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驯化储君后我辞官了》作者:东边的小周   缺番外90~94 晋江z金牌推荐VIP2023-12-29完结 总点击数:6717 总书评数:1341 当前被收藏数:7688 营养液数:2555 文章积分:87,345,120    文案   下一本《爱卿,凤榻爬不得》求收藏,比心   姜玉竹女扮男装替兄参加科考,高中榜首不说,还进了殿试。   她淡定表示:不慌,殿前失仪安排上!   没曾想在殿试上,恰逢恒王发动宫变,姜玉竹阴差阳错救下老皇帝的性命。   老皇帝热泪盈眶,握住她的手道:“姜状元博才智勇,日后你就是太子的少傅了!”   姜玉竹看了眼金阶上横七竖八的叛军尸身,又看了眼手持宝剑,眉眼冷隽的太子殿下。   嗯...陛下您这真的不是在恩将仇报吗?   世人皆知,太子出生之时,天降亡国之兆,皇帝迫于舆论压力,只好将襁褓中的太子送去极北苦寒之地,任其自生自灭。   绝境中生长出的男子,骨头是寒冰所淬,血液是冷酒所凝,班师回朝的头一件事,就是割了钦天监的舌头。   面对这样冷心冷血的太子殿下,姜玉竹表示:不慌,储君改造计划开始!   计划进行得很顺利,曾经满身煞气,让文武百官胆战心惊的的男子变成霁月光风,礼贤下士的太子殿下。   姜玉竹满意点点头,准备向太子递交上辞呈书。   那日,她被太子抵在窗畔,男子眸色深幽,长指滑过女子秋水长眸,琼鼻绛唇,最终搭在颈间玉扣上,声若醇酒:   “少傅总是规劝孤要以礼待人,今日,孤定会对少傅以礼相待....”   后知后觉的姜玉竹:等等,太子要行的不是师道之礼,而是...他娘的余桃之礼啊!   面对一往情深的学子,她咬了咬牙表示:不慌,假凤虚凰安排上!   再后来,姜玉竹寻到机会假死再生,当她站在灵堂角落,亲眼看到太子一步步走来,神色落寞的男子抬手扶在“兄长”棺椁上,生生呕出一口鲜血..   姜玉竹头一次觉得她....有些慌了!   SC,HE   ———   下一本《爱卿,凤榻爬不得》求收藏,比心   楚月鸢貌美,细腰,丰臀,是齐国第二美人。   第一美人是她同父异母的姐姐。   姐妹二人喜好相似,什么都喜欢争抢。   好消息是,姐姐因顶着第一美人的名号,被齐国老皇帝一眼相中,封为贵妃。   坏消息是,姐姐为老皇帝产下唯一的皇子后,撒手人寰。   很快,楚月鸢就被迎进宫,帝后大婚当夜,蜀王一剑要了老皇帝的性命。   龙凤拔步床上,楚月鸢看向一步步狞笑着走来的蜀王,颤抖着手握紧袖摆下的金凤钗。   下一刻,蜀王胸口渗出鲜血,无声无息跪倒在楚月鸢脚下。   抬眸间,她看到男子那双清冷至极的眉眼。   镇北王虽救驾来迟,却保住年幼太子的性命,从此成为齐国的摄政王,而楚月鸢则成了齐国年纪最小的太后。   历经大风大浪,楚月鸢这个傀儡小太后只想平平安安活下去,直到她发现了个惊天的秘密。   先帝患有顽疾,不能使女子有孕。   那么问题来了——姐姐留下的孩子,究竟是谁的?   楚月鸢想起姐姐曾经有个求而不得的白月光,正是如今她避之不及的摄政王。   心中一旦有所怀疑,她在御书房偷偷打量男子清隽的眉眼,挺拔的鼻梁,禁欲的薄唇...真是越看越觉得像。   “太后殿下在看什么?”   男子浓醇的声音让楚月鸢红了耳根。   几番试探后,楚月鸢鼓足勇气,她轻轻拉扯住男子的蟒纹袖摆,声音细弱:“裴卿,你...想不想有个孩子?”   后来,楚月鸢明白自己闹个大乌龙,只好将目光放到满朝文武百官身上,凭借她和姐姐相似的审美,逐一试探朝中青年才俊。   今日邀来年轻俊美的户部侍郎一起下棋,明日招来光风霁月的新科状元郎来一品香茶。   是夜,她被摄政王强行圈在凤榻上,男子眸色深沉,声音喑哑:“嫂嫂不是想要一个孩子,臣可以给你。”   楚月鸢:...裴卿啊,这误会有些大了   男主视角:   起初,裴慕唯只是将小太后当一只金丝雀养着,漂亮的金丝雀会围着他转,清喉娇啭,风娇水媚,独讨他一人欢心。   他想,深宫寂寞,小太后想要一个孩子,未尝不可。   后来,他才知道小太后是个处处留情的极乐鸟,对谁都能展开她华丽的雀翎,笑得明艳如花。   他怎能容忍她对其他人笑...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天作之合 甜文 爽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姜玉竹;詹灼邺 ┃ 配角:萧时晏 ┃ 其它:   一句话简介:驯化清冷太子后,她不想负责   立意:心中有光,就不会惧怕黑暗    vip强推奖章   姜玉竹女扮男装高中会元,意外成为太子少傅。此后的日子里,她一面小心隐藏身份,一面帮助太子在朝中树立储君风姿,人在此过程中彼此试探,相互拉扯,最终从冤家结成缘家。   本文行文流畅,文风诙谐幽默,剧情以男女感情线为主,穿插朝堂谋权,女主和男主人设丰满,配角也各有特色,是一篇值得推荐的文章。   (作品上过vip强推榜将获得此奖章) 第1章 太子归京   大燕元鼎四十九年,万物复苏,春满人间。   姜玉竹从未想过她会以这种方式与传闻中的天煞孤星相见。   三年一度的春闱放榜之日,是京城最热闹的一天。   这日,贡院东墙里三层外三层,密密匝匝站满等待放榜的考生和同行亲眷,人头攒动,比肩迭踵。   然,自古以来,人有高低贵贱。   那些出身官宦世家的子弟,自是站在凉爽的树荫下,身畔有三五侍从端茶倒水,扇风纳凉,悠然自适。   至于出身布衣的学子们只能头顶艳阳,晒得满头大汗,两颊赤红,同时心怀期冀等待着更改他们命运齿轮的开启。   一街之隔的鸿运酒楼外廊上,一名年约十七八岁的少年郎临栏而坐,少年手捧香茶,眸光淡然,静静注视着楼下熙熙攘攘的人群。   “还是姜兄高瞻远瞩,提前三个月定下这处好位置,不然咱们几人在贡院外,只能是野猪钻篱笆——两头受挤 !”   正在外廊用膳的食客们听闻此言,皆是莞尔一笑,心中好奇是哪家公子哥儿这般口无遮拦,待回头看清楚临栏而坐的三人,不由觉得眼前一亮。   只见刚刚出言的公子哥面容周正,笑容爽朗,身旁坐着一个年约五六岁的小男童。   可另一位少年的容貌却让人感叹女娲娘娘太过偏心眼了!   少年一身竹青色锦缎长衫,肌肤莹白,巴掌脸,桃花眸,三庭五眼精致得过分,仿若是女娲娘娘呕心沥血一点点捏造出来绝世之作。   尤其是少年微微上挑的一对眸子,眼波流转之间,好似将漫天繁星都锁在里面,眸底流淌着细碎星光,让人一不留神就被吸了进去。   “姜哥哥,你上次说要送给我的鹿筋弹弓,今日可有带来?”   “应下方小公子的话,我怎敢忘了,喏,今日不仅给你带了鹿筋弹弓,还有一袋子琉璃弹丸。”   姜玉竹拿出一张做工精致的鹿筋弹弓和一袋子琉璃珠放在桌上。   “牧儿就知道,姜哥哥一诺千金,最是大方!”   方牧笑得眉眼弯弯,他一边爱不释手地把玩弹弓,一边得意道:   “姜哥哥,如今我射弹丸的准头比兄长还要厉害,待日后我长大了,就去北凉参军,杀匈奴,护百姓,当大将军!”   一旁的方志远抬手敲了敲弟弟的虎头大脑,无奈笑了笑:   “母亲今日让我带你出来观看放榜,是为了让你沾染大燕芸芸考生的才气,日后少在嘴上喊着打打杀杀,你可知北凉环境恶劣,漫天冰雪,寸草不生,压根儿不是人待的地方。”   方牧眨了眨亮晶晶的大眼,小红嘴巴轻轻一撅,不服气地反驳道:   “哥哥胡说,北凉怎会不是人待的地?咱们大燕的太子不就是在北凉一手建立起玄月军,太子他还...”   方牧的话刚说了一半,就被方志远急慌慌捂住了嘴。   姜玉竹放下手中茶盏,抬眸环视四周,只见原本侧耳倾听的食客们纷纷低垂下头,好似生怕和他们一行人扯上关系。   不愧是大燕的天煞孤星,就算名号从一个黄口小儿嘴里说出来,亦是如雷贯耳,威慑力十足。   “从现在开始,你不准再说话了!不然我立刻让管事送你回宅。”方志远厉声告诫完弟弟,才松开他的嘴。   “童言无忌,牧儿还小,你何必吓唬他。”   姜玉竹将一盘栗子糕放到方牧面前,展颜笑道:“吃吧,我还点了你爱喝的梅子蜜水。”   见有人给自己撑腰,方牧冲兄长做了个鬼脸,继续摆弄起手中的鹿筋弹弓。   方志远先是转头张望四周,见没人注意他们,以手掩唇,压低了声音道:   “姜兄有所不知,我父亲与大内皇城使是同乡,据说大皇子曾给皇城司下令,凡是有人胆敢在私下议论太子的身世,即会被皇城司使押入地牢,受尽酷刑...”   听到同窗好友解释完,姜玉竹敛起黛眉,没有做出任何评价。   要说这世间之事,越是东遮西掩,越是引人好奇。   负责统管皇城司的大皇子看似对太子的声誉处处着想,可这种强行捂人嘴的做法,不禁令人深思。   “对了,你与蒋世子的赌约早在京城传开了,书院里不少人甚至还为你二人下了赌注,赔率一比十,我可是拿出了全部身家押的你赢。”   方志远说完,将胸脯拍得咚咚响,脸上露出一副:瞧,兄弟我是不是很仗义的表情。   姜玉竹莞尔一笑,她抬手拎起茶壶,为两肋插刀的好友倒上一盏清茶。   “倘若我没有考上贡生,岂不是让方兄‘散尽家财’。”   少年眉眼如画,唇红齿白,声音低哑,握在青柚牡丹纹壶把上的手指如新剥鲜菱,一套动作流水行云,说不出的优雅闲适。   饶是与对方结识已有三年,方志远仍会被少年不经间流露出的容色感到惊艳。   只不过姜兄的容貌过于秀美,以至于在书院里没少遭到其他学子耻笑他是个玉面书生。   三个月前,永昌侯爵的蒋世子在谢师宴上喝得伶仃大醉,竟错将姜兄当作女子出手调戏,结果被姜兄一脚踹进池中。   灌上一肚子臭水的蒋世子恼羞成怒,当即要把姜兄扒光了衣裳丢入池中解气,书院内的学子们纷纷相劝,都道是春闱降至,若此时闹出风波,恐会给主考官留下不好的印象。   可蒋世子不愿作罢,扬言就算他不参加春闱,日后亦能袭成爵位,反倒是姜兄这种庸才之辈想要考上贡生,无异于痴人说梦!   “我若考上贡生,蒋世子又当如何?”   时隔三月,方志远尤记得少年立在月色下,双眸明亮似星,池面粼粼水光倒映在他枫叶纹长衫上,少年清雅又华贵,宛若夜色里幽静绽放的昙花,惊鸿一现,却深深刻入他脑海中。   方志远收回思绪,突然露出神秘一笑:   “姜兄,你可知书院里除了我,还有一人下注你能在此次春闱中考得功名!”   姜玉竹握在茶盏上的手指倏地收拢,鸦睫轻轻颤了颤,不曾抬眼,语气平缓,似是不经意问道:   “哦,是吗...?”   “这人就是萧时晏,想不到萧世子素日里不同咱们来往,却一眼就看出你的才华。嘿,不得不说,自从萧世子下注后,我这心里顿时塌实不少,十五比一的赔率啊!我押了八十两银子,刨去庄家佣金,若是赢了,那岂不就是....”   方志远掰着手指头认认真真算起来,未曾注意到对面的少年郎在听到萧时晏这个名字时,眸底波光有一瞬间凝滞。   萧时晏是谁?   他是京城家喻户晓的天之骄子,祖父是当朝二品国公爵,父亲是翰林大学士。他三岁启蒙,五岁得名师亲授,还曾在文华殿与皇子们一起授学,十三岁就中了秀才,十七岁在礼部举办的乡试中取得第一名,成为名副其实的解元郎。   京城里的人都在私下里相传,都道萧时晏乃是天降紫薇星,定会在此次春闱中高中榜首,在殿试上被皇上钦点为状元郎。   就在姜玉竹愣神之际,楼下传来一阵骚乱声。   “太子归京,启城门!”   霎时间,城楼下涌入一队身穿黑色鱼鳞铠甲的玄月军,他们如同从四面八方涌来的黑色潮水,迅速将朱雀大街上的行人驱散开。   距离放榜的时辰快到了,围堵在贡院门口的学子众多,其中不乏乘坐马车前来的达官显贵。这些平日里趾高气昂的贵人们听到太子归京的消息,皆是面色一变,扯起嗓子命家仆移动开马车,莫要挡了道路。   当中有一位太仆寺少卿的马车卸下马套,马儿被马夫牵去临街铁匠铺修补马掌。这位少卿见大街上只剩下自家一辆马车,急得是抓耳挠腮,二话不说亲自套上马套,愣是充当起牲畜,使出了吃奶的力气挪走马车。   原本人声鼎沸的朱雀大街顷刻间安静下来,落针可闻。   姜玉竹手扶凭栏,看向从城门下缓缓驶来的一队人马。   为首将领一身戎装,身材高大,银光闪闪的铠甲在日光中折射出冰冷的寒光,男子鹰隼般犀利的双眸扫视过城门口的官员,冷声开口:   “太子殿下奉旨押送罪臣归京!”   “臣等恭迎太子殿下!”   恭候在城门口的大理寺官员们纷纷低垂下头,面色凝重,躬身行礼。   阒静漆黑的城楼倒影中,一人一马,缓缓从阴影中走出来。   男子坐于马上,身上并未穿戴铠甲,亦未佩戴任何雕工宝剑,可他整个人仿若一柄出鞘寒剑,肤色冷白,剑眉入鬓,鼻梁挺直,通身散漫着上位者的矜贵与疏离。   郎君面容俊美,清贵若玉,只是黝黯的眸底噙着一抹与他年龄不相符的沧桑和澹然。   “原来这就是太子殿下,好像也没有传闻中那般凶神恶煞...”   方志远轻声嘟囔完,转头看向一旁的好友,却见对方神色严肃,目光复杂,蹙眉紧紧盯着太子马后缓缓驶来的槛车...   方志远顺着姜玉竹的目光看去,顿时惊讶地瞪圆了眼。   “那人..那人岂不是...”   槛车内,一名男子披头散发,身上仅穿了一件单薄的麻布囚衣,褐色囚衣遍布斑驳血痕,双手双脚具被粗大的链条锁着,双眼充血叫骂道:   “詹灼邺,大理寺卿还未给小王定罪,你凭什么将小王关押起来游街示众,你分明是欺辱小王,羞辱赵氏一族!我要面见圣上。当朝太子滥用私权,施以酷刑,屈打成招,小王从未贪墨赈灾银款....”   沿街百姓听到男子声嘶力竭的叫喊声,定睛一看,这才发现槛车里蓬头垢面的男子,竟然是数月前被皇上派去衢州赈灾的指挥使——恒王嫡子赵宇昂。   赵宇昂在槛车里叫骂得激烈,可端坐于马上的太子不为所动,只投去淡淡一睥,就让欲要上前求情的大理寺卿缩回脚步。   槛车缓缓驶过朱雀大街,街巷两侧百姓们纷纷围拢上前,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昔日金尊玉贵,不可一世的小王爷何曾受过这等屈辱,当即手握木栏,目露凶光,口中污言秽语不断:   “詹灼邺,你个天煞孤星,你克死先皇后,陷害忠良,残暴不仁,五万北凉军因你战死疆场,你还有脸回来,你就应该一辈子待在北凉赎罪,日日夜夜跪在寒潭诵经悔过...”   詹灼邺持缰绳的手指缓缓收紧,勒停马儿。   男子转过身,浓睫半垂,融融日光洒落在他俊美侧颜上,可他眸色晦暗得仿若泼上了一层墨,漆色眸底,淬满了寒冰。   赵宇昂被男子冷冽的眸光看得头皮发麻,仍硬着脖子叫嚣道:   “小王有那一句话说错了?世人皆知,大燕太子诞生之时,天降亡国之兆,天狗食日啊!若非当年皇贵妃娘娘向陛下求情...”   “打开槛车。”   詹灼邺面容无波,驱策身下宝马走至槛车面前。   两名玄月兵打开槛车,粗暴抠叩君羊把留意齐齐散散灵思追更最新完结文地将赵宇昂拉扯出来,用镶嵌着一层乌铁的靴尖狠狠揣在赵宇昂腿窝间,逼迫着他双膝跪地,又将他的脸按在地下,沾上污秽的泥土。   “你...你要对小王做什么?”   詹灼邺居高临下盯着满脸惊恐的赵宇昂,破天荒地笑了,眸底似有一抹冷色缓缓弥漫开来。   男子五官深邃,俊美无俦,笑起来时眼尾微挑,昳丽凤眸尽显邪魅蛊惑,看得围观贵女们春心荡漾。   站在外廊上的姜玉竹看到这一幕,却是眉心一跳,她仿若猜太子要做什么,抬手捂住方牧的双眼。   “割去他的舌头。”   詹灼邺坐在马上,慢悠悠地将拇指上的白玉夔龙纹扳指转了一圈,语气淡漠,仿若下了一道不甚重要的指令。   “太子殿下,千万不可,万万不可啊!赵小王爷还未进大理寺伏罪,若是没了舌头,这...这...叫下官如何去问审?”   大理寺卿听到太子下的指令,吓得眉毛都飞了起来,却无力阻拦杀气腾腾的玄月兵。   “我乃恒王嫡子,有爵位在身,尔等怎敢...”   眼前寒光一闪,赵宇昂甚至没觉得疼,只觉一股热血从口中淌过,后半截话却再也说不出来了。   一辈子都说不出来了。   一截子血淋淋的舌头被封入木盒,快马加鞭送入恒王府。   挑衅满满,狂妄至极!   围观百姓缄默了一刻,随即变得愈加寂静,那些目睹血腥一幕的孩童吓得咧嘴大哭,却被父母狠狠捂住嘴,生怕孩童刺耳的哭声惹得眼前玉面罗刹不悦。   至于刚刚还因太子清贵俊容而芳心荡漾的贵女们,原本炽热的心仿若被丢进寒潭,冻得脸色煞白,牙关打颤。   太子俊美冷血,阴鸷狠戾,杀伐果断。   真叫人发自肺腑感叹上一句:不愧是天煞孤星转世!   赵子昂被割去舌头,当即昏死过去,同行御医忙在他口中撒入止血粉,随后像一块残破的布袋,被玄月兵再次丢回槛车。   马蹄声重新响起,大街两侧的百姓纷纷缩回头,不敢再去观望。   就在众人正准备退散时,一枚闪着亮光的物件儿从酒楼外廊飞射而出,疾速穿过茂密的杏树,直直射向马背上的太子。   “有刺客,快护驾!”   玄月军统领反应敏捷,随着他高呵一声,无数兵马迅速将太子包围起来,齐刷刷亮出手中长剑,戒备森严。   詹灼邺在“暗器”袭来之时并未闪躲,而是单手抓住飞向他的“暗器”。   他缓缓张开掌心,待瞧清楚偷袭自己的“暗器”后,男子好看的剑眉微微轻挑。   男子修长手掌中,一枚亮晶晶的琉璃弹丸在阳光下散发着温润光泽。 第2章 与君初见   亲眼目睹太子下令割去赵子昂的舌头,方志远猛然想起一旁的方牧。   方牧刚刚年满五岁,若是瞧见方才的血腥一幕,岂不是要吓出毛病。   方志远急忙转过身,却见姜玉竹早就先他一步,已将方牧的双眼遮挡得严严实实。   “姜哥哥,你干嘛要遮住我的眼睛?”   看到赵小王爷被玄月军丢回槛车内,姜玉竹才移开手,揉了揉方牡的虎头大脑,笑吟吟道:   “因为我想给牧儿一个惊喜,瞧,你梅子蜜水到了。”   方牧高兴地欢呼一声,手中拿着鹿筋弹弓,撅起屁股,手脚并用爬上扶手椅,津津有味地品尝起来。   看到方牧天真浪漫的模样,方志远松了口气,他同时感到好奇,忍不住问道:“姜兄,你怎么猜到太子殿下会...”   话说了一半,他脑中浮现出赵子昂口中鲜血喷涌的画面,忍不住干呕了一声。   姜玉竹垂眸看向正在朱雀大街上清理血迹的玄月军,平静道:“你没听过,宁闻鬼哭,莫见鬼笑...”   更何况,这已不是太子殿下第一次割人的舌头。   第一次,是在四年前太子在班师回朝的宫宴上,太子当着满朝文武的面,亲手割下司天监主薄的舌头。   第二次,是与匈奴人暗中勾结的凉州节度使。   第三次,便是今日的恒王嫡子。   看来随着天煞孤星归位,京城的天又要开始变得不太平了。   姜玉竹犹在感叹,忽然听到一旁方志远惊慌大喊:“方牧,你...你快将弹弓放下!”   紧接着,一枚琉璃弹丸从她眼前掠过,弹丸飞速越过凭栏,嗖地一下射向大街。   姜玉竹几乎没有思考,当即从方牧手中夺走弹弓,想要丢出栏外毁灭罪证。   只可惜为时已晚。   男子抬起头,眉似远山,薄唇微抿,眸底噙着的冷意仿若将天地万物冰封,笼罩在身上,让人如堕冰窟。   姜玉竹保持着手握弹弓的姿势,猛然撞上了男子冰冷的目光,呆愣住神。   詹灼邺早知偷袭他的物件儿并非是暗器。   速度太缓,且没有杀气。   顺着琉璃弹丸投射来的方向,他很快发现手持弹弓的玉面少年郎。   少年一袭竹色绸缎长衫,腰间白玉带勾勒出他纤细且挺拔的腰身,仿若清晨林间的一株翠竹,绿的浓郁,翠的清丽,亭亭玉立,清幽且淡雅。   四目相触,詹灼邺在少年面庞上看到一丝惊慌失措。   不过只有短短一瞬,少年面色很快恢复从容,只见他展颜一笑,那双比琉璃弹丸还璀璨的双眸温良无害,眼尾微微上挑,声音略有低哑,在鸦雀无声的街道上异常清晰:   “草民姜墨竹,拜见太子殿下。听闻太子殿下幼年在北凉时,弹丸之技绝妙无双,能一击必中飞翔速度最快的游隼。草民今日有幸目睹殿下卓越风姿,不免升起效仿之心,想要射下树上的杏子给侄儿解馋,只可惜姜某技艺不精,惊扰到殿下,还请殿下降罪。”   少年语气诚恳,解释完后,不卑不亢行了一礼。   一旁的方志远如梦初醒,急忙拉着弟弟一起躬下身。   詹灼邺目光落在少年般般入画的脸上,又淡淡扫向一旁局促不安的兄弟二人,很快就洞悉出真正的始作俑者。   他并未戳破少年拙略的谎言,拇指与食指慢悠悠摩挲起光滑的琉璃珠子,眸光再次落回到那一抹翠绿的身影上。   眼前的少年朗,聪明又胆大。   当着世人之面提起他北凉的幼年生活,恭维他在北凉磨练出的弹丸之技,若他当下处罚了少年,倒是显得他一直介怀曾经的过往。   詹灼邺迟迟没有出言,一国储君不经意间释放出的压迫感,宛若一座巨山,重重地压在三人肩头。   方志远弓着腰身,小腿肚子控制不住地打颤,时间一久,他承受不住太子身上的凌厉气场,双膝一软跌坐在地。   方牧年纪虽小,却也懵懵懂懂猜到自己闯下滔天大祸,吓得紧紧抱住兄长,咧开小嘴,想哭却又不敢哭。   反观二人身旁的少年郎,却是纹丝不动,   姜玉竹轻轻吞咽口水,双手互握合于胸前,竭力保持着行礼的姿态,无奈煞星太子的目光全落在她身上,饶是她拼力维持仪态,身形终是渐渐晃动起来。   围观百姓瞧见这一幕,不禁交头接耳悄声议论,感叹这位倒霉的小郎君恐怕要被太子拔舌头喽。   哎,真是可惜了小郎君这般俊俏的脸蛋儿。   詹灼邺缓缓眯起凤眸,打量着面色平静的少年。   少年身姿纤弱,看似弱不经风的扶柳,可当劲风袭来时,却是株拧弯不折的翠竹。   人虽有趣,可他并有没兴趣。   詹灼邺捏着琉璃弹丸的食指一弹,酒楼外栽种的杏树枝叶微荡,一颗圆溜溜的杏子不偏不倚砸落在少年头上。   “姜公子能言会道,这枚杏子,算是孤赏给你的。”   少年似是被天降金杏打得脑袋发蒙,过了半晌才如梦初醒,忙扬声道:   “草民谢恩!”   马蹄声逐渐远去,姜玉竹缓缓直起身子,融融日光洒落在她身上,却暖不回指尖的凉意,她这才发现自己的后背早已被汗水打湿,丝丝凉意渗入骨髓,仿若身在数九寒冬。   “姜兄,今日多亏你仗义相助,若非你口齿伶俐,太子怕是不会高抬贵手,如此轻易放过咱们。”   方志远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命侍从将吓丢了魂的弟弟带回家宅。   姜玉竹苦笑着摇了摇头:“今日是我弄巧成拙,还好太子宽宏大度,没有同咱们计较....”   方志远觉得好友定是被吓糊涂了,太子宽宏大度?   赵小王爷血淋淋的舌头在木匣子里还正温乎呢!   “发榜了!发榜了!”   楼下传来一阵欢呼声,原是贡院主事正在墙上张贴及第榜单。榜头粘贴好的四张黄纸上,按照甲乙次第书写着中榜考生的名字。   一时间,聚集在贡院外的考生们汹涌而上,争相恐后查看榜上有没有自己的名字。   方志远忙派小厮下楼查看,半柱香后,帽子都被挤不见的小厮气喘吁吁归来。   “少爷...奴才将四张黄纸从头到尾查看了三遍,您...您没在榜上。”   方志远自知才疏学浅,他对这个结果一点都不意外,脸上毫无失落之色,反是急声催促问道:   “那姜兄呢?”   小厮收起颓色,咧嘴一笑,冲姜玉竹拱手作揖道:“恭喜姜公子,贺喜姜公子,你的姓名不仅在榜上,还是本届的会元,小人一眼就瞧见了。”   “姜兄,听到没?你高中了,还是会元,我赌赢了,一千多两银子啊!呜哈哈哈...”   方志远开心得手舞足蹈,仿若高中贡生的人是自己,引得周围食客纷纷侧目。   可姜玉竹听了这个消息,整个人却如遭雷劈,她脸上没有一丝欢喜的表情,反倒是瞪圆乌黑的双眸,喃喃道:   “你...会不会看错了?会元之位...不应是萧时晏吗?”   “嘿,小人怎会看错呢,姜公子的名字就在头一个啊,名字比其他人都要大上一圈,就连萧世子都排在您后面呢!礼部派出的报喜人已去姜宅报喜送贴了!”   姜玉竹呆楞片刻,须臾后,她拔腿就走,身后传来方志远的喊声:   “姜兄这么快就要回去?晚上出来同我们在八仙楼庆贺一番,我做东啊!”   姜玉竹顾不上回话,她急冲冲下楼,在跨门而出时与一人迎面撞个满怀。   她走得太急了,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摔倒。   一双修长有度的手掌伸过来,稳稳扶在她肩头,姜玉竹抬眸看向搀扶她的男子,愣怔在原地。   男子身姿颀长,一袭水湖蓝银纹锦袍,玉冠束发,眉眼清澈,笑容温煦,宛如碧空如洗的蓝天,水天一色的海面,干净得纯粹。   此人正是名动京城的萧家嫡长孙,萧时晏。   萧时晏松开手,微微一笑:“我适才瞧见姜兄与方兄在酒楼上品茶,于是过来同你道一声喜,恭贺姜兄高中会元。”   男子的声音很好听,像潺潺溪水流淌林间,又好似融融春风拂过耳畔,让姜玉竹的耳垂不禁染上一抹红晕。   “萧世子客气了,我...我也没料到自己会考上...”   姜玉竹垂下双眸,胸腔里的心莫名砰砰跳得厉害。   “对了,我在珍宝阁看到一只笔,感觉很适合你。”   萧时晏身后的侍从打开笔匣,一支象牙竹纹狼毫笔呈现在姜玉竹眼前。   这支狼毫笔的做工极为精巧华丽,笔身上雕刻着栩栩如生的翠竹,笔顶端镶青金石,狼毫毛根根挺实直立,毛色光泽,一看就不是凡品。   “此物太贵重了,姜某受之有愧。”   姜玉竹摆手拒绝,萧时晏将笔匣放入少年手中,温言道:   “姜兄不必客气,你高中榜首,让萧某天降一笔横财,这狼毫笔全当是给你的贺礼了。”   对方言止于此,若是一味回绝,到显得她不近人情,姜玉竹只好收下笔盒。   见少年收下了礼物,萧时晏唇角笑意愈深,眸光澄澈明亮:   “姜兄,祝你在殿试上一鸣惊人,待你我从书院同窗继而成为明堂同僚,一起实现我们二人曾畅谈的抱负...”   马车缓缓停靠在姜宅大门前,车内的“少年郎”久久未动,脑中仍回荡着萧时晏分别前的那席话。   蓦然,车帘被人掀开,一个容貌清秀的小丫鬟探进脑袋,满脸急切道:   “小姐,你可算回来了,少爷快要被老爷和夫人打死了!” 第3章 如何收场   姜玉竹被这一声“小姐”叫得醒了神,她匆忙跳下马车,快步进入家宅。   她边走边问:“屋里的情形如何?父亲这次用的藤条还是戒尺?”   “是竹板戒尺,老爷前脚刚送走礼部的报喜人,后脚亲自去祠堂取来戒尺,一盏茶的功夫,已打断两根了。”   姜玉竹不由加快了脚步,还未进内堂,就听到内厅传来父亲的怒吼声:   “你身为兄长,非但不劝阻玉儿,还托你那些猪朋狗友让玉儿混进贡院参加科考,瞧你妹妹多争气啊!会元,老天爷啊,这可是要进殿面圣啊!老子打不死你个混帐东西!”   姜老爷中气十足的吼声震穿过雕花木门,隐约还传来姜夫人殷氏的抽泣声:   “你可知玉儿在贡院的三天两夜里,你父亲的眼皮就没阖上过,眼睁睁从天黑熬到天亮,终日提心吊胆,眼巴巴等着刑部来人将咱们一家带走...呜呜呜,玉儿她年纪小不懂事,你这个当哥哥怎能由着她胡闹...”   又是几声闷响传来,姜玉竹急忙推开雕花木门。   屋内跪着一位容貌与她相仿的少年。   少年弓着身子,缩着脖子,后背正挨着一道道落下的戒尺。   此人,正是如假包换的姜家长子——姜墨竹。   “父亲莫要打了,是我求哥哥帮我进贡院参加科考,整件事都是我的主意!”   姜玉竹冲上前求情,想要拦下父亲手中的戒尺。   姜老爷见女儿回来了,没有出言责问,声音反而降下了几分:   “玉儿不必替他打掩护,长兄如父 ,他当初没能劝阻你,就是他的过错。你可知道,这个混帐东西还拿你下赌注,说!赌了多少银子?”   姜墨竹战战兢兢抬起头,诚然道:“赢了...赢了八百两..”   姜老爷没想到他这个蠢儿子还有脸回话,气得太阳穴都在突突跳动,当即扬起手中戒尺,狠狠抽打下去。   “逆子,难道你妹妹就值八百两银子?咱们整个姜家就值八百两银子?”   眼看拦不住父亲,姜玉竹只好扑上前紧紧抱住了兄长。   姜老爷正在火头上,手上力气自然也下的重,即便瞧见女儿挡在儿子面前,可想收回力气时已经晚了,沉甸甸的戒尺还是落在姜玉竹纤细的胳膊上。   这一下可如凉水掉进热油锅,炸开了响!   原本坐着抽泣的殷氏猛然从红木圈椅上弹起来,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一把夺抢过姜老爷手中的戒尺,二话不说狠狠抽打回去。   “姜慎你眼睛长在头顶上吗?都瞧见玉儿扑过去还不收手!”   “玉儿疼不疼,快坐下来让娘瞧一瞧,女儿家的皮肉最是娇嫩,可千万别落下伤疤。”   姜慎一向惧内,他顾不及刚刚身上挨的板子,忙不迭跟着殷氏一起查看女儿的伤势,脸上满是愧疚,结结巴巴解释道:   “我...我这不是没收住劲,这..这事全怪墨竹,他一个大男子汉,竟好意思厚着脸皮躲在自己妹妹后面。”   姜墨竹哆哆嗦嗦站起身,踉踉跄跄几步走到扶手椅,瞧见父母围绕在妹妹身畔关切的模样,似是早就习以为常,一屁股坐下来,仰天长叹道:   “有道手心手背都是肉,可我瞧咱姜家怎么像是练过铁砂掌,压根儿不要手心肉啊!啧...若非我们兄妹是孪生子,生辰就差上一日,我真疑心自己是被您二老捡来充数的...”   殷氏横瞪儿子一眼,指着他的鼻子骂道:   “天底下哪有你这样火急火燎的兄长,不到九个月就抢着出来,将母亲和妹妹丢在鬼门关口,我花了一天一夜才把你妹妹生出来,玉儿刚生出的时候,还不及巴掌大...”   听到母亲重提旧事,姜墨竹自知理亏,闷头喝起茶,不敢再言。   倘若此刻有外人在场,瞧见厅堂里容貌几乎一摸一样的两位少年郎,定会感到十分诧异。   姜家,不是一子一女吗?   不过若是仔细观察,还是能发现被姜老爷和殷氏环绕的少年郎更俊俏纤弱一些。   少年肌似羊脂,眉眼灵动,四肢修长,五官英气又不失娇媚,让人有种雌雄莫辨的惊艳之美。   原来,当年怀有双生子的殷氏早产诞下一子一女,先落地的大儿子姜墨竹身体健康,可让殷氏历经九死一生诞下的小女儿姜玉竹体弱多病,自幼大小病缠身。   姜慎为此聘请名医无数,可大夫们都对姜玉竹虚弱的身子束手无策,甚至还有大夫断言她活不过七岁。   听闻此言,姜慎与殷氏更是对姜玉竹小心呵护,就连房门都不让她出了,生怕女儿一不小心感染上风寒,被阎王爷的判官笔给勾走了。   直到兄妹二人五岁那年,姜玉竹悄悄与哥哥调换身份去了学堂。   兄妹二人本就是孪生子,五官极为相似,加上五岁孩童正当雌雄难辨的年纪,此事足足过了小半月才被殷氏发现。   在暴揍儿子一顿后,殷氏和姜慎惊讶地发现,断了小半个月汤药的女儿非但没有染上病,反而愈加康健,平日里苍白的面色都变得红润起来。   姜玉竹奶声奶气表示她很喜欢听夫子讲课,听课的时候觉得胸口不闷了,脑子亦不觉得沉了。   屁股被揍开花的姜墨竹当即表示,他与妹妹恰巧相反,一到了学堂就头晕耳鸣,如坐针毡。   姜慎和殷氏见状,决定将错就错下去。   自此以后,姜玉竹顶着兄长的身份去学堂,甚至参加乡试,考中举人。   “当初你向阿爹保证,只在华庭书院读三年书,遂退学回家,安心随你母亲参加相亲宴,玉儿,你...你怎能诓骗阿爹呢!”   面对父亲的指责,姜玉竹心中溢满羞愧,她咬了咬唇瓣,轻声道:   “是女儿争强好胜,做了糊涂事连累全家,我明日就去贡院向主考官坦白一切,独自担下所有罪责。”   “胡闹!你可知坦白后会有什么结果?大燕向来重视科举,一旦发现考生舞弊,一律先杖刑五十,轻则流放边疆千里,重则是要斩首的!”   从小到大,姜慎从未对女儿说过一句重话,可姜玉竹这次闯的祸实在是太大了,大到哪怕他丢掉官职,散尽家财,也无力挽回当下局面。   殷氏闻言,顿时慌了神,哆嗦着嘴唇颤声道:“这...这怎能算是舞弊呢,玉儿她是凭真本事考上的会元,她只不过...”   话未说尽,殷氏急得落下眼泪。   只不过是一个女子罢了。   可在大燕,偏偏不准许女子参加科举。   “哎...你倘若考上个普通贡生就罢了,大不了在殿试前,我想法子买通大夫,谎称你得了急症无法面圣。可会元不同,会试三甲的考卷要送去垂拱殿给天子过目,你一旦抱恙称病,皇上定会派御医前来查看,真到了那时候...你犯的就是欺君之罪!”   姜慎脸上的表情说不出高兴还是苦丧。   会元之位啊,放在他人家必是个光耀门楣,敲破铜锣的好消息,可落在他们姜家,却好似一道催命符。   几人一筹莫展之际,在旁优哉游哉喝茶的姜墨竹冷不丁冒出一句:   “既然不能抱恙躲开殿试,那便让玉儿在殿试上胡乱答一通,故意落选喽。”   姜慎听了儿子的话,浓眉高高扬起,下意识想要训斥儿子信口开河。   什么狗屁主意,当金銮殿是他喝花酒的地方吗?正所谓伴君如伴虎,倘若有一句话失了分寸,可不止是掉脑袋的罪过,抄家灭族亦有可能。   姜玉竹却是眼睛一亮,她抬眸看向父亲,问道:“父亲,您可听说太子归京的消息?”   提到太子这个人,姜慎扬起的眉毛瞬间落了回去,洪亮的嗓门亦降下几许,沉声道:“今日我休沐,还未听说太子归京的消息。”   “那想必父亲还不知道,太子今日押解恒王之子入京,并且当着满城百姓的面,命人割下了赵世子的舌头。”   “什么!太子割了赵世子的舌头?”   姜慎大吃一惊,就连正在低头喝茶的姜墨竹同样惊得呛上一口茶水。   “今日太子与恒王彻底撕破了脸,朝中局势必然生变,父亲一直秉持着中立的态度,恐会受到两方势力牵连。不如在殿试上,我故意惹得皇上不喜,由皇上罢黜贡生之名,父亲亦会因此受到牵连,被上峰调离京城,咱们正好借此机会举家远迁,躲避朝堂纷争。”   姜慎知晓女儿极为聪明,不然也不会一不留神就考上会元。   他两年前从偏僻的漳州调回京城,多年未归京,昔日同僚早就在那场动乱后丢了性命。他初入鸿胪寺,遇上不少棘手事,若没有冰雪聪明的女儿为他指点迷津,想必他早就卷进党派之争。   姜慎思虑片刻,点头认同了女儿的主意。   姜家人丁单薄,不求大富大贵,但求平安顺遂。   只不过君心难测,女儿在殿试上要如何表现,才能惹得圣上不喜,又不至于让整个姜家陪着掉脑袋,在姜慎眼中,这可真是比登天还难的问题。   得知父亲的担忧,姜玉竹淡淡一笑,胸有成竹表示她会把握好分寸。   天色渐沉,殷氏见夫君和女儿已有决策,她抹干眼泪,扬起笑脸:   “我一会让管事在大院门口点燃炮仗,再请南狮戏班子来闹一闹,我儿高中会元,乃是光宗耀祖的大喜事!若是冷冷清清什么都不做,岂不让街坊四邻起疑心。”   殷氏出去后,姜墨竹想跟在母亲身后悄悄溜走,却听父亲冷哼一声:   “逆子站住!”   姜墨竹转过身,耷拉着眉眼:“戒尺都断了两根,父亲还没打痛快吗?”   “不是要打你,把你赌赢的八百两银子交给妹妹。”   “父亲!!!”   姜墨竹哀嚎一声,心疼地捂住腰间荷包,哭丧着脸商量:“我同妹妹五五分可好?好歹我出了本金啊!”   “给你留下赌资作甚?还想去赌坊押玉儿在殿试上高中状元吗?”   见父亲又开始吹胡子瞪眼,姜墨竹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交出厚厚一叠子银票。   姜玉竹看到哥哥心疼的模样,忍不住莞尔一笑,悄悄凑到他耳边:“先放我这里,等父亲消气再还给你。”   姜墨竹登时眉开眼笑:“还是玉儿够意思,到时候还我一半就好。”   ———   入夜后,姜宅门口花炮升腾,五彩斑斓,响彻云霄,院中洋溢着欢声笑语。   姜玉竹换上一身月色纱裙,手托香腮,半倚美人榻上。   女子乌发如漆,肤白赛雪,美目流盼,皎皎月色倾泻在她袅袅婷婷的身姿上,犹似身在烟中雾里,如梦如幻。   姜玉竹看向夜空中绽放的烟火,隐约能听到前厅传来父亲同僚的祝贺声,以及昔日里那几位眼高于顶的夫人们对母亲送上说不完的奉承话。   虽然她瞧不见二老此时的表情,不过透过层层雕花隔扇,仍能听出他们语气中难以掩饰自豪和骄傲。   夜空中的璀璨烟火渐渐落幕,女子眸底的星光亦渐渐暗淡下来。   姜玉竹心底不由升起一丝妄念:如果她真的是男子,那该有多好啊! 第4章 殿试再遇   十日后,大燕百余名在春闱上榜的贡生入宫参加殿试。   宫内殿宇巍峨气派,重檐翘角,金龙盘柱,台楼环廊,一砖一瓦皆充斥着雄劲浑厚的帝王之气,让人心生敬畏。   晨曦微露,琉璃瓦在晨光下折射出迷离金光,百余名贡生目不斜视,亦步亦趋跟随在礼部官员身后。   “前面就是集英殿,圣上重用士人,会亲临殿试,你们要好好表现,莫要在殿前失仪,断送自己的锦瑟前程。”   礼部尚书厉声告诫完,瞧见众位贡生们面露紧张之色,于是手捋雪白长须,放缓了语气:“圣上为政宽简,为人宽仁,你们若是有真才实学,定不会被淹没。”   宽慰的话虽说出去了,可眼前的贡生们几乎都是头一次入宫,光是飞檐上鎏金狻猊流露出的皇家威严,都压得他们直不起腰。   礼部尚书目送这群贡生步入集英殿,目光在一个步履闲适,身量纤弱的少年郎上停顿一瞬,挑眉感慨道:   “如今的小辈们不可小觑,尚未及冠就考上贡生,在大燕还真是闻所未闻...”   姜玉竹跟随众人步入辉煌瑰丽的集英殿,只见大殿内整齐摆放百余张木桌,每张桌案上置有笔墨纸砚,桌角还有一张檀木名牌,书写着每位贡生的姓名。   贡生们按照名牌陆续找到自己的位置,却没有一个人敢落座,耐心恭候皇上亲临考场。   “皇上驾到!皇贵妃娘娘驾到!”   随着内监尖细着嗓子通报,一道明黄色的身影从内殿踱步而出,男子身材魁梧,气宇轩昂,身着绞金龙袍,浓眉方脸,神采奕奕,年约五十左右,正是大燕的耀灵帝。   跟随在耀灵帝身后登上金阶,是一袭海.棠色华裳,满头浮翠流丹的皇贵妃娘娘。   “拜见皇上,皇贵妃娘娘。”   集英殿内的贡生们齐齐下跪,姜玉竹混在人群中,不露声色地行叩见礼。   “诸位贡生免礼罢。”   耀灵帝看向殿内乌泱泱的贡生们,龙眉舒展,唏嘘道:   “今年通过春闱的贡生不仅比以往多了不少,就连年纪都小上一圈,瞧着他们一张张朝气蓬勃的面孔,不由让朕觉感慨自己老了。”   皇贵妃柔声道:“陛下正值壮年,日日躬勤政事,使得国泰民安,百姓们安居乐业,才能供养出这些学业优异的贡生,继而为陛下效力,使得大燕蒸蒸日上。”   “哈哈哈,还是皇贵妃最能哄朕开心。”   听到耀灵帝的称赞,皇贵妃白皙的面颊涌上一抹红晕,浅浅一笑:“陛下又拿臣妾打趣...”   见皇上与皇贵妃举止恩爱,倒是让集英殿内心情紧张的贡生们舒缓不少。   礼部官员走上前禀报吉时已到,还请陛下翻转计时沙漏,容贡生们开始答题。   耀灵帝听到礼部官员的话,并为言语,浓眉微蹙,目光看向殿外。   恰在此时,殿门口传来响亮的通报声:   “太子殿下驾到!”   殿内众人齐刷刷转过头,只见鎏金雕花门扇向两侧拉开,金色晨光下逐渐显露出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   男子一袭玄色织锦缎袍,衣领和袖口具用金线绣有暗纹,在日光浮动着一层流光,倒映在他深邃的五官上,尽显矜贵淡雅。   可他那双漆黑深幽的昳丽双眸,却冰冷到极致,让人不敢直视。   殿内的温度仿若因此人的到来骤降下几分,众人鸦雀无声,默默注视着太子殿下步入大殿。   “儿臣来迟了。”   詹灼邺躬身行礼,腰间佩戴的华琼玉玦随着他的动作碰撞,发出泠泠撞击声,在静谧的殿宇内异常清晰。   耀灵帝盯着太子俊美的面容,微蹙的浓眉舒展开来,眸光柔和,温言道:   “你这几日与大理寺卿彻查赈灾银款去向,两头奔波,实在是辛苦,既然到了,快来帮朕翻动沙漏,好让这些贡生们开始答卷。”   “儿臣遵旨!”   詹灼邺面色淡然,他拾阶登上金殿,修长手指搭在沙漏上,手腕翻转,琉璃沙漏里的金沙开始缓缓流动。   下一瞬,殿内响起哗啦啦翻阅纸张的声音,殿下的众位贡生打开考卷,开始认真审阅题目,思忖片刻后,挥毫落纸。   殿试只有一个时辰,考得是贡生们的临场发挥能力,满腹经纶的贡生们需要根据考题,迅速完成一遍文藻华丽,内容朴实的文章来打动圣心。   詹灼邺端坐在赤金云龙扶手椅上,眸光淡淡扫向殿下奋笔疾书的贡生们。   很快,他的目光便落在一人身上。   少年临窗而坐,一身水湖蓝蜀绣锦袍沐浴在晨光之下,如湖面闪动着潋滟流光,柳眉星眸,琼鼻红唇,纤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落下一道弧形阴影,神色专注,气质如兰。   又是他!   姜玉竹正在奋笔疾书,忽地感觉身上泛起了一阵凉意,她下意识抬眸,猝不及防跌进对方深幽如寒潭的眸底。   她先是微微一怔,遂即展颜一笑,麋鹿般的乌眸温润无害,仿若只是在同重逢的好友打上个招呼,遂再次低下头答题。   少年唇红齿白,笑起来时眉眼弯弯,双目晶晶。   詹灼邺没想到少年性子倒是坦荡,见被他认出来,非但没有慌张,反而表现得和他很熟络的模样。   “咦,邵彦今日怎么没来,他协管礼部,理应过来帮着朕一起选拔人才。”   听皇帝点到大皇子的名字,皇贵妃含笑解释:   “邵彦昨日去京郊办差,怕是赶不回来了,再说殿试选拔人才,自然要由身份尊贵的太子协助陛下定夺。”   耀灵帝看向眼神色淡漠的太子,语气平静:“彦儿和邺儿都是朕的皇子,他们二人是兄弟,没有尊卑之分,你这个做母亲的,应该提醒他不要错过今日的殿试。”   “是臣妾疏忽了。”   一个时辰很快就过去,礼部官员敲响金锣,殿内贡生们立刻放下手中毫笔。   按照往年惯例,在殿试结束后,耀灵帝招来会试中的前三甲上前问话。   “朕方才还说今年贡生们的年纪小,想不到这届会元的年纪更是破了大燕的先例。”   耀灵帝看向三人中最弱不经风的少年郎,好奇问道:“你今年多大了?”   姜玉竹出列行了一礼,毕恭毕敬答道:“回禀陛下,草民还差一年就及冠了。”   “居然和太子同岁,真是后生可畏啊!”   耀灵帝又看向其他两位贡生,目光落在一人身上,笑道:“萧时晏,你后不后悔没有参加上一届科举,错失连中三元的机会?”   三元是指在乡试、会试、殿试三次考试中均考得第一名,耀灵帝在此前看过三人的答卷,如此一问,自是承认姜玉竹的文章犹胜过萧时晏。   萧时晏不卑不亢道:“回禀陛下,我不后悔,姜兄才华横溢,有这样优秀的同僚,更能激励我砥志研思。”   耀灵帝抚掌大笑,似是对眼前的三位英才甚为满意:“你们的文章朕都看过,可谓是文辞俱佳,见解新颖,朕想问一问你们高中后,想要进那一司任职?”   大燕朝中分三省六部二十四司,其中负责起草政令的中书省最得势,六部之中,当属户部最吃香。   听到耀灵帝的问话,殿内其余贡生们脸上流露出欣慕的神色,要知眼前三人得了圣上欢心,无论今日殿试结果如何,三司六部之首都会去争抢这三个香饽饽。   萧时晏选择了中书省,而另一位三甲贡生选择了户部。   从始至终,太子都表现得意兴阑珊,男子修长手指有一搭没一搭轻轻敲击着桌案,面无表情,眸光淡漠。   轮到姜玉竹时,她扬起笑脸,少年低哑的嗓音回荡在殿中:   “启禀陛下,草民平日里最喜钻研《天官书》和《星经》这类书籍,对星宿历算颇有心得,若是在高中后能进司天监任职,定会竭力施展毕生所学。”   霎时间,大殿中陷入一片寂静,宛如一潭死水。   詹灼邺正在敲击桌案的手指一顿,他抬眸看向殿下眉眼清澈的少年郎,唇角缓缓勾起一抹浅笑。   这个少年,还真不是一般的有趣... 第5章 突发宫变   大燕史书所载:元鼎三十二年,皇后怀有身孕,耀灵帝大喜,下令大赦天下,举国同庆。   次年大寒,皇后临盆,天显异象,正午艳阳高照之时,天上金灿灿的太阳一点点消失,天幕渐渐暗沉下来,随着最后一丁点金芒消失,大地瞬间陷入一片黑暗。   同一时间,皇后产下太子,力竭而亡,耀灵帝悲恸不已,追封其为淑文皇后,并立下永不立后的誓言。   三日后,南方数州天降暴雨,洪水滚滚来袭,冲毁屋舍不计其数,百姓流离失所,民间暴动频生。   西启国趁机出兵,不出七日,西面边城失守,羯族人势如破竹,一连攻破大燕十三个州城。   内忧外患,迫在眉睫,大燕危在旦夕,史称:“天狗之乱”。   一日,神色惊恐的司天监主薄手持星盘来到殿外,恳求面见耀灵帝。   耀灵帝与司天监主薄的谈话内容并未记载入史册,不过短短几日后,耀灵帝在朝中发布罪己诏,并将襁褓中的太子送去北凉。   不久后,西北军营出了一位骁勇善战的少将,此人力挽狂澜,指挥残余兵马打了一场漂亮的翻身仗,此后步步紧逼,终于将羯族人赶回阿仑山下。   与此同时,南方暴雨停止,洪灾得到控制,民间暴动随之烟消云散。   大燕历经此劫后,有一种传言不禁在民间渐渐流传开来:   原来司天监主薄从星盘中观察出太子乃是天煞孤星的命格,太子诞生后,必会给周遭亲人带来灭顶之灾。   起初,耀灵帝并不愿相信司天监主薄的箴言,可皇后在产子当日暴毙,南方暴雨不断,羯兵大举来袭。迫于朝中局势压力,耀灵帝只得将太子送去极阴之地镇压他身上的煞气。   这一镇压,就是漫长的十五年,若非太子麾下的玄月军将匈奴人收拾得服服帖帖,玄月军在北凉的势力极速蔓延,太子恐怕永无归京那日。   令人意想不到,天煞孤星班师回朝干的头一件事,就是在歌舞升平的宫宴上,亲手割下司天监主薄的舌头。   自此以后,司天监这个衙司渐渐衰败下来,在朝中更是无人敢提。   故而,姜玉竹在集英殿上的一席话,在众人眼中就是茶馆里的楞头伙计——哪壶不开提哪壶!   金殿上,耀灵帝面色阴沉得似打翻的砚台,与方才和颜悦色的一代仁君判若两人。   皇贵妃忍不住发出一声惊呼,描绘精致的眉眼溢满惧色。   萧时晏急忙冲好友眨眼睛,示意他收回方才的话。   姜玉竹好似没察觉到大殿内紧张的气氛,少年绛唇含笑,双眸清澈若明镜,满怀期待等着皇上的回话。   良久,耀灵帝冷冷道:“既然姜会元有占卜观星的本事,朕便赐你去崖州,当一个可以整夜观星宿的祠禄官。你父亲教子有功,便随你一同调去崖州做府尹。”   此言一出,殿中贡生们纷纷向姜玉竹投去幸灾乐祸的眼神。   崖州,那可是大燕出了名偏僻的州城,当地气候险恶,瘴气丛生。   祠禄官,名字听着气派,无非是个挂了名号的神棍八品芝麻官,无权无势无地位。   姜会元的仕途不仅彻底毁了,还连带着整个姜家永世不得入京,足见,皇帝是动了真龙怒气。   耀灵帝正要开口拟旨,恰在此时,大殿之外传来一阵叮叮咣咣的声音。   忽然,一根箭矢破窗而入,正中殿中一位贡生的胸口,血液迅速从他的衣襟蔓延开来。   嘭,中箭贡生轰然倒地,口吐鲜血,死不瞑目。   四周贡生们如惊弓之鸟,迅速冲散开,面露惊骇之色。   “外面出了什么事?吴统领人呢?”   耀灵帝从龙椅上站起来,浓眉紧拧,口中高声呼喊着禁军统领的名字。   他话音刚落,只听嗖嗖嗖,启鹅群衣无贰尔七五贰八一整理本文欢迎加入更多的箭矢破窗射入,站在殿门口的数位贡生纷纷中箭,惨叫着倒在金砖上,须臾间,鲜血都流淌到了门槛下。   “关上殿门,守护皇上安全。”   詹灼邺从身后侍卫腰间抽出长剑,手腕反转,挥剑斩断射向耀灵帝的数道箭矢。   厚重的雕花殿门被两名禁卫军紧紧合上,却挡不住从窗□□进来一波又一波冷箭。   集英殿外,传来一名男子疾声高呼:   “当朝太子滥用私权,虐杀我儿,构陷赵家军私囤兵马,臣原本不想与陛下兵戎相见!可太子他欺人太甚,已将赵氏一族逼入穷巷!”   “陛下,这是...是恒王的声音,他...他这是要做什么?”   皇贵妃吓得花容失色,伸手紧紧抓住耀灵帝宽大的龙纹袖摆。   耀灵帝的脸色亦不太好看,他冷着脸,对殿外统率兵马的恒王扬声道:   “恒王,你可知今日谋逆的后果?”   “臣怎会不知,陛下,要怪就怪您的儿子心狠手辣,非要对赵氏一族赶尽杀绝,臣若不反,必死无疑,臣反了,唯能活命啊!”   “赵家军听令,即刻攻破殿门,活禽皇上,诛杀煞星太子!”   随着恒王一声令下,殿外刀枪相击的声音愈发震耳,殿内幸存的贡生们吓得面色惨白,两股战战,有人更是当场泄出一地热黄汤。   姜玉竹同样被这场突生变故吓愣在原地,铺天盖地的冷箭袭来之时,萧时晏猛然抓住她的手腕,将她推进考桌下,侥幸没有被冷箭所伤。   “姜兄,外面全是恒王的人马,我猜皇上和皇贵妃会通过密道离开,你稍后跟在他们后面一起出去。”   皇宫之下修建有数条密道,接连三宫六殿,甚至能通到宫外,密道地图只有皇室子弟知晓,萧时晏的祖母乃是太长公主,所以他对宫中密道一事略有耳闻。   “那你呢?”   见萧时晏并没有和她一起逃命的意思,姜玉竹柳眉微蹙,伸手拉扯住他的袖口。   萧时晏笑了笑,从容道:“我去助太子抵御叛军。”   姜玉竹知道萧时晏自幼习武,身手不俗,于是松开手,郑声叮嘱:“萧世子,你...你要当心啊!”   萧时晏提剑离去后,姜玉竹小心翼翼从红木考桌下探出头,果然看到皇帝和皇贵妃在一队禁卫军的掩护下匆匆走下金阶,而太子手持利剑,正在与冲进殿的叛军厮杀。   男子眉眼冷隽,手中剑芒如流光疾驰,一招一式沉稳利落,剑芒吞吐间,刀刀见血封喉,仿若一尊不可撼动的神祗,颇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   随着萧时晏的加入,如潮水一般涌入殿内的叛军暂时得到控制。   可就在此时,走在耀灵帝身前的一名禁卫军骤然目露寒光,此人抽出腰间长剑,转身狠狠刺向皇帝。   还好追随在耀灵帝身边多年的内监总管舍命扑上前,一把将皇帝推下金阶,自己挨下这一剑。   见偷袭失败,暴露出身份的叛军不再迟疑,他飞速跃下金阶,欲要斩取耀灵帝的首级。   事发太过突然,殿内众人还都来不及反应,眼见着皇帝即将命丧刀口。   紧要关头,众人瞧见姜会元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少年猛然扬起手中砚台,将黑乎乎的墨汁全泼到叛军脸上。   叛军眼前骤然一黑,砍向耀灵帝的刀锋偏移,堪堪削下赤金龙冠上的东珠。   禁卫军瞅准这个机会,迅速冲上前救下耀灵帝。   而被破了满面墨汁的叛军气急败坏,他抬手抹了把脸,模模糊糊瞧见一个身形纤弱的少年站在面前,手中还拿着一块砚台。   “你找死!!!”   叛军怒不可遏,挥剑刺向吓傻眼的少年。   姜玉竹眼睁睁看着闪着寒芒的剑尖在她眼前放大,不由绝望地闭上双眼。   “姜墨竹!”   听到萧时晏焦急的喊声,姜玉竹脑中闪过一个念头:   可惜了,他终究还是叫错她的名子。   想象中的疼痛并未袭来,姜玉竹只觉腰间一紧,遂撞进一人的怀中。   她颤颤巍巍睁开双眸,入眼是一张清冷俊美的面容。   男子眉眼深邃,挺鼻薄唇,此时眼睫半垂,眸光落在她脸上,幽暗的眸底窥不出一丝情愫,仿若浓黑到极致的夜,又似暗潮汹涌的深海,静谧且危险。   二人贴得极近,近到她能嗅到对方身上清冽的雪松香。那是一种极淡的香气,却带着极强的侵略性,仿若要沁透她的五脏六腑,落下永不磨灭的烙印。   “多谢太子殿下出手相救。”   姜玉竹有些承受不了对方深幽的眸光,低垂下头,轻声道。   同时注意到,原来紧紧揽在她腰间的力量并非是男子的手臂,而是一把质地如同绸缎般的软银剑。   想来刚刚她命悬一线之际,便是太子甩出这把软银剑,将她从鬼门关勾了回来。   至于那个欲要刺杀耀灵帝的叛军,则被赶来的禁卫军一剑正中后心,临死前仍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眼。   詹灼邺手腕微动,缠绕在少年腰间的软银剑如绸缎滑落,银光一闪,迅速收回剑鞘。   殿外的厮杀声渐渐变小,姜玉竹从太子身后探出头,瞧见集英殿的两扇鎏金红木大门早就被乱箭射得摇摇欲坠。   透过残破的雕花门扇,可见恒王的人马已被火速赶来的禁军团团控制,一名身穿金色绞金缎袍的男子快步冲进殿,在耀灵帝面见单膝跪地,面露关切道:   “儿臣救驾来迟,父皇可有受伤?”   惊魂未定的耀灵帝看向匆匆赶来的大皇子,眼底隐有泪花闪动,他搀扶起大皇子,哽咽道:“你来得很及时,殿外的叛军如何了?”   “启禀父皇,赵家军尽数伏诛,逆贼恒王已被儿臣制伏,以待父皇发落。”   “好,好,你办的很好,将恒王带上来,朕有话要问他。”   耀灵帝不愧是一国之君,面色很快恢复从容,重新端起天子的龙威,只可惜他半张龙颜上犹挂着乌漆漆的墨汁,瞧上去有些滑稽。   很快,恒王被禁卫军押上大殿,男子披头散发,当他被强按着跪在地上时,猛然抬起头,一双阴毒的眼透过沾满血污的乱发,恶狠狠瞪向太子。   姜玉竹站在太子身后,瞧见恒王咬牙切齿的模样,好像恨不得扑上前,食其肉啖其血。   相较之下,太子的反应极为平淡,眉眼无波,漫不经心拨弄着指上的白玉扳指,好似对恒王这种手下败将提不起一丝兴致。   “恒王,朕平日里待你不薄,可你忘恩负义,竟想要朕的性命!”   恒王收回瞪向太子的目光,倏然对耀灵帝重重磕下三个响头,再抬首时,额间鲜血淋漓。   “陛下,臣自打潜邸时便追随您,鞍前马后,出生入死,忠心耿耿,臣怎会想要陛下的性命。可臣的儿子含冤蒙屈,还未进大理寺问审,就被太子殿下当着全城百姓的面割下舌头,快马送去恒王府,臣八十岁的老母在大寿当日,收到孙儿血淋淋的舌头,当场吓得昏死过去,撒手人寰!”   “不仅如此,太子还构陷赵家军屯兵,收缴回臣的兵权,步步紧逼,意图将赵氏一族赶尽杀绝。”   恒王涕泪交下,哀哀欲绝,细数着太子所作的种种暴行。   在场众人听到恒王的话,不由悄悄瞥向眉眼清冷的男子,心中不免感叹太子殿下自从归京后,实施的雷霆手段过于狠辣,以至于逼得恒王狗急跳墙,起兵谋反。   耀灵帝皱起眉头,沉声道:“太子年纪尚小,行事难免容易过火,恒王若觉得委屈,大可来找朕明辨,何必剑走偏锋,做出谋逆之举?”   “陛下,臣不悔今日所为,臣愿以性命警示陛下,还请陛下不要忘记十八年前发生的那场灾祸,不要让大燕重蹈覆辙。天煞孤星降世,只会给大燕带来无穷无尽的祸患,陛下切莫因骨肉之情,断送大燕的万古基业啊!”   恒王此言一出,殿内鸦雀无声,耀灵帝似是回忆起不好的事,面色苍白,痛苦地闭上双眼,一旁的大皇子见状,正要下令将恒王拖下去处置。   他的话还未开口,就听殿内传出一声:   “啊呸!”   众人心中一凛,心想在这时候,是谁胆敢冒头斥责恒王?   大家循声看去,发现出声之人,正是刚刚救下皇上性命,此时此刻正躲在太子身后的——姜会元。 第6章 救驾有功   姜玉竹今日总算是领会到什么叫做喝水都能塞牙缝的倒霉,   而她,则是打个喷嚏都能震惊满堂。   原来,就在恒王言辞激烈规劝耀灵帝莫要忘记太子出生后给大燕带来的灾祸时,一根细小的拂尘毛飘飘荡荡到姜玉竹面前。   想来是在刚刚的动乱中,不只那个倒霉小太监手上的拂尘被叛军长剑削断,拂尘毛飘散在空中,好巧不巧,有一根落到姜玉竹的鼻尖上。   因在站太子身旁,姜玉竹不敢抬手拭去鼻尖上的细毛,只好鼓起腮帮子悄悄吹气,试图吹走扰人的细毛。   终于,弄得她鼻尖发痒的细毛被吹走,姜玉竹松弛下紧绷的心,畅快地吸了口气,结果将刚刚送走的细毛又猛地吸了回去。   鼻腔骤然袭来的痒意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再回过神时,姜玉竹发现殿内众人的目光齐刷刷落在自己身上。   就连一旁的太子殿下,亦将龙纹白玉扳指套回手指上,饶有兴致地侧眸打量着她。   在众人的注视下,姜玉竹硬着头皮,以手握拳抵在唇边轻咳一声,不急不缓道:   “启禀陛下,草民实乃是被恒王强词夺理的一番说辞气得口出狂言,还请陛下宽恕草民的失态之举。”   耀灵帝猛然睁开双眼,似是感到颇为意外:“哦,既然姜会元对恒王的话有所异议,不妨说出来。”   姜玉竹面色从容,她上前一步,与太子并肩而立,冲恒王微微一笑:   “恒王,你方才口口声声说自己是追随陛下多年的旧臣,心中始终惦念着陛下的恩情,之所以今日会起兵谋反,全是因太子殿下对赵世子施以酷刑。赵家走投无路,才迫不得已逼宫,对不对?”   少年容貌清秀,明眸皓齿,笑起来时,嫩颊间隐隐泛起一对梨涡,星眸顾盼生辉,让殿中众人情不自禁被他吸引目光。   詹灼邺垂眸看向身侧侃侃而谈的少年郎,眸光微闪。   “没错,我本无心谋反,今日此举,全是受太子所迫!”   见恒王痛快的承认了,姜玉竹唇角笑意更深,她抬眸环视众人,悠悠道:   “想必陛下和诸位大人刚刚都瞧见了,原是负责守护陛下安全的禁卫军突生异心,拔刀行刺,亏得陛下龙泽福佑,侥幸逃过这一劫。碰巧姜某有一位表兄在禁军当差,我从他口中听说,能够贴身护驾的御前带刀禁卫军,在宫中需有多年资历,姜某想问一问吴统领,宫中禁军可有此条军令?”   赶来救驾的吴统领应声道:“姜会元说的不错,能够贴身为陛下护驾的御前带刀禁卫军,至少需要十余年的资历,且私下不得与外臣相见。”   姜玉竹点点头:“如此看来,今日行刺陛下的禁卫军,极可能是恒王十年前就在陛下身边布下的暗棋,至于二人私下勾结的证据,大理寺可以去查一查每次恒亡进宫时,这位禁卫军是否当值。”   少年声音低哑,谈吐清晰,言辞间有理有据,一下子就挑明问题的关键。   耀灵帝缓缓眯起眼,眸光转冷:“哼,十年前呐,想不到恒王对朕的‘衷心’,竟然这么久前就有了。”   “臣...臣没有...”   恒王想要辩解,却被姜玉竹冷声打断,少年剑眉微挑,语气陡然变得严厉:   “太子殿下押解赵世子归京那天,恰巧是春闱发榜的日子。在场的贡生们都瞧见了,当日分明是赵世子在囚车里污言秽语不断,对太子言出不敬,甚至还提到已逝的淑文先皇后。太子在路上一忍再忍,为了顾及母后名声,才不得不下令让人割去赵世子的舌头,恒王若不信,大可问问殿内的贡生们!”   贡生们纷纷点头,表明姜会元所言不假,太子归京那日,的确是赵世子出言挑衅在先。   恒王张了张嘴,想说哪怕赵子昂出言无状,也不至于被割掉舌头。   姜玉竹自然不能给他辩解的机会,紧接着又道:“常言道:子不教,父之过。赵世子对太子殿下毫无敬重之心,想必是深受其父影响,足见恒王在私底下对陛下的尊崇之心,同样少得可怜啊!”   “你...你个无耻小儿,血口喷人!”   恒王气得满面涨红,想要起身收拾咄咄逼人的少年,却被禁卫军紧扣住胛骨,动弹不得。   “论起血口喷人的本事,姜某哪里及得上恒王万分之一。恒王明明早就怀有异心,寻到机会起兵逼宫,失败之后,非但不知悔过,还将过错一股脑儿全推到太子身上。哎...姜某如今看着满目疮痍的集英殿,不由庆幸太子高瞻远瞩,早早把你的兵权收回去,不然...”   姜玉竹的话虽未说尽,却引人深思。   耀灵帝顺着姜会元的话往下细想,顿时觉得后背升起一股凉寒意。   是啊,若非太子及时收缴恒王的兵权,现在坐在龙椅上喘气的人,还不定是谁呢?   “传朕旨意,逆贼赵士忠,意图谋反,证据确凿,即刻押入大理寺,择日问斩,赵氏一族,尽数诛之。”   恒王被禁卫军拖出大殿时,满面鲜血,口中发出磔磔怪笑:   “陛下,有天煞孤星‘庇佑’着大燕,相信用不了多久,咱们君臣二人就会在地府相见了,臣先行一步,啊哈哈哈...”   恒王很快消失在众人眼前,可他凄厉的笑声却如一团乌云,久久盘踞在众人心头。   姜玉竹见事情告一段落,正欲不声不响退到一众贡生中,可耀灵帝却抢先一步拉住了她的手,顶着半张乌漆麻黑的龙颜唏嘘不已:   “姜会元方才临危不惧,舍身救下朕的性命,朕该赏赐你什么好?”   一旁被大皇子搀扶着的皇贵妃应声道:“臣妾方才瞧得真切,多亏姜会元足智多谋,用墨汁扰乱刺客,给了禁卫军救驾的机会,陛下定要好好犒赏他。”   姜玉竹忙表示她只是碰巧距离刺客近了些,又恰好瞧见考桌上的砚台里残留着墨汁,顺手泼向刺客。还望陛下宽恕她“损毁”龙颜的大逆不道之举。   耀灵帝看向面容俊美,不骄不躁的少年郎,愈发觉得此人有着王佐之材,社稷之器,于是朗声宣旨道:   “姜会元救驾有功,朕已决定,钦赐你为此次殿试的状元郎!”   姜玉竹呆愣在原地,过了半响,她结结巴巴道:“陛下...这...这会不会太儿戏了,草民殿试的文章,陛下还未阅...”   耀灵帝摆摆手,打断了姜玉竹的话,龙颜含笑:“姜状元不必谦虚,你才华横溢,勇敢刚毅。这状元郎之位非你莫属,更何况,你刚刚还帮着太子驳斥恒王的大逆之言,你的赤胆忠心,朕全都瞧见了。日后,就由你来担任太子少傅,负责辅佐教导太子。”   若说耀灵帝钦赐姜玉竹状元郎的圣旨是给了她一道惊雷,那让她担任太子少傅的圣旨不亚于五雷轰顶。   神志被尽数轰断的姜玉竹表情僵硬,侧头看向一旁眉眼冷隽的太子。   男子眉如远山,眸光讳莫如深,朝她微微颔首,语调淡漠:“孤见过姜少傅。”   姜玉竹娇躯一颤,连忙拱手表示不敢当。   叛乱平息后,耀灵帝似是感到极为疲惫,在大皇子的护送下与皇贵妃前往寝殿休憩。   大殿内,数位御医正在为幸存的贡生们检查伤势,萧时晏穿梭过人群,径直走到姜玉竹面前,笑容朗朗:   “恭喜姜兄成为状元郎。”   说完后,萧时晏发现对方神色恍惚,目光空空,他蹙起剑眉,关切问道:“姜兄,你是不是不舒服,怎么瞧着脸色不太好?”   姜玉竹摇摇头,有气无力答道:“无事,只是这一日经历大起大落,心绪有些...难以平静。”   二人正说着,一名身穿银色铠甲,身材高大的侍卫走上前对姜玉竹行了一礼,沉声道:   “姜少傅,太子殿下请你过去一叙。”   顺着侍卫手指的方向,姜玉竹转头看向站在大殿外的太子。   此时日落西山,万丈残阳洒落在男子玄色绞金蟒袍上,镀上了一层斑斓血色。   姜玉竹跟随侍卫走出殿外,毕恭毕敬对太子行了一礼:“不知殿下唤臣有何事?”   詹灼邺抬起眼皮,静静打量眼前的少年郎。   霞光旖旎,照映在少年白润如脂的面颊上,犹如扫上一层淡淡的胭脂,使两颊润色得像一朵含苞待放的芙蓉花,白里透红,粉光若腻。   他不由想起方才少年撞进自己怀里时的模样。   颜如玉,气如兰。   少年身子软弱无骨,轻若鸿毛,挟裹着一抹似有似无的幽香,仿若春日刚刚成熟的浆果,透着一股清甜的味道。   那是他在冰冷萧瑟,寸草不生的北凉从未嗅过的气息,以至于他有一瞬间失神。   当少年颤颤巍巍睁开双眼,如麋鹿般湿漉漉的黑瞳透着股怯意,与刚刚伶牙俐齿驳斥恒王的模样判若两人。   詹灼邺不由好奇,这个人究竟有多少副模样?   见太子迟迟不语,姜玉竹抬起头,又问了一次:“不知殿下唤臣何事?”   “时辰不早,姜少傅不妨坐孤的马车一起回去?”   姜玉竹猛然想起,眼前的太子殿下与大燕历代太子有所不同。   大燕历代太子都居住在东宫,而詹灼邺回到京城后只在东宫居住了半个月。   一日秋夜,东宫不慎走水,大火愈燃愈烈,火势整整烧了三天四夜,待大火熄灭后,整个东宫化为一片灰烬。   还好詹灼邺当夜并未歇在寝殿,幸而逃过一劫。   此事过后,詹灼邺从宫中搬出来,移居至京郊太子府,而工部修建东宫的差事因种种原因进展缓慢,听说两年过去了,连房梁子都没搭建起来,耀灵帝还因此大怒,下旨罢免好几位工部官员。   “多谢太子美意,...只是臣刚刚应下搭乘萧世子的马车,就不叨扰太子殿下了。”   姜玉竹觉得她站在太子身边答话时,都会情不自禁会被对方强大的气场碾压得喘不过气,若是二人共乘一车,她这一路上恐怕要活活憋死过去。   委婉拒绝太子后,姜玉竹正准备告辞,却听太子淡淡道:   “孤还有一事想问姜少傅。”   姜玉竹脸上端起恰到好处的笑容:“太子请讲。”   詹灼邺盯着少年亮晶晶的眸子,语气平静:“方才在大殿上,姜少傅为何要为孤出言辩解?”   姜玉竹微微一笑,从容答道:“自然是因殿下先前救下臣的性命,臣听到恒王颠倒黑白污蔑殿下的那些话,心中感到忿忿不平,再想起殿下的救命之恩,便忍不住为殿下讨回公道!”   “哦,是吗?”   听到太子淡漠的语调,好似对她的回答不太满意,姜玉竹想起太子这个人敏感多疑,莫非怀疑她今日所为是另有所图?   “咳咳...虽然臣与殿下只有过一面之缘,可臣打心里觉得殿下是位刚正不阿,心怀百姓的好储君。殿下高风峻节,不屑与恒王那种小人辩解,只是世间之人,大多人云亦云,臣...不忍见到殿下清誉有染,故而在大殿上冒失出言,若是臣今日的举措让殿下觉得不喜,臣日后定会谨言慎行。”   说完,姜玉竹再次躬身行了一礼。   正所谓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姜玉竹绞尽脑汁先给太子送上奉承话,随即话锋一转,坦承她今日为太子强行出头的行为,稍欠妥当。   不然如何?总不能在太子面前承认她是因为鼻子里吸进一根拂尘毛,在殿中闹出洋相,才站出来舌战恒王罢。   下落至一半的手臂被对方稳稳托住,隔着丝滑的缎料,她甚至能感受到男子掌心传来的温度。   “姜少傅少处处为孤着想,得此良师,孤幸甚之至。”   “太子殿下言重了...”   良师贤徒二人虚情假意客套一番,姜玉竹瞅准时机提出告辞,拔腿就要走。   “且等一下。”   听到太子再次出言挽留,姜玉竹刚刚沉下去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她顿住身形,压着性子问道:   “不知殿下...还有何事?”   就不能一次说完吗!   詹灼邺看着少年强颜欢笑的模样,眉眼微翘。   他没有说话,而是蓦然俯下身,伸手抚向少年白玉无瑕的面颊... 第7章 虚惊一场   面对猝不及防压来的高大身影,姜玉竹再也维持不了脸上的笑意,眉眼中闪过一丝惊慌。   她想要后退闪躲,可太子仿若早就预判到她的退路,另一只手掌不知何时牢牢扣在她脑后,让她不得挪动分毫。   姜玉竹屏住呼吸,眼睁睁看着男子俊美的五官渐渐逼近,他的眸子深邃又黑亮,眼睑下粘着方才厮杀时迸溅上的一小滴血渍。   仿若一颗殷红的痣,给男子俊美夺目的容颜平添一抹邪魅。   “殿下...要做什么?”   姜玉竹一开口,发现她的声音颤得厉害。   太子没有回应她,扣在她脑后的手掌不断下移,骨节修长的手指捏住她的后颈,迫使她仰起面。   仿若强大的猎人,轻而易举捏起毫无抵抗之力的弱小猎物。   姜玉竹脑中一片空白,她甚至疑心太子是不是发现了她的真实身份,所以才会挑选此处隐蔽的地点,然后...   “殿下,你...你若再不住手,臣...臣就要喊了。”   姜玉竹听到太子低低笑了一声,好似压根儿没将她的话放在心上,手掌强硬地抚上她的面颊。   姜玉竹慌忙闭上眼,她感到男子微凉的指尖落在她鼻梁上,留下酥酥麻麻的触感。   与此同时,紧扣在她后颈的手掌终于松开,姜玉竹如从鹰爪下逃脱的兔子,慌忙瑟瑟后退数步,后背直直撞上坚硬的金龙盘柱。   她顾不上身上的吃痛,睁开双眼,眸底流露出警惕的神色。   詹灼邺松开手,两指间有一根拂尘细毛随风飘荡而去。他缓缓眯起凤眸,盯着面色紧绷的少年,唇角笑意清浅:   “姜少傅方才想要喊什么?”   姜玉竹瞧见空中打转的拂尘毛,顿时明白太子只是想帮她拂去粘在脸上的拂尘毛。   却被她误解为...   想到如此,姜玉竹双颊发烫,不知如何作答。   偏偏太子紧追不舍,幽幽道:“姜少傅适才说打心里觉得孤是个刚正不阿,高风峻节的好储君,那为何面对孤的亲近,会怕成这样?”   原来,太子刚刚在殿里都瞧见了!   姜玉竹咬了咬唇瓣,轻声道:“是臣故作小聪明,让殿下见笑了。”   “孤不介意姜少傅耍些小聪明,只不过孤要提醒少傅,孤不喜欢人说谎,在孤面前说谎会落得什么下场,姜少傅聪明剔透,想来不需要孤提点。”   残阳消尽,男子语调平静,可话中隐隐带来的寒意,让姜玉竹觉得舌根发凉。   “臣谨记殿下训诫。”   姜玉竹低垂下头,直到那双云龙纹绣金黑靴从她眼前消失,才缓缓直起冒着寒气的脊梁。   ———   马车行驶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车厢内,萧时晏看向一言不发的少年,觉得同窗好友自从与太子谈过话后,脸色变得更差了。   “姜兄,姜兄?”   姜玉竹醒过神,她冲萧时晏微微一笑:“萧世子唤我何事?”   “前面有一间酒楼的菜肴味道不错,姜兄要不要随我去尝一尝?”   华灯初上,琉璃灯火穿透纱窗,洒落在男子清俊面容上,就连他琥珀色的眸子都染上了一层暖色。   其实最初在书院里,姜玉竹和萧时晏鲜有交集,二人身份相差悬殊,一个是金尊玉贵的侯爵之子,一个是名不见经传的从六品寺丞之子,二人在同窗的前两年里从未说过一句话。   直至有一次夫子将二人的课业弄混淆,从而让萧时晏看到姜玉竹书写的文章。   萧时晏当即想要与这位深藏不露的同窗结识。   姜玉竹虽然女扮男装在书院上课,可她心中一直谨记男女有别,面对萧时晏主动与她讨教课业上的问题,反应十分淡漠。   时日一长,萧时晏感受到对方刻意规避的态度,他以为姜玉竹性情腼腆,不喜与人相处,于是亦不强求,只会在对方在学业上有困惑时,默默施以援手。   萧时晏这种分寸有度对君子之行,让对男女之情懵懂的姜玉竹,忍不住对其渐渐生出一丝好感。   想到今日在大殿上,萧时晏在生死关头还不忘守护她的周全,姜玉竹心中一暖,她歉意道:   “多谢萧世子盛情相邀,只是姜某的父母还等着我回家。”   萧时晏笑了笑,声音甚是好听:“是我思虑不周,你今日被圣上钦点为状元郎,是要早些回去与家中亲人分享这个好消息。”   听到状元郎这三个字,姜玉竹眸光一暗。   似是洞悉到她的哀愁,萧时晏温言道:“太子虽然平日里不苟言笑,性子亦是冷冷的,其实人不似传言中那般可怕。更何况皇上亲口册你为少傅,太子定会遵从旨意,对你敬重有加。”   听过萧时晏宽慰她的话,姜玉竹苦笑一下。   是啊,敬重到要割她的舌头呢!   姜玉竹觉得自己就好像稀里糊涂解开封印的唐僧,莫名其妙蹦出个本事通天的徒儿。   可唐僧再弱,还有菩萨撑腰,能念一念紧箍咒,紧一紧不服管教的徒儿,而她一无滔天背景,二无灵通法宝,横竖瞧上去,注定都是个横死徒儿棒下的倒霉师傅。   马车缓缓停下,车外小厮扬声传报:姜宅到了。   姜玉竹垂头丧气走下马车,突然听到萧时晏唤了一声:“姜兄。”   她转过身,看到男子撩开车帘,月光倾泻在他如玉面容上,笑容清澈,眸光如星:   “姜兄,今日过后,你我亦算是生死之交,日后不要再叫我萧世子,唤我时晏可好?”   姜玉竹愣怔了一瞬,她看向月光下笑容明朗的公子,眸光微动,展颜笑道:“好,时晏兄,你日后亦可以唤我的字——瑶君。”   瑶为玉,竹为君,瑶君即为玉竹。   ———   姜宅灯火通明,姜玉竹前脚刚迈进门槛,府邸里的柳管事便迎了上来。   “小...少爷回来了,快快进屋吧,夫人和老爷正等着您呐。”   今日在集英殿上,姜玉竹恳请礼部侍郎莫要派送喜人给家里传送喜讯,免得在她回去前,兄长还要再挨上一顿板子。   礼部侍郎以为姜状元想要给家中双亲一个惊喜,如今姜状元救驾有功,已然是皇上眼前的红人,他自然乐意顺手推舟,卖给对方一个人情。   堂内,姜慎与殷氏如热锅上的两只蚂蚁,急得满屋子乱转。   殷氏手里的帕子早被攥得没了形,她抬头看了眼月色,眉头拧得愈发紧,手捂心口,惴惴不安道:   “都这个时辰了,玉儿为何还没从宫里回来,该不会在殿试上出了什么意外...”   姜慎为了避嫌,今日特地和上峰告假,没有进宫当值,见女儿迟迟未归,他同样是坐立难安。   屋里的三个人,惟有姜墨竹心态平稳,他大剌剌坐在黄花梨圈椅上,一边翘着二郎腿,一边吃着点心,劝慰父母道:   “爹娘你们放心吧,若是玉竹暴露身份,禁卫军早就前来将咱们一家抓去牢狱了。兴许是殿试结束后,玉儿随萧世子他们去酒楼庆贺去了。”   “你个乌鸦嘴,快给我呸呸呸!”   “娘,我嘴里含着芳宝斋三十纹一块的如意糕呢。”   殷氏瞧着儿子没心没肺的模样,气得伸手点在姜墨竹脑门儿上:   “你啊,蠢得让我怀疑你当初急着从我肚子里爬出来时,是不是没带脑子,全留给你妹妹了!”   姜墨竹嘴里含着点心,口齿不清嘟囔着:“娘这话极有道理,如此一说,玉儿考中会元,岂不是还有我一半的功劳。”   殷氏在屋子又转了几圈,她拧眉摇摇头:“不可能,玉儿最懂事了,知晓我会担心,每日从书院下学就回家,从不会在外面逗留太久。”   姜慎听了殷氏的话,当即不再犹豫,他披上外衫,准备去同僚府上打探宫里的消息。   他刚刚推开门,就撞上迈进门槛的姜玉竹。   “玉儿啊,你总算回来了!”   听见姜慎欣喜的喊声,殷氏快步冲过去一把推开夫君,抱着女儿上看下看,好半天才撒手。   “怎耽搁了这么久,有没有吃晚膳,肚子饿不饿?”   一边询问,殷氏一边拉着女儿坐下,眼睛都没带斜,抬手狠狠打在儿子摸向点心的手背,紧接着捡起一块如意糕送到女儿口里。   “饿了吧,先垫垫肚子,娘这就去唤安嬷嬷给你备饭。”   看到父母关切的眼神,姜玉竹想到自从她高中会元后,父母虽然从未在她面前表现出来忧色,但从东厢房里彻夜未熄的烛光,还是能猜到父母因她殿试之事愁得食不下咽,寝不能寐。   可她今日带来的消息,无疑会让二老陷入更大的恐慌,甚至将整个姜家置于刀山火海。   想到如此,姜玉竹渐渐红了眼眶,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簌簌而落:   “爹,娘,哥哥,我....”   殷氏瞧见女儿落泪,忙拿起帕子擦拭:“这是怎么了,可是因殿试上表现的不好,你父亲被皇上调遣到偏僻的州县?”   姜慎在旁附和:“不打紧,不打紧,爹这几年在京城也待着烦了,若是太偏僻,爹大不了干上两年提前抱恙致仕,正好帮着你娘打理店铺的生意。”   就连姜墨竹也难得正经上一回,温言安抚道:“玉儿莫哭,只要咱们一家人平平安安在一起,就算父亲被调去北凉当官亦不打紧。”   听到家人们的宽慰,姜玉竹心中愈加愧疚。   “爹娘,我...我被皇上钦赐为状元郎了...”   “什么,状元郎???”   姜慎和殷氏皆是惊得瞠目结舌,久久说不出话来。   姜墨竹则是猛地一拍大腿,脸上露出追悔莫及的表情,长叹道:“啧,哎呀,早知我就去下注了!” 第8章 前去赴任   过了半晌,首先回过神来的姜慎急急问道:“玉儿,今日在殿试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姜玉竹平复心绪,将恒王在集英殿上起兵谋反之事娓娓道来,又提到自己赶鸭子上架救下皇上的性命,后来被皇上钦赐为此次殿试的状元郎,任职太子少傅。   “什么,你要去给那个杀神当少傅?”   殷氏得知女儿成了太子少傅,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急火攻心,双眼一翻,急得昏了过去。   整个姜家顿时乱作一团,兄妹二人忙将母亲搀扶上榻,姜老爷速去请来大夫。   待一碗醒神汤灌下肚,殷氏才悠悠苏醒过来,她睁开双眼,便抱着姜玉竹放声痛哭:   “我苦命的玉儿啊,你自打出生后就被那个煞星祸害,这么些年过去了,为何还是躲不过去呢...”   姜慎见夫人醒后口出大逆之言,吓得头皮都麻了,急忙打断她的话:“夫人慎言呐,太子身世不得在私下议论,若是被皇城司的人听到....   “那便把我抓起来,剪了我的舌头罢,玉儿真要是去给那个煞星当差,还有活路吗?我这个当娘的还不如先下地府,好去求阎王爷拿我的命去换玉儿的命...”   姜玉竹皱起黛眉:“娘,你莫要胡说,当年天显异象又不是太子的过错,他若是煞星,那...我也是煞星。”   殷氏闻言,顿时止住哭声,她挺直了腰板,瞪圆杏眼道:   “呸呸,玉儿才不是煞星,你呱呱坠地时,恰逢天狗吐出太阳,乃是福星之兆,怎能和招来天狗的太子相比!”   “只一盏茶的功夫,又有何差别呢?再说...自从我出生后,仕途正盛的父亲被上峰贬去漳州,这些年刚有起色,父亲好不易得机会调回京城,又因我一时争强好胜与他人对赌,让整个姜家陷入危难之中...我..我就是姜家的煞星...”   姜玉竹越说声音越低沉,少女精致的眉眼浮上一抹哀愁。   “你是爹娘的好女儿。”   姜慎抬手抚摸女儿青丝,语重心长道:“玉儿,你博览群书,应听过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的典故。世间福祸本就相依,你只知父亲贬官去了漳州,却不知当年与我同朝为官的那些同僚,十有八九都因“天狗之乱”抄家灭门。后来,你母亲在漳州的水粉生意蒸蒸日上,咱们一家衣食无忧,健康平安,这便你给我们带来最大的福气。”   姜慎目露坚定之色:“明日,我会入宫恳求皇上收回圣旨,将一切都向皇上坦白,担下罪责。”   姜玉竹听着父亲的话,鼻尖隐隐有些泛酸。   她的父母从来都是这样,从小到大对她百依百顺,呵护备至,为她遮风挡雨。   如今她长大了,是时候站在父母面前,为他们遮挡一次风雨。   “爹娘,我想好了,七日后我要去太子府赴任。”   “你疯了吗!”   姜慎和殷氏异口同声道。   姜玉竹深吸了一口气,同父母分析当前局势:“爹,娘,皇上今日在殿试上封赏我状元郎之位,并非是因我的才学,而是我驳斥恒王那一席话。恒王虽已伏诛,可关于太子祸国之论的呼声在朝中从未消停过。皇上抬举我,是想要打压那些支持祸国论的臣子。若此时爹找到皇上认罪,承认我是女儿身,岂不是狠狠打了皇上的颜面,那姜家的结局,极可能是....全家秘毙而亡。”   姜玉竹平静说完,见父亲蹙眉不语,便知他听进去了几分,于是趁热打铁道:   “爹,其实我在回来的路上想:皇上命我担任太子少傅一职,或许便是此次福祸相依中的福。”   姜慎面露不解:“玉儿此言何意?”   “太子这个人敏感多疑,身边的亲卫皆是从北凉追随来的旧臣。即便皇上命我担任太子少傅一职,依照太子的性情,只会将我丢在一角不闻不问。待风声过去后,我再以身体抱恙为由提出请辞,想来太子不会继续留我这种打秋风的闲人。”   姜玉竹并没有将太子今日恐吓她的事告知父母,给二老平添烦恼。   在听过女儿分析利弊后,姜慎和殷氏的内心稍有动摇。   “不行,我还是不放心,万一太子发现了你的真实身份,他会不会...”   殷氏摇了摇头,她还是不赞成姜玉竹的做法。   “娘,您放心吧,我在漳州和京城两间书院里待了这么些年,不是从未露出破绽。”   殷氏看着女儿姣好的面容,随着一日日张开,少女独有的媚色如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开始悄然绽放,愈加明艳。   不去,全家一起赴死。   去了,则可能博得一线生机。   “明日我去水粉铺子,让精通妆容的陈师傅传授你几招易容手法,太子府与书院不同,那里面卧虎藏龙,稍有不慎就会暴露出你的小秘密。再有,你将苓英带在身边,那丫脑袋机灵,还有....”   听着殷氏絮絮叨叨的叮嘱,姜玉竹唇角勾起浅笑,她像小时候一样,将头枕在母亲双膝上。   今日历经诸多惊险,让她不禁觉得:活着真好。   她要与家人一起长长久久,平平安安地活下去。   ——   七日后,姜玉竹踏上前往太子府的马车。   昨夜,姜墨竹趁着月色悄悄离开京城,前往江陵去打理水粉生意,姜价夫妇对外谎称是小女儿对京城柳絮过敏,送往江陵老宅养病去了。   以前在漳州时,兄妹二人年纪小,孪生子的容貌相似到让外人难以分辨,于是姜玉竹每日前往书院上学,而姜墨竹则随母亲外出走商游玩,从未引起邻里生疑。   车厢内,鎏金狻猊香炉内燃着凝神静气的檀香,却仍能嗅到淡淡的雪松香,那股子清冷的木质香气好似在悄然提醒着姜玉竹,她已经闯入男子的领域。   姜玉竹忍不住摸出一柄菱花铜镜,对镜整理仪容。   铜镜倒映出“少年”般般入画的五官,剑眉飞扬,清眸流盼,绛唇映日。   “苓英,你瞧我今日的眉毛会不会太淡了?”   苓英抿嘴一笑:“公子,您这一路上已经照过无数次了,奴婢也回过您无数次了,公子现在俊容无双,哪怕是潘安,卫玠之流见到公子,都会觉得自惭形秽。”   听了苓英的打趣,姜玉竹紧张的心情稍许平缓。   也是,听父亲说太子近日忙着在大理寺审问恒王余党,追缴凭空消失的赈灾银款,忙得脚不沾地,兴许这几日都不会出现在太子府。   思索之际,车外传来马夫的通报声:“姜少傅,太子府到了。” 第9章 太子府邸   姜玉竹推开车门,映入眼帘的是一所古朴雅致的青灰色府邸,占地广阔,依山傍水。   金丝楠木牌匾上‘太子府’三个鎏金大字在日光下明光锃亮,尽显高贵威严。   府邸门廊下,昂首挺立着一个人高马大的男子,姜玉竹一眼认出来,此人正是那日在集英殿前帮太子传口讯的侍卫。   男子瞧见姜玉竹从马车上下来,快步走上前抱拳行礼,沉声道:   “姜少傅,鄙人周鹏,乃是玄月军的司隶校尉,奉太子之命前来接少傅入府安置。”   姜玉竹微微一笑:“那就有劳周校尉了。”   周鹏被少年明艳的笑容晃得微微愣神,忙垂下眼皮,瓮声瓮气道:“姜少傅客气了。”   二人步入太子府,姜玉竹跟随在周校尉身后,饶有兴致打量起院落中的景致。   当下春意正浓,可属于春天的繁花似锦,鸟语花香好似都被隔绝在白墙黑瓦之外。   脚下石子路乃是由价值不菲的白玉石铺砌而成,一颗颗拼合成冰裂图纹,一脚踩上去,仿若踩在即将碎裂的冰面上,让人有种心惊胆战的恐惧感。   庭院内并未像寻常豪门贵胄一般栽种牡丹花或是寓意吉祥的梧桐树,而是种植耐寒的白桦树和樟子松。行走在曲折的长廊间,鼻尖嗅不到丝毫花香,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松脂清香,泠冽中透着一丝苦味,仿若府邸主人清冷的性情。   太子府邸很大,楼台,水榭,武场,藏书阁,茶室等面面俱全,可少了红花绿柳点缀,又显得无比空寂和冰冷。   走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二人终于抵达内院。   周鹏指着面前的庭院解释道:“这间竹意轩日后就是姜少傅的院子,此处距离太子居住的蘅芜院很近,只相隔着一条曲廊。”   姜玉竹看向院落里栽种的翠竹林。昨日刚下过一场细雨,地上冒出不少新鲜的笋芽,温煦日光透过苍翠欲滴的竹叶,洒下千丝万缕的金线,倒是一处静谧雅致的院落。   “姜少傅收拾妥当后,还请随我前往蘅芜院。”   姜玉竹踏上石子路的步伐稍顿,她侧过头,眸光微闪,迟疑问道:“太子殿下...今日在府中?”   周鹏咧嘴一笑:“是啊,太子殿下忙着审问恒王余党,接连几日都歇在大理寺,今晨刚刚归府。”   “啊...那姜某的运气,还真是好啊!”   既然太子殿下还在等着自己,姜玉竹不敢耽搁,嘱咐苓英留在竹意轩归置箱笼,她则随周鹏前往蘅芜院。   “姜少傅,殿下不喜生人入书房,周某就不进去了。”   周鹏在月洞门前停住脚步,解释道。   姜玉竹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试探着问:“原是如此,敢问周校尉追随太子殿下多久了?”   周鹏见眼前少年郎笑容灿烂,水盈盈的眸子在日光下一闪一闪,宛若两颗水洗葡萄般黑亮。他脸上一红,挠了挠头,憨笑道:   “我自幼在北凉长大,十岁入玄月军,追随殿下七年有余。”   姜玉竹默默点点头,心叹周校尉追随太子七年还算是生人,她这个只见过太子两次面的“熟人”却有幸进入太子书房。   这份天降殊荣,横竖瞧上去都不太妙啊!   姜玉竹独自一人迈上如玉踏垛,抬起的手如束缚着千斤重,最终落在雕花朱漆木门框上,不轻不重叩响三声。   “臣姜墨竹,前来给殿下请安。”   良久,屋内传来太子淡漠的声音:“进来罢。   姜玉竹推开雕花门扇,迎面扑来的雪松香仿若一根根看不见的蛛丝缠绕上来,让她的行动都变得迟缓。   厅内空无一人,只闻书房内传来翻阅纸张的沙沙声响。   姜玉竹低头整理衣衫,待确保万无一失,她举步迈进书房,绕过紫檀木山水画屏风,对端坐在红木雕云龙纹书案后的太子躬身行礼。   “臣——姜墨竹,拜见太子殿下。”   詹灼邺抬起长眸,黑沉沉的视线落在少年身上。   小少傅今日穿了一袭淡青色竹纹锦袍,银线绣竹在日光下闪着淡淡流光,映得他肌肤赛雪,眉眼如画,腰间白玉带勾勒出少年扶柳般纤弱的腰肢。   他目光落在少年窄腰上,不由想那日在大殿上,若是他没用流水剑勾住少年的腰肢,这般细弱的腰落在掌上,可堪一握?   太瘦弱了!   他收回目光,垂眸看向宣纸上遒劲有力,龙蛇飞动的字迹。   若非亲眼见到小少傅在大殿上笔翰如流的模样,他真难以将这一手颜筋柳骨的好字与眼前弱不胜衣的少年郎联想到一起。   姜玉竹垂眸敛目,大气不敢喘一声。   太子审视的目光不加掩饰,在她身上寸寸游走,所过之处,如泛着寒光的锋利刀刃划过肌肤,一刀刀慢条斯理地将她剖开...   她屏住呼吸,指尖暗中捏着掌心嫩肉,提醒自己维持心绪,且不可自乱阵脚。   良久,她听到太子清冷的声音:“姜少傅免礼。”   姜玉竹轻轻吐了口气,抬眸看向端坐在紫檀木桌案后的太子。   正午艳阳穿过海.棠菱角格窗,洒落在男子挺拔伟岸的身上,照得他一身笔挺的玄色缎袍折射出熠熠金光。   太子手中握着一张宣纸,俊美的五官沐浴在阳光下,薄唇微启,语调平缓:“姜少傅可否过来点评一下孤手中这篇时务策?”   面对勤学好问的学子,肩负师道重任的姜玉竹怎能有拒绝的道理。   可当她走上前,从太子手中接过时务策展开一观后,不由清瞳微震。   这篇关于如何整治河道的时务策,正是她在春闱考场上撰写的答卷。   姜玉竹手捧答卷,心中百思不得其解,为何太子要她点评自己所做的文章。   “咳咳...臣以为,这篇时务策撰写的...尚可。”   姜玉竹木讷讷回答完,忐忑不安地等待太子发话。   男子修长有度的手指缓缓叩击桌案,拇指上的紫玉狻猊扳指在日光下透射出一抹幽光。   一下一下的,仿若敲击在姜玉竹的心尖上,让她竭力平稳的心跳都乱了节奏。   “姜少傅谦虚了,你所撰写的这篇时务策在众多考卷中脱颖而出,深受主考官赞誉有加,后来,工部尚书更是将文章中养护河堤的措施在早朝上提出来,决意在水患严重的几个州县推行。”   詹灼邺站起身,从博古架上抽出一册明黄色答卷,卷轴两头密封的红泥已然脱落。   他一步步走向那抹淡青色身影,语气淡淡:   “这一篇时务策是姜少傅在七日前殿试上提交的答卷,其中同样有治理水患一题,而姜少傅给出的答案却是....祭拜河神。”   说到这里,太子似是轻笑了一声,语调骤然转冷:“若非这两张答卷上字迹一致,孤简不禁要怀疑,姜少傅这张好看的皮囊下面,是不是藏着两个人?”   男子清冷声的音色仿若数九寒天最冷冽的寒风,骤然袭来,刮得人侵肌透骨。   姜玉竹后颈浮上一层凉意,看来在这几日里,太子不仅摸清了恒王的余党,还将她以履历往调查得清清楚楚。   她抬起头,迎上男子幽深漆眸,面色从容,平静道:   “太子殿下明鉴,臣是故意在殿试上表现不佳,因为臣...臣想落选。” 第10章 不堪一握   小少傅的回答,并未出乎詹灼邺意料之外,他缓缓眯起凤眸。   究竟是何缘由,能让十年寒窗苦读的学子放弃一朝金榜题名的大好机会?   眼前少年乌眸清润,琼鼻如玉,红唇如焰,答话时下巴微微扬起,未施粉黛的小脸细白如瓷,神色平静,眸光淡然。   随着谈话深入,二人不知不觉离得近了些。   近到詹灼邺又嗅到少年身上那股子独有的清甜,莫名被这清幽香气牵引着神智朝对方迈进一步。   巍峨如玉山的身影骤然逼近,姜玉竹内心一紧,她下意识后退几步,后腰撞在红木雕龙云纹桌角上,身体不受控制向后仰去。   勾缠在腰间的手臂强健有力,比冰冷的剑多了一丝温度。   慌忙之间,她抬起头,唇瓣悄然擦过男子下颚,揽在腰间的手臂倏地收紧,仿若要将她肺叶里的空气都攥出来,疼得她忍不住低吟一声。   只短短一瞬,姜玉竹稳住身形,揽在她腰上的手掌迅速抽离,仿若刚刚的一切都不曾发生过。   “为何?”   听到头顶上传来太子哑声询问,姜玉竹低着头,讪讪道:“啊...因为臣没站稳,并非是有意冒犯殿下...”   詹灼邺剑眉微蹙了一下,语气隐含不悦:“孤没问你这个。”   哦...对,姜玉竹努力收回涣散的神志,抬手遮唇,掩饰尴尬,轻咳一声:   “回禀殿下,永昌侯爵的蒋世子与臣乃是书院同窗,三个月前,蒋世子吃醉酒后将臣误认成女子,出言轻薄,言语放肆,臣一时愤慨,就...就把他踹进了池塘里...”   提及这段受辱的往事,少年水眸泛起阵阵涟漪,声音低哑:   “蒋世子仗势欺人,非要臣脱去衣裳跳入池塘谢罪,还讥讽臣这种寒门子弟一辈子都别想跻身黄榜。臣不堪受辱,便与蒋世子立下赌约,如若我能够考上贡生,他就要穿上乞丐服沿街乞讨,若是臣输了,便脱了衣裳跳进池塘供人取乐。”   詹灼邺静静看着垂首而立的少年,一双寒潭般的黑眸深谙无比,冷冷审视着眼前之人。   他多日前的确听闻大理寺官员在私下嘀咕,说永昌侯的小儿子因落榜得了失心疯,居然当街抢走乞丐的衣服,准备沿街乞讨,最后被永昌侯夫人派家丁给抓回府。   “你的胆子倒是不小。”   听到太子语气转缓,姜玉竹适时露出追悔莫及的表情:   “臣年少轻狂,意气用事,将永昌侯得罪透彻,可臣父亲在朝中只是个从七品署正鸿胪寺丞,面对枝繁叶茂的永昌侯府,无异于蚍蜉撼树。于是臣与父亲商议,决定在殿试上故意惹得龙颜不悦,若是皇上能将臣和父亲贬官至偏远州县,便算是保住了一家老小的性命。”   姜玉竹说的这些话,半真掺着半假。   真的是她曾于蒋世子立下的赌约,假的是她想要落榜的原因。   太子既然命人将她在贡院封藏的考卷都翻找出来,可见她在华庭书院的这些年的过往,全被事无巨细呈上给太子过目。   这种从里到外被人窥视的感觉,让姜玉竹感到极度不适。   她的秘密太多,需要一个接着一个的谎言堆砌粉饰,偏偏眼前的太子对谎言深恶痛绝。   他二人,还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冤家。   詹灼邺静静盯着小少傅白皙如玉的侧颜,少年浓长的睫垂下,恰到好处地遮盖他眸底的情愫,使人窥探不得。   “你既已是孤的少傅,永昌侯不敢奈你何。只不过孤身边不留无用之人,姜少傅在太子府里,若还像在华庭书院那般韬光养晦,秘而不露,孤就遂了少傅的心愿,送你和父亲去北凉颐养天年。”   男子身子颀长,负手站在姜玉竹面前,将窗棂泻下的日光遮挡得严严实实,高大的身影尽数笼罩住在少年纤弱的背脊上。   姜玉竹眼睫猛地颤了颤,在一片阴影下,躬身行礼:   “臣——定会衷心报效殿下。”   下落的手臂被太子虚托了一把,男子的手十分好看,手指细长,骨节分明,玄色绣金边广袖映衬他肤色冷白如玉,拇指佩戴的紫玉扳指不经意触碰到姜玉竹的手背,留下凉润的触感。   “竹意轩昨日刚收拾出来,陈设尚不齐全,姜少傅若是不介意,不妨与孤一起用午膳,算是孤为少傅准备的拜师宴。”   姜玉竹当然介意,十分介意,简直是介意他老母给介意开门,介意到家了!   她只和太子相处了半个时辰,可那种头顶悬着一把不知何时落下铡刀的感觉,叫她背后沁出的冷汗都将中衣来回打湿了三次。   见少年呆楞着不言不语,詹灼邺剑眉微挑:“怎么,姜少傅不愿意与孤一起用膳?”   “臣自然是愿意,只是...只是臣吃相不雅,怕唐突到殿下。”   “无妨,孤的吃相同样豪放。”   太子言止于此,姜玉竹只好扯唇一笑:“那...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师生二人移步至偏厅用膳。   待身份尊贵的学子落座后,姜少傅这个小少傅才敢撩开衣摆坐下。   面前的黄花梨卷草纹八仙桌上摆满了佳肴美馔,香气扑鼻,勾人食指大动。   姜玉竹的确是饿了,今日天蒙蒙亮她就被苓英唤起洗漱,同父母吃了顿气氛堪比断头饭的早膳,期间殷氏忍不住红了眼眶,哭天抹泪要陪她一起去太子府赴任。   她忙着宽慰母亲,早膳没吃上两口,在驱车前往太子府的路上,又担心自己忍不住更衣,更是滴水未沾。   当下闻着满桌子香气,玉箸未动,姜玉竹的胃袋子先迫不及待鸣叫起来。   正如周鹏所言,太子不喜生人侍奉,府中侍女布好菜后便鱼贯退下,宽敞明亮的偏厅里只剩下姜玉竹与太子二人。   因此她胃袋子里空谷传响,哀转久绝的动静全都传到对面太子耳中。   姜玉竹大感羞赧,两道红霞自从面颊升起,一直蔓延到耳根上,她垂下双眸,余光瞥见太子夹起一块樱桃肉放到她碗中。   “多谢殿下。”   姜玉竹低头咬了一口樱桃肉,顿觉入口酥烂,酸甜可口,还有一丝樱桃的清甜回味。   “殿下府中的厨子手艺精湛,这樱桃肉甚是美味,比臣在八仙楼吃到的多了些新鲜果香。”   为了打破二人间窘迫的气氛,姜玉竹对太子府上的主厨大加赞赏。   詹灼邺见少年抬起头,眸底笑意纯粹,潋滟如流水,唇瓣被油浸润得透亮,宛若夏日里结出的红樱桃,玲珑剔透,味美形娇。   他的目光有一瞬间黏在少年红润饱满的唇瓣上,又快速移开,淡淡道:   “少傅既然喜欢,便多吃些。”   算上今日,姜玉竹与太子总共接触过三次,却发现太子与她想象中大不一样。   她想象中的太子自幼在民风粗旷的北凉长大,常年行走在军营间,过着刀头舐血的生活,又没有名师指引言行,身上难免会沾染上武将粗狂豪放的举止。   可观八仙桌对面的男子气度雍容,举手投足间透着矜贵优雅,加上他面容俊美无双,若是不用那对黑涔涔的眸子盯着人,还真有种温文尔雅储君的风姿。   面对举止得宜,仙人之姿的太子殿下,姜玉竹只好吃得更加斯文,一块儿拇指大的樱桃肉恨不嚼上二三十下,直到腮帮子酸疼了才敢下咽。   如此以来,师生二人这席拜师宴未免吃得久了些,直到府里的余管事站在门外禀报一众议郎们已在议事堂等候多时,不知殿下何时前往?   詹灼邺抬眸看向小少傅碗里刚食了一半的饭菜,只淡淡道:“让诸位议郎们稍候片刻。”   姜玉竹急忙放下碗筷,表示自己吃饱了。   她瞧见太子皱了下好看的剑眉,语气不容质否:“少傅吃得太少了,再多食些。”   姜玉竹认为太子严于律己,些许是见不得他人浪费粮食,于是不再端着仙人吸风饮露的姿态,埋头加速吃起碗中饭菜。   詹灼邺盯着少年一鼓一鼓的雪腮,不禁想起方才落在他掌中的腰身。   确实是——不堪一握。 第11章 献上良策   午膳过后,姜玉竹跟随太子前往议事堂。   议事堂内,恭候多时的议郎们和几位武将瞧见跟在太子身后的翩翩少年郎,皆是大眼瞪小眼。   他们一早就听到消息,得知皇帝给太子钦赐下一位少傅,此人不仅从叛军手中救下皇帝性命,更是在大殿上将恒王驳斥得哑口无言。   未曾目睹真容前,众人还好奇这位英勇果敢,学富五车的英雄少年究竟是何模样?   未曾料到,少年英雄竟是一位...人比花娇的美少年。   这...哪里像是辅佐一代英明储君的少傅,倒像是戏台子上迷惑众生的的当家花旦。   面对众人或惊讶或狐疑的目光,姜玉竹面色从容,寻个不起眼的角落坐下。   “启禀太子殿下,属下探听到大皇子那边又不安分了,中书侍郎准备上奏皇上,恳求重启司天监。”   堂内的一位议郎见太子落座,迫不及待道出他这几日打探到的消息。   此言一出,顿时引起众人一片喧哗。   “户部和礼部一直由大皇子协理政务,自从殿下接管兵部后,户部拨下的军饷一次比一次迟。若是这次驳回中书省,恐怕今年的军饷要拖到冬至后了...”   “哼,户部有银子重启司天监,却没有银子发军饷,这是从何而来的道理?”   “是啊,绝不能让礼部重启司天监,想当初太子殿下归京后严惩司天监,就是为了打那些质疑殿下身世人的脸,若是让他们得逞了,殿下的脸面岂不是反被打了回来。”   “小不忍则乱大谋,拿不到军饷,将士们饿着肚子,那还有力气提刀握枪,镇守边关!”   方才还寂静无声的议事堂,转瞬间变得比朱雀大街的早市还热闹。姜玉竹坐在角落里,看向你一言我一语,呛吵得脸红脖子粗的议郎们,惊讶地睁大了眸子。   原来传闻中频献良策的执事堂,平日里竟是这般鸡飞狗跳的样子。   真的是....太精彩了!   詹灼邺坐在太师椅上,指尖搭在青柚花卉纹盏沿缓缓滑动,目光居高临下,将堂内众人争吵不休的一幕尽收眼底。   自然,还有躲在角落里游神的少年郎。   刚刚还信誓旦旦要对自己效忠的小少傅,此时手托香腮,白玉面颊被窗棂外洒落的阳光照得宛如透明,澄澈眸光一闪一闪,全然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悠闲姿态。   他放下茶盏,青柚茶托落在紫檀木桌案上,发出不轻不重的清响。   屋内争执不休的议郎们立刻安静下来,屏声静气看向居于上首的太子。   “姜少傅听了这么久,关于重启司天监一事,不知你有何见解?”   在一片静默中,太子缓缓开口,那双深邃凤眸看向临窗而坐的少年。   姜玉竹猛然被太子点到名字,瞧见众人纷纷转过头,一道道狐疑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其中不乏轻蔑的眼神。   她暗暗叹了一口气:太子的拜师宴果然白食不得。   “回禀殿下,臣才疏智浅,觉得诸位先生说得都有道理,一时想不出其他见解。”   啧,原来是个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   听到姜玉竹模棱两可的回答,堂内众人不由暗暗耻笑。看来这位眉清目秀的小少傅,不过是运气好,侥幸救下皇上性命,又凭着花言巧语羞辱了恒王几句,才讨得圣心,得了个太子少傅的虚衔。   众人不再理会这个金玉其外的小少傅,继而纷纷向太子献言:   “启禀殿下,臣打听到撰写奏书之人是此次科举的探花郎——萧时晏,此人现任中书侍郎,他提出重启司天监,继续建造水运仪象台,好更精准观测天象。”   “哼,什么狗屁水运仪象台,不过是司天监那些人为了编纂凶吉捣鼓出来的鬼东西。依属下所见,干脆就拿萧侍郎开刀,太子殿下,刑某请命废了萧侍郎的双手,事后属下会自尽谢罪,绝不污了太子的名声。”   “刑将军糊涂啊!萧侍郎乃是荣国公的嫡孙,你若是伤到他一分半毫,岂不是逼着荣国公站向大皇子。”   “这也不行,那也不做,干脆就等着大皇子重启司天监,那日再搬出一道谶言,将咱们通通驱回北凉...”   角落里,姜玉竹放在膝上的手指倏地一缩,她悄悄抬眸看向紫檀木桌案后的太子。   男子玉带玄袍而坐,姿态优雅,在听到刑将军要废掉萧时晏双手的请命时,他好看的剑眉都没带皱一下,那双幽深不见底的漆眸淡淡注视着众人,让人猜不透他在想什么。   姜玉竹想起被太子下令割掉舌头的赵子昂,身上不由打了个冷颤。   “咳咳....太子殿下可否听臣一言?”   少年的声音不大,噙着一抹独有的沙哑,在人声鼎沸的议政堂内迅速被淹没。   众人商讨得正激烈,兀然瞧见端坐在紫檀木太师椅上的太子抬起手,急忙都收住了声,纷纷屏息以待。   詹灼邺侧头看向方才出声的少年,薄唇微勾,好似漫不经心道:   “姜少傅这么快就有了主意?”   男子的目光过于锐利,仿若一柄锋利的刀,毫不费力将人劈开,从头到脚,由里至外,让人毫无保留地展露在他面前。   姜玉竹蜷缩的指尖陷入掌心,她不疾不徐站起身,直视太子审视的目光,平静道:“臣提议,殿下可以将司天监收为己用...”   她的话还未说完,刑将军就扯起大嗓门反对:“不可能!让太子殿下接管司天监,岂不是自打颜面!”   众人瞧见被刑将军打断话的姜少傅脸上不见恼色,依旧眉眼含笑,立在窗畔朗声道:   “刑将军,你可知司天监里除了有天监定期向皇帝禀明日月谶言,还设立翰林天文苑,负责观测天文,研制仪器。若是水运仪象台修建完成,即可精准报时,预测天象,甚至是预判洪灾。”   姜玉竹顿了顿,又道:“只可惜多年前司天监被小人掌控,以日月谶言祸乱朝纲,还好太子殿下及时出手拔除恶瘤。殿下心胸豁达,不计前嫌,决意亲手整顿司天监,重置人马,为天下苍生谋福祉。”   少年声音朗朗,清脆如玉珠,简单明了的一席话,让议事堂内众人顿时有种拨云见日之感。   是啊,若是反对不了大皇子重启司天监,那不如抢到自己手里,安置上自己的人马,收为己用。   茅塞顿开的众人再看向玉树临风,面容俊秀的少年郎,眼中不由流露出钦佩的目光。   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想不到貌比潘安的姜少傅,脑袋瓜竟如此灵光。   詹灼邺眸光微深,他盯着身姿如翠竹般挺拔的少年,淡淡道:“既然姜少傅已有主意,便去拟折子,五日后呈予孤过目。”   “臣——领命。”   接下来众人商讨的事,涉及到恒王同党的招供内容,姜玉竹未曾参与其中,便独自一人静静坐在角落里。   半个时辰后,议政终于结束,众人纷纷起身向太子行礼告退。   姜玉竹跟在几位议郎身后,想神不知鬼不觉溜出去,   “姜少傅留步。”   听到太子的声音,姜玉竹眉眼一耷拉,再转过身时,脸上端起的笑容如沐春风,她眨了眨乌黑的眸子,语气欢快:   “不知殿下唤臣何事?”   詹灼邺踱步至少年身侧,微微一笑:“正巧顺路,孤与少傅一同回去。”   太子容貌本就俊美,一对儿凤眸尤为出挑,眉骨立体,眼窝深邃,笑起来时眼尾微勾,眸底寒峭消退,融出几分春意风流。   姜玉竹不禁被男子的笑容恍得失了片刻神。   “姜少傅?”   听见太子又低沉着嗓子唤了一声,姜玉竹醒过神,心中唾弃自己意志不坚。   “能与殿下同行,臣荣幸之至。”   ———   清夜无尘,月色如银。   庭院里没有栽种花卉,愈发衬得夜风拂来的松香清幽扑鼻。   詹灼邺低垂眼眸,不经意扫过身后婷婷袅袅的影子。   身后亦步亦趋的少年一路上沉默不言,始终与他保持着一臂之隔的距离。   詹灼邺曾在北凉遭遇过无数次刺杀,有一次还是在庆功宴上。   追随他五年的亲卫借着献酒的借口近身,篝火照亮袖口滑落的匕首,寒光一闪,距离心口一厘的距离被他反握住手腕,剖开对方的胸膛。   热血迸溅,如黑夜中绽放的昙花,快速枯败。   自此以后,詹灼邺对任何人都失去信任,畏忌他人近身。   可詹灼邺发现小少傅竟比他还要警惕,少年每每抬起乌眸,盈盈含笑的眸底噙满了戒备与疏离。   姜玉竹不知太子所想,她正在努力跟上太子的步伐。   太子身高腿长,步伐稳健,从容迈出一步,她小腿要倒腾两下才能及得上。   一开始,姜玉竹还故意放慢脚步,可待她和太子相距远了,对方会顿住脚步,颀长身影立于月色下,静静等着她跟上。   如此以来,姜玉竹只好收起偷奸耍滑的心思,卖力倒腾起小腿。   曲廊寂静幽长,回荡着一快一慢的脚步声。   姜玉竹掐指一算,她今日刚入太子府任职,就有幸与太子一起食午膳,不仅在议政堂崭露头角接下差事,还得太子亲自护送回院。   这...这怎么与她想要混吃躺平等革职的目标越来越远了?   思量之间,姜玉竹没有注意到走在前面的太子停住脚步,脚底冒火星的她猛地撞在男子胸口,如同撞在一堵硬邦邦的墙上,鼻尖陡然一酸,向后踉跄好几步才稳住身形。   “殿...殿下...您怎么不走了?”   姜玉竹揉了揉鼻子,抬头疑惑问道。 第12章 师生颠倒   詹灼邺垂下眼帘,皎洁月色下,少年水眸盈盈,如波光潋滟的湖面倒映着一轮明月,只须臾间的功夫,少女精巧的鼻头便晕开一抹粉红。   真是娇贵!   他伸手指了指身后。   姜玉竹顺着太子手指的方向,瞧见竹意轩就在眼前。   “姜少傅在想什么,这般入神?”   姜玉竹眨巴眨巴眼,面不改色道:“臣在想如何改革司天监一事,殿下既已决定接手司天监,需要广纳人才。臣在华庭书院认识一位同窗,此人名叫方志远,他在春闱虽未中榜,但他精通历法,算术,若是招纳入司天监,日后定会有所作为。”   詹灼邺淡淡应了声,眸光渐深,似是漫不经意提到:“姜少傅能言会道又重情重义,想必在书院里胜友如云。”   “殿下高看臣了,臣性子孤僻,只得一二泛泛之交。”   “姜少傅今日为了萧世子不再藏拙,接下改革司天监的差事,看来少傅与萧世子的情谊,应不只是泛泛之交?”   姜玉竹的心跳猛地漏上一拍,她感觉到太子投下审视的目光盘踞在她头顶上,稳了稳心神后,她平静道:   “萧世子平易近人又乐善好施,在书院里与大家的关系都不错。”   少年滴水不漏的回答似乎让太子信服,太子勾唇浅笑,又端起霁月清风,礼贤下士的儒雅姿态。   “时辰不早,姜少傅早些休息。”   “臣恭送殿下。”   待太子清隽挺拔的背影消失在曲廊尽头,姜玉竹双腿一软,直接跌坐在廊下石阶上。   入了夜后,石阶吸收了夜晚的寒气,冰冰沁骨,坐上一会儿骨头缝都渗进丝丝寒意。   不过这点寒意与太子冰冷谛视的目光相比,显得微不足道。   姜玉竹想了想,觉得自己加七恶群把留意齐齐散散灵思看更多完结文不能这样坐以待毙,太子这个人心细如发又敏感多疑,若是放任她与太子之间的师生情分日益加深下去,迟早有一日会暴露出她的真身。   她要想法子让太子厌弃自己,弃之如敝屣,丢在角落里都懒得去看一眼那种。   只不过,太子最厌恶什么呢?   ——   苓英正在寝室整理被褥,听到门扇开合的声音,转身瞧见姜玉竹走进来。   “公子怎么才回来?”   苓英赶忙倒上一盏热茶,交到姜玉竹手中时发现她手指冰凉,好似刚在冰水里浸泡过。   “公子的手怎么这样凉,奴婢这就去放水。”   “你先帮我解开这个,太子府人多眼杂,等到夜深人静后再放水。”   姜玉竹脱下长靴,身子一扑趴在美人榻上,闷闷的声音从海.棠绣纹被褥下传来。   苓英心想也是,这都束缚了小半日,小姐定然难受得很,她动作麻利地帮姜玉竹退下外衫,又解开月白交领中衣。   烛光微微跳跃,一道玲珑有致的身影投影在紫竹屏风上。   苓英从瓷罐里挖出一块儿药膏,涂抹在泛红的肌肤上。   药膏融化在女子雪白无暇的玉背上,在烛光下泛着迷离的光泽,衬得身下寸尺寸金的水波缎都黯然失色。   女子的肩背生得很好看,修项秀颈,肩头圆润,纤薄的背上没有一丝赘肉,线条光滑流畅。   “公子,奴婢明日将束胸调松一些,您...这里都勒红肿了...”   温润的药膏舒缓了身体不适,姜玉竹紧蹙的眉心舒展开,她闭着眼摇摇头,语气坚决:   “不行,我这几日要撰写文书,保不齐太子会冒然造访,还是牢牢束着为妙。”   “公子今日才刚上任就得了差事,奴婢怎么觉得太子与乡间里压榨佃农的豪绅相比,不逞多让。”   听到苓英轻声嘟囔,埋在绣褥里的姜玉竹低笑一声:“你一会将我的笔墨纸砚拿出来,太子交待下的差事要紧,我这几夜准备挑灯查阅文献,你夜里去耳房休息,无需过来帮我添水。”   她虽然不想与太子走得太近,可若不能从大皇子手中抢过司天监,阴晴不定的太子没准真会拿萧时晏开刀。   想起太子手底下那几位天不怕地不怕,动不动要以身殉道,以表忠心的下属们,姜玉竹不敢耽搁,用过晚膳后便铺展开宣纸,奋笔直书。   三日后,蘅芜院书房。   太子放下手中公文,剑眉微挑:“你说这三日夜里,竹意轩的灯火都彻夜亮着?”   “回禀殿下,姜少傅这几日除了前往藏书阁查阅书籍,就是待在屋里撰写折子。每晚巡夜侍卫途径竹意轩时,都能瞧见姜少傅挑灯伏案的身影。”   周鹏禀报完,一旁的余管事紧接着开口道:   “启禀殿下,奴才前日给竹意轩送去的几位婢女全都被姜少傅退回来。少傅说他喜静,不习惯屋里有太多人服侍,偌大的竹意轩,就只有少傅从姜宅带来的一个丫鬟。”   “随他去罢。”   詹灼邺语气淡淡,过了片刻,他补充道:“记得给竹意轩送去的膳食里,再添上一道樱桃肉。”   余管事的表情微怔了一下,又迅速恢复笑容:“奴才记下了。”   二人退出蘅芜院,行走在路上时,余管事用手肘推了下周鹏:   “周校尉,你有没有觉得太子殿下对姜少傅...与常人有些不同?”   周鹏追随太子多年,在疆场上骁勇善战,以一当十,可下了疆场,这虎头大脑就太不够用了。   “没什么不同啊?”周鹏思忖了一会,挠挠头道。   “嘶...不对!”   余管事同样是自打北凉潜邸时就伺候太子的老人了,平日里最善于察言观色。   太子犒赏下属出手大方,什么奇珍异宝,绝世名画,异域美人,一向是说赏就赏了,区区一盘樱桃肉看上去虽不值钱,却说明太子心里记住了姜少傅的喜好。   这...却是头一次见啊!   二人正聊着,远远瞧见曲廊下迎面走来一人。   少年美如冠玉,身姿挺拔,五官清丽,一袭简单宽松的素锦织镶银丝边纹月长衫,行走间广袖随风鼓动,这套不起眼的衣裳,愣是被少年穿出了轻灵飘逸之感。   “姜某见过余管事,周校尉。”   少年笑容明朗,对二人笑着打招呼。   “姜少傅客气了,您这是要去面见太子殿下吗?”   余管事瞧见姜少傅手中拿着一叠子文书,遂问道。   姜玉竹点点头:“太子殿下可在忙着?”   “姜少傅来得不赶巧,殿下刚批完文牍,再过一刻就要前往京郊巡察,要不少傅还是等殿下晚上归府后再来一趟?”   余管事好心告之完,却见少年双眼一亮,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起来:“多谢管事提点,不过我耽搁不了多久,将撰写好的文书交给殿下便好。”   说完,姜玉竹匆匆与二人拜别,快步朝蘅芜院的方向走去。   余管事望着少年翩然离去的背影,心里纳闷这个处处不按常理出牌的少年,怎么就偏偏得了殿下的青睐。   姜玉竹迈入书房的时候,太子刚换好出门的衣裳。   男子一袭绛紫色金龙云纹长袍,衣领和袖口具有和田玉镶宝石鎏金扣,腰间环环相扣的白玉螭龙纹玉带勾勒出他挺拔如松的身姿,墨发金冠,剑眉星眸,气质矜贵。   听到姜玉竹的来意,詹灼邺单手解开乌云披风交给一旁侍从,淡淡道:“拿过来给孤瞧瞧。”   见太子撩袍坐回太师椅上,还抬手给自己倒上一盏茶,大有与她促膝长谈的架势,姜玉竹眉心一跳,她提醒道:   “殿下不是还要去京郊巡营,不如臣将撰写好的折子先放在这里,待殿下有时间再过目。”   詹灼邺将茶盏往前一推,掀眸看向面色踟蹰的少年:   “晚一些亦无妨,孤听闻姜少傅为了撰写文书,通宵达旦查阅古籍,三日未曾阖眼。”   姜玉竹展颜一笑:“先发制人,后发受制于人,臣担心大皇子的人先将折子呈于陛下,不敢懈怠。”   言毕,她将折子放到桌案上,刚想退回至桌后,又听见太子淡淡道:“少傅辛苦了,赐座。”   侍从搬来一张黄花梨透雕靠背玫瑰椅,放在太子的太师椅旁。   “殿下美意,臣不胜感激,只不过臣伏案三日,现下腰背酸疼,还是站着更舒服。”   姜玉竹心想太子还有公务在身,不会与她谈上太久,于是隔着木椅答道。   詹灼邺没有多言,拿起厚厚的折子,翻开查阅。   男子的手修长有度,肤色冷白,青筋隐显,单手执册,目光低垂,神色清明。   随着时光缓缓流逝,姜玉竹从一开始昂首挺立,到忍不住悄悄揉捏起酸软的肩膀,最后不得不双手撑椅背,借力稳住身形。   不知过了多久,太子缓缓开口道:“你提出重新改革司天监的法子不错,但仍有几处不妥。”   “殿下觉得哪里不妥?”   姜玉竹绕过椅背坐下,她的注意力全放在折子上,顺势探身朝太子手指的方向看去。   玉体香肌近身,幽韵撩人。   詹灼邺顿觉一股幽香涌入鼻腔,少年低垂着头,月白色领口下露出一截子细腻白皙的玉颈,源源不断的幽香由内飘逸而出,勾得人想俯下身,寻一寻这香气的源头。   他的眸色暗了暗,将目光从少年细白的玉颈上挪开,声线平缓,指出改革内容上的不妥之处。   姜玉竹这几日翻阅典籍,对比大燕历代司天监的官衔变动,发现如今司天监有太多无用职位,其中诸多官吏对历法,观测之道一窍不懂,且这些坐吃朝廷俸禄的人几乎都出身于簪缨世胄,这伙人拉帮结派,以权谋私,以日月谶言构陷朝中官员,排除异己。   她提出以整治这些不学无术的世家子弟入手,撤去虚职,破格录取精通算术和历法的学子进入司天监。   “少傅想要驱赶这些蚂蝗,逐一去除难治根本,需以烈火灼之。”   男子手腕轻转,笔下圈出几人的名字,语气平淡:“这几人,交给刑将军处理就好。”   姜玉竹抬眸看向身侧之人,太子侧颜轮廓深邃,剑眉挺鼻,凤眸昳丽。   似是察觉到她的目光,太子转头看向她:“少傅以为呢?”   “殿下机深智远,若是以考核为名罢免他们官职,是有些儿戏了。”   “少傅的想法亦有可取之处,先剔除这几个刺儿头,再用少傅的计策,恩威并济,会更顺遂一些。”   太子语气平缓,听不出波澜,施展的雷霆手段却让人胆战心惊。   姜玉竹心里默默祈祷:希望有朝一日,太子恩威并济的招数不会落在自己身上。   师生二人共执一册,继而讨论奏折内改革的内容。   只不过师生二人的身份好似颠倒过来,身为师长的姜玉竹目光虔诚,姿态逊顺,不时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倾听学子的教诲。   午后日光融融,透过窗棂洒落在二人,晒得人骨头都要酥麻了。   姜玉竹秉烛伏案三夜,身心疲困不已,今日是强打着精神面见太子,本以为太子有公差在身,不会与她商讨过久。   可太子好似忘了自己的公差,极有耐心地与她逐一商讨着折子里的内容。   姜玉竹有一搭没一搭应着,觉得洒落在身上的阳光好似一张温暖的衾被,舒服得她睁不开眼,越来越沉重的眼皮一下下压下来,直到她扛不住排山倒海般袭来的困意,小脑袋忽地一歪... 第13章 一场误会   起初,詹灼邺对于接手司天监之事兴致泛泛。   那年他从北凉回到京城,在歌舞升平的宫宴上,他亲手割去司天监主簿的舌头,猩红热血喷迸溅在名贵的白玉瓷上。   当他抬起沾染鲜血的半张脸,看着金阶上那一张张些充满虚情假意的笑脸,终于如碎裂玉瓷般片片脱落,露出惊骇恐惧的神色。   那一刻,他笑了,封存于胸腔内十八年的恨意如流水宣泄。   他要让这些人从此活在恐惧中,他要看着他们瞳仁里溢满恐惧,在恐惧中走向灭亡。   天煞孤星的称号让世人厌弃,恐惧,避之若浼。   可他不在乎世人的眼光,他只要仇人的鲜血,去祭奠五万北凉军的冤魂。   区区一个司天监,不过他展开这场复仇之宴的帷幕,大皇子若想重启司天监,便由他去罢。   可那日在议政堂里,少年贸然站出来,宛若一株坚韧不拔的翠竹,亭亭玉立,眸光闪烁,问他想不想将司天监收为己用。   些许是少年侃侃而谈的模样光芒四射,又或许是他闪烁的眸光璀璨明亮,即便猜中少年的小心思,詹灼邺还是将差事交予了他。   小少傅倒是勤勉,朝乾夕惕,不到五日就完成差事。   詹灼邺垂眸看着字迹工整的文书,脑海中渐渐浮现出少年在烛光下笔辍不耕的专注模样。   他合上折子,语气淡淡:“少傅夜以继昼撰写折子,今日不妨早些回去...”   话未说完,肩侧忽而感到一沉,一颗小脑袋顺着他的肩头缓缓滑落。   詹灼邺抬手接住扑进他怀中的小少傅,手臂环在少年肩头,垂眸看向怀中呼呼大睡的人。   窗外日头正好,阳光透过树桠倾泻入窗,在少年细嫩如脂的脸上投下斑驳日光。   怀中之人睡得极沉,双眸紧闭,呼吸绵长,浓长的睫毛在阳光下镀上了一层暖金色。   詹灼邺静静端详了一会,另一只手臂探小少傅年膝下,将整个人横抱起来。   他皱了皱眉,怀中少年身量纤纤,比他想的还要轻上许多,如一团绵软的云,轻到不可思议。   踱步至美人榻前,詹灼邺将小少傅放在榻上。   少年身子刚挨上床榻,口中轻轻嘟囔了一声,便翻过身抱着被褥继续睡去。   詹灼邺抬眸看了眼窗外日晷,此时出发已晚,他这段时日在大理寺审问恒王余党,同样未得歇息,此时看着床榻上酣睡的小少傅,倒是觉得有些困乏了。   他平日里鲜少午睡,书房里只置有一张美人榻,不过床榻还算宽敞,见小少傅蜷缩在床榻一角,詹灼邺遂躺下来,背对着少年闭上了眼。   姜玉竹这一觉睡得酣畅淋漓,以至于睁开眼时,脑中还有些发懵。   她盯着呼吸之间太子那张俊美无俦的面容,心中默默念着:   “是梦,是梦,再睡一觉就好了。”   她闭上眼,过了会又悠悠睁开,发现梦境中的俊容非但没有消失,反倒变得愈发清晰起来。   男子闭着双眸,眉如远山,薄唇红润,呼吸清浅,即便在睡梦中,入鬓剑眉仍微蹙着。   姜玉竹不由屏住了呼吸,大脑有一瞬间陷入空白,不明白她怎么就和太子睡在了一张床榻上。   垂眸看向自己平整的衣襟口,慌乱的心神稍稍安稳。   看来是她刚刚在和太子商议奏折时睡着了,太子体恤下属,好心将她放在床榻上...又屈尊纡贵陪她着睡了一觉。   姜玉竹顾不及去深究这里面的原因,心想一会若是太子醒了,二人面面相觑,难免徒生尴尬,于是想要趁太子还未醒时,悄无声息从床榻上溜走。   她小心翼翼支起手臂,先探出一只腿迈过男子腰,又伸出另一只手臂越过男子肩头,随后屏声息气,想要一鼓作气从对方身上翻过去。   眼见着即要大功告成,姜玉竹骤然觉得领口一紧,垂眸看去,惊得她险些叫出来。   只见她胸口佩戴的白玉葫芦压襟与太子翻领上的镶宝石鎏金扣勾缠在一起,随着她翻越的动作,太子的绛紫色翻领正被她高高扯起。   姜玉竹急忙压低身子,才没将太子的衣领扯破。   可这个姿势,便是她整个人虚趴在太子身上,双臂支撑在男子耳畔,两腿跨过他平躺的身子,膝盖抵在男子腰间两侧。   姜玉竹不敢抬起头,太子清浅的呼吸拂在她眉间,灼得她面颊绯红。   心跳如雷,咚咚咚凿击在她的胸腔,好似要从她的嘴巴里跳出来。   姜玉竹此刻多么希望太子能够醒来,她便可解释自己闹出的乌龙。   可身下的男子凤眸紧闭,好似睡得极沉。   迟疑片刻,姜玉竹小心翼翼抬起一只手臂,试着解开她与太子勾缠在一起的白玉葫芦压襟。   慌乱中,压襟上的流苏穗带越缠越乱,姜玉竹急得额上都出了一层薄汗,寂然无声的书房里,回荡着她紊乱的娇细喘息声。   甚至有几次,她的指尖还不小心滑过太子棱角分明的下颚。   不过她全部心神都集中在勾缠的穗带上,没有注意到男子浮起的喉结微不可查地轻轻滑动了一下,握在床围上的手背隐有青筋绷起。   尝试了许久,姜玉竹逐渐丧失了耐心,她索性俯下头,张开唇瓣,想要用牙齿咬断打结的穗带。   “从孤身上下去!”   男子隐含怒气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宛若在脑顶上炸开一道焦雷,惊得姜玉竹手脚一软,直接趴在男子胸口上。   “孤适才说的话,姜少傅没听到吗?”   詹灼邺拧起剑眉,他一向浅眠,在小少傅身子一僵时就醒了。   即便闭着眼,他仍能感受到少年肆无忌惮的目光在他脸上流转,虽然不喜,可想起是他主动将小少傅放到床榻上安歇,便隐忍着不发。   窸窸窣窣衣料摩擦响起,一股淡淡的幽香拂过鼻尖,詹灼邺知道是小少傅准备越过他下榻。   倏忽间,他的衣襟口好似被对方狠狠扯了一下。   鼻尖涌入更多的幽香,少年紊乱的呼吸拂过,如片片沾染着花香的花瓣从枝头掉落在面颊上,酥麻微痒。   詹灼邺不清楚小少傅又在同他搞什么鬼把戏,正欲睁开眼,一只软弱无骨的小手攀上了他的胸口。   紧接着,不安分地扯动了起来。   一下比一下重,透着股急不可耐的迫切。   正所谓饱暖思淫.欲,大燕近些年国泰民安,那些追求享乐的名流贵族之间不再满足于只流连于美人云集的风月楼,反倒是盛行起姿色清秀的清倌。   青涩的少年郎,人面桃花,占尽风流,别有一番滋味。   詹灼邺初回京城时,极为厌恶这种风气,一想到两个男子颠鸾倒凤的画面,只觉得让他反胃。   可当他面对小少傅意味不明的举止,鼻腔溢满了少年独有的清甜气息,平日里杀伐决断的煞星罗刹竟有一瞬间——失神。   再回过神时,少年已俯下面,唇舌湿润的气息流淌在颈窝间,宛若浅滩里奋力挣扎的鱼,搅乱了原本清明的池水。   他猛然睁开眼,看到小少傅的青玉发冠就在他眼皮下打晃,细微的娇喘声如鸿毛拂过耳膜,撩拨他的感官愈发敏感。   “从孤身上下去!”   话音才落,小少傅索性连他的衣服都懒得解开了,直接瘫软压在他身上。   怀中少年好似是花与云揉弄做成,绵软又香甜。   詹灼邺薄唇抿成一条线,垂眸看向趴在他胸口的小少傅,目光冰冷:“孤说从孤身上下去,姜少傅没听到吗?”   少年仰起一张瓷白小脸,可怜巴巴地眨了眨眼,眸底水波晃荡,腮晕潮红,哑着嗓子颤颤道:“回...回禀殿下,臣...臣下不去。   “为何下不去?”   迎着太子冷若冰霜的目光,姜玉竹紧紧咬住唇瓣,心想多说无益,还是直接证明给太子看吧。   她双手撑在男子坚实的胸口,猛地坐起来。   嗯?   她怎么...坐起来了?   姜玉竹低下头,惊讶看向衣领上的白玉葫芦压襟,一条条流苏顺滑如缎,不见丝毫卷曲凌乱。   就这么...解开了? 第14章 惹人生厌   窗外霞光旖旎,夕阳余晖照在二人身上,在紫檀木屏风上投下两道婆娑身影。   一躺一坐,紧密相贴,气氛微妙。   姜玉竹急忙收回按在太子胸口的手掌,抵在唇上清了清嗓子:“咳咳,还望殿下听臣解释...”   “少傅是要一直坐在孤身上解释吗?”   姜玉竹这才发现自己还骑在太子身上,面颊涌上一抹潮红,迅速蔓延至耳根,她急忙翻下来,跪在床榻一角。   詹灼邺缓缓坐起身,他盯着手慌脚乱的小少傅,眸光暗了暗。   少年低垂着头,衣襟口不知何时掀开一角,隐约露出莹白仃伶锁骨,旖旎霞光照映在白玉无瑕的肌肤上,泛着迷离光泽。   詹灼邺从那片刺眼的莹白上挪开目光,大步走至茶案,给自己倒上一盏凉茶,猛地仰头饮下。   冰冰凉凉的茶水抚平心头莫名窜起的燥火。   他侧过身,睥向美人榻上愣神的小少傅,声音低沉:“少傅为何不解释了?”   姜玉竹看着面色紧绷的太子,准备好解释的话在喉头转了一圈又被她吞咽回肚子里。   只因她头一次见到太子动怒。   想当初赵子昂在囚车里叫骂了一路,或是恒王在大殿上直言太子乃是天煞孤星转世,男子俊容犹若沉寂已久的古井,不见一丝波澜。   可眼前的太子薄唇微抿,目光冷冽,握在天青色杯盏上的手指绷紧,睥向她的目光好似带着一点——厌恶。   姜玉竹灵台一亮,这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她定要好好把握住啊!   “启禀殿下,臣从小患有离魂症,平日安歇在熟悉的地方还好,若是换新地方就寝,便会犯病,离魂时不清楚自己都做过些什么,还请殿下恕罪。”   “离魂症...”   詹灼邺低声重复着少年的话,语气恢复到平日里的清冷寡淡:“孤倒是头一次见到,离魂症的人会主动脱他人衣裳?”   姜玉竹硬着头皮,讪讪笑道:“或许...或许是臣在梦中将殿下当作他人,才做出这等荒唐之举。”   “少傅将孤当作了谁?”   面对刨根问底的太子,姜玉竹一时想不出顶锅之人,只好含糊其辞道:“这梦里的事,臣...记得不太真切,只记得是个容色绝佳的男子...不不,是女子!”   姜玉竹听周鹏说玄月军内军纪严明,有功必赏,有罪必罚,对欺男霸女,残民害理的恶行严惩不贷,所以她揣测太子定不喜好色之徒。今日借着这场误会,干脆让太子觉得她品行不佳,继而嫌憎疏远自己。   只是她脱口而出梦中臆想对象时,不小心说成了男子。   毕竟姜玉竹身为女子,在取向上还是十分清明,一时不察,险些说漏了嘴。   小少傅欲盖弥彰的模样,落在詹灼邺眼中,却品出了另一种意味。   少年生得雌雄莫辨,又对昔日同窗百般维护,原来...是有这种见不得光的特殊癖好。   想到他刚刚同少年同睡在一张床榻,还险些被少年给...詹灼邺心中顿生厌恶,阴沉下脸色冷声道:   “时辰不早,少傅若无其他事,就回去罢。”   听到太子下达逐客令,姜玉竹心中窃喜,脸上却露出遗憾的表情,表示太子殿下博学多才,乃是人中龙凤,每每与殿下相处时,她都感到受益良多,恨不得时时刻刻侍奉殿下左右...   直到瞧见太子压低的眉宇上快结出寒霜,姜玉竹才强忍着笑意退下。   走出蘅芜院后,姜玉竹伸展双臂,畅快淋漓地深吸了一口气。   太子府内虽然无花香,却有淡淡的松枝清香,携裹着泥土湿润的气息,显得空气异常清爽,沁人心脾。   回想起太子厌弃的目光,姜玉竹同样感到十分舒爽,她唇角含笑,背起双手,步伐轻松,一路蹦蹦跳跳回到竹意轩。   可惜姜玉竹欢快的心情只维持了不到两个时辰。   掌灯时分,竹意轩的赤铜门环被人咚咚叩响。   姜玉竹打开雕花门扇,余管事笑容满面的国字脸映入眼帘。   “可是太子殿下有事要召见姜某?”   姜玉竹庆幸自己还未摘下束胸,她以为太子又在司天监改革内容中发现不妥之处,于是准备穿上披风出门。   “姜少傅不必动身,老奴是奉太子殿下之命,为少傅送来几名贴身侍从。这间竹意轩虽不大,可院里的屋舍不少,若是全让苓英姑娘一个人收拾打理,怕是要将人累坏人喽。”   姜玉竹顺着余管事的话,看向他身后站立的十余名侍从。   昂首站立在月色下的少年们一个个剑眉星眸,身材魁梧,就算放在俊才云集的京城里,亦都算是出挑的。   没想到太子府择取下人的条件这般苛刻,就连端茶送水的侍从都需容貌出众。   她前几日刚婉拒过余管事送来的几名婢女,太子转眼间又送来几名男侍从,究竟是何意?   莫非太子得知她患有离魂症,担心她色.欲熏心,对府邸里的婢女们伸出魔爪,所以才派来几个身强体健的侍从看管她。   不过余管事说得也对,竹意轩有这么多间屋舍,不可能全交给苓英一人打理,更何况她两次三番拒绝太子送来的下人,只怕会惹人生疑。   姜玉竹展颜一笑:“姜某感谢殿下关怀,只是我不喜生人近身伺候,不如将他们留在外院干活。”   “此事全凭少傅做主。”   待让苓英安排妥当余管事送来的俊俏侍从们,姜玉竹给自己到了一盏温茶,倚窗而立。   玉盘似的月亮在云中若隐若现,银雾般的月光笼罩大地,衬得空旷孤寂的太子府愈加冷清。   姜玉竹叹了口气:看来,在让太子厌弃自己的这条路上,她还要再努力些!   太子府地势东高西低,身为一府之主,太子居住的蘅芜院自然坐落于最尊贵的高地上,可将府内景致一览无余。   詹灼邺立在窗前,窗外月色皎洁,夜风习习,远方竹林随风摇曳,如碧海浮动,偶尔露出窗内之人的一抹倩影。   不知为何,明明距离着如此之远,他还是嗅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香气,好似那人独有的馨香顺着幽幽夜风抵达到他身畔,又悄无声息缠绕上他。   “启禀殿下,奴才已将精挑细选出来的侍从送去竹意轩。”   余管事躬身禀报完,久久听不到太子出声,他壮着胆子抬起眼皮。   男子静静站立在窗棂旁,窗外月光倾泻在他玄色缎袍上,镀上了一层清晖,他浓睫半垂,手指搭在窗棂上,通身散漫着让人望而却步的冷意。   “姜少傅收下那些侍从了?”   “收下了,少傅将他们安排在外院当差。”   太子淡淡应了一声,复冷声道:“这次倒是收的痛快。”   听到太子语气不虞,饶是善于察言观色的余管事此刻也摸不准太子的心思,不过想着太子待姜少傅与常人不同的态度,于是挑拣起好话说。   “姜少傅收下那些侍从后,口中甚是感激殿下。”   “他看起来心情很好?”   “这...姜少傅确是笑着同奴才回的话。”   余管事答完,屋内再次陷入良久的寂静,静得他都有些心慌。   良久,他听到太子淡淡道:“孤知晓了,你日后多留神竹意轩的动静。”   “奴才记下了。”   余管事退下后,书房内只剩詹灼邺一人,月色加身,男子形单影只。   他转身看向桌案上平铺的文书,眸光微沉。   小少傅才华横溢,他极为欣赏,如今他在朝中根基不稳,需要广纳良才。   在洞悉小少傅的断袖之癖后,詹灼邺虽然心中厌恶,但想到少年竭尽全力,秉烛伏案撰写出改革司天监的良策,他便让余管事挑选出容貌英俊的侍从,再次送去竹意轩。   小少傅一声不吭收下,果真应了他所想。   不过若能为他驱策,詹灼邺不在乎小少傅喜欢男人还是女人,只要不给他惹出事端,他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容少年守着他见不得光的小秘密。 第15章 桃花精魅   三日后早朝上,中书省向耀灵帝递上请求重启司天监的奏文。   出乎朝中百官意料之外,太子殿下在听闻中书侍郎的奏文后,非但没有亮刀子割人舌头,反倒是气定神闲地同样呈上一份奏折,请愿整顿司天监。   太子显然是有备而来,不仅在奏折中提出整顿方案,更是让刑部侍郎翻出陈年卷宗,其中有诸多案件都涉及司天监史以权谋私,以日月谶言构陷朝中官员,排除异己的恶劣行径。   太子雷厉风行,甚至早就提审了数位司天监史,得到他们认罪的供词,供人出背后主使之人竟然是吏部崔尚书。   金銮殿上,面对铁证如山的证据,崔尚书面如土色。   听到耀灵帝阴沉着脸问话,崔尚书先是哆嗦着喊冤叫屈,最后他不知从哪来的胆子,竟然猛地站起身冲过百官,欲要一头撞向大殿上的盘龙金柱以死明志。   还好这位崔尚书年纪大了,腿脚不太利索,临到柱前绊了个跟头,只摔断了两颗门牙,遂被禁卫军押送去刑部。   这场闹剧过后,耀灵帝许是觉得太子修生养心了不少,居然没有给自戕未遂的崔尚书补上一刀,再看奏折里详细罗列出如何整顿司天监的方案,于是龙爪一挥,将司天监交予太子整顿。   不仅如此,眼下吏部尚书入狱,耀灵帝又下旨命太子协理吏部。   此事之后,兵部,吏部和刑部当归太子协理政务,而户部,礼部和工部则由大皇子协理。   此事过后,朝中百官细细一琢磨,猛然发现太子归京尚不足三年,已然接管三部,可谓与协理政务多年的大皇子分庭抗礼,旗鼓相当。   那些此前认为太子根基薄弱,空有储君头衔的官员们,不免在心中打起了鼓,猜测莫非皇帝看中正统,准备让太子袭成皇位?   要知龙椅上的皇帝并非出身正统,当年若无妻氏卓家鼎力支持,恐怕还不够格从一众背景显赫的皇子中杀出重围,化蛟为龙。   可自从先皇后逝世后,卓家在朝中势力日渐衰落,如今已是枯枝败叶之态,无力回春,这亦是百官不看好太子的原因。   况且在太子归京前,皇帝甚是倚重大皇子,皇贵妃的兄长更是被皇帝加封为靖西侯,在陇西镇守大燕半壁江山。   百官眼睁睁瞧着卓家荣华不再,而皇贵妃在后宫荣宠不衰,靖西侯手握兵权。王家一族蒸蒸日上,逐渐取代卓家,在朝中如日中天。   直到太子归京后,骤然打破了这种局势。   哎,真叫人感叹:帝王心,海底针,意难揣啊!   ———   又是匆匆半月过去,太子府书房。   余管事将一张如意纹鎏金请柬放在桌案上,面色恭谨,肃然道:   “启禀太子殿下,这已是福王送来的第三张请柬,邀请殿下参加福王府举办的私宴。”   福王是五皇子的封号,通常大燕皇子年满十五岁才会被封王赐地,而宸妃所出的五皇子却是个例外。   传闻五皇子诞生时天显华光,云蒸霞蔚,大燕那年更是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耀灵帝对这个给大燕带来祥瑞之兆的五儿子十分喜爱,在五皇子五岁生辰那边便册封为王。   詹灼邺抬起长眸,目光落在请柬“福王府”三个字上,漆色眸底如浓雾涌动。   昨日,皇上派内监大总管曹公公来到太子府,赏赐下金银珠宝,文玩字画,作为他整顿司天监的嘉奖。   曹公公临走前满脸堆笑,留下意味深长的一席话:   “圣上赞赏太子殿下勤勉,却不必事事躬亲,一心扑在政事上。俗话说得好:风雨对床,手足情深,殿下归京三年,却鲜少与其他几位皇子来往。若是得了空,圣上希望殿下多与亲兄弟们聚一聚,好弥补多年里亏欠下的兄弟情谊。”   詹灼邺内心冷笑一声,手足情深,这几个字放在无情帝王家,未免可笑!   他的父皇若是心里存着一丁点手足之情,又怎会在一朝问鼎龙位后,不曾给他那几位兄弟善终。   詹灼邺随手将请贴扔到一旁,语气淡淡:“竹意轩那边有什么动静?”   余管事眼皮颤了颤,太子虽然没有点到名,可他却清楚太子问的是那一位。   “回禀殿下,姜少傅平日里除了好吃好喝,就是去藏书阁里转一转。对了!少傅说竹意轩庭院的景致太寡淡,差人去花市购置不少花草树木,栽种在庭院里,除此之外,就没其他动静了。”   余管事一项项说着,太子修长手指掀开茶盖,面无表情浅啜茶水,在听到小少傅指挥侍从在院中栽种花草,他放下茶盖,剑眉微挑,语气存疑:   “他只让那些侍从在院中栽树?”   余管事点头称是,他瞧见太子低垂着眼睑,片刻后从紫檀木书案后站起身,经过他时淡淡道:   “你去给送请柬的人回话,就说孤今晚会准时去福王府赴宴。”   “奴才领命。”   再说说竹意轩里悠闲了大半个月的姜玉竹。   上一次乌龙事件,她被太子下达逐客令,姜玉竹先是忐忑不安了几日,后来见太子好似忘记了她这个人,姜玉竹遂将心放回肚子里,准备再作一作,好让太子彻底厌弃,免职罢官。   至于在如何“作天作地”的方案上,姜玉竹思忖良久,最终在骄奢淫逸中选择了骄奢。   她从未历经过风月,在淫逸这方面实在放不开手脚,亦缺乏经验。   竹意轩的竹林太久没有人打理,一场春雨过后,竹林长势豪迈。午夜时分,斑驳竹影透过窗棂落在床帏上,好似一只只黑漆漆的巨爪,姜玉竹每次起夜时都要被吓得头皮一紧。   看到院里孔武有力的男侍从,姜玉竹觉得让他们端茶送水实乃是暴殄天物,于是花重金从花市里购置下花草树木,准备重新装饰一下庭院。   她如今身为太子少傅,在太子府的吃喝开销都是走府内私帐,姜玉竹放开了手脚,什么百两银子一盆的奇花,千银子一株的碧桃树,挥笔一勾,白花花的银子如流水般花了出去。   年轻力壮的侍从干起翻地拔苗的体力活,自然比婢女手脚麻利多了,没过几日,竹意轩的庭院便焕然一新。   这日午后,姜玉竹躺在新编织的竹椅上,身侧栽种的几株桃树恰到好处遮挡住刺眼艳阳。她悠闲自在地翘着腿,一手捧书册,一手伸向檀木月牙案,从瓷盘里拾起一颗玛瑙樱桃。   京城的樱桃还未成熟,不过从蜀地快马加鞭运送来的御贡玛瑙樱桃正当时节,一颗颗樱桃形状饱满,好似玛瑙般晶莹剔透,捏在少年指间,反倒映得素手主人肌肤赛雪,凝白如玉。   詹灼邺步入庭院,瞧见的便是这幅画面。   少年仰躺在竹榻上,姿态慵懒闲适,身着一袭略显宽松的雪白素锦长衫,简洁素雅,衣料却富有层次,象牙色长靴束起少年修长笔直的小腿,正悠哉悠哉在空中荡着。   清风徐徐,少年头顶上的桃枝随风轻轻摇曳,偶尔飘落下几片粉嫩花瓣儿,沾在少年素白长衫上,宛若在洁白的宣纸上勾勒出一抹浓艳色彩。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有一瞬间,詹灼邺恍然觉得竹椅上手捧书卷的少年是桃树结成的精魅。   这种浑然天成的姿色,却显露在一个男子身上,真是颠倒阴阳。   詹灼邺抬手打断院中下人行礼,举步走向竹椅上偷闲的小少傅。   姜玉竹嘴里叼着半颗樱桃,目光落在书册上,心思却早已神游四海。   这段时日她虽未前往议事堂,不过还是从余管事口中听到了太子在朝中施展的手段。   她只帮太子疏理出改革司天监的文书,至于刑部搜查出司天史以权谋私的证据,还有以整顿司天监的借口将吏部收入囊状,全是太子一手筹谋。   姜玉竹蓦然觉得太子这个人并非是世人口中弑杀好斗的恶煞。   而是一个心思缜密,深谋远虑,步步为营的恶煞...   在这种人手下当差,务必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稍有不慎,恐怕连自己怎么暴露身份的都不清楚。   不过她明日休沐,彼时就可以回到姜宅和父母团聚三日,一个月未归家,想必父母对她记挂得很...   神游正浓时,姜玉竹忽然感觉一道阴影从脑顶落下,她放下书卷,抬眸间瞧见恶煞俊美容颜,不由身躯一震。   男子负手而立,一袭玄色龙纹缎袍,墨发金冠,气质出尘,他的目光居高临下,深邃眉眼间溢出迫人的威压。   “姜少傅倒是悠闲。” 第16章 一起赴宴   姜玉竹忙吐出口中的樱桃核,起身行礼,不卑不亢道:“臣参见太子殿下。”   目光触及男子玄色长袍微微摆动,一双银绣龙纹黑靴踩过石板路上散落的桃花瓣,似是在打量四周景致。   太子清冷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竹意轩经少傅之手改造后,倒是雅致了不少。”   姜玉竹抬起头微微一笑,她似是因太子的赞赏感到颇为自豪,开始滔滔不绝起来:   “殿下目光如炬,臣这个人平日里就喜欢钻研风雅之道,只不过但凡与风雅沾边的物件都价值不菲。殿下您瞧,这盆魏紫牡丹乃是绝品名种,二百两银子一朵,这盆里足有五朵,还有这株西府海.棠,需能工巧匠精心移栽,施肥,养护,光移栽的银子就要五百两...”   姜玉竹兴冲冲拉着太子四处观赏,细数她这些时日铺张浪费的银子,顺便悄悄观察太子的脸色。   果然,在看到她为了附庸风雅,糟蹋千金改装的庭院后,太子眸色暗了暗,想必是肉疼极了。   姜玉竹不由说得更起劲了!   詹灼邺垂眸盯着侃侃而谈的小少傅,少年唇瓣上犹挂着樱桃汁,汁水浸在饱满的唇上,红润剔透,鲜艳欲滴。   玉瓷般莹白的小脸迎着日光,双眉弯弯,琼鼻微微上翘,眸底笑意如潋滟流水。   以至于少年口如悬河的那些话,他都有些没听进去。   他伸手挑起少年精巧的下巴。   “殿...殿下,您这是要...?”   姜玉竹心中一惊,心想太子莫不是气急了,要掐死她这个败家玩意泄愤。   男子昳丽的眉眼在她面前逐渐放大,姜玉竹甚至能在对方深幽眸底看到她慌张的小脸。   一张沾染着雪松香的丝帕落在她的唇瓣上,男子灼热的指尖透过丝帕,揉捻在唇瓣,细细擦拭。   “少傅唇上沾到了樱桃汁。”   钳制在下巴上的手指终于松开,姜玉竹面颊发烫,忙低垂下双眸,轻咳一声道:“多...多谢殿下。”   詹灼邺盯着少年白里透红的面颊,凤眸微眯,似笑非笑问道:“少傅又以为孤要对你做什么?”   煞星可恶,还刻意在“又”字上加重了语气,仿若在提醒她上一次对他的误会。   姜玉竹磨了磨后槽牙,最终还是将二人的对话拉回正题,提醒道:“殿下有没有觉得...臣布置院落花费的银子太多了?”   太子将沾染汁水的丝帕慢条斯理折叠起来,淡淡道:   “上个月陛下在孤府中用膳,说孤的府邸太素淡,少傅若是喜欢侍弄花草,不妨将整个太子府都收拾了。至于银钱开支,少傅尽可同余管事开口,不必放在心上。”   姜玉竹: .....   太子殿下财大气粗,显然觉得她这点铺张浪费还不够入眼。   “樱桃甜吗?”   “啊?”   姜玉竹正大感挫败,冷不丁听太子问她樱桃甜吗?这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让她微微愣神,一时间怀疑自己听错了。   “孤问少傅,这盘玛瑙樱桃甜不甜?”   “啊...嗯...甜,汁水饱满,唇齿留香,比京城本地的樱桃更清甜些。”   姜玉竹答完,发现太子直勾勾盯着她不言语,她猛然想起余管事提到这盘御贡樱桃原本是皇上赏赐给太子,太子念她撰写奏折有功,于是送到了竹意轩。   莫非是太子殿下赏赐完后,心中后悔了,所以才会冒然造访,还问她樱桃甜不甜?   她可真是愚钝,居然过了这么久才猜中太子的心思。   “嗯...要不然殿下来尝一尝?”   姜玉竹殷勤捧起玉盘,可太子只是瞥了眼盘中的樱桃,淡淡道:“不必了。”   姜玉竹想了想,觉得太子可能没净手,于是放下盘子,先用银刀将樱桃切成两瓣,又细心剔除樱桃核,再用银叉插在剥好的樱桃肉上,主动踮起脚,送到了太子唇边。   “殿下放心,臣刚刚用净过手了。”   少年声音低哑软糯,随着手臂高高举起,宽大袖口从腕间垂落,露出一截子玉臂,在日光下纤细莹白得过分了。   詹灼邺眸光暗了暗,他迟疑了一瞬,最终还是缓缓俯下身,张口咬住少年送上的樱桃。   汁水迸溅,清甜香气溢满齿间。   甜得又何止是樱桃。   詹灼邺从少年藕白的手臂上收回目光,拿出帕子擦拭唇角。   见太子贵人多忘事,居然用刚刚给她擦拭过樱桃汁的手帕擦嘴,姜玉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没敢开口提醒,继续埋头剔起了樱桃肉。   “孤今夜要去福王府赴宴,少傅可愿同孤一起去?”   姜玉竹正在专心剔除樱桃核,听到太子的话,手上一个哆嗦,险些割到了自己的手指头。   “这个...福王并未邀臣赴宴,臣贸然前去,恐怕不妥吧...”   许是小少傅不情不愿的语气太过明显,詹灼邺原本只是顺嘴一提,可见少年眼底流露出警惕的目光,他忽然升起顽劣之心,竟然有些不想放过这个偷奸耍滑的少年。   “周鹏今日告假,孤身边少一个侍奉左右的人,少傅心思细腻,方才侍奉的就很好。”   姜玉竹当即耷拉下眉眼。   嘿,叫她多此一举,早知如此,她刚刚就该把那一盘子樱桃直接塞进太子怀里。   姜玉竹犹不死心,还欲再挣扎一下。   “殿下,臣明日休沐,臣这段时日在太子府睡得不安稳,今晚想回家宅安歇。”   “宴会结束后,孤会顺道送少傅回府。”   矜贵徒儿盛情至此,若是再一味拒绝,倒显得她这个便宜师傅不识好歹。   姜玉竹只好进屋换上一件外出的衣裳,与太子一起乘坐马车前往福王府。   在路上时,姜玉竹向太子询问起今夜福王宴请的贵客都有何方神圣?   据她所知,太子虽是储君,可淑文先皇后生子晚,足到三十岁才诞下太子,故而太子在一众皇子里面,年纪算是小的,排行第九。   今日做东的五皇子就比太子年长四岁,姜玉竹在京城的三年里,曾听说过不少关于五皇子的风流韵事。   这位五皇子可能在当年降生时,把毕生的才学都转化为了祥瑞之兆,简而言之就是脑袋空空,胸无点墨,在文华殿上学的六年间气走七位皇师。平日里除了吃喝玩乐,花天酒地,其余一窍不通,故而只在户部挂了个虚职。   不过在后宫中,宸妃与皇贵妃交好,因此五皇子和大皇子的关系十分亲密,倒是一对手足情深的好兄弟。   看来今夜这场宴席,保不齐是两位皇子兄长给太子小弟准备的一场鸿门宴。   琢磨半晌后,姜玉竹愈发觉得太子今夜不该带她赴宴,吟诗作画她尚且过得去,可五皇子钟爱的投壶斗蟋那套,她可是半窍不通啊!   詹灼邺看向愁眉不展的小少傅,淡淡道:   “大皇子与五皇子一向交好,今日他会去赴宴,除此之外,还有七皇子和几位侯爵府的世子,这其中包括荣国公的萧世子。”   他注意到,小少傅在听到萧世子这三个字时,微蹙的剑眉先是舒展开来,复又皱得更紧。   姜玉竹从太子口中得知萧时晏会出现在今夜的宴席上,她心中的确是有片刻欢喜。   可很快就被心底涌起的愧意打消。   她帮太子撰写整顿司天监的奏文得到皇帝嘉奖,却也抢走了萧时晏展崭露头角的机会。   她明明希望萧时晏仕途顺遂,可在阴差阳错下抢走太多属于他的东西,会元之位,状元之位,甚至连这次重启司天监的想法也是他的主意,却又一次被她抢走了功劳。   就在姜玉竹心中溢满愧疚之时,她听到太子漫不经心道:   “孤昨日在下朝后已对萧侍郎解释清楚,奏文中对司天监的改革方案全是出自姜少傅之手。”   “你为何要同他说这些!”   姜玉竹猛然抬起头,气鼓鼓瞪向面色淡然的太子,愤怒之下,她甚至忘记了君臣之间的尊呼。   詹灼邺倒是没在意小少傅的一时放肆。   他见过少年曲意逢迎的虚伪笑脸,亦见过他侃侃而谈时的神采飞扬。   眼下剑眉高挑,乌眸横瞪,仿若要亮出利爪狠狠挠他一下解气的小少傅,倒是头一次瞧见。   是因为萧时晏吗?   詹灼邺背靠车栏,姿态好整以暇,反问道:“孤无意抢夺少傅挑灯伏案的功劳,少傅这是在责怪孤吗?”   太子简直是在倒打一耙!   萧时晏在太子眼中是什么人,那是被刑将军说断双手就断双手,无足挂齿的小人物,何须劳动他这尊大佛亲自去解释。   太子分明是故意挑拨萧时晏与她的关系,好让她众叛亲离,从此只得乖乖依附,效忠于他。   当真是个只克亲近之人的天煞孤星。   姜玉竹按下心中怒气,扭过脸去,冷冷道:“殿下多想了,臣感激殿下还来不及呢。”   窗外灯火璀璨,映照在少年精致的侧颜上。   小少傅阴奉阳违的语调过于明显,足见少年对萧家小世子用情至深。   詹灼邺记得萧家嫡长孙品行端正,好似没有断袖之癖,看来多半是小少傅的单相思。   师生二人共乘一车,脑中想法却是南辕北辙,一路静默不语。 第17章 酒池肉林   不多久,马车在福王府门口停靠下来。   姜玉竹跟在太子身后下车,她刚刚站稳脚跟,便听到一个男子高声疾呼:   “哟,今个儿真是稀客临门,小王居然有脸面请动太子大驾光临!”   抬头一看,只见一位体型微胖,身着朱红绫缎团花绣金纹,头戴蟒雕金冠的男子拾阶而下,此人快步走来,笑呵呵道:   “老七他们说你今夜定不会来,我还就不信了,我说就算太子平日里房顶上开门,他五哥的面子还是要给的!”   说到最后,五皇子挤眉弄眼,压低了声音又道:“况且我今夜花重金请来一群西域舞姬,这些舞姬正值豆蔻年华,一个个青葱轻俏,肌肤嫩得能掐出水来,就那婀娜小蛮腰啊,还不足琉璃花樽宽,握在手里,真当是...”   姜玉竹安静立在太子身后,佯装没听见五皇子的满口诨话,垂首不语。   太子显然与这位行事荒诞的五皇子话不相投,只语气寡淡问候上几句。   当五皇子转过脸瞧清楚跟在太子身后的姜玉竹,音调又拔高了几分:“哟,这位如花似玉的小郎君是哪家府上的?本王怎么瞧着这般眼生啊?”   刚刚迈进王府的宾客们纷纷回首张望,好奇让五皇子惊叹的小郎君是何模样?   姜玉竹顿时领会到当年那七位皇师主动辞退的缘由了。   还好走在前面的太子及时为她解围,侧过身淡淡道:“五哥,他是父皇赐给孤的姜少傅。”   五皇子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他眯起眼上下打量姜玉竹,语气玩味:“原来你就是那位将恒王骂到吐血的状元郎。”   姜玉竹淡淡一笑,不卑不亢向五皇子见过礼。   五皇子好像专门在府邸门口守着太子到来,生怕对方跑了,热情招呼二人步入府内。   相比于古朴雅致的太子府,福王府的装饰奢华到让人咂舌。   金丝楠木作梁,东海珍珠为帘,琉璃璧玉制成灯罩,地铺白玉方砖,凿地为莲,雕工精美,栩栩如生。   当下天气渐暖,五皇子干脆将宴席设在庭院里,皓月当空,丝竹悠扬,园内繁花似锦,风动花落,别有一番意境。   行走在美轮美奂的游廊下,姜玉竹远远便听到宾客们推杯换盏的欢声笑语。   不过当太子出现时,满庭院的欢声笑语戛然而止,就连丝竹声都骤然崩断,取而代之的是让人窒息的静谧。   仿若一汪死气沉沉的潭水,透着浓浓的恐惧,绝望和...厌恶。   只不过众人将这些情绪收敛的很好,一双双眼睛盯着步履沉稳,面色从容的男子,仿若在看一个——怪物。   姜玉竹紧紧随在太子身后,同样承担下这些意味不明的目光,她不由觉得十分压抑,就连呼吸都不顺畅起来,只想瑟缩在墙角,好躲避这些如芒在背的目光。   她抬眸看向太子挺拔宽阔的肩背,男子巍峨如玉山,仿若未受到一丝干扰,坚不可摧。   又或许...是他历经过太多次这种静谧的场景,内心早已变得麻木。   姜玉竹忽而有一瞬间怜悯起这个男人。   是啊,她怜悯这位让大燕外敌闻风丧胆,让朝中群臣寒颤若噤,身份尊贵无比,却又无比孤寂的太子殿下。   “臣参见太子。”   一道清越的声音打破沉寂,宛若朝阳冲破云霄,劲风吹散乌云,姜玉竹看向出声之人,眸光微闪。   煌煌灯火中,萧时晏一袭青衣而立,在人群中显眼夺目,只见他主动俯下身,对太子行拜见礼。   宴席中的世家子弟们恍然醒悟,赶忙跟着起身,纷纷行礼。   詹灼邺撩开衣摆,他端坐于上首后,目光沉沉扫过庭院中的众人。   男子玉带玄袍,气质沉敛,玉容俊美,通身散漫着逼人的泠冽气场,让被他目光碾压过的人不由屏息。   饶是几位年纪比太子大上不少,妄图端一端兄长架子的皇子们,亦被太子身上强大的气场死死压制,不情不愿低垂下头见礼。   “诸位免礼,孤平日鲜少参加宴会,今日受五哥之邀来福王府做客,你们不必拘谨。”   恰如姜玉竹所说,太子这幅皮囊生得绝色,气质出尘,倘若他愿意收起满身煞气,和颜悦色说上几句话,还颇有一代储君的儒雅风姿。   况且五皇子私宴上邀请的宾客多是些官宦世家的纨绔子弟,他们只听说过太子的恶煞名号,却并未切身体会过男子的铁血手腕。今夜见到太子真容,发现男子面容俊美,谈吐文雅,并非像传闻中那般凶神恶煞,遂放下心里的惶恐不安。   一来一往间,宴席上很快恢复了热络的气氛。   姜玉竹在太子身旁落座,他暂时摈弃贤师的身份,闷头给太子添茶布菜。   “少傅多吃一些。”   见太子并未动玉箸,而是将剥干净的虾肉放入她碗中,姜玉竹脸上有些难以置信。要知她适才在马车里可是给太子甩了好久的脸色,太子居然不计前嫌,还亲手剥虾给她吃?   莫非....太子是担心福王府的菜肴有问题,想让她以身试菜?   难怪周鹏这厮今日要告假!   姜玉竹露出舍身取义的表情,默默吃下太子投喂的虾,紧接着,什么红烧鹿筋,凤尾鱼翅,一样样菜肴被太子不紧不慢夹入碗中,很快就堆得小山般高。   姜玉竹不禁怀疑,太子怕是没忘记她方才的造次,这是要活活撑死自己。   宴席食至一半,突闻一阵叮叮铛铛的铃铛声,席间宾客们好奇抬起头,不由神色微荡。   只见数十位衣着轻薄的西域舞姬来盈盈走来。   正直豆蔻年华的西域舞姬赤足踏上莲花方砖,随着鼓点声响起,她们缓缓扭动曼妙腰肢,纤细的脚腕上挂着一串金铃,足尖点地如蝴蝶翩跹,红裙飞舞,震荡起的铃声急促又激烈,听得人浑身血液不禁朝着脑中涌去。   在场宾客们看得如此如醉之际,又有数位手捧托盘,玉峰半露的侍女鱼贯而入。   这些侍女跪在玉几前,她们手捧玉盘,给在场宾客呈上了一道菜肴和一盆清水。   众人低头瞧见白玉瓷盘中放置着一小团颜色乌亮,颗粒饱满的黑鱼子,皆是面露不解之色。   这时,已然有些微醺的五皇子摇摇晃晃站起身,只见他满面红光,眉梢高扬,洋洋得意对众人解释道:   “这盘中的黑鱼子虽不起眼,却是极为稀罕的舶来品,在罗刹国被成称作‘海中珍珠’,只在当地鲟鱼身上才有。取卵时不能让鱼死了,取出鱼卵后需在一盏茶的时辰内腌渍好,方能保留其鲜味。小王花重金从罗刹国运来百条罗刹鲟鱼,只有两条活着到了大燕,今夜便让你们尝尝被罗刹佬视作珍馐的美味....”   众人听完五皇子解释的话,再看向盘中核桃仁般大小的一团黑鱼子,只叹其珍贵罕见,粒粒堪比黄金啊!   “福王贵人多忘事,未给我们准备银勺,只端上一盆清水,这让我们如何下咽啊?”   宾客中有一位纨绔子弟高声嚷嚷道,姜玉竹顺声看去,不由缓缓皱起了眉头。   出言之人正是她在华庭书院里的死对头,曾与她立下赌约的永昌侯小世子——蒋高吉。   五皇子显然同蒋高吉的关系不浅,他并未将对方的调侃之言放在心上,只笑眯眯地打了个酒嗝,对跪在脚畔的侍女勾了勾手。   那位容色艳丽的侍女先是将一对莹白素手放入盆中清洗干净,随后从波涛雪峰间取出一枚贝壳勺,又用浸满了女子馨香温度的贝壳勺从盘中挖取出一小勺黑鱼子,涂抹在白皙无暇的手背上。   紧接着,侍女将自己香娇玉嫩的身子贴附上去,主动把柔荑送到五皇子唇边,媚眼如丝,娇滴滴道:   “王爷,请用。”   五皇子满意大笑,埋头吃下侍女手背上的黑鱼子,油腻的大嘴顺着美人玉臂亲吻上去...   侍女咛嘤一声,仿若被抽走了浑身的骨头,顺势倒在五皇子怀中...   “你们有所不知,这黑鱼子娇贵至极,若是以普通银勺食用,味道就变了,需放在手背上,待黑鱼子变得与手面温度相近再入口,才能激发其鲜香。”   “哈哈哈,福王好雅兴,珍馐配美人,以美人纤纤玉手作勺,甚妙,甚绝!”   听到众人的阿谀奉承之词,五皇子脸上得意之色愈浓,他拍了拍手,命侍女给在场宾客们奉上黑鱼子。   转瞬间,宴席上的气氛变得靡乱起来,男客们放肆的笑声,侍女们的含娇莺语,都让涉世未深的姜玉竹看得面红耳赤。   她悄悄瞥了眼身旁正襟危坐的太子,见男子神色淡漠,漆色眸底一片清明。   好像一尊没有感情的佛像,桀骜孤冷,威严神圣,让人不敢近身。   跪在太子身畔的侍女刚想凑上前服侍,却被太子冷冷睥下的眸光吓得定在原地,不敢再进一步。   姜玉竹忽然想起什么,她抬眸看向场中混乱的宾客们,瞧见萧时晏所在的位子上空着,心中不由一松。   转睫间,一股浓郁的胭脂气扑面而来,姜玉竹觉得肩头一沉,只见刚刚被太子拒绝的侍女跪在她身侧,主动将白花花的手臂搭在她肩上,倾斜着软弱无骨的身子依附上来,水眸湿润,楚楚可怜道:   “少傅,让奴服侍您用黑鱼子罢。”   姜玉竹一时惊愣在原地,呆若木鸡。 第18章 不能挑食   詹灼邺低垂眼睫,将小少傅坐拥美人的痴傻模样看在眼里,眸光微深。   就在侍女纤纤素手从姜玉竹肩头滑落,马上要搭上她胸口时,姜玉竹这才猛然惊醒,下意识猛地推开怀中美人。   侍女没想到看似文邹邹的玉面少年郎说变脸就变脸,手上力气还不小,猝不及防被姜玉竹推了跟头,绯色长袖连带着玉几上的酒盏摔落在地,噼里哗啦,闹出不小的动静。   霎时间,四面八方的目光朝姜玉竹投来。   五皇子从美人香软的身子里抬起头,眸底猩红一片。   “下贱东西,连服侍人都不会。拖下去,剁碎了喂小王的獒犬。”   趴在地上的侍女吓得面无血色,身子抖得如风中落叶,口中呜咽着饶命。   姜玉竹蹙起剑眉,她没想到五皇子酒后性情残暴如斯,竟将怒火全撒在一个侍女身上。   她双手抱拳,主动站出来解释道:“王爷误会了,此事全因姜某鲁莽,失手推搡到这位侍女,还请王爷息怒。”   可宴席上有些纨绔子弟,偏偏不想此事就这样轻易揭过去。   “状元郎就是不一样,姜状元洁身自好,连女人都碰不得,衬得咱们这群酒囊饭袋与衣冠禽兽无异啊!”   “哼,姜状元自然不屑和咱们这些胸无点墨之人同流合污,他以前在华庭书院里可是目空四海,双脚不沾凡尘,从不会与我们这些学业差的子弟来往。”   蒋高吉坐拥美人,他冷眼看向害自己在京城里闹出洋相的少年朗,皮笑肉不笑与在场宾客你一言我一语挤兑起来。   要知五皇子从小学业不好,最憎恶那些假清高的文人墨客。   “蒋世子慎言,姜兄性子腼腆,为人谦卑有礼,他入仕后,提携了几位昔日同窗入司天监任职,并非你口中恃才傲物之辈。”   萧时晏刚刚在西域舞姬入场时,便借口更衣离开席位,归来时他刚好瞧见蒋世子联合一伙人对姜玉竹发难,当即出言为其辩护。   萧时晏乃是荣国公的嫡孙,身份尊贵,蒋高吉自知得罪不起,他冷哼一声,不再多言。   姜玉竹见状,适时出言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我听闻福王心胸宽广,为人乐善好施,不如王爷再给这位侍女一次机会。姜某从未尝过罗刹国的黑鱼子,心里很是期待。”   五皇子眯起眼,目光在少年笑盈盈的脸上流转一会,又看向一旁神色淡漠的太子,冷笑道:   “好,本王就再给这贱奴一次机会,不过...是让她服侍好太子!”   “若是她能侍奉太子食黑鱼子,本王就饶她不死。”   侍女眸底绽开一抹光亮,她顾不得衣衫上洒落的酒水,哆哆嗦嗦往手背舀上一勺黑鱼子,匍匐着爬过去。   可还未容她近身,便听太子淡淡道:“孤不吃这东西。”   侍女身子一僵,眼底的光亮迅速熄灭,泪水潸然而下。   她不想死,可又能如何呢,她只是庭院里最卑贱的奴,供人取乐的奴,就连生死都捏在主人手上的奴。   “五弟,莫要闹了!”   一直默不出声的大皇子缓缓开口道,他浓眉紧促,语气隐含责备之意:“此事闹大,传到父皇那里,影响不好。”   五皇子满脸写着不在乎,他笑呵呵反驳:“大哥多虑了,我乃是为大燕带来祥瑞之兆的皇子,就算此事传到父皇耳朵里,父皇顶多训斥我几句。况且,本王已经大发慈悲给这贱奴机会,要怪就怪太子殿下不懂怜香惜玉,酒后玩乐而已,何必将自己的姿态高高架到云端上。来人啊!将这贱奴...”   “且等一下!”   一道清亮的喊声突然打断了五皇的话,众人惊讶顺声看去,只见姜少傅不紧不慢撩开袖摆,少年将一双修长白皙的手放进鎏金盆中洗净,又拾起帕子擦拭指尖。   “既然我耽误这位侍女当差,不如就由我代替她,服侍太子殿下用膳。”   说完,姜少傅舀起一勺黑鱼子放在手背上,在宾客们目不转睛的注视下,抬起一只手搭在太子肩头,另一只手主动凑到太子唇边,眉眼含笑,语气平静:   “殿下,不能挑食哦!”   小少傅的手生得很好看,腕白肌红,十指纤细,白嫩如新剥鲜菱,手背上的肌肤吹弹可破,此刻托起一颗颗乌亮的黑鱼子。   浓郁的黑与极致的白,交相辉映,撞入眸底。   少年腕间散漫出的淡淡馨香萦绕在鼻尖,使得那略显腥咸的黑鱼子都变得美味诱人。   詹灼邺低垂双眸,看到小少傅仰起一张瓷白小脸,一对盈盈水眸波光流转,就连浓密的睫都镀上了一层月色。   少年眉眼含笑,可按压在他肩头的小手却在暗暗发力,红唇一张一合,吐息如兰:   “殿下,不能挑食!”   语气虽轻快,不过二人离得太近,以至于他似乎听到小少傅磨着后槽牙的咯噔声。   宴席上,众人都伸长了脖子,目不转睛看着师生二人之间的动作。   姜少傅为了挽回太子冷血无情的声誉,不惜自降身份,抢了婢女的差事。   少师一片苦心,让人动容啊!   只是观太子神色冷然如冰,不为所动,或许是真不想品尝这舶来品。   时光一寸寸流逝,姜玉竹的心亦一点点沉了下去,眉眼间泻出一抹焦急。   她不想连累无辜的侍女丧命,偏偏眼前的太子脾气如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气得她牙根痒痒,恨不得按下太子殿下尊贵的龙首。   就在她不抱希望时,男子忽然握住了她的手腕,侧过俊颜,薄唇压了下来。   姜玉竹身子一僵,男子灼热的鼻息拂过手背,唇齿间湿润气息滑过肌肤,这酥麻的感觉袭来得如此猝不及防,以至于她下意识想抽回手腕,却被对方狠狠攥住。   明明是少年先招惹他,这会子倒是怕了。   詹灼邺眸色幽暗了几许,他强硬地按住想要打退堂鼓的少年,慢条斯理地品尝着他主动送上的珍馐。   一颗颗黑鱼子在口腔中爆开,初品时会有些一点鲜腥,回味后唇齿间迸出一丝鲜甜。   恰如眼前胆大妄为的少年郎。   姜玉竹手臂酸麻,此时此刻,早不是她给太子呈上食物,而是被对方生扯着进食。   月光下,男子侧颜俊美,眉眼深邃,鼻梁高挺,低垂的浓睫遮挡住他眸底的情愫。   男子舌尖一次次卷走手背上的黑鱼子,牙齿无意间触碰到她的肌肤,这异样的感觉让姜玉竹忍不住指尖轻颤。   她恍然间觉得,男子好似静谧夜色中的野兽,而她,便是他利爪下挣扎的猎物。   良久,太子终于松开了手,姜玉竹不动神色将手收回袖口里。   詹灼邺拾起丝帕擦拭唇角,抬眸看向五皇子,语气淡淡:   “孤吃完了,五哥可否放过这位侍女?”   “哈哈哈!”   五皇子抚掌大笑,他这个人最好面子,平日里眼高于顶的太子愿意低下头给他面子,心里自然是畅快极了。   “区区一个婢女,太子若是喜欢,不妨就送你了!来人啊,将此女送去太子府。”   风波告一段落,宴席上的宾客们见没热闹看,纷纷将屁股落回座,继而观赏起场中媚态如风的西域舞姬。   姜玉竹静静品尝果酒,她耳根子上的热气还未消散,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忽然出现在她眼皮子底下。   手面虎口处...居然还覆有一小团黑鱼子。   姜玉竹抬眸看向手主人,神情有几分茫然。   “少傅也来尝一尝。”   “多谢殿下好意,只是...臣不喜吃鱼子...”   姜玉竹伸出小手,轻轻推开面前的手掌,可那扰人心烦的手却逼得更近,男子语气不容置否:   “少傅,不能挑食。”   姜玉竹:..... 第19章 龟负玉烛   传闻龙有九子,那眼前的太子殿下一定有仇必报的睚眦转世。   姜玉竹悄悄腹诽完,无可奈何低下头,小心翼翼舔舐起太子虎口上的黑鱼子,尽量不用牙齿触碰到对方的肌肤。   男子虎口处有一层厚厚的茧子,仿若一层逆鳞,舌尖拂过时有种麻麻的刺痛感。   姜玉竹皱起眉,改用唇瓣贴附上,慢慢吸掉鱼子。   詹灼邺无意刁难小少傅,只是觉得黑鱼子味道鲜美,想要对方尝一尝,可当少年唇瓣贴上那一瞬,他手背上的青筋骤然绷紧,眸色倏地暗沉下去。   小少傅的舌很软,很滑,好似滑不溜秋的鱼尾,调皮地在他手背上游曳。   游得毫无章法,青涩又生疏。   却搅乱了原本清澈的池水。   有那么一刻,詹灼邺几乎控制不了自己,想要翻转手腕捏住少年莹白的下巴,将手指探入少年湿润的红唇....   这个邪念在脑中一闪而过,詹灼邺心中陡然一惊,迅速抽回手。   姜玉竹正专心吃着,猝不及防被撤了“盘子”,不由侧头看向太子,清润乌眸里噙满了不解。   太子不胜酒力,面上虽未泛红,眸底却隐显醺色,一对玄眸冷冷盯着她,目光复杂到让她琢磨不透。   她...刚刚好像没咬到太子啊,即便她确实想狠狠咬上一口。   一时间,师生二人桃花眼瞪瑞风眼,谁也没有开口,气氛逐渐变得有些微妙起来。   “姜少傅。”   一个声音打破了二人间诡异的气氛,姜玉竹转头看向桌前眉眼含笑的大皇子,忙起身行礼。   “姜某参加大殿下。”   “姜少傅免礼,方才多亏你帮着太子解围,老五这人一醉酒就忘形失态,我代他向你赔个不是,还望姜少傅莫要同他计较。”   “大殿下此言真是折煞小人了。”   同姜少傅客套完,大皇子又看向太子,笑容和煦:“九弟,我有些事想同你讲,咱们可否换个清净的地方。”   大皇子显然有事要与太子商议,二人浅谈几句,起身离开宴席。   少了冷冰冰的太子和耿直正派的大皇子在场,庭院里的气氛轻松上不少,有人提议玩起“龟负玉烛”的行酒令。   “龟负玉烛”其实是盛装酒令筹的器皿,因形状像一只背部隆起的神龟驼负筹筒而命名。筹筒内置有五十根酒筹,分别是文、武、赏、罚四种筹。参与游戏的宾客需抽取酒筹,抽到文筹解答,抽到武筹比试,抽到赏筹获取珍宝,抽到罚筹则要履行惩罚。   这种行酒筹在大燕贵族间流行多年,姜玉竹在华庭书院亦玩过几次。   不过她今夜却不想参与其中,福王宴请的多是些出身于门第的公子哥儿,这些人在行酒筹上玩得花样繁多且毫无下限,就如五皇子作践那些侍女一样。   就在姜玉竹准备随便找个理由离开宴席时,萧时晏穿过人群走来。   “瑶君,多日不见,你在太子府可还顺遂?”   “萧世子...”   姜玉竹心口一跳,她想起太子提起萧时晏已经知晓攥写奏折的是自己,顿觉无地自容,恨不得当场挖个地缝遁走。   “你又忘了,上次你我一别时,说好咱们二人间的称呼不必如此生分。”   萧时晏笑容爽朗,他仔细打量起好友,发现对方气色甚好,少年嫩面粉润,白里透红,就是身量还似以前般纤弱,遂安心道:“我原本还担心你在太子府住不惯,看来你与太子相处的不错。”   “时晏兄...是我对不住你,那册整顿司天监的奏折,是我为了得太子青睐,抢了你的提议据为己用。”   姜玉竹越说声音越小,酒席上笑语喧哗,萧时晏只好俯下身仔细聆听,待听清楚对方表达的歉意,他不以为然笑了笑:   “我之所以向圣上提议重启司天监,是因你那日在殿试上说自己喜欢钻研天象,想去司天监一展拳脚....”   说到这里,萧时晏似是自嘲一笑:   “太子倚重北凉下属,起初我担心你在太子府步履维艰,想着若是能重启司天监,你日后便多了条出路,故而接下上峰交予的差事。不过我今日见你和太子殿下关系和睦,想来殿下他已经发现你的才华,到是我多虑了。”   庭院灯火辉煌,映照着男子清澈如水的双眸,二人交头低语,姜玉竹能嗅到对方衣衫上淡淡的铃兰熏香。   那香气柔和淡雅,与太子身上泠冽逼人的气息不同,男子好似春风里煦暖的微风,通身都透着温柔。   与冷冰冰的太子相处多日,姜玉竹一时沉溺于这种春风拂面的温暖之中,直到一道刺耳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怔神。   “姜状元又在同萧世子窃窃私语,要说以前在华庭书院,就数你二人关系最亲密。尤其姜状元脸蛋儿白净,比清倌里涂脂抹粉的‘像姑’还俊俏,远远瞧着,你们二人更像是一对浓情蜜意的眷侣。”   姜玉竹后退两步与萧时晏拉开距离,她抬眸看向出言挑衅之人,淡淡一笑,不甘示弱反驳道:   “看来蒋世子时常出入清倌,不然怎么清楚里面的‘像姑’涂脂抹粉,没有姜某白净。”   在四周宾客哄堂大笑下,蒋高吉的脸涨成猪肝色,他冷哼一声:   “论逞口舌之快,我那里及得上才高八斗的姜状元。‘龟负玉烛’传到这里,姜状元不妨抽上一支酒筹,也好让我们沾染你这位状元郎的好运气。”   蒋高吉将装有酒令筹的龟负玉烛放在姜玉竹面前,脸上似笑非笑:   “姜状元若是不愿和我们一起玩行酒筹,就是看不起我们这些落第草包,不给福王面子。”   姜玉竹那里敢扯脸比天还大的祥瑞神兽面子,她盈盈一笑,从善如流地从鎏金雕花筒内抽出一支银筹。   她适才瞧见了,抽到罚筹的宾客不过是饮上几盏酒,姜玉竹自忖酒量尚可,多饮上几盏也不至于失态,待到太子归来后,二人便可离开宴席。   纤纤手腕翻转,银筹顶端朱红色的“罚”字鲜艳夺目。   “看来姜状元这是考场得意,酒场失意啊!”   蒋高吉皮笑肉不笑,他从姜玉竹手中一把夺过银筹,对着月光高声念起罚筹上的内容:“抽得此筹之人,需穿上清雪衣饮酒一盏。”   清雪衣是何物?   宴席上的宾客们面面相觑,有人交头接耳低声议论道:   “这罚筹里提到的清雪衣,莫非是前朝第一清倌:慕容清雪的衣裳?”   “可传闻慕容清雪的衣裳不是都被前朝大昭皇帝一把火付之一炬了吗?”   “非也,非也,三年前珍宝阁曾拍出过一件清雪衣,据说这件华裳是慕容清雪在二十五岁生辰宴上,大昭太子命尚衣局百余名绣工赶制一个月才绣成,这件华裳做工繁复,几殆鬼工,华丽非凡。”   “听说这件清雪衣最终被福王重金收走了...”   酒席上,坐拥软玉温香的五皇子突然开口道:   “不错,这件清雪衣正是被本王拍下收藏,来人啊,去藏宝楼里,将清雪衣取来给姜状元。”   五皇子觉得蒋高吉想出来的惩罚怪有趣,还有什么比让自诩清高的文人当众出丑丢脸更畅快的事呢?   尤其是效忠于那个煞星的人,更该陪着他一起身败名裂,永世不得翻身。   蒋高吉放下手中银筹,冲姜玉竹狞笑道:   “姜状元,大丈夫一诺千金,还请更衣罢!”   听到这个惩罚,在场宾客的面色不由变得古怪起来。   要知这位前朝第一清倌慕容清雪的身世颇为离奇,甚至牵扯到一桩大昭皇室秘辛。   史书记载:慕容清雪出身苦寒,他从小饱读诗书,一举高中成为状元郎,后来在朝中平步青云,成为大昭太子最为信任的近臣。   传闻慕容清雪虽为男子,但容貌昳丽,甚至比女子还要出众。   大昭太子与慕容清雪朝夕相处,不知不觉中,这对储君与臣子日久生情,可二人不为人道的感情放在大昭皇室中,确实一桩实实在在的秽闻。   当此事被人揭发后,大昭皇帝极为动怒,给慕容清雪扣上了莫须有的罪名下狱,为了让太子彻底死心,还将慕容清雪送去了清倌,任人欺凌。   清风霁月的少年郎就此凋零,腐烂在声色犬马的勾栏瓦舍。   多年以后,大昭太子起兵谋反,顺利登上皇位。   可就在那夜,慕容清雪给新皇留下一封诀别书,独自踏上城楼,纵身一跃,香消玉损。   关于慕容清雪之死,后世人众说纷纭,有人说慕容清雪在清倌饱受□□,觉得无颜与太子重修于好,亦有人说慕容清雪乃是铮铮忠臣,他对太子谋逆之举失望至极,才会自戕谢罪。   总而言之,慕容清雪与大昭太子这段不为人论的君臣之恋没少被后世人诟病。   今夜在福王的私宴上,不知是那个纨绔想出的缺德主意,竟将当众穿上慕容清雪的衣裳作为惩罚,还让姜玉竹给抽到了。   换做他人穿上前朝第一清倌的华裳饮酒,顶多算是哗众取宠,引上众人调侃几句。   可偏偏姜玉竹同样是状元郎,她如今身为太子少傅,算得上是太子近臣,倘若穿上了这件衣裳,岂不是含沙射影她与太子有着断袖之情。   一时间,在场宾客们投向姜玉竹的目光有怜悯,有嘲讽,亦有幸灾乐祸。   “让我也来抽一支酒筹,”   萧时晏在短暂惊讶后,他的目光落在那尊“龟负玉烛”上,神色若有所思,转而伸手就要取走银筹。   蒋高吉身后的小厮眼疾手快,飞速将龟负玉烛收起来,满脸谄笑道:“萧世子,这里面的罚筹已被姜少傅抽走,您此时抽筹,未免有失公允,奴才这就去换一副新筹筒。”   “不必了,就算我抽到奖筹,亦不会领奖赏,除非...这筹筒里都是罚筹!”   萧时晏展臂拦住小厮的去路,他清澈如水的眸光陡然转冷,射出两道犀利寒光。 第20章 华裳加身   小厮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了几分,正当踟蹰之际,一旁的蒋高吉冷哼一声:   “萧世子慎言呐,咱们可是在福王的私宴上,你非要当着大家的面查看筹筒,岂不是疑心王爷夹带私仇,故意在筹筒里都放了罚筹,暗地里给姜状元穿小鞋?”   萧时晏蹙起剑眉,他正欲和对方分辨,手臂却被姜玉竹按下,他侧头看向面色从容的少年郎,见他对自己轻轻摇了摇头。   “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上一次我和姜状元对赌输了,可没有像你们今日这般婆婆妈妈,万般推辞。”   蒋高吉阴阳怪气道,他只要一想起姜玉竹让自己在京城出的糗,就恨得牙根痒痒。   那个臭乞丐身上真是脏啊!   满是补丁的油腻布褂子臭气熏天,只在肩头披上半个时辰,就熏得他呕了三次,就算回到府邸用桂花皂角搓破身上的一层皮,也难以洗去那令人作呕的下贱气味。   姜少傅不是让他穿乞丐衣吗,那他就让他穿上娼妓的衣裳,狠狠恶心他这种假清高!看他日后还有何脸面在朝中立足。   福王府后花园深处,大皇子同太子边走边聊。   话语里,大皇子一会儿提起即将到来的春蒐狩猎,一会又说太子年纪不小了,若是在今年春蒐猎场上有中意的世家小姐,可以先收为侧妃。   “皇兄,你若有什么话不妨直言。”   詹灼邺在连廊尽头止住脚步,打断一路上和他亲热攀谈的大皇子。   大皇子听到太子淡漠的语气,他脸上仍端着如沐春风的笑意,温言道:   “九弟,你如今协理兵部和吏部,公务繁忙,我本不想因此事叨扰你,只是我府中有一妾室的亲戚曾与那逆贼恒王交好,此人背着我给恒王送去金银财宝,换来衢州按察使一职。如今东窗事发,他又求到我头上,我自不会姑息养奸,已将此人送到大理寺查办,今夜与你谈起此事,是想告知你在审理恒王一案时,不必有所顾忌,皇兄会鼎力支持你。”   “孤知晓了,皇兄若无其他事,孤就先回去了。”   詹灼邺说完,亦不打算同大皇子一起折返宴席,径自转身离去。   大皇子站在廊下,含笑目送太子离去,待男子挺拔的身影消失在连廊拐角,他唇角的笑意缓缓收敛,明亮的眸光变得晦暗阴沉。   他这个九弟啊,年纪虽小,心思却比朝堂上摸爬滚打多年的宰辅还深沉。方才他说了这么多话,太子面上不曾泄露分毫,让他猜不透对方到底有没有发现什么蛛丝马迹?   ————   宴席上,萧时晏疾声道:“瑶君,你绝不能穿上这件衣裳,若是穿了,你的仕途就全毁了!”   众口铄金,人言可畏。   姜玉竹看着神色严峻的萧时晏,弯眉浅笑:“时晏兄放心,我自有分寸。”   须臾后,一名侍女手捧托盘,将一件华裳呈上。   姜玉竹伸手挑起托盘里的长衫,围观众人不由发出一阵哗然。   这是一件烟霞色对襟轻纱开衫,肩头和袖摆用金丝银细丝绣有的牡丹花纹,绣工精细,一朵朵牡丹花绣纹栩栩如生,只瞧着仿若都能嗅到幽幽花香,对襟上缀以千余颗璀璨的蔷薇晶,在月色下如星光闪烁。   传闻慕容清雪肤色白,喜穿颜色鲜艳的衣裳,大昭太子特命尚衣司专门为其裁制新衣,每件衣裳都要消耗不少天才地宝,件件都是人间孤品,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这件衣裳对姜某来说略大,宴席上又有女子,我就不退下外衫,直接套上穿了。”   “少傅自便,只要你肯赏颜穿上,哪怕系在腰间都行。”   姜玉竹好似没听见蒋高吉阴阳怪气的话,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不紧不慢披上这件华丽的外衫。   当她抬起乌眸,笑容明朗,皎如秋月的姿容让在场众人屏气凝神。   眼前的少年肌肤雪白,四肢修长,眉眼如画,双眸亮如星辰,眼波流转间,天地万物皆黯然失色,一袭烟霞色轻纱衫穿在身上,如朝霞映雪,不由让众人感叹:   若是当年的慕容清雪便是姜少傅这幅尊容,难怪前朝大昭太子会为其起兵谋反。   萧时晏痴痴盯着身旁璀璨生辉的少年郎,恍然觉得眼前的少年十分陌生,陌生到...好似自己从未真正认识过他。   在宾客们惊艳的目光中,姜玉竹悠悠然拾起桌案上的琉璃酒樽,仰首饮下,随后翻转手腕,示意酒樽里的酒水一滴不剩。   “姜某已接受完惩罚,蒋世子可以继续游戏了。”   可蒋高吉好似没听到对方的话,而是直勾勾盯着桃花玉面,雌雄莫辨的少年郎,他忽然面露狞笑,抬起手朝少年平坦的胸脯抓过去...   姜玉竹没想到蒋高吉会贸然动手,二人此前正说这话,相距本来就近,眼见着就要被对方占到便宜,还好此时及时伸来一只手,狠狠攥住蒋高吉的手臂。   一阵刺骨剧痛传来,蒋高吉疼得刚想破口大骂,可在对上男子漆黑冰冷的眸子后,顿时僵直了舌头。   “太子...太子殿下...”   姜玉竹看到身旁出现的太子,她双眼一亮,笑着解释道:   “殿下,臣刚刚在玩行酒筹,气运不佳抽到罚筹,所以换上前朝臣子慕容清雪的衣裳。古书上所言不假,慕容清雪身高五尺七,臣身高五尺,这件外衫足到臣到脚踝,若是殿下穿,想必会更合身些...”   宾客们听到姜少傅的话,皆是目瞪口呆,不禁替少年捏了一把冷汗。   姜少傅可是吃醉酒了,居然敢让阎罗穿花衣?   “脱了衣裳!”   “啊...殿下现在就要穿吗?”   詹灼邺缓缓眯起凤眸,经过这段时日相处,他发现小少傅只要是在装傻充愣的时候,那对水汪汪的眸子会睁得格外地圆。   只不过他现在恨不得亲手挖下那对黑亮亮的琉璃珠子。   “孤说,脱了你身上的衣裳!” 詹灼邺几乎是咬着牙,一字一顿说道。   姜玉竹见好就收,反正自打她穿上这件清雪衣,便算是断了和太子的师生情分。   她不要脸,太子还要龙颜,怎能容许自己沾染上断袖的污名。   “姜状元不能脱,这罚筹上写清楚,抽筹之人需穿上清雪衣至宴会结束。”   蒋高吉揉着胳膊,一双贼眉鼠眼滴溜溜在姜玉竹身上流转,他高声嚷嚷:“姜状元如今是太子少傅,身为人师,更不能赖账!”   要说蒋高吉平日里只是觉得姜玉竹男生女相,长得过于阴柔,可在对方换上这件艳色衣裳后,展现出惊鸿一现的美,美到甚至让人忘记了少年的性别,以至于他刚刚忍不住想查验一下少年的真身。   可惜被杀回来的太子坏了好事。   那便让他多穿上一会,最好沾上那个慕容清雪的晦气,有朝一日抄家灭族,沦落到以身侍人的清倌里。待到那日,哪怕是一掷千金,他也要头一个尝一尝少年郎的滋味。   詹灼邺上前一步遮挡在姜玉竹身前,漆眸淡淡睥向心怀不轨的蒋高吉,声音清冷:   “既然蒋世子兴致高昂,不如同孤玩上一局。”   太子浓睫低垂,投下淡淡一睥,让蒋高吉切实感受到什么叫上位者的威严。   男子低垂浓睫,一对幽深漆色眸不经意扫来,傲气凌人,仿若在俯视一只卑微的蝼蚁。   这种被骇人气场死死压制的感觉,哪怕是他在同为皇子的福王身上从未体会过。   蒋高吉下意识悄悄看向五皇子,见五皇子不动声色冲他点了点头,才撑起胆子回道:   “不知太子殿下想同我玩什么?”   “与姜少傅一样,行酒筹。”   孤傲不群的太子居然要和蒋高吉玩行酒筹,这可真是件稀罕事,一时间在场宾客都觉得怀中美人不香了,兴冲冲围拢过来瞧热闹。   重新装好签筹的龟负玉烛送上来,太子和蒋高吉依次从中抽取酒筹,翻转一看,二人抽到的都是武筹,筹顶上写着一个“弓”字。   蒋高吉的脸色陡然垮下来,若是抽到玩骰子斗蟋蟀这类的还好,可要比起射箭,他那里及得上叱刹疆场的太子。   “啧,谁人不知太子骑射之技无双,若是像寻常那样比试,岂不是杀鸡用牛刀,未免有失公允。不如这样,蒋世子用良弓,太子用寻常弓,你们二人比试谁射出的箭矢远,共比十局,输上一局,就自罚一盏。”   姜玉竹看向笑眯眯出言的五皇子,心叹五皇子在给太子使绊子的时候,遣词造句的本事都变得精湛起来。   詹灼邺往拇指套上一枚紫玉狻猊纹扳指,他不急不缓整理着云纹袖口,语气淡淡:“自罚一盏甚是无趣,不如改成褪下一件衣裳,如何?”   “哈哈哈,太子不愧在北凉长大,性子豪爽,改成脱衣裳却是更有意思,来人啊!快去给太子和蒋世子取来弓箭。”   随着五皇子一声令下,两张弓箭很快被送到。   一张镶满珠宝玛瑙的赤金长弓送到太子手上,而另一张平平无奇的木弓交给了蒋高吉。   众人感叹太子和五皇子不愧是亲兄弟,五皇子此前虽说要给太子普通弓箭,可观月色下闪着流光溢彩的宝弓,一看就不是凡品。   可萧时晏却盯着太子手中的精美弓箭,缓缓拧起剑眉,喃喃道:“居然是狼王弓...”   “时晏兄,这狼王弓有何不妥吗?”   萧时晏低下头想要和姜玉竹解释,目光在触及对方面庞时微微一滞。   少年此时还穿着华丽长衫,双眸澄澈,琼鼻小巧,唇色朱樱一点,衣襟口的蔷薇晶在月光下折射出流光溢彩,映照在少年如玉面庞上,衬得少年眸底似有星光摇曳,看得他呼吸一滞。   “时晏兄?”   姜玉竹见萧时晏呆呆盯着她不言语,只好又提醒了一次。   萧时晏回过神,耳根在月色下透出淡淡的薄红,他忙收回目光,定了定神释道:   “狼王弓是张很了不得的宝弓,不同于寻常用牛筋做弦的弓箭,狼王弓乃是用深海蛟鱼筋制弦,韧性极强,持弓者必须有极为强悍的臂力,才能拉动弓弦。此弓的主人曾是北庭匈奴王,传闻此人身高九尺,力大无穷,徒手可劈开巨石,自从匈奴王逝世后,再无人能拉动此弓。”   “所以,太子很可能拉不动这张弓....”   换句话来讲,便是太子极可能在此次比试中,输得底裤都不剩。   听过萧时晏的解释,姜玉竹面色变得沉重,她蹙眉望向手持宝弓,眉眼清俊的太子,心底莫名升起一股不安。 第21章 痛训龙子   姜玉竹与萧时晏谈话的时候,湖岸边上的比试已然开始了。   因太子同蒋高吉比试的是射程,此时天色已黑,所以福王府的亲卫在箭头涂抹了一层特制的蜡油,这种蜡油能持久燃烧,点上火后哪怕是遇到疾风都不会灭。   为了避免太子和蒋高吉把福王府点着了,二人约定朝湖面放箭,看谁的箭射得距离远。   蒋高吉接过箭矢,他听到侍从在耳畔低语几句,脸上的神色忽而变得明朗起来。   二人同时举臂拉弦,放出箭矢。   姜玉竹看到太子只堪堪拉动一半弓弦便松开指尖箭羽,不由拧起了眉心。   果然,太子放出的那只箭在空中划过短短一截子火光,便快一头扎进了湖面。   反观蒋高吉射出的箭羽又稳又远,他眉飞色道:“殿下,承让了。”   见蒋高吉在第一局比试里轻而易举胜过太子,围观宾客们先是感到惊讶,随后开始七嘴八舌起来。   原来太子的箭法不过尔尔,传闻那些百步穿杨,在疆场上一箭射穿敌军大帅护心镜的骁勇事迹,只怕都是为了给太子积攒军功而杜撰出来唬人的。   詹灼邺面容无波,他仿若没听到周遭非议的声音,单手解开衣襟口的盘龙纹玉扣,褪下玄色长衫。   男子玄色锦袍下只穿了件玉白色中衣,随着徐徐夜风拂过,丝滑的绸质中衣紧贴在男子纹理结实的肌肤上,勾勒出他修长有力的体魄,在清冷月色下若隐若现。   饶是见过不少风月的西域舞姬们,看到太子展露的强健体魄,亦是觉得心头荡漾,目含秋波。   姜玉竹没想到太子言行合一,说脱就脱,她忙举步走上前,想要出言终止这场荒唐的比试。   可还未容她开口,携裹着男子体温的玄色长袍从她头顶罩落下来,将她身上的绯色华裳遮挡得严严实实。   蓦然被独属于男子的泠冽气息包裹住,姜玉竹抬起头,对上太子昳丽凤眸。   男子目光沉静,语气亦是从容:“给孤看好衣裳。”   “臣...领命。”   詹灼邺上下打量小少傅,见到终于没有那抹扰人的艳色为其凭添绰约风姿,才满意转过身。   他伸手敲了敲镶嵌满宝石的赤金弓身,唇角勾起一丝清浅笑意,淡声道:“确是把好弓,五哥真是费心了。”   “太子殿下若是觉得身上泛凉,小人愿终止游戏,毕竟殿下身体金贵,若是再比下去,回头染上风寒...”   蒋高吉笑呵呵的话刚说了一半,就被众人发出的一阵惊呼声打断。   只见太子蓦然展臂拉弓,毫不费力就拉出了满弦,掐在箭羽上的双指一松,疾驰而出的箭矢仿若流星飞电,嗖地一下射出老远,火光都快抵达到湖畔对面。   蒋高吉张开大嘴,惊讶地久久合拢不上。   同样惊讶到合不上嘴的还有五皇子,他恶狠狠瞪向身后侍从,压低声音道:   “怎么回事,不是让你取来那张‘废弓’给太子吗?”   那位侍从满脸哭丧答道:“启禀王爷,奴才给太子的...正是那张从未被人拉动的狼王弓啊!”   “这...这怎么可能!”   五皇子顿觉酒意消散大半,他瞪圆了眼看向眉眼清隽的男子,后背惊出一身冷汗。   太子放出这一箭后,蒋高吉脸上洋洋得意的笑容迅速不见,饶是他使出了吃奶的力气,接下来射出的箭矢还是沉进湖中心。   “蒋世子,还楞着作甚,快脱啊!”   “脱!脱!脱!”   在众人的起哄声中,蒋高吉铁青着脸解开外衫,狠狠摔在地上。   刚刚脱完衣裳,他便听到耳畔再次传来破空声,原来太子又放出了第三箭,蒋高吉只得咬紧后槽牙,哆嗦着手臂拉开弓弦。   火光一次次划过湖畔,仿若火龙穿透云霄,在夜空中留下道道红色的轨迹。   不一会儿,蒋高吉脚下便堆积不少衣裳裤袜,就连腰间的玉佩都被拿来凑数,最后只剩下一件白绸裤。他光着精瘦的脊梁,任周遭人嬉笑打量。   他的掌心早被弓弦勒破出血,整个人气喘吁吁,双颊呈现不自然的绯红,也不知是拉弓累的,还是被众人指指点点羞臊的。   经过冷嗖嗖的夜风一吹,蒋高吉逐渐回过味来,他看向身披玄色锦袍的姜状元,恍然明白太子之前放出的第一箭并非是失手。   而他娘的是为了遮挡住惹人垂涎的娇花!   “殿下,您已经赢了,不妨收手吧!” 姜玉竹走上前,轻声劝道。   所谓做人留一线,蒋高吉在今夜酒席上被众人耻笑,已然得到了应有的教训。太子若非要将对方的底裤拔干净,如此赤裸裸的羞辱,日后传出去,反会显得太子心量狭小,咄咄逼人。   最重要的事,她不想看蒋高吉光着腚的模样啊!她还是云英未嫁的姑娘家,这双眼且不能脏污了!   可太子置若罔闻,冷肃着一张俊颜,薄唇微抿,再一次举臂拉弓。   在这最后一箭上,男子拉展开的弓弦格外饱满,弓身两端向下弯曲,弓与弦之间盛着夜幕上的一轮满月。   “嗖!”   破空声宛若撕裂了周遭空气,挟裹着劈天斩地气势越过湖面,消失在对岸的密林中。   “天爷啊,太子刚刚那一箭,居然射到湖岸对面!”   “这湖面少说也有百丈宽啊...”   “嘿嘿,看来蒋世子今夜注定要光着腚回永昌侯府喽!”   蒋高吉听到众人幸灾乐祸的调侃,脸上羞臊得一阵红一阵白,他愤愤丢下长弓,直接伸手去扯裤腰带。   “住手!”   一道清朗的声音宛若黄莺出谷,吸引了在场众人的注意。   只见姜少傅不知何时站到桌案上,少年剑眉高挑,乌眸怒瞪,一手叉在腰间,一手指向太子,怒声呵斥道:   “臣任职太子少傅,自当有责任辅佐教导太子殿下的一言一行,殿下今夜所作所为,实在是太让臣太失望了!臣知晓殿下想要为臣鸣不平,可殿下是什么身份,殿下是金尊玉贵的皇子,大燕的储君,何至于同蒋世子这种斗筲小人一争高下,就算赢了又如何?实乃自降身份,自甘堕落,让人耻笑!”   蒋高吉听到姜玉竹当众嘲讽他是斗筲小人,刚要开口叫骂,便见少年又指向他训斥道:   “你还不快将衣裳穿好,大庭广众之下,衣不蔽体,按照大燕律法,理应押送去京兆府,按‘衣冠不整’罪发落,杖刑二十!”   “饮酒作乐而已,姜少傅何必大动肝火...”   五皇子笑哈哈走出来打圆场,却见少年转过身瞪向自己,语气厉色不减:   “福王,衢州灾情刚止,当地百姓流离失所,他们尚且在苦苦挣扎求生,陛下为了筹集赈灾款,要求宫内一切吃穿用度从简。可王爷您倒好,不仅沉迷酒色,为饱口腹之欲,光是从罗刹国运来的百余条鲟鱼就花费万金,此事若被谏官上奏陛下,五皇子的口福怕是要到头了!”   “还有大皇子,你身为长兄,瞧见太子和五皇子相继犯错,却没有及时站出来斥责阻拦,就是姑息纵容!”   姜少傅站在桌案上,腰背挺得笔直,细眉高挑,眸光如星,疾言厉色将宴席上的几位皇子挨个数落个了遍。   可能是因心中太过愤慨,少年面颊上满是红晕,肩头宽大的玄色外袍垂落,露出的绯色洒金长衫逶迤在白玉桌案上,袖摆随夜风飒飒鼓动,宛如一株绽放正浓时的海.棠树,惊艳红尘。   众人惊诧姜少傅莫不是被鲍叔牙的神魂附身了,怎么突然有胆子将在场的几位皇子骂得狗血淋头。 第22章 促膝疗伤   在一片寂静中,终是好脾气的大皇子先开了口,他神色诚恳,语气谦逊:   “姜少傅训斥得是,我身为兄长,却未能及时阻拦太子和老五犯下错事,实乃有愧于长兄之名,明日我会入宫面见父皇请罪。”   五皇子一听大皇子要进宫认罪,脑袋里仅剩的醉意也醒了,他想起眼前的小少傅乃是父皇面前的红人,忙堆起笑脸道:   “小王知错了,还望姜少傅莫要将今夜私宴上胡闹的事告知父皇,父皇平日里勤于政事,本就为国事心力交瘁,就不必让他老人家为我们兄弟几人着急上火。”   别看姜玉竹将铁骨铮铮的谏官姿态拿捏十足,其实她心里发虚得很,见大皇子和五皇子愿意给她台阶下,自是要赶紧落脚,免得步子迈得太大,一脚踩空了。   恰在此时,一名管事惊惶失色冲进宴席,连滚带爬到五皇子面前,疾声禀报道:“王爷,大事不好了,藏宝阁走水了!”   五皇子心里一个激灵,他猛然扭头看向藏宝阁的方向,这才发现湖对面的阁楼顶上冒起点点火光。   火势越来越大,借着夜风冲天而起,很快就照亮半边夜幕,映亮在场宾客们惊讶的神色。   “快去救火!阁里的宝贝都是本王多年搜寻来的!”   五皇子急得眼睛里都在冒火,恨不得抽干湖里的水,好浇灭眼前愈燃愈烈的火苗。   “王爷...火势起得突然,已然...已然控制不住了!”   五皇子顿觉头晕眼花,身子晃了晃,险些站不稳,他顾不上宴席上的宾客,急冲冲朝藏宝阁的方向奔去。   惊慌失措的宾客们在王府侍从领路下,快速从宴席上撤离。   ————   姜玉竹坐在行驶平稳的马车内,她脑中仍会想着福王府莫名燃起的大火。   昨日刚下过一场不小的雨,天气潮湿,按道理说不易走水,更何况福王府的藏宝阁附近必有重兵把守,就算有人想蓄意纵火都难。   偏偏这火燃得神不知鬼不觉,直至烧大了才被人发现。   猛然间,姜玉竹想起太子在同蒋高吉比试时,最后射出的那只箭。   那支箭矢的速度太快,仿若疾驰流星,以至于到最后越过湖面,扎进树林内时只剩下零星火光。   该不会真那么巧,福王府邸的大火就是太子那只箭引起的?   那么...太子究竟是无心之失,还是故意而为之?   姜玉竹悄悄抬眸看向对面眉眼清冷的男子。   可能是因刚刚遭到她劈头盖脸一通骂,太子这位矜贵学子自打上了车后就闭目养神,一句话都没说。   “少傅一直盯着孤看,可是还未训斥痛快?”   男子睁开长眸,语气淡淡。   姜玉竹讪讪一笑,表示她爱生心切,方才在宴席上对太子出口重了些,不过殿下心明眼亮又宽宏大度,想必能够领会她的良苦用心,绝不会追责她的造次之言。   车厢内虽宽敞,却没有打开窗户通风,说着说着,姜玉竹觉得身上有些热了,这才发现她还披着太子的玄色织锦锦缎外袍,而太子只穿着单薄的中衣。   只不过男子面容俊美,身材颀长,气质矜贵,哪怕只穿一件单薄玉色中衣端身而坐,亦有贵不可言的皇家仪态。   姜玉竹忙伸手解开衣裳,想归还给太子。   玄色衣摆掀动,露出一抹浓艳至极的绯色,落在詹灼邺眼中,引得他眸色骤然深沉。   下一瞬,姜玉竹头顶压下一道阴影,她的下巴蓦然被对方挑起,被迫对上太子幽深的双眸。   “不许脱!”   捏在她下巴上的指尖收拢,痛得姜玉竹蹙起眉心,呼吸之间的男子面色冰冷,眸光更冷:   “少傅很喜欢被人折辱的感觉吗?”   “臣...不太明白殿下所意?”   莲花烛托上燃着豆丁大小的烛光,马车在平坦的官道上辚辚前行,摇曳烛光照亮了男子深邃的眉眼,也映出他眸底凛冽寒光。   “少傅伶牙俐齿,聪明绝顶,自有千百种法子跳出蒋世子设下的圈套。可你却心甘情愿穿上这件衣裳供他人取乐,少傅要么是喜欢被人折辱,要么是想让孤厌弃你,孤不禁有几分好奇,姜少傅不惜降志辱身,也要与孤划清界限的缘由?”   詹灼邺冷冷盯着小少傅惊慌的小脸,语气冰冷,透着几分嘲弄。   原来少年与其他人并无不同,表面上对他亲近恭维,可内心厌弃他是天煞孤星转世,避之若浼。   男子身上冷冽的雪松香仿若化作一柄利刃抵在喉头,姜玉竹纤长的睫毛轻轻颤了颤,她竭力按下慌乱的心神,轻声道:   “殿下还遗漏了一个理由?”   太子神色冷漠,静静等待着她的理由。   “便是...便是臣真的很喜欢这件衣裳。诚然,这衣裳的主人因与先朝皇子不清不楚的关系被世人诟病,可在臣眼中,衣裳便是衣裳,臣觉得这件衣裳好看,穿上身感到欢喜便足够了,又何需顾及他人眼光?”   “咳,人为自己而活,臣不会去意他人的眼光,想来...殿下也是一样的...”   姜玉竹说完,面色平静迎着太子谛视的目光。   感觉牵制在下巴上的手指离去,她忙伸手解开披在肩头的玄色外袍还给太子。   姜玉竹往后挪了挪身子,为了打破车厢内冷凝的气氛,她又扯唇一笑:“那...殿下觉得臣穿这件衣裳好看吗?”   烛光煌煌,映得少年双眸如玄玉般透亮。   平心而论,这件清雪衣颜色艳丽,绣纹繁复,穿在其他男子身上只会显得轻佻,俗艳。   可眼前少年冰肌玉骨,五官明艳,四肢纤长,尤其是那不堪一握的腰肢在绯色轻纱下若隐若现,犹若雾里看花,愈加勾起人心底不安分的遐想...   想来小少傅与那慕容清雪一样都喜欢男色,才会对这件绯色衣裳格外喜爱。   只不过瞧见小少傅身着华裳,在众人痴迷目光中嬉笑颜颜的那一瞬,詹灼邺心底莫名生出一股不悦,只觉少年身上艳丽的衣裳如此刺眼。   詹灼邺垂下双眸,语气淡淡:“尚可。”   见太子终于放过这件事,姜玉竹松了口气。   今夜是她大意了,急于求成,险些被太子发现她的小心思,只不过自己都做到这一步了,太子居然还没有罢免她少傅之职的意思,着实让姜玉竹感到费解。   思忖之间,她的目光落在太子正在系玉扣的手上。   车内烛光明亮,照亮了盘龙纹玉扣上一滴殷红血痕。   “殿下,你...你的手受伤了?”   姜玉竹急忙拉过太子的手,男子掌心上那道触目惊心的伤痕清晰映入眼帘。   又长又深的割裂伤痕,仿若掌心曾狠狠握住刀刃,刀锋深入肌肤。   姜玉竹一看,心里顿时清明了几分,她不禁觉得有些生气,语气连带着几分斥责:   “殿下为求痛快,一箭烧了福王的藏宝阁,却也伤了自己的身子,到头来两败俱伤,又是何必呢!”   狼王弓本就是出了名的难以拉动,太子今夜不仅用此弓与蒋高吉比试,还一连射出十只箭羽,尤其是最后那力拔山河的一箭,竟越过湖面,神不知鬼不觉钻进福王的藏宝阁。   姜玉竹嘴上斥责,手中也没闲下来,她从车里的药匣子中取出烈酒,金创药和纱布。   小的时候,姜墨竹性情顽皮,没少在外面惹事,每每挨过姜慎一顿爆炒竹板后,姜玉竹都会为兄长涂抹药膏。   可姜慎下手再重,无非就是青紫几块皮肉,像眼前男子这样深入白骨的伤痕,姜玉竹却是从未处理过,以至于在用烈酒清理血痕时,她比对方都要紧张。   姜玉竹柔声安抚道:“殿下若是觉得疼,可以喊出来。”   以前她给兄长涂抹药膏时,只要一触碰到伤口,姜墨竹便会撕心裂肺地大喊起来,用殷氏的话来讲,比她当年生产时还叫得响亮。   詹灼邺剑眉微蹙,淡淡道:“孤又不是垂髫小娃娃,皮肉之伤,少傅随意处理便可。”   姜玉竹暗暗翻了个白眼。   太子睚眦必报的性子还不如垂髫小娃娃,垂髫小娃娃可不会动不动放火烧人家宅。   当然,这些以下犯上的话,姜玉竹只敢在内心悄悄腹诽一下。   “殿下,福王藏宝阁的大火熄灭后,五皇子迟早会发现引起火势的源头,若是五皇子拿着证据去陛下面前控诉,殿下就是有理也说不清了。”   既然太子还不打算与她斩断师生之情,姜玉竹头顶太子少傅的头衔,便是和他拴在一条绳上的蚂蚱,还是要用心为其谋划。   詹灼邺垂眸看向语重心长小少傅,眸光一点一点暗沉下来。   少年身披彩霞,为了他给包扎伤口,此刻半倚在他膝侧,眉眼柔和,神色专注,低垂的脖颈儿宛若一株弱不经风的玉兰花,纤细又纯洁,由内而外散溢着淡淡的馨香。   好似在勾着人采择一样。   詹灼邺鬼使神差伸出手,按在少年白皙的脖颈儿上。   姜玉竹正在为太子包扎伤口,蓦然感觉后颈一热,男子布满薄茧的指尖已经落在肌肤上,激得她炸起一身鸡皮疙瘩。   “少傅放心,五皇子找不到证据。”   太子语气笃定,显然胸有成竹。   姜玉竹豁然省悟,太子在京中三年不是白待的,必定早已在福王府安插耳目,这些人自然会帮着太子善后。   找不到证据,五皇子只能打碎了牙齿往肚子里咽,日后亦不敢在陛下面前上演兄友弟恭那套,邀请太子入府做客。   实乃一举两得!   姜玉竹正想夸赞一句:太子殿下真乃孔明转世,好算计啊!   按在她后颈的指尖微微用力,师生二人的脸又离得进了些,男子挺拔的鼻梁隐约擦面颊,灼热鼻息烧得她耳垂发烫。   太子低沉的声音在姜玉竹耳畔响起:   “少傅记住,从今以后,你便是孤的人。只要有孤在,没有人可以轻慢你!”   虽然看不见太子此时的神色,可男子声若醇酒,许下承诺。   姜玉竹的心好似漏了半拍,又猛烈地跳动起来,单薄的胸脯随呼吸轻微起伏。 第23章 虎嗅蔷薇   姜玉竹一致认为自己从小过得遂心如意,她有爹娘疼爱,兄长关怀,一家人甚至为了支持她的喜好,配合她瞒天过海,协助她游走在书院和家宅两点。   不过,姜慎和殷氏还是会反复叮嘱她是女儿身,切莫在书院展露头角,遇事能忍则忍,莫要与他人起争执。   姜玉竹毕竟是女子,即便日日用宽大的衣袍遮掩身躯,头戴巾冠遮盖乌发,可她在充满雄性气息的书院中,仍旧显得格格不入。   为此,她没少遭受过同窗耻笑捉弄,为了不让父母忧心,姜玉竹会默默承担下这份辛酸。   在福王府的宴席上,蒋世子偷偷调换筹签,逼迫她换上清倌的艳色衣裳,换做他人是奇耻大辱,姜玉竹却早已习以为常了。   所以当太子在她耳畔郑重其事道:   “从今以后,你是孤的人,只要有孤在,没有人可以轻慢你!”   姜玉竹心口一暖,这种感觉,好似一只弱小无助的小狐狸突然遇到山中虎王,威风凛凛的虎王拍了拍小狐狸,告诉它从此有了靠山,不必再忍受其他豺狼虎豹欺负。   这种狐假虎威的感觉,充满了诱惑。   可姜玉竹却十分清楚,她只是个披着狐狸外皮的兔子,待有朝一日,太子这头虎王发现她隐藏在狐皮下的真实身份,定会怒不可遏地挥起虎掌一拍!送她早登极乐。   “启禀太子殿下,姜宅到了!”   车外响起马夫的通报声,姜玉竹顺势闪躲开近在咫尺的太子,她脱下清雪衣,微微一笑道:   “虽然臣很喜欢这件衣裳,可臣的父母遵循守旧,怕是见不了臣穿得太花,劳烦殿下将这清雪衣归还给福王。”   言毕,姜玉竹又行了一礼,退出车外。   车夫掉转马头,青帷马车平稳行驶在寂静的朱雀大街上。   车内仍残存着小少傅身上独有的清甜馨香,宛若雨后藤萝肆意生长,充斥在每一寸角落。   詹灼邺敛起眉心,他伸手欲要推开车窗,好吹散满车扰人心绪的馨香。   男子缠裹纱布的手掌在窗框上顿歇,须臾后,最终还是缓缓垂落下来,修长手指轻轻挑起静置在茶案上的绯色华丽纱衣,过了片刻,忍不住放在鼻下轻嗅...   _____   姜玉竹迈入内院,抬头看向烛火明亮的正厅,便知父母还在等她。   此刻已是丑时,万籁俱寂。   她脚下的步伐不由加快几许。   推开雕花门扇,姜玉竹收敛好脸上的疲惫,眉开眼笑道:“爹娘,我回来了!”   不出意料,殷氏几乎是脚不沾地,飞快跑来一把紧抱女儿,口中念着阿弥陀佛,先祖保佑。   姜慎为了安抚妻子,表面上不敢露出忧色,可在等待女儿归来的两个时辰里接连喝了三壶茶水,光是茅厕就去了五趟。   见姜玉竹全须全尾回来,夫妻二人终于放下高高悬起多半个月的心。   “玉儿,你身上怎么有酒气,你...你陪太子饮酒了?”   殷氏脸上的笑意还未全绽开,她闻到女儿身上的酒气后又开始惊慌起来。   “娘,我不是让苓英提前回来告知你们,今晚我会随太子去福王府上做客,晚一些回来,叫你们早些安歇,不必等我。”   “不亲眼瞧见你回来,雯雯来企鹅裙以污二二期无耳把以我和你父亲怎能安心入睡,那福王的口碑在京城糟透了,欺男霸女,无恶不作,与太子不相上下。你随太子去福王府做客,就是跟着黑白无常进阎王殿啊!”   姜玉竹蹙起眉心,郑声道:“娘,福王怎么和太子相比,太子刚正不阿,他惩治贪官污吏的手段虽严厉,却从干过未伤天害理之事。”   放在以前,姜玉竹听到他人谴责太子残暴不仁的那些话,从未放在心上。可当她听到母亲居然把太子和福王相提并论,忍不住为其鸣不平。   “夫人莫要说了,妄议皇子是以下犯上的大罪啊!”   姜慎见殷氏语出惊人,一句话连带骂上两位皇子,急忙捂住妻子的嘴,规劝道:“如今玉儿平安归来,时辰也不早了,你就先让玉儿回房安歇,有什么话明日再说。”   姜玉竹今夜的确是累极了,她忙顺着父亲的话打起了哈欠,说自己在太子府小心谨慎,平日里连觉都睡不安稳,如今回到家中,只想好好睡一觉。   殷氏心疼女儿,纵然肚子里还有许多疑问,只好先按压下来。   这一夜,姜玉竹睡得十分香甜,可几街之隔的福王府却是人仰马翻,直到天幕泛起了鱼肚白,藏宝阁的冲天大火才被熄灭。   只不过五皇子精心搜刮来的稀世珍宝全被烈火付之一炬,心疼得他心口都在滴血。   “启禀王爷,属下在废墟中并未找到起火源,兴许是天干物燥,才致使...”   “一派胡言,将他拖下去丢进火坑里烧成黑炭!一群废物!本王养着你们这群废物有何用!”   五皇子额头青筋暴起,他猛然挥掌拍打桌案,吓得厅内的侍仆们寒蝉若噤。   过了半晌,面色阴沉的五皇子又阴测测道:“昨夜太子放出的那支箭,可有人找到?”   “启..启禀王爷,那只箭在湖对面的草坡上发现了,只是此箭距离藏宝阁还有数十丈的距离...”   “居然找到了...难道真不是他?”   五皇子揉着火辣辣的掌心,眸光阴冷。   他本想与大皇子联手,一起参奏太子故意烧毁他的府邸,可大皇子似是对太子心生畏惧,还规劝他不要开罪太子,说什么太子是储君,有朝一日他登上皇位,他们兄弟二人还要仰仗着他的鼻息过活。   呸!   一个天煞孤星也配当储君,太子不过是仗着手底下有群虾兵蟹将,碰巧在北凉打了几场胜仗,就想回京城耍他的储君威风。   这个丧门星,迟早要为他的目中无人付出代价。   这时,有下人进厅传报:“启禀王爷,太子府的余管事送来一张银票,余管事说...说..”   “再啰嗦一句,本王就割了你的舌头。”   那人哆嗦了一下,忙道:“余管事说姜少傅很喜欢那件清雪衣,太子出了五倍的银子购置下衣裳,派余管事送来银票。”   “啪!”   茶盏落地,碎瓷碰溅。   一夜未睡的五皇子眼底布满血丝,他几乎是磨着后槽牙恶狠狠道:   “好啊!好啊,太子这是将本王府邸当成了绸缎庄了,真是欺人太甚!”   很好,既然太子不仁在先,那就休怪他这个当哥哥的不义了。   待到春蒐的时候,便是太子这个天煞孤星归西之日! 第24章 前尘往事   姜玉竹睡到日上三竿才悠悠醒来,睁眼瞧见头顶上熟悉的牡丹烟罗软纱帷帐,闻着窗外浓郁芬芳的梨花香,不由感慨:   回到家的感觉真好啊!   同殷氏用完早膳后,姜玉竹来到姜慎的书房,向父亲打听当年“天狗之乱”后发生的事。   因姜玉竹就是在天狗食日那天出生,所以姜慎和殷氏很忌讳在她面前谈起那段过往,就连她每年的生辰日,姜玉竹都会提前一天与兄长一起过。   她只知道在自己出生后,祖父祖母曾要求父亲将她送去江陵老宅,交给姜家的远房亲戚照管。   姜慎和殷氏自然是不愿,脾气一向恭顺的父亲为此与祖父翻了脸,主动向上峰恳求调离京城,举家迁至荒无人烟的漳州生活了十四载,直到三年前姜慎授命调遣回京城,才渐渐与祖父母的关系缓和了些。   只不过姜玉竹从未进过祖父母的宅子,故而十七年过去了,姜玉竹都不知道自己的祖父祖母长什么模样。   听说“姜墨竹”高中状元的消息后,祖父祖母终于松了口,同意让姜慎带一对儿女登门拜访,只不过姜玉竹只能在外院行走,不得进内院接触姜家的其他儿女。   殷氏笑吟吟婉拒了姜家老太的提议,待到四下无人到时候,又提起姜慎的耳朵将姜家一族人骂了个狗血淋头。   姜玉竹在消息闭塞的漳州长大,从小又被父母保护得很好,所以面对祖父母冷漠疏远的态度,她只会浅浅的难过一下。   可昨夜在福王府的宴席上,她亲眼目睹众人对太子惊恐又憎恶的眼神,不禁让她好奇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姜慎正在书房里练字,得知姜玉竹想打探的事情,他放下狼毫笔,目光复杂看向亭亭玉立的女儿,浓眉微蹙,长长叹了一口气:   “玉儿啊,以前爹不愿同你说这些事,是不想你受天道之论诓惑,从而生出自轻自贱的想法。如今你饱读诗书,应知晓天道之论只是当权者对黎明百姓的约束,不可全信,亦不可不信。”   姜玉竹给父亲倒上一盏茶,她点点头,认同道:   “女儿如今在太子府当差,想要了解当年发生的事,好避免说错话,办错事。我听人说皇贵妃与先皇后乃是远亲姐妹,当年太子要被皇上送往北凉时,皇贵妃在垂拱殿外跪了三天三夜,恳求皇上收回成命,可那日在殿试上,我却觉得太子对皇贵妃态度极为冷淡。”   姜玉竹在起草如何改革司天监时,曾翻阅过不少古籍,她在一本史记里看到这段过往,当时她还认为皇贵妃这个人至善至纯,与皇后姐妹情深,宁可丢掉荣华富贵,也要保全襁褓中的太子。   难怪太子归京后割下司天监主薄的舌头,并在夜宴上送给皇贵妃娘娘当贺礼,惹得朝中群臣震怒,对太子笔伐口诛。   姜慎手捋乌须,神色颇为复杂,他感慨道:“远亲姐妹...哎,这么些年过去,旧人不在,如今活着的人也都快遗忘皇贵妃当年的身份,不过是先皇后身边的一名婢女...”   “婢女?”   姜玉竹大吃一惊,她回忆起殿试上那位雍容闲雅,妆容精致,鸾凤珠翠环绕的皇贵妃娘娘,实在难以想象尊贵如斯的女子,竟是婢女出身。   追忆起往昔,姜慎眸光微闪,他缓缓道来一段鲜为人知的旧事。   原来,在耀灵帝还是九皇子时,迎娶了朝中武将卓大将军的嫡女为妻,而九皇子凭借卓家鼎力扶持,从一众皇子中脱颖而出,最终问鼎龙位。   因此,卓家的女儿也顺理成章成为一国之后。   先皇后聪慧明理,她清楚卓家在朝中日渐势大,迟早会引起耀灵帝心怀忌惮和猜疑,于是劝父亲放手军权。   可手握重兵的卓大将军并不愿放手兵权,原本感情和睦的帝后二人也因此渐渐产生间隙。   一日深夜,耀灵帝醉酒后宠幸了先皇后宫里的一名婢女,该算是这位婢女有造化,不久后竟怀上身孕,并诞下耀灵帝的第一个皇子。   只不过新帝第一个皇子的生母身份低贱,日后传出去不太好听。   耀灵帝原本想将大皇子交给先皇后生养,可先皇后不愿夺人子女,为了顾及皇家颜面,于是认下这位婢女做义妹,不仅将她记到卓家名下,还举荐她的兄长到卓大将军手下当差。   “皇贵妃的兄长,便是在‘天狗之乱’中率兵打退羯族人的少将,如今的一品太保,靖西侯!”   姜玉竹明眸微睁,不可置信道:“如此说来,如今皇贵妃娘娘族人的荣华富贵,全是拜当年的先皇后所赐啊...”   “不错,提及此事,真是让人唏嘘不已...那年先皇后竭力诞下太子,撒手人寰,这个消息很快传到陇西军营,卓大将军听闻噩耗后晕倒在军帐里,昏迷不醒。也是在这个时候,羯族人忽然起兵攻来,卓家军群龙无首,被羯族人屠杀大半,后来羯族人更是一路横冲直下,连破大燕十三州城,直到皇贵妃的兄长率领残余兵马奋起反抗,才阻止了这场浩劫。”   姜慎喝了口清茶润润嗓子,继而道:   “当年,朝中分崩离析成两派,一派是拥护卓家军的旧臣,另一派是支持灭国论的新贵,这些新贵臣子认为是太子降世给大燕带来灭国劫难,恳请皇上正视司天监的谶言,将太子送去北凉化解煞气,就在两派争执不下时,京城里又发生了几起血案。”   “...血案?” 姜玉竹听得心头一颤,她追问道:“是什么血案?”   提及此事,姜慎面色发白,一双瞳仁迅速膨胀,显然是陷入到恐怖的回忆里。   “是的,血案!那一年里,京城发生了不少奇怪事,先是陆陆续续有几户在天狗食日诞生的婴童暴毙而亡,后来,这些婴童的双亲也因意外陆续死亡。京兆伊将此事公开后,民间关于天煞孤星的议论声不绝,皇帝为平民愤,最终发布罪己诏,将太子送去北凉...”   “居然还有这种事,那些暴毙婴童的死因,官府都没查出来吗?”   姜慎摇摇头,无奈道:   “当时羯族人大举来袭,南方暴雨不止,民间动荡不安,官府那还有功夫去查几个婴童的死因。你母亲生产时是双生子,墨竹落地后咱家就挂上红灯笼庆贺,只是没想到生你又耗费了一日,所幸如此,当时知晓你真正生辰的人并不多,街坊四邻都以为你和墨竹是同一天诞生。后来京城里频频发生命案,这些命案还都与天狗食日那天诞生都婴童有关,我与你母亲商议后,便带着你们兄妹躲去漳州...”   听父亲说完这段往事,姜玉竹手捧的茶盏都凉了。   此时,她终于知晓为何京城里的人都对于太子的身世谈之色变。   而在昨日福王府的宴席上,那些富家子弟对太子流露的恐惧之意又是由何而来。   可当年的太子,不过是个襁褓婴童,又有何罪之有呢?   身处漩涡之外的姜玉竹都能受到煞星谶言的波及,被逼得举家逃离京城,她还被祖父祖母拒之门外多年。   那身处暴风雨正中心的太子呢?   怕是早已遍体鳞伤了。   姜玉竹盯着茶面上漂浮的茶叶,她在想:七日的休沐,自己会不会休得太长了? 第25章 旖梦有痕   午夜丑时,太子府。   正在偏厅打盹儿的余管事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他揉了揉眼皮,嘟囔了声:“进来。”   来人正是他的小徒弟云奇。   云奇脸上的神色有些不知所措,他睁大双眼惊慌道:“大管事,殿下...殿下他好像又梦魇了!”   余管事的反应倒是平静,他眯着眼打了个哈欠:“是便是,不是便不是,什么叫好像,你给殿下送去姜茶了吗?”   云奇摇了摇头:“奴才隔着门扇问过了,殿下没让奴才进屋,而且...而且...”   余管事的困意消散了些,他拧起眉心,呵斥道:“继续说啊,还等着我给你打快板呢?”   云奇咽了口唾沫,一鼓作气全说了:“殿下他好似心情不太好,还让奴才送去一床新的被褥。”   嘶...竟然要换新的被褥,看来太子殿下这一次梦魇后出了不少冷汗,都将床褥打湿了。   “行了,把姜茶给我,你去取一床新被褥。”   余管事拎起装着热乎乎姜茶的象牙雕花食盒,快步朝蘅芜院走去。   乌云遮月,夜色漆黑,呼啸北风吹得过道两侧高大的青松沙沙作响。   行走在阴嗖嗖的廊下,余管事忽然理解姜少傅为何要花费千金装饰竹意轩。   庭院有朝气些,让人看得赏心悦目,也可少回忆起不好的往事。   太子梦魇的毛病已有三年,每次醒来后浑身大汗淋漓,身上摸起来冰得吓人,宛若一块不断渗出冷水的冰疙瘩。   就连宫里那些见多识广御医们,面对太子梦魇后的奇怪症状也是束手无策,最后只能摇摇头,叮嘱上一句:多让太子殿下喝些姜茶驱寒补水罢。   可余管事却清楚,太子这是心病,需心药医。   那年北凉下的雪实在是太大了,满天飞雪,北风呼啸,雪花越下越大,仿若在眼前织起一张白茫茫的大网,丈把远外什么都瞧不清。   为了活下去,他们不得不在雪地冰窟里继续前行,一步一个雪坑,积雪深至膝头,渴了就捧一口雪吃,饿了也捧一口雪吃,最后冻到四肢都没了知觉,眼睛被飞扬的雪花眯了,想抬手擦拭一下,却发现手指头不知何时冻掉了几根!   回忆起往事,余管事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五万北凉军啊,意气风发的少年郎们,没有死在匈奴人刀下,旗开得胜以后,本该荣归故里,受满城百姓十里相迎,却因一场谋算活活冻死在冰天雪地里,尸骨不得还乡。   嘿,真他娘的可笑!   昏暗夜色中,余管事抬手擦了下湿润的眼角,他深吸了口气,轻轻扣动兽首门环。   “殿下,奴才给您送姜茶来了。”   屋内迟迟没有回应声,余管事不由皱起眉心,他俯身把耳朵贴在红木门框上,隐约听到屋内传来哗啦啦的水声。   这都三更了,盥室间的水都凉透了,殿下刚出了一身冷汗,怎能用凉水冲洗身子呢。   余管事心中大急,他顾不得其他,当即推门而入,径直走进内室,急声到:   “殿下,您不能用凉水冲洗啊!奴才这就去放热水,殿下先喝了这盏姜..”   话说了一半,余管事焦急的面色在看清楚紫檀木床榻上那团污渍后,骤然变得精彩起来。   余管事成婚早,如今孩子都会满院跑了,他一眼就明白云锦绣龙纹被褥上的那团污渍意味着什么。   他急忙闭上嘴,低头看了看托盘里热腾腾的姜茶,心想要不要换上一盏清热降火的菊花茶。   “你的差事当得愈发宽了,孤让你进来了吗?”   背后传来太子冷冰冰的声音,余管事转过僵硬的身,讪讪笑道:“殿下赎罪,老奴...还以为是殿下的梦魇又犯了...云奇,你还杵在那愣什么,还不快把被褥换了!”   云奇不敢多言,他假装没看到被褥上的污渍,手脚麻利地换好一床新的锦褥。   掀开茶盖的声音在寂静的夜色中响起,余管事撑起胆子悄悄看了眼仰头饮茶的太子。   太子上身未穿中衣,只着一件撒脚银白绸缎长裤,上半身露出肌肉结实的膀臂,胸口冷白如玉的肌肤上泛起一片潮红。   男子喝得有些急切了,脖颈间凸起的喉结上下浮动,唇角溢出的茶水顺着胸口簌簌滑落,一直流淌至线条清晰的腹肌下...   “咚!”   太子忽然用力放下茶盏,娇贵的青釉玉瓷瞬间碎裂,茶水顺着裂缝哗啦啦流淌了一桌子。   好似早已布满细密裂痕的堤坝,瞬间被欲.念的洪水冲破...   “都出去!”   余管事忙应了声,招呼云齐一起退出门外,又轻手轻脚掩上雕花门扇。   寝室恢复寂静,詹灼邺抬手撑着眉骨,手指紧紧按压着一下下鼓动的头穴,好似要将方才那荒唐的梦境从脑中生生扯出来。   腾龙山一役后,他经常在午夜陷入梦魇,梦中那些兵卒脸色青紫,涣散的瞳仁渐渐失去光彩,脸上却挂着诡异的微笑。   京城里膏粱锦绣,醉生梦死的达官贵人们恐怕不知道人在濒临冻死前,脸上竟会露出微笑。   可十五岁的詹灼邺却知道,那一张张青白色的笑脸在梦中闪现,宛若挥之不去的烟岚,数年如一日,不曾消失。   詹灼邺早已习惯从梦魇中惊醒,身上流淌的冷汗滋养着内心仇恨的种子生根发芽,愈张愈旺。   以至于在今夜,贸然闯入梦境的少年郎打得他猝不及防,溃不成军...   梦境中,小少傅身披逶迤金丝薄烟纱衣,衣摆仿若盛开的孔雀昙花铺散在身后,轻薄如蝉翼的绯色纱衣下,未着寸缕。   隔着朦胧的纱衣,好似隔雾观山水,玉峰凝雪,河流婉转,春光旖.旎。   小少傅匍匐在他脚畔,软弱无骨的身子半倚在他膝头,仿若无根的菟丝子,依附缠绕着他而生。   少年轻轻托起他鲜血淋的手掌,微微仰起头,不及他巴掌大的小脸衬得一对清粼粼的乌眸愈发黑亮透彻。   “殿下受伤了,臣来帮殿下医治...”   小少傅声音低哑软糯,噙着浓浓的鼻音,音色勾人缠.绵,当少年抬起手臂时,搭在肩头的薄烟纱衣缓缓下坠,露出一抹雪白平滑的肩背。   詹灼邺胸口莫名蒸腾起一股躁意,他想要拉扯起那层隐隐欲坠的纱衣,好遮挡住那片刺眼的雪白。   可他仿若被封住了通身穴道,一丝一毫都动弹不得,就连呵斥的话都说不出口,只得眼睁睁瞧着小少傅捧起他的手掌。   少年的手白嫩又小巧,托着他修长有力的大掌,二人肌肤相触的地方似有春水款款流淌,顺着血脉流进鼓动如雷的心脏。   就在詹灼邺竭尽全力想要抑制血管里翻动的热血时,少年蓦然低下头,细白如瓷的小脸隐没在他的掌心。   伤口处传来湿润的触感,似曾相识的感觉如决堤洪水,顷刻间冲垮他竭力扼守的那片清明净地。   小少傅缓缓抬起头,秋眸水光迷离,形状姣好的唇珠上还沾着他的鲜血,仿若雪地里散落的点点红梅,勾起人心里最阴暗的旖.念,只想狠狠揉.捻上去,让鲜艳娇贵的红梅与冷雪融合在一起。   “殿下若是觉得疼,可以喊出来。”   小少傅沙哑的声音冲垮了詹灼邺最后一丝理智,他伸手抓向少年肩头摇摇欲坠的薄烟纱衣。   此时此刻,他只想要小少傅颤着嗓子喊出来! 第26章 春蒐狩猎   姜玉竹在姜宅住了五日, 便准备动身前往太子府。   殷氏为此感到不解,明明还有两日可以休沐,女儿可真是将自己当成太子的恩师, 要燃烧自己照亮他人吗?   脑袋读圣贤书读傻了!   天狗太子连太阳都敢吞噬, 就女儿这点子光亮,还不够给太子当下酒小菜!   听过母亲的担忧,姜玉竹哭笑不得,只好解释说春蒐即将到了,礼部为此忙得不可开交, 她若是一直窝在姜宅躲闲,才会惹得太子注意。   临行前,殷氏压低了声音叮嘱道:   “我前几日去崇光寺找大师算过,你与太子八字相冲, 你名字里有个竹字, 偏偏太子这人命中带火, 竹子最怕什么?便是火烧啊!你和太子在一起, 岂不是烈火干竹, 最后被烧个干净!听母亲的话, 过了春蒐就和太子请辞, 你父亲也会递上辞呈, 届时咱们一家搬去江陵,你若不想嫁人, 将来在乡里当个教书的女夫子,总之,咱们一家人平平安安就好。”   姜玉竹点点头, 她又听殷氏念叨许久,才依依不舍与母亲告别。   其实不用殷氏提醒, 姜玉竹亦打算在春蒐后与太子提出请辞。   经过福王酒宴上的事,姜玉竹发现太子这个人心思深不可测,虽然她不清楚皇贵妃与先皇后二人之间发生的事,可就当下朝中局势来看,太子并不占优势。   卓家族人早就在先皇后和卓大将军离世后逐渐退出朝堂,太子没有母族依仗,根基薄弱。   相比之下,大皇子的亲舅舅如今是手握重兵的靖西侯,这些年来,皇贵妃的族人在朝中早就站稳了脚跟,大有只手遮天之势,太子若想从大皇子手中夺回全部协理权,恐怕不易。   姜玉竹本就揣着见不得人的秘密,她不想涉足错一步便是家破人亡的皇位之争,故而打算帮太子置办好这次春蒐典礼,最后尽一尽恩师的情谊,待哄得太子满意,便递交上请辞书。   款步行走在冷冰冰的太子府内,她忽然听到远方传来练剑的声音。   思忖片刻,姜玉竹从苓英手中接过红木竹纹点心匣子,让她先回竹意轩,而自己则朝武场的方向走去。   平日里太子好吃好喝供着她,姜玉竹并非忘恩负义之辈,所以在前往太子府前,特意去了一趟五芳斋。   她今日运气好,正巧赶上五芳斋新鲜出屉的糖蒸酥酪,刚蒸好的酥酪奶香浓郁,入口丝滑,味道甜香不腻。   姜玉竹担心糖蒸酥酪放久了会有奶腥味,索性先让苓英拿着行囊回到竹意轩,而她则拎起点心匣子前往武场。   武场四周栽种着一排翠柳,透过摇曳生姿的柳树枝,隐约瞧见一抹玄色身影穿梭于树影间。   待走得近了,姜玉竹看到太子正在同几名侍卫练剑。   令她感到惊讶得是,太子在舞剑时,双眼上居然覆着一层白绫,细长洁白的绫布遮盖住男子俊美眉眼,只露出挺拔的鼻梁和微微紧抿的薄唇。   不过即便遮住双目,太子的剑法不受分毫影响,刀锋翻飞,银光乍起,男子挽起的剑花速度极快,如极光闪电,给周身都覆上了一层银辉。   很快,武场上的几名侍卫相继败下阵来,只余下周鹏一人。   面对势不可挡的凌厉剑气,周鹏额头渐渐渗出豆大汗珠,紧握剑柄的虎口被一次次撞击震得发麻。   不知为何,周鹏觉得太子的攻势在骤然间凶猛很多,他咬牙坚持了半盏茶的功夫,还是被太子一招挑飞了手中的长虹剑。   “殿下的剑法又精进不少!”   周鹏满头大汗,双手抱拳,由衷敬佩道。   他瞧见太子抬手摘下覆在眼上的白绫,漆瞳如渊,眸光静静落在自己身后,薄唇微启,淡淡道:   “少傅回来了。”   周鹏回过头,一眼就瞧见立在柳树下的姜少傅,少年身姿袅袅,乍看上去那腰肢就像柳枝一样细软,眉眼如画,笑容如春光灿烂。   “臣参见殿下。”   说完,少年纤细的手臂提起一盒硕大的红木竹纹匣子,笑盈盈走上前道:“臣今日去了趟五芳斋,正巧赶上刚出屉的糖蒸酥酪,殿下要不要来尝一尝?”   詹灼邺目光落在小少傅含笑的眉眼上,他仔仔细细看了很久,道:“拿过来让孤瞧瞧。”   姜玉竹应了声,她掀开盒盖,端起一碗糖蒸酥酪款步走到太子身前,笑着解释道:   “殿下有所不知,这五芳斋的糖蒸酥酪用得并非普通牛乳,而是禹州的水牛乳,每日只蒸十屉,极为抢手,这酥酪从外表看像是豆花,却比豆花嫩上数倍,殿下快来尝尝。”   正所谓一回生二回熟,有过两次投喂龙子的经验,姜玉竹舀起一勺酥酪,踮起脚尖送到太子唇边。   颤悠悠的酥酪,白如凝脂,好似少年细腻的雪腮。   酥酪上点缀的杜鹃花瓣,红艳似火,宛若少年噙笑的唇瓣。   詹灼邺目光粘在少年红润饱满的唇上,眼神变得愈加深幽,他缓缓俯下身,慢条斯理吃掉勺中的酥酪。   “味道尚可。”   他从小少傅手中拿过瓷碗,舀起一大勺喂回去,动作娴熟,行云流水。   姜玉竹早就习惯太子喜欢分享食物的毛病,于是不客气地吃下一大口,满足地眯起了眸子。   而这一幕,却让站在一旁的余管事看傻了眼!   要知太子素有洁癖,莫说让殿下与他人共用一勺,就算坐在一个饭桌上用膳都是罕见。   余管事本以为今日算是开了眼,没曾想更让他开眼的事情还在后面。   太子端着碗,极有耐心地一勺勺喂起小少傅,不时还拿起丝帕,帮少年擦拭唇角沾上的酥酪。   詹灼邺一早就知道小少傅来到了武场。   因遮蔽双眼,他的听觉和嗅觉异常灵敏,多日未嗅到的馨香随风拂过鼻尖,他不由加快舞剑的节奏,意图证明骤然加速的心跳只是因激烈缠斗。   当他摘下眼上覆盖的白绫,少年绚丽的笑容映入眼帘,他胸腔里剧烈跳动的心好似停滞了一瞬。   “殿下,臣吃饱了。”   姜玉竹打断太子继续投喂,道:“臣听说殿下最近忙着同礼部筹办春蒐大典,所以提前结束休沐,过来看看有什么能帮得上殿下。”   “祭祀流程大致定下,你办事缜密,细枝末节上的事,你与礼部侍郎按照往年章程再过一遍,”   “臣领命。”   交代完差事,詹灼邺从余管事手中接过紫玉扳指戴在手上,指尖缓缓摩挲着扳指上的龙纹刻印,似是漫不经心问道:   “少傅会射箭吗?”   似是没想到太子会突然抛出这个问题,姜玉竹愣了愣,遂展颜笑道:“回禀殿下,臣不会射箭。”   “书院的武夫子没教过你?”   面对太子的质疑,姜玉竹神色从容,语气平静解释道:“两年前,臣生了一场小病,正巧错过书院里的射箭科目,之后忙着追赶课业,便没顾得上捡起这门技艺。”   华庭书院是京城最有名的书院,不仅要传授学子们四书五经,还会要求学子们精通六艺。   六艺即是:礼、乐、射、御、书、数,其中的射就是指射箭之术。   不同于御马之术,学射箭时,需要武夫子手把手指正姿势,身体接触必不可免。   姜玉竹担心武夫子在接触她身体时,发现她不可告人的秘密,便装病逃过射箭科目。   “少傅是今年科举的状元郎,若是让其他人知道你连弓都拉不开,岂不丢孤了的脸面。”   见太子说得煞有其事,姜玉竹内心悄悄腹诽:她高中得又不是武状元,何须在春蒐上展臂拉弓,大显身手。   “那不如臣在春蒐前几日和吏部告假,这样便能保全了殿下的颜面。”   “孤手下没有临阵脱逃的下属。”   姜玉竹:....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眨了眨真诚的大眼,道:“那不然...臣去武行聘请一位武夫子,在这一个月里苦练射箭之技。只不过臣娘胎里带病,自幼身体羸弱,手上力气也小,就算昼夜练习,只怕还是上不了台面。”   京城武行里不只有男夫子,还有专门教授名门大族女子的女夫子,姜玉竹打算多备些酬金,聘请一位不计较男女之防的女夫子,先过了太子这关。   不过姜玉竹还是将丑话说在前头,虽说强将无弱兵,若是太子非让她在春蒐上展露一手,那她不介意当太子手下的第一个弱兵。   “有孤传授少傅射箭之术,少傅就算在春蒐上猎不到黑熊,猎上几只野兔獐子,还是绰绰有余。”   姜玉竹惊讶地挑了挑眉,她想问太子这话是什么意思,却见太子拉过她的手腕,将一枚羊脂玉扳指戴在她手上。   这枚羊脂玉扳指细腻滋润,玉壁上雕着精细的竹纹,在日光下莹润透亮,尺寸不大不小,严丝合缝地套在姜玉竹的大拇指上。   少年嫩白如鲜笋的纤长手指,竟衬得洁白无暇的羊脂玉扳指都黯然失色。   詹灼邺满意地点点头,淡声道:“余管事,你去书房里,把孤那张龙舌弓取来。”   “老奴领命。”   看到余管事飞速离去的背影,姜玉竹想喊停都来不及,她盯着手指上价值连城的羊脂玉扳指,轻声道:   “殿下传授臣射箭之术,臣自觉倍感殊荣,只不过臣是殿下的少傅,这样做岂不颠倒师生名分,大为不妥啊...”   “圣人无常师,少傅不必拘泥于师生名分而耻学于师。”   太子这话,颇有集大成者的无私境界,驳得姜玉竹哑口无言。   詹灼邺盯着局促不安的小少傅,眸色渐深。   那夜荒诞不羁的旖梦,他做了不止一次,梦中他与小少傅容貌一致的女子携云握雨,极尽缠.绵。   每每梦醒后,纵然身体上极度欢愉,酣畅淋漓,可心底却好似压着一块巨石,脑海中的疑问越来越大。   为何梦中女子的面容,会是小少傅的模样!   不仅五官一致,就连那水眸里流转的光彩,低哑软糯的嗓音,唇角笑起的弧度都如出一辙。   直到昨日,永昌侯捆绑着蒋高吉到太子府负荆请罪。   詹灼邺没有接见永昌侯,只命余管事将父子二人打发走,不过此事倒是点醒了詹灼邺,让他蓦然想起蒋高吉看向小少傅的眼神。   那贪婪的眼神让他莫名恼火,好似对方亵渎了他珍视的东西。   这个发现让詹灼邺心中一惊,不知不觉中,他竟然将小少傅视为自己的所有物,难不成他和喜好男子的蒋高吉一样,对少年起了不该有的心思。   詹灼邺绝不允许自己堕落如斯!   他倒要看看,自己对小少傅究的妄念究竟到了哪一步?   余管事很快将龙舌弓取来,他将弓交给姜少傅,如数家珍提起太子曾用此弓在北凉射杀过无数只雪狼,更在十四岁那年,一箭封了雪狼王的喉咙。   姜玉竹面色虔诚地接过承载着雪狼王一族冤魂的龙舌弓,顿觉入手沉甸甸的,她默默祈祷弓里面的怨灵要明辨是非,灭族仇人可不是她,正所谓有冤报冤,有仇报仇,你们千万莫要找错了仇人。   武场尽头置有几面靶子,距离姜玉竹所站的位置约有三十丈的距离。   饶是太子年幼时所用的弓箭,对姜玉竹来说还是太吃力了,她使出全身的力气才堪堪拉动弓弦。   少年满头大汗哆嗦着手臂的狼狈模样,看得一旁的周鹏直摇头叹气。   果不其然,颤颤巍巍的箭羽在脱弦后仅飞出几十丈的距离,连箭靶边都没挨上就一头扎落在地。   她再次拉弓放出几箭,却是一箭不如一箭。   姜玉竹双颊涨红,平坦的胸脯随着喘息上下起伏,掌心更是火辣辣辣地疼,她琢磨着要不要哀求太子殿下停止授课,她宁可去礼部核对上一天大典流程,也胜过在此受苦刑。   太子这逆徒可恶又歹毒,这是要活活磨砺死小师傅啊!   “对于射箭来说,力气并不重要,少傅你的姿势不对,肩背要放松,左臂下沉。”   感到左肩一暖,姜玉竹侧头瞧见太子的手正搭在自己肩头,她不由身上一僵,下意识想要闪躲开,拉弓的箭头歪向一旁正在观摩的余管事和周鹏。   二人不约而同闪躲开,周鹏心更是有余悸大喊道:“姜少傅留神啊!”   被周鹏这一喊,姜玉竹脸上红晕更浓,宛若天边盛开的红霞,忙歉声道:“二位对不住,我不是有意的。”   也许是怕她伤及无辜,太子长臂一展,竟按住她搭箭的手,另一手从姜玉竹肩头环绕过去,握住她拉弓的手,缓缓俯下身,薄唇贴在耳畔,循循善诱道:   “屏息,拉弓。”   太子刚刚舞完剑,身上有一股淡淡的雄性气息,掺合着冷冽的雪松香,仿若醇熟的烈酒,只闻一下就醉了神志。   后背紧贴在男子坚实的胸膛上,肩头被男子铁臂环绕,将她围困在狭仄的一方天地,无处可遁。   太子暗哑的声音在耳畔响起,炽热呼吸拂过耳垂,在她脖颈上的肌肤上游走,激起一片酥麻。   姜玉竹的身子更加紧绷了,仿若她手中正在紧紧拉扯的弓弦,太子再进一步,她就要崩断了。   春光明媚,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落下一缕缕金光,在二人周身投下点点光晕,美轮美奂。   詹灼邺垂眸看向怀中小少傅,少年凝白如脂肌肤被阳光照得宛若透明,眸底溢满了水波,醉颜微酡的模样像极了梦里情到浓时的女子。   目光顺着纤细的脖颈往下,在触及少年平坦的胸脯时微顿,炽热的目光迅速冷却下来,胸口腾升而起的欲念好似被泼下一盆凉水,瞬间全无。   甚好,他果然不好男色。   “少傅不必紧张,孤又不会吃了你。”   太子语气清冷,覆在手背上的热度好似也退去几分,姜玉竹顿觉身上的压迫感减轻不少。   她摇了摇头,努力甩去身上的不适感,全把太子当作是她重金聘请来的女夫子,脑中回忆方才太子说的话,重新摆正姿势,展臂拉弓。   随着拉扯弓弦的动作,她身子微微后倾,一点点沉进男子充满雪松香的胸怀里。   不过姜玉竹恍然未觉,她目光沉着,心神全凝聚在手中的箭羽上,当箭头和靶上的红点连成一线时,果断松开掐在箭羽上的双指。   这一次射出的箭果然强上不少,居然稳稳落在靶上。   “殿下,臣...臣这是中靶了!”   姜玉竹欢喜地扭过头,甜甜一笑,恭维道:“多亏殿下教得好,臣才能进步神速。”   二人共持一弓,本就贴得极近,姜玉竹这猛然一回头,唇瓣险些蹭上了对方的唇。   只是姜玉竹太高兴了,以至于有些忘乎所以,压根儿没发现她差点儿唐突了尊贵无比的大燕储君。   詹灼邺紧绷着脸没有言语。   方才小少傅忽然转过脸的一瞬,馨香扑面,少年亮晶晶的眸子闪着流光溢彩,他一旦触及这对摄人心魂的眸子,视线好似被吸引进去,无法从少年明艳的笑脸上挪开。   果然,还是怪这张脸,生得太过娇媚了!   看来,他还要在小少傅身上多磨练几次,彻底碾碎他的心魔。   姜玉竹见太子紧抿薄唇,直勾勾盯着她不言语,心想莫非太子对手下要求严苛,被她这种练了半日才命中靶的庸才气到了。   “少傅射得不错,咱们再多练几次。”   詹灼邺说完之后,又让小少傅举臂拉弓,而他顺势半拥着少年软弱无骨的身子,宛若拥着一支根茎上布满尖刺的娇花。   花香清甜,清冷自持的男子想要拔除花茎上的尖刺,殊不知每一次触碰尖刺,毒素深入肌理,悄无声息顺着他的血脉流向心口。   柳树下,余管事因惊讶长大的嘴巴,足以塞下一颗鹅蛋。   就在方才姜少傅差点儿轻薄到太子时,余管事还以为太子会勃然大怒,斥责不知分寸的少年郎。   万万不曾料到,太子非但没有动怒,还跟没事人似的,眉眼平静,再次将姜少傅揽入怀中,手把手指导起来。   瞧着远方师生二人的身影,被日光拉扯得老长,彼此交.缠不清,水乳交融。   过了半晌,余管事感叹地啧了声:“这个姜少傅,还真是不简单啊!”   周鹏似是颇为认同余管事的话,闷声附和道:   “是啊,姜少傅不是一般的聪明,只练了个把时辰,就摸到射箭的关窍,方才那箭更是命中五环,难怪会得太子亲自传授,哎,我怎么就没有这个福气!”   两时辰后,巴不得将福气让出去的姜玉竹香汗淋漓,整个好似刚从湖里打捞上来一样,她再也顾不上什么男女大防,气喘吁吁倚靠在太子怀中。   她觉得自己再练下去,就快瞧见龙舌弓里封印的雪狼王魂了!   “殿下,凡事不可一蹴而就,揠苗助长反倒会害死秧苗...”   詹灼邺低垂下头,看着怀中娇弱的“小秧苗”眨了眨明亮的大眼,被汗水打湿的碎发粘在粉腮上,雪肤在日光下泛着清透的光,楚楚可怜。   经过对小少傅有意无意的接触,詹灼邺已能压下心底莫名窜起的邪念,想必假以时日,他就能彻底摆脱那荒诞的旖梦。   再有,少年多强身健体,日后身形不再似女子般丰肌弱骨,也断了其他人对他的污糟念头。   如此一想,詹灼邺心头盘踞的巨石仿若移开不少,他搀扶起双臂打哆嗦的小少傅回到竹意轩。   “少傅记得睡前在手臂上涂抹活血药膏。”   与疲惫不堪的姜玉竹相比,太子眉眼清隽,神态清朗,颀长身子立在圆月拱门下,气质儒雅,仿若姿态谦卑的学生在关怀恭送恩师。   可姜玉竹却清楚,俊美出尘的学子磨砺起人来,是何等的冷血无情。   “多谢殿下关怀。”   好不易送走好为人师的太子殿下,日头都已落下西山,姜玉竹肩头挂着一对走起路来都打晃的手臂,不得不抬脚踹开门扇,进了屋后闷头栽倒在床榻上。   待到夜深人静之时,苓英帮着姜玉竹脱下月白交领中衣,瞧见她纤细的手臂都红肿起了一圈,不由心疼得直皱眉,一边涂抹活血化淤的膏药,一边气哼哼埋怨太子殿下这样磨练小姐,莫非想要把她送去北凉打匈奴。   姜玉竹同样感到一头雾水,心想太子就算要培养一代名将,她这个岁数会不会太大了些?   别看姜玉竹平日里不爱争风头,可骨子里却不愿服输,当她发现自己那处不如人时,通常不会感到气馁,而是奋起赶上。   在短暂修养一日后,姜玉竹每天清晨会去书房帮太子整理文书,到了下晌再去武场练习射箭,短短一个月的工夫,她的射箭之术突飞猛进,就算和周鹏切磋上几回合,偶然也能赢上一局。   ————   阳春三月,风和日丽。   一辆辆翠盖珠缨的马车浩浩荡荡驶出京城城门,车水马龙,朝着南苑围场出发。   南苑围场坐落于京城郊外,地势平坦,水草肥美,山林间圈养百余种飞禽走兽,供大燕历代天子在春蒐期间射猎取之。   耀灵帝为了让皇子皇孙居安思危,不忘大燕祖辈平定江山时的千难万苦,每年春蒐狩猎,他会命礼部官员清点出每一个皇子的战利品,给予擒获野兽最多的皇子嘉奖。   据说大皇子已经蝉联四年获得赏赐。   车厢内,姜玉竹手持白子,蹙眉盯着棋盘上暗潮涌动的局势,缓缓落下一子。   桌案上的鎏金狻猊香炉吐出袅袅青烟,沉敛静谧的檀香冲缓了黑子锋芒毕露的杀气。   车内安静极了,只闻棋子落盘时的嗒嗒清脆声响。   詹灼邺掀起眼皮,打量着聚精会神的小少傅。   日光透过菱花车窗洒落在小少傅侧颜上,少年乌发如墨,目光内敛,不染凡尘。   少年的棋风如同他这个人,小心谨慎,步步斟酌,虚虚实实,看似温良恭俭,实则绵里藏针,只要被他发现一丝生机,便会抓住机会,面不改色从困境中杀出重围。   老练沉稳到不似少年这个年纪应有的心性。   “不知少傅的棋技师从何人?”   姜玉竹没有抬头,目光依旧停留在棋盘上,淡淡道:“华庭书院的李楷屏夫子与臣投缘,曾指教过臣几招。”   詹灼邺剑眉微挑,不由深深看了小少傅一眼。   只因李楷屏这个名字在大燕棋坛如雷贯耳,此人在棋艺上天资出众,年仅三十岁就在棋坛大赛上打遍天下无敌手,被世人尊称为棋仙。   想拜李棋仙为师的人数不胜数,其中不乏资质出众的名公钜卿,只不过李楷屏这个人性格孤僻,一心沉迷于棋道,又不喜欢与人打交道,故而对外放出不收徒的规矩。   看来小少傅在棋艺上颇有天分,竟然让李棋仙破了规矩。   “殿下,承让了!”   少年突然露出笑容,他手持白子,一子落盘中,顷刻间,瓦砾虫沙皆变为风云雷电,黑子从猎人变成了猎物。   “是孤输了!”   见小少傅笑得眉眼弯弯,亮晶晶的眸子一闪一闪,仿若一只狡黠的小狐狸,虽然输了,詹灼邺却觉得心情不错。   师生二人手谈一局后,开始谈起了正事。   “依臣所见,殿下的骑射之技远在大皇子之上,那为何在前几年的春蒐里,殿下擒获的猎物却没大皇子多?”   姜玉竹拾起琉璃荷叶花纹盘中的荔枝果,剥去壳后,边吃边好奇问道。   男子修长好看的手指轻轻叩击桌面,姜玉竹心领神会,又剥出一瓣洁白的荔枝肉投喂进太子口中。   长路漫漫,内侍省在供贵人休憩的马车里置有洗净的鲜果,太子身为储君,身份尊贵无双,这从岭南快马加鞭送来的新鲜荔枝果只有一小筐,被耀灵帝赏赐给太子和皇贵妃二人。   吃水不忘挖井人,姜玉竹沾了太子的口福,自然要用心服侍。   詹灼邺的目光在少年比荔枝肉还莹白的面颊上停留几息,淡淡道:“南苑围场里的禽兽蠢笨,不值得孤浪费箭矢。”   姜玉竹手上正在剥荔枝壳的动作一滞,顿觉有些哑然失笑。   南苑围场里的飞禽走兽的确是被圈养起来供臣子在春蒐狩猎,虽不及北凉的豺狼虎豹凶猛,却也同寻常野兽没什么区别。   姜玉竹还以为太子之前深藏不露,是觉得自己羽翼未丰,不想在大皇子面前展露锋芒。   哪想到太子是嫌弃狩猎场里的野兽不入眼,不值得他封魂入弓。   姜玉竹只好语重心长地表示,希望太子在这次春蒐大典上收起孔融让梨的高风亮节,哪怕狩猎场里的豺狼虎豹在他眼里蠢笨如猪,亦要一视同仁,定要比大皇子猎取更多的战利品。   不同于往年,耀灵帝想要在今年春蒐大典上宣扬国威,震慑邻国,故而特意邀请金乌,北沃,回纥等邻邦的使臣们参加次春蒐狩猎。   这些受邀君王不仅派来本国勇士参赛,还送上奇珍异宝作为此次春蒐魁首的嘉奖。   “前些日子,臣与鸿胪寺卿一起整理诸国使臣呈上的宝物,无意间发现金乌国准备的宝物是一尊飞廉金雕。”   姜玉竹施施然倒上两盏茶水,将一盏茶推给太子,一盏留给自己,开始徐徐解释道:   “早在数百年前,金乌和匈奴同属于一个部落,名叫蚩族,古书上记载:蚩族人相信自己是蚩尤的传人,而在上古神话中,神兽飞廉又是蚩尤的师弟,故而蚩族人将飞廉作为本族图腾。百年后,金乌和匈奴和分裂成两国,匈奴改用雪狼做图腾,而金乌则延续他们的古老传说,继续用飞廉神兽作为本族图腾。”   詹灼邺端着茶盏,透过袅袅升起的氤氲水汽,看到少年款款而谈时,一双乌眸极亮,宛若在夜空中绽放的烟花,璀璨绚丽。   “少傅认为金乌使臣在春蒐上准备的飞廉金雕,是有向大燕投诚之意?”   姜玉竹点点头,与聪明人的对话就是简单,她只说出自己在清算各国贺礼时的发现,就被太子猜到其中关窍。   “三年前,殿下率领玄月军将匈奴人打退至玉龙雪山西面,自此以后,匈奴人的领地缩小了一半,不得不与西面的金乌国抢占肥沃草原,这几年里,两国战事愈加频繁,关系势如水火。”   言罢,姜玉竹用指尖点取茶水,在紫檀木桌案上缓缓描绘出匈奴,金乌,羯族和大燕四国的地图。   “关于北面的战事,殿下定然比臣清楚得多,从地理位置来看,金乌夹在匈奴和羯族之间,南面又有百里疆土与北凉相接。所以臣斗胆猜测,金乌这几年在同匈奴的交战中吃了大亏,想要求得大燕援助。在上古涿鹿之战中,飞廉助力蚩尤呼风唤雨,今日金乌使臣献上飞廉金雕便是一种暗示,殿下若是能在此次春蒐上夺得头筹,展现出实力让金乌俯首称臣,金乌在日后亦可助殿下逐鹿中原。”   紫檀木桌案上的水渍很快就消失,姜玉竹不急不缓擦干净手,静静等待太子的定夺。   良久,她看到太子满意笑道:“少傅处处为孤筹谋,用心良苦。”   男子容貌无可挑剔,眉骨深邃,气质深沉,平日里不苟言笑时,眉宇间总是透着冷冰冰的寡情和疏离感,仿若不食人间烟火的谪仙,令人望而生畏,不敢直视。   可当他笑起来时,眉眼舒展,少了几分凌厉疏离,多了几分温柔多情,倒是让姜玉竹看愣了神。   詹灼邺剥开一颗荔枝果,送到了小少傅唇边。   小少傅眸底的笑意是真,满心为他的筹谋也是真,与那些同他有骨肉血亲却虚情假意的兄弟不同,少年就像是一束温暖的光。   而他则是在阴暗一隅生长的独叶草,独花独叶一根草,可以忍受没有蜂蝶嬉戏,没有灌木遮风挡雨,却唯独不能没有光。   这大抵便是他总忍不住想要亲近小少傅的原因。   姜玉竹觉得太子实在是太客气了,她身为太子少傅,拿着沉甸甸的俸禄,为太子筹谋划策乃是她的本分,何至于劳动太子降尊纡贵服侍自己。   面对学子的诚心礼敬,初为人师的姜玉竹不好回绝,只得缓缓张开了唇瓣。   太子金尊玉贵,一看平日里就没干过服侍人的差事,把握不准分寸,那捏着樱桃的肉的指尖也不知分寸探入了姜玉竹唇中。   少年舌尖卷过荔枝肉时,不经意滑过男子指腹。   詹灼邺的眸色瞬间暗沉下来,目光落在少年水光潋滟的唇瓣上,几乎调动了全部的意志力,才没有去追逐那截子滑腻的鱼尾,不动声色从娇软湿润的唇上挪开...   浩浩荡荡的狩猎队伍车行半日,终于赶在日落前抵达南苑行宫。   姜玉竹协助礼部安排好王公贵人和邻国使臣入住行宫,顺便以权谋私,给自己安排了间偏僻的住所。   南苑行宫依山傍水,景色秀美,推窗便可眺望西山群岚,碧湖四岸风光。   皎洁月色下,湖畔树影摇曳,月光在湖面上折射出粼粼波光,夜风拂面,好不惬意,饶是姜玉竹这种身怀秘密之人,在此等良辰美景下都觉得松弛下来。   苓英正在为姜玉竹挑选明日狩猎大典的衣裳和配饰,她环视四周,见没有外人,才敢轻声叮嘱道:   “公子这几日陪着太子狩猎,记得要穿奴婢新裁制的束胸,奴婢在束胸上缝了两条肩带,就算骑马时再颠簸,也不会掉落。”   姜玉竹放下支摘窗,她颇为笃定笑道:“太子这段日子会很忙,无暇顾及我,不过多备无患,明日就穿这件。”   苓英默默不语,她从箩筐里取出针线,在姜玉竹选好的束胸肩带上又补上两针。   几日前,苓英给在武场练习射箭的小姐送去饭菜,瞧见了让她胆颤心惊的一幕。   只见平日里清高孤冷的太子殿下站在小姐身后,男子大掌握着小姐持弓的手,另一只手揽在女子腰间,垂下头轻言细语。   二人贴得太近,远远看去,脸颊都快贴在了一起,宛若枝叶相互交缠的结香花。   苓英吓得差点丢下手里的食盒,她总算明白小姐每次练箭归来,那一身湿透的衣衫是从何而来。   近日备受太子照拂的姜玉竹同样感到惶惶不安,一开始,她还以为太子好为人师,对属下要求严苛,担心自己在春蒐上给他丢脸,才会不吝赐教。   可当她有一次射出十环,满怀欣喜转过头想感谢太子,暮然间对上了男子幽深的目光。   男子的目光不加掩饰,灼热如火,让笼罩在他气息中的姜玉竹呼吸一滞,感到头皮发麻。   姜玉竹不通宵男女之情,仅凭直觉感到一种恐惧与危险。   仿若正在低头的吃草的兔子察觉到凶险,猛然抬起头,对上了一对幽幽发亮的眸子。   不过,太子很快就收敛眸底的异色,不急不缓松开握在她手背上的手掌,语调平缓:   “少傅进步神速,可喜可贺。”   依旧是那个清冷如玉,矜贵无双的太子殿下,让人生不出一点被他亵渎之意,反倒是觉得自己胡思乱想了。   不过姜玉竹还是决定与太子保持距离,给二人愈加热乎的师生之情降些温度。   故而,她今日主动与太子提起金乌使臣准备的宝物,点醒太子若是能在今年春蒐大典上夺得头筹,趁机收拢金乌,便是如虎添翼,日后在与大皇子的较量中,也多了一枚不可小觑的棋子。   她总要给太子找些事做,免得太子在狩猎场里还惦记考核她的射箭成果。   翌日,南苑猎场彩旗飘飘,鼓角齐鸣,耀灵帝在百官朝拜中登上高台,宣布狩猎正式开始。   台下的蜜合色幄帐内,一群丽妆华服的贵女们围坐在一起,她们借着手中团扇遮挡,目光越过扇面,大胆看向猎场上鲜衣怒马的少年郎们,悄声议论起来:   “今年的狩猎大赛格外热闹,不仅所有皇子都参赛了,还有各国派来的神箭手,你们说,最后擒获最多猎物的皇子会是谁?”   “当然会是大皇子,大皇子已连续四年在狩猎大赛上夺得魁首,只差一年就能成为大燕第一个蝉联五年夺冠的皇子,这等名垂青史的功绩,大皇子怎会拱手让人。”   “啧...不见得,要知太子的箭法不可小觑,虽说在前几年里,太子射杀猎物的数量虽不及大皇子多,可都是无人敢近身的凶兽猛禽。”   众人聊得正欢,忽然有一位贵女压低了声音道:   “我听宫里的人说,平乐公主这一年苦练骑射,想要在今年春蒐上大展身手,拿下皇上赏赐的彩头。”   “哼,醉翁之意不在酒,我看平乐公主想拿下的不是彩头,而是萧世子罢。”   萧时晏的名字一出来,犹如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一块石子,激荡起阵阵涟漪,几位贵女们彼此心照不宣,纷纷抬眸打量正与大皇子交谈的萧时晏,隐藏在扇下的双颊红晕更甚。   “咦,太子身旁的小郎君是那家公子,怎么在往年里从未见过?”   幄帐下,一名贵女好奇发问,众人顺着她的话头看去,不由觉得眼前一亮。   要说在往年的狩猎场上,在容貌与气质上能与萧时晏一争高下的人,便只有太子了。   不过太子仿若一座孤冷雪峰,通身散漫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寒气,饶是俊美无俦,却叫人望而生畏,不敢直视。   可太子身畔的少年郎就不同了,只见少年一身青竹色骑装,白冠翠袖,身姿挺拔,眉眼如画,灼灼耀目。   “那位啊,是今年的状元郎,皇上钦点的太子少师,姜少傅。”   “这位姜少傅模样可真是好看啊...”   一名贵女痴痴说完,蓦然觉得自己这话太过轻浮,忙红着脸看向四周,却发现周围的贵女们似是颇为认同。   是啊,姜少傅不仅容貌俊美,举止文雅,还能与笑比清河的太子相谈甚欢,衬得太子身上的煞气都退散了不少。   狩猎场内,   姜玉竹仰起笑脸,对马背上的太子笑呵呵道:“殿下,臣技不如人,就不追随殿下深入密林,箭矢无眼,还望殿下注意安全。”   詹灼邺盯着小少傅春光明媚的小脸,他正要作答,突然听到有人唤小少傅的名字,抬眸看向来者,眸色微冷。   姜玉竹转过身,瞧见萧时晏策马而来,他身后还追随一个骑着白马的少女。   这名少女年约十六七岁,身穿一袭绣工精美的石榴红骑服,容貌秀丽,精巧的鼻子微微上翘,柳眉弯弯,神态倨傲,一双杏眼正满含嗔怨地盯着萧时晏。   姜玉竹瞧见二人,眸光微闪,她笑着道:“姜某参见平乐公主。”   耀灵帝膝下共有五位皇子和四位公主。除了太子和大皇子,当属平乐公主的生母身份最尊贵,故而她从小得耀灵帝宠爱,在宫内横行无阻,养就了一副洒脱恣意的性子。   平乐公主对太子匆匆行过一礼,便迫不及待追问起萧时晏,语气娇嗔:   “时晏哥哥,你就带我去深林里狩猎一次,有你护我周全,父皇定然不会担心,况且我的箭法比五哥和七哥都要强上不少,有我搭手,一定能协助你擒获林中虎王。”   萧时晏笑容清浅,他温言婉拒了平乐公主的好意,继而转过头对姜玉竹道:   “瑶君,你何时学会了射箭?”   姜玉竹微微一笑,表示她的箭法得太子传授,如今只是粗通皮毛,就不打算深入林中给豺狼果腹。   “既然如此,你不妨先在林外围射猎野兔,獐子这类性情温和的猎物,等到熟悉四周环境后,我再带你去林内狩猎。”   萧时晏知道姜玉竹不会射箭,本以为在南苑猎场上遇不到他,可没想到短短数月期间,对方竟学会了射箭,萧时晏自然为好友感到开心,提出一起狩猎的邀请。   平乐公主一听萧时晏宁可带姜玉竹这种刚学会射箭的拖油瓶去深林狩猎,也不愿带自己,登时气得柳眉高挑,冷哼一声道:   “哼,你不让本宫去,本宫偏要去,待我射杀了虎王,看你还敢不敢小瞧本宫!”   说完,平乐公主扬手挥鞭,在一众侍卫的追喊声中,头也不回地扎进林中。   萧时晏无奈地叹了口气,他冲姜玉竹笑道:“大皇子托我看护平乐公主的安全,改日我再同你叙旧,你在林外亦要注意安全,记得啊!过上几日,我带你去林内狩猎。”   姜玉竹看着男子策马离去的背影,心底莫名觉得空落落的。   是啊,像萧时晏这样杰出的男子,自然是和出身龙凤的平乐公主更为般配。   平乐公主花容月貌,活泼可爱,身份尊贵,活得肆意又真实。   真实,恰是姜玉竹可望而不可及的奢求。   同窗多年,萧时晏甚至连她真正的名字都不知道...   心底的自卑与失落感刚刚冒出个头,姜玉竹忽然觉得身子悬空,再回过神时,发现后背暖烘烘的。   她转过头,脸上写满了疑惑,呆呆看向与她共乘一马,神色淡然的太子殿下。   “孤带你去林内狩猎。” 第27章 情难自持   春风吹得树叶飒飒作响, 一片树叶飘飘悠悠落下来,犹如一只翠绿的蝴蝶,在空中打着旋儿, 最终飘落在少年白玉发冠上。   詹灼邺伸手摘去小少傅头上的落叶, 垂眸凝视少年亮晶晶的乌眸,语气淡淡:   “少傅不必等萧世子,孤带你去狩猎。”   日丽风清,阳光透过层层树叶缝隙,洒落在男子俊美面容上, 映照得他的浓睫都镀上了一层金芒,衬着他漆色眸子煞是好看。   不同于往日,太子今日没有穿玄色衣袍,一身整洁利落的靛蓝刻丝暗金云纹骑装在日光下折射出熠熠光辉, 清贵若玉, 不染纤尘, 宛若林中谪仙。   姜玉竹眸光微颤, 她忙垂下眼睫, 盯着男子揽在她腰间的手臂, 故作平静道:   “殿下莫要忘了, 你还要在此次春蒐比试中胜过大皇子, 若是带着臣这个拖油瓶去狩猎,岂不耽搁殿下的战绩。”   小少傅声音恳切, 低垂着纤颈,珍珠般精巧莹白的耳尖从发鬓间露出来,宛若小荷才露尖尖角。   詹灼邺忍住掐下鲜嫩荷尖的冲动, 静静凝视怀中的少年。   是他低估了自己的心魔,本以为多与小少傅接触几次, 待习惯了少年明艳的容色,内心便会毫无波澜,   殊不知,习惯是一种很可怕的东西,而少年好似一味专门为他调配的蛊,一经沾染上,就戒断不了,引诱着他沉沦,堕落,且没有底线。   面对让他屡屡破戒的少年,一向杀伐决断的詹灼邺竟一时感到束手无策。   理智让他远离这味蛊,可当他瞧见小少傅眼底溢出的落寞之色,还是忍不住将少年带到马背上。   带着小少傅去林狩猎一圈,不过是一件渺不足道的小事,无伤大雅,亦不会左右他的心魔,詹灼邺想。   “就算让他一日,亦赢不了孤。”   人不轻狂枉少年啊!   听到太子放下的狂言,姜玉竹还想再劝一劝,可规劝的话刚到嗓子眼,男子已然驱策起身下猎马。   古树遮天蔽日,正午日光穿透错综复杂的树冠,洒落下千丝万缕金线。   二人一马,穿梭在幽静的林间。   对于心血来潮要带自己狩猎的太子,姜玉竹想了想,觉得太子心高气傲,若是让他和大皇子在同一起跑线上比试,都是一种耻辱,所以才会随便寻个理由,借着带她狩猎的理由消耗上一日,再奋起赶上,才更能彰显出太子的晓勇不凡。   太子这招,真是杀人诛心呐!   姜玉竹脑中胡乱琢磨着,压根没注意树林间发出的轻微异动。   “聚精会神,前方有猎物。”   太子低沉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姜玉竹收回神游,支起耳朵仔细聆听,果然发现不远处的灌木丛间沙沙作响,隐约有一道身影藏匿其中。   姜玉竹举臂拉弓,正要放箭,可灌木丛里的猎物好似察觉到了危险,迅速冲出来闪身逃窜。   原是一只体型壮硕的野山猪,难怪发出不小的动静。   詹灼邺毫不迟疑,当即驱策马镫追赶猎物。   野山猪不同于圈养的肉猪,它们四肢肌肉发达,跑起来的速度不输于獐子,在山林间左蹦右跳,灵巧闪躲。   马背上的姜玉竹被颠得腾云驾雾,还好昨夜苓英给抹胸加固的两根带子够结实,不过即便如此,她仍觉得胸口玉兔乱颤,时刻有脱洞而出的危险。   “它的速度慢下来了,放箭。”   听到太子指令,姜玉竹立刻绷直起身子,搭箭拉弓,瞄准撒丫子逃窜的野山猪,一连放出三箭。   嗖嗖嗖三箭飞驰而出,却没有一箭挨上野山猪的皮毛。   正当姜玉竹感到气馁时,又听太子耐心传授道:“少傅,你要学会预判猎物的闪躲路线。”   得到点拨的姜玉竹再次拉开弓弦,同时留心着野山猪每一次落脚的位置。   太子御马之术出众,在姜玉竹聚精凝神时刻意放缓了速度,使得她放出的这一箭又准又稳,一下子命中野山猪的后腿。   “嗷呜”   中箭的野山猪痛苦哀嚎一声,再也无力逃窜。   “殿下,臣....臣居然射中了,多谢殿下策马相助!”   姜玉竹欢喜至极,心中一扫方才的落寞,转过身冲太子笑道。   詹灼邺低头看向眉飞色舞的小少傅,少年唇红齿白,乌眸清澈,额上沁出一层薄汗,赛雪肌肤在日光下泛着迷离光泽,嫩颊绯红,犹若在冬雪中绽放的红梅,艳色独绝。   少年此时的模样渐渐与梦中女子重合在一起,让他自持清明的那根心弦骤然间彻底崩断。   姜玉竹见太子直勾勾盯着她不言语,眸色幽深得可怕,仿若风雨欲来之前的海面,平静之下隐藏着暗涛汹涌。   忽然,太子伸手按压在她肩头,力道之大,好似要捏碎她的肩骨,姜玉竹来不及反应,已被太子压得向后仰身,后腰落在男子结实的臂弯,被迫挺起的胸脯紧贴在绸缎衣料上,隐隐绷起一抹浮起的弧度,微不可查。   姜玉竹急忙伸出手遮挡在胸口,再抬眸时,男子俊美如玉的面容已沉沉压了下来。   二人鼻梁厮磨,唇瓣若即若离,灼热的鼻息在彼此面颊间隐隐流动。   姜玉竹脑中一片空白,她僵着身子,呆呆盯着男子形状好看的薄唇即将要压上她的唇瓣...   “吁!”   恰在此时,不远处来了一队狩猎人马,发出的动静及时打断太子的动作,只见男子眸底醺色迅速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冷。   姜玉竹感到眼前骤然一亮,腰被男子强健有力的手掌托起。   师生二人端坐于马上,神色清明,仿若刚刚没有人想要逾越过那条不可言喻的界限。   林中太静谧了,方才那对人马嬉笑着离去后,树枝上的鸟雀具被惊飞,四周寂静无声,衬得胸腔里咚咚作响的心跳声如雷灌耳。   “咳咳,臣刚刚得意忘形,险些没坐稳,多亏殿下扶了臣一把...”   姜玉竹率先打破沉默,为太子之前意味不明的举止开脱。   太子紧抿薄唇没有言语,眸光晦暗难明,突然翻身下马。   只见他从箭筒抽出一根箭羽,骨节分明的长指搭弓起箭,疾驰而出的箭矢好似挟裹着无法宣泄的戾气,扑哧一声刺入皮囊下,原本倒地抽搐的野山猪再无生息。   将这一幕看在眼里的姜玉竹轻轻吞咽口水,心中了然太子这一箭的暗示。   若是她口风不严,将刚刚二人险些越过雷池之事泄露分毫,那她的下场便如眼前四腿僵直的野山猪一般。   收拾好猎物,太子没有与姜玉竹共乘一马,而是牵扯缰绳领着马儿前行。   姜玉竹坐在马上,她望着男子挺拔如松的背影,欲言又止。   她这个少傅当得愈发不像话了,先前在福王私宴上让太子干起侍女的差事,如今在猎场上又让太子当起了夫马。   姜玉竹脑海中突然闪过“捧杀”一词。   捧得越高,铡刀落得越狠!   看来她要赶在刀落前,趁早向皇上递交请辞书。   回程的路上全靠太子徒步前行,待到二人走出树林,已是黄昏日下。   期间,姜玉竹试着唤了几声太子,询问要不要换她去牵马,可太子置若罔闻,那孤绝料峭的背影始终未曾转过来。   回到行宫后,姜玉竹连衣服都没顾得换下,就开始伏案撰写请辞书,字里行间透露出她才疏学浅,而太子才德兼备,她实在没有什么学识能传授太子,恳请皇上还是寻来德高望重的大儒之辈教导太子。   至于大儒的年纪最好大一些,面相威严一些,以免太子目无师长,日久天长相处下来,干出颠倒师生关系的糊涂事。   书写完毕,姜玉竹放下狼毫笔,伸手揉了揉酸疼的肩膀。   太子刚刚攥在她肩头时,手掌的力气太大了,在那一瞬间,姜玉竹恍然发现男女之间力量的悬殊,若是对方想要做什么,她只能任人鱼肉。   还好,太子终究没有越过雷池。   而她,亦顺利守住了秘密。   姜玉竹回忆起她在太子府居住的多日里,太子对她一直是以礼相待,除了近日传授她箭法时多了些肢体接触,从未像今日一般失去分寸。   思来想去,她认为太子并非喜好男色,只是恰逢男子到了躁动的年纪。   遥想几年前姜墨竹被京城的花红柳绿迷了眼,还悄悄去了趟怡香楼,被父亲发现后差点儿打断了腿。   所以太子约莫,大抵,多半...是到了男子躁动的年纪,一时间意乱情迷,只要太子日后迎娶太子妃,还是一位能够为大燕传宗接代的好储君。   须臾后,苓英走进书房,对正在愣神的姜玉竹催促道:“公子,晚膳备好了,快来用膳罢。”   在狩猎场上奔波半日,姜玉竹确实饿了,她起身走向正厅,瞧见红木八仙桌上摆放着色香味俱全的菜肴,顿觉被勾起了馋虫,她吸了吸鼻子,双眸一闪一闪,好奇问道:   “好香啊,这是什么肉?”   苓英正在摆放碗筷,顺口接道:“这是公子与太子殿下今日一起射杀的那只野山猪啊!殿下令御厨给公子烹制一桌全猪宴。”   姜玉竹刚刚升起的口腹之欲顷刻间消散得一干二净,她面色复杂,蹙眉盯着桌上热气腾腾的肘子肉,好似瞧见野山猪的幽魂正在冲她掉眼泪。   在收到太子杀鸡儆猴的暗示后,姜玉竹对外宣称自己染上风寒,留在行宫中安心“养病”。   太子得知小少傅生病的消息,虽然没有前去探望,不过学子的一片关切之意全通过每日擒获的猎物呈到了恩师的饭桌上。   一连多日吃着红烧鹿筋,鲍汁扒熊掌,炙烤羊肉等数道硬菜后,姜玉竹的面颊丰盈了一圈,就连苓英给她新裁制的束胸都快套不上了。   无奈之下,她只好在春蒐快结束前养好了“病”。   这一日,姜玉竹来到猎场上,通过和几位官员攀谈中得知:太子目前擒获的猎物远远超出其他几位皇子,不出意外,太子必然是此次春蒐比试的魁首。   甚至有负责维护南苑猎场的官员哭丧着脸表示,照太子这个狩猎速度,林子里的猛禽都快绝迹了,待到来年春蒐,怕是大家只能射猎野兔野鸟了!   姜玉竹与几位同僚寒暄完,准备在猎场外围练一练生疏的箭法。   太子留下周鹏看护她的安全,姜玉竹和周鹏进入林间没多久,便听到身后有人呼喊道:   “唉...就是你,停下,太子的少傅,给本宫停下!”   姜玉竹勒停马儿,转身看向如火一般炽烈张扬的女子,拱手行了一礼,不卑不亢道:   “下官参见平乐公主。”   来人正是平乐公主,她瞧见小少傅孤身一人,一对杏眸先是环视四周,遂抬起下巴,神色倨傲,问道:“姜少傅免礼,本宫问你...你可有瞧见萧时晏?”   “回禀公主,臣前几日在行宫养病,不曾来到猎场,故而没有遇到萧世子。”   听了小少傅的回答,平乐公主面色一跨,她气恼地挥动起手中马鞭,嘟囔道:“哼,本宫就知道,他分明是故意躲着我!”   刚刚与几位同僚交谈中,姜玉竹听说平乐公主在狩猎场上十分积极,满山头奔来跑去,终于成功惊醒了一头沉睡中的棕熊。   刚刚从深眠中苏醒的棕熊,脾气要比猛虎还凶残三分,几掌就拍飞了守护公主的数名侍卫。   还好当时萧时晏和太子距离平乐公主的队伍不远,二人及时赶到,联手射杀性情狂暴的棕熊,使得公主幸免于难。   此事之后,平乐公主心里存了阴影,她再也不敢贸然前往深林,只好每日在猎场外围瞎转悠。   “本宫听说,你和萧时晏同在华庭书院读书,今年春闱上,你的答卷还胜过萧郎,被父皇钦点为状元郎。”   姜玉竹微微一笑:“下官的才学远在萧世子之下,此次夺魁,实乃是侥幸。”   平乐公主盯着唇红齿白,彬彬有礼的少年郎,难以相信博学多才的萧郎居然输给了这样的小白脸。她大剌剌道:   “你的文采也许不错,就是身子骨儿太弱了,来到射猎场才多久,就病了这些时日,罢了,碰巧本宫今日没事,就教你射箭罢。”   姜玉竹闻言愣了愣,忙出言婉拒,可好不容易逮到人的平乐公主又怎会轻易放人,要知自从她招惹出棕熊那件事传开了后,猎场上的世家子弟都躲着她跑。   不过平乐公主得了教训,只敢拉着姜玉竹往树林里稍走了走,二人结伴而行,在林间捕获体型较小的猎物。   看到姜玉竹接连射歪几箭后,平乐公主趴在马背上笑得直不起腰,说难怪萧时晏只让他在猎场外围射兔子,以他拙略的箭法,怕是连猎物的皮毛都沾不到。   须臾后,平乐公主就笑不出来了,而是盯着中箭落地的野斑鸠,惊讶地瞪圆了杏眸。   只见少年不骄不躁,继续搭弓起箭,目光沉敛,动作一气呵成,疾驰而出的箭矢穿过茂密枝桠,竟将行动灵敏的野斑鸠一击必中。   “倒是本宫小瞧你了,你既然这么厉害,那便陪本宫去猎豹子。”   说完,平乐公主不等姜玉竹拒绝,她扬手甩鞭,策马扎入林中。   姜玉竹望向那渐渐消失在树影间的绯红色身影,只得无奈地叹了口气,驱动马镫追了上去。   二人所骑的猎马都不是凡品,尤其是太子给姜玉竹准备的汉宫宝马,体型较小却精悍,四肢灵活,最适宜在崎岖不平的山路间奔跑。   不一会儿,姜玉竹和平乐公主就将身后追随的侍卫们远远甩开。   没了一众侍卫跟随,平乐公主的心情看上去很不错,她扬手指向一株树上红彤彤的果子,下令道:“姜少傅,你去摘几个果子下来,本宫想要尝一尝。”   姜玉竹看了一眼挂满枝头的红果,静默了一刻,才开口道:“公主可知这林间飞鸟众多,却为何没有一只鸟吃这株树的果子?”   “为何?”   “此树名叫相思树,结出的果子叫相思果,书中记载:曾经有一对眷侣,夫妻恩爱,伉俪情深,只可惜天不遂人愿,女子在诞下一子后撒手人寰,男子痛心伤臆,终生未娶,独自一人将儿子拉扯长大,成家立业。一夜,男子又梦到了亡妻,梦醒后,他深入山林,吃下相思树结出的果子,在睡梦中含笑而终...”   少年声音低沉,在寂静的林间如翠鸟弹水,婉转动听,平乐公主听得不由入神了,她忙追问道:   “那男子在梦中梦到什么?是他的亡妻吗?”   姜玉竹又静默了片刻,缓缓道:“公主,臣的意思是这相思果有毒,吃了后会产生幻觉,还会伴有呕吐抽搐等症状...”   平乐公主正沉浸在悲凉的故事中,听到小少傅大煞风景的一席话,顿时柳眉高挑,气哼哼道:   “你怎么和萧时晏一摸一样,每次教育本宫时,都要先扯出一番典故,将人绕得云里雾里,你是不是觉得本宫愚昧无知,蠢到连毒果子都认不出!”   面对刁蛮无理的平乐公主,姜玉竹感到哭笑不得。   不过她觉得公主这样的性情也不错,幼年无忧无虑,才会单纯洒脱到像一张洁白无瑕的宣纸。   “臣并非这个意思,天色不早,周校尉还在林间找寻公主,咱们还是快些折返回去,免得日落后山路不好行走。”   平乐公主难得甩开整日看守她的侍卫,自然不愿意这般轻易回去,她转了转亮晶晶的眼珠,忽而笑道:   “本宫听闻韩溪云今年狩到一只红腹锦鸡,那羽毛可鲜艳漂亮了,用来做头饰最好不过,你若能给本宫猎到一只,咱们就回去。”   姜玉竹只得应下差事,她与平乐公主一起在密林中寻找锦鸡的身影。   二人运气不错,很快就发现一只白腹锦鸡站在树冠上梳理毛发,鸟儿五彩斑斓的羽毛沐浴在日光下,鲜艳靓丽,看得平乐公主眼睛都直了。   “姜少傅,你快看那只白腹锦鸡,比韩溪云猎到那只还要漂亮,你若能给本宫射下来,本宫重重有赏!”   姜玉竹坐在马上,展臂拉弓,凝神静气,稳稳瞄准树杈上停栖的白腹锦鸡。   就在她要松开箭羽之时,又听到一旁的平乐公主得意洋洋道:   “哼,韩溪云不过与萧哥哥在年幼时有过口头上的娃娃亲,她仗着京城第一才女的名声,处处瞧不上本宫,待本宫猎到比她还漂亮的白腹锦鸡,看她那自诩温婉大度的嘴脸还能装到几时!”   姜玉竹扣在箭羽上的指尖一颤,微微偏斜的箭矢擦着白腹锦鸡的羽毛掠过。   “哑哑!”   察觉到危险的白腹锦鸡迅速展翅而飞,临走前还留下一炮热腾腾的鸟粪,好巧不巧掉落在平乐公主的骑服上。   平乐公主登时气得脸色涨红,大声叫喊道:“姜墨竹!你是不是故意的!”   “公主,臣并非有意....”   回过神的姜玉竹发现自己闯下的祸事,忙不迭拿出手帕帮平乐公主擦拭身上的鸟粪。   那白腹锦鸡毛色鲜亮至极,拉出的粪便同样恶臭至极,熏得平乐公主直犯恶心,忍不住干呕。   还好二人刚刚途经一处溪流,平乐公主急忙翻身下马,跑到溪流边洗涤衣上难闻的鸟粪。   姜玉竹则在溪畔林间拴好二人马。   忽然,在静悄悄的树林中,姜玉竹好似听到一阵争吵声从一处山坡后传来,那声音时而高时而低,隐约还提到了“太子”二字。   她看了眼正在溪旁认真冲洗衣裳的平乐公主,思忖片刻,最终还是蹑手蹑脚爬上小山坡。   借着一簇灌木丛遮掩,姜玉竹终于看清楚低声争论的两个人。   竟然是大皇子和大燕的天佑福星五皇子。   只见五皇子面色不忿,他怒气冲冲吼道:“大哥,前几年春蒐上怎不见他这般积极,偏偏在你即要蝉联五年魁首时,他冷不丁跳出来争抢魁首之位,哼,依我看,太子就是故意为之,好让大哥前四年都白干了!”   与义愤填膺的五皇子不同,大皇子脸上始终挂着淡淡的浅笑,语调平和:   “五弟消气,太子的骑射之技原本就在我之上,他身为储君,日后还要袭成正统,自然要拿出本事威慑邦国使臣,待他获得魁首,你记得要献上祝贺词,莫要逞一时之气,毕竟....咱们以后还要仰仗他的皇恩过活...”   五皇子听了这话,心里愈发觉得憋闷,当即抽出腰间宝剑,奋力朝向一旁的灌木丛胡乱砍去。   躲在数丈远的姜玉竹见状,犹豫着要不要悄悄溜走,免得五皇子发起了疯,一剑朝她劈来。   “五弟,你这是干什么,当心伤到自己!”大皇子急忙走上前规劝。   五皇子砍了一会儿,整个人气喘吁吁,面容狰狞,他眸底闪过一丝狠戾之色,忽然狞笑道:   “大哥怕那个煞星,我不怕,我早就在南苑猎场里布下天罗地网,准保让那个煞星有来无回!既然父皇不忍心,我就替天行道,帮大燕铲除后患!”   大皇子闻言大惊失色,忙追问道:“老五...你...你究竟做了什么?”   躲在灌木丛后的姜玉竹同样支起耳朵,想探听五皇子想要太子怎样有来无回?   可五皇子却压低了声,以手遮面,贴在大皇子耳畔说了几句话。   姜玉竹瞧见大皇子惊讶地挑起眉毛,他似是不太相信五皇子说的话,试探着问道:   “你怎会与....有联系,若是被他人发现了,那可是通敌叛国之罪!五弟,听大哥一句劝,莫要做糊涂事啊。太子就算不喜你我,总会念及手足情深,给咱们一条活路,虽不至荣华富贵,却...”   “大哥,你醒醒吧,那煞星都能狠心烧了我的府邸,将我多年收藏的珍宝付之一炬,若是容他袭成皇位,咱们二人哪里还有活头!”   五皇子冷笑一声:“是他不仁在先,休怪我这个当哥哥的不义,大哥你放心,此事若是成了,你我兄弟二人日后皆可高枕无忧,就算不成,也会有人替我背黑锅。”   话落,五皇子不再理会大皇子好言劝阻,翻身骑上一匹汗血宝马,扬长离去。   树下,大皇子负手在原地驻足好一会,婆娑树影打在他脸上,使人瞧不清楚他的神色。   不知是不是错觉,姜玉竹总觉得在唧唧虫鸣和瑟瑟风声中,隐约听到大皇子的一声...森然冷笑。   一股不寒而栗的感觉悄然爬上心头,姜玉竹快步返回至河畔,正巧遇上清洗好衣裳的平乐公主。   “罢了,本宫再给你一次机会,若是能猎到白腹锦鸡...唉...姜少傅你要去哪啊?”   见小少傅解开捆绑在树干上的缰绳,翻身上马,平乐公主诧异问道。   “公主,您回到猎场后务必找到周校尉,就说太子在林中受伤,让他速派一队人马入林搜寻,公主切记,此事只能交予周校尉,万不可找其他人。”   “唉...你怎知道我皇兄受了伤,还有皇兄现在何处啊?”   少年仿若一阵青烟,迅速消失在树影间,平乐公主跺了跺脚,可想到小少傅严肃的神色不似在同她开玩笑,踟蹰再三,她还是调转马头朝着猎场外围的方向而去。 第28章 深林遇险   太阳还未落山, 树林里的光线已然暗了下来,越是深入林中,树叶越是浓密, 浓荫蔽日, 就连鸟虫鸣叫声都被屏蔽在外,静谧得有些可怕了。   姜玉竹小心驾驭着马儿行走在崎岖山路间,脑中想起几日前周鹏跟她说过的话。   传闻南苑围场有一只金底棕纹的虎王,此虎隐于深山,体型庞大, 行动敏捷,走起路来像猫一样无声无息,多年以来,有不少想要捕获虎王的猎手反而命丧虎腹。   太子有意擒获这只猛虎献给皇上, 故而这几日一直在搜寻虎王的行踪, 功夫不负有行人, 他们终于在一处山背后发现虎爪印, 准备在今日擒虎。   姜玉竹的方向感还不错, 她一边回忆南苑围场的地形图, 一边朝向周鹏提到的山背前行。   关于五皇子要如何除掉太子的谋划她没听到, 却听见大皇子说了一嘴“通敌叛国之罪。”   南苑围场里的虎王生长在大燕, 就算伤到太子,也扣不上通敌叛国的罪名。   听着五皇子胸有成竹的语气, 想来他筹谋已久,那太子现如今的处境必然十分凶险。   姜玉竹心中不免担忧,她虽然巴不得和太子斩断师生之情, 却不想是阴阳相隔的那种断法。   约莫半柱香后,姜玉竹隐约闻到一股淡淡的血腥气, 此刻天已经彻底黑下来,稀薄的月光根本穿不透树冠,她摸出火折子点上,照亮四周方寸之地,驱策马儿朝着血腥气传来的方向前行。   豆丁大点的火光忽明忽暗,好似浩瀚林海间的萤火虫,随时有可能被黑暗吞噬。   随着空气中的血腥气愈发浓郁,姜玉竹明显感受到身下的马儿都在颤抖,到了最后,任凭她如何拉扯缰绳都不愿意再往前走一步。   姜玉竹只好翻身下马,手举火折子继续前行。   “呱唧。”   靴底好似陷入了湿漉漉的水坑里,姜玉竹低下头一看,清瞳微颤。   脚下黏腻的触感并非来自水坑,而是鲜血汇聚而成的一汪血池,她顺着蜿蜒血流瞧去,只见十余具尸身横七竖八倒在地上,这些人里有身穿金磷铠甲的御林军,也有身着黑衣的蒙面人。   无一例外,这些人全都死透了。   姜玉竹强忍下胸口泛起的呕意,颤抖着手举起火折子挨个照过每一具尸身。   发现太子并未在其中,姜玉竹微微松了口气,   也是,太子武功高强,寻常杀手根本近不了他的身,兴许在遭到这群黑衣人埋伏后,太子早已顺利杀出重围。   担心此地浓郁的血腥气会引来野兽,姜玉竹正准备离去,却隐约听到一阵哗啦啦流水声。   并非是溪水潺潺流动的声音,更像是木浆拍击在水面,发出凌乱的拍打声。   她踟蹰片刻,随即吹灭手中的火折子,朝着水声传来的方向蹑手蹑脚走去。   原来前方不远就是一条浅溪,姜玉竹躲在一株榕树后,悄悄探头望去,不由面色微变。   ———   一弯新月嵌在夜空,月光倾泻而下,洒落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浮光跃金,刺人双眼。   男子一袭玄底龙纹暗金锦袍,他手握长剑立于溪流间,剑身淬在清冷月光下,折射出清凌凌光亮,同时映亮了他一对昳丽长眸。   男子表情沉静如水,俊美凤眸透着冷意。   一阵微风拂过,掀起他玄色衣袍下摆,也吹起了几点殷红的血滴,血珠悄无声息滴落,很快就顺着溪流消失得无影无踪。   男子周身包围着数十名蒙面黑衣人,有一部分黑衣人正在用刀背拍击水面,不断发出哗啦啦的水声,好似在故意扰乱男子的意识。   为首黑衣人看着溪流间孑然一身的男子,他口音生硬,露在面罩外的一对双眼冒出寒光,狞笑道:   “大燕太子殿下,我劝你还是束手就擒,求个痛快,若是继续缠斗下去,死后尸身上留下那么多道口子,待到九泉下让先皇后瞧见了,岂不要伤心。”   詹灼邺面无波澜,他目光定定盯着一个方向,蓦然甩动手中龙渊剑,剑身带起的水花犹若一个水晶巴掌,清脆打在开口之人的面颊上。   那人抹了把脸上的水渍,面露凶色,恶狠狠道:“死到临头还这般嚣张,诸位放手上罢,不必给这位大燕储君留全尸!”   随着一声令下,这群黑衣人们愈加用力击打水面,借着哗啦啦水声遮掩,岸边数名杀手提刀向溪流间的男子刺去,顷刻间,杀气顿起,水花四溅。   詹灼邺并未闪躲,他左耳微动,顺着刀风袭来的方向,手中挽起一道凌厉剑花,瞬间斩断近身之人的手臂,遂即朝身后刺去,干脆利落一剑贯穿另一个刺客的心口。   可是在无尽黑暗中,他的手臂还是被突然而至的剑刃划破,男子浓眉微皱了一下,毫不迟疑抹掉了对方的脖子。   “太子殿下剑法超群,不愧有着北凉冥王的称号,只可惜殿下并非真的冥王,凡身之体挨上这么多刀,不知还有多少血可流。听我指令,全部...啊——!”   杀手统领的话刚喊了一半,突觉右眼传来钻心剧痛,他伸手摸去,居然摸到了一支凉飕飕的箭羽。   嗖嗖嗖...   又有数支箭矢从夜色中悄然飞射而出,正中几名正在用力拍打水花的黑衣人。   可惜放箭之人的力量似乎不大,这几只暗箭只射中黑衣人的大腿,让他们发出一声惨叫。   不过这便足够了,原本呈防御姿态的詹灼邺身形一动,银色的剑影在黑夜中一闪而过,眨眼间便夺去这几人的性命。   “是谁在放暗箭,快...快...将此人找出来!” 杀手统领捂着眼睛上的断箭,歇斯底里的声音中透出几分慌张,   河岸边的黑衣人们彻底慌了神,他们不由停止拍打水面的动作,纷纷抬头张望四周。   月光朦胧,黑潇潇的树林浓荫深沉,犹若一片黑暗的海洋,让人寻不到隐藏其中的粟粒。   “愚蠢,不要停下!”   杀手统领强忍着眼上传来的剧痛,想要继续下令指挥。   不过太迟了。   男子玄袍如夜莺翻飞,溅起一片片银色水花,剑影跃动,浮光掠影,所过之处魂飞烟灭。   在暗箭与明剑的默契配合下,一个个黑衣人相继倒下,他们致死都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   四周再次陷入一片寂静,詹灼邺站在冰冷的溪流中,手臂紧绷,一串殷红血珠顺着剑身蜿蜒而下,一滴滴落进水中。   他忽然听到远方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那脚步停顿在溪畔,似是迟疑了一下,又响起哗哗流水声,由远到近,朝他急急而来。   詹灼邺倏地提剑朝那人指去,还未开口,便听到一道短促的惊讶声,随即便是扑通一声响,那人似是笨手笨脚摔进了溪水里。”   “哎呦...我的屁股!”   这是...小少傅的声音...   话说姜玉竹从古榕树后探出头,瞧见太子被一行黑衣人包围追杀的画面,着实吓了一跳。   她远远瞧着太子与那群杀手缠斗,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   她以前在武场上见过太子和周鹏他们过招,太子的剑招就如他这个人一样,锋芒逼人,气吞山河,男子习惯掌控全局,哪怕面对周鹏他们数个人一起围攻,向来都是进攻多余防守。   可今夜的太子好似被什么束缚住手脚,一直处于被动,只有在性命攸关之际才会将近身的黑衣人一击毙命。   若不是亲眼看见太子挨上几刀,姜玉竹还以为太子在修炼什么自残剑法。   危机关头,姜玉竹从箭筒里摸出箭矢,借着茂密树林遮掩,朝着叫喊最凶的黑衣人放出一箭。   因有她暗箭伤人,太子很快就扭转了局势,顺利剿灭了这群黑衣人。   姜玉竹这才敢从古榕树后走出来,她瞧见太子还直绷绷站在溪流里,面容冷峻,一动不动。   想起男子刚刚挨了好几剑,姜玉竹以为太子身受重伤不能行动,于是她不再迟疑,双手提起衣摆踏入溪流中。   可还没容她近身,太子突然提剑指向她,目露凶光。   老天爷啊,可是夜叉太子还没杀过瘾?早知她就不趟这趟溪水了!   姜玉竹吓得一屁股跌坐在溪水里,痛苦地哀叫了一声。   “姜少傅?”   詹灼邺浓眉微挑,手腕轻转,收剑入鞘,冲跌坐在溪流中的少年伸出手。   姜玉竹坐在冰凉的溪流里,她仰起头,从这个角度,恰好能看到太子额间乌发被溪水打湿,一缕缕蜷曲的湿发下,显露出一对极为精致的长眸。   与往日不同,此刻男子的漆眸过于幽深,好似失去了光亮的星河,暗淡无光,黑沉死寂。   姜玉竹心口一紧,她忙站起身,伸手在太子眼前晃了晃。   詹灼邺嗅到一抹熟悉的清甜馨香涌入鼻腔,冲淡了四周铁锈血腥气,他握住少年在面前挥舞的手,语气平静:   “孤暂时看不见。”   “暂时...殿下是遭到这群人暗算了吗?那...多久后才能恢复视力?”   姜玉竹听到太子说他只是暂时看不见,稍觉心安。   “具体时间不定,有时需要一炷香,有时需要半日。”   姜玉竹:.....   这也太不定了吧,听太子话中意思,他不能视物的毛病以前也出现过,可她在太子府住了这么久,却从未听到过一点消息,这也太奇怪了。   姜玉竹觉得她可能隐隐触碰到太子不为人知的秘密,而知晓这种秘密之人,下场通常都不会太好。   她环视溪流上漂浮的尸体,不由打了个冷颤。   詹灼邺感到小少傅轻轻哆嗦了下,他紧了紧掌中软若无骨的柔荑,淡淡道:   “他们是今夜第三波刺杀孤的人,你先带孤离开此地。”   听到太子说这批杀手居然是第三波人,姜玉竹当即想起她在密林间瞧见那些尸体。   此刻还未至深夜,或许还有其他杀手正在林间搜寻太子的踪迹。   姜玉竹瞪着眼前目不能视的烫手皇家山药,心想自己上辈子莫非欠了大燕皇室什么滔天恩情,不然为何在这一世,她先是阴差阳错救下皇帝,现在又要带着太子逃命!   日后太子有了孩子,她可是还要当奶娘还债?   “嘶...”   姜玉竹挪动脚步,顿觉一股钝疼从脚腕间传来,疼得她低声抽了口冷气。   “怎么了?”   詹灼邺什么都看不见,只听到小少傅口中溢出一声吃痛,他侧过头关切问道。   “臣...可能是在刚刚跌倒的时候扭伤了脚腕...”   非常好,长夜漫漫,她与太子一个瘸一个瞎,四周密林里还隐藏着数不清的杀手,真是前景一片黑暗啊!   饶是一向乐观的姜玉竹,此时此刻不禁都有些绝望了。   感到身子骤然悬空,姜玉竹下意识伸手环绕在男子肩头,鼻尖撞在男子冰冷的面颊上。   原是太子得知自己受了伤,竟然将她横身抱起来。   “殿下...你身上有伤,快...快放臣下来。”   “少傅不必拘泥君臣之礼,给孤引路。”   男子灼热的吐息拂过额间,酥酥麻麻,姜玉竹面颊顿时浮起一层淡淡的红晕。   多亏了太子此刻目不能视。   她默默宽慰自己,太子说得有理,生死攸关之际,既然君臣之礼都可抛下,那男女之防亦可暂时放一放,毕竟没有什么比小命儿更重要。   想开以后,姜玉竹不再觉得扭捏,她抬眸环视四周,出言指引太子前行。   二人所在地点处于南苑围场最深处,若是想徒步走出猎场,需要绕过林间埋伏的杀手和野兽,可以说是难比登天。   姜玉竹想了个法子,她让他太子绕着山脚行走,而她借着月色仔细打量布满藤蔓的山壁。   “殿下,这里有一处被藤蔓遮盖的洞穴,臣丢一个石子进去看看有没有野兽。”   姜玉竹让太子将她放下来,蹲下身摸出一块石子扔进黑黝黝的洞穴里,听到里面很快传来的回音,便再无动静。   看来这处洞穴不大,里面也没有野兽安家。   姜玉竹瘸着腿蹦跳过去,掀开洞穴口的藤蔓,发现里面的空间刚好能容下两个人。   真乃天无绝人之路!   姜玉竹本想让太子先躲进去,可太子不容分说将先她推了进去,淡声道:“若被杀手发现,孤出去引开他们,你伺机逃离此地,去找周鹏和刑将军调来援兵。”   原来太子早已为她想好退路,才让她躲在最里面。   “臣已经让平乐公主转告周校尉说殿下在林中受了伤,估摸这会儿周校尉已经领兵出发,殿下与臣只需躲藏好,等待周校尉找到咱们。”   姜玉竹轻声解释,良久,她听到身后的太子淡淡嗯了声。   方才在路上,她告诉太子自己无意间探听到大皇子与五皇子的对话,所以才会深入密林查看他的安危。   太子听了话后,低垂的目光落在她脸上,虽然男子不能视物,可那黑涔涔的目光仿若有温度,炽热浓烈,灼得她心口一颤。   二人躲避在狭窄的洞穴里,石壁四周生长着一种带刺的藤蔓,遍布整个洞穴,手摸上去就会被细小的尖刺扎伤。   姜玉竹只得抬起扭伤的腿,以金鸡独立的姿势稳定住身型。   可时间一长,她身子不受控制打了起了摆,眼见着要撞向布满尖刺的石壁。   伴随“叮伶”一声轻响,姜玉竹眼前闪过一道寒光,她定睛一看,一柄长剑立在她脚前,剑尖深深陷入土中,宛如一株破土而出的屹立翠竹。   太子低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少傅握住孤的剑。”   姜玉竹一时没反应过来,呆呆盯着面前散发着阵阵寒气的宝剑,剑格上刻印数条腾云驾雾的金龙,还嵌着数颗华丽的宝石玛瑙,即便在幽暗的洞穴里,仍是熠熠生辉。   “你扭伤了脚腕,莫要逞强,握住孤的剑。”   男子语调平缓,听不出其他情愫。   “多谢殿下...”   姜玉竹后背朝向太子,窥不见他此刻的神色,她略微迟疑了一下,最终缓缓伸出手,握住了剑柄。   入手微凉,触感坚硬。   借着宝剑稳住身型,姜玉竹果然轻松了不少,只不过这剑头陷入地缝,剑首只达到她腰间的高度,为了站稳,她不得不双手握住剑柄,顺势弯下了腰肢。   洞穴里的空间本就狭仄,随着她款款躬下腰身,后臀不可避免触碰到身后的太子。   这一次,詹灼邺的视力恢复得很快,不到半柱香后,他便渐渐能看清眼前的景物。   皎洁月光穿透藤蔓间隙,洒落在少年不堪一握的腰肢上,此前被溪水打湿的莲青色锦衣紧紧贴附在少年肌肤上,包裹着如蜜桃饱满的形状,同时勾勒出细长笔直的纤腿。   闭塞狭隘的空间内,充斥小少傅摄人心魂的香气。   此情此景,让詹灼邺的眸色不可控制地幽暗上几许。   他蓦然想起自己与小少傅一起狩猎后,所做的那个梦。   少年趴在马背上,纤细的腰肢微微扭动,玉背上蝴蝶骨展翅欲飞,赛雪肌肤上沁出薄薄的细汗,泛着迷离光泽,衣摆随风摇曳,荡漾开一层层涟漪。   梦境与现实重叠在一起,詹灼邺情不自禁伸出手,狠狠按压在少年秀气的腰窝上...   话说姜玉竹调整许久,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最舒服的姿势,正准备小憩片刻。   忽然,她感觉腰窝被人身后的太子狠狠攥住,力气大到好似要掐断她的腰。   姜玉竹蹙起眉心,正欲出言询问太子发生了什么,可她同时又闻到对方身上散漫出的血腥味。   是了,太子身受重伤,为了照顾她这个拐子,不仅抱着她在崎岖不平的树林间行走,还将贴身宝剑交给她支撑,眼下太子气血衰竭,才会忍不住倚靠在她身上。   太子这人平日里心高气傲,若非到了忍不住的时候,定不会将她当拐杖用。   为了顾及男儿家最珍贵的自尊心,姜玉竹张了张嘴,最终没有开口,不仅默默忍耐下来,还贴心地弓起腰背往后凑了凑,好充当起一根负责的拐杖,好让太子倚靠得更舒服些。   幽静的一方天地,隐约传来男子略显沉重的呼吸声。   桎梏在她腰间的手掌炽热,一寸寸将她往后扯,男子腰间配带的玉玦上抵在肌肤上,硌得她有些不舒服,下意识轻轻挪动起身子...   “莫要乱动!”   男子声音暗哑,好似点下一把火,让洞穴内的温度都升高了不少。   姜玉竹身子一僵,她悄悄扭转头,从这角度,只看见太子握在她腰间的手掌,男子五指修长有度,肤色冷白,碗骨突出,手背上青筋若隐若现,像是在竭力压抑着什么。   “殿下要不要将剑收回去,臣...臣觉得脚上的伤好似不疼了...”   姜玉竹温声细语道,不动声色维护男子矜贵的自尊心。   听到太子深吸一口气,桎梏她在腰间的力气松懈下来,语调亦恢复寡淡疏离:“少傅转过身来。”   姜玉竹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转过身,抬眸迎上对方黑涔涔的眸子。   她不知太子此时已能视物,绯红着脸轻声道:“殿下若是觉得疲惫,可以搀扶着臣,臣受得住。”   詹灼邺垂下视线,凝视小少傅白净如瓷的小脸。   少年肌肤如玉,水眸盈盈,眼尾有一抹淡淡洇红,仿若迎着晨露绽放的芙蓉花,清秀幽美,旖旎如画。   小少傅若是知晓他心底真实的想法,恐怕受不住。   身体上的承受不住。   詹灼邺拉起少年的手搭在肩头,平静道:“刚刚那个姿势不妥,你扶着孤,受伤的脚不要沾地,搭在孤腰上。”   姜玉竹的身高放在女子中算是高挑的,可面对身量挺拔的太子,头顶刚及他的鼻下,只得双臂环在太子肩头,一只腿踮起脚尖,另一只受伤的腿勾在他劲瘦的腰间。   嘶...只是这个姿势....好似并没有比刚刚那个强到哪里啊!   可她人已转过身,加上脚腕受了伤,想到太子现在什么都看不见,姜玉竹索性厚着脸皮,像一只紧紧扒在树干的树懒,干脆整个人挂在太子身上。   顺便打量近在咫尺的绝色皮囊。   前段时日她在行宫“养伤”时,偷听到不少墙角。   譬如兵部尚书的小女儿一直仰慕太子英姿,特意绣了一个精美的香囊,香囊里还放上女儿家精心调配的香料,可在她献给太子时,却被冷血无情的太子一口回绝,直言香囊味道太呛人,羞臊得尚书小女当夜套马回了京。   又譬如汝安郡主能文善武,提出太子比试箭法,若是她输了愿意亲手给太子做煲汤,结果太子赢了比试后也不客气,派周鹏给汝安郡主送去一对血淋淋的熊掌,听说汝安郡主熬红了双眼,才刮干净熊掌上的浓密黑毛。   后来,姜玉竹在饭桌上有幸品尝到光洁美味的熊掌,感慨太子这只男狐狸精靠着一张俊美脸蛋随意糟践女子芳心,迟早要遭报应!   抬眸看向呼吸之间的男狐狸精,姜玉竹忽然有点理解京中贵女们不顾煞星之论,亦要对太子前仆后继捧上芳心的缘由。   男子鼻梁挺直,眉眼深邃,肌肤在月光下如玉石散发着琳琅之光,额上散落的头发干了些,微微打着卷,衬得眉宇下那对昳丽多情的瑞凤眼摄人心魂。   乖乖,眼睛不能目视都这般风流勾人。   太子此时低垂双眸,视线若有若无落在她脸上。   姜玉竹觉得脸上有些发烫,她悄悄松开搭在男子肩头的手,略微与他拉开了一点距离。   可太子好似察觉到她的刻意疏离,伸出手臂环在她腰间,还故意将她拉扯得更近,二人几乎贴得严丝合缝,彼此的心跳纠缠在一起,撞击的胸膛咚咚作响。   “少傅又不听话。”   太子拖长了语调,无形之中端起了师长的架子。   面对不尊师重道的大燕储君,姜玉竹敢怒不敢言,只好瞪圆乌眸,悄悄吐出舌头,冲太子做了个鬼脸。   “把舌头收回去。” 第29章 将计就计   姜玉竹一时愣怔住了。   她的第一个反应是:太子能够视物了!   第二个反应则是:得罪了爱收集舌头的太子, 她的舌头还保得住吗?   姜玉竹讪讪一笑,正要说些什么缓解她方才的造次之举,忽然, 遮挡在洞穴口的藤蔓被人由外掀开, 一道刺眼的火光照射进来,恍得她眯上双眼。   “殿下,臣救驾来迟...”   周鹏的话只说了一半就惊愣住了,他瞧见洞穴里紧紧相拥的太子和小少傅,眼珠子都快瞪出来, 差点握不住手上的火把。   不怪他失态,实在是眼前的场景太过诡异了。   只见小少傅整个人挂在太子身上,一对纤细手臂揽在太子肩头,右腿勾缠在太子腰上, 仰起的小脑袋还一个劲往太子脸上凑, 简直不成体统。   这洞穴虽狭小, 可二人也不至于贴得这般密实啊!   “周校尉, 你终于来了!”   姜玉竹感慨周鹏赶来的正是时候, 免去了她与恢复视力的太子面面相觑, 她顾不上脚上的扭伤, 扶着山壁走出去。   周鹏看到小少傅一瘸一拐从洞口蹦出来, 遂即明白太子和小少傅为何会搂抱在一起。   原是他胡思乱想了。   要知太子在周鹏心中,就如那天山顶上的洁白雪莲, 神圣高洁,清冷孤傲,一尘不染, 自然不会像京城里那些好男风的纨绔子弟一样有着让人不耻的癖好。   詹灼邺觉得胸口一空,胸前馨香娇软的触感转瞬即逝, 又好似带走了点什么,在心口留下空洞洞的一角。   他伸手搀扶身形不稳的少年,淡淡道:“周鹏,去牵马来。”   “卑职领命。”   姜玉竹被太子抱到马背上,扭伤的脚腕由同行而来的御医暂时固定上夹板。   期间,她听到周鹏对太子禀报,说他在密林中搜寻他们二人踪迹时遇到一队黑衣人,这些人武功不俗,出手很辣,还好周鹏带了不少人马,才没有落下风。   打斗至最后,黑衣人们见无法脱困,纷纷服毒自戕,没有留下一个活口,可见这些刺客有备而来,若是差事办砸,会毫不迟疑选择赴死,以保全幕后之人。   “殿下,这些刺客身材粗壮,颧骨高,鼻翼宽,胡须浓密,是典型异族人的容貌,不仅如此,卑职还在他们身上发现了这种图纹。”   周鹏让人搬来一具黑衣人的尸身,他用长剑挑开黑衣人破损的衣袍,只见死尸胸口上赫然有一幅鸟头鹿身的图纹。   姜玉竹视线落在图纹上,她目光微凝,喃喃道:“这是飞廉神兽...竟然是金乌人...”   周鹏惊讶地看了眼坐在马上的小少傅,由衷赞赏道:“姜少傅不愧是状元郎,博文强识,居然一眼就认出来这纹身的由来。”   姜玉竹当然认得出来,看文来抠抠君羊八六一齐齐三三零四整理前段时日她负责登记各国使臣送上的宝物,曾亲眼瞧见金乌使臣送来的赤金嵌宝雕像上,雕刻的正是这只飞廉神兽。   周鹏自幼在北凉长大,对各个部落的图腾纹身同样了若指掌,他愤然道:   “想不到今夜刺杀殿下的杀手竟是金乌人,玄月军从未踏过金乌的领土,甚至还帮着他们打过匈奴人,可金乌王却恩将仇报!这些刺客定然是隐藏在春蒐狩猎的队伍中,殿下可需属下去查询金乌国队伍的名册?”   詹灼邺负手而立,目光深幽,沉默不语,半晌后,他抬眸看向马背上神色平静的少年,问道:   “少傅怎么看?”   姜玉竹盯着死尸上的图纹,目光清澈,语气笃定:“周校尉此时若是去查,这批刺客必然在金乌国的名单中,不然怎能让大燕皇帝和百官相信,是金乌王想要暗杀大燕储君。”   周鹏面露不解,他挠了挠头,道:“那依姜少傅的意思...是有人想要嫁祸金乌王?”   姜玉竹点点头,解释道:   “据我所知,金乌人在年满十八岁后会在胸口刺上飞廉图纹,就相当于咱们大燕的及冠礼。可这些刺客的年纪看上去约有三十岁左右,他们尸体上的纹身颜色鲜艳,纹刺上去的时间不会超过半年,故而我猜测他们不是真正的金乌人,极可能在进入狩猎场后被人在暗中调换了身份。”   周鹏立马蹲下身子,仔细去看尸体上的图纹,果然如小少傅所言,这图纹瞧着像刚纹上去不久的样子。   他不由心生敬佩,小少傅年纪不大,目光却是敏锐至极,仅凭一个纹身就发现破绽,难怪太子升起扁鹊之心,在小少傅受伤后对其精心照拂。   “那...姜少傅能猜到真正的幕后之人吗?”   姜玉竹笑着摇摇头:“幕后之人是谁不重要?人死不能复生,死人自然无法指认幕后之人,眼下这些证据全指向金乌国,而咱们要做的,就是帮助金乌国洗白罪名,殿下以为呢?”   周鹏又挠挠头,觉得自己怎么听不懂小少傅的话,可观太子唇角浮起的浅笑,太子望向小少傅的目光就好似天上的明月,分外皎洁温柔。   哎...聪明人的世界,果然和他沾不上边。   詹灼邺举步上前,他看向马上的小少傅,语气难得一见的谦卑有礼:   “少傅想如何助金乌国洗白罪名?”   月光照映在太子如玉俊容上,给他周身披上了一层清晖,姜玉竹恍然与周鹏有了同样的感觉,觉得眼前的男子如皑皑雪山般圣洁无瑕,情不自禁收起了提防之心,俯下身凑在他耳畔低语。   少年额上的碎发顺势垂落下来,拂过男子耳畔,低哑软糯的嗓音听得人耳根都有些酥麻。   詹灼邺的视线从小少傅乌发上的白玉发冠缓缓游走,落到少年赛雪面颊,精巧耳垂,最后停留在领口那截子纤细白腻的玉颈...   姜玉竹低声与太子交代完计划,她抬眸看向太子,等待着他的回应。   “孤没听清楚,劳烦少傅再说一次。”   太子态度如此谦虚,让姜玉竹都感到有点不适应,于是凑得更近了些,简化了内容,又细细与太子说了一遍。   不过太子今夜可能流了太多血,连带着脑子都有些不不好使,姜玉竹足足说了三遍,才见太子点了点矜贵的龙首,淡淡道:   “少傅的法子不错,孤会差人去办。”   一夜惊心动魄后,姜玉竹悄悄回到行宫,一觉睡到翌日黄昏。   在她昏睡的这段时间里,整个行宫内乱翻了天。   太子在南苑猎场遭遇刺杀之事一径传出,当即引起百官哗然。   耀灵帝极为动怒,一想到自己的儿子差点在自家门口被人暗杀,即刻下令封锁行宫,决意搜查出刺客的同党。   先是有消息传出来,说皇城司使在刺客的尸身上发现飞廉图腾纹身,而这独特的图腾纹身独属于金乌国,于是顺藤摸瓜出这些刺客竟然是金乌王送来参加春蒐狩猎的勇士。   金乌使臣看到刺客尸体上的图纹,急得在耀灵帝面前飙起了金乌语,以本族真神的名义起誓,他们绝不会派人刺杀大燕储君,相反,金乌王一直很感念太子在金乌和匈奴开战时没有横插一脚。   正当金乌使臣百口莫辩之际,伤势未愈的太子请求面见耀灵帝。   据亲眼见证这场跌宕起伏事件的官员传言,太子那日在行宫大殿上力保金乌使臣,让大理寺验尸官再次查验刺客尸身上的纹身,果然发现了一些蹊跷。   原来飞廉图腾纹身下面居然还隐藏着另一幅图腾,通过颜色比对,隐约能分辨出是一只龇牙咧嘴的狼首。   狼首正是匈奴人的图腾。   在场官员醍醐灌顶,看来是匈奴人不甘心被太子率领的玄月军打回老窝,故意派出刺客暗杀太子,顺带嫁祸给金乌,意图挑起两国纷争。   多亏太子没有被仇恨蒙蔽双眼,即便身受重伤,依旧选择相信金乌国,最终抽丝剥茧,发现隐藏在背后的始作俑者。   真相大白后,耀灵帝当即下旨,命太子派玄月军助金乌击退匈奴,并决议让大燕与金乌缔结盟约。   于是乎,太子在当初归京城时被收缴的兵权,又原封不动地回到手中。不仅如此,大燕日后与金乌缔结邦交,两国开通互市,身为北凉地头蛟的太子自然能从中得到源源不断的好处。   在启程回京的队伍里,姜玉竹侧身倚靠蓬松的靠枕,一手捧书,一手从玉盘上拾起一颗蜜饯放入口中。   她扭伤的脚踝上还固定着夹板,因车厢里无外人,她索性脱去鞋袜,光着足面,将夹着板子的那条伤腿高高翘在木几上。   要说太子还真是上道,她那夜在围场里建议太子在刺客尸身上纹绘狼首图纹,从而扰乱视听,帮助金乌国洗脱罪名。   毕竟与一向踏实的金乌国相比,频频侵犯大燕领土的匈奴人更叫耀灵帝心生忌惮,若是两国能借此机会联手,自然是再好不过。   此事之后,金乌王定会感念太子的恩情。   想要收拢一个同盟,雪中送炭往往比拳打脚踢更能笼络人心。   太子后续所做的一切,比姜玉竹预判的更加圆满,可要做成这件事却不简单,往往需要彰显出隐藏的实力,譬如让耀灵帝放手北地兵权,又如让门下省同意开通两国互市。   不过姜玉竹没有姜太公扶持一代明君的野心,她深知一将成名万骨枯的道理。一代帝王身后,要牺牲的何止是万骨,她爱惜小命儿,不想化作帝王宝座下的一架无名白骨,只想和父母兄长平安顺遂度过一生。   她瞥了眼手边的牡丹纹文具匣,那里面装着她早就攥写好的请辞书,只待回到京城后,呈给皇上。   “咚咚咚”   听到一阵不情不重叩击声,姜玉竹推开雕花轩窗,探头看去,原是萧时晏策马走在车旁。   “瑶君,我听说你在猎场上受伤了,伤得可严重?”   男子一袭雪色织金锦袍,玉冠束发,身姿挺拔,气宇轩昂,眉眼间满是关切,温言询问。   姜玉竹笑了笑,她隔着轩窗回答:“我伤得不重,只是陪太子狩猎时不小心歪倒脚踝,御医说修养上十天半月就能好。”   见少年回答得轻松,萧时晏脸上的担忧之色消退几分,他一面策马,一面与对方闲聊。   二人心照不宣跳过太子遇刺一事,只谈论猎场上发生的趣事,过了一会儿,有一名御林军策马到萧时晏身畔耳语几句。   “钱阁老有事寻我,待回到京城后,我再去姜宅看望你,还有...”   姜玉竹看到萧时晏从袖口掏出一枚瓷瓶交给她。   “这是缓解扭伤的药膏,祖母担心我在围场上受伤,每次都会为我准备齐全,你在受伤的地方涂抹上,会好的快些...”   姜玉竹下意识想要开口拒绝,可对方已将手举过来,只隔着一道轩窗,让她轻而易举便可以触碰到。   她盯着男子握着瓷瓶的手,眸光微微闪动。   人啊,总是对遥不可及的东西抱有痴心妄想,姜玉竹终究是凡人,亦敌不过那一丝痴念。   她接过男子手中的瓷瓶,瓶身太小了,自然而然碰到了对方温热的手指,一丁点的温度,却让她的耳根泛上了淡淡的红晕。   “多谢时晏兄。”   “还有,下月初十是我的生辰,这是请柬,我已邀请书院里的同窗赴宴相聚,你记得要来。”   少年突然探身进窗口,笑容明朗,眸如星辰,他冲姜玉竹眨了眨眼,温言笑道:   “你若能来,我会很欢喜。”   ———   不远处,一辆玉辂华盖,四角装饰赤金龙头的华丽御车厢内,詹灼邺透过明黄色窗幔,冷冷注视着小少傅对另一个男子露出嫣然巧笑。   “邺儿,再过三个月就是你母亲的忌日,朕想为她补办一场法式,再将园陵按照太皇后的规格翻新,她当年走得突然,后来又发生太多事,虞祭的过程有些草率了,此事你有何意见?”   耀灵帝说了半晌,却始终得不到太子的回应,男子目光始终落在窗外,显得心不在焉。   耀灵帝拧起浓眉,抬手拂去皇贵妃递来的茶盏,语气不悦:   “太子,朕在同你说话,你到底有没有在听?”   翡翠鸾纹茶盏里的茶水晃了晃了,有一部分茶水溢出来,洒在皇贵妃精美华丽的湘色花绫翟衣上。   天子不悦,车厢内的气氛为之一凝。   皇贵妃眉眼平淡,耳上的红珊瑚耳珰都未幌一下,她默默收起茶盏,语气轻柔,提醒道:   “陛下,太子身上的伤还未痊愈呢。”   耀灵帝想起那夜御医给太子包扎伤口时的场景,脸上的怒气顿时消退三分,他缓和了语气道:   “朕每每提起你母亲的事,你总是这般冷冰冰的模样,她当年拼尽全力将你诞下,就算你不曾得到过她的母爱,也不该是这种漠不关心的态度!”   詹灼邺收回目光,面色漠然,只淡淡道:“母后虞祭的事,全凭父皇做主,儿臣换药的时辰到了,先行告退。”   太子走出御车后,耀灵帝长叹了一口气,他手撑着眉心,语气失落:   “他还要朕怎么做?朕给了他太子应有的荣耀,还从昭炎那里把兵部的协理权要过来给他,可他心里还记恨着朕,记恨朕将他丢在北凉十余年不管不顾,可他也不想想,朕若是什么都没做,他又怎能在那种地方活下来。当年他意气用事,让五万北凉军有去无回,文武百官都要朕废掉太子,朕砍了十几个臣子的脑袋,闹得朝中人仰马翻...”   “哎...锦嫣,朕是不是做错了?或许当初,朕不应该将他送去北凉...”   皇贵妃静静聆听着皇帝的抱怨,她用香箸轻轻拨动香炉里的檀香,娴静地跪在皇上身畔,抬起沾染檀香气息的柔荑帮男子按摩头穴。   “陛下,太子年纪还小,还请陛下再给太子一些时间,臣妾相信太子终有一日会理解陛下当年的苦衷。”   “那孩子在北凉长大,心也跟着长凉了,他恨朕就罢了,对你也是这般淡漠,亏得当年你一心求朕留下他,不惜在殿外跪了三日,双膝还因此落下病根儿。”   “臣妾身份低贱,若非姐姐菩萨心肠,臣妾又怎能有幸侍奉在陛下身畔,太子是姐姐的孩子,臣妾只希望太子与陛下父子和睦。”   “琳琅确是个心慈好善的女子...”   提起已逝的先皇后,耀灵帝缓缓睁开眼,眸底有抹复杂的情愫一闪而过,他转头握住皇贵妃的手,歉意道:“方才朕没留意,贵妃有没有被茶水烫到?”   皇贵妃柔柔一笑,眼底满是柔情:“臣妾无碍...”   ————   姜玉竹缓缓展开手中请柬。   这册请柬是稀罕少见的龟甲竹所制,淡雅脱俗,请柬内撰写了一首藏头诗,诗中藏着受邀者的名字,从行云流水,落笔如云烟的字迹所看,应是萧是晏亲笔题写,就是不知他是不是为每一个宾客都撰写了藏头诗。   请柬上还沾着淡淡的铃兰香气,姜玉竹刚想放在鼻下嗅一嗅,就被冒然闯进,挟裹着泠冽雪松气息的男子冲散得一干二净。   姜玉竹仰起头看向来者,面上露出诧异之色,她结结巴巴道:“殿下...您...您怎么来了?”   车内空间不太,詹灼邺弯着腰,目光先是扫过小少傅手持的竹简请柬,又落在她光着的足面上。   白花花得晃人眼,好似一块儿精雕玉琢的白玉,想让人握在掌心把玩。   “少傅身上有伤,就不必多礼了。”   姜玉竹:.....她现在只想行送客礼,送走天狗太子。   她伸手铺展开衣摆,遮挡住足面,微微一笑:“不知殿下找臣有何事?”   “若无事,孤就不能来探望少傅吗?”   詹卓邺在小少傅身旁的蒲团上坐下,顺带从少年手中抽走请柬,目光淡淡扫过上面的藏头诗,勾起唇角冷笑了声:“文人弄伎。”   姜玉竹拧起眉心,她觉得太子今日这脾气发得有些莫名其妙。   不过与太子相处久了,她清楚太子只是偶尔嘴巴毒一些,不会随意打罚下属。   用周鹏的话说,太子奖惩分明,只有办错事的人才会挨板子,至于叛徒,那便是死不足惜。   姜玉竹自忖她一没办错事,二没卖主求荣,所以大着胆子从太子手中抢过请柬,不客气地下起了逐客令:   “殿下,臣换药的时辰到了,殿下若无要事,臣就不起身相送了。”   詹灼邺缓缓眯起凤眸,小少傅胆子不小,竟将自己刚刚用来搪塞父皇的话原封不动地还给了他。   “少傅准备用萧世子送来的药?”   “正是...”   姜玉竹心里微微惊讶,太子的耳报神也太厉害了,萧时晏前脚刚给她送来伤药,太子就收到消息。   詹灼邺拾起桌上的药瓶,视线落在小少傅的衣摆上,眸光暗了暗,沉声道:“孤给你上药。”   姜玉竹当然不愿意,可话未出口,突然觉得脚面一凉,衣摆已被雷厉风行的太子撩开,她下意识想要缩回腿,却被对方握住足腕。   太子的手掌很大,衬得少年的足愈发小巧精致,五颗脚趾犹若剥去壳的莲子肉,玲珑小巧,白皙如玉,紧张地蜷缩在一起。   “殿下快松手,您的手尊贵无比,怎能触碰臣污秽的足。”   姜玉竹登时涨红了脸,她想要抽回腿,可太子能够拉动狼王弓的手臂,她这点子挣扎的力气在男子面前,无意于螳臂当车。   “莫要乱动。”   太子轻轻拍了一下她的足背,好似惩戒,随后用两手指捏着她的足腕,轻轻拆下了固定的夹板,将她的脚踝架在他的小臂上,足尖抵着他的心口。   仅隔着一层丝滑的缎料,她的足尖甚至能感受到男子胸膛内跳动的鲜活心脏。   就好似她正在用足尖踩踏着他的心。   姜玉竹的心跳不由快了几分,面颊上更热了。   詹灼邺垂下眼睫,拇指挑开瓷瓶口的塞子,发出“波”地一声响。   清澈如水的药油缓缓流下,滴落在白皙无暇的足面上,激起微微凉润的触感。   姜玉竹的身体不可控制地轻颤了一下,因为太子的手掌也随之覆了上来,宽大的手掌,轻而易举包裹着她的足,从足尖到足踝,一寸寸拂过,动作慢极了。   萧时晏送来的药油是顶好的,没有呛鼻的药酒味,反倒有种淡雅的香气,与清冽的雪松香勾缠在一起,沁入肌理,迅速舒缓肿胀处的红热。   可其他地方,却是更热了。   须臾后,太子的手掌上都是药油,她的足面上也都是药油,到处都是油汪汪,湿腻腻的。   姜玉竹细白的小腿被高高支起,虽然穿着白绫裤子,可那宽松的裤腿还是簌簌滑落下来,层层堆砌在膝头,足面上越积越多的药油顺着白皙的脚踝流过小腿,连带着男子掌心的温度,流到了深处...   詹灼邺面无波澜,他手握小少傅纤细的脚踝抵在心口,心里想的却是:   少年的肌肤为何会这么软,这么滑?   比豆腐还要白嫩,比锦缎还要丝滑,一经触碰上,仿若有了瘾,在心底如生了根的野草,破土而出后疯狂滋长。   太娇嫩了,以至于指腹薄茧拂过的肌肤迅速泛起了一片粉晕,白里透红,仿若熟透了的水蜜桃,只稍稍用力一掐,那熟透了的甜腻汁水就要破皮而出,溢出指缝。   “少傅扭伤的地方还未消肿,这几日是不是没有好好上药?”   姜玉竹的确被太子说中了。   姜家人怕疼这毛病好似是骨子里带的。   姜慎怕挨殷氏的巴掌,宁可顶着惧内的名声,也不会随同僚去烟花柳巷,姜墨竹怕挨夫子的戒尺,宁愿外出经商,也不愿去书院读书。   姜玉竹同样也是,这几日苓英给她涂抹药油时,她同样是能躲就躲,以至于药油从未渗透过肌理,扭伤迟迟未好。   “孤要为你疏通淤血,少傅若是觉得疼,可以喊出来。” 第30章 眼疾之密   姜玉竹明白长痛不如短痛的道理, 可少了人去推她一把,总是临阵脱逃。   现在足踝被太子牢牢擒在掌中,她无路可逃。   姜玉竹轻轻咬了咬唇瓣, 脸上露出大义凌然的神情, 道:“殿下动手吧,臣不会喊。”   嘴上倒是个不愿服输的,詹灼邺唇角微扬。   手指落在红肿的肌肤上,顺着浮起的脉络缓缓推动,少年骤然紧绷起足面, 足尖辗过他的心口。   宛若受到惊吓的鱼儿,尾巴在他心尖上轻轻甩了一下。   詹灼邺手上的力度不由加重了几分,他听到小少傅唇齿间溢出一声浅浅的低吟,与梦中女子低哑的音色很像。   喉头几不可查滚了一下, 握在少年足踝上的指骨微微泛白。   姜玉竹拧起细眉, 她紧咬唇瓣, 背靠车厢, 疼得肩膀都在微微打颤, 脑中有一瞬怀疑太子是不是故意按这么重。   可眼前的男子神色如常, 俊容没有一丝波澜, 只有低垂的浓睫微微颤着。   姜玉竹不想在太子面前叫喊出来, 她平日里刻意压低了嗓音,担心在疼痛中控制不住自己, 暴露出与平常不同的声线,急忙随便扯出个话头:   “殿下...可有在行宫里找到可疑的官吏?”   刺杀之事平息后,她与太子一同分析, 这些刺客虽已自戕,无从查证, 可异族人的五官容貌与中原人大不一样,若是他们在狩猎大队伍出行时贸然混进来,被发现的可能性极大。   经过推敲,姜玉竹猜测这批刺客早就潜伏在行宫内,趁着各国射猎手齐聚一堂时混进狩猎场。   故而,行宫内一定有他们的帮手,只要找出帮助刺客混入狩猎场的官吏,就有了人证,能揭发五皇子勾结外族,残害手足的罪行。   “人找到了,是行宫大总管,只不过他在狩猎时跌下山崖,尸身被野兽分食了。”   姜玉竹皱起剑眉,喃喃感慨道:“五皇子处理的真干净啊!”   “他还没这个脑子。”   “殿下认为有人帮五皇子善后?”   仔细一想,五皇子在户部挂了个闲职,只是一个无权有势的闲散王爷,的确没能力驱策行宫大总管协助他完成这次暗杀行动。   那会是谁呢?   姜玉竹立刻想起那日在狩猎场内,温言劝阻五皇子不要意气用事的大皇子。   她清楚大皇子并非表面上的仁义君子,否则他当初得知五皇子要行刺之事,理应去皇帝面前揭发,而不是装作什么都不知,放任兄弟相残。   按道理讲,像大皇子这种利己之人,通常会在五皇子出事后躲得远远的,又怎会主动帮着五皇子善后。   除非...他同样是策划这场暗杀行动之人。   姜玉竹说完自己的想法,抬眸看向太子,却见男子眉眼淡淡,仿若被华佗附体,只一心帮她仔细推拿药油,丝毫不在意两位兄长合伙谋害自己。   不过太子的动作轻柔了不少,以至于她刚刚在思索时,都忘记了她正在被太子疗伤。   詹灼邺掀开眼皮,他深深看了小少傅一眼,松开握在少年足上的手掌。   “既然线索都断了,少傅不必在此事上再费神,你试试能不能下地?”   姜玉竹好几日未曾下地,屁股都快坐出茧子,低头瞧见肿起的脚踝已经恢复如初,于是麻溜地套上白绫袜,试探着踩在波斯毯上。   感受到脚踝处不再传来刺痛,姜玉竹展颜一笑,看来云世子送来的药膏果然有奇效。   当然,还有太子的华佗神掌相辅相成。   正当欢喜时,行驶中的马车突然一颠,车轮好似陷进一处深坑,车身猛然倾斜。   姜玉竹还未适应双足同时落地,在颠簸中身形不稳,直直扑向端坐在蒲团上的太子。   詹灼邺被小少傅扑了个满怀,他伸手护在少年脑后,二人在绵软的波斯毯上滚了一圈。   车身恢复平稳后,姜玉竹掌心抵在太子硬邦邦的胸膛上,二人四目相对,君上臣下,陷入沉默。   身上如泠泠玉山的太子眸光幽深,姜玉竹忙垂下眉眼,却仍感受到男子落在她脸上的目光,有如实质,一寸一寸碾压过她的面庞,所过之处皆被灼起淡淡的粉晕。   “殿下,你...压得臣有些疼...”   姜玉竹想了想,觉得直接说“下去”怪失礼的,更何况是她将太子扑倒在先,只好把姿态放低了些,弱弱提醒道。   詹灼邺微微压低了身子,好整以暇观赏起小少傅窘迫的模样。   少年刚刚在涂药时一直强忍着泪花,此时眸底的水雾还未退去,垂下的眼睫扑闪扑闪,仿若被打湿的蝶羽,奋力挣扎着要飞起。   詹灼邺怎能让主动招惹他的少年轻易飞走。   “这样便疼了?”   听了他的话,少年的脸色骤然白了几分,衬得湿漉漉的唇瓣愈加洇红。   他抬手覆上小少傅的唇瓣,用指腹轻轻描绘着少年的唇形。   少年的唇很漂亮,颜色粉润,形状饱满,唇珠立体,唇角微微翘起,好似总是噙着笑。   这幅时刻笑吟吟的唇,配着少年波光潋滟的水眸,好似勾着他再进一步。   譬如现在,詹灼邺就想要少年的唇色更红艳一些,眸底的水雾更浓一些。   扣在小少傅脑后的手掌微微上抬,二人的鼻尖又凑得近了些,相互厮磨,犹若交颈缠绵的一对白鹭。   “公子,车夫说车轴崩断了,需要修上一会儿,公子要不要下车去透透气...”   苓英打开车门,瞧见波斯毛毯上滚成一团的二人,一时间愣怔住了。   车外的一阵冷风吹起来,吹散了逼仄空间里的旖旎气氛。   詹灼邺撑手坐起身,眸底瞬间恢复平静,淡淡道:“少傅伤势好了大半,再坚持涂抹两三日药,不可懈怠。”   姜玉竹坐起身,她双臂抱紧蜷缩的腿,目光放空,呆呆地应了声。   二人十分默契,谁都没提到适才发生的意外。   詹灼邺看向掉落在波斯地毯上的请柬,眸光微沉:   “下个月孤要去宜州视察河道,你到时候随孤一起去。”   姜玉竹略略蹙起眉心,她瞥向手边的红木书匣子,思量了一番,轻声道:“臣知晓了。”   苓英在太子擦身而过时匆匆行了个礼,她明显察觉到太子淡淡看了她一眼,那冷冽的目光让人不寒而栗,苓英竭力维护面上平静,却仍觉得心惊肉跳。   “少傅若不好好上药,你便来禀告孤。”   “奴...奴婢遵命。”   太子走后,惊魂未定的苓英关上车门,她搀扶起跌坐在波斯坦上的姜玉竹,压低了声问道:“公子,太子是不是发现您...。”   姜玉竹轻轻摇了摇头:“应该没有。”   “那方才您为何同太子....”   苓英说了一半,剩下“搂抱在一起”几个字没好意思说出口。   “适才马车颠了一下,我不小心跌倒太子身上,可能是我太沉...给太子撞到了...”   姜玉竹越说越觉得心中发虚。   太子在狩猎场上不能视物时,尚能独自一人单挑三波杀手,丝毫没有给杀手近身的机会。   可适才太子的眼睛好好的,竟能被她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豆芽菜扑个跟头,就算身上有旧伤,也不至虚弱至如此罢?   “苓英,你觉得太子这个人看上去...像是好男色吗?”   苓英正在收拾刚刚二人打翻的蜜饯,她抬头看向自家小姐不施粉黛却颜如渥丹的脸蛋儿,心叹就算太子就算一开始不好男色,日日对着小姐这张容颜,也快扛不住了。   “这事...奴婢也说不准,只不过奴婢与您在太子府住了这么久,太子的府邸又这么大,别提小妾了,就连个通房丫鬟都没瞧见,此事放眼京城,也是实属罕见。”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苓英这话让姜玉竹顿时有种拨开云雾的清亮。   她以前只当是京城里的贵女畏怯太子天煞孤星的命格,不敢亲近太子。   可在南苑围场这段日子里,姜玉竹亲眼所见爱慕太子的贵女并不比萧时晏少,有兰质蕙心的京城才女,也有活泼可爱的权臣之女,可谓是百花齐放,争奇斗艳。   太子正当血气方刚的年纪,面对百花槛栏,却提不起兴致伸手采摘一朵。   除了身怀隐疾,那便是好男色了。   姜玉竹双手合十,默默祈祷太子是第一种。   ————   春蒐结束后,要说比姜玉竹还提心吊胆的人,就是五皇子了。   车厢内,五皇子焦躁不安,待终于盼到大皇子到来,他哪里顾得上一个皇子的颜面,扑通一下跪了下来,死死抓住大皇子的龙纹刺金衣摆,仿若溺水之人抓到了一根浮木,苦苦哀求道:   “大哥,救我!”   他没料想那个天煞孤星命这般硬,竟逃过一劫,而父皇因刺杀一事动怒,下令彻底搜查近年来和匈奴人有联系的官吏。   当初五皇子从匈奴人手上收购狼王弓时,无意间得知匈奴卖家与太子曾有宿怨深仇。   抱着仇人的仇人便是朋友的想法,五皇子与这位匈奴卖家一来二去,最后在暗中勾搭上。   怀疑太子放火烧了他的藏宝阁,五皇子实在难以咽下这口气,于是他主动联系上匈奴人,决意帮着他们除掉太子。   匈奴和金乌百年前乃是同族,容貌本就相似,为了全身而退,两伙人一合计,干脆将此事嫁祸给金乌,若是大燕因此与金乌国开战,匈奴人自然是乐见其成。   五皇子脑袋空空,只一心想要太子性命,至于大燕和金乌两国百姓可能深陷战火的后患,他压根儿没有思量过。   本以为这个暗杀计划天衣无缝,可不知那个环节出了纰漏,太子不仅大难不死,还被他发现杀手身上的纹身有蹊跷,最后断定出是匈奴人在捣鬼。   这下可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引火上身了!   五皇子急得焦头烂额,一出行宫,他就迫不及待找到大皇子求救。   车厢内,大皇子紧蹙剑眉,他搀扶起泣不成声的五皇子,语气中隐含责备之意:   “我先前劝你不要与太子撕破脸皮,他归京不到三年,现如今掌管两部一司,朝中百官对他的政绩交口称赞,人心所向,你那里斗得过他。”   五皇子虽没狩猎场那日的嚣张,可听到大皇子说自己斗不过太子,他心中仍觉得不服,咬紧了后槽牙,恶狠狠道:“这次算他走了狗屎运,也不知父皇怎么想的,居然把北凉的军权还给他,这不是养虎为患!”   他又急急道:“大哥,这次你一定要救我,父皇若知道是我派人暗杀太子,再查到这些年我姨夫在衢州帮你做的事,那咱们...”   大皇子伸手拍了拍五皇子的肩,打断他的话:   “放心,行宫总管已被我灭口,至于你与匈奴人私下来往的痕迹,也被我想法子抹干净,就算巡检司翻查往年的文牒,也找不出线索攀扯上你。”   五皇子一听,顿觉如释重负,他欢喜道:   “大哥对我恩情义重,若是未来袭成正统的人是大哥,我也不会铤而走险,和这帮匈奴人有来往。”   “五弟慎言,太子是储君,未来他是君,你我是臣,这一次我帮你遮掩过去,日后你切不可再冒失了。”   “我心里只认大哥为正统,那个煞星不配。哼,且等着,眼下他飞得越高,日后栽得越狠!”   大皇子笑着安抚了五皇子几句,叮嘱他回到京城后一切照旧,不要自露马脚。   与五皇子分开后,大皇子翻身骑上侍从牵来的马,他眺望远方层峦叠嶂,目光渐渐阴沉,唇角笑意慢慢收敛起来。   真是个扶不起的蠢货!   枉费他千方百计给这个蠢货和北庭匈奴人牵桥搭线,又让行宫管事给他们开后门,饭都递到了嘴边,却被他生生砸了饭碗,还险些将自己牵扯出来。   大皇子深吸一口气,他招手唤来心腹,下令道:“你去查一查那个姜少傅的来历。”   他从平乐公主口中套出话来,那日是姜少傅让她返回猎场找人去林内搜寻太子的踪迹。   这个姜少傅几次三番助太子躲过一劫,听说此前整顿司天监的章程,也是这个少年想出来的主意。   倒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他先试探着能不能将此人收为己用,若是不成,那只好让太子痛失伯乐了。   浩浩荡荡的车队在天黑时才返回京城,姜玉竹回到竹意轩后,取出书匣子里的请辞书。   请辞书一式两份,一份呈给天子,一份交给太子。   今日早上,她原本想在疗伤结束后将请辞书交给太子,给二人的师生之谊告一段落。   可二人每每在私下相处都会发生些意外。   姜玉竹捏着薄薄的一封请辞书,伸手搭上门框数次,却缓缓收了回来。   夜色已深,皎月犹若一块莹润的宝石,镶嵌在黑绸般的夜幕里,闪耀着淡淡的光芒。   就...好似男子漆色明亮的眸子。   回想起太子今日看向她的目光,姜玉竹搭在门框上的手猛地缩了回去。   罢了,这个时候,太子殿下恐怕早已歇息下,她还是等到明日再同太子提出请辞一事。   蘅芜院,书房。   煌煌烛光映亮出一张轮廓分明的侧颜,男子鼻梁挺直,剑眉入鬓,狭长眼尾摇曳着光晕。   “殿下,奴才听闻殿下这次眼疾复发时和姜少傅在一起?”   余管事立在门罩下,神色肃然。   他从周鹏口中得知太子在狩猎场上遭到暗杀,对方不知从何探听到太子的隐疾,居然让太子殿下小半年没犯的眼疾复发,险些丧命在这些畜生手里。   “不错,姜少傅无意间探听到五皇子与大皇子密谋,独自一人深入山林,救了孤的性命。”   想起那夜小少傅跌跌撞撞跑向他的情景,詹灼邺唇角几不可察勾起来。   虽然当时他当时什么都看不见,不过脑海中仍能浮现出小少傅惊慌的神色。   少年踩过流水时急切的脚步声,发现他不能目视时的呼吸一滞,还有在洞穴中内...主动依偎向他的身子。   余管事感到诧异,太子向来不喜形于色,可眼前太子脸上的笑容如此真实,莫非是想到宫里那些畜生身首异处的画面吗?   “咳...”   他清咳一声,提醒道:“殿下眼疾的事,会不会被姜少傅发现端倪?”   詹灼邺唇角的笑意渐渐淡了下去。   小少傅这么聪明,却从未问过他关于眼疾上的事,必然是早就发现了端倪。   刻意回避的态度又代表疏离。   詹灼邺手指轻轻拂着跳跃的烛火,男子俊美五官在摇曳烛光中忽明忽暗。   狠下心掐灭烛芯,远离危险火种,是最妥当的做法。   可一个常年生活在黑暗中的人,好不容易遇到一束光,又怎舍得去掐灭。   燃烧的火苗看似危险,可只要速度够快,手指飞速穿过火焰,便不会感到灼痛。   他能做到及时抽身,亦能掌控这束火苗。   “明日,孤会与姜少傅解释眼疾的原因。”   余管事闻言先是皱起眉心,复缓缓展开,沉声道:“老奴明白了,日后姜少傅就是殿下的人了。”   ————   姜玉竹这一夜睡得很不安稳,她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梦里,她成了南苑猎场的一只兔子,爪下土地颤动,逼近的马蹄声震耳欲聋,身后有无数道冷箭朝她齐发。   姜玉竹只得在树林里上下逃窜,慌不择路间,撞到一双绣金龙纹黑靴。   她被撞得眼冒金星,高高仰起头,顺着男子笔直的小腿往上看去,却只瞧得见玄色衣摆随风鼓动。   男子身形高大,宛若一座不可逾越的巨山,当他俯下身时,在姜玉竹眼中仿若吞噬掉太阳,让整个大地陷入一片黑暗。   紧接着,她被男子抓起后颈,高高举起。   奋力挣扎间,姜玉竹迎上一对熟悉的狭长凤眸。   她登时被吓得四腿僵直,眼睁睁看着太子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拨开她尾巴下的软毛。   “啧,是只雌兔。”   太子剑眉微蹙,眸底闪过一丝厌恶。   “烹了吧。”   太子落下淡淡一句话,便将她丢给一旁的侍卫。   姜玉竹这才发现自己被悬在一口煮沸的大锅上,锅中沸水汩汩冒着热气,她急忙看向一旁的太子,想要开口求救,却发现她怎么都说不出话。   对呀,兔子是不会说话的。   刚想明白这点,捏在她后颈的手突然松开,身子直直向下坠去...   姜玉竹从梦中惊醒,身上冷汗涔涔,她摸了摸胳膊,不是兔腿,又摸了摸耳朵,没有绒毛,四周是蜜合色如意纹罗帐,身下是绵软的锦褥,不是汩汩冒气的热锅。   原是一场梦,她微微松了口气。   不过这梦实在太诡异了,她在梦中为何成了一只雌雄莫辨的兔子,还偏偏慌不择路撞到太子腿上。   还有,梦中的太子居然歧视雌兔,下令烹食了她!   种种荒诞的事串联在一起,只得让人感叹一句,还好是梦!   罗帐外天色蒙蒙亮,姜玉竹穿戴好衣衫,心不在焉吃完早膳。   通常过了巳时后,太子会下朝回到太子府批阅文书。   姜玉竹拿出早已准备好的请辞书,掐着点前往蘅芜院。   叩门进入书房,绕过山水刺绣屏风,她瞧见余管事和周鹏二人都在暖阁里,而太子坐在太师椅上,双目覆着一层白绫。   屋内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草药香,姜玉竹想起她刚刚在回廊里撞见一位提着药箱的郎中。   她蹙起眉心,道:“既然殿下现在不方便,臣稍后再来。”   “少傅来得正巧,孤正要让余管事去寻你。”   太子语气淡淡,双眼虽然覆着一层白绫,可姿态优雅,只静静端坐在紫檀木太师椅上,窗后的云蒸霞蔚,苍松翠柏,皆化作男子出尘气质的点缀。   姜玉竹好奇问道:“不知太子找臣有何事?”   回答她的不是太子,而是满脸堆笑的余管事。   余管事先是给她搬来一把扶手椅,又恭恭敬敬奉上一盏香茶,眼中隐有泪花闪动:   “姜少傅,你在南苑猎场上救下太子性命,老奴万分感激你对殿下的救命之恩。”   话毕,余管事撩开衣袍跪下,周鹏也紧随其后,扑通一下跪在海.棠方砖上,两个人双手拱合,俯头到手。   姜玉竹被二人突如其来的叩首大礼吓了一跳,赶忙搀扶起跪在地上的二人。   “余管事和周校尉快快请起,姜某身为太子少傅,得知太子有难,自当是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姜玉竹正气凌然说完,心中了然太子今日召她前来,原是为了给她一份贵重的答谢礼,不知稍后会不会有隋珠和璧这类的俗物。   如此也好,她正好趁着太子感恩怀德之际,顺理成章提出请辞一事。   “常言道患难见真情,少傅对殿下的赤胆忠心日月可鉴,故而...老奴在这件事上亦不必瞒着少傅了。”   姜玉竹被余管事再次请回座位上,想到自己马上就能和太子分路扬镳,她的心情极好,低下头浅啜一口香茶,极为配合地问道:   “哦...余管事想说的是何事?”   余管事收敛起脸上的笑容,面色严肃,问道:“不知姜少傅可听说过龙腾山之战?”   姜玉竹缓缓皱起眉心,握在青天釉茶盏的手指微微收拢。   她当然听说过龙腾山之战,那是太子在北凉打的第一场仗,也是北凉军近十年来与北庭匈奴人打赢的第一次胜仗。   近十年间,匈奴人频频侵扰大燕边境子民,他们仗着占居高地,行动如风,时不时袭来一队骑兵踏入大燕境内,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扰得边境子民苦不堪言。   直至太子率领北凉军将这群匈奴人打退至八十里外的龙腾山外。   要说在两百年前,腾龙山亦曾是大燕的领土,亦是大燕最初与匈奴人划定的国界。   太子率领北凉军大败匈奴,收复故土,一战成名,当这个消息传到京城时,震惊朝野。   只可惜这个名垂青史的故事缺了一个完美结局,以至于史官在撰写这段史记时匆匆一笔带过,只说五万北凉军因故葬身龙腾山脚。   可茶馆里的说书人都在相传:太子贪功冒进,不顾暴风雪降至的风险,执意要将匈奴人打退至腾龙山外,结果领兵归来时,果不其然遇上了百年难遇的暴雪。   五万北凉军困于暴雪中半个月,最终抵达军营时,只剩下不足千人。   当时朝中百官纷纷谏言,请奏耀灵帝废黜太子。   京城百姓在茶余饭后议论起此事,更是对太子天煞孤星的命格深信不疑。   余管事愤慨的声音打断姜玉竹的思绪,他咬牙切齿道:   “京城里的那些狗官只会跟着狗吠,殿下自幼在北凉长大,怎会不知晓暴风雪何时将至。当年我们遭奸人陷害,有人故意在我们归程的山路上埋下火硝石,引起一场雪崩。惊天动地的雪崩过后,北凉军死伤大半,军粮全被积雪掩埋,我们这些幸存下来的人只能徒步而行。太子也因此患上了雪盲症,双眼一旦接触到反射的亮光,便会陷入暂时性失明。”   姜玉竹听过这段被隐藏的真相,她沉默良久,抬眸看向临窗而坐的太子,心中说不清是什么感觉。   同情,怜悯,还是....心疼?   也许是和太子出生在同一日,又同样遭遇过亲人的避之若浼,她好似更能理解男子内心的孤独与悲凉。   佛曰:人生来世本无罪。   可男子却生来就要遭受这世上无端的恶意,即便他立下丰功伟绩,终抵不上世人给他定下的烙印。   姜玉竹顺着余管事所说的话思索片刻,缓缓皱起眉心,沉声道:   “如此说来,在南苑猎场里,是有知情人将太子的隐疾告之他人,所以那些刺客才会将太子引到反射月光的溪流间下手。”   余管事笑着称赞道:“姜少傅机智过人,全猜中了,不过少傅放心,那个叛徒已经被太子处置了。”   姜玉竹猛然想到了什么,她清瞳微颤,抬眸看向笑呵呵的余管事,咽了咽口水,颤声问道:   “那...你们今日将此事告之于我,又是何意思?”   一旁的周鹏笑容灿烂,他不等余管事开口,迫不及待道来,声音洪亮:“姜少傅,恭喜你,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殿下的人了!” 第31章 同舟共济   姜玉竹脑中翁地一响, 她盯着周鹏喜笑颜开的脸庞,犹不死心地问上一句:   “你们...是在同我说笑吧?”   余管事横瞪周鹏一眼,似是责怪他抢了自己的话, 遂笑着同姜玉竹解释道:   “姜少傅救下太子的性命, 殿下为了感念少傅的救命之恩,决意将这个秘密告知少傅,从此以后,姜少傅你就彻彻底底是殿下的人了。”   姜玉竹揉了揉眉心,她努力消化余管事话中的内容, 心里暗暗骂道:   太子果然是耀灵帝亲生的,这父子俩报恩的态度都是一摸一样。   都他娘的是恩将仇报!   “殿下,你为何要害臣!臣家中有父母双亲,还有一个待字闺中的妹妹, 殿下将这个秘密告之给臣, 岂不是陷臣一家于危险之中!”   姜玉竹懒得再同余管事他们理论, 有道是擒贼先擒王, 她猛地站起身, 气冲冲走到太子面前, 伸手扯下了他眼上的白绫。   当白绫被她扯落的一瞬间, 太子缓缓睁开眼, 刚刚被药水浸湿的双眸又黑又亮,眼睫犹存着几分水雾, 醉眼朦胧,看得人心口一颤。   男子的眼睛本就生得极为俊美,抬头仰视时, 眼尾优雅地微微上翘,自带一抹风流神韵, 打湿的浓睫又长又翘,在日光下镀上一层光晕,幽幽静静凝望着她。   面对太子眉宇舒朗的俊容,姜玉竹心头的怒火不由地先熄灭三分。   詹灼邺看着小少傅气鼓鼓的雪腮,挥手命余管事和周鹏先退下去。   等到书房里只剩下君臣人,二人周身的气氛顿时变得有点微妙,姜玉竹的气势不免再弱下三分。   太子忽然开口,语气淡淡:“少傅为何不想做孤的人?”   与此同时,男子从太师椅上站起来,颀长高大的身子遮挡窗口的阳光。   姜玉竹眼前一黑,她猛然想起昨夜那个梦,梦中的太子也是这般高大,轻而易举擒住了自己,神色漠然地将她丢进热锅。   她不由后退两步,后腰直直撞上坚硬的紫檀木桌角,疼得她拧起眉心,又泻去了三分底气。   詹灼邺伸手环绕上小少傅细腰,将人拉扯回来。   可搭在腰际的手掌,却没有松开。   姜玉竹盯着搭在她腰间的龙纹刺绣袖摆,眼皮轻轻颤了颤。   “殿下,臣身为家中独子,没有什么雄心壮志,只想侍奉双亲左右,谋个平安顺遂,殿下若是不放心,臣可以对天发誓,绝不泄露殿下秘密分毫,若有违背,必遭天打五雷轰!”   詹灼邺看着信誓旦旦的小少傅,少年伸出两根纤纤细指,螓首微仰,神色严肃,双眸亮如星辰。   他轻轻一笑:“姜少傅若相信鬼神之论,当初为何还要谏言孤去修建水运仪象台?”   嘿...她当初可真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啊!   姜玉竹哑口无言,一时间不知要说什么才能打消太子的疑虑。   小少傅绞尽脑汁的模样,倒是显得憨态可爱。   詹灼邺搭在少年腰间的手缓缓移动,隔着丝滑的衣料,寸寸游移,指尖抵上了少年的脊梁,哑声道:   “姜少傅可有听说过一种刑法,名曰:抱节君。”   姜玉竹虽然饱读诗书,却从未涉猎过典刑领域的书籍,自然不曾听说这种刑法,只轻轻地摇摇头。   “竹笋见风变硬,一旦从土里冒出头,外壳逐渐变得坚硬,好似一把开刃的刀锋。施刑者会把囚犯固定在刚刚冒头的竹笋上,随着竹笋慢慢长大,会穿透囚犯的身体。有时候,施刑者还会避开要害部位,好让囚犯在神志清醒时,清楚感受到竹笋穿透自己的肌肤,骨骼,脏腑,竹笋还会堵住血管,防止血液流失过多,故而,犯人可以生存很久,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躯体被一根根竹笋穿破,节节高升...”   男子声音淡漠,好似隆冬的冰凌,带着彻骨的冷意。   那冰冷的指尖,也好似破土而出的竹笋,顺着她的脊骨缓缓上移,一寸寸掠过,最终停留在她的后心,指尖轻轻一点,仿若刺破她的肌肤,吓得姜玉竹冷不丁打了个寒颤,仅存的那一分底气也跟着消失殆尽。   詹灼邺垂下双眸,静静凝视小少傅面无血色的小脸,冷声道:   “姜少傅若是被人施以‘抱节君’这等酷刑,还会为孤保守秘密吗?”   她不能。   姜玉竹比太子更清楚这点,背后顿生冷汗。   “要不...殿下赐给臣个痛快的毒药,若真有那日,臣会自己了结,决不给殿下留后患。”   话落,她听到脑顶上传来太子一声冷笑,声音很轻,却听得她头皮发麻。   “少傅甘愿为孤舍命不渝,可你的家人呢?”   果然,詹灼邺见小少傅猛然抬起头,一双乌眸不再是怯生生的,黑色的瞳仁极亮,眸底似是点燃火星子,噼里啪啦燃着愤怒的火焰。   亲人,是少年的软肋。   不像他,没有软肋,无所顾忌。   “殿下是在威胁臣吗?”   詹灼邺看懂小少傅眼底的愤怒,淡淡道:“孤不会伤害你的家人,只是孤的手下发现,近日总有些来历不明之人在姜宅附近转悠,不仅如此,他们还尾随在姜夫人出城的马车后...”   姜玉竹眉心一跳,她忙抓住太子的手臂,急急问道:“臣的母亲如何了?”   她知道母亲最近总会往城外跑,姜家在城外有几处庄子,上一次姜玉竹回家时,殷氏还同她提到要将那个几个庄子转租出去,日后一家人搬到江陵吃利息钱。   詹灼邺看向抓在手臂上的素手,眸色几不可察的暗了暗,语气依旧淡淡:   “那些人已被周鹏擒住,姜夫人并不知晓发生了什么事,只当是遇到一伙山贼,碰巧被巡检司所救。”   听到母亲平安无事,姜玉竹松了口气,可一想到母亲差点儿因她遭遇危险,心中充满了不安。   看来自打她在狩猎场上救下太子性命的一刻起,大皇子和五皇子已将她视作太子一党,她渴望风轻云淡的日子,同样是一去不返。   其实她早就猜测到太子的眼疾有古怪,之所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因她清楚,知道的越多,她与太子之间牵扯的越多。   她不想要这种牵扯。   “少傅现在,愿意做孤的人吗?”   姜玉竹慢慢抬起眼,对上男子漆黑幽暗的双眸,那目光,犹若静谧夜色里蛰伏在湖畔的野兽,耐心等待着彷徨无措的猎物一步步踏进他的领域。   可...她还有选择吗?   她已知晓太子的秘密,被太子强行拉上了他的贼船,若她不管不顾跳下船,就算不被海水溺死,也会被海底潜藏的恶鲨撕成碎片。   姜玉竹扯唇一笑,看来她只能揣着不可告人的秘密继续与太子同舟共济了。   隐在袖口下的请辞书被攥成皱巴巴一团,她深吸了一口气,平心静气道:   “臣愿意,还请殿下庇护臣家人的周全。”   二人离得太近,姜玉竹不方便行礼,只好微微垂下头,以表效忠之意。   少年低垂的脖颈儿纤细白皙,肌肤在阳光下泛着蜜一般的光泽。   詹灼邺凝眸看着面容恭顺的小少傅,心中做出决定。   既然斩不断心底疯狂滋生的藤蔓,不如放上一把火,待熊熊烈火燃烧过后,那片焦黑土地,会再次陷入荒芜萧瑟,还是会...萌发新叶?   _____   竹意轩内,苓英一边哼着小曲儿,一边欢快地收拾行囊。   小姐给太子递上请辞书后,她们就可以离开太子府,她再也不必每日在深夜偷偷晾晒抹胸,又赶在天未亮前收起来。   听夫人说江陵新置办的宅院还有一片荷塘,算算日子,等到她们到达江陵时,池塘里的莲蓬也该结子了,小姐喜欢吃新鲜的莲子,她可以给小姐做银耳莲子羹,红豆莲子米糕...   苓英正美美遥想着,忽然听到门扇嘭地一声响,抬头瞧见小姐失魂落魄地走了进来。   “公子,出了什么事?”   苓英快步走过去,给姜玉竹倒上一盏菊花茶。   姜玉竹握着茶盏苦笑一声,像是饮下千日醉般,皱眉喝下花茶,幽幽道:   “先别收拾了,咱们还要在太子府继续住上一段时日。”   苓英看着小姐神色恹恹地模样,张了张口,终是没有多言,默默将收拾好的行箧又摆放回去。   同时心里暗暗想:啧,再继续住下去,小姐恐怕就要住进蘅芜院里了。   ————   惴惴不安几日后,姜玉竹发现她虽然成了太子的人,不过与以往的日子也没有什么不同。   下朝后,姜玉竹会陪太子一起用午膳,在太子批阅文书前审阅分类,有时太子也会同她商议奏折里的内容,二人一起想出解决问题的方案。   日渐相处下来,姜玉竹打心底觉得太子是个精通文韬武略的好储君,不同于那些不识人间疾苦的皇子们,太子见识过底层百姓的艰辛,故而在民生问题上有更深刻的见解。   太子挽过弓,勒过马,杀过人的手,在批阅问文书时行云流水,落笔如云烟。男子眉眼清冷,如山巅之雪,经年凝于巍峨之峰,一尘不染,让人看得赏心悦目。   一日午后,窗外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雨滴打得窗棂哒哒作响。   姜玉竹手捧书册,目光虚浮,半晌未曾翻动一页。   紫檀木书桌后,詹灼邺缓缓抬起长眸,看向愣神的小少傅,开口道:“少傅有心事?”   姜玉竹猛然醒过神,她迎上太子探究的目光,不好意思笑了笑:“殿下,臣有些想家了。”   空气中夹杂着青草与泥土的味道,桌案上的青铜花鸟纹香炉吐出袅袅青烟,模糊了少年清秀的面容。   仅隔着一层飘渺青烟,詹灼邺恍然觉得少年离他很近,又好似离他很远。   “既然想家了,就回去住上几日。”   姜玉竹没想到太子这么轻易就松了口,她提醒道:“殿下明日要去宜州视察河道,此前不是要臣随着一起....”   “不必了,审官院这个月要对京城的官员进行磨勘,你留在京中暂任磨勘官,协助吏部进行磨勘。”   大燕京城内四品以下的官员需由吏部审官院负责考核,每隔三年进行一次磨勘,评定政绩优劣,在任职期间是否有过失等,磨勘后,审官院会对官员拟定调动方案,送给中书省审批。   可以说,磨勘在百官眼中,就相当于一次科考,日后的升迁贬职,全都指望在磨勘官手中,权力极大。   “殿下...臣上任不足半年,若是担任磨勘官,恐会引起非议,还请殿下三思。”   “你是孤的人,只需办好差事,无人能非议你。”   见太子态度坚决,姜玉竹只好领下差事。   同时,她心里升起一丝愧疚,因为她不愿随太子离开京城,乃是存着一丁点私心。   再过七日,就是萧时晏的生辰。   “殿下,臣听说宜州雨季里多有蚊虫,这是臣在百草铺购买的香囊,有避虫驱蚊之效,殿下若是不嫌弃,可以带在身上。”   姜玉竹拿出她前几日购得的香囊,举步走上前,双手呈给太子。   詹灼邺看向小少傅手掌中的鸳鸯戏水刺绣香囊,倒是和少年腰间的所系的香囊成了一对。   他眯起凤眸,语气颇为轻快:“少傅可否给孤系上?”   举手之劳,自然不成话下,姜玉竹走到太子身畔,俯下身给男子腰玉带系上香囊。   少年十指纤纤,宛若翩跹的蝴蝶,在花蕊间稍稍停驻片刻,达到目的后便毫无留恋离去。   好不易等到蝴蝶停驻嬉戏的花儿怎会舍得?   詹灼邺忽而握住小少傅柔若无骨的手掌,目光沉沉压在少年错愕的小脸上。   “乖乖等孤回来。”   他伸出手,指腹轻轻拂过少年白嫩细腻的掌心。   太子的动作太过自然,以至于姜玉竹发现不妥时,对方的手指早已从她掌心上挪开。   “臣...臣知晓了,殿下在路上也要当心。”   太子言而有信,翌日便放了姜玉竹归家。   多日未曾见到女儿的殷氏拉着姜玉竹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一番。   “回来就好,你哥哥总算办了一件正经事,他将江陵那边都打点好了,只待你父亲交上辞呈,咱们月底就能动身。”   饭桌上,殷氏眉开眼笑,给女儿夹上一筷子樱桃肉。   姜玉竹盯着碗中红彤彤的樱桃肉,眉尖微蹙,轻声道:“母亲...我还没有向太子请辞?”   殷氏脸上的笑容蓦然垮了下去,瞪起眼追问女儿为何还没有和太子请辞。   姜玉竹没有对母亲提起狩猎场上的事,只说她觉得太子是个好储君,而她想要效仿姜太公,辅佐太子成就一番事业,助他袭成正统。   殷氏柳眉高挑,气得摔下手中玉箸,泣声道:   “你们姜家,一个个老的小的都不让我省心,娘本以为你最听话懂事,这才当了几日的官,就被那个煞星太子迷了神志,竟做起提携玉龙的春秋大梦!”   姜玉竹任凭母亲怎么说,始终垂眉搭眼不松口,只耐心规劝母亲和父亲先动身去江陵,留她一个人在京城,等到她助太子在朝中站稳脚,再去江陵同他们相聚。   殷氏听了女儿这席话,惊得连哭都顾不得了,急忙收住了声,试探着问:“玉儿,你该不会是...喜欢上太子了罢?”   除了儿女之情,还有什么能让一个聪明人脑袋发昏?   更何况太子容貌英俊,身份尊贵,虽担着天煞孤星的恶名,却拦不住京中女子对其眷眷之心。   姜玉竹感到啼笑皆非,她很想告诉母亲太子对女子不感兴趣,可又想起自己是以男儿身在太子跟前当差,怕惹得母亲胡乱猜想,只好道:   “娘,我与太子之间清清白白,只不过狩猎场上发生了一些事,致使我暂且还不能离开太子府,不过我答应您,一旦有机会,我肯定会辞去官职,我已和太子商议过,会在磨勘后将父亲调去江陵任职。”   殷氏怎会同意将女儿独自一人留在京城,自然又是苦言相劝一番。   关键时刻,姜慎拿出一家之主的威严,沉声道:“玉儿这么久没归家,你少说几句,先让她好好吃饭。”   姜玉竹忙顺着父亲的话,说自己离家多日,很是想念家中菜肴,趁机询问其母亲在江陵置办的院子有多大?荷塘里的莲蓬什么时候结莲子?哥哥在当地新开的铺子可还顺遂?   晚膳过后,姜玉竹主动叩响了父亲的书房。   “爹,我给您泡了一盏参茶。”   烛光下,她看到父亲双鬓间多了几根银发,心中一酸。   姜玉竹后悔了,她早就后悔了,她不该和蒋高吉争一时之气,瞒着父母参加科举。   她太自信了,总以为只要她小心行事,便可全身而退,殊不知她的那点小聪明在权贵者眼中,不堪一用。   她和全家人的性命,在无上皇权面前,就如蝼蚁一般渺小卑微。   “说罢,你为何不愿向太子请辞?”   姜慎浅啜一口参茶,他看着面前亭亭玉立的女儿,心中感慨:还是女儿知道心疼人,女儿是块宝啊!   不像掉进钱眼里的儿子,只顾得在外东奔西跑,连一盏茶都没给他奉过。   姜玉竹从实和父亲提起南苑猎场上发生的事,话中省略太子眼疾一事,只说自己在狩猎场上碰巧救下太子,打破了五皇子谋害手足的阴谋,从而卷入几位皇子的夺权之争。因此,她希望父亲与母亲在这个紧要关头,去江陵躲避一段时日。   姜慎放下茶盏,他看向满脸愧疚的女儿,目光慈爱,笑着道:“傻玉儿,我和你娘怎么会留下你一个人呢。”   一句话,便让姜玉竹瞬间破防,泪如雨下。   “爹,我一直在拖累你和娘...”   姜慎走上前将女儿拥入怀中,轻轻拍打着她的后背。   恍然间,姜玉竹仿若回到了小时候。   曾经在老宅子里,表兄妹指着她的鼻子说她是小煞星,是会给族人带来厄运的怪物,迟早有一日会害死身边所有的亲人。   一张张稚嫩的面孔和声音,却学透了大人鄙夷的眼神和语气。   年幼时的她不知所措,只能委屈地躲在桌下悄悄抹泪,然而哭了没一会,父亲那双宽大的黑靴突然出现在眼前,弯下高大的身子,轻轻将她抱出来,声音温柔的像一朵云:   “玉儿莫怕,爹和娘会一直护着你...”   ———   翌日一早,殷氏前往趟绸缎庄,一口气买回来数套男子衣裳和配饰。   回到宅后,殷氏紧绷着脸,一边将新买的衣裳搭在姜玉竹身上比划,一边念叨:   “你平日里不方便去绸缎庄挑选衣裳,带去太子府的那几件衣裳,袖口都蹭上了墨汁,若是被太子瞧见你衣冠不洁,小心赏你一顿板子...”   姜玉竹笑得眉眼弯弯,她一把抱住殷氏的手臂,撒娇道:   “那母亲定要心疼坏了,半夜从姜家祠堂拿出竹板戒尺,潜入太子府给太子一顿板子,为女儿报仇!”   殷氏听了姜玉竹的调侃,终于绷不出黑脸,噗嗤一下笑了出来。   母女二人互相嬉笑了一会,殷氏突然想起什么,道:   “我早上去了趟花市,听说过几日便是萧家世子的生辰,萧夫人好大手笔,竟然将京城花市里的玉兰花都买光了,说是要用来装饰萧世子的生辰宴。”   殷氏一边说,一边从彩釉花瓶里取出枯萎的玉兰花,放入几支她今日从花市采买从海.棠花。   “早知如此,我就提前一日去花市,你最喜欢玉兰花,娘却没给你买到。”   姜玉竹愣了会神,笑道:“只要是娘买的,什么花都好。”   过了半晌,见母亲的心情看上去不错,姜玉竹又试探着问道:“母亲,在南苑猎场上,萧世子曾邀请我去赴宴,他说宴席上会有华庭书院里昔日的同窗...我可以去赴宴吗?”   放在以前,殷氏自然不愿意女儿去赴宴,虽然萧国公家风清朗,邀请的宾客都是京城里的清贵,多少人挤破了脑袋都进不去。   可姜玉竹毕竟是女儿身,怎能整日和一群男子厮混在一起。   殷氏正要开口拒绝,抬眸间看到女儿期盼的眼神,又想起昨夜夫君对她说的那些话。   “当初支持玉儿去书院读书的人是咱们,此事归根结底,是你我办下啊的糊涂账啊。”   “咱们既已将她养成了见识广阔的辽鹰,又怎能将她当成一只家雀,囚在后院一方天地。”   “她既然想飞,便让她飞展翅飞吧,你若非要强拽着那根的线,最终伤了她又痛了你...”   殷氏叹了口气,转头看向床铺上的几套衣裳,语气平静道:“那件玉兰花纹广陵锦袍配翠玉腰带甚好,我以前给你哥哥也备过一套,看得隔壁府的女眷都直了眼,你就穿这套去吧。”   姜玉竹双眸一亮,她本以为母亲不会同意自己去赴宴,原本只抱着浅浅的希望问一问,没想到母亲这般轻易的松口了。   “娘亲,您说我上辈子做了什么大善事?才让我投生成您的女儿啊!”   殷氏掩不住唇角的笑意,伸手点了点女儿的额头:   “才当了几日的官,就学会油嘴滑舌那一套。”   幸福的时光过得格外飞快,眨眼间,就到姜玉竹赴宴的日子。   萧国公嫡长孙的生辰宴必然是热闹极了,就连宫里龙血凤髓的平乐公主,同样放下身段,带着挖空心思的贺礼登门。   “本宫为时晏哥哥准备的生辰礼是一座水晶灵芝水孟笔架,此物原本是东离一族的镇国之宝,后来被东离王献给了父皇,可本宫一瞧见这水晶笔架晶莹剔透的模样,就想到时晏哥哥的眼睛。”   宴席上,平乐公主对萧时晏献上贺礼,满怀期冀问道:“时晏哥哥,你喜欢吗?”   月色下,萧时晏身着一袭月白织金锦袍,月光洒落在他身上,仿若给他披上了一层银霜,整个人都在散发着若隐若现的光,双眸好似水晶般透彻,唇角噙着浅笑。   “这幅笔架很好看,就是太贵重了,看来我要再去一趟珍宝阁,为公主寻到一份同样珍贵的回礼。”   平乐公主心里听得美滋滋的,萧时晏与她浅谈片刻,转身去招呼邻桌的宾客。   只不过,男子在与宾客言谈时,那对清澈如水的双眸会不时掠过飞檐月洞门,似是在等待什么人到来。   “平乐公主,我刚刚瞧见韩溪云送给萧世子的生辰礼是一幅画,画中是二人踏青钓虾时的场景,那韩溪云还为此作诗一首,恳求萧世子点评一二。”   八仙桌上,一名贵女对平乐公主小声送上情报。   平乐公主高高飞扬的柳眉当即坠下,她扭过脖子看向邻桌,发现韩溪云正在与萧夫人有说有笑,不由气得绞起手中丝帕。   “哼,真是端稳了她京城第一才女的名声,一时半刻都停不下来卖弄才学。”   “公主不必介怀,我听萧府管事说,萧世子心中早有一倾慕人,只因那女子喜欢玉兰花,萧世子就买空了京城的玉兰花去装饰庭院,可据臣女所知,韩溪云喜欢的是牡丹花。”   “哦,竟有此事?这女子究竟是谁,竟让时晏哥哥挖空了心思去讨好?” 平乐公主眨了眨杏眸,大觉好奇。   “这....我就不知道了。”   虽然平乐公主喜欢的也不是玉兰花,但只要一想到此时的韩溪云是在强装笑脸,她就觉心中畅快。   众人嬉笑言谈间,平乐公主瞧见月洞门下走来一人,那人仿若脚踏月光,姿态优雅,纵然四周灯火流丽,却不及他璀璨星眸万分之一。   平乐公主双眸一亮,她欢快地喊道:“姜墨竹!” 第32章 酒后坦白   姜玉竹远远看到一抹绯红色身影正冲她招手, 定睛一看,原来是喜笑颜开的平乐公主,于是走上前行了一礼:“姜某参见公主。”   “姜少傅不必多礼。”   平乐公主没想到今夜还能遇见姜少傅, 她心里十分好奇那日在狩猎场上, 姜少傅是如何未卜先知,掐算到太子有难。   若是姜少傅有这等神通,可否为她掐算一下未来的姻缘。   姜玉竹听了平乐公主的想法,微微一笑道:“公主说笑了,姜某若是有这等本事, 今夜在出门前就会换上一辆马车。”   原来姜玉竹今夜乘坐的马车在半路上崩断车轴,她不得不徒步前行,导致宴席过半,她才刚刚入席。   “我皇兄真是抠门儿, 你好歹是他的少傅, 他竟没给你备下御驾车马出行。”   平乐公主心思单纯, 很快就被姜玉竹打岔过去, 没在追问狩猎场上发生的事。   饭桌上的贵女们悄悄打量起与平乐公主相谈甚欢的少年郎。   听说姜少傅与萧世子同在华庭书院读书, 平日里虽不显山露水, 实则满腹经纶, 在殿试上大放异彩, 被皇上钦点为状元郎。   今夜一观,让人感叹姜少傅何止是天降紫薇星, 眉眼如画的少年郎一袭玉兰花纹广陵锦袍,翠带白袖,玉冠束发, 通身上下无一处不透露出风雅,让人看得挪不开眼。   姜玉竹原本不欲在宴席上停留太久, 她想将贺礼交给萧时晏,再与昔日同窗打过招呼,就速速离去。   自从她委任磨勘官后,拿着贵重礼物登门拜访的人络绎不绝,都想讨好她这尊执掌升降调动权的大佛。   香火太过旺盛,姜玉竹担心烧坏了她这尊泥胎铜身的假大佛,索性终日躲在姜宅不出,专心审阅百官政绩。   今夜她来到萧府做客,途中被好几个脸生的官员热情拉扯入座,多亏了平乐公主打招呼,才让她寻到借口脱身。   可她没想到自己坐到女眷桌上,却好似唐僧误入盘丝洞,引得席上贵女们纷纷对她吐出蛛丝。   正当姜玉竹应接不暇之时,萧府管事走到她身边低声言语了几句。   姜玉竹借更衣的理由离开宴席,在这位管事引路下,渐渐走向庭院深处。   与清冷萧瑟的太子府和锦天绣的福王府都不同,萧国公不愧是大燕的百年清流,府内的一亭一桥,一草一木,无不彰显出主人的清雅品位。   很快,姜玉竹被萧府管事带领到一处假山下,他伸手指向假山后,笑道:“姜少傅,我家公子在亭内恭候多时,老奴就不过去了。”   “有劳管事。”   绕过假山,浓郁芬芳的玉兰花香扑面而来,姜玉竹看向八角凉亭内站立的男子的,眸光微闪。   凉后后栽种着几株硕大的白玉兰树,朵朵向上,如削玉万片,晶莹皎洁,在夜风中轻轻摇曳,好似在男子身后翩跹起舞。   “瑶君兄,你来了。”   男子的声音十分好听,宛如风拂杨柳,又似玉石轻击,喉清韵雅,沁人心扉。   姜玉竹微微一笑,拾阶而上。   “不知时晏兄找我来有何事?”   萧时晏盯着款步而来的少年,清澈明眸泛起阵阵涟漪,他展颜一笑:   “你送的玄香松墨,我很喜欢。”   姜玉竹微微一愣,今日来萧国公府参加宴席的宾客济济一堂,宾客们送给萧世子的生辰礼堆砌得如小山一般高,她巴掌大小的贺礼在那些华物天宝之中,就好似沧海一栗,微不足道。   想不到萧世子会从众多琳琅宝物中,特意翻找出她送的生辰礼。   “时晏兄客气,这松烟墨算不上名贵...”   “玄香松墨,需松烟一斤,珍珠四两,玉屑二两,龙脑一两,日夜不断漆捣十万杵,且需提前半年定制,你送礼我的礼物虽不是最名贵,心意确实最好的。”   萧时晏望着面前的少年郎,唇角浮起柔和的笑意。   看破不说破,进退有度,一向是这个男子的风度。   姜玉竹面颊微微泛红,她低垂下头,轻声道:“你...今夜找我私下相谈,只是为了当面感谢...我给你的贺礼吗?”   “当然不是!”   萧时晏急急上前几步,似乎是觉得他的行为有些唐突,又后一步,以手抵唇,轻咳一声:   “是...我最近遇到了一件烦心事,想要问一问你的意见。”   姜玉竹抬起头,目光落在男子俊秀的五官上,她实在难以想象,身份尊贵,仕途顺遂的萧世子能有什么烦心事?   “我认识一个人,与他相处多年,总是忍不住想要去亲近他,以前,我只把他当好友相待,可近日,却发现我对他不只是友情...还有了思慕之心。”   姜玉竹面上神色不变,心中却是一颤。   萧时晏...是在对自己倾诉他喜欢上一个女子吗?   她是谁?   会是平乐公主提到的那位韩溪云吗?   应该是吧...   算起来,萧时晏与韩溪云自幼相识,若是放在话本里,二人就是两小无猜的青梅竹马。   韩溪云容貌秀丽,举止端庄,又担着京城第一才女的称号,想来二人在私下中,亦会弄月吟风,红袖添香。   更何况,萧夫人对这位未来的儿媳妇儿也极为满意。   家世相当,性情相投,双亲支持。   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   “姜兄,你在听我说吗?”   浑浑噩噩之中,姜玉竹听到萧时晏的呼唤,她回过神,挤出一抹笑容:   “姜某在听,时晏兄...钦慕的那位女子,今夜可在宴席上?”   萧时晏定定看向眼前明眸皓齿的少年,目光晦涩难明,沉声道:   “他在。”   姜玉竹淡淡哦了一声,复展颜一笑:“那你便去同她说啊,萧兄也到了成家立业的年纪,若是有心仪的女子,自当要好好把握。”   “可我怕...”   “怕什么?”   姜玉竹手指紧紧蜷缩,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她没有留长甲,即便再用力,也感觉不到疼。   可心里,却传来钝钝的痛意,一丝一丝蔓延至心底。   萧时晏剑眉微蹙,他盯着少年隐隐升起雾气的双眸,哑声道:   “我怕同他说了,我们二人的关系就再也回不去了。”   “你怕遭到她拒绝?”   姜玉竹笑了,她抬手锤向对方胸膛,这是她头一次对萧时晏做出这般亲昵的举止,却是将他推给另一个女子。   “萧兄,你可是今年春闱科举的榜眼郎,大燕最年轻的中书侍郎,是多少京城女子的梦中情郎,除非她早已心有所属,不然定会答应你。”   言罢,她收回手,唇角噙着淡淡的笑意,眼眸弯弯,不泄漏分毫情绪。   萧时晏迟疑道:“真的吗?”   可那个人若是状元郎呢?他这个榜眼郎会不会是痴心妄想呢?   姜玉竹低垂下双眸,声音几不可察的微微发颤:“反正我觉得,若是憋在心里不说,反倒会遗憾终生。”   言罢,她转过身,对着天上的明月深深吸了一口气,声音如常:   “我还有公务没有处理完,就不多留了,免得宴席上的官员又向我百般打听磨勘绩效,时晏兄,祝你生辰快乐!”   说完,她举步走出凉亭。   “瑶君...”   听到身后传来的呼唤声,姜玉竹微微侧过头,语气淡淡:“萧世子还有什么事吗?”   少年浓睫低垂,肌肤赛雪,侧颜如画,静静立在月色下,宽袖随风飘荡,锦袍上的银线玉兰花刺绣浮动着皎洁华光,仿若活了过来,美得超凡脱俗,让人不敢生出一丝亵渎之心。   萧时晏眸光闪烁,喉头滚了滚,最终道:   “无事,夜色已深,你...路上小心。”   ————   深夜子时,太子府。   身披月色归来的詹灼邺正要步入蘅芜院,他习惯性眺望远方,视线落在竹林后亮着烛光的庭院,剑眉轻挑。   “姜少傅回来了?”   余管事顺着太子的目光朝竹意轩的方向看去,忙点了点头:   “启禀殿下,姜少傅不到亥时就从萧国公的宴席上回来了,少傅说他这几日被登门拜访的官员们缠得脱不开身,提前回来躲一躲。”   “他倒是挺会挑地方。”   詹灼邺轻笑一声,还有什么比他这个天煞孤星的地方更能劝退那些图谋不轨的官吏。   余管事讪讪笑了笑,迟疑片刻,他又道:“只不过姜少傅回来的时候,心情好似不太好,还问老奴府里有没有酒,老奴想着殿下叮嘱过吃食上都要顺着少傅的心意,就差人送去几坛子桃花醉。”   詹灼邺顿住脚步,剑眉微拢:“少傅因何心情不好?”   “这...老奴就不清楚了。”   詹灼邺又看向竹林后隐隐透出的烛光,男子漆色幽眸里倒映着一抹微光,须臾后,他蓦然调转方向,大步离去。   余管事自然清楚太子这是打那去了,只是现下都这么晚了,太子这是要去与小少傅对酒当歌,还是...阖被而眠啊?   小少傅的内院本就没有几个下人,到了深夜更是寂静,只闻竹叶沙沙作响。   詹灼邺伸手推开雕花木门,扑面而来浓郁酒香,其中掺杂着少年独有的馨香。   醉人,缠人,亦勾人。   屋内好似结满了细不可见的蛛丝,一脚踏入其中,极可能会被勾缠得脱不开身。   四座金丝楠木牡丹刺绣屏风后,影影绰绰透出一抹倩影,腰身线条有致,玉肩微倾,懒懒趴在桌上。   “苓英,我不要醒酒汤,你再去拿来两盏桃花醉来...”   詹灼邺绕过屏风,眸色倏然暗沉下来。   他从未见过如此失态的小少傅。   少年衣衫散乱,头上的玉冠略有倾斜,领口微微敞开,露出一截子纤细白腻的玉颈,双颊泛着淡淡的粉晕,宛若白里透红的桃花瓣。   少年此时的模样,好似不胜酒力的桃花仙,一不小心从仙界跌落红尘。   有一瞬间,詹灼邺想将他永永远远留在红尘。   听到屏风后传来的动静,少年缓缓抬起头,水光潋滟的双眸里闪过一丝疑惑。   “咦,殿下,你不是去宜州了吗?”   姜玉竹醉眼朦胧,她直勾勾盯着蓦然出现的太子,忽然咧嘴一笑:   “看来苓英没说错,我确是醉了,又做起了梦...”   詹灼邺走上前,他掀开衣摆在小少傅身旁坐下,瞥了眼桌上东倒西歪的酒坛,浓眉微蹙。   桃花醉是封存多年的陈酿,果香淡雅,酸甜清爽,可后劲同样霸道,寻常人喝下一坛就如梦如醉,小少傅连饮下三坛,估摸神志早已模糊了。   “少傅为何要借酒消愁?”   詹灼邺从小少傅手中拿走酒杯,问道。   “太子殿下,臣...讨厌你很久了!”   姜玉竹答非所问,她目光涣散,晃晃悠悠伸出手指,凑到詹灼邺身前,手指抵着男子的胸口用力一点,又一点,细数起他的罪行。   “殿下动不动就威胁臣,用什么‘报君节’的刑法吓唬臣,臣是好歹是陛下亲封的少傅,试问天底下有哪一个门生动不动恐吓威胁师长,实乃是....目无尊长!”   “还有,臣一点都不想知道殿下的秘密,臣只想与家人过安生日子,可殿下偏偏要将臣拉上您这艘...到处都漏水的危船!”   少年紧拧黛眉,水眸盈盈,语气中满是嗔怨,喋喋不休。   詹灼邺勾起唇角,酒壮怂人胆,看来小少傅醉得不轻,竟把平日里对自己积攒的怨言如竹筒倒豆子一般抖了出来。   他握住少年造次的小手,淡淡道:“少傅吃醉了,孤扶你上榻休息。”   “臣没有醉!”   姜玉竹甩开太子的手,反手攥住他的龙纹绣金衣领,微微向前探身,摇摇晃晃凑到男子面前,盯着他幽深的漆色眸子,吐息如兰:   “臣也有一个秘密,殿下...想不想知道臣的秘密?从此...咱们二人,就算是两清了...”   詹灼邺垂眸看向醉颜微酡的小少傅,少年浓睫弯翘,乌眸清润,眼尾洇开一抹淡淡的粉晕,宛若素白宣纸上氤氲开的一朵桃花瓣,鲜嫩又妖娆。   “少傅的秘密,孤已经知道了。”   他掰开少年攥在他衣领上的手指,语气淡淡。   姜玉竹眼中闪过一丝迷茫,她低下头,胡乱摸了摸胸口,喃喃道:“不可能啊,臣...明明隐藏的很好...殿下都知道了什么?”   “少傅喜欢男人,对不对?”   詹灼邺挑起小少傅白玉般的下巴,虽然心中早有答案,可他还是想听少年亲口承认。   姜玉竹脑中昏沉沉的,只觉得太子说的什么鬼话,她是女人,自然喜欢男人。   她重重点了两下头,光明磊落承认道:“臣...臣就是喜欢男人啊!”   她吃醉了,舌头有些大,这句话说得很慢,咬字也不是很准,却清清楚楚传到太子耳中。   姜玉竹见太子定定地看着她好久,久到她觉得有些不耐烦。   “热....”   她嘟囔了一声,觉得束缚在胸口的那块布就好似一道枷锁,一捆就是数年,勒得她喘不过气。   伸手扯开衣领,直到滚烫的肌肤暴露在空气,姜玉竹才觉得轻快了些,舒服地喟叹一口气。   詹灼邺的眸色暗了暗。   他虽没饮桃花醉,可眼前的春光却比烈酒还醉人双眼。   少年肩若削成,腰若约素,露在衣襟外的一抹香肩赛雪香,肌肤上沁出一层薄汗,在烛光下晶莹剔透,宛若沾染着露水的桃花瓣,由内至外散发着勾人的馨香。   詹灼邺胸膛之中隐隐涌动起一股燥热之气,他拿起桌上还剩下半坛的桃花醉,仰头饮下,酒水顺着男子浮动的喉结缓缓流淌进紧扣的衣襟口。   “殿下,这是臣的酒!”   姜玉竹站起身,想要夺回太子抢走的酒盏,可迈出的一步好似踩进了云彩里,猛然陷了下去,直直跌坐在男子怀中。   玉肩撞在男子唇上,宛若羊入虎口。   詹灼邺漆色眸底倒映出一片雪腻的白,鼻息间尽是他贪求的香气,近在咫尺,毫无阻隔。   这感觉,就好似多日未曾进食的野兽,饿得饥火烧肠之时,眼前忽然出现一块香喷喷的肉...   肩头传来一阵酥麻,姜玉竹喉中溢出一声低吟,头向一侧歪倒,想要躲开脖颈间炽热的鼻息,可那酥酥麻麻的感觉又追逐上去,迫得她高高仰起头。   薄唇攻略过的战地,留下一片凉润,被烈酒烹烧的大脑,只剩下人性最原始的——欲。   姜玉竹推不开对方,十指陷入男子的发间,肌肤暴露在他的唇齿下,被迫承受着他的寸寸掠夺,现实与梦境相互交织,她突然想起那口热气腾腾的大锅,觉得自己好似置身于沸水之中。   烧得她很难受,想要逃离。   可男子的力气实在太大了,那桎梏在她腰间的手臂,好似要将她活生生勒断。   被逼到穷巷的姜玉竹低下头,胡乱地咬上去。   这一口的力气有些大了,直到唇齿间漫上一股血腥气,她才松开口,唇瓣上犹染着一层血迹,她怒目而视向这一切的始作俑者,中气十足吼道:   “殿下,兔子急了,也是会咬人的!”   说完这句话,消耗光最后一丝神志的姜玉竹双眸一阖,身子直直向后栽倒下去。   詹灼邺伸出手臂勾在小少傅腰间,另一手扣在少年脑后,将陷入昏睡中的人拉扯回来。   臂弯中的少年郎双眸紧闭,红唇雪肌,娴静又温顺。   詹灼邺用指腹轻轻描绘小少傅精致的眉眼,从琼鼻红唇,到纤纤玉颈,最终停留在秀气的锁骨上。   堪堪挂在肩头的衣衫轻轻一扯,眼前的桃花仙人就再也回去他的天宫。   这诱人的念头几乎让人控制不住,詹灼邺握住少年薄薄的衣衫,手背青筋隐隐浮动。   一阵夜风拂过,窗外摇曳的竹枝拍打在窗棂上,划出刺耳声响。   梦中少年轻轻蹙了下眉心,轻声呓语:   “时晏啊...”   少年口中提到的名字,宛若在烧得通红的火炭上泼了盆冷水——冒烟又冒气。   身体内的燥意迅速消退,詹灼邺闭上双眸,再睁开眼时,眸底一片冷意,面色冷若冰霜。   他提起小少傅肩头下坠的衣衫,把那片刺眼的雪腻严严实实遮挡上。   这一夜,姜玉竹睡得很不安宁。   桃花醉的名字听上去像清甜果酒,无伤大体,可喝进肚子里却化作一团岩浆,烧得她口干舌燥。   半夜里,姜玉竹迷迷糊糊要了好几次水,好在守在她身畔的“苓英”耐心十足,总会在她喊口渴的时候及时递上一口温水,再搀扶着她躺下。   不过随着次数多了,“苓英”也许是觉得累了,直接躺在她身侧休息,浑身燥热的姜玉竹只觉一旁硬邦邦的“苓英”抱起来格外凉快,索性搂住对方的脖颈呼呼大睡。   不知睡了多久,直到正午阳光穿过罗帐落在脸上,姜玉竹抬手遮挡刺眼的日光,摇摇晃晃坐起身。   搭在她肩头的手臂顺势垂落在腿上,姜玉竹睁开眼,盯着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掌很久,才缓缓挪动呆滞的目光,看向睡在她身侧的人。   这一看,登时心惊肉跳!   太子怎么会在她床榻上!   姜玉竹吓得困意全无,她悄悄摸了摸胸口,发现遮掩秘密的束胸还在,才稍稍安心。   她揉着眉心,努力回想昨晚发生了什么,可除了宿醉传来的阵阵头痛,竟是一星半点都回忆不起来。   身旁太子睡得很沉,浓睫紧紧闭着,眉眼深邃,鼻梁挺直。   这张俊美无俦的面容,若是每日睁眼就能看到,想必是京城贵女们梦寐以求的事。   可对于姜玉竹来说,却是一场梦魇。   抱着三十六计,走为上策的想法,姜玉竹小心翼翼将搭在她腿上的手臂挪开。   因有过前车之鉴,她还特地摘下身上的配饰,免得又有什物件勾缠上太子的金躯。   轻轻抬起一条腿迈过身下沉睡的男子,眼见着足尖就要落地,腰间猛然一紧,她又被重重扯了回去,坐在太子身上。   掐在腰上的手掌十分用力,好似在惩罚她的不告而别,死死桎梏着她的腰身。   太子的一双瑞凤眼生得很绝,当他眉头轻蹙时,狭长的眼尾随之微扬,剑眉入鬓,不怒自威,给人一种无形的压迫感。   姜玉竹抬起头,迎上得就是男子这双压迫感十足的凤眸。   “殿下醒了...”   一开口,姜玉竹发现自己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好似体内的水都被烧干了。   床榻上散落着玉玦,香囊,鞶带和一件皱巴巴的玄色外衫,二人一躺一坐,四目相对,气氛变得愈加微妙。   姜玉竹脑中突然想到了一个词来形容她此刻的处境:   骑虎难下!   还好今日老虎大人不想杀生,桎梏在腰间的虎爪渐渐松开,姜玉竹顺势从男子身上翻下来,蜷缩在床尾。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眼前被她压出褶皱的玄色外衫如流水滑走,姜玉竹余光瞥见太子从床榻上起身,走到黄花梨方桌前斟上一盏茶,转身递给她。   男子动作娴熟,好似做过无数次。   姜玉竹接过茶盏抿了一口,觉得喉咙里火辣辣的痛意稍退,她试探着问道:“昨夜...可是殿下一直在照顾臣?”   詹灼邺给自己到了一盏茶,不急不缓饮下,目光越过茶沿,落在小少傅腮晕潮红的面颊上。   少年刚刚睡醒,双眼惺忪,一双比麋鹿还湿润的乌眸望着他,清澈似水,单纯无害。   和昨晚双瞳剪水,情致两饶的媚态判若两人。   少年可有用这对勾人的眸子,对萧时晏做过同样的事?   这想法在脑中一闪而过,詹灼邺面色冷下几分,语调同样清冷:“昨夜发生的事,少傅都忘了?”   姜玉竹见太子态度冷淡,不知自己做了什么事惹得太子不快,可碍于实在想不起来,只好摇摇头。   “臣只记得昨夜回来后喝了点桃花酿,剩下的事...臣没有印象了...若是臣酒后出言无状,还请殿下勿要怪罪。”   詹灼邺放下茶盏,目光扫过小少傅茫然的小脸,语气淡淡:“昨夜少傅确实喝多了,同孤说了不少心里话。”   姜玉竹心跳一滞,神色微震。 第33章 花下之吻   小少傅骤然一变的神色, 没有逃过詹灼邺的双眼。   他一步步走上前,俯下高大的身子,双掌撑在拔步床沿, 凝视眸光闪烁的少年郎。   “姜少傅酒后吐真言, 说孤狂妄自大,不尊师长,逼迫着少傅登上孤这艘风雨飘摇的破船...”   太子每说一句话,身子就往前逼近一点,逼得姜玉竹节节败退, 直到后背抵在冰凉的床柱上,无处可遁。   她挤出笑脸,讪讪道:“这...酒后未必都是真言,大多数都是胡言乱语, 殿下不可当真。”   “不可当真...”   太子低声重复着姜玉竹的话, 声音暗哑, 好似入喉醇香的桃花醉, 听得人生出几分醉意, 心砰砰乱跳。   “那少傅后来说给孤的秘密, 也是胡言乱语吗?”   姜玉竹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盯着眉睫之间的男子, 手指紧紧攥着床榻上的碧色刺绣芙蕖纹锦被,生生扯出一道道皱痕, 如碧波荡漾在二人身下,泛起阵阵涟漪。   “臣...不记得了,还请殿下提点一二。”   少年语气平静无波, 眸底却紧张地泛起涟漪。   詹灼邺挑起小少傅的下巴,目光落在少年煞白的小脸上, 幽幽道:“少傅说你喜欢男人。”   他看到少年眸光一颤,似是被人戳到心底最隐秘的嫩肉,不可置信瞪大了双眼,檀口微启。   过了半晌,见太子没有下文,姜玉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试探着问道:“所以昨夜...臣只是同殿下说自己喜欢男人?”   詹灼邺挑了挑剑眉,听小少傅的如释重负的语气,似是感到很庆幸。   姜玉竹在太子眼中看到一闪而过的狐疑,她忙接道:“臣的意思是...臣有没有对殿下说自己喜欢谁?”   她见太子冷冷一笑:“少傅从萧国公府回来后,就开始借酒消愁,这个人是谁,还需要孤指名道姓吗?”   几经大起大落,姜玉竹的心总算落回胸口,她露出殿下你怎会猜到的敬佩神色,诚然道:   “殿下真是目光如炬,什么事都瞒不过殿下。”   发现自己保住了秘密,姜玉竹感到无比庆幸,此时莫说让她承认自己喜欢萧时晏,就算是周校尉,她亦要咬碎着牙认下。   “你昨晚被萧世子拒绝了?”   姜玉竹本以为自己逃过一劫,没想到太子打破沙锅问到底,居然对下属的感情生活如此上心。   “算是罢...”   她轻声道,想起昨夜萧时晏说的那些话,姜玉竹终于知道对方早已心有所属,说不定在她的鼓舞下,他已经和心仪的女子互诉衷肠,从此二人地生连理枝,水出并头莲。   她真是愚蠢至极,竟会为一个连自己名字都不清楚的男人借酒消愁,还险些在太子面前暴露秘密。   若太子知道她是女子,如何惩戒她先不提,光是她在殿试上欺君罔上这一条罪名就够姜家抄家灭族。   若真有那日,她的祖父母一定会在刑场上痛骂父亲不听劝阻,非要留下她这个天煞孤星,终被反噬毁了全族。   小少傅眼中的落寞是真,黯然的神色是真,不知为何,詹灼邺的心好似被人狠狠拧了一下,他挽起少年耳畔的碎发别在耳后,淡淡道:   “天下并非只有萧时晏一个男人。”   话虽不假,只不过这种宽慰人的暖心话从清冷寡淡的太子口中说出来,总有种莫名地违和感。   想到太子昨夜不辞辛苦照顾她一夜,醒来后还宽慰受情伤的自己,姜玉竹恍然觉得她与太子的师生之谊好似更近了一步——就快变成无话不谈的闺中手帕了。   解释清昨夜喝闷酒的原因后,姜玉竹象征性挽留太子留下用膳,本以为太子刚从宜州归来,手中积压了不少公务,不会在她身上浪费时光。   可姜玉竹低估了她新晋手帕的热忱,只见太子拂了拂被她压皱的玄色长衫,施施然坐在了雕花圆凳上。   苓英这丫头一清早就不见踪影,姜玉竹只好挽起袖口,主动偿还起她昨夜将太子当丫鬟使的人情债,侍奉太子用早膳。   舀起一勺椿根馄饨送到太子唇边,姜玉竹的目光落在男子修长的脖颈上。   太子身姿颀长,宽肩窄腰,颈部线条流畅,即便穿着皱巴巴的绸衫,举手投足间依旧是雍容矜贵,彰显着一国储君的风度。   只是...风度翩翩的太子殿下,脖子上却有一道明晃晃的啮痕。   姜玉竹定睛一看,觉得那啮痕还挺新鲜,边缘犹挂着一层血痂,她心中不由敬佩起这位敢给这位阎罗咬出血的女中豪杰。   詹灼邺察觉到小少傅频频落在他颈侧的目光,于是抬手微微扯开衣领,似是让好奇的少年郎再凑近看得清楚一些。   “少傅还想再咬上孤一口吗?”   嗯...太子这个“再”字用得好生玄妙。   正在搅混沌的姜玉竹手上一僵,她抬头看向云淡风轻的太子,试探着问道:“殿下颈上的伤痕...是臣干的?”   “少傅若是不信,可以再咬上孤一口,看看牙印可否对得上。”   詹灼邺从小少傅手中拿过瓷碗,舀上一勺混沌送入少年微启的檀口中。   姜玉竹整个人处于震惊中,木讷嚼了几口混沌吞咽下去,才回过神来,脸上写满了不可置信,狐疑问道:   “...可臣干嘛要咬殿下?”   詹灼邺淡淡瞥了眼目瞪口呆的小少傅,语气平静:“少傅喜欢男子,又正直血气方刚的年纪,酒后难免冲动。”   姜玉竹:....   她心中虽然狐疑,不过看到太子清贵俊美的玉容,还是有些相信了。   毕竟她昨夜受到情伤,偏偏太子容貌俊美出尘,她又喝得酩酊大醉,一时把持不住,将魔爪伸向了太子...   难怪二人刚刚醒来时,太子态度冷淡,想必心里还在介怀昨夜发生的事...   姜玉竹决定挽回一下她与太子即将崩塌的手帕之情,歉意道:“臣不胜酒力,酒后失德,无意唐突到殿下,还请殿下降罪。”   下沉的手臂被对方托起,姜玉竹抬头对上太子灿若星辰的长眸。   “少傅即是醉了,孤自然不会放在心上。”   见太子面色从容,好似真的不介怀她酒后做出的孟浪之举,姜玉竹赶忙转移开话题,询问起太子宜州之行可还顺利。   太子言行如一,同样没有在此事上纠缠,而是与姜玉竹谈论起宜州河道上的事。   用过早膳后,太子离开竹意轩。   姜玉竹起身相送,在二人走到廊下时,太子忽然转过身,告诉她这几日若是心绪不佳,便将手上的差事放一放,不必去审官院当值,回姜宅休息上几日。   廊下的紫藤萝花开正旺,一串串紫藤花宛若珠链垂挂在男子身后,正午阳光透过藤蔓间隙,斜洒在他的玄色锦袍上,男子俊美容貌在细碎金阳中镀上一层柔光,使得他冷峻的外表少了几分疏离感。   姜玉竹突然理解自己昨夜酒后的色胆从何而生。   她微微一笑,表示自己不会因这点伤怀一蹶不振,更何况姜家的亲族自从得知她担任磨勘官后,恨不得将十余年里亏欠下的亲情全都补回来,姜玉竹不胜其烦,才会来到太子府躲避,   少年笑起来时明眸弯弯,唇角有两道浅浅梨涡,嵌在比羊脂玉还细腻的嫩颊上,勾得人想要戳一戳。   詹灼邺抬到一半的手停在半空中,转而折下一束紫藤花,别在小少傅的玉冠上。   大燕有簪花的习俗,男子亦会簪花,有时上峰为了表示对下属的赞赏,常常会折取鲜花簪在发髻上。   故而太子此举,倒是没有让姜玉竹觉得不妥,她转身折下一株花,想簪在太子发冠上,以表感念。   太子身姿高大修长,又没有弯下腰的意思,姜玉竹只好踮起脚尖,一手搭在男子肩头,另一只手高高抬起,努力将花簪入发冠。   少年宽大的袖摆簌簌滑落,露出一截子比莲藕还白嫩的纤臂,堪堪擦过男子耳廓,拂来若有若无的馨香。   詹灼邺眸光深沉,他看着少年若即若离的动作,心底滋生的欲念仿若二人周身的紫藤萝,钩连盘曲,攀栏缠架,沉重到要压塌藤架。   踮着脚忙活了半天,姜玉竹发现太子额上的发冠乃是赤金镂空雕刻,上面镶满了珠宝,没有一株寒酸花藤的容身之地,正当她准备放弃时,腰间被蓦然缠绕上的手臂勒得呼吸一滞。   抬眸间,高大的身影压下来,薄唇在她额间落下一吻。   很轻的一吻,宛若蜻蜓点水,却惊得姜玉竹指尖一颤,手中攥的紫藤花掉落在地,花瓣如迸溅开的水花,震得四散开来...   ————   独自回到竹意轩后,姜玉竹被太子那个意味不明的吻搅得心神不宁。   莫非是她见识短薄,不知这簪花之礼后,竟是这般豪放的收尾。   又或许这是北凉特有的习俗,寓意对矜矜业业的下属以示嘉赏,就是不知太子有没有对余管事和周鹏行过此亲呢大礼。   思绪还未理出个头来,消失了一夜的苓英终于出现,还未等姜玉竹开口询问,苓英主动对她说起昨夜发生的事。   原来昨夜苓英去小厨房去端醒酒汤时,正巧碰到了余管事的徒弟云奇。   云奇笨手笨脚打翻了苓英煮好的醒酒汤,待她再次端着醒酒汤回来时,又被守在竹意轩院门口的余管事阻拦下来。   余管事笑着说太子正在和姜少傅杯酒言欢,外人不方便进去打扰。   苓英急得心慌意乱,却不敢在老奸巨猾的余管事面前表露出来,只好把醒酒汤交给余管事,让他代为转交。   好不容易挨到了天亮,苓英想要服侍姜玉竹洗漱,发现余管事竟蹲在廊下打着瞌睡,一问才知,太子昨夜一宿都没有从屋里出来。   “公子,您昨夜和太子最后...是谁先就寝的...”   苓英这话问的较为婉转,简而言之便是:公子,你昨夜有没有和太子睡了?   姜玉竹坐在扶手椅子上,手撑头穴,只觉得脑仁转得都快爆炸了,声音沙哑道:   “昨夜我和太子饮了不少的酒,夜间风大,太子便留在书房就寝,而我...睡在寝室,我与殿下只是同屋而眠一夜,此事你莫要在母亲面前提起。”   苓英诺了一声,她悄悄瞥向书房里一个褶子都没有的美人榻,又看了眼被褥散乱的拔步床,将心里的疑问憋了回去。   流光易逝,又是匆匆半月过去。   虽然姜玉竹同太子说她不用休息,不过审官院的掌事还是放了她几日假。   不必应对登门拜访的官吏和亲族,姜玉竹很快就办完手头上的差事,空闲之余,她偶尔会想起紫藤花下的那个吻。   男子眸光缱绻,温情脉脉,薄唇猝不及防落在她的额上,好似蝴蝶轻轻落在花瓣上,窃取幽香。   每每回忆起那一幕,姜玉竹面颊忍不住发烫,她只好宽慰自己,太子睚眦必报,定是心中记恨着她酒后咬了他,故而借簪花为由“咬”回来这一口。   具体是不是这个原因,姜玉竹无从得知,因为自打太子从宜州归来后夙夜在公,再未宣她去书房。   这日午后,姜玉竹正在整理太仆寺上报的官营牧场文册,余管事忽然叩门而开,说是太子有事要召见她。   在前往蘅芜院的路上,余管事告诉姜玉竹冯少师刚从衢州回来,现在书房内与太子商议要事。   余管事提到的这位冯少师可是位极其了不起的人物,此人名叫冯弘彦,虽然出身贫寒,却学富五车,才高八斗,曾是大燕最年轻的状元郎,后来在官场中遭到小人陷害,身陷牢狱。   多亏当年有一位重臣之女在先帝面前为其平冤昭雪,从此冯弘彦平步青云,官至翰林学士。   而当年为他鸣不平的女子,正是太子的生母,卓家大千金——淑文先皇后。   多年以后,先皇后难产亡故,襁褓之中的太子因日月谶言被耀灵帝下旨送去北凉,冯弘彦念及先皇后当年的恩情,毅然辞去翰林学士一职,请命前往北凉辅佐太子。   原来备受大燕文人墨客追捧的文坛钜公——冯弘彦竟然是太子的启蒙恩师,姜玉竹顿时了然太子那身鹤骨松姿的清隽气质从何而来。   她很是期待见到这位传闻中有情有义,被世人称为旷世奇才的冯少师。   推开雕花门扇,姜玉竹款步进入书房,她瞧见太子立在紫檀木桌案后,他的右下首坐着一位满头银丝的男子,除此之外,便是站在门罩下的邢将军。   姜玉竹略感惊讶,冯弘彦年纪不过五十,年纪与耀灵帝相仿,怎么会老到白发千丈。   不过当她与冯弘彦打过招呼,发现男子虽然满头白发,眼神却是极为清亮,五官深邃,气度不凡,能看出年轻时亦是一位名动京城的美男子。   “姜某对冯少师久仰大名,今日能与冯少师相见,实乃是在下生平之幸!”   面对年纪不及自己一半,官阶却和自己一样大的少年郎,冯弘彦没有一点长者的架子,他虚扶起姜玉竹,笑容和睦:   “姜少傅谦虚了,我在衢州时为如何清理河中淤沙头痛不已,后来太子送来你撰写的河道时务策,其中‘束水功沙’的法子给我灵感,我让河工收紧河道,利用流水的速度,终于将淤积的泥沙冲走。少傅年纪轻轻,却是博学多才,太子殿下慧眼识珠,挖到了宝。”   面对冯弘彦的夸赞,姜玉竹不好意思笑了笑,表示她小时候在水灾多发的漳州生活了一段时日,曾经见到富有经验的河工用这种方法清理堵塞的河道,她便学以致用,加以改良了下。   见小少傅两眼冒光,抓着冯弘彦不撒手,詹灼邺打断两位新旧状元郎相谈。   “昨夜刚下过雨,冯少师膝上的旧伤未愈,还是坐下来说话。”   姜玉竹这才注意到冯弘彦身后有一张木质轮椅,她听余管事说冯弘彦的双腿在北凉时曾受过伤,平日还好,若是到了雨季,双腿便会疼得刺骨钻心,寸步难行。   太子对冯弘彦的态度要比对她这个便宜少傅真诚太多,叮嘱完后,又蹲下身,细心在对方膝头铺盖上兽皮毯。   “殿下宽心,臣的腿不碍事。”   言毕,冯弘彦拿出几块黑色石块放在桌案上,神色忽然变得肃然起来,他沉声道:   “殿下,臣借口疏通河道,在衢州停留数月,果然在当地发现蹊跷,此次衢州河坝决堤,并非是天灾,而是人为,臣在河道堆积的泥沙下发现这个。”   詹灼邺看着桌案上的黑色石块,眸色渐沉。   “咦,这不是石炭吗!”   刑将军抓起桌上的石炭,皱起浓眉:“先前殿下去衢州镇压起义军,当地府尹说是暴雨冲垮河坝,导致当地洪水泛滥,这石炭又不是火硝石,怎会摧毁河坝?”   姜玉竹看着邢将军手上拿的石炭,沉思了一会儿,渐渐蹙起眉心,她看向冯弘彦,问道:“冯少师,你发现这些石炭的河流附近,是不是有一个石炭场?”   冯弘彦向少年投去赞赏的目光:“看来姜少傅已猜到了。”   邢将军挠挠头,心想此时若是周鹏校尉也在就好了,他就不是屋里唯一云里雾里的人了。   姜玉竹对一头雾水的邢将军解释道:   “我查过衢州洪灾县的水志,发现引发此次洪灾的降雨量与往年相差不大,却让朝廷刚刚加固过的河坝决堤。冯少师刚刚说他在河道淤沙中发现不少石炭,说明河流附近一定有石炭场,正是开采石炭的缘故,导致山上泥沙松动,松动的泥沙滚下河道,致使河流水位上升,长年累月下来,最终一场暴雨致使河坝决堤。”   姜玉竹顿了顿,语气转而严肃:“不过朝廷明文禁令,河流方圆十里内不得采炭,所以应有人背着朝廷在衢州开采石炭。”   “姜少傅猜的不错,当时太子殿下发现这场洪灾有蹊跷,故而让我留在当地清理河道。果然,在殿下离开衢州不久后,河流附近又出现了从山上落下的石炭,显然这些人自以为避过风头,便按捺不住了。”   衢州石炭丰富且埋藏较浅,当地百姓世代以开采石炭为生。   不过在大燕,石炭和盐、酒、茶一样设有官税,是朝廷财政收入的重要来源。为此,大燕特设场和务,分别负责监督,掌管出卖石炭,防止石炭流入民间,扰乱市价。   能够避过当地府尹和场务开采私炭牟利,此人定是个手眼通天的大人物,他不仅与当地府尹勾结,还收买场务官吏,使得当地官吏给朝廷上报的石炭数目里,隐去私下开采的这批石炭。   若非山上掉落的泥石堵塞河道,导致河水决堤,而负责赈灾的指挥使赵宇昂贪污赈灾款,使得当地民怨沸腾,最终引来皇帝派太子前往衢州镇压起义军,恐怕这件事还会被继续瞒天过海。   詹灼邺坐在书桌后,将小少傅与冯少师商讨的模样看在眼中,一双漆黑的瞳仁若有所思。   少年今日穿了一件淡柳青色银松纹缎袍,衬得他肌肤如玉,眉眼如画,宛若一株雨后从湿润土地里冒出头的绿芽,娇嫩又鲜活。   多日未见,小少傅应已走出情伤,少年在谈话时,双瞳比宝石还要璀璨,整个人沐浴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既已发现有人背着朝廷走私石炭,先勿打草惊蛇,邢将军,你派人乔装成采矿人混入石炭场,查清楚这些石炭最终流向何处。”   詹灼邺从小少傅身上收回目光,思虑片刻,他决意先不将此事上报朝廷,顺着小鱼摸大鱼,说不定会有意外的惊喜。   “末将领命。”   邢将军退出书房后,詹灼邺转而对冯弘彦道:   “冯少师,孤派人从梁州寻来一位善于针灸的名医,此人也许能医治好你腿上的顽疾。”   冯弘彦笑着点点头,温声道:“有劳殿下为臣挂心,臣不在的这段时日里,殿下瞧着清瘦了些,公务固然重要,可殿下莫要仗着年轻,不顾及自己的身子。”   姜玉竹站在二人身旁,她瞧见冯弘彦看向太子时的目光极为温柔,好似透过太子...看到了另一个人。   冯弘彦与太子攀谈了几句,遂告辞离去。   姜玉竹本想随冯弘彦一起出去,她读过冯弘彦不少著作,心里很是仰慕这位泰山北斗,有很多话想要与他攀谈。   可太子却淡淡开口,将她扣留下来。   姜玉竹只好恋恋不舍目送冯弘彦离去,当她返回书房内,发现太子起身到上两盏清茶。   男子缓缓抬起长眸,眼神示意她走过来。 第34章 冷言拒绝   “过来。”   太子开口道, 语气淡淡。   姜玉竹迟疑片刻,最终还是磨磨蹭蹭迈开步子,在距离太子一臂之远的距离接过茶盏, 又不动声色地退后了几步。   小少傅这副谨小慎微的模样, 落在詹灼邺眼中,勾得他头一次升出顽劣之心。   姜玉竹浅啜一口茶水,茶是极品南岳云雾,入口醇厚,味道清洌, 片刻后还会在齿间返上一丝甘甜余味,只不过她还未品出滋味,就被太子的话惊得丢了味觉。   “孤想尝尝少傅那盏茶。”   “臣...和殿下的茶水不是一样吗?”   她方才走进书房时,分明瞧见太子从同一个青釉龙首壶里倒出两盏茶水。   “一不一样, 孤尝过了才知道。”   姜玉竹沉默了一下, 再次挪动起不情不愿的步伐, 在距离太子半臂远的距离停下, 双手举起茶盏。   搭在青玉瓷盏沿的十指纤纤, 白嫩如玉笋芽, 甲形秀气, 透如水晶。   奉茶的这双手很好看, 奉茶的人同样养眼,就是奉茶之人的心稍欠诚意。   詹灼邺伸出手, 却没有接过茶盏,而是握在小少傅纤细皓腕上。   姜玉竹手指一颤,差点儿扔掉手中茶盏, 可对方握在她腕上的手掌十分有力,强硬拉扯着她走向前。   杯中清茶晃动, 溢出杯沿,茶水洒落在海葵花纹方砖上,嘀嘀嗒嗒连成片。   一步,两步,三步...   抬眸间,眼前已是男子红润的薄唇,姜玉竹眼睫猛地颤了颤,忙端正姿态,双手举起所剩无几的茶水。   太子这才松开手,微微低垂下头,薄唇抵在她唇瓣沾过的杯沿,不紧不慢饮下茶水。   姜玉竹低垂双眸,却仍能感受到对方的视线落在她脸上,目光所过之处,如炽热艳阳,灼得肌肤泛起淡淡粉晕。   她只好侧过头看向门罩下的水墨屏风。   日光穿透轩窗,将二人交错的身影投在水墨屏风上,乍一眼瞧着,倒像是她主动抬起手臂,勾住郎君的肩颈。   姜玉竹忙挪开眼,目光扫过太子修颈,瞧见他颈侧的牙印已经很淡,淡到快要看不见。   “孤尝过了,少傅这盏云雾茶好像更甜些。”   太子低沉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姜玉竹深吸了口气,按捺住扑上去再咬一口的冲动。   眼见着二人之间的氛围陷入微妙,她忙扯出个话头:“殿下,冯少师还未到知命之年,精神看上去也很矍铄,为何却是一头白发?”   太子没有回答,而是从她手中接过茶盏,男子浓睫低垂,手指搭在盏沿缓缓滑动,好似没听到她刚刚的问题。   就当姜玉竹认为太子不会回答她时,太子突然间开口,音色低沉:   “冯少师在前往北凉的时候,头发就白了。”   姜玉竹神色一怔,她记得冯少师辞官时不到三十岁,官至三品翰林学士,可谓是青云直上,风光无限。   这样风华正茂的年纪,怎会一夜白头。   除非遇到了什么伤心事,痛心伤臆到极点了罢。   姜玉竹突然想起先皇后亦是在那一年与世长辞,看来冯少师对先皇后的感情,不止于知恩图报。   “那冯少师腿上的旧疾,又是因何落下呢?”   咔嚓,太子搭在盏沿的手指一用力,价值不菲的青玉瓷瞬间碎裂成几瓣,掉落在地。   窗外艳阳高照,可眼前的男子好似被日光隔绝,眉眼冷如刀锋,通身散漫着让人牙关打颤的寒意。   姜玉竹心中一凛,知道自己触碰到太子的禁忌,她蹲下身,默默拾起地上的碎瓷。   “腾龙山一役,五万北凉军死在归途上,孤在寒潭边跪了两天一夜,少师亦陪着孤跪了两天一夜,从此以后,他的双膝落下顽疾...”   太子的语调一向是冷的,宛若沉积百年的冰凌,透着股与他年龄不相符的沉稳和清冷。   姜玉竹脑中浮现出一个身穿甲胄的少年郎跪在冰天雪地中,他的身姿挺拔如雪松,铠甲银白如雪,没有一丝血迹,却凝聚着上万条冤魂,沉甸甸压在他肩头。   一身傲骨的少年郎啊,打赢了战争,却永远失去了追随自己的战士。   那一刻,他必然相信了自己的命格,认定是自己害死了这些战士,甚至...想要以死谢罪。   姜玉竹缓缓站起身,她将手中的碎瓷收拾好,款步走至窗边,伸手推开轩窗,目光看向庭院中郁郁葱葱,枝繁叶茂的常青藤,缓缓开口道:   “臣有个孪生妹妹,她比臣晚出生一日,说来也巧,她与殿下竟是同年同月同日生...”   詹灼邺在小少傅入府前就派人调查过他的身世,知道他还有一个孪生妹妹,而这位姜小姐自幼身体羸弱,终日卧病在榻,几乎从未出过门。   小少傅平日里从未提起过他的妹妹,詹灼邺本以为这位姜小姐同自己一样,是姜家人避而不言的忌讳。   可此时小少傅临窗而立,融融日光照映在少年素净如瓷的肌肤上,主动提起他的妹妹时,唇角衔着一抹淡淡浅笑:   “臣的父母为保护妹妹不被流言所扰,早年带着我们兄妹二人离开京城,在偏僻的漳州定居下来。故而,臣从不知妹妹与其他人有何不同,直到臣六岁时,大伯一家人来到漳州探亲,当时臣正在和妹妹在院门口捏泥人,初次瞧见远道而来的大伯一家人,还以为他们是一群来讨饭的叫花子。”   姜玉竹顿了顿,继而道:“原来,大伯一家初入漳州时遇到山匪,被山匪洗劫一空后,他们身无分文,只得徒步而行,走了小半个月才寻到臣家中。”   “臣的父母看到大伯父一家,感到十分意外,但还是十分热情生招待他们在家中住下,可大伯母换上母亲过年时才舍得穿的新衣,在饭桌上吃饱后一抹嘴,说他们此次前来并非是探亲,而是为了让父亲签下分家契。大伯母说臣的妹妹乃是天煞孤星的命格,父亲既然不愿意将妹妹剔除族谱,那就尽早分家,免得日后连累族人。不仅如此,大伯母还将他们遭遇流匪之事责怪在妹妹头上,坚信是妹妹身上的煞气作祟,才让他们这一路上历经风险,险些丧命。”   说到此处,姜玉竹转头冲太子笑了:“殿下不妨猜一猜,臣的妹妹得知自己是天煞孤星的命格后,是什么反应?”   除了明艳动人的容貌,小少傅的声音同样吸引人。   少年声音低哑软糯,语带鼻音,柔得可以滴出水来。   此时此刻,少年星眸皓齿,笑靥如花,明艳的笑容比身后春光明媚的景色更叫人挪不开眼。   詹灼邺定定看着小少傅,冰冷的眸色渐渐回暖,淡淡道:“孤不知。”   姜玉竹背靠窗轩,她笑着道:“当时臣的妹妹年纪尚小,自然不懂什么是天煞孤星,只是见母亲被大伯母说哭了,当即跑出去,从院里拿来还未干透的泥人,趁着众人不备,使劲朝大伯母扔去,大伯母脸上糊满泥巴,慌乱中打翻桌上暖锅,又被热水燎得满手泡...”   故事的结尾,便是父亲同大伯签下分家契,除了殷氏的嫁妆,几乎是净身离开姜家。   落下一身伤的大伯母回到京城后,自然在姜家族人面前大肆宣扬她这个煞星有多邪门。   “经年以后,臣多少听闻大伯一家喜欢讲究排场。原来他们当年到达漳州时,不顾当地镖师阻拦,为图省事,非要乘马车穿行进山匪横行的偏僻小路,从而招惹来山匪,可他们却不知自省,偏偏将此事怪罪在臣妹妹头上,从此以后,臣便明白一道理。”   姜玉竹看向站在阴影中的太子,温言笑道: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他们都说臣的妹妹会给亲人带来灾祸,臣的父亲不信,他努力多年的政绩被上峰发现,调回京城。臣的母亲不信,她押上全部嫁妆的胭脂铺蒸蒸日上,盆满钵满,臣不信,从小发奋读书,在春闱上高中会元,得以成为太子的近臣。”   “臣的妹妹曾说,既然左右不世人的偏见,那便守护好相信她的人,如此,便足以。”   詹灼邺看着迎光而立的小少傅,少年身姿挺拔,眼笑眉舒,浓睫在日光下镀上一层流光,双眸澄澈明亮。   少年灿烂的笑容,好似一道明媚的光,是常年处于黑暗之中的人渴求却又不敢靠近的光。   他突然想从暗黑中走出来,想伸手触碰那道光,哪怕会被灼伤,亦要试一试。   “殿下...您这是?”   姜玉竹脸上的笑意迅速退去,她被突然近身的太子抵在窗边,后背撞在梅花风窗上,窗扇嗒地一声阖上,屋内的光线霎时暗下几分。   太子一只手臂勾上她的腰,另一只手撑在雕花窗框上,缓缓低下了头。   “少傅相信孤吗?”   男子的呼吸如羽毛轻轻拂过眉间,姜玉竹不由皱起眉,双颊染上淡淡的粉晕,她轻声道:“臣自然相信殿下。”   “那少傅便是孤要守护的人。”   男子几乎是擦着姜玉竹的耳畔说出这句话,声若醇酒,灌醉了她的耳朵,同时也酥麻了身上的筋骨,她不得不双手撑着身后的窗栏,讪讪一笑:   “能够得到殿下庇护,臣甚感欢喜,唯有恪尽职守,鞠躬尽瘁,方能报答殿下的青睐,对了,臣忽然想起官营牧场的文册还未整理完...”   詹灼邺垂眸凝视神色略有慌乱的小少傅,少年紧张地别过头,露出纤长细白的脖颈儿,精巧的耳垂鲜艳欲滴,宛若一颗饱满多汁的樱桃在眼前晃动。   理智如离弦的箭,决堤的洪水,断了线的风筝,崩塌的毫无预兆,又一发不可收拾。   他垂下头衔住樱桃,胸口同时迎来了对方捶来的一拳。   软绵无力,欲罢还休。   他握住小少傅纤细的手腕,轻而易举别到少年身后,继续吻下去,顺着耳廓,沿着玉颈,一寸寸密密吻下去...   姜玉竹脑中一片空白,不明白她为何只是宽慰了太子几句,就被他抵在窗旁耳鬓厮磨。   太子感激下属的方式,未免也太热切了!   男子手握她的腰肢,唇瓣轻轻啄吻她最敏感的耳廓,顺着颈部游移,吻得她脖子发软,绷直的肩颈渐渐塌了下去。   姜玉竹想要推开太子,却被对方钳住手腕,挣扎不得,那炽热的唇也渐渐吻至她的下巴,迫得她仰起头。   窗外,隐隐传来余管事和云奇的声音,二人好似在讨论庭院里要不要移栽进几株荆桃。   “就在此处栽上几株荆桃树,正对殿下书房,姜少傅说得有些道理,蘅芜院里全是槐树难免枯燥,到了每年春夏时,这荆桃花开满枝头,微风一过,花瓣儿随风簌簌而落,观赏起来别有一番情致。”   “师傅高见,殿下批阅文书累了,抬头透过窗就能看到繁花满树,想必心情也会愉悦。”   窗外的师徒二人讨论得热火朝天,窗内的师生二人同样热气腾腾。   那抹淡青色的纤弱身影夹在轩窗和男子胸膛之间,女子颈上的雪白肌肤映着点点红霞,水眸潋滟,波光粼粼,宛若被狂风暴雨摧残后的荆桃花。   姜玉竹闪躲不开太子落下密密匝匝的吻,又挣脱不开对方的桎梏,眼底渐渐升起氤氲雾气,眼见着那寸寸游移的薄唇就要贴上她的唇瓣。   她干脆低下头,狠狠咬在太子下巴上。   “殿下...快松开臣!不然...臣就用力咬了..”   姜玉竹担心窗外余管事他们听到二人的动静,只好压低了声音,可她的牙齿咬在太子下巴上,说出的话囫囵不清,眼睛虽瞪得老圆,却毫无气势可言。   少年眼尾洇红,潋滟水波在眼底打转,倒真像是一只急红了眼咬人的兔子。   詹灼邺垂下眸,瞧见的便是小少傅这幅“穷凶极恶”的模样。   甚至在出言威胁他时,那宛若鱼尾的湿润舌尖还会不经意掠过下巴上的肌肤,轻撩起一阵酥意。   他轻笑一声,松开对方的手腕,掌心贴上小少傅的后颈,指腹轻轻摩挲着少年白腻的后颈,仿若在把玩一块玲珑美玉,声音暗哑:   “少傅咬的地方死不了人,下一次威胁孤的时候,记得咬这里...”   詹灼邺甩了下头,轻松挣脱开小少傅的伶牙俐齿。   男子薄唇微启,宛如静谧夜色中蛰伏的野兽,猛然窜出树林扑倒毫无防备的猎物,尖锐利齿抵在颈间搏动的血管上。   相比于温柔的唇舌,堪比锋刀的利齿更能激起毛骨悚然的战栗感。   她能清晰感受到男子的牙齿叼着她的肌肤细细碾磨,就当她感到疼时,又用唇舌温柔拂过她受伤的皮肉。   刚柔相济,恩威并施。   那感觉,就好像是不急于吃掉猎物的野兽,极有耐心地戏弄着她。   刺痛又酥麻,最脆弱的脖颈间全是男子温热的鼻息,伴随着痛苦的愉悦让姜玉竹险些叫出声,她咬紧唇瓣,抬起膝盖想抵开二人间的距离。   刚抬起一半的腿被太子架起来,紧接着身子骤然悬空,再回过神时,她已被太子抱到窗架上,男子劲瘦窄腰顺势逼近,抵得严丝合缝。   可落在屏风上的两道影子,倒像是她主动勾上他的腰。   “殿下吃醉了,快将臣放下来...”   见强硬的不行,姜玉竹只好放软了姿态,双手抵在太子胸膛上,再一次为对方找理由开脱。   詹灼邺抬起头,指腹过轻轻拂过少年肌肤上绽放的点点红梅,眸光亦渐渐暗沉下来。   “少傅糊涂了,孤饮的是云雾茶,又不是桃花醉。”   他现在很清醒,当一件摇摆不定的事做出决断,便是再清醒不过。   这段时日里,詹灼邺试图用繁冗的公务填满自己,试图抹灭他和小少傅在紫藤花下的那个吻。   可他越是逃避,越挣脱不过情绪的束缚,就好似一个人陷入泥潭,越挣扎陷得越深。   每当他闭上眼,小少傅的音容笑貌就浮现而出,少年身上的馨香伴随着紫藤花的香气,斑斓日光尽数落在他清润的乌墨中,闪动着琉璃异彩,诱着他鬼使神差俯下身...   浅浅一个吻,就如饕餮吞下第一口食物,欲.望的口子一旦被撕扯开,便再也回不去了。   他想要的,不只是一个吻,是小少傅整个人。   “孤心悦于你。”   詹灼邺手撑窗框,缓缓俯下身,他平视少年闪烁星眸,一字一顿道。   “少傅可否心悦于孤?”   面对太子突如其来的告白,姜玉竹愣怔住,她呆呆盯着男子玄玉般的眸子。   窗外,余管事他们仍旧在兴致勃勃规划着庭院中的景致,他与云奇渐渐走至廊下,瞧见书房紧紧闭合的雕花风窗,心中闪过一丝疑惑。   大热的天,殿下为何关着风窗?   “师傅,我记得姜少傅说荆桃花和白鹃梅最适合栽种在一起,两种花的香气一浓一淡,互不冲突,相辅相成,并且白鹃梅的花瓣还具有明目之效。”   余管事从紧闭的雕花风窗上收回目光,眼睛一瞪,胡子一翘,道:“张口闭口都是姜少傅,你干脆去给姜少傅当徒弟罢。”   说完,余管事想起太子同样是姜少傅的学子,忙改口道:“呸,就你这蠢脑子,连给姜少傅提鞋都不配。”   一窗之隔,姜玉竹将院中二人的谈话声听得清楚,她紧张地绷直腰背,甚至不敢去呼吸。   至于太子刚刚问她那句:少傅可否心悦于孤?更是无暇回答。   她只盼着窗外的二人快些离去,莫要发现她与太子以这般让人羞耻的姿势在窗下纠.缠不清。   詹灼邺盯着面色紧张的小少傅,凤眸轻弯。   小少傅脸皮子薄,久久不敢回应他,可那朝霞映雪的双颊已给出答案。   少年的眉眼本就生的好看,此时水眸里的雾气还未散去,清亮水润,宛若一只担惊受怕的幼鹿,透着一股无辜感。   可微微上翘的唇形却是和他清澈的眸子相反,唇色红得鲜艳浓烈,仿若熟透的蜜桃,诱得人想要一口咬下去,品尝其中甘甜。   詹灼邺眸光凝在那两片饱满的唇瓣上,低下了头。   姜玉竹侧耳倾听余管事和云奇的脚步声逐渐远去,她刚刚松了口气,回眸却瞧见太子薄唇压了下来。   想要张口呼喊,然而“不”字还没脱口,就被对方夺取了唇舌,化为了一声闷哼。   阳光穿过镂空的雕花窗棂,斜射在男子眉眼间,映照出一对缱绻多情的眸子。   潋滟剔透,含情脉脉,看化了人的心。   贴在后颈的掌心温热,小心托举着她扬起的头,被迫承受着他的掠夺。   从内到外,绵绵不断,勾缠不休。   姜玉竹的脑仁也被搅成了浆糊,待她反应过来想要挣扎时,肺叶里的空气都要被对方攫取干净,手脚被吻到酸软无力,那点子绵薄的挣扎显得欲推还迎,男子沉沉压着他,不给她任何喘息的机会。   姜玉竹觉得自己好似案板上的鱼,脱离了水,不能呼吸,毫无抵抗之力,只能任人宰割。   余管事和云奇走远了,树上的鸟儿和蝉鸣不知何时停了下来,天地万物好似化为一片寂静,只有二人浓浊的呼吸声,在静谧的书房内被无限放大,如擂鼓声冲击着耳膜。   不知过了多久,对方终于松开了她的唇瓣,姜玉竹整个人好似化成了一滩水,若不是太子撑着她的腰,就要从窗沿上跌下去。   詹灼邺盯着轻喘连连的小少傅,幽深眸光落在少年泛着潋滟水光的唇瓣上,喉头滚了滚,欲再次俯身衔住这颗让人回味无穷的珍果。   “臣并不心悦殿下,还请殿下勿要强人所难!”   少年清脆的声音宛若一盆冰水从头浇下,瞬间将他的满腔热忱熄灭,化为一团硬石撞进心口,又闷又痛。   眼前嫣红的唇瓣是那样柔软又清甜,吐出的话却是冷硬又苦涩。   詹灼邺眸色一点点冷下去,声如冷玉:   “你还没有忘了萧时晏?”   姜玉竹鼓起勇气抬起头,她迎着太子幽深双眸,声音很轻,却透出几分恳切:   “此事无关与他人,殿下对臣很好,臣心中感激不尽,只是臣的感激并非情爱。”   小少傅坚定的眼神刺得詹灼邺心口钝疼,握在少年腰间的手渐渐收拢,恍然发现眼前的少年并非是一团云,而是一摊沙,他攥得越紧,从指缝间流走的沙粒越多。   “即无情爱,你方才为何要对孤说那些话?”   姜玉竹被太子攥得生疼,拧着眉解释道:   “殿下与臣的妹妹生辰在同一日,你们都因日月箴言自幼备受世人非议,臣每每见到殿下就想起家中妹妹,心中不免升起怜悯之情,忍不住将殿下视作昆弟,想要为殿下排忧解难,一时僭越身份,让殿下萌生误会... 臣虽然喜欢男子,可对殿下从未有亵渎之心...”   “孤的兄长诸多,不需要与少傅结八拜之交。”   握在腰间的手掌松开,男子语调冷漠疏离,亦如二人初次相见。   詹灼邺从不认为自己会喜欢男人,可偏偏遇到小少傅后,少年明媚的笑容,身上淡淡的馨香,眸底潋滟的波光,总会在无意间撩起他的情致。   身体上一次比一次诚实的反应,一夜比一夜荒唐的旖梦,都让他感到挫败。   他鄙夷,憎恶,唾弃自己对小少傅滋生的旖思,不过当他听到小少傅亲口承认自己喜欢男子时,他心中还是产生了种如释重负的轻松。   还好,在深潭中挣扎的人不只是他。   他静静等待着。   等待小少傅从上一份感情里走出来,拉他走出深潭。   可少年站在潭边,眼中带着无尽的淡漠,直言他对他的感情不过是怜悯和同情,从未动过情思。   从始至终,不过是他的一厢情愿,剃头挑子一头热罢了。   “既然少傅对孤无意,日后,孤不会再纠缠少傅。”   抵在身前的男子骤然离去,姜玉竹绵软的身子从窗沿滑落,发麻的双腿一经触地,不受控制跌坐在方砖上。   目光触及那道离去的玄色龙纹袍摆蓦然停下,姜玉竹心口一颤,身子情不自禁朝后瑟缩。   还好太子言出必行,只短短驻足了一瞬,似是窥见她害怕的模样,那道玄色身影很快便消失在水墨屏风后。   屏风上,只剩下一道孤零零的身影。   院外,余管事正在纠结要不要为庭池里引一些锦鲤添彩,忽然瞧见太子大步流星从屋内走出来,男子面色阴沉,仿若黑云压城,风雨欲来。   余管事一愣,他还是头一次瞧见殿下...气成这幅模样。   太子性情一贯沉稳,平日里眉眼清冷,待人疏离,可身为一国储君,从未在人前失过仪态。   即便当初在宫宴上割完司天监主簿的舌头,男子在百官惊骇的目光中,慢条斯理擦拭着剑刃上的血迹,动作优雅,气质矜贵,纵然手染鲜血,那张清隽俊容依旧俘获不少贵女的芳心。   像今日这般气成头顶生烟的模样,真是从未所见。   余管事还在诧异太子殿下因何动怒,转眼又瞧见小少傅手扶青玉冠从屋内跌跌撞撞走出来。   少年步伐虚浮,脸上红霞未退。   想起方才书房紧闭的雕花门扇,余管事眼皮子猛地颤了颤,他知道太子对小少傅与常人不同,却从未料到是这个不同法。   只是...事后太子为何会生气?   莫非是过程不尽人意?   余管事觉得自己的脑仁快缩成周鹏那么大,越来越看不透小少傅和太子之间的关系了。 第35章 一张白纸   盛夏七月, 骄阳似火。   整座京城仿若笼罩在一个大蒸笼里,炽烈的烈阳好似要把大地烧焦,偶尔拂过一阵风, 刮起让人窒息的热浪。   若此时此刻太阳能被天狗吞噬了, 那天狗都算是行了一件大善事,得满城百姓感恩戴德。   竹意轩,书房内。   红木束腰花几上的琉璃花瓶被撤下来,放置着一盆晶莹剔透的碎冰,苓英缓缓转动风扇, 将一丝丝凉气扇向桌案前。   姜玉竹手持狼毫笔,认真分阅兵部递上来的折子。   这段时日,余管事会将文书先送到她这里,由她初步分拣审阅, 再送去给太子批复。   以前这些琐事, 姜玉竹都是在蘅芜院处理, 若是遇到棘手的问题, 还可以直接向太子讨教。   不过她上一次婉拒太子将二人的师生之谊升华到断袖之情, 她与太子再共处一室难免尴尬, 只好辛苦余管事两头奔波。   烈日炎炎, 余管事手捧公文一日周旋于两个院落, 还要负责给二人传话,日子一久, 不由觉得自己年迈的身子骨有些吃不消,他试探着同姜少傅打听那日书房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别看姜少傅年纪不大,人却是机灵得成了精, 任凭他拐弯抹角打探,那樱桃小嘴愣是不漏一点风声。   这日, 前来取公文的余管事再一次提起蘅芜院里新移栽的几株紫薇树长势不错,邀请姜少傅前往一观,看看还需要添置什么花草。   姜玉竹微微一笑,让苓英送上一碗冰酪堵住余管事滔滔不绝的嘴。   “这碗乌梅冰酪是苓英用新鲜乌梅做的,味道不比芳宝斋售卖的冰酪差,余管事请尝一尝。”   夏日炎日,如今她身上的束胸也从素纱换成透气的锦纱,只不过锦纱娇贵易开裂,经不起剧烈撕扯,若是太子像上一次那般突来兴致,将她抵在角落里纠缠不清,只怕她胸前猛然掉出来的二两肉让太子从此一蹶不振。   “这些公文是西北兵籍司送来征募和迁补兵役的开支,我已清算妥当,还请管事交给殿下审阅。”   拿人手短,吃人嘴软,余管事吃完清爽酸甜的冰酪,脸皮不由薄上几层,亦不好意思催促小少傅前往蘅芜院,只好拿着文书走了。   半柱香后,满头大汗的余管事将文册送到桌案上。   “他这段日子过得如何?”   鎏金浮雕花卉纹香炉燃起袅袅青烟,太子正在垂头撰写呈文,声音清冷,好似随口一问。   虽未指名道姓,余管事却清楚太子问的是谁,忙堆起笑脸回道:   “姜少傅精神不错,就是近日天太热了,少傅有些食欲不振,身量消瘦了些许。”   沉稳的笔锋蓦然一顿,行云流水的字迹中,有一小团黑点慢慢晕染开来。   站在一旁研磨的云奇瞧见太子书写上半个时辰的呈文就这样废了,心疼得直咧嘴。   雕花窗轩下,男子一身绛紫色龙纹锦袍,墨发金冠,清贵若玉,日光照映在他金冠上,折射出熠熠华光。   那张俊美出尘的面庞亦被衬得愈发清冷,宛若天宫上不食人间烟火的谪仙。   詹灼邺眉眼平静,抬手撕扯下被笔墨弄污的呈文,掷进竹篓。   他背靠紫檀木太师椅,修长十指相交,抬眸看向窗外景致。   曾经冷寂萧瑟的庭院变得生机盎然,绿柳成荫,花影缤纷,只是种下这片生机的人却不见踪影,纵然光彩溢目,亦品之无味。   窗外阳光明媚,男子明明在观赏风景,黑如点漆的眸色中,却满是冰冷。   男子退回到黑暗中,内心再次变得荒芜。   余管事看着太子清冷的面容,内心暗暗焦急。   太子这段时日看似与往常无恙,照旧准时上下朝,吃喝上亦无变化,可他却清楚,太子许久没出现的梦魇症又犯了。   掐指一算,大抵便是殿下与姜少傅那场不欢而散后开始的...   “启禀殿下,衢州那边传来的消息,采石场的秘图明日会送到暗桩,姜少傅已是殿下的人,按道理讲,也该由他去见一见暗桩里的线人,不如...此次前往暗桩取回秘图的差事,就交由姜少傅去办吧?”   余管事提议完,好似突然想起了什么,他一拍脑门道:“哎呦,瞅老奴这记性,萧世子约了姜少傅明日去泛舟,想必姜少傅是去不了了,看来属下还要另寻他人去干这件差事。”   詹灼邺从窗外收回目光,淡淡睥向余管事,眸色微暗,声音无波,让人听不出心中喜怒,只平静重复道:   “泛舟?”   余管事点点头:“老奴去竹意轩取文书时,偶然间听姜少傅身旁的那个丫鬟提起,说是萧世子特意定下一艘画舫,要和少傅一起泛舟鸾凤湖。”   鸾凤湖坐落于京郊城外,景色秀美,每逢夏日,湖面接天莲叶无穷碧,烟波浩渺,引得京城里的文人雅士们纷纷前往泛舟赏荷。   到了夜间,晚风微凉,芙蕖十里香,私密的画舫又变成俊男美女们幽会的绝佳场所。   詹灼邺脸上的清冷之色凝结在眼底,他抽出一张宣纸展开,落笔如烟,冷冷道:   “收回秘图之事耽误不得,既然姜少傅苦夏,就别顶着烈阳去泛舟了。”   余管事脸上浮起一抹笑意:“老奴懂了,这就去通知姜少傅。”   ————   “殿下派我去暗桩取秘图?”   听到消息的姜玉竹面露惊讶之色,瞪圆了眼再三同余管事确认这个消息。   余管事双手笼于袖口内,笑眼微眯,解释道:“周校尉有事外出,殿下一时抽不出信赖的人手,只好辛苦姜少傅明日跑一趟。”   “可我从未做过这种事...会不会露出破绽?”   姜玉竹眉心蹙了蹙,想不到手握千军万马的太子殿下在关键时刻竟然抽调不出一个人手,需她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深入龙潭虎穴。   况且,她已应下明日同萧时晏去泛舟。   自从知道萧时晏心有所属后,姜玉竹都在刻意回避他,偏偏萧时晏似乎察觉不到,频频给她送来请柬,约她出去游玩。   姜玉竹都婉言回绝了。   可在上一次送来的信笺中,萧时晏提到他有很重要的事要当面同她一叙。   姜玉竹内心纠结良久,最终同意前去赴约。   似是察觉到她的犹豫,余管事正色道:“姜少傅,此事一刻都耽搁不得,这份秘图来之不易,殿下折损了数十位伺察,才换回来这条线索。”   姜玉竹当然知道这份秘图来之不易,她这段日子虽未与太子相见,却与冯少师相谈甚欢。   冯少师沉迷棋道,得知姜玉竹是李棋仙的入室弟子,几乎每日都要寻她来杀上几盘。   在二人对弈的时候,冯少师提到太子派去衢州的伺察假扮成普通矿工混迹于石炭场,最终摸清这批石炭的流向,绘制成图,以密写术送往京城暗桩。   涉及到走私石炭一事,姜玉竹不敢推脱,只得书信萧时晏改日再约。   翌日,她乘坐马车前往余管事提到的暗桩——霓裳阁。   霓裳阁是京城里的百年旺铺,在寸土寸金的朱雀大街上拔地而起五层楼高的铺面,阁楼里不光售卖绫罗绸缎,头面配饰,还有手艺精湛的老师傅为上门贵客量体裁衣。   姜玉竹从马车上下来,抬眸瞧见霓裳阁外车水马龙,宾客盈门,其中不乏王公贵人特意前来裁制华裳。   大隐隐于市,谁能想到明晃晃立在京城最繁华喧嚣地段的霓裳阁,竟是一处传递隐秘消息的暗桩。   姜玉竹步入阁内,她被一名小厮领至二楼雅室。   很快,姜玉竹就见到与她接头的伺察,是一位在霓裳阁当了三十多年裁人的老婆子。   雅间内,老婆子一身青布棉衣,头上扎了一块褐色布巾,身形枯槁,佝偻着背坐在红木圈椅上,手中拿着一根铜烟杆,听到门扇开合的动静,她一动也不动,只哑声道:   “褪去衣裳过来。”   在霓裳阁消费的贵人们讲究私密,故而二楼每间雅室的墙壁以空瓮横砌而成,室内所出之声尽收入瓮,就算将耳朵贴在墙壁上,也听不到屋内动静。   姜玉竹环视屋内并无他人,她轻咳一声,答道:“阿婆,我不是来裁衣裳,是来取东西的。”   话音刚落,稳稳端坐于椅上的老婆子蓦然抬起头,只见她眼下那一对灰白发亮的眸子,如鹰隼般锋锐,直勾勾看向出言的姜玉竹。   姜玉竹被老婆子这对异于常人的灰白瞳仁看得心中发毛,双手也不自觉握紧。   不过更让她惊讶的还在后面。   只见老婆子嘬了一口烟杆,慢悠悠吐出一口袅袅白烟,轻啧一声:   “想不到余老头这次竟派了一个女子过来。”   姜玉竹拧起眉心,她撑着胆子走到性情古怪的老婆子面前,抬起手挥了挥,见对方灰白色的瞳仁如一潭死水,毫无生气。   她紧绷的心弦顿时松弛下来,故作镇定道:“你既看不见,为何说我是女子?”   老婆子扯唇一笑,露出满是烟渍的黄芽,声音沙哑:“老身只是眼睛看不见,心又不瞎,你是男是女,我一听便知。”   姜玉竹陷入沉默,半晌后,她淡淡道:“你听错了,我是太子府上的少傅,受殿下之命来取密图。”   老婆子对来人究竟是男是女并无执念,反正是余老头亲自送来人,不会有假。   她慢悠悠转动起熏黑的铜烟杆,烟杆一端的烟锅不轻不重地敲打着桌面,每敲一下,就从烟锅里叩出一小撮烟灰。   “你既然是来取密图的,就把衣裳褪下。”   姜玉竹听得一头雾水,她不解问道:“请恕在下不明,这...取秘图和褪衣裳有什么关系?”   老婆子轻笑了声,缓缓嘬了一口烟杆,对着疑惑不解的姜玉竹吐出一口白烟,笑道:“余老头没同你说,这秘图是要画在后背上的。”   迎面扑来的白烟好似掺了迷魂香,让姜玉竹大脑有些片刻空白,晕晕乎乎过了好半天才醒过神来。   “余管事只同我说是来取秘图,并未....”   老婆子不耐烦地打断姜玉竹的话:“时间不多了,别磨磨蹭蹭让外面人生疑,你若是不愿意褪衣裳就回去,另派其他人前来!”   “这余老头越活越糊涂,竟派个女子过来耽误事...”   听到老婆子絮絮叨叨念着的话,姜玉竹脑中飞快权衡起利弊。   她绝不能空着手回去,不然余管事会奇怪她为何没有拿到秘图,此事再传到太子耳中,定会被心思敏锐的太子察觉到异状。   那她女儿身的秘密就藏不住了。   若是断袖太子得知他表白的男子竟是一个女子....此事光想一想,姜玉竹就打个了冷颤。   “阿婆,你可不可以把秘图画在纸上,我发誓绝不会看,也不会把图纸遗失。”   老婆子没有回答,她眯着眼又吸上一口烟,从烟锅里叩出一搓烟灰,淡漠道:   “老身只会在皮肤上作画,褪衣裳还是走人,你选一个罢?”   老婆子抬起头,那对灰白色的瞳仁明明什么都看不见,却好似能洞悉人的内心。   姜玉竹咬了咬牙,道:“我褪衣裳!”   安静的雅室内,响起衣料摩擦的簌簌声响,姜玉竹快速解下外袍,搭在衣领口的手指顿了顿了,终将心一横,拉扯开来...   老婆子放下烟杆,伸出一只枯枝般的手摸索着桌面上的烟灰。   “屏风后有茶具,你去倒半盏清水来。”   姜玉竹上半身褪到只剩下一件抹胸,还好现在天气炎热,到不觉得身上冷,正当她准备解开抹胸时,听到老婆子的指令,于是先去拿杯盏。   屏风后放置着一面半人高的铜镜,供客人换好新衣裳后对镜自赏。   姜玉竹在太子府里小心谨慎,每夜都是在熄灭了灯后才敢沐浴,绞发,再悄悄爬上床榻就寝,从未在镜前观察过自己的身体。   取来杯盏后,抬眸看向铜镜中的女子,姜玉竹不禁觉得有片刻恍然。   镜中女子袅袅身姿,肩若削成,腰若约素,肌肤赛雪。   因常年束胸,她比寻常女子发育的更迟一些,缠上束胸后再穿上较为宽松的锦衫,除了身形纤弱了些,在外人眼中便是一个容貌秀丽的翩翩少年郎。   可前段时日在狩猎场上崴伤了脚腕,姜玉竹养伤期间吃了不少滋补的猪脚,不知不觉中,她的胸脯子如绽放的花骨朵,日渐圆润丰满,就算将束胸勒得再紧,也掩盖不住那悄然浮起的曲线。   姜玉竹双臂遮挡在胸前,耸肩挺背,转头看向铜镜中的后背,试图在她的背影上发现一丝男儿气魄。   雪白的背,纤细的腰,宛若皎月反拱,袅袅婷婷。   “你在里面磨蹭什么?”   听到屏风后传来老婆子的催促声,姜玉竹只得放弃在自己身上寻找矫健雄姿。   老婆子接过杯盏,将手中的烟灰全倒了进去,随意晃动了几下,哑声道:“褪好衣裳就坐下,记得上身都褪光了,背朝向我。”   姜玉竹自从进了这间雅室,眉心的疙瘩就没松展过,心里默默宽慰自己老婆子什么都看不见,深吸了一口气,解开最后一点蔽体的衣料。   “一开始会有些疼,忍一忍便过去了!”   说完后,老婆子提笔沾了沾浑浊的烟灰水,在她后背上画起来。   一股难以言喻的刺痛霎时从后背肌肤上传来,就好像有人用锋利的冰凌在她肌肤上划出一道口子,又在伤口上抹上了一把雪,又疼又冷。   姜玉竹紧咬牙关,一声不吭出来,默默忍受下来。   可冰冷的刺痛感让她疼得浑身打颤。   老婆子为了转移她的注意力,哑声开口:“以淬骨灰做墨,绘在人的皮肤上,墨迹干透后不留痕迹,需用特制的药水涂抹在肌肤上,方能显现出来,这是迷谷门的秘术,取图者就是一张白纸,瞧不见自己背上会有什么。”   姜玉竹听了老婆子的解释后,心中一沉。   她本想在回到太子府后,背对着铜镜临摹出皮肤上的秘图,可听过老婆子的话后,才知晓她压根儿瞧不见后背上的墨迹,只有在涂上一种神秘的药水后,方能让墨迹显现。   恰如老婆子所言,她只是传递信息的一张纸。   好一个滴水不漏传递秘信的绝妙法子,怎他娘的就叫她赶上了!   挨过最初的刺痛,后面就只剩下麻麻的感觉,半个时辰后,姜玉竹背上的秘图就干透了。   她默默穿戴好身上的衣裳,就在她准备离开时,转头望向桌前的老婆子,那老婆子正从腰间荷包袋摸出一小搓烟草叶,准备往烟锅里添加烟草叶。   姜玉竹眸光微凝,心念忽而一动,主动走上前帮对方点燃草叶。   “阿婆,外面天气这么热,我若是出了汗,会不会弄花后背上的秘图?”   兴许是办完了差事,老婆子眉眼松弛,态度亦不再似方才咄咄逼人,她又嘬上一口旱烟,缓缓开口道:“淬骨灰不溶于水。”   姜玉竹目光闪烁了几下,扬唇浅笑:“那就好...多谢阿婆。”   走出霓裳阁,她并未着急打道回府,而是在朱雀大街上逛了好几圈,直到天彻底黑下来,才姗姗返回太子府。   “嘿呦,姜少傅啊,你怎么现在才回来啊!”   余管事瞧见小少傅身后的云奇和苓英二人手上捧着各式各样的锦盒,一看就没少在外面闲逛。   亏得太子殿下今日早早从兵部回来,在偏厅等候一个多时辰。   少年眨了眨明媚的大眼,笑盈盈道:“霓裳阁附近有太多间铺子,我一时逛花了眼,索性就在外面吃了,既然殿下还未用膳,那我就先去书房恭候殿下。”   姜玉竹说完,从苓英手上拿起两个锦盒,快步走进连廊。   少年衣决翩翩,步履生莲,身形灵巧,宛若一只灵巧的白蝶,迅速消失在夜色中。   余管事只好前往偏厅,将小少傅的话带给太子。   詹灼邺听过后,久久未言。   他何尝不知小少傅是在故意闪躲自己,抬眸看向八仙桌上冷掉的一盘樱桃煎,男子幽深的眸色渐渐冷下来。   饭菜动也未动,男子起身离去。   偏厅距离书房不远,穿过两道曲廊和一处庭院,步行半盏茶的功夫便可抵达。   推开书房的雕花门扇,一股淡淡的馨香争先恐后钻入鼻腔,詹灼邺皱了皱眉心,凝神将这股子缠人的气息摒弃于周身之外。   屋内没有点烛,漆黑一片。   “臣参见太子殿下。”   少年低哑的声音隔着屏风传来,音色微微发颤。   “少傅为何不点灯?”   詹灼邺取出火折子,点燃白釉莲花烛台上的灯芯。   融融烛光溢满室,隔着一道山水屏风,影影绰绰透出端坐在塌上的人身影。   房内安静到落针可闻,只有男子一步步走向室内的脚步。   詹灼邺手持烛台,颀长身影绕过屏风,步伐稳健,可当他的目光触及塌上那个婷婷袅袅的背影时,顿住停住了脚步,漆色瞳孔骤然一缩。   煌煌烛光下,暴露在空气中的肩背雪白,冲击力十足。   层层罗衣堆砌在少年不堪一握的腰际,一头乌发被青玉冠高高束起,露出线条流畅的肩颈,小少傅双臂环绕在胸前,紧紧压着所剩无几的皎色中衣。   虽然只露出一张玉背,可这种犹抱琵笆半遮面的朦胧感,却更能激起心底蛰伏的旖思。   詹灼邺鲜少有失神的时候,战场上刀光剑影,朝堂间尔虞我诈。   一个失神,就可能被利箭穿破喉咙,被敌人发现弱点,跌入永劫不复的深渊。   可当这一幕闯入眼帘,他愣怔在原地,目不转睛盯着那宛若皑皑雪山的瑰丽景致,丢了魂。   “殿下可以查看秘图了。”   姜玉竹感受到男子落在她身上的目光,面颊渐渐浮上淡淡的粉晕,她攥紧手中的衣料,迫使自己声音如常。   以守为攻,谋而后动。   这便是她想出来的上半策。   得知身上的秘图不会被汗水弄花,姜玉竹故意在街上逗留许久,掐着平日里太子用膳的点回府,她先到书房退下衣裳,只露出与男女大同小异的肩背。   至于后面的谋划....还要看老天爷赏不赏脸。   詹灼邺被少年出言点醒,他垂下眼眸,遮挡住眼底泛起的波澜,同时压下心底疯狂滋生的旖念。   不过是个男子的肩背罢了,和周鹏没什么不同。   可真的一样吗?   手持烛灯站在小少傅身后,毫无保留的香气如潮涌至,目光再次落在少年雪白玉背上,他突然想到那首洛神赋。   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铅华弗御。   少年脖颈纤长,肌肤胜雪,背上两片肩胛骨宛若停住在白玉兰花瓣儿上的蝴蝶,纤弱又娇嫩,好似轻轻一振翅,便会毫无留恋飞走。   詹灼邺泛着幽光的眸色闪了闪,喉头微微滚动了一下。   “少傅的动作倒是迅速。”   身后传来男子清冽的声音,姜玉竹耳根一热,轻声道:   “在外面逛了小半日,身上出了些汗,臣担心汗水会把秘图弄花,就先脱了衣裳晾一晾...”   话还未说完,一瓶花卉纹青柚瓷瓶落在她的膝头。   “孤记得少傅说过不喜人触碰,这是让墨迹显现的药水,少傅自己涂上罢。”   双手攥着衣衫蔽体的姜玉竹:....   千算万算,她竟然漏算了这一步。   “臣...臣胳膊短,触不到后背,还请殿下帮臣涂抹...”   摇曳烛光下,小少傅坐在榻沿,说出这句话时,少年微微转过头,只露出半张侧颜,眼睑低垂,浓睫轻颤,粉腮白里透红。   詹灼邺沉默不言,撩开玄色衣摆在少年身后坐下来。   晃人眼的雪白玉背近在眼前,触手可及。   “少傅确定吗?”詹灼邺剑眉微挑,又问了一遍。   少年没有出言,而是努力挺直肩背,微微向后挪动,用身体做出回应。   温驯柔弱的模样,就好似一只听话的小猫,亲昵磨蹭着向主人示好。   詹灼邺打开瓷瓶,药水顺着瓶口滴落在少年白皙的后背上,很快就晕染开来。   细白如脂的肌肤上,渐渐显露出一条条黑线,最终汇聚成一张繁复的舆图。   这类计里画方法舆图,詹灼邺在对敌作战时常常用到,闭着眼都能计算出两座山头之间的距离。   可当下,他却难以聚精会神,诸多情愫扰乱了他的思绪。   美人如玉,眼前的小少傅就是一块儿绝世美玉。   少年肌肤细润如脂,粉光若腻,好似上好的绸缎,丝滑到竟连水珠都挂不住,顺着腰背流畅的线条缓缓滑落,宛若雨后荷叶上的晶莹水珠,调皮地滚来滚去。   药水干得很快,肌肤上的墨迹很快就消失,有些晕染不开的地方,还要用手指推开。   感受到太子微凉湿润的手指落在肌肤上,姜玉竹背脊僵直,紧攥衣料的掌心都沁出了汗。   背对着太子,她永远猜不到男子的手会何时落下,又会落在那一处。   姜玉竹紧紧咬住下唇,默默忍受这种软刀子磨肉的酷刑。   不知过了多久,游弋在背上的手指终于离开。   “孤看完了,少傅的中衣湿透了,换上这套新的。”   侧头看向太子递过来的月白色中衣,姜玉竹眼睫颤了颤,轻声道:“殿下...能帮臣穿上吗?” 第36章 摘月之心   夏日里的雨, 说来就来,完全没有一丁点预兆。   数道银蛇撕裂黑沉沉的夜空,接踵而来震耳欲聋的雷鸣。   轰隆隆...轰隆隆...   暴雨倾盆而下, 噼里啪啦砸在窗棂上, 少年轻飘飘的话被雨水声冲刷得模糊不清。   詹灼邺剑眉微蹙,疑心自己听错了。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哗啦啦的雨声中,小少傅红唇微启,声音大了一些:   “殿下...能帮臣换上中衣吗?”   屋内闷热的空气渐渐凉下来, 隐约有风顺着窗缝钻进来,男子一张清隽俊容在跳跃烛光中忽明忽暗。   少年蜷缩起肩背,轻轻叹了口气,幽幽道:“既然殿下不愿, 就当臣没说过...”   詹灼邺眯起凤眸, 小少傅今夜性情古怪, 处处主动撩惹着他, 虽不知原因, 可烛光下的少年美得惊心动魄, 侧过脸投来的目光柔情似水, 眸底波光晃动, 面颊酡红,宛若绽放正浓时的徘徊花, 说不尽的勾人。   亦让人忘了徘徊花下还隐藏着刺手的荆棘。   “转过身,孤给你穿衣。”   詹灼邺俯下身靠近小少傅,正要放下手中烛台, 却见少迫不及待地转过身来,似是要朝他扑来。   他微微一怔, 目光顺着少年雪白肩颈下移,只见对方胸口闪出一道刺眼光亮,他的双目骤然陷入一片黑暗。   “你...身上挂得是什么鬼东西!”   姜玉竹从美人塌上跳起来,她胡乱穿戴好衣裳,抬眸看向一脸温怒的太子,稳了稳心神,迫使自己的声音透出几分慌乱:   “啊!还请殿下恕罪,臣忘了身上还挂着从霓裳阁买的铜镜,可是铜镜反射的烛光让殿下眼疾复发了?”   说完,姜玉竹试探着伸出手在太子面前挥了挥,果然见男子昳丽的眸子一动不动。   出其不意,攻其无备。   这便是姜玉竹准备好的下策。   就算她提前在太子面前褪去衣裳,遮挡住关键部位,可事后她总要穿戴衣裳,势必逃不过目光如炬的太子殿下。   除非...她能让太子两眼一抹黑。   姜玉竹在外面并非瞎逛一日,她几乎跑遍了京城的杂货铺,才买到一面尺寸能够藏在怀里的铜镜。   随后她又去了趟香烛店,购置了用鲸鱼的脑油制成长明蜡烛,这种蜡烛亮度光,只需要一小根就能照亮满堂。   姜玉竹买下烛芯最粗的一根,提前放在书房的白釉莲花烛台上。   有了这两样能够诱发太子眼疾的东西,她还要制造一个契机。   想要铜镜反射的烛光落在太子的龙珠子上,距离不能太远,亦不能太近,姜玉竹提前在屋内试验了几次,总算确定了这个范围。   在太子看完舆图后,姜雯雯来企鹅裙以污二二期无耳把以玉竹提出让太子帮她穿衣的借口,待对方终于进入她计算好的范围,她松开胸前遮挡铜镜的衣裳,趁其不备突然转身,成功恍瞎太子的天狗眼。   “殿下现在目不能视,千万莫要乱动,臣...臣这就去找余管事。”   说完,姜玉竹也不等太子回答,飞速冲出门,一头扎进瓢泼大雨中,一溜烟地跑掉了。   暴雨倾盆而下,雨水哗啦啦砸落在廊下石阶上,敞开的门扇被冷风吹得吱呀作响。   灌入室内的冷风吹灭烛火,詹灼邺坐在一片漆黑夜色中,双眼渐渐恢复视觉。   床榻上遗落着一条小少傅的竹纹襟带,随风飘荡的襟带宛若一条青蛇勾缠上他的手臂。   男子缓缓眯起凤眸,指腹摩挲着丝滑的缎料,就好像拂过那人白腻的肌肤。   这销魂蚀骨的滋味,一经沾染上,便是剔除不净了。   ———   淋了一身冷雨的姜玉竹病了。   听说小少傅染上风寒的消息,太子只命余管事传来一句好好养病。   师生之情冰清水冷,让外人听了都要感慨一声龙子高傲,学子无情。   不过在姜玉竹养病期间,竹意轩每日都会迎来一位访客——此人就是被她勾起棋瘾的冯弘彦。   为了不把病气染给冯弘彦,姜玉竹让苓英把棋桌移动至屋外的支摘窗下,这样她和冯弘彦一人在室内一人在室外,二人隔着一张摘窗下棋,既不会沾上病气,又不会阻挡棋盘上的视线。   这日,天朗气清,微风和煦。   廊下支摘窗外,冯弘彦看向胜负已定的棋局,眉眼中闪过一丝赞叹之色。   与太子挥剑成河的棋风大不一样,他同姜少傅对弈时几乎察觉不到杀气,少年的棋风宛若潺潺溪水,温柔无害,可当他察觉出危险时,蓦然发现那溪水已然漫到脖颈,已是回天乏术了。   “姜少傅棋风稳扎稳打,难怪让李孔雀破了这辈子不收徒弟的誓言。”   闲谈中,姜玉竹得知冯弘彦与她的师傅李楷屏曾是昔日同窗。   不仅如此,当年华庭书院的院长颇有独见之名,愿收官家女子入院授课,这一点让姜玉竹极为羡慕,只可惜这位院长故去以后,此项章程就被新院长废除。   “姜某心里一直不解,冯少师为何会叫师尊...李孔雀?”   姜玉竹拾起棋盘上的棋子,好奇问道。   雕花摘窗外传来冯少师清朗的笑声:“这个戏称并非是我给他所起,而是琳琅,她是华庭书院的女学生,与我和你师傅同在书院授学。”   虽然看不见窗外冯少师的神色,但提起琳琅这个名字时,男子的声音放轻了许多,透着无尽的温柔。   “当年李楷屏容貌俊秀,棋艺出众,年纪轻轻就在京城的围棋大赛上一举夺魁,难免心高气傲,他放言棋艺之道不同于琴、书、画,自古女子多情善感,而男子心志坚毅,唯有男子方能砥志研思,精谙此道。琳琅听过他的话后很不服气,便同你师傅立下赌约,二人对弈一场,若是她赢了,李楷屏就要承认女子在棋道上的天赋与男子一样,他之所以轻视女子,是因自己是个见识短浅的开屏孔雀。”   姜玉竹听了,忍不住扑哧笑出声:“如此看来,最后是我师尊输了,这位琳琅女学生真乃女中豪杰。”   琳琅寓意精美的玉石,单听名字,就能想像出她应是一位聪慧自信,美丽洒脱的女子。   “不知这位琳琅夫人姓什么?如今可否还在京城里?”   按年龄说,冯少师口中的琳琅女学子早应嫁人生子,可姜玉竹在京城三年,好似从未听说过名叫琳琅的贵妇人。   雕花摘窗外的冯弘彦陷入沉默,男子低垂的眉眼染上一丝伤感,一头白发在阳光下泛着银色的光。   良久,他缓缓开口道:   “琳琅姓卓。”   姜玉竹眉心一跳,大燕姓卓的权贵世家,又与冯少师有过交情,算起来只有一人,便是太子的生母——淑文皇后。   “民间百姓口中的淑文皇后端庄秀丽,蕙质兰心,吏官笔下的淑文皇后雍容华贵,母仪天下。今日听少师提起先皇后年轻时候的故事,倒是让我看到了淑文皇后不为人知的一面。”   少年声音清澈,低回婉转,好似潺潺流动的小溪,冲走河底的泥沙。   冯弘彦扬唇笑了笑,肯定道:“她的每一面,都很美好。”   犹记得那年盛夏,女子一袭紫衣,脸如白玉,颜若朝华,纤指执白子,勾唇浅笑。   “李孔雀,你可输得心服口服?”   女子笑靥如花,眸底清光流盼,那一瞬不知成为多少男子脑海中挥之不去的惊鸿一瞥。   说来有趣,姜少傅下棋的风格和琳琅很像,落子平静如水,破局惊涛骇浪,这恐怕便是李孔雀宁愿第二次打自己的脸,亦要收下少年为徒的原因。   廊下,二人再次开了一局,话题转为北凉的风土人情。   下至一半时,余管事匆匆赶来,在窗外弯下身对冯少师耳语几句。   “姜少傅且等片刻,我去去就回,此局我已有谋算,你莫要在我回来前收了棋盘。”   姜玉竹莞尔一笑:“冯少师放心,除非天上雷公劈下一道惊雷落在这棋盘上,不然盘上的棋子定不会在你回来移动分毫。”   冯少师随余管事离去后,姜玉竹伸了个懒腰,起身踱步至书架前抽出一本地方志,用来消磨时光。   翻动没几页,她听到摘窗后传来脚步声,转头看去,一道颀长身后在窗后坐下来。   “冯少师这么快就回来了?”   姜玉竹重新坐回黄花梨镂雕玫瑰椅,透过半敞开的摘窗,瞧见对方已落下一枚黑子。   这一子落的巧妙,看来冯少师在回来的路上没少琢磨,她唇角含笑,紧跟着落下一子。   庭院内,树枝上的夏蝉热烈鸣叫着,此起彼伏。   几个回合下来后,姜玉竹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   棋盘上的黑子一改避让态度,毫不遮掩身上的杀气,单刀直入闯入白子布下的阵地。   微风入窗,拂来一抹若有若无的雪松香,清冽且孤寂。   姜玉竹眉心微蹙,她悄悄低下头,透过摘窗敞开的缝隙,窥见男子放在竹编棋篓旁的手。   男子手指修长有度,腕骨突出,肤色冷白,右手指上戴着一枚紫玉睚眦扳指,玄色袖口上的一圈龙纹刺绣在日光下折射耀眼金光。   虽然心中早有定论,可看清楚对面的人后,姜玉竹的眼皮还是跳了跳,指间棋子脱手而出,掉落在棋盘上。   “啪嗒”一声响,惊得树上的夏蝉都噤了声。   刹那间,天地万物好似都静止了,只有隔窗而坐的二人,彼此不语,透过朦胧窗纸打量着对方。   男子拾起姜玉竹掉落的白子,手臂穿过摘窗,缓缓张开骨节分明的五指,露出掌心白子。   从始至终,窗外的男子都没有说过一句话,只静静坐在那里,姿态优雅,可他身上的威压却铺天盖地压了下来。   姜玉竹咽了咽口水,伸手拾起男子掌中的白子。   “多谢殿下...啊!”   太子倏地收紧五指,骤不及防握住她的手,男子的掌心很烫,好似窗外炽热的太阳,牢牢包裹着她的手。   “少傅是不是还欠着孤一个解释?”   姜玉竹想起她那夜干的缺德事,觉得自己确是欠着太子一个解释。   至于这个解释,她在养病期间受到苓英的启发,早已准备好了说辞。   苓英平日里喜欢看风花雪月的话本子,每当看到画本子里的男主对女主款款深情的情节时,她总会忍不住与姜玉竹分享其中内容。   自然,当看到男主让人下头的情节时,也会引起她义愤填膺的指责。   通过苓英的抨击,姜玉竹发现书中男主最令人下头的行为便是缅怀白月光前任的同时,又与现任女主纠缠不清,更有甚者,干脆将女主视作昔日的白月光聊以慰藉。   书中有气节的女主发现真相后,定会对男主大失所望,斩断情丝,随后决然离去,至于后来男主幡然悔悟,千里追妻的桥段姜玉竹没有让苓英继续说了。   毕竟,她只需效仿下头男主的所作所为。   心里有了决策,姜玉竹轻轻用手指勾了勾太子的掌心,温声道:“殿下多日没有喝臣冲泡的茶水,不如让臣为殿下烫一壶茶,再容臣慢慢解释。”   小少傅手指柔软,轻轻勾缠在掌心,仿若羽毛轻轻拂过心尖。   詹灼邺松开手,听到窗内传来冲泡茶水的动静,虽看不见对面人的神色,不过纸窗后透出少年袅袅身姿,犹若雾里看花。   他慵懒地靠在背椅上,静静凝视着那抹忙碌的倩影。   不一会儿,一对玉白小手捧着香茶从摘窗下探出来。   詹灼邺接过茶盏,目光触及那对白玉无瑕的小手又嗖地一下迅速缩回去。   “臣对殿下撒了一个谎,其实...臣一直没有忘记萧世子,那日臣出府取秘图时,曾在霓裳阁碰巧遇到韩小姐,听到同行女眷恭喜韩小姐与萧世子好事将近,臣的心情变得很不好...”   姜玉竹出任务那日的确在霓裳阁遇见了韩溪云,也听到韩溪云身边的贵女们追问她何时与萧世子定亲,当时韩溪云红着脸,抿唇浅笑,全然一副沉浸在幸福中小女子模样,引得周遭人纷纷说恭喜。   不过那时姜玉竹全部心思都放在该如给太子展示她后背的秘图,内心倒是无甚感觉。   当下在太子面前做戏,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伤感一些:   “给殿下展示秘图的时候,臣脑中恍惚,一时将殿下当作萧世子,想要从殿下身上寻求慰藉,以疗情伤,就...就忍不住...主动亲近殿下,或许是当时老天爷都看不下去臣的混账做法,所以发生了那个意外,阻止臣犯下错事...”   姜玉竹一口气说完准备好的解释,忐忑不安等待着太子的雷霆怒火。   太子是何其清高孤傲的人物,若是知晓自己竟将他视作他人聊以慰藉,定会比话本子里的女主还恼羞成怒,那情根也断得嘎嘎利落。   太子虽不能像话本里的女主一走了之,却能将她赶出太子府,从此二人大路朝天,各走一方。   就是在此之前,她要承受太子落下的雷霆怒火。   可等了许久,窗外的太子静默不语,姜玉竹隔着模糊不清的窗纸,只能看到男子静静坐在椅上饮茶。   她冲泡茶水竟有如此静心降火之效?   良久,她听到太子放下茶盏,语气平静到让人窥不出一丝情愫。   “少傅为何选孤,而不是其他人?”   姜玉竹一时被太子问懵了,脑中回想话本子里的女子是否问过这句话。   嗯...好似问过,那下头男主是怎么回答来的?   大概是...本王能把你视作她,已是你的殊荣,你除了容貌,那里及得上她,你得了本王的宠爱,又有何不满足之类的。   嘶...这挨千刀的话她可不敢说出口啊!   于是姜玉竹稍微润色了一下,真诚道:   “臣想要忘记萧世子,自然要找一个比他更优秀的男子,殿下身份尊贵,容色无双,皎若明月,萧世子与殿下相比,不过是皎月一旁的星子...所以,臣在那夜...斗胆升起了摘月之心。”   “事后,臣为自己的想法感到羞愧,觉得无言面见殿下,可覆水难收,殿下心中若是介怀此事,臣愿辞去少傅一职,从此不会出现在殿下眼前。”   姜玉竹说完,垂首冲窗外行了一礼,静待太子发落。   她听到椅子移动的声响,遂即是践行远去的脚步声,之后再无动静。   抬眸悄悄看去,摘窗外已无太子踪影,只余一杯空空的天青釉茶盏。   莫非太子被她的下头话气走了?   姜玉竹记得话本里描绘女主发现真相后越是痛心入骨,对这段感情割舍得越痛快。   看来太子对她不过是一时兴起,心里并未有多少喜欢。   不知不觉中,窗外已是日落西山。   姜玉竹看向散乱的棋盘,猜想冯少师不会再来了,夏日的雨说来就来,她决定先出去把棋盘收回来。   走到门口,姜玉竹伸手推开雕花门扇,一道颀长的玄色身影罩落在她身上。   姜玉竹清瞳微颤,她盯着立在门前的男子,愣怔在原地。   日落融金,男子背逆万丈霞光,周身镀上一层金芒,灼然玉举,俊美无涛。   “殿下...你怎么在这里?”   “孤来帮少傅疗伤。”   疗什么伤?   姜玉竹还没琢磨明白,太子突然伸手扣在她脑后,俯下身,少了男子挺拔身影遮挡,金色日光直直落入眼中,刺得她眯上双眼。   唇上一烫,男子轻车熟路撬开她的唇齿,闯了进来。   姜玉竹睁开双眼,瞧见呼吸之间的男子低垂着眉眼,那对秾丽眸子在夕阳下流淌着细碎星光,透着殷殷温情,看得人失了魂。   短短几息,太子松开了她的唇瓣,挑眉问道:   “少傅摘到月亮,心里的情伤有没有好点?”   姜玉竹:....   “殿下可是忘了?臣并不喜欢殿下,臣只是想利用殿下忘却萧世子。”   姜玉竹出言提醒太子,想后退几步与他保持距离,可腰肢不知什么时候被对方揽在臂弯里。   她皱了皱眉,又道:“难道殿下就不介意?”   詹灼邺当然介意,小少傅句句话离不开萧时晏,字字扎进他心里,搅得血肉淋漓,听得他恨不得冲进屋里,将少年丢到床榻上,让这个气人牙疼的混账东西领会他与萧时晏的不同。   可他同时清楚小少傅看似大大咧咧,其实心思比任何人都要敏感多疑,就像蚌壳里的肉,触一下就要缩回去紧紧合上蚌壳。   上次明明是少年拒绝了他,却仿佛吃了大亏似的处处躲着他,大有天各一方,老死不相往来的架势。   詹灼邺想摘取的这株徘徊花娇艳又娇贵,花骨朵下面全是刺,握在掌中,定会扎破皮肉。   那又如何?   他想要的,势必要得到,纵然染上一手的血。   姜玉竹感到太子揽在她腰上的手臂收紧了些,她双手抵在男子胸膛上,掌心传递来他强稳有力的心跳。   “孤愿舍出皮囊,助少傅聊以慰藉。”   姜玉竹...   这走向怎么和话本子里的不太一样。   “可是臣...不想利用殿下...”   姜玉竹眉心紧锁,她还想再说,可太子低垂下头,高挺的鼻轻轻磨蹭着她的额头,声音低沉平缓,充满了磁性。   “孤心甘情愿,少傅无须介怀,除非...你此前说的话都是在欺骗孤。”   姜玉竹望着太子黑涔涔的眸子,心口一颤。   是啊,她就是在欺骗太子,以一个谎言去掩盖另一个秘密,如果谎言被揭穿了,那秘密自然也瞒不住。   她忙扯出一个欢喜的笑容:   “臣当然不会欺骗殿下,在臣心中,殿下是举世无双的男子,得殿下相助,臣必然很快就能走出情伤。”   小少傅抬起头,白玉无瑕的小脸迎着光,水眸盈盈,肌肤被霞光照得宛若美玉般通透,衬得唇瓣愈发红颜。   詹灼邺目光黏那在朱红一点上,扣在少年脑后的手掌轻轻一托,含住那枚珍果,品味其中甘甜。   怀中人挣扎了片刻,渐渐安分下来。   一而再再而三同太子亲密后,姜玉竹渐渐升起了破罐子破摔的心态。   罢了,终究是她骗了太子在先,反正她以后亦不打算嫁人,就让太子先用皮囊为她疗伤,待过上一段时日,她再谎称自己的情根已经被太子妙手回春。   还好太子这张皮囊出类拔萃,担得上是人间绝色,治疗的过程不算痛苦。   只是在这段建立在谎言上的感情中,姜玉竹不敢托付出真心,她清楚太子是大燕的储君,二人身份差距悬殊,无论她是男是女,注定不会有结局。   太子第二次疗伤的时间久了一些。   姜玉竹担心“疗伤”时被外人瞧见,抬脚踹上了雕花门扇。   在溢满旖旎余光的屋内,二人从正堂吻到厢房,又从厢房吻到书房,最后姜玉竹被太子抵在屏风上,一点点夺走她的呼吸,炽热浓烈,辗转厮磨,咄咄逼人。   每当她承受不住太子迫人的目光,想要闭上双眼逃避时,对方便会啮咬她敏感的耳垂,滚烫的话灌入耳廓。   “少傅闭上眼,脑中想的人又是谁?”   直到姜玉竹颤着声反复回应:是殿下,是殿下,一直都是太子殿下。   那炽热的吻才会稍作停歇,施舍给她一口喘气的机会。   ————   晚上就寝前,姜玉竹舌根都是麻的,她坐在床榻上,忍不住对苓英抱怨道:   “赶明儿把你那些话本都烧了吧,里面竟是骗人的鬼话!”   苓英觑了眼小姐红肿未消的唇瓣,暗暗吐了吐舌头,满脸委屈嘟囔道:   “奴婢哪能想到...公子与太子上演的不是调风弄月的话本子,而是活色生香的避火图啊。” 第37章 游湖之约   自打姜玉竹与太子的师生之谊升华成医患关系后, 要说太子府里最欢喜的人,莫过于不必再奔波于两个院的余管事。   时隔多日,姜玉竹再次回到蘅芜院的书房, 发现屋内的陈设有所变动, 她的桌案不仅离得太子的紫檀木长案更近了一些,就连以前阻挡在二人间的山水屏风都被换成了博古架。   姜玉竹向余管事婉转表示还是以前的陈设好一些,可余管事摇了摇头,一脸惋惜说之前的山水屏风坏了。   偌大的太子府,竟连一座小小的屏风都拿不出来, 还真是让人信服呢。   无奈她不是太子府的女主人,没有掌家的库房钥匙,无法一探太子的家底。   詹灼邺处理公务枯燥时,偶尔会抬眸看向博古架后那一抹青雾色倩影, 心口空荡荡的感觉渐渐填满, 好似原本片寸草不生的荒芜, 在一场春雨后润朗起来, 有了几分星星落落的绿意。   小少傅这株刺人的徘徊花, 注定要栽种在他的庭院里, 唯容他一人独占春色。   姜玉竹埋首伏案, 不曾瞧见男子势在必得的目光。   从太子口中, 她知悉衢州走私的石炭最终流到扬州和雍州两地。   这个结果,有些出乎她意料之外。   在大燕, 石炭税不低,民间百姓若想购置石炭,天不亮就要到炭市街排队采买, 即便每秤定价八九十文,每日仍旧供不应求。   毕竟与薪柴相比, 石炭更耐烧,温度更高,也更方便运送。   由此便催生出贩卖石炭的黑市,一开始,朝廷还主张打击这些黑市,无奈倒卖石炭获利大,黑市头目还会给地方官员送去金银珠宝以求庇护,导致官差每次搜缴黑市只抓些底层小鱼,治标不治本,长久下来,朝廷干脆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像扬州这样富裕的州县,对石炭需求量巨大,是走私石炭最好的去处。   可雍州却恰恰相反。   不像扬州能走水运,雍州地势险峻,山脉综合交错,不方便运送石炭,故而当地百姓还是多以薪柴烧火取暖。   若要把衢州的石炭走私到雍州,价格必然要翻上好几倍,普通百姓承受不起,可从伺察暗中搜查到的账目来看,每年流入雍州石炭的数目竟与扬州不相上下。   这就很奇怪了,究竟是谁在做这个赔本买卖?   “殿下,通过暗访,属下查到走私至扬州的石炭通过江南转运使秦元嗣,打上五谷和农具的幌子送往当地仓舍,后辗转流入黑市,谋得银钱一半进了秦元嗣和地方官员的腰包,另一半以飞钱汇入珍宝阁名下的钱庄。”   书房内,周鹏正向太子禀告他这些时日调查到的情报。   姜玉竹从文书中抬起头,她蹙眉思考片刻,水眸蓦然一亮。   “臣想起来了,江南转运使秦元嗣是宸妃的妹夫,五皇子的小姨夫,五皇子平日里常常光顾珍宝阁,这二者之间不会不会有什么关联?”   姜玉竹此前在审查院当了几个月磨勘官,要知朝中官员人脉复杂,就算一个七品芝麻官身后亦可能坐着一尊她得罪不得大佛。   为了不开罪人,姜玉竹特意调查过那些官员有皇亲国戚的背景,听周鹏说起江南转运使秦元嗣的名字,她莫名觉得十分耳熟,脑中仔细一想,便回忆起秦元嗣背后的大佛。   “借助珍宝阁里高价拍卖的珍宝清洗干净飞钱,这的确是个隐蔽又安全的法子。”   冯少师手捋长须点点头,很赞同姜玉竹的想法。   詹灼邺靠在椅背上,剑眉微敛,男子修长手指轻轻敲打椅柄,淡淡道:“周鹏,你去调查珍宝阁名下的钱庄。”   周鹏接下命,又道:“殿下,流往雍州的那批石炭,伺察们怎么都查不到踪迹,无论是押运,陆运还是水运,来往驿馆皆找不记录,就好似凭空蒸发了一样。”   “想不到孤的五哥竟还有手眼通天的本事,你继续去查。”   “卑职领命。”   詹灼邺挑了挑眉,看来这一次钓到的大鱼浮出水面,定能掀翻整个朝堂。   姜玉竹同样是这般想的,她听了周鹏的禀报后,不由陷入深思。   流往雍州的石炭,究竟都去哪了呢?   “姜少傅?”   听到太子唤她的声音,姜玉竹恍然抬头,这才发现冯少师和周鹏都已离开了,书房里只剩下她和太子二人。   太子定定看着她,漆黑眸底涌动着她熟悉的情愫。   气氛一下子变得有些微妙。   姜玉竹不慌不忙拿出一盘梅子蜜饯,拾起两粒放入口中,眨巴着疑惑的大眼看向太子,脸上一派懵懂无知。   “不知殿下唤臣有何事?”   这段时日里,只要书房里没了外人,太子便会升起医道之心,强行为她治疗情伤。   青天白日,朗康乾坤,时不时还会有议事郎前来觐见太子,每一次疗伤的过程都让姜玉竹面红耳赤又心惊胆颤。   无奈之下,她想了个法子。   只要她把嘴巴填满了,太子就不能逼迫着她“服药”了。   詹灼邺看着雪腮一鼓一鼓,屁股压根没意思抬起来的小少傅,缓缓眯起了狭长凤眸。   “好吃吗?”   姜玉竹忙点点头,眼睛亮晶晶的。   “拿来给孤尝尝。”   少年明亮的眸子里闪过一丝狐疑,迟疑了一会,才挪动着不情不愿的步伐磨蹭走过来。   詹灼邺长臂一展,将想要放下盘子就脚底抹油的小少傅带入怀中。   他拾起一块蜜饯,像逗弄小猫似的放在少年唇畔缠磨,直到对方嫣色唇瓣上沾上一层亮晶晶的糖水,才俯下身,一口含住独属于他的蜜果。   “呜。”   姜玉竹躲闪不及,就这样被夺走了口舌。   太子刚饮过茶水,唇舌间还有淡淡的茶香,一个甜到发腻,一个清冽微苦,两种滋味在唇齿中相渡。   詹灼邺不喜食甜,年幼时,冯少师曾给过他一块儿酥糖,他只尝过一口就扔了。   那种甜腻的滋味对于他来说太陌生,味蕾上能品出甘甜,脑中却是一片空白,无力去感受这种味道。   他的童年只有冰冷的白雪,呼啸的北风,锋利的刀剑和刻骨的仇恨。   故而他头一次在小少傅身上尝到这种甜味时,招架不住上了瘾。   怀中少年好似一块酥糖,咬上一口,美妙的滋味在舌尖融化,甜得身体战栗,诱得人停不下来。   姜玉竹觉得今日的太子让她有些承受不住。   男子清冷漆眸一点点染上醺色,落在面上的唇更滚烫了。   “殿下,臣觉得...经过殿下这段时日悉心医治,臣的情伤...已然完全康复了。”   太子的吻还在继续,细细描绘着她的眉眼,又辗转至玉颈,炽热鼻息喷洒在颈窝肌肤上,灼烧得酥麻微痒,使得她的声音颤颤巍巍,拖着一丝鼻音,听起来更像是娇嗔。   埋首于颈间的男子哑声道:“病人身上的伤何时好,医者说得算。”   姜玉竹:....   察觉到搭在腰间的大掌缓缓朝上游走,她心中一凛,急忙按住了太子的手。   詹灼邺抬起头,看到小少傅嫩颊泛着淡淡的绯红,一双水盈盈的乌眸怯生生看过来,浑身上下都在表达着抗拒。   “那殿下以为...臣身上的病何时能医好?”   男子眸底的热意消退下几分,手指抚过少年白里透红的粉颊,薄唇微勾,语气玩味:   “少傅何时会主动服药,病便好了一半。”   姜玉竹盯着凤眸含笑的太子,咬了咬唇,轻声问道:“那另一半呢?”   太子垂下头,薄唇贴着她的耳廓低声说了几句,听得姜玉竹顿时瞪圆一对桃花眸子,脸色迅速涨红起来。   什么狗屁人药合一,太子这个庸医只会下虎狼之药!   ————   每月初十是姜玉竹休沐的日子。   这日她回到姜宅,发现兄长从江陵回来了。   姜墨竹在外奔波数月,原本白皙的肤色晒得黝黑,不仅身量长高许多,就连五官也硬朗上不少。   兄妹二人站在一起时,不会再让外人分辨不清。   为了避人耳目,姜墨竹这次回来时特意悄悄走的后门。   姜玉竹为此感到心中愧疚,当初她为了进入大燕最负盛名华庭书院,占用了哥哥的身份。   原本按照一家人的谋划,她在华庭书院念上三年学,随后辍学归家与兄长换回身份。   可殿试上发生的变故让她不得不继续顶着兄长的身份生活,而被她占了身份的兄长连回趟家还要走后门。   饭桌上,姜慎看着英气逼人的儿子和亭亭玉立的女儿,欣慰之余又感到忧心。   “墨竹,你这几日就踏踏实实呆在府中,不要出去,免得给你妹妹添乱子,过上半月再回江陵。”   姜墨竹点点头,黑黑的眸子闪着亮光,他一脸兴奋道:   “爹娘,我这次赶回来,是有个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告诉您二老,我...我不想再打理江陵的水粉铺子,我在江陵当地结识了几个志同道合的朋友,我们决意一起组建船队去海外走商。”   殷氏听了儿子的话,当即皱起眉头,毫不犹豫出言反对。   “不成,下海走商艰苦又凶险,咱家又不差银子,你若是嫌弃胭脂铺俗气,就去盘下酒肆饭庄经营,总而言之,我不同意你下海走商。”   姜墨竹放下碗筷,苦心劝道:“爹娘,人各有志,有人选择读书考科举当官,有人通过练武入营当少将,我从小的梦想就是驰骋五洲四海,组建起大燕最大的船队。”   面对儿子的一番雄心壮志,姜慎这一次站在妻子这头,同样泼起冷水。   “你娘说的对,下海走商凶险重重,若是运气不好遇到海寇,你的小命就没了。”   姜墨竹眼里的光亮渐渐黯淡下来,可他不愿放弃,硬着脖子道:   “此事我已有决断,这次回京就是要来办印信和路牌,无论你们怎么说,我都不会放弃!”   殷氏气得摔了碗筷,一手捂着心口,一手摇晃着指向一对儿女骂道:   “我这肚皮可是被那位路过的神佛开过光,生出的两个祖宗心比天高,一个妄想立下扶龙之功,一个做春秋大梦要当海上霸主...”   “爹娘,你们从小都支持妹妹,为何就不能支持我一次?人为自己的梦想闯荡有错吗?妹妹可以,为何我就不可以?”   姜墨竹红了眼眶,他猛地站起身,头也不回地朝外跑出去。   “你个混账东西要去哪?”   姜慎起身要追,却被女儿阻拦下来。   “爹,让我去同哥哥说吧。”   安抚完父母,姜玉竹先回到房里拿了一样东西,随即走进后院。   以前住在漳州县城的时候,姜宅的院子很小,除了房屋前的几颗枣树,便只有姜慎为他们兄妹二人打造的一架木秋千。小的时候,姜玉竹时常和哥哥在夜里荡秋千。   那时候,哥哥会站在她身后,一双小手用力把她推得老高,逗得她咯咯欢笑。   她坐在秋千上,身子轻飘飘的,拂在脸上的风清清爽爽,天上的繁星好似都离着她近了些,近到触手可及。   转头看向身后满头大汗的姜墨竹,她还会娇声催促道:“哥哥,再高点,我差一点就能摸到星星了。”   “那你记得给我也摘一颗!”   .......   感受到屁股下的秋千轻轻晃动,姜墨竹转过头,看到身后正在推秋千的妹妹。   他胡乱抹了一把眼角的泪水,清了清嗓子道:“咳咳,刚刚眼睛里进沙子了,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姜玉竹假装没看到哥哥泛红的眼角,走到他面前,把手里的木匣子塞到他怀中。   “喏,这个给你。”   “还是玉儿好,知道我刚刚没吃几口饭,特意给我送点心来...”   姜墨竹边说边打开木匣子,可当他瞧清楚里面装的东西,登时惊得眼睛差点瞪出来。   月光下,荷花纹红木匣子里赫然放着一叠厚厚的银票,每一张都是不菲的面额。   姜墨竹惊慌地合上盖子,先是东张西望打量四周,见父亲不在,才敢压低声问道:“这...这是你贪墨的银子?”   姜玉竹:...   “不是。”   “还说不是,你才当多久的官,哪来这么多银子?”   姜玉竹莞尔一笑:“我在狩猎场上救了太子的性命,这是太子赏赐的。”   “太子的命可真值钱啊...”   姜墨竹感叹完,他再次打开木匣子,抽出一张银票迎着月光看了看,眼睛都冒出光,啧声道:“还是日升昌钱庄的银票,就算在海外也能兑换。”   “对,正好方便你日后出海经商。”   姜墨竹愣怔住,他放下手中银票,看着妹妹眉眼弯弯的笑脸,觉得有些不可置信。   他结结巴巴道:“你...你...你愿意把这些钱借我建船队?”   “我当然愿意,还有公凭和路牌,我也会托人帮你办好,不过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莫说一个,十个百个都不成问题!”   船队的公凭可不好办,出海走商固然危险重重,不过牟利极大,市舶司每年只会放出十几个名额,其中多半名额又会被世族大家的亲信占去,像姜墨竹这种新组建又没有背景的船队,定然是毫无希望。   姜墨竹原本想央求父亲托人在市舶司疏通关系,看看能不能让他们的船队捡个漏。   想不到这件对他难比登天的事,在妹妹眼中不过是小菜一碟。   难怪天下的读书人数十年如一日寒窗苦读,只为有朝一日金榜题名,荣登仕途,连带着亲人都能鸡犬升天。   姜玉竹收敛起脸上的笑意,正色道:“你下海走商的前三年,只能做大燕北面海域的生意。”   她提出这个要求是有原因的,近十年来,北凉一带被太子整治的一派太平,就连附近海域上的海寇都被收拾得服服帖帖。   虽然北面海域上的岛国不算富裕,鲜少有船队通商,不过她从周鹏口中听说那些岛国上有不少特产是大燕没有的,正所谓物以稀为贵,兄长他们若是运气好,没准还能挖到一条财路。   除此之外,姜玉竹还有一个私心。   自古以来,皇家夺嫡之争向来是激烈又残酷,成王败寇,输的一方注定没有善终,姜玉竹身为太子近臣,二人同舟共济,生死与共,太子若是在这场战争中输了,她和整个姜家都要陪葬。   狡兔有三窟,仅得免其死耳。   当姜玉竹听到哥哥想要组建船队下海走商,她心中豁然一亮,若是哥哥的船队成立起来,她可以借着商队在海外行商之时,悄悄安置落脚地,姜家日后亦多了一条后路。   听过妹妹的建议,姜墨竹满口答应下来。   “至于爹娘那边,我会帮你去游说,其实方才爹娘说的那些话,并非是他们不愿支持你,他们只是不想你走上这条艰辛又危险的路。”   “爹娘的担忧我都懂,只是...”   姜墨竹站起身,拉过妹妹坐在秋千凳上,轻轻推着她的后背,一下又一下,就像二人小时候常常玩耍那样。   看不见妹妹那双清澈的眸子,他心中渐渐凑足了勇气,闷声道:   “只是我从小不学无术,不像其他人家的兄长那样有本事,没办法当个大官或将军护着你,为你日后在婆家撑腰,兄长能做的就多多赚钱,成为大燕最有钱的商人,给你准备最气派的嫁妆,让那些王子皇孙都争相抢着要娶你....哎,玉儿你怎么哭了...”   见妹妹突然转过身抱住自己,泪眼朦胧,纤细的肩膀一颤一颤,姜墨竹顿时慌了神,手忙脚乱地擦拭妹妹脸上掉落的一串串金珠子。   “可是后悔将私房钱全给了我,其实组建船队用不了这些钱...”   “哥哥要组建船队,就组建大燕最大的船队!”   姜玉竹紧紧抱着兄长,心里觉得十分踏实,二人身上流淌着一样的血脉,彼此相依时,总会给对方带来亲情的抚慰。   “哥哥,对不起,这些年来我占着你的身份活得潇洒痛快,害得你不能正大光明活在阳光下...”   姜墨竹轻轻擦拭净妹妹脸上的泪珠,捧起她鼻头微红的小脸,笑道:   “我本就不爱读书,你为我顶了这项苦差事,我才能到处游历玩耍,活得好不快意,人并非顶着名字才算正大光明活着。况且,是哥哥对不住你在先,若是我当年在母亲肚子里少抢你的吃食,你也不会生在那一日...”   若不生在那一日,妹妹就不会从小遭到世人畏忌与白眼,明明生得花容月貌,聪慧过人,可到了待嫁的年纪,却连一个提亲的媒人都没有。   “娘胎里时,你我都未开智,你怎能把这件事揽到自己身上。”   姜玉竹终于说出了心底压抑已久的歉疚,不过哥哥好似对她抢占走自己的身份全然不在意,伸出手掌揉了揉她的脑袋。   她蓦然发现兄长的手竟比父亲还要大了。   “我是你的兄长,是要护着你一辈子的。”   说完,姜墨竹又拍了拍装满银票的木匣子,眉开眼笑道:“况且你借给我这么多钱组建船队,别说把名字给你了,就算把我过继出去都没问题!”   姜玉竹:....   ————   三日后,京郊鸾凤湖畔,一艘造型别致,雕龙画栋的凤尾画舫停驻在岸口。   前往湖畔来踏青和垂钓的百姓们瞧见了,不由纷纷咋舌这艘精美绝伦的画舫,心中更是好奇今日哪家公子哥出手阔绰,包下了一日十金的凤尾画舫博美人一笑。   少顷后,两辆翠盖珍缨的马车一前一后停靠在岸口,宝蓝色缠枝葡萄鸟纹车帘掀开后,一对男女分别从车内下来。   众人顿觉眼前一亮。   只见走下车的贵女约莫十七八岁年纪,身穿燕脂薄云烟裙,手挽素色软纱,体态婀娜,肌肤白皙,容色秀丽。   而另一辆马车上下来的郎君更是俊美夺目,男子一袭月白山水刺绣圆领锦袍,玉革束腰,眉清目秀,气质温雅。   “咦,这不是荣国公府的萧世子和翰林学士的小女韩溪云吗?莫非二人约好来此来游湖?”   “原来这艘凤尾画舫是萧世子特意为韩小姐包下的,萧世子不仅容貌英俊,家世显赫,还对韩小姐用情至深,体贴入微,简直是京城百里挑一的好郎君,哎....韩小姐真是有福气呐!”   “嘿,韩小姐也不差啊,人长得漂亮,出身又好,还有京城第一才女的名号,依我看,二人就是一对郎才女貌的璧人。”   八角凉亭下,姜玉竹手持水墨折扇,绛唇含笑,目视被众人称赞的一对才子佳人步入亭内。   “时晏兄,韩小姐,姜某有礼了。”   今日是她与萧时晏约定见面的日子,之前为了帮太子取回秘图,她错过与萧时晏的约定,没想到这一次约见,萧时晏还带了韩溪云。   也是,姜玉竹曾听太子提起萧时晏的祖母年事已高,萧家老太君一直盼着在今年寿宴上见证孙子与韩家定下亲事,二人即将订婚,一起出游自是寻常不过。   “瑶君兄,怪我来晚了,你风寒刚刚痊愈,不宜久吹风。”   萧时晏快步走进凉亭,先是细细端详姜玉竹的面色,见对方气色极好,白皙嫩颊下透出淡淡肌红,方才安心。   只是许久未见,他觉得眼前的少年郎似乎与以前有些不一样。   少年今日穿了一件若竹白绿绣荷纹锦袍,衣袍略有宽松,罩在他清瘦的身上,衣袖随湖风盈盈拂起清波,飘然欲仙,一对盈盈水眸波光潋滟,衬得身后的湖光山色都黯淡下来,看得他目光一凝。   萧时晏愣神之际,韩溪云冲姜玉竹盈盈行上一礼,柔声道:   “小女见过姜少傅,表哥今日赴约来迟,全是小女的过错,老太君得知表哥要去鸾凤湖,担心我一个在府中无趣,就让表哥带上我一起赴约,还望姜少傅莫要责怪表兄。”   女子的声音煞是好听,宛若黄莺出谷,清耳悦心,是个男人听了都要酥软掉半拉身子。   姜玉竹虽不是男子,却有怜香惜玉之心,她用折扇虚扶起韩溪云,微微一笑:   “泛舟游湖本就是人多了才热闹,姜某听闻韩小姐琴技无双,曾以一曲《幽庭》在宫宴上得陛下赞不绝口,不知我今日可有机会一饱耳福?”   听了姜少傅的夸赞,韩溪云腼腆一笑:“姜少傅谬赞,我琴技拙略,《幽庭》那般高深的曲子,需要表哥以箫声相辅,表哥,既然姜少傅想听此曲,你可愿意陪我琴箫合奏?”   韩溪云侧头看向萧时晏,发现对方怔怔盯着姜少傅愣神。   “表哥?”   萧时晏回过神,他从少年细若凝脂的面颊上移开目光,爽朗笑道:   “好,岸边风大,咱们先上船罢。”   望着少年登船的背影,萧时晏袖摆下的双手暗暗握紧。   他主意已定,今日要将他的心意袒露给对方,无论少年的态度是憎恶还是接纳,他都要说出来。   身为国公爵嫡孙,他肩负重任,在儿女私情上不该有自己的主见,他的联姻象征着两个兴旺家族的融合,情爱从不会排在第一。   利益,才是首位。   可当心里装满了一个人的时候,萧时晏动摇了。   他想要放下肩上重担,摒弃世俗眼光,只想对少年袒露他的心意。   万一,他对自己亦有同样的感觉呢? 第38章 轻舟漏水   湖水轻轻拍打着船舶两侧, 激起层层浪花,一艘凤尾画舫在碧波荡漾的湖面上滑行,轻盈得如同一只掠过水面的飞燕。   半垂的竹帘下, 女子面向瑶琴, 身姿窈窕,一双纤纤玉手拂过琴弦,指下流淌着让人心醉的琴声。   女子身后站着一位面容俊美的男子,他手持玉箫,时而用萧声附和琴音。   琴音顿挫有致, 箫声温润绵延,二者相辅相成,绝妙地融合在一起。   姜玉竹给自己到了一盏清茶,静静观赏着琴箫合奏的一对璧人, 觉得口中的茶水略有苦涩了些。   她脑中不由浮现出太子那对清冷的眉眼。   前段时日宫里赏赐下一罐极品龙井茶, 太子让她冲泡上一壶, 哄骗着她先饮下, 随后把她当作茶盏, 手掌掐在她腰间, 薄唇压在她唇瓣上, 细细品尝沾染着她味道的龙井茶。   不过那苦涩的茶水在男子口中渡了一圈, 好似被她品出了一丝回甘。   湖风轻轻拂过,姜玉竹猛然惊醒她居然在回忆和太子亲吻的画面。   老天爷啊, 定然是庸医太子给她“下药”太重,落下了后遗症。   姜玉竹脸上滚烫,赶快饮了几口茶水, 把太子凤眸含笑的眉眼从脑海中冲刷出去。   一曲终止,萧时晏发现姜玉竹面颊绯红, 双眸含水,他皱起剑眉,走上前关切问道:   “瑶君,你怎么了,脸颊这样的红?”   姜玉竹笑了笑,解释自己并无不适,夸赞起二人方才合奏的《幽庭》高山流水,余音袅袅,想来二人日后亦会如这琴音一般,琴瑟和鸣。   韩溪云听过后,双颊浮起一抹红晕,害羞似地以团扇掩面,只露出一对水汪汪的杏眸,目光流盼,看向一旁的男子。   而萧时晏什么话都没说,男子低垂双眸,薄唇微抿,纤长睫毛遮挡住眸底的情绪。   少顷后,画舫上的侍从端来三盏茶点放在桌案上,托盘四周堆放着不少碎冰,可见是一道凉食。   萧时晏先将一盏茶点推到姜玉竹面前,温言笑道:   “记得你以前曾同我提起,好奇百年前失传的蜜浮佛酥柰花是什么味道,正巧国公府有个厨子在古书上发现这道食谱,依样复刻出来,你来尝一尝。”   只见胭脂水釉瓷盘内静置着一株漂浮在蜜水上的茉莉花酥油,洁白如雪的花瓣层层绽放,花瓣上还挂着一层蜜水,晶莹透亮,冒着丝丝凉气。   姜玉竹轻轻挖了一勺放入口中,顿觉冰凉的酥油入口即化,奶香和茉莉花相融在唇齿间,味道香醇且清淡,轻轻一抿,又透出冰凉凉的甜味。   她满足地眯起双眸,点了点头称赞道:“好吃,时晏兄也来尝一尝!”   “你喜欢便好。”   萧时晏盯着眉眼弯弯的少年,唇角不自觉跟着弯了起来。   韩溪云低下头品尝蜜浮佛酥柰花,暗暗蹙起柳眉。   她最近从萧家老太君口中听说表哥重金悬赏一道失传百年的食谱。起初,国公府里的人都以为表哥想品尝这道茶点,老太君还为此书信扬州城的一位故人,才寻到失传多年的食谱。   事到如今,她才知晓表哥千辛万苦寻来食谱,又请来宫内御厨复刻出来的茶点,竟然只为满足姜少傅的口腹之欲。   表哥他...为何要对姜少傅这么好?   韩溪云出身名门,平日里结识的公子都是像萧时晏一般的天之骄子,像姜少傅这种出身寒门的子弟,她从未低眼瞧过。   不过今日一见,她发现少年容貌清丽,谈吐风雅,面对她时进退有度,不卑不亢,倒是一个玲珑剔透的妙人,难怪会得表哥青睐。   只不过姜少傅人再好,终究是太子一党。   父亲早就投靠向大皇子,日后她与表哥成婚,萧韩两大世族联姻,注定要与太子势不两立。   即是如此,她不能让表哥和姜少傅走得太近,以免惹得大皇子不满,耽误他日后的仕途。   韩溪云扬唇一笑,主动介入正在谈话的二人。   “表哥,下个月便是老太君八十岁生辰,不知表哥为老太君准备什么惊喜?”   提及此事,萧时脸上露出一抹遗憾之色,他剑眉微蹙,颇为无奈道:   “祖母喜欢红珊瑚,我提前半年为祖母定下一盆夷州红珊瑚盆栽,只可惜在押送路上出了纰漏,恐怕难以在下月送到京城,我只能去珍宝阁去为祖母寻找其他红珊瑚。”   “夷州的红珊瑚色泽靓丽,质地莹润,乃是珊瑚中的极品,表哥若是在京城搜寻,恐怕很难找到更好品质的红珊瑚。”   韩溪云嫣然一笑,又贴心道:“恰巧我叔父是负责统领夷州水运的指挥使,表哥若是放心,我可以书信叔父,在运往京城的辎重里加上这盆红珊瑚,押运辎重的货船无需在各州驿馆登记入册,单走驿路,速度会快上许多,如此一来,表哥精心准备的红珊瑚盆栽便能在老太君生辰前送到京城。”   萧时晏淡淡颔首,感激道:“若是能走驿路,便是再好不过,多谢表妹为我解忧。”   说者无意,听着有心。   姜玉竹静静听着二人的谈话,在韩溪云提到押运辎重的货船不需在各州驿馆登记入册时,她的眸光忽而一亮。   对啊,既然辎重不用在驿馆登记,那批走私的石炭会不会就是用这种法子流进雍州?   走私的石炭可要比红珊瑚盆栽大得多,雍州当地指挥使恐怕没有这么大能耐偷天换日,更何况其中还涉及到辎重。   雍州地处偏远,紧邻穷凶极恶的西启国,由大燕威名远扬的靖西侯亲自镇守。   这位靖西侯正是皇贵妃的兄长,大皇子的亲舅舅。   运往大燕各州驻军的辎重统一由户部管理调动,而大皇子正是负责协理户部。   抽丝剥茧,顺藤摸瓜,随着姜玉竹渐渐理清思路,走私石炭的幕后之人终于浮出水面。   画舫上暖风习习,可姜玉竹却惊出一身冷汗。   太子猜测的不错,蛰伏于水底的这条鲲鱼...实在是太肥硕了,一般的钩子非但钓不上来,还可能被鲲鱼扯进水底淹死。   “瑶君兄?”   听到男子的呼唤声,姜玉竹醒过神,抬头对上萧时晏清澈如水的双眸。   “瑶君兄,前面就是芙蕖灵境,凤尾画舫开不进去,需换乘轻舟才能深入灵境,你可愿随我去观赏芙蕖?”   顺着萧时晏手指的方向,姜玉竹看向湖面上那一片片碧绿的大圆盘。   鸾凤湖最吸引人的风景便是芙蕖灵境,每逢盛夏时节,湖面上开满了盛放的芙蕖,十里花香,姹紫嫣红,馨香阵阵,恰似天上瑶池灵境,故而得此美名。   “我不会凫水,你们去芙蕖灵境游玩罢,我在画舫里远远观赏便好。”   姜玉竹笑着婉拒了萧时晏的邀约。   可往日里从不会强人所难的萧时晏这一次十分坚持,他目不转睛盯着姜玉竹,清润的眸子里倒映着一抹清雾色倩影,语气异常坚定。   “瑶君兄,我想你陪我去赏芙蕖。”   姜玉竹微微一怔,她想起萧时晏在信中提及有一件十分重要的事要和她讲。   因韩溪云也在画舫上,她和萧时晏谈话的机会不多,莫非他是想借着泛舟的机会,好同她说那件事?   “好..”   姜玉竹点点头,答应了萧时晏。   她见男子突然咧嘴笑了,萧时晏的容貌本就俊美,笑起来时眸光温柔如春水,那眼神落在她身上,好似温暖的旭阳,让人情不自禁松弛下心神。   画舫上,几名船工正在检查即将下水的木舟。   片刻后,一名船工走上前,面露愧色道:“萧世子,是我们疏忽大意,画舫里几艘的木舟年久失修,现如今,惟有一艘容二人乘坐的小木舟可以下水。”   “表哥,今日临行前,老太君嘱咐我摘下几支芙蕖,拿回府给她观赏...”   韩溪云轻轻拉扯着萧时晏的袖摆,姿态楚楚可怜,女子好似湖中亭亭玉立的芙蕖花,娇艳又柔弱,惹人怜惜。   女子柔声说完后,乌眸又瞥向姜玉竹。   姜玉竹心领神会,正要将机会让给二人,却见萧时晏从容拂去女子的手,眉眼温和,沉声道:“我会帮你摘几支芙蕖回来,这艘木舟太小,回头打湿了你的衣裙。”   “画舫里有更换的衣裙...”   韩溪云脱口而出后,似是察觉出这话略显轻浮,脸上飞速染上两抹红晕。   “溪云,我有公事要和瑶君兄商讨,你在画舫上等着我们,好吗?”   韩溪云看着男子清俊的眉眼,唇瓣轻轻翕动了两下,纵然眸底闪过一丝不甘,还是点了点头。   “可是小姐,老太君让你...”   “住口,表哥的公事要紧,方才我抚琴累了,正好回到画舫上休憩片刻。”   韩溪云转头呵斥完身后多嘴的侍女,面色又恢复到大家闺秀的娴雅,眉眼含笑,柔声叮嘱萧时晏和姜少傅要小心划船。   一叶孤舟在湖面荡起阵阵涟漪,朝着远方的一片碧海滑去。   画舫上,韩溪云望着渐渐驶离的木舟,唇角的笑意迅速隐没,眼中隐约浮现出忧色。   方才被韩溪云呵斥的侍女小声提醒道:“小姐,那艘木舟要是出了事,会不会...要不然小姐再让船工寻来一艘木舟追上萧世子他们。”   “我若是追上去才显得心中有鬼,你去给那几名船工一袋银子,让他们把嘴巴牢牢闭严实了。”   “是。”   韩溪云看向消失在荷叶丛间的小舟,心中涌上一股烦躁不安,多好的机会啊,就这样丢失了!   罢了,反正表哥和姜少傅都是男子,就算二人弄湿了身子,亦无伤大雅,当下最重要的,是不要让表哥怀疑到她身上。   ————   正午日光绚烂,硕大的碧色荷叶上滚动着一串串水珠,晶莹剔透,在日光下一闪一闪。   姜玉竹坐在船头,伸手拨弄着荷叶间的水珠。   萧时晏坐在船尾摇桨,他瞧见少年弯下腰身,手臂从宽大的袖口里探出来,纤纤素指轻轻点动荷叶上的露珠,白皙肌肤映在碧绿荷叶上,宛若白腻的藕段。   少年侧颜如画,鼻梁挺翘,乌眸莹润,粼粼水波投在他玉瓷般光洁的面颊上,似有水光在肌肤上缓缓流淌,看得萧时晏一时痴了。   察觉到木舟停了下来,姜玉竹回头过,冲萧时晏微微一笑:   “怎么不划了,你不是要摘几支芙蕖吗,我瞧前面那支就很好,花苞半开,摘回去养在水缸里,明日就能开花。”   少年笑起来时唇红齿白,眸光流转,比四周盛放的芙蕖还要明艳。   萧时晏放下船桨,走至姜玉竹面前。   男子身形挺拔,几步走下来,顿时让这艘窄小的孤舟摇摇欲坠。   姜玉竹跟着木舟左右晃荡,吓得她大惊失色,忙抓住萧时晏的手臂让他好好坐下来。   “都同你说了,我不会凫水,若是掉下去,岂不成了大燕最短命的状元郎。”   萧时晏垂眸看向抓在他臂上的素手,弯唇笑了笑:“我会凫水,保证你会是大燕最长寿的状元郎。”   木舟很小,二人面对面坐在横椅上,双膝抵在一起,彼此离得很近,近到姜玉竹能看到男子琥珀色眸底映照她窘迫的小脸。   她松开攥在对方臂上的手,好奇闻道:“对了,你...有什么话要同我说?”   柔风拂来对方身上淡淡的馨香,被少年水盈盈的眸子盯着看,萧时晏心跳忽然一滞,随后咚咚作响。   他喉头滚了滚,眸光异常专注,落在少年明艳的眉眼上,轻声道:   “你还记得在我生辰宴那夜,我和你提到...我喜欢上一个人,一直不敢同他说出口。”   姜玉竹点了点头:“我当然记得,之后你同她说了吗?”   问完后,姜玉竹又觉得自己这个问题有点多余,方才在画舫上,韩溪云对萧时晏投去的眼神含情脉脉,显然二人早已捅破这层窗户纸。   “没有,我还未找到机会同他诉说,父亲想要与韩家联姻,让我迎娶溪云表妹,可我心里满是他,因此拒绝了父亲的提议...”   “等等...你喜欢的女子不是韩小姐?”   姜玉竹听了一会,才惊觉萧时晏之前提到的那位爱慕者并不是韩溪云。   萧时晏皱了皱剑眉,肯定道:“当然不是溪云,我与她只是兄妹之情。”言罢,他凝视少年水盈盈的眸子,准备鼓足起勇气开口...   “时晏兄,不好了,这...这木舟正在渗水!”   萧时晏顺着姜玉竹手指的方向,低头一看,发现船底有一个核桃大小的漏洞,湖水正疯狂顺着洞口汩汩涌入。   就在二人谈话期间,木舟里不知不觉灌入三分之一的湖水,恐怕再过上片刻,整个木舟就要被湖水淹没,沉入湖底。   原来姜玉竹同萧时晏交谈时,觉得脚下又湿又凉,她撩起衣摆看向湿漉漉的鞋袜,这才发现船底正在漏水。   好好的木舟怎么会漏水呢?   这事还要从韩溪云说起。   萧韩两家联姻的约定,早在十多年前就被两家长辈定下,因此韩溪云从小就将萧时晏视作她未来的夫君。   为了能够配得上才华横溢的天降紫微星,她自幼苦练琴棋书画,不仅逼迫自己学习枯燥无味的四书五经,还恳求母亲聘来名师对她倾囊相授。   功夫不负有心人,韩溪云在除夕宫宴上以一曲《幽庭》惊艳四座,得皇帝金口玉言称赞,成为名副其实的京城第一才女。   自从得了这个称号,京城里的才子贵女无不对她另眼相看,就连宫中最尊贵的平乐公主,见到她都要气短三分。   萧家老太君更是待韩溪云如半个孙女儿般疼爱,逢年过节必会招呼她去萧府做客。   在外人眼中,她与萧时晏的亲事已是板上钉钉,绝无差池。   可就在韩溪云满怀憧憬嫁入国公府时,一日父亲怒气冲冲归来,告诉她萧家悔婚了。   究其原因,竟然是萧时晏不愿同意这桩婚约。   据说萧大学士和夫人轮番上阵,规劝萧时晏两族联姻的裨益,可萧时晏在祠堂里跪了三天两夜,跪到双膝都浮肿了,始终不松口。   萧家老太君虽然喜欢韩溪云,却更心疼自己的亲孙子,见萧时晏如此固执,只好厚着脸皮,主动与韩家解除婚约。   韩溪云编织多年的梦突然间碎了,可她不甘心从破碎的梦境中走出来。   一旦走出来,那她这些年的付出,岂不是一场空?   若不能嫁给萧时晏,她这京城第一才女当得又有何意义?   绝对不行!   既然萧时晏不愿松口迎娶她,韩溪云决意孤注一掷,以女儿家最珍贵的名节协迫。   于是,她想方设法买通萧时晏院里的小厮,继而打听到萧时晏准备与昔日同窗相约游湖的消息,于是提前让船工在木舟上做了手脚。   木舟早被船工在舟底凿穿出一个小洞,并用泥浆封死抹平。   等到木舟下了水,泥浆泡在湖水中慢慢变软掉落,暴露出来的洞口就会源源不断渗入湖水。   若是她和萧时晏乘坐的木舟下沉,以萧时晏的人品,定然不会对她见死不救,彼时二人湿身搂抱在一起,为了顾全她的名节,萧时晏只得同意这桩婚事。   只可惜千算万算,韩溪云没算到最后和萧时晏乘舟离去的人会是姜少傅!   发现木舟漏水后,姜玉竹和萧时晏急忙把船内灌入的湖水往外倒,可无论二人再怎么往外舀水,仍远远赶不上湖水渗入船底的速度。   “时晏兄,前方湖面上有一块浮石,咱们把舟划过去。”   “好。”   二人合力将摇摇欲沉的木舟划到浮石旁,萧时晏搀扶姜玉竹先踩上石面,随后才踏上去,他刚刚一脚踩上浮石,身后的木舟便迅速沉入湖中,只留下湖面上汩汩冒出一串泡泡,不久后恢复平静。   姜玉竹盯着风平浪静的湖面,拍了拍胸口道了声好险。   “小心!”   二人脚下的浮石不大,石头表面凹凸不平,稍有不稳就有跌下去的危险。   萧时晏握住姜玉竹的手腕,他摘下腰间赭色鞶革,牢牢缠绕在二人腕间,温声宽慰道:   “这样,我就不会弄丢你了。”   姜玉竹环视四周,发现二人所处的位置极为隐秘,除了这一块孤零零的浮石,湖面上空空荡荡,并且此处距离芙蕖灵境很远,就算有人乘舟赏花,也不会划船到这里。   “有人吗?”   姜玉竹放声高喊了好几遍,可回应她的只有无边的寂静。   喊道最后,她脚下打滑,身形一晃,若非萧时晏眼疾手快给她揽入怀中,险些就要栽进湖里。   鼻尖萦绕着淡淡的铃兰熏香,姜玉竹抬起头,对上男子亮晶晶的眸子。   萧时晏身上的铃兰香清雅柔和,同太子身上冷冽的雪松香不一样,男子宛如一块温润美玉,通身透着让人想要亲近的温煦。   此时男子唇角含笑,眸底的笑意如春风温煦。   “时晏兄真是乐观开朗,眼下咱们二人都命悬一线了,你还能笑出来。”   见萧时晏眉眼含笑盯着自己,姜玉竹慌乱的心情稍有平复,不过被男子拥在温暖的怀中,她还是感到不适,只好出言打破二人尴尬的处境。   萧时晏收敛起笑容,目光落在二人缠绕的手腕上,温声道:   “并非我心大,而是咱们现在的样子,不禁让我想起那次投壶比赛,瑶君,你还记得吗?”   顺着男子清润的声音,姜玉竹一下子想起华庭书院举办的那场投壶大赛。   在那次比赛上,她和萧时晏抽签分到一组,二人配合默契,一路杀进前三甲,最终与另一组选手打成平手。   由于双方都是连中贯耳,分不出胜负,书院的老师想出一个法子,提议让两位选手把手腕缠绕在一起投壶,这样不仅需要二人协力合作,还要求彼此默契神会。   这个注意引得围观学子们大感新奇,纷纷拍手叫好。   姜玉竹在华庭书院里一向低调行事,贸然在众人面前崭露头角,心中自然是慌张不已,当她和萧时晏的手腕捆绑在一起时,紧张得她更是连箭都握不稳了。   “萧世子,我不成,还是你来吧。”   她涨红着脸把箭交给萧时晏,对方却没有接,而是用温暖的大掌握住了她的手背,声音清润,抚平了她心底的彷徨不安。   “姜兄,我相信你能投中。”   “那...那我若是输了呢?”   “输便输了,不过是一场比试,只要你我都尽力,便足矣。”   时隔两年,姜玉竹都快忘了那次投中倚杆时大获全胜的欢欣雀跃,却清楚记得那种被人信任的感觉。   那是一种很幸福的感觉。   不知何时,她的手被男子再次握住。   这一次,萧时晏握得很紧,掌心炽热。   姜玉竹不明所以,抬头对上男子更为炽热的眸子,看得她微微一怔。   萧时晏一直在等着时机对姜玉竹开口。   他希望那个时刻完美无憾,最好只有他们二人,春和景明,日丽风清,二人周身簇拥着绽放的芙蕖,幽香袅袅,他望着对方澄澈明眸,道出他心中的爱慕。   当下二人鞋袜湿透,姿态狼狈,踮着脚尖躲避在一块狭窄的石头上,随时有跌落湖底的风险,着实毫无风情可言。   不过,萧时晏觉得此时甚好。   他眉眼灿烂,唇角笑意更深:“瑶君,其实我心里的那人就是...”   “萧哥哥!”   一道清亮的呼喊声打断萧时晏的话。   礁石上的二人转头看去,只见一艘雕龙画凤的龙舟正在朝他们缓缓驶来。   船舷一侧,平乐公主高兴地挥舞着手喊道:“萧哥哥,姜少傅,我来救你们啦!”   姜玉竹眼皮子猛地跳了跳,因为她瞧见欢天喜地的平乐公主身后,还负手而立着一位面色阴沉的男子。   此人,正是她的顽劣学子——太子殿下。 第39章 登门拜访   姜玉竹双脚落在平稳的甲板上, 心底冒出的第一个想法便是她若会凫水就好了。   那样,她就一头能扎进湖里,闷头游到岸边, 不必承受太子黑涔涔, 冷森森的目光。   “少傅好兴致,青天白日和萧世子耍起了鸳鸯戏水?”   太子垂眼看向二人牢牢相缠的手腕,语气淡淡,在外人眼中好似只是漫不经心地调侃上一句。   姜玉竹却听懂了这话中的隐隐不悦,想要走上前解释。   可她忘记自己的手还和萧时晏缠在一起, 刚走上两步又被扯了回去。   “叮铃”   一道璀璨剑光闪过,姜玉竹感到腕上一松,原本缠在手腕上的赭色锦带骤然断开。   詹灼邺将长剑插回身旁侍卫的剑鞘,冷声道:“过来。”   少年的鞋袜全湿了, 走在甲板上时发出呱唧呱唧的声响, 模样滑稽又狼狈。   “殿下...”   姜玉竹正要行礼, 手腕冷不丁被太子握住, 猛地拉扯进他怀里。   “少傅登上他人的船, 弄脏了身子, 孤要如何惩罚你呢?”   太子俯下身, 薄唇贴着她的耳廓温声低语, 男子面色如常,语气温柔缱绻, 可漆黑的眼眸好似鹰隼般犀利,盯得姜玉竹脊背发凉。   另一厢,平乐公主正围着萧时晏问个不停, 没有注意到太子和姜少傅亲昵的举止。   詹灼邺握住小少傅软弱无骨的柔荑,五指强硬地滑入少年的指缝间, 二人十指交缠,紧紧相握,他懒洋洋抬起头,眸光淡淡睥过萧时晏错愕的脸。   男子姿态傲慢,好像一只雄赳赳气昂昂的雄狮,爪下死死按着独属于自己的猎物,冷冷睥向觊觎着。   “今日萧世子保护好姜少傅的周全,孤甚感欣慰,日后会重重封赏。”   轻飘飘一句话,点出君臣之间永远无法逾越的鸿沟。   萧时晏面色微微泛白,面对身上释放出强大储君威严的太子,他不卑不亢行了一礼,声音低沉:   “臣与姜少傅乃是昔日同窗,遇到危险,我们二人自当要进退与共。”   詹灼邺细细摩挲着掌中细腻的柔荑,唇角浮起一抹浅笑,不过那清冷的笑意却未及眼底:   “时过境迁,姜少傅不再是华庭学院的学子,而是孤的人。”   “殿下说得不错,时过境迁,臣与姜少傅现如今都是陛下的臣子,一心为君,主敬存诚。”   詹灼邺与萧时晏你一言我一语,两个人语气平缓,面容水波不兴,可涌动在二人之间的暗流汹涌澎湃,一触即发。   姜玉竹夹在二人中间,深受这股子暗流波及,她勉强挤出笑脸,主动打破僵持不下的气氛。   “平乐公主,你和太子殿下怎会知道我们在湖中心遇到危险?”   不知为何,平乐公主就是打心眼里觉得面容俊美的姜少傅很招她喜欢,她得意一笑,开口解释她和太子何为会出现在此处。   原来,平乐公主今早偶然听宫里的人提起鸾凤湖的芙蕖灵境有多美轮美奂,她就想出宫去瞧一瞧,于是在下朝后跑到御书房,恳求耀灵帝放她出宫。   正巧太子当时也在御书房,耀灵帝索性让太子带着平乐公主去鸾凤湖游玩。   “我们刚启程没多久,就遇上了韩溪云乘坐的凤尾船,她说你们乘坐轻舟去了芙蕖灵境,我就想过来寻你们,结果远远瞧见你和萧世子二人困在一块石头上,哎...你们的木舟呢?”   “臣和萧世子乘坐的木舟漏水,多亏太子殿下和公主及时赶到,救我们于水深火热中。”   “木舟漏水!!!”   平乐公主睁圆了杏眸感慨:“这种倒霉事都能被你遇到,本宫记得你上一次在春蒐上还受了伤,姜少傅,你真应该去寺庙里烧香拜佛,驱一驱缠在你身上作祟的小人!”   姜玉竹看了眼身旁肆无忌惮的“小人”,不动声色从太子掌中收回手,微微一笑:   “公主说所言极是,臣近些时日,确是有些霉运连连...”   因姜玉竹和萧时晏鞋袜尽湿,众人不再留恋湖上的风光,乘坐龙舟径直驶向岸口。   “孤送少傅回去。” “我送你回去。”   下了龙舟后,太子和萧时晏异口同声道。   姜玉竹蹙起眉心,她踟蹰片刻,最终还是对萧时晏歉意一笑:“时晏兄,我还有公务要向太子禀报,不如咱们改日再聚。”   男子清澈眼眸闪过一抹失落,很快又消失不见,他温声道:“你伤寒初愈,回去记得用热水泡脚,莫要再病了。”   “好,多谢时晏兄提醒,我记下了。”   马车在人声鼎沸的街道慢悠悠前行,与车外的喧嚣吵闹相比,车内安静得有些可怕了。   姜玉竹偷偷瞄了眼对面沉默不语的太子,以手抵唇,清咳一声打破沉默:   “启禀殿下,臣知道衢州走私的石炭是如何流到雍州了。”   随后,她将自己在画舫上理清的思路对太子说了一遍。   “臣猜想,走私的石炭被伪装成辎重送到雍州军营,这里面牵扯官员众多,定然同靖西侯和大皇子二人脱不开干系,就是不知他们要如何处置这些石炭...”   大皇子他们背着朝廷走私石炭,无非就是为了牟利,但雍州地广人稀,紧邻西启国,又有重兵驻守,绝非是高价兜售石炭的好地方,这一直是姜玉竹想不明白的地方。   太子听过她的禀报,却没有感到惊讶,而是突然俯身压下来...   君臣二人面对面相坐,距离本就近,姜玉竹猛然被太子扑倒在龙文绣金软榻上,双颊飞速染上两道红霞,怒声道:   “殿下,臣在同你说正经事呢。”   “孤也在对少傅做正经事。”   姜玉竹气结,忍不住呛声:“臣...臣没看出来。”   詹灼邺盯着腮晕潮红的小少傅,握住少年刚刚被其他男子拉扯的手,薄唇覆在白腻的腕上,狠狠咬了上去。   “唔...”   姜玉竹刚刚感到吃痛,男子又用温润的舌抚平刚刚被咬过的啮痕,激起一片酥麻。   男子似是把戾气通过利齿尽数宣泄在少年细若凝脂的肌肤上,直到腕间布满了他的啮痕,眸底戾色才缓缓退散,取而代之,是浓烈的占有欲。   “少傅一种病吃两副药,就不怕吃坏了肚子。”   言罢,詹灼邺揉了揉小少傅的肚子,少年没有练过体魄,腹部很软,揉起来就像白软的面团,让人爱不释手。   这个位置太过敏感,前进后退一步皆是不可触及的禁地,姜玉竹忙按住太子的手掌,假意安抚道:   “臣自从得到殿下这轮皎月,便再无其他想了,今日与萧世子相见,不过是故友一聚,再说...萧世子他...他不好男色。”   詹灼邺内心冷笑一声。   萧时晏不好男色吗?   同为觊觎小少傅的男子,他一眼就洞悉出萧时晏看向少年的眸色有所不同。   男子眸底的缱绻与柔情,又怎会只是简简单单的同窗之谊。   詹灼邺早就得知小少傅今日会与萧时晏约在鸾凤湖相见,于是让宫里的眼线一大早在平乐公主跟前提起芙蕖灵境。   果然,喜好玩乐的平乐公主求到耀灵帝面前,想要出宫泛舟,而正在御书房与皇帝商议政事的詹灼邺,便顺理成章带着平乐公主来到鸾凤湖,打断幽会中的二人。   亏他赶来的及时,若是稍晚一步,心智不坚的小少傅恐怕就要被萧时晏哄骗了去。   马车停在姜宅院门口。   姜玉竹下了马车,紧绷着脸道:“殿下公务繁忙,臣就不邀请殿下入寒舍了。”   太子跟着下了马车,男子步履从容,大长腿迈上如意跺踏,转身悠然道:“孤今日不忙,正好来拜访一下少傅的双亲。”   姜玉竹的心瞬间提到嗓子眼,要知她的兄长——真正的姜墨竹就在家中,若是被太子瞧见了,那还得了。   她急忙追赶上去,可还是迟了一步,朱红大门已经被周鹏叩开。   姜宅里的柳管事推门瞧见一位身着华服,龙眉凤目,气宇轩昂的男子立在门口,当即被他身上矜贵气质唬住了。   “柳管事,你快去通知母亲,就说太子殿下大驾光临,让她务必将府里的‘下人’安置妥当,免得惊扰到太子殿下。”   姜玉竹从太子身后冲出来,对呆愣神的柳管事眨了眨眼,嘱咐道。   柳管事见过最大的官就是自家老爷的上峰,今日突然见到大燕储君,惊吓得连礼都不会行了。   “老奴...老奴...知道了。”   瞧着柳管事连奔带跑的背影,姜玉竹心里七上八下,默默祈祷母亲能听懂她话中暗意,把兄长藏起来。   只可惜天不遂人愿,她与太子刚步入庭院,就瞧见姜墨竹背对着他们,正在拿着长杆敲树上的枣子。   姜玉竹见状,连忙高声喊道:“太子殿下,请这边走。”   姜墨竹被她这一声喊得转过身,瞧见妹妹领着一位气度出尘,俊美无涛的男子走来。   男子身后还跟着几名身材魁梧的带刀护卫,一个个威风凛凛,瞧这就不像是凡人。   他正要开口询问,却见妹妹冲他眨了眨眼:“堂兄,你还不快来拜见太子殿下。”   姜玉竹转而对太子引荐:“殿下,这位是臣的堂兄,他在江陵县城组建了一支船队,此次入京,是想托臣办理印信和路牌。”   姜墨竹常年在外经商,脑子转得飞快,话也接得极为顺溜,他收到妹妹的暗示,脸上神色不变,顺着姜玉竹的话就道:   “草民姜...姜壮竹,参见太子殿下。”   詹灼邺剑眉微挑,他盯着面前笑容憨厚的男子,发现此人的容貌竟与姜少傅有七八分相似,只不过男子皮肤黝黑,五官相较也更为硬朗了些。   “姜少傅,你和你堂兄长得可真像啊!”   周鹏瞪大眼睛,目光在姜玉竹和姜墨竹身上来回流转,惊讶感叹道。   姜玉竹只得硬着头皮继续胡编:   “...堂叔与我父亲是孪生子,他们容貌本就相似,故而...我和我堂兄从小在容貌上就很像...小时候,就连家中的亲戚们常常也分不清。”   詹灼邺心中一直好奇小少傅若是张开了会是什么模样,今日瞧见与少年容貌相似的堂兄,不知为何,他内心突起期望小少傅永远不要有变化。   永远是这般清爽又纯然的模样。   “少傅拿着孤的令牌,明日去市舶司找到方提举,便可为你堂兄办好印信和路牌。”   姜墨竹听了太子的话,顿时眉开眼笑,连连感恩道:“多谢太子殿下,草民时常听堂弟提起殿下,说殿下为人慷慨大方,仗义豪爽,是大燕顶顶好的储君,今日一见,殿下果然如堂弟所说的一样飒爽英姿。”   詹灼邺唇角浮起一抹浅笑,他看向身旁局促不安的小少傅,饶有兴致问道:“哦,姜少傅经常在你面前提起孤?”   姜墨竹忙不迭点点头,为了妹妹日后的仕途,不惜在太子面前添油加醋道:   “何止是经常,堂弟他平日里三句不离太子殿下,还曾同我袒露过,希望一辈子都能在太子殿下身边当差...”   姜玉竹手扶额头,无语望天。   担心兄长言多有失,她忙打断了二人的谈话。   “堂兄,我方才与太子在外踏青时不小心打湿了鞋袜,眼下要回屋换一双新靴,母亲此时恐怕还不知殿下入府,还请你代为转告母亲,让她莫要在殿下面前失态。”   “堂弟放心,此事包在我身上。”   兄妹二人心照不宣,姜墨竹前去后院通风报信,而姜玉竹领着太子回到东厢房。   东厢房其实姜墨竹的院子,还好柳管事办事敏捷,早在姜玉竹和太子抵达前就遣散屋里的奴仆。   进了屋后,姜玉竹先是给太子沏上一盏茶,随后匆匆走进寝室更换鞋袜。   詹灼邺抬眸打量屋内的装饰,目光扫过书架上满满堆砌的《四海志》和博古架上各式各样的船舶模型,眸光缓缓流转,神色若有所思。   小少傅在姜宅的卧房和竹意轩风格迥异,就连熏炉里的香气都不一样。   竹意轩明亮整洁,陈设雅致,琴棋,书画,香炉,一景一物流露出主人兴趣广泛。   反观眼前略显凌乱的屋舍,好似与古灵精怪的小少傅格格不入。   男子细长手指缓缓滑过码放整齐的航海书籍,突然停驻在一册精美的插画上。   姜玉竹在寝室换好新的鞋袜,兄长的脚比她大上不少,即便在新靴子里面塞上棉袜,走起路仍有些咣当,可她顾不得太多。   太子目光如炬,心思敏锐,在这间不属于她的屋子里多待上一刻,就多一分暴露秘密的可能。   绕过山水屏风,瞧见端坐在红木圈椅上手持画册的太子,姜玉竹目光微微一怔。   明媚日光入窗,洒落在男子俊美侧颜上,挺直的鼻梁,不怒自威的剑眉,男子精致轮廓在光影下深邃迷人。   “殿下,臣换好靴子了。”   “嗯。”   太子姿态闲适,懒懒靠在圈椅上,单手支额,浓睫半垂,目不转睛盯着手中的画册,只淡淡应了声。   姜玉竹不由好奇兄长收藏的那一本书册惹得太子意兴盎然,于是走上前。   可待她看清画册上的春色,眼皮子猛地颤了颤。   只见画中男女未着寸缕搂抱在一起,极尽缠绵,神色愉悦,姿势丰富,一幅幅画面冲击着姜玉竹幼小的心灵。   她匆匆走上前,想从太子手中抢夺这等辣眼睛的画册,可因脚上靴子不合脚,行走间一个蹒跚不稳,竟一屁股跌坐在太子腿上。   目光触及画册上的女子盘坐在男子怀中,一对玉臂挽在男子脖颈上,拥吻得难舍难分。   画上男女亲昵的姿势,倒是与当下二人有七八分相似。   姜玉竹挪开目光,抬头看向近在咫尺的薄唇,情不自禁吞咽口水,耳根隐隐发烫。   太子下颚线条硬朗,轮廓分明,修颈下扣着金镶玉龙纹扣,一袭玄色暗纹锦袍,浑身上下充斥冷冰冰的禁欲感。   可她却清楚男子禁欲皮囊下的真实面目。   炽热之极,浓烈之极,仿若一团熊熊烈火,要将她燃烧殆尽。   姜玉竹挣扎着要起身,却被太子按住肩头,抬眸间对上男子凤眸含笑的深邃眉眼。   “少傅博览群书,涉猎广泛,倒是雅俗共赏。”   听到太子的调侃,姜玉竹耳根子更烫了,心里将兄长骂了遍,却只得无可奈何背上了这口黑锅。   “殿下说笑了,臣..亦是无意中购得此画册,咳...要说此物有伤风化,熏染心神,殿下志洁行芳,还是远离此物为好。”   说完,她夺过太子手中的避火图,远远丢了出去。   詹灼邺盯着面色绯红的少年,想起适才小少傅堂兄说的那番话,唇角轻轻弯了下。   他猜想,小少傅心里或多或少,还是有着自己,只不过少年情根细软,面子又薄,羞于去承认罢了。   小少傅在太子府中虽然处处躲避着他,不过在亲人面前还是袒露出心扉,更是在自己房内卸下伪装,主动扑进他怀中。   詹灼邺俯下身,一手扶着少年细弱的腰肢,另一只手扣在他脑后,目光粘在少年嫣红的唇瓣上。   多日未曾品尝的珍果,好似更红润饱满了些,勾得人如饥如渴。   “殿下...这可是在臣的家中,还请殿下克制...”   话还未说完,姜玉竹就被太子撬开唇瓣,攥住她的舌,重重吻下去。   眼瞅着太子被避火图勾出火,姜玉竹内心叫苦连天,落在颈侧的吻密密麻麻,酥软了半边身子,她不敢放声大喊,若是引得母亲过来瞧见此情此景,只怕要当场给大燕龙子抽筋扒皮。   姜玉竹只好放松紧绷的身体,顺从太子的求索,只盼对方快一些消除火气。   可她的顺从好似撮盐入火,引得烈火噼啪作响。   攥在腰间的手掌炽热有力,好似要将她生生折断。   此时此刻,她并非在太子府,而是在兄长的厢房里,周遭环境熟悉又陌生,心里充斥着有驳伦常的禁忌感,如密密的针尖儿不停刺激着她紧张的心神。   这种禁忌感,让姜玉竹变得格外敏感,只觉游离在肌肤上的唇瓣炽热异常,灼得她灵魂颤栗。   夏日炎炎,二人很快就吻出了一身汗,鼻尖都冒着一层晶莹水光。   “殿下...臣的母亲正在过来的路上,还请殿给臣留点体面。”   姜玉竹双掌撑在太子胸口,低声求饶,眼眸里泛起了朦胧雾气。   詹灼邺最喜欢小少傅这幅情致浓时模样,少年肌肤胜雪,几经撩拨,雪白肌肤下透出淡淡的粉晕,好似醉芙蓉的花瓣儿,酒晕微微上雪酥,眼波流转间,夺魂慑魄。   他亲吻少年泛起一层蜜汗的额头,哑声道:   “少傅想要体面,孤自会成全。”   姜玉竹正要松下一口气,却见太子伸手撩开她的衣摆,欲要脱下她脚上的靴子。   她不由大惊失色,慌忙阻拦道:“殿下...这...这就是你说的体面吗?”   ————   得知太子入府的消息,殷氏惊得魂都要飞了。   姜墨竹眼疾手快,将早就准备好的薄荷油放在殷氏鼻下晃了晃。   想到女儿还在天狗嘴里叼着,殷氏强打起精神,急声道:“你父亲今日去光禄寺少卿府上赴宴,一时半刻回不来,你快派人去叫他回来。”   吩咐完话,她转头看向柳管事,细眉紧蹙,问道:   “玉儿和太子进了东厢房后,可有让人带什么话出来?”   柳管事面色古怪,踟蹰了一下,小声道:“回夫人话,太子殿下带来的侍卫把东厢房围得水泄不通,老奴守在院门口,只...听到太子唤人要热水。”   “热水!大白日里,太子要热水作甚?”   殷氏心口一抽,越想越是心慌。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还要起了热水,横竖瞧上去都不太对劲。   不行,她不能等姜慎回来再做决断,再晚了,女儿只怕要被天狗太子抹嘴吃干净了!   殷氏顾不上听儿子劝阻,决定要亲自去看一看。   一行人火急火燎赶往东厢房,远远就瞧见院外站着几位人高马大的带刀侍卫。   殷氏端着食盒,笑吟吟对为首侍卫行礼。   “太子殿下光临寒舍,臣妇特意让小厨房准备上几道茶点,还请这位统领进去通报一下。”   周鹏双手抱拳回道:“姜夫人客气,太子下令,若是姜夫人来了,不必通报,直接进去便可。”   周鹏坦荡的回答让殷氏稍稍安心,既然太子没有禁止人探访,想来女儿只是和太在屋内商议政事,至于要热水,兴许是为了冲泡茶水,定是她想多了。   殷氏再次端起一府女主人的沉稳气度,徐步走至雕花木门前。   隔着一道门扇,里面隐约传来女儿和太子的对话声。   “殿下,这样有违君臣之礼,臣自己来就好。”   “无妨,少傅把裤腿撩上去,孤自有分寸。”   殷氏听到屋内二人的对话,脑中嗡地一声响,当即什么都顾不上,抬脚踹开雕花木门,箭一般飞速闪身进去,速度之快,连身后的下人们都来不及拦住。   “你们二人在做什么...”   待瞧清楚寝室内的情景,殷氏怒斥到一半的话戛然而止。   只见女儿坐在床榻上,天青色裤腿挽至小腿,一双光洁的脚丫浸在水盆里,而一位龙眉凤目,器宇不凡的男子正半跪在女儿身侧,缓缓往盆里舀热水。   殷氏一时愣怔住了,难以相信传闻中凶神恶煞,残暴不仁的太子殿下正在给她女儿——泡脚! 第40章 虞祭之乱   “母亲, 您来了,我在外面打湿了鞋袜,正准备清洗一下。”   姜玉竹冲殷氏眨了眨眼, 又声音拔高了道:“母亲, 您还不快给殿下见礼。”   殷氏这才如梦初醒,瞧见太子和女儿并未逾越雷池,她高高悬起的心终于放下,转怒为笑道:   “太子身为大燕储君,怎能在臣子宅中做下人的差事, 墨竹,你的圣贤书都白读了,这般不是乱了君臣礼数!”   殷氏转过身从侍女手中接过装着茶点的托盘,款步走上前, 同时暗暗打量起太子。   姜慎官职太低, 未曾有机会携妻子儿女入宫赴宴, 故而殷氏从未见过太子真容, 只在闲暇打马吊时, 偶然听起几位夫人嚼舌根, 议论着京城里又有那几位贵女在宫宴上因太子争风吃醋, 闹出了洋相。   其中一位年纪颇大的夫人感慨万千:“淑文先皇后本就是个绝色美人, 名动京城,当年各路王公贵戚为求其欢心, 不惜明争暗斗,大打出手。太子承袭先皇后的容貌,更是人中龙凤, 即便背负煞星恶名,归京之后, 依旧俘获不少贵女芳心。”   殷氏当时听到众位夫人们议论,只浅笑附和,未把太子的容貌之论放在心上。   今日一见,方觉惊为天人。   眼前的男子身姿挺拔,一袭玄色锦袍,腰饰和田玉玦,繁复的银线游龙绣纹在日光下折射出熠熠华光,眉眼深邃,挺鼻薄唇,只静静立在哪里,便是光彩夺目。   “姜少傅曾对孤有过救命之恩,孤对其照拂一二,算不上有违君臣之礼。”   詹灼邺看向桌案上的茶点,挑拣出小少傅爱吃的茶点递过去,他低头浅尝了一口无忧糕,赞赏道:   “姜少傅总是在孤面前提起夫人所做的无忧糕味道一绝,今日尝过后,确实与宫里的糕点不一样,味道更好些。”   恰如姜玉竹所言,太子容貌俊美,若是收敛起身上的煞气,便是一位风度翩翩,儒雅俊美的储君。   殷氏听得心花怒放,面上也笑得如同一朵花,欢喜道:“殿下若是爱吃,我日后便多做一些,让墨竹带去太子府。”   “那就有劳姜夫人了。”   姜玉竹瞪圆了眼,她看着母亲在太子面前笑得花枝乱颤,而太子一改平日里清冷桀骜的态度,眉眼温和,温言赞赏殷氏开明无私,贤良堪比孟母,为大燕培育出姜少傅这般优异的栋梁之才。   若非手腕上的啮痕还在隐隐作痛,提醒着男子在她身上留下的霸道气息,她险些和母亲一样,要被太子谦卑有礼的模样蒙骗了去。   “孤今日冒然来访,多有叨扰,既然姜少傅已无碍,孤就告辞了。”   殷氏得知女儿和萧世子出去游玩时差点掉进湖中,多亏太子及时赶到救下二人,心中感激不尽,听闻太子要走,脱口而出让太子留在府中用晚膳。   瞧见女儿蹙眉递来的眼色,殷氏神色一僵,方觉自己此言不妥。   姜慎正在赶来的路上,他们一家四口还未来得及串通口供,若是在饭桌上说漏了嘴,岂不是前功尽弃。   还好太子并没有留下用膳的意思,婉转回绝了殷氏的提议。   姜玉竹顺水推舟,起身穿好鞋袜恭送太子。   殷氏站在门廊下,远远瞧见女儿把太子送上马车。   原本放下的绛紫垂帘突然又被掀开,太子似是在车内说了什么,只见女儿踮起脚尖,上半身探进垂帘。   “殿下,您...还有什么事要同臣交代?”   姜玉竹这一日过得可谓是精彩纷呈,光是在姜宅的一会功夫,眼皮子都快眨抽筋了,眼瞅着就要送走太子这尊大佛,终于可以卸下伪装喘口气,却又被太子唤住,只好微微一笑,耐心询问。   詹灼邺盯着小少傅清润乌眸,少年唇角弧度无可挑剔,可笑意却少了几份真诚。   真是个念完经就打和尚的小骗子。   “孤给了少傅体面,少傅准备如何答谢孤?”   姜玉竹鼻孔差点哼出声,她身为太子少傅,督促太子在人前做到谦恭仁厚,为了帮太子隐瞒断袖之癖,不惜舍身饲虎。   如此呕心沥血,到头来,反倒成了她亏欠太子。   她撇了撇嘴,语气略显敷衍:“臣下次回到太子府时,会给殿下带无忧糕。”   羊入虎口,哪有不留下一块肉的道理。   姜玉竹还未从车内抽回身,后脑就被对方伸手扣住,她被迫扬起头,唇上迎来了温润的触感。   目光触及男子黑如点漆点眸子,眸底流淌的光亮犹若黑暗里幽静绽放的昙花,转瞬即逝,却又刻骨铭心。   浅浅一个吻,并不窒息,可猝不及防,足以让人心跳漏上一拍。   一道绛紫色蔷薇纹垂帘相隔,车外是克制慎行的君臣,车内是意乱情迷的男女。   姜玉竹目送太子的马车离去,她在原地站了许久,直到滚烫的面颊被微风拂去温度,才转身回府。   “好玉儿,明日我真的能拿到印信和路牌吗?”   府内,姜墨竹仍感到不可置信,瞧见妹妹归来后,他迫不及待迎上前问道。   姜玉竹低头看向手中的赤金刻雕龙纹令牌,扯唇笑了笑:“当然。”   太子金口玉言,对她的每一个承诺都做到了,可她回报给太子的恩情,好似只有一个接着一个的谎言。   今日,她为了圆谎把一家人都拉下水,待真相暴露那日,那太子的雷霆怒火会不会落到她家人身上?   ———   元鼎五十二年,酉月初十,是淑文先皇后十九年忌辰。   耀灵帝为追念先皇后,特令礼部在长信殿举行为期一月的大祭。   祭祀期间,寺庙和道观每日要鸣钟三次,高僧诵经祈福,城内禁屠杀,设素馔,着素服。   上至文武百官,下到平明百姓,皆为耀灵帝对先皇后的一往深情感到动容,纵然帝后二人天人永隔十九载,可皇上对先皇后的绵绵相思从未断过。   “要说咱们大燕当朝皇上,才是话本里的痴情好男儿,先皇后逝世后,任凭朝中百官如何上谏,皇上始终恪守永不立后的誓言,真乃是重情重义!”   听到苓英的感慨,伏案撰写文书的姜玉竹抬头看向窗外郁郁葱葱的竹林,勾唇清浅一笑。   重情重义,未必见得。   若她没有涉足朝堂,只是闺阁中的一个小女子,恐怕会像苓英一样,被耀灵帝对先皇后忠贞不渝的深情打动。   身在明堂,姜玉竹看得比常人更远一些。   倘若耀灵帝真是一个重情重义的男子,又怎会放任朝中新贵蚕食先皇后的母族。   日渐式微,不足为惧的卓家,才是一个帝王真正想要的亲家。   可卓家的凋零,同时意味着新权贵的崛起。   皇贵妃母凭子贵,极尽荣宠,靖西侯手握半壁兵权,可以说是第二个卓家。   耀灵帝永不立后的忠贞誓言,倒不如说是制衡朝局的托词。   皇贵妃在位份上虽然只低皇后一个品级,却始终是妾,大皇子的母族在朝中势头再盛,可在名分上,注定不及正统出身的太子。   耀灵帝年纪大了,身体开始走下坡路,政事上力有未逮,只得多花些心思在制衡朝中局势上。   不过在制衡之道上,姜玉竹还是很佩服老奸巨猾的耀灵帝,譬如这一次声势浩大的祭祀,不仅为他博来情深意重的美名,还能借此打压朝中那些主张立贤的呼声。   在日后的史书上,后世人记住的只有耀灵帝对先皇后用情至深,至于曾经立下汗马功劳却被耀灵帝烹狗藏弓的卓家军,终会在沧海桑田中被世人渐渐忘却。   初十这日,是大祭最后一天,文武百官不到卯时就齐聚于长信殿外。   此时天还没有亮,薄雾朦胧,昏暗的天幕上还残存几颗黯淡的星子。   殿外,一尊硕大的金银错螭龙纹兽足鼎内插着三根比胳膊还粗的恒明香,青烟袅袅,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木质焚香气。   这三根恒明香用料考究,里面添加了一种特殊香料,能够让香燃烧得极为缓慢,足以烧上七七四十九日,亦给大燕图了个久安长治,天下太平的好寓意。   恢弘庄严的长信殿内,耀灵帝和太子正在焚烧宝华寺圣僧加持过的经文。   印着烫金梵文的织金锦帛一沾到火舌,迅速燃烧起来,蜷缩成一小团,最终化为黑色的灰烬。   殿内安静极了,父子二人一站一跪,静默不语。   耀灵帝看向跪在蒲团上的太子,透过灼灼燃烧的火焰,男子深邃眉眼微微晃动,恍惚间让他想起记忆中的女子。   “朕...昨夜又梦到你母亲了,她还是那么漂亮,眼睛清澈得像溪水,让人觉得一眼就能看透...”   詹灼邺把最后一沓经文放进火盆,淡淡道:“儿臣从未见过母亲,亦从未梦过她。”   耀灵帝蹙起眉心,他目不转睛盯着太子,加重了声音:“可你身上始终留着朕和她的血!”   詹灼邺低垂眼眸,冷冷注视着火盆里慢慢卷起的经文,面无波澜。   母爱对于他而言,过于陌生,他无法去领会其中的感情。   就好似一个从未吃过荤的人面对满桌子山珍海味,不知该如何下箸。   看到太子不为所动的模样,耀灵帝深深叹了口气,幽幽道:   “梦里,她第一句问朕的便是,你过得好不好?”   盆中火苗发出一声噼啪响,詹灼邺轻轻皱了下眉,漆色眸底倒映出跳跃的烛火。   “那年琳琅被诊出喜脉,平日里端庄稳重的一国之后,竟跟个小孩子似的,高兴得一会儿哭一会儿笑。”   “朕当时已经有了几个皇子,可得知琳琅有了身孕的消息,朕仍欢喜得一夜未眠,我们二人在凤榻上手牵着手,反复琢磨着她腹中孩子的名字,不知不觉中,竟写满了三页纸...”   “琳琅三十岁有孕,前五个月害喜严重,吃什么吐什么,惟有口里含着并州上贡的酸枣,才能勉强吃下几口稀粥。朕当即下旨,命并州知府将当地酸枣全送往京城,却被琳琅阻拦下来。”   “琳琅说,万一并州有身孕的妇人亦馋这口酸枣,若全被她占为己有,那些妇人又该如何进食?”   “琳琅她啊,永远是这般设身处地为他人思量,不惜委屈自己...”   詹灼邺静静听着耀灵帝追忆往事,面色始终平静,唯有眸底波光微微晃动。   片刻后,大内总管走进殿内,对皇帝和太子行了一礼,毕恭毕敬道:   “启禀陛下,萨满说吉时就快到了,还请陛下和太子殿下移步殿外,为先皇后娘娘上香。”   耀灵帝擦拭掉眼角的泪花,伸手指向香龛里供奉的先皇后画像,肃然道:   “太子,当年决意要将你送去北凉的人是朕,你可以怨朕,可你的母亲,她就如这天下所有母亲一样,会永远爱护你。纵然她从未在你的人生中出现,可你的命,是她拼尽全力给的,你永远不可以忘记她!”   “儿臣谨记父皇教诲。”   “起来吧,同朕一起去给你母亲上香。”   长信殿外,天幕微微泛起了鱼肚白。   姜玉竹站在乌泱泱一众臣子中,冻得手脚发麻。   忽然,前方传来“扑通”一声闷响。   原来是太仆寺的一位官员因体力不支昏倒在地,很快被御林军抬去偏殿医治。   众人看着被抬走的太仆寺少卿,不由惋惜地摇摇头,心中默默想这位少卿的仕途算是完喽。   在先皇后大祭上失仪,乃是大不敬之罪,会被殿前御史以“德行有失”记录在案,成为一生的污点。   在场官员忙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免得自己步了这位大理寺卿的后尘,从此升迁无望。   可大多数官员平日里大鱼大肉吃惯了,骤然断上一个月油水,不到五更就入宫参加虞祭大典,身上还穿着繁冗的祭服,两个时辰后,陆陆续续有挨不住的官员相继晕倒。   姜玉竹悄悄挪动发麻的双腿,不由庆幸她在入宫前和太子分食几块无忧糕垫肚子,夜风中站了两个时辰,她除了身子有些泛凉,腿脚有些酸麻,体力上还能支撑下去。   周围官员全是些年逾半百的臣子,此刻都在半阖着眼皮打盹儿,姜玉竹闲极无聊,于是观察起幄帐下的王公贵戚们。   首之人是大皇子,只见他眼眶泛红,眉间凝着几分哀戚,看上去比太子还要悲痛。   听闻先皇后在世的时候,一直将大皇子视为己出,关怀备至。大皇子三岁那年爆发痘疹,先皇后不顾太医阻拦,执意没有将大皇子迁出宫外,而是封锁登华宫,衣食药膳照旧派人送去。   大皇子就这样保住了性命,自此以后,更喜欢粘着先皇后了。   百官瞧见大皇子神色哀戚的模样,心中不免觉得大皇子与先皇后母子情深,甚至要比太子强上不少。   “皇贵妃娘娘当心啊!”   众人顺着疾呼传来的方向,看到面色虚弱的皇贵妃正被宸妃搀扶入座。   为了悼念先皇后,皇贵妃今日一身素服,就连发鬓上都未佩戴任何珠钗,未施脂粉的脸色苍白又憔悴,衬得一对通红的双眼愈发肿胀。   一看就知皇贵妃娘娘这几日没少流泪。   “本宫不坐,今日是姐姐的虞祭大典,容不得半分闪失。”   皇贵妃强撑着身子站起,她不顾众嫔妃阻拦,态度坚决,命宫人撤去紫檀木椅。   皇贵妃以身作则,皇子公主们见状,自然也不敢有所松懈,无论他们以前见没见过先皇后,硬是逼着自己挤出几滴眼泪,好融入进这庄重严肃的气氛中。   姜玉竹见到五皇子为了哭出来,似是把平生最难过的事情想了一遍,就是不知是不是想起太子火烧他珍宝阁的事,一边流眼泪一边咬牙切齿。   “皇上驾到,太子驾到。”   随着内监一声响亮通报,殿外百官神色一震,忙恭身行礼,齐声道:“臣等恭迎陛下,太子殿下。”   根据大燕礼制,皇帝和储君是君,而供奉先祖的长信殿,只得容耀灵帝和太子入殿参拜。   即便大皇子平日里帮着耀灵帝协理政务,可碍于尊卑有分,亦要和其他皇子一样守在长信殿外。   耀灵帝目光如炬,缓缓扫视过殿外躬身而立的臣子们,沉声宣布虞祭大典开启。   哀哀丝竹声回荡在半空中,黑云低垂,仿若触手可及。   大燕皇室信奉萨满神,萨满神主张世间万物皆有灵,灵魂不灭。   萨满教中能力最强的大巫能够通灵,大巫平日里深居简出,只有在大燕皇室祭拜祖先和神灵时,会现身祭坛做法。   硕大的螭龙纹兽足鼎后,一位身穿白狐皮毛,头戴鹿角装饰的萨满大巫不断敲击着腰间的鼓灵。   只见他一面低声吟唱冗长且有独特韵律的祷词,一面随着乐声起舞,他身后升起的青烟像晨雾一样缓缓流动,宛若轻纱缭绕,给他舞动的姿态添上神秘感。   殿外百官神色凝重,面色虔诚。   詹灼邺立在高高的玉阶上,目光不动声色扫过阶下浩浩荡荡的文武百官,最终停驻在一抹身影上。   少年肌肤雪白,气质如兰,就好似一颗闪动光泽的璀璨明珠,纵然丢在黑压压的人群里,亦能抓住人的目光,只一眼就被他身上的华光吸引。   小少傅躲在一位御史大夫身后,偷偷打了一个哈欠。   哈欠打到一半,少年好似蓦然想起自己身在何处,急忙合上嘴,一对水眸波光流转,面色紧张地四处张望,似是在打量他刚刚偷懒耍滑之举有没有被其他人发现。   詹灼邺的唇角几不可察轻轻扬起。   方才在长信殿内,父皇说母亲在梦中问他过得好不好?   詹灼邺没有回答,不过当他瞧见眉清目秀的少年郎,心中倒是突然有了答案。   母亲,儿臣遇到一个人,体会到阳光的温暖,甜的滋味,现如今过得...很好。   虞祭流程开始,耀灵帝和太子在百官仰视中,一前一后走下高阶。   耀灵帝的步履不快,却是沉稳有力,不苟言笑的面庞噙着九五至尊的龙威,目光如炬,让人不敢直视。   走在皇帝身后的太子气度从容。   晨曦微露,冲破乌云的束缚,阳光倾泻大地。   太子身穿冕服,头戴五旒冠冕,玄衣上用立体金线绣着日月星辰等十二章纹,腰束龙纹玉带,勾勒出他颀长挺拔的身姿,衣上绣工繁复的章纹在日光下闪耀着一层金芒,气度雍容华贵,面容俊美无俦。   储君就是储君,骨子里流淌着尊贵无比的正统血脉,非其他皇子可相比。   这一瞬间,就连那些满心满意拥护大皇子的臣子们,内心都不禁升出一丝动摇之意。   姜玉竹看到太子朝着她所在的方向悄然望来,她迅速低垂下头,装作不经意躲开太子的目光。   平日里胡闹归胡闹,她和太子含糊不清的关系仅存在密不透风的帷帐下便好。   人前,她与太子仍旧是恪守礼节的君臣和师生,以维护太子一国储君的清誉。   祭台中央,萨满将三炷香一分为二,他将其中两炷香交给耀灵帝,余下一炷香交给太子。   日出破晓三刻,吉时已到。   耀灵帝点燃香,默声祷告,遂将两炷香插进鎏金香鼎。   轮到太子时,他用左手点燃香,轻轻左右摇摆熄灭明火,烟气缭绕上升,渐渐模糊了男子俊美面容。   太子双手平举至胸口,香头与剑眉齐平,恭恭敬敬对着先皇后的灵牌行了三拜礼。   眼看虞祭大典即将告一段落,可就在太子上完香后,一场意外发生了。   轰隆一声响!   只见金银错螭龙纹兽足鼎内烧至一半的三炷恒明香,竟然齐刷刷断掉了,大片的香灰散落在汉白玉砖上,看得在场众人目瞪口呆,惊骇不已。   要知这恒明香是由宫内经验老道的熏工精心制作,每根香都有成人胳膊般粗,长达八尺,足以烧上七七四十九日。   这三炷恒明香已在长信殿外烧了三十一日,只待虞祭结束后,再烧上十八日即可圆满。   眼下无风无雨,这三炷象征大燕繁荣昌盛的恒明香怎么会突然间断了?   偌大的长信殿外鸦雀无声,百官皆望向刚刚上过香的太子,眼神中流露出狐疑和恐惧。   人群里,姜玉竹缓缓蹙起眉心,她隐约觉得这件事只是个开始。   众人还未从惊恐中回过神,祭台上的萨满大巫忽然停止舞步,他面露痛苦之色,蹒跚着跌倒在地,两只手紧紧锁住自己的喉咙,双目充血,额间青筋暴起,浑身止不住的抽搐,似是喘不上来气。   “这...究竟出了什么事?”   耀灵帝被一众侍卫护在身后,接连目睹虞祭大典上发生的意外变故,他面露怒色,厉声斥问礼部侍郎。   礼部侍郎同样是摸不着头脑,急得舌头都打了结,结结巴巴答道:   “启禀陛下,臣...臣也不清楚,在...在以前的祭祀大典上,萨满大巫他不曾这样啊...”   耀灵帝正迟疑着要不要命御林卫架走陷入癫狂的萨满大巫,却见萨满大巫停止抽搐,他蓦然抬起头,定定看向一脸惊愕的耀灵帝,幽幽道:   “裴郎,经年不见,你还记得我吗?”   萨满大巫缓缓开口,口中竟发出一个女子的声音,那嗓音清冷柔和,仿若冰凉的溪水,沁人心脾。   时隔多年,耀灵帝听到这一声裴郎,登时睁圆双眼,死死盯着萨满大巫那张涂满彩绘的脸,似乎从这张陌生的脸上,看到了另一个人。   他身形晃了晃,只觉喉中干涩,须臾后,才干涩地唤了一句:   “琳琅,是你吗?” 第41章 天狗醉酒   耀灵帝此言一出, 犹若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一块巨石,炸起百官一片哗然。   “这...这...莫非是降神?”   “看上去像是降神,萨满大巫的声音都变了...”   在百官低声窃语中, 皇贵妃第一个踉跄着冲出幄帐, 她仰头望向祭台上的萨满大巫,一双美目渐渐蓄满泪水,颤声问道:“姐姐,真的是你吗?”   萨满大巫冲皇贵妃淡淡一笑,点了点头, 开口道:   “妍儿妹妹,多谢你这些年里一直替我照拂陛下。”   皇贵妃神色巨震,过了片刻,她张了张嘴, 泪如雨下, 泣声道:“姐姐, 想不到有一日, 我...我竟还能与你相见...”   见皇贵妃承认了先皇后的身份, 在场百官更加确信萨满大巫是被先皇后下了降神。   “琳琅, 真的...真的是你吗?”   耀灵帝推开身前的侍卫, 向前迈进几步, 他怔怔看着萨满大巫那张陌生的脸庞吐出琳琅的声音,仍然感到有几分不真实。   “陛下, 我的时间不多,今日与你相见,是因琳琅不想眼睁睁看着大燕国运从此走向衰竭...”   说完, 萨满大巫转头看向太子,温柔一笑:   “邺儿, 很抱歉我从未在你身畔尽过一日母亲的职责,若来生你我还是母子,我定会竭尽全力去偿还你。”   詹灼邺薄唇抿成一条线,肩背绷直,脸色微微泛白,眸光极为复杂。   降神这种荒谬之事倘若发生在他人身上,他定是嗤之以鼻,不会相信。   可那是他的母亲,他阴阳相隔,从未谋面的母亲。   明明声音那么陌生,却又透着万般的熟悉,召唤醒他刻意封存的心境,使他有一瞬间陷入迷茫。   萨满大巫又转头看向耀灵帝,目光渐渐变得坚定,他郑地有声道:   “陛下,琳琅恳请陛下下旨,将太子再次送去北凉,永世不准太子入京!”   “嘶...”长信殿外的百官听到先皇后提出的请求,皆是倒吸一口冷气,不由面面相觑。   “日不食朔,月不食望,太子降生之时不见日光,此乃大凶之相。太子五行与大燕国运相克,必须留在极阴之地,才能克化他的命数。陛下唯有将太子送去北凉,才能保住他的性命,亦保住大燕的昌运。”   就在萨满大巫说完这席话后,天空中骤然响起一声巨雷轰鸣,雷声震撼人心。   先皇后降神于萨满大巫,字字痛心泣血,饱含一个母亲对儿子命数的无奈,亦承担起一国之后的责任,言至最后,萨满大巫眼角渗出两行血泪,看得在场众人触目惊心。   此情此景,直叫人感叹先皇后深明大义,宁可舍去太子荣华富贵的一生,亦要守护大燕黎民百姓安康。   “琳琅她啊,永远是这般设身处地为他人思量,不惜委屈自己...”   詹灼邺耳畔回荡起耀灵帝刚刚的话,双眸渐渐变得黯然失色,暗淡得像是撒上一层灰,眸底慢慢结上一层寒冰。   耀灵帝疲惫地闭上眼,良久,当他再次睁开眼时,眼角的皱纹好似都深了几许,他哑声道:   “琳琅,既然你如此坚持,朕便如你所愿,让太子他...”   耀灵帝的话还未说完,就被一道清脆的喊声骤然打断。   “何方小人,竟敢借着淑文先皇后的名义在此装神弄鬼!”   一切发生的太过突然,台下众人还没瞧清楚出声的人是谁,只见一抹鸦青色的身影冲出人群,疾步登上汉白玉台阶。   御林军首统领还以为这个快步冲向祭台的臣子欲行不轨,急忙抽出腰间佩剑阻拦,呵道:“快拦住此人!”   虎口传来一麻,御林军首领抬起头,迎上太子凌厉的眉眼。   太子手持利剑,薄唇微抿,漆黑眼眸射出阵阵寒光,冷声道:“谁敢拦他。”   太子身上的储君威严一旦释放出来,强大的气场让在场御林军止住步伐,无人敢去阻拦疾步而来的少年郎。   姜玉竹一路畅行无阻,她从汉白玉砖上拾起一块儿还未熄灭的香灰,一手扯住萨满大巫的衣领,另一只手将滚烫的香灰塞进他口中,动作敏捷,毫不迟疑。   “嗷呜呜...”   萨满大巫的嘴唇当即被烫出一层火泡,他痛苦地弯下腰,吐出口中热铁般滚烫的香灰。   “说,你究竟是受何人指使?竟敢在先皇后的虞祭大殿上装神弄鬼,满口胡言,构陷太子!”   少年剑眉高挑,冷声呵斥。   殿下百官伸长了脖子,这才看清楚匆匆登上祭台,拳打脚踢萨满大巫之人,竟是大燕最年轻的状元郎,亦是太子的少师——姜少傅。   奇怪的是,方才还用先皇后声音说话的萨满大巫,在被姜少傅塞进一嘴香灰后,口中发出的哀痛声浑厚沙哑,转眼间又变回了男子。   莫非...先皇后的魂魄被姜少傅吓走了?   耀灵帝看着眼前混乱的场景,他不由皱起浓眉,不解道:   “姜少傅,你方才的话是什么意思,琳琅她究竟有没有降神到萨马大巫身上?”   姜玉竹顾不回应皇上的话,她蹲下身在萨马大巫吐出的香灰中摸索了一阵,眼眸突然一亮,唇角浮起笑意,随后站起身,胸有成竹回道:   “启禀陛下,臣不敢妄言,适才发生的一切事,全是这位萨满大巫在故弄玄虚。”   她伸出手,又道:“这便是证据!”   耀灵帝盯着姜少傅掌心乌漆麻黑的东西,乍看上去,像是一枚断裂的哨子。   萨满大巫瞧见那物,脸色骤然转白,慌忙辩解:“陛下休要听姜少傅信口雌黄,我刚刚感到灵台昏沉,心神不受控制,定是被前来的神灵施以降神,可恨被姜少傅中途打断,吓走了神灵,这种做法极为歹毒,神灵灵气受损后,恐会永生永世遁入畜道。”   耀灵帝闻言脸色一变,正要询问大巫可有挽救之法,却听太子冷声道:   “萨满神信奉万物有灵,灵魂永存于世,不死不灭,怎么到了大巫口中,还掺加了佛教的轮回之道。”   太子此言一针见血,当场驳斥得萨满大巫哑口无言。   台下百官面露疑色,要说方才在祭台上随着燎燎青烟手舞足蹈,念念有词的萨满大巫还有几分神秘感,那此时模样狼狈,头上鹿角断掉一根,通身白色皮毛沾满烟灰的萨满大巫,活活就像是个街头神棍。   姜玉竹见状,高举起手中物品,朗声解释:“启禀陛下,此物名曰骨哨,乃是取陇客喉骨所制,陇客,又名能言鸟,最擅长模仿人语。”   “臣曾有幸经结识过一位口技大师,这位大师的本领出神入化,只凭一张嘴,就能模仿出婴童哭声,老虎怒吼,甚至是风声雷鸣,惟妙惟肖,使人身临其境,难辨真伪。不过要达到这种境界,需勤学苦练三十余载,臣当时好奇,就问大师有没有什么捷径,那位大师告诉臣,若是有略通口技皮毛之人,在舌下含住骨哨控制气息,亦能以假乱真。”   姜玉竹顿了顿,伸手指向面色如土的萨满大巫,又道:   “臣方才在殿下观察这位大巫,发现他在被降神后,言谈时口形甚是古怪,在双唇闭合时,仍会有声音流露出来,这便是使用骨哨模仿人发声的破绽,臣有幸得到口技大师赠予的骨哨,一直带在身边,可以给陛下演示一二。”   言毕,姜玉竹从腰间荷包里取出一枚完整的骨哨,放入口中。   “陛下猜臣现在有没有得先皇后降神?”   殿下众人不可思议瞪圆了眼,因为他们眼睁睁看到姜少傅一开口,竟然发出与先皇后别无二致的声音。   “陛下若想让臣呼风唤雨,臣亦可闹出些动静...”   姜玉竹说完,红唇微微翕动,一道雷鸣声在大殿上方轰然响起。   “是雷声,真的是雷声!和之前一摸一样啊!”   百官齐齐抬头看向碧空万里的天,纷纷惊讶感慨。   “够了!”   耀灵帝脸色阴沉得如同打翻了的砚台,他冷冷瞪着瑟瑟发抖的萨满大巫,眼里噙满了盛怒。   一想起他刚刚含情脉脉看向萨满大巫,把他当作琳琅诉说自己多年间的思念之情,耀灵帝顿觉一阵反胃恶心。   “将此人押入慎刑司,严刑审问,务必要从他嘴里问出背后指使者。”   御林军得了圣命,抬手卸下萨满大巫的下颚,防止其自戕,将人带了下去。   耀灵帝冷冷盯着殿下鸦雀无声的臣子,面色依旧阴沉。   何人如此胆大包天,竟敢利用他对琳琅的感情,挑拨他和太子之间的关系!   意识到自己刚刚差点中了奸人的计,再一次将太子圈禁在北凉,耀灵帝心底溢满了愧疚,正要安抚上太子几句,却瞧见太子快步走向角落里的姜少傅,小心翼翼捧起少年素手,低下头轻轻吹气。   “嘶,殿下...疼,疼,疼!”   “现在知晓疼了,方才为何要逞能?”   詹灼邺皱起浓眉,语气心疼又责备,不过瞧见少年疼得皱在一起的五官,还是放轻手上的动作。   小少傅的肌肤本就娇贵,此时白皙的掌心被香火烫出一片水泡,看上去甚是骇人。   姜玉竹歪着头,盯着太子的侧脸。   近距离看时,太子五官隽美,浓眉挺鼻,下颚轮廓分明,尤其是他微微上扬的眼尾,犹如一笔晕染开的山水墨画,淡淡投来的一瞥,说不尽的风流俊逸。   这张魅惑世人的俊美面容,不知会迷倒多少女子,愿意为其上刀山下火海。   如此看来,她徒手抓香灰还是值得的....   “殿下有所不知,那骨哨只有枣核大小,臣担心被萨满大巫吞进肚子里,无法为殿下洗白冤屈。”   “孤可以命人剖开他的肚子。”   姜玉竹:....   太子上辈子,该不会是个屠夫吧?   “殿下若是在先皇后虞祭大典上剖开萨满大巫的肚子,残忍嗜杀的恶名不胫而走,就算臣找到骨哨证明此事乃是奸人作乱,亦于事无补,世人只会先入为主,永远记住殿下嗜血一面。还请殿下日后行事前,三思而动。”   詹灼邺眸光深沉,神色极为认真道:“你若有事,孤就算背负骂名,亦要让伤害你的人一起陪葬。”   姜玉竹一时愣怔住了,她呆呆望着男子玄玉般的双眸,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姜少傅说得不错,太子你要虚心受教,日后收心养性,莫要动不动把北凉整治军纪那套拿出来,让朝中百官心生畏惧。”   耀灵帝走到二人面前,他出言训斥完太子,转头看向眉清目秀的少年郎,笑吟吟道:   “姜少傅学识渊博,洞若观火,一眼识破奸人诡计,为太子在百官面前正名。你办事稳重,赤胆忠肝,朕要对你重重封赏,不如就升你做太子太保,可好?”   姜玉竹不露声色从太子掌中抽出手,对耀灵帝行了一礼。   “陛下,臣年纪尚少,资历浅薄,太保一职,实属能力不及,不如...陛下换成金银珠宝,赏赐于臣可好?”   耀灵帝很满意眼前少年如此识大体,龙抓一挥,赏赐下珍宝无数。   殿下的文武百官瞧见了,心中暗暗羡慕,懊悔自己怎么没有像姜少傅一样兴趣广泛,涉猎旁门左道,从而错过这次崭露头角的机会。   一时间,倒是没有人质疑姜少傅出身书香门第,为何会去学下九流的口技,还随身携带着罕见的骨哨。   _____   皇城司办事风行雷厉,在天黑前就撬开了萨满大巫的嘴。   登华宫内,莲花熏炉升起袅袅青烟,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檀香气息。   耀灵帝刚刚服下安神汤,虚弱歪倚在紫檀木镂雕龙椅上,手撑额穴,眼底布满血丝。   皇贵妃站在耀灵帝身侧,眉眼温婉,轻轻为他推拿头穴。   女子十指纤纤,指尖萦绕的檀香沁入脾肺,让耀灵帝卸下一身倦意。   这几年来,他的身体大不如前,时常觉得疲惫,精神更是莫名感到倦怠,有时候只批上一个时辰折子,便疲倦得睁不开眼,今日这场法式,几乎耗尽了他所有精力。   自古以来,又有那一个皇帝不追求长生不老,耀灵帝亦不能免俗,为此他还设立清丹局,每月命仙师献上滋神养体的丹药,定期服用。   可大把的金丹如倒豆子般吃进肚,耀灵帝却感到自己的身子越来越虚弱,仿若沙漏里的沙子,每时每刻都在悄悄流逝。   这种感觉让他觉得越发不安,越想要牢牢抓紧手中的无上权势。   须臾后,一位内监走进寝殿,尖细着嗓子禀报道:   “启禀陛下,皇城司使请求面圣。”   耀灵帝充血的眼眸里闪过一丝冷意,点了点头,准了。   不一会儿,一位身着赤色四爪飞鱼纹刺绣,腰佩绣春刀的皇城司使进入殿中,此人行礼后跪在耀灵帝面前,沉声道:   “启禀陛下,萨满大巫受不住酷刑招了,承认是甘泉宫的康妃娘娘指使他在虞祭大典上假装被先皇后降神,诱导陛下下旨将太子禁锢北凉,至于香鼎里突然断掉的长恒香,也是康妃买通熏工,在香料里做了手脚。”   按在头穴上的手指猛地一颤,耀灵帝侧头看向面色苍白的皇贵妃。   “陛下赎罪...臣妾实在没想到康贵妃她...她竟会做出此等大逆不道之事。”   “何止是你,朕亦不曾料到会是她...”   耀灵帝紧蹙浓眉,不解问道:“你们可有审问出来,康妃为何要谋害太子?”   跪在鎏金方砖上的皇城司使面色凝重,迟疑了一下,道:   “回禀陛下,康妃她的父亲正是前任司天监主薄...此人便是三年前在除夕宫宴上被太子割掉舌头,活活让口中淤血呛死的康主薄。臣还查到,康妃在此事上谋划已久,她指使身边侍女勾搭上萨满大巫,许下事成后,便准二人出宫,给予他们金银地契...”   “毒妇!简直是猪狗不如!”   耀灵帝脸色铁青,扬手拂到桌案上的牡丹琉璃花樽。   哗啦一声响,牡丹琉璃花樽碎裂迸溅。   暖阁内的宫女们何时见过耀灵帝发这么大火,皆是吓得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传朕旨意,罢黜康氏妃位,赐这个毒妇腰斩,康氏一族,男子处死,妻女一律充为军奴,送去...送去雍州大营。”   耀灵帝脸色青紫,几乎是嘶哑着吼出这道圣旨,随后无力地仰到在椅背上,整个人如搁浅在岸滩上的鱼,浑身是汗,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快去取来陛下的凝神丹。”   皇贵妃见状,忙命内监取来金丹,就着一盏温水给耀灵帝送服下丹药,搀扶起皇帝躺到黄花梨拔步床上。   耀灵帝疲惫地闭上眼,感受着女子柔嫩的手指不轻不重按压在头穴上。   鼻尖拂来若有若无的檀香让他渐渐想起来,曾几何时,琳琅也会在他批阅奏折疲倦时,用那一双柔荑为他排忧解乏。   那时,他好奇询问琳琅为何喜欢用檀香?   女子低下头莞尔一笑,轻声说她性子火烈,有些时候容易冲动和陛下拌嘴,平日里多闻些檀香,也好静心养性。   耀灵帝闻言哈哈一笑,他拉着琳琅的手,说夫妻间哪有不拌嘴的,民间不是还有句俗语叫公鸡打架头对头,夫妻吵嘴不记仇。   女子澄澈的眸子闪了闪,眸底笑意如流水,说她很喜欢这个民间俗语,希望日后二人亦如民间夫妻一样,在拌嘴后不会记仇。   可后来的二人,为何却相形渐远...   忽然,一滴温热的泪水落在手背上,将耀灵帝的思绪从回忆中拉扯出来。   他缓缓睁开眼,瞧见皇贵妃红着眼框坐在身边,豆大的泪水从女子眼角簌簌滑落,哭得无声无息。   女子脸上仅施了薄薄一层珍珠粉,已然遮掩不住岁月流逝带来的痕迹。   平心而论,皇贵妃的容貌算不上国色天香,这些年她荣宠不衰的原因,除了争气的大皇子和手握大燕半壁兵权的兄长,还因她和耀灵帝心底装着一个相同的回忆。   那便是先皇后。   后宫之中,能同耀灵帝一起谈起先皇后的人少之又少,皇贵妃曾是先皇后的贴身侍女,时常能提起先皇后不为人知的小女儿模样,每当听到皇贵妃说起那些旧事,耀灵帝总觉得琳琅从未离开过他....   “爱妃怎么哭了?”   皇贵妃见皇上睁开眼,忙别过头,轻轻擦拭眼角的泪水。   “陛下看错了,臣妾并没有哭...”   耀灵帝缓缓坐起身,他伸手掰过皇贵妃那张哭得梨花带雨的脸,轻轻叹了口气:   “偌大的宫里,也只有爱妃能陪着朕说说知心话了。   皇贵妃身子一颤,心中似是有所触动,豆大的泪水滚滚而下,她扑进皇帝怀中,忍不住哽咽道:   “陛下,臣妾是在后怕,臣妾一想起在虞祭大典上,臣妾愚钝不堪,竟将满口胡言的萨满大巫当作成姐姐,险些害得太子再一次被陛下送去北凉,若是姐姐在天有知,定会对臣妾感到失望...”   耀灵帝拍了拍皇贵妃的后背,温言宽慰道:“爱妃并非有心,就连朕亦差点中了奸徒的诡计,追根究底,是朕与爱妃太思念琳琅了。”   皇贵妃低声抽泣了片刻,渐渐平静下来,她擦拭掉脸上的泪水,缓缓走下拔步床,双膝一曲,跪地耀灵帝面前。   女子抬起头,神色无比虔诚,道:   “陛下,臣妾掌管后宫多年,却未曾发现康妃谋害太子的计划,此事是臣妾失察,恳请皇上收回臣妾的凤印。还有,大皇子他协理礼部主持这场法事,却未发现萨满大巫的罪行,请陛下同样降罪于大皇子。”   “爱妃啊,朕并未责怪你和昭炎...”   “陛下,太子今日在百官面前蒙受天大的冤屈,还请陛下秉公无私,臣妾和大皇子的颜面是小,可太子乃是一国储君,声誉不得有损。陛下若是不应,臣妾便长跪不起。”   耀灵帝看向跪在波斯毯上的皇贵妃,不由想起那个宁可委屈自己,亦要为他人着想的女子,眸光略有闪动。   “罢了,朕就如你所求,只不过爱妃执掌后宫多年,事事处理得井井有条,若是贸然换人打理,恐会出纰漏,不如让宸妃和敬妃帮你分担一二。至于昭炎,朕会暂时收回他协理礼部的职权。”   “臣妾谢陛下隆恩。”   耀灵帝每次服用凝神丹后,睡得都会格外沉,今日历经诸多,头一沾玉枕就沉沉睡去。   夜色清清冷冷,皇贵妃从床榻上起身,她不紧不慢穿好外裳,转头看向拔步床榻上沉睡的男子,眸光异常冰冷,再无平日里的含情脉脉。   皇贵妃手持绢纱宫灯行走在幽静的曲廊间,冷白烛光过映亮她面无表情的脸,略显森然。   登华宫常年燃着檀香,林苑内几乎没有蚊虫,寂然无声,仿若与世隔绝。   皇贵妃走至一处假山前,蓦然停住脚步,冷声道:   “你太沉不住气了!”   浓黑夜色下,假山后缓缓走出一人,此人正是大皇子。   “母妃安心,儿臣今夜入宫用的是老五的令牌,他时常往云薇宫跑,就算日后被查出来,也只会落在他头上。母妃,儿臣今夜急于前来,是想知道父皇心中可有生疑?”   皇贵妃面色平静道:“皇城司将康妃推出来后,皇上并未起疑,可礼部筹办这场法式,细追之下,你终究逃不了干系,我已向你父皇交出凤印,明日你父皇就会下旨,暂时收缴回你在礼部的协理权。”   大皇子蹙了下眉心,长叹道:“今日之事是儿臣没有办好,让母妃受委屈了。”   皇贵妃款款转身,女子月色逶迤裙摆缓缓擦过冰凉的石板,她抬手折下一株牡丹花,眸光停驻在娇艳如火的花瓣上,神色若有所思。   “此事不怪你,谁能料到那个姜少傅竟会通晓口技。”   提起姜少傅这个人,大皇子面色微沉,他冷声道:   “此人不是头一次坏事了,好似冥冥中自有天意,这个姜少傅总是能在万险中拉上太子一把,儿臣也想过暗中处理掉此人,可太子对他看得紧,儿臣派去的人都被太子悄无声息的处置了。”   “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皇贵妃轻笑了一声,双指蓦然扯下一片花瓣,冷冷盯着娇艳夺目的花瓣陷入水洼,一点点沾染上污泥浊水,最终失去光彩。   若只靠天意,出身卑微的她又怎会坐到如今的位置,随手折断世人仰望的富贵花。   她只相信事在人为,人定胜天。   ______   亥时末,太子府。   竹意轩内仍亮着微弱的烛光。   寝室中,苓英正在给姜玉竹烫伤的掌心上涂抹药膏,缠上透气的白纱布。   “奴婢真不明白,为何每次太子遇难,总需要公子受些伤来逢凶化吉。”   此事莫说苓英搞不明白,就连有着状元之才的姜玉竹同样茫无头绪。   或许...上辈子她就是话本里玩弄人心的下头男主,曾对女主太子始乱终弃,才换得今生频频降临的血光之灾。   主仆二人正准备熄灯睡下,忽听门框咣咣作响。   “都这个时辰了,会是谁啊?”   苓英轻声嘀咕,她飞快帮姜玉竹穿戴好衣裳,不情不愿将雕花木门打开一道缝。   余管事焦急的脸庞映入眼帘,他伸长脖子看向屋内的姜玉竹,急急道:   “姜少傅,太子殿下喝了十几坛桃花酿,再喝下去,恐怕就要出人命了,您快去劝劝殿下罢。” 第42章 解开心结   姜玉竹让苓英打开雕花门扇放余管事进来, 她凝眉问道:“太子殿下为何饮了这么多桃花酿?”   余管事面色沉重地长叹了一口气,徐徐解释其中缘由:“每年酉月初十是先皇后的忌日,每逢这个日子, 太子殿下就会将自己关起来, 不让任何人近身,今天在虞祭大典上发生那件事,怕是....勾起了殿下不好的回忆,殿下才会借酒消愁。”   姜玉竹面露不解,追问道:“是什么不好的回忆?”   “哎...要说起殿下的小时候, 可并非是现在这幅冷冰冰的模样...”   随着余管事娓娓道来,渐渐揭开了一段不为人知的往事。   原来太子在年幼时,心性与寻常孩童没什么不同,甚至还要更顽劣一些。   有一日, 太子好奇北凉以外的州城是什么样子, 于是避开看守的亲卫, 独自一人乘马来到雍州城。   从小生活在冰天雪地, 消息闭塞的凉州, 太子对熙来人往的城池大感新奇, 不知不觉走进一间茶坊。   恰好茶坊里有从京城来的说书人, 正在口若悬河谈起大燕八年前的那场动乱。   “卓家军镇守在高达万仞的陇西山下, 卓大将军认为羯族人不可能越过高山侵犯大燕,并且自视功高, 将全部心思都放在和皇帝争夺兵权上,平日里疏于整顿军纪,这才致使西启国大军来犯时, 号称无坚不摧的卓家军不堪一击,接连丢了十三个州城, 险些被羯族人打至京城里。后来,多亏咱们的扶远将军力挽狂澜,将这群穷凶极恶的羯族人打回老窝,不然那还有咱们如今的太平日子啊!”   “与卓大将军不同,卓皇后是一位明辨是非,大公无私的贤后。传闻卓皇后在咽气前,曾规劝皇上将太子送去北凉,好化解太子身上的灭国煞气。要说也真是邪门了,自从太子被送到北凉后,扶远将军率领残余兵马打退了羯族人,就连南方接连不断的暴雨亦停了,看来司天监占卜出的箴言不假,太子乃是天煞孤星转世,专克亲近之人,身载祸国之命...”   当年的太子年轻气盛,听到说书人这席颠倒黑白的故事,当即抽出腰间宝剑抵在那人脖颈儿上,让他从实道来。   茶馆里的食客们瞧见横眉冷目的少年郎,吓得四散而逃,纷纷叫喊着杀人啦。   闻讯而来的巡查兵认出在茶馆闹事之人正是幽禁在北凉的太子,匆忙跪地叩拜。   “原来他就是被皇帝送去凉州的太子!”   “不愧是天煞孤星转世,小小年纪,就如此心狠手辣,不分青红皂白,竟要当街杀人!”   “太子来到咱们雍州城,今年的庄稼会不会颗粒无收啊?”   “真够晦气呐!”   年仅十岁的詹灼邺冷眼望着匍匐在四周的人群,这些人虽然卑躬屈膝,可投向他的目光中,却有着掩饰不住的恐惧和厌恶,仿若在看一个怪物。   他真的是一个怪物吗?   就连他的亲生父母都忍不住憎恶,厌弃,要将他远远遗弃的怪物!   余管事抹了一把眼角湿润的泪水,感慨道:   “后来,太子殿下被靖西侯送回北凉,不久后,西州大旱的消息传到京城,司天监那伙人又开始造谣生事,硬说是太子擅自离开北凉后引起的天灾。陛下当即下旨,把负责看守太子的亲卫兵全处置了,哎....从此以后,太子殿下变得越来越沉默寡言。”   “这些谏官太过分了吧,西州气候本就干燥,赶上风调雨顺的时候,一年还要旱上两次,这种无妄之灾要硬扣在太子头上!”   一旁的苓英听了,都忍不住为太子鸣不平。   余管事苦笑一声:“年当殿下年纪尚小,还未接管过北凉兵权,活脱脱就像个没长牙的狼崽子,任谁都以踩上一脚。”   时隔多年,昔日的狼崽已经退去稚嫩毛发,长出锋利的尖爪和獠牙,足以撕碎一切小瞧他的敌人。   可即便少年已成为威风凛凛,威震四方的狼王,始终有着对亲情的渴望。   只是这种渴望被现实一次次搓磨殆尽,最终封存于心底。   姜玉竹叹息一声。   “苓英,你去拿一件外衫来,我去看一看太子殿下。”   “可公子,都这么晚了....”   苓英欲言又止,心想都这么晚了,听余管事说太子还饮了不少桃花酿,她家小姐这一去,岂不是肉包子打天狗——有去无回!   姜玉竹何尝不知苓英心中的想法,她原本不打算去趟这趟浑水,可听到余管事讲述起太子年幼时的故事,内心还是被狠狠触痛了下。   她从小得父母守护,兄长爱护,才能固守初心,不被流言所扰,不受世俗所缚。   可太子从小到大,从未有一时片刻得到过亲人庇护的滋味,那等孤立无助的感觉,犹若狂风暴雨中一株苦苦挣扎求生树苗,   今夜,她不想让太子再独自一人面对。   月色下,姜玉竹走得很快,就在快抵达蘅芜院前,她突然停住了脚步。   “姜少傅,您这是....?”   余管事不明白小少傅怎么突然间不走了。   姜玉竹抬头看向天上的皎月,喃喃道:“不急,咱们先去小厨房,给太子殿下煮一碗面。”   “煮面?”   余管事掏了掏耳朵,再三确认,见姜少傅执意要煮面,他只好让云奇把炉灶里的柴火点上,顺带给手上有伤的姜少傅打下手。   姜玉竹平日里没下过厨,不过煮上一碗简简单单的长寿面,还是游刃有余,即便一只手缠着纱布,半柱香后,仍端出了一碗像模像样的面条。   她坚持要煮这碗长寿面,因她想起今天不只是先皇后的忌日,还是太子的生辰。   亦是她的生辰。   “咚咚咚” 姜玉竹叩响了太子的房门。   “出去。”男子清冷的声音比天上的月色还要冰冷三分。   “殿下,是臣。”   平平淡淡四个字,让屋内男子陷入了静默,少顷,一道颀长身影缓缓投映在窗纸上。   雕花木门向两侧拉开,月光倾泻在男子清隽俊美的脸庞上,眉如远山,薄唇微抿,赤红眼尾微勾,逸态横生。   一股浓烈的酒香扑面而来,姜玉竹蹙了下眉心,平静道:“殿下,空腹饮酒伤身,臣给殿下煮了碗面。”   詹灼邺静静凝望眼前的小少傅,一双漆黑眼眸宛若冰封寒潭,深沉且冰冷。   月色下的少年干净又纯洁,眸底好似盛满了细碎星光,手捧托盘,盘内置有一碗热腾腾的面条,金黄色的面汤上还点缀着绿油油的葱花。   小少傅秀气的小脸隔着氤氲缭绕热气,淡淡望向他。   目光触及少年莹白鼻头上沾着的一层烟灰时,詹灼邺结满寒冰的双眸好似注入了一丝阳光,缓缓消融了冷意。   见太子直勾勾盯着她不说话,姜玉竹又催促道:“面刚煮好,殿下要快些吃,不然就坨了。”   太子没有说话,只是侧过身。   姜玉竹顺势走进屋,她收拾好八仙桌上东倒西歪的酒坛,将盛着面条的瓷碗放下,又递给太子一对玉箸,单手托腮,目光中流露出老母亲头一次给儿子下厨的殷切。   詹灼邺低垂下头,吃了一大口面,紧促的眉心缓缓舒展开。   自从他三年前回到京城,每每入宫时,耀灵帝都会留他在偏殿用膳,宫中御厨厨艺精湛,每一道御菜,皆选用最珍贵的食材,最繁复的手段烹饪出来,摆盘精巧,呈到天子面前。   可那些巧夺天工的佳肴美馔,却败给了眼前这碗朴素的面条。   忽然,一双玉箸出现在眼前,毫不客气夹走碗中面条。   姜玉竹见太子埋头吃得甚香,不由好奇她煮的面条究竟有多好吃,于是夹起几根品尝了下,顿时皱起了小脸。   嗯...味道寡淡,甚至还有点夹生,也不知太子是怎么吃下去的?   很快,这碗半生不熟的面就被太子吃干净了。   “少傅做的是什么面?”   “回禀殿下,臣做的是长寿面。”   “长寿面....”   詹灼邺慢悠悠品味这三个字,唇角浮起一抹冷笑:“天下之人,都盼着孤这个天煞孤星早早坠落,何来长寿之谈...”   “呸呸,今个是殿下的生辰,忌讳说不吉利的话...”   姜玉竹刚呸了一声,下巴就被太子捏住了,她在错愕中对上男子缓缓逼近的清隽面庞。   太子的眼眸原本就很好看,是世间少见的瑞凤眼,浓一分则张扬,浅一分则寡淡,这双甚绝的眸子嵌他深邃的眉骨下,幽深似海。   男子今夜多饮了几盏酒,眼角绯红,眼尾优雅地微微上翘,眉目含情,风流蕴藉。   “孤有少傅一人的真心,便足矣...”   面对太子缱绻目光,姜玉竹心中莫名地发虚,若放在平日里,她还可以宽慰自己看在太子的绝色皮囊上,虚与委蛇上一二。   可男子此时望着她的眸光潋滟多情,复杂到难以言喻,仿若她就是黑夜中的光束,黎明前的曙光,是他晦暗人生中的唯一救赎。   姜玉竹自感受之不起,于是微微侧过头,那炽热的唇瓣就落在她的面颊上。   薄唇寸寸游移,卷过她的耳垂和鬓间碎发,拂来的酒香犹如实质,染醉了她的双颊。   就在姜玉竹迟疑着要不要推开太子时,对方突然停下了,下巴抵着她的额角,声音沙哑:   “今日在祭台上,孤竟信了萨满大巫的那些话,你说孤是不是很可笑?”   姜玉竹蹙起眉心,她看不见太子的神色,却从他平缓的语气中读了出无尽悲凉。   “这并不可笑,殿下只是思念先皇后罢了。”   “在长信殿内,父皇问我有没有梦到过母亲,孤说没有,因为孤从未见过她。”   姜玉竹仿若猜到太子接下来会说什么,心口猛地一抽。   “其实,孤梦到过母亲,很久以前,孤曾梦到母亲跪在父皇面前,恳请父皇将孤送去北凉。”   哎....果然。   姜玉竹早就猜到太子为何每逢先皇后的忌日,心情都会变得无比阴郁。   只因太子心中一直有个心结,那便是——如若当年先皇后活了下来,她是否会做出和耀灵帝一样的抉择。   毕竟太子在襁褓中时,就被他的亲生父亲抛弃了。   如果连母亲都将他视作一个怪物抛弃,那他的存在还有什么意义?   姜玉竹撑起太子宽阔的肩膀,眸光闪亮,声音异常坚定:   “殿下,臣虽然没见过先皇后,可臣听闻过不少先皇后的故事,或许在世人眼中,先皇后是一位宽宏大度,心怀子民的贤后,但她同时还有一个身份,就是殿下的母亲。”   “古人云,为母则刚,或许先皇后在其他事情上,因一国之后的身份,不得不选择妥协忍让,可对于自己的亲生骨肉,她绝不对让步半分。”   “殿下是先皇后的骨血,是她唯一的孩子,臣相信先皇后断不会抛弃殿下。”   少年说话时,一对眸子亮极了,仿若天幕里最璀璨的星星,散发出的柔光驱散他心里盘踞多年的阴霾。   人,有着趋光的本能。   詹灼邺低下头,追逐着那道光,深深吻了下去。   双臂紧紧拥着少年的腰肢,吻的深沉无比,热切无比。   怀中少年身子一僵,似是要闪躲,可终究是逃不过禁锢在脑后的大掌,被迫承接着点点炽热。   二人拥吻了片刻,姜玉竹觉得身子一空,双腿下意识盘上对方劲瘦的腰,察觉出这个姿势不妥,她想要挣扎逃离,后背忽然陷入了软绵绵的锦被里。   姜玉竹顿时慌了神!   可酒后的太子,力气比平日里更大,欺身压来,那裹着酒香的吻亦更加滚热,烧得她大脑一片空白。   她与太子是君臣,臣子协助未来的一国之君打开心结,得到一句答谢已是尊荣,可太子却将她抱到床榻上,大有以身酬谢的意思。   这可真是比香火星子还烫手的谢礼啊!   “殿下...天色已晚,臣..该回..”少年颤颤巍巍的声音被男子吞入腹中。   夜风入窗,吹得绛紫色纱缦翩翩飞舞,若隐若现出床榻上两道交缠的身影。   姜玉竹伸手胡乱摸索着床榻上的东西,手指触碰到冰凉的玉枕,毫不迟疑抓在手中,正要朝着太子的龙首狠狠砸去。   可埋首于颈间的男子却突然不动了,清浅的呼吸喷洒在她袒露的锁骨上,又暖又痒。   姜玉竹低下头,见到太子闭着双眼,安静地睡着了。   她不禁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感,刚刚冒出“弑君”的野心嗖地一下子缩了回去。   静静等待片刻,她小心翼翼推开压在身上的太子。   可太子的一对手臂仍牢牢钳制住她的腰间,下巴抵在她的颈窝里,鼻息拂过面颊,强行将她桎梏在怀中。   每当她想要挣扎着离开,那对钳在腰上的手臂就会收紧一分,勒得她都快要喘不过气。   无奈下,姜玉竹只好耐心等待着太子睡沉,可耳畔不断传来男子绵长的呼吸声,她的眼皮子先打起架。   按道理讲,人身越处于危险紧张的环境中,越不容易入睡。   可事实却恰恰相反。   姜玉竹实在是太累了,她今日不到五更就入宫参加虞祭大典,在长信殿外站了两个时辰,更是在萨满大巫装神弄鬼时,一口气跑上祭台。   体力消耗殆尽,精神又在极度紧绷后渐渐松弛下来。   眼皮如刷上了一层胶,越来越粘,眼前明亮的烛光渐渐昏暗下来,姜玉竹打了个哈欠,脑袋一沉,毫无预兆地遁入梦乡。   ———   翌日清晨,虫鸣鸟啼,晨光洒落入窗,在绛紫色纱幔上折射出朦胧金光。   詹灼邺睁开眼,凝望向怀中睡得香甜的小少傅。   这一幅至极美好的画面,少年微微仰起头,皓如凝脂的肌肤在阳光下宛若透明,双眉弯弯,琼鼻勾着媚然天成的弧度,樱唇红润,双颊没有施胭脂,却透着淡淡的粉晕,明艳动人。   细观之下,詹灼邺发现小少傅的五官比女子还要秀气。   他手撑额角,目光在少年般般入画的五官上缓缓流转,神色若有所思。   在他以往的旖梦里,小少傅虽身着男装,可退去层层衣衫,总是呈现出女子曼妙形态,与他春风一度。   亦是因这个原因,詹灼邺与少年的亲热向来是点到为止,从未越过雷池。   昨夜在桃花酿的作祟下,体内血液汩汩燃烧,唇齿间的甘甜已然不够熄灭他体内沸腾的热血,他迫切的想要更多。   少年显然是抗拒的,挣扎中死死攥着衣襟口不松手。   对于小少傅的性别,詹灼邺从未起过疑心。   小少傅不仅在华庭书院上过三年学,还参加过科举考试,大燕为了杜绝徇私舞弊,考生在入贡院前都会退下衣衫,由监考官员仔细检查有没有携带小抄。   故而,詹灼邺一直将少年表现的抗拒视作羞赧。   睡梦中的小少傅恬静美好,修长脖颈下的衣襟口微微敞开,露出白皙仃伶锁骨,在日光下泛着美玉般的琳琅光泽。   目光缓缓向下,落在少年微微隆起的胸膛上,詹灼邺眸光一滞。   小少傅身量纤纤,手足和腰身皆是纤细修长,可胸脯子反倒像练过体魄,异常强健饱满。   鬼使神差间,詹灼邺朝身畔少年伸出手。   可就在要触碰到小少傅微微浮起的胸脯时,少年突然翻了身,像猫儿一样蜷缩起身子,还朝着他怀里拱了拱,软软叫了一声:“阿娘...”   詹灼邺:....   睡梦中的姜玉竹渐渐觉得不对味,梦里的阿娘身子怎么硬邦邦的,还有,阿娘身上气息不再是甜甜的桂花头油味,而且清冷疏离的雪松香。   雪松香....?这不是阿娘的气味!   不过对于她来说却感到十分熟悉,熟悉到仿若沁透她的五脏六腑,落下永不磨灭的烙印。   缓缓掀开沉重的眼皮,对上太子深邃的眉眼,姜玉竹呼吸一紧。   细算起来,这应是她第三次和太子同榻而眠了。   正所谓一回生,二回熟,三回巧。   驾轻就熟的姜玉竹向后挪动身子,默默与太子保持开距离。   腰间一紧,她被太子扯了回去,鼻尖撞在对方热呼呼的胸膛上,头顶传来太子沙哑的声音:   “少傅手上的伤还未痊愈,又想摔下床榻吗?”   怀中少年轻轻摇了摇头,闷声不言。   二人一时间陷入了沉默。   少年埋首在他的胸口,凌乱发鬓间露出来的一小截耳尖如熟透的果子,透着垂涎欲滴的殷红。   詹灼邺盯着那樱红一点,淡淡道:   “刑将军前日派送来消息,他查到雍州走私的炭火最终流向何处。”   少年猛地抬起了头,一对湿润乌眸亮晶晶的,好奇追问道:   “那些石炭最后到了何人手里?”   詹灼邺看着小少傅闪亮的眸子,唇角几不可察微微勾起。   少年平日里腼腆羞涩,放不开手脚,可一旦涉及到公务,就什么都抛之脑后了。   “孤有些饿了,少傅陪孤用过早膳再说。”   太子话音刚落,姜玉竹的胃袋子极为应景地发出了声响,她耳根子刚刚退下的红晕又烧到了脸颊上。   君臣二人下榻梳洗干净,移步至偏厅用膳。   余管事早就在偏厅里备好了容易消化的早点,其中一直用炭火煨着的荷蒂米粥还具有补充元气,滋肾固精的效果。   一碗清香软糯的荷蒂米粥下肚后,姜玉竹忙追问起太子雍州走私炭火的下落。   詹灼邺将小少傅手上缠绕的纱布一层层解开,见少年掌心的水泡已经消退,他紧蹙的剑眉舒展开来。   “刑将军听过你的主意,命手下装扮成商贩混入边境市集,蹲守多月,终于发现那批走私石炭被当地商贾官充当皮货,贩售给匈奴人。”   “匈奴人!”   姜玉竹短暂惊讶过后,又百思不得其解问道:“匈奴人究竟给了靖西侯什么好处?”   大燕与邻邦诸国开通互市,可有一些物品禁止贩售给外族人,比如枪戟和火硝,石炭和精盐,若有违反律法的商贩,一经发现,一律问斩。   能够让靖西侯冒着被参奏的风险和匈奴人交易石炭,背后定然有巨大的利润驱使。   “大宛马。”   太子的回答让姜玉竹豁然开朗。   原是如此!   要知大燕土地广袤,境内虽有不少种类的马,可多是四肢短小,脖粗肚肥,奔跑速度缓慢的山地矮马,这种矮马平日里只能帮人驮运物品,上不了战场。   因此大燕与羯族这种高原游牧民族对战时,在战马上没少吃暗亏。   为此,历代大燕皇帝都十分渴望培育出本国的战马,好在两军对战时,弥补上这个致命的短板。   在诸多种品相的马匹中,当属西域的大宛马最为强健,这种马四肢健美,体态均匀,奔跑速度快,耐力持久,是战场上不可多得的利器。   在京城,大宛马同样是不少贵族趋之若鹜的宝马。   耀灵帝为了培育出这种战马,特在雍州设立战马司,每年要从户部拨出不菲的银款供给开支,可养育战马并非一朝一夕之事,光是饲养战马的粮草,一年就要花费上万金。   靖西侯近几年上奏耀灵帝,告之陇西马场的规模日益壮大,战马数量与日俱增,同时要求户部提升拨款限额,以维持西北马场的开支,   为了让耀灵帝信服,靖西侯每年会往京城送来八百匹大宛马,这些大宛马会被耀灵帝当作奖赏,赏赐给王公贵戚和朝中臣子。   姜玉竹脑中飞快打起了算盘,她思路片刻,缓缓道:   “如此看来,陇西马场里的战马,恐怕都是靖西侯用走私石炭同匈奴人换取来的,大燕培育一匹战马需要花费八十两银子,可若与匈奴人交易,只用一担石炭就能换取一匹战马,靖西侯两头捞好处,光在一匹战马上就能赚七十两银子,臣记得户部记载陇西马场共有二十万匹战马,那就是一千四百万两银子,相当于大燕三分之一的国库收入。”   相较于大燕人稀罕大宛马,匈奴人同样珍惜能够为他们在寒冬中取暖的石炭。   可匈奴人不善于开采石矿,大燕又禁止商贩向他们交易石炭,因此在匈奴国,一秤石炭的价格可能抵上数只牛羊。   詹灼邺在小少傅掌心涂抹好祛疤膏药,轻轻缠绕起纱布,从始至终,少年心里都在盘算着靖西侯中饱私囊的银钱,愣是一声疼都没唤出来。 第43章 出使金乌   正午时分, 余管事匆匆进入书房通报,说宫里的曹公公来到太子府,有一道圣上口谕要传达。   姜玉竹和詹灼邺走出书房, 迎接圣上口谕。   耀灵帝的口谕言简意赅, 大抵便是皇城司经过一夜审讯,已从萨满大巫口中审出扰乱先皇后虞祭大典的幕后主使者,就是后宫里的康妃。   究其原因,是太子在归京那年,亲手割掉了康妃父亲的舌头, 从而致使康妃心生怨恨,暗中谋划多年,想法设法除掉太子。   耀灵帝下旨处死康妃,皇贵妃执掌后宫, 多年期间却没有察觉到康妃的计划, 因此亦受到责罚。皇帝削去登华宫一年例银, 并勒令皇贵妃交出凤印, 日后与宸妃和端妃一起共掌后宫。   至于大皇子负责协理礼部, 虞祭大典上出了乱子, 他难逃其责, 亦被皇帝收回了礼部协理权。   姜玉竹跪在冰凉的鹅卵石地上, 她听着曹公公尖细着嗓子念出口谕,一颗心好似渐渐沉进了冰水里。   她悄悄瞥向一旁跪立的太子, 见男子神色无波,眉眼淡淡。   平静到近乎麻木。   “虞祭大典上闹出的风波已让京城百姓议论纷纷,陛下不欲声张此事, 担心会有人再提起殿下当年做的那件事,还望殿下莫要觉得委屈...”   宣读完口谕后, 曹公公满脸堆笑同太子解释道。   “余管事,送客。”   詹灼邺语气平淡,转身带着小少傅回到书房。   “曹公公,出府的路在这边,您有请。” 余管事抬手指向一条长廊,皮笑肉不笑道。   曹公公脸色微僵,他任职大内总管多年,无论到哪一位皇子府上传达皇上口谕,几位皇子对他都是客客气气,以礼相待,尤其是大皇子,不仅会命下人送上精致茶点,还会悄悄塞上一袋子银瓜子。   太子金尊玉贵,不屑同他这种阉人打交道,可太子府里的家奴怎么也鼻孔朝天,像哄撵走一条狗似的赶走他。   走出太子府后,曹公公冷冷剐了眼古朴雅致的府邸,心底耻笑一声。   呸!东宫都住不进去的太子,纵观大燕青史还是头一个,没有母族依仗,空有一身龙血罢了。   再说与太子一起返回书房的姜玉竹。   原本在得知靖西侯在雍州所做的勾当后,她心中满腔热血,恨不得立刻上奏耀灵帝,指出大皇子和靖西侯私下开采石矿,暗中将石炭贩售给匈奴人,并把朝廷拨给陇西马场的银款中饱私囊等一系列罪状。   每条罪状,都足以让靖西侯丢官罢职,不得翻身。   可当姜玉竹听到曹公公宣读的口谕后,得知一夜之间,皇城司就捉拿到虞祭大典的幕后“真凶”。   一个身居后宫不算受宠的妃子,用美婢女收拢萨满大巫,又悄悄收买宫里干了二十多年的熏工,还能瞒着礼部上下官员设计出这场以假乱真的降神大戏。   这盘棋环环相扣,只要有一步错了,便是满盘皆输。   康妃虽与太子有弑父之仇,可仅凭她一人,难以操控满盘棋子。   可此事关乎到皇家颜面,耀灵帝想要顾全大局,不欲闹得人尽皆知,于是就这样高高举起,轻轻放下了。   更何况,耀灵帝已经惩罚了疏于管教后宫的皇贵妃和失察的大皇子,给足了太子颜面,太子若不依不饶,未免就不识大体了。   姜玉竹正是因耀灵帝和稀泥的态度感到心凉,继而想到她现在把靖西侯和大皇子所干的勾当在朝堂上揭露出来,最终的结果,无非就是多了几个像康妃一样的替罪羊罢了。   毕竟,大皇子乃是朝中百官人心所向,靖西侯手握雄兵,掌管半壁江山。   归根结底,还是太子的根基不够稳。   不过,既然大皇子他们能演好委曲求全,她和太子亦能,甚至能演得更精彩。   姜玉竹黑溜溜的眼珠转了转,突然展颜一笑,笑吟吟对太子道:   “殿下这几日因追念先皇后,不小心染上风寒,不如告上几日假,这段时日就先不去上朝了。”   詹灼邺看着少年露出的狡黠神色,眸光一如既往宠溺,唇角轻扬,颔首道了声好。   ————   太子身体抱恙,一连十日未曾上朝,引起朝中百官议论纷云,更有传言从福宁殿流出来,说皇帝有心废黜太子,另立长子为贤。   谣言传得有鼻子有眼,说是皇帝与太子本就父子情薄,太子因虞祭大典上发生的变故,心中不免加深了对皇上的怨念,二人本就薄凉的父子之情现如今岌岌可危。   为了平息传言,耀灵帝派出几位御医去太子府上看望,御医回来后,都说太子风寒未愈,需要静养一段时日。   半个月后,身为太子少傅的姜玉竹被皇帝单独召见入宫。   金碧辉煌的福宁殿内,耀灵帝端坐在赤金九龙镂雕龙椅上,目光看向跪在殿中央的清秀少年,沉声问道:   “太子的病,可有好转?”   姜玉竹轻轻摇了摇头,面色平静道:“回禀陛下,太子殿下还是老样子,虽说每日都在服用汤药,可身子就是不见好转。”   耀灵帝皱起浓眉,凛声道:“曹公公那日回宫时,说太子面色极好,怎么转眼间就病了,还病了这么久都不见好?”   自从太子抱恙不上朝,朝中原本平稳的局势渐渐打破平衡。   前几日,更是有谏官向耀灵帝进言,提出大皇子年过三十,仍是郡王爵位,看在大皇子这些年兢兢业业帮着陛下协理户部政务,陛下理应将大皇子的爵位晋升至亲王。   耀灵帝驳斥了这个提议,冷言道他当年做了三十五年皇子还只是个郡王。   不过朝中风向的变化,还是让习惯掌控全局的耀灵帝感到不喜,一时怀疑太子是不是故意抱恙不上朝,惹得朝中人心动荡。   面对皇帝的施压,姜玉竹不卑不亢回答道:   “回禀陛下,臣不通晓医理,不清楚殿下为何久病不愈,不过自从先皇后虞祭大典后,太子常常会被梦魇缠身,在梦中,殿下他口中隐约喊着...喊着...”   看到姜少傅吞吞吐吐的模样,耀灵帝蹙起眉心,不耐烦地一拍赤金龙首扶手,催促道:   “太子他都说了什么?”   姜玉竹长叹了一口气,幽幽道:“殿下在睡梦中总是喊...母后,北凉好冷...”   耀灵帝神色微怔,眉眼渐渐染上一抹愧色,过了半晌,才干巴巴道:   “哎...这孩子脾气倔,嘴巴犟,还不肯跟朕承认梦到过他母后。”   其实,耀灵帝何尝不想弥补他和太子十多年间缺少的父子之情。   太子归京那日,他坐在金銮殿上,远远望向男子深邃隽丽的眉眼,像极了年轻时的琳琅,心底百味陈杂。   那感情有骨血的牵绊,有相聚的欢喜,亦有难言的愧疚。   可种种复杂的感情,却在耀灵帝目睹太子亲手割下司天监主簿的舌头后,全都化为了惊惧。   男子隽丽的眉眼沾染着点点殷红鲜血,长剑挑起半截子血淋淋的舌头,抬眸环视惊声尖叫的人群,唇角噙着病态的笑意,仿若是阴曹地府里爬出来的索命恶鬼。   他和琳琅的孩子,怎会是个冷血无情,心狠手辣的怪物!   难道真如司天监当年占卜出来的箴言,太子乃是天煞孤星转世,无药可救了?   今日姜少傅所说的话,透露出太子并未是个冷心冷肺的怪物,而是个期盼母爱的孩子。   只不过太子心高气傲,将这份期盼悄悄藏在心里,不小心在睡梦中流露出来。   这一点,倒是像极了脾气执拗的琳琅,每次同他赌气时,嘴巴封得严实,又不愿意低头,只会在睡梦里轻声呓语,惹人心疼。   耀灵帝心中一扫对太子的疑心,眉眼舒颜,温言道:   “你回去告诉太子,让他安心养病。兵部送来捷报,金乌在玄月军的协助下击退了匈奴,金乌王感念大燕的恩情,特意书信朕,想要大燕派出使臣前往金乌,商议两国缔结盟约,开通互市之事,朕已决定让太子出任大燕使臣,代表朕前往金乌缔结两国盟约。”   姜玉竹眉眼平静,替太子接下圣旨。   恰在此时,曹公公笑着走上前,为耀灵帝端上一盏花茶:   “启禀皇上,这是登华宫送来的茉莉香茶,皇贵妃惦念着陛下这几日晚上睡不好,每日天不亮就去御花园亲手采摘新开的茉莉花瓣晾晒好,盼着陛下喝完后能睡个安稳觉。”   耀灵帝看着茶面上漂浮的淡白色茉莉花瓣,露出欣然一笑,似是想起了什么,又道:   “太子年纪还轻,又是头一次出使邦国,朕会派几个办事沉稳的臣子,同太子一起出使金乌。”   姜玉竹仰起头,目光不露声色掠过曹公公喜洋洋的脸,笑着恭维皇上深思远虑,太子得知陛下的关怀用心,病定会好上大半。   耀灵帝听了这席话后很是欢喜,不由觉得他当初阴差阳错下为太子挑选的少傅,还真是个不可多的贤才。   最起码,姜少傅让太子在百官中的口碑变好了许多。   从福宁殿出来后,姜玉竹在甬道上遇到了大皇子一行人。   若论相貌,大皇子的五官更像皇贵妃,男子身姿挺拔,五官清俊,但与天人之姿的太子相比,还是有着云泥之别。   不过大皇子气质温蔼,眉眼间总是噙着如沐春风的笑意,给人一种平易近人的感觉。   这亦是朝中文武百官更倾向于大皇子的原因,毕竟侍奉一个面慈人善的仁君,总比适逢一个凶残弑杀的昏君要强上百倍。   甬道上,大皇子正在同尚书省的几位官员商议政事,抬头间看到正贴着墙走的姜少傅,当即终止与身畔官员的谈话,主动扬声打起招呼。   姜玉竹见躲不过去,索性落落大方行了一礼:“姜某拜见大皇子殿下。”   “姜少傅免礼,不知九弟的病如何了?”   “多谢大皇子惦念,太子殿下还是老样子...”   二人闲谈的功夫,几位尚书省的官员已然走远,只剩下姜玉竹和大皇子站在一株遮天蔽日的龙爪古槐树下。   阳光穿透树梢,斑驳光影洒落在大皇子含笑的面庞上,莫名给他的笑容笼罩上一层阴影,让姜玉竹觉得浑身不舒服。   “九弟这几日未在朝堂,倒是因祸得福,躲过去不少风波,姜少傅,你说是不是呢?”   姜玉竹发现与大皇子这种绵里藏针,笑里藏刀的人周旋,要比同冰疙瘩脸太子耗神得多,相较之下,她倒是怀念起太子那张清冷的俊脸。   虽说冰冰冷冷,却胜在赏心悦目。   她佯装听不懂大皇子话中的意有所指,笑着打起了哈哈。   大皇子亦没有在此事上追问,而是伸手指向一旁郁郁苍苍的古槐树,含笑温言道:   “姜少傅可知道这株龙爪古槐树在宫里生长多久了?”   姜玉竹面露不解,摇了摇头说自己不知。   大皇子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这株龙爪古槐树在宫里已经生长了两百年,如今枝繁叶茂,生机勃勃,吸引了不少飞鸟在其中安家。古槐为鸟儿遮风避雨,鸟儿为古槐驱虫播种,二者相辅相成,方得风生水起。”   他顿了顿,目光深深盯着唇红齿白的玉面少年郎,又温言道:   “本王一直认为姜少傅是一个聪明的鸟儿,懂得择良木而栖的道理。”   面对大皇子的招揽之意,姜玉竹微微一笑,淡然道:   “华山有奇鸟,取名啄木鸠,朝飞云霞外,夜宿风露中,不求固安居,唯盼除蠹虫。姜某性子孤僻,就如这不求安居的啄木鸠一样,唯志所欲,逐心所求,只想治好树上的蠹虫,再飞往下一片天地。”   大皇子如沐春风的笑容有一瞬僵滞,他看着眼前执迷不悟的少年,眼角几不可控地轻轻抽搐了一下。   好一个唯志所欲,清高不群的小少傅,认死了太子这株朽木。   不久前,有谏官进言父皇,恳请晋升他的爵位,从而惹得父皇心生不悦,多日未曾召他入宫。   大皇子得知消息后,急得三天两夜没合眼,他询问遍手下幕僚,发现没人指使谏官向父皇提出这个急功近利的蠢主意。   他当即猜到给自己身上泼脏水的人,十有八九是正在“避世隔绝”的太子。   太子以前从不会搞这些弯弯绕绕的路数,如今行事风格大变,少不了他身畔的小少傅出谋划策。   见姜少傅毫不迟疑婉拒了他的招揽之意,大皇子收敛起脸上的笑意。   “人各有志,姜少傅日后若是后悔了,本王随时恭候你。”   “多谢殿下。”   目送大皇子离去后,姜玉竹缓缓蹙起眉心,神色凝重。   她才出福宁殿多久,就正巧撞上大皇子,并对她说了一番暗有所指的话。   这自然不是巧合。   姜玉竹猜想,大皇子如此着急面见皇帝,看来也是想在金乌之行中横插上一手。   恰如大皇子所料,煽动为大皇子晋升亲王爵位之事确是太子指使人办的,目的就是为了给大皇子在朝中造势。   耀灵帝想要朝中局面保持平衡,若瞧见大皇子的势头突然盛起,那身为掌控天枰之人,耀灵帝势必会扶持上太子一把。   这一次出使金乌,便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太子手握北凉兵权,对于前线的战况比兵部更清楚,故而早就预测到金乌会在半个月内击退匈奴,继而与大燕缔结邦交。   要知让大燕贵族们眼馋的“大宛马”,不只匈奴有,金乌同样也有。   金乌境内有一处风水宝地,那里草地肥沃,气候适宜,饲养出的马儿膘肥体壮,行动如风。   姜玉竹让太子抱恙不上朝,待到朝中风云涌动时,她适时在耀灵帝面前打出亲情牌,利用皇帝多年来对太子的愧疚心,帮太子争取到出使金乌的机会。   如果太子此行能顺利和金乌达成邦交,将金乌优秀的马种引至北凉,那太子就可以顺理成章在北凉建立马场。   姜玉竹从冯少师口中了解到,北凉虽然风雪交加,可在北凉山脊背面,却有一处四季常春,鸟语花香的草原。   高寒之地,更能养好马,因为马儿不像牛羊,不能一匹匹分散开养,而是要在有美草,有泉水的山谷旷地,才能养出日后善于追击又不失野性的战马。   若是能在北凉建立马场,不仅可以促进当地民生,还能逐渐取代陇西马场,从而斩断靖西侯扼制朝廷的双臂。   如果没有大皇子闻讯而来,他们的计划定会顺利无阻。   耀灵帝金口玉言,姜玉竹倒是不担心皇帝会收回成命,她猜想大皇子定会想方设法在出使金乌的队伍里安插进自己的人。   不过这些难缠的小鬼,就不是她需要操心的事了。   太子担任金乌使臣动身离京,最少也要三四个月才能归京,届时她一个人居住在太子府,过得便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山大王的逍遥小日子。   姜玉竹心情舒畅,回到太子府后,她托余管事给“养病”的太子带上一句话,就说自己的差事已经办妥,还请太子“早日康复”,而她则哼着小曲,迈着轻快的步伐径直回到竹意轩。   推门而入,绕过紫檀嵌云石小座屏风,姜玉竹正准备走进寝室换一套宽松的衣裳,目光触及倚靠在番草纹美人榻上的“大老虎”,她飞扬的眉毛瞬间落了回去。   “殿下...你怎么在臣屋里...宫中的张太医不是还要为殿下请脉吗?”   姜玉竹一面询问,一面不动声色地把刚刚解开的扣子又逐个扣了回去,暗中提醒眼前懒洋洋的山中虎王。   “张太医已被孤打发走了。”   詹灼邺放下手中信笺,抬眸看向唇红齿白的少年郎,眸色幽暗难明。   小少傅今日入宫,特意穿上一身朱织金丝团花纹朝服,腰系白玉带,头戴乌纱帽,下摆接暗金襕袍,一双笔直的腿用黑靴收束起,小腿线条流畅,比列完美。   瞧见自己后,少年的神色略显惊讶,一对波光潋滟的桃花眸先是微微睁大,遂展露出明朗的笑容,眉眼弯弯,温润而泽。   不过少年看似人畜无害的外表下,却始终隐藏着一颗让人难以琢磨的七窍玲珑心。   詹灼邺伸出手,冲粉雕玉琢的少年勾了勾食指。   姜玉竹不情不愿走过去,刚刚走至美人榻前,就被太子长臂一展,揽入怀中。   鼻尖撞在太子下巴上,淡淡的雪松香争先恐后缠绕上身,男子独有的清冽气息勾得人心跳加速,脸颊发烫。   姜玉竹抬起眼眸,从这角度,她看到太子紧抿着薄唇,唇角微微下坠,显然是心情不悦。   莫非太子这么快就得知了大皇子要挖墙脚的消息?   姜玉竹赶忙表明立场,诉说自己忠心耿耿,一心不事二主,她已然一口回绝了大皇子的招揽之意,还请殿下勿要多想。   詹灼邺凝视信誓旦旦的小少傅,眸色异常阴暗,幽幽道:“孤有些好奇,少傅的赤胆忠心会是什么模样?”   言罢,男子骨节分明的手指搭在少年颈肩玉扣上。   姜玉竹心口一紧,这赤胆忠心要怎么看,难不成太子要拿刀剖出她的心瞧一瞧?   摸不准太子想要做什么,姜玉竹只好先握住对方的手,涨红着脸道:   “殿下,臣...臣...还未准备好和殿下坦诚相见...”   詹灼邺目不转睛盯着怀中小少傅,漆色眸底倒映出少年一张略显羞赧的小脸。   男子犀利的眸光,仿若两把闪着寒光的利刃,轻而易举划破蔽体的衣衫,让所有隐藏的秘密暴露出来。   “少傅未准备好同孤坦诚相见,却筹备着远走高飞?”   姜玉竹呼吸一滞,黑亮的瞳仁极速放大,她垂下眼帘,故作不知道:“臣不明白殿下的意思,还请殿下明示。”   头顶传来太子清冷的声音:“这封请辞书,少傅打算何时呈给孤?”   姜玉竹这才注意到太子手中拿着一封信笺,仔细一看,原是她以前书写好的请辞书。   她紧绷的心神一下子松弛下来。   适才太子那副要吃人的模样,姜玉竹还以为太子在房间里发现了她的贴身私物,继而猜测到她女儿身的秘密。   “这封请辞书,是臣在南苑猎场里所写,当时殿下对臣避而不见,臣以为自己做了什么错事惹得殿下不喜,故而写下这封请辞书。之后...臣无意间得知殿下眼疾的秘密,从此受殿下委以重任,这封请辞书就被臣收了起来。”   听过小少傅的解释,詹灼邺冷冰冰的面色终于有所回温。   回想起在南苑猎场与小少傅一起狩猎时,他被少年明艳的笑容晃得一时失神,险些亲吻上对方的唇瓣。   可那个时候,詹灼邺对自己迷恋上小少傅一事还接受无能,又不知该如何处置这个让他屡屡破戒的少年,只好先冷处理。   再后来,他在狩猎场上身陷险境,目不能视,危在旦夕之时,小少傅误打误撞救了他,又跌跌撞撞闯入他的心底,让他从此不可自拔,将少年视作他晦暗人生里唯一的光。   当詹灼邺发现这束光筹划着悄然离去,他紧紧捏着那张轻薄的请辞书,平日里执笔沉稳的手,竟不可控制地打起了颤。   他脑中猛地蹦出了一个疯狂的念头,他要命人锻造出一把没有锁眼的镣铐,若是有朝一日,小少傅向他递上请辞书,他便亲手给少年带上这幅镣铐,锁链的另一头,锁在他的手腕上。   此生此世,永生永世,少年都不得离开他分毫。   “话说回来,殿下怎么能随便翻臣的东西!”   姜玉竹突然想起此处是她的寝室,太子不请自来,还翻出她藏起来的请辞书,未免太不尊师重长了。   就算当朝皇帝想要往臣子府中塞眼线,还要打着赏赐美人的幌子,太子到好,直接明目张胆地干起了翻箱倒柜的差事。   面对倒打一耙的小少傅,詹灼邺挑了挑剑眉,淡淡道:   “孤在书房等少傅归来,随手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从而发现书里面夹的请辞书。不过孤有些好奇,少傅为何在请辞书中谏言父皇若再为孤择取良师,务必要从已婚的臣子中挑选?”   姜玉竹悄悄翻了个白眼,腹诽道:她还不是怕太子断袖之癖上来了,再去祸害大燕其他的有志青年。   可这话若真说出来了,恐怕太子会在床榻上狠狠祸害自己。   “殿下容貌俊美,气质卓然,臣在殿下身边久了,不禁被太子英姿吸引,臣担心举荐其他年轻的臣子,他们会像臣一样,情不自禁被殿下吸引...”   姜玉竹搜肠刮肚,总算是为她保护大燕才俊的谏言找出个合理借口。   果然,太子听了她的逢迎之词,心情大好,眸底笑意如流水,低头在她额间落下一吻。   “既然少傅这么喜欢同孤在一起,那便随孤一起出使金乌。”   姜玉竹:???   说好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的逍遥小日子呢?她这只猴子为何还要和老虎大人一起出公差啊!   小少傅委屈巴巴的模样太过惹人怜爱,詹灼邺凤眸微弯,挺拔的鼻梁一下下磨蹭起少年细若凝脂的嫩颊。   “将你一个人留在京城,孤不放心。”   男子温热的鼻息拂过眉眼,低沉的声音好似浸了醇酒,灌入耳朵,听得人心神微醉。   太子此言倒是不假,姜玉竹想到刚刚在宫里大皇子对自己说的那些话,想必大皇子已经知晓她这些时日在朝中耍的小把戏。   少了太子这尊煞神庇护,大皇子拿捏起她来,简直要比捏死一只蚂蚁还简单。   “臣若是和殿下一起前往金乌,那臣的父母在京中会不会受到牵连?”   詹灼邺盯着少年水光波动的眸子,淡淡道:“孤会把你父亲调去晋阳城做一阵子盐运司库大使。”   秋分快到了,各地农商户要赶在寒冬到前,用大量盐巴腌制好咸菜,这样在寒风凛冽的隆冬里,一碗热粥和咸菜就能度日,故而每年此时,盐运司都会紧缺人手,晋阳紧邻北凉,太子此举,便可顺理成章地把姜玉竹的父母安置在他的势力范围。   于是乎,姜玉竹这只不得偷闲的猴子别无选择,只能陪同老虎太子出一趟山。 第44章 雨下之争   正如姜玉竹所料, 耀灵帝不愧是端水高手,在下旨任命太子出使金乌后,又钦点上几位官员与太子一起同行。   这一日, 出使金乌的大队伍在路上稍作停歇。   空中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众官员在马车里颠簸数日,骨头都快颠散架了,好不容易找到一处落脚点,众人陆续走下车,聚集在茶棚下品茶赏雨。   断断续续的雨水打在榕树叶上, 逐渐在树叶中心汇聚成一汪水池,待绿叶受不住雨水的重量,宽大的叶片猛然倾斜,水滴便如断了线的珠子般滴滴答答落下去。   姜玉竹撩开车帘, 她敛了敛眼底的雾气, 撑伞走下马车。   茶棚下, 几位官员瞧见从雨幕中款款走来的清秀少年郎, 急忙起身让座, 热情地打起了招呼:   “姜少傅也来下车透气, 怎不见太子殿下的身影?”   姜玉竹微微一笑:“太子殿下昨夜处理凉州加急送来的文牍, 一直忙碌至深夜, 当下正在车内补觉。”   当即有官员感慨道:“太子殿下辛苦了,白日里餐风宿水赶路, 晚上还要在驿馆挑灯批阅公文,真是让我等自惭形秽。”   “是啊,是啊, 咱们大燕有太子殿下这样勤勉的储君,日后定会繁荣昌盛, 国泰民安。”   “姜少傅同样劳苦,自从出了京城,姜少傅几乎日日都在太子的马上协助殿下处理公文,这一路上就没得闲过...”   “你这么一说,我倒是发现姜少傅眼角泛红,嘴唇四周好似肿了些,想必是操劳过度,上火了吧?”   姜玉竹轻咳两声,以手抵拳,遮掩住自己微微发麻的唇瓣,面带微笑道:“葛大人目光如炬,姜某这几日确是有些上火...”   说话时,口齿间犹存着那个人淡淡的血腥气。   自从她同太子离开京城后,姜玉竹就意识到自己惹上了火。   闭塞狭小的车厢内,实在是无处可躲,有时姜玉竹只是将整理好的公文递给太子,眨眼间就被对方扯入怀中。   纸张散落四周,马蹄声哒哒作响,车身微微晃动,清风偶尔掀起幽帘一角,飘进来同僚的谈话声,隐匿在这样的环境中,见不得光的一举一动变得格外敏感。   隔着衣料的掌心火热,毫无阻挡落在肌肤上的唇瓣更是灼热。   以往面对这团熊熊燃烧的烈火时,姜玉竹忍受不住了,还能浅浅泻出几声猫儿似的嘤咛。   如今担心被马车外面的同行官员听到动静,她只得把这团火往肚子里咽。   偏偏男子顽劣至极,见她刻意隐忍,好似逗弄猫儿一样,突然松开她的唇瓣,转而攻略起她最敏感的耳廓,逼着她溢出些许娇吟。   姜玉竹只好张开嘴,狠狠咬向男子的修颈。   听到头顶上传来男子低声浅笑,她绯红着脸不敢抬头,撩开车帘落荒而逃。   眺望远方烟雨蒙蒙的山景,姜玉竹长叹了一口气。   她同太子之间的纠葛,就如这缠绵细雨中的景致,笼罩在模糊不清的雾纱中,万物皆披上一层飘渺的白纱,似隐似现,飘飘欲仙,令人迷惑。   可当雨过天晴,雾纱渐渐退去,一切暴露在阳光下,会发现曾经幻想的瑰丽山景可能是荒烟蔓草,满目疮痍。   彼时,发现受到蒙骗的太子会不会一怒之下,放火烧山呢?   “瑶君?”   姜玉竹循声抬眸,手中握着的油纸竹伞微微倾斜,在空中甩出一长串亮晶晶的珠帘。   男子没有撑伞,绵绵细雨打湿了他的月白锦袍,浓长的睫毛缀着一层水雾,使得他清湛的双眸愈加清澈深透,仿若林间不染尘埃的溪水。   姜玉竹皱了皱眉头,她举起手中的油伞走上前,帮男子阻隔开纷纷细雨。   自从画舫一别后,姜玉竹就再也没见过萧时晏,就连上一次先皇后的虞祭大典上,都未发现他的身影。   不过,姜玉竹还是听说了萧家发生的变故。   三个月前,萧大学士突发脑卒中,病情危笃,事后虽侥幸捡回一命,却从此落下口齿不利,四肢不协的后遗症,后半生恐怕只得与床榻为伴。   萧家乃是钟鼎之家,百年间出过一位宰相,二位翰林大学士。   萧时晏年纪轻轻就高中榜眼,顺利进入中书省任职,萧氏族人们无一不对他给予厚望,期许他能成为萧家所出的第二个宰相。   萧大学士的年纪与姜慎相仿,远不及不惑之年,若没出这档子变故,定能在未来二十年内,牢牢稳固住萧氏一族的根基,扶持萧时晏在朝中立足。   如今萧大学士因病卸职,萧氏一族在朝中失去了最大的倚仗,而萧国公年事已高,空有显赫爵位,却早已无了实权。   故而萧家百年望族的盛衰荣辱,全部压在萧时晏这个嫡长孙的肩头。   雨仍在下着,冷风萧萧,不见停歇之意。   姜玉竹撑起油纸伞,距离萧时晏近了些,瞧见对方清瘦了不少。   “你还好吗?”她轻声问道。   “我很好,你呢?” 男子淡淡一笑,声音一如既往,朗润如玉,空灵悦耳。   “我也很好...嗯...萧伯父的身体如何了?”   “好些了,在我离京前已能自己进食了。”   姜玉竹点了点头,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宽慰道:“萧伯父以后会越来越好的...”   过了片刻,她又补充道:“一切都会变得好的。”   萧时晏盯着少年明亮的乌眸,觉得那温润眸光就好似一汪暖泉,滋润了他疲惫不堪的心。   府中骤然生变,他眼睁睁目睹曾经象征着绝对权威的父亲轰然倒下,而自己一夜之间被强行拉扯着成长。   他要在泣涕如雨的母亲面前故作坚强,要在惶恐无措的族人面前维持稳重。   他收敛起心底悲伤,掩藏起无助彷徨,吞声饮泣,只因他是萧氏一族未来的期望。   从始至终,从未有一个人站出来,心平气静告诉他一切都会过去,以后的日子会越来越好。   故而当萧时晏从姜玉竹口中听到这句话时,他清澈的眼眸闪了闪,眸底泛起淡淡的水雾,他忽然伸出手臂,紧紧环绕住了眼前的人。   姜玉竹一时间愣怔住了,耳畔传来男子低沉的声音:“瑶君,谢谢你。”   她轻轻叹了口气,伸手拍了拍对方的后背,二人没有多言,彼此却好似都能领会对方的心意。   因萧时晏的个子比姜玉竹高出半头,当他俯下身与她相拥,眼前的视线就蓦然空了出来。   故而当太子那张阴沉得可以拧出水的俊脸骤然出现在眼前时,吓了姜玉竹好大一大跳。   她不动声色从萧时晏怀中挪出身子,扯唇一笑,干巴巴问道:“殿下...你怎么出来了?”   詹灼邺冷冷打量着共持一伞的二人,伞下两个人气质相似,一个流光似星,一个皎洁如月,两人相拥在一起时,好似星月交辉,珠辉玉映,瞧着登对又养眼。   可独属于他的光,又怎能洒落在他人身上。   詹灼邺盯着小少傅僵笑的小脸,语气平淡:“车内有些闷。”   说完,他似是不经意扯开罗纹刺绣领口,微微敞开的衣襟口下,露出男子修颈和线条紧绷的喉结,隐约可见喉结上有一道浅浅的牙印。   萧时晏的目光落在太子颈间牙印上,眸光骤然变得暗沉。   姜玉竹生怕太子这般明晃晃的举动被茶棚下的其他官员发现端倪,她一个箭步冲上前,却不敢离得太子太近,隔着几步远的距离停了下来,双手相交撑在额头上方挡雨,讪讪笑了笑道:   “殿下莫要贪凉,快把衣裳穿好。”   少年仰着玉瓷般的小脸,浓睫微颤,绵绵雨水滴落在少年白里透红的肌肤上,宛若被露水打湿的玉兰花,惹人怜惜。   两个男子不约而同举起手中油伞,欲给雨中摇曳的白玉兰一所庇护。   伞架相撞,两柄伞面上积攒的雨水哗啦啦落了下来,一滴不剩全浇在姜玉竹的脑袋上。   姜玉竹:....   萧时晏见状,忙收回他手中的油伞。   詹灼邺拉住被浇成落汤鸡似的小少傅,一把将人扯进他的伞下。   两个男子同时抬眸,四目相对,短短一瞬间,目光相撞之处似有电光火石闪过。   须臾后,萧时晏将伞递了过去,男子挺拔的身子暴露于雨下,不卑不亢道:“殿下,这柄伞是姜少傅的,臣的马车距离此处不远,无需撑伞。”   詹灼邺没有接过萧时晏双手奉上的油纸伞,黑涔涔的目光落在对方被雨水打湿的俊秀面庞上,片刻后,才冷冷开口道:   “姜少傅可以与孤共执一伞,雨势不小,孤劝萧世子莫要逞强,毕竟萧氏一族的兴衰成败,都瞩望着世子你呢。”   太子这话,就有几分胁迫的意思了。   萧时晏眸光骤然转冷,握着伞柄的指骨因用力微微泛白。   姜玉竹从太子身后冒出头,主动打破两人间冻结气氛,她扬起笑脸,温言道:   “时晏,这柄伞你先拿着,我身子瘦弱,和太子挤一把伞正好,前往金乌的路程刚过半,此地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你万一淋湿了身子生病就麻烦了。”   说完,她轻轻扯了扯太子的龙纹袖摆,又眨了眨明艳的大眼,低声道:   “殿下,臣突然起刚刚在整理文书时,发现兵部送达的一册卷宗内有纰漏,还请殿下随臣返回车内查看。”   詹灼邺垂眸盯着小少傅讨好的小脸,伸手搭在少年腰肢上,五指一点点收拢,凤眸含笑,温声道:   “好,少傅离孤近一些,莫要淋到雨。”   “多...多谢殿下关怀。”   君臣二人共撑一伞,渐渐消失在白蒙蒙的雨幕中。   萧时晏望着少年离去的背影,眸光暗淡了些许,眼底涌动着各种情绪,有依依不舍的缱绻柔情,亦有失去的追悔莫及,种种复杂情绪交杂在一起,最终被他敛进眸底。   如今的他,还不够强大,甚至都不能给心爱之人一个躲避风雨的庇护所。   他要变得更强大!   ————   刚刚还温柔多情的绵绵细雨,转瞬间就变成瓢泼大雨。   姜玉竹随太子登上马车,她从整理好的文书里抽出一册交给太子,忐忑不安等待着对方落下的雷霆万钧。   出乎她意料,太子平静接过文书,好似真的信了她刚刚随口扯出来的谎话,展开宣纸翻阅起来。   桌案上的兽首鎏金香炉吐出缕缕烟气,太子身后的竹帘窗撑至一半,露出氤氲缭绕的山景。   方方正正的窗框,圈出一幅谪仙下凡的山景图。   “矮塌右侧木匣内有孤的衣裳,你去换上一套。”   姜玉竹闻言皱起眉心,答道:“...臣等殿下审阅完文书,回到自己的马车上再换。”   太子抬起长眸,眸底噙着冰冷的水汽,语气淡淡:“少傅是想让孤亲手给你换上吗?”   姜玉竹不再多言,提起湿漉漉的衣摆钻进山水屏风后。   太子乘坐的马车极为宽敞,车内不仅置有茶案蒲团,还在紫檀屏风后安置了一张小憩的矮榻。   姜玉竹解开锦袍,她悄悄从屏风一侧探出头,瞧见太子还坐在蒲团上垂眸审视文书,这才蹑手蹑脚褪下湿透的外衫。   太子的衣裳多以玄色为主,她顾不得挑选样式,随便从衣匣里抽出一件披在身上,快速系起腰间系带。   好巧不巧,她随手抽出的衣裳正是太子在北凉时所穿的金丝软甲锦袍。   顾名思义,这件锦袍的内衬里缝有一层薄如蝉翼的金丝软甲,用来护住心口,防止流箭所伤。   姜玉竹从未穿过这种衣裳,手忙脚乱中,她把软甲扣和缎袍系带缠到一起,衣带越缠越紧,最后在腰间绕成一块死结。   “要孤帮你吗?”   姜玉竹抬起头,撞上屏风外一对深邃的凤眸。   马车内虽然宽敞高大,可太子身量颀长,仅站起来,头就快碰到车顶,目光轻而易举越过屏风,看到跪坐在矮塌上的小少傅正在和一件衣裳奋力缠斗。   姜玉竹脸上一红,她轻轻摇了摇头,转过身继续拆解死结。   忽然,一双手从她腰间穿过,男子长指扯了扯,轻易解开了缠绕的死结。   “多谢殿下。”   姜玉竹低声言谢,可身后的太子却没抽回手臂,而是从她手中拿过系带,不紧不慢系起来,动作娴熟。   后背抵着男子结实又温暖的胸膛,姜玉竹好似被一张温暖的裘被包裹住,刚刚在车外被冷雨打湿的身子慢慢回温,甚至还感觉热了些,一抹淡淡的红晕从脖颈蔓延至耳廓。   “殿下...臣自己穿就好。”   她想从太子手中夺回系带,耳畔忽然传来男子充满磁性的声音。   “北凉山寒水冷,匈奴人为了攻其不备,通常会在深夜里突袭兵营,孤午夜被号角惊醒,往往来不及穿好护心铠甲就要随大军出营迎敌,后来,有一位曾经追随过外祖父的副将告诉孤快速穿戴护心甲的诀窍...”   姜玉竹缓缓蹙起眉心,她鲜少听到太子提起他在北凉的那段时光,只偶尔通过余管事和周鹏谈及以往的对话中,才了解到太子年幼时的生活。   世人都以为太子是倚仗卓大将军留下的旧部在北凉落地生根发芽,建立起让匈奴人闻风丧胆的玄月军。   殊不知这个过程要历经多少殊死搏斗,血雨腥风。   当年卓大将军残留下的旧部前往北凉,一是为了躲避朝中风波,二是为了重振旗鼓,那些老于世故的将领们满心算计,又怎会将稚气未脱的太子放在眼里。   为了让这些将领心悦诚服,太子舞勺之年就开始出入军营,男子行走在刀光剑雨中,历经常人难言想象的磨难,最终养成他通身凌厉气场。   京城中那些仰慕太子清隽俊容的贵女们,只看到太子矜贵无双的一面,却不知男子每一步走向权势的脚下,都流淌着浓黑至极的冷血。   太子语调平缓,毫无波澜,话中内容却是沉重无比。   “有一次,孤与这位副将被暴风雪困于山背下,我们十日未曾进食,后来,他砍断自己的一根手指充当鱼饵,凿开冰湖,从湖底钓出一条大鱼,我们二人靠着生食鱼肉,才活了下来。今日瞧见少傅胡乱穿衣裳的模样,倒是让孤想起了这位故人...”   太子下巴抵在姜玉竹肩窝上,一边低声诉说,一边拉过她的手,悉心教她如何给穿戴好护心软甲。   男子手指偶尔拂过少年跌宕起伏的胸口,惹得少年呼吸声渐渐紊乱起来。   “那...这位副将后来如何了?”   姜玉竹心乱如麻,她故作平静,转头看向太子。   男子低垂浓睫,薄唇微抿,迟迟没有回答她的话。   有时,沉默亦是一种悲痛的答案。   刀剑无眼,想必这位曾经手把手教过太子如何穿戴铠甲的副将,已然魂灭疆场了。   从未切身体会过父爱的太子,是否有在这名副将身上得到过一丝丝的舐犊情深呢?   姜玉竹不得不承认,刚刚瞧见面容憔悴的萧时晏时,让她平静无波的心房泛起一丝涟漪。   天之骄子骤然从云端跌落,总会引起他人心疼怜悯,所以当萧时晏忽然抱住她时,姜玉竹没有推开他。   本以为太子撞见这一幕,回到马车内后定会对她施以惩戒,姜玉竹抱着舍身饲虎的觉悟,准备舍上几块肉来平息老虎大人的怒火。   可今日的老虎大人一心向佛,非但没有发威,还规规矩矩帮她穿好衣裳,低声诉说起自己以前虎落平阳被犬欺的往事。   姜玉竹蓦然发现从云端跌落人间的萧时晏固然惹人怜惜,可从深渊爬到人间的太子好像更悲惨一些。   所以当对方炽热的吻落在后颈肌肤上时,姜玉竹轻轻颤了下身子,却没有像往日一般抗拒,任由男子温热的鼻息流淌过颈窝,四散着横冲直撞。   不过太子的衣裳对于她来说还是太大了些,绣金线云纹领口堪勘挂在白润的肩头,没过一会,雪肤上很快就布满了点点红梅,朵朵娇艳欲滴。   姜玉竹死死攥着衣襟,想着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出击,她索性闭上眼,侧过头堵住了来势汹汹的虎口。   大雨滂沱,噼里啪啦砸在马车上,车内猫儿一般的嘤咛细雨被雨声吞噬,消散在皓若烟海的雨幕中。   车队在太阳落山前抵达驿馆,众人下车时纷纷忙着避雨,倒是没注意到从太子车上走下来的姜少傅双腿一软,若不是被太子及时捞住腰身,险些要一头栽进泥水坑里。   驿馆里的管事收到大燕使团队伍即将抵达的消息,早就备好了热水和饭菜。   周鹏安顿好随行官员,终于得了空闲,他走进后厨管炊娘要了两张驴肉火烧,蹲在火炕边上大口大口吃了起来。   “周校尉,你要不要来碗鱼汤?”   周鹏一抬头,瞧见姜少傅眉眼弯弯的笑脸,炉灶里的烛光映照在少年白皙无暇的肌肤上,透着粉腻光彩,看得人不由目光一凝。   “姜少傅寻我有事吗?”   姜玉竹微微一笑,她端着鱼汤坐在周鹏身边,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和他闲聊起来。   “姜某一看到这碗鱼汤,不由想起在北凉对太子殿下有过救命之恩的一位恩人,不知周校尉可否还记得那个自断一指做鱼饵,从冰湖钓上大鱼的副将?”   姜玉竹自从听了太子讲的故事,心绪久久不能平静,脑中一直记挂着那位亡故的副将,她想同周鹏打探出此人的姓名,以后每逢佳节,以太子的名义给这位副将的后人送去抚恤金银,亦为太子博一个知恩图报的好名声。   周鹏埋头喝了口鱼汤,不暇思索答道:“当然记得,要说起这个人,姜少傅在太子府里日日都能见到!”   “此人...还活着?”   姜玉竹感到有些不可思议,要知从太子刚刚哀戚的语气里,她还以为这名副将早就战死了,故而在面对太子一味强势的索取时,她默默隐忍下来。   谁让她手笨,连一件护心甲都穿不上,从而勾起太子一段不好的回忆。   可在她的印象里,太子身边并没有少了一根手指的下属啊?   周鹏咕咚咕咚喝下一碗胡椒鱼汤,抹了把嘴道:“这人就是余管事。”   “可姜某记得...余管事十指健全啊?”   周鹏看向目瞪口呆的姜少傅,咧嘴一笑,露出整齐的白牙,道:“姜少傅有所不知,余管事的右手曾有六指!”   姜玉竹愣怔片刻,恍然明白自己被天狗太子给戏耍了。   瞧见姜少傅怒气冲冲离去的背影,周鹏有些摸不着头脑,他傻乎乎追问道:“姜少傅,你这碗鱼汤还喝不喝了?”   “不喝,倒了喂狗罢!”   周鹏砸了砸嘴,心叹难怪姜少傅身量纤纤,竟连一碗鱼汤都喝不完,他正要把姜少傅留下的半碗鱼汤收拾了,却见放在炉灶上的那碗鱼汤被人拾走。   “太子殿下!”   周鹏瞠目结舌,眼睁睁看着素日里有洁癖的太子端起姜少傅剩下的半碗鱼汤,神色自若的一口口喝干净。   周鹏想了又想,最终还是把姜少傅要将这碗要鱼汤喂狗的话憋回了肚子里。 第45章 一场危机   大燕使团浩浩荡荡北行数月, 终于抵达到金乌的都城——苏木金城。   苓英推开车窗,眺望远方金灿灿的城池,神情既惊讶又欢喜, 感叹道:   “想不到苏木金城这般气派, 就连城墙都发着金光,公子你说,这苏木古城莫非真如说书人所言,全是用金子堆砌而成?”   姜玉竹从窗外探出头,她顺着苓英手指的方向, 瞧见一座金光闪闪的城池。   她淡淡一笑,解释道:“金乌人痴迷黄金,数百年以前,金乌曾是草原上的霸主, 繁华文明尤胜过中原。当时的金乌王想要建造一所象征太阳的城池, 寓意金乌会像阳光一样征服每一寸大地, 为此, 金乌不惜耗费大量黄金, 历经百年, 终于建出这座苏木金城。不过你瞧见的城墙并非金砖所砌, 而是在石砖外面涂上一层金粉。”   苓英恍然大悟:“原是这样, 只不过太阳的光辉照耀得再广阔,终会有日落的时候啊, 这个寓意...奴婢觉得不太好。”   姜玉竹笑了笑,她静静眺望着远方金碧辉煌的古城,明亮的瞳仁上倒映出一抹金辉。   其实苓英说的很对, 无论太阳的光辉有多耀眼,终会有落幕时。   正是因这位奢靡无度的金乌王执意要修建苏木金城, 消耗了金乌国大量的人力和财力,最终导致民不聊生,王庭分崩离析,一代王朝由鼎盛逐渐走向衰败。   可见凡事不可过满,物极必反,盛极必衰。   马车缓缓前行,当苏木金城的全貌逐渐呈现众人眼前时,不由让人感到唏嘘。   数十年间,金乌和匈奴两族战乱不断,曾经金碧辉煌的城墙早已满目疮痍,远远看去还好,可离近一观,清晰可见城墙上布满了战火留下的焦黑烙印。   城楼下,立候着百余名少金乌将领和士卒。   金乌王近日抱恙,不便行动,特意派金乌国的两位王子出城恭迎大燕使臣团。   其中一名身穿靛蓝色骑服的男子瞧见远远驶来的大燕车马,他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当即驱策马蹬上前相迎。   男子肌肤呈古铜色,五官分明又深邃,双目晶晶,身材挺拔高大,一头浓密的乌发编扎成无数细辫,腰间别着一柄镶嵌五彩宝石的短匕首,脚蹬乌靴,身上充斥着草原男儿的豪放气质,飒爽不羁。   此人便是金乌国小王子乔黎鹰,他对立于马上的太子展颜一笑,双手抱拳道:   “太子殿下,没想到咱们这么快又见面了!”   半年前,乔黎鹰曾作为金乌使臣参加过大燕举办的春蒐狩猎,当时太子在猎场上遭遇刺客,而刺客身上的种种线索都指向金乌。   彼时,乔黎鹰百口莫辩,还以为自己会蒙受不白之冤,被大燕皇帝囚禁起来,两国战事一触即发。   可身受重伤的太子却选择相信他,不仅说服大燕皇帝和百官,还找出了幕后的真凶。   此后,太子更调来北凉玄月军帮助金乌打退匈奴大军。   故而,乔黎鹰对大燕太子心存感激,特意求父王准许他和兄长一起出城恭迎太子。   詹灼邺冲乔黎鹰淡淡颔首,寒暄问候道:“小王子久候了。”   男子立于马上,身姿挺拔,俊容无双,气质清冷,一双潋滟长眸虽无多余的情愫,可俊美的五官却是无可挑剔,耀眼夺目。   乔黎鹰爽朗一笑,他正欲邀请太子进城,却被身后的金乌大王子打断了话,男子声音懒洋洋的,充斥着傲慢的味道。   “大燕太子的确让我们久等了,足足让小王在烈日下候了一个时辰...”   此话一脱口,正在畅言谈笑的两国官员们不由微微变色。   姜玉竹撩开车帘一角,看向神色倨傲的金乌大王子。   她在前往金乌的路上,已经疏理清晰金乌王庭的现状,如今的金乌王后只诞下一位七公主,王庭中的王子都是金乌王与几位侧妃所生。   而眼前这位口无遮拦的大王子,名叫乔苍豹,是金乌王年纪最大的儿子,此人战功显赫,在金乌世族中颇有声望。   “兄长,父王说大燕乃是咱们金乌的盟邦,若没有玄月军帮助咱们击退匈奴,匈奴人的铁骑只怕早就踏平金乌国土,对于盟友,咱们多候上一时片刻又有何妨。”   乔黎鹰笑着接过大王子的的话,主动出言解围。   可乔苍豹显然不想领情,他冷哼一声,脸上露出不耐烦的神色:“我还有要事处理,大燕太子既已平安抵达,就交由你款待。”   言罢,他挥舞马鞭,率领一众亲卫扬尘离去。   乔黎鹰似是早就习惯兄长目中无人的态度,他转身冲太子歉意一笑:“王庭设下欢迎宴席,还请殿下随我入城。”   “好,有劳小王子。”   詹灼邺看向身后马车,瞧见从车窗探出头的小脑袋又飞速缩了回去。   小少傅脸皮薄,又爱记仇,自从遭到他的戏弄,一路上找尽了借口躲避着他,好似躲藏在蚌壳里的嫩肉,近在咫尺,却不得其滋味。   倘若强行破壳,恐怕会伤及嫩肉,詹灼邺决意先缓一缓,给少年喘息的空间。   车厢内,苓英提起了刚刚盛气凌人的金乌大王子。   “奴婢瞧着那位金乌大王子的态度,好像并不感激咱们大燕对他们出兵相助。”   姜玉竹蹙起眉心:“其实在金乌王庭,并非所有部落都支持与大燕联手,毕竟大燕对于他们来说是外族人,他们担心大燕有所图谋,其中以大王子为首的九黎部落传承已有千年,他们曾经历过金乌最辉煌的时代,心态高傲,十分排挤外族人。”   苓英继而追问道:“那小王子呢?奴婢见小王子容貌英俊,气宇不凡,而且对咱们大燕人还挺有好感呢。”   “小王子所属的部落必然是全力支持两国缔盟,否则金乌王也不会派他去大燕参加春蒐狩猎。”   回答完苓英的疑惑,姜玉竹开始琢磨起当前局势。   根据密探传来的情报,金乌王迟迟没有定下将那一位王子过继给王后,显然还不想放权。   在这一点上,金乌王倒是与耀灵帝有七八分相似。   不过金乌不像大燕,草原民族骨子里崇尚优胜略汰,不受父子伦常束缚,几乎每一任金乌王在上位时,都少不了弑父杀兄的故事。   今日目睹大王子的态度,姜玉竹发现她和太子想将大宛马从金乌引至北凉的计划,恐怕要比想象中更难实施。   大燕使团一行车马进入苏木金城,受到当地百姓热烈欢迎。   沿途的金乌百姓们满面笑容,他们将早就准备好的金莲花投掷向使团队伍,一时间,鲜花纷飞,马车犹若穿梭在金色雨海中。   苓英拾起从车窗口投进来的金莲花,感到惊讶又新奇。   “公子,金乌百姓们可真热情啊!”   是啊,底层百姓不受权势牵绊,最能发自肺腑地去感谢给予他们帮助的人,在他们眼中,有着陌生面孔的大燕人或许是异族人,但也是解救他们于水深火热的朋友。   感受到金乌百姓的热情,姜玉竹从红木食盒里抓起一把酥糖,笑着朝人群中的小孩们抛洒出去。   “是糖!神女给咱们发糖了。”   “神女,真的是神女!”   詹灼邺能听懂金乌语,他回眸看向被金乌孩童称作神女的少年郎,剑眉微蹙,一双漆色幽眸若有所思。   少年唇红齿白,眉眼清秀得过分了,金色日光照在他弯弯的眼睫上,镀上了一层美好的光晕,笑容灿烂,清眸流盼。   “童言无忌,城里的孩童从未见过大燕人,一时分辨不清,还望殿下莫要将这些孩童的话放在心上。”   与在太子一起策马而行的乔黎鹰出言解释道。   詹灼邺从眉眼弯弯的少年郎身上收回目光,淡淡道:“孤的少傅眉清目秀,以往在京城里,亦常会被人错认为女子。”   乔黎鹰闻言爽朗一笑:“话说我头一次见到姜少傅时,心中不免惊讶这世间竟会有比女子还要漂亮的男子。”   詹灼邺的眸光暗了暗。   是啊,小少傅无论在容貌和身材上,都过于阴柔了些,以至于他每每和少年耳鬓厮磨时,总是恍然觉得怀中所拥并非是真正的少年郎。   ———   金乌王庭居于城内正中心,车行半个时辰便抵达至宫城。   姜玉竹走下马车,她瞧见太子和小王子乔黎鹰走在最前方,二人正在与几位金乌武将交谈。   金乌人普遍体型高大,膀大腰圆,一个个长得魁梧奇伟。   不过太子与这些昂藏七尺的武将站在一起,却不显得单薄。男子身姿挺拔,双腿修长,只静静站在那里,风姿卓然,宛若一株傲世独立的雪松,情不自禁被他吸引住目光。   “瑶君,我记得金乌有一种夜阑花,此花形态奇妙,花色艳美,开花时极为壮观,被当地人誉为神花,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找寻此花?”   萧时晏与姜玉竹并肩而行,低下头同她言谈。   姜玉竹惊讶地挑了挑剑眉,好奇问道: “夜阑花?我在大燕好似没听说过这种花?”   萧时晏浅浅一笑:“夜阑花只生在金乌草原上,花期极短,只有一个时辰,此花稀有又神秘,当地人传言,说见到夜阑花开的人都会得到福运。”   姜玉竹认为她在福运上欠缺的不只是一星半点,先是稀里糊涂被皇帝钦点成状元郎,后又莫名其妙踏上了太子的贼船。   太子有龙阳之好,结果自己是个假龙阳。   她同太子虚与委蛇,偏偏太子想同她假戏真做。   若是真能瞧见这种神秘的夜阑花,福运加持下,说不定太子对她的新鲜劲就过去了。   姜玉竹仰起头,眉眼微弯,笑道:“好,待我帮太子处理完金乌的差事,就同你去草原上找一找这罕见的夜阑花,蹭些福运。”   萧时晏见少年笑得如花一样灿烂,心中亦觉得欢喜,二人一路言笑,好似回到了华庭书院的时光。   忽然,姜玉竹隐约感到一束冷冰冰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那感觉让她如芒刺在身。   抬眸对上男子狭长凤眸,黑涔涔的眸底明显噙着不悦。   姜玉竹与太子相处得久了,一下子就读懂太子眼神中的含义。   那便是:给孤过来。   若是在狭窄的车厢里,抱着好汉不吃眼前亏的觉悟,姜玉竹可能会乖乖听太子的话,不过当下周围都是金乌和大燕的官员,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不免撑起了她的骨气。   姜玉竹扭过头,假装没看到太子投来的目光。   詹灼邺险些被“目中无人”的小少傅气笑了,几日未调教,倒是助长了少年的嚣张气焰。   看来是时候要收一收少年不安分的心了。   进入金乌王庭后,姜玉竹发现金乌人真是对黄金痴迷到骨子里。   王庭内的每一块砖瓦上都涂抹着金粉,阳光一照,刺得人睁不开眼。   想起太子那个不为人知的隐疾,姜玉竹悄悄看向走在前方的太子。   男子神色自若,步履沉稳,他身量又高,从始至终半垂着眼睫,乍一看好似在认真与乔黎鹰王子交谈,姜玉竹却知道太子这是在刻意躲避砖瓦上反射的金光。   还好这一路平安无事,众人顺利步入鎏金大殿。   大殿赤金嵌宝石王座上端坐着一位气度不凡的男子,此人便是金乌王。   金乌王瞧见太子一行人,脸上露出和煦的笑意,他与太子寒暄了几句话后,忽而扬声道:   “大燕使团远道而来,本王要给予你们最高的迎接仪式,来人啊,赐下金光万丈。”   金乌王话音刚落,殿下站立的八名侍卫同时按下机关,只见大殿中央缓缓升起八面通体用黄金锻制的长镜,将大燕使团围绕起来。   此时正值日落时分,火红夕阳照在镜面上,一瞬间折射出夺目金光。   随着一道道金光射出,姜玉竹顿觉眼前一亮,好似被万丈金芒笼罩,站在盛满了碎金的溪流间,直到金光消失,眼前仍是白茫茫一片,过了好半天才缓过来。   小王子乔黎鹰面带笑意,对一脸茫然的大燕使团解释道:   “金乌人感恩太阳真神赐予我们的阳光,正因有了阳光,草原才能肥沃,牛羊才会健硕,我们金乌人深信阳光能够驱散一切疾病和厄运,故而设下金光万丈这道仪式,祝福远道而来的贵客从此得到太阳真神庇佑,从此一生无疾,万事无忧。”   正所谓入乡随主,大燕官员们听过小王子的解释,虽然眼睛被金光晃得眼泪刷刷直流,但还是笑呵呵地感谢金乌王准备的欢迎礼。   在众人的欢声笑语中,唯有姜玉竹神色复杂,她望着太子一动不动的挺拔背影,心中暗道一句:坏了!   “大燕太子,宫宴即将开始,太子请入席。”   金乌王指向下首的鎏金座椅,笑着有请太子入座,可他话落许久,却迟迟不见太子动身。   太子不动,诸位大燕使臣们也不敢动,他们一个个大眼瞪起小眼,暗中揣摩起太子的心意。   大殿内的金乌官员们见大燕太子对他们大王的话置若罔闻,姿态高傲,不由纷纷怒目而视。   “大燕太子狂妄自大,看来是不满居于大王之下,莫非他想和大王平起平坐?”   “他敢,这里是金乌王庭,又不是他们大燕皇宫,少在这里摆他太子的威风。”   而大燕使臣这厢同样感到不满。   “小小金乌不识好歹,若非我们大燕出兵相助,此时早就灭国了,救命之恩当涌泉相报,他们却忘恩负义,竟让咱们大燕的太子居于金乌王下首。”   “蛮夷难驯,玄月军如今还在金乌境外,太子一个调兵令,玄月军朝夕之间就能将木苏金城夷为平地。”   听到殿下众人窃窃私语,端坐在宝座上的金乌王缓缓收敛起唇角笑意,目光微沉,冷声道:   “太子为何不入席?可是觉得本王招待不周?”   乔黎鹰同样蹙起剑眉,疑惑地看向面色冷凝的太子。   就在这时,一道黛青色身影从人群中快步走出来,十分自然地伸手挽上太子的手臂。   詹灼邺嗅到身侧溢出的淡淡清香,纵然眼前一片黑暗,心底却好似注进了一束光。   少年清亮的声音在大殿中响起。   “启禀国主,太子殿下之所以迟迟不入席,是因殿下不想大燕和金乌两国间的关系为此生出间隙。”   金乌王看着突然冒出来的少年郎,心中虽然不喜,无奈少年长得太标志了,尤其是他那对亮晶晶的眸子,简直比最纯的黄金还璀璨生辉。   他压下心头不喜,沉声道:“你是何人?区区一个坐席,怎还扯上了大燕和金乌两国之间的关系?”   姜玉竹淡淡一笑,不矜不伐答道:   “回禀国主,姜某是太子殿下的少傅,负责教□□的言行。这小小坐席看起来不起眼,却蕴含主次之争。太子殿下乃是大燕储君,若是居于国主下首,岂不是意味着大燕居于金乌之下,这消息若是传回大燕,朝中百官定会说太子丢了大燕的国威,可若是让太子和国主平起平坐,又未免显得喧宾夺主。”   少年的话有几分道理,金乌王蹙起浓眉:“那姜少傅认为,太子的坐席当如何安排?”   姜玉竹没有直接回答金乌王抛出的难题,而是环视周围神色各异的金乌百官,面色真诚,语气诚恳:   “金乌与大燕本就是友好邦邻,不应存在主次之分。此前我们大燕皇帝眼睁睁看着金乌深陷战乱,陛下深知唇亡齿寒的道理,自觉不能坐视不管,因此调兵帮助金乌击退匈奴人。”   姜玉竹顿了顿了,遂展颜一笑:“提及这次大燕出兵,倒是让姜某想起太子殿下还有一个身份,那便是北凉大帅。既然如此,太子不如且放下大燕储君的名位,以大燕将领的身份入座武将席位。国主以为呢?”   此言一出,在场金乌官员脸上的敌意渐渐消散,大燕使臣们同样点头称是。   而宝座上的金乌王更是抚掌哈哈大笑。   金乌王之所以这般高兴,乃是因姜玉竹的话全说到了他的心坎里。   一年前,金乌与匈奴两军陷入胶着,匈奴人的兵马像往常一样止步于神女峰下。   神女峰共有九座山峰相连,入冬后白雪皑皑,直至来年春日才会消融,堪称是一道完美的天然屏障。   以往金乌人只要守住神女峰,匈奴人扛不住风雪就会退兵。   可这一次却不一样了,匈奴人不知从何处寻来大量石炭,有了可以取暖的石炭,匈奴大军势不可挡,更是在一夜间翻过险山,攻破金乌固若金汤的防线。   金乌王不得不向大燕求助,还好在这时候,匈奴人刺杀大燕太子之事暴露,从而促成了两国结盟。   不过在与大燕结盟前,金乌王庭中还是有不少反对的呼声,有族人质疑匈奴人为何忽然间拥有这么多石炭,这些石炭会不会就是大燕人暗中提供给他们的?   还有人认为匈奴是豺狼,大燕焉非猛虎?   在种种反对声中,金乌王权衡利弊,最终还是选择与大燕结盟,从而引起王庭内诸多不满。   没想到在今日迎接大燕使团的宫宴上,一个小小的坐席问题就激起族人心底的不满,眼见局面变得一发不可收拾,金乌王又被高高架在宝座上,端着一国之君的威严,不能轻易低下头。   还好这位聪明伶俐的姜少傅挺身而出,一番慷慨激昂的陈词中,即表明金乌与大燕不存在主次之分,又指出大燕无意染指金乌,从而打消族人的疑虑,化解了这场危机。   “大燕果真是人才辈出,姜少傅年纪瞧着去不大,却是妙语惊人,若是太子愿意以大燕武将身份入席,本王当自敬太子三海碗,感谢玄月军在危急关头雪中送炭。”   金乌王深谙高帽要轮番戴才稳固的道理,他笑着起身,主动将这顶高帽送到太子手中。   在众人的注视下,太子目光沉静,容貌本就俊美的男子端得是天人之姿,淡淡道:   “孤本就是北凉主帅,自然无所异议。”   “哈哈哈,大燕太子真是谦谦君子,来人啊,快给太子呈上主帅毕方金座。”   金乌王一高兴,命人给太子端上一架纯金锻造的宝座,宝座扶手上镶嵌着硕大的玛瑙宝石,椅背上雕刻展翅腾飞的毕方神兽,瞧着比金乌王所做的宝座更为精致华丽。   金乌王此番举动,亦是当着众人之面给了大燕太子极大的殊荣。   安排妥当太子的坐席后,金乌王转头看向姜玉竹,和颜悦色道:“这位姜少傅,你要不要坐在本王下首?”   面对金乌王的赏识,姜玉竹笑着婉拒了,只说大燕重视师道,太子在用膳时还要给她敬酒夹菜,她还是和太子共坐一起方便些。   此番言论又是让在场的金乌百官感到心中一惊,感叹大燕不愧是礼仪之邦,就连身份尊贵的太子殿下都要时刻谨记天地君亲师的道义。   姜玉竹不露声色托起太子的手臂,牵引着他朝一众武将的席位上走去。 第46章 擒住命门   整个过程中, 太子神色如常,步履平稳,没有流露出任何异状, 甚至还在款款落座后, 从容不迫地与一旁的武将交谈了几句。   反倒是姜玉竹紧张得出了一手心汗。   金乌人一向拜服强者,若让他们知道大燕太子有目不能视的隐疾,又怎会真心拜服,更别提与大燕交易战马了。   此事再传到大燕,恐怕大皇子在睡梦里都能笑出声来。   姜玉竹正皱眉不展想着, 一块喷香油润的羊排突然出现在她面前。   抬眸看向投喂自己的太子,她欢喜地挑了挑剑眉,压低了声音询问:“殿下,你能看见了?”   詹灼邺摇了摇头。   姜玉竹的心顿时沉下来, 她盯着太子的眼睛, 发现男子目光虚空, 漆眸犹若蒙上了一层云雾的皎月, 黯然无光。   她蹙起眉心, 告诫道:“殿下不必给臣夹菜, 免得让其他人发现端倪。”   少年刻意压低的声音软糯沙哑, 好似猫儿的尾巴拂过心尖。   虽然看不见小少傅此时的神态, 可从少年紧张的语气中,詹灼邺脑海里不由勾勒出少年剑眉微拧, 乌眸横瞪的模样。   他唇角浮起一抹浅笑:“不是少傅说要孤给你布菜敬酒?”   为了避人耳目,二人说话时离得很近,姜玉竹想起她刚刚放下的狂言, 心中感到微微发虚,太子虽然看不见, 可他半垂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少了犀利眸光,男子略显迷蒙的星眸倒是别有几分迤逦风情。   她低下头,张口咬在太子递来的羊排上。   齿间一拉一扯,连带着男子伟岸的身子凑近了几分,略带酒香的呼吸拂过面颊,灼起淡淡的肌红。   姜玉竹不习惯在大庭广众之下与太子如此亲密,她扭身闪躲,可太子的手不知何时探进衣摆,擒住她的腰肢,手指隔着轻薄的内衫,不轻不重掐在她的腰窝上。   殿内百官觥筹交错,笙歌鼎沸,载笑载言。   姜玉竹紧张得绷直了身子,她不可置信盯着凤眸含笑的太子,低声道:“殿下疯了吗?快放开臣!”   詹灼邺不为所动,细细感受掌下轻颤的身躯,漫不经心问道:“少傅方才与萧世都聊了些什么?   姜玉竹神色一怔,心想太子如今都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了,居然还没忘记同她翻旧账。   无奈现下受制于人,她只好胡编道:   “萧世子同臣提起金乌有一种神秘的夜阑花,传闻此花能够给人带来福运,臣想着若是有机会采到夜阑花,定要献给殿下,庇佑殿下福祉无穷。”   明知小少傅是在用甜言蜜语哄骗他,可詹灼邺却甘之如饴,他俯下身,薄唇寻到少年散发着独特馨香的耳垂,缓缓道:   “少傅就是孤的夜阑花。”   男子的声音本就好听,音色低沉又充满磁性,透着一股清冷的禁欲感,可当他刻意压低了声音,语调噙着蛊惑的味道,勾人又缠绵。   尤其是男子的薄唇在姜玉竹耳畔若即若离,温热的吐息钻进耳廓,酥麻了半边身子。   “臣谢过殿下赞誉,此处人多眼杂,殿下还是快些松开臣罢。”   姜玉竹悄声提醒,可太子非但没有放开桎梏在她腰间的手掌,五指反倒是越陷越深,好似要扼断她的腰肢。   与此同时,男子幽潭般深邃的双眸缓缓逼近。   姜玉竹有些坐不住了,她怀疑太子刚刚被那群金乌武将灌了太多烈酒,此时已然把控不住心神。   眼见那红润的唇瓣越来越近,姜玉竹急中生智,她借着桌沿垂下的金色绸布遮挡视线,伸手掐向太子。   她依稀记得医书上提到人大腿上有一处五足穴,此穴极为敏感,按掐时会提神醒脑,算是一处隐秘的命门。   可姜玉竹不通医术,胡乱出手,倒是在无意间掐上另一处命门,她听到身侧的太子闷哼一声,猛然弓起了身子。   想不到这处穴位竟这般敏感,真叫姜玉竹感慨学识就是力量。   詹灼邺当然没有醉,只不过小少傅在北行的一路上总是刻意躲避他,多日未曾嗅到少年身上独有的馨香,倒是让他一时沉沦其中,想要低头嗅一嗅小少傅身上清甜的味道。   可对方却不打招呼,一把握住了他的命门。   眼前一片漆黑,詹灼邺的感官格外敏感,他甚至能清晰感受到少年软弱无骨的柔荑在无意间滑动。   “松开...”   姜玉竹惊讶于太子剧烈的反应,她垂眸瞥了眼,这才明白自己擒住了什么虎狼之物,吓得小手一颤,反倒是攥得更紧。   “嘶....”   她听到太子倒吸了一口气,哑声道:“少傅的胆子倒是不小...”   姜玉竹这才慌忙松开手,涨红着脸道:“殿下赎罪,臣并非有意...”   说完,她又拿起桌上的丝帕,用力擦拭起掌心,不由庆幸太子现在目不能视,不然太子该会用什么样的眼神打量她。   还好没过多久,一位金乌武将向太子敬酒,打破二人间尴尬的气氛。   这位金乌武将显然喝了不少酒,当下有些微醺,赤红着脸摇摇晃晃走来,非要敬太子一坛酒,好答谢玄月军的救命之恩。   原来这位武将是金乌的前锋大将军,几个月前他率领的前锋军被匈奴兵马围堵在一处山涧,粮尽援绝之际,一队玄月骑兵犹如神兵天降,打散了匈奴人的包围,最终二军合力,打了个漂亮的翻身仗。   “殿下的玄月骑兵不孬,一个个都是马背上的好手...就是...就是你们的战马差了些,若是能跑得再快点,准保那些匈奴兵一个都逃不掉!”   詹灼邺接过酒盏一饮而尽,扬唇浅笑道:“大燕在战马上一直有着短板,孤听闻单将军麾下的铁骑兵行动速度奇快,能够日行数百里,不知这些铁骑兵用得什么品种的战马?”   一提起战马,单将军似是感到极为骄傲,他抱着酒坛,干脆一屁股坐在太子对面,滔滔不绝起来:   “不是我吹嘘,要说对马种的了解,单某在金乌排第二,就没人敢排第一,匈奴骑兵的大宛马不孬,可跟我们金乌的铁蹄马相比,还是差远了。铁蹄马体魄强健,皮厚毛粗,不仅能抵御暴风雪,碗大的铁蹄还能轻易踢碎孤狼的脑袋。”   “那这种铁蹄马若是圈养起来,会不会丧失野性?”   姜玉竹好奇问道。   单将军瞧见从太子身侧冒出头的少年郎明眸皓齿,面若桃花,乍一看还以为太子怀里搂着个绝色美人。   啧...大燕的男子,模样都不孬!   “金乌草原上有经验老道的驯马师,这些人掌握不外传的‘吊马法’,只需一个月,就能够提高马儿的战斗力,就算是圈养的马儿也能保留它的野性...”   姜玉竹双眼一亮,如若眼前的单将军没有吹嘘,那这种铁蹄马训练得当,会比大宛马更强悍,也更适合作为大燕的战马。   她主动给单将军倒上一盏酒,展颜笑道:“姜某听说金乌骑兵一人能拥有双马,作战时可轮流骑乘,可见金乌在战马数量上丰富,只可惜你们的炼铁工艺简陋,不能给骑兵配备充足的御马装备。”   说到这里,姜玉竹似是感到惋惜,她长叹了口气:   “倘若金乌骑兵能像大燕骑兵一样配备上马鞍,马笼头和马衔,那岂不是如虎添翼,就算匈奴人再来侵犯,单将军收拾起他们必会易如反掌。”   单将军何尝不深感遗憾,要知他头一次瞧见装备精良,从马头武装到马蹄的玄月骑兵时,羡慕的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无奈金乌在炼铁工艺上落后得不只是一星半点,压根儿不可能像大燕人一样锻造出坚固耐用的御马装备。   就在单将军感到怅然若失之时,詹灼邺忽然开口道:“玄月军在御马装备上有所富裕,孤可以送给单将军一些。”   “殿下此言当真?”   单将军闻言欣喜万分,连脑袋里的酒意都消散大半,他眸光闪闪,语气恳切:   “那单某不能白拿殿下的东西,不如送给殿下几匹铁蹄马,殿下用这些铁蹄马和大宛马一比,就知单某没有在扯牛皮。”   詹灼邺淡然颔首,应允了这场交换。   单将军兴高采烈走了后,姜玉竹弯起眼眸,胸有成竹道:“如此以来,殿下只需静静等待便好。”   从闲聊中,姜玉竹发现单将军是一个懂马且爱马的将领,故而她刚刚和太子一唱一和,成功让单将军对大燕锻造的御马装备产生兴趣。   单将军得了大燕的御马装备,自然会与其他同僚吹嘘,当金乌武将们发现武装过的战马在战斗力上得到大大提升,定然就看不上现如今简陋的装备。   就好像第一次穿上棉靴的人发现走起路来竟这般舒适,再也不愿光着脚走路了。   金乌骑兵数量占大头,对御马装备的需求量同样巨大,只要打开这道需求口,不用姜玉竹他们提出来,金乌人都会主动送上优良的马种做交换。   打仗和做生意恰恰相反,主动的一方往往占不到便宜。   这一点,是姜玉竹从善于经商的兄长身上学来的。   詹灼邺垂眸看向神色怡然的小少傅。   少年手托香腮,葱白细指有一搭没一搭敲打着桌案,殿内烛火明亮,映得少年眸底如撒了一层碎金的湖面,波光潋滟。   见太子迟迟不言,姜玉竹疑惑地抬起头,恰好对上男子琉璃似的明亮眸子。   她心中生疑,正要开口询问太子可是能看见了,一阵咚咚咚的鼓声忽然响起,吸引了殿中众人的注意。   姜玉竹循声看去,瞧见数十位体魄强壮的金乌男子走进大殿,他们手持一对鼓棒,开始有节奏地捶打起四脚木架上的皮鼓。   与大燕的习俗不同,金乌人的宴席上没有婀娜多姿的伶人翩翩起舞,而是盛行豪放不羁的皮鼓舞。   能够登上金乌王庭献技的鼓手都是历经千挑万选,容貌出众不说,身姿更是矫健。   这些鼓手们头戴金莲花编织的花圈,脸上涂抹着金色彩绘,露在褂子外的一对手臂异常健硕。   鼓手们手持鼓槌敲打在鼓面上,声声鼓点激昂,好似万马奔腾,又像春雷滚滚,震耳欲聋的气势恨不得掀翻屋顶。   敲打至高亢时,站在最前一排的鼓手们猛然举起双臂,口中暴喝一声,扯开胸前的褂子,露出壮硕的胸肌和线条流畅的腹肌。   这些鼓手们因常年击鼓,胸肌锻炼得异常健硕,竟还能随着鼓点的节奏一颤一颤,看得直叫人叹为观止。   殿中众人纷纷鼓掌叫好,更有数名金乌贵族女子直接登上舞台,围绕着鼓手们一起载歌载舞。   在场的大燕官员不由面面相觑,显然是被金乌豪放的民风震撼到了。   同样大受震撼的还有姜玉竹,她看向光着膀子大跳热舞的精壮鼓手们,一时忘记移开目光。   “少傅觉得好看吗?”   听到太子清冷的声音,姜玉竹还未醒过神的大脑先做出反映,她呆呆地点了点头,随即反应过来,转头看向俊容紧绷的太子,红唇轻启,惊讶道:   “殿下...你能看见了?”   詹灼邺盯着双颊融融的小少傅,突然伸出手掰过少年白玉般的下巴,冷声道:“转过身来,不许看。”   姜玉竹一时不明白太子这句话的意思,她蹙眉想了想,恍然道:“臣正准备退下,就不打扰殿下继续赏舞了。”   面对舞台上一大片的“秀色可餐”,太子定是嫌弃自己挡在面前碍眼了。   想来也是,她这道寡淡无味的素斋那里及得上油光锃亮的小鲜肉们,希望太子今夜品尝过荤腥后,对她这道素斋再也提不起兴致。   “莫非少傅是觉得在此处看不过瘾,想要上台与这些鼓手们共舞?”   詹灼邺一想起少年直勾勾盯着那些鼓手的模样,觉得胸口堆积着一团郁气,他掰过少年伸长的脖子,好让对方黑亮的瞳仁只映着他的身影。   小少傅口口声声说只求他这一轮明月,他便信了,殊不知在对方眼里,漫天星子都比他这轮皎月要闪耀。   见太子倒打上一耙,姜玉竹缓缓瞪圆了眼,忍不住讥讽道:   “殿下说笑了,臣力气小,握不住鼓槌。殿下若想登台,大可落落大方上去,没准儿还能在金乌博得个平易近人的美名。”   说完后,姜玉竹咬紧下唇,硬着脖子瞪向太子,一副不甘示弱的姿态。   殊不知她这般色厉内荏的模样,落在对方眼底,却是娇憨可人。   她瞧见太子突然笑了,男子恢复视力后,双眸漆黑又明亮,好似夜空中璀璨星子,眸底流淌着细碎星光,摇惑人心。   男子微微倾身,薄唇抵在她耳畔轻声低语。   殿内鼓声震耳,却挡不住男子炽热的话灌入耳中。   “少傅谦虚,你方才握住孤的鼓槌时,力道刚刚好。”   姜玉竹被驳得哑口无言,双颊一点点染上红霞,她刚想要说些什么来解释自己的孟浪之举,鼓声突然间停止了。   原是台上的皮鼓舞结束了。   按照金乌宴席上的惯例,鼓手要将象征富贵的金莲花献给金乌王指定的宾客。   金乌王笑呵呵看向大燕太子,扬声道:   “本王原想将金莲花圈送给太子,不过既然你们大燕人讲究尊师重道,那本王就将这金莲花圈送给姜少傅,不知太子可有异议?”   詹灼邺一向不看重虚名,当然没有异议。   为首鼓手得到金乌王授意,朝着姜玉竹所坐的位置走去。   若说舞台上的十余名鼓手是千里挑一的美男,那这位献花的鼓手就是万中挑一的翘楚。   男子身材魁梧,为了美观,不仅在脸上涂着斑斓彩绘,胸膛上还抹上一层蜜油,衬得他古铜色的肌肤泛着迷离光泽,一头浓密的乌发披散在肩头,仿若一头年轻的雄狮,浑身上下充斥着男性雄姿。   还好姜玉竹见惯了太子那张惊世骇俗的俊颜,在面对这位金乌美男时,她犹能面不改色,从容不迫从对方手中接过花圈戴在头上。   鼓手笑了笑,露出一对洁白的虎牙,深蓝色的眸子煞是好看,他主动帮姜玉竹整理头上的花圈。   “金莲花与姜少傅很相配。”   听到男子熟悉的声音,姜玉竹微微睁大了眼,惊讶地的发现面前的鼓手居然是小王子乔黎鹰,因对方脸上涂抹着浓重的彩绘,她竟然一时没有认出来。   就在姜玉竹愣神之际,乔黎鹰堂而皇之握住她的手,放在他热乎乎的胸膛上。   “远道而来的大燕客人,我用赤忱之心,欢迎你们的到来!”   在场的两国百官当即爆发出热烈的欢呼声。   姜玉竹扯唇笑了笑,她不敢去看太子此时的脸色,脑中只有一个念头闪过。   自己这只手,今夜碰了太多不该碰的东西!   ————   欢庆宴结束后,接连数日,太子被金乌王频频召入王庭谈判两国设立榷场,开通互市等事宜。   几次谈判过后,金乌官员都知晓大燕有一位能言善辩的谈判官,此人年纪稚嫩,眉清目秀,看似人畜无害,却是千伶百俐,三言两语间就能让人顺着他的话走。   甚至有几次,金乌这边的谈判官被少年逼得都想要动手打人,可看到少年身后眉眼冷冽,气场逼人的大燕太子,只得掐着大腿根忍下来。   谁让大燕人讲究尊师重道,太子对小少师呵护的态度,简直要比对新婚妻子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金乌王眼见本国的商税费被姜少傅越砍越低,只好差人带着姜少傅去城外赏一赏戈壁美景,品一品当地美食,每日好吃好喝供起来,尽量让他远离谈判。   这日一早,苓英给姜玉竹穿戴衣裳时,惊讶地发现束胸竟系不上了。   “公子吸一吸气,还差上一点点....”   苓英站使出浑身解数,用力拉扯着束胸两端的系带。   姜玉竹双手扶在屏风框上,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忍受着肋骨传来的一阵阵疼痛,须臾后,终于听到身后的苓英道了声好了。   在前往金乌的路途上,她一直在刻意少食,加上天气转冷,可以多穿几件衣裳,倒是遮掩住胸口那抹隐隐浮现的弧度。   可她这几日里胡吃海塞,倒是让散养的一对玉兔添上不少肉膘。   果真应了那句长肉如山倒,减肉如抽丝!   苓英提醒道:“公子身体长得快,奴婢只好用材质硬挺的香罗缎裁制成抹胸,可香罗缎最忌讳沾水,公子切记不要淋雨,不然锦缎沾上雨水,就会收缩变紧,甚至会破裂开来...”   姜玉竹轻松一笑:“这倒无需担忧,金乌在秋季里几乎不会下雨。”   她们落脚的驿馆是金乌人新修建,看得出当地匠人想要效仿大燕屋舍的风格,可又割舍不下对黄金的喜爱,索性在门窗框上贴了一层金箔,日头好的时候,整面窗扇会在日光下闪动起流光溢彩。   姜玉竹所住的房间在二楼,苓英推开雕花轩窗透气,目光不经意扫向一层廊下,脸上露出一抹惊讶之色,转过身道:“公子,楼下那人好像是萧世子....”   姜玉竹走至窗前,垂眸看向站在廊下的男子。   萧时晏身着当地人的月白色翻领胡服,肩披雪羽鹤氅,身姿挺拔,当男子抬起头时,斗拱上贴的金箔折射出细碎的金光,落尽数在他的琥珀色的眼眸里,煞是好看。   “瑶君,今日城内开放市集,你不是要撰写两国互市货品的名册,要不要随我一起前去逛一逛?”   男子笑了笑,露出洁白贝齿,笑容明朗又充满朝气。   姜玉竹此次随太子来到金乌,还挂了个互市监的头衔,掌蕃国交易事宜。   正所谓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深入金乌民间市集,倒是能帮助她精准了解当地的特产和物价。   她望着萧时晏,笑着点点头道:“好,时晏兄稍等片刻,我换上一身衣裳就下去。”   金乌的服饰和大燕迥然不同。   大燕的文人墨客追捧飘逸潇洒,衣袍裁制得较为宽松,行走起来轻风拂袖,飘飘欲仙。   可金乌人为了方便骑马,追求干练利落,通常衣身紧窄。   当萧时晏看到一身胡服装扮的姜玉竹笑盈盈走来时,他的呼吸不由轻轻凝住。   少年唇红齿白,双目晶晶,一袭天青色翻领胡服勾勒出他秀美体态,轻盈却不显单薄,腰间束着宽大的皮革蹀躞带,上缀赤金小环,垂挂下的配饰随着少年灵动的步伐,发出泠泠清脆声响。   犹若敲打在心口,震荡着他的灵魂。   “时晏兄,咱们走吧。”   姜玉竹见萧时晏久久盯着她不言语,笑着出言提醒道。   “嗯...好...”   萧时晏如醉初醒,他迅速从对方笑盈盈的脸庞上移开目光,过了片刻,又忍不住看向身侧的少年,唇角微微弯起。 第47章 残棋赌约   苏木金城是草原上最古老的都城, 又处于三国边境的交界点,每逢初一和十五,来自各国的商贩会陆陆续续前往城内, 结棚为市, 贩售本国的特产。   为了吸引来往路人的目光,这些商贩们无所不用其极,有人敲锣打鼓高声吆喝,有人雇佣杂戏班子在摊前表演。   姜玉竹更是在一处贩售皮货的摊位前瞧见,有几位身材高挑的西域美人全身只裹着一张皮草, 脸上妆容浓艳,伸出一对雪白手臂,媚笑着向来往路人展示身上的裘衣。   那波涛汹涌的春色,倒是让不少男人如蝗虫一般围拢上去, 面露垂涎之色, 不惜花重金购下沾染美人体香的裘衣。   可无论在大燕还是金乌, 女子在光天化日下袒露身体都是重罪, 不一会儿, 就有负责看管市集的官吏闻讯而来, 要押走这些伤风败俗的女子。   皮货摊主急忙走出来, 嬉皮笑脸同官吏解释他雇佣的人并非是西域女子, 而是货真价实的男子。   说完,他一把手扯下西域女子裹在胸前的裘衣, 赫然露出平坦的胸脯子。   围观众人这才发现,原来这些浓妆艳抹的“西域美人”都是男子乔装假扮,只不过这些人在胸口贴上用猪皮裁制的假胸, 又以裘衣遮挡,好以假乱真。   那些刚刚花了重金购下裘衣的客人们, 瞧见艳丽多姿的西域美人眨眼间变成铁血真汉子,顿觉大倒胃口,纷纷直喊晦气,吵闹着要摊主退货。   姜玉竹目睹这场闹剧,却没有像围观众人一样露出幸灾乐祸的表情,而是面色凝重。   “瑶君怎么愁眉不展,是有什么心事吗?”   她转头看向一旁的萧时晏,男子琥珀色的眸子里盛着暖光,好似暖化的麦芽糖,就连询问的声音都是轻柔如烟。   她微微一笑:“无事,既然来了,咱们便好好逛一逛。”   市集上琳琅满目的货品和此起彼伏的吆喝声很快驱散姜玉竹的心事。   逛了一圈后,她给父亲和兄长买了几张皮货,给母亲买了香料和玛瑙,给冯少师和余管事买兽皮护膝,还给周鹏买了一副精致的匕首。   忽然,她的目光落在一块乌木盒上。   盒内有一株风干的花朵,这花朵形态奇异,叶呈现螺旋状,其枝似柳,花似兰,花瓣是淡紫色,即便枝叶都已经干枯,依旧美得奇特,可见盛放时会是何等的绚丽多彩。   “公子好眼力,这株夜阑花是我多年前机缘所得,保存完好,我敢保证,你在市集上再也找不到第二株。”   摊主瞧见姜玉竹一直盯着夜阑花,于是滔滔不绝诉说他当初遇到夜阑花的曲折经过。   摊主说自己五年前在草原上迷了路,四天三夜没有喝到一口水,弥留之际,远远瞧见前方有一团如梦如幻的紫色祥云,他挣扎着爬过去,发现这团紫色云彩居然是一片盛放的夜阑花丛,后来,天降暴雨,他靠着雨水又活了一日,终于盼到族人赶来营救。   “夜阑花会带给人福运,我看公子和此花有缘,干脆宜卖你了,只要三个金珠。”   听到摊主狮子大开口要价,姜玉竹笑了笑,她无意于这株夜阑花,只不过瞧见此花模样奇特,才驻足多看了一会。   一旁的萧时晏当即要付钱买下。   姜玉竹只得拦住了他,挽起袖子开始与摊主讨价还价,一番唇枪舌剑后,最终以三十纹铜板的价格,在萧时晏惊诧的目光中买下了这株夜阑花。   “瑶君砍价的本事...和你的文章一样出彩。”   听到萧时晏的称赞,姜玉竹腼腆一笑:“母亲勤俭持家,每年采买年货时都会带上我和...妹妹,耳濡目染,我也学到些砍价的皮毛。”   说完,她拿出刚刚在一处摊位前购下的一瓶番红花交给他。   “番红花有活血通络,消沉开窍之效,我看这里的番红花成色不错,比京城百草堂里的还强上不少,你拿回去给萧伯父服用,希望萧伯父能早日康复。”   萧时晏望着眉眼含笑的少年,胸腔里平稳的心跳不由自主加速起来,他垂下双眸,轻声道:   “我适才在玉器摊前看到一块玉佩,觉得很是衬你。”   他微微倾身,将一枚玉坠系在对方腰间蹀躞带上。   姜玉竹低头瞧见腰间摇晃的玉坠,拇指大小的玉雕刻成竹子的形态,玉质莹润,在日光下泛着剔透水光。   倒是映了她的名字——玉竹。   “多谢时晏兄,你看这些摊位上有什么喜欢的物件,我买来送你。”姜玉竹很喜欢萧时晏为她挑选的玉坠,大方地让对方选一样回礼。   金乌秋日的阳光毒辣,少年明眸弯弯,娇嫩的肌肤沐浴在阳光下,双颊很快就被晒出淡淡的红晕,好似白里透红的芙蓉花,清丽柔美。   萧时晏眸光微凝,他不由自主伸出手,手指轻轻点上那抹粉腻酒窝。   二人同时愣怔了一下。   萧时晏迅速收回手,他正要为自己的失态致歉,却听人不远处有人在唤他们二人的名字。   “萧世子,姜少傅,哎呀呀,你们二人在这里可真是太好了!”   姜玉竹看向拨开人群跑来的男子,惊讶地挑起剑眉:“吴大人,发生什么事了?”   匆匆跑来的吴大人乃是鸿胪寺卿,他与姜玉竹和萧时晏一样,同样是大燕出使金乌的使臣之一。   吴寺卿体型肥胖,一路跑得满面大汗,他顾不得擦拭头上的汗水,赤红着脸气喘吁吁道:   “说起惭愧啊!我和郑宣慰使在市集上被一个金乌女子设局骗走身上的金银,姜少傅,太子殿下可有与你们同行?”   姜玉竹摇了摇头,道:“太子殿下和小王子今早出城去狩猎了。”   “哎呀,那可真是糟了!这名金乌女子实在是可恶,知道了我们的身份也不怕,如今郑宣慰使还在他们手里扣着,这女子还说要砍掉郑宣慰使的双手抵债!”   “吴大人莫急,你们究竟遇到何事?郑宣慰使现在人又在何处?”   萧时晏声音温润,他让吴寺卿先冷静下来,好同他们道明事情原委。   原来,今日吴寺卿和郑宣慰使在逛市集时发现有一个金乌女子在摊位前设下残棋赌约。   女子在摊位前打开一箱闪闪发光的金银珠宝,扬言看热闹的路人,但凡有人能在三十步内破了她设下的残局,就可以拿走箱子内所有金银珠宝。   可若超出一步,就要缴纳一金珠罚钱,超出两步,交纳两金珠,超出三步,便是四金珠,以此叠加,没有上限。   吴寺卿和郑宣慰使二人的棋技在大燕算得上是翘楚,只一眼就看出女子摆出的残棋阵不算太难,三十步内必能破局。   他们二人认为金乌人不精通棋道,又见设局之人只是个年约十八九岁的小姑娘,心里断定对方不知从何处寻到个残破棋阵当成宝。   于是二人抱着占便宜的心思与对方立下赌约。   谁知这套残棋看似简单,可一旦深入其中,才发现布局精妙,环环相扣,复杂无比。   不知不觉中,吴寺卿和郑宣慰使就下了百步,可二人仍未破局,最终结账一看,他们二人居然欠上此女上万金珠。   郑宣慰使脾气火爆,当即掀翻棋局,要报官抓走此女。   可那金乌女子同样来头不小,只见从她身后突然冒出数名身高马大的金乌侍卫,三下五除二就将他们的卫兵制服了。   吴寺卿急忙亮明身份,表示他们是从大燕远道而来的使臣,还请金乌女子高抬贵手,放过他们。   可那金乌女子却不依不饶,说既然大燕人精通棋道,如若他们之中有人能破了她设下的残棋,此事便一笔勾销。   否则,她就要砍掉郑宣慰使的一双手来偿还万金赌债。   “姜少傅,萧世子,你们一人是新科状元郎,一人是榜眼郎,都是学富五车,博通经籍之辈,在棋道上必定胜过我和郑宣慰使这种臭棋篓子千百倍,你们快随我前去,好好杀一杀那个金乌女子的威风。”   姜玉竹和萧时晏都非冲动之人,二人沉思片刻,决定派人去寻太子,随后跟着吴寺卿前往残棋摊位。   三人距离老远就看到被路人围堵的水泄不通的摊位,里面传来郑宣慰使愤慨的叫骂声:   “无耻宵小,老夫乃是大燕当朝四品大员,如今代表大燕皇帝出使金乌,你若伤了老夫一分一毫,就是对大燕皇帝的不敬。”   “愿赌服输,你今日就算代表天上的玉皇大帝,也要把欠下的赌债还了,你们大燕男人就这么输不起吗?”   “什么赌债,分明是你个小女子设局在先,寻来个压根儿解不出的残棋阵坑蒙拐骗,敲诈钱财!”   “你个臭棋篓子脑袋蠢笨解不出来,还敢说我坑蒙拐骗,骨朵,剪了他的舌头!”   女子身后的侍卫正要动手,人群中忽然响起一道清亮的喊声。   “且慢!”   女子闻声抬眸,瞧见围观人群中走出三人,其中一人正是臭棋篓子的伙伴,而另外两个男子却是让她眼前一亮。   一人风度翩翩,温润如玉。一人细腰窄衣,青翠若竹,两人容貌卓然,谈得上是各有风姿。   女子神色倨傲,她微微扬起下巴,道:“你们二人可是臭棋篓子找来的帮手?”   姜玉竹和萧时晏拨开围观人群,终于见到吴寺卿口中凶神恶煞的金乌女子。   女子年约十八九岁,侧身坐在石桌上,一袭赤红色织金胡服勾勒出她玲珑有致的身姿,腰间挂着嵌满红玛瑙的精美匕首,一头乌发高高编扎起来,垂在腰间,肌肤虽不白,却呈健康的小麦色,柳眉凤眸,绛唇映日。   女子抿着唇,笑吟吟地斜看向他们,唇角的一颗乌痣,显得娇俏又傲气。   至于郑宣慰使,正被两个金乌侍卫捆绑住,脖上架着一柄寒光闪闪的弯刀。   “在下萧时晏,正是这位郑大人的同僚,至于事情的原委,萧某已听吴大人说过。此事是二人输掉赌约在先,他们欠下姑娘的万颗金珠,萧某稍后会差人送到姑娘府上,还请姑娘高抬贵手,放过郑大人他们。”   在匆匆赶来的路上,姜玉竹和萧时晏商议将此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当前两国在达成榷场和商税之事上到了尾声,大燕在谈判中占到不少便宜,金乌王顶着王庭内的压力要和大燕开通互市,若是此时闹出什么岔子,大燕损失得何止是上万金珠。   姜玉竹瞧见女子时,发现她佩戴的匕首上刻有飞鸟图纹,金乌人崇尚毕方神鸟,而飞鸟图文只有王庭宗室才能使用。   因此,姜玉竹断定此女身份不俗,于是她冲萧时晏递去眼色,让他出面去游说。   萧时晏一开口,清润如溪的声音顿时吸引众人注意,加上他容貌清俊,围观的金乌女子们不由发出低声赞叹。   可坐在石桌上的红衣女子却不为所动,她双手抱臂,目光在萧时晏脸上流转了一圈,勾唇笑道:   “你会下棋吗?”   萧时晏微微一怔,诚然道:“萧某略通棋道。”   “那便好,你这二位朋友摔坏了我的榧木棋盘,此物世间无二,莫说上万金珠,就算剁了他们二人的手也赔不起。不过我这人向来言而有信,你若能在三十步内破了我设下的‘九劫阵’,那他们毁掉棋盘之事就一笔勾销。”   榧木棋盘是极为名贵的棋盘,乃用稀有的香榧木打造,每当在棋盘上放下一子,落子的位置会微微下陷,棋子便不会挪动,清盘时,用热帕子一擦拭便会恢复原状。   可打造这种棋盘的手法早在百年前失传,现存有的榧木棋盘寥寥可数,一经问世,就被世家大族哄抢珍藏。若是郑宣慰使他们摔坏了女子的榧木棋盘,那真是赔上一双手都不为过。   听到女子的开出的条件,萧时晏陷入犹豫,这时,他身旁的姜玉竹突然开口:   “姑娘可否让我们看一看残棋阵?”   “哦,你也会下棋?”   “当然了,姜少傅是我们大燕最年轻的状元郎,区区一个破残棋阵,怎能难得住他。”   听到郑宣慰使扯着嗓子叫嚷,红衣女子深深看了姜玉竹一眼,扬唇一笑:   “好啊,你二人可以一起下,若是赢了,不但人可以带走,箱子里的金银珠宝也都归你们,可若是输了...”   女子语气一沉,柳眉高挑,抬手抽出腰间匕首,随着亮光一闪而过,四四方方石桌竟被削去了一角。   “就留下你们二人的手!”   这一举动,终于让硬着脖子叫嚣的郑宣慰使噤声。   “瑶君,你先回驿馆去寻太子,我来破棋。”   就在红衣女子开始布棋时,萧时晏低下头对姜玉竹说道。   姜玉竹露出一抹苦笑:“已经晚了,咱们还是想法子破解残棋吧。”   萧时晏环顾四周,发现他们几人已经被人高马大的金乌侍卫团团围住,可谓是插翅难飞。   红衣女子重新布好棋局后,姜玉竹和萧时晏一起走上前观望棋盘。   眼前的棋盘综合交错,共三百六十一路,上置有黑白双子。   寻常残棋不过有一百余子,但这幅残棋却有二百余子,乍一看去好似有多条出路,但静下心细细推算,就会发现每条出路都暗藏玄机,最终无一列外,皆是通往死局。   萧时晏推算了半柱香的功夫,额间渐渐冒出一层薄汗,他喃喃道:“这...这是一盘死棋,九条生路,皆是一死。”   红衣女子双眸一亮,欢喜道:“未落子前就能看出九路皆死,你倒是有两把刷子,你可有本事破了此阵?”   萧时晏叹了口气,摇了摇头道:“萧某才疏学浅,无法破阵。”   红衣女子眸底的光亮霎时暗淡下来,她略感惋惜道:“看来你们大燕人的棋技不过如此,骨朵,收了他们的手罢。”   女子话音刚落,却见那个气质如竹的少年忽然出手,落下一子。   她低头看向棋盘,顿觉有些好笑。   “喂,我说你究竟会不会下棋?居然上来就把这条生路下死了。”   姜玉竹没有答话,她神色平静,慢慢拾起棋奁里的白子,沉思少顷,随后再落下一子。   很快,棋盘上所有生路都被她堵死,红衣女子拧起柳眉,正要让侍卫将胡乱落子的少年拖下去处置。   一直紧盯着棋盘的萧时晏好似看明白了什么,他缓缓松开紧蹙的眉心,转头看向一旁神色专注的少年,展颜笑道:   “瑶君这招起死回生,真是妙哉!”   红衣女子闻言,也低头观察棋盘上的局势,这才惊讶的发现,九条死路合在一起,竟然连成了一条生路。   她再次看向单手持子的少年郎,忽然觉得对方虽然身姿纤弱,可举止从容优雅,容貌清丽,尤其是他那对琉璃般的眸子,在静静沉思时宛若凝滞的星河,让人挪不开目光。   “解开了。”   少年抬起双眸,璨然一笑,这个灿烂的笑容好似烙进了她心里。   “姜少傅只用二十七步就解开残局,哈哈哈,刁蛮女子,你刚刚还瞧不上我们大燕人的棋技,此时可觉得脸疼?”   郑宣慰使瞧见姜玉竹成功破阵,当即一扫颓势,好像斗鸡一样雄赳赳气昂昂挺起胸脯叫嚣,全然忘了自己的小命还握在他人手里。   不过红衣女子却懒得计较这些口舌之争,她双眼冒光看向姜玉竹,犹若看到一块宝贝金疙瘩,笑眯眯道:“姜公子是怎么算出棋局中的九条死路能够连一道生路?”   姜玉竹看得出女子是个棋痴,于是微微一笑,毫无保留告诉对方她推算的技巧。   “既然我侥幸破了姑娘的棋局,还请姑娘放过郑大人他们,至于损坏的榧木棋盘,我会在大燕倾力搜寻,赔给姑娘。”   红衣女子摆摆手,眉眼含笑:“榧木棋盘再名贵,也不过是身外之物,远远不及你这个人有趣。骨朵,将郑大人他们放了!”   金乌侍卫对女子的话惟命是听,不仅立马松开郑宣慰使一行人,还抱来一箱子价值不菲的珠宝。   姜玉竹看了眼闪动着流光溢彩的珠宝,直言无功不受禄,还请对方抬走。   可那红衣女子早已翻身上马,回眸冲她勾唇一笑,长眸微挑,笑起来好似一只火红的狐狸,狡诈又魅惑。   “姜少傅不必推辞,这箱珠宝全当是我送给你的见面礼,咱们日后还会再见。”   说完后,女子又对姜玉竹俏皮地眨了眨眼,扬鞭策马离去。   望向飞扬起的滚滚黄尘,姜玉竹缓缓蹙起眉心。   经此一事,他们一行人不免成了市集上的焦点,为了平息风波,他们匆匆登车驶离市集。   回到驿馆后,姜玉竹让苓英和她一起整理出市集上采买的礼物,有的寄去京城,有的直接分发给驿馆里的同僚。   等二人忙活完后,抬眸看向窗外,已是夕阳西下。   这时,周鹏叩门传信,说太子殿下回来了,有事要找她商议。   姜玉竹猜想太子听说了今早在市集上发生的事,想要找她询问清楚,于是稍作整理仪容,随周鹏前面见太子。   太子休憩的院落位于驿馆最深处,听说院中还有一处天然汤泉场,有数个活泉眼,形成大小不一的温泉池,四季长温,庭院中的绿荫和水色融为一体,犹若身在仙泉瑶池,烟波浩渺,景色静谧又飘渺。   周鹏驻足在月洞门下,说太子在里面等着姜少傅。   姜玉竹见周鹏搞得如此神秘,好奇追问上几句,可平日里知无不言的周校尉好似得了什么军机密令,嘴巴紧闭严实,不露一丝风声。   无奈之下,她只好独身踏进篱笆围砌院落。   走了约莫百步,姜玉竹眼前渐渐弥漫起白蒙蒙的雾气,周身的温度也升高了不少,她一时分不清方向,于是站在白雾中高声呼喊:   “太子殿下?”   空旷的温泉场回荡起她的呐喊声,一声又一声,就当姜玉竹感到满头雾水时,前方传来太子清冷的声音。   “孤在这里。”   姜玉竹寻声走去,不知不觉走到一处汤泉面前,只见被巨石环绕的汤泉水呈乳白色,空气中飘散着淡淡的硫磺气,水面上雾腾腾一片,隐约可见池水中有一个男子的身影。   她望着那道模糊的身影,轻轻吞咽口水,道:“既然殿下正在沐浴,臣就不叨扰了,先行退下。”   姜玉竹拔腿想走,不远处传来太子淡淡的声音:   “此地人迹罕至,少傅不妨退去衣裳入池,与同孤一起共赏风景。”   面对太子的盛情邀约,姜玉竹想都没想就回绝了。   “殿下的美意,臣心领了,只不过臣刚吃过晚膳,不易泡汤泉...就先去厅堂恭候殿下。”   姜玉竹不等太子答话就要闪身走人,可脚下湿漉漉的青苔极为打滑,慌忙间一个不留神,扑通一下双膝跪地,竟朝着太子行了一个大礼。   摔得眼冒金星之际,她听到一阵哗啦啦的水声,还未容她缓过神时,已经被太子横身抱起。   姜玉竹下意识攀住对方修颈,入手是滚烫的肌肤。 第48章 迎面一击   “少傅就算心中感激, 亦不至对孤行此大礼。”   太子的声音向来是清冷的,不知是不是泡过汤泉的原因,低沉的嗓音宛若恰到好处的淳酒, 温醉了人的神志。   姜玉竹抬起眼眸, 隔着白蒙蒙的雾气,撞上男子一对潋滟长眸。   太子凤眸微扬,眸底笑意如潺潺流水,浓密的睫毛沾上薄薄雾水,在夕阳下摇曳着光晕。   她这才发现自己被太子抱起, 对方仅着一件白绫裤,打湿的裤腿紧贴在肌肤上,若隐若现出男子矫健结实的体魄。   “少傅刚刚伤到何处?”   “臣无碍,还请殿下放下臣...”   姜玉竹一时间眼睛都不知道该往哪放, 只觉得自己的脑子好似都被蒸成了一池浆糊。   太子常年习武, 身量颀长, 宽肩窄腰, 双臂肌肉结实, 只不过平日穿着玄色锦袍, 敛去一身蕴藏着无限力量的体魄, 倒是让人把目光放在他俊美无双的容貌上。   殊不知这一身皮囊, 皆是鬼斧神工所雕刻。   当下二人湿身相拥,她的掌心毫无阻挡落在男子纹理结实的胸膛上, 如同触到一团冒着热气的烙铁,烫得她迅速收回了手。   偏偏太子此时升起争强好胜之心,瞧见姜玉竹闪躲的模样, 索性将她放在平滑的青石台上,一手掰正她的下巴, 另一只手握住她的手腕,按在自己的胸口上,凤眸含笑,问道:   “少傅认为孤同金乌小王子相比,谁更强壮?”   姜玉竹感受着掌心下传来男子稳健有力心跳,双颊微微涨红,却不敢露怯。   毕竟在太子面前,她是男儿郎,两个男子光着膀子共泡温池,无论在大燕和金乌都是寻常不过,她若扭扭捏捏,反倒显得心虚。   “咳咳...依臣所见,当然是殿下的体魄尤胜一筹。”   可太子显然对这个答案并不满意,男子好看的凤眸微眯起,冒着热气的身子沉沉压下来。   “只是略胜一筹吗?”   姜玉竹的衣裳被对方身上滴落的水珠打湿,湿漉漉粘在肌肤上,让她觉得很不舒服,担心太子为了同金乌小王子一争高下,会逼着她品鉴完整体的体魄,忙扬起笑脸道:   “臣那夜在宴席上摸得不太真切,当下仔细一回忆,倒是觉得殿下的体魄更健硕,简直叫臣不忍释手,臣决定日后强身健体,争取早日练成殿下这样健硕的体魄...”   说完后,为表真切,姜玉竹还鼓起勇气拍了拍太子肌理结实的胸膛。   詹灼邺垂眸看向信口开河的小少傅。   少年仰起一张瓷白小脸,双颊透出淡淡粉晕,轻启的红唇如同花瓣般娇艳欲滴,乌眸清润,眸底雾气横生。   一身干练修身的素色胡服,更显其身姿袅袅婷婷。   好似池中结出的一株芙蕖修行成了精魅,撩人却不自知。   他漆色眸底倒映出水中芙蕖,扬唇浅笑:“不必了,少傅如今的样子就很好。”   言罢,詹灼邺脱去小少傅的鞋袜,挽起裤腿查看对方伤势。   还好此处岩石平滑,少年的膝盖只是堪堪蹭破了点皮。   “这里的泉水能够止血化淤,你既然不愿下水,就坐在池边泡一泡。”   詹灼邺捧起一池水,缓缓浇在小少傅红肿的膝头,少年倒抽了一口气,抖动的小腿无意间滑过他的腰腹,肌肤相触的地方好似点下了一把火,迅速朝下烧去...   小少傅的一双小腿很好看,细长又笔直,雪肌白皙无瑕,犹如两截子白藕浸在池水中。   他突然很想握住那截纤细的白藕,狠狠扯进池中,然后一片片摘下芙蕖精魅蔽体的花瓣,好与少年共同沉沦于肮脏的泥塘。   姜玉竹火辣辣的伤口被池水一浇,倒是觉得舒服上不少,正等着太子浇上第二捧,可太子却猛地沉入池中。   过了半响,太子才从池中冒出头,晶莹水珠滑过他好看的下颚线,颈间浮起的喉结上下滚动。   太子睁开眼看向她,声音略有沙哑:“孤渴了。”   姜玉竹隐约觉得太子的眼角有些赤红,转念一想,太子可能是泡了太久温泉水。   青石台上置有金乌当地的鲜果和茶水,姜玉竹倒上一盏茶水,又往杯中放入几颗金煌煌的沙棘果。   詹灼邺背靠青石壁,他接过小少傅递来的水果茶水饮下,提起他近日与金乌王的周旋。   “单将军得到孤送去的御马装备后,率领骑兵突袭匈奴境内的一处牧场,首战告捷,金乌王听说后十分欢喜,主动提出要在两国边境设下马市,用他们的铁蹄马与大燕换取御马装备。”   “哦,这岂不是好事,殿下最初的计划就是要金乌王主动提起设下马市。”   两国之间的谈判与打仗恰恰相反,先声夺人往往谋不好处,坐等对方开口,见招拆招才是上上策。   见太子沉默不语,姜玉竹挑起剑眉,询问道:“莫非这其中出了差池?”   詹灼邺淡淡颔首,解释道:“金乌境内有两所草场驯养战马,一处是大皇子负责管辖的九黎草原,另一处是小王子管辖的赤壁草原。孤已和金乌王谈妥,准备用一万套御马装备换取五万匹铁蹄马,可两位王子互相推脱,都说自己草场上的铁蹄马数量不足。”   姜玉竹顺着太子的话,很快就想清楚这其中的缘由:“看来大王子和小王子都不想动用自己草场的铁骑马。”   对于金乌人,战马是比金子还贵重的东西,既是他们保家护国的城墙,又是他们威慑邻国的利刃。   谁拥有的战马越多,谁的拳头就越硬。   虽然金乌王同意用战马和大燕交换御马装备,可两位王子都不愿削弱自己的实力,让对方白白占了便宜。   而金乌王默认下两个儿子的做法,显然是为了在战马数量上压制大燕,否则骁勇善战的玄月军忽然间拥有数量不菲的战马,对接壤北凉的金乌来说,亦是一种潜在的威胁。   “小王子感念孤的恩情,愿意提供一万匹战马,至于大王子那边,只愿提供两千匹。”   姜玉竹蹙起眉心,她摇了摇头道:“拢共一万两千匹战马,这数量实在太少了,靖西侯的陇西马场上可有二十万匹战马啊!殿下不如再同小王子商议一二?”   詹灼邺没有应声,他垂眼看向茶水上漂浮的沙棘果。   金乌本地的茶叶有一股霉味,滋味不佳,大燕官员初到金乌时,都觉得这种茶水苦涩难以下咽。   不过小少傅却从一本游记中读到,以金乌当地的沙棘果入茶,便能冲散这股霉味,佐白蜜调入茶水,入口微酸,回甘甜润。   少年总是能苦中作乐,化腐朽为神奇,就好似冬日的阳光,温暖且珍贵。   而他,想要独占这束阳光。   詹灼邺放下茶盏,语气平淡:“孤今日与小王子出城狩猎,便是为了商议此事,不过孤还没开口,金乌王忽而改变了心意,愿意奉上五万匹战马和大燕交易。”   姜玉竹有些摸不着头脑,她好奇问追问:“哦,这是为何?”   詹灼邺侧头看向一脸迷茫的小少傅,眸光深幽:“你可知今日在市集上,布下残棋的女子是谁?”   听到太子提及那个神秘的红衣女子,姜玉竹若有所思,她缓缓道:   “臣听闻金乌国的七公主痴迷棋道,她曾多次前往大燕拜师学艺,今日市集上的那位女子衣着华贵,出手阔绰,身边还有不少武功高强的金乌勇士守护。故而臣猜测,此女应就是金乌的七公主。”   “不错,这女子正是七公主,今日孤与小王子在草原上狩猎,收到你送来的传讯,小王子听闻此事,当即猜测到在市集布下残棋的女子就是他的七妹,我们策马赶回城后又收到消息,说你已经破了七公主的残棋。”   小少傅是棋仙的传人,詹灼邺毫不意外他能够解破七公主设下的残棋。   不过小王子乔黎鹰却大感意外,止不住称赞姜少傅不仅在容貌上是人中翘楚,学识上更是惊为天人,就好像一块会发光的金子,走到哪里都熠熠生辉。   碰巧金乌人对金子的热爱更狂烈一些。   七公主回到王庭后,便将姜玉竹如何破了她残棋之事告诉给金乌王。   金乌王得知此事,当即把詹灼邺和小王子召入王庭,三个人从正午一直商议至申时。   原来,金乌国东面有一邦国,名曰北沃,北沃国一直受中原文化影响,民间盛行棋道,百余年间出过不少闻名遐迩的棋手。   两年前,北沃国主造访金乌,金乌王自然是盛情相迎,两位国主把酒言欢,聊至尽兴时,提议让两国杰出的棋手来一场对弈。   北沃国主仗着本国人才辈出,大方表示金乌国的棋手在三场棋局中只胜一局就算赢,若是金乌赢了,北沃国主愿割让出三处城池。   金乌王头脑一热,当场就应下了赌约,不仅如此,同样还压上了金乌的一处风水宝地。   等到酒醒后,金乌王这才发现自己中了北沃国主设下的圈套,不由懊悔不已,无奈赌约已成定局。   再后来,金乌与匈奴两国战事频发,这场约定好的对弈一拖再拖,如今金乌大胜匈奴,北沃国主派来使臣送来祝贺,同时提醒金乌王履行当年的约定。   金乌王为此心急如焚,食不下咽,寝不安眠。   七公主为帮父王解忧,想起她曾在大燕得到过一套残局棋谱,其中有一道“九劫阵”极为复杂,多年间从未有人参透其中奥妙。   于是七公主在人来人往的市集上设下残棋,又以金银珠宝相诱,想吸引精通棋道的棋手。   不过“九劫阵”太难了,一连过了三个月,竟没有一人能够破局,就当七公主感到心灰意冷之际,误打误撞遇上了姜玉竹。   “殿下的意思,金乌王想要让臣参赛,同北沃国的棋手对弈?”   “正是,如若少傅赢了北沃国的棋手,金乌王会让两位王子各出两万五千匹战马与大燕交易。”   得知始末缘由的姜玉竹倍感压力,她蹙起眉头,忧心忡忡问道:   “那...臣若是输了呢?”   詹灼邺抬起手,手指抚平少年眉间的愁绪,淡然道:“输便输了,输得又不是孤的府邸。”   姜玉竹被太子的话逗笑了,是啊,反正这件事对他们来说完全不吃亏,赢了能顺利交易战马,输了无非就是回到谈判的起点。   心中忧虑一扫而空,姜玉竹察觉到她的衣裳被水汽打湿,胸口渐渐收紧的束胸勒得她隐隐作痛。   姜玉竹猛然想起苓英今早的那句叮嘱:   公子切记,香罗缎最忌讳水,沾水就会收缩变紧,甚至是破裂...   姜玉竹心中一凛,忙道:“殿下的交代臣已悉知,臣定会尽力而为,时辰不早,臣要回去用膳了。”   说完,她从池水中收回双腿,准备穿上鞋袜溜之大吉,却被太子擒住足腕。   “少傅方才不是说已用过晚膳?”   太子手上力气极大,险些给姜玉竹扯进池水中,他微微眯起狭长凤眸,打量起急于离去的小少傅。   “啊...臣来之前确是吃过,只不过吃的不多,当下陪殿下说了会话,便又觉得饿了。”   姜玉竹一边胡乱解释,一边弯身推开太子的手,腰间蹀带环上扣着的玉坠掉了下来,冰凉的玉坠落在男子肌肤上,激起一片凉意。   詹灼邺垂眸看向小少傅腰间的玉坠,眸色渐渐暗沉下来,手指挑起玉坠,摩挲着上面雕工精致的一节节竹纹,低声道:   “玉竹...”   太子的声音本就低沉,幽幽脱口的两个字裹在潮湿的水气中,余音绕梁。   姜玉竹的心口猛地颤了一下,她生怕太子通过这个玉坠猜出什么端倪,于是故作平静地解释道:   “这枚玉坠是萧世子在市集上先瞧见,觉得很适合臣,就顺手买来送给臣了。”   姜玉竹本意想说这枚玉坠并非她所选,殊不知这句话却捅到了太子的肺门子。   感到脚腕倏地一紧,下一瞬她就被太子扯入池中。   姜玉竹仰着头在池中扑腾了两下,感到一对强健有力的手掌托举在她腰间,将她抵在冰凉的石壁上。   “咳咳...殿下明知臣不会浮水,还同臣开这种玩笑...”   “少傅脚踩两只船的本事了得,又怎能不会浮水?”   詹灼邺冷笑一声:“冯少师得了兽皮护膝,余管事得了墨羽毡帽,就连周鹏都有少傅亲手挑选的赤金匕首,少傅面面俱全,却唯独遗漏了孤,怎么,可是孤给少傅的俸禄太少?”   得知太子是因为没收到她的礼物而不悦,活脱脱像一个没得到糖而闹脾气的三岁小娃娃,姜玉竹好气又好笑。   “臣没有遗漏殿下,只是觉得臣给殿下选的礼物不够好...”   此前姜玉竹和苓英一起整理锦盒时,她曾拿起那株干枯的夜阑花看了又看,最终还是让苓英收了起来。   “夜阑花虽然罕见,可臣还是想试一试,看能不能采到新鲜的夜阑花,献给殿下...”   察觉到搭在腰侧的手臂慢慢收紧,姜玉竹抬起头,对上太子玄玉般的眸子。   男子额间碎发微微打着卷儿,柔和的线条淡化他深邃锐利的眉眼,灼灼目光比温池内蒸腾的水气还要滚烫。   姜玉竹忽然觉得呼吸有些不顺畅,一方面是因为越缩越紧的束胸,一方面源自于太子热烈的眸光。   “孤有少傅就够了...”   话落,薄唇随即衔住了珍珠般粉润的耳垂。   姜玉竹嘤咛一声,急忙咬住了唇瓣。   背后抵着冰凉的石壁,面前是如玉山一般咄咄逼人的男子,胸前掩藏的秘密约束越紧,呼之欲出。   偏偏她不能抵抗,生怕一个剧烈挣扎,胸口濒临到极限的锦帛就要崩裂开。   恍惚间,姜玉竹觉得自己的小命儿今日就要交代在这里了。   感觉到腰间绅带被太子扯开,暴露在湿润空气中的肌肤微微泛凉,姜玉竹心中大乱,一面要护住身前战略要地,一面还要伸手推挡,仓皇之间,她再一次触碰到熟悉的鼓槌。   刹那间,二人的身子俱是一震,池面泛起涟漪的水波恢复平静,空气中回荡着彼此的呼吸声。   轻微,细小...却又如此振聋发聩,冲刷着彼此最敏感的鼓膜。   詹灼邺深邃的凤眸微微眯起,盯着面色如霞的小少傅,哑声道:   “少傅是想要与孤桴鼓相应吗?”   桴鼓相应表示用鼓槌击鼓,鼓即发声,寓意相互应和,配合密切。   这词被太子用在此处,显得一语双关,让姜玉竹这位新科状元郎都自愧不如。   她想要松开手,却被太子紧紧握住了手腕,动弹不得。   姜玉竹的脸更烫了,她慌忙着摇摇头,怯生生望向太子,弱声道:“臣...臣没有这个意思...还请殿下放过臣罢。”   小少傅说话时,声音是颤颤巍巍的,小手是颤颤悠悠的。   牵引着他的魂亦是颤颤的。   詹灼邺凝视小少傅亮晶晶的眸子,夕阳余晖穿过氤氲缭绕的雾气,折射出绚烂的华光仿若都凝在了少年璀璨眼波里,让人一时沦陷其中。   他漆色眸底一点点沾染上霞色,哑声道:“帮一帮孤,孤便放过你。”   男子沾上春情的嗓音充满了磁性,宛如上等美酒滑过喉间,让人昏昏欲醉,动摇心神,任谁也难以抗拒这充满蛊惑的声音,只想伏倒在他应诺的话语里。   姜玉竹的心有所动摇,她略略思索了下当前混乱不堪的局势,好似除了顺应太子的要求,并无其他抉择....   “臣脸皮子薄...不想让殿下看到臣的模样,还请殿下蒙上双眼。”   她试图为自己博得一线生机。   “还请殿下闭上眼。”   姜玉竹轻声催促,焦急等待着太子的抉择。   是要让她见光死,   还是再给她一个垂死挣扎的机会?   笼罩在二人身上的余晖一点点暗沉下来,一阵清风拂过,池面缭绕的水气消散了一些。   乳白色水面上浮动着散乱的衣袍,少年莹白圆润的肩头在水面若隐若现,锁骨在倒映的水光中泛着清透的光,似蛊一样魅惑勾人。   时光一点点流逝,就在姜玉竹快要被越收越紧的束胸勒到不能呼吸时,太子终于闭上了眼。   为了确保万全,姜玉竹快速捞起漂浮在水面上带绅带,缠绕在太子双眼上。   做完这一切,她才敢将束胸上的系带松开两根,胸口的压力骤然卸下,隐隐要跃出水面。   她下意识转过身,背抵男子结实的胸膛。   “少傅准备何时开始?”   太子忽然开口,吓了姜玉竹一跳,想起对方瞧不见,才稍稍安下心。   可在如何桴鼓相应的问题上,学富五车的姜状元感到一筹莫展,她只好随意应付两下,换来太子一声闷哼,不满地咬上她的耳垂。   “臣...不太会...”   太子覆上了她的手,垂下头在她耳畔轻声低语,音色暗哑,循循善诱。   “无妨,孤教你。”   天边的晚霞渐渐暗淡下去,如凋零的红牡丹消退下颜色,可姜玉竹的双颊却越来越红了,红得几欲滴血。   师生二人的关系在日月颠倒时分互换,幽静的汤池场响起哗啦啦的水花声,一声大过一声,水面上荡漾开一层又一层的涟漪。   不知过了多久,那凌乱的水波才渐渐恢复平静,水面上倒映出两道相依的人影。   姜玉竹趴在石壁沿,青丝散乱,眼尾殷红,皎白月光洒落在她纤弱的背上,一对藕臂无力垂在水中。   入了夜后,池面的雾气更浓了些,除了硫磺的味道,还混入男子独有的麝香气,浓郁且霸道。   姜玉竹未曾想过,桴鼓相应竟会是一件如此消耗体力的事,难怪金乌国的鼓手们一个个手臂上的腱子肉发达有力。   明明她都脱了力,想要丢槌弃鼓,可太子仍强迫着她独奏到底,平日里冷寂如冰的人,将一身戾气都融成了热烈如火的情。   情至浓时,仿若一只死死擒获猎物的雄狮,狠狠咬住了她的后颈。   姜玉竹甩了甩头,试图将方才荒唐的画面从脑中甩出,可掌心留下火辣辣的钝痛,却好似烙进了脑海里,如何都抹除不掉了。   身后传来哗啦啦的水声,温热的唇瓣覆在她的肩颈上,激起了一片酥麻。   “孤想看一看你。”   “不行!”   姜玉竹收回涣散的神志,努力撑起酸疼的双臂爬出池水,急声道:“还请殿下等臣退下后,再摘下眼上束带。”   可太子却不想这般轻易就放过她,伸手拉过她的手臂,欲要将她拽回进池子里。   挣扎之间,她听到呲啦一声响,这声音极轻,却好似混沌开裂爆发的巨响炸在耳畔,让姜玉竹顿时僵住身子。   下一刻,束藏多年的隐秘汹涌而出,猝不及防暴露在空气中。   她的大脑陷入一片空白,甚至忘记去抬手遮挡,就这么直直砸向温池中的太子,沉甸甸地给了对方迎面一击。 第49章 争锋相对   金乌地形多以草原为主, 早晚温差极大,白天毒辣辣的日光晒得人满头大汗,晚上呼啸的北风又刮得人刺骨生寒。   听到小少傅湿着身子, 冒冒失失就要出汤池, 担心对方惹上风寒,詹灼邺毫不迟疑将少年扯回来。   一股幽香袭面,挟裹着馨香的绵软猝不及防砸到鼻梁上。   好像吸饱了花露的云朵,又像揉裹进花瓣的酥酪,软得不可思议, 香得迷魂夺魄,细腻似锦,滑腻似酥。   詹灼邺下意识张开薄唇,想要去寻觅这团香软的源头, 隐约间听到小少傅呜咽地嘤咛了声, 好似猫儿被踩到尾巴一般羞怒。   气愤又委屈。   紧接着, 他被小少傅大力推进池中。   与此同时, 少年挣脱出他的束缚, 赤足踩在光滑的青石台上, 踱步而逃。   詹灼邺从池中浮起身, 他抬手摘下眼上的束带, 只来得及看到小少傅仓皇逃离的背影。   夜色微凉,月光如轻纱拂在少年在光洁的背上, 透出美玉般的颜色,潮湿的衣袍裹在身上,勾勒出比往日更加纤柔的体态, 袅袅娜娜,惊鸿一现, 转瞬便消失在氤氲雾气中。   直到跑回屋中,姜玉竹的心还都在砰砰乱跳,身体止不住地打颤。   还好夜色深沉,她这一路上并没有撞见其他人,有惊无险回到客房。   寝室里正在缝补衣裳的苓英听到门扇开合的声音,抬头看去,不由惊讶地瞪圆了双眼。   只见女子背靠着鎏金雕花木扇,浑身上下都湿透了,玲珑有致的胸口上下起伏,未施粉黛的小脸雪白,衬得眼尾天生的一抹洇红更显妖冶。   “外面下雨了吗?公子怎么搞成了这幅样子,手里又攥的是什么?天爷啊,这东西怎么...会在公子手里?”   苓英一眼便认出姜玉竹手中紧攥着那块儿皱巴巴的竹纹香罗缎,正是她今早费了不少力气才给小姐穿上的束胸。   姜玉竹在温泉里泡了半个时辰,又一路狂奔逃回来,当下觉得头昏脑胀,她拖着疲惫的身子,一头扑在床榻上,哑声道:   “英儿,我想喝水。”   苓英忙应了一声,倒上一盏温水递过去。   姜玉竹伸手接过杯盏,掌心传来的钝疼让她微皱起眉心。   “公子,你的手...”   苓英的话说了一半就戛然而止,只因她瞧见小姐身上的痕迹不止这一处。   摇曳烛光下,女子趴在床榻上,几缕青丝从鬓边垂落,对襟开衫半落,露出线条流畅白皙的肩颈,肩头上赫然有一道深红色的掌痕,后颈上的啮痕清晰可见。   足以窥出有一名身材高大的男子站在小姐身后,大掌紧握在她肩头,低下头咬住她的后颈...   苓英不敢再去看,轻轻道了句:“奴婢去放水。”   须臾后,湢室内传来放水声。   哗啦啦的水流声不禁将姜玉竹的思绪带回到氤氲缭绕的温池场,耳畔好似回荡起男子低沉的呼吸,后颈上火辣辣的伤口又开始隐隐作痛。   她将头埋得更深,迫使自己掩埋掉这段不堪入目的记忆。   过了这么久,太子都没有追来质问她,姜玉竹猜想太子并没有发现自己的秘密。   可若细细推敲起来,她今晚破绽百出,太子这人心思缜密,早晚会回味出不对劲。   她务须要想个法子度过此劫,唯有瞒到启程回京那日,她高飞远遁的谋划才能实行。   自由之身近在咫尺,她万万不能在这关键时刻功败垂成。   ____   翌日清晨,大燕使臣休憩的驿馆迎来了两位风风火火的客人。   彼时,姜玉竹正准备去一趟市集,听到驿馆小吏前来通报的消息,她明眸一闪,唇角浮起欣喜的笑意。   原来七公主乔黎狐昨日被姜玉竹破了“九劫阵”的棋局,兴奋得一夜未眠,心里琢磨起少年教给她的算法,越琢磨越觉得精妙,索性一大早拉着兄长前往驿馆。   “啪嗒。”   乔黎狐拿出一副象牙棋盘,她眨了眨明艳圆眸,单刀直入道:   “姜少傅,我这里还有几副残棋,昨日我尝试用你教给我的算法破解,却是如何都成功不了,你快来帮我看看,若是能都解出来,我就让父皇再给你们五千匹铁蹄马。”   一旁的乔黎鹰见妹妹口出狂言,忍不住打趣道:   “我说小妹,赤壁草原上的铁蹄马已被太子殿下搜刮一空,我可拿不出额外的五千匹马了!”   乔黎狐对兄长翻了白眼,道:“你少哄骗我,太子殿下不是补给你不少御马装备,现如今你手下的骑兵改头换面,瞧得大哥眼睛都红了,你倒好,得了便宜还卖乖。”   “嘘,这是我和太子私下的交易,你万不可声张!”   “那你出这五千匹马。”   “好好好,我出,我都出!”   看到兄妹二人斗嘴的画面,倒是让姜玉竹想起了她正在远航的兄长,她微微一笑:   “承蒙小王子和公主盛情款待,既然我与小公主兴趣相投,还因此结下了缘分,怎可再有所求,至于昨日我告诉公主的算法,只适用于余子多的棋盘。”   乔黎狐很喜欢听姜少傅说话,少年声音软软,眉眼清秀,气质儒雅,文质彬彬的模样与金乌男子大不一样,让她感到新奇之余,又忍不住生出一股想要亲近对方的感觉。   “兄长不是还有事要同太子商议,你快去吧,别站在这里挡着光了。”   见妹妹达到目的后,就将自己一脚踢开,乔黎鹰长叹了口气,感慨道:“大燕有句话诚不欺我,妹大不中留啊...”   乔黎狐脸上一红,拾起棋奁里的棋子朝嬉皮笑脸的乔黎鹰丢过去。   今个日头甚好,风和日丽,万里无云,姜玉竹和乔黎狐寻到一处木亭,二人摆好棋盘,一边悟解,一边闲谈起两国的风俗人情。   “你们大燕男人,是不是都喜欢性情温婉的女子?”   姜玉竹垂眸看向棋盘,专心参悟其中的破解方法,她听到七公主的问题,只淡然回道:   “姜某以为,这世间女子就像花一样,有艳丽,亦有清雅,有浓香,亦有清幽,各存风姿,每个人对花的喜好不一样,抉择亦不相同。”   乔黎狐手托香腮,她端详起面前专心致志的少年郎,腮边渐渐浮上一抹红晕。   “那姜少傅你呢,你喜欢什么样的花?”   姜玉竹持白子的手指微微一顿,脑中不由浮现出太子那张清冷绝尘的俊容。   阿弥陀佛,她可真是色令智昏,就连生长在阎王殿的彼岸花都敢去遥想。   木亭不远处有一片枫树林,枫叶赤红如火,偶有几只鸟雀落在枝桠上,一边晒着太阳,一边悠闲地梳理着羽毛。   萧时晏走在林中,他听到不远处传来的欢声笑语,唇角轻扬,步伐加快了几许。   “萧世子留步。”林间传来一个男子低沉的声音,透着清冷矜贵。   萧时晏闻声顿足,他转过身朝枫树下的男子行了一礼,面色从容,语气平缓:   “臣,参见太子殿下。”   树冠缝隙间渗出星星点点的日光,洒落在男子玄色大氅上,衣摆下端的金绣龙纹随着男子的沉稳步伐流动起华光。   “萧世子步履匆匆,这是要前往何处啊?”   詹灼邺在萧时晏面前停下脚步,负手立耳,目光居高临下,淡淡扫过躬身行礼的男子,最终停留在他手中的棋谱上。   他的眸色骤然沉下三分。   “回禀殿下,姜少傅派人通知臣前往凉亭,一起陪同金乌七公主下棋。”   “哦...那便有些不凑巧了。”   詹灼邺漫不经心转动着手指上的瑞兽纹墨玉扳指,语调慵懒,可身上散漫出的气势却是逼人。   “孤这里有批公文需要处理,萧世子可愿领下这份差事?”   萧时晏眉心一蹙,仍不卑不亢道:“此乃臣分内之事,臣自当竭力而为,还请殿下稍后差人将这批公文送去臣房里。”   詹灼邺垂下眼帘,语气淡淡:“孤忘记对萧世子说,这批公文涉及越州水匪□□,需加急处理,今夜就会有驿丞赶到金乌城外领取公文。”   言罢,他举臂搀扶起萧时晏,凤眉含笑:“孤时常听闻中书省的几位官员对萧世子赞赏有加,说你平日夙夜在公,勤于公务,想必世子不会因贪享玩乐,去耽误刻不容缓的公务。”   一阵秋风拂过,林间火红枫叶随风震动,仿若燃烧的火焰,汹涌炽烈。   萧时晏缓缓抬起头,他清澈的眼眸里倒映出沸腾的红叶,语气平静如水:   “殿下放心,臣定会准时将公文交给驿丞。”   詹灼邺只淡淡道了声好,举步从对方身侧走过,龙纹袍摆掀起一阵冷肃的风,阔步朝木亭的方向走去。   身后又响起萧时晏掷地有声的话:   “还有,臣身为检察使,受皇上之命监察两国缔交章程,亦要据实报呈,臣会将殿下与金乌小王子私下交换马具一事撰写进呈文,交予驿丞送往京城,直达天庭。”   詹灼邺停住脚步,侧头看向面色无波的萧时晏,冷眸微眯:“萧世子这是在威胁孤?”   萧时晏腰背挺得笔直,丝毫不受对方威压所迫弯下一分,语气不卑不亢:“臣不敢,臣只是秉公而行。”   “好一个秉公而行...”   詹灼邺唇角挑起不屑的笑意,眸光犀利:“萧世子若真要秉公而行,不妨将你与金乌大王子私下联络的书信一秉呈上去。”   萧时晏琥珀色瞳孔骤然一缩,平静的面庞终于起了波澜,他后退一步,语气不稳:   “臣...臣没有...”   “萧世子是想否认你没有帮大皇子办事,刻意阻挠两国缔结盟约?还是想否认你没有利用职位之便,在榷场上安置大皇子的党羽?”   詹灼邺冷冷睥向萧时晏,目光噙着上位者与生俱来的威严,语气虽淡,却是字字诛心。   “可惜了,萧氏一族自诩清流,从未涉足党羽之争。萧国公或许想不到,萧氏百年纯臣的名衔,会辍止于他最钟爱的嫡长孙...”   “还请殿下不要牵扯上臣的祖父!”   萧时晏握紧手中棋谱,关节用力到泛白,浅褐色的眸底闪过一丝火光,犹若灰烬下隐藏着炽火。   树叶沙沙作响,枝桠上停歇的鸟儿好似感受到周围流动的凛冽气场,惊慌地振翅飞起。   一瞬间,林间陷入沉寂,鸦雀无声。   远方传来小公主乔黎狐爽朗的声音:“那姜少傅你呢,你喜欢什么样的花?”   争锋相对的二人几乎是同时转过头,目光透过层层红艳似火的枫树叶,看向木厅下那道清秀的背影。   木亭内,姜玉竹望向枫叶林里惊飞的一群鸟雀,微微出神。   “少傅说不出来,看来是还未遇见让你心动的花,...那你觉得我们金乌女子像是什么花?”   姜玉竹回头神淡淡一笑,为了阻止七公主在这个问题上追缠不休,她如实道:   “金乌姑娘们热情洋溢,很像生机勃勃的马兰花,质朴又可爱。不过姜某以辅佐太子为己任,在太子袭成大统前,不打算考虑婚配之事。”   乔黎狐闻言撅起红唇,语气不满:“还要等到太子袭成大统,彼时你成了大燕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首辅,那追求你的女子岂不是更多了...”   姜玉竹哑然失笑:“若真有那日,姜某应会向殿下请辞,带父母和...家妹一起出海远航,周游五湖四海,小隐于野。”   “好啊,那到时候我在金乌等着你来!”   亭下二人的嬉笑的话顺着北风刮进枫树林中,太子和萧时晏二人面色都不算好看。   萧时晏快速从惊怒中冷静下来,他明白自己投效大皇子的事,早就被太子发现了。   萧家百年间能在风起云涌的朝局中屹立不倒,一是子孙争气,人才辈出,二是萧家从不参与党派之争,始终坚守独善其身,只做效忠于皇帝的纯臣。   清风亮节的萧国公秉持这条祖训,深受大燕先皇器重,从而把长公主下嫁给萧家,至此以后,萧家在朝中的权位到达顶峰。   然而,历代权贵终逃不过盛极必衰的命运,萧大学士因病卸职期间,萧家名下数间商铺因赋税问题被提举司收缴,不仅如此,萧时晏的大伯父还因涉及衢州贪墨案,连夜被带去皇城司审问。   年幼时对他疼爱有加的婶婶,泪流满面跪在他面前哀求他救出大伯父,一声声哭喊刺痛着他的心。   从皇城司出来后,萧时晏舍弃了祖训,舍弃了年少轻狂时的抱负,同时舍弃了....他和那个少年的约定。   萧时晏被大皇子安插进大燕使团中,一面与金乌大王子暗中勾结,阻挠互市进程,一面将大皇子的党羽安插进两国设立的榷场中。   他自以为做得缜密,却还是被太子发现了。   不过,这一切都是他的抉择,攀登权势的山路陡且险,一旦迈出第一步,便没有后退的机会。   萧时晏再次行了一礼,他垂下眼帘,掩去隐忍,平静道:   “臣撰写完公文后,会先呈给太子过目。”   言下之意,便是臣不会举报太子与金乌小王子私下交易马屁之事,而太子亦不必追究臣在榷场上安插的人。   二人各退一步,谁都别揪着谁的小辫子,免得互相扯秃了头皮难看。   只不过在这场退让中,他还是丢失了最珍贵的东西。   萧时晏盯着手中发皱的棋谱,眸底的光一点点暗了下去。   ———   半个时辰后,姜玉竹终于把七公主拿来了几副残棋谱全都破解。   乔黎狐眉开眼笑,她托着下巴,眼睛眯起来像一只明艳的小狐狸,欢声道:“姜少傅帮我解决了困扰多年的难题,我该如何答谢你呢?”   姜玉竹整理好棋谱,展颜一笑:“姜某还真一事,需要委托公主帮忙。”   乔黎狐双眼一亮,放下托腮的手,好奇追问是何事?   姜玉竹环视四周,她见亭外无人,于是对朝七公主探身,凑在对方耳边轻声道出她的需求。   平常的时候,姜玉竹因存着男女有别的戒备,对自己的言行举止会十分注意,与男子交谈时,她会保持着疏离却不躲避的姿态,倒是从未让人起过疑心,只觉是她性子腼腆,不太喜欢和人接触。   不过每当和女子在一起时,姜玉竹往往会降低这种戒备,不知不觉间做出过界的举动。   譬如现在她单手撑着石案,俯下身在七公主耳畔悄声低语。为了不让他人听到二人的谈话内容,她凑得近了些,乍一眼看去,倒像是她展臂环在七公主肩侧,将佳人半拥在怀里。   倘若是其他男子这般举止轻佻,恐怕早就被脾气火爆的乔黎狐拔刀砍断手臂。   可眼前的少年郎面容如玉,眉目清朗,近身靠来时,身上淡淡的墨香清雅好闻,嗅得人如痴如醉。   乔黎狐双颊浮上一抹红晕,一时间都没听清对方说了什么。   姜玉竹只好又说了一遍。   乔黎狐听清楚后,目光愕然,面露不解之色:“少傅为何需要那种稀奇古怪的东西?”   姜玉竹坦然一笑:“金乌男子普遍壮硕,姜某身形瘦弱,怕真到了同北沃棋手对弈那日,被他们发现我并非是金乌人。”   “好吧,你要的东西,我明日就差人给你送来。”   “今晚,姜某今晚就需要。”   乔黎狐没追问姜玉竹为何这般着急要那东西,临行前,她望向送别的少年,眼波微闪,脸上透出一股羞赧之色:   “我觉得姜少傅这样清秀的身姿也很好,我就...很喜欢。”   说完,她便红着脸跑走了。   姜玉竹一时哑然,不过她还来不及琢磨七公主话中的意思,就被身后传来的声音打断了思绪。   “看来少傅是准备留在金乌做驸马爷。”   这声音清冷又寡淡,与昨夜抵在耳畔低沉又炽热的音色截然相反。   却明明都是一个人。   姜玉竹转身看向太子,板起脸肃然道:“殿下慎言,此话对七公主声誉有损。”   詹灼邺双肘抱胸,姿态慵懒背靠亭柱,目光落在小少傅故作老成的小脸上。   “少傅与七公主挨肩搭背,耳鬓厮磨的时候,可有替对方想过声誉。”   姜玉竹蹙起眉心:“殿下误会了,七公主方才只是在教臣金乌语,以免臣同北沃棋手对弈时漏了馅。”   这个理由略显牵强,不过太子却并未揪着此事追问,而是朝她伸出手,黑涔涔的目光碾压在她身上,语气微沉:   “过来。”   男子的手掌宽大,食指上佩戴的墨玉扳指在日光下折射出一道幽光。   昨日也正是这只手,牢牢扣住的她的肩胛骨,让她无处可遁,力道之大,甚至在她肌肤上落下了一块殷红的扳指印。   墨玉冰凉,可男子的掌心却比温池水还要炽热。   姜玉竹走上前推开太子的手,平静道:“光天化日下的...殿下莫要胡闹。”   被她推开的手掌在半空中一捞,勾上了她的腰肢,顺势扯入怀中,鼻尖瞬间灌入男子身上冷冽的雪松香。   “昨天在温池时,同样都是光天化日之下,孤怎么不见少傅胆怯。”   詹灼邺抬手刮了一下少年精巧的鼻头,深邃眼眸微翘,低声道:“孤还是更喜欢昨夜的少傅,比今日提上裤子就不认账的家伙要多上几两良心。”   姜玉竹羞得耳根子都快比枫叶还红了。   天狗太子的良心是被同类叼走了吗?说得这是什么混帐话,昨夜脱了裤子的人分明是...   无奈这笔稀里糊涂的桃花帐不能放到明面上梳理,姜玉竹深吸了口气,涨红着脸轻声道:   “殿下快松开臣,莫要被其他人看到了。”   “少傅是怕被其他人瞧见,还是担心被萧世子看到。”   姜玉竹抬眼看向太子,撞上了对方黑涔涔的目光,试探着问道:“殿下刚刚在路上遇见萧世子了?”   詹灼邺语气淡淡:“孤手上有一批紧急公文,差萧时晏去办了。”   “难怪臣没等到他赴约,殿下有所不知,萧国公府里有一本流传百年的古棋谱,里面的棋阵十分奥妙,就连我师傅都没见过,臣想向萧世子借来一观,好在后日的对弈上更有胜算。臣若赢了比赛,殿下就不必再去求鼻孔朝天的大王子了。”   少年笑着说话,眼里也带着笑意,弯弯的眸子好似夜空里皎洁的弦月,清亮澄澈,熠熠生辉。   詹灼邺心底的晦涩被少年明媚的笑容冲散了不少,手臂紧了紧怀中人的腰肢。   “少傅为孤深谋远虑,孤幸甚之至,少傅可会永远为孤筹谋?”   他俯下头,薄唇印在少年光洁的额上,动作轻柔,仿若在亲吻一株娇嫩易碎的花。   永远这个承诺,对于姜玉竹来说实在是太沉重了,她受之不起,亦无力付出。   她垂下浓睫,遮住眼底一闪而过的波澜,四两拨千斤回道:“殿下特来找臣,是有何事吗?”   揽在腰间的手臂一松,头顶传来太子慵懒的声音:   “少傅昨夜走得匆忙,落了些东西在孤这里。” 第50章 亦真亦假   只见太子从袖口取出一条淡青色绣竹纹碎缎, 轻飘飘的香缎被风吹的悠悠荡荡,缠绕起男子修长的手指上。   姜玉竹脸上红一块白一块,她急忙从太子手中抢过碎缎收起来, 红着脸解释道:   “这是臣...亵裤上的料子, 昨夜臣的亵裤在水里裂开,便想上岸去穿衣裳,可脚底打滑,当时臣又正好背对着殿下,故而一不小心以...以后臀撞向殿下的颜面...事发后, 臣心中惶恐不安,不知该如何面对殿下,只好不辞而别,还请殿下知晓真相后, 宽恕臣的...辱面之罪。”   詹灼邺盯着小少傅白里透红的脸, 双眸深沉如海, 让人看不透其中隐藏的情愫。   过了良久, 他才缓缓开口, 声音亦是没什么起伏:“既然少傅是无意的, 孤自然不会责怪...”   姜玉竹刚刚松下一口气, 又听太子幽幽道:“除了那块碎缎, 你的如意压襟也落下来,孤给你系上。”   压襟是垂挂在胸前的配饰, 专门固定在衣襟口上,姜玉竹为了遮挡胸前隐隐浮现的曲线,平日里总会佩戴各式各样的压襟, 以充当起她的保护符。   可今日,却不巧成了她的催命符。   还来不及出言阻拦, 太子已经解开她衣襟右上的玛瑙扣,手提压襟绳挂上,又不紧不慢替她系好玛瑙扣。   男子手指上下翻转,略带薄茧的指腹不时拂过姜玉竹的下巴,使得她平稳的呼吸骤然凌乱上几许。   詹灼邺黑玉般的眸子里倒映出少年略显紧张的小脸,眸色一点点暗沉下去。   小少傅今日穿了一件白底草绿色镶边长袍,头带浅褐色楠木发冠,衣袍上绣有颜色清雅的蓝雪花,又有栩栩如生的紫蝶穿梭花间嬉戏。   这套颜色鲜明衣裳若穿在寻常人身上,恐会显得放浪艳俗,可少年肌肤赛雪,眉眼秀丽,愣是穿出了清气逼人的风流倜傥。   系好压襟后,太子没有松开手,手指顺势落在衣袍上翩翩起舞的绣蝶,从衣襟口缓缓下滑,语气微沉:   “少傅这件衣裳的绣工倒是精巧...”   姜玉竹屏住呼吸,她抬手想阻止太子继续下滑的手指,可对方却好似早就洞悉了她的动作,另一只宽大的手掌轻而易举攥住她两只手腕,强硬别至腰后,让她挣脱不得。   “孤观不过是想观赏一下少傅衣裳上的刺绣,少傅为何如此抗拒?”   姜玉竹眼睫轻颤,努力保持着声音平稳,故作不在意道:“臣...臣没有抗拒啊,殿下若是喜欢臣这件衣裳,臣回屋脱下来,差人送到殿下手里细细观赏。”   詹灼邺眼尾微勾,意有所指道:“不必了,青天白日下赏景,才能观得更为透彻,少傅以为呢?”   姜玉竹抿了抿冰凉的红唇,一时间陷入绝望,这种不能反抗的感觉,让她觉得自己好似被架在火上烘烤,额间都渗出一层细密的汗。   詹灼邺狭长凤眸微微眯起,目光落在少年胸口翩跹展翅的绣纹蝶羽上,正欲伸手一探...   “太子殿下,你可真是让我好找啊!”   亭外传来小王子乔黎鹰洪亮的嗓门,打断太子继续的动作。   “太子原来在这里,咦,姜少傅也在,黎狐那丫头呢?”   姜玉竹趁这机会从太子怀中挣脱出来,她转过身对阔步而来的乔黎鹰微微一笑道:   “七公主已经走了,既然小王子和太子还有要事商议,那臣就先告退了。”   说完,她没有去看太子的神色,头也不回地跑掉了。   乔黎鹰望着姜少傅疾步离去的背景,疑惑道:“姜少傅的脸色瞧上去不太好,定是在忧心后日的比赛,要不我明天带他去草原上骑马吹风,散一散心?”   詹灼邺敛去眸底晦色,缓缓蜷起浸染着少年体香的五指,神色平静,语气如寻常般淡然:   “小王子的好意只怕要错付了,姜少傅不会骑马。”   ———   回到客房,姜玉竹先是喝了一盏凉茶压惊,随后细细回忆起太子在木亭中的言行举止,最终确定了一件事。   太子怕是已然对她起疑心了!   还好她向乔黎狐索要的东西,在天黑前被送了过来。   深夜子时,月隐于云,星匿于川,   姜玉竹休憩的客房在驿馆二楼,烛光透出雕花支摘窗,在廊外地板上投下一道半弧线的光圈。   一道颀长身影从漆黑月色中缓缓走出,那双龙纹绣金黑靴止步于明亮的光圈外,玄色氅摆在夜风中轻轻荡漾。   男子仿若是夜色中走出来的一匹野狼,静静蛰伏于黑暗中,强大孤傲,执着冷静,同时极具耐心。   “啾啾,啾啾。”   树桠上的夜莺对月鸣叫,声音高亢又明亮,划破了寂静的夜色。   隔着一扇木窗,里面传来小少傅侍女的问话声。   “时辰不早了,公子今夜准备沐浴吗?”   窗下影影绰绰显露出一道清瘦身影,只见他放下手中书册,语气淡淡:   “今日陪七公主下期时,倒是出了不少汗,身上黏糊糊的不舒服,你去放水,我简单冲洗一下。”   隔壁湢室中传出放水声,随着侍女喊道一声好了,少年从窗侧桌案上起身,款步走进湢室。   少年弯下腰身,伸手试了试浴桶里的水温,道:“今个的水有些热了,你去打开窗户透一透气。”   “公子莫要贪凉,昨晚落汤鸡似的回来,夜里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当心吹风落下伤寒,奴婢可是听说同行的那位沈御医就喜欢给病人扎针,一针扎下去足足有半寸长呐!”   “你就开个小缝,让我透透气...这湢室里实在是太闷了...”   主仆二人争执了一会,最终侍女还是经不住少年软磨硬泡,无奈地走到窗前,打开了一道小缝。   顷刻间,一股白濛濛的水汽从窗缝间溢出来,裹着若隐若无的馨香,在夜风中迅速弥漫开来。   窗内传出窸窸窣窣衣料摩擦的动静。   男子清隽面容逐渐从黑暗中显露出来,他侧身立在窗口,浓睫低垂,看向屋内正在脱去衣衫的少年。   只见小少傅站在浴桶后,一件件脱下身上的衣裳,先是解下腰间鞶带,又摘下衣襟口的青玉压襟,最后退去蝶恋花对襟长衫。   不一会儿,少年上半身就只剩下一件白绫内衫。   詹灼邺眯起眼,搭在窗框上的五指不自觉缓缓收拢,原本平稳的呼吸骤然间急促起来。   他已经很久没有体会过紧张的滋味。   战场上的刀光血影,朝堂上的腥风血雨,早就让他的内心变得麻木,学会将自己的情绪深藏不露,像冰河一样冰封沉寂,变成一个冷心冷血的怪物。   可贸然闯入他人生的小少傅,就如冰河上袭来的一阵融融春风,悄然融化他困锁在心口的冰凌,又神不知鬼不觉钻进其中,待他察觉时,已在他的心房种下春色满园。   詹灼邺笃定自己不好男色,他所好,所求,所悸动的,不过是小少傅这个人。   可昨夜那短短一瞬温软滑腻的触感,不禁让他脑中滋生出一个荒唐的念头。   荒唐到詹灼邺都觉得自己疯魔了。   今日,他借着为小少傅系上压襟,想要试探那团香软的源头,会不会是旖梦中映照的渴望。   可乔黎鹰的突然出现,阻断他继续去探寻。   怀疑的种子一经落地,心底滋生的猜忌犹若绵绵细雨,滋润着埋藏在心里的种子悄然发芽。   詹灼邺一刻都等不及了。   他深夜中来到小少傅的房前,想等到少年入睡后,再去验明他的猜想。   如若旖梦成真,他定要狠狠惩治将自己耍得团团转的“少年郎”,将旖梦中的种种荒唐恣意,尽数在小少傅软云馨香的身子上一遍遍施展。   听到小少傅要沐浴的消息,詹灼邺迟疑了一瞬,终究抵挡不住真相的诱惑,一步步从黑暗的屋檐下走向窗口。   雕花轩窗打开双指宽的窗缝,烛光和水汽从内流泄而出,洒落在男子深邃俊美的眉眼上。   湢室间,小少傅正在退去最后一件白绫内衫,少年的动作略显迟缓。   小少傅低垂着头,伸手在衿带上扯了好几次,最后好不容易解开缠在一起的衿带,手指紧紧捏着单薄的衣料,猛地退下了衣衫。   室内只点燃一盏烛灯,昏黄的烛光在氤氲缭绕的水汽中更显朦胧。   少年褪去衣衫后,露出秀气的锁骨,莹白圆润的肩头,以及平坦光滑的胸脯....   男子玄玉般的双眸倏地黯沉下去,好似天幕中一闪而过的流星坠入深渊,搭在窗框上的手掌垂落下来,身形朝后跌退了一步。   他垂下眼眸,微弱的烛光照亮他线条紧绷的下巴,薄唇紧抿,容色冷峻。   须臾后,男子决然转身离去,挺拔身影再次陷入漆黑冰凉的月色里,衣摆掀起一阵落寞的风。   与此同时,窗外再度响起夜莺啾啾鸣叫。   窗外刮进来的一股冷风让姜玉竹打了个冷颤,她进入浴桶,将整个身子沉入热水中,只露出一个头。   “英儿,你去将窗户关上吧...”   不一会儿,她锁骨下的肌肤突然浮起一块薄如蝉翼的皮,只见那块皮在水中越来越大,就好似蛇在蜕皮一样,一点点从她身体上剥离出来,最后整块脱落,露出女子玲珑有致的体态。   姜玉竹将软塌塌的假人.皮丢出去浴桶,用皂角仔细清理身上残余的黏液。   苓英站在窗口探头张望,快速锁好窗户,折返回湢室。   “公子确定太子殿下已经走了吗?”   “夜莺叫过两次,太子他...应是离去了。”   苓英拾从地上拾起那张形态逼真的假人.皮,嫌弃地皱起眉头:   “奴婢真是佩服公子,居然能想出这种法子掩人耳目 ,蒙混过关。”   在一个时辰前,七公主如约送来姜玉竹索要的东西,正是这张假人.皮。   姜玉竹受市集上那位黑心皮货摊主的启发,想到既然男子可以用假胸扮作风情女子,那她也可以用假胸肌佯装成真汉子。   可是这种用于伪装的稀罕物件只有在黑市上流通,寻常人不容易采买到,姜玉竹正为此感到苦恼,老天爷就给她送来了命中的救星——七公主乔黎狐。   乔黎狐虽然对姜玉竹提出的请求感到奇怪,却还是被她轻易说服,只当身形清瘦的姜少傅在壮硕的金乌人面前产生自卑感,故而还贴心地帮她隐瞒此事。   收到假人.皮后,姜玉竹贴上身对镜观察,发现假人.皮做工粗糙,若是穿在衣裳里面装装样子还好,可若凑近了细观,一眼就能看出破绽。   时间紧迫,她别无其他选择,索性让苓英烧上一大桶热水,在听到窗外夜莺叫的第一声时,姜玉竹就知道太子来了。   这只夜莺是姜玉竹在北行的路上无意间救下来,天气转凉,她索性将夜莺养在身边,经过长途奔波,夜莺早就熟悉了她和苓英的气息,可若是有生人逼近,夜莺就会啼鸣。   在整个计划中,姜玉竹最担心太子瞧见她退去衣裳的假胸肌,会不会像市集上那些垂涎女色的好色之徒一样,反倒是勾起他的断袖之癖,又要和她来一场桴鼓相应。   若真如此,姜玉竹就只能认命了。   还好窗外很快就响起夜莺的啼叫,昭示着太子已然离去,姜玉竹那颗高高悬起的心终于归位。   “你明日找个隐蔽的地方,将这东西烧了,莫要被人发现。”   “奴婢明白。”   险险度过此劫,姜玉竹深吸了口气,将整个人沉入水中,享受这片刻的宁静。   ———   很快便到了金乌和北沃两国棋手一较高下的日子。   姜玉竹天不亮就开始洗漱装扮,苓英在她裸露的肌肤涂抹上深色傅粉,遮盖住她原本的肤色。   她的一头乌发编扎成密密匝匝的小辫固定在脑后,显得她颅顶饱满,头戴象牙金羽抹额,肩披狐裘大氅,腰束皮革宽带,脚蹬一双犀皮乌靴,整个人打扮完后,活脱脱像是一个意气风发的草原小王子。   她这个新造型一经亮相,就吸引到众多金乌女子纷纷侧目,悄声打听这位俊美棋手出自那个部落。   乔黎狐站在姜玉竹身旁,一对亮晶晶的明眸弯起,笑问道:“姜少傅,你紧张吗?”   这场比试被金乌王安排在苏木金城的城楼上,并邀请来不少邻邦国主一起观赛。   晨光微熹,城楼上的赤金阑干被阳光一照,折射出耀眼的金光。   看到城下乌泱泱的人群,姜玉竹的心里确是有些打鼓,她点点头如实回答:“是有些紧张。”   乔黎狐抿嘴一笑,她抬手指向对面所站的三位北沃棋手,逐一介绍起来。   “论棋技,这三个人在北沃皆是翘楚,那个穿褐色短襟的独眼男子,棋风所属防守型,他最擅于用稳扎稳打的布局和防守策略,常常会在中后盘发挥出真正的实力。”   “还有那个模样看上去只有八九岁男童的家伙,他其实是个侏儒,真实的年纪早已超过半百,此人心机深沉,棋风均衡,擅长以不变应万变,也是个难缠的对手。”   “至于站在最后面那个不男不女的家伙,你别看他一副病怏怏的样子,其实他是北沃最厉害的棋手,此人擅长下快棋,且棋风极具有攻击力,往往将对手打得措手不及...”   姜玉竹一边听乔黎狐解释,一边点头,她的目光落在北沃最厉害的那位棋手身上,发现此人容貌阴柔,五官看上去更偏向于中原人,于是好奇问道:   “我怎么觉得他不像是北沃族人...”   乔黎狐耐心解释起来:“此人的祖辈曾是大昭皇室遗孤,身上有一半中原人的血脉。他自幼周游列国,每到一个国度,便会在当地摆下擂台,以车轮战的方式击败当地围棋高手。我听说,他还曾挑战过你们大燕的棋仙李楷屏,不过李仙人淡泊名利,拒绝了他的挑战,后来此人回到北沃,恬不知耻给自己立下新棋仙的名号...”   “原是如此...”姜玉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数百年前,大昭国曾是中原霸主,而在大昭王朝覆灭后,有不少大昭皇室贵族逃去北沃避难,他们在逃难时带了不少金银细软和宝贵书籍,因此将中原文化传进北沃,后来发扬光大。   就在姜玉竹好奇打量对方的时候,那人也朝她看来。   男子的肌肤苍白得有些过分了,薄薄的唇,色淡如水,淡淡的眸,空灵如烟,整张脸面无表情,看不出任何情愫,好似周遭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二人四目相对,彼此微微颔首。   奇怪得是,姜玉竹明明是头一次与此人相见,心里却莫名滋生出一种惺惺相惜之感。   “两国棋手出列,抽取银签,匹配各自的对手。”   端坐在牛皮幄帐下的金乌王开口发令,他左右两侧分别坐着大燕太子和北沃国主。   三位君主稳坐高台,看向对弈场上的六位棋手逐一抽取银签。   詹灼邺靠在兽皮椅背上,居高临下,目光落在一人脸上,就这么静静看向乔装打扮的小少傅,一双寒潭般的漆眸深幽难测。   怀揣期望看到的真相,残忍中透着无尽的失落。   从前,他以为自己对小少傅的钟情,未存有性别之分,可真当心里有了期盼,才发现不过是自欺欺人。   他改变不了心底的渴求,亦如少年改变不了他的性别,这种矛盾使得詹灼邺又一次陷入挣扎,自从那夜怅然而归后,詹灼邺每每看到少年,都会忍不住去想——   小少傅如若是个女子,该有多美妙。   对弈场上,小少傅似是察觉到他的目光,回眸看来,剑眉微扬,唇角荡起一丝弧度。   纵然少年的一张小脸被涂抹得乌黑,可那对明亮的眸子依旧不减璀色,回眸一笑,像一朵追逐阳光的向阳花,明艳开朗,灼灼其华。   就连一旁北沃国主瞧见了,都忍不住追问起这位年轻稚嫩的“金乌”少年郎。   “我怎么不记得金乌王庭里有这样出色的小王子?乔兄最小的儿子,不就是阿鹰嘛...”   金乌王哈哈一笑,历经过大风大浪的脸上不见丝毫心虚,和颜悦色道:“国主误会了,这位棋手并非我的小子,只是个普通的金乌子民。”   北沃国主手捋浓密的胡须点了点头,转而对大燕太子笑道:   “若要追本溯源,这围棋原是起源于中原,大燕在棋道上高手如云,可如今这旗仙的名号易主北沃,太子今日就不打算派上几位大燕棋手一起参赛,好夺回这个名号。”   詹灼邺眉眼无波,他低头抿了口茶,淡淡道:“北凉是块不毛之地,孤拿不出趁手的筹码和两位国主对赌,今日就只当个观赛的闲人。”   “太子真是谦虚,北凉的一处铸铁场可是胜过十间城池,若是太子愿意和我们切磋一场,不妨用马具做筹码。”   詹灼邺放下茶盏,长眸微掀,唇角扬起的清浅笑意未及眼底,淡声道:   “国主的消息倒是灵通,只不过相较于文斗,孤更钟情于武斗,国主若是兴致高昂,孤可以让玄月军和北沃军切磋一场。”   北沃国主面色一凛,不敢再去接话。   北凉的玄月军纵马横刀,凶猛善战,就连草原上最嚣张跋扈的匈奴兵听到玄月军的名号,都要退避上三舍,北沃军给匈奴兵遛马都不配,又哪里惹得起凶神恶煞的玄月军。   见此情景,四周几个小邦国的国主们忍不住低声窃笑。   在场谁人不知,北沃国主仗着自国培育出几位杰出棋手,打着切磋棋道的幌子与邻邦小国提出对弈,又压上城池当作诱饵,勾得诸多小国纷纷上当,最终输了面子又丢了领土。   可这些小国碍于北沃兵强马壮,不敢反抗,只得默默咽下耻辱。   如今北沃国主的胆子越吃越大,如意算盘竟打到了大燕头上,还好大燕太子机敏,压根不上北沃国主的当,并在言语中暗暗告诫北沃国主,给他们狠狠出了一口恶气。   在众人的哄笑声中,北沃国主的脸色有些难看。   一旁的大燕太子静静坐在那里,端得是天人之姿,气质清贵,举止优雅,卓尔不群。   男子言谈间明明噙着笑意,可眸底隐约有凛冽寒光,像是草原上最可怕的恶狼,让人不寒而栗。   金乌王见状,适时打起了哈哈,提起其他事转开话题。   须臾后,台下响起锣鸣声,宣告两国棋手已经完成配对。   台上众位国主这才将目光移到了对弈场上。   姜玉竹运气不佳,抽到那位北沃国最厉害的棋手。   她走上前冲对方行见面礼,微微一笑道:“我叫瑶君,敢问阁下大名。”   “兰溯。”   男子面无表情轻吐二字,声音嘶哑干涩,刺人耳膜。   姜玉竹微微蹙眉,她这才注意到男子喉咙上有几道极深的疤痕,想来就是这些旧伤,毁掉了他的嗓子。   锣鸣再度响起,两国棋手纷纷落座,开始对弈。   北沃人崇尚男尊女卑,当地女子出门不仅要头戴面纱,浑身上下包裹得密不透风,成婚之前,更是不准与除父兄之外的男子交谈,若有违背,便是有辱门风,会被亲人用乱石活活砸死。   这种矇昧顽固的思想,使得北沃男子极为看不起女子,哪怕乔黎狐贵为金乌七公主,三位北沃棋手仍拒绝与她对弈。   因此乔黎狐不能参赛,只能远远望着眉眼清秀的少年郎独自对战北沃第一高手,紧张得她不由握紧双拳,暗暗替对方捏了把冷汗。   “兰溯兄,你先。”   姜玉竹摆了个请的手势,对方亦不同她客气,迅速落下一枚黑子。   她注意到对方的手很白,甚至白得有些病态,薄如白纸的肌肤下可,见浮起的蜿蜒紫色脉络,就连指甲盖都透出隐隐乌色。   姜玉竹收起心中疑虑,紧跟着落下一子。 第51章 一场绞杀   乔黎狐说兰溯擅长下快棋。   当棋盘上的黑白二子渐渐多起来, 姜玉竹终于领会到兰溯的棋究竟有多快。   快到几乎没有思考,每当姜玉竹落下一子,对方就飞速攻杀, 追缴她好不易蓄养出来的大龙, 逼迫着她四处腾挪,逃脱对方步步紧追的凌厉招式。   姜玉竹从未遇过如此嗜好攻杀的对手,平日里她与太子下棋时,太子的攻势虽说猛烈,可她好歹能抓住机会布下暗线, 逐步向对方的地盘推进,最终逆风翻盘。   可兰溯的攻势是不计后果搏杀型,加上他毫不迟疑的动作,让姜玉竹更觉压迫, 眼见盘面上的余地越收越小, 而她手下的白棋大龙无处可遁....   “我认输!”   一旁的金乌棋手因为轻敌大意, 很快被北沃的侏儒棋手绞杀大龙, 败下阵来, 垂头丧气地主动认输。   半个时辰后, 另一位苦苦挣扎的金乌棋手同样败下阵来。   北沃国主应诺金乌王, 金乌棋手在三局中只要赢上一局, 就算取胜,如此一来, 所有压力便全到了姜玉竹和兰溯的棋局上。   败下阵的几位棋手看到姜玉竹和兰溯二人棋盘上龙争虎斗的局势,皆是惊讶地瞪圆了眼,口中大呼精彩。   高台上, 几位谈笑风生的国主们也收起客套话匣,面色凝重盯着棋台上的战局。   在数百双眼睛的注视下, 姜玉竹感到如芒在背,额头和鼻尖渐渐浮起一层薄汗,执子的手指隐约微微发颤。   可她对面的兰溯依旧是冷淡如冰,好似一块儿会喘气的冰山,对周遭的一切都冷漠淡然。   慌乱中,姜玉竹下了一步错棋,顿时引起周围一阵嘘声。   兰溯面无表情,手中黑子如一柄寒光凛凛的屠龙刀,毫不迟疑斩断了她的白龙尾。   姜玉竹胸腔里的心在疯狂跳动,极度慌乱无助中,她下意识抬起头,目光搜寻起让那个让她感到安心的人。   她殷切地望去,发现端坐在高台上的太子正静静注视着她,二人目光在半空中相触,如水波荡开层层涟漪。   太子沉静如水的双眸让姜玉竹慌乱的心神稍稍安定。   她瞧见太子扬唇笑了笑,男子世无其二的皮囊笑起来煞是好看,男子抬手勾了勾他挺拔的鼻梁,又指了指自己的心口,目光意有所指。   姜玉竹神色一怔,缓缓蹙起剑眉。   犹记得她有一次和太子对弈,二人从正午一直下到深夜,最终还是她险胜一筹。   就在姜玉竹洋洋得意收起棋子时,太子伸出手勾了勾她的鼻梁,眼尾噙笑问道:   “孤曾想拜李仙人为师,李仙人同孤下了一局,断言孤不适合做他的传人。孤百思不得其解,李仙人何以认定少傅能够继承他的衣钵?”   也许是经过酣畅淋漓的一战,最终是她侥幸胜出,姜玉竹的心情很好,她扬起剑眉,笑着道:   “因为师尊择取弟子,从不看棋技。”   “哦...那他看什么?”   姜玉竹指了指自己的心,眨了眨明亮的眸子,故作神秘道:“看心啊!”   见太子那张冷肃的俊脸上难得露出不解的表情,她莞尔一笑,遂解释道:   “尊师曾说,下棋不过是为了消遣时光,若是当局者沉迷于胜负,就失去棋道本身的乐趣。臣与殿下不同,臣在下棋时,享受当中厮杀的惊险,步步为营的巧思,抓住机遇翻身的快意。在臣心里,没有输赢,只有享乐。师尊认为臣这种享乐之心最为可贵,所以就破例收臣为传人...”   四周嘈嘈杂杂的声音钻入耳朵,姜玉竹恍然醒悟,眼眸中慌乱的水波渐渐恢复平静,她长出了一口气,心平静气注视棋盘上的局面。   是她被求胜执念冲昏了头脑,丢掉了自己的棋风。   与此同时,围观人群的议论声杂沓而至,有人冷嘲热讽,有人摇头惋叹,亦人感到有愤愤不平。   “看来金乌这局又要输了!”   “哎...困兽之斗,不过是垂死挣扎!”   “七公主从那个寻来的毛头小子,空有一副漂亮皮囊,却是个草包,这下咱们金乌可真是鸡飞蛋打,输了面子又丢了城池!”   “嘿,瞧你口气大的,那毛头小子抽到的可是打遍六国从未失手的棋仙兰溯啊!要说北沃国主真是捡到宝了,凭借兰仙人战无不败的棋技,不费一兵一卒,就从几个领邦赢走不少肥沃城池,短短七年,曾经屁都不敢放的北沃竟成除匈奴和金乌之外最大的邦国。”   担心围观之人的胡言乱语会扰乱赛场上的少年,乔黎狐眸色一沉,转过身寒声道:   “你们再多言一句,我就割了他的舌头!”   闹闹哄哄人群瞬间鸦雀无声。   彼时,场中的姜玉竹松开紧促眉心,她突然抬手落下一子,扬唇笑道:   “兰溯兄,该我追缴你的黑龙了。”   随着白子落盘,霎时间,瓦砾虫沙皆变为风云雷电,断尾白龙飞天重生,气势逼人。   破天荒地,兰溯那张无喜无悲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只是这个人或许是太久没笑过了,唇角笑意显得如此割裂,就好像一尊本没有表情的瓷人忽然笑起来,说不出得诡异。   “有趣...很有趣...”   兰溯开口,声音依旧沙哑粗粝,却是极为纯正的中原语。   姜玉竹没有注意,双方你来我往,棋盘上无形的杀意风起云涌,让围观众人不由屏息。   “你瞧,他们这些蛮夷,不过是沐猴而冠,又怎能领会中原棋道的博大精深...”   兰溯抬眸看向四周的人群,唇角笑意更盛,冷冰冰的眸子闪过一丝异样光彩,声音却透出无尽的悲凉。   姜玉竹惊讶地抬头看向兰溯,一时不明白他话中的意思。   他又平静道:“还有三步,你就赢了。”   “你既看出来了,为何不躲?”   兰溯望着棋盘上纵横交错的棋子,神色恍惚迷离,他淡淡道:“这里...已经没有我的容身之地。”   姜玉竹还以为兰溯在说棋盘上的盘面不足,他的黑子没有厮杀的战场了。   果然,三步过后,兰溯果断将手中黑子丢入鎏金棋奁,他抬眸看向高台上的北沃国主,面色平静道:“国主,兰溯输了。”   北沃国主的面色陡然变得乌青,咬着牙恨恨道:   “绝无可能,你怎么会输呢,你可是棋仙啊!怎么会败给一个无名小卒,这棋盘上不是还有盘面,你的黑龙还未死透,再给本王继续下!”   一旁的金乌王得意地搓起了小肥手,笑眯眯道:   “哎,阿祁兄,兰溯可是你们北沃的棋仙啊,这盘面能否再挣扎一下,自然看得比你我透彻...”   北沃国主置若罔闻,他蓦然站起身,疾步冲下高台,径直走到兰溯面前,扬手给了他一个巴掌,面目狰狞,恶狠狠道:   “贱种,你故意输的是不是,你个肮脏下贱的大昭贱人,故意害本王丢掉城池...”   兰溯被北沃国主这一巴掌打飞出去,宛若一块儿残破的布落在上,他苍白面颊赫然显现出一道清晰的掌印,唇角沁下滴滴鲜血。   北沃国主犹觉得不解恨,欲要扬手再打,却被一旁的少年抓住手臂。   “胜败乃是兵家常事,更何况此次对弈,是为了让两国棋手切磋技艺,国主何必大动肝火...”   姜玉竹温言相劝,可怒火攻心的北沃国主压根听不进去,回身就是一拳。   北沃国主年纪不过三十,身材魁伟奇伟,满面络腮胡,双眸似铜铃,发怒的时候,活脱脱像是一头刚从冬眠中苏醒的黑熊。   眼见着北沃国主沙包大的拳头要落在姜玉竹身上,一道玄色身影飞闪而至,迅速将少年护在身后。   硕大的拳头破空袭来,却被男子轻而易举牵住,北沃国主的脸憋得通红,使出浑身解数,终究不得再进一步。   “大燕太子,我教训自国子民,碍着你什么事,你们大燕的手伸得可真长啊!伸到金乌还不够,还想伸到北沃,只手遮天吗?”   詹灼邺转头看向小少傅,见少年身上并未受伤,只是遭到惊吓,一双小手紧紧攥着他的衣角,乌眸还不忘关切地回望着他。   詹灼邺的面色这才有所回缓,他冷冷睥向出言挑唆的北沃国主,手腕翻转,简单粗暴地卸下了对方的手臂。   “大燕皇帝只会在邻邦有难相求时出手,并非像北沃国主,以切磋棋技之名,对邻邦诸国大肆搜刮。”   “大燕太子说得对,北沃国主才是贪得无厌,仗势欺人的草原豺狼!”   不知是哪位小邦国的国主带头喊了一句,其余那些早就对北沃国主心存不满的国主们更是你一言我一语,愤然指责北沃国主的种种行径。   北沃国主疼得满头大汗,脱臼的手臂在空中荡悠,模样狼狈。   就在北沃一行人遭到众人唾弃时,那名独眼棋手忽然发现了什么,伸手指向姜玉竹高声喊道:   “你们快看他的手!”   姜玉竹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臂,原来刚刚她和北沃国主推搡时,无意间蹭掉了手背上的深色傅粉,露出大片雪白的肌肤。   她慌忙用衣袖遮挡手背,可那片刺眼的雪白还是被在场很多人瞧见了。   “哼,我就觉得此人透着古怪,外貌上压根不像是金乌人,原来是大燕人假扮的!”   “哎...这人不就是大燕太子的少傅嘛,我一年前在大燕狩猎场上见过他。”   城楼上,曾经有几位参加过春蒐狩猎的北沃武将一下子认出了姜玉竹。   北沃国主闻言抬起头,他眯起眼细细打量被大燕太子护在身后的少年郎,皮笑肉不笑道:   “我就说大燕的太子怎么会护着一个金乌人,原来是你们为了赢,暗中勾结在一起使诈!”   一时间,风向急转直下,那些愤愤不平的小邦国纷纷收声,满腹狐疑的望向金乌王。   眼见事情败露,就在金乌王不知所措时,七公主乔黎狐推开众人走出来,扬起下巴道:   “不错,姜少傅正是大燕人,可他已同我定下婚约,不日后我们即将成婚,姜少傅既然是金乌的驸马爷,当然算是半个金乌人。”   金乌王忙点起头跟着附和:“确有此事,只是金乌最近频生事端,本王还未来得及和诸位分享这个喜讯。”   刚刚得知自己喜讯的姜玉竹:.....   看到太子骤然沉下的脸色,她只好暗中扯了扯太子的手臂,轻声道:“只是权宜之计,殿下莫要计较...”   詹灼邺垂眸盯着温言相劝的小少傅。   少年仰着头,鼻尖和额头沁出一层薄汗,晕染开脸上涂抹的深色傅粉,一张小脸好似花脸猫,乌盈盈的黑眸泛着水光,清眸流盼,顾盼生辉。   这双撩人心动的桃花眸子,真是走到哪里都能引得蜂缠蝶恋,不分男女。   不过乔黎狐说的话,北沃国主显然不愿买账,冷笑说既然姜少傅和七公主还未成婚,那他这个金乌驸马爷的身份就不作数,此次对弈,理应除去姜玉竹的名次。   “呵呵呵....”   就在众人对姜玉竹的身份争执不休时,匍匐在地上的兰溯忽然间笑了,他的笑声桀桀,阴森恐怖,好似报丧的夜枭,不禁让人觉得毛骨悚然。   “国主,你说金乌王和大燕太子暗渡陈仓,可你这些年的所作所为,担得上光明磊落吗?”   兰溯摇摇晃晃站起来,素色衣襟沾染着大片的鲜血,他缓缓抬起头,冷冷盯着北沃国主,冰寒的双眸里噙着无尽的恨意。   “你贪名图利,为了赢得比赛,又何尝没有在弄虚作假,诳时惑众...”   “你敢...你敢...你若敢再说一个字,我会让你的族人们求生不得!”   北沃国主脸上闪过惊慌,他急忙唤人擒拿住兰溯,可大燕太子一声令下,十余名玄月军拦住兰溯面前,伸手搭上腰间宝剑。   这群玄月军身上迸发出肃杀气势,如一柄出鞘寒刃,让北沃武将心生忌惮,不敢上前。   这时,兰溯嘶哑的声音回荡在城楼上,第一句话,就炸起了一道惊雷。   “其实,我是一个大昭女子,被北沃国主控制了七年...”   “北沃国主以大昭族人性命相迫,命我周游列国,每到一个邦国,便在当地设下擂台挑战,我会在擂台上故意收敛锋芒,和对方棋手打成平局,而他则会出面游说那些邦国的国主...”   “正如大燕太子所言,北沃国主会用城池当作诱饵,若有国主经不住诱惑立下赌约,我就助他取胜,赢走当地子民赖以生存的草场,牲畜,若是那些小邦国不从,他便有了出兵的借口...”   “这些年来,每当我表现出不顺从,他便会用尽残酷手段折磨我的族人。如今,大昭人在北沃国就是最低贱的存在,可以被他们像牲口一样买卖,男子为奴,女子为娼,任由他们欺凌....为了族人,我只得听从于北沃国主的话...”   兰溯说完后,她抬手解开了束在头上的盘发,一头青丝如瀑倾泻而下,勾勒出女子独有的柔美轮廓。   无论是城楼上各个邦国的国主,还是城楼下来自地北天南的百姓,皆被兰溯揭露出的真相震撼到无以言表。   骨子里崇尚男尊女卑的北沃国,居然靠着一个大昭女子招摇撞骗,真是让人惊掉了下巴。   一时间,众人看向北沃国主的目光充满了鄙夷。   “你...你满口胡言,是你想要名高天下,恳求我带你拜访各个邦国的棋道高手,你击败他们,是为了得到天下第一棋仙的名号。”   见纸包不住火,北沃国主索性将全部罪责都推到兰溯身上,他冷笑一声:   “大昭人阴险狡诈,他们百年前来到北沃避难,先祖好心收留了他们,可这群自命清高的大昭人却瞧不起北沃人,不肯与我们通婚,还将所有学识和本领都藏起来,迅速成为北沃最富有的一群人,试图在我们的领土上指手画脚,对于这种天生狡狯的大昭人,就要像对付豺狼一样拴住他们。”   “我看满口胡言之人,是国主你!”   少年的声音清脆明亮,如玉石相撞,掷地有声,吸引了众人的目光。   只见姜少傅从大燕太子身后站出来,少年明眸璀璨,怒视向北沃国主,振振有词道:   “数百年前,北沃世代居于偏僻的荒芜之地,以游牧为生,曾是大昭的藩属国之一。此后,北沃从大昭那里学来如何畜牧,种植谷物,结束了漂泊不定的游牧生活。大昭覆灭后,不少大昭贵族逃至北沃避难,带去了珍贵的书籍和木棉子。”   姜玉竹伸手指向北沃国主身上华丽的百兽刺绣绸袍,又肃然道:   “草原上的各个邦国,若说在服饰和文化上最与中原贴近的,莫过于你们北沃一族,只是想不到你们忘恩负义,在搜刮尽大昭人的财富后,竟然像剥削牲口一样糟践他们!”   众人闻得少年铿锵有力的一席话后,不由地静默了。   兰溯怔怔望向义正言辞的少年郎,她漆黑麻木的冷眸慢慢蓄起了光彩,不知不觉中,温热的泪水从眼角簌簌滑落。   这么多年了,她凭借高超棋技,获得不少邦国权贵的青睐,可每当她向他们揭露出北沃国主的所作所为,这些人只会选择明哲保身,对她退避三舍。   她的反抗自救,最终换来了满身伤痕。   她与族人们始终困于人性最阴暗一面,窥不到一丝希望的光亮。   直到今日,她终于找到了那星点之光。   当着诸多邦国的面,北沃国主当然不会承认他对大招人实施的卑劣行径,眼见事态变得愈发不可控制,他准备在亲卫的掩护下溜之大吉。   姜玉竹见状,忙抓住太子的手臂,急急道:“殿下,难道就让北沃国主这样走了,他回到北沃后,一定会杀掉所有大昭族人灭口。”   詹灼邺拢起剑眉,他垂眸看向目光恳切的小少傅,淡声道:“北沃和大燕之间并无战事争端,孤无权出兵。”   姜玉竹明亮的眸子一下子暗淡下来。   太子说得不错,就算北沃国主残暴不仁,不配为人,可他仍是北沃的一国之主,他对自己子民所做的恶行,大燕亦无权插手。   “瑶君,谢谢你。”   听到兰溯出言感谢,姜玉竹转身看向面色平静的女子,愧意道:   “你不必谢我,今天你当众揭露出北沃国主的恶行,日后肯定会受到他报复,不如...你和我们回大燕吧?”   兰溯扯唇一笑,她轻轻摇了摇头,满头青丝在风中飘荡出凄凉的姿态。   “不用了,这里已经没有我的容身之地。”   兰溯走到姜玉竹面前,俯下身在她耳畔说了一句话,随即忽然转身走向城栏边,毫不迟疑抬脚迈上赤金阑珊。   女子素色衣袍随风鼓动,衣襟上的血迹洇开猩红一片,犹若开在悬崖峭壁上的血莲,摇摇欲坠。   楼下的百姓瞧见了,顿时发出惊讶的呼声。   “兰溯,你做什么,快下来!”   姜玉竹疾步上前,她焦急劝道:“兰溯,万事总会有解决的办法,你不要走极端啊!”   兰溯回眸看向满脸关切的少年郎,她凄然一笑,眸光异常坚决。   “对付北沃国主那种暴虐无道之人,唯只有这种极端的法子...”   女子傲然挺立,墨发飞扬,犹若琨玉秋霜,她目光平静扫向城楼下面容各异的族人,声音虽沙哑,却透出毅然决然。   “我兰溯,愿以灵魂起誓,今日所说之言句句属实,若有半句虚言,灵魂将会永生永世遭到地狱烈火灼烧。”   一柄匕首从兰溯的袖口滑落,璀璨华光绽放在她布满伤痕的脖颈,血雾喷涌而出,染红了天边的云霞。   姜玉竹眼睁睁看着兰溯空灵的双眸渐渐失去光彩,那支离破碎身子随着呼啸北风向后倾倒,她忙伸手抓去,只触到对方轻飘飘的衣摆。   血莲终是坠落山谷,香消玉损。   是夜,金乌王庭举办上一场声势浩大的宴席,一来庆贺在围棋比试中赢了北沃,二来促进几个邦国之间敦睦邦交。   酒宴上,灯火辉煌,众人推杯换盏,有说有笑。   姜玉竹心中郁结,对眼前的美酒佳肴提不起兴致,借更衣离开宴席,独自一个人漫步在幽静的湖畔。   空气中隐隐约约飘荡来丝竹声和欢笑声,湖底的鱼儿偶尔浮出水面,在平静的湖面掀起淡淡的涟漪,很快又消失不见。   就好似兰溯的死,只能激起世人短暂的惊讶和同情,随后慢慢淡出人们的记忆。   毕竟在弱肉强食的大千世界,像大昭这样渺小的种族太多了,多到就如这天上的繁星,只要星光稍有黯淡,就被其他星子的光辉掩盖,最终退出史册长河。   那兰溯的死,又有何意义呢?   姜玉竹趴在冰凉的汉白玉阑干上,眉心深深蹙起,凝望着平静无波的湖面。   忽然,一只手伸到了她的面前。   与太子那双脉络突起,充满张力的手掌不一样,男子常年执笔的手白白净净,五指修长有度,他的掌心垫着一张油纸,纸上白莹莹的酥油鲍螺在月色泛着油光。 第52章 劫持上马   姜玉竹转过头, 对上萧时晏一对明亮清澈的双眸。   男子唇角衔着浅浅的笑意,声音温煦,一开口, 就冲散了湖面四周的冷气。   “我见你在宴席上什么都没吃, 刚好看到一盘酥油鲍螺,想起你以前在书院里,最喜欢吃这种甜腻的点心。”   姜玉竹淡淡一笑,她从萧时晏掌心拾起一块儿酥油鲍螺品尝,入口如甘露洒心, 舌尖微微一抿就化开了,口齿间弥漫起丝丝奶香。   见姜玉竹吃了两块就不吃了,萧时晏剑眉微扬,关切问道:   “怎么, 是不好吃吗?”   少年平日里吃到美味的东西, 总是会享受地半眯起眼睛, 唇角梨涡若隐若现, 好像午后晒着太阳的小懒猫, 慵懒又惬意, 勾得人想要捏一捏她雪白的嫩颊。   可今夜的少年神情落寞, 只淡淡吃了两口, 眉间浅渊终未消散。   姜玉竹摇了摇头,轻声道:“很好吃, 只是我没什么胃口...”   “你不必为兰溯的死感到自责,就算你今日没有赢她,她终究逃不出北沃国主的控制, 我想兰溯她是受够这种行尸走肉的日子,才会在揭露出北沃国主的恶行后, 寻求解脱。”   萧时晏清楚姜玉竹在忧愁什么,同窗三年,他深知少年平日里看似怡然的笑脸下,其实隐藏着一颗极为敏感的心。   “不...兰溯从未想过赢,真正想赢的人,是下不出来她那般孤注一掷的棋。从始至终,她只是想保护自己的族人,她当着满城百姓的面自刎,不过是为了用世人的舆论,去阻止北沃国主继续对她的族人行凶作恶...”   想到兰溯临死前决然的眼神,姜玉竹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感,那感觉如浪潮般涌来,一浪又一浪,快把她快要淹没。   “时晏,兰溯在死前,曾对我说过一句话...”   姜玉竹望着水光粼粼的湖面,眼波一闪一闪,乌眸泛起淡淡水色,盛满了忧伤。   “她恳求我救出她的族人。”   萧时晏看到少年眼中渐渐蒙上的水雾,心中仿若感受到对方的哀伤,他想抚平对方眉间的沟壑,抬起的手在半空中停滞一瞬,又放了下去。   “好,待我归京后,会立刻启奏皇上,请求大燕边境的安济坊收留这些受迫害的大昭族人。”   姜玉竹长叹了一口气,萧时晏提到法子她不是没想过,只不过要实施起来,几乎是毫无可能。   大昭的覆灭源于宦官秉政,斩杀忠臣,后来引起民间暴动,当朝者被起义军推翻政权。   继而中原大小战乱不断,历经数代门阀争夺,最终大燕始皇成为乱世中的枭雄,一统天下。   按青史追溯,大昭灭国与大燕可以说是毫无联系,如今幸存的大昭后人寥寥可数,对大燕亦构不成威胁。   可是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身为一国之君的耀灵帝断然不会给自己的江山留下隐患。   换而言之,就算耀灵帝想留下千古仁君的贤明,同意接纳这些大昭后人,可北沃国主断然不会放走被他们徭役百年的大昭人。   这些人一旦恢复自由身,那历代北沃国主所做的恶行,无疑将会被公诸于世。   萧时晏瞧见姜玉竹长叹了一口气,夜风习习,少年耳鬓边的碎发随风飘拂,如浪花拍打在雪腮上。   他隐在长袖下的一双手握紧又松开。   最终,他鼓起勇气,抬手挽过对方耳畔碎发,语气虽淡,却透着坚定。   “此事并非一朝一夕能办到,只要我们想办法联系上这些年被北沃国欺凌的小邦国,一起给北沃国主施压,总会有希望解救出兰溯的族人。”   萧时晏的声线平稳,他身上清清淡淡的铃兰香气给人一种安静温暖的感觉。   姜玉竹从悲痛中抽离出自己的感情,心绪渐渐平静下来。   兰溯之死,带给她莫大的震撼。   可能是因她与兰溯怀揣相同的秘密,她们没有像寻常女子一样,而是选择以笔为针,以墨做线,在只容男子畅行的道路上,留下了自己的足迹。   倘若兰溯没有遭到北沃国主的迫害,凭借她在棋道上的高深造诣,定会在青史上留下不朽传奇。   这样一个有才华和胆识的女子,终究落了个玉碎香消的结局,实在让人惋惜。   想到兰溯临死前的嘱托,姜玉竹迫切想要解救出那些身处水深火热中的大昭人,不知不觉陷入了牛角尖。   “你说的对,此事并非一朝一夕能达成,时晏,多谢你开导我...”   姜玉竹淡淡一笑,清润乌眸倒映出融融皎月。   萧时晏痴迷地盯着少年眸底的月色,拂在对方耳畔的手情不自禁贴在细若凝脂的面颊上。   姜玉竹微微一怔,她不动声色转过头,闪躲开男子温热的掌心。   萧时晏如梦初醒,意识到他方才的失态,紧张得垂下手,暗暗握紧了双拳,耳根在月色下泛起淡淡的红晕。   忽然,一阵激烈的马蹄声从湖岸对面响起,由远及近。   姜玉竹抬眸看向策马而来的人。   夜色深沉,湖岸周围升腾起氤氲水气,男子玄色大氅随风鼓动,衣摆上的五条金色蛟龙在月光下闪闪发亮,好似真的活了过来,在雾气中蜿蜒游动,张开血盆大口,凶相毕露,仿佛要择人而噬。   黑马的速度极快,如夜莺冲破乌云,瞬间冲散白濛濛的水汽,只一眨眼的功夫就来到二人面前。   姜玉竹瞧见男子那张比月色还要清冷三分的俊脸,正要躬身行礼,可对方并未减缓马速,而是俯下劲瘦窄腰,姿态犹如一只俯冲的辽鹰,伸手勾在她的腰间,单臂一捞,就将她扯到马背上,扬长远去。   萧时晏眼睁睁看着姜玉竹犹若被土匪掳走的花姑娘一样在马背上挣扎,他心中大急,当即唤人迁来马,想要追上去。   匆匆赶过来的周鹏勒住萧时晏的白马,嬉皮笑脸道:   “萧世子不必担心,你方才不是瞧见了,是太子殿下带走了姜少傅。”   萧时晏蹙起剑眉,问:“这么晚了,太子要带姜少傅去何处?”   周鹏抬手指向乌漆麻黑的天,一本正经道:“今夜月色甚好,太子或许是像带姜少傅一起去草原上遛一遛风,对了,上次太子交代给萧世子的差事回信了...”   周鹏一边说,一边拉扯萧时晏往回走,身为太子近身侍卫,却全然没有要追上去守护太子周全的意思。   萧时晏再次转头望去,那匹飞速疾驰的黑马早已消失在茫茫夜色中,男子琥珀色的眸子盛满了担忧。   要说太子为何要掳走姜玉竹,时辰就要倒转回半个时辰前。   歌舞升平的酒宴上,大王子乔苍豹卸下高傲姿态,主动与走到大燕太子面前敬酒。   言谈中,乔苍豹表示他对大燕马制造的具很有兴趣,邀请太子前往他的殿宇私下一叙。   起初,乔苍豹是极为看不上大燕打造的马具,认为那些花里胡哨的战马装备华而不实。   直到几日前,他麾下的九黎骑兵和小王子的铁骑兵切磋,结果被对方打得一败涂地。   乔苍豹这才发现,自从铁骑兵换上大燕太子提供的马具,整体兵马的实力迅速提升,恨不得以一当十。   这些做工精良的马具里,最让他眼馋得就是大燕匠人改良后的高桥马鞍,战马佩戴上这种马鞍,骑兵坐在马上更加平稳,在两军突刺相击时,还可以借助鞍桥增加杀伤力。   见到乔黎鹰麾下骑兵实力大涨,乔苍豹心里痒痒又着急,顾不上千里之外大燕大皇子许诺的好处,决定用自己草场上的战马同太子达成一笔交易。   兰陵殿内,烛光辉映,歌莺舞燕。   乔苍豹是个会享乐之人,挑选的舞姬都是来自西域的绝色佳人,身材玲珑有致,肌肤雪白,露在面纱外的一对艳丽双眸含情凝睇,摄人心魄。   随着绵绵丝竹声响起,舞姬们扭动起曼妙腰肢,腰间配带的金铃随之珊珊作响,那不堪一握的腰肢在红纱下曼妙摆动,绯色裙摆一层又一层荡开,露出若隐若现的纤腿,雪白的肌肤刺激着人的感官。   一曲舞毕,舞姬们解开腰间金铃,胸脯跌宕起伏,面含娇羞献上自己的金铃。   乔苍豹从舞姬纤纤素手上接过金铃,拿在手中摇了摇,挤眉弄眼道:   “要说这金铃声,还是拴在美人脚踝上,响在耳边时最为销魂,配着美人一声声清喉娇啭,简直要酥麻到骨子里...”   乔苍豹说了会诨话,可一旁的大燕太子只是静静坐着饮酒,男子眸色清冷,骨节分明的手有一搭没一搭轻扣桌面,面上索然寡味。   乔苍豹讨了个没趣,只好清咳一声,又道:   “太子看上了那位舞姬,不妨今夜带回去享乐。”   “多谢大皇子款待,孤明日就要启程回大燕,今夜打算早些歇息。”   眼见太子准备起身离去,乔苍豹挥手遣散身畔服侍的美人,收敛起脸上的笑意。   “既然太子殿下的时间宝贵,小王就不同殿下绕弯子了,听闻殿下想要在大燕兴建马场,这几日派人在马市上重金采买种马?”   种马与战马不同。   战马都是骟马,通俗来说,便是阉割过的马,这种马儿不具有生育能力,但寿命更长,体型壮硕,不仅有公马的强健体魄,还有母马的温驯稳定,在战场上使用起来,犹若如虎添翼。   而种马通常是血统纯正,身体强壮的幼年公马,专门负责繁殖马匹。   若要兴建马场,繁殖战马,那么品种优异的种马是必不可少的一环。   詹灼邺微微颔首:“大王子消息灵通,孤却有此意。”   乔苍豹脸上重新露出笑意,他给太子倒上一盏烈酒,得意笑道:   “要说草原上血统最纯正的种马,那必然是出自九黎部落。几年前,曾有大燕商人想要出万金买下九黎部落的种马,小王都没松口。”   吹嘘完后,乔苍豹话锋一转,冲太子竖起大拇指:   “小王一直和北沃国主不对付,为了让北沃国主那龟孙子过得不顺遂,小王还给大昭的起义军送过战马。今日看到太子痛揍北沃国主,小王心里大感佩服,愿意破例让出万金不换的九黎种马。”   詹灼邺手搭在酒盏边缘滑了滑,凤眸微掀,唇角笑意清浅:“九黎部落的种马不可多得,孤不能白白收下,不知大王子想同孤换什么?”   乔苍豹抚掌哈哈大笑,扬言就喜欢太子这种爽快人。   “小王要得不多,一百套精锐马具换取一匹种马。”   站在太子身后的周鹏撇了撇嘴,心叹大皇子这还叫要得不多,全然是狮子大开口啊。   在边境马市上,品种优异的种马不过五十两银子,全套精锐马具下来却要百两银子,大王子九黎部落的种马就算通身用金子打造,也值不了万金啊!   詹灼邺抬手饮下烈酒,玄玉般的眸子幽深无底,让人琢磨不透他在想什么。   太子不搭话,乔苍豹心里暗暗打起了鼓。   他知道自己要价高,可这谈交易,不就是要先抛出高价,再一点点往回扯。   可对面的太子显然连同他扯皮的心都没有。   九黎部落拥有草原上最悠久的马场,牧养出的铁蹄马血统纯粹,就连乔黎鹰都要乖乖低下头,向他讨要种马。   乔苍豹正琢磨着要不要主动放低要价,却看太子放下酒盏,淡淡道了声好。   “孤有一件事,需要大王子帮忙。”   大燕太子财大气粗,眉毛都不带皱一下就当上冤大头,乔苍豹笑得嘴角都快咧到耳朵后面,不等太子发话,就拍着胸脯子应了下。   不过听完太子的要求,他还是略显惊讶,问道:“太子打听大昭起义军的下落做什么?”   詹灼邺眉眼平静,只淡淡道:“为了让一人心安。”   交易顺利谈妥,乔苍豹心里大感畅快,他掩面与身边的侍从低语几句,转而看向太子,笑意略显意味深长。   “天色还早,太子不如再赏完这一曲,小王准保殿下满意,不然的话...小王就白白送给殿下一百匹种马。”   话音刚落,几位身着鸦青色胡服的少女挑帘而入。   丝竹亦换成鼓瑟,演奏起潺潺流水的音律。   这些少女脸上妆容清淡,眉清目秀,头发拢在一起,梳成发髻高高盘起,额戴银饰抹额,腰束宽带,脚蹬乌靴,乍一瞧上去,竟然与小少傅今日参赛时的装扮相差无几。   少了裙裾遮挡,少女笔直玉腿包裹在长靴中,随着潺潺音律扭摆起婀娜腰肢,灵动妖娆,魅惑动人。   为首的领舞女自笑容如波,转而舞至太子桌案前,只见她缓缓下腰,姿态轻盈,纤腰弯折若柳枝,素手翻转如灵蝶,拂去一阵阵幽香,勾缠住面前的男子。   詹灼邺漆色眸底倒映出女子清丽容颜。   少女勾唇一笑,媚眼如丝,那对水波潋滟的桃花眸子竟然与旎梦中佳人有几分相似。   詹灼邺眸光微凝,愣住了神。   看到清冷谪仙终于跌落下高坛,露出了凡尘男人的本色,乔苍豹大觉得意。   他挤眉弄眼道:“这小美人名叫弄蝶,是我们金乌胡舞的魁首,被小王养在殿里调教,至今仍是处子之身,太子若是喜欢,小王就忍痛割爱了...”   见大燕太子出手阔绰,乔苍豹有心和其交好,他可不想把所有赌注都压在大燕大皇子那头。   若能在太子枕边上安置上一个美人,日后为他通风传信,便是再好不过。   想到如此,乔苍豹对舞女递了个眼色。   “弄蝶,还不快为太子斟酒。”   少女得了令,双颊染上了女儿家恰到好处的羞色,倒上一盏酒,柔韧腰肢弯得更低,衣襟口上那对刺绣荷花莲蓬被浑圆撑得高高隆起,柔若无骨的素手宛若一条水蛇,缠绕上男子修颈。   詹灼邺回过神,他冷冷盯着女子手中的酒盏,凤眸微眯,声音暗哑。   “大王子在孤的酒水里添了什么东西?”   乔苍豹左右拥抱着两位舞女,眸底不知何时已是猩红一片,他低笑了两声:   “太子发现了?不过是助兴的东西,对殿下的身子并无碍,只是今夜恐怕要苦了弄蝶,啊哈哈哈....”   乔苍豹笑得放肆又荒诞,他此时的神志已经有些不清明,伸手扯开怀中女子的衣带...   被唤作弄蝶的少女双颊酡红,水汪汪的眸子里映出男子清冷俊逸面容,心想自己若是被这样的男子疼爱一夜,再苦亦是值得。   “殿下,请饮奴的酒...”   少女软软的嗓子柔得能滴出水,听得人骨头都酥掉了渣。   可迎接她的,却是男子比隆冬还要冷冽的声音。   “退下。”   弄蝶惊讶地睁大眼,对上男子泠冽如刀的眸光,顿觉身上的热意一下子全缩回毛孔里,周身泛起数九寒冬的冷意。   她慌忙跪地,牙关轻颤。   这...不可能啊,她方才躲在金莲纱幔后,明明瞧见大燕太子喝下大王子递过去的酒。   这酒的威力常人难以抗拒,一杯下肚,就算是废人都能重振雄威,更何况是大燕太子这样血气方刚的男儿郎呢。   詹灼邺站起身,淡声道:“大王子,孤告辞了。”   男子举步离去,身姿挺拔,面容清冷如雪,眉眼始终清明,好似殿内靡靡之音和放浪形骸都被屏蔽在他的周身之外。   殿内传来大王子不甘心的呼喊:“太子若不喜欢弄蝶,小王这还有几位南蛮美人,哎...殿下...太子殿下...”   弄蝶直愣愣盯着空空的坐席,只见桌角下有一摊鲜红血迹,滴滴鲜血犹若凋零的梅花瓣,留下一道蜿蜒血痕,一直蔓延至太子离开的殿门外。   兰陵殿外,周鹏紧跟在太子身后,他看到阔步而行的太子忽然弯下身,手臂撑在鎏金栏杆上。   他面色一变,大惊道:“殿下,卑职这就去请御医!”   “姜少傅现在何处?”   周鹏觉得太子殿下这是急病乱投医了,姜少傅博学多才,撰写文章有一等一的大儒之风,可对于如何治病救人,属实是一窍不通啊!   “回禀殿下...姜少傅半途离开宴席,具体去了哪里,卑职不知...”   “你去牵孤的马来。”   詹灼邺缓缓抬起头,夜色下,男子眼尾赤红,漆色瞳仁中隐隐燃烧着火苗。   乔苍豹在他酒中下的药极为霸道,使得他方才在殿内瞧见和小少傅眉眼相似的女子时,险些控制不住自己心神。   不过,此花非彼花。   纵然眉眼和身段相似,可小少傅的一肌一容早已深深烙印进他的脑海里。   少年身上独一无二的香气,盈盈乌眸荡起的水波,浅浅梨涡噙着的笑意,皆是世无其二,找不出任何替代。   詹灼邺用匕首刺破掌心,让体内翻滚的热血暂且得以宣泄。   可这并不够,   远远不够!   唯有那个世无其二的少年,   才能解他的毒。   ———   “殿下...殿下慢些,臣刚刚吃了两块酥油鲍螺,再..再颠就要吐出来了!”   姜玉竹双手紧紧抓着鞍,在马背上颠得云里雾里。   她实在想不明白,为何自己上一刻还在和萧时晏商议如何将大昭族人从水深火热中解救出来,下一刻,她就被策马而来的太子给劫持,陷入了水深火热。   草原上寒气重,夜风呼啸,凉飕飕吹得人睁不开眼,姜玉竹的四肢很快就被吹麻了,说出的话哆哆嗦嗦。   腰间一紧,挟裹着男子清冽体香的大氅从头罩下来,将她包裹得严严实实。   后背贴着太子暖呼呼的胸膛,姜玉竹舒服地叹了口气,慌张的心情亦松弛下来,她好奇问道:   “殿下这是要带臣去哪?”   回应她的,只有哒哒马蹄声响。   姜玉竹从毛茸茸的大氅中探出头,抬眸看向身后的太子。   男子手持马缰,另一只手臂牢牢锢在她腰间,俊眸平视前方,薄唇抿成了一条线。   月色勾勒出男子线条流畅的下颚,修颈间浮起的喉结上下滑动,昭示出成熟男子独有的雄姿。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姜玉竹总觉得今夜的太子透着些许古怪。   譬如那清冽的雪松香中好似掺杂了一丝甜腻香气,还有太子身上的温度也比往日更热,胸膛好似裹着一层棉花的铁烙,源源不断透过衣料传来炽热的温度,灼得姜玉竹双颊浮起淡淡的粉红。   二人身子紧密相拥,随着马儿驰骋颠簸,互相厮磨。   “殿下...?”   她又弱弱追问了一声,回应她的依旧是无尽的沉默,唯有男子拂在她脖后的鼻息,一声比一声粗重。 第53章 旷野繁星   姜玉竹索性闭上了嘴, 转过头好奇打量起四周的景致。   夜晚的草原弥漫着静谧的美。   广袤无垠的穹苍点缀着满天星斗,月色如织,洒落在一望无际的原野上, 犹若披上了一层薄纱, 天地间一片静谧,晚风轻轻拂过,半人高的草浪随风起起伏伏。   黑马如箭疾驰,飞速穿梭在一波又一波草浪间,激荡起叶上晶莹露水, 如飞珠溅玉,浮光点点乍现在二人身畔。   不远处的草原上亮着一簇篝火,几个牧民正围绕在篝火旁取暖。   “你们瞧那边,真神下凡了!”   一位牧民指着飞驰而过的黑马, 瞪大了眼睛叫道。   其余牧民纷纷抬头去看, 只见一匹黑马在草原上疾驰如风, 马背上的男子丰神俊朗, 俊美绝伦, 而被他环绕在身前的少年更是面容秀丽, 仿若是壁画里走出来的巫山神女。   二人在皎洁月色下惊鸿一现, 惹得一众牧民发出声声惊叹, 他们还想再细看,可两人迅速消失在夜色中, 犹若神秘的夜阑花,只给人留下无尽遐想的回忆。   不知过了多久,姜玉竹看到远方隐约浮动着一片淡蓝色荧光, 仿若银河倒置,星光流淌在旷野上。   太子好似也注意到那片神秘荧光, 驱策马儿朝亮光的方向走去。   起初,姜玉竹还以为是有成群的流萤虫栖息在草叶上,可走进了一看,才发现这片如梦如幻的荧光居然是源自于花瓣上散发出的淡淡幽光。   “这是...夜阑花..!”   姜玉竹不久前刚购得一株干枯的夜阑花,只一看就认出这种形态奇异的花朵,正是金乌神话传说里神秘又稀有的夜阑花。   夜阑花茎叶细长,花朵有点像垂落的铃铛,一簇簇挤在一起,幽幽静静绽放在夜色中。   难怪此花极为罕见,原来只在午夜时分开放。   微风阵阵,拂来淡淡的花香,萤光闪耀,宛如满天星斗汇聚成一条波光粼粼的蓝色星河。   姜玉竹正陶醉于眼前恍如梦境的绝美景色中,蓦然觉得身子腾空,原是被太子横抱下马。   本以为太子想同她一起凑近了赏花,却见太子单手解开玄色大氅,扬手铺散在花丛间,随后把她放在软绵绵的大氅上,欺身压来。   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姜玉竹: ....   “殿下...你这是要...”   话未说尽,就被骤然袭来的薄唇封住了唇瓣。   这一吻炽热浓烈,咄咄逼人,绵绵不息,姜玉竹好似要被对方夺走全部呼吸,溺死在这片泛着幽光的星河里。   “孤被人下了药,急需少傅为孤医治。”   詹灼邺松开唇瓣,转而衔住少年精巧的耳廓,耳鬓厮磨,低声诉说。   他这一路上忍得着实辛苦,小少傅看似身量纤纤,可该有肉的地方却一点都不含糊,玉臀丰盈腴润,在马背上一颤一颤,让险些让他把持不住。   不过想到少年心心念要送给他的夜阑花,詹灼邺强行按压热血,策马来到此前命人探寻到的夜阑花丛。   姜玉竹被太子吻得迷迷糊糊,隐约听到太子说自己被下药了,神志登时清醒了几分,双颊红霞未退,蹙眉焦急道:“此事怎可儿戏,殿下快去寻医官啊!”   耳垂传来轻微痛意,白嫩肌肤上落下浅浅的印记。   她听到太子低笑一声,伸手拉着她的手腕,迫着她去寻他的病根。   “姜大夫妙手回春,唯有尔能医治好孤的病。”   姜玉竹被烫得缩回了手,乌眸微睁,四周夜阑花发出淡淡荧光,映亮了她白玉般的小脸,同时照亮了太子眼底毫不掩饰的醺色。   男子沾染上醺色的漆眸又黑又沉,仿若浩瀚星空中的漩涡,要将她整个人吸了进去。   有过上一次在汤池场里“桴鼓相应”的经验,姜玉竹在心里默默宽解自己,起码这一次她和太子衣衫完整,全当她这个太子少傅半途辍业,当上一日悬壶济世的赤脚大夫罢了。   纤纤素手搭上太子腰间玉革带,随着咔哒一声响,兽首白玉带钩掉落在草地上。   夜阑花的花期虽然短暂,不过一旦盛开就是一大片,夜色越浓,花瓣上的荧光就越亮,如点点星光环绕在身畔,映照出少年冰肌莹彻的肌肤。   姜玉竹发现并非所有事都会是一回生二回熟。   同上一次相比,二人之间少了温池水遮挡,一切都如此清晰映照在眼前,姜玉竹只浅浅垂下视线,就慌忙闭上眼,脑袋震得都要炸掉了。   夜风凛凛,可她却一点都不觉得冷,身下的狐裘大氅隔绝了露水凉气,伏在身上的男子更是热得像一团火。   一滴水珠从他高挺的鼻梁上缓缓滑落,滴在她的腮边,混合着她的汗水从鬓角滑落。   不知过了多久,一截白皙的手臂无力地垂倒在花簇间。   “臣...医术浅薄,殿下还是去另谋高人罢...”   不知太子中了什么虎狼之药,姜玉竹使尽浑身解数,甚至还听从对方蛊惑,红着脸低声说了许多她平日里想都不敢想的话。   可是全无效果。   就好似打翻的油灯,愈想用水去浇灭,那火势反而窜得更高更旺。   詹灼邺垂眸看向紧闭双眸的小少傅,琴瑟调和半晌,四周的夜阑花被成片地碾压倾倒。   闪着荧光的花粉沾到小少傅欺霜赛雪的肌肤上,少年如夜明珠一样在黑暗中散发出淡淡的柔光,清晰照亮出脸上每一个细微变化的神态。   疯狂扇动的鸦睫,微微皱起的琼鼻,贝齿不经意咬过唇瓣,留下一道浅浅的月牙印。   詹灼邺伸手覆在少年嫣红唇瓣上,指腹摩挲着饱满的唇珠。   小少傅的唇形很漂亮,形状饱满,唇珠立体,唇角微微上扬,总是噙着笑意。   这幅温良顺从的模样,何尝不是在勾着他做出一些过分的事。   男子目光一点点黯沉下去,那股子愈烧愈烈的躁动在对方青涩撩惹下到达了高峰。   姜玉竹隐约听到一阵叮叮铃声,这铃声叮当清脆,在寂静的原野中回荡,空灵又飘渺。   感到脖颈一凉,她睁开眼,垂眸看到太子将一串金铃系她脖间。   金铃小巧精致,是由红绳和玉石编织成不长不短的项链,恰巧垂落在她锁骨间,冰凉的金铃触在肌肤上,激起了一片酥麻。   男子宽大手掌托起她的下颚,目光居高临下,声音异常沙哑。   “既然桴鼓相应行不通,姜大夫不如换一种法子,试一试鼓舌摇唇?”   夜阑花长势凶猛,得了一场雨就疯狂扎根生叶,恨不得吸干土壤里所有的水分,午夜时分破土而出,在最昏暗幽静的角落,悄然绽放出最绚丽多姿的花朵。   一个时辰后,花瓣上的荧光会渐渐黯淡下来,细如尘埃的花粉漂浮在空气中,形成一道随风逐流的星河,将夜阑花的种子洒落在另一片土壤里,生根发芽,周而复始,生生不息。   在流动着微弱幽光的摇曳星河间,女子螓首微摇,飘荡在寂静夜色中的铃声时而急促,时而轻缓,直到一股浓郁麝香四溢而出,那激荡的铃声才终于停歇下来。   在折返回城的路上,姜玉竹喝光了水囊里的水。   “少傅这么渴?”   姜玉竹气鼓鼓转过头,将口里含的最后一口水渡给身后男子。   二人共乘一马,姜玉竹转身得急了,险些从马背上滑下去。   詹灼邺勾住小少傅不堪一握的腰肢,意犹未尽地追逐起主动投怀送抱的猎物,末了,又补了一句:“少傅口齿生香。”   姜玉竹心里更气了,无奈覆水难收,只好紧绷起脸不再去搭理太子的调侃,转而问道:   “今夜...是谁给殿下下的药?”   夜风微凉,詹灼邺伸手掩紧小少傅身上的狐裘大氅,娓娓道出乔苍豹设宴款待自己一事。   姜玉竹听完事情经过,感概太子殿下为了给北凉马场添置种马,今夜险些成为他人的种马。   她垂眸看向太子持缰绳的手,男子受伤的掌心已被她包扎完好。   适才,男子正是用这只手牢牢桎梏住她的下颚,掌心弥漫出淡淡的血腥气,指腹拂过她的唇瓣,迫使她仰起头,永远记住了他的味道。   姜玉竹觉得面颊又微微烫了起来,她收回目光,清咳一声道:   “九黎部落血统纯正的种马不可多得,臣以为殿下与大王子的买卖不算亏,对了,殿下还让大王子应下你一件事,不知是何事?”   詹灼邺平静解释:“近几年,北沃不断吞并四周邻国邦土,却疏于管制,以至于境内渐渐涌现出一批反叛军,因此,孤让大王子牵桥搭线,替孤联系上北沃国反叛军的头领。”   姜玉竹感到疑惑不解,蹙眉问道:“殿下为何要联系上北沃国反叛军的头目?”   詹灼邺看向怀中仰起头的小少傅。   少年肌肤赛雪,此时肩披他的狐裘大氅,白玉般下巴被一圈狐毛包裹着,清润乌眸里还噙着几分水汽。   方才,小少傅亦是这般仰着头,一对麋鹿般的水眸眼巴巴望着他,美目里渐渐蓄起雾气,红唇如焰,软舌生香。   光是回忆起那一幕,詹灼邺刚刚压下的躁意又被勾起了几分。   小少傅这味解毒的药,又何尝不是让人上瘾的蛊毒,一旦入口,便是食髓知味,愈发地戒不掉了。   “因为在北沃境内生事的叛军统领,正是兰溯的兄长。”   太子这话让姜玉竹惊诧不已,她呆呆愣了一会,问道:“可是...大昭族人不是都被北沃国主囚起来了吗?”   詹灼邺淡淡颔首:“多数大昭族人被扣押起来,受北沃贵族徭役。不过,还是有一小部分大昭人不甘受辱,这些人想方设法逃出来,团结在一起,成立起反叛军。”   姜玉竹明眸一亮,恍然大悟道:“殿下联系上这些反叛军,是想在暗中给予他们帮助,助他们推翻北沃国主的统治。”   詹灼邺赞许道:“不错,孤正有此意。”   授之以鱼不如授之以渔。   碍于大燕和北沃两国没有战事争端,詹灼邺不能明着出兵去解救大昭族人,但他却可以在暗地里给这些人送去辎重。   听过太子的话,姜玉竹凝眉陷入沉思。   太子的用意,她能够明白,真正能解救大昭族人的救世主,并非是她,亦非太子,唯有他们自己。   只是这一步棋,有利亦有弊。   从利而言,北沃国居于草原高地,地理位置优越,若是太子利用好这群反叛军,在北沃扶持起一代新王朝,那大燕就有了两位盟国去制衡匈奴,大燕北面国境就算是彻底安定下来,于大燕子民来说,自然是受用无穷。   只不过弊端同样不可小觑,若想扶持起一个军队,需要源源不断投入大量财力,太子回到大燕,首要任务是在北凉建立新的马场,这其中的开支同样是个无底洞。   他们此次金乌之行,结局颇为圆满,太子本可以稳中求胜,不去插手这些琐事。   可太子却选择走一步险棋,只为让她不辜负兰溯的承诺。   姜玉竹的心里流淌过一丝暖意,她眼睫低垂,轻声道:“殿下为何要这样做?臣...不曾求过殿下...”   头顶传来太子不虞的语气:“孤倒是希望少傅求到孤这里,而非每每遇到难事,总要去找萧世子商议对策。”   想起小少傅和萧时晏在湖边无话不谈的模样,詹灼邺语气微沉,揽在少年腰间的手臂一点点收紧,仿若要把对方揉进他的骨血里。   “在少傅心里,孤就如此不值得托付?”   姜玉竹担心太子这般揉搓,会从她身上揉到见不得光的东西,她抓住太子的手臂,抬起头,明眸一眨一眨,信誓旦旦道:   “臣知错了,臣日后再遇到棘手的事,定会死皮赖脸,头一个求到英明神武的殿下面前。”   小少傅口蜜腹剑,笑起来时明眸弯弯,眸底星光熠熠,是让他抵抗不了的狡黠模样。   手指勾上少年精巧的鼻头,詹灼邺低声道:   “孤收到京城送来的密信,兵部出了些事,孤需要即刻启程回京处理,孤离去后,会让周鹏留下来护送你们归京。”   “殿下明日就要走?”   片刻前,二人还在夜阑花海中极尽荒唐,姜玉竹心中满是担忧,只怕她和太子再这样胡闹下去,在日后返回大燕的路途上,她迟早会不慎暴露出真身。   还好天助她也,远在京城的大皇子见太子迟迟未归,想趁机换下兵部驾部司主事,好安插上他的亲信。   驾部司主事执掌大燕所有驿馆和畜牧,这个官职虽不大,在兵部却有举足轻重的地位,若是被大皇子得逞,那姜玉竹和太子此行付出可以说全是为大皇子做了嫁衣。   太子收到京城传来的密信,自然要快马加鞭赶回京中处理此事。   想到自己在回程路上不用和太子同行,姜玉竹欢喜不已,语气中流露出压抑不住得欢快。   看到太子渐渐扬起凌厉剑眉,她赶忙摆正姿态,手指轻轻扣住男子衣襟,露出依依不舍的神色,叮嘱道:   “殿下在路上要当心,想来大皇子不会让殿下顺利回京。”   少年仰起小脸,身子被拢在温热的裘狐大氅中,由里到外都沾着他的气息和温度,双颊透出淡淡的粉晕,犹若白瓷上洇开的一抹红釉,眼波流转间,摄人心魂。   詹灼邺低头在少年唇瓣落下深深一吻,眸光深邃又缱绻。   “孤在京中等你。”   触及太子灼灼目光,姜玉竹心口猛地一抽,她垂下双眸,强压下心底滋生的不安和愧疚,面色如常道了声好。   翌日天还未亮,太子就带领一队简装兵马离开了金乌。   姜玉竹则留了下来,代太子处理好两国建设榷场的琐事。   十日后,大燕和金乌的商榷之盟终于达成一致,大燕使团一行人与金乌王拜别,动身启程回京。   浩浩荡荡的车队刚刚驶出木苏城外,乔黎狐策马追上姜玉竹的马车。   “那日,满城百姓都听到父王亲口承认你我的婚约,既然姜少傅要回大燕,我就随你一起回去!”   乔黎狐连行囊都准备好了,红裙飞扬,坐在马上,神色坚定。   面对投怀送抱的七公主,姜玉竹自觉无福消受,她推开车窗,拱手行礼道:   “当日为了说服北沃国主,才立下这个权宜之计,公主金枝玉叶,追求者众多,姜某身份卑微,自知配不上公主,况且太子殿下已代姜某回绝国主的赐婚,还请公主就践行至此罢。”   乔黎狐不肯作罢,仍固执道:“姜少傅不必用这种冠冕堂皇的话糊弄我,既然你并未有心仪之人,那我随你回大燕,你我日日在一起下棋,迟早会日久生情。”   姜玉竹哑然一笑:“那公主要寻的不是驸马,是棋搭子啊!”   乔黎狐还欲再言,可追赶她的人马已经到了。   原是小王子乔黎鹰受金乌王之命,前来追回为爱出逃的七公主。   “七妹,你不要再胡闹了,快速速随我回去。”   “我若是回去了,王后就会把我许配给她的傻侄子,我才不愿嫁给那个连珠棋都不会的蠢材,兄长,你就当没有见过我,放我和姜少傅回大燕吧...”   乔黎鹰看着妹妹祈求的目光,神色略有松动。   姜玉竹见状,生怕乔黎鹰心软答应下来,她掩唇轻咳一声:“七公主,就算你要随臣来大燕,亦要先拿到通关文牒,姜某只是太子的少傅,无权说服大燕守城将领为公主放行。”   乔黎狐听到对方终于愿意接纳自己,明眸微闪,欢喜道:“好,那我便去找父王索要通关文牒,姜墨竹,你且等着,我日后定会去大燕寻你。”   摆脱了七公主的追缠,姜玉竹总算是松下一口气。   车内,苓英给倒上一盏热茶递过去,她忧心忡忡道:“公子这次是哄骗七公主回去了,只怕她较上真儿,拿到通关文牒寻到京城,公子总不能真娶了七公主啊...”   袅袅升起的水汽中,姜玉竹眉眼平静,她垂眸端详起手中的越州河道地图,语气平淡:   “无妨,再过上几日,姜墨竹这个身份就会彻底消失...”   太子先她一步启程归京,从而给了姜玉竹莫大的机会去实施这个筹谋已久的计划。   翌日黄昏,大队伍紧赶慢些,总算在日落前抵达驿站。   饭桌上,郑宣慰使一边捶打发麻的双腿,一边感慨自己的身子骨大不如前,畅谈起自己多年前,曾陪着皇上南下东河阳郡打蛮夷,在瘴气缭绕的林地里走了半个月,饿了就啃野草根,渴了就从溪边捧上一口水。   “如今不行喽,在马车里坐上半日,一身的老骨头都快颠散架了....”   众人跟着随声附和。   “郑老你还有马车坐,我们武将一路上骑马,裤子都快被磨透了!”   “裤子磨透了,那还不灌风啊?”   “灌风是小事,洪将军还没娶妻呢,可别把那话磨成绣花针了!”   “哈哈哈...”   众人嬉笑调侃间,只见平日里沉默寡言的姜少傅破天荒没有一到驿馆就扎进客房,而是红着脸轻声道:   “既然大家伙儿都觉得坐车劳累,不如到了前方金州驿站时,咱们改走水路,乘舟至越州歇息几日,再北上回京。”   少年话落后,众位官员眼睛放光,脸上露出向往之色,可谁都不敢主动开口做决断。   他们归京的路线,早已被驿丞上报给沿途驿馆,备好粮草和周转马匹,若是私下改动路线,耽误了归京的日程,或是中途遇到意外,这个罪责又由谁来承担呢?   郑宣慰使捋着山羊胡,眯起双眸,感慨道:“越州,是个好地方呐...”   姜玉竹点点头,眼眸明亮,语气轻快:   “是啊,如今正逢十月,越州的膏蟹饱满丰腴,当地人会把膏蟹清理干净,取出蟹黄,做成鲜美的蟹黄豆腐。或是将肥蟹封入佐味好的酱缸,做成酱蟹,听说这种酱蟹的味道鲜糯,咬上一口,满口鲜甜,蟹肉口感黏糯柔软,没有一丝海腥味....”   “咕咚。”   不知是谁吞咽下口水,诸位官员从姜少傅绘声绘色的描述中回归神,低下头默默看了眼手中干巴巴的烧饼,顿觉有些难以下咽。   “当下正值漕运高峰,金州港口多是来往运粮食的漕船,一个月里只会来几艘客舟,就算咱们赶过去,总不能在当地等上十天半个月,那岂不是耽误了回京的时间。”   “还有,我听说最近越州正在闹水匪,不太安定啊!”   见众人迟疑不定,姜玉竹正要开口,角落里的萧时晏将话头接过来。   “萧某的一位亲戚在金州水运司当差,若是诸位愿意改走水运,客舟一事,包在萧某身上。”   听到萧时晏此言,众人当即把担忧放回肚子里。   萧国公是何等显赫世家,家中亲族在大燕诸州各司要职,莫说调来一艘客船,就算萧世子想要调来一条龙舟,亦是轻而易举之事。   更何况太子还留下不少侍卫,就算遇上水匪,他们亦有自保之力。   鉴于不会耽误回程时间,众人欣然同意改走水路,当中资历最老的郑宣慰使书信下一个州县的驿丞,通知他们改走的线路。   大家各自散去后,姜玉竹走到萧时晏面前,微微一笑道:   “多谢萧世子...”   萧时晏定定看向眉眼清秀的少年,他眼尾带笑,琥珀色的双眸深邃迷人,整个人散发出温煦的气息。   “许久没有听到瑶君唤我一声时晏兄了。” 第54章 遭遇水匪   姜玉竹微微一怔, 眉眼轻弯:“多谢时晏兄。”   二人并肩而行,拾阶迈上木梯。   萧时晏侧头看向沉默不语的少年,忽然开口问道:“瑶君兄为何想去越州。”   她的那些小聪明, 到底是瞒不过心细如发的萧世子。   姜玉竹抬起头, 目光迎上男子清澈的双眸,坦然一笑:“家母祖籍是越州人氏,平日里总是絮叨着越州蟹酱,正巧母亲的生辰快到了,我想顺路给母亲带回去些, 好慰藉她的思乡之情。”   为了尽孝道,宁可耽误归京的时间,也要忽悠同行官员一同前往越州,这可不像是克己奉公的姜少傅能做出来的事。   不过, 只要是姜玉竹说的话, 萧时晏总是深信不疑, 这一次亦是如此。   “我几年前曾随父亲去过一趟越州, 当地唯鲜楼酿造的蟹酱还算比较正宗, 待到了越州, 我带你去。”   “好啊, 那我就提前谢过时晏兄了。”   ————   萧时晏的人脉果然了得, 短短两日后,一艘气势恢宏的飞龙舟停靠在江岸口。   船身和栏杆上雕刻着精美的装饰, 桅杆高高竖立,船帆展开足有十丈宽,足见江风鼓帆的时候, 此船定能在江面上飞驰如箭。   客舟足够大,就连太子留下的数十名侍卫都能尽数登船。   姜玉竹站在船头甲板上, 她手扶栏杆,衣袂飘飘,静静眺望向波光粼粼的江景,眉心始终凝着一道浅湾。   只要登上前往越州的客舟,她的谋划就算是达成了一半。   这半年里,姜墨竹组建船队已然初具规模,在姜玉竹的指点下,他的船队在北海收购上一批稀有海货,随后转手在大燕高价售卖,赚得不少银子,姜墨竹再接再厉,又在越州买下几艘货船,逐步将生意延伸到大燕东面临海。   越州水路发达,城内河渠稠密,以至于在两岸形成独特的水上夜市。   姜玉竹抵达越州后,她打算泛舟夜市,再找机会甩开周鹏等人的看护,然后伪造出自己不慎跌入河中的假象,并留下苓英做人证。   暗地里,姜玉竹则登上一艘驶离大燕的货船,前往到一处不起眼的海岛上躲避一年半载,直到太子逐渐忘记她这个人,她再以真正的身份回到大燕,寻一处山清水秀之地,当一个无拘无束的乡野女夫子。   从此以后,她便可远离风险重重的京城,险象环生的真龙之争,最重要的是,逃离那个时时刻刻都让她感到心惊肉跳的男子。   只是在这个谋划里,姜墨竹的身份注定要被遗弃,不过还好,真正的姜墨竹一心要做征服大海的男子,并不在意这些虚名。   而在姜玉竹的安排下,姜墨竹早就顶上姜家一位远房表亲的户籍,以便他日后继续畅游五湖四海。   黄昏下,江面上金光粼粼,天边晚霞迤逦。   金秋刚过,此时正是漕运最为繁忙的季节,除了他们这艘客舟,江面上还有数不清的货船,舳舻千里,帆墙如云,恰是一派繁忙热闹的景象。   舟行七日,江面上始终是风平浪静。   直至第八日,天空忽然间暗沉下来,乌云遮天蔽日,黑压压地透不出一丝光亮,江水变得浓黑如墨,江面上泛起激烈的漩涡,如野兽张开血盆大口,咆哮着掀起阵阵浪花。   飞龙舟在巨浪冲击下左右摇晃,船身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桅杆和船帆在呼啸狂风中摇曳作响,似要断裂一般。   船舱内所有人被颠得七荤八素,众人只得牢牢抓住门框来稳定身形。   还好葛船长经验老道,下令船头和船尾的船工奋力拽紧绳索,以防桅杆倾覆,周鹏和几名侍卫爬上桅杆,冒着劈头盖脸的雨水去修补风帆。   半个时辰过后,暴风雨终于停止,云雾渐渐散开,阳光重新洒落在平静的江面上,船上众人的心情才踏实了些。   “娘的,为了这口酱蟹,差点儿把老子命折在这里。”   “呸呸呸,莫要再说晦气话,小心被海龙王听到了,再给咱们来个神龙摆尾。”   “诸位大人且放心,葛老掌舵三十余载,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就算是海龙王遇见葛老掌舵的飞龙舟,都要被刮掉一层龙鳞...”   船舱一隅,姜玉竹抬头看向撑在她身前的男子,伸手扶助对方的手臂,焦急询问道:   “时晏,你有没有事?”   方才在颠簸中,固定在甲板上的一块护板忽然掉落下来,眼见着要砸到姜玉竹身上,危急关头,萧时晏一把将她扯进怀中,用后背硬生生接下砸落的护板。   “我无事。”   萧时晏细细端详怀中之人,见姜玉竹毫发未伤,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   男子笑起来很好看,唇角上扬,眉眼舒展,琥珀色的瞳孔中透出温润的光,没有丝毫阴霾。   姜玉竹却不放心,那么厚重的木板砸在血肉之躯上,怎会什么事都没有。   她小心搀扶起萧时晏,让苓英去寻同行的沈御医。   经历过刚刚的暴风雨,船上有不少船工都受了重伤,沈御医一个人忙不过来,姜玉竹只好和萧时晏先返回客房。   二人行走在甲板上时,她不经意间望了眼江面,眉眼间掠过一丝讶色。   只见江面上的水雾逐渐散去,隐约可见飞龙舟的船尾后,正缓缓跟着三艘货船。   奇怪....   方才的暴风雨不小,船工奋力拉扯风帆调整方向,好与江面上其他货船保持距离,避免船只相互碰撞上。   风雨刚过,江面上的船只都被狂风巨浪冲散开来,相距甚远。   按道理讲,飞龙舟不会这么快与其他船相遇。   这三艘如幽灵一般的货船忽然间出现,仿若一直在紧紧追随在飞龙舟后面,生怕跟丢了似的...   “瑶君兄,你在看什么?”   “...没什么,甲板上风大,咱们先回去吧。”   见萧时晏的面色微微泛白,姜玉竹收回思绪,搀扶着他回到房中。   一盏茶的功夫后,沈御医终于提着药箱赶来。   沈御医仔细检查过萧时晏的伤势,道:“萧世子身体强健,并未落下要紧的皮外伤,不过还是拉扯到肩胛骨,这几日切莫牵动右臂,好生静养,记得每日早晚用帕子热敷,随后在伤的地方涂抹消肿化瘀的药膏,不日就会痊愈。”   听过沈御医的话,姜玉竹总算是安下心。   “姜少傅,方才有不少船工在抢修船桅时摔伤了骨头,这些人需要平躺静养,不知姜少傅可愿意让出你的客房,供这些受伤的船工养伤休息一夜。”   姜玉竹毫不迟疑就应下了:“自然不成问题,我看这些船工的衣裳都湿了,若是需要,我还有几件衣裳可以让他们换上。”   沈御医捻胡子浅笑:“姜少傅心地善良,日后定会有福报。”   送走沈御医后,姜玉竹看天色不早,便让苓英去炊房取来晚膳,自己则去烧热水。   当她端着一盆热水回来时,看到萧时晏正在给自己上药。   男子退去上半身衣衫,露出劲瘦的后背。   萧时晏背对铜镜,扭过身给后背肩胛骨涂抹膏药,随着他缓缓侧过腰身,腹部紧绷起的肌肉在烛光下清晰可见。   姜玉竹觉得自己和葛船长一样,都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了。   亲眼看过,甚至是上手过太子那等极品腰杆子,姜玉竹面对眼前乍然显现的春色,已然能够心静如水。   似乎是牵动到后背上的伤口,萧时晏蹙眉抽了口气。   “让我来吧。”   姜玉竹从萧时晏手中取过药膏,将温帕子敷在对方肩头。   片刻后,她取下帕子,手指挖出一团药膏,小心涂抹在男子淤青的肌肤上。   手指与肌肤相处的一瞬,姜玉竹感受到萧时晏倏然紧绷起身子,脖颈间浮起一道蜿蜒青筋。   她忙低下头,紧张询问道:“可是疼了?”   烛光下,少年肌肤如玉,红唇如焰,缓缓凑近时,身上拂来淡淡馨香,慌张抬起眼眸的一瞬间,眸底闪动着盈盈水波。   如此美好的画面,让人一时沦陷进去。   萧时晏原本苍白的脸色浮上一抹红晕,就连耳根都透着淡淡的薄红。   他垂下眼眸,哑声道:“...还是我自己来吧。”   姜玉竹没有坚持,她将药膏还给萧事晏,起身走到舷窗旁,望向波光粼粼的江面,思绪不禁飘散到另一个身上。   她想,萧时晏面对自己时流露出的腼腆模样,才是不好男色罢。   换做是太子,只怕会强硬地拉过她的手,逼迫她涂抹药膏,之后还会以报恩的名义,炽热掌心扣着她的后脑,薄唇一点点夺走她的呼吸。   从始至终,男子迫人的目光碾压在她身上,如同猎人戏弄猎物一样,深邃凤眸微眯,玩味地看着她慌张闪躲...   萧时晏从屏风后走出来,看到姜玉竹倚在窗畔,夜风拂过少年发冠上的两条薄纱束带,雅青色长带随风飘逸,如灵蝶翩跹,清气逼人。   “瑶君若是不介意,今晚可以歇在我房中,我去货仓睡一夜。”   姜玉竹转过头,瞧见萧时晏已经穿戴好衣裳,男子一身湖蓝色锦袍,身长玉立,眸光清澈如水。   她微微一笑:“那有我做善事,却让你受苦的道理,今夜我同苓英挤在一起睡就好。”   萧时晏蹙了下好看的剑眉,迟疑道:“可...苓英姑娘毕竟是女子啊...”   姜玉竹神色微怔,她忙低下头咕咚咕咚喝了好几口茶水,终于想到应对的话:   “苓英是母亲给我的通房丫鬟,日后我成家了,会...会给她个名分。”   萧时晏在姜玉竹对面坐了下来,抬手续上茶水,似是看出对方的羞赧,他主动换了个话题道:   “我方才问过葛船长,不出三日,飞龙舟就能抵达越州。届时,咱们可以在越州多停留几日,我带你去游山玩水,品尝当地美食。”   “好快啊,只有不到三日了...”   姜玉竹喃喃自语道,捧着青柚茶盏的细指缓缓蜷缩。   再过三日,她就可以彻底摆脱掉这个本不属于自己的身份,不必用一个谎言去堆砌另一个谎言,不必整日担惊受怕自己的秘密被他人发现。   可为何距离她渴望的生活越近,心中越发觉得不舍,好似要丢掉一个对她非常珍贵的东西。   莫非她骨子里是个贪恋权位之人,舍不得从三品太子少傅之位。   亦或是...舍不得太子?   这个想法刚冒出来,吓得姜玉竹手中一哆嗦,茶水溢出杯盏洒落在她手背上。   “烫到没有?怪我斟得太满了。”   萧时晏取出棉帕,替姜玉竹擦拭手上的茶水。   烛光下,少年的手极为漂亮,十指纤细,如美玉雕琢,就连指甲透着淡淡的粉晕,肌肤触感似丝绸般滑腻,握在掌心又柔又软。   萧时晏握住对方的手,喉结微不可察滚动了一下。   “瑶君,我...”   “时晏兄,你看江面上....”   二人同时开口,萧时晏看到姜玉竹面色凝重,于是顺着她的目光转头看向窗外,不由缓缓蹙起剑眉。   窗外夜幕低垂,月光穿过云层洒在海面上,反射着粼粼碎光,在月色映射下,隐约可见三艘货船正超飞龙舟行驶而来。   这三艘货船并未点灯,犹若黑暗中的幽灵,缓缓前行。   白日里,船上众人与暴风雨抗争,大家精疲力尽,早早就回客舱休憩了,甲板上只有几名哨兵打着瞌睡,并未注意到这三艘悄然靠近的幽灵船。   “真是奇怪,这三艘货船,我白天的时候就看到了,就好像...一直在跟着咱们似的...”   姜玉竹话音刚落,对面黑漆漆的幽灵船上忽然亮起无数火光,仿若蛰伏在黑暗中的野兽猛然睁开眼睛。   “不好!”   萧时晏暗道一声,他低头吹灭桌案上的油灯,伸手护在姜玉竹脑后,二人快速从窗口闪躲开。   下一瞬,幽灵船上的点点火光骤然腾空而起,在夜空中划过一道道弧线,飞速落在飞龙船的甲板上。   刹那间,甲板上燃起了熊熊大火,正在打瞌睡的哨兵猛然惊醒,可他们还来不及吹哨警示,就被第二波袭来的火箭穿透胸膛。   “嗖嗖嗖..”   几只火箭穿过窗户射进来,箭头钉在姜玉竹方才站过的地板上,迅速燃起了火。   “糟了,这些箭头上抹了棉子油,他们要放火烧船!”   棉子油燃烧起来的烟火又浓又黑,呛人口鼻,姜玉竹和萧时晏互相搀扶着冲出客舱,发现走廊间不知何时也燃起了火。   四周黢黑一片,浓烟滚滚,火舌猎猎,发出恐怖的噼啪声,隐约掺杂人们绝望的嘶喊声。   “水匪,是水匪来打劫了!”   二人用打湿的帕子捂在口鼻上,彼此搀扶在黑暗中摸索,片刻后,终于看到眼前透出微弱的光亮。   萧时晏抬腿踹开一扇舷窗,转头看向姜玉竹,声音沉稳,莫名让人觉得踏实。   “瑶君,你信我护能你周全吗?”   姜玉竹重重地点头,毫不迟疑回答:“我信!”   她不会凫水,留在浓烟滚滚的船舱内只有一死,唯有跳下船,才能博得一线生机。   可低下看向浪涛翻滚的江面,她的声音还是隐隐有些发颤。   萧时晏伸手揽上姜玉竹的腰肢,温声道:“抱住我,闭上眼睛。”   姜玉竹横下心,紧紧抱上对方紧瘦的腰。   二人纵身一跃,消失在翻滚的浪花中...   ————   与此同时,百丈之外的一艘幽灵船上,站在船头的水匪头领询问手下:   “抓到徐总督要的人了吗?”   “帮主,抓到了,那人受了伤在客房睡觉,被我们活擒来了,年纪和衣饰什么的都对得上。”   “好,即刻放火烧船,不要留下任何活口。”   _______   甲板上,火光冲天,浓烟汹涌。   周鹏看向严严实实包围住飞龙船的三艘幽灵船,沉声询问:“姜少傅现在何处?”   一名侍卫开口禀报:“属下派人去搜寻,在舱内发现姜少傅随身的丫鬟,那丫鬟说,姜少傅和萧世子在一起,可萧世子所在的客舱火势最凶猛,属下们实在进不去。”   周鹏思忖片刻,道:“姜少傅既是和萧世子在一起,应该无碍,船上若无二人踪迹,他们有可能已经跳船逃生。”   “传我命令,将船上所有逃生轻舟投入江中。”   “属下领命。”   数十艘逃生轻舟被投进江,江水里,那些为了躲避烈火而跳入江水中挣扎的人心中大喜,他们拼尽全力爬上轻舟,奋力摇桨,试图逃离这片人间炼狱。   黑夜中,冷箭齐发,那些刚刚爬上轻舟的人还未从喜悦中回过神,就被铺天而下的冷箭射成了刺猬。   周鹏瞧见此情此景,眼底闪过一丝厉色,他咬牙切齿道:   “好啊,论拼命,老子还没怕过谁!葛老,掉转船头,迎上他们的船,直面撞过去!”   冰冷的江面上,姜玉竹和萧时晏躲在一艘倒扣的残舟下,他们二人透过舟底破损的窟窿观察外面的情景。   不久前,她与萧时晏为了躲避飞龙舟上燃起的熊熊烈火,不得不一起跳入江中。   江水冰冷刺骨,冻得人牙关打颤,姜玉竹不会凫水,萧时晏一面要照看她,一面要躲避头顶上掉落的烧焦残骸。   还好二人很快就发现一艘逃生用的轻舟,可还没等他们登上去,耳畔又传来数道破空声。   萧时晏反应敏捷,迅速将轻舟翻转过来,二人躲进去,逃过了这场夺命箭雨。   姜墨竹忘向幽灵船上那些蒙面水匪,不解道:   “时晏兄,你不觉得奇怪吗?通常水匪打劫来往的客商船,都是趁着夜色登上对方的船,搜刮完金银珠宝和货物便扬长而去。可今夜的这些水匪好像知道咱们船上有侍卫,上来就用火箭进攻...”   萧时晏蹙起眉心,他点点头道:“是很奇怪,越州水匪近几年猖獗,帮派林林总总层出不穷,朝廷为此感到头疼不已,朝中有臣子提出对这些水匪招安,越州水军都督与水匪头目商议诏安条件,据我所知,几个势力较大的水匪帮派已经同意归顺朝廷。”   “故而在这个敏感时期,当地水匪是不会主动抢掠商客船,除非他们内部起了分歧,或是...”   姜玉竹面色沉重,她接过萧时晏的话,轻声道:“或是他们受人所托,目的就是要将咱们赶尽杀绝。”   这便解释了为什么今夜这些水匪要蒙面,并且手中有着和越州水军不相上下的兵器。   难道他们今夜,注定要命丧此地了吗?   姜玉竹双手扶在萧时晏肩头,长长叹了口气。   萧时晏垂眸看向怀中之人。   这还是他头一次距离姜玉竹这样近,近到他能够清晰看见对方浓睫上沾染的晶莹水珠,水波倒映在肌肤上隐隐流动的华光,以及泛着潋滟光泽的饱满唇瓣。   宛若一株出水芙蓉,纯净又柔美。   而他的掌心,正握着芙蓉不堪一握的花茎。   “此处是漕运必经之路,越州水军每日会派瞭望船在江面巡查,周校尉他们若能坚持到日出,遇上那些瞭望船,这些水匪就会退去。”   姜玉竹看了眼头顶上逐渐下沉的轻舟,水面上留给二人的空间越来越小,只怕再过上一盏茶的功夫,这艘破损的轻舟就会彻底沉入水底。   她摇摇头,唇角扯出一抹无奈的苦笑:“只怕咱们坚持不到那时候了。”   萧时晏受了伤,手臂使不上力气,又带着她这个累赘,二人游不远就会被幽灵船上的水匪发现,将他们当作活靶子射成筛子。   “时晏,你放开我罢,留着力气等待救援,待你回到京城,替我向太子多索要些抚恤银。”   姜玉竹尽量说得轻松,好让萧时晏丢掉她这个累赘。   “不要胡说,你定会平安无事。”   萧时晏同样清楚二人处境困难,仅凭他的体力坚持不了太久,他环视四周,忽然伸手指向远处水面上飘着的一块浮木,语气平静,仿若在诉说一件云淡风轻的事。   “瑶君,那边有一块儿浮木,我稍后带你游过去,你趴在浮木上不要动,我会朝反方向游,好去吸引那些水匪注意力,你抱住浮木坚持到天亮,便安全了。”   “不成,我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你去送死!”   姜玉竹想从萧时晏怀中挣脱出来,可平日里文质彬彬的男子,手上力气却是极大,手臂犹若不可撼动的铁链桎梏在腰间,缓缓带着她朝那块浮木游去。   二人头顶上的木舟不断发出咚咚声响,是冷箭落在上面的声音。   一声又一声,越来越急,仿若催命的号角。   “萧时晏,你放开我,你若出事,我会愧疚一辈子的!”   “你年纪轻轻就进了中书省,日后前途无量,萧氏一族还需要你重振门楣,你不能窝窝囊囊死在这里!”   可任凭姜玉竹如何劝说,萧时晏还是将她推到浮木板上,随后解开自己的水湖蓝外衫,严严实实罩在她身上。   水湖蓝色的外衫几乎让姜玉竹和水面融为一体。   离别之际,萧时晏迟疑了一瞬,最终还是伸手扣在姜玉竹脑后,仰头吻上了她冰凉的玉冠。   掌心顺势捧上芙蓉花般白皙的嫩颊,男子琥珀色的眸子深情望着泪眼婆娑的人,仿若要将少年此时的模样永远印入脑海。   “答应我,活下去。”   四目相对的一瞬间,姜玉竹恍然看懂了男子眼中的情愫,可她还来不及开口,对方忽然松开了面颊上的手。   萧时晏抬臂掀开轻舟,一头扎入水中,猛地朝着相反方向游去,水面上激荡起的浪花很快就吸引到幽灵船上水匪的注意。   “那里有人,快放箭!”   伴随一声令下,数不清的箭矢没入水中。   姜玉竹的心高高提起,她紧紧捂住嘴,双眸撑大,一眨不眨盯着水面,却始终没有见有人影从水中浮起,渐渐地,周围的景色在泪眼朦胧中变得模糊不清,她的一颗心犹若被狠狠扯了下,坠入冰冷且漆黑深渊。   浑浑噩噩中,头顶忽然响起轰隆一声响,她身下的浮木被巨大的浪花掀起。   姜玉竹抬起头,看到火光冲天的飞龙舟犹若一条吐着火焰的火龙,急速撞向其中一艘幽灵船。   那艘幽灵船被撞得起了火,船上的舵手慌忙拉扯风帆躲避,原本呈品字型的三艘幽灵船被打破阵型,船上的水匪再也顾不得朝江面上人的放箭。   姜玉竹见状,她毫不迟疑划动浮木,朝着萧时晏消失的水域游去。   熊熊大火映照着江面,将黑夜照得亮如白昼,姜玉竹咬紧唇瓣,目不转睛地搜寻着火光笼罩的江面,目光迅速掠过水面上的残骸碎片,生怕漏掉任何一个细节。   终于,她看到那熟悉的身影抱住一根断裂的桅杆在水面上起起伏伏。   “萧时晏!”   姜玉竹心中大喜,她手脚并用划到萧时晏身边,发现男子紧闭双眼,面色苍白,毫无生气。   目光扫向他身后,看到男子背上赫然插着一支箭矢,鲜血浸染了他的皎色内衫,鲜红得刺眼。   短短一截桅杆显然撑不住男子的身躯,失去意识的萧时晏正在一点点往水中下沉。   姜玉竹不知从何而来的力气,硬是咬着牙将他拉扯到浮板上。   她拔下萧时晏后背上的箭矢,又将自己身上的外衫撕扯成条,牢牢包扎住他的伤口。   江面浪花翻滚,不知不觉将浮木上的二人推得距离飞龙舟越来越远。   姜玉竹浑然未觉,等处理完萧时晏的伤,她疲惫至极点,两条胳膊好像都不是自己的。   抬眸看向远方,江面的薄雾逐渐散去,江水由深蓝变成浅绿,金色的曙光渐渐铺满整个江面,折射出的碎光晃得她眼睛疼,只想闭上眼睛歇一歇.... 第55章 得知消息   大燕京城, 巍峨宫殿在晨光照拂下,尽显金碧辉煌。   早朝上,有柬官参奏兵部驾部司主事疏忽职守, 从青州灾区快马加鞭送往京城的加急奏折, 竟然在半途送丢了,以至于朝廷迟迟未收到水灾情报,耽误放粮拨款,致使当地灾民流离失所,险些闹起一场暴动。   “臣以为, 唐砚玩忽职守,他发现奏文丢失后,隐瞒不报,险些酿成大祸, 理应革去他驾部司主事一职。”   殿中当即有人提出驳斥:   “启禀陛下, 唐砚并未玩忽职守, 青州洪水泛滥, 负责驰递折奏的驿船只不幸被卷入洪水, 青州方圆数十里的水驿都遭到毁坏, 根本无法将当地灾情传报出来, 唐主事发现后, 不得不改走陆驿,快马送往京城, 因此才耽搁了七日的时间。”   “方尚书轻描淡写,殊不知这七日的功夫,有多少青州灾民因此丢了性命, 这个罪责,难道不应有人来承担吗?”   “天灾难测, 唐主事按规章办事,这个罪咎不应归在他身上。”   “哼,方尚书把罪咎推到天灾上,那意思是要皇上对天下百姓下罪己诏了?”   “你...信口雌黄,陛下明鉴...老臣并没有这个意思啊!”   金銮殿里,百官争执不休,鸡争鹅斗,一个个吵得脸红脖子粗,比青龙大街上的晨市还要热闹。   耀灵帝端坐在象征着九五至尊的赤金龙椅上,手撑额头,眉心紧锁,他掀开眼皮睥向殿下吵闹不休的臣子们,脸色愈加阴沉。   “够了!”   皇帝的声音不大,却透着帝王不容抗拒的威严,让正在争执的百官同时噤声。   耀灵帝揉了揉头穴,他浓眉低垂,眼下隐有一片乌青,面色略显疲惫,缓缓开口问道:   “大皇子,青州民间起义一事,你怎么看。”   大皇子闻声出列,对皇帝行了一礼,沉声道:   “父皇,青州水灾既已发生,当下,安抚民心乃是首要之重,此次朝廷对灾情处理迟误,驾部司主事唐砚难辞其责,为平复民心,儿臣以为当着重处置此人,以儆效尤。”   耀灵帝点了点头,低垂的眉毛微微扬起,似是颇为认同大皇子的话。   当年太子出生时天降异象,他这个皇帝就对天下百姓发布罪己诏,随后每逢天灾,他都要发布一道罪己诏自省,历数大燕帝王,就属他发布的罪己诏多。   耀灵帝做梦都梦到后世人给自己起了个诨号,叫罪己帝。   大燕官员多如牛毛,舍去一个驾部司主事出来顶罪,亦会有前仆后继的官员补上,只要能平复民心,稳固皇权统治,他才能睡个安稳觉。   耀灵帝正要开口拟旨,忽听殿外内监尖着嗓子通报:   “太子驾到。”   殿内百官面色为之一变,其中有人欢喜亦有人忧,众人纷纷转过头看向殿门,屏气凝神。   金丝楠木雕花殿门向两侧敞开,四四方方,仿若一张画框。   入眼是巍峨华丽的殿宇,飞檐翘角直插入云霄,朝阳洒落在琉璃瓦上折射出流光溢彩,透着一派瑰丽而神圣的气息。   然而,随着男子一步步走进,画框中的瑰丽景致皆化作他的点缀,仿若他就是那浮雕上的天命金龙。   男子背逆着光,身姿挺拔,步履沉稳,一袭玄底绣金蟒袍,肩披狐裘毛领大氅,头戴九旒冠帽,帽下垂落的十一颗玉珠昭示着他真龙之子的尊贵身份。   垂珠轻摆,露出男子玄玉般明亮的双眸。   “参见父皇,今日早朝,儿臣来得有些迟了。”   龙椅上的耀灵帝微微直起身子,展颜笑道:“朕几日前得了信,说你刚抵达雍州,想不到这么快就回来。你来得正好,朕和诸位爱卿正在商议驾部司主事渎职之事,你掌管兵部,认为该如何处置此人?”   太子似是感到不解,入鬓剑眉微挑,道:“儿臣不明,唐砚不是将补发的奏文完好无损送至京城,又有何罪之有呢?”   大皇子瞧见太子步入殿内时,眼角微不可查地抽动了几下,他迅速压下眼底的惊讶,端起一张和睦笑脸:   “九弟刚刚入京,有些事可能还不清楚,唐砚虽将补发的奏文送到,却迟了七日,因此延误朝廷开仓放粮。不少青州灾民饥寒交迫,却迟迟等不到援助的粮食,最终丢了性命,哎....酿成此祸,朝廷总需给当地百姓们一个交代啊!”   大皇子唉声叹气,神色悲痛,好似是在为枉死的灾民感到痛惜。   百官也跟着露出哀痛的神色,口中接连称赞大皇子爱民如子,仁心仁闻。   詹灼邺侧头看向大皇子,眸极为光平静,淡淡道:“大哥说得极有道理,朝廷是要给青州的百姓们一个交代。”   大皇子脸上错愕的表情转瞬即逝,他正要说些什么来赞赏太子深明大义,又见太子递交给内监总管一册文书。   “启禀父皇,儿臣在归京的路上改道去了一趟州,微服寻访当地灾民,从这些灾民口中,儿臣得知他们暴动的起因并非是朝廷赈灾的粮食送晚了,而是赈灾粮全是发了霉的陈粮,不少灾民吃过以后,暴毙而亡。”   太子此言一出,顿时惊起殿中百官一片哗然,群臣纷纷交头接耳,悄声议论:   “赈灾粮都是从各州粮仓拨出来,三年一换,不可能腐坏啊!”   “如此说来,是户部大农司失职,并非兵部驾部司的罪责...”   赤金镂雕龙椅上,耀灵帝缓缓眯起双眼,语调转冷:“太子,你继续说。”   “儿臣遵命。”   在太子叙述的真相中,众人得知青州遭遇水灾后,当地豪绅一连施粥十日,倒是解决了燃眉之急,没有闹出饥荒。   后来,朝廷终于送来了赈灾粮食和石炭。   可这些用于赈灾的粮食却因储存太久腐坏了,百余斤石炭更是掺杂有大半杂石,无法取暖,灾民们别无选择,只能吃下冰冷腐坏的粮食,继而陆续丧命。   绝望的灾民们走投无路,只得奋起反抗,他们联合起来向官府索要能吃的粮食,却遭到当地官兵武力镇压,民怨像雪球一样越滚越大,最终闹起民间暴动。   耀灵帝接过内监总管奉上的灾民供词,面上阴云密布。   “好一个太平盛世啊!户部大农司饱其私囊,底下官官相护,欺上罔下,将朕全都蒙在鼓里!”   耀灵帝愤怒地抄起龙桌上的青瓷砚台丢向大皇子,怒斥道:“这就是你代朕协管的户部,你还有脸去揪别人的辫子!”   金銮殿下,大皇子的绞金蟒袍撒上了大片墨汁,他的脑袋不仅被耀灵帝丢来的砚台砸破了,头上的金冠更是磕歪了一角,鲜血顺着他的额头缓缓流进眼中。   大皇子双手握拳,下颚紧绷,扑通一声跪地。   “父皇息怒,儿臣定会查出贪赃仓粮的官吏,严惩不贷,绝不姑息纵容这些人。此事是儿臣失察,还请父皇降罪!”   大皇子说完,以额重重触地,头上的鲜血全印在鎏金方砖上,看上去触目惊心。   因养神丹药迟迟未炼化出炉,耀灵帝最近睡眠清浅,脾气亦比往日易怒,方才他怒火攻心,并非有意要砸伤大皇子的颜面。   大皇子口中没有一句争辩,老老实实跪地求罚。   看到大皇子这幅可怜巴巴的样子,毕竟是从小养在身边的骨肉,耀灵帝心中火气一下子消散大半。   “你既知错,朕就革去你一年的俸禄,用来给青州做赈灾款,至于那批发霉的赈灾粮食,交予大理寺去查。”   言罢,耀灵帝看了眼大皇子鲜血淋漓的额头,叹了口气道:“你先退下罢,找御医去看一看伤势。”   “谢父皇恩典。”   朝中官员都是见风使舵的人精,通过早朝上这场风波,大抵猜测到大皇子想借着青州水灾一事,拿兵部开刀。   可太子却及时杀了回来,不仅成功保下兵部,还借大皇子磨好的刀,反手捅向户部。   早朝结束后,文武百官陆陆续续退出殿外,有几位官员途经太子身畔时,忙扬起笑脸打一声招呼。   太子的性情一向寡淡,这几人原本以为自己多半会热脸贴冷屁,没想到太子却淡淡颔首回礼。   男子气宇轩昂,一身矜贵龙血生来具有让人臣服的君王气质,日光洒落在他俊美五官上,眼中凌厉化去,剑眉舒颜,颇有几分清雅出尘的谪仙之姿。   这几人顿觉得受宠若惊,大着胆子询问起太子金乌之行可还顺利。   远方汉白玉栏杆旁,五皇子倚栏而立,他望着被群臣众星捧月的太子,眼神中透着不屑,鼻孔出气,冷哼一声道:   “一群老糊涂东西,捧着个晦气灾星当作宝。”   “五弟慎言,如今太子势头正盛,咱们还是暂避锋芒的好。”   大皇子额上的伤口已被太医清理干净,只留下一道浅浅的血痕,他眺望远处热闹的景象,唇角轻勾,冷冰冰的眼底却没有一丝笑意。   “大哥说的对,爬得越高,跌得越惨,太子马上就要跌下来了。啧,只可惜那些水匪办事不力,竟然掳错了人,没能活擒到姜少傅,听说他不会浮水,想必已经命丧江底,真是可惜了...”   姜少傅和太子朝夕相处,定然知道太子不少机密,若是能掳来姜少傅,定然能从他嘴里撬出太子在京城布下的暗桩。   “掳错人亦不打紧,先让太子心急几日,你再找机会让徐总督放出小少傅在那些水匪手中的消息,我很是好奇咱们重情重义的太子殿下,会不会因此冲冠一怒为恩师呢?”   大皇子叮嘱完,抬手摸了摸额上的伤口,嘶...还真是有些疼呢。   倘若太子能死这些水匪的手中,那他的今日的疼痛和羞辱,   就没有白受!   ———   午夜子时,太子府。   周鹏被人抬进来书房时,半个身子都缠裹着纱布,只得躺在担架上,瞧见太子,他努力抬起头,声音沙哑:   “殿下,卑职罪该万死,未能守护姜少傅的周全。”   詹灼邺抿着薄唇,身子紧绷到像是一张被拉扯到极致的弓,他甚至不敢去看担架上浑身烧伤的周鹏,生怕在脑海中勾勒出小少傅这幅凄惨的模样。   “他出什么事了?”   周鹏每说一个字,嗓子就如被火灼般的疼,可他仍竭力向太子禀报清楚:   “启禀殿下,龙飞船上的火熄灭后,卑职派人逐一查验舱内烧焦的尸身,并未发现姜少傅和萧世子,因此卑职猜测...他们二人应是在大火燃起时,跳船..逃生去了。”   听到周鹏说姜少傅极可能跳进江河,詹灼邺面色一凛。   十月的江水,冰冷刺骨,小少傅那般纤弱娇贵的身体,怎能遭受得住。   “属下已派人...去附近渔村寻找姜少傅和萧世子的下落,暂且...未发现他们的踪迹。”   事发到现在,已然过去了五日,二人绝无可能在冰冷的江面上坚持五日。   希望渺茫...   詹灼邺听完,胸腔里的心就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攥住,呼吸都变得困难。   男子薄唇轻启,吐出沉重二字:“备马!”   余管事看了眼窗外月色,虽然清楚此时劝了无用,但他还是忍不住说了句:   “殿下,已是子夜了,城门都...”   话未说完,太子睥来一个眼神,男子漆色眸底噙着迫人的寒光。   余管事当即改口道:“老奴这就去办。”   原本五日的路程,詹灼邺不休不眠,日夜兼程,只花两日就赶到越州。   残破的飞龙舟被河工拖上岸,只剩下一副烧焦的龙骨,空气中到处弥漫着呛鼻的气味。   江岸边,排列着十余个新打捞上来的尸身,这些不幸罹难的人在江水里被泡得四肢发胀,有的人在死前就被烧毁了面容,有的人更是被江鱼吃得只剩下残肢,就连经验老道的仵作乍然看到这么多面目全非的死尸,都觉得一阵反胃恶心。   越州一带水匪猖獗,可当地的钱府尹怎么都想不到,这帮水匪吃了熊心豹子胆,竟然打劫到朝廷官员头上,不仅如此,还放火烧了整个船。   飞龙船上的官员们身份显赫,这其中竟还有萧国公的嫡孙。   遇上这个捅破了天的祸事,钱府尹急得三天三夜没阖上眼皮,每当一个尸身被打捞上来,他都要双手合十,默念一句阿弥陀佛,祈祷不是萧世子。   原以为萧国公惦念着嫡孙安危,会在这几日赶到越州询问萧世子的情况。   不曾料到,先赶到的人居然是当朝太子。   原来在这艘飞龙船上,还有太子最敬重的少傅。   老天爷啊,京城里惹不起的神佛怎么都齐聚到他这块鸟不拉屎地界。   “太子殿下,这些尸体都被江鱼啃噬过,死状凄惨,面目全非,已然辨认不出原本的身份,要不殿下还是跟卑职说一说,姜少傅他平日里穿什么样的衣裳,或是身上有何配饰?”   太子一到,就要亲自辨认打捞上来的尸身。   钱府尹急忙相劝,免得接下来的几日太子吃不下饭菜。   詹灼邺垂着眼眸,男子冷玉般的肤色在日光下白如透明,下颚线条紧绷,声音低沉无比:   “孤要亲自看过,才会安心。”   钱府尹无奈地叹了口气,眼神示意一旁的仵作,道:“那便...逐一掀开给太子殿下过目吧。”   仵作用厚厚的棉布遮住抠口鼻,掀开了第一个裹尸布。   一股冲天恶气迎面袭来,钱府尹只匆匆瞥了眼腐烂肿胀的尸身,就忍不住转过身干呕起来。   可太子却仿若没闻到这股子恶臭,在裹尸布掀开的一瞬,男子漆色瞳孔瞬间凝固,他定定看了许久,目光仔仔细细扫过那具腐烂的尸身,从头顶到脚底,一丝一毫都不放过。   日光洒落在男子高大挺拔的背影上,袖口龙纹刺绣闪动着华丽的光晕,他的双手紧握又松开。   男子肩背绷得笔直,仿若屹立不倒的雄山,却莫名透出一股脆弱之感。   仿若看到了让他心死的一幕,那巍峨如玉山般的背影就会瞬间崩塌。   “下一具。”   ______   姜玉竹缓缓睁开沉重的眼皮。   目光所触是打着补丁的褐色纱帐,她摇摇晃晃着坐起身,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木床上,身上盖着四角泛白的棉褥。   她身上的莲青色竹纹锦袍换成了一套沉香色妆花补子棉袄和素色百褶裙,头上的发冠亦不见了,如瀑墨发披散在肩头。   抬眸环视四周,她应是安歇在一间渔民的屋舍里,泥土墙上还挂着渔具和渔网,屋内家具虽然简陋,却打扫得一尘不染。   “小娘子,你醒啦?”   姜玉竹循声看去,瞧见门后站着一个笑吟吟的村妇,她身穿青布衣裳,头戴褐色方巾,腰间系着围裙,年纪约莫三四十岁,整个人看起来很爽利。   “请问阿姐,这是....哪里?”   话落,姜玉竹猛然想起什么,面色一变,又急声追问道:“阿姐,和我在一起的那位公子呢?”   这位村妇也不同姜玉竹认生,她先是到上一杯温水递过去,然后拉过一张小木凳坐下来,紧接着滔滔不绝道:   “小娘子放心,你的郎君正在隔壁养伤呢,只不过他伤得要比你重,还没醒过来。”   “这里是隐逸渔村,距离最近的越州城有三十余里,村里人都唤我一声方嫂,三日前,我同夫君出江打渔,远远瞧见你和一个小郎君漂在江面上,我和夫君怎么唤你们二人都唤不醒,只好先将你们带回来。”   “要说你们福大命大,我公公正是渔村里的赤脚大夫,公公说那位小郎君中了箭伤,给他上了药,总算是从鬼门关口捡回来一条命。”   “小娘子,你和你家郎君是遇到水匪了吗?你怎么还穿着一身男子的衣裳,要不是我眼尖,我家那个莽汉差点给你换衣裳...”   姜玉竹听方嫂说完事情经过,才知道她已经昏睡了三日。   她清咳一声,解释道:“方嫂,隔壁的男子并非是我的郎君,我们二人是...兄妹。”   方嫂脸上露出恍然的神色:“我就说你二人长得有夫妻相,原来是兄妹,怪不得一个模样俊俏胜吕布,一个脸蛋儿漂亮赛貂蝉,哎,听口音,你们是打京城来的吧?”   姜玉竹点点头:“我们兄妹确是京城人,原本打算去越州投亲,结果在半路上遇到水匪,兄长担心我被水匪掳去,就让我换上他的衣裳,可那些水匪抢走我们的财物后,还放火烧了船,我们兄妹二人为了逃命,只好跳进江水中...”   听到这里,方嫂面有惊色地拍了拍胸脯,感叹一声好险。   “越州这片的水匪拉帮结派,他们无恶不作,平日里打劫货船不说,时不时还会上岸到渔村里打家劫舍,瞧见模样秀丽的姑娘或妇人就掳了去糟践...可恨越州水师收拾不了这帮水匪,朝廷还要对他们招安...”   似是觉得自己扯得有些远了,方嫂不好意思笑了笑,道:“阿弥陀佛,神明保佑,你们兄妹二人大难不死,日后必有后福,姜姑娘睡上三日,肚子一定饿了吧,我去给煮碗白粥。”   “多谢方嫂。”   方嫂不好意思地在围裙上搓了搓手,又道:“我看你们二人一身绫罗绸缎,想来是高门大户家的儿女,我家只有白粥和咸菜,望姑娘不要嫌弃,还有你身上所穿的衣裙,是我出嫁大女儿留在家里的衣裳,一点都不脏...”   姜玉竹忙摇摇头:“我怎会嫌弃,方嫂是我们兄妹的救命恩人,对我二人有再生之恩,待我和兄长联系上越州的亲人,定会重金酬谢您和方大哥。”   方嫂笑着摆摆手:“我这人信佛,咱们能遇上就是缘分,你个小姑娘说话还有板有眼,若不是个姑娘家,还真有几分大官人的模样。”   方嫂离去后,姜玉竹缓缓走下床塌,搀扶着土墙走进隔壁的屋子。   阳光透过窗棂落入房间,浮尘在阳光下舞动。   男子静静躺在床上,紧闭的眼睫又长又卷,鼻梁挺拔,薄唇有了几分血色,不再是那夜毫无生气的模样。   姜玉竹总算是放下心来,她拉来一张木凳坐在萧时晏身旁,单手托腮,黛眉微蹙,开始思索接下来该怎么办。   她没有对方嫂吐露事情,毕竟她的身份见不得光。   姜玉竹不清楚太子有没有得知她和萧时晏失踪的消息,不过那夜两船相撞,死伤了不少朝中官员,当地府尹应会在岸边打捞遇难者尸身,统计伤亡人员,准备上奏给朝廷。   若是迟迟没有发现她和萧时晏的踪迹,太子恐怕不会罢休,继续派人去搜寻周边的渔村。   那她的身份很快就要暴露了。   不过...此事对她来说,亦是一个绝处逢生的好机会。   想到如此,姜玉竹垂眸看向沉睡中的萧时晏,低声呢喃:“时晏,你知道真相后,会帮我吗?”   到了傍晚,方嫂的丈夫打渔归来,男子一进门就笑呵呵地对方嫂说今日的收获不错,捕上的一网鱼明日拉到市集上,应该能换上几个铜板。   姜玉竹对方大哥盈盈行了一礼,感激他们夫妻二人的救命之恩。   方大哥与方嫂一样,同样是个心思单纯,质朴憨实的人,他不好意思挠挠后脑勺,咧嘴一笑,说既然遇上了,他们夫妻俩总不能见死不救,还宽慰姜玉竹留在家中安心养伤,明日他会去市集上再给小郎君买些药回来。   见夫妻二人如此单纯善良,姜玉竹不由对自己所撒的谎言感到一阵心虚。   吃过晚饭后,她拿出一块玉坠交给二人,让方大哥明日拿到市集上,找个当铺换回些银子,好补贴家中。   方嫂连连摆手拒绝:“你们兄妹二人遭此大难,我们夫妻怎能落井下石,趁火打劫。”   姜玉竹只好温声道:   “兄长还未苏醒,需要继续服药,我也需要写信通知越州的亲人来接我二人。笔墨要钱,让信客送信也要花钱,我和兄长身上的金银细软虽被水匪抢走了,但还剩下些衣饰能够换些钱。再说,住客栈还需要花银子呢,我们兄妹二人总不能赖在你们家白吃白喝。”   少女声音轻灵动听,一对忽闪忽闪的明眸比夜空的星子还璀璨,让人情不自禁就被她说服住了。   方嫂一听,觉得姜玉竹说得话有几分道理,眼下帮着兄妹二人寻到亲人最重要,听说托信客寄上一封书信就要五十个铜板,那可是她夫君一年都挣不来的钱啊!   不过掌心里这枚还不及拇指大的吊坠,又能换回来多少个铜板?   听到方嫂的疑问,姜玉竹笑着要作答,突然听到小屋里传来男子一阵轻咳声。   是萧时晏醒了!   姜玉竹匆匆走进内室,瞧见萧时晏正捂着脑袋坐在床上,听到脚步声,他抬头看向款款走来的女子,清澈星眸微微撑大,一张俊脸上写满了不可思议。   “瑶君,你...你死后怎么变成女人了? 第56章 女郎真身   姜玉竹这才想起她穿着女儿家的衣裙。   方嫂夫妇此时也进了屋, 他们看着面面相觑的兄妹二人,不由觉得奇怪。   姜玉竹快走几步到床畔坐下,她伸手握住萧时晏的手, 笑眼盈盈道:   “兄长睡傻了吗?我们乘坐的客舟遭到水匪打劫, 是你让我换上男装逃生,幸得咱们落水后,得到方嫂一家相救。”   说这句话时,她用手指暗暗掐了下萧时晏的掌心,好提示他莫要在方嫂夫妇面前露馅儿。   然而, 姜玉竹却不清楚她骤然卸去伪装,会给萧时晏带来怎样的震撼。   她的手被对方反握住,力道极大。   “我...我这一定是在梦中。”   萧时晏喃喃道,他目光痴迷, 直勾勾盯着面前的女子。   烛光摇曳, 将少女熟悉又陌生的脸庞笼罩在朦胧的光晕中。   少女身着粗布麻裙, 乌发盘在脑后, 只用一根简单的木钗固定, 没有华丽珠钗装饰, 却掩不住她惊心动魄的美。   烛光映在她白皙的肌肤上, 如同羊脂玉般晶莹, 眸光轻盈如水,鬓边垂下的一缕青丝落在他手背上, 拂过微痒的触觉,提醒着他这并不是梦。   “瑶君...你...”   萧时晏这幅丢了魂的模样,让姜玉竹有些不知所措。   她转头对方家夫妻微微一笑, 道:“方嫂,我家兄长昏睡多日, 想必腹中空空,可否麻烦您帮我热些饭菜,我想与兄长说几句话。”   “啊...好...那我去热饭,你们兄妹二人先聊着。”   方嫂隐约觉得这对兄妹二人的关系有些不对劲,具体怎么不对劲,她也说不上来。   掩好房门,方嫂将丈夫拉到角落里,她皱着眉头,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脑子,压低了声音道:   “公公的药会不会给小郎君吃出了问题,脑袋吃坏掉了?”   屋内,姜玉竹垂眸看向二人握在一起的手,轻声道:“时晏,你先放开我,听我同你解释...”   少女声音柔柔的,如一阵晚风拂来,惊醒了萧时晏。   他慌忙松开了手,因心绪激动牵扯到身上的伤口,忍不住掩住唇重重咳起来,白皙的面颊透出不自然的红晕。   姜玉竹起身倒了一杯水,递给对方。   萧时晏接过水杯,目光仍怔怔落在她身上,呆呆问道:“瑶君...你能不能掐我一下,让我确定...我没有在做梦!”   平日里温润如玉,彬彬有礼的萧家世子,竟露出这样呆里呆气的模样,姜玉竹觉得有些忍俊不禁,想着对方身上有伤,便挠了挠他的掌心。   萧时晏低下头,看到少女玉指纤纤,轻轻在他掌心划过,柔嫩指尖就像一片轻盈的羽毛,轻轻撩拨着他的心。   而他的掌心还留存着她指尖的温度,那痒意从掌心一直酥麻到心头,久久不能平息。   居然不是梦,眼前的女子竟是真实的!   “抱歉,瞒了你这么久。”   一旦开口承认,后面的话就轻松许多,姜玉竹将她这些年女扮男装,顶替兄长身份在华庭书院授学之事都一一说了出来。   “后来我高中会元,本想在殿试上惹得龙颜不悦,被罢黜会元之位,没想到却阴差阳错...成了太子少傅。”   姜玉竹原以为,萧时晏在听过她的故事后,定会因她不守女德,破坏金科玉律感到惊骇。   可男子只是静静地望着她,那双如秋水般清澈的眼眸里,隐约透着一丝怜惜,声音温润如玉:   “怪我太蠢笨,竟没有早一些发现你是女子,以前让你在书院里受了这么多委屈。”   姜玉竹愣住了神,原以为说出真相会让她如释重负,可在萧时晏纯粹又真诚的目光下,她的内心却充满了愧疚感,觉得自己不配拥有对方如此的温柔。   她今日对萧时晏吐露实情,又何尝不是想将对方捆绑进自己的谎言中。   今时的萧家同样是岌岌可危,犯不上和她一起去承担欺君罔上的重罪。   姜玉竹垂下头,躲避开男子灼灼目光,平静道:“你留在这里好好养伤,明日我会离开此地,太子...他还不知我真正的身份,等你养好伤回到京城,就同太子说那夜跳船后与我失散了。”   她想要起身离去,手腕却被对方牢牢握住。   “瑶君,我说过要护你周全。”   姜玉竹惊讶转过头,目光触及萧时晏平静的眉眼,她摇了摇头,道:“此事风险太大,太子神通广大,若是被他发现了...”   “太子不会发现。”   萧时晏长指拂过少女鬓边碎发,他的动作很轻很缓,像在对待什么脆弱的珍宝,小心翼翼地将少女的发丝挽到耳后,语气笃定,许下坚定的诺言。   “我不会让他发现。”   ———   越州河畔,日落黄昏。   一队头戴毡帽,身穿厚重棉袄的兵卒从船上下来,他们快步走向守在江边的钱府尹,双手抱拳道:   “大人,卑职们已经接连五日没有从河里打捞上来新的尸身,眼瞅着这江面就要结冰了,咱们...明日还要继续搜寻吗?”   府尹在江边守了半日,手里的暖炉早就熄了火,只见他鼻尖通红,脸颊冻得失去知觉,一张嘴就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娘的,当他闲得发慌,喜欢整日蹲在江岸口吹凉风啊!   几日前,他提议太子停止搜寻遇难者的尸身,百余名兵卒在江面上打捞了半个月,江里的鱼苗都快被打捞干净了。   就连爱子如命的萧夫人都放弃了,虽然没打捞上来萧世子和姜少傅的尸身,可众人心里都清楚,这二人十有八九是葬身鱼腹了。   可钱府尹刚刚起了个话头,太子就冷冷睥了他一眼。   男子冰冷锐利的目光仿若来自幽冥地府,噙着毁天灭地的怒意,吓得他当场表示,就算把越江的水全抽干,也要找到姜少傅的踪迹。   钱府尹头皮发麻,舌头打结,甚至不敢用“尸身”二字。   “哎...”   他抽了抽发僵的鼻子,愁眉苦脸看向不远处的一间幄帐,心叹自己宁可在江畔在守上一夜消息,也胜过去告知太子这个消息。   昏暗的幄帐里一个生火的炉子都没有,嗖嗖寒风透过帐布料毫无阻隔地吹进来,地面上亦没有铺设毯毡,而是直接置于碎石之上,更添几分阴冷。   詹灼邺坐在紫檀木太师椅上,单手撑着额角,眼帘微垂,窗外余晖洒落在他侧颜上,勾勒出男子深邃眉骨和高挺鼻梁,他一半身子沐浴在阳光下,另一半身子笼罩在阴暗中。   听到脚步声,他眼帘未动,只淡声询问:“找到了吗?”   太子语气平静,波澜不惊,听不出喜怒。   钱府尹大气都不敢大喘,垂首屏息道:“启禀殿下,还...还未寻到,方圆二十里内的几个渔村...亦没找到姜少傅和萧世子的踪迹。”   “明日继续搜寻。”   “卑职领命...”   快步走出幄账外,钱府尹狠狠喘上一口气,冰凉的冷风灌入鼻腔,却让他真实感到活着的感觉。   太阳渐渐沉入山谷,男子墨色大氅上的金线龙纹刺绣曾经在日光下熠熠生辉,然而此刻,那些闪烁光泽也逐一隐去,随着最后一线残阳消逝在地平线,男子身上再无一点光亮,整个人融入进暮色的阴影中。   他原本清隽的面容也逐渐模糊,日落似乎不仅带走了阳光,也带走了他眸底的光亮。   当余管事和邢将军二人走进一片漆黑的幄账时,两人皆是一愣。   黑暗中,余管事叹了口气,他摸出火折子,点燃黄花梨翘头桌案上的油灯。   男子俊美脸庞从黑暗中浮现出来,漆色眸底一片冰凉。   “殿下,您已经接连几日未曾进食了,多少吃一些吧,不然姜少傅回来后,瞧见殿下现在的样子,肯定要说您不爱惜身子了。”   余管事的话似乎触及到詹灼邺,男子寒潭般的幽眸终于泛起浅浅涟漪。   詹灼邺脑海中不由浮现出小少傅乌眸横瞪的模样。   “殿下,不能挑食!”   “殿下,天天吃樱桃肉,臣有些吃腻了。”   “殿下莫要胡闹,臣好歹是您的少傅....又非您的恩客,殿下不必如此盛情,对臣以口相辅...”   詹灼邺蹙眉闭上眼,长指用力按了按头穴,少年那沙哑软糯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   “刑戟,那些水匪查得如何了?”   邢将军躬身行了一礼,瓮声瓮气道:“启禀太子,这些放火烧船的水匪极为狡诈,将弓弩上的标记都抹去了,查不出他们的踪迹。”   大燕法律规定,凡是库部司铸造的兵器务必刻上官署的标记,从江中打捞上的弓弩材料看,应是出自库部司,可一旦被抹去标记,就难以查出兵器来自那个兵营。   若是寻常水匪缴获到兵器,才懒得抹去上的标记,这群水匪刻意涂去兵器上的标记,倒显得此地无银三百两了。   詹灼邺睁开,眼底射出两道锐利的寒光。   “方圆百里,可有镇戌军?”   “回禀殿下,只有越州水军。”   余管事听了二人的对话,不由倒抽了口冷气,瞪着眼睛道:“莫非...殿下是怀疑,袭击飞龙舟的这伙水匪和越州水军有关系?”   邢将军恍然一拍脑袋:“怪不得越州水军都督一直在推三阻四,不愿交代出水匪老窝的位置,说什么朝廷正在对这些水匪招安,若是此时出兵剿匪,那朝廷此前的谈判就白废了。”   有几位幸存的官员说在事发当夜,曾看到姜少傅和萧世子一起跳船逃生,詹灼邺亲自查看过每一个打捞上来的尸身,却并未找到二人。   就在此时,帐外响起钱府尹急切的呼喊声:“启禀太子殿下,臣...臣有新发现了!”   詹灼邺紧绷下颚,他紧紧盯着帐外的人影,呼吸陡然急促了几许。   “放他进来。”   钱府尹走进来时,下摆衣裳都湿透了。   他青白着脸哆哆嗦嗦道:“下官方才内急,想要去江边解手,借着月光反射,瞧见一条翻着白肚皮的鲤鱼浮在岸边,鱼肚上还用鱼钩封起,下官好奇解开鱼钩,在里面发现了这个....”   余管事从钱府尹手中接过一枚用蜡油封起的瓷瓶,揭开密封蜡油,从瓶内倒出一张信笺,他缓缓展开信纸,迎着烛光轻声念道:   “若想赎人,准备黄金万两置于货船,于葭月潮汐之时,引船下江。”   同信笺放在一起的,还有一片绣竹纹银织锦缎布料。   “殿下,这...这绣竹纹银织锦缎布料,下官曾见姜少傅穿过。”   余管事向太子递上信笺和布料,又道:“勒索信放在鱼腹里,这的确是越州水匪惯有做派。”   “如此说来,姜少傅和萧世子都还活着,那真是太好了...阿嚏...”钱府尹欢喜之余,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太好了,姜少傅没有死,他终于不用像望夫石一样日日夜夜守在江畔口,冻得鼻涕眼泪结成冰碴儿。   詹灼邺两指轻轻摩挲细滑的布料,男子瞳孔深处,仿若有一束希望之火重新燃起。   他下令道:“按照信上的指示去做。”   “卑职领命。”   ————   三日后卯时,便是葭月潮汐的日子。   要在三日内筹集万两黄金不容易,詹灼邺不惜暴露出扬州隐藏的暗庄,几经波折,终筹到银款。   清晨的天空仿若掺了墨色,阴沉沉地透不出光亮。   一艘无人掌舵的货船装载着万两黄金,缓缓消失在水汽缭绕的江面上。   午夜时分,负责追踪货船的邢将军满面愧色前来禀报。   “启禀殿下,货船随着退潮漂到一处水域,那里江水暗潮汹涌,我们乘坐的四艘渔船一不小心就被卷入暗流中,眨眼间就跟丢了货船,属下办事不利,请殿下降罪!”   詹灼邺挥了挥手,眉眼虽冷,却是平静,他仿若早有预判,淡淡道:“这些渔船本就不擅长追踪。”   要说最善于侦查的船,当属舟身轻巧的赤马船,此船速度疾如快马,又便于隐蔽。   可这种侦查战船,只受越州水师都督调遣。   余管事紧皱着眉头:“殿下,老奴总觉得此事透着股蹊跷,要说飞龙船上的官员不少,那群水匪却为何只劫走姜少傅一人?还有,同姜少傅一起条船逃生的萧世子至今仍不知所踪,老奴打听过了,萧家人并未收到水匪的勒索信。”   邢将军却认为余管事思虑太多:“或许是萧世子福薄命浅,还没来及被水匪掳走,就命丧江底了,这些水匪收了钱,些许很快就会放姜少傅回来。”   余管事摇了摇头,语气透着担忧:“按照殿下之前的猜测,越州水师恐怕早就和当地水匪勾结在一起,姜少傅清楚殿下不少秘密,若这些水匪是受人之意,那他们勒索钱财不过是为了拖延时间。”   詹灼邺听着二人的争执,他低垂下眼眸,长指缓缓摩挲起大拇指上的狻猊纹玉扳指,男子这个不起眼的小动作,却让在场二人惊起一身冷汗。   余管事仿若猜到了太子想要做什么,脸上露出震惊之色,他极力劝说道:   “还请殿下三思啊,殿下若是强行调兵剿匪,皇上定会收回您的兵权,这一切或许正是幕后之人精心设下的圈套!”   詹灼邺笑了一声,他的笑声很轻,带着点自嘲的意味。   他何尝不知道眼前迷雾重重的江面上隐藏着陷阱,为得就是除去他手中的北凉兵权。   可筹码在那个少年身上,他赌不起。   亦不敢去赌。   詹灼邺摘下指上的狻猊纹玉扳指,扬手掷给邢将军,冷声道:“用孤的虎符,调来三万兵马。”   “卑职...领命。”   ————   宁静的隐逸渔村突然迎来一队差役,这些人凶神恶煞,手中拿着两张青年人的画像,挨家挨户询问当地人有没有见到画像上的二人。   方嫂刚从江岸边上拾满一竹筐蛤蜊回来,打算给家里那对神仙兄妹吃点新鲜海味补补身子,她远远看到村口围着一群差役,心里起了几分嘀咕。   快走进村子里时,一名差役横在她面前,拿出两张画像展开,厉声问道:“你有没有瞧见过画像上的二人?”   方嫂应付着匆匆瞥了眼画像,目光突然间定住,脸上掠过一丝惊讶的表情。   她异样的神色很快引得差役注意,横眉问道:“你见过这二人?”   “啊...没有。”   方嫂回过神,忙挤出一个笑脸:“民妇就是觉画像上的这两个男子模样真俊,忍不住多看上两眼。”   差役眼底闪过一丝狐疑:“我怎么听村里的人说,你家半个月前来了外人?”   方嫂笑了笑,故作轻松道:“是我侄女,打越州来的,哎...小阿虎,你快来官爷这给我作个证,半个月前来我家住下的那位,是不是个姑娘家?”   被方嫂唤过来的小阿虎兴奋地点点头,肯定道:“是个比天仙还漂亮的姐姐。”   差役一听是个女子,眼中狐疑顿时消散,脸上露出不耐烦的神色,抬手放人。   “哎,官爷,这俩人是犯了什么事吗?”   隐逸村是个远离尘嚣的小渔村,村里的日子悠闲平静,谁家狗咬了谁家猫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能被村民们嚼上半日嘴,今日忽然瞧见来上这么多差役,有村民按耐不住好奇问了一嘴。   “犯了什么事不知,不过上头点名要找,你们若是瞧见这二人的踪迹,凡能提供线索者,赏金百两。”   “哎呀,这么多钱呐,那都能在越州买个大宅子。”   “瞧你这出息,这些银钱在京城都能买下一间大院子了。”   村民们兴奋地叽叽喳喳议论起来,没人注意到平日里最爱凑热闹的方嫂低垂下头,抱着一筐蛤蜊步履匆匆离去了。   小院炊房里,姜玉竹一边轻轻煽火,一边盯着煎锅里的汤药走神儿。   这半个月里,萧时晏身上的伤势恢复得七七八八,已经能够下床走动。   至于她的那枚玉佩,则被方大哥从市集当铺换回来五十两银子。   方嫂想不到那枚小小的玉佩竟然换得一堆白花花的银子,一时间,她看向姜玉竹的眼神就像在看皇亲国戚。   有了银子后,姜玉竹托信客给兄长捎去一封信,告知兄长自己平安无事,并让他转告父母安心,叮嘱他们不能表现出知道她还活着的消息。   这段时日,官兵对江边上来往船只检查得愈加森严,姜玉竹暂时寻不到机会乘上客船离开此地。   可眼瞅着江面就要到结冰期,若是走陆路,她没有户籍和文碟,更是寸步难行。   愣神间,炉灶里的火舌撩到扇面上,火苗忽地烧起来,姜玉竹连忙丢下冒火的草扇,抬脚踩灭火星子。   一番手忙脚,总算熄灭了火。   正当懊悔时,她忽然听到男子清浅的笑声,抬头一看,萧时晏正倚在门框旁,眉眼含笑看着她。   姜玉竹搓了搓无处安放的小手,脸上略显羞赧,不好意思道:“时晏兄,抱歉,我...又把你的药煎糊了。”   “无妨,反正都是苦的。”   萧时晏打来一盆清水,浸湿帕子,走上前轻轻擦拭女子面颊沾上的烟灰。   姜玉竹笑了笑道:“还是我自己来吧。”   萧时晏没有松开湿帕,只淡淡道:“方嫂家里的铜镜照得不清楚,还是让我给你擦干净。”   小渔村的百姓清贫,家中能有一面铜镜已是奢侈,不过这种做工粗糙的铜镜只能模糊照出个人形轮廓,远不及达官贵人家中的银华镜清晰。   历经患难与共,姜玉竹没有和萧时晏扭捏,她仰起头,眉眼弯弯笑道:“那咱们走之前,再给方嫂置办一面银华镜作酬谢。”   少女抬起梨花般光洁的小脸,许是在炉灶边站久了,她额头和鼻尖沁出一层晶莹汗珠,长长的睫毛如蝶羽般轻轻颤动,浅浅一笑,殷红的唇瓣间似有花苞初绽。   萧时晏注视着少女明媚的笑脸,琥珀色的眸子盛满了宠溺笑意,他温声道了个好。   “我联系上一个可以信任的朋友,明日会有一艘漕运船停在江边,你登上船后,会一路驶向京城。”   “京城!”   姜玉竹黛眉微蹙,她轻轻咬了咬唇瓣,眼中闪过担忧之色:“此时我回到京城,会不会太过显然,太子在姜宅四周布下不少眼线。”   萧时晏沉默片刻,缓缓道出他的看法。   “从现在开始,你不再是姜少傅,而是姜家小女,姜老爷和夫人得知嫡子失踪的消息,府中势必乱作一团,你身为家中嫡女,从小同失踪的兄长关系要好,若是一直没有出现,才会惹人生疑。”   萧时晏这席话,让姜玉竹有种醍醐灌顶之感,开始反思她过去的想法。   是啊,这么些年里,她一直以姜墨竹的身份示人,以至于她都忘记自己真正的身份是姜家嫡女。   还好萧时晏及时指明出来。   “时晏,谢谢你。”   “还有...很抱歉,我又将你拖下水了。”   见到少女精致的眉眼间拢起忧色,萧时晏抬起手,轻轻抚平那道小山丘,温声道:   “能被你拖下水,我感到很欢喜。”   姜玉竹抬起头,目光触及男子含情脉脉的琥珀色眸子,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这时,院门口传来“砰!”地一声响。   “方嫂,出什么事了?”   方嫂面色惊慌,她背抵着篱笆院门,脚下撒了一片牡蛎都不顾及拾起。   姜玉竹心中隐约感到一阵不安。   “你们二人,快随我进屋!”   掩好木门后,方嫂这才说起她刚刚在渔村外面遇到一群差役,这些差役手里拿着他们二人的画像四处寻人。   听完方嫂的话,姜玉竹和萧时晏相互对视了一眼。   方嫂见到二人的小动作,心里更加确认了自己的猜想。   她早就看出来二人绝非兄妹关系,萧郎君醒来后,视线就像粘在姜小姐身上一般,目不转睛地注视她的一举一动,二人说话时,萧郎君的声音更是比春风还要温柔。   再加上姜小姐随身佩戴的一小块儿小玉坠,在当铺贱价都能折出五十两银子,想来女子的身份一定是非富即贵。   “你们二人不是兄妹,是一对偷偷出逃私奔的小情侣,对不对?”   姜玉竹正想要同方嫂袒露出实情,不料方嫂先她一步开口,目光在她和萧时晏之间来回流转,若有所思地眯起双眼,语气笃定道:   “还有,追拿你们的人一定是个大官,才能将越州城里的差役都惊动了,这个大官定是垂涎姜小姐你貌美如花,想要将你强娶回府,可你早就心有所属,便是这位萧郎君,于是你们二人约定出逃,可惜老天不作美,竟在半路上遇到水匪...”   姜玉竹一时被方嫂跳脱的思路震撼到了。   看来方嫂平日里除了读佛经,还和苓英一样,没少看风花雪夜的话本子。   令她更惊讶的是...一旁的萧时晏居然坦然承认了下来。   他主动挽起姜玉竹的手,脸上浅笑晏晏,星眸透着真诚,郑声道:   “方嫂说得对,追拿我和瑶君的那人势力强大,瑶君若是落到他手中,定会吃尽苦头,还望方嫂继续帮我们守住秘密,待萧某回到族中,定会派人送来重金,酬谢您和方大哥的恩情。”   方嫂没想到自己和丈夫出江捕鱼,居然一网捞回来两个话本里私奔的佳人才子。   眼前的佳人美貌胜过天上仙娥,才子文质彬彬谦虚有礼,那是何等的相配啊!   也不知是那个丑陋的牛鬼蛇神作孽,仗着王公贵族的身份,活生生要拆散这一对璧人。   方嫂心里顿生一股冲天豪情,势必要助眼前这对苦命鸳鸯脱离苦海,她当即拍响胸脯道:“你们放心,我和夫君绝不会将你们的行踪对外透露出一个字。”   得知差役已经搜寻到隐逸渔村,姜玉竹和萧时晏都认为二人不能在此地久留了。   翌日清晨,姜玉竹与方家夫妇告别,独自一人乘上驶往京城的漕运船。萧时晏则留了下来,他准备去面见太子,好去做实“姜墨竹”的死讯。 第57章 偏执入魔   漕运船有专门的河道, 直达京城。   这日天蒙蒙亮,一辆青帷马车缓缓停驶在姜宅门口。   姜宅紧闭多日的大门打开了一道缝,殷氏双眼通红走出来, 她在婢女的搀扶下快步走向马车。   只见马车上下来一个头戴白纱帏帽的少女。   少女身姿袅袅婷婷, 一身素服,肩披锦织银纹绣蝶斗篷,体态高挑轻盈,一个款式简单的斗篷,竟被她穿出了清丽出尘之感。   殷氏见到少女, 忍不住抽泣起来,哭声越来越大,引得晨起摆摊儿的商贩们齐齐侧目看去。   女儿家柔柔的声音从帏帽中穿出来,轻灵飘渺, 好听极了。   “母亲莫哭了, 女儿回来了。”   “可是你哥哥他却...呜呜呜...”   少女轻轻拍了拍殷氏的后背, 低头说了几句话, 随后搀扶着泣不成声的殷氏进入姜宅。   那扇朱红色的大门又吱呀一声关上了, 将路人好奇探究的目光隔绝在外, 却阻挡不了众人的好奇心,   “方才搀扶着姜夫人的女子, 就是姜家那位病西施吧?可是养好了病,从姜家老宅接回来了?”   “什么病西施, 你见过姜大小姐的真容吗?没准是个丑东施。”   “不可能,姜公子生得多俊呐,说一句貌比潘安不为过吧, 姜小姐和姜公子是孪生兄妹,那模样自然丑不了。”   “哎...只可惜姜公子是个福薄人, 这高中榜首才多久啊,结果赶上这倒霉事,听说连尸身都找不回来,难怪姜小姐拖着病也要赶回家,估摸这姜家准备要给姜公子办丧事了。”   朱雀大街上的百姓们七嘴八舌议论开来,众人你一言我一语,不出半日,姜家小姐从江陵老宅回来的事就在京城传开了。   姜宅内,殷氏一路哭天抹泪,外院的下人们瞧见了,纷纷垂首说了声夫人和小姐节哀,目送着二人走进内院。   “母亲,都进内院,差不多得了。”   姜玉竹搀扶着殷氏步入门槛,压低声道:“哭多了伤身。”   殷氏用帕子擦拭起红通通的眼角,哽咽道:“哭猛了,一时收不回来。”   姜慎一早得了女儿要归府的消息,天不亮就在内堂忐忑不安守候着。   起初,姜玉竹失踪的消息是从大理寺传到姜宅。   殷氏听了后当场昏厥过去,姜慎同样有种天塌地陷的感觉,他赤红着双眼拉扯住大理寺少卿,询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得知女儿乘坐的飞龙舟遭遇水匪打劫,下落生死不明,姜慎头一个想法就是女儿的身份被水匪发现并掳走了。   他当即要套马前往越州,恨不得提刀杀进水匪老窝,将自己从小捧在手心里女儿解救出来。   还好姜墨竹及时送来信件,告知他们玉儿平安无事,并叮嘱二老千万不要走漏风声,因为妹妹想到一个妙计,决定借着这个机会彻底从朝堂脱身。   姜慎和殷氏这才冷静下来,可他们不知该如何面对频频登门安抚的亲戚和同僚,二人索性抱病在家,从此闭门不出。   雕花木门一开一合,姜玉竹摘下帏帽,看向厅堂里眼睛发直的父亲,扬唇笑道:   “父亲,我回来了。”   看到女儿平安无恙,姜慎激动得含泪热泪,他拉着女儿上下打量,欢喜道: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等风波过去后,咱们就回江陵老宅,远离京城,从此踏踏实实过安稳日子。”   陪太子去了一趟金乌,仔细掐指算起来,姜玉竹快有四个月没见到父母,大难不死,久别重逢,她不禁有种恍惚之感,双眼泛酸,重重点了点头。   “嗯,女儿日后会听话,再不让您二老担惊受怕了。”   殷氏这些时日虽然没有出门,却还是让下人一早就从芳宝斋买来女儿爱吃的如意糕,又在小厨房煨着芙蓉燕窝羹。   她拍了拍女儿的手背,心疼道:“你这一趟出去,清瘦了不老少,快坐下吃点东西。”   一家三口享受半刻天伦之乐,终于有人想起了姜家那位外放的手心肉。   “哥哥他人呢?”   姜玉竹吃完母亲准备的丰盛早点,一边用丝帕擦了擦唇,一边疑惑问道。   姜慎闻言一愣,似是终于想起来自己还有个儿子,他放下碗筷,吹胡子瞪眼道:“这个浑小子还在越州城呢,我写信催他回来,他回信说在越州找到了生财路,这混账东西,真是掉进钱眼里了!”   殷氏端来一盘茶果,附和着说:“快到新岁了,咱们今年回江陵老宅过节,到时候让墨竹给你封个大红包。”   已然快新岁了,时光过得好快啊!   姜玉竹抬起头,看到窗外下起了雪,银白色的雪花飘飘荡荡,洒落在庭院间的树枝上。   从父亲口中得知,太子归京不到一日,听闻越州水匪劫船的消息,他不顾宵夜禁令,当夜持令牌命守城校尉打开城门,一路策马前往越州。   父亲的话犹如窗外纷纷扬扬的飘雪,搅乱了姜玉竹原本平静的心境。   或许,在听过萧时晏的话后,太子便会彻底死心了吧...   ———   越州水军营地。   军帐内,水军徐总督低头看着架在脖子上的刀刃,冷笑一声:“太子殿下,您这是何意啊?”   詹灼邺立在一张牛皮舆图前,他双手负于身后,目光静静落在舆图上标记的几个海岛上,语气淡淡:   “孤想借越州水师的战船一用。”   徐总督环视帐内被玄月军制伏的几名亲卫,勾唇笑了笑:“太子这个借法,怕是有些强人所难啊!”   他又冷哼一声,面含讥讽道:“殿下莫要以为在北凉打过几场胜仗,把匈奴人收拾服帖,听了朝中官员的几句追捧话,就真把自己当成大燕不败的战神。这水仗与路仗可是大相径庭,东海那群水匪不好招惹,他们占岛为寇,深谙水性,只怕殿下还没摸到水匪老窝,就被江面上突如其来的暴风雨卷走了。”   帐内,一位军师担心徐总督的话将太子惹恼了,忙出言调和:   “太子殿下请三思,如今东海那几个大帮派的水匪已然同意朝廷招安,下官知殿下心系姜少傅的安慰,可姜少傅一人的生死与两江百姓安定相比,实乃是鹅毛不及泰山之重...”   詹灼邺转过身,眸光居高临下冷冷扫过。   男子眉眼深邃,漆色双眸如墨般深黑,隐隐透出冷冽寒光,如同困兽般危险而不可捉摸。   这位军师顿觉一股彻骨寒意袭来,仿佛被一双无形的大手紧紧扼住了咽喉,剩下的话全吞回了肚子里。   徐总督身为两江水军总督,手握兵权,可谓是越州的土龙王,未将太子这尊远道而来的金龙看在眼里,他目光轻蔑,冷声道:   “既然太子殿下拿不出圣上的调令,若是徐某把营里的战船借给殿下,回头圣上怪罪下来,徐某难逃其责,横竖都是死,殿下若想要战船,不妨从徐某的尸身上跨过去!”   詹灼邺转过身,男子狭长眼尾淬着冷意,淡声道:“倒是不必如此麻烦。”   一旁的刑将军瞧见太子的神情,顿觉得头皮发麻,心叹徐总督怕是要遭罪了。   他曾在北凉侍奉太子多年,深知男子这幅清冷若谪仙的皮囊下,隐藏着何等令人丧胆销魂的罗刹。   詹灼邺从主帅桌案后不急不缓走下来,他骨节分明的长指搭在腰间宝剑上。   刀刃自鞘中滑出,响起一声铿锵有力的清吟,一道银光如同银蛇般迅疾,只在空气中留下一抹银白残影。   下一瞬,帐内响起了徐总督痛苦的哀嚎声。   只见徐总督右掌大拇指被连根斩断,随着剑气激荡,一截带着玉扳指的断指骨碌碌滚到了角落。   帐内笼罩着一片死寂,几位身穿锁子甲的水军将领面色惨白,他们双腿微微发抖,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自己脸上难掩的恐惧。   太子墨色大氅敛着一身煞气,手中宝剑寒光闪闪,剑尖直指地面,鲜血顺着剑身滴滴而落。   詹灼邺抽出丝帕,慢条斯理地擦拭起剑上的血迹。   男子动作优雅,面容矜贵,眼眸低垂,若非帐内还回荡着徐总督撕心裂肺的喊声,倒是一派仙人拭剑的云淡风轻画面。   他淡淡开口,声音平缓,却让在场众人不敢升起违逆之心。   “邢将军,你拿着徐总督的虎符,去给孤调来战船。”   “卑职这就去!”   等待太子一行人走出军帐外,几名少将慌忙搀扶起满头大汗的徐总督。   “快拿来纸张,我要血书陛下,太子无旨出兵,蓄意破坏朝廷的招安大计。”   军师忧心忡忡劝慰道:“大都督,万一太子真找到那些海寇,知晓咱们私下里和海寇的交易,该当如何是好啊?”   徐总督捂着汩汩冒血的断指,脸色青中带白,他恶狠狠道:   “江海浩瀚无垠,太子以为靠着一张舆图就能找到水匪老窝,简直是异想天开!他迟早会灰头土脸领了败仗归来,届时数罪并罚,我倒要看看他这个太子之位,还能不能保得住!”   越州江岸口,数十艘战船扬起风帆,整装以待。   就在这时,余管事步履匆匆赶来,他顾不上喘息,急声对还未登船对太子耳语几句。   男子深邃凤眸里闪过一道精光,沉声道:“速带他过来。”   不一会儿,萧时晏被两位玄月军带到江岸口。   “臣参见太子殿下。”   詹灼邺盯着萧时晏苍白的面庞,   男子体形相较以前消瘦了不少,面色苍白,双颊微微下垂,琥珀色的眸子黯淡无神,显然是一副大病初愈的模样。   适才,余管事告知太子,萧时晏福大命大,他在遇险当夜身受箭伤,靠着一块儿浮木漂流在江面上,后来被一个渔民发现救起,但因他伤势太重,足足休养了一个多月才苏醒过来。   不过遗憾的是,萧时晏声称他在昏迷前就和姜少傅在江面上失散了。   萧时晏不等太子发问,主动道出那夜他和姜玉竹失散的原因。   “臣掩护好姜少傅,朝反方向游去吸引水匪注意,后来臣背后中箭,昏迷过去,再苏醒时,才得知自己被渔民救起,昏迷了将近一个月。”   说道最后,他眼眶微微泛红,哽咽道:“早知如此,臣就应该一直守护在姜少傅身边,或许他就不会...丧命于江底。”   “萧世子何以认定,姜少傅已经不在了?”   太子声音冰凉,微微眯起的凤眸里亦是一片冰冷。   萧时晏眸底哀色不减,语气悲怆:“臣醒来后,曾派人去渔村附近搜寻多日,却未找到姜少傅的任何踪迹,那夜江水冰冷刺骨...姜少傅他...并不会凫水...”   詹灼邺定定看了萧时晏许久,忽然开口:“萧世子为何不认为,姜少傅可能落入到那些水匪手中?”   萧时晏眉宇间凝着哀伤,面对太子的质疑,他平静地摇了摇头,道:“那夜水匪先是用火箭攻船,紧接着对落入江中的人放箭射杀,他们并不欲留下活口。”   他顿了顿,转头看向江面上整装待发的一排排战船,微微蹙了下剑眉,又道:   “太子殿下,姜少傅活下来的希望几乎不存在,臣劝殿下莫要冲动,殿下这一去,无论胜败与否,必然会在朝中掀起风波,彼时谏官...”   “孤要将他找回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夕阳余晖如火,将江面映照得红彤彤一片,波光粼粼之间,点点金色火花在水面跳跃。   太子身着戎装,他头上戴的凤翅金盔在夕阳下闪耀着灿烂华光,犹如凤凰展翅欲飞,可盔沿下那对昳丽凤眸,此时黯淡无光。   萧时晏握紧袖摆下的手指,面色始终平静无波,他问道:   “那若殿下没有找到她呢?”   残阳拉长了太子颀长的身影,投映在水波浮动的江面上,江水波光粼粼,他的影子也随之摇晃,犹如一只伶仃飘荡的鬼魅。   詹灼邺低垂下眼眸,漆色眸底缓缓有一抹戾色弥漫开来。   “那孤会让每一个伤害他的人,血债血偿。”   太子转身登上了战船,唯留萧时晏留在原地,面色凝重地注视着渐渐驶离的船队。   ———   两个月后,姜墨竹风尘仆仆回到姜宅。   这一次归家,姜墨竹连后门都不必走了,而是顶着一张黑黝黝的俊脸,光明正大从正门而入。   宅里的下人提前得了消息,姜老爷和姜夫人因丧子之痛深受打击,无力操持姜公子的身后事,还好江陵老家有一位名叫姜壮竹的外甥重情重义,得知堂弟的死讯后,二话不说前往京城,准备帮堂叔和堂母操持堂弟的丧事。   自己给自己奔丧的姜墨竹很是兴奋,一进门就扯着嗓子高声喊道:   “堂叔,堂母大人,我回来了!”   与姜玉竹的接风宴大不相同,姜墨竹脸上的笑容还未展开,就被殷氏拧着耳朵揪进内堂。   雕花门扇一阖上,姜慎脱了靴子就朝儿子身上仍过去,吹胡子瞪眼吼道:   “谁家奔丧像你这般笑得合不拢嘴,就不怕让你妹妹苦心经营的局面功亏一篑?”   殷氏同样跟着夫君数落:   “眼下正值多事之秋,接连几封信都叫不回你个貔貅精,越州水匪生乱之事传到京城,就连街上的叫花子都知道越州不太平。当地市舶司紧闭大门,没有一艘船敢下江,你倒好,领着刚建起来的船队到处跑,真当阎王爷勾不走你的小命儿!”   姜墨竹自知他在越州的所作所为惹得家中二老不满,只好老老实实跪在地上,悄悄冲坐在扶手椅的妹妹眨了眨眼。   姜玉竹收到哥哥的求救,她缓缓放下茶盏,挑了个父亲喘气的空档,温声道:   “父亲莫要生哥哥的气,是我让哥哥在外面多待些时日,再顶着远房外甥的身份从江陵来到京城,如此一来,日后父亲将姜大竹过继到名下,边不会让族人生疑。”   白嫩手背女儿一插嘴,掌心儿子的茧子再厚,姜慎和殷氏心中的不悦登时压下去几分。   殷氏松开儿子耳根,点了点他的额头道:   “路上奔波累了吧,堂母去给你这位大外甥拿些吃食。”   “辛苦堂母大人!”   见父母消了气,姜墨竹麻溜站起身,他笑嘻嘻从怀里掏出一摞厚厚的银票放在桌上,扬眉吐气道:   “儿子这次回来晚了些,让您二老担心了,我得知父亲辞官的消息,想到咱们一家搬回江陵要重新翻修老宅,这其中的开销不少,就想趁着越州城生乱,留在当地多赚些银子,不是儿子自夸,这生财的路数还真让我给压中了!”   他顿了顿,继而唏嘘道:   “越州那些官员胆小怕事,他们都不信太子有本事剿灭水匪,禁止市舶司出船。可我觉得这些官员眼界短浅,太子都能将北凉的恶蛟龙收拾服帖,又怎会斩不断越州这几条小泥鳅,所以当太子找上我,说要运送一船货物时,我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自从回到家中,姜玉竹就丢弃太子少傅这个身份,朝堂里的国家大计传不进她小小的闺房,更不会有人在她面前提起那个人。   以至于姜玉竹从兄长口中听到太子二字时,松弛多日的思绪骤然有一瞬间绷紧。   她端起手旁的茶盏浅尝一口,微微敛下的双眸始终未曾抬起,只平静询问道:   “太子要用哥哥的货船做什么?”   姜墨竹娓娓道来这两个月里越州发生的事,用他的原话说,便是太子在越州杀疯了!   起初,玄月军因不熟悉越州水域环境,在纵横交错的江河中搜寻了大半月,始终摸索不到水匪隐藏的岛屿。   后来太子找上姜墨竹,调来几艘货船作诱饵,在水匪抢走这批货船后,太子派轻舟暗中追随,终于摸到一处水匪的老窝。   太子亲自领兵,将躲藏在岛屿上的水匪杀得抱头鼠窜,还解救出不少被水匪掳走的女子。   再后来,太子对这些水匪施以酷刑,审问那夜究竟是哪一个帮派的水匪抢掠姜少傅乘坐的飞龙舟。   短短两个月期间,太子就这样夜以继日,不眠不休,一连攻破七处水匪的老窝,最终找到罪魁祸首的黑旗帮。   当太子那柄饮饱了鲜血的龙渊剑搭在黑旗帮主脖颈儿上时,整个人沐浴着一身鲜血。   月色清辉,映亮他眼睑下迸溅上的一滴鲜血,俊美且残暴,男子漆色眸底是无尽的寒意,宛如从阴曹地府里走出来的嗜血恶煞。   黑旗帮主饶是个恶贯满盈的恶鬼,可对上恶煞般存在的太子,当即吓得把实话全吐露出来。   不知黑旗帮主同太子交代了些什么,总之太子当夜登船折返回越州水师军营,独自一人踏进徐总督的军帐。   一刻钟后,太子再次从军帐里出来时,手中多了个一个血淋淋的人头。   正是徐总督死不瞑目的头颅。   听到这里,殷氏吓得激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闭上眼双手合十,道了声阿弥陀佛。   “啧...要说越州那些水匪奸.淫掳掠,无恶不作,活该做断头鬼,可是徐总督与太子无冤无仇,还拿出全部战船供太子剿匪,真不知太子为何要砍了他的头...”   “太子离开越州后,我整顿好船队,便启程回京,本以为太子斩杀了两江水都督,京城里必定是闹翻了天,可我走在街巷里,却没有听到关乎此事的一丝风声,真是奇了怪了...”   姜墨竹一边说一边揉搓着下巴,他想不透这其中的缘由,只好询问家中最聪明的人。   亦是最了解太子的人。   他转头看向姜玉竹,发现平日里端庄稳重的妹妹竟不知何时失手打翻了茶盏。   茶水顺着少女裙裾一滴滴落在青砖上,水云烟牡丹色缎妆花裙上很快便洇开一团水渍。   殷氏和姜慎二人相互对视一眼,不由皱起了眉心。   知子女莫若父母。   自家儿女的心事,做父母的一眼就能看透。   更何况姜慎在卸职前,或多或少听过朝中官员悄声议论太子和女儿的风言风语。   为此,姜慎和殷氏变着法子询问女儿和太子之间的关系,每逢此时,姜玉竹总是笑盈盈地告诉他们勿要听信外面的流言蜚语,她和太子的师生之情就如高山流水,干净纯粹。   可观女儿当下魂不守舍的模样,恐怕太子和女儿之间早就水漫金山,不清不楚了!   姜玉竹抬眸看向父亲,正欲开口,却见父亲神色肃然地摇了摇头,语重心长道:   “玉儿,你深谙棋道,应知落子无悔的道理。你既走出这一步,就没有回头了,如今我已卸去官职,朝中之事,自是无从探知。”   望着父亲鬓角冒出的白发,姜玉竹眸光微微闪动,她咽下想要说的话,只平静道:   “女儿这件衣裳湿了,回屋里去换一套。”   父亲和妹妹没头没尾的对话,让姜墨竹听得一头雾水,他直觉妹妹有些不开心,而他这个宠妹狂魔,最见不得妹妹闷闷不乐,于是乎伸长了脖子殷勤道:   “玉儿想打听什么,如今大燕的大江大河遍布我手下船只,兄长可以说是无所不知,无所不晓,你想打听什么,尽管和我...”   话刚说了一半,他的耳根子又被殷氏提了起来。   “瞧给你能的!还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皇城司使的位子干脆让给你得了!”   ——   回到寝室,姜玉竹并未换下打湿的衣裳,而是匆匆书写了一封信,随后唤来苓英。   苓英自从那夜脱险后,就被太子送回了姜宅。   “你去青龙街上的墨香居,将这封信交给店铺掌柜,就说‘寒飞千尺玉,清洒一林霜’。”   这两句诗词一明一暗点出瑶君二字,是姜玉竹在隐逸渔村和萧时晏定下的通信暗号。   “记住,此事莫要让我父亲和母亲发现了。”   苓英兴奋地点点头,她回到姜宅后,身份从一个帮着小姐在太子面前打掩护的侍女,变成了一个平平无奇的小姐丫鬟,以往那些惊心动魄的日子让她倍感怀念。   “小姐放心,奴婢一定会办妥。”   苓英走后,姜玉竹倚靠窗栏,目光落在庭院里一株快要凋零的杏树上。   这是姜玉竹与太子初次相遇时,她用第一个谎言换回来太子酬谢的金杏。   后来,姜玉竹随手将杏核丢进院里,没想到这颗杏核竟然在泥土里生根发芽,逐渐生长出了枝叶。   天气转凉,院子里的杏树也迎来了凋零,绿叶在朔风中纷纷落下,只剩下光秃秃的树枝,犹如一棵死树般毫无生气,不知能否扛过这个寒冬。   望着眼前萧瑟的杏树,姜玉竹眉眼间拢着忧愁,她幽幽叹了口气。   太子要比她想象中的,还要执着...   她又该如何斩断对方的执念,让二人间本就不该滋生出来的枝叶凋零枯败。 第58章 得知死讯   回香茗茶楼坐落于青龙街, 街道上车水马龙,龙蛇混杂,通常是来往京城的客商落脚议事之地。   这一日, 细雪纷飞, 银霜满地,茶馆楼下驶来一辆不起眼的青帷马车。   但从马车里下来的女子却是引人注目。   少女肩披月色绣梅纹锦织披风,头戴帏帽,袅袅行走间,烟色织银绣枝堆花长裙在雪地中映出隐隐碎光, 好似寒冬中独自盛放的一株红梅。   门口迎客的店小二瞧见女子踏雪而来,恍惚有一瞬间以为是天上的仙子落入凡尘。   “请问,仙芽雅室在几楼?”少女音色轻柔飘渺,听得人骨头都轻飘飘起来。   “我家小姐问你仙芽雅室在几楼, 你杵在这里傻笑什么?”   店小二被女子身旁的丫鬟唤回来神, 面色微赧, 忙应声道:“在...在三层右手旁第二间, 我这就领姑娘前去。”   说罢, 他低下头领路, 不敢去窥探女子帏帽下的面容, 对方身上传来若隐若无的香气, 淡雅清甜,煞是好闻。   “小姐, 此间雅室里的公子一早就到了。”   姜玉竹淡淡应了声,她让苓英留在门外看守,自己推门走进雅室。   雅室不大, 内置红木桌椅茶具,以水墨山河屏风相隔。   听到门扇开合的声音, 萧时晏从屏风后走出来,恰巧看到女子摘下帏帽。   萧时晏眸光微凝,琥珀色的眸子里盛满了惊艳。   他早在隐逸渔村便见过姜玉竹穿罗裙,暗淡的粗布麻裙难掩少女天生丽质,恰如珠玉蒙尘,不掩其光。   珠宝本就美艳动人,在锦缎堆砌衬托下,光彩更显璀璨夺目。   少女肌肤赛雪,发髻以羊脂玉雪梅小簪固定,浓黑秀发间点缀出一抹粉嫩娇艳。   外面天气寒冷,女子骤然进到温热的室内,莹白鼻尖透着淡淡的粉晕,眸底亦噙着几分雾气,宛若雨后梨花,分外清丽动人。   “瑶君兄...。”   萧时晏移开目光,面颊微红,他以手抵唇轻轻咳了一声,改口道:“瑶君小姐,我冲泡了你爱喝的洛神茶。”   隐逸渔村一别后,二人只隔了月余未见,然而对他来说,却是极为漫长的一段时间。   萧时晏担心恢复身份的姜玉竹从此不会再和他有任何交集,想要以同窗身份前往姜宅吊唁,又怕她责怪自己行事莽撞。   想要靠近却又害怕靠近,这种情窦初开的卑微谨慎折磨得萧时晏夜夜辗转反侧。   收到墨香居掌柜送来的信笺,萧时晏欢喜得好似一夜之间绽放出花苞的雪梅树,心头满是繁花点点。   纵然猜到对方所求为何,他仍毫不迟疑前来赴约。   姜玉竹款款落座,她双手捧着温热的青柚茶杯,透过袅袅升起的水汽,抬眸迎上男子温煦笑脸。   一时间,她不知如何开口。   自己明明答应萧时晏回到京城后就做回姜家嫡女,不会再与朝堂有任何牵连,他冒着欺君之罪协助她顺利回京,可她却言而失信,企图从他口中打探那个人的消息..   “你今日约我相见,是想问太子的现况吧?”   萧时晏不愧是善解人意的温润公子,就连姜玉竹哽在喉头的话,都替她说了出来。   姜玉竹重重点头,她拢起眉心,轻声道:“兄长昨日从越州归来,提起太子出兵剿匪,斩首两江水军都督的事。太子干出这样惊天动地的事,京城却没有透出一点风声,显然是被皇上有意压下去...故而...我猜测,太子现在的境况很糟糕。”   虽说太子无旨出兵,却是实实在在剿灭越州盘踞多年的水匪,帮助当地百姓清除毒瘤,置于斩杀徐总督一事,想必是太子发现此人与水匪勾结在一起,才会手起刀落。   常言道雷声大雨点小,皇上若是在朝中痛斥太子所作所为,收缴他手中的兵权,此事自可化小。   然而此时朝中鸦雀无声,就好似暴风雨欲来之前的海面,平静之下隐藏着惊涛骇浪。   萧时晏见少女思绪清晰,虽未涉及朝堂,仅凭片面分析,窥见的局面比朝中多数臣子还要透彻。   “瑶君猜测的不错,太子现如今被关押进宗正寺,宫中有传言,陛下有意要废黜太子...”   姜玉竹呼吸一凝,细白手指倏然握紧了茶杯,嗓音微微发紧:“废黜太子...怎会到了如此严重的地步?”   从萧时晏口中,她终于了解道太子为何会在越州杀性大发。   多年以来,徐总督和越州水匪头目一直有勾结,只要当地水匪不灭,朝廷年年要拨出银款用于剿匪,徐总督将这些银子中饱私囊,对为非作歹的水匪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还会收取他们孝敬的珠宝美人。   徐总督通过珍宝阁洗干净他贪下的银款,而珍宝阁正是五皇子名下产业。   时间一长,徐总督便和五皇子相互熟念了。   得到五皇子的授意,徐总督指示黑旗帮的水匪跟踪姜少傅一行人乘坐的飞龙舟。   偏偏那日江上起了暴风雨,飞龙舟上有不少船工受了伤,姜玉竹让出自己的客房让受伤船工养伤,阴差阳错下,这群水匪误将倒霉的船工当作姜玉竹掳走,随后放火烧船。   黑龙帮的水匪并不知自己掳错了人,所以在面对找上老窝的太子时,水匪首领战战兢兢承认他们掳走的少年已经交给徐总督了。   故而,太子当夜孤身前往徐总督的军帐。   徐总督未曾料到太子的命这般硬,竟然从水匪窝里完好无损的回来了,要知他为了让太子死在这些水匪手中,暗地里给予他们不少兵器和战船。   灼灼烛光下,男子龙鳞铠甲上覆着一层污血,血色与银辉交映,映衬得男子神清骨秀,隽武不凡,冰冷眸底噙着与生俱来的帝王气势,让人心生惧意。   徐总督这才知道怕了,觉得搭在颈上凉飕飕的长剑是那样的冰冷刺骨。   他交代出姜少傅被水匪劫持后,当夜被他用漕运船送到京城福王府邸。   “太子归京那夜,恰是宸妃娘娘生辰,阖宫夜宴,皇上和皇贵妃都去了毓秀宫为宸妃庆生,百官们在大殿里等了许久,始终不见五皇子到来,皇上觉得奇怪,于是派人去偏殿查看....”   萧时晏语气平缓,尽量淡化那夜的血腥至极画面,不过姜玉竹还是能想象这其中的惊骇场景。   那一夜,领命的小内监很快就回来了,他面色苍白跌进殿内,颤抖着身子跪在错金玉砖上,话都说不利索:   “启..启禀皇上,太子殿下和五殿下在偏殿里烤肉,太子正在...喂...喂五殿下吃肉...”   说到最后,小内监惊恐的语调都变了音。   金殿上,耀灵帝皱起浓眉,心中纳闷太子归京后怎么不来见他,却同一向不对付的老五在偏殿开起小灶。   太子在越州斩杀水军大督一事,使得朝中谏官跟打了鸡血的似的,折子雪花般地飞进了御书房。   有官员参奏太子目无法纪,说水军大都督乃是朝中二品官员,就算太子掌握其和水匪勾结的证据,亦要先将证据呈上御史台,由皇上派御史审讯定罪。   也有官员为太子开脱,指出徐总督在越州镇守十余年间与水匪沆瀣一气,残害百姓,贪墨军饷,实乃是罪大恶极,此人得太子手刃,死不足惜。   百官各执一词,在朝中争得鸡飞狗跳,搅得耀灵帝心烦意乱。   不过太子无旨出兵这点,却是触及耀灵帝的逆鳞,他决意即刻收回太子在北凉的兵权,以平息朝中臣子的争执。   见跪在地上的小内监颠来倒去说不清楚,耀灵帝皱眉起身,决意亲自去看一看太子和老五究竟在偏殿里搞什么名堂。   同耀灵帝一起前去还有几位妃子和皇室宗亲。   众位贵人步行至偏殿外,隐约听见殿内传来五皇子呜咽的哭声,那凄厉的哭声透着无尽的惧意,听得天上的月亮都躲进乌云里。   听到儿子的哭声,宸妃面色一变,她急忙命侍卫砸开雕花门扇,快步冲进殿内。   “啊!我的茗儿!”   宸妃看到眼前的场景,只短促惊叫了一声,身子就软绵绵地向后栽倒过去。   耀灵帝在几名御林军护卫下,一步步走向昏暗的暖阁....   暖阁内没有点灯,青色斗纹地砖上置有一盆火炉,炉上还放着一架平锅,锅里正滋滋冒出煎肉的声音,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血腥气和肉香。   五皇子面色苍白靠在墙角,他身下的缎裤不见了,暴露在空气中的两条腿鲜血淋漓,其中一条小腿肚子上的肉没了,赫然显露出森然白骨。   他曾疼得几次晕厥过去,偏偏对面心狠手辣的男子有各种法子唤醒他。   詹灼邺坐在一张红酸枝矮几上,骨节分明的长指把玩着一柄嵌宝石匕首,刀身明亮如水,映照出他深邃冰冷的眉眼。   炉火上的烤肉滋滋作响,男子清冷俊容在跳跃烛光中忽明忽暗,漆色眸底似有一抹戾色缓缓弥漫开来,声音暗哑:   “五哥多吃些,吃饱了,才有力气说实话。”   见太子手里的刀刃又要落下,五皇子彻底疯了,他神色癫狂,慌忙咽下口中焦黑的肉,张大嘴道:   “吃,吃,九弟你看,我都吃了。”   “呜呜呜,九弟,我真不清楚姜少傅的下落,徐都督他绑错了人,那夜送到我府邸上的人只是个船工,已然被我喂藏獒了。”   “我说得句句属实,...呜呜呜...九弟,我求求你了,看在咱们同是手足的情分上,你...你放过我吧...”   五皇子不停求饶,在这种摧毁心智和身体的双重酷刑之下,他彻底崩溃了。   詹灼邺神色恹恹,他缓缓闭上了眼,身子重重靠在红酸枝椅背上。   他知道五皇子没有说谎,可就是这些真话,让他凝聚在胸间的那口气突然散了。   围剿水匪时,他受了数不清的处伤,有的伤口深可见骨,身上的新旧伤口随着一次次挥剑崩开又愈合,他却不觉得疼。   因为心中有执念,坚信小少傅还在等着他。   如今那口气消散了,执念崩塌了,取而代之的是骤然袭来的疲惫感,汹涌奔腾,如潮水一般淹没了他。   无尽的绝望在心中蔓延,巨大的痛苦如同巨石般压得詹灼邺喘不过气,这个结果彻底击溃了他紧绷多日的意志。   耳畔传来宸妃惊声尖叫以及耀灵帝慌张呼唤的御医的喊声。   詹灼邺没有掀开眼皮,任凭他这具残破的身体一点点坠入无尽深渊。   然而这一次,不会再有人拉他上来了。   ———   萧时晏讲述完宫宴那夜发生的事,红木翘头案上的茶水已然彻底凉了。   姜玉竹鸦睫轻颤,她捧起冰凉的茶水,小口小口饮下,同时觉得脑中嗡嗡晕得厉害。   过了良久,她低声自语道:“太子他...是疯了吗?”   如若她一直下落不明,他是否会这样继续疯下去,直到众叛亲离,一无所有,再一次被皇帝发配至北凉,成为那个让世人厌恶唾弃的天煞孤星。   萧时晏取走姜玉竹手中的凉茶,换上一盏温茶递给她。   他猜到女子心中牵挂着太子处境,于是挑拣近日朝堂中的重点讲与她听。   “那夜之后,五皇子经过御医抢救,性命虽无碍,却是废掉一条腿,宸妃因此悲痛欲绝,卧榻绝食。”   “有谏官上书皇帝,直言太子手足相残,残暴不仁,实乃不配储君之位。”   “不过,朝中仍有不少臣子鼎力支持太子,尤其是北沃内乱的消息传来后,金乌王希望同大燕联手出兵攻占北沃。为了此事,朝中分为两派,一派臣子提议让靖西侯领兵出征,另一派臣子认为玄月军在北凉作战经验丰富,理应让玄月军出征。”   听到这里,姜玉竹明眸一亮,脑中如乱麻的思绪好似渐渐清晰起来。   她知晓北沃的这场内乱是太子早先布下的暗棋,大昭族人在北沃备受欺凌,兰溯死后,大昭人自发成立起反叛军,而太子在暗中资助这群叛军,试图将北沃的局势搅得更乱。   想不到兰溯的兄长本事不小,凭借着太子的扶持,竟然这么快就推翻了北沃王朝的统治。   她思忖片刻,心里很快有了主意。   “时晏,你可否有办法,帮我给北沃的兰首领送去一封信?”   萧时晏蹙起剑眉,沉声道:“此事有些困难,不过我会尽力一试,只是我不明白,你为何要联系上那些反叛军?”   姜玉竹目光越过雕花窗轩,她看向街巷里自扫门前雪的商贩,语气笃定:   “因为一个人独吃果子,总比两个人分果子强。”   窗外细雪纷飞,少女雪肤红唇,眉眼如画,一对儿琉璃般的眸子里映着细碎雪光,灵动又绚烂。   萧时晏怔怔看着如雪花般灵透的少女,遥想多年前在华庭书院中,他曾笑说未来会和少年一起雪下烹酒,促膝长谈,同谘合谋。   这一日真到了,他的贪念好似更多了些。   他不止想和她在一起,还想和她漫步林间,听鸟语花香。   他渴望与她一起去领略这世间的繁花似锦,去观赏这人世的云卷云舒,相依相伴,相濡以沫,相守一生。   姜玉竹心中下定主意,她转头看向萧时晏,道:“我还有一件事要求你帮忙...”   “不成问题。”   男子不假思索的回应让姜玉竹惊讶挑起黛眉。   萧时晏也觉得自己有些冒失了,他面颊浮起一抹红晕,眸光如清光朗月,笑容温煦:“你提的事,但凡我能做到,都会在所不辞。”   姜玉竹咬了咬唇瓣,下定决心道:“请帮我找来一具尸身。”   这下子,惊讶的表情转移到了萧时晏清俊的面庞上。   ———   宫里的人都知道,皇贵妃最喜欢雪梅,每年入冬后,花房宫人会挑选出最娇艳的雪梅放进琉璃玉瓶,再送往登华宫 。   “哗啦”   晶莹剔透的琉璃玉屏在一声脆响后破碎,瓶内的雪梅随碎瓷四下迸溅,如同血滴般洒在冰冷的地砖上。   几位侍女忙上前,她们快速收拾好地上的碎瓷残花,垂首退出殿外。   皇贵妃身着一袭妃色彩凤锦裙,面上妆容淡雅,她斜坐在凤椅上,低头饮了口茶,淡声道:   “彦儿,你何时变得如此鲁莽,切记,鲁莽只会让人犯错。”   大皇子深吸了一口气,胸口仍忍不住隐隐浮动,他神情阴郁,冷声道:   “母妃可知,儿臣为了让太子栽跟头,折损了多少部下?徐总督追随儿臣多年,就连老五的腿也废了。本以为这次把拉太子下位已是十拿九稳,没想到北沃国主这般无用,竟然被自己养的奴才给咬了。”   听到儿子最后一句话,皇贵妃的目光倏然冷下来。   大皇子自知说错了话,他缓了缓语气,又道:“儿臣失言了,母妃这几日在御书房陪着父皇,可清楚父皇为何忽然间转了心意,此前,父皇不是已经决定要让舅舅领军出兵吗?”   皇贵妃眼底冷意稍纵即逝,她两指捏着银香箸,轻轻拨弄起错金螭首香炉里的檀香灰。   “我听司马丞相提起,是一位姓兰的大昭叛军统领书信陛下,此人恳请陛下派出太子麾下的玄月军,助他推翻北沃国,事成以后,他愿意率领北沃子民归顺于大燕。”   皇贵妃放下银香箸,柳眉微凝,道:“此人在信中对太子的用兵之道大为赞赏,希望太子能调遣出麾下几名得力干将和兵马。”   大皇子蹙起眉心,他脸上闪过一丝狐疑之色,低声道:“嘶...北沃与大燕素来井水不犯河水...这个北沃的叛军头子是何时与太子结识的?”   沉吟片刻后,大皇子懊恼地一掌拍向桌案,还能是什么时候,定然是太子出行金乌时,留下的这一手!   自古帝王,是以扩充疆域为荣,此等丰功伟绩撰入青史,必将流芳百世。   大好机会摆在眼前,大燕要么是和金乌联手吞并北沃,要么直接出兵收降北沃。   两相比较,自然是后者的功绩更足一些。   耀灵帝年纪大了,博得后世美名的机会近在眼前,五皇子腿上的二两肉又算什么。   俗话说得好,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五皇子担着天佑福星称号多年,如今为国家社稷掉上几块肉,权当是还愿的香火了。   下了早朝,耀灵帝当即招来司马丞相和几位内阁大臣,众人在御书房商议到申时,最后将太子宫宴那夜的所作所为定性成兄弟斗殴。   至于正在闹绝食抗议的宸妃,耀灵帝命曹公公给毓秀宫送去一盅参汤和一杯鸩酒,让其自择一样。   翌日,大理寺卿就把太子从宗正寺放出来。   宗正寺坐落于京郊天龙山。   山上人烟稀少,落下的雪亦显得格外纯白,鹅毛大雪纷纷扬扬,铺满了山间每一条沟壑。   詹灼邺静静凝望山峦间的雪景,恍然觉得他又回到了北凉。   回到了那个孤身单影的时候。   余管事将早就准备好的织金绣龙纹狐皮大氅披在太子肩头,他悄悄觑向男子冷淡如冰的目光,心里纠结着要不要这件事告之太子。   一旁的邢将军看到太子全须全尾从宗正寺出来,心情颇为激动,唏嘘道:   “太子殿下受委屈了,属下们粗心大意,若是姜少傅在就好了,他定会为殿下准备好火盆,驱一驱身上的晦气。”   见邢将军哪壶不开提哪壶,余管事扭过头狠狠剐了他一眼。   詹灼邺仿若没有听到刑将军的话,径直走向宝马。   “太子殿下,您这是准备回太子府吗?”余管事忙追上前询问。   詹灼邺翻身上马,长指握住缰绳,淡淡道:“孤要去越州。”   “殿下...”余管事脸上神色复杂,他看向太子冷白的面庞,心叹长痛不如短痛,于是咬了咬牙,终于说出了实情:   “殿下,姜宅送来消息,说是...姜少傅的尸身半个月前在江边找到了..”   马背上的男子身形晃了晃,伸手扶住了马鞍才稳住身形。马儿似是和背上的主人心意相通,仰头发出了一声悲鸣。   余管事忙快步走上前,生怕伤势未愈的太子悲痛过度,从马背上坠落下来。   “你再说一次?”   男子声音低沉无比,身上骤然爆发出森森的寒意,仿佛将周遭的风雪尽数囚禁在身上。   余管事硬着头破重复了一遍,补充道:“殿下节哀,今日正是姜少傅出殡的日子...”   话未说完,闻得马蹄声在山间响起,震得松树枝上皑皑白雪纷纷落下。 第59章 心意相连   姜宅府邸, 哀声一片。   白幡随着风雪摆荡,好似走失多日的孤魂终于找到了家,舍不得离去, 守在门口游荡徘徊。   姜老爷不欲将小儿子的奠礼摆得张扬, 只在街道两旁设下路祭。   街坊四邻瞧见姜家这场迟到的丧事,纷纷压低声音,交头接耳议论起来。   “听说姜公子落水后,脚脖子上缠住了水草,尸身在江里沉了三个月才漂上来。”   “我那日早起到夜香时瞧见了, 姜公子平日里多清俊的一个人啊,被巡甫司抬过来时整个人都泡涨了,一整面的裹尸布都遮盖不住,姜夫人只掀开帘子瞧了一眼, 就当场晕过去。”   “哎, 造孽啊, 姜公子命薄, 可怜姜老爷和姜夫人白发人送黑发人。”   “并非姜公子命薄, 而是姜家那位小姐的命太硬了, 你们都忘记二十年前, 姜家夫妇为何连行囊都顾不得收拾, 连夜回到江陵老宅的事了?”   说这话之人,是岁锦巷里的老街坊张婆子, 她与姜家正是毗邻。   众人都竖起了耳朵,其中有一人似是回忆起来,眼睛一转, 压低了声音道:   “我想起来了,张婆子, 姜家那位病西施好像是元鼎三十二年阴月里的生辰。”   “元鼎三十二年阴月,莫非是...天狗食日那天!”   “那姜小姐岂不是天煞孤星的命格,据说这种煞星专克亲近之人,难怪姜公子年纪轻轻,正当仕途,却遭此横祸。”   周遭议论声渐渐弱了下去,众人的神情变得古怪起来。   姜家人乐善好施,殷氏为人热情,平日里没少照拂街坊四邻,就算儿子高中状元郎,在朝中平步青云,姜家夫妇亦不见趾高气扬。   他们原本今日想要上门吊唁姜公子,可一想到姜家那位天煞孤星还在灵堂里,心中不由打起了退堂鼓,生怕自己命不够硬,被姜小姐勾去陪她的兄长作伴。   就在这些人面面相觑时,忽闻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响起。   众人不约而同循声看去,   晨光下,只见一位身着玄色锦袍的俊美男子在姜家府邸门前勒马停下。   男子身姿挺拔,剑眉入鬓,气宇不凡,衣袍袖口处绣着暗金龙纹彰显出他矜贵不凡的身份。   郎君翻身下马,静静伫立在姜宅门前,目不转睛盯着飘荡的白幡。   街坊四邻望着如冰雕一般冷峻的男子,心中好奇此人是何来头?   “臣..草民拜见太子殿下。”   姜慎在灵堂里听到下人禀报,说是有位气宇不凡的公子在门外站了许久,却一直没有进来。   姜慎出来一看,瞧见这人竟是太子,他面上露出惊讶的神色,急忙躬身行拜见礼:“敢问太子殿下今日登门,可是来吊唁犬子?”   詹灼邺目光落在姜老爷一身洁白的素服上,点如黑漆的瞳仁骤然紧缩,须臾后,他点点头,声音没什么波澜:   “孤来看看他。”   姜慎神色一怔,今日前来府上吊唁的亲眷见到他时都会先说一句节哀顺变,望姜公子路上走好之类的。   可太子这话,听着倒不像是吊唁,更像是登门拜访昔日故人。   外面天气寒冷,姜慎额上却冒出一层薄汗,他的头垂得更低了些,语气哀痛:“犬子的在天之灵若是得知殿下心意,想来亦无憾了。”   詹灼邺的脸色骤然白了三分,僵硬着身子跟着姜慎的步伐走进去。   正厅内,放置着一口华丽的描金黑漆檀香木棺椁。   殷氏趴在棺椁上痛哭流涕,她双眼红肿,面色悲伤,口中一遍又一遍哭喊:“我的儿啊!”   悲切的哭声绕梁三尺,听得堂下前来吊唁的宾客们眼眶泛红,心中唏嘘不已。   姜老爷从未纳过妾,姜夫人只生下一子一女,如今儿子撒手人寰,这姜家的天算是塌了一半。   姜小姐还未出阁,按理说不应出现在灵堂上,可是兄妹二人手足情深,姜小姐还是来到灵堂悼念亡兄,静静站在在一面翠竹刺绣屏风后。   少女断断续续的哭声从屏风后传出来,堂内光线暗淡,只有几缕阳光透过窗棂洒在屏风上,透出少女朦胧不清的一道倩影。   詹灼邺悄无声息来到灵堂,他目不转睛盯着那口漆黑的棺椁,似要看透棺里的灵魂。   今日除了姜家的亲眷,姜慎以前在鸿胪寺的几位同僚亦来了。   鸿胪寺卿抬头看见面色阴沉的太子,表情先是惊愕,随即跪地行礼。   “臣叩见太子。”   众人这才意识到当朝太子竟然来了,他们顾不上悼念,纷纷跟着跪了下去。   眨眼间,灵堂里的哭声都停了,静到落针可闻。   有胆子大的人悄悄抬起头,看到太子一袭黑色锦袍,鹤立犹如一尊黑玉塑像,男子那双狭长凤目隐约透着绯红,如血般妖艳。   屏风后,姜玉竹亦跟随众人跪下来,透过围屏间隙,她终于瞧见了他。   许久不见,男子容貌依旧俊美无俦,浓密的眉,深邃的眼,挺拔的鼻梁,只静静站在那里,整个人就散漫着上位者的矜贵与疏离。   这个犹若神祇般的男子,此时眉宇间染上一抹沧桑和澹然,宛若回到了二人初见那日。   姜玉竹忽然觉得胸口很闷,好似有一团郁气沉沉地压在她的心口,闷得她喘不上气。   厅堂内,詹灼邺一步步朝着那口漆黑的棺椁走去。   每走一步,龙纹黑靴好似陷入了软绵绵的云端,有种不真切的虚幻感。   四周吊唁的亲属身披淡白的丧服,白色的祭幛悬挂在左右两侧,如同云朵般摆荡,横梁上垂下一道道白纱,将整个灵堂笼罩在凄美的白色之中。   唯有那口漆黑的棺椁静置于中央,与周遭的白形成了鲜明对比。   火盆内燃烧着纸币,袅袅青烟使周围更显朦胧迷离,就像是一场幻境,亦或是一场离奇的梦。   直到掌心抚上那冰冷的棺椁,詹灼邺的颗心好似堕入冰窟,痛得他骤然清醒过来。   男子修长手指扣在已经封好的檀木棺板上,突然间抬起头,犀利凤眸对上向姜慎闪烁的目光,语气微冷:   “还不到出殡的时辰,姜伯父为何将棺板封上了?”   按照大燕丧祭习俗,逝者在下葬前才会用木钉封住棺木,在此之前,亲属会给已逝之人穿好寿衣,放入逝者生前喜欢物件,棺板不会合上,好让前来吊唁的亲属瞻念逝者最后的遗容。   姜慎心头一紧,眼神愈加慌乱了。   好在女儿此前叮嘱过他说辞。   “殿下,犬子的尸身在江水里泡了三个月,早就溃烂得不成样子,如今天气虽冷,可那尸身腐败的速度太快,我...我...”   他哽咽了一阵,抬手擦拭眼中泪水:“我实在不想犬子这幅模样被他人瞧见...就让他干干净净来到这世上,体体面面回去罢。”   詹灼邺沉默片刻,他又看了眼那紧紧闭合的棺板,眸光深幽,让人猜不透他在想什么。   屏风后,姜玉竹跟着紧张起来,她望着男子雪松般清隽的侧影,不由攥紧掌心的丝帕。   男子清清冷冷的声音响起:“既然姜少傅的尸身损坏严重,孤要开棺亲自辨认。”   言罢,他放在檀木棺板上的手掌用力一推,棺板瞬间挪开了一道细缝。   姜慎大惊失色,他忙箭步冲上去死死按住棺板,急声道:“殿下,吉时马上就到了,犬子在封棺前受空谷禅师诵经,魂魄得地藏菩萨接引,您若此时开棺,会惊扰到他的亡灵!”   詹灼邺置若罔闻,手臂陡然用力,那扇需要三四个人合力才能推动的棺板就轰然落在地上。   面对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堂下众人都怔住了神。   詹灼邺垂眸看向棺材里静静搁置的骨灰瓮,薄唇紧抿,面色一点一点阴沉下来。   良久,他抬起黑涔涔的眸子盯着姜慎,语调冰冷骇人:   “姜伯父,姜少傅的尸身呢?”   姜慎被男子洞若观火的目光看得心底发慌,嗓子发紧,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就在此时,殷氏挣脱开搀扶她的两名侍女,疾步冲到夫君身前,睁着一对杏眸怒目而视:   “太子,我儿的尸身就在这罐子里,至于他为何会变成这一捧灰,殿下心中应该比谁都清楚,我儿为殿下的社稷大业丢了性命,躺在冰冷的江底三个月,魂魄不能归家,我们夫妇二人日盼啊...夜盼啊,最后盼得那样一具残破的尸身..若非是看到他后肩上的胎记,我这个作娘的都要认不出他了...”   殷氏似是忘了眼前男子乃是尊贵的一国储君,她甩开姜慎劝阻自己的手,继而愤然道:   “殿下,我儿在为您办差归来的路上不幸罹难,我们夫妇二人没有一句怨言,只想为他操持好身后事。可殿下今日上门吊唁,二话不说掀开棺板打扰我儿亡灵,难道我们夫妇会随便找个尸身冒充成自己儿子,好去太子府上讨要抚恤银吗?”   打从姜玉竹进了太子府,殷氏的心就没有一日踏实过,尤其是得知女儿被水匪掳走的消息后,她更是夜夜以泪洗面,将寺庙的神佛跪求了个遍。   想到女儿这一路上的九死一生,她不禁将心里的担忧化作悲愤之言,一股脑儿全砸向眼前的太子。   殷氏的话仿若一柄利刀,狠狠地插进詹灼邺千疮百孔的心口。   男子挺拔的身影晃了晃,手臂撑着棺沿,才勉强维持住身形,那对绯色双眸久久盯着棺材内静静放置的骨灰瓮。   曾经那个鲜活灵动的少年,如今竟化成了一捧轻飘飘的灰,封存在这个小小的骨灰瓮里。   屏风后面,姜玉竹紧咬唇瓣,怔怔望着对面的太子。   男子原本挺拔的身形此刻踉跄着弯下了腰,他高大的身躯似乎难以承受身上的重担而微微颤抖,宛如一株随时会折断的雪松。   他脸上的神情是那样地悲戚和凄凉,全身上下散发着令人心碎的凄楚气息,而姜玉竹好似能清晰感受到对方的情绪,情不自禁伸手捂住心口。   “孤...终是将你弄丢了。”詹灼邺低声自语着,沙哑的声音透着无尽的悲痛。   男子修长手指轻轻地抚过放在面前的骨灰瓮,瓮身冰冷,让他的指尖也逐渐变得冰凉。可除了这冰冷的触感,他什么都感受不到,这里面没有任何生命的温度。   这冰冷仿佛渗入了他的心里,男子那双如玄玉般黑亮的眼眸也渐渐失去了光彩。   清醒后的绝望,无比真实,亦无比残忍。   多日以来堆积在心头的感情,好似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如滚烫的岩浆一般汹涌而上,那些累积的悲伤,痛苦,绝望等情愫都随着这股猩甜之气冲上他的喉头。   灵堂内,众人眼睁睁瞧着太子猛然咳出一口鲜血。   那点点殷红的鲜血洒在洁白的骨灰瓮上,仿若凋零的红梅落入雪地,鲜红夺目。   男子全身的力气似乎在一瞬间消散,他宽阔的肩膀塌了下去,支撑在棺沿的手臂缓缓垂落,就这样直直跌进了棺材里,发出一声沉重的闷响。   “太子殿下!”   姜慎和殷氏二人距离太子最近,看到他咳出一口血后栽进棺材里,皆是吓了一大跳,急忙上前查看。   几乎是与此同时,屏围后响起苓英惊慌的喊声:“夫人老爷,不好了,小姐她晕过去了!”   ———   姜玉竹睁开眼时,发现自己躺在闺房的床榻上,   她不知自己昏睡了多久,只觉脑袋里乱哄哄的,一时记不起来她为何睡着了。   她摇摇晃晃撑起身子,抬手撩开藕荷色纱幔,一道明亮的烛光落在脸上,晃得她眯起了眼。   暖阁中,隐约传来殷氏和姜墨竹低声争论的声音。   “要不咱们今夜收拾好行囊细软,趁着太子还未苏醒,赶紧逃离京城罢。”   殷氏的声音里透着慌张:“司天监不是推算说太子的命格最硬,怎么被我这三言两语就气得咳血晕过去了?”   姜墨竹懒洋洋的声音响起:“堂母大人,您那三言两语可是句句往太子心窝里搅,我当时明眼瞧见了,太子听到您说肩膀上胎记那段时,那脸色蹭地一下就白了!哎...话说太子怎么会知道妹妹肩上的胎记...”   啪地一声脆响,又听姜墨竹哎呦了一声:“母亲,您干嘛打我后脑勺啊!”   “你现在马后炮有什么用,当时为何不劝着我些!”   “儿子看母亲入戏太深,不忍打扰,再说父亲他拦您了,不是也没拦住嘛...”   姜玉竹微微侧头听着母亲和兄长的谈话,脑中渐渐浮现出她昏倒前的画面。   男子绝望的眼神,点点雪梅般的鲜血,以及那轰然倒下的身影。   一想起这些,她的心又开始抽抽着疼了,抬手捂住心口,吃痛地低吟了一声。   似是听到房中的响动,暖阁里的二人停止了争论。   下一刻,殷氏撩开水晶珠链走进来,看到女儿神色怔怔坐在床榻上,她脸上露出欢喜的笑容:   “玉儿,你可终于醒了!”   言罢,她端来一碗红花汁血燕羹坐到床边的木几上,舀起一勺汤羹吹了吹热气,放到女儿毫无血色的唇边。   姜玉竹看着勺子里红呼呼的羹汤,她不由想起太子咳出的那口殷红鲜血,皱起了眉心。   “怎么了,可是刚醒,觉得没胃口?”   殷氏柔声哄着:“大夫给你诊过脉,说你近日忧思过多,郁结于心,一时受到惊吓,才会突然间晕倒。这红花汁和血燕最为补血,快乖乖听话喝了。”   姜玉竹只好闭上眼,一鼓作气喝掉这碗羹汤。   喝完汤后,她用丝帕擦了擦唇角,试探着问道:“母亲,太子他如何了?”   殷氏见女儿刚醒来就询问太子的情况,加之今日太子在灵堂上黯然神伤的模样,她心里更加确定二人的关系非比寻常。   “具体情况,我也不太清楚,当时灵堂里乱作一团,听苓英说你晕倒了,我吓得心都快跳出来了,还好前来吊唁的宾客中有宫里的赵御医,赵御医先是诊断你,又去看过太子,最后说你二人都无大碍,一个是郁结于心,一个是悲思过度。”   殷氏忽然想起来什么,拧起细眉又道:   “只不过太子昏迷前抱着那瓶子骨灰瓮,临被太子府的管事接走时,仍死死攥着不放手,你说咱们要不要差人去太子府,将那个骨灰瓮要回来?”   那骨灰瓮里装着的,是从乱葬岗寻来的死囚尸身,此人犯得还是谋逆重罪,若是被太子当作恩师日日供奉起来悼念,想来也是够荒唐的!   得知太子没有大碍,姜玉竹松下口气:“女儿让母亲担心了。”   她略略思虑了下当前的状况,又道:“母亲当然要差人去太子府寻要,就说您和父亲请来的风水大师在江陵找到一处风水宝地,准备带着骨灰瓮回到老宅安葬,如此一来,咱们亦有动身离京的理由。”   听女儿这么一说,殷氏心里踏实了不少。   就算太子和女儿之前有过一段露水情缘,终究是女儿拿得起放得下。   至于那高高在上的太子妃之位,殷氏更是连想都没想过,她只盼着女儿能够平安顺遂,日后寻个踏实可靠的郎君,最好像她夫君这样老实本分又知道疼人的...   殷氏离去后,姜玉竹披上一件鹅毛锦织斗篷,推开房门走了出去。   清冷月色下,女子蹲在萧瑟的庭院里,一下下铲开冰冻的土壤,将一株枯败的杏树苗移栽进紫釉花盆里。   忙完了这一切,她的双手都冻麻了,却觉得堵在心口的那团郁气消散了些。   翌日清晨,苓英在收拾床褥时发现窗沿上前多了一盆干枯的树苗,好奇问道:“小姐,这盆栽都枯了,奴婢帮你换上一瓶新鲜的梅花罢。”   “不必了,我想试一试能否将它养活了。”   姜玉竹放下手中手卷,抬眸看着那盆沐浴在晨光下的杏花树苗,心中亦不清楚自己为何要这样做。   ———   太子府,蘅芜院。   清冽的雪松香从绿釉狻猊香炉里袅袅升起,男子身着月白色螭龙纹中衣和撒脚白绫裤,如幽灵般静静立在窗畔。   窗外细雪纷纷,雪花洒落在郎君锋利的剑眉上,眉下的那双瑞凤眼分明生得昳丽至极,却因神色冷然,使得他玄玉般的眸子笼罩着一层冰霜,透着无尽苍凉。   余管事推门而入,瞧见太子面无表情凝望向窗外的一片竹林。   这片竹林后面,便是姜少傅生前居住的竹意轩,曾经青翠欲滴的竹叶已在寒风中凋敝殆尽,只剩下萧瑟的竹枝在冷风中瑟瑟发抖。   余管事叹了口气,他放下手中汤药,寻了件玄青色广绫锦袍披在男子宽肩上。   “殿下,您的病还未痊愈,当心再惹上风寒。”   踟蹰了一会,他皱着眉头开口道:“殿下,姜宅又差人来索要姜少傅的骨灰瓮,说是姜夫人和老爷准备带去江陵的老宅安葬,还请殿下...尽快归还。”   回应他的,唯有无尽的沉默。   余管事的眉心皱得更紧了,紧得快能夹死一只苍蝇。   算上今日这一次,这已然是姜家人第四次上门索要骨灰瓮。   姜家初次索要那日,太子仍在昏迷中,余管事尚且能厚着脸皮,以自己做不了主这种无赖借口推搡过去。   后来太子醒了,余管事小心翼翼询问起这件事,太子沉默了许久,最后道姜少傅是他的少师,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他的骨灰会放入太庙供奉。   太庙是大燕皇室的宗庙,唯有皇室宗亲或者立下卓越功勋的臣子才得以供奉在太庙里。   配享太庙,这是何等光宗耀祖的荣耀,太子赐予姜家如此殊荣,此事传到外面,世人都要赞叹一句太子义重恩深,姜少傅死得其所。   可姜家夫妇显然视名利如粪土,仍固执地要拿回儿子的骨灰瓮。   久久听不到太子的回应,余管事只好提起另一件事:   “殿下,既然姜家人要回到江陵,那咱们在姜宅附近布下的暗侍,能否撤回来了?”   当初,为了保护姜少傅和家人的安全,太子调遣十余名暗侍潜伏在姜宅四周邻里和街铺,如今姜少傅不在了,姜老爷和姜夫人或许是想离开这个伤心之地,准备动身离开京城,这些暗侍自然不能继续追随姜家人去江陵。   詹灼邺搭在窗框上的长指倏然收紧,幽潭般的黑眸泛起淡淡涟漪。   “撤回来罢。”   少年消失后,曾经留下的踪迹一点一点消逝,二人之间的牵连亦在一点点斩断。   他拾起檀木桌案上的汤药,仰头一口饮尽。   这熟悉的苦味,又回来了。   余管事收好药碗,他看到碗底残余的药渣,似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歪头自言自语道:“也不知姜小姐的病有没有好起来。”   詹灼邺侧过头,眸光微动,不解看向他:“姜小姐?”   余管事忙点点头,道:“是啊,殿下这几个月在江陵剿匪,还不知晓姜小姐回府的事,那日在灵堂上,殿下咳血昏迷之后,这位姜小姐不知为何也跟着晕了过去。”   他又道:“姜家派人几次三番寻要骨灰瓮,说姜家老爷和夫人如此着急回江陵,也是因姜小姐不适应京城里的风水,自打醒来后就一直病着。”   詹灼邺眸色微沉,想起小少傅曾经在他面前提起过这位姜小姐。   “妹妹自幼身体羸弱,臣的父母担心她受京城流言蜚语所扰,就将她送回江陵老宅静养。”   彼时,少年乌眸清润,眨动忽闪忽闪的长睫,笑盈盈望着他,语气中透着乐观与活力:   “臣的妹妹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无力与世间的流言蜚语抵抗。可太子殿下不一样,殿下亲手建立起玄月军,赶走匈奴人,守护北凉百姓安康,让他们得以安居乐业,在这些百姓心中,殿下就如同他们的守护神一般。”   “所以,殿下要努力成为一个好储君,待到殿下功成名就那日,昔年那些流言蜚语自会不攻而破,臣的妹妹便能回到京城回父母团聚。”   那时的少年好似一束光,每一个笑容和眼神都是那么明亮灿烂。让他感到无尽温暖。   如今落在他身上的光消逝了,他的人生又一次回到无边无际的黑暗和冰冷之中。   詹灼邺垂下眼,敛去眸底的寂寥和悲凉,只淡淡道:“你去库房挑拣出最好的滋补药,送去姜宅。”   “老奴领命。” 第60章 发现蹊跷   晨光熹微, 朝暾初露。   第一缕晨光洒落在宫殿上密布交错的碧绿色琉璃瓦上,镀上一层柔和的金边,笼罩在薄雾下宫殿宛若云中仙宫, 气势恢宏雄伟。   早朝后, 陆陆续续有身着绯色朝服的官员从左右两扇掖门离开宫廷。   其中一位郎君身姿挺拔,兰芝玉树,步履从容,放在一众臣子中如鸿鶱凤立,夺人眼目。   人群中, 忽有一位青年官员快步走至男子身旁,轻轻撞了一下他的肩膀,调侃道:   “萧世子可是要好事将近了?”   萧时晏侧头看向冲自己挤眉弄眼的同僚,面露不解:“萧某不知冯侍郎此言何意?”   冯侍郎脸上的笑容意味深长, 他忽地间拔高了声音:   “萧世子还装糊涂, 我那日都瞧见了, 葭月十五, 在回香茗茶楼里, 你同一名头戴白纱帏帽的女子从雅间里一起走出来...”   萧时晏微微蹙起眉心, 打断了对方的话:“葭月十五那日, 我陪母亲去崇光寺上香, 想来是冯侍郎看错人了。”   冯侍郎摇摇头,语气笃定:“不可能, 萧世子容貌出众,我怎会认错人呢!”   言罢,他脸上露出一副憧憬之色, 眯起双眼,颇为感慨道:   “那日与你幽会的佳人身姿袅袅, 我虽然只匆匆瞧见她的一个侧影,却是久久不能忘怀,佳人恰似巫山凌霄峰頂萦绕的薄纱轻雾,柔美飘逸,惹人遐思。哎,究竟是哪一家府上的小姐,让你主动退去京城第一才女的婚约...”   冯侍郎光顾得向萧时晏探听那位神秘佳人,未曾留意到脚下地面,无意踩到一小块积冰,脚下打滑,身形踉跄撞上一旁的男子。   待他站稳脚跟,抬头看清楚男子那身绛紫色织金五爪蟒袍,顿时打了个冷颤,连忙匍匐跪地:   “请太子殿下赎罪,臣...臣并非有意冲撞殿下...”   甬道上,刚刚下朝的官员瞧见这场小意外,不禁为跪在地上的冯侍郎捏了把冷汗。   人人皆知太子刚刚痛失心腹之交的姜少傅,心绪极为不佳。   听说前些时日太子负责审查衢州走私石炭一案,抓走一大批官员关进刑部,其中不乏有皇贵妃母族的亲眷,可太子丝毫没有给这些皇亲国戚网开一面,诸多酷刑上了遍,骨头再硬的人都被太子一根根敲碎了,最后审出幕后之人竟是靖西侯的一个得力部下。   案子查到这里,皇帝不得不出面叫停,将主审人换成了大皇子。   因为此案,如今朝中是风声鹤唳,人心惶惶,谁都担心自己会成为下一个被株连的对象。   冯侍郎今日出门没前看黄历,直冲冲撞到了大杀四方的阎罗面前,该着他躲不过这道血光之灾。   地上积雪冰凉,冯侍郎跪了片刻便觉得四肢发凉,他心中懊悔不已。   常言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可叹他这个倒霉的风流鬼连牡丹花栽在哪里还未寻到,就要一命呜呼了!   就当冯侍郎以为自己就要被拖去刑部受罚时,太子清冷的声音突然响起,问话人的却不是他。   “萧世子肩上的伤势恢复得如何了?”   萧时晏冲太子行过礼,神色如常,语气不卑不亢:“多谢殿下挂念,臣的伤恢复得七七八八,如今已无大碍。”   詹灼邺微微颔首,出言让跪在地上的冯侍郎退下,转而又与萧时晏提起几件中书省的要务,就在君臣二人的谈话看似要告一段落时,他忽而话锋一转,深邃目光直直盯着眼前之人。   “孤想重金酬谢打捞上姜少傅尸身的渔民,既然萧世子曾在当地渔村养过一段时日的伤,此事可否交予你去办?”   萧时晏承受着太子落下的探究目光,眉眼始终平静,双手拢于胸前,恭谨道:“臣领命。”   君臣二人就此分道而行,天空中,细雪纷纷而落。   詹灼邺立在空无一人的甬道上,他望着男子赤色身影消失的在拐角处,眸色骤然沉了下去。   萧时晏的反应,过于平淡了!   他忽然提起小少傅的名字时,男子眉眼间没有哀痛,亦没有惊讶,甚至连一丝情绪波动都没有。   刑部监房里,那些哭喊连天的犯人往往吐不出什么有用的消息,反而是嘴巴最严的犯人,肚子藏着最让人惊讶的秘密。   ———   书房内,余管事用拂尘小心谨慎拭去黄花梨卷草纹翘头案上的尘土。   这明明是下人干的差事,他却不敢假手于人。   只因眼前的书桌曾是姜少傅生前所用,太子要求桌案上的一纸一墨都不能移动分毫。   有一次,云奇不小心用帕子打弄湿一本书册,太子当时虽然没有发火,脸色却是阴沉得可怕,独自坐在姜少傅常坐的扶手椅上愣神,足足枯坐了一整夜。   瞥见一只飞蛾落在展开书册上,余管事抬手轻甩拂尘,想将飞蛾拨走。   谁知这不经意一甩,拂尘上的长毛正巧勾住一座水晶翠竹笔架,连带着扯落在地上。   听到哗啦一声响,余管事的心也跟着水晶笔架摔得七零八落。   他哭丧着脸,颤颤巍巍捧起碎片,心里正琢磨着如何同太子解释,只见太子冷凝着俊容走了进来。   “老奴一时失手,摔坏了姜少傅生前最喜爱的水晶翠竹...”   詹灼邺单手解开暗玉紫蒲纹狐皮大氅,只垂下眼看了一看破损的笔架,突然问道:   “姜小姐何时到的到京城?”   太子这话问的突兀,余管事听得一愣,转眸仔细想了想:   “这个老奴记不得了,不过负责监视姜宅的那几位暗侍肯定知晓,殿下可要传唤他们?”   詹灼邺坐在太师椅上,身上还拢着外面的寒气,骨节分明的长指在紫檀木桌案上一下下轻扣着,浓眉微皱,眸光若有所思。   良久,他开口道:“传他们过来。”   负责监守姜家人的几位暗侍尽忠职守,将姜宅里每个人外出的日子都记录在册。   甚至还详细记下了当日的去处。   姜少傅落水的消息传至京城后,姜家人就开始闭门不出,直至姜小姐闻讯从江陵老宅赶回来。   每一个时间点,每一个出现的人,看上去都是如此合情合理,并没有什么不妥。   詹灼邺手持记录案册,又翻上几页,眸光陡然一凝。   “葭月十五这日,姜小姐去了何处?”   跪在地上的暗侍略思忖了一刻,道:“回禀殿下,姜小姐乘马车去了青龙街上的回香茗茶楼,她在里面呆了半个时辰,随后返回姜宅。”   又是回香茗茶楼...   同一个日子,同一个地点,莫非那日与萧时晏幽会的女子,就是姜小姐?   那今日冯侍郎提起此事,萧时晏为何要矢口否认呢?   姜小姐此前一直待在江陵老宅养伤,她又是从何认识的萧时晏?   诸多看似无关的巧合像乱麻线缠绕在一起,让人看不清线头的一端在何处。   詹灼邺浓眉微皱,他侧头凝视地上损坏的水晶翠竹笔架,脑中灵光一闪,仿若抓到了杂乱线头的一端,玄玉般的双眸忽而亮得惊人。   “姜家小姐名甚?”   暗侍如实回答:“禀殿下,姜小姐名玉竹,姜玉竹。”   “玉竹,瑶君...”   詹灼邺缓缓眯起狭长凤眸,薄唇微启,低声重复着两个名字:   “玉竹,瑶君...玉竹,瑶君...瑶为美玉,竹为君子...真是个好名字啊!”   詹灼邺放下案册,仰身往椅背上一靠,长指撑着深邃眉骨,侧过头,突然轻笑了一声。   男子笑声轻短,薄唇扯出一抹嘲讽的弧度。   一旁的余管事看到后,内心惊讶极了。   要知自打姜少傅死后,太子整个人变得异常阴郁。   男子本就清冷的俊容,变得愈发阴沉和寡淡,仿若一具没有生气的行尸走肉,没有了的灵魂。   他活着,仅仅以一具冰冷无情的空壳活着。   暖阁里,男子一袭绛紫色暗纹锦袍,墨发金冠,气质矜贵无双,阳光透过窗棂照射在他深邃的轮廓上,为那略显憔悴的俊容镀上一层温暖的色彩。   可若仔细去看,他那双含笑的眼底却是一点温度都寻不到。   詹灼邺敛去唇角笑意,对跪在地上的暗侍道:   “你拿着姜小姐的画像,去越州沉船附近的渔村逐一排查,每一户人家都不许放过,若是有见过画像上女子的人,直接带回来。”   暗侍迟疑了一下,追问道:“殿下,可卑职并没有见过姜小姐的真容啊...”   詹灼邺放下搭在额间的手,眸光转冷,语气隐有一丝不悦:“那便绘一幅姜少傅女子模样的画像。”   暗侍统领只觉得太子这话阴晦难懂,可方才太子发出的那声冷笑太过骇人,他不敢再去细问,只好在退出屋后向余管事讨教。   平日里精明能干的余管事,此时却显得有些心不在焉,足足唤了三声才如梦初醒地眨眨眼。   “哎,这你还不明白,就是画出姜少傅的五官和脸型,头发换成女子普通的发髻,衣裳再...”   余管事讲完,转头看了眼紧阖的雕花木门,心里不禁泛起了嘀咕:太子殿下的这个想法未免太荒诞了...   可若真是的呢?   那小少傅的胆子,未免太胆大包天了!   ———   姜玉竹放下画笔,扭了扭酸涩的手腕。   深闺的日子平淡且踏实,除了读书下棋,便是绣工插花这几样,翻来倒去,乏味无趣。   几日前,江陵那边传来消息,说是暴雪将姜家老宅的几间屋子压塌了,恐怕休要修葺上一阵子。   如此以来,他们一家人只得继续留在京城等候消息。   昨日,父亲再一次差人去太子寻要骨灰瓮,结果仍是无功而返。   当听说太子要将那瓶骨灰瓮放进太庙供奉的消息时,姜玉竹惊得呛上一口茶。   要知那瓶瓮里装的骨灰,可是犯了谋逆重罪的死囚,若真放进皇室宗庙供奉,那大燕历代皇帝的魂魄岂不是要排着队给耀灵帝托梦。   游神间,苓英端来一盅红花汁血燕羹。   “又是血燕羹...”   姜玉竹看着色泽亮丽如红宝石的药羹,无奈地蹙起眉心。   上一次她在灵堂昏倒,着实把殷氏吓坏了,变着法子让小厨房烹做补血的药膳,每日雷打不动送过来。   可姜玉竹总觉得这血燕羹有一股子腥气,就算兑上牛乳和蜂蜜亦去除不掉。   无奈母亲盯得紧,若是她寻借口不喝,殷氏便拿着针线,帕子,绣架到她房里一坐,一边针绣一边念叨起她打小身体不好,每逢冬日惹上风寒都要比常人好的慢些,有一次五岁染上肺症,差点一命呜呼丢了小命儿....   姜玉竹不能出门,为了免遭母亲的“慈悲咒”折磨双耳,只好每日按时喝下药汤。   拧着眉心喝下一碗后,姜玉竹咦了一声:“今日这盅血燕好似与以往不同,没了腥气,味道倒是好上许多。”   “小姐竟一下就尝出不同,看来太子府送来的血燕就是名贵。”   姜玉竹闻得苓英的话,惊讶抬起了头,细眉微挑:“你说这血燕...是太子府送来的?”   苓英点点头,解释道:“老爷和夫人原本不想收下,可少爷打开锦盒一看,说是太子府送来的血燕乃是珍品中的极品,就连宫里的娘娘们都喝不到,最适宜给小姐你补血养身,夫人和老爷这才留了下来。”   “同血燕送过来的,还有数十种名贵药材,奴婢亲眼瞧见了,那人参体态玲珑,根形挺直,感觉距离化成精,就差最后一口气了!”   姜玉竹被苓英活灵活现的描述逗得笑起来,她笑了一会,眉梢渐渐落下,拢上了淡淡的落寞。   她真正的身份与太子并无交集,太子之所以会送来这些名贵的药材,不过因她是“姜少傅”的妹妹。   闲暇的日子里,姜玉竹有时会胡思乱想,太子究竟喜欢“姜少傅”什么呢?   是少年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傻气,胆敢站上桌,指着三位尊贵皇子的鼻子骂个痛快?   还是少年奋不顾身的忠诚,孤身闯入密林深处,偷摸放暗箭相助。   又或是少年一根筋的执着,就算天下之人都相信他是祸国殃民的天煞孤星,仍会选择护在他身前,揭露出阴谋诡计下的真相。   这样的“少年”,莫说是太子,就连她也喜欢。   可她终究不是他。   真正的姜玉竹不能参加科考,不会出现在朝堂之上,更不会出现在太子面前。   她的身份一旦暴露,继而牵连出她冒名顶替兄长参加科考之事,那她的父母和兄长皆会因此入狱,甚至是丢掉性命。   不仅如此,太子同样会遭受到她的牵连。   当朝储君的少傅居然是一介女子,此事传出去,当真要让世人惊掉了下巴,亦是让大燕皇室的脸面蒙羞。   真到那时候,都不需要大皇子在背后煽风点火,太子这个储君之位就保不住了。   想到这个结果,姜玉竹感到无比庆幸,还好她及时脱身离。   “咦,小姐,你画的是什么花?奴婢怎么从来没有见过?”   苓英收起瓷盅,低头看到小姐画到一半的画作,好奇问了一嘴。   姜玉竹垂眸看向自己刚刚随手所绘的画,眸光一凝,神情有些许错愕。   她皱了皱眉,喃喃道:“这是...夜澜花。”   苓英没有察觉到女子脸上的异色,笑着道:“现在外面梅花开得正好,小姐倒是与常人不同,画起这种罕见的花,对了,小姐是在哪看到这种花的?”   姜玉竹没有言语,只是静静看着笔下的夜阑花出神。   她...真的及时脱身了吗?   ———   冬日的刑部大牢不见天光,是最阴冷刺骨的地方。   方嫂自以为她陪着夫君在冬日的江面上凿冰捕鱼,身子比寻常渔民还要强健,但进了牢房才两日,她就快遭不住了。   牢房的阴冷远胜风雪,冷气从石壁缝隙里源源不绝渗进来,冻得人浑身发僵。   比阴冷的牢房更让她心惊胆颤,是隔壁审讯室传来鬼哭狼嚎的凄厉声响。   听说隔壁关押的牢犯是衢州走私石炭的官员,昔日手眼通天的官老爷们在受刑时,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和拉出栅栏宰杀的牲口没什么不同。   想到自己只是个普普通通的渔妇,那落在她身上的铁烙会不会更大更烫?   还有,她家那位傻汉子不知被关在了何处,他可是什么都不清楚,若是一不留神说错了话,会不会被火钳拔了舌头?   天爷啊,要知贪图姜小姐美色的大官人这般得罪不起,当初她就该安安心心嗑画本子里的才子佳人,莫要逞强当牵线月老。   神仙钦点的姻缘,那里是她这等凡人配插手管的。   方嫂胡思乱想间,牢门突然打开,一名狱卒走进来道:   “我家大人要见你。”   审讯室内光线昏暗,四面冷冰冰的墙壁只有一扇小小的通风窗,一线天光透过窗棂斜打在男子玄色阔绣蟒袍绣纹上,勾勒出华丽精致的银织花纹。   男子背靠椅背,长指慢悠悠转动着拇指上的白玉夔龙纹扳指,他的神情笼罩在阴影下,长睫低垂,将那双凤目里的情绪全都遮掩。   刑部侍郎卑躬屈膝立在一旁,满脸堆笑斟上一盏云雾茶。   “像这种没见过世面乡野村妇,交由卑职审问就好,殿下何必亲自来牢狱里一趟。”   “你退下罢,今日之事,不可对外人道。”   男子语调平缓,却噙满了掌权者的压迫感,让人不敢生出违逆之心。   刑部侍郎忙不迭用力点点头:“卑职晓得,此事定然烂在卑职的肚子里。”   方嫂跪在冰凉的地砖上,悄悄抬眼看向隐于黑暗中的男子,脑中顿时想到佛经里非神非魔的阿修罗佛。   俊美又阴郁。   如恶煞般令人生畏,又如鬼魅般难以捉摸。   就在刑部侍郎离去后,男子身畔立着的侍卫忽然走到她面前,厉声问道:   “三个月前,曾有人见到一名女子出现在你家中,当时你对邻里说女子是从邻县前来投奔于你的外甥女。可据我所查,你兄长一家早在五年前死于水匪之手,并未留下子女,你这位凭空冒出来的外甥女,究竟是何人?”   方嫂肩头一哆嗦,暗暗用手指掐住掌心,故作镇定答道:   “官爷怕是误会了,几个月前,民妇和丈夫出江打渔,在江面上救回来一位从水匪老窝里逃出来的姑娘,这位姑娘苏醒后,在民妇家中待了半个月,便被她的亲人接走了。”   她抬头觑了眼高高在上的矜贵男子,见男子面色笼罩在黑暗中,静默不语,让人琢磨不透,继而道:   “民妇想到这位姑娘好不易从那群天杀的水匪手里逃出来,顾及女儿家的声誉,便对外声称她是前来投奔我的远房亲戚。”   男子放下搭在白玉扳指上的长指,反手轻扣桌案。   周鹏见状,当即展开一张画像,指着画中女子问道:“你救下的姑娘,可是画像上的女子?”   方嫂只匆匆瞟了一看画像,就果断地摇了摇头:“民妇所救的姑娘姿色寻常,远不及画中这位官家小姐美。”   “你怎知她是官家小姐?”   黑暗中的男子忽然开口,声音清冷,宛若一柄冰冷匕首悄然抵在喉间。   方嫂面色骤然一白,唇角扯出僵硬的笑容,喉头发紧:“民妇...民妇是瞎猜的,这...这画里的小娘子模样跟天仙似的,一眼瞧着就不是寻常人家的姑娘。”   “她的确不是寻常的姑娘...”   寻常的姑娘,可没有她那等撑破天的胆子。   胆子大到敢去参加科考,堂而皇之当上状元郎,在他面前伪装得天衣无缝,几次三番蒙骗过去,明晃晃骗走他的心后,又施施然转身将他抛弃。   冷漠寡言的男子忽然低低笑了一声,提到画中的女子,他冰凉的语气中仿佛注入了一股暖流,平添了几分人性的温度。   方嫂不由好奇男子与画中女子的关系。   詹灼邺从椅背上直起身,清隽面容渐渐浮现在一线天光下。   郎君剑眉入鬓,鼻梁挺直,轮廓分明的侧脸在光影下愈发深邃俊美,那双昳丽凤眸似拨云见月,缱绻之光立现。   他淡淡道:“画中姑娘,是我离家出走多日的妹妹。”   方嫂先是被男子惊为天人的容貌恍得愣神,又见郎君道出画中女子乃是他妹妹,更是惊讶得险些站不稳。   詹灼邺指了指角落里的扶手椅,周鹏心领神会,他当即收起脸上厉色,为方嫂搬来一张扶手椅,奉上香茶。   方嫂被周鹏搀扶起身,她神魂恍惚落坐,手捧着极品云雾茶,恍然觉得自己并非身在阴暗的牢狱,而是在四海环绕的须弥山。   毕竟阿修罗在堕魔之前,亦曾是一位慈眉善目的神佛。   立于光线下的男子容貌清隽,五官疏朗且锐气,声音温煦:   “舍妹年纪小,心思又单纯,因平日喜欢下棋,家父为她聘来一位围棋先生,可这位先生心怀不轨,用花言巧语哄骗舍妹同他一起私奔。我派人追踪二人踪迹,得知他们先是乘船离开京城,途径越州时遇到水匪,此后下落不明。”   方嫂本以为等待她的会是一场酷刑,未曾想到遇上了自称是姜小姐兄长的男子,对方还对她以礼相待。   恰如姜玉竹所言,太子若是愿意收起一身戾气,男子清隽的容貌加上他与生俱来的储君气质,言谈举止优雅,很容忍让人心生信服。   方嫂一时不知姜小姐和这位郎君的话谁才是真,心中迟疑不定。   毕竟她印象中的萧公子容貌清俊,气质儒雅,横竖看上去都非像是拐骗良家女子的孟浪狂徒。   可眼前的郎君同样是气宇不凡,谈到踪迹不明的姜小姐时,眉宇间透出几分失落,不似在做假。   就连刑部里最大的官员都要对男子卑躬屈膝,他的身份显然不可小觑,若想知道姜小姐的下落,大可对她严刑逼供,犯不上如此大费周章。   倘若男子的话属实,那她岂不成了拐骗良家女子的帮凶。   方嫂内心的秤杆摇摆不定,迟疑着不知往那一边落下,就在此时,男子一句话加重了秤砣。   “舍妹后肩上有一处胎记,形似竹叶,你若为她更换衣裳,应当瞧见过。”   方嫂神色为之一震,对方说的话不假,姜小姐身上的这处胎记隐秘,唯有最亲近的亲人才会知晓。   她不再有疑,懊悔道:“怎会这样,姜小姐...她分明不是这样说的...”   詹灼邺拾起茶盏浅啜一口,指尖轻轻摩挲过光滑细腻的杯壁,不动声色问道:   “哦,她是如何说的?”   毫无戒备的方嫂一股脑儿全道了出来:“姜小姐说自己是个小官吏的女儿,曾在宴席上撞见一位大官,这位大官人垂涎她的美色,想要纳她为妾,可姜小姐早就心有所属,便是那位与她一起出逃的萧郎君。”   “民妇瞧见姜小姐与萧郎君私下相处时,两个人浓情蜜意,姜小姐还亲自给萧郎君煎药,喂药...萧郎君同样待姜小姐极好,就算二人是私奔,也应是真的情投意合...”   方嫂回忆起姜小姐与萧郎君相处的一幕幕美好画面,饶是得知自己受到二人欺骗,仍忍不住为他们说情。   听到咔嚓一声响,她抬头看去,发现姜小姐的兄长竟然将手中茶盏生生捏碎了。   茶水和血渍顺着男子细长手指滴落,他低垂着眉眼,下颚紧绷,薄唇抿成了一条线。   周鹏见状,连忙对狱卒递了个眼色,将这位口无遮拦的渔妇先带下去。   詹灼邺垂眸凝视桌案上的画像,画中女子的面容他再熟悉不顾,熟悉到他忍不住哂笑自己愚笨,居然被她蒙在鼓里如此之久。   指尖轻轻点在画中女子的唇瓣上,伤口沁出的血珠迅速在宣纸上晕开一抹绯色。   他的血,化作女子的红唇,娇艳欲滴,使得画中之人愈加鲜活绮丽。   人活着,便足矣。   足矣让小少傅在他身上施展的种种折磨,一点点还回去。 第61章 再度相遇   清冷多日的姜宅, 迎来了一道懿旨。   姜慎神色惶恐,他双手接过懿旨,忙让夫人给前来送懿旨的掌事公公奉上茶点。   殷氏端上茶点时, 将满满一荷包银瓜子塞进掌事公公手里, 浅笑着道:   “我家小女自幼养在江陵老宅,不识规矩,若是贸然进宫面见娘娘,诚恐会在娘娘面前失了仪态,还请公公给端妃回句话, 姜家感激娘娘的惦念,只是小女无才,就不入宫贻笑大方了。”   掌事公公笑眼咪咪,把沉甸甸的荷包不动声色推回去:   “姜夫人多虑了, 端妃娘娘在后宫设下小宴, 邀请来几位世家小姐入宫热闹一番。娘娘心里记记着姜少傅曾在审查院时对他的侄子颇为照拂, 这才老奴跑上一趟, 邀请姜小姐入宫赴宴。”   殷氏唇角笑意微僵, 抿了抿唇道:“那真是不凑巧了, 小女福薄, 半月前染上风寒, 至今咳疾未愈,怕是无缘入宫面见娘娘了。”   掌事公公吹了吹茶面上的热气, 脸上笑意不减:   “不碍事,娘娘听说姜小姐缠绵病榻的消息,特意让咱家带来了宫里的御医为姜小姐诊治。”   殷氏和姜慎二人面面相觑, 见此事推脱不得,只得让御医进入后院为女儿把脉问诊。   不一会儿, 御医拎着药箱归来,对掌事公公拱手道:“姜小姐偶有几声轻咳,不过从脉象上看,风寒已然大好,再调理几日,想必就无碍了。”   掌事公公放下茶盏,眉眼含笑,对姜家夫妇打趣道:   “依咱家看,姜小姐可是有天人之福呐,你瞧,这入宫的懿旨刚到,姜小姐的病就好了大半。”   殷氏还欲再言,却被掌事公公摆手打断了话:   “既然姜小姐身体无碍,咱家还要去翰林学士家一趟,就不叨扰了。”   恭送走掌事公公后,姜慎和殷氏手拉手快步走进内院。   姜玉竹已经从床榻上下来,她披了件芙蓉色褂子站在窗沿,认真打理起冒出绿芽的杏树盆景。   这段时日吃了不少滋补药膳,她的小脸不知不觉丰盈了一圈,女子杏面桃腮,乌眸明亮,气色极佳,哪里有半点病气的模样。   亏得苓英提前报信,她躺在床榻上拉起帷帐,伸出一条胳膊让御医诊脉,不时轻咳两声装模作样,总算是糊弄了过去。   殷氏拧起双眉,不安地绞弄着手中帕子,她忧心忡忡道:“昨夜我这右眼皮跳个不停,今早就得了要召你入宫的消息,哎...我这心里总觉得不踏实。”   姜慎同样是愁云满面,可端妃今日将御医都带过来,堵住了他们夫妇二人的诸多借口,他无官职在身,无法入宫回绝懿旨。   姜玉竹放下小铲,转身安慰忧心忡忡的父母。   “我以前在审查院担任磨勘官时,曾顺手推舟帮端妃将她的侄子调回京城,或许是端妃娘娘心里一直记着这件事,得知咱们要离开京城,想要召见女儿入宫,赏赐些金银还了这个人情。”   听过女儿的安慰,夫妇二人仿若吃下了定心丸,脸上紧张的神色缓和了些。   殷氏叮嘱道:“我听掌事公公话里的意思,端妃这次宴请了不少世家女子入宫,这里面若是有你大伯家的女儿,你切记离她远一些,免得被她在背后嚼舌根子,当众给你难堪。”   姜玉竹点点头,母亲这席话并非是空穴来风。   小时候,大伯母在撺掇大伯父同父亲分家后,转头就在姜氏族人面前说起她天煞孤星的命格。   大伯母的女儿更是从小耳濡目染,七八岁年纪的孩童,便能有样学样,将她母亲厌恶的语气学得活灵活现,指着她的鼻子骂小煞星。   经年以后,大伯一家的官运虽说不上亨通,不过也混上个五品文散官,在姜玉竹担任磨勘官期间,十余年未曾相见的大伯父还厚着脸皮登门拜访,恳请她在朝中提携他这位长辈一下。   而在她的“死讯”传出来后,大伯父一家人又像凭空消失了一般,就连出殡当日都未派来人吊唁。   ———   这日天清气朗,姜玉竹乘坐马车到了东华门外。   前几日给姜家传送懿旨的掌事公公早就等候在此,他瞧见女子从马车上走下,忙快步迎了上去。   “嘿呦,姜小姐怎么才来,其他贵女早就前往琼芳阁陪娘娘们赏花去了。”   “民女的马车在路上坏了,耽误了些时辰,还请公公见谅。”   姜玉竹福了一礼,轻声解释道。   端妃邀请她入宫的时辰在辰时一刻,恰巧是百官下朝的时候,担心会撞上太子,她故意在路上磨蹭了半个时辰。   掌事公公瞧见女子巴掌大的精致小脸,饶是在宫里见识过各种姿色的美人,仍是被女子明丽的容貌晃得一愣,后半截责备的话吞回了肚子了。   “姜小姐快随咱家走罢,今日皇贵妃娘娘也去了琼芳阁赏梅,咱们莫要让两位娘娘久等呐!”   姜玉竹应了声,款步跟在掌事公公身后进了宫。   这一年半里,她入过很多次宫,可退去官服以女儿家的身份入宫还是头一次。   宫里的道路她记得很清楚,往前走是皇家藏书楼文渊阁,穿过文渊阁就是明镜湖,走下汉白玉桥便是左翼门,那里是百官下朝的必经之路。   此时距离下朝已经过了半个时辰,宽阔的甬道上空旷无人。   掌事公公的步伐有些着急,还好姜玉竹平日里跟在太子身后走习惯了,步履匆匆间不见急促,女子月华裙裾飞扬,仿若灵巧的飞蝶翩跹。   二人转过一道弯,迎面看到不远处的古榕树下立着两道身影。   这二人的身影挺拔颀长,远远望着一人如雪松傲立,一人如香樟秀逸,甚是吸人眼目。   姜玉竹瞧见这二人时,清瞳骤然一缩,原本平稳的步伐打了个踉跄。   “哎呦,都怪咱家心急走得快了些,忘记姜小姐久病初愈,身子骨经不住啊!”   掌事公公说完后,当即放缓了步伐。   姜玉竹迅速从那二人身上收回目光,她深深埋下头,恨不得贴着墙角行走。   可掌事公公些许是怕她再不小心跌倒,那小碎步走得又缓又慢,好似蜗牛在慢吞吞移动,一步步缓缓接近前方相谈的两个男子。   萧时晏在下朝后被太子唤住,询问他近日手中处理的政务,太子条理清晰,每一项事务都问得仔细,萧时晏同样答得谨慎。   不知不觉中,陆陆续续下朝的官员已然散去,唯留二人在甬道上探究开辟新河道的细枝末节。   不过开辟河道的细枝末节再多,君臣二人还是商议完了,就当萧时晏准备拜别时,太子忽然漫不经心问道:   “孤托付萧世子酬谢打捞上姜少傅尸身的渔民,此事你办的如何了?”   萧时晏面色平静如水,拱手回道:“回禀殿下,臣已经办妥了。”   詹灼邺听到身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唇角几不可察轻勾,他淡淡颔首:   “说来让人费解,孤在越州打捞两个月,未曾寻到姜少傅身上的一件物品,可偏偏在孤关押在宗正寺的时候,尸身却自己浮上了水面。”   萧时晏微微蹙下了眉心,他正要开口解释,突然听到不远处传来对话声。   “哎呦,都怪咱家心急走得快了,忘记姜小姐久病初愈,身子骨经不住啊!”   “不怪公公,是民女不曾留意到地上的积雪...”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萧时晏倏然抬起头,目光越过太子,看到迎面走来的女子,他垂在身侧的手猛地攥紧成拳,就连呼吸都变得有些紊乱。   墙角下,姜玉竹侧过脸,屏住呼吸小心挪动脚步,试图从太子和萧时晏眼皮子下悄悄溜过去。   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她明明在路上耽搁了半个时辰,却还是遇上了最不想遇见的人。   数九寒冬,太子和萧世子在哪里议事不好,偏偏站在左翼门前,真是让她躲无可躲。   四个人的身影越来越近,明明宽阔的甬道竟然显出了几分狭窄。   姜玉竹想静悄悄走过去,偏偏天不遂人愿,掌事公公瞧见太子的身影后,殷切地快步走过去,尖细着嗓子问安。   “奴才见过太子殿下,萧世子。”   姜玉竹内心长叹了声天要亡我,于是低垂着头从墙角下走出来,跟在掌事公公后福了个礼。   从始至终,她的脑底都不曾抬起。   詹灼邺侧过头,幽深目光在少女低垂的纤细脖颈儿上停驻。   小少傅今日穿了一件缎织掐花对襟外裳,下着银霜白纹昙花长裙,肩披软毛狐裘斗篷,乌鬓高梳,尖细的小脸密密实实埋藏进一圈狐绒里,仅露出粉嫩的耳廓。   少女耳垂上并未配搭耳饰,可那白皙如脂的肌肤宛若莹润的珍珠,在雪里余晖里映出淡淡华光。   姜玉竹保持着屈膝行礼的姿势,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隐约觉得太子盘踞在她头顶上的目光太久了,久到她的心开始咚咚作响,一下下猛地撞击着胸腔。   “殿下,臣想起《治水筌蹄》里曾提起‘治河三策’,分别是滞洪改河,提筑渠分流和缮完故堤,这本书收在文渊阁里,殿下不妨同臣一起前往文渊阁查阅。”   萧时晏走上前一步,遮挡住太子落下的视线,抬臂指向不远处的楼阁。   詹灼邺收回目光,那双微微上扬的凤眸盯着萧时晏平静的面庞,洞若观火的玄色眸子让人心底打鼓。   良久,太子淡淡道了声好。   紧绷着身子的姜玉竹松下口气,下一瞬,她听到男子清冷的声音:   “免礼罢。”   “谢过殿下。”   姜玉竹跟在掌事公公身后谢过太子,头也不回地朝琼芳阁的方向走去。   萧时晏用余光看向女子离去的背影,紧攥的左手缓缓松开。   “萧世子认识那位小姐?”   听到太子的问话,萧时晏心底一沉,短短一瞬间,他迅速调整好心绪,才慢慢抬头对上太子的目光。   男子凤眸俯视而下,狭长的眼尾随之扬起,凌厉的目光仿佛能看穿人心。   萧时晏承受着无形的压力,面色平静摇了摇头:“臣不曾见过。”   詹灼邺抬眼看向女子消失在拐角处的身影,眸光闪动了一下,举步离去前轻飘飘落下一句话:   “孤还有要事要面见圣上,萧世子既然得空,就去文渊阁翻阅《治水筌蹄》,明日呈予孤一篇治理河道的奏文。”   “臣领命。”   萧时晏低垂下双眸,敛去眸底翻涌的情绪。   太子离去的方向通往两处,一处是皇上的御书房,另一处便是琼芳阁。   太子他...究竟发现了没有?   ————   琼芳阁坐落于御花园中,曾经是耀灵帝为了让先皇后在冬日里赏雪景,特意命工部修建的一间室外暖阁。   暖阁地下有砖石砌好的烟道,宫人在烟道内添加石炭,热气上升烘烤着鎏金地砖,亭台四面垂下竹帘,就算在寒冷的冬日,暖阁里同样是温暖如春。   皇贵妃端坐在紫檀嵌珐琅宝座上,冲下首的端妃举起酒盏,微微一笑道:   “皇上前几年终止选秀,咱们宫里久未添置新人,彼此相处这些年倒不觉得什么,今日猛然瞧见这么些豆蔻年华的世家贵女,倒是恍然觉得自己老了。”   端妃举杯饮下酒,语气平淡回道:“娘娘这些年一点都没变。”   端妃娘娘性子冷淡,在宫里是出了名的。   一位婕妤见状,笑着出来打趣:“陛下为何停了选秀,还不是因为有了皇贵妃娘娘便知足了,咱们的陛下是个万年难遇的痴情种,对皇贵妃娘娘的情谊那真是羡煞旁人啊!”   暖阁里的贵女们纷纷点头称是。   她们仰望上首锦衣华服,母家荣宠不衰的皇贵妃,眼底流露出的艳羡不加掩饰。   听到众人的恭维话,皇贵妃唇角含笑,描绘精致的眉眼眺望向暖阁外的皑皑雪景,眸底笑意清浅,如雪般冰凉。   帝王的荣宠,不过是镜花水月,空中楼阁,虚幻不实。   唯有握在手里的权力,才是最真实的存在。   众人谈笑期间,香竹幽帘掀开,由外吹进来的冷气化作氤氲白雾。   只见雾气中款款走来一位女子,她身材高桃,体态轻盈,乌发如漆,肌肤赛雪,一袭素衣却不减其窈窕姿色。女子步履从容走进暖阁,欠身盈盈施礼。   “民女姜玉竹,因乘坐的马车在途中崩断车轴,耽误了些时辰,还请皇贵妃和端妃娘娘恕罪。”   席间贵女们好奇打量起突然而至的女子,彼此交头接耳,打探起她的出身。   “她怎么自称是民女,今日端妃娘娘宴请入宫赏花的宾客,不应都是官家女子?”   “你没瞧出来吗,她就是那位已逝姜少傅的妹妹,端妃娘娘念及姜少傅以身殉国,特来邀请她赴宴。”   “难怪我觉得眼熟,原来是姜少傅的妹妹,这兄妹二人长得还真是像呢!”   “孪生兄妹,模样自然比寻常的兄妹更相像些...”   皇贵妃注视着眼前垂眉敛目的女子,和蔼一笑:“姜小姐免礼,本宫和端妃在后宫里闲来无事,恰逢御花园的雪梅正当艳时,这才叫你们进宫来热闹一番,不必如此拘谨。”   姜玉竹谢过皇贵妃,又向端妃娘娘见过礼,由宫女引入席位。   想来是上天造化,她头一次以真身入宫,就接连撞上好几位旧人,与她邻座而做的,正是京城第一才女韩溪云。   韩溪云侧头打量款款落坐的少女,内心不由暗暗惊讶。   她曾与姜少傅在画舫上近距离相谈过,对那位容色清丽的少年颇有印象。   眼前的少女无论从容貌和气质,都与姜少傅太相似了。   不过若是细看,还是有所不同。   譬如少女的眉眼更柔情些,身段更纤美些,言行举止温婉娴静,少了少年那份独有的风流洒脱。   思忖间,少女突然抬起头,冲她怯生生一笑。   韩溪云面色从容地微笑还礼,心里升起的疑虑同时烟消云散。   终究不是一个人。   暖阁里的世家贵女都是十六七岁未出阁的年纪,平日里聚在一起,不是议论首饰坊里新出了什么款式头面,便是攀比谁身上的衣裙更精美出彩。   说着说着,她们的目光不由被姜小姐身上的衣裙吸引。   姜玉竹还在守丧期间,今日穿着衣裙并不艳丽,甚至还有些寡淡。   可正值妙龄的少女,只薄薄施了一层粉黛,那肌肤就泛着莹白的光,双颊透出自然的粉晕。   加之她的眉眼轮廓深邃又精致,单一张脸看上去就极为艳绝,素色衣裳非但没有削弱她的容色,反倒是弱化了她张扬的五官,美得清丽又明艳。   坐在京城第一才女的身边,少女非但没有被比下去,反倒是艳压独绝。   “你们听说了吗?萧世子有了意中人,数日前,还有人瞧见他在茶楼里与那女子私会!”   “女子是那个府邸上的?”   “这倒未曾打听出来,不过想必那女子定然有过人之处,不然萧世子怎会放着京城第一才女不要,执意退了和韩家的婚约。”   “啧,你们说,若是韩溪云有姜小姐那样的身段和容貌,萧世子还舍得退婚吗?”   这些贵女们窃窃私语时,用象牙柄六菱宫扇遮挡住下半张脸,可她们打量的目光越过扇沿,毫不掩饰在对面二人身上流转,细小的议论声断断续续传到韩溪云耳中。   韩溪云听到这些闲言碎语,妆容精致的脸上始终噙着淡淡的笑意,拢在梅花纹长袖下的五指缓缓收紧,掐得掌心落下了深深的指痕。   想当初,若非是姜少傅碍事,她与萧时晏早在画舫上就水到渠成了,偏偏在那日后,表哥亲自登门退了与她的婚约。   见识过萧时晏那般样样都杰出的男子,其他资质平庸的世家公子又怎能入得了她的眼。   于是乎,韩溪云的婚事一拖再拖,直到她父母终于坐不住。   韩大学士从服侍耀灵帝的御前太监那里打探到,皇上有意要为十皇子选妃。   耀灵帝王膝下共有五位皇子,分别是大皇子,三皇子,五皇子,排行第九的太子和十皇子。   除了太子和十皇子,其余三位皇子都已成婚。   耀灵帝曾与太子提过几次太子妃的人选,都被太子以北凉战事未停,无心成家婉拒了。   见搬不动太子这块硬石头,耀灵帝又将目光放到了年纪最小的十皇子身上。   过了年后,十皇子就满十八岁,到了离宫建府的年纪,那新王府里自然需要一位能主事的女主人。   十皇子母家出自江南沈氏一族,是大燕最富有的巨贾,据说大燕每年收缴的商税,有三分之一都来自于沈家,可以说是富可敌国。   十皇子在五岁时,生母沈嫔因病殁了,耀灵帝便让无子无女的端妃负责教养十皇子。   端妃今日设办这场赏花宴,召来诸多世家小姐入宫,其实是为了替十皇子挑选出未来的王妃。   前来赴宴的贵女们早在入宫前得到父母叮嘱,故而在暖阁里竭力表现出最端庄的仪态。   十皇子虽然没了生母,可沈氏一族的实力不可小觑,听说由沈家出资建造的新王府极为奢华,就连福王府都比不上。   这样身份尊贵还身怀宝藏的皇子,谁会不爱。   姜玉竹在闺房里待了两个月,并不清楚这场赏花宴的目的,她与四周的贵女们又不熟悉,入席后便独自饮茶,静赏庭中雪梅。   望着风雪中绽放的梅花,她脑中想起刚刚和太子相见的情景。   上次在灵堂隔着一扇屏风,她只远远看到男子落寞的侧影,今日再见,男子面色不再憔悴,疏朗眉宇间亦不见了颓废,身上充斥着掌权者的凌厉气场。   看来彻底忘记一个,并不需要多少时间。   在这一点上,她反倒是不如太子了。   适才二人离得那样近,近到只有一臂的距离,她可以嗅到他身上熟悉的雪松香,可以看到他冷白手背上浮起的经脉。   但男子淡漠的语气,又好似让二人之间的距离隔着千山万水,这种相见不相识的感觉,不禁让姜玉竹心头悄然爬上一抹落寞。   “姜小姐,姜小姐?”   身旁传来的呼唤声使姜玉竹抽回思绪,她转头看向扬唇浅笑的韩溪云。   韩溪云微微一笑,耐心解释道:“我适才提议咱们这些小女子合力绘画上一幅百花图,献给端妃娘娘以作答谢礼,不知姜小姐可有异议?”   原来,就在姜玉竹刚刚愣神的时候,韩溪云提出让参加宴席的贵女们按照自己的生辰作画,众人合力画上一幅百花图献给端妃。   譬如宴席中若有贵女的生辰在一月初十,那她就在宣纸上画十朵腊梅,腊梅代表月份,花朵数量代表月份。   今日入宫的官家女子约莫有二十余人,众人接力画完百花图,每个人即有了展现才艺的机会,又能让端妃娘娘记下自己,一举两得。   几位妃嫔都觉得韩溪云提出的这个注意新奇又有趣,就连皇贵妃娘娘都称赞她不愧是翰林院学士之女,颇具巧思。   姜玉竹力求今日在赏花会上不显山不露水,追随大流,于是微笑着应下来。   一直沉默寡言的端妃点点头,差宫人取来笔墨纸砚。   很快就有几名宫人搬来一张做画的黄花梨翘头长案,铺展上八寸八尺长的宣纸,放置上笔墨和各色颜料。   见到这样的场面,在场贵女们不禁跃跃欲试,要知她们一个个出身名门,虽然不能进书院习得治国安邦之道,但从小得名师悉心栽培,在琴棋书画上还是游刃有余。   很快就一位出身于太常寺卿府的沐小姐走出来,她主动拾起笔杆,气定神闲在宣纸上画了七枝木槿花,随后以花作诗。   “原来沐家小姐是六月份的生辰,比我还大上两个月啊!”   “那长得属实有些捉急了...”   诸位贵女们一边陆续走上前作画,一边在低下悄声议论起各自的生辰。   轮到姜玉竹时,她款步走到桌案前,纤纤素指拎起宽大的袖摆,提笔沾上墨水,微微迟疑了一下,最终在宣纸上勾画出十二枝芙蓉花。   她落下笔,正欲要转身离去,啛啛喳喳的议论声中突然响起一道质疑:   “姜姐姐怕是少画了一朵花罢!” 第62章 非彼巫山   姜玉竹特意挑选在百花图快结束的时候才上场。   这个时间点, 暖阁里的贵女们失去了最初的新鲜感,她们要么在担心自己作的诗词不够出彩,要么紧张期盼着端妃娘娘的点评, 无暇顾及他人作画的内容。   姜玉竹千算万算, 却还是漏掉了一环。   她缓缓转过身,看向眉眼溢满得意之色的女子,语气平静:“那堂妹认为,我应当画上几支呢?”   这名出言质疑她的女子,正是姜玉竹大伯家最小的女儿——姜絮罗。   二人的对话很快吸引到众人的注意, 正在与几位嫔妃交谈的皇贵妃抬起头,目光落在女子明艳的脸庞上。   就连意兴阑珊,懒懒眺望阁外雪景的端妃,同样收回目光, 好奇打量起这位故意隐瞒生辰的少女。   今日入宫赴宴的贵女们彼此心照不宣, 这场赏花宴是端妃为了给十皇子择取王妃而办, 以作画为由, 将她们的生辰八字呈给端妃挑选。   那可是身份又尊又贵的十皇子啊!   怎么还会有人愚蠢到要去隐瞒自己的生辰八字, 莫非是故意不想被选上?   姜絮罗走上前一步, 她唇角勾着意味深长的笑意, 故作天真地眨了眨眼, 柔声道:“姐姐病糊涂了,你的生辰是元鼎三十二年阴月政日, 应当画上十三朵芙蓉花啊——”   她脸上似笑非笑,刻意在元鼎三十二年几个字上加重了声音,引得围观的贵女们感到诧异。   “元鼎三十二年阴月政日, 这是什么见不得人的日子吗,为何姜小姐要故意隐瞒?”   “元鼎三十二年, 好像是‘天狗之乱’那一年...难不成她是在天狗食日时出生的?”   “那岂不是天煞孤星的命格!”   “据说天煞孤星的命格邪门得狠,转克亲近之人,依我看姜少傅十有八九就是被姜小姐克死的...”   此言一脱口,那些距离姜玉竹稍近的贵女们如惊弓之鸟,面色慌张地连连后退数步,生怕自己离她近了些,沾到煞气倒霉上一辈子。   一时间,或惊愕,或惶悚,或嫌恶的诸多纷杂目光落在她身上。   距离琼芳阁不远的山坡上修建有一间八角观景亭,居于厅内,可将整座御花园的景致收入眼底。   男子玄袍玉革而坐,他浓睫低垂,静静凝视手下棋盘,盘中黑白双子刚刚下到一半,未见胜负。   远远观望到阁内情景的周鹏忍不住愤然道:“这帮小女子真可恶,合起伙来欺负姜少...小姐一个人,要不殿下还是过去一趟,为姜小姐出头吧!”   詹灼邺气定神闲落下一子,语气淡然:“她应付得来。”   他的小少傅,可是在朝堂上舌战群儒都不落下风的诡辩之才,曾将最难缠的谏官驳斥得哑口无言,下了朝后,那位谏官被宫人径直抬去了太医院。   少女冰雪聪明,他若贸然出面,定然会被她推测出他已洞悉了她的身份。   那小少傅定会毫不迟疑,再一次消失在他的世界里。   二人的这场对弈正当焦灼,切急,毋躁,要一步步慢慢地来,最终他手中的黑子会吞噬掉棋盘上所有白子。   而他,终会彻彻底底,名正言顺得到她。   无论是姜小姐还是姜少傅,他都要。   ———   暖阁里,达到目的姜絮罗心里畅快极了。   一个给族人带来灾祸的煞星,不好好躲在阴暗的角落里自生自灭,却妄想堂而皇之站在阳光下。   偏偏此女生了一张好皮囊,一经出现就吸引众人瞩目。   凭什么!   要知为了出现在今日的赏花宴上,父亲牵桥搭线上多少人脉,母亲又白白花出多少银子才为她谋得这一次机遇。   可她这位出生就被视作不详的堂姐,克死姜氏族人里最前途无量的堂哥不说,竟然还有脸用堂哥性命换来的机会,当做她攀高枝儿的垫脚石。   还好老天开眼,总算是让她盼到揭发姜玉竹秘密的机会。   当韩溪云提出要在场女子以生辰日作一幅百花图献给端妃时,姜絮罗心思一转,当即准备好在大家面前抖出姜玉竹的生辰日,再用言语引导众人想起当年的天狗之乱。   果然,得知姜玉竹天煞孤星的命格,一众贵女们面露惊恐,恨不得躲到八丈远外,免得沾上她身上的晦气。   正当姜絮罗沉寂在计谋得逞的兴奋时,一直沉默不语的端妃突然开口。   “姜小姐久病初愈,一时不察画错不打紧,在画上再添上一朵便是了。”   姜玉竹谢过端妃,重新拾起笔在画中添上一朵芙蓉花,做完画后,她并未着急离去,而是后退一步静静端详起整张画作。   片刻后,她指向画中姜絮罗所作的一簇牡丹花,盈盈一笑道:   “堂妹的画技又精进了不少,将这牡丹花画得活灵活现,在百花簇拥中尽显华贵,那我便祝愿堂妹得偿所愿,日后荣享牡丹富贵。”   五月开得花有很多,除了牡丹,还有海棠,月季和石榴花等。   今日在暖阁内作画的贵女,不乏有五月的生辰,她们都刻意避开牡丹花,因为牡丹花寓意雍容华贵,唯有一国之母才能担得上这份尊荣。   就连在后宫尽享荣华的皇贵妃,平日的衣饰上都不能用牡丹花纹。   姜絮罗用牡丹花代表自己的生辰,往小了说是无心之失,往大了说便是僭越不恭。   “真看不出来,一介五品侍郎的小嫡女,野心倒是不小...”   “她还做当娘娘的春秋大梦呢!”   “人家惦记得是凤椅上正宫娘娘的皇后之位。”   听到这些讥讽的声音,姜絮罗脸上羞得一块红一块白,只觉得脑中嗡嗡作响,她慌忙跪在地上连连叩首,颤声道:   “皇贵妃娘娘饶命,臣女一时糊涂,臣女...只是觉得牡丹花好看,并非有意僭越!”   姜玉竹冷眼看向体若筛糠的姜絮罗,心里感叹她这位堂妹可真是愚蠢透顶,就连求人都求错了。   这幅百花图明明是众人要献给端妃,她犯了错,理应恳求端妃恕罪,可骨子里攀龙附凤的心却让她求到了皇贵妃面前。   这简直是明晃晃昭示皇贵妃同样配不上牡丹花的荣华身份,容不得他人僭越。   实在是太蠢了...   果然,皇贵妃眼尾抽搐了一下,她端庄的脸庞有一瞬间崩裂,又很快浮上温和的笑意,温言道:   “本宫相信你是无心之失,既然这幅百花图上有了僭越的内容,为了避免日后生出旁言,就拿下去烧了罢,端妃,此事你可有异议?”   端妃斜眼看向执掌大权的皇贵妃,唇角勾起清浅的笑意,淡淡道:“任由贵妃娘娘处置。”   暖阁里的贵女们面面相觑,她们都从彼此眼中看到惊讶之色。   皇贵妃娘娘的语气不重,可下令的内容却是雷厉风行,让人感到心惊肉跳。   提出共作百花图主意的韩溪云面色微微泛白,皇贵妃不轻不重的话仿若狠狠打了她个耳光,让她觉得无地自容。   原来韩夫人早就派人打探过十皇子的诞辰,得知女儿的生辰八字与十皇子最为般配,故而让韩溪云在端妃娘娘面前不露声色展露出她的生辰八字,端妃若是瞧见了,定会对她另眼相看。   所以韩溪云才会提出让暖阁里的贵女们一起作画,计划进行得很顺利,她打算在众人收尾时登台作画,再将精心准备好的诗词展现,好让端妃娘娘记下她的生辰八字。   可偏偏被姜絮罗这个故作聪明的蠢货毁了她的全盘计划,还惹得皇贵妃娘娘不悦,从来连累上提出这个注意的自己。   至于跪在地上的姜絮罗,亦猜到她今日的言行在不久后会沦为京城里的笑柄,莫说她日后的婚事了,就连爹爹的仕途,恐怕都要因此断送了。   想到如此,她不禁感到万念俱灰,白眼一翻晕了过去。   八角亭内,周鹏看向里面乱作一团的贵女们,不由嘿嘿乐出声。   “姜小姐真是厉害,两句话就搅出这么大动静,殿下你瞧,太医院的御医都来了!”   詹灼邺看着暖阁里那抹悄悄退回角落里的倩影,薄唇浮起浅浅的笑意。   祸水东引,小少傅在三十六计上运用得心应手。   在他这里,女子更是用过李代桃僵,瞒天过海,金蝉脱壳,借尸还魂。   ———   赏花宴草草结束,姜玉竹和一众贵女们前往偏殿,等待着宫人送她们出宫。   暖阁内,只剩下端妃和皇贵妃二人。   皇贵妃一边给小拇指套上玳瑁嵌珠宝花蝶指甲套,一边笑吟吟问道:“我瞧你今日对那位姜家小女颇为照拂,莫非是想让她做小十的侧妃?”   端妃垂下双眸,她吹了吹茶面上的热气,语气不咸不淡:   “姜小姐容貌秀丽,温柔娴雅,少辞在四年前的元宵会上,曾与她有过一面之缘,很是中意她的性情。”   皇贵妃抬眸看向端妃:“可姜姑娘的生辰和太子是同一日,年纪要比小十大上一岁。”   端妃放下茶盏,无所谓道:“那又如何,常言道女大一,抱金鸡,少辞正巧属鸡,如此看来,二人还真是登对。”   皇贵妃按了按眼角,语气微沉:“今日向你献上一对儿红玛瑙手串的柳小姐,是柳都御史的独女,此女容貌清丽,端庄大方,温良恭俭,陛下有意将她许配给小十,你若真是中意那位姜小姐,大可让她做小十的侧妃,柳氏为正妃。”   端妃摇了摇头,语气淡淡:“那位柳小姐是贵妃娘娘的远方侄女,娘娘自然觉得她哪里都好,不过少辞是个有主见的孩子,我怕是说不动他。”   皇贵妃微起眉心,道:“你是十皇子的养母,他对你最是孝顺,你的话他怎会不听。”   端妃斜眼看向皇贵妃,目光平静:“这么多年了,贵妃娘娘还是一点都没变。”   她唇角浮起嘲讽的笑意:“依旧是...如此贪婪。”   一阵冷风吹进竹帘,暖阁里的温度骤然下降了几许。   皇贵妃面色不变,她缓缓站起身,华丽的长甲轻轻划过桌面,发出刺耳的声响:“端妃若是对皇上的抉择不满,可以去垂拱殿寻皇上再议,时辰不早,本宫还有后宫的政务要处理,望端妃你...好自为之。”   ———   偏殿外,姜玉竹正准备随众人一起出宫,却被一位匆匆赶来的宫人拦了来。   “端妃娘娘想和我一起用午膳?”   她眨了眨乌眸,语气存疑,毕竟她今日和端妃只有过一面之缘,面对突如其来的邀约,着实让她费解。   “正是,还请姜姑娘随奴才前往颐和轩。”   姜玉竹迟疑了一下,想起方才她被姜絮罗陷害时,是端妃娘娘主动出言为她解围,于是决定去答谢一下端妃。   姜玉竹被宫人引进膳房,端妃娘娘早就等候在此,她褪去了绣工精致的流彩暗花云锦宫装,只穿着素淡的云雁细棉衣,显得平易近人。   瞧见姜玉竹进来,她浅笑着指了指桌上的菜肴。   “我听掌事公公说你染上风寒,这几日方才痊愈,怕你饿着肚子回去路上难受,干脆让人唤你过来同我一起用午膳。”   红木雕云纹长桌上摆着数道美味佳肴,瞧着秀色可餐,引人食指大动,一侧的红泥炉上还用小火温煮着青梅酒,酒香溢满了整间屋子。   姜玉竹欠身谢过端王妃的好意,坐在宫人搬来的圆凳上。   这是她第一次和除太子以外的贵人一起用膳,担心失了仪态,只敢夹起手边的菜肴浅尝几口,便放下了象牙箸。   似是看出了她的拘谨,端妃笑着将一盏酒递过去:“这青梅酒是本宫亲手所酿,能暖腹辟恶消百病,你来尝一尝。”   “谢过娘娘。”   姜玉竹接过酒盏小口饮下,顿觉入喉香醇,回味幽香,酒中隐有一丝火辣辣,却不过分烧嗓子。   “这酒很好喝,和民女江陵老家的梅子酒味道相似,不过娘娘这里的青梅酒味道更醇香。”   端妃闻言眼睛一亮,语气欢喜:“那真是巧了,我的老家也在江陵。”   言罢,她垂眸看向杯盏里金黄色青梅酒,唏嘘道:“当年我被选入宫时年纪最小,礼数还未学全,整日被教习嬷嬷训斥,心里难免觉得委屈。偌大的后宫里,又找不到人倾诉,思乡心切,久而久之便病倒了,先皇后听闻此事,差人去江陵寻来了当地的梅子,送到了我宫里...”   姜玉竹内心略有惊讶,她知道端妃入宫的时间早,却不知对方和先皇后还有过一段渊源。   “后来,我将没吃完的梅子酿成青梅酒,送给先皇后做答谢,谁知先皇后竟喝上了瘾,往后每年小满时节,我都会同先皇后用江陵的梅子酿酒,存放至冬日再拿来出对酌....”   追忆起往事,端妃的眉眼含笑,就连眼角的纹路都透出温煦的笑意。   她又饮下一杯酒,语气中透着淡淡的悲凉:“山河如昔,故人不再,这青梅酒我每年都在酿,配方也一样,可味道...终是变了。”   姜玉竹静静聆听端妃感怀往事,轻声道:“娘娘与先皇后的情谊就如这青梅酒,虽然封存在记忆里,可随着岁月沉淀,酒香发酵得愈发浓醇,每一次回忆起来都会有不同的滋味。”   端妃盯着眼前韶颜如玉的少女,眸光微微闪动。   她惊讶于姜小姐年纪轻轻,说出来的话却富有深意,全然不像是一个闺中少女应有的阅历。   恍惚间,她仿若透过少女看到那个同样豁达的女子。   在冷冰冰的深宫里,唯一有温度,像光一样耀眼的女子。   姜玉竹陪着端妃饮下一盏又一盏青梅酒,不知不觉中,窗外晚霞渡上了一层血红金芒。   临行前,有些微醺的端妃拉起姜玉竹的手,反复叮嘱她一定要在十日后入宫,参加宫里三年一办插花比赛。   “民女从小养在老宅,对风雅之道一窍不通,更是从未接触过插花,就不入宫献丑了。”   端妃笑着摆摆手:“你只管来便好,你若是能来赴宴,我便去游说太子,让太子将你哥哥的骨灰瓮归还。”   听到这话,姜玉竹心里有所动摇,正要再言,可端妃的身子已然有些打晃,准备安歇下,她只好先行告退。   在姜玉竹离去后,一位穿着深绿素面褙子的嬷嬷掀帘而入,看到倚在美人榻上闭眼扶额的端妃,笑道:   “老奴许久未见娘娘这般贪杯,看来那位姜小姐很投娘娘的眼缘。”   端妃闭着眼点点头:“她是个玲珑剔透的姑娘。”   方嬷嬷上前为端妃拆下发髻上珠钗,她迟疑了一下,又皱眉道:“这么好的姑娘,太子殿下恐怕不会轻易放手,娘娘此前应下太子殿下的要求,若是反悔了...”   端妃忽然睁开眼,轻轻哼了一声:“少辞和太子比也不差,卓姐姐喝了这么些年我酿的酒,还我一个儿媳妇不算亏!”   方嬷嬷觉得端妃真是吃醉了,偌大个人了,竟然像小孩一样耍起了无赖,只得无奈地哄道:“娘娘说得对,咱们十殿下一点都不比太子差。”   端妃点点头,又心满意足的闭上了眼。   姜小姐实在是太像卓姐姐了,这般玲珑剔透的女子,不应该在这冰冷无情的深宫里无声无息凋零下去。   ———   姜玉竹从颐和轩出来时,已是酉时,再过半个时辰,宫门就要落锁了。   她不由加快了脚步。   就在快要走出御花园时,负责领路的小内监忽然面露痛苦之色,转过身捂着肚子说要内急。   还不等姜玉竹回话,他就弯着腰一溜烟似的跑掉了。   姜玉竹只好留在原地等待小内监解了五谷轮回之急。   可她在原地等了半晌,领路的小内监始终没有回来。   抬头看了眼西沉的日光,她心知时辰已经不早,如果再不离开,宫门落锁后她就出不去了。   姜玉竹曾陪着太子来过几次御花园,知道再往前穿过樵风幽径就能走出去。   可如今的她不是太子少傅,而是第一次入宫姜家小姐,若是这般轻车熟路走出御花园,倒显得不符合常理。   她脸上露出彷徨的表情,迟疑着迈出脚步,想要找到一名宫人打探出去的路。   奇石嶙峋的假山背面,詹灼邺负手而立,目光幽幽注视着彷徨无措的小少傅,在看清楚她的小把戏后,唇角无声地轻轻弯起。   姜玉竹装模作样走了几处错路,终于绕进了樵风幽径。   樵风幽径是一条高低蜿蜒的爬山走廊,左右两面都是茂密的竹林,视线狭隘,需踏上百层石阶,眼前的视线才会豁然开朗。   担心赶不上在宫禁离开,她双手攥紧裙摆,闷头快步爬上石阶。   好不容易气喘吁吁踏上了最后一层石阶,姜玉竹放下凌乱的裙摆,抬头看去,呼吸不由一滞,眼睫猛地颤了颤。   男子幽幽静静立在廊下,金蟒冠,玄色袍,气质矜贵无双。   似乎是听到她的脚步声,男子掀起眼皮,夕阳的血红在他眼底绽放开来,昳丽深邃,目光居高临下看着她,神色淡漠。   二人的视线就这样撞上,始料不及,毫无预兆。   姜玉竹的心跳漏了一拍,她下意识后退半步,脚后跟踩空石阶,身体不受控制向后仰去。   她还未来得及惊叫出声,便感到腰间一紧,下一瞬鼻尖就撞进男子硬邦邦的胸膛,清冽雪松香排山倒海袭来,如洪水一般淹没了她,让她的神志有片刻沉溺于男子的气息中。   揽在腰间的手很快便松开,姜玉竹站稳身型,垂下头欠身行礼,声音弱到几不可闻:   “小女...参见太子殿下。”   四周萧瑟的竹林沙沙作响,偶有几声朱顶雀喳喳鸣叫,风声低低呼啸。   唯独听不到太子的回应,安静得让人不安。   姜玉竹依旧低垂着头,视线盯着男子袍摆上那抹象征着无上威严的织金龙纹在风中微微飘荡。   她能感受到对方的视线沉沉压在自己身上,仿若要看透她皮囊下的灵魂。   良久,她终于听到男子清冷的声音:   “抬起头来。”   姜玉竹捏紧手指,竭力维持着面色平静,缓缓抬起头。   可当她对上男子洞若观火的漆色幽眸,长睫还是不可控制地颤了颤,呼吸微乱。   詹灼邺眯起凤眸,语气微沉:“孤与姜小姐素未谋面,为何你方才见到孤,便认一眼认出孤来?”   少女在他的注视下眨了眨眼,麋鹿般的乌眸至纯至真,声音亦是怯怯的:   “兄长出殡那日,民女在灵堂上见过殿下,还有今早民女入宫时,跟随掌事公公一起拜见过殿下。”   少女肌肤细白如瓷,她的双颊在日落红霞中染上一层胭脂色,乌眸莹润,眸底泛着潋滟波光。   詹灼邺定定看着这张明艳不可方物的脸,发现她比他梦里还要甜美千万倍。   只可惜这张美艳皮囊下的心,冷硬无比。   姜玉竹深知言多必失,面对太子的问话,她尽量答得言简意赅。   好在太子并没有起疑,只垂眼盯着她的裙摆,语气淡淡:“姜小姐的衣裙破了。”   姜玉竹低下头,发现她的银霜白纹昙花裙不知何时破了个不大不小的口子,若隐若现露出一截子细白小腿。   想必是她刚刚一路狂奔上石阶时,不小心被石阶两侧探出的断枝勾破了。   她扯了扯裙摆,想要遮掩住露出的小腿,可勾破的衩口有些大,随着她的拉扯,反而露出了更多赛雪欺霜的白腻肌肤。   詹灼邺眸色暗了暗,单手解开了颈间系带,   姜玉竹感到肩头感到一沉,一件玄色大氅严严实实将她包裹起来,带着对方身上的余温和气息,从头到脚笼罩了她。   她抬起头,鼻梁滑过男子棱角分明的下颚,肌肤相触的地方似点下了一把火,灼得她胆颤心惊,情不自禁打了一个——响嗝。   四周太安静了,衬得姜玉竹这声响嗝又亮又脆。   她连忙用双手捂住嘴,一对黑溜溜的眼珠盯着太子近在咫尺的俊脸,暗暗祈祷对方没有听见。   可惜事与愿违,太子挑了挑浓眉,凤眸微弯:“姜小姐饮酒了?”   姜玉竹松开嘴,快速回答道:“小女在颐和轩里陪端妃饮了些..酒。”   临到话尾,又打了个嗝,羞得她紧紧捂上嘴巴,再不敢松开手了。   纵然努力压抑着,可她仍是控制不了自己,双肩无声地一抖一抖。   少女身上溢出淡淡的酒香,和她独有的清甜气息勾缠一起,酝酿成甜美醇香的果酒,嗅得人心神微醉。   她雪白的肌肤因羞怯透出淡淡红晕,眼尾是绯红的,鼻尖是嫩红的,耳朵是透红的,就连手指都染上了淡淡的霞红。   她今日衣着素淡,唯一的颜色便是对襟外裳上绣着玉兔捣药的绣纹,随着少女娇躯一颤一颤变得栩栩如生起来,惹得人想要擒住两只活蹦乱跳的雪兔。   詹灼邺盯着羞赧无措的少女,他的眸底渐渐被夕阳渡上一层绯色,喉结微微滚动。   姜玉竹未曾留意到太子脸上的异色,她竭尽全力抵抗喉间上顶的气息。   可她越是努力压抑,那感觉越清晰,一个接一个的气嗝接连不断,她最终选择自暴自弃。   “殿下请恕小女失礼,天色已晚,小女嗝....先告辞了,殿下的大氅嗝....小女日后会归还。”   断断续续说完,她红着脸准备绕过太子。   二人擦身而过时,太子突然举臂握住了她的手腕,姜玉竹心中一惊,想要抽回手,却被对方握得更紧,温热的手指陷入她的肌肤,带来微微的刺痛感。   后背抵着廊下白砖墙,她无处可退,眼中闪过一丝惊惶:“殿下...”   脱口而出后,姜玉竹发现她喉间上涌的气息弱了下去。   “此处是内关穴,可以缓解你的症状。”   詹灼邺声音平静,面色如常,他抬眸看向面色紧张的少女,淡淡道:“你刚刚走得太急,腹内吸进凉气,胃气上涌,才会呃逆不止。”   “小女...谢过殿下。”   见太子的反应平淡,姜玉竹松了口气,认为是自己心中有鬼,从而误解了太子的善意举动。   适才,她还以为太子发现了真相。   太子松开她的手腕,抬手用手指按住她眉心,在她错愕的目光下,薄唇微启解释道:“这里是攒竹穴。”   姜玉竹恍然点点头,稍稍扬起脑袋,配合起扁鹊太子点穴治病。   过了片刻,太子又挪开按在眉间的手,温热的掌心若有若无拂过她的面颊,手指落在她耳垂后。   只不过这个姿势,好似太子用掌心捧起了她的脸。   “小女知道,这里是翳风穴。”   为了避免二人间滋生出尴尬气氛,姜玉竹主动解释道。   詹灼邺弯眉浅笑:“姜小姐冰雪聪明。”   姜玉竹许久没见太子笑过了,好像自从她丢弃姜少傅的身后后,每次远远窥见他时,男子俊容上永远覆着一层寒霜。   其实太子笑起来很好看,男子凤眸狭长,眼尾上翘自带风流,当他眼底荡漾起笑意时,那双明眸宛若山间溪水,原本冷硬的眉眼在他浅笑时都融化成了涟漪。   话本子里所说的眉目含情,大抵便是太子此时的模样。   姜玉竹面颊微微发烫,心念她茹素久了,猛然给她端上一盘香气缭绕的硬菜,便有些把持不住心神了。   更何况这盘菜肴的滋味她曾浅浅尝过,味道还不错。   真是罪过罪过。   就在姜玉竹垂下眼默念静心咒时,詹灼邺捧着少女柔嫩的面颊,目光在她五官上流转,   朦胧晚霞将女子面容笼罩在温柔的光晕中,她纤长的眼睫轻轻颤动,带起一丝微光流转。   掌心滑腻似酥的触感让他微微失神,手指顺着少女的耳廓滑落,顺势挑她白玉般的下巴,绚烂霞光汇入她澄明的瞳仁,灿烂得如同茶色的琥珀,倒映着他的身影。   “请问殿下当前所按的...是那一处穴位?” 第63章 欲擒故纵   少女清凌凌的嗓音宛若细雨扑面, 詹灼邺眸底的暗色迅速消散,松开了牵制在她下巴上的手。   “你长得很像你哥哥。”   姜玉竹揉了揉发麻的下巴,轻声道:“大家都这样说。”语气顿了顿, 她又小心试探着问道:“殿下...方才是将小女当成了兄长吗?”   太子没有否认, 亦没有承认,只是定定看了她许久,才沉声道:“她就算化成了灰,孤也会认得。”   姜玉竹抿了抿唇瓣,她想起了太子迟迟不肯归还的那瓶骨灰瓮, 心中默念了句不见得。   “天色已晚,民女不知东华门的去向,殿下可否让一位宫人为小女领路。”   “孤亦要出宫,正好同姜小姐顺路。”   这么巧吗?   姜玉竹眉心微蹙, 想起今早她入宫时就撞见了太子和萧时晏在甬道上商议政事, 下午出宫时, 又在御花园僻静的小径上遇上太子。   仔细一琢磨, 她之所以会在御花园遇到太子, 是因端妃留下她在颐和轩里用午膳。   当初她在太子身边当差时, 好似从未见太子与端妃有过联系。   先皇后虞祭之乱后, 耀灵帝收回皇贵妃的凤印, 下旨让皇贵妃,宸妃和端妃三位妃子共同管理后宫。   当时姜玉竹曾为太子出谋划策, 希望太子拉拢端妃,端妃膝下的十皇子虽未在京中任职,不过十皇子身后的沈家却不容小觑。   太子拉拢了端妃, 就相当于收拢了十皇子,更别提十皇子身后富可敌国的沈家。   当时太子听过她的建议, 只淡淡说端妃是个淡泊名利之人,不愿涉足党派之争。   “姜小姐,跟上孤。”   姜玉竹从往事中抽回思绪,她抬眸看向走在前面的太子。此时天色已经彻底暗下来,路上雾气氤氲,夜雾将男子的面容遮掩,看不真切。   她暗暗压下心底的疑惑,快走两步跟上太子。   东华门下,朱红色宫门紧紧闭合,几队身穿银色铠甲的禁军有序巡逻。   禁军统领看到太子,走上前躬身行礼,沉声道:“敢问太子殿下是要出宫吗?”   詹灼邺点了点头,禁军统领当即命人打开城门。   大燕宫规明令,皇城之内,只有皇帝和储君能够在宫禁期间自由出入皇宫。   姜玉竹看向宫门下的日晷,轻轻叹了口气。   她还是错过落锁的时辰,当下她只能返回颐和轩,恳请端妃留宿她一夜,明日再出宫了。   夜色中,她看到太子对禁军统领说了什么,继而转过身看向她:“姜小姐,孤带你出宫。”   姜玉竹摇了摇头:“殿下,小女身上没有鱼纹令牌,不能出宫。”   太子缓缓眯起凤眸,目光若有所思,幽幽道:“姜小姐第一次入宫,对宫规倒是很清楚,连鱼纹令牌都知道。”   鱼纹令牌是宫门落锁后,出宫者需要出示的腰牌,牌子两面分别刻有凸起和凹陷的鱼纹,城门守卫和出宫者各执一块,两块腰牌上的鱼纹契合才会放行。   姜玉竹面不改色,平静答道:“掌事公公听说小女是第一次入宫,在入宫前特意叮嘱过这些事。”   詹灼邺看着说谎都不带眨眼的少女,心中不由嗤笑:他难怪被这混账小东西蒙骗了这么久。   “跟上孤。”   姜玉竹迟疑了一下,小步追在太子身后。   果然,城门两侧的守卫仿若瞧都没瞧见她似的,目不斜视打开城门,放她和太子出了宫。   她心中暗暗惊讶,太子何时神不知鬼不觉将宫里的禁军都拿下了。   宫门东墙下外停靠着两辆马车,一辆是较小的青帷挂绸马车,另一辆是气派的玉辂华盖马车。   太子抬手指向那辆较小的青帷挂绸马车,语气淡淡:“姜姑娘不妨乘坐孤的马车回府。”   至于另一辆宽敞又气派的玉辂华盖马车,姜玉竹曾在太子府沾光乘坐过,在那辆马车里,太子亦没少沾过她的光。   看来太子不做断袖的时候,心中还是谨记男女大防,要用另一辆小马车送她回府。   姜玉竹欠身谢过太子,在宫人的搀扶下登上马车,她刚刚坐稳身形,又见鸦青色车帘被挑开,刚刚与她拜别的太子面色从容弯身进来,撩开玄色衣摆坐到她对面。   姜玉竹:....   莫非是夜色太黑,她刚刚没看清太子指的马车,像太子这般高风亮节的谦谦君子,舍不得让女子吃苦,想要将那辆玉辂马车让给她用。   “殿下可是上错了马车?”   太子挑了挑好看的剑眉,看向她的目光似有不解。   姜玉竹只好掀起幽帘,指了指旁边那辆华丽的玉辂华盖马车,柔声道:“小女乘坐这辆马车就好,殿下金尊玉贵,还是去那辆宽敞的马车吧。”   太子好整以暇地靠在车壁上,狭长眼尾勾着淡淡的笑意:“姜小姐怕是误会了,那辆马车是司马丞相府上的。”   姜玉竹:....   ———   青帷挂绸马车辘辘驶过喧嚣热闹的朱雀大街,车厢内,青花缠枝香炉里升起袅袅青烟。   姜玉竹侧身看向车外。   华灯初上,街道两旁的商贩吆喝此起彼伏,五颜六色的灯笼映照在瓜果蔬菜和小吃上,引得过往行人驻足品尝。几个杂技艺人敲打着铜锣,不一会儿就有好热闹的人群围拢上去。   她在赏夜景,亦有人在赏她脸上的风景。   少女眉眼如画,一头乌发松松挽起,露出秀气细长的玉颈,她的侧脸在月色下极美,宛若一只轻灵自由的蝶,只是稍稍停驻窗畔,随时能毫无留恋振翅飞入夜色中,让人再也寻不到。   詹灼邺眸色微冷,他很不喜欢这种感觉。   姜玉竹看似在观赏车外闹市,实则是想吹风醒一醒自己昏沉沉脑子。   不知是不是她陪着端妃饮下一整壶青梅酒的缘故,自从她进入马车后,就觉得脑袋发沉。   车身有节奏的摇摆,闻着车内安神静气的檀香,这种昏沉的感觉愈发让她想睡一觉。   刚刚阂上眼皮,她一个机灵惊醒过来。   如今的她,已然不是太子少傅,而是姜家小女,身为大家闺秀与太子私下共乘一辆马车已是不妥,若再在睡过去,实在是太不像话了。   姜玉竹悄悄看了眼对面的太子,太子在宫中处理一日繁冗公务也累了,此时男子正靠在车壁上闭目眼神,未曾注意到她适才的失态。   她强打起精神,撑着眼皮看向街道两旁鳞次节比的商铺。   眼前的景物渐渐从清晰变得模糊,五颜六色的光晕好似交叠在一起,晃得她头晕眼花,不知不觉闭上了眼。   女子软绵绵的身子随着车厢摇摆倒向一旁,詹灼邺长臂一展,将摇摇欲坠的香蝶带入怀中。   男子长指挑起青花缠枝香炉盖,将一碗凉茶倒了进去,那袅袅升起的烟气便消散了。   他垂眸盯着臂弯里的少女,目光晦暗难明。   睡梦中的小少傅卸下提防,眉间不再拧着浅渊,眉眼松弛,像一只小猫儿似的乖巧温顺。   男子幽暗的视线顺着少女柔顺的青丝缓缓游移,落在她秀气的鼻梁,软玉的脸颊,精巧的耳垂,直至雪白纤颈下隐隐浮起的那抹玲珑曲线。   搭在衣襟口上的长指顿了顿,詹灼邺平稳的呼吸声骤然紊乱了几许,喉结微微滚动。   随着玉珠子母扣一粒粒被揭开,露在月色中的肌肤如珍珠般散发着柔光,线条流畅的锁骨如美玉堆砌。   似是感受到凉意,女子拧起眉心,在男子臂弯里扭动身子,忍不住紧紧贴上散发着温热的体魄。   随着身体倾斜,堪堪挂在女子肩头的嫩黄色小衣滑落大半,纤细手臂衬得枝头硕果愈加丰盈饱满,比天上的圆月还要皎洁无暇。   詹灼邺的眸色愈发幽深,他几乎是调动了全部意志力,才从那轮圆月上移开目光,轻轻挪动开少女玉肩。   月色下,那块绯红的竹叶形胎记在雪肤映衬下鲜艳夺目。   虽然心中已有八九分确定,不过亲眼看到少女身上的胎记后,他眸底的阴云散去,闪灼着熠熠光彩,胸口起伏的气息渐渐平稳,整个人好像轻松了许多,唇角微微扬起:   “姜少傅,你真是让孤好找啊...”   男子的声音冷冽且低沉,睡梦中的女子似是察觉到危险,瑟缩起身子想要闪躲,却被扣在肩头的手掌桎梏得更紧。   詹灼邺俯下身,薄唇轻轻印在那清晰的胎记上,贪婪嗅着阔别已久的香甜...   不知过了多久,姜玉竹缓缓睁开双眼,发现自己趴在窗口睡着了过去。   还好她肩上披着太子的墨绒大氅,吹了半路的夜风,身上倒是没有什么凉意,反倒是暖呼呼的,好似抱着个大火炉睡了一觉。   她茫然抬起头,瞧见太子仍旧坐在对面,单手持一本奏折审阅,神色专注,未曾分给她半点余光。   桌案上的香炉不知何时被撤去,换成了翡翠雕龙纹烛灯,摇曳烛火映亮了男子清冷的眉眼。   听到她起身的动静,太子连眼皮都没掀,只淡淡道:“姜宅到了。”   言简意赅,语气中没有不耐烦,但透着淡漠疏离,显然是觉得她这一觉睡得太久,耽误了他打道回府休息。   不过太子这般冷淡的态度,倒是更让她觉得心安。   姜玉竹轻声向太子致谢,她正要伸手摘下肩头的大氅,又听太子道:“你身子太弱了,还是穿着回去罢。”   “那...小女要如何将殿下的衣裳归还?”   少女声音怯怯,水润润的乌眸还噙着倦意,雪颊浮起一抹潮红,宛若一朵刚刚结出花骨朵的雪梅,娇柔惹人怜惜。   詹灼邺放下手中奏折,抬眸看着睡眼朦胧的少女,眼底笑意清浅:“姜姑娘不必归还。”   不必归还,就是不必再见的意思。   姜玉竹神色微微一怔,握着大氅的手指紧紧蜷缩,垂下眼帘道了声谢过殿下。   ———   一回到姜宅,殷氏,姜慎和姜墨竹三人迫不及待围拢上来,问东问西。   “你怎么才回来,端妃派人送口信说要留你在宫里用午膳,可这都过了晚膳的时辰啊!”   “这点宫门都落锁了,你没有鱼纹腰牌,是如何出宫的?”   “你身上的大氅是从哪来的,是端妃赏的吗?”   姜玉竹的脑袋还有些昏昏沉沉,她坐在黄花梨椅上喝了好几口清茶,手指用力按了按头穴,觉得脑中清明了些,才逐一回答父母和兄长的疑问。   当说起自己在御花园里划破衣裙,太子将他身上的墨绒大氅借给她穿时,殷氏捂上嘴,倒抽上一口凉气。   提及太子明晃晃带着她出宫时,姜慎吓得胡子一抖。   最后说太子用马车送自己回府,姜墨竹听得瞪圆双眼。   她话音刚落,就听三个人异口同声问道:“那太子有没有认出你就是姜少傅?”   姜玉竹双手捧着白釉青花盏思虑了一会,垂眸看向披在身上的玄色大氅,她摇了摇头,轻声道:“并没有。”   纵然今日太子对她施舍了几分善意,甚至对着她这张脸露出过片刻恍惚的神色,不过她终不是他要的巫山。   这个局面,不就是她心心念所盼望的吗?   那为何心底会有种钝钝的痛感,一丝一丝蔓延开来,扯得她心口隐隐作痛。   她握紧手中的杯盏,在心里一遍遍告诉自己,你是姜玉竹,只是姜玉竹!   她忽而开口,声音噙着几分压抑的轻颤:“爹娘,咱们回江陵吧,不要等下个月了,明日就启程,好不好?”   殷氏微微一愣,道:“可是京郊庄子的白契还压在官府里,官府迟迟没有批办,往日白契转红契只需七日,自从你父亲辞去官职后,人走茶凉呐!那些胥吏对此事压根儿不上心,这都一个月过去,仍没有消息。”   在大燕,想要变卖房屋和田产,买卖双方需要签订白契,经过官府批办并缴纳税款,白契转成红契,才算是彻底的买卖两情。   瞧见女儿眼尾透着浅浅的红晕,殷氏恍然明白了什么,她忙摆摆手道:“哎呀,不过是几个庄子的小钱,咱们不要了,还有太子霸占不放的骨灰瓮,咱们也不要了,明日就启程。”   “不,咱们要走就走的干净,这两件事,女儿会想法子都办妥了。”   姜玉竹深深吸了一口,快速扫平心中那点子微不足道的怅然,比起儿女私情,她更希望守护住父母和兄长的平安。   ————   三日后,姜玉竹约了萧时晏在回香茗茶楼相见。   萧时晏仍是比她早到,点好她喜爱的花茶和果点。   “那日,你...有没有在宫里再遇上太子?”   男子琥珀色的眸子里盛满了担忧,目光殷殷望着她,眼下隐有一团乌青,显然心里一直惦记此事,这几夜都没有安睡好。   姜玉竹微微一笑:“遇上是遇上了,不过太子没有发现端倪,萧世子,我今日寻你,是有一件事情要麻烦你帮忙。”   她把姜家白契扣押在官府里的时同萧时晏说了一遍。   做了一年半载的官,姜玉竹对官场里那些弯弯绕绕已然看透彻。   殷氏从商多年,这并非是她第一次买卖产业,知晓夫君没了官职会遭到冷落,更是一早就给官府里办事的胥吏们送上厚厚的红包。   姜家的白契迟迟没有处理,并非是孝敬的银子不到位,而是上面有了得罪的人。   姜玉竹略略一想,便能猜到这得罪的人是谁。   那便是废了一条腿的五皇子。   五皇子利用名下珍宝阁帮徐总督洗飞钱的事揭露后,耀灵帝念其皇子的身份,又被太子活生生废掉一条腿,倒是没有对他多加责难,只是褫夺他福王的身份,不痛不痒罚了三年的俸禄。   五皇子大势已去,他不敢招惹心狠手辣的太子,便将怒气都撒到了他认为的罪魁祸首——姜少傅身上。   姜少傅死了又如何,那就给姜家人下点绊子,让他们在京城过不下去。   姜玉竹想透彻这点,这才求到萧时晏头上。   萧时晏听过女子的请求,他眸光微暗,故作镇定给自己斟上一盏茶。   “京城近郊的田产可遇不可求,伯母为何要变卖,姜家...是缺银子吗?若是缺银子周转,我可以借给你...不...是都给你!”   姜玉竹笑着摇摇头:“倒不是缺银子,只是我们一家人打算离开京城,回到江陵老...”   话未说完,对面的萧时晏忽然失手打翻茶盏,滚烫的茶水洒在手背上,他却恍然未觉。   姜玉竹见状递上手帕,却被对方反手握住了手腕,力道很大。   她不解抬眸,迎上男子好看的琥珀色眸子,他的眼神坚定又明亮,眸底涌动着不加掩饰的情愫。   “瑶君,我心悦于你,不要走好不好?留下来好不好?让我守护你好不好?”   纵然看懂了男子眼底的情愫,可面对他一句比一句还要热烈的示爱,姜玉竹还是浅浅心悸了一下。   “萧世子,抱歉...我并不心悦于你。”   萧时晏眼底的光一下子黯淡了下去,他甚至觉得女子口中“萧世子”三个字透着刻意的疏离,比婉拒的话还要让他难过。   “那你...是喜欢太子吗?”   女子没有回应,可掌心骤然一颤的柔荑又好似给了他答案。   “萧世子,我只想让我的家人平平安安,远离京城这个非之地,你也看到了,如今太子和大皇子从暗里斗到明面上,我若留下来,只会让家人受到牵连和伤害。”   “那我陪你去江陵!”   萧时晏脱口而出这句话后,两个人同是愣住了。   姜玉竹惊诧于男子炽烈的爱意,而萧时晏则感到一阵如释重负。   他的眼神愈发的坚定,另一手也握了上去,双手抓住女子柔荑,语气无比虔诚:   “我愿辞去官职,陪你去江陵。”   室内茶香四溢,正午日光透过窗轩洒落在二人身上,投映在山水屏风上的两道身影交缠在一起,融成一副静谧又美好的画面。   这时,隔壁茶室突然传来茶盏摔落在地上的声音,   这声剧烈响动惊醒了姜玉竹。   她缓缓从男子温热的掌心抽出手,轻声道:“时晏,你还记得咱们二人在华庭书院里,曾经一起立下的抱负吗?”   掌心的柔软一点点抽离,萧时晏盯着女子平静的面庞,他的心仿若也跟着一点点沉入冰渊。   “那个时候,你我还未涉入朝堂,聊起日后的抱负,都说自己想做一个好官。后来我成为太子少傅,陪着太子整治司天监,查办贪官污吏,对抗大皇子一党。一日日过去,我发现做个好官真难,这其中有亲情牵绊,有利益纠葛,亦有人性使然,总会有算不明白的糊涂账,直到现在,我还不清楚如何去做一个好官。”   姜玉竹低头浅浅一笑:“可惜我是没这个机会了...所以时晏,可以请你继续替我完成这个抱负吗?朝堂比我需要你,萧氏一族比我需要你,大燕百姓亦比我更需要你。我会在江陵等着你,待你功成名就那日,告诉我如何成为一个好官,好吗?”   少女笑容灿烂,耀眼的阳光将她的秀发照得通透发亮,仿若缎子般闪烁着光泽,她白皙的肌肤也在阳光下呈现出晶莹质感,仿佛美玉雕就的人像,散发着让人目眩的光晕。   萧时晏定定看着女子很久,想将她此时此刻美好的模样刻入脑海里。   良久后,他沉重地点了点头:“玉竹,你要信我,我一定会去江陵找你。”   待他再强大一些,有能力将她和她的家人都庇护在羽翼下,他一定会去找她。   隔壁茶室里,余管事心有余悸看向地上碎成渣子的青柚茶壶,暗暗叹了一声好险。   还好姜少傅及时婉拒了萧世子的示爱,不然太子适才煞气缭绕的模样,只怕会忍不住冲进隔壁屋里,一剑砍断萧世子的双手。   自从得知小少傅曾与萧时晏在回香茗茶楼相会,詹灼邺就购置下这间茶楼,命人在墙壁上打造出双面琉璃镜。   这种双面琉璃镜在隔壁不过是一面普普通通的镜子,不过从另一面看却是透明的,能够将对面的事物看的一清二楚。   当詹灼邺听到萧时晏说要辞去官职陪小少傅一起去江陵,他剑眉高挑,隔着琉璃镜冷冷观望少女的反应。   小少傅明显对萧时晏还未死心,竟然迟疑不决说不出话。   看着二人在隔壁携手互看,眉目传情,詹灼邺心中郁气难消,抬手摔碎一盏茶壶。   “为何她每次遇到困难,都要去找萧时晏。”   听到太子沉声自语,余管事暗暗撇了撇嘴,心想太子如今对姜少傅欲擒故纵的态度,人家当然不敢来求您了。   哎...要说这位萧世子真是好糊弄啊,就这样三言两语被姜少傅给打发了。   这一点上,萧世子远不及他家太子殿下。   有道是烈女怕缠郎,姜少傅都被太子缠到要假死脱身了,太子还能拉下颜面,继续装傻充愣死缠烂打。   “端妃那边回了什么话?”   余管事收回心里的感慨,面色恭谨答道:“端妃说姜小姐答应了入宫参加插花比赛。”   顿了顿,他又说道:“老奴还听说,十皇子从扬州办完差事,正在回来的路上。”   詹灼邺长指有一搭没一轻轻叩击着桌案,眸光渐渐深沉。   “司天监那里安排妥当了吗?”   “殿下放心,都安排妥当了,就等着殿下发话,即可将天象箴言上奏皇上。”   詹灼邺转头看向隔壁眉眼灿烂的少女。   小少傅久未归矣,是时候回到太子府,继续当她的好官。 第64章 选妃之争   有萧时晏在暗中相助, 官府跟快给姜宅送来了红契。   现如今只差从太子手里要回骨灰瓮,姜玉竹就能和京城里的故人和旧事断得干错利落。   这一次入宫参加插花比赛的贵女有数十位,看得出每位贵女都绞尽心思心打扮, 衣饰清丽淡雅, 妆容精致素淡,颇有些姜玉竹初次入宫时的装扮。   原来这些贵女们见上一次端妃在赏花宴后只留下姜玉竹用膳,还以为姜姑娘低调淡雅的性子惹得端妃娘娘入眼,于是在这一次入宫纷纷效仿起来。   可姜玉竹并没想这么多,她担心这一次入宫再遇上太子, 还特意选上一套颜色稍许明亮的衣裳,眉眼的妆容也加重了几许。   临出门前,殷氏看着女儿姣好的面庞,内心有些担忧皇帝会不会重办选秀, 太子和皇帝因她的女儿反目成仇, 从而酿造成一场伦理悲剧。   得知母亲的担忧, 姜玉竹感到哭笑不得, 她趴在母亲肩头说起宫里的一桩隐秘。   原来耀灵帝之所以终停选秀, 乃因他一心琢磨长生不老之道, 早在多前就不近女色, 只盼着用仙丹洗涤身体, 早日位列仙班呢。   殷氏被这个皇家秘闻惊讶得愣了好一会,不由唏嘘不已:“原来人前尊荣无限的贵妃娘娘, 这些年里都是在独守空房啊!”   故而当梳妆打扮妥当的姜玉竹步入颐和轩,登时引来了一众人侧目。   女子肌肤欺霜赛雪,身量高挑如竹, 一袭累珠叠纱胭脂月霜锦裙勾勒出她玲珑身段,头簪蚕丝芍药绒花, 黛粉轻扫眉眼,乌眸光彩灵动,整个人犹若华丽锦盒里散发着盈盈流光的明珠,美得明艳张扬,夺人眼目。   殿内贵女们低头看了看身上素淡的衣饰,觉得自己精心打扮竟然成了衬托此女的陪衬,心中不由气恼,觉得姜家小女心机深沉,兄长的忌日刚过,就迫不及待花枝招展,想要飞上枝头变凤凰。   在这些各怀心思的女子里,当属韩溪云对姜玉竹的妒意最深。   韩溪云甚至认为姜家这对煞星兄妹是专克她的小人。   姜少傅在画舫上毁了她巧心设计的姻缘,姜小姐更是魔高一丈,将好好的一场赏花宴搅得天翻地覆。   当看到女子宛若一株成了精的芍药花施施然走进暖阁,她脑中忽而响起曾经听到的议论声:   “啧,你们说,若是韩大才女有姜小姐那样的身段和容貌,萧世子还舍得退婚吗?”   韩溪云脸上噙着恰到好处的端庄笑容,放在膝头的手不经意握紧衣裙,生生攥出一道皱痕。   “姜小姐,你来了!”   端妃冲姜玉竹招招手,亲切笑道:“这是今早宫人收取梅花上的雪水烹制的香茶,你快来尝尝。”   姜玉竹与端妃和其他几位娘娘见过礼,在众位贵女艳羡的目光中款款落座。   “端妃娘娘好雅兴,这用雪水冲泡得茶就是不一样,色泽清润,茶香持久,我头一次品到这般清香鲜浓的茶呢!”一位昭仪笑着恭维道:“娘娘怎么想出用雪水泡茶的主意?”   端妃摇了摇头:“我整日呆在宫里,怎会想得出这种新奇法子,是姜小姐告诉我用雪水泡茶,茶味会甘爽怡人。”   那位昭仪看向姜玉竹,顿觉双眸一亮,感叹真是个碧玉般精妙的人,只可惜晚生了几年,若是赶在停办选秀前入了宫,皇贵妃独宠后宫的殊荣怕是要守不住了。   “咦...姜小姐不是江陵人吗?可是江陵那边流传用雪水泡茶的法子?”   听到这位昭仪的问话,姜玉竹忽而想起一件往事,她缓缓蹙起眉心,淡声道:“小女是听哥哥说起的...”   那时她初入太子府,一日她与太子对弈时,余管事端来两盏云雾茶,她端起茶盏浅啜,觉得入口茶水清冽,于是好奇问起太子这茶是用什么水所烹,为何同为云雾茶,太子这里的茶水好似更甘洌一些?   她还记得当时太子执黑子的手很好看,腕骨突出,手指细长分明,听到她的话后,太子抬起眼皮,玄玉般的眸子比手中黑子还要黑亮,静静凝望着她。   “是北凉的雪,饮水思源,这雪水能时刻提醒着孤不要忘记北凉发生的一切。”   打那以后,姜玉竹便深知太子是个记仇的人,太子要记的不是北凉的那段岁月,而是那些枉死在厚厚冰雪下的北凉军,是那种冰冷刺骨却又孤苦无依的记忆。   是仇恨的滋味。   得罪过爱记仇太子的人,终不会有善终。   脑海中浮现出男子那双黑涔涔的眸子,姜玉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哎呀,怪我失言了....”   那位昭仪瞧见姜玉竹面色微微泛白,还当是她回忆起英年早逝的兄长,连忙岔开了话题,询问起端妃插花比赛何时开始,好让她讨得一瓶花带回殿观赏。   “皇贵妃,宸妃娘娘驾到——”   殿外传来内监尖细的通报声,在场的位妃嫔们脸上闪过一丝惊讶之色。   皇贵妃执掌后宫,今日在端妃殿里举办的插花比赛必然会到场,可另一位宸妃娘娘因五皇子断腿之事,已经许久没有在人前露面了。   不知今日是哪里刮来的一阵妖风,竟将足不出殿宸妃娘娘都吹来了。   有道是贵气养人,只见步入皇贵妃娘娘一身锦盘金彩绣凤裙,面色红润,气质雍容华贵,发鬓间的玉簪花步摇轻轻摇晃。   跟在皇贵妃身后的宸妃同样是一袭华服,满头朱翠流丹,只是她面色憔悴,即便用厚厚的脂粉涂抹在脸上,仍掩不住眼下一团乌青,整张脸色在妃色宫装下显得蜡黄。   殿内众人纷纷起身向皇贵妃和宸妃见礼。   “都免礼罢,本宫与宸妃在路上耽搁片刻,来得迟了些。”   皇贵妃一进殿,就和颜悦色地免了众人的礼,平易近人的态度完全不像是后宫之主。   “贵妃娘娘这一到,外面雪就停了,天也亮了,来得是刚刚好,我们方才还在发愁,说这风雪要是不停,今日这插花比赛还怎么进行啊。”   “是啊,足见贵妃娘娘头顶上有瑞气祥云,乃是百花之神,不惧风雪!”   妃嫔们你一言我一语,相继恭维起皇贵妃带来的祥兆。   姜玉竹默不吭声隐在一种人群里,突然感到一道目光落在她身上,抬头对上宸妃布满血丝的双眼。   宸妃眼中的恨意如此明显,恨不得化作利刃砍断她的双腿。   姜玉竹脸上露出胆颤心惊的怯意,慌忙低下头。   半个月前本是五皇子的生辰,按照往年的惯例,福王府定会大肆张办宴席,极尽奢靡,恨不得将福王的祥瑞之兆普照到京城每一寸角落。   可司天监主薄夜观天象,发现西方白虎七宿中暗淡多年的毕星渐渐释放出光芒。   毕星为西方白虎第五宿,主掌射猎,有言道:毕宿明亮,天下安定。   在一月份出生的皇子,只有五皇子一人。   司天监主薄将此事呈奏耀灵帝,认为是五皇子这位大燕福星这些年来一直在偷偷吸取毕月乌星宿的光芒,才会福气缭绕,只是盈则必亏,五皇子虽为龙子,却并非真龙人选,长年累月吸收天福,不仅身子承受不住,还会导致天象紊乱,为大燕引来战乱。   亏得太子断掉五皇子的一条腿,让他偷偷吸走的福泽之气还给了毕星,稳定了天象。   耀灵帝听了司天监主薄的箴言,当即下令将五皇子幽禁于王府,无旨不得出。   面对宸妃投来的憎恨眼神,姜玉竹脸上露出担惊受怕的模样,其实心里倒是安稳。   今时的五皇子就如过街老鼠,人人喊打,宸妃就算对她恨之入骨,也不敢当着其他妃子和贵女们的面对她刁难,以免落得个苛待忠骨亲眷的恶名。   果然,宸妃只是狠狠剐上姜玉竹一眼,见她面露惊惧之色,心里暗骂了句天煞孤星,迟早会有报应,便厌恶地移开了目光。   皇贵妃驾到后,暖阁里的人便移步至花房,准备开始插花比赛。   宫中的花房分内外两间,内间花房潮湿闷热,是宫中花匠培育出天南地北上百株花草的地方,而外间的花房坐北朝南,面向旭阳,里面种植了最名贵的花草,每日供宫里的嫔妃们观赏取乐。   大燕花事兴旺,花艺一道在京城里极为盛行,鲜花在寒冷的冬日里更是稀罕玩意儿。   故而每隔三年,宫中会在隆冬举办上一场插花比赛,从诸多世家小姐里挑选出年满十六岁的贵女比试插花技艺,最终由众妃子评选出最美的一尊瓶花,在花灯节宫宴那夜摆放在皇帝的龙案上。   届时,这尊小小的瓶花会受到万人瞻仰,连带着插花之人的名气水涨船高,说来也是玄幻,几乎每一届获得插花比赛魁首的贵女,在来年都会遇上极好的姻缘。   昔年的先皇后,就是在插花比赛上一举夺魁,得到几位皇子倾慕之心,最终被九皇子,亦是当今圣上抱得美人归。   这便是让京城贵女们跃跃欲试,满怀憧憬参加这场插花比赛的缘由。   花房内温暖如春,姜玉竹脱下软毛锦织披风,接过宫女递过来的银剪刀,逐一挑选想要的花枝,放进竹篮里。   至于皇贵妃和其他妃子,则在距离花房不远的凝霜阁里一边品茶聊天,一边眺望向这群忙碌的少女。   “今年世家大族的女子相交往年差上不少,什么阿毛阿狗都混进来了。”   宸妃面色阴沉,她冷冷盯着暖阁里身形如灵蝶的少女,语气嘲讽。   正在闲谈的众位嫔妃们登时缄默不言,面面相觑。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纵然五皇子如今失了势,可宸妃的父家旭阳侯不可小觑,她们开罪不得。   再说,姜小姐天煞孤星的命格她们也是有所耳闻,虽然心中奇怪端妃为何会对此女另眼相看,但她们犯不上为这种有邪门命格的女子说话。   端妃淡淡看了宸妃一眼,勾唇浅笑:“宫里混进来的阿猫阿狗还少吗?有些阿猫还能伤了主子,取而代之...”   几位在宫里资历较久的妃子闻得此言,皆是面色一凛,她们悄悄觑向上首皇贵妃的神色。   皇贵妃仿若没听到端妃话,眉眼始终噙着淡淡的笑意,她心平气和放心茶盏,对宸妃温言道:“你在流云殿里呆了甚久,今日出来多赏一赏风景,宽一宽心神,莫要再想其他事。”   宸妃脸上的面色不太好,她紧咬了咬后槽牙,最终压下一肚子要对姜家小女发难的话,冷哼一声别过脸去。   花房内百花齐放,姹紫嫣红,花香涌动。   姜玉竹所到之处,正在采花的贵女们纷纷起身离去,有些人更是收不住脸上的厌恶之色,就连她裙摆扫过的花枝都不再去碰。   仿若稍离得她近一些,就会触及甩不掉的厄运。   面对这些女子明晃晃的排挤,姜玉竹心中毫无波澜,她又不是六七岁的小娃娃了,才不会在意这种闲言碎语。   此刻她唯一惦念的,便是端妃娘娘说会帮她从太子那里要回的骨灰瓮。   所以,端妃娘娘和太子很熟吗?   从端妃上一次酒后吐露的心事,可以窥探出她与先皇后二人姐妹情深,不过太子诞生后就被皇帝送去北凉,端妃又是从何与太子有的交集呢?   还有,端妃明显对她有好感,可姜玉竹能够感觉出来,这种好感并非源于她们同为江陵老乡。   那会是源自于太子吗?   思虑之间,姜玉竹在角落里胡乱剪下许多犬尾草,最后连她身畔的小宫女都看不下去了,小声提醒道:   “姜小姐...沙漏里的细沙快流尽了,您还未选取主花呢!”   姜玉竹这才醒过神,她抬头看向沙漏里所剩无几的沙砾,随手剪下一株玉兰花放在竹篮里,捧起莲花纹手炉准备折返回去。   “就这朵了,咱们回去罢。”   小宫女看向篮子里绿油油的犬尾草和一株玉兰花,觉得姜贵女的品味超群出众,是她这个见识浅薄的小宫女难以领会其中奥妙。   很快,贵女们陆陆续续返回凝霜阁,阁内置有数十张黄花梨月牙桌,每张桌上摆着精巧的盘,瓶,缸,碗,筒,篮共六种器皿供插花之用。   看似不起眼的器皿,却各有讲究,譬如玉盘的形状以圆形为主,器面浅又广,就好似水塘或湖泊,最适宜装饰亲水的花材。而玉瓶的器形简洁细长,线条流畅,讲究神韵雅致,多选用松,竹,梅和兰之类的隽秀花材。   韩溪云提着满满一篮子鲜花回来,目光扫视过桌案上的器皿,最终挑选出一只颜色淡雅古朴的玉缸,胸有成竹开始修剪起花枝。   见周围的贵女们多选取形状优美的玉瓶,她唇角扬起不易察觉的笑意。   瓶花是最保守不易出错的选择,可皇贵妃此前早有所言,今日获胜的插花要摆放在皇帝的龙案上。   缸的器形稳重,适宜点缀硕大名贵的花材,更能衬托出一国之君的威严端庄,尊贵无双的气质。   在基盘上,她选用蓬莱蕉打底,从枝选取万年青,蓝星花以及小红果作点缀,之后插入颜色鲜艳的主花芍药,又用洁白的马蹄花作装饰,最后小心翼翼修剪多余的旁枝。   坐在观赏席的几位妃子瞧见韩溪云一手打造的缸花,脸上皆露出欣赏之色,纷纷由衷称赞道:   “韩大学士家的小女不愧为京城第一才女,小小年纪在插花之道上显露出惊人造诣,就连宫中的尚仪女官,怕是都插不出这般有气韵的缸花。”   “是啊,缸花最讲究意蕴,若是技艺和心性不够,就会弄巧成拙,显得杂乱无章,让人不知先看那一朵花好。你看韩小姐这盆缸花高低有致,上聚下散,浓淡适宜,多一枝少一枝,都会少了韵味。”   “看来这次的插花魁首,必然是韩家小女无疑了。”   众人交口称赞之时,忽然有一位嫔妃扑哧乐出声,她忍不住捂嘴笑道:“那位姜小姐摆弄的碗花,真是...”   只见姜玉竹面前的五彩鱼藻纹瓷碗里铺满了犬尾草,瓷碗正中央竖着一只花苞半开的玉兰花,乍一眼瞧上去,就像是墙角的杂草堆里生长出一株半死不活的玉兰花,毫无美感可言。   韩溪水转头看向一旁放下鎏金剪刀的姜玉竹,她唇角轻勾,眼底不由划过一道轻蔑的笑意。   她微微一笑,声音甜美,似是善心提醒道:   “姜小姐,碗花讲究阴阳平衡的禅意,花材不宜装满花碗,更不能遮盖花器,你摆弄的碗花...”   简直是处处都破了规矩,莫说是皇帝的龙案,就连破庙的案枱都上不了台。   正在修剪花枝的贵女们齐刷刷停了手里的动作,伸头探脑看向姜玉竹打造的碗花,脸上满是掩盖不住的讥讽神色。   “果然是从小生养在穷乡僻壤里的粗鄙女子,插出来的碗花透着小家子气,毁了禅意。”   “不过空有一张漂亮的皮囊罢了。”   “怕是姜家这对孪生兄妹出生的时候,脑子都长在姜少傅那里...”   看到姜玉竹出丑,阁内的贵女们皆是幸灾乐祸,甚至都顾不上去妒忌韩溪云打造的惊艳之作。   姜玉竹展颜一笑,淡淡道:“多谢韩小姐提点,小女心中的禅意便是如此。”   韩溪云不再多语,脸上噙着挑不出错的笑容,心里默默念:冥顽不灵的乡野女子,丢人显眼的时候还在后面...   见贵女陆续完成插花,端妃放下茶盏,扬眉看向众人,淡淡道:   “往年都是咱们这些妃嫔点评参赛贵女的作品,今年不妨换个法子,陛下今日召见几位世家子弟入宫蹴鞠,年轻人的品味更相投些,就让他们过来观赏,再挑选出最入眼的插花。”   众位嫔妃闻言先是一愣,她们仔细想了想后,都觉得端妃提出的这个法子很不错。   今日入宫参加插花比试的贵女,皆是为了给自己在日后挣个好姻缘,其中不少参赛贵女还是这些嫔妃的亲眷。   族中女子得以高嫁,这些居于后宫的嫔妃脸上也有光,可魁首之位只有一人,每届插花大赛上,嫔妃间因此结下梁子的事不在少数。   今日端妃提出的主意正好能够解决这个问题。   纵然韩溪云得到魁首之位,可其他贵女也有机会在皇子和其他世家公子面前露个面,彼此留个好印象。   一时间,众位嫔妃都点头附和端妃这个主意。   皇贵妃对身旁的宫人下令道:“既然大家伙都同意了,你蹴鞠场上,将未婚的皇子和几位公子们带过来罢。”   阁中贵女们听到这个消息,她们兴奋得眼睛冒光,双颊晕开一抹粉红,忍不住叽叽喳喳悄声议论起来:   “听说十皇子已经回京了。”   “萧世子好似也在京中,也不知他今日有没有入宫参加蹴鞠。”   “未婚的皇子,那...会不会有太子呢?”   “许小姐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想不到心气还挺高,竟惦念着太子妃的位子。”   许小姐被周围的贵女一打趣,脸上的红晕比面前的芙蓉花还要红艳,轻声嘟囔道:“我就是随口问一问,太子那般皎若明月的人,就算是侧妃都轮不上我...”   与兴高采烈议论的贵女们恰恰相反,沉默寡言的姜玉竹眉宇间凝着一道浅渊,忧心忡忡看向窗外。   外面又开始下雪了,飘飘扬扬的雪花轻轻落在梅花树上,树杈上很快就挂满了冰晶,给梅花添了几分冰肌玉骨的秀美。   约莫一炷香的时辰后,七八道身影出现在廊下,刚刚结束蹴鞠的郎君们还穿着骑装,一个个身姿挺拔,眉清目秀,气宇不凡。   红梅交错的枝桠间,其中一位郎君清冷的眉眼阁外引人注目,宛若挂上冰晶的花瓣,昳丽又透着疏离的冷意。   姜玉竹收回目光,她端起面前的碗花,不动声色往角落里退去。   “儿臣参见母妃!”   只见一名年约十七八岁,身穿靛蓝刻丝暗金松纹骑装,腰系麒麟纹玉革带的少年郎快步走进凝雪阁。   他先是对端妃行礼,又按照位份依次拜见皇贵妃与宸妃等人,紧接着迫不及待扬起头,亮晶晶的眸子扫视花案后的贵女们。   少年面容俊美,眉眼绚烂,灼灼目光看得女子们害羞地垂下了头。   此人便是耀灵帝最小的十皇子:詹少辞。   詹少辞神色焦急,目光四处搜寻,终于在角落里看到一个临窗而立,垂首敛目的女子,唇角随即绽放出灿烂的笑容,他走到端妃身旁落座,目光依旧盯在女子身上,语气掩饰不住的欢喜:   “就是她,多谢母妃!”   端妃看到养子双眼冒精光的样子,无奈地笑了笑,伸手拍拍他的手背,叮嘱道:   “收敛些,莫要吓到人家小姑娘。”   詹少辞展颜一笑,露出两颗白净的虎牙:“儿臣在过来的路上,正巧遇见太子和萧世子,他们听说凝雪阁里正在举办插花比赛,于是也跟着过来瞧一瞧。”   端妃看向身长玉立的二人,笑道:“既然来了,你们不妨也当一回判官,挑选出今年最好的插花。来人啊,赐座。”   詹灼邺淡淡颔首,他撩开九蟒金纹衣摆落座,目不斜视,垂眸浅品宫人奉上的清茶。   宸妃盯着太子孤傲身影,恨得牙龈都咬出了血,碍于众人在场,只得把恨意连着血往肚子里咽。   皇贵妃笑眼微弯,温声道:“太子和萧世子都不是爱凑热闹的性子,今日倒是转了性。”   萧时晏笑容清澈,声音温煦,他对皇贵妃拱手答道:“臣受家母之命,想要从宫里的花房讨要一瓶花带回府观赏。”   有嫔妃忍不住打趣:“萧世子到了成家立业的年纪,怕是萧夫人心里挂念此事,今日要你带回府的不是瓶花,而是萧家的儿媳妇罢!”   众人闻言笑作一团。   贵女们春眸流转,瞧见萧时晏面对几位嫔妃的打趣不羞不恼,气质温润儒雅,真当是一位如意郎君的好人选。   至于端坐于上首的太子面色虽冷,可气质沉稳,俊美无俦,男子只静静坐在那里,浑身散漫着矜贵气质,从窗外探进来的一支梅花映衬着他昳丽凤眸,心动神驰。   听闻太子如今在早朝中锋芒毕露,处处压制着大皇子,就连皇贵妃见到太子,都要卑躬屈膝礼让三分。   这就是一代储君的威仪啊,待到太子袭成正统那日,那便是天下之主,他的正妻,自然是母仪天下的皇后。   还有一位娘家富可敌国,性情爽朗的十皇子,只要能得其中一人青睐,那后半生便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想到如此,在场贵女们精神一振,期待着三位郎君的目光可以停驻在自己精心设计的插花上。   到了赏花的环节,皇贵妃命宫人去庭院采集来一竹篮新鲜的梅花枝。   每位郎君可以拿上三支梅花,下场观赏品鉴每一位参赛贵女所插的瓶花,若是有中意的瓶花,便将手中梅花赠予此女。   最终收获最多梅花的女子,便是本届插花比赛的魁首。   第一位下场观赏插花的郎君是安远侯家的赵世子,此人出身书香世家,现在内阁任职,赵世子容貌英俊又饱读诗书,与萧时晏有着京城双绝的美称。   赵世子唇角噙笑,手持三支梅花漫步而行,他不时驻足低头观赏花案上的插花,认真点评每位贵女作品的精妙之处,   当走至韩溪云所插的缸花面前,赵世子点点头,目露欣赏之色,献上一支梅花。   “谢过赵世子。”   在四周艳羡的目光中,韩溪云落落大方接过赵世子递来的梅花枝,笑容端庄明丽。   赵世子又走了几步,将手中另一只梅花递给了皇贵妃娘娘的侄女柳小姐。   柳小姐笑着接过花,她斜睨向韩溪云,扫去一个挑衅的目光。   赵世子一碗水端平,既保全了皇贵妃的颜面,又向心悦的京城第一才女献上倾慕之意。   就当他想要手中仅剩的梅花随便送给其他世家小姐时,他的余光扫到一盏碗花,顿时停住了脚步。   啧,这盏碗花丑得惊世骇俗,让人心中忍不住好奇缔造出此等丑物的女子是何模样?   赵世子的目光顺着孤零零的玉兰花向上游走,最终落在少女比玉兰花瓣儿还要皎洁的面庞上。   倘若花开会有声音,那此时赵世子心中百花齐放,争相在他脑海中绽放出噼啪声响。   女子分明生了一对及其勾人的桃花眸,眉形却是略带英气的双燕眉,一双黛眉如轻燕展翅,弯得恰到好处,柔美中透着坚毅,给人一种冲击美感。   琼鼻秀气挺拔,紫芝眉宇,绛唇映日,一张娇丽面庞旖旎如画。   女子美得张扬,脱俗,清丽,又摄人心魂。   待他回过神时,已然神不知鬼不觉伸出手,主动对清丽佳人奉上最后一支梅花。 第65章 赔罪梅花   姜玉竹微微愣怔了一下, 她看向目光呆滞赵世子,善意提醒道:   “世子爷怕是献错人了罢?”   她右手边那位贵女所插的绣球瓶花错落有致,浓淡相宜, 可是要比自己这盏“野蛮生长”的碗花要高雅上千万倍。   不过赵世子好似没有听到姜玉竹的话, 眼睛仍一眨不眨眼地望着她。   瞧见赵世子这副丢了魂的模样,周围贵女们心底不由泛起了酸意,低声私语:   “哼,想不到赵世子出生于书香世家,见多识广, 却还是被姜小姐的皮囊迷惑。”   “这那里是天煞孤星,简直是狐妖转世,勾得赵世子都丢了魂!”   “庸俗,肤浅, 狗男人!”   听着周围的窃窃私语, 赵世子终于醒过了神, 心知他情不自禁给姜小姐献上梅花, 并非是因她那盏惊世骇俗的碗花, 全是因对方那张人比花娇的脸啊!   可他能当着众人承认自己如此庸俗肤浅吗?   绝不能够!   赵世子掩唇清咳一声, 他一手背至身后, 一手指向黄花梨花案上的杂乱无章的碗花, 紧绷起脸一本正经道:   “姜小姐这盏碗花看似简陋,实则是暗含最高深的禅意, 犬尾草紧密成把,中心插上一支玉兰花,一俗一雅, 阴阳平衡。禅意本质就在于去繁就简,回归本心, 这世间万物是俗,本我是雅,姜小姐的本心就如这一支圣洁的玉兰花,在芸芸众生中独醒...”   赵世子洋洋洒洒说了半晌,众人再去看姜玉竹所插的那盏碗花,隐约品出一丁点儿乱中有序的深意。   姜玉竹被赵世子夸赞得有些脸红,她没想到自己随手所插的犬尾草竟然能被对方领会出如此深奥的禅意。   “故而这支梅花,姜小姐受之无愧。”   “小女...谢过赵世子。”   姜玉竹刚刚从赵世子手中接过梅花,忽而察觉出一道凌厉逼人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她抬眸看去,迎上一对幽深漆眸。   男子漆色眸底翻涌着她曾经熟悉的情愫。   浓烈至极的占有欲。   不过这种感觉很快就消散了,太子只淡淡看她一眼,又转过头去同十皇子交谈,仿若刚刚那让她炸起一身鸡皮疙瘩的深沉目光只是胡思乱想。   赵世子看到姜玉竹愣神的模样,喜滋滋的以为姜小姐被他的渊博才学折服了。   姜小姐在插花的技艺上虽然烂到透顶,不过女子容貌倾城,性情恬静,希望佳人能明白自己的一片芳心,待二人成婚后,他会手把手教姜小姐如何将花插得像她人一样明艳漂亮。   依依不舍又看了清丽佳人一眼,赵世子这才走回到自己的位子上。   接下来的过程中,陆陆续续又有几位世家子弟下场品鉴插花,他们手中的梅花有的落在京城第一才女韩溪云手中,有的献给皇贵妃娘娘的侄女,又有的递给乔家小姐。   不谋而合的是,这些一表人才的世家公子总会涨红着脸,将手中最后一支梅花交给姜家小女,末了一步三回头地回到自己的位子上。   姜玉竹怔怔看向手里快要握不住的梅花枝,有一瞬怀疑莫非她在插花技艺上,真的有什么惊人天赋?   石榴裙下无君子,男子贪恋美色是人性使然,早就深谙其中道理的众位嫔妃倒是对这个局面不觉意外。   更何况姜家小女那种柔媚中又透出三分英气的容色的确是独一份,很难让这些血气方刚的少年郎们把控得住。   “萧世子,该轮到你下场去赏花了。”   皇贵妃话落后,便有宫人将沾着晶莹雪水的梅花枝交到萧时晏手中。   萧时晏垂眸看着三支散发着淡淡幽香的梅花,眸底闪过一丝落寞,短短几息后,他掀起眼帘,琥珀色眸子盛满了真诚的笑意:   “家母不辞辛苦,日以继夜照拂卧病在榻的父亲,臣见这几束梅花开得刚好,娘娘可否让臣带回府送给母亲。”   萧大学士因病退出内阁后,昔日风光无限的萧国公府因此萧瑟了不少,还好萧世子性情沉稳,又在政务上勤勉,因此得到耀灵帝赏识,听说年后他在中书省的职位还会升一升。   看来如今萧世子一心扑在政事上,无意在插花比赛上挑选中意的世家女子。   皇贵妃眉眼含笑点点头,温言道:“你真是个有孝心的孩子,来人啊,去内侍省取来那瓶斗彩开光折枝莲纹花瓶,让萧世子一并带回去给萧夫人观赏。”   萧时晏谢过皇贵妃的赏赐,他不动声色看向上首的太子。   太子靠着紫檀木交椅背,男子姿态优雅,面容无波,长指有一搭没一搭轻轻叩击着桌案,目光并未因姜小姐得到全数梅花而有所关注。   萧时晏今日在御书房门口撞见太子时,正好听到内监向太子转达皇上的口谕,原来耀灵帝听说凝雪阁正在举办插花比赛,让太子前往看看有没有中意的女子。   萧时晏暗暗握紧手中的梅花枝,明亮的眸色蒙上了一层阴晦,他何尝不想像其他人一样,光明正大对那个女子表达倾慕之心。   可他不能。   太子目光如炬又心思缜密,稍有不慎,就会被他窥出端倪。   这压抑的爱欲将萧时晏逼到狭仄的角落,简直就快要将他逼疯了。   见萧世子没有下场评选插花,众位贵女脸上露出失落之色,转念一想,就连容色倾城的姜小姐都没有得到萧时晏的梅花,心里不禁又觉得平衡了些。   待轮到十皇子詹少辞时,他一把抓起竹篮里剩余的梅花,风风火火走下台阶,在周围诧异的目光中,大步走向临窗静立的女子。   窗外细雪纷飞,女子潋滟双眸也映着点点细碎雪光,清透晶莹,干净纯粹。   姜玉竹看向径直冲她走来的十皇子,螓首微侧,眼中噙着不解。   詹少辞看都没看花案上的碗花,他咧嘴一笑,一股脑儿将手中的梅花枝全部递了过去。   “十殿下,为了公平起见,每位贵女只能得一支梅花啊!”   负责监察此次插花比赛的官员见十皇子将全部梅花枝都给了姜小姐,急得在一旁提醒道。   “还请十殿下点评小女所做的碗花。”   姜玉竹未接过十皇子递上的梅花,只盈盈行了一礼,轻声道。   詹少辞直勾勾盯着眼前的女子,他目光极为复杂,缓缓开口道:   “仙子姐姐,你忘记我了吗?四年前咱们在花灯节那夜见过一面,你当时跳到我的船上...”   少年眉眼灿烂,笑起来时露出两个虎牙,黑亮亮的眸子让姜玉竹感到有一丝熟悉,顺着少年的话头,她的思绪不由回到四年前花灯节那个夜晚。   ——   当时,姜家人刚搬到京城没多久,姜慎托上不少关系,成功让姜玉竹进入华庭书院读书。   花灯节那夜,姜玉竹换下男装,穿上母亲为她裁制的新衣裙和家人一起出门游玩。   夜市长街上人山人海,摩肩接踵,姜玉竹一个不留神,就被熙攘的人群和家人挤散了。   好巧不巧,就在她沿着河岸找寻亲人时,瞧见迎面走来的几个年轻人正是她在华庭书院里的同窗。姜玉竹心中一惊,为了躲避与这几人撞上照面,她慌不择路跳上一艘正在驶离岸边的画舫。   谁知在那艘画舫上,竟有一个小男孩缩在船尾低声哭泣,他被从天而降的姜玉竹吓得忘记了哭。   “你。。。你是从天上掉下来的神仙姐姐吗?”小男孩吸了吸鼻子,歪起虎头大脑,红着眼眶问道。   姜玉竹拍了拍衣裙,看向比她还矮半头的男孩,笑吟吟道:“是啊,你怎么一个人呆在船尾,你的家人呢?”   “我没有家人...” 男孩仿若被触及到逆鳞,他忽然拧起粗粗的眉毛,凶巴巴道。   姜玉竹觉得小男孩愣头愣脑的模样怪有趣,于是逗弄道:“那你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   男童瘪着一张嘴,不愿意吭声。   姜玉竹莞尔一笑:“你没有尾巴,又不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那怎么会没有家人呢?”   她打量起男孩身上的流云锦袍,想起自己在书院里曾看到萧世子穿过类似的衣裳,猜测男孩的身份应该非富即贵。   估摸男孩和家里的亲人吵了架,才会独自一人偷偷溜出来。   果然,男孩抹了一把脸上的泪痕,闷闷不乐道:   “我生母死了,父...亲从来不管我,养母对我管教严厉,只要我表现得比其他兄长优秀,她就会厉声责备我,那些兄长还嘲笑我生母是低贱的商贾...我...我没有他们这样冷血无情的家人...”   姜玉竹在船尾坐下来,她从荷包里抹出一块儿奶糖递过去。   男孩白嫩的小脸上露出好奇的神色,他傻乎乎问道:“这是天宫上的糖吗?”   姜玉竹抿起唇角的笑意点点头,煞有其事忽悠起来:“这在仙界里叫无忧蜜,你吃了后,会就会忘记所有烦心事。”   少年面色虔诚接过她递来的奶糖,放入口中品尝,眼眸顿时弯成了两道月牙儿。   姜玉竹瞧见男孩稚气未脱的模样,决意开导他一二。   “商贾并不低贱,我的母亲就是商贾,她赚得的银钱供我和兄长读书,让我们过上自己想要的日子。”   “仙宫里的神仙,也会做生意?” 男童脸上露出疑惑的表情。   “当然了,没有仙人做生意,哪里来的这无忧蜜!”   男童似是被姜玉竹的说服了,他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姜玉竹淡淡一笑,耐心道:“仙有正邪,人有善恶,亲有远近,就算是骨血至亲,也非都盼着你好,像这种趋炎附势亲人,他们的闲言恶语你无需放在心上。”   想起自己在书院里因学业出色被夫子表扬时,父母脸上毫无喜色,眉心反倒是拢着浓浓的忧色,自此以后,她学会收敛锋芒,因为她清楚父母心中的担忧。   也是因此,姜玉竹不禁对眼前男孩的遭遇感同身受。   她看着少年懵懂的黑眸,忍不住抬手掐了掐他软嘟嘟的面颊,眯眼笑道:   “嗯...至于那位和你毫无血缘关系的养母,恐怕她才是真心为了你好,她不想你惹得其他兄长妒忌,从而受到伤害。真正关心你的亲人,不会盼着你大富大贵,成龙成凤,只希望你能平安顺遂。”   多年过去了,詹少辞仍忘不那个夜晚。   数不清的花灯漂浮在湖面上,少女水汪汪的眼眸中倒映着周遭点点烛光,灯火在她眼中荡漾,恍如天上繁星离岸来,闪动着流光溢彩。   口中奶糖慢慢化开,沁出甜蜜的滋味。   少女指尖染着凉意,在面颊上留下余香。   他长大后终于清楚,真正让他忘记心中忧伤的并非是无忧蜜,而是少女开导他时的温言细语。   “你是...船上的那个小男孩...”   姜玉竹缓缓睁大明眸,她依稀从对方疏朗的五官辨认出记忆中那个男孩的轮廓。   曾经比她矮上半头的小男孩已然变得高大英俊,需要她仰起头才能直视。   詹少辞用力点点头,他双眸亮晶晶的,欢喜道:“太好了,你终于想起来了,我这些年来一直在找你,可那夜你并未留下姓名,我苦苦寻找四年,直到一日在宫中看到和你容貌相似的姜少傅,才清楚这些年你一直在江陵养病。后来,我又去了江陵姜宅寻觅,却发现姜宅里的姜小姐并非是..”   姜玉竹急忙打断十皇子的话:“十殿下宽宏大量,还请宽恕小女当年的戏言。”   詹少辞摆摆手:“我这些年一直找你,并非要追责你哄骗我的话,而是...而是想感谢你。”   暖阁里的众人看到这一幕,不禁恍然大悟。   原来姜小姐和十皇子早在四年前花灯节上就有过一面之缘,十皇子不忘美人,寻寻觅觅多年才弄清楚神秘美人的身份。   难怪平日里眼高于顶的端妃对姜小姐与众不同,原是早就内定下来的小王妃。   四四方方的雕花窗轩圈出两个人的身影,少女清丽动人,少年星眉剑目,看上去很是登对养眼。   有几位心直口快的嫔妃忍不住冲端妃连连道喜。   詹灼邺敲击桌案的手指不知何时停了下来,他掌心扣住桌角,手背上的青筋隐隐浮动。   男子眉眼深邃,眸光更是深沉,冷冷盯着女子娇媚的面庞。   他伶牙俐齿的小少傅啊,究竟用花言巧语哄骗过多少男子?   詹少辞再次举起手中的三支梅花,笑眼弯弯道:“姜姑娘,你可愿收下的我的梅花?”   在四面八方的注视下,姜玉竹不好拂了十皇子的心意,她迟疑了一下,最终接过对方递来的花枝,轻声言谢。   詹少辞见姜玉竹收下了花,唇角笑意愈加灿烂,仿若吃下了一颗甜甜的无忧蜜。   端妃见状,适时开口笑道:“看来今日的魁首已见分晓,那便是姜家...”   “且慢。”   众人循声看去,见太子面色平静,长指轻弹从雕花窗轩口探进来的一束梅花枝,枝头细雪纷纷而落。   太子掀开眼皮,眸光仿若沾染上雪的凉意,音色清冷:   “孤还未下场品鉴诸位小姐的插花。”   皇贵妃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之色,她看向空无一物的竹篮,笑道:“我还以为太子对此事提不起兴致,忘记让宫人算上太子那份,来人啊...”   “不必了,孤取手头上这枝便好。” 探入窗口的花枝被太子轻而易举地扭断,他不急不缓起身,迈开步伐,目标明确。   太子今日穿着一身玄色阔袖蟒袍,浓黑的衣袍上绣有暗金纹龙,行走间五爪龙纹在光影变幻中若隐若现,他手中的红梅更是与这身玄色形成了强烈对比,在指尖如烈焰般绽放。   男子一步步走来,每一步都仿若踩在姜玉竹的心尖上,她的呼息都不由紊乱起来。   当太子走到她面前,高大的身影尽数笼罩在她身上,拂来让人心悸的寒意。   男子骨节分明的手指端起花案上的碗花。   姜玉竹抬起眼眸,看到太子端着她的碗花仔细端详,男子凤眸微眯,神色专注,未曾分给她半点儿余光。   良久后,太子放下碗花,声音淡漠:   “姜小姐所做的这盏碗花虽然蕴含禅意,可在外观欠缺美观,倘若在放在父皇的龙案上,让前来大燕的邦国使臣瞧见,恐怕难以领会其中意境。”   听到太子的点评,四周贵女们心中一喜,感叹太子殿下火眼金睛,丝毫不受姜小姐这张狐妖皮囊所惑,直言不讳道出她所作的碗花寒酸又丑陋,难登大雅之堂。   姜玉竹微微松了口气。   太子所言属实,她在花房选花时心不在焉,为了应付这场比赛,胡乱插上一通,未曾想赵世子品味独特,竟然对她的作品大肆赞赏,以至于其他贵公子跟着附庸风雅,纷纷给她递上梅花枝。   詹灼邺盯着轻吐兰息的少女,眸色渐渐暗沉。   小少傅为了躲避他的视线,特地选在偏僻的窗口站着,被凉飕飕的寒风了半晌,少女雪白的脸颊染上淡淡绯红,眼尾亦洇开一抹媚人的红晕。   确是勾人。   难怪惹得这些见惯繁花的世家公子春心大动,如蜂蝶般竞相扑上这朵娇花。   眼眸低垂,目光触及少女纤纤素手里一大捧鲜艳欲滴的梅花,詹灼邺眉尾压低,眸光骤然沉下来。   众人原以为太子对姜小姐直言不讳的点评已是不留情面,没想到更过分的事还在后面。   只见太子忽而抬起手,从姜小姐手中取走全部梅花,扬手丢出窗外。   洋洋洒洒,一枝都不剩!   阁中众人不由发出低声惊呼。   “皇兄,你这样做,未免太过分了!”   詹少辞虽然也认为姜小姐这次的魁首之位有很大水分,可太子此举,无异于是在众人面前明晃晃地羞辱姜小姐!   他忍不住为他的仙女姐姐鸣不平。   詹灼邺淡淡睥向一脸忿忿不平的十皇子,语气微冷:   “十弟以为,是姜姑娘的颜面重要,还是大燕的颜面重要?花灯宫宴,万国来朝,是大燕彰显国力,威慑邻邦的大好时机。这盏碗花若是出现在龙案上,那些远道而来的使臣会不会认为是大燕在故意轻慢他们?”   詹少辞张了张嘴,却说不出驳斥的话。   他从小就将这位顶天立地,杀伐果断的皇兄视作崇拜对象。   宫里的人都觉得他是最小的皇子,有太子和大皇子帮父皇协理政务,他这种无所事事的皇子只用坐享齐人之福,过着钟鸣鼎食,骄奢无度的日子。   唯有太子在归京后找到自己,让他从水部司的小官做起,将他调遣到江南,还帮他从沈家拿回应得的家业。   若非今日保护姜小姐心切,他是断断不敢反驳太子的话。   更何况太子所言句句属实,倘若大燕因此在宴会上丢了颜面,像姜小姐这种毫无依仗的小女子,必然会受到群臣口诛笔伐,而他们这些世家子弟,只会不痛不痒落下个护花心切的风流之名。   想到如此,詹少辞面露羞赧之色,垂首歉意道:“皇兄所言极是,臣弟思虑不周。”   训斥完十皇子,詹灼邺转身看向面色平静的少女,目光深沉:   “姜小姐可觉得委屈?”   姜玉竹摇了摇头,轻声道:“臣女并不觉得委屈,太子所言极是,小女所做的碗花并不适合出现在端庄严肃的夜宴上。”   “姜小姐倒是比你兄长要懂事得多...”   太子微微倾身,这一句话声音低沉,轻到只有二人能听到,莫名透着暧昧不明的味道,听得人耳垂发烫。   姜玉竹呼吸一滞,忙垂下浓密眼睫,遮住眸底泛起的波澜。   一枝红艳如血的梅花出现在她眼帘下,太子清冷的声音响起,仿若刚刚那充满磁性的低语只是她的错觉。   “姜小姐深明大义,既然孤剥夺走你的魁首之位,这支梅花,权当是赔罪了。”   男子修指捏着一枝红梅,宽敞的蟒纹袖摆垂落,露出的手腕腕骨突出,手背青筋显露,隐约透着让人心悸的张力。   姜玉竹轻轻吸了口气,伸手接过太子手中的红梅。   “臣女谢过太子。”   赏花环节就此告一段落,因太子辣手摧花,此次插花比赛的魁首最终落在韩溪云头上。   韩溪云含笑接过曹公公奉上作为嘉奖的青花玉壶春瓶,心里却在滴血。   为何明明姜小姐什么都没有得到,却好似得到了一切。   诸位青年才俊的倾慕,十皇子的维护,太子的赔礼。   而她明明凭实力赢得最终胜利,却好似什么都没有得到。   本该是令人艳羡的魁首之位,如今也变成了嗟来之食,恶心得她恨不得摔碎手中玉瓶。   可她做不到,亦不能做。   她是韩大学士的嫡女,是京城第一才女,是端庄到不容一丝瑕疵的高门贵女。   韩溪云吞下不甘,余光看向角落中手持梅花发呆的女子,眸底燃烧起妒意的火焰。   终有一日,她要让今日所遭受的羞辱,千倍万倍地奉还。   插花比赛结束后,皇贵妃留下女眷们在宫中用晚膳,当下时辰还早,瞧见阁楼外的雪停了,贵女们三五成群,走进银装素裹的御花园中观赏雪景。   詹灼邺一袭玄色狐裘大氅立在宫檐下,幽深目光追随那道被孤立在最后的淡烟色身影。   “皇兄,我这次从扬州回来,给你带来当地的木樨荷花酒,这种酒安神消疲,每夜睡前来上一小盏,保准皇兄不会再受梦魇所扰,一觉安睡至天亮。”   詹少辞凑到太子身旁,他讨好一笑,两颗虎牙在少年脸上添了几分稚气。   詹灼邺收回目光,转头看向十皇子,唇角弯了弯:“多谢十弟好意,孤的梦魇症已经痊愈了。”   听了这个消息,詹少辞由衷为太子感到开心,他眉飞色舞道:那真是太好了!不知是太医院的那一位圣手根治好皇兄的心病?”   本是个简单的问题,太子却沉默了良久,淡淡答道:“她是个名不见经传的乡野大夫。”   “当初胡掌院都对皇兄的梦魇症束手无策,想不到民间竟有如此高人,皇兄要不要引荐此人入太医院,日后皇兄在太医院亦算有了耳目。”   詹灼邺眸光微敛:“她这个人淡泊名利,不想在留在孤身边。”   “嘶...那这位神医还真有个性。” 詹少辞搓了搓下巴,笑道:“下次臣弟头痛脑热了,不妨让这位神医来给我治一治。”   詹少辞本是随口一句玩笑话,可太子却忽然定定看着他,唇角弧度转淡,目光亦噙着冰冷的压迫感。   “十弟身体康健,就算有了头痛脑热,宫里的御医自可为你诊治。”   詹少辞隐约察觉到太子语气不虞,心中不禁犯起了嘀咕。   太子对他一向大方,就连沈家的万贯家财都不曾觊觎半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乡野大夫,何至于当宝贝似的藏着掖着。   太子似是不想在这个话题上继续,话锋一转,漫不经心问道:“你同那位姜小姐是如何认识的?”   提起此事,詹少辞的话匣子就打开了。   他眉飞色舞讲起起四年前的花灯节上,姜小姐是如何神女天降般落在他面前,又是如何对他撒了一个善意的谎言,扮作仙女哄骗他吃下无忧蜜,柔声细语为他排解心事。   詹灼邺负手而立,他静静看着十皇子沉浸在昔日美好回忆当中,唇角弧度清浅。   那双背在身后的手紧紧交握着,关节用力到泛白。   小少傅这位乡野大夫的年纪不大,所经手的病患却是不胜枚举... 第66章 见不得人   “皇兄, 你可是对姜小姐感兴趣?”詹少辞小心试探问道。   太子面色无波,长眸淡淡扫过十皇子紧张的神色,语气平静:“她是姜少傅的妹妹, 孤不想她落人口舌。”   詹少辞脸上浮现出如释重负的笑意:“是臣弟行事鲁莽, 为了讨得姜小姐欢心,险些将她置身于风口浪尖。”   更何况,太子的婚约早就被父皇定了下来,乃是武安侯的独女,听闻太子对这桩婚事并无异议, 不日后,父皇就要对外宣旨。   詹幕辞觉得定是自己多心了,太子对姜姑娘另眼相看,只因她是姜少傅的孪生妹妹。   他挠挠头, 不好意思地笑道:“皇兄, 这是我头一次遇到心悦的女子, 我一看到姜姑娘就紧张得不行, 话都说不利索, 也不知该如何对她袒露心意, 要不, 皇兄你教一教我?”   教他?   自己对小少傅第一次袒露真心时, 一颗赤忱之心可是被少女胡编乱造的谎言扎成了筛子。   詹灼邺敛去眸底冷意,他凝神思虑了一会, 长指不紧不慢转动大拇指上的紫玉扳指,语气淡淡:   “孤未曾婚娶,不通晓女儿家的心思, 不过孤听姜少傅提到他的妹妹自幼养在江陵老宅,性情胆小, 不喜欢和生人打交道,你若是冒然上前表露心意,恐怕会吓到姜小姐。”   性情胆小,不喜欢和生人打交道?   詹少辞想起船上那个明眸弯弯,主动伸手去掐他面颊的少女,一时难以将这几个词和她关联起来。   不过女大十八变,四年过去了,或许姜小姐的性情转变了不少,刚刚在凝雪阁内,少女的确是寡言少语,独自一人远远站在角落里,与世无争,安静得像夜色里绽放的昙花。   神秘又美丽。   他若有所思点点头,感激道:“多亏皇兄提醒,方才我还想要不要去御花园里找姜小姐当面叙旧,如此看来,此举大为不妥。我还是先等上几日,让母妃给姜宅送去请帖,邀请姜小姐和她母亲一起入宫,当着两厢长辈之面,再谈媒妁之约。”   詹灼邺紧了紧掌心,脸上露出温煦的笑容:   “父皇说多日未见你,心中甚是记挂,你先去晏安宫向父皇禀报江南河堤的修建进程罢。”   “那臣弟就先退下了。”   詹少辞拱手行礼,少年挺拔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连廊尽头。   詹灼邺唇角弧度垂下来,他对站在身后的周鹏道:“你去寻姜小姐,就说孤要将姜少傅的骨灰瓮交还给她,让她前往御花园东南角的揽月假山后相见。   周鹏抱拳道:“卑职领命。”   ———   另一厢,姜玉竹一直想要找机会面见端妃,好询问对方骨灰瓮之事,可插花比赛结束后,端妃就被皇贵妃带走处理花灯宫宴的事宜,不知何时才会归来。   十皇子居然是当年那个哭鼻子小男孩,此事让姜玉竹大吃一惊,不过见十皇子并没有追究她当初冒充仙人哄骗他的意思,遂安下了心。   当务之急,是要先拿回那瓶骨灰瓮,如此她便没了后顾之忧,可以随时动身离京。   思虑间,她脚步悠悠放慢,不知不觉和前面的贵女拉来了距离,就当她正要迈开步伐追上前时,一旁高大的樟子松下突然冒出来一个身影。   姜玉竹定睛一看,竟然是许久不见的周校尉。   算起来,周校尉还是她的救命恩人,若非他不顾生死,下令飞龙舟全力冲撞向江面上的幽灵船,她同萧时晏早已命丧江底。   受今时身份所困,在遇到救命恩人时,姜玉竹只得露出惊慌的神色,后退了一步。   周鹏忙抱拳行礼,瓮声瓮气道:“姜小姐,唐突了!周某乃是奉太子之命,请姜小姐前往御花园东南角的揽月假山后相见。”   “太子殿下...要见我?”   姜玉竹蹙起黛眉,语气存疑。   “正是,太子殿下听说姜家要离开京城的消息,想要把姜少傅的骨灰瓮交还给姜小姐。”   姜玉竹微微一怔,方才她还在为此事发愁,想不到太子这么快就转变心意,愿意归还那瓶骨灰瓮了。   “还请周侍卫引路。”   “好,姜小姐请随我来。”   二人行走间,姜玉竹望着周鹏步履匆匆的背影,心底的疑虑像滚雪球般越滚越大,在途经一处竹林小径时,她突然感叹道:   “京城这边的冬日气候寒冷,请问周侍卫,竹意轩里的竹林如今是不是都衰败了?”   周鹏刚要张嘴回答“是啊”,脑中突然想起临行前太子的叮嘱。   “姜小姐极为聪明,回她的话前,务必要先思虑清楚。”   即将脱口而出的话被他愣生生咽了回去,周鹏倏然停住脚步,转过头盯着手捧暖炉的少女,目光惊疑不定。   “姜小姐,你怎会清楚太子府的竹意轩里有一片竹林?”   姜玉竹微微一笑:“兄长与我一直有书信往来,他曾提起竹意轩的竹林很漂亮,小女途经此处竹林,心中不禁有感而发,故而问了一嘴。”   周鹏收回狐疑的目光,沉声道:“竹意轩里栽种都是耐寒的竹子,四季常青,姜少傅离去后,太子不让下人移动院里的一景一物,如今除了竹林茂密了些,倒也没有什么变化。”   “多谢周侍卫告之。”   周鹏闭上嘴,转过身悄悄擦了擦额上冒出的冷汗,继续拔步而走,只不过相较于之前,脚步明显加快了不少。   他生怕姜小姐又忽然冒出什么下套子的话,杀他个措手不及。   让他上战场杀敌搏命可以,这些弯弯绕绕,虚虚实实的一问一答,他属实是做不来。   姜玉竹两腿倒腾得飞快,勉强跟上步伐火急火燎的周校尉。   周鹏的回答让她暂且打消了心中疑虑,不过她还是好奇,太子为何突然间回心转意,决定归还给姜家骨灰瓮了?   难道是端妃娘娘成功说服了太子?   ———   揽月又寓意摘月。   御花园里的揽月假山乃是由大燕名匠巧心设计,用碎石在小山上垒造出凡人羽化成仙,腾空伸手摘月的形态。   男子墨发金冠,身姿颀长,肩披玄色狐毛大氅,离着老远望去,他背后气势恢宏的揽月假山亦成了映衬男子清冷气质的背景。   仿若他就是那轮皎皎明月,让人可望而不可及。   姜玉竹对太子盈盈行了一礼,开门见山道:“小女听周侍卫说,殿下准备归还兄长的骨灰瓮。”   詹灼邺看向眉眼平静的少女,不答反问道:“姜小姐准备何时动身离京?”   “正月初七。”   对于这个仓促日期,太子没有追问,只淡淡应了声,片刻后,又问道:“姜小姐与你的兄长时常书信?”   姜玉竹眉心跳了跳,她抬眸迎上太子谛视的目光,语气平淡:“兄长担心小女在老宅养病无趣,偶有书信寄来,在信中提及京城里发生的事。”   不得不说,小少傅略施粉黛的容色极为漂亮,少女肌肤雪白,吹弹可破,眼形若桃花,眼尾上翘,眼神似醉非醉。   詹灼邺盯着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他双眼隐藏在浓密睫羽下,深邃如潭水。   “那姜少傅有没有在信中提到过孤?”   少女抿了抿粉红的唇瓣,螓首微侧,鬓边的水晶步摇轻晃,黑溜溜的眼珠缓缓流转,似是在回忆书信中的内容,声音又柔又软。   “嗯...兄长在信中提到太子殿下是个好储君,秉政无私,心怀百姓,才德兼备,大燕百姓得君如此,乃是幸事。”   詹灼邺目光落在少女天真无邪的面庞上,他轻轻挑眉一笑:“这话不像是出自姜少傅之口,倒像是姜小姐说出来的。”   少女垂下眼眸,声音细弱:“小女不敢妄言,兄长的信笺都留在江陵老宅,殿下若是想看,等到小女回到江陵后,会差人将书信送来。”   姜玉竹左右两手都能书写,且撰写的字迹大不一样,太子若想要看这些书信,大不了她回到江陵后写上几封。   詹灼邺看着滴水不漏少女,无声地勾了勾唇角:“不必了,孤只是随口一问,周鹏,你去把姜少傅的骨灰瓮拿来。”   少女依旧低垂着头,紧绷的肩颈缓缓松弛下来。   周鹏取来骨灰瓮,交到太子手中。   等待了片刻,见太子始终没有再说活,姜玉竹悄悄抬起头,她看到男子手指轻轻摩挲着骨灰瓮上的莲花纹,眸光专注,动作格外轻柔,仿若手中是一个易碎的稀世珍宝。   “孤生来被世人视作天煞孤星,宫里的人都厌恶孤,憎恨孤,又害怕孤,他们将孤视作一个怪物,巴不得孤早一日死了,好还大燕一个太平盛世。”   “孤用手中的剑和身上的血换来权势,地位,尊崇。让那些曾经厌恶孤,憎恨孤的人不得不去敬畏孤,仰仗孤。”   “可唯独她,从未觉得孤是个怪物。”   “哪怕世人都在质疑孤时,她仍选择相信孤,毫不迟疑,义无反顾挡在孤的面前。”   太子声音喑哑又低沉,透着无尽的悲凉,仿若一根无形的冰凌,悄无声息扎进姜玉竹的心口,呼吸之间都刺进钝钝的疼痛。   她努力收敛起心底涌动的情愫,面色淡然,语气平静:“殿下节哀,兄长若是在天有灵,想必他定会希望殿下能早日放下挂念,重振旗鼓,余生安好。”   “余生安好?”   太子轻声重复这句话,一对深邃凤眸微微眯起,周身皑皑白雪仿若全凝在他黑涔涔的眸子里,透着摄人的寒意。   “难道姜小姐还不明白,少了她,孤的余生再不会安好。”   姜玉竹被太子黑涔涔的眸子盯得背脊发凉,忍不住后退了一步,抿唇不语。   詹灼邺忍住想要将少女拉扯进怀中的冲动,他敛回眸光,静静看着手中的骨灰瓮。   良久后,他淡声道:   “孤原本想将少傅的骨灰供奉在太庙,永享世人香火,不过孤又想起少傅心系家人,每逢休沐她都归家似箭,在她心里亲人胜过天,因此,孤决意将少傅的骨灰瓮交还给姜家处置。”   姜玉竹看着太子手中的骨灰瓮,她低声言谢,准备伸过双手去接。   可太子立在原地,只静静看向她,并没有走上前的意思,姜玉竹只好迈开步伐,一步步走向太子。   太阳不知何时藏进了乌云里,天色暗沉。   高大的揽月假山遮挡大片日光,太子上半张脸都笼罩在阴影下,男子精致的眉眼在暗影中若隐若现,眸光如深潭般幽暗难明。   恍然间,姜玉竹觉得自己好像是一只毫无提防之心的鹿,而太子此时冷静沉着的模样,则像是一匹优雅的狼王,胜卷在握看着她一步步,心甘情愿走进他的领地。   四周寂静无声,唯有少女精美绣鞋落在鹅卵石路上的细微脚步声。   短短几步路,却走得格外漫长。   就在她要从太子手中接过骨灰瓮时,男子原本平稳的手掌倾斜了一下,姜玉竹的手指只来得及触碰到冰凉又光滑的瓮罐身,便眼睁睁看到它落了下去。   “噼啪”一声响,整个世界仿若都凝滞住了。   姜玉竹怔怔看着满地碎瓷和随风飘散在空中的骨灰,脑中有一瞬间空白。   她应当作何反应?   此时尖叫一声会不会有些迟了?   她要不要跪在地上痛哭着拾起骨灰?   可就算拾起来又要用什么装?瓮瓶都碎了啊!   “姜小姐?”   听到太子询问的声音,姜玉竹干脆闭上双眼,口中浅浅嘤咛一声,身子软软向后栽倒过去。   受惊吓晕倒,是话本子里身娇体弱的闺中女子应有的反应。   若是脑子撞上假山石头彻底晕了,便不用去面对眼前混乱的局面。   可想象中的疼痛并未袭来,肩头被男子沉稳的手臂拥在怀中,膝下探进另一双手臂,下一瞬,她感到身子悬空,被太子横抱起来。   姜玉竹:......   装晕这个主意,属实是蠢透了。   纵然紧闭着双眼,她仍能感受太子沉沉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   此时若睁开眼,会不会显得太假了?   还有地上撒的,空中飘的骨灰,又当如何去处置?   迟疑着要不要“苏醒”过来,姜玉竹感到太子挪动脚步,低沉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   “孤带姜小姐去太医院,周鹏,你把地上的骨灰收拾妥当,送去姜宅。”   “卑职领命。”   姜玉竹高高悬起的心终于落下。   如此甚好,再过一个时辰宫宴就要开始,太子不可能在太医院一直守着她。   等到太子离去后,她再适时“醒来”,让医官送她出宫。   打定主意后,姜玉竹便继续“晕”在太子怀中。   揽月假山地处御花园东南角,再往东行便是云影湖,冬日的湖面上结着厚厚一层冰,没有鱼儿游也,也没有水鸟嬉戏,景致略显萧瑟,平日里鲜有人至。   穿过云影湖去太医院,是最近的一条路线,亦是最稳妥的一条路线。   姜玉竹靠在太子肩头,鼻端萦绕着熟悉又清冽的雪松香气,额间时而拂过男子清浅的呼息,身体紧贴在对方温热的怀里,纵然隔着厚实的锦缎,二人肌肤厮磨的地方似有春水款款流淌,顺着血液流进她砰砰乱跳的心脏。   不知走了多久,她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劲。   从云影湖到太医院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为何太子抱着她走了这么久还没到?   她悄悄将紧闭的眼睁开一道缝,待看清楚四周的景致后,心里陡然一惊。   太子并没有走小路,而是抱着她明晃晃走在御花园的五彩鹅卵石大道上。   远方隐隐传来几名女子嬉笑的声音,仔细一听,原是今日插花比赛上的几位贵女们正在谈笑。   “还好太子公正无私,没让姜小姐那盏狗尾巴花摆上陛下的龙案,不然咱们大燕女子的名声啊,都要被她丢光了!”   “今日在凝雪阁里,惟有太子和萧世子没有受那狐媚女子的蛊惑,看到太子夺过姜小姐手里的梅花全扔了,我心里别提多痛快了!”   “那为何太子要把他亲手折断的梅花送给姜小姐,我瞧着好生别扭,好似太子介怀姜小姐收下其他世子们的梅花,故意要给扔了。”   “太子才不会这般小心眼呢,定是你多想了!”   听着远方传来的议论声越来越清楚,姜玉竹心里慌急了。   太子莫不是要抱着她从御花园琼苑东门出去,走宫人来往最多的大道去太医院?   不过举手之劳,有必要闹得人尽皆知吗?   姜玉竹觉得她不能再这么“晕”下去了,于是颤颤巍巍睁开了眼。   “太子殿下...”   少女声音轻轻柔柔,好似被晚霞染红的云,带着朦胧的轻美和怯意。   詹灼邺顿足,他垂眸看向怀中猫儿般勾人的少女,眉眼平静,语气波澜不惊:   “姜小姐醒了?”   少女点了点头,她螓首微扬,一双乌眸渐渐蓄满了泪,泪珠在眼眶里打转,犹若梨花带雨,惹人垂怜,伸出一只莹白小手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襟,声音亦是颤颤的:   “太子殿下,我兄长的骨灰...如何了?”   小少傅伪装得滴水不漏,苏醒过来问他的第一句话不是身在何处,而是满心挂念着她“兄长”洒落的骨灰。   詹灼邺盯着那略显造次的小手,淡淡道:“孤让周校尉收拾好落在地上的骨灰,送去姜宅,姜小姐可还觉得头晕?”   姜玉竹抽回手,轻轻拭去眼角的泪水:“多谢殿下,还请殿下放小女下罢。”   詹灼邺挑了挑剑眉,语气不容置否:“孤若放姜小姐离去,你半路上又晕倒了怎么办,孤带还是你去太医院,让御医为你诊断一下,更为稳妥。”   太子说完,又迈开了脚步。   前方树影婆娑,隐约可见山茶花树林后露出少女们华丽的水云披肩。   姜玉竹再次伸手扯住太子的衣襟,力道大了些,声音却是更小了。   “小女已经无碍,殿下快放小女下,当心被其他人看见了。”   姜玉竹轻轻挣扎,鬓间垂落的水晶步摇随着她摇头的动作微微晃动。   她眼底的水雾还未退去,眼尾洇着一抹红晕,贝齿因紧张咬住娇嫩的唇瓣,转头看向山茶树后晃动的人影。   少女此时惶惶不安的样子,詹灼邺十分熟悉。   以往,小少傅在书房里被他抵在桌案边无处可退时,便会露出这幅担惊受怕的模样。   生怕被突然而至的人撞见,不得不愤愤仰起小脸,主动拉扯住他的衣襟,足尖轻踮,温软的唇印在他的唇瓣上,短短一瞬就离去,接着端起少傅的架子,紧绷起小脸一本正经道:   “殿下专心看折子,莫要胡闹,当心被人看见了。”   此时怀中少女露出一样慌张的神色,一样焦急的语气,甚至连拉他扯衣襟的力道都是如出一辙。   小少傅极为聪明,聪明得可以在暗潮涌动的朝堂上八面玲珑,随机应变。   同时又极为愚蠢,愚蠢到以为换上一副皮囊,他就会认不住她来。   见太子定定看着她不说话,而林后传来的嬉笑声越来越清楚,姜玉竹一咬牙,索性扭动柳腰从太子怀中跳下来,   双足一落地,她就拉着太子的龙纹袖摆往后跑。   好巧不巧,偏偏后方迎来了一队宫人,数十名手持孔雀羽掌扇的宫人簇拥着皇贵妃和宸妃二人缓缓前行。   当下的情景,可谓是前有猛虎,后有追兵。   眼见着就要迎面撞上皇贵妃等人,姜玉竹扭头看向一旁八角亭下的假山,她顾不得思虑,拉着太子躲了进去。   假山内空间逼仄,太子身材高大,不得不弯下身,蹙眉不悦看着她。   “在姜小姐心中,孤竟这般见不得人?”   姜玉竹忙捂住太子的嘴,手指触碰到男子薄唇时方觉得不妥,如触针芒收回来。   她指了指自己的唇,轻轻摇了摇头,示意太子噤声。   詹灼邺看着少女亮晶晶的眸子,唇角无声地翘起,未再言语。   外面的脚步声愈发清晰,接着传来贵女们给皇贵妃和宸妃见礼的声音,二人藏身的假山与这群人相隔不过七八丈距离,透过石缝间隙,姜玉竹甚至还能看到皇贵妃发髻上的金累丝红宝石步摇轻轻晃动。   皇贵妃和几位世家贵女们闲聊起来,一旁的宸妃听得乏味,于是手捧鎏金莲纹手炉走到假山旁,她百无聊赖伸出手,挑起假山石上放置的花灯端详。   假山内,姜玉竹看到皇贵妃突然伸过来的手,惊得她后退一步,后脑撞上了坚硬的石壁。   腰间一紧,她被太子拉扯进怀中,太子抬起另一只手扣在她脑后,轻轻揉着她磕痛的后脑勺。   姜玉竹仰起头,一双盈盈美目还噙着泪痕,鼻尖轻轻擦过男子薄唇,呼吸交缠。   姜玉竹感到太子揽在她腰间的手臂更紧了,二人紧密相拥,身躯贴得严丝合缝,宛若两个还未风干的泥娃娃不经意撞到了一起,彼此相融,再也分不开了。   隔着衣衫,她清晰感受到男子平稳有力的心跳声一点点变得剧烈,连带着她的心跳咚咚作响。   “咦,本宫怎么听到这假山里有动静传出来?”   听到外面宸妃的话,姜玉竹紧张地抓住太子的手臂,明眸微睁,屏住呼吸听着外面的动静。   太子好似感受到她的惊惧,扣在脑后的手垂落下来,轻轻抚着她的后背安抚。   “启禀娘娘,这假山上面就是冬枣树,常有枣子掉进假山里头,引来石老鼠寻果子,娘娘当心了,这石老鼠在冬日里最护食,小心咬到娘娘贵躯。”   宸妃脸上露出厌弃的表情,她最讨厌蛇鼠这样的牲畜,慌忙丢下花灯走开了。   “晚宴的时辰快到了,咱们前往保和殿罢。”   听到皇贵妃的声音传来,姜玉竹稳下心神,这才发现她还抓着太子的手臂。   而太子的手臂紧拦在她的腰间,二人紧密相拥,就连彼此垂落的发丝都不清不楚纠缠在一起。   太子身量颀长,此时低垂下头,两人交叠的鼻梁若即若离,温热的呼吸涌动在彼此面颊上,灼得姜玉竹双颊绯红。   此时的她与太子...活生生像是躲藏在假山里幽会的一对男女。   这个念头一升起,姜玉竹马上松开抓在太子臂上的手,后背靠向冰凉的石壁,想要远离对面炙热的身躯。   詹灼邺蹙起剑眉,揽载少女腰间的手臂稍用力,芳馨满体再一次入怀。   “姜小姐体寒,若是贴着冷冰冰的石壁,再名贵的药材也难以养好你病怏怏的身子。”   男子声音平缓又低沉,在狭窄的石壁内荡起回音,莫名透出撩心入骨的味道。   姜玉竹无处可躲,干脆抬头直视太子玄玉般的眸子,问出压在心头的疑惑。   “殿下与小女只见过两次面,却对小女如此关怀,是因为我的兄长吗?”   明明上一次分别时,他还对她极为冷淡,就连送出去的大氅都懒得收回来。   太子幽幽盯着她,目光显得意味深长,眼尾微翘,勾唇浅笑道:“姜小姐只与孤见过两面,亦不曾与孤生疏,拉着孤一起躲进这假山里。”   姜玉竹被太子驳斥得哑口无言,浓睫轻轻翕动。   詹灼邺凝视难得哑然的小少傅。   黄昏日光透过石缝照进来,少女被淡金色的光辉笼罩,肌肤细润如脂,粉光若腻,就连眼尾都摇曳着淡淡的光晕。   他眸色愈发幽深,伸手挑起少女白玉般的下巴,声音喑哑:“你不仅容貌像他,胆大妄为的性情亦很像,不禁让孤有种错觉,你们兄妹就是同一人。”   姜玉竹的心跳在这一瞬间骤然停止了,她的睫毛疯狂颤动,语气亦存着颤音:   “殿下想错了,小女与兄长不一样,小女不能参加科考,不能入朝做官,更不可能成为太子殿下的少傅。”   假山里的温度明明比外面要阴冷,可紧拥着她的男子却像是一团火,一旦靠近,便会将她所有精心伪装焚烧殆尽。   捏在她下巴上的手指用力了几许,迫使她这张脸毫无保留展露在他漆黑幽深的眼下。   “姜小姐若想要在朝堂上大展拳脚,当一个好官,孤可以助你实现抱负。”   太子的声音不大,却在姜玉竹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   恰在此时,假山入口处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姜玉竹扭头看去,可还未容她看清楚来人的身影,那人便惊声尖叫起来:   “啊!姜小姐,太子殿下....你们...” 第67章 谣言四起   韩溪云不信命格。   亦或是说, 自从她被萧时晏登门退掉婚约以后,她便不再信命格。   京城里最厉害的卦仙曾指着她的生辰八字言之凿凿,若韩家小女能在十六岁前名扬京城, 便可嫁得如意良君。   为了能嫁入萧国公府, 她比寻常女子付出千万倍的努力,忍着枯燥乏味背下万卷书,扛着酷暑寒冬在琴房磨练琴技。琴、棋、诗、画、花、茶,她样样都要做到最好。   功夫不负有心人,她终于博得京城第一才女的盛名。   本以为从此以后, 萧时晏会对她另眼相看,可结果呢?   诸多年的辛苦付出,却只换来对方一句轻飘飘的抱歉。   韩溪云从此不再信命格。   故而,当其他世家贵女对姜家小女这个天煞孤星避之若浼之时, 她始终悄悄注视着女子的一举一动。   很快, 她就发现姜小姐有意放缓脚步甩开众人, 并与一个突然冒出的侍卫短暂交谈几句后, 跟着对方悄然离去。   韩溪云心中感到好奇, 于是偷偷跟在她身后。   看到二人步履匆匆和越行越偏僻的御花园小径, 韩溪云皱起眉心, 心中愈发断定姜玉竹有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当瞧见到和姜玉竹私下幽会的男子后, 韩溪云大吃一惊。   竟然是太子殿下!   这个发现让韩溪云又惊又喜,她想要探听清楚姜玉竹和太子的谈话, 可太子目光如炬,男子黑涔涔的眸子朝她躲藏的方向冷冷扫过一眼,吓得她缩回去脑袋。   不一会儿, 她又听到瓷器碎裂的声音,于是撑起胆子探出头一看, 惊得她眼珠子差点要瞪出来。   只见姜小姐软绵绵倒进太子的怀里,女子双眸紧闭,好似晕了过去。   更让她诧异的是太子看向姜小姐的目光。   和凝雪阁里那个神色疏离,眉眼清冷的太子不同,此时的太子眉眼缱绻,眸光专注,静静凝视怀中的女子。   仿若在凝视一个失而复得的珍宝,   看到太子抱起姜玉竹离去后,韩溪云思忖片刻,决定悄悄跟上去。   出乎她意料之外,太子好似不想遮掩他同姜小姐之间的关系,光明正大抱着女子行走在御花园中。   眼见太子就要撞上皇贵妃一行人,韩溪云激动得握紧了双拳。   太子身份尊贵,就算是侧妃之位,亦轮不上姜小姐这种小门小户的女子。   听父亲说,皇上有意将武安侯的独女汝南郡主赐婚太子。   武安侯掌管大燕南境,手握十万雄兵壮马,近几年来,南境平定,民生兴旺,缴纳的赋税更是比一年比一年丰盈,填补上国库不少空虚。   太子日后若是有了武安侯这位老丈人,那问鼎龙位的机会就更大,此事让大皇子极为忧心忡忡。   倘若太子与姜小姐私下幽会之事被揭发出来,那宠女儿到骨子里的武安侯夫人必然容不得姜小姐这种狐媚女子留在太子身边。   彼时,姜小姐亦逃不过红颜薄命的命数。   韩溪云心潮澎湃,面色因激动而微微涨红,她睁大双眼盼望太子与姜小姐撞上皇贵妃一行人。   偏偏在此时,姜小姐悠悠苏醒过来,她举止轻佻,梨花带泪拉扯着太子耳语几句,二人便一前一后躲进假山里。   期间,宸妃察觉到假山里的动静,好奇询问了一嘴,可惜被个脑袋糊涂老太监给搪塞过去。   躲在树后的韩溪云看得抓心挠肺,紧张得手下的树皮都被她扣掉一大片儿。   眼见皇贵妃一行人准备动身离去,韩溪云清楚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她将心一横,提起裙摆蹑手蹑脚朝着假山洞口走进去。   假山内空间不大,只略略走上几步,她就瞧见那对忘情缠绵的男女。   阳光穿过叠磊碎石的缝隙,点点光斑洒落在男女二人的上,细小的浮尘在光斑中上下浮动,光影交织,构成一副如梦如幻的画面。   姜小姐整个人快融进太子怀里,女子那不堪一握的腰肢在男子强建臂弯中犹若一株无骨的菟丝花,娇弱易折。   二人的姿势好像在拥吻,少女后颈微微仰起,青丝如瀑垂落腰际荡漾,弧度优美的肩头轻轻颤动,而太子低垂着头,只露出清冷眉眼,下半张脸埋在女子颈窝里。   女子似是听到了动静,猛然扭转回头,一双清润乌眸子尤存迷离雾气,眸底波光流转,双颊朝霞映雪,美得惊人。   韩溪云从小恪守礼数,何曾见过这等撩拨人心场景,脱口而出的尖叫声都快劈了叉。   正要离去的皇贵妃等人听到惊呼声,顿时收住脚步。   詹灼邺被这刺耳的叫声扰得心烦,他不悦地抬起头,眸底射出一道寒光。   男子眼神锐利,如淬了冷光的寒刃抵在喉头。   韩溪云那里承受得住,当即双腿发软,扑通摔倒在碎石上,颤声哀求:   “太子殿下饶命,太子殿下饶命,臣女...臣女...什么都没看到...”   与此同时,那些被尖叫声吸引过来的宫人围拢在假山洞口,好奇向里面探头张望。   “咦,那不是韩小姐吗?她冲着假山洞口胡言乱语些什么?”   韩溪云转过头,看到立在人群中的皇贵妃,犹若看到了救命菩萨,她扶着石壁站起来,跌跌撞撞跑到皇贵妃面前跪下,语气惊恐:   “贵妃娘娘,臣女原本在凉亭内赏景,听到假山里有响动传出来,于是好奇走进去,看到太子正在和...不...不...我什么都没看见,求娘娘不要让太子殿下杀了我灭口。”   围拢在假山外的众人听得一头雾水,听韩小姐话中的意思,太子是和什么人在这假山里面?   皇贵妃同样感到诧异,她让宫人先搀扶起惊慌失措的韩溪云,沉声询问道:“韩小姐,你说太子和谁在一起?”   韩溪云目光闪烁,她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将众人的好奇心高高吊起。   这时,一道挺拔的身影从洞口倾身而出。   男子身着玄色蟒袍,昳丽眉眼由暗转明,袍服顺着他挺拔的身姿笔直垂下,没有一丝褶皱,容色清冷,举手投足间流露着矜贵从容。   太子身后跟着走出来一位身姿袅袅,容貌清丽的女子,正是今日插花比赛上落魁的姜家小女。   众人脸上的表情霎时间变得精彩起来,目光纷纷在太子和姜小姐身上流转。   皇贵妃蹙眉看向二人,语气惊讶:“太子,姜小姐...你们二人怎么会在假山里?”   姜玉竹神色平静福了一礼,不急不缓道:“启禀娘娘,小女从山坡小径下来时,不慎将头上的绒花簪子掉进假山里,那绒花簪子虽不名贵,却是小女兄长所赠,对我来说弥足珍贵。”   她目露感激看向太子:“恰好太子途径此处,看到小女在假山洞口徘徊,得知实情后,太子便和我一起进去搜寻绒花,我们找到绒花刚要出去,结果迎面撞上了韩小姐。”   说完后,她伸手张开手指,女子白嫩的掌心里正是一枚绒花簪子。   姜玉竹的声音虽不大,可她谈吐清晰,有条不紊,加上她身上的衣裳同样是干净整洁,从始至终面色从容,不慌不乱,倒是让人信服。   一个年纪轻轻的闺阁女子,若真与太子在假山洞里做了什么见不得光的事,不可能如此镇定自若。   就算二人天雷勾地火,一时情难自禁,御花园里有这么多僻静的地方,何必选在人来人往,最容易被发现的主道旁。   更何况太子今日在凝雪阁点评插花的时候,对姜小姐态度极为冷淡,可是不留情面褫夺了她的魁首之位。   如此看来,十有八九是如姜小姐所言,不过是一场凑巧罢了。   “不可能!”   韩溪云见姜玉竹三言两语便将此事在众人面前轻松揭过去,她急声道:   “我从御园东南角一直跟着姜小姐和太子,亲眼看到太子一路上抱着姜小姐,二人举止亲昵,搂搂抱抱,见快要撞见皇贵妃一行人,这才躲进了假山内。”   姜玉竹惊讶看向韩溪云,黛眉轻挑,乌眸噙着淡淡的疑惑:“韩小姐,你方才不是还说自己在凉亭内赏景,听到假山里传来的响声,才好奇走进来的吗?”   韩溪云被问得哑口无言,意识自己情急之下说错了话,眼神骤然变得慌张。   可她之前隐去跟踪姜玉竹的实情,当下若是承认了,不仅显得她别有用心,前后矛盾的话更难以让人信服。   就在众人不知该相信那一方所言的话是真,一直静观事态的宸妃淡淡开口道:“我看此事应是一场误会,这假山洞里昏暗不清,或许是韩小姐一时看错了眼...”   “臣女绝对没有看错!”   事已至此,韩溪云已经没有了回头路,她决意放手一搏,干脆扑通在地上,指天发誓:   “还请三位娘娘明鉴,臣女愿对天立誓,臣女亲眼看到太子和姜小姐在假山洞里搂抱在一起...亲吻,若有半句谎言,韩家一族门衰祚薄,臣女不得好死,永世堕入畜道!”   言罢,她抬头狠狠盯向姜玉竹,眼底闪过一丝疯狂:“姜小姐,你敢发誓自己与太子之间清清白白,豪无瓜葛吗?”   嘶....众人不由倒抽一口冷气,只因韩小姐立的誓言实在是太过狠毒了。   姜玉竹蹙眉看着神色癫狂的韩溪云,心中不明白她为何要处处针对自己,不惜鱼死网破,也要将她拉下水。   殊不知世间有些人,就是见不他人比自己强上一星半点儿,这种人只看到自己的辛苦付出,却看不到其他人在背后流下的汗水,固执认为其他人获胜都是走了捷径,恨不得将其踩在脚下,永世不得翻身。   姜玉竹平静道:“清者自清,小女不想再多言。”   皇贵妃似是对当前的局面感到为难,扶额无奈道:   “宫宴马上就要开始了,百官和诸国使臣还在保和殿等着。此事先放一放,等到宫宴结束后,你们几人再到皇上面前解释清楚。”   宸妃好不易逮到这个抹黑太子的机会,怎会愿意轻易放手,她冷笑一声:   “还用解释什么?韩小姐不惜以族人的名誉起誓,此事还能有假?姜姑娘和太子心中若没鬼,又为何要躲进逼仄的假山里?我就说方才听到假山里的声音古怪,太子好兴致啊,这样刺激的地方都能寻到!”   宸妃言辞直白露骨,话语中满是讽刺的意味,周围未出阁的贵女们听见,脸上都羞红了,看向姜家小女的眼神充满了鄙夷。   詹灼邺举步上前,挺拔身影将女子护在身后,他狭长凤眸微弯,眸底浮现轻蔑的笑意,语气平淡:   “孤不及五哥风流,数九隆冬效仿纥与颜氏女,在冰面上兴云作雨。”   “太子你....”   宸妃闻言气得胸口起伏,哆哆嗦嗦伸手指着太子,却说不出话反驳。   太子提起的风流韵事乃是宫里的一桩隐秘。   数年前,五皇子在宫宴上喝多了酒,竟然在大冬日里脱了衣裳,拉扯两名宫女在结冰的湖面上大行云雨之事,事后三个被粘在冰面上不得动弹。   等待路过的宫人发现时,五皇子快要冻得奄奄一息,此事在宫里闹得沸沸扬扬,耀灵帝为了给这个风流儿子擦屁股,下令灭口所有目睹当夜之事的宫人,才平息下来。   当年五皇子被发现时,他赤条条冻在冰面上,可谓是铁证如山,无言狡辩。   眼下太子与姜玉竹两个人衣冠整洁,只有韩溪云的一面之词,到不足以证明二人在假山里做了什么。   宸妃本就是大病初愈,心中郁气难消,当着众人之面被太子揭出五皇子的丢人往事,气得一口气没上来,脸色青紫,抖着身子朝后栽倒过去。   众人顿时乱作一团,好不热闹。   皇贵妃命人安顿好宸妃,她转头看向太子,细眉紧蹙,无奈地叹气道:   “太子,你身为储君,自当谨言慎行,今日这事情闹得太大了,本宫总不能将看到你和姜小姐私会的人都扣押起来。晚宴后,你去面见陛下,自行解释清楚,至于姜小姐和韩小姐二人,先由本宫带回宫去。”   言罢,皇贵妃身后走出两位面色冷肃的女官,想要将姜玉竹带走。   姜玉竹深知她若是被皇贵妃带走,这一趟只怕是凶多吉少,她抬头看向太子,发现他正饶有兴致地盯着自己,男子漂亮凤眸里噙着若有若无的笑意,俯下身低语道:   “姜小姐可以再晕一次吗?”   少女眨了眨明媚的大眼,略略一思忖,就领会到太子的用意,于是极为配合地闭上眼,歪倒进太子怀里。   两位女官不好从太子怀里硬抢美人,只好板着脸道:“还请殿下将姜姑娘交给下官处置。”   太子是什么身份?   屈一人下,伸万人上,惟圣人能行之。   除了皇帝,整个皇宫里没有人能责令太子办事,皇贵妃亦不能,更别提她手下的两个奴才了。   詹灼邺低下头,慢条斯理将少女压在胸口散乱的青丝理顺,随后手臂探入她膝下,在众人震惊的目光中横抱起少女。   “孤的人,就不牢娘娘操心了。”   此言一落,四周响起了齐齐的抽气声。   就连“昏迷”中的姜玉竹都是身子一僵,紧阖的双睫不受控制轻轻翕动。   皇贵妃表情错愕了一瞬,很快又恢复往日的端庄,笑吟吟道:“既然姜小姐已经是太子的人,那本宫自然是管不了,太子记得准时归来赴宴。”   风波暂告段落,天色彻底暗沉下来。   夜晚的保和殿灯火辉煌。   宫人用松枝仿照玉皇大帝巨鳌的形状扎成一面巨大的灯棚,棚上悬挂上各式漂亮的花灯,花灯之间还有栩栩如生的十二生肖明灯往来穿梭,在夜色中如星光摇曳。   可宴席上的宾客们却无心观赏这场精彩纷呈的花灯秀,御花园里刚刚发生的事在宴席间不胫而走,引起宾客们在私下里悄声议论。   “太子竟然说姜小姐是他的人,这话是何意思?”   “嘿,这你还猜不到?今日姜小姐和太子私会一事被众人撞见,无论二人在假山里有没有做过什么,日后姜小姐的名声都保不住了,太子索性承认下来,大抵是想要给姜小姐一个名分吧。”   “姜小姐是姜少傅的亲妹妹,太子这样做,也算是报答了姜少傅之前的辅佐之恩。”   “啧...如此看来,太子真是个恩深义重的大丈夫,倘若姜少傅九泉下得知,亦会感到欣慰罢。”   “你们说,太子会给姜小姐什么名分?侧妃吗?”   “疯了吧你,就算姜少傅还活着都不敢和太子提这么过分的请求。”   “哎...这么一想,姜小姐岂不是因祸得福了....”   韩溪云冷冷盯着花灯秀,五彩灯光笼罩在她脸上,女子一张阴沉面容忽明忽暗。   她百思不得其解,为何每一次都是自己赢了,最终却无人在意。引得他人议论、在意、好奇的只有那个邪门的姜家小女。   明明是姜小姐做了有违礼义廉耻之事,却装出一副冰清玉洁的模样蒙骗众人。   偏偏太子还满心维护此女,不惜得罪上手握重兵的武安侯,亦要给她一个名分。   而自己装疯卖傻在众人面前出丑,反倒成了此女攀龙附凤的嫁衣。   究竟是为何呢?   韩溪云咬紧后槽牙,手里的如意云纹帕子都快被她扯烂了。   宴席中突然爆发出一阵吵闹声,宾客们循声朝高台上看去,只见十皇子满面怒容摔碎了酒盏,正朝着太子愤然道:   “九哥,你居然诓骗我!你明明说姜小姐她...”   十皇子的酒后失态很快被禁卫军上前制止住了,连拖带扯拉下了宴席。   这场小小的意外并未影响到太子的心情。   今夜太子罕见未穿玄色衣裳,一袭绯色宫服,锦袍上织着金色的龙纹,绣工繁复,十分精美。   男子墨发玉冠,玉革束腰,正襟危坐,煌煌烛火衬得他眉目若山水,华贵非凡。   台下的贵女们瞧见了,面颊不由染了几分绯色,心中暗暗羡慕姜小姐有个好兄长。   太子今夜的心情似乎不错,面对前来攀谈的使臣,眉眼舒展,唇角始终噙着淡淡的笑意,仿若谪仙下了高台,一派矜贵从容的姿态。   百官恍惚觉得,太子这幅平易近人的模样似是很久没有见过了,好像又回到姜少傅生前陪太子一起参加宴席的时光。   ————   话说姜玉竹被太子抱着送出宫门,耳畔不时听到宫人和官员们惊讶的拜见声。   一路下来,姜玉竹的心情由惴惴不安逐渐变得平静麻木,最后甚至生出了破罐子破摔的心境。   就这样罢,反正假冒的骨灰瓮已被太子送回姜家,她同父母马上就能启程离京。至于临行前留下的风流佳话,全当是给京城贵人们在茶余饭后添上些新鲜的谈资。   当太子将她抱进车厢时,姜玉竹没有睁开眼,厚着脸皮继续“昏迷不醒”。   纵然紧闭双眼,她仍感受到太子的目光在自己脸上流转,他似是轻笑了一声,最终留下了意味深长的一句话:   “姜小姐,再会。”   车身开始有节奏的微微摇晃,姜玉竹缓缓睁开眼,发现宽敞的车厢里只有自己一个人。   她坐起身给自己斟上一盏茶,手指在触到茶壶时微微一怔。   茶壶里的水温刚好,脚边放置着她遗忘在御花园的暖手炉,手炉里快要烧尽的石炭被换成了银霜炭。   这一切,仿若都在那个男子的算计之内。   伸手撩开车帘,夜晚的凉风吹散了车内浓郁熏香,却吹不散她心头萦绕的疑虑。   太子认出她了吗?   那些意有所指的话,假山洞里暧.昧不明的举止,还有那句姜小姐是孤的人,几乎昭示出太子已然洞悉了她的身份。   既然都认出来了,那他为何会如此轻易放自己离去?   姜玉竹忽而觉得自己好像在下一盘不可能获胜的棋,四面无路可退,只得配合对方的步骤一步步走下去,最终落得满盘皆输。   ——   深夜五更,正是夜色深沉,睡意正浓时,岁锦巷家家闭户,门前的灯笼早就熄灭,整个街道漆黑一片。   唯有姜宅大门缝底溢出微弱的光亮,门后隐约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   “不是说正月初七启程吗?怎么突然大夜里收拾行囊,再说六更城门才开,妹妹这喜欢争魁首的习惯到了江陵后要改一改,头一个出城门又没有赏钱领。”   姜墨竹睡眼惺忪,他怀里抱着个暖手炉立在门口,哈气连天嘟囔着。   “早一日离京,我心里早一日踏实,少啰嗦了,归置好就去看看你妹妹那边,她屋子里书多。”   殷氏挑拣厚衣裳装箱,接着清点药包带的够不够,从京城到江陵需一个月车程,眼下正是最冷的时候,沿途虽有几个郡县歇脚,可该准备的东西却不能少,免得冰天雪里寻不到商铺。   姜玉竹从宫中回来后,就将启程的日子提前,殷氏和姜慎询问她缘由,姜玉竹只说早一点说上路,免得半路上遇上暴风雪。   殷氏和姜慎没有多想,女儿一向是家里的主心骨,当即连夜收拾行囊。   殷氏手里的生意大都在江陵,在京城只有两间铺面,可以先寄放在牙侩收租金,至于其他身外之物,则是能拿就拿,不能就留下。   姜墨竹又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他把心爱的一套木舟模型收进箱里,随后来到西厢房想帮一帮妹妹,却发现妹妹都已经整理完了。   “你这些书都不拿了?”   姜墨竹指着屋子里满当当的书架,语气惊讶。   要知京城的书本不便宜,尤其像妹妹这种学问好的读书人,有时候单单一册孤本的价格就抵上他那一箱子木舟模型。   “不必拿了,日后有机会再慢慢收拾。”   姜玉竹抬头看了看窗外的夜色,微蹙的眉心间透着一抹不安,又道:   “快到六更了,哥哥去后门瞧一瞧,看柳管事将车马备好了吗?”   姜墨竹应了声,他抱着暖手炉迷迷瞪瞪走到后院大门,推开门探出头,猛然瞧见一个高大的黑影立在他眼前,吓得他一屁股跌坐在地,手中暖炉摔在青石地砖上,叮里咣啷闹出了不小的声响。   “你...你是什么人?” 第68章 一道圣旨   殷氏和姜慎听到响动, 忙举着灯笼跑过去。   烛光照亮男子身上的银色铠甲,腰间佩戴的飞鱼纹官牌倒映出银色流光。   立在后院门外的男子双手抱行了一礼,沉声道:“姜老爷, 姜夫人, 鄙人姓柴,是巡检司的巡检使。近日京城里出现一伙盗贼,他们偷窃不少官家府邸里的珍贵宝物,巡检司得到线报,这伙贼人如今藏身于岁锦巷, 我们需要逐一排查街巷里的住户,还请姜老人和夫人返回府内,等候我等排查。”   姜慎卸除官职,已是普通百姓, 官家办差, 自当要遵守。   他皱了皱眉, 拱手好言好语询问:“敢问柴统领, 你们需要几日能排查完呢?”   柴统领正色回答:“约莫一月有余。”   “一月有余, 可岁锦巷里只有七户人家啊!”   姜墨竹从地上爬起来, 他掸了掸身上的雪花, 脸上留出疑惑的神色:“就算是一天查一户, 七日也该查完了。”   柴统领面不改色道:“柴某也是遵循上峰的指令,还请姜老爷和夫人配合, 府里缺了什么,你们只管同门口戍守的巡检使严明,我会派人去采办。”   连日常采买都不能出门, 这听着怎么像是幽禁?   殷氏仰起笑脸,她不动声色将一块儿银锭子塞进对方手里, 好言好语商量道:“这位柴统领,您可否行个方便,先排查我家。实不相瞒,孙女的外祖母病倒了,我们一家人正要启程前往江陵探望老太太,实在是耽误不得啊!”   柴统领将银子原封不动推了回去,眼神如鹰隼般锐利,冷声道:“姜夫人是想贿赂朝廷命官吗?”   殷氏的笑意凝在唇角,弱声道:“民妇不敢...”   姜慎见状,赶忙将夫人护在身后,笑着打起圆场。   片刻后,柳管事被两位巡检使架着送进来,后院大门“砰”地一声就合上了。   “老爷,咱们的马和车都被巡检司的人带走了。”   柳管事惊魂未定说起事情的经过,他年迈的身子打着颤,眼神闪烁:“那几位巡检使就守在黑漆漆的马厩里,吓得老奴还以为撞见了偷马贼...”   姜墨竹正准回去将这个消息告诉姜玉竹,他刚刚转身,惊讶发现妹妹就站在他们身后。   想必方才的一幕她也瞧见了。   少女身披雪白的狐毛斗篷,柔软的一圈狐毛衬托着她下巴愈发尖细,她手中提着一盏纸罩灯笼,烛火朦胧,少女本就白皙的肌肤更如琉璃般晶莹剔透。   姜玉竹的神色倒是平静,她眉梢舒展,乌眸清亮,对神色惶惶不安的几个人笑了笑:“既然巡检司办差,咱们暂时不能离去,那就都回屋再睡个回笼觉罢。”   送走父母回屋安歇后,姜玉竹叫住了正要离去的兄长。   “哥哥若是不困,就去东厢房,帮我把装好的东西再搬出来吧。”   姜墨竹盯着妹妹清润乌眸,他忽而收起往日的嬉皮笑脸,郑重地点了点头。   进屋后,姜玉竹从红泥炉上提起一壶热水,斟上两盏热茶,热乎乎的茶水下肚后,兄妹二人冰凉的手脚逐渐回温。   她又往红泥炉上放了两块红薯,一捧板栗和几颗橘子。   不一会儿,屋里就溢满了橘皮的清香。   姜墨竹用银筷拨动架子上的橘子,等到橘子表面变得焦黑,他动作熟练拨开橘皮,将冒着白烟的橘子瓣放在唇下吹了吹,送到妹妹口中。   “好甜,哥哥烤的橘子总是这么甜,看来我未来的嫂嫂日后有口福了。”   “八字还没一撇的事...”   姜墨竹难得露出一副羞赧的神色,他低头笑了笑,红着脸道:“父母都同你说了?”   半年前,姜墨竹在海上走商时遇到一个女商头,这名女子和他年纪相仿,却独自一人扛起百十来号人的商队,这不由让姜墨竹对她刮目相看。后来,二人又一起合作过几次生意,日久天长,他忍不住被这个独立又自信的女子吸引,渐渐生出思慕之心。   “我...我还没同陆姑娘袒露心意。”   姜玉竹手托雪腮,眨了眨眼:“为何啊?”   姜墨竹闷头剥着橘瓣,他的声音有些低沉,染上了几分落寞:“我配不上陆姑娘,陆姑娘她聪明漂亮又能干,追求她的男子不是当地富贾,就是王孙贵族,我连建造船坊的银子还是管你借的...我怎么比得上这些人...”   姜玉竹看着哥哥腰间悬挂的鸳鸯绣纹荷包,挑眉笑道:“可在这群优秀的男子里,陆小姐唯独给兄长送了荷包,对不对?”   被妹妹一针见血说中,姜墨竹的脸色更红了,他摇了摇头:“陆小姐只是答谢我在上次走货时分了她一杯羹。”   姜玉竹笑了笑,语重心长道:“在我看来,兄长一点都不比那些王孙贵族差。你的船队只经营一年,就赚回了本金,商号遍布五湖四海。哥哥,机不可失,失不再来,这么好的女子,你若是错过了,就再也寻不到了。”   姜墨竹又剥开一瓣橘肉丢进嘴里,回怼道:“那太子呢?天下又有几个太子这样的人物,妹妹为何不珍惜?”   姜玉竹唇角的笑意转淡,她轻轻蹙了下黛眉:“太子倾慕的是姜少傅...”   “你就是姜少傅!”   姜墨竹指着炉架上的橘子,掷地有声:“这橘子,生在淮南叫橘,生于淮北则为枳,春夏剥皮直接吃,秋冬架在炉子上烤着吃。可无论它怎么变,味道始终是一样的,喜欢它的人,无论它叫橘还是枳,剥皮吃还是烤着吃,都会喜欢,不会改变。”   “玉竹,在我眼里,你亦不必任何女子差。太子喜欢你,无论你是姜少傅还是姜玉竹,他喜欢的都只是你。”   姜墨竹愁眉苦脸感慨道:“喜欢到把咱们一家子都幽禁起来,逼着你去给他个答案。”   姜玉竹没有说话,她剥开外皮焦黑的橘皮,拿起一瓣放入口中细细品味,橘子烤得有些久了,果肉隐隐发苦,顺着舌尖弥漫到心头。   是啊,她始终亏欠太子一个答案。   屋内陷入寂静,唯有炉架上烤熟的栗子发出噼啪声响。   良久后,姜玉竹终于下定了主意,她开口道:“哥哥,等到府外的巡检使散去后,你答应我...”   “我不答应,咱们既然一家人,要走便一起走,要留便一起留下。”   孪生兄妹之间心有灵犀,使得姜墨竹一早猜到妹妹要说的话,抢先一步打断。   “那哥哥不想对陆小姐表明心意了吗?”   姜墨竹语气坚定:“儿女之情哪有亲人重要。”   听了兄长的话,姜玉竹莞尔一笑:“妹妹心里亦是这般想的,所以才会恳求哥哥帮我这个忙。”   ———   朝霞微露,气势恢宏的晏安宫在朝阳照耀下金碧辉煌。   耀灵帝端坐在龙椅上闭目眼神,紫檀木案几上摆放着一鼎绿釉狻猊香炉,炉口升起袅袅青烟。   这凝神静气的檀香已在殿中燃了三日。   第一日,宸妃怒气冲冲走进殿,说太子与一名女子在御花园假山里厮混,被宫里的一群人给撞见,太子非但不知悔改,还大摇大摆抱着那女子扬长离去。   第二日,十皇子哭丧着脸跪在殿下,声泪俱下控诉太子抢走自己日思夜想的姜小姐,细问之下,原来这位姜小姐正是和太子在假山里幽会的女子。   第三日,听闻到流言蜚语的武安侯风风火火冲进殿,想要为他捧在手心的爱女讨一个说法。   耀灵帝睁开眼,目光透过缭绕烟气看向殿下跪立的太子。   太子跪了一个时辰,身姿始终挺拔,玄色织锦宫服贴着他劲瘦的腰身,没有一丁点皱痕,眉眼清冷,面无波澜。   以往这种见不得光的风流韵事,都是五皇子捅出来的篓子,想不到有朝一日,太子竟也会女人身上栽跟头。   “说吧,你准备怎么安置那位姜家小女?”   耀灵帝凉了太子一个时辰,估摸着太子足够聪明,会审时度势给他一个满意的答复。   詹灼邺平静道:“三媒六聘,明婚正配。”   耀灵帝:.....一个时辰还是太少了。   “哼,三媒六聘求娶一个民女做太子妃,朕看你是不想当这个太子了,干脆让出太子之位,和那个姜家小女在民间做一对贫贱夫妻罢!”   耀灵帝这话说得严词厉色,殿里的宫人不禁为太子捏了一把冷汗。   乖乖,就算姜小姐有着这九天玄女的容貌,也不至于让太子舍弃荣华富贵的一生啊!   冷言敲打过一番后,耀灵帝缓和下语气,又温言道:   “昨日武安侯找朕商议过此事,还好汝南那丫头明事理,得知你与姜家小女的风月事后,非但没有责怪你的意思,还大度表示愿让你纳她为贵妾。”   詹灼邺抬眸看向龙椅上的皇上,他剑眉微挑,目光似有不解:“儿臣不明,儿臣的婚事与武安侯有何干系?”   这话让耀灵帝微微语噎。   汝南郡主倾慕太子,此事宫内之人心照不宣,可太子始终不为所动,还在两年前的宫宴上婉拒了武安侯夫人递来的话头。   偏偏汝南郡主死心眼,除了太子谁也不嫁,活生生将自己熬得抑郁成疾。   武安侯眼见女儿一日日憔悴下去,心疼得不得了,只得上书耀灵帝,直言陛下若能将小女赐婚给太子,他愿拱手让出一半南境兵权。   白得兵马和儿媳妇这等好事,耀灵帝欢喜得三天没吃仙丹。   耀灵帝本欲在花灯节宫宴上赐婚,没想到太子在此前闹出风月事,还搞得宫中人尽皆知。   眼见五万兵马要打了水漂,耀灵帝气得一拍龙案,怒斥道:“混帐东西,汝南那丫头对你一往情深,苦苦等你了四年,你与姜家小女才好了几日?”   龙案边上的曹公公见皇帝动了真龙怒气,赶紧奉上一盏清茶。   詹灼邺面色平静,沉声道:“儿臣对姜小姐一见倾心,还请父皇成全。”   耀灵帝掀开茶盖,听了太子的回话,他忍不住嗤笑道:“一见倾心,你别当朕是傻子,姜家小女上个月才入京,你与她第一次相见是在哪里?”   詹灼邺如实回答:“灵堂。”   耀灵帝刚刚喝下的茶水被惊得呛了出来,他顾不得擦拭龙须上滴滴答答的茶水,瞪圆龙目问道:“姜少傅的灵堂?”   “正是。”   耀灵帝愣住神,浑浊的眼瞳里有微光闪动,须臾后,他醒过神来,紧绷着脸训斥道:“你还好意思说出来,朕都替你感到羞愧!”   言罢,他手撑头穴,似是感到疲惫地闭上眼:“朕乏了,你退下罢。”   “儿臣告退。”   鎏金雕花殿门一开一合,殿内浓郁的檀香气消散了些。   曹公公小心走上前询问:“陛下,可需奴才取来养神丹?”   耀灵帝睁开眼,他盯着青烟袅袅的香炉,眸色隐晦不明,过了半晌,哑声道:“不必了,换上鹅梨帐中香罢。”   曹公公闻言神色一震,却未敢多言,很快就换好了香。   檀香苦冷的味道很快被清甜梨香取代,耀灵帝沉沉靠着冰凉的赤金龙椅背,脑海中渐渐浮现出如这香气一般清冽甜美的女子。   宫里的人都以为,他与琳琅第一相见,是从那场插花宴开始。   其实他在很久之前就见过她。   那是在卓少将军的灵堂上,十六岁的少女一袭素服,头簪白绒花,脸上未施粉黛,仿若雨后梨花,清丽逼人。   与其他放声痛哭的人不一样,少女立在人群中,那双清澈如水的眼眸静静看着棺椁,眼中无泪。   她的神色并不悲切,只有对亲人的悼念。   他接近少女,却不知要说什么话好,只干巴巴问道:“你...难过吗?”   少女抬起头,一双极为漂亮的凤眼看向他,缓缓摇了摇头:“兄长说过,如若有一天他死了,让我不必为他难过。”   “为何?”   “因为哥哥的死,换来万家百姓安康,这是他作为大燕将领的使命,哥哥完成了他的使命,死而无憾。”   “九殿下,人生在世,真正能做到死而无憾的又有几人呢?”   从少女隐有泪花的清澈眼眸里,他看到了卓家满门忠义。   那一瞬间,他在心里暗暗发誓,要守护好眼前的少女和她的亲人。   冰冷的龙椅带来至高无上的权力和地位,却无限放大人内心的恐惧,他惧怕权利在手中渐渐流失,亦担忧有人觊觎这高高在上的位置。   到了最后,他...两样都未做到。   他追求长生之道,除了贪恋权势的滋味,更害怕他会在死后见到琳琅。   他怕琳琅会用那双清澈的眸子盯着自己,问他这一生,可有遗憾?   他的遗憾是永远弥补不了,可他和琳琅的孩子....不应像二人一样。   ——   一场大雪消融后,气温开始回暖,树木抽出新芽,盈盈青草在土壤中生长,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清新气息。   与此同时疯狂滋长的,还有京城里盛传的各种流言蜚语。   起初,瞧见被巡检司封锁的姜宅,有人猜测皇帝为保全太子清誉,十有八九会像以往处理与五皇子苟合的几位宫女那般,悄无声息了处理了姜家小女。   看热闹的王公贵人们假惺惺感概:   可叹姜老爷和姜夫人当年一念之仁,留下姜小姐这个无穷祸患,克死前途无量的儿子不说,姜小姐还因和太子偷.情之事败露,闹得满城皆知。   就在众人笃定姜小姐命不久矣之时,一日,十皇子带着一众豪仆气势汹汹冲进岁锦巷,结果被身手矫健的巡检使拦在外。   有目睹当时场景的百姓们私下相传,说那日十皇子见强闯不进姜宅,于是扯着嗓子在墙外高喊让姜小姐安心,他准备入宫面见父皇,请求父皇给二人赐下婚事。   眼见龙子采花变成了二龙子争珠的戏码,京城里贵人们又精神了。   各种细扒之下,又流传出十皇子在多年前的花灯节上就与姜小姐相识,而端妃同样很中意于姜家小女,故而频频召她入宫。   眼见着二人的婚事就要敲定,太子却半路插进来横刀夺爱。   后来,各种谣言越穿越玄乎,甚至连汝南郡主都亲自下场,放言她与太子快要成婚,姜小姐才是那个横刀夺爱之人。   为此,京城最大的聚宝斋赌坊特意为姜家小女开了一场赌约,押她最终会花落谁家。   这日下朝,有几位官员拦住了萧时晏的去路。   “哎,萧世子,听说你前年就押中了姜少傅能当状元郎,如今你能不能猜一下姜小姐会成为....”   说到最后,那人压低了声音:“哪一位皇子的良娣?”   萧时晏垂下眼睫,遮住眼底的黯然,淡声道:“诸位大人说笑了,萧某与太子和十皇子并不相熟,无从窥知二位贵人的心意。”   言罢,他面无表情穿过询问的官员,拔步离去。   就在七日前的早朝上,司天监主薄上奏皇帝,声称有位监星官终于推算出太子诞生之时的星宿命论,寻找到破解之法。   耀灵帝闻言大喜,让推算出破解之法的监星官仔细道来。   监星官振振有词道:“启禀陛下,太子诞生在天狗食日之时,天煞命格,无可逆转。但这两日微臣用浑天仪观测紫微垣,发现东南方有金光侵入紫微,主东宫随着这道金光,多年来位移的轨迹有回转,正在逐步归于正位。此事说明太子身边出现了一位‘吉星’。”   耀灵帝双眼一亮,接过司天监主薄呈上的星宿移动轨迹,果真发现太子那颗偏移的紫薇星竟然快要回到原位。   他大喜问道:“可能查出这位‘吉星’是何人?”   观星官胸有成竹答:“这不难办,微臣查到‘吉星’和太子的生辰一致,唯一不同便是此人在天狗吐日时分临世,故而与太子一人至阳,一人至阴,阴极阳生。陛下若是想要寻找‘吉星’,只要找到元鼎三十二年阴月政日,申时一刻诞生之人。”   这个范围如此精准,倒是方便吏部去查找。   耀灵帝当即命吏部侍郎在七日内找出太子的“吉星”。   春意渐浓,翠绿新叶在阳光下闪着光泽,一阵微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   萧时晏的眼底却是一片萧瑟,男子琥珀色的眸子黯淡无光,听到四周官员悄声议论太子“吉星”的下落,他唇角浮起一抹苦涩的笑意。   太子如此大费周章,又怎会只许她一个良娣之位。   那道出自于中书省的册封诏旨,还是他亲手拟的...   ——   阳春三月,春满人间。   清晨,内侍监率领浩浩荡荡一队人马穿过朱雀大街,在沿街百姓好奇的目光下,最终勒马停在空荡荡的岁锦巷外。   紧闭月余的姜宅大门被咚咚叩响,朱红大门刚刚开了一道缝,里面的家仆还来不及反应,乌泱泱的人马和数不清的华丽箱笼就被抬了进去。   姜慎和殷氏二人慌慌张张从屋里出来,瞧见庭院站着笑眯眯的内侍监大人和堆成小山般高的金丝楠木箱,惊讶地还以为自己在梦里。   内侍监看向一身常服的姜家夫妇,脸上笑容不减,笑呵呵道:   “哎呀,姜老爷和姜夫人还是进屋重新换上一套衣裳,再来恭迎圣旨罢。”   姜慎和殷氏面面相觑,两人还未琢磨明白,已被几位宫女带回房内梳洗装扮。   等到云里雾里的夫妇二人再一次出来,姜慎低头看了眼身上的官服,惊得话都说不利索了。   “这...这是三品大员的官服,下官....不不,草民穿不得啊!”   殷氏同样注意到自己头戴七株花钗,身穿绣工精美的青罗绣翟纹华裳,衣上的翟纹同样是七行,乃是三品诰命的服饰。   内侍监展开金轴,浑厚激昂的声音穿过庭院,让门外跷足探头的街坊四邻听得清清楚楚。   “奉天承运皇帝,敕曰:兹有鸿胪寺丞姜慎,为官清廉,敬贤下士,克己奉公,实乃国家之栋,朕甚欣慰之,着吏部特加封为三品鸿胪寺卿。其妻殷氏,克娴内则,淑德含章,教女有方,今册封为三品诰命。”   姜慎晕晕乎乎接过圣旨,他过了半晌才反应过来,抬头惊讶道:“不对啊,我已辞去官职,就连辞呈亦被吏部批准...”   内侍监笑呵呵打断了他的话:“布衣丞相公孙弘在花甲之年才迎来官运,姜大人正值壮年,吏部怎舍得放姜大人这种栋梁之才离开朝廷,您的辞呈早就被吏部驳回了。对了,下官还有一道圣旨要宣,还请姜夫人去内院唤来姜小姐。”   “大人,小女在此。”   内侍监循声看向屋檐下款款走出的少女,不由觉得眼前一亮。   他当官三十余载,见过迎旨的名门闺秀不胜枚举,却从未见过有哪位贵女及得上姜家这位钟灵毓秀的小女儿。   少女身量高挑,清眸流盼,唇红齿白,软云纱裙摆下绣有幽兰花纹,行走间衣袂飘忽,绣纹忽明忽暗,步伐轻盈丛容,透出一番清雅脱俗的傲气。   内侍监收回赞赏的目光,缓缓展开玉轴,声音相较之前愈加高亢,字字铿锵有力。   “鸿胪寺丞姜慎之女,天惠聪颖,德美才秀,孝谨性成,温恭夙著,有徽柔之质,安正之美,身怀福泽,天相吉人,朕躬闻之甚悦。咨闻姜家小女待字闺中,为成天人之美,特将汝赐婚于太子为妃,择良辰完婚。”   姜玉竹跪地接过圣旨,语气恭谨:“臣女姜玉竹,谨遵圣旨。”   内侍监又在心里暗暗赞赏起姜小姐宠辱不惊的气度。   换做其他贵女听闻圣上的赐婚圣旨,必会喜形于色,可眼前的少女却是眉眼平静,从容不迫接过圣旨。   再看姜老爷和姜夫人同样是面色凝重,脸上没有一丁点欢喜之色,这等不矜不伐,喜不形于色的风范真叫人感叹——不愧是培养出大燕最年轻的状元郎的清贵人家。   恭送走内侍省浩浩荡荡的人马,姜宅的朱红大门又是一“砰”地关,隔绝了看热闹百姓的惊奇目光。   “天爷啊,我没听错吧?居然是当今圣上钦此婚约,姜家小女这是要麻雀飞上枝头——成金凤凰了!”   “不是良娣,也不是侧妃....而是太子妃!姜家这是绝处逢生,否极泰来,迎来了破天的富贵啊!”   “想不到汝安郡主苦苦求了四年的姻缘,就这样被姜小姐凭仗一桩风流韵事给夺去了,姜家的祖坟真是冒了青烟啊!”   “嘿...你这话可真是打翻了醋缸——酸气冲天啊!要我说,只怕姜小姐还是被逼的...”   这话一出,有人忍不住嗤笑,揶揄道:“依你的意思,还是当今圣上逼迫姜小姐嫁给太子!孙大嘴你嘴上真是欠个栓子,当心胡说八道被巡检司的人带走。”   被唤作孙大嘴的男子让众人一言一语挤兑得脖子上都冒起青筋,他急声分辨道:   “谁胡说了!我昨日去孙府取石炭,听闻在吏部当差的大侄子说太子的‘吉星’找到了,正是住在岁锦巷里的姜家小女。”   司天监根据天象推算出太子命中有‘吉星’之事,早就在民间传开了,巡抚司挨家挨户稽查人口,就是为了找出太子命中的‘吉星’。   孙大嘴这个人嘴上虽然没个把门的,但他那位高嫁姐姐的儿子确是在吏部当差,任职户属主事,负责稽查核实人口。   在场众人不由对他听似荒诞的话相信了几分。   孙大嘴见状,又忍不住卖弄起口舌:   “司天监仆出‘吉星’生于京城,属阴,诞于东南方位,又与太子是同一日临世。吏部整整查了五日,京城里符合司天监所有要求的,唯有姜家小女一人,圣上听闻此讯,当即命中书省文采最好的萧侍郎....”   众人伸长着脖子听得津津有味,其中却有一人悄悄调转了头,步履匆匆,身影消失在岁锦巷口。   姜宅正堂,姜慎与殷氏搂着金轴和玉轴圣旨,二人神色呆滞,各自坐在红木扶手椅上大眼瞪小眼,显然还没从一大清早的“天降喜事”中醒过神来。   姜墨竹站在庭院里,双眼冒着貔貅精光,朗声清点起内侍省送来的珠宝,首饰,香料,绸缎,古玩字画和名贵草药。   “呵,整套甜白釉玲珑瓷茶具,这玲珑孔眼通透无暇,精巧得都能透出光!”   “哇,这人参须子比我小拇指还粗啊!”   “啧,这妆匣子里的夜明珠个个都比龙眼还要大,一盒子就能抵得上一艘十丈楼船。”   姜玉竹临窗而坐,听着哥哥时而发出的惊啧声,她手持黑子,略略思忖片刻,在纵横交错的棋盘上落下一子。   棋局接近尾声,两方手里的底牌都已出尽,局势由暗转明。   约莫一盏茶后,负责去打探消息的柳管事神色慌张归来,将他刚刚从外面探听回来的消息如实道来。   “原来玉儿竟是太子的‘吉星’,难怪皇上这道赐婚圣旨来得突然。”   姜墨竹搓着下巴嘀咕:“就是凑巧得都有些邪乎了。”   殷氏把手里的玉轴丢在桌子上,她腾地站起了身,柳眉高挑,语气坚决:   “不嫁,就算是圣上金口玉言赐下的婚事也不嫁,凭什么天狗太子一张嘴,我就要把女儿塞进他嘴里,玉儿是我拼了命生出来的‘吉星’,关天狗太子何事!”   放在以往,听到殷氏一口一个天狗太子,姜慎定会吓得头皮发麻,慌张上前堵住她的嘴。   可如今,他与妻子想法一致,便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应下这门婚事。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女儿在太子手底下当了一年多的差,二人朝夕相处,形影相随,早就熟悉了对方的秉性。   女儿入宫装上一天半日还好,若是和太子奉旨成婚,总不可能夜以继日装下去,迟早有露馅的一天。   “要不咱们干脆离开京城,逃到一个人迹罕至的地方躲起来。”殷氏说完后,被自己这个想法吓了一跳。   “溥天之下,莫非王土。咱们就算要逃,又能逃到哪里去邺呢?”姜慎皱起眉,觉得怀里的金轴极为烫手。   于他而言,这并非是升官加爵的圣旨,而是卖女求荣的催命符。   姜墨竹见二老愁眉不展,不慌不忙开口道:“我出海行商时,曾在大燕北面海域发现一座神秘小岛,岛上的居民是前朝流放的官眷,当地景色秀美,民风淳朴,与世隔绝,且这座小岛并不在大燕舆图上,当初我们的船遇到暴风雨偏移了航线,机缘巧合下才发现这座神秘岛屿。   他拍了拍胸脯:“除非太子派出天兵天将,否则他绝对寻不到那个地方。”   姜慎和殷氏听得有些动心,不由一起看向家里的主心骨。   姜玉竹手持白子,她抬头看向目光殷切的父母,微微一笑:“我觉得哥哥这个提议不错,既然咱们的行囊早就收拾好了,不如今晚就动身。”   自打巡检司的人包围姜宅那夜,姜玉竹就知道太子发现她的真身。   她看不透太子的路数,直到今日接到内侍监宣读的圣旨,她才清楚太子处心积虑设下的圈套。   原是想让她自投罗网。   她曾经煞费苦心整顿好司天监献给太子,想不到有朝一日,竟会被一道箴言给定住了身。   作茧自缚这个词,姜玉竹此时有了更深刻的领会。   太子这一步棋,下得真是又狠又准啊!   只不过自从她学成出山后,还从未下过一场败棋,轻轻摸索指尖光滑的白子,姜玉竹下定决心落下一子。   既然太子逼着她鸟入樊笼,那她唯有起死回生,放手一搏了! 第69章 起死回生   残余夜色缓缓散去, 天空漫开一片朦胧的鱼肚白。   寂静的朱雀大街上响起马蹄与车轮滚动的声音,惊醒树枝上觅食的鸟儿。   两辆青帏马车从晨雾中悠悠显现,车夫轻轻抖动缰绳, 马车一前一后驶向恢弘巍峨的城门。   守城士兵看了眼车夫递上的户籍和通行文牒, 又检查过马车后的行囊,挥手示意放行。   马车驶出城门许久后,殷氏捂着砰砰直跳的心口,她有些不相信他们竟这般容易就出了城门。   “我要去后面的马车上陪着玉儿。”   姜墨竹赶忙按住欲要起身的殷氏,安抚道:“母亲, 咱们家马车后面紧跟着陈侍郎家的马车,陈夫人可认识您,回头瞧见您这位太子的丈母娘,她能不下车和母亲寒暄两句吗?稍等一等, 待到了前面歇脚的驿馆, 您再去妹妹乘坐的那辆马车上。”   殷氏觉得儿子的话有几分道理, 只好沉下惴惴不安的心。   直到正午, 行驶上两个时辰的马车终于停了下来。   殷氏下了马车, 她快步走到后面的马车上, 笑着撩开车帘。   “你兄长说此地距离驿馆还早, 娘便给你拿些蜜饯垫一垫肚子...”   话未说尽, 殷氏唇角的笑意就消失了,她睁大杏眼看向车厢里呼呼大睡的姜慎, 一个巴掌呼了过去:   “夫君,玉儿呢?她怎么没跟你在一起?“   姜慎临出逃前提心吊胆上一整夜,顺利出城后松弛下心情, 睡得极香,不过听到妻子焦急的询问声, 他马上醒了过来,眨了眨布满血丝双眼,语气疑惑:   “玉儿...她不是跟你在一辆马车上吗?”   听了这个回答,殷氏彻底傻了眼。   夫妇二人很快就琢磨过味来,急声呼唤起在树下纳凉的车夫。   “车夫,速速掉头,回京城!”   “爹,娘,已经晚了....咱们还是先去驿馆,安心等待妹妹派人送来的消息。”   姜墨竹剑眉紧紧拧在一起,他面色凝重,声音沉重,浑然不见往日里吊儿郎当的模样。   “玉儿去哪了?”姜慎和殷氏二人异口同声急急问道。   姜墨竹目光复杂看向远方渺小的城阙,眉宇间透着浓浓的担忧:“她...去找太子请罪了。”   ———   “咚...咚...咚...”   负责看守大门的阍吏从门房走出来,心里纳闷儿这一大清早,是谁人叩响了太子府的大门。   阍吏隔着门罩询问来者何人?   熟悉的声音伴着清晨微凉的冷风嗖嗖飘进来,阍吏听得有些耳熟,却一时想不起来,于是把门窗打开。   巴掌大小的门窗外露出一张清秀面庞,阍吏揉了揉眼皮看过去,登时惊得天灵盖都打了个冷颤,他哆哆嗦嗦后退两步,转身便撒丫子奔跑。   边跑还边扯着嗓子喊:“诈尸了!诈尸了!”   “大清早的,你瞎鬼嚷嚷什么,当心让殿下听见,将你发卖出去!”   阍吏迎面撞上一人,抬头见是余管事,忙不迭颤声道:“余管事,是姜...姜少傅他...他...他诈尸了,他就在太子府外面,要找太...太子寻仇啊!”   余管事面色骤然一变,他目光惊疑看向朱红大门,眼睛滴溜溜转了又转,遂沉下脸色训斥:   “满口胡言乱语,太子和姜少傅情比金坚,就算姜少傅诈尸回来,也是要向太子报恩的!再说我亲眼看到姜家安葬了姜少傅,人都烧成了灰,怎么可能诈尸呢,我看是你昨晚喝了花酒,还没醒吧!”   阍吏疯狂摇头,指天发誓道:“余管事,奴才看的真真的!真的是姜少傅....他...他回来报恩了...”   余管事将信将疑走到大门后,解开门栓,推开侧门。   “余管事,许久未见,你可还安好啊?”   只见少年一袭淡蓝色锦袍,手提檀木鸟纹食盒,笑眼盈盈立在门外。   余管事先是瞪圆了眼,又踉跄后退数步,最后一屁股跌坐在石阶上,哆嗦着手指向眉清目秀的少年郎,话都说不利索:   “姜...姜少傅,我往日里待你不薄,从库房里挑拣出极品的几塌器具往竹意轩里送。你...你..若是在那边缺银子,等到了上元节,不,今晚我就给你烧过去,金银珠宝,美人字画,统统都给你烧过去...”   姜玉竹撩开衣摆跨过高高的门槛,她弯下身,饶有兴致盯着瑟缩成一团的余管事,眯起眼眸,似笑非笑道:   “余管事,这戏呀,过犹而不及,你演得很好,下次就不要再演了。”   余管事神色一僵,他见“少年”直起身,细白如鲜笋的手指打开檀木鸟纹食盒,取出一块晶莹剔透的糕点放在他手上,笑眯眯道:   “凑巧碰上芳宝斋新出炉的如意糕,还热乎着,你快来尝尝,剩下的我给太子送去了。”   言罢,“少年”绕过地上愣神的余管事,施施然朝着内院走去。   余管事呆呆咬了一口糕点,他猛然想起什么,赶紧吐了出来。   糟糕了,看穿太子谋算的姜少傅会不会怒火攻心,给这点心里投毒啊!   姜玉竹堂而皇之走进内院,和她打过照面的侍从不是惊得打翻了手捧的器具,就是吓得尖叫一声四散而逃。   长廊下,周鹏听到远方传来的惊呼声,他面色一凛,抬手按上腰间宝剑,疾步朝着传来叫声的方位走去。   绕过连廊拐角,看到迎面走来的“少年郎”,周鹏先是一愣,遂醒过神来。   战场上所向披靡,号称玄月军第一骁勇的周少尉,头一次生出落荒而逃的心思。   他后退两步,躲在一根廊柱后,低垂下头,努力缩了缩魁梧的身子。   “少年”在他身边止住了步伐,接着传来盒盖开启的声音,一块散发着香气的糕点塞进他手里。   “周校尉吃早点了吗?喏,芳宝斋新出炉的如意糕,趁热吃了吧,太子殿下可在蘅芜院?”   周鹏默默咬了一口如意糕,点了点头,闷声道:“殿下正在书房。”   “多谢!”   “少年”宛若一只灵巧的飞蝶,步履轻盈,白玉冠垂下两条薄纱束带随风翩跹,转而消失在连廊尽头。   周鹏三口两口就吃完了糕点,咂摸着嘴觉得味道还不错。   进入熟悉的蘅芜院,姜玉竹停下脚步,她望着紧紧闭合的雕花木门,握在食盒提手上的五指不由收拢。   她深吸了一口气,伸手推开门扇。   屋内淡淡的雪松香气仿若一根根无形的蛛丝,她这只渺小无力的飞蝶一旦撞上去,就再也挣脱不得了。   衣摆微荡,一只枫叶纹皂靴踏过门槛,绕过紫檀嵌玉石山水屏风,男子映入她的眼帘。   依旧是紫金冠,玄蟒袍,螭玉革,容色俊美,矜贵无双。   太子立在窗畔,手持黑子,神色专注盯着白玉棋盘,听到屋外传来的脚步声,他缓缓抬起眼帘,那双昳丽漆眸迎着晨辉,闪动着极亮的光。   “姜少傅回来了?”   太子语调平缓,眉眼淡然,仿若二人间从未经历过生离死别,只不过是她刚刚结束休沐而归。   “微臣参见太子。”姜玉竹款款行了一礼。   “你来得正好,孤这盘棋下到死局,不知姜少傅能否扭转乾坤?”   太子长指从棋篓里拾起一枚白子,举臂递向立在屏风一侧的“少年郎”。   姜玉竹迟疑了一下,她在桌案上放下食盒,走上前从太子掌心取过棋子。   男子宽大的手掌倏地收紧,姜玉竹抬起头,迎上太子狭长凤眸。   太子这双瑞凤眼极具神韵,当他微微眯起眼时,狭长眼尾随之扬起,缱绻柔情退去,犹若乌云蔽日,明媚不在,只余下深邃莫测的压迫感,让人心肝一颤。   “少傅要认真下,若是输了,孤会重重责罚!”   太子刻意在最后两个字上加重了语气,低沉的声音仿若带着毛刺的鞭子,轻轻拂过她的肌肤,激起一阵酥麻。   姜玉竹面颊发烫,她眨了眨眼,试探着问道:“那微臣若是赢了,殿下能否大人有大量,对臣做过的错事既往不咎?”   小少傅仰着一张瓷白小脸,双颊粉晕,清眸流盼,此时水汪汪的眸底只映着他一人的模样甚美。   詹灼邺勾起唇角,他松开掌中软弱无骨的柔荑,应下了“少年”的赌约。   棋案摆在窗口,四围未设坐椅,想来是太子和冯少师在对弈时留下的残局,姜玉竹双手撑着棋案两角,专心致志思忖起棋盘上的局势。   詹灼邺给自己到了一盏茶,他姿态慵懒倚着桌案,静静观赏起久违谋面的“少年郎”。   小少傅今日穿了件白底湖蓝滚边书生装,衣上绣有浅浅的缠枝暗纹,在日光中折射出粼粼水光,宛若出水芙蓉,清丽逼人。   些许是真身已被揭穿,小少傅内里的束衣比往日宽松了些,随着她缓缓弯下要腰,顺滑的衣料紧紧包裹住不堪一握的腰身,勾勒出女子玲珑有致的曲线,胸口枫叶绣纹饱满丰盈。   凝视眼前郁郁芊芊的“春色”,詹灼邺不知不觉间将一盏茶都饮了下去。   姜玉竹沉思了一会儿,发现眼前这盘残棋的局面虽然复杂,却不难破解,几经推算后,她紧蹙的眉心缓缓松开,毫不迟疑落下一子。   顷刻间,乌云退去,霞光重现,白子逆流而上甩开困境,稳操胜局。   姜玉竹绽开一个明朗的笑容,抬头笑道:“多谢殿下承让,臣赢了!”   詹灼邺放下茶盏,他看着眉眼弯弯的小少傅,语气淡淡:“今日姜少傅起死回生,那孤的未婚妻又该何去何从?”   姜玉竹收敛起笑容,她垂下眼眸,郑声道:   “殿下,臣虽赢了棋,却并不指望殿下会宽恕臣。臣扮作男子参加科考破坏国法,不仅欺君罔上,还辜负了殿下的信任。今日臣前来,是想向殿下负荆请罪,愿凭殿下处置,臣绝无怨言。只求殿下看在臣曾经一片丹心的份上,在臣死后,准许臣的家人离开京城,安度余生。”   头顶传来太子一声轻笑。   姜玉竹低垂着头,随着男子一步步逼近,她视线中渐渐出现玄色华袍,袍摆绣有金线云纹华章,上面的四爪飞龙栩栩如生,张牙舞爪,威风凛凛。   “姜少傅这一路负荆请罪,可是惊动了人不少,孤今日若把你处置了,姜小姐从此亦不在了,孤又要如何同父皇解释?”   太子骨节分明的长指挑起少女白玉般的下巴,剑眉微挑,语气冰冷:   “姜少傅今日前来,是打算将孤拉上你这艘小船,好让孤为你掌舵,平平安安从这场风波中驶离,姜少傅,你说孤猜得对不对?”   姜玉竹被迫仰视太子幽深的眸子,鸦睫轻轻颤动。   她是姜少傅,亦是被皇上赐婚于太子的姜家小女。   姜少傅死了,姜家小女便可光明正大活在世上,只是她没有想到太子早就识破了她的身份,煞费苦心,步步为营,织了一张大网。   以插花比赛为由诓骗她进宫,再用归还骨灰瓮的借口约她私下相见,接着二人假山幽会被宫人撞见,任由舆论越传越广,到最后操纵司天监放出救世吉星的消息。   为了让她乖乖栽进网里,太子真是下了好大一盘棋!   身在棋局中的姜玉竹发现自己必败无疑。   除非——她让姜少傅起死回生。   姜少傅若活着,那姜家小女只能再次退至黑暗里,相当于盘棋里的白子凭空消失了,黑子再步步紧逼,也没了法子。   所以姜玉竹说服兄长,让他带着父母先离开京城。   而她则换上了久违的男装,先是前往早市大摇大摆转了一圈,在摊贩和食客诧异的目光中,编造出她落水失忆,在渔村中养了三个月伤才记起自己是谁,一入京就准备面见太子的感人故事。   自此以后,她将选择权转交到太子手里。   是要帮她隐瞒身份,继续二人良师益友的情谊,还是要鱼死网破,赔了夫人又折兵。   女子水眸清凉,目光坚定,轻轻点了点头:“殿下猜得很对。”   听到小少傅的答案,詹灼邺忽然笑了。   捏在女子下巴上的手指离去,转而扣住她的后颈,詹灼邺细细摩挲着少女细腻又纤弱的脖颈,犹若在掐着一株娇柔的徘徊花。   徘徊花美艳又柔弱,不堪一折。   却也顽钝固执,花身上长满了尖刺。   “然后呢?姜少傅这艘船驶离了风浪,待到一处风平浪静的岛屿,准备再将孤这个掌舵手遗弃掉,再一次头也不回地消失吗?”   姜玉竹皱起眉心,太子这话说的,好似她这艘黑船专门干掳掠花姑娘的勾当。   按在后颈的掌心微微用力,驱迫她跌进“掌舵手”的怀里。   太子俯下身,俊美的眉眼在她眼前放大,声音低沉醇厚:“还是姜少傅准备换一位掌舵手上船,同你一起浪迹天涯?”   姜玉竹被太子黑涔涔的眸子盯得心慌,双手抵着对方结实的胸口,徒劳无功地推了两下,声音细弱:   “咳,微臣这艘小船简陋不堪,除了殿下屈尊登上过,就一直形单影只仃漂泊着...”   见话头被太子扯远了,她又催促道:“殿下想好了吗?是要姜少傅,还是要姜小姐?”   扣在后颈的手掌缓缓下移,手指透过单薄的衣衫缓缓滑过她的脊梁,带给她心悸的战栗感。   “孤都要。”   她眼睁睁看着太子的眸色一点点暗沉下来,薄唇寻到她的耳廓,喃喃低语:   “孤要你白日做孤的少傅,夜里做孤的...日日夜夜偿还你欠下孤的债。”   说到最后,太子薄唇微启,狠狠衔住她的耳垂。   明明是皎若明月般清冷的男子,浑身上下透着禁欲的气息,猛然撕扯下那张清冷的外皮,最后压低声音说出来的那二子炽热又羞人,宛若烈酒灌入口,烧得人五脏六腑火辣辣,脑袋晕乎乎。   惊诧之中,温润舌尖忽而卷过她最敏感的耳垂,险些让一直紧绷着身子的姜玉竹叫出来。   “殿下....你....你太放肆了!”   姜玉竹面颊发烫,她想要从太子怀中挣脱出来,可那桎梏在腰间的双臂却钳得更紧。   日光入窗,落在屏风上的两道身影重叠在一起。   詹灼邺盯着粉面桃腮的小少傅,少女乌眸横瞪,眸底波光流转,甚是可人。   就不知这幅模样,可曾在其他人面前展露过。   他缓缓眯起凤眸,眸色晦暗,声音透着温怒:“这就放肆了?少傅可知道,当孤听闻少傅和萧世子在隐逸渔村过着神仙眷侣般的日子,孤想要对少傅做的事,可比这个要放肆多了...”   在小少傅落入他精心设计的陷阱前,他与她的每一次相遇,每一次相谈,每一次接触,看着少女故作无知望向他,眼眸中噙着刻意疏离的态度。   于他而言,又何尝不是一种折磨!   有多少次,他险些按捺不住,只想将揣着明白装糊涂的小少傅捆回府中,用冰凉坚固的铁链拴住她纤弱的足腕,困在他的领地里,再可着他那些午夜梦回时放肆的念头,恣意放纵上一回。   怀中的人忽而安分下来。   感受到面颊上温热的触感,詹灼邺从女子香气缭绕的雪颈间抬起头。   小少傅哭得无声无息,泪珠盈满眼睫,一颗接着一颗砸落。   那攥在他衣襟上的细白五指微微蜷缩,似是将所有心绪都捏在手心里。   面对太子的质问,姜玉竹无言以对。   毕竟她与萧时晏躲在隐逸渔村过着平静安逸的生活时,太子却在危机四伏的海寇老窝里出生入死。   只为寻找她的下落。   这些事,姜玉竹是后来是从姜墨竹口中听说的。   那时她的心高高揪起,想让兄长去打听太子的伤势如何?   可那些关切的话还是被她咽回肚子里,同时暗暗提醒自己,她已然不是姜少傅,而是和太子毫无牵连的姜家小女。   时至今日,她再次以姜少傅的身份出现在太子眼前,终于可以问出这句话了。   少女抬起莹亮乌眸,睫上犹沾着水珠,声音哽咽:   “殿下在越州受的伤,好些了吗?”   少女袅袅柔柔的话冲散男子眼底戾气,詹灼邺凝望泪眼婆娑的小少傅,低头吮去她眼角的泪珠。   小少傅这株多刺的徘徊花虽然扎手,无奈他精心养护多日,亦舍得不她受一丁点风吹雨打。   詹灼邺认命地长叹一口气:“全好了,少傅若不放心,可亲自查验一二。   眼见太子欲要揭开衣襟上对龙结盘扣,姜玉竹立马止住了眼泪,将头甩得和拨浪鼓似的:“既然殿下的伤全好了,臣便安心,倒不必非要眼见为实...”   失而复得的徘徊花再一次栽种入府邸,詹灼邺一时到不着急浇灌,他伸手指向桌案上的檀木鸟纹食盒,问道:“这里装了什么?”   “是芳宝斋新出炉的如意糕。”   姜玉竹打开檀木盒盖,拿出一块糕点递过去,乌眸还存着几分雾气,她讨好道:“殿下要不要尝一个。”   詹灼邺扫过食盒里排列整齐的糕点,眉峰压低了几许:“为何少了两个?”   姜玉竹如实回答:“嗯...臣路上遇见了余管事和周校尉,给了他们二人一人一个。”   詹灼邺不悦地蹙起剑眉:“孤只排到第三?”   吃个点心而已,要争第一作甚?   太子这种争强好胜的心态要不得,姜玉竹咬了一口手里的如意高,挑眉道:“殿下要是再吃,便只能排第四了!”   日光入窗,照在少女细白无瑕的肌肤上,那鼓起的雪腮一颤一颤,殷红唇瓣被糖霜浸润,丰盈饱满,闪动着诱人的光泽。   詹灼邺的目光黏在红润唇瓣上,淡淡道:“少傅可愿和孤分一分?”   姜玉竹和太子谈判虽未达成一致,不过看在太子答应不追究往事的份上,莫说她手上如意糕,就算是让她盘下芳宝斋也是在所不辞。   “殿下若不嫌弃臣已经咬过一口,就拿去罢。”姜玉竹毫无防备,将手里的如意糕递过去。   詹灼邺唇角浮起笑意:“孤当然不会嫌弃...”   半块如意糕下肚,姜玉竹还真觉得有几分饿了,自打她在早市上出现后,好奇追问她“起死回生”经历的食客越聚越多,她压根儿没来及用早膳。   分给太子另半块如意糕,她正准备从食盒里再拿一块,却感到头上笼罩下一片阴影,抬眸的功夫,唇上忽而迎来了熟悉的味道。   这个吻极尽温柔。   太子收敛咄咄逼人的气势,就连那低垂的眸光都透着温柔缱绻,钳在腰间的双掌轻轻一提,便将纤弱的人抱到桌案上。   掌心托着她微微扬起的后脑,落下点点密吻挟裹着如意糕的清甜气息,压在身下的宣纸发出细微的摩擦声响,束着枫叶绣纹皂靴的小腿在半空中绷得笔直。   一开始是浅浅的吻,渐渐便多了一丝强势的意味,贪婪夺取走她的呼吸,看着她被吻得双颊渐渐染上红晕,水眸一点点涌上雾气。   捶打在胸口的手被握太子握住手腕,轻而易举压在桌案上。   看到太子的眸色愈发深沉,她明显感受到对方想要的更多。   好不易得到了喘息的机会,姜玉竹急声道:“殿下不是说白日里要臣做你的少傅,夜里才是殿下的....”   可那样羞煞人的话,她涨红着脸,却是如何都开不了口。   詹灼邺看着粉面桃腮的小少傅,少女头上白玉发冠早就不翼而飞,一头乌黑青丝如缎铺散桌案上,赛雪肌肤染上点点鲜红梅花,美得如同一幅水墨画。   他的定力和自持,在小少傅面前永远不堪一击。   俯身在少女汗津津的额间落下一吻,詹灼邺许下承诺:“你是孤的人,今生今世,永生永世都要和孤在一起。”   “少傅未动心前,孤不会要你。”   姜玉竹好不易平稳的心跳忽然一滞,她望着男子深情的眉眼,一时不忍心说出煞风景的话。   她垂下眼眸,轻声道:“如意糕有些凉了,微臣去让人热一下。”   可太子却没有轻易放过她,就这般与她分食了一整屉如意糕。   待师生二人用完早膳,已经是日上三竿。   姜玉竹捂着发麻的嘴唇退出书房,遇见早就恭候在外的余管事。   放弃了浮夸演技的余管事明显顺眼了许多,他笑眯眯地指着不远处郁郁葱葱的竹林,笑道:   “竹意轩已然打理干净,欢迎姜少傅归府。” 第70章 再起风云   仲春的天气总是透着几分不可捉摸, 早上还是艳阳高照,中午就可能迎来瓢泼大雨,到了晚上, 晚霞又嵌上了七彩飞虹。   京城里流传的八卦就如这仲春天气一般变幻莫测。   要说京城百姓们在茶余饭后聊起最多的谈资, 当属是姜少傅起死回生,重返朝廷的离奇故事。   讨论热度之高,以至于连茶馆里的说书人特意将姜少傅千回百转的经历编纂了戏文,只要铜锣一响,保准是宾客盈门, 听得津津有味。   醒目一打,说书人浅呷一口温茶润润嗓子,便对着楼下的茶客们绘声绘色讲起来:   “上回说到姜少傅福大命大,从十丈高的飞龙舟上一跃而下, 怀抱一块儿浮木在江面上飘了整整一夜, 眼见就要坠入江底之际, 恰巧被一位好心渔夫救上岸并带回了渔村。”   “可叹姜少傅这一病, 醒来的时候居然失了记忆, 全然不记得自身是谁了?渔民夫妇见姜少傅容貌不俗, 谈吐不凡, 断定他个富贵人家的公子哥, 于是精心照顾了他三个月。”   “三个月后,姜少傅终于想起自己的身份, 一路风餐露宿回到京城,入京的头一件事,便是登门看望太子可否安好, 足见姜少傅与太子的师生之情,情逾骨肉啊!”   堂下有茶客好奇追问:“那之前姜家下葬的人是谁啊?姜老爷和姜夫人连自己的儿子都认不出了吗?”   不等说书人回应, 就有一位茶客抢先回答:“嘿,你是不知啊,据说当初假姜少傅的尸身被人从河里打捞出来时,整个人都肿成了泡馕,莫说是姜老爷和姜夫人了,就连府尹里的仵作都认错了。”   话匣子一打开,茶客们也顾不上听说书人继续讲下个故事。   有人又道:“姜少傅大难不死,时隔三月返回京城,听闻自己一朝成了太子的大舅哥,不知他会作何反应?”   “据说姜少傅请奏圣上,直言胞妹无才无德,担不上太子妃之位,还被圣上训斥了一顿。”   “看来太子和姜家小女的婚事快要近了?”   “那也不见得,我前日看到姜宅后门驶出好几辆马车,一溜烟儿去了城门的方向,岁锦巷里的街坊四邻说那位姜家小女对京城的柳絮过敏,身上起了疹子,又给送去江陵老宅,要到炎节才回来。”   “好事多磨啊...”   京城里从不缺新鲜事,姜少傅起死回生的消息热热闹闹传了半个月,又被另一桩轰动的消息掩盖了。   那便是皇贵妃的兄长——靖西侯归京了。   这日下了早朝,姜玉竹与太仆寺的几位官员走出丹凤门,忽而闻得有人唤她。   “瑶君兄!”   回眸看见一身绯色官袍的玉面郎君,姜玉竹微微一笑:“时晏兄,许久不见,你的气色看起来不错,萧伯父的身体可有好些?”   萧时晏望着“少年”眉眼弯弯的笑脸,忽而觉得她此时的笑容多了几分快活自在。   曾经那个云髻峨峨,楚楚衣衫的少女,美则美矣,可秀美的眉宇间总是拢着淡淡的清愁,让人忍不住想要去抚平她眉心的浅渊。   他甚至觉得,如此也好,起码他又能在朝堂上见到她,哪怕只是远远一眼,浅浅一言,心中亦感到甘之如饴。   “父亲康复得很好,太子从民间寻到的慕容神医医术精湛,再过上一年半载,父亲说不定还能重返内阁。”   “那真是太好了!”   姜玉竹发自内心为对方感到开心,不过她亦有些惊讶,想不到医治好萧老爷病的慕容神医竟然是太子派人寻到的。   见周围的官员都已经走远,她担忧地看向萧时晏,压低了声音道:   “金乌之行后,你与大皇子相行渐远。大皇子这个人看似敬贤爱士,实则心量狭小,睚眦必报,他现在和太子争得厉害,暂且顾不上给你穿小鞋。不过日后在朝中,你还是要多多当心啊!”   萧时晏心中一暖,低眉浅笑:“好,我会当心大皇子。”   二人并肩而行,话题渐渐聊到当下朝中的局势。   “瑶君,你可知靖西侯这一次归京,从陇西马场带来两千匹大宛马。皇上亲自赏阅这批贡马后,同靖西侯在晏安宫相谈了一个时辰。”   听过萧时晏的提醒,姜玉竹缓缓蹙起黛眉。   “此事有些反常,往年陇西马场向宫里进贡五百匹大宛马都困难,今年为何骤然增加了这么多?莫非....”   靖西侯声称陇西马场已然能够培育出优异的大宛马,用不了几年,大燕就能不再依赖边境马市。   可是培育大宛马的开支不小,故而朝廷每年要拨给陇西马场数巨额银款。   可太子派伺察前往陇西马场暗中调查,发现当地马场根本没有培育出大宛马,马场里的大宛马,都是靖西侯私下里用石炭和金银向匈奴人低价购来,如此以来,靖西侯就可以把朝廷拨来养马银款中饱私囊。   萧时晏的神色同样凝重,他沉声道:“皇上与靖西侯谈话后,向门下省下达一道诏令,欲要户部拨银扩建陇西马场。不出几日,这道诏令就要颁布了。”   原是如此....   姜玉竹恍然大悟,想必是靖西侯得知太子正在北凉兴建马场,为了阻止朝廷扶持北凉马场,所以一下子带来两千匹大宛马入京,哄得皇帝龙心大悦,就是为了先挖走国库的银子,待到北凉马场需要银子时,户部就只能哭穷了。   姜玉竹想得太过入神,未曾留意到最后一层石阶,脚下踩了一空,还好被身侧的萧时晏及时扶住。   她羞赧一笑:“怪我笨手笨脚,没有撞疼你吧?”   少女近身来时拂来淡淡馨香,碎发下的耳垂在阳光下宛若珍珠般细白无瑕,盈盈水眸噙着笑意,眸底波光粼粼。   萧时晏的耳根渐渐染上绯红,喉结微微一滚,他正要说话,却见一只手臂强硬地横插进来,揽住少女玉肩。   姜玉竹抬起头,视线落在太子紧绷的下颚上,便知大燕储君心里的火已经燃起来了。   “臣参加太子殿下。”萧时晏不卑不亢,面色平静行礼。   詹灼邺淡淡扫过二人,视线最终落在一脸无辜的“少年郎”身上,长眸微眯,语气听不出喜怒:   “姜少傅这么快就找上‘掌舵人’叙旧了?”   太子这话极尽阴阳怪气,要知她回到太子府后,太子每日都要掌舵她这艘风雨飘摇的小船。   太子的掌舵技术全靠心情,时而风和日丽,温柔到她晕乎乎沉沦在暖融融的春水里。时而惊涛拍岸,而她这艘小船在浪尖起伏,如惊弓之鸟,快要将她溺毙。   再这样下去,她的确很想换一个技术精湛的掌舵手。   不过这个想法她可不敢在太子面前表露半分,否则今晚必会迎来一场让她窒息的暴风雨。   姜玉竹不动声色从太子手臂下挪开身子,讪讪一笑道:“微臣正在和萧侍郎商讨政事。”   詹灼邺眉宇间凝着寒霜,冷声道:“是何政事,需要二位栋梁之才搂搂抱抱着商讨?”   姜玉竹暗暗磨了磨后槽牙,心想太子出现得如此之快,定然看到她不慎踩空台阶的丑态。   之所以抓着此时不放,不过是想今晚站在道义高点,逼迫她再做些桴鼓相应,鼓舌摇唇的苦差事!   正当三人僵持不下时,忽闻春熙门外传来了一阵喧哗声。   只见一位身穿绛紫圆领华袍,头戴金冠,身材高大威猛的男子在一群官员的簇拥下阔步走来。   此人眉眼凌厉,鹰钩鼻,高颧骨,宽下颚,一对儿鹰目炯炯有神,浑身透着一股杀伐之气。   待男子走进,姜玉竹和萧时晏同时拱手行了一礼,沉声道:   “见过靖西侯。”   靖西侯在姜玉竹面前停住脚步,男子目光如鹰隼般锐利,冷冷睥向眉清目秀的少年,忽而开口道:   “你就是那位被大燕百姓称作文曲星转世的姜少傅?”   姜玉竹眉眼平静答道:“世人谬赞,姜某愧不敢当。”   靖西侯冷笑一声:“姜少傅谦虚,你的名声可不只在大燕家喻户晓,就连在金乌和北沃境内都是响当当,太子福气不浅,得你这位神机妙算的文曲星辅佐。”   靖西侯短短几句话,就给姜玉竹扣上了功高盖主的帽子,离间她同太子之间的关系。   姜玉竹从容以对,轻轻飘回应道:“侯爷此言差矣,能得太子青睐,是姜某的福气。”   见聪慧机敏的少年郎不上钩,靖西侯转而看向太子,他敷衍的行了一礼,抬起的手臂还未及胸口就放下,语气淡淡:“臣参见太子。”   春熙门附近的官员不由纷纷顿住脚步,侧目看向气场强大的二人。   詹灼邺上前一步将小少傅挡在身后,他清寒的漆眸泛着冷意,语调平缓,漫不经心问道:   “侯爷的气色看起来有些憔悴,可是左肋下的伤势还未痊愈?”   闻得太子关切的问候,靖西侯微微色变。   他受伤一事从未对外人道,只因此伤来得并不光彩。   太子查封衢州数个私自开采的石炭场,没有石炭流入雍州,以至于靖西侯不得不重新坐下来与匈奴人谈判,好用金银换取他们的大宛马。   靖西侯与匈奴官员约在两国边境交界处商议此事,当日双方谈得还算顺利,眼见快达成一致,却不知从何处射来一只暗箭,正中匈奴官员胸口,对方当场一命呜呼。   匈奴兵还以为是靖西侯那边人马下的黑手,当即抽刀相搏,两波人马就这样稀里糊涂打了起来,混乱之中,靖西侯左肋挨上一刀,侥幸在侍卫的护送下逃回雍州。   他与匈奴人私下交易有违国法,就算吃了哑巴亏,也不敢将这场战事上奏给朝廷。   眼下太子突然问起他的伤势,靖西侯这才终于明白那只暗箭背后的操纵者。   他冷笑一声道:“太子怕是记错了,臣的身体十分康健,只要臣一日活着,西境外的羯族人就不敢生事,琸家军自从改了军名,不仅兵马的力量上了一层楼,声誉更是胜过以往。”   卓家军曾是太子祖父一手建立起的十万雄师,名声赫赫,攻无不克,百战不殆。曾经何时,只要一提起卓家军的名号,便足以让大燕西北境外的邦国们闻风丧胆。   然而卓家不败的神话,终止于二十年前那场“天狗之乱”。   靖西侯姓王,在他彻底接手卓家军后,便更名为琸家军。王字在前,昭示着曾经辉煌的精锐之师已经更换了新的主人。   靖西侯这席话,便是在百官面前明晃晃羞辱太子的祖父,曾经的卓家军。   姜玉竹瞧见太子背在身后的手臂忽然紧绷,手背上的青筋隐隐跳动了几下。   “沐猴而冠罢了,就算猴子学会主人的本事,亦改变不了他是个忘恩负义的衣冠禽兽。”   “少年”声音清越,犹若山泉一般清冽透彻,这番话不由让在场百官想起眼前战功赫赫的靖西侯在多年以前,亦不过是卓老将军手下的一个小小少尉。   靖西侯凭借卓家一手培养的军马取得功名,拜相封侯,非但不知感恩,还转眼就更改卓家军的名号占为己有,这和东郭先生救下的那条恶狼有什么区别?   “姜少傅好大的胆子,竟敢言语讥讽本侯,来人啊,给本侯拔了他的舌头!”   被姜玉竹提起不光彩的往事,靖西侯气得眼角抽搐,他一声令下,身后的两位少将就要上前擒人。   “孤的人,谁敢动!”   太子清冷的声音响起,淡淡一个眸光扫来,傲气凌人,无形的压迫感让两位少将登时停住脚步。   他转眸睥向靖西侯,冷声道:“靖西侯,这里是天子皇宫,不是你的陇西军营。”   太子身长玉立,哪怕站在魁伟的靖西侯面前也不落下风,他目光居高临下,黑如点漆的眸色之中,噙满了慑人的寒意。   詹灼邺的容貌和卓皇后很像,而卓皇后又和卓大将军容貌相似,尤其是那双不怒自威的凤眸,简直是一脉相承。   透过这双泠冽的眉眼,靖西侯仿若看到曾经的卓大将军,那个于他而言,永远都逾越不了的巨山。   他眸光闪烁,情不自禁后退了一步,气势顿时落下了三分。   “哼,是姜少傅口出恶言在先,难道殿下要姑息纵然他对臣无礼吗?”   太子勾唇笑了笑,温言道:“姜少傅只是心直口快,靖西侯身为长者,何必同她一个初入朝堂的年轻人计较。况且,孤很欣赏姜少傅率真的性格。”   靖西侯眼角抽搐得更厉害了。   太子光明正大护犊子的态度,简直和娇惯宠溺出纨绔子弟的老母亲一般,让人有理都难辩。   “臣还有要紧的军务要禀告皇上,改日有机会再与太子叙旧,告辞!”   言罢,靖西侯阴沉着脸带着手下将领离去。   风波告一段落,四周看热闹的臣子纷纷散去,众人虽未多言,不过明眼人都能瞧明白,在方才的较量中,太子显然是占了上风。   衢州走私石炭案牵扯出不少工部的官员,大皇子向皇帝请罪,主动辞去工部协理权。   如今工部的协理权也到太子手中,眼见朝中三司六部的协理权就快要尽归太子,大皇子不由心急了。   此次靖西侯突然归京,亦是为了替大皇子撑一撑腰,好让皇上想起来是谁在镇守着大燕的半壁江山。   哎,看来日后朝中局面,会愈加风谲云诡。   姜玉竹与太子刚出宫门,就看到早就等候在外的父亲。   姜慎神色复杂,他先是用关切的目光将女儿从头到尾细细打量个遍,见女儿气色不错,浑身上下没有少一块肉,于是心神稍安,语重心长叮嘱道:   “你妹妹回了江陵,你母亲她一个人在家总爱胡思乱想,你若是得空,就回家同她吃一顿饭,好让她宽心。”   “父亲的话,儿子记住了。”   姜慎点点头,他转而看向太子,脸色变得愈加复杂,皱着眉头道:   “墨竹...她在越州受了伤,身子刚刚养好就去太子府上当差,还望殿下能够体恤下属,莫要整日让她侍奉,待到了休沐的日子,记得准时让她回来...”   宫门外的官员门看到这幅场景,一个个惊得大眼瞪小眼。   老姜这位三品鸿胪寺卿才上任多久啊,人竟飘成了这个样子!   倘若换做他们的亲儿子在太子手下当差,那他们必定要卑躬屈膝,满面笑容,殷声恳请太子狠狠搓磨自己的儿子,恨不得让麟儿日日夜夜为太子温枕扇席,尽忠尽节。   反观姜寺卿,竟胆敢紧绷着脸警告太子早日给姜少傅休沐,话里话外恨不得让姜少傅待在太子府里打秋风。   更令人惊掉下巴的是太子谦恭的态度。   只见方才与靖西侯对峙时锋芒毕露,气势威严的太子,此时收敛起身上的傲气,凤眸含笑,言语谦卑,对姜寺卿提出的无礼要求全盘收下,脸上没有丝毫的不悦的神色。   到了最后,姜寺卿拉着姜少傅的手,红着眼眶又说了好些叮嘱的话。   那模样,活像是老父亲舍不得松开自己即将出嫁的女儿。   告别依依不舍的父亲,姜玉竹与太子共乘一车,在车内,她把萧时晏透露的消息对太子娓娓道来。   “这道诏书若真颁下来,那对殿下正在兴建的北凉马场便是巨大威胁。户部拨给陇西马场的银子越多,那北凉马场分到的银子便越少,周而复始,当殿下拿不出银子供养北凉马场,他们的目的就达到了。”   詹灼邺沉思片刻,道:“冯少师昨日给孤送来消息,新引入的铁蹄马极为适应当地气候,大部分母马成功受孕,到了秋分就能产崽。”   “这么说,等到了秋分,北凉马场需要的银子就更多了。”   姜玉竹拧起眉心,她手握象牙扇柄抵着下巴,喃喃道:“咱们要赶紧想个法子,让陛下改变心意。”   詹灼邺看着沉思不语的小少傅,唇角扬起弧度。   小少傅肌肤如凝脂般娇嫩,一双漾着水色的桃花眸清澈见底,她微微蹙起秀气的剑眉,全神贯注的模样煞是可人。   少女手中紧握着一柄镶着珍珠的象牙扇子,扇骨轻轻抵在她白皙的下巴上,使得她那精致的小脸愈发立体娇美。   小少傅全心全意为他筹谋的模样,最是让他怦然心动。   詹灼邺打开桌上的红木匣子,端出一盘蜜饯,温声道:“余管事说少傅今早起得晚,早膳都没顾上吃就出了门。”   白玉盘里的一颗颗红色蜜饯色泽诱人,一打开盒盖便果香四溢,勾得人口齿生津。   男子长指捏起一枚蜜饯,蹭了蹭少女红润的唇瓣。   姜玉竹抿了抿唇,却没有张开嘴。   以往她只是觉得太子喜欢跟人分享食物,可随着二人的关系更进一步,姜玉竹发现太子更喜欢虎口夺食。   而她这只虎崽子本事太弱,非但每次护不住食,还险些将自己喂出去。   蜜饯在少女唇瓣上化成蜜水,给那一抹殷红增添媚人的光泽。   詹灼邺的眸色渐渐暗沉,他含住蜜饯,俯身压住那片又香又甜的红软,撬开对方紧闭的唇舌。   车内响起少女猫儿般的嘤咛声。   姜玉竹背抵着摇摇晃晃的车壁,被迫接受下甜腻人的滋味。   吻到最后,她无力倚靠在太子怀里,闷声道:“殿下方才还答应臣的父亲,不会让臣受委屈。”   詹灼邺五指穿过少女柔顺的青丝,凤眸含笑道:“正是答应过伯父,孤才要以口相哺,不劳少傅亲自动手。”   姜玉竹: ....   “那殿下还应下要对臣以礼相待。”   “敦伦之礼,又怎不算呢?”   姜玉竹在男女之事上从未与太子争赢过,她只好绯红着脸将话题转移开:   “殿下可否将北凉马场的明细开支给臣送过来,臣想算一算,好提早拟上一道呈文送往内阁。”   詹灼邺托起少女浓密的青丝,仔细替她挽好发,他喜欢手指拂过她发间的触感,仿若在抚摸光滑的绸缎,乌发上的香气会留在他的掌心,久久不散去。   “少傅今日起得早,晚上早些安睡,孤明早让余管事给你送去。”   “明早就迟了。”   姜玉竹坐起身,发现太子已经将她的头发束好了。   不知为何,二人每每耳鬓厮磨之际,太子总喜欢摘下她的发簪,将她的头发别至耳后,薄唇寻着她的耳根一点点啄吻,当听到她抑制不住泄出羞人的声音,那轻柔的啄吻便会渐渐加深,最后夺走她求饶的低呼声。   随着二人亲昵次数增多,太子束发的手艺同样突飞猛进,都快赶上苓英了。   端详起铜镜里的剑眉星眼的“少年郎”,发髻干净利落,就是眸底未退散的水雾和双颊红晕隐隐昭示出方才君臣二人的胡闹。   “臣心里惦念这件事,晚上会辗转难眠,臣保证,核算到巳时就安歇。”   少女睁着水汪汪的大眼乞求,詹灼邺清楚小少傅极为固执,若是他不应下,她肯定还会去求余管事。   “巳时孤去看你,若是竹意轩的灯火未熄,孤今夜就与少傅将敦伦之礼都履行完毕。” 第71章 眼疾康复   到了晚上, 余管事果真将北凉马场的明细账本送来了,一起送来的还有三大箱田产铺契和一把钥匙。   “姜少傅,这是太子殿下名下所有暗庄的账册, 至于这把钥匙, 是太子府库房的钥匙。”   余管事一股脑儿交出这些东西,自从卓皇后和卓大将军离世后,他盼这一日盼得太久了。   太子身边终于出现了个知冷知热的人,足够太子信任,将卓家的家业尽数相托。   虽然眼前眉眼如画的“少年郎”和他想象中的太子妃有些不一样, 但只要太子相信姜少傅能管好这些帐,他自是毫不迟疑交了出去。   太子府的中馈,终归还是要女主人执掌。   姜玉竹望着三大箱账册愣了会神,她挑了挑黛眉, 迟疑问道:“殿下要把所有家业交给我打理?”   余管事摆了摆手, 笑呵呵道:“倒并非是所有家业, 玄月兵的虎符还在殿下手里。”   姜玉竹哑然失笑, 养兵马的银子都交到她这里, 太子就不怕她心智不坚, 看到这么些银子生出贪念, 卷钱跑路了。   余管事退下后, 姜玉竹让苓英换了盏更亮的烛灯,她随手拿起箱笼里的一本账册核算。   她想要捋一捋, 依照北凉马场当前的开支,太子府的银子还能支撑多久。   这一捋却是吓了她好大一跳。   只粗略算了几册账本的进账,眼前巨额的数字让她不禁怀疑自己算错了。   听到噼啪敲打算盘的声音停了下来, 苓英看向呆坐在黄花梨扶手椅上的姜玉竹,好奇问道:   “小姐这么快就算好了?”   姜玉竹摇了摇头, 她看向还未梳理的账本,神色复杂喃喃道:“太子他...太有钱了!”   太子名下的暗庄遍布整个大燕,大到钱庄、当铺、漕运,小到丝绸、茶叶、玉器等,甚至还与江南首富沈家共同经营规模最大的商队。   她原以为北凉萧瑟贫困,光靠着朝廷那点可怜的军饷,太子定然要拿出自己的俸禄贴补军用。   如今看来,是她想得太天真了,兵强马壮都是要靠真金白银砸出来的,太子若没有雄厚的家底儿,亦不会在五万北凉兵马被奸人陷害得全军覆没后,这么快就建立起玄月军。   “太子殿下当然有钱了!”苓英往浴盆里到上一桶热水,道:   “奴婢听余管事说,卓家是百年望族,卓家祖辈早在大燕开朝时就拥有京城三分之二的店铺,不仅朱雀,玄武,青龙,白虎四条大街是卓家出资修建,就连修建皇宫的银子,卓家亦掏了不少银子。以前大燕民间广为流传一句话,说是‘南沈北卓,随便一抖,落下黄金万篓。’”   “天狗之变”后,卓家渐渐淡出朝堂,而耀灵帝刻意抹杀卓家功绩,使得世人谈“卓”色变,就连华庭书院的师者们,同样对卓家的历史只字不提,致使姜玉竹这一辈人都不知卓家对大燕的贡献。   姜玉竹放下账本,轻轻叹了口气。   太子迟迟不向皇帝提出与她解除婚,今夜又差余管事送来所有家当。   她怎会不知太子想要做什么?   他想让她接受太子妃之位,想要与她长厢厮守。   通过这一次不长不短的离别,姜玉竹终于看清楚自己的心。   她想,她亦是喜欢他的。   可她只能做太子的贤臣,不能做太子的良妻。   不同于其他女子,姜玉竹从小在书院受学,她周围都是男子,以至于她的思想和男子无异。   她接受不了枯燥无味的闺阁生活,她想要身处朝堂,开阔眼界,用付出得到回报。   那回报并非是她相夫教子得到的馈赠,而是她用学识和行动挣来的尊重。   她想要开设女学堂,让天下女子都能读书。   她想要在朝中设立女官,让三省六部二十四司有女子的位置。   她想要以后诞生于世间的女子,多有不一样的选择,不一样的路,不一样的人生。   姜玉竹相信卓皇后和她有过相同的想法,并付出过努力,只可惜她们的想法过于惊世骇俗,以至于受到重重阻挠。   卓皇后有如此显赫的家族撑腰,仍落得如此结局,卓家的百年基业,在绝对皇权面前,随时都能化为齑粉。   那她又有什么本事担得上太子妃之位呢?   仅凭借太子对她的情爱吗?   难道耀灵帝对卓皇后没有情爱吗?   姜玉竹想起母亲曾经的感慨:“皇家之人没有情爱,唯有皇权的延续。”母亲读的书不多,却是一语中的。   姜玉竹想,太子要的欲,她可以给。   可情,她给不起。   屋内很快就蓄满了热气,苓英从屏风后探出头:“小姐,水已经热好了,时辰不早,你先来沐浴,过会再算账,要不然晚了头发不好绞干。”   姜玉竹看向沙漏,此时刚到戌时一刻,距离她与太子约定的时辰还早。   太子的家底儿如此丰厚,难怪听说靖西侯想要争抢军饷的谋算,他一点都不担忧。   倒是她这个小太监先急了起来!   念及如此,她收拾好账本,决定舒舒服服泡一泡疲惫的身体。   以往她身份没暴露前,总是趁着夜深人静关上灯火偷偷沐浴,就连水也不敢让苓英烧得太热。   今时不同往日,再次回到竹意轩,余管事撤去院子里所有侍从,唯留下苓英一个人侍奉,并嘱咐太子府里的下人,不可靠近竹意轩。   沉身进热乎乎的浴桶里,姜玉竹舒服地闭上了眼。   “小姐,奴婢在小厨房煨着菊花银耳莲子羹,这汤利于明目,小姐一会儿还要看账本,奴婢去取来吧。”   姜玉竹不喜沐浴时有人在旁服侍,于是点点头。   “你走之前,记得把我从家中拿来的八卦铜镜立起来,再把烛灯放在固定的位置上。”   听到姜玉竹的叮嘱,苓英虽然心中感到疑惑,但还是照做了。   小姐不知何时信了鬼神之道,这次回到太子府后,每每沐浴更衣前,都会让她在正对门口的桌案上立一面铜镜,再在镜子前放上一盏烛灯,说是为了调整屋子里的风水,专克小鬼。   苓英心里暗想,哪里有专挑在女子换衣裳时登门的小鬼,这不是色鬼吗!   姜玉竹用皂角洗干净头发和身子,见桶里的水温还热,便又多泡了一会儿。   听到屏风外传来门扇开合的声音,她还当是苓英拿着汤药回来了,便站起身走出浴桶,伸出手臂去取屏风架子上挂着的干净衣衫。   下一刻,她便听到太子略有温怒的声音在屏风后响起:   “你屋里又摆了什么鬼东西?”   姜玉竹吓得心肝一颤,忙去伸手去抓垂挂在屏风上的内裳,偏偏忙中生乱,长衫一角死死勾在屏风的镂空雕花上,听到太子的脚步声越来越劲,她咬了咬牙,使劲用力一扯。   只听轰隆一声,眼前的屏风架子向后倒去,太子那张清冷又俊美的脸就出现在她眼前。   丝寸不挂,坦诚相见。   姜玉竹脑中一片空白,过了几息才想起用手中的衣衫遮挡在身前,声音中有怒气亦有羞愤:“殿下快出去!”   可太子仿若对眼前乍然显现的出水芙蓉无动于衷,面无表情直勾勾盯着她,眸色极为浓黑,仿若洇开的墨,淡声道:   “少傅还没有回答孤,为何要在屋子里摆放铜镜?”   姜玉竹这才想起来,对啊,她早有防备。   她伸出手在太子眼前晃了晃,见他漆黑的瞳仁一动不动,姜玉竹暗暗松了口气。   太子有不为人知的眼疾,一旦双眼毫无防备遇到折射的光亮,便会暂且失明一段时间。   纵然太子什么都看不见,可姜玉竹仍觉得浑身不适。   太子只能听声辨位,所以那虚空的目光便定定落在她身上,犹如实质般鞭挞在她的肌肤上。   被这样毫无阻拦的目光盯着,姜玉竹双颊红得几乎要滴血,她匆匆穿上兜衣,又套上一件月白色轻纱对襟开衫,刚系好腰带,手腕忽而被太子大力握住。   “少傅在忙什么?为何不回孤的话?”   苍天怜见啊,她总不能光着身子回太子的话罢!   姜玉竹涨红着脸,却不敢吐露实话,只囫囵搪塞道:“没做什么,就...就在对账啊!”   太子忽然俯下身,鼻尖轻轻嗅了嗅:“少傅身上为何这么香?”   太子目不能视,身子弯得有些低了,挺拔的鼻梁几乎要探进她胸口,她里面仅穿着单薄的兜衣,男子温热的呼吸就这样猝不及防洒在肌肤上,姜玉竹娇躯一颤,感到又羞又愤,偏偏还发作不得。   “臣...擦了些香粉,还请殿下放开臣...臣去给殿下倒一盏茶。”   “不急,少傅先同孤说一说,帐查得如何了?”   姜玉竹: ....   太子勤勉得还真是时候啊!   詹灼邺的眼疾早就痊愈了,自从那次咳血苏醒后,他时常会乘舟停在倒映着月光的湖面上,或是在立满银华镜的屋内等待夕阳落下。   他一次次迫使自己陷入黑暗,幻想着“少年”那只软弱无的小手会像曾经一般忽然出现,悄然探入他的掌心,给他面对黑暗的勇气。   一次次从黑暗中孤独的清醒,再到后来眼疾渐渐痊愈,詹灼邺原以为那只柔荑再也不会出现了。   如今他握着失而复得的柔荑,如何舍得放手?   少女吸饱了水的肌肤吹弹可破,透出淡淡红粉。   因来不及擦拭,她秀美的锁骨间还汇聚一汪浅溪,在烛光下闪动着迷人的水光。一头湿漉漉的乌发垂荡在腰间,发梢滴落的水珠渐渐洇湿了纱衣,衣料紧贴着她纤细的腰肢,兜衣上的石榴花绣纹吐蕊盛放。   詹灼邺突然想到一句民间俗语: 细枝结硕果。   而他,此时就好像是炎炎荒漠中徒行多日的人,唇焦口燥,奄奄一息,骤然看到前方出现一眼清泉,喉咙发紧,难以自抑,只想吮尽那诱人的一汪清池,好滋润他干裂的嘴唇,再贪婪吞食下汁水饱满的硕果充饥。   姜玉竹脑中乱成了一团浆糊,哪里还记得账本上的内容,只草草应付地回了话,还好太子没有同她认真计较,松开了桎梏她的手腕,淡声道:   “少傅不是说要为孤奉茶吗?”   姜玉竹刚刚挪动的脚步又收了回去,她咬了咬唇瓣,将太子拉到黄花梨翘头茶案边坐下,又快速提起天青色茶壶,到上一盏茶交给太子。   少女动作慌乱,从壶嘴口倾泻而出的水柱又急又快,很快就溢出盏口。   随着她弯下倒茶的动作,芙蓉色缠枝刺绣交领微微敞开,露出大片雪腻白皙,宛如冲破云雾束缚的盈月,晃人双眼。   詹灼邺喉结微微滚动了一下,漆色眸底映出旖旎月光。   “孤看不见,少傅可否侍奉孤饮茶?”   姜玉竹重重放下天青色茶壶,她刚想拒绝,可当她迎上太子昳丽的眼眸,顿时心软了下来。   是她晃瞎太子在先,这一盏茶水,权当是赔罪了。   况且太子每次眼疾发作,最起码需要一炷香的功夫才会痊愈。   姜玉竹宽慰自己,虽然她现在衣衫清凉,可太子什么都看不见,等到服侍完对方用茶,她就马上去内室换上男裳。   手指捧起满当当的茶水,她慢悠悠俯下身,小心翼翼将茶盏送到了太子唇边。   男子薄唇微启,轻轻低垂下的眸光将眼前活色生香的少女从头到脚严严实实笼罩住。   太子举止清雅矜贵,气度从容,就算是喝茶亦是讲究细品。   可姜玉竹却隐隐觉得矜贵的太子殿下今夜高雅得有些过头了。   不过是三两口的凉茶,愣是被太子品出了琼浆玉露的珍惜感,每一口都饮得极小,姜玉竹双手举得都酸疼了,太子方才意犹未尽地喝完。   春日里夜风微凉,姜玉竹穿着湿衣裳站了片刻,觉得身上隐隐发凉,刚刚放下茶盏,便忍不住捂住嘴巴打了跟喷嚏。   “殿下饮过茶水,还请稍候片刻慢慢恢复视力,容臣继续去核对账....”   姜玉竹话还未说完,只见太子忽然起身,不由分说将她横身抱起,紧接着迈起平稳的步伐走向内室。   地面上散乱着打翻的皂角,篦子和洒出一半的水,姜玉竹正要提醒太子注意脚下,却见太子目不斜视,轻而易举绕过地上的重重障碍物。   直到太子将她稳稳放在床榻上,又利落扯来一床月色锦被,把她裹得严严实实,姜玉竹这才终于醒过神来。   “殿下...你何时能看见的?”   姜玉竹从锦被中探出小脑袋,眼睛睁得又圆又大,眸底渐渐燃动起羞愤的小火苗,她怒斥道:“殿下...你骗臣!你太无耻了!”   在少女惊愕的目光下,詹灼邺取来一条棉帕,动作轻柔绞起她海藻般浓密的湿发,唇角轻轻上扬,施施然道:   “孤从未骗过少傅,更未说自己看不见。”   姜玉竹神色微微一怔,她仔细回想了下方才二人的对话,气恼地发现太子的确从头到尾都没提到过他目不能视。   想到太子在屏风掉落后什么都看见了,还故意低下头去嗅她身上的香气,让她近身奉茶...姜玉竹越想越觉得羞臊,双颊刚刚退散的红晕又腾地升起。   就在她纠结着要不要跳进浴桶里溺死自己时,太子一边绞着她的湿发,一边淡淡道:   “父皇命礼部为靖西侯接风洗尘,特在荣英殿设下夜宴,后日你同孤一起入宴。”   太子忽然提及正事,倒是让姜玉竹心头萦绕的少女心思消散了些,她皱起眉心道:   “圣上一直惦记震慑邻邦,极可能借着后日的宫宴,向朝中百官宣布扩建陇西马场的消息,唉...如此以来,臣明日将呈文交给内阁亦来不及了。”   她顿了顿,又分析道:“殿下家底富足,用来支持北凉马场绰绰有余。可起初咱们从金乌引进铁蹄马的意图,就是为了同陇西争抢军饷,若是放任陇西马场继续壮大,那新建的北凉马场岂不是永无出头之日。”   陇西马场是靖西侯最有力的底牌,若是大燕军营不再需要陇西马场供的战马,那靖西侯遏制朝廷的双臂就会慢慢失力,最终没了底牌的靖西侯便是没了牙齿的老虎,不足为惧。   太子手上的力气大,很快就将她湿漉漉的头发绞得蓬松,姜玉竹脑中忽然灵光一现,转过头看向身后的太子。   “殿下,冯少师送到京郊军营的那十几匹铁蹄马,现如今养得如何了?”   少女猛然回眸,微凉的发梢从鼻端扫过,拂过清清幽幽的皂香,那张微微仰起的小脸红霞未退,一对乌眸宛若水洗的葡萄,亮得惊人。琼鼻精巧,绛唇映入,清丽之极。   詹灼邺压下去的热意又升了起来,他阖下眼眸,道:“那些马在军营里驯养的不错,少傅问这些做什么?”   姜玉竹莞尔一笑,语气欢快:“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便知分晓,臣有一计...”   她身上被锦褥包裹得紧实,手臂使不上力,只得像一只蚕宝宝似的倚靠在太子肩头,细细道明了她想出来的法子。   “就算事后没成功,北凉的铁蹄马也算是亮个相,让世人知道不止是大宛马能打仗,更何况,臣对咱们当初挑选的铁蹄马很有信心。”   詹灼邺唇角笑意愈盛,他很喜欢听小少傅说“咱们”两个字,这两个字不拘于君臣的身份,像是能够陪他度过漫漫余生那个命定之人。   掌心托在少女颈后,薄唇压下去,吻住她润白如玉的耳垂。   “唔...殿下...”   姜玉竹被裹在茧中,只得被迫仰着头,承受着太子施予的吻,宽大又温热的手掌揉她潮湿的发,声音尽在耳畔,充满了蛊惑的人的磁性。   “唤孤辰邺。”   辰邺是他的字,辰乃日,月,星之主,排在地支第五位,属龙。邺则是卓家都邑名。   “殿下...臣...”   姜玉竹刚开口,就被对方不轻不重地咬了一下耳垂,手掌探入锦被中...她只得改了口,轻轻唤了一声:   “辰邺...”   这一声仿若是刺激到了太子,搭在她后颈上的掌心猛地一紧,薄唇松开了她耳廓一点点下移,在肌肤上留下温润的水渍,酥酥麻麻的感觉让她情不自禁蜷缩起藏在锦被里的脚趾。   不知过了多久,束缚在身上的锦被簌簌从肩头滑落,破茧而出的蝶儿却没有振翅飞走,而是张开娇弱的双翅,主动勾缠住带给她蜜一般滋味的清冷孤花。   雕花木门吱呀一声推开,苓英看到屋内的场景,惊得险些丢掉了手捧的托盘。   只见暖阁里乱作一团,小金丝楠木屏风倒向一侧,地上到处是散乱的衣裳和水渍,桌案上的天青色茶壶和茶盏东倒西歪,空气中弥漫着缭绕的雾气,处处透着靡乱的气息。   再看向珠帘摇曳的内室,隐约瞧见紫檀木床榻沿垂下龙纹刺绣锦袍,那玄色衣摆下还露出一截子女子纤细莹白的脚踝。   女子轻袅袅的声音被夜色渲染得勾人无比。   “砰!”   苓英急忙合上门扇,心口小鹿乱撞。   太子寻到肉香而来的速度也闷快了,她去趟小厨房的功夫,屋内的二人就从浴桶忙到茶案,又从茶案转战到床榻上....   太子血气方刚,这堪比行军打仗的速度,也不知自家小姐那纤弱身子骨吃不吃得消。   苓英低头看向红木托盘上明目去火的菊花银耳莲子羹,心疼地皱起眉头,决议还是去小厨房炖上一盏补血滋阴的血燕羹。   “方才是什么动静?”   姜玉竹被太子吻得晕晕乎乎,灵台仅有一丝清明,她隐约听到门扇开合的声音,想要起身去看,却被太子的大掌按了回去。   男子口中声音囫囵不清:“是你的婢女,已然走了。”   是苓英!   想来是苓英进来送羹汤,结果撞见了她正在和太子....   姜玉竹心中一惊,这才发现束在身上的锦被早已垂落到腰际,那轻薄如蝉翼的交领纱衣散乱敞开,面料顺滑的兜衣也被攥出道道皱痕。   她双颊鲜红欲滴,拉开锦被将自己整个埋了进去,略带委屈哭腔的声音从里面闷闷传出来:   “殿下进来的时候,为何没有落锁,臣...臣以后还怎么有脸见人....”   先是未着寸缕被太子看个透彻,又是和太子亲吻时被婢女撞个正着。   这接踵而至的“惊喜”让姜玉竹羞愧到无地自容,索性当起了“缩头乌龟”。   詹灼邺清楚小少傅脸皮子薄,他眯起凤眸轻笑,拍打着鼓囊囊的锦被,温言哄慰了许久,才让想活活闷死自己的小少傅放弃轻生的念头。 第72章 二龙争瓜   荣英殿, 是大燕始皇为了嘉奖班师归朝的有功将帅而建。   耀灵帝执政三十多年间,只有一位大帅得此殊荣,自此以后, 荣英殿再没有响起象征杀伐之乐的《广陵散》。   烛光煌煌的大殿中央, 乐师们坐在高台之上,将悦耳的乐声奉献给君王贵客。   箜篌缥缈悠扬,宛如群鸟婉转鸣唱。琴声清越灵动,仿佛泉水淙淙流淌山间。笛声清亮高亢,犹若旭日冲破云霄。   席间宾客们彼此推杯换盏, 宫人们鱼贯而入,奉上一道道美味佳肴,气氛融洽,热闹非凡。   靖西侯对耀灵帝举杯敬酒, 他眸光闪动, 语气哽咽:“臣何德何等, 竟让陛下为臣重新开启荣英殿。臣定当效死输忠陛下, 率领琸家军镇守陇西边境, 为陛下, 为大燕的天下子民, 守护平安康泰。”   说至最后, 靖西侯潸然泪下,举起手中酒盏一口饮尽。   耀灵帝接过皇贵妃递来的酒盏, 他弯眉笑道:“靖西侯这些年的赤胆忠心,朕全看在眼里。你为作表率,主动将妻儿留在京城, 一个人在陇西日炙风吹,不仅要提防虎视眈眈的西启国, 还要看管好陇西马场,着实辛苦劳累。朕得此忠臣良将,深感欣慰啊!”   靖西侯闻言,他当即快步从桌案后走出来,双膝跪地,双手交握放置额前叩首,行了一个五体投地的大礼,声如洪钟:“臣愿为陛下肝脑涂地,鞠躬尽瘁,死而后己,惟愿圣上福寿无疆,大燕江山万古长青,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一时间,殿中的官员纷纷起身出列,稽首伏地,口中高声呼喊着:“圣上福寿无疆,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声音恢宏,震耳欲聋,直冲云霄。   耀灵帝看着殿下乌泱泱的臣子们,不由觉得龙心大悦,他搀扶起跪在身畔的皇贵妃,摆了摆手笑道:   “阖宫家宴,诸卿家不必拘泥大礼,都快起来罢。”   众臣瞧见靖西侯站起身回到位子上,这才跟着纷纷起身回席。   丝竹管弦之乐继而响起,不一会儿,大殿里又恢复了热闹的气氛,乐坊的舞姬们陆续登上舞台,澄妆影于歌扇,散衣香于舞风。   姜玉竹坐在不显眼的席位中,她正小口吃着菜肴,忽而感觉被人轻拍了一下肩膀。   “姜少傅,许久不见,你别来无恙啊?”   姜玉竹转头看向笑容爽朗的十皇子,起身抱拳行礼:“姜某见过十殿下。”   “姜少傅不必同小王多礼。” 詹少辞直勾勾盯着少年十分熟悉的脸庞,心里不禁感慨姜家兄妹的容貌太像了,以至于他在举止闲适的姜少傅身上,隐约看到姜小姐多年前戏弄他时洒脱不羁的模样。   被十皇子痴痴盯了半响,姜玉竹只好提醒道:“不知十皇子来寻姜某,是有何事?”   詹少辞如梦初醒,他讪讪一笑,冲身后的侍从摆了摆手,侍从立马走上前,对姜玉竹奉上一本用白绢包裹的书。   他笑容满面指着这本书道:“姜少傅,我听说你对苏谨之的笔墨颇有研究,你来帮小王瞧一瞧这本古籍,可是出自于苏先生之手。”   十皇子提到的苏谨之是受历朝历代文人推崇的文坛巨擘,此人潇洒不羁,才华横溢,他撰写的辞赋清流畅快,行文独具一格,后世诸多文人想要效仿他的行文风格,却只得其形,不领其神。   只不过这位苏先生命途多舛,他因直谏君主而遭到贬官,一生孤苦飘零,最终客死异乡。   此人的传奇经历和所剩无几的真迹,使得他遗留下的手稿随便就能在珍宝阁拍出令人咋舌的高价。   姜玉竹小心谨慎揭开书上包裹的白绢,轻轻翻开颜色泛黄的纸张,她凝眉看了许久,最终合上书交还给十皇子。   “姜某不是珍宝阁的鉴宝师傅,无法准确判断这本古籍的真假,不过苏先生用笔精熟,字迹遒劲飘逸,不僵不滞,一气呵成。这本古籍上的字迹确是和苏先生留下的手稿极为相似,只不过在最后几篇文章的笔韵愈发不羁,看其文旁注释的时间,应是正逢贬谪期间,所以才会致使他行文风格大变。”   詹少辞双眼一亮,他由衷赞叹道:“姜少傅不亏是大燕最年轻的状元郎,只匆匆看了几眼就说到关键处。这本古籍当初被人发现时,就是最后几章的内容引起争议,内阁几位大学士争执不休,最终萧大学士提出的论点与姜少傅一致,判定此本古籍乃是苏先生的真迹。”   姜玉竹微微一笑,拱手道:“十皇子谬赞,姜某才疏学浅,不过是瞎猫碰上死老鼠,蒙准了而已。”   “姜少傅谦虚了,当初主持春闱的几位考官看过姜少傅的答卷,皆是交口称赞,称你的文章清劲飘逸,通篇布局疏朗,呼应顾盼,是百年以来唯一个习得苏谨之神韵的人杰。有道是宝剑赠英雄,好书送知己。既然姜少傅与苏先生如此有缘分,小王就将这本古籍赠予你了。”   听到十皇子命侍从将古籍送到姜宅,姜玉竹连忙摆摆手,推辞道:“十殿下,这本古籍太贵重了,姜某无功不受禄,还请殿下收回成命。”   詹少辞看向姜少傅身旁空置的坐席,于是撩开衣摆坐下,他倒上一盏酒递给少年,神色真诚,目光灼灼:   “姜少傅鼎力反对太子与姜小姐的婚事,就是对小王最大的支持。想必你同小王母妃的想法一致,认为姜小姐这般清逸灵秀的女子,不适合后宫勾心斗角的生活。”   末了,他觉得自己说的还不够清楚,生怕对方听不明白,又眨了眨眼补充道:   “姜小姐身子赢弱,需要精心调养,自然也不能随便找个游手好闲的世家子弟,嗯...若是个有爵位,有上进心,不差银子,还不曾婚配的王爷,倒是和姜小姐极为登对。”   十皇子这席话,就差指着鼻子说自己才是姜小姐的良配。   姜玉竹呛了口酒水,以长袖遮面轻轻咳了几声。   詹少辞见状,抬手拍了拍少年的后背,继续道:“姜少傅和姜小姐兄妹情深,想来也不想让妹妹嫁入深宫,从此和家人分离,正巧小王的新王府打算重新修建,听说岁锦巷那边的风水不错...”   “十弟真是有心了。”   冷冰冰的声音在二人头顶上响起,姜玉竹和十皇子不约而同抬起头,看到眉眼清冷的太子正俯视着二人,男子那黑涔涔的目光落在十皇子正扶在姜玉竹的手上。   詹少辞被太子阴沉沉的眸光盯得背脊发凉,他下意识收回手,又觉得他这样表现有失男子气概,姜少傅若是瞧见了,岂不要认为他不是姜小姐托付终身的良配。   情从心头起,詹少辞的胆子肥了一圈,他蹭地站起身,振振有词道:   “九哥,臣弟正在同姜少傅商议新府邸的选址之事,岁锦巷离朱雀街不远,出门就是早市,环境好风水又好,臣弟想要将新府邸建在岁锦巷....”   近水楼台先得月,既然太子占了姜少傅这个楼台接近姜小姐,詹少辞决定干脆自建楼台搬到姜府隔壁,日后他和姜小姐成了毗邻,自然多了来往的机会。   詹少辞身材挺拔,容貌袭成他江南母妃的特质,五官精致端正,鲜眉亮眼,在一众皇子里算是出挑。   不过他和太子站在一起,二人虽然个头差不离,可身上的气度却差之千里。   詹灼邺淡淡看向闷头吃饭的小少傅。   “少年”若无其事用玉箸哗啦着盘里的饭菜,事不关己的态度让他又气又笑。   圣旨婚约都拦不住这株国色天香的娇花,惹得墙头惦念的蜂蝶要在墙外安营扎寨。   他收回目光看着十皇子,语气淡淡:“父皇一直挂念十弟新府邸的选址,既然你心中已有抉择,孤会上奏给工部去兴工。”   詹少辞神色微怔,惊讶于太子竟这般轻易就松口了,他唇角的笑容还未绽全,又听太子冷声道:   “姜少傅,姜伯父如今已是三品官员,户部为姜家重择一套宅院,就在孤的府邸旁边,你记得回去将这个消息告诉姜伯父,早些搬出岁锦巷。”   姜玉竹点点头,继续闷头干饭。   “九哥,你....”   詹少辞瞪圆双眼,硬着脖子不甘示弱道:   “九哥,凡事都讲究先来后到,明明是臣弟与姜小姐结识在先,可你半路横插一脚,用星宿箴言强迫姜家就犯,你没看姜小姐为了躲避你,都借口逃去江陵去了。”   “九哥,强扭的瓜不甜,你何必强人所难呢?”   詹灼邺轻轻转动大拇指上的紫玉扳指,唇角笑意清浅:“孤若没尝过瓜的滋味,就不会找父皇赐下婚约。礼部已选好良辰吉日,不日便会昭告天下,九弟再遇见姜小姐,理应唤她一声嫂嫂。”   言下之意,便是孤已经尝过了姜小姐的瓜,味道甚甜,甜到他心坎里。虽说先到先得,可他已将瓜吃了一半,父皇只能厚着脸皮帮他去姜家索瓜。   至于十弟你啊,还是去别处找瓜吃吧!   十皇子目瞪口呆,脸色煞白,好像被雷劈中了一般愣在原地,过了片刻,他高声嚷嚷道:   “九哥..你...你竟然对姜小姐...莫非假山里发生的事都是真的!”   “够了!”   见周围宾客频频投来好奇的目光,瓜主姜玉竹重重放下碗筷,紧绷着小脸瞪向两位争瓜皇子,训斥道:   “大庭广众,太子和十皇子都是金尊玉贵的人物,就算你们二位不要脸面,也要顾及姜某家妹的声誉。”   十皇子不甘心闭上嘴,听了太子的话后,他无心再去观赏台上的舞曲,心思全都神游在天外。   太子对姜小姐这颗香瓜,究竟吃到了那一步,是浅浅啃了瓜皮一口,还是得寸进尺一口气吃到了瓜心。   悠扬的丝竹声终止,台上舞姬们挥舞着长袖鱼贯退下。   靖西侯起身向皇帝行礼道:“启禀陛下,臣从陇西马场遴选出一百匹出类拔萃的大宛马,请陛下移驾观景城楼,观赏臣新建立的赤尨骑兵。”   耀灵帝在皇贵妃的侍奉下,今夜多饮了几盏酒,此时他兴致高昂,听到靖西侯的提议,欣然允诺。   荣华殿在建造当初,就是为了给班师回朝的大燕将帅接风洗尘。特在大殿东西两面设有十丈高的观景城楼。   城楼下便是方方正正的英雄台,长宽各有二十丈,能容纳下千余名兵马进行演练。   大燕以东为贵,耀灵帝与一众皇亲国戚登上东面观景城楼,其余宾客则陆陆续续登上西城楼。   英雄台四周架起高高的篝火,整个台上亮如白昼,城楼大门向两侧打开,哒哒哒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传来。   楼上的宾客们伸长脖子看去,瞧见百余名身穿黑色铠甲的赤尨骑兵如黑云一般呼啸刮来。   霎时间,鼓声大作,琴音肃杀,战马嘶鸣,这股恢宏气势让在场众人不禁感到热血沸腾,仿若自己就身在金戈铁马的战场上。   靖西侯目光如鹰隼锐利,他扫视英雄台上威风凛凛的赤尨骑兵,扬起手中军旗,声音如雷:   “赤尨骑兵听令,鱼鳞阵!”   下一刻,赤尨骑兵动如雷霆,眨眼间便布好了阵法。   围观宾客们齐声发出惊叹,其中不少世家公子更是指着皮毛光亮的大宛战马,眼中满是羡慕。   姜玉竹手扶凭栏,她看着玄甲骑闹出震天动地的动静,眉头紧缩,神色严肃。   一旁的十皇子愁眉不展,显然还未从刚刚的打击中恢复过来。   詹少辞环视四周,惊奇地咦了一声:“姜少傅,太子去哪了?他没有同咱们一起上城楼吗?”   姜玉竹没有言语,只是凝眉观望向那黑漆漆的城门口。   东城楼上,靖西侯眉梢轻挑,唇角扬起自信的笑意,转而对耀灵帝解释这道阵法的精妙之处。   耀灵帝手捋长须,看向英姿勃发的赤尨骑兵,欣慰地点点头。   “下一道,雁门阵。”   “陛下,这雁门阵是大皇子想出来的方阵,以左右两翼的骑兵为主力,可将主帅和战车护在中心,两翼骑兵负责冲锋陷阵,后军步兵善后,可攻可守,威力无穷。”   耀灵帝眼底闪过诧色,他看向一旁的大皇子,眉眼含笑道:   “想不到你在阵法上还颇有天赋。”   大皇子面色恭谨,他垂眸谦虚回道:“启禀父皇,儿臣只是从兵书上琢磨出来的方阵,不过是纸上谈兵,远不及太子身经百战,用兵如神。”   听到用兵如神四个字,耀灵帝眉梢微敛,他沉思了一会儿,缓缓道:“纸上谈兵终究只能习得皮毛,你还是要去军营里多走一走,算起来,太子协理兵部有些时日了,不如你帮着他...”   西城楼的宾客们忽然发出一阵惊呼声,耀灵帝循声看向英雄台,脸上浮现一抹惊讶的神色。   只见一名身穿银色铠甲的男子骑着白马冲向雁门阵,瞬间冲散了方阵。   男子头戴凤翅兜鍪,身上鱼鳞纹铠甲在月光下闪动着肃杀的银光,一双波光潋滟的凤眸盛着月色。他腰背笔直地坐在马上,整个人隽武不凡,身下纯白色的骏马不染纤尘,体型流畅,四蹄激烈跃动,蹄铁踏在土地上,扬起一阵又一阵的尘土。   “是太子殿下...”   城楼上有眼尖的人一眼就认出太子,兴奋惊呼道:“太子这是要挑战赤尨骑兵的方阵吗?”   更是有人觉得太子所骑的战马从未在马市上见过,不由纷纷交头接耳议论起来。   “太子骑得是什么马,我怎么从未在马市上见过这种马。”   “听说是北凉马场养育的新战马,名曰铁蹄马。”   “这马蹄子比碗口还大,倒是名副其,就是不知有没有西域的大宛战马厉害?”   太子手握长枪,一人一马立于月下,夜风吹过他龙纹绣纹披风,猎猎作响,整个人英姿勃发,气势非凡。   城楼上的贵女们不由看痴了,只恨自己没有姜家小女天煞孤星的命格。   耀灵帝目露惊讶,他对一旁脸色铁青的靖西侯问道:“这...太子攻破阵法,也是王卿今夜的安排?”   当然不是。   靖西侯勉强挤出一个笑容,他正要回答,英雄台上的太子忽然开口:   “启禀父皇,儿臣听闻靖西侯麾下的赤尨骑兵骁勇善战,再配上大宛战马,可以一当十,故而儿臣换上戎装,想要与赤尨骑兵切磋一下。”   耀灵帝龙眉紧促,板起脸训斥道:“胡闹!”   天子一怒,无人敢言。   这时,皇贵妃走上前柔声解围:“陛下息怒,太子年轻气盛,只是想同赤尨骑兵切磋一下,刀剑无眼,太子刚刚已经赢了,看来炎儿布下的阵法不过是纸上谈兵,日后还有许多地方要向太子学习。”   大皇子比太子大上七岁,在文武百官面前被太子拂了面子,他不气恼,反而随皇贵妃一起为太子求情:   “父皇,太子以雷霆之势击破方阵,儿臣输得心服口服。”   看着大皇子谦卑稳重的姿态,耀灵帝满意地笑了笑,正欲要将此事翻篇过去,又听太子语气平静道:   “大皇兄的阵法虽然平庸,但若是兵强马壮,倒可以在孤的沥泉枪下抵挡片刻,倒不至于一击溃散。”   在场宾客们听到此言,不由觉得太子这话太张狂了,直言嘲讽大皇子布阵烂不说,还暗讽赤尨骑兵不堪一击,陇西马场精挑细选的战马都是软脚虾。   果然,靖西侯面色骤变,他冷哼一声道:“太子殿下仗着出其不意冲破方阵,胜之不武。太子若真要与赤尨骑兵一较高下,不妨光明正大与臣再比试一场。”   詹灼邺抬眸看向城楼上那道清丽的身影,“少年”凝眉冲着他轻轻摇了摇头,红唇轻启,说了几个字。   二人相距甚远,虽然什么都听不到,但詹灼邺还是清楚少年说了什么。   “适可而止。”   按照他与小少傅的约定,只需让铁蹄马在世人面前亮个相,留下印象。   至于对靖西侯和大皇子的羞辱,适可而止。   可王家对卓家的羞辱,从未有过停止。   王字当前的琸家军,还有靖西侯新建立起的赤尨骑兵,赤尨又名天狗,何尝不是在暗讽卓家军在‘天狗之乱’后走向灭亡。   “臣可以将赤尨骑兵的数量减半,太子亦可以点出同等数目的玄月骑兵,咱们光明磊落地比试一场,如何?”   靖西侯脸上挂着笑,但那笑意不达眼底,眼神阴冷。   詹灼邺给小少傅递过去安抚的目光,他抬头看向城楼上的靖西侯,凤眸微挑,语气淡淡:   “不必了,对付这些兵马,孤一人足矣。”   靖西侯被太子轻蔑的眼神看得气恼,明明是他身居高处,可太子的目光却好似在俯视一只卑微至极的蝼蚁。   如今的他,是大燕朝中新贵,是战功赫赫的靖西侯,是取代那个人,是让荣华殿再度响起《广陵散》的一品太保。   他王家,永远不会是卓家的蝼蚁。   ———   东城楼上,无数贵女心中暗暗雀跃可以亲眼目睹太子大杀四方的英姿。   平日里一身玄色华裳的太子清雅尊贵,眉眼隽美,便足以让人惊艳,今夜他换上一身银甲,那昳丽双眸映着铠甲反射光亮,更是俊美如神祇。   其中一位贵女直直盯着英雄台上的太子,她手中丝帕被绞得变了形,急声道:“父亲,你快去点兵马助太子殿下破阵!”   武安侯看了眼快要急哭的女儿,无奈地叹了口气:   “汝南,太子只是与赤尨骑兵切磋一场,双方点到为止,皇上都应允了,不会有事。”   听到父亲的安抚,汝南郡主心里仍是七上八下,只得攥住胸口被高僧加持过的翠玉佛手吊坠,诚心诚意为太子祈福。   另一面城楼上,姜玉竹看到太子应下比试,气得捶了下凭栏。   她不懂行兵破阵,却清楚靖西侯镇守陇西这么些年,能让羯族人不再来犯,肯定有真本事在身上。   太子身份尊贵,靖西侯不可能在众目睽睽下伤害太子的性命,不过还是可以在暗中使一些手段,譬如让太子落下马,再有战马不小心踩到太子的手或腿....   与忐忑不安的姜玉竹相反,十皇子倒是突然来了精神,他兴致勃勃地磕起了瓜子,见身旁少年眉心紧蹙,于是大剌剌安抚道:   “姜少傅不必担忧,靖西侯的那些皮毛都是跟卓大将军所学,太子是卓大将军的亲侄儿,定然得了他老人家的真传,这嫡系出身的徒儿,肯定赢得过偷学功法叛徒。”   姜玉竹毫不留情戳穿了十皇子的想法:“姜某看十殿下是盼着太子受伤后,好推迟与家妹的婚事。”   詹少辞讪讪一笑:“小王与太子是亲同手足的兄弟,怎会盼着他受伤,实话跟你说罢,小王想要树功立业,曾瞒着母妃悄悄前往北凉,看到过太子在军营里排兵布阵。”   他放下手中瓜子,眯起眼回忆道:“当时太子孤身一人面对三百名玄月军布下的偃月阵,只用了一炷香的功夫就破掉阵法。这些赤尨骑兵外强中干,与玄月军相比差远了,就算数量再多上一倍,亦不是太子的对手。”   当然,若是太子不慎伤到不可说的位置,为了大燕皇室血脉得以延续,他倒是可以过继给太子一男半女。   姜小姐身子羸弱,日后与他成了婚,他可不舍得让她生太多子女,一儿一女就足够了。男孩过继给太子袭成皇位,女孩留给他继承万贯家产。   詹少辞美滋滋想着,忍不住乐出声来。 第73章 青梅竹马   世间很少能有器乐能像七弦琴一般, 弹奏出杀伐之气。   伴随着肃杀琴音,英雄台上的百名赤尨骑兵瞬息万变。   靖西侯面色紧绷,他目不转睛盯着台面上的局势, 忽而展臂挥舞军旗, 冷喝一声:“赤尨骑兵听命,锋矢阵。”   只见整齐划一的骑兵迅速合拢成箭头的形状,宛若一只搭在弓弦上的箭矢,锋利箭头直直指向马背上眉眼清冷的男子。   “姜少傅你看,靖西侯虽然喊得威风, 其实心里还是犯怵,他选择用锋矢阵这种防御大于攻击的方阵困住太子,将主将藏在‘箭尾’,想要慢慢去消耗太子体力, 最终再不费吹灰之力, 反擒太子。”   城楼上, 十皇子贴心地为姜玉竹解说:“当然, 这种防御阵法也有缺陷, 就是行动不便, 弱点在尾侧。”   果然, 十皇子话音刚落, 就见太子驱策战马冲向方阵尾侧。   靖西侯吹响兽角,下令方阵移动位置躲避太子的进攻, 同时放出领头几名骑手围攻太子。   可太子驾驭的战马速度极快,瞬息的功夫就追到方阵尾侧,手中长枪如龙蛇一般迅猛刺去, 藏在阵尾的主将只得慌张提枪相迎,双方枪头相击, 激起点点火星。   短短几个回合下来,赤尨主将就落了下风,被太子一枪挑飞虎头兜鍪。   靖西侯急忙调整阵型:“赤尨骑兵听命,一字长蛇阵!”   被太子打散的阵型移动起来,迅速连成了一条长蛇,随着阵型逐渐收缩,蛇头和蛇尾就快要连接起来。   詹少辞神色大变,他吐出瓜子皮,暗叹一声不好。   “靖西侯方才在欲擒故纵,他故意把太子引来和主将近身交战,再用长蛇阵将他困住,若是这个阵法的蛇头和蛇尾相连,太子怕是不好脱身了!”   姜玉竹握在凭栏上的手指倏地收紧,眼睛眨也不眨盯着即将闭合的方阵,紧张得屏住了呼吸。   城楼的另一面,靖西侯整张脸似乎笼上了一层阴影,五官因阴狠而扭曲变形,他看着犹在困兽之斗的太子,唇角勾起残忍的弧度:   “赤尨骑兵听命,收阵,杀!”   得到军令的赤尨骑兵气势大涨,他们手持长矛,如吐着信子的蛇一般骤然发动起猛烈攻势。   太子神色未见慌乱,凤翅兜鍪下的那双凤眸闪烁着肃杀的冷意,他驾驭马匹以极快速度穿梭于敌方,长枪扫荡之处,赤尨骑兵纷纷坠马。   可困龙方阵已成,纵然太子一身本事,面对一寸寸缩小的方阵,枪头上闪烁的银光渐渐被前仆后继的黑色铠甲淹没,最终消失不见。   观赛宾客们纷纷发出惊呼声。   耀灵帝探身向前,急声道:“靖西侯,让你的骑兵莫要伤到太子!”   大皇子拉住耀灵帝的手臂,他笑容和煦,温言安抚道:“父皇莫担心,靖西侯自有分寸,只要太子认输,靖西侯会立刻下令收兵。”   耀灵帝想想也是,他原本想在赤尨骑兵结束演练后,对百官宣布扩建陇西马场的消息。   可太子今夜行为嚣张,孤身一马就妄图挑衅赤尨骑兵,是要给这个年少轻狂的家伙一个教训,好让他学一学大皇子身上的温恭自虚,谦以下士,日后才能成为一个合格的大燕君主。   就在所有宾客都认定太子必输无疑时,只见太子所骑的白马突然腾空跃起,硕大的前蹄狠狠砸在对方战马的肚子上,瞬间击倒了一大片。白马接着又反戈一踢,正中一位骑兵的护心镜,将他从马背上踹飞出去。   一前一后有了空档,太子手中枪影翻飞,攻势凌厉,一人一马配合得天衣无缝,在众人醒过神时,那闪动着寒光的长枪已抵在赤尨将领的脖颈上。   城楼上的宾客沉默了几息,而后爆发出巨大的欢呼声。   “你们看清楚太子的枪法了吗?那枪尖都舞成了虚影,看得我眼睛都花了。”   “太子英勇神武,难怪北庭的匈奴人一听到玄月军的名号,便要吓得落荒而逃。”   “还有,太子那匹战马如白龙转世,一蹄子就踹碎了赤尨骑兵的护心镜,不亏是唤做铁蹄马,那马蹄子真厉害啊!”   姜玉竹看到骑在白马背上的太子摘下头上的凤翅兜鍪,似是心有灵犀一般,他抬眸看向她。   二人的视线在半空中不期而遇,四周嘈杂的声音在这一刻戛然而止,仿佛整个世间只剩下对方眼中倒映的自己。   她看到太子忽而笑了,男子凤眸微弯,剑眉舒展,一笑好似冰雪消融,煞是好看,他眸底燃烧着炙热的情感,仿佛要穿透她的灵魂。   姜玉竹觉得她的心跳好似漏了一拍,垂眸闪躲开太子炽烈的目光。   ————   东城楼上,耀灵帝开心地抚掌大笑。   到底是他与琳琅的儿子,太子性情纵然桀骜不驯,可终归有他轻狂的本事。   人不轻狂枉少年啊!   耀灵帝拍了拍大皇子的肩膀,眉眼含笑道:“你年纪虽比太子大,办事也沉稳,可兵部那些官员都是吃硬不吃软的扛头,要凭着一股狠劲才能服众,你性子细心谨慎,还是踏踏实实帮朕打理户部罢。”   大皇子笑容如常,他垂下眼眸,遮掩眼底一闪而过的戾色,平静道:“儿臣受教了,定会不负父皇所望。”   看到太子在英雄台上出色的表现,耀灵帝难以抑制炫耀儿子的冲动,又对着靖西侯显摆起来:“王卿,这一次你可服输?”   靖西侯面色极为僵硬,却还是勉强挤出一个笑脸,抱拳道:“太子枪法出神入化,所向披靡,臣...输得心服口服。”   “哈哈哈哈...”   耀灵帝抚须笑了片刻,目光从太子身上转移到他所骑的白马,眼底笑意微凝,神色若有所思。   大皇子见状,他转身对中书侍郎递了个眼色,中书侍郎心领神会,走上前提醒道:“启禀陛下,关于扩建陇西马场的圣旨....”   耀灵帝龙爪一挥:“此事不急,容朕与太子商议过再说。”   中书侍郎悄悄看了眼面色紧绷的大皇子,只得躬身领命退下。   ———   “父亲,太子哥哥赢了,一定是女儿的祈愿感动了上天!”   汝南郡主欣喜不已,她双颊潮红,眉开眼笑,在太子获胜的第一时间尖叫出声。   武安侯看着为爱成痴呆的女儿,感到颇为无奈,   太子方才那一战,胜得极为漂亮!   就算换他领兵出战,亦不会比靖西侯的赤尨骑兵强到哪去。   都说君王爱美人更爱江山,可这位大燕储君却是爱美人胜过江山。   “我上次同父亲说的事,父亲有没有对太子提起?”汝南郡主瞪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武安侯,拉起他的手臂晃来晃去,一副可怜兮兮的小女儿家模样。   武安侯叹了口气,语重心长道:“汝南啊,感情这东西强求不来。此前你放出风声说太子会娶你,可太子宁可在晏安宫外跪上一个时辰,惹怒圣上丢掉太子之位,都不愿意松口。”   “太子心里若是有你,就会像对姜小姐一样,恨不得把整个姜家捧上天。可太子心里没有你,就算父亲送上五万兵马,十万兵马,哪怕拱手送上整个南境,他日后都不会对你好。”   汝南郡主脸上的笑意顿时消失,她眸底的热切冷了下来,紧紧抓住父亲的手臂,可怜巴巴哀求:“可女儿不求太子妃之位,只要能陪在太子哥哥身边就心满意足了。”   见女儿如此冥顽不灵,武安侯渐渐失了耐心,他推开女儿的手,语气转冷:“本侯的女儿,就算养在南境一辈子,也绝不能为他人妾。”   汝南郡主秀气的眉毛皱成了一团:“父亲糊涂,太子哥哥的侧妃怎能算是妾室,虽说皇贵妃娘娘与辰妃和端妃一起执掌后宫,可宫里谁人不知,这凤印始终攥在皇贵妃手里。姜家小女身体不好,只怕活得还没先皇后久...”   “你快给我闭嘴!”   武安侯一拍桌案,怒声训斥道:   “满京城的人都能瞧出太子不想娶你,你还眼巴巴想倒贴上去给太子做妾,简直丢光祖上的脸面,你若再提起此事,我便将你送去尼庵里剃了头发,全当没有你这个不孝女!”   汝南郡主心中委屈,渐渐红了眼眶。   从小爹爹将她捧在手心里,一句重话都没有对她说过,今夜的爹爹的是怎么了?她只不过是想嫁给仰慕的男子罢了,又有何错之有?   见女儿吧哒吧哒落下眼泪珠子,武安侯心如刀割,他放缓了语气:   “我答应让你入宫见太子最后一面,如今你看也看到了,从此该收起心思,几日后乖乖随我回南境,爹爹定会为你找一个顶天立地的好郎君。”   普天之下,不会有比太子哥哥更顶天立地的男子了,尤其是见过刚刚太子挥袂生风的英姿,更坚定了她的心意。   汝南郡主红着眼眶点点头,轻声道:“女儿知道了,父亲,我想在临走前和方家姐姐道个别...”   武安侯欣慰女儿终于想明白了,心里不由愧疚方才对女儿言语重了些,于是应诺下来。   “去吧,宫规森严,你莫要乱走。”   荣华殿东西两面的观景城楼由一道长廊相连,汝南郡主从东城楼下来,却没有走进连廊,而是戴上兜帽,悄悄朝着反方向走去。   跟在汝南郡主身后的侍女神色慌张,低声道:“郡主,你真的决定去见那人吗?此事若是被侯爷知道了...”   汝南郡主此时脸上已经没了泪痕,还精心补过妆容。   “父亲总是顾及武安候府的颜面,定然不会同意我去见他,我已说服了母亲,只要太子哥哥同意纳我做侧妃,母亲会帮我一起劝说父亲。”   她顿了顿,又道:“你确定看到他踏入文渊阁了?”   侍女点点头:“奴婢看到他离开酒席,一路走走停停,最后踏进文渊阁,奴婢就赶回来给公主送信,前后不过一盏茶的功夫。”   汝南郡主抬头看向夜色中的文渊阁,依稀能瞧见纸窗上倒映着一人清秀挺拔的身影,她定了定神,朝着阁楼内走去。   ———   姜玉竹手提八角宫灯,逐一照亮樟木书架上排列整齐的书籍,她随意抽出一本《马政记》,踱步至一张书桌边坐下,迎着烛光翻看起来。   文渊阁是宫里的藏书阁,书阁内收藏的书本有上万册,为了防止为蠹虫破坏书本,宫人特意在屋内四角放置香筒,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芸香气。   太子在英雄台上大显神威,成功引起耀灵帝对铁蹄马的兴趣,父子二人难得放下往日隔阂,不仅在一张龙案上用起了晚膳,还相谈甚欢。   十皇子瞧见太子得到父皇赏识,心里是即高兴又羡慕,忍不住多了几盏酒,喝到最后,他醉醺醺地拉着姜玉竹的手,赤红着脸一声声唤起姜小姐的名字。   得几位同僚相助,姜玉竹好不容易掰开十皇子的手,便以更衣为由暂时离开宴席。   宫里的地方说大也大,说小也小。   大的地方她不能去,小的地方只有几处能进,思来想去,她决定先去文渊阁坐一会,等待太子和皇上重温完父子之情,她再同太子一起回府。   手里的书刚翻上两页,忽而听到木质楼梯上传来脚步声。   抬头看清来者后,姜玉竹惊讶挑起黛眉,起身行礼:“姜某见过汝南郡主。”   女子摘下兜帽,嫣然一笑,柔声道:“姜少傅真是个有趣的人,这宫里的人都在宴席上想尽办法讨好上峰,你却躲在黄金屋里,少傅高情逸兴,难怪太子会独独赏识于你。”   姜玉竹合上书本放回架上,淡声道:“汝南郡主谬赞了,今夜荣华殿上受邀的臣子多是武将,姜某不胜酒力,只好躲至此处。”   言罢,她披上斗篷,提起八角宫灯准备告辞。   “少傅且留步,本宫今夜特意来寻你,是...是有一些话想要你帮本宫传给姜小姐。”   姜玉竹早就猜到她与汝南郡主在此处相遇并非偶然,亦大概猜到对方的心思。   她拾级而下,直到走至楼梯半截处,才停住步伐,抬头看向阁楼上的女子,微微一笑:“汝南郡主请讲。”   少年手持宫灯,烛光摇曳在他明亮的眼眸里,闪动着流光溢彩。   汝南郡主被少年惊艳的容色晃得微微愣神,回过神后,她正色道:   “本宫知道太子哥哥对姜小姐有情有义,所以...我不求正妃之位,只希望能留在太子哥哥身边就够了。姜小姐若是能说服太子纳我为侧妃,我愿对天发毒誓,日后入了宫,我会誓死效忠于姜小姐,以南境势力,助她稳住后位。”   姜玉竹眼底闪过一丝惊讶,她虽大抵猜测到汝南郡主想要说什么,却没想到对方如此直截了当,她沉下脸色,肃声道:   “陛下龙体安康,还请郡主慎言!”   汝南郡主却是不在乎地笑了笑,她手持精美的莲花宫灯,一步步走向少年。   “少傅放心,我命侍女守在书阁外,阁内只有你我二人。”   忽明忽暗烛光笼罩在少女秀丽的脸庞上,莫名透出几分阴晦不明。   姜玉竹眉眼平静,淡淡道:“婚约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舍妹不过是棋盘上的棋子,并非执子之人,汝南郡主若想嫁给太子,还是让武安侯同皇上提起此事。”   “太子哥哥若不愿意,就算皇上下旨让他纳我为侧妃,他也会抗旨不尊,本宫可不想太子哥哥为难。”   少女一口一个太子哥哥,稔熟的称呼里透着甜蜜的爱意。   姜玉竹渐渐拧起眉心:“所以...汝南郡主是打算为难舍妹?”   汝南郡主惊讶地眨了眨眼,语气透着娇憨:“这怎能算为难,本宫情愿后退一步,伏低做小,还承诺会帮她稳住后宫之位,这不是两全其美吗!”   她顿了顿,目光上下打量面容清秀的少年,又道:   “靖西侯入京,朝中局势对太子哥哥变得不利,本宫相信姜少傅对太子殿下忠心耿耿,且是一个聪明人,定会以大局为重,权衡其中利弊,做出正确的抉择。”   “若是太子哥哥纳我为侧妃,那东境便成为太子最大的后盾,十万南境兵马为殿下驱使,太子他又何惧靖西侯和大皇子威胁。”   言罢,女子微微扬起下巴,嘴角噙着傲慢又自满的笑意,等待少年的答复。   汝南郡主十分笃定姜少傅不会拒绝这个诱人的条件,大燕东面临海,几乎所有兵马都集中在西,北,南三境的驻军。   太子手握北凉玄月军,靖西侯独掌陇西兵马,而她的父亲则掌管南境三郡兵马。只要她与太子联姻,那大燕南北两面的兵马就顺理成尽归太子,那大皇子还拿什么和太子争。   八角宫灯里的蜡烛快要燃尽,烛光轻轻跳动了几下。   少年深邃瞳孔里映着跳跃烛光,带着几分审视的目光,掀起眼帘冷冷扫过来。   汝南郡主顿觉后脊窜上一股寒意。   这种感觉,就好似她那些刻意隐藏的小心思,被对面目光如炬的少年郎全都看透彻。   “郡主该不会以为自己蹲在墙角,偷听了几句武安侯和手下将领的谈话,就能洞悉朝中局势了?看来武安侯对于郡主今夜的所作所为,并不知情...”   少年笑着说出这句话,眸光却如刀锋利。   猛不丁被对方戳中心底的秘密,汝南郡主脸色倏地转白,惊诧于姜少傅怎会知道她偷听父亲和军师谈论太子和大皇子党派之争。   愣神之际,少年那张清丽的面庞忽而凑近,剑眉微挑,笑盈盈道:“郡主可知,妄论朝政,可是诛九族的大罪啊!”   汝南郡主尖叫一声,她丢掉手里的宫灯,吓得抱着栏杆大哭起来。   姜玉竹看向哭天抹泪的汝南郡主,无奈地摇了摇头。   武安侯太过骄纵女儿,以至于汝南郡主随便偷听了点话,就敢拿到她面前卖弄。   汝南郡主那些话压根儿不是为了让她说给姜小姐,而是要说给太子听,好让太子明白纳她为侧妃会带来无穷好处。   汝南郡主目光短浅了,只窥到朝局,而未窥到真正掌控朝局的帝心。   帝王讲究制衡之术,太子若与武安侯联姻,耀灵帝除了送上祝福,还会顺便从北凉和南境各割下一块肉。   武安侯正是舍不得这块肉,为了南境百姓安定,才没有为女儿强争太子妃之位,可汝南郡主却不明白武安侯的用心良苦,妄图用富庶安定的南境,换取自己一生幸福。   姜玉竹今夜若不吓唬一下口无遮脸的汝南郡主,不知她为了嫁给太子,还会捅出什么篓子。   她弯腰拾起掉落的莲花宫灯,用火折子点亮蜡烛,轻轻放在汝南郡主脚边。   “少傅心里一定在嗤笑本宫为了嫁给太子哥哥不择手段,宁可自降身份为妾,也要对殿下死缠烂打...”   “可本宫就是喜欢太子哥哥,喜欢一个人,想要费尽心机得到他,又有什么错?”   朦胧的烛光中,汝南郡主的一张小脸哭成了花猫,她泪如雨下抽泣道:   “皇上忌惮南境势大,我九岁就被父亲送到宫里学习礼仪,那时候我什么都不懂,在文华殿回答夫子话,一口南境话惹得其他皇子和公主们笑话,宫中没有人愿意跟我交好,我就这样被排挤了两年,日子过得浑浑噩噩,却不敢在信中和父母提...”   汝南郡主发泄一般滔滔不绝说着:   “直到太子归京那夜,他在宫宴上亲手割下司天监主薄的舌头,那些趾高气扬的皇子们看到后都吓得尿了裤子,从此没有人再敢小看太子...”   提起太子,汝南郡主泪水朦胧的眼眸里绽出一丝光芒:   “可我当时一点都不怕,只觉得太子和宫里那些虚伪的人都不一样。后来,我时常缠着太子,让他教我骑马,教我射箭,教我认字,还会叫他太子哥哥,他从不会嘲笑我的南境口音,还告诉我做人不能忘记自己的根。就连我郡主的名号,还是太子所取,小的时候,太子对我这般好,可为何长大了,他却连一个妾位都不愿意施舍给我?”   汝南郡主哭得稀里哗啦,模样虽然狼狈,却比满心算计的样子要顺眼不少。   姜玉竹叹了口气,摘下腰间丝帕递过去。   “郡主,你说喜欢太子,是因太子和宫里其他人不一样,可他若是为了南境的兵马而娶你,那太子岂不是和宫里的人一样了。”   汝南郡主的哭声小了些,簌簌颤抖的肩头停了下来。   泪水模糊的眼前出现了一条边角绣竹纹丝帕。   汝南郡主接过丝帕擦拭掉脸上的泪水,她还想反驳,就算是太子利用她,她亦心甘如怡。   可递给她丝帕的少年却不见了,只留下一盏莲花宫灯在木阶散发出柔和的亮光。   手中丝帕散发着淡淡的香气,清甜中又隐约夹杂着一股墨香,是种很独特的味道。   ——   翌日清早,太子府书房。   姜玉竹昨夜睡得不太安稳,睡梦中,她脑海中不断响起汝南郡主委屈的哭声:   “太子哥哥教我骑马,教我射箭,教我认字...”   “就连我郡主的称号,都是太子哥哥取的....”   姜玉竹把头埋在文书下面,悄悄打了个哈欠,可哈欠刚打了一半,手中的文书就被抽走了。   “太子哥哥”那张俊美出尘的脸就这样出现在她眼前,男子长眸微眯,不怒自威。   “少傅昨夜为何没有等孤一起回来?”   姜玉竹右手撑着光洁的额头,姿态惬意慵懒,淡淡道:“十殿下在宴席上吃醉耍酒疯,拉着臣说个不停,臣担心露出破绽,就提前回来了。”   说完,她又打了个哈欠。   詹灼邺看着小少傅轻轻掩上微张的小嘴,眯起的睫毛轻轻颤动,浓密得仿佛化不开的墨,打个哈欠后,少女泪眼朦胧,双颊绯红,懒散中透着勾人的风情。   手指捏了捏少女滑腻的粉腮,他语气隐有不悦:“酒后吐真言,少傅魅惑人的本事不小,当年只见一面,便让老十刻骨铭心。”   论起魅惑人的本事,她那里有眼前的太子哥哥厉害啊!   姜玉竹打落捏在腮边的龙爪,语气不咸不淡:   “太子殿下想多了,臣与十殿下不过是一面之缘而已,远不及青梅竹马感情深厚。”   詹灼邺眉梢压低了几分,他捏住了少女白玉般的下巴,几乎是磨着牙道:   “少傅这么说,是对青梅竹马的萧世子感情更深厚吗?”   姜玉竹:..... 第74章 驭臣之术   姜玉竹不想在太子面前提起昨夜文渊阁发生的事, 若是说出来,倒显得她之前说的那些话,好像在吃味。   这个想法突然在脑中冒出来, 她心头一惊, 莫非她真是在吃味?   “咳咳,殿下昨夜和陛下谈得如何,可有提起北凉马场的事?”   姜玉竹岔开话题,她捧起太子的手,手指轻轻摩挲着他虎口处的薄茧, 男子的手型很好看,手指细长,骨节分明,手背隐有青筋突显, 看起来张力十足。   詹灼邺垂眸看少女葱白手指在他掌心戳戳点点, 仿若羽毛轻轻拂过掌心, 勾起人酥酥麻麻的痒意。   “父皇对铁蹄马很感兴趣, 今日下了早朝后, 父皇与孤前往御马司察看北凉马场送来的那批战马。”   姜玉竹弯了弯眼眸, 她笑道:“臣在上奏中书省的折子里提到铁蹄马的饮食不比大宛马精细, 无需吃黑豆和苜蓿, 只需普通粮草就能养好。两厢一对比,陛下就能发现铁蹄马的开销小, 从戎时间更长,从饲养本钱上来说,大大胜过大宛马。”   她顿了顿, 又道:“况且昨夜太子单枪匹马战胜赤尨骑兵,更是给铁蹄马提高了身价, 陛下到现在还没宣布扩建陇西马场的消息,看来心中已有计较。”   耀灵帝心里一旦有了计较,那户部准备拨给陇西马场的银款,就要分给北凉马场几成。   对于掏钱的耀灵帝来说,两家竞争肯定比一家独大来得划算。   姜玉竹摸准帝王的制衡之策,所以她想出让太子骑着铁蹄马在宫宴上打响名号的主意。   这时候,余管事手提红木药箱走了进来,他打断二人的谈话,提醒道:“太子殿下,换药的时辰到了。”   姜玉竹惊讶看向太子:“殿下昨夜受伤了?伤得严重不严重?”   太子还未回答,余管事便抢过话头,他一脸气愤填膺,愤愤道:   “靖西侯这个阴险之徒,他手下那群狗崽子在刀尖上淬了腐骨散,还好殿下穿得盔甲厚,只浅浅挨上一下,要是伤口再深一些,只怕骨头要给腐没了。”   姜玉竹眼中浮现担忧的神色,她自责道:“怪臣想的蠢主意,让殿下涉险了。”   詹灼邺长指刮了下少女精巧的鼻头,凤眸微挑,笑意蕴藉:“少傅若是自责,就来帮孤上药。”   余管事眨了眨眼,他嘿嘿一笑,识相地放下药箱,临走前还贴心合上雕花木门,甚至连半掩的窗户都没落下。   昏暗的光线里浮动着暗昧不明的气息。   姜玉竹从药箱子里取出药膏和纱布,再用烈酒泡过双手,忙完一切,抬眸看见太子立在山水屏风一侧。   她挑起黛眉,语气疑惑:“殿下怎么还不更衣?”   詹灼邺懒懒张开双臂,凤眸含笑:“孤背上有伤,不方便更衣,怕是要有劳少傅。”   姜玉竹回想起太子刚刚吃味的模样,生龙活虎到仿若下一刻就要去找十皇子一决高下。   无奈臣子不能质疑君主,她只好走上前,踮起脚解开太子衣襟口的缉米珠扣。   纤纤细指搭在颈间时,她明显感觉到男子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   以前在华庭书院的时候,姜玉竹曾好奇成熟男子的喉结会是什么模样,今日有机会近距离观看,她发现太子的喉结线条流畅,当那浮起的地方上下滑动时,隐约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禁欲感。   她忍不住轻轻用手指戳了一下太子的喉结,蜻蜓点水的一下,却换来他狠狠掐住她的腰肢。   抬眸对上那双幽深的凤眸,太子扬了扬剑眉,哑声问道:   “故意的?”   姜玉竹当即甩了甩头,眼神无辜之极:“无意的...”   清楚喉结是随时能点燃男子火苗的危险地带,姜玉竹收起好奇心,一颗颗解开衣扣。   玄色外裳下是顺滑的象牙色绫衫,解开腰间系带,手指轻轻一带就落下了。   旖旎春色骤然撞进眼底,姜玉竹眼皮子颤了颤了,涨红着脸垂下双眸,轻声道:“殿下转过身,臣来给你上药。”   詹灼邺垂眸看着腮晕潮红的小少傅,无声弯起了唇角:“少傅可以多看几眼,不然上一次岂不是吃亏了...”   姜玉竹微微愣了下神,才想明白太子指得是她沐浴那件事。   她磨了磨银牙,气哼哼道:“臣倒是觉得,再多看上几眼亦是臣在吃亏...”   詹灼邺轻笑一声,看到小少傅快要将手里的纱巾揉破了,怕再逗一逗,小少傅极有可能会撂挑子走人,于是转过身坐在紫檀木床塌上。   姜玉竹这才敢将目光落在太子身上。   这一看,却是深深皱起了眉心。   太子后背上的伤口不重,可除此之外,男子腰侧还有一道约莫四指长的浅红色伤疤,贯穿整个腰腹,看上去煞是恐怖。   处理好新伤,姜玉竹手指轻轻点在男子腰腹浅红的疤痕上,蹙眉问道:“这道旧疤痕...可是殿下在越州受的伤?”   她回到太子府后,余管事提到太子在越州剿匪期间受了很严重的伤。听闻她可能落在五皇子手中的消息,太子顾不上让大夫仔细医治,日夜兼程赶回京城,直至被皇帝下令关押进宗正寺,御医在太子昏迷时掀开纱布一看,才发现他腰腹上的伤口都化了脓。   詹灼邺云淡风轻道:“已经好了。”   小少傅回来了,独属于他的那道光回来了,他这株生长在山崖边上的孤叶草得到阳光照耀,再重的伤都会好起来。   他侧身看向眼角泛红的少女,少女眼中的担忧是真,伤心也是真。   “小玉儿...”   “嗯?”   听到太子唤她亲昵的小名,姜玉竹反应半天才从愧疚中醒过神,抬头对上男子深情的眉眼。   姜玉竹的父母和兄长会叫她玉儿,萧时晏会叫他瑶君。为此,太子对萧时晏能唤她的字表现得极为吃味,每每提起此事,语气都透着不悦。   没办法,姜玉竹只好提议让太子和她的父母一样,唤自己玉儿。   可太子却在玉儿前面添了个小字。   他说:她是他的小少傅,亦是他的小玉儿。   “小玉儿,永远和孤在一起,好不好?”   永远这个承诺,姜玉竹以前觉得很沉重,沉重到她不敢应声,想要逃避。   不过太子灼灼的目光好似给了她无尽的勇气,姜玉竹唇角绽出笑意,点点头道了声好。   二人仿若交颈的鸳鸯,鼻尖厮磨,呼吸相融,唇瓣自然而然贴在一起。   感到腰间一紧,姜玉竹被太子带进怀中,少了中衣阻隔,落在男子胸口的掌心好似触到一团火,烫得她刚刚触碰到就缩了回去。   察觉出她的怯意,太子低低笑了一声,拉过她的手掌,五指滑入她的指缝中牢牢握住。吻亦加重了几分,带着缠人意味,吻得姜玉竹红着脸发出腻人的鼻音,这个吻才堪堪终止。   姜玉竹简直不敢相信她能发出这般撩人的声音,羞得她把脸深深埋进被褥里,说什么都不愿出来。   詹灼邺望着少女莹白耳尖上那抹洇开的粉红,手指拂过她柔顺的青丝,淡声道:   “昨夜,少傅在文渊阁里同汝南郡主都谈了什么?”   闷在锦褥里的姜玉竹这才坐起身,她微微惊讶地睁大了水眸:“殿下怎么知道臣昨夜与汝南郡主相见了?”   说完后,她又觉得自己这问题有些多余了。   太子手眼通天,皇宫里自然亦少不了耳目,汝南郡主自以为她偷偷前往文渊阁之事密不透风,殊不知早就被暗侍禀告给太子。   姜玉竹如实讲述她与汝南郡主相谈的内容,末了还替对方说话:   “汝南郡主对殿下一片痴心,行事难免冲动了些,臣昨夜已经警示过她,想来她暂时会放弃侧妃之位,免得惹皇上猜忌,继而影响到北凉马场壮大。”   北凉马场扩建之事迫在眉睫,太子若真纳汝南郡主为侧妃,从此坐拥大燕南北雄狮,那耀灵帝制衡的心又该升起来了,免不了在拨给马场的银款上,更偏心向靖西侯。   詹灼邺捏着小少傅的发梢,目光落在她眉眼平静的脸庞上,心中隐隐有些发堵。   他昨夜就从暗侍口中得知小少傅与汝南郡主私下相见的消息。   至于汝南郡主会同小少傅说什么,詹灼邺大抵能猜到。   他初入宫那年,汝南不过是个十一二岁的小丫头,有一日,他撞上五皇子和其他几位世家子弟嘲讽她是乡野出身的郡主,听得出五皇子他们是在指桑骂槐,詹灼邺便在武场上出手教训了几人。   从此以后,汝南便喜欢追在他身后,整日缠着他问东问西,还在父皇赐予她封号时,询问他的建议。   南境多河流,汝为河流之意,詹灼邺随口说了句,她便真用这二字当了封号。   他对汝南的感情,就像对十皇子一样,不过是兄妹之情。   顺利将小少傅哄骗回太子府,詹灼邺许下武安侯不少好处,让他带着女儿离开京城,可没想在宫宴当夜,武安侯仍是没管住女儿,使得汝南郡主找到小少傅说了好些挑衅的话。   本以为小少傅会主动同他提起此事,言语中多少存有失落和委屈。   可此时的少女双眼亮晶晶,眸底湿漉漉的雾气还未散去,眉眼间却是坦坦荡荡,捧出一颗赤忱之心和他商讨起这段儿女私情带来的利弊。   小少傅这般理智又清明的模样,让他心中很是发堵。   再想起小少傅当初得知萧时晏即将和韩家小女订婚的消息后,一个人躲在屋里喝得酩酊大醉的情景,两相一比较,詹灼邺心中愈发觉得不是滋味。   少女为何不能为他失态一回?   是不够爱吗?   他缓缓眯起凤眸,平缓的语气难辨喜怒:“若无马场之争,武安侯愿以南境雄兵换取他女儿的侧妃之位,少傅认为孤当如何抉择?”   姜玉竹微微一怔,低垂眼睫遮下眼底一闪而过的暗淡,平静回答:“那确是一笔划算的交易,只不过侧妃之位彰显不出诚意,臣觉得殿下应当用正妃...”   “够了!”   她话未说完,就被太子欺身压在床榻上。   少女头上的发冠掉落下来,青丝如飞瀑铺散在床榻上,一双美目噙着不明所以的委屈。   詹灼邺按上少女嫣红的唇瓣轻轻摩挲,眸色幽深,语气虽温柔,却透着风雨欲来前的低沉:   “少傅这张嘴巧舌如簧,真是让孤又爱又恨,方才还答应要永永远远陪伴孤,转眼间又为了寥寥兵马将孤拱手让人,少傅何时能收起你尽忠尽职的臣子皮囊,从里到外做一次孤的女人...”   姜玉竹皱眉辩解,言语间振振有词:   “殿下是一国储君,身份尊贵无双,就算臣今时熄灭武安侯之女的思慕之心,日后还会有乐善侯之女,文信侯之女,东安爵之女等等数不清的贵女冒出来争抢当殿下的侧妃。真到那时候,臣总不能见一个拦一个。况且殿下为君,君纳臣子之女本就是笼络人心的驭臣之术。”   “儿女情长终敌不过时光流逝,臣惟有时刻怀揣臣子之心,才能永远陪伴着殿下。”   詹灼邺心中郁气翻涌,原来小少傅所说的永远,并非是接受了太子妃之位,而是想要他当她一辈子见不得光的地下情人...   他忽而觉得小少傅还是叫得比说得好听,于是松开少女的唇瓣,大掌宛如拨开柳枝般轻易分开纤纤玉腿,越过绣竹纹衣摆。   姜玉竹觉得荒唐又慌张,她宛如砧板上挣扎的鱼儿,倏地绷起身子,原本平静铺散的青丝如墨色波浪泛起阵阵涟漪。女子双颊涨红,她瞪圆了水眸,颤声质问:“殿下....你...你要做什么?”   回应她的,是头顶上传来叮叮当当的清脆响动声,双腕骤然一凉,姜玉竹仰头发现她的手腕不知何时被固定在床头的一条银链拴住。   玉臂挣扎晃动间,闪动着银光的链条敲打在床头雕花案板上,发出哗啦啦的声响。男子低哑的声音噙着无尽的占有欲:   “看来是孤的驭臣之术不足,才让少傅升起和他人一起分享孤的混账念头。”   她眼睁睁看着太子头戴的龙纹白玉冠渐渐隐没在竹纹衣摆之下,清冷的雪松香气宛如束缚在腕间的冰凉银链,将她牢牢困在卧账下的一方天地。   掌灯时分,余管事前来为太子换药。   揭开男子肩头渗着血的纱布,余管事面露惊讶之色,他小心觑向太子,不解问道:   “嘶....难道姜少傅今日没给殿下换药?殿下后背快要愈合的伤口,怎么又裂开了?”   詹灼邺手中把玩着小少傅遗留下的翠竹玉坠,男子俊美的眉宇间透着餍足,仿若一只打了胜仗的雄狮,眼眸微弯,唇角勾笑:   “少傅为孤上过药,是孤没留神,又让伤口崩开了。”   余管事细细回想太子午后的作息,太子好似除了和小少傅关在书房里处理政务,并未前去武场舒展筋骨,怎么会崩裂伤口。   詹灼邺放下手中玉坠,端起茶盏浅啜一口,似是漫不经意说道:“天气转暖,姜少傅今日身上出了不少汗,你记得给她送去补水的玉竹百合汤。”   余管事点头应下,他正要前往小厨房,却见云奇慌慌张张从寝室走出来,冲着他不停挤眉弄眼,表情欲言又止。   二人移步至书房外,余管事抬手在云奇脑袋上狠狠敲了个暴栗,呵斥道:“出了什么事,今夜怎么毛手毛脚的?”   云奇揉着脑袋,压低声老实回道:“师傅,出了件怪事,殿下寝室里的如意云纹锦褥不见了?”   余管事皱起眉心:“什么叫不见了?”   云奇信誓旦旦道:“徒弟记得清清楚楚,寝室床榻上铺的是如意云龙纹锦褥,方才我想换上新锦褥,却发现早上铺好的锦褥不见了。不止如此,整个床榻上的丝褥都没了,只剩下一张空空的床架子。师傅您说这事奇怪不奇怪?”   能够进蘅芜院侍奉的下人,都是经过层层筛选,手脚干净,嘴巴严实,绝对不会干出盗玉窃钩之事。   余管事眼珠子转了又转,却也参悟不透这其中缘由,下午进过太子书房的人,唯有姜少傅一人。   莫非是姜少傅看上太子那床如意云龙纹丝褥,顺手给拿走了?   “没了就没了,一床丝褥而已,有何值得大惊小怪,你快去库房再拿套新丝褥铺上。”   “唉,徒弟这就去。”   云奇很快就取来新的一套丝褥铺好床榻,他正准备点燃香炉里的熏香,却听步入寝室的太子淡声道:“今夜不必点香,你退下罢。”   云奇遂将香球放回锦盒,恭谨行了一礼退下。   室内烛光摇曳,将男子挺拔如松的身影投射在墙面上,只见那道清隽身影俯下身,手指在雕花床头上敲了敲,一条银色链条从暗格里掉了出来。   詹灼邺拾起掉落的锁链,哗啦啦的清玲声响勾起了午时那段旖旎画面。   他曾以为小少傅是花与云做成,绵软又香甜,殊不知这团香软的云握在掌中,稍稍用力一挤,竟能渗出源源不绝的融融春水。   少女一头潮湿的乌发披散在白润肩头,那张巴掌大的小脸白里透红,双眸迷离,红唇如焰,情至浓时,她终于收起了平日里故作老成的忠臣姿态,低声哀哀求着他,呜咽地一遍遍许诺她再也不会将他推给其他女子。   在他解开银链后,小少傅看着满榻狼藉,双颊烧得比天边晚霞还要浓烈,最后竟哇地一声掩面哭了起来。   想到当时的场景,詹灼邺无声弯起了唇角,仿若又嗅到了娇花吐露时沁出的清甜芬芳。   小少傅脸皮子薄,哭得稀里哗啦,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簌簌而下,詹灼邺一边帮她换好干净的衣裳,一边温言哄慰欲要辞官罢职的小少傅。   小少傅抬起湿漉漉的水眸,鼻尖透着粉红,柔柔的嗓音透着无力的沙哑:“臣...臣恳请殿下将这些被褥都拿去烧了。”   詹灼邺低眸浅笑,他在少女汗津津的额上落下一吻:“那怕是要先晾一晾。”   话音刚落,胸口就迎来少女泄愤的一记粉拳。   竹意轩内,姜玉竹神色恹恹趴在桌子上,莲花烛台上豆丁大的火光轻轻跳跃,映亮少女粉光若腻的双颊。   苓英打量着少女的背影,心里泛起了嘀咕:小姐自打从太子书房里回来后,就处处透着不对劲。   平日里援笔成章的小姐,今夜却破天荒写坏了好几张呈文,桌上满是散落的废纸。   尤其是刚刚余管事端着一盅玉竹百合汤,满脸堆笑说是太子特意叮嘱厨房送来,务必要少傅喝干净,好补充今日丢失的水份。   小姐听了这席话,神色忽然变得古怪起来,气呼呼将狼毫笔丢在桌上,不耐烦地将余管事哄撵出去。   “小姐,最近夜里变得暖和起来,奴婢把榻上的厚丝褥收起来,换上了一套透气的被褥。”   苓英说完后,准备将换下的被褥收进红木箱笼里,明日再拿去浣衣房清洗。   她刚打开箱笼,忽而听到小姐一声疾呼:“你莫要动那个箱子。”   苓英吓了一大跳,她瞧见小姐飞快地从桌案后快步走来,抬脚踹上箱笼盖。   短短一瞬间的功夫,苓英隐约瞧见箱笼里有几团皱巴巴的如意云龙纹丝褥。   她表情错愕,不明所以问道:“小姐,这里面的被褥...是要送去清洗吗?”   姜玉竹耳根子红彤彤,她手扶眉心摇了摇头,声音沙哑:“这里面的东西...你...你就莫要管,我觉得有些疲惫,准备歇息了。”   苓英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还贴心道:“春日里天气干燥,奴婢听小姐声音都哑了,不如奴婢再去厨房给小姐拿一盏玉竹百合汤润润嗓子。”   听了这话,姜玉竹耳根上的红晕蔓延至雪腮,她清了清嗓子:“不必了,我...多喝些水就好。”   “那...奴婢就先退下了。”   门扇一开一合,带进来一阵夜风,吹在少女白里透红的面颊上,退去了几分热意。   姜玉竹咬着唇瓣,垂眸看向脚下的红木箱笼,忍不住气鼓鼓踹上一脚。   咣当一声,没有扣好的箱笼盖随之敞开,露出几团皱巴巴的如意云纹丝褥,其中还混着男子的白绫衣。   看到箱子里的东西,姜玉竹眼皮子猛地颤了颤,她轻轻揉着手腕,咬牙切齿道:“这个混账!”   太子的驭臣之术热切又霸道,对于初涉风月的姜玉竹来说太过凶猛。半醉半醒之间,男子那双昳丽的玄眸溢满了浓到化不开的占有欲,缠着她,迫着她,逼着她许下荒谬的诺言。   当她从云端落下凡尘,才发现太子的白绫衣都湿了。   姜玉竹羞愤得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偏偏罪魁祸首却云淡风轻拥着她,凤眸含笑安抚她这是女子爱至浓时的表现。末了,太子还大言不惭调侃起来:“少傅若觉得委屈,不妨使出你的本事让孤丢盔弃甲,落花流水...”   想到太子笑眼盈盈的模样,姜玉竹双颊刚刚退下的红霞又翻涌上来,她用力甩了甩头,将帐内后续的风月和荒唐甩出脑海。 第75章 赛马笔试   扩建陇西马场的圣旨迟迟下不来, 靖西侯终于坐不住了。   靖西侯两次三番入宫恳求面见耀灵帝,却被新上任的内监大总管拦在晏安宫外。   王公公笑得如同一朵花,浑身谦卑的姿态挑不错一丝错漏, 恭而有礼道:“有劳靖西侯稍候片刻, 陛下正和姜少傅在内殿下棋。”   靖西侯眉心紧拧,面上有几分不耐烦。   “有劳公公再进去通报一声,就说本侯有要事参奏陛下。”   王公公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讪讪笑了笑:“不是咱家不愿帮侯爷这个忙,只是圣上下棋的时候入迷, 不容他人进去打扰,前几日帮侯爷传话的小英子惹得皇上不悦,挨了一顿板子后,现如今还下不了床呐。”   听到内殿传来耀灵帝哈哈大笑的声音, 靖西侯只得压下性子, 冷声道:“那本侯就在此候着陛下。”   原任内监大总管曹公公是皇贵妃一手扶持起的来老人, 可恨这个阉人眼皮子浅, 贪心不足, 在内侍省饱其私囊, 结果被端妃抓到把柄, 落进慎刑司。   继任的王公公是个油盐不进的死脑筋, 任凭靖西侯这几日说破嘴皮子,始终笑眯眯起一张褶子脸将他拦在殿外。   耀灵帝近日得到一册残棋谱, 每天下早朝后就唤来姜少傅陪他参悟棋局,一连将靖西侯晾在殿外晒了数日。   窗外日头从金灿灿转为红艳艳,直到绚丽多彩的晚霞在天边铺展开, 染红大半片天空,暖阁的鎏金雕花大门才终于缓缓打开。   少年一袭绯色官服, 头戴乌纱帽,身姿挺拔如松,阔步而出,看到厅内正襟危坐的男子,少年眉眼弯弯,抬臂行礼:   “姜某参见靖西侯。”   靖西侯目光如隼,他扫过少年手中明黄色呈文上“北凉马场”四个大字,面色陡然阴沉下来,冷笑一声道:   “本侯素闻姜少傅棋技了得,哼,这几日看来,少傅阿谀取容的本事倒是比棋技厉害多了。”   姜玉竹佯作听不懂靖西侯的冷嘲热讽,她眨了眨乌眸,依旧笑眼盈盈道:“论起棋技,下官还是和陛下差远了,不过姜某今日有幸得陛下赐教一二,倒是收获不小。”   说完,她扬起手中的账本,那对上扬的桃花眸子笑意深长。   靖西侯眼角微抽,他怒气冲冲从紫檀扶手椅上倏地起身,径直朝眉清目秀的少年郎走过去。   在口舌上之争上,他是敌不过有状元之才的姜少傅。   不过少年肩若削成,腰如约素的纤弱身子,显然是吃不住他暗中发力的一掌。   靖西侯粗壮的手臂刚刚抬起来,只见王公公忽然横插进二人之间,他抖起手中拂尘,眉飞色舞道:   “侯爷,陛下得了空,传您进去问话呢。”   靖西侯被扬起的拂尘毛扫得鼻尖发痒,后退一步,眸底戾色转而消退。   他悻悻放下手臂,冷冷扫向眉眼平静的少年郎,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姜玉竹走出大殿,拱手对出来相送王公公感激道:“多谢公公。”   王公公笑容如菊,他摆了摆手:“姜少傅客气,记得代咱家向太子殿下问声好。”   ———   暖阁内,耀灵帝面色红润,他眉眼舒展盯着金丝楠木棋盘上完整的棋局,看起来心情极好。   靖西侯跪地叩首,恭恭敬敬道:“微臣参见陛下。”   耀灵帝笑呵呵指向棋盘,语气中满是赞赏之意:“王卿来得正好,你过来瞧一瞧,姜少傅这几步神来之子落得真是精妙,朕琢磨小半个月的棋局,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就叫那小子破了。哎....不愧是棋仙李楷屏的亲传弟子!少年英才,真叫人佩服。”   靖西侯耐着性子听皇帝感慨半晌,沉声道:“启禀陛下,臣是个粗人,不通晓棋道,不过姜少傅再聪明,终究是天子门生,恪尽职守辅佐教导太子,才应是他的本分。”   耀灵帝让宫人撤走棋盘,捧起一盏龙井茶品味半晌,才淡淡问了句:“王卿有何事要禀奏朕啊?”   靖西侯等上数日,就盼着皇上这句话,他双眸一亮,忙提起陇西马场扩建之事。   “启禀陛下,春日正是种马发情的季节,若是户部再不拨下扩建陇西马场的银款,只怕明年新生的几万匹马就没有粮草吃了。”   耀灵帝龙眉微弯,他长长叹了口气道:   “北境外的匈奴人这几年不太平,太子为了重整玄月军,不仅自掏腰包在北凉建立马场,还从金乌购进新种马。如今北凉马场刚刚起步,需要的开销同样不小,朕不能总让太子一直自掏银子补贴,回头把娶媳妇的钱都搭进去。”   靖西侯越听越不对劲,心念太子妃的人选不是早就被皇帝钦定下。再说太子大婚,一切开销走宫中私库,又不需要太子府出银子。   “陛下,饲养战马并非一朝一夕就能办成,臣明白太子想为陛下分忧,不过太子年轻气盛,经验尚浅。臣担心太子被金乌人花言巧语蒙骗,重金买下的种马能不能在北凉存活下来不说,只怕那些铁蹄马都是些外强中干的牧马,在战场上不堪一击。”   耀灵帝颇为不赞同靖西侯的话,他放下青柚茶盏,手捻长须道:“可朕在宫宴那夜,瞧见太子所乘的铁蹄马行动如风,很是彪悍,太子更是单枪匹马就破了爱卿的大阵。”   靖西侯面色一僵,不由语凝,只得咬咬牙表示太子战斗经验老练,就算骑上一头老黄头,也能将他打得落花流水。”   耀灵帝听得哈哈大笑,眼角皱纹都挤在一起:   “爱卿太抬举太子,他不过是仗着年轻力盛,侥幸赢你罢了。不如这样,朕让户部将银款再提高两成,爱卿与太子各取一半银款用来扩建陇西和北凉的马场。”   靖西侯当场傻眼了。   太子暗中放箭,搅黄了他和匈奴人的战马交易,匈奴人更是因此事狮子大开口,把大宛马的价钱提高三倍。   陇西马场每年要供给朝廷八万匹战马,如此算来,靖西侯还要搭上不少银子从匈奴人手里购置战马,才能补上这个窟窿。   这赔本的买卖,靖西侯必然不同意。   可耀灵帝两手一摊表示晚了,他方才和姜少傅以残棋作赌约,姜少傅若是能补全残棋,他便批准扩建北凉马场的奏文。   “金口玉言,王卿总不能让朕出尔反尔,收回圣命罢。”   靖西侯眼底闪过一道戾色,他俯首拜倒,双掌交握放在额前,语气决然:   “启禀陛下,有道是真金不怕火炼,臣想让大宛马和铁蹄马来一场较量,倘若臣输了,臣愿放弃户部提供的所有银款,全力支持太子兴建北凉马场。可若是臣赢了,足以证明太子上了金乌人的当,还请陛下及时止损,勒令太子停建北凉马场。”   耀灵帝龙目微垂,手指摸索着紫檀翘头茶案上的牡丹花纹,没有言语。   暖阁陷入一片寂静,落针可闻。   君心难揣,随着琉璃沙漏里的细沙缓缓流逝,靖西侯额上渐渐渗出一层细汗。   他的喉结滚了又滚,声音染上了几分哽咽:“陛下,臣无意大权独揽,想要陇西马场一家独大。只是臣尽心竭力,将全部心血都放在马场上,力求为大燕培育出自己的战马,从此在战场上扬眉吐气。臣相信陇西马场培育出的战马,都是万里挑一的宝驹,绝不比铁蹄马差。”   耀灵帝淡淡盯着匍匐在地的靖西侯,眸光幽深。   养在外面多年的恶犬回到主人屋里,总要抽打上几鞭子,才能让畜生的野心收一收。   当然,这鞭子也不能抽打的太狠了,免得狗急跳墙,反咬上主人。   耀灵帝和颜悦色搀扶起靖西侯,温言笑道:“王卿的衷心,朕又怎会不知,既然你如此坚持,朕便应准这场比试。”   姜玉竹前脚刚进太子府,宫中的圣旨后脚就送到了。   书房里,刑将军对姜玉竹竖起大拇指,心服口服道:“姜少傅神机妙算,靖西侯果然上钩了!”   姜玉竹还未净手,看到桌案上摆放着一盘白嫩嫩的琼叶糕,她笑眼弯弯:“是啊,总算不用再去陪皇上下棋了。”   詹灼邺一眼就洞悉小少傅的小心思,拾起一块如意糕投喂进女子檀口。   姜玉竹吃得雪腮一鼓一鼓,声音呜呜囔囔:“臣运气好,同余管事一起核算账本时发现先皇后留下的棋谱,王公公找准机会将棋谱献给皇上,臣这才有机会在陛下面前提起北凉马场的开销。”   詹灼邺此前同耀灵帝一起赏阅铁蹄马时,只字未提北凉马场的开销。   反倒是姜玉竹这几日陪着耀灵帝下棋,时不时感叹一句太子府的膳食大不如前,太子为缩减府内开支,将自己俸禄都贴补给北凉马场。   这样不声不响节衣缩食,闷头干实事的太子殿下,不禁唤起耀灵帝的舐犊之情,于是借着姜玉竹玩笑提出的赌约,顺手批准了户部的银款。   姜玉竹料定靖西侯不愿这块肥肉被太子叼走一半,才故意在晏安宫出言挑衅,惹得靖西侯心中忿忿,再听到皇帝决议后,他必然会想尽方法阻挠太子去兴建北凉马场。   靖西侯这个人嗜赌如命,二十年前,他曾在卓家军任职中郎将,因在军营里私设赌局被卓大将军发现,结果被降职成一个小都尉。   这么多年过去了,靖西侯从不起眼的小都尉成为手握重兵,人人敬畏的一品太保,可嗜赌的毛病仍旧没有改。   “靖西侯压上全部家当,看来对此次比试势在必得,殿下要做好准备,这几日让人小心看管京郊军营的铁蹄马,莫要被钻了空子。”   余管事看到太子眉眼含笑投喂小少傅,忙拉着没有眼力见的刑将军一起退下了。   詹灼邺端起云雾茶给奔波上数日的小少傅润润嗓子,他低眉浅笑:“少傅终于愿意同孤讲话了。”   自从他施展过驭臣之术后,小少傅每每遇见他都紧绷起脸别过小脑袋,红唇抿得像蚌壳,一句话都不同他讲。   少女脸皮子薄,犹如含苞待放的花骨朵,显然还未从那场急风骤雨里恢复过来。   兴建马场的银款批下来,姜玉竹得意忘形,一时间竟忘记在太子面前端起师长的架子。   矜贵无双的学子端茶倒水,侍奉殷勤,姜玉竹不好意思再拉下脸,于是眨了眨乌眸,好言商量道:“只要殿下与臣约法三章,臣还是愿意同殿下恢复正常交际。”   詹灼邺单臂揽住少女盈盈腰肢,他剑眉轻挑,眼底荡漾开星星点点的笑意:“哦,不知少傅都有那三章?”   姜玉竹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道:“第一,殿下要保证不会在白日里与臣亲热。第二,亲吻的地方不能越过脖下三寸。第三,殿下不可以在臣身上留下任何痕迹...”   詹灼邺宠溺的目光落在少女白玉无瑕的小脸上。   小少傅入宫归来,还未来及的退下宫装,一袭绯色细绫罗袍,双肩绣有羽翅舒展的鹤纹,头戴褐色发冠垂下两条薄纱束带,脚蹬皂靴,身姿挺拔如竹。   少女双颊未施粉,未点唇,却被一身绯衣映衬得肌肤白里透红,仿若裹着新鲜梅子陷的酥酪,只浅浅尝上一口,酸酸甜甜的滋味就勾起人口腹之欲,恨不得大快朵颐。   姜玉竹正掰着手指头细数她这几日精心准备好的章程,却见太子俯下身,含住她喋喋不休的唇瓣。   接下来的半个时辰里,太子身体力行,把姜玉竹拟定的所有章程全破除个遍。   当姜玉竹气喘吁吁推开太子时,身上朝服早就不见踪影。   她红着脸去够桌案上散乱的衣裳,一双大掌越过她的手臂,将搭在水晶笔架上的葡萄缠枝纹束胸挑起来。   太子的手掌很大,薄薄的一块儿束带在他掌中显得小的可怜。   詹灼邺始终想不明白巴掌大的一块布,竟然能束缚住小少傅这么大的秘密,大到他一个手掌都合不拢。   太子幽幽打量她贴身衣物的目光,让姜玉竹觉得又羞又气,雪白肌肤上泛起了淡淡的粉晕,她急忙伸手去抢太子手中的束胸。   詹灼邺背过手,顺势将投怀送抱的娇人拥进怀里,唇角微扬:   “孤不是说过,入了府后就不必束这种东西。”   姜玉竹被太子结实的手臂抱了个满怀,少了一道束缚,总觉得这般亲密无间的感觉让她面红耳赤。   想到身上落下的印迹又要十天半月才能消退,她扭过头在太子手臂上狠狠咬了一口。   “殿下把臣立下章法当作耳旁风,臣为何要听殿下的话...”   姜玉竹暗暗下定决心,日后她不仅要束,还要严严实实束个里外三层,免得面对男子骤然袭来的龙爪,她还来不及躲闪就被对方得逞。   太子低低的笑声在她头顶响起:“少傅立下的规章未免强人所难,哪有让还俗和尚不吃肉的道理。”   姜玉竹被太子强词夺理的比喻气笑了,她指着布满红梅点点的肩头,表情认真地比划了一下,好言商量:   “臣又没有让殿下一口肉不吃,吃到这里好不好?”   詹灼邺看着怀中幽韵撩人的香肌,眸色不由暗下几分,面上依旧如清风皎月般的君子,在小少傅比划的地带向下移动了几寸。   “吃到这里。”   姜玉竹当即把头甩得像拨浪鼓一样,她内心挣扎了半晌,脸上露出君主割地丧权的不舍神情,咬着唇瓣又指出一条界线。   詹灼邺眯着凤眸端详片刻,将少女葱白细指向下移了移。   “殿下,你也太得寸进尺了!”   君臣二人在楚河汉界上拉扯了一下午,直到姜玉竹隐隐觉得自己好似案板上供太子挑选的肥肉,气得要收摊关门,结果太子三下五除二除去她的官袍,理直气壮要求尝尝这几口肉能否吃得饱。   窗外霞光旖旎,尽染层楼叠榭。   赛马比试在京郊三十里外的一条官道上进行。   巡检司的人一大清早就清空官道上的车马和行人,皇上和皇贵妃乘坐六匹骏马驾驭的龙辇抵达山脚下。   太子在荣英殿单枪匹马破了靖西侯大阵的故事在民间广为流传,从此让铁蹄马一战成名。   因此,京城之人皆对这场大宛马和铁骑的比试翘首以待。   今日前来观赛的不仅有大燕皇室贵族,文武百官,巨贾豪绅,京城里但凡是有点儿名号的权贵都赶来了,小半个山头上乌泱泱占满人。   礼部官员在山间平缓地带搭建好隔风的三面幄帐,帐内摆放数十张桌椅供皇室子弟歇息,贵人们可以一边手捧香茶,一边悠然俯视官道上的赛事。   耀灵帝的年纪到底是大了,一路停停歇歇,直到正午才携皇贵妃一起登上山。   百官瞧见皇上到来,齐齐跪地,口中呼喊着万岁万岁万万岁。   耀灵帝大口喘着气坐在太师椅上,皇贵妃见状,垂首对身畔宫女低语几句,不一会儿,便有一名炼丹师前来献上养神丹。   詹少辞看到父皇就着茶水吃下一捧丹药,他不由蹙起剑眉,压低声音对一旁的太子道:   “我半年未归京,怎么觉得父皇服用丹药的数量增加上不少,以前还是两三颗服用,现如今跟吃饭似的...”   詹灼邺面无波澜看向身着仙鹤道袍的炼丹师,目光微转,语气淡淡: “十弟谨言。”   古往今来,又有那一个皇帝不想长生不老,寿与天齐。   可到头来皆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耀灵帝与其他皇帝一样祈望长生,最忌讳臣子谏言丹药无用。   詹少辞遂转开话头:“九哥,我刚刚去山下看过,靖西侯这一次可是下了血本啊,那几匹大宛马四腿强健,皮毛油亮,一看就不是凡品。今日这场比试你不能下场,准备如何取胜?”   詹灼邺依旧是云淡风轻的表情,只道句尽力而为,随后抬眸看向明黄色幄帐外站立的一众官员。   虽是春日,可山上的风还是有些大了,想起小少傅怕冷,他解开肩头的玄色麒麟刺绣披风。   十皇子的耳朵一直竖着,听到太子吩咐周校尉给姜少傅送去披风,他不由深深看了太子一眼。   还是九哥心思深沉,竟想到通过讨好姜少傅的法子,从而给姜小姐留□□贴入微的好印象。   他忙解下自己身上的披风,还将桌上的果盘一同交给身畔侍卫,严肃叮嘱道:“你去把这盘子鲜果交给姜少傅,让他边看比赛边吃。”   太子和姜小姐的婚期一拖再拖,姜小姐一日未成婚,便是无主之花,人人竞相可以逐之。   稍许后,周鹏将玄色麒麟刺绣披风又拿回来了。   詹灼邺听过周鹏的回话,黑眸轻轻眯了眯,一向波澜不惊的面色终于有了涟漪。   另一厢,十皇子的侍卫也把披风和果盘原封不动地还回来,且带来回话:   “姜少傅谢过十殿下的好意,不过他已披上萧世子的披风,正同萧世子一起吃葵花籽呢。”   詹少辞闻言气得七窍生烟,眨眼的功夫,怎么又有一匹黑马杀了出来!   萧世子平日里多清如水,明如镜的人啊,为了讨得美人芳心,竟也学会投机取巧这套了!   再说说姜玉竹这厢。   面对萧时晏递来的披风,她一开始是拒绝的。   郎君唇角噙着淡淡的笑意,眸光一如既往明净清澈,声音煞是好听:“瑶君不必同我避嫌。”   若没有萧时晏按下扩建陇西马场的折子,给太子时机训练铁蹄马,最终在世人面前一展雄威,恐怕户部的银子早就被靖西侯这只硕鼠卷走了。   姜玉竹微微一笑,遂大大方方披上萧时晏递来的披风。   月色镶边靛蓝披风上存着淡淡的铃兰香,以往姜玉竹闻到这种香气时,心底犹若小鹿乱撞,可今日再被这股子气息萦绕,她心中只有平静的释然。   姜玉竹取出一袋子葵花籽,弯眉浅笑:“比赛快开始,这午膳指定是用不上了,咱们不妨吃点瓜子垫垫肚子,这都是我昨晚和苓英一粒粒剥好的,准保干净。”   少女白玉般的小脸迎着光,唇角梨涡若隐若现,盈盈眸底有华光流转。   萧时晏眉心微动,昔时那个眉眼灿烂的“少年”也是这般看着他,从怀里掏出一包葵花籽,笑着道:“这道策论困扰我多日,多谢萧兄为我答疑解惑,喏,我亲手剥的瓜子,全当是酬谢啦。”   他的目光久久定在她身上,唇角仍噙着淡淡的笑意,道了声好。   心底悄然流淌过一丝的遗憾,遗憾昔时胆小的他,竟错过如此多机会。 第76章 一败涂地   比试共计三场, 太子和靖西侯两方各出三匹赛马参加比试,三匹赛马分别为下品,中品, 极品三等。   赛马两两比试, 先到终点者胜。   为了区分三种等级的马屁,极品赛马脖上拴金铃,中品赛马栓银铃,而下品赛马则栓铜铃。   比赛开始前,靖西侯对太子笑道:“以往赛马都是下品对下品, 中品对中品,极品对极品,一板一眼未免有失趣味,太子殿下可敢换种刺激的比法?”   詹灼邺掀起眼帘, 淡淡睥向靖西侯, 长指拂弄着天青色茶盖, 语气恬不为意:   “靖西侯想要换成什么比法?”   靖西侯唇角笑意深了几许:“不如换成盲赛, 将三匹赛马脖子上的铃铛遮挡, 分过胜负之后再揭晓。”   “太子赢上一场, 可得修建马场的三成银款, 赢上两场, 得六成,三场全胜, 便得全部银款。本侯若是输了,愿承认大宛马不如铁蹄马,从此关闭陇西马场”   在场之人听过靖西侯的提议, 惊讶地面面相觑。   这盲赛的比法,带上更多赌性。要知下品, 中品和极品三个等级之间有明显的鸿沟,想要用下品赛马去赢中品或极品的赛马,几乎是不可能,所以决定胜负的因素就变成要去猜测对方会出什么等级的马。   服用过养神丹的耀灵帝很快就恢复了神采,一脸红光满面,听过皇贵妃柔声在耳畔的几乎话后,他兴奋向前探身,浑浊双眸冒着精光,不等太子开口,就拍着龙案敲定下来。   “听起来甚是有趣,好,今日就比盲赛。”   圣命一下,赛马场的三匹马儿又被遣回马厩,再出来时,脖子上的铃铛已被红色绸布遮挡得严严实实。   山头上观赛的贵人们立马伸长脖子,试图从几匹赛马的外貌上猜出那一匹是极品赛马。   可大多是行外人看热闹,说来道去,也看不出场上皮毛油亮,四肢健壮的马儿中,谁才是隐藏的王者。   萧时晏眉眼间浮上一抹忧色,他低声道:“靖西侯会不会在其中使诈?”   姜玉竹的神色倒是平静,她拾起一小把瓜子放在萧时晏掌心,黛眉微挑,露出神秘一笑:“且看看靖西侯最后能拿走多少银子。”   萧时晏垂眸看着少女狡黠的笑容,先是微微一怔,随后也跟着扬起唇角:   “我险些忘了,瑶君吉人天照,逢赌必赢。”   第一场比赛开始,随着高亢的号角声响起,两匹棕色骏马如离弦之箭,嗖地一下撒丫子飞奔出栅栏。   起初,体型纤长的大宛马速度极快,四个蹄子像不沾地一样,快得像阵风,远远将铁蹄马甩在身后。   观赛人群热血沸腾,口中发出呼喊声,纷纷为看中的马儿呐喊助威。   靖西侯俯视向赛道上的场景,内心自是得意极了。   哼,太子年纪轻,还是稚嫩了些,经不住金乌人忽悠,自以为伯乐识马,重金购来一批蹄子硕大的蠢笨马种。   就算蹄子比牛大有何用,又不是要犁地,要知在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战场上,骑兵最倚重的是速度,来去如风才能杀得对方兵马丢盔弃甲。   靖西侯笑得春风得意,他悠哉低下头饮茶,再抬起头看向赛场,陡然惊得呛了好大一茶水。   他瞪圆双眼,不可置信看到原本落后的铁蹄马正一点点加快速度,逐渐与大宛马拉近距离。   距离终点不足三里时,铁蹄马已经与大宛马并驾齐驱,两马不分伯仲,只见它浑圆的肌肉在皮毛下滚动,四蹄飞扬,气势恢宏,浑身充满了蓬勃的斗争。   而大宛马却因体力不支,渐渐减缓了步伐,任凭驱马人如何抽响马鞭,还是落在铁蹄马身后。   最终,铁蹄马率先冲过终点,围观人群爆发出热烈的欢呼声。   靖西侯在震耳的欢呼声中脸色铁青,若非皇帝也在场,他险些气得摔碎手中茶盏。   再看太子在一众臣子的恭贺声中不骄不躁,男子气质矜贵,眉眼清隽,淡淡一个眸光睥来,薄唇勾笑:   “靖西侯,承让了。”   太子稳操胜卷的姿态让靖西侯心中没来由觉得一紧,他扯出一个僵硬的笑容,双手捧圈,不情不愿道了声:“恭喜太子先胜一局。”   靖西侯趁着众人都在巴结太子时,他使了个眼色招来身后军师,压低声音道:“你是怎么办的差事,竟让太子赢下头一局。”   面对靖西侯要杀人的目光,军师擦了擦额上的冷汗:   “侯爷,太子应是在第一局便用了上品赛马,正好对上侯爷的上品赛马,故而险胜一局。侯爷放心,如今太子手里只剩中品和下品赛马,后面两场比试,肯定是赢不过咱们的...”   军师之所以敢如此信誓旦旦,是因他与大皇子私下买通赛马场的官员,悄悄把他们的中品和下品赛马都换成上品赛马。   靖西侯虽看不上铁蹄马,却并非狂妄自大之辈,他早就做备好万全之策,绝不可能让太子在此次比赛中取胜。   剩下的两匹上品大宛马对中品和下品铁蹄马,结局不用想就知道。   靖西侯遂把心放回了肚子里,冷声嗤笑:不过三成银款,全当是他让给太子了。   第二场比赛很快就开始,同样是两匹赛马从栏中奔腾而出,四蹄扬起尘埃,引得围观人群呐喊连连,吓得树杈上的鸟儿都不敢落脚。   随着两匹赛马距离终点越来越近,靖西侯的脸色亦越来越阴沉,最后在一阵人声鼎沸的欢呼声中彻底黑成锅底。   “呜呼!九哥,你的铁蹄马又赢了!”   詹少辞全场都紧张得屏气凝神,双眼一眨不眨盯着赛场上的局势,直到铁蹄马越过终点,他欢喜地腾空跃起。   “看来日后大燕军营的战马,都要换成铁蹄马了,九哥,看在咱们二人的交情上,来年春天,你可要给我的神机营送来第一批战马。”   詹少辞生怕大皇子同他争抢,又笑嘻嘻对大皇子道:“大哥,你的羽林军今年刚换过陇西的大宛马,就不要同我争了。”   大皇子僵硬着嘴角勉强上扬,眼底却毫无笑意,干巴巴笑道:“大哥当然不会用你抢。”   说完后,他又看向太子,眸光微冷,意有所指道:“恭喜九弟,今日之后,北凉马场一举成名天下知。”   詹灼邺骨节分明的手指按在茶盖上,慢条斯理拂弄茶面上的碧叶,语气淡淡:“大哥道喜的有些早了,还有一场呢。”   大皇子心里咯噔一声,心想太子这话未免太过狂妄了。以中品铁蹄马胜过上品大宛马已是侥幸,他莫非还当陇西马场养出的大宛马都是一群不中用的笨驴,还跑不过下品铁蹄马。   然而他的想法很快就被打了脸。   当第三场比赛结束后,靖西侯猛然站起身,他怒目而视向太子,高声嚷嚷起来:   “这其中必然有诈!”   明黄色幄帐下,耀灵帝龙眉低垂,威严的声音透着不悦:“王爱卿此言,是何意思啊?”   靖西侯忙跪地叩首,语气极为笃定:“启禀陛下,三次比试,臣不可能一次都赢不了,这其中必有诈。”   此言一出,在场观赛的官员纷纷反应过来,开始悄声嘀咕:   “是啊,就算太子运气好,前两次碰巧用高一品的马对上靖西侯低一品的马,那最后一局剩下的赛马肯是下品,必然是赢不了啊!”   “莫非太子在比试时偷偷换了赛马。”   众人心生狐疑之际,十皇子大剌剌道:“这有什么可奇怪,如若每次都是一样品阶的赛马两两对决,大宛马又不如铁蹄马跑得快,肯定会连输三场啊!”   “这绝无可能!”靖西侯想都没想就否决了。   十皇子也较上了真,一个劲地追问靖西侯为何不能?   靖西侯却是乌青着脸说不出来,毕竟他在暗中偷换赛马之事摆不到台面上,不过靖西侯唯一笃定的是:太子定也像他一样做手脚,把所有赛马都换成上品。   “既然靖西侯质疑孤做假,不妨再明赛一次。”   詹灼邺端坐在太师椅上,一袭绛紫色暗纹番西花刻丝蟒袍沐浴在阳光下,闪动着熠熠流光,他十指相交,姿态温文尔雅,唇角笑意深沉:   “靖西侯这一次,可要睁大眼睛瞧好了。”   看着太子俊美的笑脸,靖西侯心底忽然涌起一抹浓浓的不安。   在陇西,他曾是一呼百应,人人敬畏的土龙王,然而面对真龙储君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威仪时,他这尊土龙王好似被打回原形,变成了一只灰头土脸的土泥鳅。   靖西侯眼角微抽,咬着后槽牙冷声道:“多谢太子提点,本侯必然会睁大眼看着。”   哼,他倒是要瞧瞧,在众目睽睽之下,太子还能再搞出什么鬼把戏。   天色渐晚,礼部几位官员与太子和靖西侯协商了一会儿,干脆让六匹赛马一起上场,前三甲中占两位者便算是获胜。   如此以来,这场比试就成了一锤子买卖。   当六名骑兵牵着各自的骏马入栏时,观赛人群发出一阵骚动,有眼尖的人指向玄月骑兵牵着的三匹铁蹄马喊道:   “你们瞧,这三匹铁蹄马脖子上,栓的都是铜铃!”   少顷后,一位礼部官员屁颠屁颠跑到太子面前,拱手提醒:“太子殿下,您手下的骑兵是不是搞错了?这栏中的三匹赛马都是下品啊!”   礼部官员的问话,引来不少人侧目。   只见太子不以为然笑了笑,气定神闲道:“并未搞错,方才上场比试的正是这三匹马。”   周围响起一片哗然,众人显然都不相信太子的话。   要知大宛马最出名的便是它的速度,靖西侯今日带来参赛的大宛马从外观看上胸膛宽,屁股齐,鼻孔硕大,品相极佳,一看就知是疾驰如风的极品良驹。   下品铁蹄马,怎么可能跑得赢上品大宛马。   太子的这番说辞,让靖西侯愈发肯定他定然在先前的比试上调换赛马。   这样就算是输了,太子亦可归罪于铁蹄马的品阶不够,好歹保住脸面。   靖西侯露出看破不说破的得意之色,他似笑非笑道:“郑大人,想必是太子殿下对铁蹄马胸有成竹,才要故意要让着本侯。”   郑大人眼珠子转了转,琢磨过来这是靖西侯在给太子台阶下,于是点头哈腰地退下了。   浑厚的号角声响起,六匹赛马同时出栏,霎时间蹄声如雷,四蹄生风,场面异常激烈。   靖西侯心中虽有八九分笃定,可仍有一两分心虚,他眯着冷眸紧紧盯着赛场的局势,放在膝盖上的双手止不住颤抖,手指蜷缩着,掌心都渗出细密的汗水。   山头上观赛的人群同样紧张地忘记了呼吸,数千双眼睛一眨不眨盯着场上奋力驰骋的马儿,激烈的蹄声在两山之间回荡,咚咚咚越来越密,如同战鼓在催动,听得人热血沸腾。   姜玉竹高高提起一颗心,她微微倾身,掌心的葵花籽撒了都未察觉。   几乎所有人都在关注山下激烈的赛况,唯有萧时晏垂眸静静看向身侧的女子,眸光异常温柔。   突然,一阵巨大的喝彩声在二人周身响起,萧时晏看到少女明眸闪亮,欢喜地转头看向明黄色幄帐内。   硕大如云的幄帐阻挡住视线,可少女熠熠目光仿若毫无阻拦,和帐内那人四目相对,共享这一刻的喜悦。   心口传来钝钝的痛意,萧时晏眸光微暗,僵在唇角的笑意泻出了几分落寞。   “这...这怎么可能!”   目睹最终结果的靖西侯腾地站起身,他双瞳剧烈收缩,连带着眼角都开始抽搐,猩红眸底仿若要喷出烈火来。   他精心挑选出的三匹大宛马,竟然全都败给下品铁蹄马。   似是嫌靖西侯遭受的打击还不够,十皇子詹少辞在旁兴冲冲道:   “九哥,你这些铁蹄马可是弼马温养的?那三匹大宛马跟在它们屁股后面吃了一路土啊!”   靖西侯面如死灰跌坐回扶手椅上,他如何都想不明白,自己为何会输得一败涂地。   在回程的路上,詹少辞强行挤上太子的马车,一个劲儿追问起缘由。   “姜少傅,求求你了,你若不告诉我这些铁蹄马是怎么赢了上品大宛马,我今晚都会辗转难眠,睁着眼琢磨到天亮!”   面对死缠烂打的十皇子,姜玉竹莞尔一笑,解释道:“这缘由其实很简单,就是靖西侯被匈奴人骗了...”   无论是匈奴人还是金乌人,他们打心眼里都不愿意把部落里最好的种马贩卖给大燕。   他们知道大燕人不懂马,在采买种马时,只会挑拣皮毛光鲜亮丽,四肢强健有力的马儿。所以他们会将一些差等马收拾得漂亮,再高价兜售给大燕人。   虽然太子和靖西侯都是从两国购得种马,可靖西侯是用金银交易,而太子是用马具交易。   若是金乌人耍滑头,故意以次充好,太子便有样学样,用华丽却不实用的马具同他们交易。   一来二去,金乌人渐渐清楚只能用最好的种马,才能从太子手里交换到最好的马具,所以便舍弃了滥竽充数的想法,用心挑选出最优秀的铁蹄马做交易。   故而太子手中的赛马,即便是最差等,也能胜过靖西侯花费重金购来华而不实的极品马。   十皇子母家是做生意的,很快就领会这个其中的门道,不由佩服地鼓起手掌:   “高!真是高!姜少步步为营,设下一套又一套,不仅让靖西侯心甘情愿钻进去,到头来输得底裤都不剩,还一分一厘钱都拿不走。”   姜玉竹被十皇子夸得有些不好意思了,她双颊红彤彤,笑着摆摆手:   “十皇子谬赞,姜某不过是略使小技,归根结底,还是北凉马场养出来的战马足够优秀。”   詹少辞殷勤地打开食匣,脸上笑容和花一样盛放:   “姜少傅太谦虚了,要说还是江陵的水土养人,姜小姐人美心善,姜少傅你又颖悟绝人,改日我一定要登门拜访,好问一问姜夫人是如何养育出这么一对杰出的儿女。”   “姜少傅吹了半日的风,肚子定然饿了,还好我提前让人去鸿鲜楼买了些小菜,少傅喝两口热的桂花酒暖暖胃!”   “那姜某就谢过十殿下了。”   詹灼邺坐于车侧,他双手交叠抱臂,缓缓眯起凤眸,冷眼看着小少傅和十皇子把酒言欢,二人嬉笑晏晏。   最后,在十皇子想要帮小少傅擦拭脸上的桂花瓣时,詹灼邺忍无可忍,一把拧过十皇子造次的胳膊,大义灭亲丢下车。   “殿下,天色已黑,外面可是荒郊野岭,你这样把十殿下丢下车,万一他碰上野狼怎么办?”   姜玉竹想要掀开窗户往外看,却被太子遒臂扯入怀中。   男子幽幽漆眸映着摇曳烛光,眉梢微沉,语气透出不悦:“他不会有事,后面还有仪仗车队。”   “少傅与十弟相谈甚欢,可是觉得孤在车里碍眼?”   在酒香弥漫的车厢里,姜玉竹隐隐嗅到了一股子醋味,她微微扬起下巴,不甘示弱回道:   “殿下莫要胡说,臣与十殿下不过是臣子之间的正常交际,就算以姜小姐的身份在年幼相识,不过是浅谈上几句话。十殿下又不曾教过臣骑马,射箭,认字,亦没有去皇上面前为臣讨官职。   说完后,她微微愣了一下,心想十皇子给她倒的那几盏桂花酒后劲不小,竟让她脱口而出这些以下犯上的话。   詹灼邺同样怔住了神,男子低沉的眉梢先是微微上扬,眸底漾开了惊喜的华光。   他忽而笑了,男子玄眸亮如明月,一向沉稳的语气透着几分不确定:   “少傅可是在吃味?”   隐藏在心底的秘密被太子戳个正着,姜玉竹双颊涌起一抹红潮,黛眉微挑,摇着头极力否认道:   “臣没有吃味,殿下身为一国储君,不仅要勤于朝政,还肩负着绵延子嗣的重任,日后必定要广纳后宫,为大燕皇室...”   然而,她后半截子话被太子用唇舌给夺走了。   这吻来得太及,以至于姜玉竹没有像往常一样羞赧地闭上眼,将男子漆色眸底漾开的笑意看得分明。   浅浅一个吻后,太子松开了她的唇瓣,二人额头抵着额头,鼻尖缠绵厮磨。   “孤要少傅记住这种吃味的感觉,日后若有臣子在朝中谏言孤纳侧妃,少傅就拿出方才横眉冷目的模样,挨个给他们驳斥过去。”   太子这话说的,仿若她是个心量狭小,拈酸泼醋的妒妇。   姜玉竹盯着太子笑意涟漪的凤眸,她咬了咬唇瓣,轻声道:“这些事,不应该由殿下去做,为何要臣担上善妒的恶名...”   詹灼邺捧起小少傅的玉瓷般的小脸,一字一顿解释:“因为...孤想要被你在乎。”   这句隐隐透着卑微的情话,从尊贵无比的太子口中说出来,真是比桂花酒还醉人。   听到这个答案,姜玉竹的心好似漏跳了半拍。   太子不愧是吞噬过太阳的人,灼灼目光过于炽热,烫得她浑身都不自在起来,姜玉竹侧过头,转移开话题:   “十殿下的大氅还在车里,殿下要不要把他的大氅也丢下去,免得他在外面受冻...”   詹灼邺皱起剑眉,手指不轻不重掐了掐少女粉嫩的雪腮:   “少傅刚刚在老十面前笑得这么开心,他说得那些甜言蜜语很讨你欢心吗?”   姜玉竹诚然点点头:“嗯...十殿下的确很会逗人开心,夸得臣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詹灼邺神色认真听着,似乎是开了一点窍,低沉的声音轻启:   “少傅聪慧睿智,是孤见过最聪的女子。”   “少傅琼姿花貌,群芳难逐。”   姜玉竹:.....   太子这样毫无预兆夸起她来,着实有些突兀了。   “还有,少傅与他人不同,你从未因孤的身世有所忌惮趋避。你牵着孤一步步走出黑暗,让孤不再觉得孤单,孤想与你永远在一起,共观一场春雨,共赏一树秋叶....”   太子捧着她的脸,仿若在捧着稀世珍宝,潋滟眸光透着缱绻柔情。   这一刻,姜玉竹忽而升起了一个想法。   人生短短数十载,匆匆一世似烟云,她何不大胆走上一回,陪着他一起走下去。   她的心结刚刚卸下,又听太子幽幽道:“还有,少傅的唇很香,手很软...”   嗯?   太子的争强好胜之心太重了,溢美之词逐渐由内向外扩散,还学会了十皇子那套油嘴滑舌,姜玉竹正要喊停,却见太子薄唇寻至她的耳廓,低沉的声音透着暗昧不明的意味:   “少傅唇香手软,让孤很是受用。”   太子勾着红唇,一对灿灿星眸似笑非笑看着她,眼角笑意风流倜傥。   姜玉竹双颊发烫,顿觉羞愤难当,想要伸手捂住太子胡言乱语的嘴。   可太子早就预判到她的想法,大掌轻而易举拢住了她的手腕,别至身后,迫使她微微挺起胸脯。   于是男子的目光就落在她胸口呼之欲出的鸾鸟绣纹上。   “还有,少傅的一对玉...”   姜玉竹可不想再听太子说出什么荒唐又羞煞人的浪词,忙仰起头堵上他余下的话。   夜风乍起,玉辂华盖马车行缓缓驶在道路上,八角灯笼里摇晃的烛光虽然微弱,却照亮前方漆黑不明的道路。 第77章 风起云涌   耀灵帝归回宫第二天染上风寒, 一连多日未曾上朝。   好在朝中政事有太子和大皇子代为协理。   以往在皇帝养病期间,朝中官员遇到地方送来加急的奏文,都会前往议事堂找大皇子定夺。   可自从赛马比试过后, 议事堂外门可罗雀。   大皇子看向堂内寥寥无几的官员, 脸上噙着温和的笑意,不到半个时辰便结束了朝会。   匆匆走出议事堂的几位官员还在低声嘀咕:   “动作可要快些,这几日玄武大街上可堵了,太子府外全是轿子,若是过了巳时, 咱们几个人连乌纱帽都挤不进去...”   “嘿,也不知工部郎中平日是怎么当的,这东宫都修建了四年,仍是未修好, 害得咱们还要绕上大半个京城去太子府。”   “是啊, 改日要参上工部郎中一本...”   几位官员走远后, 大皇子脸上温煦的笑容陡然一寒, 阴沉如墨。   ———   太子府外, 车如流水马如龙。   身为太子少傅, 姜玉竹这段时日虽忙得脚不沾地, 心里却是踏实。   来来往往的官员快要将太子府的门槛踏平了, 太子在书房与前来的官员商议政事,从早到晚不得空闲, 自然也腾不出手将她按在桌案上履行每日的约法三章。   耀灵帝这一病,朝中有不少臣子请奏,希望太子能尽快成婚, 一来为皇帝冲一冲喜,二来是皇室血脉单薄, 需要太子尽力绵延。   詹灼邺尽管很想将小少傅这株娇花彻彻底底栽种进太子府,可对于父皇的心思,他还是能猜到一二。   天子抱恙,储君不仅独揽大权,还迫不及待绵延子嗣,大有盼着天子一病不起,取而代之的念头。   姜玉竹同样猜到了这点,她蹙眉看向那些络绎不绝的折子,忧心道:   “这其中恐怕少不了大皇子在暗中推波助澜,待陛下康复后,臣建议殿下向圣上交上六部协理权,以保全殿下在北凉的兵权。”   北凉的兵权,才是太子在京城站稳脚的根本。   詹灼邺淡淡颔首:“孤也是这般所想。”   提到皇上这次突如其来的病,姜玉竹眸光轻闪,她手持一柄象牙折扇,不紧不慢摆动着手腕,用扇骨轻轻敲击另一只手的掌心。   良久,她开口道:“殿下可有注意到,皇上每次服用过丹药后,精神都会矍铄上不少?”   姜玉竹说起前段时日她陪皇上下棋的事。   “殿下平日里与陛下相见,多是在早朝后,那个时候皇上的精力正当旺盛,殿下和其他臣子难以察觉到皇上的变化。不过臣与皇上一下棋就是两个时辰,注意皇上每日到未时左右,便会精神萎靡,哈欠连天,有时甚至连棋盘上的黑白两子都弄混淆。”   “每当此时,炼丹院便会差人送来养神丹,皇上服用过丹药过....”   回忆起耀灵帝当时的表现,姜玉竹眉心拧得更紧,她一把握紧象牙扇柄,沉声道:“皇上好似忽然间有了使不完的精力,一下子变得耳聪目明,落棋的速度都快了不少...”   姜玉竹饱读诗书,她不相信长生之道,可亲眼目睹耀灵帝在短时间内,精神和体力仿若年轻了十余岁,心中不由暗暗惊讶。   莫非宫里的这位炼丹师真是个奇人,能够炼制出延年益寿的丹药。   可耀灵帝在赛马那日服用下大半瓶丹药,为何还会因个小小风寒,病上这么久,依旧迟迟不见好。   听过小少傅的话,詹灼邺陷入沉思,长指轻轻敲击着紫檀木桌案,他眼眸漆黑,缓慢道:   “炼丹院不归属于六部,直听天令,凝丹塔外有重兵把守,守卫森严,孤曾派几位伺察潜入其中打探,却都是无功而返。”   姜玉竹想了想,说道:“臣与太医院的几位御医闲聊,打听到为皇上的炼丹的仙师姓鲍,此人祖籍在辰州府。既然殿下的人进不去炼丹院,不妨派人去辰州调查一下这位鲍仙师的底细。”   詹灼邺与耀灵帝之间的父子之情本就清浅,经小少傅一提醒,他方觉得这个炼丹院有些蹊跷,决意派人再去深入查一查。   商议完这件事,姜玉竹发现书房里好久没有臣子进来拜访,她抬眸看了眼窗外日晷,估摸着今日不会再有臣子登门,于是摘下官帽,痛快地伸了个懒腰。   女子双手高高举过头顶,腰窝形成一个柔美的弧度,微微翘起的鼻尖,轻轻颤动的睫羽,举手投足间露着慵懒的秀气。   詹灼邺盯着猫儿一般惬意的小少傅,眸光渐深。   感到肌肤落下男子温热的手掌,十指力道刚好地捏起她泛酸的脖颈,活络久坐而僵硬的筋骨。   姜玉竹舒服地眯上双眼,享受起矜贵学子诚意十足的推拿。   詹灼邺唇角不禁浮起笑意,他俯下身子,低下眉眼,慢条斯理道:“少傅最近有按时上药吗?”   姜玉竹正当享受,忽然听到太子这个问题,闭上的眼帘一下就掀开了。   她侧头看向身后的太子,男子逆着光,挺阔双肩的绣金蟒纹折射出熠熠华光,清隽的眉眼也融在光晕里,不过她还是能想像出太子此时撩人的笑意。   “殿下...怎么知道臣上药的事...”   女子未施粉黛的脸蛋在金灿灿的日光下红艳艳,宛若熟到恰好的蜜桃,轻轻一掐便汁水四溢。   太子驭臣之技日渐娴熟,使得姜玉竹散养的一对玉兔亦跟着增添不少膘。   可自从耀灵帝生病后,朝中臣子每日要到太子府进行朝会,姜玉竹不得不又束起束衣。   以前的束衣太小了,穿上几日后姜玉竹觉得胸口隐隐作痛,沐浴时还发现胸下出现了硬块。   无奈之下,她只好让苓英从太子府外偷偷寻来一位女大夫诊治,谎称自己是太子府的小婢女。女大夫为她诊治过后,说是她因束衣过紧致使胸部积血,需用每日涂抹疏通静脉的药油,再加以推拿,便会恢复如初。   詹灼邺盯着面染朝霞的小少傅,声音低沉了几分:“少傅寻来的那位女大夫心术不正,已经被孤处置了。”   姜玉竹心中陡然一惊,没有顾及太子越推拿越低的龙爪,蹙起黛眉,歉意道:“是臣大意了,险些暴露出身份...”   小少傅今日穿着一身白底子松绿色镶边书生装,额上娇嫩的肌肤被帽沿压出一圈淡淡的红印子,侧头回眸时,那白皙又纤长的脖颈展露无遗,眼波如水,旖旎如画。   他抬手摘下她束发的发钗,满头青丝如瀑倾泻而下,清丽少年转瞬间变成明艳动人的少女。   姜玉竹要从太子手中抢过发钗,却被他遒劲有力的手臂一提,就坐到了桌案上,桌上堆砌的奏折被龙纹阔袖扫到一侧,男子顺势欺身压来,将她逼得慌张后仰,双掌支撑在身侧,乌黑浓密的长发在半空中摇曳生姿。   见太子俯下身,她急忙扭开脸,暗暗提醒道:“殿下,当心有臣子会来觐见。”   她话音刚落,便听到门外传来男子清越的声音:   “臣——萧时晏,前来觐见太子。”   姜玉竹的身子倏地紧绷了起来,眸底泛起一丝慌张,可太子揽在她腰间的手臂却是得更紧了,挺拔的鼻梁还嵌入她的颈窝,故意撩拨起她敏感的地带。   “殿下...外面有臣子觐见,政事为重,殿下莫要再胡闹了...”   她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咬着牙关轻声哀求,伸手扯了扯太子宽大的龙纹袖摆。   可太子置若罔闻,依旧埋在她颈肩攻城略地,声音低沉又散漫:“可是孤饿了...”   姜玉竹深吸了一口气,清楚今日她若不舍出几块嫩肉,是休想从太子这条金龙爪子下逃脱,只得绯红着脸道:“....殿下晚上再吃,可好?”   太子这才慢慢抬起头,深邃凤眸定定看着她,微挑的眉梢噙着几分痞意风流。   “那就要看少傅的诚意了。”   姜玉竹垂下眼眸,抿了抿红润的唇瓣,声若蚊蝇:“今晚上药时,殿下来帮臣....推拿,可好?”   太子显然对这个诚意颇为满意,凤眸微弯,终于松开禁锢在腰间的龙爪。   姜玉竹跳下桌案,她飞速挽好乌发,带上官帽,又推搡着太子坐回到太师椅上,才清了清嗓子道:   “萧侍郎,请进。”   门外的萧时晏听到“少年”低哑的声音,他眸光微闪,手指握紧手中呈文,举步迈入门槛。   绕过水墨屏风,映入眼帘的是坐在窗畔的“少年”。   那一身袅袅松绿色身影沐浴在阳光下,犹若春日里郁郁葱葱的绿竹,当她抬起头浅笑,唇角梨涡若隐若现。   萧时晏有一瞬间恍然,觉得他迈进的不是太子府,而是华庭书院的讲堂,那抹浅绿色身影永远会静静坐在角落里,每当他不经意间回首望去,二人四目交汇,露出会心的一笑。   “萧侍郎有何事呈报?”   太子清晰的声音从博古书架后传出来,萧时晏移开目光,他从容走上前,对紫檀木书案后的太子行了一礼,交予呈文。   詹灼邺展开呈文,垂眸略略扫过其中内容,淡声道:“孤听慕容神医说萧大人的病已然痊愈,孤决意恢复他翰林院大学士一职,你即日起草一份诏令送去门下省批阅。”   萧时晏惊讶抬起头,看到太子目光平静看着他。   他蹙起眉心,语气诚恳:“殿下,臣的父亲年事已高,经此一病,父亲精力大不如前,恐怕无力胜任翰林院大学士之职,还请殿下收回成命。”   萧大学士养病期间,顶替他职位的翰林院大学士是大皇子举荐上去。不久前,朝中有谏官参奏此人德行有失,经过御史台查办革职后,翰林院大学士一职便又空缺出来,惹得朝中颇具资历的官员们蠢蠢欲动。   近日频频登门太子府的臣子中,就有不少人变着法子向姜玉竹打探太子的口风。   这可是个笼络人心的好机会,朝中之人几乎都猜想太子会在摇摆不定的几大世家中选取一人,继而丰满自己的羽翼。   姜玉竹侧头向书房内的二人。   萧时晏双手交握,拢于胸前,他神色诚恳,姿态不卑不亢。   太子眉眼清隽,并未因萧时晏一口回绝而面露不悦,他合上呈文,语气淡淡:   “萧大人资历深厚,勤慎肃恭,以往在翰林院当任职时从未出过差池。孤认为除了萧大人,朝中没有其他人能胜任此职,萧侍郎不妨先将这个消息与他老人家商议过,再作答复。”   萧时晏眸光微动,他迟疑片刻,躬身领下差事。   当他走出书房,听到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时晏兄,请留步。”   姜玉竹追上正要离去的萧时晏,把上一次他借给自己的披风交还,微微一笑道:“我送你出府。”   见萧时晏蹙眉看向书房,她又补充一句:“放心,太子知晓此事。”   二人并肩而行在廊下,庭院内栽种的玉兰花香气浓郁。   姜玉竹开门见山道:“你可是在担心太子让萧大人官复原职,是要逼迫萧家在太子和大皇子之间作出抉择?”   萧时晏垂眸浅笑:“祖父曾对我说,爱财之人难当廉臣,惜名之人难当谏臣,耿直之人难当贤臣,胆怯之人难当忠臣。他告诉我日后步入朝堂,心里只需装着两个字就够了”   姜玉竹好奇追问:“是那两个字?”   萧时晏停住步伐,他看向半仰着头的少女,午后暖阳穿过廊下精致的镂空花雕,光影在她白皙的脸庞上缓缓流淌,明眸灵动,朦胧柔美。   他面色沉静道:“无求”   无求便是无欲,没有欲望,就不会因追求名利而犯错。   “父亲病重时,我曾以为萧家的天塌了,心中明明慌乱不已,却要在母亲和族人面前强装镇定,无比迫切想要重新撑起萧家的天,情急下不顾一切,投奔向大皇子...”   “那段时日里,我内心陷入煎熬,过得很难过...而和你在隐逸渔村养伤的半个月,是我度过最轻松快乐的一段时光。”   说到此处,萧时晏目光坚定,斟字酌句道:“后来,我终于明白祖父话中的含义,决意像祖父一样,做一个无欲无求的纯臣。”   姜玉竹明白当初萧时晏会效忠于大皇子,全是被情势所迫,她认真解释道:   “萧伯父官复原职,萧家依旧可以做只效忠于皇上的纯臣。我想太子做出这个抉择,定有他的理由。皇上如今虽在养病,可朝中发生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陛下的耳目。萧伯父德高望重,若是他复任内阁大学士,不仅朝中百官挑不出错,就连皇帝亦会觉得安心。”   萧时晏眉心微动,须臾后,他露出自嘲一笑:“果然,最了解太子心思的人,还是你...”   姜玉竹被萧时晏说得微微一愣,不由心想:她真的很了解太子吗?   或许是她相信太子这个人不屑玩弄权术,就算把百官眼馋的职位指给萧家,亦不求回报。   平心而论,太子在各方面确是个极为优秀的储君,比虚情假意,笑里藏刀的大皇子要强上千万倍。   姜玉竹和萧时晏又闲聊了一会,临到府邸大门口时,她忽而想起一件事。   “时晏兄,我记得你有一位远房表弟在炼丹院当差?”   萧时晏颔首承认:“不错,我这位表弟从小痴迷道教,拜在清虚子名下,现如今在炼丹院掌管鼎器。”   姜玉竹双眸一亮,她迟疑片刻,试探着问道:“你...可不可以让他从炼丹院拿出一粒养神丹。”   “这...恐怕不易。”   萧时晏蹙起剑眉:“据我所知,炼丹院对于丹药看管极为严苛,就连炼废的丹药残渣都要销毁得一干二净。瑶君,你为何需要养神丹?可是觉得身体不适?”   姜玉竹心中的猜忌并无根据,事关重大,她暂且不想让萧时晏牵扯其中,只笑了笑道:   “我无碍,不过是前些时日与皇上下棋时,恰巧看到炼丹师奉上养神丹,觉得有些好奇...恩...既然这东西不易得,那便算了。”   萧时晏目光若有所思,他没有一口否决,只说要去询问他的远房表弟。   ———   登华宫外的一簇簇牡丹花开得浓烈。   皇贵妃不到辰时便醒了,洗漱过后,她坐在明华镜前由宫人服侍上妆。   一旁的嬷嬷心疼道:“娘娘不如再小睡一会儿,您昨夜子时才归来,睡了还不足两个时辰,这一日日下来,回头陛下的病好了,娘娘又该病倒了。”   皇贵妃看着铜镜里憔悴的面庞,不以为意地笑了笑:“陛下每夜服下药后睡得不安宁,梦里总是迷迷糊糊喊着姐姐的名字,需本宫在旁和他聊一聊天才能睡安稳。”   “那娘娘何不干脆留在晏安宫,何苦日日两头奔波?”   镜中那张憔悴的面容逐渐被珍珠粉修饰得完美无瑕,只不过脸上的粉过于厚重,使得女子唇角牵起的笑意有些淡了。   “走吧,估摸着皇上也该起了。”   晏安宫,殿中央紫铜鎏金大鼎升起白袅袅的烟气,越往里走,殿内的沉香气越浓重,都快赶上香火旺盛的寺庙。   皇贵妃的裙摆缓缓擦过错金地砖,脚步轻缓地来到明黄色纱帐前。   守了半夜的吴御医忙起身行礼。   “微臣拜见皇贵妃娘娘。”   皇贵妃看向龙榻上双眸紧闭的男子,眸光关切,轻声问道:“陛下的病势如何了?”   吴御医如实答话:“回禀娘娘,陛下的伤寒症已经大为好转,就是夜里还会受梦魇惊扰,臣准备加重药方里夜交藤,柏子仁的分量,这样陛下会睡得安稳些。”   “有劳吴御医,你退下去歇着罢。”   “多谢娘娘。”   吴御医拎着药箱退下后,躺在床上的耀灵帝眼皮动了动,缓缓睁开了眼。   看到纱幔后朦朦胧胧的身影,他涣散的瞳仁闪过一道亮光,忙伸出手去抓那道人影,沙哑的声音中透着迫切:   “琳琅,是你吗?”   皇贵妃眉眼平静,她在床榻一侧坐了下来,抬手握住皇上的手掌,柔声道:“陛下,是臣妾。”   “是爱妃啊...”   耀灵帝长叹了口气,语气中隐有一丝失落。   皇贵妃好似没有察觉到皇帝语气的变化,脸上依旧挂着温柔的笑意,她接过王公公送来的药碗,纤指捏着瓷勺搅动汤药。   “陛下既然醒了,就趁热将药吃了罢,吴太医说陛下的病已经快痊愈了。”   耀灵帝在王公公的搀扶下坐起身,他看向眉眼温顺的皇贵妃,感慨道:   “朕病的这些日子里,辛苦爱妃了。”   皇贵妃摇了摇头,她轻轻吹去汤药冒起的热气,温言浅笑:“臣妾不过是陪着陛下说上几夜的话,算不上辛苦。臣妾还记得姐姐小产那年,陛下急得从荆州府快马赶回来,整整在姐姐的床榻前守了一个月,当时陛下的眼睛差点熬坏了。”   耀灵帝听到皇贵妃说起那件事,他眸光微凝,不禁陷入了回忆。   其实琳琅在诞下太子前,还怀过一胎,那时耀灵帝还是默默无名的九皇子,他在荆州听到琳琅小产的消息,急得发了疯,当即策马赶回京城,可惜还是晚了。   他和琳琅的第一个孩子没有保住。   琳琅伤心极了,可当时正逢夺嫡之争,王妃落产会被视作不祥之兆,琳琅为了守密,拖着还未修养好的身子参见先帝生辰宴,等她强撑着身子从宫里回来后,当即病倒了。   耀灵帝赶回府中,正好看见侍女们端着一盆盆血水从屋里出来,他当时险些站不稳,冲进寝室看到琳琅面无血色躺在床榻上,他的心都快碎了。   后来,他怕琳琅再出事,干脆一直守在她的病榻旁,每日喂她吃药,陪她聊天,开解心结。   “陛下,怪臣妾说了不该说的话,陛下风寒刚痊愈,不可伤神啊!”   听到皇贵妃急切的呼声,耀灵帝从恍惚中醒过神,他抬手摸了摸湿润的眼角,发现自己竟流了泪。   哎...人老了,愈发变得多愁善感了。   如若他和琳琅的第一个孩子还活着,如今应比大皇子都大了。那孩子若从小养在膝下,也应会比太子要同他更亲近罢。   “启禀陛下,大皇子前来请安。”   殿外传来内监尖细着嗓子的禀报声,耀灵帝点点头,声音透着疲惫:“传他进来罢。”   大皇子走进寝殿,他看见耀灵帝坐在龙榻上,脸上当即露出欢喜的笑容:   “父皇,您终于醒了!”   耀灵帝欣慰地看向大皇子:“朕这几日虽然病得昏昏沉沉,可还是能听到你每天过来请安。”   他拍了拍皇贵妃的手背,又道:“爱妃把邵炎教养的很好。”   皇贵妃淡淡一笑:“邵炎是陛下的孩子,他心里记挂着陛下的病情,不过是他身为儿为臣的本分...”   耀灵帝接过皇贵妃递来的茶盏清了清口,冲大皇子道:“朕知你是个有孝心的,可你身为皇子,当以国事为重,明日就不必过来请安,在议事堂好好处理政务,再过来同朕说一说朝中的事。”   大皇子却是摇了摇头,笑着道:“无碍的,当下朝中政务都由太子处理,儿臣明日一早还是过来给父皇请安,奉药。”   耀灵帝渐渐皱起龙眉,浑浊双瞳微暗,声音低沉:“朕生病的时候,三司六部全是太子在打理?”   大皇子恭谨答道:“正是,太子他严厉明察,内政修明,勤于政务,把朝中大小琐事治理得井井有条,百官都对太子这段时日的表现赞不绝口。”   大皇子说完后,寝殿中陷入了长久的寂静。   良久,耀灵帝闭眼上眼,语气淡淡:“怪不得太子一次都未来看过朕,倒是忙坏他了。”   一旁端着空药碗的王公公听到这话,心里有些暗暗发急,正要说太子其实也来过,只不过那时候皇帝睡得太沉。   可皇贵妃却拿走皇上手里的茶盏,柔声道:“陛下,东宫还未修建好,朝中这么多政事全压在太子一个人肩上,想来太子处理完后都已宵禁了。”   “你啊,总是处处维护着太子,邵炎这些日子里的辛苦你却一字都不提。”   耀灵帝睁开眼,他看着皇贵妃眼下隐隐透出两团乌青,又瞧见大皇子脸上的胡茬都未来得及刮,就急慌慌入宫请安,心里不禁感慨:   到底是从小养在身边的儿子,孝心何止是多了一星半点。   “爱妃这些时日都没有休息好,朕如今醒了,你快回登华宫歇息罢。邵炎,送你母妃回宫。”   皇贵妃起身款款行了一礼,眉眼笑意温柔:“那臣妾便先退下了,稍后唤宸妃妹妹来侍奉陛下。”   虽说正值晌午时分,可天空上的乌云却挤压成片,呈现出阴沉沉的灰色。   皇贵妃妆容精致的面庞笼罩在阴霾下,由宫人搀扶坐上御撵,她一边慢慢套上纹饰华丽的护甲,一边对跪在轿下的御前副总管淡声道:   “陛下的病既已好了,你就将殿里的沉香撤下罢。”   御前副总管眼皮跳了跳,忙低头道了声奴才领命。 第78章 恳求相助   大燕原本三年一度的科举考试, 今年破例又举行了一次。   归其原因,是太子在接手衢州贪墨案时,拔萝卜带出泥揪出不少贪污受贿的官员, 若不是耀灵帝在最后叫停, 恐怕早朝上并排而立的官员队列都要变成单行。   为此,吏部尚书只得上奏耀灵帝,恳请在今年加试上一场科举考试,好选拔出水灵灵的“萝卜”填补上窟窿。   大病初愈的耀灵帝将这个差事交给了大皇子。   圣旨一出,朝中百官又开始揣测起圣心, 渐渐有小道消息从晏安宫流传出来,说是耀灵帝极为不满太子在他养病期间独揽大权,将大皇子凉在一旁。   很快,昔日门庭若市的太子府又恢复到往日清冷。   这一日, 姜玉竹处理完手里的公文, 她看向桌案上的细沙漏, 发现还未到未时。   她干脆翻开冯少师送来的北凉马场帐册, 清算起这半年间太子养兵养马的开支。   少女抬起手腕, 手指灵活地在算盘上飞快滑动, 圆润的玉珠准确流淌到另一端, 发出清脆悦耳的响声。   詹灼邺放下手中文书, 抬眸看向敲打着算盘的小少傅。   少女每次算账的时候,神色极为专注, 黛眉微蹙,明眸闪亮,素手如蝶灵巧翩跹飞舞, 一点都不显市侩,反倒是有种赏心悦目的美感。   他忽而有些羡慕在少女纤柔细指下被拂弄的黑玉算珠。   姜玉竹正核算得入神, 忽而感到面前落下一道阴影,她抬起头,视线对上太子那张出尘的俊脸。   “殿下有事吗?”   “少傅今夜陪孤去一趟锦明池参见琼林宴。”   姜玉竹不满撅起小嘴,明天是她休沐的日子,太子今夜带她前去赴宴,明摆着就是在变相点卯啊!   詹灼邺一眼就看破小少傅的心思,漆眸漾着笑意:“朝中官员参加琼林宴都会携带妻女,孤的未婚妻被少傅藏在江陵,少傅理应拿自己顶上。”   听到太子强词夺理的话,姜玉竹用力拨楞算珠,嘟囔着:“殿下只给臣一份俸禄,却要臣干两份差事,这不公平...”   自从余管事把执掌中馈的差事交给她,姜玉竹白日里要做太子的少傅,晚上还要做太子府的女管事。   亏得耀灵帝在病愈后偏心向大皇子,使得朝中群臣纷纷如墙头草般倒戈过去,太子府重归清净,不然姜玉竹就算有三头六臂,也拢不完卓家留下的庞大家业。   詹灼邺低低笑了一声,伸手轻勾了勾少女莹白鼻头:“少傅辛苦,不如孤今夜为你温枕扇席,好生侍奉少傅。”   姜玉竹忙摇起小脑袋,绯红着脸否决了这项提议:“殿下侍奉起来,怪浪费被褥的...还是免了吧。”   见小少傅一口回绝,一心只想当账房先生,詹灼邺握住少女柔荑,俯下面颊,薄唇寻至少女香喷喷的耳廓,声音充满了磁性,透着丝丝蛊惑人心:   “孤这里有一本帐十万火急,需要劳动少傅素手拨算一二。”   男子温热的气息淌过脖颈,酥麻的感觉让姜玉竹忍不住缩了下脖子,见太子言辞恳切,她不明所以地眨了眨乌眸:“箱笼里的账本,可是有那一本被臣遗漏了?”   她看到太子俯视下的目光,男子眼眸深邃,拉过她的手去寻账。   姜玉竹先是微微一怔,遂即瞪大双眼,莹白小巧的耳垂在窗外日光下渐渐渡上了殷红。   她甩了甩头,磨着银牙道:“恕臣无能,拨弄不了殿下这样的算珠。”   詹灼邺懒得听小少傅的谦虚之言,干脆横抱起她大步走向美人榻。   锦明池位于京城郊外的琼林苑,楼台亭阁全都建造在湖中央。大燕始皇见此地风景秀美,便赐予当年的新科进士集聚于锦明池水榭上举行盛大宴会,从此以后,这个传统就延续下来。   夜幕低垂,皓月高悬夜空,月光洒在平静的湖面上,荡开一池粼粼波光。   姜玉竹与太子乘舟前往锦明池,约莫一炷香的功夫,二人便抵达到水榭。   她刚刚被太子搀扶着登上石阶,便听到有人唤她的名字,抬头看去,原是曾经在华庭书院里的几位同窗。   原来在今年的春闱科举中,又有不少华庭书院的学子喜登皇榜。   “墨竹兄,我们给你占了个好位置,萧世子一早就到了,就等你啦!”   其中一个眉眼清秀的少年郎刚说完,就被一旁的人狠狠敲了下脑壳,几个人忙朝着姜玉竹身畔的太子躬身道:   “参见太子殿下!”   詹灼邺淡淡颔首,免了这几人的见面礼,举步向水榭上高台处走去。   “殿下...”   他转过身看向并未跟上来的小少傅,少女盈盈水眸映着柔和的月光,仿若有一抹清辉注入她的眸子,使这双美目愈加动人。   此时小少傅眼巴巴仰视着他,目光闪动期待的光芒。   詹灼邺挑了挑好看的剑眉,问道:“少傅想要和他们一起坐?”   姜玉竹忙点点头,言语间不自觉带上一点撒娇:“臣好久没与以前的同窗说过话,想过去和他们打个招呼,殿下,可以吗?”   “不许喝酒”   “臣保证不会喝酒。”少女忙举起两根细白手指,对着月光信誓旦旦道。   小少傅这般百依百顺的乖巧模样,倒是与帏帐里那个不听话的小东西判若两人。   詹灼邺唇角染上不易察觉的笑意:“去吧,晚上孤送你回姜府。”   姜玉竹没想到太子这般轻易就放她离去,顿觉拨弄一下午算珠的手腕的手不酸了,她弯眉道了声好,朝着刚刚招呼自己的那些同窗小步跑去。   今夜这场琼林宴的举办者,正是负责协理礼部的大皇子。   大皇子礼贤下士,面对一波又一波等科进士前来敬酒,他皆是来者不拒,眉眼含笑地饮下了。   大皇子和蔼可亲的态度,让这些初入官场的新科进士们不由觉得大皇子比传言中还要平易近人。   席间氛围正当热烈,忽而传来一声嘹亮的宣呼声:“太子——驾到。”   在场宾客们纷纷放下手中杯盏,双手拢于胸前,躬身行礼,异口同声道:“臣等参见太子殿下。”   方才还人声鼎沸的水榭顷刻间鸦雀无声。   太子今夜参宴未穿宫装,也未带发冠,只一袭绛紫色暗纹锦袍,乌发束起,简单插着一枚白玉螭纹发簪。   可男子身姿颀长,剑眉入鬓,不怒自威,一步步沉稳走来,便给周遭之人带来一股强大的压迫感。   “免礼平身。”   听到太子清冷的声音,众人陆续起身。   那些对太子感到好奇的新科进士们悄悄打量起端坐于上首的太子,见男子气度不凡,举手投足之间姿态优雅,虽然年纪瞧着比大皇子小,可他身上沉稳气质却彰显出上位者才有的威仪,让人望而生畏。   这便是真龙储君的威严,盛气凌人,储君果然就是不一样啊!   “九弟,你终于来了,这几日若是得空,你不妨入宫去见一见父皇,父皇他在养病的时候一直惦念着你呢。”   大皇子满面笑容,他端着酒盏走上前与太子碰杯。   詹灼邺饮下盏中醇酒,脸上笑意清浅:“多谢大哥告之,孤明日会去晏安宫看望父皇。”   兄弟二人不咸不淡聊了几句,大皇子便被礼部的几位官员恭维着请去给三甲进士赐下墨宝。   琼林宴是等科进士们展示才华的好机会,同样亦是朝中官员挑选门生的好时机,席间觥筹交错,有人吟诵诗词,有人泼墨作画,更有人兴致高昂,取来瑶琴抚琴上一曲。   十皇子詹少辞对风雅之道兴趣泛泛,他举盏溜达到太子身旁落座,伸长脖子左右张望一番,问道:“九哥,今日你没有带姜少傅来吗?”   詹灼邺淡淡道:“姜少傅在和她的同窗聚会。”   言罢,他给自己倒上一盏酒,抬眸看向不远处宴席中被一群学子簇拥着的姜玉竹。   这群才子正在接龙诗词,只见小少傅从一人手中接过狼毫笔,黑溜溜的眼珠一转,唇角笑意径自蔓延开来,胸有成竹在宣纸上写上一行诗词。   人群中当即发出喝彩:“姜兄风采依旧啊!”   他的目光静静注视在她身上,觉得此时的小少傅就如天上明月,周身似有一层光华流转,绽放着她独有的光芒,举世无双。   詹灼邺蓦然明白那日少女一脸决然走进书房,让他在姜少傅和姜小姐之间做一个取舍的心情。   她同样不舍得姜少傅的身份,少女就是一只自由自在的鸟,她见识过天际的无垠,大地的辽阔,江海的浩瀚,不甘心在华丽的金笼中度过无趣一生。   詹灼邺看着欢快自在,无忧无虑的少女,他平生第一次对皇位存有势在必得的念头,因为惟有坐到那个位置,他才能给予她渴望的人生。   光明正大站在朝堂上,永远和他一起走下去的人生。   詹少辞顺着太子的目光,同样注意到在人群中耀眼如明珠的少年朗,他目光迷离,眼底闪一丝困惑,低声喃喃道:   “为何我总会觉得姜少傅,才像是我当初遇到的那个人...”   借着酒意,他正要起身去寻姜少傅问个究竟,肩头却被太子伸手压下。   “十弟,陪孤饮上几盏,让孤看看你的酒量有没有长进。”   听到太子要和自己比拼酒量,詹少辞顿觉热血上涌,当即将刚刚升起的念头抛之脑后,坐稳身子与太子推杯换盏起来。   事实证明,十皇子的个头虽然在这两年间蹭蹭往上窜,可酒量还是一如既往的浅,酒过三巡后,他的舌头都有些大了。   “嗝...九哥你可知,今年高中榜首的那位状元郎...容貌极为丑陋,同姜少傅相比,姜少傅俊得就如瑶池里的仙女,嗝...九哥你真该庆幸,多亏恒王谋反的是时候,不然整日对着这位状元郎的脸,那是折子都批不下去...”   詹灼邺神情平淡,语气微沉:“十弟喝醉了,这话要是传到父皇那里,你又要去江南外放两年。”   十皇子眯起眼,他看向正在和等科进士们谈笑风生的大皇子,嘴里不屑地切了声:   “大哥正忙着收揽人心呢,一时半会顾不上揪我的小辫子。倒是九哥你,今夜这广撒网的大好机会,你就不打算招揽上几个像姜少傅这样的大鱼?”   太子虽然生养在萧瑟的北凉,可他师承大燕第一文人冯少师,加上太子天资聪颖,琴、棋、书、画、射、骑六艺无一不精,随便拿出一项便完胜大皇子。   詹灼邺手持酒盏,垂目轻抿一口醇酒,淡声道:“招揽来的人心,维持不久。”   况且像姜少傅那样滑不溜手的小鱼,独她一尾足矣。   兄弟二人正闲聊着,忽而听闻水榭外传来一阵骚动。   “皇上驾到——”   一道明黄色身影出现在水榭楼台上,宾客们瞧见了,乌泱泱跪成一片。   这是耀灵帝病愈后,头一次在百官面前现身。   他面容略显憔悴,曾经乌黑的鬓发染上斑驳花白,眼角的皱纹亦加深了几许,不过双目炯炯有神,沉沉扫向匍匐在地的众人时,透着九五至尊的威仪之感。   “诸位爱卿免礼平身,朕听说你们在琼林宴上即席赋诗,妙句迭出,佳作纷呈,朕便忍不住前来凑一凑热闹,诸位爱卿自便,不要因朕的到来感到拘束。”   水榭里不少等科进士几乎都是第一次瞧见圣上尊荣,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喘一个。   这时候,大皇子从善如流接过皇帝的话,他笑容满面,亲自下场赞赏了几位才子的诗画,这才渐渐让水榭里的气氛恢复到热络。   耀灵帝在王公公的搀扶下落座,他低头看向居于右下首的太子,目光闪烁,问道:   “太子怎么不下场,展现一下你的文采?”   詹灼邺淡淡一笑:“今夜是这些等科进士露面的机会,儿臣就不去凑热闹,父皇的气色看起来好了不少。”   耀灵帝满意地点点头:“朕这几日一直在服用崔掌院新配的药膳,觉得精神清爽了不少。”   王公公一边添茶水,一面笑着接过话:“陛下有所不知,崔掌院调配的药膳里有一味药材,在大燕极为罕见,太医院虽然有,但成色都不太好。太子殿下得知此事,特意派人去海石国购下满满一船药材。太子这片孝心,奴才听着都觉得感动呐!”   “哦,此事太子为何没有同朕提起过?”   耀灵帝望着太子清俊的脸庞,感到一股涓涓暖流涌上心头。   詹灼邺不以为然笑了笑,只淡淡道:“父皇的病刚刚好,儿臣不想让父皇为这些琐事伤神。”   “你啊...是个闷头做事的好孩子。”   耀灵帝脸上浮起淡淡的笑意,眼角的皱纹都透着欣慰和满足:“这一次科举后,礼部选拔上不少人杰,太子此前将吏部打理得不错,到时候你帮着胡尚书,看看如何安排这些登科进士。”   “儿臣领命。”   水榭楼台上,姜玉竹看到皇帝和太子重拾父慈子孝的画面,她亮晶晶的眼底闪过一道狡黠的光。   大皇子在耀灵帝生病期间嘘寒问暖那套,太子是学不来。   不过太子财大气粗,用真金白银奉上的孝心更显得实在。   姜玉竹打听到太医院所缺的药材,遂将此事与常常在海外走商的姜墨竹提起,姜墨竹通过五湖四海的商友,很快便寻找到药材的下落。   果不其然,皇帝对于太子千里寻药的孝心大为感动,将吏部的协理权归还给太子。   王家在朝中经营数十年,宛如一株盘根错节的苍天大树,砍断一条树根,还有无数条根基助它屹立不倒。   太子唯有栽种下新鲜的树苗,不断吸收土壤中的营养,让王家这株大树气竭形枯,最终轰然倒塌。   姜玉竹犹在沉思,忽而感到被人拍了一下肩膀。   “姜少傅在想什么事?本宫唤你了好几声都不搭理?”   姜玉竹转身看向出言之人,她微微一笑,拱手行礼道:“姜某参见平乐公主。”   平乐公主是耀灵帝最宠爱的公主,姜玉竹曾在春蒐狩猎场上和她结下不浅的交情。   以至于后来姜玉竹每次入宫,闻得风声的平乐公主都会找上她,缠着她讲一讲宫外的趣事,或是央求她带一些民间市集上新奇的小玩意儿。   当初闻得她死讯的消息,平乐公主还在宫里大哭上好几日。   平乐公主性情单纯又活泼可爱,姜玉竹一直将她视作喜欢撒娇的妹妹,对她提出的要求尽量满足。   “公主殿下是随陛下来参加琼林宴的吗?”   平乐公主对吟诗作画不感兴趣,所以姜玉竹对她的到来略感惊讶。   今夜的平乐公主看起来心不太好,她穿着缎地绣花白蝶宫裙,头上盘着俏皮元宝髻,翘起的两边各簪有鲜花,因她神色消沉,显得发髻上的两朵簪花都无精打采。   平乐公主低垂眼眸,双手不停绞着手里的百合绣纹丝帕,轻声道:   “姜少傅...你可否与本宫到人少的地方说几句话?”   姜玉竹缓缓皱起黛眉,不过见平乐公主面有忧色,还是点头应下。   二人顺着石桥走进一处僻静的水亭,姜玉竹担心二人独处久了会被其他人看见,于是开门见山问道:“不知公主找姜某有何事?”   平乐公主依旧低垂着脑袋,手里的帕子都快被她绞烂了,过了半晌,才吞吞吐吐道:“姜少傅可愿帮本宫一个忙?”   “公主请讲。”   “父皇想要考验宴席上这些新科进士们的学识,稍后会出一首诗词的上两阕,本宫希望姜少傅能击败他们,答出下两阕。”   姜玉竹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这...公主莫要胡闹,今夜的琼林宴本就是为了让新科学子们展现才华,臣是上一届考生,不能抢了他人的风采...”   “本宫才没有胡闹!”   平乐公主抬起头,只见她双眼红肿,眼尾也有点红,泪水在眼框里不停打转,随时都可能滑落,她轻轻地吸着鼻子,想要忍住眼泪,可泪水还是随着她的委屈的话汹涌而出:   “父皇和母妃嫌弃本宫年纪大了,非要从今年的新科进士里挑选出一人做本宫的驸马,可本宫心里早就有喜欢的人,压根儿不想从这些人里面挑驸马...”   泪水顺着平乐公主的脸颊不断滑落,她一边抽泣一边抓住姜玉竹的手臂晃了晃,哀求道:   “本宫求求你了,父皇和太子都称赞你文采斐然,击败宴席上那些新科进士对你来说轻而易举,姜少傅,你就帮一帮本宫...好不好。”   “可...若是臣赢了,万一陛下让臣当公主殿下的驸马....”   “不会的,绝对不会的....父皇说他只会从新科进士里择取一人当本宫的驸马,少傅若是赢了,就证明那些人文采不好,父皇就不会逼我选驸马了。若是...父皇真将本宫指婚给你,我会求父皇收回成命。”   平乐公主像是溺水之人抓到一块浮木,她死死攥着姜玉竹的手臂,红肿的双眼中盈满了委屈和痛苦,让人倍感心疼。   姜玉竹和平乐公主相谈的地方虽然僻静,却并非隐蔽之地。   她担心二人拉扯的样子被他人看到,见平乐公主越哭越凶,她只好压下声音安抚:   “公主莫哭,或许还有其他法子能改变陛下的心意。”   姜玉竹知道平乐公主心悦萧时晏,凡事还要和韩溪云争个高下,想来是平乐公主心里还放不下萧时晏,才不愿意听从皇帝的指婚。   哎...身为皇家子女,从小锦衣玉食,养尊处优,贵不可言,可在婚约大事上,却做不了主,往往只是为皇权而牺牲的筹码。   除了“深奸巨猾”的太子,一早便利用日月箴言谋算好了她。   “不会有其他办法,父皇已经和母妃决定了,今夜在诗词比试中胜出的人,便是本宫未来的驸马,姜少傅若是不帮本宫....”   平乐公主咬了咬牙,泪水朦胧的眼底闪过一丝决然,她沉声道:“那本宫就在父皇宣旨后,跳进锦明池求个解脱。”   姜玉竹忙劝阻道:“公主不要做傻事啊...”   二人正说着,一位侍女走进亭内欠身行礼,小声提醒道:“公主殿下,陛下正派人四处寻您呢。”   平乐公主只好擦拭干净眼角的泪水,临走前又念念不舍看了姜玉竹一眼。   女子的眼神噙着无尽幽怨,看得姜玉竹心中涌上愧意。   她心情沉重返回至宴席,萧时晏很快就看出她的不对劲,关切询问:“瑶君,出了什么事吗?”   姜玉竹看向眉眼清俊的男子,她迟疑了片刻,终是问道:“时晏,如果有一个女子很喜欢你,可你却不喜欢她...如今她遇到困境,你愿意尝试着去喜欢...接纳她吗?”   萧时晏听过姜玉竹没头没脑的问题,没有思虑太久,只是用他那双清澈如水的眸子定定看着她,唇角浮起的笑意有些失落:   “我曾经亦如你口中这位姑娘一样心存执念,可到最后,却发现感情没有先来后到,也并非付出就会得到回报。”   姜玉竹恍然醒悟:是啊,感情之事,强求不得。   就如萧时晏喜欢她,而她却喜欢太子,她并不会因萧时晏曾救过自己的性命,就要到以身相许的地步。   宴席过半,耀灵帝让王公公取来一幅卷轴,王公公在众宾客面前缓缓展开卷轴,露出一首诗词的上半阙。   耀灵帝笑着道:“在场的学子们,有谁能第一个对出这首诗词的下半阙,朕便重重封赏。”   宴席上的新科进士们皆是双眼冒亮光,心中跃跃欲试。   这可是在圣上面前大显身手,立身扬名,一步登天的好机会啊!   卷轴上的首诗词出自于翰林院萧大学士之手,乃是一首七律回文诗词。   回文诗的诗词安排绝妙,要求诗词可以从结尾一字念至开头一字,另构成一首新诗,需要极深的文学造诣。   学子们盯着卷轴陷入沉思,有人皱起眉心口中念念有词,有人则提笔在纸上书写下诗词,开始逐一拆字。   姜玉竹和萧时晏看向卷轴上的诗词,二人相视一笑,谁也没有去出风头。   文斗虽不及武斗让人看得眼花缭乱,可场中暗潮涌动的气氛同样让人紧张。   不过最紧张的人,还当属是坐在耀灵帝身旁的平乐公主。   她不敢去看场中比试,放在膝上的双手紧紧蜷缩,心里默默祈祷着千万不要是奇丑无比的状元郎先答出来。   可惜事与愿违,约莫一盏茶功夫后,一人群围拢在状元郎桌案旁惊叹不已,原来是他快要对出下半阙诗词。   姜玉竹看向遥遥领先的状元郎,不由为平乐公主揪起了心。   只因这位状元郎的容貌,实乃是长得有些豪放不羁了。   男子身材又矮又胖,脸上油汪汪的肉堆在一起,只露出两颗绿豆眼和扁塌的鼻梁,嘴巴凸出,下颚又短,在挥笔拆字的时候,他还会时不时撑起外翻的鼻孔,露出杂乱的鼻毛...   平乐公主见状,都快要急哭了,她只能用祈求的目光看向宴席间那道天青色身影。   姜玉竹垂下眉眼,闪躲开女子期盼的目光,可脑海中却浮现出平乐公主被宫人从冰冷湖水中打捞出来时的苍白面容。   哎...平乐公主从小被耀灵帝捧在手心娇宠惯了,若真让她嫁给容貌丑陋无比的状元郎,十有八九会做出冲动事。   台上,众人屏气凝神看着状元郎即将要完成最后一笔,平乐公主更是绝望地闭上了双眼。   忽而一道清朗的声音响起:“启禀陛下,臣完成了下阕诗词。”   詹灼邺眸色微沉,他凝着俊美眉宇,抬眸看向月色下手举卷轴,明眸皓齿的少年郎。   他的小少傅啊,一时半刻没有拴在身边,又要准备去捅破天宫了。 第79章 意外暴露   琼林宴上的宾客们皆是对姜少傅横插一脚的行经感到万分惊讶。   “皇上让新科进士对出下半阙, 姜少傅是上一届状元郎,他强出什么风头?”   “皇上说得是琼林宴上的学子,并未指定只有本届进士才能参赛, 再说, 你方才也不是在悄悄拆字。”   “这不公平,姜少傅是上一届状元郎,他资历更久啊!”   “若要论公允,本届这位状元郎与姜少傅相比,还要年长十多岁呢!”   在宾客们的各色言语中, 姜玉竹神色淡然,她双臂举起手中的卷轴。   平乐公主眼中绽放出欣喜的笑意,她急忙去拉扯耀灵帝的绣金龙纹袖摆,小声提醒道:“父皇....”   耀灵帝回过神, 下令让王公公把姜少傅和新科状元郎的卷轴都送上来。   两张答卷在龙案上缓缓铺展开, 耀灵帝眯起双眼, 抚须览阅一番, 又唤来萧大学士一起来品鉴。   只见皇帝和萧大学士都指向其中一张卷轴, 眉眼中皆是掩饰不住的赞赏之色。   在场宾客心里抓挠般好奇, 新旧两届状元郎的答卷, 究竟是那一位让皇帝和萧大学士二人都赞不绝口。   “姜少傅每次展现出的才学, 都会让朕觉得眼前一亮啊!”   耀灵帝此言一出,胜负既定。   姜玉竹心里松了口气, 笑盈盈回道陛下谬赞了。   看向五官精致,聪明机敏,气质出尘的少年郎, 耀灵帝有种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满意的感觉。   “三公主嘉乐到了婚配的年纪, 朕想在今夜的琼林宴上择取一贤才,招为平乐公主的驸马,好促成一对良缘。朕刚刚看过两位状元郎的答卷,都是文采斐然啊!不过若论年纪,还是姜少傅与嘉乐更相配些。”   那位落选的状元郎痴痴望着貌美如花的平乐公主,脸上露出追悔莫及的表情。   姜玉竹听闻耀灵帝此言,不由大惊失色,她忙拱手道:“启禀陛下,平乐公主金枝玉叶,微臣德浅行薄,高攀不起,还请陛下为公主另择良人。”   她一边说一边冲平乐公主递去眼色,希望平乐公主能按照二人此前的约定,及时出言劝阻皇上。   平乐公主收到她的暗示,双颊泛起淡淡的红晕,侧过身子在耀灵帝耳边说了几句。   姜玉竹满心期待着耀灵帝收回这道乱点鸳鸯谱的圣旨,可耀灵帝接下来的话却彻底让她傻了眼。   “姜少傅不必自谦,朕方才询问过嘉乐的意见,她十分满意这桩婚事,莫非是姜少傅对嘉乐有什么不满?”   姜玉竹瞪圆乌眸看向平乐公主,可对方却不敢直视她,害羞地扭开了脸。   平乐公主亦说不清她是什么时候不再迷恋萧时晏,又是何时喜欢上姜少傅。   与其说她喜欢萧时晏,倒不如说她更喜欢和韩溪云争抢的感觉。   自从韩溪云被萧家退婚后,平乐公主确是高兴上好一阵子,可那时候萧时晏处处躲着她,她只好退而求其次,频频找上姜少傅解闷儿。   姜少傅与其他男子都不一样,从不会觉得自己呱噪,也并不认为得她学问差是蠢笨。少年会夸赞她骑马好,蹴鞠好....在其他人眼中不符合大家闺秀的缺点,反倒成了他眼中的优点。   得知姜少傅死讯那日,她伤心难过极了,那种哭到喘不上气的悲伤让她意识到,原来这才是真正喜欢上一个人的感觉。   虽然今夜她欺骗了他,不过依照姜少傅的好脾气,想必还是会原谅她。   平乐公主心中宽慰自己,却还是不敢去看少年的目光,娇羞地扭过了脸。   被摆上一道的姜玉竹愣怔在原地,琢磨着她要不要说出自己有不能人道的隐疾,才能断绝皇帝招纳她为驸马的心。   可皇上若派御医当场察看的她的隐疾,那岂不是又要弄巧成拙。   还好这场荒诞不经的闹剧终是被太子叫停。   詹灼邺放下葡萄缠枝纹酒盏,他抬眸看向耀灵帝,沉声道:“父皇,姜少傅在老家江陵与一女子曾订下婚约,少傅重情重义,不愿为攀附权位去做一个负心之人,还请父皇收回旨意。”   姜玉竹当即点点头,表示自己在江凌的确有一位青梅竹马的未婚妻,姓陆,出身于商贾之家,二人的亲事早就由长辈定下,只待再过上两年就成婚。   平乐公主闻言,她慕然转首,脸上红霞尽退,唇瓣紧紧地抿成一条线,眼眶里渐渐蓄起雾气,却是强忍着没有落下眼泪,她开口质问:“陆姑娘的事,姜少傅为何从未同本宫提起过?”   姜玉竹轻轻叹了口气,只能歉意道:“平乐公主...抱歉。”   被当场拒绝的平乐公主觉得羞愤难耐,目光扫视过水榭上宾客们震惊的表情,她再也强撑不下去,嘤咛一声,双手掩面逃出宴席。   耀灵帝久病初愈,好不容易出宫透透气,便碰上这种儿女情长的棘手事,同样感到头疼不已。   可姜少傅有婚约在身,有道是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他这个当皇上的也不能强逼着臣子当陈世美。   最终,在太子的提议下,耀灵帝还收回了旨意。   ———   琼林宴结束后,姜玉竹与太子一起登上画舫。   夜晚的明月似银盘,一叶画舫静静停泊在湖中央,“少年”从窗外探出身,纤纤素手轻轻拨楞水面,荡漾出一圈又一圈波痕。   感到肩头一暖,姜玉竹回过头,发现她身上盖着太子的墨色披风,她接过太子递来的丝帕,擦干净手上的湖水,闷闷不乐道:   “殿下想要骂,就骂臣罢。”   詹灼邺背靠扶栏,长指拂过少年腮边被夜风吹乱的碎发,语气平静:   “孤为何要骂你?”   姜玉竹拧着黛眉,自讨道:“臣与平乐公主在一起时,忽略男女之防,从而让平乐公主产生误会,闹出今夜这场乌龙。”   平乐公主当着满堂宾客的面,被姜玉竹一口回绝婚事,加上今夜参加琼林宴的宾客不乏勋贵子弟,此事估摸会被京城里的贵人当作茶余饭后的笑料,调侃上好一阵子。   姜玉竹若是平乐公主,必然也会感到羞愤。   詹灼邺抚平少女眉心拧起的疙瘩,细心掩好她身上的披风,宽慰道:   “此事是嘉乐一厢情愿,你不必因此感到自责。”   说完后,詹灼邺忽而想起曾经的他亦和平乐公主一样,剃头挑子一头热,将小少傅的善意当作是爱慕,一头跌了进去。   小少傅不仅有一张好看的皮囊,还有一个有趣的灵魂,宛若一朵出尘绝艳的花,任谁看见了都想驻足观赏一番。   他眸色骤然深沉,长指捏起少女尖细的下巴,警示道:“但少傅招惹上孤,便要对孤负责到底。”   姜玉竹被太子这番不讲道理的话逗笑了,心底的不安也消散了些。   她低头咬向太子的手掌,舌尖无意拂过他虎口处的那层波茧,听到男子呼吸加重了几许。   少女的撩拨青涩懵懂,毫无章法,可因是放在心尖上的人,一举一动皆透着妩媚风情。   喉头微滚,男子松开捏在少女下颚上的手。   姜玉竹刚松开嘴,便感到腰间一松,蹀躞带上的玉饰被解开,哗啦落在甲板上,衣摆下的肌肤被凉爽夜风吹起一层鸡皮疙瘩。   她忙阖紧膝头,一对明眸陡然睁大,徒劳无功地挣扎道:“臣拨算一下晌的算珠,与殿下抹平了账,殿下现在是要翻脸不认账吗?”   男子的手掌极为有力,仿若拨开幔帐般轻松打开抵在一起的膝盖。   詹灼邺昳丽玄眸染着醺色,他俯下身凑近小少傅,用目光一点点描绘过女子仰起的小脸,从她泛着雾气的潋滟水眸,到秀气挺直的琼鼻,最后至微微开合的樱红唇瓣。   男子眉眼原本自带冷感,此时却掺了几分邪魅,他挑了下剑眉:“少傅是算完了帐,可孤还未给少傅酬谢。”   姜玉竹抿了抿唇瓣,轻声道:“臣还是更喜欢殿下用真金白银当酬谢。”   她看了眼太子的白色锦袍,声音弱下几分:“还有...殿下今夜的衣裳颜色浅,若是湿了,一眼便能看出来。”   “无妨,孤就说自己去凫水了。”   姜玉竹微微一怔,待反映过来太子话中的深意,双颊浮起的红霞一直烧至耳根,气得她骂道:“殿下,你真无耻!”   男子抬手关上了红木雕花漏窗,同时低下头堵住小少傅呼叫的唇瓣。   画舫随波逐流,水声轻柔,船内的水流声同样是绵绵不绝。   许久过后,春雨渐止。   姜玉竹虚弱无力躺在男子结实的臂弯里,整个人如刚从水里被打捞上来一般。   詹灼邺宠溺地吻了吻她潮湿的乌发,将盛着温水的茶盏送到女子唇畔,耐心地一点一点喂着她喝下。   一连服侍着女子喝下三盏水,他不禁调侃道:“难怪少傅像个泉眼,险些将孤淹死。”   听到太子的调侃,姜玉竹刚刚恢复平静的胸口又开始跌宕起伏起来,她转过头狠狠咬向他的手臂,这一口少了浓情蜜意,多了些报复。   詹灼特低笑一声,捏起女红霞未退的粉腮:“少傅若是还未吃饱,孤还有其他地方可以让你咬。”   姜玉竹忙松开了嘴,干脆扭过身去,不再去看男子凤眸含笑的脸。   在风月之道上,她与太子相比就是个初出茅庐的学子,面对那些让人耳垂发烫的荤话,姜玉竹毫无招架之力。   太子容貌清隽,霁月光风,又得名师教养,可他终究在北凉军营里待过不少时日,军营里的兵蛋子又是什么荤话都敢往外说。   虽谈不上耳濡目染,但身为血气方刚的男子,詹灼邺还略有所闻。   以前,他只当是那些话是男子粗鄙不堪的表现。   可每当小少傅被他逗弄得瞪圆乌眸,满面红霞,娇艳欲滴,捂着耳朵逃躲的样子,委实让他爱极了。   少女彷徨无措的模样,是在那个朝堂上大杀四方的“少年”不曾显现的一面,惹得他心醉魂迷,忍不住一再去戏弄她。   不过小少傅脸皮薄,若是他逼得紧了,少女宛如炸毛的狸猫,还会扑上来咬他一口。   画舫上只有詹灼邺的衣裳,姜玉竹只好先凑合着换上。   可她的身材和太子相比太纤弱,宽大的衣裳松垮垮套在她身上,再加上她方才在画舫里出了一身汗,眉毛和鼻梁上用来加深轮廓的黛粉全融化了,女子情动后的眉眼不再清秀,眼波流转间,反倒是透着几分媚态。   乍一眼瞧上去,此时的姜玉竹不像是风度翩翩的公子哥儿,倒像是偷偷穿上兄长衣裳的小娇娥。   还好画舫抵达岸边时,河岸两侧的商家已经陆续打烊,路上烛光昏暗,行人并不多。   姜玉竹埋着头快步走向马车,可在踏上马凳时,她不慎被脚下长长的衣摆绊了跟头,险些从车上跌下去。   多亏太子及时揽住她的腰,吓得她尖叫一声,双手扶住太子的宽肩稳住身型。   姜玉竹捂住嘴,她心虚左顾右盼,发现没有人注意到她和太子这边的动静,遂安心拍了拍胸口,俯身走进车厢。   五色华盖马车驶离河岸,车棚四角垂落下珍珠和流苏穗在马车辘辘行进时发出悦耳的声音,最终消失在寂静空旷的街道上。   过了半晌,一名身穿桃花云雾烟罗裙的女子从树后缓缓走出来。   清冷月色下,女子面色泛白,她眼中充满了狐疑和不可置信,目光死死盯着马车离开的方向。   “小姐...小姐在看什么?”   韩溪云从震惊中回过神,她看向身旁面露不解的丫鬟,忽而狠狠掐了一下自己的手背。   嘶...真疼啊,原来她不是在做梦。   刚刚那个被太子搀扶上车的女子,怎么看上去像是姜家小女。   韩溪云十分确定和太子在一起的人是姜小姐而并非姜少傅,虽然姜小姐穿着男装,可从女子仰身时胸口撑起的弧度,还有那一声细弱的尖叫声,她都看得真切,听得真切。   可是,姜家小女不是去江陵老宅养病了吗?还有,姜小姐为何要穿她兄长的衣裳同太子幽会。   锦明池上笼罩着轻纱般的薄雾,迷蒙整个湖面,让人看不清薄雾之下掩盖的真相。   韩溪云扶着树干的手指倏地握紧,她脑海中忽而有一道灵光闪现,以往那些让她感到费解的事情仿佛在这一瞬间全都解开了。   竟然...原来...都是同一个人。   拨开云雾的韩溪云先是呆呆愣住,而后忽然放生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是他,也是她...原来都是她,难怪太子会一心护着她。”   婢女被韩溪云状若癫狂的模样吓傻了眼,不明白小姐为何从霓裳阁出来后,仿若撞见鬼了似的变了一个人。   韩溪云笑的腰都直不起来,她眼角噙着泪,眸底却泛起让人不寒而栗的冷光。   ———   接下来的两个月,日子平淡无波。   姜玉竹在琼林宴上险些成为驸马爷的事,被朝中同僚议论了一阵子,渐渐也就没了声。   毕竟在偌大的京城里,从来不缺新鲜事。   后来,皇上还是给平乐公主定下一桩婚事,对方是舞阳侯的独子。   舞阳侯世子的年纪略大了些,家中还有几房妾室,不过在收到圣旨后,舞阳侯世子为表对平乐公主尊重,将府里的妾室都尽数遣散。   饭桌上,姜玉竹从太子口中听闻这个消息时,她沉默了好一会儿,拧眉道:   “臣记得这位舞阳侯世子,年纪已经三十有余了,可平乐公主今年刚满十九岁啊!”   詹灼邺剥好一只虾,放入小少傅碗中,淡淡道:“舞阳侯世子高中探花,此人在殿试上表现优异,深得父皇赏识。父皇说嘉乐年纪在几位公主里是最大的,若今年嫁不出去,明年东离国极可能派使臣来大燕和亲。”   看来耀灵帝也是舍不得平乐公主远嫁异国他乡,才着急在今年把亲事定下来。   舞阳侯世子苦学到三十岁考得功名,只因还未娶过正妻,就被京城里的人称赞他勤学好勉,家世尚可,不重女色,变成了人人争抢的好郎君。   可平乐公主刚十九岁,即便她身份尊贵,可到了待嫁的年纪,仍会被世人在身后嚼舌根。   可见这世道,对女子的要求有多严苛和不公平。   姜玉竹眉心仍拧着一道浅渊,她用玉箸一下下戳起碗里的饭粒,最终,还是对太子说出平乐公主书信自己,约她去宝华寺相见的事。   短短一个月里,姜玉竹收到七封信笺。   信中,平乐公主对她在琼林宴上诓骗姜玉竹的行为感到歉意,并恳求姜玉竹与她当面见一次,好为她一厢情愿的感情做个了断。   见小少傅愁眉不展的模样,詹灼邺点了点少女眉心,想要掐灭她心中的念头。   “嘉乐与舞阳侯世子马上就要成婚,你们二人私下相见,不合礼数,若是传了出去,又会惹出风波。”   姜玉竹清楚太子此言有理,可她只要一想到最后那封信上被泪水打湿的字迹,心中还是隐隐不安。   毕竟她是这件事的始作俑者,因她没有掌控好男女之妨,才让平乐公主将她的友情误会成情爱,还在众人面前丢了颜面,沦为京城贵人们议论的笑柄。   姜玉竹认为自己有责任去帮助平乐公主放下这段不该有的感情。   她抓住太子的手指,眨了眨清润乌眸,柔声央求道:“殿下,臣求求你了,殿下就帮一帮臣,让臣与平乐公主私下见上一面。”   小少傅精巧的眉头可怜巴巴皱在一起,楚楚动人的桃花眸泛起涟漪,带着勾人的媚意。   詹灼邺握着女子纤指,将人扯得近了些,漆色眸底掀起毫不掩饰的欲意,声音喑哑:   “少傅,求人办事,要拿出诚意。”   姜玉竹轻轻咬了咬唇瓣,心里自然清楚太子指的诚意是什么。   可在画舫胡闹那次,姜玉竹委实气得不清。   她都将约法三章缩减成了一章,只求太子不要在太子府以外的地方向她行“驭臣之术”。   可那夜太子不知抽了什么疯,竟然在画舫里...让她如此狼狈。   柳丝吹颤,桃花迷乱之际,太子还会低声引诱她,说是湖面四周人迹罕至,没有船舶,让她不必强忍着。   男子低沉的声音蛊惑人心,姜玉竹顺着他的循循善诱,唇瓣溢出了些许不堪的音调。   而太子则像是尝到蜜的熊,变得愈发贪婪...   浓情时的放纵,换来清醒后的无地自容。   那夜余管事和苓英二人见到她穿着太子衣裳归来时,脸上齐齐绽放的精彩表情,姜玉竹恨不得挖个地缝钻去。   所以打那日过后,姜玉竹干脆撕毁了她与太子立下的条约,在太子府里再次缠上束胸,一丁点肉香都不让男子嗅到。   茹素多日的太子目光灼灼,姜玉竹红着脸抛出诚意:“臣今夜,可以帮殿下纾解一二....”   说完后,姜玉竹摇了摇细白手腕,警戒道:“仅限于此。”   詹灼邺凝视紧紧捂着香肉的小少傅,唇角笑意漫溢开来:“孤更喜欢与少傅一来一往。”   少女莹白耳尖红扑扑,像是晚霞洒在娇嫩的花瓣上。   听了太子的话,她忙摇起小脑袋:“不必了,殿下还是独来独往最好。”   当夜,姜玉竹终究是还是架不住太子盛情邀约,礼尚往来几许才终得歇下,以至于翌日赴约晚了。   ——   秋日暖融融日光洒在山头上,给满山火红枫叶镀上一层淡淡的金芒。   古老的寺院坐落于红叶环绕的山间,青灰色殿宇上空升起袅袅青烟,肃穆又庄严,通往宝华寺的小径上铺满了落叶,踏步其上,发出沙沙脆响。   因宝华寺所在的山头在秋日里景色宜人,京城里不少达官贵人都会驱车前来上香拜佛,品尝素斋,观赏落叶,有时候贵人们玩累了不方便回城,干脆就在寺庙的客房里住下来。   所以在宝华寺的后山,有不少空置的客房,有些地处幽静,观赏景致绝佳的客房,只对王宫贵人开放。   客房内,几名僧童正在给今日的贵客呈上素斋,一叠叠精致可口的素斋摆放在红木八仙桌上。   “公主殿下,还有一道素斋需要文火烹煮,不知您邀请的那位贵客何时能到?”   “公主殿下,公主殿下?”   僧人连喊了好几声,平乐公主才从发怔中回过神,她眼神慌乱,勉强扯出一个不太自然的笑容:“本宫也不清楚他何时能到,你们先退下罢。”   僧人行了一礼,带领几位僧童退出客房。   平乐公主转而看向门口站立的两名侍卫,淡声道:“你们也退下罢,本宫想一个人静一静。”   两名侍卫互相看了一眼,都没有动身。   平乐公主脸色沉下几分,冷声道:“本宫今日来此,就是为了与情郎幽会,你们若是瞧见本宫的情郎,不怕回到宫里后被皇上剐去双眼吗?”   侍卫们没想到平乐公主如此直白。   不过皇家子弟尊贵无双,就算平乐公主在大婚前给驸马爷戴上绿帽子,皇上也只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们这群小侍卫,唯有遵命的份。   侍卫们退下后,平乐公主又对身边的侍女吩咐道:“你去外面看看姜少傅怎么还没到?”   那位侍女的神色有些慌张,她压低声音再一次规劝:“公主殿下,您确定要这样做?奴婢总觉得韩小姐....她这段时日里和殿下说的那些话,是别有用心...”   平乐公主的眸色暗了暗,声音透着几分自嘲:“本宫也不曾料到,有朝一日,我竟会与韩溪云交心。”   有一日,平乐公主在宫宴中途去更衣,在归来的路上,她无意间听见平日里那些与自己交好的贵女们,正躲在假山后说着她在琼林宴上闹出的笑话。   看到这些贵女们眉飞色舞,幸灾乐祸的神情,平乐公主恨不得抽出腰间九节鞭,冲上前去狠狠打花她们虚伪的脸。   可握在鞭子上的手终是无力垂了下来。   这些贵女们虽然当人一套,被人一套,可她们说的话没有错。   姜少傅宁愿去娶一个商贾之女,也不愿做皇上的乘龙快婿,足见他对自己,没有一星半点的感情。   那他为何要对她这般好?   这日的宫宴上,平乐公主喝得伶仃大醉,她冲出宴席吐得昏天黑地,恰在此时,有人给她递上了一张手帕。   她抬眸看去,居然是眉眼平静的韩溪云。   同为在感情上求而不得的二人惺惺相惜,平乐公主渐渐与韩溪云越走越近,在听过对方醍醐灌顶的一番话后,平乐公主做出一个大胆的决定。   “此事本宫已有抉择,你不必多言,快去把姜少傅带进来罢。”   侍女无可奈何地垂下眉眼,在临走前阖上门扇。   日光透过半开的窗棂洒在八仙桌上,一盏镶嵌着琳琅珠宝的赤金酒壶与桌案上淡雅的素斋显得格格不入。   平乐公主怔怔看着珠光璀璨的酒壶出神,忽而门口响起咚咚咚的叩门声。   “臣——姜墨竹,前来参见公主。” 第80章 如何抉择   青烟缭绕, 一尊金身佛像莹然坐于莲花台座之上,佛像双手结印,眼神慈悲而庄严, 感化众生。   韩溪云跪在蒲团上, 女子双眸紧闭,两手相合,唇角在蒙蒙青烟中勾起淡淡的笑意,仿若她所求的心愿即将要达成。   “表妹,时辰不早, 你若是上完香,我便先送你回府。”   男子声音低沉而不失温润,宛如山间小溪般清澈悦耳,在佛家圣地, 更添上一抹清幽禅意。   韩溪云睁开眼, 看到男子立在淡淡的香雾中, 皎月袍, 白玉冠, 身姿颀长, 五官俊美, 气质矜贵且不染纤尘。   她站起身含羞一笑:“多谢表哥, 我已经上完香了,咱们走罢。”   萧时晏轻轻颔首, 他抬眼看向金光闪闪的佛像,眸色无比淡然。   他不信神佛,他心里割舍不下执念, 神救不了,魔杀不去, 佛亦渡不过。   今日他之所以会陪韩溪云一起来宝华寺上香,全是因在萧大学士养病期间,萧夫人跪拜过宝华寺的金佛。   后来,萧大学时日渐康复,并且官复原职,萧夫人笃信是她当初许下的心愿被路过的神佛听到,才有了萧家的东山再起。   可萧夫人这几日染上风寒,不便出门,她便催促萧时晏代替她去宝华寺还愿,碰巧韩溪云这几日也要为祖母上长寿香,于是二人一起来到宝华寺。   韩溪云走到寺庙门口,忽而顿住了脚步,她唤住萧时晏,微微一笑道:   “我刚刚想起来,老太君的生辰就快到了,我几个月前曾托宝华寺的慧远法师为老太君开光一串舍利佛珠,表哥可否随我去后山禅房找一下这位慧远法师。”   萧时晏看了眼天色,距离日落西山还有一个时辰,于是道了声好。   二人一起前往后山。   这个时候,寺庙里的香客都陆陆续续下山了,宝华寺的后山更是寥寥无人,安静得只闻得虫鸣。   萧时晏走在韩溪云身后,二人沿着山间小径默默行走,鞋履踩在覆满石板路的一层落叶上,发出咔嚓咔嚓的声响。   四周的香客越来越少,萧时晏渐渐蹙起剑眉,他停下脚步询问:   “表妹,你究竟要带我去何处?”   韩溪云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她的脚步越走越快,语气隐隐透着一抹急迫:“表哥随我来,一会儿你便知晓了。”   天色渐沉,萧时晏担心韩溪云独自一个人在山林间会遇到猛兽,只得跟了上去。   绕过一片红艳艳的枫树林,远方露出一间青瓦屋舍。   萧时晏眺望向那间屋舍,不明所以问道:“表妹,那里可是慧远法师的禅房?”   韩溪云看到这间屋舍后也停下了脚步,她估摸着时辰该到了,脸上忍不住露出快意的笑容,她转头看萧时晏,目光温柔,声音甜美:   “表哥,这屋里是我为你求来的升迁大礼。”   女子容貌秀美,明明笑起来月容花貌,可因眼底的温度太冷,她的笑容在斑驳树影下略显狰狞。   萧时晏心中忽而升起一阵不安,他还没来及询问韩溪云话里的深意,忽而听闻屋舍里传来一声女子惊声尖叫:   “姜少傅...你....你...”   听到女子呼喊的名字,萧时晏面色骤然一变,他疾步朝向那间青瓦屋舍飞奔而去。   梨花木门紧紧闭合,萧时晏伸手推了推,却没有推动,他附耳倾听,隐约听到里面传来女子沙哑软糯的喃喃低语。   那声音他再熟悉不过,萧时晏不再迟疑,他后退两步,抬脚踹开上锁的木门。   门轴发出刺耳的吱呀声,陈旧的梨花木门轰然敞开,沉淀在门框上的灰尘被这股力道激荡扬起,在斑驳阳光下跳跃着下坠。   屋内的旖旎春色,让萧时晏呼吸一滞。   旖旎红霞入窗,只见两名女子衣衫散乱躺在矮塌上,其中一个昏迷不醒的女子正是平乐公主,而另一个腮晕潮红,撑起身子醉眼朦胧怔怔看向他,正是他梦中魂牵梦绕的佳人。   ———   时间回到半个时辰前。   姜玉竹进入屋内后,平乐公主的反应倒是平静。   她起身给姜玉竹到上一盏酒,说自己即将与舞阳侯世子成婚,日后她嫁做人妇,二人便不会再有联系,今日这场相聚,全当是为她一厢情愿的思慕做告绝。   姜玉竹听得心里溢满了愧疚,于是接过平乐公主递来的酒盏一饮而尽。   她想要安慰平乐公主几句,可平乐公主仿若有些心不在焉,只一心借酒消愁,一杯杯不停地满上酒盏,还劝说姜玉竹喝下不少。   渐渐的,姜玉竹觉得脑袋发沉,身上更是有种说不出的异样感觉。   她忽而很想太子,脑海中情不自禁浮现出二人在床帏里的那些胡闹。   太子施展的驭臣之术虽然可恶,但男子却甚至了解她的身体,甚至比她自己还要了解。   明明生了一张清冷禁欲的眉眼,可男子玄色眸底的情愫一旦荡漾开,便仿若岩浆一般炽烈,薄唇游走过的雪肤,皆会被灼起淡淡的红霞。   男子潋滟眸底的笑意如春水,故意去撩逗最娇嫩的花瓣儿,像蜂蜜寻找花蜜般,一次次卷过花蕊间沁出的蜜水。   姜玉竹忙甩了甩头,觉得自己太不像话了,怎么青天白里和平乐公主伤感离别时,脑中却想起她和太子那些脸红心跳的胡闹。   可当她看向平乐公主,发现对方深情凝视自己的眼神有些不对劲。   那眼神...就...好像床帏里的太子,透着浓到化不开的情愫。   还没容姜玉竹想明白,平乐公主忽然嘤咛一声扑过来,一头扎进姜玉竹怀里,仰起头要去吻她的唇瓣。   姜玉竹吓得一激灵,昏昏沉沉的脑中顿时清明了几分,她一边闪躲平乐公主,一边想要逃离。   可醉酒后的平乐公主力气极大,再加上她从小得宫里的武师傅教导武艺,就算神志不清,对付姜玉竹这种不会武功的人,还是绰绰有余。   于是姜玉竹就被平乐公主毫不费力扔到矮塌上。   “公主殿下,这酒水应有问题,殿下要克制自己,切莫乱来啊!”   药力所趋之下,平乐公主全然听不见姜玉竹说得话,她双颊泛着不自然的酡红,眸含秋水,声音带着几分哭诉:   “少傅,本宫不想嫁给舞阳侯世子那个草包,你就要了本宫,你心里若是放不下江陵的商贾女子,本宫愿容下她...”   说罢,平乐公主就开始拉扯姜玉竹身上的竹纹轻纱外衫。   姜玉竹这才明白那壶有蹊跷的酒,原来是平乐公主有意所为。   她顿觉老天爷真是给自己开了个天大的玩笑。   “平乐公主,你快把解酒药拿出来,不然咱们二人今天都要遭殃!”   平乐公主红着眼眶摇摇头:“这‘鸳鸯醉’没有解药,姜少傅只有与本宫....做了夫妻之实,才能解毒。”   姜玉竹顿觉头大,她急得结结巴巴道:“可...可...臣实在没办法...与殿下做成夫妻之实啊!”   平乐公主听了姜玉竹的话,还当是对方宁可活活憋死,亦要为他心仪的商贾女子守住清白,她心底传来一阵绞痛,伤心得泪如雨下。   “你既然不喜欢本宫,当初又为何要招惹本宫,姜墨竹,我恨你,我恨你!我恨死了你....呜呜呜...”   姜玉竹和平乐公主推搡拉扯间,二人身上衣裳早就散乱开了。   她感觉身体里那股火越烧越烈,清楚不能再继续耽搁下去,于是干脆扯开领口,对着发疯乱哭的平乐公主吼道:   “公主殿下看清楚,臣....臣是女儿身...”   平乐公主猛地停止哭声,一双红肿的杏眼定定望着姜玉竹敞开衣领下那弧度明显的葡萄缠枝纹抹胸,继而发出一声尖叫:   “姜少傅...你....你...”   似是接受不了这个现实,平乐公主话都没有说完,就双目一闭惊晕了过去。   姜玉竹愣怔一下,忙伸手去推昏迷不醒的平乐公主,可任凭她怎么会呼唤,女子始终没有醒来。   伸手探入鼻下,发现平乐公只是暂且晕了过去,姜玉竹稍觉安心,她挣扎着起身,想要离开此地,好去通知太子来收拾残局。   可她的身子却像是化成了一滩水,浑身热得咕嘟咕嘟冒着泡,连挪动上一寸的力气都使不出来。   刚刚二人饮酒的时候,姜玉竹担心平乐公主喝得太多回到宫中失态,她反而饮下绝大部分“鸳鸯醉”。   姜玉竹忽然想起太子以前在金乌酒宴上中招时,是用划破掌心的办法让自己保持清明,她当即拔下发冠下的发簪,想要刺破手指。   “轰隆”一声巨响传来。   姜玉竹神色迷离抬起头,看见闯入眼帘的男子,快要被药力淹没的神志放弃了挣扎。   她微微侧过头,如瀑青丝披散而下,轻声呢喃:   “时晏兄?”   窗外暮霞似锦,披在少女袅袅婷婷的身姿上,渡上了一层梦幻的光晕。   少女双颊泛起淡淡的红霞,细白的脖颈亦透出一层粉红,就连精巧的鼻尖都染上红晕,犹若一株娇艳的牡丹花在绽放,她水汪汪的乌眸有些迷离,浓密的眼睫轻轻颤动,目光朦胧,红唇鲜嫩欲滴。   萧时晏扶在门框上的手掌倏地收紧,喉结滚了又滚,直到掌心扎进一根木刺,短暂的疼痛让他醒过神。   他毫不迟疑解开披风,快步走上前盖在少女身上。   同时,遮挡住了那快要探出墙头的颤颤春色。   “表哥...”   韩溪云也跟着走进屋,她看到床榻上情景,脸上并无惊讶的神色,反倒是扬起了得意的笑容。   她狠狠盯着萧时晏怀中神志不清的女子,目光阴冷,声音更是冰冷:   “表哥,你难道就不惊讶,姜少傅为何会是女儿身吗?”   萧时晏眉心一动,想到刚刚韩溪云在这一路上的异常举止,他很快就猜到来龙去脉。   他敛去眸底的厉色,松开怀中软绵绵的女子,起身走向韩溪云,目光清澈,淡声道:“表妹,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姜少傅她怎么会是女子?”   韩溪云见表哥神色清明,并未因床榻上风情万种的女子而露出一丝失态,不由庆幸自己的眼光。   想当初在那场插花宴上,亦只有表哥对姜家小女那张祸水容颜不为所动。   看来,她是赌对了。   她提起八仙桌上嵌满珠宝的赤金酒壶,盯着琥珀色的醇酒从壶嘴口流淌下来,唇角勾起洋洋自得的笑意:   “因为姜少傅和姜小姐,从始至终都是同一个人。”   萧时晏背在身后的五指紧了紧,面上波澜不惊,只蹙起剑眉问道:“表妹是何时发现此事?”   韩溪云没有生疑,将她那夜躲在柳树后撞见的事情经过如实对萧时晏诉说。   “表哥,姜小姐扮作男子参加科考已是重罪,她还欺瞒圣上,祸乱朝纲,实乃是最无可恕。太子与此女朝夕相处,想必早就清楚她真实身份,只不过太子贪恋美色,才留下她在身边颠鸾倒凤...”   “表哥,这是你抓住太子把柄的大好机会,只要你把姜小姐交给大皇子处置,大皇子就能借此机会扳倒太子,那表哥你就又能成为大皇子最信任的近臣了!”   韩溪云双目放光,她知道萧时晏曾投靠过大皇子,只可惜金乌之行后,他未能帮大皇子办好差事,从而得大皇子厌弃。   还好上天有眼,让她发现姜家小女的秘密,表哥若是能利用好此次机会,助大皇子登上龙位,日后自当是平步青云。   而她,就是帮助表哥青云直上的贤内助。   萧时晏静静看着女子手中的鎏金酒壶,男子半张俊容隐在阴影下,琥珀色的眸子晦暗难明,过了半晌,他才低声道:   “表妹今日做的事,可否会走漏风声,让太子发现?”   韩溪云笑了笑,她笃定地摇了摇头:“平乐公主头脑简单,三言两语就被我哄骗得听了话,以为生米煮成熟饭,姜少傅就会娶她。这酒水里的‘鸳鸯醉’也是我让侍女在黑市采买,从头到尾,只有我一个人知晓。”   萧时晏松开紧握的手,他轻吐了一口气,声音飘渺如烟:“表妹倒是有心了,如此...甚好。”   韩溪云听得心中欢喜,她抬眼看向萧时晏,却发现男子平日里清澈温柔的眸子,此时仿若冰雪一般冷峻。   她惊得身子一颤,手中酒盏叮咣摔落在地上。   韩溪云忍不住后退了一步,唇角扯起的笑容有些僵硬:“表哥...你为何这样看我?”   萧时晏的神情深邃而冷漠,他向前一步,剑眉微敛,目光俯视着和他从小作伴十余年的表妹,冷淡的声音透着惋惜:   “我只是惊讶,表妹平庸的皮囊下,为何会有一颗如此肮脏的心。”   韩溪云的脸色刷一下变得惨白,她哆嗦着嘴唇,却说不出一句话。   她从小视作谪仙,性情温润如玉,气质清贵高雅,待人彬彬有礼的表哥,此时用充满鄙夷的目光看着她....说她皮囊平庸,心灵肮脏不堪。   她脑中轰地一声,炸响了一道惊雷!   原来表哥和太子一样,一直都知道姜少傅的真实身份。   一个人爱得张狂又肆无忌惮,另一人爱得隐忍又处处谨慎。   凭什么,姜家小女她凭什么?   韩溪云看着眼前陌生的表哥,觉得他比太子还要无药可救,竟然要为了一个女子,舍弃掉自己的锦瑟前程,萧家的百年荣华。   她故作镇定地笑了笑,殊不知自己扯出的笑脸比哭还难看。   “我...我和平乐公主的侍女约定好在外面相见,若是我不过去,对方定然要起疑心过来看一看,表哥...我...我先去找那位侍女。”   韩溪云说完,转身欲冲出房屋,可她还未来记得呼喊救命,便感觉脖颈间传来一阵剧痛,转而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萧时晏冷冷看向倒在地上的韩溪云,思虑着要不要灭口之际,忽而听到女子颤颤巍巍的呢喃声:“热...唔...好热啊...”   他眼底的冷意消退,阔步走向床榻上的喃喃低语的女子,蹙眉问道:   “瑶君...你还好吗?”   姜玉竹的神志早在“鸳鸯醉”霸道的药性下荡然无存了,她勉强压抑着身上的不适,死死咬紧了唇瓣,在瞧见萧时晏处理完韩溪云后,才压抑不住唤出声。   男子近身时拂来的淡淡铃兰花香,堪比最浓烈的酒,快要将姜玉竹仅剩下的理智驱散。   她趁着灵台还存着一丝丝清明,紧紧抓住萧时晏的手臂,凑近身子喃喃道:“时晏,你快打...打晕我。”   她猛然起身,裹在身上的湖蓝色绣银丝外衫簌簌滑落,露出女子白皙圆融的肩头,秀气的锁骨,以及松垮垮的葡萄缠枝绣纹束衣。   硕果累累,丰盈得要压塌了棚架。   萧时晏耳根鲜红欲滴,他忙垂下眼,只觉按在他手臂上的莹白柔荑温度烫得惊人,仿若透过衣裳,深深烙印在他心里。   “瑶君,你说什么?”   他隐约听到姜玉竹说了些什么,可她的声音太低了,沙哑软糯的声音透着慵懒,那水光迷离的眸子更是透着万种风情。   女子这样慵懒妩媚的神态,是他从未见过的模样,一时间思绪都难以集中起来,目光沉沉压在她泛着潋滟水光的唇瓣上,情不自禁垂下了头....   夕阳余晖洒在古老的寺庙上,错落有致的飞檐翘角在日光下拉出长长的影子。   嘎吱一声响后,一道颀长身影从屋内走出来,男子眉眼清冷,五官深邃,俊美无俦,高挺的鼻梁在日光下投下一片阴影。   立在门口的周鹏立马给男子递上一件玄色镶银线云纹披风,问道:“殿下此行,可有收获?”   詹灼邺穿上披风,单手系着玉扣,语气平淡:“姑且算是不虚此行。”   言罢,他眺望山头间下沉的日光,剑眉微敛:“姜少傅还未回来吗?”   周鹏摇了摇头:“少傅托卑职告诉殿下,若是殿下的事办完,不必等她归来,少傅会自己搭车回府。”   詹灼邺勾起唇角,昨夜他不过是与小少傅礼尚往来得热切了些,余温稍逝,女子就紧绷起红彤彤的脸蛋儿痛斥他不知餍足,今日还要处处躲着他。   詹灼邺在此事上到不急于求成,二人的婚期终于定下来,只待大暑后天气转凉,他便会与小少傅成婚。   从此女子白日里将是叱咤朝堂的姜少傅,夜里则是独属于他的太子妃。   詹灼邺并未下山,而是朝着宝华寺后山的方向阔步走去。   殷红的枫树林里,几名御林军正坐在地上玩骰子,其中一人抬头看了眼天色,挤眉弄眼道:   “平乐公主那位小情郎的腰杆子不赖呀,都快一个时辰了,殿下还未招咱们回去。”   “...可怜了舞阳侯世子,驸马都尉还未当上,脑袋顶就已经绿油油一片了。”   “舞阳侯世子也算不上干净,遣出舞阳侯府的那些美妾们,都让世子爷圈养在弄琴巷的宅子里了。”   “哎...你们就不好奇,平乐公主的小情人谁是吗?”   “还能是谁,你们没瞧见停在山脚下的那几辆玉辂华盖马车吗?”说话之人压低了声音:“这种规格的马车,只有当朝皇子才配享用。”   众人恍然醒悟,原来是太子殿下亲自护送姜少傅去睡自己的妹妹。   啧,要么说皇室之间的关系的最为混乱呢。   众人聊得正欢,忽而觉得背后生出一股子寒意,他们回过头一看,当场吓得丢掉手里的骰子,纷纷匍匐跪地道:   “卑职...卑职参见太子殿下。”   男子长身鹤立,一袭玄袍压身,淡淡睥向跪在地上的御林军,因他背逆着光,笼罩在黄昏光晕下的俊容看不清神色。   却也让这些御林军心里愈加打颤,不知晓太子将他们刚刚那些胡话,听进去了多少。   “你们为何没有守在嘉乐身边当差?”   听到太子清冷的语气,几名御林军面面相觑,心想这里面的缘由,难道太子殿下不清楚吗?   殿下您的少傅,正在和公主打得火热呢!   就在几个人支支吾吾说不出来话的时候,周鹏扭着一个女子的手臂快步而来,沉声道:“启禀殿下,此女躲在枫树后面,她看见殿下审问这几人时,便鬼鬼祟祟地想要离开。”   詹灼邺觉得周鹏擒拿的女子有几分眼熟,仔细回想,发现此人应是常年跟在嘉乐身边的侍女。   嘉乐和小少傅在搞什么名堂?   詹灼邺让周鹏先将几名御林军带下去,唯独剩下这名战战兢兢的侍女,他缓缓摩挲着指上的紫玉扳指,冷声道:   “你与孤说一说,嘉乐都做了什么?”   侍女本来就心中发虚,被气场强大的太子寒声一问,吓得她抖筛子似的交代出平乐公主与韩溪云之间的谋划。   “奴婢听从公主的话,准备过上半个时辰便去屋内查看情况,可....奴婢方才过去看时,远远瞧见萧世子冲进屋子里...”   侍女的话未说尽,她就见太子面色陡然一变,男子仿若一阵黑色的疾风,绣金玄色衣摆在半空打了个焦急的旋,眨眼间就消失不见了。 第81章 幽谷夜色   满树枫叶在夕阳下绯红欲滴, 像燃烧的火焰一般热烈灿烂。   男子玄色眸底倒映着这抹绯色景致,仿若燃起滔天的熊熊烈火。   忽而间,詹灼邺疾驰的步伐顿住了, 他剑眉微敛, 深邃瞳仁里泛起阵阵涟漪。   不远处,萧时晏怀中抱着一人,正朝他一步步走来。   他怀中的女子浑身上下被一件碧蓝色千竹云纹披风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乌发散乱的小脑袋和透着粉红的耳尖。   离得近了,詹灼邺清楚看到裹在女子身上的碧蓝色披风上, 赫然有一道血痕。   他的眸光骤然冷了下去,压抑的呼吸里透着沉沉的痛,心口苦涩的浪潮翻江倒海,虽然他极力克制, 可那暗沉的眸光还是暴露出他此时支离破碎的心境。   詹灼邺喉头滚了滚了, 颤着手臂从萧时晏怀中接过女子。   小少傅仿若寻到亲人的小猫崽, 脑袋一靠上他的胸膛, 就忍不住用红彤彤的面颊一下下蹭着他, 口中嘤咛着:“殿下....殿下....”   詹灼邺强忍下心口蔓延的哀伤, 眸光怜惜凝视小少傅拧着细眉的面容, 哑声道:“孤在这里...”   终是他来迟了, 没有守护好她。   萧时晏一手捂着手臂,他的声音有些虚弱:“太子殿下, 姜少傅中了‘鸳鸯醉’,她身上的药性还未解除...”   詹灼邺倏地抬头看向萧时晏,眉眼间满是不可置信的狐疑。   可当他的视线落在男子渗出鲜血的手臂上, 顿时清楚小少傅身上那道血迹的由来。   压在心头的重石骤然卸下,詹灼邺看向萧时晏的目光有些复杂。   “多谢萧世子。”他郑声颔首道。   “殿下, 那间屋舍还有昏迷不醒的平乐公主和韩家小女,臣恐怕要向太子借一些人手,好妥善处理此事。”   “孤已经下令封锁整座山,稍后会有周校尉为世子差遣。”詹灼邺看向面色苍白的萧时晏,又道:“你先处理好伤口。”   “臣领命。”   二人商议如何善后之际,女子皓腕挣扎着从披风里伸出来,葱白细指紧紧抓住太子的衣襟,用力地扯了扯。   詹灼邺感受到怀中小少傅的急切,他蹙起剑眉,没有继续逗留,抱着姜玉竹转身离去。   萧时晏望着男子离去的背影,他清俊的眉眼间染上了丝丝哀伤,缓缓闭上了眼。   脑海中浮现出女子醉颜微酡的绝色面容,她眸底溢满了柔情,双颊晕开粉红,唇瓣微微开合,气息如兰。   面对自己爱慕多年的女子,萧时晏无法自拔,他忍不住俯下身,想要去吻她的唇瓣。   若即若离之际,他听到女子喃喃的那一声:“殿下...”   女子极轻的声音,却似一道惊雷,劈醒他即将崩塌的理智。   萧时晏毫不迟疑取出隐藏在玉佩里的匕首,寒光一闪,狠狠割向了他的手臂。   汩汩流动的鲜血退去了体内翻滚的热意,而女子见到刺眼的血迹,好似也从迷茫中清明了几许,怔怔看着他道:   “太子殿下...”   萧时晏敛下眸底翻滚的情愫,将女子用披风包裹严实后,才横抱起她,沉声许下承诺:   “我带你去找他。”   金黄的太阳渐渐向西沉去,远处山峰顶端笼上了一层暮色的薄纱,山体轮廓变得愈加朦胧起来。   或许是男子身上清冽的雪松香唤醒姜玉竹一丝神志,她从昏昏沉沉中醒来,觉得身上热得难受,体内汹涌的燥意诱着她想褪去所有衣裳,再...再...   “乖一些,不要乱动。”   姜玉竹费力睁开双眼,入眼是太子清冷俊美的侧颜。   太子真是俊啊,从这个刁钻的角度看去,男子的下额线条流畅又好看,剑眉星目,鼻梁挺直,连浮动的喉结都充满了有男子气概。   姜玉竹不由觉得自己更难受了。   她伸出手捏了捏太子的脸皮,觉得入手微凉,舒服得她忍不住轻叹了一声,软弱无辜柔荑又想往男子衣襟口里钻。   詹灼邺被女子频频伸出的魔爪扰得拧起眉心,只得柔声安抚:“少傅再忍耐片刻,孤马上带你回府,让大夫给你施针排毒。”   姜玉竹脑袋昏沉,她算了算,从宝华寺到太子府需要一个半时辰的车程,那她还要像这样难受上一个半时辰。   体内的火越燃越烈,仿若血液都化作了岩浆,烧得她口干舌燥,而眼前的男子就是甘甜的泉水,渴得她一刻都忍不下去了。   她用力掐了掐太子俊俏的脸皮,开口的声音腻到她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臣要殿下,现在就要...”   詹灼邺顿住脚步,他低头看向眼如桃花,双颊绯红的小少傅,心头忽而被点下了一把火。   他刚刚心里一直惦念着小少傅的安危,无暇顾及风花雪月,此时看到女子渴求的眼神,才忽而想起来:他便是她最好的解药。   男子的眸色渐渐染上天际的红霞,溢满了夕阳的热烈与朦胧,瞳孔深处闪烁着霞光的柔和色泽。   “少傅确定现在就要孤?”   詹灼邺试探着问,她知道小少傅最不喜欢在外面和自己亲热,更何况这是二人初次共赴云雨,虽清楚是药效在她体内作祟,还是认真询问她的意见。   可姜玉竹的理智早就被烧灭殆尽了。   她不明白平日里怎样都吃不够的太子,当下怎么忽然间变得吃相斯文起来。   “殿下若是再婆婆妈妈的,不如把臣交给萧世子!”   姜玉竹难受得火急火燎,觉得体内的血液不断地朝着耳廓涌去,耳膜在她说话时都会嗡嗡作响。   故而,她不清楚自己这一嗓子喊得有多响亮,落在太子耳中,好似小少傅嫌弃他力有未逮,不如萧时晏厉害。   男人在风月之事上,是最不愿意服输的。   更何况被小少傅拿来和他的情敌相较,詹灼邺险些要被理直气壮的女子气笑了,弯起的眼角眉梢皆透露出危险的气息。   “好,孤这就为少傅疗伤。”   宝华寺当初在后山兴建客房时,曾在景色秀美的幽谷间搭建上一排屋舍。   不过通往幽谷的山路崎岖不平,娇气的贵人们还是更中意于山崖顶上巍峨壮阔的景致,于是幽谷里的几间屋舍就日渐荒废下来,寺庙里会派僧童定期前往清理,虽然屋内陈设不全,但还算干净。   雕花门扇一开一合,跌跌撞撞进来两道身影。   女子手臂勾上男子挺阔的肩背,她踮起脚尖,红唇一下下啄在男子瘦削的下额上,撩拨的技巧青涩又笨拙。   还隐隐透着股急不可耐。   詹灼邺眸底笑意如潋滟流水,他俯下头含住女子的唇瓣,直到对方抓在他对襟上的手渐渐脱力,才松开她的唇瓣,又衔住她红彤彤的耳垂,一点点吞噬掉她仅剩的理智。   屋舍内空空如也,没有拔步床,没有美人榻,亦没有三屏式榻,唯有一张黄花梨木摇椅静静置于厅内。   宁静的夜色里,月光如水般洒落木椅上,显露出木纹流转的细腻光泽。   姜玉竹被太子吻得仰起头,眼角余光看向月色下的摇椅,脑中忽而想起她曾在辟火图上看到的画面。   那册装订精美的辟火图还是太子循循诱导着她一起观赏,图中各种活色生香的画面看得姜玉竹面红耳赤,最后在男子充满磁性声音的蛊惑下,鼻腔一热,竟流出了汩汩鼻血。   当时,太子凤眸含笑帮她止住了血,觉得她定力尚浅,从此以后,再也没有拿过类似的画册招惹过她。   姜玉竹眯起双眼,在脑中想了一下眉眼清隽,不落凡尘的太子坐在摇椅上的画面,忽而色向胆边生...   她双手抵在太子胸膛上用力一推,遂即跟着扑了过去。   少女力气不大,却是轻而易举将叱咤风云的北凉大帅扑倒在摇椅上。   “嘎吱”一声响,黄花梨椅背沉沉下坠,仿若一颗石头投进平静的湖面,泛起阵阵涟漪。   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响起,一件雅青色外衫落在地上,随后是玄色暗金松纹长袍,月色白中衣,葡萄缠织纹抹胸....   沉寂多年的冰凉木椅在今夜忽而有了温度,月光将两道交叠的身影投在白墙上。   黄花梨木椅无风晃动,在宁静的夜色中吱呀轻响,如女子缱绻呢喃般低吟。   男子搭在扶手上的手背骨节分明,冷白肤色上青筋浮动,一缕缕乌色发尾垂落在他手背上,随着木椅摇摆轻轻晃动,拂过游动至骨髓里的欢.愉。   詹灼邺拂开小少傅的长发,掌心扣在女子纤细的脖颈后,迫使她低下头看着他。   男子指上的紫玉扳指温润冰凉,沁着丝丝凉意,姜玉竹在恍惚间渴求这股冰冰凉凉的触感,她轻轻扭过头,用面颊轻轻蹭过他的手掌心。   女子双颊泛着酡红,她水汽氤氲的眼眸有些失焦,眼神迷离朦胧,却透着动人的媚态,长长的睫毛轻轻翕动,在她绯红的眼角投下狐媚的阴影。   詹灼邺微眯起凤眸,原本明亮的瞳孔变得愈发深邃,眼前的一切都比他梦中还要甜美,他喉头滚了滚,细密的吻如疾雨落下。   椅背在月光与黑夜中来回晃动,椅脚与地板碰撞出“塔塔”的敲击声。   男子骨节分明的牢牢抓住少女纤细腰肢,随着拢在腰际的五指渐渐收紧,那木椅疾速摇晃得越厉害,发出“咿呀——咿呀——”的尖锐摩擦声,椅子仿佛要离开地面,时刻承受不住摇晃的力量而散架。   ———   韩溪云悠悠苏醒时,感到后颈传来一阵刺骨疼痛,她忍不住按住脖子,缓缓坐起身,神色茫然打量四周昏暗的环境。   破败的棚屋里,唯一的光源便是墙上小小的窗户,阳光穿过木窗缝隙,在脏兮兮的地面上投下狭长的光斑,积年的灰尘在空气中若隐若现,处处透着一股腐败的气息。   韩溪云脸上闪过一丝惊慌,她这是在哪?   她踉跄着跑到窗口,双手紧紧抓住封死的木栏,放声呐喊起救命。   可她扯着嗓子喊了许久,萧瑟的院落里没有一个人回应她,就在她陷入绝望时,一道身影终于出现的窗口。   男子双眸清澈,肤白俊逸,清贵若玉,不染纤尘。   韩溪云如看到了救星,她奋力从木窗缝隙伸出手臂,哭喊道:“表哥,救我...”   可男子却是淡淡望着她,那双清澈的眼眸里盛满淡漠。   韩溪云这才回忆起昏迷前发生的事,挣扎着向外伸出的手臂僵直在半空中,她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   “表哥,纵然我设计了姜家小女,可我全是为你好啊,我...我只是想帮你在大皇子面前谋得一个好前程....表哥你放我出来好不好,我保证出去后,会对姜少傅的身份缄口不言....我...我也再不会对你有痴心妄想了!”   “表哥若是不信,我...我愿意发誓,我愿意发毒誓!”   萧时晏目光平静看向狼狈不堪的女子,淡淡道:“你可知你与她有什么不同?”   韩溪云的哭喊声渐渐小了下来。   萧时晏唇角浮起嘲讽的笑意:“她的状元之位是凭真才实学所得,她在朝中谨慎行事,甚至比普通男子还要努力,她始终会为家人着想,为太子着想,甚至是为...我着想。”   “而表妹你,从始至终只会为自己思虑。你为了满足私欲谋害平乐公主,设计陷害姜少傅,将萧韩两大世家置于太子的对立面。我已经同韩伯父商议过了,以后就将你关押在此地,每日会有人来给送饭菜,置于韩家那边,韩伯父会对外宣称你在为祖母上香的路上遇到了劫匪,从此下落不明...”   韩溪云惊恐地睁大了眼,她颤声道:“表哥,你是要将我一辈子都关在这里吗?”   萧时晏语气无波:“萧伯父的意思,是要永绝后患,我念你曾对祖母有过孝心,恳求伯父饶你一命。”   韩溪云呆呆怔住,她的父亲,从小将她视作掌上明珠的父亲,竟然要杀了她?   姜玉竹那个天煞孤星的父亲都不曾要了她的命啊!   这一刻,韩溪云感到万念俱灰,她冷笑了一声,笑声越来越大,神情亦愈加癫狂。   “表哥,你与那女子有了肌肤之亲,你以为太子日后会放过你吗?”   “你睡了太子的女人,太子日后会对你报复,对整个萧家进行惨无人道的报复...哈哈哈,你和那个贱人的下场,会比我还惨,哈哈哈...”   韩溪云清楚鸳鸯醉的威力,姜家小女在那种药效下,定会媚态横生,匍匐在萧时晏脚下乞求垂怜。   面对投怀送抱的姜家小女,是个男人都把持不住,更何况表哥对那个女子爱得如此深沉。   萧时晏眉眼平静,他轻轻按住肩膀上的伤口,琥珀色的眸子光亮黯淡,轻声道:“我没有碰她...”   韩溪云的笑声戛然而止,她似是不敢相信萧时晏说的话,将沾满泥泞的脸紧紧贴在栏杆上,目光癫狂,嘲讽道:   “不可能...你怎会忍得住,我不信...我才不信,你们定是怕太子知晓真相,才故意隐瞒下来,放我出去,我要见太子,我要在天子面前揭发你二人的苟.且之事,让太子千刀万剐了你们这对狗男女...”   “萧时晏,你还是不是个男人,你没碰他,你为何不碰她?你不是爱她爱得要死,连我这个表妹的死活都不顾,连萧家未来的荣华也不要了?”   “萧时晏,你个懦夫,你个傻子,你现在心里定然后悔死了吧,哈哈哈,悔死了,你会后悔一辈子!啊哈哈哈...”   萧时晏没有再听韩溪云的疯言疯语,他神色淡漠的转过身,对身边的亲卫冷声道:“喂她喝下一碗哑药,让院里的嬷嬷好生看管,吃喝上不必亏待她。”   “奴才领命。”   耳畔传来车轴辘辘的声音,姜玉竹感到浑身上下的骨头都要被颠散架,她睁开沉重的眼皮,发现自己躺在车厢里,身上裹着太子的玄色蟒纹大氅。   迷迷糊糊中,太子清隽的脸庞出现在眼前,他小心托起她浑身酸软的身子,将温度刚好的热茶送到唇畔。   可姜玉竹实在是太累了,虽然嗓子火辣辣的疼,可她连张开嘴的力气都没有。   她看到太子皱了皱剑眉,仰头饮下青柚杯盏里的茶水,那形状较好的薄唇压了下来。   唇齿相渡间,温热的茶水抚平了喉咙间痛意,姜玉竹微微扭转身子,想撑着双臂坐起来,包裹在肩头的玄色大氅簌簌滑落,露出的雪肤上布满了朵朵开至浓艳的红梅。   她眼皮子颤了颤,一时间眼神都不知道该落在何处。   “殿下....臣的衣裳呢?”一开口,才发现她的声音哑得可怕。   她听到太子轻轻笑了下,餍足的语气透着缱绻笑意:“少傅的衣裳用来绑住孤的手腕,后来孤在挣脱时扯坏了。”   姜玉竹:“.....”   不可能,定是太子又在哄骗她。   一阵浓浓的困意袭来,姜玉竹倚靠在太子结实的臂弯里,鼻尖满是熟悉的雪松香气,她忽而觉得很踏实,又或许是不想面对,亦不想去回忆刚刚发生的事,干脆放纵困意蔓延,又沉沉地昏睡过去。   再度苏醒来时,她已是在太子府的寝室里。   清晨阳光透过轩窗洒落进来,这道暖洋洋的日光正好将窗边的一把紫檀木摇椅笼罩其中。   这把摇椅是供太子在午后批阅完文书小憩所用。   平日里,太子会身着便装,一袭皎白暗纹锦缎长袍,手握书册,侧坐在古朴的紫檀木摇椅上,男子长腿交叠,姿态慵懒而优雅,偶尔会抬起那双昳丽凤眸,抓到她偷偷打量的目光,太子眼角眉梢会勾起弯弯的弧度。   “少傅觉得好看吗?”   凝视这把摇椅,姜玉竹脑中混混沌沌的记忆好似被劈开了一道缝隙,逐渐浮现出那夜的场景。   同样是古朴的木质摇椅,坐在上面的男子却未着衣袍,修颈上的汗珠随着喉结起伏浮动,顽皮地滑过男子结实的胸膛,肌肉纠结的小腹...   男子的眸色是那样的深沉,又是那样的黑亮,原本冷冽的眼眸在皎洁的月光下,散发出温润的光彩,瞳色深邃如夜空般幽黑,痴痴凝望着她,伸手拂过她潮湿的乌发,哑声道:   “孤的小玉儿,甚美。”   被男子略带薄茧指腹拂过的肌肤,传来一阵酥酥麻麻的痒意,姜玉竹干脆将搭在肩头的雅青色外衫一把扯下来,将男子不安分的双受绑在木椅扶手上。   摇椅吱吱呀呀摇摆的声音不绝于耳,男子凤眸含笑的脸庞在一阵阵浪潮袭来时逐渐变得模糊不清。   姜玉竹坐在床榻上,双手捧着红彤彤的脸颊,脑中回想起她那夜的胡作非为,忍不住发出了一声短促的尖叫,扯起被子将自己蒙头埋了起来。   澎湃的欢愉过后,是接踵而来的羞耻感。   她怎么能,她怎么会,她怎么可以....是上位者的姿态来主导这场殢雨尤云。   锦褥被人由外掀起,回忆中太子那张俊美的脸出现在眼前时,男子眉宇间少了几分潋滟笑意,透出几分紧张关切。   詹灼邺抬手按在小少傅额头上,发现女子身上的烧已经退下了,只不过女子双颊还是红艳艳的,宛若成熟的水蜜桃般诱人。   可他却不敢轻易下嘴品尝。   自从那夜他将小少傅带回太子府后,昏睡中的姜玉竹就发起了高烧,足足烧了三日。   詹灼邺找来府邸里的慕容神医问诊,神医隔着纱幔搭过脉后,面色透出几分古怪,最后直言道:   “启禀殿下,姜小姐的身子打娘胎里就带着病症,体质较为虚弱,这催...情的药物虽然有助床帏之乐,可女子第一次用药就如此凶猛,导致元阴亏虚,才会突然间发起热来。臣开些补气滋阴的药膳调理上几个月,姜小姐的身子就无碍了,只是在服药期间....切莫再行房事。”   听过慕容神医的嘱咐,詹灼邺不免后悔他那夜太孟浪,小少傅这株娇花弱不经风,初承雨露,浇灌得密集点便要受不住。   拥着女子娇娇柔柔的身子,他垂眸关切问询:“少傅觉得如何?”   姜玉竹并不知自己烧了三天三夜,脑中仍懊悔她办下的荒唐事,忽然听到太子这句话,还当是问她在那事之后的体验感。   太子这位学子,未免也太勤勉好学,拾遗补缺,力求上进了些。   她双颊红晕更甚,低垂着头轻声说:“嗯....臣记不太真切了,不过想来...殿下还是挺辛苦的...”   姜玉竹记得苓英曾说过,男人在房事上最好面子,事后大抵要夸赞上一句,什么夫君威武,长久不衰,后劲十足啊。   太过露骨的话,姜玉竹夸不出口,只涨红着脸干巴巴说了句殿下辛苦,事后她睡得很香。   詹灼邺剑眉微挑,他盯着少女透着粉晕的耳垂,凤眸轻弯,唇角浮起意味深长的笑意,压低了声音道:“那夜,少傅要比孤要辛苦...”   见女子羞愤到又要扎进被窝里,他一把将人捞起来:   “少傅睡了三日,先将这碗药喝了。”   姜玉竹这才知道她原来发烧昏睡三日,难怪醒来时觉得头昏脑胀。   喝下一碗苦涩的汤药,姜玉竹眉心刚拧起来,太子便将早备好的蜜饯放入她口中。   含着酸酸甜甜的蜜饯,姜玉竹忽而想起了一件事,她担忧道:“殿下,平乐公主已经知晓臣是女儿身....她现在如何了?”   詹灼邺长指搅着碗里热腾腾的米粥,眼睫低垂,语气淡然:   “嘉乐比你早醒一日,孤答应帮她退掉和舞阳侯世子的婚事,她不久后会离开京城,前往嘉州清风观,带发修行三年。”   历代以来,大燕有不少公主为了躲避与异族和亲,通常会选择投身修行之道,平乐公主在太子的安排下暂时离开京城,既能守住她女儿身的秘密,又能让平乐公主躲过她不想要的婚约,确是一举两得。   眼下正值多事之秋,像平乐公主这种毫无城府的人,还是远离京城这个是非之地更好。   置于韩溪云的下场,姜玉竹大抵也能猜到,她设下这个歹毒的圈套,无非就是想利用她女儿身的真相在朝中搅起风波,好让群臣对袒护自己的太子口诛笔伐,继而丢掉储君之位。   “对了,殿下那日为何会出现在宝华寺后山?   “孤去宝华寺拜访一位高僧。”   詹灼邺在小少傅衣襟下垫好棉帕,舀起一勺温热的粥喂她。   粥里也添加了补气滋阴的药膳,为了让小少傅多吃上几口,他讲得格外详细:   “四年前,孤领兵归京,在京郊外的红叶山下休整半日。当时有一位小僧童下山找到孤,说他受师尊所托,要将信物和信笺转交给孤,其中的信物是一枚紫玉扳指,这枚扳指是能够调动卓家军的虎符,曾归属于孤的外祖父所有。至于信笺上只有一行字,便是叮嘱孤入宫后,万不可住进东宫。”   “在孤入宫的第三日,东宫就燃起大火,因有这位神秘人的警示,孤那夜并未住在东宫。此后,孤几次遇到险境,每次事发前都会有这位神秘人传来口信,提醒孤要小心提防。”   姜玉竹记得太子提到的那一场大火。   说来也巧,那年姜慎受命调回京城,姜玉竹随父母来到京城安顿好的第二日夜里,她就被一阵激烈的铜锣声惊醒,院墙外哒哒哒的脚步声一夜都没停止。   翌日,她从父母口中听说东宫燃起一场大火,城内千余名火兵丁忙了一宿,还是未能将火熄灭。   就当宫里的人都以为太子命丧火海之时,太子却神色平静,衣冠整洁的出现了,太子说他几日前梦到先皇后,于是独自一人前往皇陵祭拜,从而侥幸躲过这场灾祸。   姜玉竹看向太子手上常年佩戴的紫玉扳指,她眸光微凝,若有所思道:“那位小僧童的师傅,想必就是宝华寺里的高僧,可此人和卓大将军又有什么渊源呢?”   詹灼邺解释道:“此人法号净妄,是宝华寺的一位高僧,净妄大师数前离开寺庙云游四方,归期不定,直到几日前,孤安插在宝华寺的暗侍传来口信,说净妄大师云游归来。”   那日,净妄大师见到前来拜访的太子,倒是并未觉得惊讶,只浅笑着给他斟上一盏茶,娓娓道明他与卓大将军的关系。   原来,净妄大师曾与卓大将军师出同门,二人一文一武,共同效忠于先帝,曾是先帝最为信任的左膀右臂。   后来,先帝身体抱恙,因迟迟未立下太子,引得九子夺嫡,朝中臣子纷纷站队,围绕着皇权争斗多年,最终以卓大将军的女婿九皇子继承皇位。   耀灵帝继位以后,他像历代经执掌生杀大权的皇帝一样,并未给他那些皇兄弟们善终,就连那些支持其他皇子的臣子,同样受到株连。   净妄大师曾效力于三皇子,自然也遭到耀灵帝清算,卓大将军念着二人师出同门,于是全力保下净妄大师和他族人的性命。   京中局势归于平定后,荣华尽失的净妄大师感到大彻大悟,于是遁入空门,一心向佛。   詹灼邺提起四年前那枚扳指虎符和警示他的信笺,净妄大师笑了笑,说自己是受宫中一位故人所托,要他在太子入京前,务必将这两样东西转交给太子。   姜玉竹用香茶净过口,一碗温乎乎的药膳粥下肚后,她身上恢复了不少体力,脑中的思绪也清晰了些。   “净妄大师提到的那位宫中故人,是谁呢?”   詹灼邺垂眸看着女子水盈盈的乌眸,剑眉微拢,淡声道:“是端妃。” 第82章 昔年真相   对于净妄大师提到的故人, 姜玉竹感到意外又合乎情理。   意外的是,多年来在宫中默默无闻,与世无争的端妃竟会是暗中帮助的太子的神秘人。   不过端妃对当年先皇后的恩情一直谨记在心, 因此她又觉得合乎情理。   从太子略显困惑的目光中, 姜玉竹看得出太子对这个答案同样感到意外。   “殿下与十皇子的交情不错,难道十皇子从未对殿下说过端妃当年做的事?”   詹灼邺摇摇头,他眉心微微动了下,沉声道:“十弟对此事应不知情,当初孤之所以会助他从沈家拿家业, 是因孤受命去江南整顿漕帮,沈氏族长想要独占江南漕运,孤就顺水推舟,帮了他一把。”   听过太子的解释, 姜玉竹双眸一亮, 她若有所思道:“或许正是因殿下误打误撞和十皇子交好, 才没有让皇贵妃生出疑心, 端妃这些年来对外不闻不问, 却在暗中对殿下相助, 应是有她的目的。”   至于这个目的, 只能找到端妃本人询问清楚了。   嫔妃们居住的后宫, 太子和臣子都进不去,不过姜玉竹却有两个身份。   于是乎, 快要到婚期的姜家小女顺理成章从江陵老宅赶回京城,陪同太子入宫面见圣上。   这日,天高气爽, 碧空如洗。   在出姜府前,姜玉竹特地梳妆装扮, 换上殷氏备好的芙蓉色长裙,双襟和袖口上绣着浅粉色的蔷薇花卉,胸前是淡黄色飞莺刺绣锦缎裹胸,走动间裙摆微微摆动,身姿如清风拂柳般婀娜轻盈,俏丽动人。   詹灼邺在宫门口看到姜玉竹从马车里出来时,他的眼波闪了闪,举步上前牵住女子柔荑,俯下身用只有二人能听到的声音蛊惑道:   “少傅下次回到太子府时,记得带上这件衣裳。”   男子温热的吐息拂过耳廓,看到周围宫人投来好奇的目光,姜玉竹双颊染上一抹绯色,她推开太子,紧绷起脸皮:   “还请殿下注意言行。”   詹灼邺笑意愈深,小少傅即便换回了女儿身,也不忘时刻端着小小师长的架子。   可惜那夜热烈恣肆的少女犹若昙花一现,因要调理身子,詹灼邺只好放姜玉竹回姜宅修养。   初承雨露的少女犹若悄然绽放的花蕾,青涩的花瓣儿一经舒展开,透出沁人心脾的芬芳,颜色明媚,美得照耀夺目。   皇城中来往的宫人看到平日里不苟言笑的太子殿下牵着女子款步而行,男子清冷的眉眼好似注入一丝阳光,英俊面庞上含着温和的笑意。   再看人比花娇的姜家小女,直叫人感叹太子和未来的太子妃二人甚是养眼登对,简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佳人。   姜玉竹和太子来到晏安宫面见皇帝。   耀灵帝头一次见到姜家小女,他惊讶地从龙椅上坐起身,揉了揉龙珠子。   不只是耀灵帝,就连在朝堂上与姜少傅打过交道的几位阁老,同样是望着殿中袅袅婷婷的女子,面露惊讶之色。   姜玉竹谨记宫中礼仪,颔首垂眸,柔声道:“臣女叩见陛下。”   女子一开口,嗓音轻盈,婉转动听,宛如春泉般甜美,一时间消退众人眼底的惊讶。   到底是个闺阁女子,姿态娴静,举止婉约,除了容貌上有七八分相似,性情与朝堂上那个剑眉星眸的姜少傅大不一样。   太子与耀灵帝还有政事商议,姜玉竹收下耀灵帝赏赐的金银珠宝后,便前往后宫拜访端妃。   姜家小女在江陵“养病”期间,端妃曾派人给姜府送去人参灵芝等补品,如今姜玉竹入宫答谢端妃,于情于理都挑不错。   颐和轩内,听闻姜家小女前来拜访的消息,端妃放下手中绣到一半帕子,唇边绽开一抹笑容,命侍女取来封存的青梅酒。   “看来本宫今日要伴着陈年佳酿,与姜小姐聊得尽兴。”   方嬷嬷为端妃整理鬓发,笑着附和道:“是啊,姜小姐这一走将近小半年,娘娘也盼了小半年了。”   端妃看向铜镜中的女子,抬手抚过鬓角再也遮掩不住的白发,她眸光闪烁,轻声呢喃道:“嬷嬷错了,本宫盼这一日,足足盼了二十年了...”   姜玉竹由宫人引进颐和轩,她对倚在黄花梨美人榻上的端妃行了一礼,柔声道:   “臣女参见端妃娘娘。”   端妃命宫人赐下玫瑰圈椅,微微一笑,语气热络:“还是江南的风水养人,小半年不见,姜小姐的气色看上去愈发明艳了。”   “臣女能得以康复,多亏娘娘送来的补品,因此,臣女在入京前去了一趟宝华寺,找寻到寺庙里一位隐士高僧,为娘娘求来高僧加持过的佛珠。”   姜玉竹献上一串金丝菩提子手链。   端妃从托盘中拾起佛珠手链,对着窗外的阳光细细端详了片刻,笑吟吟问道:   “要说宝华寺里的几位高僧,本宫倒是在祭祀大典上都见过,不知姜小姐为本宫求得的手串,是出自于那一位高僧之手?”   姜玉竹眉眼平静答道:“回禀娘娘,是净妄大师。”   端妃缓缓收拢掌心,拇指捻起那串佛珠,她垂下眉眼,语气平淡:“哦,这位高僧的法号,本宫倒是从未听说过。”   姜玉竹一直在观察着端妃的神色,她清楚瞧见端妃在听到净妄大师的法号时,表情没有什么变化。   暖阁里一时间陷入沉寂。   姜玉竹抬眸环视四周垂手而立的宫人们,她莞尔一笑,眼睛像月牙儿般挽起,主动岔开了话题:   “对了,臣女在江陵养病的日子,常常想起娘娘宫殿里的青梅酒,还曾试着自己酿造,不过臣女愚笨,试来试去,酿出的青梅酒总是有股子辛辣味,不及娘娘这里的梅酒醇香。”   说起青梅酒,端妃好似突然来了兴致,眯起眼笑道:“你才试了小半年,要知当年本宫和先皇后换了十余种配方,最终才酿出这坛子美酒。”   言罢,端妃兴致冲冲唤方嬷嬷取来温在炭火上的酒壶,二人推杯换盏,不知不觉中聊了快一个时辰。   直到宫外来人传话,说太子殿下在乾清门外等候姜小姐多时。   已然有些微醺的端妃依依不舍地拉起姜玉竹的手,颇为感叹道:   “你啊,终究是选了和她一样的路,虽说太子与陛下不一样,可权势迷人眼,日后的事,谁又能说得准呢?你倒不如来做本宫的儿媳妇,少辞他...虽不像太子那般事事优秀,却是个懂得疼人的好孩子...本宫还能为你撑腰,绝不会让你受一丝一毫委屈...”   端妃显然是吃醉了,这番明晃晃要撬走太子千方百计谋得媳妇儿的话,惊得方嬷嬷赶紧端来一碗醒酒汤。   姜玉竹并未将端妃吃醉的话放在心上,她淡淡一笑:“谢过娘娘厚爱,臣女日后若是得空,会常来宫里看望娘娘。”   端妃面色绯红,她抱着红釉酒坛,笑呵呵道:“你啊,是想来本宫这里蹭青梅酒罢。”   姜玉竹浅笑抿唇不语,算是默认了。   端妃拉过方嬷嬷低语几句,方嬷嬷惊讶瞪圆双眼:“娘娘当真要将韩姑姑送出去?”   “快去罢,免得本宫一会儿后悔,舍不得放人了...”   方嬷嬷只好退下,不一会儿,她带着一位低垂头的宫女走进来。   端妃醉眼含笑对姜玉竹解释道:“你与太子即将成婚,太子府里什么都不缺,本宫只好忍痛割爱,将这位韩姑姑赏赐给你。”   姜玉竹看向方嬷嬷身后的宫女,不由蹙起了眉心,因为这人的大半张脸有着严重烧伤,发紫的肌肤扭曲变形,右眼几乎睁不开,面部轮廓难以辨认。   入宫当差的宫女需要通过内侍省重重选拔,脸上是绝不能有伤疤,除非这烧伤的疤痕是她在入宫后才落下。   端妃轻轻抚摸着怀里的红釉酒坛,声音轻飘飘:“你可不要小看韩姑姑,这些青梅酒都是她帮本宫酿造,每一个步骤都要比本宫清楚,有了她,你日后想喝青梅酒,就不必再来进宫了。”   姜玉竹蹙起的眉心舒展开,笑着谢过端妃赏赐下的宫女。   就在她拜别离去前,摇摇晃晃的端妃忽然抓住了她的手臂,身子微微前倾,声音极低地说了一句话:   “你要劝住他...”   这话说得没头没脑,姜玉竹却听懂了,她伸手搀扶住端妃,重重点了点头:“臣女会的...”   端妃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她摆摆手道:“既然太子守在乾清门外,本宫就不留你了。”   “臣女谢过娘娘款待。”   望着女子款款离去的背影,端妃倚靠着雕花门框,她涣散迷离的目光渐渐凝聚,变得澄明又坚定。   琳琅姐姐,妹妹无用,守着这个秘密二十年,年年盼着老天有眼,恶人终会有恶报。   只可惜老天爷不开眼,这群恶人们招摇法外,青云得意,只手遮天。   还好,姐姐的儿子争气,相信终有一日,太子会斩破蔽日乌云,让真相重现天光。   就在姜玉竹领着端妃赏赐的宫女离去后,颐和轩里的一位内监迅速溜出宫殿,顺着宫中僻静小路来到一处宫殿前。   登华宫内,缠枝杜鹃翠叶熏炉升起袅袅白烟,两名宫女分别跪在波斯地毯上,小心翼翼为皇贵妃的长甲涂抹蔻丹。   二十余年未再沾过阳春水的手,保养得极为精细,手指白嫩娇贵,丝毫看不出岁月流逝的痕迹。   斑驳日光照耀在女子十指上,妃红色蔻丹在光影折射下泛起宝石般的光泽。   皇贵妃抬起一只手细细端详着,眸底闪过一丝冷意。   妃红色终究是太浅了,不及正红色明艳夺目。   一位宫人上前行礼:“启禀皇贵妃娘娘,小泉子有消息送来。”   皇贵妃接过侍女奉上的云雾茶,低头浅呷一口,面色平静道:“让他进来罢。”   小泉子走进暖阁,他将方才颐和轩里端妃和姜家小女的对话一字不落全交待出来。   皇贵妃静静听着,食指和拇指捏着青花瓷茶盖,轻轻拨弄着茶面上的浮叶,语气听不出波澜:   “那位韩姑姑,平日在颐和轩里可与常人有什么不同?”   跪在波斯地毯上的小泉子如实答道:   “回禀娘娘,韩姑姑的年纪不小了,按理说早就到出宫的年纪,奴才听人说,韩姑姑的老家多年前旱灾,家人在逃荒的时候都死绝了,她十几年前在小厨房当差时烫伤颜面嫁不出去,端妃觉得她身世可怜,就一直将她留在宫里。”   皇贵妃勾了勾唇角,语气终有了波澜,轻嗤一声:“端妃倒是将先皇后的菩萨心肠学得十足...”   都喜欢当菩萨普通度众生,站在一尘不染的云端,目光怜悯,将无足轻重的东西施舍给他人,换得世人交口称赞。   可凭什么?   凭什么人有高低贵贱,而她生来就要当被施舍的人。   当年醉酒将她认成先皇后的人明明是皇帝,可为何最终承受耻笑的人却只有她。   同为婢女出身,那些人又凭什么鄙夷自己,骂她忘恩负义,背主求荣。   为何她出生就是卑贱的奴婢,而那个女子生来便是高高在上的贵女,受世人追捧,仰视,追求,人生完美无憾。   而她,只因朝着荣华大胆迈进了一步,就被狠狠打断了双腿。   冬天的风雪,寒冷刺骨,她怀胎九月,关在冷冰冰的冷宫,仿若一只被主人遗弃的狗,她的性命,她腹中孩子的生死,全悬在那个女子的一念之间。   她恨,她怨,她不甘心。   纵然后来得偿所愿,她却一丁点都不感到满足。   因为所有人都用轻蔑的目光看向她,告诉她先皇后仁慈,而她要继续当一只忠心摇尾巴的狗,好来报答先皇后的恩情。   哼,恩情?   无情打断她的脊梁,再施舍她一口残羹冷炙,这便是世人口中交口称赞,菩萨心肠的皇后娘娘。   从那日起,她便下定决心,要将所有看不起她的人踩在脚下,包括女子那张假慈悲的菩萨脸。   “哒”   皇贵妃放下青瓷茶盖,鬓间簪的七凤金步摇轻轻晃动,她寒声道:“告诉皇城司使,本宫要他速速前往宝华寺,查一查那个净妄大师的底细。”   “奴才领命。”   ———   姜玉竹和太子回到府邸时,天色已经黑了,二人用过晚膳,唤来韩姑姑。   二十余年未曾踏出过颐和轩,女子的神色惶恐不安,她怯生生坐在扶手椅上,用仅剩下的一只眼怔怔看向太子,嘴唇微微颤抖。   姜玉竹倒上一盏温茶递过去,问道:“韩姑姑,敢问端妃可是有什么话,需要托你带给太子?”   今日在颐和轩里,姜玉竹发现暖阁里的侍女大多瞧着眼生,她忽而想起皇帝在大病初愈后,就从端妃和宸妃手中收回执掌后宫的凤印,交还给皇贵妃。   她猜测颐和轩里应有皇贵妃的眼线,因此端妃才会对她提到净妄大师时,反应极为平淡。   再略一思忖,姜玉竹便猜到端妃赏赐下琬含的用意。   琬含目不转睛看着太子,眼中渐渐蓄满泪水,她颤声道:“太子殿下,您太像皇后娘娘了...”   詹灼邺剑眉紧敛,眼底闪过轻微的诧色,他沉声问道:“你见过孤的母亲?”   韩姑姑用力点点头,泪水随之落下,提起那个温婉善良的女子,她渐渐稳定下激动的心绪,郑声道:“奴婢见过,奴婢曾服侍过先皇后。”   姜玉竹倒吸上一口冷气,她不可思议盯着眼前的女子,疑惑道:“可当年坤宁宫里的宫人,在先皇后生产暴毙那夜后,全都被皇上赐死了,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女子眼眶泛红,哽咽着说起二十年前发生的事。   原来韩姑姑名叫琬含,她还有一个孪生姐姐,名叫琬情。   琬含,琬情再加上如今的皇贵妃,她们三个人曾是淑文皇后入宫时的陪嫁婢女。   后来,淑文皇后与端妃相识,见端妃思乡心切,她就把同为江陵人的琬含送去颐和轩,琬含常常做一些家乡美食,与端妃的主仆关系极好。   从此,她们二姐妹一人在翊坤宫服侍皇后,另一人在颐和轩服侍端妃。   二十年前,淑文皇后怀有身孕,太医院的御医早早就估算出皇后诞子的日子,可让人始料未及得是,淑文皇后竟提前半个月临盆,而皇帝当时正在潩州视察新修建的运河,一时间赶不回来。   淑文皇后因此前小产过,所以对这一胎格外小心,饮食和胎位都有太医院掌院亲自照看,可到临盆那日,却是迟迟生不出来。   碰巧端嫔在那段时日崴伤脚腕,无法前去看望皇后,她心中极为焦急,于是便让琬含前往翊坤宫打探消息。   回忆起往事,琬含面色微微泛白,她颤声道:   “皇后提前临盆,当时整个翊坤宫乱极了,有宫人热水,有宫人煎药,还有宫人用烈酒烹煮器皿,稳婆时不时唤人送去干净的帕子,我和姐姐容貌相似,有位稳婆认错了人,稀里糊涂将我带进寝殿帮忙...”   “当时皇后娘娘躺在凤榻上,整个人虚弱极了,我们都在为娘娘祈福,就这样过了半个时辰,稳婆说孩子露出个头,让皇后快用力...”   可就在此时,窗外的天一下就暗了下来,寝殿里的人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隐约听到有人在外面呐喊:   天狗食日了!   下一瞬,整个寝殿顿时陷入一片漆黑,胡掌院在黑暗中喊着快点灯,琬含和其他宫人一样,她在漆黑的寝殿里胡乱找起灯盏,与其他宫人撞在一起跌倒,尖叫声此起彼伏...   忽而,一道清亮的啼声在黑暗中出现,随着烛灯被点燃,众人欣喜地发现,皇后顺利产下了龙子。   淑文皇后从稳婆手中接过明黄色襁褓,她目光慈爱,唇角露出欢喜的笑意,忍不住低头亲吻襁褓中的孩子,小心翼翼将手指放进娃娃粉嫩的小手里,柔声道:   “小邺儿,我们终于见面了!”   寝殿内的宫人们纷纷下跪,贺喜淑文皇后喜得龙子。   皇后眉眼含笑着对翊坤宫里的宫人封赏,雕花轩窗外重现天光,一时间众人感到如释重负,喜气洋洋。   不久后,素日里的与皇后情同姐妹的丽嫔前来探望皇后。   “当年的丽嫔,就是如今的皇贵妃。”   提起此人,琬含倏地握紧双手,脸上烫伤的疤痕因惊恐变得愈发扭曲。   姜玉竹感到一旁的太子紧绷起身子,她侧眸看过去,发现男子面色竟是从未见的苍白。   史书记载,当年先皇后是因产下太子后出血不止,不治而亡。可琬含所讲的故事,却是皇后顺利诞下太子,并且母子平安。   她忽而心生一抹不安,主动握上太子冰凉的手掌。   琬含继而诉说着往事:   “丽嫔来了后,说是有一件极重要的军务要对皇后道明,皇后遂遣散寝殿里的宫人,我跟在一位宫女身后想要离开,却发现姐姐就在翊坤宫外面,担心被人发现我擅入翊坤宫,给姐姐惹上麻烦事,我就悄悄躲进屏风后面,想等着丽妃走后,我再出去.....”   谁知她这一念之差,却窥见一个惊天的秘密。   丽嫔笑盈盈坐到床榻边,温声道:“恭喜姐姐诞下皇子,臣妾方才在过来的路上瞧见嬷嬷抱着的太子殿下,太子白白胖胖的,五官大气,眉眼很像姐姐,嘴巴像陛下,一看就有着真龙面相。”   淑文皇后刚刚服用完汤药,额头戴着牡丹刺绣抹额,她脸上的笑意有些疲惫,容色却依旧明丽,轻声道:   “邺儿还这么小,那里能看出来什么面相,你方才说雍州大营出了事,可是羯族人又不安分了?”   丽嫔没有回应皇后的问题,依旧浅笑道:   “皇后娘娘是天生的贵人,当然不理解富贵之人的面相是何模样,臣妾当年怀胎期间,被陛下幽禁在冷宫,白日吃着残羹冷炙,夜里听着那些疯女子哭喊,终日惶惶不安,昭炎出生的时候,只有臣妾一双手那样瘦小,御医都说他活不过一个月...”   听到丽嫔提起那段过往,淑文皇后皱起黛眉,她愧意道:   “当年陛下太年轻,又刚刚登基,有些事他却是做错...好在大皇子如今身体康健,陛下在去往潩州前,还同本宫提起大皇子到了学习骑射的年纪,陛下准备亲自教他....”   丽嫔脸上笑容退去,眉眼低垂下来,整个人散发出冷漠气息,幽幽道:“是啊,陛下现在很喜欢昭炎,不过太子诞生后,陛下怕是再也想起不邵炎了...”   “丽嫔,你多虑了...”   “不少臣妾多虑,而是皇后娘娘被卓大将军和陛下保护得太好,想法过于天真!”   躲在紫檀屏风后的琬含心中感到震惊,不明白平日里对皇后毕恭毕敬的丽妃今日为何性情大变,在皇后虚弱的时候处处顶撞。   她正要从紫檀木屏风后走出来制止丽妃,却听到凤榻上的皇后发出了一声痛苦的低吟。   “丽嫔,本宫...本宫流了好多血,你快去让人传太医...”   淑文皇后看着身下的明黄色锦褥一点点染上血色,神色慌张向丽嫔求助。   可丽嫔却不为所动,她痴迷地盯着锦褥上晕染开的血迹,唇角浮起一丝诡异的笑容:   “臣妾就说娘娘太天真,事到如此,姐姐还想不透彻吗?”   淑文皇后看向桌案上空空的药碗,明眸微微睁大,不可置信看向素日里柔声唤她姐姐的女子。   “锦嫣,你...你为何要这样做?”   丽嫔缓缓蹲下身,目光平视女子娇丽的容颜,眸底泛起彻骨的寒意:   “姐姐可知,我无时无刻都在羡慕你,羡慕你高贵的出身,羡慕你有个顶天立的父亲,羡慕陛下对你的情深似海。我时常会想,如若姐姐不是卓家嫡女,没有战功显赫的父亲,陛下还会不会这般爱你...”   淑文皇后挣扎着从凤榻上爬起来,她伸手抓紧丽嫔的手腕,用尽一身力气质问:   “你...你对本宫的父亲做了什么?”   丽嫔脸上的笑容狰狞且阴冷,她瞥了眼桌案上的药碗,挑起细眉:“姐姐碗里加的东西,卓大将军昨夜就服下了,是我兄长亲手奉上的...”   “啪”   丽嫔右脸一歪,脸上火辣辣的疼意却不让她觉得恼火,她抚摸着脸颊,忽而咯咯笑起来,笑声像个森然的厉鬼。   “姐姐这一巴掌,早在我爬上陛下的龙榻的时候,就想赏给我了吧?”   明黄色锦褥上的血色越来越多,淑文皇后的脸色愈发苍白,她强撑着一口气,气息弱弱道:   “锦嫣,你恨我也好,怨我也罢,如若你尚有一丝人性,求你放过邺儿,我愿留下书信,恳请陛下册封劭炎为太子。”   丽嫔冷冷一笑:“姐姐当我傻吗?陛下看到姐姐留下的书信,岂不会对我生疑心。姐姐安心,太子的储君之位,我不会去动,亦不会伤害他的性命。”   言罢,她看向窗外明亮的天色,眸光如毒蛇般阴测,散发出恶毒与冰冷。   “姐姐这一世活得无忧无虑,殊不知有些人活着,却比死了还要痛苦!”   她一边说,一边慢悠悠凑到淑文皇后面前,唇角噙着残忍的笑意,细细打量着女子眼里流露出的惊恐和绝望,一字一顿道:   “我会让太子活得生不如死,姐姐可会瞑目?”   女子已经没有力气去回丽妃的话,她睁大双眼,眼角滑下两行泪,明亮的瞳仁渐渐失去光彩,变得灰暗,最终重重栽倒在血红的凤榻上。   屏风后,琬含瑟缩着身子躲在角落里,她紧紧捂住自己的嘴,迫使自己不发出一点动静。   直到丽嫔走出寝殿,惊惶失色地大喊起太医,她才颤抖着身子,手脚并用从屏风后爬出来,趁乱溜出坤宁宫。   当夜匆匆归来的耀灵帝得知皇后的死讯,愤怒之下处死坤宁宫里所有的人,这其中就有琬含的姐姐。   “当年,端嫔欲带我去皇上面前揭发丽嫔残害皇后的真相,可羯族人攻破雍州城的消息很快便传到京城,紧接着南方闹起水灾,皇上根本无暇面见后宫嫔妃。等端嫔再见到皇上时,丽嫔的兄长已经成百姓口中的大英雄,而丽嫔亦被皇上册封为妃。 ”   “端妃清楚仅凭我的一面之词,根本不可能给皇贵妃定罪,十有八九还会引火上身,担心被皇贵妃发现我曾去过翊坤宫,我只得自毁容颜,隐姓埋名苟活...”   端妃和皇后素来交好,故而皇贵妃得势以后,一直在留意颐和轩的动静。   端妃装做什么知道,终日饮酒缅怀先皇后,对后宫之事漠不关心,这才让皇贵妃渐渐打消了疑心。   端妃虽然人在宫里,她却始终心系北凉的太子,得知太子要归京的消息,她便猜测皇贵妃恐怕要对太子下手了。   端妃命人潜入工部营缮司,果然发现翻修过的东宫有问题,原本用于地基的砖石全换成了易燃的松木。   端妃马上将这个消息告知了宝华寺的一位故人,好在太子入京前送去提醒。   听完琬含讲述完二十年前的真相,詹灼邺黯淡的眸色像是泼上了一层墨,黑如点漆的深色之中,淬满了寒冰。   姜玉竹感到手中一空,她看到太子快步走至桌案后,抬臂摘下挂在墙上的龙源剑,遂转身离去。   她心生不安,急忙追了上去:“夜已经深了,殿下要去哪里?”   太子走得很快,姜玉竹需要小跑才能追得上。   月色下,男子剑眉淬冰,薄唇微抿,漆色眼底翻滚着浓烈的杀意。   “孤要去杀了她。” 第83章 东宫夜会   二十年来, 詹灼邺对自己天煞孤星的名声不以为意,不惜用手中利刃做实了他的恶名,用冷血凝结出一副铠甲, 任何流言蜚语都伤害不了他。   唯有足够狠戾嗜血的手段, 才会让敌人怕他,惧他,最终臣服于他。   甚至有时候,他觉得世人说得没有错,正是因他的出生, 母亲才会命丧黄泉。   他的母亲,在每个人口中都是如此完美。   女子在冯少师眼中聪明洒脱,在耀灵帝心中贤惠大度,在百官心中有母仪之德。   这样美好的女子, 却被他这个怪物害死了。   詹灼邺不止一次去想, 如若母亲没有生下他就好了, 女子能继续绚烂多彩的人生, 而他亦不必出生就面对世人的恶意。   怀揣这种愧疚, 詹灼邺活了二十载, 他从不敢奢望父爱, 因为他是害死父亲发妻的凶手, 他习惯了世人异样的目光,因为他生来就是一个罪人。   可今夜琬含披露的真相, 颠覆了他的世界。   无边无际的恨意在他心中不断积聚,如同滔天的巨浪,一波高过一波, 几欲将他吞噬,庞大的恨意彷佛一座沉重的大山, 压得他喘不过气来,理智已然崩塌殆尽。   真正杀害他母亲的凶手,原来一直在宫中过着顺风顺水的日子。   浓烈的仇恨在心底滋生,随着流淌的血液不断蔓延开来,将男子一对狭长凤眸染成赤红色,此时此刻,詹灼邺的脑海中只有一个字:   杀!   姜玉竹根本追不上步履如飞的太子,只得高声喊道:“周鹏,余管事,你们快拦住殿下!”   周鹏听到姜少傅的喊话,虽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仍硬着头皮拦在太子面前。   “殿下,请留步!”   平日里,周鹏的剑法就远不及太子,只见太子手中的龙渊剑都未出鞘,三招两式就将周鹏手里的长虹剑挑飞出去。   “还请殿下听姜少傅一言!”   余管事手持红缨枪挡在太子面前,神色严肃,郑声道。   “让开。”太子薄唇微启,声音比月色还要冰冷。   余管事未再多言,他双手紧握长枪,摆出迎战的姿势。   “叮当” 剑枪相击,巨大的气浪掀翻了长廊上的琉璃瓦片,哗啦啦落了一地。   姜玉竹趁着这会子功夫,总算是追上了太子,她一把扯住男子的手臂,气喘吁吁劝道:   “殿下,臣知你现在恨不得入宫杀掉皇贵妃泄愤,可宫中重兵镇守,戒备森严,殿下这样孤身杀进去,会被扣上逼宫的罪名!”   詹灼邺双眸绯红:“禁卫军都是孤的人,他们不会拦孤。”   姜玉竹气得直跺脚:“那皇城司呢?皇城司归大皇子掌控,殿下是要带着禁卫军和皇城司打起来,好做实谋逆的罪名吗?”   詹灼邺的目光冷冽,仿若剥离了所有情感,只剩下无尽的恨意,他冷笑一声:“谋逆又如何?他利用卓家军谋得江山,姑息那毒妇杀了孤的母亲,他不配坐在那个位子上!”   姜玉竹没有被太子大不敬的话吓到,她条理清晰分析道:   “殿下就算要谋逆,也要从长计议,端妃为何没有将真相在四年前殿下归京时说出来,是因时机还不够成熟。端妃苦苦守着这个秘密二十年,她和殿下一样希望手刃仇人,可端妃亦清楚,先皇后定不希望你们为了给她复仇,而丢掉自己性命!”   “最近的玄月驻军在六百里之外,可紧邻京城的潩州却有羽林驻军,这些兵马朝夕间就能抵达皇城下,殿下杀了皇贵妃,又要如何全身而退?”   姜玉竹紧紧揽住太子的手臂,说这些话时,整个人都快挂在了他身上。   詹灼邺停下脚步,他垂眸看向仰着小脸的小少傅,淡声道:“下来。”   姜玉竹坚定地摇了摇头:“臣不下来,殿下今夜若非要去送死,就带着臣一起去。”   男子有力的手掌扣在腰际,轻而易举将她摘了下来,头也不回的大步离去。   姜玉竹气得胸口跌宕起伏,她干脆不追了,双手叉腰,冲着男子挺拔的背影喊起来:   “好啊,殿下去罢,等到殿下报完仇,丢了性命,臣也要为自己未来的出路做谋划。”   “臣归于谋逆一党,死罪是难免了,看来只能放弃太子少傅的身份。”   “唯盼萧世子不介意小女这副残花败柳之身,给臣一个容身之地。若是不成,臣还有十殿下可以去投奔,再不成,赵世子还给姜府送过十几封信笺,想要亲手教臣插花...”   不远处,太子的身影停下脚步。   “等到渔翁得利的大皇子继位,臣就劝萧世子辞官离开京城,我们一起前往江陵,臣在乡下当个教书的女夫子,萧世子可以和兄长学着做生意,十殿下偶尔还能去江陵看望我们。臣以后有了孩子,希望是个女孩子,男孩的脾气太倔了,不过若性子像萧世...”   姜玉竹侃侃而谈未来的好日子,话还未说尽,男子巍峨的身影就压了过来,抬手扣上她的后颈,俯下身,堵上她喋喋不休的唇瓣。   廊下的余管事和周鹏见状,二人默默捡起地上的长虹剑和红缨枪,悄悄退了下去。   啧,不怪他们无用,而是姜少傅所用的这一套美人计和激将法,他们实在是施展不出来。   夜色下的这一吻,带着宣示主权的意味,没有多浓烈,却透着刻骨的爱意。   一吻终止,姜玉竹眨了眨乌眸,轻声问道:“殿下还走吗?”   詹灼邺眼底的血腥色渐渐退去,眸如玄玉,挺拔的鼻梁抵着女子额头,平静道:“不走了。”   方才,他被仇恨冲昏了理智,只想宣泄满腔怒火。   小少傅故意说的那些话,倒是换了另一种妒火来烧他,两股子火焰一争高下,倒是让他心里的戾气渐渐化去了。   毕竟,她是他新长出来的软肋。   “今夜,少傅留下来陪孤可好?”   姜玉竹伸手抚摸男子冰凉的面颊,语气坚定:“好,臣会一直陪着殿下。”   这一夜,姜玉竹留在了蘅芜院。   二人相拥而眠,睡梦中的太子双臂紧紧搂着她的腰肢,担心太子会一时想不开,再提着龙渊剑杀进宫里,姜玉竹睡得很不踏实,直到后半夜才昏昏沉沉入睡。   再苏醒时,已经是日上三竿,她隐约听到一阵喧哗声,迷迷糊糊睁开眼,看到一侧空落落的床榻,惊得直挺起身子。   “孤在这。”   詹灼邺撩开纱幔,侧身在床榻边上,伸手将女子耳畔的碎发别至耳后,温声道:“少傅再睡一会。”   姜玉竹握住太子的手,男子掌心传来的温度让她觉得心里踏实了些。   “臣睡足了,刚刚可是宫里来人了,臣好像听到了王公公的声音。”   詹灼邺眉眼平静,淡声道:“王公公前来宣读圣上口谕,下个月就是皇贵妃生辰,父皇决定在登华宫举办一场宫宴庆贺。”   昨夜入睡前,姜玉竹认真与太子分析当前的局势,事情过去这么多年,仅凭琬含的一面之词,根本不可能给皇贵妃定罪。   太子顺利在北凉兴建起马场,靖西侯从此不能再用战马来掣肘朝廷,相当于实力被太子削减大半,不过大皇子却趁着耀灵帝生病期间大献孝心,从而得到春闱监考官的职位,趁机收拢不少新贵势力。   这一场较量下来,太子和大皇子可谓是各有得失。   得知二十年前的真相后,姜玉竹觉得太子真正可怕的对手并非是笑里藏刀的大皇子,而是隐藏极深的皇贵妃。   “下个月皇贵妃的寿宴,殿下就不要去了。”   明知杀母仇人近在眼前,对方身居高位,尽享荣华,受世人仰慕尊崇,换做是姜玉竹,恐怕都难以压抑下心中熊熊燃烧的恨意。   詹灼邺倒上一盏温茶,看着小少傅一点点饮下。   女子昨夜没有睡安稳,如瀑长发披散在肩头,露出一张白皙的小脸,她双眼微肿,眼尾还残留着倦意,却无法掩盖她精致的五官,反而增添几分脆弱的美感。   小少傅昨日说得虽都是气话,詹灼邺却清楚,这株明艳的娇花从不缺观赏者,倘若他前脚离去,后脚就有数不清的男子蜂拥而至,争相想要嗅一嗅花香。   詹灼邺俯下身轻轻吻了女子光洁的额头,眼底深沉似海,语气却是平静无澜:   “少傅宽心,孤不会再冲动用事。况且,孤还有一份贺礼,要在皇贵妃生辰那日献上。”   姜玉竹不清楚太子想要给皇贵妃献上什么贺礼,可她却知道,男子一直有他铁血手腕的一面,不然他亦不会从冰冷萧瑟的北凉杀出一条血路,站到如今的位置。   她想,或许皇贵妃今时也感到懊悔,当年没有对襁褓中的太子痛下杀手,反而被绝境中生长出来的男子逼得捉襟见肘。   登华宫内,皇贵妃正在同大皇子用午膳,二人食至一半时,皇城司使前来觐见。   “启禀皇后娘娘,卑职奉命去往宝华寺调查那位净妄大师,他已经离开寺庙云游,不过卑职还是查到这个人的底细,此人姓毕,曾是都察院右副督御史。”   皇贵妃听闻这消息后,面色一凛,她缓缓放下手中玉箸,描绘精致的柳眉微微皱起:“原来是他。”   大皇子不解问道:“儿臣并不记得都察院里有姓毕的御史,想来这个人早已致士,母妃为何要调查他?”   皇贵妃看了大皇子一眼,冷声道:“毕御史在二十年,曾与太子的外祖父关系交好,此人许久没有在京城露过面,如今他同太子忽然间有了联系,让本宫觉得不安心。”   大皇子不以为然笑了笑:“母妃多心了,一个致士二十年的和尚,又能掀起多大风浪。”   皇贵妃的脸色却未因大皇子的话而好转,淡声道:“太子困在北凉十六载,归京不足四年,还不是逼得你节节败退,把吏部和兵部都拱手交出去。”   被戳到了痛楚,大皇子脸色突然沉下来,他放下碗筷,语气不悦:“若母妃当年做得干净些,不就没了如今的困扰。”   “放肆!”   大皇子当即跪地叩首:“母妃息怒,儿臣口不择言,只是儿臣心中不解,父皇如今已经离不开母妃的...母妃上一次为何不做到底,干脆让父皇下旨废黜太子,再....再...”   余下的话,他未敢再说。   皇贵妃看向跪在地上的大皇子,冷冷一笑:“再什么,再让皇上下一道圣旨封你做太子,你当朝中百官都和五皇子一样没有脑子。上一次的事,全是因你舅舅赌性大起,办砸马场的事情,本宫才不得不出手...”   “邵炎,欲速则不达,本宫同你说过很多次,要沉下心,要稳住气,要会忍耐。”   做人,要像毒蛇一样,有足够沉着冷静的心,耐心等待时机,在猎物毫无防备的时候,给予最致命一击。   大皇子从小听母妃这些话,耳朵都快听出了茧子。   他身为大皇子,年纪最大,资历最深,辅佐政务的时间也最长,他深受父皇倚重,朝中百官更是无一不称赞他有着尧鼓舜木之贤德。   直到太子归京后,一切都变了。   有时候他真羡慕脑袋空空的五皇子,对于抢走他风头的太子,想骂就骂,骂个痛快。   可他却不能。   他是父皇眼中最孝顺懂事的儿子,是百官眼中最平易近人的皇子,需无时无刻端着成熟稳重的姿态,才能笼络住人心。   他握紧双拳,低垂下头道:“母妃训斥的话,儿臣会记下。”顿了顿,大皇子又道:“母妃,还有一件事,儿臣需要您出手...相助。”   皇贵妃没了胃口,她接过侍女奉上的清茶净口,用丝帕擦了擦唇角。   “何事?”   “几日前,老五他找上儿臣,说他把云薇宫里的那位...弄大了肚子,恳请儿臣想办法帮他把云嫔送出宫去...”   皇贵妃抬手扶住额头,她缓缓蹙起眉心,冷声道:   “五皇子改不掉他这风流性子,迟早会惹出大祸,此事本宫断不能插手,若是被太子抓到把柄,本宫的凤印便再也回不来。上次亏得本宫及时发现,才没能让端妃的人进入炼丹司,若是凤印再到端妃手里,这里面的事态孰轻孰重,你心中要有分寸。”   大皇子不解追问:“那母妃认为...该当如何处置云薇宫里的那位?”   皇贵妃摘下手上的缠枝梅花纹护甲,轻轻放在桌面上,神色淡漠道:“杀了。”   ———   耀灵帝卧病在榻的那段时日,因皇贵妃衣不解带终日照看,让耀灵帝备受感动,因此命内侍省隆重布置皇贵妃的生辰宴,还将宴会安排在最为显赫的章华殿。   瑟瑟秋风下,绣闼雕甍的章华殿灯火通明。   宫女们鱼贯而入,端上山珍海味,美酒鲜果,百官觥筹交错,酒香融融,繁复的烛台映照下,宾客们容色祥和,面带笑意。   金阶上,皇贵妃一袭金银丝鸾鸟朝凤绣纹宫装,手挽屺罗翠软纱,鬓间所簪的红翡滴珠金步摇在烛光闪动着熠熠华光,气度雍容华贵。   耀灵帝大病之后,同皇贵妃的关系又恩爱不少,不时还会为身边的皇贵妃添菜。   每逢此时,皇贵妃的脸庞上会露出害羞一笑,望向耀灵帝的目光充满了缱绻爱慕。   殿中的宾客们看见了,纷纷感慨这么些年过去了,皇帝和皇贵妃依旧是伉俪情深,举案齐眉。   更有一些善于拍马逢迎的官眷,称赞起皇上重情重义,就算与皇贵妃感情再好,也没有破了当初永不立后的誓言,想来先皇后在天有灵,亦会感到欣慰罢。   姜玉竹听到这些宾客们的议论声,不由看向身旁的太子。   男子眉眼深邃,浓睫低垂,神色平静,长指正在不紧不慢剥着虾壳,仿若没听到周遭的议论声。   詹灼邺将剥好的一盘子虾肉放到女子面前,温声道:“慕容神医说你的身子调理的差不多,可以吃海味了。”   姜玉竹和太子婚期降至,因她一直躲在姜府不出来,引来不少质疑声,故而今夜她是以姜家小女的身份入宫。   姜玉竹第一次以女儿身参加如此盛大的宴会,心中不免有点紧张,更何况她和太子坐在一起,吸引不少宾客好奇投来的目光。   “啧,有道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太子比皇上还要深情,竟然亲手给姜小姐剥虾吃。”   “大庭广众之下,姜小姐还未与太子成婚,如此未免恃宠而骄,她就不怕被谏官扣上祸水之名?”   “嘿,我要是有姜小姐一半的姿色,定要做比她做更祸水的事...”   姜玉竹望着太子,紧绷起小脸道:“殿下注意言行,臣女现在不是殿下的少傅。”   詹灼邺不以为意,他夹起虾肉放进女子檀香小口中,狭长凤眸微微弯起:“既然姜小姐不是孤的少傅,就收一收师长的架子,莫要跟个小师太似的绷着脸。”   听到太子还有心情调侃自己,姜玉竹倒是觉得安心多了。   就在此时,一名侍女走到玉几旁上菜,忽而将揉成一团的纸塞进姜玉竹手中。   姜玉竹神色自若,等到侍女走远了,她才缓缓展开掌心里的纸团。   一行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她眸光微凝,思忖片刻后,侧身对太子低语。   “孤跟你一起去。”   “不可,殿下和我一起去会引人注目,萧世子拿到这件东西十分不易,臣熟悉宫里的地形,会当心的。”   詹灼邺犹觉得不放心,下令派周鹏跟在姜玉竹身边。   于是,姜玉竹故意失手打翻酒盏,借着换衣裳的缘由带着周鹏和一名侍女离开宴席,前往偏殿。   换好新衣裳后,她没有返回宴席,而是离开偏殿走进一条小径,最终来到修葺到一半的东宫。   白日里破落的东宫就鲜有人至,到了夜晚更是一个人影都见不到。   隔着郁郁葱葱的灌木丛,姜玉竹隐约看到一个男子熟悉的身影,环顾四周确保没有其他人跟着自己,她拨开灌木丛走过去。   “时晏。”   萧时晏回过头,目光在触及女子时,他琥珀色的眸光有一瞬间凝滞。   月色下,女子一袭黛蓝羽袖月华裙,身姿袅袅,她肌肤本就赛雪欺霜,裹在黛蓝色轻纱里,仿若朦胧云朵下的朗朗皎月,湛蓝湖面上的出水芙蓉,清丽逼人。   可这株曾经近在咫尺,唾手可得的芙蓉花,却眼睁睁被他人采择走了。   萧时晏常常扪心自问,后悔吗?   自然是悔的。   数次梦境中,他又置身于宝华寺后山的那间小木屋,女子秋眸含水,神色迷离,纤纤素手紧紧握着他的衣襟,那殷红的唇瓣就在他眼前,若即若离,就快与他相贴。   梦中的他,少了几分理智和顾虑,多了几分冲动和私欲。   他扣住女子纤细雪白的脖颈,狠狠吻了下去。   梦境随之破散,唯留心底的遗憾如雨后藤蔓蔓延滋生,在黑暗中结出苦涩的果实。   自食苦果的滋味,大抵便是如此罢。   萧时晏清浅一笑:“我还以为太子不会让你来....”   姜玉竹心叹最了解太子的人,居然是萧时晏,不过在对方面前,她还是要掩饰一下自己教养出来的小心眼学子。   “太子遣周校尉随我前来,我让周校尉他留在外面把风。”   顿了顿,她又道:“时晏,你真的从炼丹司拿到养神丹,此事若是被人发现,会不会牵扯上你?”   萧时晏看到女子露出担忧的面色,他摇了摇头,温言道:“放心,我那个表弟办事还算稳重。”   说完,他从荷包里取出装有丹药的青花瓷瓶。   “表弟他等待多日,总算是寻到一个机会拿到丹药,不过只有一颗。”   姜玉竹欣喜地接过瓷瓶:“无妨,一颗就足够了。”   “瑶君为何想要这养神丹?”   萧时晏感到不解,女子正值桃李年华,身体康健,没有必要靠养神丹去延年益寿,更何况以她的才智,定然也知道这种丹药不过是哄骗人的无用之物。   姜玉竹纠结了一下,犹豫着要不要将她的猜想告诉萧时晏。   忽然,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从远方传来,听起来应是有人朝着他们的方向走来。   姜玉竹忙抓住萧时晏的手臂,二人蹲下身,躲进一处灌木丛后。   透过灌木丛的间隙,她看到有两个身影快步走来,从衣着上来看,应该是一男一女在互相拉扯。   “霜儿,你听我解释,我真的没有派人去害你!”   男子一开口,躲在灌木丛后的姜玉竹和萧时晏相互对视,皆从彼此眼中看到一抹惊讶。   因为这个人他俩都认识,正是几个月前被耀灵帝解除幽禁的五皇子。   五皇子幽禁小半年后,张扬狂妄的性子倒是收敛上不少,京城贵人们的茶余饭后,已经很久没有提起五皇子的名字。   那与五皇子拉扯在一起的女子又是谁呢?   姜玉竹微微探身,想要看清楚。   她与萧时晏躲避的地方狭窄,两个蹲在一起,相互挨得很近。   感到肩侧压过来的馨香柔软,萧时晏呼吸一滞,垂眸看向身侧佳人。   这应该是女子换上女装后,头一次与他相聚的这么近。   或许,也应是最后一次了。   灌木丛外,传来女子低声哭泣的声音:“你要我怎么信你,三日前,若不是梅香她嘴馋,背着我吃了内侍省送来的糕点,现如今在阴曹地府里人就是我了。除了你,谁还有这么大的本事指使内侍省的人下毒。”   女子的声音听起来有点熟悉,姜玉竹透过灌木丛间隙定睛看去,惊得倒吸上一口气,若不是一旁的萧时晏及时搀扶住她,险些要跌了个跟头。   原来与五皇子深夜幽会的女子,居然是云薇宫里的云嫔娘娘。   想不到五皇子的风流账,竟算到自己老子的头上。 第84章 惊天贺礼   灌木丛外, 五皇子环顾四周,见没有其他人,干脆一把抱住了不停抽泣的云嫔, 急声道:   “若我真要害你, 今夜又怎会冒风险与你相见,我与你之间的事,只有大哥知晓。得知你有了身孕,我求他想法子把你送去护国寺躲上一年半载,待你产下孩子, 再回到宫里,就没人会知道这件事了。”   “大哥他明明应下我,他...他怎么会派人对你下毒呢!”   五皇这些话,包含的内容实在是太多了, 让偷听墙角的姜玉竹一时都难以消化。   苍天啊, 五皇子居然搞大了云嫔的肚子, 还谋划着将她送出宫外产子。   显然大皇子认为此计划太冒险, 故而在明面上哄骗五皇子, 背地里却想将云嫔秘密处置了。   阴差阳错下, 云嫔身边的侍女误食下毒糕点, 一命呜呼, 云嫔看见侍女凄惨的死状,惊恐不已, 认为是五皇子想要秘密处死她。   想到横竖都是死,云嫔决意与五皇子见面对峙。   五皇子虽然生性风流,可他对云嫔的心倒是真的, 二人一相见,就倒豆子一般交代出实情。   此时的云嫔感到无比彷徨, 只得紧紧环住五皇子的手臂,哭得如同要凋零的花,哽咽道:“福王,霜儿只有你了,我肚子里面是你的骨肉,你就算狠心不要我,也不能不要你的骨肉啊!”   女子这幅梨花带雨的模样,登时激起五皇子的保护欲,想到自从他失去父皇的宠爱后,身边的人都见风使舵,恨不得与他划清界限,唯有霜儿始终对他不离不弃。   他拍着女子的背,语气坚定:“霜儿莫哭,本王会有办法送你出宫,护你和孩子平安。”   云嫔抬起一对红肿双眸,眼底噙满了恐惧,颤声道:“可大皇子他要我死,皇贵妃娘娘在后宫一手遮天,他们要我死,阎王爷都拦不住!”   五皇子的眸色阴沉下来,他咬牙切齿道:“大哥这个人,我总算是看透了,他想要对付太子时,总是拿我当出头鸟,如今我断掉一条腿成了废人,他便想将我一脚踹开,没那么容易!”   他顿了顿,又冷哼一声:“这些年来,我替他办了这么多事,又怎会不留些心思。霜儿你放心,我清楚大哥和皇贵妃的一个秘密,只要有这个把柄,他们定然会任我差使...”   听到此处,灌木丛后的姜玉竹不由竖起了耳朵,想探听五皇子说得的秘密。   可云嫔得到五皇子的承诺,显然安心了不少,女子并没有再去追问,而是倚玉偎香,主动勾缠住五皇子的脖颈儿,送上香吻。   听着外面的动静渐渐变得有些不堪入耳,姜玉竹和萧时晏二人面面相视,不免觉得有些尴尬。   本想等着五皇子和云嫔完事后,他们二人再悄悄离去,可灌木丛外的男女多日未见,显然兴致高昂,不免耗时久了些。   姜玉竹在宴席上打翻的酒盏是梅子酒,虽然换上一套新衣裳,可身上还存有若隐若无的酒香。   这股子幽幽香气在夜色中飘荡,很快引来一只饥肠辘辘的野猫,忽而从黑暗中跳出来,扑进了姜玉竹怀里。   面对猛然蹿到身上的夜猫,姜玉竹不禁溢出一声尖叫。   “福王,那里好像有人...”云嫔惊慌的声音响起,二人忙急急慌慌穿好衣裳。   “是何人在此,还不快给本王出来!”五皇子目露凶光,他正欲唤来守在外面的侍卫,杀人灭口。   “福王,是下官。”   萧时晏从灌木丛后站起身,他面色沉静,举止从容行了一礼。   五皇子眯起双眼,看清楚对方是萧世子后,他眼珠滴溜溜转了转,忽然扬声道:“不对,小王方才明明听到是一个女子的声音...”   说到此处,五皇子似是想明白了什么,他斜嘴一笑:“看来萧世子和小王一样,觉得皇贵娘娘的寿宴无趣,出来找些乐子,不知让萧世子落下红尘的女子,是那一家的小姐啊?”   五皇子心想,萧国公府他是得罪不起,不过只要抓住萧世子与其他女子幽会的把柄,那就有办法封住对方的嘴。   只见灌木丛间微微摇动,不一会儿,一位身穿黛蓝羽袖月华裙的女子仿若从乌云后钻出来的月亮,徐徐站起身。   瞧见此女的容貌,五皇子一对眉毛高高扬起,嘴巴大大张开,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和不可思议。   “还请五皇子不要将小女和萧世子在一起的事告诉太子。”   女子声音怯怯的,透着几分乞求的味道。   五皇子愣怔好半天,才逐渐从震惊中醒过来,他不由冲萧时晏竖起了大拇指,语气充满敬佩:   “萧兄真是了不起啊,干了小王生平最想做却不敢做的事!”   姜玉竹:....   萧时晏:....   五皇子此时全然忘记他被人撞见和妃嫔厮混的事,心中只觉得大为畅快。   太子如今在朝中春风得意又如何?自己的女人都被撬走了,还傻乎乎蒙在鼓里什么都不知道呢!   萧世子表面看上去光风霁月,想不到骨子里却是个风月高手,竟敢去睡阎罗的女人。   真是让他甘拜下风!   五皇子一身轻松,唇角噙着坦然的笑意:“既然大家都是来寻刺激的,今夜之事,不妨就烂在彼此的肚子里。”   姜玉竹毫不意外五皇子会想歪,毕竟修葺至一半的东宫偏僻又昏暗,会来此地幽会的人,必然有着见不得光的秘密。   纵然她和萧时晏之间清清白白,可她手中拿着养神丹,若是把事情闹大引来禁卫军,那萧时晏帮她从丹药司窃取丹药一事便藏不住了。   思来想去,姜玉竹觉得五皇子这样误会也挺好,双方互有“把柄”在手上,才会安心。   她冲萧时晏递去一个眼神,对方心领神会,拱手对五皇子承诺必会对今夜的事闭口不言。   在临行前,五皇子笑眯眯看向姜玉竹,意有所指道:“姜小姐,太子现如今看上去不可一世,可他注定斗不过大皇子,你若是个聪明人,就牢牢把握住萧世子,免得陪着那个阎罗落个香消玉损...”   姜玉竹蹙起眉心,却还是佯作羞臊地垂下头,躲在萧时晏身后,没有搭腔五皇子的话。   为了不引起寿宴上宾客们地疑心,她和萧时晏在返回的路上提前分开。   负责把风的周鹏一脸愧疚道:“姜小姐,属下办事不利,东宫外墙有太多缺口,我瞧见五皇子他们进去的时候,已经迟了。”   姜玉竹摇了摇头,宽慰道:“无事,还好你没有贸然进来,不然五皇子见到你,恐怕就没那么轻易糊弄过去了。”   她重新回到宴席上,瞧见殿中气氛十分热闹。   原来是耀灵帝命内侍省从海石国重金寻到了一座十尺高的红珊瑚玉石盆栽。   这座红珊瑚玉石盆栽尺寸硕大,足足让十二个宫人合力一起才能搬动,放在大殿里展示时,血红色的玉石质地莹润剔透,在烛光下鲜红透亮,看得宾客们啧口称奇。   像这样正红色的珊瑚玉石盆栽,惟有一国之后的身份才能匹配得上。   殿中众人心里不免打起了鼓,莫非皇帝有心要将悬空二十年的后位添上人了?   若是皇贵妃当上皇后,那大皇子岂不是要成名正言顺的正宫嫡子。   就在众人暗自揣摩皇上心意的时候,一封千里加急的军务情报传进大殿。   大燕始皇立有祖训,历代皇帝在宫中收到边境军情,务必要放下手头上事务,优先处理军情。   耀灵帝浓眉微扬,挥手叫停教坊司的一众礼乐官,大殿内瞬间安静下来,静到落针可闻。   坐席上,宾客们屏气敛声,目光看向风风火火冲进大殿的斥候。   风尘仆仆的斥候行过礼,撩开衣摆跪在鎏金方砖上,扬声道:“启禀陛下,十日前夜里,有一队匈奴骑兵杀进雍州大营,当日靖西侯正在营地里安歇,经此变故,侯爷他不幸...罹难。”   此讯一出,顿时炸起殿中百官一片哗然。   皇贵妃身子晃了晃,素手一颤,鸾凤纹金尊脱手坠落,叽里咕噜从一层层金阶滚落至殿下,最终撞上大殿中央摆放的红珊瑚玉石盆栽。   耀灵帝顾不上宽慰一旁伤神的皇贵妃,他双手撑着龙案猛然站起身,急声问道:“雍州大营可有被匈奴人攻破?”   跪在地上斥候急忙否认,直言那伙夜袭军营的匈奴人只在营地里放上一把大火,又趁乱冲进主帅幄帐,将睡梦中的靖西侯砍掉首级,随后便扬长离去了。   得知雍州城平安无事,耀灵帝这才松了口气,重新坐回赤金龙椅上。   “父皇,雍州大营固若金汤,这伙匈奴人是如何越过高山,神不知鬼不觉潜入大营,又是如何在刺杀靖西侯安然离去?更何况,匈奴人只斩杀军营里主帅,却没有趁乱攻城,此事很不合理,儿臣认为这其中必有蹊跷!恳请父皇让儿臣前往雍州大营查看!”   大皇子从最初的震撼中回过神,他看向对面神色平静的太子,紧握双拳,疾步走上殿,恳请耀灵帝派自己前往雍州。   靖西侯虽死了,可雍州大营的兵权绝不能丢,大皇子笃定此事和太子脱不了干系,唯有先稳固雍州的局面,阻止太子趁机揽权。   皇贵妃趴在耀灵帝肩头,脸上的妆容都哭花了,哭声悲切,字字啜血:“陛下,臣妾的兄长战死了,臣妾...从今以后就没有兄长了...唯有陛下...”   今夜是皇贵妃的生辰寿宴,前一刻女子还喜地欢天被众星捧月,下一刻就收到兄长殒命的噩耗,从云端狠狠坠落,不禁让在宾客们感到同情又怜悯。   耀灵帝轻轻拍着皇贵妃颤抖的后背,宽慰道:“靖西侯以身殉国,朕定会好好善待他的后人,追封他的功绩,爱妃莫要太难过了。”   好好的一场寿宴,在这场突如其来的噩耗中匆匆收尾。   姜玉竹和太子回到府邸后,她将萧时晏交给自己的青花瓷瓶拿出来,好让府里的慕容神医检查这颗养身丹有没有问题。   在太子与大皇子的龙虎之争里,每次太子取得胜利时,耀灵帝总会好巧不巧染上风寒脑热,紧接着一病不起。   而在耀灵帝痊愈后,都会对大皇子犯下的错事轻轻放下,避而不提,这不禁让姜玉竹觉得太凑巧了。   尤其是太子与靖西侯赛马那次,她清楚记得耀灵帝当日爬到山顶时身体疲惫,然而在服用过养身丹后,短短一刻钟又变得精神极为矍铄。   果不其然,在回宫的当日,耀灵帝就病倒了。   故而,姜玉竹怀疑耀灵帝服用的养身丹有问题。   詹灼邺把瓷瓶放到桌案上,他抬手摘下少女肩头的云锦披风,语气平缓:   “听周鹏说,你今夜和萧时晏相会的时候,遇上了五皇子?”   经太子一提醒,姜玉竹想起在东宫发生的事,于是缓缓道明经过,顺带婉转地表明为了不让五皇子起疑心,她和萧时晏给太子带上一顶假绿冠。   詹灼邺平静听着,他拉过小少傅的柔荑坐在黄花梨卷草纹摇椅上,又在对方说得认真时褪下了女子的黛蓝色对襟开衫。   等到姜玉竹怀着愧意说完,猛然发现自己身上就剩下一件单薄的皎色中衣,她慌忙按住交领口,面露警觉之色,道:   “殿下是准备歇息了吗?那臣就先退下了。”   太子双臂撑在扶手椅两侧,缓缓俯下了身,那摇椅随之向后倾斜,后背骤然袭来的悬空感,使姜玉竹不得不伸双手抓住太子的手臂。   男子目光灼灼,眼尾轻勾,眼眸深邃且风流,居高临上看着她,声音低沉:   “听过少傅一席话,孤担心若不用心侍奉少傅,恐怕孤头上的绿冠就要做实了。”   姜玉竹双颊迅速飞上一抹绯红,她咬了咬唇瓣,轻声道:“殿下多虑了,臣与萧世子当时没有办法,才顺着五皇子的话顺水推舟罢了,殿下豁达大度,想必不会因为此事迁罪萧世子...”   姜玉竹这话不说还好,说了无异于火上浇油。   见小少傅都自身难保了,还不忘在自己面前维护萧时晏,詹灼邺狭长凤眸微微眯起,唇角浮起的笑意愈深:“那孤就只好惩罚少傅了...”   姜玉竹看懂太子眼底毫不掩饰的情愫,心中一颤,忙想要从摇椅上跳下来。   可太子却忽然间松开了按在扶手上的手掌,摇椅猛然向前摆动,将她甩进对方结实的怀中。   还未从天旋地转中回过神,姜玉竹感到腰间一紧,再抬起头时,才发现她被太子抱起来调转个方向,最终半跪在椅凳上,双手握在椅背上。   她转过头,瞧见太子单手解下腰间暗银嵌玉鞶革,不由心中大惊:“殿下,咱们...换个地方罢,这里离轩窗太近了...”   洞悉自己难逃一劫,姜玉竹只盼着能找个隐蔽的床帏之地,来平息老虎大人的妒火。   可老虎大人睚眦必报,势要将上一次的羞辱还回来。   感到手腕一紧,姜玉竹眼睁睁看到她的双手被暗银嵌玉鞶革束缚在椅背上,挣脱不得。   温热的唇瓣落在后颈上,猝不及防,激得女子倏地弓起白玉般雕琢的美背,赛雪欺霜得肌肤犹若皎月反拱,落在男子漆色眸底,引得眸色愈深。   随着黄花梨摇椅轻轻摇晃起来,在寂静的夜色中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   窗外月色如水,窗下摇椅摆动的幅度也越来越猛烈,仿佛醉酒的仙人东倒西歪,沉醉在弥漫着春光的盈盈夜色下...   一夜荒唐过去后,翌日,姜玉竹命余管事将太子府里所有的摇椅都丢进库房里。   慕容神医仔细检查过炼养身丹的药渣,告之太子这颗养身丹并无害。   虽然丹药里含有一丁点儿毒素,却不足以致命,除非耀灵帝把丹药当饭一样吃下肚,服用上二三十载,沉积的毒素才会引起疾病。   可耀灵帝设立下炼丹司不过五六年的时间,每日服用的丹药数量亦不算多,况且耀灵帝能够从危险重重的九子夺嫡之争中一路杀出来,提防之心更是比常人多。   听说耀灵帝安排了一个年龄与他相仿的试丹人,每次在炼丹司开炉后,都会让这位试丹人先服用,倘若平安无事,耀灵帝王才会服食下这批新出炉的丹药,整个过程可以说是缜密至极。   姜玉竹听到慕容神医的答复,她感到十分困惑。   莫非是她多虑了,或许只是巧合,才会让每次大皇子被太子揪住小辫子时,耀灵帝碰巧染上疾病,使得大皇子逢凶化吉?   还有昨夜五皇子在东宫与云嫔提起皇贵妃的把柄,又是什么事?   种种疑惑和偶然交错在一起,好似散乱在一起的线团,姜玉竹心中隐隐有种感觉,只要找到线头的一端,就能从杂乱的线团中找出最终的真相。   不过眼前当务之急,是要阻止大皇子前往雍州。   昨夜在章华殿,太子给皇贵妃献上的贺礼,正是靖西侯的首级。   詹灼邺自然不会和匈奴人勾结在一起,他谋划多年,终于收买下靖西侯身边的一个亲卫,又命手下兵马乔装成匈奴骑兵,里应外合攻破雍州军营,直取靖西的首级。   詹灼邺手下人马不会留下把柄,可若是大皇子被耀灵帝指派前往雍州,就保不齐会被他无中生有,况且雍州紧邻北凉,一旦大皇子得到雍州兵权,便能像以往的靖西侯一样,时刻掣肘北凉的玄月军。   就在姜玉竹和太子琢磨着如何阻止大皇子前去雍州时,京城贡院门口闹出一场不小的风波。   原是今年春闱科考上落榜的考生围拢在贡院外,这些人嚷嚷着科举存有舞弊行为,他们的答卷被人替换了,恳请大理寺的官员查明真相。   不过这些落榜考生被大理寺以寻衅滋事为由,尽数关押起来。   当这个消息传到太子府后,很快引起到姜玉竹的注意。   华庭书院是京城最负盛名的学府,姜玉竹在华庭书院受学三载,结识下不少有才华的学子,原以为在今年的春闱科举上,这些学子会崭露头角,可观那夜琼林宴上的等科进士,却多是世家大族子弟,鲜有姜玉竹认识的故人。   姜玉竹让太子调来中榜进士的答卷,她挑灯翻阅好几夜,果然发现了端倪。   在众多答卷中,其中有一份答卷脱颖而出,此人的文章针砭时弊,言辞犀利,一针见血指出朝中重臣兼任地方节度使的弊端,造成地方屯粮不积极,致使军粮不能自给的后果。   正是这独树一帜的答卷,让此人从万余名考生中大露头角,在殿试上被耀灵帝钦点为状元郎。   可姜玉竹却笃定这答卷的主人并非是琼林宴上那位状元郎。   这一日,姜玉竹与太子一起来到刑部的地牢。   刑部地牢分地号,人号和阎号三种监房,地号牢房主要关押酒后闹事的世家子弟,环境干净,甚至还有床榻被褥。人号牢房关押罪行较轻的犯人,有草席子可以睡,而阎号则关押着罪恶滔天的犯人,里面环境恶劣,终年不见天日。   阎号地牢里散发着阵阵恶臭,姜玉竹走在太子身后,用丝帕掩住口鼻。   负责领路的狱卒打开一间监房牢门,冲太子谄媚笑道:“殿下身份尊贵,若想要提审此人,差奴才去办就好,何必亲自来这种污秽的地方。”   詹灼邺淡淡道:“今日之事,不可外传。”   狱卒忙不迭点头,发誓定会把嘴紧闭严实了,同时提醒道:“此人是个硬骨头,跟他一起抓来的那个几个考生都认罪出去了,唯有他受过刑也不松口,愣是从人号房打进阎号房。”   姜玉竹收起遮挡在口鼻上的丝帕,她缓缓走向缩在角落里的男子,蹲下身仔细打量。   男子披头散发,囚服上布满血迹,脸上也全是脏泥,他双眸紧闭,靠在冰凉的墙壁上一声不吭,仿若是睡着了。   姜玉竹没想到男子竟会如此狼狈,她蹙起剑眉,轻声道:“鹤隐兄,你还好吗?”   男子猛然睁开眼,一对微微上扬的丹凤眼虽然布满了血丝,却是极为有神。   “姜墨竹....你来这里做什么?”   男子语气充满了戒备,甚至在看清来者时,忍不住露出厌恶的神情,往后缩了缩身子,仿若她才是污手垢面,浑身散发着臭气的人。   对于男子流露出的反映,姜玉竹倒是没有觉得意外。   在华庭书院里,姜玉竹谨记自己是女儿身,始终低调行事,不显露出才华,可因她不够硬朗的外观,仍惹到一些人不喜。   除了有断袖之癖的蒋世子处处刁难她,还有另一位学子同样看她不顺眼,此人就是眼前模样狼狈的鹤隐。   姜玉竹一直觉得鹤隐这个人很奇怪,他对自己的厌恶虽不像蒋世子那般明晃晃,却透露着避之不及的疏离。   譬如她初入学那日,原是被夫子分到和鹤隐邻桌,可不到半日的功夫,鹤隐就找到夫子告状,说姜玉竹身上有一股怪味,扰得他不能认真听课。   后来,姜玉竹就被分到与萧时晏坐一起。   再譬如,夫子分发课业时,鹤隐只要收到她递来的书册,都会毫不掩饰脸上的厌弃之色,狠狠用帕子擦拭她触碰的书册。   如今鹤隐沦落至地牢,对姜玉竹的厌恶之心非但没有少,反而更有甚之。   姜玉竹后退两步与他保持距离,温言道:“鹤隐兄,我看过这届状元郎的答卷,上面提到地方节度使的变革之道,你以前在书院里与夫子提过,我知道你没有说谎,此次春闱科举确是存在徇私舞弊,今日我与太子过来,是想帮你在圣上面前伸冤。”   “太子会带你去金銮殿面见皇上,你的文章风格独一无二,只要你再写一篇试策论,皇上看过后就能知晓,当初那篇独占魁首的文章是你所答....”   姜玉竹说了半晌,可男子始终缩在昏暗的角落里,一声也没有回应。   她皱起黛眉,向前走上一步,扬声询问:“鹤隐兄,你有在听吗?”   “离我远些!”   男子忽而暴喝一声,挣扎着想要起身闪躲,双手触及墙壁时又痛苦地缩回来。   姜玉竹这才注意到男子的手指全都扭曲了,根根手指上布满伤痕累累,她不由清瞳剧震。   “他们竟对你用了拶刑,你是读书人...他们怎可对你用拶刑?”   拶刑是用拶子套入犯人除了拇指外的其余八指,再用力紧收,十指连心,会传来钻心剧痛,许多犯人受不了这等剧痛,就会招供。   可在这个过程中,对手指的伤害极大,就算日后康复,也握不成笔了,所以刑部有禁令,不得对有功名的举子用拶刑。   似是清楚自己的双手废了,未来的仕途再无希望,鹤隐靠着墙壁冷笑起来,他抬起头看向姜玉竹,目光中有毫不掩饰的鄙色:   “姜墨竹,收起你的假慈悲,我不需要你这种虚伪之人的怜惜,你与太子今日前来游说我,不过是为了利用我,去扳倒大皇子...”   早在方才鹤隐挣扎之时,詹灼邺将小少傅揽在身后,他垂眸睥向自暴自弃的男子,淡声道:“你若不想扳倒大皇子,为何坚持到现在还没有认罪?”   鹤隐被太子问得一愣,他盯着面色清冷的男子,哑声没有作答。   詹灼邺又道:“孤认识一位神医,可接断指,你若是愿意效忠于孤,孤可以助你夺回自己的状元之位。”   太子容貌俊美,气质卓然,谈吐间噙着一国储君的威仪,不禁让人心悦诚服。   鹤隐听到太子的应诺,晦暗的目光一点点亮了起来,可当他的目光落到姜玉竹身上时,又倏然暗沉下来,冷声道:   “多谢殿下好意,不过鹤某决意以死明冤,会在牢狱四壁留下一封血书,向世人昭示大皇子默许考官徇私舞弊的恶行。”   姜玉竹从太子身后探出头,语气有些无奈:“只怕鹤兄的冤魂还没飘到孟婆桥,墙壁留下的血书就被狱卒用粪水泼洒干净了,鹤兄究竟有什么顾虑,不妨对太子直言。”   听到姜玉竹的嘲讽,鹤兄不怒反笑,一双丹凤眸微微扬起,直直看向太子身后眉眼清秀的少年郎,不屑笑道:   “鹤某的冤屈和生死,不需要靠一个女子去指指点点。” 第85章 寻求真相   此言一出, 女子浓密的睫毛在一瞬间扑簌簌扇动,那弯如新月的眉毛高高扬起。   詹灼邺眯起凤眸,漆色眸底闪过一道冷冽杀意, 他沉声唤道:“周鹏...”   “且等一下!”   姜玉竹从惊愣中回过神, 阻拦太子唤来周鹏灭口。   她将太子拉到角落里,黛眉微蹙,轻声道:“殿下,时机不等人,大皇子不日后就要启程前往雍州大营, 鹤隐的文风极具鲜明,如若他能出面作证,便省去很多功夫。殿下容臣再与他说几句话,看看能不能扭转他的心意。”   詹灼邺看向神色真诚的小少傅, 思忖片刻后, 点头应允了。   姜玉竹再次走到鹤隐面前, 她拾起几把杂草垫在乌黑的方砖上, 撩开竹纹衣摆席地而坐。   “姜某很好奇, 鹤兄从何知道我是女子?”   或许是认为挑明真相后, 自己终逃不过被太子灭口, 鹤隐没有隐瞒真相。   “我出身于杏林世家, 嗅觉天生异于常人,你身上的气味虽然用皂香刻意遮掩, 却仍是难掩女子的天然体香。”   姜玉竹眨了眨莹润乌眸,恍然道:“所以在华庭书院的第一日里,鹤兄就知晓我是女子, 那你为何没有去夫子面前揭发我?”   鹤隐冷笑一声,语气不屑:“你离经叛道扮成男子入学, 乃是父母失德失责,此事与我又有何干?”   其实,鹤隐在最初认出姜玉竹女儿身时,只当她是个被父母宠坏的高门贵族小姐,好奇来到学院里呆上几日,很快就会被枯燥的课业逼回闺房。   可这个胆大妄为的女子却坚持下来,纵然资质平庸,却在机缘巧合下入了李棋仙的眼,成为李棋仙唯一的入门弟子。   而被李棋仙拒绝门外的鹤隐曾想去揭发姜玉竹,可看到女子在课堂上乌眸明亮的模样,他终是放弃这个念头。   罢了,对方终究是个女子,再勤勉又能如何?   参不了科举,入不得仕途,终是要回到她的绣阁香闺,日后择一个好人家嫁出去,他何必因此毁掉她的声誉。   可碰巧在春闱前,鹤隐的父亲猝然病逝,按照大燕律例,在一年守孝期间,他不能参加科举考试。   当听说姜玉竹在殿试上高中榜首,成为太子少傅的消息,鹤隐先是感到不可思议,遂感叹女子城府深沉。   女子资质平庸,除了容貌尚可,一无是处。   不过是靠着以色侍人,攀附上太子,竟然敢明目张胆立身于朝堂。   真乃可笑!   故而当姜玉竹向鹤隐提出她可以帮助他沉冤昭雪,他心底只有一声冷笑。   得知鹤隐原是因她的女儿身而避之若浼,姜玉竹拱手笑道:   “那姜某要多谢当初鹤兄的不告发之恩。”   女子笑起来时明眸弯弯,纵然置身于昏暗恶臭的牢房里,却犹若一株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拂来阵阵幽香。   鹤隐皱起眉心,别过脸不去看女子清丽的笑容。   既然知道对方为何看她不顺眼,姜玉竹心里很快就有法子。   她缓缓站起身,掸了掸衣服上的杂草,从腰间摘下一柄山水折扇,展开扇面轻轻摇晃,鬓角碎发随微风摇曳,姿态悠然。   她幽幽长叹道:“想当年在华庭书院里,要属鹤兄与萧世子的文章最出彩,可惜鹤兄错过去年科考,不然凭借你的才学和容貌,当个探花郎尚公主,仕途定会青云直上...”   听到小少傅的话,詹灼邺眉心轻动,垂眸打量起墙角蓬头垢面的男子。   鹤隐面露不屑,他微微扬起下巴,冷声嗤笑:“萧时晏不敢得罪权贵,宁可将状元之名拱手相让,妄我以前把他视作对手...”   见鱼儿主动开口咬住勾子,姜玉竹啪嗒收起手中折扇,玉臂伸展,扇头直指一身傲气的鹤隐,挑眉笑道:   “鹤兄口气不小,那你可愿意同我比试一场,我们取一题拟定时策论,看谁撰写的文章好?”   “倘若我输了,便去大理寺坦白身份,若是鹤兄输了,就随太子面见圣上,揭露此次科举徇私舞弊的真相。”   鹤隐虽不相信姜玉竹输了后会的去认罪,不过见女子姿态傲慢,语气骄矜,忍不住激发他的好胜之心。   “鹤某一介将死之人,还有什么不敢去赌?”   约定既成,因鹤隐双手被废,詹灼邺命周鹏请来冯少师把鹤隐口述的文章撰写下来。   冯弘彦在文坛上的名声如雷贯耳,就连鹤隐这等心高气傲的才子见到,亦要以礼相待,不能脏着一张脸打招呼。   狱卒取来清水擦拭干净他的脸后,又为他换上一套干净的衣裳。   平心而论,鹤隐这个人的性子虽然倨傲,但男子容貌属实不俗,尤其那一双丹凤眸极为有神,眼尾微微上扬,自有一股柔美冷艳气质。   詹灼邺想到小少傅刚刚称赞此人的话,心里不禁有些发堵。   冯少师将准备好的拟题道来,姜玉竹铺展好笔墨,开始挥墨答题,而一旁的鹤隐沉思片刻后,亦开始口述。   若论公允,科举考场上禁止大声喧哗,像鹤隐这种口述,必然会打扰其他人的思路,下笔艰难。   虽是正午,可潮湿的地牢里阴暗无光,姜玉竹端坐在临时搭建的桌案后,面前点着一盏油灯,她眸光澄澈,不受外界声音所扰,下笔如烟。   詹灼邺立在桌案一旁,他帮小少傅研磨墨汁,目光落在女子身上。   烛光融融,映亮了女子姣好面容,她轻蹙秀眉,神情坚定,专注于眼前的书写,洁白的宣纸浮现出清新飘逸字迹,女子明亮的眸光随着笔锋微微流转,宛若夜空中闪烁的星子。   小少傅并非争强好胜之人,詹灼邺猜测女子今日非要和鹤隐一争高下,一是为让此人心甘情愿出面作证,二是为了她心中的夙愿。   小少傅同他谈起过,她未来要在大燕建立供女子读书的书院,从此女子亦能参加科考,甚至是入朝为官。   詹灼邺日后坐上龙椅,自然会助小少傅达成心愿,只是下达政令容易,可让朝中百官心甘情愿施行却很难。   他曾告诫过小少傅,朝中不乏固守成规的臣子,他们是绝不会承认女子能够像男子一样读书,入仕,闯出一番天地。   彼时,少女看向他的眸光闪亮又坚定,她唇角噙着自信的笑意:“那臣就要将这些看不起女子的人都打败,让他们输得心服口服!”   姜玉竹和鹤隐几乎是同时完成答卷。   冯少师逐一看过二人的时策论,眼中流露出赞赏的笑意。   他没有做出点评,而将手中文章对调一下交给彼此,捋须笑道:“你们不妨互相看一看对方的文章。”   姜玉竹仔细看过鹤隐的时策论,不吝赞赏道:“鹤兄的文章,还是一如既往出彩,朝中迫切需要你这样直言不讳的臣子。”   一旁的鹤隐在看完姜玉竹的时策论后,却是陷入了沉默。   良久,他缓缓开口,语气低沉:“是我输了...”   曾经的他,自信满满认定放眼京城,惟有萧时晏可以与他一争高下。   以至于他把姜玉竹的时策论从头到尾看上三遍,若非他亲眼所见,实在难以相信一个女子可以撰写出如此优秀的文章,   不像他浮于纸面上的华丽词藻,女子的见解深刻,入木三分,足见她这几年并非是挂了个闲职,而是实打实在朝中为政。   以至于和她相比,自己的文章实在是太浅薄,冯少师算是给足他颜面,才没有对二人的时策论做出点评。   姜玉竹有意帮太子收拢鹤隐这位不可多得的人才,故而施展的打击点到为止。   她浅浅一笑:“我比你早两年入仕,算是占了个大便宜,我相信以鹤兄的才华,两年后会比我更要优秀。”   “输了便是输了,姜墨竹....不,姜小姐,我向你道歉。”   鹤隐涨红着脸说完,他又冲太子深深行了一礼,郑声道:“若是殿下不弃,鹤某愿意出面作证,指认大皇子徇私舞弊,暗中调换答卷等罪行。”   有太子出面担保,鹤隐很快就被保释出地牢。   在回程的路上,詹灼邺一边轻轻揉捏着小少傅莹白细腕,一边淡声道:   “鹤隐终归知道少傅是女子,此人心高气傲,待为他平完冤屈,孤决意将他调去北凉磨练上几年。”   鹤隐的才华和本事是实打实的,若无这两年在官场上陪着太子历练,姜玉竹还真没把握能在文章上胜过他。   手腕间传来不轻不重的按压,缓解奋笔疾书后的酸胀感,她抬眸看向太子,认真道:   “殿下不至于如此谨慎,臣相信鹤隐会对臣的秘密守口如瓶。”   捏在女子皓腕上的手指顿住,转而擒住白嫩柔荑,将人拉扯进怀中。   “少傅倒是对此人很信任,以前在华庭书院里,你与他交情很深吗?”   詹灼邺低下头,挺拔鼻梁磨蹭起小少傅光洁饱满的额头,   姜玉竹没有听出太子语气中的醋味,还眨了眨盈盈乌眸,一本正经回答道:“鹤兄打一照面就认出臣是女子,这些年间,他从未想过去夫子面前揭发臣的身份,想来他日后在朝中亦会谨言慎行。”   想了想,她又补充道:“况且殿下为鹤兄正名后,他就是今年科举的状元郎,下放状元郎去北凉当差,未免显得殿下过河拆桥,不近人情...”   詹灼邺伸手挑起少女白玉般的精巧小巴,剑眉微挑,语气低沉:“少傅一口一个鹤兄,唤得倒是亲热。”   朝中有一个萧时晏就足够他闹心,偏偏聪慧伶俐的小少傅在男女之防上,却是少了根筋。   若是再招惹上一个新科状元郎,日日变着花样给他堵心,詹灼邺保不齐会成为斩贤臣的昏君。   姜玉竹迎着男子黑涔涔的眸子,终于意识到太子吃味了。   面对神色不悦的储君,唯有馨香唇舌才能抚平对方的滔天醋气。   她弯起眼眸,伸出双臂揽在太子修颈上,仰起头吻了上去。   本意是蜻蜓点水的浅浅一个吻,却被男子扣住后脑勺,纠缠不休地追逐上来。   今日前往刑部大牢探视鹤隐,不宜惊动大皇子,故而姜玉竹与太子乘坐一辆古朴低调的青帏马车出行。   车厢内空间不大,没有置下矮塌和软枕靠背。   感到腰间一紧,姜玉竹面对面被太子抱到腿上,二人鼻息相缠,吻得身上都出了一层细汗,她双掌撑着男子宽阔的肩头,琼首被脖颈间环绕的热气逼得微微上扬,脱口而出的声音颤颤的:   “臣记得今日陈阁老会前来太子府...拜访殿下...殿下莫要再胡闹了...”   詹灼邺衔住女子精巧的耳垂,低声蛊惑道:“陈阁老每次来,都是为了给大皇子套话,让他多候上一时片刻,不碍事。”   太子话虽不假,可姜玉竹立志做一个辅佐贤君的臣子,而非让君王不愿早朝的祸水。   再说,太子若真闹起来,那可不是一时片刻能完事的...   她拢起衣领,迫使自己的声音少了些春情:“陈阁老是心怀不轨,只好委屈殿下陪着他虚与委蛇上一时片刻...”   埋首于馨香烟波里的詹灼邺低笑一声。   小少傅冰雪聪明,可在男女之事上,总是透着愚钝和无知,男子又不是女子,箭在弦上,那有收回去晾一晾的道理。   姜玉竹正要询问太子笑什么,忽而感到缚在胸口的抹胸一松,汹涌而出的春色倒是便宜近在迟尺的男子。   负责驾车的车夫听到车内传出女子一声浅短的惊呼,遂即归于安静。   片刻后,太子清冷的声音淡淡传出来:   “去燕子湖畔绕一圈再回府。”   车夫应了声,忙调转马头方向,扬起鞭子在马儿屁股上狠狠抽打一鞭子。   车内,姜玉竹同样挨上一记,她紧紧咬住唇瓣,乌眸雾气横生,双颊鲜红欲滴,气鼓鼓瞪着凤眸含笑的男子。   “少傅不必紧张,放轻松些。”   太子这副坦然又有理的模样叫姜玉竹心中更气了,手中紧紧攥着男子的玄色龙纹刺绣衣袍,扯得笔挺顺滑的面料都出了涟漪,她忍不住报复地想,干脆紧死他好了。   这个念想刚刚一闪而过,车外不听话的马儿又挨了一鞭子,掩去车内这声清响,同时响起的还有太子的低哼:“孤的小玉儿学坏了。”   姜玉竹双颊红霞更盛,干脆张开嘴,把压下的忍耐尽数宣泄在男子肩头。   马蹄声哒哒作响,车外半冷半暖的秋空下起了绵绵细雨。   青帏马车绕着燕子湖畔转了一圈又一圈,直到天彻底黑下来,才放缓疾驰的步伐,马蹄声在石板路上拖沓,低沉而缓慢,慢悠悠朝太子府的方向驶去。   车内浓郁的麝香气让姜玉竹感到有些闷,她拢好散乱的衣衫,将车窗打开了一道缝。   雨后的空气格外的清新,弥漫着泥土的芬芳,又混杂着青草的清香,沁人心脾。   姜玉竹趴在窗口,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看向喧嚣热闹的夜市。   夜色渐深,一盏盏红笼灯笼在门廊下方悬挂,将街道两边的摊位照得灯火通明。   来来往往的行人穿梭其间,接踵比肩,小贩们忙着烹饪小食,摊前的长凳子上坐满了老少男女,三五成群,脸上洋溢着欢喜的笑容。   看了片刻,姜玉竹的胃袋子忽而咕咕叫起来。   薄唇落在后颈上,传来温热的触感,太子餍足的声音响起:“喂饱了孤,少傅也是该饿了...”   姜玉竹双颊刚刚退下的红晕又涌了上来,她懒懒横瞪向太子一眼。   殊不知这副娇嗔模样,别有一番春情。   詹灼邺凤眸微弯,他抬手拢起女子鬓角微乱的乌发,低声哄慰:“孤带少傅去吃饭。”   姜玉竹无力的摇了摇头,哑声道:“臣没有力气,还是回府吃罢。”   话音刚落,她的胃袋子又委屈地发出阵阵饥鸣。   “想吃些什么,孤去给你买回来。”   相较于姜玉竹雨后梨花的娇弱模样,詹灼邺除了身上的衣衫有些皱,倒是一派清明端正。   听到太子要为自己跑腿,姜玉竹双眸一亮,毫不客气地点上一长串小食。   太子走下车,扎身进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男子身姿颀长,眉眼俊美,气质矜贵,周身萦绕的烟火气仿若给他自带上一层仙气,登时惹得夜市上的人群纷纷侧目。   姜玉竹趴在窗口,她笑眼弯弯望着太子挑选小食的挺拔背影,心底忽而产生一种幸福的感觉。   这一刻,她无比希望与这个男子一起走下去,纵然前景迷雾重重,险象环生,她仍会奋不顾身站在他身畔,牵着他的手,一起走下去。   夜市上灯火通明,将每一个路人的笑容都映照得清晰。   忽而,姜玉竹看到一个熟悉的脸庞从屋檐下走出来,此人先是警惕地打量起四周,又伸手摸了摸鼓囊囊的袖口,紧接着低下头钻进一辆马车里,迅速消失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   姜玉竹蹙起眉心,她从窗口探出头,看到那辆马车最后消失的方向,是通往皇宫的玄武大街。   “少傅在看什么?”   詹灼邺买完小食归来,看到小少傅扒在车窗口,半个身子都快要探出去。   “臣...刚刚瞧见一个宫里的人从珍宝阁里出来,此人看上去有些眼熟....”   姜玉竹接过太子递来的鳝鱼包子,轻轻咬上一口,肚子里有了热腾腾的食物,她快要被太子捣晕的脑子渐渐恢复了清明。   从那个人白净又阴柔的面容上看,应该是宫里的小内监,具体是那个宫里的,姜玉竹在脑中搜寻片刻,终于想起她在插花比赛那日,曾瞧见过这位小内监站在皇贵妃身畔。   这么晚了,这名小内监前往珍宝阁里购买下什么,他袖口里鼓囊囊的东西是从珍宝阁拍下的吗?   皇贵妃荣宠万千,按道理讲登华宫里什么都不缺,究竟是什么重要的东西,值得让皇贵妃派小内监出宫采买,还一副神神秘秘不可见人的模样。   还有,珍宝阁是五皇子名下产业,虽然因洗飞印钱被御史台关上一段日子,不过在五皇子被皇帝解除幽禁后,又重新开张了。   姜玉竹继而想起她和萧时晏撞见五皇子与云嫔幽会时,清楚听到五皇子信誓旦旦说他有皇贵妃的把柄。   这二者之间会不会有什么牵连?姜玉竹把自己的猜想告诉太子。   詹灼邺凝眉沉思片刻,召来一名暗侍,命此人伪装成客人混进珍宝阁,打听刚刚小内监拍下的东西。   ———   太子府书房,陈阁老坐在黄花梨扶手椅上,皱着眉头喝下第十盏茶水。   又等了片刻后,陈阁老终是按耐不住,起身走到门口张望。   “陈阁老可是想更衣,要不要奴才给您领路?”余管事脸上端起热情的笑容,当即走上前询问。   陈阁老一对儿稀疏的眉毛耷拉下来,心想他干坐在书房的两个时辰里去过四次茅房,还能不记得路。   陈阁老脸上挤出勉强的笑意,他又一次问道:“管事可清楚太子和姜少傅今日去了哪里?何时才能归来?”   余管事当然不能说太子和姜少傅去了刑部大牢,他不露声色回答:“今个天气好,姜少傅陪太子去京郊外骑马...”   话音刚落,只见月亮门下走来两道相互依偎的身影,正是陈阁老苦等上大半日的太子和姜少傅。   姜少傅或许是骑上太久的马儿,腿肚子都骑抽筋了,那清瘦的身子倚在太子怀中,走起路上亦是软绵绵的。   到了最后,太子索性将“步履维艰”的小少傅横身抱起来,阔步而行。   姜少傅显然是谨记君臣有别,不断在太子怀中挣扎,应是在请求太子放下自己。   太子低下头,似是在姜少傅耳畔说了些什么话,少年终于停止挣扎。   陈阁老瞧见这一幕,双眼圆睁,眼珠都快要突出来了,转头看向一旁的余管事,可余管事仿若早就见怪不怪,甚至眼角荡起的纹路还有种老父亲瞧见打了许久光棍儿的儿子终抱得媳妇儿归的欣慰笑意。   “姜某见过陈阁老,阁老用过晚膳了吗?姜某刚刚和太子途径夜市,觉得腹中饥饿,故而耽误了些许功夫,让阁老久等了。”   姜玉竹瞧见屋檐下立着的陈阁老,她忙从太子怀中跳下来,抬手行了一礼。   看着少年油汪汪的红唇,陈阁老这才明白原来姜少傅和太子骑马累了,君臣二人还沿途吃饱了回来。   想到自己灌了一肚子水饱的肚子,陈阁老一时怀疑二人是故意晾着他一下午。   “老臣今日前来,是想要问一问太子殿下,吏部决意派遣哪一位制置使随大殿下前往雍州?”   制置使是负责管辖军务的文官,通常来说,朝廷会在边防大营安排上一文一武两位同品阶的官员相互制衡。   此次前往雍州视察大营,大皇子向耀灵帝举荐一名战功赫赫的武官,看来其是对雍州的兵权势在必得。   詹灼邺面色淡然,不以为意道:“吏部最近忙着为等科进士量才录用,至于这位制置使的人选,就由阁老自行定夺。”   陈阁老神色一怔,一时怀疑自己听错了。   要知他今日前来,就是为了向太子举荐几位臣子,如若莅任雍州的制置使同样是大皇子的人,就省去了许多麻烦。   不过这等的紧要职位,太子肯定不会轻易放手,陈阁老已做好和太子促膝长谈至天明的准备,没想到太子上下嘴皮子一碰,竟然同意了。   姜少傅在路上,究竟给太子喂了什么通情达理的迷魂药?   得到太子的应允,喝了一肚子茶水的陈阁老欢天喜提出告辞。   望向陈阁老步履轻快的背影,姜玉竹轻轻摇了摇头,感叹大皇子这次的如意算盘,注定是要落空了。   有鹤隐这位关键证人出面,大皇子在科举考试上收受贿赂,纵容手下亲信官吏调换考卷之事被御史台揭发出来,震惊朝野。   国之栋梁,得之则安以荣,失之则亡以辱。   故而,历代大燕皇帝都极为重视科举,当知晓大皇子染指科举所干的勾当,耀灵帝在金銮殿上气得破口大骂,当即褫夺他在三省六部的协理权。   若非有几位年迈的阁老拼死阻拦,耀灵帝险些就要将大皇子关押进大理寺,和那些贪官污吏一起查办。   姜玉竹休沐没有上朝,错过耀灵帝大义灭亲这场精彩纷呈的好戏。   不过姜玉竹当日亦没有闲下来,而是取下头上青冠,换上一袭衣裙,以姜家小女的身份与萧时晏约在回香茗茶楼相见。 第86章 大结局上   日光透过菱格窗棂洒进茶室雅间, 男子身着月白色山水楼台圆领袍,端身坐在黄花梨茶几前,他琥珀色的眸子在日光下透着温润的光泽, 宛若凝结的蜜糖。   男子动作优雅, 他先从青花瓷茶罐舀出一勺茶叶,放入紫砂茶壶,随后缓缓注入热水,茶壶口顿时溢出缕缕茶香,迅速弥漫至整个雅间。   坐在他对面的女子拿起茶盏轻抿一口, 弯眉浅笑:“时晏兄在茶艺上又精进了不少。”   听到女子柔声称赞,萧时晏唇角弯了弯,他将一盘茶点推到女子面前,轻声道:   “瑶君, 你这个法子会不会太冒险, 若是五皇子不上当, 他转而去告诉大皇子, 那咱们...岂不是陷于被动。”   姜玉竹拾起一块桂花糕, 轻轻咬了一口, 齿间沁出的桂花香甜却没有消散她心中的忧虑。   “麻烦时晏兄陪我演完这一出戏, 至于对方上不上勾, 就听天由命罢...就是拖累你被我坏了名声..”   萧时晏看向女子明艳的脸庞,剑眉微拢, 认真道:“我自是不在意这些,只是太子他...知道你的计划吗?”   实话实说,这一次的计划, 姜玉竹是瞒着太子先斩后奏。   因为她清楚太子绝对不会答应自己和萧时晏演上这一出戏。   可太子派去珍宝阁的暗侍查遍阁楼里所有的账本,却没有发现小内监在那夜拿走的东西的是什么?   姜玉竹猜想, 或许皇贵妃拿走的东西并非是放出来拍卖的宝物,而是仅仅寄存在珍宝阁。   珍宝阁能够源源不断拿出来稀世珍宝竞拍,因其背后有来自五湖四海的匿名的卖家,可以提供出各种稀罕宝物。   有些东西可能被大燕明文禁止买卖,故而走得是暗帐。   如此以来,若想知道皇贵妃从珍宝阁拿走的东西,只有一个人能给姜玉竹答案。   那便是珍宝阁的大东家——五皇子。   就在姜玉竹和萧时晏相谈的时候,雕花门框传来了咚咚咚的响声,萧时晏起身打来木门,五皇子一张憔悴的脸庞映入眼帘。   足见这段日子里,男子过得不太顺遂。   五皇子一瘸一拐走到蒲团坐下,他狐疑的目光在对面男女身上来回流转,不咸不淡道:   “萧世子今日约本王相见,该不会是让本王帮着你们二人从太子手下私奔吧?”   萧时晏给五皇子倒上一盏茶,他眉眼含笑,温煦的声音情不自禁让人卸下心底戒备。   “萧某今日约五殿下相见,是想帮殿下解决心头之患,让殿下和云嫔娘娘从此都睡上安稳觉。”   萧时晏这话说得婉转,不过辗转难眠多日的五皇子一下子就听懂了,男子颓废的双眸忽而亮起来。   云嫔肚子的孩子,于他而言就是个随时会爆炸的震天雷。   一旦被父皇发现,他和云嫔的小命儿就都没了!   云嫔的肚子一日日见大,加上自从知晓是皇贵妃给她下的毒,她更是如惊弓之鸟,抱病躲在宫里,任谁都不敢见。   五皇子想找大皇子商议,可大皇子因科举舞弊之事被关在府邸里受罚,只派人传出话来,说让他斩草除根。   可五皇子实在舍不得云妃,走投无路时,他听到萧时晏的暗示,惊喜之余,又生出狐疑。   “萧世子可是有什么事,需要小王相帮?”   为了打消五皇子的顾虑,萧时晏忽而握住姜玉竹的手,男子清俊的眉眼间拢着一抹忧色。   “五皇子那夜瞧见了,萧某与姜小姐两情相悦,我本欲去姜府提亲,却被太子抢先了一步得到皇上赐婚的圣旨,从此将我二人拆散...”   为了配合萧时晏,姜玉竹伸手覆在男子手背上,抬眸看去,眼底含情脉脉。   萧时晏的心不禁抽动了一下,明知女子眼中的情意是假,可他仍是有片刻的沉沦。   男子一片痴情的模样,落在五皇子眼中,那便是真情流露。   得知是太子棒打鸳鸯在先,又看到眼前这对痴男怨女,不禁让他想起自己和云嫔。   五皇子仰脖子饮下一盏茶,他蹙着眉头长叹了一口气:“小王如今连父王的面都见不到,就算有心为你二人说情,恐怕也是人微言轻。”   萧时晏收回目光,他对五皇子沉声道:“殿下只需告诉我,皇贵妃每隔三月,派人去珍宝阁所取的东西,便足够了。”   此言一出,五皇子倏地睁大双眼,他双肩下意识耸起,脸上露出提防之色,语气戒备:   “萧世子...问这个做什么?还有,你怎么会知道皇贵妃派人来珍宝阁取东西?”   萧时晏淡淡一笑,解释道:“萧某如今效命于大皇子,可五殿下想必亦清楚,大皇子并非重诺之人,我担心助大皇子扳倒太子后,他不会放过姜小姐。故而,我想要留一个后手...”   五皇子没有答应,亦没有拒绝,他的目光游移不定。手指不停敲打着青瓷杯壁,显然是在权衡萧时晏话中的真假。   萧时晏见状,进一步加重筹码:“我与端妃娘娘相熟,若是五殿下愿意帮助萧某解惑,我可以求端妃娘娘将云嫔安全带出宫,寻一个地方安置。”   五皇子心中有所动摇,他这个人脑袋虽然不灵光,可孰轻孰重还是能分清楚。   他帮大皇子和皇贵妃办的这件事太大了,虽然他并非有意,但无意中知道真相后,他仍是惊出一身冷汗。   看到五皇子皱着眉头,目光闪烁,姜玉竹猜测到对方心中正在进行苦苦挣扎,为了不让这只快煮熟的鸭子飞走,她只好再顺势再添一把火,好让五皇子做出决断。   姜玉竹轻轻抽泣一声,眸底渐渐蓄上朦胧雾气,她伸手按在腹部上,幽幽道:“五殿下,云妃娘娘现如今的情况,臣女感同身受...”   五皇子:....   萧时晏:....   姜玉竹这一句话风轻云淡,蕴藏的杀伤力却是十足,五皇子瞬间理解萧时晏迫切想拿到大皇子把柄的缘由。   倘若日后姜小姐诞下孩子,无论是谁的种,依照大哥那种宁杀勿漏的阴毒性子,断然不会放过姜小姐和她腹中的骨肉。   “萧时晏,你可真是让小王佩服得顶礼膜拜,心悦诚服!”   给太子带上一顶绿冠的不说,还让姜小姐大着肚子入门,换他都做不出这等丧尽天良的缺德事。   萧时晏收敛眼底的惊讶,唇角牵起一抹无奈笑意:“五殿下谬赞了...”   彼此的“秘密”进一步交换后,五皇子心里的戒备全然放下,他不仅将皇贵妃从珍宝阁拿走的东西交待出来,甚至还说出此物的用法。   获悉真相的姜玉竹和萧时晏面面相视,从彼此眼中看到了惊愕之色。   送走五皇子后,姜玉竹倒上一盏凉茶,颤抖着手一饮而尽,喃喃道:“糟了,太子这次怕是把大皇子逼急,恐怕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女子喝得太急,青柚盏里的茶水溢出唇角,洒落在她玉色绣枝堆花衣裙上,洇透出浓艳至极的花瓣儿。   萧时晏眸色微深,他从袖口取出丝帕,想要帮女子擦拭衣上的水渍。   落在半空中的手臂忽而被一只有力的手掌握住,男子清冷的声音忽而响起:   “萧世子,戏已经演完了!”   姜玉竹抬起头,惊讶于太子何时如神兵天降,眨眼间出现在雅间里。   萧时晏眼中讶色转瞬即逝,他面色平静行了一礼,沉声道:“姜少傅想要帮殿下查明事情真相,因此邀来臣演上一出戏,还请太子殿下勿要因此迁怒姜少傅。”   太子俊容不见一丝脑色,深邃眉眼噙着清浅笑意,端起一代贤君的儒雅风姿,托举起萧时晏行礼的手臂,淡声道:   “少傅一心为孤筹谋,孤当然不会怪罪她,倒是麻烦萧世子跑上这一趟。”   男子凤眸含笑看向坐在蒲团上发怔的姜玉竹,又温言道:“萧世子到了成家立业的年纪,日后还要娶妻生子,少傅以后莫要再胡闹了。”   姜玉竹看到太子意味深长的笑意,忙点点头说她记下了。   “马车已再楼下备好,车内有滋补养神的药材,有劳萧世子代孤转交给萧掌院。”   承受下太子的赏赐,亦代表萧时晏今日所作所为,全是为了太子效忠,并未是因那个女子所求....   男子敛去眸底的失落,毕恭毕敬言谢。   萧时晏离去后,雅室里就只剩姜玉竹和太子二人,气氛一时间变得古怪。   姜玉竹不清楚太子何时来的,又听到多少谈话内容,反正她是打定主意将此事烂在肚子里,免得被太子揪到小辫子,在床帏里迫着她做一些过分的姿势...   还好太子并没有追问她和萧时晏究竟在五皇子面前上演什么戏码,只是贴心的帮她系好披风,随后拉着她的手,走进隔壁的雅室。   “殿下,您带臣来这里干....”   姜玉竹的话戛然而止,她站在一面铜镜面前,透过晶莹剔透的镜面,清晰看到另一间房的情景。   她这才想起在隔壁雅室里面,也有一面相似的铜镜,正对着她和萧事晏谈话的黄花梨翘头茶案。   所以说,太子刚刚在这间屋子里面,将她和萧时晏演的那出戏...从头到尾看完了。   她被太子抵在三尺高的铜镜前,男子手掌按在她平坦的小腹上,狭长凤眸微微眯起,漆色眸底流露出危险的气息。   “少傅肚子里的骨肉,是谁的?”   姜玉竹双颊涨红,她轻轻摇了摇头,故作无知道:“臣...这里没有骨肉啊...”   詹灼邺垂眸看着委屈巴巴的小少傅,女子仰起头,肌似羊脂,乌眸清润,琼鼻挺翘,娇美无比。   尤其是那对桃花眸子笑起来,双眼也随之弯成桃花瓣般的形状,漆黑瞳仁如同深潭,又像湖面上荡漾的漩涡,深不可测却又令人着迷,让人沉沦其中。   他方才透过铜镜,看到小少傅对其他男子露出明媚的笑容,纵然知道女子是在逢场作戏,可心里仍旧是闷得发堵。   “少傅肚子里的骨肉,是谁的?”   太子又问了一遍,按在腹部的手掌缓缓往上,姜玉竹双颊红晕更甚,忙温言安抚道:“是殿下的....就算现在没有,日后这里也会有殿下的骨肉...”   近在咫尺的男子这才露出满足的笑意,眼尾轻勾,蕴藉风流,挺拔的鼻梁磨蹭起她的脸颊,低声道:“那今日先埋下种子。”   姜玉竹不喜在陌生的地方做亲密的事情,她想要哄着太子回到府邸再撒播种子,却被男子夺走唇瓣。   许是男人在这种事情上有着与生俱来的天赋,这段日子以来,太子亲吻的技巧愈发娴熟,绵绵不觉的一吻下来,姜玉竹脑袋晕乎乎的,四肢绵软,无力去推开熨贴在身边的男子。   半醉半醒之间,太子牵引着她的手,扣上铜镜边上的一个机关。   随着咔哒一声清响,只见原本通透的双面镜变成了普通铜镜,清晰映照出镜前相拥的男女。   骤然呈现眼前的画面让姜玉竹双颊红得几欲滴血,急忙将脸偏向一侧,低声求饶道:“殿下,换个地方罢...”   她忽然觉得以往在床帐里,太子做出的那些混账事亦不算是过分了。   “少傅不想看看你勾人的模样吗?”詹灼邺眸色愈加深沉,薄唇落在女子耳畔,一点一点轻啄她的粉腮,迫使她正视铜镜里映出的二人,长指轻车熟路挑开衣上的系带。   对襟玉色绣枝堆花开衫朝着两边敞开,肩头上的纱衣滑落下,松松垮垮堆积在男子牢牢掐在腰际的手臂上。   蒸腾的热气使得镜面上慢慢氤氲起一层薄雾,镜前的两道影子逐渐变得模糊起来,薄薄的水汽犹若一层轻纱,最后只剩下一片迷离迷蒙。   突然,纤纤五指手划过铜镜,在镜面的水雾上划出一道水晶般透亮的痕迹,撕裂开春意盎然的幻境。   登华宫传来皇贵妃生病的消息,耀灵帝听闻此事,当即放下手中政务,前去探望。   寝殿内,服侍皇贵妃多年的许嬷嬷跪在错金地砖上,泣不成声:   “陛下请恕奴才多嘴,娘娘的兄长不久前罹难,大皇子犯下错事闭门思过,娘娘平日里再坚强的一个人,终究是扛不住这接二连三的打击。可娘娘将这些事全闷在心里,从不让奴才们在陛下面前提起.....”   隔着妃色纱幔,耀灵帝看向病中皇贵妃面无血色的憔悴容颜,他不禁想到女子这些年的陪伴,心中感到不忍,于是下令解除大皇子的圈禁,好让大皇子与皇贵妃母子相见。   翌日,大皇子跪在红木嵌螺钿床榻边,手中端着汤药,一勺勺服侍母亲服下。   听许嬷嬷说,母亲为了将他从困境中解救出来,不惜深夜泡在冰冷的浴池,生生给自己冻成风寒。   在舍得对自己狠心这一点上,大皇子极为佩服他的母亲。   “儿臣错了,儿臣不该急功近利,为了收揽人心,在春闱科举上卖给那些官员人情,结果被太子拿住把柄...儿臣让母妃受苦了。”   皇贵妃未施粉黛的脸色蜡黄又憔悴,她背靠如意纹软枕,面无表情服用下汤药,在口中含了一块儿蜜饯,才淡淡瞥向追悔莫及的大皇子。   “你自幼养尊处优,在心性和能力上,终是不如从北凉那种苦寒之地一步步走出来的太子。”   听到母亲不带修辞的评价,大皇子眼角微微搐动,却不敢顶嘴。   “吃些苦头也好,好让你心里清楚,你父皇不只有你一个皇子...”   皇贵妃这话语气淡淡,却仿若一柄利刃,让大皇子绷直的背倏地垮了下去,眼神陷入黯淡。   他曾经以为,父皇对自己寄予厚望,他们父子之间多年的亲情,并非是忽然冒出来的太子能够比得上。   这次春闱科举出了纰漏,他像往常一样推出顶锅的臣子,可父皇却没有想以前那样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最可气得是,雍州兵权在他被幽禁的日子里,早已被太子给夺走。   这时候,一名内监走进殿中禀报,说云薇宫里的云嫔投井殁了。   皇贵妃蹙起眉心,她转而看向大皇子,问道:“是你差人办的?”   大皇子露出茫然的神色,他摇头否认:“儿臣此前一直困在府邸里,五弟倒是派人递来话,儿臣让他斩草除根,以绝后患...此事难道不是母亲差人办的?”   皇贵妃抬手揉了揉头穴,唤来传来消息的内监询问:“云嫔的尸身可有打捞上来?”   内监如实答道:“回禀娘娘,云嫔跳下的那口井极深,侍卫们打捞了半日,只捞上来一只绣鞋。不过云嫔身边的侍女辨认出来,那绣鞋正是云嫔当日所穿...”   死不见尸这点,让皇贵妃心中隐约感到一抹不安,这段时日里发生的事太多,倒是忽略云嫔那厢。   “母妃不必为此多心,想来是云嫔以为五弟撒手不管她,肚子又一日日大起来,担心事情暴露,才吓得投了井,这样最好,五弟也犯不着为那女子和咱们反目...”   大皇子顿了顿,又道:“母妃,太子现如今独揽大权,我怕再这样下去,朝中那些墙头草的臣子都倒向太子,长此以往...儿臣再也夺不会三省六部的协理权!不如母妃再让父皇...”   “不急。”   皇贵妃抬眸看向窗外快要凋零殆尽的牡丹花,黑色瞳仁犹如一汪深潭,泛着幽幽冷光。   “不急,还差一个时机...”   一个像二十年前般完美的时机,而这一次,她绝不会再留下祸患。   姜玉竹昏昏沉沉醒来时,发现她躺在太子的膝上睡着了。   察觉出她醒来的动静,太子放下手中的天青釉色茶盏,俯下身用薄唇渡来丝丝甘洌的茶水。   睁开眼就被男子缠上来,饶是好脾气的姜玉竹也按捺不住了,她推开伏在身上的太子,气哼哼道:“殿下还有完没完...”   刚刚苏醒的女子两颊融融,一双还没完全睁开的惺忪睡眼瞪过来,眼神迷离朦胧,还带着几分媚意。   就是小少傅的起床气不小,与那个情至浓时,颤着嗓子呜咽求饶的女子判若两人。   詹灼邺伸手揉了揉女子软绵绵的肚子,眼尾轻勾,眸底笑意涟漪:“孤的种子存在少傅这里,自然是要浇一浇水。”   姜玉竹这个学富五车的状元郎,在这种口舌之争上,向来不是太子的对手,她索性闭上眼,不去看男子那张让她气得牙痒痒的俊脸。   方才那番胡闹,她这几日都不好意思去照镜子.   太子聪慧的脑袋不仅在朝堂上能人尽其才,在风月之道上更是能物尽其用,她已经把竹意轩里的摇椅扔了,翘头书案烧了,回头还要把铜镜再丢了...照这样下去,整个屋子就要空空如也了。   温热的唇瓣落在脸上,男子低沉的声音响在耳畔:“小玉儿,我们把婚期提前好吗?”   “日后,孤会给你一个完美无憾的婚礼。”   姜玉竹忽而睁开眼,她望着太子玄玉般的眸子,彼此之间的默契让她一眼就读懂他眉间所凝的浅渊。   是啊,留给太子的时间不多了,既然如此,那何不制造一个契机。   她扬唇一笑,伸出手抚平男子眉心的纹路,温声道:“好啊,殿下让司天监选一个‘好日子’,咱们成婚。”   ———   大燕太子成婚这一日,天气格外的好。   蔚蓝无云的天空如同一块完美的碧玉,天高云淡,视野里一片澄明,明媚的阳光洒遍大地,温暖又不刺眼。   朱雀大街两侧站满看热闹的百姓,人山人海,肩摩踵接,京兆府不得不派出巡检司来维持秩序。   沿途百姓们翘首以盼许久,终于听到一人高喊道:“快看啊,新郎官来了!”   太子绯衣玉冠,气度卓然,高坐一匹金辔雕鞍的雪白骏马之上,身后是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精雕细琢的箱笼上盖着一层红色绸布,微风偶然掀开红绸一角,可见箱笼里华光闪耀。   装着彩礼的马车一辆接一辆,大红彩旗随风飘扬,一眼都看不到尽头,直叫围观众人感叹,十里红妆,不过如此。   迎亲队伍的最前列,几位乐师卖力吹着牛角喇嘛,演奏出欢快的乐曲,引得沿途百姓们兴奋地抬起双臂,跟着乐律手舞足蹈,同时交头接耳议论:   “好家伙,咱们大燕历代的公主出嫁,都不及今日这阵仗大啊!”   “足见太子对这位太子妃喜爱得紧呢。”   “是啊,人逢喜事精神爽,犹记得几年前太子归京时,可不是如今的样子。”   金辔雕鞍马背上,太子身姿挺拔,俊美出尘,喜服上的绣金线云纹华章在日光下浮动着流光溢彩,将男子清隽的眉眼都衬得柔和不少。   太子眼尾轻扬,漆色眸底笑意如流水,收起往日咄咄逼人的气息,周身流动着成熟男子的沉稳气度,却不减威严。   男子这派天人之姿,确实让看热闹的贵女们看得脸红心跳,心中不免羡慕姜家小女的好福气,又暗暗想着太子迎娶正妃后,那侧妃的位置是不是也该添上了?   声势浩大的迎亲队伍很快就抵达姜府门前。   詹灼邺翻身下马,快步踏入敞开的府邸大门,这一举措,让不少随行的礼部官员们看傻了眼。   按照寻常人家的迎亲礼制,新郎官会在女方府邸外等候,而女方父母或者兄长负责将新娘子带出来送进花轿,启程前往男方府邸举行仪式。   除非女方家是低嫁,新郎官为了表示对女方父母的感激,才会自降身价踏入女方家里敬茶,亲自将新娘子接出来。   太子身份无比尊贵,姜家攀附上太子,自然是高到不能再高的高嫁。   可太子显然没有将这条不成文的约定放在心里,火急火燎就走进了姜府。   姜宅府邸里,正忙成一团的殷氏和姜慎也没料到太子就这样风风火火进来,二人先是一怔,回过神后匆忙就要行礼,却被太子抬手阻拦住。   “小婿来为岳父和岳母敬茶。”   一旁的礼官将备好的两盏茶端出来,詹灼邺举起茶盏,郑重其事奉给姜家夫妇二人。   姜慎在众位同僚惊讶的目光中,从太子手中接过茶,心中想了又想,终是将肚子里大逆不道的话说出来。   “还请太子殿下善待玉儿,若是她日后办错了事,惹得殿下不开心,殿下莫要责怪,将她送回来就好。”   殷氏忙跟着附和道:“是啊,送回来就好,我们可以继续养着她,不劳殿下您费心。”   见姜家夫妇二人一个赛一个语出惊人,在场的官员不由为他们捏了把冷汗。   大喜之日,哪有女方家的父母先想好和离的退路。   詹灼邺眼眸如月,笑容亲和,语气诚然:“岳父岳母宽心,孤视她,会比自己的性命更重要。”   躲在翠鸟刺绣屏风后的姜玉竹撩开红绸盖,她看向躬身在父母面前的太子,心底渐渐漫上蜜一样甜的滋味。   “哎哟,我说姜姑娘啊,这红绸盖没到洞房的时候,千万不能掀起来啊!   喜娘赶紧放下姜玉竹头上的红绸盖,催促道:“吉时快到了,姜小姐快些上轿罢。”   姜玉竹从屏风后走出来,遮挡在眼前的红绸让她什么都看不清楚,眼下只有方寸之地让她移动脚步。   忽而,她的手被男子温热的大掌牵了起来,头顶响起太子清润的声音,含着一丝宠溺的笑意:   “慢一些,不急。”   姜玉竹点点头,忽而想起太子看不到她的表情,于是轻声道:“好。”   二人并肩而立,对坐在黄花梨木上的姜慎和殷氏道别。   殷氏看着女儿身上华丽至极的逶迤绣凤嫁衣,心里说不上来的不舍,哽咽说完叮嘱的话,又怕女儿听出自己的哭腔,拼命按压眼中泪水,却在女子转身的一瞬间泪如雨下。   姜慎同样是红了眼眶,他拉住妻子的手背轻轻拍了拍。   太子拉着新娘子从姜家府邸出来时,有一位官员发出了疑问:   “咦,今日怎么没有瞧见姜少傅的身影,妹妹出嫁这等大事,姜少傅竟然不在场?”   有官员解释道:“听说北凉马场出了些事,太子让姜少傅前往北凉处置。”   “原是如此...”   压轿,起轿。   十二人抬的红罗纱金边花轿离开地面,姜玉竹坐在宽敞的轿子里,感受到轿身微微摆动,她悄悄将红绸盖撩开一角,看向窗外明媚的天色,缓缓蹙起了黛眉。   虽然东宫还未修建好,不过太子的大婚还要在宫中的瑶华殿内举行。   大殿前长长的跸道两边,站立着文武百官和皇亲国戚,众人翘首以盼多时,终于盼到了太子和太子妃走下龙凤车辂。   女子头上覆着红绸盖,纵然身穿繁冗的逶迤拖地九凤嫁衣,却遮掩不住她丰盈窈窕的身姿,在文武百官的注视下,女子脚步从容,体态端庄,落落大方,不见丝毫怯意。   太子挽着女子的手,两人十指相缠,并肩而行在晨光下,看上去仿若是仙宫里走下来的一对儿神仙眷侣。   大殿里,耀灵帝望着款款走来的一对儿璧人,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意。   琳琅啊,你若是能看到这一幕,心里亦会感到欢喜罢。   吉时已到,司礼官扬声宣布典礼开始,洪亮的钟明声在大殿四角响起来,声音悠扬又严肃。   姜玉竹与太子携手登上汉白玉台阶,二人从祭祀手中接过香火,插进龙凤呈祥鎏金大鼎中。   “一拜天地!”司礼官开口道。   太子与姜玉竹正准备弯下腰,天色忽而暗沉下来。   虽然头上覆着红绸,姜玉竹透过脚下骤然暗沉下来的白玉方砖,仍感受到天色在转暗。   殿外的文武百官和皇亲国戚们纷纷抬起头,脸上皆露出惊诧又恐惧的神色。   更有人伸手指向一点点消失的太阳,颤抖着大声惊呼:“天狗...天狗食日了!” 第87章 大结局中   姜玉竹扯下了头上的红绸, 抬头看向天幕。   几乎是眨眼间的功夫,原本艳阳高照的天空变得阴沉沉。   闪耀的金轮好似被一只看不见的怪物咬下一小口,又一小口, 随着越咬越多, 天地渐渐开始变暗,直到最后一大口下去,太阳被怪物彻底吞噬,整个天地陷入一片黑暗。   一丝月光和星光都没有,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黑暗中响起此起彼伏的惊叫, 有凌乱的脚步声,有器皿落地的撞击声,亦有禁卫军高声呼喊护驾,大殿内霎时间乱成了一锅粥。   姜玉竹只在古书上读过天狗食日的天象, 如今身临其境, 方真正体会到这种可怕。   仿若眼前黑暗没有尽头, 给人一种无尽的绝望和恐惧。   姜玉竹感到身上一暖, 鼻尖嗅到淡淡的雪松香, 男子沉稳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孤在这, 不用怕。”   她伸手揽住对方遒劲的腰, 轻声道:“臣不怕。”   不知过了多久, 天空上出现一道细如刃锋的缝隙,透出微弱的光亮, 那缝隙越来越大,明亮的阳光再度倾泻而下。   眼前的视线慢慢变得清明,姜玉竹终于看清大殿内的情景。   方才还东倒西歪躺在地上的官员们, 这会儿正惊魂未定地站起身,众人脸上还残留着惊魂未定的神色, 殿内一片狼藉,到处都是宫人跌倒时碰落的物件。   忽然,殿中响起皇贵妃惊慌的喊声:   “陛下...陛下您醒一醒啊!”   众人纷纷循声看去,只见方才还好好端坐在赤金龙椅上的耀灵帝,此时却软绵绵地靠在椅背上,头歪向一边,双眼紧闭,脸色灰暗,似是昏迷过去。   百官大惊失色,数名太医疾步奔上金阶,围拢在皇帝身边把脉问诊。   过了一会儿,太医院掌院对皇贵妃耳语几句,皇贵妃缓缓站起身,脸上一片严峻,她微微皱着眉头,沉默了几息,然后在众人焦急的目光中缓缓开口:   “诸位爱卿不必担心,陛下这几日操劳过度,体力不支,暂时昏睡过去。既然陛下身体抱恙,太子与太子妃的大婚典礼先行终止,择日再办。”   皇贵妃的目光落在太子身上,又缓声道:“如今陛下病倒,太子身为一国储君,理应留在宫中主持大局,今夜,你就留在晏安宫里罢。”   皇贵妃沉着冷静的安排,让人挑不出一丝错漏。   昏迷中的耀灵帝被宫人抬去晏安宫,各怀心思的百官亦陆陆续续退出瑶华殿。   詹灼邺看向黛眉紧促的女子,手掌覆上她冰凉的柔荑,神色平静无波,淡声道:“爱妃替孤打理好府邸,若是觉得孤单,就把岳父岳母他们接过来。”   姜玉竹用力握紧太子的手掌,盈盈水眸里溢出不安,轻声叮嘱:“臣妾知晓,殿下要...保重啊!”   詹灼邺低眉浅笑,长指轻轻勾了下女子精巧的鼻头,眸底盛满缱绻柔情:“乖乖等孤回去。”   “九弟,司马丞相和几位阁老正在御书房等候,你若是与太子妃说完话,就随我一起前往御书房。”   大皇子阔步走来,他探究的目光在姜玉竹脸上停驻了一瞬,温言道:   “今日的礼数虽未走完,不过姜小姐已经入了皇室玉碟,日后就是皇家的人。父皇突然病倒,我与九弟这些日子恐怕要轮流侍奉在榻,辛苦太子妃一个人操持太子府。”   姜玉竹对大皇子福了一礼:“大殿下客气了。”   大皇子看向低眉垂目的太子妃,觉得女子不卑不吭的模样真是与她的兄长像极了,正欲试探询问姜少傅的去向,却被太子打断话头。   “大哥不是说司马丞相他们还在御书房候着...”   大皇子只好收敛起疑心,与太子一起前往御书房。   当夜,太子留在宫里照看皇帝,姜玉竹则独自一人回到空落落的太子府。   蘅芜院被太子府的下人们装饰一新,入眼是一片喜色。   屋檐下挂上一长串红灯笼,寝室里的被褥亦被换成龙凤纹喜被,绛红色的纱幔垂地,桌案上放置着红艳艳的石榴花,金丝楠木床榻上洒满了花生,红枣和桂圆。   姜玉竹拖着疲惫的身子坐在床榻上,她刚刚拆下头上沉重的凤冠,便听到玛瑙珠链响动的声音,抬眸一看,原是殷氏风风火火走进来。   殷氏一把环抱住女儿,上上下下仔细打量,见女儿看上去并未太难过,才长舒了一口气。   “司天监的那些官员是怎么当差,千挑万选,居然选了这样倒霉的日子。老天爷啊!我瞧见天黑下来的时候,仿若一下子回到了二十年前,手脚吓得都冰凉了。”   同殷氏一起赶过来的,还有姜慎和姜墨竹。   从父亲口中,姜玉竹得知是太子派周鹏将他们都接过来,一家人相聚在一起,倒是让她惶惶不安的心踏实许多。   耀灵帝这一病,久久不见好转,期间他从龙榻上苏醒,立下让大皇子和太子共同打理朝政的旨意,又沉沉昏睡过去。   皇上显露出行将就木之态,不禁让朝中百官心里打起了鼓,就连以往那些保持中立的臣子们,都开始悄然选择起两位执掌大权的皇子。   与此同时,京城内盛传起一则传言:当今皇上突如其来的恶病,全是因太子这位天煞孤心所致,太子大婚当日天显的异象,就是上苍的昭示。   二十年前那次天狗食日的异象一出,夺去了先皇后的性命,二十年后,异象再次显现,恐怕耀灵帝难逃此劫。   看来当初司天监卜算出来的箴言不假,大燕太子是个专克亲人的天煞孤星,只是耀灵帝死后,不知太子这身煞气,又要去祸害谁呢?   若是让身负煞气的太子继承皇位,那大燕的国运岂不是要被他祸害光了。   流言越传越盛,以至于太子在朝中的权位每况愈下,不少臣子都对其避而远之,将奏文直接呈报给大皇子。   太子府管教森严,下人们不敢嚼舌根,可每当姜玉竹出门时,她都会收到沿途百姓惊惧的目光。   甚至太子府的马车行走在朱雀大街上,来往的马车都会纷纷避让,仿若生怕招惹上她这位太子妃的煞气,从此倒霉上八辈子。   对于这些流言蜚语,姜玉竹并未放在心里,只不过耀灵帝病了后,太子一直留在宫里没回来。   大婚一个月见不着自己的夫君,放眼整个京城恐怕也只此一例。   还好亲人都在身边,姜玉竹倒不觉得孤单,每日静心打理好府里的帐务,日子过得还算安稳。   直至一日深夜,太子府的朱红大门忽而被咚咚叩响。   姜玉竹被一阵杂乱的声响惊醒,她穿好衣裳,披上一件织锦镶毛斗篷,手提八角灯笼走到庭院中。   院外已是灯火通明,一队宫里的禁卫军手持火把将太子府团团包围。   只见余管事站在几位身穿官服的官员身边,他两手摊开,眉毛上扬,脸上神情急切而焦虑,似是在同几位大人解释什么。   姜玉竹一眼就认出来这几位官员在御史台当差,其中为首的御史大夫正是大皇子一党。   此人看到姜玉竹,当即推开正在解释的余管事,大步走来,拱手行礼道,语气生硬:“参见太子妃,下官姓郑,乃是御史台的御史大夫,今夜奉圣命来搜查太子府。”   姜玉竹黛眉微挑,询问道:“可是陛下苏醒了?”   郑御史摇头否认,只面色严肃说御史台收到一封密信,信中检举太子府里藏匿有大逆不道之物。   “既然陛下还没有苏醒,郑大人何以说自己得了圣令?”   郑御史神色微怔,他没想到眼前的太子妃柔柔弱弱,脱口而出的话却是一针见血,他今夜冒然前来搜查太子府,只得了大皇子的口令,若是细究,他确是师出无名。   “太子妃是要阻止下官当差吗?倘若日后圣下苏醒过来,追究起今日的事,太子妃可否愿意全力承担下罪责?”   郑御史的声音陡然拔高了几许。   果然,在他的威胁下,太子妃明艳动人的脸庞上露出惶恐之色,低垂下眉眼不再做声。   哼,终究是个女子,稍微一吓唬就显露出原形。   郑御史冷笑一声,他挥了挥手,收到命令的禁卫军当即四散开,冲进各个庭院,开始翻箱倒柜地搜查起来。   寂静的夜晚里闹出如此大响动,吵醒客房里休息的殷氏和姜慎,他们夫妻二人匆匆赶过来,瞧见眼前这一幕,皆是大惊失色。   姜慎一个箭步冲上去护在女儿身前,怒目而视向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愤然道:   “郑大人,深更半夜,你冒然领兵闯入太子府,就不怕太子得知此事,拿你试问吗?”   郑御史态度轻蔑,他轻声笑了笑:“姜大人当上太子的老丈人,口气都硬上不少啊!郑某奉命办事,就算太子要追责,也要看....殿下他日后还有没有这个机会...”   “你...”   姜慎还欲据理力争,却被女儿拉住了手臂,转头看到女儿冲他摇了摇头,轻声道:“身正不怕影子斜,父亲不必再同郑大人多言。”   郑御史冷哼一声:“还是太子妃明事理,姜大人你为人古板,却是教养出两个懂事的儿女,只可惜啊,都照错了沟渠...”   收到女儿的示意,姜慎忍下怒火,一家人握紧手,冷冷看向庭院里翻箱倒笼,恨不得掘地三尺的禁卫军。   燃烧的火把在黑暗中闪动着火光,照亮在场每一个脸上的神色,有人脸上透着狡黠和算计,有人面色紧张,还有人面容平静,只是静静旁观眼前的局势。   忽而,有一人高声喊道:“启禀大人,卑职有所发现。”   郑御史眼中闪过一道精光,他连忙扬声道:“快将证物拿过来!”   一名禁卫军手捧沾着湿润泥土的木匣子快步走来,双手奉上:“启禀大人,卑职们在书房外的槐树下挖到了这个。”   一旁的官员将手中火把凑向禁卫军托举的木匣子,看清里面的东西后,他当即抽上一口冷气,吓得往后跌退两步。   姜玉竹看向木匣子里的东西,她清瞳微震,面色骤然转白。   只见木匣子里放置这一个用沉木打造的人偶,那人偶穿戴一身做工精致的五爪龙袍,背面还贴有一张黄纸,纸上写着耀灵帝的生辰。   “看来告发之人所言不假,太子在府中行巫蛊之术,诅咒陛下!”郑御史阴森森一笑,当即下令道:   “来人呐,将太子妃押入大理寺审问。”   “住手!”   郑御史话音刚落,只听月亮拱门外响起一道清呵声,众人循声看去,原是十皇子和萧世子带领一队兵马前来。   身穿锁子甲的兵卒迅速将庭院里的禁卫军隔开,詹少辞快步走上前,他目光扫向面色僵硬的郑御史,大剌剌道:   “郑大人好大的官威,拿着鸡毛当令箭,竟胆敢对太子妃动用私刑。”   郑御史忙躬身行礼,口中说着不敢。   “十皇子,并非下官有意要为难太子妃,只是眼下铁证如山,太子妃乃是太子的枕边人,平日里执掌太子府,下官只是想带太子妃去一趟大理寺,好审问出这木匣里的巫蛊之物,究竟是从何而来?”   詹少辞蹙起剑眉,反驳道:“太子妃和太子成婚当日,太子就留在宫里,二人连洞房都没入,太子妃又怎会知道这东西的由来。兴许这乱七八糟的东西就是郑大人趁乱带进来的...”   郑御史脸色一变,厉声道:“下官奉命办差,在场诸位官员都看到这巫蛊之物是从太子府里搜寻出来,十殿下怎能空口白牙污蔑本官。”   “小王又没亲眼看见,郑大人若真是秉公当差,为何要趁太子不在府时,深更半夜前来搜查?”   “本官收到告发信函,得到大皇子秘令,这才...”   “小王看你是觊觎太子妃的美貌,才会半夜里闯进来...”   “十殿下休得血口喷人...”   眼见十皇子和郑御史二人快要呛吵起来,萧时晏及时出面阻止。   “郑大人,中书省没收到任何起草诏令,故而御史台无权扣押太子妃,至于郑大人今日搜寻到的证据,亦需呈交给大理寺审理。”   男子眉眼平静,声音沉着有力,言辞间有理有据,驳斥得郑御史哑口无言。   “那...若是太子妃逃去北凉,日后陛下醒了,怪罪下来,这个罪责又有谁来承担?”   “我来承担!”萧时晏和十皇子二人异口同声道。   詹少辞拍了拍胸口的护心镜,信誓旦旦道:“小王会派兵马守在太子府,若是太子妃日后不见了,就让父皇拿我是问!”   十皇子把话说到了这里,又有萧世子这位中书侍郎做担保,郑御史沉吟片刻,决定还是先把今夜搜到的证据交给大皇子,于是不在此事上再纠缠,带领人马扬长离去。   经此变故,黑沉沉的天幕泛起鱼肚白。   晨曦的日光洒在姜玉竹身上,却无法驱散她心底的阴霾。   该来的,终究还是要来。   “十皇子,萧世子,谢谢你们赶过来相助!”   朝阳下,女子周身仿若渡上一层金芒,披散的乌发在晨光下散发着柔和的光泽,白皙无暇的肌肤透出瓷器般的光泽。   詹少辞望着美丽动人的女子,心中感慨九哥抱得美人归,可惜却是无福消受。   “嫂嫂莫要担心,以我对九哥的了解,他绝不会做出这种事。”   太子手握北凉兵权,若他有心要谋反,早就率领兵马逼得父皇让位,才不会做这种无用的巫蛊之术。   他又意味深长地眨了眨,道:“咳咳,当然,嫂嫂既然入了皇室玉牒,若是九哥真出了什么事,嫂嫂可千万不要想不开,毕竟这玉牒上夫君的名字,还是可以更改的...”   姜玉竹:....   萧时晏看向细眉微拧的女子,温言叮嘱道:“瑶君,你这几日就不要出太子府,至于太子在宫里的消息,我会派人告知你。”   “好,多谢时晏兄,你...这段日子在朝中,亦要多当心啊!”   姜玉竹不难猜到,今夜十皇子和萧时晏能及时率领兵马赶来营救,是太子早先与二人定下的谋划。   不过今日之事后,萧时晏算是和大皇子彻底撕破了脸。   ———   御史台将太子在府内施行巫蛊之术的证据呈交给大理寺。   在此期间,耀灵帝碰巧苏醒了,听说这个消息后,他气得当场呕出一口淤血,下旨将太子关押进宗正寺。   晏安宫,一股袅袅青烟从寝室中央的紫铜鎏金香炉里慢慢升起。   光线暗淡的金黄色纱幔之下,皇贵妃坐在龙榻一侧,她俯下身,掰开昏迷中皇帝的嘴,将一枚养神丹放进去。   做完这一切,皇贵妃接过侍女递来的湿帕子,一遍又一遍擦拭起她的手指。   “母妃,您为何还要给父亲服用养神丹,父皇今早苏醒的时候,您为何不让父皇撰写下废黜太子的圣旨?”   大皇子说话时,用丝帕紧紧捂着口鼻,虽然知道殿中萦绕的香气对他的身体并无害处,心里仍是觉得膈应。   皇贵妃放下床顶两角的明黄色纱幔,女子面无表情款步走出来,淡声道:   “你莫要把南朝遗梦香的功效想得神乎其神,你父皇只是神志不清明,又并非是傻了,他若是下旨废黜太子,那朝中还有谁能制衡你呢?”   陪伴耀灵帝这么多年,皇贵妃对枕边人的心思自是猜得透彻。   男子赐她锦衣玉食,予她荣华富贵,却偏偏不会给她最想要的皇后之位。   在她母家之势日渐盛起时,又将太子从偏僻的北凉接回来。   当真是对先皇后旧情难忘吗?   未必见得。   这个自私自利的男子一生所求的,不过和她一样,都是对权利的永远掌控罢了。   “那母后准备何时....” 大皇子的话说了一半,目光小心扫向龙榻上气息犹存的耀灵帝,压低下声音继而道:   “准备何时让儿臣即位?”   皇贵妃没有回答大皇子的话,她坐在紫檀木圈椅上,缓缓摘下手上的鎏金镶宝护甲,抬手按上额头,拧起眉心。。   这南朝遗梦香无毒,耀灵帝平日里服用的养神丹亦无毒,只不过两者若是相结合在一起,就会使人精神极度亢奋,对近身之人的话唯命是从,可若是拿捏不好药量,便会陷入昏迷。   加重药量后,皇贵妃倒是有把握让耀灵帝写下废黜太子的圣旨,不过在此以后,男子就如燃烧殆尽的烛芯,时刻都可能会熄灭。   皇贵妃心中隐隐觉得不安,总觉得眼下并非最好的时机,虽然局面和二十年前很像,却又不尽相同。   大皇子走上前为皇贵妃按压头穴,同时询问道:“母亲迟迟不动手,可是在担心什么?”   皇贵妃睁开双眸,眼底有一丝狐疑不决闪过:“那个姜少傅还在北凉,他是个隐患。”   大皇子对此事倒是不以为然,他自信哂笑道:   “母妃多虑了,雍州的兵权已然到儿臣手里,姜少傅老老实实呆在北凉苟活就罢了,他若敢用太子的虎符调动玄月军,那儿臣即刻给太子扣上起兵谋反的帽子,再下令几位藩王一起助我荡平北凉。”   感到手背一凉,大皇子低下头,看到母妃直勾勾看着他,女子幽暗的眸色比窗外的夜色还要寒凉。   “炎儿,到了关键的时候,你要能狠下心,唯有无情无心,才能坐上那冰冷冷的龙椅。”   皇贵妃的手很凉,眼神更是透着冰冷刺骨的寒意,看得大皇子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他狠狠点了点头,道:“母妃放心,若是有人胆敢不服,儿臣定当杀无赦!”   七日后,一道由耀灵帝亲笔书写废黜太子的圣旨,在早朝上被大皇子拿出来。   听过大内总管宣读圣旨后,金銮殿下,百官面面相觑,有人大着胆子询问,皇上可有立下新储君。   大皇子面色悲痛地摇了摇头,哀叹父皇因九弟设下巫蛊诅咒之事大为震怒,苏醒时只来得及写下这道圣旨,就又昏迷了过去。   若无储君,按照大燕历朝历代的祖制,皇帝病逝后,当立长子为新帝。   百官窃窃私语一阵子后,颇具声望的吴阁老出列直言:   “老臣以为,大理寺尚未查明巫蛊之案,陛下又是在神志不清时立下这道圣旨。臣认为等到陛下再次苏醒后,与几位内阁大臣商议过,再行定论太子废黜之事。”   一部分臣子纷纷跟着点头称是,直言废储乃是一国大事,不能仅凭一张圣旨下定论。   高高的金阶上,大皇子渐渐冷下眸色,他淡声道:“吴阁老此言,可是对父皇的圣旨存疑?”   “老臣并没有这个意思,只不过陛下久未上朝,臣子们不清楚陛下如今的状况,想要眼见为实。”   大皇子唇角微勾,眼中禽笑,只不过那笑意未及眼底:“父皇的病时好时坏,总不能让诸位大臣一直守在晏安宫外,吴阁老若是认为这道圣旨是耳听为虚,那你不妨去地牢看一看沦为阶下囚的九皇子,眼见为实他行巫蛊之术的下场。”   言罢,两名皇城使走进大殿摘下吴阁老的官帽,堵住他的口舌,粗暴地将人拖拽下殿。   大皇子负手而立,目光沉沉扫视向殿下噤若寒蝉的臣子,缓声询问:“还有那位大臣,想要眼见为实啊?”   亲眼目睹吴阁老的下场,殿内百官无人敢应。   恰在此时,少年清朗的声音如同拨云见雾,清泠悦耳:“大殿下,可否让臣瞧一瞧皇上的圣旨。” 第88章 大结局下   百官们齐刷刷看向从列位中走出的少年, 脸上皆露出惊讶的神色,有的官员更是用力揉了揉双眼,仿佛要确定自己没有眼花看错。   大皇子瞧见此人, 眼角先是微不可查抽动了一下, 随后急忙看向大殿外。   “大殿下且安心,臣是独自一人来的。”   少年笑盈盈解释,大皇子的脸色愈发铁青,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他握紧背在身后的五指, 皮笑肉不笑道:   “姜少傅想看圣旨,自然是可以,只不过姜少傅看过圣旨后,恐怕要去一趟大理寺, 亲口将这个消息告诉九皇子...”   大内总管走下殿, 将明黄色卷轴交给自投罗网的少年郎。   姜玉竹面色平静展开卷轴, 目光缓缓扫过明黄色圣旨上的内容, 忽而蹙起剑眉, 轻啧了声不对!   一旁的官员们闻言, 纷纷伸长脖子, 瞧见圣旨上只有寥寥一行字:   皇太子行大逆不道之举, 即日起,废黜皇太子之位, 贬为庶民。   黄绸上的字迹虽然潦草些,可熟悉耀灵帝笔法的臣子们,还是能一眼断定这字迹确是皇上亲笔书写。   “姜少傅有何存疑?”   听过皇城使低声耳语, 大皇子得知姜少傅今日果真是孤身一人入宫,他心底最后那点不安也消失了, 唇角忍不住露出胜卷在握的笑意。   姜玉竹将圣旨高高举起来,好让在场的百官们都瞧得清楚,她伸手指向“皇太子”三个字,扬声道:   “陛下在圣旨中并未写清楚是哪一位皇子犯下大逆不道之行,只写下皇太子三个字,这个‘太’字若是去掉一点,就是‘大’字,皇大子亦可代表皇长子!”   当即有拥护大皇子的臣子出言驳斥:“姜少傅清楚自己和九皇子难道罪责,死到临头,还想要往大殿下身上泼脏水。大殿下他又没有行巫蛊之术,何来大逆不道之举?”   姜玉竹懒得同小鬼争辩,她仰头看向金阶上的大皇子,神色凝重,眸光清亮,字字铿锵有力:   “大皇子幽禁陛下,诬陷太子,独揽朝政,又怎不算是大逆不道之举!”   少年目光如炬,下巴微微扬起,纵然是仰视的姿态,可眸底噙着的蔑视,却让大皇子觉得自己仿若低了他一头。   不愧是太子亲手调教出来的人,一身铮铮傲骨,刺得人猝不及防。   金銮殿中的文武百官能走到今时这个位置,都不是傻子,他们顺着姜少傅的话细细一琢磨,再联想起耀灵帝久未上朝,太子不明不白陷入牢狱,不由对面前的圣旨存了几分疑心。   “太”和“大”两个字只差这一点,若是被人有心添上这一笔,却是相差千里...   站在高高的金阶上,可将殿中百官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众人脸上浮现的疑虑,同样被居于高处的大皇子看得清晰。   他眉头紧锁,上下牙关紧咬,厉声道:“来人啊,将姜少傅押入地牢!”   “大殿下且慢!”萧时晏走出列,他与“少年”并肩而立,目光坚定,不卑不亢道:“姜少傅只是存疑圣旨上的内容,敢问大殿下,姜少傅何罪之有?”   “哼,姜少傅身为太子的少傅,日日与太子为伴,太子在府中行巫蛊之术,姜少傅又怎会不知情,没准儿他还是此事的主使者,应当对其严刑审问。”   “胡大人究竟是要严刑审问,还是想屈打成招啊?”   大殿内的文武百官在这一刻分崩成两派,相互争执不休,其中武官多是太子一手提拔起来,这些人嗓门大,脾气火爆,他们把姜玉竹和萧时晏二人严严实实围起来,对上前擒人的皇城使亮出沙包大的拳头。   大皇子看向大殿里混乱不堪的局面,他头部血管突突直跳,脑袋像要炸开一般,正要命人将扰乱朝纲的姜少傅就地处置了,以儆效尤。   这时候,一道尖细的声音打破了僵持不下的局面。   “诸位大人,皇上醒了!”   众人纷纷止住了声,齐刷刷看向前来通报的小内监。   小内监被这么多双眼睛注视着,话都有些说不利索:“皇..皇上上方才醒来了,皇贵妃娘娘得知金銮殿里发生的事,说...若是有那位大人对圣旨内容存疑,可以前往晏安宫面见圣上。”   于是乎,乌乌泱泱的百官来到晏安宫殿外,众人推举出性情耿直的司马丞相和十余名官员一起进殿探视皇上。   暖阁中央的鎏金狻猊香炉吐出袅袅青烟,浓郁的沉香气醺得人皱起眉心。   明黄色纱幔下,耀灵帝虚弱无力倚靠在紫檀木镂雕床头。   耀灵帝眉眼耷拉着,他苍白的双颊透出不正常的红晕,犹若回光返照般出现短暂的生气。   皇贵妃端坐在床榻边,正在服侍皇上用药。   司马丞相先是与皇上浅浅交谈几句,见皇帝虽然面容憔悴,但口齿清晰,于是他拿出大皇子在早朝上宣读的圣旨。   耀灵帝枯枝般的手展开明黄色卷轴,他浑浊的瞳仁久久盯着圣旨,半晌未语。   一旁的大皇子看见,不由蹙起眉心,他感到莫名紧张起来,低声催促道:“父皇,这道圣旨是昨夜您醒来时立下的,您还记得吗?”   皇贵妃面色平静,她抬手将玉瓷勺放在皇帝唇边,柔声道:“陛下,再喝一口药罢...”   耀灵帝目光呆滞地摇了摇头,皇贵妃眸光温柔依旧,只耐心地低声劝慰陛下再喝上一口。   耀灵帝颤颤巍巍抬起胳膊,忽而奋力打掉皇贵妃手捧的汤药,滚烫的药汁洒在女子华丽的金银丝鸾鸟朝凤绣纹裙上。   “陛下...”   “父皇...”   皇贵妃和大皇子惊讶于耀灵帝激烈的反应,二人脸上皆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   耀灵帝涣散的瞳仁渐渐凝聚,他将手中的金轴狠狠丢在地上,双掌撑着床沿,胸膛跌宕起伏,气吁吁半晌,终于断断续续吼出一句:   “朕...不...曾...废黜过太子!”   暖阁内的几位官员一时被这场变故惊愣在原地。   大皇子扑通一下跪在龙榻边,口中急急喊道:“父皇,您昨夜分明不是这样说的...您说太子不孝不仁不义,不配为大燕的储君...”   耀灵帝哆嗦着手指向大皇子和皇贵妃,目光愤恨,咬牙切齿道:“逆子,毒妇,朕要杀了你们二人!”   与惊慌失措的大皇子不同,皇贵妃看向满面涨红的耀灵帝,那双总是盛满柔情的眸子渐渐冷下来,她转头看向角落里一直沉默不语的“少年郎”。   “姜少傅今日未携一兵一卒入宫,看来是备好万全之策?”   被点到名字的姜玉竹扬唇一笑,语气淡然:“哪里有什么万全之策,像娘娘这种精心筹划上二十年的计策,终究是功亏一篑,足见邪不压正。”   从五皇子口中得知南朝遗梦香的作用后,姜玉竹清楚无论太子接下来走那一步棋,都会在棋局中处于被动,既然如此,那不如制造一个契机,让大皇子他们先动手。   因此才有司天监千挑万选出的好日子。   天狗食日这样机不可失的好机会,定会让皇贵妃按耐不住,再一次对耀灵帝使出南朝遗梦香。   南朝遗梦香的气味和沉香极为相似,太子动用蛰伏在晏安宫的宫人,悄悄将皇贵妃每次点燃的南朝遗梦香换成普通的沉香。   这一次,并未彻底陷入昏迷的耀灵帝将皇贵妃和大皇子的谋划听得一清二楚,无奈晏安宫里都是皇贵妃的眼线,他只得听从太子派来宫人的话,假意装作糊涂不清,写下那道意味不明的圣旨。   当皇贵妃听到金銮殿上闹出的风波,她自以为能够利用南朝遗梦香再一次让耀灵帝言听计从,这才唤宫人引百官前来,想让司马丞相和几位内阁大臣亲眼看到皇帝下令废黜太子。   殊不知,竟是被姜少傅给摆上一道,当着百官的面揭露出真相。   皇贵妃缓缓站起身,裙摆洒上的褐色汤药顺着逶迤裙摆滴滴而落,她却不以为意,抬眸看向眉清目秀的少年郎,语气冷然:   “邪不压正...姜少傅博学多才,你可否告诉本宫,这世间何为邪?何又为正?何为尊?何又为贱?”   “凭什么有些人生来可以高高在上,享受尊贵,而有些人却要为奴为婢,碌碌一生活成蝼蚁,这种人想要争,想要抢,就会被世人嘲笑是自不量力,卖主求荣?”   雕花窗外人影绰绰,沉稳有力的脚步声响起,掺杂着铠甲摩擦的声音。   姜玉竹蹙起眉心,她不清楚太子那边的情况如何了,现如今皇贵妃和大皇子的阴谋诡计被揭露后,看来是要以血刃胁迫外面的臣子。   她当下能做的,唯有一个字——拖!   “臣认为娘娘所言没有错,人生来就是要争一争的,凭什么世间规定女子遵从三从四德,只能待在闺房里绣花作画,依臣所看,女子若是能读书,亦不会比男儿差。贵妃娘娘上侍陛下,下理宫政,把整个后宫治理得井井有条,若是您成为一国之君,必然会把大燕治理得风调雨顺。”   听到少年侃侃而谈的一席话,皇贵妃惊讶地挑起黛眉。   跪在地上的司马丞相当场黑下脸色,他还当是姜少傅见风使舵,见大势所趋,决意倒戈向皇贵妃,忍不住怒声斥道:   “姜少傅毫无文人气节,一派胡言,女子怎么能当官,又怎么能...成为一国之君!”   姜玉竹展颜一笑,她冲司马丞相眨了眨眼,不再刻意压低嗓音,柔声道:“姜某就当上了官,丞相大人还不是常常对小女所做的文章赞赏有加...”   说完,姜玉竹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抬手摘下头上的乌纱帽。女子一头青丝如瀑般散落而下,温润的光泽洒落在她的肩头。   这突如其来的一幕,让暖阁里的众人看得直了眼,就连刚从病榻上挣扎坐起,上气不接下气的耀灵帝,也是呆呆地直起身子。   散落下的青丝勾勒出女子精致面庞,她皮肤白皙莹润,鼻梁挺直,红唇娇艳欲滴,眉眼秀美又透着一股英姿。   萧时晏怔怔望着沐浴在晨光下的女子,琥珀色的眸子的盛满了惊艳。   大皇子这才恍然明白,难怪他派人在京城大门严加看守,却仍是被姜少傅神不知鬼不觉潜入京,原来姜小姐今日是在太子府换上官袍,大摇大摆走进了宫。   皇贵妃脸上的诧异退去,她唤来一名侍卫,命侍卫将身上佩戴的长剑交给姜玉竹。   “姜小姐的胆大和聪慧让本宫心生怜爱,只不过眼下皇宫内外已经被禁卫军团团包围,太子就算有本事从大理寺脱困,亦来不及调遣兵马攻进皇城。”   皇贵妃顿了顿,她放缓了语气,诱惑道:姜小姐若真是个成大事的女子,就替本宫杀了皇上,本宫日后会赐你做大燕第一个二品女官。”   姜玉竹看向面前闪着寒光的长剑,蹙眉迟疑了几许,终是缓缓抬起手臂,握住冰冷的剑柄,一步步朝龙榻上面色苍白的耀灵帝走去。   耀灵帝被南朝遗梦香折磨得早就没了挣扎的力气,他气息犹存地趴在床沿,耷拉的眼皮下透出绝望目光。   “姜少傅,你千万不要受这妖妃的蛊惑...”   司马丞相的话只说了一半,就被身后的禁卫军刺向胸膛,喷溅而出的热血洒在姜玉竹脚下。   她吓得身上一哆嗦,再不迟疑举起了手中的长剑。   皇贵妃脸上露出了残忍的笑意。   姜少傅与太子妃竟是同一人,这件事的确让她大感惊讶,不过也给她带来绝处逢生,只要皇帝死在太子妃的剑下,再灭口暖阁里知晓真相的人,她依旧可以给太子扣上谋逆的罪名。   琳琅姐姐啊,你瞧,最终还是妹妹我赢了!   就在暖阁里的众人以为耀灵帝要命丧剑下时,只见姜少傅忽而转过身,将手中的长剑奋力抛出去。   “时晏,接剑!”   萧时晏毫不迟疑接过长剑,反手抹掉身后禁卫军的脖颈儿,持剑与暖阁里的禁卫军搏杀起来。   局面急转直下,皇贵妃冷下脸,眸底闪过一丝戾色,寒声下令道:“速速将他们都杀了!”   “末将领命!”   说起来算姜玉竹倒霉,挑选进暖阁的数十名臣子们,除了她和萧时晏,尽是些年过半百的老臣,面对杀气腾腾的禁卫军,这些人毫无抵抗之力。   萧时晏一面守护姜玉竹的周全,一面要击退刺杀耀灵帝的禁卫军,以他一人之力,实在是应接不暇,身上很快就受了伤。   姜玉竹在胡乱中从地上拾起一柄剑,紧紧握在手里,不时从萧时晏身后冒出头乱砍一通,可涌上前的禁卫军如潮水一般,很快将她二人逼到龙榻前。   “姜少傅,本宫今日就让你看看,邪是如何将正压死的...”   皇贵妃冷笑一声,她正要发令,猝然数只鎏金箭矢破空袭来,屋内数名被射中的禁卫军惨叫着倒地。   皇贵妃猛然转身看向敞开的雕花门扇,她身子陡然一僵,脸色变得煞白。   只见太子头戴凤翅兜盔,身姿挺拔,隽武不凡,一身银色铠甲沐浴在阳光下折射出熠熠光辉,露在凤翅兜盔外的一双深邃凤眸更是凌厉,举手投足间尽是王者风范。   詹灼邺快步走向乌发披散的女子。   小少傅乌眸微睁,眸底水波荡漾,双手紧紧握着沾满血污的剑柄,瞧见他到来,女子纤弱的身子仍在轻轻颤动,犹若一直担惊受怕的幼鹿,惹人怜惜。   他握上女子冰凉的手,温声道:“孤来了,少傅松开剑柄,当心伤到自己。”   多日未见,男子开口的一瞬间,低沉的声音让姜玉竹骤然卸下身上所以戒备和恐惧。   她丢下手中长剑,扑进太子怀中,贪婪地嗅着他身上清冽的雪松香气,感到无比的安心。   詹灼邺心有余悸的抱着怀中女子,他眸光缱绻,语气隐有责备:“少傅怎么又不听话,不是让你在府邸里乖乖等着孤回去。”   姜玉竹埋在太子肩头,轻声道:“臣说过,会一直陪着殿下走下去。”   末了,她仰起头,眨了眨湿润的乌眸,主动承认:“殿下莫要责怪余管事,是臣用香迷翻他,自己偷偷跑出来的...”   詹灼邺无奈挑起剑眉,长指勾上女子莹白鼻头,眼底笑意宠溺。   萧时晏捂着受伤的手臂,他看向紧紧相拥的男女,眼底掠过一丝失落和黯然。   太子率领的兵马骁勇善战,很快就将殿内外的禁卫军收拾利索。   “不可能...就算你能从宗正寺逃出来,北凉的兵马不可能这么快到...”   见大势已去,大皇子面如死灰,他犹不死心指向太子大喊:   “你定是早存有谋反的念头,才会在京城附近屯下兵马,父皇,太子他早有谋反之心,儿臣....儿臣之所以这样做,都是为了逼他现形啊!”   可在场幸存下来的官员,没有一个人会相信大皇子胡乱攀咬的话。   “大殿下,你睁大双眼仔细看看这些将领们铠甲上的徽识,他们并非玄月军,是翼州城的驻军。”   周鹏的话彻底让大皇子彻底绝望,他痛哭流涕的跪在龙榻前,不停抽打着自己的耳光,苦苦哀求耀灵帝放过自己。   “父皇,这一切都是母妃的计划,是母妃授意炼丹师在养神丹里加上和南朝遗梦香相冲的药材,那南朝遗梦香也是她逼迫儿臣去珍宝阁搜来...”   大皇子一边哭诉,一边将自己摘个了干净。   皇贵妃静静端坐在金丝楠木太师椅上,她腰背依旧挺得笔直,没有理会大皇子,而是抬眸看向眉眼清隽的太子。   四年前,太子回到京城,她对太子笑脸相迎,却始终从不敢去看他的眉眼。   只因太子的眉眼,实在是太像先皇后。   每到看到太子的眉眼,她情不自禁从骨子里产生一股自卑感,仿若血液里流淌着无法泯灭的奴性,纵然她身上衣裳再华丽,地位再尊贵,可一旦触及那对熟悉的双眸,周身华贵的躯壳瞬间化为齑粉,将她赤裸裸打回曾那个卑微低贱的奴婢。   “姜少傅,你当真认为,女子可以在朝中为官?”   姜玉竹从太子身后走出来,她看向神色淡漠的皇贵妃,认真点了点头:“臣女相信。”   皇贵妃的目光落在女子明眸皓齿的脸庞上,唇角浮起一抹嘲讽的笑意:“那你日后是要当姜少傅,还是太子妃?”   姜玉竹蹙起眉心,没有作答。   皇贵妃眼中嘲讽意味更浓:“可见,邪终究是压了正,贵终究是胜过贱,姜少傅满腹经纶又如何,在荣华富贵面前,还不是选择去当高高在上的太子妃...”   姜玉竹摇了摇头。   “娘娘错了,贵贱自在人心,正邪自在人为。多年以前,先皇后曾在京城设立女子学堂,鼓励女子去读书,臣女的母亲正是受这股风潮影响,所以全力支持臣女选择一条与其他人不同的路。若非先皇后遭到贵妃娘娘残害,臣相信凭借先皇后的宏愿和能力,如今的朝堂之上,已然有女子的一片容身之地。”   皇贵妃轻声笑了,女子脸上笑容诡异,阴冷又狰狞,仿若一个带上数十年面具的人,都忘记该如何去笑。   她端详着手指上华丽的牡丹纹鎏金护甲,眸光深幽,缓缓道:   “姜少傅和姐姐都是一样天真,殊不知女子在皇家中,刚直的性子,就像冰雹中的竹子,不过一场风雨就折断了,唯有亲手掌控风雨,方能活下去...”   耀灵帝闻得先皇后死因的真相,他挣扎着撑起身子,双目充血瞪着他疼爱了十余年的女子,恨声道:   “琳琅...琳琅她...竟是被你这个毒妇害死的....朕当初真应该在你个毒妇怀上孽种的时候,将你们这对...蛇蝎心肠的母子杀了....”   “不,害死姐姐的并非是本宫,而是陛下您啊!”   皇贵妃睥向耀灵帝的目光噙满厌恶,她勾唇一笑:“若非陛下疑心重,扶持本宫的兄长对付卓大将军,本宫又怎会有机会动得了卓家的女儿,本宫一身本事,全是拜陛下所赐啊!”   “毒妇...你满口胡言,朕要...杀了...杀了你...”   耀灵帝挣扎着爬下龙榻,他从侍卫腰间拔出长剑,摇摇晃晃走了两步,就体力不支跌倒在错金方砖上,汗水打湿他身上明黄色龙纹中衣,宛如一只离开水的鱼,狼狈又凄凉。   却引不起任何人的同情。   皇贵妃转而看向太子,她仿佛从男子清冷的眉眼间看到那个永远高高在上的女子,冷笑一声:   “还有你的母亲,她自视清高,目下无尘,故作贤良大度的姿态最让本宫感到作呕!”   詹灼邺冷下眸色,薄唇微抿,漆黑玄眸如同寒潭沉星,迸射出浓烈的恨意,伸手搭上腰间龙吟剑。   姜玉竹举步上前,正色质问:“既然娘娘觉得作呕,为何还要数十年如一日模仿先皇后的一言一行,娘娘这样活着,就不觉得累吗?”   皇贵妃冷冷一笑:“本宫不过是要讨昏君的信任罢了...”   姜玉竹挑起黛眉,双眸明亮,直言道:“臣女倒是觉得,娘娘是羡慕先皇后,由羡生恨,想要取而代之...”   皇贵妃不自觉避开女子凌厉的目光,她忽而拔高了声音:“本宫才会不羡慕那种虚伪的女人....”   姜玉竹丝毫不给她辩解的机会,步步紧逼问道:“娘娘当真不羡慕吗?”   “宫中之人提起先皇后,鲜少会说起卓家,只会说先皇后德才兼备,母仪天下,温良娴舒。可说起皇贵妃娘娘,总会先提到陛下的荣宠和王家的兴盛,足见娘娘学得还不够透彻...”   皇贵妃的身体微微颤抖,骤然被人揭出内心的自卑和不甘,一种从所未有的心虚悄然感蔓延上来,她摇头否认:   “不会的...本宫从未想取代过她...本宫是要赢她!”   女子一身华裳,云髻峨峨,双凤衔珠金步摇摆荡之间,映出她渐渐黯淡下的眉眼。   曾经那傲然挺直的腰背,不知不觉间垮塌下去。   姜玉竹长叹一声:“娘娘想要逆天改命没有错,错的是你满心算计,处心积虑想要抢走她人的人生取而代之,更可悲的是娘娘效仿先皇后活上大半辈子,却始终不明白,人的本心,终究是学不来的!”   皇贵妃愣怔住,片刻后,她唇角牵起一丝苦笑,最终轻轻合上双眼,心中五味杂陈。   难道真的是她输了?半辈子苦心经营,终落得一场空。   可还未容她想清楚,腹部传来一阵巨痛。   皇贵妃艰难地转过头,看到大皇子一张狰狞的面庞。   “母亲,是您说的,要我狠下心,唯有无情无心,才能坐上那冰冷冷的龙椅。只要我杀了您,父皇就会原谅我,这太子之位,终究...哈哈哈...终究会是我的...我的...”   大皇子一边放声大笑,一边将手中的剑刺得更深,直到皇贵妃瞪大的双瞳渐渐涣散,他才松开手,面色癫狂朝殿外跑出去,手舞足蹈呼喊着自己是太子了!   皇贵妃死了,死在了她养育的儿子手中。   大皇子疯了,一辈子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当上了太子。 第89章 第89章终章   元鼎五十二年, 冬至。   耀灵帝传位于太子,退居太上皇,不久后迁至行宫残度余生。   次年, 新帝即位,年号玉恒。   新帝与皇后婚期定在登基大典当日。   三月三是个好日子,又名生轩辕, 据传这一天是黄帝诞辰, 黄帝统一华夏,自此有了炎黄子孙。   这一日,姜府门外张灯结彩,处处绣球高悬, 府内大厅里高挂着“鸾凤呈祥”“佳偶天成”等红彤彤喜联, 随处可见琉璃花樽插满名贵的玉兰花。   作为第二回 出嫁的新娘子, 姜玉竹的心情依旧很紧张。   上一次出嫁是为了引出皇贵妃他们出手,而这一次,确是要实打实要和那个男子共结连理。   皇后的婚典服饰与太子妃大为不同, 光是凤冠就要沉上不少, 凤冠由三龙三凤变成了九龙九凤, 冠上装饰着九条口衔珠宝的镂雕赤金飞龙,中层则是九只金翠凤鸟, 冠身上还镶嵌着红蓝珠宝和珍珠, 华美异常。   当这一身凤冠霞帔被内侍省送来时, 王公公眉开眼笑解释说陛下心急着要将皇后迎娶进宫, 这身嫁衣和凤冠都是尚衣局花费了三个月赶制出来,就连陛下登基穿的衮冕都排在后面。   闺房里, 前来探望新娘子的姜家亲眷说起恭维话, 称赞当今皇帝对娘娘用情至深, 真是让人羡慕。   若非看在姜慎的面子上,殷氏是绝不会让这些墙头草的亲戚们登门。   不过在此事上,女儿倒是沾上貔貅儿子的性子,笑着劝慰她礼金能收上两份,一份还要比一份厚,也算是弥补她们这些人缺少的良心。   热热闹闹一阵后,这些七姑八姨被苓英领至正厅,殷氏拿起桌案上象牙篦子,慢慢为女儿梳拢一头青丝,她看着明华镜中倒映出的女子,忍不住感慨道:   “以往去书院上学时,我都是给你束简简单单的青玉发冠,如今你成了宫里的皇后娘娘,这头顶上的凤冠要沉上不少....”   姜玉竹听出殷氏语气中的担忧,抬手覆盖上她的手背,转头笑道:   “母亲放心,女儿绝不会委屈自己。”   殷氏按下心头的不舍和酸涩,用丝帕擦了擦眼角,硬气回道:“当然不能委屈了自己,陛下若是要纳妃,你就交出凤印,咱们一家回江陵去...”   这话正巧被进来的几位女官听到了,几人面面相觑,脸上的震惊之色压都压不住。   皇后娘娘的家人...果然比传言中还要淡泊名利啊!   “娘娘,奴婢们来为你妆发。”   姜玉竹又安慰上母亲几句,对前来的女官们点点头,笑道:“有劳姑姑们了。”   一番梳洗装扮过后,几位女官看着女子明艳至极的面庞,心中不由觉得皇后娘娘的母亲多虑了。   难怪皇上急不可耐地将登基大典和成婚典礼放在同一日,可是怕仙人般的皇后娘娘有朝一日不恋凡尘,逃回她的仙宫。   姜玉竹在宫人的搀扶下走出闺房,她看到姜墨竹早就守在外面,他身边还站着一位英姿飒爽的姑娘,想必就是兄长口中那位陆姑娘。   陆姑娘看到姜玉竹,落落大方行了一礼,亮晶晶的杏眼冒着光,忍不住称赞:“皇后娘娘真是太漂亮!”   姜玉竹莞尔一笑,将早就准备好的见面礼送给未来的嫂嫂。   姜墨竹咧嘴一笑,他弯下了腰,拍拍自己的后背道:“玉儿,上来,我背你上花轿!”   上一次成婚,挨着堂兄的身份,他被太子抢走活,这一次他终于可以光明正大的背着妹妹出嫁。   姜玉竹感到有些哭笑不得:“哥哥,闺房到前厅可是有不少的台阶要走”   姜宅从岁锦巷搬到太子府边上,府邸里的面积大上许多,光是从姜玉竹的闺房走到前厅,就需要花费上半柱香的时间。   殷氏也觉得儿子有些不靠谱,瞪眼道:“今个儿你妹妹的大喜之日,你少给我出幺蛾子。”   陆姑娘主动为姜墨竹担保:“皇后娘娘放心,墨竹他这个月里背着我练过好多次,民女可是要比娘娘重上不少。”   看到哥哥期盼的眼神,姜玉竹心里一暖,于是让喜娘给她带上红头纱,踮起脚搂住哥哥的脖颈儿,将下巴搭在他宽落的肩膀上。   “哥哥,谢谢你。”   谢谢你这些年一直在站在不见天光的阴影下,默默支持,守护,宠爱着我。   姜墨竹开心得嘴角都快咧到耳根子上,他高喊一声:“送妹妹上花轿喽~”   屋檐下红色绣球和彩纸串连,脚下有绣花彩绸铺就的通道,一直通向府外接驾的红罗纱金边鸾车,鸾车周围,锣鼓手正在热烈击鼓打锣,气氛热烈非凡。   姜玉竹虽然比陆姑娘轻,可她光头上戴的凤冠就有三四斤重,再加身上绣工繁缛的逶迤嫁衣,使得姜墨竹不得不小心翼翼,缓步前行,以至于快要走到门槛时,他累得满头大汗,两条腿都打起了晃。   姜玉竹爱莫能助,只得小声在哥哥耳畔加油打气。   在迈过最后一个高高的门槛时,姜墨竹被妹妹拖地的衣摆勾住后腿,一个不留神,兄妹二人齐齐往前扑过去。   府邸外守候的场宾客们捂嘴发出一阵惊呼。   姜玉竹闭上双眼,她只短促的尖叫了一声,就感到自己落在温乎乎的胸怀里,鼻尖缠绕上清冽的雪松香。   她颤颤巍巍睁开双眼,入眼是男子凤眸含笑的清隽面容。   “陛下...你怎么会在这?”   姜玉竹惊讶地睁大乌眸子,诧异于本该在宫中进行登基大典的詹灼邺出现在她眼前。   詹灼邺身穿一袭绯红十二团龙绣纹衮服,头戴帝王冕冠,冠下垂落的玉珠微微摆荡,露出男子一双昳丽深情眉眼。   他扬起唇角,温声道:“朕想你了。”   寥寥几个字,却让姜玉竹双颊晕开淡淡的粉红,还好脸上有一层薄纱遮挡,才没有让男子看到她如此经不起撩拨的样子。   “亏得陛下来得及时...玉儿啊,你最近真的是重了不少...”   姜墨竹坐在地上揉着酸疼的屁股,他不再逞强:“剩下几步路,就有劳陛下了。”   詹灼邺眸底掠过浅浅笑意,他横身抱起新娘子,将她安稳放上鸾车。   清风拂来,姜玉竹头顶上的薄纱微微扬起一角,她看到道路两边都是乌泱泱的百姓,他们脸上露出衷心祝福的笑意。   伴着悠扬的丝竹声,鸾车朝着宫中的方向缓缓驶去。   文武百官身穿朝服,早就在太和殿外立候多时,他们瞧见皇上亲自牵着皇后娘娘走下鸾车,帝后二人执手相握,十指相缠,步履从容走上汉白玉阶。   姜玉竹的女儿身份真相大白后,朝中有不少臣子极力反对她继续出现在朝堂上,可这一届的新科状元郎鹤隐却是极力维护他的同窗。   鹤隐在这些人面前亮出姜玉竹当年高中魁首的答卷,嘲讽他们之中若是有人能撰写出更优秀的文章,才有资格质疑姜大人能否继续在朝中当官。   这些官员做不出文章,只好把战火瞄准鹤隐,抨击他谄媚权贵,丢了文人骨气。   结果皇帝却下旨晋升鹤隐在门下省的官职,彻底让那些刺刺不休的官员们都闭上嘴。   太和殿外,百官们望向女子袅袅婷婷的背影,心里悄悄琢磨起来,日后在朝堂上再遇上眉清目秀的“少年郎”,他们是要称一声皇后娘娘,还是要唤上一声姜大人?   登基大典和帝后大婚一套仪式下来后,已经是日落黄昏。   姜玉竹踏入翊坤宫新刷好的椒房,就迫不及待想摘下头上沉甸甸的凤冠。   喜娘急忙上前阻拦:“皇后娘娘稍安,这九龙九凤冠要等陛下宴请完百官,亲手挑下娘娘头上的红盖头,才能摘下来。”   姜玉竹扭了扭酸疼的脖子,心想这种罪寻常女子一辈子只会遭一次,她算是比较倒霉,要遭上两回,嫁得还都是同一人。   “本宫肚子饿了,劳烦嬷嬷帮我拿些点心。”   “奴婢这就去。”   今日登基大典和帝后大婚一起举办,姜玉竹早上只喝上几口水,现在饿得是前胸贴后背,她真是有些羡慕皇上能够在宫宴吃上热乎乎的菜肴。   嬷嬷很快就端来一盘水晶龙凤糕,姜玉竹艰难地低下头,闷在红盖头里小口小口吃着糕点。   忽而,眼前一亮,头上的红纱被取了下来,映入眼帘的是男子手提的红漆描金提黄花梨食盒。   目光顺着男子骨节分明的手指缓缓上移,看到郎君颀长的身姿,红润的薄唇,挺拔的鼻梁,以及深邃风流的眉眼。   椒房红烛摇曳,男子清冷的眉眼在满屋烛光中渲染上一层柔光,眼尾轻勾,落在女子脸上的目光分外缱绻柔和。   姜玉竹惊讶地挑起黛眉,问道:“陛下不去宫宴上应酬百官吗?”   詹灼邺先是摘下女子头上的凤冠,手指轻轻揉着她头上被压出来的红印子,笑道:“朕不在宫宴上,他们会更自在些。”   姜玉竹:.....新帝对自我的认知,倒是很透彻。   可今夜毕竟是帝后大婚的宫宴,一国之君把百官凉在宴席上,提着食盒来到洞房,回头落个大燕第一惧内皇帝的名号,这叫史官日后如何落笔啊...   姜玉竹正要拾起荒废已久的师长之心,规劝上几句。   詹灼邺仿若猜到女子要说什么,他打开食盒,一股鼻香气扑面而来,瞬间就把她的心神全都勾过去了。   樱桃肉,荷包里脊,金乳酥,缠花云梦肉...一盘盘端出来的菜肴还冒着热气,看得人口舌生津。   “陛下和皇后还未饮下合巹酒....”   一旁的喜娘对皇上这般上赶子的劲头看傻了眼,忙提醒道。   “无妨,皇后的脾胃弱,先吃点东西垫一垫肚子。”詹灼邺将一块儿樱桃肉夹到女子唇边。   “陛下对皇后娘娘真是宠爱有加啊!”   姜玉竹看到椒房里的几名侍女掩嘴笑起来,她双颊有些发烫,张开唇瓣咬上一口。   不知是不是她今日饿狠了,忽而觉得咽下口的樱桃肉有些油腻,忍不住吐出来。   可那股子油腻的滋味仿若粘在嗓子里,姜玉竹皱起眉头,弯下腰止不住的干呕。   “快传御医!”詹灼邺神色焦急,手掌轻轻拍打着女子纤弱的后背。   于是乎,正在宫宴上和同僚们推杯换盏的慕容御医被两位禁卫军架起胳膊,一路飞奔着送进翊坤宫。   仔细为姜玉竹搭过脉象 ,慕容神紧蹙的眉心渐渐舒展,脸上露出喜色,他拱手笑道:   “恭喜陛下,皇后娘娘怀有身孕,已经三个月了。”   听到这个消息,姜玉竹一下子愣怔住,直到椒房里的宫人纷纷下跪,满面欢喜道恭喜陛下和皇后娘娘,她才如梦初醒看向詹灼邺。   詹灼邺同样是吃了一惊,他遣退婚房里的宫人,在姜玉竹面前半跪下来,目光微微闪动,伸手覆上女子平坦的小腹,似乎感到一股暖流正顺着他的掌心缓缓流淌到心口。   他忍不住弯起唇角,薄唇落在女子额间,声音无比欢喜:“玉儿,谢谢你,给了我一个家。”   姜玉竹得知自己腹中正孕育这一个小小生命,她先是感到惊讶无措,可望着男子温柔缱绻的眸光,她心底的不安忽而间全都消散,化作对未来期盼。   她覆上男子宽大的手掌,仰头吻上了他的唇瓣。   是啊,她要与他有一个新的家了,真好!   ——   时光匆匆流走。   暮冬严寒,飞舞的雪花在寒风中盘旋飞舞,皑皑白雪覆盖在琉璃瓦上,模糊了宫殿的棱角。   细雪纷飞的晏安宫外,站立着数十名相互对立的臣子,   其中一位肩披乌金鹤氅的臣子双手拢于袖内,他鼻尖冻得微微发红,却依旧剑眉横竖,冲对面的司马丞相振振有词道:   “司马丞相,当年宫变之时,若非皇后娘娘自曝女子身份,使叛军分神,砍向您的刀锋偏上几分,今时您恐怕正在阎王殿里过年呢!可您非但不知感恩,还在娘娘怀有身孕时,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厉声顶撞,使得娘娘惊动胎气。娘娘腹中可是本朝第一个龙子,若真有闪失,您能承担得起吗?”   司马丞相被鹤御史这席话挤兑得脸色铁青,只得硬着脖子反驳,胡须上的雪花簌簌而落:   “本官无意冲撞皇后娘娘,只是这一年间里,娘娘先是在京城兴办女子学院,紧接着开放女子参加科考,现在又提出让女子入朝当官。如此一而再再而三胡闹,实在不成体统!后宫不准许干涉内政,娘娘已然是大燕第一个破了规矩的皇后,却不知收敛,得陇望蜀。陛下若再继续纵容下去,只怕整个朝廷就乱了!”   “本官今日就是要携众臣,恳求陛下收回成命!”   鹤隐冷笑一声:“司马丞相说得冠冕堂皇,可是担心被后来居上的小女官抢走你的丞相之位。”   “鹤御史此言就过分了...”   “那也没有丞相你倚老卖老,欺负身怀六甲的妇人过分...”   暖阁里,半倚在黄花梨美人上的姜玉竹听到外面传来的争吵声,她放下手中的针线,黛眉微蹙,忧心忡忡道:“鹤御史和司马丞相会不会像上次一样,两个人吵着吵着又动起手来?”   詹灼邺在美人榻边坐下,他将剥好皮的葡萄喂进女子檀口,淡声道:“萧学士还在外面,他不会让二人打起来。”   言罢,他长指挑起女子正在绣的小褂子,凤眸微眯,端详着上面的图纹好一会儿,语气不太确定:   “皇后绣得是...一对儿乌龟?”   姜玉竹脸上一红,她从詹灼邺手里抢走小褂子,不好意思抿了抿唇瓣,轻声道:   “臣妾绣得是一对儿麒麟...”   唉,不怪男子看不出,姜玉竹也没想到她握笔写字行文流畅的一双手,在绣起针线活时,堪比慎刑司里刺字官吏。   那歪歪扭扭的针脚落在极品香锦缎上,一对儿本该威风凛凛瑞兽麒麟看起来,还真像是两只探出头张望的乌龟。   詹灼邺弯起唇角,他将女子浮肿的双腿搭在自己膝上,手指不轻不重按压小腿上的穴位,低垂下的眸光满是心疼。   “这些针线活交给宫中绣娘就好,皇后若是觉得无趣,不如帮朕批上几个折子。”   姜玉竹怀胎九月,肚子比其他同月份的女子要显得更大一些,御医说她脉象如水中浮葱,极可能是像当年的殷氏一样,怀得是双生子。   麒麟通常是一公一母成对出现的,寓意祥和安定,故而姜玉竹向宫中秀娘学习女工,想在织锦小褂子上绣上一对麒麟,给未来的两个孩子穿上身。   结果忙活了小半个月,却绣出一对“探头乌龟”。   姜玉竹慵懒倚靠在软垫上,她的肚子太大了,多站上一会小腿就会浮肿,詹灼邺每日下朝归来后,都会帮她按上半个时辰穴位,好缓解她双腿的不适。   听到窗外传来萧时晏闻言劝阻两位臣子争吵的声音,姜玉竹蹙眉道:   “外面还下着大雪,陛下不如让王公公给这些臣子送去暖手炉,免得他们被冻病了...”   司马丞相与她政见不同,几日前,他在早朝上联合一众臣子,恳求皇上收回不久前颁布的圣旨。   姜玉竹大着肚子,实在懒得和司马丞相在早朝上扯嘴皮子,干脆在凤椅上捂起肚子喊疼,这才躲进晏安宫里偷闲。   按在小腿上的手掌微微一顿,男子掀开长眸,语气隐有一丝吃味:“皇后是担心外面的臣子,还是心疼萧学士吹风受冻?”   见男子又旧事重提,姜玉竹暗暗翻了个白眼,她指了指自己高高隆起的肚子,道:   “陛下多虑了,臣妾如今的样子,是个男子都提不起兴致,萧学士如今官居三品,乃是内阁里最年轻的大学士,走到哪里都有数不清的名门闺秀投去秋波,想必他早就放下以前的事...”   萧大学士真的能放下吗?   未必见得。   詹灼邺轻挑剑眉,心想萧时晏若真的放下,就不会在萧国公和国公夫人频频安排的相亲宴中,一个入眼的都没瞧上。   他盯着倚靠在雕花美人榻上的女子,眸色倒映出一抹绯红。   暖阁里燃着银霜炭,屋内十分温暖。   女子身着一袭低胸芙蓉色烟纱裙,丝滑的面料紧贴着她玲珑有致的身段,除了腹部高高隆起,四肢还是十分纤长。   一头乌发精致地挽在脑后,露出莹白纤细的脖颈儿,许是腹中正孕育着两个孩子,那抹隐隐在纱衣下的雪峰春色愈发浑圆饱满,端庄中又带三分媚态,妖娆至极。   可叹这等旖旎春色近在眼前,他却只能浅浅嗅个肉香,不能放开嘴吃进肚子里。   詹灼邺伸手覆在女子高高隆起的肚子上,玩笑道:“早些出来,让你们的母亲少遭些罪,也让父皇早点结束苦行僧的日子。”   姜玉竹听到男子的话,险些气笑了。   昨夜男子那双流连忘返的手,还有低沉着嗓子,在耳畔循循善诱她做出那些脸红心跳的事,可不是摒弃女色的苦行僧该有的行径啊!   她还未说话,肚里的孩子先表达出抗议,只见她圆润的肚皮上浮起一个小脚丫子印。   詹灼邺眉眼含笑,手指轻轻点着那不老实的小脚丫,笑道:“是个有力气的,朕日后在武场上再收拾你。”   “陛下....”   詹灼邺抬起头,他看到女子忽然坐直身子,脸上的表情惊讶又慌张。   感到身下传来一股子温热,詹灼邺低下头,瞳孔骤然一缩,下一刻,他猛地扬声喊道:   “传慕容掌院,快传!”   晏安殿外,鹤隐和司马丞相二人正吵得脸红脖子粗。   这时候,只见王公公从殿内快步跑出来,边跑边急声呼喊:“来人啊,快去通知太医院,皇后娘娘的羊水破了,要生产了!”   众位臣子当即大吃一惊,有人说皇后的预产期不是在下个月,怎么今日就要生了。   鹤隐瞅准这个机会,指向愣神的司马丞相道:“都怪你这个老匹夫,给皇后娘娘气得羊水都破了。”   司马丞相又急又气,险些把暖手炉里的炭火丢向给他扣大帽子的鹤御史身上。   “哎呀,诸位大人就别吵吵了,皇上在里面正着急上火呢,你们就别给陛下心里添堵了!”   不出片刻,太医院的所有大夫都风风火火赶来了。   皇后虽然提前一个月临盆,不过皇帝早就下令太医院在这小半年里演练过数十次,御医和产娘们有条不紊,一盆盆热水和干净帕子送进晏安宫里。   皇后这一胎,足足从日落熬到深夜。   殷氏和姜慎闻得消息就套马入宫,他们二人在暖阁里坐立难安。   姜慎仿若回忆起多年前的经历,脸色是一阵青又一阵白。   殷氏手里的帕子攥得没了形,口中小声念叨着:“佛祖啊,保佑小女平安,母子平安...”   王公公给二人端来茶水,宽慰道:“姜大人和夫人宽心,慕容大夫说皇后娘娘的胎位很正,就是早产上一个月,羊水又先破了,还是双生子,娘娘恐怕要遭点罪,陛下一直都在屋里陪着娘娘呢。”   殿外天色黑沉,宫人陆陆续续穿梭于晏安宫忙个不停,女子气虚无力的声音顺着夜风飘飘荡荡,仿若随时都有可能随风消散。   萧时晏立在萧瑟的寒风中,他手持檀香木佛珠,从不信神佛的他望着空中皎月,神色虔诚,琥珀色的眸子倒映着盈盈月光,低声呢喃道:   “我愿减寿十载,唯求瑶君母子平安。”   除了萧时晏,还有一位官员亦没有离去,那人便是司马丞相,他手炉里的炭火都烧尽了,哆嗦着身子站在殿檐下,脸上的褶子都快冻平,伸长着脖子懊悔喊道:   “皇后娘娘啊,下官知错了,下官日后再也不敢违逆娘娘的旨意了,娘娘您快诞下龙子罢!”   屋内,女子躺在凤榻上,她面色苍白,额头的乌发都被汗水打湿,仿若一株被雨水打湿的芙蓉花,奄奄一息。   詹灼邺半跪在床榻边,他始终与女子十指紧握。   只不过男子平日里沉稳有力的手,随着女子一阵阵痛苦的低吟而隐隐颤抖。   那一声声细弱的吃痛声,比战场上的刀光剑影更要让他难捱,犹如实质地一刀刀砍进他心坎里,听得他恨不得替床榻上的女子承受下所有疼痛。   “陛下...”   “朕在,朕一直都在...玉儿要说什么?”   詹灼邺俯下身,将耳朵凑过去,好让她省一点力气。   姜玉竹强忍着腹部传来一阵阵绞痛,她缓缓开口:“臣妾...臣妾听到司马丞相发的誓了,陛下快去...让他...立个字据,免得...他...日后不认账...”   詹灼邺帮女子把脸颊上凌乱的湿发别到耳后,声音温柔:“他若不认账,朕便废了他,让玉儿做宰相。”   姜玉竹轻轻摇了摇头,苍白的脸颊上露出浅浅的酒窝:“做陛下的妻子,我很欢喜。”   “那便做一辈子我的妻子,你说过要一辈子陪着我走下去!”   詹灼邺绯红着眼眶,他试图说些什么来分散女子的疼痛,他低下头轻吻她冰凉的手背,温声道:“两个孩子的名字我都想好,男子叫星辞,女子叫沐屿,你觉得可好?”   姜玉竹点点头:“很好听。”   榻边的产娘欣喜道:“娘娘再加把力气,小殿下已经露出头了!”   听到隐隐约约传来的啼哭声,姜玉竹好似获得到一股子力量,她深吸上一口,按照产娘的话一次次用力...   灯火通明的晏安宫内,忽而响起一道高亢有力的啼声,过了片刻,又有一道清亮的啼声响起。   “恭喜陛下,恭喜娘娘,一位是皇子,一位是公主,两位殿下都生龙活虎呐!”   一道道恭喜声如水波蔓延开,暖阁的殷氏和姜慎听到了,他们二人高兴得相拥在一起,喜极而泣。   殿外,萧时晏落满晶莹雪花的剑眉微微弯起,他收起手中的佛珠,转身走进萧瑟的风雪中。   产房里,姜玉竹卸下一身重担,詹灼邺搀扶起她饮下几口参汤后,她终于有力气去看折腾她九个月的两个小崽子。   两个小娃娃白嫩可爱,产娘把皇子和公主一左一右放到姜玉竹身边,两个孩子好似嗅到她身上的气味,迫不及待撅着小嘴拱起她。   姜玉竹一边一个拉起奶乎乎的小手,眸底荡漾着柔情,她笑道:“陛下你看,我们的孩子。”   詹灼邺同样眉眼含笑,他亲吻女子的额心,发自肺腑的感谢道:“小玉儿,辛苦你诞下我们的孩子。”   一家四口,其乐融融,甚好,甚好!   终   作者有话说:   吼~~~终于大结局了,感谢一路相陪的宝子们,留下评论,让我给你发红包回回血,共同欢庆~~~   番外一周更一次。   连续两个月日更6000+,期间甲流加上肺炎...作者险些要见太奶,需要休养一阵子,宝子们也要注意身体啊!   还有恳请小主们移驾作者专栏,收藏下一本《爱卿,凤榻爬不得》这是一个美艳小太后在朝中的乌龙寻亲记,文风甜宠,拜托了,存稿期间每多一个收藏都会让我开心到飞起,动力满满,鞠躬感谢!   爱你们,感谢有你们,感恩有你们,比心!撒花!(记得本章留言,有回血红包哦~)