吃不下饭了。   过了那个兴奋劲儿,他又问司露微和沈砚山:“舅舅去吗?”   “肯定去。”司露微说,“舅舅是跟我们一起的,他能不去吗?”   榴生的高兴就再也遏制不住了。   司露微把此事告诉了司大庄两口子。   果然,晁溪是要跟着司露微的;司大庄则觉得,此生只有跟着五哥才能混口饭吃。他们俩只担心,听不懂外国话怎么办。   “没事,我到时候雇个留学生在你们身边,教不会你们也没事,让他们陪着你们出门。在国外的中国穷学生一茬又一茬,不缺人用。”沈砚山道。   他这么一说,司大庄和晁溪觉得不错,顿时没了后顾之忧。   只是,晁溪还有一个月就要临盆了。   “大帅,我们什么时候走?”晁溪问。   沈砚山明白她想说什么,道:“等明年开春,还要准备。那边先派人过去,安排好房子。”   晁溪的孩子,九月初就要出生了。等明年开春,已经四五个月了,出门应该不成问题。   她点点头,说这个挺好的。   司大庄天天夜里嘀嘀咕咕的念叨,晁溪问他念什么,他又不说。   “……朝西,你这次生了孩子,满月酒的时候,请不请你爹娘?”司大庄突然想起了这件事。   上次玉儿出生,晁溪的爹娘不知从哪里听到了消息,上门来了。   晁溪打小受她后娘虐待,她爹又耳根子软,把女儿卖到娼寮去的亲爹后娘,晁溪压根儿不认,让副官直接打了出去。   她后娘还打算撒泼,要在门口哭闹,晁溪就让副官端了枪出去。   从此,那对夫妻再也没来过了。   司大庄想着,后娘不好说,做爹的肯定是疼女儿的。   “要是你爹回来了,你说姐姐会不会认他?”晁溪心平气和问。   司大庄一下子就懂了:“那得打死他。”   其实,司大庄后来听五哥说,他那死鬼爹已经病死在南洋了,再也不会回来。   并不是每个当爹的,都有良心。   “那算了。”司大庄道。   “以后不要多想了。”晁溪道,“我反正是绝不会认他们的。”   司大庄点点头。   九月初的时候,晁溪生了。   这次,又是个女儿。   司大庄简直要乐疯了,成天笑得开怀,跟司露微说:“我最近运气好,心想事成。”   “就想要闺女?”司露微问。   司大庄点头:“闺女好,儿子可烦人了。”   “你是不是帮我们养榴生,养出了心病?”司露微问。   司大庄:“……”   他突然发现,这位真是亲妈,这样揣测自己的儿子。   司大庄二闺女的满月酒,还是办得极其热闹。   孩子的名字还是晁溪取的,叫司璟昀,小名叫“云云”。   沈砚山觉得不错,晁溪跟着司露微念了几天书,真认识了不少字。   他也跃跃欲试,再次想给自己儿子改个名。   上次为了改名的事,榴生把筷子给扔了,后来一直没提。   他还以为感情修复了,孩子应该能接受,不成想榴生还是不乐意。   这次榴生没有发脾气,而是很委屈:“我不要改名字,我改了名字就不是我了。”   司露微很心疼:“不改了。”   沈砚山虽然遗憾,却也知道,并不是每一个遗憾都可以弥补。他当初心情不佳,错过了给孩子取名的机会,就再也没有了。   万幸的是,他还有司露微。   他也不计较了。   沈砚山派到美国去的人,很快就帮他们选好了房子。   时间转眼又是年底。   年底的时候,司露微安顿好了榴生的乳娘和石嫂,给了她们不少的钱,又送了一套南昌府的宅子,供她们养老,再次拜托沈横那边照顾一二。   沈砚山财大气粗,自己买了条邮轮。   邮轮停在了厦门,沈砚山一趟趟运家当过去。   他把库房里的金条,一小半换成了美元,剩下的亲自运过去。   他的家当太多,陆陆续续一个月才运完。   真正等开船的时候,已经是四月初了。   一艘邮轮,装着沈砚山全家、司大庄全家以及两百多名亲卫,二十名船员,离开了厦门的码头,往异国他乡而去。   经过漫长的海上漂泊,他们终于安全的到了大洋彼岸。   在码头迎接他们的,除了早先派过去的几名副官,还有两个衣着讲究的男人。   “晚到了几天啊。”沈潇朝他们先走了过来。   徐风清落后一步。   榴生没见过他们,特别是徐风清,看个不停,问:“阿妈,他是谁啊?”   沈砚山看了眼司露微,怕司露微不好回答。   司露微却没有一点停顿:“也是你舅舅,是你阿妈的义兄。”   沈砚山微笑。   他想,这一句话,对他们这些年的关系,终于有了个盖棺定论。   他心中倏然很暖,就像这拂面的海风一样温暖。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